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称帝》作者:辛宸 文案: 耿九身为负责派送三千界金手指的工具人,从来都是高效完成任务,速度收工GG,堪称“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典范。 然而这次他翻车了,自己作的。 因为担心文弱的楚逸在乱世中仅靠着“一代名臣”金手指无法活到最后,就把自己的“盖世将胆”偷偷送给了他。 结果楚逸没按剧情成为一代名臣,却成了一代权臣,他利用金手指扭转时空,一次次重生,就为了挽回耿九之“死”。 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的重生后,楚逸最终把皇帝拉下马,自己没坐上龙椅,却将早已“死”去的耿九推上帝位…… 群臣朝拜龙椅上的骨灰盒时,都觉得他疯了。 可因此得到这个世界气运和功德的耿九尘被迫重生回去,绑死在了这个世界里! 他决定去找到楚逸,把帝位还给他,结果……看到十六岁的楚逸白发白衣,被人逼得从清风楼上跳下来! 落入他怀中时,曾手握天下权柄的少年竟如同小兔子般红着眼看着他:“抱……” 十项全能暴力阳光工具人受VS无限重生卖萌装傻疯批美人攻 互宠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江湖 朝堂 逆袭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耿九尘、楚逸┃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让我称帝,我让你封后 立意:生于尘埃,亦要心向阳光,努力成长 第一章 纵马踏营 “哒哒——” 马蹄声踏碎静夜,惊得营门口两个正在抱怨里面吃酒不带自己的守卫打起了精神。 “来者何人?” “陶安可在里面?” 为首的马背上是一个书生,穿着一身淡青色长衫,清瘦白皙,眉目如画,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好看得多,哪怕他腰悬长剑,也让他们无法提起警惕。 “你是何人?陶安得了我们将军封赏,正在里面吃酒庆贺哩!” 书生淡淡一笑,随手指了下身后跟着的人。 “我们都是跟着陶安的人,说好了一起来投军,怎地他来受赏吃酒,反倒落下了我们?” 那守卫本还要问,身后有人扯了下他衣襟,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道:“那是青州王账下的掌印文书楚小官人,将军今日还跟陶安提起过……” 守卫恍然大悟,打量书生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古怪的笑意。 “原来如此,楚小官人有请——” 守卫刚撤开辕门前的拒马,楚逸一抖缰绳,已纵马而入。 “哎等等!下马——” 守卫顿时慌了神,正要追上去,忽听得身后风声凛然,刚要回头,“噗嗤”一声,是刀锋入肉的声音,脑中只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便没了知觉。 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鲜血溅空三尺,尸身方才倒下。 “跟上!” 一队人沉着脸,默不作声地跟在楚逸身后,直奔大营正中。 五万人的东燕兵营,根本不曾为这区区十余人的闯入而发生任何触动。 因为所有人都在庆贺。 “干!” 燕西昭一口饮尽碗中酒,摇摇头,抖得胡子上沾着的酒水四溅,蒲扇大的手拍在陶安肩上,有如擂鼓。 “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话,叫什么?酒壮怂人胆?你都敢杀了耿青州,还喝不下这碗酒么?” 陶安端着几乎跟他脸一样大的酒碗,战战兢兢地挤出点讨好的笑容来。 “将军说的是,小的这就干……” “陶安!” 一声清叱穿透满场的笑语喧闹声,如一支利箭般刺入陶安的耳中,惊得他手一抖,半碗酒都泼在了脸上,抬眼朝那声音来处望去。 只见一人一马如龙似虎,疾驰而来。 马上人如玉,皎皎胜星月。 “楚……楚……”陶安目瞪口呆,张口结舌,到了嘴边的名字,偏偏说不出来。 “他就是楚十一郎?”燕西昭眼睛一亮,站起身来,“久闻十一郎之名,某心往之,今日得见……” 话没说完,燕西昭就呆住了,低头看看架在自己脖子上雪亮的剑刃,一时没回过神来。 说好的文弱书生呢? 说好的名门儒生手无缚鸡之力呢? 这是什么? 正喝着酒划着拳吆三喝四的兵士们忽然听得座上将军那传来摔碗之声,还以为将军喝多了,随意回头一看,就立刻呆住了。 偌大的校场,除了拔刀时的铿锵声,就只剩下咽口水的声音。 那个看起来腰还没他们胳膊粗,脸还没他们巴掌大的文弱书生,居然拿把剑架在了将军的脖子上,还把刚杀了青州王投奔来的陶安踹翻砸在了酒桌上…… 这一定是喝多了出现的幻觉吧? “十一郎,刀剑无眼,你拿不稳可别伤了自己!” 燕西昭终于回过神来,非但不怕,反而笑了两声,刚想转头调笑两句这胆大包天的书生,就觉得脖子上一痛,眼前的剑刃上一溜血珠滑落,他整个人就僵住了。 “有……有话好说,你先放下剑……” 陶安被踹翻后踩在酒桌上,一张脸栽在盘中糊得都是油汤,呛得说不出话来,浑身却止不住地发抖。 楚逸用剑刃扫过燕西昭的面颊,剃去了他半边脸的胡须,方才冷笑一声。 “无他,就劳将军送我和这逃奴出营便可。” “逃奴?” 燕西昭脸上凉飕飕,脖子上刺痒痒,浑身的血液都被这几下刺激得快要沸腾起来。 “好,某亲自送你!” “将军救我——” 陶安被绑起来横放在马背上,哭的涕泪横流,却不敢向楚逸求饶,只是不停地向燕西昭求救。 “楚十一不敢杀将军,却饶不了小的,求将军救我啊!” 这营中五万人马,楚逸才不过带了区区十几人,若是就这样让人把他带走了,等于将燕西昭的脸面撕下来在地上踩了个遍。 “你说我不敢么?”楚逸先推了燕西昭上马,自己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一手抓着缰绳,一手却拿着把短匕抵在他的腰间,“这匕首虽短,可若是将军乱动,刺进去一样没得救。或许会比割喉多活个一时半刻,可我想,将军一定不愿意体会那种感觉……” “没错!” 燕西昭连连点头,他已经领教了这看似“文弱”书生的狠劲,哪怕看起来弱不禁风,可下手一点都不含糊。 匕首尖刺破衣衫直接抵在他的后腰那,他很清楚这种要害部位,都不需要费多少力气就足以要了他的命,哪怕现在心痒痒的想要把这书生拿下,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冒险。 “都给老子听好了,谁都不许跟来!老子跟十一郎出营一游……” 楚逸点点头,灿然一笑,“芳菲四月,本当踏马游春,有劳将军了。” 他也知若无燕西昭首肯,自己这区区十几人马,想平安离开这五十万兵马大营,还要带走这叛徒陶安,当真是难如登天。 可既然来了,他就从未想过罢手。 “驾!——” 马似的卢飞快,人如圭玉无双。 眼看离自家大营越来越远,身后人清冽如松竹的气息驱散了酒意,燕西昭清醒之余,又不免动了些许心思。 “十一郎,耿青州已死,你就算回去,那青州军已散,早晚是我囊中物。以君之才,若肯入某军中,某必当重用……” 楚逸嗤笑了一声,“你当我不敢杀你?” 燕西昭噎了一下,他就算再头铁,这档口也不敢拿自己性命跟这敢带着几十人闯他五十万大营的疯子赌。 “素闻十一郎一诺千金,某既然送了十一郎出营,想必十一郎不会反悔。” “放心,”楚逸略收了收缰绳,马速稍缓,“我此行目的本就不是你,将军若能让我带陶安走,我便是放了将军又何妨。” “可!” 燕西昭长出了口气。 “这等叛主之辈,某亦不齿,十一郎想要,尽管带走便是。” “那便谢过燕将军了。”楚逸手一松,一把将燕西昭推下马,不等他起身,已扬鞭策马,“日后沙场重逢,再决生死!” “呸!” 就地十八滚还啃了一嘴草泥的燕西昭吃着马蹄下的尘土,阴沉着脸看着已远去的一行人背影。 “敢让老子吃土,楚十一,总有一日,老子让你跪下来求我!” “十一郎,将军让你回来就去见他!” 楚逸刚进营门,就听人喊了这么一声,当即腿一软,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 “十一郎!” 旁边的几个随从急忙上来扶起他,才发现他一身青衫尽湿,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从得知将军遇刺到回来带人杀入敌营,生擒叛徒陶安,挟持燕将西昭,来回跑死了几匹马,人也到了强弩之末。 “扶我去见将军。” 楚逸强撑着走了几步,两条腿已疼得发木,只得将重量都压在亲卫手臂上,勉强前行。 “押陶安下去,若是让他跑了,都不用活了。” “是!——” “十一郎!”守在营房门口的亲卫一双眼早已红肿,看到楚逸时,激动得差点哭出来,“你再不回来,将军就……” “噤声!让所有人都先下去,没我的命令,不得擅入!” 楚逸拍拍他的肩膀,深吸了口气,在踏进营门的那一刻,他一直害怕自己赶不及回来。 军医说过,就算用人参吊命,那人也最多支撑两日。 那人素来快意恩仇,从不愿学君子报仇一忍十年,所以他才赶在第一时间去抓回陶安,当面正法,才能让他安心。 如今那人终于醒来,他却又怕这是最后时分的回光返照。 任心头千思百转,楚逸一进门,还是收敛起身上所有的锋芒,一如从前般温和恬淡,径直走到榻前,单膝跪下。 “将军,十一幸不辱命,已带回陶安,请下令将其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好……” 耿九尘将一枚令符放入楚逸手中,失血过多的面庞虽有些苍白,却依然俊朗刚毅,哪怕明知死之将至,眉眼间仍无半分萎靡之色,甚至比平日还多了几分温和。 “雷霆令交给你,以后青州军就由你带领,南下归安,还是继续反燕,都随你……” “将军!” 楚逸握住令牌,也握住他的手,不肯让他放手,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下来。 在别人面前,他永远都是才华无双、冷静超然的楚十一郎,唯独在耿九尘面前,他依然是那个当年被他捡回来的小哭包。 “十一不要令牌,只要将军平安!” “这太难了。” 耿九尘摇摇头,勉强一笑,却扯动伤口,鲜血从口中涌出,本想伸手捂住,可偏偏被楚逸抓着不放,一口血夹带着内腑的碎块,尽数吐在了被他抓着的手上。 “将军!”楚逸忍不住大哭起来,慌乱地松开手,撕下衣袍来给他擦手,可怎么也擦不掉那些暗红色的血迹。 “小哭包!”耿九尘笑了笑,摇摇头,“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哭了么?” “可你也答应过我,等我回来!” “别哭,好男儿流血不流泪……” 耿九尘嘴上说着,沾血的手艰难地揉了揉楚逸的头顶,心里却MMP了一万遍,恨不得把当初说这话的人揪出来抽上三百鞭。 看他选择流泪还是流血。 他这样被人一刀捅中要害,硬撑了三日,马上挂掉的时候,还得安慰小哭包,送出金手指,他容易吗? 可没办法,谁让他不是男主不是气运之子,而只是个送金手指的炮灰呢? 活不过三章定律里,让他能按时完成任务就不错了,还想要什么自行车。 忍痛咽下最后一口气,耳畔的哭声更大,他眼一闭,世界终于清静了。 只是他没想到,在他这次临死前留下的这番话,安慰的这位“小哭包”,后来,给了他一份很大的惊喜。 因为,真的勇者,从不看身后的鲜血; 真的任务者,从不回头…… 是不可能的。 第二章 死后称帝 彼时,耿九尘正在跟秦广王下棋。 赌注是鱼脍。 秦广王前几日得了一篓南海鹦鲷,还没进厨房就被耿九尘碰到,大呼他们暴殄天物、牛嚼牡丹之后,亲自动手做了一盘鱼脍。 原本粉色的鱼肉被他片的薄如蝉翼,从半空里落下时犹如花瓣飘落,偏偏落入盘中又摆的整整齐齐,形似孔雀开屏,又如朝阳初升。 再配上少许蘸料,鱼肉入口即化,细腻柔嫩,甘甜醇香,不带丝毫腥气,让见过的尝过的无不惊为天人。 哪怕秦广王后来找了地府中最有名的鬼厨子来做,也做不出那种味道。 因为,哪怕再厉害的厨子,刀不如他利,刀法不如他快,切出来的鱼脍,就怎么也比不上。 相传最厉害的厨子能将一两鱼片出一百零八片,耿九尘不多不少,整一百六十六片,据说还是为了取个谐音的好意头,否则他还能玩出更多的花样来。 只可惜,他有刀无鱼,只能靠这门手艺来混点饭吃。 毕竟,在地府之中,想吃点人间美食,简直难如登天。 可偏偏秦广王是个棋痴,但凡他来,不抓着他下个十局八局都不肯罢休。 好在他当初跟小辛下棋,不敢说精通,对付秦广王还是绰绰有余。 “善泳者死于溺,你刀法已臻化境,怕是不曾想过会有一日死于刀下吧?” 秦广王不悔棋,专门挑人不痛快地地戳,仗着有功德簿记载,那叫一戳一个准,说扎肾绝不扎肺。 “你以为我想?将军——抽车!” 耿九尘又吃一子,丢了个白眼给他。 “任务结束,我总不能一直待在哪儿,坏了规矩不说,搅乱了历史线……” 正说着话,忽地身上一道金光闪过,他一下子呆住了。 一道,一道,又一道。 秦广王索性拂乱了棋盘,起身后退了几步,眯着眼看着他身上的万丈光芒。 “不会坏了规矩?乱了历史?呵呵!” 这天下,从他踏足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开始,早已变了。 等金光散去,耿九尘终于能动弹的时候,赫然发觉自己身上的衣衫竟然大变样了。 原本他穿着的是一身方便利落的窄袖紫衫,可这会儿却变成了繁复华丽的赭黄色大袖宽袍,绛纱玉带,衣衫上绣着金线飞龙,头上还压着沉甸甸的二十四梁通天冠…… “功德无量,黄袍加身,登基称帝,恭喜耿君!贺喜耿君” 秦广王笑吟吟地揪着精心修饰的长髯,对他那一身浓厚的功德金光表示了十二万分的羡慕。 耿九尘却是一头雾水。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黄袍?称帝?我死都死了那么多年,称什么帝?” 秦广王翻了翻功德簿,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神愈发的羡慕嫉妒恨。 “是追封,有人奉你为首,夺了天下,便尊你为帝。连带他平定九州,一统四国和安民济世的功德,也一并算在了你头上……这等好事,怎么就落在你头上了呢?” “是啊,怎么就落我头上了呢?” 耿九尘摘下通天冠,揉揉脑袋,头疼。 这玩意不光分量重得压人,承载的责任更如一座山般,镇得他抬不起头来。 死后称帝……功德无量…… 这是谁搞的事?分明是跟他过不去啊! 想他不过是个负责送货的咸鱼,虽然也曾去过三千世界,上下千万年,可无论哪一回都不过是个活不过三章的炮灰,播下火种送完气运便功成身退。 好容易熬出自由身来可以逍遥一阵子,这下可好,咣当一个皇冠砸下来,千万生灵的责任压在身上,还如何逍遥得起来? 是谁?是谁干得好事! “呵呵,怪得了谁?始作俑者,还不是你自己?” 秦广王翻着功德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本来让你给文曲星送的是文心,偏偏你临死前把将胆也给了他……” “战乱时期,我那不是怕他文弱书生一个,活不到名扬天下那天吗?” 见他还嘴硬,秦广王恨不得把棋子都塞他嘴里去。 “你那是普通的将胆吗?那是武神的将胆,该你回收的自个儿私藏也就算了,居然还给了别人?普天之下,以文人之身怀武神将胆的,岂有甘于人下者?” 耿九尘被堵得无语,半响,方悻悻地说道:“那他最后不是也没称帝吗?” “是啊,他始终是你的军师,独尊你一人,所有德政归于你名下,生生将这无边功德送与你……你说你当初对他做了什么?让人死心塌地为你卖命,连你死了十八年,还要尊你为帝?” 耿九尘亦是不解,“我对他做了什么?救命之恩么?我救过的人多了去,也没见别人这样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厚着脸皮凑到秦广王身边。 “尘缘镜借我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秦广王:“看一次三千功德……” “拿去拿去,白给的随便拿!” 耿九尘抢过尘缘镜,不假思索地咬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落在镜面上。 原本黯淡无光的黄铜镜面忽地亮了起来,如水镜泛起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从模糊到清晰,一张鬓含风霜,眉目酷利的俊颜展现在两人面前。 看着这张已然有些陌生的面容,耿九尘忽地感觉心尖抽痛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去抚摸那鬓边白霜。 “他怎么就这么老了呢?” “我记得,他分明比我小的……” “你都死了十八年了,他要是还不老,那就成精了……” 秦广王鄙夷地白了他一眼,随手从他身上收去功德,打开功德簿记录。 “不过他也算是个人精了……咦?有些不对……他这不是第一次……这是……第一百次?!” 这下不止是秦广王,整个地府都震动了。 耿九尘心情极为复杂地看着面前的记载。 脑中的楚逸时而是初见时腼腆清隽的少年模样,时而是十八年后白发苍苍杀气腾腾的煞神模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导致整个世界变了样,历史……早已不是他原本应该经历的那段历史。 百世轮回,怎么会有人坚持反反复复只为了阻止那一刻? 明知不可为而为,明知百死而不悔。 那种煎熬,他一个文弱书生,那个被他救下时只知道哭兮兮的小哭包,是怎么挺下来的? 楚逸本就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文曲星下凡,才华盖世无双,可偏偏生于乱世之中。 是时天下大乱,大安朝为北夷攻破都城,上自君王,下至朝臣,被虏至北国为奴,唯有七皇子逃出京城,渡江称帝,定都于江南,史称南安,自此江北千万百姓,大好河山,落入北夷之手。 北夷本是塞北蛮族的一支,长于草原,生性如狼,原本打着南下劫掠一番的念头,纠集了数十部落突袭,却不想安朝军政糜烂,将不知兵,竟如摧枯拉朽般攻破京城,打下了半壁江山之后,却因分赃不均而生了内乱,各自为政,成立了东燕和北周两国,加上长悬南疆的西渝,四国之局僵持百年,方被东燕名将所破。 楚逸生于青州名门,祖上曾任安朝礼部尚书,文名远播,然而在北安京都城破之时,楚尚书随安帝被俘,死于北国,楚家子孙则隐于青州,正处于东燕境内。 东燕国主久慕中原文化,意图改革,对境内名门望族多加安抚,许以高官厚禄,倒也收拢了不少人心。楚家也因此分裂两派,楚逸之父因不肯出仕东燕而死于非命,导致楚逸母子沦落乡野,若不是耿九尘相救,早已不知埋骨何处。 耿九尘本不过一介村夫,唯独天生神力,于乱世中得了奇遇,救下楚逸母子后,因东燕官吏横征暴敛,欺凌百姓,索性揭竿而起,自封为青州王,短短半年内聚集十余万兵马,横扫青州境内,竟无人能敌。 楚逸从给他打杂的文书到出谋划策的军师,也不过用了一年时间,两人一文一武配合得天衣无缝,拿下了江北五州之地后,便起了南归安朝之心。 只是谁也没想到,楚逸南下联络之时,耿九尘却被身边的亲信偷袭身死,青州军一夜之间溃败,楚逸不得不留在南安,成为南安一代文人宗师,官至一品,留下无数激荡人心的诗词曲赋,可谓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这本是文曲星楚逸应该走的路,可耿九尘魂归地府十八载,才发现他重生了。 还重生了不止一回。 星君历劫,本就当生于劫难,长于磨难。 正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楚逸少时家破人亡,青年时众叛亲离,成名后又屡遭排挤贬斥,所有遭遇都是为了成就他的一世文名。 其中也包括耿九尘的出现和身死。 只是耿九尘没想到,他临死之前,看到楚逸匆匆赶回来时,一时心软,不光是把属于他的文心给了他,连带着自己私藏下的武神将胆也给了他,本意是护他周全,却没想到他借势而起,彻底颠覆了原本的历史线。 他带着十几人就纵马杀入敌营,一剑斩了那叛徒的首级带回南安,上书献计献策只求北伐报仇。 然而南安君臣自以为有长江天堑,耽于享乐,沉迷在富庶的江南之地,根本不思北伐,将他的一番心血都压在了箱底,任他东奔西走数十年,至死不见北伐。 或许因他执念太深,又身怀重宝,死后居然再次重生。 起初,他的执念是未能及时救回耿九尘,一次次重来后,发现命数如此,便开始着意复仇。 他做过南安的官,也做过东燕的官,甚至还有一世做了北周的宰相,从文臣到武将,从乞丐到和尚,几乎所有能做的事他都做了个遍,目标却始终未变过。 百世轮回,也不知吃了多少苦,他终于在这一世,灭了东燕北周,收了南安西渝,一统天下。 只是由始至终,他是青州王麾下军师,所有的功劳,尽归那位死了的青州王,甚至在一统天下后,仍沿用耿九尘当初随口起的名号,定国号为青,尊昔日的青州王耿九尘为帝。 人都以为楚逸对青州王忠心耿耿,因他暴毙而一夜白头,却不知这是他百世轮回中无数次死亡煎熬所致。 就连耿九尘这般历经三千界,早已看淡世情之人,看到他这一次次死而复生反复经历痛苦之事的过程,也不觉心惊肉跳,最后终究心软了下来。 “何苦呢?何必呢?” “星君不肯归位,星轨脱辙,星象乱则天下乱……你干得好事!” 秦广王越看越是头疼,“要拨乱反正,怕是得从他第一世入手……耿九,你自己挖的坑,自己回去填了吧!” “什么?要我回去?” 耿九尘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我好容易完成任务偷得闲来,还要我去那乱世受苦,不干!” “你得了楚逸的百世功德,帝王龙气,已跳出轮回,我是奈何不得你。” 秦广王叹了口气,指指尘缘镜。 “你若不去,就由得他沉沦无间,永世轮回不得解脱……” 耿九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正好对上镜中的那双眼。 幽深,暗沉,仿佛没有一丝希望。 哪怕坐拥天下,哪怕万人敬仰,始终不得开颜一笑。 倒霉孩子,可怜孩子…… “去……” 谁让他心软呢? 第三章 开山劫道 “呸呸呸!” 耿九尘吐出嘴里的草根,苦涩的滋味已顺着喉咙入腹,却丝毫不能缓解腹中的饥饿感,反而因为这一点点滋味而引得馋虫作乱,在腹中翻江倒海地打雷。 回来的,真不是时候啊! 秦广王非说要治好楚逸的变态……不,变异,就必须从根源开始,找到最开始引起他变化的原因,才能解决问题。 最开始……是他们初见的时候? 那时,他还叫耿九,不过是个乡野村夫,空有一身力气,也不过是忙时耕种,闲时打猎。直到收留了楚逸,起兵之后,才托他给起了个大号耿霆,字九尘。楚逸本想让他用的是辰字,意为九天之辰,可他自觉出身泥土,倒不如用个尘字更贴切。 如今的耿九愁得直挠头。 楚逸这会儿才刚丧父,孤儿寡母被大伯陷害,不但被夺去家产,还被判徒刑流放,结果路上遭遇山匪打劫,险些丢了性命,最后被上山打猎的耿九救下,才开始这辈子的悲催成长之路。 若是开头就错了,那是因为救得早了?这孩子被虐的不够?还是因为救得晚了,已经被虐得改了性情? 管他的,反正这次回来,他已下定决心,不管什么任务什么星劫,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要护得那孩子周周全全,再不受那百世之苦。 你赠我一世江山,我还你一生欢颜。 山东多响马,逢山必有匪。 早在隋唐年间这边的山贼土匪就多如牛毛,还多数是活不下去的流民和失了土地的农民。 也有些地方,平时是民,灾时是匪,为得无非都是一口吃食。 圣人都说过,仓廪足而知礼仪。 活不下去的时候,能守住底线的人,太难了。 所以耿九尘一开始的打算,是种田,结果发现乱世之中,你多收了三五斗的结果,可能比灾荒欠收还要糟糕。 这会儿的发家致富,犹如幼儿抱金过市,岂得善终? 原本的任务里他送个金手指就可以走人,作为一个活不过三章的炮灰,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地作死。 可现在他不想死了,还想让那孩子安稳一世,这开局就不得不好生打算了。 于是,不等山匪去打劫楚逸母子,耿九尘就先去打劫了山匪。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 没念完台词的山匪张大山看着脖子上架着的刀,两腿哆哆嗦嗦地,噗通一声就给耿九尘跪下了。 “大爷饶命啊!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六个月的小娃儿,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出来打劫……有眼无珠冒犯你老人家,你大人有大量,就把小的当个屁给放了吧!” “放是不能放的。” 耿九尘打量了一下这帮子山匪,疑惑地发现,并不曾看到当初险些虐杀了小楚母子的那人,面前这帮穿得破破烂烂、手持木棍锄头的家伙,像打秋风多过打劫。 “带我去见你们老大,我只追首恶,不杀小贼。” “啊……”张大山彻底没了指望,耷拉下脑袋,瓮声瓮气地说道:“这山里我就是老大,大爷你要杀要剐冲我一人就行,只要留下我家孤儿寡母的性命……” “你是老大?就你?” 耿九尘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再问过几个憨头傻脑的“山匪”,也没见到一个眼熟的,终于明白过来。 这年头,连山匪都有抢着冒充的,可见所谓名门世家里的水有多深多脏。 “拿去买点粮,给我养好了山上的崽子们,等我回头来找你们!” 丢了个钱袋给张大山,耿九尘收起刀转身就跑,速度之快,看的张大山眼都直了。 “俺滴娘呃,俺这是劫了个什么神仙啊!” 耿九尘头一次后悔没先弄匹马来,结果不得不靠着两条腿赶路。 按理说楚逸母子今日被判流放,到下午才能路过金鸡岭被打劫,晚上他打猎路过山神庙时正巧救下了他们,饶是如此他们母子也吃了不少苦头。所以他才想着先收拾了山匪,正好接他们上山,再从长计议。 可没想到,原来从这时就已经出了问题。 真劫匪不过是快要饿死的山民,假劫匪却是要置人于死地的骨血至亲。 难怪后来小楚对本家毫不留情,祸根早就埋在相遇之前,偏偏还得他来背这口黑锅。 耿九尘一边吐槽一边朝城门口走去,上了官道后,人多车多,再不能似先前那般毫无顾忌地一路狂奔,就算心急如焚也只能一步步地走,顶多能腾出点空儿来观察周围的情况。 东燕已占据江北十六州数十年,数下来也有两三代人,因北燕皇帝推行汉化政策,城里城外的百姓衣着倒是与大安无异,只是一个个畏缩萎靡的姿势,麻木冷漠的神态,犹如牵线木偶般的动作,让人怎么看着都不舒服。 城门口的守卫对马车一律放行,对寻常百姓却搜捡的极为严格,连装菜的背篓都翻得乱七八糟,不时有幼儿被吓得哇哇大哭,或是被抢了东西抵作入城费的百姓苦苦求饶…… 已经来过一次的耿九尘自然知道这年头百姓的不易,尤其在东燕北周,国破家亡的汉人生活在最底层,而平民比奴仆活得还要艰难。 奴仆好歹有主人护着,平民却要承担所有的赋税徭役,哪怕丰收都要被刮净地皮,留不下半点口粮。 所以上一次他来了没多久就带人揭竿而起,夺了粮仓抢了大户招兵买马。 本就是泥腿子出身,不畏豪强,所以很快打开了局面,也埋下了杀机。 那些被他“收服”的人,表面上将他吹捧上天,可实际上却恨到了骨子里,瞅准机会就背后捅刀要置他于死地。楚逸后来防了又防,却永远无法改变他的死局,才不得不走上复仇之路。 这个死局,本就只有他自己能破。 不作死,就不会死。 耿九尘从城门外的凉茶铺一口气灌了两大碗凉茶下去,总算看到了两个差役押着一队衣衫褴褛的老老少少从西门出来,哭哭啼啼地顺着官道朝西山走去。 看了一遍又一遍,里面完全没有那个熟悉的人。 耿九尘傻眼了。 人说蝴蝶翅膀一扇,引万里雷霆。 楚逸为他轮回颠覆百世,早已将这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哪怕他这次从头来过,一切也完全超出了他的记忆和原本的剧情轨道。 可现在,该去哪里找人? 一不做、二不休! 耿九尘劫了土匪之后,又劫了官差。 官差比土匪的骨头还软,耿九尘策马过去,一把扯过正在抽人的官差手中的鞭子,将他抡起来摔晕之后,其他人就立刻跪了一地。 “大爷饶命!我们这都是要押送去北固的犯人和家眷,都是些穷鬼,实在出不起孝敬啊!” “谁要你的孝敬了!” 耿九尘有些无语,他长着这张脸分明也算得上俊朗帅气,可怎么走到哪里都被人当成缺钱的穷鬼。 “楚家的人呢?不是判了徒刑?” “又是楚家的?!” 那些看到他救下犯人痛打官差时,脸上露出几许希望的流犯,已听到他问起楚家的人,顿时都变了脸色,甚至有人窃窃私语不休。 “看他这模样,莫非是来寻仇的?” “楚家那天煞星,克父克母,沾上点边就倒霉,竟是连我们也跟着受累么?” 耿九尘耳目何等灵光,哪怕那两个妇人已压低了声音,还是被他听得一清二楚,立刻皱起了眉头。 “什么天煞星,说谁呢?谁克父克母了?” 那妇人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问,吓得一个哆嗦,战战兢兢地答道:“就……就是楚……楚家十一郎……” “十一郎?他人呢?在哪?” 耿九尘没想到歪打正着,还真找到了线索。 被他拎在手里跟玩偶似的差役差点被晃得吐了出来,“大……大侠饶命!楚家母子原本是被判了徒刑,后来上官怕他们体弱死在路上,就发配去了教坊……谁知那楚家娘子当场就撞死在辕门,十一郎又是个痴傻的,教坊不愿要,就卖去了清风楼……” “清风楼?”耿九尘隐隐有种极为不妙的感觉,“十一郎分明是个才子,怎地会成了傻子?你骗我?” “小的不敢!” 差役差点就哭了,这位完全不知道他手劲有多大的吗? “十一郎原本是个才子,可半年前落水发烧,不但把自个儿烧成了个傻子,还连累了楚家老爷出事,这才落了个天煞星的名头。大侠若是不信,随便去城中找个人一问便知。” 耿九尘回头扫了眼众人,见那些人生怕他追问,都如小鸡叨米般跟着点头。 “好吧,那现在告诉我,清风楼在哪?干什么的?” “在……在南城……是……是南城最有名的花楼……小倌馆……” “什么?!” 耿九尘挖了挖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小倌馆?这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大侠许是不曾去过烟花之地,故而有所不知。” 差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一番,单看这位的穿着打扮,跟地里刨食的乡野村夫没什么区别,可那出奇俊挺的五官却丝毫不逊于城中世族,而他身上的霸气和举重若轻的神力,则是他生平未见,哪里敢有半分怠慢。 “清风楼是燕将军来济州后才有的,虽然只开了一年,已然令城中文人趋之若鹜……” “燕将军?燕西昭?” 耿九尘想骂脏话,更改剧情的人肯定跟楚逸有仇。 无论是被宰了N次的燕西昭,和那些曾被楚逸压得无法翻身的文人,只怕都想要在他最落魄无助的时候去踩上一脚。 “艹!哪个王八蛋又乱改了剧情!” 耿九尘丢下这群人,直奔清风楼,简直想再下地府揪出秦广王来锤成肉饼。 说好的让他回到最初从头开始,怎么就让好端端一个文曲星变成了傻子还被卖进了小倌馆? 这是想要他的命啊! 只是好端端的文曲星,怎么就傻了呢? 第四章 清风月明 北春花,南清风。 这么多年,三千世界走过,耿九尘去过不知多少地方,什么样的场合没见识过,三教九流,他也几乎体验了个遍。 可偏偏这一世一来就是个泥腿子,后来虽然占地为王被封了将军,却因“沉迷”军务无心他顾,城中这些声色场所别说去,连听都未曾听过。 两年前楚逸不过舞勺之岁,便以一首《玉楼春》在文会上夺得头筹,让一众年长他十余岁的文人眼红不已。 偏偏就有人以他体弱貌美为话题,与那清风楼的头牌对比,惹得他一怒砸了场子,撕了手稿,再也不参加城中文会,因而得罪了不少文人,还落了个楚美人的称号。 谁也没想到,昔日傲气凛然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少年,一场大病之后,竟变得痴痴傻傻,前事尽忘,家破人亡之际,竟被人哄着送到了当初他最鄙夷厌恶的地方。 想想都让人恶心。 那些个红眼病的酸秀才,嘴上仁义道德,心却比谁都脏。 耿九尘把自个儿会的脏话在心里骂了一万遍,脚下却丝毫不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清风楼。 结果,在门口被人拦下了。 “站住!” 花奴甩着手绢捂着鼻子,用眼角斜乜了他一眼。 “这位官人,我家这地角讲究干净,衣冠不整,恕不接待!” 耿九尘顿时就气得笑了。 就这地儿,还讲究干净? 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嘭”地一声,楼上的窗子被人撞开,一个花瓶被扔出来“桄榔”砸在地上,碎成了千万片,其中一些碎片上,还沾着殷红的血色。 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窗口那人的身上。 那人半边身子已挂在窗外,被人生生按在了窗口,低着头,正好对上了楼下耿九尘的视线。 那雪白的长发,苍白的面容,乌黑的眸子,染血的唇瓣,构成一幅触目惊心的画,一眼便刺到了耿九尘的心底。 明明现在才不过十五六的年纪,怎么就变成这般鹤发童颜,目沉如井,毫无生气的模样,简直不似真人,倒像是个精致脆弱的玩偶。 “十一郎,到了我这里,别说你只是傻了,就算是疯了瘸了瘫了,也得给我接……” 一个打扮形容妖娆的半老徐娘刚凑到楚逸面前,想要敲打他说几句狠话,不知从哪里飞来粒小石子,正正好打在她的门牙上,不光是打断了她的话,还连带着打落了两颗门牙,流了一嘴的血。 “啊——瞎么银——” 徐娘又惊又怒,刚喊了一声,便觉得眼前一花,按住楚逸的两个打手被人一脚一个踹飞了出去。 她只来得及看到那两条穿着破布裤的腿又长又直,跟着也给了她一脚,她就跪在了地上,头都抬不起来那种。 “好汉饶命啊!” 能屈能伸,既然都跪下了,求饶也是毫不犹豫的。 耿九尘从窗口就踹飞了那几人,也懒得进去,直接朝楚逸伸出手去。 “小楚,过来。” 楚逸却向后退了一步,乌黑的眼警惕地看着他,双手紧紧扯着胸前的衣襟。 “你踢坏人,你……是……好人?” 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单纯的没有丝毫杂质,却也陌生的没有半点情感,耿九尘就觉得自己心口又被扎了一刀。 “我是好人,带你离开这儿。” “好!”楚逸毫不犹豫地点头,“这里都是坏人,想脱我衣服。我娘说过,不能让外人脱我的衣服。” “脱……你的衣服?” 耿九尘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摩擦着复述了一遍,转头望向那几个被他踹翻的家伙。 老鸨、打手,还有一个…… 穿着一身翩然飘飞的纯白衣衫,模样倒是眉清目秀,只是傅粉描眉,眼波飘忽,生就一副妩媚之态,哪怕明明是男儿身,也显得妖娆风流。 对上耿九尘的视线,到未曾像那老鸨般怕的厉害,反倒大大方方地行了个礼。 “奴名肖玉楼,见过这位大侠。敢问侠士,可知这位公子身份?是路见不平,还是旧日故交?” “肖玉楼?” 耿九尘忽地想起先前打听消息时,那些人幸灾乐祸地说起十一郎时,也曾提起这个名字。 正因为他,十一郎才会被人调侃调戏,怒撕手稿。 一阙《玉楼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这么把两个原本毫无干系的人连在一起。 难怪,十一郎一来就会被他们欺辱。 半响不见耿九尘回应,肖玉楼本以为说动了他,这种身怀绝技一时冲动路见不平的侠士不是没有,但若是晓以利害动之以情,也未必不能沟通…… “这位是官家发配的流奴,本当刺配流放,我家妈妈怜惜他体弱貌美,才花了大价钱把他买回来……” “我没钱。” 耿九尘很耿直地说:“也没打算给他赎身。” 肖玉楼又惊又喜,“侠士的意思是……” “他本来就是我的人,赎个屁的身!哪个王八蛋写的卖身契,自个儿拿去擦屁股吧!” 耿九尘无视目瞪口呆的几人,直接转身背对着楚逸,拍拍自己的后腰。 “小楚,上来!” 他穿着褐色短打,背平且直,肩宽腰细,背对着楚逸,微微一弯腰,衣衫下的肌肉绷如满弓,有种充满生机的张力。 楚逸怔了怔,他虽然不记得很多事,很多人都说他傻了,可他仍知好坏,明是非。 面前这人,毫无由来地,让他心安。 “好。” 同样,他也毫无由来地,信赖他。 楚逸刚伏在他背上,耿九尘就把他的双手拉过来,环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只手扶着他颠了颠。 “抱紧了,小心掉下去。” “嗯!” 楚逸瞬间红了脸,像个孩子一样被人扶着臀部的感觉,说不出的亲昵,偏偏对其他人都防备万分,就对这人一点儿戒备也无。 仿佛,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被他背着,走过很多地方。 “过来!”耿九尘冲地上躺着的一个打手抬抬下巴。 那人被他一脚踹到吐血,站都站不起来,只能趴着,被他一喉,只好爬到他脚边,“大侠有何吩咐?” “你的腰带拿来……”耿九尘刚说完,又皱起眉头,“太脏!” 转向肖玉楼,耿九尘轻哼了一声。装什么头牌,穿什么白衣,跟他家小楚比起来提鞋都不配。还妄想挑拨,当他是傻子么? “他的腰带扯下来,还有衣服,也扒了!” “你——竟如此无礼!羞辱于我,是何道理?” 肖玉楼差点吐血,明明是个土到不行的“侠士”,有一身武功,一双眼却是瞎的。 “哦,你也知道脱衣服是羞辱人,刚才你们是怎么对他的?” 耿九尘接过打手战战兢兢递来的腰带,将那件白纱外袍也撕成了布条,接起来打了个十字花,将楚逸牢牢绑在自己的后背上。 “等一等!”老鸨终于缓过气来,颤抖着手指着楚逸,“他是官奴,你带走他……就不怕我告官,抓你们下狱……” “告吧!赶紧点,晚了老子可没空恭候!” 耿九尘空出双手后,捏了捏自己的拳头。 “可惜,没带刀。” 他微微握拳拉后,身如弓,拳似箭。 不等那几人反应过来,他忽地冲到房间一角的梁柱处,一拳直捣那足有碗口粗细的柱子。 肖玉楼瞬间瞪大了眼,他沦落此地也有四五年,见过的人数不胜数,文武皆有,也听过不少江湖传闻,可从未听说过有人能一拳击断梁柱。 他一直以为,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传说,永远都是传说中夸张其词。 直到此日,此时。 “咔嚓!” “念尔等罪不至死,滚吧!” 一只大手拎起他的后领处,直接将他扔出了窗口。 在摔出去之前,他亲眼看到那梁柱如同摧枯拉朽般在耿九尘拳下断裂,整个清风楼都跟着一晃。 两个打手和老鸨也先后被扔下楼来,以为自己从三楼摔下来不死也得半残时,却轻飘飘地落地,顶多擦破点油皮,压根没有想象中的筋断骨折。 人没事,可清风楼没了。 “拆房子,我是专业的!” 耿九尘一边拆,一边跟楚逸解释,“这种抬梁架檩的结构,全靠这立柱架梁撑起来的,所以根本不用去拆那些墙,只需要毁了这些立柱就成……” 楚逸下巴抵在他的肩头,看着他一拳一根立柱,整个清风楼摇摇欲坠,他却丝毫不惧。 “大侠,你好厉害!” 耿九尘脚步一顿,“我叫耿九……尘,你以前都叫我九哥的。” “九哥!” 楚逸乖巧地点头,毫不犹豫地喊出九哥,顺溜得仿佛早已喊过千百遍。 “哎——”耿九尘应了一声,又叹了口气,听得楼下哭声和喧哗声起,打断最后一根立柱后,在房梁尽数倾倒之际,背着楚逸一跃而起,一拳轰开屋顶纷落的瓦片,冲了出去。 “天杀的恶徒,竟敢毁了老娘的楼子,你知道这清风楼是谁家的吗?” 老鸨气得跳脚,这会儿也顾不上害怕了,指着耿九尘破口大骂。 耿九尘冲出清风楼时,正好看到那楼顶的牌匾落下去,眼疾手快地顺手一抄,就将那足有一丈宽的横匾举重若轻般拎在手中,看了眼落款署名,冷笑一声。 “燕西昭?字太丑!” 屈膝一顶,整张牌匾应声而断,耿九尘随手丢下楼去,清风楼就算塌了一层,还有两层高,站在顶上居高临下,遥遥可见几条巷子都有人朝这边跑来。 牌匾几乎贴着老鸨的脸砸在地上,吓得她一动也不敢动,低头去看自己已经濡湿的裙角时,却听头顶上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 “让燕西昭洗干净脖子等着,旧账、新账,我会一起跟他好好算!” 再抬头时,只见烈阳灼灼,刺目无比,哪里还有那人嚣张无比的影子。 第五章 鹤发童颜 “我们要去哪里?” 楚逸伏在耿九尘的背上,眼见他飞檐走壁,三两下就把清风楼的打手甩得无影无踪,却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向何处。 “怎么?怕我把你卖了?” 耿九尘刚说完,立刻自己抽了下自己的嘴。 “叫你乱说!” 楚逸伸手挡住他的脸,小脸上满是认真。 “九哥不会卖了十一的。” “是,不会的,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耿九尘叹口气,反手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将他往背上抬了抬,“坐稳了,哥带你去个地方!” 楚逸收回手捂住自己的脸,脸上热热的,九哥什么都好,就是动不动喜欢拍人PP的习惯有点……让人不好意思,毕竟他已经长大了啊! 耿九尘压根没想过自己顺手一拍的举动会引来什么遐想,只是寻思着要怎么收拾那些人,才能让自家孩子出气。 他却不知,城中另一处,已有人为此而掀了整个桌子。 “你再说一遍,我……是我让人把楚十一郎送去清风楼,还让人好生调教?” 燕西昭说着话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着的。 他这得是做了多少孽,才会重生回到这个刚刚作了大死的自己身上。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有之前的记忆。 第一次重生,是惊喜,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于是拼了命地想往上爬,结果死的惨不忍睹。 第二次重生,是运气,认定不夺天下绝不放手,结果死的更快。 …… 第N次重生,是习惯,就连见到杀了自己无数次,那个真正的气运之子时,他都没了恨意,反倒多了种果然如此的解脱。 最后一次,他甚至赶在被杀之前果断投降,追随楚逸南征北战,不离不弃,反倒得了善终。 只是最后看到楚逸奉耿九尘为主,尊一个死人为帝,将一世功德都归于他时,燕西昭还是忍不住心有不甘——为什么?凭什么?就因为他先遇到你么? 结果,他又回来了。 回到耿九尘还没遇到楚十一郎的时候。 可他!他都干了什么?! 堂堂东燕平南侯,整日里眠花醉柳也就罢了,还捧起清风楼养小倌,怂恿那帮酸秀才挤兑楚逸,最后竟然借着楚家出事,让人把因病痴傻的楚十一郎送去了清风楼…… 燕西昭捂着脸,想哭。 这不是他,绝对不是他! “带我去清风楼,马上,立刻!” 圣人都说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他改还不行吗? 十一郎既然眼下因病痴傻,说不定也不知道清风楼是什么地方,他把人接回来好生调养,等人清醒过来后不就没事了? 说不定,这样还正好让十一郎错过了耿九尘那个莽夫。 没机会相遇,就没了后来那些烂事,有他一心一意辅佐,这次一定不会让十一郎再走错路了。 打着如意算盘的燕西昭快马加鞭赶到清风楼时,看着已成为废墟的楼子彻底傻眼了。 “被人拆了?还抢走了十一郎?” 不同于老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肖玉楼更客观一点。 “回将军,的确只有一个人。那人,一拳就能砸断房中立柱,一掌劈断了将军亲笔题字的牌匾……” “不用说了……” 燕西昭揉了揉额角,抬头看天,他就知道,他从来不是主角的命。 那人也回来了,比他更早,更狠。 看了眼地上被劈成两半的牌匾,燕西昭嗤笑一声。 这算什么,当年他一刀破城时,哪个敢哼一声。 只不过,这一次,他却来了这里,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 然而,燕西昭缩了缩脖子,无论哪一位来了,早晚都会找上门来,而现在,他只有苟着的份。 时也,命也,苟着,也是命。 “为什么要来这里啊?十一怕!” 祠堂这种地方,或许是常年供奉灵位,总有中阴灵不散阴气森森的感觉,一般人都不会感觉舒适。 “不用怕。” 耿九尘到觉得这是因为帷幔太厚重,加上门窗紧闭,既不透光又不透气,加上刻意营造的肃穆庄重氛围,压迫性太强,才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我们得来拿走你家的东西,可不能便宜了那些不肖子孙、白眼狼。” 楚逸有点懵,有点怕,抱紧了他的脖子,打量着这间小黑屋。 “我家的东西?” 耿九尘将他从身上解下来,把香案上供着的族谱拿下来丢给他玩。 “那边有笔,我收点东西,你在一边画着玩。” “哦!” 楚宸有些舍不得那温暖的脊背,可见他忙忙碌碌的样子,只好乖乖地趴在供桌上,抓了只笔,随手在他丢过来的那幅长卷上涂涂抹抹。 “楚老爷子、楚大人……想必你们也不愿留在这儿吧!” 耿九尘扯下半幅帷幔,一股脑将他认得的灵位牌都裹了进去打成个包袱。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可怜不肖子,毁尔一生名。走吧,你既不愿为燕臣,我就送你回大安。十一,回头我带你和你娘一起去大安,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好不好——” 他一回头,看到楚宸趴在供桌上,正认认真真地在族谱上……画乌龟! 耿九尘噗嗤就笑了起来。 “画得好!” “还把你逐出族谱,这些个大王八小王八乐意蹲这王八谱上就蹲着吧,咱们自己开宗立派去!” 楚宸虽不懂他在说什么,却也听得出他在夸奖自己,红了脸,认真地点点头。 “十一跟九哥走。” “真乖!” 耿九尘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尘缘镜里看到他满头白发时,已是二十年后,那时的他眉眼犀利,铮铮铁骨,纵使白发也让人只觉酷烈刚毅,倒有几分神似当年的自己。 而如今他年方十六,身架尚未完全成型,才到他肩头的高度,还是少年纤细柔韧,一张脸更是嫩的雌雄莫辨,如此一来,就算白发如霜,看起来亦是仙姿玉骨,芝兰玉树一般。 唯有一双纯净懵懂的眼,泄露了他的心智。 怎么就突然提前青丝染霜,人还傻了呢? 耿九尘经历三千界,经手过的金手指车载斗量,学过的技能不计其数,医术虽然算不得精通,却也远超寻常医师。 只是这脑疾不是一般病症,就算是放到一千年后,能用仪器看到人的大脑,有些病症依然无法医治,更何况现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时代。 他给楚逸把过脉,也用内力输入试探过,仍然毫无头绪。 一句烧坏脑子,根本无法解释他现在的情况。 他身上虽然有些皮外伤和内伤,对耿九尘来说都是小事,唯独眼下只有六七岁的智商和记忆,让他措手不及也无从下手。 尤其看到他如此信赖如此无邪的眼神,耿九尘愈发觉得愧疚。 当初若不是因为他一甩手走得那般无情,楚逸是不是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九哥?” 楚逸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看他抚摸自己的头发,也跟着抬头在他掌心蹭蹭,似乎便可以从中获取某种神奇的力量。 “没事,九哥就是在想,小楚画的王八,也比一般的王八好看!” 耿九尘有些遗憾地看着被楚逸画满了大大小小乌龟的楚氏族谱,这要是放到以后,都是真迹国宝。 留给那些个数典忘祖的王八蛋,还真是亏了。 “九哥喜欢,十一给九哥画。” 楚逸抿着唇一笑,满满的是得到夸奖后的开心。 “呃,那倒不必了。九哥喜欢鸟,尤其是大雕,回头你给哥画个射雕图吧!” 耿九尘摸摸鼻子,差点把自己坑了,还好反应快。 “好!”楚逸答应得格外痛快,“大雕长什么样啊?” “大雕啊……”耿九尘头疼起来,“改天哥捉一只给你看。” “好!” “这包袱你拿好了,咱们再换个地玩儿去。” 耿九尘收拾好东西,把那小包袱绑在楚逸的背上,在他肩头打了个花结,然后继续背上人出发。 楚逸已经习惯了这个姿势,老老实实地趴在他的背上,看着他轻巧地爬树翻墙,视楚家的人如无物,从无人看守的祠堂径直闯入重重守卫的书房,把那些个看守的家丁神不知鬼不觉地打晕丢到了一边。 “来,照着这个字体,把这封信抄一遍。” 耿九尘先打了遍草稿,然后翻出封信来,让楚逸照着楚浔的字体抄一遍。 “丑。” 楚逸看着他的字,立刻丑拒。 耿九尘叹口气,苦口婆心地解释。 “对于楚浔这种人来说,一刀杀了,太便宜他了。” “他说你爹跟南安通信,逼死你爹娘,还将你卖去清风楼。要报仇,自然要一报还一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他可以不私通南安,却跟北周眉来眼去,脚踩两只船。这等劈腿狗,是东燕最容不下的。” “所以,你用他的笔迹抄了这封信,然后等着燕西昭来抄家便是。” 真愁,这本是楚逸那一世自己干的活,现在却要耿九尘一笔一划来教他。 就连这封信,都是耿九尘作弊抄的楚逸原稿。 要让他来写,那可是打死都写不出来的。 可如今就因为他这笔烂字,居然被楚逸丑拒…… 以理服人可以,服不了宝宝啊…… 说的口干舌燥的耿九尘抹了把汗,忽然灵机一动。 “抄完了我带你去吃糖葫芦,马尾巷带芝麻的那家!” “好!” 楚逸这回答应得干脆利落,拿起笔照着楚浔的字迹,抄耿九尘“写”的信,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写出来果然一模一样,怕是楚浔字迹来,也会恍惚一下,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笔信。 耿九尘终于松了口气,找到了窍门。 对待一个还没长大的宝宝,果然还是不能动之以情,完全要靠晓之以利啊! 第六章 童心未泯 糖葫芦这种东西,原来的楚逸是绝不会吃的。 原来的耿九尘没吃过,但做过。 马尾巷的糖葫芦在府城是出了名的好吃,卖糖葫芦的曲老头除了扎糖葫芦之外,还会画糖画。 别家的糖葫芦串的都是山楂果儿,曲老头家是有什么时令水果就串什么,一年四季都不带停的。 四月的枇杷,五月的杏,六月的李子,七月的桃,八月的柑橘、九月的枣,十月的山楂红彤彤。 各色水果洗的干干净净,在熬得橙黄透亮的糖汁里打个滚,裹上亮晶晶的糖衣,插在草扎上,红的黄的在阳光下泛着光,比原本的滋味好了不知多少倍,馋得走过路过的娃儿都忍不住吸溜着口水扯着大人的衣襟。 想要,想吃,不给就闹! 楚逸没闹,只是眼巴巴地看着。 看着的是糖画。 曲老头的摊子上,架着个红泥小炉,用炭火熬着锅糖浆,旁边的炭盆上则铺了块薄石板,石板上刷了层薄薄的油。若有人选了中意的糖画,他便用勺子舀一勺糖浆,飞快地在石板上来回浇铸,画出各种动物和人像,然后压入竹签,用铲子铲起来就是一副画。 这糖画最考究的是手艺人的画工,画的好的如龙飞凤舞,画不好的则画虎成猫。 耿九尘看了眼,有常见的十二生肖,却没最出彩的游龙飞凤,想必是有所避讳,剩下的就是福禄寿三位和财神,都是民间常见的造型。 楚逸在看的,却是生肖中的兔子。 耿九尘心算了一下,楚逸正是属兔的,比他小了五岁。 若是以往,楚逸绝不会多看这糖兔儿一眼,甚至连自己的属相都从未跟人提及,尤其厌恶人把他与兔字联系在一起。 可如今他前尘尽忘,心智不过六七岁,看到这等又可爱又萌动的小东西,就怎么也无法抑制天性,视线黏在上面就扯不回来了。 “喏,来只兔子!” “好咧,三文钱一只!” 耿九尘摸摸钱袋,略有些汗颜,虽然这一日他就当了两回劫匪,可山匪太穷,流役太苦,他都没忍心把人扒光了掏钱。 至于清风楼和楚家倒是有钱,可他那会儿只顾着行事痛快,压根忘了钱的事儿。 摸干净钱袋,也只有两文钱。 真一文钱逼死英雄汉! “老丈,打个商量,便宜一文行不?”耿九尘摊开手里的两文钱,腆着脸问。 “行!给你勺子,自己画。” 曲老头看了眼面前两人,模样都长得不错,只是小的细皮嫩肉一看就出身不凡,大的却穿着破烂粗布,也不知怎么凑在一起,若不是小公子的模样太招人,眼巴巴的让他心软,这一文也不肯让的。 “自己画……” 耿九尘有点傻眼,他能一刀开山,能一掌开碑,可画画……太难为人了吧? “我画!” 楚逸却开心地从曲老头手里接过糖勺,舀了一勺糖汁,浇在石板上。 “吁——” 一大团圆圆的糖饼糊开,被他压成了椭圆形,然后又是个小圆饼……围观的小孩们忍不住嘘声连连,笑出声来。 “这画的是什么东西?一坨坨的……” “是啊,一坨一坨的,好像便便啊……” “用那么多糖汁,这是不会画故意骗糖吃吧?” 耿九尘磨了磨牙,心疼地看着自家小楚,开始盘算着城里哪家比较适合下手……哪怕是劫富济贫,首先得把自己的生计解决了吧? “咦?有点意思!” 曲老头却没跟着起哄,反而下头认真地看着楚逸的手。 楚逸浇完糖汁,拿起竹签,在他先前浇筑下的几坨糖饼上戳戳点点,又用糖铲抹开压平…… 小圆饼被拉长成了尖尖的兔耳朵,大圆饼上多了三瓣嘴豆豆眼……叠放的圆饼变成了小兔子…… 原来他画的不是一只兔子,而是一只大兔子背着一只小兔子。 耿九尘的鼻子突然酸了酸。他虽然属狗,这会儿也愿当只兔子,没毛病。 “九哥,给你!” 楚逸画好了,压上竹签,用糖铲从石板上将这对兔子铲下来,取下时拉出一缕长长的糖丝,他随手卷了卷,那糖兔儿又多了点毛绒绒的感觉,在旁边一堆小孩垂涎三尺的眼神中,毫不犹豫地递给了耿九尘。 耿九尘有点心酸,曾经一画难求的大手,现在居然为了一文钱画糖兔……他要是再丢下他,还是人吗? “哥不爱吃糖,十一自己吃。” “一起吃!” 楚逸直接把糖兔怼到了他的嘴边,耿九尘躲不过,只好咬了一小口“兔耳朵”,甜丝丝的,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 “九哥吃了,剩下的你吃吧!” “我也要吃糖兔儿!”旁边一个女娃看得眼馋,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我也要!” “我也要!” “我就要他那样的兔宝宝!” 孩子们围了上来,曲老头却有些犯愁了,赶紧拉住耿九尘。 “嗨,小哥,能让你家郎君帮忙再画几个糖兔吗?画的钱归你,一文一个!” 耿九尘正准备带楚逸离开,被他拉住,刚犹豫了一下,楚逸已经点头。 “十一要画糖兔,给九哥买包子吃!” 耿九尘这才想起,奔波大半日的,他竟然忘了吃饭这档事儿,可偏偏囊中羞涩,最后两文钱都花了,居然还得靠楚逸画糖兔赚钱吃饭……这脸丢的,他都不想说话了。 尽管丢脸,尽管有一百个不愿,可楚逸乐意给孩子们画糖兔儿,他也没办法,只得在旁边守着。 好在这手艺熟能生巧,也没多少难度,楚逸一开始舀糖汁的分量或多或少还拿不准,画了三四个之后,已经能一勺子下去,一气呵成,喜得曲老头数钱的眼都眯成了线。 画完最后一只,曲老头还想多留他一会儿,耿九尘已经不干了。 “我家十一都饿了,不干了不干了!” 整整一个时辰,到手二十九文,放在寻常人家已算是不少的数,耿九尘却心疼地揉着楚逸的手。 “手腕酸不酸?有没有烫着?” “不酸,”楚逸却兴冲冲地数着铜板,“九哥,我们可以去买肉包子了呢!” “肉包子……” 耿九尘被噎得心口疼,可怜的小家伙,锦衣玉食养大的小公子,如今吃个肉包都开心成这样。 “不用,哥身上虽然没钱,但有债可以收。这就带你去收债,顺便吃顿好的!” “啊——阿嚏!” 欠债的燕西昭打了个喷嚏,抱着刀在前厅里转来转去,忽然停下来问身边的侍卫。 “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先穿上铠甲,最起码也得戴好护颈吧?耿九尘说让我洗干净脖子……万一他来了二话不说就动手,那我岂不是死得很冤?” 侍卫有些无语地看着自家主子。 “侯爷,铁甲卫的人都调回来在此防守,别说区区一个飞贼,就算一只蚊子也休想飞进来……” 言下之意,您要不要怕个飞贼怕成这样?堂堂东燕平南侯,江北军统领,如此模样传了出去,还怎么做人? “呵呵!” 燕西昭白了他一眼,铁甲卫要是真有用,他至于死那么多回吗? “咣!——” 一个浑身披挂铁甲的侍卫从天而降,砸在了厅前的花池中,躺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惊恐地睁大了眼。 “有……有刺客……” “放箭!——” “等一等!——” 燕西昭还没来得及阻止,侍卫已下令朝着那铁甲卫飞出的方向放箭。 早就埋伏在墙头和屋顶的箭手虽然还没看到人,却也不敢大意,密密麻麻的箭如蝗雨,交织成网,当真是连只鸟都飞不过。 可耿九尘不是鸟,不用躲也没想过躲。 铁甲卫本就是两人一组巡防,他扔了一个还抓着一个。 哪怕身上还背着楚逸,他拎着个二三百斤的铁甲卫依然轻巧如木偶,抓着脚轮起来如旋风一般,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那些箭撞到铁甲的都落了地,绕过铁甲的也没一支擦到他的边,反被他顶着肉盾冲进正院,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就已到了燕西昭的面前。 侍卫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没开口,燕西昭已经果断地将手中刀递了出去。 “手下留人,宝刀送你!” 他这回反应极快,千言万语浓缩成两句话,堪堪在耿九尘的手捏在他喉咙上时说完,冷汗已从额角滑下两行来。 “哦?原来燕将军早知道我要来?” 耿九尘停了手,却没收回手来,只是顺势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手里的刀。 “鸣鸿刀?居然在你手里?” 燕西昭咽了口口水下去,挺了挺脖子。 “宝刀赠英雄,这等宝刀,留在我手中也是浪费,自然与耿大侠更配。” 耿九尘笑了笑,单手从他手中接过刀,拇指在鞘口一弹,宝刀出鞘,刀身居然呈暗红色,刀光虽不显眼,可刀身上的寒气凛然,令人眉目生凉。 他随手挽了个刀花,燕西昭胆战心惊地看着刀光从眼前掠过,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可半空里飘飘洒洒落下的,却是他精心养起来的胡子。 又被剃了…… 燕西昭欲哭无泪,却见耿九尘的目光凝了凝,好奇地看着他。 “你几岁了?” “十……十六……哇……太欺负人了……” 第七章 重生背锅 “十六?” 耿九尘好奇地揪了下没剃干净的胡子,“你十六胡子就这么长了?” 燕西昭被揪得生疼,却又不敢反抗,只得嘟囔了一声。 “有胡子才有男儿气概,我家男子都有大胡子,威武霸气……” “呵呵!” 耿九尘笑了笑。 楚逸也有样学样,跟着他揪了根胡子下来,看的眼前一亮。 “卷毛!咩!” 燕西昭眼前一黑,哪怕是受害者,可这也是楚逸的黑历史。 他可不可以当没看见没听见,免得以后他清醒了自己被灭口? 耿九尘笑得愈发开怀,终于松开了手,放了燕西昭。 燕西昭赶紧后退两步,摸摸自己的脖子,庆幸不已。侍卫们正要上前来护住他,他却挥了挥手。 “不必了,你们都先退下,我和耿大侠有话要说,不得我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是……” 侍卫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位小侯爷怎么会跟绑匪杀手忽然有话说了。 “你要跟我说什么?” 耿九尘也很好奇。 “大侠救命!” 没了外人,燕西昭果断不要脸了,直接了当地跪下抱大腿,“我知道你也是重生的,求大侠救我一命!” “九哥是我的!”楚逸立刻扑上来抱住耿九尘,警惕地等着燕西昭,“不许跟我抢!” “是你的是你的,我不抢绝对不抢!” 燕西昭没想到楚逸也有如此幼稚霸道的时候,忍不住给自己点了个蜡,差点这拍马屁就拍到了马蹄子上。 “小侯爷怕是找错人了吧?” 耿九尘却皱了皱眉,问道:“你是堂堂东燕平南侯,我不过是一介武夫,何谈救命之说?” 燕西昭抽了抽鼻子,苦着脸说道:“我原来也这么想的。后来才知道,什么平南侯,分明是他们把我派来送死的。” “送死?” 耿九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怎么看,这小子从头到脚都贴满“富贵”、“骄奢”、“纨绔”等标签,若是加上清风楼的事儿,还得多个“淫逸”的标签。 “除了我,还有谁要杀你?” 他说的这么直白,燕西昭噎得半响没说出话来,差点又想哭了。 “大侠,我知道以前犯过错,这那都是前几世的事儿了,当初我被十一郎杀也杀了,这次我刚回来,还什么都没做……” “没做?清风楼谁开的?” 耿九尘哼了一声,眼神微微暗了下来,只一眼,让燕西昭又开始瑟瑟发抖。 “我……我的错!可我真的是今天刚醒!之前也是被人撺掇的!” 燕西昭跟着赌咒发誓,“我也没想到十一郎会傻……病了!” 他还是第一次与耿九尘如此近距离接触,发现跟传闻中完全不同,什么一身蛮力目不识丁的武夫,会有这样吓人的眼神?都说十一郎是他带大的,原来他怕十一郎的根子在这里…… “我怀疑跟我一样重生的还有别人,甚至比我还早回来,才会害了十一郎,甚至还要借我的手……我真是冤枉的!” “我早就从良……弃暗投明了!前世还跟着十一郎一起拜祭陛下……呃,就是大侠你。” “所以,我和你们是盟友不是敌人啊!” “盟友?你?” 耿九尘并没有细看楚逸后来的经历,也未曾注意过他身后的小弟里是否多了个燕西昭,只是见他如今赌咒发誓恨不得剖心表白的模样,倒是信了几分,却仍免不了有些奇怪。 “你是东燕的小侯爷,为何会追随十一郎?” “什么小侯爷,我他妈的根本是被他们当猴耍了!” 一提起这个,燕西昭就悲愤不已。 “平南侯,我拿什么去平南?江北十六州都被他们刮地三尺了,现在让我来收拾烂摊子?呸,分明是想让我死!” “当初是我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还真信了他们的鬼话,以为江北道真的富庶流油,加税加徭役,我听了他们的,结果天怒人怨的黑锅都是我背。河工的银子压根没到我手里,反倒说是我贪了银子逼反了你……我冤不冤啊?” “不是你贪的?” 说起这事耿九尘倒是有几分印象,他刚接手耿九这号时,还是一穷二白的农夫,靠着自己的手艺打猎填饱肚子救了楚逸母子,本想带着村里人种种田再送楚逸回南安考个状元就算完成任务,可没想到官府横征暴敛,又赶上洪水泛滥,民不聊生,才不得不反。 一般情况下,能走简单通关模式的时候,他并不愿走困难模式,更何况最后还成了无尽深渊模式…… 原以为一切的源头是这个贪婪暴蠢的小侯爷,可没想到他居然只是个背锅侠。 说到底,天下乌鸦一般黑,东燕自打夺了大安京都后,迅速接盘了大安君臣最腐化的骄奢生活,加上原本的蛮族性情,行事更是肆无忌惮,杀鸡取卵的事也不是一件了。 燕西昭祖上再显赫,到他这里早已落魄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被丢来当枪顶锅也属正常。 难怪他后来会索性反了东燕,跟了楚逸。 “你想我怎么救你?” 一听求救有门,燕西昭立刻眼睛亮了起来,巴巴地望向耿九尘。 “不光是救我,还有这里的百姓。还有三天,洪水就要到了,河务的人贪了银子没修堤,你若不帮我,这次大水就会从齐州到青州,淹死十余万人……” 耿九尘的头皮都开始发紧。 “你想——让我——抗洪?!” 他哪里长得像大禹了?抗洪治水,压根不是他的长项啊! 燕西昭接着说,“我申请的救济银被上面的人扒完皮,还没到灾民手里就被下面的官绅勾结给瓜分了,到最后都说是被我贪了。所有的罪名都算在我头上,连你当初举旗造反都说要我的人头……” 这零零碎碎的算下来,他就算死了,在地府也得受尽惩罚才能去六道轮回,估计还得当上几十世畜生才能有机会重新做人。 背锅实惨。 耿九尘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可我不会治水。” “怎么可能?”燕西昭惊呼一声,“当初你不是安排人修建水库,束堤冲砂……就连你临死之前,还一刀劈开了泄洪堤,保住了三州数十万百姓……” 耿九尘干咳了一声,转头望向正慢悠悠啃着糖葫芦的楚逸,摸摸鼻子。 “当初那些事儿,都是十一郎在做,我……只管下令。可他现在……” 燕西昭彻底傻了眼,“他……他现在傻了啊!” 第八章 吹牛放水 燕西昭看看毫无知觉大吃大喝的楚逸,再看看没心没肺吊儿郎当的耿九尘,忽然觉得自己又错了。 引狼入室,痛心疾首,后悔已晚。 这两人根本不是他记忆中的“绝代双骄”,分明是来骗吃骗喝压榨他的。 而他现在还要焦头烂额的解决手上的一堆烂摊子。 还都是他“自己”作的。 耿九尘满意地看着桌上的饭菜,身无分文的时候,还不能饿着苦着自家孩子,就只能来吃大户了。 不过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看到燕西昭苦着脸的模样,他还是感觉自己良心有点过意不去,好歹这次的燕西昭并未算计他,也是真真实实想为百姓着想,就这一点来说,这个以前总是装大人作死的熊孩子,本性还不错。 “来,把沿河几州的地图……舆图、还有黄册,都拿来给我看看。” 吃饱喝足,开始干活。 燕西昭先是一愣,继而大喜,不管耿九尘懂不懂抗洪治水,这档口,只要有人肯替他分担,他就已经求之不得了。 耿九尘不愿去书房,就让人拉了桌子摆在正厅,铺开地图,如此干活看孩子两不误,也省得楚逸吃不好。 只是一看这地图,耿九尘就开始头疼了。 抽象派、意识流也就罢了,没比例尺没等高线,就看着上面弯弯曲曲的线条,能看出个鬼的地形啊! 啃着鸡腿的楚逸也凑过来,一看就笑了。 “糖——画!” 好吧,这舆图,跟曲老头的糖画也差不多。 可对他而言,毫无用处。 头疼,心疼,手疼…… 拿惯刀的手压根不习惯用软趴趴的毛笔,手一抖,不是一大团墨迹,就是画出的线条粗细不匀,断断续续,耿九尘尝试了几下就干脆放弃,让燕西昭派人从厨房取了几根烧了一半的碳条来,动手削成碳笔,这才能上手。 就连燕西昭也忍不住跟楚逸一起,一边啃着鸡腿,一边看耿九尘“作画”。 “这种碳条……也能画图?” 耿九尘随口答道:“没办法,我出身贫寒,没学过书法,拿不了笔,就这东西随便画画吧……” 看着他“碳”笔下渐渐成形的燕西昭,鸡腿都吓掉了。 这是随便画画,没学过……我信你个邪! 老实说,耿九尘画的地图,确实没什么技法,同样看不出山峦河水,村镇城池,可那些看似随手涂抹的线条和形状,在他做完标记后,更让人吃惊的是精准。 图上主要是黄河和几条支流水系,以及周边的城池田野山脉地形。 与燕西昭以往见过的舆图不同,他画的水系图上还标注出江河长度、宽度、水量……这些还是他看不明白时问了耿九尘才知道的。 而周边的地形图,更是明明白白地标明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居住点与江河的距离,大致人口…… 至于周边山脉的走向、谷地、容积……这些就更让人完全看不懂了。 这些数据他从哪来的? 燕西昭自己都只有个大概数,还是前世水灾后下面的官员统计了几个月报上来的。 楚逸看不懂他在画什么,只是在旁边吃吃喝喝着,时不时吹几句九哥真棒。 耿九尘也顾不得这些东西会带来什么影响,当务之急是救人。反正楚逸已经将这个世界折腾的乱七八糟,不知多了多少重生者和穿越者,都漏成筛子快崩溃了,也不差他OOC这点。 “你也说了,三日后洪水就到了,这沿河堤坝都不成,现修是肯定赶不上的,那就只能换个法子。” “河堤保不住,就不保,堵不如疏,水既然要来,那我们就放水——” “放水?”燕西昭听得渐渐上了瘾,一听放水就来了劲,“是不是像你上次那样,一刀断水,破堤泄洪……” “打住,我那时是逼不得已。” 耿九尘叹了口气,“泄洪只是一时之计,虽然为了保一城而舍一地,那一地也是人家的心血。” “现在你还有时间,可以选择。” “还有,你如果不想现在就被上面盯着,就不要打我的主意,更不要让人知道我在你这里。否则……呵呵!” 燕西昭被他笑得汗毛直竖,连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敢不敢,你继续说,我照做就是了。” “河东、北区都是人口大城和良田,向南除了这几个村子之外,就是卧虎山一带……” 耿九尘伸手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 “卧虎山里本有一处平湖,再向南则是泽湖之地,为三河支流分流所致。” “如此,倒不如干脆将水放向山中,等这次洪水过后,再开渠补堤,稳固这段河道,在山中积水成库,即可做雨季泄洪,又可为旱季贮水之用。” “好!” 燕西昭连连点头,可看到河道与山区的距离,又有些犹豫。 “只是离南山最近的河道也有十余里,能行吗?若是开堤之后,水不往卧虎山流,而是流去其他地方,怎么办?” 耿九尘看了他一眼,“能想到这点,还不算蠢。放水之后,自然还得引流。” “现在还不能开堤。” “得先从卧虎山到河堤处挖掘一条水渠,不需要太工整,只要能将水势引去我们计划中的方向便可。入山之后,水往低处流,自然会循湖而去。” “所以,现在的关键就在于——” “三日,十里渠,你能不能挖的出来。” “挖不出来。” 燕西昭很光棍地承认。 “我没有征夫徭役的权力,下面的人也不会信我。洪水之事,现在若是说出去,谁信?” “所以我才求你——” 正大光明地撂挑子转移责任,说的还理直气壮,完全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他如此坦荡荡地承认,耿九尘也没办法。 “我可以帮你,但你得把兵权给我。” “征集不到民夫,就只能用你手下的兵……你不是统领几十万大军,随便调点人来,还搞不定这点活儿?” “几十万大军,呵呵……那是号称。” 燕西昭摸摸脑袋,头一次有些汗颜。 “若要是真数起人头来,连几万都没……能干活的,就更甭提了……” 耿九尘倒吸一口冷气,“你这谎报军情,冒领军饷,十倍几十倍的……太能吹了吧?” “这算什么?” 燕西昭一挺平板小胸脯,“当初你们大安还号称一百八十万厢军守京都呢,最后呢?有没有一万八?” …… 吹牛不上税,但要命! 第九章 挖土神刀 大安的锅耿九尘是不背的,何况大安如今都成了南安。 只是人手短缺的问题,着实要命。 有些东西,他不是不能碰,而是牵一发动全身,动了之后会引发的后果,实在无法想象。 燕西昭还苦着脸,眼巴巴地看着他。 “可你当初一刀就能劈开河堤,是不是……是不是……” 耿九尘暴躁了,“老子不是挖坑的!” “鸣鸿刀都送你了……” 燕西昭只听人说过,从未见过那一刀的风采,听说当时引得风云色变,电闪雷鸣,因此触动天机,结果耿九尘才会“暴毙”,坐实了他舍身救人的名声,哪怕是敌对方,都让他恨不得能再见一回。 虽然说见了真人后,有些幻灭的感觉,但对那惊艳一世的刀法,还是有所期待的。 “艹,你要让鸣鸿刀去挖渠,它会哭的!” “那怎么办?”燕西昭两手一摊,“我手下那些兵,别说给你,就是我自己,也使唤不动。说起来,这还是你们南安人给惯的。” “我大燕本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可自从打下了京都,皇上要重文治,要学习大安文化,重用文人……这别的学起来难,吃空饷刮地皮是学得飞快……” “正常,学好三年学坏三天,何况南安花了那么多银子赔款养肥,没见过世面的北方土包子不上套才怪。” “是啊,”燕西昭无奈地叹口气,曾几何时,他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到死了N次后,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雄鹰变成了圈养鸡,野狼变成了阉猪,胃口一天比一天大,几十年下来,昔日的铁甲精骑,现在都快连马都骑不动了……” “我又不让他们骑马打仗。” 耿九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东燕的兵废了关他什么事,说起来都是敌人,越废越好。 “挖渠而已……” “那都是老爷兵……”燕西昭痛心疾首地说,“都是来混军功吃空饷镀金的老爷兵,真正能干活的……我都没见过几个。” “你也一样吧!” 耿九尘彻底放弃了,想想兵权燕西昭也没那么容易放手,只不过肯自黑到这种地步,也算他狠了。 “没人,钱总有吧?” “我有!” 在旁边一直安安静静的楚逸,一听到“钱”字,立刻伸出手来,手心里满满的一把铜钱,上面还沾着点糖汁,亮晶晶地发着光。 “九哥,给你!” 耿九尘接过发烫的钱,觉得眼睛都热热的,一扭头,看着燕西昭的眼神就更危险了。 “你自己说,要钱,还是要命!” 燕西昭当然选择要命,不光是自己的命,还有那二十万即将死于洪灾的人命。 若是命都保不住了,要钱还有什么用。别人不信他,他却相信耿九尘。能随随便便把自己打下来的地盘毫不犹豫地交给南安,能在生死关头还要保住他人的人,人品和运气总不会太差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尤其是穷鬼。 洪灾还没发生,后面的旱灾蝗灾还没到来,东山道的人口还没有骤减,其中大部分虽然是大安的遗民,被东燕抢过刮过之后,真正贫无立锥之地,跟耿九尘刚来的时候一样一样,搜干净口袋都摸不出几文钱。 在城门口挂个幡子,招工挖土,管吃管喝,一天十五文,转眼队伍就排出几里地外。 燕西昭的亲兵负责招募,带路,伙食。 耿九尘负责制定路线,带着楚逸也不敢走开半步,这人多手杂的,一不小心丢了可没地找去。 不过鸣鸿刀还是派上了用场。 神刀若有灵,当为之一泣。 起初工地有些乱哄哄的,来的人见有燕兵看守,怕是被骗来服役拿不到钱,想走又不敢走,让干活的时候就开始磨磨蹭蹭半天都没进展。 耿九尘见了也不多说,把燕西昭给备好的零食交给楚逸,拎着刀就上了。 一刀断流这种莽事,不会有第二次。 现在的他实力也达不到,但一刀下去,刀气十余丈,所过之处,齐刷刷的入地三分,瞬间就让两旁说闲话的抱怨的人都闭了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知他在干什么。 刷刷刷几刀下去,地上出现个规规整整的长方形方框。 “五人为一组,一个框里一组人,五尺深,挖完每人十五文,偷懒的直接滚,先挖完的先吃饭。” “每日最先完成的工钱翻倍,偷工减料或是抢别人钱的,先看看你的头有没有我的刀硬。” “嗯,就这样,开工!” 来的散工也好流民也罢,从没见过这么简单粗暴安排活计的方法,可互相看了一眼后,就立刻确认这法子没问题。再看官兵们对耿九尘恭恭敬敬的态度,知道他说了算,便不再犹豫,有相熟的同村的自发组队,很快就开始干活,速度和效率比先前快了不知多少倍。 看热闹的燕西昭和亲兵起初很愉快,很快也被支使得团团转了。 “去,跟周围村子定竹篓,铺上苇叶挑土。” “让煮饭的大娘把米汤都单独盛出来,干的给人喝,稀的浇土……” “收集所有能收集到的五尺以上的木料,运到河堤上,燕小侯爷给钱……” “石料也要,干草也行,都给钱。” 消息疯狂地传遍了方圆数百里地界,从耿九尘用两文钱买了个小乞丐一背篓干草后,周围的人都疯了。 所有能薅到的材料,不计好坏多少,有一点算一点,从四面八方朝这里涌来。 负责给钱的燕西昭已经麻木了,挥挥手就打发了亲卫。 “再去钱庄换钱,有多少换多少……不,把所有能换到的铜钱都换来。” 他有种预感,耿九尘肯定会花光他所有的钱……破财免灾,就是免不了心疼啊! “心疼了?” 耿九尘领着楚逸,走到燕西昭跟前,看着他有气无力的样子就想笑。 “要不要我教你个来钱的招儿?” “要!必须要!”燕西昭顿时来了精神,但看看他的打扮,又有几分怀疑,“什么招儿?我怎么记得你一直缺钱……” “呵,那是因为老子视富贵如浮云,钱财如粪土。” 耿九尘不屑地一笑,“听不听。” “听!”不光是燕西昭,连楚逸都跟着两眼放光眼巴巴地看着他。 看来,除了他之外,这世人还是俗啊,统统都抵挡不了阿堵物的诱惑。 耿九尘感慨了一番,指着前方,“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嗯,然后呢?” “从这里到南山的直线,所过之处,都是荒地吗?” “当然不是,”燕西昭一怔,回忆了一下耿九尘当时画的图,再想想自己认得的那几家,“孙顾李赵楚,东山的几大世家在前面都有地有园子……” “那不就得了,钱就在那儿,等着你去拿……” 第十章 竹杠积德 燕西昭听得目瞪口呆,“你……你这是让我去敲竹杠?” 耿九尘一挑眉,“这怎么叫敲竹杠?这竹杠,本来是他们家的吗?” “这些土豪劣绅,平日里欺压百姓,强占土地,赚得都是百姓身上的血汗钱。现在我们让他拿出来,既可以修渠造福一方,又可以养活那些失地的农夫,免得他们衣食无着,这分明是替他们积德的好事啊!” “好事……” 燕西昭擦了把汗,这样的好事,他一点儿也不想要。 “若是他们不肯呢?” 耿九尘按住他的脑袋,转向那些正在挖渠的民夫,“那就从里面找几个人,去喊冤,你替他们伸冤,有仇报仇,一举两得。” 燕西昭顿时悟了,“那就是有冤要伸,没冤也可以制造……” “那可不行。你要做青天,就不能乱来。” 耿九尘指着那些民夫,随手点了点,“今日来的民夫大部分是附近百十里之内的,昨日我看过黄册,三年前有地的农户尚有十万之多,今年则不足一半。那些地呢?” “地呢?”燕西昭傻乎乎地看着他,“我怎么知道?” 耿九尘叹口气,“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懂吗?士绅免税赋,劳役也可以赎银,只有这些农夫,开荒种田,却越来越穷,开的地越多越穷,最后土地都到了他们手中,也就没人给你交税了。” 燕西昭别的听不懂,最后一句是懂了,顿时就怒了。 “擦!这些混蛋坑了我的钱?上面的刮油水,下面的偷油耗,就连这些个混蛋也敢坑我!” “所以——” 燕西昭用力点头,“渠得修,钱得掏,掏他们的钱,修我的渠……” 脑袋上又被拍了一巴掌,耿九尘恨铁不成钢,“不是你的渠,这是大家的渠,以后水库修好了,河堤补上了,这就是利民渠,抗旱防涝,大家共赢。我们这是帮他们积德积福,明白?” “不明白……明白!反正我照做就是了。”燕西昭觉得自己再笨下去,肯定是被他打的,这一回头,看到楚逸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不禁悲从心起。 “十一郎,你什么时候能好啊?” “十一郎,好的!”楚逸显然不明白他的痛苦,有吃有喝,除了要跟着耿九尘寸步不离之外,他的日子既简单又快乐。 “别惹他!”燕西昭被耿九尘又拍了一巴掌之后,总算明白,自讨苦吃的自己没人同情,跟傻子较劲更傻,只好老老实实地去给耿九尘打前站。 十里渠,要进南山还真的经过了几户人家的地界。 好在这荒郊野外的,大多数都只占了点田地,没什么金贵的地方,燕西昭的名帖拿过去就立刻让路,没半点含糊的。 毕竟,虽然大安重文轻武,士绅地位高,可在东燕北周,这些蛮子匪气尚存,跑马圈地强取豪夺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这位平南小侯爷虽说是初来乍到,却也是传闻中有名的小霸王。 如今这小霸王不知怎么地就转了性忽然要修渠,还给民夫管吃管喝发工钱,引得十里八乡的散工苦役都往这跑,各家世族先是观望,到这会儿看到小霸王派人出来占地收钱了,才觉得真相大白。 什么为民修渠,分明是敛财新招。 只是昔日一张口就是各种军费杂费摊派,现在变成了修渠。 好端端的,平地挖渠不是吃饱撑的吗?真有心防洪,为何不先修好河堤? 各家自觉已明了燕西昭的要钱把式,也就不再担心。 肯想着办法要钱的,说明还是要点脸的,最怕就是那种压根不按常理出牌,盯上了就当肥肉咬一口的。 毕竟,世家再有钱有势,眼下还是在东燕的统治下,想要强出头不服的,就如前朝的楚尚书一般,家破人亡不算,昔日天才般的小公子都被人搞傻了卖进了清风楼,如今居然成了小侯爷身边的玩物。 鉴于干苦力的耿九尘始终没换身好衣服,哪怕就在燕西昭和楚逸身边,也被前来打探的人彻底忽视了。 至于帮忙开渠时亮出的刀法,各家压根没在意。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武功再好还不是在开渠,下等人而已,谁在乎。 他们看到的,只有被燕西昭“宠”着“护”着,寸步不离,要什么给什么的楚逸。 只是耿九尘要上堤的时候,楚逸还要跟着,他就有些犯愁了。 “十一啊,你在这里跟着小侯爷吃吃喝喝收收钱,多好。九哥要去干点苦力,那又脏又乱的,不合适带着你啊!” “不,要跟着九哥!”楚逸一听他要走,立刻九连环也不玩了,糖也不吃了,巴巴地揪着他的衣角就不肯松手,一不小心,就扯脱了线,露出耿九尘精瘦劲实的腰腹,线条硬朗得让人羡慕不已。 “哎哎怎么就忘了给九哥更衣呢?”燕西昭赶紧招呼亲兵,“把给九哥准备的衣服拿来,快点!” “没事。”耿九尘自己反倒没当回事,干脆将已经又脏又破的上衣整个脱了下来,反正这工地周围都是男人,干活的打赤膊的也不少,不差他这一个。 看到楚逸一双眼盯在自己身上,就差哭出来的样子,耿九尘以为他怕扯破自己衣服挨骂,赶紧安抚他。 “先前是怕换了新衣服弄脏了,这件本来就该扔了。你帮我扯开,我还省事了。” 燕西昭在一旁却忍不住说道:“九哥你还是赶紧把衣服穿上,省得着凉了。”莫名地收到十一郎狠狠地瞪了一眼的燕西昭摸摸鼻子,补充道:“十一郎若要跟你去,你就带着吧……” 耿九尘接过亲兵手里的衣衫,三两下就套在身上,撩起下摆在腰间打了个结,好端端的长衫还是让他穿成了短打,却未曾注意到旁人看到他瞬间被衣衫遮挡住身子时,一闪而过的遗憾之色。 “也罢,十一郎,你跟我去堤上可不能乱跑,那边危险,一不小心掉河里就麻烦了。” 燕西昭见楚逸乖乖巧巧地点头,撇撇嘴,“既然危险,你还去干吗。” “加固一下。”耿九尘抬手将鸣鸿刀绑在背上,“就你们那豆腐渣工程,河堤要不加固一下,还没等水冲到引水渠这里,怕是就先冲毁了堤坝,把上面都给淹了。” 燕西昭恍然大悟,“难怪你让人收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送去河堤,走走走,我也去看看,你有什么招加固河堤。” 但凡一个地方有了地主,很快就会有大地主,大大地主,到最后,那些有权有势的,良田万顷,而那些寻常农民,要么成了佃户,要么成了农民。 你可知这是为何? 因为寻常农民根本交不起那些苛捐杂税,外加地主的摊派,若是有个天灾人祸,大病小病,很容易就没了地。没了地,就只能依附于地主。当了地主的,则有一想十,要的地越来越多,只要挂上了官府,就可以免税、 如此农民开的地越多,地主的占的地越多,可交给官府的税却越来越少。 也就是说,你的钱,都到了他们的腰包里。 第十一章 连环固堤 固堤方案其实源自于楚逸在玩的九连环。 那是耿九尘从一堆燕西昭的宝贝里挑出来给他的,纯金打造的,每个环都有筷子粗细,沉甸甸的一大串在手里,足足有十两金。 财大、气粗。 还便携,亦变现。 自从被一文钱难倒之后,耿九尘就开始发行,他这会儿还没有视富贵如浮云的底气,不能像在修真界一样辟谷,还得照顾楚逸,那就不能少了钱。 帮着燕西昭防洪治水,关系着十几二十万人命,耿九尘这酬金拿的理直气壮。 只不过,一开始想着帮忙挖条渠引走洪水,度过这次洪灾就成,可干了一天下来,眼见着越来越多的民夫闻讯而来,若是就这么三天完事收工,扛过这次洪水不算什么,后面的人怎么办? 这条堤坝始终是个雷,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炸。 能趁着人多的时候,加固堤坝,做好防护,总好过事后弥补。 可在雨季固堤的手段,在这个年代还真是不多。 耿九尘先前想了半天,正巧看到楚逸在玩九连环,将那一串金环尽数从中间做成宝剑形状的框架上解下来,哗啦啦一串说下就下,动作格外利落。 他当时灵机一动,这会儿是没有速干水泥没有钢筋石笼网,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替代品啊! 以木桩为基,以铁索串连竹篓,先在河堤上穿成连环,然后打下木桩,推下石笼,在此基础上再进行加固,避免水流直接冲击原有的河堤,就比一块块堆砌石堤要简单易行。 而且这种基础打好了,等回头他整出水泥的配方来,只要再进行一次防水浇筑,就可以将这条原本豆腐渣的河堤加固到十年以上的使用寿命,无需年年修堤,节省下的人力物力可比他从燕西昭这拿的银钱不知多出多少倍去。 只不过,这种方案听起来简单,若没有耿九尘的话,其他人想到也做不到。 三天,不,眼下只剩两天,两天内加固河堤,就得打下至少两百根木桩,要使桩基牢固用的木料都是上好的梁木,一人都抬不动的,在这个吊装机尚未普及的情况下,只能纯靠人力。 所以这苦力活耿九尘原本是不想干的,可最后看着那些拿篓子干草木料换几文十几文钱回去的人脸上的笑容,他还是心软了。 反正天生神力的人设不倒,想造就造吧。 于是耿九尘愉快(并不)地充当了一回真人肉打桩机。 对他而言,扛起木桩,一巴掌拍下去一个,简单利落。 可在别人眼中,简直就是神迹。 寻常苦力至少得两三人才能扛起的木桩,打桩也至少得两人固定一人抡锤,哪里有他这样的。 武功高就是了不起。 虽然耿九尘也知道,后世对他的评价大多是天生神力、武夫、出身贫寒之类的标签,但那些人对真正的高手并没有概念,所以对他使用超出常人的力量,除了震惊之外,并未把他当成神仙妖怪。 而楚逸则一直跟在他身边,看着他一巴掌砸进河堤一根木桩,就张大嘴“哇”地一声。 小嘴巴张的跟青蛙似的,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哇!”“哇!”地叫个不停。 “九哥你太厉害了!” “九哥你真棒!” “九哥可不可以教十一?” 一串彩虹屁吹下来,耿九尘就算有点累也被吹没了。 “想学啊?” 楚逸使劲点点头,耿九尘笑呵呵地握拳,示意他跟自己碰碰拳头。 一大一小,一个是小麦色钵盂一般大小,一个是白嫩嫩碗口都盖不住,张开来叠在一起时,一个指节分明铁骨铮铮,一个修长细腻光滑得连个茧子都没,这对比太过鲜明,连楚逸自己都扁了嘴。 耿九尘乐得伸手揉了把他的脑袋,“等你的拳头长得跟九哥的一样大,九哥就教你!” “九哥骗我!”楚逸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的手,“长不大怎么办?” 耿九尘:“有九哥保护你,这些事用不着你做,你学来干嘛?” 楚逸抬起头望着他,“十一也想保护九哥啊!” “傻瓜!”耿九尘心头一热,想起当初自己离开时,他抱着自己痛哭的模样,莫名地有点心虚,“九哥心领了,来,乖乖在一边看着,九哥干完活带你去玩。” “好!”楚逸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看他砸桩。 看着他指挥着人将竹篓串起来,套在木桩上,连成一串后,再一起推下河堤,因为整排竹篓一起下水,又有木桩固定,落水的竹篓并未被冲走,反倒紧紧地贴着河堤沉如水底。