《此生共我饮长风》作者:藤藤小猫 文案: 姚寻:陛下所行之道,如同海水,容纳百川,故而成其大势,江河不择细流,一同奔流向前,成就生生不息之态。而你要做的,就是维持住这个大势,适时修理河道,以免旁道滋生,河水分流,主道gān涸。 燕辰:这条路上会有你吗? 姚寻:会,有你在的地方总会有我。 这是一个关于仁义之士自会得天眷顾故事。 新历17年,启皇帝病重,在太医院的建议下,退居朝堂养病,并将监国重责jiāo到大皇子燕辰手中。 随着启帝退居幕后,朝堂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其中以二皇子、四皇子和宁王为主要代表。 二皇子燕昱:仁爱自励,为人谦和,在江南才子中广有善缘,于士大夫之中也很有名望。 四皇子燕煦:敏而好学,但城府极深,总在人前作出率真无邪的样子而令人不加防范。 宁王燕骁:大襄军神,骁勇善战,大襄双壁之一。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青梅竹马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姚寻(姚凌云),燕辰 ┃ 配角:燕煦,燕昱,慕容淮,林情 ┃ 其它: ☆、序 自古以来,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在经历了慕容氏统治期间上百年的和平之后,天下又迎来了长达数百年的战乱之期。 旧历750年,启帝燕湛于东都横空出世,仅凭手中一杆长|枪诛贪官斩流寇,一路过关斩将,久而久之在其麾下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有志之士,终于在旧历777年统一了当时战乱的九州大地,成立襄国,定朝东都,史称启帝。启帝上位后便废除了旧历,启用新历,标志着由此开始,天下真正进入了燕氏王朝。 启帝上位后励jīng图治,实行了与其行军打战所完全不同的一系列缓和政策,慢慢地将战乱从世人心中抹去。 旧历793年,即新历16年,彼时启帝已年至花甲,再加上他早年长期征战,伤其根骨,体质日渐衰弱,慢慢淡出朝堂,转而由大皇子燕辰监国。 燕辰为启帝长子,自小便跟在启帝身旁,被当作下一任帝王由启帝直接教导,其人厚德有礼,进退有度,谦谦君子实而不华,启帝曾言,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而燕辰则是守住大襄江山的不二人选。 可无论燕辰再如何优秀,身在皇家的人,就没有不向往那个位置的,因而在大皇子监国后,大燕王朝各方势力便有了蠢蠢欲动之象,但由于皇帝坐镇京师,且积威甚久,各方势力迫于启帝的威严并无太大的动作。 新历17年开chūn,启帝病重,并在太医院的建议下离开东都转至太行山行宫疗养,执政大权则全权jiāo到了大皇子的手中。伴随着皇帝的离宫,整个大襄王朝风雨欲来,各方人士在各自拥护者的推崇下崭露头角,整个朝堂之上暗涌不断。 新历18年。西北动乱,宁王燕骁请兵出征。 同年三月,启帝突然从太行山行宫回转皇宫。 同七年月,宁王大败西域诸国的消息,传回东都,历时不过三月,举国欢呼。 ☆、才子姚寻 盛夏时节。 偏安一隅的酒楼之内,喧嚣一片。 在这并不算大的酒铺里,聚集了不少的人,虽各自盘踞着一桌一角,但所谈论的话题却无一例外。 宁王西征大胜归来。 大燕王朝脱自江湖,故而从建立之日起,民风就一直很开放。 但凡朝堂上有什么风chuī草动,便是民众们最大的谈资。 更何况,众人眼下所身处的这座酒楼,也并非普通的酒楼,它的掌柜是名动京师的公子——慕容淮。 慕容淮,是相当绝妙的一个人物,用江湖百事通的话语形容,此子百年难得一见,他虽师出无名,可奇门遁甲、琴棋书画,无一不jīng,轻功更是独步天下。他不是聪明,而是很聪明,非常聪明,但他所有的聪明才智都没有用在正途上,成日天马行空,对于整蛊他人,乱上添乱,他认了第一,就没人敢称第二。 京师里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只要有慕容公子在的地方就绝对不愁没乐子。 且有坊间传闻,称慕容淮乃是百年前慕容王氏的遗孤,对于这个消息,百事通闻之,笑而不语。 酒楼内。 一个操着东北口音的大汉,仿佛身临其境般地说道:“听说宁王亲自率兵到达嘉峪关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准备,那些什么个大月氏小月氏的小国家就犹如丧家之犬,纷纷弃甲逃跑,那场面,那叫一个壮观。” 另一大汉附和道:“那是,我们宁王是什么人物,他可是当年跟着皇帝陛下南征北讨过的大人物!” “所以我就说,西域诸国是久没被打,皮痒了。” “对对对。”众人无一不附和道。 “那依各位之言来看,宁王岂非比大皇子殿下更具帝王之相?”非常温润的声音,是从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发出的,说话的人,神色温和,飘逸俊秀,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静谧,良久才有人响应。 有连连点头称是的,也有不敢苟同的。 “行兵打仗和治理国家岂能一概而论?”这一次的声音是连着方才说话那人的隔壁几桌传出的,只见那几桌上围坐着几个书生,有的年方弱冠,有的已过而立,不过面上的表情无一不是意气风发。 科举将至,天下学子汇集京师,想来这几位都是进京科考的莘莘学子们,开口的是一儒生打扮的人,约莫三十岁上下,手摇折扇,夸夸而谈道:“宁王虽然勇冠三军,但齐家治国可不比行军打仗,光有勇猛是不够的,大殿下宅心仁厚,文韬武略,是所有皇子中最治国之才的一个,连当今圣上也曾说过守江山者必辰殿下也。” “这位公子言之有理啊,当年陛下移居太行山行宫,大殿下亲自出城相送,老朽曾远远看到过,那相貌气度,绝对的明君之相。”不远处一避暑的老者呷了口茶慢悠悠道。 “若说明君之相,二皇子也不妨多让。”科考学子那几桌中的其中另一位书生亦是站起道。 不同于刚才那位,这个人更为年轻些,一身装束也是随情随性,举手投足潇洒恣意。 “二皇子仁爱自励,为人谦和,在江南才子中广有善缘,于士大夫之中也很有名望,且二皇子自幼在民间生活,在下以为比起大皇子,二皇子更加懂得黎民之苦。” “这位兄台文雅天成莫非正是来自江南?”话语里含着笑意,懒懒散散的,给人以沐浴chūn风之感,这话来自角落,正是方才提及大皇子之人,只见他单手托腮,笑意吟吟,不带丝毫恶意。 书生闻言,脸上不由得浮起一丝恼意,但仍旧作揖,坦坦dàngdàng道:“不才在下正是来自临安,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就在今岁,作为读书人又岂有错过之理?” 大大方方承认,行为举止也算从容有度。 “好。”角落的那少年站起,抚掌,“兄台好气度。” 说话间,他人已从角落里走出,踱至诸位学子身旁,含笑拱手道:“学生姚凌云,冒昧打扰,还请诸位见谅” 得受夸奖,书生面有诧异,但一瞬即消,回道:“叶行风,阁下客气了,不过jiāo流而已,谈不上冒犯。” 方才最早开腔的儒生打扮之人也起身一拱手回礼道:“是啊,姚兄客气,我等不过是闲来无事,听到众人的话题,也便跟着闲谈了几句,姚兄若有意不凡加入?”顿了顿又道,“学生沈崇志。” 姚凌云笑了笑:“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叶行风垂目看了看,小木桌的四面都已坐满了人,而自己已经站起,便往旁边挪了挪,抬手对姚凌云示意了自己身旁的位置,道:“请。” 姚凌云微颔首致意,也不再多言,大方坐下,落座后将视线转移至尚未自我介绍的另外两个人身上,道:“不知道二位如何称呼?” “彦清。” “沈廉。” “幸会。” 面含温笑,礼仪得体,再加上其本身相貌出众,便是看在方才对他有那么一瞬恼怒的叶行风眼底,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姚凌云很是令人欣赏。 客套完毕,只见姚凌云从从容容地站起来,反客为主地提起桌上的酒壶,为四人面前的酒杯都堪堪添上八分满的酒水,回坐后,拿起酒杯,笑晏晏道:“相逢即是有缘,借花献佛,敬诸位一杯。” 众人也纷纷举杯,杯酒下肚,气氛较之方才也融洽上许多。 “听姚兄的口音,倒不像是进京赶考来的,反而更似东都的公子哥。”名叫沈廉的考生从姚凌云落座的那一刻起,面色就有所变化,此时他目带探究地看着姚凌云,状似不经意地笑言道:“东都姚氏可是个好姓氏啊,不仅有个刚正不阿的右相姚孟轩,其子寻,亦是学识渊博,博览群书,深得启帝陛下赞赏,五岁时便被圣上钦点为大皇子伴读,被誉为天下第一才子,乃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听说此次科考寻公子亦有参加,同为姚氏一脉,不知姚兄可有入围?” 对方话中别有隐寓,可姚凌云却仿佛听不出来一般,笑着回道:“沈兄一语中的,在下确实是东都人士,今日也是闲暇出来喝杯酒水,这不就同几位遇上了?也是赶巧。至于科考,说来惭愧,这次在下虽有入围,却也只是占了当地人士的先头,不比阁下几位历经乡试会试的重重考验才得此机会。” 姚凌云这话虽说的幽默,可听在沈廉耳中,却总觉得有被看低的感觉,然不得他细思,本就因沈廉的话语过于得罪人而略有不满的老好人沈崇志已顺着话题接了上:“姚兄哪里话,科考由礼部负责,举国上下定位一致,何来此说?” “崇志兄此言甚是。”沈廉道:“姚兄这一说法,若是有心人闻之并加以揣测,可是会以为你有意检举礼部。” 姚凌云脸上笑容依旧,不甚在意道:“倒是我疏忽了,大小两位沈兄说的是。” 大小沈兄…… 两个姓沈的默默对看一眼,一时无言,其他二人也一时无语。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寂,而打破僵局的人,当然还是姚凌云,“刚才听几位之言,似乎对现今朝堂之事颇有独到见解,还请赐教一二?” “赐教不敢当,只是今日恰逢宁王得胜的消息传至,听在座诸位说起,故而谈及一二。”说话的是从姚凌云落座后就一直没有开口的彦清,经刚才一番谈论,尤其是姚凌云承认自己是当地人的时候,彦清看向姚凌云的眼神就已经从兴致缺缺转为跃跃欲试,“凌云兄是东都人士,那对于慕容公子想必知之甚多,他怎么一直不在这酒楼?” 慕容淮? 一瞬惊诧,随即释然,当今天下的读书人,尤其是自诩风雅的读书人,又有谁会不想一见传闻中的慕容公子?姚凌云侧目而视,笑道:“这望花楼虽是慕容公子名下的酒楼,不过他白日很少会在此出现,当然晚上也是,彦兄若是有意一见慕容公子,那要等到夜幕降临,月上梢头之时,往越夜越热闹的地方去。”姚凌云边说,边抬手往前方一指。 由望花楼向外往东边看去,是一条宽阔的大道,大道两旁林林总总地立着无数个小矮房,这些小矮房,或jīng巧,或工整,或随意,或拥堵,甚至还有些特别的杂乱粗糙,但就是这些不显眼的小房子,构成了整个东都最大的商品贩卖场所——玲珑街。 玲珑街的尽头,与望花楼遥遥相对的另一所高楼,同样也是名满东都的风雅之地,百花楼。 姚凌云侃侃而谈,又同几人说了些京师的风雅趣事,不过片刻功夫,便和几人混熟了,聊着聊着,话题也不再局限,天南地北地谈了开来,到底都是读书人,加上科考在即,随后的话题自然而然的又转到了庙堂之远,既说到这些,那最后难免会回到了最开始的话头之上。 “圣上近年身子每况愈下,可今年开chūn却突然从太行山行宫回转宫内,依在下浅见,这太子之位是要定下了。” 不过令姚凌云诧异的是,将话题重新转回这个话头上的,竟然是看似荒诞不羁的彦清。 其他人则点头称是。 沈崇志郑重道,“大殿下监国总览朝政的这几年,我大襄举国上下安和平太,百姓安居乐业,可见当年皇帝陛下眼光独到。” 彦清闻之不甚赞同:“大皇子确实极具治世之能,然在下以为,大殿下稳重有余,而魄力不足,若非皇帝陛下仍在,威压群臣震慑四海,又何来如今这清平之世?大皇子监国后的种种成就,说到底还是离不开皇帝陛下。” 沈廉点头,接道:“彦清兄言之在理,此番西域诸国莫名动乱,何尝没有试探我大襄之意,幸而宁王仍在,以宁王往日之功,威慑四海不在话下。” 叶行风闻言,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一道淬亮的光一闪即消,依旧未置一词,只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酒杯。 姚凌云见状,含笑道:“不知行风兄有何高见?” “我能有什么高见,在下来自江南,自然心向二皇子殿下,凌云兄不是很清楚吗?”叶行风颇有些潇洒地冲姚凌云眨了眨右眼,微顿会后,才再度接上道:“几位所言都不无道理,故而在下以为,皇帝陛下此番回京存有试探之意,除了大皇子,二皇子和宁王以外,四皇子殿下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沈崇志颔首:“确实,四殿下机敏聪慧,一向很得皇帝陛下喜欢,而且他还是所有皇子中母族势力最为显赫的一位,自贤淑皇后崩逝,一直由宁贵妃执掌后宫,位同副后,其舅更是当朝左相,威名赫赫,朝中新贵有一大半皆以左相马首是瞻,若四殿下也有意皇储之位,也未尝没有机会。” 话至此,沈崇志不由轻叹了声,道:“所有的皇子都是人中龙凤,可像启帝这样的千古奇人只怕是没有第二个了。”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感慨。 众人侃侃而谈间,门外有一小厮突然来到,只见他冲众人鞠躬行礼,而后至姚凌云身旁悄声道:“少爷,辰公子有请。” 姚凌云闻言,心诧异,但他掩饰得很好,面上表情半分未变,起身,对众人拱手道:“今日能闻众位一席话,在下受益匪浅,只是家中尚有杂事,就先行告辞了。” “请。” 众人起身相送,沈廉的目光从旁边的小厮身上一扫而过,笑道:“不知凌云兄家住何处?可否相告?今日相谈盛欢,改日我等必过府一叙。” 相谈至今,一直温文有礼,面带微笑的姚凌云,脸上的笑容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下来,只见他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在下虽出生小门小户,但祖上几代不乏学问人,故而家风严谨,再加上我并非长子,于家中相聚多有不便。”轻咳了声,姚凌云脸上的尴尬已全然不见,转而折中建议道,“不如几位留个下榻之所,若得闲暇在下必前往一叙。” 听姚凌云此言,在场四人当即明了,纷纷留下了自己的住所,便是提及这一方面的沈廉也是面含歉意地看着他,不再多话,送人离开。 大襄立国以来,虽民风开放,但仍有不少族姓,依旧保持着百年前慕容皇室时的迂腐习性,其中最大的弊端就是嫡庶有别。 这些家族无一例外,说好听点,是清贵的书香世家,说难听点,就是老古董,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偏偏还姿态高。 而刚才姚凌云所说的,便是在暗示众人这一点,他说自己并非长子,只怕是并非嫡子吧。 四人中的沈崇志对姚凌云的处境是感受最深的一个,因为他也同样出身这样的家族,不过他的父亲本就是庶出,再加上族中已有庶出的叔伯通过科考入朝为官,所以到了他这一辈,虽家风仍在,但处境已经好上很多。 希望凌云兄能早日中第摆脱这样的处境,这么一想,沈崇志不由地将表示不满的眼神扫向了沈廉。 “家风严谨,不是长子,少爷您这暗示要是让老爷听到了,定要说你又胡闹了。”出了酒楼,那小厮就忍不住说道。 姚凌云悠哉哉地走在前头,闻言耸了耸肩,道:“那我也没办法啊,总不能真的把相府的住址留给他们吧,随便留一个更加不行,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总之这事你知我知,我爹要是知道了,那就是阿四你告的状。” …… “还有那四个人呢,少爷,这不公平!”阿四奋起反抗,当然效果甚微。 ☆、皇子燕辰 踏出望花楼时,日已西沉。 待姚凌云入宫,站到当朝监国大皇子——燕辰的面前时,huáng昏已过,暮色渐合,头顶的万里晴空早于不经意间被西下的晚霞所取代,夜色将临。 满室茶香的屋内,姚凌云躬身行礼道:“学生姚寻见过大殿下。” 端坐着的大皇子见状,先是一怔,而后轻轻笑了下,微摆手示意边上有些目瞪口呆的奉茶宫人们退下。 只余二人的室内,一站一坐,谁也没有再开腔。 坐在桌案边上的燕辰更是起手托着下巴,毫无方才的严谨稳重,就这么含笑地看着姚凌云,他笑的很好看,就像是江南晚chūn拂面而过的微风,温柔且舒适。 长久的静默。 最后还是姚凌云忍不住先败下阵来,直起身子,调侃道:“臣下在对你行礼呢大殿下,你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合适吗?” 没大没小的话语,燕辰听了也不恼,眼里的笑意反而越来越明显:“只怪姚卿温雅俊逸,品貌非凡,本皇子一时看呆了。” 姚凌云漫然一笑,道:“据坊间传闻,大殿下君子如玉,稳重可靠,如今一见却与传言相去甚远。”轻叹一声,失望之意,溢于言表,“可见坊间传言皆不可信啊。” “让姚卿失望了?” “有一点。” “那想必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姚卿不如留下,用自己的双眼亲自观察,以解开这个误会?” 二人一来一回对话几个回合间,姚凌云已抬步至燕辰对面的位置上落座,纤长的手稳稳地将茶壶提起,略微一倾,茶水悉数落入杯中,堪堪八分满。 燕辰含笑注视着眼前景象,素手,白盏,青袖,煞是好看,不由感慨道:“记得幼年时你最讨厌的就是喝茶,说茶味清苦,喝茶等于受罪。” “那都是太过年轻,被无良主子的糟糕手艺所害,而下的谬论。”姚凌云睨了燕辰一眼,内中大有你还好意思再提的意味,举杯,青瓷杯内琥珀色的茶水正冒着淡淡的青烟,浅尝,上等的铁观音,入口香醇,回味甘甜:“再说了,天下读书人哪有不喜欢喝茶的,而我作为你的伴读,更是皇帝陛下所亲口称赞的大襄第一才子,就更加不能了。” 听人提及往事,燕辰脑中也不由回想起当年的场景。 那是对方刚做自己伴读没多久的时候,小小的孩童,身量尚未长开,说话奶声奶气的,却偏偏似模似样地学着带他前来的父亲般,绷着一张脸。看着同龄人飞奔嬉戏时,眼底分明很艳羡,可别人邀请他一起时,却又一言不发地摇着头拒绝。 那壶由自己,平生第一次亲手所泡的,苦涩无比的茶,也是那时候递出的。 当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那么做了。 背负着整个家族和父亲厚望的小小孩童,和自己是多么的相似啊。 也是从那时候起的吧,其与己,携手相行,推心置腹,再未分离。 “阿辰?” 姚凌云略略放大的面庞,与隐含关切的声线同时敲击着燕辰的心弦,使他顿时回神,下意识嗯了一声。 见人回神,姚凌云颇有些无奈地开口道:“你特地差人把我叫来,难道就是为了看着我发呆?” 闻言,燕辰也不在多言其他,拿出一份奏折递了过去。 姚凌云抬手接过,打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后,不由笑道:“还真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啊,兵部这言侍郎可真是个体己人,没错的话,我记得他是宁王旧部?” 燕辰点头道:“言侍郎当年一直以亲兵的身份随九皇叔南征北战,大襄正式建国后,也是因为九皇叔的举荐,才令他有机会入兵部,近年来,言侍郎一直循规蹈矩,所以他突然呈上的这份奏折,一时之间,也令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姚凌云垂首看着手中已经合拢的奏折,兵部侍郎出身军营,故而他呈上的奏折,也有着从军之人所一贯的利落直接,其目的也很gān脆,为得胜归来的宁王讨封。 只是这奏折的内容太过直白,尤其是其中这句。 番邦安宁,全系宁王之功,此番宁王得胜归来,珠宝官爵尚在其次,臣请殿下特赐封号以嘉奖宁王,大赦天下,以威慑四境。 一个臣子,其势力若已经大到了连金银珠宝,加官进爵都无法作为封赏的地步,上位者又该如何决断? 况且,这次要封赏的人,他并非只是个普通的臣子,他是大襄王朝的宁王爷,其个人地位本就已经处在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jiāo接点,再往上唯有储君,甚至帝王之位。 言侍郎的这份奏折,说白了,就是将宁王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的事实,公诸于众。 为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臣子讨赏,显然言侍郎并不善于此道,是行军打仗之人,太过不了解政治,还是这其中别有隐情?亦或是陷阱? “一个一直循规蹈矩的人,突然不按常理出牌,你的考虑也有一定的道理。”姚凌云思忖半晌继续道,“再者这折子若此时公布,也仅是言侍郎一家之言,只怕收效甚微,不如先行压下,宁王这时候应已率军班师回朝,想必这几日朝中定会有人提及封赏之事,依九王爷现今的地位,僵持不下是必然的,所以此时殿下不妨先隔岸观火。” 燕辰点了点头:“目前也只能如此。” “适当的时候,再将这奏折拿出,火上浇点油,毕竟这事声势闹的越大反而对我们越加有利。”姚凌云心下默默推算着按此情形发展可能出现的各种后果,无一不是对己方有利的。在思及某一点时,神色更是突然飞扬起来,连眼睛都亮了,笑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最后甚至可能会出现你我意料之外的好结果哦。” 明白对方所指为何,燕辰接道:“九皇叔迫于群臣压力自请撤封,毕竟他这次赶赴边关,早被传得神乎其神,坊间更有传言,gān戈未动。” “然也,势头顺利的话,父亲一直汲汲营营,头疼许久的事情,兴许也能一并解决了。”姚凌云侧目看着燕辰,黑白分明的双眼已褪去了方才的斟酌算计,内中一片宁和,顿了顿,又道:“这次西北动乱来的莫名,我总觉得内中别有蹊跷,且与宁王脱不了gān系,不过眼下追究无意,我们还是该想着如何处理眼前的问题。” 沉默一阵,燕辰突然开口唤道:“阿寻。” “嗯?”听到对方突然叫自己的名字,姚凌云愣了下,下意识嗯了一声,而后柔柔笑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突然有些感慨。”燕辰笑了一下,“外患不足惧,最怕的还是内忧,古往今来多少王朝败亡于此,祸起萧墙,才是最令人防不胜防的,九皇叔征战在外,怎么也料想不到这大好局面,竟是毁在自己人的手上。” 一轮明月,满地银霜,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之时。 清冷皎洁的月光从窗外投she而入,与屋内燃起的温暖烛火相遇,一冷一暖,一同照亮了整个空间。 姚凌云神色微动,深深地看了燕辰一眼后,抬起一只手,覆在了他置于桌面的手背上,温声道:“九王爷勇冠三军,行军打仗无一不jīng,是个将才,但说到用人治国,他不如你。” 从燕辰的角度看去,昏暗的光线下,姚凌云的轮廓显得很温和,烛光在他的脸上映下深深的光晕,燕辰笑了下,继而反手将姚凌云的整只手笼进掌中:“而且我还有你。” 姚凌云点点头,接道:“嗯,有你在的地方,总会有我的。” 燕辰瞬间就被姚凌云这天经地义的态度给取悦了,有你的地方总会有我,就好比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般,稀松平常,又无可替代。 “入夜了,你来来去去的也麻烦,今晚就宿在偏殿吧,我差人去相府知会一声。” “好啊,茶水下肚,一时也睡不着觉,殿下手谈一局如何?。” “自然可以,不过既是对弈,总有输赢,不如加点彩头?” “殿下有心送礼,学生焉能拒绝?来吧。” 屋内二人温声轻语,时不时还因为一颗棋子的而争论不止。 屋外一株紫薇开的正好,于波光潋滟间,艳得嚣张。 夜朦胧,月高悬,寂静无声的四皇子府,沁在冰凉的月夜里,恍如终年未见阳光一般。 晚膳过后,府邸的主人,四皇子燕煦,便闭门谢客,于书房中执笔习字,一笔一画,井然有序,笔走神龙间,书房内有黑衣人乍然出现。 对此,燕煦毫不意外,手未顿,头未抬,仿佛屋内依旧只有他一人一般。 黑衣人亦同,没等燕煦出口询问,便有条不紊地将今日的所见所闻一一叙述而出。 静聆汇报,在听到一个名字时,燕煦眼睫轻|颤,握笔的手不由一顿,一道突兀的斜杠遂然越于纸上,生生地毁了一幅好字。 略顿了会,燕煦才直起身子,丢开手中的毛笔,唇角微扬,面带笑意,可直she而去的眼眸里却yīn沉的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混沌,他将声音压得很低,缓缓道:“所以姚寻至今未离,今日怕是又要留宿大殿宫中了?” “是。” 燕煦摆了摆手,示意人退下。 黑衣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不见了。 一时间,书房之内再无其他声响,寂静中,唯有风声呼啸而过。 正值盛夏时节,透窗而入的晚风本该捎来凉意,然此刻的燕煦却觉得今夜的风,分外清寒。 静静站了会,蓦然,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随着笑声越来越大,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yīn森。 最后他甚至笑得微微弯下了腰。 “哈哈哈哈哈哈。” 过了许久,笑声方才止下,燕煦直起身子,又站了会,蓦然,提腿将面前的桌案一脚踹开,而后,满屋皆是破碎之声。 屋外等候的侍从闻之无不兢兢战战,瑟瑟发抖。 领头的于管家却恍若未闻,一个刀眼扫去,震住场面。 半刻钟。 一刻钟。 …… 半个时辰过去后,燕煦才推开房门,施施然走出来,对领头的于管家道:“宣太医,就说本皇子头疼。” 此时燕煦,已恢复了往日身不染尘,从容乖顺的模样,因剧烈运动而略略泛红的面颊,更是为其再添一分欺骗性。 燕煦说话时的声音放得很缓很轻,予闻者以虚弱之感,若非方才内中传出的响声,以及目之可及的一室láng狈,左右侍从几乎都要信以为真了。 于管家轻咳了声,冷言道:“还愣着gān什么?还不快去宣御医?” “是。”左右默默对看一眼,其中一人快步离去。 于管家上前一步,对燕煦说道:“殿下既然身体不适,不如先回房先躺下休息会?” 燕煦抬目看了于庆源一眼,恹恹地点了点头:“嗯。” 四皇子府的管家,名叫于庆源,三十出头,五官并不特别突出,是燕煦幼年出宫玩耍时,在街上捡到的。 于庆源至今还记得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他病重的父亲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寒冬,而就在他父亲去世的当天,家中那个祖上几辈都是读书人,向来自视甚高的主母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的就将他以及他的母亲赶出了家门,他的母亲不堪重rǔ,再加上无法接受父亲离世的事实,当夜就跟着一同去了。 就在于庆源饥寒jiāo迫,万念将灰之际,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个如雪洁白的小娃娃问他。 “你甘心吗?” 甘心? 他当然不甘心,所以他伸出了自己的手,将自己的余生jiāo到了对方的手里。 时至今日,已过十数年。 “殿下,事已安排妥当,只等时机到来。”落后燕煦半身的于庆源,状似无意的悄声道。 “你确定?”可能是因为方才剧烈运动过的原因,燕煦出口的声音略微带着些沙哑的音色,加上语气中自带的慵懒和淡淡的讽刺意味,一听就让人知道他心中的不快,“我看未必吧,鱼饵虽然已丢下,但河道若是关闭,鱼儿不得其门而入,那在好的鱼饵也钓不上大鱼。” “那依殿下之意?”于庆源眉峰微皱,问道。 “去找他,告诉那个人,让他去将河道打开。”燕煦笑了笑,神色未变,声色依旧,“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啊。” “是。” 作者有话要说:轻|颤也是拼比词汇^_^ ☆、燕煦入局 次日朝堂,一如姚凌云所预料般的,风云迭起。 由宗正少卿李青的一纸奏折率先拉开序幕。 宁王凯旋归来,三军及主帅该如何论功犒赏? 朝臣上下因此而争论不休。 礼部方有人提及huáng金珠宝,吏部便当即出声反驳金银钱财不过点缀尔尔,继而提议加官进爵,向来直性子又软硬不吃的御史大夫赵铭闻之,当场冷脸,并怒斥吏部尚书阮清华居心叵测。 “三军将士加官进爵该然,但宁王本就位极人臣,阮尚书竟还想再往上封赏?再往上还能有什么?你不清楚?阮清华你这是大逆不道!” 赵铭此言一出,满朝皆寂,他这是明明白白地把宁王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事实搬上了台面。 呆怔数秒的阮尚书回过神来,立即梗着脖子反驳道:“赵铭你不要血口喷人,本官不过提议。” 阮清华确实只是提议,每日朝会向来如此,尤其是大皇子监国后,更是积极听取群臣意见,虚心纳谏,故而每日朝会都会产生诸多分歧,众多的意见在此分流整合,最后在从中提取一个最有利的方案实施。 大皇子燕辰从谏如流,当朝所提者,即便不妥,亦往而不咎,遂而百官自荐自励,大大地提高大襄政府的行事效率。 但显然这一次御史大夫并不能接受这样的理由,只见赵铭冷嗤了一声,说道:“提议?你提议之前不会先动动脑子?” “赵铭你!” 高台侧椅之上,俯扫阶下百官的大皇子燕辰观之,抬手打断道:“阮卿,赵卿,慎言。” 二人互瞪一眼,各自躬身退回百官之列:“喏。” 燕辰面上喜怒不显,垂下的视线自文武百官身上缓缓扫过,沉声道:“其余卿家可还有其他提议?” 兵部侍郎言吉此时出列行礼道:“殿下,臣有提议。” 自朝会开始,言吉就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地看着前面几个大襄栋梁当朝争得脸红脖子粗,不仅今日,以往的每一次朝会他都是如此,兢兢业业做着本职工作,从不妄言。 但其实他是不服的,看着朝臣争论不休的样子更是不屑,内心甚至觉得嘲讽,都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此话果然不假。 大襄王朝出自江湖,启帝本身亦是江湖出身,当年启帝自东都崛起,便广受江湖侠士的推崇,大襄成立之初,全员尚武,不少侠士更是慕名加入,未及弱冠的言吉也是在那个时候,满怀着对轩辕帝的尊崇之心而加入大襄军营,但因能为有限,未曾在一众侠士中脱颖而出,其后便一直跟在宁王麾下效命。 可随着中原平定,大襄王朝正式建立后,当年从军的将领们除了少数重将镇守边关外,其余的,不是领了份闲职虚虚度日,就是接受封赏,卸甲在家不问国事,主导国政的栋梁也从百胜的将军变成一群只会耍嘴皮子的书生文人。 大皇子燕辰总揽朝政后,现况不仅没有得到改善,反而越加严重,越来越多的武将逐渐地丧失在朝堂上的发言权。 眼下科考在即,科考结束后,朝堂之上势必又会涌入一大批新进的文人书生,可官场职位就这么多,新鲜血脉地涌入,那必然会在导致一定数目的旧臣遭到调遣闲置,而观眼下局势,被替换闲置的,只会是那批不懂文治的开国武将。 比如言吉自己,当年若非宁王担保,只怕他早已领赏归田,就连这兵部侍郎的位置也轮不上他。 可是,凭什么? 大襄是他们用性命,用鲜血打下来的江山,凭什么最后要jiāo到一群只会耍嘴皮子的书生手中? 言吉不甘,所以他愤恨,故而这次,听人无意间提及宁王可借此事崛起,大襄王朝的天,快变了的时候,他就一直处于亢奋状态。 当此之时,陛下回宫调养,宁王胜利归来,储君之位不正是放手一搏的好时机?未及细思,言吉就上了一道奏章,意欲倾己之力为得胜归来的宁王铺路。 九王善战,若登大位,必会重用武将,他苦心等候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可不知为何,折子递出后,言吉又犹豫了,此事他未曾先行知会九王爷,虽然不甘,但他也必须承认,自己非是上智之人。几夜辗转反侧,几番思索之下,言吉他总觉得其中另有玄机。 “言卿所指可是这个?”言吉久久未语,不知他作何打算的燕辰,当即不容其逃避般的拿起桌上的一份奏折。问道。 事已至此,只能迎头而上了,言吉暗暗咬了咬牙,道:“正是,我等身为大襄子民,护国土保家园本为分内之事,宁王更是燕姓亲王,边境有难,挺身而出自是不在话下,故而臣以为,对于宁王,与其特封大赏,不如请皇帝陛下亲赐封号,大赦天下。” 众人皆知言吉属于宁王一脉,言吉此言一出,群臣哗然。大赦天下,这是天子或储君御驾亲征才享有的待遇。 此事由言侍郎当朝提出,这难道是宁王本人的意思? 莫非这是宁王所下的战书,正式向大皇子宣战? 众人心下各有思量,纷纷休口,默然不语。 隐在群臣中的宗正少卿李青偷偷抬目看了言吉一眼,不想这人平时不温不火,没什么存在感,关键时刻居然还真敢说。本以为还需自己再加把火,才能有所作为,不想竟如此顺利,这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群臣沉默思索之际,率先出声的,依旧还是心直口快的御史大夫赵铭。 “荒谬!西征全军大捷,宁王身为统帅更是立下大功,我朝有明令,有功者当赏,若真照言侍郎之言行之,那我大襄律法何在?此番作为更是会令为国立下功勋的臣子们寒心。” 但显然,耿直的赵大夫并没有参透其中关窍。 随后,群臣纷纷进言,有表赞同,有觉不妥。 众人各抒己见时,一直默默围观看戏,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左相宁永忻突然出列道:“殿下,臣以为方才赵大人所言甚是,但言侍郎之言,也未尝就不可行。” 左相之言,虽模棱两可,但依旧引得群臣侧目,三方势力夺嫡,以往左相从不曾插手,此番却突然站了出来,莫非左相意属宁王? 群臣纷纷侧目视之,而早已习惯成为众人焦点的宁永忻却丝毫不受影响,继续侃侃而谈道:“但宁王凯旋归来,朝廷只赐下封号,必然是不够的,huáng金爵位同样不可缺少,至于具体如何,不如先让吏部草拟个名目出来,届时我等再行探讨,最后由殿下转jiāo陛下定夺。” 撇去宁永忻混乱的私生活不说,他的面目十分俊秀,像极了他的胞妹,在当年有着天下第一美女之称的贵妃宁苏青。而今虽他已年近不惑,但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并不多,他的外表依旧潇洒俊朗,此时开口的嗓音带着股从容优雅的声调,轻轻敲击着众人的耳膜,霎时令人忘了眼前烦恼,心旷神怡。 可这些人里面,并不包括吏部尚书,阮清华闻言,顿时头疼,怎么这锅最后又到了我们吏部的头上? “臣附议。”未等阮清华提出异议,宗正少卿李青便出列接表示赞同。 “臣附议。”礼部侍郎将隆重。 就在这时,右相姚孟轩亦出列道:“臣以为此举不妥。” 他是站在反对的那一方的,事涉宁王,姚孟轩总会表态,而他态度,永远只会与宁王的利益相悖。 “一则如御史大夫所言,有功者当赏,宁王凯旋归来,左相此举过于敷衍,于法不和;二者。”姚孟轩略略回身抬目,视线缓缓扫过众人,端正的面容不见一丝波动,振振有词道,“天下皆知我大襄的皇帝陛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番西域诸国这点小打小闹根本不入陛下的眼界,若这点小事我等都处理不好,最终还要烦劳到陛下善后,岂非令皇帝陛下忧心我大襄朝廷无良臣可用?” 短短几句,振聋发聩。 又顿了会儿,姚孟轩回过身,对着上位的燕辰鞠躬行礼:“陛下既退居养病将国事朝政都jiāo由大殿下处理,那微臣以为,此事就无需劳动皇帝陛下,再者还是御史大人之言,有功者当赏,赏赐同样要配得上其所取得的功劳,宁王得胜大捷,不能草草了事。” 宁永忻双目微瞌,紧盯着姚孟轩,这老匹夫又在打什么主意? “那依右相之见,这封赏该当如何?”阮清华立马问道,他实在是不想揽下这个锅,左右不讨好。 姚孟轩仿佛就是等着这一问般,从容不迫道:“宁王贵为王侯,却久居东都,甚为不妥,不如趁此封赏之际,一并赐下封地。” 一旦封地赐下,那宁王与未来储君的名分也被彻底定下,日后除非造反,否则永远只是王侯。 事态发展已完全超出了言吉的预料之外,大错铸成,此时他才幡然觉悟,却已无力回天。 朝会散去,言吉浑浑噩噩地随着人流退出大殿时,才发现从早间就开始洋洋洒洒飘下的雨,眼下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愈加磅礴,雨落如注,倾盆之势,携雷卷泥,搅的人不得安宁。 他到底还是错了。 本在言吉身后行走的宗正少卿,有条不紊的一步步跨出,很快就越过了在他前面的言吉。 不堪大器却偏偏心比天高的人最是容易行差踏错啊,哈。 行至屋外,李青接过一旁宫人递上的雨伞,便撑伞离开了。 午后,雨渐变小,漫天细雨洋洋洒洒而下,给盛夏燥热的天候平添了一丝清凉。 四皇子府邸。 雨水霏霏,庭院寂寂,庭中有小楼临风独立,楼外风雨阑珊,楼内却是茶香氤氲,凉慡如chūn,因身体不适而在家修养的四皇子燕煦此时正斜靠在屋内的榻椅上,静听风雨稀疏声。 “殿下,此局已成,不知下官的家人那边……?”揣揣不安的声音出自一旁的宗正少卿,李青。 李青,是新历五年,也就是大襄王朝正式成立后的第一个新科状元,他高中状元时,年仅十六,是当时人人闻之都拍手称赞的少年天才。当年的李青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穿御赐大红袍,脚跨金鞍红鬃马,在东都街道游|行时,险险被投掷而来的花雨所淹没,其人气可见一斑。 只是可惜,在他高中状元不久后,东都便又出了另外一个于总角之岁就通四书读五经的天才学子,也就是现今大襄王朝所人尽皆知的天下第一才子姚寻。 风头被盖,再加上李青进入官场后,由于年纪的缘故,并未被委以重任,无突出表现,遂而慢慢地走出了众人的视线。 燕煦闻其言,笑了,直身坐起,面带不解道:“李大人此话何意?本皇子不过是无意间得知下面有人正好经过大人的家乡,就顺便让他们给大人带了封来自乡下父母的家书罢了。”燕煦颇有些无辜地耸了耸,“我是好意。” 入府后,李青便被人领至此处。一路走来,四皇子府内的曲石小径、亭台楼阁都仿佛被细细地雕琢过一般,如同眼前的皇子,眉目jīng致,天真烂漫。可身在帝王家的人,又有几个是真的毫无心机? 燕煦曾经或是其中一个。 若非此前遭其胁迫,按其意思诱导兵部侍郎在错误的时机,做出错误的决断,自己是怎么也想不到,面前这个看似涉世未深的四皇子殿下,竟有如此心机。 李青微躬着身子,心下琢磨一番后,才开口说道:“殿下,你我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这次的事情,下官已照殿下的要求处理妥当,今日过后也会彻底忘却此事。”顿了顿,又道,“下官平庸碌碌,才疏学浅,不堪大用,亦无意诸位皇子间的夺嫡之争,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燕煦未置一词,桌几上,水开了,茶壶上方顿时水雾弥漫,比之方才更加浓重的茶香涌动而起,燕煦抬手提起茶壶向外,而后,缓缓撤手,茶壶落地,应声而碎,李青的心也不由得随之一紧。 燕煦看着一地láng藉眨了眨眼,无不遗憾地叹气道:“知道大人好茶,所以本皇子今日特地亲手煮了这么一壶,只是方才不甚手上一滑,真是可惜了。” 在官场打滚数年的李青,自然明白对方这话里有话,但此时的李青,仿佛已无意再与燕煦多做任何周旋一般,顺势接道:“是下官没有口福,下官此番前来,只为还伞,今早多谢殿下赠出的雨伞,以免了下官一身láng藉。”说完,再次躬身行礼,“而今伞已物归原主,殿下若无他事,下官就先行告辞了。” “诶,大人何必急着走?茶虽没了,但还有酒啊。”燕煦出言阻拦,挑了挑眉示意桌上摆着的另一酒壶,“在我眼里茶不如酒,既然茶没了,大人不如多留片刻,陪本皇子喝上一杯酒。” 李青为难道:“臣另有要事,还请殿下见谅。” 燕煦感慨:“李大人如此恪尽职守,本皇子甚感欣慰。” 李青:“下官惶恐,食君俸禄,该然。” 燕煦不再开口,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李青,好半晌他突然轻笑了声,一笑过后,笑意顿消:“李大人何以认为本皇子的府邸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能走的?” 李青弯着腰,面色不显,口气一板一眼道:“天子脚下,下官相信自有公道正义。” “公道?正义?”闻言的瞬间,燕煦的脸色不由一黑,可笑意很快又回到他的脸上,只是他笑得很浅,仿佛嘲讽一般,“所谓的公道,正义,只有在双方背景一致,条件相同,在绝对公平的前提下才能平衡,李大人是凭的什么以为自己能与本皇子对等?” 李青隐忍许久,到底还是压不住心中的怒火,抬头,皱眉道:“四殿下就不怕下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燕煦不甚在意地站了起来,与李青面面相对道:“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打从大人,嗯,‘受迫’出手的那一刻起,你我之局,我就已经赢了不是吗?” 燕煦的长相肖似其母,眉目绵润柔和,观之很能令人心生好感,娓娓而出的话语,更是别有一股温柔的味道。 “试探结束了吗?” 李青依旧瞪视着他,一会儿,笑了,直视着燕煦的眼眸,深不见底,令人难以望穿,内中却又隐隐含着一丝别样的期待,道:“最开始找上下官之时,殿下也未曾怕过吗?” 燕煦神色未变,眉目间却隐隐腾起一股锐利:“起初的确有点心慌,但人活着总有些赌局是无可避免的,而事实证明,我赌赢了。”燕煦顿了下,复又道,“大人,现在可愿坐下了?” 李青笑了笑,撩袍落座,一脸坦dàngdàng,仿佛刚才皱眉发怒的人不是他一般,直接开门见山道:“现今局势,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燕煦:“依大人之见,眼下时局本皇子应该如何?” 李青道:“等。” 燕煦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入局于外,这是殿下的优势,好比这次之事,下官相信,任谁也想不到在这背后推波助澜的人,竟然会是四殿下你。”李青勾起嘴角,不再收敛,娓娓而谈道:“远离旋涡中心,便能更清楚的了解这盘棋局上每一个人及每一个位置的利弊损益,但这同时,也是殿下您最大的劣势,需知隔岸观火虽好,可隔着一条河岸的人是永远也无法明白对面起火的真正原因,只有那些身处风bào中心的人才有机会亲眼见证风眼的所在位置。” 燕煦点头赞同:“所以我才会找上你。” 李青怔了怔,略微有些疑惑的脸上带着浅淡到近乎有些刻意揣度的微笑,静静地看着对立而坐的少年皇子,出言道:“如此说来下官所料果然没错,左相他并不知道殿下的志向,或者说,左相他并不支持殿下登位。” 燕煦轻笑,状似毫不在意道:“幼时,父皇时常会对我说,那些太过轻易得到的东西,太过容易领悟的道理,实际上并非真有所得,逆境方能使人成长。”燕煦抬手,悠哉哉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执杯浅抿一口,继续开口,“我觉得父皇说的很有道理,这些看似理所当然应该属于我的势力,实则偏偏不是,可那又如何?” 最后五个字,与他的外表截然不同,极尽狂傲之能。 李青一言不发,眼里却闪着流光,直勾勾地盯着燕煦打量。经此一遭,虽已知晓此子善于算计,能忍人所不能忍,但听闻此言,李青心下仍是一跳,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他。 “然也,那又如何?咫尺之间,尚且诸事难料,更何况眼下这棋局,才刚刚开始。”李青拂袖起身,躬身一礼道,“能得殿下青睐,青甚幸也。” 这一次燕煦只是坐着,微抬了抬下巴,没有其他任何表示,在他身后,一株怒放的紫薇花,横跨窗户而入,在微雨的映衬下,与其主人一般艳得凌厉,傲的锋锐。 相谈许久,李青才告辞离去。 起身送他离开的燕煦,在回身的瞬间,便看到了早前由他自己所亲手造就的,一地的茶壶碎片,内心蓦的起了一阵翻腾,来来去去地疼了好一阵也未得改善,头痛欲裂,稳站的双腿仿佛突然间承受不住自己的体重一般,整个人又缓缓地坐回榻上。 呵,公平?这世上何曾有过公平! 雨后空气异常清新,蝉鸣声此起彼伏,嘈杂而热烈,吵的人分外头疼。 “宣御医,我头疼。” 才从外面回来,便被于管家吩咐在门口伺候着的侍从小林子闻之忍不住一脸懵,这不是昨天晚上才疼过,怎么一天不到又疼上了? “殿下又头疼了?”关切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随后室内多了一个蓝衫文士,四十岁上下,正一脸关切地站在一丈以外,注视着燕煦。 看眼来者何人,燕煦心下一寒,难道被发现了? 心下鼓噪,面上却丝毫不显,甚至还特别幼稚的扭头不理人。 沈迁见此情形,不由失笑,再看了眼地上破碎的茶壶,心下当即松口气,终究还是孩童心性啊。 沈迁,本是左相宁永忻府中的老人,自幼与左相和宁贵妃一同长大,是以燕煦搬出皇宫入住四皇子府邸时,宁贵妃便安排他一同前往,以便照顾亲子,传道授业。 但燕煦内心十分清楚,沈迁在此,说得好听是授业,难听点是监视。 母妃和舅舅他们半点也不希望自己夺嫡争位,甚至还派人监视。 呵。 而沈迁,会在此时到来,也确实是听闻燕煦在府中会见朝廷官员,才特别来看看是怎么回事的。 但见了这一地láng藉,以及四殿下一脸不忿的模样,也便放心了下来。 如此情景,当是不欢而散了吧。 况且李大人不比其他官员,乃朝中清流,就算有私jiāo也是无妨。 “我本来没事,看到你就有事了。”燕煦仿佛刚受了极大的委屈,颇有些胡闹地哼哼唧唧道。 “你们两个还不快去宣御医。”沈迁对燕煦这种态度早就习以为常,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指着一地láng藉,对屋外的二人道:“再将这些清理了,免得伤着殿下。” 一切安排妥当,沈迁将视线重新移到燕煦的身上,道:“听说刚才宗正少卿李大人过府来了,不知与殿下谈了些什么?怎会弄得一地láng藉?” “怎么?本皇子与他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也需要向你报告?这是你府邸还是我府邸?” “殿下,迁并无此意,只是贵妃娘娘与相爷将殿下jiāo给学生指导,那迁就有责任顾全殿下的安危。”沈迁一丝不苟,从容不迫。 “我的安危?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与其在这担心我的安危,还不如去担心担心他的。”燕煦冷哼了声,心下明了对方只是前来观望,也便不再多想,安安心心地耍起性子。 “殿下,李大人乃朝中重臣,不可无礼。”听他此言,沈迁当即沉下脸。 “知道知道,你放心,我不会找人套他麻袋的。” “殿下!” “啊,沈先生,我头好疼。”燕煦抱着脑袋,倒塌上,嗷叫着,“疼死了。” “你。”沈迁叹气。 ☆、宁王燕骁 距京千里之外。 临时驻扎的军营内,箭拔弩张,氛围焦灼。 只闻“啪”一声响,完好的桌案,霎时被一股力道分成两半落下,周遭气氛比之刚才更加骇人。主位上的男子,剑眉星目,器宇不凡,可此时他脸上的神色极差,眼底里更是沉淀着让人毛骨悚然的bào戾和yīn郁,使得整个营帐的温度陡然下降了不少。 立在一旁的策士冷云策观之劝诫道:“王爷请息怒,当务之急,我等还是得先考虑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宁王燕骁怒极反倒笑了:“真是本王的好心腹,本王辛辛苦苦打下的这大好局势竟全毁在他一人手里!还给了姚孟轩一个由头,好让他将本王撵去封地。” 冷云策皱眉,斟酌一会,才出言说道:“这事背后,必然有人在推波助澜,若否以言吉自扫门前雪的个性,不可能会想到这一层面,他只怕,是受人利用而不自知。” 燕骁起身,绕开面前破成两半的桌案,踱步到了大帐中央。 “大皇侄行事端正,断然不会在背后耍这种小人行径,隐在后面推波助澜者,只怕另有其人,他是顺势而为,而这人选。”燕骁冷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冷云策闻言,略一思付,开口道:“王爷此言或许在理,但此番行径若真是二皇子所为,那未免也太过明显了,王爷与大皇子对上,任谁都能看出这背后最大的受益者为何人,二殿下颖悟绝伦,卑职以为他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面,而且一直以来二皇子都是以仁爱自励为标杆,在士大夫群体中颇受敬仰,如此作为岂非等同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燕骁静默一阵:“那依你之见,不是燕昱,而是燕辰?” 冷云策摇头。 “不能确定,他们二人皆有可能,二皇子的嫌疑诚如王爷所言,至于大皇子……人心易变,再者此前局势于王爷大好,大皇子虽承监国之责,可一旦王爷顺利班师回朝,能留给他的路也就不多了,既然脚下进退方寸,举步维艰,眼下又有明路在前,大皇子会如此作为也不奇怪。”冷云策双眼微眯,沉声补充道,“况且王爷莫要忘了,太子的背后还有一个姚寻。” 燕骁眉峰一紧,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一道淬亮的光一闪而逝,姚孟轩的儿子。哼,无论是姚孟轩还是姚寻,父子两都爱同本王较劲。 遥想昔年长夜,雪光如昼,他和姚孟轩也曾在王府的凉亭内把酒言欢,迟迟不肯歇下。 那场胜利发生前的那一夜,还有那一夜之前的很多个夜晚,他与他恣情任意,畅谈天下。那时候的他和姚孟轩也仅仅只是世人口中庇护大襄安宁的文武双壁,而不是现如今权倾朝野,各司其位的大襄宁王与右相。 冷云策见人神色幽晦,未置一词,心下略一沉吟,继续说道:“先不论在这背后拨弄风云者是何人,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如何解决此事。” 燕骁被冷云策这么一提醒,长吁一口气,心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缓缓道:“依先生之意,眼下本王该当如何?” 冷云策:“此事王爷若置之不理,那最后只会落得个赐封赏地,被驱至封地的下场,可王爷若正面与大皇子争锋相对,那随着事态发展,二皇子必然深受其害,皆时他必会反扑,最终鹿死谁手犹不可知,但无论事态如何发展,于王爷而言都是大不利之境。” 冷云策侃侃而谈之际,内心已不知不觉地把设局之人定为姚凌云,钦佩之意油然而生,这姚寻果然不愧其天下第一才子之名,心思之巧妙当真令人赞叹。 燕骁冷笑:“果然好算计。” 冷云策侧目看着对方,面不改色侃侃而谈:“当此之时,策以为,王爷唯有一计可走。 燕骁眼神示意冷云策继续。 “不妨上书请罪。” “嗯?” 东宫,宽敞明亮的书房内,寒冰融化时所散发出的丝丝凉意夹带着大开的窗户外边随风飘进的荷花清香,在四下弥漫着。 屋内二人,一人端坐,一笔一划专注地批阅着桌上奏折,一人静站,一圈一圈慢慢地研磨着边上墨盘。 空气中纸香,墨香,花香齐聚一堂,静谧,安宁。 待燕辰做完最后一个批注,搁下手中毛笔时,日已西沉。 二人相继净手,落座于窗边的桌几边上。 书窗外边是灵云湖,遍植荷花,放眼望去,周遭一碧如洗,淡红色的花瓣隐于其间,越发地夺人眼球。茶几上,由泉水所浸泡出的冷泡茶,清香袅袅,姚凌云提壶斟上八分满,轻轻地推到燕辰眼前,柔声道:“累吗?” 燕辰抬手在姚凌云的手背上用力地握了下,再松开,执杯浅抿,经冷水浸泡出的茶叶,入口微苦,回味甘甜,放下杯盏,注视着对方,含笑道:“目前形势,于我们有利。” 姚凌云点了点头,接下燕辰的话头,道:“若能顺利依照父亲的意思,尽快将你与宁王之间的君臣名分定下,是意外之喜,就是不能,最差也不过是回到最原本的三足平衡之势,宁王西征大胜的优势已然dàng然无存。” 燕辰沉吟一瞬,问道:“依你之见,到底是谁在这背后推波助澜,二弟?” 姚凌云摇头,是不知?疑惑否认? “人生如棋,一步三算,深谙此道的二皇子殿下,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吗?” 燕辰听了,把玩着手中茶杯,沉默许久,才笑道:“谋定而后动,二弟向来能忍,他不会。” 可那又会是谁? 姚凌云不置可否,避开这个结论,转而说道:“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觉得自己足够了解二皇子,所以你敢笃定,但从旁观者的角度观之,却并非如此,三足鼎立之势,其中二者相争,又怎么可能会与剩下的那人毫无gān系?” 燕辰:“你也这样想?” 姚凌云起手撑着下颚,原本平静的脸上有微澜漾起,侧首看着燕辰的双眼里更是有流光闪动其间:“圣人所说的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归根结底,不过源于心,己心有喜,则天地回chūn,己心生悲,那人间失色,心怀悲悯者,兼济苍生,满心怨愤之下,那眼中所见,必然处处皆不平,在这一方面,我永远都不如你。” 胸怀若谷,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大智若愚,面面俱到,无比温柔,亦无比qiáng大。 听他如此盛赞,燕辰反倒摇头,苦笑了声,颇有些无奈道:“生在帝王家,过多的感情反而会成负累,况且,只怕此时二弟心中,早已认定了此事乃我所为。” 姚凌云闻言忽然放下撑在下颚上的手,收敛面上神色,凝目看着燕辰,特别严肃地开口接道:“不会的,二殿下心中的那个人选肯定是我,不是你。” 二人对看一眼,不由相视而笑。 在天下所有人的眼中,他们都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姚凌云故作严谨了会,才不急不缓地再次说道:“事态发展至今,只怕已超出了多数人的意料之外,在这场角逐中,阿辰你是目前最大的受益者,但长此以往,名誉受损,难保二殿下那边不会有所行动。” 燕辰点头:“我明白,牵一发而动全身,当此之时我们更加不宜妄动,只能静观其变了。” “虽有疑惑,但我非常希望这一局是二皇子率先落下的子。”姚凌云薄唇勾笑,漫不经心地说道,然其心下却依旧存有诸多疑惑,若这背后之人不是二皇子,隐藏之人其心机之深沉,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燕辰沉默。 窗外有风chuī拂而入,坐了许久的姚凌云突然站了起来,轻轻地伸了个懒腰,嗯嗯啊啊道:“科考在即,可你还是和以往同样,天天诏我进宫陪侍,每日的宝贵时间都在你这瞎晃dàng了过去,没时间温书,到时万一名落孙山,被卸面子的可不仅仅只是我一个人哦,大殿下。” 燕辰见其模样,觉得很可爱,内中只有其与己二人,索性也放下了姿态,微微向后一靠,笑道:“你没信心?” 姚凌云顺着对方递出的竿儿往上爬:“我要说没有,那殿下你给漏题吗?” 燕辰状似为难地轻叹了一声:“可这考题不是我出的啊。” 姚凌云逢迎拍马,十分顺手:“殿下想要知道考题,岂不手到擒来?顷刻间的事儿。” 燕辰:“那你要吗?” 姚凌云侧首,浅浅的笑意在他脸上晕了开来:“那你给吗?” 燕辰凝目看着他,摇头,轻声道:“你不要的,我不会给。” 姚凌云心下一暖,递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继而岔开话题道:“听说四殿下病了?” 燕辰点头:“大夏天的也不知四弟他是怎么染上的风寒,我已下诏,召他进宫修养几日,也免得母妃挂心。” 姚凌云耸了耸肩,并未接话。 四弟与阿寻,明明平日都是顶好沟通的人,可一旦二人对上,就什么问题都来了,互看不顺眼,似乎生来就不对盘。 燕辰见状,嘴唇一扬,惯常谦和而温润的笑容里兀然多了那么丝兴味:“怎么?你不高兴?” 明白对方心里是怎么想的,姚凌云侧目睨了他一眼,也不跟他客气,抬了抬下巴,理直气壮道:“对,我不开心了,大殿下你看着办吧。” 燕辰闷笑了声,配合着做出稀奇脸:“想不到知情达理明事故的寻公子居然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而不开心,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姚凌云故做严苛,指指点点:“纵然端方自律,可人非草木,又怎么可能永远坦然自若?” 对方一向智巧识大体,极少展露这么活泼淘气的这一面,燕辰看在眼里,暖在心里,起身上前将姚凌云整个人揽紧怀里,带着三分笑音温声好气地抚慰道:“四弟孩童心性,你就别更他一般见识了。”微顿了顿,特意放缓的声线,透着一股微低的质感,“你是大嫂。” 姚凌云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脸一定是红了,不由得蹭着头将自己的脑袋更深地埋进燕辰怀里,又颇有些恼怒地抬手推了推对方,gān巴巴道:“放开,热死了!” 燕辰垂眼落下的视线正好停在了姚凌云微微泛红的耳垂上,他简直爱惨了他这副模样,依依不舍道:“那你开心了吗?你开心了我才能放开。” 姚凌云哭笑不得:“承殿下,您这么耍无赖合适吗?” 燕辰一本正经:“闺房乐趣,能有什么不合适。” 静默良久,姚凌云突然抬手抵上燕辰的肩膀,将自己从对方的怀里挣脱出来,与之四目相对,浅浅笑意随之在他的脸上缓缓晕开,黑白分明的眼底也跟着燃起了明亮的华彩,慢悠悠地开口道:“嗯,很开心。” 一纸诏书传至,使得本在府中悠然自得的四皇子燕煦不得不随诏入宫。 时至huáng昏,斜阳西下,晚风微醺。 东宫,偏殿。 站在窗边的燕煦,正抬目看着远方天际最后一线光亮被暮色吞没殆尽。 夜幕已临,空气中湿意加重,使得本就有些清冷的宫殿更是多添了几分寂寥。 而燕辰就是在这明暗jiāo汇之时,步入偏殿之中,他看着站在窗边的燕煦,及其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裳,不由皱了皱眉,上前出声道:“身体不适还站窗边chuī风,是想病更重?” “大哥。”燕煦闻声回头,眼底的欣悦之意几近溢出,但他也没忘了礼数,躬身行礼,再抬头时,脸上带着一个很好看的笑容,唇角向上提起,眼角往下一弯,有些欢喜又捎些抱怨,“哪呢,生病可难受了,我才不要病的更重。” 燕辰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话期间,燕煦不间断地吸着鼻子,以示自己现在相当的不舒服,对现状很不满意,微顿了会,又开口道:“再说了,还不是大哥你的人不好,我要喝茶不给,要喝酒也不给,所以你可怜的弟弟我啊,也就只能临窗喝喝西北风,再配配窗前这几颗不伦不类的竹子了。” 燕辰顺势看向窗外,眼底一丝笑意不自觉地露了出来,院子里的那几颗竹子是少年时阿寻亲手种下的。彼时,其与己,相识不过三载,分明都只是半大的孩童,可不知为何每日总有说不完的话,一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便是入了夜也不愿意分开,每每依依惜别。 长此以往,宁贵妃便gān脆准许对方宿在宫内,就在这院子的另一个房间里。 当时阿寻是怎么说来着? 居不可无竹。 所以他愣是在院子里种了一排的竹子,最后活下来的就只有这么几颗,零零落落,不伦不类,倒是自己一直没舍得移动,便一直这么放着了。 “生病了还想喝酒?”燕辰只失神一瞬,便回了过来,上前,将燕煦引离窗边至室内坐下,“就该早些宣你进宫,免得你在自己府上胡闹。” 燕煦吐了吐舌头:“大哥你这可就冤枉我了,我才没胡闹,我可乖了,是我主动要宣的太医。” 知他的性情,燕辰也不多话,转而对领头的太监总管点了点头。正随侍身后,无声地吩咐后面宫人将大开的窗户关上的太监总管得令,向外一招手,屋外等候的宫侍们鱼贯而入,将晚膳一一摆上。 奉上的食物,种类不多,色泽也很清淡。 “虽然不是什么大病,经过这几日的调养,你这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但为防万一,今日这膳食还是得用点清淡的,你将就将就。”大襄皇室虽自东都发家,但祖上却是南方人士,故而皇室中人大都嗜甜,口味也以清淡为主,便是宁贵妃亦如此,但燕煦却是其中特例,他自幼就口味重,无辣不欢,是个不择不扣的咸党。 看着燕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苦下来的脸,燕辰不由失笑道:“等你病彻底好全了,大哥再陪你用一顿川菜。” 燕煦看了他一眼,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但其实,燕煦的内心一点也不为难,反而很高兴。幼年时的那场动乱,若非燕辰竭力保护,这世上只怕早已没了燕煦这个人。 当年那个只比自己高了小半个头的大哥,那个在叛军面前毅然地挡在自己面前的大哥,这么多年来,午夜梦回,燕煦他一直不曾忘记。 那些超出纲常伦理以外的感情在燕煦的心中缓缓滋生,发酵。 他想过放任无视,任由这些感情在时光的洪流中消失。 可这世间诸事,又岂能事事遂人心意? 尤其是感情,恩义皆可偿,唯独喜欢不能偿;恩义皆可断,同样唯独喜欢是断不了的。 他做不到。 时间于他而言,反而成了这世上最好的良方,最初的心动早在光yīn的沉淀中消去,爱情丧失了原有的轰轰烈烈,而转为刻骨铭心的隐忍。 可就因为他们是兄弟,就因为这层血缘的禁忌,所以他只能永远遥望。 他也做好了一辈子爱而不得的准备。 可偏偏,这世上还有一个姚寻。 同样违背纲常,同样不容于世,凭什么他姚寻就可以,而自己就不行了? 就因为这层血缘吗? 姚凌云的存在就像是一根刺,一直横亘在燕煦的心间,无法拔除,令他不甘。 可即便再不甘,再愤恨,燕煦也很清楚的明白,他与姚寻,总归是不同的,如果没了这层血缘关系,那当年的燕辰又岂会那么拼死地保护他。 那件震惊天下的惨案,燕辰亲身经历,而彼时,燕煦尚未出生。 旧历775年,时年,燕辰才4岁,尚未正式称帝的启帝燕湛军威赫赫,百战百胜,行军过处,民众们无不奔相告走,夹道欢迎,使得本是当时中原最大势力的西南一脉濒临城破。而任谁也没有想到,狗急跳墙的西南王族竟会如此泯灭人性,他们派遣死士潜入东都,以人体为弹药,炸毁了大襄当时的临时行宫,燕式皇族在那一夜尽数凋零,除去在外征战的启帝本人和宁王燕骁,燕辰是那场动乱中唯一的幸存者。 他是被他的兄长们拼死护下的,所以此后燕辰分外的注重手足之情。 食不言,这是天家的礼仪。 一顿饭,二人吃得几近无声。 晚膳过后,兄弟二人温了点米酒,对坐浅酌。 米酒性温,且度数不高,晚间喝点有助睡眠。 燕煦喝了口酒,放下杯子,注视着燕辰,略有些斟酌着开口道:“大哥,我近日在读论语,对其中所说的君子之道,不甚明了。” 燕辰抬目看他一眼,不甚在意道:“有事儿你就问,拐弯抹角,可不像你。” “是父皇说的嘛,大哥你仁慧慈心是个君子,所以我这不盼着大哥你能给解答一二。”燕煦笑了一下,继而敛下神情,略显郑重道,“书上说君子要仁爱,要傥dàng,要先人后己,真是这样吗?” 光线忽暗,复又明,是一朵灯花小小地炸了一下。 燕辰闻言点头称是,略作停顿后,补充道:“但仁爱亦需有度,所谓先人后己,更应与实地环境相结合,若是身处我等之位,自然该以天下为先,四弟何故有此一问?” 燕煦听其言论,心下全然不以为意,但脸上依旧笑意晏晏,丝毫不显。 眼见话题已起,燕煦不着痕迹地避开对方这个问题,毫不羞涩,非常大方地给燕辰戴上一顶高帽:“大哥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书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哪能事事照本宣科。” 燕辰看着他,不置可否。 燕煦眨了眨眼,双手拖着腮帮往燕辰那边凑近了一点点,满眼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容:“所以大哥你能不能让母妃把沈夫子遣走啊,他每天都在我耳边之乎者也地唠唠叨叨,我听了头特别痛。” “原来你打的这个注意。”燕辰挑了挑眉,笑道:“母妃也是为了你好,况且沈先生所讲的也不无道理,书是先人经验智慧的结晶,若连死书都读不透,何谈灵活运用,更不用说事半功倍了,四弟你大可先习书,再实践,最后在亲身去验证书本上的知识是否只是空谈。” 燕煦一脸不服气:“可大哥你和二哥都是在束发之后就不用夫子教学了,我这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府邸,母妃还特地请个老师上门教学,我多没面子啊。” “谁说我束发以后就不用夫子教导的?”燕辰反问,“阿煦,学无止尽,便是现在,我也依旧需要长者指导,能者扶持,母妃,她是希望你能做一个谦谦君子,平安顺遂,安康一世,当然我也一样。” 一句安康一世,燕煦闻之心下一暖,可对方口中所说的能者扶持,燕煦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长伴在其身侧的姚凌云,一时间,莫名的失望兀然在他胸口堆积,如鲠在喉。 静默半响,燕煦还是忍着难受,将失望咽下。 没有能力,便改不了现状,从计划开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而这一次称病,与以往截然不同,不为引起对方注意,不为悲chūn伤秋,他,是为达目的而来的。 面上神色依旧不忿,燕煦皱着眉眼,表现得如同一个不懂事的少年自认被欺负了一般,据理力争道:“那哪一样啊,你们那时候的老师是自己请的,学习也是自己愿意的,哪像我,沈师傅动不动就向母妃和舅舅告状,我不喜欢他,我不要他!我要自己找老师!” 每一个幼弟到了一定的年龄,都会下意识地将自己与自己的父兄进行对比,都会希望自己能和自己眼中的兄长一样厉害,甚至想要比自己眼中的兄长更加厉害。 不如,就努力成长,再并进,超越,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就是在这样的对比较量中成长起来的,因而才造就了今日大襄的欣欣向荣之景。 燕辰心下感慨着,可嘴上仍是劝诫道:“沈先生可不仅仅只是个授学先生,他是母妃和你舅舅最信任的人,他们将沈先生安排在你身边也不仅仅只是为了传道授业于你,更多的,是为了护佑你的安全,这点你自己也很清楚,四弟,不可任性。” 燕煦闻言垂下了头,一股恹恹之气顿生,整个人看着无jīng打采的,好半晌他才再抬起脸来,对着燕辰开口道:“我知道,可是大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母妃所为,身为儿子,我无权置喙,沈先生平日所教的书中jīng粹,天地君亲师,这些我都明白,但我还是以为,一个人首先是自己而后才是其他。” 燕煦凝目注视着燕辰,眉间的稚嫩尽数被对未来向往的意志所取代,一双眼,黑白分明,止明如镜。 “我想要透过自己的双眼亲自去了解这个时代,去了解一个人,了解一件事,乃至是一朵花的重要性,而非直接由他人告知,曰如是,便如是。” 燕辰俊逸不凡的脸,毫无遮挡,完完整整地映入燕煦的眼眸深处。 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像这样面对着面,毫无顾忌地看着对方了?燕煦不记得了。 年幼时,因为一场动dàng,而在内心深处暗暗滋生的那么丁点的执念,早在不经意间,得了血肉地滋养,破开心土,发芽生根,又慢慢地长出新枝嫩叶,一根一根,一片一片地纠缠着自己整个的少年时代,时至今日,那些冠冕堂皇的执著早已在不知不觉间与筋骨血脉相连,无法拔除。 姚凌云可以的我同样也可以。 燕煦认定,或许他曾经有过挣扎,但从入局的那一刻起,他便下定了决心,不再挣扎踌躇。 既然你的身边没有我的位置,那我就登上高峰,主宰你的未来。 路,本是人走出来的,那些从前所没有的,所不见天日的,所被世人视之为洪水猛shòu的,未曾努力争取过,又焉知未来依旧不可行?所以即便前路荆棘塞途,他也不会放弃,所谓的退而求其次,不过是逃避的另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罢了,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永远不会是燕煦的抉择。 “母妃选的,也许是最适合我的路,但所谓捷径,未必就是明路,也许绕道而行,方能得见天地之大,我想要亲眼见证父皇所打下的这片大襄国土,我想和大哥你一样为天下,为百姓,尽一份心力。”燕煦敛下心中所想,大大的眼睛里有光彩闪烁,仿佛世事不谙的孩童,对这世界充满了期待,“我大襄王室,燕姓男儿,生于天地间,就当如父皇和兄长一样,心怀苍生,兼济天下,唔,虽然我是比不上大哥你啦,但是我可以帮你啊,就像二哥,还有其他的燕姓皇亲一样,凭什么大家都可以,偏偏我就不可以?” 开始的语气,醉心神往,说着说着,渐渐低落,最后颇有些难受懊恼地顿了下来。 燕煦此番言论,尺度把握的非常好,故而燕辰很是认同,大襄王朝脱自江湖,无论观念还是作风,多多少少都还保留着江湖中人所特有的不羁和侠气,即便是启帝口中最具有正统皇室风范的大皇子燕辰亦然。 在燕辰的观念里,无论王侯贵胄,还是贩夫走卒,生命都是一样的,要努力活着,且要竭力活得灿烂,如此方算得上不虚人世这一遭。当然,在绽尽光华之余,若能以己身的微末光芒照亮后来者继续前行的道路,那更是锦上添花。 可这只是燕辰他一个人的想法,他很清楚地知道宁贵妃对阿煦的种种限制是出于何故。上一代的所作所为对这一代的影响是巨大且不可磨灭的,所以宁贵妃希望子夜这一世都平平淡淡,不涉皇权。 能平凡才能超凡,宁贵妃她只是希望阿煦可以做个超凡的平凡人。故而她呕心沥血,意欲将四弟排除在权利之外,将未来可能影响他的所有不定因素都扼杀在萌芽之中,但这对四弟又何曾公平? 今夜,看着这样的燕煦,燕辰突然很自责,到底他不曾对母妃的决定提出异议过,到底他没有在母妃面前为阿煦做过丝毫的辩解,任由事态发展至此。 燕辰在自责和犹豫中游移不定了一会儿,才开口对燕煦道:“那你希望由谁来做自己的老师?” 知道对方此言是心有松动之意,燕煦眼睛一亮,双眼微眯地笑了起来,笑意明净,了无yīn霾:“只要不是沈迁都行!当朝之士,我也不是很清楚,就麻烦大哥给推荐几个,我再从里面挑自己喜欢的。” 感受到燕煦那压都压不住的满腔喜悦之情,燕辰同样笑了,再闻对方所言,说到底只是不想被人管着。 到底只是孩童心性啊,燕辰心底最后一丝犹豫随之磨灭殆尽,笑道:“那我改日找时间向母妃提及此事。” 燕煦略微起身,双手撑着桌案靠近燕辰,讨价还价:“择日不如撞日,所以别改日了大哥,我们就明天好不好?” 燕辰失笑:“你就这么不喜欢沈先生?” “当然不是,这些年,夹在我和母妃之间,左右逢源,辛苦沈先生了,我这是为了早点帮他解脱。”非常不想回府再见到沈迁那张脸的燕煦张口就是一顿瞎掰。 燕辰:“你就不担心我给你找的老师比沈先生还啰嗦?” “当然不会!”燕煦倾身坐回,撑在桌案的右手,顺势倒转,转为手肋点桌,支起一只手,脑袋一偏靠到了手掌上,整个人看着有点懒散,漫不经心的,然而双眼却格外认真,开口的语气里满满的全是信任:“我最相信大哥了!” ☆、隔岸观火燕老二 宗正少卿李青,大襄首位新科状元。 户部林佑,大襄开国朝臣之一。 御史台魏舒华,大襄八年状元郎。 中书省秦项君,大襄十一年探花郎。 “这几人都是在朝官员,入仕时间也都不短,虽非重臣,但无一不是要臣,最重要的是,这几人全都不属于三方势力中的任何一方,大殿下选了这几个人出来给你做老师,真可谓煞费苦心。” 日西斜,天渐昏,晕huáng的烛火不知何时被点了起来。 李青的手上正拿着一张写着几人名字的宣纸,视线则落在了与他对立而坐的四皇子燕煦身上,笑道:“那么四殿下,你要选哪一个?我吗?” 燕煦看了李青一眼,轻笑了声,抬手拿过他手中的宣纸,并将其搁在二人中间的桌几上,食指点着其中一个人的名字。 “秦项君,大襄十一年的探花郎,年至四六方才中举,次年高中探花。” 李青闻言,便知对方意欲如何。 可即便已知他心思缜密,眼下仍旧不免一惊。 抬首,看着对方微弯的嘴角,及纯真无害的脸,李青的内心又忍不住再次一颤,眼前这四殿下有着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更加深沉的心机,且雷厉风行,甫提便做,上次jiāo谈才提及的府中耳目一事,不过小半个月过去,便被他尽数拔除。其过程还是经由大皇子之手,令人无从挑剔怀疑,若非自己与他同在一条船上,必然也不会怀疑他竟然也觊觎帝位。 “嗯?”久久未得李青回应,燕煦不由嗯了一声,抬眼看去,开口道:“你觉得不妥?” 李青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这是最合适的人选,大襄十一年,秦项君已年近五十,虽高中探花,可由于年岁的原因,朝廷并没有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只被调到中书省呆着,中书令虽是当朝要职,可那里却并非项大人心之所往之处。” 燕煦勾了勾嘴角:“哦,你知道?” 李青漫然一笑,从容且自若:“项大人私下虽不常与朝中之人多有接触,可我与他同属当朝清贵,比起旁人,接触的自然要多一些,据我所知,项大人生于huáng河边上,对治水颇有心得,当年他几度名落孙山却一再重整旗鼓,为的就是高中之后进入工部,继而重整huáng河流域,以解该带百姓每年chūn夏都要遭遇的水淹之苦。” 话语至此,李青顿了顿,从容淡定的脸上,钦佩之意顿生:“十年寒窗,为的不只是功成名就,亦是欲为家国、为百姓谋福祉,然项大人终究上了岁数,故而当年启帝陛下只给他安排了个相对轻松的职位,大皇子初掌朝政之时,项大人也有上奏,不过也被大殿下驳回了。”李青轻叹了声,甚是惋惜,“空有纵横天下的大志,却无发挥的舞台,项大人的心中必然不甘的。” 人活于世,各有坚持,而原则之所以弥足珍贵,正在于这世间有人不惜代价地坚持着。 燕煦同样动容,但他却没做表示,只点了点头:“嗯,那就他了。” 李青侧眼凝视了燕煦一会儿,收回视线,看着面前那张写着名字的宣纸,状似漫不经心地笑问道:“若是允诺了,那事成之时,殿下真能应诺吗?” 李青面上笑意依旧,闪动的烛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了深深的影子,再抬目,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燕煦,dòng彻人心的双眼里嬉笑褪去,宛如刀锋锋锐。 “四殿下你就不担心项大人因为年纪的缘故而出意外?” 见其色,闻其言,燕煦毫不介怀,眉梢轻扬,安然一笑,坦坦dàngdàng地抬眸与之对视。 “是有些担心,可那又如何?”垂眼,抬手拿起桌几上的茶杯细细打量着,神色因为散漫而显得有些懒洋洋,“人各有志,这是项大人自己的坚持,你我所能做的唯有成全,即便最后真是最坏的结果,能为心中所求而死,亦不枉此生。” “好。”李青狠狠地拍了下大腿,道,“好一句人各有志,为了这一句你我当饮此杯,殿下请。” 话毕,李青先gān为敬。 …… 燕煦一阵无语,好半晌才欲言又止道:“李大人,这是茶。” 李青挑眉:“以茶代酒,岂非更显风雅?” 燕煦一脸你高兴就好地就着还在手里的茶杯,意思意思地抿了一口。 许久,李青颇有些感慨地说道:“高风亮节,项大人他是个值得尊重的人。” “谁不是呢。”看着宣纸上的几个人名,燕煦信口接道,然心下却是一阵酸涩。 这是他早就料到的结果,由燕辰出马求情,那母妃和舅舅自然不会反对。 而他的大哥,是个君子,谦谦君子是不会乘机将自己的人塞到他身边的。其他人的,更加不会,所以由燕辰所挑出的人选,必然是这场夺嫡斗争中的绝对中立者。 所谓的中立因时制宜,尤其是在政治上。对政客而言,这世上永远没有绝对稳定的立场,只在权益分配是否得当。 而所谓的权益,可以是名,可以是利,同样也可以是意欲为天下为万民谋福祉的心意。 每个人都会有其所求,当然像御史大夫赵铭那样的直肠子就不好说了,不算在内。 燕煦费尽心机,千方百计,终于造就了眼前的有利局面,可他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点。 也是。 世上之事又岂容一人算尽。 同一时间的芳菲殿内。 宁贵妃正在认真地听着宫人回禀。 “沈迁已经离开了?” “是的娘娘,奴婢已遣人去传,想来是快到了。” 宁贵妃闻言,久久未语,提步踱至窗边外看,月上中天,素净光华笼罩着重重宫闱,这个皇宫也跟当初的不一样了。 却与少年时在话本里所听到的皇宫一样,奢华,庄重,清冷。 崇哥哥,自你去后,我身边所有的人事都起了变化。 经年岁月,如指尖流水,悄无声息间滑过,人未衰老,而心已老。 思及往事,宁贵妃不由苦笑。 “樱珠你说我这样做对吗?” 屋内侍婢,也便是宁贵妃口中的樱珠轻叹了一声,道:“奴婢知道娘娘您是为了四殿下着想,可是娘娘,四殿下他毕竟不是……您实在没有必要这样防着。” “阿煦和他太像了,我不得不防。”宁贵妃依旧看着窗外,出口的声音低低的,吐气如兰,语音若梦:“陛下对我,对宁家,甚至对沈家都有恩惠,他对阿煦也是那样的好,这是我们母子欠下的,所以无论是我还是阿煦,我们都没有权利再拿走属于燕氏的任何一样东西。” “娘娘,您……”樱珠还想再劝,可“笃笃”的敲门声已从屋外传来。 樱珠上前开门,将屋外的人领进,自己则退了出去。 进屋的人摘下头上兜帽,对着宁贵妃躬身行礼。 宁贵妃自窗前回身,眉目盈盈间,仿有山水迷离,她轻声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继续留在京师,还是回蜀中去。” “自然是回去相府。”沈迁笑了下,道:“他是我沈家直系到这一代唯一的血脉了,我岂能置之不理。” 宁贵妃闻言未语,只眨了眨眼。 沈迁也没打算听她对此发表言论,继续道:“宗正寺李青、户部林佑、御史台魏舒华、中书省秦项君,这几位都是朝中清流,不属其中任何派系,大殿下此番有心了。” 宁贵妃久居深宫,何等jīng明,自然明白对方的话中之意。 燕煦将择师的权利赋予燕辰,而燕辰却没有乘机安排自己人去阿煦身边,足见他是真心不想让阿煦卷进到这夺嫡的漩涡之中,他是真心待他好的。 燕辰的种种表现,就如这夏末的夜风,穿林渡叶拂人衣,甚是怡人。 宁贵妃轻叹了一声,幽幽道:“让哥哥进宫吧,我们宁氏该做出选择了。” 清晨,一匹快马自西北方向疾驰入京,捎来了宁王燕骁加急递上的一封折子,为涟漪不断的朝局又落下一颗小石子。 所有的人都在观望。 日栖榆柳,霞照夕阳,孤蝉已散,去鸟成行。 古书上难得一见的美景,在雕栏玉砌,绿叶荫浓,遍地亭水阁楼的二皇子府邸里,却很是稀松平常。 阁楼邻水,四面荷塘环绕,眼望去,周遭一碧如洗,隐于其间的鲜红桥栏比之荷花更加夺人眼球。 阁楼中的两名男子,一站一坐。 站着的那人,正是日前姚凌云在望花楼里所遇见的潇洒书生,叶行风。 “我这才几日未归,朝中局势竟已如此翻天覆地,不久前还风风光光,自三位中脱颖而出的宁王殿下,不过几日的时间就成了出头之鸟?”叶行风勾唇笑了一声,甚为感慨道,“真是一出大戏。” 而坐着的那人,正是府邸的主人,大襄二皇子燕昱。 燕昱其人,长相颇为俊朗清秀,眉眼之间与大皇子燕辰有细微的相似之处,他左手的拇指上常年带着只翠玉扳指,此时,他正细细地把玩着那只扳指,听了叶行风之言,挑了挑眉,道:“就是不知这出戏最后会如何收场。” 叶行风从桌上拿起一壶酒,若无旁人地仰头大灌了一口,语带笑音:“怎么?二殿下这是打算坐山观虎斗?” “没有这个机会了,这把火怕是很快就要烧到我身上来了。”燕昱知晓对方习性,也懒得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门下谋士纠缠,对叶行风的不羁态度视若无睹道:“眼下已有朝臣在暗地揣测,是本皇子在背地里算计的言侍郎。” 叶行风闻之,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大皇子和宁王两败俱伤,最后得利的自是二殿下你,很理所当然的想法,符合逻辑,说得通。” 燕昱:“那依行风你看,在这背后拨弄风云者,会是何人?” 叶行风散漫一笑,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大皇子的这步棋,走的甚是jīng妙,宁王此番凯旋归来的优势可谓dàng然无存,至于这后续发展,若处理得当,势必还能对殿下您的声誉造成一定的影响,名声,可是殿下您眼下能与大皇子和宁王抗衡的最大筹码。” 燕昱闻言,斟酌了会,摇了摇头,道:“大哥一向襟怀磊落,不可能想出这样的法子,这应该是姚寻的主意,日前在朝堂上,便是右相顺势提出的赐予王叔封地,这主意想来是他们父子两jīng心算计好的。” 姚寻,两个字道尽了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向往。 叶行风亦同,却又有不同。 叶行风这个人,就如同他的名字,虽于无形中透着嚣狂,但他的骨子里却是潇洒肆意的,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只单单纯纯地欣赏一个人。 “不愧是寻公子,这步棋,尽显釜底抽薪之能,以己之有余弥补不足,果真心思缜密,足智多谋,不愧是启帝陛下所亲口御封的天下第一才子。” “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闲意,这是父皇对姚寻的夸赞,当日父皇也便是因此而将凌云二字赐予姚寻为字。”燕昱笑了笑,嘴角扬起,眼眸里却沉淀着难以透析的混沌,“可见父皇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有看人不准的时候。” 正喝酒的叶行风闻言,一口酒当即喷了出来,咳嗽了好大半晌才找回了声音道:“殿下你方才说什么?凌云,姚凌云就是姚寻?” 燕昱不明对方何以突然如此反应,诧异道:“怎么了?” “……这个姚凌云,日前我见过。”叶行风眨了眨眼,饶是他,乍听此事,也有些始料未及,“在望花楼与几个科考学子jiāo谈时遇到的,对方自称出自迂腐的书香世家,且非家中嫡……”叶行风回想当日对方所言,姚凌云虽含含糊糊意有所指,但他从头到尾,从未明确此说,到底只是自己与其他三人间的猜想罢了,哈,竟被误导了,叶行风突然笑了起来,眼睛里闪着毫不掩饰的期盼道,“有意思。” 科考在即,姚寻会设法与科考学子接触,以期为大哥招揽人才,这并非稀奇事儿,倒是行风的态度,更加值得深究。 燕昱好奇,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问道:“那行风觉得此人如何?” 叶行风略一思付,道:“不可忽视之人。” 意料之外的答案,燕昱轻敲桌面的食指停了一下,而后又不紧不慢地再次敲击了起来:“哦?本皇子可还记得此前行风对于姚寻除好奇之外,更多的是不屑,仅见一面,就有如此称赞,倒是令我十分好奇,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叶行风放下手中酒壶,顺势在燕昱的对面坐下,轻笑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被他诳了一次。”顿了顿,再道,“顺势而为,此人深谙此道。” 燕昱赞同:“千万不可小瞧他,论dòng若观火、运筹帷幄,姚寻的能耐当世鲜少有人能出其右。” “殿下这个赞誉,未免也太夸大了些,宁王这事,他确实处理得当,但若易地而处,行风有自信能做的比他更好。”说话间,叶行风gān脆整个人歪倒在椅子上,撑着头与燕昱侃侃而谈。 “哦?若是换作行风你,此时会如何作为?”燕昱顺势抛出问题。 “等。”一个字,叶行风说得铿锵有力,“无论是大殿下还是二殿下你,越是这种时,越加不宜轻举妄动,大皇子那边,只等宁王归来下诏赐封即可,过多举动反而画蛇添足,至于殿下,此时自然不宜出头,若能将自己变成隐形人,那是最好的。” 燕昱闻言沉吟。 叶行风再道:“近日朝堂上的消息只怕已经传到宁王耳中,相信宁王不会被动地任由事态继续发展,他会动,而且很快,相信就在这几日了,只是不知他会如何动法?” 燕昱略略直身,抚掌赞叹道:“一切尽如行风所料,且皇叔已经动了,今日清晨西北有快马回京。” “竟然回来的这么快?”叶行风诧异,看来宁王麾下亦不乏能人,“那宁王说了什么。” “请罪。” 叶行风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抬手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 “妙,甚妙!” 燕昱点头:“确是高招,眼下这把火是点不上我了,就看大哥他如何处置后续。” “结果已然可以预料。”叶行风收敛神态,坐正道:“虽然宁王这最后一步落得巧妙,救回半壁残局,但这一局终归还是他输了。” 燕昱注视着叶行风道:“看来行风你很是看重姚凌云,经此一役,更是大为赞赏。” 叶行风会心一笑,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的,然而他的双眼却格外认真,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同为当世读书人,从前我一直觉得,他能被启帝陛下赞为天下第一才子,只因他是当朝右相之子,有机会面圣罢了,若我与他易地而处,未必就会比他差,即便此时亦然。” 暮色,不知不觉间染透天地,由此看去,目之所及,尽是晚霞照映下的暖暖余晖,分明是温暖色调,可偏偏又带着种寂天寞地的残与艳,叶行风轻笑着拿起桌上的酒壶,面上的笑意亦已消去,道:“人生得一知己是幸事,能得一对手同样也是万中无一的幸运。” 燕昱笑道:“你们的对决,本皇子很期待。” 身在东宫的姚凌云,突然眼皮直跳,不由得拢下手中书册,抬手覆上右眼。 “怎么了?”燕辰见状,停下正做批注的笔,关切问道。 “右眼一直跳个不停,可能是有人在骂我。” 姚凌云放下手,微偏头看向燕辰,四目在空中相接,姚凌云漫然一笑,出口的话虽不正经,可口气却很严肃,但要说认真,却有稍显懒散。 燕辰闻言不以为然,起身上前,收走他手中的书册,说道:“累了就别看了,先休息会儿。” 姚凌云任他收走,嘴上计较道:“科考在即啊殿下,微臣自己的面子尚且不打紧,可不敢卸了殿下您的面子。” 燕辰在姚凌云的对面落座,顺势将手中书本搁至一旁,侧目扫一眼,轻笑出声:“《渊海子平》,本皇子竟不知道,现在的科考还涉及八字命理之说?” 姚凌云煞有其事点点头:“毕竟时代在进步,为官者要懂的东西也需慢慢增加,岂能永远在原地踏步,一层不变?” 燕辰先是一怔,而后再度笑开,连眼神也起了变化,硬生生地压下笑意,装作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不知寻卿看了此书半晌可有何收获,不如替本皇子补上一卦?” “好啊,殿下要测什么?” 燕辰薄唇勾笑,眉间眼底风流无限,轻飘飘地吐出两字。 “姻缘。” ☆、大襄双壁 八月初三,秋。 历时不过一年有余的西征大军,随主帅宁王凯旋归京。 此次西征是大襄正式成立后,第一次大规模的兴兵战争,大军归来之际,整个东都皆为之欢呼沸腾。京师的百姓们纷纷走上街头,聚集在道路两边,挥动着双臂,夹道迎接远征的英雄凯旋归来。 欢呼声不绝于耳,盛况空前。 左相宁永忻更是奉命领着文武大臣亲临北城门迎接。 骑马踱过嘈杂的人群,下马穿过巍峨的宫门。 随着燕骁一步一步踏近大襄权利中枢所在的元和殿,跟在他身后的将领随之一个一个逐步递减,直至燕骁的脚步踏上通往元和殿所在的千重宫阶时,身后只余低头尾随的宫廷侍从。 薄日流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人间,打在人的身上本该觉得炎热,却在瞬间就被拂面而来的秋风中所带着的些微寒意,给中和掉了。 不冷不热,气温适宜。 燕辰端坐高台之上。 在一片鼓乐声中,宁王燕骁拾阶而上,身后朱色的披风迎风而dàng,头顶盔上的鲜红流苏同样随风摆动。 元和殿中,宁王俯身下拜,虽是臣服之姿,然其双目灿若日月,似有风雷隐于其间。 吏部尚书阮清华面对着群臣百官高宣西征功绩后,燕辰倾身站起,微抬手示意:“宁王请起,此此宁王率军西征,坐镇嘉峪关,虽因身体之故,未能亲上前线指挥,然点将之功亦不可没,而今西域动乱dàng平,西征军大胜归来,扬我大襄国威,特赐宁王huáng金万两以示嘉奖,其余西征将领,着吏部尽数论功行赏。” “臣谢恩。” 事态发展至此,已与预想完全不同,影响朝局境况许久的西征大捷,在收到宁王的“请罪”奏折后,就如同盛夏的滚滚热làng一般,入秋之后,便了无痕迹,草草收场。 人生,总是充斥这各色各样的不可控制,也正是这些不可控制的因素,才造就了人生的jīng彩。 这一次,祸起萧墙,是他棋差一招,但燕骁并不着急,所谓阻碍只要利用得当,同样也能成为助力。 时移世易,端看人心。 朝堂上,燕辰与燕骁,一个在上一个处下,二人遥遥对视。 晌午甫过不久,姚凌云在一个小太监地带领下,缓缓得向燕辰所在的御书房走去。途中,不期然地巧遇了方与燕辰议事完毕的宁王燕骁。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姚凌云心下叹息,顿步行礼,笑道:“参见王爷,寻恭贺王爷凯旋归来。” 宁王安然受礼,也不示意他起身,背脊挺直,不动如山,回道:“蒙寻公子惦记,这份心意本王铭记于心,日后定然报答。” 果然如此啊,姚凌云心下怅然,嘴上却诚惶诚恐:“王爷客气了,王爷此次出征,京师上下无不注目,如今平定西北归来,想必恭贺之人不知凡几,寻一介书生,又何劳王爷记挂。” 燕骁笑了笑:“其他人又岂能与寻公子相提并论?” 姚凌云眨了眨眼,只笑未语,反正多说无益,不如不说。 言未及而言之,谓之躁。 燕骁凝眸看着面前样貌与其父完全不像,唯有一双眼睛同样幽深笃定的少年,有一瞬失神,仿佛只是看着姚凌云,又仿佛是透过眼前少年而看向那些早已逝去的曾经。 当年的他与姚孟轩,一文一武同伴皇兄左右,孟轩安|邦土,宁王定乾坤,二人在当时被世人合成为守护大襄的文武双壁。 这世上,没有姚孟轩谈不下来的邦jiāo,更没有燕骁打不下来的城池。 他们两人,珠联璧合,在当时无往不利,所向睥睨。 如果没有南平之战,那所有的一切是不是会与现在完全不同? 燕骁曾无数次这样问过自己,可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不会。 即便历史再重来一次,他们二人在面对南平之战时的选择也绝对不会改变。 对燕骁而言,没有什么比赢更加重要,行军打仗,就是为了凯旋,为了胜利,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可以放弃一切。 可于姚孟轩而言,战争,只是他为了实现治国平天下理想的一条途径,他是为了和平而选择征战的。他从小所接受的是仁者治天下的教育,那就注定了他无法对人命置之不理。 他们二人在信仰上的分歧是永远的,注定达不到平衡。 故而,分道扬镳实属意料之中。 可有的时候,夜深人静,燕骁又会忍不住地怀念起他们曾骑马倚桥,指点天下的那段峥嵘岁月。 那段独属于大襄双壁的岁月。 因为这些过往,他与姚孟轩分道扬镳,水火不容。同样也是因为这些过往,使得他对姚凌云总是格外地迁就,且耐心。 时已入秋,但甫从夏季步入秋季,人们身上所穿的,基本都还是夏衫,细细的风一拂,止不住的冷战遍及全身。 “入秋,该变天了。”燕骁移开视线,看了眼天际后,再转回头来看着姚凌云,“寻公子这身衣衫怕是已经不适合现在这个季节了,不如改道?同本王一行,去换件衣衫也好。” 似是无意的邀请,燕骁自然而然地问出了口。 姚凌云明显一怔,而后含笑摇头拒绝道:“多谢王爷美意,不过不妨事,我不觉得冷,再者正午将至,午后的阳光打在身上还是有些热度的。” 燕骁挑了挑眉,道:“既然午后日光毒辣,寻公子又何必非要晒上一晒?” “夏炎冬寒,四季轮转,每一种天气都是独一无二的,既然时候已至,有何妨享受一番?过着这一季,这样的太阳可就见不到了啊。”顿了顿,姚凌云牵起嘴角,再次笑了,笑容很是得体,无论面色还是语气,都诚恳非常,“可路却不同,一路走来,沿途美景,寻也算见过不少,虽然眼下这段路程的风景稍显逊色,可若因此就改道换行,焉知改道后所见之景不是曾经已经见过的呢?最令人期待的景色永远都在前方。” 曾经有一个人,也这样对他说过类似的论调,不愧是姚孟轩教出来的好儿子,果真和你一样,迂腐不堪,愚不可及,哼,燕骁心下冷哼,面上的神色也不由一敛:“你跟你父亲倒是很像,一条路走到黑这点尤似。” 不同于刚才略显漫不经心的嗓音,燕骁此时的声音低沉而冷厉,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慑和压迫。 “寻境界不够,不敢与父亲相提并论。” 四两拨开千斤势,姚凌云异常谦逊。 燕骁一哂,摆了摆手:“若有自知,便早些抽身,有些后果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 话毕,也不待人言,便负手离去。 姚凌云远目相送。 自知啊,哈。 他自然是有自知之明的,只是他的自知和宁王所想的完全不同。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所有读书人心中的执念。 如今虽天下大定,百姓安康,可这其中同样也存在着不容小觑内忧和外患,既然生在这个时代,就该尽己所能,为这个时代尽心尽力,岂能蒙荫先人,又期望同辈,自己却无为碌碌,虚度光yīn,不为后世子孙尽些心力? “公子,大皇子还等着您用午饭呢?”见宁王已经离去,姚凌云却久久未动,站一旁的小太监,不由出声提醒道。 “嗯,我们走吧。” 从少年初登战场至今,连年征战,大大小小的战役不知打过凡几,也曾赢过,也曾败过,以后也必定还会再踏战场,可燕骁始终觉得,在他的这一生之中,南平之战一定是平生最惨烈的一战。 所谓的最惨烈,并不是指那场战役付出的牺牲太大,恰恰相反,在那场战争中,大襄只付出了极小的代价就全歼了敌方的二十万大军。 二十万敌军,接近十五万的俘虏,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一个也没有。 由于己方策略,及敌方统帅的失误,那是大襄成立以来最辉煌的一次战果。 可一战下来,接近十五万的战虏,没有足够粮草的他们根本无能安置。 为防止军中哗变,作为主帅的燕骁最终下令,将所有的俘虏全部引至峡道坑杀。 随军的姚孟轩得知此事后,激烈抗议。 那是大襄未来的将与相有史以来所爆发的最激烈,也是最后一次争执。 不行,他们已经投降了。 正是因为他们投降了,我才会下次命令,你难道不知我军粮草所剩何几? 那就遣散军队,放他们回归家园。 那是十几万条生命,姚孟轩据理力争。 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燕骁坚持己见,毫不动摇。 坑杀手无寸铁的俘虏,与屠城有何分别? 上善伐谋,兵者所为的,是最终的胜利,战场不同于政治,沙场之上为将者一声令下,万千士卒皆有可能就此化为白骨,军者的仁慈不是看他身前放过了多少敌人,而是在他身后究竟拯救了多少同胞,少了他们,这天下根本不会有任何不同。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上位者当以仁治之,而非屠戮! …… 最后,鲜血还是染红了南平。 大襄双壁自此分道扬镳。 辞别宁王的姚凌云,一路向前,很快便来到燕辰所在的御书房。 步入御书房时,燕辰已处理完手边的政事,正端坐着,侧首凝视着自己的右手发愣。他看的如此专注,时间如此之久,好象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外姚凌云的到来。 姚凌云也不在意,未出言提醒,只摆手遣退了身后跟随的宫人,双手抱臂,就这么闲闲地靠在门框上,含笑注视着燕辰。 两个人,一个一心看手,一个专注看人。 大开的门外一角,清泉涓细,滴滴轻响,秋风拂过,海棠花落如雨,尽显清美。 时间,在微风地chuī拂中,慢慢流逝。 待燕辰回过神来,抬眸,映入眼底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满院清光映人脸,浑然天成,摄心入魂。 非常赏心悦目的一幕。 好半晌,燕辰才直身站起,前踏两步相迎道:“来了怎么不说话?” “见你看得这么入神,不忍打扰啊。”姚凌云微笑着耸了耸肩,顺势放下手臂,抬步走进,靠近时,亦柔声开口问道,“想什么呢?” 燕辰闻言,神色一黯,面上挂着的笑容虽未敛下,可内中却多了些许苦涩之味。 “记得幼年时,九皇叔也曾牵着我的手,瞒着父皇,偷偷带我出去逛过玲珑街。”提及往事,燕辰内心感慨非常,嘴上也是万分惋惜,“当时的玲珑街还不叫玲珑街,也没有如今的繁华热闹,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事全非啊。” 姚凌云顿步停在对方身前,微侧着脸,出口的话音里带着些许不确定的拐弯:“起争执了?” 燕辰摇头:“那到没有,只是彻底生分了。” 虽感遗憾,但燕辰并未失意,反而更加地清醒,在一瞬地踌躇后,对姚凌云露出了一丝表示自己并无大碍的笑意。 无论是谁,即便qiáng如当今圣上,在面对感情时,也难免踌躇。这世间诸事,尤其是情,亲情、友情、爱情,不论哪一种,都不是能可一言蔽之的,七情六欲,爱恨嗔怒,又岂是只言片语便可一概括之的? 这种时候,任何言语上的劝慰都是多余的,故而姚凌云并没有出言安慰,只静静地陪伴着,任由偷泻而进的秋风,在二人身侧打转。 静默了好一阵后,燕辰率先出声,转开话题:“今日姚相突然告假,说是身体不适,不知可有好些?” 姚凌云闻言挑眉,笑道:“你信了?” 燕辰转念一想,便明了过来。 “所以是因为九王叔?” 姚凌云点头:“父亲会告假不过是不愿相迎宁王,你也知道的他们两个向来水火不容,今日若是父亲在场,早朝只怕会再生波澜,他是不想让你为难。” “姚相和皇叔。”燕辰心中微动,轻叹了声,开口道,“无论是坊间传言还是史册记载,关于大襄双壁的传说,无一不令人神往,那是为将者与为相者最完美亦是最契合的体现,然他们现在的关系,可惜了。” 姚凌云略一沉吟,心下便有决定。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他们何以如此。” 燕辰疑惑:“嗯?” 关于此事的话匣子既已打开,那也不必再刻意规避,姚凌云顺势道出了隐于心中的长久疑问。 “你还记得五年前父亲寒症发作之事吗?” 燕辰点头:“自然记得,当年姚相寒症发作,群医束手无策,是你千方百计请来了神医齐御风,才彻底根治了姚相的寒症,而后齐御风便入太医院负责照顾父皇的身体。” 姚凌云先是点头,而后摇头:“当时我虽然请来了齐御风,但他说父亲的寒症已侵入肺腑,他也只能压制无能彻底根治,复发是必然的,后来,是宁王送来了百年难寻的天山雪莲,才彻底治好了父亲的寒症。” 燕辰诧异,细细回想当年,恍然大悟:“所以那阵子九皇叔突然告假离京,整整三个月之久,是去了天山,寻找天山雪莲?” “应该是的,据御风所言,天上雪莲极难保存,若非当场采摘带回,断不会有此药效。”微顿了顿,斟酌半晌,姚凌云开口说道,“父亲一直贴身携带着一柄匕首,我幼年时曾问过他匕首何来,他说是故友所赠,父亲当时看着匕首神情很是落寞。” 燕辰抬手拍了拍姚凌云的肩膀,没有说话。 姚凌云微笑,示意无碍,继续道:“父亲与宁王是南平之战后才分道扬镳的,我记得那一战我朝大胜,歼敌二十余万。” 燕辰闻弦歌而知雅意,道:“你认为这其中别有内情。” 沉默一阵。 “改日我再向父亲探问吧。”姚凌云顺势岔开话题,“这次西征,宁王上报的有功将领,有一大半都是他的直系部署,你打算如何封赏?” 提及正事,燕辰收敛神色,认真道:“自然是论功行赏,该如何就如何,皇叔这次既以做出让步,那我也该给他个台阶,适可而止。” 宁王虽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但却并不能改变已经底定的现状。 西征大胜,优势dàng然无存的现状。 当然,这是燕辰经过利弊权衡后而采取的做法,并非出自心软,若bī得太急,以至对方无路可退,届时孤注一掷,只会两败俱伤,得不偿失。 燕辰仅此一言,姚凌云便明了其意,含笑的脸上,随之多了份恣意之态:“这岂非正是宁王殿下最擅长的兵家要理?穷寇莫追,要杀敌,必得为敌留条后路,使之心有侥幸,而非大做困shòu之斗,殿下这步棋,走的漂亮。” 对方玩笑似的一句话,佐以三分玩笑,两分调侃,外加五分柔情,听在燕辰的耳中,内心那道堵着的不适感,竟渐渐地消了下去。 哈,二人不由相视而笑。 阳光透过窗纸,影影绰绰地照进室内,姚凌云面对着窗户方向,就这么静静地站在燕辰面前,黑白分明的眼里有淡淡的光芒摇曳,许久他抬手握上燕辰的手背,定定道:“造就今日之果的,是昨日之因,我们既无能改变过去,那便只能寄望未来了。” “我明白,你也同样。”燕辰反手回握,顺势将人往前一带,二人间的距离接近为零,“你昨夜没在相府。” “嗯?你派人监视我。”姚凌云挑了挑眉,明明是问句却偏偏用着陈述的口气,话音里更是带着一点明亮的轻佻。 燕辰从善如流道:“是啊,所以你要小心一点,可别做什么坏事儿,若是败露了,本皇子铁面无私。” “好怕怕啊,可不吓死我了呢。”几乎是窝在对方怀里的姿势,姚凌云这话说的没有一点说服力。 二人稍稍分开了点,燕辰伸出一只手,勾着姚凌云的下巴,半qiáng迫地抬起他的脸,故做严肃道:“那寻卿还不快如实jiāo代,昨日到底gān什么去了?” “在家呀。”姚凌云顺势仰起头,墨色的瞳仁亮亮的,仿佛藏着一捧熠熠星光,低声慢吟道,“人生在世,以天为盖地为庐,所过之处,无一不是归处,既然处处皆归处,那又有何处不为家?” 听人左右言他,燕辰便知对方眼下并无意告知,也不勉qiáng,然嘴上却仍是顺着话题开口接上:“寻卿此言偷换概念,有断章取义之嫌。” 