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断崖 作者: 什泱 文案: 深冬的天亮得迟,外头乌蒙蒙一片。 梁原说出那些话时,并未觉得不妥,本就是露水姻缘,何必入戏太深。 身边人的反应却大极了,裹上外套,推门而出。 梁原穿戴好,回自己屋。 雪地里,清晰分明的一行脚印连着两处屋子。 她看了眼,转身在上头走了几个来回。 足印交叠,欲盖弥彰。 【感情中的盲目谨慎,难免辜负用情至深的人。】 第一章 夜色浓重,像张巨网铺天盖地罩下来,路灯撑起些微光亮,照出一行匆匆路人。 沿着街道直走到底,右拐站定,面前立着一块竖字招牌,底下亮盏小灯,上头显出“网吧”二字。 门框窄,单边门拉开只容一人进出。天冷,门里还挂着挡风帘,一个个掀开依次往里钻,梁原落在最后。 等她终于进门,里头已是闹哄哄一片。学校老师过来逮学生,动静不小。几个男老师把人从座位上提溜起来,揪着后衣领挨个问话。 看热闹的围了一圈,过道上也乌压压都是人,梁原挤不过去,索性就地站着。 屋里光线暗,一个身影猫着腰躲在楼梯扶手旁,伸出半颗脑袋小心探看,瞅准时机,一个闪身窜进登记台里,向坐在里面的男人求助。 那个身影梁原认得,是她班上的学生,前几天跟她请了病假,没想到在这碰上了。 顶灯垂直打在登记台里的两人脸上,一个急切慌张,一个漫不经心。男人抬头睨了对方一眼,挪了挪椅子让道。那学生侧推开移动的墙板,人影一闪,连门都顾不上关。 男人起身合门,回来时撞上梁原的目光。她眼神平淡,也没多余的表情,就这么直直盯着他看,直到有人喊:“梁老师,来认认这个是不是你班上的。”这才移开眼,答应了声,拨开人墙往里挤。 学校突击查寝,铺上人齐的寝室没几个,熄灯前一个个人头可都是够数的。封闭式寄宿学校门禁严格,不用想,肯定是结伙翻墙出去。 教导主任气得不轻,领上值班老师和保卫科的人,直奔学校附近网吧。 把人一逮走,网吧里头空出一大片。 闹腾腾的一夜总算过去,梁原回到家已是深夜,散去的困意再难归拢,索性倚在窗台边看月亮。 这一看又是一宿。 白天忙碌有序,她躲在人堆里偷几分生气。可天一暗,人一静,要命的窒息感又上来了,像被蒙了层厚油布,沉闷又晦暗,透不过气来。 来这里已两月有余,她在一所民办中学任教,日子过得充实有序,渐渐上了正轨。 学校地方偏,可待遇不错,招聘老师确实下了大手笔,当然入职要求也不低,多是从几所数得上名号的院校里挑人,为的是招生好做宣传。 当初负责面试的人问梁原,“你之前念书和工作的学校都是数一数二的,又是大地方的人,怎么会来我们这儿?” 梁原挑了个现实又可行的说法,“贵校待遇好。”显然这个理由有些单薄立不住,她又胡诌了句,“男朋友是这边的,两人决定在一个地方发展。” 实则是那场突来的意外,摧毁她平静美好的生活。之后两年,梁原像被困在封闭的瓮里,白天黑夜是没有分别的,她接受不了这一切,也拿命去质问过。 可生活还是恶劣又冷情,让人无处遁逃。她尝试回到原先的生活,也明白身边人的关怀是出于善意,可透着显见的同情和小心翼翼,更让她难以适从。 于是,她躲来了这个陌生的小镇。 第二天,梁原很早就到了教室。第一堂上课铃响,末排还有个座位空着——那个男生没回来。 她翻出学生联系手册,按照上面的电话拨过去,那头始终没人接听。问了两个和他走得近的同学,都说他是生病回家,再问别的,就一概不知。两人眼神闪躲,梁原心下了然。 终于挨过满课的一天,梁原出了校门直奔那家网吧。 网吧里亮着灯,窗帘卷起,比昨晚明朗开阔许多。登记台里没人,这个时间,来玩的人不多,稀稀拉拉散在各个角落。梁原仔细来回巡视,没见着要找的人。 楼上阵阵欢闹声,和着撞落东西的声响,混作一团。梁原绕过面前两个空位,抬脚往二楼去。 木制地板格外响,一连串脚步声渐次清晰,最后轻磕了一声收住,才刚闹腾的场面一下静住,里头的人全都齐溜溜看向来人。 眼前是间台球室,场地中央摆了几张球桌,左右各有两个包厢,门都闭着。 一个瘦高男人走过来,语气轻浮,“妹妹过来玩儿呀?” “我找这里的老板。” “我就是,什么事跟我说。” 梁原从包里翻出照片递过去,“请问,见过这个人么?” 他接过照片瞧了眼,“呦,小模样长挺好,是你什么人?” “我学生。”梁原语气平淡。 “嗬,是老师呀。”那人存心逗她,“那你瞧瞧我们这堆人里有没有你学生。” 梁原目光转了一圈,不听他继续胡扯,侧过身要走。 瘦高男人上前一步拦住,坏笑着说:“没有啊,现认下也行啊!你看我给你当学生行不行?” 周围人笑作一团。 梁原目光偏向那几个包厢,问:“我能看看那里头吗?” 那人一下变得认真起来,语气严肃,“包厢里有客人,我们做生意得守规矩,这会儿关着门呢,你一姑娘家,闯进去看见啥不该看的......” 又是一声哄笑,都拿她逗乐子呢。 梁原脸上始终没有过多的表情。 “何山,差不多得了。”坐在角落的一个男人发话,这个叫何山的立马收住没正经的话,回他,“陈哥,我闹着玩儿。” 说话人松垮地靠在半边沙发上,手臂搭着沙发扶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烟盒,周身透着散漫随性。 梁原认出来,他是昨晚放走学生的那个人。 何山去把一间间包厢门敞开,里头空无一人,随后绕回梁原跟前,憋着笑,语气无辜,“这位老师,咱这可真没藏人。” 梁原上前几步,看向坐在沙发上的人,“你昨晚放走的那个学生,是我班上的,今天一整天都没回学校,联系不上。” 男人微微抬眼看她,夹着烟送到嘴边,深吸一口,烟丝闪着红光,烟身迅速短了一截。他沉思片刻,偏过头对旁边的人说:“去叫冬子上来。” 昨晚放走什么人,他真没印象,不过这个女人他记得,当时看他的眼神,直白中带着审视,仿佛被抓包的是他。 没一会儿,上来个人,冲他打招呼,“陈哥。”这回这个确实是网吧老板。 明白了梁原的来意,网吧老板稍作思索,“好像是有这么个人,这几天每晚七八点钟来,天亮走。” 梁原道了谢,转身下楼,打算今晚在这守着。 来得匆忙,晚饭还没吃,她就近在网吧里买了桶泡面,挑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想着事,没顾着手上,红油倒下大半才发现是麻辣口味的,她吃不惯。 等红油都凝成一层油脂浮在面汤上,还不见人来。 刚才那伙人凑在一起打赌,何山冲梁原那儿抬抬下巴,“你们猜今天能让她逮着人吗?” 冬子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那小子这几天准时准点到,今天跑不了。” “昨晚动静那么大,人不得老实几天?”何山特笃定地说:“今晚来不了。” 半晌,梁原接了通电话,起身走人。 何山见状,一摊手,催促道:“赶紧掏钱,买烟去。” 几个大男人起了玩心,跟半大小伙似的乐呵,搭背勾肩出了门,站在门口抽烟闲谝。 但见陈晖兴致缺缺,站在一旁闷声抽烟。 想他是因为最近出的那事闹心,冬子走上前,很郑重地说:“陈哥,这间店还值两个钱,你拿去转掉应应急。” 何山也跟着说:“我南边的三间铺子,也一块儿转掉。” 陈晖进社会早,年轻那会儿想一出是一出,挣钱的门路闯了不少。偏他那时运气好,折腾什么什么成,加上本身家里条件也不错,在镇上那是响当当的风光人物。 他混出来了,也没忘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兄弟,哥儿几个感情没话说。 陈晖又燃起一支烟,转头看他们,“钱都挣撑了?” 冬子接着说:“这些年,家里债都清了,还赚出市里那套房,钱这上头真不缺我的。” “再说这些本来就是哥你给的,现在拿回去应急,应该的。” 陈晖呼出一蓬烟,打断他,“没到那地步,别瞎操心。” 烟抽完,人跨上那辆搁在仓库年久失修的摩托,扔下一句,“回了。”他用力蹬了两脚,车没动,发动机突突直响。 何山看了直皱眉,“我说陈哥,你要不嫌弃,开我那辆,遮风挡雨怎么也得四个轮。” 陈晖摆正车头,又蹬了几下,发动机突突的更响了,噌的一声窜出去,车后头冒着烟,尾气呛人。 第二章 梁原接到班长来电,说人回来了。 她赶在最后一堂晚自习回到教室,空了几天的座位眼下坐着人,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正趴在课桌上。 值班的是本班数学老师,姓杨,去年刚毕业,人热情又活跃。两人问过好,梁原径直走到后排,轻敲两下桌面,少年转醒,跟着她出了教室。 两人沿着操场跑道走了大半圈。楼顶的照明灯白晃晃刺眼,把地上两道人影拉得老长。 从这里往教学楼看去,教室像一个个规格一致的方盒子,整齐垒放在大长方盒里。里头的白炽灯是一样的亮度,桌椅摆放同朝一个方向,连里面的人,也都是相同的伏案动作。 梁原突然停下,少年跟着收住脚。自出门,她就没说话,少年摸不清她的用意,又想着昨晚的事,心下惴惴。 “生病好些了吗?”一开口,语气柔和。 “好些了。”少年不自然地答道。 “想问问你的情况,家里电话打不通,是换了新的吗?” “没,可能是没听到,我奶奶年纪大了,耳朵不好。” “回去是奶奶照顾你?” “嗯。” 梁原掏出手机,“我存一下你父母的电话,联系不上人,怪着急的。” 少年支吾着闪避,“我爸在外地。” “那你妈妈呢?” 少年显然不想进行这个话题,双手插兜,垂头看地上,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答:“不在了。” 梁原脸上没有出现他期望的表情,以往他一说到此处,对方声音必定放柔缓几分,脸上是来不及掩饰的同情和怜悯。也正因如此,每当闯下祸来,他总能更好脱身,得以从宽处理,他也深谙此道。 “你比我幸运。”梁原并没接着追问。 得了这么一句,少年十分意外。 “家里人不在身边,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梁原看向远处的教学楼,晚自习下课铃响,人潮开始往外涌。 暮春的夜风还是冻人的,少年屈一条腿松垮站着,有些不耐。 “落下的功课,慢慢补上,不着急。”说这话时,梁原看到少年眼里的麻木和无所谓。 似乎站在高处的人总喜欢朝泥潭下的人说:你要坚强,生活会好。 “章佑明。”梁原认真喊了他的名字,“日子得往后看,未来长着呢。她要是在,希望你好。” 有些事情不必说得太透,点到即可。 人群一点点向宿舍涌去,又是齐齐的一个方向。方盒子不断暗下去,这头一两个,那头一两个,接连成片,乌洞洞的,最后只剩楼道里的应急灯,在闪着绿光。 她对章佑明说的话,自己又何尝做到过。 周六,梁原像往常那样,一个人去镇上最大的超市采买生活用品。街上又换了波奥运宣传图,上头印着前两天刚公布的北京奥运会火炬样式。 喜庆大红色为主调的“祥云”火炬图贴满街头巷尾,时时提醒人们这一振奋人心的盛会就要到来。 思绪不断外涌,那些人和事桩桩件件排在眼前。梁原低下头,克制自己不去看不去想,然而收效甚微。 超市没去成,她原路返回,到家翻开书本备课,想借此转移情绪。没过多久,外头响起敲门声,是房东太太。 梁原把人让进屋里,房东太太笑得和气,“在忙啊。” “随便看看书。” “过来和你说个事。我儿子要考大学了,我得过去陪着。家里的事呢,我弟弟会帮着照应,咱院里的租子也直接交给他。我不在,有什么事都找他,一样的。” “诶,好。”梁原记下了。 房东太太又说了几句闲话,出门往下一家去了。 梁原在这里认识的人不多,这个房东太太算一个,她人性子爽利,热心肠,梁原受她不少照顾。 同样是周六,陈晖接到石盛天的电话,在镇上最大的酒楼摆酒请他。到了地方,见石盛天手下数得上号的人都在,心下了然。 一进门,石盛天迎上来,揽着陈晖的肩,让到正中间位置,“阿陈呀,这段时间我在外地,底下人闹了这么一出,实在没规矩。” 陈晖泰然坐下,面上不动声色。 “今天我把他们都叫来了,该怎么样,你看着办,让他们长长记性。” “石哥这叫什么话,都是一起做事的兄弟,各自凭本事吃饭。” 石盛天目光看向一旁,当中一个男人走出来,上前递烟,面上毕恭毕敬,“陈哥,先前的事不知道是您,实在对不住。” 陈晖不接烟,也没说话,一时间,空气凝住一般,静得吓人。 还是石盛天开口,“敬烟也不过眼,你陈哥不好这个。” 旁边人换来新烟,石盛天抖出两支,一支自己留着,一支递给陈晖,“新来的人没规矩,往后你来,帮我好好盯着。” 陈晖心中冷笑,接过烟,夹到嘴边,一旁站着的人忙上前,虚拢着手,点火。 半支烟下去,他开口,“石哥看得起我,是我不成器。再有就是这两年,家里变故大,我姐一个人带孩子,得有人帮衬。我也折腾不动了,不能占着位置不做事,往后还得靠这些兄弟。” 这话也不全是胡诌。 几年前,他前姐夫在外头养了人,他姐陈暎知道了,立马提离婚。那男人怂了,跪着发毒誓要跟外头的断干净。陈暎是顶要强的人,不哭不闹,婚离得干净利索,家当平分,孩子一人一个。 那时候父母病重,陈暎压着离婚的事没往家里说。 事情被陈晖知道,他二话没说,当天飞去那男的新住处,把人拖着往外拽,没给开口的机会,发了狠往死里揍。 后来父母双双病故,陈晖手上的生意也接连出了几次动荡。生意做大了,其中的弯弯绕绕难免说不清,谁能保证自己身上干净。再者石盛天这人野心太大,手段又狠,陈晖想乘此断了和他的往来。 这场为他专门设下的局不欢而散。 隔天一早,陈晖被拍门声吵醒。一开门,陈暎拎着大包小包往里走,累得直喘,“拍半天门没人应,昨晚又去哪儿瞎混了?” 陈晖伸手接过东西,“怎么跟扶贫干部下乡慰问似的,我这儿东西都有。” 陈暎倒在沙发上匀气,“才不是给你的。扬扬马上高考了,我要过去陪着,这段时间你帮我看着小的。知道你住不惯老房子,让他过来跟你住。” “扬扬那边不有他爸呢么?”陈晖倒了杯水,递给他姐。 一提这人,陈暎就来气,“奔五的人,又找了个小姑娘,年头刚生了个闺女,哪顾得上自己亲儿子。” 陈暎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搁,火气直窜,“那女的只比扬扬大三岁,也真下得去手。他不怕人说,不知道臊,也得顾着点我儿子吧。” “你过去住哪儿?”陈晖问。 “那边朋友帮忙找了房子。”陈暎翻出一个小本,“对了,这段时间家里的租子记得收,我跟他们都说好了,你月底过去就行。” 陈晖接过小本应下。 等到月底,陈晖想起收租的事,蹬上那辆旧摩托回老房子。 周末一早,饭点刚过,人都齐。 陈晖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挨个给写收条。桌上零的整的,一叠一沓散乱摊着。 排在最末的递上个牛皮纸信封,陈晖一抬头,巧了,这不是那天去网吧逮人的老师么。 “叫什么名字” “梁原。” “哪两个字。” “梁山的梁,平原的原。” 陈晖开始写:今收到梁原...... 他翻开信封,里头的钱按照面额大小依次整齐放好。他抽出来看了眼,继续往下写,最后落了个签名,一扬手,撕下纸条递给她。 第三章 之后有天晚上,梁原正准备睡觉,忽听外头一阵响动。她隔着窗玻璃往外看,陈晖拖着行李箱站在对面房门前,旁边跟着陈小舟。 “小舅,明早你得叫我,我可不能再迟到了!” 陈晖住的地方离陈小舟学校远,两人都不是能起早的人。每天早上,陈晖都把那辆破摩托开到飞起,一脚刹车下去车能崩散了,就这样还是没能赶上上课铃。 连着迟到一整周,两人决定老老实实搬回院子住。 陈晖好笑道:“你们老师的话还真好使,现在知道急了。”他提着行李箱进屋,“敢一个人睡吗?” 陈小舟站在门外,很没底气地小声回:“敢。”说完慢慢挪回自己房间。 平日陈暎住在隔壁,一道小门推开就是。眼下里外两间屋子就陈小舟一人住,他害怕。 陈晖简单收拾下房间,铺好床单,去冲澡,出来的时候,见陈小舟房间还亮着灯。他上去敲门,门从里头开了,小家伙光着脚,一脸精神。 “睡觉老实不?” 陈小舟重重地点头。 “裹好被子,上我那屋睡。” 陈小舟立马蹬蹬蹬跑回床边,抱上被子跟他舅走了。 转眼又到周末,梁原依旧窝在家。通常周末她都自己煮饭,熬一小锅粥,够中午晚上两顿的份量。择两三样小菜,放一起炒,做法简单,也不费事。 厨房是借用陈暎这边的,周末她带着孩子在自家店里吃,不回来,因此厨房都是梁原在用。 今天她一进厨房,香味扑鼻而来。灶上热气腾腾,一边炖着汤,一边煮着大锅清水。她淘好小米,站在一旁等水沸。 大锅清水煮沸得费些功夫,梁原见锅里的水半天没动静,就先回去了。 等再过来时,厨房里头正忙活。陈晖站在案板前抻面,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手上动作利索流畅,一顿一拉,反复几下,甩出的面粗细均匀。 梁原盯着他看,一动不动。之前见过他几次,这么仔细打量还是头一回。陈晖长相很端正,眉骨高,眉眼硬朗鼻梁直挺,不笑的时候唇线紧闭,严肃又硬气。 陈小舟在旁边搓面团玩儿,没注意到梁原,等她进门了才发现,冲她招手,“小原。” 梁原脸一抽,还是没习惯陈小舟这么叫她。 刚搬来时,陈小舟跑来看她,双手抱臂,像个小大人。 他问:“你是老师?” 梁原看了眼晃到门边的小孩,轻点头。 “你教几年级?” “八年级。” 听了这话,小孩站正了,一脸严肃,“骗人,哪有八年级。”才上一年级的陈小舟对年级的最高认知是六,超出这个数的没听过,也不认。 “你以后都住这吗?” “得住上一段时间。” 陈小舟自来熟跟谁都能聊,两人第一天见面,就缠着梁原问东问西。梁原没因为眼前是个小孩子,就敷衍打发了。耐着性子,听他一连串孩子式的问题,一字一句认真作答。 这可把陈小舟聊美了,临走时依依不舍,惦记着下回。 “以后还能来找你玩儿吗?”陈小舟问这话时,满脸真诚。 “行。”梁原轻笑笑,这个小娃娃挺有意思。 “那我是叫你老师还是叫名字啊?”没等梁原回答,他又自顾自接着说:“叫老师的话,可你又不教我呀。” 之后陈小舟就学着陈暎的叫法喊她小原。 梁原也朝陈小舟挥挥手,又冲陈晖点头,算作问好。 陈晖瞥了眼灶台边淘好米的小锅,看向梁原,“过来做饭?” “嗯。” 陈小舟把手上的面团搓成长条,“小原,你跟我们一起吃吧。” 陈晖接过话,“我把灶占了,害你没做成饭。不介意的话,中午跟小孩儿一起吃。” “不了,不用麻烦。”梁原刚说完,陈小舟就小跑过来牵她,拉过椅子,“你坐这,一会儿吃完带你去看样好东西。” 梁原顺着他的话问:“什么东西。” “吃完一起去看就知道了。” 这边陈晖已舀出碗羊肉汤,摆在她面前桌子上,“帮我尝尝看,肉炖入味了没?” 陈小舟抽出筷子递上,催她,“我小舅做饭手艺比我妈强,你试试。” 梁原不好再扭捏推辞,接过筷子坐下。羊肉鲜味十足,不腻不膻。她夸赞道:“这肉真鲜,汤也好喝。”话是真心实意,不带半点客套的。 水又沸过一回,面在锅里翻腾。陈晖掀开盖子往里加了半碗凉水,继续煮。“老乡家自己养的羊,肉结实。” 面好了,陈晖问她,“吃辣吗?” 梁原摇摇头。 油汪汪的羊肉汤面,上头漂几簇葱花和香菜叶子,让人食欲倍增。梁原吃东西文气,挑一小撮面,凑近吹凉了,再细细嚼。 陈晖吃得快,几大口下去,碗里少了一大半。陈小舟吃饭同样利索,手扒拉着碗,脑袋埋进碗里吸溜面,没一会儿,碗也见了底。 梁原心急,跟着大口吃起来。陈晖一抬眼,瞧见她紧赶慢赶的仓促模样,于是放下筷子,吃起了桌上的花生。先慢慢剥开壳,再捻去红皮衣,吃得很细致。 陈小舟吃完了,一抹嘴,“我先去找我同学,待会儿门口见。”说完撒腿就往外跑。 留下没来得及开口,一脸茫然的梁原,去哪儿,干什么去,她也没应下这事吧? 陈晖看了眼小风火轮似的陈小舟,笑骂:“小兔崽子。” 陈小舟一走,屋里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两个只打过三次照面的陌生人,硬凑在一起面对面吃饭,是有些尴尬。 陈晖想起之前那事,“对了,那天的学生找到了吗?” “回学校了。” “那就好。” 说完再无话,两人闷头吃面。 等到梁原终于吃完,一抬头,发现陈晖也正好放下碗。 她起身,把碗摞一起。白吃人家的饭,可得把碗刷了。 不料陈晖先一步,伸手接过碗放进水槽,“我来,小舟等着你呢。” 梁原过意不去,挽起袖子上前,“洗碗很快的。” 挡在水槽前的陈晖没让开,两人离得近,梁原差点撞到他身上。她顿了下站好,眼前是他宽厚的胸膛,气氛一时有些说不明的暧昧。 陈晖侧过身去开水龙头,捞起碗开始洗,“去吧,别让小家伙等急了。” “谢谢,那我先走了。” “好。” 陈小舟领着梁原到巷子拐角处,那里聚着一群小孩,都伸长脖子仰着头,巴巴望着爬到树上的人。 没一会儿,那人下来,手里捧着个鸟窝,引得一阵欢呼。一堆小脑袋挤上前,惊奇地伸出小指头数里头的鸟蛋数。 陈小舟招呼梁原,“快看,这是我发现的。”满脸的骄傲兴奋。这样实实在在的快乐,梁原也被触动到。 渐渐地,这群小孩和梁原混熟了,有新鲜事总不忘她。 雏鸟破壳,成年鸟觅食回巢,幼鸟羽翼渐丰,那些孩子一发现这样看得见的惊喜,都第一时间跑来知会,喊她去凑热闹。 这天午后,一帮小孩躲到墙角,用气音喊她,“梁老师”,怕给院里的大人知道。 梁原推开窗户,低头一看,窗下还有一波人。几个小脑袋瓜探出来,比手势示意她出去。 她刚要出声,几个小家伙连忙把食指竖在嘴边,“嘘。”一伙人指指院外,然后贴着墙快步挪出院子。 是要去河边烤玉米。 梁原自小长在城里,没玩过这个。小孩儿围在一旁,七嘴八舌缠着她。她想了想,跟着一起。 到了河边,不知道是哪个起的头,说要下河捉鱼来烤,剩下的拍手附和。几个大点的挽高裤腿就要扎下河,梁原上去阻止,他们回:“没事的,这水浅,我们夏天都过来游泳的。” 见水确实只漫到大腿,又劝不住,便由他们去了。 夕阳烧红了半边天,巷子里传来成片的哭喊声。大人闻声赶出来,惊魂未定的孩子们围上前,连说带比划,大家听了一圈没弄清到底出了什么事。 有个小孩见陈晖出来,朝他喊:“你家陈小舟掉河里了!” 陈晖后脑一嗡,后面一个孩子接着说:“捞上来了,在这。” 他偏过头一看,陈小舟站在边上,全身湿透,哭得直倒气。 人上来了,那咋个个还急成这样。一个大点的孩子扯着嗓子,手拼命往河的方向指,捡了要紧的一口气完整说下来。 这下总算听明白了——陈小舟掉进河里,梁原去救,自己没上来。 第四章 水势急,梁原在河里扑腾,身子跟着水的冲劲直往下。转眼四周的景致全变了样,河道两旁长着一丛丛灌木,延伸出的枝条垂入水面。 梁原挣扎着伸出手去拽一旁的树枝,奈何脚下没有着力点,双臂气力有限,翻不上去。 身子随着水流又漂了一程,来到河道拐角处。她紧扒住岸边的枝干,脚踩河道淤泥,耗尽最后一分力,侧翻着上了岸。全身虚脱,动弹不得。 眩晕感一席席涌上来,眼前亮一阵暗一阵,耳边嗡嗡直响。她缓了一缓,睁开眼,四周都是密实的树木,没人没路,天边最后几分光亮也渐次隐去。 身上多处划伤,浸过水,刺喇喇生疼。她尝试站起来,一用力,右脚灼痛,这才发现脚踝到脚背已肿至一个手掌大小。再细看一眼,右腿靠近膝盖位置,扎进一截拇指粗细的树枝,露出半截断枝在外,也不知扎进去多深。 腿上伤得重,加上体力不支,神志昏沉,人晕了过去。 恍惚间,有人在耳边喊她的名字,一叠声的,紧张急促。她费力撑开眼,四周好几束光亮在她身上,混混沌沌,看不清来人。 有人托着她的肩膀,轻拍脸颊,不停喊她。接着她被人背起,那人背膀宽厚结实,双手紧紧兜住她,脚下稳健,一路上不停和她说着话。 说的大致是:坚持一下,快到了;再忍忍,马上到了。她半昏半醒着,也不知道回答人家了没有。 人找到了,这头各自打电话报信,叫车汇合。上了坡,几束手电筒光晃过来,接应的人往这里边跑边喊:“这边这边。” “人怎么样?” 陈晖把背上滑下来的人往上抬了抬,“醒过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 一连串纷乱的脚步声匆匆往车停的方向去。 梁原浑身上下浸过水,又在岸边的污泥里滚了一遭,已是满身狼狈,发梢淌着水,湿发贴着半边脸。陈晖取过车上的毯子,把她兜头裹住,轻轻擦拭。梁原意识渐清,接过薄毯,轻声道谢,“我自己来吧。” 她眼皮重,浑身使不上力,草草擦了两把,就歪在一侧。陈晖本想揽过梁原叫她靠着歇歇,可两人并不相熟,她自上车就硬撑着靠在一旁。他自觉不太妥帖,遂收住手,拿来靠枕替她垫上。 到医院时,梁原意识已完全清醒,连带身上的痛感也跟着清晰起来。扎进小腿的树枝断在里头,得先拔出来清理干净,才能上麻药缝合伤口。 镊子伸进血窟窿里往外取小碎块,进来出去好几回,总算翻干净了,梁原已疼得全身虚脱,冷汗一进一进往外出。 伤口缝合好,医生说得住院观察两天。陈晖跑上跑下办好住院手续,回到病房,见梁原半躺着,手上打着点滴,人怏怏的。输液架上挂着三大瓶药水。 他走到床前,弯下腰,身子往她那里迁就,“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折腾一圈下来,梁原已耗尽气力,也没有胃口,就摇了摇头。 “喝点白粥,好不好?”他声音放柔缓,像是在哄小孩子,“少吃点,肚子空着不行。” 梁原点点头。也好,回头饿了还得麻烦别人。 几个一起来医院的朋友聚在花坛边还没走,见陈晖出来,问道:“都还好吧。” “办了住院,观察两天看看。” 人没事,气氛总算松快下来。一伙人接着打趣,“我说陈哥,怎么回事儿,脸都白了,给怂成这样。” 下午陈晖去找人,几乎把身边认识的都叫上了。他一向稳当,这么大阵势还是头回,大家都吓得不轻,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陈晖紧绷的神经缓过来,也跟着贫,“岁数大了,不经吓。” 有人竖起大拇指,“这女的挺牛,那么长树枝扎进去,腿上都成血窟窿了,从头到尾没吭一声。” 清理伤口时,梁原紧抓着床边护栏,全身绷紧,抑制不住地轻抖,额上虚汗淋淋,但从始至终没吭过一声。陈晖站在一旁看着都万分不忍。 一伙人往对面餐馆走去,饭后各自散了。 陈晖没跟着一起吃,打包好饭就往医院赶,才到住院楼门口,听见有人喊他,“陈哥。” 赵曼云从台阶上下来,走向他。陈晖停下脚,“你怎么来了?” “下午聚在一处打牌,你电话一来全叫走了,我留在店里也不踏实,刚才电话问他们,说是把人送医院了,我过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赵曼云视线落在他两手提着的塑料袋上,一边是打包的盒饭,一边是毛巾、牙刷之类的生活用品,满满当当两大袋子。 “不用,我看着就行。”陈晖一口回绝。 “听说受伤的是个女孩,暎姐不在,你一大男人,多不方便。” 赵曼云看着他,“陈哥,你过去没少帮衬我,这回让我搭把手。当初咱们在一处的这些人,现在犯不着别扭成这样。” 她上前接过一边塑料袋,“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可谁年轻时没犯过浑?至于到现在了,认错都不给脸么?” “瞎说什么呢。” “怎么不是,那事过后,你都没拿正眼瞧我。” 陈晖瞥她一眼,“胖成这样没眼瞧。”说完径直朝里走。 听了这话赵曼云把心揣回去,快步跟上。陈晖这人他能跟你贫,说明事情翻篇儿了。 其实那事在陈晖这早结了,他拿赵曼云当自家妹子看,年纪小闹出的糊涂事,不计较的。 赵曼云性子活泼,和谁都能聊。到了病房,先是自我介绍讲明来意,然后拉着梁原攀谈起来,问东扯西聒噪不停。 陈晖拿上热水瓶,喊了赵曼云一道出去。 赵曼云心眼直,还在不停问话,“她一个人在这边吗?家里人呢?什么时候过来的?看着挺年轻的,结婚没?” 陈晖没搭理她,沿着走廊一直往前,走至热水间,终于开口,“少打听,你是来照顾人的,不是拉人家陪你聊天的。” 都是同龄女孩,免不了一番比较。见到梁原,赵曼云暗暗拿自己身边数得上号的漂亮姑娘和她比,翻来倒去,通通排开,竟挑不出一个能和她放一起比的。 梁原五官都不张不扬,凑在一起却恰当好看,一点也不小家子气。身形纤秀,气质清冷,更是挑不出半点毛病。 赵曼云身边好看的女孩子,没有这一款的。她又藏不住心思,就逮着人使劲问。被陈晖这么一呛,老实了,再回病房,自己找了张椅子,搬到窗户边,安安静静坐着不出声。 药水换到最后一瓶,扎针的手臂有些凉,梁原把另一只手握在上面,接着睡去。 醒来时,手边多了个矿泉水瓶,里头灌着温水。她抬头去看输液进度,空瓶子挡了视线,于是坐起身凑近了看。 “你安心睡,我看着这个。”陈晖走过来,指指吊瓶。 梁原点点头,又阖上眼。 最后一缕药水顺着药管子往下降,陈晖起身去叫护士来拔针。 夜已深,他交代赵曼云晚上多上点心,有情况打电话。出了病房,就近找了家旅馆住下。 天一亮,人又回去了。 陈晖提着几塑料袋早点,推开病房门,看见梁原举着吊瓶,右脚脚跟着地,一步一挪从洗手间出来,手上的针回血出一长条,红艳艳刺眼。 他赶忙上前,一手扶着她,一手接过吊瓶举高,“赵曼云呢,那丫头太不靠谱。” 梁原摇摇头,“没有,我让她帮忙打水去了。” 陈晖看出她眼中的躲闪和难堪。对她而言,他和赵曼云都是陌生人,相处起来还是多有不便。 早饭过后,陈晖又出门去,再出现时,带回了一副拐杖。 他拆下纸盒包装,拿出拐杖放在梁原面前,“你试试看,顺不顺手。” 梁原盯着拐杖愣了下,视线上移,对上他的目光。 陈晖以为她嫌弃拐杖样式难看,“这种铝合金的用起来轻便,还防滑,就是样子不好看。你要不喜欢,我拿去换。” 之后又加了句,“用不来退掉也行。” 难为他想得这样周到,梁原有些意外,反应过来后忙道了谢。 第五章 检查结果没什么大碍,两天后顺利出院。梁原请假在家休养,三餐都由陈晖煮好送来,被照顾得像是月子里的人。 从医院回来后,除了出门买菜,其他时间陈晖都在家待着。 这天午后,陈晖骑上他的破摩托出门,往镇上最大的农贸市场开。采买完没直接回家,而是绕去了自家饭店。 饭店门口停着一辆车,后备箱敞开,何山正猫着腰费大劲儿往外搬箱子。 “新鲜不?”陈晖看着刚搬下来的塑料箱问。 何山转过头,看见陈晖站在身后,手上提着大小塑料袋,坠得小臂上青筋浮起。 “能不吗?羊圈里牵出来现宰的。”何山帮着提了几袋子,“我说陈哥,你还管店里的采购?” “家里吃,给小舟弄的。” 店里的人一起帮忙把东西搬进去,陈晖管师傅借了厨房用。 老师傅瞧他阵仗不小,“这是要煮什么?” 陈晖挑了羊后腿,搁在案板上,“小孩儿好这口,给他弄来吃。”取了剁骨刀开始拆羊腿,“家里地方小,倒腾不开。” 这个点,饭店没食客。老师傅倚在门边往里瞧,里头的人动作利索,择、洗、切菜,行云流水。备好菜,起火下锅,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灶上蒸的煮的炖的都齐了。 老师傅啧啧感叹,“小老板这手艺,能抢我们饭碗嘞!” 陈晖收拾厨余垃圾,“您是真本事,我差得远呢。” 等汤沸的间隙,陆续有客人上门,厨房另一边也生起火来。 陈晖去了趟休息室,何山在里头睡觉,头枕胳膊仰面躺着,T 恤下摆被拉起,露出半截肚皮,正对着空调出风口。 他环视四周,找到张桌布,扯起来扔何山身上,盖住了白花花的肚子肉。 锅里的羊肉汤炖出味,差不多可以关火了。 楼上传来争吵喧哗声,陈晖过去看,一帮小青年说菜里吃出虫子,扣着传菜小姑娘要说法。几个喝红脸的,骂骂咧咧,碗筷摔得乒乓响。 陈晖上前瞧了眼,是条米粒大小的菜虫,“实在抱歉,你们看这样成么,这道菜免单,另外,今天的酒我请了。” 当中一个见他态度软和,立马拔高声音,“不行,这顿饭得全免了。” 另一个光头小伙接着嚷:“还得赔我们精神损失……”话还没说完,目光后移,怔住,“何山哥。”其他几个小青年跟着齐齐喊人。 何山睡觉被吵醒,一脸火气,走过来摸着光头小伙的后脑勺,“知道这谁家饭店吗?”接着一巴掌呼上去,“在这儿找事,能耐啊!”又是一巴掌。 光头小伙抱着头,连连告饶,“哪儿敢呀哥。” 一旁的人打圆场,“酒喝多了没脑子,哥您别计较。” 几个人通通满上杯子敬酒。 何山问服务员小妹要了账单,看一眼,“啪”拍到桌上,“小兔崽子毛都没长齐,上这耍威风,今天敢少一毛钱试试。” 下了楼,何山不停嘟念,“陈哥,我咋觉着你现在特慈爱,跟帮小兔崽子讲道理。他们就是欠收拾,好商好量不管用。” 多年前,他们几个惹了当地的混混头。何山回家路上被拖走,陈晖带上弟兄去要人,拎着钢筋冲在最前头,背上划拉出半米长的血口子,都没在怕的。 现如今跟帮作威作福乳臭未干的小孩儿软声打商量,这事放何山那,不能够。 陈晖不理会在一旁痛心疾首的何山,把汤、菜装进保温桶里,提上出门。何山跟着出去,“这就走了?大热天的,我给你又送羊又撑场子,晚饭都不管?” 陈晖瞥他一眼,满脸嫌弃,“拿着菜单上厨房,想吃啥自己指给师傅看。” 何山“嗬”一声,也回家去了。 陈小舟放学回来,钻进梁原房间,从书包里掏出一小块蛋糕给她,“小原,生日快乐。” 见她一脸惊喜,陈小舟有些得意,“小舅说你今天生日,我记下了。”说着拆开包装纸,插上叉子,递到她面前。 “我压岁钱全存我妈那了,等下回,我给你买这么大的蛋糕。”他把手臂张到最开,围成一个大圆圈,“能点很多根蜡烛的那种。” 陈小舟看看蛋糕看看她,嘴上催着,“快吃快吃。” 梁原心下暖暖的,这日子估计是陈晖拿她身份证办理住院手续时记下的。注意到陈小舟发馋的小模样,梁原接过蛋糕一分为二,拨了大块的给他。 “那天在河边找不见你,大人都急坏了,以为你让水冲走,找不到了。后来小舅带着人,又出去找,天都黑了,还没回来。” 他囫囵吞着蛋糕,滔滔不绝,“我去找唐唐,然后吃饭,回家,唐唐妈妈又带我去她家……” 屋外陈晖在喊陈小舟,他抹了下嘴,走到门口,乖巧问好,“小舅。” 陈晖瞧了他一眼,立马皱眉,“每天上学,老师是教怎么在地里滚圈是不是,能有一天齐头整脸地回来不?” 熊孩子全身上下没一处干净地方,这会儿还装模作样搓搓手,拍拍衣服上的灰。不拍还好,这一拍,灯光下的陈小舟就是一台扬尘器。 陈晖眉头皱得更深了,正要开口呵斥,熊孩子滴溜溜的大眼和他对视,一脸无辜。陈晖别开眼,语气严厉,“去,洗手吃饭。” 接着把目光转向梁原,换上柔和有度的模样,“吃饭了。” 晚饭摆在厨房,一大桌子菜,像是要过节。灯光昏黄柔和,莫名有种亲切温馨的氛围。 陈小舟在洗手池磨蹭了好久才过来,一进屋,两眼放光,“小舅你做的?”接着夸他舅,“小舅厉害,我妈……”没等小鬼头夸完,陈晖指了下灶台边的保温桶,“店里叫的。” “噢——” 三大碗羊肉汤面各据方桌一角,两碗浇了辣子红油,一碗还是清汤原样,和上回一致。 三人落座,陈晖拿了个小碗,给陈小舟夹他够不到的菜,“不知道你在家是过农历生日还是阳历。” 梁原记不太清今天几号,顿了一下,回道:“阳历。”又肯定地追加一句,“是今天。” 给陈小舟添好菜,陈晖又拿了个空碗给他盛汤。 “想着不是今天也没关系,我们这边有个习俗,遇上不顺遂的事,得吃面抵过,赶在今天吃也正好。” 察觉出她的疑惑,陈晖笑了下,“以前我也不信这些,我姐在家肯定要张罗这一出,也是,图个好寓意,挺好。” 晚饭过后,陈小舟又跑去梁原屋里,拿识字卡片搭房子玩。 一开始,架好地基后,一人一张往上搭,可小孩手不够稳,连着几次,楼盖到半道就倒了,弄得陈小舟很沮丧。 之后,梁原让陈小舟先搭底座,上面高的部分她来搭,陈小舟负责递牌。 两人配合得恰当有序,眼见三层小纸楼就要封顶。陈小舟从椅子上起来,凑近了瞧,抑制不住的兴奋。 梁原伸手去接递来的卡片,陈小舟突然把手往回缩,冒出一句,“要不咱俩结拜吧。” 梁原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一只大手伸过来,轻敲了下他的小脑袋,“没大没小。” 陈小舟一回头,手肘撞倒即将完工的小纸楼,接着一声惨叫,忿忿道:“小舅。”他气到跺脚,“我跟小原搭了好久的!” 陈晖站在门口,接收着来自陈小舟的怒气。 “搭一个赔你,成吗?” 这一回,换梁原递牌,陈晖搭,陈小舟站在中间指手画脚瞎指挥。 两人一递一接,节奏平稳,出乎意料的默契。 搭到最后一层的时候,小家伙也不聒噪了,两手扒在桌沿,呼气都半憋着。 最后一张卡片盖上去,五层小楼稳稳当当落成了。陈小舟退后两步,拍手蹦起来,眼睛亮亮的,咧着嘴笑,“小舅真厉害。” 这笑也是感染人的,两个大人也跟着笑开,不经意间,两双目光胶在一处,温暖又纯粹。 陈小舟笑眯了眼,在一旁蹦来跳去,“小原,这个送你当生日礼物好不好。” 梁原也对着他笑,“好,我很喜欢。” 时候不早了,陈晖起身和她告别,“早点休息,明早要去医院拆线。”陈小舟还要缠着梁原玩,被陈晖兜着脑袋,带出门去。 夜色寂寂,热闹和欢愉骤然散尽。 梁原坐在桌前凝视着这份礼物,许久没动,最后伸出手,只轻轻一碰,纸牌小楼轰然倒塌,掉落在各处,变回毫无生气的模样。 第六章 第二天一早,两人收拾妥当准备出门,陈小舟赖在床上还没起,陈晖折回去把人叫醒。 “粥在电饭煲里,自己盛。中午去唐唐家吃,我和他家大人说过了。” 陈小舟睡得迷迷瞪瞪,没吭声,陈晖又推了两下,“吃完就在他家玩儿,别乱跑,听见没?” 陈小舟“嗯”了一声,嫌吵,翻了个身面朝里,接着睡。 这破孩子。陈晖捏了把他的小脸蛋,“我说什么了就嗯。”把人拉起来,又交代了一遍,这才放心出门。 市医院人头攒动,梁原被搀到一旁等,陈晖排着队挂号,不时把目光转去找她,看一眼,再转回去。 到了看病的科室,终于有座位歇脚。两人刚坐下,陈晖注意到就诊室走出个熟悉的身影,他把就诊卡和病历本交给梁原,“有个认识的人,我去打声招呼。” 那人也看见陈晖,停下等他。 陈晖走过去,问道:“项哥这是?” “腿上的老毛病,一到下雨天就犯,没事。”项立军身边的年轻人向陈晖点头问过好,走开几步,让出空间。 项立军关切回问:“你怎么也在这?” “陪一个朋友来。” “最近怎么样?” “挺好,闲人一个,到处瞎晃悠。” 项立军重重叹了口气,“石老二那事做得不厚道。” 陈晖明白他的心思,毕竟两人都是项立军带出来的,过去交情也都不浅,真撕破脸,不好看。 项立军拍拍陈晖的肩,“还是那句话,需要我的地方,张口就是。”他看向陈晖身后,笑着问:“女朋友?” 陈晖顺着他的目光向后看,正巧与梁原四目相对,连忙收回视线,“不是,一个朋友。” 一闪而过的局促落在项立军眼里,倒成了恋爱刚出苗头,小伙子的口不对心。 “你呀,也不小了,趁早做打算定下来。下回见我,得拿喜帖请我喝酒。” 陈晖笑得有些无奈,“行,回头找项哥先喝一个。” 项立军接着打趣,“不是喜酒不去。”笑声爽朗,难得的轻松姿态。 陈晖回来,梁原并没有提及刚才的小插曲。她与人相处的分寸感很重,不相干的人和事不关心也不打听,不多说一句话。 两人相坐无言,各自盯着叫号屏。中途陈晖出去了一趟,带回两瓶矿泉水和一袋小吃食。梁原发现陈晖对她还像是对待病号,话题绕不开吃饭喝水,关切得极为实在。 拆线后没两天,梁原就返回学校上班。教学任务重,梁原又身兼班主任,实在批不出假。 医生叮嘱伤好前不能剧烈运动,日常走动也需尽量避免。因此,梁原每天往返学校都是由陈晖接送。 那段时间,陈晖每天就一件正事,准时准点接送人,其他时候,大多闲在冬子网吧里。 这天,一帮人聚在一起打牌。陈晖手气不佳,连输了好几把。他撂下牌,看了眼时间,起身要走。 何山不乐意了,“嘿!陈哥,输了两把就跑?”他来得晚,才玩几局,刚热上手。“你那位置牌臭,咱俩换换地儿也成啊。” “有事,不空,冬子顶上。”陈晖招呼了声就走。 留下败兴的何山,“急着干嘛去呀这是?” “去学校接人。”冬子坐到陈晖的位置,伸手洗牌。 有不知情的问了句,“人小孩不都自己上下学?” 住在那一片的孩子都是成群结伴上下学,学校就在院后头,过个马路就到,没有大人接送。小地方的孩子,都是散养,相识相熟的,丢不了。 “接那个女老师,之前不是救他家小舟伤了腿么,这些天都是陈哥接送。每天下午一到点就去接人,比我店里的钟都准时。”冬子切好牌,放到桌上,新开一局。 有人调侃,“咱念书的时候,陈哥去学校能有这么上心,一准学成文化人,留学读博士,说不定还能带带咱们。” “就咱们这帮人,认识的英文字加起来还没手指头多。”何山把对 K 甩在桌上,“还留学读博士,拉倒吧!” 何山放下翘着的腿,身体凑前靠向冬子,“有要补偿吗?她要知道陈哥的家底,会不会趁机讹上一笔。” “都跟你一样啊。”冬子白了他一眼,“人姑娘看上去挺实在的。” 何山一拍大腿,“哪儿呀,傲的不得了。就住院那会儿,陈哥忙前忙后围着她伺候,那女的从头到尾摆着张臭脸,见谁都爱搭不理。那谱摆的,你是没见。” “人家伤得不轻,还得哄着大爷你?再说,人跟你不认不识的,没必要瞎套近乎吧。”冬子不认同,替梁原辩解。 何山手里剩下两个对子,先出了小牌,倒回沙发靠背,等着大牌吃下。这边才把牌亮出,下家胡海扬松开手,牌出干净了。 “嘿,我说胡子,你咋没报单。”何山看到对方的牌也是小对子,只压了他一个点。 胡海扬剩个小对子压手上,没想到能捡巧,“我剩两张牌,报啥单。” 何山气不顺,嘴上骂骂咧咧。胡海扬踹了下他坐的沙发,“最近咋跟点了炮仗似的,逮谁跟谁呲,哪儿捅的火?” 何山点了烟,闷头抽掉大半支,“听说咱们这要大开发,以后就是旅游风景区了。”说完又抽了一大口,抖掉烟灰。 “来玩总不能空手走吧。就咱后山上的石头,人说了,质地精良不可多得,运下来请师傅雕上,摆在店里准有人要。” “做石头的水深,你又不懂行。”胡海扬觉得这事不靠谱。 “陈哥懂啊。” “那你问陈哥了吗?” “问了。” “怎么说?” 何山学了下陈晖硬生生的语气,“替我姐收租看孩子,没空。” 明白了,火是在这起的。 前几年,何山跟在陈晖后头,钱没少挣。在市里买下几间店铺,装修一新,开门做生意。面上看着红红火火,年底进出帐一对,得,瞎忙活。 翻了年干脆全租出去,每到月底开车出去兜一圈收租,一个月就忙这么一回。人闲就想折腾事,这不就想了这么一出。 陈晖到得早,还没放学,校门口围了一圈人。 封闭式寄宿学校不允许学生在校期间自由外出,校内超市的货品样式不但少还贵。因此,一到放学,周边小贩就捧着托盘拎着袋子,装满各式零食等在校门口。 放学铃响过没一会儿,乌泱泱的人群从不同方向的教学楼涌出来。 铁门这边,学生伸长了手往外递钱,铁门另一边,小贩手脚麻利往里递吃的,热闹非凡。 学生来来去去换了好几拨,店家也转头补货跑进跑出好几趟,比赛似的,争分夺秒战况激烈。 渐渐地,两边人都少了。陈晖挤进一堆小贩里,隔着铁门栏杆间的空隙往里张望。 梁原这边被学生围住问问题,一个接一个,等人都走了,才想起陈晖来接自己,这会儿肯定叫人等急了。 她撑着拐杖快速走出教学楼,陈晖个儿高打眼,她一下就看见了。陈晖看到她,抬脚走去旁边小门等。 梁原走出校门,还没来得及解释,陈晖已帮她接过挎包,顺带把手上勾着的爆米花递给她,“小孩缠着让买,就拿了一袋,刚出炉的,尝尝。” 旁边卖爆米花的小摊响起“嘭”的一声,炸开的香味四处弥散。 这样的香甜,她手上也攥着一份,用白色透明塑料袋装着,还是热乎的。 第七章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陈晖停在一辆新摩托车前,把挎包挂在车头,跨上去发动好,停在路边等。 梁原跟上前,踩了脚蹬,侧身坐好。一手拢着裙摆,一手抓紧车后扶手,身子往后挪,尽量远着他,硬是在不大的车身上留出一掌的空来。 新车后座添了防护罩,防着裙角别进车轮里。梁原注意到这个,松开拢裙子的手,裙角随风飞散开。 之后梁原留了心,临时遇上事情耽误了,必定发短信提前知会,那头总回她:不急,下楼当心。 放学时分,陈晖照常等在校门口。这些天来接人时,总顺手带些小点心。 栗子糕、桃仁酥、麻糖、西米露,今天是一纸袋芝麻糖,都是小孩子的吃食,可能是照着陈小舟的喜好买的,梁原这样想。 车子出了主路拐去临近街道,是要捎带几样小菜回去。菜摊子摆在路两边,中间过往行人攘攘,陈晖寻了个阴凉处停车,让梁原站在旁边等。 她的腿伤已大好,可以离了拐杖日常行走。日头还斜在西边,穿街过巷来到跟前,她挪开两步,隐在阴影处。 身后过来一辆货车,响了两声喇叭,司机探出头,“这谁的车,劳驾挪个地儿。” 梁原转身,单手举高,“稍等一下。”说完快步往菜摊赶。 “陈晖。”梁原隔着两三步远喊他。 陈晖撑着个塑料袋蹲在地上挑菜,闻声抬头,见她立在眼前,天边余晖映上她的脸庞,更添几分眼波盈盈,有车驶过,带起她额边的碎发轻飘开来。 梁原指了指车停的方向,“我们的车挡路了。”她很自然地接过塑料袋,蹲下来继续他的挑拣工作。 陈晖挪好车回来,梁原菜也挑好了,付了钱接过袋子,起来的时候腿使不上劲,身子一歪,右手撑在地上才稳住。陈晖忙上前托住她的胳膊扶起来。 两人又逛了几个菜摊,买回的菜挂满车头两边把手。陈晖双脚撑地,避让来往行人,小心穿过这条拥挤的巷道。 这头孩子的哭闹声和着那头小贩的叫卖声,来往运货三轮车嘟嘟响着喇叭,一点点拨开人群向前驶去。这是最寻常过日子的烟火气,热闹又鲜活。 到了家,不见陈小舟。往常小家伙放学回来,一准在客厅看动画片。 陈晖提着菜进厨房,门一开,看见陈小舟蹲在地上,面前摆个鞋盒,正拿着奶瓶冲里喂。 两人走近一瞧,鞋盒里装了只小奶狗,伸直了尾巴腿都没挨着鞋盒边,个头小,刚出生没几天。 陈晖放了东西,走到陈小舟对面蹲下,看了眼鞋盒里的小东西,问:“哪儿来的?” “路上一个老爷爷送的。”陈小舟头也不抬。 陈晖拎起狗脖子,提在手上看了一圈。狗崽子嘤嘤直叫,可把陈小舟心疼的,放下奶瓶,伸手抱回来,“小舅,你下手轻点。” 给狗用的奶瓶是陈小舟自己小时候用的,里头灌着奶,满满一瓶。陈晖看了直乐,小奶娃养小狗崽,倒是有模有样。 “给人送回去,家里不养狗。” 陈小舟冲他舅急,“可以的,我自己养,它小。” “这是狼狗,过上仨月,蹦起来比你都高。” 陈小舟缠着他舅要求留下狗,陈晖态度坚决,没留余地,把人打发出去,开始做饭。 梁原坐在院前石凳上剥豌豆,陈小舟捧着鞋盒走过来,低着头瘪起嘴,闷闷不乐。他把鞋盒放在桌上,推到梁原面前,“小原,我想养它。” 失落的小模样落在梁原眼里,着实有些不忍,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梁原想了想,还是说了句,“等下再问问你舅舅。” “小舅不让。”陈小舟跺着脚,急急回道。 梁原爱莫能助,继续剥豌豆。剥好的豌豆粒装进手边的深口大瓷碗里,豌豆壳小山似的堆在另一边。陈晖出来跟着剥了剩下的一小把,掂了掂瓷碗,这份量单炒刚好。 院外喧哗连连,小孩子哭声成片。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出门看情况,陈小舟抱上鞋盒也跟了出去。 几个小孩排排靠墙站,人手一只小狗崽。有掀起衣服兜住的,有托着狗肚子扛在肩上的,陈小舟自动归队,跟唐唐站一块,他俩的狗是装鞋盒里捧着的。 唐唐爸看见陈晖出来,指着抹拉眼泪鼻涕的小孩,“这帮小娃娃,路上遇到个老头送狗,一人给抱了一只回来。” “一窝下了八只,咱这一片的娃娃带回来七个。”一旁的大人拿手比划数字,无奈又好笑。 有瞧热闹的,探着头看了一圈,“都是狼狗,咱这怎么养?” “对嘛,想说给送回去,刚才去找,老头不在了。”大家去找送狗的老人,才一道回来。 几个大人凑一块打商量,最后决定把狗送去乡下狗场。话才出口,挨墙站着的孩子们又哇哇哭开了。 唐唐爸问陈晖,“你家这个送不送?” 陈晖看了眼陈小舟,“一起吧。” 各家领了孩子回去,巷子又恢复平静。 晚饭期间,陈小舟心思全在小狗崽身上,扒拉两口饭,看下旁边的狗,再扒拉两口,上手摸一下,夹一块红烧肉,自己吃一半,另一半往鞋盒里喂。陈晖看他一晚上连串的小动作,终于没忍住,“它吃不了。” 陈小舟拿肉的手一缩,改道送进自己嘴里。 饭后,陈小舟守着小狗崽,走到哪鞋盒捧到哪。 已过平时睡觉的时间,陈小舟还盯着狗寸步不离。再晚些,他端着鞋盒去找他舅,“晚上它睡哪儿?”装作思量一番,走到床头柜边,“这里可以放盒子。” 陈晖一眼就看出他的小心思,连人带狗赶去厨房。又找来个大些的纸箱,当作临时的狗窝,挪了狗进去,关门走人。 终于把陈小舟哄去睡觉,厨房里的小狗崽嗷嗷哭上了。陈晖推开厨房门,里头的小狗崽抬着头,嗷嗷直叫。梁原听见声响也过来瞧,“这是饿了吗?” “应该是。” 于是一人冲奶粉,一人抱着小狗安抚。梁原想起下午陈小舟沮丧的神情,试着开口,“小舟很喜欢它。”顿了顿,问道:“真要送走?” “我姐不爱猫呀狗的,不会让他养。再说,咱院里人多,养不下。”其他住户要有意见的。 梁原知道这事不成,可还是试探性地说了句,“小孩子正在兴头上,等这几天新鲜劲儿一过,再做打算应该也来得及。” 陈晖撸了把狗崽子圆鼓鼓的小脑袋,摇摇头,“还是别了,迟早得送走,养久了有感情,更麻烦。” 梁原默默听着,不再说话。 回到房间,桌上还摊着没批改完的作业,台灯下的纸袋半敞着口,里头的芝麻糖酥脆香甜。梁原是南方人,偏好甜食,这个正对她胃口。 她把袋子扎好口,轻轻抬手,扔进垃圾桶。不该得的温情还是撇开的好,总逃不过一曲人散,倒不如一开始就了断分明。人情交来换去,算不清,到头闹成一笔糊涂账。 前事桩桩件件排在眼前,人影交叠,像默剧一样快速、无声,一场接一场上演。 要命的窒息感一丛丛翻腾上来,绵绵密密爬遍全身。她知道,这一起头,轻易合不上,今晚注定又是个无眠夜。 次日天一亮,梁原收拾妥当出门。今天轮到她值早课,得提前到校。 对面房门开了,陈晖边拉上门边和她道早,见她穿戴一齐背着包,抬手看了眼腕表,时间还早。 “学校有事,先走了。” 陈晖抹了把脸,“好,我去拿钥匙。”说完推开刚合上的门。 梁原锁好门,转身拒绝,“不用,我伤好了,自己过去就行。” “我送你,一脚油门的事儿。” “不麻烦了,以后我自己去学校就行,腿伤已经好了。” 陈晖还想送她一道,梁原把话头引向陈小舟,“小舟还没起吧,别迟了,你忙,我先走了。”说完转身离开,没再给他说话的空。 下午,陈晖还和往常一样去学校接人,等到门口的小贩都收摊回去了,还不见人出来。 门卫大爷认得陈晖,见他站门口等了一下午,探出头,“你是来接梁老师伐?” 陈晖站在门边抽烟,闻声回头,门卫大爷一脸探究盯着他看,他点了下头。 大爷正愁没人说话,“梁老师,我晓得的,刚来的时候老把她当学生拦住……”大爷说起话滔滔不绝,声情并茂,很是有趣。 陈晖捧场听,还掏出烟分给大爷,大爷说得更起劲了,“年轻老师,不一样的,小孩子皮,她都好好说,书教得老好了,光荣榜上老有她。”门卫大爷操着浓厚的地方口音给介绍着。 “大爷您是南方人。”陈晖跟着闲聊开。 “听得出来呦,梁老师也是,我们是老乡的呀。”大爷搬出值班室的椅子,请陈晖坐,“你是不是她爱人?”大爷词用得文雅。 陈晖呼出口烟,想了想,找了个稳妥的词,“朋友。” 也许是抽了陈晖的烟,又听梁原和他是朋友,大爷车轱辘来回转地夸梁原,说她书教得好,人也好。 来回来去说了好几回,还是不见人出来,门卫大爷等不住了,“要不你打她电话问问,放学这么久了。” 陈晖拨了电话过去,那边过了好久才接起,声音嘈杂,学生喊着号子。 “快放学了吗?” “校运会排练,在看学生练队形。”梁原问道:“怎么了?” 陈晖顿了下,明明早上已经说过了,以后不必来接,是自己又巴巴跑来。“刚巧路过,问下你还在不在学校,一起回。” “不用了,你先,我这边还走不开。” 陈晖还想回一句,等忙完一起吧。电话那头传来一道男声,“谁呀?” 梁原跟他说了再见,挂断电话。 手机嘟嘟响着忙音,陈晖自嘲地笑了下。他听得分明,电话挂断前传来清晰的两个字“房东”。 呵,房东。 第八章 前阵子梁原腿伤没好,班级的队形排练都是杨老师帮忙盯着。校运会赶上周年校庆,学校很重视,年级负责人定期开会,逮空打电话问进度。见梁原接电话,杨老师顺口问了句,以为又下来新通知。 梁原回到家时,天都快黑了。陈小舟独自坐在门前小板凳上,弓着背仰着头,哭得直抽抽,眼泪鼻涕抹了一手。 看来狗是给送走了。 陈晖从屋里出来,视线正好和梁原对上,满眼温柔和煦,“回来了,吃饭吧。” “我在学校吃过了。”梁原从包里翻出纸巾,替陈小舟擦脸,“以后都在学校吃。” “食堂饭菜糙得很,还是回来吃吧。” “不麻烦了,要值晚自习,在学校吃也方便些。”之前顾着她腿伤不便,杨老师主动替她值一周两次的晚自习。她的伤一好,立马去找杨老师,要接他的晚班,把人情还回去。 陈晖心下没由来的不畅,伸手去拽陈小舟,“去,麻溜吃饭去。” 陈小舟满肚子委屈,正在气头上,侧过身前后摆动胳膊挣开,拿手去搓眼睛,仰着头接着哭。 梁原拉下他的手,轻声哄劝,“小舟,先吃饭。”陈小舟张着嘴,哭声一点没见小。 陈晖见不得男孩子哭哭啼啼,硬邦邦说了句,“甭管他,饿了自己会吃。” 人走到院门口抽烟,一支烟毕,偏过头朝院里看,洗手池边,梁原正拿着毛巾给陈小舟擦手。陈小舟委屈到不行,边哭诉边止不住地抽噎。她蹲在小舟跟前,视线与他平齐,嘴巴一张一合说着话,十足十的温柔耐心。 陈晖又点了一支烟,呼出的烟一蓬接一蓬,像是心头倒不出的郁结。 校运会在即,加上月底的教师公开课展示活动,梁原这些天忙得不可开交,早出晚归,作息和陈晖他们完全错开。因此,两人虽同住一个院子,照面的机会却不多。 这天晚上,陈晖应了项立军的酒局。都是相识相熟的老朋友,饭桌上气氛和洽。当地要搞大建设,几个人想弄个项目来做。事情才张罗,叫来哥儿几个,是要听听各自的看法。 饭毕,大家移去临窗的座位继续下半场。他们所在的包厢视野好,可以看到楼下的舞池。 正事谈完,一帮人端着酒杯,俯看楼下欢闹的舞池,开着带荤的玩笑活跃气氛。 有人眼尖,认出底下的熟人,“呦,石盛天也在。” “哪儿呢?”另一个男人凑上前张望,那人端着酒杯的手一指,“喏,中间卡座那儿,欺负小孩呢。”一帮人凑上前看热闹。 陈晖和项立军坐在靠窗的位置,也跟着探出头去看。石盛天一伙人在楼下开放式的卡座区域,刁难一个小酒保。 陈晖仔细看了看,觉得那个小酒保有两分眼熟。项立军见他拧着眉,盯着小酒保看,冲底下抬抬下巴,“认识?” “好像见过。” “不下去解解围。” “出来混,长长记性。”陈晖轻描淡写回一句,跟着看热闹。 话才说完,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两人目光都收回来,对视一眼。显然,项立军也认出来人。 “我下去看看。”陈晖说完立马起身出了门。 满满当当的一周终于过去,梁原周身疲惫,今晚难得不值晚自习,准备早点休息。才歇下,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电话接起,那头语气急切慌张。来电的是章佑明,说他遇上事了,问梁原能不能过来一趟。梁原要了地址,二话不说赶过去。 陈晖下到楼梯口,正好和梁原碰上,后者一愣,冲他点了下头,径直出门,身后跟着那个小酒保。 石盛天那边没动静,没跟上来拦人。陈晖有些意外,石盛天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存心要找茬,怎么会如此轻易放了人。 回到二楼,项立军冲他笑,“你朋友喝酒那叫一个猛。石老二他们把人围住,倒了满杯叫她喝,那姑娘啥话没说,拿起酒瓶一口闷。” 旁边人接话,“整瓶白的,直接把石盛天那帮人震住了。喝完放下瓶子走人,干脆利索,一个字,飒!” 这些话听到陈晖心里,沉甸甸压着。回到家,见梁原屋里亮着灯,心终于又揣回去了。 陈小舟已经睡了。陈晖看了眼对面紧闭的房门,转头钻进厨房,泡了杯温热的蜂蜜水。等再出来时,梁原房中的灯已熄灭。 陈晖静静坐在院中石凳上,杯中水也渐渐凉去。 次日,梁原起了个大早,天还蒙蒙亮,院里静悄悄的。昨天酒喝得急,身上不利爽,回到家倒头就睡。早起冲个澡,一会儿还要往学校去,送章佑眀回家,顺便做次家访。 浴室外间敞着门,梁原把东西搁在洗漱台上,才放好,里间的门开了。她一抬头,见陈晖赤着上身出来,头发没擦干,水滴顺着精壮结实的胸膛往下淌。 两人目光相汇,梁原连忙垂下眼,陈晖也是一愣,没想到有人也起这么早。 天气闷热,早起冲过凉,他出来时只提了条运动短裤。人转身退回门后,再出来时,上身套了件白色背心。 陈晖想起昨晚的事,话到嘴边转了两圈,还是开了口,“这里治安不比你们那,陌生人杂的地方,尽量不要一个人去。” 梁原轻点头,翻弄着洗漱用具,装作很忙的样子。 “还有那个学生,别看年纪小,心思大着呢。”言下之意是让梁原防着人,鱼龙混杂的地方不太平,远着些。 梁原心下有些好笑,她往那些地方去,回回都能碰上他,转个弯,他倒劝起别人来了。 她别开脸,敷衍地嗯了声。 梁原收拾妥当出门,和章佑明在校门口汇合,两人转了两班大巴,之后又换上进山的三轮摩托车,颠簸了近三个小时,终于到了地方。 眼前是栋三层小楼,外墙瓷砖光亮,白墙刷得簇新,看得出新建不久。大门敞开,里头没人。 章佑明叫了几声奶奶,没人应答。他有些奇怪,奶奶上了年纪腿脚不便,卧室设在一楼,平时活动范围也就在一楼这几间屋子,要是出去,也准会记得锁门。 他给梁原让了座,自己往二楼去。梁原坐在客厅沙发上,打量四周陈设,正看着,楼上传来惊慌的喊叫——“奶奶!”梁原心下一惊,直奔上楼。 章奶奶哮喘发作,外加高血压,人倒在地上直喘气,意识不清。 喊来隔壁邻居帮忙,大家合力把章奶奶送去村卫生所。人挂上水,情况终于稳定下来。 章佑明脸上显见的紧张,坐在一旁不说话,视线聚拢在奶奶身上,不时看看药瓶注意输液进度,药水尽了,就去叫护士来换。 梁原一直陪在旁边,两大两小四瓶药水输完,已是傍晚时分。 期间老人家清醒过来,知晓了梁原的来意,很是过意不去。觉得老师大老远过来,自己身体出这毛病,没好好招待反而给人家添了麻烦,连连叹气。 “二楼阳台干净,在上面晒了些苞谷,我看天像是要下雨,就上去收,才蹲了一会儿就站不起来了。唉,老了,不中用了。”说完又是一声叹气。 梁原在一旁宽慰章奶奶,叫她养好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邻居都热心肠,接了章奶奶回去,端汤送饭,连楼上没来得及收好的苞谷都归置妥当了。 梁原向章佑明要他父亲的电话,这回他没拒绝。 电话拨通,梁原先作介绍,“你好,我是章佑明的班主任。” “章佑明又惹事啦?”电话那头声音洪亮,带着怒意狠狠说道:“该打该骂,只管教训,你们老师千万别心软。” “没有,他很好。” 电话那头一顿,不是来告状的? 梁原把今天章奶奶的事说了一遍,电话那头千恩万谢。 时候不早,章佑明送梁原出来,“梁老师,早点回去吧,晚了没车。” 梁原见他神情凝重,知道他是担心奶奶。少年看似对任何事都不在乎,实际上心思都藏在心里没往外说。 “有事打我电话。”梁原又叮嘱了几句,乘车离开。 往临镇开的车少,梁原庆幸自己赶上最后一班,到终点站再去转车,算算时间,刚好来得及。 柏油路不是一通到底的,中间隔着一段石子路一段泥路,扬起的灰尘贴着车窗,浪花似的翻腾。 车子摇摇摆摆颠簸了好长一程,等终于上了大路平稳下来,天已黑透了。路灯隔上好长一段才亮一盏,车内车外都乌洞洞的。 车上乘客寥寥,每到一个站点,下去一两个,到末数几站,只剩梁原一个。大巴又突突开了一段路,停下,车里亮起灯。 司机把车熄了火,大声提醒:“到站了,都下车。” 梁原站起身,朝前喊:“师傅,我到终点站。” 司机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闻声回头,“这班车短程的,不到终点站,你不知道啊?” 梁原指了指车厢内张贴的行车路线图,“这里标的站点是到的呀。”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我上午也是坐这路车来,是到的。” 司机从座位起来,走向梁原,也跟着去看路线图,“那是白天,夜班这趟就到这停。”说完盯着梁原看,“晚上没人去那,都打空车,咱们这的人都知道,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 梁原没答他的话,看了眼黑沉沉的窗外,“麻烦您帮我多开几站行吗?我多付您车钱。” “姑娘,不是不帮你,这车都有规化路线,到点得去交车,都是安排好的,得按规定来。” 梁原透过车窗往外张望,外头乌云密结,路上半个人影也没有。这里前后不着,实在没地方去。 司机回到驾驶座上,重新发动车,“要不这样,前面有个加油站,我把你捎过去,在那等等,指不定有出租车打那儿过。” 车里的灯又灭了,梁原心上一紧,看了眼还开着的车后门,“不麻烦您了,我就在这下。” 陈晖一整天没出门,最近得了几块不错的木料,一直在院里忙活。到点赶了陈小舟去洗澡睡觉,关上院门,习惯性落锁,手上顿了下,反向一拧又转回来,留着门。 他接着在院里刨木花,不时拿出手机,按亮看一眼,再装回去。 天空阴沉沉,云压得很低,看样子夜里会有场暴雨。陈晖看看天,停了手上的活,才把东西通进屋里,外头就噼啪砸下雨点,来势汹汹。 陈晖又一次掏出手机,终于拨出电话。 梁原一早出门,到现在还没回。 漫长的等待音断了,响起冷漠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再打过去,还是无人接听。 第九章 来电铃声响起的时候,梁原正坐在一张红色塑料矮凳上出神。她从包里翻出手机就要接听,一回神,想起这里是加油站。 梁原起身朝外看去,这场雨才起头,零零落落,珠子似的往下掉。她一狠心,冲进雨中,一口气跑到马路对面。 刚要接起,铃声停了。回拨过去,呼叫等待音只响了一声,电话就被接起。 “怎么还没回?” “没赶上回去的车。”梁原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乘车经历,说坐错车,好像也不是。 “人在哪儿?” 她也不知道这里的确切地址,就把刚才下车的站点报了,估摸了下加油站的位置,只说往前七八百米,方位是往南还是往北梁原不晓得,她分不来这个。 梁原环视四周,想再补充两句,把地方说详细些,可这里除了加油站,再没别的大型标牌或显眼建筑。 那头只说了句,“在原地等着。”就挂断了。 一通电话的功夫,雨势骤急,下得一点不留情,泼水似的,照着头往下浇,梁原收了手机往回赶。 憋了一个白天的雨终于敞开了下,雨点呼啦啦往地上砸。回到加油站,梁原浑身上下已全湿透。 回想一番下午的遭遇,竟有些哭笑不得。 车灯暗下来的一瞬,梁原脑中猛地闪过一则法治新闻的画面,恐惧念头一起,逃也似的奔下车。司机还朝她说了句什么,梁原没听清,心砰砰跳,擂鼓似的一下下敲在嗓子眼。 后车门没关,车子也没动,司机像是在等她的答复。梁原本能地要往亮处去,两盏路灯一前一后都相距不远,她朝两边瞥了眼,寻思着该向前走还是往后退。 车上的人似乎耗尽耐心,合上后车门。车子窜向前,留下漫天尾气。 期间不过八九秒钟的功夫,却像在火上过了一遭,她惊出一身冷汗,紧攥着手机的指头因太过用力而发了白。 梁原顺着汽车行驶方向朝前走,频频回头张望,期许能碰上过路车辆。 就这么过了十来杆路灯,周围的景物还是一个样。梁原正想着要不要退回去,等在站牌处,也好过这样漫无尽头地走。 才想着,发现远处亮着一面红光,细看一眼,是“中国石油”四个大字。这下知觉到自己警惕过头,人家司机师傅是好心。 加油站里没停车,地方小,梁原转了一圈,没找见便利店。中午随便吃了个面包对付,到这会儿,已是又饿又渴。 靠近加油站出口的一间小屋亮着灯,梁原走过去探看,一个老头正窝在床上看电视,房间逼仄,只摆了张床就占满了。 广告时间,老头把眼睛从屏幕上挪开,瞅见门外的梁原。 “干什么的?” 梁原简单说了下情况,问这边有卖吃的吗?答说没有。又问晚上有出租车来这里吗?回答仍旧是没有。 “过往车辆应该有吧,我在这儿等等行吗?” 老头抬高下巴,指向外头的塑料矮凳,“等吧。”说完盯回电视屏幕,再不搭理人。 梁原开始还站在路边等,天色渐晚,这地方偏,加上暴雨前夕,路上别说车了,能动的活物都没见着。后来她干脆缩在矮凳上,打算就这么熬一晚,直到手机铃声响起。 这边陈晖挂了电话,冒雨骑回自己的住处。上楼换掉湿衣服,取了车钥匙径直下楼。雨天道路湿滑,能见度低,这一路过去,花费的时间要比平常久些。 已是午夜时分,小屋里的老头还在看电视,加油站里静悄悄的。 梁原想打电话去问问清楚,陈晖是帮着叫了出租车,还是麻烦当地的朋友过来帮忙?转念一想,这么晚了,还是不要叨扰人家,遂作罢。 眼前有盏高瓦数的白炽灯,灯光亮得晃眼睛,引得一圈小飞虫朝上头停停撞撞。 梁原盯着看了会儿,忽然有白光一闪而过,她起身看见一辆黑色轿车拐了个弯,两道车前灯破开雨瀑,直直闯进来。 她小跑着上前确认,车窗落下,陈晖坐在驾驶座,“上车。” 梁原回头看了眼,小屋里的老头还保持之前那个姿势,盯着电视没挪眼。她没再磨蹭,开了门上车。 陈晖像是忍着火,手上挂着车档重重往前一推,快速打着方向盘倒车。 自梁原上车,陈晖就没正眼瞧过她,一开口,语气不善,语调却平缓,“怎么跑这儿来?” “学生家访。”梁原小声回他。 “家访一整天?”陈晖语气冷硬。 “临时有事耽搁了。”梁原声音又低了一度,心上发虚。明明早上交代过自己,不熟不识的地方不要单独一个人乱跑,才到晚上就出了事,又得麻烦人家。 “这里不比大地方,山里偏,晚上进去没车出来。”陈晖显然憋着火,这火起得莫名,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梁原把事情经过详细说了一遍,认识他这么久,第一次跟他说这么多话,最后带上一句“对不起啊。”又麻烦你。 他不是为了这句啊! 像是涨满的气球,叫人拿针戳了个口,气散出去九分,还剩一口闷在胸膛里。 暴雨正在势头上,雨刷来不及扫净积水,车窗前模糊一片。车子缓慢向前,照这样的速度,到家得天亮。 安全起见,两人决定在附近旅馆先歇下。 “两间单间。”陈晖把证件放在前台桌上,按住往前一推。 前台小妹抬头看了眼,男人脸色不好,女人低垂着眉眼站在一旁,这个时间,肯定是情侣吵架闹情绪。 “没单间,就剩楼上一间套房。”前台小妹本着做好事的想法,胡乱诌道。 陈晖看了眼梁原,脸上并无波澜,要了房上楼。一进房间,陈晖里里外外巡视了一遍,仔细检查门窗情况。 “你住这,我去车里。”陈晖试了试门锁说道。 “我睡外间沙发就好。”梁原连忙回绝。 陈晖没接话,拉开门走了,不一会儿,带回一塑料袋吃食,放下后又往外走。 梁原心里过意不去,跟上前说:“就在这眯会儿吧,马上就天亮了。” 陈晖留下一句,“门锁好。”就走了。 梁原没再挽留,也是,她心想不要紧,不代表人家不在意啊。大半夜,孤男寡女在一处,到底不合适。她是真饿急了,拆了包装盒闷头吃起来。 里头是一份炒饭,半盘酱牛肉和一碗速冲即食紫菜汤。饭是温的,汤是热的,牛肉放凉了味道却极好。大晚上,在这间简陋的小旅馆里,难为他还能找来这样的吃食。 窗外雨势依旧猛烈,玻璃窗像被上了层马赛克。梁原透过窗户往下看,一个身影撑着伞走出来,大风吹塌了伞面,压着人往一侧倒。 吃饱饭冲过澡,整个人活泛起来。梁原睡眠本就不好,一遇上事耽误了入睡时间点,就更加睡不着。找来吹风机把洗过的衣服烘干,看一眼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半。 躺下眯了会儿,再睁眼,外头雨停了,天已蒙蒙亮。 梁原穿好衣服出去,陈晖就站在车旁,在听电话。两人记挂着家里的陈小舟,打包了早点,匆匆赶回家。 太阳高高升起,日光直直照下来,被院前那棵有些年头的梧桐树接住,漏到地上时只剩零星的光斑。树影里头落了几只麻雀,一跳一跳,啄着吃食,车开过来,呼啦一下全飞走了。 院门外停了一辆车,标志梁原不认识,但看样式宽敞气派和寻常的不同,猜也知道价值不菲。 两人前后脚进门,院中站着一个打扮时兴的女人,闻声回头,迎上前。 来人妆容精致,红唇浓郁却不俗气,眼尾微微上扬,别有一番风情。她一走动,长裙下摆的簇簇红花也跟着向前翻腾,艳丽又张扬,十足十的女人味。 她走上前站定,微仰着头看向陈晖,目光专注,笑眼盈盈。 一张口,却是意外的娇俏,“陈晖。” 打他俩进门,这个女人的视线就停在陈晖身上,没分出去过半眼,直接又炽热,不带丝毫掩饰。 第十章 陈晖并不作声,冷漠打量来人,认了好一会儿,收回视线,把早点递给跟在身后的梁原,示意她先进屋。 方书依看着他一连串动作,目光顺着他的手滑到梁原身上,追着她的身影一路进了屋,回过头时,发现陈晖正冷眼盯着自己。 她粲然一笑,朝身后微微偏头,“不介绍下?”大方自然,没半点拘束意态。 “你来做什么?”陈晖语气冷淡,不是欢迎人的态度。 方书依倒是一副轻松姿态,“好歹乡里乡亲的,过来讨杯水喝总有吧。”说完也不等他答话,转身朝里走,推开客厅门进去,熟门熟路。 距离她第一次来这里,已过去十二个年头。客厅装饰大变样,好多东西都被清走换掉。她选了正对电视柜的长沙发坐下,挺巧,这套真皮沙发还在。 当年她来找陈晖,两人就经常窝在这条沙发上。热恋中的人恨不得每分每秒都腻在一起,规规矩矩坐下不过片刻,又缠闹到一块去。听见门外来了人,立马分开,装模作样盯着电视看。往往是虚惊一场,等脚步声过去,两人又笑闹到一起去。 遇上院里没人的时候,两人就往陈晖房间里钻。大白天拉帘挡门,腻在屋里,时候一长,想不被知道都难。 毕竟年岁小,被人调侃几句,方书依脸皮薄面上挂不住。陈晖倒不觉有什么,十七八的年纪爱装成熟,逢人搂着姑娘给介绍,张口就是:“这我媳妇。” 怀里的人总不时抬头去瞧他,抿着嘴笑,爱意藏不住,从笑弯的眼睛里漾出来。 年轻时谈恋爱,满心满眼都是对方,那份情炙热又浓烈,带着不顾一切的狂热。 方书依倒也不兜圈子,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放在茶几上,“这个你拿去用。” 生意上受挫的消息怎么还跨洋过海往对岸传,别说没到那地步,就是真败了,也轮不到她操这份心。 陈晖用一次性杯子接了水放在她面前,不接话也不看她,自顾自忙着给盆栽浇水,脸上没带半点情绪,动作却赶客意味十足。 她自嘲一笑,“当初你花在我身上的钱也不少,这个就当还你了。” 陈晖没搭理她,浇过花顺手拉开窗户,又去把门敞得更开些。路过她时留了一句,“喝完就回吧。” 一早买回的豆浆放凉了,梁原把包装袋拆开,通通倒进锅里,热过后盛出来摆上桌。冒出的腾腾热气渐熄,梁原正想着要不要倒回锅里温着,客厅里的人出来了。 女人面色沉沉,完全没有来时的神采盎然,独自一人往院外走,不见陈晖跟上来送。 梁原不是爱问闲事的人,吃过饭就待在房间备课,不打听也不好奇,正常提一嘴都没有。不想当天晚上又有热闹事,是另一个女人找上门来。 当时梁原刚冲过澡回屋,恰好碰上她,两人都是一愣,不知道对方什么来路。梁原经历了上午不尴不尬的场面,见有人来,也不多话,总归不是找她的。 继续往自己房里去,那个女人的目光还黏在她身上,回身关门时,余光瞥见对方探着头往这里瞧。 比起上午那个,眼前的女人模样更清丽些,大眼睛忽闪忽闪,蓝色格纹衬衫裙挺括,显得人特精神,也是美人一个。 对面响起敲门声,边敲边喊人,“陈晖。” 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的人趿拉着拖鞋往外走。两人一来一回对着话,细碎的说话声一停,拖鞋的啪嗒声又响开,后面还跟着高跟鞋落在水泥地上的闷顿声,勾着欲说还休的暧昧。 门一关,全捂住了。 院子里静了一阵,响起汽车刹停的声音,说话声跟着脚步声一路进来,门开门关,又全收住了。 那声音梁原认得,是何山和赵曼云。今天还真热闹,来人一拨接一拨,动静着实不小。 夏夜,屋里闷。绞干头发梳顺了,又是一身汗。梁原起身去推敞开一半的窗户,才扣好窗钩,对面房门正好开了。 那女人抬手抹着眼睛,这是哭了? “天晚了,让何山送你。”是陈晖的声音。似乎不是场愉快的谈话,陈晖面色冷峻,其他人也都不说话,悄没声儿地走了。 陈晖视线一偏,撞上梁原的目光。梁原一惊,像是偷窥被人当场捉住,明明才站在这,前后因果一概不知,可这架势倒像是凑在窗边闲情看热闹的。 她来不及躲开,索性大大方方站在原处,只别开眼,伸手去逗弄窗台上的虎皮兰。 心下想的却是:人姑娘抹下脸面,深夜主动上门,结果换不来一句好话,一个好脸色,最后泪光盈盈地回去。这薄情郎撇开干系似的离得远远儿的,连送都不送上一程,一点都不近人情。 筹备许久的校运会终于到来。上午是隆重的开幕式环节,各班的入场式表演都花费诸多心思,梁原班上更是别出心裁。全体同学合演了一出情景剧,服装、道具和剧情全都像模像样,一出场,就引得全场欢呼。 不出意料,他们班拿了校运会入场式表演全校第一。随后的集体拔河比赛又赢得年级第一。学生们围着梁原高兴地又喊又跳,这份热烈的愉悦一直延续到晚上的班级联欢会。 预先排演的节目演完了,学生们还意犹未尽,之后变成了班级大联欢。 先前教室里围成正方形的课桌,不知什么时候被分开,桌椅全往两边靠,中间留出一道。人也被分成左右两拨,开始集体拉歌。 几首歌唱下来,气氛高涨,有男生直接坐到桌上,扯着嗓子朝对面吼。 学生把教室灯光全按灭,开了投影仪跟着音乐开始全班大合唱。 投影幕上的画面时而亮时而暗。光影明灭间,梁原看见角落里的一个男生,悄悄挪动胳膊,把自己面前的糖推给旁边女生。女生不着痕迹收好糖,正着脸朝他说些什么,男生微微侧过脸,身子迁就着偏向她,专心听她说话。 两人的肩膀靠近,校服挨在一起。喜欢人是藏不住的,爱意悄无声息向对方涌去。 梁原对这两人的印象颇深。下午女孩参加八百米长跑比赛时,这个男生也陪在她旁边,送水鼓劲儿,目光跟着女孩跑了一圈又一圈。 少年时期的爱恋简单又纯粹,真好。 晚上梁原回到家时,陈小舟还没睡,趴在作业本上闷头写,脸上委屈得快要哭出来。 梁原走过来看,本子上是一篇被反复抄写的课文。摸摸他的头问是怎么回事,陈小舟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 今天默写课文,老师规定错一个字罚抄十遍,陈小舟把课文背串了,错了一整句,得抄八十遍。 梁原翻看陈小舟抄满的作业本,“明天叫你舅带你去找老师,抄这么多没用的。”她不认同这样的做法。 陈小舟用力摇摇头,“不找小舅。”因为小狗的事,还跟他舅冷战呢。 “现在记住了?” 陈小舟抬起胳膊抹一把眼泪,哭得眉眼扭曲,“能不记住吗?”他抄了快五十遍,铅笔用秃六支,手指头都磨红了。 梁原接过本子,照着陈小舟的笔迹把剩下的三十几遍补齐。陈小舟吸溜着鼻涕,拿指头点在本子上翻着页数遍数,数到最后,以一声响亮的“八十”收尾,然后咧开嘴对她笑,“小原,你真好。” 快十一点了,梁原催他去睡觉。 “我等我舅。”冷战归冷战,他不敢一个人睡啊。“晚上有个阿姨来找他,他跟我说出去一下就回来,可到现在了还没回。” 梁原想,可能是陈晖惹下的风流债有些麻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洗漱完毕,还不见人回。梁原劝陈小舟先去睡,陈小舟托着腮摇头,态度坚决,要等他舅回来。梁原劝不动,又不忍心放他一个人在这,于是陪在一旁跟着等。 灯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排排坐着,焦心等候夜归人。 第十一章 陈小舟坐下没两分钟,从书包里翻出一个矿泉水瓶,里头装着五颜六色的泡水珠。他打开瓶盖,把珠子全倒在桌上的果盘里。 “你养这么多水宝宝。”梁原看着他的动作说道。 “我还有呢!”陈小舟跑出去,搬进来一个鱼缸,里头满满当当,全是泡水珠。 他摆弄珠子展示给梁原看,捞出来装回去,玩得不亦乐乎。不知道又从哪儿摸出个小玻璃瓶,挑出一色的珠子,一颗一颗往里装,全是粉色的。 梁原闲着,拿他逗趣,“这是要给谁的?” “给我同桌。”陈小舟低着头,专心挑珠子。 “同桌是女生?” 陈小舟嗯了一声。 “她喜欢粉色呀?” 他又嗯了一声。 梁原存心逗他,“你和同桌关系真好,特地挑她喜欢的送。” “才不是送!十颗水宝宝换一张圆卡,开始她要二十颗换一张。”陈小舟重重哼了声,“我才不换。” 梁原:“……” 小玻璃瓶里装满了粉色水宝宝,陈小舟把瓶子攥在手里玩儿,坐在沙发上和梁原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梁原收拾桌上的一片狼藉,身后好一会儿没动静,转过头一看,发现人歪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陈小舟不轻,她抱不动。正试着把人抬起来,陈晖回来了。 “小舟说要等你回来,劝不动。”梁原起身走开,让出位置。 陈晖走上前,揽过陈小舟轻松抱起,解释道:“何山喝醉了,刚送他回家。”所以这么晚回来。 家里有小孩离不开人,大晚上也不看时间早着些。去赴美人约,潇洒快活,回来还拿送朋友回家这种蹩脚理由敷衍。 梁原不置可否,轻点了下头就出去了。临睡前看了眼放在桌上的手机,发现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陈晖打来的。还有一条未读短信:【临时有事走不开,麻烦看顾下小舟。——陈晖】 她放下手机,看向窗外,或许是错想了人家。 晚上何山喝了个烂醉。朋友电话打到陈晖这,“何山哥喝多了,发酒疯呢。” “醉了给拉回家去。”打来他这做什么。 “何山哥喊着要找你。”那边支吾两声,“方方姐也在。” “甭跟着瞎闹腾,把人按住送回去。”陈晖挂断电话,不理睬。 过了些时候,赵曼云找来,说何山哭惨了,没见过一大老爷们能哭成那样,直接送回去不像话,家里老人得担心,叫陈晖过去看看。 “怎么回事儿?” “还能为啥,方方姐回来了,一起吃饭提到俪俪……” 他们这帮人,当年爱得轰轰烈烈的,现如今却是情人陌路。吵到恨不得当场就散伙的,反倒是情意绵长。 何山平日里看着没个正形,却是个实打实的情种。谈朋友的时候不见这么深情,三天两头小吵不断。 那会儿年轻,哥儿几个扎一起吹牛。何山吊儿郎当翘着个二郎腿,气势汹汹,“她能!她牛!老子能叫她降住?等着,明天就甩了这娘们。” 这个“明天”一直挂在嘴边,没见他真把事做实了。 后来何俪俪生病,何山四处凑钱,这话就再没说过。病房是个无底洞,扔进去的钱都听不见响。能借的都借遍了,到最后,何山把自家房子都押出去。 当时他跪到爹妈跟前,说俪俪是他媳妇,这辈子认定了,扯没扯证,不兴看这个。她家已经山穷水尽,实在拿不出钱。这房子算在他何山头上,以后一定混出人样,成倍还回来。等俪俪病好了,往后两人一起孝敬二老。 房子不是小事,何父何母不同意。何山跪了一整夜,二老拗不过,把房本塞给他,“不管怎样,咱们家对得住那姑娘。” 人从县里的医院转到市里再到省里,房子全砸进去了,病情却丝毫不见好。 眼见病床上的人越躺越瘦,何山在当地黑市借了高利贷,要把人带去北京看病。 一切都准备好了,人没了。 何山沉寂了一阵,又回到之前的样子。吊儿郎当一天天过,见到好看姑娘也撩。人家一要正经和他谈,他就犯怂,躲得远远的。 谁要提起这事,他就不正经打哈哈,“那姑娘我看不上。等着,看我去把咱隔壁最靓的那妞泡到手。” 地方小,消息通畅,这话隔天就传到“最靓的妞”耳朵里,那姑娘刚好也对何山有意思。 女孩去何山一伙常去的台球室堵人,真要跟他谈,他这边反倒没了声儿,又是老样子。有人问起,他就不咸不淡回一嘴,“女人麻烦呀!整天缠在跟前,伺候不来,不处。” 时间一久,旁人看出来了:何山是把何俪俪放在心尖上,别人进不来。 何俪俪就是怕何山死脑筋,最后那些日子,一句情意话没跟他说,也不怎么肯让他在跟前陪。何山一来,她就拉着方书依挡人,说:“好姐妹之间讲私房话,不叫你们男人听。” 方书依不解,何俪俪说了她的想法,“往后日子还长,会有别的女人和他踏实过日子,说那些情情爱爱的话牵绊他干什么。他为我做得够多了,我走以后,让他赶紧撇干净,不能叫我耽误了。” 弥留之际,何俪俪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整个人瘦减了一半,身体虚弱到睁不开眼,强撑着跟他告别。 “何山,我走了啊。” 她这辈子最后一句话,平淡又平静。可方书依知道,她是把所有的爱入肺腑,情深刻骨全融在这里头了。 时隔多年,这次方书依回来,约了大伙一起吃饭。 酒助兴,话当年。席间,方书依聊起何俪俪最后那段日子跟她说的话。旧事重提不过是怀念故人,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何山早把人放下了,没成想他听了之后跟发癔症似的。 开始话都还平常,回忆过去感慨当初。何山仰头灌一口酒,指指方书依,指指自己,掰开手指头数,“你,陈哥,我,俪俪。咱们当年好成那样。证没领呢,想着一起办酒。娃没生呢,想着一块结亲。” 后来酒劲儿上来,他越说越没谱,拎着酒瓶问方书依,“你怎么回来了呢,你还跑去找陈哥,呵,想再跟他好?来,我帮你打电话叫他。” 也不管旁边人如何制止,他踉跄着转身找手机,摸出来,凑近了又拿远,自顾自说着:“不不,还是叫俪俪,让俪俪跟他说。你俩吵架都是她劝,我劝不来。” 何山胡乱按了手机,也没管电话拨没拨出去,就冲那头喊:“俪俪——俪俪——陈哥和书依吵架了,你来劝劝……啊,要来的,他们吵他们的,咱们不吵……咱们……不吵。” 旁边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有人抢下何山的手机,一起把他架到沙发上坐好。何山急红了眼,拼命挣开,额上青筋浮起,大声吼叫,“叫她来,去叫她来!” 大家没辙,去叫陈晖。 陈晖到的时候,何山已平静下来,人坐在地上不停喊“俪俪”。 见陈晖来,他拉过陈晖和方书依,郑重其事地说:“陈哥,书依回来了,她一个人。”何山伸出食指比划,“一个人。”接着又说:“你这些年单着,不就还念着她……” 陈晖打断他,伸手扶他起来,“你喝多了,走,回去。” 何山甩开他的手,“我跟你讲,要是换成俪俪,别说,别说现在是一个人,就是在别的男人户口本上,我都能给抢回来。” 也不管陈晖怎么打断他,拽他坐回沙发上,何山胡话接着说:“我家,我家俪俪……好着呢,我们……好着呢。” 陈晖听到这,心上很不是滋味,人死难复生,留活着的人苦苦遭罪。他长叹一口气,接着劝,“先回家。” 何山一下怔住了,立马站起来,脚下不稳摔回去,喃喃道:“回家,我得……回家,俪俪等急了。” 何山双亲身体不好,怕他二老担心急出事,大家把人送去胡海扬家安顿,这闹腾的一夜总算过去。 第二天,何山酒醒了来找陈晖,对昨晚的事矢口否认,“那家店里上的是假酒,我的酒量怎么可能喝到躺地上。” 倒是没忘惦记陈晖和方书依的事,“你对书依真放下了?” “千八百年前的事,我跟她早没什么了。” “那周小玟追你这么些年不见你动心,人姑娘怎么配不上你。” 似乎身边人都觉得陈晖这些年没再正经谈对象,是对方书依余情未了。周小玟也这么想,一听见方书依回来,立马跑去找陈晖,“陈哥,好马不吃回头草。她不值当。” 周小玟是个性子极爽利的女孩,喜欢人坦坦荡荡,不觉得有什么好丢脸难为情的。只是感情这事不是做买卖,不是你付出半斤,他就得回你八两,强求不来。 之后几天,陈晖似乎特别忙,晚上老不着家,但出门前必来知会梁原,去哪儿跟什么人,说得清清楚楚,报备似的。由头也恰当,帮忙照看陈小舟。 第十二章 天上的圆盘子缺道边,薄云稀疏罩在前头,朦朦胧胧像上了妆。梁原站在院里抬头瞧,风轻轻推着云走,上妆卸妆忙活了好几趟。 院子里里外外都歇下了,门锁开的声音格外响,是陈晖回来。 梁原把视线收回,对上晚归的人,目光皎皎如明月,“小舟睡下了。”把人交接完,转身回屋。 身后人叫住她,似有两分歉意,“这些天,耽误你休息。” 她轻摇了下头,“不会。”她欠着陈晖不少人情,这算不上什么。 “朋友店里需要帮忙,今天事情结了。”陈晖耐心解释着,末了又加上句,“以后不会这么晚回。” 说这话的时候,陈晖语气诚恳坚定,不像在陈述一件事,倒像是做了个保证。 挺平常的一句话,可对上更平常的人,就多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俩的关系远没到这份上。若没有陈小舟那事,两人偶尔碰面点个头,一个月都说不上一回话。 出事后,陈晖对她的照顾细致妥帖,事事安排周全,她没想到的也替她想到前头。 这种好平常极了,沿着日子一天天自然而然渗进来。起先还是照顾伤患恰到好处的关心,后来掺了别样的情愫,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好,似有若无的亲近。 真要去细究,面上也看不个所以然来,一切都有章可循,救了自家的娃娃,不得千好万好给人还回去。 梁原伤一好,有意和他拉开距离,可人情交来换去,已拆不开。 儿童节那个周末,陈晖拿陈小舟当引子,邀她出去走走,说是小孩过节,一起去,人多热闹。她用教学任务重,周末不空推却。可陈小舟不肯,守在门口,缠着要她一起去玩。梁原拧不过,最后跟着出了门。 是去动物园。陈小舟显然高兴坏了,掰着手指头,数了一路的狮子、老虎、猴子、大象。 到了地方,陈小舟撇开他俩撒欢玩。梁原替他拿着水杯、遮阳帽、吃剩的零食,右手还牵了只大脸猫气球,追在他后面跑。陈晖也没好到哪里去,小家伙“嗖”一下不见了,他忙着满场逮人。 碰上节假,到处都是人。梁原追上他们时,陈小舟正被他舅扛到肩上看黑熊。面前是条河的小分支,不宽,踩了两边的石头能跨过去。男人大多迈开步子跃到对面,女生步子小,卯足劲跑两步起跳,也能过去。 排在她前面的女生没踩稳,跌进水里。梁原退到一边,心想不然绕远路过桥下去好了。犹豫间,对面有人喊她,抬头一看,陈晖正朝她伸着手。 有人等在对岸,莫名的安心。这边奋力起跳,那边大手握着她的手腕拉到跟前,稳稳接住。没跌进水里,倒跌进他的胸膛。腕上像起了簇火苗,一路烧到顶,眼前结实有力的胸膛顺势添了柴,热意撩人。 好在人一站稳,对方就松开手。 陈小舟拽着梁原去下一处园区,连蹦带跑,一点不嫌累,这股亢奋劲直到晚饭时才消停下来。 饭毕天已黑透,三人出了园子,准备回去。 出口对面有个新建的植物园,门口的两棵百年古树足有五层楼高,上头缠满小灯串,夜晚下很是夺目。周围还有绕成各种动物形状的彩灯,引得小朋友都往那里去,陈小舟也嚷着要去。 “里头没看头,都是树林子。”陈晖给打预防针。 “那也去,我们老师让认树名。”陈小舟不信,这外面彩灯亮亮堂堂闪呀闪的,里头肯定热闹。 陈晖有些无奈,臭小子要玩,什么瞎话都编。 “进去不好玩,闹腾不?” “不闹。” “行。” 园子很大,免费对外开放,就是进园的观光车要钱,十块钱一位。都是带孩子出来玩,逛到这个点,早走不动了。排队上车,一家一个车厢,装好运走。 梁原和陈小舟坐在一侧,陈晖在另一侧。他腿长占地方,梁原并膝别到一边,还不时和他碰上,车厢小,实在错不开。 果然,进了园里,灯海变成小灯串,单调零星地挂在路两旁。大树没见着,全是小树苗子,还是大片的果树。这个季节,既没花也没果。难得看见几簇花草,还是养在盆里的,乏味得很。这哪是植物园,花鸟市场都比这有看头。 观光车叮叮当当晃到终点的时候,陈小舟已歪到一旁睡着了。 下车的地方距离出口还有三四百米,有一段路没修好,只能走旁边的石板小道。人群又乌泱泱排起长队。 陈小舟趴在陈晖背上,蹦跶了一天,终于安静下来。 有人抱怨园里连路都没修像样,站在一旁维持秩序的阿姨听见了,也跟着附和。一来二去,和大家聊上了。 长队慢慢往前挪,阿姨跟经过的人打招呼闲聊。梁原和陈晖到了她跟前,阿姨的话跟着眼睛落到陈小舟身上,对着梁原说:“哟,你们家孩子都睡着了,娃娃像爸,真俊。” 梁原一愣,才要解释,阿姨吹了声哨,“前面的别挤,都别挤。”边说边拨开人群往前走,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梁原有些尴尬,瞥了眼陈晖,不巧他也盯着她看,嘴角似有笑意,一副轻松闲适姿态。她忙别开眼,没话找话,“你来过这边?” “没。” “看你对这里蛮熟的。”园里是真没意思。 “这园子是一朋友搞的。”他朋友还真不少。又听他接着说:“整个园子就大门能看。等你空了,带你去乡下林场,那里比这儿有看头,运气好能看到野生的梅花鹿。” 他把园子从开工到最后落成的经过给梁原讲了一遍。 园子是胡海扬的,当初盘下地的时候,说要建成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门面照着 5A 景区的标准建,门前两棵古树是他盯了好几片林子,选中挖过来的。温室花房也搞得像模像样。就是花大价钱买来的名贵花草,没请专业人员养护打理,死的死,徒长的徒长。后来全换成果苗栽上,成了果园。 好好的出口,加了几道围栏,游客得排队出去。两旁是卖金鱼乌龟一类小动物的摊子,从观光车下车点一直摆到出口处,长长一溜。拿陈晖的话讲就是专骗小孩的。 看了一路树,蔫巴了的小孩个个活跃起来,围到摊前要大人给买。 眼见就要走到出口,背上的陈小舟适时醒来。眼睛乌溜溜转了两圈,挣着从他舅背上下来,围去小摊前。 还是没能逃过。 陈小舟瞄到凸眼睛大尾巴金鱼,抬头看他舅,笑得谄媚,“小舅,金鱼。” 陈晖能不知道小家伙的心思,没理他。 “买一点?”见陈晖没发话,陈小舟主动出击,措辞小心。 “养三天?”陈晖知道他养不来这个。 之前给他买了两拨金鱼,没一条活下的。用心倒是真用心,一天换三四趟水,还有一套自己特定的流程。 先把鱼捞出来,晾在网里沥干,鱼缸端去换干净的水。等鱼儿翻着肚皮快喘不过气,水终于换来,网兜一翻,又猛地给扣回去。来回折腾还不算完,喂完食,捏出来摸摸尾巴戳戳肚皮,检查鱼吃饱了没。命多大的鱼都抗不住。 “就买一点。”陈小舟继续争取。 陈晖不让,“去前面小摊拿辆车回去玩。” 陈小舟不要,气呼呼跺脚,蹲到池子边,不走了。 梁原上去劝,小孩子拧脾气上来,半点听不进去。陈晖见了,面上不悦,皱起眉,“小兔崽子欠收拾,甭惯他。” “买乌龟吧,那个好养。”梁原提议。 最后,陈小舟提着一对小乌龟满心欢喜回了家。 乌龟比鱼好养活,十来天过去,能吃能喝,两只没见少。 周五不值晚自习,梁原上完课就早早回去。院门开着,里头正热闹,远远就听见陈暎的说话声。 看见梁原回来,陈暎话跟着脚往外走,“小原,你可回来了。”一把拉住她的手,笑得亲密热忱,“还没吃饭吧,晚上一起出去吃啊。”连连感慨:“哎呀,都不知道要怎么谢你呦。” 梁原推说不用,陈暎拉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要去的,就吃顿便饭。” 进了屋,才坐下,陈暎跟进来,大包小包往她屋里搬,桌上搁不下,都堆到墙角垒起来。“外地带回来的,挑合你胃口的吃,吃完跟我说,再叫人寄。” 语气坚定,不容拒绝。姐弟俩还真像,谢人都喂吃的。 晚饭是去镇上的酒楼,五个人点了满满一桌子菜。 祝一扬挨着陈晖坐,席间滔滔不绝。他小的时候,陈晖常带他往自己那群朋友堆里扎,小朋友蹭吃蹭喝,跟人混得可熟。 这次回来,他先是感慨,接着开始问他舅,“方阿姨还住前头吗?赵阿姨家的麻将馆还开着吗?小周阿姨家的狗还在吗……” 好多阿姨,梁原连姓都记不下。 陈晖随口应付一两句,祝一扬越说越起劲,口中的叔叔阿姨越说越多。陈晖面上不动声色,对祝一扬说:“去问问汤什么时候上。” “不着急。” 陈晖眼风一扫,祝一扬乖乖放下筷子,出门问话去。陈晖借口去洗手间,也跟着出去。 走廊尽头,陈晖搭着祝一扬的肩,“你小子去年暑假才回来,一年没到,就这么惦记人。” 祝一扬笑得狡黠,冲包间一抬下巴,单刀直入,“能是我未来舅妈不?”他观察了一晚上,陈晖的眼睛恨不得长人家身上,他舅什么时候这么上心一个人。 陈晖上手呼他头,“小孩子瞎掺和什么。” “我就诈一下,你真喜欢她?” 陈晖没说话,祝一扬咧嘴笑得更欢了,“能行吗你,我看你往人家跟前拨的菜,人一口没动。”他拿肩膀撞了下陈晖,“要我帮忙吱个声。” “以为你考完空了,给订了台游戏机,看来不用。” “别呀舅,你让我干啥我干啥,咱俩一边的。” 陈晖不理他,抬脚往包间走,末了还是开口叮嘱:“吃饭嘴巴闭严实。” 祝一扬难得看他舅吃瘪,憋着笑,跟着往回走。陈晖脚下一顿,“汤问了?”祝一扬应了声,转头下楼去。 经祝一扬这么一说,陈晖才发觉自己好像确实对梁原的关心过了度。心上有了人,是真的藏不住,心思全在她那里。 年轻时候也热恋过,可这么紧张一个人,时时惦念着,从来没有过。 回到饭桌,陈暎正跟梁原聊着天。大多是陈暎在说,梁原偶尔回一两句。 “在这边教书辛不辛苦?” “还好。” “离家这么远,爹妈好心疼的。” “一个人,习惯了。” “父母是做什么的呀?” “也是老师。” “都是会念书有文化的,真好!”陈暎一边帮她盛汤,一边接着问:“还没成家吧。” 梁原摇摇头,不多话,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陈晖适时打断,“汤都凉了,趁热喝。” 察觉出梁原并不想说太多家里的事,陈暎没再往这上头问。也难怪,女孩子出门在外,难免防范警惕些。 “往后呀,我拿你当亲妹子看,你别嫌弃,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啊!” 陈暎的热情让梁原招架不住,到最后只剩点头回应她。 第二天,陈晖还没睡醒,外头就响起敲门声。陈暎一回来就搞大扫除,敲开门进去拖地,边拖边数落,“几点了还不起。收收心,别没白天没晚上地出去瞎混。” 陈晖一头雾水,昨晚吃过饭一起回来,混去哪儿了? “把你拘在这你也住得不自在,收拾收拾回自己那去。”陈暎雷厉风行,当天就把人赶回去了。 陈晖走了十来天又住回来,说是楼上装修,太吵。 今天是周末,对面房门紧锁,回来一整天都没见着人。晚上,陈暎去关院门,陈晖跟上去,说:“那屋还有没回的。” “啪嗒”一声院门上锁,陈暎直起身,“你说小原啊,她回家了。” 第十三章 梁原回到家中已是深夜。按亮灯,房间里还是熟悉的面目。当初走的时候,大约也是这个时间,都是在黑漆漆的夜里来去。要不是当中隔了两个季节,厚棉袄子换成短衣短裤,真要以为只是下楼逛了一趟。 回来第二天就忙着洗洗晒晒,样子不是专门打扫屋子的收拾法,而是打发时间的那种。 翻出成套的餐具,不管用到没用到,挨个清洗过去。站在水池边一上午,只洗出七八个花纹瓷碗,放在太阳底下晒,下午收的时候发现上头留了水渍,再拿回去重新洗。 每天洗哪些碗,收哪些盘,她自己有主意,日子倒也填得满满当当。 窗帘、被单这样的大件也拿手洗。泡进浴缸,支个小板凳,慢慢搓,细细揉。地板、柜子也是用这种磨时间的手法,仔仔细细,一寸一寸擦过去。 她做事的时候专注又耐心,这间屋子转那间屋子。一天下来,时间是消磨了,可人也转得疲乏。 累了好啊,倒头就能睡着。 屋里能换能洗的,全收拾过了,假期还有大半。日子变得千篇一律,每天看着太阳光从这头慢慢挪去那头,直到消失不见。 这天,梁原看着天边的月牙渐渐淡去,终于等来红日灼灼升起。她换上新买的衣服,搽了粉描了眉,点了口红提气色,收拾妥当,早早地出门。 去花市挑鲜花。选中一点白,一簇黄,还有一把红似血,拿纸包好,捧了满怀。 车往山上开。下了车,还得再走上一段路。 日头真毒,花都晒蔫了。这一带正在施工,没有躲太阳的地方。她把花束放低,走到工地铁皮围墙的阴影里,阳光斜过她的半边脸,怀里的花刚好躲过毒日头。 终于到了地方,大门却从里头堵住,进不去。 保卫室里有人,梁原探头问:“师傅,这边门怎么封上了?” 里头打盹的大叔闻声醒来,没听清,她又把话重复一遍。 “在修排水道,这门不开,从前面小门进。” “谢谢。” 大叔看清来人,精神了,站起身凑到窗边张望。 旁边的年轻小伙问:“怎么,认识?” 大叔呷一口茶水,端着杯子往梁原走远的身影一指,“这小姑娘不容易呀!”他拉开凳子重新坐下,开始说叨。 “大概前年,还是大前年,记不太清了。就刚才那个小姑娘,一个人噢,跑去给自己订殡葬服务。接待的店员以为她得了重病,订这个冲喜。 别的什么她都不挑,光说地方,得她指的那个,别的地方不去。来回叮嘱好几遍,叫千万别弄错。最后坚持付了全款才走。出门后又拐回来,说第二天给她打电话,要看看具体东西样子。 晚上店员小妹整理订单入账,看见那张单子背后还写着住址,精确到门牌号,这就有点奇怪了,她把白天的事跟老板娘提了下。 老板娘警惕性高呀,立马按照单子上的号码打过去,电话一直没人接。一想,坏了,要出事。店老板没在,两个女人害怕,就找我和她们一起去。 夜里快十二点,我们到她家门口,怎么拍门都没人应,最后报警。撞开门进去,你猜什么样子?人躺浴缸里,里头的水全红了,整个人脸色煞白,店员小妹吓得直接瘫到地上。” 大叔啧啧感叹:“对自己是真下狠心的。吃了药,手腕上划拉那么深道口子,放了满缸水温着,一点点流干。再晚上一会儿都没得救。”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年轻小伙忍不住问。 “唉,能怎么,悲剧啊!小姑娘也是可怜……” 正说着,外头有人进来,话就断了。 空旷的墓园里,只有梁原一个人。大中午,太阳直直照下来,园里没有遮挡物。她把花摆好,挺直了背立在墓碑前,静默了好一阵。 “天还是这么热,一点办法都没有。”拿天气开场,后面的话一句句不急不缓也跟出来。 “我回去上班了。说好努力试一试,还是没待住。都太熟悉了,心上老想事,讲课的时候也走神。一直那样走不出来,就换了地方。 放心,新学校挺好的。我带两个班,兼一个班的班主任。下了课不用坐办公室,时间比老学校自由。 就是那边冬天太冷了,屋里得生炉子,我不会。木柴只起烟不出火,房东老说我生火像要烧房子。 饭有好好吃,一天三顿,都没落下。上课的时候在学校吃,周末就下馆子。那地方的菜爱放辣,有些看着不辣,吃起来还是麻嘴,烧得胃疼。 后来就自己在家煮。熬一锅粥可以吃一天,菜我也吃不多,就都放一起炒。这样是不行的,有一回这么炒,豆芽熟了,豆角没有。 吃完半夜闹肚子,撑不住了爬起来去诊所。走到半路扶着电线杆吐,吐完就起不来了。马路对面也躺着一个人,吐得比我还惨,好像是喝醉了。 天快亮的时候,他家里人找过来,他还不愿意回,被硬拖走的。我吐到胆汁都出来了,人终于缓过来,就自己回去了。 饭比之前吃得多,就是没见长肉。”她笑了笑,“都白吃了。” 梁原站累了,蹲下来,随手捡个根小树枝,轻轻划拉地板缝中的泥,接着说:“觉就没那么容易,不吃药的话,一晚上得分成三段睡。睡不着就看星星,找一格窗户,从头数,数清楚了,天差不多也亮了。” 我说得很详细了,每天都这么过,大差不差。所以呀,别再往我梦里跑,待又待不长,欢喜热闹两下就走,我醒来天都是黑的。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回回这样……” 说话声音小下去,有些委屈,“我受不了。” 她把划出的泥一点点又填回去,叹了口气,“唉,睡觉比吃饭难,这个实在没办法。不过也不能那么高要求,是不是?已经很好了,日子过得比以前快多了。” 梁原絮絮叨叨又说了好久,日头往西偏,她起身告别,出了墓园。 她下山后没有直接回家,拐道去了海鲜市场,转了几个活鱼摊,最后回到第一家,选中缸里最大的一条鳜鱼,又买了鲜虾、扇贝和大青蟹,沉甸甸坠手。 坐车去老城区,七弯八绕进了一户老式单元楼。一口气上到二楼,她缓了一缓,按响门铃。门联还是三年前的那副,底下都破损翘边了。 来之前她发过短信,没有回复。电话也是,他们不接的。 门从里面拉开,出来一个神态疲倦的妇人。对方看清来人,把门急急合回去。梁原快一步,半个身子挤进去,“妈。” 对方狠狠推了她一把,“出去。” 梁原被搡到门框上,磕得后背生疼。手上的东西没提住,掉到地上,狼狈又难堪。 里头出来个长相严肃的中年男人,见到这场景,脸色一下变得难看。 梁原轻声喊人,“爸。” “别再这么叫我们。”开门的女人伸手把人往外推,一点情面不留,下手又急又狠,梁原被高起的门垫绊了一跤,摔在地上。 男人把女人拉进屋,走出来带上门,一脸冷漠,“你走吧。” 他把地上的东西提起来,还给梁原,“拿回去,我们不要。” 梁原神色惨淡,想撑出个笑来,嘴角扯了扯,没成型。“都是你们爱吃的。”她的语气卑微极了,“留下吧。” 说完鞠了个躬,转身跑下去。 刚出单元楼,就听到高处坠物落地的声响,砸在她身后。她转过身,那条鳜鱼正摆着尾巴翻腾,旁边有条流浪狗经过,猛一口下去,叼走了。 回到家中,那股窒息无力感又上来。冲过凉,又上了回妆。这次是浓妆,像一副面罩,遮掩汩汩外涌的消沉黯淡。 家里静得吓人,她得去去有人气的地方。 酒喝得急,麻木了知觉。手机震了震,按亮看见一条短信:【刚好来海城,我姐捎了些东西给你,什么时候方便,给你送去。】 梁原盯着手机看了会儿,轻笑一声,伸手按灭屏幕。 杯中酒又添高,她喝得三分醉,摸出手机回消息:【现在就方便。】 又看了眼桌上的酒吧广告单,把上面的地址一并发过去。 