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样一层层一串串垒起来的防护网,虽然没有石砌的河堤牢固,却是能够在最短时间内能给河堤形成的最好加固方式。 看似简单,可若是无人说破其中关键,谁又会想到,凭借区区竹篓木桩,就能加固河堤? 这种技术,别说是一般的农夫猎户,就算是四国工部所有水务河工加起来,也未必能做得出来。 楚逸摸出一根糖兔来,自从他表示喜欢吃,耿九尘让燕西昭安排厨子给他做了一堆巴掌大小的糖兔,用油纸包好麻绳捆好,还说这是什么棒棒糖,给他装在荷包里当零嘴。 有很多事,都是说破了之后很简单,可没人说破这一点的时候,谁都想不到。 前世楚逸勤勤恳恳做事,几乎一手包办了所有用脑的事,耿九尘只用动手就好,反正人人都认定了他有勇无谋,甚至大字不识的设定,他也乐得轻快。 楚逸一口咬碎了糖兔的脑袋,嘎吱嘎吱地嚼着,看着耿九尘楚楚苦苦地“打桩”,燕西昭跑前跑后地打下手,嘴里的味道是甜丝丝的,脸上的笑容也是甜甜的无邪的。 “九哥真棒!” 干得漂亮! 你这么有勇有谋有才华有智慧我怎么以前都不知道呢? 苦苦地煎熬了那么多年,一次次地重头再来,努力地挽回那个绝望的结果而不得,到最后才发现,原来你要的是我独立成长,只要我独立,你就会离开。 那么,我就做个你撒不开手的宝宝好了。 只不过,现在才发现,原来你还是个宝藏……真好啊! “阿嚏!”成功地又完成了一段河堤加固的耿九尘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摸摸鼻子,“谁想我了吗?十一?” 他回过头去,看到楚逸乖巧地啃着棒棒糖冲自己挥手,跟着也挥挥手,“十一你等着,我干完活就带你去吃好的啊!” 楚逸会以孩子般无邪乖巧的笑容,“好啊,九哥。” 我会等着的,一直等着,瞧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呵呵。 第十二章 昔日兄弟 燕西昭凑到楚逸身边,捅捅他。 “十一郎,棒棒糖分我一个呗!” 楚逸看了他一眼,捂住自己的小背包,“九哥给十一的,不分!” 燕西昭撇撇嘴,“这还是我家的厨子做的呢,我这不是忘了带才问你要的,真小气!” 楚逸压根不搭理他,继续啃着糖兔看着九哥打桩,比什么都好看。 燕西昭先是让人回侯府去给他带些棒棒糖和零食来,然后也凑到楚逸身边,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着一乐。 “我算是明白当年你为啥死都不肯放手了。啧,九哥这身材,这力气,真是没得说!不过,以前咋不知道他懂这么多呢?不是说他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签名手令都得你替他写吗?” 他只是随口吐槽,却没注意到楚逸的眼神冷了冷,一口咬掉了糖兔的脑袋。 “九哥,我的!” “好好好,你的你的!没人敢跟你抢。”燕西昭满心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你那么厉害个人,怎么这次就翻船被人弄傻了呢?不过傻了也好,九哥已经够厉害的了,你若是不傻,那还有别人的活路吗?” 楚逸权当没听到他的话,只是看着耿九尘。 他也不知是怕热还是嫌新衣服碍事,将那锦缎织就的袍子脱了下来系在腰间,依旧赤膊上阵,小麦色的肌肤上沾了汗珠,在阳光下像是会发光一般。 无论是谁,走到这里,第一眼看到的都是他。 他不是最英俊的,论容貌远不如楚逸精致俊美,也不如成年后的燕西昭硬朗酷帅,身上既没有王者的霸气,也没有将者的严峻,分明是个阳光般的性子,偏偏能让所有人为之折服。 富贵于他如浮云,千军万马,江山领地,他说放就能放下。 生死于他如无物,披肝沥血,至亲挚友,他说走就能一去不回。 曾以为与他并肩才能同行,现在才知道,这人根本没心的。只有责任,牵挂,才能压得他飞不起来。 反正……他本事大的很,区区一个傻子做拖油瓶,拖不跨的。 “我是十一郎的兄长,我要见小侯爷!” 一个突兀的声音传来,尖锐而傲气的声音与周围兴奋劳作的动静格格不入,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耿九尘的手顿了一顿,一巴掌拍下去,这根木桩打的深了点,生生比其他木桩矮了三尺,周围的人都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后退了两步。 “我过去看看,你们继续干。” 被燕西昭拐带着差点忘了的人和事,居然主动自觉送上门来,耿九尘甭提多高兴了。 楚遥却不知自己头上已经悬了把上古神刀,冲过侍卫的阻拦,到了燕西昭面前刚行了一礼,就愣了一下。 “侯爷?” 燕西昭被耿九尘剃了胡子后,别说其他人,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大杀威风,没了那把祖传的络腮胡,圆圆的小脸显得全然无害,毫无领兵大将的气派。若不是亲卫们一直跟着他没离开,只怕都不敢相认。 就算如此,被自己人质疑和被外人怀疑自然不同,燕西昭一看他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就火了,一脚踢过去。 “哪里来的混账,敢在爷这里耍横?” “在下不敢。” 楚遥看了眼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大咧咧坐着吃糖的楚逸,确定了外面的传言属实,十一郎的确成了小侯爷的“挚友”,心下也放松了几分,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谄笑。 “在下楚遥,楚家二房行九,是十一郎的九哥,侯爷叫我九郎便可。” 燕西昭在楚逸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翘起腿来。原本这里别说椅子,连坐的地方都没,就因为耿九尘带了楚逸来,怕他累着晒着,不光是弄了油布搭了遮阳棚,还让他给搬椅子来,他的亲卫好歹有点眼色,还知道给他也弄一把来,要不在这连他的位置都没可就丢脸丢大了。 毕竟,在外人眼里,耿九尘是他的手下,楚逸是他的“挚友”。 实际如何,他自己心里明白就可。 听到楚遥的自我介绍,燕西昭偏头看了眼楚逸,发现他压根没注意到来人,专心致志地吃自己的糖,视线始终黏黏糊糊地盯着耿九尘——呃?耿九尘居然也过来了! “九哥!”燕西昭蹭地站起来了。 楚遥意外之极,没想到楚逸这小傻子在小侯爷这的地位如此之高,当即陪笑道:“侯爷太客气了,叫我九郎便可。若是侯爷替十一郎赎身……” “赎身?” 耿九尘正好过来,抬脚就踹在他屁股上,啐了一口。“不如你先去卖一回,看你家人会不会替你赎身吧!” 楚遥猝不及防,直接趴倒在地上,震惊地抬起头来,就看到楚逸欢呼一声,从椅子上起身就扑向那个□□着上半身的粗野汉子。 “九哥!” 耿九尘扶了楚逸一把,“身上有汗有泥,别弄脏了你的手。”说着一转身,面向楚遥,“我还没去找你们算账,竟然敢找上门来。” 燕西昭立刻跟着点头应和,“就是,好大的胆子!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侯爷!侯爷!”楚遥顿时慌了,“十一郎是我楚家的人,你不能这样对我……” “放屁!”耿九尘冷哼一声,“楚家的人?楚家族谱上还有他名字吗?抢了人家的房子和地,还欺负孤儿寡母,什么书香门第,分明是虎狼之窝。还有脸来这里放屁。” “小侯爷,我看你还是派人去搜捡一下,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 燕西昭眼睛一亮,被耿九尘刮掉几层皮之后,心疼得他都开始手紧了,如今一点拨就有银子滚滚入账,一个眼神就明白了。 “好,来人,带这小子回去。好生给我搜捡下楚家,看看当初通敌之事还有谁参与了!” 楚遥刚要分辩,已被人捆了手堵了嘴拖走,惊恐地朝楚逸望去,意图求救时,却突然看到他投来笑吟吟的一瞥。 他的一双眼本就生的大,黑白分明,清澈如水,乌黑的眸子里撒着阳光,灿烂明媚,纯洁无暇。 可这一笑间,却别有种寒意,冷冷的,犹如潜伏在水面下的冰棱,不起眼,可只要碰一下,就足以让人冻到心底。 他张了张唇,开合间唇角似有浅浅的梨涡浮现,无声。 可楚遥似乎听见他在说什么。 欠了我的,都要还回来…… 第十三章 兄弟分糖 “九哥,糖糖——” 耿九尘看着怼到自己嘴边的半只糖兔,亮晶晶的糖汁粘稠得快拉出丝儿了,上面还留着个明显的牙印,跟面前正咧着嘴傻笑的楚逸露出的两颗门牙完全吻合,不用问也知道是他刚刚才咬了一口的。 他这一犹豫一迟疑,楚逸那薄薄的唇立刻扁了扁,眼睛泛起了水光不说,声音也跟着带上几分委屈的沙哑。 “十一尝过,甜的!” 好吧,这孩子吃到甜头,想跟他分享,多乖巧多善良啊! 对着他单纯无暇的眼神,耿九尘觉得自己若是不吃简直就是黑心黑肺狗咬吕洞宾……不就是点口水吗?谁家爸妈还不吃点宝宝的口巴子?他一个大老爷们怕啥? 吃! 他一张口,本想一口就把剩下的糖兔都给吃了,可楚逸却正好一缩手,“嘎嘣”一声,他只咬下去一小块,那甜丝丝黏糊糊的玩意儿已经把他的牙给彻底糊上了,差点连嘴都张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楚逸得意地“抢救”回剩下的那丁点儿糖兔,好不嫌弃上面也有他的口水,一下子整个塞进了嘴里。 这下他彻底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甚至感觉有股子灼热的电流刺啦一下从后背蹿上去,直冲天灵盖,蒸得耳根发烫脸发热,急忙转过身去。 “你乖乖在这边玩,九哥去把那边的活收尾了就带你回家!” “好的!十一乖乖的!” 看着耿九尘逃也似的背影,隐约可见他耳朵尖尖上的绯红,楚逸一边含着糖兔享受着甜甜的滋味,一边回味着刚才九哥的反应。 啧,糖真甜,九哥真……纯! 一口气将剩下的三根定桩砸进河堤,看着河工们把串好装满的竹篓连在木桩上推下河堤,稳稳当当地挡在了河堤前,耿九尘方才觉得刚才闷在胸口左右扑腾不息的那口气总算出来了。 这边的河堤稳住了,只要下游的堤口泄洪渠挖好,那燕西昭记忆中的洪水就不会再酿成那般人间惨剧,也不枉他劳心劳力这一遭。 就是不知这小子带人去抄楚家,有没有抄出个结果来。 耿九尘抹了把额上的汗,一转头,就看到楚逸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手里还拿着根糖兔含在嘴里吸溜着…… 也不知燕西昭让人做了多少,这傻孩子咋就吃个没完没了呢! 他忽地发现有不少人时不时地会朝那边偷瞄一眼,先前他光顾着干活时没注意,这会儿站在堤坝上俯瞰全场,才发现在一群泥腿子当中,楚逸的模样着实是太打眼了! 十一出身世家,本来就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生就一副白皙俊秀的面孔,如今又正值年少,尚未长开的容貌稚嫩灵毓,一双眼如水洗过般明净纯粹,只要不开口说话,谁也看不出他如今失了心智,在灼灼烈阳下笑得灿然春花,引得人人瞩目。 可就这样本是公子如玉的模样,被他手上那一支又一支的糖兔儿把形象破坏的干干净净。 他却浑然不知,吃得格外开心,薄薄的唇瓣被糖汁侵染得湿润晶亮,是浅淡的粉色,而非女子那般炽烈的樱红,却同样的诱人,让人恨不得变成他口中的糖兔…… 呸!耿九尘差点给自己一耳光,尴尬地遥遥朝楚逸点点头,赶紧转过身,只觉得浑身紧绷绷的,莫名燥热。 不就是吃了口他的糖嘛?人家孩子单纯地跟他分享,他却在胡思乱想什么! 难不成吃了他的口水,也跟着脑子秀逗抽筋变傻了? 看来不光是桃不能分,这糖也不能随便分啊! “收工!留下看守堤坝的,其他人都回了吧!” 耿九尘检查完堤下的连环桩,便招呼着众人散了,赶紧领着楚逸离开,顺手还没收了他的糖兔。 “十一乖啊,每天最多只能吃两根,要不然,吃多了会坏牙牙,到时候牙疼起来脸都会肿呢!” “坏牙牙?”楚逸听他一说,好生无辜地张开嘴给他看,“牙牙不疼!” 他这年纪,刚换完恒齿没两年,上下两排牙都白的晃眼,整整齐齐地镶嵌在红唇之间,张开来对着他说话时,连呼吸之气都带着糖的甜味。 “等疼起来就晚了!怎么?不听九哥的话了吗?”耿九尘故意板起脸来,哼了一声,“不乖的孩子要怎么办?” “打手手!” 楚逸扁扁嘴,伸出一只手来,手心朝上放在他面前,可猝不及防地,将剩下没吃完的糖兔,又塞进了耿九尘嘴里。 弱小、可怜、无助又甜……得腻死人! 可明明轻易就可以避开的耿九尘,依然没躲得开,被最后半根糖兔塞了一嘴黏糊糊,伸出去的巴掌高高抬起,轻轻落下,牵住他的手。 “唔,下不为例!” 他高抬着的头,没低下,自然也就没看到楚逸扁扁嘴之后翘起来的唇角,带着脸上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笑得愈发灿烂无辜。 还没到燕西昭的侯府门口,就见那条巷子里都是马车,堵得满满当当的,连人都过不去。 耿九尘拉住楚逸,听了几句那喧闹人声中的重点,不禁嗤笑一声,“看来,这些人等不及了,上赶着来送钱了啊!” 楚逸被他断了吃糖,只能叼着根糖棍不松口,嘟着嘴似乎还在生气,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哼都没哼一声。 耿九尘眼珠一转,忽地一指他身后,“小心有狗!” “哇啊!”楚逸惊呼一声,嘴里的糖棍噗地落地,整个蹦了起来,像只兔子般跳到了他的身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双腿直接盘在他腰上,像块牛皮糖似的黏着不肯下来。 耿九尘不禁哭笑不得,这才发觉自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怕他掉下去摔着,只能用手扶着他,朝后退了几步,躲在旁边的小巷口,免得被外面的人看到他们这种奇怪的姿势,联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 “没事了,路过的狗子,已经跑了。” “十一怕!”楚逸却不肯下来,“狗子会咬十一!” 一说到这个,耿九尘就想起他身上的伤,当时从清风楼救了他回来后,就发现他轻的不可思议,腿脚也不大灵便,后来才知道,那些人为了防止他逃跑,曾把他关在笼子里,周围放了几条大狗盯着他,只要他一靠近笼子就会被咬。 就这样训狗一样“训”了他好几天,才给他换了衣服带出去学习“接”客,可没想到头一天他就要跳楼还正正好碰上了耿九尘。 于是清风楼就真成了一缕清风,彻底消失不见,连点渣都没剩下。 哪怕是亲笔给清风楼题了字的燕西昭,都悄悄地不敢吱声,让人将那堆废墟清理了,彻底夷为平地,免得让这两位看到了碍眼。 可就算如此,十一怕狗的毛病还是落下了。 耿九尘不禁有些后悔,拿什么逗他不好,偏偏最快用狗子吓唬他,这下好了,自己造的孽,哭着也得还上。 “十一不怕,狗子要敢来,九哥替你打跑。不过九哥这样抱着你不好走路,你要是怕的话,九哥背着你好不好?” “好,十一乖!”楚逸刚应了一声,手一松,就被耿九尘揽着腰向后一转一拉,直接从前胸翻转过去,稳稳当当地落在他的背上,他吓了一跳,立刻又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背上,一低头,嘴几乎就贴在他的耳边。 “九哥真棒!” 耿九尘极力忽略他吹在耳畔的热气,一只手在背后托了托他,免得他掉下去,“抱紧了,九哥带你回去——” 不等楚逸点头,他脚下一发力,蹭蹭两步快跑,一脚蹬在巷口的高墙上,跟着整个人向上一跃一翻,哪怕背着个大活人,亦是轻轻巧巧就上了墙头,踏过屋脊,任凭下面的人把路堵死,依然畅通无阻地从上路进了平南侯府。 “小心刺客!” 看到有人翻墙进来,侍卫刚喊了一声,就被只半空里飞来的糖兔砸在嘴上,再抬眼一看来得是这两位,立刻安下心来,上前行了一礼,“九爷,十一郎!侯爷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恭候二位。” “书房?燕西昭还会看书了?” 耿九尘挑挑眉,楚逸没说下来,他也没把人放下,径直背着去了燕西昭的书房,果然看着他正对着一大堆书卷愁眉苦脸的模样,手下的仆童侍卫都被他指挥得团团转。 “等等,那本不能放那边,得先晒晒,没看都沾上水了吗?” “轻点轻点,弄坏了我要你的脑袋!” “嗬,小侯爷好生威风啊!”耿九尘有些意外,看着这满屋满院子里摆着的书,“从哪搞这么多书回来?你认得上面的字吗?” “不认得!”燕西昭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更何况今天他可是做了件大好事,立刻表功道:“昔日十一郎曾言,生平两大憾事,一是九哥……二就是没能找回楚家的这些藏书。” “这是楚家的藏书?”耿九尘手一松,楚逸便从他背上滑了下来,刚一落地时腿一软,立刻抓住他的衣袖不肯撒手,“九哥!” 耿九尘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指着被晾晒得一天一地的书卷说道:“十一,你看看,这都是你家的书,认得吗?” 楚逸望着这些显然是从水里火里抢出来的书卷,空气中混杂着的墨香、霉味和烟火气息,不禁呆了呆。 当年他和母亲被大伯陷害出卖,此时还在流放途中,母亲饥病而死,而他在垂死之际遇到了耿九,根本不知这边堤坝是如何垮的,只知洪水过后,饿殍遍地,即便是名门楚氏,百年基业也毁于一旦。 大伯苦心孤诣夺去的家产之中,最看重的便是这藏书楼,可那天灾岂是人力可挡,原本可以传家立世的藏书就这么毁了。 哪怕后来他得势之后再重新收集,却也无法恢复昔日的盛况。毕竟,其中一半的藏书都是楚氏一代代悉心保存下来的孤本绝版,有些连他也未来得及看过,想到当初祖父说过那些是并非科举用书,而是真正当官后经济治民之书,涉及农政百工,卜算星象,水文地理等等。想起来时,他就忍不住感慨了几句,落入那大字识不了一箩筐的燕西昭耳中,竟然被他记住了。 “十一郎?”看到他在发呆,耿九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对他此刻的反应大感兴趣,“认不认得这些书?想不想读书啊?”说不定,让他多看些书,就能刺激到他恢复记忆呢!文曲星,可不就是从书中来的吗? 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一下子惊醒了楚逸,看到他眼中的跃跃欲试,暗暗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嘴上却撅了起来,捏住鼻子还扇了扇风。 “臭!十一不要看书,要吃糖!” 没错,他现在可不是那个嗜书如命的楚十一郎,而是个爱吃糖爱黏人的小十一,想哄他去读书上进,之后再甩手走人? 门都没有! 第十四章 牛郎传说 耿九尘没能用燕西昭楚楚苦苦抢救回来的书唤醒楚逸的“记忆”,反倒多了个任务。 “九哥,十一要听书,九哥给十一读书好不好!” 睡前故事这种活儿,耿九尘跑了那么多个世界,还真没干过。 可看着楚逸眼巴巴地拿着卷书塞在他手里,看着他求讲的模样,要多乖有多乖,要多甜有多甜,还带着股薄荷的香气,那是他今天刚让燕西昭的人捣鼓出来的牙膏味道,让他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硬是说不出口,最后只好硬着头皮翻看那本书。 繁体,竖排,线装,无断句。 早知道当初带他去楚家的时候,就不该暴露自己识字的事儿,若是像前世一样,当个大字不识的文盲,读书这活儿就可以完全交给楚逸,既能够减轻自己的负担和痛苦,还能够督促他上进,不辜负文曲星之名。 可现在…… “好吧!”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注1】 摔!老子是文盲! 耿九尘看着繁体字就头大,干脆合起书本,说道:“十一啊,这首诗讲的是牛郎织女的故事,你有没有听过啊?” “十一没听过,”楚逸摇摇头,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九哥讲给十一听哦!” “没问题!”耿九尘嘿嘿一笑,“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孤儿以放牛为生,穷得娶不上媳妇,本来打算把家里唯一的一头牛卖了娶媳妇,结果老牛突然开口说话了!” “老牛居然会说话吗?”楚逸瞪大了眼睛,“说什么?” 耿九尘清了清嗓子,故意粗声粗气地说道:“哞——如果你留下我,我可以帮你娶个媳妇,你要是把我卖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哇哦!”楚逸好奇得追问:“老牛怎么能帮人娶媳妇啊?” 耿九尘笑了笑,“是啊,牛郎也是这么问老牛的,老牛老牛,你不过是个畜牲,怎么可能帮我娶到媳妇呢?” “老牛说,我不光能帮你娶到媳妇,还能帮你娶到个仙女媳妇,你信不信吧!” “仙女?”楚逸的眼神忽地亮了,看着耿九尘的时候,带着一种奇异的光,“怎样才能娶到仙女媳妇啊?” 耿九尘伸手摸摸他的头,“怎么?十一也想娶个仙女媳妇吗?” 楚逸摇摇头,忽然问道:“九哥,你是神仙吗?” “噗!”耿九尘差点笑喷了,“怎么可能?小十一,好好听故事,听完就睡觉,乖!” “好吧,九哥快讲,老牛怎么帮牛郎娶媳妇的!”楚逸有些遗憾地叹口气,又开始追剧情。 耿九尘嘿嘿一笑,“牛郎也不信老牛啊,老牛就告诉他,明日夕阳西下之时,到西山那边的碧莲池边等着,会有一群仙女下凡,你选个最中意的女子,取了她的仙衣,她就回不了天庭,会留下来给你做媳妇了!” “真的吗?!”楚逸倒吸了一口冷气,“仙女不会打他吗?” 耿九尘一噎,好样的,十一你思路清奇,是个人才。 “仙女嘛,自然是温柔善良美丽大方的,不会跟牛郎一般见识。更何况,当时仙女们在碧莲池沐浴嬉戏之后,只有一个仙女发现自己丢了衣裳,却又不敢声张,等其他仙女飞走以后,牛郎才拿了早就准备好的衣服……救了仙女一回。” “这样啊……”楚逸若有所思,“仙女就嫁给牛郎了?” 耿九尘点点头,“仙女要没衣服就出不了碧莲池,要穿衣服就得嫁给牛郎,没得选啊!” “仙女真弱!”楚逸鄙夷地摇头,“真没用!” 耿九尘肚子都笑疼了,还得忍着,点头说道:“是啊,没用的仙女就这样嫁给了牛郎,还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后来老牛死了,就让牛郎把自己的牛皮留下,叮嘱牛郎一定要藏好仙女的衣服,免得她穿上仙衣就会飞升回天庭。” 楚逸皱起眉来,“仙女都已经给牛郎生了孩子,还会跑吗?” 耿九尘叹口气,伸手给他撵开眉心的竖纹,“天上人间,孰能相比?仙女过惯了神仙日子,留在凡间的种种苦楚不便,岂是三言两语能说的尽的?” 楚逸迟疑着问道:“那……仙女最后走了吗?” “走了!仙女趁着牛郎不注意,找到了自己的仙衣,就飞回了天上。” “那牛郎怎么办?仙女不要他了吗?”楚逸忽然难过起来,“他也想让仙女过得好吧……” “是啊,男耕女织,说起来是不错。” 耿九尘苦笑了一下,他第一次穿越后当农夫时,还自持神力过人没把那点活放眼里,结果最后差点给累趴下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那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干得来的。 “可现实里,他们种地要交税,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也吃不饱几日,更别提吃肉喝酒……咳咳,仙女每日里织布补贴家用,辛辛苦苦还要忍饥挨饿受冻,跟她原来的日子相比,你说她走不走?” 楚逸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耿九尘见他忽然变得蔫蔫的没了精神,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了,别难过了。牛郎是个蠢的,也没本事,才留不住仙女,我们十一又乖又俊,等长大以后,肯定多得是仙女争着抢着要嫁给你呢!” “我才不要仙女!”楚逸忽地转身抱住他,“我要九哥!” 耿九尘哭笑不得地拍拍他的后背,“好好好,等你长大还记得住再说吧!快睡,明天九哥带你去看热闹!” “嗯……”楚逸扯住他的衣袖不肯撒手,“九哥……十一害怕……十一要九哥陪十一睡觉觉……” 耿九尘刚想找借口,忽地想起……今天吓着他的,就是自己……没事提什么恶狗啊!自己挖的坑,只能自己填下去了。 “好吧!十一快闭眼,睡觉觉了!” “嗯!” 这回楚逸答应的格外痛快,只是扯着他衣袖的手紧紧的,怎么也不肯松开,闭上的双眼,长长的睫毛快扫到下眼帘上,微微颤抖着,仿佛蝴蝶的翅膀。 “真乖!”耿九尘没控制住自己的爪子,伸手摸了一把,听他发出哼哼的声音,这才笑着吹熄了灯,睡觉! “十一,起床啦!” 一股清淡的草叶气息在鼻端萦绕,不知是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扫过鼻尖,痒的他一个喷嚏打出来,还没睁眼,就皱起眉头怒喝一声,“大胆!” 可发出的声音却是清脆尖锐的少年音,楚逸猛然惊醒,一睁眼就看到拿着根狗尾巴草在自己脸上刷来刷去的耿九尘,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耿九尘顿时慌了手脚,赶紧丢掉了狗尾巴草,还没来得及找东西给他擦眼泪,就被他一把抓住,扯着他的衣袖过去,一股脑把脸都糊了进去,什么黏黏糊糊的都蹭到了他的袖子上。 似乎……有眼泪,还有其他的不明粘稠混合物…… 耿九尘整个人都不好了,石化在那儿,一动都不敢动,浑身僵硬无比,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句话来,“十一,你先去洗个脸,行不?” “不!”楚逸很干脆地把脸蒙在他的袖子里,“十一没醒,要觉觉!” 耿九尘哭笑不得,“呵,还来起床气了啊!你不去是吧?你不去我送你去——”说着刚想要抽出自己的手臂,却发现被楚逸抱得紧紧的,一用力,将他整个人都拖了起来,楚逸还不肯撒手,他只得顺势将这个牛皮糖似的家伙打横抱起,朝外间走去。 平南侯府的下人早已按他的吩咐备好了一盆温水和面巾,看到耿九尘居然“抱”着楚逸走出来时,都心下骇然,却不敢言语,更不敢表露在面上,悄然退下。 这倒不是平南府的规矩严教养好,而是耿九尘进来蹭吃蹭喝蹭住的头一天,听到有人背后议论楚逸的事,当场就把人揍了一顿丢去了燕西昭那,吓得燕西昭立刻整顿门风,生怕再出现类似情况,万一什么时候楚逸好了恢复了记忆,那他这些黑历史算起账来不知要死多少次才够。 “呜……”楚逸被耿九尘揪着脖子抬起脸来,狠狠地擦了几遍脸,终于清醒过来,“九哥,轻点……十一疼……” “疼就对了,打起精神来,九哥带你回家去。”耿九尘满意地看看被自己擦的有些微微发红的小脸,小楚逸本就生的面如冠玉,清逸灵秀,如今被他一顿揉搓得双颊泛红,到真是色若春晓,面如桃花,比别人家的女孩子还要生得漂亮。 “家?这里不是吗?”楚逸懵懵懂懂地看看周围,有些疑惑。 耿九尘忍住想要在他脸上掐一把的念头,一本正经地说道:“虽说只要有九哥的地方你都可以当成自己家,不过这里是燕西昭的侯府,住着多有不便,现在楚家已经查抄完毕,九哥带你去收回来,以后咱俩就住那边。” “楚家?是十一和九哥的家吗?”楚逸眼睛一亮,忽然就开心起来,“好啊好啊,九哥带十一去吧!十一现在就要去!” “好,用了早膳,九哥就带你去!”耿九尘哄着他洗漱梳头,帮他束好发冠,穿好外裳,动作熟练之极,楚逸只管安安稳稳地享受他的“服侍”,一点儿也不感觉意外。 毕竟,这套动作对他们来说,都已经是习惯了。 只是落在那些本要上前服侍的下人眼里,却是说不出的震惊。 在他们看来,这位耿九爷虽然行事粗莽,可拳头是着实的硬,来的头一天就把侯爷的整队侍卫给打趴下了不说,还唬得侯爷对他言听计从,就差摆个香案供上了。 可他居然把个傻子当手中宝,成天带着不说,还帮忙打理穿衣洗脸吃饭……简直比带孩子的奶妈还要细心周到,完全没有在小侯爷那的威风煞气。 第十五章 双双回家 一听要回自己的家,楚逸匆匆拨拉了一碗粥就不肯再吃了,眼巴巴地望着耿九尘,一脸求带求速带的表情,看得耿九尘也吃不下去了,只得放下筷子,草草收拾了个包袱,跟管家打了个招呼,连燕西昭都没见,就带他离开了平南侯府。 楚家在城东,那一片住的都是昔日在朝中做过官的人,以楚尚书昔日的官职最高,自然占据的地方也最大,百十年下来,开枝散叶,兴办族学,周围慢慢就形成了一圈的附属产业,再加上还有些来投奔的族人也依附而居,几乎占了小半个城东的地盘,隐隐有城中城的架势。 可如今,楚尚书才去世不到一年,楚家内乱,生生将原本最有天分的楚逸害得家破人亡不说,还被虐成了个失忆的傻子。 有点见识的人都悄然离去,趋炎附势的还没拍两天现任家主的马屁,就赶上了平南侯带兵来查抄,将整个城东楚家几乎掀了个底朝天。 那些兵痞哪里管什么世家的面子,横冲直撞,直让斯文扫地。若非平南侯再三叮嘱,楚家别处的东西好说,藏书楼的书一本都不能少,他们也不会留下那些个在他们看来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 燕西昭在书房里搜到通敌“密信”,楚家家主当场被气晕过去,燕西昭一看那密信内容和字迹就眼皮直跳,赶紧让人将楚家人都押往府衙大牢,等候发落,自己则颠颠地去看藏书楼搜出来的万卷书。 可没想到楚家主虽然是个软骨头,那看守藏书楼的老头儿却是个倔脾气,一看这些个乱兵前来抢书,干脆就一把火想要同归于尽,吓得燕西昭带人扑上去救火,还好藏书楼周围常年备有八个半人高的大水缸防止走水,这才赶在火势蔓延之前救下了那些书。 燕西昭生怕楚家再出个不要命的,就赶紧命人把书带回自己府上去,留下这一地狼藉,等着楚逸自己回来接收。 于是,当楚逸兴冲冲地跑回自己“家”时,就看到这满园疮痍,一地狼藉,顿时呆住了。 “九哥……这是我们的家么?” 耿九尘也没想到燕西昭是管砸不管收拾的主儿,见他惶惶然的模样,也不禁有些心疼,“十一莫怕,这不是因为你很久没回来了,才乱了些,九哥会尽快找人来收拾……谁?!” 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朝他们砸了过来,耿九尘连头也没回,反手一拳就打了个粉碎,不料那东西原本就是用块破布包着的一包灰土,被打破之后顿时炸开漫天尘土。 几乎在那土包炸开的瞬间,耿九尘已一把“抄”起楚逸,飞身而起,直接跃起抓着旁边屋角飞檐,翻了上去。 那些偷袭的人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之快,更没想到的是,他刚一落在屋顶上,就抓起一片瓦,用力向上一掀,哗啦啦几乎半个屋顶的瓦片都被他掀了下去,如落雨般朝着整个院子砸下。 尤其是那几个藏在墙头和树上偷袭的小子,都被砸的叽哩哇啦一阵乱叫,摔进了院里,还不等他们爬起来,就感觉到屁股上一阵剧痛,被人踢的满地打滚。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来算计我?” 耿九尘已经把楚逸背在了背上,从屋顶跳下来,挨个踹翻那几个小子,像踢球一样将他们踹得滚做一堆,方才停下脚来,冷冷地俯瞰着他们。 土包炸开的时候,一股子恶臭散开,他就知道里面还掺了不少猛料,若是刚才一个不慎被沾上身,还不得把人恶心死。 如今,这几个始作俑者,被他踹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基本上把那些加料的土都蹭到身上,他们自己干得好事,自然知道沾了些什么,除了痛之外,都忍不住恶心地吐了起来,甚至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怎么也没想到昔日百试百灵的招数,今天却变成了自作自受。 “还有脸哭?” 耿九尘后退了几步,不想让自己的鞋子沾到那些污秽,有些嫌弃地看着他们,“说,你们是什么人?跑来这里干什么?” “这……这是我家!”其中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男孩抬起头来,双眼中满是憎恶之色,狠狠地瞪着耿九尘……背上的楚逸,“你别以为带了这个傻子回来,就能霸占我家,我们楚家的族谱上,早就没有他了!” “哦,原来是楚家人。”耿九尘听到他说出“傻子”二字,就已眯起眼来,“可惜这里不是你们的楚家,而是我们十一的楚家,既然都不在一个族谱上了,你们怎么还没滚出去?” 那男孩见他又抬起脚来,惊恐地在连滚带爬地后退,还不忘扯着嗓子骂道:“叛徒、狗杂种!狗仗人势……你别以为卖屁股给平南侯他就能一直护着你了……” “嘭!——” 这次耿九尘没有再“脚”下留情,直接将他踢飞了出去,那男孩重重地撞在院墙上,像个破麻袋般滑落下来时,已彻底昏死过去。剩下那两个少年也跟着尖叫一声,瑟瑟发抖地抱成一团,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不会说人话就不要说!”耿九尘转头望向那两个已经吓尿的小子,问道:“那满嘴喷粪的家伙,是楚家老几?你们两个,也是他兄弟?” “不是!”其实一个男孩头摇得飞快,快赶上拨浪鼓了,力道之大,连鼻涕都晃得飞起,拖出来一节甩在脸上,都顾不上去擦一把,“他是十三郎,是他说要来教训一下傻……十一郎的!主意也是他出的,我们……我们只是过来……过来看看的!” 另一个男孩也跟着拼命点头,“是他砸的大人你,跟我们没关系……大人饶命!饶命啊!” 耿九尘一听就明白了,刚被他踢飞的那位,是楚家十三郎,怕是原来就跟十一不对付,连家都被抄了也不知他怎么逃得一命,居然还敢留在这里玩如此幼稚的伏击,可见楚家真是没人了,一代不如一代不说,好容易出个惊才绝艳的楚逸,居然还妒贤嫉能把人给坑了,如今落到这种地步,还真是一点儿也不冤。 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耿九尘打了个呼哨,从院外飞快地冲进两个侍卫来,正是燕西昭吩咐跟随他们的,一进来看到地上的三人,俱是大吃一惊。 “九爷,这三人……” 耿九尘捂着鼻子后退了几步,“楚家的漏网之鱼,你们带回去给小侯爷吧!” “是!” “再让人打扫一下这两,多弄点水冲干净了!” 他拍拍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没说话的楚逸,“十一,九哥带你进里面去看看,这儿太臭!” 楚逸蔫蔫地趴在他背上“嗯”了一声,耿九尘感觉到他情绪低落,反手揉了把他的脑袋,感觉到他的脑袋在手下柔顺地蹭了蹭,在心底叹了口气,便带着他进了被烧了一小半的藏书楼。 这三个小子能埋伏在这里,还没被燕西昭的人揪出来,可见这里定然有个足以让他们藏身的密室之类的地方,可惜他们逃过昨日一劫,今天却还是没忍住跑出来找死,典型的不作不死。 如此冲动莽撞的小子,应该不是算计了楚逸的人,要不然楚逸也不会如此平静,连被骂得那么难听都没还口,只是蔫头蔫脑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让人看着愈发的心疼了。 等进了藏书楼,看看头顶已被他掀翻瓦片露出的天空,确认四周再无其他危险,耿九尘才放下了楚逸,转身问道:“刚才是不是吓到了?” 他能感觉到,遇袭的那一瞬间,楚逸紧张的情绪,甚至后来被他背起来后,都一直紧紧抓着他的衣衫不松手,像是怕到了极点。 “不怕,以后有九哥在,谁也伤不了你。” “臭……脏臭臭……”楚逸扯着他的衣袖,眼中似有水光,一脸的委屈,“上次十一没躲开……九哥会嫌十一臭臭吗?” 靠!耿九尘差点就想冲出去再把那三个小子揍一顿了,难怪十一会怕成那样,原来他们这不是第一次干了。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十一在被他们逐出家门卖进清风楼之前,受了多少的糟践折辱。 明明是血脉相同的一家人,折磨起人来,却比那些有血海深仇的仇人还要狠心恶毒,似乎亲手将昔日高不可攀的人拉下来踩进泥土,看着他在尘埃中挣扎受辱,才能让他们隐秘的心思得到纾解。 想起来,就恶心。 看到十一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耿九尘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抱了他一下,安抚他说道:“九哥永远不会嫌弃十一的,十一比他们那些人都干净!” 枉他还以为楚家世代书香门第,最下流的手段也就是把人卖了,可没想到,从楚九郎到楚十三郎,真是一个比一个突破下限,可见能教养出这样的子弟,那些素来以正人君子自诩的家长们是何等嘴脸了。 “这个龌龊肮脏的楚家,咱们不要也罢!” 第十六章 人心变故 “他们在楚家住下了?也好。” 燕西昭翻着从楚家藏书楼搬回来的书卷,听着暗卫的禀告,有些意外地皱了皱眉,“那……有没有试出,楚逸到底真傻假傻?” “应该是真的吧……”侍卫有些迟疑。 燕西昭顿时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应该是?本候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 “是!是真的!”侍卫一个激灵,立刻挺起胸膛,拍着胸脯说道:“属下亲眼看到楚逸被十三郎辱骂毫无反应,只有傻子才听不懂那些话。若他不傻,有那耿九撑腰,又何必受这等羞辱?” “也对,”燕西昭点点头,似对他说,更像是对自己说,“十一郎心高气傲,若不是傻了,怎能忍得了?” 他忽然又笑了起来,只是这回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诡谲和得意,“明日洪峰将至,正好看看耿九那法子管用不。还真想不到,这厮竟会这多古怪的玩意儿,幸好当初死的早……不知这一次,他还能活多久……” “若是没了他,楚逸这傻子还能活几日?” “到时候,这天下……呵呵,总该轮到我一回了吧!” 耿九尘虽不知那个娃娃脸的燕西昭心里打什么主意,却也不愿在平南侯府常住,毕竟无论是对于楚逸,还是耿九本身来说,大燕的灭国之恨,对汉民的压榨剥削,都是刻在骨子里无法改变的。 他这次帮燕西昭守住河堤,为得也不是燕西昭,而是两岸数十万百姓。 当年正是因为这场洪灾毁了大半青州,饿殍遍地,官府又横征暴敛,才逼得他们揭竿而起。 如今,没了这场洪灾,天灾不在,燕西昭既是重生回来,晓得厉害,人祸若是也能避免,是不是就可以彻底放下手中刀,去江南觅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个园子,陪着楚逸安安稳稳度过余生,岂不快哉? 他本来就是这世界的过客,不该卷入太多干系,若不是楚逸前世将皇位推给了他,让他被绑上了这世界的气运,他也不会被困在此地无法离开。 古今中外,多少人为争夺帝位六亲不认,骨肉相残,他却记着一个只带了他三年的人,将数十载楚苦夺来的天下拱手相让…… “真是个傻子!” 耿九尘叹息一声,看着身边沉睡中依然不肯松开他衣角的楚逸,哪怕在黑夜中,借着窗棂间透过的一点月光,他仍能看清那张稚嫩的脸上,抹不去的忧虑和害怕。 哪怕从前曾有天才之名,他依旧是个不满十五的少年,若在后世,尚是个读书的学生,可如今的他却身负国仇家恨,还被折磨□□至此,换了谁都得崩溃。 “睡吧,放心,九哥说了会保护你,就绝不会离开你。” 楚逸的眉心松了松,可手依然没松。 “好吧,你当年的心愿,我也会替你完成,睡吧!” 你一心求天下太平,江山一统,为此不惜受尽轮回之苦,半生戎马,却将胜利果实给了我。 那这一次,就由我来,替你完成心愿。 窗外的夜空中,月色溶溶,谁也不曾注意到,一颗星子在东方天际忽然亮起,连明月都无法夺去它的星光,闪烁间带着种逼人的气势,足以与日月争辉,让周围所有的星星都变得黯淡无光。 “狼星北望,只怕兵灾将至啊!” 远在江南的一处山庄中,两位老者本在园中对月小酌,秉烛手谈,忽地心绪一动,抬头之时,正好看到星象异动,其中一青袍老者掐指一算,皱起眉来。 “不对,北方将星起,却大利南方?这是何故?难不成……” “如今朝廷偏安江南,不思故土,自二十年前飞将军冤死狱中,南安哪里还有什么名将。”另一灰袍老者却是嗤笑一声,说道:“将星主北,莫不是北燕又出了什么名将,要南下灭了大安?或许当真要掀了这窝子腐蠹,才能重头来过……” 青袍老人摇摇头,“延坪此言差矣,君不见昔日衣冠南渡,斯文扫地,五胡乱华之时,天下生灵涂炭,何来一地偏安?北燕如今虽开了科举,亦以五经取仕,然骨子里仍是胡人蛮血,若是一朝得势,只怕又是一场浩劫啊!” 灰袍老者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拂乱了棋局,“那又如何?老夫既已归隐,天下……与我何干!” “与你无关?那你当初又何必去信痛骂楚青州?”青袍老人乜了他一眼,轻哼道:“我听闻老楚一去,楚家就乱了,他那个孙子如今也不知沦落何方,都是你那封信造的孽啊!” 灰袍老者面色一黯,遥望北方,却不肯认错,“乱世方出英豪,楚青州委身事敌,他做得,我还骂不得了吗?我已修书与梅鞍,让他设法去青州找人,那孩子……可惜了!” 两人相对长叹一声,都没了再下棋饮酒的心情。 故人已去,江山残破,大敌将至,虽有人沉醉歌舞升平之中,亦有人心怀故土,长夜难眠。 “走水了!走水了!” “咣咣咣!”人声锣声混杂在一起,连着远处孩童的哭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一起传入耿九尘的耳中,将他从梦中惊醒。 霍然起身时,才发现怀中还抱着一人,他毫不犹豫地扯起床单,把楚逸三两下绑在自己的后背上背好,这才拎起就放在床边的鸣鸿刀正要冲出房门时,忽地停下了脚步,隔着门窗他都能感受到外面的热气和火光,看着似乎很远,可感觉却十分危险。 那种危险,不是来自于火,而是来自于未知的……人! “九哥!”楚逸迷迷糊糊地醒来,伏在他肩头,揉着眼睛问道:“九哥要带十一去哪儿?” “嘘——” 耿九尘拍拍他的手,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楚逸立刻用双手捂着嘴,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只见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忽地抄起了床上的枕头,用被子卷了卷,裹成个巨大的包袱,走到门口,一脚将门踹开,把那包袱扔了出去。 “嗖嗖嗖!”一片箭雨带着火光直射过来,瞬间将那巨大的包袱射得犹如刺猬一般,只是那些人刚射完箭,已看清楚了“冲”出来的并非耿九尘,顿时大叫一声“中计”,从四面围墙上跳进院来。 不料那刺猬般的包袱却突然炸开,扎在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箭支倒飞出去,犹如天女散花,比他们用强弓射出来的速度更快、更狠、更准。 原来耿九尘在扔出包袱的同时,自己也背着楚逸揉身跃出,正正好被那包袱遮挡着,一见那些人露面,顿时杀气迸现,出手毫不留情。 这个时候,对敌人手下留情,就等于引刀自戳。 “啊——” 周围的伏兵一阵惨叫,谁也没想到,连吃了几天加料饭菜的耿九尘,到了这个时候,不但没睡死过去,竟然还能如此厉害。 “快撤!放火!” 耿九尘手一抖,已将那床被射得破洞无数的棉被丢进了院中的大水缸里,里面的水果然早就被放干了,他不禁暗暗后悔,到底还是被燕西昭那张娃娃脸给骗了,忘了这厮也是重生来的,不知是活了多少年的老妖精,演起戏来,真是比戏精还戏精。 