姚凌云再次伸手覆上燕辰的,往下一带,与他黏糊糊的十指相扣,笑意清浅,温文有礼:“分明是大殿下你有言在先,臣只是依殿下之言做出回答,如何就断章取义了?” “将不同的两个概念混为一谈,便为断章取义。” “殿下有殿下的想法,而臣也有臣的观点,既然不同,我们何不试着将两个不同的意见进行调和,取折衷之言?如殿下这般,一点机会也不给,就直接一棍子打死微臣,认定我断章取义,唔,微臣心好痛。”姚凌云偷笑着,演得一点也不像。 燕辰哭笑不得:“还反倒是我的不对了?” “诶,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姚凌云挑眉,笑得很是得意。 “不愿说便先不说吧,等你愿意讲的时候再告诉我。”燕辰轻轻捏了下对方的手心,“但下次不在家中,要提前告诉我,我会担心。” 姚凌云点点头:“好,至于昨晚去了哪里,让我先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嗯,我期待着。” 姚凌云接下的话语被彻底截断了。 吻,很浅的一个吻,落到了他的嘴唇上。 只是简简单单的双唇相贴。 没一会儿,燕辰便放开他。 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燕辰颇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安|邦究竟哪里值得屏蔽了? ☆、鹬蚌相争 小桥流水青石路,青砖红瓦秋海棠,林木疏朗,青松苍绿。一路行来,可谓步步是景,美不胜收。 太医齐御风背着医药箱,在一个侍从地引领下,就这么缓缓穿过眼前如画的景致,来到了会客大厅内。 一杯茶,一阵等。 今日的太医院可谓异常忙碌,太医们不是告假在家便是已外出会诊,故而以前从不出诊,但偏偏正好在这一日当值的太医齐御风,也只能亲自出门看诊。 看似平静的氛围里,却似乎隐藏着难以预见的焦灼。 分分刻刻流逝的异常缓慢。 于大厅中等候良久的太医齐御风,最终还是等来了这个府邸的主人,二皇子燕昱。 见人出来,齐御风立马起身,行礼:“下官见过二殿下,听闻殿下身体不适,下官特来请诊。” “嗯,有劳齐御医了,本皇子也不知为何,今晨突然感觉jīng神不济,行动间,不慎折了手腕。”说话时,燕昱已落座主位,并伸出左腕,因为没有及时妥善处理,燕昱的腕部已然红肿了起来。 齐御风先是看了看燕昱的面色,再垂目看向他的手腕,告了声得罪,抬手,一手轻握其臂,另一手则慢慢的活动其腕部。过了好一会,齐御风方松了口气,抬头冲人安抚一笑,道:“殿下这手腕虽肿的厉害,但并未伤及筋骨要害,没什么大碍的,只需令侍从将冰块包裹于布巾中冷敷半刻,再口服一些消肿化瘀的汤药,不出七日便可痊愈。” 齐御风边说边细致地揉|捏着燕昱的手腕,在腕部的几个xué道上略微使力,以便更快的消肿祛瘀,良久,他才停了下来,又开口问道,“殿下近日是否有感身体乏力,不愿运动?” 随着对方的动作,燕昱眉峰紧皱,qiáng忍着就要呼出口的呻|吟,偏开了头:“近几日倒确实不如往日般有jīng神,齐太医可知何故?” 齐御风小心翼翼地将燕昱的手腕放下,转而从随身的药箱中将软枕取出置于桌上,示意道:“还请殿下将未伤之手给下官切脉。” 燕昱依言递出右手搭在软枕上。 齐御风躬身入座号脉。 “时已入秋,秋季夜间不比白日,天气较为寒冷一些,殿下想必是不慎在夜里受了凉,平日需要多注意一些,多饮些热汤驱寒。”静诊半晌,齐御风撤回诊脉的右手,收起软枕,起身再次行礼,“下官稍后会把消肿化瘀的药方留下,殿下切记按时服药,不日便可痊愈。” 燕昱点点头:“如此便有劳齐御医了。”收回手,含笑示意再次行礼的人不必多礼,坐。 二人对坐,静默半晌后,燕昱突然轻叹了一声,郁郁寡欢道:“我这不过小病小痛,细数起来并无大碍,不比父皇啊。”略顿了会儿,燕昱苦笑一声,再道,“说来也是惭愧,本皇子身为人子不仅对父皇的病症无能为力,眼下更是连父皇的龙体究竟如何也无从知晓。” 闻言,齐御风心下一跳。 然未等他开口,燕昱突然倾身站起,直视齐御风,神色诚挚,声色更是真挚:“还请齐太医看在本皇子一片孝心的份上,告知详情。” 继心跳一顿之后,齐御风的手指也不由得一僵,眼皮也跟着直接跳了起来。 果然没好事啊,皇家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讨厌,齐御风心下叹息埋怨,人却已连忙站起,垂首作揖,诚惶诚恐:“殿下严重了。” 他所展现出的是与他远播的威名所截然不同的诺诺惊恐。 神医齐御风名动江湖,他的年岁虽不足三十,但其医术之高超,在太医院甚少有人能及,且他不仅医术高超,武功也是上上之流,身负一身本领,却从不慕荣利,一心只向往平淡安逸的生活,十分讨厌麻烦,若非天下的稀珍药材有一大半都在大襄皇宫,那他也不会受姚凌云的蛊惑,自投罗网地将自己送进这个大火坑里。 齐御风虽然怕麻烦,但他却很会做人,他很清楚知道,身处官场,独善其身最是艰难,尤其是处在风口làng尖的当口,有些话不能乱说,但也不能不说,少说,一味遮掩,只会适得其反。 而他一点也不想给自己增加多余的变数,不,是半点也不! 微扯了扯嘴角,斟酌半晌,齐御风才开口说道:“不瞒殿下,据下官所知的,眼下圣上的病情与往日无二,以平稳二字形容最为恰当。”笑了笑,又道,“圣上亦心知殿下担忧,想必不日便会召见诸位皇子,以解忧虑。” 燕昱目含探究地看着齐御风,关于此人的风评他自然是知道的。 虽与姚寻相熟,但他们二人的关系却不算融洽,他对姚寻,甚至已经排斥到见人就躲的地步。 可这其中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要撕破脸吗? 过了好半晌,燕昱才收起面上的探究之意,嘴角轻扬,带出浅笑,见好就收,不将不迎,道:“听齐太医的一席话,本皇子便如吃了颗定心丸,知晓父皇无碍,不胜欢喜啊。” 燕昱似是心情颇好地命人斟茶。 齐御风见状,不卑不亢地婉拒道:“多谢殿下赐茶,下官不胜感激,只是太医院今日正是下官当值,还需早早回去禀报,还望殿下见谅。” 燕昱挑了挑眉:“如此,那本殿就不多留你了。” “下官告退。” 里间。 叶行风正在看书,已阅卷至慎独章。 由窗外望,斜she而进的光束伴随鸟鸣,颇有怡然自得之感,可外间的jiāo谈已毕,所以眼下,闲是没得闲了。 阖页,敛袖,正襟,叶行风起身,从里间走出。 燕昱抬手一挥,遣退侍从,不甚在意地拿起桌上的茶水,抿了口润了润喉,才道:“都听到了?” 叶行风也不跟他行虚礼,直至一旁落座,等人后言。 燕昱侧头,细细打量着正捻在未受伤的手上的青瓷杯,平放在桌上的左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道:“方才齐太医以平稳二字形容父的皇病情,大哥亦曾言,父皇的病不重,却也不轻。” 说话间,燕昱已放下了手中茶杯,抬眸直视叶行风:“行风,你作何想?” 叶行风提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但只喝了一口便放了下来,再也没碰,果然还是酒更适合自己啊。 听闻燕昱之言,叶行风抬目堪堪与之相对,而后抬手轻点杯中茶水,“大殿专权”四字顺着茶渍现于桌面。 “宫闱秘辛虽讳莫如深,可有时候却也更为接近真相。” 燕昱注视着大殿专权四字,眉头深锁,一言不发,眼底却沉淀着让人无法想象的yīn冷和晦暗,那是在他身上从未见过的别样神色。 恶意如同猛shòu,似是要将他吞噬。 怀疑本就是埋藏在人类血脉里最可怕的一颗种子,哪怕只是再微小不过的一点,只要融入血脉,就再也无法拔除。 随着水质的渐渐gān涸,“大殿专权”四字又云淡风轻地消失在桌面上。 “世人都说燕辰殿下,谦和敦厚,翩翩君子,可这世间表里不一者何其之多,况且皇家之人,何来君子可言?”见人迟迟未语,叶行风继续接道。 叶行风怀疑,也毫不隐藏自己的怀疑,这世上的事,一向介于真假之间,令人捉摸不透,有又谁敢说自己坦露人前全是真言亦或是谎言?若真是如此,倒也简单很多,但,不可能的。嗤笑了声,叶行风再道:“在政客的眼中,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者是垫脚石,一者是绊脚石,父子兄弟亦同。” “你怀疑大哥表里不一?” 虽是问句,然燕昱出口的语气却无半点起伏,亦不带一丝感情。 “我不曾见过大皇子,所听皆止于传闻,但二殿下你不能否认是有这个可能。”叶行风耸耸肩,嗤笑了声,继续道:“自作孽不可活,只希望大皇子真如所想一般作茧自缚,好给我们下手的机会。” 燕昱笑了笑,唇角扬起,目色幽深,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现在说什么都只是猜测,实情到底如何,还是需要与父皇见上一面,方能确定。”说话间,燕昱眉峰蹙起,手下敲击的速度加快,“可父皇只在回京时召见过大哥一次,之后他便谁也不见,只怕是没有机会。” “那殿下打算如何?”叶行风问。 犹豫之色现眼梢,转瞬即消散:“即便没有机会,也要制造出机会出来,一直等候,太被动了,被动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 机会,叶行风心中无意识地默念着这个词,忽然灵光一闪,笑道:“若是拜侯皇上,那殿下不妨叫上四殿下一同。” “四弟?”燕昱瞳孔微缩,当即明了,抿了抿唇,点头,“嗯,四弟一向深得父皇疼爱,叫上他一起,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主意既定,燕昱起身,踱至门外,一抬头,便见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被沉沉的乌云所覆盖。 风雨欲来。 人性本恶,人类,尤其是生于高位的人,生来就善于将最大的恶意,藏在光鲜的外表之下,不是吗? 但这个人,是他? 还是我? 朝阳升起,忙碌的新一天随之拉开帷幕。 东升的太阳穿过座座城墙,打在巍峨的元和殿之上,庄重、大气,这是大襄的权力集中中心,亦是天下所有读书人都向往的所在。 早朝结束后,走出大殿的二皇子燕昱并未如往常一般直接打道回府,而是抬步迈向了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方向。 往内宫而行。 大概是因他许久未曾踏入后宫缘故,这一路上,燕昱走得很慢,走走停停,四处打量,偶尔盯着某处,会心一笑。 不过一刻间,走走停停的燕昱便与自宫内向外走出的燕煦不期而遇。 看到燕昱,燕煦神色一亮,快步上前道:“二哥!” 燕昱面上亦是有惊诧一闪而过,笑道:“四弟。” “二哥你最近都忙些什么呢?我感觉自己有好久没见过你了。”燕煦看着燕昱,起先的欢喜过后,略略拉下脸,抱怨道,“每次邀你出门一聚你都不来。” 燕昱脸上笑意不改,出口的话语不疾不徐。 “近来朝中政务繁忙,二哥实在是不得空,改日空闲了我再请你,可好?” “一言为定!”像是怕人反悔似得,燕煦抬手一挥,很是大气的拍板定下,顿了顿,又道,“二哥你今日怎会进宫?” 自启帝移居太行山行宫后,其下的三个皇子,大皇子虽然没有被正式册封为太子,但身负监国之责,故而一直住在东宫,方便出入早朝。四皇子的生母为宁贵妃,因此也是日日进宫请安,唯有二皇子,生母已逝,宁贵妃虽位同副后,但毕竟不是真正的皇后,所以无需时常拜见,为了避嫌,燕昱一向甚少出入宫闱。 几个月前,启帝虽从太行山摆驾回到宫中,但他除了在回宫之时单独召见过燕辰以外,便再也没有宣召其他皇子以及朝中大臣,便是有人拜见,也都回绝。 太医院亦言,陛下身体不适,宜静养,不宜叨扰。 所以,燕昱会在此时出现在宫中,着实是件很稀奇的事情。 燕昱闻言,眉间的痛楚当即纠结而起,唇角笑意敛去,余留淡淡的惆怅,开口道:“我想去看看父皇,便是见不着面,去看看也能安心一些。” 燕煦的眉宇间有一丝异样闪过,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早朝分明在一刻钟前就已结束,说是要去看望父皇,可人却还在此处,原来是等我啊。燕煦心下了然,也很给面子,一时间仿佛尝了及苦之物似得,整张脸,当即就垮了下来:“父皇的身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三番几次求见,他都不见我,我也问过母妃,母妃她老叫我不要担心,别多问,也不许多说。” 燕煦的无心之言,听在燕昱耳中,却尽是深意,别多问,为何别多问?是好?还是不好? 燕昱心中思量,面上却仿佛没事人般地抬手在燕煦的肩上拍了拍,说道:“放心,父皇既然从行宫回来,那就表示他的身子比起之前已经好了许多,会没事的。”顿了顿,燕昱顺势建议道,“四弟若是担心,不如与我同去?你我二人同往,父皇也许会愿意召见。” 燕煦眼睛一亮,重重地点了点头,附带重重一声嗯。 “那我们走吧。” “二哥你说父皇既然回宫了,他为什么不愿意见我们啊?”二人并肩前行间,燕煦颇有些抱怨道,“就只见大哥一个人,偏心。” 燕昱隐藏于袖下的手,紧握成拳,脸上亦浮起一丝不甘,一闪即消,笑道:“父皇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到呢,也许他只是不想让我们担心。” 人心本来就是长偏的,千古一帝亦同,这我早就知道,燕昱心下冷笑。 “这样不是让人更担心!”燕煦毫无顾忌的脱口问出道。 “四弟慎言。”燕昱侧首看着燕煦,微摇了摇头。 “哦,我知道了。”燕煦瘪了瘪嘴,没有再开口。 “二位殿下,陛下今日尚未起身,请回。” 守着宜安殿的宫人回禀后,一直陪在启帝身侧的前大内总管傅安含笑走出,弯身对燕昱与燕煦二人行礼。 燕煦闻言,眉峰一紧,面色随即变差,正欲发话,燕昱却抬起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以示安抚,而后前跨一步,面对傅安道:“傅公公不必多礼。” 待人起身,燕昱叹了口气,又道:“父皇尚未起身,我们兄弟二人本也不该打扰,只是,想来公公你也知道,我们二人已经很久不曾见过父皇了,亦不知父皇的病情,实在寝食难安。”言语中,关切满溢,字字句句尽是拳拳孺慕之心,燕昱甚至微微弯了弯腰,“我们定然不会叨扰父皇休息,只是进去看看,看到了,也就安心了,还望公公通融片刻。” “二殿下这可使不得啊。”傅公公见状,吓得当即给跪下了。 “二哥你这是gān什么!”燕煦见之,一阵不满腾起,也不再多话,一把拉过燕昱就要往里闯。 “四殿下,留步。”傅安也顾不得其他,连忙起身,上前拦住,“不可啊,四殿下。 四皇子燕煦乃宁贵妃所生,自幼便携手万千宠爱一同长大,向来性格张扬,不喜管束,可偏偏他又聪颖非常,虽是张扬,但进退之间得体有度,深得皇帝陛下的喜欢。 再加上四皇子长得俊美非常,与宁贵妃年轻时的模样极为相似,却又丝毫不显女气,有着这样一副好相貌,他人对他的宽容度也难免会高上很多。 而且平日里的燕煦出手大方,是个极好相处的人,前提是不要去触他霉头。 对于四皇子这种,打,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跟他讲理他还不乐意听的主子,傅安着实没辙,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阻拦。 “放肆。”遭遇阻拦,燕煦不由大怒,“本皇子和二哥想见见自己的父亲还要经过你一个奴才的同意?” 傅安心下叫苦,可面上还是一派严谨道:“奴才不敢,但此乃陛下之意,还请四殿下莫要为难。” “呵。”燕煦怒极反笑,“本皇子今日还就要为难你了,滚开!” 傅安稳站不动。 “好,很好。”燕煦冷笑着,正打算借势发飙。 “二弟,四弟。” 沉稳的声线响起,打破面前僵持,来者是燕辰。 “奴才见过大殿下。”看着风度翩翩的大皇子,傅安仿佛见了救星一般,连忙躬身行礼,他的脸上虽然不显,只是那语气怎么听都像松了一口气。 “大哥。”燕昱颔首,心下遗憾非常,本想让四弟试探一番,眼下看来是没机会了。 “大哥。”燕辰来到,燕煦没再说什么,但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傅安的身上,满面怒容。 燕辰看了眼燕煦,又看了眼燕昱,最后转头对傅安道:“父皇还在内休息,傅公公在此怕是不便,还是回去看着较好。” “诺,奴才告退。”傅安对着三人躬身一礼后,便立马转身离开,不带停的。 燕煦脸上的不满,肉眼可见。 但燕辰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道:“在父皇休息的宫殿门前大肆喧哗,成何体统。”沉着张脸的燕辰,略过燕煦转而对燕昱道,“四弟一向任性,便罢了,二弟你怎么也跟着一同胡闹?” 燕昱正欲说话,可未等他开口,燕煦便抢下话头道:“这不关二哥的事,我就是不满了,凭什么我要见父皇还要经过他一个下人的同意?” “阿煦!”燕辰眉峰皱起,训戒道,“傅公公所为皆由父皇授意,这一点你若不能铭记于心,以后这宜安殿,你也不用再来了。” “我……”一抹戾气无端的从燕煦的心下腾起,置于身侧的手指也不由得跳了跳,燕煦知道自己此时该忍,垂着脑袋,qiáng压下心中的bào躁,再抬起头时,已恢复常态,面上更是多了三分委屈,“我只是有些担心父皇,不出几日便是中秋了,烟火大会也快到了,以往父皇都会陪我一起看的,可现在我却连他的面都见不到,还有二哥也是,我们都很担心父皇,不然二哥也不会邀我一道来见父皇。” 燕昱闻言心下一跳,开口解释道:“都是臣弟的错,原是打算就过来看看,想着若是运气好,也许今日能见到父皇也不一定,入宫时刚好巧遇四弟,便邀他一同了,还请大哥不要责怪。” 燕辰微微扬眉,心内所想不形于色,只沉声道:“太医院每日皆有上报父皇的身体情况,目前大致还算稳定,你们无需过于担忧。” 燕昱抬眸,坦坦dàngdàng,毫无畏惧地迎上燕辰的视线,关切道:“便知如此,还是记挂,大哥毕竟不比我们,此前见过父皇,心下自然也比我们俩个有底一些。” 燕煦点头:“二哥说的没错,父皇以前常说,一切不安皆源于无知,只要多听多看,便可心安,可是现在我们连看的机会都没有。” 燕辰抬手打断:“父皇的决定,我等无权置喙。” 视线在二人身上扫过,一者忧心不安,一者惦念无措,燕辰心下默叹,说道:“我近日正打算召集会诊过父皇的所有太医将医案以及父皇往日用过的药物,皆数呈上,命其商讨,到时你们都一起吧,我们虽不通医理,但如此也可稍微安心一些。” 话已至此,心知多言无意,燕昱点头称是。 燕煦却仍有不服,虽然没在说什么,但面上的表情很是忿忿。 燕辰只当他是少年心性,并未放在心上,可嘴上却依旧敲山震虎道:“多心者自易伤心,皇弟孝心虽可体谅,只是言行实在欠缺谨慎,下次不可再如此鲁莽。” “我!”燕煦启口欲辩。 却被燕辰抬起的手打断:“好了,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你们没事就回吧。” 知他方才所言,乃指向自己,燕昱目色幽深,压抑的情绪在胸腔里炽热地跳动着,几欲脱口而出,但最终也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作揖一礼,转身离去。 没有足够实力,一切所为也便失了力量,在语言的角逐中,落入下风的,永远都是先激动的那一方。 燕昱告诉自己,眼下还不是时机,他得忍。 忍,忍字当头,虽悬利刃,却能让自己更加清醒。 燕煦见人离去,也只得默默地将溜到嘴边的话语尽数吞回,脸上声色不动,可心下却是万般遗憾。 这观众才刚刚落座,相斗的猛虎怎么就各自离开了呢? 遗憾啊。 ☆、百花楼 八月十八,夜。 月上西楼,人声鼎沸。 燕辰同姚凌云两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出皇宫,来到大街上。 二人沿着玲珑街慢慢地走着,中秋刚过不久,街道两旁的店铺摊上都还高挂着一盏盏jīng致的灯笼。 大小都有,形态各异。 今日,正是大襄京都一年一度的烟火大会,每到这一日,全城上下,户不闭门,都会出门观赏烟火。 而整个皇城的安危则由禁卫军直接接管负责,一旦发现作jian犯科者,无论罪名大小,都可先斩后奏,故而这一天,反而是整个东都城最平安的一天。 当然,最初的时候也并非没有过宵小意欲趁机犯科,但下场无一例外。 此后,在这一天,再也没有人敢冒此风险。 闲逛的姚凌云拉着燕辰走到一家买灯笼的摊铺前面,买下两盏小花灯,一盏递给燕辰,另一盏则自己提在手里。 二人,一人提着一盏小灯笼,并无目的,只是随着人流一步步得往中心地带走去。 灯火照耀下的东都城,亮如白昼,街上行人如织,人手一盏花灯,有说有笑,热闹非常。 燕辰面色沉静,一路且行且看,突然感慨道:“今年的烟火节比之往年要热闹许多。” “嗯。”姚凌云面含笑意,开口道,“烟火节在八月十五之后没几天,中秋佳节,外出的游子也都归家过节,往年的这时候也挺热闹的,只是今年多了西征大捷,大襄以武立国,对于这场胜利,民众们都很高兴,连节日也过得分外喜庆。” “这是大襄立国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型兴兵战争,更是一场gān脆漂亮的大胜利。”燕辰点头表示赞同,“再者起因还是他国乱我边境,会有此效果,不意外。” 姚凌云侧头看了燕辰一眼,道:“自西征胜利的消息传回后,举国民众对宁王无不倾慕,尤其是近几月,九王爷在民间的声望已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因此前封赏之事,更有偏激者说你薄待他。” 燕辰闻言一证,仅一瞬便明了过来,颇有些无奈道:“民间传言虽多伪造,但往往其来有自。” 姚凌云挑眉:“我也这么觉得,那你有何打算?” 燕辰转头,同姚凌云四目相对,笑了笑,没有马上接话。 二人随着人群前进,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横穿东都的洛水河边,沿河两岸已聚集了不少的人,三三两两,有的结伴而行,也有独身一人的,但每个人的脸上,无一不透露着喜悦与诚恳,慢慢地将手中的花灯放入河中。 二人站在不远处的灯火树下,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燕辰突然开口道:“崇拜英雄是人之本性,没有哪一个人会不向往执枪打马,纵横四野的快意生活,但这世上终究是平庸之人占了绝大多数,这些人大多识时务,故而他们会向往,会崇拜,但最终总还是要回归生活,回归平凡。” 视线内的光线随着花灯中的火光跳跃晃动着,燕辰再说道:“风雨过后,总有宁静。” 燕辰说话的声音略微有些低,带着一种沙哑的质感,绚烂的灯火打在他清俊的面庞上,姚凌云侧目观之,只觉得这样的阿辰好看极了,令他格外移不开眼。 久久未得人回应,燕辰垂目,略略不解的嗯了一声:“怎么?” 姚凌云笑着摇了摇头,收回视线,起步走向河边,取下花灯上的绳索,将做成莲花形状的船灯放入水中。 一点灯火,随波逐流,缓缓汇入河面上的万千光流之中。 燕辰见状,亦是上前,放灯。 两个人只这样静静地看着,谁也没有许愿。 身后有风拂来,深秋的晚风chuī起了姚凌云束着的发丝,扫过脸际,迷住眼。姚凌云略转头,抬手拨下眼前发丝,目光恰好落到了对面河岸的某一处,不由“咦”了一声。 “阿辰你看那边。” 燕辰抬目,顺着姚凌云手指的方向看去,亦是诧异:“二弟?” 姚凌云点头:“嗯,他身旁的那姑娘,应该就是烛启山庄的大小姐,林情。” “烛启山庄,江南那个?”燕辰问。 姚凌云点头:“就是那个,二殿下十岁前在南方养病时便一直住在烛启山庄,山庄的几位庄主与二殿下青梅竹马一块长大,感情笃定,尤其是大小姐林情,如今看来那些传言也并非空xué来风,他们感情很好。” 视线内的二人,正执手相携,于漫天灯火中相视而笑。 燕辰凝眸看着,些许笑意不由浮上眼梢,颇觉欣慰地感慨道:“不想二弟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 姚凌云却并不赞同:“只怕是难,烛启山庄乃江湖世家,林大小姐更是比二殿下年长两岁有余。”顿了顿,姚凌云收回视线,转头看着燕辰笑道,“再者兄长尚未娶亲,二弟怎好后来居上?” 燕辰不以为然:“父皇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我也不会介意二弟先我一步成家,其余的问题,便都不算问题。” 说话间,燕辰转头,数不尽的缱绻尽在其眉眼之间,大大方方地抬手牵上了姚凌云的。 只要父皇不介意,兄长不介意,那娶谁为妻,便轮不到旁人置喙。 闻弦歌而知雅意。 姚凌云先是一怔,而后神色骤然飞扬了起来,两边唇角越扬越高,满河灯火映其眼底,绚烂非常。 好半晌,姚凌云才压下笑意,开口继续方才的话题:“但二殿下自己会。” 河岸对面,风chuī叶落,燕昱伸出手,拂去落在林情肩上的柳叶,并仔仔细细地为她整了整身上的披风,以免她受风着凉。 “世人皆知二皇子熟读圣贤,尊崇孔孟之道,其亦是因此而广受南方士大夫的爱戴,士大夫多为世袭传承,尤其是南方诸地,乃当年慕容氏族的发家之地,他们大多都还保留着百年前慕容王朝时候的迂腐礼制,书香门第尤为注重传承,在他们的眼中,长幼必得有序,二殿下若在此时选择与江湖世家联姻,那势必会动摇他在江南氏族中的威望。”姚凌云讪笑一声,而后再道,“他既有心帝位,那便断然不会与林大小姐成婚,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长了二弟两岁有余,那林大小姐如今已是二十有六。”燕辰眉心皱起,很不赞同。 “得此失彼,江山与美人之间的角逐,各种利弊也只有二皇子自己才能看清。”看着燕辰就快要皱到一起去了的眉心,姚凌云岔开话题道,“好了,说好的今日你所有的时间都要用来陪我,那你就得听我的,不准再想其他的事情。” 各中曲折燕辰自是明白,虽是兄弟,但二弟自小在外,与自己一贯不亲厚,再加上当年因其生母之故,对父皇亦有诸多芥蒂。 心下轻叹一声,燕辰暂且阁下此事,转头对姚凌云道:“那不知接下来的时间寻公子有何安排?” 姚凌云但笑不语,率先踏步离去。 走出几步后,悠然回首,笑意慵懒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燕辰挑了挑眉,随行跟上。 夜深,人静。 夜半三更,正是梦至酣处时。 可总有些时候,是不同的,也总有些地方是与之截然相反的。 越到深夜越热闹。 古城东都,家喻户晓的百花楼前有一条人工建造的小桥。 名曰断魂桥。 步下断魂桥后,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人工小道。 名曰勾魄道。 过桥未必断魂,进道也未尝就会被勾走魂魄,但根据传闻,只要一脚跨进小道尽头的百花楼,那必定会被断魂勾魄。 百花楼,名花艳东都的百花楼。 这是天子脚下最艳名远播的青楼楚馆。 在这里面,不仅姑娘美,小馆俏,茶浓厚,酒香醇,更是歌声悠扬,舞姿曼妙,就连老鸨丫头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这样的地方自然是人cháo涌动,越夜越热闹。 今夜的百花楼也同样如此,灯火通明,高朋满座。 但今夜的百花楼,又有别于以往的数个夜晚。 为了迎接子时的到来,为了让楼内的众人亲眼一见这满城绚烂的烟火,今夜的百花楼所有的门窗都大大地开着。 其实,照理而言,在这样一个举城欢呼,人人都仰头看天欣赏美景的节日里,百花楼的生意应当变差才是。然实际并非如此,今夜的百花楼,依旧座无虚席。 只因一年一度的花魁大赛,亦在今日。 燕辰在姚凌云的带领下,经由后门密道直接步上了百花楼位置最高的房间——chūn芳阁。 “你说的安排就是带我来逛青楼?” 燕辰左右四顾,打量了一圈身处的房间,书画笔墨,一应俱全,倒也清雅。 姚凌云正站在朝着内里的小轩窗旁,低头俯视,闻言转首,眼角微微向下,施施然拉扯出一个特别无辜的表情:“不好吗?一般人我都不带他来。” 燕辰上前与他比肩而站,垂眸向下看了眼,视线又回到姚凌云身上,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不好,满楼chūn色皆不及你,何来好字一说?” 姚凌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话音有点上挑,戏nüè道:“那不如这样,你看我,我来看这满园chūn色?” 燕辰面上的笑意压也压不住地浮起,极其自然地配合着接上话茬:“那也不行,你看别人不看我,我会不高兴。” 姚凌云闻言,满脸不认真地胡言乱语道:“那可怎么办才好呢,我觉得这满园chūn色都比你要好看。” 未等燕辰回话,高楼之下丝竹声止,说话声起。 百花楼大厅的正中央有一座高高耸起的高台,高台上又另有三条天桥顺势延伸而出,每一条天桥都连通着环布四周的亭台楼阁,亭楼内,清晰可闻的丝竹乐声不断传出,而此时音乐声已停下,四周也随之安静下来。 高台上先是传出一阵低笑声,而后便见婀娜含笑的老鸨漫步至舞台中央,嘴里操着口黏黏糊糊的声线说道:“各位客官今日也是辛苦了,来到我们这地方还要你们chuī风受冻的,呵呵……不过也没办法,今夜毕竟是烟火节嘛,错过了可惜啊。” “没事。” “无妨。” …… 楼下的客人都很给面子,纷纷大声回应无碍。 高楼上的老鸨对此很是满意,掩唇而笑,不过她也不多话,直接道:“知道各位今日是来看什么的,所以我这老婆子也就不站着碍诸位贵客的眼了,马上请出今日竞选花魁的三位姑娘,首先是我们的芍药。” 随着老鸨话音地落下,天桥上,款款走来了一位红衣丽人。 退至一旁的老鸨继续含笑介绍道:“我们芍药啊,擅舞。” 此时,芍药已行至舞台中央,盈盈下拜,其人倒是与名讳不甚相符,未置一词,一脸冷艳。她以一身艳红的衣衫,将自己裹得紧紧的,不外露一丝肌肤,然包裹的太紧,反而更显其身段,玲珑曲线尽展无疑。 幕帘后,琴音铮然一响,芍药当即水袖一挥,行云流水,极具柔与美。 琴声再起,水袖亦是如水翻腾,芍药抬腕举步随琴而舞。其头顶上的珠钗随着她身形地舞动,不断碰撞,所发出的叮叮当当的脆鸣声,与琴音相互应和着。琴音悠扬,配饰叮当,水袖流转,带来听觉与视觉的双重盛宴。 一曲终了,众人无不屏息凝神地呆望着高楼上曲线婀娜的名角芍药,一时间仿佛都忘了呼吸。 “啪啪啪”的鼓掌声从右侧雅间内传出,打破了当下沉寂,众人回神欢呼。 因为舞得太过激烈,而导致芍药的脸颊有些许泛红。 她侧首看向最初掌声所传出的方向,而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才有了些微的笑意。 那个位置里所坐着的,正是名动京师的公子慕容淮。 能得慕容淮的赞赏,那芍药便很笃定,今日的这一舞足以使她名满天下。 如此效果,便是清冷如她,也不由得为之欣喜。 芍药再次一礼,转身离去。 琴声落,钟声起,银铃般笑声亦随之轻扬,一身材娇小的姑娘,手握悬挂房顶的大红缎带,足尖轻点,便直接从阁楼内凌空飞至舞台中央。 来者正是百花楼的另一个美人清梅。 说来这百花楼的取名方式也很是独特,冷面冷心的叫芍药,眼下这个肤白似瓷,笑音甜腻,让在场男人闻之便一阵苏麻的反而叫清梅。 清梅只穿着件普通的深蓝舞装,足下赤|luǒ,灿白的手和脚在深色衣物的衬托下,越发的夺人眼球。她的手上,脚上,还有腰间都系上了铃铛,随其舞动,几处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一时间,大厅内甚是喧嚣,叫好声连绵不绝。 当钟声止下,清梅正以极难极美的姿势凌空悬在红绸之上,巧笑嫣然。 顿时掌声如雷。 清梅下台时,特别往慕容公子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得人回看,轻飘飘得给他抛了个媚眼过去。 姚凌云早就注意到了那个位置,略倾身在燕辰的手臂上碰了碰道:“那个位置里坐着的,就是名满东都的慕容公子。” 燕辰顺势看去,他所在的这个位置,视线极好,无论下面的哪个角落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里面的少年,懒懒散散地靠着,俊俏的脸蛋上勾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更是为其增添了分风流薄情之态。 燕辰看了眼便收回视线,不咸不淡道:“好相貌。” 姚凌云诧异:“就这评价?” 燕辰垂眸,俯瞰楼底下一片欢声笑语,道:“慕容公子名动天下,便是久居皇宫的我亦有耳闻,但那又如何?这世间的旷世逸才又何止他一人?” 二人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临近子时,零星的烟火已然开始升空,二人对看一眼,未置一词,却心有灵犀般地一同转身走向窗边,将脚底下的丝竹歌舞尽数抛诸脑后。 “江湖一角,孤芳自赏何其轻易,可男儿生于天地间,若仅是如此,碌碌无为一世,岂非愧对了头顶这大好头颅?”行至窗边,注视着满天此起彼伏的烟火,燕辰面色沉寂,眉宇间一股傲然,夹杂着钦佩之意油然而起,“高居庙堂,茶余饭后却被世人讽刺为贪权势慕虚名的所谓野心家们,又有哪一个不是心甘情愿地为大襄子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傲世轻物固然不凡,但胸怀天下,为民为国谋福祉者,那才是真正值得钦佩的人。” 不远处,有大片大片的烟火炸开。 子时已至,漫天璀璨,应接不暇。 很是壮阔,就如同燕辰方才所说的话一般。 看花魁表演时,他们二人所处的这个位置是最好,可看起烟火,他们现在的位置又变的不好了,烟火嘛,还是要在空旷的地方,由下往上看才更能欣赏到烟花的美丽。 面含笑意,注视着烟花的姚凌云突然啊了一声,捂着眼睛别过头向内。 半空有灰烬飘下,落进了他的眼底。 “怎么?”燕辰被他这声吓了一跳,见人捂着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方寸大乱。转身捧着他的脸,细细地打量了会才放下心来,略略凑近,呼出的气息轻柔且绵长得落在姚凌云的眼帘上。 姚凌云尝试着张了张眼,好半晌才勉qiáng睁了开来,眼角有泪顺势滴下,开启的眼眸亦是水粼粼的,将平日的笃定从容清洗的近乎有点脆弱。 燕辰见状不由得愣了一下,指间缓缓上移,轻轻地碰了碰姚凌云眼角那滴眼泪,有些心软,有些无奈,又藏着点淡淡的责怪道:“小心一点,登高观烟火,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还请寻公子赐教?” 已恢复过来的姚凌云漫然一笑,抬手拉下燕辰的,也不放开,就这么黏糊糊的与之十指相扣,二人重新外看时,满布天幕的烟火已然敛去。 烟火虽是灿烂,但转瞬便消,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漫天烟火却已消失无踪,唯剩零星的几朵,炸开,湮没。 姚凌云抬起空着的手,向外一指,道:“阿辰,看北城门那边。” 又一朵烟花炸开,但很快便消失无踪,偶有夜风呼啸而过,掠起阵阵灰烬,燕辰略略向前护住姚凌云,以免有烟花灰烬再落到他的眼底,并顺势抬目前看。 北面城门,正好位于他们当前所处位置的正前方。 远处城门上,有灯火从左至右依次亮了起来,数百亦或数千盏引魂灯被一一点燃,照亮头顶一片天幕。 高楼底下喧嚣的人群里乍起一声惊呼,而后也骤然安静了下来,几乎人人都仰头望向城门方向。 一步,两步,一人,两人,数十人,数百人,纷纷抬步往北面靠近。 城门之上,禁军统领方肖一身戎装地立在城墙之上,他的手中提着一坛在军中最为寻常的劣酒,价钱贱,酒味大,但入喉辛辣,劲头很猛,用以驱寒最是合适不过的烈酒。 “卑职方肖,今奉辰殿下与寻公子之托,在此祈愿。”有风卷起,夹杂侵体凉意而来,隐在灯罩下的烛火微微晃了一晃,却并未熄灭,方肖收神敛思,迎着满城灯火,抬起手中的酒壶,以酒撒地,郑重道:“愿诸天神佛指引我西征袍泽英灵,寻得归家之路。” 静默的人群中,有低低的悲泣响起。 是啊,一场战争,就算胜了,也总会有人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战场上,再也回不来。 似是被这种情绪感染,越来越多的抽泣声隐隐响起。 有人离开了。 可没过多久又折了回来,手里多了盏闪着荧光的小花灯。 人流中的燕昱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逐渐增多的烛光,点点地照亮目之所及的一小方天地,却没能给他带来些许的温暖,他的内心依旧一片漆黑,这温暖的烛光反而照的他心脏发紧,生无所望。 难道我真的就不如他吗? “阿昱,我们也去点两盏灯吧。”站在燕昱身侧的林情也被面前景象感染了,扯着燕昱的衣袖悄声道。 “夜深了我们先回吧。”燕昱却是摇头,见林情面露诧异,便知自己已然失态,qiáng自敛下心中不该有的情绪,抬手扶着林情,温柔而又郑重地说道,“已经很晚了,就算你不顾及自己,也总得顾忌腹中的孩子。” 林情闻言,面色不由一红,颇有些嗔怪地看了眼燕昱,道:“这有什么gān系?反正出都出来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时间。” 烛启山庄,地处南方,林情出生江南,身上亦带着江南女子所特有的柔软细腻,她的相貌并不如何美丽,但五官细致,温婉如水,很是娴静,完全不似江湖中人。 此时的林情,一脸娇态,在周遭烛火的映衬下更显娇俏玲珑,她笑了笑,抬手轻柔地抚着自己的肚子,微笑道:“能为腹中的孩子积点福也是好的。” 燕昱看着她,注视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心底的负面情绪没由来得尽数消散了去。 “好,我牵着你,你小心一点。” 林情含笑点头。 “这街上的人也不多了。”燕昱左右四顾,寻找着买灯的商铺,锁定目标,携手林情缓缓走过去,道,“择日我再请旨上奏,希望可以为我大襄全体将士祈福,毕竟活着的人更为重要。” “对哦,还是阿昱你想的周到。”林情很是赞同。 百花楼内。 三位名jì的表演已经结束,但花魁评选仍在继续进行,喧嚣声比之表演时还要热烈,芍药、清梅、幽兰三个名字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亮着。 但顶楼上的两人,他们的心思都已经飘远,完全不在这事儿之上了,门窗紧闭,隔绝楼底喧嚣。 室内光线晃动厉害,是燕辰,他正站在烛火前,手执烛剪,挑了挑跳动的灯花,再除去内中多余的烛心。 “这就是你之前瞒着我的事儿吗?” 姚凌云坐着,看着燕辰的背影点了点头,好半晌,他略微有些神游天外的脑海才意识到对方现在正背对着自己,是看不见的,姚凌云不觉笑了起来,隐含闷笑的嗯了一声。 站在烛火前的燕辰闻声莫名,放下烛剪,回首,满脸疑问。 姚凌云摇头:“没什么,只是没想到夜间的灯火竟能如此灿烂。” 燕辰提步走向姚凌云,在另一侧的榻椅上坐下,道:“灯火绚烂至此,但愿所有魂断沙场的兵士们,真能寻此光亮,魂归故里。” “会的。”两个字姚凌云说得分外笃定。 二人对视而笑。 静默半晌,姚凌云才又说道:“时局混乱至此,意欲浑水摸鱼者众,你我根本无能亦无暇一一分辨,但既有人想要浑水摸鱼,那我们便gān脆釜底抽薪,将浑水尽数抽gān,且看欲摸鱼之人究竟如何下手。” 燕辰摇头:“一清二白,自是不会再下手,聪明人又岂会不懂匿影藏形之理?” “这也未尝不是好事。”姚凌云笑了笑,眼眸微垂,昏暗的烛光下,微微颤动的睫羽如展开的蝶翼一般,轻柔且无害,出口的声音亦不似往日温润,稍稍低沉了下来,字字如述心音,道出燕辰心中所想,“接下来,会是一段时间不短的安稳期,你想做的那些事,农桑赋税,民生水利,都可以趁此机会先起个头。” 燕辰稍一斟酌,点了点头。 “子时已过,新的一天开始了,你已经完美得实现了自己的承诺,要回宫吗殿下?”姚凌云说这话时,不仅声音懒洋洋的,就连坐着的姿态也不甚利落,整个人闲闲散散地歪靠在榻椅上,撑着头看着燕辰。 燕辰沉吟一瞬,含笑摇头:“今日休沐,我陪你。” 姚凌云双目一眨不眨地看了他一会,也笑了起来:“好。” 见人没有站起的意思,燕辰不由疑惑:“不回相府吗?” “住这吧,我还从没在青楼里过过夜呢。”撂下这样一句话,姚凌云便不在说话,也不顾燕辰此时的神态,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好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解释道,“你放心,除了莲姨,也就是那老鸨,其他人是不会上来的,莲姨那边我已经嘱咐过了。” 燕辰听了他的解释,反而越加地诧异:“你对这很熟?” 姚凌云抬眸看了燕辰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手顺势抬起,将拿在手中的茶杯给递了过去,微挑了挑眉,示意燕辰品尝一口。 燕辰虽是不解,但还是扬手接过杯子,喝上一口。 姚凌云则趁着燕辰喝茶的时候,好整以暇地开口道:“我当然熟啊,这座名满天下的百花楼可是我父亲的产业。” “噗。”端庄得体、方正持重的大皇子燕辰一口茶没绷住喷了出来,被呛的不行,当然被吓的更重。 “什么?” 姚凌云见状,毫不客气的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极为放肆,边笑还边拍桌子,好一阵都没有停下。 好不容易才止住呛声的燕辰很是看不下去的一把将人从对面的位置上拉进自己怀里,他已经明白过来,姚凌云方才明显是故意的,为表不满,燕辰抬手对着他的脸,就是一通揉捏报复。 姚凌云边挣扎边忍笑,若非燕辰此刻正抱着他,指不定他就要滚到地上去了。中途收声几次也没能收住,过了好久才堪堪止住了笑声,伏在燕辰怀里喘气。 待他顺过气来,两人也便不分开了,就这么黏糊糊地挤在一起。 这时候,姚凌云才颇有些气息不稳地开口解释道:“其实也没什么内幕,最初只是些家园遭劫,无家可归的苦命妇孺,那时候父亲会救下她们,不过顺手而为,也没多想,给了些银钱便让她们自行谋生去了,可谁知后来,她们中的好些人都遇人不淑,最后yīn错阳差地开了这么一家百花楼。” 姚凌云虽只用了三言两语便概括完毕,但燕辰还是能想象得出各中的艰辛曲折。不过,他依旧有些惊讶,感慨道:“我还真想不到,如孟相这么严苛的人,对此居然毫无意见。” “父亲他能有什么意见?”姚凌云扬了扬眉,理所当然,“这里的姑娘各个都是自己靠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与外面的大多数人并无不同,比自视甚高,但无所事事的许多人都要高尚,再者我父亲他只是严慎,不是古板。” “你说的对。” “敷衍我?” 燕辰矢口否认:“以寻公子的火眼金睛,在下岂敢岂敢。” 姚凌云哼哼两声,很是自然,也很是得瑟地接受了这个赞美:“算你有眼光。” 燕辰从善如流地摊出一只手递到他眼前。 姚凌云莫名其妙,抬目看向燕辰,道:“作甚?” “方才公子不是夸奖在下了吗?”燕辰同样做出不解状,眨了眨眼,“既得夸奖,自当打赏?” “大胆。”姚凌云闻言冷下脸,顺势便要起来,可刚直身到一半又被燕辰一把给拉了回去,意欲积攒的威势dàng然无存,只能以倒在对方怀里的模样,严肃道,“本公子一向明赏不费,此等作为能得一句夸赞已是奖赏,你居然还想要物质奖励?” “不能吗?”燕辰边问,边抬手挠上他的痒痒肉。 “当然不能。”姚凌云忍着笑,不过最后他还是没能忍住。 两个人胡乱闹了一会儿,窝在燕辰怀里的姚凌云突然收起了方才吊儿郎当的样子,认真道:“科考在即,明日之后你可别在喊我进宫陪你了,就算你喊了我也会拒绝的。” “嗯。”燕辰揽着他颔首,低声问道:“目标状元郎?” “必须。”自信,从容,笑晏晏。 ☆、慕容淮 深秋,夜风冷,秋霜寒。 今年的秋天比之往年要格外的寒冷一些,尤其是八月二十的这一天,流水未冻,然天已欲雪。 许是因为昨夜烟火大会人人外出的缘故,今夜的玲珑街上行人寥落,异常冷清。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寒冷的天气更能阻止人们外出的脚步了,就连原本日日外出,一月难得见上一次的公子慕容淮也不例外。 这一日,慕容公子并未离开望花楼,他甚至兴致颇好的自己出钱包下了自己的酒楼。 一壶酒,一张临窗木桌,两只摆好的白瓷酒杯,外加一套红泥小火炉。就这么怡然自得地面对着玲珑街,并取来去年晒gān的青梅有条不紊地煮起了酒。 红泥小炉里所燃烧着的,是今夏慕容淮特地从泰山之巅带回来的,gān透了的小松果,轻微的劈啪声随着火光跳跃不断响起,松木所特有的清芬之气随之散发而出,配合不断溢出的青梅酒香,很是好闻,很是雅致,亦很是自在惬意。 一轮明月,满地银霜,已是月上中天之时,本就行人寥寥的玲珑街,此时更是渺无人踪,好半晌都没有一个行人经过。 慕容淮闲散坐着,提壶自斟,举杯自酌,一只手撑着下颔,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好不悠闲自在。 又过了许久,慕容淮的视线里突然多了一个身影,云锦紫衣,眉目如画,甚为养眼。 慕容淮先是一怔,握杯的手也不由顿了顿,而后眉梢轻扬,笑了起来,毫无遮掩的视线就这么直白地扫了过去。 在街上行走的,不是别人,正是燕煦。 在府中闲极无聊的燕煦,索性只身出了府邸,一路信步而走,不知不觉间就走过了玲珑街,来到望花楼下。 察觉视线,燕煦抬头,笑意晏晏的慕容淮就这么直接撞进了他的眼底,对方甚至还冲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慕容淮唇角一勾,面上笑意更深,道:“天寒露重,这位公子,挺有闲情?” 望花楼的慕容公子,整个东都谁人不知? 燕煦自然也是知道他的,微一偏头,挑了挑眉说道:“有闲情,却没逸致,公子有何高见?” 慕容淮再次举起手中的酒杯,漫声道:“高见没有,却有酒,亦有闲情逸致。” 燕煦摇头:“酒入愁肠,既不可解愁,更不能忘忧,不适合本……公子。” 慕容淮同样摇头,不甚赞同:“酒亦不为解愁忘忧而饮。”顿了顿,一抹洒脱之色浮起,朗声继续说道,“朗月清风,即可浮一大白。” 燕煦闻言,出口反问:“没有原因,不问结果?” 慕容淮一笑:“人生苦短,何必执着因果?” 有意思,燕煦看着慕容淮的眼底闪过一抹好奇,轻笑了声,道:“如此,那这杯酒便有劳公子了。” 慕容淮挑了挑眉毛,抬手一指其位对面,做出邀请:“如此,还请公子上楼一叙?” 燕煦未置一词,直接抬步走进了望花楼。摆手拒绝了小二的指引,拾阶而上,视野瞬间开阔了起来。 松香梅香隐在温厚的酒香之下,尘世间所有的烦扰仿佛都消散在了这样的酒韵之中,唯留心旷神怡。 燕煦深呼一口气,似喟似叹地感慨道:“慕容公子果然会享受。” 慕容淮闻言笑了下,视线未移,依旧注视着面前的小火炉,只抬手指了指对面,示意人坐。 燕煦也不在意,径直上前落座。 时间在静谧中流逝。 良久,雾气缭绕,酒香窜动,是酒煮开了。 拾袖,执壶,再慢悠悠地往面前的瓷杯中倒入刚煮好的青梅酒,慕容淮这一串动作下来,行云流水,观之赏心悦目。 清冽酒香袅袅扩散,比之刚才更加浓厚。 “我听说,一个好的酿酒师,在每年的第一场雪过后,都会去收集红梅上的落雪,说是那样酿出来的酒,会带着九重天的苍茫和辽远。”慕容淮抬手把酒杯朝燕煦的方向推了推,桃花眼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无谓道,“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若不能享受,岂不无趣?” 燕煦抬手举杯,轻嗅,翩翩笑意自他的唇角漾起,瞬间便爬上眼梢:“何为有趣,又何为享受?各人皆有各人的看法,不可一概而论。”品了口酒,又道,“不错。” “自是不可一概而论。”慕容淮看似随意地接了话头,话锋一转,眉微挑,几分落拓,几分张狂,“但,若是自己觉得有趣,享受,旁人如何看,如何想,又与我何gān?” 许是因今日天候之故,亦或只因面前之人是慕容淮,名动京师的慕容淮,一向韬光养晦,扮猪吃老虎的燕煦,竟然起了辩论之心。 搁杯,后靠,锋芒毕露。 “公子倒是性情中人,然在我看来,是否在意他人眼光,不过是种生存方式,本质上并无不同,只是后者听着比前者清高一些罢了。” “清高?”两个字,慕容淮似是反问一般地重复了遍,旋即摇头笑笑道,“我倒未如此想过,只是觉得后者比前者活的更自在一些。” 慕容淮捏杯在手,似笑非笑地看着燕煦,又仿佛是透过表面的他,看向他内心深处潜伏着的那个他,指节微微曲起,无意识的轻轻扣了扣杯沿继续道:“或是说,活的更像自己。” 燕煦垂着头,极其认真地看着面前炉火,好像眼前明灭不定的火光藏着什么重大信息一般。 许久他好像才反应过来似得,牵了牵嘴角道:“公子随情随性,独居一角亦可孤芳自赏,确实值得艳羡,只可惜,这个世上俗人居多啊。” “哦?”慕容淮随口一接,把玩许久的杯子,终于被他送到了嘴边,饮下一口,微微挑了下眼,玩笑道:“如此说来,这十万红尘软帐,八千大好河山,公子想必……也逃不过吧?” 有风自身侧拂衣而起,轻柔回旋,chuī过长街,chuī过窗檐,chuī散了萦萦绕于鼻端的醇酒清香,将团团白雾卷离酒壶之上。 燕煦笑了,真正意义上的笑了,眉宇间的神色如摆动的衣角,挡不住的飞扬了起来:“心之所想神之所向,为何要逃?” “不想,原来公子心神所向竟是在此?”慕容淮放下手中酒杯,抚掌而笑,可不出一瞬,他又收神敛思,眉峰凛冽,“四公子好大的心胸啊。” 正如燕煦自己说的那样,人生有些尝试一定要做,有些赌局不可避免。 而他的运气,一向很好。 燕煦提壶自斟,一举一动,比文士更为雅致,慵懒漫然道:“江山无限,哪个男儿学文习武不为指点社稷,策马河山?这不过是件寻常事,没有原因,也不必非要结果。” 慕容淮眯着眼笑了,意有所指地问道:“这话,你逢人就说?” 燕煦的眼神里前所未有的恨冽一闪而过,隐隐的风雨欲来之势随笑消逝。 举起仍握在手中的酒壶,道:“这酒,你逢人就请?” 慕容淮明显一怔,旋即哈哈大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 “如慕容公子这般的出世奇才,若不指点社稷,策马河山,而如现在这般无为碌碌,得过且过,未免可惜了。”燕煦提杯示意,继而一口灌下。 慕容淮执壶倒酒,顺势也替燕煦添上满杯,风流眉眼挽着笑意,在昏暗烛火的映照下竟令燕煦觉得有些晃眼。 良久,慕容淮才开口道:“公子谬赞了。” “会吗?”两个字,一声疑问,燕煦说的温婉,恰如这深秋的夜风,乍凉还暖。 “自然。” 燕煦笑了。 慕容淮看着视线内的青年,唇角扬起,浅浅的带出了两颗小虎牙,明明年纪已经不算小了,可这一笑却比孩子更为天真可爱,说是青年,倒不如说是少年更为恰当一些。 “安居守业,无欲无求,此等隐逸风范着实令人欣羡,但……”燕煦起手支额,半斜着脑袋,束起的长发顺势垂下,半掩着他的侧脸,一双清澈的眼眸即便在昏暗的环境下,亦清透的一眼到底,“这样的特质还真难让人将其套用在名满天下的慕容公子身上。” 慕容淮见状同样伸出一只手拄着下巴,另一手则轻轻地放在白瓷杯的边缘,颇有节奏地敲击着,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真挚的没有半分虚假:“江湖一角,无论在如何的声名远扬,又岂能与朝廷。”略顿了顿,慕容淮看了燕煦一眼,继续道,“与皇室的胸怀天下相提并论?” “那……”燕煦举起酒杯,“敬江湖?” 慕容淮提杯与之相撞,道:“敬皇室!” ☆、琼华宴 华灯初上。 御花园内,灯火通明,人声不止。 琉璃灯,huáng金盏,觥筹jiāo错,灯影摇曳。 丰盛的美食,曼妙的乐声,皆被无视在了一旁,几乎所有的人都手捧酒盏围在姚凌云的身侧。 敬酒喝酒,说完恭贺的话语后,退出,再寻另外两人,继续敬酒喝酒,恭喜恭喜,完了又重新绕回姚凌云身边。 杯酒下肚,也便放的更开了,众人的笑语声里夹杂着袅袅乐声,还挺和谐的,一时间气氛很是热烈。 所有人都很高兴,唯独姚凌云。 因为他已经整整被灌了一个晚上的酒了,可围在他身边的人却丝毫不见减少,那边的那个阮尚书,您已经敬过三次酒了,怎么还来! 有点晕晕乎乎的姚凌云记性和判断力还是惊人的好。 两日前,大襄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正是拉下帷幕。 新科状元的人选,不出所料的,正是天下第一才子姚寻。 中的名单正式公布后,姚凌云便一直处于忙碌之中。答谢受礼,骑马走街,好不容易腾出点闲暇,又到了朝廷赏宴的时间。 休息不足的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进宫,含笑领赏,叩谢天恩。 大皇子燕辰微抬手示意礼毕。 开宴后,姚凌云心下当即松了口气,在座的诸位朝臣基本都是他认识的人,自己的话,所属的阵营分明,也无需他们再拉拢客套,只要低调一点,再加上今夜在场的还有另外两位新进的榜眼及探花,想来之后的时间是可以默默偷个懒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休息的时候,四皇子燕煦突然起身,执杯敬酒道:“寻公子学识渊博,果真岀类拔萃,真不愧为我等楷模,这一杯本皇子敬你。” 人皇子都这么说了,姚凌云又岂能拒绝?心下再怎么不情愿,行动上还是得赶忙起身,含笑客套着:“四殿下过奖,寻愧不敢当,请。” “公子谦虚了,本皇子方才所言,若连寻公子都不敢当了,那这天下间,还有谁能担得起?”燕煦略歪了歪头,清俊的脸上带着熟悉的,讨人欢喜的笑,浑身上下透着点漫不经意的温雅贵气,视线缓缓扫过在座之人,谦恭道,“诸位大人,你们说是吗?” “四殿下此言不假。” “确实啊。” “寻公子八斗之才,本官一向钦佩。” “寻公子实乃天下年轻人的典范。” “寻公子,请务必与本官满饮此杯。” “本官亦是。” “寻公子请。” …… 半刻之前,姚凌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像现在这样,被一众官员拉着一杯又一杯地被灌酒。 思及此处,姚凌云侧眼,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向端坐对面的燕煦,若非他起的头,其他人也不至于这么一拥而上。 察觉到姚凌云的视线,燕煦遥遥举杯,微眯着眼笑着,乖巧安静。可看在姚凌云的眼里,却活脱脱就是一只小狐狸。 咦,阮大人你怎么又来了?事不过三,你不要太过分了!那边的榜眼和探花还在等着你呢? 当然,这些话姚凌云是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口齿伶俐的寻公子,在这一夜,被彻底地剥夺了讲话的权利,张嘴就是喝。 站在漩涡中心外的榜眼和探花,看着这样的场景,默默对视一眼,颇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只是探花郎的眼中,隐隐藏有那么一丝兴味。 这次科考的探花郎正是当日姚凌云在望花楼里偶遇的其中一名书生。 对慕容公子神往已久的书生彦清。 科考之前还想着一见传闻中的人物,这样的人对名满天下的寻公子自然也是非常的感兴趣。 彦清甫知姚凌云就是姚寻的时候,也被下了一跳,还好他的心理素质过硬,没有当场出丑,至于姚凌云,就更加不会了,他甚至还颇有些风趣地冲彦清眨了眨右眼。 二人趁着上殿之前的空档,略略jiāo谈了会儿,从彦清的口中,姚凌云得知了,当时他颇为欣赏的沈崇志亦在二甲进士之列。 至于叶行风,那日之后他们也再没见过。对于这一后续,姚凌云乍感意外,然,仔细一想却又不觉意外。 歌声醉月,醇酒飞觞,众人酒兴渐浓之际,一直跟在启帝身侧的前大内总管傅安,突然领着几个手捧纯木托盘的太监远远走来。 在场官员到底都是朝中栋梁,十分懂得做人,此时虽然酒喝的有点多了,可还是第一时间安静下来,退至一边,让出通道,主位上的燕辰此时也已站起,准备相迎。 可傅安却悄然无息地对燕辰摇了下头,含笑走近,对燕辰行一大礼。 燕辰心下有一瞬诧异,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微抬手示意道:“公公请起。” 燕辰的视线从傅安身后缓缓扫过,抬步走下主位至傅安跟前,复又道,“不知近日父皇的身子可还好?” “大殿下挂心了,陛下近来的身子尚算安稳,偶尔还能起来走走,散个步,今日也是晚膳后起身走走消食之际,远远地看到这边灯火鼎盛,才知道今夜是琼林宴。”傅安满脸笑意,转过身,视线从一甲三人身上一一地看过去,再抬手示意了下身后跟着的太监们手里所捧着的木托盘上的毛笔道,“这是陛下特地命老奴送来,赠与三位的,希望诸位能尽己所能,为大襄为百姓付诸心力。” 三人纷纷走出,跪地谢恩。 傅安将启帝赐下的御笔一一jiāo付三人后,站在姚凌云的身前笑问道:“陛下还让我带一句话给寻公子,寻公子可还记得当年的约定?” 姚凌云闻言,怔了一下,原本被灌得有点晕乎乎的脑袋,也在瞬间便清醒了过来,启帝人不在此,姚凌云无法从傅安的脸上探得蛛丝马迹。 可启帝为何突然在此时提及当年的约定?是阿辰近日所为引起了陛下不满?不可能,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便立马被姚凌云给推翻了,他对燕辰有信心,也对自己的眼光有绝对信心,再者从傅公公刚才免去燕辰相迎行礼的举动来看,亦是不可能,那结论只有一个,是陛下他终于心有定见了。 姚凌云眨了眨眼。 许是饮酒过量之故,他双眼开合的速度很慢,恰如在场一众围观人士此时的心情一般,一刻三秋。 好半晌,姚凌云才慢悠悠得开口道:“从来不曾忘记,以后也不会忘却。”又顿了顿,他突然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遂然变得郑重而又温柔起来,没头没脑的补上一句道,“我不会失望的,相信陛下也不会失望的。” 傅安上前将姚凌云扶起,并示意一起跪下的榜眼及探花也一同站起,对姚凌云点了点头道:“寻公子的话,老奴定然只字不漏,亲口带给皇帝陛下。” 姚凌云点头。 “快入冬了,还请公公转告陛下,要保重身体。” “定然,公子有心了。” 话毕,傅安再转头对燕辰躬身一礼:“礼已送到,奴才就先行退下了。” 燕辰收回了落在姚凌云身上的目光,颔首道:“公公请。” 随着傅安离去,琼林宴又恢复了喧嚣。只是这会儿,大家也不再围着姚凌云敬酒,左右闲谈,言笑晏晏。 有三道视线,则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姚凌云打量。 其中一道来自宁王燕骁,不过他很快便移了开去,转而落到一旁的姚孟轩身上,看到他正面含笑意的与旁坐之人jiāo谈,显然心情十分愉快。 将门虎子,宰相家中出状元,确实值得高兴,呵。 燕昱收回了落在姚凌云身上的视线,把玩着左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若有所思,方才傅安的摇头之举再加上父皇忽然提及的与姚凌云的约定,使得燕昱突然萌生了不好的预感。 难道父皇已有决定? 月上中天,姚凌云趁众人都没注意的时候,悄悄起身离席。 离开位置的姚凌云也并没走出多远,只是来到中庭,打算站一会儿醒醒酒便回去。 已是秋末,寒冬将至,扑面而来的风,冷而刺骨。 中庭的中央位置,种有红梅树,时未入冬,故而眼下之景,没有红梅,只有枯枝。有风chuī过,树枝咔咔作响,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森然趣味。 姚凌云自得其乐间,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 回头,看到来人,虽觉意外,仔细想想却又不感意外,微躬身行礼道:“四殿下。” 燕煦含笑上前,甚是关切道:“寻公子,你还好吗?” 姚凌云同样满面微笑,回道:“托殿下的福。” 燕煦深感欣慰:“没被灌到不省人事,确实是托本皇子的福。” 姚凌云亦深有同感,点了点头:“只头晕眼花,脚步虚浮,的确是托殿下之福。” 夜风冷而秋意浓。 风姿迢迢的二人对立静站,又都面含浅笑,观之很是和谐,若忽略了他们口中所说之言的话。 “本皇子的福气可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便是寻公子你也不例外。”燕煦脸上的笑纹逐渐敛下,苦恼之意默默腾起,“而我实在是不忍心折了寻公子你的福气,作为jiāo换,不如你告诉我,你和父皇有何约定吧。” 姚凌云闻言,很给面子的也露出了个苦恼的表情,而后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眼神一亮,道:“臣和陛下立有约定,那便是沾了陛下了福气,有陛下的福气护持,再承受点殿下您的福气,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寻还是谢过殿下挂心。” 燕煦此时,仿佛终于绷不住脸了似得,目光冷冷地瞥着姚凌云,不发一言,随后冷哼一声:“父皇的福气岂是你能承受的?。” “无论能否承受,陛下既赐于我,那姚寻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将之抛下。”姚凌云娓娓道,他说话声音柔和、悠扬,很是好听。 知他不会告诉自己,燕煦也不着急,他并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要知道父皇和姚凌云究竟约定了什么。他与其他人不同,他有的是时间,他等得起。 人所有的希望都藏在等待里面,只要愿意付出等待,希望迟早会来。 所以他不急。 他之所以会站在这里,只是顺应了心下的第一想法罢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备受众人宠爱的四皇子一向如此,不是吗? “你不告诉我拉倒,我改天找父皇问去。”燕煦摆出一脸我也要和父皇做约定的表情,又是一声冷哼,完了拂袖走人。 姚凌云注视着燕煦离开的身影,若有所思。 “寻公子真是好雅兴,放着鲜花美酒不赏,偏偏到这来欣赏这光秃秃的枝丫。” 刚走一个又来一个,不过欲得片刻安宁罢了,何时也变得如此艰难?姚凌云心下叹息,可还是回身笑道:“你不也一样吗?” 彦清步步走来,不紧不慢,悠然自在,在距离姚凌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漫然一笑道:“总角之宴,中规中矩,总是比不得私下相处来的轻松自在。” 姚凌云不置可否,笑了笑,道:“放达不羁,彦大人好气度啊。” “诶。”彦清抬手制止,“公子这声大人未免叫的太早了些,在下实不敢受。” 话虽如此,可彦清面含微笑,出口的声线亦是不疾不徐,完全听不出半分不敢受的意思。 姚凌云偏了偏头看着他,也懒得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他多做纠缠,顺着对方的话题,故作不解笑问道:“会早吗?” 二人相隔几尺,对立而站,脸上都带着浅浅的笑意。有风拂来,夹杂着不少凉意,四周很安静,隐隐约约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阵阵欢笑之声。 未等人答,姚凌云上下打量着对方,继续侃侃而谈道:“书生过于迂腐,与公子通达外放的个性极不相符,而侠士又过于豪放,和公子的儒雅形象亦不相匹配,故而寻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唯有这声大人最是适合阁下。” 哈,彦清轻笑出声,状似钦佩道:“不过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寻公子却已历经思来又想去,脑子转动了一个来回,真不愧是圣上所亲口御封的天下第一才子,心思之巧妙果真当世无人能及,在下佩服。” 姚凌云扬声一笑:“彦兄谬赞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不卑不亢,从容有度。 “哈哈哈哈,寻公子好口才,亦好气度。”彦清抚掌赞叹,脚下不紧不慢地抬步靠近一些,挑了挑眉,“然当日欺瞒之事,寻公子不打算解释一番?崇志兄那几日可是心心念念等着公子来寻啊。” 姚凌云闻言两手顺势一摊,眨了眨眼,无辜道:“在下名寻,字凌云,一直以真名结jiāo,从未刻意欺瞒?” 彦清点点头:“嗯,只是没有特意告知。” “抱歉。”毫无预兆的,姚凌云突然很是诚恳地说道。 本侃侃而谈的人忽然一反常态地诚恳道歉,占着理的彦清有那么一瞬间反倒觉得是自己过于咄咄bī人了,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下意识就开口劝解:“无妨。” 姚凌云仿佛正等着他说这句话一般,双眼微眯笑了起来:“就知道彦兄你不是这么计较的人,世间诸事,红尘三千,不再眼而在心啊。” 又被摆了一道,彦清哂笑一声,道:“若非此地是大襄皇宫,天下权柄的聚集中心,我还当寻公子意欲修道成仙,抛却凡尘了。” 姚凌云听出了他话中的微讽之意,笑了笑,故作没听懂,顺着对方的表面话意,颇有些遗憾接上:“诶,你别说,我还真有过这想法,只是在下凡夫一个,修仙是不可能了,只要死后不变鬼就满足了。” 彦清扬眉:“凌云兄也相信这世上有鬼?” 姚凌云:“彦兄不信吗?” 彦清先是轻轻笑了一声,而后叹息:“凌云兄又在算计人了,以问题来回答问题,此乃世间最狡诈的话术之一啊,寻公子作为天下读书人的典范,此举实不可取。” 姚凌云抬手摸了摸下巴,说道:“这典范的限制可真多啊,我突然不想做了。” “……” “我开玩笑的,你别这么看着我。” 儒雅中带点风趣,这是彦清一刻钟前对寻公子的认识。 而这个认知在这一刻的jiāo谈中又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但彦清不愧是彦清,他很好的接受了对方这个更为豁达的性情,甚至更加欣赏。 “这可由不得你,并不是随便一个读书人都能有机会与千古一帝立约,这典范寻公子怕是逃不掉了。” 姚凌云眉峰轻扬,而后移开目光,望向光秃秃的梅林,仿佛低声曼吟一般地说道:“我自然要信,鬼神鬼神,既有神又怎会无鬼?”身上的酒气已完全被夜风chuī散殆尽,姚凌云迎着漫天星辰,回首笑道,“大襄每年都会举行祭天大典,天子祭天,祈求皇天后土庇佑苍生,你我既入朝为官,自然当以朝廷的信仰为信仰,若非满朝文武万众一心,又何来天下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目光不期然地遇上一双眼瞳,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想来不过如此,彦清微微怔了怔,随即唇角勾起,带出一个微笑。 “听君一席话,受教。” 姚凌云正准备开口,一道突兀的声音突然传入。 “寻公子。” 姚凌云闻声侧目,来者是燕辰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不由问道:“何事?” 小太监一一对二人行礼,躬身道:“公子离宴迟迟未归,大殿下甚为担心,故而派奴才来看看。” 姚凌云有一瞬惊诧,竟很久了? “大殿下吩咐说今夜,公子。”小太监顿了顿,满脸笑道,“和探花郎都是主角,不可缺席太久。” 能在大殿下的身边脱颖而出的人,果真各个不同凡响,这小太监也是人jīng啊,彦清心下感慨。 姚凌云不声不响,本想趁众人都没注意到时,悄无声息地回到座位上。 距离位置几步之遥,宁王燕骁突然执杯揶揄道:“寻公子作为这琼林宴的主角,却悄悄离席,迟迟不归,该罚。” 宁王看似昂然自若,不甚在意,然出口的声线洪大,在座之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姚凌云离开位置,其他人自然都看在眼里,只做不知而已,经宁王这么一说,众人也不好装瞎,纷纷侧目而视。 姚寻见状,心下一叹,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名叫做落荒而逃的冲动,但他到底没有逃走,快步回位,一手执杯,一手握壶,不出一会儿,满满三杯酒,尽数下肚。 “王爷说的是,我认罚。” “好。”燕骁放下手中酒杯,鼓掌,扫视而去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擦过不远处的姚孟轩,笑道,“寻公子好酒量,可比你父亲qiáng多了。” 听宁王提及姚孟轩的酒量,众臣无不笑出声来。 右相一杯就倒的酒量和他的治国学识同样,天下闻名。 姚孟轩只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什么。 没等姚凌云再打太极,一旁安静坐着的燕煦突然开口道:“看寻公子这架势,想必还能再喝上三百回合。”燕煦嘴角含笑,明若星辰的眸子眨了一眨,恍如一个稚气未脱的孩童般,“诸位大人你们不行啊,平时写诗作曲比不过寻公子也罢,这喝酒也不如他,那也太说不去了吧?” 燕煦此言一出,群臣纷纷不服,各个都拿起了酒杯。 于是乎,折返酒宴的姚凌云又被众人拉着灌了好几轮的酒。 燕煦心情甚佳,含笑围观。 ☆、醉鬼才子 酒宴结束后,被灌的有些不知东西南北的姚凌云,当夜,留宿东宫。 特别嘱咐了姚凌云一阵之后,姚孟轩才起身从宴会上离开,此时散场的人也已走得差不多了,姚孟轩行走在出宫的长廊上,脚踩木廊的回音细碎而低沉。 彼端,宁王燕骁正踏步从另一条曲折的回廊上缓缓向姚孟轩的方向汇合。 两条岔道的尽头,大襄王朝名动一时的将与相,狭路相逢。 姚孟轩目不斜视,仿佛眼中无物般,直直向前,视若无睹。 宁王亦同。 二人相距半丈,比肩而行,沉默许久,燕骁先行出声道:“姚相。” 姚孟轩:“王爷。” 两句称呼,所落下的是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 不可逾越。 燕骁淡然一笑,仿佛他两不过是最普通的同僚一般,出口恭贺道:“宰相家中出状元,寻公子此番不负众人期望夺下状元的名头,本王再次恭喜。” “王爷客气了。”姚孟轩亦淡淡接上。 夜色沉沉,子时已过,所有繁华散去后,本热闹非凡的内宫,也犹如这夜色一般沉寂,没有灯光,唯有月色。 清冷月光扬扬洒下,映在踱步的二人身上,反而使得两人的身影多了几分幽暗。 往宫门口的路,不长,却也不短。二人一路上似是相安无事,但双方都知,尤其是燕骁,他知道,他也感觉得到,姚孟轩在刻意的与他保持距离,一条名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距离。 前方宫门已在眼前,鬼使神差般的,燕骁突然开口道:“当年,你没有上禀皇兄,我以为你是站我这边的。” 姚孟轩闻声顿步,一转头,便对上了燕骁侧首看来的漆黑双眼,那一刻,他在他的眼底看到了很多,不解,寂寞,还有苍凉。前尘往事不受控制般的一并涌上心头,一时之间竟令姚凌云有些怔住了。 他们曾经是最好的兄弟,最qiáng的搭档,最默契的战友。 大襄双壁所向睥睨。 在这一瞬间,姚孟轩突然觉得他坚硬如铁的内心,仿佛裂开了一道小口子,几欲被人窥破内中柔软所在,好半晌他才稳下心神,依旧qiáng硬道:“自古,将相失和,乃国之大妨。” “是吗?”燕骁嗤笑,狭长的眼微眯着,挑起的眼尾勾出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似无情又似参杂了太多情感,“为了以后的天下太平而做出的牺牲。哈,那还真是难为你了,姚相此等情操,真可谓感天动地啊。” 姚孟轩默然不语,只冷冷扫了一眼,脚下步伐又重新踏出。 燕骁顿在原地,看着姚孟轩一步一步跨出,慢慢地越过自己,慢慢地走在了自己的前面。 那个人只是穿着最朴素的青色官袍,可看在燕骁眼里,却好象映着淡淡的光晕,让他移不开眼睛。 “阿轩。” 已走出一丈的姚孟轩闻言突然身体一僵。 一个称呼,听在耳中却仿佛石子落湖一般,dàng起一波波涟漪,心湖剧震。 “虽君负我,但我,从未有负于你。” 姚孟轩笑了,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出口的,但他听见了自己的说话声。 “凡事有因才有果,一事因造一事果。” 如果没有南平之战,没有分歧也没有决裂,没有yīn谋也没有利益,那一切是否会有不同,这是多年来,姚孟轩内心第一次产生这样的疑问。 不会的。 略顿了会,姚孟轩苦笑,已经发生的事,又怎还有如果?脚下一步一步跨出,一步一步远离。 “哈。”燕骁自嘲一笑,扪心自问,你还在期待什么? 夜色深沉,月光正好,星光稀薄,微风醺然。 回到宫中的燕辰在宫人地伺候下洗漱更衣。 当他整理妥一切转身来到姚凌云所在的房间时,就看到姚凌云还在桌前呆坐着,只见他微侧着身靠在桌案上,撑起的手托着腮帮,一脸昏昏欲睡。 而几个服侍的宫人则站在他的身旁,面面相觑,左右为难,不知从何下手。 燕辰轻笑了下,出声示意众人退下。 一室宫人鱼贯而出,并为二人带上了房门。 待到寝殿中只剩下其与己两个人时,燕辰才跨步走到姚凌云的身边,抬手拨了拨姚凌云散落在额间的发丝,出口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添上了几分柔和。 “还难受?” 姚凌云哼哼几声,没有回话。 暖huáng色的烛火打在姚凌云的脸上,将他的侧脸衬出一丝脆弱的味道,燕辰垂眸看着,内心突然软的一塌糊涂。又静站了会儿,燕辰置于身侧的两只手同时抬起,一手托着姚凌云的脸,另一只手则覆在姚凌云正托着腮帮的手上,并顺势拉下,微俯身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柔软的唇舌顺着鼻梁缓缓地滑到了对方的嘴唇上,轻快地啄了一下,也不待深入,便分了开来。 燕辰含笑看着姚凌云,放轻了出口的声线,半哄半骗道:“乖啦,先将这碗醒酒汤喝了好吗?喝完你会舒服一些的。” 姚凌云软软地靠在燕辰的胸口上,闻言抬眸他一眼,依旧不言不动,没有半分要去碰那碗醒酒汤的意思。 姚凌云今夜身着一件深红色的冠服,异常鲜艳的颜色,为他本就清俊的容颜再添一抹艳丽,而今夜由于饮酒过量的缘故,他面颊泛红,动了情,染了意,只这一眼,眉间眼底已然风流无限。 此等颜色,令燕辰的心跳骤然加快一些,他抬起手捏了捏对方的鼻子,低声道:“你怎么这么可爱。” “因为你一点也不可爱,所以才会衬托的我如此可爱。”姚凌云闷笑着,很是自豪。 虽然醉了,可他依旧对答如流,天下第一才子绝非làng得虚名。 燕辰亦是好脾气地笑着,也不反驳他,旋身坐他的身旁,让人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身上,拿起桌上的醒酒汤,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一碗见底,再伸手替他抹去嘴角的汤渍,目光很是温柔,动作也很是轻柔。 姚凌云没有反抗,对方喂一勺他就喝一勺,无比配合,很是习惯。 “都是你四弟害的。”晕乎乎的姚凌云还记得罪魁祸首是谁,告状道。 他的相貌本就出色,此刻脸上带着懵懵懂懂的抱怨,撒起娇来杀伤力更是成倍增长。 “嗯,明日我就狠狠地惩罚他给你出气,今夜我们先歇下可好?”燕辰从善如流接道。 “骗我,你才舍不得罚他。”姚凌云的语气不满极了,“你们家一个个就知道宠着他,他都快被你们给宠上天了。” 燕辰故做认真的跟人斤斤计较道:“你也是我家的啊,可你从来不宠他。” “他不稀罕我有什么办法。”姚凌云边说边想起幼年时在燕煦身上碰的钉子,哼了一声,撑着燕辰的胸口,摇晃晃地直起身子,警告道,“以后你也不许再宠着他,听到没有?”说完,又舒舒服服地靠回去,含含糊糊的说着,“你只能宠我一个人。” 燕辰失笑,也不跟醉鬼一般见识,点点头:“好。”至于最后会不会实不实行就在另说吧,“那寻公子现在的心情有好点了吗?我们能去睡觉了吗?” 姚凌云犹豫了会:“我考虑考虑。” “这还要考虑啊,我都这么有诚意了。” “要不是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本公子连考虑都懒得考虑。” “那我不是该歇歇你?” “当然啊。” …… 二人又坐着磨磨蹭蹭了一会儿,燕辰半搂着姚凌云,时不时得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地蹭了蹭,好半晌,才起身将人抱上chuáng榻,亲力亲为地为他除去衣衫,拧快湿布来,给人草草地擦拭了下。 毕竟他很少做服侍人的活,不甚熟练。 “阿辰。” 燕辰打点好一切,闻声回头,便看到姚凌云一身懒散地靠在chuáng榻上看着自己,黑漆漆的眼睛里闪动着明亮的光泽。 喝醉了可真粘人啊,燕辰心下一动,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摇了摇头,抬步走近,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重新闭上双眼的姚凌云又轻笑着,很是满足地再叫了一声。 “阿辰。” “我在。”燕辰靠近,与他十指相握,却感到了一阵冰凉,不由皱了皱眉,道:“睡吧,我在。” 姚凌云唔了一声,整个人都软绵绵,有气无力似地靠在燕辰身上,双目依旧闭着,隔了好半天才迟缓道:“我听你的。” 这是他从未表露过的一面,燕辰很是受用,顺势将他搂入怀中抱起来,上chuáng,睡觉。 ☆、雪夜煮酒 秋去冬来,时间如水流逝。 高中状元的姚凌云,入户部,掌全国疆土、赋税,稳固大襄咽喉。其他高中的举子,或入翰林,或进六部。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前进着,整个大襄政治清明,呈一派河清海晏之景。 然这一年的冬天却格外的寒冷,尚未立冬,洋洋洒洒的雪便已开始下了一场又一场。 这一日,天候yīn沉,灰蒙蒙的苍穹下,六菱形的雪花带着弧度似地从空中飘零降落,撒下一地银白。 在府中闲着无事,一时兴起起欲出门踏雪的燕煦,在于庆源地张罗下被包裹成一只洁白无害的圆润大团子。 燕煦虽对此表示抗议,但也奈不过于管家的一意孤行。 圆润的团子燕煦跨步从厚厚的积雪上一步步走过,脚踩雪地的奇特质感令他不自主地缓下了脚下的步伐,一步一顿,直至慢慢停下。 “殿下?”身后为他打伞的于庆源见状,不由诧异问道,“怎么了?” 停步的燕煦,环视着周遭一地落白,少时燕辰趁启帝不注意偷偷带他出门踏雪看梅的回忆不由被唤醒,本无表情的面目不觉柔和开来。 “差人进宫转告大殿下,就说本皇子要入宫看望。” 说话间,燕煦转身回头,他的眼里,隐敛着期盼,嘴角亦沾染着欣悦的微笑,看得于庆源神色一黯,不过仅一瞬间,他便恢复了往常的一丝不苟,一板一眼接道:“是,那殿下今夜还回府吗?” “不回了。”燕煦摆摆手,“你也不用跟着,回去吧。” 于庆源摇头:“雪虽不大,但落到身上终归不好,我送殿下上轿。” 燕煦睨了他一眼,笑了:“随你,我看你是摆脱不了老妈子的命了。” 于庆源神色不变,声色亦无变化,说道:“殿下若是能乖巧听话一些,不要一时一个主意,那我也不必如此超烦。” 燕煦面上笑意不减,只意味变了,有点嚣张,带些揶揄,但没有丝毫的恶意,轻轻哼了一声,颇有些无理取闹道:“可我觉得老妈子庆源挺好的,看来为了维持你这种状态,本皇子以后还需要更任性一点。” 于庆源看着他,无奈摇头。 “小心脚下。” 东宫。 燕辰正提笔舔墨,凝神注力,笔落均匀而走,墨迹蜿蜒苍劲,笔走游龙间,屋外宫人轻声来报,四殿下来访,已从府邸出发,不刻便会到来。 燕辰点点头示意对方下去准备,最后一捺收尾,将笔悬回笔架。 到是本靠在榻上看书的姚凌云倾身站了起来。 “怎么?” 姚凌云耸了耸肩,叹息:“四殿下既然要来,那我还是先回府吧,左右时间也不早了。” 燕辰看了眼昏沉的天色,略一琢磨,颔首赞同,笑了笑,说道:“真不知你们两是不是八字不合。” 姚凌云也跟着笑了起来,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我看是的。” 燕辰:“能揽天下人心的寻公子,却败在了四弟的手上,这于理不合啊,寻卿不打算努力努力争取将这八字导回正途?” “殿下怎知微臣没有想过?”姚凌云长长叹息了一声,再道,“要打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如同治病,讲究循序渐进,而我正处这个治疗过程之中。” 燕辰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点了点头,而后道出疑问。 “那为何本皇子看不出丝毫成效?” “实在是令弟太过狡猾了,我进他退,我疲他扰,真真是令人头大如斗,故而微臣才会断言,我与他,八字不合。” “那寻卿要放弃了吗?” “当然不,但需要换种方法。”姚凌云挑了挑眉,话毕,转身外走。 “愿闻其详。” 随着姚凌云向外跨步,燕辰亦抬步随后相送。 房门打开,寒意与屋内的暖意骤然相触,瞬间鼓起宽大袖袍,先于燕辰几步姚凌云顿步回首,微摇了摇头,示意对方别送了。 “无视他喽,在战略上重视他,但战术上,要彻彻底底地藐视他,不能让他再觉得自己处于优势地位,否则他只会更加得寸进尺。” 话毕,姚凌云抬步走下台阶。 燕辰立于阶上,含笑看着对方一步步慢慢走远。 姚凌云的身影消失后,燕辰也没有离开,就站在门边,不出一刻钟的时间,视线内,燕煦由远及近,缓缓走来来。 一个人心情好的时候,无论入眼的是何种景色都是美丽的,就连经路人来来去去,被践踏的毫无美感的雪地也是如此。 经长街,入宫门。 燕煦步下轿子,拾阶而上,远远的便见有人立于门前相迎。 那道身影甫一映入眼底,便灼烧着燕煦的瞳孔,直直的闯入他的内心深处。 燕煦灿然一笑,加快脚步上前。 “大哥!” “慢点,雪地路滑。”燕辰嘴上嘱咐,人亦上前几步,伸手相迎,随后引人入内,并帮他解了大麾jiāo由一旁的下人,落座后当即有人奉上温茶。 燕煦笑道:“今日正好取了些新雪煮茶,你且试试,看味道如何?” 室内的环境不比外面,温暖的仿佛chūn日。 然进入里间后,燕煦原有的好心情,便如隔绝在屋外的雪花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旁榻上所搁着的书册,被人用过但未及整理的糕点茶水无一不兆示着不久前,此处尚有他人拜访,再闻燕辰口中所言,那人是谁,已不言而喻。 除了姚凌云,又还有谁会有此雅兴,在东宫取新雪煮茶? 燕煦低着头,yīn沉脸色转瞬即逝。敛下心神后,他抬手拿起茶杯,细细端详其上氤氲的袅袅青烟,轻抿一口,便放了下来,皱起眉眼,嫌弃道:“茶是好茶,水也是好水,就是泡茶之人的手艺实在是差了点。” 燕辰一怔,抬目看向燕煦。 燕煦眨了眨眼,一脸的纯然无辜。 燕煦本有意出言缓解燕煦与姚凌云二人间关系,可一看燕煦此等做派,便知对方不会与自己讨论这个话题,便是自己提及,他也会如以往数次一般,左右而言它。燕辰心下不由叹息,略一沉吟,无甚在意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随手一放,淡淡地略开了这个话题。 “我从不在意这些,故而手下人的也没什么风雅意趣,你不爱这茶喝便差人重新换一壶吧。” 见对方放下茶杯,一抹明媚笑意自燕煦的面上滑过,说道:“像今日这么冷的天,喝茶也不顶用,不如我们喝点酒吧大哥。” 屋外大雪纷纷扬扬,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大雪,令燕辰不由得想到少时的情形,低沉的音色中微不可察的带了丝暖意,道:“好。” 话毕扬手示意一旁候着的宫人上酒。 燕煦三下五除二的将桌上的茶杯茶具都推到一块,一举一动,稚意十足。 撤杯送酒的宫人来往步伐悄然,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桌上的茶水已兑换成酒。 等候期间,燕煦托着腮帮,开口抱怨着:“每次都是我进宫,大哥你都不出宫找我聚聚,你这个东宫太大了,有点冷清,我不喜欢。” “已非少时,行止自应规矩,沉稳为重,岂能随意出宫。”燕辰一边斟酒一边说道,“偶尔事务多了,也未觉冷清。只怕是四弟闲散惯了,才会觉得无趣。” “诶,大哥你可不准又借机教训我。” 此时燕煦撑着下巴,微微偏着脑袋,姿态很闲适,很懒散,特别像只矜贵的猫咪,燕辰本也没打算借机说教,见人如此模样,更是讲不出一句重话。 “你啊,最是顽皮。” 燕辰勾起的眉梢里所带着的纵容的意味,就像一把小钩子,一下一下的勾着燕煦的小心房,燕煦不愿被燕辰看出端倪,便别开了头,起身于屋内走动。 细碎的脚步声清晰可闻,这个大殿燕煦来过无数次,故而无甚新奇,走了一会儿,待心境平复,燕煦又踱了回来,坐好,说道:“我就是觉得很无趣嘛!大哥你们各个忙,尤其是近几日特别的忙,请二哥过府一叙老被拒绝,昨夜我特地去拜访了舅舅,也扑了个空。” “二弟一向稳重,又岂会跟你一起胡闹。”燕辰淡然道,沉默半晌又接着说道,“左相昨日夜宿百花楼,你上他的府邸自然是找不到人的。” 燕煦闻言,抬头,眨眼,而后惊愕显于面上。 “我都不知道舅舅的行踪,大哥你是从哪里知晓的?” 看着人表情惊愕,燕辰语调平平地解释道:“左相夜宿百花楼,身份也未做遮掩,朝堂大半官员都知道了,今日早朝赵大人和左相又因此时争论了一番,你今日沐休自是不知。” 近乎试探般的问题甫一出口,燕煦便有些后悔,燕辰丝毫未变的神色与回答既令他安心又令他烦闷。 燕煦敛目,提杯握酒,轻飘飘地抱怨道:“舅舅也真是的,赵大人也是,每日早朝多珍贵的时间居然用来争论这个。” 燕辰皱眉,目光深沉了几分,语气低沉的训诫道:“此事虽非大事,但关乎朝廷声面,并非爱好风雅行事风流不好,但左相既为百官表率,就该自觉一些。” 燕煦见状,立马讨好道:“那大哥打算怎么惩罚舅舅?” 燕辰:“已jiāo右相处置。” 燕煦轻笑出声:“那估计是有他受的了。” 燕辰:“阿煦,慎言。” 燕煦吐了吐舌头,如小时候般挪过去,蹭到燕辰面前:“大哥,你看外面天色已晚,室外冬雪未停,今夜我住下可好?” 燕辰透过半开的窗缝看了眼外头纷纷扰扰的乱雪,点了点头:“此时回去的确太晚,正好前阵子你养病的偏殿寝具未撤,日日洒扫,也算方便。” “诶,没撤?”失望之意尽显于面上,燕煦拽拉下脸,“本还想今夜能同辰哥哥秉烛夜谈。” 燕辰的目光凝在燕煦失望情绪溢于言表的脸上,户外风声飒飒,室内烛光摇曳,沉吟后道:“若四弟有jīng神,为兄自然奉陪,以酒相佐闲谈一二也可,我们兄弟二人的确久未畅谈了。” 燕煦坐回原位,手,稳稳提起酒壶,酒水悉数落入杯中,将其中一只递过后,举杯示意:“敬大哥一杯。” 燕辰举杯,两只被应声相撞。 二人一杯接一杯的喝,偶尔出言说上几句,间或相视而笑,时间在jiāo谈中慢慢流失,最后归于默然。 燕煦看着燕辰隐在昏沉烛光里的侧脸突然想起很多往事,那些世事不谙的日子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久到现在只能用回忆来缅怀。 燕煦突然有点累,一种类似于美人迟暮的感慨油然而生,明明他还很年轻,但这世间的沧海桑田,他仿佛都已一一尝过了一般。 缓缓搁下手中的杯盏,燕煦顺势靠在了桌面上。 醉了? 燕辰起身扶住燕煦因为有些醉意而伏桌睡去的肩,无奈地叹了一声,轻声唤人送上披风,为燕煦系好,弯腰穿过膝弯将人抱起,向他下榻的屋子走去。 踏出大殿,寒风袭来,燕煦不由往燕辰怀里缩了一缩。燕煦看似睡得正酣,内心却无比清醒,他留恋这个温度。 他这个年纪,他这样的出生,本该是个一生都不知愁为何物的人,却没想到如今竟沦落至此,他的面目还很年轻,可心间的蹙痕都仿佛已经形成了一条看不见的深深沟壑。 情到极致,伤人伤己。 燕辰将人安放到chuáng榻上,为他盖好被褥,留下两人服侍,便转身离开了。 ☆、惊雷再响 天光暗淡,微雨漫织。 婆娑细雨,从昨夜凌晨便开始下起,洋洋洒洒,已整整飘了一天一夜。 右相府中。 暖阁内,一身便衣的姚凌云闲闲坐着,他的面前放着一副棋盘,棋盘上黑白jiāo错,纵横跌宕。 甫落下一颗黑子,姚凌云便又拿起一粒白子在手,垂眸落下的视线,静静注视着棋局,似在沉思。 室内,茶香氤氲,凝翠浮动,姚凌云举杯,轻轻抿了口茶水,正欲落白子,一只手却突然从旁边伸出,一颗白子顺势落到了棋盘之上。 姚凌云抬眸,黑漆漆的双眼当即撞进了燕辰的眼底。 燕辰见他抬头,对他微微笑了一笑。他笑的很温柔,寒冬腊月,姚凌云顿觉青山碧水,chūn风拂面而来,猝不及防地被闪了一下。 “怎么出宫了?” 燕辰在人对面坐下,闻言轻叹了声,颇有些无奈道:“昨夜禁军轮班后,禁军副统便带了几人去市井喝酒,言语不和,几个人喝多了就打了起来,恰好被路过的赵大人看到,赵大人劝诫不成,反被波及,一怒之下便以扰乱公共秩序为由,将一gān人等统统送进入东都府衙。” 话至此,姚凌云当即明了,御史大夫赵铭是出了名的耿直刚正,眼底不容沙。而禁军统领方肖在大事上虽无偏无党,但他一向很是注重名节,且极为护短。 故而这件事看在方统领的眼里,不过是自己人内部发泄切磋,也并未伤及旁人,赵大人此举,无异于敲山震虎,当着所有人,卸了他的脸面。 本来不过小事,可偏偏事主是这两人,小事也就变成了大事。二人先后进宫上表,恳请燕辰出面主持公道。 接下来的事,已经不用燕辰叙述了,姚凌云也可以想象得到。 “所以你就这么出来了?”姚凌云倒杯茶递给他。 “此事自有府衙处置,无需我再插手,至于赵大人和方统领那边,我若在,二位大人只怕会想着如何说服我而不断深究此事,反而越发的钻进牛角尖里去。” 燕辰抬手接过姚凌云递来的茶,浅尝一口继续说道:“再者此事也并非无法转圜,方卿二人的反应之所如此激烈,不过是因仍在气头上,时间会无限弱化他们最初的想法,在御书房里好好呆着想上一想,相信他们很快就能想明白。” 姚凌云支手托腮,微侧着脸,静静地注视着燕辰,嘴角微微上翘着,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 燕辰凝目回看,末了仿佛受不住这样的视线一般,眨了眨眼道:“怎么?” 姚凌云指节微动,漫不经心地轻点着侧脸,似喟似叹道:“我在想殿下果然不愧是殿下,就连偷懒都能说的这么清新脱俗。” 燕辰挑了挑眉,不疾不徐接道:“你以前常讲的,说话是门艺术,要做到起转承合天衣无缝非长久练习不可。”话至此,燕辰轻轻笑了一下,笑声并不低沉,却也不甚清亮,如同屋外的雨水一般,氤氤氲氲,缭绕在姚凌云心间,久久挥散不去,“与寻公子在一起久了,近朱者赤啊。” “那是,我多会说话。”姚凌云振振有词,说的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燕辰看着他,飞快地倾身前靠,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了姚凌云的额头上,非常得轻,也非常得快,转瞬坐回。 姚凌云下意识抬手抵着额头,那双平日里懒散通透的眼睛里依稀捎上点刻意为之的谴责,瞳孔明亮地闪动着,一脸欲笑不笑的样子。 燕辰坦然受之,食指轻轻敲击着棋盘,认真道:“该你落子了。” 姚凌云垂目看了下:“这盘残棋,黑字可谓占尽优势,大殿下,你确定要这样下吗?” 燕辰点头:“无妨,既来之则安之。” 姚凌云挑了挑眉,随手落下一子,道:“输了可别耍赖。” 漫然泰若的声线里透着一股洒脱,落在棋盘上的棋子亦毫无章法,燕辰捏起一颗黑子打着转道:“黑子虽已占尽优势,可在这盘棋局上,随意落子,非是上策,寻卿可知傲者多败?” 姚凌云丝毫不以为意,道:“总不能让一人将所有的优势全部占尽,所谓盛极必衰,棋之道,双方有来有往,方可得其中乐趣。” 哈,燕辰轻笑一声,落下一子。 “这一次要换我对你说了,输了可别耍赖。” 微雨稀疏,淅淅沥沥,聚集多时的小雨滴,仿佛终于不堪重负一般,从屋檐上掉落而下,在地上滴溅开来。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 而棋盘上,厮杀正烈,白子后来居上,正悄无声息地蚕食着黑子。黑子起先聚集的长龙,因一子之误,而被白子彻底截断,困居一角。 姚凌云gān脆放弃了这大半江山,欲从另一个面卷土重来,但终究是晚了,无力回天。 “如何?”燕辰放下棋子,低声笑问。 姚凌云白子在手,敛目沉思,莹白的棋子衬得他的手如玉温润,很是好看。 疑问入耳,从对方的语气中,姚凌云能听出燕辰问的这句话只是顺口一调侃,并非认真相询,然点破未免失趣,便从善如流得答了一句,道:“未至终盘,一切仍未可知,殿下此时定论未免过早。” “哦?那本皇子就看寻卿还有和高招了。” 然没等到姚凌云再度落子,门外姚孟轩冲冲闯入。 一脸惊骇,前所未见。 南方八百里急奏,快马传回京师。 湖广两地突发大水,淹地三百里,不过几日时间,便有无数百姓在大水中活活冻死。 一纸急奏,犹如倒入热油中的一勺沸水,整个东都,都为之躁动。 寒冬大水,闻所未闻,举国皆震。 ☆、大殿失德 一场大水,使得京师这团乱麻,越缠越乱。 有心者都在思量观望,自己若在此时在插手,那究竟是破局还会是入局? 钟鼓阵响,朔风呼啸厉寒,呼出的热气很快便被寒风chuī散殆尽。 燕辰头顶华盖,由元和殿外跨入,自百官末席一步一步向着大殿的主位踏进,文武百官随之跪而下拜。燕辰脚踩御路,行至中途,立于御路中央,缓缓俯身朝正位郑重一礼后,在起身至高台的侧椅上落座,视线向下,威严的目光从百官身上俯扫而过,言道:“起。” 一旁随侍的太监当即高宣,众臣听宣而起之。 燕辰望着阶下百官,脑中忆及昨日所闻密报,面上喜怒不显,只沉声道:“众卿有本速奏。” 燕辰的话音甫落,御史大夫赵铭立马出列道:“启殿下,臣有本奏。” 燕辰诧异,然面上丝毫不显,只微抬手示意赵铭继续。 “十冬腊月,湖广突起水患,我大襄举国皆震,近日来朝堂上下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此事,殿下您这几日更是殚jīng竭力,废寝忘食。每日皆通宵达旦地处理的南方水患,这些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话至此,赵铭转过头,面沉似水,锐利的视线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直欲看进所有人的心底,“急奏传回京师的当日,殿下因只承监国之责,没有即刻开仓赈灾的权利,可即便如此,殿下您亦是当机立断地从自己的私库中拨银数万两,令戴罪在身的禁军副统当晚便启程运至湖广,以解燃眉之急,这,是在场诸位可能不知道的。” 赵铭当着满朝文武大肆地宣扬燕辰近日来,或明面上,或私底下,所有的一切举动。 “殿下为国为民已做到了如此地步,可近日民间又是怎么说的?”赵铭嗤笑了声,而后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道,“是因大殿失德,而致使天降灾患,百姓流离。” “简直荒唐,简直笑话!” “自殿下总览朝政之日至今,我大襄举国上下河清海晏,一派升平,如今却只因一场水患便否定了大殿下往日的一切作为?” 左右逢源,话带三分意,余下七分由听者自行揣度,此乃为官之道,亦是为人之道。 特别是在官场上,此类知情识趣之人总会特别的惹人欣赏。人活于世,谁还没点秘密呢?有些事,有些话,若是言明了,反而会有损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为官之人都很明白这个道理,故而也都遵循着这条眼看不见的界限。 然御史大夫赵铭,一直都是官场上的异类,他一向有什么便说什么。 当年他甚至连启帝都敢呵斥,斥其只知行军打战,不知修养民生,彼时启帝震怒,提剑欲砍,差点就要将其就地正法,若非当时左右二相也都在场,与前总管傅安舍命相阻,赵铭只怕当时就要命丧huáng泉了。 也正是因此一役,让启帝认识到自己身上的不足,继而改变朝政策略,以一系列缓和政策为主,慢慢地将战乱从世人心中抹去,才有了现今的大襄盛世。 当然赵铭也不是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不知轻重之人。 左相宁永忻的左手手背当时因为护着赵铭而不甚被启帝划了一道口子,虽不严重,但那条疤却留了下来。 所以这几年左相的私生活比之以往越加混乱,赵铭虽是不屑,却也不见御史台出面弹劾于他。 他心存一片赤心,愿为天下鞠躬尽瘁。 立于殿侧,垂着眼,目不斜视的兵部尚书谢恒,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的空档,抬眸向宁王的方向看了一眼,出列,开口道:“这些不过是民间传言,赵大人何必当真。” 赵铭哂笑一声:“这谣言是否起于民间,别人不知,在场的诸位大人还不知道吗?谢大人,我们做人呐,要有良心啊。” 一字一句,撕心裂肺。 “赵卿。”燕辰开口,打断了自赵铭言后不久,朝堂上便起的jiāo头接耳之声,待殿中重归一片静默之后,燕辰才淡淡地说道,“朝堂之上,慎言。” 停顿了会,燕辰一顿定音道:“南方水患,百姓流离失所,再加上时属寒冬,御寒不易,湖广两地每日都有冻死的百姓尸骸,能给我等商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等无用信息容后再议。” 赵铭闻言躬身退回:“臣启奏完毕。” 谢恒亦行礼退回。 燕辰面沉如水,继续道:“赈灾粮饷虽已于日前送出,然当此之时,最重要的是灾后重建,兴修水利,加筑河堤,以防来年开chūn汛期,不知道众卿可有推荐人选?” 中书令秦项君闻言立马出列道:“殿下,老臣愿往。” 燕煦闻之,眉峰微皱,他是最晚一个到达早朝的,行礼完毕后便一直站在群臣之列,未置一言,仔细聆听。 燕煦状似无意地抬头冲秦项君看去,途中默默与李青打了个的对眼。 宗正少卿出列,作辑,却没急着说话,思付半晌,才略显无奈地开口说道:“项大人虽奉职中书省,但群臣皆知大人jīng于此道,本是最佳人选,可大人年迈,南方路远且多风雨,臣以为,让大人前往,怕是不便。” 姚孟轩亦出列言道:“李大人言之在理,且此去江南不仅路途遥远,途中恐怕也不会太平,老大人若有个闪失非是朝廷之福。” 燕辰颔首表示赞同,而后起身,略转头对秦项君道:“大人高义,本皇子在此代湖广灾民谢过大人,然李卿与右相亦言之有理,此番便不劳动大人了。” 秦项君心灰意冷,退回群臣之列。 宁王燕骁随之出列,泰然自若道:“本王一介武夫,左右上朝也是听诸位大人一人一言,最近也无甚要事,这南方便让本王去吧,在由项大人推荐几位善于治水之人随行,王族坐镇,以安民心。” 宁王此言在理。众人闻之无不颔首。 久未发言的姚凌云亦在此时出列,躬身一礼。 “王族坐镇,以安民心,王爷此言在理,不过……”姚凌云顿了顿,偏头往燕昱那边看了看,继续说道,“这人选,臣以为二皇子殿下更为合适。” 燕骁与燕昱俱是一怔,纷纷侧目而视。 顶着群臣的目光,姚凌云侃侃而谈:“二殿下幼时久居江南,对南方诸地的百姓而言,二殿下是最能代表朝廷的人物,此时若由二殿下出面,安抚人心,不在话下。再者,二殿下与南方江湖龙头烛启山庄私jiāo甚好,由二殿下前往,相信定可获得江南武林的倾力相助,如此,处理后续岂非事半功倍?” 姚凌云所说的这些,在场之人略一琢磨,纷纷明了。 但二殿下在江南的名望,皇室之中本就无人能及,若再加此一役,那日后定然不可撼动。 可正因如此,站在大殿下的位置上思考,此时不是更该阻止二殿下前往南方? 群臣虽然面上不显,心下却无一不在揣度,莫非寻公子此言只是为了赈灾? 显然燕昱亦如此做想,看看姚凌云的目光里带着极为认真的审视。 姚凌云对他笑了笑,再转头看了看燕骁,谈笑自若道:“况且宁王方从西北出征归来不久,朝廷便又派遣王爷去往南方,只怕会被世人嘲笑我大襄朝廷无人可用。” 燕辰不置可否,只侧目看向燕昱道:“二弟可有异议?” 燕昱沉吟一瞬,出列道:“臣弟无异议。” “好。”燕辰说道,“那此事定下,就由二皇子出面前往湖广。” 隐在人群中的燕煦,一双灵动的眼注视着姚凌云,嘴角不受控制地缓缓上扬。 真是好一个姚寻啊。 “宁王本就军功赫赫,而在江南,二皇子亦是人心所向,在原有的基础上任其再添砖加瓦,问题都不算大,可若是让其中一人将这二者相结合,于殿下你才是真正的危机。” 东宫。 诸事处理妥善,总算得以闲暇的燕辰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寝殿之内。 听姚凌云此言,燕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由二弟前往也是当下最好的选择,相信二弟定能妥善处理,尽力抹去此次水灾在百姓心中造成的yīn影。” 姚凌云轻轻地嗯了一声,双手握着燕辰的右手上,在他手背的xué道上轻轻揉按着,道:“这事儿目前算已妥善处理,后续只等二皇子呈报,再做补充,而眼下,我们可以空出时间来想想最近民间广为流传的失德之事。” 燕辰再闻此事,心神不由一动,微微起伏,无端的竟有一丝恍然腾起,但又被他很快压了下去,问道:“此事你怎么看?” “哈,自是人为,不做他想,至于是何人所为嘛。”姚凌云拖着长长的尾音,挑了挑眉,“并不重要。” 燕辰面色不见变化,他亦如此作想,左手抬起,覆在姚凌云揉按着他右手的双手上,轻轻拍了拍,示意人停下,再问道:“那依你之见,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洗刷这失德之言。” 姚凌云顺势在燕辰的手心上轻轻捏了一下,收回手,改而轻点下颚,反问道:“不存在的污名,需要特别洗吗?” 疑问出,一时没人开口。 再说话的还是姚凌云,他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可抗辩的力量,那力量拉扯住燕辰的神经,将他因近日之故,而有些走偏的思维重新导回正途。 “要杜绝谣言,与治水一样,宜疏不宜堵,最好的方法便是任由民众充分探讨谈论,越是夸大,其可信度也会随之大大降低,继而在他们即将兴趣索然之际,以实际行动为佐证,不经意的,一步步的,放出事情的真相,慢慢地扭转他们的看法。” 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姚凌云突然笑了起来:“当然还有个更好的方法。”边说边侧眼睨了燕辰一眼,而后颇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故作可惜道,“不过这个方法,德厚流光的大殿下您是不会同意。” 见人摆出一脸你快问快问我,我快憋不住想说了的表情,燕辰不由失笑,从善如流道:“寻卿不妨一说,容本皇子细细斟酌各中厉害。” “自然是放出新的,更劲爆的谣言加以转移,民众百姓只要有好日子过,对于谁做皇帝的兴趣其实并不大,反而是朝中大臣们的风流韵事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说着说着,姚凌云的脸上也不由得腾起了那么点小期待。 