第十四章 回来一月有余,梁原不时接到陈晖的电话。通话时间不长,都是聊天气、吃饭之类不痛不痒的话题。别的也说不出什么,两人的交集实在太少,梁原也不是多话的人,大多时候安静听那头讲,偶尔寥寥接一两句。 按说这么冷场的对话,一回两回也就到头了,陈晖却没有,电话还是不时打来,但也没频繁到让人厌烦。 成年人的行事规则,怎么会千里来电,只为问一句“吃了没有”。电话两头的人也都清楚,寻常话后面还藏着半截呢。 陈晖按照地址找来,穿过喧闹的舞池,看见独自坐在角落的梁原。她一身 V 领吊带连衣裙,黑色的,更衬得露在外面的肌肤雪白耀眼。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股消沉的妩媚。这样的梁原,他没见过。 对方也看见他,笑盈盈问候,“来啦,我请你喝酒。”瞥见他放在桌上的车钥匙,“你开车呀,那算了。”说完径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晖把空杯子拿开,“别喝这么急。”见她眼神迷离,酒劲上脸,看来已喝下不少。“怎么一个人跑来喝酒?” “假期快结束了,不放纵下,开学了没机会。你也知道,当老师规矩多。”梁原满脸是笑,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笑意。 她伸手拿回杯子添酒,又是满杯,刚要端起,对面伸过来一只大手按住。“少喝点。”指尖碰到她的手背,两人的手都没移开。梁原抬眼睨住他,四目相对,浓郁的暧昧在两人之间来回涌动。 半晌,她扫兴地抽回手,“早知道不叫你了,本想叫过来一起喝的,人来了,自己不能喝,还不让别人喝。” 陈晖把酒杯挪到自己跟前,复又抬眼看她,“喝多了不好。”目光灼灼,眼底尽是关切。 “你关心我啊。”梁原今天的话格外多,像是较着劲,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是。” “朋友的关心?” “不是。” 这样的回答梁原并不意外,眼睛没挪开,脸上依旧挂着笑,等着他后面的话。 “以后能一直照顾你的那种关心。”陈晖也没移开眼,目光一直拢着她,把人望进眼底。 “一直?”梁原像听了笑话似的,大笑出声,从他手里夺回酒杯,端起来喝了口,“男人谈情的时候是不是都这么说啊,地久天长的,凭什么呢?” “你肯让我关心吗?”问话直白,托出压抑许久的心迹。他的目光笔直诚恳,静静看着她,在等答复。 梁原收了笑,正色道:“知道‘一直’有多久吗?轻飘飘说出口,想过这两个字背后是什么吗?呵!兴头上随口说一句,哄人高兴了,再撂开。拿做不到的事招惹人,凭什么?” 她像是在控诉什么,激动得红了眼,情绪波动剧烈,胸口跟着上下起伏。她猛地灌下酒,压住这即将失控的情绪。半晌,终于平复下来,她摇了摇头,说:“我不信这个。” “不试试怎么知道做不到。”陈晖语气坚定,目光始终锁着她。 梁原不再与他争辩,不去纠结“一直”二字的份量到底说不说得起。自顾自喝酒,直到酒杯又空了,这才踉跄着起身,居高临下看向他,媚眼如丝,“要送我回家么?” * 月亮掐出细细一弯,繁星当头,夜已深。 凌乱的脚步声唤亮楼道里的感应灯,两道身影相贴,一路向上。高跟鞋时而磕在地板发出短促的闷顿声,时而擦过地面发出尖锐的刮磨声。 陈晖连扶带抱,终于把人送上楼,刚要按开玄关的灯,就被怀里的人抬手制止。梁原半个身子靠在他怀里,呼出的热气直往他脖颈里灌。 她挣扎着向前走了两步,酒劲上来,路走不稳,加上没开灯,看不清脚下,索性就近倚着墙。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梁原支着手肘撑起来,趔趄着朝房间走。才晃出两步,身子朝一边倒,旁边人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 她的脸又贴上陈晖的脖颈,黑暗放大了感官的敏锐度,似有若无的触碰,挑起藏在深处暗涌的情欲。 有密密匝匝看不见的丝线将两人缚住,不断缠绕成茧,线越收越紧,情愈来愈烈。 陈晖低下头,张口吻下去。 克制的情欲如惊天雷,骤然炸裂开。这个吻激烈又绵长,像要耗尽彼此,不休不止。 动情的吻一路绵延进卧室。难解难分之际,陈晖陡然停下,捧着她的脸,眼底的情满到漾出来,话却狠烈,“应下了没的反悔。”梁原没回话,勾住他的脖子又吻上去。 惊雷过后,暴雨狂风如约而至,浩荡了一宿。天地间乱了序,交缠的曲线跌入风雨漩涡中,共同沉沦,谁也逃不过。 雨过天歇,月光漏进来。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紧紧裹着身前娇小的人,胸膛贴着后背,严丝合缝,说不出的亲昵。 梁原醒来时天已大亮,这一觉睡得踏实又安稳。窗帘把外头的光挡住大半,她盯着上面的花样子看,猛地回神,低头瞧了眼,被单下简直不像话,昨晚的荒唐事全涌上来。 她像被火燎了脚,一下窜起来,抓起睡裙套上,鞋都没顾上穿就跑了出去。 陈晖站在客厅,正看着手里的相框。梁原上去一把抢下来,神情漠然,眼中带着警惕。陈晖被她突来的一连串动作刺激到,目光沉下来,对上她。 梁原受不住他质问的眼神,别开眼,故作轻松道:“你走吧。”见他又去看陈列台上其他照片,她伸出手一翻,把相框反扣在桌面,还是那句话,“你走吧。” 见他要开口,梁原抢在前头说:“昨晚的事不要提。” 陈晖还没在她态度大转弯和冷冰冰的话语中回过神,半晌,他指指被梁原抢下的相框,“不介绍下?” 梁原拉开抽屉,把手里、桌上的相框一并放进去,重重合上。“你也看到了,这是我未婚夫。” 本以为两人是情投意合,没想到峰回路转,成了见不得光的偷情行径。他一时没缓过来,一脸难以置信,“合着昨晚……” “喝醉了,昨晚的事不要提。”又是不要提。 陈晖被气笑,“昨晚发生什么事,这就不让提了。”那事能说不提就不提了吗? 梁原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都是成年人,不用那么耿耿于怀。” “看不出来大地方的人这么开放,学不来。”陈晖脸上满是克制与隐忍。 梁原眼前衣角一闪,带出一阵风,吹起她额边的碎发。 门被重重合上,砰的一声巨响,带着十足十的怒气。 她静静站了好一会儿,拉开抽屉,把相框重新摆回去。 照片都是合照,上面的女孩在这张照片里笑着,在那张照片里也笑着。一张是偎依在一个阳光帅气的男孩怀里,笑得娇俏,那人同样笑得开怀,亲密地搂着她。 另一张是一家三口的合照,爸爸清朗儒雅,妈妈端庄大方,她被两人紧紧揽在中间,笑得烂漫。 昨晚是她失控,不计后果的情感宣泄把一切都搞乱了。感情中有先来后到,她心上已分不出位置给另一个人。 冲动过后,事情有些不好收场。她自知理亏,但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只能心虚逃避,整天躲在家里,掩耳盗铃般关掉手机。 时间在日历上被一道道划掉,开学日期逼近,梁原心上闷闷,说不出的郁躁。 终归躲不过,返程前一天,她打开手机,里头除了一条通信公司发来的缴费提醒短信,再无其他消息。事实证明,梁原多虑了,回去后也没见到陈晖,他住自己家,不在院子。 悬了大半月的心终于放下来,可松泛了不过几天,终究没能躲过,两人还是见了面。 第十五章 那天是陈小舟生日,陈暎在自家饭店给小孩庆生,再三叮嘱梁原一定要来。这样的场合,陈晖肯定也在。梁原拿课下得晚,耽误开席推脱。 陈暎立马表示要让陈晖去接,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上班,车开到学校门口,绝对来得及。晚了也不要紧,都是熟人,吃个热闹,没那么多讲究。” 吓得她一个激灵,连忙拒绝这一热心提议,“今天要留下答疑,放学时间算不准,我自己搭车去就行,千万别绕这么远来回折腾。” 两人又交锋了几个回合,陈暎见她态度坚决,就没再强求。 下了课,梁原心理建设了好久,终于走出校门。路上,接到陈暎来电,那头见人还没来,又提要让陈晖去接,梁原说自己已经在车上了,这才作罢。 到地方时已将近八点,大家都吃上了。人不少,圆桌只空下一个座位,在陈暎右手边,而空座的右边坐着陈晖。 这个位置留得也没毛病,除了陈暎一家,其他人她大多不认识。这么安排是怕她和陌生人坐一起拘谨。可眼下,这个位置才是最让她坐立难安的地方。 由于多加了一张宝宝椅,坐椅间隔变得紧凑。梁原小心避开边上的人,端正坐下,身子只占椅面的一半,腿绷紧背挺直,不着痕迹地往陈暎这边偏。 陈暎专门给她重新上了几道大菜,转到跟前,热络地招呼她吃,又说了一大通夸赞她的话跟大家介绍。大伙客气地喊她“梁老师”,顺着陈暎的话也夸她。 她不大应付得来这样的场面,有些手脚无措,话接得少,只努力保持礼貌的微笑。好在她不是当晚的主角,大家把话题又转去别处,之后梁原只管扶着小碗埋头吃。 然而,隐身了没多久,陈暎不知说到什么,顺嘴问了她一句,“上个月带去的东西合胃口吗?” 梁原听到这,一个不小心,夹起的丸子哆嗦掉了,支吾着回,“好……挺好……”也没敢往陈晖那边看,闷头接着吃,祈祷陈暎别再往下问,好什么她也不知道啊。 像极了当学生的时候,前一天忘记背课文,等到老师点名抽查的时候完全不会,面上装得淡定从容,内心忐忑得八百匹马来回狂奔。 她现在就是这种紧绷状态。桌沿搭着陈晖结实的小臂,在她的余光范围内,他一动,她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一顿饭下来,梁原整个人浑身不自在,靠近陈晖的半边身子都是木的。 陈小舟玩闹了一晚上,走的时候睡得四仰八叉。人被抱进车后座,陈晖开车,陈暎和陈小舟坐一起,梁原被安排去了副驾。 一路回去,另一半身子也木了。 时候不早,陈晖也在院子住下。 最近两天憋了场雨,要下不下,屋里闷得慌。 半夜陈晖被闷醒,看了眼闹钟,时针指在三和四之间。他起来开窗户,才推开半扇,发现对面亮着一点猩红,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借着月光细看一眼,半开的窗户里伸出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正停在窗台上磕烟灰。 他靠在闭合的那扇窗户后头,睡意全无,手上的烟不间断,一支接着一支。凌晨四点过半,烟盒终于空了。 顺着开了半道的窗户看出去,对面窗台还有火星,不时亮一眼,又暗下去。他自嘲地笑了下,活了近三十年,碰到个真正上心的人,原来这么要命。 昨天两人自见面起,始终没对视过一眼,没说过一句话。应该说是梁原从头到尾没看他一眼,缩到边角躲着他,回去路上尤其是这样。她把脸朝外,身体靠向车门,离他远远儿的。 晚饭时,梁原的小心翼翼和无所适从,他全看在眼里。不然也不会和桌上其他人东拉西扯聊着闲话,把话题从她身上转开,让她轻松自在些。他等着梁原能给他个解释,可等了一晚上,什么也没有。 天微微亮,对面房门开了,里头的人走出来,去了浴室。再回来时,天已大亮,院子里的人陆续起来,新的一天和往常一样。 陈晖静静坐在窗边,目光透过窗缝紧跟着那道身影。这份感情晦涩不明,见不得光,情再浓意再切,也无处可向。 理智将他从这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情感漩涡中拽出,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去见她,结束这场一厢情愿的闹剧。然而想念的思绪像肆意生长的藤蔓爬满全身,当他意识到这点,人已入局,为时过晚。 陈晖只在院子住了一晚上就走,之后好些天梁原再没见到他。那事总算能淡下来,她在心底暗想道。 日子翻不出新花样,一天天了无生趣,转眼到了月底,马上放国庆长假。学校在假期前安排了月考,所有科目放一起连考三天。 今天是第一天,白天下了场雨,天气骤然转凉。监考不比上课轻松,梁原连续站了一天,又冷又累,回去后倒头睡下。 眼前人影交叠变幻,她在不停地走,也不知道是往哪里。走着走着,一扇门挡住去路,伸手推开,发现是自己家。 “哎呀,手这么冰。外头冷,衣服也不穿穿好,怎么讲都不听。”是妈妈迎上来,拉过她的手发觉冰凉凉的,念叨了两句。接着裹住她的手往自己口袋里揣,把人带进客厅坐下,给她倒了杯热腾腾的药茶。 她斜眼往杯子里看了下,“不喝,苦得很。” “要喝的,养养嗓子,一天上课讲多少话,嗓子要坏掉了。”妈妈把茶端到她面前,看着她喝完。 一杯热茶下去,身子暖和过来。她偎依在妈妈怀里,两人说着话,不知怎么,聊到陈晖,妈妈一下精神起来。 “他是哪里人?” “北方的,不是海城人。” “是做什么的?” “不清楚,好像是做生意的。” “书念到哪里?” “不知道,应该没念过大学。” “家里几个孩子?” “有个姐姐,应该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了。” 才问过几句,妈妈就坐不住了,火气直窜,厉声呵斥她,“问什么什么不知道,你被人骗,晓得伐!做生意的耍滑头,专骗你们这些小姑娘。他家那么远,冬天还冷,吃么又吃不到一起去。我跟你讲,嫁过去受气没人给你出头。不行的,妈妈不同意。” 爸爸从厨房出来,她像看到救兵,把目光投向他,“爸——你看老妈又说我。” “哎呀,囡囡累了一天,你少说两句。”爸爸也不问缘由,上来就帮着她说话。 妈妈白了他一眼,把方才的对话复述一遍,最后狠狠骂了句,“女儿让人骗,你个老头子还在一边帮腔,脑子坏掉啦!” 爸爸还是笑呵呵的开明模样,“囡囡谈朋友了? 找时间叫回来吃饭,爸爸给你看看。”说着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她,“饿了吧,垫垫肚子,今天烧的菜都是你爱吃的。去洗洗手,马上开饭。” 她把巧克力掰开,一半自己吃了,一半喂进妈妈嘴里,“还是爸爸疼我,妈妈你老凶我。” “我不凶你,我干嘛凶你。等你嫁过去叫人欺负了,我跟你爸要专门飞过去看好戏的。”妈妈双手交叉在胸前,板起的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 她钻进妈妈怀里,笑着撒娇,“妈——我又没说要嫁。” 妈妈生着气,作势推开她。她搂着妈妈的腰使小性子,黏着人不撒手。人被她这么抱着抱着,也伸手环住她的肩,手掌一下下轻轻拍,像在哄不听话的小朋友。 拍着拍着,背上的手停下了,“少楠啊,你快劝劝她。小姑娘谈朋友昏头了,被人骗。” 周少楠从房间走出来,站在她们面前。妈妈又把刚才的话来回说了一遍,极尽夸张渲染,好像这恋爱谈下去能当场要命。 “改天叫出来一起玩,给你把把关。”周少楠一直对着她笑,如春风般和煦,和从前一样。 她也盯着他看,过了会儿,觉察出不对劲,自己跟周少楠都订过婚了呀!她没再听他们继续说叨,起身往卧室走。推开门,脚下是空的,步子没收住,整个人掉了下去。 梁原的身体跟着抖了下,醒了。房间里乌漆漆的,天已黑。她坐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了别再往她梦里跑,没一个人听。 第十六章 假期前一天,学生们早按捺不住,好多人把行李箱都拖到考场,打算考完试直接回家。 考试结束铃声敲响,教学楼沸腾喧闹起来。不过一刻钟,刚才还是人贴人,一径往下涌的楼道,现在已成空落落的。 梁原一手抱着卷子,一手搭在楼梯扶手上,顺着台阶慢慢往下走。可能是着了凉,这两天身上老是不舒服,早上起来,肚子就开始一阵阵的疼。 学生考完放假了,老师的任务还没结束,各自领了卷子聚到办公室批改。日头朝西,天变凉,梁原换了件厚针织外套,也跟着忙开了。 她负责批改作文部分,连着好几张,卷面都十分潦草,字全扭到一起,得眯着眼费力分辨。 手上正看的这张更甚,几百个字糊成一团,卷子主人完全忽视卷面上打出的方格。一个字占一个格还是两个格,全凭自己心意,随性得很。 前两段方格用得特大方,后一个字怕挨上前一个字似的,笔画稍微多点的就给两格。写着写着,也许是突然灵感大发,怕后面格子不够用,一下抠搜起来,好几个字就和标点凑合在一格里。 可能是写到最后没时间了,末段像画了一串符,从头连到尾。你说这是乱写乱画胡来的,人家也不,末尾句号正正好好收在 600 字小标那,小圆圈圆溜溜的,比卷面上任何一个字都要标准。 卷面有凌乱潦草的,也有美观工整的,后者改起来格外顺手。小腹的不适感也跟着一阵一阵的,时好时坏。如此反复,竟也撑到最后。 回去时间不算晚,和往常下自习时一样。梁原步子迈得飞快,赶着回去早点歇下。走到院门口,翻遍口袋和挎包,也没找见钥匙,这才想起下午换了衣服,钥匙落在那件外套里。 院门关着,大家已经歇下,她试着轻拍了拍,停下等。不一会儿,有脚步声过来,门从里面拉开,陈晖的脸猝不及防出现她在面前。 四目相对,梁原错愕了一瞬,下一秒又恢复平静,垂下眼,也没和他打招呼。陈晖还是一贯的波澜不惊,手从门把上松开,转身往里走。梁原没心思去管陈晖怎么在这,跟着进了院子,径直往陈暎房间去。 屋里黑着,门也是锁的。她趴在窗玻璃上朝里看,里面没人。前两天陈暎跟她说过,祝一扬开学没去送,要趁这个长假过去看看,顺便带陈小舟玩一趟。她没留意听陈暎是哪天走,看来就是今天了。好巧不巧,事全撞一起,运气真背。 肚子上的痛感又起来了,她坐在院前石凳上,手撑着小腹,等着挨过这一轮的钝痛。她隐约觉得跟以往闹肚子不太一样,这次要厉害太多。 痛感平缓几分,她站起身,眼睛瞥到陈晖走出来,进了浴室。 腹稿在肚子里来回滚了五六回,直到浴室门开了,人从跟前经过,眼见又要进房间,她终于开口把人叫住,“我钥匙落学校了,暎姐那有备用的,可以帮我拿一下吗?” 她站在陈晖面前,目光避开他的眼睛,落在下巴处。陈晖不着痕迹地打量她,没马上答话,可也没让等久,回道:“我没她房间的钥匙。” 梁原收回目光,轻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接着转身往外走。她的脸色是真不好,强撑着精神和他说话,奈何腹痛难忍,有些力不从心。 陈晖看出她的不对劲,心上着急,面上却淡然如常,“我送你。” “不麻烦了。”脱口而出的回绝。 “大晚上的,要是出了事,我这儿也太平不了。” 话说得不好听却很管用,梁原停下脚,站在院门口等。陈晖取了车钥匙,两人分别上车,全程无话。 上午陈晖送陈暎娘俩去机场,路上提到梁原,陈暎摇着头感叹,“当老师也不轻松,三不动时值晚班,身体都累垮了。早上还看见小原在厕所里吐,脸色差的哟。” 陈晖听到这猛地一怔,故作随意地问:“生病了?” “她说是肠胃不好。你们年轻人都不把身体当回事,等老了有你们受的。” 之后一整天,陈晖心绪全飘着。下午去看地皮,给新厂房选地方,临了对方请去吃饭,他心上想着事,找了借口推掉,自己开车先回了。快到家时,方向盘一打,又掉头开回老房子。 秋天的头一场雨都干脆,像拉出道分割线,下过之后,天气再暖不回来。北方的天比南方要冷得快,让人措手不及。夜风阵阵,梁原裹紧了外套,还是止不住的冷。 她拿了钥匙走出来,远远就看见大门外有道身影等在那。四周寂静无人,两道身影默契汇合,再一同开门上了车。 回去路上,梁原腹部的痛感猛地加剧,这会儿往右下腹偏,比白天任何一次都强烈。她双手压着小腹,上半身靠向大腿屈起,神色痛苦。 陈晖迭声喊她的名字,得不到回应,他是真慌了。油门踩到底,车身往前直窜。 医院急诊。 在做了初步的局部按压触诊后,医生问道:“最近有同房过吗?”问这话时,梁原已疼到说不出话来。医生又问了遍同样的话,这回是看向陪在一旁的陈晖,他木然地点了下头。 “大夫,她这是怎么了?” “可能是急性阑尾炎,不排除异位妊娠破裂,也就是宫外孕,具体情况得等检查结果出来。” 人被推去做了一系列检查,出来结果是急性阑尾炎,情况严重,再拖下去有穿孔的可能,要马上安排手术。 术前签署手术知情同意书时,陈晖手都是抖的。医生见他神情凝重,紧张过头,忍不住安慰一句,“阑尾炎小手术,放宽心。” “有劳您。” 等在手术室外的时间不好过,陈晖眼前全是梁原痛到蜷缩,身体控制不住发颤的画面,手上似乎还留有她身体细微的颤抖,顺着指尖,一路传到心脏,牵起一阵心悸。 要是今晚没回院子……他越想越后怕。 人被推出来,一切顺利。陈晖悬着的心终于回归原处。他守在病床前,一晚上没敢合眼,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麻药未过昏睡着的人,似乎这样,能安心些。 术后的护理全是陈晖在做。医生过来查房时,陈晖正贴心地帮着把病床摇高,医生见状调侃梁原,“状态挺好,男朋友照顾得周到呀!之前把他吓得够呛,回去了得好好补偿奖励的。” 梁原瞥了陈晖一眼,心虚地低下头。医生当小姑娘经不起玩笑,不再打趣,转去查看伤口。陈晖站在一旁没闲着,认真听医生讲术后注意事项。 医生走后,梁原很平常地对陈晖说:“其实你不用怕的,我吃过药。”她是指急诊时医生说的另一种可能。这个她还是有数的,再怎么有事也不会是那上头的事。 陈晖连守了两个晚上,眼底全是红血丝,下巴青茬都冒出来。听了这话,胸口一窒,苦笑出声。 第十七章 他觉得荒谬又可笑,“在你眼里,这算偷情?” 梁原躲开他的目光,低头去看手上的留置针,想像着刺进皮肤的针管有多长,长到哪。隔壁床的上午安排手术,病人和家属都不在,这会儿房间里就他们两个,安静得吓人。 她最终没能顶住这股低沉的压迫感,轻轻回了两个字,“意外。” 陈晖从一开始就端了十二分小心,万般珍视的感情,就这么被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半点情都不沾,只是个意外而已。 “嗬,意外,这意外他知道吗?” 梁原又不说话了。 陈晖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平心静气地跟她说:“两个人要是没有感情,强凑在一起不是事。痛快断了,对彼此都好。” 在他看来,梁原根本不像是已经订过婚的状态。认识她这么久,除了那次,没听她提过有未婚夫这么一号人,没见过她俩通电话,更没见过那个男人来这里看她。况且梁原两次住院,需要人照顾,也都没见那男人露面,连最起码的,通个电话问候都没有。这不是有感情的恋人之间该有的表现。 梁原把头低得更往下了,闷闷说出一句,“断不了。”她上哪儿找人去说。 “动手术这么大的事也不跟他说?”陈晖完全无法理解。 “不用,已经好了。”她的声音越发小下去。 “你躺医院里,不清不楚的男人在边上伺候,这也不说?” 梁原招架不住他咄咄逼人的质问,抿着嘴,一声不吭。 陈晖气极,起身出了病房。走廊尽头的窗户大开,风呼呼作响。墙角摆着一盆盆栽,叶子被风吹得摇头晃脑,他盯着瞧了会儿,合上窗户往回走。罢了,是自己自作多情。 梁原还保持刚才的姿势没动。陈晖进来后也不去看她,只顾盯着药瓶,今天的点滴快打完了,还剩瓶口一小圈。 正看着,手机响了,是新建厂房的事,前几天躲掉的饭局,这又找上来了。陈晖回说不空,等过几天空了他来请。 电话挂断后,房间里又陷入一片死寂。梁原偏过头对他说:“你去忙吧,这两天耽误你时间,真的谢谢了。” 他也用生分客套的语气回她,“不用谢我,好歹认识一场,把人扔这不像样,没有事做一半撂下的道理。” “晚上会有人来陪我。” 这个陈晖没想到,吃了瘪,低头看她一眼,没再说话,出门去喊护士来拔针。 下午,隔壁床的女孩做完手术被推回病房,家属跟了七八个,声势浩大。人还没醒,家属翻柜子放东西取东西,塑料袋拆开扎起哗哗作响,吃的东西分了一圈,七八个人围在一起,边吃边聊,动静着实不小。 上午那番对话并不愉快,之后两人互相都没说话。梁原半躺着,安静盯着床尾的横栏发呆,手里攥着手机,没见她往外拨,也没听手机响起,就这么坐了大半个下午。 陈晖看在眼里,还是没忍住,“躺下睡会儿?” 梁原摇摇头,屋里太吵,她睡不着。 医院的饭开得早,陈晖打了饭回来,往床上搁好小桌板,问:“喝点水?” 她摇了摇头。 “那就吃饭。”陈晖把饭盒放在小桌板上。 她还是摇头,嘴里苦,伤口疼,她是真吃不下。 陈晖皱起眉,忍着火,“身体是你自己的。” 梁原被他猛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伸手去够饭盒。 她的两只手上都贴着输液贴,左手上的留置针跑针了,肿起一大块。她血管细,换了一只手,手背上还是找不到能扎的地方,只能往手腕上扎。那里扎针疼,握勺的手一动就牵扯到,她把勺子换到左手,继续沉默地往嘴里舀粥。 陈晖看着她不言不语,把情绪全闷在肚子里默默顺从,心没由来的一阵抽疼。话说重了伤人,疼却是出在自己身上。这股无名火才窜出两分,已反燎自己个彻彻底底。 隔壁床的也是个年轻女孩,岁数和梁原一般大,麻药过后,疼得直嚷嚷。全家人围在床前哄,轮流上阵陪着聊天,安抚情绪。消停没多久,她又喊着口渴要喝水,术后六小时不能进水,家人拿棉签给她不停蘸湿嘴唇,又是一顿哄。 女孩这么闹腾,倒不是真疼得渴得受不了,纯粹是身边有可以让她肆无忌惮耍小性子的人。 病房夜间只能留一个家属陪护,护士过来赶人,隔壁闹哄哄的一家人终于离开了。 阑尾炎术后需要多走动。陈晖提议扶梁原出去走走,她听了,起身穿好鞋,跟着出去。沿着这层病房区来回走了三趟。期间,往哪儿走,走多久,什么时候回去,全照陈晖的做法来。他走,她就跟着走,他停,她也跟着停。 活动完,陈晖打来温水让她洗漱,帮她把床摇下来,招呼她躺下睡觉。梁原按他说的,又一一照做。 陈晖拿拖布擦干净地上的水,又去洗手间草草洗漱一遍,出来时,见人还侧坐着,一手撑在床上。 赶在他发问前,梁原向他求助,“可以帮我把床摇起来吗,我好像躺不下去。”她没办法直接躺下,刚才试了试,伤口扯得生疼。 隔壁床的女孩还在闹脾气,不停喊疼。 床摇至最高又缓缓落平,陈晖走到床头,轻声问:“很疼?” 梁原愣了下,摇了摇头,阖上眼睛,脸朝里。 毫无意义的废话,才问出口,他就后悔了。说疼又能怎么样,他又替不了。 陈晖领来折叠床椅,熄了靠近他们这头的灯,合衣躺下。两晚上没睡,他也熬不住了。 觉睡得并不踏实,醒来睁开眼,四周昏暗一片,房间里有轻微的抽泣声。陈晖抬眼往病床看去,借着走廊的灯,看清床上拱起的被子正轻轻颤动。 他翻身坐起,折叠床椅发出金属摩擦的响动,房间里一下静悄悄的,抽泣声不见了,被子也停住不动了。他的视线还落在病床上,看不见蒙在被子底下的人。他很想上去抱抱她,哪怕说几句安抚的话也好,可他俩之间连这个也不能够。 她时时克制自己的情绪,连哭都躲着人。陈晖感到无力又心疼,干脆起身出了病房。他站在楼下的花坛边,烟一根接着一根,烟雾被风一吹,散在浓重的夜里。 天蒙蒙亮,陈晖见身上的烟味散得差不多,就回去了。 这个时间,住院楼人不多,电梯很快下来,门刚打开,一个行色匆匆的女人挤到他前面,先进去了。正巧是到同一楼层,门一开,那人又急匆匆小跑出去,高跟鞋敲在走廊地板上,格外响。 那人肯定是第一次来,走反了方向又倒回护士站,问清了路,又是一阵小跑。 陈晖走到病房时,门半开着没合上。那个女人坐在梁原旁边,眼泪滚滚而下,“怎么成这样了?啊?这就是你说的挺好?” 梁原拍着她的手安慰,眼睛看向她身后,挣扎着要起来。陈晖合上门,替她把床摇上来。梁原给两人介绍,“之雯,这是陈晖,是他送我来的。” 苗之雯忙侧过身,不着痕迹地抹干眼泪,站起来跟陈晖打招呼,“我是原原的朋友,这次多亏你,真的太感谢了。” 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越是关系远的,礼数越是周全,客客气气,谢字不离口。 陈晖没给人继续客套下去的机会,问过好,就把话打住了。 看得出两人许久未见,苗之雯拉着梁原的手,上下左右仔仔细细看一遍,又成泪眼汪汪,“跑这么远来,折腾成这样……” 梁原及时拦住话,“昨天下午的飞机怎么走到现在,出机场都半夜了吧。” “可不是,晚点四个多小时,凌晨三点半落地。” “那么晚,机场出来有车吗?” “打的黑车。” “你也不等天亮了再走。” “怕啥,姐姐我散打白练的?谁吓唬谁还不一定呢。” 苗之雯话密,从坐下来话就没停过,说着说着,掏出手机,翻出照片给梁原看,“呐,你干女儿。” “小孩长得真快,年头那么小一团,现在都这么大了。”梁原看不够,倒回去又看了一遍,说:“长得真像你。” 苗之雯跟着凑到手机屏幕上,“是吧,我也说像我的,她爸老说像他。”梁原看看手机,又看看苗之雯,很肯定地说:“还是像你多些。” 陈晖看着她,这些天来,她脸上头一回有这么真切的欢喜。 病人的三餐由医院统一供应,餐车停到走廊,工作人员招呼大家出来领饭。陈晖去桌上拿饭盒,被苗之雯抢了先,“分饭了是吗?我来我来。” 早饭过后,梁原跟陈晖说:“这里有之雯看着,你回去吧。” 苗之雯站起来附和,“对的对的,快回去歇歇,这几天辛苦你啊!实在麻烦了。” 一个热心帮忙的外人,好事做完,当然也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 第十八章 正说着,护士推门进来,送上前一天的住院费用账单,和往常一样,递到陈晖手里,又特别提醒他账户余额不足。 陈晖接了账单往外走,苗之雯抓起包连忙跟上,“交钱是吗,我去吧。”也不等他答话,扭头招呼梁原一声,脚下没停,风风火火出了门。 两人一起下楼,苗之雯满脸是笑,感谢话说了一路不重样,意思也就一个:事发突然,梁原孤身一人在这,多亏有他帮忙。 出了住院楼,一直不怎么言语的陈晖突然接她的话,“梁原挺独立的,有事都不往家里说。” 显然,话只说了半截,言下之意是:人在医院躺着,怎么也不见家里人过来。苗之雯暗道自己没留神,话说多了,含糊回他,“是啊,她一直这样。” 话回得干巴巴的,正常听到这,顺嘴夸一句场面话就过去了,陈晖没有,接着讲:“再怎么说也是开刀住院,跟家里通个气还是要的。” 苗之雯笑着打哈哈,“嗨,原原那不是怕家里老人担心嘛。” “她未婚夫没跟着来?”陈晖突然刨根问底起来。 一听这话,苗之雯着实意外。梁原躲开她们,不声不响一个人跑这么远,就是要给自己换个环境,绝不会把过往种种翻出来,讲给一个邻居听。 她胡乱诌道:“离得远,赶不过来。”说完发觉话很是立不住,自己连夜都能飞过来,更亲近的人没道理因为远不来。看样子梁原和这个男人交情不浅,她怕再往下说,话到哪儿是个度把握不来。 走到分岔路,苗之雯借口现金没带够,要找地方去取,就往大门方向走了。 陈晖把人叫住,“车上有现成的。” 说完往回走了几步,停在一辆黑色轿车前,解了锁拉开车门,从里头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纸袋子递给苗之雯。剧情发展出乎意料,看得她一愣一愣的。 那钱苗之雯当然没要,之后的氛围却有些微妙。苗之雯揣了满肚子疑问没处开口,装作不经意地打量陈晖,可频频侧目实在刻意,接连两次撞上他的目光,苗之雯摆正眼睛再不乱瞟,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尴尬中走完后面的路。 回到病房,苗之雯一脸严肃,拉开椅子正对着梁原坐下,摆出开堂问审的架势。 “那男的谁呀?” “邻居。” 她能不知道是邻居,接着问:“还有呢?” “也是房东,我租的他们家房子。” “结婚没?” “问这个干嘛。”梁原翻出手机看时间,“去帮我问问什么时候吊水。” “到点人家护士会过来。”苗之雯伸手拿过梁原的手机,搁到床头柜子上,没让糊弄过去,继续问:“那男的谁呀?” “住一个院子,邻居。” “谁家邻居那么好,整宿陪在病床前伺候,做好事还倒贴钱。刚才我说身上现金没带够,你猜他怎么说,车上有现成的,不用绕远路去取。哎哟,银行里的钱也是现成的,怎么没见大家顺手去拿。家里的事,他知道得蛮详细嘛,问你爸妈怎么没来,还问了少楠。” 说到梁父梁母和周少楠,苗之雯语气和缓许多,牵过梁原的手,语重心长道:“原原,你坦白讲,你跟他是在谈朋友吗?” “我之前救过他外甥,他对我的照顾,是在还人情吧。”梁原见对方还是用质疑的眼神看她,硬着头皮继续说:“我和他……之前是冲动过,但这里头有些事说不清。”梁原没打算瞒她,她俩之间没什么好遮掩的。 “哎呀,有什么说不清的,真是他呀?”苗之雯一脸惊喜。“谈朋友嘛就好好谈。我看他人不错,忙前忙后对你很上心的。” 梁原把手抽回来,低着头,“我和他……没可能的。还有,我现在不想考虑感情上的事,就这样挺好。” “梁原原,你好好说,他该不会已婚了吧!已婚男人不能碰啊梁原原!”苗之雯急得跳脚。 “瞎想什么呢!我就是觉得跟他相处特别没有真实感。我们对彼此根本就不了解,才认识没多久,他就敢说一辈子的事,男人胡说八道起来都是一套词儿啊。” 苗之雯扑哧一声笑了,“这就给你吓着了?那男的看着挺靠谱,人长得高高帅帅,对你又体贴,看样子家里条件也不错,我看都好着呢。” 好是好,但不足以让她走出自己才建好的安全区。况且,情话听听也就罢了,一旦当了真,到头来陷进去的是自己。 “我知道你顾虑什么,可是原原,日子得朝前看。大家都盼着你走出来,你要一直是之前那种状态,叔叔阿姨,还有少楠,他们怎么放得下心。” 苗之雯叹了口气,上前抱住她,满满的心疼。“不是让你一定得找个男人过,就是想告诉你,真碰上对的人,别那么抗拒,给自己个机会试一试。当然,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有我们呢,知道么。” 梁原点点头,伸手回抱住她。 假期过了半。一大早,陈晖的手机响个没停,约去喝酒的,打牌的,吃饭聊生意的,一个接着一个。 灶上小火熬着粥,掀开盖子,清香扑鼻而来。澄黄的小米里加了些切碎的青菜,清淡寡味,但再怎么也好过医院里单调的白粥。 陈晖把粥装进保温桶,一并提上之前装好的两大袋子东西出门,经过楼下超市,又进去带了双女式棉拖鞋。假期出行车辆多,堵了一路,到医院时已十一点过半。 病房里笑声不断,比往常热闹许多。陈晖拎着东西,用手肘推开门,看见一个男人正跟梁原话别,梁原喊他“杨老师”,想必是学校的同事。两个人一进一出,打了个照面,年轻小伙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 床头柜上放着一大束鲜花,占满了整个柜面。陈晖把花拿下来,随手扔到旁边的空椅上,把勒红手的两大袋吃的用的搁上桌,转头看了眼倒在一旁的花束,心上评价:华而不实。 出院那天,陈暎和陈小舟刚好回来。苗之雯见房东家有小孩,出去买了两大兜小孩子吃的玩的。陈暎不肯收,于是两个人一个塞一个推,像要打架似的,最后是苗之雯胜出。 苗之雯要住下照顾梁原,梁原不肯,说她出来这么多天,娃娃小家里顾不过来,再不让留,给她订了当天下午的票,吃了中饭,就给送走了。 傍晚,梁原从外面回来,陈小舟在院前抽陀螺玩。小家伙见梁原往陈晖屋里张望,热络地跑上前,“我舅在隔壁。”说完推开客厅门,大声喊:“小舅,小原找你。” 梁原往里走,才进门,发现里头不止陈晖一个人,之前来找陈晖的那个蓝裙子姑娘也在。见状,她转身退出去,顺手拉上门。 门合上一半,屋里的人说话了,“什么事?”梁原重新进去,拉开包,拿出个装得厚实的纸袋子,递给他,“这是医药费,陪床费,那几天的饭钱,还有好多零碎东西的花费。”账单一一罗列出来,清楚细致。 陈晖听笑了,“你还少算一样,油钱没一块儿算。” 梁原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翻出钱包,又抽出两张红色票子,塞进袋子里装好,放在茶几上。 第十九章 泡茶的水沸了,热水壶发出嗡嗡的震鸣声,陈晖盯着壶口上腾起的水雾,沉着脸不说话。站在一旁的梁原低头看地上,也抿着嘴不吭声。 周小玟坐的沙发正对着门,梁原一进来两人刚好对上眼,来人显然愣了一下,略一点头又退了出去。旁边的人坐不住了,自门外响起那声名字,他就貌似无意地往外看,赶在人走前把人招呼进来。 周小玟转着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并不愉快的对话中止了,不过三五秒钟的停顿被无限拉长。她从这份静默中嗅出一丝不同寻常,两人之间像一汪平静的海面,暗流涌动全藏在底下。 眼见陈晖的脸越来越黑,她支起胳膊,右手虚握着挡在嘴边,在忍着笑。 水开了,热水壶自动断了电,壶鸣音渐小,水雾渐收。陈晖眼皮都没抬,拿起纸袋子,随手扔到茶几另一边,这算是收下了。 门一开一合,屋里那股紧绷的气氛随着人一并消失不见。 周小玟终于笑出来,朝门口方向抬抬下巴,问:“就是她?” 陈晖瞥了她一眼,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呼出的第一口烟雾格外浓烈。 见他没回话,周小玟自顾自说下去,“看上去性子挺软,温温和和的,绷着脸不声不响给你上钉子的时候,看着真他妈解气。”她笑出声,“陈哥,你也有摔跟头的时候。” 她接着说:“之前老说自己运气不好,这么多年就看上你这么个软硬不吃的。时间长了,人犯轴,总觉得再熬两年,会不一样。” 空茶杯被重新满起,搁在她面前茶几上。陈晖给自己也添了一杯,看着杯中细小的茶末上下来回翻腾,说:“我臭毛病不少,人又无趣得很,你性子活络,真跟我在一起不得闷死。” “是啊,现在想想还真是这样,咱俩这性子肯定过不到一块去。你当初要真应下了,指不定现在分手都分好多年了。你说我当初咋就那么轴呢?”她懒懒靠回沙发上,两腿交换了下接着翘二郎腿。 今天周小玟到陈晖这里是来送结婚请柬的。难得有机会两个人单独坐下来,她把憋了好几年的话一次性说了个敞亮。 “上回过来,你说心上有人,那时候我就想啊,方书依一回来,你就开始旧情复燃了!”在周小玟看来,陈晖跟谁都行,唯独方书依不行,不然自己这么多年不是在闹笑话么。 陈晖把烟掐灭,淡淡回道:“瞎想什么呢。” “她一回来就巴巴地上你这,什么心思看不出来?我顶看不上吃回头草的,当初是她自己选的,现在跑回来,还当十七八的小姑娘谈恋爱吵个架那么简单。” 茶已放凉,周小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杯子重重落回茶几上,“陈哥,她不值当。”又是这句话,像小孩子在赌气较劲。 陈晖往她杯子里添茶,“没可能的事,别瞎想。你是什么情况,怎么突然要结婚?” “我爷爷病重,家里就想着把我的事抓紧办了。安排了一个男孩子见面,聊下来双方都觉得挺好,就定下了。再说,上回你挡我挡得那么绝情,我不得心死如灰呀!”周小玟呷一口茶,笑得眼睛弯弯。人是彻底放下了,大大方方当玩笑来说。 “那男的怎么样?”陈晖还是关心她的,认识十几年,两人做不成恋人,倒处出来些兄弟情来。 “人挺好,两家都知根知底,过日子挺合适。” 说话间陈暎推门进来,要留人一起吃饭。周小玟把请柬送上,推说还要去别处送,就不留了。 把人送出门,陈暎对着陈晖感叹,“小玟怎么突然就要结婚了?都说人姑娘对你有意思,我还以为你俩能成。” 陈暎难得一脸严肃地跟他说话,“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收收心定下来。”她斜了陈晖一眼,斟酌一番,“你跟小原……你对她是不是有些想法?” 见他没吭声,陈暎接着说:“小原这姑娘不错,我也挺喜欢她的,你要谈就好好谈,上次在饭桌上,连扬扬都看出苗头了,以为我不知道啊。” 陈晖对梁原的态度避而不谈,只回了句,“我心里有数”,再无其他话。 月考成绩在节后第一天出来,毕业班的家长会提前召开,梁原赶着回去,只请了三天假就返回学校。 不知道是不是家长们回去后都给孩子紧了紧弦,梁原明显感觉到班上的学习氛围比先前浓厚。当然,逃课上网吧的还是有,这天下午放学,梁原又去了趟学校附近的那家网吧。 网吧楼上。一伙人约了一起打牌,胡海扬姗姗来迟,刚一露面,一颗橘子就直直砸过来,是何山扔的,人已等得不耐烦。 “电话说到门口了,半天连个屁都没见到,你是掉门前沟里了?” 胡海扬接下飞来的橘子,嘿嘿笑了两声,“刚在楼下碰见梁老师了。” “她又过来逮学生?”何山昨天来的时候,也碰见梁原了。 “可不是。现在的小孩厉害啊,逃课上网吧,敢让老师站边上等她打完,你说牛 b 不。”胡海扬跟屋里的人打了一圈招呼,把橘子扔到桌上准备走,“今天人齐,打牌不缺搭子,我有事先走,你们玩。” “你是急着去泡楼下那个女老师吧。”边上一个黄毛小伙打趣道。 “刚好碰上,请人吃个饭呗。” “嘿,你俩怎么认识?”何山心下奇怪,印象中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 “我大侄子是她班上的,书读得稀烂,家长会没敢跟他老子说,求我给他去的。开完会吧,梁老师把我单独留下来,我心想坏了,臭小子三科加起来没过百,一准得挨顿训。结果人老师一句批评话没有,夸他能跑能跳,让去当什么体育特长生。” “一口一个梁老师,人跟你熟么?”见他跟毛头小子似的上头,有人忍不住问了句。 胡海扬往楼梯口走了两步,“嗨,一回生二回熟,饭吃上两顿不就熟了么。” “人搭理你吗,就往上凑。”屋里又一个人加入对话。 “这么说吧,我递名片人也收,请吃饭人也去。” 听了这话,有人调侃他,“胡子这是要焕发第二春啊!”满屋子的人哈哈大笑,坐在角落的陈晖始终不动声色,抬眼看看胡海扬,目光沉了又沉。 胡海扬年头才跟老婆离婚,重新过回单身汉的生活,自在逍遥得很。他从容地跟着笑,满面春光心情大好。“得嘞,我先走了。” 正说着,楼下突然传来座椅掀翻在地的巨大声响,随后的争吵声一声比一声高,一伙人纷纷下楼看情况。 逃课出来的学生正对着梁原大声控诉,“我说了打完这局就走,你喊我爸来干吗?” 女孩父亲见她态度恶劣,扬手就要打,女孩见状情绪更激动了,“你打,你打呀,今天没打死我,回去我就弄死那个野女人和她的野种!” 女孩被她父亲拽着往外拉,她脚下使劲撑着地,奈何力气有限挣不开,绊了一脚撞在隔壁桌上。她双手紧扒着桌子,更加歇斯底里地喊叫,“放开!我不回!滚!都别管我!” “回家!”女孩父亲伸手去掰她的手指头,女孩的手被松开,手脚并用一顿乱挥,梁原放在桌上的包被拽掉,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 “我没有家,我早就没家了!”女孩用全身力气连哭带喊吼出来。 一起来的两个大人一左一右把人按住,女孩使劲挣扎,双脚不管不顾地乱踢,经过梁原时,差点踢到她小腹。陈晖看得心都漏跳了一拍,胡海扬离她近,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开。 人被拖了出去,网吧里终于安静下来。 胡海扬的手还握在梁原胳膊上,梁原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轻声道谢。胡海扬反应过来,连忙收回手,关切地问她,“没踢到吧。” 梁原摇摇头,蹲下来捡散落在地上的东西。胡海扬蹲下帮着一起捡,“现在的小孩太不像话了,没有一点学生样。梁老师你脾气好,和和气气跟她说不管用,就是欠收拾。” 梁原不置可否,手上动作没停。 胡海扬把捡起的一叠本子递给她,说道:“时候不早,一起吃个饭吧。” “不了,等会儿还得回学校。”梁原接过本子往包里装。 “那明天吧,或者什么时候梁老师有空,我请你吃个饭,上回说让娃娃去参加什么训练,我们也都不懂,你看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去请教下。” 梁原想了想,说:“那就明天中午吧,你去学校找我好了。” 胡海扬连声说好,又提议送送她,“你要回学校是吗,我送你吧,正好顺道。” 还没等梁原拒绝,头顶上传来一道语气不善的男声,“梁老师人缘可真不错,才认识没几天的人,就赶着鞍前马后围你边上伺候。” 话里明晃晃带刺,大家都很意外陈晖这没由来的针锋相对,胡海扬更是摸不着头脑,站起来打圆场,“陈哥,这话说的,都是朋友互相照应嘛。” 陈晖没理会他,直直盯着蹲在面前沉默不语的人,接着说:“交朋友得分清楚是交什么朋友,吃饭的,出去玩的,带回家的,梁老师交的是哪种?吃了饭往家里带的?你未婚夫知道么?” 梁原捡东西的手顿了下,停了一秒又继续捡,对他直接又赤裸裸的问话置若罔闻。一时间,他们这个角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 胡海扬靠近陈晖,把声音压低,“陈哥,瞎说什么呢!” “看来梁老师交朋友不太诚心,怎么,没跟人说你还有一未婚夫?”陈晖的脸色越发难看,话说得也毫不留情。 在场的人从没见过他这样咄咄逼人,还是对一个女人。 大家互相看了看,这是有大情况啊!一双双眼睛飞来横去,全是探究和按捺不住的兴奋。何山忍不住,刚要开口,就被旁边人疯狂使眼色,到嘴边的话又给憋回去。大家保持默契,一致安静观望不说话。 有一支钢笔滚得远,掉在墙角和陈晖的鞋子之间。梁原见他没有让开的意思,就收回手,转去别处继续捡。 陈晖被她默不作声的样子刺激到,冷笑一声,“梁老师不爱说话,别人也就算了,跟你未婚夫……” “他死了。”梁原终于开口,语气却极平淡,不带半点情绪,像在说“饭吃过了”一样平常。 她把捡起的东西一股脑装回包里,然后站起身,默默往门外走。 第二十章 门口的挡风帘前后晃动几下,渐渐平息,小幅度摇摆回原处。掀门帘的人已离开不见,愣在原地的陈晖终于回过神,拔腿往外追。挡风门帘打了个重重的哆嗦,比刚才那次剧烈不少。 人一走,屋里像烧开了的热水沸腾起来,“卧槽”声此起彼伏。 陈晖追上梁原时,她正停在路口等红绿灯。隔了两三步远,陈晖开口喊她,“梁原。”飞快奔跑后的气息还未喘匀,他的胸膛上下起伏,声音低沉晦涩,透着显见的小心翼翼。 梁原转过头看他,四目相对,下一秒是他脱口而出的道歉,“对不起。”她把目光收回,摇了摇头,“是我没说清楚。” 绿灯跳亮,她径直朝前走,步子迈得又大又急。陈晖一路跟到校门口,赶在人进去前又道了声歉。 “该道歉的是我。有些事之前没说,今天正好一块说清楚。” 入冬了,气温骤降。夜风劲劲的,刮得脸上的皮肤全紧绷起,冻没了表情。 “那个学生家长,我之前和他在食堂碰过面,学生也在,大家一起吃个饭,不是要交什么往家里带的朋友。 还有我未婚夫,三年前……就不在了。你去酒吧找我那天,我刚去看过他。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从前他说过一模一样的。我有些情绪失控,后来的事,真的很抱歉。 我承认对你是有好感,但冷静下来想想,两个人在一起,单凭一时的好感走不长。我在这里也待不久,胡乱谈了,到时候会闹得很难看。” “梁原……” “我还有事,先走了。”梁原说完这些话,头也不回进了校门。 保卫室里换了人,之前的门卫大爷不在,新来的这个袖着手,缩在小屋里看了一晚上电视。外墙边的一点红光也断断续续亮了一晚上。陈晖再一次掏出烟盒时,发现里面空了。 铃声前后响了六遍,晚自习结束,人群从教学楼里涌出来,陈晖一眼就看到他在等的人。 梁原出来时明显愣了下,他是一直没走,站在门口吹了一晚上冷风? 陈晖的目光自她出来就没移开过,眼中柔情脉脉,“下课了?” “嗯。”没话找话的对话聊不长。 两人并肩往回走,都走得很慢。路灯昏黄,地上的两道影子一点点拉长、重叠,又渐渐分开、复原,重复了一路。 北风呼啸,刮得一点不留情面。梁原把外套拉链提到最高,又迅速把手缩回兜里。身旁的人从她左手边绕去右手边,挡去大半寒风。 终于进了巷子,风势见小。 陈晖停下脚,把人叫住,“梁原。”话存了一晚上,终于开场。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们第一次见面,在网吧,我无意中放走了你学生,你盯着我看来着,那个眼神我印象太深了,回去后还一直记着。 没想到第二天又见面了,我想问你要联系方式,又怕贸然这么做会让你觉得太轻浮。再后来我跟人打听你的学校,在校门口守了好几趟,就是没见着。 我也说不上来那是种什么感觉,就是很特别,很想跟你认识。 后来相处下来,我很清楚自己对你的感情不是简单的冲动。之前跟你说的那些话,在说之前我想过很久,也明白那些话意味着什么。 你说过对我是有感觉的,我也知道你有你的顾虑,但人总归要向前看,你试着迈出来一步好不好?” 梁原抬起头与他目光相对,陈晖看出她眼里的动容,上前一步,把人揽进怀里,“你不要有压力,没那么难的,试试看,好不好?” “我怕做不好,最后白白辜负你的感情。” “你不用做什么,难的事我来就行。” 这些话要是放在十年前,梁原绝对深信不疑,情话哄哄小姑娘,再容易不过。现如今,话是听进耳朵里,可也只是听了,没再往深了去。 世上哪有不计较回报无缘无故的好,不过是各取所需,拿动人的情话妆点罢了,也许用不了多久,深情的对象就换了人。 梁原心里透亮得很,可那天到最后,她还是点了头。过去太沉重,她快透不过气来,有人要拉她一把,为什么说不呢。 她确信单方面付出的感情长久不了,心上也盘算好了,等他新鲜劲儿消磨光,她也差不多该离开这里,两个人搭伙走一程,到时候好聚好散。 路灯昏黄,四周静悄悄的,地上两道影子像长到了一起,很久都没分开。梁原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些来找陈晖的女人,她脑补出一出出妾有情,郎无意的感情纠葛戏码。女方放低身段,苦苦挽留,结果换不来薄情郎一个好脸色。 她绝不会那样的。 恋爱还没开始谈呢,她已经把结局想好了。 什么怕辜负他的感情,怕最后闹得难看,这些说辞不过是为了散场的时候好推脱。这么多年,她在感情上还是一点都没变,自私又卑劣,仗着对方先起的喜欢有恃无恐。 两人走至院门口,分别前,梁原给这段在自己看来并没有结果的感情留退路,“我想,在我们关系稳定下来之前,先不要让周围人知道,行么? 答案不言而喻,感情中被动的那方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陈晖把人送回院子,又去了趟网吧,先前聚着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何山和冬子还在。 