似乎从知道楚逸被人陷害失忆变傻,他的智商也跟着跌了一大截,连最基本的防人之心都没了。 大意了,活该差点变成烤猪。 说到底,燕西昭当初怕的是楚逸,而不是他,他只是传说中的那个“死人”皇帝,大家都当他是有勇无谋的傀儡,纵使他这回在燕西昭面前亮了几招,只怕是弄巧反拙,引起了他的戒心,更加认定了楚逸彻底傻了,才会趁着他们回到楚家,痛下杀手。 他有重生的优势,知晓后世发展,本来就出身北燕王族,又岂会甘心居于一个傻子和一个莽夫之下? 耿九尘不禁有些庆幸,还好没把□□拿出来,若是当时筑堤要用山中巨石,他或许真就把这开山利器捣鼓出来了。若真是那样,就昨晚睡的那沉劲,这会儿都被炸上天去了。 “轰——” 他背着楚逸飞身而起,踩着几个冲上来的士兵头顶,跃上房顶,脚下稍一用力,掀翻了一溜瓦片,如昨日般故技重施,朝着那些士兵砸去。脚下所过之处,梁断屋倾,人仰马翻,哪怕脚下火海箭雨,也未能伤他们分毫。 然而北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地面都跟着颤了颤,为首的侍卫抹了把脸上的血与汗,心惊胆战,仍是挥剑指向耿九尘。 “侯爷有命,今夜若让他活着离开,我等提头去见!杀!——” “杀!——” 士兵们都跟着打了个冷颤,月夜下,耿九尘背着一人高高站在屋脊之上,一双眼比寒星更亮更冷,目光如最锋利的剑,所过之处,刺得人心底发寒。 可他们退不得,避不得。 上前是死,后退是死,唯有拼命一搏,死中求生。 “冲!——杀!——” 耿九尘连上几层楼,站在最高处,却不是为了脚下这群饭桶,只是举目远望,月色下看不清烟火之外的情形,却能从方向和刚才的动静猜测一二,听得下面的杀声阵阵,当即冷笑一声。 “不知死活的东西!” “蠢货,有胆子敢算计我们,却忘了守住河堤,可见天道亦不容你燕西昭——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那狗头我早晚去拿!” 说罢,他挥刀劈落射至身前的箭雨,背着楚逸纵身一跃,从那四层的藏书楼飞身而下,在半空里忽地甩出一道银色的丝线,另一头系着只铁爪,正好钉在另一座木楼的屋脊上,跟着整个人又“飞”了起来,犹如一只巨大的苍鹰,转眼间就消失在夜空中。 第十七章 人间有神 洪水,终于还是来了。 耿九尘站在城头的岗楼上,有种无力感。那些士兵大多都逃了,燕军精锐驻扎的城外的军营中,守城的那些多是老弱病残,平日里也就是看个城门收个税钱,如今眼见这洪水山呼海啸般涌来,根本无力抗拒,跑得比谁都快。 “好多……水……”楚逸伏在他肩头,看到这一幕,也吓了一跳,“九哥,怎么会有这么多水?” 他们辛辛苦苦累死累活的几天不眠不休抢修河堤,却依然落得这样的结果,任谁也会心有不甘。听着城内城外的哭声震天,还好这会儿东方已明,大多数人已经清醒,正携家带口地往高处逃去,这若是半夜决堤,那还不知有多少要死于睡梦之中。 耿九尘却想得更多。 重生,可以改变过去吗? 楚逸曾经改变过,但依然没能挽回“他”死亡的结局。 燕西昭打着“预知”的名义哄他出力,是为了试探他还是楚逸尚不可知,可结局依然无法挽回。 历史的巨轮犹如滔滔洪水,纵然重生者知道即将发生的事,可能改变的,依然太少。 “九哥?”楚逸发觉他情绪不对,不由紧张起来,轻唤了他一声,“九哥,我怕……” 耿九尘猛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差点想抽自己一把,光顾着想那些有的没的,怎么忘了自己现在还是个带“孩子”的人,急忙安抚道:“别怕,有九哥在,没事的。” 楚逸抱紧了他的脖子,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无比信赖地“嗯”了一声,甚至不问他要带自己去哪里,要去干什么。 对他而言,这一切如在梦中,经历了那么多年孤寂的寒夜之后,能再见到活生生的九哥,能跟他在一起,前方无论是水里火里,他都甘之如饴。 “抱紧了,我们——走——” 耿九尘甩出手中的飞爪,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引得那些正惶惶不安地观望的人一片惊呼。 “这是什么人?” “神仙吧?神仙显灵,我们有救了!” “大神在上,求你救救我们吧!” 从青州城到北河堤不过十余里路,可中间有一处村落,百余户人家,数千亩良田,此刻尽数浸于涛涛洪水之中,有的人被卷入水中,有的则爬上屋顶,看着面前的一片汪洋,哀嚎哭泣声传九霄,响彻云端。 耿九尘哪怕背着楚逸,亦是身轻如燕,脚下只要有树木屋脊可借力,便能轻松飞跃其上,当真如神仙一般,踏浪乘风而去。 “接着!” 手中飞爪扯过一段树桩,扔进水中,砸得那个正在水中挣扎呼救的人一脸水,那人下意识抱住了浮木,只看到一道人影从半空里掠过,直奔那洪水来处而去,不由惊得目瞪口呆。 “救……” “小心!”看到一处屋顶上,一个壮汉忽然将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推下水去,楚逸刚惊呼一声,耿九尘手中刀已出鞘,寒光一闪之下,那壮汉双膝出冒出一道血线,整个人断成两截,粗壮的上半身向前一栽,直接落入水中,而那两条腿在屋顶上滚了滚,也跟着滑落下去。 而那抱着孩子的妇人刚落入水中,忽地撞到一物,继而身子一轻,浮出水面,才发现自己和孩子躺在一个巨大的木盆之中,而方才推他们母子下水的壮汉则在旁边的水面上浮浮沉沉,惊恐地大呼救命。 一个男子背上背着一个少年,忽地从水上掠过,正好一脚踩在那壮汉头上,借力又是一跃而起,朝着前方飞驰而去。 那妇人紧紧地抱着孩子,看到那壮汉眼耳口鼻中冒出汩汩鲜血,瞬间沉入水中,染红了一片水面后,再无踪影,她只是伸手捂着孩子的眼,自己的眼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我们有救了……” 一路之上,能伸手救的,耿九尘都救了,可依然看到有人沉入水中,有人被水冲走,他却一刻都停不得。 他打的连环桩他很清楚,就算被人破坏,此刻崩溃之处也绝非全部,但连环桩的问题就在于,一处崩,则连环决,若再是由着这洪水一波波冲下去,迟早全完。 到那时,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他必须赶在河堤全毁之前,为这条脱缰之河再找一条出路! 不知燕西昭有没有说服那些大户让路,泄洪渠如今还没贯通山谷,可他等不及了,这些在河中浮沉挣扎求生的百姓更等不及。 “十一,冷吗?” “九哥,我不冷!” “那就抓紧我,别松手!” 楚逸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两人浑身都已经湿透,可前方的水势越来越大,眼看长提在前,耿九尘先前砸下的连环桩一根根被冲出,带着那些箩筐和石块被冲入河中。 “抓紧了!”耿九尘一跃而上,冲上了河堤,感觉到脚下的堤坝摇摇欲坠,在洪水的冲袭下已坚持不了多久,他咬咬牙,伸手在鸿鸣刀刃上衣抹,一条血线随之流遍刀身,他仰首长啸一声,挥刀而出—— 刀光如霹雳闪电,挟万钧之势,朝着那涛涛洪水和对面的河堤斩落! “轰——” 河堤早已被洪水冲的千疮百孔,哪里还经得起他这势若奔雷的一刀,原本只裂开了一道缝,可那洪水无孔不入,借着刀势涌入,几下便冲垮了河堤。 这一下,不光是南堤毁了,北堤一开,河水便分成三股,一股仍顺着原来的河道东去,而另外两股则从河堤两岸冲出,堤外本就是滩区田地,毫无阻挡,洪水倾泻而下,散入田野之中,比先前顿时弱了何止一半。 而耿九尘只觉体内力气一泄而空,险些握不住手中刀,两膝更是一软,向前栽倒之时,还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扯开楚逸,免得他被自己拖累。 可楚逸却死死地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甚至还在他耳边,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耳垂。 “九哥,这次你别想抛下我,死,我们一起死,活,我们一起活!” 脚下的河堤彻底崩溃,耿九尘已无力再跑,直直地坠入水中,在落水的瞬间,感觉到耳畔的呼吸和痛楚,脑中刺痛的同时,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十一……真的傻了吗?” 第十八章 龙之逆鳞 “十……十一……十一郎?” 燕西昭感觉到脖子上凉飕飕的,似乎有什么液体从颈间流下来,可他连头都不敢动一下,生怕低头一看,就把自个儿的脖子送刀上去了。 最要命的,是这刀,鸿鸣刀,还是他送给耿九尘的。 “呵呵,这不没瞎啊!”楚逸冷笑着,唇角是向上弯起了,可眼底却毫无笑意,反而有种熟悉的凛冽的寒意。 刀身拍在燕西昭的脸上,冰凉,刺骨,也彻底打消了他心底的最后一点儿侥幸念头,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尊严,那些都是前世不知丢了多少次的玩意儿,对他来说早就不存在了。 “我错了,我认输,我以为……” “以为我傻了,以为我没回来?” 楚逸微微提刀向上,刀锋刮去燕西昭这两天刚刚养回来的一点儿胡茬,连带着他残存的勇气一起刮的干干净净。他最清楚不过,燕西昭生平以自己这张娃娃脸为耻,平时总喜欢养一把络腮胡以示威猛,谁要是动他的胡子,跟要他的命差不多。 嗯,这次,他替九哥把仇恨拉回来了。 燕西昭哭丧着脸,点点头,被当面拆穿了,还有啥好抵赖的,怨只怨,苍天无眼,天道不公,楚逸都玩成那样了,居然还好端端的……装傻子好玩吗? “主公,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他从最早开始就是楚逸的死对头,虽然没能活到最后的那种,可楚逸后来还是降服了他,两人的恩怨后来被传为堪比诸葛七擒孟获的佳话,也造就了他一直作死不断挑战楚逸底线的毛病。 既然楚逸以前都能放过他,这一次,顶多也就是吓唬吓唬他,难不成还会真的要了他的命?他可是一醒来就去城外香火最旺的灵岩寺烧香拜佛求了签,大师说他今生贵不可言……他才在知道楚逸“傻”了以后,心生妄念,结果落得这般下场。 大不了……再跪一次,反正又不是没跪过,又不是没跟过…… 可喉头一痛,接着手腕脚腕上俱是一痛,燕西昭大惊失色,张张口,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楚逸冷冷地俯瞰着他,“你知道,为何我从前一直不杀你吗?” 燕西昭腹中已酝酿了一万个骂人的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艰难地摇摇头,他若是知道,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楚逸叹息一声,解下他的腰带,又从他颈间抽出他一直挂在胸前的金狼头,悠悠然说道:“九哥说过,冤有头,债有主,就算陶安后来投奔你,但他不是由你指使,我要了他的命,就是想看看,你还有何用?” “我……” 艹,说不出话的苦,申辩无能,燕西昭后悔得想死,或许死了还会再活一次?他绝不会再像这次一样作死地挑战大人的底线,活着……还是挺好的。 楚逸的视线似乎穿过了依然动弹不得的燕西昭,投向了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自己,声音暗哑,低沉,似悲似喜。 “我答应过九哥,要好好活着,除非……你们这些蠢货能弄死我。” “那时候……我以为,我能做到九哥说的,他就会回来……” “收复故土,一统河山,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可他呢?” 他忽地笑了起来,“好在,他这次也回来了。” 燕西昭看到他这般一笑灿然,仿佛昏暗夜室中的一点光,熠熠生辉,让那张原本就清隽秀逸的面容愈发夺目,他方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这次终于踩到了楚逸的底线,真的是作死了。 “你想要跟我斗,想弄死我,都由得你……但他不行。” “我好容易才等到他回来,他这次愿意护着我,守着我,哪怕吃糠咽菜,我亦无憾。可你……骗了他为你出力不说,还想算计他……” 他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比极北边塞最冷的冰雪还要冷得刺骨,让燕西昭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被冻得凝固,无法流动。 他原来那么多次在楚逸的底线上左右横跳,都不曾真的惹怒了他。 可这一次……龙之逆鳞,触之必死。 他的大好人生,他的征途万里,他的逆袭之旅,称霸之梦……都完了…… 在眼前黑下来的那一刻,燕西昭终于后悔了。 只是,悔之晚矣。 楚逸毫不客气地将他用被子一卷,直接塞进了床底下,然后将耿九尘小心翼翼地抱过来放在床上,从燕西昭的衣柜里翻出干净的衣服,替他换下已经湿透的衣衫,做好这一切,他才脱了外衣,换了身中衣,准备上床。 燕西昭的这张床够大,他现在是个离不得人的“小傻子”,自然要跟九哥在一张床上睡着才能安心。 至于外面的人……燕西昭自己下令让人守住侯府,不得擅自打扰他,更不见任何人……自己作的死,正好给他留下足够的休息时间和空间,何乐而不为? 只是,当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正要从耿九尘身上翻过去的时候,忽然一抬头,正好对上他睁着的一双眼,似醒非醒,迷迷蒙蒙,带着全然陌生的眼神望着他。 “你……是谁?” 楚逸手一软,整个人啪地一下,摔了下去,不偏不倚,正正好压在他身上,四目相对,一种极为古怪的气氛弥漫开。 “我?” “我是谁?” 楚逸“压”在耿九尘的身上,他现在尚未长开身量不够长,而耿九尘已是昂藏八尺大汉,明明一伸手就能把他拎起来,一脚就能把他踢飞去,此刻却偏偏任由他压着,懵懵然像是完全没想起来这回事一般,被他故意压了压,不但没生气,反而像是有些害羞一般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该放哪里才好,耳朵尖尖上更是微微发红起来。 他的表情动作和身体反应完全落入楚逸眼中,让他忍不住想笑,却又很努力地忍住,故意露出委屈的表情,低下头,一张脸几乎快要贴到他的鼻尖上了,方才停下。 “九哥,你不认得我了?” 第十九章 谁的世界 “我……我是你九哥?”耿九尘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了,他靠的这么近,一张口说话间,呼吸相闻,莫名地,他竟然能闻到身上这人口中一种奇异的香甜气息,十分熟悉的感觉,让他不禁脱口而出,“你是我弟弟?” “嘭——” 楚逸的手没撑住,一滑,整个人从他身上侧滑下去,从床上摔在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喂——”耿九尘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却被他一把抱住手臂,用力一拉…… 没拉动。 于是两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拉着手臂,面面相觑。 楚逸眨眨眼,立刻委屈起来,“疼——” 耿九尘一听,连想都没想,一使劲就将他整个人拉起来甩上床,楚逸整个人腾空而起时,还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落下时就算摔到床上,也会疼得不轻,可没想到他一手将他拉起来从自己身上“甩”过去,另一手却及时地伸出去接了他一把,轻飘飘地落在他内侧的位置,别说疼了,简直就像是瞬移一样,完全没反应过来。 他一下子呆住了,似乎……九哥的身手更好了? 可九哥现在的反应好生古怪,竟连他都认不得了?还是说……现在的九哥,并非真正的九哥? 他脑中飞快地闪过无数个念头,表情就显得有些呆滞了,耿九尘见他被自己拉上床后竟然呆呆地毫无反应,也吓了一跳,伸手在他额上摸了一把,又反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疑惑不解。 “没发烧啊!” 他这一模,让楚逸清醒过来,反手抓住他的手,又委屈又难过又害怕地问道:“九哥,我是十一啊,你……真的不认得我了?” “十一?我是你九哥?” 耿九尘看看这张明显不是自己风格的雕花大床,古香古色的房间,身边这个十六七岁的懵懂少年,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少了一段记忆。 “我好像有些事记不清楚了,你先让我想想。” 楚逸的面色沉下来,却不肯松开他的手,只是埋首在他肩头,有些哽咽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可那微微颤抖的肩头,依然能让人感觉到他的委屈和害怕。 耿九尘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刚动了一下就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打湿了自己的衣衫,顿时浑身僵硬,不敢再动。 他在哭?为什么?是害怕?还是我欺负他了? 耿九尘飞快地翻查自己的记忆。 他本是负责三千界配送金手指的工具人,没错啊,这个世界的任务目标是……身边的楚逸楚十一,也没错……糟糕,这个世界循环机制出了问题,导致严重BUG,不光是被重启多次,连带着他和一些龙套炮灰的记忆都跟着被重启,结果有人不甘炮灰的结局,故意陷害楚逸将他变成了个傻子…… 耿九尘心里咯噔一下,转头看看抱着自己手臂埋头不语的“傻子”,愈发头疼。 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也重生?穿越?没完成任务被返工? 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不是第一次做任务了,却是第一次碰到一个世界多次重启的故障,这得消耗多少能量和气运值才能做到啊! 下意识地伸手摸摸楚逸散落在一旁的长发,如此年轻的少年,尚未长成,却已是发如白雪,显然不单单是因为被人陷害变傻的缘故……怕是问题就出在他身上。 是因为他,才会不停地重置这个世界,也是因为他,会影响到自己的记忆…… 耿九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正好对上他怯生生抬起的眼眸,四目相对…… 沉默,而尴尬。 “九哥……”楚逸不敢松手,可对上他有些陌生的眼神,心里莫名地慌乱害怕,他隐约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失控……或者失算?可这是他的执念和梦想,只要还有一点点希望,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的。 看到他眼圈发红可怜兮兮的模样,耿九尘叹口气,自己的任务,自家的孩子,就算犯了错,还能怎样? 更何况,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本能的,因为某些执念而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别怕,九哥在这。”耿九尘轻轻揉了把他的头发,虽然已染遍霜雪,却依旧柔顺丝滑,看来自己接手任务后,把人养的还不错,“九哥就是出了点小问题,有些事记不太清楚,不过你放心,不会离开你的。” “哦——”楚逸松了口气,下意识地在他手心蹭了蹭,莫名地感觉一阵安心,困倦袭来,便沉入梦乡之中。 耿九尘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将被子塞进他怀里让他抱着,然后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从床下一把拎出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被筒儿,夹在腋下,推开后窗翻了出去,从头至尾,别说床上已睡着的楚逸,就连门外负责看守的侯府侍卫,都无一人觉察到任何动静。 到后花园的空地上,他抬手一抖落,打开被筒,从里面跌落出鼻青脸肿的燕西昭。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饶命!”燕西昭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地求饶,结果抬头一看,是耿九尘,顿时愣住了,“耿……九哥?九爷?” 耿九尘皱皱眉,看到他颈间的血痕,一摸腰间挂着的刀不见了,犹豫了一下,指着他脖子上的血痕,问道:“你的伤……是我弄的?” “不……不是……啊!是!” 燕西昭先是摇头,后来发觉他的神情古怪,再想起先前楚逸那可怕的眼神,立刻反应过来,两个大魔头,哪个更可怕。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犯在不该招惹的人手里。他能活着全靠能苟,楚逸为什么放过他他还不知道,但现在形势已经很清楚,自家那位主上根本是在套路这位,他要是再有什么三心二意,坏了主上的大事,那才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是我错了,我不该心生妄念,不该偷奸耍滑,不该痴心妄想……九爷你若是饶了我这一次,以后我绝不敢再违背你的任何命令,让我做牛做马做狗都行……” 他不想死,真不想。 可方才楚逸的眼神让他心底发寒,有种奇异的感觉,若是这次死在楚逸手里,他真的甭想再活一次。 这,是属于楚逸的世界,他逃不掉。 唯一的生路,就在耿九尘身上。 因为他才是这个世界里,唯一不变的变数。 第二十章 什么都行 “只要你不杀我,让我干什么都行!” 燕西昭已经顾不得什么身份地位面子里子架子气质等等,什么都没自己的命重要! 哪怕不知重生轮回多少次活了多少年,本质已是个千年老妖,可真的是江湖走老胆子变小,活得次数越多越怕死。 尤其是这次危险的感觉强烈到让他的求生欲无限放大,哪怕耿九尘现在让他变成舔狗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汪汪叫。 谁让他不知死活地碰到了楚逸的逆鳞,自己作下的死,就得自己跪着捡回来。 没有能与野心匹配的实力,没有能跟得上欲望的本事,却妄想一步登天地取代他人,结果就是像他一样,只差一点点,就被彻底抹杀。 从楚逸说的那句话开始,他才明白,他之所以能重生,能成为楚逸的手下,是因为当初耿九尘没有把自己的死归罪于他,他才有机会活着,而并非楚逸对他有什么另眼相看,对楚逸来说,带着他的原因,不过是为了避免剧情偏离他的控制。 可这次耿九尘真的提前出现了,他却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别问,问就是后悔。 悔得现在抱着耿九尘的腿求饶,只求能时间再倒流一天,他绝不会昏了头做梦发痴犯下这么大的错误。 “干什么都行?”耿九尘显然有些不在状态,看到他这般痛哭流涕痛改前非的模样,先是有点懵,摸摸自己的头,不解地问道:“你能干什么?” “我能……”燕西昭听他松口,先是欣喜若狂,可一张口就傻眼了,“我能干什么?我……我是大燕平南侯……” 然后,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自己会做的事。 “吃、喝、玩、乐……打架是肯定不行的,连你一只手都打不过。”惨痛的教训已经吸取了,认栽。 “啊——对了!”燕西昭眼睛一亮,“我听话!我听你的话,把城外所有大田庄都敲了一遍竹杠,替他们积了不少德,搬回来的粮食都进了我的私库……” “呵呵!”耿九尘冷笑一声,隐约想起自己昏迷前看到洪水没堤的画面,“就为这,你偷工减料,毁了河堤?” 燕西昭魂都快飞了,一个劲摇头,赌咒发誓道:“真不是我!我要是存心害人,当初也不会费那么大力气请九哥你来帮忙啊!你看看,鸿铭宝刀我都白送给你了,真心诚意想阻止这次洪灾的,可谁想到下面还真有人敢私吞我的钱,偷换了材料……”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这些衙门的人,早就从根子里烂透了!”耿九尘也不想再追究既成事实的责任,眼下迫在眉睫的是救灾,“现在水退了吗?” “退了!多亏九哥你及时赶到,这波洪峰过去,也就淹了南边的几个庄子,还都是我事先打过招呼的。”燕西昭忙不迭地送上彩虹屁,“要不是九哥你料事如神,这次整个州府都要被淹了,现在受灾的人还不算多,我正安排人救灾呢!” “也好,反正你早备下了米粮。”耿九尘脚尖点了点他,“那就去赈灾吧!还有那些私吞河堤款的人,该处置的就抓紧处置,少在这里呆着,做你的事去!” “啊?!”燕西昭没想到他这般轻易就放过了自己,差点没反应过来,“我……我能走了?” “不走还想我请你吃饭吗?”耿九尘白了他一眼,“最好别让我知道,这次洪灾跟你有关,否则……就算你跑到天边去,我也能把你揪回来——切片!” 说着,他抬手一劈,哪怕只是以掌代刀,燕西昭都能感觉到一股凌厉的刀气从耳边擦过,鬓边的一绺头发跟着飘飘扬扬地飞落下去,他一个哆嗦,立刻点头如捣蒜,“九哥放心,我绝不敢欺瞒九哥和……我这就去安排救灾赈粮,立刻马上就去!” 他一骨碌爬起身来,几乎手脚并用地逃走,连守在外面的侍卫都赶不及招呼。 那些侯府侍卫见他如此狼狈逃离,也赶紧跟了上去,没他的吩咐,他们真是不敢再靠近内院。 耿九尘揉揉自己的后脑勺,隐约觉得他如蒙大赦的模样,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记忆的缺失真是有点麻烦,也不知楚逸现在恢复的情况如何,要是一直这么傻呼呼地扰乱这个世界的时间线,他得怎样做才能完成任务呢? 回到房中,楚逸还在床上睡着,缩成一团,怀中还抱着他塞进去的被子,像先前抱着他的手臂一样,只是小脸板得紧紧的,眉心微微皱着,像是在梦中还在害怕什么。 耿九尘回到床边,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床在他身边躺下,悄悄地将手臂伸过去,刚碰到他的身边,就被他一把抱住,脸贴在上面蹭了蹭。 “九哥……不要走……不要丢下十一……” 他有点心酸,又有点心软,哪怕记忆有些许缺失,可看着这个白了少年头的孩子,依然有熟悉而心疼的感觉,哪怕他只是个任务机器工具人,可在对待任务目标时,依然毫无保留真心诚意的付出。 只是以前做完任务就走,那些得了他派送的金手指的世界主角们都忙着去升级去征服天下,转眼就将他这个炮灰忘到了脑后。 只有这个傻孩子,不光忘不了,还成了执念,把自己都快折腾成神经病了……重置上百次世界时间线,就算是真的大罗金仙也得散尽功德变成凡人,更何况他只是个下界应劫的星君。 或许,楚逸真正的劫数,就是他吧! 既然如此,他还能怎样? “不走,我不会走的,乖乖睡,明天睁眼就能看到我。” 耿九尘轻轻拍拍楚逸的后背,看到他安心地舒展开的眉眼,精致漂亮得好像易碎的白瓷娃娃,只有在他身边,才能有这样安然而放松的神态。 罢了,这一生,还给你,又如何? 就算你真的傻了、痴了、呆了,有我在,不离不弃,护着你,帮你完成前世的心愿,也无妨。 左右……不过是多带个人飞罢了! 第二十一章 随身挂件 或许是因为昨日失去了部分记忆,耿九尘这一夜睡得格外沉。 沉到有人靠近他的面颊,用指尖拂过他的睫毛,他都不愿睁开眼。 “别闹!” 他抬手捉住捣乱的爪子,连人一起按住,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夹着让他动弹不得,然后便感觉到手下的脑袋似乎懵了一下,开始像是受惊的兔子般用力挣扎。 “呜呜——放开——” 彻底没得睡了,耿九尘叹口气,用力地揉了把手中的小脑袋,睁开眼正好看到被揉的满头发丝散乱,一双眼角发红的楚逸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己,眼神里满满的是对他以大欺小持强凌弱的控诉。 “九哥!” 耿九尘笑了笑,松开手,他现在可以确定,自己不光是失去了部分记忆,还失去了超出这个世界应有的能力,看来昨晚的选择并未被这个世界所排斥,反而是真正接纳了他,不再视他为“外来物”,彻底容许他在这里扎根下去。 “别怕,九哥这次不会走了。” 楚逸的眼睛一亮,却仍是不肯松开抓着他衣角的手,“九哥去哪儿,十一也去!” 耿九尘拍拍他的脑袋,“起来把,洗洗脸,看你的脸上脏的,等会去检查下城外救灾的情况……对了,我有些事记不清了,我们是怎么到这里的?”他随口一问,只见楚逸摇摇头,也并未深究,排除了最大的隐患,哪怕丢失一点记忆和能力,只要能留下来,他一样能带着楚逸在这乱世中站住脚。 他亲自出去找人要了水盆给楚逸打水洗脸,只是梳头的时候笨手笨脚的随便扎了个高马尾,要不是小十一的颜值足够,只怕看着还是跟小疯子似的。 轮到他自己时,却被楚逸抢走了木梳,“我给九哥梳头!” 好吧,反正他从来不在乎这点……可也没想到,十一的手比他巧了太多,将他乱糟糟的长发梳理得根根分明不说,还结了两条发辫,然后将头发束起,用发带固定住,一丝不苟,比他自己乱糟糟的马尾辫不知好多少倍。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耿九尘深深地感到,是自己伤害了小十一的颜值,太让人羞愧了。 同样是手,人家那是手,他的?狗爪子还是熊掌? 果然再次暴击自残。 “饿了!”楚逸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发型如何,反正很是满意自己能有机会“照顾”九哥,当即就催着他先去填饱肚子,两人从昨日到现在,尚粒米未进,灌的一肚子水这会儿早饿的叽里咕噜了。 “带你去找好吃的……” 刚说完,耿九尘就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哪里是随随便便想找就能找到的,哪怕燕西昭已经彻底认怂,被他撵去救灾,可这平南侯府,他也不打算再住了。 可楚逸哪里肯放过薅光侯府的机会,硬拉着他朝厨房那边走去,他的鼻子别的方面不知如何,找吃的绝对一流。 于是燕西昭专用小厨房里给他炖的羊羹和大肥鹅都到了他们两人的肚子里,等他回来时,已经盘光碗净,耿九尘兀自将啃得干干净净的鹅骨头拼起来,教楚逸认识禽类“骨骼”结构。 他的眼角都跟着抽了一下,生怕一个不小心再得罪了这位,就会被做成人体骨骼“教具”,那才是真·死无葬身之地呢。 “九哥,十一,我已经命人在城门外搭了草棚,号召城里城外的富户都去施粥赈灾,就眼下看来,受灾的主要是平阴和蒙城两处,好在前几日通知了下游的农庄,大部分人都有准备,疏散了不少,灾情不算太严重。” 直到看到城外被劈开的河堤时,燕西昭才真正开始后怕。 当初他是怎么鬼迷心窍的,居然敢算计这两位,还妄想除了他们就有自己出头的机会了,简直是不知死活。 这两位大佬,随便哪一个,弄死他都跟玩一样。 好在……他们似乎更在意跟对方过招,哪怕过招的方式着实让人看着迷惑,但作为一个龙套旁观者来说,老老实实听话,做个本本分分的小弟,才能活得更久一点。 耿九尘并未全然相信他的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看楚逸,然后问道:“你原来打算做什么?以青州为基地,收拢这些灾民,然后自立为王?” 乱世将至,天灾人祸不断,燕国本就是分封制下四分五裂的局面,有强势的帝王压制时尚能齐心合力,那战斗力自然是所向披靡。可一旦没了能让众王信服的头领,各部的内讧和各族心怀“大志”的人层出不穷,想要争权夺位的第一步就是积攒钱粮。 而这些钱粮,只能从最底层的百姓身上擭取,因为高层的官吏和世家,中层的富户都是他们的合伙人,没有他们的支持,想称王称霸都是空谈。 无论是哪个时代,被剥削被压迫最狠的,永远是底层。 而底层,也是酝酿和积累爆发火焰的地方。 正如火山一样,平时沉寂不言,吞噬了无数的黑暗和污垢,然而那积攒下来的火焰一旦爆发时,就会势不可挡地冲毁上面的整个世界。 他要知道,燕西昭,是打算做那山,还是火。 燕西昭却是满心苦涩,自立为王,他不想吗? 他想,可有用吗? 不切实际的梦,还是甭做了,没见连楚逸此刻的眼中,都闪过不屑的嘲讽笑意,在耿九尘面前,他依然是那个需要保护需要照顾的小十一,可在燕西昭眼里,他此刻就是披着羊皮的狼。 “青州是好地方,不过有九哥在此,小弟岂敢称王?” 燕西昭心下暗叹一声,还是老老实实地认怂,拱手一礼,说道:“小弟愿奉九哥为王,以解百姓之苦,自此无论南北西东,小弟就是九哥的马前卒,任君驱使,绝无怨言。” 这次他说得诚心诚意,再无虚假,说完之后,终于感到先前被楚逸一直盯着时后背心那种凉飕飕的寒意消失不见,仿佛一直悬在颈间的利刃跟着消失,让他被压抑得快喘不上气的感觉终于释放。 “好,那就先带我去看看你手下的兵吧,看有多少人能用。” 耿九尘倒也不在意他是否真心投靠,在他看来,真假都无妨,反正到了他的手里,早晚,会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的。 毕竟,今生的那枚将胆,他还没来得及给楚逸。 毫不犹豫地拉着楚逸去“阅兵”,他习惯性的动作让楚逸忍不住一笑。 看吧,给九哥养成随时随地都带着他这个挂件的习惯,也不是件难事啊! 第二十二章 大风起兮 二十年前,北燕金甲铁骑号称天下无双,仅五千骑就横扫八荒,将大安十万大军杀得尸横遍野,据说连数十里的黄河水都被染成了红色,数日不散。 那时的燕兵简直是百姓心目中的杀神猛鬼,只要说一声“燕兵”来了,能止小儿啼哭,能唬得老少钻进地窖三天不敢露头。 而现在的燕兵…… 耿九尘扫了一眼在校场上正在集合着的稀稀拉拉几千燕军,鄙夷之色还没露出来,燕西昭已经看得心头火起,脸上火辣辣得简直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他重生回来后,就忙着“抱大腿”,发现楚逸“脑子不好”,就开始寻思自谋出路,反正在他眼里,耿九尘是注定要早死的人,他就根本没放在心上过。跟着楚逸重生那么多次,以这位的能耐都没能救回来的人,又何必在意? 可没想到……这次真的不一样了。 枉他苦心孤诣,以为楚逸傻了自己就有机会翻身做主,结果发现还是做梦比较快。 差点被楚逸弄死不说,好容易学聪明了决定干脆交出所有兵马继续当个抱大腿的小弟,可没想到自己的兵……他回来也是头一回集合待命,平时跟在身边的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亲随,真没想到下面的人如此拿不出手,简直打脸打得他头都抬不起来了。 明明号称几十万大军,实际也就几万的正规军,除去守城的轮值的请假的,今天集合检阅令下来,到场的居然连一万都不满。 这还不算,来得人一个个懒洋洋打着哈欠,衣冠不整嘻嘻哈哈,挎着肩膀甩甩搭搭的三五成群说着话聊着天,别说横竖成队列了,就完全没有一点儿能立刻操刀作战的模样,哪里像是精兵猛将,游兵散勇都比这看着强悍得多。 “就这,也算兵?” “你当我是收垃圾的么?” 耿九尘觉得自己先前真是想多了,在平南侯府遇到的,本以为是够差的了,现在才知道,没有最挫,只有更挫,那些废物只怕都算是燕西昭手下还能拿得出手的,其他这些……简直……说是兵痞都抬举了,老爷兵?少爷兵?总之放眼望去,就是一群废物。 这才二十年,大燕的兵马就荒废成这样,南安就更不知变成什么样了。 难怪……楚逸当初不肯再屈就南安小朝廷,去当个呕心沥血的卧龙凤雏,而是干脆掀翻了这个世界,自己当家做主……要不是他坚持不肯自己登基,而是非把地位让给一个死去十八年的他,或许天下早已步入太平盛世,而不是这样一遍遍地消耗着这个世界的生机和他自己的气运,无限重启。 耿九尘有些唏嘘,也有些心酸,当初他真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转头看看正揪着自己衣角站在身后,手里拿着根兔子糖,一双黑白分明的杏核眼满是好奇地看着校场上那些大汉,没有惊惧害怕,只有单纯的好奇,似乎只要在他身后,就什么都不怕。 这哪里像是几年后便叱咤风云,纵横沙场的一代天骄? 燕西昭擦着额上冷汗,陪着笑说道:“我就说了,那些人把我撵到这里来,说是让我接管河东,可给我的都是这些废物,前几日去挖渠就跑了一小半,剩下这些要不是身无分文等着领饷银,只怕早不知跑哪去了。” 能跑哪去?他其实知道,耿九尘也知道。 周围那些大农庄和豪门堡寨,都在招揽人手。这些兵痞肯带着自己的兵甲过去的,都能混口饭吃,而留在城里的,眼看着要抗洪,还要打仗,朝不保夕的时候,先填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 天灾人祸,乱世将至,都在拼命地扩充自己的力量,既为了保卫家园,也为了在这乱世中寻找机会。 像燕西昭这样被燕京权利场丢出的弃子,扔到这片灾荒连年、匪患丛生的地方来,与其说是给他锻炼的机会,倒不如说是派他来送死,除了跟着他的百余个家将亲兵,这些河东军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更不用说是他带来的耿九尘。 “小侯爷,今儿个一大早就叫大伙来集合,是要发饷银还是要干活啊?可说好了,要兄弟们干活,可不能饿肚子……” 一个三十来岁的大汉满脸胡茬,头发乱糟糟的,懒洋洋地从人群里走到点将台前,打着哈欠望着燕西昭,说话的口气里,丝毫没有半点对待“侯爷”的尊敬和畏惧。 以前好歹也曾有过,只是那时燕西昭的娃娃脸还藏在“络腮胡”下,他本就发育的早,长得人高马大,唯独脸嫩,只好想办法遮挡,可没想到被耿九尘几刀就刮得干干净净,这模样一露出来,兵油子们最后一点戒心也散得干干净净。 燕西昭有些尴尬地看了眼耿九尘,见他不发话,便轻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尽力高声说道:“前日洪水爆发,若非耿将军出手,只怕整个青州城都要被水淹了,大家都得喂鱼去。故此……本候决定,任命耿将军为平南大将军,统领全军,以后尔等都需听命于耿将军……” “什么耿将军?从哪冒出来的?” “凭什么听他的?” “我认得他,他是先前修河堤的泥腿子,也敢冒充将军!” “小侯爷你被人骗了吧!你要找这泥腿子,还不如从我们当中找一个……” “就是!小侯爷好歹也是燕京贵族,如此纡尊降贵,啧啧……” “上次我还看到小侯爷追着人家叫九哥,叫得那个好听呐……” “真没想到堂堂小侯爷,居然也有这时候!” “……” 校场上的兵汉们本就粗鄙不文,一听要让他们听命于一个从未听说过的“耿将军”,顿时都炸了锅,还有人以前见过的,三言两语就挑起了各种心思,众人胡言乱语地猜测着,全场闹哄哄得比菜市场还要嘈杂,话也说得越来越难听,引起一阵阵哄笑和越来越恶意难以入耳的猜测。 “你们都住口!” 燕西昭的一张脸都涨得通红,后背更是吓得出了一溜冷汗,里衣都湿乎乎地贴在身上,别提有多难受了。 这些个混账王八蛋,居然编排到他头上来了。若是在以前这些污言秽语他听得多了,也就是过耳一笑了之,可现在他可是最清楚不过,那位就在自己背后,看着天真无邪跟个傻子似的,心眼却比针尖大不了多少,要被他记恨上,自己这刚刚稳住的脑袋又得掉了。 “你们敢不遵命?想造反不成?” 燕西昭气得声嘶力竭地大吼,下面的人却连连哄笑,压根没听进去。 “小侯爷你说什么?要我们听命也行,拿钱来啊!” “让我们听那个泥腿子的,门都没有!” “有本事下来啊,挂把刀就想吓唬人……” “就是!小侯爷你可别被人骗色又骗财……” 话还没说完,众人忽地看到站在小侯爷身边一直一言不发的耿九尘向前踏了一步,抬了抬手,一道雪亮的刀光从他手中挥出,只是一闪即逝,他们压根没看清怎么回事,就看到刚才走到最前面冲小侯爷要饷银的董黑牛满头乱糟糟的头发忽地飞散开,落了一地。 董黑牛甚至连眼都来不及眨一下,刚才只觉得一股凛冽的杀气将他整个人笼罩着,从头到脚都被冻住动弹不得,接着就是头皮一凉。 纷纷扬扬的头发碎成一段段,落了一地,直到四周空气都安静下来,再无一人言语,只能听到满场偶尔掠过的风声和呼吸时忍不住咽下口水的声音。 董黑牛这才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光溜溜得如鸡蛋一般,再看看燕西昭一脸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表情,忽然就明白过来。 小侯爷的胡子,只怕也跟自己的头发一个下场吧? 难怪……小侯爷肯交出兵权,哪怕是他们这些根本不好管不服管的兵油子。 可谁能挡得住这一刀呢? 若是刚才稍稍向下几寸,或许一寸都要不了他已经被掀开头盖骨见阎王了。 想到此处,他不由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上。 “你以为,我想要你们这群废物吗?”耿九尘冷笑一声,说道:“可你们昔日吃喝的,都是青州百姓的血肉,眼下大灾在前,你们不思进取,还敢要挟上官……无耻无礼,无法无天,要你们何用?” 燕西昭跟着咽了口口水下去,他就在耿九尘身边,对他出刀时的杀气最为敏感,早已被激得头皮发麻,这会儿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眼下水患未过,来日还有蝗灾和饥荒,他们虽然没什么大用,但好歹能干点活……” “蝗灾?饥荒?”众人听他如此一说,不禁面面相觑。 耿九尘去嗤之以鼻道:“就这些废物能干什么?养着还不是浪费粮食?你们听着,愿意听我号令,救灾垦荒的就留下,不愿意的立刻脱了军服,留下兵器,滚出军营。我这里,不养废物!” “骂我们是废物,你了不起啊?” “别以为会耍两下大刀就能耐了,吓唬住董黑牛,可吓不住我们!” “小侯爷你听到没,这小子不光想夺权,还想赶我们走!” “不给钱还想要我们的兵器,你有本事来抢啊——” 没想到他不但没安抚众人,反而直接撵人,顿时激起众人的怒火,压过了先前的恐惧,或许是千百人在一起的集群效应,吵吵的人一多,声势浩大得让他们胆子也跟着变大,竟然冲着耿九尘吼了起来。 “来啊!有本事来抢我!看我们不把你戳成刺猬——” 燕西昭的亲兵守护在点将台前,听到这些兵痞的叫嚣,脸上都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这话,他们前几天晚上已经实践过。 事实证明,强弱的差别,有时候不是通过人数就能弥补的。 “如此盛情相邀,我若是拒绝,似乎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耿九尘拍拍楚逸的手背,“十一,在这等我,我去教教他们怎么做人……” 楚逸松开手,乖乖巧巧地点点头,对他的话毫无怀疑,真像是个不识人间险恶的孩子。 知道真相的燕西昭眼泪都快流下来。 “来啊——”连董黑牛都跟着滚回人群里,拎起一杆丈八长矛,似乎勇气又跟着回来,冲耿九尘嚷嚷了起来,“有本事你下来啊——” “铮——” 鸿鸣刀这次出鞘时,发出一声清鸣,是刀身与刀鞘吞口摩擦的声音,犹如龙吟虎啸,声音明明不算大,却极具穿透力,震得所有人都跟着心头一颤,仿佛那刀尖擦过的不是刀鞘吞口处的铁皮,而是他们的心尖。 “总有些人,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耿九尘一手握刀,另一手的食指轻轻擦过到身,上面反射的阳光随着他的手指摇曳不定,带着种奇异的魔力,让所有看到它的人,都无法挪开视线。 “小心——” 虽然都是兵油子,可也有人是真的上过战场侥幸活着回来的,自然对杀机格外敏感,看到耿九尘的肩头一动,翻手之间,忽地感觉到一种惧意袭来,大喊一声,什么都顾不得地就地一滚,抱着脑袋扑倒在地上。 而那些反应不够快的,就看到耿九尘上一刻还在点将台上,下一瞬就到了校场的人群当中,也不知他是如何动作,兔起鹘落间,所过之地,像是被炸开的油锅,一倒就是一大片。 那些人甚至连反应都没来得及反应,就只觉得膝盖被重物敲了一下,顿时腿一软就跪倒在地上。 而拿着武器想要抵挡甚至攻击的,从手腕到脚腕,被刀气带过,痛得惨叫不已,滚落在地上哀哀痛呼,哪里还有先前的勇气继续叫骂。 呼吸之间,人一片片倒下,犹如被狂风呼啸横扫而过的麦田。 燕西昭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胸口都被震得干疼,都不敢扎眼地看着面前难以置信的一幕。 他知道耿九尘很强,可没想到这么强,强得——简直不是人! “不听话的——都给我趴下吧!” 耿九尘清啸一声,有若龙游九天,横扫千军,莫过如此。 不亏是我家九哥,就是这么厉害! 楚逸双目发亮地站在高台上看着他的风姿,轻舔了口手中的兔子糖。 真甜。 第二十三章 自己去问 风卷残云,摧枯拉朽。 哪怕平时觉得自己“尚可”、“有两下子”的兵痞,也万万没想到,这世上竟会真有“万夫不当之勇”,能以一己之力,横扫千军。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横、扫、数“千”、军! 到底是对方太厉害,还是自己太废物? 这个问题着实伤人,还侮辱人。 燕西昭张大的嘴巴还没合拢,耿九尘已一脚踩在那个董黑牛被剃光的头顶,飞跃回点将台上,俯瞰着下面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兵痞们,摇了摇头。 “真是没用!” 耿九尘其实是很失望的,现在几乎是要白手起家不说,还要面临天灾人祸,本来燕西昭手里的兵若是可用,他能省不少力气,可现在看来,这些兵痞也就能欺负一下毫无还手之力的百姓,除此之外,就是废物一堆,清理都嫌浪费时间。 “应该还能用一点点用吧?”燕西昭心虚地用手比划了一下,说道:“上次去几家大户坞堡和农庄打秋风……哦不,是收税……收税!就是他们去的,搬回来不少粮食,这几天赈灾用的都是他们运回来的粮食。” “是吗?”耿九尘斜乜了他一眼,指着被他踩趴下了的董黑牛,问道:“你,起来说说,要了多少粮食回来?交了多少?自己私吞了多少?” 不等他开口,耿九尘便伸手轻弹了下刀身,发出铮鸣声和着他的话音,格外冰冷森厉,“想清楚再说,别以为能糊弄燕西昭,就能瞒得过我。” 董黑牛方才被他一脚踩得发懵,趴地上还起不来,听到他问话时,眼神先是闪了闪,刚要回答,再听到那清亮的刀鸣声,不光是头皮发凉,连后背都跟着凉飕飕得,哪里还敢闹什么幺蛾子,瓮声瓮气地答道:“回将军,每户收了五六千斤粮食,三成交给小侯爷,剩下的七成弟兄们分了。” “三成给我?才给我了三成?!”燕西昭差点跳起来,这些他还都分给灾民,他背后有耿九尘的刀悬着,压根不敢藏粮食,先前也没这个心思,如今一听,这些熊兵居然把敲来的竹杠私吞了大半,而名声都是他担着,顿时被气得两眼发黑,恨不得冲下去再把他揍一顿方能解恨。 耿九尘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按住他,“甭叫了!” 转头望向董黑牛,“粮食呢?都分了?” 董黑牛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站在点将台旁的一员副将,那正是燕西昭的得力助手,若不是耿九尘横插一杠子进来,他才是最有可能成为领兵正将之人。 他这般动作,谁还能不明白,这些普通士卒,哪里有胆子明目张胆地吞下那么多粮食。 而他们背后之人,却是燕西昭平时最信任的副将章陵,这比他们私吞了收来赈灾的粮食,还要让燕西昭震惊。 “章陵?!”燕西昭望向他,一脸深受打击的表情,“本候待你不薄,为何……” 章陵一直都悄不做声,只是在耿九尘横扫千军后,方才悄悄地向台下退了一步,然而还是没来得及藏住自己的身形,更没来得及离开,就在董黑牛望向他的时候,他亦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笼罩在自己身上,压得他根本动弹不得,无法反抗,终于知道刚才那些人是怎么被耿九尘扫荡的,可已经太晚了。 早在燕西昭追捧着这两个傻子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一个不过是有点蛮力的泥腿子,另一个就是个心智不过几岁的傻子,怎么值得平南侯如此待如上宾? 他不服气,也不甘心。 尤其是后来耿九尘还提出以工代赈去修筑河堤,开辟新的河道向山区分流,顺便还可以向沿途的坞堡农庄“募捐”打打秋风,他就动了让人截留的心思。董黑牛是他的心腹,在燕西昭来到青州之前,这些人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这些年从中也吃了不少空饷,若是燕西昭真追查下来,他还得填补不少,正好这次打秋风得来的粮食并无定数,他干脆就吃下了大头。 可谁能想到,前日还信誓旦旦要干大事,准备弄死了耿九尘开创事业的燕西昭,转眼就怂成熊包,拱手将兵权让出,而耿九尘出手之快,力度之狠,打得他连一点点准备的时间都无,就被这么当众揭开了面具。 面对燕西昭的质问,他本可编出一万个理由和借口来糊弄他,可在耿九尘的目力所及之下,他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根本提不起反抗和撒谎之心,双膝一软就跪下来。 “是末将鬼迷心窍,贪了那些粮食,末将愿尽数交出,求侯爷……求耿将军饶我一命!” 他毫不犹豫地连磕了几个响头,额头咣咣地撞在青石板上,没几下就流出血来,染得满脸都是,却依然无法减少心头的恐惧之情。 耿九尘并未看他,而是看着手中的刀,缓缓问道:“你可知,因你贪墨的这些粮食,有多少流民饿死在城门外,有多少人不得不鬻儿卖女……你让我饶了你,没问题,可他们……能饶过你吗?” 章陵急忙说道:“末将愿将功补过,捐出所有家产去赈灾……” “晚了!”耿九尘轻轻一抹刀刃,随手一撩,“你还是亲自到地下去问问他们,肯不肯原谅你吧!” “自己做错的事,自己承担,甭想着花钱赎罪,若是有钱就能赎罪,那这世上还有穷人活的地方吗?” “我……”章陵刚抬起头来,就觉得喉头一凉,连话都没说出来,只是发出“咯咯”地声响,继而颈间一条血线出现,他的身子一软,轰然倒地时,颈间的血已如喷泉般溅射到身前三尺开外。 耿九尘伸手挡住楚逸的眼,将他拉到一旁,然后对燕西昭说道:“让他们去抄家,这次总该会了吧?” 燕西昭还没说话,点将台下的董黑牛和一众兵痞都跟着跪下叩首,“会!会!这次我们绝不敢再犯!” 耿九尘哼了一声,理也不理他们,径直拉着楚逸离开。 这地方,又脏又臭的,莫要污了小十一的眼。 楚逸乖乖地跟在他身边,见他已经习惯拉着自己,表情愈发放松,只留给燕西昭一个“看着办”的眼神,就毫不留恋地离开。 燕西昭被这两人唬得早已没了脾气,哪怕章陵之死都没让他缓过劲来,等到董黑牛等人来问他如何处置章陵的尸体,他也只是疲惫地挥挥手,说道:“带他回家,抄了家产,尸体留给他家人。那些粮食,你们自己晓得,要是找不回来,或是找不够数,自己去找耿将军领罚,可千万别来求我,求我也没用。” 众人已是噤若寒蝉,忙不迭地点头,去弄了卷破席子,将章陵的尸体卷起来往牛车上一丢,拖去章家不提。 因为洪峰提前到达,部分河堤偷工减料造成的水灾,其实已经比燕西昭前世所遇到的灾情减轻了不少,加上耿九尘提前让人挖出来的泄洪渠,被他一刀劈开后分流了不少,故而并未出现原来那般水淹青州,数日不下的大灾。 只是水灾过后,往往蚊蝇孳生,加上无数人畜尸体被泡烂腐败,更是容易产生瘟疫,所以才会有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的说法。 好在这次因为耿九尘及时挖出了个大蠹虫,不光是收回了原本征集来的赈灾粮,还从章家抄出不少粮食和银钱,总算能让那些灾民保证基本的一日两粥,不至于饿死,然后又发布了收集草药的公告,可以用一些常见草药来换取粮食,并且在城内城外都强制清理尸体,严禁食用病死和淹死的家禽和牲畜,并将所有病人隔离诊治。 城中所有的医馆都被他强制召集在一起,直接征用了府衙的地盘,让医生和病人都在此地隔离,唬得青州府的知府都躲回自家宅院不敢出门,连官衙都不敢去了。这乱世之中,别说一州一府,就连平南侯不也乖乖成了人家的手下,其他人哪里还有说话的地方。 如此半月过去,水患已退,青州府的疫情被扼杀在初期,除了十几个早期未能及时治疗和年纪大没扛住的,其他人都已痊愈,被家人接了回去。 耿九尘让人用生石灰在各处消毒,分发抗疫的药水,亦是一日都没闲下来过,忙忙碌碌之中,竟从未觉得楚逸在身边有任何不对,只是每当他用崇拜而信赖的眼神看着时,哪怕再累也会打起精神来摸摸他的脑袋。 “放心,这点小事,累不到九哥的,你只需要好好吃饭休息就行。” “嗯……”楚逸乖乖地点头,依旧保持自己万事不懂的傻子人设,来掩盖心中无数的问号和酸楚之情。 原来这个九哥懂的东西这么多,可他到底还是不是原来那个……带着他走出黑暗,帮着他成长的九哥呢? 眼前的九哥,很强,很聪明,很厉害,在他眼里,却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让他说不出的迷茫。 他到底想要的,是现在的九哥,还是原来的九哥? 想不通,分不清,怎么办? 第二十四章 现世无常 这几日楚逸的反常,耿九尘可能一天看不到,连着几天下来,再粗的神经,也能感觉到几分不对。 这日他忙完了公务,打发走燕西昭,一出房门,就看到楚逸蹲在梧桐树下,手里拿着根草棍,正在拨弄着几只蚂蚁。 “十一?”耿九尘一直走到他身边,才发觉他只是机械地划着草棍,在地上涂涂写写地不知写了些什么,又划得乱七八糟,显然心情十分不美好,“怎么了?是不是等太久不开心了?” 楚逸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他,“这里不好玩,九哥也不陪我……我们回家好不好?” “回家?”耿九尘想到先前才刚收拾了一半的楚家,就被燕西昭给毁了,有点心梗,摸摸他的脑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只要我们在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吗?你不喜欢这里的话,我们换个地方住?” 为了办事方便,他带着楚逸暂住在府衙里,每日里既要盯着燕西昭的人赈灾,还要看着府衙的人帮着医馆的大夫施药救人,着实忙得不可开交,有些忽略了身边的人。 楚逸扁扁嘴,不乐意地说:“好多人来找九哥,不喜欢。十一只要跟九哥在一起,不要别人。” 在没有他的世界里,他可以拼命地做事,让无穷无尽的琐事占据所有时间和空间,他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发疯。 可现在好容易找回他了,为什么还要去管别人? 耿九尘沉默了一下,微微笑了笑,拉着他的手朝外走去,“好吧,今天九哥先不做事,带你出去走走。” “好!”楚逸顿时欢呼起来,听他交代事情时,也没了先前的不耐烦和焦躁,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等着,乖巧如小猫一般。 只是,耿九尘没带他回楚家,也没去侯府,反而牵了匹马,带着他一路出城,朝城西的郊外走去。 “去哪儿呀?” “带你去外面看看……” 看落日吗?楚逸望着天边的火烧云,落日熔金,红霞满天,将半边天际都染上了深深浅浅的红,那些云随风动,变幻着各种形状,他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只是看风景的心情,关键还是看人。 靠在九哥坚实可靠的后背上,抱着他的腰,马速不紧不慢,如此逍遥,无论是天边的云,抑或路边的花草树木,都可成为一道风景,随手入画。 只是这边的空气,似乎有些不大好,带着种阴沉的腐臭,引来些乌鸦飞过,发出刺耳的嘎嘎声,平白坏了人的心情。 “九哥?我们要去哪里?这是什么地方?” 楚逸终于发觉有几分不对,这似乎不是来看风景看落日,那种阴恻恻的气息让他浑身都不舒服,甚至有种想要逃离的感觉。 耿九尘头也没回,淡淡地说道:“带你看看现在的世界。” 这本该是快到六月麦收的时节,可田地里已经荒芜一片,经过水患之后的粮荒,让许多饥不择食的人,连那些未曾成熟的麦苗都没放过,甚至从草根树皮,到地衣黄土,能填饱肚子或者骗饱肚子的,都被人挖得干干净净。 楚逸的脸色变了变,抓着他衣衫的手也跟着紧了紧。 重生之后,他一心想着找九哥,倒是忘了,如今的这个世道,是个如何可怕的世界。在九哥走后的十几年里,他拼命做事,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只想着能够完成九哥的心愿,让天下归一,百姓安生,他方能不负所托。 可完成之后呢?上穷碧落下黄泉,依然找不到他要找的人,在执念中,他奇迹般重生,回到最初相遇的时候。 只是仿佛命中注定,一次次地,无论他如何改变,都无法阻挡九哥走入死亡之路,让他执拗的心也渐渐变得疯魔,这个无限重复的世界,在他看来已是虚无的背景,除了九哥之外,所有人都不重要,所有事都不重要。 可他忘了,九哥依然在乎这里的人和事,不仅仅是他一人。 九哥心怀天下,为的是天下苍生,就算当初救他,也不是只为他一人。 这么一想,愈发不好受了呢。 “嘘!别出声。”耿九尘抬腿下马,反手抱住楚逸,将他也带下马来,随手一丢缰绳,那马儿便撒腿就跑,转眼不见踪影。 楚逸有点懵,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小小心地抱住他手臂,按住心中所有疑问任他带着向前走。 夕阳落山,敛尽最后一抹晚霞上的光焰,让整片大地陷入夜幕笼罩之中,四周的冷寂和荒凉愈发显得阴森起来,那些被剥光了树皮吃光了树叶的古树徒劳地向天空伸展着枝丫,却已变得干枯而脆弱,失去了原本的生命力,即将沦为取暖做饭的柴火。 乌鸦在天空盘旋了几圈,嘎嘎叫着,落在了一处破败的土地庙屋檐上,俯瞰着下面即将到嘴的食物。 土地公没能庇佑住四方百姓,灾荒来临之际,这里也同样被人废弃,加上前阵子的疫情,倒成了附近几个村镇的乱葬场,耿九尘在城里严令每日焚烧病死的人畜尸体,有些受不了的就偷偷送到此处,以为藏于土地庙里,总好过化为飞灰,谁想到结果却是便宜了这些红眼乌鸦。 耿九尘前两日知道这地方就打算让人清理掉,可总有人推三阻四的,不论是怕鬼还是怕人,到这里来难免会感觉到不适。他今日见楚逸百无聊赖的模样,觉察到他对这里的排斥和冷漠,干脆就把这当一剂重药,用来一试。 就算他能一直保护着他,却也不希望他就此与这世的人事隔绝,有些本属于他的功德,若是白白放弃,还不知会不会再触动什么要命的剧情,毁了他的苦心计划。 土地庙的院墙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正房的瓦片也被揭走了一大半,露出空荡荡的屋顶和残垣断梁,连神台上的土地公塑像都不见了,若不是门口残破的牌匾上还写着土地两字,都看不出这地方原本的用处。 里面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耿九尘停下脚步,拉着楚逸躲到一处断壁的阴影里。 “轻点翻,衣服扯破就卖不上价了!” “这还能有什么好衣裳,人都死了两三天了,臭成这样,谁稀罕要啊?” “谁说的。拿回去洗洗,买到乡下去,总有人要……” “啧,你说这些当老爷的,怎么就想不开呢?闹那点事儿,被满门抄斩不说,连个来收尸的人都没有……” “说是满门抄斩,听说长得好点的娘子和小公子,都被送去教坊司了……” “还真是可惜啊!听说那几个小娘子,刚进去就自尽了,金尊玉贵养大的娘子,岂能受得了那般羞辱啊!” “你替她们可惜个什么劲,人家就算死的早,也享受过了,哪像咱们这坟堆里刨食的,不定哪天就遇上鬼……鬼啊!——” 两人正翻捡着尸体,将身上的饰品衣物都扒得干干净净堆在一旁,准备回去洗干净再卖。不料这次刚拉开两具尸体,下面就突然有个大肚子僵尸翻了个身,满面血污不算,胸口还长着一颗人头,正张着血盆大口冲他们直笑。 “鬼啊!” 这两人本是城中泼皮,素来胆大不信鬼神,经常做些刨坟掘墓的死人勾当,却也从未见过这般可怖的“双头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转身就跑。 “哇!——呜哇!——” 坑底忽然又响起了一个哭声,声音虽然不算大,稚嫩无力,在这杳无人烟的荒郊寂夜中,却依旧清晰地传入耿九尘的耳中。 “见鬼!还有活得?”耿九尘放开楚逸的手,叮嘱了一句,“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就回来!” 不等楚逸开口,他一个纵身翻过断壁,跳进庙墙里,里面被拆得七零八落不说,还挖了个大坑,横七竖八地堆着数十具尸体,其中有不少都被方才那两个捡尸人剥光,唯有一个满面鲜血的妇人正仰面躺着,怀中揣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儿,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乍一看,倒像是长了两个头一般。 那小儿原本被妇人藏在怀中,不知被压了多久,那两人翻动尸体时将他惊醒,他同样被吓得哇哇大哭了起来,直到看到耿九尘时,忽地打了个嗝,呜呜咽咽地瞪着一双眼望着他。 “别怕,我抱你出来哦——” 耿九尘小心翼翼地将他拉出来,发现他的小腿扭曲得厉害,显然已经骨折,也不知昏迷了多久,还好醒来的时候够巧,早一点就会被那两个捡尸佬发现,晚一点就会被他给埋了。 可见这小家伙还是有点运气的。 耿九尘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腿骨,刚一碰上,就见他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这次却没哭出声来,也不禁有些心疼。 “要是疼就哭吧,你这腿现在不正好骨头,以后长歪就麻烦了。” “我不哭,我是男子汉,阿娘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的。” 小家伙挂着眼泪说这话,吸溜着鼻子,又倔强又可怜的模样,饶是耿九尘经历丰富,也看得心软。 “那你忍住,我给你正好骨,再带你去看医生。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 “我叫小七……”小家伙回头看了眼尸坑,打了个抖,跟着摇摇头,呜呜咽咽地说道:“奶娘说了,我要能活着,就逃的远远的,不能回家。我……我家里已经没有人了……那些强盗呜呜……把我们庄里的人都杀了……我爹、我娘,还有姐姐……呜呜……” 原来是匪患……耿九尘默默地揉了下他的头,跟他说着话,手下一动,咔嚓一声给他正好了断骨,疼得小七哇的一声哭出来,愤愤地瞪着他。 “你坏!你都不说一声就动……你故意的!” “就得趁你不注意才能疼得轻点,好了。” 耿九尘折了根树枝捆在他的断骨处,楚逸默默地从后面走出来,从地上捡起那两人剥下来的衣服,从里面翻出件相对干净的中衣撕成条,递给耿九尘。耿九尘用布条将小七的腿和树枝缠得密密实实,见他虽然疼得满头冷汗直冒,却除了一开始之外,硬撑着不再掉泪,倒也有些佩服这小小子。 “行了,养好就没事了。” 楚逸低头看着那小子,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他的模样,忽然问道:“你是林家庄的?林衡林小七?” 耿九尘一怔,回头望向他,问道“你认得他?” 此时的楚逸,眼神清亮,面无表情,与先前总是一脸懵懂无知的模样大相径庭,哪怕不言不语,仍有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十分危险。 他不由心头一跳,“十一?你想起什么了?” 楚逸视线散漫,落在那边的尸坑里,有些茫然,“小七……的阿娘,是我二姐……”他伸手揉了揉额角,露出痛苦之色,“九哥,我的头好疼!”他早已忘了那些失散的亲人,甚至记不清她们的模样,可在小七开口的瞬间,他就忽然记了起来。只是这些记忆混乱不堪,让他脑中乱成一团,只要稍微一想就头痛欲裂。 小七显然也看到了他,有些意外,也有些欢喜,眼泪啪嗒啪嗒地又落下来。 “小舅舅?我是小七!” 楚逸笨拙地伸出手,想了想,又从袖袋里取出一支糖兔来,撕掉外面包裹的油纸,塞进了他的嘴里,“不哭!” 小七刚张口就被塞了一嘴的糖,口水和着糖水糊了一脸,哭是哭不起来了,可看着小舅舅的眼神,怎么都觉得有点不对,只好乖乖的不言不语。 耿九尘也没想到,随便出来转一圈,竟然就捡到个小家伙还是楚逸的亲戚,完全与他记忆中的历史不符,显然上一世这小家伙并没有等来救星,而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吃人的世界。 “那些匪徒……算了,我会去查,你就跟好你小舅舅……” 他耳朵一动,伸手拉起这一大一小,冲进庙里,将两人塞进已经没了土地公塑像的神龛下,“有人来了,你们乖乖在这里待着,别出声!” 扯过几幅破烂的帷幔,不顾上面抖落的灰尘,盖在了神龛上,将两人彻底挡住后,耿九尘方才转身跃上房梁,轻若狸猫一般,寻了个相对结实的飞檐蹲下身,若是无人细看,他整个人似乎都与夜色融为一体。 远处有一串火把亮了起来,一群人正朝着这边跑来。 他皱了皱眉,是匪徒?还是附近的村民?是因为刚才那两个被吓走的人才来的? 没过多久,人来得近了,来的果然是那两个捡尸佬,还带了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里拿着明晃晃的腰刀,穿着衙役的黑色制服,气势汹汹地朝着尸坑这边跑来。 “官爷,就是这儿,小的亲眼看到一个汉子从地下跳出来,有这么——高!” “呀!这土是新填的,我们刚在这里时还没填上这么多呢!” 为首的官差绕着尸坑转了一圈,又跳下去看了看,尤其是翻看了下小七的奶娘尸体,两条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居然还有人活着……先前做活的人,手脚也忒不利索了!” “陈头,那是虎头寨做的,听说杀了后让丢进坑里埋了,后来他们懒得挖土,才丢这儿了。这都两三天了,谁想到还能有人活着……” “大晚上的,人就算出来,应该也跑不远——朝四周搜搜——” 耿九尘并没想到那两个捡尸佬不但敢回来,居然还敢带官差回来,压根就不曾掩饰行迹,就算躲在破庙顶上,看着那些官差打着火把朝这边走来,也知道躲不了多久。 只是,他也压根没想躲,他倒是想看看,这些人,为何还敢回来。或者说,他们回来……还想干什么? 于是,当那个衙役举着火把走到树下时,他便无声无息地从树上滑落下来,一个掌道劈在那衙役的后颈处,顺手一抄,就将他的腰刀收到了自己的手中。 一转身,一刀迎上了当头劈下的缅刀,耿九尘在刀光迸射出的火花中看清了对面的人,正是那领头的官差陈三。 而陈三看清他的面容时,却露出见了鬼一般的表情。 “耿……耿……将……将军……” 耿九尘笑了笑,刀光火光晃动下,犹如鬼魅一般。 “呦,居然还认得出我!我还真没想到,你们府衙的人,居然还跟虎头寨的人有联系,还敢认我?” “他只有一个人,上——杀了他,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一个衙差哪怕浑身发抖,还是低吼了一声,他们做的勾当,和虎头寨的匪徒勾结,将附近大户人家的消息泄露出去,里应外合干下的灭门之罪,要是被人传出去,尤其是眼前这个煞神,那可是要全家性命的事。 如今,只有一不做、二不休——上! 那几个衙差们一拥而上,挥刀朝着耿九尘冲了过去。 小七紧紧闭着眼,却依然能听到刀剑相击的铿锵声,人的惨叫声,还有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犹如海浪一般,一波波地冲击着他的耳朵,让他想看又不敢看,缩在楚逸的怀里,一动都不敢动。 直到一切都平静下来,耿九尘刚刚站定,说了句“没事了,出来吧”,他眼前一亮,已被楚逸抱着从神龛下钻了出来,灰尘落下,呛得他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楚逸拍拍小七的后背,安抚了下,便问道:“九哥,那些人呢?” 耿九尘回头看了眼那一地尸体,陈三认出他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们的命运。 那两个捡尸佬原本以为这里都是无主的死尸,还听县衙的官差说是乱匪,以为可以从中捡到便宜,却没想到连自己的命也差点丢在了这里,看到他不过十几招就杀了五个衙役,两人连跑都不敢跑,直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冲着耿九尘连连磕头。 “好汉饶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就是来讨口饭吃,求好汉大人大量饶我一命!我们回去一定不会再泄露一句……” “埋了!”耿九尘干脆地打断了两人的话,指着地上的尸体,又指指旁边的尸坑,“丢进去,一起埋了。” 两个捡尸佬恍然大悟,若是埋的干净利落,他们回去闭口不提,或者干脆跑路,那谁知道这里面有人跑了?至于眼前这人的身份,他们先前没听清陈三的话,如今更不敢问。 看到耿九尘并无杀人之意,两人也松了口气,赶紧拿起先前丢下的铁铲,奋力挖土填坑。 “赶紧点,日出之前填不完的话——”耿九尘伸手弹了弹手中刀,冷冷地说道:“就把你俩填进去!” “是是是!” 两人一个哆嗦,哪里敢偷半分懒,当下使出吃奶的力气,挖土挖得十分起劲,大晚上的愣是干出了一身汗。 直到日出时分,他们才终于填完了尸坑,可回头一看,周围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两人面面相觑,丢下铲子撒腿就跑,这一次,打死他们也不敢再回来了。 第二十五章 易子而食 “慢点吃,别呛着!” 耿九尘刚说完,就见小七被稀粥呛得连咳了几声,眼睛鼻子都红了起来。 “叫你慢点了,又没人跟你抢。” “唔……谢谢九……九叔……”小七顺了气,慢慢地咽下粥去,温热的粥水虽然稀得见不到几颗米粒,却正好能安抚他饿了几日的肠胃,还不至于撑着。 耿九尘则看着楚逸发呆,他原本是想让他看看这世界的残酷,却没想到,现世的残酷,甚至超过了他的预计,而眼前的孩子,又跟楚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杀了官差,那两个捡尸佬还不知会不会再去告密求赏,眼看小七都快饿坏了,他只得在外面的小村子找了户人家,用把刀抵了饭钱。 那个叫张石头的农户,虽也认得这是衙差的佩刀,可对上敢拿衙差佩刀的人,更是不敢拒绝,只能由着他吩咐,翻遍米缸掏出来一小把米,给两个孩子煮了粥水,自己却眼巴巴的咽着口水。 耿九尘这还是找了村里看起来屋舍最好的一家,居然都找不出多少粮食,不禁有些犯愁起来,难不成,现在就带楚逸和小七回平南侯府? 他先前把那五个衙差的刀都捡了回来,还从他们身上的钱袋里搜刮出十多两银子,眼见张石头怕的厉害,知道那刀给人也是祸害,万一被那些衙差发现,张家就倒了血霉。 可他从进村开始,就隐约觉得这村里有些古怪,那些人看着他的眼神虽有畏惧,却还有种奇异的光芒,像是看到了什么美味的食物,让他浑身都不舒服,才会故意亮出刀来,省去某些人费心思算计。 有人敲了敲门,不等人应声就探进头来,朝里面看了眼,看到正在喝粥的小七和发呆的楚逸时,眼睛忽地亮了亮。 “换吗?一换二都行。” 张石头立刻蹦了起来,“不换不换,你赶紧走!” 他几乎是冲上去关上了院门,哪怕外面的人骂骂咧咧的,他都死死地顶着门不肯开。 耿九尘却眯起眼来,拎着刀走到门口,拿刀背拍拍他的脸。 “换什么?说!” 他的声音冷厉如刀锋,哪怕被刀背拍打着,张石头都能感觉到自己如浸冰雪,冷得发抖,哪里还敢隐瞒。 “换……换娃儿……” 耿九尘皱了皱眉头,回头看了眼自己带来的孩子,小七还小,楚逸也未成年,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 “换娃儿干什么?看我家的长得好?” 张石头哽咽了一下,摇摇头,忽地眼泪就下来了。 “我们也不想的……可这一天天的,大伙儿都在等死……早死一天,或许还能早一天投胎……” “什么意思?” 耿九尘一怔,莫名地打了个冷战,忽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事实。 他如今所在的,并非物质丰富的科技世界,而是仍处于战乱的古代,一场洪水,一场蝗灾,一次干旱,一次战争,都有可能让无数人失去家园,在饥饿中苦苦挣扎。 饿极了的人,树皮草根观音土,什么都会吃。连这些都吃完的时候,甚至会把主意打到同类的身上。 老弱病残,都是最先被放弃的。 易子而食,只是为了保留最后那块遮羞布。 怒火蹭地从心底蹿起,哪怕被捡尸佬举报被衙差围攻的时候,耿九尘都不曾动过怒。 各人有各人的本事,靠本事吃饭,谁也没错。 可吃到毫无还手之力的孩子身上,还是自己的孩子,那人,真的连禽兽都不如。 “你吃过吗?” 张石头一怔,立刻拼命地摇头,“我家原来还有地,还有粮,吃到现在,最后一点也给你熬粥了……哪里敢吃那些……那些肉。” 耿九尘笑了笑,“没吃过就好。听说个割肉饲鹰吗?佛祖说过,若有恶鹰食人,为救世人,当舍身饲鹰。” 他弹了弹手中刀,“我的刀法很不错,一两肉能片二十八层,你若是想吃肉,我可以帮你切一块——” 看到他的视线和刀尖从自己的手臂和大腿上滑过,张石头更加用力地摇头。 “不吃!我绝不吃!” “那就好!”耿九尘用刀背敲打了他一下,“去转转,问问那些想换的人,今晚一起带着娃来,我跟他们换。” “你……你换?” 张石头一下子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战战兢兢地看了眼那边还在小口小口喝着粥的娃儿,再看看面前这个煞神,总觉得自己听错了。 “大人……大人要他们带娃来换?换什么?” “来了就知道了。来得越多越好,管够。” 耿九尘笑吟吟地看着他,说道:“你若是跑了,或者没人来换,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不……不知道……”张石头刚摇了摇头,就看到他一脚踹在门口的石头上。 那块石头是门口镇煞的狗头石,足有三尺高百十斤,他那么一脚踹过去,坚硬的石头居然跟豆腐做的似的,四分五裂,散落一地碎石。 “你的脑袋若有这石头硬,就尽管跑。” 张石头心底刚刚冒出的一点儿心思也彻底熄了,连连跪下磕头,“小的不敢。小的一定按大人吩咐,把村里有粮……有娃要换的人都带来。” “嗯,听话就好。”耿九尘点点头,“去吧,放心,我会给你们找到吃食的。” 张石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去,一出门就碰上方才来打听消息的张二狗,心里再恨也不敢说实话,只能哄着他带自己找其他人传话。 耿九尘看了眼懵懂地只知道使劲吃吃喝喝的小七,楚逸一直帮忙照顾这他,心疼这个已被灭了满门的孩子,可他一想到,这几个村里,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孩子,都在这乱世之中,被自己的亲人当成猪狗般交易出去,扒皮拆骨…… 果真是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他既然已经注定要留在这里,就不能再容许这世道如此败坏下去。 “十一啊,这一世,注定不能避开这些事,这是你的责任,现在,也是我的责任。” 楚逸听到他在背后喃喃低语,给小七喂粥的手顿了顿,手背的青筋爆出,却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 没等到日落,果然有四户家人跟着张石头回来,手都领着个半大的娃儿,无论男女,都又干又瘦,如同豆芽菜一般,一双眼里满是恐惧之色。 张二狗一进门就把手里两个娃儿推了出去,“先看看我的,我家这两个,换你一个就行!” 说着,他的一双眼盯着小七就挪不开了。这娃儿一看就是精细粮食养出来的,皮光肉滑,眉眼跟年画上蹦出来的福娃一般,若不是在这灾荒年月,谁家舍得放出来。 耿九尘却不搭理他,瞅了眼张石头,“都到了吗?” 张石头连连点头,“想换的都来了……” 一个妇人抱着个小女孩,一双绿豆眼骨碌碌地扫了眼耿九尘身后的孩子,不满地说道:“你就一个娃,哪够换的?我这个可是再养大点就能送去楼子里,不成卖给人当丫鬟也行……” 她怀里的小女孩浑身发抖,一个劲地流泪,却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有称吗?”耿九尘冲张石头问道:“没有的话,拿根扁担来,再拿几根绳子。” 张石头诺诺地应了,头也不敢抬,赶紧去柴房拿他要的东西。 张二狗却摆着手说道:“用不着绳子,我家娃儿不会跑……” 耿九尘接过绳子,头一回正眼望向张二狗,说道:“我不怕他们跑了,是怕你们乱动不好称啊——” 说话间,他手一抖,甩出绳子,四根绳子几乎同时缠上了那四个大人,将他们从头到脚捆得结结实实。 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们,笑眯眯地说道:“我这人一向公道,你们既然不要娃儿了,用他们换多少肉,我就从你们身上切多少肉。放心,我的刀法很好,保证不会多也不会少——” 第二十六章 前尘已变 张石头家有棵老榆树,春天刚有榆钱的时候,就被连榆钱带叶子都薅干净了,甚至后来连树皮都被扒了不少,如今早已干巴巴的没了生机,只剩下老树干还杵着。 如今树枝上绑着绳子,下面栓着根扁担,扁担的两头各吊着个竹筐,其中一个筐里装着张二狗家的两个娃儿,正瞪着一双茫然的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耿九尘叹了口气,“给娃儿们都蒙上眼吧!” 张石头一听就赶紧拿布条给几个孩子都蒙上了眼,恨不得连自己的眼也跟着蒙起来。 耿九尘则拿刀比划着张二狗的两条腿,考虑从哪里下手更精准,要切得够痛,还不能失血过多,免得他太快了断,反而便宜了他。 “听说这俩娃也不是你的?你哥嫂老子娘为了省口粮食给你们,都一个个饿死了,你转头就拿他们的娃儿换别人的娃吃肉……你说说你,说你是畜牲,都脏了畜牲的名头!” “想吃肉是不?来——给你吃!——” 他手下一晃一挑,从膝关节切入,也没看清他如何用劲,就斩下了张二狗的两条腿,丢进了扁担上的空竹筐里,那竹筐晃了晃,和另一头的两个娃相比,还轻了点。 张二狗疼得惨叫不已,在地上打着滚,耿九尘一脚踩在他的后背上,然后又剁下条手臂来,加进竹筐,顺手给他的手和大腿点穴止血,暂且留住他的性命。 “嗯,这次差不多了。石头,把孩子抱进屋去,让楚逸和小七带着玩会儿。” “是……”张石头尽管早已吓得手软脚软,却也不敢违抗半分,赶紧从竹筐里抱出二狗家的两个娃儿,送进里屋去。 一开始捆好人,耿九尘就把楚逸和小七送进屋里去,免得他们看见这些脏事儿闹心,尽管小七已懂事好奇心重,这会儿再给他们两个娃儿带着,也省得他跑出来看到血腥吓着。 毕竟,这些画面,着实有些少儿不宜。 却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最好办法。 “我不换了!不换了!”旁边的妇人嚎啕大哭起来,冲着耿九尘连连磕头,“我真不换了,大人你饶了我吧!” 谁能想到,他们想易子而食,结果却要用自己身上肉来交换。 平时口口声声心疼的心上肉,终究比不上自己实实在在的血肉来的重要。 “出尔反尔可不好。”耿九尘慢条斯理地从筐中拿出张二狗的手,嫌弃地看了眼上面的血污,干脆塞进他张大哀嚎的嘴里,拍拍自己的手,冷笑道:“再说了,自己的肉,还有什么好嫌弃的?” “呜呜——”张二狗被自己的手堵着自己的嘴,想吐都吐不出来,这会儿当真是只求速死,不敢再妄想逃生。 “大人饶命啊!我们不换了,死也不换了!” 那三家人眼见如此,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就算被捆着,也拼命挣扎着求饶,“我们带孩子回去好好养着,就算自个儿饿死,也绝不换了!” “当真?”耿九尘没堵他们的嘴,就等着听他们的反应,眼见他们真的“痛改前非”了,这才点了点头。 “好吧,我这人心软,也见不得人家骨肉分离。你们若是真不肯换了,那我也不勉强。只不过,说话要算话,今天不肯换给我的,改明儿若是有什么意外,别怪我再回来找你们……” “不会的不会的!”那几人一听有转机,忙不迭地赌咒发誓,恨不得以后都将这几个娃儿当祖宗供起来,免得在招惹回这个煞星来。 耿九尘听得厌了,便让张石头放了他们回去,连带张二狗也一起抬走,这些人,杀了脏他的手,让他们这样活着,在这个世道,才是最大的惩罚。 打发走这些人,他这才走进屋去看那两个被张二狗带来换“肉”的娃儿。 他先前就听张石头讲了,这两个娃儿本是张二狗兄长的孩子,他的亲侄儿侄女,兄嫂舍不得吃的都留给了孩子,结果自己饿死了,孩子落到二狗手里就成了待价而沽的“肉”。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轻易下了狠手,这番杀鸡儆猴,就是想让这村里的人心里有点忌惮,以后不至于动辄以迫不得已为借口,易子而食,本就是丧失人性之举。而后再尽快敦促燕西昭派人来救济这些村民,免得他们一个个在饥荒中彻底人性沦丧。 “你们两个,想留在村里找个人家,还是跟我走?” 那两个娃儿原本呆呆地坐在长条凳上,任凭楚逸怎么说都没吭气的,这会儿听到耿九尘的话,对视了一眼,一骨碌翻下凳子,跪在了地上。 “恩公!我们跟你走!” 耿九尘打量了他们一番,点点头,问道:“你俩多大了?” 个子高点的娃儿抬起头来,一双眼动起来,不再似先前那般呆滞,倒也有几分机灵劲。 “回恩公,我叫张一帆,今年七岁,他是我弟弟一鸣,今年五岁。” “一帆,一鸣,好名字啊!”耿九尘有些好奇地问,“你们爹爹叫什么?” 他是不相信张二狗的兄长张大狗能起出这样的名字来的。 张一帆吸了吸鼻子,眼圈有点红,“家父张思安,曾在北城楚家跟楚家大爷读过几年书……” “楚家?”耿九尘转头望向楚逸,居然又是与他有关系的人。从土地庙尸坑里的小七,到这两个差点被当成“肉”换出去的孩子,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是偶然,两个三个呢? 楚逸也有些懵,这一个二个的,都是他之前无数次轮回重生中,都不曾遇到的人,似乎这一次,真的跟以前都不一样了。 那么……他抬头望着耿九尘,情不自禁地,眼中已蓄满了泪水。他一次次都无法挽回的结局,一次次都救不了人,是不是这一次,再也不会离开? “九哥,我们……带他们一起回去吧。”楚逸摸了摸小七的头顶,轻叹道:“你说的没错,这世道本不该这样。逃是逃不过的,既然你我有这份能力,自当竭尽所能,还它们一个,太平盛世。” 耿九尘望着他,他的眼眸依然黑白分明,只是那黑色的眸子,幽深如夜空,盛满星子,不再懵懂空白的眼神里,带着与他同样的感情。 他伸出手去,楚逸也将手放在他的掌心,听到他温暖的声音说:“好。” ———————— 小楚不装傻了,和九哥牵手一起走! 第二十七章 默契相伴 燕西昭没想到,耿九尘带着楚逸出城转了一圈,才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带回来三个小孩不说,还把“楚逸”给带了回来。 不再是那个装痴扮傻的楚十一,而是那个才气满京华,卓然绝尘世的天才楚公子。 燕西昭跟他一起重生了不知多少回,从一开始的敌对到后来彻底认怂追随,也不过是两个轮回的功夫,就已经认清了自家主君偏执疯狂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本性,这次居然会转了性子,还真是奇怪。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提,更不敢问,上次就试探了一下,犯到楚逸逆鳞,就差点把他给剥皮拆骨了,要不是他机智地及时抱住了耿九尘这条大腿,现在怕是坟头草都长出来了。 他都不用开口问,楚逸一个眼神过来,他就知道,哦,老大回归了,得,老实当个开国元勋吧,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心思都赶紧撇干净了,省得再犯到老大手里。 “既然接收了府衙的事务,那城外的村子,也都去清理一遍吧!”耿九尘说道:“该救济的救济,该清理的清理,总归是青州府的人,不能眼看着一个个饿死。” 楚逸点点头:“这事可以交给燕六乙,他平时负责给燕西昭处理文书的,胆大心细,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好好好!我这就让人去叫六乙来。” 燕西昭忙不迭地点头,他手下的亲卫,甲字号是武艺高强负责保护他冲锋陷阵的,乙字号都是跑腿打杂的,楚逸要个六乙去,一丁点也不费事,总归以前就是他用过的人,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些人。 楚逸瞥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既然要赈灾,那除了粥棚外,抚孤院和安养堂也得建起来,否则那些孩子和老人不能自保,遇到危难时会被最早舍弃,我们不出手,就没人能救他们。” “好!”燕西昭到门口让人去找燕六乙过来,一回头听到这句,再看看楚逸现在也不过十六岁的稚嫩面孔,只是配上那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和深沉暗黑的眼眸,青涩与成熟的混合体,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容易让人沉醉,亦容易让人失去防备。 若不是耿九尘这次出现,他会不会再次发疯发狂了呢? 燕西昭不敢说,老老实实地按照他的吩咐传话下去,平南侯府的人起初有些不解为何自家小侯爷对这两人如此恭敬,甚至觉得他们雀占鸠巢,反客为主,私下里向燕西昭抱怨了几句,反被他教训了一顿之后,就没人再敢提什么异议了。 毕竟,连正主儿都不以为忤,上赶着替人跑腿做事,他们这些随从下人,还有什么资格质疑找茬呢? 他们的所有言行举动,都落在了耿九尘眼中,这回他不敢再掉以轻心,放开自己的感知,主要他想关注的地方,平南侯府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逃不过他的耳目去。 吃一堑长一智,这个世界并非一成不变,所有人都会因为他的重新出现而改变。 哪怕楚逸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却因为他的逆天而行,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几乎要断了自己的生机,若不是他先前平定乱世拯救苍生立下的大功劳,哪里还有现在重生的机会。 