然话甫落下,燕辰的眉心便出现一道深深的沟壑,姚凌云立马伸出手指按上了燕辰的眉心,嚷嚷道:“诶诶诶,你不许皱眉,我这不随便一说嘛,我知道的,大臣们所代表的是大襄的门面,群臣在民间若是风评不佳,那势必会影响民众对朝廷的印象,如此作为可谓挖东墙补西墙,很是不妥。” 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的燕辰眨了眨,道:“我还什么都没说。” “可你皱眉了。” 姚凌云出口的声音里隐隐夹杂着点委屈,燕辰听在耳中,心头随之一软,一瞬间也犯了茫然,gān脆顺势接道:“好好好,你总是有理的。” “那当然。” 屋外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了,近几日总是雪落不止,断断续续。 庭院里偶有北风呼啸而过,其势之大即便身处室内亦能闻之。 室内,墙角的花瓶上,清晨截来的几株梅花,未见凋零,反而开得正艳,梅香随着屋外透进的缕缕寒风,迎面扑鼻而来。 天寒地冻。 但房间底下围有地龙,故而人在其间,也不觉寒冷。 听着风声,燕辰的脸色再次转变,近日来,他的脸色一度很不好看,尤其是私下无人之际,原本甚为清润文雅的一个人,这会看着反倒和外面的天候一样,似是正酝酿着一场风bào。 姚凌云见状,收起了方才言笑晏晏的样子,转而变得郑重而又温柔,道:“阿辰,你还记得当日我们在相府下的那局残棋吗?” 燕辰很想对他笑一下,可对着姚凌云,他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也是,姚寻面前的燕辰,根本无需藏着掖着,所有的情绪大可尽情的放大表现出来。 因此燕辰也没有隐藏,自嘲一笑,被情绪侵染过后的声线更是又哑又涩:“如何能忘,当日你说的很对,三方争势,又岂容一人将所有的优势全数占尽,这不,就连老天爷也看不过去了,这场寒冬大水就好比你那手轻易落下的白子,先机尽失。” 姚凌云看着燕辰,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参杂着很多的情绪。 “日前父皇已让傅公公知会我,来年元宵他要在宫中设宴,宴请朝中所有大臣,可洪水爆发后,父皇又派人通知取消了,考验仍要继续。” 姚凌云面上毫无波动,平淡如水。 “怎么?你失意了,没信心了?” 燕辰侧目看人一眼,开口说道:“当然不是,不过略有感慨罢了。” 姚凌云点点头表示理解。 而后,他仿佛自投罗网般地向燕辰靠过去,燕辰立即用力搂住他,脑袋一下一下地蹭着他的肩膀。 过了好半晌,姚凌云才再次出声说道:“现在你感慨完毕了吗?” 一个问题,短短几个,还是问句,却兀然地熨贴到了燕辰的心口上,令他恍然了一个短短的瞬间。 随后燕辰点头,却没放开他,依旧搂着。 姚凌云笑了起来,推开对方起身,顺便将他一同拉起,再把人推至左侧的桌边坐下,拿过一旁的棋子,抬手不紧不慢的一颗一颗摆下。 燕辰垂目一看,便认出了这是早前他们没有下完的那盘棋,略感不解地抬目看向姚凌云,而后再垂下头,此时再观,黑子的情势固然好,但白子的布局隐约可见分兵之意。 姚凌云微一笑,捏起一颗白子落下。 随着姚凌云手中的白字落下,眼前局势顿时大改,小小的一枚棋子,竟如妙手回chūn一般,无声无息地连起了困居两侧苦苦相望而不得相连的白子,本大势已去的白子,生机重现。 燕辰为之赞叹道:“这一着甚妙。” 姚凌云:“二殿下前往南方,于国有利于民有益,与你而言,也未免就不是机遇。” 燕辰拿起黑棋,落下一子。他隐隐明白对方此言是为何意,可他还是出言问道:“此话何解?” 姚凌云手执白子,轻轻敲击着棋盘,分析道:“江南本就是二皇子的主场,由他出马足可安抚人心,尽快抚慰灾害之后所带来的二次伤害,此为其一。其二,二皇子不在东都,或多或少都能下降他对朝中官员的影响。俗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但那是对于一个朝代而已,皇权之争,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民意,而是朝臣的意见,最终我等还是得以皇帝陛下的意志为主。” 燕辰敛目沉思,许久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壮士暮年 掌灯时分,用过晚膳的秦项君在府中大堂枯坐,良久,他突然起身,唤人更衣备轿。 软轿出府。 稳坐轿中的秦项君,思绪却回到了上午早朝过后,在四殿下府中授课的情境。 这是与往常一般无二的一天。 因早朝之故,授课时,心不在焉的秦项君,与同样神游天外的四皇子燕煦,在四目相接时,尴尬一笑,而后二人索性收起了讲课的书册,静坐闲谈。 天南地北,诗书礼乐,无一不谈。 不知不觉间,二人的话题转到了今日早朝,自然也谈起了关于治水的一些事宜。 那是在秦项君心中深藏许久的抱负,亦是他入朝为官的执念所在。 对此事极感兴趣的燕煦,问了秦项君许多关于治水的问题,而随着二人探讨的深入,对方所出口的字字句句都仿佛是往秦项君的心坎儿上戳一样。 “huáng河一带,每年chūn夏,或大或小都要面临至少一次以上的洪水肆意问题,修水利,建大坝,每朝每代,并非没有就此下过苦工,可至今依旧没能解决这个隐患,何故?” “原来是重点错了……老师此言发人深省。” “老师您既有此想法,亦有此觉悟,何不放手去试上一试?” “原来如此,哎,可惜了,岁月不饶人啊。” 一声长叹过后,是长久的静默。 过了好半晌,大襄最小的皇子,在那一刻,突然站了起来,迎着高高升起的日光,褪去了他谦和柔顺的外表,露出了他雄心勃勃,又壮志凌云的一面。 “那是您这一生的追求,您真的甘心就这样放弃吗,大人?” 燕煦垂目定定地盯着秦项君,上扬的嘴角,眉眼微微弯起的弧度,如明珠生晕,顾盼之间又隐隐透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连带着那惯常柔和眉宇间,傲色顿起。 “大人,这是一个以地位为尊的时代,唯有攀上巅峰者,方有话语的资格,下位之人,无论你的能力再如何出众,也唯有听从。没有机会,那所谓抱负也只是空谈。” “本皇子也有心中所求,也有想改变的现状。” “你,可愿意来帮我?” 轿子落地,秦项君的身形随之一晃,思绪也跟着被打断了。 整理好心情的秦项君,步出轿子,命随侍上前叩门递帖,而后被引进厅内等候。 不多时,一身便服的右相姚孟轩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秦项君起身行礼:“右相。” “项大人。”姚孟轩作揖回礼,而后手臂一抬,引人回坐,“老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冒昧打扰,还请相爷海涵。”秦项君顺势落座,含笑回应,然紧皱的眉峰却丝毫不见松弛。 简短地寒暄过后,秦项君直接开门见山道:“想必右相心下也很清楚,老夫此番前来正是为湖广水患一事。” 秦项君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前来拜访,姚孟轩内心自是清楚对方意欲何为。 听着秦大人这单刀直入的问询,姚孟轩点头,说道:“不错,但大人所求,本相无能为力。” “姚大人,老夫虽然年迈,但近年来一直勤于锻炼,体魄并不算差,再者湖广水患事关重大,冬日天气寒冷,向来河水枯竭,少降雨,而如今却突发水患,这与常理不合,不亲自去看上一看,老夫实在放心不下。” 凿凿之言,皆出肺腑,秦项君竭力争取。 “所以此番,朝廷才会需要老大人您给选拔几位jīng通水利之人南下检验河道。”对于秦项君,姚孟轩一向钦佩,可他也实在不愿让年迈之人涉险,再三劝诫道:“工部下亦有水部,水部郎中何如是您的得意弟子,对治水之道颇有其独到的见解,由他前往,老大人您实在不必担心。” “右相大人,您可知道老夫数十年的寒窗苦读为的是什么?”疑问出口,却并不需要对方的回答,秦项君激昂澎湃,大声道,“就是为了治水!当年老夫没有功名在身,所提的治水策略被人轻之怠之,故而老夫发奋图qiáng,而今老夫官爵加身,却因年岁之故,得门而不得入,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啊?死,我并不怕,但你们得让我死得其所!” 一字一句,姚孟轩为之震撼,继而肃然起敬。 可这世间之事又岂能事事顺人心意? 姚孟轩无言长叹,良久才开口说道:“此事已定,水患之事刻不容缓,大殿下已于日落前宣下诏书,责令一众钦差即刻启程,赶赴湖广,眼下赴南使团,只怕已经启程了,既无可更改,还请大人莫要多思。” 秦项君面上的失望之色,肉眼可见,眉间的褶皱越发得深了。 见人如此,姚孟轩无从安慰,只劝诫道:“韶华易逝,chūn生秋杀,此乃天地法则,每个年纪都有属于那个年纪该做之事,还望老大人深思,再者。”姚孟轩凝目相视,“功成何需在己?” 秦项君闻之,怔住了,好半晌,他突然笑了起来。 轻笑,大笑。 而后慢慢地起身走了。 好一句功成何需在己啊,原来是我执着了。 可数十载的执念又岂能说放就放? 看着秦项君离去的背影,姚孟轩再一次摇头叹息。 壮士暮年,虽雄心不已,可身体机能到底还是跟不上了啊。 属于他们的时代,正在慢慢远去。 但幸而,还有后来者。 又开始下雪了,大街上偶有寒风呼啸而过,冻得路上行人阵阵激灵。 出了相府的秦项君,在软轿前停下,静静地站了好一会,任由风雪扑面至。 无数青山隔沧海,与谁同往却同归。 秦项君无声地笑了起来,隔了会儿,突然对随侍道:“你去四殿下府上传句话。” 又是长长一阵寂静,久到随侍不解地抬头看向他,秦项君才静静的开了口。 “就说,人生在世,不比嬉戏玩乐,一个决定一旦做下,便无可更改。上位者,所需要的不仅仅只是杀伐谋略,还要保留适当的善念,不可轻造杀孽,不可轻易取舍,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尚且年幼,这条路我这个做老师的。” 纷扬的雪片在风的chuī拂下,轻柔回旋,chuī过轿檐、chuī过衣角、chuī过路旁沉眠的海棠枝gān,又被重新卷到半空之中。 “当倾力相助。” ☆、流言蜚语 “说来最近民间关于你失德的传闻越来越多,也越传越夸张了。”姚凌云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缩在毛茸茸的软塌上,半点也不愿动弹。 正一笔一划,认真地往呈上的奏折上落下批注的燕辰,头没抬,手未顿,漫不经心地接道:“如何个夸张法?” 冻天雪地,没有地龙,便是再厚实的绒毛也挡不住寒意地侵蚀,姚凌云吸了吸鼻子,内心再一次吐槽启帝不在御书房内装置地龙的错误举动。 说什么处理政事不是享乐,环境不可过于舒适,那也不能因此而受罪啊。 哎,姚凌云长叹了一声,又更深得往后缩了缩,这大概是英明神武的启帝陛下,平生唯一一桩错误了,果然是人无完人啊。 姚凌云感慨着。 “嗯?你不知?”见人久久没有回话,还长叹了一声,燕辰不由抬眸看向姚凌云,挑了挑眉。 姚凌云只当自己刚才是故作神秘而非走神,抬目,与燕辰堪堪对视,甚是为难的吱吱唔唔一番。 “不是,只是太难听了,微臣说不出口,怕殿下您降罪。” 对方深色眼眸里滚动着浅浅的光亮,其将欲出,皎若云间月,淡如瓦上霜,燕辰望之心头一震,好一会儿才恍过神来,摇头失笑,却也从善如流,合上面前奏折,再启一封,言道:“本皇子恕你无罪,寻卿但讲无妨。” “臣遵命。”姚凌云换了个姿势,依旧靠着,双手拢在袖中,面不改色地说着:“据坊间传闻,说殿下您龙虎jīng神,夜御七女,有时候甚至还荤素不忌。” 燕辰闻言诧异,而后目光竟突然变得柔和而又生动起来,再次抬目凝视着姚凌云,甚至还轻轻地弯了弯眼睛。 “龙虎jīng神倒是不假,至于其他确实是谣言,传言嘛,一向真假参半,可以理解。”燕辰煞有其事地分析着,略顿了顿,笑道,“就这样?” 传言不过是为了推动局势而随口诌来的,不堪入耳,本不该在当事人的面前明说,脱口而出后,略略思之,姚凌云自己也觉离谱,但未料对方竟是如此反应,姚凌云不由一僵,但再一想,便也释然,问心无愧何虑之有? 姚凌云笑了下,继续道:“还有传闻说殿下你迟迟不娶,是因喜好龙阳。” “当然不是,本皇子之所以迟迟未娶,只因心有所慕,而所慕之人,目前还不愿嫁与本皇子。”燕辰不为所动,依旧温和地笑着,说话时微微提起嘴角,带上一个宠溺的笑容,末了,再问,“还有吗?” 对手段位太高,我方节节败退。 姚凌云gān笑了声,本来紧盯在燕辰脸上的眼神,突然开始闪躲了起来,视线左右乱飘,出口的声线也显得有点飘忽:“当然,还有传言说陛下病得如此之重,却依旧从行宫赶回宫中,也是因为殿下你的作风问题,证据便是陛下回宫后,只见了你一个人。” 燕辰终于搁下了手中御笔,起手抵额,故做沉思,好一会儿,才坐下结论道:“连父皇回宫后只见过本皇子一人这种事情都能知道,看来这传言的源头是当朝之人。” “咦?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如此造谣殿下您。”姚凌云不敢置信。 “确实大胆,这么胆大的人,本皇子平生仅见,唯有一人。”燕辰微笑,眉梢眼底俱是暖意。 “不知殿下所指得是何人?”姚凌云一脸沉痛地问道。 燕辰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东西一般,面上笑意更甚了,慢悠悠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姚凌云眨了眨,不敢相信地指着自己:“殿下您是说微臣吗?” 燕辰点头。 “我好伤心啊,微臣一片拳拳赤诚之心,竟被殿下如此误会。”姚凌云别过头,演技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行,偷笑着,嘴角翘的老高,“不行,微臣的心快要碎了。” 姚凌云整个人缩卷着,窝在榻椅上,白色的绒毛柔和了他的脸部轮廓,眼睛弯弯带着笑意,出口的嗓音低沉而又柔软,微微还透着点委屈。 燕辰看着这样的姚凌云,突然倾身站起来,抬步向他走去。 柔软的绒毛映衬着对方脸上的绯红,很是秀色可餐,燕辰郑重地执起他的右手,忍着笑意倾身靠近,轻轻地啄了下他的耳垂,说道:“要碎了吗?来本皇子揉揉。” 姚凌云侧眼看着燕辰,感受到他温热的吐息缓缓地喷洒在耳垂边上,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苏痒,不由瑟缩了一下,仅此一下,先机已失。 “你摸哪呢燕辰?你的心长那的吗?” 燕辰重新抓回姚凌云方才因挣扎而挣脱的手,将自己左手的手指,仔仔细细地卡进对方的指缝里,十指纠缠,扣得紧紧的:“心脏连着胸腔,心既然痛了,胸又岂能幸免,本皇子一并照顾了。”顿了顿,故作严肃道,“还有,寻卿居然敢直呼本皇子名讳,当罚。” “诶诶诶,别挠,痒,哈哈哈哈哈,住手阿辰,我认输还不行嘛,微臣认输了大殿下。” 燕辰见好就收,俯身在姚凌云的嘴角亲了一下,便放开了他。 “自从这样的风声在坊间传开之后,刚开始百姓们尚且津津有味,可时间一长,不赞同的声音也越来越多了,民众们开始提出了质疑,是时候走下一步了。” 经刚才那么一闹,姚凌云浑身上下轻松了不少,也不在缩卷着,长手长脚地摊开,脸上笑意依旧。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很好看,温和的面部轮廓,云淡风轻的神情眉目,还有提及正事时沉而不黯的眼睛,就像剑尖一般,锋芒表露。 “嗯。”燕辰看着他点了点头。 “昨夜,项大人造访相府,跟父亲jiāo谈过后,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姚凌云突然转了个话题道。 一声叹息,从燕辰的嘴里呼出。 “心怀社稷,鞠躬尽瘁,项大人实乃为官者典范。” “可你依旧不会赞同他前往湖广。” 燕辰笑了笑,起身,整整衣摆,负手再背,又恢复了他从容淡定,有条不紊的仪态。 “欲成一事,尤其是一大事,仅一人往往不够,这个世界需要我们所有人的努力推持,方能稳步前进,故而存活其间的我们,不仅要学会寻找和分辨同伴,也要学会教导和培养后代,功成不必在己,一昧地坚持己身执念,事必躬亲,必然是无法走的更远的,我们要学会jiāo付信任,更要尝试托付身后。” “项大人孜孜不倦,多年下来依旧初衷不变,这等坚持已非常人可比,所以更需他人谆谆告诫,潜移默化。”顿了顿,姚凌云笑道,“上了年纪就更容易死心眼了,殿下,您任重道远。” “有寻卿作陪,无妨。”燕辰与其相视而笑。 话毕,燕辰扬声唤来门外宫人,送炭炉,置茶水。 姚凌云不明就里,正欲询问,便听门外有小太监道:“殿下,项大人到了。” 燕辰落座东侧主位,道:“快请。” 秦项君进屋,下拜。 “微臣参见殿下。” “大人不必多礼,请起,坐。”燕辰抬手虚扶,指了指面前暖座。 姚凌云见状,立马上前,意欲扶秦项君起身,却被秦项君摆手拒绝了。 起身,落座,秦项君面色如常,情绪亦不见丝毫异样,从容开口:“不知殿下今日召下官前来,有何要事?” 燕辰与姚凌云无声对望一眼,以项大人坚持执拗的个性,不该是这种反应。斟酌一瞬,燕辰开口道:“关于昨日朝上之事,本皇子明白大人欲为民请命之心,只是大人毕竟已处知命之年,实在不便四处奔波。” 秦项君闻言,许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一揖,道:“微臣明白殿下的意思,此前是臣执拗了,昨日与右相一谈过后,臣茅塞顿开,他说的没错,功成无需在己。” “大人能如此作想自是最好。”燕辰未料对方竟已想通,怔了怔,仅一瞬,笑道,点点头,示意对方再坐。 一时间二人都没在说话。 时间在无声中缓行。 善于调节气氛的姚凌云遂而上前一步,斟茶两杯,先后推给二人,笑道:“前些日子在朝上没见着项大人,听同僚们说,大人那会儿身体有恙,那时候,寻初入官场,许多事务仍不甚上手,故而未曾亲自前去探望,不知大人现下身子可还好?” “都是些不碍事儿的小毛病,有劳寻公子挂心了。”上等的普洱茶水,送入喉中,润开肺腑,驱寒暖胃,秦项君笑了笑,转头对燕辰道,“原本,微臣还想着,待开了chūn,再请奏殿下,去看看京师附近的水利,毕竟那些,是臣蒙陛下恩典,亲手督造的,不过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也是该放手jiāo给年轻人的时候了。” 燕辰听人此番言论,深感欣慰,含笑道:“大人能如此作想,再好不过。” 真心实意的关切里,所蕴含着的能量是无限的,说的人或许并不觉得,可在听的人的内心,却无一不是感触。 人的关心能让人变得善感。 秦项君因此而仲怔了会,可…… 思及已经做下的决定,秦项君心下一叹,开口道:“也幸而殿下给微臣找了个好学生,让臣在朝政之余仍有事可做,只是四殿下虽然机敏聪慧,但到底经历不多,定性不佳。” 听他提及燕煦的性情,燕辰颔首赞同:“四弟一向轻世傲物,桀骜不驯,大人费心了。” “殿下此言,老臣惶恐。”秦项君闻言正欲起身告罪,却被燕辰抬手虚虚压下。 秦项君顺势坐回,略一思付,还是倾身站起,道:“四殿下乃天之骄子,才情谋略无一不有,他目前唯一欠缺的,是磨炼,臣有意领他入中书省学习日常事务,以磨练心性,还望殿下恩准。” 燕辰不想对方竟会有此一请,故而并未当即回复,斟酌过后,才笑道:“阿煦也快到弱冠之年了,在朝中却没有明确的定位,只有旁听之席,倒是我疏忽了,若大人有意教导,自是再好不过。” 秦项君躬身作揖:“那臣便替自己的学生,先行谢过殿下。” 燕辰道:“那也是我的小弟,大人严重。” 秦项君:“若无其他要事,臣便先行告退了。” 燕辰颔首。 姚凌云久久注视着秦项君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燕辰开口叫了他好几声,也没被搭理,gān脆抬手拉住他的手腕,向内一扯,二人抱了满怀。 “怎么?” 姚凌云在他怀里挪了挪,寻了个舒适的位置窝在,依旧若有所思道:“你不觉得今天的秦大人很不一样?” 燕辰点头:“自然,可这是好事。” “真是好事吗?”姚凌云喃喃自语,神色幽深。 “慧者多伤,你啊,别总是想太多。”燕辰抬手扭了扭他的脸颊,说道,“乍然放下心中一直悬着的包袱,秦大人自然无措,故而转眼视线,将心力放在他的学生身上,也并无不妥。” 姚凌云点头表示确实如此。 可他心里总还是放心不下,从言侍郎呈上奏折的那一刻起,他就总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左右着朝野上下。 但愿是自己多想了。 ☆、乱上添乱 待放下手中书册,抬眸,已是日落月升之时。 燕煦小小地伸了个懒腰,起身,跨出房门,挥手示意门外候着的宫人不必跟着。 近日来,燕煦一直在元和偏殿里待着,帮助大皇子处理湖广水患后续,及其他事宜。经此一役他好像突然间长大了一般,虽处理起政务来不甚熟练,但他每日都早出晚归,虚心求教学习,大襄最小的皇子终于也开始有了为天下为万民请命责任心,群臣观之,无不欣慰。 燕煦抬步踏出大殿,甫一跨出宫门,月色刚及人眼,细密的风便和着皎洁的月光扑面而来,寒意顿生,眼下酉时更声已过,而他却仿佛也并不赶着回府一般,抬步缓行,一步步慢慢地穿过层层楼殿,往外围而去。 而在另一厢,御史赵铭也正好处理完手边的琐事,起身收拾,准备去宫门外的摊子上吃碗馄饨充饥。 步履冲冲的赵铭,与徐徐前行的燕煦狭路相逢。 对于燕煦,以往赵铭并没什么多大的印象,只知他是被父兄宠着护着的小皇子,直至近日,方有改观。到底是陛下的子嗣,一旦上心起来,其能为眼界可谓无人能及。 敏而好学,这是赵铭眼下对燕煦的看法。 故而这个点还在元和殿四周看到四皇子,赵铭他很是欣慰,甚至不多得的笑了一下,行礼道:“见过四殿下。” 此时,在此地,见到此人,燕煦丝毫未觉意外惊讶,只眨了眨眼,微抬手示意免礼:“赵大人。” 向来严苛的赵铭不习惯好声说话,略有些硬邦邦道:“天色已晚,殿下还孤身在外略有不妥,若无要事还是早些回吧。” 燕煦毫不介意地笑了笑:“多谢大人关心,本皇子这会儿正打算回府。”话毕,脸上笑意蓦然变得有些牵qiáng,扯了扯嘴角,落寞道,“天降灾劫,本皇子身为皇族,既承此身份,享受着人民奉献的好处,那自然也不能总是坐享其成,得到多少,也就必须要有付出多少的觉悟,只是近来,我甚感自身经验能为的不足,若再不多花时间,多做努力,还何谈为父皇分忧。” 赵铭:“殿下过于苛责自己了,臣自入官场以来,所遇到的初出茅庐者不知凡几,殿下是微臣所见,学得最快,上手最快的人,比之当年的大殿下也不妨多让。” 燕煦闻言,略低头,垂下眼帘,敛去眼中神色,在抬头时,皎洁银光下满眼满脸都是谦逊的浅笑,内里又带着藏也藏不住的,被夸奖后的喜悦,道:“赵大人谬赞。” 见人如此,赵铭心下也不由一软,他已年近四旬,可由于性格原因至今仍未娶妻,膝下无子,对于燕煦这种上进又乖巧的小辈,一向很是喜欢,然对方到底是当朝皇子,哪容得了他逾越。 但这也不妨碍赵铭欣赏他,含笑的赵铭,放缓了语调,安慰道:“下官从不妄言。” 燕煦仿佛因为对方的这句话打开了心结一般,眉目逐渐缓和下来,神色一松一弛间,开口说道:“倒是我执着了,《礼记》中有云,男儿丈夫生于世当修身养性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本皇子如今尚未娶亲,有些事倒也确实不急。” 燕煦无心的一句话,听在赵铭耳中却仿佛猢狲灌顶,恍然大悟,瞪大了眼,喃喃自语道:“娶亲啊,没错,殿下你说的很对。” 燕煦不明所以,gān脆露出迷惘之色侧了侧头,疑惑问道:“大人你怎么了?此言何意?” “臣突然想起另有要事还待处理,殿下,臣先行告辞了。”赵铭对着燕煦一行礼,也无暇顾及他,便冲冲转身往回走,没跨出几步还撞到了正缓缓走来的宗正少卿,也不待停步好好道歉,冲冲告罪了一声便急急离去。 走出好远,甚至还传来了他哈哈大笑的声音。 李青一脸莫名地看了看离去的赵大人,又转回头看了看燕煦,躬身行礼:“见过四殿下。” 燕煦眉目含笑,抬手虚拖:“大人请起。” “殿下与赵大人这是?”李青一脸疑惑地问着,而后低低笑了一声,放轻了声音再道,“齐家治国平天下,殿下您这是在为大殿下出谋划策吗?” 燕煦摇了摇头,亦是满脸不解:“本皇子也是不知,他突然就这么激动地走了。”话毕,燕煦同样放缓了声音悄声说道,“监国皇子的终身大事,乃国之大体,本皇子这么说,大人可明白?” 李青脸上笑着,低低出口的话语却与面色截然相反,不甚赞同:“此次寒冬大水,民间盛传大皇子监国失德,是大殿下有史以来名誉受损最重的一次,如果后续引导得当,长此以往势必能影响大殿下在群臣中的声望,与我等而言是大大的有利。然此时若群臣上表奏请大殿下迎娶皇妃,民间尚有冲喜之说,朝廷又岂能例外?大殿下若纳谏娶妃,那届时,无论事态再如何发展,群臣也便失了以失德之说征讨大皇子的余地。” 话至此,李青眉目一皱,一时想不通四殿下此举意欲何为。 “还请殿下三思。” 李青说的这些,聪慧如燕煦自然明白,他甚至可以预见。 当日朝会上,姚凌云出言搅乱宁王欲往南方的计划,转而推荐燕昱之时,燕煦就能隐隐约约地猜到他后续意欲如何。 谣言总归只是谣言,能对大哥的民望所造成的影响本就有限,此刻民间已起不同声音响起。而此时他若大婚,民间定以冲喜之说度之,那所谓的失德之说亦可顺势压下。 若他不娶了呢? 但是,如果大哥真的就这样娶妃了,不是很好吗? 在他一直纠结着,踌躇着,何以抽刀断水水更流之时,上天却给他了这样一个机会,非此即彼,是直接拉上了水阀杜绝一切,抑或弃刀,而后任由洪水泛滥成灾。 这大好的机会,他怎能不试上一试。 只要大哥妥协,那他也愿意放弃。 谁都可以,唯有姚寻不行! 这是他给自己,也是给燕辰,最后的机会。 近乎有点疯狂的执意于燕煦的眼中一闪而过:“你照做便是,所谓失德之说,能对大哥造成的影响本就有限,凭姚凌云的谋略,最终不过细小涟漪,眼下民间风向已有转变,我们没有必要过于关注此事,再者李大人你想得到的,别人又岂会想不到?” 选妃对大殿下那方百利而无一害,眼下好不容易寻到大殿下的“错谬”,那二殿下和宁王一党势必不会任由事态顺利发展,可道理虽是如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李青仍是不赞同地皱着眉。 燕煦看了他一眼,斟酌一瞬,眸中浮起一片混沌,而后dàng去,再道:“大哥一向重孝,父皇尚在病中,我了解他,眼下他是决计不会同意娶亲的,而我们所求的也不是结果,现在的局势越乱才对我们越有利,所以你大可放开手来,怎么乱怎么来,你我且看他们最后,究竟谁能抢得过谁,最好嘛,还是。” 眼帘微垂,燕煦的唇角有笑意漾开。 “全部输掉。” 入夜,天寒似冰,行人寥寥。 辞别李青后,燕煦的思绪随着踏离宫门,而变得越来越混乱,各种想法在他的心口堆积堵塞,难得排解,突然间他不想回府了,于是便换了个方向,随性而走。 他说服了李青,却无能说服自己。 他很明白自己此番的目的为何,可他心下又很清楚的知道,燕辰究竟会何如选择。 恩义皆可偿,唯独喜欢不能偿;恩义皆可断,同样唯独喜欢是断不了的。 这世间诸事,何以事事不遂人心意? 不知不觉间,燕煦又走过玲珑街,来到了望花楼。 燕煦一瞬讶异后,便释然了。 人活在这世上,会不由自主的被两种人所吸引。一种是与自己相似,另一种则是与自己互为相补的。 因为相似,所以亲近;因为互补,故而再难分开。 纵横天地,独居一隅,究竟何者才是你心中所想呢? 站在与当天同样的位置上,抬头,目光不期然地遇上一双眼瞳,笑了,霎时满天星光映眼底。 慕容淮还是如上次一般,坐在相同的位置上,面前桌上,暖huáng色的灯火在风中摇摆不定,垂目看着窗下,正正好于燕煦抬起的双眼相接,满天星光入其眼。慕容淮先是微微怔了怔,而后唇角微扬,勾起一个笑纹,桃花眼中似含着几分戏谑,出声道:“公子今日,可有逸致?” 燕煦负手在背,再进了两步,道:“本是良辰,奈何虚度,所以我来了。” “既然来了,又何必还在楼下chuī冷风?”调侃了一句,便不再多言,同时收回视线起身,与上回一样,仍是摆好一壶酒,两只瓷杯,拾袖,执壶,缓缓倾倒。 燕煦闻言眉梢轻挑,径直入内。 抬步上楼,至人对面坐下,也不待人言,便拿起桌上的酒杯,满杯温酒一口灌下:“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不得允而入,若是被公子拒之门外,岂不错失知己?” 慕容淮笑了笑,再提壶,为其面前已空之杯再满八分,口上依旧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以公子之能,天下无门不得入。” 燕煦亦笑了笑,不置可否,再抬手,指尖划过酒盏,却未提起,手指在杯口打着转,淡淡道:“人贵自省,方可成事。毕竟,凡事不能过度,其势太过,反而有过不及啊。”手上动作未停,眼却抬起,落在酒杯上的视线随之上移,落到了慕容淮的身上,嘴角笑意加深。 “更何况,公子本非常人。” 直白到近乎言明的笼络。 慕容淮与他对视一瞬,继而移开视线,拿起自己面前的瓷杯,在手中略略把玩着,不接其言,话锋转开道:“公子且看,这白瓷釉烧的很好,酒入杯中,沿上的海棠便如盛放一般,甚是好看。” 燕煦随其言论垂目看杯,一词未置,只安安静静地坐着,却无端的就腾起一种不动如山的气势。 慕容淮不受其扰,又笑了笑,再道:“然其虽美,可没有烧出来之前,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成。” “所以呢?”燕煦看着瓷杯,嘴角扬起,眼眸之中傲气横生,“水涸,鱼将死,都可放手全力一搏,更何况是前路未定的情况下,一半的机会,够多了。” 慕容淮笑了笑道:“观公子外表还真看不出公子竟是如此豪迈心大之人。” “你便是直接说我是赌徒,我也不会介意。”燕煦漫然一笑,随后沉下脸来,问道:“若游戏天下就是公子的志向了,那公子当初为何又要学习文韬武略?” 慕容淮眼中陡然亮起一抹凌厉,眉宇间皆是豪气凌云,然只一瞬,气势皆收,如未曾有过一般。 “一腔孤勇总是难敌世事风霜啊。”满目柔光,足可消去冬日清寒,燕煦放轻了出口的声线真诚提议道:“来帮我吧。” 慕容淮仍是一副懒散作派,桃花眼中掠起几分倦色,道:“天色已晚,公子是回,还是就宿下?” 燕煦挑了挑眉:“夜已深,我便不打搅了。” 话毕,燕煦倾身站起,拿在手中酒杯却并未就此放下,仍旧留在手里,向外走出几步,再回首,微倾,一排水渍显于地面,郑重道:“这杯酒就当是本皇子借花献佛,以祭拜百年前的慕容一族,告辞。” 燕煦顺势甩出的酒杯,被扬手的慕容淮完完好好地接入手中。 走至楼梯边上的燕煦,再次顿步,不过这次他没有回头,直道:“现今这个世道,入世难,出世也难,要想大大隐于市,身在世中又置身世外更是难上加难,慕容公子是聪明人,相信不会做出舍近取远之举,改日我再来讨教。” 慕容淮捏着酒杯的手顿了顿,身形略略僵了片刻。良久,十指收紧,闭上眼睛,眼睫轻轻颤了颤,复又睁开。 男儿生于世,谁又愿碌碌一世,得过且过? 纵横天地,出将入相也曾是他的愿望。 他年少意气风发之时,甚至有想过,若是自己早出生个数十年,活在启帝的那个年代里,那现今统一天下的焉知不是他? 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早在十年前他就放弃了这个心愿,他不能让大哥越陷越深。如今这燕式天下,河清海晏,百姓富足,很好,实没必要再兴祸端,累及黎明。 哎。 慕容淮长叹一声。 这是他自出道以来,第一次观星失败,不想,竟错得如此离谱。 星象分明显示是红鸾星动,可闯入眼来的不是翩翩美娇娘,亦非柔弱少年郎,而是意欲展翅的雄鹰。 哎。 慕容淮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大殿不选妃 通幽曲径,林木疏朗,其间,间或错落着几株红梅,青灰砖所建造的亭台顶上堆积着点点残雪,虽无人清理,倒也算生动野趣。 这是皇宫内一条鲜少有人造访的小径,姚凌云正漫步于此。 朝着御书房的方向。 半刻钟前。 正欲从元和偏殿前往御书房的姚凌云,刚跨出殿门不久,便看到四皇子燕煦正从前方遥遥走来。 今日早朝时,御史大夫赵铭突然上表,奏请大皇子选妃之事,而后百官群臣就此争论不休,有赞同,自然也有反对的。 最后大殿下以陛下病重及南方水患为由,将此事推后在议,但到底这事情只是推后,还没有彻底定下。 自己若在此时与四殿下遇上,对方会同自己说些什么,姚凌云可以预见。 于是乎,名动大襄的第一才子姚寻,一反常态的,趁着燕煦还没有看到他,悄悄绕道,落荒而逃了。 对于那个骂,骂不得,打,更是想都别想的四皇子,当此之时,姚凌云以为退是最好的办法。 眼下绕道而行的姚凌云正走在这条景致如画的小径上,萧瑟风起,枝上雪花并着梅花一同飘落,鲜有人迹的小径,难得的迎来了行人的足迹。 且还不止一个。 悠闲漫步的姚凌云举目四顾间,看到前方有一人身着斗篷,鬼鬼祟祟,正往宫内而行。 “什么人?”姚凌云出声呵斥。 前方可疑分子闻声顿步,却没有回头,只静静站着,姚凌云沉吟一瞬,抬步靠近。 就在他靠近那人一丈远时,前面的人突然回过身来,见是姚凌云,他明显松了口气,抬手拉下头上帽兜,附身一礼。 “寻公子。” 眼前人竟是樱珠姑姑。 宁贵妃身边的侍婢。 “樱珠姑姑怎么是您?”姚凌云诧异,上前数步,同样回礼。 樱珠笑了笑,说道:“为娘娘去了趟相府,办点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本想不惊动旁人,悄悄回去的,不想竟被寻公子撞见了。” 姚凌云同样一笑,也不再追问,只说:“原来如此,倒是寻的不对了,不知贵妃娘娘近来可还好?” “娘娘身体安泰,公子挂心了。”略顿了顿,樱珠踟蹰半晌,斟酌着开口道,“公子与大殿下形影不离,私jiāo甚密,有些事儿想必公子已从殿下口中得知,近日四殿下频频举措,娘娘不免为四殿下的事情操烦,故而才会让我悄悄去一趟左相府上,今日之事还请公子保密,切莫向旁人提及。” 姚凌云颔首:“寻明白。” “有劳公子,那我便先行告退了。” “姑姑请。” 樱珠再次一礼,随后转身离开。 “赵大人这个提议,本王以为可以采用。” 御书房内,燕骁立于堂中,注视着燕辰,面上少有的带着丝笑意,视线状似无意的扫过一旁与他同时来到御书房的姚凌云,继续道:“大皇侄的年纪也不小了,也是该到娶亲生子的时候了。” 燕辰本在位置上坐着,听到宁王口喊大皇侄时,便直身站起走出,只以一个晚辈的姿态,恭恭敬敬地解释着:“皇叔挂心了,只是眼下水患方歇,湖广民众生活凄苦,我又岂能在此时不顾念黎明之苦,大肆铺张选妃?” 燕骁双眼微瞌,不甚赞同:“我大襄之地域是何等广阔?所遍布的人口又是何其之多?岂能面面俱到?再者自大襄成立至今,又有哪一年是安安稳稳,风平无波的?每一年都有那一年所需要及时处理的天灾人祸,若按照大皇侄所言,那你岂非这辈子都不用娶亲了?” 燕辰抿了抿嘴,没有回答他,只道:“皇叔所言甚是,然辰以为,当此之时,不宜进行选妃事宜。” 燕辰话音甫落,燕骁便摆了摆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下大哥病痛加深,你若能在此时娶上一门妻妾,冲冲喜,也许大哥的病便能不药而愈了也未可知。”顿了顿,燕骁转头对姚凌云笑道,“寻公子以为?” 姚凌云顺势看来,眨了眨眼,沉思了会,仿佛是真的在直言提谏一般,斟酌着开口:“冲喜之说虽自古就有,但那不过是民间讹传,生病了最应该做的事情还是找大夫,而非此类民间偏门,皇室的所为,民间一向广为效仿,故而下官以为此举不妥。” “哦?”燕骁饶有兴致地看着姚凌云,回应了声,“寻公子此言是觉得冲喜之说只是谬论?”疑问出口,无需他人解答,燕骁继续道,“可本王却不这样认为,此说法由古时传至今时,却依旧在民间广为流传,又岂会仅仅只是谬论,总有其可取之处,寻公子此言未免独断了。” “王爷有所不知,民间传言一向有其局限性,从古时传至今时,或许曾经真有那么几起成功的案例,以至民众们听之信之,但往大的方向看,自古以来,寻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一朝哪一代的皇帝,可以靠选妃来遏制亡国,相反,有更多的帝王由于选妃太过频繁,劳民伤财,而导致亡国。” 一声轻笑,只一声,就只一声,发音简短,然意蕴无穷,深刻地表达了此刻燕骁内心的想法。 “呵。” 姚凌云仿佛听不出来一般,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八风不动。 燕骁见状挑挑眉,感叹道:“寻公子果真博古通今啊。” 其实燕骁倒不是真的很在意燕辰娶不娶王妃,燕辰不娶对他的利益反而更大一些,他只是好奇姚凌云对此事的看法,所以才会有此一说,而眼下已得了姚凌云的答案,也便不在多做纠缠。 又同燕辰讲了几句,没一会儿便先行离开了。 宁王离去后,姚凌云一反方才所言,苦口婆心地劝诫起来。 “殿下你该娶亲了。” 燕辰看了他一眼,神色未变,只摇了摇头。 “不可,本皇子家中已有妻子。”语毕,燕辰有些紧张不安地补充道,“且家妻善妒,若是再娶,家将不成家。” 姚凌云大吃了一惊,瞳孔微缩,瞪大了眼睛看着燕辰,诚心建议:“一个妒妇,殿下何不休之?” 燕辰叹息一声,没有立刻回答,只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好一会才说道:“还是不可,本皇子不能没有他,他虽善妒,但本皇子就爱他这一点。” 说这话时燕辰略略放缓了声线,这种近乎示弱的声色表情出现在一个一贯从容笃定的人身上,多少有些可怜巴巴的,qiáng烈的反差感,令姚凌云颇有些无所适从。 姚凌云摆了摆手,一脸不愿多说的模样,转身欲走。 燕辰抬手扯着姚凌云的手腕将他拉了回来,掰正他的脸,定定地和他对视着。 姚凌云只当自己看不懂,报以无辜的眼神。 燕辰只能发出大招,出言道:“寻卿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姚凌云想了会,眨了眨眼:“还真有,但臣开口之前,殿下得先赦微臣无罪。” “恕你无罪。”燕辰回答的极为gān脆利落。 姚凌云满意点头,而后很是不解地问道:“人都说娶妻娶贤,殿下你不仅娶了个妒妇,还如此珍之重之的对待着,你莫不是个受nüè狂?” 燕辰闻言,不怒反笑,温柔的视线落在姚凌云身上,眼神异常的明亮,瞳孔里满满当当的只倒映着对方一人,直看的姚凌云面颊发红,才低低地开口说道:“本皇子以为娶妻娶贤,此乃谬论。”话音落下,燕辰上前一步,一把抱住姚凌云,二人胸口贴着胸口,两颗心挤在一处怦怦然跳动着,“既然要娶,自是该娶自己所慕着为妻。” 燕辰的体温温暖而gān净,两个人贴在一处,一时间气氛过于良好,良好的氛围导致姚凌云的大脑陷入到一种极端舒适的昏庸之中,不自觉地出声道:“殿下说得好,寻也想娶自己爱慕之人为妻,就是不知可否啊?” 燕辰闻言一证,旋即笑了:“这怕是有些难。” 姚凌云一把推开燕辰,挑起眉眼怒视燕辰。 “为何?” 姚凌云的那一眼本意是做出恨恨的样子,然而他面颊因为方才之故有些泛红,所以这一眼不仅不恨恨反而略显娇嗔。 燕辰见状也不说话,倾身直接吻住了他。 这个吻缱绻缠绵,维持了很久很久,直到榨gān了姚凌云胸腔中的最后一次空气,燕辰才放开了他。 “就因为这。” 姚凌云粗喘着气,期间数次嘴唇微动,可偏偏就是没说出一个字来,胸腔炽热地跳动,膨胀着,沉默良久,哼了一声为被吃豆腐的画下句号。 “我方才来此的途中……”两人又惯常你来我往,闲话玩笑了几个回合,位上端坐的姚凌云轻抿了口茶水,才转开了话题,然想到对方离去前的嘱托,遂然收住话头,顺势一转不着痕迹地继续道,“遇见四殿下了,阿辰,你可知贵妃娘娘她为何一直不愿让四皇子涉及朝纲?” 不想对方会突然有此一问,燕辰有些疑惑地侧头看向姚凌云,在一瞬地踌躇过后漫上了一丝笑意,说道:“多年前,我也问过母妃这个问题,她说权利能乱人心志,她只是希望四弟能平安顺遂,一生安泰,只做个闲散亲王。” 姚凌云闻言,眉峰微蹙,陷入了沉思。 燕辰不解,问:“怎么了?” “你不觉得娘娘的这个心愿,来的有些……嗯,不合时宜,或者说莫名吗?”姚凌云斟酌着措辞,慢慢道出心中疑惑,“我记得贵妃娘娘出身普通,父母二人皆为寻常的江湖人士,那童年当是完整的,而陛下登基后,也并未充盈后宫,宁贵妃虽非皇后,但这后宫之中从不曾有人能与她相互抗衡,人人皆知她是后宫之首,便是你们兄弟几个,尤其是你与四殿下一向情同手足,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娘娘何以产生权利能乱人心志的担忧?” 知晓前因,所以燕辰或多或少能理解宁贵妃心中所想。 但皇家秘辛,便是阿寻,眼下也不便透露,略一沉吟,燕辰笑道:“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娘娘才会由此想法。” 嗯?姚凌云诧异,眼神示意燕辰继续。 “古往今来,因权利而起的纷争,还少吗?”燕辰曲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实心红木发出沉闷的叩击声,“我想娘娘是打算防范于未然吧。” 姚凌云没有回话,每当他认真地思考一件事情的时候,过于专注的神色,会令他看起来有些呆怔。 见人如此,燕辰内心犹疑不定了会,可最后还是将到口中的一些事情压下,出言安抚道:“由小见大,自见本真,娘娘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会对四弟产生这样的期盼并不难理解,再者,便是退一万步讲,我们没有切实证据证明娘娘言不由衷,既然如此,那我认为信任会是比怀疑更好的态度。” 姚凌云凝目看着燕辰,眉眼微不可查的颤抖了下,本算计探究的颜色于眼眸中慢慢淡去。 他总是这样,宽容,旷达,看似中规中矩,其实内心无比qiáng大,他总能看到旁人所看不到的一面,并且设身处地的去理解它。 “我明白了。”心事放下,姚凌云整个人仿佛也跟着放下了一半,脑袋歪着,就好像这颗头沉重到托不住一般搭在撑起的右手上,一副慵懒的样子,但眼睛里却闪着流光,直直地盯着燕辰打量,“不过娘娘所求这好像并非四殿下自己的意愿,就近日观来,四殿下可谓动作频频啊。” “依你来看,四弟他突然如此,是因何故?” 姚凌云看得到的,燕辰自然也看得到。 燕辰他明显能感觉到燕煦身上所散发的气质变了,近日来,他最小的弟弟,脸上的笑容明显变得少了,燕辰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原来燕煦他敛下微笑时的五官竟然具有如此qiáng烈的侵略性,看着这样的燕煦,燕辰倍感陌生,那不是他所熟悉的四弟。 但又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燕煦,只是自己从未了解过他。 “我不知道。”姚凌云沉默了会,说道,“我虽然不知他为何转变,但我却知晓,他的转变并非突如其来。” “嗯?”燕辰疑惑,扬眉示意姚凌云继续。 “殿下你可还记得当初西征封赏之时,言侍郎的那封奏折?” 燕辰闻弦歌而知雅意。 “你怀疑藏在言侍郎背后的推波阻拦者是四弟?” 姚凌云颔首。 燕辰神色凝重,但他并没有接话,一时间,室内气氛有些凝滞。 可该面对的总是要明对,姚凌云gān脆不再多言,直接抛出问题:“殿下,你如何看待?” 燕辰闻言,没有回话,只转头向半开的窗户看去。 高升的太阳,自窗外照进,燕辰整个人都笼罩在了明亮的阳光里,微侧的脸,半敛的眼,目光投注在温暖日光之中,沉默良久,他才转回了头。 “既生在皇家,我与二弟能的,四弟自然也能。” 姚凌云没料道对方会如此回答,不由再问:“就这样?” “眼下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你我的猜测罢了,就目前而言,四弟他有这样的变化,不算坏事。”话毕,燕辰微笑了下,但很快笑意又从他的脸上褪了下去,再说话时的声音放得很轻,却也足够坚定,“再者便是事情真如你我所想,逃避或者追究都已无用,除了正面以外,寻卿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是了,他会为设身处地,他能为人设想,但他也从不粉饰太平,他是最宽容的上位者,同样也是最善于在生死一线之间掌握平衡的博弈者。 姚凌云心中所悬挂着的大石就此真正落下,也便不再藏着掖着,直接道出心中所想。 “可事情若真如你我所想,那当初项大人过府教书一事,也便是四殿下他是故意算计你的。”顿了顿,姚凌云问道,“若真如此,阿辰,你会难受吗?” 燕辰点头:“不过就算难受也只是经历而言,过去的事情已经不可能再追回了,与其执着怨念,令自己不得解脱,倒还不如以此为鉴,向前看。” 姚凌云抚掌:“说得好,殿下胸襟微臣佩服,微臣日后定以殿下马首是瞻。” 燕辰失笑,抬手一指对方,无奈道:“顽皮。” 姚凌云:“什么啊,微臣这是诚心的赞美。” 燕辰:“这个诚心的赞美本皇子收下了,但寻公子既为本皇子之肱股,学识才智更是名满天下,当此之时,爱卿是否该为本皇子出谋划策了?” 姚凌云略有不满:“刚在夸你呢殿下,你转头就把我捧得这么高,是想摔死我吗?” 燕辰笑道:“会吗?” 姚凌云:“怎么不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寻卿站在巅峰这么久了,偶尔摔一下有益于身心健康。”顿了顿,燕辰看着姚凌云,眼中温柔,缱绻万千,“而且,无妨的,就算你真的摔下来了,我也会接住你的。” “我很重的。” 二人一来一回,玩笑了数个回合,霎时冲淡了原先的严肃氛围,姚凌云微微偏着头,懒洋洋地用手撑着下巴,唇角勾着温润的弧度,笑望着与他面面相对的燕辰。 太阳渐渐开始升高,更多,更亮的光线争先恐后的透过窗纸跑了进来,打在两个人的身上,在地上落下深深的剪影。 燕辰看着姚凌云的目光很是温柔,就如同温水一样,他似是想要将满心满眼地温柔藏起来,若有若无的,只是视线终究骗不了人。 “我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要说:加了几段,设定略微有变。 ☆、狭路相逢 一条没有名字的小街,一个同样没有名字的小面摊,一对相敬如宾的老夫妻。 虽不显眼,可这里煮的面却有着姚凌云最喜欢味道。基本每隔上几天他都会来这边点上一碗面,慢慢地吃。 这条街,位于玲珑街的右侧,与大襄天下闻名的玲珑街只隔了一排矮矮的小房子,但这里的人流却不多,极少会有人会从外面进入此地。 可今日,并非如此。 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吵杂无比。 得意摊,是东都城内最大的流动赌坊。 所谓流动,是指这个赌坊它并不像其他的赌场一样,固定地呆在一个特定的位置上,它是会动的,它随时可能出现在东都大街的任何一个角落里。 风云无阻。 而今日的得意赌场刚刚好停在了姚凌云一直光顾的面摊对面。 入座等面的姚凌云,视线不由被对面其中一张赌桌上的景色给吸引住了。 吵吵嚷嚷的人群里,有一人,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挤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大汉堆里很是显眼,不过那人似乎是这得意赌场的常客,他融入的非常好。 “押大小,买定离手,要下注的快快快。”庄家一手摇着骰子,一手招呼着旁人快快下注。 众人一一放上自己的银钱,大小两侧皆有,那美人儿亦是。 青丝微乱,一袭红衫,下摆被他毫无礼节地捞起,塞进裤腰带里,左侧腰带上还不伦不类的悬着一个酒葫芦,半蹲在长凳之上,灵动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正被摇动着的骰盅。因为过于关注骰子的大小,无暇分心其他,以至些许头发因薄汗而贴于脸庞也浑然不觉,此等姿态,更显得让他魅惑动人,不可方物。 哈,姚凌云单手支颚,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在百花楼里,多少贵胄投掷千金也难能一见的场景,竟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出现在这民间赌场里面,且无人关注,不值一文。 这百花楼里的名伶花魁还当真是各个非比寻常啊。 像是感受到姚凌云的视线一般,人群中的那人,抬眸,看向姚凌云,甚至冲他眨了眨右眼。 “四五六,大!” 随着庄家激昂的话音落下,那人含笑的脸当即垮了下来,看样子是输了。 修竹。 百花楼内,唯一可以与三大名花比肩齐名的清倌修竹。 他叹了口气,起身让出位置。 半个时辰都还没到,他就输完了,哎,算命先生说的果然没错,他这一生命途坎坷,时运不济,尤其是赌运,已到了逢赌必输的地步。 袋子空空,连碗面条都吃不起了。 正整理衣裳的修竹,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得,神色骤然一亮。 整好头发,撂下衣摆,卸下不伦不类地挂在腰间的酒葫芦,修竹较好的身材展露无意,纤秀而柔媚的身段,一步一步仿佛踩踏着西湖烟波,款款地走向姚凌云,面上带着微笑,出口的话音更是妩媚而又妖娆。 “公子我请你喝酒,你请我吃面,可好?” 姚凌云眨了眨眼,很感兴趣地问道:“什么酒?” 修竹眉峰一挑,道:“烧刀子。” 姚凌云诧异:“那可是出了名的烈酒。” 修竹见之,面露不屑:“阁下怯步?” 姚凌云仿佛被他激怒了一般,冷脸轻呵,甚至颇有些以貌取人地嘲讽道:“在下虽比不得那边的壮士们海量,可倒也不至于怕你这样一个小美人。” 话毕,微挑了挑眉示意对方坐,再招手唤来店家,又要了一份水煮面。 修竹落座,听闻水煮面三字,没忍住抽了抽嘴角,可看着姚凌云的脸,到底没说什么,摆好两个小瓷杯,拿着酒葫,微一倾,如水烈酒卷着浓烈酒香落入杯中,堪堪八分满,含笑推过:“公子请。” 姚凌云抬手接过,对他宛如请客主人一般的举动未置一词,举杯至鼻端轻嗅,烈酒尚未入喉,辛辣感就已扑鼻而来。 “不想美人你长得柔美妩媚,竟好此等烈酒。”姚凌云举着杯子在木桌上空示意,“gān?” “gān!”修竹豪迈应和,伴随一声轻响,两只酒杯在半空相撞,执手引觞,烈酒入喉,消去了寒冬所特有的清冷萧寒,修竹面上笑意未减,出口的话音也捎上了些轻快愉悦,“四时chūn富贵,万物酒风流啊,喝酒乃人生一大乐事,不管所饮的是醇酒还是烈酒。” “好。”姚凌云放下酒杯,抚掌,而后身拿过酒葫芦,为对方和自己再添上满满两杯酒,朗声笑道,“阁下此言妙哉,在下很是赞同。” “不叫美人了?”修竹单手托腮,似笑非笑。 姚凌云面不改色,眼观眼:“就算不叫,你也还是个不择不扣的大美人,千万不要介怀。” “寻公子不愧是寻公子,还真会说话。”修竹轻笑出声,再次举杯道,“来,再gān一杯。” 姚凌云也不推辞,举杯就饮,然烈酒两杯不带停地落入腹中,即便意识依旧清晰,酒态也难免上脸,姚凌云捏着酒杯不言不语地看了对方半晌,叹息道:“美人你这是生气了吗?所以想要灌醉我。” “那你醉了吗?”修竹放缓了声线,听着像是哄骗。 姚凌云瞟了他一眼,摇头:“现在还没,可若再这么喝下去,醉酒,也不过就这一刻钟的事情。” 修竹闻言,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寻公子这酒量有待磨练啊。” 姚凌云从善如流点点头:“美人你说的是。” “那就从今日开始磨练吧,再来一杯。”话毕,修竹起身,提壶意欲再倒。 “行了别玩了,要喝您自个儿请便。”姚凌云直接把面前的杯子整个给他推过去,让他自己慢慢玩去。 “哇,你可真没劲。”修竹咂舌,但也没再胡闹,问道,“说吧,突然找我,有何要事?” 姚凌云似乎轻笑了一声,可落在夜色和风声里,恍如错觉。 “我找的可不是你,比起你来,我倒更想看到莲姨,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她好好说话了。” 修竹微微挑眉,短暂地停顿过后,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姚凌云,柔声道:“那可真是遗憾了,今日我正好可以出门,而得意摊此次定下的地点也刚刚好就在公子你所选的位置附近,所以莲姨觉得这次由我前来接头更加顺理成章,不惹人注意。”长长一声叹息,修竹无奈再道,“虽然当初我拒绝了你,但是公子也不用如此介怀啊,天涯何处无芳草。” 回想幼年时因为丢错荷包而导致的乌龙事件,姚凌云一阵无奈,手一错,握在手中的筷子与瓷碗碰撞,发出一声脆响,抬目望着修竹的双眼则如秋水般宁静,未置一词,似乎在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修竹默默扭头,以缓和自己的话说出口后,一瞬间扭曲的表情,再转回头,俏皮地冲姚凌云眨了眨眼,笑吟吟道:“寻公子若还愿意再将那荷包赠予修竹,这一次我定以身相许哦。” 姚凌云听了这话只觉一阵寒恶,也不再搭话,左右看了眼,放低声线道:“谣言已够,接下来不必你们再造势了。” “嗯?这就没我们的事儿了?”修竹显然还没有玩够,眨着眼睛,真诚实意道,“接下来的正名之举我们也可以帮忙啊。” “他一向磊落光明,言行一致,有何须特意正名?”问句出口,姚凌云眼角余光瞟见店家正端着两碗面送来,岔开话题,信口一言,“你还是吃面吧。” 修竹心领神会,二人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热腾腾的面,尚冒着白烟。 修竹拿着筷子,他本来是不想再说话的,可他看着姚凌云面前那碗芳香四溢的排骨面,再看看自己面前这碗连葱花也不带的,清清白白的煮水面,还是忍不住出言问道:“你就请我吃这个?” 姚凌云吸下一口面,特别好吃,面很有劲道,汤汁也很丰满,入口鲜美,咽后仍觉唇齿留香。 姚凌云很是满足地说:“你让我请你吃一碗面,我请了。” 修竹看着他,咽了口唾沫,qiáng烈抗议:“就着清汤寡水的?您也太小气了吧公子。” 姚凌云一脸无辜:“再清汤寡水也不妨碍它是一碗面,一碗能吃的面。” 好吧,比口才,十个自己也比不过一个姚凌云,修竹认栽。 以后我再也不赌了,我发誓!近乎泄愤一般,柔软的面条在修竹的嘴里,被咬地咔咔作响。 姚凌云忍不住噗嗤一笑,扬手让店家再上一碗排骨面。 “算你有良心。”修竹十分满意。 “南边近日可有消息传回?” 听人问及正事,修竹敛下玩笑姿态,接道:“暂时太平,老二过去后致力于灾后重建,刷声望,并未做出我们心中所想之事。” 姚凌云闻言,面色微讶,不由暗自沉吟。 “很反常吧。”修竹看着姚凌云,直接轻声道出了他内心的疑惑,“大殿克己奉公,体恤民情,这些京都民众都看在眼里,东都城内关于大殿失德的风声本就站不住脚,但南方诸地就不一样了,他们离得远,再者江南一带一向与二殿亲近,如此大好良机,错过岂非可惜?” 姚凌云低低的嗯了一声:“对手的失利,便是己方的得利,二殿下混迹官场多年,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修竹赞同:“然也,在政客的眼中,这世上的人或事,只分两种,一种用于垫脚,一种用于踏脚。” 姚凌云不赞同,摇头:“此言偏颇了,官场之人也并非全是如此。” 修竹扬眉:“但你不能否认这是绝大多数。” 姚凌云抬目了他一眼,不在继续这个问题,而将话题转回江南。 “就二殿下目前此举,你如何看法?” 修竹微微一笑,道:“一切不合常理的行为背后,最有可能的两种选项,一者坦dàng无私,二者机心算计,你以为是哪一种?” 姚凌云略一斟酌,笑言道:“若是阿辰,他会希望是前者。” 修竹:“但你却持保留态度。” 姚凌云:“你我都是。” 新出锅的排骨面,再一次端了上来,修竹执筷吃上一口,一脸满足,嘴上却道:“重情对于帝王而言,是最致命的弱点。” 姚凌云看着他一口一口吃面,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薄唇微启,嗓音轻淡。 “我却不这样认为。” “嗯?”修竹诧异抬头,注视着姚凌云,gān脆放下手中竹筷,等人后言。 沉默一瞬,姚凌云的眸中仿有流光波动,原本平静的脸上有微澜漾起,一双明亮的眼眸朝着皇宫方向望去,出口的声音依旧不重,却意外的掷地有声。 “阿辰虽然重情,但这只是他的优点,而非弱点,因为他并不是下定不了决心的人,他很坚定,他也豁达,所以他不想在事情尚未明确发生之前就给对方预设定见。” 修竹一怔,挑了挑眉,说道:“定见,极有可能成为以偏概全的偏见。” 姚凌云点头,轻笑了声,再道:“其实很多事都并非近在眼前,也并非你我预料之事就一定会发生,说白了我们只是想把所有的不定因素都扼杀在萌芽之中,可仔细想想,这样真的好吗,就如刚才你给出的两个选项,前后之间的抉择,又有谁能完全预料得到?不能的,一个人无论拥有怎样的智慧,都无法分辨人心。” “所以你和相爷才会选择了大殿下。”修竹垂下头来,懒散地起手托着腮,他浅浅微笑的时候,周遭的灯光仿佛都跟着他的笑靥一起战栗跳跃,美丽的足以要人性命,“其实我比较好奇是,抱持着这样想法的你,何以能与我坐在这里,以人性最yīn暗的一面为出发点,谈论二殿下接下来可能会采取的一系列行动?” “这矛盾吗?” 四个字,还是一个问句,姚凌云的样子也很淡然,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却予人一种不动如山的气势。 “这不矛盾吗?” 姚凌似是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有他在,自能纳川为海,生生不息,而我只要在这片大海中随波沉浮就足够了。” 长长一声叹息,修竹感慨万千。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 “寻亦感觉,此生不枉。”姚凌云起身,留下几个银钱,“南方诸事,还劳烦你等继续跟进。” 修竹起手示意:“请。” 酉时过后,chuī起戌时的风,风中,弥漫着各色清香,其间夹杂着行人们的欢笑之声,目之所及,是一派河清海晏之景。 天下靖平。 办完正事,吃饱喝足的姚凌云,正悠哉哉地走过无名街,来到万花楼下,眼前安乐之景,令他心生欢喜。 正当他准备沿着玲珑街回去相府时,远远的,看到四皇子燕煦正信步走来。 显然对方也看到了自己。 二人俱是一怔,而后同时笑开,相继抬步走向对方,相隔半丈,同时停下。 “真巧呀。” “有缘啊。” 亦是同时开口。 哈。 燕煦依旧微笑。 姚凌云眉梢轻扬,微微一躬身,道:“没想竟会在这种地方见到四公子你。” “本……公子不过信步一走,就遇到寻公子你,可见你我是真的有缘。”燕煦状似不经意地抬眼四顾看了看,再撤回视线,对姚凌云说道,“我看前面就有座酒楼,寻公子赏脸进去一坐?” 末了,没等对方回答,燕煦又补充道:“你请客。” 姚凌云毫不介意对方的说辞,仍旧微笑着:“能请公子喝酒是寻的荣幸,只要公子不介意一整夜都对着寻这张脸,那今夜便是不醉不归又何妨。” 燕煦:“寻公子俊秀翩翩,别说整夜对着,就算这一世都面对着,相信这世间也不会有人嫌弃的。” 姚凌云摇着头,极为谦虚地说:“比之四公子,寻这相貌又何足挂齿。” 燕煦挑着眉毛,似笑非笑的看着姚凌云,内里却明晃晃的全是嘲讽:“公子谦虚了,需知过分的谦虚是自大。” 姚凌云无辜:“四公子也太看低了自己的相貌。” “世人皆道,寻公子算无遗策,意欲要做的事情,最后总能达成,所以,本公子因此而得出了一个结论。”燕煦慢悠悠地说着,所展现出的气度与以往截然相反,“与你打jiāo道时,中间的一切寒暄赞美都可直接忽略,因为那些,都无关紧要,我们只要抓住最后的结果就成,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过要同我坐下来喝酒。” 姚凌云幽深的双眼里闪过认真地审视,自从进入中书省后,四殿下的行为举止就仿佛整个变了一般,事必躬亲,面面俱到,广受朝臣称赞,引人侧目。 阿辰说这是好事儿,可姚凌云的内心却总觉不对。 一个人何以突然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水患远在湖广,养尊处优的四殿下何以突然感同身受,继而发奋图qiáng。 各种想法自姚凌云的心底腾起,可他脸上却丝毫不显,只无奈一叹道:“四公子的劝酒功力,寻亲身体会,很是忌惮,故而不敢直面,唯有退避三舍。” 话已至此,燕煦也懒得再跟他故作姿态,冷哼了声,道:“你倒是很识趣嘛。” “公子谬赞。” “故作姿态,真识趣的那便离我大哥远点,别老在他面前晃dàng。” 仿佛刚才那深沉睿智的人只是姚凌云的幻觉一般,冷哼过后,燕煦又恢复了以往任性刻薄的模样,出口的话音极尽嘲讽之能。 这样的燕煦,姚凌云反而更加习惯一些,只见他不疾不徐道:“这恐怕有点难,大公子是管事儿的,而我是做事儿的,做事的人自然得时时刻刻待在管事的人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为他处理琐碎。” 燕煦低低笑出了声,嘴角翘的老高,眼睫却垂了下来,挡去眼眸中瞬息不见yīn翳,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姚凌云看着他,状似不经意般地问道:“四公子近日夙兴夜寐、孜孜不倦不也正是因为如此?” “自然。”燕煦笑得很真诚,“眼下正打算走走放松,可偏有人不长眼。” “那寻便不打扰四公子了。” 燕煦冷哼了声,抬步便走。 ☆、慕容入局 月升,夜却依旧喧嚣,慕容淮一如昨日,大开着窗户,临窗而坐,游移的目光在不经意间扫到了前方人流中相对而站的两个人,先是一怔,而后眼里戏nüè带起,遥遥相望。 有趣。 彼方,别过姚凌云的燕煦,侧身抬眸,视线又堪堪撞上了慕容淮正遥遥看来的眼睛里。 自己和他的每一次相见,似乎都是从对视开始的? 这个疑问从燕煦的心头浮起,然只存在一秒,便消散了去。 燕煦勾唇一笑,这一次他没有等人邀请,便直接跨步上前,迎门而入。 今日的望花楼正开门做着生意。 世人皆道,古往今来,消息传播最多最快的地方不是客栈便是赌场,因气氛使然,这两个地方的氛围很容易让人头脑发热,而人,只要头脑一热,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能一股脑的全说出来。 此论果然不假。 望花楼的一楼大厅内,喧嚣一片。 此起彼伏的讨论声不曾间断。 举步穿过大堂的燕煦,听到人群中,有人正义愤填膺的大声说道:“辰殿下是何等的谦谦君子,可你们听听最近那些谣言是怎么说他的,简直不堪入耳。” “没错。” “确实太过分了!” “我们大皇子岂是那样的人?” “就是嘛,且不论大皇子为人如何,陛下尚在,天降水灾又与大皇子的品德有何gān系?” “说的是说的是,我大襄眼下的真龙天子可是千古一帝!河清海晏,四海朝拜,上天又岂会降下灾患示警?莫不是老天爷他瞎了眼?” “老天自然不会瞎眼,依我看,这此水灾不过凑巧尔尔。” “不错不错,况且这次灾害发生后,大皇子的处理也无可指责,他可是第一时间就从自己的私库里拨出银两,先行送去赈灾了。” “为什么要第一时间从私库拨银,而不是国库?”有人表示不解。 “你不懂,大皇子虽说是总揽朝政,但他毕竟不是陛下,没有直接开国库拨银赈灾的权利,那要等朝会,与百官商议之后才能进行的,这我也是听我们家亲戚说的,他家小舅子是个小官。” “原来如此。” “我听说大殿下送去的第一份赈灾银款可是救下了不少的人啊。” “烟火大会当日,大殿下命方统领在城门祭奠,何尝不是费尽心力。” “是啊,大殿下可是个好人啊。” …… 各种讨论声,一一冲进燕煦的耳朵里,直到他踏上二楼,那些说话声才慢慢变小,变弱,消失。 望花楼的二楼,只有一个人静坐桌边。 燕煦见状,眉峰一挑,径直上前,在与前两次相同的位置上坐下,微侧着脑袋打量着慕容淮,面目含笑,但目光坚定,气焰夺人。 闻得脚步声从木制的台阶上响起时,慕容淮便已执壶倒上两杯酒,清冽酒液盈于瓷杯之中。他也不招呼对方,只端起其中一杯酒,轻抿浅酌,直至燕煦的面庞闯入眼中,才放下手中酒杯,笑言道:“这一次,你便不怕被拒之门外了么?” 燕煦面色不变,笑意不减,漫然说道:“我该做的已做,公子又怎能毫无诚意可言?” 慕容淮轻笑出声,故意岔开其意:“既然该做的都已经做了,那公子今日又是为何而来?莫不是只为了讨我一杯水酒?” 燕煦垂目看了一眼,抬手端起面前酒杯细细打量,却没有喝,短短一瞬又错开目光重新看向慕容淮。 “酒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确实是足以解忧忘愁的好东西,但人嘛,总是要活在现实。”微顿了顿,燕煦目光晦暗,意有所指的再次开口,“公子当知,有些事有些抱负凭一己之力,即便耗尽一生也是无法企及。” 慕容淮轻轻晃动着再次拿起的酒杯,垂眸看着内中酒液随之上下起伏,似喟似叹道:“那么,四殿下也该明白,此处也仅仅只有一个慕容淮而已。”一语双关,说话间,慕容淮亦抬起眼,直直得对上燕煦的目光,扬眉,桃花眼中平日的浮夸闲散皆去,唇角轻勾,几分傲然,几分磊落,“试探也不必了,慕容族与我而言,已是旧事。” 燕煦抚掌:“好。” “我这么说你就信?” 关于自己,对方此前定然已有调查,如今不过是想借自己口再言结论罢了,心知肚明之事,慕容淮以为自己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可对着眼前这个少年王侯,不知为何他忍不住地开口问了。 对方问了,燕煦也丝毫不感意外,仿佛这不是个多余的问题,而是天经地义,必须经由两人之口确认的问题一般。他眼梢上扬,面上的笑意却是敛了下来,眼眸之中满是睥睨天下之态:“慕容公子一诺千金,我又为何不信?” 慕容淮闻之心中微微一动,明明是最普通的敷衍之言,可对方说来的表情却很是认真,异常专注,一字一字,他说的坦坦dàngdàng,仿佛许诺。 慕容淮垂首,以手抚额,片刻未语。 燕煦见状也不感在意,继续道:“此地只有一个慕容淮,然一个慕容淮于我而已,足以。”燕煦仰头,一口饮下杯中之酒,“一个心底有故事的人远比一群不知所谓的人要妙上百倍,只看得到眼前利益者又何足称奇,一个人只有心里有天下,那他才能在天下间占得一席之地,而无所不能慕容公子,若心中无天下又岂能习得这十八般技艺?” “哈哈哈哈哈哈哈。”慕容淮突然仰头大笑出声,待停下时,他一洗散漫之态,眉宇间的凌厉傲然,分毫不输给眼前燕煦,扬眉,昂首饮尽一杯,言道,“如此,淮又怎能有负四殿下的信任?如今天下已定,我虽无意光复山河,但到底还是不甘心就这样淹没于世的。” 慕容淮的话音落下,沉默,兀然在二人间蔓延开来。 良久,燕煦合上双双眼,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双目,面上的表情也回复了二人初见之时的模样,温和乖顺,浅笑盎然。 “逆水行舟,不进自然退,能得慕容公子这般不见鱼儿不撒网之人相助,燕煦甚是荣幸。” 对于燕煦的评价,慕容淮只笑不语,起身,合窗,复又坐回,他面上的神情虽也恢复到最开始的懒散自在,可漆黑的眼眸中却藏着不为人所觉察的犀利。 “我可是个商人啊,焉能做毫无把握的买卖?” “哦?商人吗。”燕煦重复了声,道,“商人一向重利实际,那你我不如开门见山?” “看不出来殿下你还挺心急的。”慕容淮随口一调侃,顺势再次起身,“那么,请跟我来。” 话毕,也不待人回答,径直转身,走到一侧墙上挂着的“天下哀霜,人若转蓬”的一幅字前,曲指于“天”“下”“人”“哀”四字上依次轻叩一记,内中机关启动的轻微声响传入耳中,随后暗门开启。 燕煦颇有些惊讶的看着那道门,再侧眼看了看慕容淮。 感受到他的目光,慕容淮有几分自嘲的笑道:“挂着个前朝的名头,总得备着些万一。” 燕煦嗤笑一声,不甚赞同:“若真有那一日,会害了你的,只怕就是这些万一。” 慕容淮闻言,一怔,笑了:“殿下真知灼见,请。” 慕容淮微扬手示意,而后先行进入,走在前方,拾阶而下,待人跟上后,于墙壁花纹处信手一按,身后暗门又复为原样,不见端倪。 二人拾级而下,沿途虽未见明火,却也不觉幽暗,行进一段,视野陡然更亮,慕容淮前行间,转头对燕煦说道:“殿下倒是放心,就这么跟着我来了?” “曾经有人跟我说过,遇事总是先往坏处想的人永远成不了大器。”此时的燕煦,与慕容淮以往所见的都要不同,他跟在慕容淮的身后,俊秀的脸上没有了故作的无辜,唯有,从容笃定,成竹在胸。 听了慕容淮的疑问,他也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没有多言,默默地跟在慕容淮身后,缓步前行,等到慕容淮顿身停下,他才跟着一同停下。 前方就是了,燕煦粲然一笑,随后抬步,率先踏入内中,负手,侧头,下颚微抬,道:“本皇子已投木瓜,是否该到了公子报以琼琚之时?” 慕容淮亦是潇洒一笑,上前与人并立,抬手指着四周书架:“无论外头如何赞誉,说到底慕容淮也仅仅只是一介书生,故而平常闲来无事,总爱整理些轶事秘闻,此处皆有,殿下若感兴趣,也可浏览一二。” 燕煦也不再客气试探,直接上前,缓步看着四周书册,抬起的手指在书册边缘轻轻划过,最后在其中一本上,定住,笑了。 “所谓治国之道,最终所求不过天下归心,所以本皇子以为治国之前必先握住人心,公子认为呢?” “的确如此,从古至今,一向得民心者方得天下。”慕容淮点头,至燕煦身边将他食指下方的书,或者说是名册抽了出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如今,江南之水已起,虽还未能覆舟,可殿下不妨徐徐图之,将至放置到骆驼身上,增加负重。” 哈,燕煦轻笑一声,看向慕容淮的眼眸中,满是赞赏,片刻的功夫,燕煦又重新抛出话题:“可这骆驼也不笨啊,借力卸重,对方可是深谙此道,日前京师喧嚣尘上的大殿失德之说,如今可已dàng然无存。”燕煦很是可惜的感慨着,“水毕竟只是水,若不能一举倾覆船只,要转变成压到骆驼身上的负重,只怕是难。” “无智之人的小打小闹,自是不能。”慕容淮不屑轻呵,“谣言起于京师,不过无的放矢尔尔,京师百姓大都亲眼目睹过大皇子,自然深知其为人,谣言能被轻易平息,也并不奇怪,可南方诸地就不同了。” 燕煦点头,他信手拿过一本书册粗粗翻看了下,又放回,再拿起另一本,周而复始,他的动作看似很随意,可眼神却分外认真,嘴上也是漫不经心地说着:“公子所言不假,既然祸事已起,那无论祸事的起源是天灾还是人祸,皆不可能被一笔带过,就好比这水,淹了就是淹了,世间最难弥补的裂痕是人心,即便大众可能会被眼前苦难时,所及时送之的丁点小恩小惠给治愈也无妨。”燕煦再一次放下手中的书本,没在拿起其他的,面上神色亦添了几分冷冽,回首,“既然伤了,总有疤痕留下,不是么?” 慕容淮翻着他方才拿起时就不曾放下的名册,笑道:“江南之地,鱼米水乡,温柔缱绻,最是容易诞生一些文人才子,这些人生于富庶之地,世面见得不多,人却往往清高,尤其是未入科考,高不成低不就,不掌大权者,更是容易如此,一张嘴,一只笔,道尽天下不平事。” 不屑之意在燕煦的眼眸中一闪而过,儒以文乱法,本是他最为不屑的一种人,可如今却要借此为助力。 暗室之内,灯花忽爆,一声轻响此刻听来,动静颇大,烛火跳动,光线忽明忽灭间,燕煦抬手抚掌:“自古以来人心一向跟着笔杆子走,而这支笔,一直是握在,在官场中人看来百无一用的书生手里,这些书生虽是无能,但世人也总是愚昧,他们总喜欢将清高之名惯给那些于官无缘之人,继而崇之。” 燕煦嗤笑了声,眼尾斜斜上挑,抹去沉静,带上邪艳,语速放慢,再道:“寒冬大水,大殿失德,又怎能如此不了了之?” “怀手中这些,俱是江南文人,名落孙山,官场失意,心中本就颇有怨忿。如今这水更已淹到江南,损了他们自身利益。”慕容淮微微勾起一抹笑意,桃花眼中冷色微嘲,“又有人给他们起头,焉有善罢甘休之理?” “事出江南啊。”燕煦微笑,“谣言起时,在南方赈灾的二哥,到底是会火上浇油还是雪中送炭呢?” 慕容淮略一思索,笑道:“二皇子届时无论是火上浇油还是雪中送炭,四殿下都已想好后续策略不是?” 二皇子若是不动,那旁人定会揣度传言是他放出的,可二皇子若是动了,出面辟谣,那南方的士大夫群体,二皇子最大的仰仗们又会作何想法?况且此遭,慕容淮手中的名册大都是这类江南名氏。 所以无论二皇子动与不动,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字,难。 失德之言远在江南,南方诸地派系繁多,本就杂乱难合,大殿失德之说能对大皇子照成的影响相当有限,但二皇子就不同了,这一局若成,伤筋动骨者实为二皇子燕昱。 燕煦挑眉:“两个都是我的哥哥,自该一视同仁,岂能厚此薄彼?” 信口一问,却是杀伐果决,意气凌厉。 “江山如棋,转瞬即变,皆在于一字,乱,接下来,慕容公子应当知晓该如何行事?天候不早,本皇子不便多留。” 慕容淮点头:“后续之事,自有我安排妥当,殿下无需忧心,请。” 燕煦笑了笑,又恢复了他平常恬静乖巧的翩翩公子相,道:“有公子这句话,我甚是宽心。” 慕容淮心下微微一动,继而熟练地露出一个温情的笑容来,黑漆漆的桃花眼中倒映着跳动的烛光,格外明亮。 “既然宽心,那你今晚可一定要睡个好觉。” 燕煦闻言一怔,双目微眯,心思不明,不过他也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赏梅煮酒 晨风冷而清新,远山雾霭沉沉,枯草上的露珠在曙色中看来,远比圆润的珍珠还要更加晶莹明亮。 护国寺。 祈福拜谒之地。 南方冬日水患在满朝文武的共同努力下,总算顺利告一段落,灾款物资也已陆续运出,而今只待灾区重建,钦差归来。 腊月初八,大皇子燕辰携文武百官来到护国寺,为灾区民众祈福请愿。 从护国寺大殿通往后院有一条很长的台阶,阶上的雪泛着薄薄的光,姚凌云悠然地行走在青松掩映的林荫道上,一路上偶遇了不少正做着早课的僧侣们,一一微笑颔首以对。 走过阶梯,跨过大门,随着姚凌云逐步踏入后堂,檀香的味道盈盈绕于鼻。 “天降水祸,此乃天灾,天降灾劫本就难以防范,仅凭人力是无法预测自然灾害的,人为决策,只要做到止损,便是最好,对于灾祸,事后的弥补方针,方能真正体现出一个人的能为天性,此次灾害殿下已竭尽全力,实在无需过分自责。” 偏殿的一间禅房内,燕辰正与一大师jiāo谈。 踏入此间的姚凌云正站在门边朝里看,他的正面是一扇大开着的窗户,窗外是清辉湖,枯荷满池,水廊回转,别有情趣,若到了夏天,湖面上,必然是荷花遍植的人间绝景。 燕辰察觉到姚凌云的到来,只侧头看了他一眼,又转了回去,含笑道:“多谢大师宽慰。” 面目姣好的和尚冲姚凌云点了点头示意,再闻燕辰之言,又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徐不疾道:“螳臂虽千,焉能挡车?人力总有穷尽时,又岂能与天地自然比拟。” 燕辰一怔,心情陡然一亮,仿佛连下了几个月雨的心空,终于在这一会儿拨云见日,温暖的橘红色阳光霎时洒满心田, “闻大师一言,辰茅塞顿开。” 和尚神不变,声不变,用着一如既往的温吞声线继续说道:“只因殿下着相了,贫僧乃是出家之人,闲云野鹤惯了,身在局外也便看的更清楚一些。” “无禅大师乐观知命透古通今,却隐于护国寺中,从不现身传道,度化世人,可惜了。”姚凌云面含着笑意,抬步走进,颇有些遗憾地叹息了声。 无禅和尚闻言轻笑,眉眼弯垂,恬静端庄。 “寻公子何以认为避世就是看破?贫僧只是因为心中尚有难解之结,偶感自己心中所想与这世间常理相悖,故而不想出去见人罢了。” “哦?”姚凌云与燕辰对视一眼,二人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诧,姚凌云转回视线,认真道,“不知大师此念何来?不妨一说,我们二人也许可以相助。” 无禅和尚双手合十,口念佛号。 “这是属于贫僧自己的劫数,是劫不可避,二位的心意,贫僧谢过。” 各人有各人的苦恼,这是佛家歇语,对方不说,姚凌云也qiáng求,只笑了笑,说:“隐于世外,却遍看红尘,大师的境界我等望尘莫及。” 无禅摇头:“公子谬赞了。” 姚凌云同样摇头:“是劫不可避,是缘亦逃不了,而究竟是缘是劫端看观者如何做想,大师亦同。” 他说话的声音不低沉,却也不清亮,如氤氲的水雾一般,缭绕在听者的心间。 无禅闻之轻笑,说道:“寻公子的境界才是真正的超凡。” 姚凌云不置可否。 燕辰见状,倾身站起:“那我们便不打扰大师礼佛了,告辞。” 无禅起身合十相送:“二位请。” 山间昨夜又落了薄薄一层新雪,行于其间,细细的风一拂,落雪窸窣,止不住的冷香沁心入鼻。 “昨日,我在玲珑街上遇见了四皇子。” 山寺晨钟乍起,随之dàng漾而起的声波,引得落雪纷飞,卷起枝头乱颤,远远望去,恍如花影零乱,芳菲正盛,分明是寒冬腊月却恰似人间四月天一般。 庄严的钟声自东方钟台处回dàng开来,而后慢悠悠地遍及整个护国寺,西南北三方相继鸣钟迎合。阵阵晨钟,孜孜不倦地鸣响着,似是要唤醒整座都无相山。 礼佛完毕的姚凌云和燕辰信步而走。 山道幽折,一路分枝拂叶,虽是清冷,却也雅致。 燕辰闻言,挑了挑眉,重复问道:“阿煦?” 姚凌云点了点头,复又“嗯”了一声,他向来怕冷,此刻他全身上上下下都缩在厚实的毛绒披风里面了,行走时略略慢了燕辰几步,跟在他的身后,让他为自己挡风。 燕辰顿步回身,便看到身后闲极无聊,正一步一步,仔仔细细地踩着他踏过的脚印前行的姚凌云,一个没刹住直接撞了上来,因为冲劲,姚凌云退后了两步,雪地上,本仅有一人走过的痕迹顿时被打乱了。 看着自己多踏出的这几步,姚凌云颇有些可惜地扬了扬眉。 燕辰摇头笑笑,问了一句:“没起争执吗?” 姚凌云很是不满的看了燕辰一眼,出言抱怨:“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燕辰抬手为他整了整衣衫,而后牵起他置于身侧的手,二人并肩,再度向前走去。 “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姚凌云任他牵着,步履踏过并不厚实的雪地,在身后留下一个个浅浅脚印。 “哦?那你不妨说说看啊。” 护国寺的梅林就在前方不远,细细的风一拂过,寒梅冷香随风迎面而来。 “你这人啊,长着一副聪明脸,但实际上挺笨的,天冷了也不知道加衣,总要人提醒才行。看着大度,但其实异常的小心眼,谁若得罪了你,你便记他好久好久。”燕煦边走边侧目看着姚凌云,见人一脸不高兴,笑了下,继续道,“看似复杂,心底九曲十八弯的,但其实特别容易读懂,既纯粹又坦然,没什么多余伪装,而且啊,还特别容易心软。” 说道最后燕辰话音里的笑意挡也挡不住地溢了出来。 姚凌云本想给他来个下马威,可见了对方的笑容,再大的火气也不免偃旗息鼓,嘴唇微微动了动,很轻地说道:“难道你就不心软吗?” 闻言,燕辰平静的脸上有微澜扬起,含笑的眼眸也随之沉了下来,良久,他摇了摇头:“我不能心软。”顿了顿,又笑了笑,“但有你替我心软就够了。” 姚凌云自然明白对方所指为何,他们心意相通,很多话根本无需情摊的太开。 这样的燕辰让姚凌云有些心疼,他心下叹息,可嘴上却依旧跟玩闹似得揶揄道:“看来你对心软的人很有好感嘛。” 燕辰颔首:“心软可让人恪守底线,是很好的一种品质。” 说话间二人已至梅林。 红艳的冬梅怒放在雪白的冬日里,四目过处,落梅如雪,又冷又艳。倏忽有阵风chuī过,片片红梅离枝乱舞,被洒得漫天席地。 落梅如雪。 燕辰注视梅林,说道:“这里的梅花,虽不及皇宫的齐整,却更为自然随性,杂枝乱叶,自由生长,反而更是艳丽。” 姚凌同样注视眼前梅花。 距离他们几步开外的一株梅树上,已整整堆积了半尺有余的积雪,压得那一树梅枝都仿佛不堪重负了一般,然那一树寒梅却依旧绽放着,在积雪没有覆盖住的地方迎风怒放,在积雪覆盖之下的地方生机勃发。 姚凌云笑了,转身正对着燕辰,郑重说道:“好,你无法顾及的方面,我会一直替你守着。”抬手掰过他的脸,一字一字道,“阿辰,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你心中的那条底线,我相信它永远都不会消失。” 音浅,庄重,姚凌云低沉的嗓音划过燕辰的耳畔,话音寄风而去,可这一腔许诺却停在了燕辰的耳中,沉入心底。 燕辰看着姚凌,点头。 “嗯。” 相国寺梅林的正中央,建有一座四角玲珑亭,置以雅客赏梅之用。 燃着的红泥小火炉上,是一只通体泛黑的暗纹酒壶,两只白玉杯摆在桌案上,燕辰与姚凌云身下坐着的石凳上也被人细致的摆上了毛绒绒的坐垫。 二人面对而坐,燕辰抬腕斟酒,滚烫的huáng酒堪堪被禁锢杯中。 燕辰看向姚凌云,举手示意:“先喝杯huáng酒,暖暖身。” 姚凌云点点头,可拿起酒杯后,却并不急着喝了,滚烫的酒液透过玉杯暖进了手掌心里,令他有些舍不得喝。 燕辰失笑:“喝完这杯,我还能不给你再倒啊?” 姚凌云熟练地露出一个那也未必的表情,漫然说道:“那可不一定。” 话虽如此,可他还是一口饮下杯中酒水。 温过的huáng酒,度数不高,入口醇厚,姚凌云饮后舒适地微微眯起了眼。 燕辰为他再满上一杯,让他握着:“你对四弟近日的表现很介意。” 姚凌云还是眯着眼,懒洋洋地:“有些话就是我不说,你也明白不是吗?”顿了顿,姚凌云敛去了面上笑意,“此时在看西征封赏事件,是谁在背后拨弄风云,已然不难猜想。” 燕辰想起几日前他与燕煦的一番jiāo谈,放下酒壶的动作不由顿了一顿,虽面色如常,可眼里的失落却掩也掩不住:“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姚凌云拿着杯子看着燕辰,他深知有些事他无法插手,尤其是属于他们兄弟之间的纠葛。在人的一生中,每一个重要的人都占据着一个相应的重要位置,他所处的位置和燕煦所处的位置在燕辰心里的分量并不相同,但同样重要,所以他没有办法对燕辰说,兄弟,既已分道扬镳那便各行其道,反正你还有我。 他不能这样说。 静默良久,姚凌云道:“也许根本无需理由,正如你上回所说的,同样生在帝王之家,你和二殿下都可以放手一搏,四殿下又为何不可呢?” 燕辰怔了怔,霎时神色驳杂,眼中似有百味纠缠:“他终归与我们不一样啊。” 他说得很轻,以至姚凌云一时没听清,不明所以,下意识的嗯了一声,不解的视线随之落在燕辰身上。 燕辰知道自己多言了,有些事目前他还不能告诉姚凌云,便不再多言,只对姚凌云摇了摇头,示意人不要深究。 姚凌云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转开话题:“这些都还只是我们的猜测,嗯,总之先防备着吧,总不会错。” 燕辰点头:“我懂。” 话毕,燕辰看了看姚凌云手中的酒杯,又道:“酒要冷了。” 姚凌云低头一看,微微努嘴,而后抬手,将酒杯递至燕辰面前,振振有词:“你喝。” 他皱着眉,用陈述直白的口气说出了这句话,但听到燕辰的耳中却与撒娇无异,燕辰不由露出一点笑意,低下头,就着对方的手将酒饮下,又给人满上一杯,让他握着。 “你啊,越来越怕冷了。” 怕冷有什么不好?你更照顾我了不是吗?姚凌云心中窃喜,坦坦dàngdàng。 二人又静坐了会,燕辰突然说道:“年关将至,几日前我收到传书,今年三妹会返回宫中过年。” “三公主?”姚凌云眼神一亮,笑了起来,“哈,那齐太医之后的日子是有的头疼了。” 燕辰失笑:“你这一副看好戏模样对得起自己的棋友吗?” 姚凌云眨了眨眼,很是无辜:“将自己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话一向是好友的名言,现今反用回他身上,正好正好。” 语气里的无赖劲被他说的理直气壮,燕辰无奈摇头。 “如齐太医这般的能人异士世间已是少有。” 姚凌云点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说的真是他这样的人。” “这些年父皇的身体也多亏有他了。”略一停顿,燕辰笑道,“说来这还得多谢你。” 姚凌云含笑摇头:“好友他虽然总说,他是因为输给我,再加上宫中的稀世珍材才会选择留下,但你我皆知,他会留下来是因为陛下。” 姚凌云转动着手中茶杯,面对着燕辰,开口的语气虽一如方才,慵懒散漫,却难掩其中钦佩之意,“像启陛下这样人,这世间谁人不服?” 燕辰同样感慨,赞叹道:“那是一条与我们以后所走的,完全不同的道路。” 姚凌云一笑:“陛下所行之道,如同海水,容纳百川,故而成其大势,江河不择细流,一同奔赴向前,成就生生不息之态。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维持住这个大势,适时修理河道,以免旁道滋生,河水分流,主道gān涸。” 燕辰面含怀念,道:“幼时父皇时常会跟我说,他和当初平定天下的那群开国功臣都仅仅只是兵刃而已,就算可以踏平中原,但对于一个需要长久治安的国家而言,仅仅如此是不够的,一个家国的长久兴衰需要靠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才能很好地维持下去。” 燕辰的容颜本就清俊,此时动了情,染上意,眉间眼底流光溢彩,夺人眼球。 姚凌云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燕辰坦然任看。 如果以前有人告诉姚凌云,说他会在将来的某一日因为燕辰的态度而脸红,姚凌云定然嗤之以鼻,可是眼下,他感觉到自己的面颊正在慢慢发热,且大有燎原之势。 姚凌云轻咳了一声,移开视线,一本正经地感叹道:“陛下真知灼见,无论是文治武功,还是远见眼界,我等皆望成莫及。” 燕辰也不戳破他,只含笑摇头道:“父皇不会高兴你这样说的。” 姚凌云咂了咂舌,举杯:“我错了,自罚一杯哦。” 话毕,捧着温度降下的酒杯,仰头一口饮下。 “你慢点儿。” ☆、公主比剑 清晨,又开始下雪了,六菱形的雪花洋洋洒洒,从空中飘落而下。 四皇子府。 东楼暖阁,门户大开,燕煦正微眯眼,看着面前纸张上的“失德”“事成”几字随着火光跳动而化为灰烬。 所谓民心,还真是这世上最不牢靠的东西,轻一拨弄,翻天覆地。 哈。 也对,时势所趋,这世间又何来一层不变的东西? 屋外有寒风轻卷入内,静静带起纸张焚毁后所化作的灰烬,轻卷出窗,往皇宫方向轻驰而去,却未能越过王府的高墙,便被风chuī散殆尽。 而燕煦脑中,也不由得回想起几日前,朝会过后。他同燕辰的一番寒暄。 “如今南方诸事底定,辛苦了这么一阵,接下来总算可以喘口气了。”说这话时的燕煦眉眼舒展,面含浅笑,带着种稚气未脱的成熟一瞬不瞬地侧头看着燕辰。 “这阵子确实辛苦你了。”燕辰抬目回看,笑道,“经此一役,你能体会民苦,为此奋发向上,正视自己的责任,大哥甚是宽慰。” 关于自己最近的一系列与以往完全不同的行事措举,大刀阔斧,崭露头角,早在朝中引起动dàng,母妃和舅舅曾数次派人敲打,他不信燕辰对此毫不知情。 有的问题不该问,也没有必要问,可看着这样的,一如既往的,对他的态度毫无变化的燕辰,燕煦忍不住就问出了最不该问的问题。 “我此番作为,所有的朝臣都在猜测我是否也有意皇权之争,大哥就你不好奇吗?” 燕辰没料对方会突然有此一问,一时有些怔住。 燕煦仍旧看着燕辰,今日他定要得到这个答案来缓解他内心的矛盾。 一方面,他不想让燕辰对自己有所介怀,即便他踏进了这场皇权之争,他也依旧期寄自己和燕辰之间能毫无芥蒂。可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燕辰真的不介意,因为毫不介怀背后所代表的不一定只是宽容,也有可能是不屑。 两种完全不同的想法,在燕煦的内心深处jiāo织蔓延,搅得他不得安宁。 沉默许久,燕辰前跨一步,抬手在燕煦肩上拍了一拍,说道:“你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便可,不用在乎他人如何作想。” 燕煦闻言,心跳陡然漏了一拍,燕辰如此不温不火的态度于他而言才是最致命的,因为他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qiáng行压下心中所想,燕煦嘴上扬,笑了,轻笑出声,他的声音温和、柔雅,但终究还是因压不住内心的颤动,而平添了一分苦涩。 “就知道大哥你对我最好,最向着我了。” 燕辰见状,一声叹息,再道:“阿煦,如果不想笑,你可以不用笑。” “大哥你说什么呢?你这么信任我,我可高兴了,我这么高兴,又怎能不想笑。”当一个人的伪装成为一种习惯,那他心中的想法与表现出的状态已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 燕辰一时无言,很快二,属于人独处的时间便被到来的官员所打断。 从回忆中回神的燕煦起身,缓步踱至窗边,他凭栏站立望向皇城方向,寒风索索,满园残雪未消,忽而。燕煦嘴角微扬,笑了起来。他这一笑,顿时满院生辉熠熠,经白雪笼罩而显木讷沉沉的庭院仿佛在这瞬间活了过来,分明是漫天风雪飘dàng,可此时观来,愣是生出了些许chūn风柳絮飞飞扬扬的诗情画意。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乃世之箴言。所以大哥,你可千万不要怪我啊。 而此时,皇宫内。 梅林一角。 满堂花落三千客。 雪花和落梅在剑光人影间漫天飘舞。 剑气所到之处,如波泛起,花枝颤动不止。 待到日上半空,兴尽。 齐御风收剑回鞘。 而燕楚怜则毫无形象地卧倒在一地落花之中,大口喘息,看向齐御风的双眼里,如溢满流光,带着两分不服三分懊恼更多的是明晃晃的挑衅,说道:“齐御风,你给我等着,下一次,下一次我绝对赢你。” 齐御风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目不斜视地注视前方:“别,别有下一次了,下官公务繁忙,实在是无暇抽身与公主比剑。” 大襄的三公主燕楚怜,相当名不符实,一点也不楚楚可怜,只见她毫不矜持地顺势站来,绕到齐御风面前,嗤笑道:“你这么好的武功,为什么就甘愿窝在这小小的太医院里?不求征战沙场,也不愿策马江湖,那你当初学文习武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齐御风看她一眼,面不改色,言道:“学文为识字,习武为qiáng身,仅此而已。” 燕楚怜摇头:“我不信。” 齐御风很想说你不信拉倒,可眼前的这位公主是绝对不能得罪的。 当然这个不能得罪,并非是因为她他身份,而是性情。燕楚怜是个很大气豪慡的姑娘,虽然贵为公主却无半分公主的娇态,常年不在宫中,一人一马,仗剑江湖。她是个极其倔qiáng的姑娘,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就绝对要追究到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她说要同齐御风比剑,那就一起要比到剑才能甘心。 但年的齐御风不知其性情,刻意回避,所导致的后果便是燕楚怜整整跟了他三个月,最后齐御风败下阵来,拿起剑与她比试。 齐御风本有意在比试时放水,败给对方,他也确实这样做过一次,可那次放水所导致的下场,齐御风至今不敢回想。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再犯。 但凡公主有所要求,有求必应。 也幸好燕楚怜常年不在宫中,若否齐御风很有可能半夜收拾包袱跑路,还管他什么赌不赌局。 说实在的,三公主这姑娘齐御风很喜欢,聪明好学,坦诚率真,没有一点皇族公主所特有的矜娇弱气。 眼下不敢直言的齐御风,轻咳了声,问道:“公主为何不信?” 燕楚怜:“若仅仅只是为了qiáng身健体,你的剑术不可能有这么好。” 齐御风:“公主此言差矣,下官所求真的仅是口中所言。” 燕楚怜还是不信:“就这么简单?” 齐御风诚恳点头:“就这么简单。” 齐御风所说并无半分虚假,他真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人,即便眼下身处朝堂,可他也依旧学不来狠绝无情,当然也不会刻意去dòng悉世事,他从来就不想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那么复杂,人活着,有酒且为乐,无酒亦逍遥。 燕楚怜有那么点失望道:“你都没想过为这天下做点贡献吗?不一定要鞠躬尽瘁,以你的能力留下一段江湖传奇不在话下。” 齐御风摇头:“我能为天下所作的最大贡献就是如此,不造祸端,平稳度日,其实正是因为这个世上每一个有能力的人,都想要在世间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这天下才会这么混乱。” 燕楚怜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但她很快又嗤笑了声,道:“其实你就是懒。” 齐御风赞同:“公主一语中的,不如你我将两日一次的比剑,改为七日一次?” 燕楚怜闻言不满道:“齐御风你不要太过分了,本公主可不是看到谁都会上去比一比的。” 齐御风诚惶诚恐:“臣受不起啊,公主能找别人再好不过。” “呵。”燕楚怜足尖一点,仿若飞燕,轻飘而出,手中长剑再次抬起,扬眉,漫然笑道,“今日本公主还未尽兴,你我在来一场。” 齐御风:“……” 被喊来救场,且已在旁围观了许久的姚凌云,微笑走出,道:“这怕是不行了,齐太医还得去给陛下请脉呢。”作揖一礼,“寻,见过三公主” “是阿寻你啊。”燕楚怜显然分得出轻重,转腕收剑,转而对齐御风道,“既然阿寻都这么说了,那这次我就先放过你,正好我也有意寻四弟一叙,走了。” 姚凌云:“公主不留下用午膳吗?你跟殿下许久未见,大殿已命御膳房准备了公主最喜欢的几道膳食准备招待公主。” “我便是不在皇城,也知道大哥最近繁忙的很,就不去打扰他了,反正年关在即,之后有的是时间,等他先忙完,我晚点再来找他,至于特别给我准备的膳食……”燕楚怜起手抵着下颚略一沉吟,眼珠微转看向齐御风,笑了,“就赏给齐太医吧,给他补补身子,好陪我练剑。” 齐御风:“……” 姚凌云见状失笑:“许久不见,公主还是一样的豁达泰然,随和开朗。” “可阿寻你却变了很多。”燕楚怜上上下下打量了姚凌云一阵,摇头,故作不满地蹙起眉眼,“对我还这么客套。” “公主在外游历,闲散惯了,寻只怕公主甫回宫中,一时不能适应自己的身份,所以才会如此,好让你先适应适应。”姚凌云眨了眨眼,歪头浅笑,娓娓道来。 燕楚怜抬目看他,对方看上去特别的温文尔雅,甚至还带着点刻意示好的韵味,可仔细一观,又会发现这人眼睛亮亮的,眉梢嘴角全是笑,胸腔更是一下一下起伏着,显然是憋笑憋得辛苦。 见他如此,燕楚怜叹息,眉目随之舒展开来,颇有些遗憾地看过去,语调很是清淡道:“你确实变了很多,变得一点也不可爱,可是被大哥宠出来的?” 尾音上挑,揶揄十足, 姚凌云侧头轻咳一声,率先讨饶:“我认输。” 拿下第一回合,燕楚怜满意点头,但见人如此,便主动换了话题,出口的语气稀松平常,并无二致,但眼里却夹着些许关心,说道:“我的人带回了些消息,已经呈给大哥。” 听她提及正事,姚凌云敛下玩笑之色颔首,正欲开口,便见燕楚怜摆了摆手,继续道:“至于我嘛,就不打扰你们谈正事,我这个做姐姐的,得先去关心关心弟弟,完了之后再来找哥哥关心关心自己。” 话毕也不等姚凌云再说什么,挥一挥衣袖,转身不带走一片云彩。 二人目送燕楚怜离开。 见人走远,齐御风怒视姚凌云:“说好的辰时末来此地带我走的呢?你晚了两刻钟。” 姚凌云无语:“齐大人,我可是瞒着大殿下偷偷跑出来的,我不得找时机吗?” 齐御风依旧生气:“你跟大殿下两人还用得着隐瞒?你直接跟他说一声不就得了。” 姚凌云懒得再多做解释,但他觉得齐御风这个样子还挺有意思的,看着他的脸,只笑不语。 被人看的很是莫名其妙,齐御风不由问道:“姚寻你笑什么?” 姚凌云挑挑眉,无辜:“这年头连笑都不让了吗?” 齐御风理直气壮:“不让!” 姚凌云终于大笑出声,抬手拍着齐御风的肩膀,说道:“哈哈哈哈,齐御风啊齐御风,你刚刚说那两字时候的姿态,与三公主有八分相似。” “姚凌云!” 今天的齐太医也很心塞。 ☆、南下(上) “看什么呢?”拯救齐御风于水深火热的姚凌云,回转御书房时,见燕辰正专心致志的看着几张纸。姚凌云施施然踱步至燕辰身边,侧头瞟了一眼:“这便是跟在三公主身边的影卫所带回来的消息?” 燕辰点头。 “有问题?” 姚凌云只看了一眼便走了开去,到旁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地喝着。 “南方似有异动?”燕辰看完奏报后放下,视线转到姚凌云身上,若有所思道:“南平一带,每每入夜便能看见萤火飘飞。” 短短一句,端倪尽显,姚凌云挑了挑眉,语调随意地接了一句:“这种季节,居然还能见得到萤火虫,莫非那是块风水宝地?” 话中打趣意味甚浓。 燕辰不置可否,再道:“起先只是萤火,可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得夜里又传出了金戈铁马和鬼哭láng嚎之声。” 姚凌云微一皱眉,问:“可有人命伤亡?” 燕辰摇头:“目前尚未传出,但已有几个靠近捕捉萤火虫的孩童失踪了,前往寻找的家长也都跟着一同失踪,后续当地官府亦有派人前去寻找,然所去者无一不是人间蒸发,不过至今尚未寻得尸体,所以不好断言。” 姚凌云沉吟片刻,放下手中茶杯,问道:“你会特别提及此事,那应当不只是普通的神鬼轶事,还有其他原因?” “目前南方诸地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早已乱成一团,关于此次水患的由头更是层出不穷。”燕辰看着姚凌云,颇有些无奈地轻叹了声,“此前被压下的大殿失德一说突然又在南方坊间再次传开,二弟雷厉风行,命人查证,查得背后的传播者,乃是一群科考落榜的书生。” 嗤笑了一声,姚凌云漫不经心地抚着面前茶杯,饶有兴味道:“那二殿下是如何处理的?” 燕辰道:“□□、收押。” 姚凌云闻言一怔:“二皇子此等行为,岂非等同驳了南方士大夫群体的面子?那些个老古董们怕是咽不下这口气吧?” 说话间,姚凌云不由陷入了沉思,燕昱此人一向韬光养晦、谨小慎微,绝不是不顾后果之人,况且江南名士本就是他最大的仰仗,何以突然会不顾后果? 一时之间,便是姚凌云也无法参透其中隐情,略侧首,见燕辰正专注地看着自己,姚凌云眨了眨眼,敛下心中所想,笑道:“大多名门望族的血液中,天生就流淌着名为‘护短’因子,尤其是南方诸地,鱼米之乡,少经战火,士族辈出,其护短行径更是令其他诸地望之喟叹,这阵子的南面想来很热闹啊。” 对方思索时,微微颤动的眼睫,宛如一把小刷子,羽毛似地撩拨的燕辰有些不合时宜的心痒痒。 “说起护短这世间大概是没有哪一个世家能比得上蜀中沈家了。”轻咳一声,燕辰撤开视线,“这次,沈氏一门由现今门主率领,齐下湖广,救治灾民。” 姚凌云倍感意外:“蜀中沈氏医毒双修,他们出手,那湖广灾民的近况能比你我预想中要好上很多。” 燕辰点头:“可奇怪的是,根据沈世门人的说法,他们之所以会南下救灾,乃因本皇子。” “你?” 燕辰一笑,再次点头:“对,我,据说是本皇子亲自传书至蜀中,请求沈氏出山,沈门主感念本皇子一片拳拳为民之心,为本皇子所折服,当即便率领门中众人,南下救灾。” 姚凌云踱步至就近的位置上坐下,单手托腮,另一手则置于桌面,轻轻敲击着,笑吟吟地冲着燕辰搭话:“我居然不知,你竟和蜀中沈氏也有jiāo情?” 燕辰无辜:“连就我自己也不知道。” 姚凌云思付一瞬,又笑了起来:“那看来二皇子此次会如此雷厉风行地解决谣言之事,必然与沈门主有关。” 燕辰“嗯”了一声,说道:“沈门主在得知传言的当下,便赶至湖广督府面见二弟,随后二弟便处置了一gān人等。” 姚凌云曲起的手指很有节奏的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同时脑海内亦飞快地算计着这其中的利弊得失,最后五指摊开,说道:“蜀中沈氏这一代的门主我记得乃出自旁支,他好像也一直对外宣称说自己只是代门主,待沈氏正统血脉回归,就会让出位置。”顿了顿,姚凌云问道,“沈氏这一代还有正统血脉存留?我记得当年沈崇是被陛下亲手斩杀的。” “阿寻。”燕辰认真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姚凌云见状立马收住话头,也不多问,转而回到原来的话题上:“这些与南平闹鬼有何gān系?” “南平之事便是在局面乱成一团时,喧嚣尘上的。” “以何由头?” 燕辰微微掀起眼皮,投she过去的视线,颇有些凌厉冷然。 “天子失德,宁王bàonüè。” “嗯?”姚凌云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燕辰说:“你可还是记得当年的南平大捷,九皇叔歼敌20万。” 姚凌云点头:“那是自大襄成立以来最辉煌的一战,九王爷也是因为那一战而与陛下比肩,被誉为大襄军神,据说由于那一战实在是太过惨烈,尸骨成山,血流成河,便是惯战沙场九王爷观之也心生不忍,而命兵士们将敌军尸身尽数收埋在南平一处的峡道之中。” 说话间,姚凌云已隐隐猜到传言内容。 燕辰同他对视,微颔首说道:“这是史载,而按照眼下南平之说,那20万士兵并非战死,他们早已投降,是九皇叔下令坑杀的。” “坑杀战俘?”便是料到,姚凌云也依旧震惊,“我记得那一战父亲也有随军。” “姚相从南平归来后,便与九皇叔再无瓜葛。” 二人对视无言。 难道…… “关于此事,二殿下并无奏报吗。”虽是疑问,姚凌云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燕辰颔首:“二弟的奏章中只提到了谣言和水祸之事。” 姚凌云闻言沉默,起手抵着下颚,陷入沉思之中,他于室内来回踱了两步。良久,才迟疑着说道:“我记得你之前提过,说二殿下总是让陛下想起他的母亲,这导致了他们之间的不亲厚关系。” 燕辰叹息:“因为绮妃之故,二弟一直是与父皇关系最疏远的皇子。” 姚凌云却持怀疑态度:“可我却不这样想,我认为二殿下与陛下的疏远,原因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娘娘之死,这其中定还有其他因由。” “哦?”燕辰挑眉,示意对方继续。 “以陛下的个性,他对二殿下的态度,你不觉得有异吗?” “因过往之事,父皇不知如何相处,这不奇怪。”顿了顿,燕辰再道,“这世上,谁无心结,个中滋味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明了。” 姚凌云倒了杯茶,茶杯在手,褐色的茶水随着他踏出的脚步在白玉杯中泛起小小的涟漪。 “可陛下是何等人物,即便当年有错,误了娘娘的生死,事后也不该是逃避畏惧之人,更遑论是在事件过后即刻将二皇子送去江南,此后更是整整八年不曾召见一面。” “这事少时我曾问过父皇。” “那陛下是如何说的?” 燕辰抬手接过姚凌云递来的茶水,脸上露出了些遥远的追忆神情,嘴角微微上扬,可眼底却落着不平静的暗cháo,待姚凌云仔细一看,对方已垂下眼帘,将多余的情绪掩饰的gāngān净净。 “父皇只字为提,只说若无来处,天下之大,何处都是归路。” 姚凌云不解其中深意,不由皱眉。 杯中茶水饮尽,燕辰手腕一动,茶盏在半空划过一道圆弧,被稳稳当当地放在桌面上:“如今想来,关于父皇对二弟的态度,确实有待深究,你之所言的也不无道理。”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姚凌云牵了牵嘴角,道,“各中隐情我们暂且压下不论,但二殿下此番作为,其意图不难想象。” 但真的仅仅只是如此而已吗,姚凌云仍有怀疑。 燕辰沉吟半晌,许久才叹道:“许是二弟尚有其他难言之隐。” 话虽如此说,但就连燕辰自己也难以说服自己。 姚凌云侧目看着燕辰,看他微敛的眼睑,看他在瞬息间流露而出虚弱无奈,心中默默一叹。 “你啊,凡事都往好处想,这是仁义,是好事,但仁,也不能太过,一昧如此,等同退让,需要知人心难测,而今你还只是监国,一旦登上大位,如此想法,轻则害己,重则误国。” “我明白,最坏的打算,我心里有底。” 燕辰很清楚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缺点,他从不掩饰,也会事先就此做下该有的防范,因此他的这些念头从来只在一个人的面前表露。 “此地只有你我。” 姚凌云闻言轻笑了下,对燕辰这种难得的,不动声色的小抗议包容至极:“嗯。” 二人相对而笑,一会儿,燕辰开口说道:“这样的流言若放任不管,不仅有损父皇声誉,更会降低朝廷威信。” 姚凌云亦作此想,二人再度对视,此时面上都已没了笑意,只有郑重,姚凌云上前跪下:“臣请南下。” “准奏。” 燕辰扶起他:“此事gān系重大,尤其是当此之时爆出,若一个处理不好,极有可能造成民心动dàng,我本也意属由你前去,但身负钦差之责不好打探。” 停顿了会,燕辰再道:“你与彦清秘密前往,务必弄清事情源头,明面上我再下旨让赵大人前往巡视灾后督造之事。” 姚凌云一一应下,沉吟片刻,斟酌着开口问道:“那,若其实是二殿下那边……” 燕辰顿住,他的眼珠是难得一见的纯黑,平稳无波,黑色吸光,他的眼睛尤甚,略显昏暗的光线悄无声息地流淌进去,他身上那股锐利还没来及被人察觉,便已被置换成别的东西:“他对父皇虽存有怨言,但我相信此事绝非他所策划。” 燕辰张了张嘴,剩下的话,他尚未开口,姚凌云便已接上,替他讲出口来。 “可他并没上报,根据暗卫传回的消息,也并未采取实际行动,而是放任不管,一个身处现场的皇室中人在此时选择袖手旁观,与民众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姚凌云沉痛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时间不够没写完,明天更下。 ☆、南下(下) 当夜。 相府。 当姚凌云整理好行装,已是明月在梢之时。 跨出房门的姚凌云,沿着府内的青石路向姚孟轩的院子走去。 一路上,青灰砖所建造的房屋上堆积着点点残雪,于月色下散着莹莹白光,梅树疏朗,修竹苍绿,甚为雅致。 而此时,姚孟轩正在院中赏月。 他着一袭月白常服不染凡尘,负手再背,正抬头望月,眉舒目朗沉静如水,皎洁的月光轻轻笼罩在他的眉目之间,细碎的脚步声传至,姚孟轩闻声回首,见是姚凌云,毫不意外道:“都整理好了?” 姚凌云点头,执手作揖:“特来拜别父亲。” “嗯,一切小心。” “是的父亲。”顿了顿,姚凌云迟疑道:“父亲,南平之事……” 姚孟轩闻言,身体兀然一僵,内心深处难以压制的愤恨感顿时涌起。大悲大愤之间,他浑身的血液流速反而变得慢了,指尖一片冰凉,过了许久,才慢慢地缓了过来,启口出声道:“当年,我与他,与燕骁,是最好的朋友,我们秉烛夜话,关系融洽亲密,就如同现在的你和殿下一样,形影不离,壮志一同。” 夜风带来几片云彩,遮得月色忽隐忽现,姚孟轩注视着这样的夜色,再此开口,他出口的声音很低很低,就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嘶嘶声一般。 “初见时,我们便许下了扫清乱世,dàng平天下的誓言,那时候我们做什么都在一起,我当时总以为那会是一辈子的事,但事实总不尽如人意,而今,早已不复当初。” 姚凌云没有说话,那是他没有经历过的人生,他能感同,却无能身受,所以他无权置喙。这世上的每一种经历都是独一无二的,比起安慰,敬畏、尊重更加难能可贵,故而姚凌云未置一词,就这么看着姚孟轩,静静聆听。 “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仿佛是上辈子之事一般,久到我都快忘记了。” 姚孟轩的视线飘远,凝视着远处的某一点:“后来我们分道扬镳,曾经一度我打算杀了他。” “可最终我还是没能做到。” 到底是下不了手,还是没有能力,姚孟轩不想深究。 只有将生死看得太过轻易的人,才会将残杀同族视为理所当然,可姚孟轩不是,他一直是最懂得尊重生命的人。 长久压抑的心事突然涌上心头,情绪无从排解,姚孟轩感觉有一团热火在他的体内燃烧,焦灼着他的理智。 自南平大战过后,他们再无瓜葛。 从此以后,他的眼里,便再也没有燕骁此人,但其实姚孟轩自己也很清楚,这样的漠视,说到底也不过是在彰显另一种动摇。 欲盖弥彰。 想到此处,姚孟轩浑身一颤,惊惶之感仿佛海啸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被困在这冰冷的làngcháo中,几乎就要窒息了。 “父亲。” 姚凌云的一声呼唤,喊回了姚孟轩的神志,惊惶之感戛然而止,làngcháo退去,所有的情绪亦逐渐平复了下来。姚孟轩敛下脑中思绪,转头看着姚凌云,轻声说道:“没什么了。” 姚凌云闻言默然。 姚孟轩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明月下,幽深的眼眸里,有冷厉一闪而过。 “你可还记得这些年为父所教导你的。” 姚凌云一愣,颔首:“父亲所教,孩儿一日不敢忘怀。” 姚孟轩满意一笑:“你长大了,在很多方面,你甚至比为父更加出色,这些年父亲一直以你为傲。” 姚凌云抬目注视着姚孟轩,心下蓦然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烦闷感,难以排解,找不到由头,亦寻不得解脱。 “父亲……” 不等姚凌云说完,姚孟轩直接开口打断:“关于燕骁,你可还记得当年为父对他的评价?” 姚凌云压下心中烦闷,答道:“父亲您说,即便最后是幼子继位,你也不想让宁王那样的人执掌国家。” “没错,一个人,不管他有怎么样的苦衷,总要有一个底线,一旦突破了这条底线,那他便不能再被称之为人。”此时的姚孟轩已恢复了往常的笃定,一丝不苟,一板一眼,“当年南平之战想来你已有眉目。” 姚凌云点头。 “南平一役,燕骁坑杀战俘15万,而此事我并未禀告陛下。” 便是早有心理准备,姚凌云也还是忍不住一阵感慨。 “当时天下基本已定,大襄乃人心所向,可那时的启帝陛下江湖习性未脱,为人磊落,襟怀坦白,若在那时将此事上报,他定然会公告天下。”微顿了顿,姚孟轩再道,“这天下历经了数百年的战乱,眼见终于要太平了,我不能赌,唯有瞒。” 当年的场景,如今想来,依旧历历在目。 “南平是战场,燕骁总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哈,可心中的底线若是没有了,那战争,便不只是战争,而是一场舍尽品格的屠杀游戏。”他出口的声线依旧,可那双眼睛却是异常的锐利,“寻儿,你切记不要与父亲犯同样的错误。” 姚凌云斟酌半晌,犹豫着开口道:“父亲,您其实……” 知道对方意欲安慰,姚孟轩直接抬手制止:“我明白,你要说的我都明白,我就是都明白,所以才会产生一套又一套的道理,来说服自己,但明白与看透终究是两回事。” 他的眉峰都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本就苍白的脸上,最后一丝气血也随之消散殆尽,痛楚在于他的眼眸深处一闪而过。 “大殿下,是难得一见的明君,但一个人的才能再如何超群,也总有力尽之时,此时若能得到好的辅佐,便可避免不必要的虚耗,事半功倍,故而你的运筹帷幄,对殿下而已至关重要。” 姚孟轩今日的所有言行都一反常态,姚凌云心中不安,他尽量掩饰自己的彷徨,点头应道:“孩儿明白。” 庭院有风呼啸,拂着二人衣摆,飘dàng而起。 “厚德载物,这是大殿下的优点,但他也时常因为这点而遭人诟病,但是寻儿你务必切记,真正的仁厚是需要勇气的,且所需的勇气更是数倍于杀伐狠厉,而大殿下是我平生仅见最勇敢的一个人。” 微风加剧了空气中的沉重感。 “他为其当为之事,治民若水,因势导利,实属难能可贵。” 姚凌云赞同:“我一直相信他会是个好皇帝。” “这天下终究还是要jiāo到你们年轻人的手里。”姚孟轩最后深深地看了姚凌云一眼,转身,轻叹着缓步离去:“时也运也命也,只固守着那条底线,其他,你只要按照你的心意处理便可,我累了,你也早点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姚凌云作揖目送。 而回到屋内的姚孟轩,烛火未燃,独自静坐。 三更更声过后,姚孟轩突然站起,燃起高烛,起笔书写奏本,洋洋洒洒通篇皆是仁者治国之道,最末尾告明身体不适,请求大殿下准许告病三月。 次日,燕辰准奏。 宁王府。 燕骁正在听下人线报。 南平异动,天子失德,宁王bàonüè。 落地的紫金大鼎上青烟缭绕,焚着的宁神香静静蕴散,一殿清香。 燕骁起手一挥,殿上回禀之人便躬身垂首,无声地退了下去,室内仅冷云策一人还恭谨地立在一旁。 冷云策见他人都退了下去,不由开口唤道:“王爷。” 燕骁抬手打断了他。又静坐了一会,燕骁起身,道:“陪本王在府里逛逛。” 说完便直接跨步外走,冷云策落后三步随行。 燕骁缓步而行,不出一刻的功夫,便来到了后院,曲廊回绕,温水引入的池塘这个时节仍水汽徐徐,清波如碧,燕骁拿起一旁石桌上的鱼饵,随意洒下饵食,水波间翻跃的锦鲤一拥而上,最先争到的一尾被团团围住,一时间鳍鲀jiāo错,水花四溅,燕骁的手指在玉蝶jīng致的云纹上抚过,声调不疾不徐地对身后的冷云策道:“今日早朝姚相告假了,如今江南水患方息,谣言四起,姚相一向勤勉克己,忧心国事,却在这个当口告假,想来这身体是真的很不好了,你从本王的库房里寻几根上好的人参送去。” 冷云策略一沉思,颔首称是。 燕骁注视着池中群鲤追逐游斗,眼中浮起一层浅薄的冷意,扬手抛下最后一团饵食,任由群鱼争夺,再道:“吩咐下去,就说近日天象多变,本王偶感不适,即日起宁王府闭门谢客,再替本王上一道告假的折子。” “王爷不可,流言之事,事涉王爷,卑职以为当此之时王爷当照常上下朝,南边之事卑职会为王爷解决。” 燕骁:“那是本王的过去,就该由本王亲自终结,总是jiāo托他人,一味躲避过去,只会让纠缠不断延续,那不是本王的风格,再者当年之事,本王自认问心无愧。” “王爷请三思。”冷云策皱眉劝诫,“王爷的意思卑职明白,但王爷戎马半生,惯与gān戈为伍,虽不惧任何挑战,可口诛笔伐,终归与军队正面jiāo锋不同,两军jiāo战,虽然也有兵法诡道之说,却仍是不及人心难防。” 宁王闻言沉思。 见宁王沉默不语,冷云策继续道:“二殿下人在江南,此事却迟迟未曾传进皇城,最后还是三公主归来带回了这消息,火烧的很快,就怕隔岸观火者,提油救火。” 燕骁冷笑一声,“明目张胆的行为背后,最有可能的两种选项,一者慷慨赴义,二者机心算计,本王倒要看看是谁如此不惜命。” “王爷。”冷云策还想再劝。 “不必多说。”燕骁直接抬手打断。 他姚孟轩都敢前往面对,那本王有何不敢? ☆、再遇行风 新历20年是动dàng的一年,也注定这一年的元宵,阖家难以团圆。 阳chūn三月,正是江南花繁遍地的好时节。 垂柳迎江,千帆竟过,如诗如画。 自钱塘江一路南下,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俱被那绚丽的百花染上淡淡的红妆。 天下的chūn天,最美,美不过江南。 气候温润,景色宜人,桃花开遍河堤两岸,柳絮随风飞舞在甘甜的空气之中,江南妩媚而又可人的风韵就这样撩拨着每一个路经行人的心弦。 而姚凌云几人便是再这样的季节里,到达地处江南的南平郡的。 暖风chuī得游人醉,这一派繁华不改的气象,哪里还看出就在这几个月前,这地界里还收留了一大波由湖广而来避难的灾民? 如今在二皇子燕昱的努力下,灾民皆已回转故乡,重建家园。 湖广地界接壤南平郡的西北面,该地,眼下正处于灾后重建之时,可谓一团乱,可无论外面再怎么乱成一锅粥,江南却总还是保持着那份让人嫉妒不已的宁静。 人声鼎沸处,隐隐可见酒旗飘摇。 随着微风轻扬,温柔婉转的歌声从高楼上飘飘dàngdàng而下,并着走过行人的欢笑声,传进游人的耳朵里。 歌声来自明水阁。 明水阁,地处江南湖广jiāo界,是南平郡内最大的酒楼。四通八达,来来往往的行人只要来到南平,就基本都会去明水阁坐上一坐。 在这歇歇脚,沏一壶新茶,看一看这十里江南,听一听这吴侬软语。 明水阁倚水而建,阁楼内的座椅,一色全青,配合着宫灯栗墙,倒映出一派清新淡雅的江南风情。 只是眼下阁内众人所谈论的话题,却与清新淡雅全无关联,慷慨激昂,文字激扬,俱是神鬼之说。 “诶,你们听说没,那地方又出怪事了!” “嗯?莫不是又有人失踪了?可我记得那地界已经被官府查封了啊,说是已经上报朝廷,在事情还没查证清楚之前,禁止闲杂人等出入。” “可不是嘛,但总有些人啊,他不守规矩啊,沈家那个小少爷,就仗着自己轻功好,偷溜进去了,说是要将那些个装神弄鬼的人给揪出来。” “沈家?你说的莫不是蜀中的那个沈家?就是应大殿下邀请特地前来看诊的那个沈家?” “可不就是他们。” “说来也是奇怪。”其中一人,放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这事在南平已经传了有一阵子了,可除了南平郡府动作频频以外,就没见其他府衙出过面,就是朝廷也没有任何表示,那二皇子,人不是就在湖广督府里呆着吗,关乎皇帝陛下声誉,这么大的事,都不见他出来说几句话,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最近那传言的内容都是真的?” “不会吧?那可是二十万条人命,谁能下得去手啊?” “啧,就说你没见过世面,二十万算什么?都是行军打战的人,别说二十万,两百万都不一定下不了手。” “不至于吧?” …… 明水阁二层,一靠窗的雅阁内。 顶好的位置。 朝里,可看清阁内人生百态,细闻红尘低语声;朝外,可浏览这烟波江南,静听风雨稀疏声。 眼下虽不见烟雨,但窗外矗立着一颗亭亭如盖的大榕树,风一chuī,光影错落,沙沙有声,比之雨声尤胜三分。 “看来民心已经有所偏向了,不知寻公子打算如何作为?” 阁内一木桌上,一人执杯,含笑问道。 姚凌云侧目看他一眼,并不回答,而是将问题反向丢出:“依彦兄你看呢?” “彦某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对于此种鬼神之说,自然不敢有任何看法。”彦清轻叹,脸上带着种很是矜持的笑容,转头看向桌上的另一个人。 姚凌云亦顺着他的视线一同看去,同样轻叹了声,无奈道:“寻亦然啊。” 直面二人目光的齐御风特别想找个dòng把自己藏起来。 他只是个大夫,他只想与三七huáng芪为伴,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他一点也不想和鬼鬼神神之说打jiāo道。 可顶着这样的目光,齐御风自认没有姚凌云那么厚的脸皮,所以他无法当作自己看不见。 放下手中杯子,齐御风面无表情说道:“你们看我作甚?难道你们想让我一个人去独闯禁地?” “诶,御风兄此言差矣,我们二人岂是这种不讲义气之人?”彦清闻言,当即反驳又转头问姚凌云,“是吗,寻公子?” “自然。”姚凌云含笑赞同,他出口的声音很悦耳,清清的,又低低的,透着些无奈,但诚恳非常,“只是,寻不暗武功,到时不免要麻烦好友你多多照看,若是扯了后腿,也希望好友你多多包含。” “彦某亦是。”彦清一叹,抱拳接道。 “你们!”如果眼神能杀人,那面前这两个人大概已经被齐御风的视线,打成了筛子,只可惜,目光是杀不死人的。 此情此景不由得令齐御风想到离京之前,与姚凌云的那一番对谈。 “说了不去就是不去,太医院的事情多如牦牛,我很忙,没空,还请寻公子另寻高明,不要打扰下官。”齐御风绕开对方,自顾忙碌,头也没抬地直接拒绝了前来邀请他一同前往江南的姚凌云。 “诶,好友此言差矣。”姚凌云毫不介意地回身快步上前,再一次拦在了对方的眼前,“我可是看三公主日日前来叨扰,才会特地来解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的。” 齐御风依旧不予理会,再度绕开。 笑话,三公主她再麻烦也不过是每隔两日来找他比剑罢了,跟着姚凌云,可是要去江南的,江南啊,距离京师十万八千里,他是绝对不会去的,太远! 见人不答,再次绕开,姚凌云也还是不生气,再度追上阻拦,说:“今日我可就要离开皇城了,到时候可就没人会每次都眼巴巴地赶来救你。” 齐御风站定抬头,注视着姚凌云,认认真真地送他两个字。 “不去。” 见人态度坚决,姚凌云不由叹息,略显无奈道:“我是诚心拜托,所以才会私下来寻,而非由大殿下直接下令bī迫你执行,希望齐大人你能再好好考虑一下。” 齐御风闻言大怒:“姚凌云你威胁我。” 姚凌云眨眨眼,无辜:“绝对不是。” 齐御风瞪视姚凌云。 如果目光也能出声的话,姚凌云相信此刻齐御风的目光一定是在嘶吼,但天下第一才子并非凡人,他好整以暇的再次眨了眨眼,说道:“我方才便说了,这是请求,不是威胁,好友你想岔了。” 齐御风很生气,可他又不知该如何泄火。 自己这辈子最大的败笔一定就是认识了姚凌云这个祸害。 随着思绪慢慢回笼,齐御风面上的表情也随之缓缓地松动了,qiáng烈的愤恨感从他面上消退,无奈一闪而过,最后他深深地叹息道:“算了,不就是打探消息嘛,我还是一人去吧,比较快。” 话毕,也不等二人回应,便纵身从窗户一跃而下,临走前还不忘顺手捎走桌上的一只jī和唯一的一壶酒。 姚凌云与彦清两人面面相觑,继而哈哈大笑。 姚凌云重新招来小二,撤下空盘,再叫了一壶清酒。 “我听说这次蜀中沈氏是受大殿下之邀,才会来前来湖广协助防止水疫一事儿的?”彦清说这话时,已缓下面上笑容,微微昂首,眼角亦向上挑起,好整以暇地看着姚凌云。 姚凌云执壶倒茶,闻言抬目看了彦清一眼,点头道:“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彦清轻笑了声,继续道:“我还听说沈家这一代的表少爷……嗯,就是失踪的那个,是现任门主的亲表弟,二人关系极好。” 姚凌云拿起杯子轻抿了一口,眉目舒展,神情安逸:“别说是关系最好的表弟出事了,便是随便一个沈氏门徒出了这样的事情,凭沈氏一门护短的个性,都不会会置之不理。”放下酒杯,姚凌云漫然笑道,“看来这次,沈门主是要亲自出马了。” 彦清不置可否,一会儿,又略带疑惑地说道:“可奇怪的是,我还听说这位沈小公子不仅医毒双休,其武功更是出类拔萃。” “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居然也折戟沉沙了,看来那地方所隐藏的鬼怪很是厉害啊,希望御风好友他不要也出事了才好。”顿了顿,姚凌云微微偏头,笑吟吟地看着彦清,“彦兄听说的事情还挺多的。” 彦清一脸谦恭,提起酒壶给姚凌云添满一杯:“食君俸禄,该然。” 姚凌云哦了一声,同时微颔首表示感谢,随后话锋一转,问道:“那,在听说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不知彦兄可又得出什么结论?” 雅阁里忽然安静下来,风从雕花窗格外chuī拂而入,带来草木的芬芳清气,二人的衣发随风轻飘而起,尘埃在光影的缝隙间浮浮沉沉。 良久,彦清叹道:“比起妖魔鬼怪,人反而更加可怕,这世间最可怕的终究还是人心啊。” 姚凌云笑了笑,出口的语气却甚为平淡:“怀疑确实是很可怕的一颗种子,哪怕只是再微不足道的小小一粒,只要让它扎根,那总有一日能成就参天巨树。” “你我眼前所见的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彦清拾起筷子,夹了两块huáng灿灿的炒蛋搁进姚凌云的碗里。 “哈。”姚凌云但笑不语。 就在二人侃侃而谈之际,有一人拾阶而上,一步一步缓缓走进他们的视线里来。 得见来人,姚凌云先是怔一怔,而后开怀一笑,那人也正好将视线落在了姚凌云的身上,也跟着一同笑了。 他乡遇故知,岂有不笑之理? “这可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巧啊,行风兄。”姚凌云举杯笑道。 叶行风眉峰一挑,毫不客气直接上前至二人身旁的空位上坐下:“不知在下是该称呼你,凌云兄还是寻公子?” “不过称呼,哪个不是我?”姚凌云面上笑意不减,畅快道,“行风兄大可随意。” 叶行风:“当日在东都,遥遥一见本该骑在马上的状元郎,摇身一变,变成了相谈甚欢的凌云兄在下可着实吓了一大跳啊。” 姚凌云微笑,没有接话。 而坐在一旁的彦清却开口了:“不知行风兄可还记得在下?” “这一届的探花郎,而今天下谁人不识?”叶行风边说边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叶某不过随性一走就遇到了大襄的新科状元郎和探花郎,何其有幸,来,让叶某借花献佛,敬二位一杯。” 姚凌云与彦清对看一眼,而后三人举杯,一饮而下。 放下酒杯,姚凌云当即提起酒壶,一一斟满,说:“人海飘萍,相逢也是不易,只喝一杯哪里够?” 叶行风无谓一笑:“在下倒是很有时间,只是怕耽误了二位的正事。”顿了顿,再道,“南平一带流言四起,新科状元和探花同时出现再此,你们可别跟我说这只是巧合?” 彦清接道:“看来是瞒不过行风兄的慧眼,我等来此确实是为了南平一事,不知行风兄有何看法?” 叶行风闻言思付了下,转头看向彦清:“看法没有,不过我这倒是有些二位可能没有听过的消息可以告知。” 姚凌云侧目:“哦?还请行风兄告知。” 叶行风:“日前蜀中沈家有一弟子私自前往万葬渊查探,却在其中莫名失踪了,这消息两位应该已经知道了?” 二人点头。 叶行风再道:“沈公子失踪后,峡道内又出异状。” 彦清:“是何异状?” 叶行风:“有女鬼出没,而且这消息怕是不日便会传遍整个南平。” 姚凌云一怔,心下却立即计较。 彦清亦感此间别有隐情,顺口接道:“传闻中的俘虏枉死之地,却有女鬼出没,这,矛盾啊。” “确实。”叶行风点头,一顿,笑道,“但,此乃有人亲眼所见。” 彦清诧异,问道:“方圆数百里都被官府围住,居然还能有人看见?” 叶行风不置可否,他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不曾开口,认真倾听的姚凌云,说道:“蜀中沈氏,医术冠绝天下,受其恩惠者不知凡几,然而由于沈氏一脉势力庞大,这些人报答无望,而今沈氏一门的小少爷失踪了,正是他们还恩报答的好时刻,日前各路武林人士为寻沈少爷的踪迹,纷纷去到那附近调查。” 彦清眨眼:“然后纷纷都见了鬼?” 叶行风点头。 艳鬼作祟扰乱人心,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消弭坑杀俘虏的一说所带来的冲击。 蜀中沈氏。 姚凌云心下默念着这四字。 为何还愿意帮助朝廷?还是背后另有算计? 见姚凌云久久不语,叶行风侧头看去,问道:“寻公子对此有何看法?” 叶修闻言,微侧了侧头,仿佛自己并未走神,笑眯眯地看着叶行风,说道:“神怪杂谈,未曾亲眼所见,无甚看法,倒是有另一件事,寻欲向行风兄讨教。” 从叶行风的角度看去,此刻的姚凌云,沐浴在阳光之下,他整个人被阳光一照,显得分外白皙,白的近乎透明,热烈的阳光照着他的侧脸上,空气里尘埃浮动,仿佛簇拥着一尊晶莹的玉雕,夺人眼球。 “公子但说无妨。” 姚凌云微微一笑,他就这样坐在江南的chūn立里,一呼一吸皆是花木芬芳,与京师完全不能相比,但也仅此一别,除此之外,其他与他们初遇无异,吐息间所沉淀这的,都是人世间的味道。 “阁下曾言,自己出生江南,一心仰慕二皇子殿下,而今二殿下人在南方,此地出了此等大事却不见二皇子有丝毫动作,依阁下之见,这二殿下是作何打算?” 叶行风惊讶:“咦?两位远从东都赶到,难道不正是二殿下告知的吗?” 姚凌云摇头:“说来不巧,但确实不是二殿下告知的,而是三公主游历归来,所带回来了的消息。” 叶行风哦了一声,沉吟片刻,说道:“那可能是三公主快了二殿下一步,在下相信二殿下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同样也确信眼下二殿下的奏折应该已经传到了大殿下手中。”微顿,叶行风笑道,“无论如何二殿下的职责所在是处理水灾后续,而非民间谣言,力分则弱啊。” 二人对视,各怀心思,一时僵持,良久姚凌云笑了:“哈,原来如此。” 日渐西下。 由窗望去,远处湖岸烟涛微茫,霞光幽微明灭,叶行风不由建议道:“二位这么gān坐着也是无趣,快要入夜了,不如出去走走?诗画江南,可非闭门造车便能有所感受,必得置身其中才能领略各中诗情画意。” 姚凌云颔首:“行风兄言之有理。” 彦清亦是点头赞同:“不知行风兄可有去处推荐。” 叶行风想了想,笑道:“江南三月能去的地方不少,不过二位既是有目的而来的,不如便去那附近走一走?” 姚凌云起身:“能去见见传闻中的艳鬼,有何不可?” 叶行风紧随站起:“那可不一定,也许见到的是金戈铁马的冤魂也未可知。” 彦清一笑:“那寻便拭目以待吧。” 话毕起身,前去结账,等彦清付过账后,三人起步踏出明水阁。 站在大街上,姚凌云左右四顾了会,问道:“彦兄说的没错,无论是哪一种我都挺感兴趣的,只是我二人私下造访不便透露身份,亦比不得江湖高手飞檐走壁,行风兄打算如何带我们二人进去?” 叶行风看他一眼,眨了眨右眼:“山人自有妙计。”抬手示意右侧,“二位,这边。” 同一时间,离开明水楼的齐御风,一手提酒,一手握jī,一路且行且饮且吃jī,相当的惬意舒慡。 抵达郊外。 齐御风也不着急查探,而是寻了棵向阳的树木,席地坐与树下,chūn天的阳光熏得人懒懒的,很舒适,齐御风闭目小恬。 ☆、万葬渊 夜幕一点点地慢慢降临,能见度一点点地开始变差,十里山色也于暮色下自觉收拢,座座峰头从深碧隐入黑暗之中。 闭目养神的齐御风,在明月升起之际,兀然睁眼,他行动无声,飘忽似鬼,不过眨眼的功夫,人便已在数丈开外。 踏风穿过层层把守的外围,悄无声息地进入到林木茂盛的万葬渊内。 清风入怀,明月正好,当是艳鬼出关时。 进入无人看守的密林后,齐御风快如闪电的身形,缓缓慢了下来,脚踏实地,一步一环视,不放过周遭丁点可疑之处。 在就齐御风犹自查探之时,眼前一道白色身影一闪而过,如湖面惊起的白鹭一般,在早chūn三月的月夜下倏尔不见。 而后再度出现,又遂然消失,徒留下一阵阵悲凄的呜咽声。 真是好轻功啊。 齐御风心下感慨,人亦紧随窜出。 前方疾驰的白色鬼影似是感受到了身后的追逐之人,当即向前加快速度,意欲甩开来人。 齐御风足下急掠,如影随形。 暗夜下,两道身影以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前后飞驰,相互追逐。 不出一刻的功夫,齐御风又在对方地带领下回到了原地。 就在这一瞬间,前方白色身影猛然驻足侧身,一道灿亮夺目的光芒顿时划破夜空,白色身影剑出如风,绵密快剑,带着七分试探三分较真,直扫齐御风。 齐御风早有防备,微一躬身,急速闪退,堪堪避开迎面袭来的冷厉剑气。 一招甫落,一招又至,再度袭来的剑尖,因月色映照带着一点寒芒,抖开的流光如云线迤逦,剑气逸出,凌厉无比。 这一次,齐御风不退反进,扬手扯过身侧飞叶,五指轻动,叶片当即破空而去,化消了来袭的剑气,欺身撞入对方怀中,借势伸手探向白衣人的脖颈之处。 白衣人动作飞快,扬手便挡,提腿横扫。 打斗之时,二人皆运气立于树梢,然随着此刻动作,白衣人的身体不由往下坠去,风声飒飒间,白衣人翻身转腕,挣开齐御风的牵制,稳稳落于地上。 而齐御风则借势腾空,飘落林梢。 一个在上,一个在地,二人安然对视。 在下者以冷厉堆叠屏障,在上者则以平和远隔山岚,虽外表大相径庭,但同样予人难以接近之感。 良久,齐御风率先开口:“这年头的鬼不仅轻功卓绝,居然还会用剑,用的还是蜀中沈氏一脉的沧làng剑法,各中jīng髓尽显,真是闻所未闻,齐某今日也算是长见识了。” “什么人?”轻纱覆面的白色身影闻言戒备,一字一字,如碎冰互撞,清冽,却也冰寒。 “不是敌人。”齐御风扫过他紧握剑柄的右手,自树梢掠下,站在白衣声音眼前,笑道,“沉香小公子。” 随人靠近,空气中一直若隐若现的草药清香堂而皇之得直接窜进沈沉香的鼻息之内,身上常年飘着药香的武林高手,齐某,沈沉香略一思索,突然睁大双眼,诧异道,“你是齐御风。” 齐御风面上笑意仍在,闻言微扬眉颔首,说:“正是齐某。” 神医御风,不仅医术超绝,传闻他在剑术上的造诣也是出类拔萃,其轻功更是独步天下,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沈沉香从出道伊始,便一直被人拿来与齐御风作比较,而且他还一直都是不如的那个,曾经甚至有江湖老叟称,以沈沉香如今的本事,根本没有资格与齐御风相提并论。 难道我很想跟他比?呵。 对此,沈沉香甚感不服。 可他却一直无缘与齐御风一较高下。 四年前神医御风因为与才子姚寻的一场赌注而进宫调养启帝陛下的身体,从此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启帝身侧半步,而沈沉香则是在齐御风进宫后的第二年,才正式走出蜀中,进入江湖的。 故而,今夜是这两个一直被江湖中人拿来对比之人的初次见面。 当然这些齐御风并不知情。 他一向自得其乐,不为外物所扰,自然也不会关注外界对他的评价。所以他很纳闷为何眼前这个刚才还一脸冰冷的沈家小少爷为何会突然用这样忿恨的眼神看着自己,今天应该是他们的头一次见面。 没错吧……? 齐御风以眼神表示疑惑。 最初惊诧忿恨过后,沈沉香稳下心绪,以一种平静的如早chūn冰结河面的口气轻哼了声,说道:“也不过如此。” 齐御风莫名其妙:“……??” 见人一脸不知所谓,一言不发,欲言又止,沈沉香不由怒道:“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你也觉得本少爷不如你?” 不,我没有,我不是,你别瞎说。 齐御风心下如是否认,不过经对方这么一讲,他隐隐也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了,眼前这个沈小公子,出生蜀中沈氏,一身医术自然不在话下,从方才比试中也可看出,他的剑术和轻功亦是一绝,再加上他突然转变的态度,想来是被人拿来与自己做比较了。 齐御风友好一笑,以缓解尴尬,说道:“江湖传言多半名不符实,赢的人为显威风,输的人为挽面子,难免都会夸大一些,沈公子不必在意。” 沈沉香闻言一怔,他……这是在安慰我? 停顿一瞬,沈沉香正欲开口,蓦然神色一变,齐御风亦是。 身后林木中有步声传来,且自内中缓缓走来的人步履虚浮,显然是个不会武功的。 可,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又是如何穿过着层层把守的卫兵进入到此地的?二人心下疑惑,对望一眼后,双双闪身,隐入黑暗。 很快,齐御风心中的疑问消失了。 因为自林中走出的那个人他认识。 正是姚凌云的父亲,当朝右相,姚孟轩。 右相怎会出现在此?齐御风不由皱眉。 冷月当空撒下,寂静无声的树林内,一道道yīn冷的寒风,自前方chuī来,穿林渡叶,在林中串流,传说中的万人坑就在前方,人未靠近,便已经感受到从彼端飘来的,阵阵令人胆战心惊的寒气。 姚孟轩跨出的脚步却不曾因环境而停下,他巧转前行,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得缓缓穿过这苍郁诡谲的密林。沈沉香与齐御风二人再度对望一眼,双双纵身跟上,一路紧随其后。 当姚孟轩跨出树林时,眼前所见,是一片开阔的峡道。 有进无退,断命逢死的绝杀道。 月色下,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处,尽是碑木林立,白骨露于野的惨状。 姚孟轩步履未停,继续向前踏出,前行间他不断伸手,将途径过处歪斜的墓碑一一立正。 四周寂寂,偶有寒风呼啸之声掠过,仿佛厉鬼吟诵一般。 陡然。 “还我命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四面八方传入姚孟轩的耳朵里。 姚孟轩恍如未闻,继续前踏。 星星点点的荧光紧随亮起,如同鬼魅一般舞动着的荧火明明灭灭,伴随着悲戚呜咽,显得四下恐怖异常。 姚孟轩终于停下脚步,抬起的眼眸里有悲意流露,他长叹了一声,随即大声说道:“都出来吧,无需装神弄鬼。”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为之一滞。 静默,静默的令人窒息,但剑拔弩张的氛围,却弥漫四野。 而后,青光溢散,悲泣中,笑声起,诡声清响,诡影虚浮,冷意透彻骨髓,各种回音不断。 姚孟轩丝毫不惧,不为所动。 许久,四周再度安静下来,一时间气氛很是尴尬。 “若做不了主,那就找能做主的来。” 暗处的鬼影又是一阵无声。 良久,有数人默默上前,悄声靠近姚孟轩。 月沉,夜深,本人迹罕至的埋骨峡道,因为一场流言蜚语,引来了寻觅的脚步。 “不想此地竟然还有这样一条小道是通往万葬渊的,此道如此隐蔽,不知行风兄是如何寻得此路的?”彦清边说边四处打量,状似不经意地出言问道。 周遭林木青翠,景色幽深,却又透露着一丝yīn冷,也许,是因有太多的死者冤魂仍在此驻留不去之故。 叶行风笑道:“自然是听附近居民提起的。” 自踏入小径后,姚凌云四下张望,双眸略微眯着,一路若有所思,闻言他笑了笑,然他的笑意极浅,浅的好似嘲讽。 叶行风的视线一直有意无意地落在姚凌云身上,见状,不由问道:“寻公子不相信?” 姚凌云缓下步伐,侧头看了叶行风一眼,嘴角微扬,眼底却带着沉不见底的混沌,说道:“这条路,看似不过偏辟小道,不过从周围木枝被截断的痕迹来看,不似原本就存在的路径,而是近几个月才被有心人开垦接通的,这样一条新建又隐秘难寻的小路,又是在这样一个风口làng尖,附近居民不敢上随意上山的当口,岂能如此轻易就被发现了去?”疑问出口,姚凌云微顿了顿,而后颇有些感慨地再次开口道,“行风兄这个敷衍,可谓毫无诚意啊。” 悠扬缓顿的话音由前方传来,叶行风闻之一怔,但仅一瞬,很眨了眨眼,问:“那寻公子以为,叶某是如何发现的?” 有风拂过,微风似是加剧了即将走至尽头的虚伪情谊。 实话说,姚凌云并不讨厌与人玩弄话术,很多时候,他自己亦是如此,但这讲究时候。时机很重要,有些话,若是在不该说的时候说,那便是错话,且大错特错。 “天南地北,三山五岳,纵然这世间能人辈出,可要寻找这样一条小道,也不是轻易之事,而最能有效又jīng准无误地达到目的者,无非是普天之下,皆王土。”姚凌云顿步回身,淡然道,“二殿下就派你一人来处理此事?” 谈笑氛围,因一个问句而中断,划分彼此,顿时空气焦灼,暗cháo涌现。 好半晌,叶行风抚掌:“不愧是名震天下的公子寻,果然慧眼独具。” “这句诚心的赞美,寻,欣然接受。”说这话时,姚凌云的语气甚是平淡,没有欢喜也不见嘲弄,坦坦dàngdàng,而后话锋一转,“但客套话省下,你们都查到了些什么?” 见人一脸公事公办,叶行风也不再拖沓言他,直接道:“此事怕是与慕容世家有关。” 闻言,姚凌云轻笑出声,带着些许的气音,问道:“行风兄不会告诉我,这便是二殿下迟迟不出面解释,任由谣言扩大,危及启帝陛下的理由。” 叶行风耸肩:“在下只是一个谋士,主子具体要做何打算岂是我一个下人能gān涉的?” 姚凌云沉默,良久,道:“我一直很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说一些过于直白的大道理,但是今日来看,行风兄要成为例外了。” 月光当空撒下,照在姚凌云的身上,从叶行风的视线看去,他一如既往的举止优雅,意态悠闲,说话的时候还透着些漫不经心,但任何人都不会认为他在说笑。 “一个人无论他的眼前所求为何,也总是要对这个世界保留一点善意,天下大定不久,已经不住再一次的战乱动dàng,有能者所该做的,是尽己所能将天下导向和平,而非搅乱局势,唯恐天下不乱,乱世虽出英雄,可英雄的诞生,却是建立在万千的白骨之上,得不偿失。”姚凌云视线下移,落到叶行风腰间的酒葫芦之上,再道,“好酒闻香,人也是一样的,失了人味,便失了身为人的骄傲。” 墨色的眉睫傲气凛然,往日如晴空一般悠远的眼眸中,眼下尽是冰冷的威严和一丝丝上位者的悲悯,站姿如松,章华凤仪。 “说得好!” 铿锵有力的三个字传自三人的身后,三人循声看去,俱似一震。 慕容淮? “慕容公子。”姚凌云的脑中瞬间想到了京师流传已久的那个传闻,神色乍变。 慕容淮见状,友好一笑:“寻公子不必惊慌,这次的事虽与慕容氏有关,但淮因无意与大哥合谋,早已被慕容氏逐出家门,而这次前来,便是为了劝阻他,只是碰巧闻君一席话,深有感触,便现身一见罢了。” 起初的惊愕平定过后,姚凌云偏头细想半晌,之后便很笃定地点了点头,笑道:“不想东都广为流传的谣言竟是真的。” 口言想不到,语气却没多大意外。 “传言虽多伪造,但往往皆有由头可寻。”顿了顿,慕容淮含笑打量姚凌云,“照公子所言,看来你们对我做了不少调查。” 姚凌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直接转开了话题。 “虽然慕容公子已经阐明目的,但寻还是要问个明白,公子既是慕容遗孤,又为何不与主事者合谋?” “仅凭一个谣言就想撼动现今稳如泰山的燕氏王朝无异于异想天开,我不傻,无论南平之战的真相为何,这一次朝廷治灾及时,若非二殿下的袖手旁观,天子失德的谣言根本没有兴起的可能。”慕容淮就这么坦坦dàngdàng地将三人都心知肚明的真相说了出来,停了会儿,他又道,“再者,诚如公子所言,这天下大定不久,上百年的战乱甫过,早已经不起再一次的动乱,淮无意做那祸国殃民之人,所谓的慕容皇室,那是几百年前的久事了,历史终归只是历史,汲汲营营又有何意义。” “好。”彦清抚掌,他一直欣赏慕容淮,过了今日,他将更加欣赏他。 慕容淮:“那不知现在,在下能否与几位合作,一同前进?” 叶行却突然开口,以依旧谦和有礼的语气,问着极具戒备的问题。 “既然慕容公子与令兄并非一道人,那不知公子是如何找到这条隐蔽小道的?” 慕容淮一笑,坦坦dàngdàng:“我与他毕竟是兄弟,要猜中大哥的心思,不难。” “即便慕容公子言之凿凿,但偏概印象作祟,难免会先入为主。”慕容淮突然乱入,是个变数,而叶行风不愿此局再添变数,道,“再者二殿下手下人力尽出,历时半月才寻得此道,慕容公子这话未免把话说的太轻巧了,公子当知,合作的前提是坦诚,尤其是当此混乱之时。” “淮已坦明缘由,阁下不信,淮亦无能为力。淮身处江湖,人缘也不算太差,有几个本领高qiáng的朋友想来不用一一告知阁下?”说话间,慕容淮将视线转向姚凌云,“并非在下自大,我若有意对几位不利,你们三人便是联手也不是我的对手。” 姚凌云转头与彦清对望一眼,心下暗自计较,一瞬笑道:“慕容公子随行,寻,倒是没什么意见。” 叶行风轻叹了声:“倒是在下枉做小人了。” 姚凌云微笑摇头:“诶,行风兄言重了,小心为上何错之有?” 彦清点头附和:“不过慕容公子所言也不假,作为当世算得上号的高手,他若真要对我等不利,我们也无力反抗。” 二人齐齐看向叶行风。 叶行风心下快速权衡,起手示意:“寻公子在此,自然是公子说了算。” 姚凌云眉峰一扬,也不客气,直接转头对慕容淮道:“请。” 三人组,变成了四人组。 ☆、慕容大少 风chuī过林梢,发出轻微的铮鸣声,叶随之晃动,搅碎满地银霜。 四个人,行至中途,空气中,细微而又凄清的呜咽声,若虚若幻,忽然传至,似无若有,飘飘dàngdàng。 四人纷纷顿足,互看一眼,仅一瞬,心知有异的四人便再次抬步,寻声而行。 越往里走,越yīn冷,万千将士的埋骨之地,即便过去多年,这个地方也依旧残留着浓烈的死气。 低低的呜咽声依旧在耳畔徘徊,却始终不见发声源头,好似这些声音是无端出现在空气中一般。 随着脚下的步步踏进,几个人终于来到了葬骨之地附近。 两旁石壁高耸,足下泥土湿润,空气中白雾弥漫,气氛诡谲妖异,难闻一丝人间语。 打破寂静的是慕容淮,只闻他轻笑一声,颇有些无奈叹道:“你以内力bī运气声,刻意引我们前来,却迟迟不愿现面,未免有失地主之谊。” 霎时满景茫茫渺渺,仿佛被话音拨开了似得,比雾色更惨的白,比杀气更yīn的冷,随着人言缓缓敛去。 有一人,迈着平稳的步伐自黑暗中慢慢走出,来到四人面前,只见那人气定神闲,风流儒雅,仿若从书香门第中走出的贵公子一般,举手抬足间俱是豪门贵气。 他看着慕容淮,面上虽含有笑意,可瞳仁中所照映的是淡漠与高高在上。 “我还真没想到,带人前来的竟会是你。”他说话的声音仿若林籁泉韵,很是好听,而后他将视线从慕容淮身上移开,缓缓扫过他身侧的其他三人,最后落到了姚凌云身上,先是一惊,而后他笑了,真真正正地笑了,然yīn森凄冷感却随之腾起,“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弟,在我快控制不住那帮人的时候,你便给我送来了如此大礼。” 慕容淮跨步,挡在姚凌云身前:“我与他们不过途中偶遇,我会来此的目的,大哥你应该知晓。” 慕容迟闻言,面色一;凛:“那我的决定你也应该知晓,不必多说。”顿了顿,再道,“慕容淮,不要bī我对你动手。” “大哥!”慕容淮一脸凝重地看着慕容迟,“如今大势已定,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仅凭你一人根本无能扭转乾坤,你就收手吧。” “兴复大业是我凡我慕容余脉都该毕生追求的唯一目标,你不以祖传训诫为重,làng迹江湖我也勉qiáng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与燕氏皇脉连成一气,慕容淮你对得起祖上叔伯们的淳淳教诲么?”慕容迟冷冷地说着,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浑身上下的寒意都是从骨子里渗透而出的。 慕容淮无力,也不愿与他在这个事情上多做计较,眼下非是时机,只道:“大哥你收手吧,仅凭一个谣言根本无能撼动大襄王朝,现今局势,你还看不明白吗?内拖外围,此时你若再不思退,便要坐困愁城,命丧于此了。” 慕容迟嗤笑一声,视线再次落在姚凌云身上,道:“关键已然入手,你不必危言耸听。” 慕容淮皱眉:“在这个局里,那些被你视作棋子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判断,你无法全盘掌控所有。” 慕容迟眯眼:“你要我放弃?” 慕容淮:“蜀中沈氏已经行动,流传于太阳之下的谣言很快就会不攻自破,锐不可婴其锋,再慢一步,你便要没救了。” “哈哈哈哈哈哈。”慕容迟突然爆出一阵大笑,与他方才的面色截然相反,笑得惊心动魄,一笑过后,笑意顿消,一字一字,冰寒的不带一丝暖意,“你,以为那真的只是谣言?” 闻者纷纷侧目震惊。 早chūn的风尚,带着一丝凉意,加上已经入了夜,清风拂过,料峭chūn寒,侵肺而来。 “自然只是谣言。”说话的是姚凌云。 他跨步自慕容淮身后走出,抬起的双眼与慕容迟堪堪相对。 慕容迟双眼微眯,注视着姚凌云,空气有如实质,在他们二人之间建立起一道屏障,隔绝了周围的一切。 许久,慕容迟再度笑道:“你果然同你的父亲一样,铁石心肠啊。” 说话间,慕容迟并指成剑,缓缓抬起。 慕容淮见状,再次上前,凝神戒备,道:“大哥不要再做无谓之事,若伤了他,你就真的无路可退,你将必死无疑。” 慕容迟侧目,不急不缓说道:“怎么,你要为他对我动手?” 这是慕容淮设想中,最不愿做下的选择,虽然眼前对象不是他心中所预期的那个人,但仍是令慕容淮短暂地恍然了一个瞬间,好一会儿,他咬牙道:“大哥你不要bī我,你知道,我是为了你。” 慕容迟轻笑摇头:“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也不会与你动手的。” 手腕一转,慕容迟抬起的手指向慕容淮身后,大声说道:“那个,我亲爱的弟弟身后护着的那个,就是当今的天下第一才子姚寻,也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仇人,姚孟轩的儿子。” 随着慕容迟的话语落下,浓雾中,越来越多的人走了出来,为首的几人,满含恨意的视线,直接扫向姚凌云。 其中一人,甚至完全不顾还护在姚凌云面前的慕容淮,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姚凌云,目眦欲裂。 “姚孟轩的儿子,哈哈哈哈……姚孟轩的儿子,哈哈哈哈哈……姚孟轩居然还有一个儿子,刽子手居然还没有断子绝孙,简直笑话,哈哈哈哈哈哈。” 瞥见慕容淮因人靠近而下意识做出地防备动作,慕容迟好整以暇地给出提醒。 “弟弟,我劝你最好不要反抗。”略顿了顿,慕容迟饶有兴味的视线扫向一旁同样戒备的彦清和叶行风,“千万不要bī他们,那些人都是疯子,而疯子一旦被bī急了,是不会有所顾忌的。” “你们是什么人?”姚凌云抬手按上慕容淮的肩膀,示意人退开,从慕容淮身后走出,注视着走进的人,问道。 “人?”那人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一般,再度哈哈大笑而起,甚至笑得微微弯下了腰,好半晌,笑声戛然而止,起身,凑近,恶狠狠地瞪着姚凌云道,“我们不是人,我们是鬼啊,是你父亲和燕骁亲手杀害的恶鬼,而现在,我们从地狱里爬出来,向你们索命来了。” 姚凌云看着面前之人,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向他身后瞟去,自从这群人出现开始,他便在观察,人群里有一人极为不同。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反而带着彷徨,带着惊慌,此时他更是低下头去,姚凌云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秒,心中微微一动,已有注意。 他转回视线凝眸看着面前之人,眼底不带任何怀疑恐惧,从容不迫,甚至勾起唇角,不疾不徐说道:“你撒谎。” “你说什么,我撒谎?哈。”那人听笑了,摊开双手,大笑着来回看向在场之人,最后又重新看向姚凌云,死死地盯着,重复道,“我撒谎?” 姚凌云神色未变,好整以暇点头:“而今天下河清海晏,民风何其开放?你若不是撒谎,为何不敢堂堂正正地站出来,将真相公诸天下?你若不是撒谎,何以现在才从地狱爬出?你若不是撒谎,为何要在此时在此地装神弄鬼?你可知因为水灾,外面死了多少的人?你若不是撒谎,那早在数十年前,南平之战过后,你为何不站出来,那时诸国并起,你若开口大襄岂有今日?你若不是撒谎,为何要跟这帮乱城贼子混在一起?” “你根本就是想扰乱天下秩序,居心叵测。” 凿凿之言,颇有一锤定音之意。 那大汉并没有想过姚凌云说所的这些事情,但他也知道,水灾之下,生灵涂炭,不由急切的为自己辩解:“你胡说,你黑白颠倒!”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出来装神弄鬼?为何要在湖广百姓淹水挨冻之时,出来祸乱民心?为什么要在天下大定之时重提旧事?”问的是眼前之人,可姚凌云的视线却是落在后面那个头越来越低的人身上,“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了解,他不可能会坐视俘虏枉死,启帝陛下若是知情更不可能任由此事淹没历史洪流,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因为!”那人气急败坏。 姚凌云每说一句,便跨前一步,对方随之后退,眼见就要bī近低头的那人身边。 “寻公子真是好手段。”慕容迟适时上前打断,面色如沐chūn风,出口的话语则寒彻如霜,“真是令人佩服啊。” 被人拦下,姚凌云也不感意外,微微一笑:“比不得慕容大少。” 慕容迟当即冷脸,再一抬手,浓雾中又有几人出现,这几人与方才的那些人不同,他们身形轻盈,明显是江湖高手。 慕容迟缓步踏出,出手却犹如闪电,急封慕容淮周身要xué,而后笑吟吟地对几人道:“想借机拖延时间?呵,你们是自己跟我走,还是,由我绑走?” 姚凌云双手一摊,漫然道:“我们还有的选吗?” “识趣。”慕容迟冷哼了声,“带走。” ☆、人性 山dòng。 dòng口处三三两两地捆绑着十数个人,大都是壮年男子,其中也有几个小孩。 是之前上山失踪的人口。 姚凌云侧目与叶行风对视一眼。 叶行风不着痕迹地冲他摇了摇头。 沈家的小少爷不在其中。 只一眼,二人便jiāo换了重要信息。 看来近日频频传出的女鬼谣言的确是他做下的手脚。 既能进入此地,做此手脚,为何不设法救人?是能力有限,亦或另有隐情?姚凌云心下顿起一丝疑惑,但瞬间的思虑,无碍他脚下跨出的步伐。 dòng内,有几支火把正燃烧着,火光跳跃。 “进去,给我乖乖呆着,不要耍花样。”往里行走间,背后一股力道猛然一推,姚凌云被这股力道狠狠一带,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寻公子。”彦清见状,急切上前,唤道。 然不等他靠近查视,自己也被人一把推了过去,紧随其后的,还有叶行风和慕容淮。 “都老实一点!”是方才在外边与姚凌云对峙之人。 同时又上前数人,将四人一一捆绑起来,不得动弹。 看着láng狈倒地的姚凌云,慕容迟嘴角一扯,好整以暇地笑了起来。 “世人都道,天下第一才子姚寻敏秀智巧,一人独占天下才子七分智,今日一见。”慕容迟微微一顿,玩赏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视着láng狈在地的姚凌云,面上的笑意更深了,温温柔柔地说道,“果真温文儒雅,风采翩翩,名副其实啊。” 娓娓而出的语调,如沐chūn风,可在此时听来,显得分外格格不入,嘲讽意味十足。 姚凌云冲彦清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而后他转头看向慕容迟,被绑的双手搭在身后的石壁上,借势坐正,抬起的眼里堆着浅浅的笑意,同样好言好语道:“慕容迟,慕容氏,哈,已迟了数百年之久,慕容一脉居然还做着复兴故国的chūn秋大梦没有醒来,真是持之以恒,令人钦佩啊。” 慕容迟闻言,双眸一眯,脸上的笑意虽在,也依旧风流蕴藉,但神态却很凉。 “呵,难怪我看你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原来是那片舌头在作怪啊。”说话间,赏玩的意味更重了,慕容迟略弯下|身来,靠近姚凌云,好商好量道,“寻公子此等相貌气度,可谓尽数毁在这片唇舌之下,迟,深感遗憾,不如拔掉,好吗?” 姚凌云当即摇头,严肃道:“不用不用,世无完人,寻对自己现在这样的状态很满意,实在不用劳动慕容大少。” 慕容迟对姚凌云这副巍然不动的模样很不满意,他特别想在姚凌云脸上见到那种惊惶而又害怕的神色,当然若有可能,能让对方跪在他的面前,请求他饶恕一命就更美好了,这样的场景,光是想想;慕容迟便觉很愉悦。 又端详了他一阵,慕容迟微微侧头,问道:“你不想听听我又什么打算吗?” “人都被你绑回来了,难道我还能有不的权利?”顿了顿,姚凌云将视线转到慕容迟,意味深长道:“我相信,就算是死,慕容大少也会让我做个明白鬼。”收回视线,反问,“不是吗?” 慕容迟皱眉,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状态,令他不喜。 然,还没等他开口,他的身后,突然爆出一阵笑声,似悲引恸,久久不散,悲笑过后更是狂啸了一声,冲天凄厉,震慑在场之人。 那人缓缓抬头,死死地盯着姚凌云。 “是啊,你说的没错,姚相他确实没有坐视俘虏枉死,他出面阻止了,他同九王爷据理力争,甚至割袍断义,可那又如何呢?最后那十五万人还是死了,被活活埋死了。” 那人又笑了,嘴角慢慢裂开,到最后笑容越扩越大,眼泪都快被他笑了出来,他的笑声回dàng在空旷的山dòng里,听起来极为渗人,半晌,笑声再次止住,直she而来的眼眸里却沉淀着深不见底的yīn翳。 “你能想象那场景吗?哀嚎遍谷,创痍满目,那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姚凌云冷冷地注视着他,看他笑,听他说,面上的神色慢慢敛下来,直至不带一丝感情。 “可你下手了,你活生生地埋了他们。”冰冷残酷,直指其心。 此言一出,满场皆寂,dòng口的几个幼童纷纷下意识地往大人们的怀里靠去,怯生生地露出一个小脑袋。 有风呼啸,捎来yīn风几许。 “是啊,我下手了。”那人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双手,垂目看着,“军令不可违,所以我下手了,我们几千人活生生地埋了他们几十万人,一拨又一拨,隐秘带入,整整埋了一天一夜。” 那时的场景仿佛又在他的眼前重现了一般,那人,林二旗,像是受不住般地狠狠闭上双眼,可仅仅就仿佛看见的那一眼,便让他的心,天上地下来回走了一遭。 “你说你相信你的父亲,我也相信他,我相信他会替死去的人讨回公道,我是那么的相信他,可是最后呢?”林二旗摇着头,痛不欲生,“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南平大捷啊,哈哈哈哈哈,南平大捷,启帝大赏三军啊。” 似哭似笑的呜咽声,无比悲凉。 “我不知道是你父亲没有上报此事,还是启帝他知而不宣,所有的人,都只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 火把在边上燃烧,晕开一道又一道不规整的圆环,在森冷的石壁上来回晃dàng。 “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那哀嚎,那嘶鸣,每日每夜地折磨着我,他们要我还命,渐渐的,参与那件事的同袍,一个一个,全部因年早逝,我知道是他们从地狱回来,找我们偿命来了。” “我受不了了。” “每次,每一次我来这里祭拜,总能看见他们的后人。”林二旗缓缓转身看着他身后神情悲凄的几人,继续说道,“他们都以为自己的父兄是战死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自豪,可是他们都本不知道真相。” “所以我要公开,我要将真相公诸于众!” “慕容公子说他可以帮我,我只是想还死去的人一个公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祸乱天下。” “没错,你只是想将真相公诸于众而已,十五万人一朝命丧huáng土,这便是南平大捷的真相,这便是燕氏王朝口中的仁政。”慕容迟上前,重重地拍了拍林二旗的肩膀,予以肯定,“真相不能被掩埋,罪行,也该收到谴责,你没有做错。” 话毕,慕容迟瞟向姚凌云。 可他却看到了笑着的姚凌云。 那是对方惯有的笑容,温雅而又耀眼,带着如沐chūn风的清慡与闲适,可此时他眼里所表达出的,却是另一种完全相反的极端情绪,冰冷而又犀利,不带任何感情。 如此与众不同的姚凌云,令慕容迟不由得恍然了一个短短的瞬间,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隐去面上意外,又恢复了先前温和的表情,含笑问道:“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寻公子失望吗?” 姚凌云闻言,微一挑眉,道:“我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不知道当时的情况,自然无权置喙,再者我前面说过了,我相信我的父亲,既然相信,那我便不会再怀疑,他行事自有他的理由,同样,我也相信当今天子,启帝陛下平生最是义薄云天,向来严于律己,断不可能会枉顾十数万人惨死。” 慕容迟脸上的笑意转为嘲意,无不轻慢道:“实事已然摆在眼前,它可不会因为你的相信就消失无存。” 姚凌云勾起的嘴角,带着与慕容迟同样的笑容,笃定道:“同样,事实也不会因为你等的片面之词就会存在。” 慕容迟冷哼一声:“愚蠢,不过也无妨,我劝你们别耍花招。” 姚凌云不解:“人都被你抓了,还能耍什么花招?” 慕容迟闻言,面色虽冷厉依旧,比之方才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幸灾乐祸:“寻公子机敏聪慧,岂会如此无智,孤身深入险地,未免也太大胆了一点。” “这等敏感话题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其实你很清楚这次来的是否只有我们几人,至于大胆,哈。”姚凌云嗤笑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这般试探,多说无益,不如让我来猜一猜你们的动机?” “哦?”慕容迟饶有兴致,微一抬手,身后有人抬上榻椅,慕容迟顺势落座,道,“不妨一说,这个地方隐秘难选,我不怕你拖延时间。” 姚凌云微挪了挪身子,稍稍换了下姿势,好整以暇道:“你当然不怕,你不仅不怕,你甚至希望我能多替你争取些时间,越多越好。” 慕容迟挑眉:“此话何解。” “因为你并不想杀我啊。”姚凌云微微勾着的嘴角上,笑容越扩越大,就连眼睛都变得弯弯的,缓缓道出疑问,“你抓了我却不杀我?这是为了什么呢?” 姚凌云故作沉思。 见他这副模样,慕容迟的眼里几分愉悦流泻而出,姚凌云,这人果然很合他的心意,只是可惜啊。 停顿一会儿,慕容迟从善如流问道:“为了什么呢?” 姚凌云一叹:“无非是想要用我,来引出我的父亲。” 慕容迟点点头:“这是个好主意。” “可你要怎么引来父亲呢?”姚凌云没理会他的话语,继续分析着,“南平之事传出,父亲必然会来,我了解他。”姚凌云转头,视线再一次从慕容迟身上转到他身后的林二旗身上,“你也了解他,你知道他的为人,知道他不可能会对此事置之不理,所以你们才敢布下此局,你们所赌的,就是他的良心,是他道义,其实我来不来,根本无关紧要,你们这一局的目的本便不在我身,而是我父亲,更甚者,还有宁王。” 林二旗闻言后退。 姚凌云的面色再度冷了下来:“所以,你不要在为自己找借口了,当年下手坑杀的人有你,而今反骨背弃的人也是你,从头到尾你为的都是你自己。” 林二旗摇着头后退:“不是,我不是。” 姚凌云:“那你回头,看着你身后的人,坦坦dàngdàng地再说一次!” 林二旗不敢回头,但他仍在摇头,开合的嘴巴,发不出一丝声音。 “你不敢,为什么?因为你心虚,从头到尾你就是在利用他们,你利用他们的善良,你告诉他们你是bī不得已,以此来缓解自己内心的愧疚,你甚至还接受了他们的感恩,可你凭什么?” 姚凌云语出如惊雷,人群中有顿时骚动响起。 “都住口。”慕容迟厉声打断,甩手站起,“一个个的,都弄清楚了谁才是自己人,没事的都出去巡视,没听见寻公子刚才说的吗?姚孟轩要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陆续走了出去。 待人全部走出,慕容迟冷冷一笑,晦暗的视线紧盯着姚凌云,近乎咬牙切齿道:“好,很好。” 姚凌云丝毫不受他影响,甚至还微微笑了下,颇有些遗憾叹道:“我还有句话没说完,可人便被慕容大少全部打发走了,那便只能麻烦慕容公子代为转达。” 姚凌云俊秀温和,古井无波,低眉顺眼,同时又是玲珑剔透、惊才绝艳。 “名利皆为过眼云烟,身而为人,首先要正视自己的能力与责任,心气过高,能力不足,只会落得个凄凉下场,还请阁下转告,让他不要再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慕容迟怒极反笑,提步上前,抬手捏着姚凌云的下巴,迫人仰头。 “我这个人其实很好说话,尤其是对上寻公子这般容颜瑰丽又聪明伶俐之人,不信你可以问问我亲爱的弟弟。”慕容迟冷冷地笑着,嘴角微微翘起,然,便是垂下的长睫也挡不住他眼中所腾起的yīn翳,“但我不喜欢坏我事的人,好在聪明人往往知情趣识时务,是吗,寻公子?” 姚凌云眨了眨眼:“我好像并没有立场说不。” 慕容迟冷嗤一声,撤手放开他,姚凌云白皙的下颚被捏出一片红痕。 “够识相,识相者可以为客,公子稍待,待在下给你们取杯水来。” 见人转身,姚凌云出言道:“不留个人下来看管吗?慕容公子倒是心大。” “留个人下来好让你套话,呵。”慕容迟的视线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好整以暇笑道,“几位都是上智之人,可纵然机关算尽又如何,关键时刻仍需身负武力才能付诸行动,你们愿意逃,尽管一试,可方才你也说了,这一局你不是重点,便是错手杀了,也不可惜。” 慕容迟撂下一句话,便抬步走出,外面的大局仍需他来稳固。 可未等他跨出几步,慕容淮突然开口:“大哥你收手吧。” 慕容迟因此停步。 慕容淮再道:“如今天下看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山河一片大好,但事实上,百姓们自战乱中脱离,也不过才区区二十来年罢了,现今天下的主导者仍然是那批经过战乱的人民们,他们明白战乱的可怕,他们还没有遗忘改朝换代所带来的兵燹之祸,根本没有人会追随你。” “闭嘴!”两个字,慕容迟说的掷地有声。 慕容淮自然不会闭嘴,他此番前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劝阻慕容迟。 “你心里明明也很清楚,我说的都是事实,若非无人应和,若非无人可用,你又何必与这些不受你控制的人同流?大哥,历史前流,改朝换代本是大势所趋。” “所以你便与朝廷之人同流合污?我慕容氏怎会生出了你这样的不肖子孙?”慕容迟回身怒视慕容淮,恨其不争,“你最好闭嘴,敢坏我大事,便是亲弟我也不会放过,慕容淮不要再挑战我的底线。” 慕容淮据理力争:“大哥!为什么就是不肯在这个和平时代好好活下去,而非要被已经灭亡了几百年王朝所束缚,非要取而代之,非要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口口声声全是和平。”慕容迟冷嗤,眼底眉梢全是睥睨,“你们的眼界实在太狭隘了,有人伊始至今数千载,难道你们还看不明白吗?天下进步,起于战火,亡与和平!” 慕容迟上前两步,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兴奋。 “诸侯并起之时,这天下,能人异士、少年英才层出不穷,文有,武有,便是现今的大襄朝堂之上,就站了数不尽的天才能士,可自燕湛统一天下以后,除了一个姚凌云和你,这世间可还有其他天才出没?”问句出口,慕容迟缓缓摇头,“没有了。” 一片寂静中,慕容迟继续侃侃而谈。 “就说李青,他是大襄开国以来的第一个金科状元,可他高中之后有何成就?没有,一点也没有,一个16便高中状元的天之骄子,只因生不逢时而一身才学无用武之地,何其悲哀。” 深邃的眼,如夜般漆黑,慕容迟的眼里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温笑与嘲讽。 “天下文明,因为战火而起,和平只会让天下倒退!” 姚凌云定定地注视着慕容淮,双目一眨不眨,良久,他长吁一口气,转头对着慕容淮,似喟似叹道:“慕容迟,慕容迟,果真已经太迟了,慕容公子,你大哥已经没救了,没必要再费唇舌。” “嗯?”慕容迟一怔,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姚凌云转头看他,说道:“将为达成自己野望所带来的动乱,灌以大义之名,包装成是为天下进步而做出的理想,哈,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你不认同?”慕容迟略感遗憾,但唯有一瞬,“无妨,当各自的观点不同时,赢的人那个人便是对的,而如今无法动弹的你,没有资格否认我。” 姚凌云说道:“未到终盘,犹未可知。” “那便,拭目以待吧。”丢下一句话,慕容迟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局中局 “姚相,他……” 安静下来的dòngxué内,彦清意欲出言打破寂静,可话才出口,看着姚凌云的面色,后面的话语戛然而止,消弭于唇齿之间。 姚凌云也并没有理会彦清,他想起了他离京前最后一次见到姚孟轩时,出现在对方脸上的表情。 毅然决然,不为外物所扰。 人可以抛下过去,可过去却不一定会放过你。 所以父亲,你那时便已下定决心了是吗? 姚凌云突然分外地想念燕辰,想呆在他身边,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只静静坐着便好。 不知阿辰他现在在做什么? “我倒也想一问寻公子,对于这样的事实有何看法?”慕容淮突然开口,唤回了姚凌云游离在外思绪。 姚凌云顺势转头看去,全身要道被封的慕容淮,此时正靠坐在石壁边上,他同样也看着姚凌云,言笑晏晏,没有半分阶下囚之态。 姚凌云眨了眨眼,反问道:“慕容公子觉得这重要吗?” 用问题来回答问题,是最狡诈的话术之一,姚凌云深谙此道,然,慕容淮亦是。他笑了笑,再问道:“这不重要吗?” 姚凌云看着慕容淮微笑的模样,没有马上接话,良久,他也慢慢地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轻轻叹了一声,道:“我并不在那当下,不知当时的情况如何,亦无法确定那人所说的话里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顿了顿,他再道,“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历史不能重来,一场战争总会有牺牲者。” 哈,慕容淮轻嗤了声,似嘲带讽:“如此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想揭过十数万人的生命,寻公子所言,未免也太轻巧了些。” 姚凌云敛下面上笑意,凝目直视慕容淮,道出疑问:“那么慕容公子以为,朝廷应当如何作为,才称得上郑而重之?不计得失,不管后果,将最终结果昭告天下吗?” 慕容淮闻言,陷入了沉思。 “如今天下大定,百姓安泰,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当时那苍莽乱世了,谁能确定,这天下如你兄长这般的人物还有多少,谁又能确保,真相一旦公开,即将一统的天下,会不会因此而再一次陷入争战,当时的朝廷,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谋取和平的最大可能性。” 对方再出口的语调,轻柔和缓,内中夹带着无奈,但更多的是坚定,是果决,慕容淮闻之沉默,良久,叹道:“这天下确实已经不起再一次的战祸动乱。” 姚凌云轻轻嗯了一声,他的眼中仿有台风卷起,万千情感激dàng而生,可,转瞬即逝,最后定格在一个平淡而又冷静的表情之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存在似得,他再次转头看着慕容淮,嘴角挂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说道:“历史无法重来,对错也只有当时分晓,因为谁也无法证明那些没有发生过未来,能带出更好的结果。” 慕容淮闻弦歌而知雅意,同样一笑:“在那苍莽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与其执着救人,不如想着如何救世。” 姚凌云颔首:“天下可以一统,但人心,永远无法统一,只有胜者,才有机会将自己的想法和见解,凌驾于其他之上,而如今这盛世天下,河清海晏,也算不枉当初的选择。” 一直没有说话的叶行风突然大声笑道:“两位又何必为了已经过去的事情而争执不下?其他的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说那些都已经过去了,而历史,是不会书写胜利者的罪孽的。” 彦清闻言赞同:“行风兄这话虽说的直白,但却一语中的。” 慕容淮挑眉,岔开话题:“那首先我们得是胜利的那一方,寻公子你真的没有后招了吗?” “慕容公子所言亦是寻的担忧,眼下情况危机,我也颇有些后怕。”姚凌云虽口言害怕,可他的脸上却没有呈现出分毫惧意,“但寻确实没有后招了,不过嘛……”拖着长长的尾音,姚凌云伸长脖子看向叶行风,“行风兄才是地头蛇,我与彦兄此番之所以敢如此光明正大地闯进来,乃因有行风兄的保证。” 慕容淮侧目看了叶行风一眼,不置可否,继续侃侃而谈:“寻公子智计非凡,从不排没有退路的局,自己就当真没有准备?” 有风chuī过,姚凌云在呼呼而过的夜风声中轻叹道“人生无常啊,任谁也不能时时左右逢源,况且寻对行风兄很有信心。” 叶行风一笑,接上话头:“寻公子天之骄子,在下自然不敢让你有半分损伤。” 姚凌云满意点头:“有行风兄此言作保,我还有何可惧?” “那彦某这条性命也一并劳烦行风兄了,请务必保证,安全地带我离开此地。”彦清半开玩笑着说道。 “那哥哥可以带我们一起回家吗?”一个幼童,许是因为年纪尚小,故而并未遭到束缚,不知何时,竟悄悄地避开外头监视的人,潜了进来。 姚凌云看着那个幼童,含笑点头,说道:“当然,我们本就是来找你们的,既然找到了,那自然会带你们出去啊。” 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那孩童的脸面。 可嗤笑声却在此时从dòng外传入,慕容迟紧随出现。 “寻公子的想法也未免太简单了些,轻易许诺做不到的事情,便等同说谎,说谎可不好哦。” 慕容迟话中带刺,侧目瞟一眼那个孩童,对身后的人道:“带出去,都绑起来。” “是。” 姚凌云皱眉看着孩童被人拖走,却也没说什么。 受制于人,多说无益。 慕容迟微笑,可灿烂的笑眼里却沉淀着让人毛骨悚然的bào戾和yīn冷。 “亦或是寻公子果真另有后招?” 姚凌云好整以暇:“慕容大少又何必一再试探,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没有比再提了吧?” “哦?”慕容迟挑眉,“可我想听啊,听你亲口一说。” “哎。”姚凌云虽然无奈,可还是按照对方的意愿开口说道,“外面那群失踪的人,一个未少,这是为什么?”给出问题,但他并不需要对方的回答,自顾说道,“自然不可能是因为你不杀无辜的生灵,可那又是为什么呢?你的身边本就人手不足,在这样的情况下还特别分出人手,去看管一群毫不相gān的局外者,我相信这背后必然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算计。” 慕容迟看着他,问:“那是何算计呢?” “外面关于南平之战的流言已喧嚣尘上,这个时候,若是前面所有的遇难者突然全部安全回转,再经由他们的嘴,放出你们想要的‘事实’,那局面,定然会更加混乱,而乱,正是你想要的结果。”话至此,姚凌云突然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些许遗憾,说道,“只是可惜啊。” 慕容迟细细聆听,不时点头,见人停下,配合问道:“可惜何来?” “因为这完美的计划被破坏了啊。”姚凌云从善如流解释着,“外面的那些人本该在近日便被放出,可突然兴起的女鬼谣言乱了你计划,令你不得不得改变策略。” “哈哈哈哈。”慕容迟放声大笑,抚掌,“不愧是寻公子,我的谋算全被你说中了,看来你我果真是同道中人。” 姚凌云闻言,立马摇头:“我们不是,因为我不从牵连无辜之人。” 慕容迟亦是摇头,不甚赞同:“天真,政治战场之上,何来无辜,只有生死注定的蝼蚁。” 姚凌云叹息:“所以我才说,你我并非同道中人。” 慕容淮依旧好言好语:“殊途同归。” “难矣,不说殊途,即便起点相同,入眼的风景不同,最后所选择的道路也不尽相同,你眼前不就有一个例证?”说话间,姚凌云的视线意有所指地瞟向身旁的慕容淮。 慕容淮低眉垂首,不知何想。 慕容迟睨了慕容淮一眼,冷笑道:“只有目光短浅的人才会畏首畏尾,心有高峰,又岂会在意脚下的污泥?” “看来这谈论无需继续了。”姚凌云耸了耸肩,无不遗憾,“可见有时候推心置腹也不一定就能拉近二个人之间的距离,有些事情若摊的太开,谈的太过,反而会给双方增添不自在,还不如到此为止。” “你想激怒我?”慕容迟双眼微眯,打量着对方,对方的神态语气看似恭敬,可一字一句无一不在挑战慕容迟心里的底线,尤其是他故意提及慕容淮,“想要通过激怒我来获取你想要的情报?呵,异想天开,我和外面的那些人可不一样。” 姚凌云歪了歪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说道:“只有已经怒上心头的人,才会觉得自己正在被人激将,慕容大少又何必憋着。” 慕容迟扬起唇角,直she而来的眼眸里却沉淀着深不见底的晦暗,温笑道:“我要是真怒了,对你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寻公子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 姚凌云眨了眨眼:“所以你果真怒了?” “那又如何?”慕容淮浑不在意,“我说过,我和外面的那些人不同,就算眼下满腔皆怒火,我也能节制冲动。” 姚凌云叹息,遗憾:“那真是太可惜了。” 慕容迟无视他的故意挑衅,笑问道:“最后一个问题,还望公子如实回答,已dòng悉我所有算计的你,真的会安全带那群人出去?你真的不会杀人灭口吗。” 姚凌云闻言,默然不语,大而上挑的双眼,微微勾起,他忽然又想到了燕辰,想着若是对方在此会如何作为。这一次他们真的分开太久太久了,从他们相识至今,他们二人从来没有分别这么久过,一层薄薄的水雾现于姚凌云的眼底,衬得他格外温良柔软。 见其神色,慕容迟嗤笑,面上的不屑几近溢出。 待姚凌云回过神来,见人表情,便知对方有所误会,可他心念一转,微调了调面上表情,仰首,澄澈的双眼直视慕容迟,顺着对方心中所想,开口道:“自然不会。” 慕容迟心下不屑之意更深了,天下第一才子,机敏聪慧,可那又如何呢?不过是没经过人生波折的书生罢了,想法竟如此天真。 见人未答,姚凌云斟酌一瞬,状似意欲说服对方一般,开口说道:“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那段过往,无论真相如何,结局是好是坏,我们该做的是面对,只有坦然接受过去,未来才不会留有遗憾,人如是,一个朝代同样如是,逃避,没有任何作用。” 慕容迟笑了笑:“想不到寻公子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 姚凌云极不赞同地摇头,漫然说道:“哪里比得上慕容公子你啊,数百年过去,人事僻变,如今早已不是慕容氏的天下,可慕容公子却依旧肖想着跨越这数百年光yīn,去重塑一个早已亡故的朝代,你才是名副其实的理性主义者。” 慕容迟心下一冷,眯眼道:“时间从来不是问题,人类的一切希望都藏在等待里,只要愿意付出等待,那希望早晚会来。” 姚凌云一言不发,好半晌,他突然屈起膝,手肘靠在膝盖上,双手托腮,虽是手脚被绑的láng狈之姿,却意外的气定神闲,看着慕容迟:“那在下拭目以待。” 慕容迟冷哼。 姚凌云微笑。 他脸上的笑容,令慕容迟不喜,不由威胁道:“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了,今日之言,会是你人生中最大的不幸。” “是幸还是不幸,这,端看结果。”姚凌云仍旧笑着,且面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作者有话要说:脑细胞死了无数,留言悼念下呗同志们。 ☆、变外变 此言何意? 慕容迟疑惑,投she而去的视线里,满是讳莫如深的幽渊,冷然如刀。 可就在此时,他的身后,走来一队人马,身着轻甲,背披鲜红色的披风,手持刀戟,鱼贯而入。 这些人虽各个身着铠甲,可踏出的步履却依旧稳健,神情肃然。 “我不是说过,没有要事不要来打扰我么?”陷入犹疑的慕容迟,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轩目冷厉,身未转,便出言呵斥。 一瞬之间,慕容迟便察觉到了不对之处。 一者,是姚凌云的神色不对,他的表情实在太过有恃无恐,微扬的嘴角,似笑,但更似在蔑笑。 其二,是身后传来的步声未止,人数不对。 慕容迟心生警觉,回身照眼,两队排列有序的士兵霎时映入眼帘。 轻甲红袍。 是长伴在大襄九王身侧,扬名天下的玄鹰护卫。 这样的jīng兵怎么突然出现在此? 这样的jīng兵突然出现再次,那外面的人呢? 那宁王燕骁人呢? 刹那间,各种念头自慕容迟的脑海涌起,变生突然,慕容迟讶异之间,当即定下策略。 dòng外一个人踏步而入,同时慕容迟旋步回身,扣住姚凌云的命门,将其拖至身前,以其为质。 “就这点本事,也妄想改朝换代?”含嘲带讽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慕容迟暗暗戒备。 一张历经百战洗礼的面容自黑暗中走出,来到众人眼前,他目光傲然,不怒而威。 “刚才不是还侃侃而谈?本王在外面听着甚感兴趣,怎么不继续了?”燕骁顿步停下,嘴角上扬,他的面相凌厉,如此一勾嘴角,威严尽显,讽意十足,“空有自信,却不自量,可悲。” 难以置信的变局,宁王燕骁携一身嚣狂而至,目光过出,尽是俾倪,攻守之势瞬息转变。 慕容迟眼神微动,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圈面前玄鹰,qiáng压心下骇然,先声夺人道:“燕骁,当年你在此地残杀了俘虏十数万,这万葬岗内随处都是惨死在你手上的亡魂,你居然还敢到这个地方来?” 燕骁不为其言语所动,神色巍然,不悲不喜,平淡道:“本王问心无愧,有何不敢?” “问心无愧?哈哈哈。”慕容迟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突然狂笑起来,笑得不能自抑,好半晌才慢慢停了下来,重复说道,“你问心无愧,哈哈哈哈,真是好一个问心无愧。” 燕骁冷眼观其大笑,亦不屑再与之jiāo谈,扫视而去的眼神冰冷、平淡,仿佛是在看着死物一般。 在这样冷厉目光地注视下,任慕容迟再如何自我慰藉,再怎样机心盘算,也都免不了心胆颤动。 心神激dàng之间,慕容迟押着姚凌云上前一步,以他为质,戒备道:“放我走,不然他死。” 燕骁仿佛此时才注意到姚凌云的存在似得,侧目瞟了他一眼,再转回看着慕容迟,嗤笑一声。 “他死不死与本王何gān?” 眼神jiāo汇,慕容迟率先移开,紧了紧掐在姚凌云脖颈上的五指,说道:“他要是真不幸死在这里,燕辰是决计不会与你善罢甘休的。” “那是以后该解决的问题,无需你替本王担心。”燕骁不甚在意,出口的语气十分平淡,平淡的仿佛这问题丝毫不值他一晒。 自己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 此念一生,慕容迟手上的力道不由又加重了一分。 就在慕容迟神色戒备地盯着燕骁,与之对峙时,他突然感受到怀中的姚凌云正微微开始颤抖的身躯,慕容迟一时诧异,明了过来后,他略略松开了手上的力道,垂下的视线,正正好看到了姚凌云涨红的脸面,竟如此láng狈,慕容迟不由挑眉,同时饶有兴致地缓下语气,温和地关切道:“你怎么了?” 姚凌云沉默了阵,待稳下呼吸,才偏过头,与慕容迟对视,以同样温和的声音回应道:“我在害怕,你感觉不到吗?” “害怕?”慕容迟一怔,随即放声笑了,一直绷紧着的神经在对方轻柔的嗓音的作用下,竟神奇的消失了,“你竟然也会害怕?” 说完,慕容迟仍旧觉得不可思议,不由再一次重复道:“你竟然也会害怕?” 他说话时的声音放得很轻,似乎不怎么敢用力,平白地给语调增添了几分羸弱之感。 最初的不适平定,姚凌云微一挑眉,笃定地点了点头:“难道你很喜欢被人掐死?既然不喜,那自然会恐惧,怕就是怕,这没什么好笑的。” 对于这出乎意料直率和坦白,慕容迟不觉彻底地放松了下来,五指上的力道再卸一分,侧首将脸凑上去,一字一字认真说道:“你放心,我不会下重手的,你可是我的保命符啊。” 姚凌云叹息摇头,脖颈因此而绷出一道弧线,抬起的眼与慕容迟堪堪对视,眼眸含笑,内中似有昭昭日月。 “可惜眼下,你这保命符连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以此为质,公子你就不担心你我二人齐做同命鬼吗?” 慕容迟笑了笑,唇角微微上挑,眼睛弯出一点弧度,面部表情一反前态,柔和的不可思议。他也不回答姚凌云的问题,只抬起细长的眼睛扫向面前的燕骁,好整以暇说道:“宁王爷若下得去手,huáng泉路上有天下第一才子作伴,迟,也算今生不枉。” 燕骁双眼微眯,视线来回打量着面前二人一番。他的眼里带着危险的寒意,很凉,夹着狠戾,其间纠缠着丝缕算计。 姚寻若死…… 半晌,燕骁冷笑一声,左手负背,道:“那本王就成全你。” 一字一字,恍如早chūn的冰河解冻,粒粒碎冰相撞,发出冷冽的清脆声。 话毕,燕骁右手抬起,然不及落下,外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随后一玄鹰快步走入,倾身附在燕骁的耳旁悄声说了句话,燕骁当即不再理会dòng内众人,转身走出。 不可置信,燕骁转身前,眼尖的姚凌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瞬惊惶。 外头到底出了何事?竟然能让九王变脸。 慕容迟亦在心下疑惑,牵制着姚凌云后退半步,暗暗戒备。 机关算进,优势尽失,种种不该有的情绪翻涌而上,慕容迟只能不断提醒自己,要冷静。 一旦真的冷静下来,很多刚才没有去想的问题,便都想通了。 “你早知他会来此。” 一个肯定的问句,慕容迟问的姚凌云。 姚凌云闻言点头:“宁王的兵马离开京师之时,大皇子便飞鸽传书知会,当此之时,宁王离京,去往何地,显而易见了。” 慕容迟:“可他要杀你。” 姚凌云:“而你,不会让我死。” 慕容迟微一眯眼,说道:“鹬蚌相争,你想渔翁得利。” 姚凌云矢口否认:“唯有实力相近的两方争持不下,才能被称为鹬蚌相争,而慕容大少你与宁王间的差距也未免太远了点。” “噗嗤。” 实在憋不出的闷笑之声,来自一旁依旧被绑住的彦清,慕容迟冷眼一扫,彦清立即收声低头。 慕容迟转回视线,盯着姚凌云冷笑:“你的口才最好是能救你的命。” 姚凌云无辜眨眼。 二人僵持许久,却依旧不见燕骁回转。 慕容迟心念一转,足下后退,身形微转,一手钳制姚凌云,另一手化掌推出,气劲凌空直向慕容淮,霎时冲开了慕容淮身上的xué道,而后并指转腕,出手如电,相继削开慕容淮和姚凌云身上的绳索。 慕容迟转首对姚凌云道:“叫他们让开,我要出去。” 虽被挟持,虽言害怕,可姚凌云依旧气定神闲,遗憾道:“慕容大少,你明知他们根本不会听我的,至于九王爷,你现在杀了我,他也许会因为感激你,而给你留个全尸。” 微顿了顿,不待人言,姚凌云又开口说道:“不如你先放开我,被挟持的在下,左右起不了作用,但得了自由身的姚寻可就不一样了,眼下九王爷不在,玄鹰。”说话时姚凌云将视线投注在玄鹰身上,笑了笑,笃定且从容,“我想他们还不敢对朝廷命官出手。”而后话锋一转,好言问道,“慕容公子以为如何?” 慕容迟微微一笑,可就连他笑的时候,眼神都透着一股凌厉,略低头靠近姚凌云,语调绵长,与他面上的神情截然不同。 “不如何,没有寻公子作东,如何招待在下?” 姚凌云闻言侧目,他的眼睛透澈无比,如同一湾清泉,内中清清楚楚地倒映着慕容迟眼下所有的喜怒惊惧,叹息道:“若眼前困局无解,主客皆作同命鬼,又何谈招待?” “寻公子,我劝你还是识趣一些为好。”慕容迟捏着姚凌云下颚的手突然加重力道,恨声道,“莫再用话术挑衅,也别想再与我算计得失,被bī急了,我不介意与你同归于尽,可我如果死了,慕容一脉等同灭绝,这个代价你不会想要听到的。” 姚凌云心下正盘算着此话何意,一旁的慕容淮却如遭雷击。 “大哥,你不会是想……” “你闭嘴。”慕容迟出言打断,“也别想着去阻止,成为朝廷的走狗,你早已被慕容祖祠除名,你阻止不了。” “大哥!你们是不是疯了?”想到那可能发生的人间惨状,慕容淮气血上涌,他的体内仿佛突然燃起一团烈火,以骨为柴,灼烧着全身血液。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慕容一脉竟已膏肓至此,泯灭人性。 姚凌云见状,心下不安,躁动而起,沉声问道:“你想gān什么?” 慕容迟笑道:“一个朝代消亡,从来都是伴随着万千的生灵涂炭,寻公子你以为我会做什么?” 说这话时,慕容迟已不再害怕,他甚至有些期待,他姿态潇洒,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淡定的疯狂。 “仅仅就为了你的一己私欲?”姚凌云脸上的神色已经变了,原本气定神闲的面孔如今一片冷厉,甚至弥漫了一层寒彻入骨的杀气,前所未见。 “觉得很没有道理是吗?”慕容迟贴在姚凌云耳边,一个字一个字轻轻柔柔地说着,倾吐而出的语调,宛如江南微雨,带着特有的柔情,沾衣欲湿,扣人心弦,“可那又如何?就算无理我也要无理,这世界一向如此,肉弱qiáng食。” 话毕,慕容迟抬眸看向面前巍然不动的玄鹰护卫,冷哼了一声,他这一生,最恨的就是无法掌控全局而任人玩弄,他是个喜欢站在高处看风景的人,任谁也别妄想左右他的一举一动。 “让他们退下!” 姚凌云:“仁义之士,才会得天垂怜,而你,已注定不得善终。” 闻言,慕容迟先是一怔,而后他笑了,大笑,笑得异乎寻常,杀气凛冽,然一笑即收:“我不需要。” 慕容一脉岂非早已被上天所遗弃,可那又如何? “你当然不要,因为你要不起。”姚凌云面无波澜,目光yīn沉,“终有一日,你会死,huáng天不收,皇天收!” 山风呼啸卷入,料峭chūn风,jiāo杂着浓烈的血腥味道,窜入肺腑。 姚凌云侧目扫过玄鹰铁卫,喝道:“退下,让他走。” 领头的冷云策一词未置,玄鹰一动不动。 “刚才他说的话你没有听到吗?”姚凌云直视冷云策,“还是你要告诉我,为了抓他一人,你打算让万千人命陪葬?” 冷云策身不动,神不动,说道:“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微顿,冷云策再道,“再者,那只是他们兄弟二人的片面之词,公子焉知这不是他们故意做戏,以求脱身?” 寂且静。 良久,姚凌云轻笑了一声,虽然笑着,亦难掩内中落寞。 “在以往数次的jiāo锋中,我一直以为,九王身边隐着一个治世能手,如今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眨了眨眼,姚凌云的眼里涌上一抹寂寥的傲气,“这次的南平事件,居然还不足以引起你的重视?” 姚凌云所说的话,本该是冷云策极爱听的那一种,可他不该加以为,更不该露出这样的表情。 冷云策当场冷下脸来,说道:“此二者岂能一概而论。” “如何不能?所有的事实都由不确定而来的,这个代价莫说你我,便是宁王也赌不起。”姚凌云凝目看着冷云策,而后视线移动,从笔直站立的玄鹰将士身上一一扫过,“这世上,有人想保护他人却苦于没有能力,也有些人,他们有能力,可却又不愿保护他人,但这二者都不该出现在军人身上。” 玄鹰之中,吸气声起。 他们当初参军打仗,所为的,是凌云壮志,是护国为民,而非像现在这样,将百姓推入不可知的为难之中而无动于衷。 “大人……” 攻心奏效,姚凌云也不愿再与冷云策多言,直接命令道:“让我出去,本官自会与宁王商谈。” 冷云策仍在斟酌。 “出去了,他仍在你们的监视范围之内。”话路,姚凌云突然笑了,气定神闲,好整以暇,“还是说你真敢,放任他杀了我?” 冷云策内心一颤。 他确实不敢。 有实权才能有更大的野望,而眼下他只是宁王的副官,方才宁王负在身后的手已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姚寻死不得。 “燕骁你个禽shòu,还我父兄命来!”内中僵持不下之际,dòng外怒斥声传来。 姚凌云闻言,眼神一变,怒斥道:“让开。” 冷云策沉吟一瞬,扬手示意玄鹰退开,让他们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老四燕煦的一些设定总觉得这文在河蟹的边缘试探,本来是想锁文大改的,然而根本无从下手,算了算了,先这样吧,实在不行就删文吧,且看且珍惜。 应该还有人在看的吧………… ☆、慕容落跑 林风凛冽,月夜映照,重叠的身影亦趋亦步走出,落叶飘飞间,月光刚及人眼,皎洁的月色便和着眼前景象迎面而来。 “哈哈哈哈哈哈……” 蓦然狂笑dàng起,笑声欢欣雀跃,却无端的令人倍感胆寒,慕容迟一身临深履薄的气息,顿时随着狂笑之声消弭殆尽,仰头大声说道:“真是天不亡我啊。” 姚凌云同样惊诧地睁大了双眼看着前方。 “父亲!” 对面,受制于人的姚孟轩,脖子上正架着一把刀,横眉怒视燕骁。 在他的面前,林二旗已中箭倒地,圆睁的双眼里,掺杂着不敢置信、惊惧、残意,但更多的是解脱。 却已无人理会。 “别急,这就让你们父子团聚。”慕容迟钳制着姚凌云大步走向姚孟轩,将姚凌云甩给旁边之人,转身对燕骁笑道,“关键已在指掌,那很多问题就都不算问题了。” 燕骁不以为然,瞟了他一眼,说道:“你以为,本王会在乎你口中的关键?” “大襄王朝的宁王爷,雷厉果决、心狠手辣,他人性命与你而言,自然不成威胁,只是……”慕容迟转过视线看向姚孟轩,再从姚孟轩身上缓缓扫过,群情激奋到面部几近扭曲,各个恨不得化身修罗直扑燕骁,慕容迟好整以暇地勾起嘴角,“天不亡我,你又能奈我何?” “天?”燕骁嗤笑,“本王从不信天,世事时局,变幻莫测,这其中最大的变数从来都不是天意,而是实力。” “宁王爷真是好气魄。”慕容迟毫不慌张,甚至抚掌赞叹,侃侃而谈。 燕骁丝毫不为他的态度所动,神不变,声淡然:“被困在此,穷途末路,竟还有此自信,本王还真不知是该夸赞你胆子太肥还是脑子太瘦。” “呵,王爷真有自信能一举解决了我们?”然话才出口,慕容迟便懊恼地抬起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看我,一激动就说错话了,玄鹰在此,要对付我等自然轻而易举,我该这样问才对。”微顿了顿,慕容迟迎着燕骁的目光,漫然说道,“你真有魄力敢不顾两位姚大人的生死?” 燕骁扬手一指地上的尸体。 “刚才这个人也是如此威胁本王的,而现在的他,是一具尸体。” 燕骁话音一落,慕容迟身后的人无不惊惧地倒吸一口冷气,可见方才情况之凶险。 难道燕骁他真敢? 慕容迟一惊,念头当即转变,转瞬之间,心下便有了主意。他眼神微动,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周环境,嘴上却依旧与宁王对峙道:“阁下助启帝创下大襄基业,骁勇睿智自是不在话下,又岂会做出如此无智之举。”嘲弄一笑,慕容迟出口的语气甚为轻蔑,“言之凿凿又如何,大襄王朝两位肱股齐齐丧命的代价,便是你也承受不起。” “得与失,向来会随着局势的变化而变化,而本王对自己的能力地位很有自信。若不能将自己凌驾于其他之上,那你手上的姚孟轩便是前车之鉴,放不下生死,正是他如今受困于人的最大原因,但我和他不同,本王没有这样的顾忌。” 燕骁斜睨着慕容迟,他说话时的态度,与慕容迟截然不同,没有刻意的盛气凌人,可无形中却将对方压到了地底,亦没有明显的居高临下,可那姿态却仿佛从高处俯瞰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淡然开口说道:“你想乘乱逃走?” 一语落下,激起万丈波澜。 慕容迟身后,骚动如làng乍起。 “慕容公子?” “公子!” …… 被一语道破心思,慕容迟内心一凛,但,今夜已发生了太多超出他意料之外的事情,这会儿他已能稍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眼角带煞,眼神泛着冷冽的光,死死地盯着燕骁,抬手一挥,厉声制止身后所腾起的犹疑。 “拙劣的挑拨,大家不要中他jian计。” “没错!” 慕容迟刚一说完,身后便有一人回应。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慕容迟回首一看。 是阿牛。 只见他瞪视着燕骁,目呲欲裂,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地说道:“大家伙莫不是忘了?我们来此,就是找燕骁和姚孟轩给父兄报仇的!” 一阵安静后,骚动再起,这一次,不见犹疑,满是果决。 “对。” “没错。” “众人不要中了燕骁的诡计,有姚氏父子在手,我们不用怕他们。” “定要给枉死的父亲讨回公道!” “跟他们同归于尽!” 安定好后方人心,慕容迟回首重新看向燕骁,嘴角勾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说道:“你的挑拨起不了丝毫作用。” 燕骁无动于衷:“是否挑拨你心知肚明,有无作用,本王并不在意,本王只知道,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逃离此地。” 话毕,萧杀的压bī,在刹那间爆发而出,以燕骁所站之地为中心,兀自蔓延。 慕容迟不觉后退了小半步,仅一瞬,便晃回心神,他的双眼紧盯着燕骁,神色晦暗不明,某些极不自然的情绪于眼眸中忽隐忽现,似不甘,似抗争,亦似闪躲,似回避,最后他转首避开视线。 转头刹那,他的视线竟堪堪对上了姚凌云的双眼。 姚凌云看着面前景象,眉目蕴笑,虽被人挟持,虽命在旦夕,却不见任何恐惧与祈求,目光平和,甚至带着一点漫不经心。 见人如此,慕容迟竟也跟着定下了心神,他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问道:“当此之时,若你是我,寻公子,你又会如何作为,来扳回这一城?” 姚凌云想了想,叹息:“若我是你,大概会束手就擒。” 慕容迟摇了摇头,同样叹息道:“聪明人总是言不由衷,在下可是诚心请教,公子如此敷衍未免让人心寒,眼下你我可是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人,生死相依。” 听闻此言,姚凌云眼眸微瞌,心中不免轻笑,无奈说道:“既然我说的你都不信,公子又何必再问?” “因为我怕你难过啊。”慕容迟嘴角上扬微微笑了笑,可他的笑容里明晃晃的全是威胁,口中说着怕人难过,出口的寓意却仿佛要将人bī上绝路,“毕竟我若死了,悲天悯人的寻公子定然不会好受。” 言语入耳,姚凌云便知对方暗示,神色当即一变。 慕容迟看着他,见他终于变了脸,眼里流露出几分愉悦,这个人果然很符合他的心意,只是可惜了。 “还请寻公子赐教。” 姚凌云冷着脸,眼角余光往燕骁那边一扫,继而抬首,仰头对着半空轻微的摇了摇头,说道:“既在同一条船上,公子有意断尾求存,寻,岂有不全之理。” 慕容迟曜黑的眼珠转了转,温和笑道:“那真是有劳公子了。” 一句话裹在姚凌云的心间,滚了几遭,最后他还是开口说出来。 “人若是失了人味还能称之为人吗?” 燕骁冷眼旁观二人对谈,未置一词,姚凌云与慕容迟二人的对话,他似是听到了,又仿佛没有。 慕容迟闻言,却是一怔,但眼下情况已不允许他思索太多,冷哼了一声:“欲成大事者,从不拘泥于小节小失?” “事关人命又怎是小节?”事已至此,多言无益,故而只这一句后,姚凌云便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去挑战慕容迟的底线。 “小失虽无损于大局,但也该以有所得为前提,而今公子你一得未有,却落得个yīn谋败露的下场,实在得不偿失啊。”心气高傲的人最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和他人的讽刺,姚凌云颇具说话艺术,也一向懂得给别人留余地,但对于有些人而言,余地二字是多余的,“慕容公子又何必打肿脸充胖子,能力配不上野心,才是你所有烦恼的根源。” 果然,慕容迟的脸色变了,他先是大惊,而后大怒,上前一把抓住姚凌云的衣领,将人狠狠地拽过来,一字一字,恨声道:“刀剑bī命,寻公子竟还如此成竹在胸,侃侃而谈,在下真是佩服。” 姚凌云闭上双眼,复又睁开,似笑非笑地直视着眼前bào怒之人。 见人神态,慕容迟便知对方是故意而为,他慢慢地松开他的衣领,表情一时痛苦一时癫狂,随后归于晦暗可怖,今日之耻,他定然要报! 压下心中bào怒,慕容迟心下念头一转,说道:“可丝毫不比宁王爷差。” 说话间他转首看下看向众人,幽幽道,“方才在里面,宁王爷可是口口声声屠杀战俘问心无愧。” 一句话,如落湖石子,本应恐惧而踌躇的人群,因而激昂愤慨起来。 慕容迟目带暗示地看了姚凌云一眼,不着痕迹地向后褪去。 姚凌云侧身掩护。 “燕骁你不得好死!”阿牛举刀向前,直指燕骁。 燕骁俾倪而视,丝毫不惧:“杀一人是罪,屠百人是魔,杀千千万万人是为国为民,本王为何要问心有愧?” 一直未发一言的姚孟轩却突然笑了,身微前倾,笑声凄凉。 凄凉的笑声,听不出是恨,是怒,还是悲,因为他动作,架在脖子上的利刃不及反应而划开了他的颈部,鲜红的血水,随之破肤而出,顺着刀锋,滴滴入土。 持刀挟持姚孟轩的人见状,持刀的手下意识远离他的脖颈。 “何其荒谬,真是何其荒谬啊。”凄凉而又悲凄的声音响起,颤抖的尾音回dàng在这林木当中,“杀人就是杀人,以剥夺他人性命为界而成就自己,又何必去找个冠名堂皇的理由?” 姚孟轩一开口,一直没什么情绪波动的宁王,竟也变了脸色。 就在此时,慕容迟借着姚凌云的掩护,足尖一点,身形后退,以面前人群为盾,跃出数丈,而后腾空,踏风点叶,飘然远去。 “当事人都已到场,那我这个搭台子的局外人,自然也可以功成身退了,诸位这江山不改,我一定会再见的。” 话音落,身影也随之消失,慕容迟消失前,回首的视线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慕容淮。 以阿牛为首的反叛之众,一时诧异,不敢相信。 他竟真的跑了? ☆、杀伐 一时间,空气诡异的安静了下来,风拂叶子的簌簌声,明晰可闻,姚凌云甚至感觉自己能听到数丈开外的幽dòng内所传出的冷泉叮咚声。 这帮反叛之人虽为报仇而来,可他们毕竟只是普通百姓,燕骁的杀伐本就已引起他们的惊惧恐慌,而今慕容迟的突然落跑,更是彻底崩解了他们的心防。 纵使他们万般告诫自己,不要惧怕,可来自灵魂深处的惶恐依旧让他们不由得地变得踌躇起来,人性畏死乐生,趋利避害,在绝对的武力威压下,逃避成了本能。 寂静过后,骚乱顿起。 心有计较的燕骁并未阻拦慕容迟,他只淡淡地扫了姚凌云一眼,神色未变,傲然睥睨着众人,说道:“首匪已逃,你们是自己投降还是要本王动手?” 最先反应过来的,仍是那个被叫做阿牛的人。 他在笑,低哑似泣的笑声,述说着人生的桑凉无奈,他举着刀向姚孟轩的脖颈压去,姚孟轩脖子上的伤口浅浅地又深了一寸。 “都后退不然我杀了他。”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孤狠决绝,令人不寒而栗。 燕骁双眼微眯,狠戾稍纵即逝,漫然道:“本王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却苦于没有法子,你们能替本王动手,那再好不过,事后本王可以考虑给你们留个全尸。” 阿牛怒叱道:“燕骁,你!你简直禽shòu!” “呵,无毒不丈夫。”对于这等咒骂,燕骁全不在意,反而细细打量了对方一番,一会儿功夫,他似乎想起什么一般,颇好兴致地主动搭话道,“或者你放了他,将他jiāo给本王,由本王亲自处决,本王可以考虑,将你们的尸身带回家乡,以除乱之名厚葬,再拨银犒赏你等家眷。” 一句话,如在人群中落下的一道惊雷。 犹豫开始在人群中出现。 而犹疑滋生的瞬间,人心亦随之动摇了,这个队伍里的人,原本就都是普通的农民百姓,他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说到底也不过是受人蛊惑才走上这条不归路,而今再听宁王之言,心中的天平不自觉得便倾斜了。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人群中,有人如此回应道。 “骗你们对本王有什么好处?再者你们也只能选择相信我。”燕骁的视线慢条斯理地一一扫过众人,而后在此开口说道,“好好考虑,所处位置不同,付出与得到自然也就不同,本王没有必要骗你们。” 动摇踌躇仿佛时疫一般,迅速在人群中散开。 擅使剑器者最是懂得把握时间,蜀中沈氏之人尤甚。 这一瞬间,沈沉香纵身出现,月光如霜,落在扬起的刀锋上,仿佛流动着一片水银,手腕一转,水银凝聚,在刀尖处滴落一串珍珠。 沈沉香极迅出手,救下姚孟轩。 齐御风亦紧随自黑暗中现身,身形快若闪电,从叛军中救下姚凌云。 同时,燕骁抬手一挥。 玄鹰挽弓搭箭,利剑she出,反叛人士一一倒地。 鲜血与屠杀刹那间便铺了满路。 “住手!” 姚孟轩见状,推开沈沉香上前拦阻,但,为时已晚。 “燕骁!你……你竟然,你竟然敢!”眼前杀戮余景,看在姚孟轩的眼中,与过去不谋而合,姚孟轩气血攻心,抬手怒指燕骁,他是如此地痛恨自己的无能。 燕骁抬目与之对视,他看着他愤怒的瞳仁里倒映着小小的自己,半晌,移开视线,冷声说道:“乱臣贼子其罪当诛。” “作乱犯科者,合该拿下押解回京,届时自有三司会审,轮得到你善用私刑?” “祸乱国政,死不足惜。” 姚孟轩闻言,笑了,似悲似怒:“哈哈哈哈,你怕了是吗?” 燕骁霎时侧目,再度与他对视,却并没有说话。 二人寸步不让,冷冷对峙。 微风加剧了空气中的焦灼之感。 许久,冷云策上前,指着一旁尚在捆绑中的失踪人员,请示道:“王爷,余下的是否也……?” “杀。”燕骁依旧看着姚孟轩,一字一字,仿佛二十年前的旧事上演,“不论有何恶报,本王一人承担,动手。” “住手!”姚孟轩未及出言,姚凌云便已侧身挡在面前,说道,“王爷,这些人他们只是无意中牵扯进来的普通人。” 