何山翘着脚窝在躺椅里,听见动静睁开眼,“追了一晚上?”陈晖没吭声,自顾自往墙边巡看。 “是找这个吧。”何山举起一支钢笔朝他晃了晃。 陈晖走上前去拿,何山把手一收,“说说啊,什么情况,好上没有?”陈晖拧开一瓶水,灌下大半。 何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得玩味,揶揄他,“我说陈哥,敢情喜欢这款的。” “有你什么事儿。”陈晖把人拨开,坐在躺椅里闭目养神。 “那女的劲儿劲儿的,哪儿好了?”何山凑近了说:“胡子也看上那女的,这才认识多久,你们一个两个给迷得神魂颠倒。” 他絮絮叨个不停,“胡子见你跟那女的交情不浅,特挫败,才看上没几天正新鲜着呢,来了这么一出。”他伸手搡了陈晖一把,“你嘞,到哪一步了,那女的……” 陈晖睁开眼看向何山,语气平缓却郑重,“她叫梁原,以后管她叫嫂子。” “来真的!”何山一脸惊奇,“真叫她拿住了?”“奔着结婚去的?” 他伸手从何山手里抽过钢笔,“不然呢,我那么闲。”临走前又特意交代一句,“这事别到处瞎嚷嚷。”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下午,梁原上完课回家,一进门就看见陈小舟抱着鞋盒鬼鬼祟祟闪进厨房。 厨房门没关,她走过去瞧了眼,陈小舟正端着碗小步往门后走,他抬起头,吓了一跳,碗里的水洒出来大半。“你吓死我啦!”看清来人,陈小舟大声喊道。 梁原朝门后看去,一下笑出声,这小子又抱回来一只小奶狗。陈小舟把狗薅起来,摁头给它喂水,一脸严肃地说:“小原,你可千万别跟我妈说,她要是知道了,肯定得打我。” 小狗不肯喝水,扒拉着小爪子往后缩。陈小舟端起碗往它嘴上凑,“喝,快喝。”小狗极不情愿地咕嘟了两口,陈小舟终于松了手,起来把剩下的水倒了,碗又扣回沥水架上。 鞋盒里垫了一条簇新的围巾,看花色应该是陈暎的。陈小舟掀开围巾一角,把狗放回去,给它裹了个严实。 梁原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心下暗道:确实,不被打挺难的,而且被发现了,下手肯定也轻不了。 她问:“不让你妈妈知道,你要把它养在哪里?” “放小舅那屋。”陈暎管饭店的事,早出晚归,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先养一段时间了再说。 陈小舟的小盘算刚打起来,院外就响起汽车关门声。他一下愣住,竖起耳朵听,院外有说话声,是陈晖在和人打招呼。 “小舅怎么回来了?”他抱着鞋盒,急到跺脚,“怎么办?这放哪儿呀?” 陈晖回来时发现院里格外安静。陈小舟的书包甩在客厅沙发上,不见人影。对面房门紧闭,人好像也不在。 他从储物室里抬出来一个书架,架子三个月前就做好了,一直没送出去。他拿布仔细抹干净上头落下的灰,正要进屋,突然听见对面房间传出小狗的哼叫声。 “梁原,你在么?”他走到门前,敲了两声,没人应。那狗像被踩了一脚,突然大声嚎了一嗓子。他又敲了两下,过了会儿,门开了。 门只开了一小道,梁原露出半个身子,问他什么事。陈晖问她有没有听见小狗在叫,梁原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正说着,屋里又响起小狗的哼唧声,声音从门后传来,并且愈来愈清晰。 陈晖推开门进来,看见陈小舟抱着狗躲在门后。被发现了自然不再躲,陈小舟小步挪到梁原身旁,一大一小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小狗娃还在不停嘤嘤叫着,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陈小舟在他舅凌厉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他把狗塞到梁原手里,低头看地上,心虚地和狗撇开干系。 一个不留神狗跑梁原手上,她抱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一抬头,发现陈晖正看着自己,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她手一伸,把狗转塞到陈晖怀里,小声说:“不然你也抱一下。” 陈晖揪着狗脖子拎起来看了看,这回是只棕色的博美。他走到陈小舟跟前,“这次是哪儿抱回来的?” “我同桌送我的。她家有一只大的四只小的,一共五只呢!”言下之意是,别人家有五只,咱们家就养一只呗。 “要养的话,你以后得一直照顾它,没有新鲜两天就扔掉的。”这么三天两头把狗偷摸着往家里带也不是事,见他实在喜欢,陈晖认真说道。 “不会!不会扔的!”陈小舟连连保证。陈晖把狗还到他手上,说:“想想要怎么跟你妈说。”又回到了这个难题。 陈暎回来的时候,他俩刚把书架抬进屋安置好,陈小舟躲在两人后面紧张道:“我妈,我妈回来了。” 陈晖朝梁原打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把狗藏在书桌底下,拉上陈小舟跟着一起出去。 看见陈晖,陈暎随口一招呼,“你今天怎么回来了?”说完看向他身后,眼睛一下放亮,热情地跟她展示手上提着的袋子,“小原也回来啦。今天店里包了饺子,过来一起吃。” “我在学校吃过了。” “再吃点,馅儿是厨房老师傅专门调的,跟别处不一样,尝两只。” 盛情难却,梁原被陈暎连拉进屋又吃了一顿。期间,陈小舟频频看向陈暎,小孩子终归藏不住事,鼓起勇气开口,“妈,马上期中考了,考好了给什么奖励?” “要啥奖励,考好不应该啊?一天天就知道玩,我看你这次能考几分。”一盆冷水扣得陈小舟措不及防,他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他舅。 陈晖清了下嗓子,“姐,家里……”话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陈暎接了电话,说了几句后走到了外面。 再回来时,陈暎一进门就问:“小原,你屋里好像有狗在叫。” 梁原和陈晖对视了一眼,她应了声,起身去把小狗抱出来。 “小原,这你养的,哎呦,真可爱。”陈暎看梁原是样样都好,就连平时最没兴趣的小猫小狗,抱在梁原手上的,她都能夸上一嘴。 “哪儿抱回来的呀?” 梁原看向陈晖,“那个……”这要怎么说。 陈暎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看,笑眯了眼,对陈晖说:“你抓回来的?好啊好啊!” 一顿饭吃得喜气洋洋。 饭后,陈暎拉着陈晖进屋,神神秘秘问:“你俩好上了?”陈晖还是一副模棱两可的样子,并不答话。陈暎看不惯那样子,伸出指头照着他额头戳下去,“你给我抓点儿紧,翻了年都三十了,还当自己是十来岁的小伙呢?妈那玉镯子还搁在我这儿,我可不想再给你存着了。” 她往隔壁梁原那屋抬抬下巴,“看得出你对人家有意思,我也挺喜欢这姑娘,当初她租房子找来,第一眼见着我就觉得特有眼缘。 你跟我老实说,是不是在外头跟不清不楚的女人瞎混?正经姑娘不好好谈,往那花花堆里找,能是安心过日子的吗?” “没有的事。”陈晖辩解道。 “你身边那几个什么样我不清楚?之前在酒楼包厢里撞见过你们,一人身边坐一漂亮姑娘,可没见你边上空着人。” “姐,真没有,那是之前生意上应酬,没跟着瞎闹。” “我不听你说,把心给我收收,一天天瞎闹腾,看见了就烦。” “姐——”陈晖站起来给她捏肩,正想着说点什么逗他姐乐,就听见梁原在外头喊人,“暎姐。” 陈暎忙答应了,一把拨开跟前站着的人,临走还嫌弃地翻了他一眼,一出门,换上热情的笑,脸上像开了朵迎春花,“小原啊!” 陈小舟要去给小狗买奶粉和碗,找了梁原带他去。梁原把事跟陈暎说了,陈暎一听,扭头朝屋里喊人,把陈小舟扣下,换了他舅去。 陈小舟不乐意,嘟着嘴也要跟,被他妈暗暗拽进屋,“那狗是你捡回来的吧,啊,别以为我不知道。把我大围巾拿去包狗,亏你想得出来。”陈小舟低着头听训,陈暎说了一通,最后一句收尾,“狗养下,学习不能落,听见没?”陈小舟重重点头,这事算成了。 两人买完东西往回走,步子都很慢,有几分饭后散步的悠闲。陈晖想起梁原落下的钢笔,从兜里掏出来还给她。 “谢谢。” “怎么谢?” 本就是客气的说法,哪有去想怎么谢到实处,梁原正发着愣,手被人牵起来。 “陪我去那边走走。”陈晖是指街对面那个开放式的小公园。 “以后咱俩之间不说这个。”谢来谢去没意思。梁原点点头,跟着他往马路对面走。 第二十二章 天冷,小公园里没什么人。两人沿着一条石子小路散步,靠梁原那边的地上有些泥泞,陈晖跟她换了位置,牵上手继续往前走。 “冷?”她的手有些凉。 “还好。”才说完,手就被人揣进夹克口袋里,那只大手包在外头暖着她。 “当中学老师挺忙的吧,十四五岁的小孩最能惹事。”她来这边不到一年,陈晖在校外碰见她好几次,都是因为学生的事。 “我带的班男生多,有几个皮的,是教导主任的重点观察对象。有段时间,我可比他们怕教导主任。学校抓打架的、早恋的、上网吧的,我们班占的人数最多,开会的时候老被点名。” 她说着笑了笑,“不过后来就好了。” “嗯,看得出你对他们很用心。” “不是,领导的话听多了,脸皮变厚不怕他说。” 陈晖:“……” “有时候我觉得现在的学生没我们那会儿机灵,就拿昨天被督导抓住上课看小说的女生来说,真是这样。我们那时候,都是往桌上摞一堆书,把课本作业都摊开,再把包了书皮的小说放上去看。那个女生呢,也不拿东西遮着,还坐在靠走廊的窗户底下,这不一抓一个准么。” 陈晖安静听着,笑意飞上眼角。 “还有,他们晚自习传纸条,好多都是用扔的,有时候我一抬头,几个纸团同时在空中飞。碰上两个人离得远,纸条传过去,半个教室的人都跟着伸手,能不被看见么,我都替他们急。我们那时候都是写在本子里或者夹在书里传,你说是不是保险很多。” 她说完看向陈晖,目光相接,对方笑意甚浓。陈晖很少见她这样滔滔不绝,带着毫不做作的俏皮劲儿。 出了小公园,他们牵着的手一荡一荡,动作幅度不大,两人轻快愉悦的心情藏不住,全顺着这小小的摆动显露出来。 过了两个路口拐进巷子,迎面碰见隔壁邻居骑着三轮车出来,梁原立刻收回手,走到另一边,给车子让路。 车从两人之间驶过去,消失在巷子口。 气氛明显低沉下来。陈晖故作轻松地再去起别的话头,“明天我要去趟外地,得待上十来天。你白天要上班,晚上什么时候空,我打你电话。” “不值晚自习的话,7 点以后一般就到家歇着了。” 两人继续往下走,到了自家院门口,陈晖停下来,往周围看了看,说:“这里没别人。” “啊?”梁原还没反应过来,吻就落下了。她睁着眼睛,清楚地看见陈晖吻上来,轻轻贴了贴她的唇,然后迅速离开。十分文雅的亲法。 “回家。”他亲完人抬脚就走,留梁原在原地发着懵。 日子和之前相比也没什么大变化,唯一不同的就是,一到没值晚自习的晚上,陈晖的电话就过来了,准时准点。碰上那边有事,他会先发条短信告知,写明事由和时间。梁原看了觉得像学生给她的请假条,她在回复“同意”和“你忙”中选择了后者。 这天晚上已过十点,来电铃声才迟迟响起。 梁原接通电话,那头还是相同的开场,“梁原。” “嗯。” “睡了吗?” “还没。你呢,回去了吗?” “也还没。” “喝酒了?” “喝了点。” 电话那头停了会儿没说话,陈晖忙解释,“在饭店喝的,都是大老爷们,没别人。本来没这么晚的,碰上熟人,大家又坐下聊了会儿。刚散场,我现在往外面走呢。” 听筒里传来低低的笑声,“我是想说,喝了酒别开车。” 陈晖的步子小下来,也跟着笑,心上莫名的暖,有着有落的。他出了门,没急着上车,找了个背风的角落继续讲电话。 “最近我住的小区附近办了个书画展,我想你可能感兴趣。周末有空吗?空的话咱们一起去逛逛。周五你下了课,我去接你。” 梁原在想这周末安排了什么事,电话空了几秒,陈晖察觉自己约的地方可能不合适,哪有第一次约会就大晚上把人往家里带,连忙找补,“或者你有想去地方,周末我们一起去。待家里也成,我回院子,你想吃什么跟我说。” “我去,我去瞧瞧那个展。” “好,那到时候我去接你。” “好。”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各自挂断电话。 第二天,陈晖一回到家就开始忙活,屋里能擦能洗的全打扫一遍。 家里定期有阿姨过来收拾,干净整洁完全能见人。他屋里屋外来回转了好几圈,像是张罗着要过年。最后给客房换了干净的床单被套,一切总算收拾妥当。 已过晚上八点,他下楼扔垃圾顺道去了趟超市,挑拣了一大塑料袋生活用品。东西种类多不知道怎么选,他就全照着灰色蓝色买,常见她穿这两个颜色的衣服,应该不会讨厌。 周五放学,梁原以为陈晖会等在院子,没想到人直接到学校来了。她东西都没带,正要回去拿,想了想又作罢。开车进出动静不小,太引人注目,过去买现成的好了。 晚饭是在外面吃的,陈晖提前订了座,人一到,不一会儿菜就上齐了,都是清淡偏甜的口味。梁原很久没吃到这么地道的家乡菜,食欲大增,连米饭都多吃了足足一碗,吃完出来才发觉实在是吃撑了。 陈晖牵着人在商场附近来回走,消食。“这家店的老板和厨子都是海城人,你要爱吃,以后可以经常来。” “好,下回我请。”她还惦记着这事,刚才结账的时候,翻包的手慢了一步,直到出了门,梁原还在想下回吃饭钱得她出。 路过一家超市,梁原记起自己洗漱用品都没带,从包里摸出一枚硬币,解锁了一辆购物车,推着朝里走。 明天要出门,买些面包牛奶当早饭方便些。她沿着陈列架挑看过去,偶尔问问旁边人的意见,得来的全是无差别的“好”。之后到日用品区域时,她就不再问了,反正也问不出什么来。 梁原挑完东西正要走,发现陈晖正盯着购物车看,她问:“怎么了?”陈晖指了指她挑好的洗漱用品,说:“家里有,一模一样。” 她把东西一样一样重新挂回去,继续往前走,在计生用品区域停下来,还像刚才那样专心挑看。陈晖眼睛跟随着她的动作走,她大大方方迎上他的目光,问道:“这个家里也有?” 陈晖没说话,她当他默认了,于是推上车往前走,才走出两步,一个蓝色盒子跌进购物车里,梁原看向扔东西的人,他接过推车,目视前方,脸上毫无表情。 梁原心想:假正经。 回去路上突然下起大雨,两人没带伞,上下车时多少还是被淋了些。 一到家,梁原就钻进浴室,进去后很是意外,洗手台上摆着的洗漱用具正好就是刚才自己在超市挑的,连颜色都一样。 她洗完澡吹干头发出来,没见着陈晖。有扇房门虚掩着,上前推开,是一间收拾整洁的卧室,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上面盖着一个枕头,看得出是刚换过的,上头还留有洗衣液的清香。 隔壁响起水声,她探出头看了眼,是主卧浴室里传来的。 屋里暖烘烘的,她倚在窗边轻轻拨头发,让头发干透些。不一会儿,隔壁水声停了,门开门关响动了两声,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梁原转过身,看见陈晖站在门口,和她一样,也是一身白色长浴袍。 他的目光直直停在她身上,她微仰着头看他,过了会儿,眼睛往床上瞥了瞥,“给我收拾的?晚上我睡这儿呀。” “不睡这。”他大步上前,单手将人圈住一把抱起来,带进了主卧。 第二十三章 陈晖把人放到床沿,一个站在地上,一个站在床上,梁原比他高出一个头,她垂下眼俯视他,看他自己跟自己犯起别扭,嘴边牵起一丝得逞的笑。 陈晖被她看得有些局促,把人拦腰抱起,放平到床上。热吻如星星火,不一会儿就燎了原。梁原受不住了,把人挡开,蜷着身子咯咯笑起来。他停下来,笑着看向她,有些无奈,“梁原。” 她好不容易收住笑,对上他的眼,又笑开了。这样反复了好几回,陈晖也由着她玩。到最后,梁原觉得实在不像话,避开他的眼睛,目光落在他的下巴处,小声说:“你轻点,胡子扎人。” 这话先前还被人记着,到后来,全乱了章法,哪还顾得上这个。 她像一尾人鱼,被极力折成两半,他努力驰骋着,助她顺利长出双腿。如她愿,也如他愿,新生的双腿娇嫩美丽,攀附上他的双肩。他载着她,沉浮了一个月圆夜,到最后,月亮她老人家都看不下去了,怒骂一句年轻人真不害臊,躲到云后头再没出来。 终于上了岸,他还像在水中那样抱着她,她也似藤蔓一般缠绕着他。陈晖背上有道疤,从肩胛骨长至腰间,梁原顺着那道长疤一点点摸下去,随口问道:“怎么弄的。” “之前……受过伤。”他言语躲闪,并不直面回答。她把手移开,不再过问。 “睡吧。”她说。 “嗯。”他应了,却并没动作。 梁原等了一会儿,伸手轻推了下他的胸膛,还是没得到回应,正要起身,一道低哑的嗓音传来,“让我再抱会儿。” 她还是太好说话,这一会儿可比平时十个一会儿都久。到最后,陈晖翻身下来,去拧热毛巾给梁原擦身时,她已困得睁不开眼,做什么全由他摆弄,像棵光溜溜的卷心菜被人翻来倒去擦洗。 一遍过去,再要来第二遍的时候,她忍不了了,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她费力睁开眼,看见跪在一旁的陈晖,一脚把人踢开,拉上被子给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入睡前,她隐约感觉到背后贴上来个人,那手又伸过来摸她的小肚子。罢了罢了,由他去吧,先睡下,不跟他计较。 夜已深,梁原从梦中惊醒。 室内没开灯,依稀有些微光亮自敞开的窗户透进来,屋里家具摆设显出一重重黑影轮廓,她身旁也有一道,正背对着她沉沉酣睡。 梁原披上浴袍出了房门,走至客厅的落地窗前站定。小区里的照明灯发出微弱昏黄的光,像罩了层纱的烛火,看不切实。楼下的那些树也成了团团黑影,融进这浓重的夜色里。 她的目光穿过玻璃窗,停在某一处朦胧的光源上许久未动。夜进行至下半场,无边的暗又厚重了几分。放空的眼睛终于聚回神,她抬起头,蓦地看见玻璃上映着一道人影,正站在自己身后。 她吓了一跳,猛一回头,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容貌,那颀长的轮廓她倒是熟悉。 他走上前,声音依旧柔和,“睡不着?”他亲昵地揽上她的腰,“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她没由来的不自在,想挣开却挣不动。 “你在想这个男人真好骗,稍微端点姿态吊着,适当的时候给个甜头,他就围着你团团转,是不是。” 她一下怔住了,又去推钳制在腰间的大手。腰上的力道未减,对方还紧紧搂着她,“放轻松,我一直都知道,又不在乎,你紧张什么。” 他低下头凑近她,唇瓣在她眉眼间流连,将贴未贴,热息一路带到她耳畔,混合他低低的笑,钻入耳膜,“你不会真以为我对你一见钟情,非你不可了?”他看着眼前震惊的面孔,啧啧感叹两声,有些惋惜,“要不怎么说小姑娘好骗呢。” “我没那么想。” “是么,我错看你了,好,那我也跟你坦诚。这间屋子啊,来的女人可不少。”他勾了勾梁原身上的浴袍带子,“就这件浴袍,在你之前也有不少人穿过,让我想想你是第几个。” 他低头思量一番,轻笑着看回她,“太多了,实在记不清。不过跟你一样长头发的,我倒记得有四个,你是第五个。还别说,这么多人当中就你把戏最多,不过我有兴致跟你玩。让我好好猜猜你的小心思……” 他沉吟片刻,说道:“你不叫身边人知道咱俩的关系,是想玩得差不多了提前离场,没错吧。” 他的手来到她下巴处,轻轻抚弄,“那我们来比一比,看谁先脱身,好不好。在那之前咱们先说好,不管结果如何,寻死觅活可不好看,女人要拎得清事,不然到最后难看的是自己。” 那只大手帮她把脸颊边的一缕头发别至耳后,动作轻柔又小心,“你不是问我背上的疤怎么来的么,我想想啊,这都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睡了一混混头的女人,之后找人一起干架,这疤就是那会儿留下的。我这波人赢了,那女人跟了我,我睡了几回觉得不对味儿,就扔开了。那女的不识趣,到处跟人打听我在哪儿,你知道她最后怎么样么?割腕自杀,血流了满满一浴缸。” “我要回去了。”她神情慌张,仿佛看见那个躺在浴缸里的女人睁开眼,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拨开长发,裂开嘴冲着她笑。那手腕处的刀口皮肉绽开,血淋淋模糊成一片。 她不停摇头,想甩掉这些画面,但收效甚微。她拔腿往外跑,才跑出两步,又被人拽住,怎么使劲都挣脱不开。 她惊恐地对上他的眼睛,他又笑了,“别走啊,你看,这都应下了,说不玩就不玩,哪儿有那么好的事。在我玩腻之前你都得陪着,知道么。” 他的手圈上她的脖颈,手指在动脉附近来回摩挲,就这么牢牢圈在那,力气不大却丝毫不容抗拒。她像只待宰的羔羊,霍霍作响的屠刀架上了脖子。屠刀来回磨利了,直直扎下去,一下就见了血,那血和浴缸里的血一样红。 她看见了,那个躺着浴缸血水中的女人分明是自己啊! 这不对,都不对! 梁原挣扎着坐起来,粗气直喘惊魂未定,冷汗把额边的头发都浸湿了。 床头灯亮了,身旁人伸手抱住她,“梁原。” 梁原侧过脸,眼前的人和刚才那道轮廓重叠在一起,她一把将人推开,不住地往后躲。 陈晖又伸手过去安抚,手掌碰到她的那瞬,感觉到她身体重重颤了一下,伸出的手立刻抬离她,有些无措,“梁原你没事吧?”声音中满满的担忧。 等不到回应,他隔着被子轻拍,“做噩梦了是不是,都是假的,没事了啊。” 梁原身体轻颤,双手捂着脸,良久,她意识到这不再是梦,哑着声问:“有烟吗?” 陈晖忙去翻柜子找出烟和火递过来。梁原的手不受控地颤抖,烟被抖出五六支,她胡乱抓起一支开始点火,那火对不准,左右晃动了好几下,一只大手拢上来,火终于稳住了。 第二十四章 烟只吸了两口就停在指间慢慢燃尽。陈晖把那截烟头捏下来,伸手去拭梁原额上的冷汗,顺势把人拥进怀里,“梦见什么了?” 梁原脸靠在他的颈窝处,目光放空,全身卸了力一般软在他怀里,轻声应道:“不好。”说完再没下文。见她不愿多提,陈晖大手摩挲着她的肩头,安慰道:“梦是反的,别乱想。” 怀里的人静静靠在那很久都没动,陈晖脸颊凑过来,贴上她的额头,“时间还早,再睡会儿?” “好。”梁原从他怀里撑起来,侧身躺下重新阖上眼。 再次醒来,身旁是空的,两边窗帘相接的缝隙处漏进来一道亮白色的太阳光,看样子时候不早了。 床头柜上整齐叠放着梁原穿过的那身浴袍,她记得当时这件浴袍被陈晖扯开丢到床尾,后来闹腾得不像话,两人的衣物连带被子全滚到地上,最后的善后工作都是陈晖做的。 被子里伸出只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浴袍,攥住一角往被窝里扯。梁原撑开被子,躲在里头小心穿上,昨晚荒唐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突然别扭起来。 人走出卧室,饭菜香扑鼻而来。厨房的推拉门向一侧滑开,陈晖端了盘刚出锅的西红柿炒蛋出来,菜搁上桌,又拿了个空盘扣住,旁边两个盘子也这样罩着,防止菜变凉。 梁原眼睛随着陈晖的动作转,他一抬头,两人目光撞上,他笑着跟她道早,“起来了,洗漱吃饭。”梁原点头“嗯”了声,听他的话折回去洗漱。两人语气神态亲密自然,好像他们之间一直如此,并非是头一回住到一起。 再过来时,餐桌上的饭菜全摆好了,杂粮粥配三碟小菜,简单清爽十分家常。 两人面对面坐下边吃边聊,一顿饭结束,确定下了去看展的方式和时间。美术馆离他们这里不远,两人决定走着过去,中午在附近的商场解决午饭,之后再散步回来。 早饭过后,陈晖起身收拾碗筷,梁原站在一旁插不上手,突然想起件事情,转身回了卧室。 才站在身旁的人转眼就不见了,陈晖收拾完,抬脚也往卧室走。里头的人正在拆床单,陈晖见了,无声笑了下,“我来吧。” 梁原把拆好的床单卷成一团,拉开被套拉链往外翻被子,认真拒绝他,“不用。”陈晖被她一本正经分外专注的小模样看乐了,有意要逗她,“怎么不用,弄脏床单又不是一个人的事。” 果然男人都一个样,一旦上了道,什么斯文含蓄,通通丢掉不见。梁原目不斜视面不改色应他,“理论上是这么回事,可实际情况跟你没多大关系。” 本来是想给自己扳回一局,话说出口,觉出不大对劲,可也来不及补救什么,索性赶紧离开。她脸上不露声色,拆完被套就要往外走。 陈晖听明白她的意思,上前把人搂了个满怀,眉眼全是笑,越发故意逗她,“行,都是你的功劳。”这叫什么话,越说越没谱。梁原自动忽视他的揶揄,睨了他一眼,把人推开,抱起床单走了。 情事是恋人间独一无二的催化剂。夜晚屏蔽了所有的顾虑和杂念,他们在密合的只属于两个人的房间里彼此探索,黑暗放大了身体每一处感官知觉,身体交缠相贴到极致带来的如巨浪般的快感迅速将两人吞没。 这股强劲的带着侵略性的感官冲击给彼此身体都刻下深深记忆,驱使他们不断靠近,再靠近。如此一来,情话也说得自然顺畅了。 然而这来势猛烈的催化剂时效有限,眼下这份亲昵和洽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 两人收拾妥当出门,沿着大路直走约十分钟,第二个路口右拐,再往前四五百米就到了地方。美术馆分上下两层,由当地一对颇有名气的收藏家创办,在展的大多是宋以后的书画藏品,动辄十数米的长画卷,从展厅的一头铺展至另一头。 馆内人不多又分散在不同展区,显得整个展厅特别空旷。连逛了几个展区都是一水的山水花鸟图,梁原的目光从画上挪开,上移至画前的玻璃罩。 上头映出两个相挨着的人影,她一走动,旁边那个身影跟着走动,她一停,那身影也跟着停。两人的目光在展柜玻璃上交汇,梁原笑着回过头,“很无聊吧。” 陈晖也笑,冲着面前的画抬抬下巴,“我不懂这个。” “我也不懂,就是看着玩儿。”梁原左右环视了一圈,说:“我爸妈他们爱这个,一个能画一个能写。小时候他们让我学,可我不是这块料,不爱写也不爱画,一让我写写画画就犯愁,到后来都愁出病来了。” “这么严重?”陈晖面向她,认真听她讲。 “其实一开始还好,不喜欢归不喜欢,糊弄过去的本事还是有的。后来有一年暑假,我妈去外地培训,临走时再三交代我爸好好看住我,每天要练字学画不能落下。 我爸呢对我没什么要求,不喜欢就不学,爱捉蚱蜢就捉,爱爬树就爬,想怎么玩怎么玩,只要健健康康就行。 结果那次我妈提前回来,到家一看,门没锁人没在,跑去邻居家找,大的跟人下棋,小的跟人打水仗。那时候我们都玩了一上午,一帮小孩跟水池里刚捞出来似的,我也一样,从头到脚全湿透了。” 陈晖有些意外,“想不到你小时候也挺活蹦。” “我小时候特淘,没少挨我妈训。那天回到家又挨训了,要画画没有,要字字没有。我和我爸商量好了,赶在我妈回来前把功课补上就行,谁能想到她会提前回来。” 说到这两人都笑起来,陈晖低头看向她,眼底满满笑意,“后来呢?” “后来就挨收拾了呗!我妈拿木尺子打我手心,打完关屋里不让出门。这怎么行,都跟邻居小孩约好了下午一起去捉蚱蜢,我出不去,急得直哭,哭累了躺下睡觉,醒来的时候换成他们两个围着我哭。 我连着三天高烧不退,把他俩吓坏了。之后又有两回这样,他们把症结归到逼我学画这上头,再往后就没让我学了。说来也巧,一不学画,人还真就好了。” 说话间两人已走完最后一个展区,梁原给这段童年回忆打上终止符,“小时候没少折腾他们,我爸说他的胆子是被我吓大的。” 她低下头沉默了一瞬,再抬头时又换上那副带笑的神情,“走吧,我们下去吧。” 右手被人牵起,大手温暖有力,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像是无声的抚慰。明明是毫不外露,轻浅到难以察觉的伤感情绪,可还是被人捕捉到了。 从美术馆出来,天空下起雪,气温骤降,梁原身上的衣服不抗寒,陈晖拦了辆车,两人坐上去没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午饭还是在昨天那家馆子吃的,昨天梁原光顾着埋头吃,今天才注意到这家店叫作瑞和小馆,店名还挺雅致。中途陈晖去了趟洗手间,他前脚刚走,后脚梁原就麻利地去收银台买了单。 可能是陈晖骨子里带着的那点大男子主义作祟,在知道梁原结完账后,他心里就开始犯别扭。 在他看来,带自己女朋友出来吃饭,没有叫人家掏钱的理。一人掏一顿饭钱,账算得明明白白,这哪是在谈恋爱,不知道的以为两个人是凑到一起拼饭。 饭后两人在商场里兜了兜,突然降温,梁原的衣服单薄了些,正好顺道挑了件厚外套。 结账时陈晖很自然地掏出钱包等在收银台,梁原拿出卡先他一步递出去,被告知店里的 POS 机故障,暂时不能用,她没带够现金,放下衣服就要走。 陈晖低头数钱,被梁原拉住衣角制止,他自动忽视对方的动作,把钱递给店员。推来搡去不好看,梁原松开手作罢。 结果一出商场,梁原直奔附近的自动取款机,出来后立马还钱。一下给陈晖看蒙了,反应过来后很是无奈,直接气笑,“一件衣服,不至于。再说……”以两人现在的关系,他付个钱不是应该的么? 显然,以梁原的态度来看,她并不这样想。 两人站在初冬的寒风里,一个坚持还钱,一个坚决不许。见梁原被冻得有些抖,陈晖从袋子里取出衣服递给她,“穿上,回家了。” 人没动,陈晖脸色沉沉,摊开衣服不由分说给她裹上,力道不小,拉锁打在拉链上发出声声闷响。 气氛急转直下,回去时两人沉默了一路。 陈晖觉得为这样的小事闹不愉快实在不值当,到了家,当刚才的不快没有发生过,“晚上在家吃吧,你想吃什么?” 梁原回来后包都没放下,径直去浴室里找昨晚取下的腕表。表带沾了水,她抽出两张纸小心包住,听见陈晖的话,抬起头回道:“不用麻烦,我要回去了。” 她把腕表擦干后装进包里,拉上包链走至玄关处,弯腰换回自己的鞋。 不管经历过什么,她这固执又拧巴的性子还是没有变,只不过以往有人兜着,她遇事总是情绪外放毫不遮掩。有时候她会想,要是周少楠没出事,也许两人现在的日子也是鸡飞狗跳,她这么糟糕,和她相处一定很累。 现如今性子依旧如此,情绪却收敛了,遇事躲着来,眼下她就是这么做的,离人远着些,不让人那么糟心总归是好的。 第二十五章 下午三点,不早不晚,过了饭后小憩的时间,留人吃饭又为时尚早。陈晖留她吃了晚饭再走,果然没留住,梁原说要回去写教案,就不待了。 那就一起回院子,可计划没赶上变化,路上陈晖接了通电话,之后把人送到家就匆匆走了。 晚上陈晖来电,说手边有事走不开,今天赶不回去。他那头很吵,是工地上作业的声响。梁原很贴心地嘱咐他路上开车慢些,注意安全。 之后一段时间,两人各忙各的,晚上空了通个电话,常常等到周末才见上面。 见面时间地点也很固定,每到周五下午,陈晖开车去把人接回家,梁原在他那儿住上一晚,有时候是两晚。 天光大亮,两人要么分别,要么重复前一天做过的几件事,吃饭、做爱、睡觉,单调乏味再无其他。两人在男女情事上合拍至极,在有限的相处时间里,无限度沉浸其中,乐此不疲。 他们小心又默契地避开那些会引起彼此不快的事情,像一对普通情侣那样度过一个又一个看上去融洽愉悦的周末。 时间又到了周五这一天,陈晖在新建厂房的施工现场接到梁原的电话,难得她主动来电,陈晖特意走到临时搭建的板房里接听。 “在忙吗?”梁原问。 “不忙,正要去你学校。”外头有人找来,被他打手势示意回去。 “不用过来,这两天我身上不大方便,就不去你那了。”这通电话打来就是告知他这个。 在弄清梁原所说的不方便是指女人特有的那几天不方便,陈晖心上的火噌地往脑门上窜。 显然,他俩对现下两人关系的认知有很大偏差。梁原的态度做法,无不流露出于她这只是一段隐蔽的、赤裸的、只为情欲纠缠的肉体关系。 电话里沉默了许久,他压着情绪,“梁原……”话才出口又停下,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我一会儿去接你,晚上回院子。” 恋爱中双方的位置一定是有高低分别的,至少在实际相处过程中,这种状态肯定存在过。 用情更深的那方高高托起另一方,对方或热情或冷淡的态度不需要太显露,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哪怕什么都不说不做也足以牵动下头那个仰视着的人。 可被偏爱的那方并不是心安理得的,她会惶恐,会无措,会担心这看不见摸不着,由来去不受自己把控的虚渺感情架构起的高台,在某一个无法预料的时刻轰然倒塌,像它突然到来那样乍然离去。 而那时,坐在高台上的人已跌得粉骨碎身。 梁原下了课往校外走,照旧过条马路,等在路口对面的报亭旁。 之前梁原腿受伤,陈晖每天接送,两人出入都大大方方的。现如今两人在一起,反倒时刻小心避开熟人,陈晖来接她时不再把车往校门口停。 在这段关系中,梁原自认不够真诚,她既贪恋从陈晖那得到的温暖慰藉,又不愿付出哪怕一分该有的真情。用流于表象的温情招架应对,给心蒙了布上了锁,遮住捂好不动不移。 报亭架子上铺了一圈报纸杂志,每份只露出大字标题挨着叠放好,当中一个标题很是醒目骇人——《荒山惊现无头女尸,凶手潜逃三年终落网》 她抽出来看了眼,这条新闻足足占了一整个报纸版面,讲的是在一段婚外恋中,男方单方面提出要结束关系,女方对此索要巨额金钱补偿,双方没谈拢,该女子以公开两人不正当关系作为要挟。男子起了杀心,以幽会为名诱骗女子至荒山将其杀害。 该案受害人为一名外乡女子,在当地无亲无故,遇害后当地警方并未接到有关人员失踪的报案,直到有人在荒郊山洞里发现一具无头女尸,警方通过层层排查,这才确定了遇害者身份。 然而遇害女子的社会关系简单,平日里深居简出,与身边人也并无仇怨。一番调查下来,案件陷入僵局。 后经死者生前邻居回忆,该女子曾深夜带着一名中年男子回住处。警方顺着这条线索找到那个男人,最终确定凶手。 放下报纸,梁原联想到那晚在陈晖家做的梦,她把自己代入到凶杀案中,同样孤身一人客居异乡,恋情隐蔽不为身边人知晓,两人的圈子完全不同,各自独立,社会关系没什么交集,真要出事,警察一定也不好入手。 没谱的念头在脑中转了两转,梁原回过神,暗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她既不图陈晖什么,更不会讹他什么,怎么也不会到那种极端地步。 再说这么久相处下来,他人是正派的,这点她心里有底。梁原突然很能体会老一辈苦口婆心强调找对象要知根知底的用意。 成年人的恋爱很难纯粹,像他俩这样对彼此过往知之甚少,又各自有着深刻情感经历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要让他们如少年时那样,来场心无旁骛,敞开心扉全情投入的恋爱实在不易,起码在梁原这,她做不到。 路沿靠过来一辆车,梁原拉开车门坐上去。车内暖气很足,一冷一热猛地交替,身体不禁打了个哆嗦。她搓着手呵气,手脚还没暖过来,车就停了。 一下车,手就被人握住揣进大衣口袋,陈晖步子大,梁原跟在一侧快步疾走。两人出了停车场往左拐,来到一家羊肉火锅店,才要进去,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陈哥”。 不远处周小玟边挥手边往这边赶,手边挽着一个身材壮实,样貌和善的男人。 “我就说看着像他。”周小玟走近了,给两人互相介绍,“这我对象,姜文涛。”再指指对面,“这我哥们,陈晖。” 两个男人握过手问好,周小玟意味深长地往梁原身上递了眼,“陈哥,不介绍下?” 陈晖看向梁原,念她的名字“梁原。”接着指指对面,“周小玟。” 又是两声问好过后,周小玟打趣道:“藏得挺好呀陈哥。” 陈晖和梁原相视一眼,后者低下头,周小玟当她不好意思,热络地挽上她,“走,我们快进去,太冷了。” 四个人两两相对而坐,因为要开车,就没叫酒,桌上全开的果汁饮料。周小玟端着杯子指向陈晖,跟身旁的人倾诉,“喏,就他,老娘整个少女期花痴病全犯他身上了。” 姜文涛举起果汁和她碰了下,“那你可得谢谢我,多年顽疾给治好了,不容易。” 周小玟喝了口橙汁,脸从杯子里抬起来,“呦,您哪路神医啊,有执照么您?” 姜文涛放下杯子,冲她摊开手,“甭废话,给钱。”周小玟往他掌心拍了下,“熟人打个折,拿五毛钱得了呗。” “多少都算,来。”姜文涛手又摊过来,被周小玟扯到桌下,“先欠着。” “瞧见没,五毛钱还带赖的。”姜文涛和陈晖碰了杯,调侃道。 桌上气氛活跃,周小玟端起杯子也和梁原碰了个,“上回见面的时候我就觉着你俩有情况,果不其然。” 她身体越过半张桌子靠近梁原,斜了陈晖一眼说:“别看他长得招蜂引蝶,正经恋爱没谈过两回。我跟你说,他上初中那会儿,女生追他都追到家门口,不答应不让回,给他闹了个大红脸……” 人是凑近了,声音却一点没小,桌上其他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姜文涛见自家媳妇活泼性子又收不住,要揭人老底,连忙给拽回来。 “自个糗事一篓子呢,小心人也给你抖出来。从那个吸溜两条鼻涕的幼儿园小男友开始说,能说上一天不带重样的。” “我有什么糗事好说的?听说有个男的给女生送花,让人连人带花一起赶出去啦?” 姜文涛煞有其事回她,“可能是花店老板花卖贵了,人家拒收。” 两个人一唱一和,感情好得不得了。这样大方敞亮,毫无芥蒂的交流方式实在令人羡慕。 锅里的肉又烫熟一轮,两个男人纷纷下筷。周小玟一边吃着姜文涛捞上来的肉,一边戏谑对面一晚上互相不说话的那俩。 “我说陈哥,肉捞上来摆那好看呀?得叫人吃,你不说人家怎么好意思吃?” 陈晖把蘸好酱的肉片搁到梁原碗里,说:“都跟你似的,吃个饭到处嚷嚷,怕人不知道你一顿饭吃一盘肚子两盘肉?” 本想捉弄一下两人,反被陈晖取笑回来,周小玟少见他这么护着人说话,看着乐出声,她对梁原说:“我开玩笑,你别介意啊!” “怎么会,你性格真好。”这话是由衷的,梁原很喜欢周小玟这样的爽朗性子。 饭吃到后半程,聊到下周的婚礼,周小玟邀请梁原参加,“那天你跟陈哥一起来呗,好多朋友聚一块儿,正好大家认识认识。” 梁原看了眼陈晖,后者替她回绝,“她工作忙,那天不定有空。” “陈哥你就别藏着掖着了,没听说学校周六还上课,是吧小原。就这么说定了,下周一定来。” “好。”梁原答应下。 吃完饭回去路上,陈晖装作不经意地瞄了梁原好几眼,又一次目光撞上,他清了下嗓子遮掩,“其实……你要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去。”周小玟话说得硬,当面回绝梁原应付不来。 “去凑个热闹,没什么不方便。”梁原从兜里摸出颗糖,这是刚才周小玟在收银台顺的,一共两颗,分了一颗给她,像要说什么特别重大的事,趴在她耳边悄悄叮嘱,“就咱俩吃,不给他们。” 梁原心底一阵唏嘘,她以前也是这么鲜活有趣的,不像现在,沉闷又乏味。 剥开塑料包装,里头是颗中间有个圈的薄荷糖。梁原想了想,把糖递给陈晖,“你要吃么?” 车已停在院外,陈晖偏过头,就着她的手把糖含进嘴里。 “你下午说有话要跟我讲,要说什么?”梁原问他。 这糖吃得很是滋味,再有梁原这么快愿意进入他的朋友圈子,他当自己下午会错意,那些话如退潮般散了个干净。 他握住梁原的手轻轻揉捏,笑意越发浓郁,“有几天没见面了,想见见你。” 第二十六章 转眼又到周五,婚礼在即,梁原没有颜色喜庆的衣服,想起上回和陈晖因为衣服的事闹不快,就自己搭车去了趟市里。 婚礼当天,梁原穿了件酒红色毛衫,搭一条黑色及膝半裙,大方得体,气氛到了,又不喧宾夺主。 进入婚宴现场,梁原脱下长及小腿肚的黑色羽绒服,身旁一道目光粘上来,她不动声色,“没给你丢人吧。” 梁原皮肤白净,红色系衣服衬得她格外明亮。陈晖鲜少见她穿亮色衣服,这一身明媚却不俗气,和平时很不一样。他低头凑近她,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音量说:“好看。” 再看他时,又回到那副正经严肃的样子。梁原见状,勾了勾嘴角笑笑。 婚礼仪式庄重又热闹。新娘父亲将女儿郑重托付给新郎,喜色漾满眼角眉梢。随后的致词幽默风趣,引得全场齐声轰笑,气氛高涨,满堂的喝彩声祝福声不绝于耳。 仪式台让给一对新人,四周灯光暗下来,聚光灯打在两人身上,满室的目光都投向这方台子。 梁原目光跟着新娘父亲的身影来到台下,看他别过脸,抬起眼镜,在悄悄抹泪。她心想这样的场合,叫她“囡囡”的男人一定憋不住,在台上就哭成个泪人。也可能从接亲环节就开始哭,那个老头感性得很。 台上的新人在深情拥吻,四周爆发出热烈的起哄声。 婚宴正式开席,陈晖见她心思重重,凑近了跟她搭话,“想什么呢?” 梁原思绪收回,随口说道:“我们那婚宴都是晚上办。” “习俗是不一样。” “要是新郎新娘一个北方人,一个南方人,那这婚礼时间怎么定?” “那就办两场,一边各办一场。” 这个方法确实可以。 开席没多久,就有一波接一波人来请陈晖,是要换去宽敞地方闹新人。 热气氛绕不开拼酒,那几个哥们都是能起哄架秧子的主,个个又都海量。陈晖怕带上梁原过去,他们没分寸瞎胡闹,把人闹得不自在。自个单去,把她单独放这里,周围没一个人是她认识的,也不好。 “陈哥你赶紧去吧,媳妇我帮你看着,丢不了。”同桌一个短发女孩看出他的顾虑,揶揄道。 梁原也说:“快去吧,一会儿又要来人,你坐不踏实的。” 酒席过半程,在场的小孩早坐不住了,大些的抱着糖盒满场子乱窜,小的还不会走路的也不乐意了,非得大人抱起来遛弯才行。 厅里充斥着喜庆的喧嚣热闹。举着杯子的,抱着孩子的,陆续离座四下走动。 赵曼云认识的人多,也跟着起来到处寒暄,转到梁原这桌,得知她和陈晖的关系后,坐下不走了,非要拉着人喝酒。 梁原推脱不过,跟着喝了两杯,毕竟上回在医院得了人家的照顾。赵曼云一副热络相熟的模样,拉着人滔滔不绝聊起来,开始话还平常,渐渐的有些不对味儿。 她笑着打量梁原,“我说呢,好看的人找的对象也都是好看的。” 其他人跟着应和,夸梁原长得像一个电影明星。 “长得好的人都像,哪像我们这些歪瓜裂枣,丑得那叫一个千奇百怪。”赵曼云夸张的说法,逗得大家直乐。 她貌似不经意地提了句,“你们看她眼睛眉毛,跟方方姐也挺像,是不是?” 桌上其他人神情有些不自然,互相看了看,都没说话,落在梁原眼里,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那个短发女孩哼了一声,“喝上头了吧你,像什么了就像?我看你那双眼皮割完倒挺像方书依的。” 赵曼云是个典型欺软怕硬的主,见有人帮梁原说话,立马软和下来,“嗨,这不夸人好看嘛。” 这样的好日子,大家都有数,不去真计较什么。 杯中酒又满起,梁原不愿再喝,赵曼云拉着人不放,劝酒词一套接着一套。 看出了来者不善,梁原拿过两个空碗,往里倒满,端起来一饮而尽。不管能不能喝,气势上不能输。这下可把赵曼云震住,硬着头皮干下,放下碗,手都是抖的。 看梁原样子像是一杯倒的,没想到是个能喝的。赵曼云见她新开一瓶,又要往碗里倒,连忙制止。 “大妹子厉害啊!能喝多少?”同桌一个大姐佩服梁原喝酒的豪爽劲儿,张口问道。 “能喝一点。”她喝酒不怎么上脸,闷声不响往里灌,确实能哄人,实际上就是个纸老虎。 当然,这话大家都不信。 宴席已至尾声,酒足饭饱,大家陆续离场。梁原单手撑着下巴,坐在座位上等陈晖。 “吃饱了么?” 梁原寻声看去,陈晖回来了,站在她身旁,大手按上她额头,“喝酒了?” 酒劲上来,梁原脑袋发沉,不想答话。陈晖去牵她的手,“走吧,回家了。” 梁原摇了摇头,伸着脖子张望,“新娘呢?” 周小玟正在宴厅出口处送别宾客,梁原站起身,往视野中那袭洁白拖地长纱走去,步子有些虚浮。 “这是要走了?再玩儿会儿。”周小玟迎上来。 梁原眼睛清亮,看着她笑,“你婚纱真好看。”说完伸手摸了摸,牵起一角攥在手里不放,轻声喃喃道:“好看……” 跟在后面的陈晖把梁原落下的包和大衣归到一边手上,去解她攥裙子的手,解释道:“喝醉了。” 周小玟看向陈晖,“陈哥,赶紧的吧,小原这是急着穿婚纱当新娘子呢。” 听了她的打趣,陈晖一笑,用满是柔光的眼神看向梁原。 离开时,梁原学着陈晖的话跟人道喜,一路走一路说“新婚快乐”,直到上了车才安静下来。 两人都喝了酒,是由周小玟的堂弟开车送回去的。 雪天道路拥堵,车走走停停,终于开到地方,还没停稳,车门就被推开。梁原没来得及跨出去,手撑门把上,趴着吐得天昏地暗。 “呦,嫂子没事儿吧。”周小玟堂弟忙拿了纸盒递到后座。陈晖伸手兜着梁原额头,抽出纸替她擦拭,“酒喝猛了。” 吐完漱过口,人舒畅不少。 下车时陈晖递了张洗车卡给周小玟堂弟,“小周,给你车弄脏了,门口有家洗车店,耽误你时间去一趟。” “嗨,没事儿没事儿,我车糙着呢!” “小周?”梁原一下精神过来,重复念叨,继而不停道歉,“对不起啊小周……对不起。” “嫂子,不是事儿,一点事儿没有。”小周被这郑重的道歉弄得有些无措。 到最后陈晖也跟着哄,“没事,没事的。” 终于把人哄下车。 等电梯的时候,梁原伸手挣开他,步子一摇三晃往楼梯间走,说什么也要自己走着上去。 楼道里就他们两个,梁原看上去很紧张,再三告诉陈晖小声些,不然会被教务处的人发现。 爬到一半,她抱着楼梯扶手再不肯走,怎么劝都不管用,陈晖蹲下来要背她,也不肯。 最后用她再三叮嘱的话吓唬回去,说教务处的人马上找来。梁原这下听话了,趴到他背上,让背回去。 回到家,陈晖把人放在沙发上,去厨房泡了杯蜂蜜水,出来时吓了一跳。客厅中间两张椅子摞高,上头站着个人,正踮脚去够吊灯上的水晶球。 陈晖没敢出声,悄悄靠近,伸手要去扶。梁原察觉到有人过来,脚掌落回去时身子歪了下,下一刻被人紧紧圈住,抱回到沙发上。 “怎么爬那么高?”陈晖松开手,眼睛看向她。 “给你摘星星。”梁原端正站好,双手攀着陈晖脖子,眼神迷离,醉意尽显。陈晖有些哭笑不得,这酒后劲儿可真不小。 “下周月考,你要好好复习……不能考砸,知道么?” “好,都听梁老师的。”陈晖当她喝醉教训学生,很配合地答应下。 梁原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学校里的事,没头没尾的,陈晖一件都没听懂。她说累了,靠在陈晖身上,阖着眼,安静下来。陈晖把人抱进卧室,给她裹好被子,拉上窗帘,自己出去冲了把脸,回来时看见人又坐起来了。 屋里光线昏暗,陈晖走近,发现她满脸泪痕。他伸手去擦,“怎么哭了?”梁原靠在床头一动不动,闻声抬眼,又滚下来两行泪。她不说话,只管盯着他,眼泪像开了闸。 “我瘦了,婚纱穿不了了。”她轻声开口,脸上泪痕交错。“你带我去把它改小,好不好?” 陈晖手上一顿,突然意识到她醉酒后说的这些话并不是说给他的,也难怪他听不懂。 见他没吭声,梁原有些急了,“说点什么吧,老不跟我说话,小心我……”她思忖了好久,也没找到能用来威胁的事。 她抬起胳膊盖住哭到发痛的眼睛,语气委屈至极,“说要跟我过一辈子,我答应了,可你人呢?” 梁原左手戴着腕表,宽表带没能盖住腕上缝合的伤疤。陈晖见过那道伤疤的完整模样,像素白的手臂上爬了条扭曲丑陋的蜈蚣,在那周围还有几道深深浅浅的刀疤,疤痕交错,触目惊心。 得有多绝望,才会对自己那么不留余地? “你别哭。”他除了说这个,找不出别的话来安慰,她的悲喜不来自他这里。 梁原胡乱抹了把眼泪,紧紧抓住陈晖的手,“我不哭……那你回家好不好?我保证以后不跟你吵架,不乱发脾气,不无理取闹,那些坏毛病我全改。” 她抽泣着,哭到不能自已,“周少楠,快回家吧……当我求你了!” 实在是盈满四肢脏腑的悲痛太过真切,酒精稍加催发,便一股脑倾泻而出,藏不下也收不住。 陈晖定定看着她,不发一言,直到梁原松开他的手,蜷缩起身子,头埋进臂弯里低声呜咽,肩膀不住地颤抖。 那身影看上去脆弱又无助,他终是没忍住,认命般把人搂进怀里。 第二十七章 梁原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屋里亮着一盏小夜灯,光线昏暗,满室静谧。酒后失态的片段在脑中逐渐浮现,具体说了什么她记不清,只记得自己抱着陈晖痛哭,喊的人却是周少楠。 她坐起身,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这样,实在说不过去。 浴室里,镜子中的人头发凌乱,双眼浮肿,看到这幅样子,梁原可以想像自己当时闹得有多不像话。她接了捧水洗脸,冷水刺激得身体打了个寒颤,大脑彻底清醒,眼下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陈晖。 心理建设了许久,见面情景也想了好几种,最极端的一种是两人之间爆发激烈争吵,陈晖赶她出门,这场闹剧结束。 梁原知道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如果真的起了争执,她会很识趣地立马离开,不会等到对方赶人才走。 她打开卧室门,外头没亮灯,人不在。 沙发上放着她的包和大衣,梁原翻出手机看了眼,上头没有陈晖发来的消息。她想了想,用这样心照不宣的方式告别也好,免得见面彼此尴尬。 晚上八点,这个时间刚好赶得上回去的末班车,梁原去卧室把被子铺平回原样,穿好大衣往外走。 下午陈晖接到石盛天的电话,约他出去谈事,他看了眼闹累了才睡下的梁原,推说不空。电话那头提到张弛这个许久不被人提及的名字,然后很有把握地报上见面地址,果不其然,陈晖改口应了约。 到了地方,不止石盛天一个人,他的表弟曹大伟也在。曹大伟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斜着眼看陈晖,从鼻腔里嗤了声,“呦!人来了。”他轻蔑地朝陈晖吐了口烟,把烟头弹向靠近陈晖那侧的烟灰缸里。 石盛天见状忙打圆场,“你们俩也好几年没见了吧!改天去台球室打两局,阿陈可别又给大伟让球。” “石哥,别他妈跟他套近乎。”曹大伟满不在乎一扬手,眼睛转向陈晖,“直说了呗,年头你厂里那事是我找人去闹的。” 年头陈晖的板材加工厂里出了一批货,发到工地上当踏板用,结果工人从上头掉下来,摔伤了腿。当初客户要的板材规格陈晖厂里没有,底下的人就从石盛天厂里调来几件。出了事,石盛天手下的人推脱个干净,还倒打一耙找人上门闹。 