他犯的错,现在就得由自己去替他弥补和纠正,欠下的功德,也得由他来偿还。 耿九尘倍感压力,好在终于把他掰了回来,让他面对现实,可以跟自己并肩而行。看看他气定神闲地给平南侯府的人安排工作的模样,耿九尘甚至有点小得意。 毕竟,这曾经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弟弟,看着他成长方才安心离开。 现在看来,他原来不在的时候,楚逸成长得高度,只怕连他想都未曾想过。 “九哥?”楚逸一回头,就对上他凝视自己的眼神,那种带着慈祥的老父亲般欣慰而赞赏的眼神,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好像又回到那一世,他在离开前,曾经说过,“十一长大了,可以自己独立了”,当时他以为那是赞誉,可一转头耿九尘就“遇刺”身亡,走得干脆利索,根本不给他任何挽留的余地。 他下意识地伸手拉住耿九尘的衣袖,低声说道:“九哥,你答应过我,不会离开我的……” 所以我才会这么努力,争取帮你早点解决这些人这些事,多一点陪我的时间。可这后面的话,恢复了清醒和记忆的他不敢说,也说不出口,想想还真不如做个傻子时来得简单快乐,随心所欲,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无忧无虑地可以全心全意赖在九哥身上。 “别怕,我不会走的。” 耿九尘摸摸鼻子,似乎自己当初真的做得有点过分?让孩子吓成这样? “等会一起去看看你小外甥,他是你现在唯一的亲人,以后就带在身边养着,跟你学文,跟我学武,如何?” 楚逸扁扁嘴,有点不情不愿,可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顺便纠正他的说法,“他不是唯一,我还有九哥。九哥也是我的亲人,最亲的。” “好吧!”耿九尘一乐,忍不住上手揉揉他的头发,别人家的白发干燥粗糙,他家十一的头发白虽然白了,却一如既往的顺滑如丝,手感极好,真是得天独厚,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原本清逸俊美的超高颜值。 “还有张家的一帆一鸣,都一起教着吧!反正一只羊也是放,三只羊也是赶,到时候看看哪个更有出息。” 两人三言两语间,就定下了青州近期的工作,顺带养崽教学也安排上了,曾经的默契重新出现,楚逸一点不再装痴扮傻后,工作效率嗖嗖地提高,赶着原本府衙和平南侯府的人几乎都得一路小跑着干活传讯,才能跟上他的速度。 而耿九尘则开始考虑,前方的路,该如何走。 眼下河东道六个州郡都已经爆发了大小不等的叛乱,有些是被征去劳役的民夫揭竿而起,有些则是地方势力趁机骑兵,还有些则是遇到灾荒的流民闹事,哄抢商铺粮仓,越是灾荒时期,战乱不断,就越是多发各种动乱,然后因这些动乱而起的人口爆减和生产停滞,反过来又造成更大的饥荒,产生更多的流民…… 如今的大燕,和当年的大安一样,都陷入了这种恶性循环之中,若没有什么强有力的势力擦破这个循环,原本的膏腴之地,就会变成千里荒野。 青州正处于南北运河中断,虽然有黄河连年泛滥,却仍然是河东道最重要的城池,易守难攻不说,城外还有良田万顷,百万嗷嗷待哺的百姓,若是能经营好了,就会得到十分丰厚的回馈。 当初他起兵后就占了青州城开始招兵买马,短短半年就有数万人来投,一度手下的人曾多达十几万。 可这样的路,他还要再走一遍吗? 第二十八章 我的故事 就算这里曾经是任务世界,可现在身处其中,想到楚逸为了他而一次次重启这个世界的时间线,想到才救下的那些孩子,耿九尘已经无法再将身边的人当成任务中的虚拟人物,在这里,他们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而他也一样。 当初他是打着做完任务就走的谱,只要能救了楚逸,带他走出泥沼,将本该属于他的文心交给他,便可功成身退。所以当初他不曾在意这次洪水死了多少人,不曾留心城外的村民易子而食……那时他们没能救下的这几个孩子,会是怎样的结果,他现在连想都不敢想。 甚至,看到小七和张家兄弟大口大口吃饭时的模样,他都感觉有些心虚。 楚逸敏感地发觉到他心情低落,悄悄地问道:“九哥,怎么了?” 耿九尘伸手拍拍他的手臂,低声说道:“对不起,之前没来得及救下他们……” 楚逸见他一直看着那几个孩子,立刻明白过来,目光微凝,说道:“过去的都过去了,这次……九哥你不要丢下我们,就好。” 他的声音清凌凌的,带着几分寒意,扑在耳边,耿九尘听得一个激灵,立刻赌咒发誓保证自己这次绝不会离开,说了半天,原本那点伤春悲秋的感觉都不知跑哪里去了,跟着去帮忙替几个小家伙收拾,哄着他们先睡觉休息。 三个小家伙初到侯府,人和地方到处都十分陌生,楚逸让他们三人睡一张大床,耿九尘还有些放心不下,怕他们晚上害怕做噩梦,给他们讲了三只小猪和大灰狼的故事,哄得他们光想着盖什么房子能抵挡大灰狼,慢慢地忘了这几日的遭遇,方才安心睡着。 讲完故事一出门,耿九尘就对上了楚逸有几分哀怨的眼神。 “九哥,这故事,你都没给我讲过……” 耿九尘扶了下额,“好吧,回房间,我给你讲。” 满意地听完耿九尘讲的三只小猪与大灰狼的故事,楚逸方才老老实实地躺下睡觉,可耿九尘刚一起身,就被他伸手拉住了衣角。 “九哥,你要去哪里?” 耿九尘轻咳了一声,说道:“你如今也不是小孩了,自己睡好不好?两个大男人挤一张床,九哥怕你睡不好。” 楚逸却不愿松手,执拗地说道:“若是九哥要走,那我宁可做回小孩……” 看着他眼中的执拗之色,想到他的心结正是因自己而起,耿九尘无奈地叹口气,自己教出来的孩子,如今变成这样,他也难辞其咎。 除了顺着他,还能怎么办呢? 只是先前跟六七岁心智的楚逸同床共枕,和现在明知道他已经是个重生无数次执念深重的成年人的楚逸挤一张床,那感觉总是怪怪的。 耿九尘将楚逸干脆地往里面推了推,只留下床边一点地方,翻身躺上去,甩脱鞋子,双手放在丹田之上,开始闭目调息。 他整个人直挺挺地躺着,纹丝不动,楚逸却有些呆了。 原以为要费好些口舌才能说服九哥,却没想到他只要答应,动作就如此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也根本不带任何其他感情,说上/床就上/床,说睡觉就真·睡觉,纯粹得不掺杂丝毫杂念。 耿直得跟他这个人一样。 楚逸有些无奈,亦有些释怀。此时的九哥,正如当年初见时一般,热情而阳光,带着他走出深渊,教他习武,带他闯荡江湖,举义反燕……刚创立青州军时,他曾说过,此生惟愿,天下太平,故而给义军起名为天平军。 那时的他,还惦记着祖父的心愿,想要助南安收服故土,夺回被北燕所占据的江北和中原,可没想到,正因为他的离开,给了某人可乘之机,留下他重生无数次都无法挽回的伤痛和遗憾。 后来他才知道,叛徒不止一个,耿九尘作为天平军的统帅,不仅仅是北燕的眼中钉,也是南安的心头刺,无论哪一家皇帝,都容不下这个一心为公,想要天下太平,人望又超乎常人的统帅。 他便是不死在金国的奸细手里,也会死在南安人的毒酒下,那些蝇营狗苟只想着自家皇位的寄生虫,根本就不会容许这世上有这等光明的存在。 一次次重生中,他当过南安的权臣,也当过北燕的将军,一次次南征北战之中,早已被血与火锤炼出一副铁石心肠,唯有心头的那份执念里,还藏着他的一线温暖的希望,让他不至于陷入疯狂之中。 他尝试了一百种可能,终究,还是实现了一回九哥的愿望,让山河一统,天下太平,让百姓安居,成就繁华盛世的盖世功德,尽数赋予一人之身,哪怕他在碧落黄泉,亦无法抗拒这等天地气运的厚赠。 为此他险些无法再次重启,甚至在这次真正清醒时,他能意识到一切已经不同,也能感觉到,这已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若这次都无法将他留下,解开自己的心结,那他将就此消散于天地间,莫说重生,连转世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他所有的故事里,一直都少一个人。 这次既然等到了他,即便现在就立刻终结,有他在身边,亦是无怨无悔。 翻了个身,学着耿九尘的姿势平平地躺下,只是手还是有些恋恋不舍地捏着他的衣角,看了眼他似乎已经陷入沉睡的面容,楚逸笑了笑,转过头,闭上眼,安心入睡。 耿九尘却长出了口气,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地瞄了楚逸一眼,看到他一动不动,雪白的长发散落在枕头和两人之间,在透过窗棂的月光下微微发着光,让他莫名地有点手痒痒,想摸摸头,好让他能安心。 这一觉,很快就天光大亮,耿九尘起得早,小心地放下楚逸的手,去隔壁房间看了眼三小只,然后吩咐人准备了早饭,自己又打了套拳,听得啪啪的掌声,一回头时,看到楚逸带着三小只眼睛发亮地看着他。 楚逸:“九哥,我想跟你学武功!” 林衡林小七也跟着叫起来:“我也要学!九哥……啊不!九叔!”他捂着脑袋,委屈地望向楚逸,“小舅舅,你为什么又敲我的头。” 楚逸弯起嘴角,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我看你就是有点欠打,才会老忘记称呼。九哥是你叫的吗?” 林小七扁扁嘴,可怜巴巴地向耿九尘道歉:“对不起,九叔。” “没事儿!称呼而已。”耿九尘笑道:“想学的话,以后早起,我带你们练功。不过,白天里得跟着你小舅舅读书,好不好?” “呃……好!”林小七刚犹豫了一下,看到自家小舅舅危险的眼神,立刻点头,顺便拉上两个小伙伴,“一帆和一鸣也要跟我一起读书习武!” 张一帆立刻拉着弟弟向耿九尘跪下:“弟子一帆,拜见师父!” “嗬,你这小家伙倒是机灵。”耿九尘以前没正式收过徒弟,就算教了楚逸不少东西,也未曾以师徒相称,如今突然有两个孩子张口拜师,他也只是犹豫了一下,就点头应了,“好吧,你们三个,从今日起就拜入我门下,做我的徒弟。” 楚逸眨眨眼,“那我呢?” 耿九尘哈哈一笑,“你自然是他们的师叔了,若是你要收个亲传弟子也成,看好哪个?” 楚逸扫过三小只,看到林小七瑟缩的眼神,哼了一声,“我才不要徒弟,你当他们师父就够他们学一辈子的了,哪里还用我教。” 耿九尘:“那可不成,我读书不成,四书五经都背不下来,还不得靠你?” 楚逸微微抬起下巴,带着几分骄傲地说道:“那是,等用过朝食,我便让燕西昭去准备香案,给你们举行拜师之礼……” 耿九尘本想拒绝,在他看来,既然要收徒,他早晚还会收不少弟子,甚至还想建几所学校,若是次次都要搞这么正式的拜师礼,岂不是太浪费时间和人力物力。可看到三小只雀跃的模样,和楚逸认真的表情,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好吧,那就有劳十一郎了。” 楚逸的眼睛亮晶晶的,想到自今日起,这几个小鬼成了九哥的弟子,也要管自己叫师叔,九哥在这里的牵绊越多,就越难割舍,总有一天,能将他彻彻底底地留在这个世界,跟自己绑定在一起,不再分离。 第二十九章 劳其筋骨 燕西昭终于明白,以楚逸这样动辄翻手云覆手雨的人物,为何会对一个相识不过数载的人念念不忘,一次次反复重生都要将他拉回身边的原因了。 有的人,真的能让人一眼万年,终身难忘。 上一刻,他能横扫千军,力劈华山,下一刻,他能对着小小儿童温言细语,耐心教导。 若是楚逸也曾被这般温柔对待,悉心教导,又怎能忘怀? “小七,你站直了,挺胸收腹!嗯,你的腿没大问题,不用担心,尽管踩实站稳了,要是现在就偷懒,以后可就长不高了哦!” “那我要是好好练功,以后是不是可以长得跟九叔一样高了?” “是啊!”耿九尘摸摸林小七的脑袋,毛茸茸的,跟楚逸的大不相同。 小七眼珠骨碌碌一转,望向楚逸,“小舅舅,你是不是小时候没好好练功,所以才长得没九叔高啊?” 楚逸的脸色一下子黑了,耿九尘则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抱起小七朝半空里转了几圈,“飞高高看得爽吧……你小舅舅还在长个呢,等以后肯定能长得跟九叔一样高!你可得加油哦!” 小七笑得合不拢嘴,光顾着飞高高了,早忘了刚才得问题,倒是楚逸狠狠瞪了他一眼,愤愤地在心里的小账本上又给他记了一笔。 张家一帆一鸣倒是老老实实地扎着马步,估摸着农家孩子,父母双亡后又被叔叔婶婶打骂着饿了几天,活也没少干,还差点被换去当“肉”。经历过那些苦日子,如今能有地方吃饱喝足,练功那点苦简直都不算苦。 楚逸看不过眼耿九尘对小七的“偏心”,干脆把他接过去,“我来看着小七,九哥你先教一帆兄弟吧!” 小七眼巴巴地看着耿九尘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抛弃他去教导那两个孩子,而他却落在了小舅舅手里,立刻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 “小舅舅,轻点打……” “谁说要打你了?”楚逸白了他一眼,“甭想着偷懒,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背个三字经给我听听。” “啊?!”小七原本坐在校场旁的石墩上,闻言差点摔趴在地上,苦着脸说道:“我哪里闲着啊?不是要专心看九叔教他们练武吗?等我的腿好了,我也要好好练武!” 楚逸:“站桩用是你的的身体,口耳眼鼻都闲着呢,你先背,背错了加一炷香的时间,十张大字……要是不愿意,那就不必学了!” “我学!”小七一咬牙,平举着双臂,开始背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他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汇成小溪般从额角流下,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 旁边的张家兄弟原本还觉得自己挺能吃苦的,如今一看小七的惨状,立刻老老实实地按照耿九尘的要求动作,一点儿也不敢疏忽,生怕他一个不高兴也把自己交给楚逸。 同病相怜这种事儿,还是能免则免,否则大家一起受罪,那真是惨到家了。 “玉不琢,不成器……”背着背着,小七的声音都变成了哭腔,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泄劲,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哽咽着说道:“小舅舅,我真的不行了……腿疼……喉咙也疼……呜呜……” “行,那就休息一会儿吧!”楚逸倒也不为难他,伸出手去拉起他来,说道:“别瘫地上,起来走走,否则前面的功夫就白费了。” 小七几乎是整个人吊在他的手臂上,一脸生无可恋,“小舅舅,我真的真的撑不住了……走不动啊啊啊……你看我的腿都是软的……” 楚逸停下脚步,将他抱起来,坐在自己臂弯中,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腿,“放松点,忍过这一次,以后慢慢就好了。” 小七抱着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肩窝处,小小声地问道:“小舅舅,好疼……你也这样练过吗?是谁教你的?九叔吗?” 他从懂事开始,就知道自己有个天才小舅舅,无论是济南府还是青州府,人人称颂的“别人家的孩子”,三岁能背诗,五岁读春秋写大字,七岁时做得诗词就能让那些大人们惊叹不已,早早就成了一众小儿们眼中崇拜和追逐的对象。 可从未听说过,他在习文之余,还学过武功? 上次看到耿九尘打退那些衙差,教训那些村民时威风凛凛的样子,小七忽然觉得,自己崇拜的对象还可以再多一个。 在这乱世之中,没有武功,别说读书,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是问题。他的父母先前死于官府之手,满门抄斩,而村子又被匪徒洗劫一空,若不是奶娘护着他藏在尸堆里,他只怕已经跟着家人的脚步下了地府。 他虽然只有六岁,可早已经懂事,历经生死之后,更加明白,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哪怕小舅舅的要求很严格,可他也知道好歹,只是自己很疼很疼的时候,就会想,小舅舅当初练功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 小家伙推己及人,忍不住心疼起楚逸来,“小舅舅,小七给你揉揉……” 他伸手捏了捏楚逸的肩膀,发现自己的小手着实无力,不由扁了扁嘴,楚逸看得好笑,也伸手揉揉他的头顶,“不用了,我不疼……早过了疼的时候。你九叔教人的时候,下手可比我狠多了……” 正说着,那边的张一鸣就被耿九尘矫正姿势时,痛得“哇”的一声惨叫,吓得小七立刻搂紧了楚逸的脖子,怯怯地说道:“我的腿还没好……是不是可以先跟着小舅舅啊……”他总算是明白过来,耿九尘逗他们玩归玩,操练起来,那可是一点儿都不留情的,绝不会因为他们是孩子而少训一丝半点儿。 三个孩子被操练得哇哇大哭起来,耿九尘这才把他们拎着先冲洗了一番,然后泡进让人准备好的木桶中,里面装的都是按他吩咐配好的药物,足足熬了三个时辰才能用来给他们洗髓锻筋,这等待遇,就是当年的楚逸都没享受过的。 看到楚逸流露出的怅然之色,耿九尘忽地心领神会,又让人去准备了一个木桶放在他的房里,另外开了张药方让人去配药熬药。好在这是在燕西昭的平南侯府里,府库中的常备药物和一些珍稀药材,怕是比现今街市上的药房和医馆还要齐备。 “你和他们不同,得另外配药,晚上我亲自给你推拿,保证效果比谁都好。” 见他拍着胸脯保证,楚逸恍惚了一下,忍不住问道:“以前……为何不曾教过我这些呢?” 耿九尘挠挠头,有些汗颜地说道:“那时……我还是个泥腿子,哪里会这些,这……咳咳,这些都是我后来学的,这次正好用上。何况,我原本以为你会回南安,继续参加那边的科举,然后入仕为官,谁想到……以后既然要走咱们自己的路,当然要先给你锻炼好身体,这般瘦弱风一吹就倒可不行。” 他伸手捏捏楚逸的手腕,细骨伶仃,感觉稍稍用力就会折断,“你说说你,楚家好歹也是名门望族,怎么就把你养成这般病歪歪的……以后跟着九哥,一定把你喂胖了。” 他那副要养猪催肥似的口气,让楚逸忍不住失笑,“好啊,那就有劳九哥了。” 细碎的阳光落在楚逸的唇角,笑容如同会发光一般,那轮廓分明而唇珠一点殷红,瓷白的肌肤在白发的映衬下不但不显失色,反而更加发光,那种清亮璀璨的光,让耿九尘的心跳忽地加速,他赶紧松手,偏过头去,匆匆朝前院走去,“你先看着他们泡药汤,我去找燕西昭再要点东西。” 他跑得飞快,像是被火烧了尾巴的猫儿似的,楚逸的唇角弯起,笑得愈发灿烂。 燕西昭一听耿九尘给楚逸和那三个孩子都配了药汤让他们泡着,就忍不住心痒痒地凑上来。 “九哥,听说你还会配制药汤?能不能……给我也来一副药方啊?你看我这点三脚猫的本事,以后若是跟着你们出去征战,打输了也是丢你的脸,你说是不是?” “手拿来!”耿九尘倒也不推脱,直接伸手,抓过他的手腕,把了下脉,说道:“弱,虚,短,细……你确定只有十六岁?” 一听都不是什么好词,燕西昭整个人都蔫哒哒的没了精神,哭丧着脸说道:“至少现在这副皮囊是十六……”至于到底轮回多少次,活了多久,楚逸都不记的,他就更不用说了。 耿九尘摇摇头,说道:“你这才十六岁的身体,简直就是六十岁的心脏,又懒又馋,好酒贪杯,都是大忌,我先开个方子,给你排排毒,等疏通了经络,再换个方子打熬筋骨。” “排毒?”燕西昭大惊失色,“九哥你说我中毒了?” “我何时说了?”耿九尘拍拍他的手背,让他闪一边去,拿起毛笔,刷刷刷就写好了一份药方,“你自己让人选了药材熬三个时辰,煮沸后放至温热后整个人泡进去,最好能用毛巾盖住桶面,以保蒸汽不散渗入皮肤。要泡足半个时辰才能出来,明白?” “明白了!”燕西昭如获至宝地收起了药方,飞快地让人去配置,今天楚逸都要开始练武了,他也决不能落下。 可惜他压根不知道,人家除了泡药汤之外,还有专人推拿筋骨,不知比他胜过多少倍。 ———————— 这本书真是历经劫难,从去年开始,经历了N次被杀,删改数十遍都未能面世,知道我犯傻将预收点成了开书,不得不将它拎出来顶缸。 没预收没自然榜没人气已经很惨,我还有考官在连载拼命更新,所以这本断断续续的,成绩也一直不好,感谢能陪我到现在的小天使们。 正如十一对九哥所说一样:你若不离,我必不弃! 第三十章 汤中美人 打发了燕西昭,又将三只小的挨个收拾干净,打发上床休息,哄得他们乖乖睡觉了,耿九尘才腾出手来亲自去“照顾”楚逸。 楚逸重生无数次,几乎什么行当都做过,将相王侯,僧道医匠,几乎无一不晓无一不通,就学医的那一世,也是为了能起死回生救活耿九尘,苦苦寻觅传说中的“药王谷”和“医仙”传人,经历几世方才学得一身医术,可现在看到耿九尘替三哥孩子把脉开方,配置打熬筋骨的药物,丝毫不差,就连给燕西昭那种乱七八糟的脉象都能把准,可见水平并不逊于他。 问题他是经历几次重生,苦苦修习才学得的本事,耿九尘呢? 初见时他只是个有一身蛮力的山中猎户,因不满官府欺压方才揭竿而起,带着一群流民造反,夺得青州后称王,在此之前,他甚至号称大字不识……连耿霆这个名字,都是他帮忙选的,耿霆字九尘,原名耿九,无论重生多少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现在的耿九尘,给他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这样的九哥,让他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想见又怕见,想问又不敢问……真不知,问了以后,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自己,还是会,如从前般一走了之? “进来啊,药汤配好了,你赶紧脱了衣裳进去,趁热泡才有效果。” 耿九尘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催促着他赶紧脱衣,完全没注意到他从耳廓到颈间都已经红透了。 “怎么还不脱?” 楚逸见他一脸坦荡荡的神色,心一横,干脆地解开了衣裳,只穿了条亵裤踩着木凳以最快的速度钻进木桶里坐下,被那热乎乎的药汤一下子没至颈间,烫的他微微一凛,一股辛辣苦涩的药味直冲入鼻中,倒让他清醒过来。 感觉到那些药里从四肢百骸的毛孔中钻入肌肤里,渗入血脉中,带着一股磅礴之力,在筋脉中来回冲荡,那种洗髓伐脉般的疼痛,远超过三小只的药汤,几乎抵达人所能忍受的极限。 可他这些年来,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的生死煎熬,无论多少皮肉之苦,都抵不上一次次亲眼看到那人在怀中气息消散,魂归地府的时刻。 那些疼痛,他都能忍过来,这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他咬着唇,感觉到唇齿间腥甜的血腥气,让被药雾熏蒸得有些昏昏然的脑子清醒了一点儿,刚抬起头来,就对上耿九尘关切而担忧的眼神。 “疼吗?要不要我帮你揉揉?” 楚逸本想摇头,可看到他清澈的眼中毫无杂念的眼神,鬼使神差一般点了点头, “好……谢谢九哥……啊!”刚松开了咬着下唇的牙齿,他便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难熬的呻/吟,那声音低哑混沌,带着种连他都吓了一跳的缠绵之意,让他浑身上下的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呃……九哥……我自己来……” 怕被他发现自己的异样,楚逸又死死地咬着牙,刚要抬起手时,一双大手却按在了他的双肩上,将他牢牢地按在水里,动弹不得。 “别乱动,你自己可不行。” 耿九尘从他的肩膀开始按起,然后从头顶百会穴,双侧风池穴,再到神庭,阳白,率谷,曲鬓,通天等穴位,一点点由轻到重按摩下来,顺着颈椎向下,为他梳理经脉,调整气息,方便吸收药汤中的精华。 他的手大而有力,一双手几乎能将楚逸的整个头部包住,而手指和掌心上似乎还有些硬茧,按在他的头皮上,仿佛带有电流般,从他的指尖蹿入他的发间,让他浑身又酥又软,动弹不得。 而身上被药物浸泡所带来的痛苦与头顶传来的阵阵酥麻相比,已不值一提。 更难熬的,是他的心里。 他能感觉到耿九尘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也能感觉到他一心一意地为自己调理身体,是真·心无杂念。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对自己的好,从无掩饰,从无保留,可偏偏那种坦荡荡的态度,愈发让他的心理不安而扭曲。 “九哥……九哥……” 楚逸忍不住闭上眼,呢喃出声。 “很疼吗?”耿九尘下手轻了一点点,耐心地给他解释:“别怕,第一次都是比较疼的,你的经络堵塞,疏通以后会好很多。这药汤连泡七日后,能驱逐你体内的寒气和湿气,我再替你疏通经络,以后就算不想练武,也能有个好身体……” 他一边按着,一边低声说着话,原本就在强忍着痛的楚逸听得昏昏沉沉,只想沉浸在他的话语中,也不管他说了些什么,那种温暖让人想要沉迷,可身体的痛让人不得不清醒,如此反复交织着的痛苦与快乐,让他到最后被耿九尘抱出浴桶时,整个人已经瘫软得没有一丝儿力气,完全任由他摆布。 “真是太瘦了!” “之前那些人是怎么虐待你的,太可恶了,回头一定要好好收拾了他们!” “以后得给你好好补补身体,这么瘦怎么行……” 感觉到他将自己褪尽所有衣物又擦干了水汽,包在张柔软干燥的棉被里,小心翼翼地抱上床,楚逸已困得几乎睁不开眼了。 “九哥……谢谢你……” “跟九哥还客气什么,没事了,你睡就行,我替你擦干头发就完事了。” 楚逸挣扎着应了一声,放开已经散了架的身子,反正该看不该看的都已经被看光,他也放开了先前放不下的些许羞涩,彻底昏睡过去。 耿九尘则拿着侍女们早准备好的干帕子,坐在床头,抱着他散落的银发细细地擦去上面的水汽。 看到那已经陷入沉眠的稚嫩面孔,和手中完全不相称的白发,哪怕在尘缘镜中早已看过这青丝成白发的经过,耿九尘仍会止不住的心疼。 擦干了头发,耿九尘小心地将他抱回枕头上放平,让他能更舒服地休息,可转身刚放下帕子时,却听他在床上不安地翻身,伸手想要抓住什么。 “九哥,九哥不要走——” “我不走……”深觉自己是罪魁祸首,让人留下这么可怕的后遗症,耿九尘哪里还好意思离开,自己造成的后果,也只能自己去安抚。非常熟练地放好东西,脱鞋解衣,翻身上床,将人连同被子一起抱住,终于让不安的小家伙安稳下来,继续沉睡。 对自己表现十分满意的耿九尘弹指间打灭了烛火,也跟着休息,很快就陷入梦中。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銮大殿之上,百官跪拜,然而龙椅之上,却只有一个沉香木盒,帝皇冕旒加于其上。 身着一品红袍官服的楚逸站在龙椅侧首,面无表情地俯瞰下面的群臣拜服行礼,良久,方才转头望向空无一人的龙椅,伸手,却不敢触碰那紧闭着的木盒。 “九哥,我按你说的去做,为国为民,不为一家一姓。可如今,你在哪里?” “让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不使抱薪者暴毙于风雪之下……你看,你教我的,我都记得。可你答应过我的,何时回来?” 大殿上的众人头也不敢抬,听到他对着空龙椅絮絮低语,只觉得背后生寒,遍体发凉,却无人敢多说半句。 能站在这里的,是新朝的开国之臣,也是旧朝的亡国之臣,他们都是亲眼看着上面的这位,是如何在乱世之中崛起,从一个亡国灭族的破落书生,一步步杀出血路,南征北战,一统天下。 可谁也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个文武兼备的煞神,竟然在天下一统之际,将皇位拱手相让。 最离谱是的,他将皇位让给了一个死人,一个已经死了十八年的人。 多少人为了这个位置,至交反目,骨肉相残,而他却这么轻飘飘地让了出来,让那人在死后称帝,让群臣向一个死人跪拜…… 他们没看到的是,随着他们三叩九拜之礼,一道道功德金光从四面八方飞来,落在了冕旒之下的木盒上。 那是来自登基诏令发布后,大赦天下,民心所向,无数人真心实意地感激这结束乱世的开国之君。 只是,除了在这金銮宝殿上的人知道龙椅上从来空无一人,天下百姓都以为,依旧是昔日揭竿而起的青州王,平天军,救民于水火之中,给予他们如今这太平安定的日子。 他们的感激,他们的尊崇,化作星星点点的金光,沉入黑暗的地府,越过无数亡魂哭泣的忘川河,投入黄泉黑路鬼判殿,汇聚成一道金色的光柱,照亮了整个地府。 就连奈何桥上的孟婆都忍不住抬头凝望,“这是哪家大神,竟能得如此造化,十万……百万功德,着实得!” 而沐浴在这功德金光下的耿九尘,从梦中醒来,倏地睁开眼,转头望向身边依然在睡梦中的楚逸,长长地叹息一声。 “傻孩子……怎么就如此固执呢?” 作为一个合格的配送员,他在三千世界中负责给那些气运之子和历劫星君们配发金手指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总能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任务,获取奖励,才能积攒到现在几乎满装备的顶级状态。 原本对他而言,每个世界的人都不过是游戏中的NPC,他尽可能地高效率完成任务,就是不想牵扯太多的恩怨因果,毕竟,他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终究要离开。 可没想到,在这里,终究还是栽了。 原本是看这孩子着实太苦太惨,而这乱世之中,单凭一个“文曲星”的加成,能护得了他多久?遇上那些强盗和匪兵,任你满腹才华,也是有理说不清。而他身上正好有偷偷从上个世界收下来的“将胆”一枚,一并送给了他。 好吧,或许正因为如此,原本就有一肚子算计的小家伙,有了将胆之后,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彻底将这个世界颠覆了。 愈强大的人,愈容易有心魔,耿耿于怀的,纠结不放的,正是因为太过强大,世间万物俯首在前,那些永远得不到的就成了心底执念,无法驱逐,借着他的强大而破坏了世界规则,重启了这一方天地的时间。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无数次…… 可气运终有时,他将毕生功德让给了耿九尘,捧着他的骨灰登上帝位,终于惊动了完成任务在地府逍遥的耿九尘本尊。 他已没了原本气运庇护,若是这一世他依然执着,只会彻底魂飞魄散,不但无法回归星尊之位,还会永远消失在三千界中。 所以无论如何,这一次,都要换他来守护他,带他一起完成任务,修复这个即将崩坏的世界。 第三十一章 一呼百应 “不好了!有人造反了!” 天方蒙蒙亮,门外就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声,跟着是燕西昭大呼小叫的声音,砰砰砰地开始“砸”门。 “九哥,十一郎,快起来,城外的河工造反了!” “造反?” 耿九尘一跃而起,从床边拿起自己的外裳穿上,将放在床头准备好的全套新衣扔给楚逸,自己先走到门口,开门时挡住燕西昭的视线,一出去就将房门关的严严实实,不让里面的人有丝毫被窥见的可能。 “什么人造反?” 若是没记错的话,前世应该是他自己,可这一回,又会是谁? 燕西昭也没想到,他“招安”,啊不,归顺了耿九尘,竟然还会有人造反,这些河工之中,难道还有人比耿九尘还厉害的存在? “带路,一起去看看!”耿九尘也没有想到,说到底,楚逸和燕西昭都是重生回来的,先前坑了楚逸的人还没找到,还有故意借燕西昭之手破坏河堤的人,会不会都跟这次的人有关?无论如何,当初是他起的头,这次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青州城外,就是泗水河堤工地,自从当年京都守将为阻止北燕南下掘开黄河,导致黄河改道之后,泗水,洛水,黄河一系年年泛滥,周围的良田被淹没之后,留下的都是盐碱地,收成不足往年一半,可要交的赋税却一年比一年多。 交不够税的,自然也拿不出钱来赎役,这河道年年决堤年年修,劳役之重,年年都有人死在堤坝上,被冲毁的河堤里埋了多少白骨,数都数不清。 黄土滩,荒土人,一个个都跟从泥里挖出来似的,干瘦,黑黄,面目模糊,眼神荒芜。 先前耿九尘夺了燕西昭的权,以工代赈,让城外的流民和民夫一起修补河堤,他自己也亲自上阵,帮着挖河沟,打木桩,可当时轰轰烈烈的劳动场面,转眼间被洪水冲垮后,剩下的,只有这些挣扎在河沟中的泥人们。 他们依然被驱赶着干着最繁重的活计,吃着最少的米汤,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再也无法起来。 一个大汉站在他们当中,正慷慨激昂地讲着话:“这些狗官,成日不给我们吃,不给我们喝,还动不动打我们……张老五,你弟弟是不是被官兵打死的?” “呃……我弟弟还活着……郭子你……唔……”他没说下去,虽然不解郭磊为何突然这么说,可看到他挥舞着从监工手里抢来的大刀,还是老实地闭上了嘴。 郭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见他闭嘴,方才继续说道:“这些狗官们年年加税加徭役,我们就算活得过今日,也熬不过明年,不是在这里累死,就是回去饿死,反正都是一死,何不杀了这些狗官,分粮分银,给自己争出一条活路呢?” 有个瘦弱的男子疑惑地问道:“前两日不是有新告示说,今年免赋和徭役,等我们修完河堤就给分地开荒吗?” 另一个也跟着说道:“是啊,我昨天去领工钱的时候也听说了,就算是外来的流民,愿意接受安置的都能给分地,还可以去参军当兵,有一两银子饷银可拿呢!” “一两银子啊!”众人都跟着吸了口气,眼中闪烁着羡慕的光芒,“那可真不少!” 郭磊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们难道忘自己的亲人是怎么死的吗?” 旁边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苦役李三闻言身子一颤,抬起头来,“他们……他们是被决堤的河水淹死的……” “噗!”收到消息赶来的耿九尘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郭癞子,想不到你居然还活着,想来冒充老子在这里称王称霸吗?你不称称自己的斤两,你配吗?” 郭磊一回头,看到耿九尘,如同见了鬼似的,惊呼一声:“你……你是人是鬼?你不是掉进河里淹死了吗?” “你死我都死不了呢!” 耿九尘嗤笑一声,说道:“想不到重活一世你还出息了,胆子不小啊,敢算计了我再冒充我带着大家造反?可惜你来晚了,你怎么不问问,那些被淹死的人,冤魂是不是还缠在你身边,问你为何要破坏河堤害死他们呢?” “原来是你!”李三瞪大了眼,“先前你说扛不动,偷着倒了竹篓里压底的石头,还说少一个两个看不出来,后来还半夜里跑来河堤上,说是来干活……你是来破坏九爷的连环桩,坏了这河堤的!” “我不是我没有!”郭磊没想到耿九尘会活着,更没想到自己先前动的手脚也被人看在了眼里,急切地说道:“耿九已经投靠了官府,他现在是官府的走狗,鹰爪,根本不能带着大家造反起义,大家难道有活路不走,要跟着他走死路吗?” 耿九尘并没有动,只是冷笑着,看着周围的人,看着他们犹豫,恐惧,挣扎,煎熬。 该说的他已经说了,人不自救,就算玉皇大帝来了也没用。他能救的,是值得救,救得活的人。 “跟着你才是死路一条!” 燕西昭跟在耿九尘身后,只是被他高大的身形遮挡才没人看的,听闻此言生怕他误会,跳起来指着郭磊骂道:“谁说九爷投靠官府了,分明是他收服了我们!嗯,没错!我们以后都跟着九爷,九爷说反谁就反谁,说打哪儿就打哪儿……哎呦!” 耿九尘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一边去。老实待着,这不是你说话的地方。” 郭磊指着燕西昭叫了起来,“那是燕国的平南侯,耿九你还说没投靠官府?” 耿九尘一脚踹在他胸口上,踹得他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还不等翻身,又被他一脚踩着,动弹不得。周围那些跟郭癞子交好的民夫,看到耿九尘这般凶悍,也吓得后退了几步,嗫喏着不敢说话,更不敢替他出头。 “郭癞子,我告诉你,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我脚下的地方,就不再是燕国的地界。也没有什么平南侯定北侯的,燕西昭,以后是我的副将,而我,是青州的王,诸位要是愿意与耿九共谋义举的,便请加入我平天军。” “若是不愿从军者,依然可修河堤拿工钱,回头报上户籍,愿在青州落户者,皆可垦荒分田,三年之内,绝不收任何赋税!” “至于你——郭癞子,想要搅混水的,还是老老实实跟我回去,说清楚,到底是如何破坏河堤,害死了青州无数百姓的!待日后公审之后,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青州王?平天军?耿九爷这是要举义称王吗?” “九爷来了给我们工钱还让我们有饭吃,跟着九爷没错的!” “九爷还说给分田分地,平天军是吧,我跟着九爷干了!” “跟着九爷干——” “是青州王!王爷给我们分田分地,我们就跟着王爷举义从军——” …… 郭磊万万没想到,他自以为重生来神不知鬼不觉,算计了耿九尘,就能抢下这支名震山东的悍勇之军,却忘了,这支队伍之所以得来如此赫赫威名,正是因为他们的领头人是耿九尘,而不是他。 他每一句话都是照着前世耿九尘的话说出来,却得来截然不同的回答。 从来能一呼百应的人,都不是他。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南安乾元二十一年,即北燕大兴十九年,四月初七,耿九尘正式宣布称王,自封为大安青州王,率平天军于青州举义,以反燕复安为名,招揽天下义士,共讨燕贼。而原北燕平南侯燕西昭率军投其麾下,献青州城于前。 青州王命人收拢流民,开荒分田,赈灾放粮,短短数日间,已聚拢青州一带逾十万流民,号称拥兵三万有余,传檄天下,数日内,已有周边数城来投,亦引起齐州,兖州,密州等地官府注意,准备联合围剿,扑灭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然而几次试探,数千人马进攻,皆被全军俘获,竟无一能胜。 至此,青州军方名扬天下,战力令天下皆惊。 自从北燕夺了大安的半壁江山,年年都有人起兵举义,然北燕兵强马壮,连昔日大安国势最盛时都不是对手,何况区区小股义兵。 何况南安如今已向北燕求和,以岁币为贡,买来所谓“和平”,更无人襄助义军,只能看着他们起起落落,徒呼奈何。 能策反青州一府的燕军,短短数日便占据半壁江东之地的义军,还是这二十多年来的,第一回 。 不但北燕君臣震惊,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南安朝堂上下也为之震撼不已。 如此悍勇之军,谁若得之,岂不能征伐天下,一统九州? 耿九尘命人放走了第九波密州求救的探子,指挥着手下继续挖坑。 密州以东,到青州两城之间,已经被他挖得坑坑洼洼,找不到三尺平地,别说是马,连人都跑不起来。 密州最先派出去“征讨”青州军的兵马,已尽数被他俘虏,如今亦被赶着在青州做苦力,而现在的密州,则反过来被他带人包围。 “九哥这招真妙!” 楚逸如今已成为铁杆耿吹,对他的指令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说,还能自行脑补,发挥出更高想象力。“北燕最强的就是骑兵,九哥断了他们的路,就无法发挥骑兵的长处,再加上旁边的地道……只要他们敢来,我们就敢埋!” 耿九尘笑着摇摇头,伸手摸摸他的头顶,十五六岁的少年恢复力惊人,吃了几天饱饭,就恢复了大半精神活力,每日帮着他传信下令,整理文书,忙得不可开交,却丝毫不见疲惫,反而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果然是天赋异禀。 “我这算不得什么妙计,只能说是逼不得已而为之。” “你别忘了,我们平天军的来历。” “打仗可不是我们的强项,挖坑才是。” 平天军起家的就是八千河工,第一笔物资就来自河工署。开渠筑堤用的锨,镐,撬,杠……是他们最趁手的武器。 才不过短短数日,耿九尘压根不指望他们能上阵杀敌,能做到令行禁止,已经是最大成果。 所以第一战他亲自带队,里应外合,杀了安城一个措手不及后,又立刻乔装打扮骗开了临城大门。 唯有他亲自带队,斩首行动酣畅淋漓,才能带动手下跟进,连战连捷。 可面对已经封城死守的密州,哪怕手下已扩充到三万人马,也不过是乌合之众,真正能动手打仗上场杀敌的不足千人。 而燕西昭带的那些人,兵油子经过他的训练总算也能用一用,可用来维持城防还好,要去打密州军……他还不知到时候会是为谁而战。这样混合在一起的人马,顺风时一拥而上或许能赢,稍有纠结甚至落于下风之时,随时会一溃千里,毫无组织纪律性可言。 耿九尘可不敢让他们现在就真刀真枪地对上北燕精兵。 一旦败了,失地是小,只怕这几万人丧失信心,瞬间就会成为北燕铁蹄下的亡魂。 唯有攻下密州,打通海路,进可攻,退可守,有了可守之地,他才能腾出手来练兵练将,将这些刚刚从田地里出来的苦役农夫打造成真正的强兵勇将。 他很清楚,以后的敌人会越来越强,眼下的胜利只是因为对手的一时轻敌大意。若他真以为自己百战百胜,无所不能,那就离失败不远了。 扬长避短,是打仗的第一要素。 他的手下连仗都没打过,兵器也没多少,若是看到北燕精兵铁骑,正面应敌,别说一对一,十对一都未必能赢。 但论起挖坑,这就是他们的强项。 陷马坑,地道,水渠,横沟,暗井…… 短短两天,日夜轮替的“工兵”们就把密州城外挖成了连环陷阱。 城外坚壁清野,地道四通八达,城内却不见一个平天军士兵,让密州的探子都无从探起。 别说是北燕军,就连平天军自己人,也不明白为何当了义军,还要继续开渠挖坑。 “咱当了兵,不是该让那些老爷们给银子给粮食,不给就抢……” “那不是兵,是匪,还是最没前途的土匪。” “那不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吗?” “劫富济贫是济别人,留给自己那叫打家劫舍。” 耿九尘耐着性子解释,“这城里的百姓,无论贫富,跟我们一样,以前都是大昭子民。我们打是的反燕平天的旗号,要为天下受苦的百姓争一口活路,就得有堂堂正正的王师之风,不可劫掠百姓,失了民心,还怎么光复失地?” “更何况——现在让你去打,你打得过北燕精兵吗?长枪都拿不稳……” 刚刚改了名叫张武的张五抹抹鼻子,讪讪地说道:“我这不是替大伙儿们问问,九爷你既然心里有成算,那我们听你的就是。” 目送张武离开,楚逸忍不住说道:“九哥,张武他们……是不是得好生言周教一番……” “先这么着吧。”耿九尘摇摇头,说道:“他目不识丁,说道理是说不通的,先得让人吃饱饭,才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接受练兵。对了,这密州附近可有什么能人贤士,能招来的招来,招不来的绑来也行。” 楚逸不禁目瞪口呆,你刚说张武是打家劫舍的土匪,这会儿自个儿又原形毕露了。 