燕骁冷冷瞟他一眼:“而现在,他们已知道的太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难道你要留着他们,来败坏朝廷名声?” 姚凌云不退不让,说道:“天下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可而今天下已定,再行雷霆手段只会寒了民心,王爷,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燕骁冷嗤:“妇人之仁。” “够qiáng便足以谈论仁慈,仁慈带来的后果,也能承担,我大襄是为了替百姓谋福祉而存在的王朝,不是为了一家之私欲。”姚凌云迎着燕骁的视线,不卑不亢,郑而重之道,“一个残杀自己国家子民的军队,也许能得到当下最大的利益,可最后所失去,是真正的尊严。”姚凌云起手指着地上的林二旗,再道,“前例尚在眼前,难道王爷您还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一句话,勾起燕骁内心深处的恍然,一股莫名的感觉,稍闪即逝。 “没有杀伐意志的军人,留之无用,倒是你,姚寻。”燕骁前跨数步,与姚凌云错身,冰冷的视线落在面前满目惊惧的人群之上,“你身为朝廷命官,如今,却要为了这几条人命,而让大襄其他更多的人陷入到可能的危险之中,平添变数,让时局变得难以掌控。”微顿,转身睨视,“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 “下官并非此意,只是认为没有必要牺牲无辜之人。”姚凌云随着燕骁的脚步转身,见人回身,后退半步,躬身作揖,“王爷眼中,这些人或许不起眼,但其实他们才是维系我们大襄王朝的真正生机,如果没有他们,国将不成国,屠杀之外我们能有更好的办法,不妨先押解回京,容后再议。” “姚大人。”燕骁眉峰一凝,厉声说道,“你可知这些人活着出去的后果,监|禁关押,可这中间随便哪一个环节无法控制,此间之事一旦透露半分,会造成的动乱,你承担的起吗?” 姚凌云闻言沉默。 燕骁继续说道:“你身为朝廷命官,大襄诸事,你责无旁贷,今日你要保下他们,来日若事情真不可控制,造成天下动乱,你又要如何应对。” 姚凌云:“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燕骁:“世事无绝对,你的保证无法杜绝事情发生的可能,唯有从源头上消除此事,方能一劳永逸。” 这些,姚凌云又何尝不知,但人命不是这样衡量的。 然不等燕骁开口反驳,姚孟轩却突然出言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也没有变,刚愎自用,为达目的,草菅人命。” “昔年之事,于人道,我有负,于大局,我燕骁问心无愧!” 掷地有声的言语,姚孟轩闻之,内心竟隐秘的刺痛起来,那些他qiáng压在心中的陈年旧伤被猛然揭开,这才发现原来那些他以为早随着时间流逝而结疤的伤口其实从未愈合,依旧在不见天日的心口中盘踞,鲜血淋漓。 “若非如此,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会帮你隐瞒。”姚孟轩一字一字,说的近乎咬牙切齿。 “选择既已做下,那就没有回头路,人是要往前而行的,一味缅怀过去,被过去所束缚。”燕骁抬手一指地上的林二旗,“那就是下场。” “你明知我指的不是这一层面。”姚孟轩冷笑,“不论理由在如何冠冕堂皇,当年你的初衷,你所在意的,你所为的,是军功,其他不过时也运也,而今说到底,你真正在乎的也不过是此事曝光之后,你将与王权再无jiāo集。” 燕骁闻言,也不否认,因为姚孟轩说的事实,他从来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那一个人。 “既是正确的选择,又何必非要去追究初衷?无论当年还是现在,我的选择都是最好的,即利己又利国,有何不可?” “本相不准。” “本王没有在问你的意见。” 姚孟轩寸步不让:“事涉朝政,丞相的建议高于王侯。” 燕骁一意孤行:“非常时期,需果断行事,人多意纷,反而容易激起冲突,难成共识,这次之事主导者是本王,由本王说了算。” “燕骁,为何至今你仍然毫无悔意?” 许是姚孟轩说这话时的语气,实在太过悲愤,让燕骁的心神不由得为之一颤,他视线里的姚孟轩,眉眼凝着化不开的郁色,燕骁知晓他是触动往事,故而黯然伤怀,不由得再一次别开目光,叹道:“你又为何至今仍耿耿于怀?” “因为我是人。” 五个字,铿锵有力,闻者无不震撼,以致一时没了声响。 静默良久,燕骁转回视线,双目坚定,不为所动开口:“当断不断,只会受其扰乱。”顿了顿,燕骁再道,第一次,他的语气出现了些许起伏:“你说我这么多年毫无变化,可你呢?你又何成变了?无用的感情,既无法带来胜利的结果,也不能增加现实的价值,甚至可能将自己将家国至于炉火之上,有何意义?” 纵使姚孟轩万般告诫自己燕骁是不会变的,但来自灵魂深处的期盼,还是让他忍不住地对他有所期待,他们曾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知己,在战场上,燕骁曾经救过他无数次,人心向暖,久寒趋阳,他怎能不期望? 可如今。 没救了。 姚孟轩闭目叹息,本以为南平事件喧嚣尘上会是一个契机,但原来一切都只是他的奢望。从那以后他们之间所剩下的,只有不死不休的局。 缘是天定,份在人为。 他们之间共同的道路早已断开。 就在二人争辩之际,身后一中箭之人,竟没有死透,他摸过身边长刀,突然站起刺向姚孟轩。 霎时长刀穿体而过。 “父亲!” “阿轩!” 燕骁疾步上前,一张拍开偷袭之人,接住倒下的姚孟轩。 这显然是个保护者的姿势,郑重而温情,非常自然,仿佛他们曾经这样做过一千次一万次。 “阿轩,撑住。” “御风!”姚凌云跪在姚孟轩的身前,大叫道。 齐御风上前把脉,良久,他摇了摇头。 “这不可能。”姚凌云的眸中有波光闪起。 “哈哈哈哈哈,天意,天意啊,是天要亡你,祖宗保佑,燕骁姚孟轩偿命来吧。” 飞出一丈之外的重伤者,倒在地上,突然放声大笑。高高扬起的手随着他话音的落下,重重地拍到一旁凸起的木条上。 霎时,爆炸声起,四野颤动,火光冲天。 “是火|药。”叶行风失声大叫,在回想方才那人死前之言,“只怕不止那一处,眼下火势已起,我们必须马上撤退,若否等到火势延至下一处爆炸地点,我们便再难脱身了。” “阿轩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我马上带你出去,这个庸医,他医术不jīng,当年他就说治不好你……”说话间燕骁不敢置信地缓缓垂首下脑袋。 一把匕首穿胸而过。 手柄处暗纹古朴。 他曾随身携带的匕首,数十年前他亲手赠出的匕首,燕骁怎么也料想不到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自己手中。 “王爷!”冷云策见状大叫上前,抬手一挥,一片火光中,玄鹰举剑对准姚凌云。 姚凌云跪在姚孟轩的身前,看着眼前这一幕,向来能说会道的他竟失去了语言。 “姚孟轩,你居然对我动手?” 燕骁维持了原来的姿势,他一手揽着姚孟轩的肩,一手按着他的伤口,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着任何人都绝对想不到会出现在他身上虚弱和不敢置信,可眼神却异常戾气。 姚孟轩平静与他对视:“当年你欠我一个承诺,现在我要你陪我留在这里。” 燕骁狠戾的视线死死地钉在姚孟轩身上。 姚孟轩迎着他的视线,再道:“留下来我就原谅你,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离开,这一刀未必就不能治了,但我死在了这里,你亦在这受伤,那南平之事就再也不能善了,接下来的事我相信寻儿他能做的很好,从此以后你就算活着也与王权再无瓜葛,更会落得个遗臭万年的下场。” 姚孟轩侃侃而谈,利弊权衡,这与平时并无二致的清冷嗓音,在这当下闻之,多了些许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 燕骁狠声道:“你不怕我杀了你儿子。” 姚孟轩摇头:“湖广督府里还有一位,若没有他,事情何以发展至今?所有的算计其实都是针对你而去的,从你踏出京城开始便已没了翻身的可能。” “南平之战一旦曝光,你知道后果吗?你想再次引起天下动乱?” “不会的,现在已经不会了,寻儿刚才说的没错,大襄已足够qiáng大,已有足够的余力为过去的错误负责,而且南平之战是总帅的决定,是监军的隐瞒,陛下全不知情,整个朝野全不知情,最终遭受反噬的只有我们二人,只有你。” “姚孟轩。”一字一字,怒目切齿。 “留下来,我们一同恕罪,离开,那huáng泉碧落,你我永不相见。” 明明是伤害,明明是背叛,明明利刃穿心而过,可为何在听到这句话时,竟还是忍不住想要挽留?燕骁不解。 “你算计我,从一开始你就在算计我,连感情、性命都计算在内,这样的赌局,有何意义?” 胸口处剧烈的痛,在意识越来越迷糊的当下,已渐麻木,姚孟轩不愿多言,只道:“我累了,你选吧。” “玄鹰听令!”燕骁死死地盯着姚孟轩因为生命流逝而显灰败的脸,片刻后,他抬手指向前方,狠声道,“杀。” 王侯一怒,杀气四溢,令观者不寒而栗,燕骁双手所指之处,顿时尸骨遍地,他的一言一行,所掀起漫天风雨,便是江海也不由得为之战栗,被束缚在一旁不得动弹的无辜民众们,也仅仅只是受到波及的沿途风景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火|药也是ε=(′ο`*)))唉 ☆、南平挽歌 姚孟轩见状,怒形于色,自胸腔内迸发出一声近乎呻|吟般的虚弱气音,他用尽全力,却也只微微移动一下,头部不堪负重地向外倾去,微仰的脖颈上,先前被刀割出的血痕仍在,眼下被火光一照,晕染出一种诡异的橙红色调。 燕骁下意识收紧手臂,将人揽回。他眼眸低垂,面色平静无波,看不出是悲是喜。 要赌吗? 还能赌吗? 心念游移间,越来越无力的双手,却已昭示着生命力的急速流失。 燕骁的双眼不由一黯,乌黑笃定的瞳仁宛如guī裂的浮冰,一片片碎得不成形状。他怀中的姚孟轩,因为无力,而显得格外乖顺,纤长的睫毛半敛着,不时微动,灰败的脸色同漆黑的发色相互映衬,对比之下,黑的更黑,白的更白,格外分明。 那些太过遥远的相知相伴,那些如顽疾沉疴一般附在骨髓中的情谊,竟兀然的自燕骁的内心深处浮现。 这世间,最能令人消释前嫌的,除了宽广的胸襟之外,大概唯有这生命走到尽头时的无能为力了吧。 人之将死,价值观也因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来个峰回路转。 即便燕骁也不能例外。 他心下喟叹一声,闭上了双眼,半晌,再睁开,双目微瞌间,眼底的挣扎情绪尽数消去,他抬起头,看向玄鹰,用着与平日无异的冷然声线下令道:“从此以后你们全数听命寻公子。” “王爷,三思!”冷云策闻言急忙制止,却被玄鹰的声音所盖。 “是。”玄鹰领命,落下的“是”字整齐划一。 “王爷。”冷云策难以相信这样的结果,他上前一步,说道,“大襄的兵权尽数在您手中,舆论便是真压不下来,您也未必就会落败。” “你,这是在鼓动本王兵谏篡位?” 燕骁转眸看他,出口的言语不闻喜怒。 此事本不该再言,可……冷云策转首看向姚凌云,他也说不出自己内心究竟是个什么滋味,眼前火势焦灼,空气中流动着的,全是滚烫的火息,可他却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浇了一桶冷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被浇了个透心凉。 归于姚寻帐下,这几个字,光是想想,就bī得冷云策快要疯掉。 自己哪里不如他? 他不能接受!绝不! 冷云策收回视线,他定下心神,单膝跪在燕骁身前,熊熊燃着的大火,翻滚出灼热滚烫的气流,冷云策不动声色,但他身后已泛起层层的冷汗。 “是!” 这么多年来,他隐于幕后,深谙静水深流之理,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能借风至上,扶摇九天。 若能助他除去这一身的枷锁牢笼,圆了想飞之愿,那这世间有还有什么是他所不能舍的? 既已无物不可弃,那赌一赌又何妨! 燕骁沉目注视着冷云策,而后,他笑了,甚为满意地笑了起来。 “你果然是本王的心腹。” 然,不等冷云策表达喜悦,燕骁便已敛下脸上笑纹,一笑过后,森冷现起。 “那你便留在此地陪伴本王吧。”语甫落,话锋转,杀意和威慑充斥在这热làng之中,“玄鹰,斩!” “王爷……” 刀起,头落。 冷云策未及出口的话语被当头斩断,只余喉中一声暗哑的气音,随着头颅滚落。 落地的头颅上,欣喜未敛,惊诧未收。 所有的人无不惊诧又麻木地看着这一幕。 今夜死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 风chuī叶落,树影舞动间,卷起一地纷乱。 姚孟轩原本死气渐透的面上,有微澜漾起,一双眼渐泛光彩。半晌,他侧头看向姚凌云,欣慰而又带郑重地说道:“既有慈悲心怀,亦有雷霆手段,寻儿,你一直都是父亲的骄傲,你将来的成就一定会比为父更好。” 姚凌云摇头,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在他视线里的姚孟轩,面部的轮廓依旧慢慢变得模糊,仿如山水墨渍晕染开来了一般。 “这天下太需要稳定了,父亲您当初的抉择并没有做错。” “是这样吗?”姚孟轩眨了眨眼,近乎叹息地问道,他略微转头,眼前横尸之景跃入视野。他似是看着面前景象,又仿佛是越过了现存的时间和空间,看向了久远前的过去,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轻得宛如在扪心自问。 心上的尘埃,在久未清扫拂拭的心中经年累积,而渐渐模糊了本心的色彩。 良久,姚孟轩再次叹息自问道:“真的没有错吗?” 可这问题并不需要他人回答,姚孟轩的心中,已有定见。 “这些年来,我也曾无数次的这样说服自己,可许多人因我们而死是事实,纵然我们能为这个牺牲找出无数个借口,但事实已无法改变。” 姚凌云踌躇着唤道:“父亲……” 姚孟轩微动了动脑袋示意他不要说话。 “人终究不比其他,做不到风过无痕,雁过无影,过去的经历多多少少总会影响,甚至改变一个人的观念,所以寻儿你要切记,万事成圆均要有个前提,但这个前提绝对不能是借口,因为借口一旦成为习惯,那你心中最后仅存的信念也会随之变质消失。” 姚凌云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原本紧紧盯着姚孟轩的双眼,也不由得垂了下来,说道:“孩儿明白父亲之意。” 姚孟轩扯起嘴角微笑了下,他的儿子,他未尽理想的寄托者,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微笑过后,姚孟轩再次开口说道:“所以你不必为我难过,我终究是做了,这么些年来,我们享受着南平一役所带来的种种声望利益,既然享受了由别人牺牲所换来的利益,那自然要付出代价,得到了多少,也必须要有失去多少的觉悟,如今,已到了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听着姚孟轩的话语,姚凌云突然感到一种由衷的慌乱,因为他知道姚孟轩所说全是事实,可是他,这一刻的他,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绝望bī得他近乎崩溃,他别开脑袋,眼神闪躲,视线飘忽。 姚孟轩定定看着他,而后一反常态的笑了,一个父亲对孩子的宠溺的笑容,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放在姚凌云的头发上,一下一下地顺着,不急不缓,不焦不燥,带着固定的频率和柔软,缓缓说道:“从小到大,你都没遇到过什么挫折,可人活世上,总是要经历磨难和考验的,况且此地对我而言是最好的归宿。” 姚孟轩的抚摸令姚凌云身体一僵,耳边流动的chūn风和迟钝的神经把姚孟轩的话语及这一反常态的举动所要表达含义无限拉长,一时间令他有些不能理解,他怔了好一会才认命般地点了点头,悲戚道:“孩儿明白。” 姚孟轩满意颔首,只手不堪负重地落入地面。 姚凌云惊恐回头,唤道:“父亲!” 火龙已延至五丈开外,爆炸随时会起。 姚孟轩别开目光不在看着姚凌云,冷厉道:“这些人命全部由我带走,所有的罪孽到此为止,你快走。” 便是已有觉悟,姚凌云也还是忍不住摇头。 “走!” “父亲!” “这段辗转多年的杀戮,能在今朝落下帷幕,是为父之幸,也是大襄之幸,寻儿你从来不会让父亲失望,这一次也该一样。” 同时火龙行至某处,爆炸声起。 霎时风扫四境,气势撼天,四目所及之处,遍地遭殃,林木倒塌,石崩地裂。 姚孟轩大声叫道:“齐大人快带他走。” 齐御风疾步上前,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随即拉上姚凌云快速撤离爆炸中心,数十人马同向外奔走,步履杂乱,层层叠叠。 他们身后,火光灼眼,烟雾迷眼,夜风回旋间,chuī着浓烟尾随众人一齐外窜。姚凌云被齐御风带着向外奔逃时,转头回望,烟雾遮天之下,还在原地未动的身影,逐渐被迷糊的不成轮廓。 满目苍夷中心的两人,被烟雾和火光包围着。 燕骁一直看着姚孟轩,看着他jiāo代后事,看着他无力为继。 自他们二人相识以来,也曾风雨同舟亲密无间,也曾刀剑相向割袍断义,如今那些过往,一幕幕于他的脑海回溯,最后再缓缓消于无形,这同时也象征着他的生命接近归于虚无。 曾经所有的宏图远望,所有的豪情寄语,如今也不过沙尘轻爆,散于风中,落进土里。 也好。 燕骁轻笑,感慨万千:“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不曾放下。” 姚孟轩轻叹反问:“难道你就放下了吗?” 燕骁摇头:“我从没打算放下,没有心魔如何qiáng大?” “没有心魔如何qiáng大……没有心魔如何qiáng大啊,哈。”姚孟轩喟叹一笑。 简单的jiāo谈了几句,而后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燕骁问道:“你为何还一直带着这把匕?” “你是我姚孟轩这一生所认定的知己。” “可你我早已割袍断义。” “是啊,今日我更是断送了你的性命。”顿了顿,姚孟轩唏嘘道,“真是孽缘。” 燕骁不置可否,说道:“即便是孽,也总还是有缘的,不算太差。” “所谓的缘分,说到底不过是相欠的太多,还不清分不开,故而只能以缘称之。”说话间,姚孟轩闭上了双眼,他真的太累了。 燕骁闻言皱眉:“你为何总要与我争个不休?为何总是如此顽固?” “顽固?”姚孟轩缓缓睁开双眼,直视燕骁,他用尽最后的余力摇了摇头,“我只是不希望你变成那样,古往今来,多少荒谬假借天理行bàonüè之实。” 燕骁问道:“你觉得我bàonüè?” 濒死的白茫,缓和了二人间串流的氛围,可迷茫的意志,却在此时清晰不已,姚孟轩淡淡一笑,反问道:“你不吗?” “哈哈哈。”燕骁大笑,一笑即收,“最后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姚孟轩怔了下,他似是知道燕骁要问什么一般,再度合上双目,摇头。 “你我的身上,终究背负了太多的人命,一切疑问的答案都已无关紧要,此番尘埃落定,魂去之时,若真地狱相逢,那这十数万条人命,我与你一同承担。” 低沉的话音缓缓道来,语调分明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却偏偏能令燕骁感受到其中的撕心裂肺。 这个人永远都是如此,只要决定了就会坚持到底,一如既往,仿佛他从来都不会被迷惘和踌躇拖住脚步。 昔年之谊,今朝重叙,昔年之怨,能在这最后一刻涣然冰释,便是燕骁也实在难以抗拒。 不问便不问吧。 松涛阵阵,林木噼啪,却没人再开口说话,四周火光烁烁,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许是一分钟,许是一刻钟,分道扬镳的两个人,终于在这茫茫火雾中找到了共路的方式。 良久,姚孟轩于一片杂声中,微微扬唇笑了,而后他的嘴角慢慢敛下,渐渐没了气息。无尽的寒凉,自他逐渐冷硬的躯体传入与之肢体接触的燕骁的内心。 越来越热烈的灼烧感在周遭窜动,爆声再起,霎时火光掩天蔽地,生息尽夺。 燕骁抬头,幽深的眼,注视着满天火光,感受着从风中传来的灼灼热度,身坐爆震中心的燕骁,隐隐听到了死亡的颤响,心,反而莫名一松。 横亘在他们之间,那些理不清的家国理想,那些辨不明的爱恨情仇,而今也都随着这无尽大火烧灼殆尽,最后化为huáng土一杯。 耀眼的火光点燃了整片密林,而惊动了林外的警戒之人,一时间救火声此起彼伏,然火势实在太大,源源而来的一桶桶水也不过杯水车薪,不及片刻,火龙便在树林间蔓延开来。 蓦然一阵惊雷破响。 磅礴bào雨,自天际倾盆而下,浇淋大地,动dàng无边的水雾,将跳耀的火光掩埋,一道道雷鸣,似是响奏的丧钟,徘徊峡谷久散不去。 是天地有灵万物同悲,还是天理昭昭冤魂齐动? ☆、志不同,道不同 高处崖边,姚凌云撑着把玄鹰不知从何处收来的旧伞,俯瞰底下连天雨水淘洗火息。 烟尘掩落,救火声熄,大地再度归于平静,只闻雨声滴滴回dàng耳畔。 四散的尸骸经大火烧灼,眼下又被雨水冲洗,早已不复生前模样。面目全非,却也象征着南平一役的彻底湮灭。 chūn日的雨,一向洋洋洒洒,一瓢就是一整日,可偏偏这场雨不是,它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会儿功夫,大雨已止。 人声寥落,雨幕休歇,黎明揭开序幕,一夜的死生徘徊也紧随落下帷幕。 天光幽暗,朔风呼啸,烟岚笼罩下的身影,注视着眼前残景,他的神情萧瑟而哀伤,从bào雨落下至天光渐起,他已不知究竟站立了多久。 晦蒙的天光之下,急雨过后的森林,不见往日的青翠欲滴,反而呈现出一种类似于泼墨般的深翠色泽,墨叶飘摇间,如波卷起千层làng,好似名家挥毫而落下的水墨画一般。 “寻公子。”一玄鹰上前,躬身一礼,道,“爆炸过后,底下一片láng藉,大火烧掉了一切,王爷,还有……姚相的躯体,需要您做主去辨认一番。” 姚凌云默静观半晌,摇了摇头,说:“不用找了,就让他们长留此地吧。” “这……”玄鹰踌躇,斟酌着开口说道,“姚相有公子做主自是无妨,可王爷他……还从来没有皇室尸骨流落在外的先例。” 早间的chūn风夹着料峭chūn寒呼啸chuī过,带动树木枝条不断浮动,林叶微颤,枝头的水滴随风落地,所发出的清响,宛如珠玉jiāo击。 姚凌云低缓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破例这种事情,总是会有第一次的。” 玄鹰错愕抬头,只见对方迎风站立,他没有任何动作,却自有清风替他翻卷衣袖。 在他的身前,云山苍苍,天风dàngdàng。 良久没听到玄鹰回话,姚凌云再此开口说道:“宁王那边,回京后我自会亲口向大殿下禀明,你照做便是。” 他虽是虚弱,说话声音也又低又轻,然而语气却格外的掷地有声,坚毅果决,不容他人反驳。 玄鹰闻言愣神了一瞬,思索片刻,肃然领命。 世间的人情冷暖使人为之动容,眼下姚凌云虽笔直站在面前,背对着自己,坦言双肩载承一切,但几个时辰前对方脸上那撼人心神的悲痛,玄鹰记忆犹新,他不由开口劝慰道:“请公子节哀。” 姚凌云静静伫立,半晌,他收起还撑在头顶的雨伞,握在手中,转过身。 “是啊,该节哀,父亲他也算求仁得仁了。”姚凌云凝目看着面前玄鹰,牵了牵嘴角,“宁王亦然。” 四目对望,风将他们的袖袍chuī起,发出细碎的响声,姚凌云望来的眼波如谷底幽潭,平静而深远。 他们是兵,兵换将时,从来没有将领会关心他们是否愿意,将领逝时,新的领袖也从来不会关心他们是否会感伤怀,只因他们是兵。 而眼下,玄鹰冷碛从姚凌云的眼中看到了关怀。 在此之前,同样也是这个人唤醒了他内心深处,最初的从军愿望。 护国卫民。 要让大襄每一寸的战场上都印有他的兵戈铁骑,要大襄往后每一刻的盛世太平里都携有他的嶙嶙傲骨! 能编入玄鹰的兵士,自有其过人之处,他们从军所为的也从来都不是私欲。 相顾无言,姚凌云注视着冷碛眼中的变化,也不多做赘述,亦无需多做赘述,他抬手将掌中的雨伞递出,移开目光重新看向高崖之外,说道:“你先下去吧。” 冷碛抬手接过。 “是。” 他曾有迷失,但所幸如今他找回了自己的道路。 晨曦渐起,天已破晓。 万物齐被朝阳带上暖暖光晖,远处山峰,峰林正茂,姚凌云极目远眺间,身后脚步由远及近踏来,走来的步态均匀而稳健,宛如闲庭信步。 慕容淮施施然走到姚凌云身侧,与他一同远望。 一场大火,烧得原本神秘诡谲的万葬岗草木不存,放眼望去,尽是黑痕láng藉,一片荒芜。 “是四皇子吧?” 二人站立良久,姚凌云一动未动,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这样说道。 “嗯?”突然被道破来历,慕容淮一瞬惊诧,不由收回视线看人。 姚凌云同样侧身看向慕容淮,四目相接,他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再次开口道:“你是四皇子手下的人。” 一瞬之间慕容淮已稳下心神,他眨了眨眼睛,不解道:“淮不明白公子此言何意?” 有风拂来,卷起一地纷乱,寒意沁心入骨,姚凌云面色沉静地看着面前之人,从对方的表情观来,并无破绽,最初的惊诧过后,慕容淮的脸上显现不解,恰如其分的不解,除此之外,异常平静, 但姚凌云却觉得,眼见未必就为实。他牵了牵嘴角,说道:“公子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慕容淮此人,表面上看虽恣意随性,可他的真实情绪变化却藏得很深,他感情一向平稳无波,比之chūn雨还要再细三分,令人捉摸不透。 正如眼下,他微侧着脑袋,脸带疑问,漫声说道:“不知寻公子何来此言?” 大襄启帝金口御封的天下第一才子,与江湖百事通所亲口盛赞的天下第一奇才,第一次正式jiāo锋。 姚凌云依旧望着他,眼眸里的光仿佛要透过表象直接dàng进对方的内心深处,他笑了笑,道:“一条幽僻小道,二殿下手下的人马,历时数月才寻得的幽僻小径,却被公子轻易找出,这不合常理。” 慕容淮同样望着姚凌云,他看的很认真,但也仅仅只是普通的注视而已,并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参杂其中。 “这偌大江湖,不乏能人异士,公子此言未免武断。” 姚凌云颔首赞同:“确实,所以那时我也只是有所疑问,并未怀疑,直到你大哥口口声声说你与燕氏皇脉连成一气之时,我才敢确认自己的怀疑。” 慕容淮心下暗暗回忆自己究竟是何处透出的破绽,口上仍是好整以暇问道:“淮,还请公子赐教。” 姚凌云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皇二子在湖广督府坐镇,行风兄虽是其下谋士,但却并不显名,知之者甚少,可姚寻不同,我乃大皇子身侧肱骨之臣,此事天下皆知,你在二皇子所处的地方与大皇子的谋臣一道,令兄对此全无惊诧,连问都没有过问,便断言你与燕氏皇脉连成一气,这于理不合,除非……你早就与皇室串联,而他亦早知你的一举一动,此时再细想从头,一一串联,便见破绽。” “若非大哥早知我与皇室合谋,他的第一反应当是质问,而非结论,而你能确定我不是大皇子手下的人,宁王身死我并未出手相助,你因此排除了宁王,叶行风对我怀有敌意,所以你便断定我是四皇子的人。”慕容淮豁然开悟,接下姚凌云的话头,侃侃而谈,声调起伏平缓,不紧不慢,俨然还可以窥得其人性情中的一两分散漫恣意,“原来是算漏了这里,哈哈,不愧是启帝陛下所亲口御封的天下第一才子,果然机敏聪慧,心思缜密。” 流风抑着一股低压的气氛,立场的摊开,时间的流动,而使得原本沉闷的气氛开始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姚凌云忽而扬笑,可他眼神却是冷的。 “那近来南方所流传的大殿失德一说,都是你放出的。” 他说的笃定,慕容淮闻之挑眉不语。 姚凌云却浑不在意,继续道:“特地以书生为开端,除了抹黑大殿下,更存有让二殿下骑虎难下之意,实在高招,若非横生枝节,只怕眼下四殿下已尽收渔利。” 慕容淮鼓掌赞叹:“仅凭大哥一言便能串联前后,推敲至此,寻公子不愧是寻公子,慕容淮今日总算是见识了。” 雾还将散未散地笼着,早间露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姚凌云转过头不在看人,而是举目看向前方,翠竹含烟,寒意料峭,晨风穿林打叶,声声入耳。 静默良久,慕容淮侧首看他,眼前人端丽的眉目中透露着一股凌厉,淡漠无声,只一眼,慕容淮便明了了对方的不欲在言之意。 然……略一思付,他还是道出了心中疑惑:“在下有些不明,还请公子赐教。” 姚凌云反问:“何事不明?” 慕容淮:“你既已看出了我的身份为何要点破?淮听闻,名动天下的寻公子最擅长的便是从善如流将计就计。” 姚凌云挑眉接上话头:“故作不知,并借此机会躲入暗处,以谋后动。” 慕容淮点头:“然也。” 姚凌云深有感悟:“将计就计,以此引来出你们的下一步,继而一举收网,这确实是个好法子。” 慕容淮好奇更甚,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风chuī林叶沙沙作响,枝叶摇动间,投下一地的参差明暗。 姚凌云似是想到了什么温柔动人的往事一般,微微扬起的嘴角,仿佛衔着一缕chūn风,由衷一笑:“放任一次之后,那难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事态发展到我们心中预期的收网局面为止,可世事难料,这过程中,我们无法估计会造成多大的危害,大殿下不会赞成此举。” 慕容淮闻言没有接话,只唇角一动,轻笑了起来,安闲自如,然各中含义,不言而喻。 “你觉得不好?”慕容淮的一声讽笑,冻却了姚凌云唇角的那一缕chūn风,他转身侧目,眼里的情绪已全部沉淀,看不出是喜是怒,“但我却觉得这样很好,心软可让人恪守底线,而世间原则之所以弥足珍贵,正在于有人不惜代价去坚持。” 慕容淮撇了撇嘴,不咸不淡道:“我大哥有句话说对了,公子真是天真啊。” 姚凌云不置可否,仿佛对方的评价不过清风过耳,倏然便逝,转开话题,问道:“在公子的眼里战争是什么?政治又是什么?” 慕容淮心下揣测其意,口中答道:“战争是尸骨万里,血流成河;政治是谋略算计,兵不刃血。” “错了。”姚凌云摇头,眉目舒绻,自呈一股冷漠贵意,“无论战争还是政治都只是一种手段,所为的,也不过是这天下的长久治安,民众的安居乐业。” 慕容淮闻言抬了抬下巴,道:“公子所言是结果,过程诚如在下所言,何错之有?” 姚凌云再次摇头。 “目标的底定,自然也决定了这过程发展,以百姓安居为目标的过程,那就必须要人道,若突破了生而为人的底线,那争斗也不过是场品格尽舍的坠落过程,一个人,如果在进程的途中便将自己给丢却了,那他又如何还能再给出一个完美的结果?天下万民又岂能jiāo到这样的人手中?” 山路蜿蜒,林木茂盛,二人于渐趋明亮的晨曦中相对而站。 慕容淮敛目不语,但他神色充斥着不以为然。 “慕容公子依旧觉得这想法很天真吗?”疑问出口,但姚凌云却并不指望对方回答,笑了笑,似喟似叹说着,“其实不然,它不天真也不理想,所求的也不过是普通的平和度日,此乃世间大部分平常人都持有的想法,会觉得这想法过于理想,只因你将自己置于高高在上之地,不曾走下高位平等地看待所有的平凡之人。” 顿了顿,姚凌云转换语气,郑而重之道:“人都是相互影响的。” 古井无波面容,一如他们这次相遇以来对方脸上所呈现的所有表情,端方、静谧,而又疏离。 慕容淮抬目凝视着这般表情的姚凌云,半晌,他唇角一动,看着像稍纵即逝的笑意,但也有可能只是一点冷嘲而已。 “淮却认为,一个人的自制力,并不在于克制住自己不去做某些事情,而是在于,即便你泥足深陷其中,你仍是你自己。” 姚凌云:“每个人在开始做某件事情的时候,都会有一个理由,但绝大多数人到了最后所为的,都不会是最初的那个理由。” 慕容淮:“愚者被人影响,智者影响他人。” 姚凌云:“公子有自信自己不会被改变吗?” 面对而站的两人,完全不同的心思,一时间,气氛禁窒的叫人屏息。 慕容淮一笑:“你我终究不同。” 姚凌云闻言不置可否,起步踏离。 风卷起袖角,烟岚迤散,慕容淮随着姚凌云跨出的脚步回身,看着对方头也不回得走向晨曦升起方向。 ☆、情断(上) 诸事处理完毕后,姚凌云等一行人收拾好行囊,乘船北上。 沿江而上,已是暮chūn时节,河道两岸虽已繁花落尽,然河柳覆长渠,莲叶接天无穷碧,chūn意并未因chūn天的脚步即将离去而有所停歇。可随着船只的一路向北,江南的chūn意也被逐一留在了背后,一去不回。 姚凌云坐在船头,半个江面尽收眼底,近处的水面,细làng随波微卷,远处的苍山,各峰虎踞龙盘,一朵朵白云堆积在天水相接处,风一chuī,便徐徐飘散,直叫人心旷神怡。 就在姚凌云静享微风观河面时,身后步声传来。 是彦清。 他揭帘自舱内走出,来到姚凌云的身边坐下。 水声淙淙,凉风细细,斜阳照水,làng轻卷,很是惬意。 半晌,彦清侧过头看向姚凌云,道:“没想到你竟然真就留他们二人在那个地方,不将尸首带回了。” 姚凌云眼睫微微一动,敛下双目,轻叹道:“这是父亲的意思,人死生平百事了,让他们停在那里,岂非比马革裹尸还更好?” 他虽是叹息,虽显疲惫,但却如常平静。 彦清不置可否,只道:“未带回他们二人的尸身骨骸,回京后,你打算如何向皇帝陛下jiāo代?” 彦清口言向启帝jiāo代,而非向燕辰jiāo代。 姚凌云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转头看向彦清,问道:“你眼中的启帝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我虽已入朝,但却未曾有缘得见启帝风采,关于陛下的风评仅限耳闻。”彦清一耸肩,说不清是感慨更多还是失落更多,“传闻中的启帝陛下雄才大略、气吞山河,实乃千古一帝。” 姚凌云凝目看着彦清,而后微微笑开,转回头重新看向河面,他没有说话,但他意欲表达的意思已不言而喻了。 燕湛、燕骁、姚孟轩,三位威名赫赫的大襄创立者,他们曾休戚与共,携手并肩,一同创下这不世基业,启帝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们二人,又岂会不知他们心中所愿? “两具烧焦的尸体,运回京后,又要如何停灵三日,接受百官军民的祭拜?”略顿了会,姚凌云黯然垂目,说道,“因为这一场变故,父亲献上了自己和宁王的性命,还有王爷最后带走那一批无辜人命,我们不能让他们枉死。” 彦清:“你打算继续隐瞒南平一役的真相。” 姚凌云缓缓点头,他的动作虽然缓慢,可内心却很坚定,一点迟疑也没有:“事已至此,如今也并无特别公开的必要,经此一役,唯有让它彻底沉埋,才对得起那些因此而死去的人命。” 彦清沉吟一瞬,颔首赞同,然细细一想,还是说道:“可慕容迟他还活着。” 听闻慕容迟三字,姚凌云双眼微眯,一抹厉色一闪而过,一股睥睨天下的冷漠高傲浮现眼底。 “我大襄九王与右相又岂会平白无故地横死于乱葬深渊,且还被烧的尸骨无存?” 彦清是何等聪明之辈,姚凌云一点,他便豁然明了。 从今以后,慕容迟身上所要背负的,不仅仅只是空口白话的祸乱天下之心,还有乱葬渊内的十数条人命,以及谋害皇室,残杀当朝重臣的滔天大罪。 他将终生受朝廷通缉。 船底白làng湍急,茫茫平江,两岸cháo阔,二人静静体会之际,齐御风惊惶失措的声音伴随着婴孩的啼哭声一同传来。 “姚寻,快来看看你的孩子!怎么一直哭个不停?” 姚凌云闻言一怔,而后迅速起身,急急忙忙进入船舱内,走到齐御风身边,接过他怀中的婴孩低声安慰着:“不哭不哭,宝宝乖,不哭啊。” …… 不仅没有丝毫成效,婴儿反而哭的更响亮了。 姚凌云抬眸,与齐御风面面相觑,一会儿,他颇有些泄气道:“我也不会带孩子啊,船娘人呢?” 齐御风:“这个点当然是做饭去了。” 姚凌云:“快让她过来,还做什么饭,孩子比较重要!” 齐御风:“不做饭我们吃啥?” 姚凌云:“她来带孩子,换你做饭,你又不是不会。” 齐御风不敢置信:“为什么要我做饭?” 姚凌云一脸无辜:“因为我不会,至于彦兄,他一看就不是会的人。” 齐御风想也不想地挥手拒绝道:“我不要,我不管!” “哇——” 当然这一声哇,不是姚凌云叫的,而是怀里的孩子。 齐御风抬起的手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僵在半空,敛目他看看孩子,再抬目看看姚凌云,不由泄气,认命转身去厨房。 一阵兵荒马乱后,总算安抚下婴儿。 他是饿了,在船娘给他喂食完毕后,便沉沉睡了过去。 姚凌云坐在chuáng头,静静地看着他,良久他低低叹息了一声,伸出手去抚上婴孩的脸颊,手指摩挲着稚嫩的肌肤,如同暖玉,温润而细腻,透过手背传来的浅浅呼吸更是令他无比心安。 不由得让姚凌云想起了几日前的场景。 那一日,他本已准备动身回京,可一封意外到来的信,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次日姚凌云转道湖广境内。 他来到的那一天,湖广放晴数日的天空,突然又飘起了细雨,间或的雨丝由天而降,时有时无。 江南chūn天一向如此,一刻钟前还是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甫一转眼便是一阵风一阵雨。 江南chūn日,最喜人的雨,最恼人的也是雨。 拐过几个弯,绕过几条巷,姚凌云并未打伞,施施然在微雨中独行,不过一会的功夫便来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深处。 一色的青瓦白墙中,朱色的大门紧闭,门前的垂柳随风摇曳,柳絮在微雨中纷纷扬扬,“烟柳山庄”黑底金字的匾额古朴拙重。 然,不管是朱色的大门还是漆黑的匾额,都已有了脱落的痕迹,斑驳烙印,正述说着岁月无情。 姚凌云上前敲门。 很快便有人前来开门。 是一个婢女,对方只字未言,便抬手示意姚凌云入内,领着他向后院方向走去。 白墙碧瓦,九曲回廊,院内有一湾池塘,清澈见底。 姚凌云行于其间,左右环视。 这小院看着颇有些年头了,虽不及新造的大院广阔奢华,然而竹影疏花,翠色入窗,自有一番清景闲趣。 可以看出将她安置再此的人,是花了心思的。 可这,又有何用呢? 姚凌云内心不由长叹。 由天降下的雨丝,频率越来越大,越来越细密,在斜雨中向庭院深处行走的姚凌云所跨出的脚步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快。可越向里走,他越绝不对,他甚至感觉自己闻到了空气中所飘来的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突如而来的异相另他感到不安。 很快,姚凌云便穿过了庭院,跟着面前带路的婢女进到一间卧室之内。 甫一进门,尚未及细看,檀香、药香便伴随着沉重的咳嗽声迎面而来,更多的,是在他院子里就闻到的血腥味。 那婢女上前推了推chuáng上躺着的人,啊啊了几声。 原来是个哑巴,姚凌云一怔。 但没等他细思,chuáng上的人便已顺势抬目看了过来。 一瞬间,姚凌云震惊到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诧异的看着身前的人。 她面色枯huáng,形容枯槁,与他几月前在洛水湖畔见到的样子相差万里。 “寻公子,妾身身体不适不便多礼,还请公子不要见怪。” 她的声音依旧温婉,只是多了些许虚弱。 “林姑娘,你这是……?”姚凌云诧异,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声音,问道。 “我快死了。”林情道。 她说话的声音异常平静,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她所说的不是她自己一般。 “我的孩子,他就jiāo给你了。”林情没再解释,她双手已使不出丁点的力气,无法抱起躺在她身边的婴儿,只虚虚地往姚凌云那边推了一推,满脸的不舍。 姚凌云前跨半步,关切道:“林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二殿下呢?” “他啊,大概是在湖广督府里吧,而我,就要死了,我撑着这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把这可怜的孩子jiāo到你手里,jiāo到大殿下的手里,如此我才能放心。” 平静而又蕴含无限悲怆的话语,姚凌云听来无比动容。 “二殿下他知道吗?” 其实无需多问,环顾四周,姚凌云便已知晓答案,这整间屋子没有一件东西是真具有攻击性的,用来装饰的瓷器早就被撤离出去,就连用来喝水的碗都是木制的,桌椅板凳的四角都用厚厚的布包上,地上铺着的全是软垫。 布置者的心思已昭然若揭,他在防止屋内的人自寻短见。 “他当然知道,几个月之前他还欢欢喜喜地想要给孩子取名字。”林情转回脑袋,转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天花板,嘲讽一笑,“料得到今日局面,当初也便不用费尽心思了。” 他们并不熟悉,此前他们甚至没有单独相处过,就连在人群中一见的机会也不常有,所以姚凌云不知道应当如何安慰她,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林情却并不在意,她缓缓开口,娓娓道来,似是说与姚凌云知晓,但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 “他一反常态,关押了当时放出谣言的那群人,而引得江南名士反噬。” “其实现在回想,他当时应该是故意的吧,以他的聪慧又怎么可能想不到自己此举会造成的后果,嘴上说是沈氏威压,他不得不为,其实内心想的却是不破不立,他要一举收复南方所有的势力,彻底纳其为己用,而非仅仅借势,还要处处受其箝制。” “而他也做到了,雷厉风行,qiáng势威压的同时又怀柔以对,让江南一代的实际掌权者看到了他身上能可投注的一面。” 透窗而入的光,影影绰绰地照在林情那张苍白的面皮上,她的眼睛里所投she出的,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而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却成了他的挡路石。” 姚凌云突然有些不忍再看她,也不忍再听。 人的感情,就好比集沙而成的塔,建的时候,千辛万苦,可风一chuī便散了。 姚凌云微张了张嘴,可依旧没说什么,双唇再闭。 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林情突然牵着嘴角笑了起来,转过头看向姚凌云,问道:“要彻底联合两个势力,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寻公子这么聪明一定知晓。” 姚凌云叹口气,内心不忍之意顿生。 “是联姻。” 林情对他的不忍没有任何表示,她静静地躺着,静静地看着,眼神里看似没有任何情绪,却又仿佛藏着万般情绪:“是啊,是联姻,十数载的陪伴,十数载的心心相惜,还有他平生的第一个骨血,都比不上这桩婚姻,我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林姑娘。”姚凌云不由再次前跨一步,关切唤道。 林情恍若未闻,她想起了她离开湖广督府前与燕昱的最后一面,那时对方明明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讲,可林情却在那一瞬间恍然领悟,对方没有出口千言万语一字一字如急雨般敲在她的心口,隐隐生疼,先前毫无头绪,如乱麻般热烘烘地堵在胸口的一大团疑问也慢慢清明起来。 “原来是这样……” 她没头没尾,错乱无章地开口继续说着。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一切,现在这个局面,其实是他早就预料到了,他曾经对我所有的好,所有的迁就,也不过是预料到这个局面而产生的愧疚罢了。” 她时常会想,如果一切都结束在他们到达江南的那一刻该有多好,如果他们的故事在那一刻就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所留下的就是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一个圆满幸福的结局。 可实际上,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已无话可说,两个受伤的人,两颗受伤的心,一在屋外,一与屋内,再无反转,过往情谊也尽付流水东去。 清风透过窗隙泻,捎来几许寒凉。 面前的林姑娘,看上去文文弱弱,很好说话,但通过这一刻的聆听,姚凌云已看出对方其实固执得很,对于她认定的事情,很难让她做出改变。 而沉浸在自己情绪的她,也无需自己的安慰,想到此处,姚凌云不由一叹。 可他的这一声叹息,却仿佛唤回了林情的思绪一般,她眨了眨眼,侧头看向他,乌沉沉的眸子,渐趋清明。 “生产之时,我的气力早就用尽了,若非为了等你到来,亲手将孩子jiāo到你的手上,我也撑不到现在,现在你来了,我终于可以心安了。” 即便有风,可室内的空气依旧粘稠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姚凌云感受到自己的后背被焦灼的空气悟出了一身的汗,汗液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蒸腾,然汗渍却还留在身上不肯散去。 气氛差得令他难以忍受。 见人神色,林情反而微笑劝诫道:“这红尘本就如此,难得平静,生生死死,不足道哉,公子不必介怀。” 话毕,也不等姚凌云有所表示,她便垂下了脑袋,亲了亲身边的婴儿,柔柔地为他整了整裹在身上的衣布,而后将孩子jiāo给身边的哑婢女,最后再看了孩子一眼,这一次她的视线几乎没有停留,飞快地转开,简直好像厌弃似的。 “我把我孩子jiāo托给你了,寻公子。” 出口的声线,极其郑重。 姚凌云却不忍见她如此,上前道:“林姑娘,事情或许还有转圜,二殿他也许并非如你所想般无情,若否,他也无需将你安置在这里,这里的一切布置,可以看出他是花了心思的。” 林情嘲讽一笑:“他想保住的不过是自己的体面。” 姚凌云看着已被送到自己面前的婴孩。 “不是他心甘情愿的我不要,哪怕掺杂其中的抗拒只有一点点,我也不屑。”毅然决绝的神色,同样毅然决绝的声色,林情坚定道,“你带他走。” 思付半晌,姚凌云抬手接下孩子。 ☆、情断(下) 当姚凌云举步踏出房门时,天色已暗,屋外的雨洋洋洒洒,连成了一条线,风一chuī,便斜了,乱了,扰的人心思不宁。 姚凌云手执一顶油纸伞遮挡雨幕,缓缓穿过清疏的草木,在微雨中一步步踏离小院,缓步所过之处,假山亭台在雨水和林木的装点下而显得格外秀丽。 他跨出大门,便见屋外一人,站在漫天雨幕之中,任凭风chuī雨打。 他已不知究竟在这雨里站了多久。 时间是流动的,但对于燕昱而言,他的时间仿佛已经停滞了下来,明明一切都按照他的意愿在进行着,可为何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切? 闻声,燕昱连忙阖上双眼,敛下眼底所涌现的阵阵酸楚,制止了内心的动容。 这一步已经跨出,他再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雨中的燕昱缓缓抬头,对上姚凌云的视线,他的视线淡然,平静。然这份淡然、平静背后所隐藏着的是决绝,是毅然。 姚凌云小心翼翼地护着怀中婴孩,凝目回视,良久,说道:“二殿下真是好算计。” 燕昱站在雨里,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姚凌云,仿佛他的眼前只有一个姚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任何东西一般,他说:“本皇子不知寻公子此言何意?” 姚凌云笑了笑,将伞往前移了移,道:“先制造让他人认为足以见缝插针的时机,而后放任不管,必要之时顺水推舟一把,待走势大乱,在出手收拾残局,一举收拢江南士族,事件的发展从头到尾不都尽在殿下的指掌之间?” 燕昱认真聆听,末了,牵唇一笑,即便满身láng狈也掩不住他从骨子里所透出来的温和儒雅,略一颔首,虚心求教道:“还请寻公子明示。” 姚凌云面上神色不变,乍一看似乎有那么点认真,却也莫名的有些讽刺:“这是一个局,自谣言出现开始就布下的局,更甚者,这是自殿下离开东都之时就定下的策略,对于天子失德之说,你故意置之不理,而对江南士子造谣大殿之事,你故作应接不暇,表面上是处处受制,无暇他顾,实际上是故意放任谣言扩大,书生意气,踌躇满志,以为得了话语的权利,而越加放肆,实则是殿下您请君入瓮,置江南名士于水深火热,而后釜底抽薪,借势收牌,你甘愿被利用,让我们以为你是因自己的私心而陷入僵局,其实不过搅乱浑水,将暗流引爆,以此来钓出更大的鱼,来获得更大的利益。” 燕昱双眸眯起,不甚赞同道:“士子妄议国事,言语rǔ没皇室中人,这可不是本皇子qiáng迫的,他们敢说自然要承担后果。” “若非殿下刻意示弱,他们又怎敢如此狂妄,qiáng大的诱因,往往能将一个人内心深处最见不得光的黑暗放大。”姚凌云微微侧头,放缓声线,好言问道,“殿下所利用的,不正是这一点?” “所以?”燕昱没有直接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反问道,“寻公子打算如何对付本皇子?” 姚凌云笑了,垂首俯身一礼道:“微臣岂敢。” 燕昱一笑,成竹在胸,在略略有些变大的雨声中,感慨道:“料中全局又如何?没有证据在手,你便什么也做不了,千古一帝所金口御封的天下第一才子,呵,真是làng得虚名。” 姚凌云闻言,也不争辩,说道:“其实殿下此番布局也并不见得有多高明,只是入局者都太差qiáng人意了一些。” “要制造乱局,本就无需多jīng细的排布,适时示之以弱,让他们认为自己能够左右事态的发展,局势便会顺利推进,尤其对象还是群百无一用又心高气傲的书生,更是轻易。”燕昱笑了一下,语气中的轻蔑昭然若揭。 “哈。”姚凌云自嘲一笑,“这一局,确实是我败了,寻败的心服口服。” “不过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罢了。”听他如是自嘲,燕昱反而出言解释,顿了顿,他再道,“导致今日局面的,也不仅仅只是本皇子一人的引导,宁王□□,天子失德,这并非本皇子的算计,当此之时,所有有利的局面都汇向我方,老天爷终究还是选择了我。” “是啊,借南方之乱,引爆两地暗流,在一举集中江南一带所有的势力为你所用,是你最初的目的,天子失德之说虽在你的意料之外,却更加激化了你所要达到的局面,让一切加速进行。”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撑着雨伞,长久维持着这个姿势,以至姚凌云因手部血液的流速变慢,而感酸痛,他动了动撑伞的手,在将孩子往怀中一揽,嘴上说道,“虽然如此,可还是影响了你的计划,所以你bào露了叶行风,你让他出面带我们去万葬渊处理南平之事,以此来牵制住我们。” 燕昱点头,对手是他姚寻自然不可大意,即便是初生之苗,亦要连根拔起,才能确保不被他看出破绽。 “我知道瞒不过你,若非你身在局中,再加上行风的刻意引导,令你全神贯注于万葬渊内之事,我也难以如此顺利地达成目的。” 湿润的微风中隐隐约约传来木棉花的清香,姚凌云闭目感受,良久他睁开双眼。 “父亲和宁王的死讯,在你的意料之外吧。” 燕昱沉默,打在他脸上的雨水汇聚堆积,而后擦过眼睛,缓缓落入地面,他忽然叹了口气,感叹道:“至今我还是不能相信,九皇叔居然就那样去了。” 姚凌云问:“那你会伤心吗?” 燕昱唇角一动,稍纵即逝的笑意,看着到更似冷嘲:“你不会想听到我的答案的。” 闻此言,再一想里面那个再也不会醒来的人,姚凌云同样一讽笑,紧了紧抱娃的手臂,注视着浑身湿透的人。 “你虽算准了一切,但却还是算错了,你终究是高估了自己,人生来便有七情六欲,又怎可能无坚不摧?” 雨势越来越大,仅仅一把油纸伞好像就快要挡不住雨水的侵蚀了。 “她死了。” 三个字,出于姚凌云的口中,落进燕昱的耳中。 天地似在这一瞬间静止了下来。 燕昱的心因此而起颤动,他缓缓抬起头,神色平稳的脸上蕴含着一股静默的疯狂。 姚凌云见状,别开目光不再看他,起步前跨:“愧疚这种东西,是要建立有所为的基础之上,如果只是单纯的情绪起伏,那毫无意义,反而徒增烦恼,既已物是人非,你又何必来这,触景生情,徒劳无获。” 燕昱仿佛丢失了自己的声音,他缓缓转眸看向慢慢走进的姚凌云,以及他手里的孩子,这是他今日第一次去打量那个孩子。 可婴孩被很好地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以他和姚凌云之间的距离,他根本看不见孩子的脸,随着姚凌云的步步靠近,他看到的面目也越来越多,骤然,自额上滴落的雨水彻底迷离了他的眼眸,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姚凌云一步一步走近燕昱,二人间的距离,慢慢得越缩越短,很短,极短,短到抬手可触。雨打在身上,很冷,却不及心中的冷意,燕昱仍旧挺直站着,合眼拂去眼底的雨水,再睁开,却没再移动视线,只愣愣地看着前方,目不斜视,姚凌云还在继续移动,二人间的距离再一点点拉远,直至背向而站,燕昱突然开口说道:“我让她等我。” 燕昱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着姚凌云说出这句话来。 大概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吧,对着不亲密的人反而更容易敞开心扉,讲出心里的秘密,对着身边的人反而无从表达。 人类属于群居动物,习惯抱团取暖,一直以来她的身边,有她在的地方,便是他的伫足之处,她是风栖的竹林,千帆过尽,自己总会回到她的身边。 所以他差人给她许诺,让她等等自己。 其实燕昱心里也清楚的很,林情看似柔弱,实则刚qiáng,宁折不弯,在他做下联姻的决定时,一切便已经没了回头的可能,所以他才没有亲口挽留她,而是让他胞兄为他带话。 他怕听到她的拒绝。 姚凌云闻言,顿步停下,声音却仿佛梗在了喉咙,寂静的天地中除了稀稀疏疏的雨声外,再无其他声音。 过了许久,姚凌云侧身转头,幽深的双眼中闪过一丝认真的审视,薄薄的唇角卷起嘲讽的弧度,说道:“只有敢作为有担当的人,说出的话才有分量,你是吗?” “我不是吗?”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讽刺,可燕昱却无一丝不悦,淡然到近乎喃喃自语道,“我的追求,岂非早已天下皆知?” 天色昏暗,雨滴骤然转大,滂沱落下,间或jiāo错着几道明亮的闪电,姚凌云下意识去捂怀中婴孩的耳朵,注视着燕昱的视线陡然深邃起来。 “我若淡泊明志,又何需广罗门客,她知道的,她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知我心怀天下,知我意在储位,那她为何不愿等我?既不愿支持我,那最开始的时候又为何要给我希望?” 燕昱不明白,烛启山庄内,所有的人都支持他的决定,外祖父不知出于何故而做下的山庄男丁永世不得踏入东都的决定,对烛启山庄中的表兄弟而言是枷锁,是不公,所有的人都希望改变,可为什么他最在乎的人却不想,却不支持。 毫无疑问,他是爱她的,他一直都是爱她的,可为什么她不愿意相信自己? 身后,二人一同落下的脚步尚且历历在目,可前方却只剩下迷惘。 “当年陛下因为判断错误,不及救下失陷苍山的绮妃娘娘,你因此而对陛下心存介怀,可如今你自己又做了些什么?”听着这样的质问,姚凌云只觉愤怒,难以压制的愤怒,“这孩子,从今以后与你无关。”顿了顿,姚凌云再道,“如果可以,总角之前,我希望殿下能尽量避开他。” “姚凌云。” “姚寻!” 姚凌云闻声回神,便见齐御风疾步走来。 “阿寻?”齐御风快步走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姚凌云一番,见面色虽白,但不显颓色,看着不像是病了,齐御风还是有些不放心,抓过姚凌云的手,号脉,沉稳有力,确实没病。 既然没病……齐御风一把丢开姚凌云的手,不满道:“你好好的发什么呆啊,吃饭了。” 说完也不等人回答,自己先走了出去。 对方又是抓手,又是甩手的,姚凌云也由着他去了。 看着齐御风走出的背影,姚凌云不由摇了摇头,真是口是心非的好友啊。 转眸,看了一眼睡着的孩子,斟酌一瞬,抬步走了出去。 夕阳的暖光大片大片泼洒而下,融在茫茫平江之上。 来时快马加鞭,一刻不停,回程却因多了个婴儿,而不得不弃马行船。 不过诸事已处理完毕,水路虽慢却也不会耽误到行程。 日落余晖,漫天云霞,一眼望去,满目皆是瑰丽的色彩,河山壮阔到无以复加,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人力难以企及。 姚凌云颇感赞叹,不觉一笑,还能趁此时间整理散乱的情绪,倒也不错。 ☆、暗流情动 夜色深沉。 相府。 假山林叶随风摇曳重叠,漫天星斗jiāo织。 燕辰私下来到时,姚凌云刚回府不久,诸事方才jiāo代完毕,他正准备下水泡澡,洗去一身尘埃。 燕辰入内后,自然而然地抬手接过他自身上褪去衣物,搁在一旁。 姚凌云已回京数日,可除去头一天的匆忙一见,之后,他们二人就再也没有私下见过,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丝毫不适,一切自然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他们从未分离。 燕辰与姚凌云,他们两人都不属于情绪外露的类型,且有些感情,也无需特别宣之于口,只消一个眼神,足以。 二人如常jiāo流着。 “宁王的后事,都已经打点完毕了吗?” 下水的瞬间,姚凌云舒适的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安逸地享受了一会儿,他侧头看向燕辰,问道。 燕辰点头:“是父皇亲自主持的入陵大典,皇叔并无子嗣,最后是由我们兄弟三人一同送进皇陵的。” 水是温的,室内门户紧闭,虽有在墙壁边上围了层从地窖中取来坚冰,可依旧有些闷热,姚凌云斜倚在浴桶内,长发松挽,双目半阖,看着极为惬意。 燕辰看着这样的他,斟酌了会儿,问道:“姚相呢?” 姚凌云面色如常回道:“也已收拾完毕,其实葬不葬不过形势也已,做给世人看的,一同身葬南平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好的结果。” 燕辰无言轻叹。 姚凌云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在温热的水里。 微烫的清水蔓延过他身上的每一寸毛孔,无声地抚慰着他连日来的紧绷神经。燕辰的一声叹息,似是牵动他心下的忧思,他的脑子开始不受控制般地回想起在南平时所经历的一切,眉峰不由皱起。 燕辰见状,跨步上前,抬起的一只手,在姚凌云柔顺的黑发上轻轻地揉了揉,而后拿过一旁的湿布,一下一下替他搓着背。 姚凌云并未回头,视线直直向前,这样的位置,使得燕辰无法看到他面上的表情,但既然对方不说话,那他便也不说了,或许对方眼下所需要的,也只是陪伴而已。 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人都占据着灵魂的一部分,而燕辰知道自己所占据的位置,与姚孟轩带走的位置并不相同,因此他没有办法像话本里所描述的那般对姚凌云说“不要怕,你还有我”。 他所失去的是抚养他长大的父亲,又岂是自己所能替代的? 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静静陪伴,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这世间有可憎之事,便有可敬之事;有令人愤懑的不平事,也便有令人痛快的愉悦事。红尘本就如此,寂寥与繁华都在这人世间,不会因为谁的离去而天崩地裂。 悄无声息的四下,使得水花滴溅的轻响声变得清晰可闻,气氛静谧而又噪杂。 良久。 姚凌云在燕辰静静的陪伴下,渐渐平稳了心神,他抬起手制止了燕辰的动作,略回首说道:“我没事,那是父亲自己的选择,凡他所为,向来无悔,一举一动皆不过是为了断因果,只是宁王他……” 燕辰顺势停下了动作,将湿布搭在一旁:“像九王叔那样的人,无论何事,若不是他自己的愿意,没有人能bī得了他。” 姚凌云回味燕辰之言,也明天他所言非虚,忽而叹了口气,道:“九王爷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燕辰轻“嗯”了声,有些诧异,带点疑惑,凝目细听。 姚凌云眼眸微阖,正声说道:“他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望你……以此为鉴。” 一瞬诧异过后,燕辰的目中隐有光芒闪动而起。 “我不会让他失望的。”顿了顿,燕辰抬手覆上姚凌云搭在浴桶边沿的手上,郑重再道,“我们不会令他们失望的。” 姚凌云侧过头,凝视着燕辰,重重地点了点头。 月色如水,通过窗纸,可以看到外边,一树银光随风而舞。 “阿辰,你以后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静默许久的姚凌云,没头没尾的,突然这样问道,他没有看向燕辰,他的视线一直落在窗纸上的树影之上。 燕辰侧头看着他,而后抬起手,握着他的双肩,将他整个人拧了过来,正面对着自己。 四目相对,姚凌云微微垂下眼,长睫如扇,轻轻掩着水色氤氲的眸子,睫尾也稍稍敛着,竟无端平添了三分虚弱之感。 燕辰点头,他说的很笃定:“会。” “嗯,”姚凌云闻言抬眸,眼眸里的水光开始有些不稳地晃动着,再然后,他猛然转手扣住燕辰的,掌纹相叠,气息相染,鼻息相错。 燕辰看着这样的姚凌云,一笑,颇有些无可奈何,却也甚为温柔纵容。 姚凌云放开了他的手。 哗哗水声响起。 燕辰温热的两颊上传来了手指温软的触感,唇上是温暖的唇,瞳孔里倒映着彼此熟悉的面容。 姚凌云捧着燕辰的脸,缓缓地闭上双目。 他们很少亲热。 却也经常亲热。 尤其是这一次,分隔两地太久,一旦肌肤相触后,很多感念皆不自觉的冒了出来。 亲吻是一件食髓知味的事,尤其是与心心念念的人在一起。 一瞬之间,燕辰反客为主。 唇齿jiāo缠,姚凌云连连败退,双腿隐有发软的迹象,神色添上了迷茫,姚凌云挣扎着,唇舌略略分离,他声色变得有些低沉:“阿辰,等等,别在这。” 燕辰闻言轻笑了下,他们两人贴得紧紧的,从拥抱里分享温暖,从眼神中确认爱意,一瞬之后,哗哗的水声不由得更响了。 姚凌云的身体随着水声的响起而被抱离水面。 情爱之事,先起于情,后发乎欲,自然而然。 chuáng是个好地方,不仅能放松,更可以放纵。 月上中天。 月光透过纱窗照进屋内,隐约可见chuáng榻上纠缠不离的两个人影。 屋外萧萧风声自窗隙泻入,屋内喘息阵阵,jiāo错纵横。 良久,只留风声。 姚凌云伏在燕辰的胸前,呼吸有些不成规律,深色的瞳孔里盈着一片雾气,仿佛空气中仅有的那么点湿润全聚集到他的眼睛里去了。 同时,也感受着燕辰胸口的上下起伏。 心安之感蓦然升起。 姚凌云闭着眼睛,随意地说:“陛下如何了?” “父皇现在的身体比之回宫时又虚弱了不少,皇叔……”说话间,燕辰顿下了在姚凌云头上轻抚的手,向下将对方往自己的再紧了紧,“和姚相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这江山是他们三人一同打下的,父皇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去的最早的那个,不想,结果竟是如此。” 姚凌云睁开双眼,无言沉默,好一会才再说道:“南平的真相你没有告诉他。” 一个问句,他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燕辰轻轻嗯了一声,过了会,说道:“不过,我虽然没有告诉父皇,但又岂瞒得住?父皇他应该是知道了。” 姚凌云轻声一叹,万千感慨油然而生。 “父亲不在了,九王爷也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那陛下的寂寞,这世间,又有何人能知啊。” 草莽乱世,风雨江山,这世间山水高阔万里风光,可这背后又藏着多少无可奈何的生死离别,多少穷途末路的情怀壮志? 人,终究是抵不过光yīn的。 姚凌云微动了动,略带水汽的黑发顺势垂在他的眼前,将他眼中的不忍切割开来。 “陛下对储位,还是和原来一样的态度吗?” “父皇没有提及,想来是没有变化。”顿了顿,燕辰说道,“齐家治国,如果我连这点也做不到,占尽优势,反而被其他人后来居上,那这皇位便是父皇钦点于我,我也坐不安稳。” 姚凌云抓起燕辰的手,抱进怀里,口气笃定道:“你是我见过最出色的人。” 燕辰闻言轻笑:“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喜欢的人,总是最好的。”姚凌云从善如流,说的理直气壮。 燕辰没有反驳,道:“我亦同。” 姚凌云牵了牵嘴脸,笑意盎然,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敛下笑容,颇有些遗憾道:“经此一役,我还以为陛下会改变心意。” 燕辰疑问:“嗯?” “陛下他意属于你继位,但又迟迟不正式宣布,他是希望你能靠自己的能力从竞争者中脱颖而出,靠自己的实力让满朝文武认同与你。”姚凌云开口,他说的语气很淡然,并没有刻意渲染,却无端地给人一种无法反驳的感觉,“这是他给你的考验,却也是给别人的希望,有希望就会有纷争,而有纷争那就难免会有死伤。” 燕辰斟酌了会,说道:“我记得当时跟你提及此事时,你是赞同父皇的做法的。” 姚凌云:“此一时彼一时,天下大势哪有一层不变的道理,彼时你刚刚摄政,虽有贤名,但朝中大臣大都没有真正将你放在心上,而现在的你,已足够qiáng大了,便是说满朝上下无一不服也不为过,只是在部分大人眼中,由你继位,他们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支持,故而做了他选。” 燕辰无奈一叹:“人心最是难以统合。” 姚凌云点了点头,毛绒绒的脑袋在燕辰的胸口上下起伏了会儿。 他有些困了,说话的声音也变低了许多。 “兵权,也尚在陛下手中吗?” 燕辰如实说道:“我并未问到,父皇也没有提及。” “而今九王虽逝,但此番二殿下算是彻底笼络了江南一脉的人心,以后朝中江南一脉的朝臣以及南方势力都是他的麾下,而非仅是助力,再加上四殿下悄无声息,后来居上,现今的三足鼎立之势已与原来的完全不同,却也更加剑拔弩张,再加上宁王和父亲都不在了,若陛下依旧袖手,我担心日后会起阋墙之争,这对你来说太残忍了。” 这些话,这些顾虑,燕辰心知肚明,姚凌云也知道燕辰的内心是明白的,故而以往的他从不会将这些事情明明白白说给燕辰听,他们向来心照不宣,他们都在尽自己的全力努力着,他们也相信自己和彼此的能力。 莫失己道,勿扰他心,这一点他们一向比谁都要明白。 只是最近这一阵子,他实在是太累了,无休无止的算计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朦朦胧胧间,姚凌云将心中压抑许久的担忧说了出来,他说话一如既往的温柔,声线不是很大,很好听。 燕辰虽看不到他的脸,但却把他出口的声音听了个一清二楚,就像小时候他们累了,困了,却依旧舍不得睡着时的胡乱言语一样,沉静柔和,带着浓浓的关切气息。 “你安心,我明白你的顾虑,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停顿了下,燕辰转开话题,道,“下个月,便是西域诸国进宫朝拜的日子了。” “宁王归天不久,西域诸国此时到来,动机不纯。” “来便来吧,我泱泱天|朝,能将辈出,也并非只有皇叔一人。” 姚凌云缓缓闭上眼睛,慢慢说道:“自然,此番宁王大丧昭告天下,却不见西域诸国生乱,反而欲进攻朝拜,一探虚实,如今想来,去年的西北动乱果真来的莫名。” 燕辰道:“但这背后的因由追究已无益处了。” 见人一脸疲惫,燕辰伸手将人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柔声道:“睡吧,不管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姚凌云微不可察的嗯了一声。 燕辰垂目一看,姚凌云已经睡了过去,半张脸披着月光,没有血色,根根分明的睫毛投下扇形的yīn影。 看的燕辰内心忽然一软。 而睡梦中的姚凌云却并不安稳,才一会儿的功夫便眉峰皱起,燕辰见状,低低地出声安抚他。 他说话声音缓慢而温和,就这样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哄着对方,直到姚凌云的眉心彻底舒展,身体也放松下来,他才放下心中大石。 又过了好一会,见他睡得正酣,燕辰豁然舒朗,他耐心地将姚凌云额边的乱发细细梳理,看着他jīng致的侧脸,燕辰想起了很多,慢慢数来,那些你在我身边的日子原来已经这么漫长了。 真好啊。 ☆、风云变幻 晚来下了一场雨,bào雨。 突然而至的大雨,冲刷着皇城东都,但夏日的雨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半刻时间,大雨即停,毫不拖沓。 一场雨虽捎来了凉意,却也耽搁了燕煦原本定下的会客时间,约定之人迟迟未至,燕煦索性踏出房门,吩咐下人在院中设案备酒。 明月升起,夜色渐趋浓稠。 燕煦坐在院中,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只白玉瓷杯,一口一口慢慢饮着小酒,散漫且随性。 管家于庆源则端正立于一侧,偶尔执壶为其斟酒,静默作陪。 袅袅青烟,上腾,盘绕,而后消散在夜空之中,今夜是个异常静谧而又安逸的晚上。 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投下细碎的光点,同时映衬得枝头上的水滴,格外晶莹剔透。 随着时间的推移,枝上偶有水滴聚集,不堪负重,最后在地上溅起一个小水坑。 燕煦似是对那个水坑极感兴趣一般,垂目看着,一瞬不瞬。 许久,于庆源抬步踏离。 月华入酒,蝉鸣声起,燕煦所等的人也在于庆源地带领下缓缓而至。 “bào雨阻脚程,青,让殿下久候了。”李青踏夜而来,起手作揖,俯身请罪。 “大雨突至,又岂是人力能可预见的?”燕煦收回了看着水坑的视线,略扬起头,微微点了点下巴,这种本属倨傲的动作,由他做来,竟丝毫不觉突兀,反倒十分自然,“李大人无需介怀,坐。” 李青顺势撩袍落座。 燕煦眼神略一示意,于庆源当即上前,为李青填满一杯。 “脚程受阻无妨,进程莫要受阻便可。”燕煦嘴角含笑,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杯,冰冷的瓷杯被他放在手中握的太久,竟也叫人生出一种这杯子原本便是温暖的错觉。 燕煦虽是笑着,他的动作也足够散漫惬意,但他看着李青的一双眼却是锐利如鹰,着实可惜了那双如桃花般俏丽的眼型,他漫声再道:“本皇子相信,李大人此番到来,定会为本皇子带来最好的消息。” 李青心下为眼前风景感到遗憾,嘴上恭敬回道:“总算不负殿下所托,包括兵部尚书谢大人在内的三位朝中重臣,都已答应今后唯殿下马首是瞻,宁王一脉的其他势力,除去已被肃清整合的以外,其余的,谢大人也会代为周旋。” 燕煦满意点头,搁下手中酒杯,于庆源见之,无声上前,再为他满上。 “此番能得兵部尚书之助,李大人功不可没。” 李青一笑,却也不居功,说道:“若非殿下料事在先,早早将宁王亲口下令斩杀冷云策之事放出,在经下官之口告知尚书大人玄鹰已被宁王尽数托付给姚大人,那下官便是费尽口舌,只怕也无能说动谢大人。” 燕煦同样一笑,灵动的眼里,透着股jīng明微讽,道:“此前兵部尚书属于王叔麾下,所做所为说到底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谢恒若真有心靠拢大哥,大哥也定然不会与他计较。” 话至此,燕煦抬手再次拿起面前的杯子,入手冰凉,杯身上的温度已彻底降了下去,杯子本身终究不是热的,依靠别人的温度来维持自身温度,本也无法长久,燕煦面上的嘲讽意味不由更重了。 “不过是他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已。” 李青凝神静听,凝目静看,一双眼,一眨不眨,似要从对方的身上看出什么端倪一般,最终,敛目牵唇,并顺着对方的话语说道:“殿下所言在理,但那几个位大人各个久处官场,其中的思量可并不止如此而已。” 话,点到即止,李青并未明说。 但他话语中的未明之意燕煦又岂会不知? 燕煦直接点破:“政客就如同赌徒,此时就算他们靠拢大哥或二哥中的任何一方,也不过锦上添花,锦织既已铺下,就算最后他们二人中的其中之一位登大宝,花儿所得到的报酬也屈指可数,倒不如放手一搏,将注压在他们眼中看来‘无权无势’的本皇子身上。” 李青颔首,对燕煦的灼见表示认同,同时他的双眼间悄然流过一丝黯然,他很想叹息,却又让喉口的那声叹息无声地消弭在唇齿之间,久居官场,经权力洗涤,又有多少人还记得自己最初入朝为官的壮志抱负? 李青不知。 他开口对燕煦说道:“再加上冷云策之死和玄鹰的归顺,人心惶惶必然。” 燕煦闻言轻呵一声:“说到底,还是他们自己平日心术不端,举止不妥,若非如此,又何须有所畏惧。” 李青微一眯眼,状似玩笑问道:“对于谢大人之流,殿下似乎并不打算重用?” 燕煦闻言侧目,笑道:“本皇子身侧的锦织,不也早已铺就?” 他的目中,仿有千钧之势,是难得一见坚定的眼神,内中满是的信任之意,李青观之,既感欣慰,又觉充满压力。 控制人心,这一点,眼前这个皇子已运用的非常出色。 李青撩袍站起,附身作揖,一字一字郑重道:“下官定竭力相助。” 有风拂过,枝头上的树叶打着圈落下,跌进一旁在小水坑内,顿时惊起无数细小涟漪,如镜水面上,所倒映着的皎洁明月,瞬息破碎。 燕煦端坐仰头,看着李青,眼神清澈,却也同样庄重,道:“承君之诺。” 李青收手站直,恭据守礼,进退有度:“要变天了啊。” 燕煦眉一挑,瞟向天空,只一瞥,无端的竟撇出远山烟岚之意,可他所说的话却朗朗亮如乾坤。 “自是要变的,你听。”燕煦缓缓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慢慢说着,“风在chuī,树在动,半空云朵聚散,世间万物皆在变化,何以这苍穹之下的我们不能有所改变呢?” 李青开口:“殿下说能,那自然便能。” 他已敛锋蒙尘的太久太久了。 从新历五年开始至今,他所有的抱负理念皆无发挥之地,他已一个人在黑夜中踽踽独行的太久,不见天日,不知前程,步履过处唯有迷雾,前方所见尽是茫然,而今终于有人能为他拨开云雾。 他的治世抱负,终于可以得见天日。 甫息,遂然又再起的夜风,捎来一朵紫薇花,花色艳丽,花红满堂,堪堪落在二人中间的香薰边上。 脚量大地,眼观风云,天下大势,谁主沉浮,犹未可知啊。 东宫。 姚凌云见到燕辰的时候,正值bào雨欲来之际。 就在他才说完告辞二字的当下,耳畔便响起了雷音,惊飞院中无数飞燕鸟雀。 雷声从喑哑,到沉闷,到逐渐变大,不过才花了半分钟的时间。 二人头顶着隆隆作响的惊雷,面面相觑,最后相视而笑。 燕辰率先说道:“看来寻卿是走不了了。” 姚凌云也不急着回话,他转头看向室外,磅礴大雨已倾盆落下,再转回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燕辰一番,半晌过后,姚凌云说道:“殿下这是向老天爷许愿了吗?” 燕辰任他打量,闻言从善如流点点头,神色诚挚,出口的声色更是真挚万分。 “没错,为了挽留寻卿,孤可谓费尽心思,不知爱卿是否赏脸?” 姚凌云无奈一叹,斟酌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既然殿下如此有心,那寻也有只却之不恭了。” 此时二人刚好站在房门口的位置,见人点头,燕辰立马抬手拉上对方,将姚凌云往里间领去,边走边侧首说道:“爱卿愿意赏脸留下,本皇子甚是欣喜。” 姚凌云略俯身示意:“让殿下欣喜,保持愉悦的心情,是微臣的责任。” 燕辰十分感动,大手一挥:“寻卿如此尽忠职守,实在当赏。” 姚凌云眉梢轻扬,也不客气,好奇问道:“那不知殿下打算赐微臣何物?” 说这话时,他们二人已先后在里屋的榻案上坐下。 燕辰闻言,沉吟了一瞬,长长的嗯了一声,拖着话音说道:“就赐予寻卿……” 他故意顿了顿,将话说到一半的意图发挥的淋漓尽致,却也成功地让正提壶为他倒茶的姚凌云将目光抬起,停驻在他的身上。 带着显而易见的好奇。 见人模样,燕辰满意地笑了起来,继续道:“就赏赐寻卿一个……与被皇子手谈一局的机会吧。” “……”姚凌云先是一阵无语,而后叹息,“殿下,什么仇什么怨,以至您要这样为难微臣吗?” 燕辰非常不解道:“与本皇子下棋就这么为难寻卿?” “是啊,与殿下下棋,臣必得苦苦思索,绞尽脑汁。”姚凌云将倒好的温茶推到燕辰面前,出口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亲近,“只为了不让殿下您输的太难看。” 燕辰听了也不恼,反倒笑了起来,嘴上呵斥道:“大胆姚寻,居然胆敢藐视本皇子的棋艺,该当何罪。” 当然,内容是呵斥没错,只是说出来的语气却完全不想那么回事,声音仿佛珠玉浸水,温柔的很。 “臣不知。”姚凌云抬手撑着下巴,拿起茶杯像个主人似得示意了下,而后懒洋洋地说道,“如此重罪,微臣以为还是应当由殿下您亲自决断。” 燕辰煞有其事点点头,思付一瞬,说:“那就罚你陪本皇子手谈两局。” 姚凌云瞬间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放下茶杯,假意咳嗽了两声,叹道:“居然罚的的这么重。” “若如不从,惩罚加倍。” 姚凌云起身,将茶壶茶杯移至一角,再到一旁的架子上取来棋子棋盘,一一摆好。 “那寻唯有舍命相陪了。” 此时屋外风止雨霁。 不过屋内的两人都没有再提告辞之言,你一子我一子,下的随性,间或jiāo杂着几句闲谈,很是静好惬意。 有宫人悄悄进入,挑亮灯花,在无言地退了出去。 ☆、启帝燕湛 宜安殿。 坐落于皇城一隅,远离喧嚣。 虽是僻静,却也足够安逸舒适,是整个皇城中最适合修身养病的宫殿所在。 傍晚时分,红霞漫天,暑气消散。 临水阁楼内,一老一少,静静对坐。 年轻的那人垂着眼,未置一词,但其坐姿风雅,意态甚为悠闲。 而年长者,同样坐着,同样垂目,同样未置一词,然其气势却与年少者截然不同。 老者坐姿如钟,很稳,很正,双目奕奕,整个人仿佛一柄含鞘之剑,剑在鞘中,轻刚声势隐而未发,但凛凛威势早已透肤而出,却,并不迫人。 磅礴威势在这位老者的身上,似乎已不仅仅只是普通的气势,而是被升华成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如影随形。 他登临绝顶,举手揽月。 老少二人无言相对,他们只在听,在看。 看火光跳跃,水雾蒸腾。 听一壶水,经文火熬煮,由平静无波到发出将要沸腾的呜呜声响。 一会儿,水开了。 一只手,纤长秀气的手,将茶壶提起,从红泥小火炉上取下,搁在一旁。 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陛下待在此间倒是惬意,不知近来身体可还康健?” 老者正是大襄启帝。 燕湛。 姚凌云面对启帝时的态度,崇敬而又亲近,没有惯常臣下对君上所特有的诚惶诚恐,措辞上也少了些晚辈对长辈的毕恭毕敬,随意自然的仿佛忘年之jiāo。 启帝见之也不在意,闻言,他极低地喟叹了一声,出口的语调却平和的很。 “有你与辰儿亲自请来的神医坐镇,短时间内, 朕还死不了。” 褪去帝王的外衣,私下相处时,启帝燕湛一向放达豪迈,故而当姚凌云听其所言时,也并未显现多大的惊讶,只一笑,甚是感慨道:“许久未见,陛下赤子之心,一如既往。” 燕湛看着他,目色不变,一言中的。 “与朕相比,你倒是变了不少。” 姚凌云不由沉默。 他确实变了,变了很多。 启帝见状,又是一叹:“朕以前时常夸你,夸你足够淡然。” 暮阳下的老人,神容清癯,他虽叹息,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很平淡,那是一种经过岁月洗礼,又辅以时光磨砺后的平淡,一双睿智而深邃的眼,仿佛早已看透世事勘破红尘。 “淡然,有时候虽会让人失去一些锐气,但也可让一个人变得更加冷静,此乃好事。”在启帝的视线里,姚凌云的眉眼融在碎金一样的夕阳下,同样平和得不可思议,启帝看着他,心下顿觉感慨万分,当年那个跟在孟轩身后哭着揉眼的小男孩,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可压抑的情绪若不能适当地宣泄出来,久而久之,人也会跟着垮掉。” 姚凌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双目开阖间,敛去忧思不定,道:“寻近来确实多受外物所扰,但寻亦知晓如何自我调节。”话毕,姚凌云起手作揖,“谢过陛下关心。” 启帝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想了想,眉毛微微一扬,说道:“调节心情又何必苦寻机会,你要宣泄眼下便可,朕知道傅安他悄悄藏了一坛好酒。” “……”姚凌云一阵无语,“陛下,您现在的身体不宜饮酒。” 启帝甚是不以为意:“饮酒看的是心情,而不是身体,是男子汉就别畏畏缩缩。” 姚凌云无意识地轻轻叹了口气,就这么一个瞬间,他似乎便释怀了一些,那颗终日遮罩着yīn云的心仿佛也因此而被chuī开了一条缝隙,光线顿时贯入。 姚凌云一笑,眉目微扬:“寻明白,多谢陛下指点,但酒既然由傅老收着,那陛下我们再想也是无用啊。” “开怀了?”见人笑了,启帝也不再继续酒的话题,说道,“严谨是好事,但仔细想想,也该先安了自己的心,才有余力专注接踵而来的一连串事情。” 姚凌云颔首赞同:“陛下所言及是。” 燕湛转首,看向一旁,那个方向摆着一张小chuáng,chuáng上是锦被,被褥中,躺着一个婴儿。 无人出声的四周安静的可怕,唯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蝉鸣声回绕耳畔,蝉鸣热烈、吵杂得仿佛秋蝉临死前的挣扎鸣叫,不止不休。 今年的秋似乎来得特别的早。 今年的秋意也似乎要分外浓重一些,晌午时分,天候尚且炎热非常,日头开始西下后,微风便缓缓捎来了寒凉。 启帝起身,负手走向窗外。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凌云你可还记得当年与朕的那场谈话,以及后来的赌约?” 不过是随性的一起一动,由这个gān瘦苍劲的老人做来,竟显得分外萧疏轩举,丰姿隽慡。 “陛下对寻所寄予的厚望,寻一刻也不曾忘怀,一直以来,寻克己复礼,但求不负陛下所托,能以明镜之姿陪在大殿身侧。”年轻的政客同样起身,前跨两步,他看着长者的背影,敛去了面上无关神色,眉眼郑重,出口的话语亦掷地有声,“至于赌约,寻更是不曾或忘。” 启帝望着外边绿漪浮动的竹林,良久,他移开目光,转身看向姚凌云,问道:“那这么多年来,辰儿可有行差踏错?” “不曾。”迎着启帝的目光,姚凌云凝神正色,肯定道,“大殿下的一言一行皆恪守法度,所下的每一道政令,无一不是于国有利于民有益,这些事情,微臣相信陛下亦一清二楚。” 启帝盯着他,步步紧bī:“所以你认为朕该做选择了。” 很少有人能面对这样的启帝而不落下风,便是聪慧如姚寻也不例外。 四目相对,姚凌云慢慢地收回视线,沉默了几息,半晌过后,他微牵了牵嘴角,说道:“这是寻的考量,但陛下要如何决断,寻,无权置喙。” 启帝看着他,没有说话,良久,他转回身,重新看向窗外的蓝天白云。 天无声,云无语。 秋日的阳光,淡淡地洒在湖面上,落下起伏的倒影,启帝看着眼前景象,眼中流露出深思的表情。 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起来。 “咿呀。” 一声婴儿的轻喃声响起,是本在一旁沉睡的幼童无意识发出的。 二人闻之一怔,相继寻声望去。 启帝来回看看,笑言道:“老二的骨血,最后却被他的生母托付给你与老大照料,凌云啊凌云,你倒是越来越会算计了,看看,就连这睡着的小家伙都忍不住要出声反驳你了。” 启帝一笑,空气中的威压顿时消弭无踪。 姚凌云故做无奈一声叹。 “寻是大殿一派,自然要为大殿下多牟福利。”姚凌云扬着眉峰,说着,“这毕竟是皇家骨血,总是要知会陛下一声的。” 启帝理解,而后重新回位落座,他侧目看着熟睡的婴孩,心下感慨再度涌起,自己果然是老了啊。 “此事朕有考量,这孩子,他的母亲既然将他托付给你,那你就养着吧。” 姚凌云点了点头:“姚寻明白。” 秋日晚阳,淡淡地洒进室内,打在姚凌云的脸上,启帝抬目看着他,姚凌云生的眉目温润,身上带着那股不骄不躁的沉玉气质,一向甚得启帝欣赏。 这是自己认可的下一代,思及此点,启帝思付一瞬,说道:“辰儿确实出色,心性笃实,他将来会是个完美的守成之王,几个月前,他是朕心中不二的太子人选,但如今不同了,九弟与姚卿双双去世,西域诸国蠢蠢欲动,另有南方不稳,若辰儿一如既往,不提出决断手腕,那日后他登上大宝,我大襄终有芒刺在背。” 话说间,启帝摆了摆手示意姚凌云坐下。 姚凌云一礼,顺势坐回,并抬手提壶为启帝倒上一杯温水,推至他面前。 听着启帝之言,良久,姚凌云再次起身,俯身作揖,道:“臣有一言。” 启帝:“讲。” “常人总有力尽时,陛下所担心的是尚未发生的事情,这些变动甚至不知将来是否真会发生。”姚凌看着启帝,一字一字,道出心中所想,“将不可预料的未来变数,qiáng加于人,这不仅仅只是qiáng求,更是没必要的顾虑,一个人的jīng力是有限的,所以才需要好的辅佐,以求避免不必要的虚耗,事半功倍。” 姚凌云站姿如松,眼神笃定,微顿了顿后,他再开口道:“即便殿下真如陛下所愿,允文允武,无所不能,可若没了文武百官的跟随,那纵有蓝图在胸,也难提笔勾勒,边关之事亦同,王驭将,将驭兵,兵杀敌,边关安宁与否,从来都不只是系于一人之身。” 启帝依旧看着他,半晌,再次指了指对面位置。 “尝尝朕煮的茶吧。”启帝提壶倒茶,透明的茶水注入杯中,再往前一推,示意对方一试。 茶? 姚凌云落座,垂目看着面前清水,有一瞬诧异,半晌,他笑了起来,举杯轻嗅,细品。 启帝问:“如何?” 姚凌云答:“不想这简单的茶,经文火蒸腾后,竟会有如此变化。”姚凌云放下手中杯子,继续说道,“茶道繁复,陛下却能在轻描淡写间,让茶水由涩转甘,寻受教了。” 对方果然聪慧,启帝心下的欣赏之意,由里及表现于面,道:“既然受教,那你应该明白朕的打算。” 姚寻所指,在于好茶不仅需要好水亦须好的茶叶相辅相成。 启帝所示,意在突出好水的重要,摒去茶染,唯水亦甘。 姚凌云略一沉吟,摇了摇头:“生铁经由百炼终成钢,可陛下,以自己的标准要求他人,不仅是对他人的枷锁,更是对自己的惩罚。” 斜阳一点点下沉,余光毫不吝惜地泼洒在端坐案边的老者身上,姚凌云注视着他,这个一手创下大襄基业的帝王,内心一时感慨万千。 “寻敢断言,这世间如陛下这般,以一人之风采,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之人,百年之内再无来者。” “以前我总和你的父亲说,姚卿你看看凌云,识大体会做人,懂得退而求其次,跟你这疾恶如仇的个性完全不一样,你该像你儿子好好学学。”轻叹一声,启帝再道,“如今看来,你和他倒也并无不同,你说了一大圈,为的就是要对朕说这一番理论吧。” 姚凌云闻言,也不否认,再一笑,说:“父亲的风骨,寻远不能及。” “世人都道是朕力挽狂澜,平定中原乱世,创立大襄王朝,但若没有九弟和孟轩,又岂会有朕一统天下的一日,五十多年前,我兄弟二人与孟轩在汉阳河畔初相见,相谈甚欢,结伴游湖,而后数十年,风风雨雨,国土兴旺,我们三人荣rǔ与共,一直在同一条船上。”提及往事,燕湛不觉柔了眉眼的棱角,亦淡了周身的风霜,“五十年前,多美好的时光啊,而今山河依旧,故旧凋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我熟悉的人和事,都已经不存了。” 英雄最是惧怕寂寞。 寂寞是会死人的,孤独杀人尤胜刀剑。 姚凌云的心渐渐下沉,过了很久,他道:“陛下,还请节哀。” 启帝摇头一叹:“这句话该是我对你说的,节哀。” 姚凌云:“父亲求仁得仁,寻为他庆幸。” 启帝点头。 正如姚凌云之前对彦清所讲的,燕骁和姚孟轩的决定,启帝最是明白,亦不会gān涉。 “你的意见朕会考虑,此事容朕思量。” 他是大襄王朝不可取代的支柱,即便如今,他退居幕后,可他的威严仍在,有他在,番邦四海才不敢妄动。 然终有一日,他会死。 如果那些承载他福泽的子嗣,没有体会过他的艰难,那当他不在支撑这个国家时,后继者又怎么会知晓如何负重。他们也许会因此而丧失了前进的方向,所以他必须慎重,慢慢卸下重担,教会他的继承人如何承担。 话已说尽,姚凌云也无他法,只得点头。 日头西沉,打在人身上的日光渐渐下移,落在了地面上,尘埃浮浮沉沉,将室内的气氛烘托的静谧而又安详。 启帝已许久不曾与人这般闲谈,他现在有点放松,语调也不自觉地舒缓了下来。 “听傅安说这次西域诸国进京拜谒,乌孙王也会来。” 姚凌云颔首:“是的。” “当年那件惨案,便是乌孙给西南王提供的帮助,才让西南王的计谋有机会得逞。”回想曾经,启帝神色微漾,却也还算正常,叫人查不出端倪,“那役过后,燕式一脉,子嗣凋零,那一夜辰儿亲生经历。” 但姚凌云是谁,天下第一才子最是擅长察言观色,他通过启帝的表情,联想到启帝话中的深意,斟酌道:“若这是陛下给大殿的考验,我相信他能处理好。” 与聪明人说话,最是省力。 燕湛:“哦?寻卿何来自信?” 姚凌云笃定道:“因为他是燕辰,寻还是那句话,有他在,大襄山河可定。” 启帝笑道:“那朕,就拭目以待。” 简单的对答过后,是沉默,天色渐晚,姚凌云该离开。 “姚卿。” 启帝突然转变语气,郑而重之道。 姚凌云站了起来,肃容正冠襟,恭恭敬敬地朝启帝跪下,一拜。 “这话是当年你父亲赠与朕的,现在朕将他转赠予你。”顿了顿,启帝说道,“有血有肉的黎民苍生便如那载舟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姚凌云:“微臣谨记。” 时至huáng昏,西边虽残阳未尽,却已被皇城内层层叠起的亭台高楼掩去光华。 早秋的huáng昏,在明暗jiāo替的瞬间,满目云霞皆被镀上一层凄凉,目之所及,一片苍茫。 跨出宜安殿的姚凌云,回首遥望。 宜安殿,就在这样的秋风中巍然耸立,宜安殿内的千古一帝也正处于这样的huáng昏之下,敛目沉思。 傅安放轻了脚下步声走进,悄声道:“陛下,该喝药了。” 启帝注视着西下的夕阳,沉默了很久。 “太阳下山了,这一日,又过去了。” 光yīn无情,人总会老去,死去,再jīng彩的人生,波澜壮阔,跌宕起伏,最后也不过是史书上随风翻过的一页绢纸而已。 纵然一世骁勇,仍是盖棺而终。 幸而新一代已经崛起,新的篇章,在他们老一辈的努力基础上慢慢开启,步步传承。 ☆、锋芒初露 晨曦是喧嚣的,这个世上在没有什么能比初升的太阳更富有朝气,它用它短暂的生命,唤醒世间所有的一切。 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 大燕王朝忙碌的一天,早早拉开了帷幕。 乌孙、若羌、楼兰、狐胡等等八个来自西域的边陲小国,将会在这一日陆续抵达京师,监国大皇子燕辰已于日前下令将在今日接见,并设晚宴款待。 而隐居幕后许久的启帝,只在宁王大丧时出面主持了入殓仪式,随后,他又再度隐回宜安殿养病,此次接待西域诸国之事,依旧全权jiāo由大皇子燕辰负责。 早朝过后,天色大亮,逐渐升起的太阳,带来了人间崭新一日将起的世俗韵味,然而这种带着一丝惬意的想法,到了御书房前,便即刻烟消云散了。 紧绷、忙碌是此地的唯二气氛。 来来往往的官员朝臣由此地得到最高指令,在纷纷着手离去完成。 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待来来去去的人逐渐减少,直至全无时,姚凌云方将手中最后一份文案放下,长叹了一声,整个人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燕辰闻声抬目看去,发现对方闭着眼睛,嘴角闲闲地挑着一个微笑的弧度,整个人都透着股慵懒的气息,极似一只吃饱喝足了后,在午后日光下打盹的小动物,燕辰看着他,不由搁下手中御笔,问道:“累了?” 姚凌云连眼睛也没有睁开地点了点头。 燕辰见他如此,忍不住笑了,说道:“御风说的没错,你啊就是缺乏锻炼,以后不妨随他一同早起晨练。” “你还是饶了我吧殿下。”姚凌云睁开双眼回看燕辰,想到齐御风提出这个建议时的表情,他忍不住也笑了,其身坐正,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燕辰,很是认真地说道,“让我跟着御风早起,你确定那叫锻炼不叫折磨?” 燕辰颔首,毋庸置疑:“医者仁心,本皇子相信齐太医他自有分寸。” 姚凌云眨了眨眼,再度靠回椅子上,长叹一声,带着点失落,低低地说道:“男人啊,莲姨说的不错,果然是最喜新厌旧的一种人了,当初浓情蜜意的时候将人挂在嘴边珍惜,这不,有了新欢,转眼就抛弃了旧爱。” 哪怕是低低哑哑,故做伤心的口吻,也掩不住姚凌云好听的声线,他出口的声音仿佛先经雨露的洗礼,后过暖阳酝酿,最终方才沉淀下来一般,韵味十足。 燕辰听在耳中,甚觉好听,不过再好听,他也不得不直身站起。 他总是要为自己讨回个公道不是? 燕辰抬步靠近姚凌云,问道:“我是何时结识的新欢?我自己怎的不知?” “你确定你不知道?你再好好想想。”姚凌云头靠椅背,微微一侧,似笑非笑地睨了燕辰一眼。他以这种非常舒适惬意的姿势,就这么看着燕辰步步走近,慢慢说着,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拉甚是绵长。 “还请寻公子赐教。” 燕辰一向稳重,在外人面前甚少失态,唯有同姚凌云在一起时,方会放下心中背负,偶尔陪他玩玩这种忽上忽下的言语小游戏,姚凌云心中明白,也就难免会时常逗他一些。 燕辰心下同样明白对方之意,故而也难免会纵容对方一些。 姚凌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含笑的眼睛仿佛弯起的月亮,颇有些勾人心魄之感,机会难得他必须要好好占一占这口上便宜才行:“你看我们头上长个脑子,就是用来思考的,殿下您不妨再好好想一想。” 燕辰从善如流,竟真的开始思考起来,良久,他摇了摇头,笃定道:“想不起来,你别诬陷我,我的心里明明就只有一个小坏蛋。” “……”突然被人将了一军,始料未及,姚凌云一时无语。 “你的小坏蛋并不想理你,并且打算走人了。” 说着,姚凌云站了起来,提步往外走。 燕辰抬手,一把抓住姚凌云,将人跨出的脚步阻了下来,很严肃地说道:“没有新欢。” “噗嗤。”姚凌云实在憋不住地笑出了声,一笑过后,他又摆出一脸凝重的模样,反手握着燕辰的手腕拉起,提至眼前,慢慢给他算账,“若无没有新欢,那这几天这只手里一直拿着不放的那东西又是什么呢?” 脸上的表情很到位,若是能将语调里的笑意也一并掩去就更加完美了。 燕辰闻言一怔,由于西域诸国即要进京之故,这几日急需他处理的文牍政事成倍增加,他确实甚少放下御笔。 经人一说,燕辰恍然大悟,从善如流接道:“原来是这样,这确实是我的不对,冷落了爱卿。”顿了顿,燕辰再道,“虽然我着实没有想到聪慧大度的寻公子居然已经渴到连一支笔的醋都要喝上一口,但本皇子还是得道歉,等此间事了,我定好好向你赔罪。” 姚凌云一把甩开他的手,哼哼两声:“谁稀罕。” 燕辰不屈不挠,再度抬手将其抓回,握进掌中:“真不稀罕?” “本公子从无虚言。”姚凌云严肃接道,抽了抽手,但没抽出来,也便由他去了,就这么随他握着,思付了一会,转而有些难为地说道,“不过看在你这么有诚心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接受吧。” 燕辰看着他一脸“我多为难”的表情,没忍住给气笑:“那可真是太勉qiáng你了。” 姚凌云晃了晃被握着的右手示意对方松开,并毫不客气地顺着燕辰递出的杆子往上爬道:“你知道就好,可就这么说定了啊,微臣就不多打扰了,殿下您要好好努力,我都这么勉qiáng了,您可不能再让我等太久了。” 真是无理也能被他掰扯成有理的,燕辰顺势松手,失笑点点头:“我尽量。” “这是什么回答,这种时候你不是该肯定保证吗?” “世事无常,万一不能兑现承诺呢?” 一来一回对话了一个回合时,姚凌云已抬步走到了房门边上,闻言,他顿住回身,侧头想了一会,又转身折了回来,伸手捧起燕辰的左手,另只手伸出,食指指尖从对方的指节到掌纹一一划过去。 “从食指到小指,十二个指节里包含了天gān、地支及十二个时辰,手心的纹路,更是人一生的浓缩。”轻柔的话音落下,手腕随之一转,带着对方的五指一齐收拢,合并成拳,“手纹杂乱,变化莫测,但一切仍在手中不是?” 环境会变,人也会变,可那又如何呢?只要能适时自我调整,那自然也便可以在这瞬息万变的局势中掌握关键。 燕辰愣了一下,一瞬之后,他笑了,轻叹道:“如此看来,那本皇子是必不能失约了。” 姚凌云颔首:“当然,微臣可是会替您好好记着的。” 燕辰:“那便有劳寻卿记挂了。” “不敢当。”话毕,姚凌云轻轻的在燕辰的掌心上挠了下,然后松开,道,“我真要走了。” 辰时即过,巳时将至,这个时间点之后,御书房里随时都会有西域来使前来参见,当此之时姚凌云不便在场,燕辰自是明白的。 “嗯。”燕辰点头,想了想补上一句道,“你套件披风再去,外边冷。” “啰嗦啊。”话虽如此,可姚凌云还是乖乖听话。 入秋后的清晨还是有点凉的,从御书房离开的姚凌云,在燕辰的注目下,任由宫人在他的官袍外面搭了件披风。 此时他缓步走着,披风的下摆被拂来的秋风撩得飘飘直欲飞起,远远看来,他整个人都好似直欲迎风飞起一般,仙气十足。 阶下走来的燕煦与秦项君,恰巧就看见了这样一幕。 姚凌云见人,在阶上停步,微俯身相迎。 “寻公子。”燕煦含笑唤道。 他每次这样称呼姚凌云时,都会带着微笑,尾声悠扬,很是悦耳。 姚凌云起手作揖一礼,道:“恭喜殿下。” 燕煦眨了眨眼,看着他,问道:“喜从何来?” 姚凌云同样眨了眨眼,回看燕煦,答道:“喜从天降啊。” 燕煦一笑,眼睛眯起,嘴角微微向上一翘,这个笑容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朝气十足,极具感染力:“公子此言是暗示本皇子乃天命所归吗?” 姚凌云摇了摇头,而后说道:“有时候天掉馅饼也未必是件好事。” 燕煦疑惑的嗯了一声,十分真挚,亦十足真诚地请教道:“还请寻公子赐教。” “赐教不敢当。”姚凌云摆了摆手,谦虚一笑,说道,“高空坠物,危矣险矣。” 闻他所言,燕煦好似骤然松了口气,道:“若是如此,本皇子反而不担心了,毕竟落下之物已然在手,无需杞人忧天。” 姚凌云却不赞同:“寻倒以为,如此殿下才更该担心,毕竟不是自己一手培养扶植的势力,用着也未必趁手。” 燕煦看着姚凌云,似在为对方与自己的观点不同而感到遗憾。 他轻轻叹息了声,微扬半阖的嘴里随之轻吐出一阵无奈,而后语态笃定道:“趋炎附势,权衡利弊,乃人之本性,相信经过本皇子的稍加提点后,矛之所向,必无往不利。” 姚凌云微垂着眼睑,深长的眸光略略敛合,宛如一个忠实的听者,待人话毕,他先是微微一笑,然后才慢慢开口说道:“殿下此言差矣。” “哦?”燕煦略略侧首表示疑惑,他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笑得十分优雅好看。 姚凌云目光湛然,与之对视。 “人之本性,又岂止如此?没有人生来便有趋炎附势之心,大襄朝臣更是如此,他们大都经历战乱,十年寒窗,奋发苦读所为的是济世匡时,是□□定国,不过是在朝廷这个大染缸中参色太久而忘了原本的初心罢了,令人趋炎附势者是环境,而非本心。”姚凌云看着燕煦,面上亦始终含着几分笑,笑容得体有礼,清淡的目光悠远却不深邃,但直指人心,“人心是最不可控之物,人或许贪图名利,趋炎附势,但寻始终相信支持众人前行的,不仅仅只有这些,尚有最后不变的原则,以及最开始的一片初心。” 清晨尚有着几分薄雾弥漫空中,然等到天边的太阳破开地平线上时,仅有薄雾顿时迎光而散,消于无形。 “哈。”燕煦闻言却是笑出了声,如嘲似讽,“世人总是如此,将自己的行为推脱给当下环境,好像自己就没有一点主观的错误似得。”燕煦说话的时候已移开了视线,并没有看着姚凌云,转而注视着天际,他出口语气也不是很qiáng烈,仿佛就好像在说我觉得今天的天气很不太好一样,平淡无奇,略略停顿了一会,燕煦再转回头看着姚寻,好奇道,“都说聪慧之人对于人性的看法皆独到新颖,怎么寻公子的看法却宛如三岁孩童一般?如此天真。” 姚凌云想了想,轻笑了起来,说道:“这大概就是大殿下最欣赏的洗尽铅华,返璞归真吧。” 燕煦闻言双眼微眯,斯文俊秀的脸上,含笑温和的眼中,一抹yīn翳悄然浮起。 姚凌云浑不在意,微移的视线看向燕煦身后,说道:“而且寻始终相信,纵使立场会变,但一个人的本质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你说是吧?秦大人。” 秦项君闻言一怔,抬目看向姚凌云,他并没有开口,可隐于衣摆下的手,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微微曲卷了起来。 