这事不算完,当天晚上陈晖厂里起了大火,整一片厂房烧了个干净。 “我知道。”陈晖点了支烟,接着说:“后来还干了件大的。半夜亲自去放火,爬着进厂里洒汽油,再从小门出去点火。” 此话一出,石盛天和曹大伟脸色全变了,尤其是曹大伟,眼神慌张至极,脚也不翘了,脸也不横了,手放膝盖上紧张地来回搓。 两人眼神互相换了换,都没敢吭声接话。陈晖呼出蓬烟,不急不缓往下说:“那晚厂里没人,要是伤了人,这事……” 这是陈晖一直顾忌的地方。年头曹大伟刚放出来的时候找过陈晖撂狠话,“老子现在啥都没有,跟你玩玩儿的本事还是有点儿。你咋让我不痛快的我咋给你整回去,反正贱命一条,大不了再进去。” 厂里起火的时候陈晖人在外地,接到电话说出事了,他第一反应是完了,陈暎和陈小舟出事了。 事发前厂里的监控被人为破坏,纵火时间在半夜,现场没有目击者。然而当晚厂房侧门外停了一辆轿车,车上的行车记录仪正巧开了停车记录功能,录下了纵火全程。 这事陈晖没往下追究,可两边人先前有过争执又大打出手,石盛天那边的人很难不被怀疑。后来石盛天大张旗鼓摆酒试探他,陈晖明面上对此事避而不谈,话里话外却十分明朗,赔偿也好,以后生意往来也好,这上头的钱他都不要,但要把坏心思打到他家里人头上,事情绝对没完。 石盛天心下了然,回去后告诫曹大伟别再招惹陈晖。曹大伟是个做事不计后果的主,发起疯来什么都下得去手,可事后却犯怂怕死判若两人。 厂房起火,警车消防车都出动了,曹大伟见了吓得躲到石盛天家里,求石盛天给他想想法子,千万别被查出来。 消停了一段时间,他见陈晖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断定陈晖手上没证据,完全没了事发后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 眼下事情被突然提及,连带犯罪经过一并还原出来,曹大伟听得冷汗直冒,坐立难安。 石盛天给陈晖倒了杯茶,陪笑道:“阿陈啊,大伟儿子没了,老婆也跑了,他在里头关了几年,这儿出了问题。”石盛天往脑袋上指了指,又干笑两声,眼神示意曹大伟上前。 “对对——脑子犯病,人糊涂。”曹大伟连忙跟上编瞎话。 “是么,脑子上的病可不是小问题,犯起毛病得出大事,一条糊涂命可担不起什么。” “你放心,我带他去看了,药也吃着呢。从他出来我就一直说,以后踏踏实实过日子,那些有的没的想法不要有。前阵子大伟也谈了女人,正经过日子的。生活嘛,重新来呗!快的话年底办事,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吃喜酒。”石盛天知道陈晖顾忌什么,文章往那上头做,保证往那上头打,鬼话连篇。 曹大伟见风使舵,说软话攀交情,“当年结婚没办,这次你可得来,咱俩再拼一回酒。”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曹大伟搁在膝上的手放着不是,拿起来也不是,上上下下来回搓弄。 终于,陈晖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缓缓说道:“那最好,把病治好,以后日子好好过。从前的事,到此为止。” “是是是——” “那是那是——” 石盛天和曹大伟同时应和道。 陈晖翻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叫我过来什么事?” 石盛天摸出一叠照片递过来,“要我说啊,张弛那小子胆儿太大,连项哥的女人都敢睡。”他说着抬眼观察陈晖看到照片时的反应。 照片上的男人是陈晖的发小张弛,女人他也认识,当年是项立军的交往对象。 “照片哪儿来的?” “那小子玩的花头是真不少,跟女人睡了也就算了,还拍下来,拍了也不藏好,被他养的一个发廊妹发现了。那发廊妹现在在大伟管的酒吧里上班,偶然一聊,聊到这么个事儿。” 陈晖把照片反扣到茶几上,并未说话。 当年曹大伟带人去酒吧堵张弛,两边人打起来,张弛叫人给打死了。经当事人交代,那场斗殴两边人都没抄家伙,更没下死手,谁都没想到会出人命。 事后曹大伟买好出国机票,准备跑出去躲一躲,临了被陈晖截下,他跪着求陈晖,“兄弟,我老婆要生了,等孩子生了我就去自首,绝对不跑。” 陈晖当然没放人。 后来曹大伟儿子早产没养住,老婆改嫁去了外地,家里的老人受不住接连打击,双双郁郁而终。 然而张弛的死确实有些蹊跷,石盛天原本叫陈晖来就是想借照片一事,发散一下那件案子的相关人员。可经过了刚才的事,石盛天没敢把话往那上头说。 “人都不在了,说这些干什么。”陈晖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是是。这东西呢,要不小心放出去也不好看,你看看怎么处理。” “底片呢?” 石盛天示意曹大伟去拿,底片交到陈晖手上,这事算告一段落。 * 陈晖推开家门,看见蹲在玄关处换鞋的梁原,四目相对,两人同时开口。 “回来了。” “你去哪儿?” 得知梁原这么晚要回去,陈晖坚决留人再住一宿,替她取下包,牵着人朝屋里走。厨房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陈晖打开电饭煲看了眼,“还没吃饭?” 梁原摇摇头,从醒来到现在,想的全是面对陈晖该说些什么收场,哪顾得上吃没吃饭。 厨房操作台上有张字条,上头压着一把钥匙和一张门禁卡。字条上写着:【粥在电饭煲里,醒来吃一点。要出门,家里钥匙和门卡记得带。】 她看到“家里”二字,鼻头一酸,险些又要掉泪。像是站在大雪纷飞的荒野,突然有人出现,替她支起个带暖炉的帐篷,陪她一起挨过这漫漫寒夜。 然而在这场感情中,她藏着十二分的保留,处处小心提防。梁原看向身旁忙着张罗晚饭的男人,心想自己这样,实在欺人太甚。 两人吃过饭早早歇下,都没提中午的事。半夜,梁原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心跳得又重又急。 “又做噩梦了?”陈晖跟着起来,揽她入怀,伸手要去开灯,被梁原一把拦下。她攀上他的脖颈跪立起身,占据制高点低头吻下去,绵长又炽热的唇齿交融,带着一股决绝和狠戾劲儿,像要将两人窒息在其中。 陈晖觉察出她情绪反常,捧着她的脸将人分开,试图让她冷静下来。然而此举更激得对方红了眼,梁原跨坐到他身上,双手紧紧环住他,吻得疯狂肆意。 每每陈晖轻唤她的名字试图停下,回应他的是一波更为激烈的肢体纠缠。那手顺着睡衣下摆钻进去,在他前胸后背游移。她在寻找情绪发泄口,尝试用身体最原始的欲望来抵消内心的惶恐不安。 口腔里充斥着浓烈的铁锈味,梁原的吻还在不依不饶。陈晖将人压至床上,帮她拭去额上的热汗,拨开脸颊边浸湿的长发,面贴面抵上额轻轻安抚。 梁原偏过头,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陈晖——”尾音上扬,带着蛊惑人心的娇媚。不曾安分的手又缠上他,一路向下,撩拨得他丢盔卸甲俯首称臣。 直至天光大亮,这场相互角逐的情事才落下帷幕。 两人都已精疲力竭,梁原阖眼趴在陈晖身上,跟着他起伏的胸膛匀气。陈晖下巴抵着她,大手穿过长发在她肩头摩挲。 他问起梁原情绪失控的缘由。 “梦到谁了?” “很重要的人。” “多吗?” “不少。” “有我吗?”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答说:“有。” 他自嘲地笑了下,答案不言而喻,良久的迟疑足以说明,难为她说这样的话哄他。 “真的么,是真的就好了。”他是指对她很重要的人。 话音才落,一只手死死捂上他的嘴,梁原脸正对着他,惊恐的目光让他一下噤了声。她支起身,牵着陈晖的手到床头柜上,命令道:“敲三下。”陈晖依言照做。 梁原俯下身,在他唇上贴了贴,语气似有恳求,“别乱说话。” 她遵照这个看似可笑的趋吉避凶方法行事,换得些许心理安慰。她是真的怕了,那个重复上演的梦境中又加了人,当她认完三具遗体后,被带到第四具遗体旁,掀开白布,陈晖的脸赫然在目。 第二十八章 冬天的回笼觉睡起来极惬意,特别是在这样清闲无事没人打扰,正好还是阴天的周末,简直像掉进了蜜罐里,身心舒坦至极。 浴缸里放好洗澡水,陈晖伸手试了试水温,转去喊还赖在床上的人。不过三五分钟的功夫,梁原又迷迷瞪瞪睡过去,听到耳边的催促,连眼皮都没抬,嘴里嘟囔了两句,抓起旁边的枕头压到耳朵上,翻了个身接着睡。 不是刚说好的要起来洗澡吗?怎么又睡下了?陈晖俯身凑上前,搬开枕头摸上她的脑袋,帮她梳理睡乱的头发,一下一下轻轻捋,像是给猫顺毛。 劝了好一会儿,床上的人丝毫没有要起的意思,陈晖打算作罢由着她睡。梁原被叨叨的不耐烦,手从被子里钻出来把人一拉,翻身压上去,再拿被子一裹,头一蒙,终于清净了。 陈晖反应过来时,梁原已趴至他怀里,被子盖过头顶表示抗议,人窝在里头继续睡。他把被子往下扯了扯,露出里头的脑袋,大手去拉她的胳膊,“别压着手睡。” 怀里的人嫌吵,气呼呼把脸埋进陈晖颈窝里,对他的话无动于衷。陈晖给她掖了掖被角,就这么让她睡下,脸上的笑有些无奈,实在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果然,梁原醒来时压着的手臂直发麻,人也睡得犯迷糊,张口问:“几点了?” “快十二点。” 声音从头顶传来,梁原定睛一看,自己像只喝高了的章鱼,歪着脑袋,手脚并用扒在陈晖身上,睡相实在不雅。她有些不好意思,蹑手蹑脚从人家身上挪下去,脸朝里,被子一卷,假装又睡过去。 别扭的小模样落到陈晖眼里,反倒有些说不出的窝心。大手隔着被子拍了拍,“我去放洗澡水,起来洗洗,吃饭。” 被子里头闷着声嗯了下。 梁原泡在浴缸里思绪纷飞,主意其实昨晚就已明了,只是还在和内心那份不确定来回掰扯。 饭已张罗好,陈晖走进卧室,看见梁原呆坐在床沿,头上搭了条毛巾,人还在犯迷糊。他拿来电吹风,风档开小,手在她发间轻轻拨弄,十足十的耐心。 梁原坐着不动,安静享受他细致妥贴的照顾。头发吹至八成干,风声骤然停下,陈晖放下电吹风拉她起身,“走,吃个饭回来再睡。” 梁原松开他的手,一头扎进他怀里,双手紧紧抱住他。 “怎么了?”突如其来的亲昵让陈晖有些意外,他抬手回抱她,手掌轻轻压在她后脑上。 怀里的人只管紧紧抱着他,并不答话。过了良久,梁原郑重地喊了声他的名字,“陈晖。” “嗯。” “你要说话算话。” “我会的。”陈晖连声应道:“梁原,我会的。” 她知道承诺是最没保障的事,可还是央着对方说给她听,好像这样就能在对抗心底那份不确定时多些底气来。 * 近来流感频发,梁原班上的学生也中招不少,上课时教室里咳嗽声此起彼伏。回到家,院里也有病号,陈小舟额头上贴着退热贴,连声咳嗽震得怀里的陈大壮直蹬腿。 梁原帮他拍背顺气,正要起身去给他倒杯水,陈暎开门进来,把手上的水和药搁茶几上,叉着腰接着讲电话。 通话内容梁原听了个大概:下午陈晖送陈暎娘俩去医院,回来后陈暎发现陈晖人也烧着,让在家吃点药歇着他完全不听,接了工地上的电话又往外跑,忙完了也不去看,一点没当回事。可把陈暎气着,“没事,没事,要有事来得及啊?” 梁原看了眼时间,抬脚往外走。 外头响起敲门声,陈晖从床上起来,刚出卧室,看见门开了,梁原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边换鞋边扯围巾和帽子。 “你怎么来了?” 梁原上下打量他,抬手去摸他额头。吹了一路冷风,手都冻冰了,摸不出什么来。梁原把人拉低下头,踮起脚两人额头相贴,她自顾自嘀咕一句,“好像是发烧。” 询问的目光看向陈晖,他伸手摸了下额头,“没事,没烧。” 体温计上的水银柱延伸至数字 38 和 39 中间,梁原默不作声把显示的刻度指给陈晖看,陈晖还是那句,“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 “有什么药物过敏吗?” “长这么大,没吃过几次药,应该没吧。”陈晖看着梁原从包里翻出一大兜药,嘴角上扬乐出声。她手在一堆吃的贴的药品里翻找,神情专注,认真看着上头的药物禁忌说明。 “我头疼脑热不吃药就能好。”陈晖从中挑出盒退热贴示意她,“真没事,贴上这个,睡一觉就好。” 由他这么着去了,不想半夜,梁原醒来发现身边人全身滚烫,一量体温——39.1℃。梁原给他喂了退烧药,换了退热贴,又用酒精一遍遍擦拭四肢。 折腾完这些,梁原跟着睡下,再醒来时,窗外天光大亮。 锅里煮着小米粥,热气不时顶开锅盖,梁原关小灶火,往隔壁炒锅里倒油。鸡蛋煎好出锅,翻滚的粥煮至浓稠,早饭就绪。梁原拉开厨房门朝外走,迎面撞上刚从浴室里出来的陈晖。 屋里水汽氤氲,陈晖才洗过澡,发梢还在往下滴水,梁原见了直皱眉。赶在她发话前,陈晖拉过她的手贴到自己额头上,“已经好了,不烧。” 经过昨晚,这话在梁原听来完全没有可信度。她抽回手,去拿体温计给他夹上,用老师教训学生的严厉语气说道:“你都没小舟懂事,人小孩病了打针吃药听话得很。” 陈晖听了发怵,心里默默祈祷温度千万别上来。还好体温正常,梁原皱着的眉头终于又松回去。 早饭过后,陈晖起身收拾碗筷,被梁原挡开,说病号歇着就行。 之后梁原干活,陈晖一直跟进跟出缠着。她一停下脚,陈晖就从背后环抱住她,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粘着人。梁原嫌他碍事,把人推开,他又缠上来,耍着赖不松手,这一点也不像他的风格。 一直到梁原忙完走到浴室洗手,陈晖还贴在她身后,并且无赖的态势愈演愈烈。手紧紧圈着,下巴蹭上她脖颈,贴着她轻吻。 胡茬扎人,梁原侧身躲开,拿来剃须刀往他下巴上凑。剃须刀嗡嗡响了好一阵,梁原伸手摸摸变得光滑的下巴,很满意地关掉开关。 陈晖全程低着头,目光锁着怀里的人,捉起她收回去的手亲了亲,“你搬过来住吧。” “烧还没退吗?”这个提议一点也不靠谱,来回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我送你上下班。”陈晖语气认真,丝毫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梁原起不了早,坚决拒绝这事,架不住陈晖软磨硬泡,最后做出妥协:以后每周周五、周六、周日三个晚上来陈晖这住。 然而第一周梁原就失了约。 事情是这样的,两拨男生在篮球场上因为肢体碰撞起了争执,继而大打出手。一拨人寡不敌众跑去喊了同班同学来,另一拨人见对方打着打着偷偷找了外援,也去叫来了本班同学参战。 当时两个班都在上体育课,男生体测完自由活动,女生集中在体育馆里进行仰卧起坐测试,两个班的体育老师在一旁掐表计分。 一开始,体育老师得知打架的消息时,小跑着往体育馆外赶,出了门,被那混乱失控的场面直接震住,脚下带风,拔腿直奔过去。 梁原从办公室出来,正要回家,突然接到电话说班上男生打架了,让去领人。小伙子年轻气盛,下手没轻重,光梁原班上就骨折了两个。 一个学生的家长人在外地,当天赶不过来。梁原在医院陪护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晚上学生家长赶到,这才离开医院。 假期只剩一天,加上天色已晚,梁原不想两边来回跑,这周就没去陈晖那。 第二天,陈暎有事出门,把陈小舟托给陈晖看着。陈小舟一大早起来乖乖坐好等他舅来接,他要抱陈大壮一起去,说是工地上有条小黄狗,正好和它搭个伴。 等了好久不见人来,陈小舟抱着陈大壮去找梁原玩,缠着梁原和他一起去看小黄狗。梁原想了想,也好,和陈晖也有几天没见了。 陈晖有事脱不开身,派何山开车回来接人。得知梁原要一同去,何山很是热情,一路上话就没断过。 到了地方,何山推开门,“陈哥,你看谁来……”推门的手有意往回合,却也来不及了,梁原跟在后面,眼前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十九章 事情巧合的像狗血言情剧,门开的那瞬,屋里搂抱在一起的男女正好分开。那么刚好,以至于梁原分不清到底是陈晖看见她在先,还是推开人的动作在先。 不过有一点她弄清了,方书依这个名字和人终于对上了号。 何山和方书依寒暄了两句,然后很有眼力见地拉上方书依和陈小舟出去,把空间让给他们俩。 前女友这样的身份实在敏感,加上刚才那样的场面,不让人误会都难。陈晖怕梁原直接转身走人,忙伸手拉住她,“刚才她突然上来,我跟她……没有。” “没有什么?”梁原就近坐下,气定神闲抬眼睨他。 陈晖拉过一旁的椅子,正对着梁原坐下交代,“我跟她谈过,很多年前了,分开后再没见过面,直到年头她突然回来,那次你也在,我和她真没什么,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今天一开始是说一个朋友的事,后来她……不是看到的那样,我……” 对于这段旧恋情,旁的人问起来,陈晖从来都是撂一句“没可能”了事,然而眼下面对梁原,又经过了刚才那样百口莫辩的场面,他恨不得长出十张嘴来解释,奈何心急嘴笨,话都说磕巴了。 梁原直抓要点,“她找你复合?” “不可能,我和她那都千八百年前的事。”陈晖手又握上梁原肩膀,力道不小,怕人跑了似的。 “那你把话跟人家说清楚了么?” “她瞎说她的,我没理,以后我也不见她。” 梁原摇摇头,纠正道:“下回她要是再来,跟她说来晚了,你已经有人了,会说吗?” 陈晖重重点头。 “说一遍我听听。” “我已经有人了。”陈晖看着她把话认真复述一遍,目光灼灼。梁原抬起眼,四目相对,被他紧张严肃的模样逗乐了。 见她抿着嘴笑,陈晖暗暗长吁了一口气,牵起她的手来回摩挲,惴惴不安的心终于落地。 十指相扣温存了没一会儿,梁原把手抽回,催他去忙正事。陈晖往炉子里添满了柴,火势旺,顺着木块缝隙往上窜,屋里暖融融的。 下午陈晖提早收工,载着陈小舟和梁原去儿童游乐场,之前答应过陈小舟周末带他来。小家伙不玩别的,只守着碰碰车,玩了一趟又一趟。 玩好就近回了陈晖家。一进门,梁原快步走向阳台,阳台上只有一件男式夹克,上回她晾在这的衣服已经收回去了。 乘着陈小舟去洗手的空档,梁原一个闪身,溜进陈晖房间,拉开衣柜,把她的衣服藏到陈晖衣服堆里,再把柜门小心合上,悄悄退出去。 厨房里,陈晖在张罗晚饭,梁原插不上手,索性站在一旁观摩。 “去外面,这儿油烟大。” “我学学。” “不用。” 陈晖拉开厨房的推拉门,把人往外赶。 饭后,陈晖把两间次卧的床都铺好,赶了陈小舟早早睡下。梁原洗漱完往客房走,手才搭上门把,身后陈晖贴上来,环抱住她往主卧里带。 “小舟在这呢。”梁原推开他,小声拒绝。 “睡着了。”陈晖低头亲她,才亲了两口又被推开,“不行,小孩在呢。” 下一秒,梁原哎呀一声惊呼,双脚离地,人被陈晖扛到肩上。门锁一落,两人滚进被窝里胡闹起来。 那双大手伸进梁原上衣里,这摸一摸,那捏一捏,梁原痒得直躲,奈何腰上大手紧扣,她被钳制得动弹不得。 梁原把手撑在陈晖胸前,故作生气状。陈晖凑过来在她唇上轻啄一下,牵起她的手来到自己腰侧,“也给你摸回来。” 梁原没绷住,立马破功,扭着身子咯咯笑开。那双不安分的大手又在她身上游移,梁原痒痒得直笑,扣住他的手不让再动。 两人对视着,都噙着笑,梁原低声告饶,“别碰我腰上的痒痒肉。”说着手脚并用主动抱住他。 陈晖的手垫去她后背,人虚趴在她身上,没敢压实。吻在她脸上流连,每一处都只蜻蜓点水般贴一贴,并不多做停留。垫在后背的手一用力,捧着人往上提了提,陈晖脸埋进梁原衣服领口,吻变得湿热绵长。 卧室外响起敲门声,“小舅——” 梁原明显感觉到身上人一僵,两人动作都停下。外头敲门声还在继续,“小舅,我怕黑。” “快起来吧,小家伙叫你呢。”梁原把人轻推开,坐起身整理衣服,拉平领口扣好扣子,和陈晖小声商量,“我躲厕所里,你去把人先哄开。” “臭小子不是一般的欠揍!”陈晖黑着脸仰躺在床上不动。 敲门声不依不饶,陈晖一个挺身坐起,扣着梁原后脑把人按回床上,来了个短暂却情迷的深吻,亲完嘴唇相贴,依依不舍道:“你别起了,我上臭小子那屋睡。” 门一开,陈小舟抬脚往里闯,被陈晖兜着脑袋拦住,揪起衣领带去了隔壁屋。 次日,三人天未亮就起来,简单吃过早饭,匆匆出门。陈晖送完两人去学校,又折回去,开到工地上。 陈暎不在家,陈晖工地院子两头跑,下午提早收工回来给陈小舟做饭。 饭后陈小舟说要找唐唐去看什么演出,说完一溜烟跑了,陈晖不放心他大晚上瞎逛,追出去跟上,和唐唐家大人打过招呼,这才安心回去。 同院的张姐买回来两麻袋大白菜,袋子破了口,菜都掉出来。梁原路过看见了,蹲下来帮着捡。 菜全部捡回去,张姐连声道谢,拉着梁原说了几句闲话,笑着打听,“你跟房东那弟弟处对象呢吧?” “啊?没,怎么会。”梁原连忙否认。 “是么,我看他对你有意思。”张姐眉飞色舞说起来,“你们俩牵上他外甥,走出来怎么看怎么像一家三口。”她笑眯眯问道:“你多大了?” “25。” “呦,那比他小了四五岁。也不要紧,男人大点好,稳重、体贴人。”张姐一副做媒的架势,要撮合他俩。 梁原怕她往下问出些不好说的话,忙绝了她的心思。 “我家不在这,我们那的女孩不外嫁。两个人在一起要看合不合适,饮食、习俗、生活习惯都不一样,谈朋友的时候一切好说,正经过起日子是过不到一块去的,人再好也没用,您说是不是?” 人家姑娘明确表示对介绍的对象没兴趣,张姐也不好再说什么,随口附和两句回屋。 梁原松了口气,一转身,看见陈晖木着脸站在敞开门的客厅里,四目相对,陈晖面无表情瞥了她一眼,随即合上手边的门。 他不是跟着陈小舟出去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梁原盯着那扇闭合的门,懊恼自己说话不留心。 回到屋里,梁原坐在窗边往外张望,不时按亮手机看一眼。过了良久,客厅门开了,陈晖从里头出来走回自己屋。 镇上来了个杂技团,晚上举行第一场演出,院里的人吃过晚饭陆续出门看热闹去了。 梁原等了许久,手机没动静,人也不见来,索性解了发绳,收拾好东西去了趟浴室。洗完回来,她第一时间去看手机,上头还是没有任何新消息。 她看了眼对面紧闭的房门,把头发吹至八成干,翻出一条夏天的真丝吊带睡裙换上,外头罩一件长及小腿肚的羽绒服,准备妥当,人往对面走去。 叩门声响了三下,没听见屋里有脚步声,梁原拧了下门把,是活动的,她隔着门说:“陈晖,我进来了。” 推开门,满室浓重的烟味,陈晖靠在床头自顾自抽烟,眼皮都没抬一下。 屋里静悄悄的,门锁落下的声音格外响。梁原走至床前,一颗一颗往下解扣子,脱掉大衣搭在椅背上,床上的人闷声抽烟,还是不为所动。 梁原坐至床沿,俯身靠向陈晖,在他耳边轻声问:“帮我看看头发干了么?” 对方不吭声,梁原微偏过头来到他耳后,张口吻下去,舌尖轻轻勾了勾,她能感觉到相贴的肌肤打了个颤栗。梁原还要继续,一只大手控上来阻止,大拇指压在她唇上。梁原轻笑了下,舌尖往前进了进,又问:“干了么?” 大手上移至发间,敷衍地摸了下收回,“干了。”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睡裙肩带滑下来一边,梁原握住陈晖的手臂举到肩头,“帮我拉下肩带。” 室内虽然烧着炉子,可单穿一件吊带裙还是冷,梁原手冰凉凉的,一碰上陈晖,他的眉头直皱。 “大冷天穿成这样,发什么疯?” “那你给我暖暖。” “穿上衣服比什么都管用。” 干巴巴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回话,落到听的人耳朵里,倒像是忍着几分不耐。梁原顿了一顿,放开他的手,“也行。”说着从他身上退下来,默默站起身去穿大衣。 陈晖把烟头摁灭,看着她把扣子一颗一颗扣回去,最上头的一颗扣好,人抬脚往外走。才走出两步,人就被拽回去压到床上,乌黑光亮的长发铺了一床。 毫无章法啃咬式的深吻,吮得梁原喘不过气来,看来是真的把人惹恼了。梁原讨好地回应他,任由他在唇齿间一遍遍纠缠。 等这个如暴风雨肆意席卷而来的长吻停歇,梁原估摸着陈晖气应该消下去几分,抬起手在他背上轻抚,“陈晖,院里人多嘴杂,我住你家房子,我们……还是避开些好。那些话是拿来应付张姐的,你当没听见,成吗?” 陈晖窝在她脖颈处,闷闷嗯了一声,纵使心中万般疑惑,也没勇气问她那话里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人都是贪心的,没和心上人在一起的时候,想着能和她在一起就好;在一起了,又想着能和她有长长久久的将来才好。 梁原摸摸他的头,偏过脸亲上他的眉眼。陈晖撑起身,手上用力一扯,大衣扣子从上至下完全解开,露出里头半遮着的匀称白皙的身躯。 心念许久的佳肴就在眼前,刚吃上前菜,门外响起拍门声,“小舅——我回来了。” 陈晖又一次僵在梁原身上,梁原憋着笑,推他起来。 陈晖后槽牙紧咬,深呼一口气缓了缓,“兔崽子得抓起来收拾一顿,不揍不行。” 第三十章 依旧是陈晖将人先哄走,梁原整理好衣服悄悄出来,跟一对躲在屋里偷偷亲热的早恋情侣似的,被提早归家的大人吓得慌手忙脚。 热恋中的人怎么亲近都嫌不够,两人拿陪陈小舟看电视当幌子,坐在客厅沙发上幽会,乘着小孩不注意,偷偷牵个手,亲下嘴,直到一旁的陈小舟哈欠连天困得直点头,这才分开各自回屋。 陈暎出远门回来,陈晖没再工地院子两头跑,晚上回家,一出电梯,看见楼道里站着个人。 感应灯应声而亮,方书依正起身看向来人,“怎么不接我电话?” 陈晖没理她,径直朝里走。 “不敢接?”她追问道。 楼道里安静着,只有门锁转动的声响,一圈,两圈,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明天再来。” 门开的声响顿住,咔哒一声往回合上。“说吧,到底想干嘛?” “想跟你好呀!” “方书依,这话别说我了,你自己信么?”陈晖转身看她,神情漠然,“以后别来找我,让我女朋友看见不好。” “不好?”方书依笑出声,“我要是想让你好能一遍遍往这跑?”她上前两步,靠近陈晖说:“楼下那家卖房子,我看着挺好就买了,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 “这么瞎闹图个什么?” “呦,膈应啊?那这房子买得值。”方书依懒懒靠在墙上,仰头注视着陈晖。 “方书依,谁给你的底气上这儿闹?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儿装给谁看?没人对不起你,你现在不痛快,那也是自找的,别往别人身上赖。” “我自找的?”方书依冷哼一声,“当年说了好聚好散,你转头做那样卑鄙的勾当……” “我没有!” “到现在了,还在给自己狡辩。陈晖,你当真一点愧疚感都没有吗?” 楼道里的感应灯灭了,暗下来的前一刻,方书依看到陈晖隐忍着的侧脸。 两人长时间静默,各自无声。方书依手肘一撑墙面,直起身站好,“我的生活早烂透了,没指望能好。我们都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高跟鞋重重磕上地面,感应灯重新亮起,一场暗流涌动的闹剧终于散场,各自心力交瘁,落寞而归,没有人是胜利者。 电梯镜子里的人满脸泪痕,方书依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自己为了和陈晖说上话,要如此丢掉体面蛮横无理。 当年分开的原因,对外的说法是感情淡了,谈不下去,和平分手。两人长期不在一块处,感情出了问题,相互猜忌不信任,火花四溅的激烈争吵演变成看不见硝烟的冷战,两人暗暗较着劲儿,谁都不肯做先低头让步的那个人。 说白了,那时候都太年轻,以为往后日子还长,要吵要闹要分要合,有的是机会。旁的人也这么认为,情侣吵吵架再正常不过,哪知道后来事情竟是那般走向,只能感叹一声两人情缘浅薄。 不甘也好,后悔也罢,日子一天天过,她像一叶孤舟漂于茫茫海面。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她开始极度渴望回到岸上,这个念头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她听了旧友的撺掇,去找自己以为的能拉她上岸的人。和旁人一样,她也抱了两分那人对上段感情余情未了的幻想。然而这个幻想在她回来后第一次去找他时,就已破碎个干净。 可她不死心,到处打听他的近况,得知他开始了新恋情,她再也坐不住了,跑去质问他。难为她自作多情,实在是凑巧得很,她一回来,对方空了七年的感情立马有了着落。 其实她心里透亮得很,那天被人撞见后落荒而逃的狼狈样子足以说明。可心里的执念愈演愈烈,她做不到坦荡放开。 * 近来梁原越发觉得自己像极了这帮寄宿的孩子们,盼着周末,盼着回家。这样期待一件事,好像很久都没有过了。 下午陈晖准时去接人,梁原抱着一个大纸袋出来,陈晖接过来一看,里头放着一株虎皮兰。周末梁原不在家,屋里没烧炉子,虎皮兰不禁冻,索性一起抱来了。 不知不觉,梁原放在陈晖那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不断侵占他的空间,最直观的就是卧室衣柜。前两天,陈晖帮她收回晾干的衣服,发现之前给她收拾出的格子已经装满,他把自己的衣服挪去最下层,空出中间的格子给她用。 晚上,梁原倒好热水坐在床边泡脚,外间响起她在追的连续剧主题曲。脚是湿的,拖鞋是棉的,手边纸巾、毛巾都没有。她心急地朝外间喊:“陈晖——” 陈晖闻声赶来,“怎么了?” “快,电视开始了,你快帮我拿下凉拖鞋。” 陈晖弄明白她的意思,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走至客厅沙发轻轻放下。整个过程自然流畅,梁原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完成了位移。 她冲陈晖招招手,勾住他的脖子在脸颊上重重亲了口,抱拳道:“多谢大侠出手相助。” 不同于她的跳脱,陈晖听罢只管低头咧着嘴笑。 电视剧两集连播,演到剧情高潮处戛然而止,梁原意犹未尽回屋找陈晖,人不在,洗手间里水声连连。 正要去床上窝着,门铃突然响起,梁原趴在门上看了眼,转身朝里走。 “谁啊?”陈晖裹着浴袍从洗手间出来。 “还能有谁,楼下的又来了。”上周梁原一个人在家时,方书依找上门来,跟她聊了好久。全程和和气气的,没提陈晖,没提敏感的过往感情,只聊了聊小区绿化,附近的便利设施,哪家馆子好吃,这类不痛不痒的话题。 “我去把人赶走。” 梁原伸手拦住他,“怕啥,叫进来聊聊呗,咱俩人还怕她一个?”说完上下看了看他,“你去换身衣服。” 把人让进屋,方书依把提着的酒放到茶几上,从容坐下开始说道:“昨天我去看了张弛奶奶,老人家身体挺好,就是脑子有点糊涂。不是什么大毛病,人老了记不清事也正常。走的时候塞了两瓶酒让带走,说我留一瓶,一瓶带给你。” 屋里安静下来,陈晖脸上看不出喜怒,也不接话,气氛有些诡异。方书依并不多待,东西带到话说完了就走。梁原送完人回来,陈晖还保持刚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她想了想,小心问道:“你是不是有把柄在她手上?你俩谈的时候,拍裸照了?还是……欠她钱了?” 陈晖轻轻给她个脑瓜崩,“瞎想什么呢?” 梁原捂着额头,“看你样子好像挺怕她的,要我帮你吗?”她挨着陈晖坐下,斟酌用词,“我呢,不是要打听你俩的过去,就是解决问题吧得知道症结在哪儿,才能对症下药,你说是不是?” 陈晖把人拉到大腿上抱着,“我十七八岁的时候跟她在一起,谈了三四年,后来我做生意往外跑,两人常常几个月见不着一次面,感情出了问题,之后就分开了。” “分开的时候吵得厉害吗?” 陈晖摇摇头,“感情不在了,各自都顾着体面,好聚好散。” “你们……好理智。照这么说,你俩是和平分手,这么多年过去,她不该突然找上门来缠着你啊!还有,你不是说她结婚了吗,那怎么还往你这来?” “听说年头那会儿离了。” “这样啊。”梁原沉思一会儿,“可能是婚后生活没有预想的那么好,后悔了,回来找你复合?” 梁原自顾自开始分析,“看她样子好像挺有钱,长得又好,又会说话,是挺优秀。你要跟她重新在一起好像也不赖,不吃亏的。” “梁原——” “在呢。”她才说完,陈晖凑过来,重重亲上她,绵长的深吻绞得她快透不过气来,梁原叫着他的名字低低告饶。 “还胡说八道么?”陈晖松了力,贴着她的唇问。梁原推开人,很识趣地摇摇头。陈晖把人面对面抱着,下巴抵在她发顶,轻轻抚弄,“我会把事情处理好,很快,相信我。” 梁原直起身,在他脸上掐了掐,“要我说,你就是长得太招蜂引蝶了。”她把陈晖前额的头发拨过来捋过去,“追你的小姑娘是不是特别多,这样我很有危机感的。” 陈晖顺着她的话说:“小姑娘有一个就够了,多的不看。” “那我是不是要对你好一点?你觉得我对你好吗?” “这样就好。” “这样是哪样?” “这样。” 那双大手摸向她腰上的痒痒肉,引得她惊呼连连,娇俏的笑声一路蔓延到卧室里。 第三十一章 周末两人大多窝在家,梁原不爱出门,说周末是用来补觉的,天寒地冻出去瞎逛不划算。 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很简单,一起吃饭,一起睡觉,闲时窝在一起看剧,忙起事来就各干各的,互不打扰。另外每周还有一项固定活动——抽出半天时间,手牵手出门买菜。 看上去平淡寻常,可这样的相处两人都觉得舒服自在,因此也没有刻意去改变什么。 元旦前一天,梁原从同事那里得知晚上市中心有场跨年灯光秀。那个同事说去年凑热闹跟着许了新年愿望,没想到都成了,今年一定要再去,这回许个大的。 梁原听完记下了,晚上拉着陈晖一起去看灯光秀。临近零时,中央广场上乌泱泱全是人,两人混在其中跟着大家齐声三二一倒数,新年钟声敲响,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她在心中一遍遍默念平安,不求其他,平安就好。 周围一对对情侣在相拥热吻,梁原拉拉陈晖的衣角,提议道:“我们也亲。”陈晖往四周瞧了瞧,看上去不是很积极,这样在公共场合亲热,他有点不习惯。 气氛到了,梁原忍不住踮起脚,攀上他的肩凑近了细细吻。脚都踮累了,梁原放开人,小声抱怨,“你都不认真亲。” 陈晖无奈地笑笑,捧住她的脸要认认真真亲一回,不想梁原把他的手拿开,把脸别进他怀里,“快快,遮着我点儿。” “怎么了?” “我看到我班上的学生了,一对儿!” 陈晖伸手围抱住她,“应该他们怕你才对,怎么反过来了?” “那两人牵着手呢看见没,肯定偷偷谈恋爱呢!你说这么好的日子,这么难忘的时刻,让他们碰见班主任,多扫兴啊!要是你,你闹心不?”她把陈晖的手往上拉了拉,“挡住挡住,别被看见。” 大手圈着她的后脑勺,把人遮了个严严实实。 “我右手边,男生穿灰色衣服,女生穿蓝色衣服。” 陈晖顺着她的指示看过去,确实有对学生模样的小情侣牵着手慢慢往外走。 “看见没?”梁原急急问道。 “有。” “盯住了,走了告诉我。” “好。”陈晖嘴边带着笑,摸摸她的脑袋,低头在她发顶处落下一个吻。 人群逐渐散去,梁原窝在陈晖胸前小声问:“走了吗?” “走了。” 梁原从他怀里起来,“走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话音刚落,陈晖又把人按进怀里,“看错了,还在呢!” 梁原紧张地啊了声,低下头重新埋回陈晖胸前。陈晖被她逗得直乐,笑得胸腔跟着上下起伏。梁原觉察出不对劲,抬头看他,又往四周看了看,那两个学生已经不在了。 她伸手推了陈晖一把,扭头走了。陈晖跟上去牵她的手,一靠近,梁原就甩开,反复几次,陈晖手上用力,捉着她的手牢牢揣进兜里。梁原挣了挣,没挣开,忿忿瞪了他一眼,“无聊。” 娇嗔的模样落到陈晖眼里,像是无数双手轻触上来,把他的心都揉化了。 回到家,梁原洗漱好坐在床边晾干脚,口中哼着小曲,脚上一翘一翘的,心情大好。陈晖把人抱起来放到腿上,伸手去捧她的脸。 “你干嘛?”梁原歌唱到一半被打断,躲开他的手问。 “认真亲。”陈晖扳过她的脸亲上去,看那样子是十足十的认真。 相处久了,梁原发现陈晖有时候挺闷骚的,人前正经得很,人后各种意想不到的操作轮番上演。譬如此时,他身体力行把“认真”两字落实到底,完事还特地问她,“梁老师,你看这样认真吗?” 梁原:“……” 冬天赖床是一件极大的乐事,三天假期梁原拿出一半时间用来睡懒觉,实在惬意至极。 假期一溜烟儿过完了,两人依依不舍分别。好在忙起来日子过得也很快,转眼又到周五。 这天梁原提前给陈晖去电话,说下午要开会,什么时间结束说不准,叫他别来接,等明天她再过去。 下午的会简短明了出乎意料,时候还早,梁原心想陈晖来回跑太费事,就自己搭了车过去。 到了小区门口,梁原一摸口袋,发现门卡钥匙都没带。正值下班高峰期,小区进出人员不断,她一路尾随其他住户上了楼。 一出电梯,梁原拿围巾包住头,想着等下就装成居委会大姐上门做街道工作,门一开就往陈晖身上跳,给他来一个措手不及。她想象了下对方会有的惊愕表情,心上提前生出了恶作剧得逞的欢愉雀跃。 然而事情并未按照预想的那样发生,梁原乔装好来到门前,看见门上贴着一张用电缴费通知单,日期是今天的,看样子陈晖还没回来。她试着按了两遍门铃,里头没人应答。 手机屏幕亮着,梁原想了想,还是不给他去电话了。筹划了一大圈,电话一打不就白忙活了。就在原地等等呗。 她走至楼道窗户旁往下张望,有车陆续驶进来,没过多久,一辆扎眼的白色货车后面跟着一辆黑色轿车,她一眼就认出那车是陈晖的。果然,车门一开,陈晖从里头下来。 电梯外呼面板上的数字从一开始往上跳,梁原玩心又起,侧身避到一旁,等着人一出来,就跳上前吓他。 红色数字从一跳到五,停了会儿,又重新跳回去,电梯停在一楼不动了。梁原是看着陈晖进来的,在他前后没有其他人。 脑海中冒出无数种想法,随着等待时间的推移愈来愈荒谬。她想象着自己走进电梯,往下一层,闯进那人的家里,看见两个人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 剧情没来得及往下展开,电梯又运行起来,显示屏上的数字跳到五停下,紧接着往上升。梁原突然心上一紧,转身躲进楼梯间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张什么,总之大脑蒙蒙的,脚下一直没停,不知不觉已走出单元门。 明知道三五分钟做不成什么,可她心里还是犯别扭,先前陈晖信誓旦旦说什么以后不再见方书依,一转眼,人都住到了同一栋楼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果然,男人的话不能信。 其实梁原并不是要对两人见面的事耿耿于怀,之前方书依三不动时往楼上跑,梁原一同在场,看着她回回悻悻而归,竟生出些同情她的心境。 可眼下这种由陈晖主动,还碰巧被她撞见的相会,在她看来,有那么些暗地里偷偷幽会的意味。 她知道恋爱中双方很难做到绝对坦诚,像他们这样年岁的更是如此,何况她自己都藏着掖着,对这段感情谈得很是保留,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处处尽善尽美。 可还是气啊!为了赶班车,梁原饭都没顾上吃,门外天寒地冻,她整个人又冷又饿,偏偏呼叫门禁还迟迟没反应,电话打过去也没人接。正当她又开始脑补楼上可能发生的事情时,手机铃声响了。 电梯上行,门一开,陈晖站在外头,刚洗过头发,发梢还在往下滴水。梁原突然过来,他心上欢喜,嘴边的笑自看见她就没停下过,也不多话,牵着人往屋里走。 室内热意融融,陈晖帮她取下围巾大衣,握住她的手捂到脖颈上暖着,“怎么自己过来,开完会来个电话,我去接你。” 脖颈那块皮肤被她的手冻凉了,他抓着那手贴到脸颊上接着捂,“冻坏了吧。” 一瞬间,梁原憋着的闷气全都烟消云散。 第三十二章 “去把头发擦擦吧,还滴水呢。”梁原把手收回,赶他去擦头发。才刚打定主意坚决不理他,这会儿不但主动跟他说话,还替他拿来了干毛巾。态度转变之快,梁原自己都没意识到。 对于刚才的小插曲,梁原没提,也不打算提,两人现在这样挺好,没必要因为捕风捉影的事生出嫌隙,伤了感情。 然而想归想,心中有过猜疑便轻易忽略不了。 近来陈晖似乎特别忙,周末也不大着家,常常接了电话就往外跑。开始梁原并不放在心上,后来有一天,两人约好一起吃晚饭,过了饭点还不见陈晖回家,梁原打去电话,对方说快回来了,让她先吃别等着。 梁原开火把饭热了热,站在窗边往下看。有两辆车前后脚开进来,前头那辆车停好,车主下来朝后面那辆挥了挥手,转身上楼。借着小区里的照明灯,梁原看清那人是方书依,后头那辆车她也熟,是陈晖的。 说不在意是假,但跟上回一样,梁原仍旧把不痛快闷在心里,不往外说。 第二天,两人难得出门,去小区外那家新开的甜品店尝尝鲜。点的东西还没上齐,陈晖接了个电话,说有急事,匆匆忙走了。 电话那头是道女声,梁原突然头脑一热,出门叫了辆车跳上去,“跟上前面那辆车。” 出租车司机师傅了然,油门一踩,追了上去。 车子一路跟到市长途客运站,陈晖的车掉了个头停在马路边上。人下车往对面走,没走多远,一个小男孩迎面哭着跑上前,陈晖将他一把抱起,伸手给他抹眼泪。那个男孩看上去比陈小舟小一点,双手勾着陈晖哇哇直哭。 旁边拖着行李的女人应该是小男孩的母亲,也在抹着眼泪哭,边哭边和陈晖说着什么。到最后,三个人抱到一块去,陈晖的手在那个女人背上轻拍着安抚。 这场景,像极了一家三口别后重逢喜极而泣。 司机师傅见眼前的姑娘注视着窗外许久未动,脸上神情凝重,拇指直抠手心,看样子是被刺激到了。他顺着梁原的目光看出去,试图搭话,“咋啦,这男的骗你啊?” 梁原收回视线,低着头,盯着手心里那几道重重的指甲印看,心绪纷乱。 出租车师傅伸长了脖子注意车窗外的动向,“上车了,还跟吗?” “不了,掉头吧。” 当时离得远,看不清那个小男孩的长相,这当中有误会也说不定,可陈晖抱着那么个小人耐心轻哄,怎么看怎么像那回事。 小镇的青年普遍结婚早,有些没到法定年龄的,结婚摆顿酒算完事,根本没扯证。陈晖这岁数放镇上来说属于大龄未婚那拨人,身边同龄人大多结婚生子,他的条件比一般人好上一大截,有个这么大的儿子养在外头也不稀奇。 梁原再一次体会到老一辈的良苦用心,找对象确实要知根知底。 她没勇气跑去直接问陈晖,怕问出的结果真应了自己的猜想,一时半会儿肯定接受不了,加上自己偷摸着跟踪他,实在不光明磊落,到时候那场面一定很难看。 回到院子,她先去找了陈小舟。 陈小舟在客厅里看电视,梁原进去时他正手舞足蹈跟着唱动画片的主题曲,“小鲤鱼,模样真神气,活蹦乱跳滚了一身泥……” 脚边陈大壮蹭过来,梁原弯腰把它抱进怀里,走到沙发旁挨着陈小舟坐下。正片开始,小家伙聚精会神盯着电视,梁原见了,把话往回压了压。 跟着看了一集《小鲤鱼历险记》,乘着广告时间,梁原开始旁敲侧击,“小舟,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呀?” “是啊,我哥在北京上大学呢!” “平时在家没别的小朋友陪你玩,会不会很无聊?” “不会啊,我找唐唐和豆豆玩。” 梁原摸摸趴在腿上的陈大壮,决定换个问法。“家里就你们两个小孩吗?你有弟弟妹妹吗?” “有啊!”陈小舟很肯定地答道。 梁原心头一紧,果然,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有个妹妹。” “啊?” “我没见过,是我哥告诉我的。她还不到一岁,路都不会走,只会哭。” 这么绕弯子实在问不出什么,梁原索性直截了当问出来,“那……你小舅有没有带过别的小朋友回家?” “小舅?什么小朋友?没有啊!” 梁原没再往下问,可能是自己想多了,找个恰当的机会直接问问陈晖吧。 午饭过后,梁原坐车回去,陈晖来电说会晚一点回家,并提议晚上一起出去吃火锅。梁原应下了,坐在家等人回来。 心上想着事时间过不快,梁原来回翻看手机,不时走至窗边向下张望。天色渐暗,人还没回来。 梁原心上没由来的躁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情绪逐渐由对方牵着走,患得患失,脱离掌控。她突然极想摆脱这样无法自主的情绪。 街上的路灯都亮了,梁原站在车站旁给陈晖打电话,借口学校临时有事,先回去了。陈晖说自己在路上,再等一会儿,他开车送她。梁原回说自己已经在车上了,叫他不要来回折腾。 梁原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事情问清楚说开了就是,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道理都懂,可问题是问清楚了说不开呢? 下了车,梁原走路回去,进了巷子,听到前头一片喧哗。哭闹、围观的人群把路堵得水泄不通,梁原站在边上观望了会儿,大致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两口子吵架,都到了动手的地步。女方头发蓬乱,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围在最里层的男方及其亲友高声指责女方的种种不是,叱骂她品行恶劣,不尊重老人不关心孩子,在外厮混夜不归宿。 女人极力辩驳,历数自己为这个家的辛苦付出,哭诉男人在外头有了人,还倒打一耙。然而这并没有平息男方这边人的怒气,他们当中有更多人加入到这场控诉中来,掀起更高的声浪盖过她。 女人情绪激动,站起身往男人脸上抓,男人挨了她一巴掌,冲上来还手,两人扭打在一起。男方家里人出来拉架,明眼人看得出来,那架拉得偏,看似劝和,实则按住女人让她动弹不得,连挨了男人两拳头。 那动作没有丝毫怜惜,结结实实打在女人身上,女人拼命挣扎开,脚下一绊,头磕到地上。那男人不罢休,冲上来还要打,被围观的人挡了回去。 女方是外地人,远嫁过来,在这边没什么亲戚朋友。抛开这场争执的对错不说,男方仗着人多势众,当街将一个女人欺凌至此,实在恶劣至极。 有人报了警,警察过来时,女人趴在地上失声痛哭,脚上的鞋都掉了一只。警察将人扶起来,众人这才发现她额上撞出个口子,正往外淌血。 相关人员被带走,围观人群也各自散去。梁原盯着地上那滩血迹,晃神了许久。 那样孤立无援的场面,想想都觉得窒息。她不会将自己置于如此劣势的境地,绝对不会。 第三十三章 周一下午,梁原在办公室收拾好东西提前回去,上周杨老师有事跟她换了课,因此空出这半天时间来。 走至半路,梁原脚下一顿,转身往车站方向去。有些话还是得当面问个明白。 车厢里乘客不多,她挑了个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又开始下雪,她盯着纷飞的雪花看了一路。 下车后,梁原去超市挑了几样陈晖爱吃的菜,准备回去把昨晚那顿饭补上。挑的时候只管往车筐里放,结完账才发现装了满满两大袋,提上沉甸甸坠手。 还好超市离家不远,梁原一口气走到楼下,把东西搁在小区休息椅上,搓着手直喘气。出门没带手套,加上重物勒手,梁原两手僵着都伸不直了。 头顶树枝上的积雪掉下来一块,砸在梁原肩上,她伸手拍了拍,提上东西正要走,一抬头,看见陈晖和方书依并肩从楼里出来,两人一同坐上陈晖的车,车子发动,驶离她的视线。 他们之间的往来得有多密切,才会让她接二连三撞见。 车上,两人一前一后坐着,方书依侧着脸看向窗外,神情淡然,没了先前见陈晖时的剑拔弩张。 半个多月前的一天晚上,陈晖找上门来,言简意赅说了三件事。张弛有个遗腹子,一直由孩子妈妈养着。现在那孩子得了白血病,需要做骨髓移植手术。孩子妈妈是抱养的,没有血亲可以提供骨髓配型,只能指望张弛这边,希望方书依能动员一下家里人。 方书依下了酒局才回来,靠在门框上醉态尽显,听了这么一通话,手扶额,笑得直不起身,过了一会儿,她正色道:“陈晖,有病得治!呵!张弛的儿子?你给生的?” 说完砰的一声把门搡回去。 第二天酒醒,方书依主动找上陈晖,在见到那孩子的照片后,沉默了许久。父子两人长得是真像。 “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笑话。”她点燃一支烟,问:“你什么时候知道这孩子的?” “挺早的。” 她苦笑了声,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蓬烟雾,“打一开始就知道?” “嗯。”陈晖也点上烟,屋里一圈圈烟雾牵起那段陈年往事。 陈晖和张弛从小就认识,两人家住一条街上,又是多年的同班同学,上下学都是结伴而行。后来张弛母亲过世,父亲再婚,继母带来个女儿转来他俩班上,从此上下学路上多了一个人加入他们。 转学第一天,那姑娘大大方方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我叫方书依,学习一般,唱歌跳舞也不会,就一样跑步我拿手。以后咱班上运动会报名带上我,短跑长跑我都能上。” 姑娘漂亮,性子又爽气,看得十五六岁的男生春心萌动,明里暗里爱慕者不断。然而姑娘心有所属,对那些有意无意的示好视而不见,苦恋陈晖两年,终于把人拿下。 不枉她花费那么多心力,在一起后,陈晖对她是真的好,用张弛的话来说就是:陈晖伺候了个小祖宗,走路都恨不得抬着她走。 然而情深不寿,一方占有欲的无限扩张与另一方进入社会后分散了恋爱精力,由此产生了巨大且不可调和的矛盾。方书依近乎疯狂地捕捉各种关于陈晖和其他女人的可疑迹象,不断拿子虚乌有的事来质问他。 终于,在深夜看到赵曼云架着喝醉的陈晖从饭店出来后,方书依觉得以往的猜想都被眼前的情景证实。 她跑去找张弛,直言自己知道张弛一直对她有意思。张弛闷声喝酒不敢看她,烈酒一杯杯下肚,半醉半醒间人已被方书依架回家。她算好了陈晖出差回来的时间,换好睡衣和张弛躺在一张被子下。 三个人都疯了,一个下手狠戾打红了眼,一个乘着酒劲说出掩藏多年的情意,还有一个自始至终像个旁观者一般漠然注视着这一切,心上腾起一种莫名的快感。