耿九尘看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伸手揉了把他的头顶,“可别跟我说不知道啊,你们楚家可是中州名门,听说你十二岁就考上秀才,怎么说,这同年师兄,师父的也不在少数吧?” 楚逸偏了偏头,没躲过他的大手,有些无奈地叹口气,“若是三年前,我祖父尚在世时,找人自然不难。现在……” 他苦笑了一下,稚嫩的脸上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悲凉,“那些人听到楚家名号,怕是只会避之不及,哪里还敢认我……” “瞎说!”耿九尘有些心疼地捏了把他的面颊,“十一郎以后定是流芳千古的大才子,那些人若不认你,是他们的损失。” “是啊!九哥说得没错!”楚逸眨眨眼,狡狯地一笑,“九哥打是的反燕复安的旗号,尊奉大安正统,中州那些自命清高的名士,若是避而不见,等于趋附北燕,若是传了出去,看他们的脸往哪搁!” “孺子可教也!”耿九尘笑了起来,“就是这么个意思。临安书院虽不在城中,距离密州也不过二十里,听说院长孟兴远与你祖父相交甚笃,就有劳十一郎亲自去一趟,替我请回这位名师,解我这日夜案牍劳形之苦啊!” “你怎么知道孟院长?”楚逸瞪大了眼,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啧啧称奇不已,“九哥,你不会真的是什么神仙下凡吧?掐指一算,什么都知道?” “混小子,好的不学,怎么学着跟张五他们一起胡说八道了?”耿九尘哭笑不得,抬手一个爆栗弹在他的脑袋上,“怎么就兴你祖上是大安尚书,不许我家有传承?” “许许许,我哪敢不许!”楚逸抱着脑袋急忙告饶,“那九哥你家祖上何门何派?文臣还是武将?这掘地九尺的功夫是跟谁学的?” “保密!”耿九尘拍了他一巴掌,“少啰嗦,赶紧去给我请人吧!请不回来人,就甭回来见我!” “这么急?”楚逸迟疑了一下,问道:“眼下不是该先对付兖州和密州援兵吗?等打下了密州,有了海商航道,可直通南安,到那时,孟院长他们说不定不请自来,何必现在去费那个力气?” 这两日密州闭门不出,悄无声息,让他有种风雨欲来前的安谧感,愈发担心北燕即将到来的援兵,更不愿在这个时候离开耿九尘。 “让你去你就去!”耿九尘白了他一眼,鼻子里轻哼一声,“怎么?我说的话不管用吗?还是要我下军令你才肯服从?” “去去去!九哥的话就是圣旨!”楚逸看到他一瞪眼,立刻在自己嘴上轻轻拍了一下,“在我心里,九哥的话比圣旨还管用!我这就去书院,别说孟院长,能请的人我一定都给九哥请来,敢不来的,绑也得绑来!” “呵呵!”耿九尘刚想再敲打他两下,他已经蹿了出去,看着小家伙清瘦的背影,他不禁笑了一下。 还好,这一次,他要早早斩断那些叛徒不该有的心思,既然南安那些人自己都不想要这燕云之地,他也不必跟那些昏君贪官们客气,这地他要了,这地上的人,他也要了。 ———————— 万里征程自此开,求收藏…… 第三十二章 前倨后恭 楚逸刚到临安书院,求见孟院长未果,正准备回去,就听到有人快马来报,耿九尘密州一战,大获全胜! 燕帝派定南王燕熙然率十万大军南下,先锋一万人马前来救援密州,密州守军收到消息后,决定里应外合,反包围耿九尘大军,争取一战打败这支“叛军”和胆敢作乱的平南侯燕西昭。其实在燕熙然眼里,耿九尘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叛贼,竟敢挟持燕西昭作乱,就算这个族弟在燕氏皇族中几成弃子,也不容他们借他的名义来犯上作乱。 这定南王的爵位可跟燕西昭的空头平南侯不可同日而语,人家是真正手握重兵的权臣大将,一部族长,那十万大军也是实打实的精兵强将,比青州那些才放下锄头的泥腿子平天军强出何止百倍。 无论是密州守军,还是燕军先锋营,谁也没把耿九尘的三万人看在眼里。 从古自今,没有正统军制未经训练的流民义军,哪怕十万大军,也很难敌过正规军的一万人马,常说的乌合之众,能顺风赢而不能正面迎敌,更无法逆风翻盘的,就是他们。 更何况,燕军先锋营还有两千训练有素的铁甲精骑,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就算是碰上南安正规军,亦可以一敌十。 这一仗,未打之前,压根没人相信耿九尘能赢。 就连楚逸,都怀疑耿九尘是不是故意把自己派来临安书院,就是为了保全他,毕竟,临安书院远离战场,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他一听见不到孟兴远,就立刻准备回去,却没想到胜利的消息来得如此突然,让他简直猝不及防,简直不敢相信。 楚逸正准备跟着探马回营,就听书院的门房喊话,说孟院长有请,让他带着报信的探马一起进去,他不由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眼探马柳南,见他冲自己眨眨眼使了个眼色,心里咯噔一下,便点点头,带着他一起进了书院。 门房带着楚逸和柳南进了书院后,径直去了内院的书房,那里是孟兴远处理书院日常事务的地方,虽比寻常书房略大一下,可眼下连坐带站挤了七八个人,连个坐的地方都没给楚逸留。 其中一人身穿青色儒袍,头戴纶巾,身形微胖,略微有些气喘地瞪着楚逸,眼神颇为不善。 上首书案后坐着的正是临安书院的院长孟兴远,眉眼深邃,形容清矍,留得一副长髯,看到楚逸进门时,轻抚着长髯,微微一笑。 “楚家小子,好大的胆子啊!敢妄传消息骗人,真以为我们这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么?” “院长明见,小子自是不敢。”楚逸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道:“这妄传消息之事,在进门之前,晚生着实不知,若说被骗,晚生亦然。” “哦?”孟兴远扬了扬眉,望向他身边的柳南,“这么说,传信之人为了骗我,连你也骗了?” “小人不敢,还请先生恕罪。”柳南急忙行礼,说道:“我家主公说,这不叫骗,叫预告。” “预告?”孟兴远哂然一笑,“此话怎讲?” 柳南努力回忆着耿九尘跟他说话时的口气,模仿着说道:“主公说,北燕军若是不来,或是来了又打赢了,那我传来的消息就是骗人。可若是北燕军来了,又被我家主公打败了,那我这就上提前跟您老汇报,就叫预告,绝非存心欺骗。” “他说胜就能胜了?”青袍儒生在旁边嗤笑一声,不屑地说道:“一个目不识丁的乡野农夫,靠着几把蛮力,就想打赢北燕铁骑,我看他是白日做梦!” “这位先生,此言差矣。”楚逸按住心头火气,瞥了他一眼,说道:“我家主公虽未曾入过私塾书院,却也家学渊源,知识广博,远胜于我。” “哦?倒是不知这位耿九……公,出自何门?” 孟兴远和楚逸祖父乃是故交,知道他素来心气甚高,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在楚家落魄后被剥夺功名,贬为苦役,他肯自称不如的人,定然不会真是个胸无点墨的草莽之徒。 听到孟兴远发问,楚逸也不敢随口应付,老老实实地说道:“主公未曾言明,但我随主公身边,观其言行,察其所为,绝非寻常之人。” 柳南也跟着点头,“主公能掐会算,比诸葛之孔明都不差!” “噗嗤!”这回发笑的不止青袍儒生一人,旁边几个闻讯赶来的老师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楚逸倒也罢了,这柳南一看就是个苦役出身,瘦小干枯,皮肤黑亮,这样的人越是把耿九尘吹捧上天去,在众人眼里,就越是确定那就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 孟兴远摇摇头,叹口气,说道:“十一郎,你既然来了,不妨就留在书院吧。无论密州一战是胜是负,这里,总能保得你平安,也不枉我和你祖父相识一场。等此间事了,我再想办法派人送你南下……” “多谢孟院长好意,十一心领了。”楚逸接着说道:“只是我家主公派十一前来,实为招贤纳士……” “可笑!狂妄之徒,还敢大言不惭!” 那青袍儒生先前对柳南报信之事信以为真,才匆匆赶来报信,还通知了书院的几位老师,只是不等楚逸到来,就被孟兴远揭穿,认定耿九尘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打败北燕先锋军,他自觉上当受骗丢了面子,心头火气自然都落在了楚逸身上,对耿九尘更是大为不齿。 “一芥草莽之徒,无名无分,竟然还敢说什么招贤纳士?!想要我等屈尊事奉,简直痴心妄想!” “是啊,”楚逸不紧不慢地说道:“此行之前,我也是这么说的。” “主公意欲反燕复昭,为的是大昭子民。而如今河中一地,沦入北燕之手二十载,若是还记得自家祖宗先辈,无需招纳,自会前来襄助。其余数典忘祖,自承燕人之辈,又何须理会?” 此言一出,在座数人,就连孟兴远也坐不住了,一张脸青了红,红了青的,可偏偏又说不出话来。 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孟兴远如今已过花甲之年,京都陷落之时,他还是大昭之臣,和楚逸的祖父一样,不愿为北燕效力,方才退出朝堂,隐于书院之中。这十余年间,门下弟子参加是的北燕科举,出仕北燕者居多,名声渐起之余,难免会被南昭士林鄙夷。 只是身处敌国,为了亲族子弟,就算孟兴远一身傲骨,也只能委曲求全。 其余几人,最年轻的也过而立之年,大多都曾经历过京都之变,国破家亡之恨,若是当真能放下,也不至于在此教书,也不会一听到耿九尘打败北燕先锋营就匆匆赶来。 只是心虽如此,亦身不由己。 他们一向自诩忠义,不肯屈身事敌,不肯出仕北燕,却仍有高门名士的傲气。哪怕明知耿九尘打出反燕复昭的旗号,也要等他站稳之后,真正得了南昭君臣的认可,方才会承认他的势力。 可没想到楚逸小小年纪,一张嘴却犀利无比,毒舌利齿,三言两语,就揭开了他们原本引以为傲的面具,直刺心底。 仿佛一巴掌打在他们脸上,却又无法反驳。 谁也不能说自己身在敌国,就已不是大昭子民,更何况,河中之地,在他们的心中,仍是大昭国土,只是为北燕侵占而已。 收复失地,回归故国,是无数人梦寐以求之事,可真正当有人喊出来时,他们却又不敢相信了。 现场一时变得十分尴尬,安静得落针可闻。 楚逸环顾四周,看到他们面色变了又变,冷汗涔涔而下,心中暗叹,倒也不为己甚,朝着孟兴远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十一妄言,还望先生恕罪。主公虽胸有成竹,派十一前来接应先生前往密州一行,但若先生无意,十一也不勉强,就此告辞……”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心里还是有些担忧,耿九尘的预告准不准,他压根没数。 只是知道,留在临安书院是安全,却无法第一时间得知密州一战胜负,无法与他并肩而战。 所以他等不及,一定要尽快回去。 孟兴远怔了一怔,手一顿,扯掉了几根胡须,疼得微微眯了下眼,索性松开手,说道:“谁说我无意了?我若不跟你一起回去,你要怎么向你家主公复命?” “啊?!”楚逸以为自己听错了,“先生……是说……跟我一起回去?回……回哪里?” 孟兴远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当然是跟你回去见你那位主公了。至于回哪里?他不是预告说他打下密州吗?那我自然是跟你回密州了!” “呃……” 楚逸又惊又喜,又有些忐忑不安。 能请动孟兴远自然是好,可耿九尘的预告吹下的牛……从他出发到临安书院,再等孟兴远收拾好一起回去,顶多不超过两日时间,他能打下密州城? 不敢说,说就是不信。 可不信不是耿吹,要保持本色,硬着头皮,死扛着也要坚持下去。 九哥说的就是对,九哥绝不吹牛。 说打密州,就打密州。 回就回,没得跑! 第三十三章 天雷地火 得了孟院长的准许,回程的时候,楚逸恨不得能长出八条腿两对翅膀来,一下子就能回到青州。 哪怕柳南再三说,耿九尘的安排绝对万无一失,说起那“预告”时,信誓旦旦的模样,就像真的已经发生了一般。 这对属下们洗脑的功夫,楚逸也是服了。 毕竟他也是耿吹一员,从“举义”那日开始,就对耿九尘的本事一天比一天佩服。由他开始,到燕西昭,和那日在校场被耿九尘横扫了的平南军,如今都已成了平天军的一员,形成的耿吹一族,对他的能力和所发出的号令,无一不从,由衷佩服,只要他说出的话,没人有半点怀疑。 可是再佩服,这尚未经过严格训练和磨合的三万乌合之众,对上北燕精兵铁骑,楚逸说不担心也是不可能的。 如今完成了请人的任务之后,他就愈发归心似箭。 孟兴远没想到楚逸一转身居然是这么副急脾气,离开书院就恨不得快马加鞭赶回青州,眼见他绕着马车已经来回转了几圈,显然是嫌弃他们拖累了回程的速度,却又不好说出口,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只会兜圈圈。 “呵呵,十一郎也不必心急,你那主公虽说要打密青州,可这短短两日时间,我们去的早了,怕是正赶上恶战之时,若是贸然闯入,反误了他的计划,岂不可惜?” “这……”楚逸转念一想也对,他虽然急着回去,可眼下耿九尘两面受敌,用计又是险之又险,一个不慎只怕满盘皆输,只得按下心中焦虑,强打着精神应付道:“孟院长所言极是,是十一思虑不周,一时心急,险些乱了阵脚,多谢孟院长点醒。” 孟兴远何等人精,哪里看不出他的敷衍,只是想着那位“主公”的预告,也不跟他计较,只是照旧让人慢悠悠地赶着马车,任凭楚逸团团绕圈,压根风雨不动的架势。 只是还没走到青州和密州交界之地,就忽然听得前方一阵雷鸣声传来,数道青黑色的烟柱直冲云霄,跟着连地面都震动了几下,惊得马儿们都唏律律地叫个不停,原地打着转怎么也不敢再前进半步。 “这是地龙翻身吗?不大像我?”孟兴远也下马车,遥遥观望。“看样子像是青州城外……难道……与你们主公有关?” “主公……” 楚逸喃喃地念了一声,眼睛忽地亮了起来。 他还记得,曾有一日,与耿九尘谈起昔日的京都轶事,说起一桩火药爆炸案,也不知是谁引爆了城南一座宅子里私藏的火药,竟炸掉了方圆数里屋舍,惊天动地不说,还引起滔天大火,险些烧掉半个京都城,只因起火处的人都已被炸得粉身碎骨,到最后官府也没结案定论,没找出真凶,却无人不知那火药的厉害,以至于最后封了了那庄子不说,火器局的人也有半数因此而下狱受审,只是后来燕军南下,攻破京都,此案便不了了之。 当时楚逸对此大为触动,认为定是燕军从中作祟,故意夸大其词,引起人心惶恐,才好趁乱攻城,耿九尘却不以为然地笑笑,说道:“这算什么,真厉害的炸药和雷火,能直接将一座城市夷为平地……” 他虽然好奇,耿九尘却不肯再多说下去。楚逸知道他绝非表面上看来的寻常村夫猎户,不只有一身神力,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和想法,会弄出一些看似简单而威力奇大的兵器,只是他不说,楚逸也不敢多问,生怕问的多了,拆穿了他的真正身份,他便如牛郎织女中那找回自己仙衣的织女,飞天而去,一去不复返。 而眼前这些……应该就是他说过的天雷地火吧?如天崩地裂,地龙翻身,能倾覆一城之地,令千军万马瞬间灰飞烟灭。 如此之势,绝非人力可抗,天地之间,亦为之悲回动容。 雷声过后良久,地动方才渐渐停息下来,饶是如此,所有的人马都不敢再向前行进,生怕撞上地动之处,一旦地面裂开或山峰倾覆,那他们连逃都没得地方逃去。 哪怕楚逸知道这绝非寻常地龙翻身,十有八九跟耿九尘有关,却也不敢向众人保证无事,只得随着他们一起原地扎营,静观其变。 只是他也感觉到了,其他人看他的眼神,已经跟前日大不相同。 先前他们就算答应跟自己去“投奔”耿九尘,也是带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仿佛他们是应“求”而来,为的是昔日大安的荣光,才会如此纡尊降贵地辅佐一个泥腿子出身的义军统领。 楚逸并不愿理会他们的想法,也懒得向他们解释,为何耿九尘会有这般本事。 反正,作为一军统帅,有点离奇得甚至离谱的传说,也没什么不好,正如当年刘邦斩白蛇起义,大风起兮云飞扬,忽悠得一众能人心甘情愿地辅佐他登上帝位,否则以他智谋不如张良,治国不如萧何,打仗不如韩信的本事,如何能成为大汉开国之君? 他既已打定主意辅佐耿九尘,就毫不避讳采用点手段,让这些目下无尘的清高文人,真正成为耿九尘的拥趸。 孟兴远见他不但没意外之色,还一脸跃跃欲试的兴奋,愈发好奇那个能让北燕的平南侯燕西昭和楚逸都如此心甘情愿辅佐的青州平天军耿九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十一郎以为,地龙翻身,可与青州有关?” 楚逸当然知道,他问的不是青州,而是耿九尘,当即回了他一个非常肯定的答案:“那是自然,青州军顺民心得天意,自然有神明相护,便是燕军如何悍勇,也不是我九哥的对手。” 说话间的骄傲之意,仿佛最能耐的不光是他九哥,连他自己一样不起。 孟兴远见他得意的模样,不禁摇摇头,是真是假,眼见为实,他是不会轻易相信那些装神弄鬼的传说,只是更想知道,这么多大的动静,到底能给燕军造成多大的伤害,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杀伤力巨大? 他也曾见过当年大安火器局的火炮,声势不小,但真论起杀伤力,或许还比不上床弩,而且危险性极高,在京都沦陷之前,就曾因为有人私藏火/药导致炸毁了整座府邸,后来被越传越夸张,甚至说小半个城都被炸飞了,亲身经历过的自然不信,若是真有那等神兵利器,大安又岂会失去半壁江山,如今不得不退避江南,与北燕隔江而治三十年。 昔日的黄巾军还有人声称能撒豆成兵,呼风唤雨,令人刀枪不入百病不生,可事实上依旧是骗人的把戏。 就不知,楚逸的这位主公,是真有本事,还是个骗子? 柳南早早就前去打探情况,再回来时,依旧完全无法掩饰脸上的兴奋之色。 “禀楚公子,孟院长,青州军已突破密州和定南王合围,眼下正在密州城外大战,还请两位在此稍后一日,待战事结束,再会不迟。” “九哥在哪?我可以去帮他!”楚逸听得心痒痒手也痒痒,恨不得自己现在就能跟着去大战一场,同时也能舒缓下先前一直提着吊着的心情。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才不过几日就已经思念成疾,揪心扯肺的,让他真是再也不想离开九哥一时半刻。 柳南嘿嘿一笑,说道:“主公先前就吩咐过,请楚公子务必保护好孟院长一行,若是在外不便,就请他们先去青州暂住几日。正好林家小公子也想念楚公子了。” “不去!” 一听林小七,楚逸就黑了脸,感觉近日来这个外甥在九哥面前跟自己争宠的毛病越来越重,还想让他放下这边的战事回去看孩子?门都没有! “我们在这等着就行!孟院长,您意下如何?” 孟兴远自然想第一时间见识一下青州军攻城的手段,也没有去青州看孩子的意思,当即拍板决定,“就在此等着,战事一了,就去拜会主公。” 这会儿,他自然而然地将“你家”两个字去掉,言下之意,显然是已答应了投效青州之事,那楚逸的主公,便是他的主公,理当如此。 楚逸兴奋不已,在那片小土坡上上下下地不知兜了多少个圈子,恨不能插上翅膀飞上天去,直接就能看到那边的战事进展,也好过现在这般焦急地等候结果。 柳南安慰道:“楚公子不必焦虑,主公神机妙算,定能一举夺下密州,绝不会失败的!” 楚逸瞪了他一眼,“我哪里焦虑了,我就是……吃多了随便走走!你该干嘛干嘛去,别老是盯着我不放。” 柳南在心里偷笑了一下,却也不敢说破,赶紧找了个借口去继续打探消息,跑得无影无踪。 眼看着日头都从东到西,染红了半边天空,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尚不见柳南再回来,楚逸从先前的焦急慢慢冷静下来,只是望着密州方向,在心底暗暗发誓,他要尽快成长起来,让九哥看到他已经不是那个痴痴傻傻的小孩子,而是一个可以跟他并肩战斗的大人,这样才能够始终站在他身边,而不是在有危险的时候被打发到安全的地方去,眼睁睁看着,无助无奈地等着未知的结果。 孟兴远见他如此之快地调节了情绪,冷静下来的神色与先前大为不同,颇为嘉许,忍不住问道:“听说青州是平南侯主动献于主公,十一郎可知其中缘由?” 楚逸其实并没有打算那么快揭穿燕西昭的戏份,只是他自己作死,才逼得他暴露,本想斩草除根,可这厮着实无赖,认怂认得比谁都快,让他不得不接受了他投诚,只是以他的身份投靠耿九尘,总是难免会招人怀疑,眼下孟兴远会问,以后其他人一样会问。 对此,他只能一概答道:“是耿将军以一己之力,抗洪抢险,救下了青州百姓,燕西昭出于感激和敬佩,故而投效将军麾下。” 若有戒尺,孟兴远都想抽他一下,燕西昭是北燕平南侯,就算是个不受待见的空头侯爵,别打发来这边刮地皮,那也是燕氏宗室中人,就因为耿九尘帮忙抗洪,而不惜叛国投效,这话说出去,别说他,鬼都不信。 “那你呢?你又为何会投奔一个原本寂寂无名之辈?” 楚逸尚未回答,忽地看到在东半边的天空,一溜白烟笔直地升起,直冲向半空中,升到最高处时,忽地炸开,哪怕是在白日里的烟火,看不到那璀璨的颜色,却也能看到那炸开的漫天火花,仿佛在天空挥洒开的白色菊花,纯洁而烂漫。 他忍不住笑了。 那是胜利的标志。 密州,已拿下。 九哥的预告,果然没有失败的时候。 第三十四章 谁为国士 等到真正进入密州城时,已是掌灯时分。 孟兴远跟着进城的路上,看到那些他原本以为是乌合之众的平天军井井有条地清理战场,押送俘虏。那些士兵欢天地喜地“缴获”各种物资,将能用的物资从刀枪箭矢到盔甲衣衫,连敌人的鞋都不放过,最后那些俘虏都被扒得只剩下兜裆裤后,才被押着离开。 有些狠,但没什么错。 至少,这些士兵对城里的平民秋毫无犯,还有人在城门口一个劲地冲进城的士兵喊着军规军纪,头一条就是侵扰平民者,奸淫掳掠者格杀勿论。 简单粗暴,行之有效。 得民心者得天下,孟兴远想,至少这一点,这个泥腿子出身的义军头领,比南安那些耽于享乐的君臣看得更加清楚,只是不知道他在收拢民心之后,真的只甘心于反燕复安吗? 楚逸比他兴奋得多,对他而言,青州那边已经执行过一次的事,再复制到密州来,算不得什么难事,尤其是当初在青州几乎是从零开始,甚至还得掰正调教燕西昭那些兵油子兵痞子,而现在打下了密州后,可用的人更多,反而比先前更简单。 至少,他和燕西昭,都不用再遮遮掩掩地藏着原本只以为自己知道的秘密,可用堂堂正正地拿出前世的经验来用。 反正,耿九尘自己就是个说不清楚的大号金手指,他们就算表现得再出色,也冒不过他去。 至少在孟兴远的眼里,看到耿九尘颁布的军法政令后,就立刻把他忘到脑后去了。 “耿将军说三年不征农税,然经营一州之地,养兵备战,所费不菲,不知这些银钱将军打算从何处筹集?” 耿九尘见这位老者一看到自己就两眼放光,一脸好奇之色,再看看旁边一副忍着笑的楚逸,心下大致有几分猜测,倒也不再回避,当即反问道:“不知孟院长以为,天下最有钱是的什么人?士,农,工,商?” 孟兴远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莫非想从士人?商人身上抢……要钱?” “有何不可?”耿九尘不解地问道:“不从有钱人身上征税收钱,难道还要继续扒穷人的皮?如此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结果会如何?孟院长熟读史书,不会不了解朝代更替,兴亡为何吧?” 孟兴远一噎,他何止熟读史书,孟家还曾经出过几代史官,专著经史,谈及史料,他若是自谦第二,只怕当世都无人敢称第一。居然……被这么个乡下来的泥腿子给鄙视了,那眼神,简直像是在说“不会吧?堂堂书院之长,连史书都没读熟?” 不想问,多问一句都是耻辱。 “还望耿将军三思,士为国之栋梁,若无国士,岂能救国?” 耿九尘闻言一笑,说道:“先生也说了,救国才是国士,若先生口中的国士,小隐于山林,或大隐于朝堂,何谈救国?大安京都沦陷三十多年,先生见哪位国士出来救国?就连大安皇帝,不也忙着在江南捞钱,花钱买平安,生怕北燕再打过去吗?”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要救的国,是所有百姓之国,而非一家一姓之国。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才能培养读书识礼之人,否则整日连饭都吃不饱,还要时刻担心天灾人祸,那天下之大,何处能安放一张书桌呢?” “若论读书,我是定然比不上先生的,可这过日子,不是单靠读书就行。还望先生三思。” 言下之意,他做出的决定,是绝不会更改的。 孟兴远却听得振聋发聩,他从未听过这般“邪说歪理”,可偏偏……又该死的让人动心。他原本就秉承孟子的“民为贵,君为轻”学说,在江南儒林中屡遭排斥,方才艰难地在山东一带建立临安书院,想要将《孟子》一脉传承下去。 可就算如此,多少代君君臣臣的思想灌输下来,他亦恪守君臣大义,从未有过如此胆大妄为的念头,就连此番前来,也是因为楚逸说耿九尘的志向是“反燕复安”,才会毅然前来,打算在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子里,再为大安尽最后一份力。 可没想到,耿九尘口中的大安,和他心中的大安,完全不是一回事。 “那耿将军是打算动商税了?还是取消士族免税的待遇?若是如此,只怕将军会有不少麻烦啊!” 谁有钱,谁没钱,人人都知道。可为何官府收税的大头是穷人而非富人,谁心里还不明白吗?官官相护四字,皆因位置决定政策。读书本就不是穷人能读得起的,且不说书本和私塾的费用,单是书香门第,士族人家的藏书和几代甚至十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心得和经验,都是寒门子弟望尘莫及的。 能当官的,不是出自士族大家,就是即将步入这个阶层,自然要维护本阶层的利益,否则寒门子弟苦读十余年,不就是为了改换门庭,让自家也获得免税的权利,踏上另一个阶层吗? 耿九尘毕竟不是士族出身,不了解其中关键之处,孟兴远佩服他的“异想天开”和“远大志向”,却也不得不提醒他。 “士族豪绅根基牢固,枝广叶茂,便是朝代更替,也未必会动得了他们,将军若是贸然出手,怕是不利于民心稳定,尤其是治理地方,尚需他们出手相助,否则将军便是能百战百胜,这后方经济总是需要人手来经营管理……” “我明白,”耿九尘有些意外他并未拍案而起骂他对士族不敬,反而有些“苦口婆心”地劝谏他要善于用人,倒是真有几分想法,并非那些思想顽固的腐儒,“先生所言极是,我也并未打算现在就取消士族优待。而是打算尽快拿下莱州之后,将整个胶东半岛连为一体,除了开荒种田外,还要发展海上贸易。商税之利,远胜于农税,以此厚利来补贴免征之息,加上我手下的兵原本就是农民,自耕自种,养活他们也不算难事吧。” “海商?”孟兴远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他拿下青州后,为何不是南下沂州徐州去投奔大安,而是反向东进,先夺密州,再谋莱州,如此最肥沃的胶东平原落入他手中,进可攻,退可守,又有海商之便,才是真正能长久经营下去的地方。 “原来,你打算经营海商……可若是被困于半岛之内,便是有海外来的商船,所获物品也不便出手,岂能得利?” 南安的泉州港就是因海商而兴起,但那里是因为有一整个南安作为他们的消费市场,加上南方富商如云,对海外来的香料和珍稀玩物需求甚多,出产的茶叶和瓷器丝绸又备受海外欢迎,才会有源源不断的海商前来交易,彼此获利丰厚,才能长久发展。 而莱州和密州虽然沿海也都有港口,但在北燕国统治时期为了防备大安水军突袭,将码头摧毁,海船不能靠近,渔船不能出海,明明靠海却不能吃海,破败荒废得远远比不上南方诸港口。 更何况,现在的山东一带经历了水灾旱灾蝗灾之后,早已没了隋唐和大安时代的富庶繁华,赤地千里,处处流民,便是豪商士绅也只能结堡自守,而不敢轻易外出行商,致使民生凋敝,穷得叮当响,哪里还有钱有心思去采购外来海货,更没有值得卖出去的好货供应,就算耿九尘重修了码头开了海贸,也未必能引来海商,到时候照样收不到钱。 耿九尘嘿嘿一笑,说道:“多谢先生替我担忧,若是先生肯留下,很快就能看到……我们的特产。保证不会让先生失望的。” “哦?那老夫便拭目以待了!”孟兴远简直对他好奇到了极点,本就想要看看此人是否入楚逸所说的那般胸怀仁义,大公无私,现在更是对他所言的不取民利大感兴趣,自然不肯就这么走了。 耿九尘拿下密州,本就多了一大堆的事,便是有楚逸帮忙,也忙得脚不沾地,结果孟兴远肯留下,自是求之不得,当即便毫不客气地委任他为密州知州,将这里的安民,通商,免税,开荒等等一应事务尽数丢给了他,自己脱身出来,才好去干大事。 楚逸对他所说的“特产”也是十分好奇,毕竟以前的耿九尘只管打仗,内政文书统统都是丢给他去做,也从未管过经营通商之事,如今忽然提出来,倒是令他愈发好奇。 “青州密州这两年水患不断,出产的粮食远不足供应大军,就算现在开荒,等到产出之时,怕是我军亦要断粮。而眼下府库的银子……就算加上燕西昭先前打秋风得来的,也所剩无几了。” “九哥,你到底有什么好办法,能赚来大笔的银子,从哪能买到粮食?难不成……从大安?” 北方战祸连年不断,北燕的内乱亦是从未停息,导致原本富庶的中原和河北山东等地,农田荒芜,饥民遍野,想从这里再抠出粮食来,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南方就算有粮,那些商人贪婪奸诈,岂会平白送来粮食?若是高价的粮食,他们又买不起…… 耿九尘点点头,说道:“所以我没打算卖粮,只打算换粮,南方商户大多都有船,我们抓紧修好了港口,就等着他们运粮上来便可。” “换粮?”楚逸讶然,“我们拿什么换?现在青州密州都一穷二白,却急缺粮食,我们有什么东西能拿来跟他们换粮食啊?那些奸商难道会大发慈悲施舍给我们?” “你也说了他们是奸商,肯定不会施舍了。”耿九尘笑眯眯地说道:“你放心好了,我们这里有他们绝对绝对拒绝不了的好货,只要他们肯来,就一定能赚回去。” 楚逸心痒痒得像是有无数小爪爪在心头挠着,“到底是什么好货,九哥难道连我都不肯说?” “当然不是。”耿九尘十分耿直地说道:“很简单啊,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要夺去这边的海岸线,自然是为了这片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盐啊!” “盐?!” 第三十五章 靠海吃海 山东夙沙氏煮海为盐,为华夏制盐之鼻祖。 从炎黄时代开始,山东就有了“煮海为盐”的制盐手段,被称为盐宗。而后来江淮浙闽沿海之地都以煮盐为业,因为官府的管制,严打私盐贩卖,能得到盐引者可以说是一本万利,所以盐商也称为暴发户的代称,可见在古代盐之暴利。 盐虽暴利,可盐民之苦,胜于其他百倍。 尤其是这两年山东天灾人祸不断,流民四散,大大小小的各路义军都少不了要去盐场抢一把,抢到手的哪怕是未经精炼的粗盐,也能换得些许银钱,最不济也够自家食用,一来二去的,结果生生将几个大盐场都给毁了。 楚逸是在青州长大,楚家也是山东的世家大族,手里原本也有几个盐场,可自从民乱纷起之后,就再没收到过消息。他虽然读书过人,也并非死读书完全不通经济事务之人,更何况还有无数次重生时经历各行各业时积攒下来的经验,对制盐之事也并非一无所知。 一听耿九尘说卖盐,他就明白了几分,却仍是免不了担心。 “卖盐是条好路子,以前朝廷也有过用盐引换军粮的政策,只是这事儿说出去,我们能拿出那么多盐来吗?据我所知,密州和青州莱州等地的盐场并不算多,出产量也远不及江南盐场。” 耿九尘笑道:“这你放心,我自有办法提高产量和效率,如今密州到手,先从这边开始,正好可以给那些流民些事做,总不能让他们闲在那儿干等着吃饭吧!这人要是一闲着没事,就少不了要找点事,与其让他们找事给我添乱,不如我来给他们找点正事做。” “想吃饭喝粥,就得做事,我这里,可不养那些吃白饭的。呃,老弱妇孺除外。” 楚逸见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眼神闪了闪,就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九哥最是心软!” 耿九尘伸手在他头顶拍了一下,手抬得高,落下时却轻飘飘的揉了把他的头发,每次看到他早早白了的发就忍不住心疼。 “我要不是心软,会把你给捡回来?就请孟院长帮我起草下文稿,如何邀请江南粮商来以粮换盐,我带十一去挑几个人,先去盐场那边做个试验,弄出效率最高的制盐法子,再正式开始让流民们干活。” 孟兴远一听,手一抖,激动得差点把砚台都给摔了。 “耿……主公还通晓制盐之术?” “那当然!”楚逸一扬头,骄傲地说道:“我早说过,我九哥什么都会!院长你还不信我!等我们制出盐来再拿给你看!” “少吹牛了!”耿九尘拉了他一把,笑道:“你这一天天的,都快把我吹到天上去了,就不怕我什么时候摔下来啊!”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的!”楚逸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十分认真地说道:“九哥本就自天上来,怎么会摔下来?这话可不能再说啊!”他在心底暗暗又补充了一句,就算真有那么一刻,我便是不要了自己的性命,也会接住你。 他有惊惶而担忧的眼神,润的一双眼湿漉漉的,黑白分明,像只受惊的小鹿一般,看得耿九尘着实无可奈何,只得自黑调侃来逗他开心,“话可不能说那么满,可不能说我什么都会,至少——生孩子这事我真不会!” “噗!”孟兴远终于还是没忍住,笑出声不说,这幅字是彻底写毁了,赶紧挥手把这两人撵出书房去,有他们在,他真是什么事都甭想干了。“不是说要去盐田做什么实验吗?赶紧去赶紧去!可别在这里添乱了!” 他现在是明白了,这两人有正经事的时候,还是个正经人,一旦歪了楼,那就彻底放飞得如同没长大的孩子一般,幼稚,贪玩,还爱瞎扯!身为老头子的他,着实受不了这些,还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好。 耿九尘带着楚逸出城,直奔东海而去。 密州本就在海边,沿海有三山两岛,如今正值初夏,正是海洋资源最为丰富的时候,渔民们也顾不得密州如今是谁占领,吃饭大过天,只要不是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他们都得出海打渔,养家活口,一条条小船在海面上显得格外渺小,楚逸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辽阔壮美的景色,一时出神之间,忽然觉得头顶一暗,竟是耿九尘解下外袍,用手撑着搭成了凉棚的模样,遮在他的头顶上方,要知道这海边的气温虽然不算高,可那日头火辣辣的照下来,也能晒得人脱层皮。 “想出海?”耿九尘看到他的眼神亮晶晶的,问了一句,就见他一个劲地点头,便招呼着跟过来的护卫,让他们找附近的渔民去租条船来,自己则带着楚逸到旁边的沙滩上。 或许是因为这几日密州的战事,海滩上一个人影儿都没有,除了迫于生计必须出海的渔民,其他人怕是都躲在家中,生怕在外面一个不小心招惹了那些军爷,轻则被打骂抢劫,重则就会丢了性命。 耿九尘看看那荒凉的海滩,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 “这里原本应该也有盐场的,可惜周围的树都被他们砍去烧炭煮盐,破坏环境的结果,水土流失和海潮侵蚀,这些人真是会作死啊!别人养田能围海造田,这些蠢货可好,煮海能把水越煮越多了。” 楚逸不解地问道:“煮海不是要把海水煮干么,怎么会越来越多的水呢?” 耿九尘随手拔出刀来,在地上划了两块方方正正的沙池,长宽不过丈余,顺手一刀劈入海中,形成道水渠将水引入沙池,然后说道:“他们取海水以碳火煮开以取卤水制盐,法子是没错,可耗费过大。而且他们就地取材,将这附近的山上的树木都砍伐殆尽,破坏了水土,以致江河泛滥,田地荒废,看似眼前赚了点卖盐的钱,实际上却是毁了以后子孙们吃饭的田啊!” “你看,若没有草木维系,海浪冲来,这岸边的砂石跟本经不起海水冲击,久而久之,就会海进田退,原本的千亩盐田,现在怕是已所剩无几了吧!” 他划出的两块沙池,一块被他用堆砌的沙墙围了起来,而另一片就随便划了几道线圈起来,以示大小一致,然后让楚逸后退,自己站在海边,运气于掌中,朝着海面一挥,海潮忽地暴涨,顺着他掌风所向,朝着那两块沙池扑去。 有沙墙阻挡的,海水沿着水渠流入沙池后,便储存在里面,不在流回海中。 而那片空地上,不光是划出的沙池被冲散,海水退去时还卷走不少砂石,尤其是在靠近海边的沙地,被刚才猛烈的海潮冲击得已经坍塌下一块去,像是被咬掉了一个角,其中的砂石,随海水流走,而沙池中,空荡荡的依然是一片沙地,根本存不住海水。 “你看,若是这边的沙墙,再有草木固定,就更加难以破坏。至于煮盐……” 耿九尘一边跟楚逸说着,一边在那蓄满海水的沙池旁站定,让他仔细观察,“煮盐看似提高了效率,其实废柴废工,并不比晒盐快多少。你想想,人力和火力有限,一日煮盐能煮多少?而若是砌好盐田,从这个蒸发池到下一个结晶池,可以充分利用海边的大片沙地,别说千亩,万亩亦不在话下。” “而且煮盐无法滤除卤水中的一些杂质,盐质不够纯净,若是改完晒盐,然后过滤精制,所出之盐,远胜于粗制海盐。想必那些南方粮商,只要来一次,以后一定会常来常往,替我们解决粮食问题。” 在他的掌风“催化”之下,海水晒干加风干的速度被加快了几倍,耿九尘又将变得浓稠的卤水撒到了旁边一块光滑的巨石上,那块石头被日晒得十分烫手,卤水浇上去几乎都能冒出“烟”来,很快在被淋过卤水的石面上就析出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结晶。 “这是盐?!”楚逸看到他这般做法,简直跟变戏法似的,就从那些混浊的海水中,变出了一片雪白的盐粒,他忍不住上前用手指沾了一点送入口中,那咸鲜的滋味告诉他,这不仅是盐,海水堪比江南精制盐的一等好盐。 竟然……就这么简单地做出来了?! 抬头看看一望无际的大海,再看看手中的盐粒,想想多少人吃不起盐,又有多少人冒着杀头的风险去贩卖私盐,楚逸不禁有些无语。 “若是让人知道,你能这么简单快捷地制出这么多盐,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他都不知道,该称他是救星,还是妖孽,更何况其他人。 “什么后果?”耿九尘笑了笑,扬起头来,露出一口白的发亮的牙齿,“盐价大跌?怕是不会吧,就我们这点地方,供应全国,而且主要跟盐商交易的话,定价权在他们那边,影响不会太大。” 楚逸摇摇头,说道:“他们会视你为大敌。” “呃……” 第三十六章 海鲜总汇 这就很让人伤心了。 “为何会如此?他们难道不该感谢我吗?有了这种大批量生产的海盐,就不会再缺盐……” 耿九尘颇有点不服气,“我帮他们解决大问题,为何不但不感谢我,还会视我为敌?这简直太没有道理了啊!” 楚逸叹口气,捻了捻手中的盐粒,这盐比他以前见过的要细腻得多,口感也不错,明明亲眼看着耿九尘在自己面前滤水泼卤晒出这些盐来,他依然感觉十分不可思议。 “因为真正缺盐的人买不起盐,而有盐卖的人,并不想贱卖。官府控制盐引,并不仅仅是为了防止盐商高价卖盐,其实更多时候,是为了防止他们为求暴利将盐卖去北方。而你若是能大量产盐,又对销路不加控制,只怕那些人不但不会感激你,反而会怨你破坏了他们的规矩。” “原来如此,坏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嘛,我懂!” 耿九尘只是懒得费心思去猜测算计人心,并不等于完全不懂,更重要的是他的能力超过这个世界太多,所以更不愿将时间和精力放在这些他看来根本没必要的事情上,一力降十会,对他而言,那些人的算计,他压根不在乎。 “可我既然现在决定留下,举起这面大旗,为的就是打破这些规矩,所以——别说是被这些官商勾结的盐贩子看成眼中钉,就算成为那些官老爷和朝廷的大敌,我也要继续这么做下去。” “哪怕满目皆敌,我亦无悔。十一,你……会不会怨我?” 既然留在这个世界里,不再是过客,那么他想做的,就绝不仅仅是替南安收服故土,而是替所有被奴役和压迫的人打破枷锁,重建一个统一和平的国家。 这与楚逸最初的目标并不相符,可他想到楚逸最后那一世放弃了救世的功德,将他推上了帝位,显然也不是那等迂腐守旧的保皇党,所以就压根没打算瞒着他,干脆堂堂正正地将话都讲开了,免得以后发现彼此目标不同时再产生问题。 “当然不会!”楚逸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神,灿然一新,“九哥肯信我,那无论九哥做什么,哪怕上天入地,我都会跟在你身边。” 两人四目相对,会意一笑,几乎同时说道:“先得瞒着孟院长,免得吓坏了他!” 那才是真正忠心于大安,心心念念想要回归故国,反燕复安的忠臣。 孟兴远不知他们在讨论自己,只是在起草文书时,连打了几个喷嚏,心中隐隐的总有些不安的感觉,干脆又多写了几封信,让人送去临安书院,给自己那几个至交故友,约他们来密州一见。 如今他已经可以确认,楚逸的这个主公耿霆耿九尘,虽然名不见经传,却是真有几分本事,眼光独到不说,还有些奇奇怪怪的手段,最重要的一点,是心怀仁义,而不吝霹雳手段。 在这乱世之中,单纯的仁义之师,很难走下去,山东经历这几十年的战乱和天灾人祸,已经经不起更多的战乱,而这样一个人的崛起,能在最短时间能扫平战乱,恢复生产,就能让这片土地重焕新生,而他要做的,就是辅佐耿九尘处理政务,安置好流民和城中的商户居民,稳住民心,才能进一步收拢更多的城池。 这都需要人,需要很多很多心向大安,不甘为奴的仁人志士。 孟兴远写好信之后,已经累得有些乏了,不想刚停下笔,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从门外传来,诱得他食指大动,连肚子都跟着咕咕叫了起来。 终于没忍住,推门出去,就看到门外的院子里,居然已经摆上了好张圆桌,侍卫们一个个满面笑容地摆着桌椅,端来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热闹的简直像是在过年一般。 “这是在干什么?”孟兴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说粮食不足,要缩衣节食吗?耿九尘这是去制盐了,还是去打劫了?半天不到居然开始大摆宴席?搞什么事情呢? 楚逸正好端着一瓦罐鸡走进来,立刻走到首桌放下,拉着孟兴远坐下,有些兴奋地说道:“孟院长你先来尝尝——这是用我们下午晒出的盐做的盐焗鸡,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盐焗鸡?”孟兴远刚刚坐定,定睛一看,差点把眼珠子瞪了出来,指着面前的那盘用纸包着几乎埋在粗盐堆里的鸡,手都有些抖了,“你……你们这是用了多少盐啊?!简直浪费!败家!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院长息怒!”楚逸没想到他竟如此激动,急忙跟他解释道:“这些盐都是下午我们做实验时晒出来,明天还会出一批,正好有赶海的渔民回来,九哥就买了些海货和肥鸡回来,让大家尝尝我们自己晒制的盐味道如何。这些做盐焗鸡的盐还可以用来腌制腊肉之类的,不会被浪费掉的。” 说着,他便将整只鸡从瓦罐里取出来,打开包着鸡的油纸,香味一下子散了出来,引得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咽口水。 孟兴远看了眼瓦罐里剩下的半罐盐,仍有些心疼,“这半罐子盐,都够寻常百姓家半年之用,你们就用来做只鸡,着实有些浪费……以后切不可如此了!” 