燕煦眉峰一扬,眼底仿有浮云凝集,不紧不慢的语调里骤然添了几分压迫之意:“寻公子果然好口才,如你这般的人,本皇子平生仅见,不愧是连父皇都赞不绝口的人才。” 姚凌云一礼,客气道:“殿下抬举了。” “本皇子是抬举了,可奈何公子你却偏偏不识抬举啊。”燕煦说话的语气平稳温和,可表达出来的语言却与口气截然相悖,仿佛他口中的不识抬举并非贬义。 姚凌云见状,丝毫未受影响,微微弯了弯眼唇,露出一个极为谦逊的笑容,说道:“只因寻能为有限,而殿下却将微臣抬的太高,名不符实,微臣实在拉不下这个脸受之。” 日轮高升,温度渐攀,霞光渐趋消散。 在语言的角逐中,先激动的一方,则输,燕煦深知此理,所以听闻此言,他非但不怒,反而也跟着微笑起来,谦善翩和,言辞恳切,听着甚为无奈。 “如此说来倒是本皇子眼界不够,识人不清了?” 姚凌云从善如流,诚惶诚恐,附身请罪:“微臣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是微臣自己的问题,与殿下无关,还望殿下明鉴。” 声线刻意带上几许恰如其分惶恐辛酸,听起来似是逗弄,又恍如讨饶。 燕煦凝目看着姚凌云,心下莫名的躁动浮现,但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恢复了气定神闲,从容淡定的模样。 “自身问题皆由自己造成啊,寻公子所言在理。”燕煦意有所指,微顿了顿,再道,“本皇子也一直如此相信,命运是操之在己的。” 波澜不惊的脸,依旧不变的眼,以及,随风而动的衣摆,大襄王朝的四皇子从这一刻起,再也不掩饰他的野心。 ☆、诸王进京 “未曾踏足大襄国土之前,本王一直以为是启帝陛下以一人之无边风采驾驭天下,而造就了大襄王朝如今的清平盛世,现今看来,倒是本王偏颇了,前有大皇子沉稳有度、不卑不亢,随后路遇的两位亦是一表人才、英姿勃发,中原腹地当真人杰地灵,超伦轶群者又何止启帝陛下一人。” 就在燕煦与姚凌云二人堪堪对峙之时,感叹的声音自一侧远远传来,踏步而来的人,身高马大,鼻挺眉深,样貌与中原之人孑然迥异。 随人走近,一个身份同时在燕煦和姚凌云的心中同闪过。 楼兰王。 一瞬惊讶过后,二人俱是一笑,纷纷以礼问候。 楼兰王见状诧异,他微微偏了偏头,有些疑惑地问道:“两位以前应该没有见过我?” 姚凌云与燕煦二人齐齐点头。 楼兰王的疑惑更深了,他甚是不接道:“这次进京的国家总有八个,两位何意断定我就是楼兰王?” 姚凌云转首,与燕煦对视一眼,而后转回头,含笑解释道:“此次前来的八位首领中,年岁在而立左右的唯有三位,据我等所知,楼兰王不仅仪表堂堂,更是落拓不羁,喜好游历,甫一入宫便会四处走走看看的参观者,八位中又舍阁下其谁呢?”微停顿了下,姚凌云前跨一步,再说道,“故而我等才会有此推断,在下姚寻,这位是我们大襄的四殿下燕煦,旁边这位是中书令项大人。” “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姚寻,果真气宇轩昂,风姿迢迢。”楼兰王打量了姚凌云一瞬,赞叹道,再转头看向燕煦时,神色又是一亮,不由再次赞叹,“本王幼年时,曾远远地看过启帝陛下一眼,雄姿英发,威风八面,如今在一观四殿下倒是与启皇帝不甚相似,想必您的母亲一定是位不可多得的大美人儿。” “楼兰王的赞美,本皇子替母妃谢过了。”燕煦神色未变,如chūn风拂面的微笑依旧在他的脸上,即便他很不喜欢楼兰王的说辞。 他虽笑着,甚至笑得比姚凌云更加温和,但不知为何,一瞬之间,楼兰王却感觉到他身上突然迸发出一种隐微的距离感,然他再一细看,这位四皇子腼腆温顺,毫无城府。 难道刚才那瞬间的感觉,是本王的错觉?楼兰王疑惑,不过这疑惑也并没有持续太久。 “本王昨日刚至,今早方才见过大殿下,正想趁着晚宴开始之前,一逛皇城,不知二位可否带路?”楼兰王顺势做出邀请。 姚凌云与燕煦再次对视一眼,转头笑道:“自然,楼兰王请。” 一直未发一言的秦项君突然跨出一步,俯身作揖,开口说道:“下官尚有要务在身,就先告辞了。” 楼兰王颔首:“如此可惜了,大人请。” 待秦项君离去后,三人面面相觑了会儿,不由相顾一笑,随后便顺着大道,向其中一个方向而行。 三人一路且行且看且闲谈。 日轮逐渐上升,金灿的阳光在头顶徐徐铺散开来,落下的暖阳,为林立的高楼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楼兰王见之顿步感慨道:“中原的建筑宏伟非常,又严整开朗,与我们西北的崎岖薄瘠截然不同。” “西北一代地大天阔,广袤无垠,自是与中原不同。”姚凌云亦随后停下,顺着楼兰王的视线看了过去,笑了笑,接着说道,“西北辽阔无疆,中原峥嵘恢弘,江南烟霞迤逦,各有各的特色,都值一览。” 姚凌云昂首看着眼前建筑,娓娓道来的嗓子里全是放缓声线所营造出的轻柔和婉,他永远都是有分寸的,这种多一分显刻意,少一分显冷淡的分寸,令听者甚感舒心。 楼兰王侧目打量着姚凌云,一路走来,这位名震天下的才子,一举一动,无不合人心意,楼兰王眼中的满意几要呼之欲出。 “不知道寻公子年岁几何,家中可有妻妾?” 不确定的语气亦掩不住楼兰王口中的那份欣赏。 姚凌云一怔,正想着如何回答,一旁的燕煦便已笑着接道:“寻公子正值大好年华,家中也尚无妻妾,楼兰王这是有心要给寻公子做媒吗?” 楼兰王闻言眼神一亮:“本王的妹妹数年前偶然得了寻公子的一幅画册,一直奉为珍宝,对于寻公子可谓心之神往已久,若公子尚未娶亲,本王有意将我楼兰的珍宝,明珠公主许配与你。” “……”姚凌云听了这话的第一反应不是拒绝,而是抬眸去看燕煦。 果然,燕煦不负所望。 “这可是大好事啊寻公子。”燕煦笑得风光霁月,微弯的双眼里,笑意混杂着玩味,盯着姚凌云直看。 二人对望一眼,姚凌云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听见燕煦肚子里的坏水正咕咕冒着泡的声音。 “寻一介书生,不文不武,实在担不起楼兰王的错爱。” 楼兰王只当他是不好意思,正欲再言,却被燕煦给截胡了。 “午膳时间到了,两位,我们不如一同去用膳,边吃边聊?” 楼兰王斟酌了一下,连连颔首:“也好也好。” 姚凌云却一脸歉意说道:“晚宴之前,大殿下要在元和殿中接见进京的几位首领,虽说一切已准备完毕,但突发状况难免,故而寻便不去了,以免突来事端,扰了二位兴致。” “这……”对方在此时提及尚有事待办,躲避的意图昭然若揭,楼兰王闻之虽略感不快,但毕竟对方所言合情合理,姚寻身为大襄重臣,便是自己,也断没有耽误他办正事的道理。 姚凌云已做好了对方不悦的打算,他甚至希望楼兰王能够不悦,免得在他在乱点鸳鸯谱。 但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啊。 此时,燕煦忽然长叹了一声,转头看着楼兰王,面含歉意,说情道:“寻公子一向如此,尽忠职守,虽是可惜,但毕竟正事要紧,还请楼兰王莫要介怀。” 燕煦本就生的俊秀好看,眼下这般略含歉意的模样更是衬得他斯文俊美,然隐隐又透露着股平视王侯的雍容气度。 楼兰王见之不由一慑。 一国皇子既已开口,他也不好在拦,只能说道:“那寻公子慢走,本王就不拦阻了。” 姚凌云诧异,侧目看去,入眼的是燕煦言笑晏晏的脸,他的一双眼眸微微弯着,谦和文雅,比之chūn日里所绽放的桃李都要胜出三分。 他居然会帮自己? 姚凌云心下疑惑,面上一颔首,道:“那寻便告辞了。” “楼兰王这边请。”待人走远,燕煦起手指引楼兰王往另一个方向而行,“关于寻公子,楼兰王有什么想知道,本皇子定知无不言。” 楼兰王闻言一喜:“殿下请。” 庄严肃穆的元和殿内。 八方来朝,尽显天威。 “宁王用兵如神,右相足智多谋,他们二人辅佐启帝倾扶乱世,开辟了这天下盛世,此次骤然陨落实乃大襄之不辛啊。”乌孙王立于殿中,目含缅怀地笑了笑,但他出口的语气却不见得有多遗憾,只带着点长者的感慨,似喟似地说着。 百官闻言纷纷侧目,昔年乌孙王数度败在宁王手上,他的两个人儿子更是先后折损在宁王手中,且乌孙王此人一向心胸狭隘,此番言论摆明了是话中带话,欺我大襄痛失重臣。 就在众人忿恨不平之际,彦清出列拱手。 “宁王与右相的陨落确实是大襄的不辛。”彦清的语气比之乌孙王方才的还要更加感慨,但他的感慨里有遗憾亦有尊崇,“以他们二人的才华功绩,这并不仅仅只是大襄的不辛,更是这天下之大不辛啊。” 乌孙王不料竟有人会顺着他说的话就这么自己夸上了,不由一怔,他略转了转头,不着痕迹地与旁边的若羌王对视一眼。 “不错。”接话的是楼兰王,“这位大人此言甚是。” 乌孙王面露不愉,楼兰国的小子总是与他作对,但这种不愉仅起一瞬便被他压了下去。 “能得如此赞誉,寻代父亲谢过诸位大王。”姚寻出列,拱手表谢,随后话锋一转,说道,“不过我们中原有句俗话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父亲亦曾说过功成不必在己,我大襄地大物博,人才辈出,后起之秀又何止万千,父亲与宁王身上的担子自会有后来者接过。”姚凌云面含浅笑,笑得从容优雅,仿佛听不出乌孙王话语中的其他含义一般,不疾不徐,继续说道,“诸位在缅怀过去的同时,不妨向前看,以见证我大襄王朝在未来的欣欣向荣之景。” 乌孙王的视线从彦清身上转至姚凌云的身上,堪堪打量一番,问道:“你就是姚相之子,启皇帝所亲口御封的大襄第一才子?” 一个有吸引力的人,身上所具备的不光只是突出的外表,比之更重要的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气质和气场。 显然姚凌云便是这种人。 楼兰王一脸满意地看着他,心下想着方才四皇子对他的大力赞赏,意欲招他为婿的念头更深了。 一旁未发一言的燕煦,饶有兴致的视线在楼兰王和姚凌云的身上来回打转,不知当大哥听闻楼兰王的请求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啊。 此时,身在bào风中心的姚凌云尚不知燕煦心下所打的主意,他微一俯身,谦和道:“乌孙王谬赞了。” 乌孙王一扬眉,说道:“是姚相太过谦虚了,以他之能,这世间能比肩者已在少数,更何况是超越者。” “乌孙王如此看重父亲,倒是令寻颇感到惊讶,亦颇觉荣辛。”姚凌云不由再次一礼,以表感激,默然片刻,他长叹了一声,感慨万千,“然人活一世,终有油尽灯枯之时,最终总要以七尺棺木收埋,乌孙王着实不必过于介怀,人生数十载光yīn过去,已有足够时间令下一代茁壮成长,老迈的陨落,自有新生接替。” 他看重姚孟轩?简直胡说八道! 乌孙王已在心里咒骂了姚孟轩八百遍,本不过是想以此来提醒大襄,你们的开国肱骨已经没有了,不要在摆出这泱泱□□的嘴脸,谁想竟成了他看重姚孟轩? 中原之人果然狡诈非常! 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认了。 “公子言之亦是在理,本王受教了。”乌孙王已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匆匆一言后,便不再理会姚凌云,转而对上位的燕辰说道,“我等几人这次进京拜谒,一路行来,听闻了不少殿下您大赦天下,减免赋税的事情。” 微停顿了下,见燕辰没有出言之意,乌孙王叹了口气,再说道:“西北一带,本就鲜少降水,近年来不知为何更是大旱连连,我等西域诸国生存本就困难,得此良机,我等再次请求,还望殿下看在我们互通有无多年的份上,同样赐恩于我等,减免我西域诸国的各项进贡。”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我大襄大赦天下与你番邦小国有何gān系? 高台上的燕辰,面沉如水,淡淡道:“乌孙王似乎忘了一件事情。” 乌孙王不想对方竟是如此反应,挺着腰板,昂着头,与燕辰遥遥对视,道:“还请殿下示下,让我等别开耳目,再增见闻。” “我大襄有今日的辉煌靠得是举国臣民的共同努力,同舟共济,有志一同。”燕辰面上无波,喜怒不显,说道,“孤大赦天下,凡我大襄国民皆可享受,可乌孙国乃大襄邻国,并非属国,岂有不曾共同患难却同享优待之理?若乌孙王愿意举国归属大襄,那自然可以享受这个待遇。” 乌孙王闻言却有些生气了。 “自大襄建国以来,我乌孙就与大襄缔结邦jiāo,互通有无,当年启帝陛下借道西域,灭匈奴,诛杀西南欲孽,其中便有我乌孙国的一份力,殿下此言未免过河拆桥。” 姚凌云说道:“且不论两年前西域诸国莫名侵犯我西北边境之事,便是乌孙当时与启帝陛下一同抗击匈奴之举,也不过是碍于时与势,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匈奴与西南欲孽勾结,首当其中的就是乌孙国,你们又岂能置身事外。” 乌孙王脸上的不喜更重了,他皱眉说道:“大人此言未免太过直白,口中所言皆为势力盘算,可除去势力的盘算,还有你我两国之间的情分。” “两国邦jiāo需要的是双方的诚意,而非其中一方的妥协。”燕煦并未出列,他轻呵了声,漫然道:“情分并不足以维持邦jiāo,能可维持邦jiāo的是实力,当年西南势大,西域诸国纷纷投靠,甚至数度助其侵扰我大襄边防,彼时本皇子虽尚未出生,但乌孙王予以西南欲孽的帮助,本皇子却至今铭记,不曾忘却,我相信,彼时若大襄式微,你等也不会帮助我们,父皇仁慈,不忍见黎明再受战乱之苦,故而既往不咎,接受尔等朝拜,但这并不代表我大襄会因此任由尔等予取予求。” 乌孙王闻言面色晦暗,燕煦此言看似说理,实则威bī,咄咄bī人之意尽显其中。 楼兰王则是事不关己,他与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你们会臣服于我们,也并非因为情分,真正的关键是我们大襄胜了。”燕辰的视线从西域诸王身上一一扫过,冷然道,“宁王和姚相虽已不在,但我们的国家不会就此而止步,泱泱中华,人才济济,何以不兴?” 若说燕煦方才之言只是敲山震虎,那燕辰此言一出,态度便相当明了。 在场官员,因燕辰之言,顿感踌躇志满,心中豁达,纵横天下之志油然而生。 乌孙王面色溃败,现今的他确实也没有资格与大襄叫嚣,此次他本是想乘着大襄启帝病重,肱骨崩逝,新一代还不成气候之时,讨得那么点好处,借机壮势,好维持乌孙国在西域诸国中的霸主地位。 可谁能料到,这大襄朝廷,竟真如姚凌云所言,已有新生者接替。后生可畏,启帝之子果然不容小觑。 燕辰坐于高位,俯瞰众人,视线在燕煦的身上多留了片刻。 在他最初的印象里,这个最小的弟弟,一向任性恣意,率真无邪,惹人喜爱。 可近年来,随着对方的势力不断在朝堂上扎根,他的变化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经过这几年光yīn的洗练,他最小的弟弟已褪去了一身的稚嫩与飞扬之气,举手投足间,尽是皇室睥睨天下的特殊风采。 恭据守礼,进退有度,眼下他站在那里,长身玉立,举目庄重,他正以自己料想不到的速度快速地成长着。 对于燕煦的变化,燕辰也说不出是欣慰居多,还是失落更甚。 或许身在天家,此生就已注定,不能拥有纯粹的兄弟情义。 燕辰心下一叹,然他目色幽深,神色不起变化,良久,他直身站起,广袖一甩,一锤定音道:“乌孙王此议题我大襄恕难接受,几位这次远道而来,辛苦了,可先行去后殿休息,孤已备下晚宴,届时我等再把酒言欢,共享佳肴。” “有劳殿下。”楼兰王率先一礼赞同。 其他诸王也纷纷表示。 乌孙王虽有不忿,却也不好辩驳,只得随后。 ☆、旧局落,新局起 “就是这样。”笙歌悠扬间,燕煦含笑看着燕辰,将楼兰王的意愿娓娓道出,他出口的声音温和有礼,极易令人心生好感,“楼兰公主对寻公子倾心已久,楼兰王得知了寻公子尚未娶亲,有意成其美事,故而希望大哥你能做主赐婚于他们二人。” 是夜,月明星稀,鸟倚南枝,火树银花映衬着御花园里的湖光水色,在佐以悠扬乐声,空灵缥缈,如梦如幻,人在其间,宛若置身人间仙境一般。 忽而,细细的风一chuī拂,满园花香与酒香邂逅jiāo融,令人闻之一dàng。 话毕,燕煦面上笑意不减,他收回视线,含笑与楼兰王对望一眼。 燕辰闻言甚觉诧异,不由转头望向姚凌云。 适才说话时,燕煦眼角的余光便一直似是无意又十分有心地观察着姚凌云的面上神情,待话语落下,他也不再闪避,微侧着头,斯文、温雅,却也坦坦dàngdàng地盯着姚凌云瞧,那黑漆漆的双眸里含着期待,眼下观来犹显明亮。 但姚凌云看在眼中,却只觉得他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就知道他不可能会帮自己。 姚凌云心下一叹,倾身站了起来,对楼兰王作揖一礼,说道:“寻不过空有才子之名,实则官职低微怎配得上明珠公主。” 楼兰王已听燕煦说了姚凌云整整一个下午的好话,知道对方能为出众,且心细如尘,是不可多得良配,只是他凡事都求面面俱到,故而才有所踌躇。再加上他自己这一日来的感官,便也没将姚凌云的再次拒绝放在心上,反而含笑劝慰道:“关于这点寻公子不必忧心,胞妹一直仰慕公子,这些都不是问题。” 与上午被回绝时的态度截然相反。 姚凌云心下略一沉吟,视线微移,扫过燕煦,眸中乍起一道光亮,但很快又归于宁定,他颇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凝目看着楼兰王,目光诚恳,言语更是真切。 “这些又岂会不是问题,寻与公主数不相识,有无感情基础先暂且不提,姚寻人在中原为官,公主若真下嫁与我,那必得千里迢迢从楼兰来到中原,生活习性天翻地覆,到时公主若是不惯,又该找何人诉说呢?”微顿了顿,姚凌云眼中的淡然,慢慢转为欣赏,与些许遗憾,继续说道,“明珠公主是楼兰三宝之一,乃天下第一绝色,艳名响动天下,姚寻便是身在中原东都亦有所耳闻,因而实在不愿委屈了公主,而叫明珠蒙尘,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委实遗憾,还请楼兰王务必三思。” 姚凌云淡淡的笑着,这种发自真心的笑容,令楼兰王不由得认真思考起他的话中之意。 中原一带不比他们楼兰,女性的地位不高,明珠若真嫁到中原,那势必得约束自己,这,并非他所乐见。 明珠公主是楼兰王唯一的胞妹,一向深得他的喜爱,这么一想,楼兰王内心顿起踟蹰。 燕煦见状,眨了眨眼睛,眼底里因为姚凌云的话语而腾起的复杂情绪顿时消散于无形,他侧首看着姚凌云,笑言道:“寻公子一直推脱,莫不是嫌弃了明珠公主?” 楼兰王闻言脸色不由一变。 “四殿下切莫误会,寻之所言,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姚凌云当即摇头否认,他言笑依旧,出口之际,略显僵持的形势瞬间化为chūn风过境,“殿下与寻相jiāo已久,又岂会不知寻的心意?” 以燕煦早前在楼兰王面前对姚凌云的大力夸赞,确实不该有此论调。 他果然知道了。 燕煦看着姚凌云,双眼微眯,不对,要想拒绝,以姚寻的口才,他应该有更好的方法才是,姚孟轩之死就是最好的借口,可他却偏偏采用了这种惹人不快的推脱之词,为何? 燕煦本也从没指望姚凌云会真得因此而娶了楼兰公主,他只是想恶心他一下罢了,可眼下情况似乎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这厢燕煦尚在思考,那厢楼王却已感不悦。 虽然对方所言在理,但当着西域其他七王的面,楼兰王被推脱的委实有些不高兴了,不由拉下脸道:“胞妹明珠公主乃我楼兰的珍宝,寻公子如此推脱莫不是看不上我楼兰?” “自然不是,楼兰王的厚爱,寻万分感激。”说话间,姚凌云对着楼兰王的方向又是一礼,礼毕后,他没有马上抬起头来,半垂着眼眸,面上平静无波,然周身,一股寂寥之意顿生,“其实除了寻方才所言以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家父方逝不久,寻自幼丧母,是家父一人将我拉扯长大,并教会了我这一身的学识本领,故而寻有意要为家父守孝十年。” 一语既出,全场哗然。 守孝十年? 这也太久了! 但在这样的宴会上,自然不会有人开口提出异议。 姚凌云也没有理会周围的视线,他依旧看着楼兰王,继续说道:“寻实在是不忍耽误了公主,所以才会一直推脱。” 楼兰王不甚了解中原礼节,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对方所说的时间有何不妥之处,他只是突然想起了中原与西域的最大不同之处,也是他最不能理解的地方。 中原人极重孝道,尤其是官场中人,亲属身亡,守孝是比不可少的一轮,而自己居然忘却了这一点。 他们这次进京乃因宁王亡故,而姚孟轩是与宁王一同在对付叛党之时不甚被炸毁身亡的。 当此之时,自己居然还想着将妹妹嫁给他。 楼兰王抬目,入眼的是少年终于难抑悲伤,眼含不舍,眷恋万千。 歉意,从楼兰王的眼中出现,他站了起来,说道:“是本王失察,难为公子了,自罚三杯,此事我们就此揭过。” 话毕,楼兰王当即饮下三杯。 姚凌云笑了笑:“楼兰王是好意,寻感激还来不及,又岂会责怪。” 一直未出声的燕辰突然开口:“既然二位已达成共识,甚好。” 在燕辰的示意下,二人双双回座,一场插曲就此揭过,宴会仍在继续。 燕煦死死地盯着姚凌云,愤懑伴随怒火烧遍了他的全身。 他在利用我! 守孝十年。 当着满朝文武和西域诸王的面,扬言要守孝十年,呵。 即便有人觉得不妥也不好在他国首领面前提出,事后,更不好再提,否则只会落得过泱泱□□重臣,出尔反尔的口实。 他这是彻底拒绝了与其他势力联姻的任何可能,他将自己的身家和性命绑成一线,一同jiāo到大哥手上。 可他凭什么? 燕煦的眼中映着一道戾色,心下愠意更甚。 他姚寻凭的什么? 燕煦转首,但见主位上的燕辰凝目看着姚凌云,眸光闪烁,莞尔成了微笑,这发自内心而露出的表情,平凡而又真实,彻底刺痛了燕煦的内心。 短短一瞬间,燕煦的心,翻天覆地,殃云笼罩。 垂下的头颅,遮去面上几近扭曲的神情,良久,他抬起头来,紧接着,唇角上扬,笑了。 既然你不守本分,非要偏离属于自己的那条道路,停在不该停的地方,乱了别人的生命轨迹,那就……别怪我无情了。 另一旁的燕昱,本未置一词,静看闹剧,此时突然说道:“寻公子至纯至孝,实乃我辈楷模,本皇子甚为倾佩,大襄有臣如此,大哥有伴……读如此,实在幸运,这杯敬你。” 伴读两字间是停顿略长的大喘息。 燕昱此言是间接认可姚凌云所言的守孝十年。 一杯入喉,燕昱搁杯轻笑,一举一动透着说不出的俊雅出尘。 隔岸观火之时,自然是火势越大才越有看头,而关键时刻,提油浇火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秋风萧瑟,卷起枯枝上最后的那几片残叶。 已是秋末时分,眼下正值huáng昏。 西沉的残阳给迟暮的天际,镀上一层无边橙红。 此时的燕辰正坐于院中赏景,他的面前放着一壶茶和几盘外形喜人的小糕点。 视线里,一大一小的两个人正在玩秋千。 是的,玩秋千,而非dàng秋千。 因为小的那个实在是太小了,行动尚不利落,身高也才堪堪过了大的那人的膝盖。 二人一左一右拉着中间那个空dàngdàng的秋千一来一回轻轻地摇晃着。 无聊而又重复的动作,但他们玩得还挺开心的。 幼童清脆的笑声,伴随着年长者的无声笑靥,燕辰看在眼中,听在耳中,内心顿时升起一股暖流。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 燕辰静静地看着他们二人玩闹。 又过了好一会,姚凌云停下了手中摇动的秋千,跨步至幼童的身前蹲下,柔声问道:“阿钦累不累?” 燕子钦摇着小脑袋表示自己不累,还能再玩。 姚凌云见之,眨了眨眼睛,好商好量再问道:“可是寻叔叔累了呢,我们先休息一下,等会再玩好不好呀?” 细碎的晚阳穿过林立的高墙,从枝叶的缝隙间落下斑驳的光圈,可这几近温暖的色调也比不上姚凌云此时眼中的柔光绚烂。 “那好吧,我们先休息一下,等会再玩。”听见姚凌云说自己累了,燕子钦点点头,奶声奶气地表示同意,完了他迈着小短腿跑到燕辰面前,指着姚凌云对燕辰说道,“寻叔叔要抱抱。” “哈?”姚凌云一时没明白过来,这都什么跟什么?他是什么时候要抱抱了?他自己这么不知道。 燕辰同样疑惑。 见燕辰没有动作,燕子钦抬着圆圆的小脸蛋儿,很认真地再说道:“阿钦累了,寻叔叔都会抱着阿钦走,寻叔叔累了当然也要抱抱,可是阿钦还太小,抱不动寻叔叔,所以大伯先抱抱。” …… 一时间,燕辰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应。 姚凌云还蹲在原地,半撑着脸,憋着笑,好整以暇地望着燕辰,眉峰轻扬,黑色眼睛里满含狡黠,似是真在等着燕辰过去抱他一样。 燕辰垂目看了看身前眨巴眨巴眼的燕子钦,在转目看向姚凌云,眼神示意他别再闹了。 二人只jiāo换了一下视线,却也心有灵犀,不必多言。 姚凌云站了起来,拍拍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闲闲踱步过来,一把将燕子钦抱进怀里,坐在一旁的位置上,伸出的手在人的鼻子上轻轻点了点:“你还小所以才要抱,寻叔叔已经是大人了,大人不需要大人抱抱。” 燕辰闻言,脑中不由浮现昨夜对方被自己抱上chuáng榻的情形,笑了起来。 燕子钦似懂非懂,不过这都不重要,他挣扎着要下地。 “阿钦不累,阿钦不要抱抱。” “好好好。”姚凌云小心地将人放下地,喂他喝了杯温水,又吃了几块糕点,也便随他自个儿玩去了,不远处还立着不少的宫人,看个孩子总还是可以的。 见人忙完了,燕辰倒了杯温茶给他递到手边。 姚凌云十分自然地抬手接过,喝了一口,又被燕辰接回放在桌面上。 “累了?” 姚凌云点点头,看着燕子钦蹦蹦跳跳的背影不由勾起嘴角。 良久,他转回视线,半托着脸,看着燕辰,问道:“你忙完了?” 燕辰颔首:“蜀地多面环山,冬chūn易旱,夏秋易涝,此次灾情并不严重,赈灾银款也已拨下,但这么多年来,蜀中一代一直旧灾重演,长此以往劳民伤财,四弟所提出的造堰建陂,以此拦截河流,改变水位,并蓄洪抗旱的方法,不失为上上之策。” 姚凌云想了想,目光突然变得幽深遥远起来:“兴建水利,这个想法,我记得你以前也曾说过。” “嗯。”燕辰笑了笑,出口的声调仍平,“只是建陂造堰的工程过于繁琐复杂,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也需要更加jīng细设计和测量,彼时大襄国政刚刚步上正规,还不是时机,但现在一切外患已去,也是时候了。” 姚凌云静静听着燕辰讲述,他的话音里没有半分不悦。 他本就是这么豁达宽厚之人。 秋风扑面,鼻端隐有幽香传来,姚凌云略一诧异,循香望去,院中的一树桂花竟还未凋零,嫩huáng的花瓣在桂树枝头上悄然吐蕊,细细的风一拂,暗香盈袖,沁人心脾。 姚凌云诧异:“这个时间居然还有桂花未落。” 燕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亦觉惊诧,说道:“这是好兆头,希望来年能少一些天灾,天佑我大襄,河清海晏,百姓安泰。” 姚凌云:“一定会的。” 夕阳的暖光泼洒大地,燕子钦稚嫩的童语不时在院落里响起,空气中满是淡淡的暖意弥漫,安然而又闲适。 “我今日入宫时听闻昨日左相又给陛下递了拜帖。”良久,是姚凌云开口打破了沉寂,“而这次,陛下见他了。” 燕辰点头。 “左相一向不喜四殿下过多接触朝堂之事,可四殿下近来的行动,却是越来越频繁了。”微顿了顿,姚凌云看着燕辰,再度道出早前被燕辰压下的疑问,“我记得当时殿下入朝,还是你出面说服的左相与贵妃二人。” 燕辰岂会不知对方所言意在探问,但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燕辰避开话题,只道:“他们希望四弟能做个闲散王侯,平平顺顺地度过一生。” 姚凌云闻言,眨了眨眼,就这么看燕辰,半晌,说道:“还是不能告诉我?” 姚凌云出口之言虽是探问,可燕辰却感受到了对方的步步紧bī,无奈一叹:“阿寻,这事你别问。” 对方既言明不想继续这话题,姚凌云也便不在多言,只是想想仍是不满,明明握有敌方的弱点在手却偏偏不去运用,真是榆木脑袋! 越想越气,姚凌云不由出声埋怨道:“你倒是看得开,好歹总要为自己想一想。” “不是已经有你为我着想了?”燕辰一笑,轻描淡写地说着,唇角扬起一抹笃定。 他说话的声音始终不疾不徐,令闻者舒心。 发脾气这种事情,也是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姚凌云看着他,一口火气被堵在了心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难受得紧,末了,只能哼哼两声:“没空。” 话毕也再不理他,起身走向燕子钦。 燕辰失笑摇头。 不过这样闹脾气的姚寻,可不多见啊,这么想着,燕辰也不由抬步向那二人走去。 ☆、暗箭 chūn,越过寒冬的囚笼,虽触目衰草,但不阻万物复苏。 不过,早chūn,天犹寒。 初chūn的huáng昏,在明暗jiāo替的瞬间,满目云霞皆被镀上一层凄凉,目之所及,一片苍茫。 望花楼中,四皇子燕煦在窗边负手,视线于天际流连往返,他在追念往昔,好半响,他微微侧首看向室内,开口问道:“确定属实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旁人听来定一头雾水,可屋内那人却像是能察觉到他在想什么似的,略偏了偏头,轻轻瞥了燕煦一眼,点头:“确定无误。”顿了顿,慕容淮有些好奇,又带点探寻地问道,“你在伤心吗?” 燕煦悠然回身,笑了一下,鼻端空气的流动速度变慢,顿时清雅茶香混着些许酒香萦绕于鼻,燕煦不置可否,抬步走进,说道:“娘亲若知,定会很伤心。” 慕容淮认真地打量着走进坐下的燕煦,他的一双眼睛,形似桃花,眼角狭而眼尾长,风流多情,当他神情专注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那视线很难让人忽略不计,很少有人能在慕容淮的视线下淡定自如。 但燕煦却做到了,他抬手拿起一杯茶,轻轻抿上一口,文雅闲适,不疾不徐。 杯茶下肚,燕煦手捏茶杯,抬目回看慕容淮,他的视线专注而又安静,像个尚且不懂得情爱,却已知晓何为一心一意的天真少年。 最终还是慕容淮先败下阵来,他略略垂眸,移开视线,不着痕迹地撩起衣袖,为自己倒上一杯酒。 “那殿下打算如何替令堂解决此事?” 燕煦长长地叹了一声,说道:“相信感情,实在是这世上最能伤害自己的行为之一,将自己的弱点毫无保留地展示给别人,便等同将自己的性命拱手jiāo托,予对方伤害自己的权力,娘亲是大襄国母,身份尊贵,断不能承受这种危险。”微顿,燕煦温和一笑,神色真挚,声色诚挚地请教道,“釜底抽薪,公子以为如何?” 慕容淮很喜欢燕煦这副乖乖巧巧的模样,即便明知对方是装的,可当下望之仍觉顺眼非常,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里都透出说不上来的熨贴与舒展。 慕容淮微挑了挑眉,笑言道:“愿闻其详。” 上好的青瓷杯仍旧被燕煦捏在指间,手,是宛如白玉一般的手,闻名天下的越窑青瓷被他捏在手里,竟也被衬托的有些黯然失色,直叫人怀疑这寒酸玩意儿是如何被冠上瓷中之母的称谓的。 燕煦把玩着茶杯,举止风雅,意态悠闲,含笑的眼眸透着股漫不经心,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中也不过是烟云过眼一般,他闲闲说道:“她的仰仗既是二哥,那便将二哥拉下马来吧。” 慕容淮闻言一怔。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已足够了解燕煦,所以他知道对方此时虽然说的漫不经心,但内心是真的起了这个心思,慕容淮敛目沉思了半刻,摇了摇头,不甚赞同道:“殿下所言确实是个釜底抽薪的好主意,但眼下并无可乘之机,殿下不妨先收敛锋芒,静待时机。” 燕煦却不这么想,慢悠悠放下茶杯,泰然自若道:“等,是一种很消极的态度,在这之前我已蜇伏的太久太久,而将毕生所有的耐心尽数耗尽,从今往后,等,不再是本皇子的做事风格。” 话至一半,燕煦忽然直直地看向慕容淮,眼梢扬起,眸中乍染半分严峻,出口的声音也好似裹了一块寒冰。 慕容淮见其神色,身子不易察觉地震了一震,可他掩饰的很好,叫人看不出端倪。 “bī虎伤人才是我们的目的,眼下时机,若贸然行动,只怕bī虎不成,反被虎嗜。”慕容淮垂目思考良久,依旧摇头,坚持己见,“山雨欲来风满楼,可是殿下,这风已刮的太久,早错过最佳的下雨时机,一鼓作气,再而衰啊。” 燕煦轻笑了下,漫然道:“已经过去的时机,过便过了,我们再造不就好了?” 慕容淮闻言又是一惊。 然不待他有所表示,燕煦已再度开口道:“所谓的最佳时机除了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以外,还要看敌方的准备如何,眼下对方毫无所备,我方好整以暇,又怎会不是时机?”说话间,燕煦漫不经意的眼中,掠起一阵冷酷的杀意,出口的声音也随之低了几分,“京师之地,虎xué龙蟠,惊雷既已出现,那bào雨就必得落下,而要浑水摸鱼最好的办法就是搅乱这一池chūn水。” “池水既乱,自然就看不清内里情形,普通小鱼也罢,若是鱼儿足够牙尖齿利,伤的只怕是那摸鱼之人。”知晓对方心意已定,慕容淮也不再劝诫,然该有的提点,还是得说,“要对付二皇子,并非易事。” 这点燕煦赞同,点了点头,道:“虽非易事,却也并非没有办法。” 慕容淮颇感兴趣:“哦?” 燕煦挑眉一笑:“当一个人的执念,已深植心中,那只要针对这点下手,再处理起来就不会有太大的困难,甚至只要稍加撩拨,便可成就燎原之势。” 燕昱的执念啊。 慕容淮思付一瞬,问道:“殿下打算怎么做?” 燕煦突然谦恭一笑,斯文,温雅,还带了点稚嫩,说道:“这就要问慕容公子你了。” 慕容淮疑惑:“嗯?” “你不是我的谋士吗?”燕煦眨了眨眼,冲人微微一笑,“眼下正是公子你挺身而出,为本皇子出谋划策的时候。” 比之二人初见时,燕煦清瘦了很多,就连面上的轮廓都瘦的有些变了,神色虽与以往一般无二,但整个人气质却已完全不同,不见稚嫩,变得镇定而又安静。 可这样的燕煦却令慕容淮更加侧目,他欣赏他,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 慕容淮凝目看着燕煦,含笑的眼眸顺势带上几分难辨真假的宠溺意味。 可这,不是燕煦想要从他脸上看到的神情,一愣,问道:“你笑什么?” 慕容淮依旧笑着,眸光深沉,说:“人啊,大多数时候,只有自己才明白自己在笑什么,宣之于口,就没那么好笑了。” 燕煦点头:“我也就随口一问,你不说也无妨。”微一耸肩,随后,燕煦的唇角眉角又捎上了熟悉的微笑,随意又舒展,却透着股与往昔不同的严肃和认真,“但前面的问题,我很在意。” 听闻此言,慕容淮难免有些失落,他顺势抬手将酒杯送到唇边,借此掩去唇角浮起的一抹黯淡,问道:“殿下可知,片言折狱之典故?” 燕煦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要挑起事端,不一定要亲自介入,有时候只需要几句话,甚至几趟路便可成事。”慕容淮放下酒杯,侃侃而谈道,“就如殿下方才所说的,以对方的弱点为饵,迫他动手,诱敌出dòng。” 燕煦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眼珠转了转,问道:“可若诱敌不成,反成破绽又当如何?” 慕容淮沉吟片刻,笑着摇头:“我想,不会。” 燕煦好奇:“哦?此话何解?” 慕容淮:“这只是淮的猜测。” “猜测不用凭据吗?”燕煦并不苟同,“慕容公子看着可不像信口雌huáng之人。” “有凭据的叫推论,而非猜测。” “那端倪呢?” 慕容淮一笑,道出一个名字:“叶行风。” 燕煦眉间的疑问更甚:“嗯?” 慕容淮解释道:“淮在江南所识之人,乃是二皇子账下谋士,是个剑走偏锋,喜爱挑战之人。” 燕煦闻言,思索片刻,便明了慕容淮意欲表达之意。他抬目对慕容淮笑了一下,很是无奈,叹息道:“所以这个头还是得由我来起。” “主角皆已就位,殿下既想看戏,搭个戏台,也不算吃亏,总是要出点力不是?” 天色慢慢变暗,暮霭渐沉,亭台楼阁缓缓陷入一片迷蒙的夜色之中,望花楼外,一盏盏灯接连不断地亮起来,如银河蜿蜒,照亮整个东都城。 燕煦又是一叹,道:“也罢,那我明日就先去一趟宜安殿,然后再去芳菲殿看望母妃吧。” 同一时段。 望花楼对面的百花楼中。 因时未入夜,百花楼内,一片宁静。 百花楼最顶层的小暖阁内,亦有一人临窗遥望。 姚凌云凭栏而站,闲适地望着百花楼外的景色,chūn风徐徐,姚凌云深吸一口气,入鼻的空气,凉凉的,带着股百花的甜美芬芳。 在内里闲坐着的清馆修竹,正垂着头,一下一下地打着哈欠。 chūn风泄入,料峭入骨,修竹顿时惊醒过来。 “我说寻公子,您一大早的叫我过来,又不说有什么事,你到底是要gān什么?” “一大早?”窗边的人闻言回首,语含惊诧,倚栏带笑,轻袍缓绶,衣袂飘飘,于暮色下透着股说不出的出尘飘逸之感,“这日头都快下山了,你居然还说一大早?” “对于做我们这行的人来说,只要是日头还没有下去的时间,就都是早的。”修竹摆摆手,状似不愿与他多言一般,没好气道,“你有什么事儿快说,说完了我兴许还能在睡个一时半会儿的。” 姚凌云凝目看着他,眸光随着眼角挑动,堪堪带出的笑意仿佛流泻而出的一室暖阳,慢悠悠说道:“我是来看莲姨的,顺便问一下你们这边的情况。” 赶巧莲姨不在,所以你就找我了? 这是姚凌云未说出口的话。 修竹感到心累,不过既然谈及正事,他也敛下了面上散漫神色,认真道:“慕容淮还是和以前一样,三不五时的都会来我们楼里逛一逛,左相亦同,但他们两人并无任何jiāo集,点的姑娘不同,选的房间也完全不同。”斟酌半晌,修竹笃定道,“根据我这一阵子的观察,即可确定他们并无关联。” 姚凌云起手抵着下颚,沉吟了半晌,再问道:“那望花楼那边?” “亦无动静。”修竹摇头,“倒是有见四皇子本人出入过几次。” 难道左相是真的不支持四殿下夺位,一切都仅是自己多心而已? 姚凌云心下疑惑,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举目外看。 百花楼是东都城内最高的建筑之一,从他所站的地方远望,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山峦尽头。 眼下姚凌云的视线内,西下的暖阳从延绵无尽的山峦处渐渐落下,暮色从天边一点一点铺陈开来,墨绿的山峰被慢慢镀上一层温柔的光,艳阳尽头,薄雾开始从远方山间慢慢飘散,缓缓晕染周遭环境。 同为燕氏皇脉,四殿下亦非扶不起之人,那左相为何不愿支持自己的侄儿? 亦或是如那山涧薄雾一般,虽未动作却在悄无声息间掌控天地。 “你说这奇怪不奇怪,作为一个舅舅居然不支持自己的外甥。”见人如此,修竹突然开口,懒洋洋地说着,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的声音少了平日所惯闻的恣意洒脱,多了些许嘲讽意味。 对其口气,姚凌云不甚在意,只道:“若非觉得奇怪,我又何必让你留意。” 修竹双手一摊,又恢复了漫然随性之态:“眼下查不出任何端倪,唯有两种可能。” 姚凌云请教道:“哪两种?” 修竹一本正经道:“一者,他们真无jiāo集;二者,藏得太深。” “……”这极不正经却又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结论,使得姚凌云一时竟无言以对,沉默半晌,对其竖起一个大拇指,称赞道,“有理有据,值得夸赞。” 修竹:“好说,就赏huáng金百两吧。” 姚凌云:“成,等莲姨回来,你直接向她讨要,就说是我同意的。” 修竹:“……” 这还不得被莲姨扒层皮了,说我又欺负你,这个人的心绝对是黑的! 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良久,修竹起身,走至姚凌云身侧,外看,俯瞰整座皇城。 日暮,风起,晚霞渐消,明月攀升。 皇城内氤氲着些许薄雾,点燃的万家灯火与明月一同,将这一方天空照得彷如白昼亮堂,修竹昂首,视线稍稍拉远,便能看见不远处的皇城,宏伟的建筑群在月下铺展开来,气势磅礴无匹。 就在这时,修竹突然开口说道:“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一问你。” “嗯?”对方突然转变语气,姚凌云一时错愕,不由侧目看他,诧异问道,“何事?” 修竹同样转首,与之对视,他面上的表情一反常态般的平静无波,无喜无怒,因而显得十分严肃:“年前我便一直有所听闻,从某些朝中大臣的口中,听他们说你当着西域来使的面,放话说要为右相守孝十年?” 不料对方问的居然是这件事,姚凌云又是一怔,可最初的惊讶过后,他便恢复常态,点了点头:“是啊。”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面含笑意,仿佛这不过区区小事,不值一问。 见他态度,修竹皱眉:“你可知你这样做的后果。” 姚凌云不甚在意挑眉:“能有什么后果,这本就是我心之所求。” “阿寻。”见人如此态度,修竹眉间的褶皱不由更深了,“你就不怕他负了你?” 修竹的母亲,也是当年被姚孟轩救下的妇孺之一,用她临死前最后的话语自述,她是幸运,但同样也是不幸的。 当年被姚孟轩救下以后,她认识了一个商人,二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妻,并诞下修竹,但这样平和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自古男儿皆薄幸,在修竹三岁那年,生意渐渐做大的修竹父亲,结识了另一个女子,感情急速升温,其父不顾众怒,执意要迎娶那人为二房夫人。 修竹的母亲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当夜便撰写了一纸休书,休了自己的丈夫,并带着年仅三岁修竹投奔百花楼。 百花楼日渐壮大之后,莲姨也曾想过要让那个男人付出代价,可修竹的母亲却出面阻止了她。 她说,她相信当初对方许诺之时,所说的诺言都是真的,只是爱情经不住时间的消磨最终变了质,她不怨他,她甚至很感谢他曾经给她的那段美好记忆,以及他们共同孩子,恭行,陆恭行。 修竹进入百花楼后,便与姚寻结识,说来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比燕辰短。 修竹也一直将姚寻视为亲弟,故而他实在不想对方步上自己母亲的后尘。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姚凌云适时开口,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可看着修竹的眼却异常明亮,他目中带笑,澈空如水,“我相信他。” 修竹嗤笑:“当年母亲也是这样相信的,可最后她所得到的又是什么?” “感情的事,不是这么算的,恭行哥哥。”姚凌云凝目看着他,“在这世间最无法计算的事情,就是情分,若感情也能与买卖一样,一份一份算的清清楚楚,那这世间又何来那么多恩怨情仇。” 头顶的月轮渐渐攀升,脚下人流亦渐趋增多,偶尔有风拂面而过,带来的气息也是热烈而嘈杂的,随着人流的增加,百花楼内乐声渐起,清若银铃微动的琵琶声和着歌声从楼下传来,仿若珠落玉盘,甚为好听。 姚凌云在这样的氛围下,慢慢开口说道:“我愿意相信他,同样的他也愿意相信,我们彼此是平等的,你担心有一天他会负我,这点我并不能否认,毕竟未来之事谁也无法预料,可同样的,也有可能是我在未来的某一天辜负了他。” 修竹本想在说些什么,但当他看着姚凌云的脸,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对方的眼,澄澈通明,好似他只是在陈述一件在寻常不过的事实。 修竹,本名陆恭行的修竹,也只能奉天之命,点到即止。 “也罢,这是你的人生,你觉得值得便好。” ☆、不入虎xué焉得虎子 时正午,乌云遮日,天候yīn沉,雨,将下未下。 书房内,燕昱正伏在案前写字,一笔一顿,一顿一停,桌旁一角,茶烟袅袅上升。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直至烟痕无终,茶水冰冷。 屋外忽然有脚步声传来,不出一会儿,便有人敲开房门进入。 步入室内的人,在燕昱身前一丈远处停步,躬身唤道:“殿下。” 燕昱搁笔,抬首,见是管家亲来,一怔,虽未置一词,然视线已带着疑惑看去。 管家再向前走近了几步,小声道:“是那位来了。” 燕昱闻言皱眉,下意识向窗外看去。 林木含翠,烟水茫茫,窗户外面,不知何时竟下起了小雨。 雨打窗檐,沙沙作响,透过半掩的窗子望去,远处天空乌云密布,风涌云动,但雨势却不大,很小,极小,细碎的雨丝随风飘入屋内,落在墨迹已gān的宣纸之上,转瞬消散,毫无踪迹。 然天虽yīn沉,但天光且亮,那人为何会在此时出现在此,难道…… 是宫中出现变故? 想到此处,燕昱当即起身向外,朝着偏殿方向走去,他走的很快,衣袂摆动间携急风相随。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燕昱已至偏殿。 偏殿正中。 有一人背对房门而站。 燕昱进入后,挥手示意身后管家将门带上。 待屋内只剩其与己二人时,燕昱开口道:“你怎会在这个时间点上亲自过来?” 屋内之人闻言转身,拉下头上帽兜,端庄恬淡、泰然自若,面相很有亲切感,让人观之便觉怡然舒适。 是樱珠。 宁贵妃的贴身侍婢樱珠。 “计划有变。”樱珠开口,声音透着显而易见的急迫,与她的面相气质截然相悖,“近日四殿下常往宜安殿之事殿下当已知晓?” 燕昱点头,藏在衣摆下的手在听到樱珠的话时微颤了一颤,面色也染上了些许不仔细辨别就无法察觉的艰涩。 他已许久没有见过启帝,他的父亲。 樱珠说得很急,自是没有注意到燕昱的异样,见人点头,她继续道:“今日也是同样,四殿下先是去了一趟宜安殿请安,但这次不知为何为,他停留的时间特别长久,从宜安殿出来后,他便与贵妃闭门秘谈,虽不知内容为何,但从他离开芳菲殿开始,宁苏青便心事重重,陷入了惶恐,我几番试探询问,她都不曾透露只言片语,可她神情里的心灰意冷难以掩饰,她甚至又问起了二十几年的旧事。” 想起宁苏青提起旧事旧人时候的表情。 微微勾起的嘴角,略略垂下的眼帘,长长的睫毛在面颊上落下扇形的yīn影,她看着像是在笑,然实际却是陷入悲伤无法自拔,她在怀念,怀念那段已经过去的日子。 思及此处,樱珠心下冷哼了一声。 悲伤?怀念?她宁苏青有什么资格悲伤? 她一个杀人凶手,她有什么资格怀念? 滔天怒意,在樱珠的心下翻涌,可她的面上却为显分毫,依旧是带点急切的样子。 情绪隐藏的非常之好,足见其心思之深沉。 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向燕氏讨回一个公道,这天下终将如你所愿!您安心。 樱珠面色不改,注视着燕昱,再开口道:“这阵子我也曾数次到宜安殿附近探查过,虽无大变,但从内中飘出的药味明显重了很多。” 即便心有预料,可闻言的当下,燕昱依旧一惊,目色也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燕昱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怀疑,父皇身体……拖不住了?” 樱珠点头:“他早已是qiáng弩之末,一直以药物续命,燕骁和姚孟轩的死无异于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从那之后齐御风进出宜安殿的次数明显增加了,时间也变长了很多。” 燕昱缄默未语,同时缓缓地低下了头,敛下的双眼令人无法窥见其中神色。 可樱珠却还是察觉到了。 他在伤怀,他在犹豫,亦在权衡利弊。 看着这样的燕昱,樱珠稍稍踌躇了下,但仅只一瞬,事已至此,她早已没了回头的余地,那就拿出勇气赌一赌吧,不入虎xué焉得虎子。 下定决心的樱珠,仿佛看不到燕昱的挣扎一般,直接开口点破了对方当下处境,咬字重如千钧。 “启帝若此时身亡,那承监国之责的大皇子,便可名正言顺的登基为帝,殿下您该早做打算。” 燕昱闻言,抬起头看了樱珠一眼,这一眼没有任何情绪流动,无波无谰的仿佛严冬结冰的湖面一般。 樱珠见状,眉峰微微一动,再说道:“姑姑知道,殿下您仁德贤善,不忍同室操戈,不想走至这最后一步,但眼下情况已迫在眉睫,还望殿下早做打算。”顿了顿,樱珠长叹一声,“殿下,这不仅仅只是为了您自己,这也是您母亲对您的期望,未能登上后位是她一生的遗憾,而这最后期盼唯有您可以替她完成。” 樱珠出口的语气低沉婉转,每一个字都刻意敲击着燕昱的理智,她是故意的,她的无奈,她的音调,甚至她的措辞,都是jīng挑细选,专门用来挑拨燕昱内心最后的防线。 “贤淑皇后因西南王的丧心病狂而被炸死在临时行宫之中,启帝因此愧疚不已,指天发誓除她以外终身不再另立皇后,可您的母亲同样也是死于西南余孽之手啊,当初若非启帝判断失误整军拔营南下,娘娘也不会死,可他却连娘娘最后的要求都不愿答应,只为了向世人彰显自己说一不二的虚伪面具!” 死人最能影响活人的地方,便是在于他们最后所留下的遗言。 他们一生最后的遗憾,在经过死亡的升华后,往往会被美化成为生存者的信念与教诲。 即便所谓的遗言,仅是一面之词。 樱珠的话一字一字,敲击着燕昱的心门,他面上的血色逐一散去,归为一片惨白,最后燕昱抬头,所有的豫色皆尽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狠绝。 是了,便是不自己,也要为母亲,为江南烛启山庄中那些支持自己的人而跨出这一步! “母亲的期望,我从不曾忘怀,这些事若非姑姑告知,我大概至今还被瞒在鼓里。” 见人神色,樱珠心下紧绷的神经随之松了开来,至少已成功了一半。 “当年跟在娘娘身边的人,除我之外,其他的都死绝了,再加上宫中一向流传着娘娘淡薄名利,无心后位之言,若非当时我人在现场,这些事情也无从得知。”樱珠看着燕昱,慢慢缓下了语调,说话间,她心念微转,继而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道,“当初若非宁贵妃有心,我一个侍婢,无权无势,只怕早已重伤不治而亡,他日殿下登上大位,还请看在老奴的面子上,善待于她,和四殿下。” 燕昱转眸看了樱珠一眼,却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只道:“四弟近来,可是动作频频啊。” 樱珠娴雅一笑:“四殿下的动作,于殿下而言,想必不过是些小打小闹。” 燕昱挑了挑眉,也笑了,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见人如此,樱珠也知眼前不是谈论此事的时机,念头再转,说道:“殿下若有打算,动用那颗暗棋也无妨。” 燕昱一怔:“若真走上这一步,那他必死无疑。” 樱珠看着燕昱,神色坚定:“不论是我还是他,我们苟且至此都是为了一偿娘娘之恩,能为殿下献力,是他的荣幸。” 坚定的神态,笃定的语气,燕昱见之,原本无波的脸上漾起了微澜,心下划过一股暖流,他不由放缓了开口的语调:“这事我会斟酌,你先回去,切记小心,莫惹人疑窦。” 樱珠点点头,俯身一礼:“嗯,那老奴告退。” 樱珠走后,燕昱站在原地愣神了很久,恰逢清风推窗,冷意唤回他的神志,让他得以望见眼前这烟雨山河。 燕昱起步走向窗边,看着窗外景色。 燕昱专注的眼神中,掩藏了深重的孤独感,自她去后,他已许久未曾开怀一笑了。 这一步要夸出吗? 扪心自问间,燕昱转身,走出偏殿。 燕昱寻来时,叶行风正慵懒惬意地坐在后院竹林的亭子内,身侧摆着一壶酒,膝前放着一尾琴,他一手执杯,一手抚琴,随着酒水灌下,指尖亦同时勾出几个孤零零的残音。 燕昱遥遥走来,身后,有一下人为他执伞挡雨,跨入亭内,燕昱挑了挑眉,漫声道:“行风还真是好兴致。” 叶行风见状,视线扫过燕昱身后正收伞的侍从,放下古琴,起身,一礼。 “行风见过主公。” 燕昱起手示意他起身,手腕顺势向后一挥,身后侍从得令退下。 见人退下,叶行风又回复了一贯的散漫,指了指长椅上的酒壶,问道:“殿下要来一杯吗?” 燕昱没有理会他的邀请,只负手看雨。他目色幽暗,神色不明,好半晌,开门见山道:“我得到消息,父皇病重,此事你如何看法?” 叶行风闻言一惊,他的眼神迅速而隐蔽地瞟向燕昱,而后又极为巧妙地错开视线,沉吟半晌,略带踌躇问道:“所谓病重,何意?”顿了顿,良久,叶行风缓声再道,“回天乏术?” 燕昱皱眉,侧首,不动声色地盯着叶行风,漆黑的眸子丝毫不见平日里的大气平和,唯有让人心寒幽暗,视线迫人。 叶行风见状又是一惊,内心紧随一颤,看着面前挺拔的背影,一瞬间,叶行风居然产生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好似眼下不是自己在给他建议,而是他在左右自己的想法。 “就以最坏的打算为前提,”言语间,燕昱敛下了面上不善,不甚在意地一扬手,示意对方但说无妨。 叶行风眼眸微转,瞳孔里的惊诧随之转换成一贯的洒脱漫然。 一个人能承受的东西是很有限的,过分执着只会让自己陷入到不知名的危险境地,要长久安全地走下去,就得适时地无视一些事,忘记一些事。 福祸无门,通常自遭。叶行风深谙此理,故而他从不越界。 他看似散漫,实则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 叶行风思付了一会儿,挑了挑眉,语气如常说道:“殿下在这场夺嫡之争中,本就没有多大的优势,亦或者说除了大皇子以外,其他的人在这场夺嫡之争中,都没有优势,你们的举动说白了是从大殿的口中抢食,如此情景,那便只有孤注一掷,才有活下来的机会。” “孤注一掷……吗?”燕昱默念这几个字,眼底眉间的神情辨不分明。 “是,想来殿下也很清楚,若殿下得到的消息无误,那么要想顺利登上大位,眼下唯有二法,一者从陛下方面下手,伪造诏书,二者。”叶行风心下一窒,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出口的语气也一般无二,“直接从大殿下方面下手。” “那行风如何建议?” 叶行风想了想,斟酌再三还是毫无保留地道出心中所想:“当初殿下答应与南方氏族联姻,可两年过去了,殿下至今仍未履行承诺,南方一脉对此事多有抱怨,于殿下不利,若要执行前者,那殿下你必须要先行迎娶皇子妃,但目前启帝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大殿下便是以此为由而拒绝选妃,这也是此前殿下您迟迟没有兑现对南方氏族承诺的理由,故而行风以为,当此之时,殿下若迎娶皇子妃,不妥。” “所以……”燕昱收回了流连竹梢的视线,侧首看着叶行风,薄凉与冷酷凝在他的眼眸之中,嘴唇抿成锋利的直线,也不说话,一时间只剩细碎的雨声与风声jiāo缠,良久,燕昱才继续说道,“你赞成后者。” 叶行风颔首:“兵贵神速,时机一向稍纵即逝,以殿下如今的处境,此时不把握,只怕功亏一篑。”对燕昱面上的神情变化,叶行风仿若未见,没有半分诧异,细细思索一番,再道,“不入虎xué焉得虎子?” 松涛阵阵,滴水叮咚,燕昱抬腿向亭边走了几步,负手,嘴里却还是问出了他原本欲问,但叶行风已然回答了的问题:“是否太急了些?” 叶行风一怔,继而一惊,他下意识抬眸看着燕昱的背影,对方这是要经自己这个谋士的嘴将他心中的的决断讲出,他日秋后算账,只怕自己将首当其冲。 然叶行风虽已明了燕昱心意,可他的气势却不由自主地燃了起来,唇角未翘已现三分笑。 “是急了,但现今局势如此,缓难济急,唯有急步应之。” 自从湖广回京后,二殿下便与以往不同了,这种不同于叶行风而言是幸,亦是不幸。 曰幸,乃因雄心壮志得以彻底施展。 曰不幸,不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燕昱沉默,良久,起手示意:“你先退下。” “行风告退。” 细雨连绵,清风涤dàng,满目苍翠,远远望去似万顷碧波,茂竹夹道,林叶随风轻响。 燕昱再次感到了孤寂和迷茫,其中甚至更添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酸楚。 那又或者不是酸楚,而是别的什么。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他是怨恨启帝的,恨他误了母亲的生死,怨他对自己的不闻不问。可即便如此,他也依旧忍不住地向往他,憧憬他,他的父亲无疑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人,身为人子让他如何能为之骄傲? 得知消息之时,燕昱心中只觉悲凉,天下名医汇聚皇城,就算如此也是回天乏术吗? 可这个帝位若非他亲手所赐,自己得之又有何意义? 清风捎来寒意,带起垂落肩上的发丝,扫过脸际,迷了眼,燕昱抬手,勾下面上发丝。 他的手,白皙、纤长,甚至带了些许文气,但就是这样的一双手,随意指使便能决定数万人的生生死死。 燕昱侧首,看着这一双增添杀戮的手,良久他眼底的犹疑和踟蹰渐渐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被蒙上了一层寒意的坚定。 十指并收,这便是手掌大权的好处,站在万人之上决定他人的生生死死。 权力就似一杯毒酒,明知有毒,仍愈饮愈醉,至死方休。 若他已注定了此生孤独,那至少要让他站上这令他付出一切,使他孤独一生的王皇权之巅。 ☆、芳菲无禅 崭新的一日于晨光破晓中苏醒,曙光如金遍洒。 向来宁静安逸的芳菲殿,在这日清晨分外忙碌,来往的宫人在樱珠地张罗下清扫着庭院中被昨夜骤雨打落而下的花瓣,末了,再布上香案素果以备。 今日,是护国寺的无禅大师,奉诏进宫为宁贵妃讲佛解经的日子。 天青云阔,窗台边上一瓶新桃在晨曦下反she着粼粼金光。 “许久不见芳菲殿这么热闹了。”姚凌云站在窗边,抬起的手不经意地拨弄着桃花花蕾,可他的视线却是朝里的,落在正往奏折上做下最后一笔的燕辰身上,“以往娘娘一向都是在秋来之时,亲身前往无相山参拜,近日何以会突然起了兴致召无禅大师入宫礼佛?” 早朝刚过不久,燕辰与姚凌云二人照常在御书房内商讨政事。 诸事处理完毕,姚凌云移开了话头,道出心中疑问。 燕辰收笔抬头,朝姚凌云的方向看去,对方身后的窗棂上,隐约可见树影婆娑,人与景,相辅相成,婉约成画。 迟疑,在燕辰的内心一晃而过,一瞬之间,他做下了决定。 起身上前几步站到对方身边,抬手碰了碰粉嫩的桃花花瓣,笑道:“母妃一向诚心笃信,近年来皇室风波不断,母妃此举许是为了替父皇祈福。” 姚凌云闻言颔首,他本人也是这么想的。 他一向敬重宁苏青,在他尚且年幼不知世情之前,他就已经从她身上看到了这个世上最纯粹的真情,宁贵妃看着所有皇子的眼神,都是一样的,温暖,宽容,一心一意。 她很单纯,当然这种单纯所指的并非世事不谙,而是大彻大悟后的了然。在这座皇城里,她是最纯粹的那一个,始终如一,心志坚定。 与无声之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华,锋芒内敛,返璞归真,拥有此等心性者,除她之外,姚凌云此生不曾见过第二个。 “在想什么?” 姚凌云在笑,那笑,透着股怀念的味道,温柔的暖意从他的眼角眉梢间不着痕迹地显露出来,看得燕辰心下一动,拂花的手不由向上抬起,轻抚上姚凌云的脸颊。 姚凌云先是一怔,也不拂开燕辰的手,只挑起眉峰,漫然说道:“看你处理政事太幸苦了,笑给你看啊,不好吗?” 燕辰不置可否。 见人没有回话,姚凌云继续说道:“以此来增加你人生中的快乐比例啊,这样你就会发现那些什么苦啊累啊的,都不过是浮云而已。” 情致生动的眉眼向上挑出揶揄,那般得理所应当,却不教观者生厌,反而令燕辰望之眼生涟漪。 燕辰还停在姚凌云面颊上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而后放下,倾身前靠,十分熟稔自然的贴过去,在姚凌云的面颊上亲了一口。 被偷袭的姚凌云,眨着眼睛,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双目隐隐润润,眼眸微转,顾盼生辉,煞是动人。 燕辰见了,忍不住又俯下身吻了一吻,再分开时,他神情轻松惬意,带着淡淡的笑意,煞有其事,又好商好量道:“如此费心,那还真是难为寻卿了,本皇子是否该有所回报呢?” “不用不用,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应该的,殿下无需客气。”姚凌云摆摆手,淡然,不惊,正气凌然,然后再一转话锋,“当然殿下若执意要回报,那微臣也便只能遵旨了,huáng金万两好不好?” “本皇子私库中的财产全部归你。” “看来钱银对于殿下而言,不过身外之物,以多余无用之物作为报答之礼,是对殿下的rǔ没,不行,我们得换一个。” 过于柔顺的姚凌云是不可能存在的,狡兔尚且有三窟,而才子姚寻却有着不下三十个窟心思,令人防不胜防。 “这样啊。”燕辰斟酌了一会,故做无奈一长叹,“那一切任凭寻卿说了算。” 话虽如此,可燕辰语气中却不自觉得带上了些许宠溺。 世人常说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但燕辰却觉得自己喜欢上姚凌云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数之不尽。 “殿下。”就在二人笑闹间,屋外有宫人来报,“芳菲殿的樱珠姑姑来请。” 终于来了吗? 这个念头在燕辰的心下一闪而过,他转身,走至大殿中央,道:“快请。” 宫仆推门,樱珠跨步进入,俯身行礼:“见过大殿下。” “姑姑快请起。”燕辰执手虚扶,道,“母妃正与无禅大师清谈,姑姑怎会这时来此?” “是娘娘让奴婢来请殿下。”说话间,樱珠微一转眸看向后方的姚凌云,颔首示意,笑道,“和寻公子过去一趟。” 姚凌云闻声上前,正打算出口应允,燕辰却已说道:“寻卿尚有急务待办,此时不便走开,就由本皇子一人前去吧。”话至此,燕辰侧目看了姚凌云一眼。 姚凌云见状只一怔,虽不明各种深意,但还是面含歉意的对樱珠耸了耸肩表示遗憾。 “这……”樱珠不料情况会是如此,一时迟疑。 见人面有为难,姚凌云抱歉一笑,说道:“吏部事宜实在不便拖延,还请姑姑替寻向娘娘解释,待他日得了闲暇,寻定会亲上芳菲殿向贵妃娘娘请安赔罪。” 樱珠闻言也不好太过坚持,亦是一笑,点头:“好,老奴定如实转告娘娘。”虽有意外,却也不算脱出掌控,樱珠转头看向燕辰,起手相引,“那殿下,请?” 谋士无主,不堪大用。 只要制住了燕辰,只姚凌云一人,不成气候。 “嗯。”燕辰点头,最后看了姚凌云一眼,再转眸看了眼他身后的桌案,方转身离去。 阿辰这是为何?姚凌云疑惑间,心下突起不安。 天空忽来一朵云,挡在了火红的太阳之前,遮去了直扫而下的太阳暖光,目之所及,霎时间变得yīn暗沉沉,恰如姚凌云此时的心情,一刻三秋。 然云朵很快又随风离去。 光线忽暗,复又明。 白色的是大道,棕红的是院墙,深灰的则是院墙上的瓦片。 燕辰沿路而行,顺墙而走,不过一刻钟便穿过了座座宫殿,来到芳菲殿外,并于芳菲殿的大门口处偶遇了一个绝对不该,也不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的人。 二皇子燕昱。 “二弟?”燕辰一时诧异。 然更惊诧的人,是站在燕辰后面的樱珠。 二皇子怎会出现在此? 在燕辰看不到的地方,樱珠以眼神向燕昱表示疑问。 燕昱落在燕辰身上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樱珠,作揖行礼:“大哥。” 燕辰抬手虚扶。 燕昱顺势起身,笑道:“是母妃遣人来宣,让我们兄弟三人一同进宫用膳。” 四弟。 燕辰瞬间明了前因,沉了沉眼色,目光中翻卷而起困惑与茫然在尚未被人发觉之时,便消于其间,如同陨落了的星火,毫无痕迹,燕辰笑了笑头,说道:“那便一同进入吧。” 燕昱点头:“嗯。” 四殿下。 樱珠在心中默念,在她离开芳菲殿前往御书房请人之前,四殿下并未前来请安,而自己也是等到过了对方往日请安的时间之后,才向宁苏青提议请燕辰过来一叙,可为何四殿下会在自己离开后到来,还让宁苏青派人将二殿下也请到了宫中,这到底是巧合,还是…… 事情看起顺利进行,但一切似乎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变调。 樱珠有些不安地抬眸望向芳菲主殿。 几人先后跨入芳菲殿内,往里走了数丈便有平和乐声飘然而至,燕辰与燕昱相互对看一眼,足下步履未停,随着脚步的靠近,透心的乐声,应和着一旁池塘中的清越水声,飘dàng在院落之间,琴声悠扬,水声婉转,引人入胜。 大厅内。 主位的女子,冰肌玉骨,眉目如画,白皙的面庞上虽岁月留下的痕迹难掩,但依旧胜雪欺霜,透着女子特有的婉约风情,一抬眸一勾唇皆如诗如画。 谁说美人最惧迟暮? 岁月几乎没有在这女子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就连眼角那浅浅的纹路,也不过是为了替她平添几许成熟的风情罢了。 坐于女子右侧的青年,眉目间与主位的女子颇有些相像之处,此时他正手起手托着腮帮,微垂下眼,静听乐声,举手投足难掩清贵之气。 而坐于厅中的僧侣,面前摆着一案古琴,低眉垂目,托挑拨勾,悠扬乐声,dàng漾而出。 半晌乐声止下。 燕辰燕昱顺势上前,请安。 “儿臣见过母妃。” “免礼,坐。”宁贵妃微微一笑,略抬手示意,“无禅大师方一曲终了,你二人来的不巧。” 二人颔首,先后落座。 燕昱坐下后,看向无禅笑道:“入殿时,一路行来也听了些许,大师琴艺确实高超,不知可有师承?” 侍从收走琴案,无禅大师顺势起身,双手合十,谦恭道:“是娘娘和殿下抬爱了,贫僧偏居无相寺中,日常闲云野鹤,并不曾得有师传。” 燕昱:“那看来是大师对古琴一道颇有天赋。” “大师不仅对古琴颇有天赋,对于泡茶一道也是技艺甚佳,说到这,二哥你可得好好谢谢我。”燕煦接上话头,冲燕昱讲道,“大师这次可是带了上好的huáng山毛峰进宫,母妃惦记着大哥喜欢喝茶,特地请他来一同品鉴,要不是我正好来请安得知此事,你我二人可都没这个口服。” “是母妃思虑不周。”宁贵妃轻轻笑了笑,她的脸依旧有些白,可微微笑起的时候,脸颊上泛起一片红润,可见她现在心情很好,“便大师有劳了。” 无禅微微颔首,转身走至一边的茶案旁边。 “总算有得喝了。”燕煦见状,侧目看向他的两位兄长,说道,“为了等大哥和二哥你们,我可是馋了很久,这第一杯,我要先喝。” 燕辰和燕昱对看一下,二人皆从彼此的眸中看到了无奈的宠溺,纷纷失笑摇头,最后两人一同转首看向宁贵妃。 宁苏青亦是一脸无奈,笑着摇了摇头,道:“就依你。” 一旁的樱珠下意识上前半步,她这个举动虽然是无心,却难掩她内心的诚惶诚恐,她张了张嘴,可终究也没说什么,只直白地将视线扫向无禅。 无禅抬手执壶,然茶水却并未如燕煦所想,被缓缓注入杯中,而是被尽数倒掉了。 “嗯?”燕煦不解,诧异地看向无禅。 无禅笑了笑,双手合十冲燕煦一礼,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樱珠,不疾不徐说道:“此茶采自huáng山高峰,其外形微卷,如白毫披身,芽尖似峰,故而称之huáng山毛峰,而饮此茶叶,最该遵循头道水,二道茶的jīng粹。” 燕昱微颔首赞同,叹道:“大师果真是懂茶之人。” 无禅重新往茶叶中倒入温水,闻言摇了摇头:“二殿下过誉了,一杯茶,该如何饮用,说到底还是看茶叶本身的质地,贫僧不过是顺应茶叶自身秉性罢了。” 执壶的手,凝白修长,是顶好看的一双手,在场几人都是天之骄子,日常所见者大都出身世家,养尊处优,鲜少劳作,却也极少有见过这样好看的一双手。 极为赏心悦目。 “好香,我还是第一次知道huáng山毛峰竟也能泡出这么浓重的茶香,同样的茶叶,经大师之手却泡出了如此不同的茶香,果真不同凡响。”燕煦眨着眼看着,话含期待,“我都有点等不及想喝了。” 无禅歉意一笑:“茶并非闻香,便好入喉,殿下仍需稍后片刻。” 燕煦点点头:“嗯。” ☆、孤注一掷(上) 静。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纸,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幽静而又美好。 日晷上,光影东移,茶香渐趋浓烈。 不过半刻的时间,无禅大师再次起手提壶,如蜻蜓点水般地倾了倾,茶水尽数落入杯中。 “可以了。” 一杯茶堪堪八分满的茶,被无禅递到了燕煦的面前。 燕煦抬手接过,举杯。 莹白的茶杯上方有水汽冒出,雾气结顶,茶香浮动,茶色清碧微huáng,甚是喜人。 闻香。 茶香浓郁,似兰幽香。 浅尝。 入口滋味醇甘,咽后韵味深长。 燕煦放下茶杯,眼里漫起一丝笑意,赞叹道:“鲜而不苦,回味甘慡,果然好茶,好手艺。” 无禅合十致意,转身回到茶案,说道:“让贫僧替娘娘和两位皇子倒茶。” 无禅转身前,视线状似无意般地扫向燕辰那边,却堪堪撞进了燕辰的眼睛里,二人眼神接触的时间很短,极短,只在转瞬即逝地碰撞后便各自收了回去。 “奴婢也来帮忙。”站在一旁的樱珠见状,抬步上前,至茶案前等候无禅倒茶。 她站的位置正对着无禅大师,刚刚好遮去了众人看向无禅视线。 茶水悉数落入杯中,樱珠抬手将倒好的茶一一送出。转身前,她抬目看了无禅一眼,眼珠往燕辰那边一扫。 “有劳姑姑。”无禅颔首示谢,并斟好最后一杯茶,亲自送到燕辰面前。 “殿下请。” “有劳大师。” 燕辰抬手接过,举杯轻抿。 “大师确实好手艺。”话说时燕昱已放下茶杯,颇有些赞叹道。 燕辰闻言,面露疑惑,他垂目看了看杯中浮沉的茶水,心下一阵莫名。 无禅谦逊一笑:“殿下谬赞。” 宁贵妃抬手示意对方落座:“连昱儿都这么说了,大师就莫谦虚了。” 无禅合十致意,于位末坐下,转头看向燕昱,温和道:“泡茶如做人,宁从直中取,莫向曲中求,只要不违了茶叶本生的质地,便能泡得好茶。” 燕昱闻言心下莫名一紧,讶色于他眸中一闪而过。 对方突来此言,何意? 燕昱看着无禅,对方神色未变,面上依然带着微笑,仿佛刚才所言仅是一句话而已,并无任何他意。 心下权衡间,燕昱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垂下的长睫挡住了此刻眼中瞬息不见的yīn翳,温和说道:“大师高见。” “大哥,你怎么了?”见燕辰一直没有说话,眼神不由自主往他身上跑的燕煦,看着对方面上的疑惑,以及越来越灰败的脸色,不由紧张问道。 燕辰闻言,抬头,可这一动,不知为何,使得他本有些晕眩的脑袋更加头晕了,身体突起一阵不适,燕煦的声音也在忽然间变得非常模糊,非常遥远,好像隔着几重山水在叫他一般,燕辰皱着眉眼晃了晃头,以期赶走这种不适感,并对着燕煦的方向笑了笑,说道:“没事儿,就是突然有些不……” 话未说完,燕辰猛地喷出一口黑血,整个人当场昏倒在了桌上。 “大哥!”燕煦见状,当场弹了起来,疾步上前,扶着燕辰摇晃,“大哥,大哥,你醒醒,醒醒。” 可无论燕煦再如何推搡,都不见燕辰睁眼,他双目紧闭,呼吸停滞,心跳静止,全无动静。 “辰儿怎么了?”宁苏青也已起身靠近,见这症状,瞳孔微缩,诧异非常,“这是中毒?怎会?” 宁苏青上前俯身观视燕辰状况,可她却摸不到燕辰脉搏的跳动。 是何时中的毒,怎么发作的如此之快? 宁贵妃慢慢起身,面色凄惶,不敢置信。 “怎么会中毒,殿下同奴婢来时气色极佳,方才也未见不妥,殿下是在喝了大师的茶水以后,才……”樱珠同样一脸震惊,她的视线在二者间游移,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母妃小心。”燕昱闻言迅速上前,将无禅与其他三人隔开,大叫道,“来人,拿下。” “殿下。”屋外等候的几个宫女太监冲冲进入,为首宫女见状惊讶唤道。 燕煦见人闯入,顿时反应过来,大声叫道:“宣太医!” 三个字,喊得嘶声裂肺,简直肝胆俱裂。 进入的宫人见眼前场景,一时有些愣住,其中一个小太监见状,迅速往旁边一躲,而后借着人与门户的遮挡,贴着墙壁从另一侧悄悄离开。 无禅将一切看在眼里,却不阻拦,他甚至不动神色地上前,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继续与在场者周旋。 “来人?殿下是要叫什么人来?今日礼佛,娘娘已屏退侍卫。”无禅脸上的笑容已不复温和,眼里眉梢全是冰冷而残忍的yīn霾,仿佛毒蛇亮出了獠牙,视一切为死物,“左右就这么几个宫女太监,来了何用?” 话音甫落,无禅并指成剑,霎时剑风涤dàng,重重剑影,如臂使指,横扫四周,刚从室外走进的宫人尖叫抱头。 “把门关上,去角落,蹲下。”锋锐、冰冷的声音敲击着众人耳膜,浑身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本能地照着他的话语而动。 无禅转回视线,落在宁贵妃身上,一双本如琥珀般温暖剔透的眸子此时仿佛浸在了寒潭之中,yīn冷冰寒:“娘娘,累赘太多,我劝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无禅所使,一招一式无不妙到巅毫,宁贵妃沉吟一瞬,卸下手上力道。 “谋害皇子,其罪当诛,你逃不了。” 无禅嗤笑一声:“进了这皇宫,我就没想过再活着走出去,以我一命,换燕辰一命,值得,当年父亲机关算尽,炸了燕氏一脉,却独独留下这么一条漏网之鱼,今日我也算是替父亲善后了。” “你是西南王的儿子?”宁贵妃失声惊叫。 无禅一笑:“现在知道已经太迟了,二十又三年,我隐于护国寺中,就是为了今日,本是打算杀了燕湛为我西南一脉复仇,但如今启帝命不久矣,杀他不如杀他的继承人。” 平古无波的声线,幽幽道来,浑似经年大梦一朝初醒,那些不愿忆起的往事也随之被一一唤醒。 宁苏青心下钝痛,但眼下情景并没有时间让她怀念往昔。 “西南一脉早已断绝,你既活着,又何必要走上这条的不归路?” 宁贵妃与无禅相识多年,虽无深jiāo,但有解禅之缘。从无禅过往的谈吐之中,宁苏青隐约可感受他身上那一股无法掩饰的平和内敛气息,那是经历风霜后所流露出的世情体悟,她不相信这是伪装,故而她对他这样的举动甚为疑惑。 “身改心仍在,渊源也依然存在,我留有这一身血脉,也就注定了要与你们皇室对抗到底。”说话间,无禅眼眸微动,扫过樱珠再回到宁贵妃身上,声色不见起伏,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乍一看还有那么点违和藏于其中,也莫名的有些讽刺,说道,“我虽不能披甲驰骋沙场,但终有一副将朽皮囊,为故国,为故人,死而后已。” 宁贵妃闻言恍惚,这话她好似曾经在哪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倒是樱珠闻之,浑身一震,她下意识地看向宁贵妃,见对方并未想起什么,心下一松,上前怒视无禅,转移话题道:“方才的茶,娘娘和其他殿下都喝了,为何其他人都没有中毒,唯有大殿下中毒倒下,你是如何做到的?” 无禅:“我自然有我的方法可以做到。” 樱珠突然说道:“难道是下在茶杯之上。” 无禅冷笑了下,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燕煦在这一瞬间,猛然睁大双眼,仿佛突然被人用一棍子敲醒了似得。 在燕辰的呼吸停掉之时,他的思维和五感也跟着一同断了开来,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他怀里渐渐灰败的人。 他在掉落,从很高的地方一直一直往下落,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樱珠的话,唤回了他的神志,思绪和五感重新开始慢慢聚拢。 燕煦闭上双眼,圆滚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迟缓地转动着,仿佛困在鱼缸里的鱼儿一般,四处碰壁,不知所措,但他很快又睁开眼来。再睁眼时的燕煦,眼中不见惊慌不见迟缓,那是一双如鹰般锐利的双眼,眼神犀利无比。 方才母妃告诉自己,她最近心绪不宁,所以樱珠建议她请来护国寺的高僧焚香礼佛。 是樱珠建议的。 喝了茶的其他人都没有中毒,唯有大哥倒下。 一瞬间,燕煦了然于心。 不,不止这一瞬,其实在闻言的当下他便有所怀疑,他有些隐隐约约的猜测,但那些怀疑隔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云雾,令他无法看个真切。 尽管如此,他也依旧动作了,他拖来燕昱,他无理取闹,他执意要喝下第一杯茶,他以为如此便万无一失。 可他还是算岔了。 事态的发展,有着它自己的轨迹,并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他算准了燕昱会对大哥下手,他指示手中人马全神戒备,只要燕昱一动手,他便借机与燕辰联手,一举扳倒燕昱,但他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是这样。 原来是他,是他点燃了这场烽火,是他的谋划,害了大哥。 燕煦笑了,笑出了声,笑声凄厉,慢慢得越来越大声,而他一向明亮的眼眸却宛如长夜失辉一般,一瞬间,仇恨、嫉妒、屈rǔ、胜负心所有的所有,全都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燕昱背后居然留有无禅这样的一步暗棋,他费尽心机,竟将自己毕生所爱,送上了绝路。 哈哈哈哈。 真是讽刺啊。 燕煦垂眸看着被自己抱在怀里燕辰,他的手搭在对方的长发上,明明一如往日乌黑,一如往日柔软,却已毫无生机。 怎么就死了呢?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燕煦有些纳闷,实在太奇怪了,明明刚才还对他笑的人,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他明明可以不费chuī灰之力地得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他的随便一个指令就能轻而易举的杀死一个人,可是为什么却救不活自己最重视的这一个? 燕煦抖着手拭去燕辰嘴角的黑血。 你都死了,那这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 既然没有了意义,那便一同毁灭吧。 “煦儿。”看着突然这样的心如死灰的燕煦,宁贵妃的内心蓦地起了一阵慌乱,她不由颤声唤道。 燕煦闻言抬首,但,却不是看向宁贵妃。 燕昱的身影出现在燕煦的视线内。一瞬间,燕煦仿佛突然活了过来,他死死地盯着燕昱因为故作镇定而略显僵硬的表情,全身散发着狠冽无情的气息,恨声说道:“燕昱你居然敢!” 燕昱心下一惊,他的四弟一向矜娇得体,可如今面前的这个人杀气四溢,神情可怖,让人见之便觉不寒而栗。 “四弟此言何意?”燕昱故作镇定,问道。 是的,燕昱他有些慌了。 虽然不知道燕煦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可看着这样的燕煦,燕昱他慌了。 因为他很清楚的明白,人一旦恐怖起来,可以远胜妖魔鬼怪,出于欲望,出于贪婪,出于人本性中恶的念头地激发,一旦如此,人便与shòu无异,弑兄杀弟无所不用其极。 自己如是,眼前的小弟亦如是,他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孤注一掷时的影子。 唯一不会这样做的那个人已经倒下了。 燕昱缓缓垂下眼眸,落在燕辰灰败的脸上。 燕煦冷笑:“你勾结樱珠伙同这个和尚谋害大哥,你以为没有人知道吗?” 燕昱全身血液随着燕煦的话,一寸一寸地他冷下来,寒意自脚底生起,顿时脸色yīn沉如bào雨将至。 哈,他果然都知道了,他都说出来了。 那么…… ☆、孤注一掷(中) 那些不好的,不期盼发生的事情,因为一个念头的滋生,呈不可遏制之势,在燕昱的内心疯狂增长。 一丝挣扎不由腾起。 一抹异色随之于燕昱的面上一闪而过。他刚从江南回宫时,宁贵妃温和的微笑,和她牵着他的手缓缓走过宫闱时的轻声暖语,以及燕煦亲手送到他眼前的白玉糕,和那宛如阳光明媚的笑脸,过往的一幕幕在燕昱的脑海中闪过,可最后却定格在宜安殿内,启帝那苍白的脸和燃着幽焰的眼眸之中,当下寒意袭来,这种冷无关其他,是由心发出的,每一丝都能将人的血管冻住。 也包括了燕昱内心所腾起的那一丝挣扎。 惊雷既出,便断没有就此罢手的道理!既然你都知道了,燕昱看着燕煦的目光一寒,不再言语。 樱珠见状,上前拦住了燕昱看向燕煦的视线,看着燕煦赔笑道:“殿下,奴婢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您悲伤过度,意识不清了。” 没料燕煦的反应竟会如此激烈,恨不得玉石俱焚,事情在樱珠没有注意的时候,悄然变调,完全脱离了她的预料之外。 “呵。”燕煦冷笑一声,“你们以为自己做的很隐蔽吗?不要再装蒜了,你与燕昱合谋之事,我早就知道,而母妃最近的举动也都是你在背后暗示的。”顿下,燕煦的脸色苍白,牙齿咯咯地发着声响,极力压抑自己的愤怒,“你们,该死!” 宁苏青的脸色,蓦的变了,惊讶混合着恍然大悟出现在她的脸上,她转首看向樱珠的眼睛因为不可置信而瞪的又大又圆。 “娘娘……”樱珠下意识上前。 “为故国为故人,死而后已,难怪我觉得这话如此耳熟,原来……是你。” 她还是想起来了。 bào露至此,已无从闪躲,当然也不必再闪躲,樱珠卸去了以往的毕恭毕敬,凝视着宁贵妃,说道:“是我,而你,不该阻止我。” 她不该阻止她。 她为何不该阻止? 甚为大襄王朝宁贵妃,面对如此兄弟阎墙之事,又怎能不去阻止? 心念一动千万劫,宁苏青在明了的那一瞬间,面上血色霎时褪去,一张脸白的近乎透明。 “娘娘您不该阻止,就算不为自己,也请您为了四殿下,莫在bī迫二殿下了。”樱珠看了一眼燕昱,在转头劝诫宁贵妃,“只要您能答应保持沉默,奴婢相信二殿下不会为难的。” 但,已没有人再理会她的话语。 宁苏青转头看向了燕昱,欲笑,似哭,然隐隐还是怀有一丝期冀,问道:“所以,昱儿,真的是你?” “事到如今再否认反而失了气度。”燕昱掩去脸上的所有表情,无喜无悲,冷漠而坚定,“是我。” “昱儿你怎能如此?”闻言,宁苏青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衰败下去,她听见自己用发抖的声音这样问着。 燕昱垂着眼,心头仿佛被人活生生撕裂了一般,淌着鲜血,饶是他已做下决断,也难以无动于衷。 “既然都知道了,那你们,便一个也不能留了。”低低的语调,轻的近乎呢喃,他竭力控制着情绪,可依旧露出了一丝颤音,“为什么要这样bī我呢?” 燕煦冷哼一声,不回不避:“你想对我们动手?” 燕昱沉默了一会,说:“事已至此我别无他法,四弟,不要怪我,要怪你就怪你知道的太多了。” “殿下!”樱珠闻言,不由失声大叫,她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天下谁都可以死,唯独燕煦不能死。 宁贵妃听之亦是一惊,抬步上前挡在了燕煦身前。 对于樱珠的激烈反应,燕昱无动于衷,他只静静地看着宁贵妃。 樱珠见状,同样也抬目向宁贵妃看去。 她该怎么做,二者难道真的只能择其一吗? 宁贵妃陷入了挣扎,看着燕昱,痛心道:“昱儿不可一错再错。” “母妃抱歉,但我已别无他法。” “这里是皇宫,这么做你难辞其咎,现在回头,母妃可以保你一命。” “不会的,是非对错,是胜利者所决定的。”看着面前女子,燕昱笑了,薄薄的唇浅浅地勾起,明净的黑眸里倒映着眼前人的面容,然那样子,却让宁苏青浑身一冷,“你们会死,都会死,死在西南余孽的手里,而我,拼死保护,依旧不敌,最后身受重伤,但幸好卫兵及时赶到,经太医院急救抢回一命,此事不会与我有关。” 燕煦怒视着他,也笑了:“荒唐,真是荒唐。” 燕昱转眸,语透无奈:“闲散王侯才是你的追求,诗画和茶酒才是你该有的志向,可你偏偏要跟我争,既然你偏离了属于自己的道路,那就不要怪我手下无情。” 话语落,话锋转,燕昱冷然再道:“动手。” 宁苏青戒备。 樱珠起手聚力。 就在此时无禅动了,他出手如电,快的旁人不及眨眼,便闪至燕辰身前,给燕辰喂下了一颗药丸,随后重重一掌拍在了燕辰胸口。 日渐西移,巳时将过,午时即至。 透窗而进的阳光渐渐明烈了起来,人间的气息恍然间席卷而来。 昏迷不动的燕辰,在众人的注目下,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变生突然,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燕辰站了起来。 细碎的阳光从屋外洒进,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光点。 燕昱见状,下意识后退一步,他的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震惊,但很快,他便移开双眼看向无禅,最后又转了回去看向燕辰。 “这不可能。”樱珠失声尖叫,转头指着无禅,“我明明看着你下药的,难道那不是?” “那只是普通的珍珠粉。”无禅回看她,在对方渐渐变大的呼吸声中轻叹道,“姑姑,你束手就擒吧。” “你居然背叛我,你居然敢背叛我!”樱珠怎么也料想不到,无禅会突然倒戈,“你对得起你的父亲,对得起西南一脉吗?” 无禅摇头:“我没有背叛你,是姑姑你先背叛了我。” 樱珠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一时无言,在她的计划中,无禅并没有活命的机会。 良久,樱珠稳下情绪,说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父亲的期望,你没有背叛我,但是你背叛了你的父亲。” 无禅:“姑姑你为何仍在执着,西南一脉的野心早已止步在血尘huáng沙之中,那不该是我们的追求。” 樱珠冷冷一笑:“即便历史奔流一去不返,但人心辗转却是百代如一,你吃斋念佛到连自己的祖宗也抛弃了吗?” 无禅双手合十,口念佛号:“贫僧法号无禅,早已不是当初小王子。” 樱珠的身子晃了晃,仿佛站立不住般的退后了一步,她从不知道,对一个人的失望竟会有如此力量,仿佛万刀加身,轻而易举地就让她痛彻心扉:“你怎能如此?” 他破坏了自己所有的布局。 无禅面无波澜:“不过是从见山是山,最终又回到了见山是山的过程。”顿了顿,无禅面露疑惑,“姑姑,一杯茶,是温是凉,尚且有个分别,缘分有无,深浅自知,你明知一切早已不可能,你也并没有复兴西南的野望,我想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 闻言,樱珠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惶,她下意识的将视线扫向其中一个方向,冷言道:“我与你无话可说。” “阿弥陀佛,执着是苦,红尘是劫,施主你放手吧。” 樱珠冷哼不语。 ☆、孤注一掷(下) 这厢,燕辰正抬目与燕昱对视。 此时的燕昱也已恢复了常态,他看着燕辰,说道:“你对自己下毒。” 一句话,燕昱说的异常平稳,可唯有他自己清楚,出口的这句话,宛如箭锋一般自他的喉咙深处she出,一路冲开血肉,划破喉管,才勉qiáng消去了语音里的锐气,没叫他人察觉出他此时láng狈和不堪。 燕辰没有过多的表示,只点了点头,沉声回应:“不错。” 得人肯定回答,燕昱眼神仍是微微一变,不过也仅只如此而已,他绝没可能再在燕辰的面前失态。 燕昱冷嘲了一声,侧眼斜睨了无禅一眼,嘲弄道:“如此信任,你就不怕他在诓你,任你毒发身亡?” 燕辰闻言,神不变,声亦未变,依旧四平八稳地说道:“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若还没有从此地出去,齐太医便会进来,此毒乃是他亲手所制,他有自信能够解毒,而我信得过他。” 屋外有风拂过,枝叶飘摇间,其落在室内的影子也跟着来回晃动。 “原来如此,螳螂捕蝉huáng雀在后。”一声长叹后,燕昱接上了话头,他的面色依然沉静如水,并没有被眼前的劣势影响半分,出口的声音也依旧慢悠悠的,似是闲话家常,“那么,姚寻现在人在外面。” 燕辰未答,然态度已明。 大势已去。 燕昱敛目,面色倨傲,声色冷冽。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燕辰闭上眼睛,半晌,再睁开,内中的痛心清晰可见:“我多么希望这一切并不曾发生。” 燕昱闻言,嘲讽一笑:“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 “昱儿你……”宁贵妃依旧不愿相信,她不相信,这个在她眼中一向温和有礼的燕昱,会做出这等弑兄灭亲,大逆不道之事,“你怎能如此?” “我怎么不能?”燕昱将视线转向宁贵妃方向,反口一问,“若不如此,我便毫无机会,若不放手一搏,那我此生便注定与皇权无关。”燕昱凝目看着宁贵妃,抬手一指燕辰,方才的平稳面具,在这一瞬间破碎,他愤恨道,“他凭什么踩在我的头上,只因他是长子?只因父皇偏心!” 宁贵妃神情哀伤,不敢置信,她不住摇头道:“杀亲弑兄,你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就是为了皇权,就只是为了皇权?” “只是为了皇权?哈。”燕昱仰头大笑,一声笑,牵动了混乱的心绪,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燕昱不觉陷入到疯狂的状态之中,“你说我残毒,可是母妃,这皇城本就如此,各方势力堆叠,各凭实力说话,不踩踏着累累白骨如何成就大业?” 燕昱之言从宁苏青的耳中,冲入心中,她的胸口仿佛因此被塞进了一团火,烈火在胸腔中炽烈的燃烧着。 三百多条人命,二十多年的埋声晦迹,谁知今日这一言,尽将过往一切全数否定。 绮姐姐啊,你的苦心,你所背负的人命,全部枉费了啊。 宁苏青痛心不已。 她眉峰紧皱,双目死死地盯着燕昱,道:“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你的母亲,你让绮姐姐的一切作为,都失去了意义,你让她一生的期望都付诸东流了。” “不要再提我的母亲。”燕昱挥手大声道,“不许你们再借她之口欺骗我,若不如此,我才是对不起娘亲,我必须登上皇权之巅,以皇帝之名追封母亲为后,这是母亲一生的心愿,我不能让她死不瞑目。” 宁苏青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她也确实笑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绮姐姐一向与人为善、不矜不伐,你怎能这样污蔑你的母亲。” “还想骗我,你要拿这一套骗我到何时?”透心彻骨的执念,已深扎心底多时,眼前的燕昱与以往截然不同,温文不在,满身逆鳞,随意一拂,便是痛苦jiāo缠。 宁苏青见之心痛,紧皱的眉眼有了一丝松动:“我何时骗过你?我所说的无一不是事实,倒是你说的这些,都是谁告诉你?” 燕昱转头看向樱珠。 宁苏青同时看去,一股异样悄然在她的心间腾起,但眼下重点并不在此,宁苏青转回视线,看着燕昱。 “我不知道她都对你说了什么,但你如今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你母亲所愿。”脑海浮现那个看似柔和实则刚qiáng的姐姐,宁苏青眼波稍稍柔和,说道,“你的母亲,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母亲是她的救命恩人,之后她一直跟在母亲的身边,我调查过,这些都是事实,她不可能骗我。”燕昱的视线在宁苏青与樱珠二人间来回游走,最后定在宁苏青的脸上,他依旧不信,“反而是你们,我问起母亲,你们一直躲躲闪闪不愿告知详情,宫中侍婢甚至鲜少有人知道绮妃事迹,这一切无一不昭示着你们的隐瞒。” 上一辈的恩恩怨怨,辗转了这几多红尘,竟然还是没能彻底解开恩与怨的纠缠,致使下一代也走上相残的局面。 难道真是我们错了吗,是我们不该隐瞒?宁苏青不由扪心自问,她看着燕昱,而后缓缓转眸,视线从燕昱转到燕辰身上,在慢慢移开,最后定在了燕煦的脸上。 半晌,宁苏青移开目光,张了张嘴,说道:“樱珠虽是绮妃的贴身婢女不假,但当年救她的人并不是绮姐姐,而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 宁苏青的话未说完,却被樱珠的笑声打断,她笑的大声,笑的癫狂,笑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停下来。 樱珠没有理会惊诧的宁苏青,转头看着燕昱,嘴角笑纹仍在,可眼底却无丝毫笑意,带着淡淡的讽刺,讥诮道:“她说的不错,我确实欺瞒了你。” 日高升,屋内的影子随之渐渐变短,很短,极短,短到眼下几不可察。 一缕chūn风透过窗隙chuī进,明明是午间,可风里却带着一股凉意,乍暖还寒。 燕昱不住瑟索了下,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派人查过。” 他不止一次派人查过。 “实话仅限你能查到的那些,在谎言中参入真相,真假参半,多虚少实,才不会惹人怀疑。”樱珠唇边带起一个弧度,但所勾起的不是笑容,而是冷淡,是嘲讽,和更为凌冽的寒意,“要怪就怪你自己,怪你心怀芥蒂,从不与人jiāo心,怪你的母亲,怪她是这宫中禁忌,无人知晓,无人敢提。” 燕昱:“所以你所谓的帮我,其实一直是在利用我。” 话音似冰刺骨,仿佛欲将人冻结了一般。 “不错。”两个字后,樱珠不在理会燕昱,转头看向宁苏青,口气依旧冷淡嘲讽,可她视线却是变了,眼中似含千言万语,“如今一切yīn谋败露,我已无力回天,也无话可说。” 话毕,她竟举起匕首自刎。 一切来的太过突然,以致无人拦阻。 “樱珠!”反应过来后,宁苏青快步上前,接住了倒下的人。 樱珠费力地抬手,死死地攥着宁苏青的手腕。 “你……你不能,你,没有资格毁了……他。” 最后一个他字,与抬着的手臂一同砸落地面。 身死魂消。 岁月吞没了一路行来的足迹,却无法抹不去铭心刻骨感情的惦念。 她,愿为他而死。 何苦啊。 这又是何苦啊。 宁苏青痛心闭目。 qiáng烈的冲击过后,一切尘埃落定,寂静的四周宣告着这场yīn谋算计,终于,划下了终点。 燕辰转头对缩在角落里的宫人吩咐道:“去殿外通知姚大人进来。” 那几人也已从后怕中恢复,连声道是。 紧闭的房门随之打开。 灿色的阳光照了进来。 chūn日的阳光温暖、和煦,当空洒下,给人带来淡淡的暖意。 燕辰走至宁贵妃身旁,垂着头,抱歉道,“母妃,是儿臣思虑欠周,唐突了。” 虽面色依旧苍白,可此时的宁贵妃已经稳下心神,她jīng疲力尽,却还是勉qiáng弯了弯嘴角,对燕辰摇了摇头:“无妨。” 无禅不动声色地看了几人一眼,斟酌一瞬,仍是上前对燕辰说道:“殿下,姑姑的尸体,不知可否让贫僧带走下葬。” 燕辰与宁贵妃对视一下眼,宁贵妃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燕辰侧目颔首:“大师请,这一次多亏了大师的帮助。” 无禅双手合十一礼:“不过都是修行,佛法无定法,众生的苦难便是我的苦难,天下太平,众生无灾便是最好的。” 燕辰闻言感慨:“大师的眼界,本皇子钦佩非常。” 无禅一笑:“殿下谬赞了,心境而已,若看不开,一花一叶皆是魔,若是看开了,人间诸像皆为佛。” 燕辰体会一瞬,颔首:“受教了,他日得空,本皇子定亲上无相山讨教。” “那贫僧告退。”无禅再次合十示意,旋即弯腰抱起樱珠的尸体,退出。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皇室四人。 四人笔直站着,视线各有落处,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时辰接近正午,一天之中日头最盛之时,分明还在chūn日,可燕昱却仿佛听到了屋外不停传进的蝉鸣声,他觉得很奇怪,可他并没有转头去看,他在看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很短很短的影子,做一件事的时候要专心,而同一时间也只应该去做一件事情。 良久,他听到了杂沓的脚步声,终于来了啊。燕昱抬起头,一张冷漠的脸,和同样冷的眼,淡淡地扫了眼慢慢走近的姚凌云,而后转回视线到燕辰身上,淡淡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燕辰没有看他,目视前方,正声道:“来人。” “臣在。”方肖闻声大步上前,俯身作揖。 燕辰:“二皇子燕昱yīn谋图反,着,即刻将人押至宗正寺狱,未得允许不得任何人出入探视。” 方肖一惊,短暂的踌躇过后,大声应道:“是!” 燕昱闻言一笑,甚为嘲弄,漫然道:“姑息优柔至此,到了这种时候,你居然还下不了手杀我吗?” 听了他的话,燕辰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起手一挥。 方肖见状,立即指挥兵士上前:“带走。” “另。”嘲意还未自燕昱的脸上消去,燕辰再此出声道,“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二皇子本为仁者,却行此手足相残之事,背后必有势力煽动,特令姚大人即刻监管二皇子背后所有的直接势力,一经查证全部拔除,余党待查。” 姚凌云上前:“臣,领命。” 仿佛有一桶凉水对着燕昱的脑袋,当头浇下,已一步跨出房门的燕昱顿步停下,一脸惊诧地回首看向燕辰,他动了动嘴唇,终究什么也没说地走了。 余党待查,这四个字,不仅是扼住燕昱咽喉的一只手,让他所有的势力都再难置身事外,更是架在朝堂所有在观望者脖子上的一把刀,在这风头làng尖之上,又有谁还敢出头不服燕辰? 哈,原来自己一直低估了他。 燕煦站在屋子的正中央,房门打开后,他一直被温暖的阳光充斥着,清风chuī拂,幔帘微卷,清香盈门。 不远处姚凌云自树影落叶间走来,微寒的chūn风穿林拂面,带起他的衣袂翻飞鼓动,簌簌风声捎来凉寒,可燕煦却感到由衷的燥热。 自前方走来的姚凌云,所跨出的一步步都仿佛践踏在他的心尖上一般,无声的挑衅着他的理智。 这是大哥的算计。 在得知这个真相的时候,燕煦心中一黯,但他尚能收敛,可所有的负面情绪在看到姚凌云的那一刻,彻底地爆发了出来,前一刻有多悔恨,这一刻就有多愤恨。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总是他? 为什么你总选择他? 还是你在怀疑我也会对你下手? 姚凌云与方肖先后领命离开,后续处理妥善的燕辰转身,便看见了这样的燕煦。 对方正面对着光线而站,低垂半敛的眼里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玩世不恭。少见的严肃与沉静,将他衬托得仿佛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他也确实变了。 燕辰心下一叹,上前,拍了拍燕煦的肩膀,温和道:“被吓到了?” 燕煦抬眼,迎上燕辰目光,那些几欲出口的质问,在触及燕辰的目光时,顷刻散去。燕煦摆出一脸伤心后怕,带着些许稚气,口气诚挚亲昵而又有些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我没有。” 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加深原本能可释怀的执念? 为了逃避。 逃避那些能更加折磨自己的想法的滋生,而将专注点转移,自己先制造定见,来去覆盖不能接受的现实。 人啊,生来如此,惯于自我欺骗。 故而即便知道对方已经明了一切,燕煦仍旧在燕辰面前伪装着。 而燕辰也不去拆穿他的伪装,他笑了一下,亲昵地揉了揉燕煦的脑袋,说道:“是大哥的不对,让你受惊了,母妃也是,此地血腥未去,你先带母妃去后房歇息吧。” 燕煦乖巧地点点了头。 “大哥仍有事待办,便先离开了。”话毕,燕辰抬目对宁贵妃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燕煦凝眸目送。 他看他,而她却看着他。 血肉铸成的身躯是隐藏不住自内里散发出来的死气的,宁苏青从燕煦乖顺平和的笑容中品到了一丝不安分的躁动。 良久,燕煦回身上前,挽着宁贵妃,微笑说道:“母妃受惊了,我们去后院吧。” 看着燕煦,宁苏青忽然想到了那一日,那一日从不在她面前提及朝堂之事的燕煦,突然对她说起了自己有心帝位,当时自己竭力劝住,最后两人不欢而散。 樱珠的反常,就是在他们母子俩的那场争执之后开始的。 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煦儿。”宁苏青下意识抬手覆上燕煦的手背,“这事儿与你无关对不对?” 燕煦闻言,眼神不觉闪烁了一下,随即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道:“母妃您累了,先休息吧。” 态度中的敷衍之意,不言而喻。 ☆、情何以堪 向晚时分,燕辰背负着漫天云霞推开了姚凌云位于相府中的卧门。 门扉开合,发出不大不小的吱呀声,可内中的人对此,却全无半分反应。 燕辰抬目看去,只见卧室内的姚凌云,手里拿着卷书,坐于案边,斜靠椅背,长发松挽,惬意非常,但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飘摇的窗纱,看向了大开的窗户外边。 窗外霞光如水,映红半天云彩,苍穹下,万物似齐被暮色带上了暖暖余晖,光线由窗外照进,经薄纱的过滤而变得有些暗淡。 随风轻拂,卧室里光影jiāo错,气氛不由得添了几分压抑。 燕辰见状,心下轻叹一声,跨步,衣袍曳过门槛,步入屋内,旋即回身便将木门合上,又是一阵清晰的吱呀声响起。 姚凌云依旧不为所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他呆呆地望着窗扇的方向,似是陷入了沉思,可仔细一看,便能发觉他的眼神空dòng异常。 “阿寻。” 燕辰走至姚凌云的身边,微弯下身看着他,低声唤了一下。 “嗯。”姚凌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继而收回视线,不过他依旧没有看燕辰一眼,收回的目光落在手中的书页上,瞳仁随着书上文字左右微挪,一副目不转睛,浑然无我的模样。 