自己的女人和好兄弟往他心头捅刀子,一定不好受吧。 她用如此幼稚且可笑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存在感。几天后,她等来陈晖对这场感情的判决,“我退出。” 闹成那样,分手的场面却冷静又体面,两人各自收拾东西离去,并未争执一言。 方书依把烟头掀灭,想到自己在张弛死后,把怨气全撒到陈晖身上,一副和张弛彼此爱到难舍难分的样子就觉得可笑。“张弛那混蛋就没想跟我好,怎么不拆穿我?” 烟丝烧尽,陈晖用力掐灭烟,缓缓说道:“毕竟以前心里过有你。”他心里是真想着她,以为她不爱了,就此放手。 这话一出口,方书依险些掉下泪来,自己生生把这段感情作没了,现如今覆水难收,再也回不去了。 “你回吧,孩子的事我会跟家里说。”她别开脸,强忍着情绪。 方书依跟家里通过气,陈晖这边安排孩子过来和张弛家里人见面。哪知昨天在车站,孩子走丢了,去接的人也联系不上,急得大人小孩哭作一团。 开车去宾馆接孩子,车内一直很安静,方书依开口打破这份沉闷,“我昨天回去问了,彤彤没意见,愿意去,她老公也支持,就是我妈还是坚决反对。她的意思是彤彤刚结婚还没要孩子,怕把身体伤了。骨髓配型不让做,说是配上了也不让捐,就别费那力气了。” 张彤彤是张父与方母再婚后生的孩子,前两年张父因病去世,如今能在方母跟前说上话的也就方书依了。 “一会儿孩子带去,让好好叫人,你们都把孩子往可怜了说,我妈心软,最受不了这个。” “谢谢。”陈晖透过后视镜看向后排,真诚道谢。 方书依苦笑一声,侧过脸看向窗外。 * 已是晚上十点过半,陈晖还没回来。梁原攥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拨号界面,一通电话自饭菜准备好上桌到现在还没打出。 终于,梁原按下拨出键。电话接通,那头很安静。 梁原问:“睡了吗?” “还没有。” “在干什么?” 那头停顿了一秒,回说:“正准备睡。” “天冷,帮我看看虎皮兰长得好吗?”梁原蹲在电视柜旁,轻轻摸了摸虎皮兰叶子。 “挺好的,叶子绿着呢。” 梁原手停在一片边缘发黄的叶子上头,淡淡说道:“去休息吧。” “好,你也早点休息。” 挂断电话,梁原四下找烟,她需要情绪疏泄口,每每到这种时候,烟瘾总伴随而来。 她记得床头柜里有,拉开柜子,烟盒和避孕套并排放在里头,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她重重合上柜子,走出卧室。 满桌菜一口未动。她扯了一只垃圾袋,撑开摊在桌上,从手边的盘子开始,依次不急不缓往里倒。 厨房里水声不断,夹杂着碟碗相碰的轻响。梁原把厨具一一洗刷干净归置回原位,接着拿过抹布仔细擦拭起来,桌子、灶台、油烟机任何一处留下污渍的地方都不放过,最后提来拖把将厨房地板清理干净,收拾妥当,一切回归原样。 玄关置物架上摆着那个笑眯了眼的金猪储物盒,梁原把门卡、钥匙放进去,带上垃圾,走了。 夜里十一点半,路上行人寥寥。天空又开始飘雪,路灯下,呼出的团团白气与雪花在上扬下坠间短暂相逢后,各自别过。 梁原沿着马路一直走,一直走,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儿。回去的班车早停运了,出租车也没有,走了这么久,一辆都没看见。 雪天路滑,梁原摔进一处低洼里,她挣扎着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脏雪,接着朝前走。这里的冬天是真的冷,冻得她骨头都疼了。 直直走了两个路口,还是拦不到车。她对这里不熟,依稀记得这附近有个商场,却怎么也走不到。 她缩在路边一个车站里避风,冻得牙齿直打颤。过了好久,身子都快冻没了知觉,终于等来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不打表,一口价要了四百,是平时十倍的价。晚班加价也到不了这地步,他是等着对方往下还一点,不想对方什么都没说,直接上了车。 到了地方,司机接过四张票子,可能觉得大晚上小姑娘也不容易,表示要退回来一张。对方一句没吭,推开车门,径直下了车。 第三十四章 从陈晖家出来,梁原心里一直祈祷千万别让她撞见人回来。要是那场面真的发生,对方一定有无数个理由为自己辩解开脱,无用又耗费心力的架她不想吵。况且,她占了理又能如何,感情里又不是互相比对错,信任一旦裂了口,多少言语上的解释都于事无补。 她回到自己的小屋,整个人蜷缩在被窝里。比起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意,棉被裹在身上的踏实感来得更真切些。 其实发现得早,也不算坏事。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梁原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嘘寒问暖的人,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种习惯逐渐变成了对对方的依赖。 过分依赖一个人是极其危险和被动的一件事,情绪跟随对方给予的回应而波动起伏,难以自主。这种依赖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相处中不知不觉渗透进你的生活里,肉眼看不见其中的变化,可当你猛地发现时,它已悄悄融进骨髓血液,难以剥离。 曾经她以为自己对周少楠的感情不过是受了人家的好,适当地还回去几分,远没到情深刻骨的地步。也正因此,在那段感情中,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对方的好,处处拿乔有恃无恐。 可后来她才发现,自己对这份好已形成了依赖,它融进骨髓深处,猛地剥离开,是会要命的。 她试图用新的恋情来缓和这连筋带骨的痛楚,然而她高估了自己对感情的掌控,以为是在平原上游刃有余奔走,殊不知前头便是断崖,一旦坠落,万劫不复。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止步,为时不晚。 深夜陈晖回到家,家里一切如常。他站在玄关处换鞋,视线与那个笑眯了眼的金猪储物盒平齐。这个储物盒是梁原挑的,说它样子喜庆又实用,央着陈晖买下,兴高采烈抱回家。 陈晖想起梁原难得的撒娇模样,一扫整日的疲倦,嘴角上扬心情大好。 晚上带孩子见过方母后,陈晖去了趟张弛奶奶那。老人家急着见重孙子,于是陈晖连夜把人送了过去。 回程路上,手机铃响,陈晖拿起来看了眼,迟迟未接。坐在后排的方书依见状,心下了然,“家里那个打来的?” 陈晖把车靠边停下,解了安全带要下去。 “接吧。放心,我不出声。” 手机铃声响了又响,陈晖怕那头失去耐性,匆匆接起。 对话都很平常,陈晖的心却一直提着。当被问及在做什么时,他想过把眼下的情况告诉她,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隐瞒。深更半夜与前女友同行,加上之前方书依的所作所为,他是真怕她误会。 与其说怕对方误会,倒不如说是陈晖对自己不自信,对这份感情不自信。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梁原对这段感情的谨慎和保留,她的胆怯和犹豫不前他全看在眼里。 然而小心翼翼的何止是梁原一个人,对于这段感情,陈晖像对待一株在冬日里破土而出的幼苗那样万般呵护,不敢有半点闪失。她的一点点主动和真情都能让他欣喜若狂。 看着梁原一点一点、小心地向他敞开心扉,陈晖觉得两人之间一定会有结果的。但与此同时,他不敢让这株幼苗经历任何有碍它成长的风霜,于是,他用自以为无害的谎言蒙在幼苗之上,以期它顺利成长。 隔天下午,陈晖回了趟院子。一下车,看见梁原正好拐进巷子里,陈晖关上车门,朝巷口走去。 梁原低着头走路,被突然而至的怀抱吓得惊呼出声,待看清来人,她伸手推开,绕过对方低头接着走。 一只大手在她脸上捏了捏,“吓着了?” 说话间梁原兜里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迟疑地喊了声,“爸?” 两个人靠路边站着,陈晖头一次见梁原和家里人通电话,她全程态度恭谨,语气谦和,“我没意见,听您和妈的。好……好……您决定就好。” 挂断电话,两人继续朝前走。 “听说下周就放假了?”陈晖问起假期的事。 “嗯。” “放假要回去吗?” “当然。” “票买好了吗?” “还没。” “那正好,下周我也要去趟海城,你看下几号回,我把票一块订了。”陈晖自顾自开始计划起来,“最好留几天空,带你出去转转。我在乡下有个农家乐,冬天那边的林场特漂亮,你肯定喜欢。” 他滔滔不绝接着说:“对了还有,马上过年了,叔叔阿姨喜欢些什么,这趟过去正好一块儿带上……” 梁原一下停住脚,打断他,“不劳你费心,咱俩的关系,到不了那份儿上。”说完又埋头往前走。 陈晖拉住她,脸上是难掩的失落,“我只是觉得刚好过去,见一见叔叔阿姨问个好,没别的意思,你要觉得不方便就算了。” “是不方便,也不合适。” 她的话比这深冬里的寒风还刺人,硬邦邦的,既不留情面,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到家后,梁原躲在屋里不出来,敲门她也不开,电话不接,短信不回,陈晖当她在气头上,又怕动静闹大,引来院里其他人观望,更让她气难平,只能先作罢。 他摇了摇头,不禁苦笑出声。前些日子她的主动示好,让他以为两人之间终于消除隔阂和顾虑,往前迈进了一大步。不曾想那些不过是自己异想天开一厢情愿,只需一句话就打回原形。 罢了,等明天一早,去跟她说昨天的话是胡诌的,当他没说过。然而陈晖睡醒起来,按亮手机看到一条梁原深夜发来的短信。 【以后我们别联系了。】时间是凌晨两点五十二分。短短八个字就给这段感情下了判决。 对面屋里的人不在了,现在是上课时间,陈晖克制住拨她电话的冲动。 他在学校门口守了一中午,对方又是不接电话,不回短信。无奈之下,他去了冬子的网吧等,打算下午放学时分再去门口堵,总得见面把话说清楚。 傍晚,冬子从外面回来,招呼大家去吃饭,见陈晖没动,他说:“你是来接嫂子的吧,喏,刚路过看见了,在前面那家面馆吃饭呢。” 陈晖听了立马起身出去,几个朋友跟上,一个折回来问了冬子要吃什么,然后小跑着出了门。 梁原坐在面馆靠门那桌,对面坐着上回去医院看她的那个男人,他面前的碗是空的,显然吃完了在等梁原。 “梁原。”陈晖伸手去握她的胳膊,被她侧过身躲开。 杨老师见对方沉着脸,动作带着侵略性,有几分来者不善的意味。他问梁原,“谁呀?” 梁原放下筷子,回说:“房东。” 说完饭也不吃了,抓上包,起身走人。 第三十五章 梁原刚走出门就被身后跟上来的人拉住,她用力挣开陈晖的手,把脸别开不看他。 “梁老师,没事吧?”杨老师随后跟出来,紧张问道。一伙人突然闯进门,来势汹汹,他以为是来找茬的,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 “没事,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回。”梁原神色如常,杨老师看了眼陈晖,后者神情同样平静,不像是闹事的样子。他心下猜出七八分缘故,很识趣地离开。 两人相对着站了一会儿,紧绷的气氛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凝固,最后还是陈晖先开口,“昨天的话当我没说过,你不要有压力,我们还和之前一样。” “不用,还是分开吧。” “为什么?” “感情的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累了,不想谈了,新鲜劲儿过了,没意思了。这些够吗?” 路过的行人频频侧目,梁原说完又要走,被陈晖挡住去路。他故作轻松道:“别说气话了,我们回家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跟你能有什么结果,分开是迟早的事。你也说了两个人试一试,现在试完觉得不合适,分开正好……” “我不同意。”陈晖硬声打断她,目光紧锁在梁原脸上。梁原平静地回看他,一副事不关的冷淡模样,“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 陈晖克制着情绪,自动避开这个话题。“这阵子比较忙,咱们都没好好待一起,以后我搬过来,我们好好处。” “陈晖,好聚好散,闹起来很难看的。” 陈晖不接她的话,“一会儿还得值晚自习吧,别耽误了,走吧。” 他对梁原的排课表了如指掌,因此也从没想过那天梁原会去家里找他。 不管梁原怎么冷脸回绝他,陈晖还是按照之前说的那样在院子住下。第二天一早,陈晖跟着梁原出门,她去吃早饭,他也跟着一起。 巷口的那家早餐铺子店面小,生意却红火。他们来得早,占着座位了,后面人陆续多起来,一个年轻小伙端着豆浆没地方去,陈晖见了,主动给他挪了个位置,身子自然就靠向梁原这边,地方小,两人腿都紧挨到了一起。 吃完早饭,陈晖把人送到学校再原路返回。一路上嘘寒问暖,梁原对他的殷勤并不领情,一句话都没回他。 早上送过去,晚上自然去接回来。陈晖算好时间等在校门口,梁原一出来,就去牵她的手。对方挣开两次,最终还是妥协了,被他牢牢控在手掌心里。 接下去的一天也是这么过的。陈晖天没亮就起来,耐心等梁原收拾好了一起出门。吃早饭的时候,陈晖替她端才出锅的豆浆,加好糖摆到她面前,吃完很自然地牵过她的手揣进兜里,一同走去学校。 两人表面上看着像是重归于好了,只是梁原依旧不跟他说话,虽然态度和缓了不少。陈晖要接要送,全由着他,要牵她的手,她也不反抗。陈晖当她心里闹别扭,哄两天就好,不想梁原心中已有了另外的打算。 学校附近有许多民宅出租,房屋外墙上的招租广告随处可见,大多用黑色记号笔写在长条的红纸上,笔迹各异,内容却相似,不外乎房屋的基本信息和房东的联系方式。 周末,梁原沿着那片住宅区一路看过去,她想找离学校近些,离现在住的地方远些,安全性高,适合单身女性住的单间。这样一限定,可选的范围自然就少了。梁原仔细巡看了一上午,大致找出两处比较符合她要求的房子。 第一处跟现在住的地方一样,也是个自建的大院子,只是这边远没有陈暎家的院子整洁干净。一进院门,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股难以言状的气味,角落里堆积着各种杂物,地上的脏冰棱子差点让她摔了一跤。 最重要的是,院里的住户以男性居多,自她进门,几双目光自不同角落毫不掩饰,直勾勾地看向她,让人很不自在。 她不禁想起当初去看陈暎家的房子时,完全不是这样的光景。那时候她和陈暎一进门,客厅里的陈小舟听见声响立马冲出来。小家伙看到陈暎两手空空,哇的一声哭出来。 答应给他买冰糖葫芦,陈暎又给忘了。陈小舟先是小声哼哼,陈暎说下次出门一定买。不说不要紧,这一说,陈小舟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仰着头瘪着嘴,委屈极了,“每次都说下次下次……每次都说下次……” 一旁抱着孩子晒太阳的大姐也跟着哄,从小孩兜里掏出两颗糖塞到陈小舟手上。陈小舟看见糖,装模作样哭了几声,剥了糖吃着,在院里蹦来跳去玩开了。 租房子也讲究眼缘,梁原觉得这处屋子看着很舒心,当即就把房子定下。 而眼下,这处院子实在不合眼缘,梁原出了院门,完全不想再去第二次。 另一处房子是在一栋老式住宅楼里,两室一厅,之前是两个女生合租,当中一个因为工作变动离开这里,于是另一个就找起了新的合租对象。 房子虽不及现在住的地方宽敞,但小屋干净整洁,合租的室友看上去也不错,梁原着急搬出来,听说可以立即入住,就没再看其他的。 晚上回到家,梁原开始着手打包行李。当初来的时候只带了一只箱子和一个挎包,如今添置了满屋子东西,实在不知道要如何下手。看了一圈,最后选择先将书全部装起来。 书籍多是些教材教辅,梁原把市面上能买到的,她教的这门课的教辅书买了个遍。一开始,这堆书全摞在书桌上,占去大半张桌面。后来陈晖给她送来个书架,她伏案工作的地方终于宽敞许多。 不得不说,陈晖对她的好都是实实在在的,处处体贴入微,很多时候,她没想到的也替她想到了前头。 梁原看着被搬空了的书架,心上不由生出两分唏嘘,到底是空梦一场。 第三十六章 学期结束的那天晚上,梁原和同事一起出去聚餐,同行的大多是同一批进来的年轻老师,大家边吃边聊,气氛放松活络,一顿饭吃到店里打烊了才各自散去。 期间梁原的手机一直有人来电,开始还在桌上震个不停,后来梁原把手机调成静音,扔进包里,它就再没响过了。 杨老师和梁原顺路,结了伴一起回去,天色已晚,杨老师多走了几步送她。两人有说有笑到了院门口,碰巧遇见同样刚从外面回来的陈晖,对方一身风雪,面色沉沉。 梁原跟杨老师作别,自动忽视身后那道目光,转身进了院子。 然而还是没能躲开,洗漱的时候,陈晖跟着她来到洗手池边,语气低沉着发问道:“你去哪儿了?” 两人并排站着,目光在镜中交汇。对视了两秒,梁原移开眼,拿过漱口杯接水,淡然回道:“跟你没关系。” 陈晖着急了一晚上,怎么会跟他没关系?在校门口没等到人,陈晖去问门卫大爷,回说学校放假了,晚上没课,之后打她电话一直没人接,转而打去陈暎那,回说梁原还没到家。 可能发生的种种不测在陈晖脑海中过了个遍,直到进了巷子,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 陈晖洗漱快,在里间冲过脚出来,摘下架上的毛巾,胡乱往脸上擦了一把,又走回梁原身旁。梁原洗完脸,正在擦护肤品。 之前在陈晖家,碰上两人一起洗漱时,梁原总多抠出些乳霜,自己擦完,剩下的往陈晖脸上抹,说冬天风大,涂点油以防皮肤干裂。他脸大用量多,每次梁原都得再去抠一回才够。 后来梁原嫌他用量是她的双倍,太费她的护肤品,就不给用了。买了一罐男式护肤霜给他,却从没见他用过,问起来,陈晖说大老爷们不抹那个。可每次洗漱完,看见梁原开始擦脸,他又巴巴地凑上来,捉着她的手往脸上蹭。 眼下梁原对着镜子涂涂抹抹,刻意不去看镜中映着的另一个人,她专注着手上的事,没分出去过半眼,完全当身后那个目光灼灼的人不存在。陈晖默默站在一旁,内心五味杂陈,这一晚上的担心显得可笑又多余。 他平复了下情绪,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问道:“我姐说你要搬走。” “是。”梁原旋上面霜盖子,眼皮都不抬,漠然回道。 “为什么?”陈晖克制着情绪追问。 “暎姐不收我房钱,住久了不合适。”梁原转过身,走至里间。 再出来时,听见陈晖对她说:“搬去我那儿,我每天送你。”自己开车是比坐班车省不少时间,快的话不用半个小时就能到。 梁原留下一句“别逗了。”抬脚离开。 陈晖心中突然腾起一股惧意,好像两人就要从此别过,毫无挽回的余地,而他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接受这样的结果。 夜已深,院里的人大都歇下了。梁原走至门前,正要推开进去,身后陈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人揽至怀里。她惊呼了声,去掰他的手,见掰不动,转去推他的胸膛。 “松手。”她怕动静太大,引来院中其他人,低着声用气音喝道。 对方置若罔闻,手上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将她牢牢钳制住,连拉带抱拖进对面房间。 房门上锁,吻铺天盖地落下来,陈晖捧着梁原的脸,像要与对方融为一体那样肆意深吻。一开始梁原还奋力反抗,手脚并用推他,然而毫无奏效,只能放任他大肆入侵。 连日里积攒的思念和郁结了一整晚的焦心,还有证实她即将离开这里时的无措和不安,通过这个吻全爆发出来。不知过了多久,这个漫长到似乎看不见尽头的深吻终于结束。 梁原喘着气,面无表情定定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抬手去开门。 她又要走。 陈晖再次把人紧紧搂抱在怀,“梁原——”他语气卑微,恳求道:“不闹了,我们好好的。” 他嘴唇贴到梁原额上,有别于刚才那个浓情炽烈的热吻,眼下这个亲吻带了几分讨好和安抚的意味。他想把人留下,想跟她在一起,想两人能有长久的将来。 梁原身上的衣服被渐次剥去,她一动不动,任由陈晖那双大手在她身上游移。脱到只剩单衣时,陈晖将人打横抱起,走至床边轻轻放下,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 “我很累,不想做。”黑暗中,梁原那平淡的,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依旧冰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陈晖掀开被子,把人抱进怀里,替她把被角掖好,双手圈住她,之后再无动作。 室内空气干燥,半夜梁原喉咙发痒,干咳起来。陈晖闻声醒来,披上大衣,出门给她倒水去。水端来,他将人扶起半抱着,“喝点水。” 梁原别开脸,并不领情。 “听话。”陈晖把杯子凑到她嘴边,轻声劝道。 温水湿润喉咙,将不适感驱散。咳了几嗓子,把睡意都咳没了,梁原躺下后翻来覆去再难入睡。身边人似乎也是如此,她动,他也跟着动。 渐渐地,陈晖的吻又覆上来,带着目的性,专在她耳后颈窝处流连,他熟知她的身体胜过梁原自己,撩拨得她溃不成军,颤栗一阵接一阵席卷而来。 明明梁原早已动情,肉与肉也已赤裸相贴,陈晖却依然耐着性子,像是有意吊着她,并不急着动作。零落的几声呻吟自梁原口中跳出,才起个头,又被她死死捂回去。 她越这样压抑,陈晖越引她释放出声。他把梁原捂在唇上的手拿开,俯身亲上去,轻勾慢碾,极尽挑弄。梁原感觉到陈晖的意图,奋力挣开他,别过脸,不让他得逞。 陈晖哪会这么轻易放过她,她躲他便追,两人像斗罗场上的困兽,此番角逐,非得分出个胜负来。然而在躲闪之间,一个不小心,梁原重重磕到床头上,她全身卸了力,不再做任何反抗。 陈晖慌了神,轻揉梁原磕到的那处,焦急问道:“疼不疼……疼不疼……” 四目相对,梁原不说话,也没表露出任何情绪,就这么定定看着他。陈晖被她这一眼看得心更慌了,担忧与自责占据心头,“磕疼了是不是,我不好,怪我。” 他面对面把人抱着坐起,拉过被子围住她,轻摇着哄道:“不疼啊,揉一揉就好,不疼啊。” 磕到的额角处有些微微发红,陈晖仔细检查过后,在上头亲了亲,随后把人放回床上,细致周到,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取悦她。 梁原在崖顶和谷底之间来回穿梭,终于,两人都耗尽气力,双双落回到平地上。 窗外天亮了两分,梁原推开身上的人,起身把衣服一件件穿回去。陈晖跟着起来穿衣,看着她欲言又止,不料梁原先开口,“我们就到这吧,我搬走以后,别再找我了。” “你要是不想太多人知道咱俩的事,可以不说。我也会把握好我们之间相处的分寸,不该提的话我不会再提,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我们在一起并不合适,为什么要强凑在一起呢?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共同话题,我们的成长背景不同,对事物的看法不同,生活习惯不同,唯一能解释这段感情的,就是咱俩在情事上还算合拍。” “梁原……” 梁原打断他,“别不承认,没什么好遮掩的。你说第一眼见到我就想跟我认识,一见钟情这种话,半个字我都不信。”她揶揄道:“见那一面能看出个什么,是看中我性格优良,还是品德高尚?” 她完全不给陈晖说话的机会,“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些话就敞开了说。其实你不用一副神情款款、非我不可的样子,真没必要,大家各取所需罢了,谁离了谁不能活?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再过不到半年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可能这辈子咱俩都不会再见面……” “梁原!”她的这些话像无数根针密密匝匝扎进陈晖心窝里,陈晖面色铁青,咬牙问道:“所以,在你看来,咱俩之间算个什么?” “萍水相逢看上眼了,搭伙过一程。记着以后别再找我,好聚好散起码对得起这场露水姻缘。” 陈晖怒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裹上外套推门而出。 深冬的天亮得迟,外头乌蒙蒙一片。梁原说出那些话时,并未觉得不妥,本就是露水姻缘,何必入戏太深。她穿戴好,回自己屋。 雪地里,清晰分明的一行脚印连着两处屋子。 她看了眼,转身在上头走了几个来回。 足印交叠,欲盖弥彰。 第三十七章 天一亮,梁原去跟陈暎告别,院子里静悄悄的,临近年关,不少住户都回老家了。 叫的车已停在院外,陈暎跟着来到梁原房间,东西确实不少,她扭头喊陈小舟,“叫你舅出来帮忙。” “不用。”梁原话音刚落,陈小舟蹦蹦跳跳小跑过来,说:“小舅不在。” 陈暎之前再三挽留无果,眼下也不再劝了,她拉着梁原的手,“还是那句话,需要我的地方,一定吱个声,咱俩不比一般人。要是在外头住不习惯,记得回来,这屋我不往外租,给你留着。” 车还在外头等着,梁原谢过陈暎这段时间的照顾,没多耽搁,行李装上车,就此别过。 陈晖回来时,梁原人已离开,她住的那屋敞着门,里头空落落的。陈晖的目光停在那个书架上,没想到才过没多久,它又失去了用武之地,成了占地方的废木架子。他没在里头多待,拉上门往外走。 客厅里陈小舟在大声呼叫:“妈——妈——” 陈暎闻声从厨房出来,“咋回事儿,瞎嚷嚷什么呢?”陈晖跟着一起进去,推开门,看见陈小舟手上拿着个文具盒,里头装着厚厚一沓钱。陈暎接过来一看,钱用纸条捆着,上头写着字——马上过年了,这些当是给小舟的红包。 梁原临走前给陈小舟买了一大包吃的、用的,陈暎不肯收房租,她过意不去,只能用此办法。 “唉,小原这姑娘也真是!”陈暎把钱收好,看着陈小舟又去拆零食袋子,推了他一把,“少吃点,回头吃不了饭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眼风一扫,示意陈晖跟着她出去。 两人来到厨房,陈暎关了灶上的火,靠在桌边,开始盘问:“你俩谈崩了?” 陈晖不吭声。 “你说话呀,怎么回事儿?老大不小的人了,谈恋爱就好好谈,先头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现在把人都谈跑了。我问小原怎么回事,不说,问你,还不说。谈对象谈成国家机密了还是咋的?” 陈晖依旧没吭声。 陈暎解了围裙往桌上一搁,走近了问他,“你俩前段时间不挺好的么。小原周末都不在院里,是上你那儿住着呢吧。谈恋爱偶尔吵个架很正常,吵完气消了不就好了么。” “她看不上我。” “这……她怎么说的?” 陈晖又不说话了。 “要我说,女孩儿得哄,你老这么闷声不响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人能跟你好才怪。” 她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谈恋爱实在不上道,看着挺招女孩喜欢,可这么多年一直没成,好不容易碰上一个看着能成的,这才没多久,人都给他整跑了。陈暎见他心情郁郁,没忍心再打击他。 梁原在新住处安顿下来,同屋的女孩前两天回老家了,因此,整套房子就她一个人住。 晚上躺在陌生的房间里,梁原莫名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她从一个家搬到另一个家,明早的飞机将带她回海城的家。可到哪里,她都是孤身一人,只有一个人的地方怎么能叫家呢? 第二天下了飞机之后,梁原被四周炸开锅的喜悦欢闹气氛包围。身边的旅客大多以家为单位出行,和她一样独个出来的,到了接机处,也必定有人等着,她观察了几个走在她前面的人,都是这样。 也有关心她的,出口处几个举着旅行社牌子的人围上来,问:“酒店住吗?车用吗?”“去哪儿,要送吗?” 梁原鬼使神差般的跟着其中一个人走了。面包车载着她来到一家快捷酒店门口,梁原进去后要了一间标间,前台问她住几晚时,她想了想,说先住一个星期。 外头到处洋溢着过节的喜庆氛围,梁原走到哪儿都觉得格格不入。她去了趟超市,带回一整箱方便面和一大兜速食食品,之后就整天窝在房间里不出门,白天看看无聊的电视剧打发时间,晚上就早早洗漱完睡下。 除夕那一天,苗之雯来电问她晚上是跟房东那家人一起吃吗?梁原顺着她的话回说是。之前梁原跟她说今年带毕业班,假期短,就不来回跑了。苗之雯那时还打趣她,“行啊,有了男人,年都不回来过了。” 晚上,梁原照旧泡一桶方便面解决晚饭,买来的一箱泡面已吃掉大半,年终于来了。 电视上正在播放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才说了开场词,梁原眼泪就唰的一下出来了。生理上的反应远快于理智上的克制,梁原一个没收住,眼泪一滴一滴往面汤里掉。 她都特意住来酒店了,还是没能躲开过往温馨回忆的重现。那时候过年,是充满期盼和欢喜的,唯一算得上苦恼的事就是胡吃海喝脸上冒了痘。 他们家的传统是在年夜饭过后,一家人聚在一起打牌,电视上放着春晚当背景音,节目结束,他们的守岁活动也告一段落。要是输了钱,梁原准缠着再玩两局,若还输,就开始耍赖了。 爸爸总乘妈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给梁原放水。现在回想起来,妈妈一定都知道并且在默默配合。以爸爸那样拙劣的手法,连她都看出来了,妈妈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因此不管怎么玩,每次到结束的时候,桌上的钱基本落进梁原兜里。她故意在他俩面前数着赢来的钱炫耀,末了抖一抖票子,美滋滋睡觉去了。 出事之后的第一个新年,梁原是在舅舅家过的。老外婆上了年纪,记不清人,对着梁原喊:“芝英啊,你回来啦。” 强忍着的悲伤情绪怎么都关不回去,梁原掩面失声痛哭。这一哭,带着屋里其他人跟着一起掉眼泪,一时间,气氛沉重悲痛起来,那个年过得很不像样。 再怎么说舅舅家也还是别人家,梁原待着不自在,况且自己失态给别人添了不少麻烦。之后的两个新年,她都是独自一人在家过的。 在喜庆热闹的春晚背景音中,梁原按照以往惯例,找来扑克牌放到桌上,她将牌分成三摞,洗牌、分牌、出牌都是她一个人。一局接一局,循环往复。 今年原本不想进行这项活动的,梁原把电视关掉,继续吃面,扒拉了没两口,她一个俯身,趴在垃圾桶旁吐了个干净,原来悲伤到极致连胃都会罢工。 她收拾了下情绪,去问前台要了一副扑克牌上来,依旧玩了一晚上的三人牌局。她的手气差极了,可结束时还是一分钱都没输。 第三十八章 大年初一晚上,陈晖从老房子回到自己家。屋里还是老样子,地上相同款式不同颜色的拖鞋,桌上挨着放的对杯,浴室里成对的洗漱用品,还有阳台上晾着的男女衣物,无不显露出一对有着亲密关系的男女在此共同生活。 然而东西虽在,出入这间屋子的人却又回到从前那样,形单影只。 陈晖走去阳台,把晾干的衣服收进来,叠好分别放回衣柜里。梁原连东西都没来拿走,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离开。陈晖觉得或许对她来说,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物品,因此并不多作留恋,对人,也是如此。 那株被她小心抱来的虎皮兰也还在,孤零零待在电视柜上。侍弄花草陈晖不在行,平时也没留心过它,除了偶尔顺手浇点水,其他时候,根本没去注意它。 眼下凑近了看,发现它的状态并不好,叶片发皱蔫萎,好几片叶子的边缘都发黄枯卷起来。 像是有道电流突然从脚底径直往脑门上窜,陈晖猛地想起那天晚上梁原来电时的问话。很平常的几句话,却都在间接询问他身处何处,偏偏当时他并未留意到这一点,还自以为是地扯了慌。 可能打那通电话的时候,她人就在这里。这个念头在陈晖脑海中盘旋,他翻遍房间各个角落寻找蛛丝马迹,试图证实这一猜想。终于,在那个笑眯了眼的金猪储物盒里,陈晖找到了一把门钥匙和一张小区门禁卡。 他大脑一嗡,突然之间,一切似乎都能解释通了。 陈晖连忙抓起手机,打电话给梁原,对方一直不接,再打,还是不接。他改发短信:【梁原,接下电话,我有话跟你解释。】 信息发出去还是没有回复,陈晖再一次拨出电话,听筒里响起一道机械式的女声,“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第二天一早,陈晖开车直奔机场。年前他跟梁原说要去海城,不过是想陪她一道回去,并不去真的有事要跑一趟,而眼下却是实实在在要去的。 傍晚时分,陈晖出了机场,坐车来到梁原家小区门口,凭着记忆走到她家那幢楼楼下。他给梁原打电话,还是打不通,关机。 碰巧有住户从外头回来,开了门,陈晖跟着进去。他站在梁原家门口敲了好久的门,楼道里的感应灯跟着亮起暗下,重复了好几遍,里头始终没人应答。 邻居家的内门从里头拉开,一个大爷披着棉袄站在门口,他隔着外边那道铁门,伸着头往外探看。大爷上下打量陈晖,见小伙子长相周正,态度和气,不像坏人。他拉了拉滑下去的棉袄,问:“你干什么的?” “我找人。请问梁原是住这吧?” 大爷又来回看了他一眼,“你是她什么人?找她什么事?” “我是她……”陈晖顿了顿,回说:“朋友。她电话打不通,有急事联系不上她,就过来了。” 大爷放下戒备,也跟着着急起来,“哦哟,又联系不上人了?你赶紧想想办法,去别的地方找找。隔壁没人,小姑娘没回来。” “没回来?那……她会去哪儿?” “这个我哪里晓得?小姑娘去外地教书,上次见她还是去年八月份的时候。” “您知道她家里人的电话吗?大过年的,应该是跟父母在一起。” 这话一出,大爷的眼神又谨慎起来,“这个我不晓得。”说完把门砰的一声合上。没一会儿,门又开了,大爷探出脑袋,见陈晖要走,把他叫住,“你等会儿,我找找。” 大爷进屋翻开墙上的挂历,上头密密麻麻记着一连串电话号码,他伸出手指挨个指过去,找到其中一个,念了遍机主名字确认,拿来手机,拨了过去。 邻居家的门又开了,大爷举着电话问:“你叫什么名字?”得到答复后,大爷朝电话那头喊:“陈晖,他说叫陈晖。” 挂断电话后,大爷趴在镂花铁门空隙处,对站在外面的人说:“你等一等,她朋友马上过来。” 苗之雯接了这通电话后,立马拉上孩子爸一起出门。过了十几分钟,人来到梁原家门口。一见到陈晖,苗之雯上来就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联系不上人的?” “昨天晚上到现在。手机打不通,一直关机。” 一路上,苗之雯不断拨梁原的电话,也是一直打不通。 “她手机不可能关这么久。”当老师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学校要找,学生要找,不存在无缘无故关机联系不上人。 “坏了,要出事。”苗之雯急得脸色都变了。 见苗之雯夫妇和那位邻居大爷有些着急过头,陈晖宽慰道:“可能她生我气,所以不接我电话。咱们联系下她爸妈,会不会是一起去亲戚家了。” 苗之雯听罢眼神黯淡下来,翻出手机接着一遍又一遍拨打梁原的电话,“年前她跟我说今年不回来,年三十那天还说晚上会跟你一起吃年夜饭的。你俩怎么了?吵架了?” 这些话让陈晖很是意外,说话间,苗之雯的手机突然接通,她大声问:“梁原原,你在哪儿?” “我在家啊。”那边声音闷闷的,像是才睡醒。 “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口,出来见我。” “不是说了今年没回去么。” “梁原原你蒙谁呢?人到底在哪儿?你男人千里迢迢飞过来,现在跟我们一起站在你家门口呢。手机关机,大家找你快找疯了,你知道么?” 梁原从床上翻身坐起,一下清醒过来。昨天晚上睡不着觉,她吃了两颗安眠药,之后就沉沉睡过去,醒来刚打开手机,苗之雯的电话就进来。 她不想让大家看见她的狼狈样子,又挨不住苗之雯的苦苦逼问,只好回说,她在附近,马上回去。 出租车将梁原载到她家楼下,梁原提着行李箱,顺着楼梯一步一挪往上爬,爬至半道,一只大手接过她的行李箱,她抬起头,陈晖的脸映入眼帘。 第三十九章 楼道里脚步声交叠,渐次匆匆而下。苗之雯夫妇紧跟着陈晖下来,看见两人站在楼梯拐角处,默默争着那只行李箱不放手。苗之雯走上前,一把抱住梁原,“你急死我了!” “我没事。”梁原松开手回抱她,箱子终于落到陈晖手上。 一行人上了楼,两个男人配合着掀开盖在家具上的防尘布。苗之雯拉着梁原走到厨房,站定往外瞟了眼,小声问:“吵架了?” 梁原低着头,不说话。苗之雯握她的手力道加重,“他欺负你了?”见梁原没回话,她立马抬脚往外走,要去找陈晖理论。梁原拽住她,轻摇了下头。 “那因为什么?” 事情的走向出乎意料,梁原现在大脑混乱得很,也不晓得要怎么跟苗之雯说。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刚从酒店回来。”电话打去的时候,听梁原的声音明显才睡醒,过了不到半小时,人就到了家门口,除了住酒店,还能去哪儿。 苗之雯又抱住她,心疼地说:“有什么事别总一个人扛,需要我的时候跟我说,我一直在的。”她松开环抱着的手,望着梁原的眼睛,认真说道:“你这样我很担心。” 梁原是怕给苗之雯添麻烦,毕竟现在不像从前,苗之雯成了家,要顾着家里的老人孩子,还要管店里的进出账目,隔三差五再为她的事分出精力,到底不合适。 她故作轻松道:“嗨,没事儿。我你还不知道么,脾气臭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不顺我心就闹脾气,气撒完不就好了。” “真没事?” 梁原摇摇头。 “看得出来这男的对你挺上心,刚才等你的时候,郑伯伯说外头冷,让我们进屋坐,他硬是一个人站在楼道窗户那儿,巴巴地往下看,你一回来,他立刻撒腿跑下去。” “对了,郑伯伯这房子卖掉了,他儿子接他去国外定居,下个月过户手续办完就走。你看咱们什么时候给他买点东西送去?” “明天?你明天有空吗?”梁原问。 “明天邵冬他姥姥做寿,要不后天?” “行,那我后天去找你,还有看看我干女儿。”小家伙长得快,不过半年时间,看照片又变了个模样。 “好,到时候让陈晖一起来。” 梁原正要回绝,外头两个男人走过来,邵冬问:“你俩聊什么呢?” “原原好久没见悠悠了,后天来家里,咱们一起聚聚。”苗之雯对着陈晖说:“你和原原一起来。” 陈晖看向梁原,目光在征求她的意见,梁原替他应道:“他家里忙,待不到那天。”说完匆匆赶人,“很晚了,你和邵冬快回去吧。” 时候是不早了,苗之雯见梁原没事也就放下心来,拉上邵冬回去,把时间留给他俩。 人一走,陈晖对着梁原把事情一五一十交代清楚,怕梁原不信,他把通话记录,文字信息,相关照片通通翻出来给她看。在这一过程中,梁原始终安静听着看着,不发一言。 “梁原,以后任何事我都不会瞒你,我们和好吧。”陈晖伸手握住梁原,双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焦心地等着她的答复。 难为他如此小心翼翼,梁原的目光落在他下巴处,那里冒出一片青黑色的胡茬,显得整个人有些憔悴。她没忍心在当下说出拒绝的狠话,起身抽出手,不咸不淡地回道:“不早了,先休息吧。” 床铺了两张。 一开始,床单铺好,梁原撑开被套往里装被子,陈晖在一旁配合着捏住被角,拉链拉到头,两人默契地牵起被子上下抖平。接着,梁原从柜子里取出枕头,一对儿,套好随意扔到床上。 陈晖看着那对靠在一起的枕头,嘴角不由自主往上扬,却见梁原又抱出来一床被子,递到他手里,然后又去翻出一床被套抱上,最后伸手拎起一只枕头,抬脚往隔壁屋去。 铺第二张床的时候,陈晖站在门边看着,并不帮忙。梁原铺好床,按亮床头灯,问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语气疏离客气,完全是招待客人的态度。 见他没回答,梁原也不多等,说了声早点睡,就走了。经过陈晖面前时,手臂被他一把握住,陈晖想抱她,被她用力挣开。 陈晖面容颓倦,自嘲地笑了下,“说吧,总要让我知道你的想法。” “还是明天吧,你也累了一天了,快睡吧。” 然而一晚上两个人都没怎么睡,一个在斟酌用词,一个在等待审判。 天一亮,两人并排坐在客厅沙发上,对面靠墙角的桌子上摆着两个相框,梁原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上头。 “我未婚夫叫周少楠,我和他是高中同学,大学也是在一个学校念的,一毕业我们就订了婚,日子挑好了,请柬也送出去了,人突然就没了。跟我在一起,他没少吃苦头,我对他是真的不好,经常无理取闹乱发脾气。” 梁原收回目光,眼睛看向陈晖,突然转开话头问:“陈晖,你喜欢我什么?” 和周少楠在一起时,两人小吵不断,可他们的感情有迹可循,少年时怦然心动,一起成长,一起相爱,一步步走过来,踏实又心安。可和陈晖在一起就不一样了,成年人的恋爱讲究高效直接,他们仅仅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把过去花费了几年时间才经历完的事做成。 俩人像是凑在一起吃了顿恋爱快餐,上场快,散场也快。 “不知道,说不上来。”喜欢一个人是抽象的,没办法用某几个具体的词去概括总结,那样得出来的似是而非的结果并没有太大意义。那些单薄片面的词语换到另一个人身上可能同样适用,但不见得会对那个人动心。 梁原点点头,这样的回答像是他会说的。她又问:“有想过将来吗?在感情上,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 “和相爱的人在一起,结婚,生子,两个人简简单单过一辈子。”陈晖骨子里是传统的,喜欢孩子,渴望有个和睦的家庭。 “我跟你的想法完全不同。我不会结婚,不会要孩子,不想被家庭牵绊。” “是因为忘不掉那个人吗?” “是,也不是。”梁原神色平淡,不急不缓往下说:“少楠是出车祸走的,当时车上有三个人,都没了。剩下那两个人是我的爸爸妈妈。” 其实陈晖有猜过她家里的情况,更多时候是往她与父母关系不和上想。他张了张嘴,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任何话语在这样悲痛的往事面前都显得单薄无用。 “事故发生后,他们说车掉江里了,人找不到。后来车子捞上来,人找到了,叫我过去认领。都被水泡得不成样子,怎么认?”那场面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触目惊心,梁原极力控制自己,可哽咽的声音和轻颤的嘴角还是出卖了她。陈晖心跟着抽疼。 梁原缓了缓,继续说:“其实这几天我想明白很多事,你对我是挺好,我对你也有感情,可这些都不足以让我离开我的安全区。” “是我不够好。” “问题不在你,在我。那场事故发生后,我坚信往后只要我一个人,就不会有比这更坏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我试着慢慢接受你,努力克服对亲密关系的抵触心理,可到头来发现,并没有用。我整天敏感多疑,患得患失,这样一点都不轻松。 所以,对不起啊陈晖,我们还是分开吧。如果再经历一遍那样的事,我想我会疯的。” 第四十章 年后,梁原回去上班。可能是带毕业班的缘故,那个学期似乎过得比以往都快。梁原被调去省城总校,中考结束,她如期离开这里。 那次交谈过后,她和陈晖就没怎么见过面。 横在两人之间的,不单是梁原受过的创伤和心结,他们对未来的规划完全不同,加之以后两人身处异地,感情的电波怎么鼓劲都显得有心无力。 以梁原的话来说就是不要做无意义的纠缠,彻底断干净,对两人都好。陈晖不答应,说未来还很长,给彼此一些时间,感情的事慢慢来。 两人僵持着,最后以梁原说下的狠话结束,“感情的事需要你情我愿,现在我不愿意了,你还是走吧。” 自此,两人彻底分开。 之后陈晖去梁原的住处找过她,是带着陈小舟一起去的。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门口,梁原放了小的进去,身体挡着门,拒绝的意味不言而喻。 陈小舟从屋里退出来,转着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看,催促道:“你们快进来啊。” 合租的室友也在家,见梁原有客人来,她主动回自己房间,把客厅让出来。 有段时间没见面了,陈小舟一坐下就对着梁原滔滔不绝说起来。梁原在一旁给他拆零食剥水果,见他说到高兴处声情并茂手舞足蹈,她也跟着笑。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说到了她和陈晖身上,陈小舟皱着小脸,一副小大人模样,“你们俩干嘛都不说话?” 被他点名的两个人都没答话,陈小舟觉得自己被忽视了,他双手抱臂,仰着头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们在吵架,我还知道你们在谈恋爱!” “谈恋爱”三个字说得特别清晰响亮,陈晖和梁原都愣了下,互相对视一眼,小家伙这是跟谁学的词? “小舟,小孩子不乱说话的。”梁原往他嘴里喂了两瓣砂糖橘,试图用吃的堵住那张滔滔不绝的嘴。 小家伙听了这话更来劲了,一边嚼着橘子一边含糊不清说道:“别老把我当小孩儿,我都懂!我知道你们在谈恋爱,我都看见小舅亲你了。” 他越说越激动,“不止一次呢,亲了好几次,我都看见了。”为了证明自己话的真实性,他开始详细回忆,一一情景再现。 “有次小舅在煮饭,小原你一进去,他就亲你了。上次带我去滑冰,我走在前面,你们在后面,我一回头,就看见小舅亲了你一口。还有你们看电视老乘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亲嘴,其实我都看见了……” 梁原窘得想掀开地板钻进去。放任小家伙继续这么往下说,不知道还要冒出什么话来,她及时打住,“小舟——” 陈小舟一脸得意,一副“你看我没说错吧”的神情。 房间里安静下来,两个大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最后还是陈晖先开口,“小舟,我们该回去了。” 将人送至楼下,梁原站在车旁,等陈小舟爬进车里,她轻声叫住陈晖。两个人面对面隔着一步的距离,目光交汇的那瞬,梁原错开眼,低头看地上。 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开口。 “梁原……” “这是最后一次,别再找我了。” 梁原说完扭头就走,一路小跑进单元楼里,留陈晖一个人在原地怅然若失。 天气回暖,柳树抽出新芽。去年这个时候,两人初次相遇。那会儿谁都想不到,这样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会走到一起。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够见证一段仓促的感情从萌芽到凋敝的全过程。 接下去几个月,陈晖没再找过梁原,直到梁原走的那天,他去车站送她,赶在她上车前,两人匆匆见了一面。 候车厅像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人是小鱼,行李是豆豉,密密麻麻挨着挤在一处。人群中散发着热浪,和外头七月的艳阳天一样,滚滚袭来,上了年头的冷气系统呼呼全开着都吹不透。 最近一班通往省城的长途客车开始检票。检票口前排起长队,人群一点点向前挪动。梁原排在队伍前端,马上轮到她了,突然有兜包裹挂到她行李箱的拉杆上,她抬头看去,陈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出现在眼前。 “带着路上吃。”陈晖把袋子挂住,见她愣着没反应,也不伸手接,他又说:“收下吧,好歹认识一场,就当是朋友送的。” 梁原手移到袋子上抓牢,真诚道谢,“谢谢你,陈晖。” 陈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没说“不用谢”之类的客气话,也没说“多保重”这样的道别话,就这么静静目送她进入检票口,然后转身离开。 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他在省城租了间店面,就在梁原教书的学校附近。等这阵子手上的事情都处理妥当了,他就搬去省城。要说的话,要做的事未来有的是机会,也更有底气去说,去做。 然而事情远远出乎他的预想,他发现自己怎么都联系不上梁原。打她的手机,电话那头的提示从关机到空号再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出的“你打错了”收尾。 陈晖去学校找人,给的答复是梁原离职了,去向不知。他问遍身边所有可能知道她去向的人,都说她一走,就断了联系。他去到梁原在海城的家,等了一天一夜,也没见到人。 