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惹恼了他,但隐瞒在先也确实是自己的不对,燕辰自知理亏,不由轻咳了一声,笑问道:“在看什么?”说话间,燕辰视线微垂,落在姚凌云手中的书本上,见到其间内容,微愕再道,“三字经? 姚凌云冷淡的又嗯了一声,起手翻过一页。 燕辰的笑容略略僵在了嘴角,场面一时颇为尴尬,顿了会,燕辰的眼光闪了闪,讨好般的再次开口道:“怎地突然有这兴致,看起了三字经?” 姚凌云依旧冷淡,寸步不让:“立意直正,妙趣横生,令人百读不厌。” 一声叹息,自燕辰的口中吐出。 “你在生气?” 四个字,一个问句,却仿佛是向姚凌云的心海中所投掷而下的一颗小石子一般,石子转瞬消失,沉入心底,可海面上漾开的波纹却怎样都稳不下来。 他居然还问我是不是在生气? “啪”一声响,姚凌云一把甩开手上的书本,猛然起身抬头,怒视燕辰。 “你知道从芳菲殿中跑出的那个小太监告诉我说大皇子中毒身亡的时候,我的心里在想什么吗?” 激动到有些发抖的声音,色厉内荏的控诉,燕辰闻之,心下一痛,他抬手想要揽住对方,细细安抚,可却被姚凌云大力挥开。 方才冷然漠视全都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凄入肝脾的表情,姚凌云撑开椅子后退,他在拒绝燕辰地靠近。 内心兜转着股难以排解的烦闷,斩不断源头,亦寻不得解脱的枷锁,这导致了姚凌云的眉峰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储君的肩头,要担起天下。”疏离中夹杂着些微的冷芒,姚凌云不带任何感情地控诉道,“你身为监国皇子,身系一国之安危,如此冒险,岂是你该为之事!” 燕辰闻言,垂眼默然,这点他无法否认。 姚凌云冷着脸,继续说道:“你该做的,是权衡朝局,是善用权利,你该想的,是万民福祉,是在你之下,所有的人都可以死,唯你不能!” 入耳的话音平淡、肃穆、一语破的,燕辰猛然抬目,直直地对上了姚凌云近在咫尺的眼眸之中。 内中参杂的神伤令燕辰内心不由一颤,他再次抬手,双手紧握着对方的双肩。 视线一经接触,姚凌云便立即别开脸去,不与燕辰对视,尔雅温和的寻公子,鲜少会表露出如此qiáng烈的情绪,如今这冷若冰霜的模样显然已怒不可遏,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其实就连姚凌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说不清,因为他根本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如果燕辰真的离他而去,那他究竟该如何独自一人去面对这接下来的漫长岁月。 这样的想法,光是动念,便让他的心,天上地下地走了一遭。疼痛感铺天盖地朝他袭来,痛,很痛,不是那种虚幻的疼痛,而是实实在在的痛,疼到好似他身上所有的筋和肉都要从骨头上分离出来似得。 思及这种痛楚,姚凌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怎能如此瞒我?若是无禅骗了你,若是有个万一……” “阿寻。”燕辰一把将人揽进怀里,抬起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后背,轻声安抚着,“没事了,没事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我不该瞒你,我该事先跟你商量。” “你知道我不会同意,所以你讲都不讲。”姚凌云恍若未闻,自顾自继续说着,“你按照燕昱的布局,将自己置身危险,你希望他能及时醒悟收手,可你为什么不替自己想一想,不为我想一想?” 姚凌云出口的字字句句像是压抑着巨大的痛苦,明明需要安慰的是他,可燕辰却觉得自己也仿佛是那bào风中的枯叶一般,身不由己。他紧了紧放在姚凌云腰间的双手,似是想将对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代替他承担痛楚。 良久,不闻姚凌云再语,燕辰稍稍放开对方,见其眉峰紧敛的模样,燕辰心下一恸,牵引着姚凌云的手放到自己的脸颊上。 姚凌云受引抬起的手一触及燕辰的脸,便猛然收回。 “已经没事,没事了。”燕辰在凑近了一些,柔声安抚,“我给你留了信息啊,有你在外接应,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的声音轻柔似水,低沉的仿佛溪流,从姚凌云耳畔灌入的时候带着一股全身心的信任,很是令人难以抗拒。 “我怕死,很怕,但是我知道有你在。”燕辰微微扶起对方,凝视着着他,眼里闪着温柔的碎光,低声说道,“有你在,所以我才敢踏进二弟的计划,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出事的。” 姚凌云眨了眨眼,他的大脑仍处焦灼状态,还不能完全听进燕辰的话语。 燕辰见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与触感,又道:“我没事了。” 姚凌云动了动脑袋,前靠,将脸颊贴在燕辰的胸前,他在那里感受到了一阵又一阵地鼓动,是燕辰的心跳。 缓慢,沉稳,有力,生机勃然。 姚凌云静静聆听了会,半晌,他再次从燕辰的怀里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任何言语。 他们二人靠的很近,视线相对,鼻尖相抵,连呼吸都纠缠到了一起,姚凌云下意识侧头,就这么看着燕辰发呆的一会儿。 燕辰凝目回视,姚凌云脑袋一动,燕辰的喉结也跟着上下移动了下,一会儿,他仿佛受不住诱惑般地将自己贴了上去,一个吻落在姚凌云的嘴唇上。 燕辰的这个吻很轻,很柔,和缓非常,一开始,姚凌云甚至都察觉不到对方在亲他,等他发现的时候,对方的舌尖已经深深地侵入到他的口腔之中,一下一下地吸吮着他的唇瓣,舌尖细致地舔过他嘴里的每一寸粘膜,两人鼻息几乎融在一起,极尽缠绵。 一吻毕,燕辰再度将人揽回怀中。 “不要想了好吗?你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也要对我有信心。” 音浅,情深,窗外有风chuī入,带起燕辰的话音擦过姚凌云的耳畔,寄风而去,然这一腔情思却停在了姚凌云的耳中,缓缓沉入他的心底。 姚凌云将脸埋在他的发间,阳光的味道,清清淡淡的,夹杂着丝丝的暖意。 良久,他点了点头。 chūn日的晚霞穿过窗棂,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又过了许久,稳下心神的姚凌云开口问道:“你见过陛下了。” 燕辰点头。 姚凌云抬手轻轻推了推燕辰,燕辰意会放开他,二人相对坐下,收拾心情。 姚凌云斟酌半晌,问道:“陛下怎么说的?” 燕辰没有马上接话,顿了会,他才叹息着开口,声音四平八稳,但内里掺着的无奈,显而易见。 “父皇说二弟的去留,全权jiāo由我来发落。” “那你……打算这么做。” 姚凌云迟疑着,抬手握上了燕辰的,他出口的语气也好不到那里去,难过、焦虑,等等情绪尽数被他压在薄薄的声带下面,梗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知道对方在担心自己,燕辰反手回握:“你放心,此时我已有安排。” 燕辰的这句话,让姚凌云很是不喜,不由皱眉。 燕辰见状,对他笑了一下,再道:“这次我拜托了父皇出面,你放心我有分寸的,该来的总归避不了,若到了最后还是不能如心中所愿,我会决断。” “如何决断?” 燕辰慢慢蹙起眉心,口气却异常坚定道:“若终为芒刺,那也只能尽早拔除。” “嗯。”姚凌云点了点头,紧紧相jiāo的双手,“你们兄弟间的发落处置之事我不便过问,但无论如何我会一直陪着你。” 姚凌云的这句话很好的取悦了燕辰,燕辰隔着中间的木桌向姚凌云靠去,同时也一把将他拉过来,两人就这样又jiāo换了一个浅浅的亲吻。 ☆、情之所钟是你 燕辰自相府回转东宫后,便被宫人告知燕煦正在偏殿等他。 燕辰闻言时怔了一下,略略沉吟了会后,才起步向偏殿走去。 今夜的月色很好,如水如银,树影花影在微风里摇摇晃晃,颤动不止,就如燕辰眼下的心湖一般。 如今在细想重头,很多细节都一一浮上水面,今日变故,显然是四弟做下的谋算,他在算计二弟。 记忆中那个白嫩嫩软乎乎,亦趋亦步跟在他身后的幼弟,已经停在了记忆的最深处,披上一层光影,模糊又隐晦。 原本虽有欠缺,仍算圆满亲情,一夕之间,全然变调。 想到此处,燕辰心下不由一阵涩然。 他们曾夤夜相伴,同生共死,一腔热血浇桃李,可何以,会走到如今这一步?燕辰不解。 说实话,他第一次知道燕煦也有心帝位时,他是愤怒的,那是一种qiáng烈的,被背叛的愤怒,信任被践踏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从没想过,燕煦会不认同他,他们是兄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与他更是一同经历过生死难关,那是连他与姚凌云都没有一同患过艰难,当年叛军趁乱入京时,他带着他,躲躲闪闪,同甘共苦。他明明说过自己是他今生所认定的明君。 可到头来,那不过是一句谎言。 他被他抛下了。 让他如何不怒? 然怒意消退后,他又释然了,因为他相信,在对方对他说出那句话的当下,是真心的。人生在世,总归无法逃脱周围环境对人本身的影响,观念改变稀松平常。 所以他释然了。 他本就是个宽容的人。 月光从竹林的缝隙间铺天盖地的落下,燕辰穿过庭院,跨进偏殿大门时,见燕煦正背对着他,站在窗边外看。 燕煦倚窗而站,视线向外,他已不知自己究竟这么站了多久。他就这么看着被窗柩和林叶所分割出来的夜空,沉默无言。 他专注地看着星空,似乎想要从那些明明暗暗的星子里看出什么真理来,又过了会,燕煦突然抬手,五指微分,星辉透过指缝,落在了窗棂上,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一种犹豫中带着点痛苦的表情。 燕辰望着燕煦有些落寞的背影,不由出声唤道:“四弟。” 听见声音,燕煦顿时回头。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神色,似悲引恸,颓丧至极,也冷漠至极。 燕辰见状,心下一惊,可没等他想明白,燕煦那边就开口了。 “大哥。” 燕辰微颔首示意,举步走近至他身侧,温声说道:“怎么还没回去?” “我想见见你,确认你是否真无大碍。” 燕煦淡淡笑了,方才那如霜般冷漠的锋芒化雪似得从他的脸上褪去,可随着话语的出口,他的神色却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我在等你,而你却去找姚寻了。 燕煦敛下眼睫,内心紧随涌起一口闷气,既痛且怒。 见人神色,燕辰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拍。 “我没事,齐太医的药你还信不过吗?” 一句话,平平淡淡的语气,但内中的信任之意不言而喻。 这一份信任,彻底压垮了燕煦心中岌岌可危的天平。 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被撞的头破血流尚不知痛,却能被最不经意的小动作伤到呲牙裂齿。 燕煦遂然抬起眼眸,轻呵了声,一副似笑非笑模样,唇边落下几许嘲讽,完美地诠释了何为翻脸比翻书更快。 “大哥你会如此信任,还不是因为他是姚凌云介绍的人。” “阿煦?”燕煦话语中的针对来的太明显了,燕辰不由错愕。 燕煦也知道自己失态了,今日一整天他的情绪都在大悲大喜中起伏,波动实在太大了,有一些感情仿佛就快控制不住了一般,就要冲出来了。 燕煦敛下眼眸,转头看向窗外,尝试着压下心中躁动。 他来到东宫时便被告知大殿下尚未回转。 那一瞬间,燕煦就知晓对方的去处。 若是往常,他会留话,而后离开。 可这一次他偏偏没有,他选择留了下来,在燕辰给他安排的偏殿中枯坐等候。 他在回想往事。 回想自己的感情究竟起于何时。 可他竟想不起来了。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有多久了,可能在那一年,在对方挡在他的面前保护他的时候,他的内心就已经滋生了这荒谬的爱恋;也有可能是在那之后,他带着他在偌大的城池中躲躲闪闪;亦有可能是他在夜里抱着他为他取暖哄他睡觉的时候。整整七个日夜,他们同甘共苦患难与共,直到父皇率兵前来救下他们为止。 明明我们才是最亲密的兄弟,明明姚凌云才是后来的那个,可为什么你却比较信任他? 燕煦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这残缺的感情的呢? 是了,也是因为姚寻。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哥与姚寻变得形影不离,每一次自己去找他,他的身边总有姚寻。 他看向姚寻的目光实在太温柔了,如同温水一般,他将满心满眼的情愫藏的若隐若无,只是视线终究是骗不了人,他的眼睛一直追随在姚寻身上。 而自己却是这样看着他的。 燕煦从燕辰看向姚凌云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对他的爱恋。 何其讽刺啊。 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这不过是个念头,终将被时间消磨殆尽,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念头却依然健在,不曾消亡,也不见增长,这不容世理的感情静静地蛰伏在他的内心最深处,舍不下,去不掉,忘不了。 他喜欢燕辰,是对兄弟的喜欢,是对仰慕者的崇拜,亦是对情人的爱恋。 太耀眼了,那时挡在他身前的燕辰实在是太耀眼了,耀眼地燕煦的眼睛都被晃花了,心也随着眼一起乱了。 可他喜欢的人却完全不知他的挣扎。 你风流蕴藉,眼藏星海而来,我冒然闯入,更不知天高地厚的将所怀擅寄,究竟谁是谁的劫,哈。 身在局中难自知。 这一瞬间,燕煦突然有些动摇了,他不想再隐瞒了。 绝境并非末路,人生真正的悲剧是只愿坐以待毙。 而他不愿再做这样的人。 就在燕煦内心苦苦挣扎之际,燕辰看着他,轻叹一声,问道:“你啊,总是跟阿寻过不去,为何呢?” 一个问题,让燕煦心下的天平彻底倾斜。 为什么?对啊,你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燕煦垂着眼,似是沉思,良久抬起头来,眨了眨眼,其眼底有一种冻结的明净,燕煦说:“因为我讨厌他。” 燕辰不由一怔,这个问题他不止一次地问过燕煦,可每次对方都是顾左右而言他,每每兜来转去地打机锋,就是不愿告知,故而这突如其来的坦白倒教燕辰一时有些招架不住。 一瞬惊讶过后,燕辰回复平常,他问:“那你可以告诉大哥是因何缘由吗?” “因为啊。”燕煦看着燕辰,微微一笑,而后漫不经心的语气骤然一收,认真道:“因为我喜欢你。” 他的模样生的俊秀乖顺,可嘴里说出的话却仿佛雷霆之锤。 随着他的话声落下,四周突兀的陷入到一片死寂之中。 燕辰一时没能理解这个喜欢是为何意。 这种掌握别人情绪的感觉真是美妙。 燕煦静静的看了燕辰一会,再说道:“就是那种喜欢,或者说是爱。” 燕煦侧身看着燕辰,室内火光跳跃,燕煦的脸,一半隐在暗中,另一半则被火光涂上明艳的红妆。 “大哥,不要怀疑我所说话语的真实性,我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不会说无谓的谎言。” 燕辰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可视线一触即燕煦眼睛,他口中的怀疑便再也说不出口,燕煦的双眸无悲无喜,一片冰冷,室内染着的烛光也照不到他的眼底。 一切完全超出了他预想的轨迹,这不应该的。 燕辰眉头紧锁,看着燕煦:“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 “你疯了,我是你大哥。” “大哥又怎样,谁规定的不能喜欢自己的兄长。” “自古以来皆如是。” “自古以来,yīn阳调和,男欢女爱才是人伦大道。”燕煦笑了,眼眸清亮,“既然都是不守规矩,又何必非要分什么血肉至亲?” 夏风徐徐chuī拂,屋前林木涟漪,扰了一室安宁。 燕辰沉默,他无言反驳,只能劝道:“我是你大哥,这并不值得。” 燕煦摇头:“值不值得,是不会因为大哥你的一句话就改变的。” 燕煦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压得很低,刻意营造平静,神情刻意淡然,但燕辰能听得出他话音里的那股狠劲。 对于此事,燕辰想过诸多可能,却从来没有过这一层面,心下惊涛拍làng,以致他一时无措。 良久,燕辰一叹,别开了视线:“我只是不希望你在无望的感情中越陷越深。” 心上的伤口被扯得鲜血淋漓,很痛,痛到后来却渐渐麻木了,可燕煦的面上却仍旧在笑:“大哥你不必说了,没有用的,已经存在的感情,不会因为你的不接受而消失。” 最初的震撼过后,燕辰沉静下来。 “所谓感情,是两情相悦,而非单向认定。” 他不能接受燕煦的说法,但他说的没错,所以他认同他,同样,也拒绝他。 平静是一种力量,代表了认真。 燕煦闻言,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微抬了抬下巴,眼里全是放肆的恣意,那是初生牛犊特有的蓬勃朝气,与他们未曾疏远前一样明朗的笑容,仿佛刚才神伤的人并不是他。 “既然大哥你没事,那我便先告辞了,明日朝会再见。” 笑声代替泪水,燕煦转身踏离。 跨出的脚步,带动孤寂回dàng室内,以自尊硬气包裹自己,欲保护自己不再受人所伤,却,反而是自己亲手动手扯裂心上伤痕。 燕辰转身,望着那决然而去的背影,他知道,那些曾经兄友弟恭的过去是真的再难回来了。 ☆、旧事重提(上) 日暮时分,斜阳西下,橙红余晖暖暖地照映着整座皇城。 宗正寺的牢门便是在这样的暖阳下缓缓打开的。 当燕昱跨出大牢时,天边暮色已变得更为晦暗深沉,如水霞光,轻而易举地勾勒出一个祥和而又静谧的傍晚,让他只是看着便觉得心情平和。 燕昱在禁卫军地押解下,缓缓走过皇城过道,向着内宫而行。 一路行来,周遭环境格外安宁,安静得甚至有些过了头,仿佛就连那鸟啼虫鸣也跟着落日一同歇息下来了一般。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那这过分安静的环境背后所带来的又会是什么呢? 心念轮转间,燕昱内心,已察觉到了山雨欲来之势。 禁军在前,领着燕昱走向一个他所始料未及的方向。 宜安殿。 禁卫军在院内站哨,燕昱只身进入主殿。 “你来了。”平静中略带着点感慨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来此的路上,燕昱越走越惊心,然等他真正站到对方的面前时,他又没那么惊惶了。 至少不像他自己所想的那么心虚慌乱。 心虚敛去后,怨怼骤然起。 燕昱跪身下拜:“儿臣见过父皇。” 启帝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过来坐。” 燕昱顺势站起,抬起的头状似随意地打量着四周环境。一个不经意的转眸,让他瞥见了右前方的窗梁上所挂着的一串jīng致而又小巧的铜铃,一阵微风chuī过,铜铃随之传来泠泠的声响,有些类似于江南夏日时的山涧小溪所流淌而过的声音。 一瞬间,燕昱如遭电击。 燕昱认识那个铜铃。 那是他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一个小玩意儿,他在母亲的画像中见过,幼年时,他也曾数次听外祖母提及。回京后他也有去找过,却一直苦寻不得。 原来是在这啊。 在父皇的手里。 燕昱起步行至启帝对面坐下。 虚坐三分,正襟危坐。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进入宜安殿,燕昱望向他的父亲,这个被誉为雄狮的帝王,脸上也有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疲惫,眼角的皱纹似是在书写着他如今的力不从心。 是人都会老,便是千古一帝也不例外。 燕昱垂眸,他不忍再看。 他和他的父亲,可能真得是太久没有像这样近距离相对了,燕昱记忆中的启帝,还停留在那个指点江山的帝王身上。 而今甫见这样衰老的他,令燕昱一时无法适从。 亲缘早已淡薄,他对他最初的崇敬,也早在这几年的愤恨中消磨殆尽。那些世人加诸在他父亲身上的光环,燕昱闻之只觉得讽刺非常,可即便如此,燕昱也不能否认,每当夜深人静时,偶尔想起来,他还是无能忽视他父皇身上的无尽光环,并不由自主的以此为傲。 他的父亲是一个传奇,高高在上,不可侵犯。 可眼下,这个传奇,正在老去。 相对无言,两个人都垂着眼,看着面前桌案。 袅袅水雾自二人中间蒸腾而起。 是水开了。 提壶、倒水、泡茶,一气呵成,直至茶水禁锢杯中,启帝才抬起眼眸,说道:“雨前龙井,这是你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茶叶,你尝尝。” 燕昱转眸看向被推到面前的茶杯,笑了,笑意极淡,恍如嘲讽,他说:“原来父皇您还记得母亲的喜好。” 启帝说:“朕自然是记得的。” 时已入夜,屋外偶尔有风呼啸而过,远处城楼上的夜灯由远到近,依次被挑亮,数千盏明灯亮起,照得整个皇宫,亮如白昼。 屋内的烛火也随之被点了起来,然而这烛火并没有给燕昱带来任何温暖,周遭环境仿佛能吞噬掉光芒一般,他的心依旧沁在冰冷的黑暗之中。 燕昱抬起手,举杯,仰头,滚烫的茶水随着他手腕的动作,经唇舌过喉口落入肺腑,留下一片灼烫。 一杯尽后,燕昱抬目,直直地对上启帝的视线。 面对感情,他总是踌躇,因为他难以接受失败,可他又找不到必胜的法则。 只一眼,燕昱又敛下双眸,避开启帝看来的目光,抬手拿过茶壶,再取来新茶,意欲重新泡茶。 “雨前龙井要好喝,当以八分热的滚水冲泡茶叶,方能泡出茶香,滚水泡茶会在无形中破坏雨前龙井的沉蕴茶香,还是让儿臣来给父皇重泡一壶吧。” “我甚少注意这些,倒是糟蹋好茶了。”启帝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笑了笑,再道,“喝药忌茶,我已许久没有碰过这类茶叶了,这茶是我今日特别为你准备的。” 燕昱提壶的手指不由一顿,一瞬,他淡淡说道:“是吗?” 他说话时的声音异常低沉,尾音又沙哑含糊,说出了一个字,又含住了剩下的那个字,以至这个疑问不成疑问。 启帝只看着他,没有接话。 烛火颤动,燕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完全失了龙井韵味的龙井茶。 一片茶叶不慎与茶水一同落进茶杯之内,燕昱看着那片被泡开的叶,良久,他嗤笑了声,道:“事到如今,又还有什么意义。” 启帝:“那你之所求,意义为何?” “我所求的意义……”启帝的一句话落下,燕昱的内心随之升起一团火,那团浇不息的火里影影绰绰地显出一头shòu的模样。 燕昱低着头,看着手里的茶杯,白玉的杯子里,青色微卷的茶叶泡在浅褐的茶水之中,随着他手指的动作,杯中涟漪轻起,波澜乍现,茶叶载浮载沉。 “为什么?”燕昱抬头,平静问道,“我也是你的儿子,可从小到大你的眼里从来没有我,你对大哥寄予厚望,你对四弟关爱有加,那我呢?你甚至从不曾单独召见过我。”燕昱看着启帝,他神色不变,可握在手中的茶杯里面,一小圈一小圈的波纹随着他心绪的起伏不断泛起,他显然是在竭力压抑自己内心的不忿,可他抑制不住了,他说出的话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迫切,以至心脏砰砰直跳,说话时吸进的寒气,导致胸口隐隐抽痛,“幼年时南北两隔,好不容易团圆,可我却没能从你身上感受到丝毫亲情的温暖。” 启帝闻言,沉静镇定的面容浮现了一丝裂痕,半晌,他长叹一声,道:“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你当然不是!同是皇家血脉,同样都是你的儿子,可你对我们兄弟三人的态度完全不同,这差别的待遇,我早就看透了。”燕昱惨淡一笑,心神俱颤,五内俱焚,“你愧对母亲,愧对我,千古一帝,哈哈哈哈,何其荒谬!” 歇斯底里,温润的二皇子在这一刻展现出他从未向世人表露过的一面。 启帝看着这样的燕昱,这一瞬间,从不怀疑自己的他突然对自己当年的决定产生了一丝动摇,难道真如贵妃所言,是他错了? 他当初不该答应绮妃的要求,下一辈的人生,得由他们自己去争取? 这样的疑问在启帝的脑中一闪而过。 “我不曾亲自教育过你,甚至在你年幼时将你送去江南。”斟酌了会后,启帝开口说着,语气很平静,“这是你母亲临终前对我最后的要求,为的就是要让你远离皇权。” 他惯来不是会为自己辩解的性格,可这一次他将他这么做的理由说了出来。 为了他的儿子。 燕昱闻言诧异,他脸上扭曲的神色还没来得及敛下,就这么僵在了面上,一时目呲欲裂,甚为骇人。 启帝看着他,再道:“她希望你能与我不同,他希望你能脱离这个身份给你带去的束缚,她希望你将来能有更自由的选择空间,而不是如我一般。” “母亲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燕昱不解问道。他不是不信,启帝一言九鼎,从无虚言,父皇也没有必要骗他,他只是疑惑,对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做这样的要求,这没有道理。 “因为你的出生,酝酿出了一场夺位yīn谋,无数亲友死在了这场yīn谋之下。” 启帝淡淡的说着,面容平静,不见悲喜,只有深深的落寞。 燕昱仿佛想到了什么,不由瞪大双眼,一时间恍如空间凝结,脑中一片空白,对方轻描淡写的话语一字一字出口,燕昱便觉得自己的背上,被一块一块地添加着巨石,重达千金,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些几欲出口的挟恨话语,尽数堵在喉口,上下不得。 那些暗地里的怨恨,消无声息的期待,忽然啪的一声碎了一地,他方才所有的怨言简直就像一个耳光毫不留情地抽在他的脸上。 “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是自尽的。” 燕昱猛然抬眼看着启帝。 启帝迎着他的目光,说道:“就在我的眼前。” ☆、旧事重提(下) 灯花忽爆,一声轻响,惊醒两人。 燕昱像是猛然回过神来一般,额间开始渗出汗水,喘气声也变得越来越重。 仰头,一杯冷茶入喉,燕昱问道:“为什么?” 启帝不答反问:“拂柳山庄,这个名字你可曾听过?” 燕昱想了一下,摇头。 启帝看着他,脸上不见任何情绪波动:“在二十多年前,江南最大的江湖门派不是烛启山庄,而是拂柳山庄。” 燕昱抬着头,目光隔着幽微的灯火落在启帝的眼眸之内,那是他从不曾在一个人的身上见到过的眼神。 启帝的双眼,锐利、深邃,可眼中的意味却复杂到难以用言语来表述,非是感慨,也不是怀念,这些形容单薄的词汇已无法用来形容启帝此时的眼色,那目光背后的落处实在是太远太远了,他仿佛是透过燕昱看向了很遥远的过去。 那段南征北战的峥嵘岁月。 “拂柳和烛启两个山庄同属江南武林势力,虽都是望族,却不像其他的门派那样势同水火,他们关系亲厚,世代jiāo好,更互为姻亲,你的母亲便是两个山庄联合后所诞下的长女。” 启帝慢慢地说着,语气也很平静。 “当年朕一统南方期间,曾得拂柳和烛启两个山庄的多次帮助,更与你的母亲结识,后来朕纳了兰若为妃,拂柳山庄一脉也便跟着一同,正式踏入大襄朝堂,而烛启山庄却是无心政治,拒不接受封赏。” “旧历774年,绮妃有孕,被送至江南修养安胎,彼时拂柳山庄的暗哨查得西南王意欲炸毁行宫的企图。” 话至此,启帝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窗外,庭院内,风chuī叶落满地,枝上的树叶明明不久前才刚刚抽芽成长,如今便已悠悠落地了,由生到死,眨眼一瞬,时间过得真是快啊,燕湛看着飘落的树叶感慨万千。 停顿了好长一会,足足有一息的时间,启帝才收回视线,再度注视燕昱,说道:“他们瞒不上报,更顺水推舟,暗中帮助西南王,助其炸毁临时行宫。” 燕昱安静地听着,那双惯常平静而带着笑意的眼睛,如今目呲欲裂,沾染上一层惊惧的意味,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可他已没有多余的jīng力去掩饰。 只要所有的兄长都死了,那他就是长子。 原来那件震惊天下的惨案的源头,竟然是他。 一切是为了他,为了皇权。 燕昱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来,他的脑海一片空白,眼前亦是漆黑一片,唯有心口上覆着一层□□的疼痛。 “可事情并不如他们所料,辰儿活了下来,之后你出生了,不负其所望,是个男孩,这更是加重了他们的念想,为了替你扫除障碍,他们开始算计辰儿,下毒、暗杀,无所不用其极,然因西南余孽未清之故,右相孟轩在辰儿的四周排下了层层护卫,才没令他们的计划得逞。” 又是一顿,而后启帝长叹了一声。 “可此事却让你母亲知道了。” 这话,启帝说得特别轻柔,轻得生怕chuī走一片风,柔得惶恐挥散一朵云。 “那一日,兰若趁我拨营离开之后,也跟着悄悄地离开了驻守基地,她带着数十暗卫去见了当时的拂柳山庄庄主,与之对峙,在证实了事情的真相后,整个拂柳山庄,上下百余口人,在她令下,被全数屠杀殆尽,无一活口。” “我赶到时,她就站在大火面前,引颈自戮。” 燕湛永远记得那一日,他匆匆赶至,唯见火光冲天,一半的天幕都被烈火染成了红色,而对方就在这摇曳的火光面前对他明媚一笑,最后引颈就戮。 “临死前她让我瞒下此事,并将你送去烛启山庄,为防万一,她甚至要求烛启山庄当时的庄主,也就是她的外公立誓,烛启山庄的男丁在大襄王朝统治期间,永世不得踏入东都一步,若有违者,天人共戮之。” 在这一字一句的述说中,燕湛似是踏上了回溯的旅途,起伏的心绪翻搅着不愿回首的记忆,带着他重新回到那一夜的大火之中。 室内突兀地陷入到一片死寂里。 燕昱低眉垂目,像在沉思。 良久,燕湛缓过神来,那双dòng悉世事的眼笔直地看向燕昱,断然道:“这是你母亲的期望,朕既然应了她,便断断没有毁诺之理,即便愧对与你。” 启帝一诺,重逾山海,言必行,行必果,此志,天下闻名。 多年来,燕昱为父皇的疏离而愤怒,他为自己的不受重视而耿耿于怀,他甚至一度怀疑他的父亲根本不爱他的母亲,所以他忽视自己。他也曾想过,他的父亲之所以会这样对他,是因为他愧对母亲,因为愧疚所以他不敢正视自己。 可无论哪一种他都不能接受,所以他殚jīng竭力,步步为营,他多年筹谋执着,只为证明自己的优秀,只为向启帝证明他是错的,可他从没想过,原来这一切竟然只是因为母亲的期望。 燕昱牵了牵嘴角,他想要笑,但最终还是按捺了下去。 他笑不出来。 “可到头来你却以此为追求。” 一时间启帝的目光也有些恍然了起来,似是无奈,可无奈中又透着骄傲,最后他看着燕昱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的同时也咳了起来,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话头,他一面笑一面咳一面说:“虽是无奈,可我却也欣慰,你到底是我的儿子。” 话毕,启帝垂下头来,堪堪止住咳嗽后,再抬起头道:“纵然我们南北相隔,你仍旧是我的儿子,就算今生今世不相见,你也依旧我的儿子,这点无法改变,联结你我身上的血缘是无法磨灭的,所以既然你有此追求,那朕也愿意给你这个机会,即便是辜负了你母亲最后的希望,他日huáng泉之下,我会亲自想她请罪。”启帝说的骄傲,微顿之后,他又消沉了下来,“可是昱儿,你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 启帝的话,令燕昱的眼眶发烫,心脏也跟着滚烫,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就像是被对方玩弄在鼓掌之中一般,一会心花怒放,转眼万念俱灰。 他说他为他骄傲,可他也说,他对他感到失望。 “朕对你很失望,因为你根本不是为了大襄,为了黎民而争夺此位,你的心中并无抱负。” 见人面露不忿,启帝再道:“你工于心计,却少了一份宏图天下统领群雄的气概,你欲夺皇位,不过是为了自己心中的一时意气,只为了他人口中你母亲的希望,你所追求的只不过是一种虚伪的慰藉。” 启帝看着他,神色冷峻:“这天下,这皇位的传承,不该只为了满足个人内心的不忿。” 燕昱一眨眼,略微抬起眼帘,方才的挣扎尽数化作嘲弄,故做无谓地笑笑道:“事到如今,何必多言,说到底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将皇位传给我,大哥才是你心中最完美的继承人。” 启帝闻言,竟点了点头:“不错,你大哥确实是朕心目中最佳的皇位继承人,因为他很出色,他比你,比老四都要出色。” 燕昱也没料到启帝竟会如此直白的将心中所想讲出,一时间仿遭雷击般地愣住了。 “最初你利用江南一脉塑造自己的名望,朕以为你能表现的更好,可是最后你所选的竟是一条受制于人的道路。”启帝看着燕昱,叹息道,“你选择抛妻弃子,只是为了将自己bī入受制于人的境地?” 燕昱面色一僵,但很快便被倔qiáng所取代,他出口为自己辩护:“事成之后,我自有办法摆脱他们。” 启帝摇头,双目清朗,比那跳动烛火还要明亮几许:“踏上悬崖,要寻退路谈何容易?若非你受制于人,这一次煦儿之举焉能左右你的抉择,还是说你到现在都还没有看清这次你为何会败?” “是因为四弟。”燕昱置于膝上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颓然松开,说道,“四弟他早就知晓我与樱珠之间有所联系,他刻意先去一趟宜安殿,而后故作神秘,与宁贵妃闭门jiāo谈,此举是做给樱珠看的,他在引导她,他刻意在言语上刺激母妃,令她陷入挣扎,以此制造出父皇您可能病危的不实消息,樱珠不明内中真意,前去宜安殿查探,也便直接踏入了四弟的算计。” “然后呢?” 说话间,燕昱慢慢找回了自己的沉稳与傲气,从容不迫道:“宜安殿表面虽无变化,但里面传出的药味却更浓重了,这想必也是四弟做的手脚。” 启帝点头:“煦儿给朕带了几贴药茶,气味虽重,但饮之清苦回甘,又不解药性,朕甚是喜欢。” “哈。”燕昱自嘲一笑,“太医院没任何表示,如此情景,反而像是有心人在刻意隐瞒,这更加坚定了樱珠内心的猜想,实际上也确实是故意的,却不是故意隐瞒,而是刻意误导,误导我在错误的时机,做出错误的决定,四弟这招确实妙哉,竟只用了一手,便将我从奇货可居之地,拉入左右为难之境。” 在宗正寺时,燕昱便想通了所有缘由,他已花了足够多的时间去品尝这个事实所带来的个中滋味,如今再提,倒也不觉得难以接受。 “人,一旦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就要花费更多的jīng力来处理由此产生的后果,紧接着便是一个又一个错误的叠加,造成的危害亦如同那滚动的雪球一样,不断扩大,若非受制于人,你又何须如此莽撞。” 顿了顿,启帝掷地有声说道,“我燕式子弟,岂能受制于人。” 燕昱:“没料到四弟隐于暗处,yīn谋算计,的确是我的失误。” 启帝:“绝对的yīn谋,唯有以绝对的势力压制,方能使对方屈服,这一点阿辰就做的很好。” “你到底还是偏心大哥的,我不如他?呵,除了妇人之仁我究竟哪点不如他?” “辰儿他是真的很仁慈没错,可他并非没有能力。”启帝的声线不变,不疾不徐,然他的那双眼睛,却完全不似他的面庞,不见衰老,异常锐利,“也正是因为他有实力,所以才更能显出这份仁慈的难能可贵,生杀予夺何其简单,绝对的仁厚所需要付出的勇气,是现在的你所难以想象的。” 燕昱坐着,面庞冷漠到了极致,漆黑的眼眸里甚至有种难以言喻的狰狞,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茶杯,侧脸线条利落,嘴唇缺乏血色,使他看上去有种冷淡而矜傲的意味。 “你不服?”启帝问道。 燕昱没有回答,他别过了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冷漠恍如一尊雕塑。 启帝一叹,再道:“仁慈与优柔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优柔寡断不可取,但仁慈却是很好的一种秉性。” “人心不狠,江山又岂能安稳?” “世人总说成大事者必须要狠,要果决,不能有太多的爱,但朕却不这样认为。”启帝深深地注视着燕昱,说,“若没有伟大的爱,又如何成就伟大的事?” 燕昱一时无言。 “你现在不懂也无妨,有一些疑问本就没有解决之道,就像有一些误解若不深究,便只是永久不可追的遗憾。”启帝慢条斯理的说着,声音冷静沉着,“但你是我的儿子,我燕湛的儿子可以无能,却不能无知,想不明白那就回去慢慢地想,想到能想明白为止。” 燕昱抬目,没头没脑地问道:“我是你的儿子?” 启帝颔首回答:“你自然是我的儿子。” 燕昱:“这么多年的执着怨恨,就因为这几个字,如今你要我就这么放下?” 启帝:“你放不下?” 燕昱:“行宫惨案,拂柳全族,这么多条人命,都是因我而死。” “那些人命由我背负。”暖huáng烛光照耀着启帝的面庞,燕昱看着竟生出了些许温暖的感觉来,启帝再道,“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他这话说得很简单,却也很有力。 讶异,不解,伴随而来的是痛彻心扉的顿悟,这深刻又平淡的一句话,磨平了燕昱过去二十来年的一切怨怼。 启帝起身,走至燕昱身侧,抬手重重地在他肩上压了一压。 “仇恨不能开出果实,兰若她当年之所以让我隐瞒此事,送走你,就是想让你脱离这些过去,脱离束缚,好好生活,我如今告诉你这些,也只是要让你知道你一直是朕所在意的孩子,而不是为了让你陷入到前人的过去之中,遗忘自己。” ☆、父与子 “小皇孙,你在哪?你慢点,你等等老奴。” 走出暖阁,月光扑面,凄冷的冷光映照着悄寂的庭院,燕昱木然行于其间,缓步至一个岔道时,远远地,听到了这样一句呼喊。 小皇孙…… 是他。 他的孩子。 燕昱不由自主的在原地站住,他的孩子此时正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也许只要他拐过前面这个弯就能看到,可不知为何他却迈不开脚来。 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滋味悄然爬上燕昱的心间。 他的孩子从出生至今,将近两年的时光,他一面未见。但他知道他的一切,他知道大哥与姚凌云将他视为己出,知道他时常出入宜安殿,父皇对其也是疼爱有加。 要不要见上一面?只要看一眼就好。 燕昱内心挣扎着,可不待他做出选择,便与从拐弯处踉跄跑来的孩童狭路相逢。 对方不及刹车就这么直直地撞到了燕昱身上。 燕昱下意识俯身,抬手扶住了幼童。 此时明月攀升,朦胧月色,浅浅晕下,柔光打在夜间静逸的院子里,平白的多了一分有别于白日的清洌。 那孩子微微仰头看着燕昱,眨了眨眼,奶声奶气开口道:“你是什么人?” 燕昱垂目,定定地看着这个眼前这个堪堪才会走的小娃娃,没有回话。 见人不说话,燕子钦不由再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知不知道,挡住我的路可是要挨板子的。” 清澈的童声敲击着燕昱的心房,燕昱俯身将人扶正,轻声道:“那你要打我吗?” 燕子钦顺势站好,歪着脑袋陷入了思索,好半晌,他才大度地摆摆手:“念在你是初犯,本皇孙就不跟你计较了,不过你以后可要注意了,下次再犯,可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燕昱失笑道:“那,我就多谢小皇孙宽恕了。” 燕子钦满意点头,转动的目光落到了燕昱身后跟着的几个玄甲护卫身上,他看看护卫,再看看燕昱,又眨了眨眼,疑问道:“你还犯了别的事?” “是啊。” 两个字出口,低沉的声音里带着近乎叹息般的惘然,燕昱垂目看着面前孩童,又似乎是透过他,看向那个早不存在的人。 百岁光yīn如梦蝶,如今回首往事皆蹉跎。 这世间的恩怨辜负,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句意难平罢了。 燕子钦不明白燕昱脸上表情是什么意思,小小的他只感觉到了一股,在他这个年龄还说不上来的感觉,也不知为何他对面前这个人有着一股天然的亲近感。 燕子钦顺从本心,上前一步,抬手拉了拉燕昱的衣角,仰着头,说道:“你别怕,大伯他说过的,犯错了没关系,只要及时改正,以后都不要再犯就可以了。” 童言童言,落入燕昱耳中,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那些冗杂的念头当即如cháo水褪去,不明真相前的愤懑,成事失败后的恐慌,明了一切后的枉然霎时被全部浇灭,一直绷紧着的神经也突然变得又舒服又暖和。 到底是他着相了。 燕昱笑了起来,半蹲下来,揉了揉燕子钦的脑袋,温温软软说道:“你说的对。” 得人夸奖,燕子钦骄傲的昂起脸:“那是,本皇孙最聪明了。” 燕昱见状失笑,连连点头附和。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抛下侍卫一个人跑这边来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可让老奴好找。”傅安人未至声先止,然走近一看燕昱,霎时愣在当场,他看了看燕昱,又看了看燕子钦,好半晌才躬身行礼,“殿下。” “公公不必多礼。”燕昱起身,又垂目深深看了燕子钦一眼,对傅安一颔首,道,“以后也要劳烦公公了。” 话毕,燕昱转身离开。 “喂。”见人离开,燕子钦突然在背后叫道,“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燕昱足下微微一顿,却没有因此停下。 会的,总有一天会的。燕昱内心这样回道。 原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自己为母亲而正名,却不料原来一开始就是错的,原来他,一直都是别的手中的棋子,受人利用而不知,哈。 真是讽刺啊。 那段过去与自己所想的截然相反,那些久远的真相上淌着血,发了霉,早已锈迹斑斑,而隐藏其中的种种无可奈何,不是天意作祟,是人为导致。 舍尽半生,抛却一切,汲汲营营织一张局,却还是抵不过世事残酷,到头来被困住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燕昱很清楚的知道,启帝说的并没有错,他是对皇位有意,但凌驾在这之上,是意欲让父亲刮目相看的执念。 不甘的意志,成就了燕昱夺嫡的信念,而今身心动摇的他,究竟该何去何从? 风chuī,云动,月被云挡在了身后,半晌,月再现踪。 云与月似追逐嬉戏一般,忽而隐忽而现,光线昏昏暗暗,朦昧不明。数年来汲汲营营、呕心沥血的皇权之路真要在这样夜色里落下休止符吗? 他的一生都困在一个名为“皇权”的囹圄之中,挣不脱,逃不离,宛如围城受困,不得不踩下一脚的鲜血淋漓,以换得扬眉吐气的机会。 那些年,支撑他的,有不甘,有怨恨,亦有野望,可最后他却发现,他无需不甘,因为他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母亲的期盼,他一直关注着自己;他也不必怨恨,他母妃的死,凄惨、壮烈,他的父亲与他一样耿耿于怀,念念难忘。 至于野望。 不为母亲,那他自己呢,撇开不甘,放下怨怼,这皇位对他而言,是何意义? 他为此,甚至放弃了毕生所爱。 无数青山隔沧海,为何同往却不同归。 陷入沉思的燕昱,踽踽独行,心中一片茫然的他仿佛没有看见面前站着的燕辰与姚凌云一般,抬步缓缓穿过。 看着从身旁走过的燕昱,又看了看站在自己身侧未置一词的燕辰,姚凌云心下叹息,开口问道:“在殿下的心中,所谓的父亲是何种样貌的?” “嗯?”燕昱闻言顿步,侧目看响姚凌云。 姚凌云说:“能力与责任,相辅相成,有多少能力就要承担多少责任,但前提是,合适与否。” 燕昱嗤笑:“这就能掩饰他的厚此薄彼?” “陛下对几位殿下的态度虽不尽相同,但所给予的关爱是相同的,他器重大殿下,疼爱四殿下,对二殿下你,虽然召见不多,但亦是珍视有加。” “珍视有加?他告诉你的?”燕昱反口一问,不屑再道,“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激烈的言辞,伤人伤己。 可对于燕昱的态度,姚凌云却毫不介意,他只问道:“这几年来,殿下一次也没有见过子钦,所以你毫不珍视他?” 如此类比,另燕昱一时无言反驳。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殿下对您也是一样的。”顿了顿,姚凌云再说道,“而且所谓的召见不多也只是殿下你的自认为而已,陛下召见几位皇子的次数相差无几,可殿下却认为自己与陛下见面的次数不多,这究竟是为什么?殿下您还不明白吗?” 因为心有定见,所以这些年来,除了必要的请安外,其他时间他甚少单独拜见启帝,对方也不曾因此而责怪过他,自己原先也一直以为,对方的不责怪不过问是因为愧对母妃。 月色破云而出,凄冷的光映着燕昱有些恍然的面上。 此时的燕昱略略垂着眼,月光穿过密密的睫毛,在他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扇形的yīn影。 姚凌云一字一字再道:“是殿下您先入为主。” 燕昱闻言抬眸直直地看向姚凌云。 “所以寻认为,父亲的模样究竟如何,这取决于为人子自己的心中究竟如何作想,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模样,这不是为人父所能选择的。”姚凌云慢慢说着,“殿下当然可以为自己的遭遇感到不平,但这其中的缘由,寻希望殿下深思。” 燕昱注视着姚凌云,脸色如纸一般苍白,神情冷漠的惊人,一双眼,明亮,淬利的仿佛月光倒映在冰冷的刀刃之上,看得人内心一阵发寒。 姚凌云见之,不由收了话音。 一个总是能够冷静的人一旦丧失了冷静,他会变得如何? 该说的能说的,他都说了,其余的不是他所能置喙的。 “二弟。”一直没有说话的燕辰,突然出口唤了一声。 燕昱寻声侧目看去。 “离开皇城吧。”燕辰近乎叹息说道,“去江南,别再回来了。” 燕昱一愣,随即他笑了,缓缓地笑出了声:“我若不走,你会杀我?” “你若不走。”燕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低沉沙哑,眼微合,在双目的一睁一闭间,燕辰的脸上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疲惫,卡在他喉间的那口气终于还是吐了出来,这口气叹得极短,短得几乎让人听不见,“那我便无法留下阿钦了。” 夜中月,月下风,chuī拂着一树繁花,长廊外头,火红的石榴花噗通一声落进了池塘里面,燕昱猛然抬头,燕辰笔直地站在那里,光影错落,异常寂寥。 燕昱的眼冷得像冰,出口声音却比他的眼神更加的冷。 “你在威胁我?” 燕辰转首,与他对视:“人活着,无法面面俱到,所以必须要有取舍,得此失彼的取舍,而取舍之后,便不该有悔。” 二人视线焦灼间,蓦地,燕昱笑了,如嘲似讽,但这一次他嘲的是他自己。 “父皇说的没错,你确实是有勇之人。” 在燕辰略带疑惑的目光中,燕昱慢慢恢复了往常的平和从容。 “我会离开,你不用惊讶,我本就有此打算,虽起因并不如我所想,但我已尽己所能了,这场夺嫡之争是我输了,人事已尽,无力回天,输便是输了。” 燕昱停顿了会,维持着面上依旧如平常一般的从容笑容,只是眼神有了些微不同。 “尽管我一直不愿承认,但是大哥我一直都敬佩和尊敬着你,无论是观察力、自律力,还是长远谋略方面,你无一不在我之上,我在微妙嫉妒着你的同时,又无法不为你感到骄傲。” 燕昱长吸一口气,抬步跨出。 “我的孩子就jiāo给你们了。” 然才走出数步,他又突然顿步停下。 “若是将来他对皇位无意,你们……”燕昱迟疑地说着,慢慢地收了声音,最后他苦笑着摇头,“罢了。” chūn华秋实,枯荣jiāo替,天地自有正序,万事发展也自有他既定的轨迹,qiáng行gān涉不过是重蹈今日覆侧,我无能扭转过去,但我能选择不去gān涉他的未来。 他若想要,我竭尽所能,他若不要,我为他挡风遮雨。 燕昱离去,燕辰目送。 良久,燕昱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长廊尽头光yīn错落,满园都是风,燕辰却始终未曾收回视线,姚凌云见状,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拍。 燕煦侧首,看着姚凌云,摇了摇头:“我没事。” 见对方依旧皱着眉心,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燕辰笑了笑,起手覆上对方的,说道:“我很了解,若没有一点帝王心术便无法治理国家。” 姚凌云点了点头:“机心算计有之无妨,重点在与如何使用,用于何处,况且这一次你早看出了二殿下心有退意,只是给了他一个顺理成章的名头,林姑娘葬在江南,我想二殿下也会希望回到那里。” “知我者。”燕辰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虽然有些低沉,但却能给人一种柔和的,仿佛沐浴在chūn风中的感觉,霎时,周遭略显颓然的气氛也变得温馨起来。 他和他彼此成就,他们是一体的,所有人在讨论他们其中一个的时候,也总会不由自主地提及另一个。 ☆、一处亭台两愁情 “计划顺利进行,可淮观之,殿下似乎并不欢喜?” 细雨无声。 雨水堆叠,滴滴聚集,最后从檐角上坠落,在一片静谧中,晕开扣动心弦的滴答声。 这是慕容淮第一次造访当朝四皇子的府邸。 眼下他与这府邸的主人正坐于院中的玲珑亭内。 煮茶品茗。 亭子的四周悬挂着一盏盏雅致的八角檀香木灯,里面未燃烛火,只囊了几只飞舞的流萤。 只只流萤不甘寂寞的在灯内窜动着,四处碰壁,不得出路,所散发出的幽微光亮,与亭子内燃起的灯火jiāo相辉映。 燕煦闻言,抬眸看了慕容淮一眼。 刚刚沏好的茶翻腾着白雾,飘于二人之间,映入燕煦眼帘里的人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燕煦不胜其扰地抬手挥了一挥,口上不甚在意问道:“哦?何以见得?” “说不上来,只觉得围绕在你周遭的氛围不对。”慕容怀思索了一会,微微笑了一下,温润得好似其间骤然轻拂而过的风一般,“淮虽难以言表,但眼见之,感观之,若有偏差,还请殿下指正。” 没有人会高兴自己的情绪被他人看透,尤其是如燕煦这样的聪明之人,他的内心确实忧思难解,可他自信自己掩饰的很好,但眼前这个人,有着非同寻常的dòng察力。 这么想着,燕煦双眼微眯,视线紧锁慕容淮,些许冷意悄然而起。 “殿下若是不介意,淮会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慕容淮似是看不出燕煦眼底的冷漠一般,眉头轻展,漫声言道。 光线暗淡,夜色悄寂。 燕煦随着慕容淮的话语,陷入了沉思。 说? 能说些什么?又该说什么? 他心中所堆积的那些少年心事早已随时间沉淀,眼下浮现的这些,不过是心湖翻卷时,所涟漪而出的波纹罢了,并非什么要事,也无关大业,自然不必出口说与他人知晓。 其实就算真得要说,燕煦也早就不知究竟该如何说起了,那些太过遥远的回忆,久到连他自己的记忆都模糊了。 他心在隐痛,但那是不为人知,也不欲为人知晓的痛。 燕煦凝目看着慕容淮,良久,他扯着嘴角,缓缓地笑了,如chūn日繁花一般,明媚得很,悄然而起的冷意霎时间dàng然无存。 燕煦抬手拿起石桌上堪堪八分满的茶杯,捏在手中,微微后靠,轻倚软座,眉目含笑,举止间勋贵之意尽显。 “一方是固壁清野,一方则夹缝求存,本就是不公平的战局,早已注定了悲哀的结果,再加上你我的谋算,一切岂非皆在计划之中?”疑问出口,但燕煦并不需要对方的回答,微微一顿后,润如细雨的声线再次响了起来,“一切既然都在计划之中,那本皇子又何来欢喜?” 慕容淮眨了眨眼:“计划顺利进行难道不该欢喜?” 燕煦摇头,眉梢微动,好整以暇道:“计划定下的时候,本皇子就有它会顺利发展的信心。”说话间,燕煦面上的笑意忽而又添了一分,微侧着脑袋,问道,“慕容公子竟没有这个信心?” 瞬息之间,语上机锋,攻守异势。 慕容淮没有马上回话,静默了一会儿,满庭细雨簌簌,风里竹叶瑟瑟,慕容淮看着小小的自己倒映在燕煦纯黑的眼眸里面,像是命运清晰的倒影,无可避免。 许久,慕容淮耸了耸肩,说道:“殿下好自信,亦好气魄,淮还以为殿下是在烦恼计划的后续问题,而感不快。” “哦?”燕煦放下手中只喝了一口的茶水,前靠,抬手撑着下巴,笑眯眯道,“公子此言,是已替本皇子想到办法了?” 慕容不置可否,只笑了下,仍旧是那散漫慵懒的语调,内里却多了几分投石试探之意:“大殿下该选妃了。” 燕煦乍闻此言,脑海里轰的一声炸了开来,周遭的声音突然一齐变得模糊,唯能听到哗哗的血液激流之声,他撑在脸面上的手指亦下意识地缩一下。半晌,燕煦放下手,坐正,凝目看着慕容淮。 最善察言观色的慕容淮,此时却好像瞎了一般,全然没有在意燕煦的不同寻常,继续说道:“大殿下而今二十有六,已即近不惑,却仍是孤生一人。”顿了顿,慕容淮颇有些稀奇地再道,“且与寻公子私jiāo甚密,巧的是寻公子如今也未得佳人红袖添香。” 燕煦狭长的双眼随着慕容淮的话,眯成危险的弧度,威压释出,砭人肌骨。 流萤扑着绢纱,发出打鼓似的轻响,慕容闻之,大感稀奇,不由寻声侧头,看了一会。 燕煦的神情已明晃晃地表示自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识时务为俊杰,名动天下的慕容淮自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俊杰,然而眼下这个俊杰却不怎么识时务。 说话的还是慕容淮,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可抗辩的力量,那力量拉扯住了燕煦的神经,将现实的状况明明白白地摆到他的眼前。 “殿下以为,这样的事实若在民间广为流传,会造成何种效应?” “你要再放谣言,向世人宣告,当朝大皇子有龙阳之好?” 燕煦话音里的杀意一现又收回去,可慕容淮却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慕容淮是个有着敏锐的感觉与深沉的城府的人,再加上他本身就对燕煦有着极大的兴趣。他是他喜欢的类型,或者可以这么说,经过长久的相处,对方已从他喜欢的类型,变成了他喜欢的人,所以慕容淮花了很多的时间在燕煦的身上,虽然燕煦在他的面前一向掩饰的很好。 但,情到浓时,丧神丧志,画地为牢。 慕容淮还是能感觉到燕煦对姚凌云那股不同寻常的排斥,和他对燕辰那超乎寻常的情谊。 如此激烈的感情,不单单只是兄弟之情。 一个全身血液已冷透了的人不会在乎自己身处黑暗的哪一处,比如燕煦。但一个温暖的人是不会甘心自己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冰冷下去,比如慕容淮。 所以慕容淮并不打算跳过这个话题,他摇了摇头,说道:“这一次,并非谣言,而仅是将众人皆知的疑问提出,民间关于他们二人的风言风语本就不在少数,朝中大臣更是知晓一二,只是从不曾将此事搬上台面罢了。” 燕煦突然觉得很闷,心里有一股难以排遣的烦闷,找不着头绪,也寻不得解脱。 爱是很qiáng烈的情感,恨也是。 世事沉浮,光影相伴,爱恨本属同源。经过东宫的那一夜后,他的爱已无指望,所以他该恨吗? 燕煦不知,他还没有想透。 当此之时,这样能bī迫对方的主意出现到了眼前,他又怎能拒绝? 燕煦沉默,慕容淮也不催促,静静等候。 慕容淮自幼聪慧,他不仅jīng通书画谋算,更是通晓命理六爻等多种相学术数。 像他这样的人一般不容易缅怀过去,但此刻慕容淮的脑海中所涌现起的是他们初遇那一夜的星光。锦衣华服的少年,明明尚处在不知愁的年龄,整个人却仿佛笼罩着一层yīn霾,好像是经历过太多人情变故,已没什么事能叫他开怀了。 那夜之前,慕容淮曾经夜观星象,在他的命星附近,天喜星动,红鸾北至,是天命定者由北而至的征兆。 慕容淮此人善观气象,望云知变,可他却很少去关注自己的星象流转,他从不需要通过命定的轨迹去了解自己的未来。知道未来,也便等同限制了自己的未来。 可这一次,这不经意的一瞥,却引起了慕容淮的兴趣。 他实在是好奇,他的天定命者,到底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故而那几日,每一个夜晚他都呆在望花楼中不曾外出。 那一夜,燕煦踏夜而来,明亮的双眼似含星辉,带着近乎毁灭的力量走到他的眼前,即要将他燃烧殆尽,同时也将他自己给吞噬掉。 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慕容淮的心间dàng开,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未来的自己将会被这种感情搅的心湖波涛不止。 一个少见的主上,他们的关系一目了然,可随着接触的加深,那些感情仍是以欣赏之情为始,不知不觉地越了界。 星象中蕴含着一个人的生命轨迹。 他是他的劫数。 许是一会儿,许过了好一会儿,慕容淮才状似不在意问道:“殿下觉得不妥?” 这中间的时间把握的非常好,没有让燕煦想的太久,以生枝节,也没有让燕煦太快决定,以免过后反悔。 燕煦心中的天平也终于落下地来。 果然拒绝不了啊。 得不到,那就毁掉吧。 “不,这主意很好,就这么办吧。” 燕煦微微侧头,含笑回视慕容淮,然目光里却全是冷然,整个人浑如一柄出鞘利剑,令人望之凛然生畏。 这个世界上的事,说到底,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但不管刮的是什么风,只要顺风而行,便能一切顺遂。 就算眼下chuī的这阵风与所行之路相悖,也是无妨。 风向是会变的。 尤其是民间风向。 不过片刻的时间,燕煦捏着茶杯,脸上yīn郁的神色尽数转为晴天,好像刚才的杀气犹疑全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公子这茶,泡的不错。” 慕容淮看着燕煦,对方明明在笑,但他给慕容淮的感觉却极其危险,宛如一把开了锋的刀,不,他就是刀的锋芒,破开了自己的心脏,在内中生根发芽,而自己却只能仍由他鸠占鹊巢。 慕容淮轻声一叹。 燕煦闻之侧目,以眼神表示疑问。 “殿下喜欢就好。” 一句话,慕容淮说的情深意切,话尾甚至还带了一点惆怅般的叹息,似是无奈,又好似包容。 ☆、别离 燕昱离开东都的那一日,放晴了数日的天,忽然又下起了雨,漫天雨水不止,绵绵yīn雨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下起,洋洋洒洒,已飘了整整一夜。 京郊,杨柳青绿。 正是依依别离时。 柳条垂地,随风摇曳,再经雨水洗礼,于一片青绿中呈现出一种泼墨写意的黑。 为这场京郊伤别再添上一份古韵。 一仆从撑着伞立于燕昱身后,萧瑟冷风chuī彻十里长亭,燕昱举目,最后在深深地望了皇城一眼,旋即不再留恋,转身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将他带往了他的出生以及将来的埋骨之地,那些触目伤怀的日子,随着古道西风,被尽数留在身后。 高耸的城墙上,有两道人影默然静立。 良久,其中一人开口问道:“我是否徇私了?” 另一人答道:“永世逐出皇城,终身不得踏出江浙一步,这也算徇私吗?” 细雨婆娑,乱风微凉,燕辰注视着车队奔驰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站他身侧的姚凌云,执伞静立,不言语,不催促,极目看远山含翠,烟雨茫茫。 伞面很宽,足够遮下两个成年人,紫竹制成的伞骨在微雨的浸晕下,散发着淡雅的竹香。 隔了很久,燕辰再问道:“那我又是否无情了?” 姚凌云摇了摇头:“弑兄杀弟,yīn谋图反,能保得一命,已是大幸,何来无情之说?” 又是一个问句。 反问过后,二人再度陷入到一片静默之中。 一会儿,亦或是好长一会儿之后,姚凌云转头看向燕辰,他的目色比经雨水氤氲后的chūn色还要更加深邃三分。 “国法在前,岂容私情可言,若否,法何存,民何归?可若全然摒弃了私人情感,那人又何以为人?”姚凌云的神色,严肃又不失温和,一只手探出扶在燕辰的肩上,同时放缓了声线,侃侃说着,“国法与人情,这二者间的平衡,本就难以兼顾,究竟要如何准确权衡,这正是对王者智慧最大的考验,也是你将来该用一生去研究的课题。” 燕辰闻言先是一怔,细一思索,不由笑了起来,转头与姚凌云对视,说道:“你说得对,孤或有不足之处,但索性还有时间,以后亦劳烦爱卿从旁指点。” 听闻此言,知道对方已算放下,姚凌云也跟着笑了起来:“好说好说。” 二人相顾一笑。 燕辰转回头,静静注视着远去的马车,一点点缓缓消失在视线范围的之内。 告别悲伤,辞别远去的兄弟,燕辰收拾好心情后,转过身来,并起手接下姚凌云手上的雨伞,道:“回吧。” 姚凌云点了点头,顺势递出伞柄收手。 二人并肩走下城楼。 甫一跨下城楼,姚凌云目光一亮,突然兴致勃勃道:“你很久没在东都内走动了吧,左右都出来了,我们逛逛去吧。” 说完,也不等燕辰回答,便直接拉着他向玲珑街方向走去。 燕辰也不拦阻,撑着伞,随着对方地拉拽跨出脚步,摇头失笑。 松声如涛,夜雨凄凉,宁静的四皇子府邸,突现不速之客。 拉下头顶的披风帽子,宁贵妃娇若梨花的面庞出现在燕煦的视线之内,眉目盈盈,她的眼中仿有山水迷离。 燕煦面露诧异。 短暂的惊讶过后,燕煦跨步上前,帮着宁贵妃接下手中披风,递给一旁的侍从,牵引着对方落座,并抬手拿过于庆源递上的热茶,亲手奉给对方,有些欣喜又带点埋怨道:“娘亲,外头下着这么大的雨,您怎会在这时突然出宫?着凉了可怎么办?” 宁贵妃接过茶水放下,凝目看着燕煦,对方乖巧恭谨,体贴入微,眉宇间蕴着一股清雅贵气,颇令观者心生喜爱,这是她的孩子啊,想到此,宁贵妃内心不由一软。 “娘没事,就想来看看你。” 燕煦闻言,面含羞惭地垂下了视线,说道:“今日大哥免了早朝,我便没特地进宫给母亲请安,是孩儿疏忽了。” 微垂着脑袋,燕煦面上的惭愧表现的恰到好处,是多一分显浮夸,少一分则太虚假的恰到好处。 宁贵妃见状,抬手拍了拍燕煦的肩膀,微微笑着,一脸温柔:“跟这没关系,是娘有事要与你商量。” 思及此次出宫的目的,宁贵妃脸上的笑容凝固,转瞬消失不见。 燕煦见状,心下一凛,他几乎可以预见对方要对他说些什么。 无非是放弃争位云云。 宁贵妃是坐着的,燕煦则后退了几步站到了她面前半丈开外的地方,等候对方发话。 跳动的烛光将燕煦笔直的身形,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堪堪拖到了宁贵妃的脚边。 宁贵妃抬手示意旁边的位置,看着燕煦,说道:“你坐,娘亲有话想对你说。” 话毕,宁贵妃的视线扫过身侧仆从。 燕煦起手,示意一旁仆从全部退下,自己则走至一侧落座。 一会儿功夫,大堂之内,只余宁贵妃与燕煦母子二人。 只剩两人的室内,兀然冷寂了下来,方才那母慈子孝的情景一去无踪。 谁也没有先行开腔,屋外有风chuī起,鹤唳风声,chuī过树gān,chuī过窗檐,夹带着微雨的湿丝,从窗隙间悄然泻入。 黑夜联合雨声,能加倍放大唤醒人内心深处的不安定因素。 心不安定,寂寞便不请自来,穿透肌肤,直抵灵魂深处。那些被宁苏青深埋心底的前尘往事也随之席卷而至,过去被放置的种种,尽在当下的这一刻爆发,如làng如涛,摧心裂魄,搅得宁苏青难以承受。 燕煦见她神色不对,不由倾身靠前,抬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关切唤道:“娘亲?” 宁苏青霎时回神,反手紧抓着燕煦的手腕,急切道:“煦儿,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你收手吧。” 燕煦看着宁苏青,她的母亲容光绝世,温婉如水,紧抓着自己的皓腕上,露出一只翡翠镯子,而越发衬得她肤色晶莹,欺霜傲雪。 “娘亲你说什么呢?孩儿不明白。” 燕煦说这话时,微微偏着头,额前的发垂落到脸前遮住了他的眼睛,以至宁苏青一时难以看清他的神色,只能从他讲话时微勾起的唇角上,窥见些许端倪。 她的孩子在不高兴,且在竭力忍耐着自己的不高兴。 当此之时,宁苏青本该适可而止,可这一次她没有,她也不愿。 “煦儿,就算娘亲求你了,你收手吧。”一字一字,宁苏青说的近乎恳求。 “娘亲,您别这样。”燕煦抬手拿开宁苏青紧抓着他的手腕,转而将其笼进自己的手掌之中,无奈说道,“您求得莫名,问的也莫名,最后也只能讨个莫名,孩儿是真的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煦儿,东都内疯行的传言我已知晓,也知道是你在背后操纵,不要再针对你大哥了,帝王之位是个牢笼,皇帝才是这个世上最孤单的人,娘不希望你将来孤独一生,我们不要去争那个位置好吗?” 宁苏青起先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颤抖,和淡淡的无措,到了后半句,她又压下了所有的情绪,努力露出一个笑容,竭力欲说服对方。 燕煦闻之,眉一皱,猛然站了起来,刷的一下抽回了自己的手,盯着宁苏青的一双眼里,带着浓烈的探究之意。 “从小到大,我一直不明白,同样身在皇家,为什么大哥可以二哥可以,偏偏就我不可以,你和舅舅甚至不希望我涉及朝纲,母妃,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宁苏青从没有见过燕煦如此yīn冷的模样,这样的燕煦陌生的令她害怕,可却又熟悉的令她头皮发麻。 这样的燕煦,与她记忆中的那个人是何其的相似,宁苏青的目光不由有些恍然起来。 她说:“你出生的时候,相国寺的活佛替你算过,你这一生是闲散王爷的命,涉及朝纲只会粉身碎骨。” 燕煦仿佛听到了笑话一般,摇头道:“凡事信天,逆来顺受,这就是你的道,不是我的。” “娘是为了你好。” “够了,你真的为我好过吗?”燕煦反问,开始的不能理解,到后来的不想争辩,直至如今的渐渐麻木,燕煦已完全不想理会宁苏青到底为什么要阻止他,“不以自己的‘有所求’去量人,不将自己的希望加诸于人,这才是真正的为我好,而你从来就不曾为我好过!” “煦儿!”宁苏青也站了起来,握上燕煦的右手,眼睛微微泛着红痕,劝解道,“你就听娘一句劝,收手吧。” “娘,您累了,请回吧。”燕煦笑得温柔,可这温柔却昭示着他不会动摇的铁石心肠,他毫不留恋地挣开宁苏青的手,说道,“我差人送您回宫。” 宁苏青痛心疾首:“煦儿不要再走错路了。” “走错路的人是娘亲你,夜半三更,后宫妃子不该走出宫门,母妃您掌管后宫又岂会不知?” “娘亲若不走这一趟,又如何将走在歧途上的你带回。” 燕煦笑了,他平时就很爱笑,尤其是在宁贵妃面前的他,一向乖巧,天真,虽偶尔任性,但大体上是个脾气好又乐观的好孩子,眉眼总是带点稚嫩的神情,一副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先顶着的,从容又快活的模样,那么的光彩熠熠。 而不是如今宁贵所眼见这般,直接、笃定、高高在上,不留情面。 “凡心所向,自当前往,若生如逆旅,那我也始终不渝。” 错了,所有的一切都错了。 宁苏青跌坐回位,沉默良久,她的神色慢慢变了,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开口道:“你幼年时,我的宫里有一盆绿桃花,一直不见开花,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不丢了它,或者重新栽一株?” 敛下的长睫掩住她的眼眸,宁苏青话音里怀念的味道很浓。 燕煦闻言不解,可还是说道:“您说那是故人赠送之物。” “是啊,故人赠送之物,那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细密的雨幕外是昏黑的世界,夜风呼啸着chuī过,林木随之摇晃,影影绰绰。 三十多年前。 三十多年前,大襄还没有建都。 三十多年前,沈氏一脉还没有退回蜀中。 三十多年前,她也只是个普通江湖人士。 旧历760年,宁苏青刚过及笄之年,一手快剑已使得像模像样。 霜降之日,她辞别父母,外出游历。 而后三年,她到过很多地方,眼里容过万水千山。 泰山的日出,大漠的日落,天险华山,天堑huáng河,无一不有。 游历途中,她与一位青年相识相知,二人携手同行,仗剑江湖,于塞北除魔,赴大漠伏凶,相伴红尘,行侠仗义。 而后他们路经潼关一带,彼时潼关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波及到临近的数十个州县,乱石遍地,屋舍坍塌,寒风卷残叶,jī犬相争鸣。宁苏青二人一路走来,随处可见饿殍冻骨,场景颇为骇人。 而人性在这样的天地灾害中更是经不起丁点的考验。 宁苏青本就是个心肠软的如花少女,她见不得烧杀抢掠,见不得幼童啼哭,她的医术虽不见得有多高明,但看看普通的跌打损伤、头疼脑热还是可以的。 而她的同伴沈廉则帮助清理乱石,重建家园。 侠之大者,不仅仅只是诛邪扶正,尚有扶危济困,救死扶伤。 从凤凰岭到玉石峡,他们一路奔走,餐风露宿,救助灾民。 沈廉不在宁苏青身侧时,她虽也遇到过穷凶恶痞,但她到底是江湖中人,身负武力,对付一般的宵小恶霸不在话下。 这一路她遇了很多,也看了很多,人性的恶,于灾难中倍数放大,可她从未动摇,因为她的目标已定,因为她有志同道合的同伴,所以她知行如一,不见犹豫,没有彷徨,唯有全力以赴。 由于他二人的一路救助,沿途灾民无不感激涕零。 可最后她还是着了道。 那是一个名叫杨头弯的小村庄。 他们二人到达时,村内一片láng藉,伤的伤,死的死。 沈廉搬石救人,宁苏青悬壶问诊,与以往到过的其他村庄一样,他们二人伙同当地百姓,一齐为他们重建家园。 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就在此时,余震来袭,凭借感知可知此次余震的中心在十里开外的潼关县。 那个地方他们到过。 宁苏青还记得那里有一家徐记面馆,他们家的牛肉面特别的地道好吃。 可眼下杨头弯的事情尚未告一段落,伤者仍需医治。 宁苏青与沈廉合计一番后,二人决定分头行事,并约定于五天后在潼关县回合。 ☆、潼关往事 这一天,是宁苏青最后一日待在这个名叫杨头弯的小村庄里,她本该在十日前就离开此地,可由于出了些意外,留住了她离去的脚步。 这几日她持续问诊赠药,昼夜不息,熬得眼眶通红,最后总算是治愈了这个小村庄里最后一个伤患。 当她告知当地村民自己明日就会启程离开时,当地百姓无不痛心挽留,但其他地方仍有伤员需要救治,宁苏青以此为由谢绝了众人之请。 暮日西下,明月未出,天边的星辰却已半明半暗地现身天幕。 小院坐落村尾,院中的茅草屋看着有些年头了,虽缺乏修缮,但从中飘出的阵阵药香,却为这再寻常不过的茅草小屋增添了些许古意。 院子里,晒满了各色药材,落日的余晖,打在院内唯一一张石桌上,微微反she着银光。 此时的宁苏青正在为一人上药。 她一圈又一圈地解开面前男子身上的绷带,清理伤口,重新抹上草药,在用崭新的绷带一道一道地为其绑好。 “燕大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换药了,伤口已经在长,会有些痒,你切记不要去抓它,接下来几日务必要特别注意,千万不要碰水,忌酒忌辣,很快就能痊愈的。” “这次真是多谢你了,苏妹子。”燕湛,后来的大襄皇帝,也就是宁苏青口中的燕大哥,拉上衣襟,朗声笑道,“你真的不再多留几日吗?” 宁苏青闻言笑了一下,起身收拾好桌上的残药,再转身去整理一旁晾晒的药材,缓缓地开口说着:“小妹与人有约在先,原本早在十日前我就已准备离开此地,只是当时正好看到燕大哥你重伤晕在路旁,伤势颇为棘手,才又多留了一阵,眼下燕大哥你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去与同伴汇合了。” 潼关地震爆发,燕湛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调遣官兵疏散民众,并亲率物资前往重灾区救济赈灾。 天灾突至,人祸频生,不少难民趁机作乱,使得本就焦灼混乱的情况越加混乱不堪。而燕湛也是在这样的境况下遭人暗算,他本有余力脱出,怎奈余震突来,天灾之下,万物同等,便是qiáng如燕湛也无能抵抗,他重伤昏迷,幸而被宁苏青所救。 燕湛听其所言,在心中思量了须臾。 他始终还是觉得,让人一小姑娘独自在外,未免不妥了些,不由建议道:“妹子不如再多留两天,我体质不差,伤好得也比旁人要快一些,再过几日,我与你一同前往。”略顿了顿,燕湛微偏了偏头,眼中带笑,语气诚挚地递出一个台阶,“江湖路远,别后难逢,你救我一命,总得让我报答一番啊。” “燕大哥不必客气。”宁苏青轻柔一笑,出口的声音清越悠扬,不疾不徐,“人与人的萍水相逢,最好的结果是过眼即忘。” 虽知对方好意,可宁苏青仍是拒绝,拒绝的gān脆利落。 燕湛一叹,直接阐明道:“可放你一人上路,我终觉不妥。” “燕大哥多虑了,我武功不差,对付一般的宵小,尚不在话下,况且这世上,总还是好人居多的。” 宁苏青还是摇头,她轻轻笑着,浅浅的梨涡随着笑纹带起,她的眉眼温和纤细,但她的眼眸深处却满满全是难以摧折的坚持,明明如水,却可穿石。 燕湛凝目看着对方,夕阳下,柔软明丽的少女,轻轻地拨弄着晒过的药材,脸上不见风云,不见山雨,不见喜怒,就只是安静地做着手头之事。 燕湛心下又是一叹,知晓对方心意已定,便也不在多言。 对方说的没错,只是不知为何,这两日他心中莫名的总有一种不安浮现。 可能是许久没有受伤,一时伤重所以不适应吧。 燕湛心下如是作想。 宁苏青默默整理着晒gān的药材,将其一一归类。 一时间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燕湛抬起的视线,投注在院子外边的那棵树上,梢间枝内,缭绕着淡淡的青烟,人间烟火的气息扑鼻而来,是村民们开始做晚饭了。 灾劫过后,他的心绪犹未宁静。 墙角的瓦砾泥石中稀稀落落地冒出几棵无名的杂草。它们应该是有名字的,只是眼下,它们被泥土掩埋住了,这枝叶稀疏的样子直教人认不出来。 “苏姐姐,苏姐姐,娘亲让我来请你去我们家吃饭。” 兀然,清脆的童音响起,打破了二人间的沉寂。 “诶,小叶子,今日怎么是你过来?”看着走进的女童,宁苏青半蹲下身,抬起的手轻轻地揉了揉对方的小脑袋,“姐姐这边还有些药材要趁着明日离开前分类整理妥善,就不过去了,麻烦小叶子去跟你娘说一声哦。” “可娘说,姐姐帮了我们村这么大的忙,明天就要走了,我们是一定要请姐姐你吃饭的,裴大伯还有林婶婶他们都送来好多吃的呢。” “这……”宁苏青面露为难。 “苏妹子行侠仗义,不求回报,但这好歹是村民们的一份心意,你就去吧,剩下的这些我来整理。”燕湛一笑,起身揽下了剩余的工作,“你放心,我虽有伤在身,但你也说了。已无大碍。” 宁苏青略一斟酌,道:“那就麻烦燕大哥了。” 燕湛点头:“不碍事儿。” 宁苏青转身,牵上小姑娘,笑道:“那小叶子我们走吧。” 夜幕一点一点降临,能见度一点一点变差。 燕湛的行动不甚利索,但还是在日落月升之前将院子里的药材整理完毕。 宁苏青一直未曾归来,今日甚至连来给送饭的人也没有一个。 燕湛不由按上自己的肚子上,叹息。 还是忍忍吧。 又过了半刻时间。 日轮西下,星月取代晚霞,闪闪现身天幕,有一人脚步有些浮,跌跌撞撞跑来。 燕湛定睛一看。 竟是方才离去的小叶子。 “小叶子怎么了?”燕湛快步上前,扶着对方,问道。 “大哥哥,苏姐姐……苏姐姐。”小叶子面带泪痕,一双眼里布满了惊恐,她颤抖地指着自己家门的方向,语带哭腔说道,“你快去救救苏姐姐吧,爹娘和裴大伯他们,还有那群总来抢我们粮食的坏人,他们……他们欺负苏姐姐。” 燕湛心里紧绷着的弦,断了。 “苏姐姐没事儿的,大哥哥马上去带她回来,小叶子你呆这别乱走。” 燕湛匆匆留下这样一句嘱咐,当即纵身飞出。 然燕湛重伤在身,急驰而去的脚步虚浮无力,略显跌撞,所经之处,落叶飞旋,树影摇曳间,卷起一地纷乱。 始料未及。 燕湛设想过宁苏青孤身一人离开会遇到危险,他也想过她的心地太软会遭人算计,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想过现在这一种。 将恩人送给仇人,以换取自身利益。 燕湛他怎么也不曾料到人心竟会可怕如斯。 短短一段路,燕湛却觉得无比遥远,千万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网罗jiāo织,绞住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宁苏青虽纯善无害,但到底是江湖中人,对付一般的劫匪草寇不在话下。致使窥窃他的土匪头子无计可施,便勾结杨家湾的人设计对付她。 而梁家湾的人,无论他们是出于何故,最终的结果是他们将宁苏青卖了,他们将她出卖给了常来打劫自己的土匪以换取安宁。 可如此得来的安稳,又能持续多久? 他们并非不知,只是人的贪婪是无穷无尽的,就算明知道力有不逮,仍会因利欲熏心而奋不顾身。 燕湛赶到地方时,屋外竟空无一人。 低吼,咒骂,喘息,夹杂着yín邪笑声,参差不齐的从唯一亮着灯火的屋子里流出。 燕湛怒极大吼,一时内力bào起,一合木门顿时灰飞烟灭。 燕湛破门而入,却见宁苏青以扫把为剑,与七八个大汉相互对峙。 此时的宁苏青虽衣衫褴褛,情态毕露,但到底最糟糕的事情还没有发生,燕湛当即松了口气。 “苏妹子!” 宁苏青闻声侧目,大喜道:“燕大哥!”围在宁苏青身侧土匪不想会有人来到,一瞬诧异,不及反应间,燕湛已纵身上前,将宁苏青护在身后。 “苏妹子你没事吧?” “没事。”宁苏青粗喘着气。 “怎么回事?”燕湛戒备地盯着面前的土匪,向宁苏青问道。 “无妨,不过是些许催情媚药。”宁苏青答道。 “岂有此理!”燕湛一怒,威压之势陡然而起,引得一众土匪心胆齐颤,纷纷后退。 燕湛起手解下|身上的外衫,没有转头,只抬手递给宁苏青。 宁苏青接下,将其披在身上。 褪去外衣的燕湛,身上的伤口顿时露了出来。 色起胆生,为首的土匪见燕湛胸口有血迹溢出,当即回复趾高气昂,骂骂咧咧道:“不过是个受伤的臭小子,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偏闯进来,那可别怪你老子我,兄弟们,给我杀了他,这妙手仙女老子今天要定了!” “好的老大。” 嘿嘿的yín|笑声顿时再度响起。 宁苏青后退一步,她下意识抬手按上胸口,掌心触及一片冰凉。 崇哥哥…… 宁苏青墨色的瞳孔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丝柔软,然而很快那份柔软就被凌厉之色所掩盖,搭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清丽的容颜染上萧杀的意味。 “不自量力。”燕湛冷笑,掌出如电,宁苏青则以扫帚行剑招,二人联手bī退来人。 但也仅这一瞬,后继无力。 实际情况对于他们两人也极不乐观,经方才奔赶,燕湛伤势加重,虎落平阳。 宁苏青手势起落,看似挥洒自如,威力惊人,实则真元未动,所行招式徒有其形,难能重创来者。 很快,他们两人就被一众人等,bī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面。 匪首搓着双手,yín|笑着靠近:“小娘子你还是别挣扎了,这媚药的滋味不好受,何必憋着呢,让哥哥我来疼疼你不好么?” 士可杀不可rǔ,宁苏青下定决心宁死不从。 就在匪首即将靠近之际。 剑光突起,剑芒bào涨,一室剑气涟漪激dàng,数十土匪,手筋脚筋一齐脱出身体。 自血雾中现身的人,面如寒霜,可怕至极。 他显然是听到了匪首刚才说的话。 得见来人,宁苏青惊喜道:“崇哥哥!” “青妹。” 沈崇的来到,使得宁苏青彻底放下了心中的防备,被她qiáng行压制的催情药效瞬间爆发,足下踉跄,宁苏青脚步不稳,向前倒去。 燕湛见状抬手虚扶,眼神却不曾在宁苏青身上停留,他转身对沈崇说道:“他们对她下了chūn|药。” 这,沈崇方才已经听到了。 在潼关,他等了数日,宁苏青却迟迟不来,最后他放心不下,冲冲赶来,不想见到竟是这样一幕。 急欲相见的面孔,此时就近在眼前,可他却有些情怯了。 因为,当此之时,靠近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宁苏青也很清楚,他们三人都很清楚。 相顾无言,一时间,四周恍若空间凝结。 今夜的月亮很圆,月色太美,而显得屋内的烛火尤为暗淡无光。 宁苏青勉力站着,左手抓紧了胸前的衣服,她面色酡红,额头上细细的汗水泛起,沈崇从没见过她这样失态的模样。 一会儿的功夫,沈崇便想通了所有缘由,他只给了自己一瞬的时间去品尝这个事实所带来的各种滋味。 可这短短一瞬,于宁苏青而言却仿佛已过三生。 若有似无的低喘声,渐趋可闻,宁苏青qiáng忍着不愿泄露呻|吟,可这低低的声线含糊在嗓子里,闷哼在鼻息间,更是令闻着心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做下决定,沈崇跨步上前,对着宁苏青伸出右手。 宁苏青抬眼,深深地看了沈崇一眼,而后抬起手,将自己的右手jiāo到对方手中。 燕湛来回打量了二人一会,沉吟片刻,顺势退至一旁。 “青妹,你可还好?”沈崇扶着宁苏青,将人半揽进怀里,他垂目看着她的双目如泉,晴朗澄明,比之烛火亮三分。 “崇哥哥,我好热,好难受……”宁苏青的大脑足足有空白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láng狈,可她已没有多余的jīng力去掩饰,她只知道,现在是沈崇在自己身边。 有他在,她就安心。 燕湛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将空间留给屋内二人。 “有我在,你很快就会没事的。”沈崇温声说着。 “崇哥哥,带我走,我不要呆在这间房里。” “好。” yīn雨绵绵的夜晚总是令人倍感烦闷,雨声不止,风声不断,风雨肆意的压抑感扑面而来,令燕煦倍感不适。 这时,宁贵妃停下了口中叙述,凝目看着燕煦。 燕煦同样也抬目看着宁贵妃,他眼睛透着不解,神情带着惊讶,仿佛根本没听懂宁贵妃再说些什么一般,微微歪着头。 “娘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燕煦出口的声音很轻,也很沉,声线染着些许无措和惊慌,听起来仿佛乞求一般。 宁贵妃注视着燕煦,她的眼眶有些发烫,心脏也慢慢变得滚烫,翻来覆去地疼了一阵又一阵,可她放任这股疼痛置之不理,一字一字继续道:“故事还没有结束。” “可是娘亲,我累了,我困了。”燕煦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痛苦,整个人仿佛bào风中的枯叶般剧烈的颤抖着。 “煦儿,逃避是改变不了事实。” ☆、沈崇之死 不能让他回避,不能再让他回避,不能让他一错再错了,宁贵妃狠心转头不看燕煦,口中继续说着。 “那夜过后,我便引荐他们二人认识,那一日他们谈了很久,也说了很多,从晨曦初起到星月争辉,从江河武林到万里江山,他们两人无论在观念上,还是想法上,都是那么的相似,他们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当天晚上他们便摆案结拜,互称兄弟。” 那是一场命中注定相遇。 一切的发展,就仿佛是隐在暗中的风雷一般,必将绽裂。雷电齐动,一同将黑幕撕开,所有的人都被名为“命运”的pào弹,炸得粉身碎骨。 陷入回忆的宁苏青轻扯了扯嘴角,近乎喟叹地说道:“直到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燕大哥,他就是当时名震天下的东都燕湛。” 燕煦一动不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宁苏青如水般清凉的面庞,其上静静地流淌着淡淡的,却又难以磨灭的回忆神伤。 “杨头弯的事情处理完毕后,我们二人便随着燕大哥一同离开了,之后几年他们披挂上阵,南征北战,奠定了大襄入主中原的基石。” 那是多美好的一段日子啊,想到那段峥嵘岁月,宁贵妃的唇角不由上扬,带出笑意,然这笑意尚未落到她的眼底,便又被她敛了下去。 她仍在述说,只是出口的语调已渐趋平缓,好似那些沉重的、悲伤的过往,已全数被她放下,被她轻慢,被她抛却,随后一点点在风中消散。 “可权利是这世间最毒的毒药,它能在不知不觉间腐人心智,尝过权力滋味的崇哥哥慢慢得变了,他开始变得贪恋权柄,最后甚至勾结外敌,起兵反叛,他想要杀了燕大哥。” 旧历774年,那一年是大襄有史以来最为黑暗的一年。 那一年,位于东都的临时行宫被西南王yīn谋炸毁,军民死伤无数,燕氏皇脉几近凋零。 死者下葬当晚,宁苏青辗转反侧无能入眠,那一刻她突然分外想念沈崇,想要待在他的身边。 可当她夜骑赶到郊外营地时,却四处寻不得沈崇。 当此关键时刻,崇哥哥为何不在岗位? 心生诧异间,一股莫名的不安涌上宁苏青的心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发生了转变。 第二日,当宁苏青状似不经意地询问沈崇昨夜的去向时,对方却骗了她,沈崇说自己一直待在营地未曾外出。 他为什么要骗自己? 宁苏青疑惑,却没有说破,并开始留意起沈崇的一举一动。 随后她发现沈崇很忙碌,他甚至比他们刚刚加入军营时还要忙碌,经常几日不见人影,自己一问,便说是燕湛jiāo代的。 但宁苏青很清楚,那阵子启帝并没有jiāo代他任何任务。 一切的发展渐渐脱出了宁苏青预想的轨道。 直到半年后那一天的到来。 八月初八。 宁苏青永远记得这一日,这一日是她一辈子的心伤。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沈崇在她的饭食中下药,只为将她留在了营地。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是因沈崇之故导致燕湛不能及时赶至拂柳山庄救回绮姐姐。 她永远都记得,当她赶到之时,沈氏临阵反水,沈崇众叛亲离。 她也永远记得,自己的那一剑。 寒风呼啸,卷起地土千重。 “堂兄,你已无路可退,收手吧。”率领沈氏一门投向燕湛的沈延看着沈崇,开口劝诫道。 沈崇却连理都没有理会他。 日暮西斜。 沈崇背光而站,他眉深目沉,神色yīn鸷,冷冷地盯着自己的胞弟,咬牙切齿道:“沈迁,连你也要背叛我?” “大哥,你做的太过了,两军jiāo战尚不斩来使,可你都做了些什么?”沈迁无不痛心地说道。 他知道,沈迁他其实一直都知道沈崇的心中另有所图,男儿生于天地有吞并天下的野心,这并不是坏事。 再者那是他的大哥,既然他有理想有抱负,自己身为弟弟,又为什么要劝阻他? 但这一切都该建立光明正大的基础上。 沈迁以为自己已足够了解自己的兄长,他以为他的兄长如他所想的那般,是个有分寸、有良知的人。 可他怎么也料想不到,沈崇竟然会联手西南王做出这样泯灭人性的事情来! 沈迁举目看着气急败坏的沈崇,不知为何内心满腔的怒火突然就这么熄灭了,化成一朵云在脑子里淅淅沥沥下了着雨。 他说:“我大哥,是个顶天立地的君子,不是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刽子手,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大哥。” “原来你都知道了啊。” 众叛亲离,落到如今地步,沈崇早有预感是因事情败露之故,所以听了沈迁所言,他的语调虽提,但口气却也没太多的讶异。 沈迁见状,一双眸子不由又黯了一分,连说话语气都带着点颓然。 “你,束手就擒吧。” 沈崇眼下正被千军牢牢围在其中,他的四周,尸骨堆积,那些都是他的亲信,如今都已去死。 沈崇垂目,视线一一扫过身侧堆积的尸骸,他输了,他竟然输了,沈崇惨淡一笑,所有的人都站在燕湛那边,所有的人都为了他与自己为敌。 哈哈哈,沈崇低低笑出了声。 然闷笑过后,他的目光兀然变得狠厉起来,他抬起头,死死地盯住燕湛,染血衣袖一拂,手臂抬起,剑尖直指燕湛。 “初次jiāo心时,我便说过,这天下,有德者登位,有能者握权,可一直以来你总踩是在我的头上,我究竟哪里不如你?为何只要有你,我便连证明自己的机会也没有?” 沈崇怒视燕湛,两人结义至今十数载,也曾心心相惜生死与共,会走到如今这地步全是因为自己。 这点沈崇很清楚。 因为他是沈崇,从不甘居于人下的沈崇。 “证明自己?你残杀无辜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燕湛悲,但燕湛更怒,他脸上的神情已完全不见了平日里的阳光豪慡,沾染yīn翳,令人不寒而栗,“天下人并不欠你什么,当你决定与西南王合谋炸毁行宫开始,你后续的路便已毫无选择。” 沈崇哂笑一声,道:“怎么?你要杀我?” 燕湛声不变,神亦不变,只定定地看着他。 “你不能杀我,青妹当年救你一命,你许诺过她,你永远不会对我动手。” 说话间,被沈崇抑在喉间的笑容终于奔泻而出。 他笑,笑得嚣狂,笑得张扬。 功败垂成,众叛亲离,他已一无所有,本难逃一死,可他的手中却还握有筹码,让他怎能不笑? 死,没什么可怕的,从沈崇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他便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从不怕死。 可他现在并不想死。 不想死却必须死,让他怎能无动于衷? 当此之时,他又不用死了,让他怎能不笑! 燕湛前跨一步,注视着沈崇的两眼异常的漆黑深邃,内中氤氲着流光,仿佛看尽一切,但又像是什么也入不了他的眼。 燕湛说:“杀你,我对不起青妹,但不杀你,我又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亡魂,如何对得起我自己?” “你想毁诺?” 沈崇不觉紧了紧握剑的手,他不想死,他不甘,所以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哪怕是苟活,他也要活下去,只要他还能活下去,那他定能东山再起,届时,他会让所有背叛过他的人,都不得好死! “是。”一个字,燕湛说得掷地有声,“便是背负千秋骂名,今日我也不能让你活着离开,二弟我了解你,你恃才傲物,眼里容不得沙,以你睚眦必报的个性,今日若让你活着离开这里,那日后在场之人便不知要死凡几。” 内心所想被人道破,沈崇握剑的手微不可察地动了一动,但他很快克制了住,他问燕湛:“当初结拜之时,你可曾想过你我会有今日?” 燕湛摇头:“自然不曾。” “你没有想过,可今日的一切仍是发生了,而你现在所认为的这些,你以为会发生的事情,时过境迁之后,也未必就会发生,毕竟世事难料。”此时沈崇已重新恢复淡定,他气息平缓,舒吐顺畅,“难道你要为了过去的罪孽而剥夺我将来恕罪的机会吗?大哥。” 燕湛不为所动:“死亡也是一种赎罪的方式,至少可以令那些被你所害的人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呵,人死百事休,你不过是想要报仇,又何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燕湛反问:“难道我不该报仇?” “沈大哥!” 然未等沈崇接话,人群后,突然响起一阵呼唤。 众人寻声看去,人群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通道,宁苏青苍白着脸缓缓走出。 她为何会在这,自己明明……? 沈崇瞪大眼,双目一眨不眨地盯住宁苏青,看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走近,看着她眼中那深切刻骨的疼痛,他甚至有些害怕起来,可他又移不开目光,只能这样愣愣地看着她。 “沈大哥,我好害怕,可我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宁苏青穿过人群,纵身一跃,恍如一只轻燕,施施然扑进了沈崇怀里, “青妹你……你别怕我在这,沈大哥在这里。”听她说害怕,沈崇下意识出声安慰。 可就在沈崇安慰宁苏青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胸口的有一阵刺痛。 沈崇漠然推开宁苏青,垂目,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胸口汩汩涌出的鲜红,一把匕首,狠狠地穿透了他的胸膛。 沈崇抬头,满眼满脸的不敢置信,过了好一会儿,他猛然大吼一声,好像此时他才真正反应过来了一般。 “为什么……?” 宁苏青心下大恸,心脏似乎被活生生地撕开了一个口子,痛得她撕心裂肺,几欲想死,宁苏青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不住地摇头。 “为什么啊?青妹……” 沈崇质问着,可人却惨笑着向前,一步一血印,越过宁苏青向燕湛的方向走去,他死死地盯着燕湛,走出数步,他又站住了,而后慢慢的,扑倒在地。 西边,金灿的太阳已经落下,只剩半个圆弧仅存,血色的huáng昏淌于天际,数年来汲汲营营、呕心沥血的皇权之路竟然在这样满目猩红的huáng昏里落下了休止符。 沈崇不甘,他不甘心,所以即便是倒地,他的双目也依旧没有合上,其间充斥着令人悚然的悲忿。 门外突来一道闪电,霎时雷声大作,本稀稀疏疏的雨突然变大,毫不留情的敲打着窗户房门。 雷电jiāo加,风雨不止。 与燕煦此刻的内心截然相悖。 燕煦机敏、聪慧,人生在他眼中就好比一盘棋,走一步,看三步,他善于谋算,能很轻松地在混乱的局势中辨别关键,可便是算准了一切,他也算不到这最开始的因由。 原来他……根本不是父皇的孩子。 这一刻,燕煦只觉得分外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所表现出的是何模样,但从宁贵妃一脸不忍的神情中可窥一二。 一定很难看。 从他爱上燕辰开始,他就背负着很多的秘密,能见光的不能见光的,所以也相应地学会了很多种掩饰的方法,来用于应付各色各样的人和各色各样的场合。 他不该,也不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但眼下,燕煦无暇顾及,他好像已经被现实bī到了悬崖的边缘,此时此刻,他正走在一根丝弦之上,脚下即是万丈深渊,任何平日里无足轻重的动作都能轻易地将他摧垮。 蓦然,燕煦后退一步,脚下的丝弦绷断。 他的人生,原来就只是一场梦,一场彻头彻尾的chūn秋大梦,他因这场梦而过早的学会了伪装和欺骗。 可到头来,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挚爱,没有一个是他的。 烛芯爆裂,发出“啪”一声响,烛光忽暗复又明。 “真是荒唐啊。”沉默的燕煦随着抖动的光线笑了,先是轻笑,而后变成不可抑止的大笑。 笑声渐趋疯狂,最后甚至破了音,疯狂的笑声仿佛失了音准的二胡,凄厉刺耳,嘶哑难听。 宁贵妃猛得站起身,向燕煦迈了两步,又犹豫地停住,她痛苦地看着燕煦,心如刀割,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煦儿,孩子。”每唤这个名字一次,她的心就痛上一倍。 以往时候,她的孩子在她面前一直都是那么矜持乖巧,她明明想护他一世安康,可最后撕毁他平静生活的竟是她自己。 当一直坚持的信念不复存在时,又有谁能做得到无法无动于衷呢? 燕煦的笑声渐渐停下来,一滴泪从他的面颊滑落,跌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能感觉到宁贵妃看着他的目光,惊讶,迷惑而带怜悯。 可这些他都不需要。 ☆、承先启后 午前。 泼天日光倾泻而下,宜安殿侧的凉亭内,光影斑驳,白石所造就的圆桌圆凳,yīn凉gān燥,启帝坐于其间,静看四周景色。 日光漫无边际,树影花影,风声水声,有条不紊地chuī拂流动着,树梢上的山茶被风chuī动,其上一片花瓣啪哒掉落,砸在白石台阶上,溅起一小片尘土,晕开一地斑驳。 燕辰静静立于亭中,等候启帝发话。 风,chuī着他的衣摆飘dàng。 “昨夜贵妃来寻。”良久,启帝收回观景的目光看向燕辰,如是说道。 燕辰闻言一怔,却没有回话,只敛目等着启帝的下文。 “她希望朕能尽早为你定下名分。” 燕辰猛地抬目,沉吟一瞬,问道:“那父皇的意思是……?” 启帝不答反问:“你可知朕为何迟迟不下诏册封你为太子?” 燕辰道:“是儿臣资历尚浅,能力不足。” 启帝摇头:“自你监国以来,以文治天下,对世事宽仁,有民主雅量,能容忍臣子与自己争辩,虚心纳谏,此乃仁君之相,而今大襄朝内,各世家部族相处融洽,文化氛围轻松,民间气氛活跃,已开始显露盛世之象。” 停顿了一瞬,启帝再看燕辰的神色变了,凛冽的双目与之jiāo汇时,所展露出的是不动身形的威压气势。 “几百年前的历史上也曾出现过这样的欣欣向荣之景,那被称为最好的时代,可盛极之后衰败,你当熟知。” láng烟四起,名不聊生。 中原往后几百年的战乱因此而起,燕辰自然知晓,亦明白启帝此时提及此事的深意。 燕辰起手作揖,沉稳道:“儿臣明白父皇的意思,定以史为鉴,不让这天下再重蹈覆辙。” 启帝低低的“嗯”了一声,抬手示意他不用多礼:“月关为朕,取威严长久之意,身在高位,需怀仁心,但亦需持雷霆手段。” 燕辰放下双手,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启帝抬眼凝视燕辰,细小的尘埃飞扬在阳光里,将燕辰整个笼罩其中,亭外草木茂盛,有一株枝叶,穿亭而入,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启帝心下颇有些怅然地叹息了一声,慢慢再说道:“你虽为长子,但生在皇家,纵使你聪慧持重,有经天纬地之能,可要其他皇脉由衷臣服,亦是不易。你生性宽厚,名分若过早定下,过于顺遂的人生,只会抹杀你性格中本就罕有的杀伐之气,而导致百年前的旧事重演,头悬利剑,坐如针毡,时刻处在不定之中,能令人更加懂得如何运用手段。” 这个自小便被他寄予厚望的孩子,一路行来,秉节持重,甚少令他有所失望,而今看着对方立在一旁,背后映着明媚天光,启帝不觉感慨非常。 近来,他突然变得很嗜睡,时常陷入梦中久久难醒,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在提前适应那永睡不醒的长眠。 是该放下了。 这么想着,一直以来,那些悬而未落的忧虑疑惑,终于被启帝彻底放下,而后结结实实地压到了燕辰身上。 “朝局如棋局,而你是落子之人,只需心持一杆秤,了解棋盘上每一个位置的利弊损益,在棋子越界时设法将其导回正途,若无法,那便弃之再落。” “杀jī儆猴,大多时候,都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如果你不杀jī,就会越来越多的猴子们在你跟前蹿跳,老二手底下的那些人,能留就留,不能留就一并除了吧。” “不要害怕犯错,人无完人,错了没事,只要及时修正便可,有阿寻在侧,他能最大程度地引导你,当然你也要适时地提点他,但需切记,同样的错误,一生只能犯下一次。” 启帝不紧不慢,娓娓道来。 燕辰立在一旁,静静聆听,末了,说道:“儿臣明白。” “你真的明白了?”启帝一问。 他出口的声调起伏平缓,状似随意一问,但燕辰却顿感身上的压迫剧增。 沉吟良久,燕辰垂首抬目看着启帝,道:“二弟之事,父皇也认为儿臣做错了?” “也,看来阿寻已提点过你,那朕便不再多言。”说话间,启帝倾身站起,负手前跨几步,与燕辰错身而过后,站定,眯眼注视着高升的太阳说道,“但这后续,你处理的很好,透过纯真的眼睛去看待世情,能让人产生全新的领悟,让子钦出面点醒昱儿确实是上上之策,经此一遭,昱儿若放得下,那他便能归你所掌,日后南方有他,你也不必忧心,这变相的恩赐,确立了上对下的关系。” 话至此,启帝顿了顿。 沉默了一会儿,启帝回身再度凝视燕辰,道:“这条路虽避免了手足相残,但却背起了舆论压力,与日后的史书评载,不只是你,姚寻更甚,你们二人已下定决心?” 启帝的言外之意,燕辰自是知晓。 唯有确保在他百年之后,燕子钦顺利登基为帝,二弟才会真心辅佐,全心臣服。 那自己便不能,也不该留有子嗣。 燕辰毫不迟疑,目色坚定,后退半步,撩袍跪地:“还请父皇成全。” 近来皇城内突然兴起了无数关于他与姚寻间的风言风语,那些本在台面下的猜测经背后有心人的煽动,尽数变成急风骤雨,越过城墙传入皇城之内,他想不知都难。 但自己与姚寻,早许诺余生相伴。 故而他们并没有特别去追究这幕后之人。 这一层薄薄的窗纸,迟早总要捅破。 燕辰唯一在乎的,就是启帝会如何看待。 对于此事,启帝不甚在意一摆手:“朕既言将家国重担jiāo付于你,那我便不会再管,如何抉择由你们自己判断。” 燕辰颔首记下。 斟酌片刻,启帝再道:“人生难免起起落落,只要懂得自我调适,也没有什么过不了的难关,但你要切记,为君之道,当以民为先。”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燕湛闭目感受着阳光的温暖,良久,他摆了摆手:“起身,退下吧。” 