苗之雯一定知道她在哪儿,可陈晖并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他满怀希望去敲隔壁邻居家的门,却始终没人应答。敲门声引来另一侧住户,他说这家房子卖掉了,人早搬走了。陈晖向他打听有关梁原的消息,答说他是新搬来的,没听说过这个人,不知道。 走出单元楼,陈晖全身被一股密密匝匝的恐惧感包围。寻找梁原的这段时间,他第一次感到慌了,原来两人之间的联系是这样脆弱,一个十一位数的号码就是全部。梁原就这样悄无声息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任凭他用尽一切办法都找不到她。 第四十一章 日子一天天往下过,平淡如流水。忽然有一天,张弛和项立军情人的亲密照被传得沸沸扬扬,一时激起轩然大波。照片中的当事人都已过世,结合当年两人颇为蹊跷的死法,不禁引人浮想联翩。 然而紧接着不久,项立军突然遇害,被人连捅十一刀,死在自家卧室床上。凶手名叫阿虎,是他身边极亲近的一个人。项立军早年双腿受过伤,落下病根,近年来行走坐卧不便,多是这个阿虎在身边照料。 任谁也想不到声名赫赫的项立军竟落得这样下场。事发后,远在国外的前妻和女儿赶回来,两人并未流露出太多悲伤之色,例行公事般处理完后事,又匆匆离去。 凶手没躲没藏主动投案,不仅详细交代作案过程,还牵出俩桩陈年旧事。 原来这个阿虎就是项立军旧情人的弟弟。姐弟俩身世悲惨,姐姐长弟弟五岁,十六岁那年双亲意外离世,两人跟着叔叔一家生活。 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如意,没过多久,姐姐出来打工,挣了钱养活弟弟。一次偶然的机会让她认识了项立军,并被他看上,之后足足跟了他十年之久。 姐弟俩的日子逐渐好过起来,可弟弟发现姐姐身上经常有大片触目惊心的伤痕,问她只说是不小心摔的,叫他一心用功读书,别的不要管不要问。 然而弟弟从旁人口中隐约听出些缘由,姐姐跟的那个岁数比他们父亲还大的男人,在情事上头为追求感官刺激,简直变态至极,完全不把她当人看待。 弟弟问姐姐将来的打算,她说要跟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过普通日子。后来有一天晚上,姐姐架着喝醉的张弛回家,弟弟默默记下这个姐姐所爱慕的男人。 再后来,姐姐和张弛的事被项立军发现,没过多久,姐姐就意外溺水身亡。对外宣称她是失足落水,可弟弟认定姐姐是受项立军所害。他去找张弛,不想张弛另结新欢,还声称自己与他姐姐并无关系。 阿虎暗自发誓要让玩弄害死姐姐的男人付出代价,他开始有意接近项立军,事事服从以表忠心。意外的是,姐姐去世后,项立军对阿虎格外照顾。但在阿虎看来,项立军这是做了恶事心虚,为的是求个心安罢了。 张弛出事前的那段时间经常来项立军这里。项立军对他的态度一如从前,常常留他吃饭喝酒。阿虎撞见过底下的人往张弛酒里放东西,后来张弛出事,他并不意外。 事发那天,张弛应约去陈晖新开的酒吧。陈晖把人约来,自己却说有事先走了。 出事后,方书依一口咬定陈晖和张弛的死脱不了干系。张弛应他的约,到他的地盘上,那么刚好,他前脚一走,后脚张弛让人活活打死。这事怎么看,都觉得无比荒谬。 同样的事从不同人嘴里说出来完全不一样,时隔多年,阿虎说的那些所谓的实情,真假也无从考证。这么多年过去,方书依对此早已释怀,只是唏嘘自己当年的做法简直像一场笑话。 阿虎的死刑判决下来,彼时方书依和陈晖在医院探望张弛的儿子。小家伙手术很成功,算是连日来难得的好消息。回去路上,方书依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张弛当年没有对不起你,从来都没有。” 陈晖专心看路,淡淡回道:“过去的事,不提了。” 方书依苦笑一下,点了点头,她把话题转去别处,“听人说,那个女老师走了?” 陈晖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没吭声。 “女人是要哄的,以后见着了,有话得好好跟人说。”毕竟相识多年,方书依了解陈晖,也能感受到他对那个女人用情至深。 这话陈晖记下了,可一直派不上用场。开始他认为梁原是老师,放寒暑假肯定要回家,自己多往海城跑几趟,总能让他等着人。 然而又一年暑假,陈小舟都要升六年级了,还是没让他等到人。陈暎着急,频繁给他张罗相亲的事,统统都被他回绝掉,陈暎跟着消停了一阵。这次祝一扬大学毕业带着女朋友回来,又一次唤起陈暎给他安排相亲的念头。 这天下午,陈晖从小区门口的甜品店打包吃的回去。一到家,陈暎的电话就来了,说的还是相亲的事,这回态度特强硬,“人姑娘长相品性都没得挑,你不乐意啥不乐意,人看不看得上你还另说呢!就这周六,必须去,绑也得给你绑过去。” 电话挂断,陈晖把手机搁到桌上,开始拆打包回来的甜点。两份慕斯蛋糕,陈晖取出其中一份放在桌沿,摆好叉子,拉开椅子,然后坐到一旁去吃另一份。 当年这家甜品店刚开张的时候,他和梁原去吃过,那时梁原对这款慕斯蛋糕赞不绝口,陈晖说好吃以后还来。梁原心情大好,笑得眼睛弯弯,说下次还来吃这个。 蛋糕甜腻,陈晖还是都吃完了。 天气闷热,陈晖拿了衣服去冲澡。他的衣服还是放在衣柜最下层,中间的柜子依旧放着梁原留在这的几件秋冬衣物。每当天气变凉,陈晖会把它们拿出来洗洗晒晒,晾干了再叠好放回去。 屋里梁原用过、留下的物品都还在。浴室洗漱台上,她的护肤品一直占据大半个台面没移动过。有次陈晖不小心打翻了其中一瓶乳液,玻璃瓶掉在地上碎裂开,他把碎玻璃瓶捡起来装进袋子里,拎着袋子去品牌专柜,买了瓶一样的回来。 不能她回来了要用的时候发现没有,那样不行。 慢慢的,陈晖似乎也习惯了这种等待的日子。暑假开始,他照旧往海城跑。 晚霞铺了大半片天,陈晖站在梁原家小区门口,他朝四周看了看,小区门前的路翻修了,路边绿化带里也种上新的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才半年没来,这里的变化着实不小。 身边的行人多往小区里走,不远处有个女人抱着孩子,推着婴儿车也朝这里走。陈晖一眼认出来人,她把那头乌亮的长发剪了,人也胖了,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气韵。 陈晖怔在原地,全身血液直往上涌。梁原走近了发现他,“陈晖?你怎么在这?” “噢——在等朋友。”陈晖手足无措,抬手胡乱指了下,“他在附近办事。” 婴儿车里放着从超市采买来的物品,一眼看过去,大多是奶粉,纸尿裤之类的婴儿用品。 梁原身上背着婴儿背带,里头有个肉嘟嘟的小娃娃,闻声从梁原怀里支起身,小手攥着梁原的衣服领口,好奇地看向陈晖。 陈晖扯了扯嘴角,尽力想扯出个笑来,结果没成型。 “多大了?” “六个多月。” “男孩还是女孩?” “丫头。” “好。”陈晖看着梁原怀里软乎乎的小娃娃,又重复一遍,“好。” 小娃娃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和陈晖对视,突然一蹬腿,“哇——”的一声哭起来。 梁原托着小娃娃往上抱了抱,轻拍她的背,疼惜地哄道:“哦哦不哭不哭,宝宝不哭。” 小娃娃把脸埋进梁原怀里,继续不依不饶放声大哭。 “她应该是饿了,我得回家了。”梁原一手推着婴儿车,一手稳稳护在小娃娃背上,跟陈晖道别。 陈晖机械地点点头,侧身让开路,喉咙闷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四十二章 梁原结婚了,孩子半岁,是个女儿。 陈晖站在路边一根电线杆旁,接连抽了三支烟,还是没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天色暗了,街灯一盏盏亮起,他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往前走,过了两个路口,他一转身,又折回去。 还是心存一丝侥幸,万一弄错了呢? 单元楼一层层窗户里透出光,陈晖抬头顺着一格格光源数上去,梁原家灯也亮着。他在楼下徘徊了许久,始终没勇气走上去,怕自己的妄念打扰到她平静的生活。 四周蝉声阵阵,一停一起,在寂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突兀。偶尔有一两个晚归的住户从他身边经过,留下一串匆匆的脚步声。陈晖盯着的那格窗户暗了,夜已深,她应该歇下了。 陈晖迟迟没离开,他实在不知道要去哪儿。这一切荒唐的像是场戏,只不过戏剧三年前就已散场,他自我感动地等着原地,以为剧幕能再次拉起。 楼下单元门开了,有人从里头出来。是一家子,四个大人,一个小孩。陈晖避到绿化带边一棵玉兰树后面,最后一丝侥幸都破碎了个干净。 他们走到车旁,两个男人去后备箱放行李,那个小娃娃又哇哇哭起来,原因是梁原把她放在安全椅上,她不愿意坐,伸着手要梁原抱。 几个大人都围过来哄,做鬼脸逗她,拿玩具引她注意,“宝宝”“妞妞”一叠声叫着,可小娃娃还是哭得厉害。 梁原抽出纸巾给小娃娃擦眼泪,“妈,还是先抱妞妞起来吧。”旁边那个中年妇女闻言把小娃娃抱起来,“哦哟,不哭不哭,我们家宝宝不错。” 一家人是真疼那个小娃娃,孩子爷爷模样的男人给她打着扇子,另一个年轻男人把小娃娃踢掉的鞋子捡起来,要给她穿上,动作小心,套了两次都没套上。梁原接过来,握着小娃娃的脚,熟练地给她穿回去。 这样其乐融融的场面陈晖没再看下去,一抬脚,快步离开。梁原曾经说过不结婚,不要孩子,对他的情意拒绝得很彻底。现在想来,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敷衍他,难为他还信了,实在可笑至极。 她看上去过得不错,女儿可爱,家庭幸福。是好事,陈晖心想。 送走小娃娃,梁原独自一人上楼,心里很是舍不得。 小娃娃名叫周平安,她的到来实在不容易。周少楠父母中年失独悲痛欲绝,为走出丧子之痛,他们决定再生一个孩子,于是有了周平安。 两人卖了当初给周少楠和梁原的婚房,去做试管婴儿。那房子的装修是梁原家出的,周父给梁原打去电话,说明了卖房子的想法。 彼时梁原还不知道二老的计划,直到周母第一次做试管胚胎移植手术失败,四处寻医调养身体,她这才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一消息。 正巧梁原舅家一个亲戚是这方面的顶尖专家,只是他年事已高不再坐诊。梁原去求他帮忙,因着这个事,梁原和周父周母的往来频繁起来。 后来周母在孕晚期的时候,因为重度妊高症住院,情况一直得不到好转,提前进行剖腹产手术分娩。期间,梁原一直陪在医院照顾。 高龄产妇加上重度妊高症,手术一结束,人就被推进 ICU。周母的妯娌过来帮忙照顾孩子,可毕竟上了年纪,经不住周平安整宿哭闹。 梁原主动请缨,担负起照看孩子的重任。起先周父不同意,梁原说她期盼这个孩子到来的心愿并不比他们少,她是真的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周父架不住她的恳求,加之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就把周平安交给了梁原带。 孩子带回家,梁原不敢出丝毫差错。一天喂几次奶,一次喂多少量,多久换一次尿布,排泄是否正常,这些她全拿纸笔详细记录下来。 可毕竟没有生育经验,一开始,孩子吃饱了吐奶,梁原都会被吓得惊慌失措。她常常在半夜突然惊醒,心砰砰直跳,总要爬起来把耳朵贴近周平安,听到她连续有力的呼吸声,这才放下心来。 就这样,梁原一边照顾这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一边完成自己的研究生毕业论文。周母出院时,周平安已长成一个肉乎乎,健康漂亮的小娃娃。 孩子带久了有感情,梁原把周平安送回去,依依不舍从周家离开。那天周父出来送她,意外的,提起了往事。 他说:“少楠刚没了那会儿,我和你妈差点活不下去,每一天都是煎熬。我们知道其实那事怪不了你,但是原原,人突然就那么活生生没了,我们是真的想不通,也接受不了。” 时间真残酷,当年那个身板挺直风度翩翩的男人,如今两鬓斑白,背膀佝垂。他长叹了一声,“这些年,你也苦,日子不是人过的。” 周父把目光投向远处一群玩闹的孩子们,良久后,说道:“难为你还叫我们一声爸妈,以后你要是愿意,就当平安的姐姐吧。” 这份谅解梁原等了足足七年,一时眼眶发热,不住点头,“诶。” 当年周少楠出事,梁原脱不开干系。那天俩人吵架了,梁原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拗脾气上来,开始蛮横不讲理,非要周少楠去把她父母接来,说是来给她撑腰。 周父周母一起上来劝,说周少楠也累了一天了,大晚上的,外头还下着雨,不要来回跑。有什么事小两口好好沟通,再不行等明天,大家坐一起好好说一顿周少楠。 梁原不依,换了衣服就要走。周少楠没办法,只好照她说的做。哪知道半路遇到酒驾的货车司机,大货车横冲直撞,周少楠躲闪不及,车头撞向护栏,车身整个掉进江里。 她恨那个酒驾司机,也恨自己。她无数次梦到那天吵架后离家出走,周少楠没追上来,她转了一圈后,天亮了,回到家,爸爸妈妈还有周少楠都在。 周平安的到来,给这个破碎的家庭带来新的希望,日子开始有了生气。梁原与周父周母的关系也因此紧密和睦起来。每当周母去做身体康复治疗,周平安就被放到梁原这里小住一段时间。 康复疗程结束,周父周母通常会搭侄子的车,一起来接周平安。 陈晖回去后还和之前一样,家里省城两头跑。这几年,在省城拓展的几个经销渠道做的都不错,工作重心渐渐往省城那边移。 这天,从省城回来的路上,陈晖接到何山的电话,约他晚上来家里喝酒,说是婚前最后一次敞开了喝,以后有媳妇管着,咱得老老实实的。 当初一起玩的这帮人,如今就剩陈晖一个人单着。 晚上,哥几个聚在一起,纷纷调侃起了陈晖,一个个争着要给他做媒,征婚词都替他想了好几篇。 何山要结婚了,对象是相亲认识的,两人一见如故,婚事很快定下来。大家都挺为他高兴,一屋子人酒都没少喝,最后大多是媳妇来接回去,就剩一个陈晖歪躺在沙发上,醉得天昏地暗。 何山把人架到卧室里,陈晖半醉半醒着,看上去不太好受,眉间紧锁,嘴里含糊不清说着话。何山凑近了,听见他一直重复两个字:“骗子。” 第二天一大早,陈晖的手机就响个不停,都是同一个人打来的。陈晖闭着眼睛接起电话,“姐——” “我摔着腿了,你赶快回来。” 陈晖一听,猛地翻身坐起,抓起车钥匙立马出门。 回到家,陈暎在院里晒被子,腿脚利索,看着一点毛病都没有。陈晖话还没问出口,陈暎就上手推他进屋,“换身亮眼的衣服,人马上来了。” 敢情是骗他回来相亲。陈晖转身要走,被陈暎拉住,说女方是她朋友亲戚家的女儿,人家过来玩,见个面认识一下,怎么了? 说话间,人来了。陈暎和来的那个朋友还有媒人寒暄了几句,把陈晖和那个女孩让到客厅里,拉上门,扭着腰离开。 出乎意料,两个人聊得很久,临走时,还交换了联系方式。陈暎喜上眉梢,心想这下肯定有戏。 第四十三章 地方小,毫不相识的两个人随便聊了几句,竟也串上了。这个女孩是何山结婚对象的表妹,两人围绕着何山和他的婚事聊起来,可算有话说,没冷场。 末了女孩主动留电话,陈晖不好拒绝,客气地道了别。 人走之后,陈暎返回屋里,笑眯眯瞅着陈晖,“怎么样,这姑娘不错吧。”电话都留了,肯定是看对眼了。她倒了半杯茶润口,心情愉悦松快 ,像是搞定了一桩大事。 “明天啊,叫上人家一块出去玩,热情点。”见他不置可否,陈暎急了,伸手推了他一把,“抓点儿紧,听见没。”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红纸,上头批着八字,拉着陈晖神神秘秘说道:“我找师傅给你算过了,他说你正缘到了,年底能成婚。” 说着又从兜里摸出一张符,“给你请了个符。呐,带身上。” 陈晖盯着那张被塞到手上的符纸,简直哭笑不得,“他收你多少。” “看姻缘八十,请符四十,一共一百二。” 还行,没往死里忽悠。 陈晖把那张符随手搁到茶几上,陈暎看见了,拿过来折了三折,又塞回陈晖手里。“装好。那老师傅算得可准了,多少人排队找他算呢!我跟你说你别不当回事。这个姑娘挺好的,我看她对你也有意思,赶紧跟人好好谈,争取年底把事办了。” 才见过一面,陈暎已经想到结婚那上头去了。陈晖往她喝空的杯子里添茶,还是老样子推脱,“厂里忙,结婚这事先放放,不着急。” “不急着结婚你倒是先处一个对象啊,扬扬都把女朋友带家里了,你还不着急呐?” 陈晖打着哈哈,顺着她的话说:“那不挺好,臭小子要再快点,指不定明年你就当奶奶了。” 陈暎白了他一眼,端起满上的茶喝下,换了个方式问:“晖啊,你跟姐好好说,是因为小原吗?你俩当初为啥分开?” 那时候两个人明明谈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分开了?梁原走了之后,陈晖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虽然他面上没说什么,可陈暎看得出来,他在那段感情里上了心,陷在里头出不来。 “不是。”人孩子都有了,再提往事没意思。 “这几年你俩见过面吗?” “没有。” 这话当然是假,陈晖不仅见过她,在那之后还接二连三遇到她。 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的际缘很奇妙,当初他费尽心思苦苦找寻她,始终无果。而当他有心放下,那人却接连不断出现在他面前。 何山的未婚妻在省城工作,为了方便以后两人能在一处生活,何山决定搬来省城。他在和陈晖店面隔了一条街的 H 大对面租下间铺子,开了家海鲜饭馆。 店铺在九月初开张,第一周优惠力度大,生意极红火,尤其在晚上,店里人手根本不够,何山临时抓来了陈晖救场。 食客大多是 H 大的学生,新店开张第一天,陈晖就在一群青涩的学生面孔里看到梁原。他们喊她梁老师,簇拥着一起上了楼。那天晚上,在确定梁原离开之前,陈晖一直待在后厨帮忙,没出去过。 既然两人已经不可能了,又何必再见面,徒添烦恼。想是这样想,可之后陈晖还是不自觉地往何山店里跑,他也说不上来自己这么做图个什么。 何山表示饭店过了开业酬宾期,人手够用,不用他过来。店里的后厨师傅,前台收银员,服务员一应人等都齐。一到傍晚,何山这个老板自己都不在店里,早早地跑走接对象去了,陈晖来也确实插不上手。 人又见了两次,每次都是匆匆一瞥。陈晖看着梁原与同行人说笑着离开,她没发现他,他也没上前搭话,只远远地,貌似不经意地注视着她的背影渐行离去。 国庆假期最后一天,陈晖和之前一样,下午到了饭点就往何山店里跑。他替客人搬了一箱啤酒上楼,下来时迎面撞见梁原进来。 她身穿一件卡其色风衣,内搭白色 T 恤和浅色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轻便的运动鞋,肩上背着一只黑色双肩包,要不是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会以为她也是还没毕业的大学生。 看见陈晖,梁原神情十分诧异,这次是陈晖先打招呼,“过来吃饭?” “是啊。” “坐吧,我给你搬张宝宝椅。” “这店是你开的?” “朋友的,我来帮忙。” 椅子搬来,梁原跟他道了谢,把陈平安抱到宝宝椅里。小娃娃长得真快,三个月不见,个头长了,头发也长了,脸蛋红扑扑的,今天还穿了身粉色小裙子,能看出来是个漂亮的小女孩。 等菜期间,梁原反复用手遮着脸又突然拿开,冲着小娃娃喊:“宝宝呢——”小娃娃被她逗得咯咯笑,上下挥舞着肉乎乎的小胳膊,别提有多可爱了。 陈晖靠在收银台边,视线一直停在梁原那桌,默默看着她们之间互动,眼底尽是艳羡。女孩好啊,那么个软乎乎,肉嘟嘟的小家伙抱在怀里,心都能瞬间柔化了。 看着看着,心上很不是滋味,陈晖推开门,走了出去。 入秋了,天气转凉,陈晖在外面透了透气,正要回去,突然听见店里一片喧哗,当中还有小孩子的大哭声。 他加紧脚步小跑进去,看见梁原解开那个小娃娃的衣领查看,小娃娃身上起了大片红疙瘩,小手胡乱抓着,哇哇直哭。围观的一位阿姨说应该是过敏了,问梁原给孩子吃了什么。 小娃娃还在不停哭,梁原不知所措,一时着急,眼泪都快下来。六神无主之际,一双大手把孩子抱起,“走,去医院。” 梁原跟着陈晖小跑出去,上了车,她抱着孩子坐在后座,不停喊着小娃娃的名字,“平安,平安,不哭啊,没事……没事的……”像是给自己壮胆,她不停重复说着“没事”,可声音抑制不住地轻颤,哭腔愈加明显。 陈晖听着不忍,透过车内后视镜看她,开口安慰道:“你别急,马上就到。” 医院急诊室里,护士给小娃娃扎针,小娃娃哭得撕心裂肺,嗓子都哭哑了。陈晖交完钱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小孩哭,大人跟着哭。小孩扯着嗓子嚎啕大哭,大人默着声,眼泪一连串往下掉。 终于,小娃娃哭累了,在梁原怀里沉沉睡去。梁原看着她,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纸巾抹过去,眼眶里的泪水又下来,这么重复着,半张脸都哭红了。周平安要是真出什么事,她要怎么办啊? 陈晖看着她这么无声地,克制又隐忍地哭,心也跟着一揪揪的疼。他给梁原递上干净的纸巾,宽慰道:“没事了。” 梁原道了谢,使劲眨着眼睛,不让眼泪再下来,瓮声说道:“不早了,你快回去吧,今天真的谢谢你。” “孩子爸爸呢?” “一会儿就来。” 那只刚伸出去,想去安慰她的手,又默默收了回去。 第四十四章 说话间,周父周母匆匆赶来,两人满脸焦急,周母脚还没停住,话就先问上了,“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过敏了?” “应该是吃橙子过敏。”梁原深深自责着,“对不起,是我疏忽了。” 周母掀开周平安的衣服仔细探看,发现成片的小红疙瘩遍布全身,她脸色一下变得难看,不声不响从梁原怀里抱走周平安,别开脸,留个冷漠的后脑勺对着梁原。 这比直接斥骂还让她难受,梁原站起身,红着眼圈再次道歉,“妈,对不起。” 周母轻拍着怀里的小娃娃,没吭声。周父见状出来打圆场,“小孩嘛,难免的,没事就好。” 挂完药水还得一个小时左右,周父让梁原先回去,梁原要等周平安打完点滴一起走。周父没让留,说她明天还要上班,早点回。 从医院出来,梁原翻出钱包,把陈晖垫付的医药费还给他。陈晖满脑子都是刚才周母哄孩子的话:“妞妞不哭,妈妈在呢。” 周父周母到来后的反应让陈晖心上冒出个大胆的猜测,此话一出,先前还存着的几分不确定彻底消除,心底摇曳的那簇小火苗一瞬间窜成熊熊大火。 失而复得的欣喜牵起阵阵心潮澎湃,他没接梁原递过来的钱,走到车旁,拉开副驾驶的门,示意道:“上车。”语气坚定,不容拒绝。 两人上车坐好,陈晖没有马上发动,他看向身旁的梁原,肯定地说了句,“那孩子不是你的。” “啊?”梁原愣了一下,继而摇摇头,“她是少楠的妹妹。” 梁原把钱放到座椅中间的储物箱上,又道了声谢,“谢谢啊,今天多亏你。” 陈晖看了眼那几张整钞,摸出手机按亮,“给多了,没零钱找你。手机多少,明天给你送过去。” “不用,差不多的。你帮我……” “梁原——”陈晖出声打断她,单刀直入不跟她兜弯子,“手机。” 梁原低垂着头没动,陈晖倾身上前,从她手里抽出手机,按了一串数字拨出,意外的,屏幕上跳出来他的名字。 车里响起手机来电震鸣声,陈晖掐断电话,车内一下又恢复安静。梁原保持刚才的动作,双手用力交握着,叠在底下的指头一下下抠着手心。 “梁原。”陈晖又叫她,她的心跟着重重跳了下,才抬起头,对方吻就落下来。梁原躲闪不及,身体不停往后退,陈晖哪会轻易放开,大手用力扣住她,牢牢紧贴着来到车门边。 像是迷失在荒漠濒死的旅人眼前突然出现一汪苦苦寻觅的清泉,陈晖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渴求她,不停叫嚣着,战栗着,周围的一切全化成虚无,眼里心底全是她,也只有她。 这个阔别许久的吻带着不管不顾的冲劲儿,到最后两个人都耗尽气力,粗喘连连。陈晖双手捧着梁原的脸,额头紧紧贴着她,眼睛发红,狠狠说道:“我找你找得快要发疯。” 外面突然下起雨,来势凶猛,雨滴落在窗玻璃上迷蒙了视野。周母不时往外张望,看着周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去,打个电话问问人到家了没。” “要打自己打,每次都这样。” 周母是个典型的直性子,有什么情绪当下全表现在脸上,话也说得冲,事后懊悔起来又拉不下面子主动认错,每回都是周父帮她善后。 其实周母对梁原早已放下芥蒂,这次来看梁原也是她先提的。梁原辞职后,考取了 H 大的教育学专硕,毕业后留校当了辅导员。 梁原这几年一个人漂泊在外,如今岁数也不小了。见她工作正式定下来,周母有心给她看套房子,想着拿之前卖婚房剩下的钱给她出个首付。 有了这个想法周母没急着声张,先悄悄看了几个 H 大附近的楼盘,对比了下房价,心上大概有了数。 赶巧下午中介来电,说有套小户型满足她的需求。周母决定暂时先不告诉梁原,等事情有个眉目再说。于是她把周平安托给梁原照看,借口有事出去,不想晚上周平安出了这么个事,她一时着急,态度确实不好。 车子熄了火,停在梁原家楼下。车上的两个人说了好久的话,关于过去三年发生的事,关于两人的现状,关于梁原万分紧张的那个小娃娃,等等这些全都一一道来。 两人之间可能真的缘分浅薄,这三年他们在同一座城市,仅仅隔着一条街,可就是从未碰见过。 这次别后重逢,陈晖理所当然地认为两个人要重新在一起。分别时,他说:“我明天来找你。” 不想梁原直接拒绝,“还是别了。我从来不想以后的事,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以后。我们都不小了,互相耗着没意思。”说完伸手去开车门,陈晖一把拉住她,不放人下车。 手机铃声适时响起,是周父打来的,电话接通,对方问梁原到家了没,她回说到了,聊了两句,得知周平安一切都好,遂挂断电话。 “你看,小孩子要平平安安长大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连自己都顾不来,更别说家庭和孩子。所以啊,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梁原下车撑开伞,绕过车身往楼里走。陈晖跟着下车,追上前攥住她的手腕,“对我没感情,为什么手机里还存着我的电话?” 两人在雨中僵持着,大雨照头浇下来,陈晖没撑伞,才一会儿,身上全湿了。梁原也没好到哪去,风把伞刮斜,大雨透进来,淋在身上有种别样的快感,全身感官都莫名地兴奋起来。 陈晖等不及她的答案,抱住她又来了场难解难分的深吻。身体的反应最直接且不加掩饰,梁原忘情回吻着,动情的热吻像道道电流通向身体最深处,把残存的理智尽数击退。 浴室里水汽氤氲,流水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闷喘声,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不停回荡着。 两道人影紧密交叠在一起,身体比言语来得诚实,他们毫不遮掩地渴望着彼此,契合地重复着一次又一次激烈的碰撞。 水声停了,他们还不肯罢休,纠缠至卧室,一夜荒唐。 两个人见面频次多了起来,见面地点却始终固定,不在梁原家,也不在陈晖家,是在离他们两家不远的酒店里见。似乎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让他们抛却顾虑,彻底放纵自己。 双方都很坦诚。陈晖知道梁原有个狂热的追求者,对方是博士,年轻有为,日常鲜花礼物不断。梁原也知道陈晖有个各方面条件都很相配的相亲对象,对方时常来电,找他小叙一番。 这天两人翻云覆雨过后,梁原躺在陈晖怀里,闭着眼休息。陈晖突然喊她的名字,“梁原。” “嗯。”她没睁眼,懒懒应道。 “我们结婚吧。”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平常极了。 梁原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家里催得急?” 陈晖忽略她漫不经心的揶揄,继续往下说:“你不想要孩子,那就不要,以后就我们俩过,我保证尽我所能对你好,绝不辜负你。” 这话太过认真梁原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她坐起身,背对着陈晖开始穿衣服,“我不考虑结婚,你还是找别人吧。” 反手扣了几下胸衣一直没扣上,背后有双大手伸过来,轻轻一搭,扣子终于合在了一起。 “你说个时间,我能等。” 梁原套上针织衫,理了理头发,起身下床,头也不回地说:“你还是去相亲吧,哪天定下来了,提前跟我说。” 这次见面,两人不欢而散。 之后几天,他们没有联系。到了周六,陈晖给梁原打电话,打了一整天,始终没人接。 晚上陈晖去找梁原,人不在家,电话也从白天的无人接听转到关机状态。和三年前一样,找不到人,怎么也联系不上,陈晖感到深深的无力和疲倦。 他在梁原家门口站了三个多小时,终于等到她姗姗归来。陈晖没问她去了哪,为什么不接电话,他知道自己没有问的资格和底气。 从那之后,陈晖不再提结婚的事,两人当这件事没发生过,继续先前的相处模式。 梁原发觉陈晖比之前要沉默不少,两人在一起时,他都不怎么说话,常常安静盯着她看,被她发现了,又立马转开目光。 有几次梁原半夜醒来,发现陈晖定定看着她,她被吓了一跳,问他大晚上不睡觉盯着她干什么。他也不说话,翻个身,背对着她睡下。 第四十五章 陈晖自认不是个意志力薄弱的人,早些年刚进社会吃了不少苦,再难的事咬咬牙撑着挺过去,从来不吭一声。 可感情的事强求不来,不是努力了,坚持了,就一定会等来想要的结果。梁原像只飞累的雀儿在他这短暂歇歇脚,时候到了,头也不回地飞走。任由他被这份没来得及抽离的感情牵绊着,不上不下挠在心头。 曾经他以为时间长了感情就会慢慢淡去,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等待她成了一种习惯,并且要跳出这种惯性不是件易事,像是中了蛊一般,本能地趋向她。 陈晖把这份感情归结成自己心头的执念,他尝试着放弃,有意克制自己不去见她。 没什么大不了,这年头谁离了谁不能活? 陈晖删掉梁原的手机号码,尽管那串数字他早已烂熟于心。他回归到原先的生活轨迹,日常按部就班忙碌有序。然而思念如洪水决堤,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去见了她。 一见面,苦苦压抑着的情绪连本加利宣泄出来,他下手没个轻重,一场情事下来,梁原身上遍布红痕。 浴室里水声阵阵,人在里头待了许久,还不见出来。陈晖推开门,见梁原侧弯着去看腰后的伤。四目相对,她直起身将水关掉,抬手拧了一把湿头发。 后腰上的淤青在一片片红痕中尤为显眼,陈晖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她,需要她,极力靠近她,疯狂抓住梁原对他仅有的在情事上的回应,以至身心失控。 “对不起。”陈晖目光一直落在梁原后腰上,胸口说不出的闷堵。 梁原裹上浴巾,满不在乎笑笑,“憋了这么久……理解。” 酒店房间里只有空调运转的声响,陈晖靠在床头闷声抽烟,屋里就他一个人,梁原已经换好衣服离开。 这段感情像一洼泥泞的沼泽,陈晖深陷其中脱不开身,索性放弃挣扎。两人回归之前的相处模式,生活上各自独立,互不打扰,在一起也不谈情说爱,只解决各自需求,见了面就直奔主题。 账更是算得分明,开房的钱一人付一次,双方都严格遵守规则。之前陈晖连着订了几次酒店,再见面时,梁原第一件事就是把房钱给他。自此,陈晖完全遵照她的做法行事。 身边同龄人都在忙结婚生子这样的人生大事,梁原不考虑这些,却也有自己的规划——每月固定攒一笔钱,给以后养老用。她去实地考察过,这笔钱加上退休金,能住上条件不错的养老院。 梁原对未来不抱任何美好的幻想,她对现在的生活状态很满足,不想也不愿去打破它。到了这个年纪,爱情什么的,在她看来缥缈极了。成年人对待恋爱都很现实,不过是各取所需,哪有那么多功夫耗在不求回报的感情上头。 她抱定单身过一辈子的想法,自然也不会吊着那些个追求者。其实用不着说什么不婚、独身这样确切的词,她只把自己的实际情况说了遍,那个狂热的追求者便偃旗息鼓。 周父周母能接受她,不外乎因为周平安。二老上了年纪,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孩子需要个能长期扶持照顾她的人,梁原自然是不二人选。 梁原做出这样的决定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周平安,没有哪个男人能大度到帮自己妻子养前未婚夫的妹妹。先不说感情上这道坎过不去,就是日后养孩子的花销也是个绕不开的话题。 同样的,这事放在陈晖身上,他必定也接受不了,就算面上不说什么,心里肯定也是膈应的。 拿世俗的标准看,陈晖是个极适合过日子的男人,样貌好,经济独立自由,家庭观念重,有责任心又体贴人。可这么优秀的男人凭什么单跟她好呢? 相较父母永恒的无条件的爱,恋人的爱就像搁在保鲜柜里的蛋糕,在特定条件下小心储藏,一旦超时就要丢掉。 梁原相信陈晖对她是有些真心,可她不知道这份真心的保质期有多长。自从身边最亲近的人出了事,她就极度缺乏安全感,做不到为这份不确切的感情冒险走出自己的安全区。 冬日正午的太阳光刺白晃眼,梁原接到陈晖的电话后,换了衣服出门。可能这两天有点感冒,梁原头一直昏昏沉沉的,打不起精神。 本来今天她不打算出门,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转念一想,上星期陈晖约了她两次,她都推却了,这次再回绝不太好。 到了酒店,两人没多说废话,依旧直奔主题。陈晖能感觉到梁原今天兴致缺缺,他卖力取悦她,身下的人还是提不起兴致,神情恹恹,看上去有些疲惫。他没再翻弄什么花样,草草鸣鼓收兵。 梁原伸手拉高被子,阖上眼准备睡下。 “手怎么了?”陈晖伸进被子里去牵梁原的手,她左手大拇指上有一道约莫两公分的伤口,看样子是新伤。 梁原微微睁开眼看了下,收回手,又把眼睛闭上,“新买的刀利,不小心划了下。” 屋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梁原被吵得再一次睁开眼,见陈晖穿好衣服要出去。她微微蹙眉,有些不耐烦,“走的时候帮我关上门,等会儿我去退房。” 说完拉高被子把脸蒙住,火气十足。 醒来时发现陈晖合衣躺在她身旁,梁原去够放在床头的手机,按亮看了眼,下午四点零五分,时候还早,她打算再眯一会儿。 手收回来时,梁原愣了下,左手大拇指上缠着一圈创可贴,把那道伤口包得严严实实。 她转头看了眼熟睡的陈晖,太阳光透过窗帘来到跟前,勾勒出他硬朗的五官轮廓。陈晖不笑的时候看着有些严肃,此刻明明是睡着的,整个人却紧绷着,眉头微皱,双唇紧闭,看上去并不放松。 梁原帮他把胸前的被子往上提了提,窝在他身侧接着睡下。 再次醒来,屋里完全黑了。梁原伸了个懒腰,听见耳畔响起一道低沉的嗓音,“醒了。” “嗯。”梁原闷闷地应了下,翻过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有些难受,头是越睡越沉。 两人起来收拾好离开酒店,路上陈晖提议一起去吃个饭,梁原刚要推却,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嘟了两声。车子往梁原家方向开,最后停在离她家不远的 H 大对面。 他们就近去了何山开的饭馆,一进门,看见的都是熟面孔。周小玟夫妇,何山夫妇,还有几个玩得好的朋友聚在一起,十分热闹。 “哟,陈哥,我们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何山最先注意到来人,跨步走上前招呼他们,“来来来,今天我请客,全都敞开了吃。” 梁原询问的目光投向陈晖,陈晖正要解释,周小玟走上前,笑着对梁原说:“有几年没见了,还记得我吧?” “当然,是挺久不见了。”梁原也笑着回她。 一行人簇拥着进了楼上包间,大圆桌坐满了人,厨房菜早备下了,何山张罗着上菜,不一会儿,桌上菜全齐了。梁原挨着陈晖坐,有些局促,突然入了这么个饭局,她头脑还发着懵。 上楼时,陈晖拉着她解释,说他也不知道今天朋友过来聚餐,要不先送她回去。说话间,他们已随着众人来到二楼包间,周小玟冲她招手,“小原,来坐这。” 于是她跟着大家一起落了座。 饭后陈晖要送她回家,梁原不肯,说离得近,不用麻烦。梁原态度坚决,陈晖不好再勉强。 之后他送周小玟夫妇去酒店,周小玟性子直,一上车,直截了当问道:“陈哥,你跟小原兜兜转转也四五年了,什么打算呀?” “怎么?现在这样不挺好。” 周小玟踌躇一下,说道:“陈哥,有些话你别不爱听。我觉得吧,她好像对你没那么上心。” 她瞥了眼陈晖,见他神色如常,于是接着说:“你看啊,之前她不声不响离开,就没打算再跟你处,现在你俩又好上了,你知道大家怎么说吗?”她学着何山的语气,“那女老师不诚心跟陈哥,陈哥让她骗……” 姜文涛适时拉住周小玟,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打住。“每个人相处方式不一样,又不是你谈恋爱,你知道个什么呀?” “这不明摆着的么,就拿晚上这顿饭来说,他俩完全没互动,肢体语言骗不了人,梁原根本没往陈哥那靠。还有,陈哥夹了菜放她面前的碗里,她连碰都没碰一下。” 说完这些,车内突然安静下来。周小玟偷瞄了一眼陈晖,陈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可他一直不说话,周小玟有些讪讪,自己找补,“我就是觉得你俩恋爱长跑耗得有点久,抓抓紧,指不定孩子都能走了。” “以后的事,再说吧。”陈晖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不咸不淡回了一句。 车子停在酒店对面,陈晖跟着下车去送了送,不料穿过马路返回车上时,一辆摩托车突然从拐弯处冲出来。陈晖躲闪不及,被疾速行驶的摩托车刮到,人摔倒在地,头重重磕到柏油地面上。 肇事车辆扬长而去,陈晖坐起来,看看身体四肢,都能活动没什么问题,就是感觉脸上有温热的液体往下流,伸手一摸,满手是血。 陈晖以为去医院包扎止血了就能回去,没想到医生很严肃地告知他需要住院观察。于是办了住院手续,当晚就在病房住下。 “出门没看黄历。”周小玟长叹一声,“这叫什么事呀这是!” “没摔断胳膊腿儿,好事。”陈晖站在病床前摊开被子,背对着他们说:“回吧。” “你一个人能行吗?我跟文涛留下来陪你。” “不用,我在这也是睡觉,外头有值班的医生护士,你俩赶紧回去。” 周小玟掏出手机,“我给小原打一个吧。”她也不管陈晖连声制止,电话直接拨出去,接连拨了三次,都没人接听。她改发了短信过去,等了好一会儿,那头还是没有回。 本想增进一下两人之间的感情,没想到变成这样一个局面,周小玟不知该如何收场,不停翻看手机,找了个自认恰当的理由,“这么晚,她肯定睡着了。” 陈晖脸上依然没表现出什么情绪,过了会儿,闷闷应了声,“嗯。” 第四十六章 【陈哥让车碰着了!在市一院,你快来!】 昨晚梁原睡前吃了两粒感冒药,药劲不小,她昏昏沉沉睡了一整晚,早上起来看见这条短信和三个未接电话,整个人心都漏跳了一拍。 原来人极度慌张真的会大脑空白,梁原颤抖着手回拨电话,无边的恐惧感爬满全身。 呼叫等待音响了十几声,电话还没接通,她急得直打转。 “他怎么样了?人还好吗?”电话一接通,梁原脱口而出,声音都是抖的。 “撞到头了,现在……”周小玟故意把话说得很有歧义,“还没醒。”她想这么说也没错,大清早的,人可不还没醒么。 “你要过来么?” “我马上到,马上!”双脚不自觉往外走,门砰的一声重重合上,室内室外巨大温差冻得梁原一哆嗦,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穿着睡衣拖鞋站在门外,身上什么都没带。 管不了那么多了,梁原径直下楼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方向去。 周小玟挂断电话也往医院赶,一进病房,看见陈晖坐起身正要下床,她像大鹅扑棱翅膀那样上下摆着手,“诶诶,躺下,赶紧躺下,一会儿人来了。” 陈晖停下动作,一头雾水看着她。 “哎呀,你赶紧的呀!刚梁原来电话,问你什么情况,我说你还没醒呢,她一听立马说要过来。” 周小玟把陈晖赶回床上,从包里拿出眼药水,仰着头左右各挤了两三滴,然后匆匆拧上盖子,伸手解了发绳,把头发胡乱抓散。 “干嘛呢这是?”陈晖看着她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行径直皱眉。 “做戏得把样子做足了。我帮你试试她,你躺好别出声。” “别瞎闹。” “放心,我有数。” 手机铃响,周小玟接起来应了两句后挂断,“人来了,我下去接,你躺好啊。”她说着风风火火快步往外走,快到门口了又折回来,再次叮嘱,“你躺好了,别动,别出声。” 姜文涛和陈晖对视一眼,无奈笑笑,“她呀,就这么个性子。” 到了住院楼楼下,周小玟见到被司机师傅扣着的梁原。对方像刚从被窝里挖出来的,头发凌乱,一身棉睡衣加棉拖鞋,单薄的身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她帮忙付了车钱,领着人往楼里走。 “他怎么样了。”梁原急急问道:“没事吧?” “还没醒。伤着头了,医生说……”周小玟装模作样哭起来,“怪我,要是昨天早点回去,他就不会出这事了。” 梁原僵在原地,双手紧紧揪住周小玟,一脸难以置信,“他……” “那车突然冲出来,他没来得及躲。”周小玟痛心长叹一声,抬手去擦脸上残存的眼药水。 脸埋进胳膊里平复了好一会儿,总算忍住不笑场,周小玟放下胳膊,一睁眼吓了一大跳。梁原整个人瘫在地上,眼神涣散,脸色惨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梁原眼前全是黑的,渐渐浮现出三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数了数,又多出了一具。她仿佛在一瞬间失去所有的感官知觉,听不清看不见,那种窒息感又上来了,跟七年前得知发生那场车祸时一样。 “他没事。”周小玟连忙扶她起来,“梁原,梁原……”见她一直没反应,周小玟慌了,轻拍她的脸,“梁原,陈哥没事,好好的,他没事。” 梁原意识归拢,缓缓看向周小玟。周小玟轻轻搓着梁原的脸,连声安慰,“他没事,没事啊!你别急,人还在的,我带你上去看他。” 梁原全身发麻,双腿使不上劲,被周小玟搀到旁边的座椅上缓了缓。周小玟也被吓得不轻,心扑通扑通直跳,她给陈晖发信息:【你现在最好闭上眼睛装睡,不然到时候不好收场。】 【怎么了?】 【我演得太过头,她以为你没了,人都吓傻了。】 病房里,陈晖按照周小玟的嘱咐安静躺着。梁原进来一看到他,眼泪立马绷不住,哗啦啦往下掉。她慢慢挨着床边的一把凳子坐下,碰了碰陈晖放在被子上的手,又立刻缩回去。 他的手是温热的,头上缠着纱布安静睡在那,不管怎么样,人是在的。 像是在悬崖边走了一遭,梁原此刻心中百感交集,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她什么想法都没了,就一个念头——陈晖一定要好好的。 见梁原呆坐在那,眼泪像开了闸,周小玟心想坏了,戏演得太过,把人都吓成这样。她揽着梁原的肩劝道:“你别担心,他真的没事。”说完刻意咳嗽了两声。 陈晖再也装不下去,睁开眼坐起来,去给梁原抹眼泪,“我没事。” 见陈晖醒了,梁原一动不动注视着他,眼泪往外涌得更凶了。 “陈哥真没事。昨晚送过来拍了片子,颅内没有出血,就受了点皮外伤,看着吓人,其实真没事。” 解释的效果甚微,梁原眼泪还在不停泛滥着,周小玟恨不得把前因后果通通告诉她,“唉,怪我话没说清楚,看把你吓的。” 梁原像丢了魂,愣愣坐在那光掉眼泪,陈晖也慌了,握住她的手不停摩挲,“梁原你别哭,我没事。” 纸巾用掉快半盒,陈晖替她一遍遍擦着眼泪鼻涕,不停劝慰,“别哭,没事的,医生说住院吊几天水,消消炎就好。” 梁原哭得直抽抽,人哽咽着趴在床沿,背上披着的大衣顺势滑下来,陈晖伸手捞住,又给她盖了回去,手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安抚。 其实哭到后来不再是因为今天这个事,自从父母不在了,梁原过得是真不容易。她像是要把这几年受到的委屈和苦楚通通哭出来,这一哭怎么也收不住,到最后把眼睛都哭成单眼皮。 尽兴哭完,梁原顶着肿眼泡爬起来,不知什么时候病床边围了一圈人,都是来看陈晖的。她忙低头别开脸,心想这下丢人丢大发了。 陈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先出去,然后一手按着梁原后脑勺,一手拿着纸巾给她擤鼻涕,“使劲。”梁原乖乖听他的话,像极了哭懵了的小朋友配合别人给自己收拾干净。 发泄完情绪,梁原有些手足无措,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她给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实在太尴尬了。 “我去上班了。”她得赶紧离开这,最起码要先回去换身齐整的衣服再来。 陈晖给她把大衣围好拉上拉链,贴心地把大衣帽子翻到她头上盖住脸。他的这身长款羽绒服穿在梁原身上,像是给她披了床被子。 最后是何山和周小玟一起送她回去,两人迟迟未归,陈晖着了急,电话打去周小玟那里。 “还没回吗?”陈晖问。 “梁原出来没带钥匙,我们在等开锁师傅呢。” 事情终于都办妥,何山和周小玟回到医院。周小玟进屋头一件事就是跟陈晖感概,“这姑娘的感情藏得可真深啊!”她拍着胸脯长叹气,“我快被她吓掉半条命。” “她未婚夫,她父母都是出车祸走的。她经不起这个。” “难怪。” 第四十七章 一下班,梁原晚饭都没吃就往医院赶,到的时候陈晖半躺在床上打吊针,身边没人看着。 两人目光相接,下一秒梁原连忙低下头。早上那一哭哭得形象全无不说,还显得自己特别口是心非。眼下面对陈晖,她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梁原小步挪到床头,瞧了瞧输液进度,然后煞有其事盯着药瓶上的字看了好久。 倒不是真要看出什么来,何况她也看不懂,只是实在不知道要干嘛,陈晖既没和她打招呼,也没请她坐一坐,这么干站着实在有些尴尬,她就自己找了点事做。 干巴巴杵在床前等了四五分钟,揣在兜里的手把布头都抠皱了,见陈晖没有要理她的意思,梁原想了想,决定主动出击,“那个……衣服明天还你。” “嗯。”陈晖抬眼看她,惜字如金般应了一声。 梁原等了等,没见下文。 就回一个字?没了?得,话题终结。 从进来到现在,陈晖没和她正经说过一句话,这说明什么,他是故意拿高姿态冷着她! 梁原心中忿忿悔不当初,怨自己事情还没弄清楚就瞎着急,急成那样丢人现眼,现在让人拿捏着,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理就不理。梁原用那双哭成单眼皮的眼睛不着痕迹瞄了一圈,发现靠近门那里有张凳子。 要是去搬过来,往返动作正好在陈晖的视线里完成,动作幅度好像会有点大。而且搬来坐下,她和陈晖就挨得更近了,陈晖稍微一抬眼,就能看见她红红的肿眼泡。 太丢人,还是算了。经历了无比丰富的内心活动,梁原最终决定不去搬凳子,她往左挪了两步,靠在窗边继续尴尬着。 当然,尴尬是她独有的,陈晖一点也没有。他连续接了三个电话,都是工作上的事,期间没分出半个眼神给梁原。梁原掏出手机,手指头飞快按来按去,假装自己也很忙。 “小原?!”梁原低头装模作样之际,忽听有人喊她,抬头一看,陈暎满脸惊喜出现在眼前。 “暎姐。”陈暎手上拎着大小包裹,梁原把手机揣回兜里,走上前帮她分担了一部分。 距离两人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三年多,陈暎拉着梁原话家常,工作、生活、婚恋状况,等等都聊。时间差不多了,梁原见陈晖这里有人看着,就没再多留。 人一走,陈暎搬了凳子坐到陈晖对面,开始盘问:“你俩什么情况?又好上了?” 陈晖刚想着嬉皮笑脸糊弄过去,一抬头,对上陈暎凌厉的目光,立马老实交代,“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吧?”刚才她问梁原有没有对象,梁原可是清清楚楚回答没有的。陈暎能看不出来两人之间的那点猫腻?无非是一出郎有情妾无意的戏码。 她苦口婆心劝道:“晖啊,小原这姑娘好是好,可过日子你俩不合适。不是姐要说你,你也不小了,早过了谈恋爱玩玩的年纪,这么耗着,对你对她都不好。” 他们从认识到现在也有四五个年头,两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要能成早成了。在陈暎眼里,梁原学历高,模样出众,工作体面,而陈晖满打满算是个有点钱的小老板,两人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这些差距陈晖不是没想过,在梁原面前,他常常不由自主觉得自己不够好。 可能大多数人在喜欢的人面前,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不自信。以前他从不会有这种想法,那时候他觉得谈恋爱两个人看对眼了就行,其他的都不是问题。 重逢以来,他一直捉摸不定梁原的心思,陈晖切身的感受就是自己于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他也不知道两人能这么耗多久。 然而早上梁原那一哭,把陈晖的底气给哭出来了,他心上暗喜,原来自己在她心里是有些分量的。 之后几天,梁原每天下了班都过来看他,也不多待,略坐一坐就走。陈晖态度依旧冷淡,他有心逼梁原一把,乘此机会将这段不明朗的感情定下来。 周五这天,梁原照旧下了班往医院去。人挤上公交车晃了七八站,中途换乘一辆又晃了三站,终于到达目的地。 病房里头很热闹,来看陈晖的人不少,隔壁床来探望的家属、朋友也不少。两人情况差不多,都是受些皮外伤没什么大毛病,过两天就能出院,因此病房里气氛并不沉重。 围着陈晖的人当中有个陌生面孔,一进门,梁原就看见她在跟陈晖说笑。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梁原,这个人可能就是陈晖的相亲对象。果不其然,还真是。 护士过来送药,看见满屋子的人,将人往外赶,说时候不早,别影响病人休息。 梁原跟着大家一同走出病房,今天又没和陈晖说上话。这几天两人近乎零交流,她不找陈晖说话,陈晖也绝不主动开口。 哼,瞧把他能的。 看他样子能说能笑,身体应该没事了,梁原心想犯不着热脸贴冷屁股,决定明天不去看他。 可到了第二天,梁原一大早就背着买菜的布袋子出门。回来的时候肩上的袋子装得鼓鼓囊囊,手上还提着红红绿绿的大小塑料袋子。 在厨房忙活了一上午,梁原看了眼时间,将最后一道菜装进保温桶里,拎上出门。怕坐公交车太迟,她还特意打了辆出租。 病房里就陈晖一个人,陈暎不在,隔壁床的出院了,眼下屋里就他们两个。 梁原把饭菜摆好,轻声喊他,“吃饭了。” 陈晖没动,梁原又说了声,“吃饭吧。” 陈晖还是没动,目光直直看着她。梁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小声问:“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那就……快吃吧。”梁原低下头,避开他灼灼的目光,小心翼翼劝道。似乎从她失态那天起,两人的关系就调了个个儿,梁原在他面前低了一头。 陈晖坐正了,目光重新看回她,突然严肃起来,“有些事不明白,想问个清楚,问清楚了才知道这饭能不能吃。” “你说。”梁原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心中忐忑。 “我总得知道吃的是什么人送的饭。”果然,绷了几天,还是问出来了。 “朋友。”梁原垂着眼,声音几不可闻。 “我不缺朋友给我送饭。” 梁原低着头,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喃喃道:“你说是什么?” “朋友不缺,老婆缺。” 梁原又是很久都没吭声。 时间被无限拉长,陈晖像坐在赌桌上等着手里最后一张决定整盘输赢的牌亮相。期间他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出现梁原默默把餐盒收起来,转身走出病房的画面。 这事她做得出。 在陈晖等得快要失去希望时,梁原终于开口,“怕做不好。” “又没人跟你比,怎么样你都是第一。” “以后如果平安需要我,我得照顾她,当亲妹妹养。”梁原对上陈晖的目光,说出压在心头的一大顾虑。 “多一个孩子,养得起。”陈晖完全没当回事,“还有别的问题么?” 梁原摇了摇头,片刻后,见陈晖还是没动筷子,她催促道:“你吃吧” “吃了一顿没下顿的也不吃。” 她伸手推了一下碗,“吃吧。” “一起吃。”要求还真不少。 “我吃过了。”做饭的时候尝咸淡,一样菜尝了一点,梁原已经饱了。 “再吃些,加深印象,怕你忘。” 第四十八章 住院一周后,陈晖又做了次身体检查。检查结果无恙,没有出现之前担心的迟发性颅内出血,第二天就顺利出了院。 自陈晖出院后,梁原一直没见他来找自己,等了三天,她终于憋不住了,电话打过去约人出来,陈晖说他在老家,等过两天周末见。 人不在这里见不着,并且约了具体见面时间,他的语气也耐心平常,挑不出半点毛病,可梁原听完心口就是堵得慌。她沉着气不动声色,淡淡回说临近期末学校事情多,周末可能不空。 电话那头也很干脆,见面的事不再提,说了两句闲话就匆匆道下晚安。 难得主动一回还碰了壁,电话挂断后,梁原自己跟自己生起闷气。人已经活蹦乱跳都好了,见他干什么?不稀罕见!她打定主意周末不去见陈晖,拉起被子蒙头睡下。 梁原发现从陈晖出事她极度失态的那次起,自己的情绪就不受控地被他牵着走,整颗心被吊得不上不下,偏偏她还不能表现出什么,以前她可把这些情绪都藏得好好的。 本着不主动不过分热情对待陈晖的原则,第二天一整天,梁原都没主动联系他。没想到的是陈晖也没给她展示“不过分热情”的机会,电话短信通通没有。 到了晚上,梁原睡前又翻看了下手机,上头还是没有陈晖发来的新消息。一股无名火没由来地往外窜,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闹什么情绪。 关了灯刚躺下,来电铃声突然响起,梁原一个翻身坐起去够手机,手指头按下的瞬间猛地停住,她看着屏幕上显示的“陈晖”二字,有意让它多响几声。 等得差不多了,她悠悠接起,“喂——” “睡了么?”熟悉的声音传来。 “要睡了。” “我在门口,出来开下门。” “啊?”梁原大脑一时没反应过来,脚却已经伸到床下摸索着找拖鞋。 把人让进屋,一个坐在床沿,一个坐在沙发上,单身公寓地方小,两个人挨得很近。 梁原轻轻揪着床单,低头盘算着一会儿要跟他说什么话,用什么样的语气,她再三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表现得太主动,正想着,忽听陈晖问她,“明天有空吗?” 梁原心想这是要约她出去。本着不主动不过分热情的原则,她故作思量片刻,“明天下午院里开会,大概率会拖得挺晚。”她轻摇了下头,“不太空。” 架子先端起来,让他也碰碰壁。 “几点开会?”陈晖问。 “三点半。”梁原如实相告。 “上午没什么事吧。”梁原日常工作不需要坐班,这段时间下来,陈晖已熟知她的工作时间表。 梁原拿不准他要干什么,模棱两可回道:“得看有没有突发情况。” 陈晖略一点头表示知晓,计算了下时间,“下午三点半,那来得及。” 他从随身带的手提包里掏出一沓红本本,翻开摆在床头柜上,指给梁原看,“这是前几年买的铺子。” 说着手伸进包里又摸出两个红本,他翻开其中一本,“这是老家那套房子。”接着翻开另一本,“这是我在这边买的房,还没装修,回头照你喜欢的风格装。” 红本本通通展示了一遍,这还不算完,陈晖拿出皮夹子,从一排银行卡中抽出两张,给她细细讲解,“这张卡里放了些钱买理财产品,结算周期是一年,你收好。”“这张里头存着我这些年攒的钱,没多少,今年厂里压货,现金就这些,你拿着用。” 他把两张卡的密码和余额分别告诉梁原,然后不由分说把卡塞到她手里。梁原完全懵了,看看陈晖,再看看烫手的银行卡,有点不知所措。 全部家当交代完,陈晖说出今晚来这的目的,“明天上午回去一趟,把证领了。” “啊?!”梁原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这么草率的吗? 显然她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陈晖目光沉沉看向她,梁原连忙找补,重新措辞,“我就是觉得有点突然。你看,这个……结婚是大事,还是要慢慢商议的,你说是吧。” 陈晖点点头表示同意,“那你还有什么问题,现在问。” 能有什么问题,梁原大脑一片空白,转动了半天,憋出一句,“是不是太快了点?” “我们认识到现在快五年了,还快?”陈晖反问回来。 梁原支吾着,“但是吧,咱们真正相处的时间……没多久。” “要是当初某个人不突然玩消失,这事也不能拖到现在,你说是不是?”陈晖又将了她一军。 梁原完全无力反驳,越说越是她的不对,她最后挣扎一下,“不然改天吧,反正不着急。” “早晚都要领,明天日子挺好,就明天去。”陈晖想了想,又加了个理由,“天气也好。”能讨个好彩头。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两人约定明早六点出发,来回六个多小时车程,领了证需要立马赶回来。 明天要早起,陈晖离开时特地让她早点休息,可眼下她整个人都是恍惚的,直挺挺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其实这几天梁原有认真审视过自己跟陈晖的关系,一直以来,确实是陈晖对这段感情付出更多,而她始终封闭内心,犹疑不前。 她以为换了新环境这段露水姻缘就会慢慢逝去,陈晖这个人也会被她彻底忘却。然而她低估了自己对陈晖的用情,这三年来,有关陈晖的过往总不时浮现在脑海。 好几次夜深人静,梁原对着手机上那串熟悉的数字看了又看,拇指都悬在拨号键上了,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她告诫自己,不切实际的事不要想。 后来有了周平安,梁原的心思全扑到这个削减她负罪感的小娃娃身上,就再没想过其他。她想这辈子就这样吧,这么过也挺好。 与陈晖再次重逢,意外的,梁原平静极了。得知陈晖这几年一直在找她,要说完全不受触动,肯定是假,可真要向前跨一步,又实在做不到,她不想打破现有的稳定的生活状态。 可感情不会因为她极力回避忽视就不存在,压抑得久了,猛地宣泄出来,再往回收根本收不回去。梁原第一次认真打算起两人的将来,她想两个人先好好谈个恋爱过渡一下,等时机到了,结婚的事自然水到渠成。 然而晚上陈晖这一出把梁原的计划全打乱了,她对即将发生的巨大身份变化感到不安。怎么突然就要结婚了呢?她想了大半宿,直到凌晨四点才睡下,眯了没多久又被闹钟惊醒。 起来简单洗漱了下,梁原想着过去领证得照相,再匆忙总得搓个粉吧。化妆前要先换衣服,她站在衣柜前挑拣了半天,时间跟赛跑似的窜到六点半。她手忙脚乱套好衣服,头没梳,粉没打,飞也似的往外跑。 相比她的狼狈模样,陈晖看着要精神许多。在吃完陈晖递来的热乎乎的早餐后,梁原困意上涌,歪着睡了一路。 这一觉睡得极沉,梁原再睁开眼时车已下了高速。她睡得一脸迷糊,问陈晖,“到哪了?” “再五分钟,马上到了。” “啊?你怎么不叫我!”梁原翻开化妆包,拿出镜子照了照,还好脸没睡出痕印。 “怎么了?”陈晖不解。 梁原往脸上一圈圈上着粉底,“你车开稳了,我化个妆。” 民政局人不多,梁原长舒一口气,等了大约半小时,眼看号快到了,排在他们前面的一对男女突然闹起来。双方大打出手,周围人好不容易把他俩劝开,一句话没说拢,两人又扭打在地。 歇斯底里的哭闹声、争吵声差点把办事大厅窗玻璃震碎了。眼见梁原脸上的神情愈来愈凝重,陈晖一把将人拉了出去。 在外面站了七八分钟,里头终于恢复平静。叫号器接着报号数,还有一位就到他们了。 “进去吧。”陈晖去牵梁原的手。 手将将碰到就被躲开,梁原低垂着眼看地上,过了会儿,缓缓看向陈晖,轻声说道:“陈晖,不然……” “到我们了。”陈晖看出她眼中的犹疑,连忙出声打断,紧握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往办事大厅里带。 第四十九章 返程的时间比预计晚,午饭两人随便吃了些快餐对付过去,就匆匆离开了服务区。 回到车上,陈晖拧开保温杯试了试水温,然后递到一旁,中午的饭菜太咸,梁原接过来连喝了好几口。杯子回到陈晖手上,他把剩下的水喝完,发动车子继续赶路。 车内很安静,偶尔响起一两声机械的导航提示语,两人都闷声不说话,一个目视前方专心开车,一个脸朝外,凑在窗边看风景。 看了一会儿,梁原视线移到车窗里侧,上面隐约映出她的脸庞。她撇撇嘴、蹙蹙眉,轻叹了一口气,靠回到椅背上。 她还在纠结今天眉毛没画齐,小红本上的照片没拍好,再一个她总觉得领证前后陈晖态度转变那叫一个大。 进去的时候,陈晖怕她跑了似的死死握着她,等松开了,梁原手背都红了。陈晖不光手上用力,话还一反常态得密实,连续说个不停,丝毫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证件办好,她只瞄了一眼就被陈晖收走。他把两个小红本装好,手也不牵了,话也不说了,只管迈开长腿跨大步往外走,留梁原小步跑着跟在后面。 两人沉默了一路,到了地方,梁原下车关上车门,才走了两步,陈晖从窗户里探出头,问她下午几点结束。得到答案后,他一打方向盘,毫不留恋地走了。 梁原对着汽车尾气在寒风中独自凌乱,这稀里糊涂的到底是去结婚还是去离了个婚? 傍晚,陈晖直接把人接回住处。一进屋,他人径直往厨房里钻,变戏法似的端出来一桌子菜。看得出来,有几个大菜是店里叫的,都对梁原的胃口。 屋里暖气足,梁原吃得鼻尖都微微发汗,她走去客厅那一侧脱掉套头毛衣,回来时经过摆着红酒的柜架,她问陈晖,“这个能喝吗?” 陈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眼,答说:“过两天喝。” “为什……”话才问出一半,梁原回过神,这几天来例假,难为陈晖比自己记得都清。 一顿饭吃完,陈晖在厨房收收洗洗,梁原跟在旁边要帮忙,被挡了出去。她一个人闲着无聊,自己在外间随便看了看。 电视柜旁摆着一盆半人高的绿植特别显眼,她从一进门就注意到了,这会儿走近了弯腰细瞧,发现这株养护得很好的大高个是虎皮兰。 养成这样可得花费不少时间和心思,梁原正想着,听见厨房推拉门滑开,她直起身看见陈晖从里头出来,抬手指了指盆栽,“长得真好,养了多久?” “四年。”陈晖忽略她猛地愣住的神情,丢下一句:“以后你自己养。”就走了。 梁原回想自己当初那株巴掌大的虎皮兰,再和眼前的大高个一对比,本想对他婚后不太热情的表现回以反击的心思全都烟消云散。 一直到晚上躺在床上睡觉,梁原还在观察陈晖的脸色陪着小心。一整晚他说什么梁原就听什么,让别回公寓拿换洗衣服,穿他的睡衣凑合一晚就凑合一晚;让别看手机去洗漱早点睡,她立马放下手机,不再看第二眼。 从领了证到现在,陈晖对她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既没亲也没抱,特别反常。以前睡觉的时候,陈晖总把她揽在怀里睡,今晚梁原主动凑近了也没等到他抱上来。 关了灯,陈晖替她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手顺势搭在被子上,就这么睡了。 这跟想象中的新婚夜完全不一样,梁原又生气又心虚,心里的小九九一个接着一个。她觉得陈晖是把分别三年来的怨气全攒着,现在把人骗到手了,明里暗里往她身上撒回来呢。 她在心里偷偷骂他小心眼,可也拿他没办法,谁叫自己理亏。这么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清浅平稳的呼吸声一声接着一声,被子上的大手往上抬,动作轻缓,把梁原侧脸的头发别至耳后。 借着窗外微弱的灯光,陈晖盯着梁原看了又看,心里有着有落的。他想伸手摸摸她,又怕把人弄醒,最后隔着被子把人搂在怀里,贴着她的发顶亲了一下又一下。 第二天,陈晖还是老样子,梁原来气了,心想差不多意思一下得了,怎么态度还这样? 早饭过后,她挺直腰板坐在沙发上,眼睛频频瞥向正在拖地的陈晖,跟着他的身影从一个房间转去另一个房间。终于,拖把来到跟前,梁原瞅准时机,清了清嗓子说道:“我觉得自己没有受到该有的重视。” 陈晖停下来,眼皮一抬,淡然看向她,“怎么了?” “以前我上你家,你都特殷勤。昨天我第一次到你这个住处来,你都不管我的,吃完饭就把我晾一边了。”梁原小声嘀咕着,“我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以前是以前,现在是上自己家,你听谁说在自己家要专门配个人招待的?”陈接着拖地,拖把伸到梁原跟前,示意她让让,“脚。” 还是被压了一头,正当梁原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扳回来一局时,陈晖的手机响了。她探头看了一眼,好家伙,是陈晖那个相亲对象打来的。她特意把手机拿起来递给陈晖,阴阳怪气道:“呐,电话,快点,别让人等急了。” 陈晖接过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而后抬眼看了下梁原。 “接呀。”梁原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电话接通,陈晖开了免提,对方的声音清晰传来,简单寒暄两句后进入正题,“你最近回镇上吗?我要搬些东西回老家,我姐姐姐夫又不回去,所以想问问你,看能不能蹭个顺风车。” “这两天不回去,我老婆放假,我在家陪她。” 对方震惊得话都说磕巴了,“你……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两人只单独见过一回,可不管主动还是被动,那次见面确实是以促成男女关系确立为目的的一次相会。因着何山的关系,陈晖跟这姑娘没少见面,对方对陈晖挺有意思,频频示好。 虽说陈晖委婉地表达过拒绝的意思,但对方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明,借着朋友这层身份不时联络着,由头也正当,她姐怀孕,她帮忙看着店,一早一晚,何山两口子不在店里,遇上事了,电话可不就打到他这了。 “昨天。”陈晖看着梁原回答道。 “那……恭喜啊。” “谢谢。” 电话很快挂断,陈晖把手机还到梁原手上,继续拖地板。 接下去一整天,他们一直忙着收拾东西搬家。陈晖把车开去梁原公寓楼下,来来回回跑了三趟,梁原连人带家当终于都进了他的住处。 两人忙了一天,累到不想说话。晚上洗过澡,梁原拿上电吹风去客厅,把浴室让给陈晖,吹干了头发,打算早点歇下。 梁原走回卧室,一进门,一只摊开的行李箱横在脚边,里头整齐叠放着陈晖的内外衣物和洗漱用品。 “你收拾行李要去哪儿?” 陈晖闻声抬头,对上梁原疑惑的目光,“临时出趟差。” “去哪儿?去多久?你一个人吗?”梁原脱口而出三连问。 陈晖把箱子盖起来,拉上拉链提到墙角放着,回说:“我一个人去。往南边跑一趟,去看看市场,时间……说不准,得看情况。” “总得有个期限吧,三天,五天,十天,还是半个月?” “你好好待在家,我尽快回来。”陈晖没多作解释,也不去看梁原失落的神情,拿上衣服径直去了浴室。 洗完澡出来,卧室里没人,陈晖转头走到外间,梁原坐在沙发上发呆,眼圈有些微微发红。 自从两人正式确定关系以来,梁原心头患得患失的情绪就愈演愈烈。从昨天领完证到现在,明显的,陈晖有意冷着她,表面上看不出来,可她实实在在能感觉到他的冷淡保留。她很不喜欢这种相处状态,可偏偏又无力去改变什么。 “没有期限的等待好受么?”陈晖蹲在她面前,视线与她平齐。 梁原满心的委屈,听了他这话,忍不住又要掉眼泪。 “以后还闷声不响跑个没影儿,让人死活找不着吗?” 眼泪特别不争气往下掉,梁原低垂着头,重重摇了摇。 “有事得往外说,好的不好的都别藏着。别人另说,跟我别憋着,记住了么?” 听完这话,梁原用力点点头,眼泪又下来了。 陈晖用掌心给她把眼泪拭去,拉着人站起来,他坐到沙发上,让梁原跨坐在他腿上,面对面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那你到底去几天?” “不去了。”本来就是装样子骗她的,再说新婚燕尔,哪有把人单独扔在家的道理。 他一手圈在梁原背上,一手轻抚她的脑袋,嘴唇贴在她额上,轻声哄她别哭。苦等多日的温情终于回来,梁原眼泪掉得更凶了。 哄劝效果甚微,陈晖索性把人抱起来,沿着几个房间一圈又一圈来回走。梁原趴在他肩头,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鼻涕眼泪全蹭到他衣服上,哭得直抽抽,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感性。 第五十章 陈暎得知两人结婚的消息后乐得合不拢嘴,电话里对陈晖的称呼都变亲昵了,“晖啊,元旦放假你俩要没啥事就回来一趟,抓紧商量下办酒的事。” 两人计划好元旦那天一起回去,不想临行前一天陈晖厂里出了点状况,他需要立马赶回去处理。梁原学校有事脱不开身,于是两人约好第二天陈晖再开车来接她。 当天晚上,陈晖和一帮朋友在家中小聚,期间接到梁原的电话,问他晚上在哪儿住。大约半小时后,一个出去上厕所的朋友回来,推开客厅门,手指了指院外,“陈哥,外头有个女的找。” 趴在沙发边的陈大壮最先跑出去,半个身子探出门,停在原地打量来人,接着朝她吠了两声。 “大壮——” 一听这声,陈大壮认出来人,撒开腿冲她扑过去,激动地嘤嘤直叫,欢腾的尾巴都摇成了花摆。 “这么冷的天,不是说好了我去接你。”陈晖走近了,伸手拍掉落在梁原衣服上的雪花。 梁原把摸在陈大壮肚皮上的手拿开,站起来道:“我坐车也一样。”让他来回跑,怪累人的。 把人和行李一起带进屋,关上门,陈晖牵起梁原的手捂在脖子处,“冻坏了吧?”那手冰凉凉的,冻得他一个激灵。 “累不累?”他又问。 梁原仰头看他,笑着摇摇头。 “吃了么?饿不饿?”陈晖关心的点都特别实在。 梁原手上暖着,心上也热乎乎的,双手从陈晖掌心里挣开,转去搂他的腰,一头扎进他怀里,“我吃了半路,睡了半路。精神着呢!” 两人相拥着抱了一会儿,陈晖揉揉她的脑袋,手前移至脸颊旁捧着,凑近了要亲她。嘴唇将将贴上,梁原猛地往后躲,手挡在陈晖唇上,如临大敌道:“不能亲,我化妆了,小心把我口红蹭花。” 陈晖一下愣住,继而笑出了声,头偏了偏,埋进她颈窝处,落下一串深深浅浅炙热的吻。他亲起来没完没了,一边亲完换了一边接着亲,梁原急了,用力推他,“隔壁还有一屋子人呢。” “怕什么,我亲自家媳妇儿,合法的。”陈晖微微抬起头,唇舌并没离开她,湿热的吻转移阵地,来到梁原耳畔。 再这么胡闹下去不像话,梁原别开脸,双手使劲推他,“让人家等急了。”她皱着眉,瞪眼看他,故作生气状。 陈晖被她的小模样逗笑,抬手捏捏她的脸,心情大好,“媳妇儿不让亲,那咱就不亲。” 梁原翻了他一眼,拉高衣领,把衣服上的褶子抚平,转身要去开门。手还没碰到门把,双脚突然离地,陈晖已将她直直抱起,她惊呼出声,忙搂住陈晖的肩。陈晖抱着她原地转了一圈后放下,不再留恋,拉开门,笑意甚浓地走了出去。 客厅里围坐着一堆人在打牌,有些梁原认识,有些不认识。陈晖把她牵到跟前,给大家介绍,“梁原,我媳妇。” 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男人从座位上起来,“哟嘿,晖子你藏得够严实,不声不响就把事办了。我家那口子要给你介绍对象,来前还托我说来着。得亏我记性差,一打牌全忘了。” 他乐呵呵看向梁原,往陈晖肩上一拍,笑着感慨:“你小子福气好啊。” 陈晖跟着笑,给梁原介绍这位爽朗的大哥。刚才在外头最先碰见梁原的那个年轻小伙特响亮地冲她喊:“嫂子好!” 这个亲近又陌生的称呼听得梁原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笑着朝他挥手。有几个年纪看着比梁原大的男人也喊她嫂子,弄得梁原有些不好意思,不停笑着挥手问好。 屋子里气氛热闹,大家说笑闲聊一段,天色不早,纷纷起身要回去。陈暎正巧串门回来,招呼大家吃了夜宵再回。 几个家离得近的留下来,一人捧一碗热腾腾的酒酿圆子呼哧呼哧吃起来。梁原面前也摆着一大碗圆子,陈暎特地给她装的,满得汤汁都快溢出来。 圆子刚出锅,烫人。陈晖拿过来一个空碗,舀两勺给她,等她慢慢吃完,再往里添两勺,完全是小孩子的喂法。 有人看不下去他这腻歪劲儿,揶揄道:“陈哥,你干脆直接上手喂得了。” 陈晖不以为然,接过碗,真要上手去喂。梁原有些发窘,忙伸手压下碗,斜眼瞪了他一下。陈晖松开手,目光紧锁着她,开怀大笑。 大家被他俩之间的小动作逗乐,嘘声连连。陈晖边上一个发了福的男人接起刚才的话,“让你当初领着媳妇上陈哥跟前臭显摆,人这是显摆回来了,看见没?” 周围人纷纷附和,历数刚才说话那人的高调恋爱事迹。在场各位七嘴八舌说得火热,到后来开始互揭过往的恋爱糗事。一屋子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仿佛又回到青葱少年时。 晚上洗漱好回到房间,梁原全身放松躺在陈晖怀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揪弄着他的衣领玩。重回故地,难免感慨万千,“小孩子长得真快,小舟完全变了个样,我差点没认出来。” 陈小舟都长成大孩子了,见到梁原也没叫人,只管咧开嘴露出大白牙冲她笑。夸他长成个帅小伙,他还不好意思起来,扭捏着贴着墙站,手背到身后去抠墙皮,乘大人们讲话的空档,一溜烟跑走了。 “上次躺在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心里难受,都没好好看看你这屋子。这柜子是一直有的吗?上面的雕花真好看。”梁原抬手指向墙边的实木衣柜。 “嗯。”衣领来回刮蹭,皮肤上有些痒,陈晖捉住她的手扣到胸膛上,轻轻摩挲着,开始算旧账。“那时候你什么都不说,只管闹脾气,后来好不容易说了,还都是在放狠话。” “你还说我!”梁原趴到他身上,支起手肘撑在他胸前,不满控诉道:“你当时下手没轻没重,把我头都磕着了,疼得我眼泪都快下来。” 陈晖把人整个搂到身上抱着,“那时候好好骂我一顿,不就啥事没有了。你自己想想,凭良心说,当时讲的那些不着边儿的话能听么。” 梁原知道理亏,脸埋进陈晖颈窝里,不吭声了。陈晖给她掖了掖被角,大手摸上她的脸,“让我看看磕傻了说胡话的脑袋长啥样。” 那手一摸上来,梁原就把它推开,陈晖不依不饶,两手交替着纠缠过来。梁原从他身上翻下去,裹紧被子不让他得逞。陈晖玩心大起,手钻进被子里,逗猫似的,这摸一下,那捏一下,把人直逼到床角缩着。 被子里闷着不透气,梁原决定奋起反击,似笑非笑看他,“手法挺熟练,以前常玩儿呀?刚才听你那几个朋友说你以前可招女孩儿喜欢了,出去喝酒左拥右抱边上从来不空的,好玩儿吗?” 这事一准是他半道出去时,哪个没眼力见的抖出来的。陈晖头皮直发麻,坚决否认,“没有的事,别听他们瞎说。” “我才不信呢!那时候你才多大,二十来岁年轻小伙儿。”梁原学着刚才陈晖的动作,往他脸上掐一下,胸上摸一把,啧啧感叹,“长得又俊,身材又好,经不起诱惑,那也正常。” 她十分体谅又大度地拍拍他的胸膛,“理解。” “真没有。”陈晖替自己辩解。 梁原显然不相信,敷衍地点点头,“嗯嗯,没有没有。” 陈晖翻身坐起来,一脸严肃认真,“除了喝酒,没做别的,真没有,手都没牵。” 他坐正了,开始交代年轻时候的经历。早些时候他是瞎混过一段时间,不好好上学,抽烟喝酒打架样样在行,高三没读完就进了社会打拼。 赶上时候好,为人敢拼又讲义气,跟着镇上混出头的大哥后面挣下不少钱。后来身边亲近的人突遭噩运,家中父母又因病去世,一连串重大变故让他消沉了好几年,感情的事没再去想过。 遇上梁原时,恰好他又身处低谷。人和人之间的磁场很微妙,只一眼,他便深陷其中。可能身处逆境的人身上有更多共通的特质,说不出哪里特别,可就是和旁的人不一样。 陈晖说他本以为会和这个姑娘好好谈场恋爱,很快在一起组建他们的小家,以后的日子就这么顺顺当当过下去。哪知道后来她一声不吭走了,此后音信全无。 好几次夜深人静,他都在想以前是不是干过什么缺德事,才让自己前半辈子过着那么不顺遂。 梁原听得鼻子发酸,伸手抱住他,“以前的事不好,以后就好了,都好了。” 第五十一章 两人的婚礼定在“五一”假期举行。本来梁原是不打算办的,拗不过陈晖一再坚持,最后决定在城里简单办一场。 事先梁原再三强调婚礼当天绝对不煽情,不搞哭哭啼啼那一套,大家聚在一起,轻松吃顿饭了事。 然而到了那天,全场就数梁原哭得最惨。 起先她情绪都还平常,新郎上门接亲,一屋子人欢欢喜喜闹了一场。临出门时,周母帮新娘整理婚纱裙摆,对新郎说了句,“你要对她好。”然后默默退到一旁,再没过多的情感流露。 周母没和新娘拥抱,没有抹拉眼泪说些惜别不舍的话,但就这短短的五个字,梁原把妆都哭花了。 婚礼日期定下后,梁原把事情告知周父周母,其实不指望他们能来,婚礼对他们而言并不美好,更何况是她的。 没想到的是婚礼前一天,周父周母双双到场,还带来一套象征嫁妆的五金首饰。梁原不肯收,说把东西留给周平安。 周母坚决要她收下,“女孩子还是得有些贵东西傍身。”东西送到后,人就走了,哪怕一句客套的祝福话都没留。 这么多年过去,梁原始终没讨到周母当面的原谅。眼下周母这句话,对她的宽恕和祝福全在里头了,听得梁原热泪滚滚直下。 陈晖郑重应下,抱起梁原,在亲朋好友的拥簇下出了门。 把人接到他们的新房,照例要走几道风俗流程。吃饺子的时候梁原又没忍住湿了眼眶。 仪式规定新郎新娘需要同吃一只饺子,两人按照指示一同去吃,这时听到旁人喊:“新郎新娘哪个吃得多,以后哪个当家管事。” 两人同时停下,陈晖把他咬的这瓣饺子悄悄往梁原嘴里递了大半。梁原在他含笑的目光注视下和众人的起哄声中慢慢吃下那大半只饺子。 饺子是温热的,心和眼眶也是。 新郎的朋友是真多,很会起哄造气氛,整个场子闹得火热。酒席现场喝酒自然少不了,人家是一圈朋友帮忙挡酒,他们这是摆开架势,弟兄们围在一起拼酒。 陈晖一改平日里严肃正经模样,喝上头了,抱着梁原又说又笑。“我爱你爱到骨头缝了你知道么?”“以后的事别的我不能保证,有一件事我十万分肯定,那就是对你好……” 话肉麻得不像是他会说的,这些还不算完,闹到最后,他抱着梁原死活不肯撒手,“媳妇儿”“梁原”喊个不停。 拿周小玟的话说:“陈哥这是高兴坏了。” 这场婚礼在新郎酩酊大醉中落下帷幕。 * 早在领证之后,两人就心照不宣戒烟戒酒,日常注意饮食,调整作息,把身体调理到健康的适孕状态。但婚礼在即,为了从容度过,俩人该有的措施也都有。 眼下大事办完,这桩要紧事自然也提上日程。然而陈晖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日常措施做得一丝不苟,东西用完了,总记得及时补货。 这天晚饭过后,他和梁原手牵手出去散步消食,路过一个流动水果摊,两人挑了三大兜水果。陈晖提了两袋重的,沉甸甸坠手,就这样,他还不忘拐进便利店买两盒“小蓝盒”带回去。 小区儿童娱乐设施那里聚集了不少各个年龄段的小孩,有抱在怀里咿呀学语的,有包着尿不湿蹒跚学步的,还有骑着滑板车到处溜达的,特别热闹。 两人走累了,把水果放在绿化带旁的休息椅上,悠闲看着面前一群来回跑的小孩。歇得差不多了,梁原提上袋子要走,侧目一看,发现陈晖正盯着不远处的一辆婴儿车出神。 车里坐着一个肉乎乎的胖娃娃,旁边的大人忙着说话没顾上他,他也不哭不闹,挥着胳膊蹬着腿儿,自己跟自己玩儿。 “这小孩儿挺乖。”梁原也盯着那辆婴儿车看,顺嘴提议道:“要不咱俩也来一个?” 陈晖猛地回头看她,对方收回目光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见他没吭声,梁原下巴往婴儿车方向抬了抬,又问了一遍,“要么?” “嗯。”陈晖闷闷嗯了一声,面上不露声色,也没再说其他话,麻利地拎上袋子往前走。 梁原跟在后面,心里悄悄嘀咕,至于这么不积极么,她也只是随口说一下而已,又不着急。 这个小插曲梁原没放在心上,到家后哼着歌去洗澡。人才站在花洒下,浴室门就开了,陈晖走进来自顾自脱起衣服,梁原吓了一跳,“你干嘛?” 他把脱下的衣服扔进脏衣篓,面无表情回答道:“生娃娃。” 梁原被他突然而来气势汹汹的架势震住,等人都拉开玻璃门站在对面了,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双手抱肩往后缩,扯着嗓子喊:“快来人呐,家里进流氓啦!” 表情惊恐,恨不得泪洒当场,一时间场面急转直下,换成陈晖愣在原地。见对方没动,梁原一头扑进陈晖怀里,继续她的表演。“救命啊,来人呐!家里进流氓啦!” 她边说边上下其手,把人从后背打着圈摸到前胸,末了踮起脚,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结结实实亲了一大口。全程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把陈晖看得哭笑不得。 一通跳脱的操作过后,梁原继续哼着小曲站在水流下洗澡。背后贴上来陈晖结实的胸膛,那双大手沿着她的身体曲线来回抚弄,有意往她各处敏感地带探索。 水汽渐起,满室氤氲。梁原对他刻意的撩拨予以反击,娇白素净的手藤蔓似的沿着陈晖的臂膀反摸回去。那手不断向下,再向下,轻重拿捏得当,引得陈晖闷哼出声。 梁原满意地松开手,轻勾嘴角挑衅地抬眼睨他。水声骤然停下,陈晖眼眸暗了暗,扯来浴巾把人一裹,扛到肩上大步往卧室走去。 后背一挨上床单,梁原立马滚到床角,拉起被子往里钻。陈晖捡起梁原挣落的浴巾,不急不缓擦干身上的水渍,欺身上前,伸手去拉被子。 这回来真的,一上来,他的唇径直往梁原耳后去。梁原一下跳脚,那地方她最经不起撩拨,于是连推带躲,头拼命往被子里藏。奈何双方力量悬殊,最终她还是被陈晖从被子里翻了出来。 负隅顽抗无果,梁原索性直挺挺趴在床上,头钻到枕头下,拿手用力盖住。这么一来,陈晖没地方下手,梁原对自己这个机智的应对满意极了。 正暗自得意着,背后突然覆上来一具壮实的身躯,直接压在她身上,严丝合缝不容她动弹分毫。陈晖半句废话都没有,直奔主题,梁原整个人都傻了。 折腾到最后,梁原全身泛红濡湿的像从桑拿房里刚出来。有水珠自胸前慢慢滑下,梁原已分不清汗是自己的,还是陈晖滴在她身上的。 让怎么叫人就怎么叫人,梁原极尽配合,什么好话都说了,手臂挂在陈晖脖子上,哼哼着告饶,样子像极了狼群中翻出肚皮示弱的小狼崽。 正式备孕第一个月,梁原心态还是很平和的,本着更科学有效的备孕方法,她细心记下自己的排卵期,陈晖这边也卖力配合,日常有针对性行事。 然而又一个月过去,她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按说这样的高频率和精心计算,不应该的啊。 “陈晖,我们的方法是不是不对?”梁原很扫兴地打断两人的亲热进程,道出连日来的困惑。 陈晖听了,敷衍一句,“这种事顺其自然,不急。”说完头埋到她胸前继续刚才的事。梁原再一次打断他,拿来枕头垫到自己腰臀下,然后示意他继续。 完事之后,陈晖要抽身离开,梁原双腿紧紧夹着他腰身不放。陈晖见状,笑着在她唇上轻啄一口,“我去倒水。” 梁原双手更用力地圈住他,小声喃喃道:“等会儿去。” 陈晖明白她的想法,解了她紧扣的手移到脖子上圈着,就着这个姿势将她一把抱起。人走出卧室,梁原这才反应过来,扭着身子要拽他回去,“你疯了么?外头都看见了!” 傍晚时分,天还没暗透,外头灰蒙蒙一片。对面楼不少窗户里亮着灯,能清楚看见里头来回走动的住户。 “没开灯,看不见。”身上的人挂不住往下掉,陈晖用力往上托了下,脚步没停,抱着她往厨房走去。 两人喝过水,陈晖又将人抱回卧室。梁原趴在他胸口上,神情怏怏提不起劲来,“陈晖,我发现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就是……”要怎么说,夸他以前在这种事上头彬彬有礼?好像也不对。“你以前……路数没这么野。”也不是这个意思,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陈晖倒是同意,手一下下轻摸她的头,嗓音低沉慵懒,带着饱餐过后的心满意足,理所当然回道:“是不一样,跟自个老婆还客气什么。” 这么一听还挺有道理,梁原完全无力反驳。 正式备孕第三个月,例假如期而至,梁原沮丧之余,连看陈晖的眼神都变了。年头单位组织体检,她身体没毛病,那问题只可能出在陈晖身上。 也挺巧,之后几天,梁原出门接连收到治疗不孕不育医院的广告。广告词印在扇子上:【专业治疗不孕不育,圆梦万千求子家庭】配图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和一群身穿白大褂上了年纪的“资深医生”。 加上今天收到的这把扇子,她已经凑够两对了,而且还都是来自同一家医院的广告。这家医院好像刚开张,四处招揽客户,努力抓紧夏天的尾巴,把印在扇子上的广告派发出去。 梁原心上动了去看看的念头,当然不是去小广告上说的医院,她在网上预约了专家号,是正规三甲医院的不孕不育专科。 晚上陈晖一如既往的卖力,梁原几次欲言又止。毕竟问题比较敏感,她在心里反复斟酌着用词,直到身边人阖着眼都快睡下,她才迟迟开口,“陈晖——” 陈晖睡意正浓,含糊嗯了下。梁原往他怀里拱了拱,问:“明天有空吗?” 他手搭过来搂住怀里的人,胡乱应道:“嗯。” “咱俩明早去医院做个孕检呗。” 他又含糊应了一声,眼睛都没睁,是真的困极了。 见他没有过多的反应,梁原抬头看他,伸手动动他的胳膊,“陈晖?” 陈晖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 第五十二章 早上六点的闹钟准时响,梁原按掉铃声,看了眼身旁熟睡的陈晖,决定先起来,一会儿再叫他。 梳洗完毕一切准备妥当,梁原坐回床边把人叫醒。陈晖睡得迷糊,没弄明白大清早的,梁原穿戴一齐要喊他去哪儿? “昨晚不是说好了么,去医院做个孕前检查。”梁原把人拉起来,拿起衣服往他身上套。 “怎么突然做这个?”什么时候说的,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做个身体检查优生优育嘛!我都预约好了,挂的专家号。” 陈晖看了眼手机上的预约信息,简直哭笑不得。检查身体是没错,可这挂的不孕不育专科是怎么回事。“我们决定要孩子才多久?”陈晖指了下手机,“你这个……会不会急了点。” 其实梁原也是被小广告牵着走,一时脑热,胡乱挂的号。 她给自己辩解,“咱俩岁数也不小了,去看看很正常啊。你不要有压力,也可能是我的问题。再说了,有问题早发现早治疗,你说对吧。” 于是两人准时来到医院,人一坐下,医生开始问诊。 “以前怀过孩子吗?” 梁原摇摇头。 “备孕多久了?” “有三个多月了。” 坐诊大夫是个有些年纪长相严肃的专家,语气略重回她,“三个月你着什么急?” 梁原连忙去看陈晖,像犯错的学生正在挨批评。 “孕检做过吗?” 梁原又摇头,“今天来就是想做个检查的。” 医生开了一长串检查项目,边写病历边说:“你们这种情况挂生殖科,没必要上这来。” 道过谢,很快起身离开,梁原没好意思去看陈晖,只管垂着头专心走路。陈晖能不知道她的那点小心思,伸手握住她脖子往怀里带,“也没错,这不挂哪个科都看上了。” 上午所有检查做完,两人就近吃了午饭,在附近随便兜了兜,时间差不多了,又返回医院。 先取了梁原的检查报告,她看过之后目光立马去找陈晖。眼神交汇,陈晖见她呆愣着,神情有些迟滞,以为出来的结果不好,正要出声安慰,却听她说:“我可能怀孕了。” 虽然混迹备孕圈的时间不长,但血 HCG 值大大超出正常范围意味着什么她还是知道的。 这下轮到陈晖愣住,心跳像上了加速器,擂鼓似的咚咚直跳。他立在人来人往拥挤的门诊大厅里,对着化验单上陌生的专业名词和看不懂含义的数字傻笑。 上午那个专家不在,两人重新挂了产科的号,找医生帮忙看检查报告,确定结果及一切正常后,没再等陈晖的报告单出来,就直接回去了。 到家后,陈晖抱着梁原坐在沙发上,两人互相对视,看着看着一起笑了起来。 “还挂了专家号,浪费钱。”梁原对自己的犯傻行径耿耿于怀。 陈晖轻捏她的脸,“值!” 两人额头相抵,鼻尖碰着鼻尖,对视一眼,又都笑开了。 梁原心下感慨万千,“像读书的时候,都准备挂科了,结果睡一觉起来,考场都没进呢,告诉我成绩已经出来,还拿了满绩。” 陈晖揉揉她的脑袋,握住她的手牵到唇边亲了亲,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自从怀孕之后,梁原睡觉做的梦大多是关于生产和小孩的。例如走路走着走着突然生出来一个小娃娃;出去买菜,摊子上的果蔬全变成小孩,每个都管她叫妈;还有她去医院生产,孩子一生出来就能跑能跳,她和陈晖跟在后面拼命追。 这样光怪陆离的梦境梁原睡醒都当故事讲给陈晖听。这天一大早,梁原把陈晖摇醒,“陈晖,我做噩梦了。” 见她一脸 严肃 ,陈晖也紧张起来,“梦见什么了?” “生了个肉球,你看见了拎起来要扔掉,我拦着不让啊!辛辛苦苦苦怀的,怎么能说扔就扔。你特别凶,直接推开我,把肉球扔河里了。我在边上哭得那叫一个惨。” 今天的梦不太愉悦,梦中他是大反派,是梁原情绪不快的源头。另外梁原醒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语气完全不像往常分享故事那样。陈晖沉思了片刻,迅速做出分析,给自己洗脱“罪名”。 “白天看什么电视剧了?” “封神榜。” “看到哪吒他妈生哪吒那集了?” 还真叫他给说准了。 梁原不再纠结扔肉球的事了,手肘碰碰他,聊起孕后夫妻间基本会提及的话题,“诶,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生什么养什么,自个儿的娃,有什么好挑的?”陈晖嘴上是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梁原抱着周平安时的样子,那么个软乎乎的小丫头趴在怀里,心都能化开。 关于胎儿的性别,梁原没能等到生产那天知晓,孕七个月时去做产检,她就忍不住问了大夫。 从 B 超室出来,梁原拉着陈晖走到人少的另一侧走廊,神秘兮兮凑到他耳畔小声道:“是个丫头。” “医院让说这个?” “当然不让。”她托着圆滚滚的肚子一脸得意,“我套话套出来的。” “一开始我问医生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有个年纪大些的医生好严肃的,她问我怀的是第几胎,我说头胎。她说等生了不就知道了么,我说我就是想知道宝宝的性别好买衣服,她还是没有告诉我。 中途有其他医生找她,她出去后我又问了另一个年轻些的医生,也是不肯说,一直说看不清。我心想不能问得这么直接,就问宝宝是像爸爸还是像妈妈,那个小医生悄悄跟我说像妈妈。” 梁原特别肯定,“像妈妈,那可不就是女孩儿么!” 她手一圈圈摸着肚子,越摸笑得越欢实,陈晖也跟着激动,于是两人一出医院直奔商场,当天拎回去一后备箱的婴儿用品。 店里婴儿的小衣服实在可爱,梁原瞧瞧这个,摸摸那个,看哪件都好。导购员在一旁忽悠,说宝宝长得快,早晚都要买,现在备齐以后用到了不仓促,还说买越多折扣力度越大。于是逛了一圈下来,梁原把宝宝从出生到一岁大的衣服全买齐了。 到家后陈晖把婴儿衣物全拆了吊牌拿去过水。这次买回来的衣服颜色有别于之前一水的乳白色色系,各种粉色调的小衣服挂了满满一阳台。 肚子一天天变大,已经超过预产期三天,待产包都放到车子后备箱里,还不见肚子发作。 晚上陈晖趴在梁原肚子上跟小家伙商量,“出来吧闺女,你妈天天这么抱着你,该出来让爸爸抱抱了,是不是?” 小家伙一点反应都没给。 梁原摸着肚皮也劝,“赶快出来吧宝宝,妈妈给你准备了好多漂亮衣服呢。” 小家伙重重动了一下,梁原乐出声,“还是跟我亲。” 陈晖跟着笑,照着肚皮上亲了一口,“小没良心的。” 这些天,陈晖焦虑得觉都睡不安稳。睡前他跟梁原商量,明天一早收拾东西去医院住着,心里能踏实点。 结果没等到天亮,半夜梁原肚子就发作了。 终章 凌晨,产房里推出来两个产妇,前后脚住进同一间病房。她们的床边都摆着一个透明的婴儿床,里头各睡着一个小娃娃,同样也都裹着粉色包被。 天光大亮,梁原醒来指挥陈晖把床摇起来,她又仔细看了下身旁睡着的小娃娃,无奈地长叹一声,“那个小医生怎么能骗人呢?” 陈晖停下张罗早饭的手转去握住她的肩膀,宽慰道:“没事,都一样。” 梁原不同意,摇着头探身看向小床,又叹着气把脸转回来,接着摇头。不能看,越看心越糟。 孕期陈晖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她胃口也好,体重猛长了三十斤。小家伙出生时足足有七斤二两,比一般小孩个头都大。 不光个头大,脸盘子也大,红到黝黑的大脸皱着,上面还有没洗干净的胎脂,闭着的两个肿眼泡各挤出一条长眼缝,大鼻子、瘪嘴、外加堆积着乳痂的稀疏头发,看着像个又黑又丑的小老头。 这还算好的,哭的时候更是不能看。嘴巴一张占去了半张脸,眉眼鼻子全将就着挤到剩下的半张脸上,丑得特别突出。 怀着抱张小棉袄回来的心情,结果领到件军大衣,还是做工无比粗糙的那种,搁谁身上一时半会儿都不太能接受。 “陈晖——”梁原扯着陈晖袖子把人拉近,趴在他耳边低声说:“我总觉得那张小床里装的才是咱们宝宝。” 见陈晖一副听玩笑话的表情,梁原急了,把他胳膊推开,翻了他一眼,目光朝向隔壁病床,“她就比我早生一会儿,会不会抱错了?” 她又把陈晖拉过来,“你去看看,那个小丫头长得跟咱俩像不像。”反正身旁这个,她怎么看都不觉得像。 隔壁床的产妇还在安静睡觉,陪床家属在一旁打盹。陈晖觉得这事不可能,犹豫着没动,梁原又催他,“快点儿。” 那就去晃个一眼再回来。陈晖刚站起身,又被梁原拽住,“等下,我一起去。” 两人做贼似的摸到人家小床边,目光一交流,梁原弯下腰凑近了去看。人家这个可比他们那个长得像样,红红的小圆脸,头发黑亮,很秀气的一个小娃娃,但明显跟他俩的长相不是一个类型。 可他俩长得都不差,怎么就生出个这么磕碜的娃?梁原躺回床上还在想抱错孩子的可能性,直到陈暎过来,她一见到小家伙,立刻惊叹道:“哎呦乖乖,跟他爸小时候一模一样。” 梁原看看婴儿床里的小家伙,再看看陈晖,来回看了两遍,简直难以置信,“那还真是潜力股!”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渐渐地,果真像陈暎说的那样,长得跟陈晖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小家伙能吃能睡不折腾人,梁原看他越来越顺眼,连月嫂都说带过那么多孩子,数这个最好带。 梁原生产后,陈晖把店里和厂里的大部分事务都分派出去,空出时间在家陪她,遇到需要他来拿主意的事情或是推不掉的应酬时,才往外跑。 晚上他从厂里赶回来,到家时一大一小已经睡下。卧室里亮着一盏小夜灯,梁原侧躺着,臂弯下的小人含着奶嘴,睡得四仰八叉。 陈晖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刚一坐下,梁原就醒了,“你回来了。” “闹腾吗?”陈晖看向睡着的小人。 梁原小心地把安抚奶嘴取下来,“别提了,这孩子不经夸,也就头三个月老实,你看他现在坏的嘞!今天你一走,他就哭个不停,一直要人抱。睡觉也得抱着,一放下就哭,坐着抱还不行,得抱着他来回走才不闹。” 梁原把胳膊伸到陈晖跟前,“我抱着哄了一天,手都快断了。都说跟你像,你小时候这么折腾人的啊!” “小兔崽子。”陈晖作势要往小家伙的尿不湿上招呼,大手高高抬起又轻轻落下。他笑得很是无奈,站起身,把梁原拉进怀里,面对面将她抱起,跟哄小家伙似的,抱着她在卧室里来回踱步。 小家伙生在初夏,一直长到来年春天,身上的衣服都是红红粉粉的。偶尔他妈妈也会给他穿一穿小裙子,不为别的,就是衣服吊牌摘了,送人不合适,放着不穿实在浪费,就往他身上套一套。 每每抱他下楼,碰见同样带着孩子的大人,经常听到别人指着他对自家孩子说:“看,妹妹。”或是,“看,姐姐。” 直到小家伙第一次要出远门,他妈妈才给他置办了新的行头。背带裤一穿,休闲小西装一套,头发被他妈妈梳成二八分,终于给打扮成个俊小子。 海城郊区的春天是翠绿嫣红的。路旁的树枝末节抽出新叶,一眼望过去,绿意深深浅浅很有层次;花也开得肆意,浓郁盎然的红接连成片,一路蔓延至山顶。 墓园有专人打扫看管,各处都很整洁干净。梁原一家三口来到墓碑前,依次摆好三份各式点心和花束。 “爸,妈,少楠,我当妈妈了。”梁原抱着孩子向睡在这里的人汇报近况,小家伙咿咿呀呀跟着学说话。 梁原牵着他的小手指过去,“这是姥姥。”小家伙不成调地哼唧一声。 “这是姥爷。”小家伙又哼哼了一声。 手指向第三个墓碑,梁原停顿住,看向陈晖。陈晖伸手接过小家伙,牵起他的手继续介绍,“这是周叔叔。” 时间走得真快,晃眼十年而过。 彼时梁原面对那场噩耗,魂跟着去了大半,剩下的被强拽回来,却对世间也无依无恋,过一天算一天挨着。此后漫长的日子被定格在那个萧瑟的寒夜里,后来有幸遇到一个人,终于让她相信往后的日子也是可以有盼头的。 眼下这个人抱着孩子立在墓碑前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过了好久,终于转过身来朝她挥手。 梁原走上前,问道:“说了什么?” “悄悄话,不告诉你。”陈晖把孩子换去另一边抱着,伸手去牵梁原,两人十指紧紧相扣。 春风和煦,晴空万里,太阳升高至头顶,朗朗照向大地。 ——正文完 【第一次写文,中途差点弃坑,真的很感谢大家的鼓励和陪伴,让这个故事得以完整呈现。 下一个故事《当时别后》,这回先存稿,我要体验一下,面对催更特有底气地扔出来三五章是什么感觉。 有缘再见,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