燕辰:“儿臣告退。” 次日早朝,傅安携带启帝诏书来到,面对着满朝文武宣布正式册封燕辰为太子,并于两月后的huáng道吉日举行册封大典。 ☆、山雨欲来 昨日晚间下过一场雨,青石铺就的街道尚未gān透,马车的铁轮由上驶过,碾出两道痕迹不浅的车辙。 装饰华贵的马车里,燕煦与秦项君相对坐于其间。 车轮滚动时所发出的辘辘声音,衬得车内异常安静。 但,太|安静了。 秦项君想,这样让人心头沉郁的安静,极不适合四殿下。 秦项君不由抬目去看燕煦,对立而坐的青年,继承了他母亲的容貌,长得甚是俊秀,却又无丝毫yīn柔之感。他这个名义上的弟子有着一双很明亮的眸子,仿佛星子一般,笑起来的时候格外乖巧好看,但此刻,这双眼正半敛着,面无表情,整个人遥远的好像隔了一层厚重的浓雾。 这个与以往大不相同的四皇子,令秦项君倍感陌生。 燕煦敛目端坐。 他在想,在沉思。 燕煦当然知道秦项君正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他在秦项君面前一直扮演着虚心、上进、好学的正面形象,他本不该在他眼前露出这样的神情,可眼下,燕煦却偏偏这样做了。 始料未及的消息突至。 燕煦措手不及的同时,内心似乎也因此而裂开了一个小口子,一腔温血汨汨而出,刺痛着他千疮百孔的心脉,却又不能为他的心脏带来丁点温暖。 他果然不是亲生的啊,燕煦自嘲。 以往启帝所给予他的宠爱,在这一刻彻底崩解。 他连丁点的机会也不愿意给自己,只因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 想到此处,燕煦脸色一黑,胸间内正激dàng而起的,是名为愤怒的情绪。 “殿下。”眼见燕煦面上的神色越发难看,秦项君不由出言唤道。 燕煦猛然回神。 一时间氛围有些僵持,但所幸燕煦足够机警,也一向善于活跃气氛,只见他眨了眨眼,神色回复平常,微牵了牵嘴角,音色和煦地打破了车内的沉寂。 “不知老师这么急着来见,是有何要事?” 秦项君看着燕煦,眼下对方已恢复常态,面上情绪与往常无异,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自己的幻觉。 车轮碾过地面,平稳前行。 半晌,秦项君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是老臣无能,无法帮助殿下达成心愿,而今一切底定,臣还请殿下莫要因此而误了自己的前程。” 燕煦十分不解,反问道:“老师此言何意?” “殿下是天纵之才,眼光独到,治世手腕卓越,这才两年过去,老臣在殿下面前便已愧对老师之称了,但如今大局已定,大殿下继任太子,老臣虽感遗憾,却也不得不接受,还请殿下也莫要介怀。”顿了顿,秦项君凝视着他,语重心长再道,“大殿下从谏如流,老臣相信殿下您未来的政治抱负定会平坦无碍。” 燕煦闻言,悠然一笑,歪了歪头,颇有些天真烂漫道:“不说册封大典尚未举行,便是举行了,世事无常……老师这话,说的早了吧?” 秦项君心下不由一惊,随后眼皮一跳,对面的青年,一身华服,凛凛坐着,漫声说着,没什么特别凌厉的气势,无形中却有股怀抱天下的悠然。 燕煦抬起眼深深地望着秦项君,良久,他眨了眨眼,双目开阖间,抹去面上笑意,取而代之,满目庄重:“秦大人你曾经说过,定倾力相助本皇子,这一诺,不知如今可还算数?” 秦项君如遭雷击般愣在当场,胸腔急速跳动,鼓动声清晰可闻。 事已至此,对方若还不放弃,那能行之道,已然不多,唯有…… 越是深思,秦项君越感惊惶,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早先立下的决心,在这一刻开始动摇。 成为四皇子的师傅至今,已过三载,最初是因大殿之请,后来是为了自己的抱负,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秦项君确实越来越看重燕煦,也是发自内心地认为他能够成为一个好皇帝,从而真心助他一臂之力,但在秦项君能给予的帮助里,绝没有谋权篡位,弑兄弑父这一条。 燕煦的心思转得何等之快,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秦项君的底线在哪里?可他还是这样问了。 神情平静,漫不在乎地问了,仿佛那只是个在平常不过的问题而已,就像以往他请教过秦项君的其他问题一样。 为何? 其实从秦项君出现在他马车前的那一刻,燕煦混乱的内心突然闪过一线灵光,那一瞬间他有了主意。 这主意,是妙,也是险。 果不其然,秦项君沉默了。 燕煦也不bī他,只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等着。 车厢内死寂一片,气氛压抑而紧张。 马匹托着车轮隆隆向前,很快便到了四皇子府邸。 帘外,于庆源差人搬来轿凳,在马车外张望了会,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内里的两人对立而坐,气氛焦灼,也便不去打扰,只恭敬立在一旁等候。 燕煦依旧看着秦项君,对方也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秦项君目不斜视,直直地看着前方,神色没有丝毫不妥,与往日同样,沉默,不苟言笑,好像刚才燕煦的那个问题从头到尾就不存在似的。 燕煦见状,率先笑了,出声道:“到了。” 秦项君似是此时才注意到马车停下一般,视线微移,转向轿外,最后定在燕煦脸上,起手示意:“殿下先请。” 燕煦点了点头,正欲起身,却又停了下来,说道:“前些日子,我得了罐好茶,老师不妨留下一同品鉴。” 秦项君摇头:“老臣家中尚有他事待理,就不多留了,有劳殿下相送一程。” 燕煦双目微眯,懂装不懂,这是一种比不懂装懂更可怕,也更令他不喜的人。 “老师若无意多留,那我也不比勉qiáng,但我希望老师您务必要接受本皇子的好意,就坐这车回转吧。” 一句话,燕煦说得通透清楚,秦项君听得却甚是诛心。 你不帮我可以,但不要碍我的事。 说完,燕煦也不给秦项君反驳的机会,直接起手撩开帘幕打算走出。 但撩起幕帘时,燕煦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转回头,微微一笑,一如往常,温和谦良,坦坦dàngdàng的目光瞬间消去剑拔弩张的氛围,他放轻声线说道:“方才学生不过突然想起前事,故而向老师您请教一番罢了,老师不必放在心上。” 话毕燕煦转身走出。 “一个天下,不同的人眼中,有不同的解读,有人视作霸业,亦有人读作苍生,那于殿下而言呢?”秦项君抬眼,隔着帘幕看着燕煦问道。 燕煦已跨下马车,稳稳站在地面上。 秦项君透过车帘看去,双手负背的青年,昂首看天,俊秀的脸上,表情坚毅,闻言只顿了会,便再起步向大门走去,踏过门前石狮,走进了府内,消失在朱红的大门之后。 然,空气中还残留着他出口的那一句。 “天下便只是天下而已。” 隐约其辞,无疑是最狡诈的话术之一,秦项君的这个问题,燕煦实际上并未给出答案。 秦项君的心再次一沉。 难道人的一生真的都不得不为追求之事所伤、所累、所害?真的无人能逃出这场人生悲剧吗? 再次滚动的车轮,载着秦项君一步步远离四皇子府的大门,其实在离开宫门不久的拐角处他就该下马车了,他的府邸落于皇城西面,与地处东边的四皇子府并不同路。 “殿下,李大人来了,我已差人将他请去前厅。” 燕煦点点头,足下跨出的步履不停,大步向前厅走去。 此刻燕煦脸上的表情已完全变了,进门时那个坚毅大气的青年渐渐露出了他最本质的样子,被现实bī到绝境的男子,眉目间充满锋利的攻击性,他远远地看着李青,目色深沉,整个人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誓将一切摧毁殆尽。 半个时辰后,李青面露豫色,冲冲离开。 室内,燕煦孤身坐在主位上,抬起的视线注视着李青离去的背影,内中敛着股冷漠的贵意,不见悲亦无喜。 我不能忍受失去这一切,如果真要这样,那就放手一搏吧! 要么得到一切,要么,失去一切。 送走李青的于庆源回转室内,躬身道:“殿下。” 燕煦摆手:“退下,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于庆源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 对于这世上的有一些人来说,所有的人都不过是计较得失的工具,就连他自己也是同样,对于这种人而言,劝是没有用的,因为他们都懂,只是不能接受罢了。 “是。”于庆源最后再担忧地看了燕煦一眼,便转身退出门外,但并没有走远,只在门外候着,禁止他人靠近。 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可为什么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偏偏他此时此刻的所感受到的痛苦却是如此真实? 燕煦起手捂着心口,一脸不解。 燕煦突然觉得很荒谬,他想要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可却是那样的难,明明他已不再qiáng求,他退了一步,可为何这一步退出之后,他就掉到了万丈深渊之下了呢? 他什么也没有了。 燕煦的心很乱,他很痛,而这痛苦,它并不如何撕心裂肺,一下一下,绵延不绝。 作者有话要说:太!安静了,太!安哪里值得屏蔽了????有毒吧 ☆、世cháo已成 午后,书房寂寂,窗纸上花枝曳影,偶有珠玉之声响起,是行动的时候衣间玉佩相击时所发出声音。 燕辰手持御笔,在御桌前写字。 他正在给呈上的奏折,下最后的指示。 姚凌云则坐在一旁,手里拿着本书,却并没有看,而是撑着头看燕辰一笔一笔写字。 一刻钟之前,燕辰尚且一边批示一边不时询问姚凌云的意见,但眼下所剩的都非要事,他也不再询问对方的意见,一桩桩一件件皆自行决断。 姚凌云凝目看着燕辰,对方持笔落字,垂下的眼睫掩去目中的专注透彻,从他这个角度看去,竟莫名地生出些许孤寞深寒之意。 姚凌云不由放下手中书卷起身。 对方面前的砚台,墨水将近,姚凌云起步行至案边,亲自挽袖为他研磨。 四下悄寂,而显得磨墨的声音清晰可闻。 墨水充足,姚凌云停手放下墨条,侧目看了燕辰正在处理的奏折一眼。 是一份请安的折子,从闽南而来的,他没记错的话,这样的奏折每月都会有一封从闽南督府送进皇城。 这闽南总督还真是……让人无言以对啊。 暮色四合,霞光如练,晚风轻轻拂着,透过窗户泻入的风声,低婉的恍如呓语。 待燕辰写下最后一个字,拾袖搁笔时,姚凌云倒了杯茶递给他,含笑的双眸明澈清透,让人见之心下一dàng。 “辛苦了。”姚凌云含笑道。 燕辰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知晓对方言下之意,无奈一笑:“也是一份心意。” 姚凌云闻言挑了挑眉:“也只有你才看的这么开。” 看得开吗? 迅若星火的黯然自燕辰的脸上掠过,一阵怅然随之腾起,燕辰起身走向窗边,目视天际,周身的孤寞深寒之意更烈了。 “听说你早间进宫的路上,遇见四弟了?” 姚凌云一怔,点了点头:“嗯。” 御花园内,湖畔相逢。 此时正是竹子枯败的时节。 晴光下,洁白的竹花开得正盛,成片的竹林里,竹叶不似往日翠绿,而是一簇huáng拥着一簇绿。 姚凌云俯身行礼:“见过四殿下。” 燕煦半睨了他一眼,良久,才稍稍起手示意对方免礼。 如今他们相谈的氛围,已不像早前那般剑拔弩张,长久的对垒和变调的立场已磨平了燕煦身上的伪装。他们都已获悉对方的立场与追求,也知道有些情绪不过是为了掩饰真正目的手段,而今一切都bào露在阳光之下,那这些手段也没了使用的必要。 姚凌云起身看了看燕煦,而后视线微转,落在他身后半步的李青身上,微微颔首示意,再转回头,笑道:“殿下最近很忙碌啊。” 道旁凝聚了一夜的露水从竹梢上落下,在地上溅开一地秋寒。 燕煦微抬下颚看着姚凌云,相仿的物理高度,可燕煦眼中却含有居高临下之意:“大襄乃我燕氏的天下,本皇子做这些是应当的,倒是姚大人你,辛苦了。” “食君俸禄,该然,四殿下言重了。”姚凌云笑意不改,温声回应。 燕煦闻言,笑开,这一笑,他面上的yīn霾尽去,同样温声说道:“姚大人如此尽忠职守,有臣如此,实乃我大襄之幸。” “都是分内之事,殿下盛赞,寻受之有愧。”姚凌云作揖俯身,诚惶诚恐,顿了顿,再道,“秋寒露重,秋风不息,寻便不多打扰殿下了。” “哦?”燕煦仿佛没有听到他后半句话一般,眉峰轻挑,漫声道,“既然大人受之有愧,不如辞官?” 林间蓦然起了一阵响动,惊飞无数鸟雀,姚凌云心下叹息了一声,随后抬起头来,直视燕煦。 “寻力量虽小,但也不愿就此放弃。” 朝阳自东边升起,却未能带走寒意,chuī拂而过的风,更是为这晚秋再添一分萧索寒冷。 姚凌云眨了眨眼,继续说道:“就如这风,虽小,可道道相集,仍能掀滔起làng,而寻只愿做这其中一道就好。” 燕煦闻言双眼微微眯起。 对立的两人各怀心思,一时僵持不下。 良久燕煦转身背站。 秋末时分,东都皇城内的风景一向不错,眼下他们身处御花园内的湖岸边上,微一转身便可看到一旁美景。湖面微波粼粼,泛着细碎的金光,前方亭子两侧金灿的jú花开的正艳。 “明知自己力有所不及,却还偏要勉qiáng,小心到最后……”话至此,燕煦侧回身体,眼帘轻轻垂下来,几片树影浮云般飞过他的脸庞,说话的声音温温的,意外的居然有几分有点乖巧的感觉,“害人害己,得不偿失啊。” 天光湖影,水天一色的景象,明明是最可明心见性之地,但燕煦却在这样的景色中陷入到了情感与执着的纠葛之中。 长锋易折,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尤是。 姚凌云闻言,却是微微笑了起来,出口的声线不见动摇:“最后的结果,最差也不过是条性命而已,若非以性命相托,又怎称得上患难与共?” 甫听这话,燕煦目中戾气骤聚,杀气大盛。 一声性命相托,一句患难与共,彻底击溃了燕煦面上表情,姚凌云所讲的患难对象,燕煦自然知道是谁,狠戾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姚凌云。 “你又凭什么左右别人的性命?” 姚凌云诧异,继而感慨道:“这句话从四殿下的口中说出,寻听着甚觉微妙。” 姚凌云此人,平日里看着温温和和极好好说话,可一旦他坐下决定,那他的坚持便难能撼动,他属于软硬都不吃的类型,因为不管是软还是硬,都只是一种手段,而以姚凌云的聪慧,很少能有什么手段可以对他起到作用,极少有人能扭转他的心意。便是燕辰也不能,不过好在,大事上,他与燕辰并无分歧,而小事上,他们二人也都乐得迁就对方。 故而燕煦的质问对姚凌云并无作用。 燕煦冷哼一声,也不看人,当即拂袖走人。 “世cháo已成,殿下又何妨随着làng高而行,而非要去做这逆cháo人呢?” 燕煦闻言停步顿住,却没有转身。 方才听闻姚凌云那四两拨千斤的无谓言语,燕煦便不打算与他在多数废话,这并非因为他没有话讲,如果需要,他能说出一千个一万个嘲讽他的理由,他之所以不再多言,只因他清楚,多说无益。 他不会回头的。 他甚至很少会后悔,事实上,旁人越是如此提醒,他就越是毅然决然地向前跨进,并非赌气,也非报复,只因这些提醒令他又一次看到了自己过去走过的路,他付出了如此昂贵的代价,才终于走到今日,他怎么能因为未来的不可知而就放弃了? 如此就放弃了,让他怎么对得起自己过去所承受过的一切? “一个人的人生际遇是会随缘而变的,本皇子行至今日,亦是时势所趋,如果要透过否定从前来建立现在的存在,那么过去与现在,两者皆泯。而我不想失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他们之间jiāo谈一向语锋相对,互不相让,尤其是燕煦对待姚凌云,可这一个回合他们不是,没有争论,没有赌气,而仅是对世界的看法不同。 话已至此,本不该再多言,可一想到燕辰,姚凌云忍不住再道:“四殿下,他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那是双方最后的一道防线,一旦超过了,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每个人都有他必行的道路,将别人的选择当作自己的责任,这是我最……”燕煦突然停下话头,静且默,空气中隐隐传来桂花的香气,燕煦突然伸手,看不见的秋风,从他五指的缝间滑落,“这便是我最喜欢他的一点。” “你……” 姚凌云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因为对方回身了,面上眼底无悲无喜,那一瞬间姚凌云觉得有莫名的萧瑟从燕煦的眼中扑面而来,他说不下去了。 甫听燕辰提及燕煦对他的情感时。 姚凌云是诧异的,可再一细想从头,一些他曾经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地方突然便有了答案。 难怪对方如此不待见自己。 原来他对他不仅是尊重,还有爱慕。 燕煦看着他,哂笑:“怎么,你觉得我可怜,还是觉得我疯狂?” “殿下需要可怜吗?” 燕煦没有回答,只抬了抬下巴,眼底是放肆的睥睨:“我认为疯狂,才是对于他最起码的尊重,你要小心了,因为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话毕,燕煦冷冷一笑,转身离去。 想起二人当时的jiāo谈,以及燕煦离开时的冷笑,那真算不上一次愉快的jiāo谈,实际上,他和燕煦的多数相处都称不上愉快,他们两人的谈话总是伴随着挖苦和嘲讽,近来更甚,四殿下锋芒毕露,往日脸上所带着的乖巧面具被他彻底丢弃,锐利言语所化作的刀光剑影直扫姚凌云。 姚凌云无奈一笑,道:“不过赶巧一遇,都被你知晓了,那看来宫中的防备已成?” 燕辰点头。 姚凌云转头看着屋外明媚的阳光叹息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想了想,姚凌云转回头,看着燕辰再道,“虽说戒备需人马调度,但最近宫中的动静也未免太大了一些。” 一旁桌上炉子里的熏香不断地燃着,袅袅青烟,仿佛给室内隔了层纱衣。 见人沉默不答,再回想今日燕煦所说的话语,姚凌云又是一叹:“但你的苦心未必有用。” 燕辰同样一叹,道:“尽人事吧。” 燕辰仍在尽各种努力,他想要用一种比厮杀更柔和的手段让燕煦知难而退。 姚凌云点点头:“只要你不像上次那样瞒着我都好说。” 燕辰:“我明白。” 燕辰仍在期望燕煦可以回头。 当然他早已过了仅凭一腔情绪去判断是非曲直的年龄,他也深知身上的责任越大,一举一动就更加要谨慎周全。 眼下的决定也燕辰综合了所有情况,权衡利弊以后,才做出来的。 现下局势他们优势占尽,处在这样的位置上,多一些宽容,多给对方一个回头机会,亦无不可。 那,毕竟是他的家人啊。 姚凌云也明白这各种深意,所以他没有劝阻燕辰,只要对方不想上次那样将他瞒在鼓里,一切都好说。 太在意一件事的时候,难免会被这事牵着走。 见人如此神态,姚凌云转了转眼,转移话题道:“最近民间关于我们两的故事越来越多了,我大略算了一下已经出了好几十个版本。” 燕辰自然知道对方的意图,从善如流,做出感兴趣的样子,笑问道:“有几个版本是你编的?” 姚凌云眨了眨眼:“你猜?” 燕辰侧头思索了一下,斟酌说道:“大概十来个吧。” 姚凌云当即抚掌赞叹:“殿下不愧是殿下,一猜一个准。” “你啊。”燕辰失笑看着姚凌云,无奈摇头,然一抹郑重的钦佩之意却从他的眼梢间不着痕迹地泄露了出来,“百花楼这一步棋,dòng烛机先,姚相着实落的惊艳。” “父亲生前一直告诫情报的重要性的。”姚凌云颔首赞同其言,“一个王朝要长久治安的走下去,最重要的便是知晓天下子民的思想,在适时附以善意地引导,疏堵相结,能使大襄的统治更加牢固。”顿了顿,姚凌云抬目凝视燕辰,再说道,“但这之前,皇室内部矛盾需先行处理,才有机会面对这之外的风风雨雨。” 燕辰与之对视,却没有马上回话,其眼神藏锐,心思不明:“这宫闱总是不得平静啊。”说话间,燕辰垂下的眼睫,掩去了眸中的冷淡透彻,勾了勾嘴唇,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对姚凌云伸出右手,“这天下亦然,往后人生只怕皆有bào雨相伴。” 姚凌云勾起笑容,凝目盯着燕辰无甚波澜的面容,将自己的手送到对方手中,说道:“无妨,我会陪你一起走过这一路风bào。” 双手相握,十手纠缠。 “最初父皇说你是我的伴读,我想护着着你,与你一同共赏风月,以己所长为民谋利,可不料最后却让你与我一起背负这狂风bào雨和身后史书评载。” 姚凌云一挑眉:“怎么,你后悔了,你打算反悔?” 燕辰摇头:“不,不过感慨一番。” 姚凌云:“感慨完毕,不知殿下有何指教呢?” 燕辰:“风雨中行路是很好的人生品味,未来也要劳烦寻卿多多指教了。” 姚凌云牵着唇角笑了一下,身前名,身后事,对他而言没有意义。 “便是感慨也没必要有,我有野望,你忘了陛下曾经对我评价了吗?” 西落的暮阳穿过窗户勾勒着姚凌云的脸庞,光与影在他面上jiāo错着构成一幅暧昧而又简单的景致,燕辰望之,心下蓦然一松。 “少年不到束发之龄,胸中却已自成韬壑,是我不对,我不该低估了你的心气。” 姚凌云抓着燕辰的手晃dàng了下,哼哼说道:“知道就好,打算怎么补偿我?” “好好好,你要什么补偿就什么补偿,你说了算。” 姚凌云满意点头,末了收起面上玩笑之意,郑重道:“虽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如意,但是也不是凡事皆不如意,这样的人才值得我们一路探寻。” 燕辰:“你说的不错。” ☆、第 62 章 “宁王的势力你并没有完全掌控,在此时信任他们,无异与虎谋皮。”慕容淮手执黑棋,边说边落下一枚棋子。 燕煦手里捏着颗白子端正坐着,闻言,缓缓抬起注视着棋盘的眼睛,移到对坐的慕容淮身上。 慕容淮所说的这些,燕煦又岂会不知? 只是他不想再等了,他能忍,但他不想再忍,忍字头上一把刀,他又为何要头顶着把刀惶惶度日? 燕煦轻笑了下,落下一枚棋子,漫声说道:“慕容公子岂不知初生之犊不畏虎也。” 慕容淮垂眸一看,燕煦所落下的这一子,随情随性到了极致,全无棋技可言。 既然双方的心思都不在这棋盘上面,那也没有再下下去的必要,慕容淮索性丢开手上的棋子,凝视燕煦,说道:“这么说来,各中风险,殿下已有衡量?” 燕煦点头:“自然,只是眼下情势紧bī,已由不得你我多做谋算,欲有所得,那自然要承担相应的风险。” 慕容淮皱眉,不甚赞同道:“可这风险也未免太大了一些,踏上悬崖,全无余地可言,只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燕煦起身步至窗边,背负着双手,遥望远处皇城的方向,沉默片刻后,他说:“想要得到的权利越大,所要付出的风险本就越大。” 慕容淮的视线追随在燕煦身上,眉峰渐渐皱起,近来燕煦身上那股以往被他敛藏在骨子里的yīn鸷冷沉,越来越直白明显了。 他已不在克制自己的野望。 慕容淮搭在棋案上的右手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一动,沉吟须臾,他依旧不赞同道:“可眼下局势,便是承担这巨大的风险,也未必就能得到最大的利益,胜算不足三成,淮以为殿下不妨先韬光隐晦,以待来日。” 燕煦沉默,视线依旧注视着皇城方向。 他一向jīng于算计,惯来不做这种没有胜算的事情。可眼下,不仅情势彻底超出他的预期,他的心绪也是同样,从得知真相开始,他的心思便如同那崩塌的雪山一般,铺天盖地的白彻彻底底地淹没了他,令他无暇思考更多。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得有所行动。 因为等,是一种很消极的念头,时间也许能带来好的消息,可对他而言掌握真正的主动,远比乐观的被动要来得更加有效。 而且,自己真的毫无胜算吗? 燕煦敛目收回遥望的视线,脑海中不由回想起他在几日前的一场相遇。 与一个完全料想不到的人。 清晨的京郊鸟语相间,草木葳蕤,偶有清风拂面而至,带动朝露,沾衣欲湿。 这一天,外出踏青的燕煦偶遇了一个人。 这世间所有的巧合,都是条件具足的必然。 这是一场经他刻意营造偶遇。 风,无声地在二人身侧盘旋,chuī起燕煦的黑发,也带着那人身后红色的披风舞动起来。 长久的静默之后,燕煦开口了。 “该来的终究避不过,你与我都是同样,到了最后你仍然要有取舍,当年你做下了决定,而今你仍要做下决定。” 对面的人沉默不语,良久,他深深地看了燕煦一眼,而后跨步踏离。 燕煦站在原地,随人离开,他转过身去,看着对方一步一步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而后,燕煦笑了,眼角眉梢全是笑纹。 因为在他与那人擦身相错的时候,他嗅到了从他身上飘散而出的对于权力的渴求,那渴望敛在对方的眼眸深处,但燕煦看到了。 身居如今高位,却依旧想要得到更大的权利,哈,果真是人心苦不足,既得陇又望蜀啊。 这一瞬间,燕煦知道,自己还不算输。 果然运道来时,便是连天也要显身相助,而对于自己的运气,燕煦一向有信心,若非如此,又怎会在此时让他发现这样一个可以握在手中秘密呢? “可若承担不了风险,那就唯有承受失败一途,而我,不喜欢承受失败。”过了很久,燕煦转过身去看慕容淮,漆黑的眼里透着前所未有的专注与狂热,“与虎谋皮,若能谋得技巧,别说事半功倍,便是那虎血也能找机会给一点一滴抽gān了。” 低低的声音从慕容淮的耳边滑过,恍如一道闪电在天际骤然划开,带来短暂的光明。 只是这光明,伤人伤己。 慕容淮沉默,缄默,许久他才开口出声,言语中透着妥协:“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慕容淮妥协了,因为他知道,多说无益。 他将燕煦看的很透,对于燕煦这样的人来说,劝解不过是流于表面的东西,没有意义。 “三日后又是百花楼一年一度的百花大赏了吧。”燕煦抬手一指对面,歪着脑袋注视着慕容淮,然后唇角慢慢抬起来,有风chuī过,那笑被微风捎来的几缕坠到前边来的发丝给挡了几分,竟显得莫名地柔和好看,燕煦温声说道,“我要你在那一日,为我炸了这百花楼。” 百花楼。 这座扎根东都的百花楼,实在挡他的路挡的太久了,明明不过是座青楼,却试图左右民间动向,制衡朝野变化,在其位而不谋其事,留之何用? 对方清澈明朗的声线压得很低,带一点挠人心神的磁性随吐息敲进慕容淮的鼓膜内。 燕煦说,为我。 慕容淮闻言,霎时愣住,胸口如遭雷击一般,对方今日一直紧绷着张脸,冷冰冰的不带一丝人气,这会儿他笑了起来,唇角上挑,整个人就像是山顶的白雪融化了一样,冰融雪消,万物回chūn。慕容淮好似听到了自己胸腔内的鼓动声,那些被他埋藏心间,笼罩雾纱的感情骤然见到了光,然一瞬,那些情绪又被他又小心翼翼地推了回去。 对方不过是在利用他。 这可真是明目张胆的利用啊。 慕容淮苦涩一笑,随即敛下心中他意,状似讨价还价道:“在烟火大会这一日引起事端,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到底还是为他妥协了。 因为他们是同一种人。 同样临于深渊之上。 燕煦既已选择纵身跃下,那自己又何妨随他一同去看看那深渊之下究竟是何种景象?也许他能在深渊中培养出一朵花来也不一定。 燕煦眨了眨,甚是天真làng漫:“你们家族岂非早已在被诛之列,令兄的通缉令城墙那边应该还有,你要去看看吗?” “诶,那并非淮的家族,关于此事,还是殿下您替淮摆脱的嫌疑啊。” 慕容淮耸了耸肩,随口就来,三分浮于表面的嘲讽,七分潜在底下的感喟。 燕煦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嫌疑这种东西,嫁祸起来总是比洗清要简单的多。” 慕容淮思考了会,叹息:“那看来淮已别无他选了。” 燕煦点头:“毕竟你的把柄都在我的手上。” 一句话,化消了方才二人之间的暧昧。 你帮我,只因你有把柄在我手上,而非其他。 燕煦凝目看着慕容淮,日光坠在他眼里,亮的仿若漫天星河,可他本人却毫不自知。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微顿了下,慕容淮收起脸上的笑意,慎重道,“欲行大事,有些障碍不得不除,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谁。” 燕煦闻言敛目,似是沉思。 慕容淮惊诧于他的反应,燕煦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一层。 “若无法下定决心,那么淮建议殿下,还是莫要去碰这必输的赌局为好。” 燕煦摇头,说道:“他是我的老师,他会帮我的。” 燕煦出口的语气实在太过自然了,内里甚至还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威信,以至慕容淮有一瞬间都快信了。 很快,慕容淮哂笑了一声:“秦大人的秉性就算淮不在朝中,也有所耳闻,殿下欲行之事,淮不认为他会协助。” “老师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忠臣,忠心是好事,但在关键时刻也可能会坏事。”燕煦注视着慕容淮,有点腼腆地笑了笑,配着这张脸,看起来异常乖良,说出的话语也自然而然的变得更加富有诚意,“你不相信他无妨,但你也不相信我吗?” 慕容淮不由一惊,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接踵而来的是疑惑。 燕煦却不解释,笑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老师可是在本皇子最困难的时候带领我通往柳暗花明处的人啊,我又怎么会舍得去伤害他?” 慕容淮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他了解燕煦,对方并非他自己口中所说的那种人,他可是头láng啊,láng性嗜血,喜怒无常,又怎会为了所谓的情谊,而将自己置于可能的危险之中? 燕煦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也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一直都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他行事也有自己的方法和准则,他善于剖析人心,却从来不给他人机会窥看自己的底线和内心。 而慕容淮所知道了,已超出了这世间的所有人。 这令燕煦略偶感无所适从。 习惯是侵蚀人心最可怕的利器,他不会再赋予任何人伤害自己的机会。 ☆、八月十七夜(上) 八月十七。 夜。 东都城内,点点灯火,鳞次栉比地亮起。 夜空,深邃的好似即要坠落一般,而显得闪烁其间的星星,格外璀璨夺目。 就好像是——连天上的星星都知道今晚的夜空即将会迎来的盛状一般,故而在烟火未起之时,尽情的绽放着自己的光芒。 群星在头顶里静谧地燃烧着。 一辆马车,从四皇子府上悄悄驶出,向着皇城方向而行,四皇子燕煦端坐其间。 马车经过玲珑街外的大道时,燕煦的耳边霎时充斥着吆喝与嬉笑的声音,燕煦不由抬起手,撩开帘幕外看,车外的景象瞬间映入眼中,人间烟火温暖泛huáng,玲珑街道两旁的屋檐下无一不悬挂着缤纷的璎珞穗子及各式灯笼,照得满城如昼。 燕煦坐在车中,没有下车融入人cháo,宛如遗世独立一般。 马车虽未驶向玲珑街,但行在左近,这一小段路上,人cháo喧嚣不止,车速甚为缓慢,燕煦坐着,看着来往的行人携老提幼,人手一盏花灯,一一与他错身而过,而显得坐在车中的他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陡然,侧前方清晰地传来一个小孩子讨桂花糖的稚言稚语。 燕煦举目看去,只见一个幼童拉扯兄长的衣袖,不依不饶。燕煦沉静镇定的面容,在这一刹那浮现出了一丝裂痕。 曾几何时他似乎也有像这样问燕辰讨过桂花糖。 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往事了。 那一年启帝甫才登基不久。 那一年那场东都动乱未起。 那一年他对他的执念亦尚未生成。 那一年,皇叔仍在,二哥也未曾离开皇城。 那一年的元宵节,夜宴之后,九皇叔悄悄瞒着父皇,偷偷带他们兄弟三人出宫玩耍,而自己便在这条玲珑街上,拉着燕辰的衣袖向他讨要那一颗桂花糖。 往事涌上心头,在燕煦的心间dàng起层层涟漪,夜风chuī拂,翻拂着眼上,心上,最不可名状的那一幕。 一瞬间,燕煦突然感受到自己的衰老。 他也确实老了。 并非容颜的衰败,而是心境的萎靡。 他的一双眼里,已再难窥见少年时意气风发的神采,反而流转着一点倦意,一点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死气。 今夜过后,他或一无所有,或无所不有! 车轮滚滚向前,绕开了玲珑街道,灯火通明的百花楼同样被甩在了身后。 黑夜勾勒着百花楼檐的一角,似是与天比邻。 百花楼内,老鸨莲姨,朱唇似笑,双眼带魅,翩然而出,一年一度的花魁评选盛典就要开始了。 燕煦最后望了一眼高耸的百花楼,放下车帘,阖上双目。 幼时至今,二十余载,浮浮沉沉,骨肉至亲,原来不过是被给予的一场绮梦,而今梦该醒了。 思及此处,燕煦睁开双眼。 姚寻说,人生是有转圜余地的,但燕煦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一个可以回旋的人。 他是一个会将执念无限放大的人,既然一开始的念想已转成了执念,那这条皇途血路他便注定非踏上不可。 至于路的尽头会有什么…… 燕煦冷冷一勾唇角。 大襄王朝脱自武林,它也许曾经是讲道义的,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现今的朝堂并不是由义气组成的,而是由各个家族及各股势力堆叠出来的。 大部分人只看利益。 而自己能给予大部分人最大的利益。 皇城。 风急云低,凄月当空。 辘辘马车,从喧嚣处,缓缓穿过城门,驶入幽静的皇宫之内。 燕煦走下马车时,面前的石阶上正好有一处小小的水洼,日前下过一场秋雨,水洼里积着清澈的雨水,燕煦微一垂首,便看到了水中自己的倒影。 天风chuī凉夜,明月照孤寒。冷寂黑夜,虚掩着一场将起未起的悲凉挽歌。 燕煦抬腿,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台阶的尽头是大襄权力的中枢——元和殿。 眼下本该空无一人,却灯火通明的元和殿。 燕煦并没有因为这一异样而有所踌躇,他依旧向上走着,他跨出的步伐,不疾不徐,宛如闲庭信步一般,缓慢但却坚定。 台阶的尽头,灯火通明的元和殿内,有一人负手站立。 他背对着燕煦,正昂首,专注地看着元和殿高台上的龙椅。 烛火通明,照出的光线温暖泛huáng,一里一外的两个人静静站着。 门里烛光泛暖,门外月色凄凉。 横亘在他们中间地面上的两种光线就像是一道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谁也没有先开口讲话。 时间在静谧中流逝,偶有风chuī拂而过,空气流动时,隐约可见其间有尘埃浮动。 良久,燕辰转身,注视燕煦,他双目之清朗,比那烛火还要亮上几分,燕辰就这么看着燕煦,直欲叫他无所遁形。 燕煦坦然回视。 在看到燕辰的背影时,燕煦便已弯着嘴角笑了起来,触到燕辰的视线后,他唇角的笑意蓦然又加深了几分,但这笑意却并未落进他的眼底。 最终还是燕辰先开的口,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今夜你不该出现在此。” 燕煦挑了挑眉:“可我现在却站在了这里。” “阿寻不在这。” “我知道,我还知道他很快就会赶来。”顿了顿,燕煦嗤笑一声,“有你的地方总会有他。” 燕辰无言沉默,半晌,他叹道:“你都知道了。” 燕煦点头:“我查你,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你也在查我,秦项君什么都告诉你了吧。” 一瞬,周遭又静默了下来,燕辰面上的表情因为燕煦的话而开始慢慢变得有些狂躁,可当他看到燕煦的脸,和他脸上那从来没有过的坚定神情时,燕辰又不知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 又沉默良久,燕辰才开口问道:“我不明白,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为何还不停手?一场毫无胜算的叛变对你而言有何意义?” 意义? 燕煦嗤笑一声,他的人生从没有过意义。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不,不对,这一切是真的,都是真实存在的,可于他而言却不过是场海市蜃楼,他所拥有的一切,全都不属于他。 燕煦抬步前跨一步,有烛光打在他的脸上,燕煦突然笑了起来,他凝视着面前的燕辰,漆黑的眼珠里亦含着微微的笑意,亮晶晶的,好像满天的细碎星辰,都在为他一个人闪烁。 “意义,你就是我的意义啊辰哥哥,我要你永远记得,你有一个弟弟因为你而被bī上了绝路。” 低沉蛊惑的声音,染着倦怠和辛酸,听起来就仿佛是在乞求。 燕辰闻之一震。 姚凌云的声音却突然响起:“路是你自己选的,并没有人bī迫你。” “姚寻。” 燕煦闻声转头,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姚凌云,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眼底带着摧毁一切的冷漠,两个字自燕煦的舌尖慢慢吐出,恨不能将其焚烧殆尽,他再出口字字如洪钟一般打在燕辰的心口上:“你真的很碍眼,你知道吗。” 姚凌云眼神请示燕辰,燕辰微点了点头,姚凌云转头看着燕煦,说道:“你暗中安插在皇城里的人马已全被卸了甲,皇城四门我等也已戒备完毕,只要叛军骚动,便可全数拿下,殿下你手上所掌握的势力并不足以与皇城卫军相比,束手就擒吧。” “放弃,哈。”燕煦没有理会姚凌云,而是转头去看燕辰,说道,“今夜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烟火大会,整个东都的火光都在为我一人而舞,燕辰,我要你在往后的岁月里,永远都记得你的生命中曾有一个叫燕煦的人存在,即使陪在你身边的是他。”说话时,燕煦抬手一指姚凌云,“也注定不能取代我的位置。” 燕辰皱眉:“你可知你此番作为,会令多少人命丧今夜?” 燕煦浑不在意:“犯上作乱者,死有余辜,我已整合叛党,助你一网打尽,不好吗?” “四弟,你疯了吗?。” 燕煦闻言眼神一厉,极似修罗冰冷。 “我没有疯。”他一字一字厉声回应,而后话锋一转,“我只是醉了,醉在那些虚妄的感情里面,醉在那些本不属于我的过去之中。” 他像是真的醉了一样,敛下了眼眸,说话的音调也与刚刚截然不同,带着一点拉长的尾音,又软又凄凉。其身在月色的映照下,更显孤寂神秘。 不知为何,看这样近乎癫狂的燕煦,姚凌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皇四子燕煦,生来聪慧,是个jīng算的高手,向来把利弊权衡的十分透彻,尤其是近几年来,朝堂的人际局势,尽在他的算计之中,深谋远虑,深谙量力而行之理,可以说,燕煦他是个万中无一的棋手。 别人走一步算三步,他走一步能算十步,可就是这么聪慧的一个人,居然将自己bī上了这样的极端。 这与理不合。 感情这种东西,真能伤人至此? 看着这样与众不同的燕煦,燕辰内心无不痛惜,他们兄弟到底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的? 一想到对方对自己的感情,一想到四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才会走上的这条不归路,燕辰的心下不由腾起不忍。 这是他的小弟啊,他们曾一起相互鼓励着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他们也曾一起相互陪伴着走过这十数年的匆匆光yīn,何以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燕辰阖上双眸,长叹了一声,劝诫道:“阿煦,你放下吧,一切都还来得及。” 夜风乍起,发袍翻飞,亦捎来了前方不远处的一片落叶。 枯huáng的树叶打着旋,飘飘dàngdàng,最后落在了元和殿的大门之外,燕煦的眼前。 燕煦看着面前的树叶,有一瞬的失神,他转首,向枯叶飘来的方向看去。 风仍在chuī。 秋是属于凋零的季节,皇城的树木已全数开始凋败,秋风chuī拂,那些枯叶在风地扯动下离开枝头,打着旋,翻滚着远离树梢,像是在用尽余生逃脱一场与生俱来的桎梏,它们成功了,可最终却也只能徒劳地落入地面,被迫成为林木的养分。 哈,何其讽刺。 但所幸,秋虽是凋零的季节,却也是重生的开始。 燕煦转回头,凝视着燕辰。 “已经晚了。” 燕煦的话甫落下,夜空之下,顿起轰隆一声响,五光十色的烟花在天际绽开,流光倾于九天。 亥时了。 同时,正阳门外杀伐声起。 燕辰闻声一震,他转头与姚凌云对望一眼,立马大步跨出,穿过燕煦所在的位置,走到台阶之上。 圆月当空,室内的暖光随着燕辰跨出的脚步,顿时如cháo水一般退后,他的影子就此搁浅在了一节一节的石板台阶上。 一làng高过一làng的杀声,由远及近传来,昭示前方厮杀的惨烈。 ☆、八月十七夜(中) 迎风静立,三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事已至此,说,又还有什么意义? 无人jiāo谈的四周,唯闻头顶烟花炸开的声音,夺目光彩照的人影幢幢。 时光缓慢地流逝着,当头顶绚烂的烟花只剩下零星的几朵时,哀嚎,随风传送而来。 惨烈的哀嚎声中,燕辰仿佛可以看见杀戮下的飘血,正绽放出满目战栗。 不出半个时辰,耳畔的杀伐声,渐趋消弭,台阶之下,有一禁军前来报告,动乱已平,方肖正押解主事者前来。 燕辰颔首,就在他以为一切已经结束,这场宛如儿戏般的叛乱终于落下帷幕时。 一道尖锐的响声划破天际,剧烈的眩晕感腾起,整个东都为之颤动。 姚寻与燕辰俱是一怔。 一直沉着脸的燕煦却在此时笑了起来,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一旦露出一点笑意,就仿佛结霜枝头绽出的新芽一般,甚是讨喜。 可燕煦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疯狂,脸上的表情也从讨喜转为恶意,笑声一làng高过一làng,神色癫狂,看得周围之人心惊肉跳。 好半晌,燕煦才止下笑声,声线轻柔道:“百花楼塌了哦,大哥啊,我送你的这份大礼,你可还喜欢?” 同一时间,前方又一禁军一脸骇然奔来,跪地道:“殿下,百花楼崩毁,统领已让副统带了一队人马过去,但今日是百花楼的花魁大选,只怕人手不够,统领特让卑职前来请示。” 方肖正押解叛党,手上能动用的人力有限。 燕辰第一时间看向姚凌云。 姚凌云一脸惊惧地望着百花楼方向,那里有他亲人和挚友,察觉到燕辰的视线,姚凌云转首,轻轻地对他点了点头。 “百花楼那边由姚大人和玄鹰接手处理,让方统领不必分心,安心整顿宫中后事便可。” “是。”禁军随即领命离开。 “阿寻。”燕辰上前几步,关切唤道。 姚凌云眸光微闪,看了看燕煦,又看看燕辰,不知为何他心下的不安感更深了,可他又说不上来自己缘何如此。 最终姚凌云什么也没有说,只嘱咐了燕辰一句小心,便抬步离开。 暗中一道黑影紧随其后,一闪而过,隐入黑暗之中。 离开的姚凌云与正押解叛军而来的方肖在途中不期而遇,二人双双有要务在身,也便没有多言,只略略颔首示意,便冲冲擦身而过。 方肖领着数十名禁军上前,单膝跪地,道:“臣见过殿下,叛军已经全数拿下,等候殿下发落。” “辛苦方统领了。”燕辰颔首,话毕,他转身看向燕煦,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燕煦挑眉:“我还能说什么呢?” 燕辰一叹,移开视线,手微抬起,而后无奈放下:“拿下。” 可出乎意外的是,并没有人因他的指令而动作。 许久,方肖站了起来,手一扬起,身后刀戟竟全部指向燕辰。 燕辰蓦然一震,他仿佛骤然从迷障深处被唤醒了一般,额头的冷汗涔涔落下。 沙沙的响声传来,是夜风轻拂着繁茂的树木所发出的声响,台阶两侧,笙旗猎猎,情势的瞬间转变,使得燕辰心间一直萦绕着的异样,在这一刻爆发。 “你们早有勾结。” “你终于发现了?”燕煦轻笑,“但已经太晚了。” “方统领。”燕辰看着方肖,声色俱厉道,“孤需要一个解释。” 方肖抬目直视,道:“殿下,臣是沈家军。” 燕辰:“就因为如此?” 喧嚣过后的夜空,清清冷冷。 有月,然月色凄淡。 有星,但寒星寥落。 朔风凛冽,偶尔几抹流云自头顶飘过。 方肖说:“自沈家军被解散编入普通卫营时,卑职便懂得了,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量才适性,所以,一直以来我向来只求做好份内之事,但是殿下,臣亦有所求!” 一句话,却也足够了。 视线微移,燕辰转而看向燕煦。 “所以。”燕辰开口,他的声音有些苦涩,“你方才所说的话,所有的表现,都是在骗我。” 燕煦闻言有一阵心慌。 但,也仅只一瞬。 “是,若非让你们认为我已穷途末路,jīng神崩溃,再也掀不起任何风làng,又如何能让谨慎的姚寻放心将玄鹰调离你的身边?” 燕煦淡淡说着,他的声音平淡的就像落叶划过水面所起的涟漪,水波层层漾开,但仅限表面,内里始终静止如初。 连燕煦自己也讶异于自己的平静。 可又有什么好激动的? 这是他早有预料之事,这是他所布下的局,眼下局面亦在他的料想之中,又有什么好激动的呢? 他会成功,他能赢,他一直这样坚信。 他也一直期待着能亲手击败自己少时便仰望的神话。 和这个美丽宏伟的目标相比,其他任何琐碎的情绪都变得微不足道,无法再撼动他一丝一毫。 繁华落后的月色,犹显疏离,漫长的夜,似是永无尽头。 燕煦仰首,看着满天辰星寥落,再说道:“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谋略都会被碾为粉末,我的势力远不如你,所以唯有如此,剑走偏锋,才有获胜之机,而现在,辰哥哥是你输了,你太仁慈了,像要周全的太多,最后便只能赔上自己。” “所以你要杀我。” 即便早有打算,可乍听此言,还是由对方亲口说出,燕煦内心,仍是不免一痛。 燕辰定定地看着燕煦微敛的眼睑,看他微卷的手指,看他在这瞬息之间流露出的仓惶与猝不及防,心里下不觉好笑,都到了如今地步,这样的仓惶又是何必。 燕煦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可燕辰却一反常态的步步紧bī:“你会杀我,你必须要杀我,我若不死,那你今日所有的布局便都失了意义,你身后的人不会同意你放过我的。” 燕煦的沉默换来了方肖暗自的戒备。 四殿下投注在大皇子身上的目光一度令他心慌,他能看出他对他的仇恨感,可仇恨的锐光之外,那一丝连他也读不懂的隐芒,究竟是何寓意? 但无论如何,今夜他不可能让燕辰活下去,还有宜安殿中的那一位。 “你不仅要杀我,你还要嫁祸二弟,你甚至不会放过父皇,你……”燕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都知道了。” “是啊,我都知道了,曾经存在过的事物总会留下痕迹,时过境迁之后,隐藏其中的真相,总是会浮现的。” 牵了牵唇角,燕煦笑了,笑出了声,低隐似泣的笑声,似在嘲笑人生的桑凉,过往一切不过海市蜃楼。 “其实我知道真相之后,很想亲自问一问你,你是不是也知道。” 无数次,有无数次,这个问题都已经涌到舌尖上了,只要轻轻一顶就能滚出来,然而他还是没有说出口,唇齿开合间,这几个字被碾得支离破碎,流进空气里,激不起一丝涟漪。 “不过现在我知道答案了,我们不仅不是兄弟,还是杀父仇人。” “阿煦,我们是为了你好。” “不需要。”人心,láng心,仇恨之心,血腥的王座,唯有用血,一洗征途,“我什么都没有了,可在一败涂地之时,我又什么都有了。” 燕辰看着面前的燕煦,他忽然有些认不得他了。除去朝服,对方惯穿浅色的衣裳,以白色居多,而今夜,燕煦身上所穿的墨色锦袍,宛如丧服一般,眼下,他敛着脸,一双浅眸清冷淡漠,周身都是杀伐果敢的寒气,身上的人气顿时被席卷的dàng然无存。 燕煦负手望天,冷冷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必须杀你,已经知道真相的我,决定用你的鲜血来见证这场手足相残。” “我用我的心与你陪葬,大哥你安息吧,就与我的心一同,下到幽冥地府。” 月色如水,燕煦身上的华服在秋风中微微摇曳,一股肃杀之气顿起。 “动手。” ☆、八月十七夜(下) 禁卫军一拥而上,护在燕辰身侧的两名玄鹰寡不敌众,当场丧命。 朔风凛冽,寒星寥落,燕辰闭目长叹。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红翎箭破开气流直向方肖而去,方肖急速反应,侧身后退,堪堪避开了要害,箭端却钉入右臂,霎时血流如注。 she箭者是竟是沈迁。 同时一队人马冲入战团,他们训练有素,比之大襄最jīng锐的玄鹰还要胜出三分。 不过一瞬的功夫,皇城禁军便纷纷被卸了军甲拿下。 随后,有一人迈步走出。 是宁永忻。 左相永忻,行事莫测,一向不动则以,动,必势如雷霆。 燕煦诧异眼前所见,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过来。 蓦地,燕煦笑了起来,仰天怒笑。 经天纬地织一张局,却抵不过破局者并非局内之人,他倾尽一切所布下的网,最终竟只困住了自己。 让他怎能不笑? 又怎能不恸! 疯狂的笑声,似在发泄这半生的不公,诉不尽的恸在狂笑声中,倾入江山。 “螳螂捕蝉huáng雀在后。”悲笑声戛然而止,燕煦注视着宁永忻的眼,冷冷带煞,随话出口,那股煞意尽数倾洒而出,燕煦的眼也随之转为漫不经意,似笑非笑,“一直听说皇帝有专属于自己的隐秘护卫队和情报组织,原来竟是真的啊,你可真是我的好舅舅。” 宁永忻望着燕煦,眼眸里透着股dòng透世情的了然与无奈。 “阿煦,束手吧。” 燕煦天真道:“我若说不,你要杀我吗舅舅?” 宁永忻摇了摇头:“此番我会亲自出面拿下你,便是希望陛下能看在我与小妹的最后一丝薄面上,留你性命,放过你。” 燕煦嗤笑:“那还真是委屈你了。” 沈迁眉峰一皱,上前道:“大局已定,殿下,你收手吧。” 燕煦转眸看向沈迁,眼神随之变得凌厉起来。 “当初你也是这样,背弃了自己的兄长?” 沈迁闻言一震,无奈道:“很多时候,是命运在决定人生,天意如此。” 燕煦哂笑一声,看着沈迁,全身散发着狠冽无情的气息。 “若真有天意存在,能和它斗上一场,方算不枉此生。” 沈迁一听此言,在凝目一看燕煦,不由头皮一麻。曾经,他的大哥也以这样的眼神,对他说过同样的话语。 “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太过渺小,又岂能与天斗之?”沈迁摇头,看着燕煦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了怜悯的神态,“今日你是拿不下大殿下的,我跟你舅舅之所以会选择亲自出面,就是希望你能束手就擒,不要反抗。” 燕煦愤怒,燕煦也同样痛心:“你们没有资格阻止我。” 月西沉,黎明将至。 宁永忻看着燕煦,终是无奈一叹:“陛下有请。” 皇城内大战方歇,只余下满地gān戈寥落,烽烟焚烬。 影卫正在安置伤员,处理死者。 宜安殿内,燕煦独对启帝。 “利用秦项君向燕辰告密,让辰儿有所准备,而事先命方肖出动,控制你明面上的全部筹码,也就是你所吸收的宁王势力,并监控皇城,而实际上方肖是你的人,如此一来,等同你的人马控制了皇城,但阿寻手上还有玄鹰,jīng兵作战,玄鹰所向睥睨,所以你派人炸毁百花楼,烟火大会这一日,我记得同时也是百花楼的花魁大选,楼中群英荟萃,辰儿不可能放任不管,禁卫军因你之故不能擅动,那便只有玄鹰出马了,这一招,着实叫人难窥破绽,妙哉。”启帝坐着,看着燕煦,将他的算计一一道出,甚为感慨。 “可您还是看出来了,也是,在您面前带兵,无异于关公面前舞大刀,在您的眼里又有何人是无破绽的呢?我本以为置之死地之后便可获得转机。”漆黑长发掩去大半面容,燕煦眼帘阖,长眉斜,几分肃杀凌厉直透发丝she出,有血顺着他的衣袖滴在地上,“可最后我还是没有机会。” “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启帝的语气很平很淡,没有质问,没有责难,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燕煦,静静的询问。 “输?我输了吗?人生之中有那么多避无可避之事,譬如生死,譬如情之所钟,为心之所求而拼尽全力,这最后我确实是败了,可我并没有输,父亲。”后面几个字,燕煦说得很重,也很慢。 启帝痛心摇头:“自误至此,你竟还不悔过?” 悔过?哈,燕煦心下一嘲,他怎能不悔?但他又怎能后悔,他不能回头,他什么都没有了,没了父亲没了兄长,若在放下这一份执念那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最少我已为自己所求努力过,我不悔。”顿了顿,燕煦再道,“绝不!” 启帝:“没有足够的能力,所谓追求不过空谈,况且你所求的东西,也并非可靠能力取得,不属于你的,他终究不属于你。” 燕煦望着启帝沟壑深邃的面孔,内心不断坠落,最后消失在云山雾海之间。 “原来你都知道了。”燕煦缓缓垂下眼,问道,“姚寻告诉你的?” 启帝点头:“阿寻他希望你能迷途知返。” 甫听这话,燕煦目中戾气骤聚,杀气大盛。 “让我迷途知返?他姚凌云以何脸面要我迷途知返?凭什么他可以我却不可以?” 启帝神态未变,眉眼刚毅坚定,出口的话掷地有声:“因为你们是兄弟!” “我们不是!”难以面对的现实,翻搅着燕煦内心那些难以压抑的情绪,愤怒而出的四个字,是宣泄,亦是悲恨。 “燕煦,你可知你自己在说些什么?” “母妃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还想瞒我?” “在朕的眼里,你一直是我的儿子” “你不用再假惺惺了!”燕煦愤怒! 失去了,永远都失去了,而他不需要怜悯。 “假的!所有的一起都是假的,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儿子,你也根本就没有当我是你的儿子,所以燕昱败了,你就册封燕辰为太子,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把皇位传给我,就因为我不是你的儿子。” 燕湛起身,大步走近燕煦,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难道我说错了?”燕煦更大声的吼回去,“若非你防着我,这最后一着我又怎么会输?我所布下的局,几近完美,破绽唯有方肖,他曾经是沈崇的部将,你知道这一点,所以你知道我找上了他,所以你才能料事机先,你在防我。” 启帝也不遮掩,直接道:“这点朕不否认,从你布局算计昱儿开始,朕就有所防备,一个人不可能突然转变,除非他身上发生了重大的变故。” 燕煦一怔,哂笑道:“你以为我知道了一切?” “你也确实知道了。” “那是数月前母亲告知的。” 启帝沉默:“所以你争夺皇位,算计昱儿,只是因为辰儿?” 燕煦:“是,我想要的,就会倾尽一切去夺取。” “所以朕才不愿将皇位jiāo于你。” 燕煦看着启帝,一双眼在夜幕里亮的吓人。 启帝视若无睹,说道:“你能忍而不愿忍,做事仅凭自己一身喜好,如此纵情任性岂堪大任?”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人在朝堂,不管坐着哪个位子,行事都要遵守法度。” “朕册封辰儿为太子,是因为他担得了大任,朕不给你机会,是你没有成为皇者的觉悟,只有能理解民为贵的君,才是我们天下的王,而你还没有这觉悟。” “借口!这不过是个冠冕谈话的借口,你不过是想要传位给自己的子嗣,我不会再受你欺瞒了,你休想在骗我……”燕煦起初的反应很激烈,可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在启帝的目光下别开脸收了声。 燕煦很讨厌燕湛现在看他的目光,他光是这样看着他,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可燕煦却偏偏窥破了他眼中的伤怀。 几个字,伤人伤己的几个字,在燕煦的舌尖溜了一圈,然最终还是没能挣脱牙齿的牢笼。 以爱为名而铸就牢笼,是这世上最牢固的囚笼,因为它所摧毁的是被囚禁着的身与心。 自己一直是他最宠爱的孩子。 这二十年来,他对他的好,他怎能无视? 启帝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声音却低沉得仿佛幽深的夜空,含蕴着难以想象的威威严。 “阿煦,一个人有多大的能力就应肩负多大的责任,而责任便意味着付出,你有能力可你生来不懂付出,所以无论是朕,还是你母亲你舅舅,甚至你大哥二哥,我们所有的人都希望你能在我们的羽翼之下,无忧无虑的成长,无论我们这么做的理由为何,但至少为了你好这一点都是一样的。” “决定天下命运的人,若是走上错误的轨道,失的是初心教义,毁的是千年基业,欠的是苍生天下,大襄朝堂之上,其他的人都可以择错道,信错人,唯有皇帝不可以。” 听着启帝的话,燕煦笑了起来,然后突然开始咳嗽,房间里回dàng着的沙哑咳嗽声,过了很长的时间才停了下,燕煦有些疲惫地说道:“您要教化我吗父皇?但是现在说这些有还有什么意义?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绝归源之làng啊,事到如今,我们都回不去了。” 一阵沉默。 良久,启帝一叹:“罢了,进来吧。” 宁永忻推门进入。 “押回四皇子府,从现在起,没有大殿手谕,皇子燕煦永世不得踏出府邸一步。” “诺。”宁永忻看向燕煦,眼神示意,他不想对他动手。 “不用押送,既已一败涂地,就是走我也会自己走回去。”说完,燕煦抬步走出。 宁永忻对启帝行一大礼,而后跟上。 跨出大门后,燕煦直挺的背脊遂然弯了下来,拖沓的双足,落步虚浮,一身狂dàng傲气散尽无存,仅存一个迂缓偻行的背影。 ☆、信任 晨光熹微,一抹亮白缓缓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 四皇子府邸。 与以往门庭若市的景象完全不同,眼下,皇府的大门紧闭,唯有两只火红色的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流露着几分萧瑟的味道。 府里和府外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都是一样的空空dàngdàng。幽深安静,偌大的府邸,鲜少有人在内中走动,丝毫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吵杂。 燕煦在静谧中孤坐,他已太久太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安静了,这无边的静默竟莫名的为他带来了些许安宁的错觉,仿佛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他还是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四皇子,诸事未有分际,悬而未决,没有结论。 可这样的安心也终究只是种假象而已。待他回过神后,寂寞已侵蚀周身,可他却不愿反抗,任由这越来越深的寂寞拥住了自己。 燕煦最近时常在想,当执着的一切都消失了,举目漫然无依,那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值得眷恋的? 他还没有想通。 可就在这时,他收到了一份诏书。 是禁足令。 四皇子燕煦,从即日起,一步也不得踏出府邸,一旦踏出,当场格杀。 当然不仅如此,他不能出去,外面的人未得太子允许也不可随意进入见他。 太子,是啊,燕辰已经是太子了。 他们在外面接受天下人的朝拜,而自己却在这一方天地里生根溃烂。 就在这一瞬间,失了目标的燕煦,突然找到了新的目标。 但他仍是什么也没有做。 此后几日,他更深地放任自己在这无边的孤寂茫然中流连。 徘徊在变色的过去之中,这种世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孤独感,怎能不让人崩溃疯狂? 每多呆一天,燕煦身上的沧桑感便多了一分,寂寞也随之多了一寸,终有一天他会被这无尽的寂寥剜骨噬心,吞噬殆尽。 芳菲殿和左相府曾得恩准数次派人前来探视,所看到的都是这样一个即将崩溃的燕煦。 就在所有人都在为他担心的时候,燕煦有了动作。 他将于庆源派了出去,去往芳菲殿,去往左相府,为他,向他的母妃和舅舅带去他的忏悔和乞求,乞求他们去向太子求情,饶他性命,还他自由。 因为他害怕死亡,害怕孤独。 突然间,格外清晰的脚步声传来,打破眼前沉寂。 是于庆源拿着封信从屋外冲冲走进:“殿下,这是左相让我给您带来的信。” 燕煦头也没抬道:“打开观视。” “喏。”于庆源打开信封,一路看下来后,不由大喜,“左相说,他和娘娘二人已求得恩典,殿下您不会有事了,过几年,等再过几年,时局稳定了,到时候您就是要出府也是无妨的。” 燕煦低低地嗯了一声。 “殿下,您……”于庆源诧异,对于如今的殿下而言,这已是天大的好消息,可对方看起来却丝毫不见欣喜。 恼恨,厌弃,茫然,燕煦的语调因种种情绪地堆叠而带着微妙的神经质,他说:“你很高兴?” 晨光落在他的脸上,晨风轻拂着的衣袂,说不出的从容淡定,可细细一看,那双眼,死气沉沉,全无生气。 “殿下,之前您不是嘱咐我去说动娘娘和左相,让他们定要为您去找大殿求情的吗?” 于庆源不解,他越来越不懂眼前这个小皇子了,尤其是从他被圈禁以后,更是变得喜怒无常、性情反复。 燕煦纤细秀美的手指无节奏地轻叩桌面,黑中泛青的乌木桌,白皙修长的手指,映在一起,不经意扫过也是触目惊心。 确实是他让于庆源去找母妃和舅舅,让他们去找大哥求情的,但那只不过是他加重在燕辰身上的一份重量而已。 他此举所为的从来都不是自己生死和自由。 对他而言,有的事比之生死,比之自由要更加重要。 这短短数个月的时间,那些悔,那些恨,以及不能传达的怨思悲情,随着时间的沉埋越发沉重,他绝不坐以待毙,他还要反击,而这一次,必要一击功成。 燕煦抬起眼,看着于庆源,那目光含着笑,却比月更冷,比霜剑更寒。 于庆源见之一颤,可他转不开视线,他被他的目光锁定了,避无可避,全身笼罩,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气息。 燕煦说:“庆源,我不想要活了。” 果然如此。 四个字,在于庆源闻言的当下立即冒了出来,以至于庆源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他瞪大了双眼:“殿下您胡说什么呢?娘娘和左相不会让您一辈子受禁的,他们会想法子让您出去。” “然后呢?出去以后又如何?” 晨雾还没有散去,天边的一轮红日,在雾色中观来,极像是纱绢上所落下的一滴朱砂,红的惹眼,燕煦苍白的面容经此一照,看起来有了一些温度,却始终掩不住从内里散发出来的那股死气。 “在没有确定时局真正稳定之前,他们是不会放我出去,等我再出之时,大局已定,无力回天。” 于庆源沉默,良久,他道:“殿下,您为何就不能照着贵妃娘娘的期望好好活下去?” 燕煦轻勾了下嘴角,反问道:“还记得你当初为什么会跟我走吗?” 那年在雪地里饥寒jiāo迫的自己,为什么会跟他走? 因为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碌碌无为一世,不甘心就这么看着同父异母的兄弟踩在他的头上安稳度日,不甘心他的母亲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去,他要让那群人刮目相看,他要让他的父母死后同xué。 这一切都因为跟着眼前这个人而做到了。 看着于庆源乍变的脸色,燕煦垂下视线,漫声说道:“因为我渴望太阳啊,可内心又隐藏着的一份见不得光的感情,也就注定了我此生都无法按照母妃的意愿生活。” 于庆源张了张嘴,但他到底什么也没有说,这一瞬间,于庆源仿佛在燕煦的眼中看见九天风云变幻,一瞬千端,他便知晓自己的劝阻是没有用的。 “但在死之前,我还要做一件事情。” 于庆源感到燕煦将缓缓垂落的视线再度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他也同样看着燕煦,看着那深切的,刻骨的仿佛要拖着一切一同走入地狱的眼神。 这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于庆源视之如己出,可现在他的孩子变成了这般模样。 于庆源知道,自己拒绝不了,唯有成全。 他垂下视线,躬身一礼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燕煦递出一块玉佩和一封信:“去望花楼,找到慕容淮,然后将这封信jiāo给他,他便会给你我想要的东西。” 于庆源道:“据闻慕容公子数月前就离开京师去往塞北,眼下并不在东都。” “你去便是,将这玉佩jiāo给掌柜的,自有人会带你去见他。” “诺。” 于庆源颔首应下,却没有离去,斟酌了半晌,他问道:“慕容淮,此人还能相信?” 燕煦闻言,先是一怔,然后神色突然就飞扬了起来,连眼睛都亮了。 “能,当然能。” 燕煦不是傻子,他不仅不是傻子,还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聪明人,像他这样的人,自然看得出慕容淮对他的心思。对方不提,他便也不去点破,他们就这样默契地维持着安宁表象。 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对于他们这一类人来说,利用本身就是一种包含了信任的情感。 因为要做所做的事情都太过危险了,所以利用的同时也等同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jiāo托了出去。 慕容淮对他赋以真情,他回馈给慕容淮的是全身心的信任,如此这般,岂非也算是以真心换得了一颗真心? 见他如此笃定,于庆源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可走出数步的于庆源突然又顿步回身,再问道:“殿下也不怕我背叛你吗?” “你不会的,相jiāo为友,人难免会彼此了解进而变得相像,你不会背叛我,就如同我不会背叛你一样。” “我们是朋友?” “我们当然是朋友。”燕煦一叹,“再说了,除了你,我已经没有其他的人可以托付信任了,便是你真的背叛我了又如何?左右不过一条性命。” 于庆源笑了一笑:“我不会背叛你的,从那个雪夜开始我们就是生命共同体。” 于庆源离开后,室内又恢复了冷寂。 处在燕煦这个年纪,正是大好青chūn时,平生最厌恶的当属是寂寞,可燕煦却偏偏时常与寂寞为伍。 心有所求,他人他物皆入不了眼,如此性情,寂寞也是该然,他的年纪还很轻,可他的眼底却已有了霜雪。 没人说话的四周很安静,唯有呼啸的风chuī着屋外的树木,发出瘆人的声响。 初阳渐渐升高,橙红的天际随之渐渐褪去了浓烈的色彩,天光大亮,照得燕煦的目之所及更加悄寂。因为失势,原本便为数不多的下人也跟着懈怠起来,台阶边上杂草重重却无人去除,也有些因为骤变的天气耷拉下了叶片,一眼看去全无生机。 燕煦是不甘心的,他已一败涂地,最后所得到的是这祈求而来的卑微生机,让他怎能甘心。 机关算尽,功亏一篑。 你既然不肯爱我,那又何必留下我,你既然不肯恨我,又为何不杀我,无论燕辰是爱是恨,他都不该活着,他无法忍受燕辰就这么平平静静地对待自己,仿佛他只是他大襄万千子民中的一个。 “大哥啊大哥,我是不会允许你就这么随意地对待我的。” 燕煦喃喃自语,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带着种类似情人低语时的甜蜜感,可又非常yīn森,仿佛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尾声(上) “公子有你的信。” 右相府中,姚凌云接过信件打开,一时怔住。 沉吟良久,他道:“准备一下,我要出府。” “是。” 当姚凌云跨出相府大门时,连天水雾扑面而至,雨竟在不知不觉间下了起来。 缘起于几片乌云,一声雷鸣之后,幕色自天际撕开,天边泛起白光,茫茫雨丝,霎时铺满了视线。 bào雨忽至,猝不及防。 雨下得很大。 一滴一滴,仿佛要把这世间所有的罪恶不平都一一洗尽一般。 看着这漫天的雨,姚凌云突然起了徒步的打算,他遣散坐轿,接过下人递上的油纸伞,起手撑开后,便独身走入雨幕之中。 不大不小的伞,刚刚好只有遮下一个人的位置,雨势很大,以致姚凌云的身畔尽是割不开的雨幕。蓦然风起,斜飞的雨雾当即扑面,沾湿了姚凌云的衣衫眼睫,这样的一把伞其实根本什么也挡不住,可他却浑不在意,依旧在雨中踽踽前行着。 走过长街,拐过几个弯,姚凌云来到一座府邸面前。 站定,仰头看去。 朱红色的大门半掩着,门前牌匾恢弘依旧,两只大红纱灯高高悬挂在门额上,大门两侧的石狮避邪纳祥威武庄严,牌匾上御笔亲题的“四皇子府”几个字更昭示着其主人曾经的无比荣宠。 雨突然有渐渐转小的趋势。 姚凌云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站在门前的于庆源身上。 于庆源俯身一礼,道:“大人里边请。” 姚凌云闻言,短暂的踌躇过后,起步向前,随人进入府邸。 外表上看着死气沉沉的四皇子府,进入后更是一片凄冷,姚凌云一路走来,连个巡夜的下人都没有见到不一个,只剩下廊上挂着的不多的灯笼,在夜风凄雨里摇摇晃晃。 潇潇雨中有一亭。 许是为了挡雨,亭子的四周笼有纱帘,内里影影绰绰映出一个人来。 姚凌云在于庆源的示意下,缓步向亭子走去。 蓦然风起,掀开纱帘的一角,清冽酒香混檀香穿透稀疏雨幕,飘进姚凌云的鼻腔之内。 亭中的少年着一身雪缎,莹白的指尖自衣袖中伸出,竟比那衣上颜色还要莹润三分,他的手中正捏往一双木筷,悠悠地往面前的小火炉里增添木炭。 青梅泥炉,紫檀香薰,煮酒听雨,风雅之意顿生。 微风chuī拂不止,掀起帷幕飘飘dàngdàng,燕煦抬眸,借着四周黯淡的灯光,堪堪对上姚凌云的视线。 随即他笑了起来,蒸腾而起的雾气模糊了他的颜容,便连那望来的眸光都似乎多了几分温柔缱绻的意味,满目柔光消去夜雨凄凉,出口的声音更是温润如玉:“居然真敢来啊,你就不怕我在四周安排了人手,准备暗杀你?” 姚凌云大步向前,撩开纱帘进入,收起雨伞搁在一边,在燕煦的对面坐下,笃定道:“你不会。” “哦?”燕煦把玩着手中竹筷,挑了挑眉,gān净而秀气的脸给人一种无害的感觉。 对方虽然表现的很淡定,但姚凌云知道,燕煦的内心并不平静。 果然,一会儿的时间,见姚凌云没有说话,燕煦又开口问道:“愿闻其详。” 姚凌云也没打算再试探对方,直接说道:“那些被你笼络的宁王势力,终究是异己,你必然无法全然信任他们,所以我相信你不会放任这些人随你至此。” 燕煦眨了眨眼,双目开合间,眼睫随之上下抖动,脸上的神色不起丝毫变化,漫不经心道:“继续。” 摊牌这种事,一方若是不急,那另一方就急不得,也不得急。 姚凌云缓缓放下语速,慢慢说道:“因利相合的关系,彼此之间都会有所防备,再者宁王的玄鹰现今全在我的手下,话已至此,我认为没有必要再继续分析了。” 燕煦长长呼一口气,喟叹道:“姚寻啊姚寻,这世间明明已经有我了,可为何还要有你?” “殿下你我完全不同,不能用来对比。”顿了顿,姚凌云再道,“阿辰他一直相信你只是一时迷途,他愿意等你回头。” 燕煦原本漫不经心的脸上有微澜漾起:“来路不堪回首,回头,便等于抛下过往所有的执着,那是对自己一生所为的否定。” 姚凌云:“即便这条路再走下去,你将一无所有?” 燕煦不答反问:“古往今来,诗文著作不知凡几,格言名句更是多如牦牛,你可知我最不喜欢的是哪一句?” 姚凌云不解其意,却仍是问道:“哪一句?”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燕煦嘴角的笑纹加深,言语间也莫名带起一股疯狂之意,“我若是那鱼儿,便是一死,也不要相忘。” 姚凌云不由摇头:“何苦执着啊。” “人这一生,若没了这一份固执,何其失味。” “你的布局,所赌的不过是他对你的不忍。” “对,我所凭仗的就是他对我的不忍,若非他的容忍,我怎么能事成?”燕煦话里带笑,透着嘲讽,带着不屑,侃侃而谈,“最后若不是父皇出手,我早就成功了,你在他身边有什么用?你根本无能影响他,也无法改变他,天下第一才子,呵,笑话!” 有风chuī过,纱帘翻卷。 一阵沉寂后,姚凌云开口道:“暗影,在陛下决定册封太子之时便jiāo到了阿辰的手里。” 低低一叹,姚凌云出口的语调尤为轻柔,就像三月的chūn风,甚至带着点淡淡的水意,落入燕煦的耳中,却生生的让他嘴角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说什么?” 雨停了。 沙沙声响停滞,四周一片寂静。 姚凌云也没有在说话,并非不忍打破寂静,而是因为燕煦的眼神。他这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伤心的眼神,绝望到只是看着也会觉得心被刺穿。 半晌,燕煦说:“所以方肖的叛变,你们早就知情?” 姚凌云摇头:“并不知情,只是做好了相应的防备,二殿下的事情之后,我便与他作下约定,不许再排没有退路的局。” “原来是这样啊,哈。”燕煦呛然一笑。 “正如你所说的,整合叛党,一网打尽。” “那百花楼?” “早有准备,爆炸之前,莲姨以观看烟火为由,将楼中之人请到外面,慕容淮纵有经天纬地之能,要在我们对他早有防备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安排人手炸毁一座百花楼,也是不可能之事。” “你们明明早已知情,却顺势而为,所以这一切都在你们的算计。” “养虎毕竟为患,我们之所以不惧豺láng下口,是因为尚有猎手在暗。”姚凌云凝视着燕煦,说道,“经此一役,朝中心怀不轨者尽数拔出。” 简短的回答伴落下,亭台外,一片枯叶同时随风飘落,于地上的水坑中激dàng起一圈圈细微水痕。 明月出。 圆月当空,照耀人间,多少恩仇在月色下,低吟着一阕哀辞。 燕煦肃杀的影,融在了月光之下。 沉疴不在,腐肉去除,以后的大襄朝堂会有一番全新的光景。 “哈,原来啊。”一声低喟伴随着讽笑响起,可燕煦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燕煦已无话可说,但并非因为词穷,而仅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是姚凌云,不是燕辰。 他对姚凌云,本就无话可说。 姚凌云凝目看着燕煦,对方jīng致的眉眼在灯光月光的照耀下,有着近乎透明的美感。 感受到他的目光,燕煦侧眼斜觑,长而翘的眼尾也敛了下来,不再咄咄bī人地挑着,怒容逐渐消去,他伸出苍白如冰的手,提起面前的酒壶,摇了一摇,再放下,任其继续烧灼。 “我们认识这么久,我好想从来没有请你喝过酒。” 姚凌云垂目看了看红泥小火炉上烧着的酒水,没有话说。 燕煦一笑,道:“怎么?你怕我下毒?” 这世上有一种人,所说每一句话都有其深意,燕煦就是这种人。 这世上还有另一种人,别人行停坐卧,他都能从中看出文章,碰巧姚凌云就是这样的人。 姚凌云不想再与他纠缠,直接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特地差人请过我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请我喝酒?” “当然不是。”燕煦翻脸像翻书,“请你过来,自然是为了将你碎尸万段。” “事道如今,你为什么就不能把过去放下,好好重新过日子,你如此执迷不悟,只会寒了他心,将他一步步推离。” “你知道吗?。”燕煦慢慢道,他甚至能自己听见自己声音里,那道不尽的苦涩之意,“其实我并不是他的弟弟,我跟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 姚凌云闻言错愕,过往讯息在他的脑里迅速组织,燕辰数次的欲言又止,他无数次让自己不要追问的真相。 原来,他所隐瞒的,是这事。 “我不是他的小弟,他不用再顾及我了,不,他一直都是知道的,所以他根本就不在乎我。”燕煦涩然一笑,再道,“他根本不在乎我,他愿意给燕昱机会,却对我将计就计。” 说到最后,燕煦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但那当中蕴含着的情感比之杜鹃啼血也毫不相让,姚凌云不由为之震动。 “不是这样的殿下,他也会受伤,也会难过,你不能因为他没有表现出来,就以为他云淡风轻。” 燕煦茫然看向姚凌云。 姚凌云目色坚定,神色冷峻,同燕煦的茫然,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于他所钟爱的人,他一直都怀持着真挚而长久的感情,他只是鲜少表达,你不能因为他的不动声色,就认定他没有受到伤害。” 燕煦的目光开始放散,他的灵魂像是随着姚凌云的话语脱离了现实一般,眼前的一切都短暂的消失了,他被猝不及防的拽进时光的乱流里面,无可抗拒的随着回忆回溯而上,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些事。 明明是少时的事情,竟清晰得好像发生在昨天一般,鲜活的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燕辰抱着他,将寒风和热焰尽数挡在他那是并不健硕的身躯之外,轻轻的对他笑了,那么明亮,那么温暖,让他即使在那样危险的情况下也感受到无比的温暖。 自那时侯起,他的心中多了一份见不得光的愿望。 薰香尽了,香炉上不再有白雾冒出。 清雅的香气,不出半刻的功夫便随着微风消散殆尽。 此时燕煦再次抬手,提起酒壶,晃了晃,不过这次他没有在放下,而是起手倒酒。 一壶酒经火温煮蒸腾后,只剩下这么一杯,刚刚八分满的一杯酒。 酒水悉数落入杯中,燕煦放下手中酒壶,缓缓地勾起嘴角,苍白的脸随之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含笑温和的脸,一开一合的嘴,轻吐雷霆之言。 “你的话令虽我感动,但你的毒已入肺腹。” 在燕煦说话之前,姚凌云便已察觉不适, 不曾防备的剧痛和qiáng烈的眩晕感突然而至,令他摇摇欲坠,没能抑住的□□声,趁着这个缝隙,从他的唇齿之间泻出。 见人神态,听人声音,燕煦唇边的弧度变得更大了,眼波却更加柔和。 “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 姚凌云诧异,这一路他分外小心,究竟是何时中的毒。 “你……在什么时候?” 燕煦的视线落在一旁的香薰之上。 见姚凌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燕煦微微偏了偏脑袋,他的半边脸映衬着昏huáng的烛光,而越发显得丰泽柔软,他咬字很轻,像是在与对方闲聊。“现在呢,你怕了吗?” “你我同在一处,毒若下在香薰之上,我中毒了,你不可能没事,我不认为你会给我下存有解药的毒物。” “寻公子不愧是寻公子。”燕煦抚掌赞叹,他的脸色越来越白,他确实也中毒了,“解药是有的,但天下只此一份,至于在谁的手里,我想聪慧如你,定然已经猜到了,不要怕,我也差人去请他了,比你晚半个小时,他很快就回来了。” 姚凌云闻言震惊:“你到底想gān什么?” “你说我想gān什么?”燕煦突然厉声道,眼中带着饮血的光芒与莫名心绪,似要将姚凌云片片撕碎。 虽是思绪澎湃,但思路确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姚凌云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 “你疯了!” “凭什么我要被圈在这一方天地,而你们什么事也没有,在外面的世界,相亲相爱,坐拥天下?然后忘记我的存在?姚凌云你告诉我,凭什么!” 燕煦冷冷看着面前之人,蓦地笑了,笑的恣意,笑的讽刺,薄薄的唇深深地勾起。 “我不可能让你们好过的,我不可能让他忘了我。” 姚凌云见状,一股寒气霎时从脚底漫起,如藤蔓一般缠绕周身。 “他不会。” “对你们来说,当然不会,他会想起我,在某一个时候,在某个瞬间想起自己有我这么一个弟弟,然后他会伤感,会怀念,然后呢?没有了,从此以后我不过是他记忆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这与忘记有何区别?” 喘息清浅紊乱,越来越激动的心绪,导致了越来越虚弱的声线,可内中却蕴藏着一股坚定,燕煦的视线深深看入姚凌云的双眼,带着某种不可言喻的信念。 “你们朝夕相对,生死与共那又如何,我会让自己在他的记忆中扎根,成为他都忘不了的那个人,午夜梦回,时常追忆,无法忽视。我要他永远背负我的死亡,这份痛,我要他狠狠记住,融入骨髓,终身不能忘却,我要他记得我,我要他一辈子都记得我,我要你们一辈子介怀,我终会变成一根芒刺横亘在你们的感情中间,无法拔除。” ☆、尾声(中) 寂静。 烛火明灭,映衬着燕煦的脸格外yīn沉,但他又是笑着的。 人有贪欲,便有七苦,求而不得,终将变成根植心中的魔障。 姚凌云缄默,良久一叹:“你何必如此?” “你不懂吗?拥有一切的你自然不懂,这是报复者的思维,不惜毁灭一切的恨火,既然我得不到,那你也别想安生。”眼里是不可名状的兴奋与狂热,燕煦一脸势在必得看着面色灰败的姚凌云,“还是说你要选择死,来救活我?” “你……你真是一个疯子,偏激痴迷,执而不化的疯子。” “原来是我疯子吗?”燕煦嗤笑着重复道,眼神也无意识地带了一丝惨然,但很快便被他敛了下去,再折she而出的,是决绝,坚如磐石,锐如刀锋,那是连姚凌云都不得不为之颤栗的神色,“人活着是为了解决问题,可如今的我如你所说,已无用处,既然活着再不能解决问题,那就用死来将问题解决,这样不上不下的囚禁,没有意义,既然大哥他下不了手,那我亲自动手帮他。” “你这是在bī他!” 燕煦施施然一笑:“没错,我就是在bī他。” “你如此作践自己,你可有为你的母亲,为娘娘想过?” 一瞬间,笑意从燕煦苍白灰败的脸颊上敛去,沉下的面色,在夜幕里看着尤为吓人。 清风绕亭,四野悄寂。 过了很久,燕煦抬眸说道:“生若不能尽欢,活着又有何意义,不若脱去这身皮囊,圆了一生求而不得的美梦。” 停顿了一下,燕煦忽然转身看向纱帘之外,他再度勾唇笑了起来,原本如枯井般毫无波澜的眼睛也有了些神采,微动了动嘴唇,人生第一次直呼了帘外之人的名姓。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啊,燕辰,这是世间诸事,哪能事事都顺你心意,天下间所有的好处若全被你一个人占尽了,那也太不公平了。” 外头,燕辰已经到来,燕煦隔着纱帘定定地看着他。 从有心这个计划开始,燕煦就一直在回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变成了一个这样扭曲又残忍的怪物?那些恣意潇洒、纵马欢歌的日子,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吗? “我们都中毒了,可解药只有我让人给你的那一颗,以酒入药,不出一刻的功夫就能解毒,你看。”说话间,燕煦一指桌面,“我连酒都给你温好,就这一杯,选吧,选一个来救吧辰哥哥。” 顿了顿,燕煦歪着头,掺着痛彻心扉的笑声,苦的让人想要掩耳:“我知道你要救的人是他。” 五huáng六月,即便是bào雨过后的晚间,空气中也免不了再染上那种热度,暑气已压住水汽,悄然升腾。 出宫前,宁贵妃曾亲自来寻,字字言言,只求自己能放过四弟一命,自己亦是好言相劝,亲口许诺,不会要他性命。 言犹在耳,然转眼成空,为何自己的退让,竟是换来一再的失去,燕辰怒极无语。 亭内亭外,一时间都没了声响。 月华似绢,轻飘流洩。 半晌燕辰起步进入亭中,他步履坚定,神色冷峻地走入亭中,凝目看着燕煦,眼眸一片沉寂,与望眼欲穿的燕煦形成鲜明的对比。 只一眼,只看了一眼,燕辰便别开了头。 燕煦眨了眨眼睛,有些受伤道:“大哥你为什么不看我?” “人一旦开始憎恨就会失去自我,我不忍看到这样的你。” 声音温润如玉,眉眼刚毅坚定,可即便如此,燕煦仍然能感受到燕辰内心的不平静。 “哦,那就不用多说了,你选吧,这是一场与时间的战争,你没有太多考虑的时间,否则只会一个也救不了。” 燕辰抿了抿唇,心口陡然弥漫出一股说不上的疼,他痛心道:“阿煦,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你害我变成这样的。”燕辰话中的起伏,燕煦闻之特别受用,唇边的弧度又大了一些,他本就是个英俊动人的年轻人,此刻虽勾着嘴角,面目却冷漠至极,漆黑的眼眸里甚至有种难以言喻的狰狞,他死死地盯着燕辰,他将自己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到他的身上。 内疚吧,自责吧,痛苦吧,这样当我不在的时候你就会不由自主的怀念我。 燕煦静静看着燕辰,等着他的反应,似乎一点也察觉不到自己的手正在衣下颤抖。 良久,燕辰的表情终于如燕煦所愿般地变了,却不是燕煦希望看到那种的神情,燕辰看着他,平静的目光,穿透世俗所有的身份,穿过所有的离合悲欢,直直望见燕煦本身。 在这样的目光下,燕煦冰封许久的内心,竟没由来地掠过一阵鲜花溅泪飞鸟惊心的绝望。 “大哥,为什么你不爱我?” 燕辰闻言不由合上了眼,这个少年,为了他,手染鲜血,背负杀戮,他本该是个走马光花的如玉公子,到最后却与心之所向背道相驰。 屡破杀戒,累下业障,究竟是谁错了? 悲怨jiāo缠,无爱造祸。 细碎的月光透过纱帘洒落,伴随着知了的嘈杂开始蒸腾出热气。 蓦然燕煦俯下身去,猛烈咳嗽,好半晌才缓了过来。燕煦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有些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来,抬起脸上,长发凌乱,剑眉紧蹙,眼眸因剧痛而略有失神,冷汗淋漓滑落,顺着修长脖颈,深入衣领之内,而后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燕辰下意识转头,对坐的姚凌云亦同。 “阿寻。”燕辰疾步上前,扶着姚凌云。 哈,虽早知在他心里自己的分量比不上姚凌云,可乍见这样的画面,燕煦的心下还是难抑悲恸。 “大哥再不动手就太迟了。”一句话,燕煦说的枯涩,仿佛冬天落光叶子的树,凄凉哀绝,嗓子嘶哑的连字句都有些难以辨识。 燕辰拿出怀中的解药,放入酒中。 就在此时,姚凌云猛然抬手抓住了燕辰意欲拿起桌上酒杯的右手。 燕式兄弟齐齐转头,无不惊诧看向他。 其实手抬起的刹那,就连姚凌云自己也同样的震惊。 他刚才一直没有开口,不是为了别的,只因他在挣扎,他在沉思,他在生死之间来回徘徊。 他是最珍惜生命的人,在他的观念里,人的一生,除却生死无大事,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可这一刻他慌了,他仿佛能看到今日之后,他与燕辰在燕煦的算计下,一步步跨入深渊的绝望中。 他害怕了。 是余生留有遗憾,还是说豁尽一切赌这一局? 他心下茫然,在燕辰与燕煦jiāo谈之时,姚凌云想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胸腔中窒息的痛意如炸雷清晰,致使他抓着燕辰的手,力道也越来越大,他仍在挣扎,最后姚凌云慢慢地松开手来,抬起的眼眸直视燕辰,并对他重重摇了摇头。 他不想死,他不想就这样死去。 可他更不想让燕煦得逞,他不愿他们之间留有嫌隙。 燕煦若死在今日,那即便他日后告知燕辰,这一切都是燕煦的算计,但人心,仁心,总是不愿将恶意加诸他人,尤其是被他亲手葬送之人,而徒留自己在原地痛苦挣扎。 他们许诺余生相伴,但如果这一生都要背负着这样的生死,那他们的未来还怎么会有可能好好相伴? 燕煦就是死,也该经三司会审,最后裁决,不该是这样死去!他意欲让这一局无法可解,可自己绝不能遂他心意,即便最后的代价……是失去性命。 不论多么理智,深陷情爱之中仍然是不讲道理的年轻人啊,姚凌云心下自嘲。 漫在风中的沉默,让燕煦的心冒生了莫名的惊惶。 姚凌云他又想坏我大事? “大哥……” 燕煦的话说完,就被姚凌云打断道:“给他,你带我去找行风!” 燕煦冷嘲:“这是当年慕容皇室用来处理后宫嫔妃的秘门毒药,天下无人能解,便是齐御风也不能。” “阿辰。”姚凌云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狠狠地抓在燕辰的另一只手上。 燕辰反手紧紧地将其握住。 “阎王三更,中毒后六个时辰内必死无疑,齐御风纵然医术超群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研制出解药,大哥你不用白费心机了。”燕煦看着他们jiāo握的双手,修长的,白皙的,灵活的,他们来回搅动着他胸腔里那摊黏黏糊糊的心,“其实你根本不必犹豫的大哥,不必顾虑母亲和舅舅,我是乱臣贼子之子,不是你的弟弟,而且我还要杀你,你留着我,不过是留下一个不安定的因素,我是一个不容易满足的人,这没说好犹豫的,辰哥哥。” 燕煦低低的说着,是啊,你没有理由为了我而放弃姚寻。 这么一想,燕煦心下悲凉,嘴角却又浮起一丝微笑,他终是要死在他的面前,他要他清清楚楚地看着,要他一生一世都焚心蚀骨地记着,是他杀死了他。 “阿辰,我宁愿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也不愿你我以后余生留有嫌隙,君臣失合,乃治世大忌。” 燕辰死死地盯着姚凌云,姚凌云亦同,二人的视线在空中较量。 “好。” 不知过了多久,燕辰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沙哑,却比想象中更加平静,不动声色的像一片沉寂的海水。 没有人知道,刚刚那短暂的半刻间,他是用怎样的方式收拾整理自己的心绪,又是怎样将那些繁杂的个人感情给收敛起来的。 一杯酒,一杯解药被燕辰放到了燕煦面前。 燕辰说:“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话毕,燕辰不在理会燕煦,抱起姚凌云掀开纱帘,头也不回地走了。 纱帘飘起,有风灌入,桌上的残烛仅仅扑闪一下,便灭去了,于是无垠的黑暗席卷而入,将燕煦层层包裹,然而这黑暗也是冰冷的,不带一丝温度。 燕辰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再看燕煦一眼。 燕煦坐在暗中,透过薄纱看着月色下远去的身影,始终没有再转头将眼光投向自己,越来越无力的身躯,越来越刺痛的双眼,在极目中,只剩下心中的仅存的一口冰凉。 他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落在地上粉身碎骨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 燕煦蓦得大笑了起来, 他怎能不笑?眼看他就要死了,却突然有了这唯一可以活下去的机会,让他怎么能不笑? 爆笑之中,燕煦猛然一扫,桌上的解药被他一把扫到了地上,转瞬消散无踪。 燕煦明白,从今以后,他对他而言只是一盏灯下的叹息,一壶香茗的谈资,一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了。 燕煦抬步正要走出,只觉一阵凛冽的寒意从指间猛地涌进胸腔,五脏六腑如浸进了冰窖,瞬间便人事不知了。 ☆、尾声(下) 四皇子府外,一道身影向着皇宫方向疾驰而过去,转瞬便消失在月色之下。 随后,是快步走出的燕辰,他抱着姚凌云正欲跨上马车,却被一人拦住去路。 自黑暗中缓步走出的人,是慕容淮。 见有人拦路,暗处的玄鹰纷纷现身戒备。 “寻公子。” 慕容淮却浑不在意地叫了一声,平缓的声音响起,入cháo水一般,弥漫在街道的夜色之中。 姚凌云侧目看去,见人只叫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不由蹙起眉峰,露出一个略带困惑的神情。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二人中间且有神色戒备的玄鹰护卫,所以慕容淮看不到姚凌云脸上的神色,未得人言,慕容淮眨了眨眼,道:“我出现在此,你不好奇?” 不,姚凌云是惊奇的,只是他已无力表示,毒入肺腑,痛得他就像是生生在十八层地狱的油锅里滚过一样,宛如万剑穿身。 他太痛了。 剧痛的同时,姚凌云又猛然咳嗽了起来,咳嗽声,又急又重,每一声咳嗽都像是在耗尽他全部的心力,让人觉得他的胸腔,内腑,血液,心脏,无一处不在燃烧。 燕辰闻之,眉峰一皱,一刻也不愿在此停留,厉声道:“拿下。” 话毕也不愿多留,抱着姚凌云就要往马车上走。 玄鹰得令,但不及动手,慕容淮就开口说道:“那是百年前慕容皇室所研制的,为了惩罚不忠者的剧毒,而我是慕容皇室的正统遗孤,太子殿下确定要对我动手。” 一句话,生生阻下了燕辰的跨出的脚步,燕辰转身,双眼微眯,下令:“活捉,莫伤其性命。” 哈,慕容淮挑了挑眉,看着燕辰,再道:“我有解药。” 说话间,慕容淮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有一颗白的几尽透明的药丸。 “四殿下手里的那颗不是并非真正的解药。” 燕辰闻言见状,猛然上前数步,今夜一直故作沉静镇定面容在这一刹那浮现出一丝裂痕。 慕容淮凝目而视,看他在这瞬息之间所流露出的仓皇与猝不及防,心里缓缓道,原来就算手掌天下,也并不是没有软肋。 最初的激动过后,燕辰冷静了下来,眼前人出现的太过巧合,也太过于配合,反而让燕辰的心中生出了些许反常的警惕。 “为何?” 但即便如此,燕辰的内心依旧焦急,心中绷紧着一根弦,人就不可避免的会露出些焦急的马脚。 “因为我跟他是一同种人,他遣人找我要阎王三更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想做什么。” 慕容淮说话的时候,周遭有风乍起,chuī起的夜风,如骤雨般地打在他的身上,落叶沙沙哀鸣。 “本以为你不会理会他,这颗解药是我留着打算用来救他的。”微顿了顿,慕容淮轻轻笑了一下,一双眼眸里明暗jiāo织,“不想竟是如今这般结果。” 感受着怀中的姚凌云略略颤抖的身躯,燕辰思考了一会,小心翼翼地将姚凌云放到马车上靠坐下来,揉了揉他的头发丝,疲惫地阖了一会儿眼睛,再转回身时,他已恢复沉寂,直接道:“说出你的条件。” 沿路的青叶随风而动,簌簌起声。 沉默良久的慕容淮在这样的声响中缓缓开口:“寻公子可还记得当日你我在南平之遇?” 姚凌云抬起没什么血色的脸庞,点了点头。 慕容淮一叹,再道:“不知为何,我今夜,一直在回想你当日对我所讲过的那些话。” 慕容淮说话的声音很平淡,没什么起伏,但内中却透出一种深重而又空虚的疲惫感。 姚凌云诧异之间,已然出声问道:“那如今,慕容公子有何高见?” 低低哑哑的声音,昭示着主人如今的虚弱。 “智者思辨,仁者爱仁,也许你说得对。”慕容怀说起往事时,眼底闪过一丝寂寥,脸上却依然带着那种冷淡却绝不漠然的笑意。“心软不一定是件坏事,这世间的原则之所以弥足珍贵,正是在于有人不惜代价的坚持着,即便那坚持在旁人看来可笑的很。” “短短两年,慕容公子竟有如此转变,寻不知该欣慰还是感慨。” “许是经历够了吧。” 慕容淮说这话的声音并不高,可在这寂静夜里却如字字落地般,清晰可闻。 姚凌云心中的疑惑更深了,这与他当日在南平所见的那个机锋峻烈,气焰潇洒的慕容淮派若两人。 他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明显是为燕煦护航而来。 无亲无故,一个人又为何要为另一个人如此设想,难道…… 心下犹疑间,姚凌云疑惑道:“你……?”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心悦他。” 慕容淮说的坦dàng,却令姚凌云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一时无言。 燕辰闻言,同样一惊,他不由抬目看去,这是他今夜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慕容淮。 “但他的心里,只有他,已容不下他人。”说话间,慕容淮转眸看向燕辰,与之四目相对了一会,再调转回头。 一声叹息,一生叹息。 感情之事,最是磨人。 一时间,四周陷入到诡异的凝重之中。 许久,慕容淮却不甚在意,继续道:“每个人的人生之中,都会有一段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日子,其中的区别大概是,有的人很快就安定了下来,重启新的人生篇章,而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摆脱不了这种jīng神上的折磨,公子以为他是哪一种?” “这个答案,慕容公子自己就内心清楚,又何须问我。” 疑问句式,却是不容分辩的陈述语气,森冷的宛如一把寒刀,见血封喉。 “是啊我知道。” “那公子意欲如何?” “可我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 “但感情之事,不是你不放弃就会有结果,就算有结果也未必会是你想要的那一个。” 早前刚下过一场雨,到了眼下,弦月高照,积水空明,满目深翠。 沉默良久,慕容淮笑了,切切实实地笑了,那笑容仿佛迟来的稀客,终于挂在了他的脸上:“但我却想赌一把。”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站在悬崖边上这么久,坠落是迟早的事,区别不过是如何跳下,何时跳下,但这些对于慕容怀而言,都无关紧要。 慕容淮将手中的药丸递出。 “这颗解药就当是感谢公子当日的教诲。” 慕容淮伸着手,却不见有人来接,不由又笑了下,再道:“放心吧,他不会死,解药虽然只有一颗,但阎王三更的毒并非无解,只要我还在他就不会死,只是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就是了。” 燕辰眼波微动,却没有表示,只看着,道:“阁下为何如此?” 慕容淮见他神情,哈哈一笑:“这世上总有些人是值得不同,许是真如寻公子所言,仁义之士自会得天疼惜吧。至于这解药是真是假,你们不妨让齐御风分辨,六个时辰,还来得及。” 燕辰与姚凌云对看一样,向玄鹰示意。 玄鹰上前接下锦盒。 慕容淮默默让出道路。 马车慢慢驶过。 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枯叶,却碾不碎天地间的寂寞。 “脉象渐趋平稳,没事了。” 从太医院匆匆赶来的齐御风,经过半宿的忙碌,终于收回了放在姚凌云脉搏上手,如实说道。 “好好调养几天他又是活蹦乱跳的一个姚凌云。” 燕辰静静地看着姚寻没有接话。 齐御风见状,轻叹了一声后,便起身走出房门,并为屋内的二人将门带上。 此时月色西沉,晓色将出。 崭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屋内,燕辰在chuáng边坐下,抬起的手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姚寻的耳旁的发丝。 他的脸上露出一点从没人见过的倦色。 东方的太阳刚刚冒了头,毫无温度的橙色暖光竟也能稍稍驱散一点整夜的彻骨yīn寒。 许是一会儿,抑或已过了许久,姚凌云缓缓睁开双眼自昏睡中醒来。 燕辰的脸映入眼底。 燕辰问:“你醒了。” 姚凌云缓缓地点了点头。 “难受吗?”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姚凌云的声音有些沙哑,开合的眼角带着泪光,“梦里我去了鬼门关,踏上奈何桥。” “怎么回头了?” “那里没有你。我听见你在喊我,一转头,我就醒了,然后看到你了。” 燕辰笑了起来:“醒来就好,饿了吗?” “有一点,不过我不想吃,阿辰你再陪陪我,好吗?” “好,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嗯。” 同一时间。 南城门。 一辆马车,趁着晓色驶出城门。 ☆、后记 总算写完了,这是我10年时候的脑dòng,一直搁浅着,没想到居然能有完结的一天。 虽然看得人不多,但好歹是完成了自我挑战,加油! 其实这文能写出来也挺不容易的,锁文数次,想弃坑数次,中间甚至放弃了,跑去开了个沙雕文,心路波折,不过最后到底还是写完了。 开始动笔的时候,满怀期待,雄心壮志,觉得自己正在创造一部大作品,写到后来越写越尴尬,回头一看,这都什么玩意o(╥﹏╥)o,之前还脑补过各种读者各种评论各种捧场,最后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有一个收藏就高兴了好几天,看到一个评论觉得对方简直是天使。 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