楚逸嘿嘿一笑,说道:“孟院长,等明日你见了我们开出的盐田,就知道,以后这盐咱们是肯定缺不的。今天可不止有盐焗鸡,还有盐焗虾,盐烤鱼……” “别说了,叫大家上菜吃饭吧!”孟兴远闻着那鸡肉的香味,看到黄澄澄的鸡皮下白皙细嫩的鸡肉,很是干脆地一挥手,就算心疼,这些个败家子已经败了,他就先犒劳一下自己的五脏庙吧。 “好咧!”楚逸先撕了条鸡腿放在孟兴远面前的盘子里,“院长你先吃,等下还有不少菜呢,都是九哥指点厨子做的海鲜。” “哦?他居然还会做菜?”孟兴远很是意外,虽说早知道耿九尘出身低微,可如今怎么说也是义军首脑,统帅之人,竟然还能放下身段,不顾君子远庖厨的说法,亲自指点人做菜,说不定还动手了,这等“平易近人”的作风,或许也是他吸引得楚逸和燕西昭等人死心塌地追随他的原因吧。 说曹操曹操到,桌上的菜还没上齐,门外就传来了燕西昭的声音。 “好香!这是给我准备的接风宴吗?嘿嘿——” 楚逸立刻扯下另一只鸡腿,塞进了自己嘴里,招呼着大家,“赶紧吃赶紧吃,不用等九哥,再不吃燕西昭来了就抢不到了!” 孟兴远不由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不是说管够吗?” 燕西昭冲进来看到上座的楚逸和孟兴远,先是一怔,立刻左右看看,吸溜一下了鼻子,问道:“九哥呢?十一郎,你怎么不等九哥和我就开吃了啊……这位是孟院长吧?我是燕西昭。你叫我西昭就行。” “燕西昭?平南侯?”孟兴远狐疑地看着他,着实无法将这个娃娃脸的大个子,跟那个传闻中暴虐荒淫的平南侯联系在一起,都说是耿九尘收服了燕西昭,难不成不光是收服了人,连人都给换了一个? 燕西昭点点头,又有些遗憾地摸摸自己的下巴和面颊,说道:“可惜了我那把胡子,现在这样还真是不习惯,太不够威猛了!”说话间,毫不客气地擦了把手就扯了块鸡翅膀,刚咬了一口就两眼放光,惊艳地叫了起来,“这鸡味道真不错,十一郎,这厨子可千万留下了,以后每天给我做只鸡吃!” “你就想得美吧!”楚逸不屑地白了他一眼,“这是九哥教厨子做的盐焗鸡,你想吃,自己找九哥去要啊!” “要什么?”耿九尘正好从厨房那边过来,带着几人,每人手里都端着个足有三尺见方的大案板,上面堆着小山般的海货,什么大虾螃蟹,海螺海蛎子,蛏子,海星海虹,扇贝花蛤文蛤等等,看得众人都目瞪口呆。 “这……这是什么吃法?” 耿九尘笑道:“这个啊,就叫海鲜总汇吧,什么都有,大家喜欢蘸料的就蘸料吃,喜欢吃原味的可用直接吃,都是今天的鲜货,原汁原味就非常鲜美。等会还有烤鱼,留着点肚子哦!” 众人轰然应诺,已经顾不得多说,干脆利落地上手,开始大吃大嚼。 这一吃就停不下手来,厨房那边还烤着鱼蒸着馒头,等这些饭菜端上来时,桌上你堆成小山一般的海鲜都被一扫而空,这些平日里饭量都不小的汉子们几乎吃出了一座贝壳山来。 就连平时注意养生的孟兴远都忍不住赞叹今日的海鲜美味,只是忍不住又劝了耿九尘几句,“虽说这盐是你们今日制出来的,可也得省着点用,切莫如此铺张浪费啊!” 耿九尘笑道:“民以食为天,我今日就是让大家尝尝,以后我们要靠海吃海,这些东西,不光能填饱我们的肚子,还能救活无数灾民。孟院长,你说,凭这些,能不能再吸引些人来?” 孟兴远恍然大悟,一拍桌子,“能!必须能!” “就是那盐焗鸡,再给老夫来一只!” 第三十七章 人心易动 密州的百姓,原以为兵祸来临,这日子马上就没法过了,可寻常人家又无路可逃,正惴惴不安等待厄运降临,却不想很快听到街头锣响,有人宣读新军的公告,声称平天军绝不扰民,一应商铺照旧经营,无需担心苛捐杂税。 开始还有些人不相信,结果就有士兵开始敲商铺的门,其他人躲在门后和窗口战战兢兢地看着粮店和布店的门被敲开,原以为会被抢的一干二净,结果没多一会儿,却见那些军爷推着大车小车的货物出来,当着满街人的面,用银子支付了货款。 这还是密州城里的人,第一次看到军爷们买东西给钱的。 在此之前的几十年里,密州在北燕的管制下,犹如奴隶一般,动辄打骂,若有反抗,则格杀勿论。燕人在这里是上等人,而原本的大安人,则是最低贱的平民和奴隶,日夜辛劳,也只能勉强维持活着。 若不是故土难离,无处可去,外面到处是兵祸流民,他们也不会一直困在这里。 其实来来去去的兵很多,安军来过,燕军来过,流民来过,义军也来过,可无论是哪一路人马,进城后都是大肆搜掠一番,能不能守住城不要紧,反正不能亏了他们进城这一遭。 而这,还是第一支进城后不声不响,不抢不杀,只抄了官衙和几个大燕官员的府邸,其他的平民和商户人家连碰都没碰,今日居然还真的上门“买”东西,而不是白吃白拿。 这种好事,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碰上,错过了岂非可惜? 旁边酱铺的人小心地探出头来,问道:“军爷,我家还有些酱,你们要不要啊?” “要啊!”带队的正是柳南,他们斥候小队的进程之后,就负责各处搜集情报打探消息,他得了命令,就带人出来买货,他有生以来也是第一次能如此放开了买货不带考虑荷包的,买买买的格外开心,一听还有酱料,干脆冲着满街大门紧闭的商铺喊道:“营中尚需各种食物,有愿意卖的赶紧开门,我买完可就走人了啊!” “有有有!”隔壁立刻有人响应。 “军爷,豆油要吗?” “要!” “烧酒要吗?” “要!” “布要吗?” “要……这种的不大行,我们那缺裁缝,都是大老爷们的不会做衣裳,听将军说,准备统一买了布料后找一家定做军服。这种事我可做不了主,要不你们等明天开张口看看告示,说不定就出来章程了,到时候你们卖也不迟!” “还要出告示啊?” “那是,我们将军说了,买卖要公平公正,军服这种大笔的买卖,就得跟正经商人合作,可不能随便图便宜买些不经用的,那可都是关系到我们兄弟性命的玩意儿,马虎不得呢!” “你们将军是哪的人啊,这般厉害?” “我们将军是青州人,也是跟我们一样的穷苦百姓出身,后来为了大活儿能活下去,才反了燕国。” “将军本事大着呢,能引来天雷,那些燕国的铁骑遇到我们将军,一个个都吓得屁滚尿流,丢盔弃甲,甭提有多难看了!” “以后你们就好了,我们将军在青州治下,百姓都能分到田地,再也不用怕那些燕军抢掠,能过上好日子……” 柳南和几个士兵满载而归,买到的东西不但便宜,还多了不少的添头,有些商户为了打听消息,给他们塞了不少东西,吃穿用度都有,他带回去都一一上交,将自己这一路看到和听到的情况都汇报了上去。 而如今负责情报和城防事务的,就只有孟兴远和楚逸,耿九尘则理直气壮地带人去开垦“盐田”,要赶在盛夏来临之前,将滤池和结晶池都砌好了,再移植栽种些花草树木在旁边的山崖上,以确保这片海滩的存在。 孟兴远昨日尝到了晒盐的甜头,对他们做的各种盐焗类美食大呼浪费之余,亦是垂涎不已,他年纪大了,平日吃惯了清淡的食物,偶尔吃一次这等重口鲜美的海鲜肥鸡,简直食髓知味,一日不见都不行。 于是他洋洋洒洒写了篇海盐赋,然后抄了几份,连带着耿九尘口述的盐焗类食谱,和先前写的信一起,分别让人给临安书院的几位好友和远在江南的亲友送去,基本中心意思就是“有明主反燕复安,有精盐不限量美食,速来!” 至于其他的粮商,就是一句话:精盐现货换粮,欲购从速! 江南多少盐商为了一份盐引能打破头,当初大安就曾让粮商解粮至边关换盐引,就有无数粮商跑断腿。而如今还不是换盐引,是精盐现货,即到即换,无赊无欠,不知比先前的政策优惠了多少倍。 这消息一传开,南方盐商顿时哗然,纷纷抗议不说,还提议朝廷收缴耿九尘的盐场,不准他贩售私盐。 而那些粮商平日里就眼红盐商的利润,如今有了机会可以自己得盐,哪里还顾得上盐商的抗议,纷纷组队装船出海,扬帆北上,没几日就到了密州。 还未进入密州港口,那些船上的粮商远远看到港口外的一处沙滩上,矗立着一座雪白的小山,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什么?盐?盐山?!” 传说密州的盐多,有特殊的制盐技巧,能日出千斤,他们起初还有些不信,这次来的也不过十余艘粮船,就算是有什么意外,亏损几家分摊下来,还是能承担得起的,这年头经商永远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冒险走一回,谁晓得竟能看到如此壮观的场面。 “是盐!真的是盐山啊!——” “天——这么多的盐……密州真是发了啊!” 这些海商南来北往,以前也曾来过密州,只是未曾久留,毕竟燕国治下的城池,一个比一个穷,他们卖不动多少货物,还不如直接背上通州,去燕京卖给那些贵族豪商,才能赚得回路费。 可如今看到密州港口直接矗立着的盐山,白花花的几乎要晃瞎人眼,他们都不禁有些后悔起来。 带的粮食太少,换不完这座盐山啊! 耿九尘这几日除了让人将精盐装袋之外,用来做盐焗食物和一些提纯不好的粗盐,都堆积在一起,点用巨石垒成一座数丈高的小山,然后用浆糊刷上去,将那些废了盐和粗盐糊在外面,又在外面厚厚地铺了约莫一尺来厚的粗盐,乍一看,就好像一座真正的盐山,就算有人到了近前,伸手拿来尝尝,除非整个人钻进去超过一尺,否则根本不会发现里面的问题。 单凭这个创意盐山雕塑做招牌,就足以让前来换盐的粮商相信他们制盐的实力。 而实际上,他已经发动了密州的军民一起帮着在开盐田,晒盐制盐,几乎日夜不停地轮班作业,到目前为止也不够换粮的数目,只能在跟那些粮商谈判的时候,设法分期付盐,或者……挖掘更多的利润点。 于是,刚到密州港口落脚,报上船税的江南粮商们,就接到了自封为山东刺史的耿九尘派人送来的请柬,请他们今夜去府衙赴宴,品尝密州的特产。 江南粮商以魏,褚两家为首,魏谷宇和褚明清看到那封请柬,虽然觉得有些古怪,可到了人家的地界上,就算真的是鸿门宴,也不能不去。当即就表示需要到客栈先打尖休息,沐浴更衣后,前去府衙去赴宴,才不算失礼。 张虎是这次负责送请柬的府衙侍卫,压根没看出这些粮商眼中打得官司,得了回话就立刻离开,一句也没多问。 众粮商就有些犹豫起来,忍不住问道:“不知这位刺史大人这么急着请我们赴宴,是何用意?” “只怕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啊!” “难道是鸿门宴?莫非他故意骗我等前来,就是要将我们扣押在此,让我们家人拿钱来赎人?” “难道他是骗粮的?” 褚明清和魏谷宇交换了个眼神,有些失望地摇摇头。 褚明清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大家请稍安勿躁,刺史有请大家去府衙赴宴,实为尽地主之谊,我等若是推辞或妄加揣测,只怕会误了刺史大人的好意。” 魏谷宇跟着说道:“那位耿刺史的名声很好,想来不会做这等杀鸡取卵之事。毕竟,我们这次带的只是第一批粮,他需要的粮食,恐怕不止这些。” 众人闻言松了口气,其实他们心里也是如此想的,但只要有一个人往坏里想,其他人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往那方面想,越是这种人多的时候,盲从的羊群效应就格外明显。 “那就好,那大家还是尽快收拾一下,准备晚上去赴宴吧!” 密州港口的客栈并不多,装饰平常,这还是这几日得知有江南粮商前来,耿九尘安排人临时现改装了不少客房出来,才堪堪能容下这些粮商。他们也不敢都上岸来住,船员和下人依然留在了船上,自己则上岸收拾打扮了一番,都换上了干净的新衣,准备前去府衙赴宴。 第三十八章 招商引资 未到日落之时,柳南已奉命前来港口客栈迎接江南粮商。 这次来的粮食一共有十二家,带了二十艘大小不等的粮船过来,加起来足足有近十万斤粮食,目前尚未卸货,就等着今夜的宴会过后,议定粮价,便可将这些粮食换取精盐现货。 众粮商们离开客栈时,斗志满满,走到府衙时,就泄了一大半的精气神。 这是府衙?堂堂密州府衙?就这? 哪怕是江南的一个县衙,也比这府衙气派得多,就算是做官不修衙,可也不至于破烂到这种地步,明明他们听码头的人说,密州已经落入耿九尘之手两月有余,怎么也不至于连个府衙都修不好。 除非,是真没钱,或者,没心思修这府衙,将钱都装入私囊之中。 这样一个死要钱还随时准备拔腿离开密州的人,就算外面有盐山盐海,能信得过靠得住吗? 粮商们一个个心都凉了。 褚明清也有些怀疑地小声对魏谷宇说道:“这位耿刺史到底靠不靠谱啊?府衙都破烂成这样……”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过,“啪”地一声,屋檐上的瓦片摔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魏谷宇也吸了口气,勉强地撑着点笑容说道:“应该还好吧。是临安书院的孟院长特地写信给家父,家父说,就算看在孟院长的面子上,也得走这一趟。若是能换得精盐最好,就算换不到,损失些许粮食而已,能得到北方确切消息,以后这条路,总还是要走的。” “也是。”褚明清有些无奈地说道:“陆路如今盗匪丛生,真没法走了,要走海路,胶州半岛这几处是必经之地,若是那位耿刺史拿下胶东,为的就是拿住这些海港,以后我们还少不得要跟他打交道啊!” 两人对视一眼,俱有些无奈。 他们也不怕那些雁过拔毛的官兵,反正无论走到哪儿,遇到官兵总是要被扒层皮的,行商便是如此,否则也不至于南北货物的差价有如此之大,这一路上关卡的层层加价,都要算进货物的成本里去。 过关扒皮不算啥,怕就怕是的那种连人带货都不放过的兵痞,一锤子买卖,人财都要,这才是行商最怕的事。 毕竟,货没了,钱还可以再赚,一旦人没了,就彻底什么都完了。 如此破烂的府衙,放到现在还没修,还特地请他们来此赴宴……他们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荷包在哭泣,都已经想明白,这顿饭的饭钱肯定便宜不了。少不得,给刺史大人捐点钱,帮忙修府衙,补城墙……只要能换得平安回去,能带上经验最好,实在没有,留条性命就好。 看着这些人哭丧着脸跟着柳南走进内院之中,耿九尘大惑不解,扯了把身边的楚逸,问道:“柳南这是怎么请的客人?一个个都这副模样,难不成我的饭很难吃?” 楚逸此时的外表虽是个少年,可经过无数轮回,对人心的解和把握,远超过耿九尘,只看了一眼众人的反应,便明了于心。 “九哥不必担心,是他们自己想太多了。那些人,你不用管,他们自会揣测你的心思,你只要保持高傲即可。” “高傲啊……”耿九尘微微抬起下巴,冷着脸扫视了一下那些正列队而入的粮商,“这样如何?” 楚逸忍着笑,认真点点头,“很好!保持!” 褚明清和魏谷宇一进内院的门,就觉得眼前一亮,这后院和前面的府衙截然不同,像是完全换了个地方一般,脚下碎石铺就的小径不染尘埃,是开阔的花园,种着几株石榴树,树上的花红如火,树下摆着张长桌,桌上已摆了不少瓜果糕点,空着正好不多不少十二个位置等着他们。 长桌上位当中坐着位青袍将军,软甲束腰,玉冠束发,身形极为高大,单是坐在那里未曾起身,几乎已经跟他们差不多高,五官深邃,剑眉星目,肤色虽不似南方士子那般白皙,却也是健康的小麦色,此刻微微抿着唇,眉心轻蹙地望向他们,只是目光一扫之间,每个人几乎都能感觉到那凌厉的视线有若实质般刺入肌肤,让人不敢逼视,都连忙拱手行礼,自报家门。 “在下湖州褚明清,见过刺史大人!见过孟院长。” “在下扬州魏谷宇……” “在下……” 他们一一见礼时,耿九尘和孟兴远皆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已是知晓,便有侍从引他们入席坐下,端上香茶清口。 楚逸虽然一直未曾言语,但他坐在耿九尘身边,座次仅次于孟兴远,容貌又极为稚嫩精致,俊雅无双,也吸引了不少目光,只是但凡多看他一眼,便会遭到耿九尘的额外关注,他的视线侵略性和煞气过重,一般人都承受不起,只得默默收回好奇心,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宁可不言不语,也不敢说错了话招惹了这位煞星。 “诸位请先品茶,尝尝我们这边的日照绿茶,可能比得上你们的江南春茶。”孟兴远见状,便从中缓和下气氛,说道:“这还是耿将军在山上发现的几株新茶树,今年的产量不多,就取了些请诸位尝尝味道。” 魏谷宇大为意外,他们家中有良田万顷,茶山亦有十几座,平日里就靠着茶粮收入,就已成为江南数得着的富商,可从不知北方还产茶,当即端起茶盏,先观其色,再嗅其香,品其味,却见茶汤清澈,碧绿如玉,盛在一盏盏白瓷杯中,茶叶几乎一叶叶如标枪旗杆,立于杯中,毫无修饰添加,味道倒是闻来十分清香。 他以前喝过的大多是煮茶,添加了各种配料和佐味的调料,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简单的清茶,一开始想的是这位刺史真是毫无品味的穷人,穷得连点茶都不懂,还想着附庸风雅,考虑着是不是回头将自家的茶叶送些过来,能换回多少精盐。 正想着,随口轻啜了一口茶水,本想着是给面子意思意思,可这一口苦中带甜,回味无穷的茶水滑过舌尖,润入喉咙,让先前有些紧张得发涩的喉咙瞬间舒适度上扬,连带着心情都跟着放松下来。 “好茶!”他才放松,就听到旁边的褚明清直接脱口而出,问道:“如此好茶,不知可有售卖?我愿以百金相购!” 魏谷宇瞳孔地震,他家还是大安朝廷的茶商,负责进贡给皇室的极品茶,也不过百金而已,褚明清这般出价,分明是在故意讨好这位,莫非他已看出这里有什么不同之处? 耿九尘也没想到他居然出价如此之高,当即一怔,还没开口,楚逸已轻笑一声,抢先说道:“褚公子过奖,只是这株茶树位于五莲山上,仅有两树连理,产量极低,单供我家主公自用尚且不足,今日也是因为诸位贵客初次到访,才拿出来请各位品尝。莫说百金,便是千金亦不可得也。” 他虽然很干脆地拒绝了,褚明清却也松了口气,他们既然并非借此谋利,那也不会要价太狠。 “是褚某冒失了,如此好茶,想必得天地灵气,毓秀于内,方才有此清气入喉,令人回味无穷。单品此茶,褚某已觉不虚此行啊!” 耿九尘嗤笑一声,并未言语,只是挥了挥手,继续按照楚逸的要求,保持自己“高冷”的气质。 楚逸见状忍着笑,命人开始上菜,“诸位贵客原道而来,主公吩咐我等以密州特产为各位接风,些许乡野粗食,怠慢之处,还请各位见谅。” 粮商们哪敢说什么嫌弃,虽然这长桌明显是新打的桌案,椅子也粗糙得连外面的树皮都没清理干净,在露天花园之中,看晚霞漫天,虽无丝竹之乐,却有清风蝉鸣,别具一格,颇有几分乡野之气,倒也不算太过寒碜。 待到侍从们上菜之时,他们先前那点藏在心底暗搓搓的优越感就瞬间消失了。 这……这都是什么菜?! 一盆盆,一盘盘,都是整盆整盘的盐!粗粝的不加掩饰的盐粒就那么简单粗暴地堆满盆满盘,放在他们面前,里面虽然散发出阵阵异香扑鼻而来,可他们一个个都面面相觑,这盐是调料啊,谁能这样直接吃? 这位刺史大人的请客方式,未免也太过简单粗暴了些吧?! 见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不动手,孟兴远则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当即毫不客气地用筷子扫开瓦罐上面铺着的盐粒,将里面的整只鸡取了出来放在盘中,轻轻一撕便骨肉分离。 浓烈的香气瞬间充斥在每个人的鼻尖,而那金黄色的鸡皮和白生生的鸡肉,一口咬下去,孟兴远只觉得齿颊生香,这几日耿九尘一直说他年纪大了不能多吃盐,严格限制他吃鸡,导致他垂涎了好几日,今天终于可以大快朵颐,哪里还顾得上在这些粮商面前保持什么风度。 美食当前,不吃才是傻子。 楚逸也不客气地拆开一只盐焗鸡,撕了一半放在耿九尘面前的盘子里,然后转头对那些呆若木鸡的傻子们说道:“大家莫笑,主公不会小气地光请大家吃盐粒的,这是我们的特产,瓦罐里是盐焗鸡,盐沙盘里是盐焗虾和盐焗蟹,汤盅里是海味汤,各位请慢用——” 不等他说完,那些被香气勾起腹中馋虫的粮商们已经顾不得许多,开始直接动手了。 到这会儿,他们总算明白为何每个座位旁边都放有水盆和雪白的布巾,正是让他们洗手擦手之用,而那绿茶解渴清口之后,正好能品尝出这美味最炸裂的味道。 先前还笑话人家是乡野村夫,附庸风雅,现在看来,自己的脸有点疼。 可是美味当前,如何能忍? 反正该丢的脸已经丢过了,他们也就顾不得再想那么多,干脆地学着孟兴远的模样,从瓦罐里取出盐焗鸡,正好两人分食一只,再加上那盘中的虾蟹,当真是双手齐用,忙得不可开交。 往日的宴会之上,美酒相伴,美人做陪,有歌有舞,人人都顾不上品尝美食,桌上佳肴再精致,也就是放那看着,吃饭不过是议事的另一种行事,前来赴宴也都是为了各人的面子和应酬,哪里有如今日这般,赴宴就是真的赴宴,人人上手,各据一方就是吃啊。 直到吃的满口生香,杯盘狼藉,看着面前只剩下骨头的鸡和虾蟹空壳,还恨不得连自己手指都跟着嗦一下,众人才恍然醒悟。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楚逸命人换下清茶,端来黄酒和几大盘“海鲜总汇”,放在长桌当中,又给个人调了姜醋汁,教他们品尝最新鲜的原汁海鲜。这还是那日耿九尘做过之后,他发觉这种“总汇”的方式,一锅出的各种海鲜特别适合待客。 每次看到堆成山的海鲜放在桌上,客人都会一脸震惊的模样,着实看着令人心情愉悦。 而粮商们吃得都懵了。 可看看首座上的三人,不紧不慢地吃着喝着,冲他们举杯相邀,他们也只好跟着吃吃喝喝,主人都不提卖盐卖粮的事儿,他们也只能客随主便,可态度已经跟刚进来时截然不同了。 他们原本的臆测看来都落了空,人家不修府衙,不是打算来讹人,而是压根志不在此,密州只是他们的起步,而非终点。 这看似简单的一顿饭,已经彻底扭转了他们的看法。 尤其是一直高高在上的那位将军,尽显吃货本色的孟院长,还有那个气度不凡的俊美少年,都让他们大开眼界,小心地收起了原本的小觑之心,既来之则安之,他们请人来,也表现得如此有诚意,想必会达成一个非常好的合作开端。 到最后他们才尝了尝汤盅里的“海鲜汤”,本以为先前那些鱼虾蟹和盐焗鸡各种贝类的吃法已经让他们尝了鲜,可直到最后这一盅汤,看似清澈得犹如白水一般,里面不过是两块瑶柱和一片鱼肚,可入口清冽甘甜,抚平了先前被海鲜刺激得快要爆炸的味蕾,温润平和,滑入喉中,更是回味不尽,连着腹中都跟着暖融融得十分惬意。 这等美味的汤,就算是常喝养生汤的褚明清都第一次喝到,跟着眼睛一亮,就朝上座的楚逸望去。他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孟院长是吃货,耿将军是看货,只有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才是今日真正说了算的主儿。 “不知这汤料……” 楚逸大方地说道:“这也是我们东海特产,诸位若是喜欢,回头我让人准备一些,给你们送上船去。” 褚明清连忙拱手致谢,“多谢楚公子,其实不劳公子费心。只需派人告诉我们这些海货的采买之地,我们自行去采购便可,公子事务繁忙,若是为我等操劳费心,着实令人惭愧啊。” 楚逸笑道:“其实主要是这些海货是我们将军府的产出,外面尚无贩卖之地,你们就算自己出去买也是买不到的。不过……” 褚明清家中除了粮店之外,尚有十几家酒楼,对美味最为敏感,他在外行商之时,也会搜集各地特产,带回南京,以供酒楼之用,如此才能保证家中的酒楼时时换新,美味不断,方能引得那些嘴刁的老饕成为常客,这些各地最便宜不过的食材,一旦在京都扬名,利润何止百倍。 “原来是将军府的产出,难怪如此美味。还请楚公子在产出有余之时,为在下留上一些,以便带回去让亲友同享如此美味,方不负此行啊!” 楚逸点点头,接着说道:“其实胶州半岛的物产丰富,不下于江南之地,可惜久经战乱,民生凋敝,将军如今收服青,密州二州,来日还要拿下莱州,如此便需扩军备战,耗费巨大……” 魏谷宇心道,来了来了,前面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这一刀吧!可是见识了他们这完全不把盐当回事的土豪作风,还有这些美味的特产,就连他也跟着有些心动了,若能拿下这些精盐和海产的销售权,那就算现在出点血,以后也能十倍百倍的赚回来,当即便说道:“耿将军为国为民,我等深感佩服,我们魏家愿出白银一万两以资军费,愿将军早日收复莱州!” 褚明清见他抢先表态,也跟着说道:“我们褚家也出一万两。” 其他粮商也听出了话意,纷纷跟着表态。 “我出三千两!” “我出五千两!” “我出两千……” 耿九尘看着他们争先恐后地给自己“捐钱”,对楚逸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还连一句话都没说呢,就立在这里当了个摆设,楚逸就把这些粮商的口袋给掏干净了,不亏是曾经当过军师乃至国师,一统天下的大忽悠。一旦恢复了本性,无论外表多纯良无害,实际上简直比他要黑上十倍都不止。 孟兴远则是赞许地看着楚逸,不亏是老楚家的种啊,当初楚老就是大安的铁算盘,算计起来朝堂上下无人能及,如今这天分显然传给了楚逸,只可惜这孩子心思太重,早早少白了头,否则这等人才,还不知多少人争着抢着要呢。 看到众人纷纷表态之后,楚逸方才慢悠悠地说道:“多谢诸位的好意。然而我们耿将军曾有言在先,不得擅取百姓一针一线,更枉论钱财。你们既然看好我们将军府的海货生意,其实也不妨与我们合作。我们出配方,你们在密州建个作坊,这里既有原料,又有低廉的人工,如此合作生产,然后再由你们的商船运至四方,其中得利大家一起分润,岂不快哉?” 众人彻底懵了,这世上,竟然还有不要钱的将军?还有真·不犯百姓的军队? 楚逸接着说道:“至于各位运来的粮食,明日我便会安排人以盐换粮,价格自然按照大安盐引,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可!”魏谷宇和褚明清齐声答道:“多谢楚公子!” 其余粮商原本已做好了被压价的准备,却没想到他们如此公道的开价,自然也忙不迭地点头,“就按楚公子所言,我等绝无二价。” 楚逸笑眯眯地说道:“既是如此,回头你们也跟我立个文书,所有盐粮交易,只能走府衙官营,不得私下交易,否则取缔在密州的所有经营权。”他接着说道:“方才我所说的海货加工坊只是将军府的产业之一,其利微不足道。还有其余一些特制的秘方,诸位若是不急着回去,可以慢慢商谈。” 众人已被他吊起了胃口,哪里还如刚来时那般着急回去,恨不得能在此多住几日,天天有美食可吃,还有什么可急的。 楚逸朝着耿九尘眨眨眼,两人会心一笑。 从一开始就打算空手套白狼的招商引资宴会,总算有了个完满的结局。 等送走了那些粮商之后,耿九尘终于长长地出了口气,几乎瘫倒在椅子上,吃不消地说道:“哎呀,这高冷还真是不好演呢,憋得我一晚上都没敢开口说话,吃了一肚子东西,等下可得去散散步消食!” 孟兴远摇头叹道:“今日见到十一郎如此风姿,颇有先祖之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老夫自愧不如,真是英雄出少年,想来令祖在九泉之下,得知你成长若此,必能含笑瞑目。” “孟院长过奖了!”楚逸却连连摇头,说道:“按照九哥的说法,我只是站在高处而已,若无九哥拿出这些好货,若无孟院长请来这些贵客,我便是巧舌如簧,又能说与谁听?总之,今日之事,是我们共同的成果!” “不错,”耿九尘伸出手来,与他轻轻一击掌,“我们共享此乐,才是真正奋斗的目标!” 第三十九章 期权交易 粮商们原本以为冒险来赌一把的交易,没想到竟然大获成功不说,还跟耿九尘的平天军签下了一连串的合作协议,从开发盐田到经营海产品生产销售一条龙,看着那一份份契约,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做梦一般。 第二天醒来之后,粮商们聚集到了褚明清处,还好他出门时生活自律,没被人堵到被窝里,一听众人的来意,也没有耽搁,毫不犹豫地叫了魏谷宇一起,准备去拜访那位楚公子。 他们在昨日的晚宴上已经看得很是清楚,耿九尘他们是攀不上的,人家公务繁忙,又是一军统帅,哪里有时间跟他们在这些俗务上浪费时间。而孟院长就更不必说了,原本是书院之首,现在整日里忙于城中行政事务,对他们这些商户人家本就看不大上,他们也不会去自讨没趣。只有这位楚公子,不光在耿将军面前能说得上话,还对货殖一道十分精通,哪怕年纪小点,能管事说了算就行啊。 好在楚逸也在府衙做事,领了个参赞之名,跟在耿九尘身边。对他而言,做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能跟九哥在一起,什么都好说。 耿九尘早就习惯了他做军中书记官时将各项事务打理得妥妥当当,无需他费心,哪怕时间倒退回去,他现在才十六岁,可一旦办起事来,那无数次轮回留下的记忆,让他比久经官场的老臣眼光更精准狠辣,那些密州府衙的各班房和燕西昭手下的平南军里有什么算计心思,无论做什么手脚暗账,他一眼都能看出来,就连孟兴远都不得不赞他一句后生可畏。 “九哥,这些东西可不能都一下子拿出来,得一点点吊着他们的胃口。” 楚逸见耿九尘满不在乎地在纸上写下一条条海产品加工工艺和秘方,除了晒盐的法子之外,这几日因为吃得海鲜多了他嫌弃手上的海腥味久久不散,耿九尘便让人用猪油和着草木灰等东西做出了一种叫香皂的东西,给他的那块里专门添加了些茶叶和檀香,不光洗手洗的干干净净,之后还能留下淡淡的檀香混合着茶香,清新悠远,让他甚是喜欢。 可就算喜欢,九哥一下子拿出来的东西太多,他也不得不担心,会不会影响到九哥的功德值或那个奇奇怪怪的任务。 他是经历了无数次惨痛教训后,才发现最终靠功德值将九哥绑定在自己的世界,才能让他脱离那个所谓的任务系统。尽管如此,他还是担心若是九哥做出太出格的事,就会受到一定的惩罚或制约。 在他心里,九哥便如同天上的仙人一般,偶尔降世拯救世人,事了拂衣去,本不会留下与凡人牵扯,是他的不舍不甘,才将他强留下来。 “好,”耿九尘揉揉他的脑袋,看着一脸稚嫩的容颜,却又如此老成的口气和忧心忡忡的模样,让他总是忍不住手痒,“反正这些事都交给你了,要怎么安排你看着办就行。我这几日还得跟燕西昭继续练兵,不操练好那些混球们,下次真刀真枪地对上北燕大军,可没那么容易应付啊!” 楚逸一听,有些心痒痒,“我也想去……”能让九哥亲手训练的人……真是便宜了燕西昭那厮啊! 耿九尘手一摊,说道:“你想去我没意见,可那些粮商,只有你能摆平啊!等那边解决以后,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 “好啊!”楚逸立刻将工作兴致提到了满格,几乎一路小跑地赶着出去见那些原本打算晾一晾的江南粮商们,早些处理完这边的事,就可以跟着九哥去操练,想想就十分期待。 褚明清和魏谷宇带着粮商们在府衙里的花厅中坐了有小半个时辰,喝了一肚子的茶水,虽说今日侍女送上来的花果茶和茶点亦是十分新奇可口,但越是如此,他们就对将军府的这些特产和秘方越发好奇。 昨夜楚公子可是说过,双发合作开发,他们出钱出人,将军府出配方,那岂不是这些新奇的吃食他们都可以申请合作? 尤其是魏谷宇,他家中产茶,自然对茶的品质十分解,一入口就能品出这花果茶中所用的茶叶几乎是最普通的茶叶,只是借其味,以时令水果中和,又不知舔了什么配料,使之酸甜可口,茶味悠远,若是能拿到配方,就可以将家中那些贱价处理的陈茶和次等茶叶也卖出好价钱,获利何止翻倍。 所以他也是最为热切的,一看到楚逸进来,打过招呼后,就忙不迭地问道:“我等冒昧到得早了,还要多谢几位姑娘招待我等。想不到将军府不但善于烹饪海味,这种花果茶和茶点也是闻所未闻啊!” “诸位喜欢就好,”楚逸笑吟吟地说道:“这些不过小道耳,我们将军公务繁忙,也无心于此。这些都是胶东的百姓自发送来,为了免于浪费,就做成果干炮制花茶,诸位若是喜欢,到时候可以带一些走。” “不知这种果干和花茶,好不好做呢?”魏谷宇轻咳了一声,说道:“魏某家中有几座茶山,正好可以以此扩展品种,不知楚公子可否转让配方?” 楚逸眼神闪了闪,说道:“好说好说,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个配方,或许魏兄更感兴趣,只是这种配方生产出来的茶叶,希望能够专供给我们,而不要私下贩售。当然,其中获利,我只抽取两成便可。” “多谢楚公子,那便一言为定!”魏谷宇激动的手都有些发抖了,连连点头,他们这些粮商茶商,就算去京城的进城税,往往都不止一成,更不用说各种行费和杂费,摊派下来,占到最终售价的六成以上,南方虽然富庶,可各家商行的竞争十分激烈,他想要再进一步,在魏家有更大的话语权,就得找到更赚钱的路子。原本只是因为家中却不过孟院长的面子,派他来走个过场,哪怕赔钱送点粮食,也能得个义商的名号,有利于日后族中子弟参加科考时的审查。 可没想到,他竟然捡漏捡了个大的,若是真能拿到这边的茶叶专卖,哪怕现在需要的量少一点,可这种名义和未来的趋势,足以让他在魏家大大地进一步。 “楚公子,你可不能忘了我们啊!”其他的粮食见魏谷宇抢先得了好处,眼热不已,也跟着上前询问。 “虽然我家没茶山,但我家的粮食多啊,日后密州需要多少粮,我都能给送来。” “我也能!” “我也可以!” 褚明清见大家都这般积极,而他手里……看到楚逸从容微笑,不紧不慢的模样,他忽地眼珠一转,脱口而出说道:“密州如今在耿将军治下管理得如此井井有条,想必很快会繁荣起来,不知若是在此买些铺面,楚公子可否代为推介?” 楚逸这才真切地笑了,都说商人重利,无商不奸,可真正能做大买卖的,那都是聪明人,这不,魏,褚两家能成为领头羊,族中子弟果然有些本事的。 “褚兄客气了。只是密州如今百废待兴,城中不少商铺虽是无主之地,尚待确认,不便出售。” 褚明清听出他话中有话,便顺势问道:“若有合适的地方,其实我更想自建酒楼客栈,这也是我们褚家多年经营的老行当,必不会亏损。” “哦,褚兄若是有意自建的话,那我倒有个地方推荐给褚兄。”楚逸笑眯眯地说道:“几位昨日来的时候也见到了,密州港口那边,才刚刚开始兴建,目前尚待开发,若是以后诸位的生意都跟我们做起来,港口的客栈和酒楼,怕是最抢手的地方。只是眼下那边尚是一片空地,就不知褚兄对密州和耿将军有没有这个信心了。” “那是自然。”褚明清稍一思索,便点头说道:“以密州的位置,以后港口想必还要扩张不少,若是能现在就卖一块地给我,由我自建自营,那是最好不过。” 楚逸笑了笑:“褚兄果然是明白人,只不过,这地方我也没法给你太大,价钱也不会便宜了。但褚兄若信得过我,可以与我签个期权协议。三年内,若是密州有任何差池,褚兄所交的钱我双倍退还,若是密州无恙,褚兄觉得此地不赚钱,那就连同所建房屋折价后,一并原价退款。褚兄以为如何?”这一招,还是耿九尘随口跟他提过一回,他便放在了心上,再根据眼下的情况略加更改,便形成这条对投资商来说十分可靠的契约条款。 只不过,若是密州当真出事,那些人也未必信他能逃得出去,就算逃得出去,负债累累,又如何赔得起? 楚逸又补充了一句:“契书我会签押后在大通钱庄备份,大通钱庄的总店在江南,你们不必担心我赔不出钱来。” 褚明清不禁愕然,他其实下定决心投资的同时,就已经做好了血本无归的打算,这种在乱世里抢钱的买卖,要么大赚特赚,要么就血本无归,敢下本钱的人,才有机会赚大钱。可没想到,昨晚的耿九尘不肯收他们的“捐款”,今天的楚逸也同样不接受他的“好意”,这样的契书签下来,简直万无一失,他们这般作风,到底是对自己的太有信心了呢,还是傻呢? 看一眼面前才不过十六七岁已经光华在外神韵天成的楚公子,褚明清怎么也看不出他哪里傻来,既然如此,投资他们,本身就是最大的赌注。 这可不是一个寻常店铺的买卖,而是他代表褚家对楚逸的信心,对耿九尘和天平军的投资,看好的,可不仅仅是这一个密州港。 结果,就是从他原本打算以粮换盐,捐助一万两银子给天平军买下长期换盐的名额,成了密州港的第一大投资商,光是买地加要建造的酒楼和客栈,投入就高达十万两银子。 算算账,他终于明白,人家为何要拒绝昨晚的捐款了,区区万两纹银,在密州港的建设里砸进去能起多少水花,可褚家有人有钱有经验,他们来做密州港第一个吃螃蟹的投资商,那么跟着来的人,又何止十个八个万两捐款啊! 都说无奸不商,其实真正老奸巨猾的,是那个楚公子吧,真想不通,他这般年纪,怎地就会如此算计人心,滴水不漏? ———————— 第四十章 人工搬山 大获全胜丰收满满的楚逸,拿着一堆契书去找耿九尘表功。 结果正在埋头干活的孟兴远告诉他,耿九尘带着燕西昭和三千铁甲卫去盐场训练了。 楚逸虽有些失望,还是把契书都给了孟兴远,交代了一下更粮商们达成的协议,孟兴远闻言大感兴趣,一边翻看着那些契书,一边又逐条问他如此操作的原因和目的,考校得他欲生欲死,着实后悔没丢下文书就跑去找九哥了。 孟兴远尤其对他所说的商埠“期权”感兴趣,需知当今乱世,许多城池都朝不保夕,甚至有的地方最多发生过一日三易主之事。这种变化,对于百姓是最为折腾的痛苦。好端端种下的庄稼,等不到收成就成了别人的。好端端经营着的商铺,换个城主就可能撕毁契书罚没甚至抄家。 可寻常百姓又无法跟官兵讲理,讲来讲去损失的最终都是自己。所以大家都开始藏着掖着,不敢投资,不敢经营,以至于田地荒芜,商埠破败,城市日益萧条,形成恶性循环,导致江北原来大安的十三个州从原本繁华富饶的中原膏腴之地,变成如今天灾人祸不断,流民遍野,易子而食,暴民和山匪层出不穷的险恶之地。 就如同现在的密州,若是单靠耿九尘和楚逸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多的资本来养活这些铁甲军和流民军,更不用说城中的百姓。可面对外敌,若不能尽快将此地经营起来,那么后方供给不足,前方就算能再打两次胜仗,也很难再支撑下一次。 孟兴远接手平天军的政务以来,很清楚前两次胜仗几乎砸光了燕西昭在青州的本钱,耿九尘为何要拿下密州和莱州,就是要以此为根据地来经营发展。 要发展,就得有人,有钱。 他们现在暂时还不缺人,大批的流民都是劳动力,开垦盐田时,得知这是为了给他们换粮食,那些人都没日没夜地干活,生怕干得少了,挣不到活命的粮食。 尤其是这两天看到粮商的船入港,大家干得就更起劲了。可盐田建好之后,就不需要那么多人了。接下来要修城,要发展,还得有商埠才行。 无农不稳,无商不活。 孟兴远出面写了不少帖子,他很多的学生和故交都在江南,所以能请来这些粮商换盐,可能不能留下他们,或者吸引更多的人来,就要看耿九尘和楚逸的本事了。所以他在昨日的晚宴上冷眼旁观,只顾着吃吃喝喝,且看看这两人能做到何种地步。 若是他们连这些人都留不住,那这密州和青州也决计长久不了,他就得考虑一下自己日后的出路了。 可他没想到,这两人竟然能给他如此之大的惊喜和震撼。 且不说耿九尘拿出那些花样百出而新奇独特的秘方,用材极为简单,却有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原本平平无奇的食材经过这般搭配后,竟变成既美味又能够长期储存的食物,对于如今这些朝不保夕的百姓而言,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比这些更重要的,就是楚逸起草的这几份文书。 这种所谓的期权,楚逸说就是预期的权利,双方基于对未来发展的看好,定立契约。若有变化,则有另一方承担风险,保障了投资者的利益后,才能让他们安心在这里投资经营,带动整个密州港的发展。 这比从那些商人身上靠收税来维系经济更为高明。只要这几大家留下来,开起商铺和工坊,就会用人,还会不断的有南方的商船过来,同样他们也会将这些南货北卖,如此一来一往,密州港就能盘活成为真正的黄金港,而不是单靠一时的海盐获利。 后生可畏啊,孟兴远越问越是兴奋,拉着楚逸恨不得将他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都给挖出来,可楚逸着实招架不住了,干脆找了个借口出恭就尿遁逃之夭夭了,孟兴远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到门口一问侍卫,才知道他跑去找耿九尘了,不觉失笑。 就算再能干的孩子,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被老师这么揪着考问,果然受不了就跑了。 楚逸先去厨房那边问过,得知耿九尘他们在盐场操练会就地取材开火,只带了几个厨子过去帮忙,想了想,便让人备了个提篮,用竹筒撞了些汤水带过去。这些汤水解暑生津止渴,正适合在盐场训练的时候饮用。虽说军中也有大锅灶煮了消暑汤,可那些如何能比上自家小灶精心熬制后冰镇g的,尤其是他从古方里翻出硝石制冰的法子,昨晚刚做出一盆冰来,结果耿九尘一看,又帮他改进了一下,不光是制冰的成功率提高了,还可以将那些硝石重复利用,这下就办愁没冰用了。 楚逸不知道耿九尘哪里来的这么多主意,但见他一心维护自己,丝毫不似从前那样什么事都完全放手给他,等他真能自立后就干脆利落地一走了之。如今的耿九尘真把他当个孩子一样照顾着,反倒是自己事事在先,比任何人都能干也比任何人都辛苦。 盐田在海边,沿着海岸线砌成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盐池,有引水渠顺着田边灌入海水,蒸发到一定程度再引入结晶池,在石板上淋成结晶,就是最基础的粗盐。 而耿九尘带着铁甲军在做的,是最辛苦的搬山工。 他们需要从数里之外的山下将开采出来的石板背到盐田来,一路毫无遮挡地曝晒在烈日之下,背着的石板都能被晒得烫人。 原本这些可以用畜力拉车,可密州如今什么都缺,若是等买到牛马造好车再晒盐,根本赶不上给粮商供应的数量。要粮,就得给盐,没盐,就没得饭吃。 现在这些铁甲军,已经不全是燕西昭原来的班底了,他的人一部分留在青州守城,一部分跟着来了密州,耿九尘在流民之中挑选了一些身体素质比较好的充入其中,加以训练,现在的情况已经丝毫不弱于当初那些跟着燕西昭混日子的大兵。 他们都是从苦日子里搏命过来的,原以为加入青州军到密州来打仗跟送死差不多,要不是看在招兵时给的饷银和粮食能让家里人活下去,谁也不愿卖了自己的性命。可没想到这仗顺风顺水地打下来,竟然跟做梦一样,他们这样的乌合之众打败了燕国的铁骑,夺下了密州城。 而耿将军还带着他们开盐田晒盐换粮,不光给他们翻倍的粮食抵做饷银,还让城里城外的难民都不再饿肚子。 民以食为天,能够让他们吃饱穿暖活下去的,就是他们的天。 莫说耿九尘跟他们一起背着石板训练,就算他骑马甚至坐轿,只要这样能晒出更多的盐,就能分得更多的粮食,再苦再累他们都心甘情愿。 所以当楚逸到了盐田边,看到一队队士兵背着石板从数里外跑回来,放下石板后开始淋盐水,而先前休息好了的,再出发去背石板。哪怕一人一趟只能背一块回来,就得耗费半天时间,这三千人来来回回,轮番背负,生生靠着人力踩出了一条路来。 楚逸何曾见过如此场面,不由目瞪口呆,尤其是看到耿九尘竟然也混在其中,只穿了件汗衫,却比别人多背了好几块石板,笑呵呵地领着一队人跑过来时,烈日晒得他们身上都泛起了白色的盐花。 这般粗莽肮脏又苦又累的活计,他竟然丝毫不以为辱,兴致勃勃地还领着其他人喊着口号。 “一二三!平天军!四五六,均田地!一二三,有粮吃!四五六,有衣穿!” 耿九尘眼尖,远远地就看到了楚逸站在那边,哪怕是在大风大浪的海边盐田,所有人都灰头土脸的满面风沙,唯独他一身肃肃青衣,如青竹碧玉,挺拔俊逸,站在那儿,就如一幅画,将周围的一切都比到了尘埃里。 他大步跑了过去,在半道将石板扔在结晶池便让人去处理,自己则跑到了楚逸身边,笑呵呵地问道:“你怎么来了?这边日头大,你也不带把伞遮一遮,就不怕晒坏了?”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楚逸见他的来年都有些晒红了,心疼地赶紧拿出在木桶里冰镇着的酸梅汤,“先喝一点解解暑,你这么训练法,也不怕把人都累坏了?” 耿九尘喝了一口,方才笑道:“累是累不坏的,饿倒是会饿坏。你没见我让人跟粮商那边换了几百斤稻米,中午煮成白米饭,就着海里捞上来的海货,就大锅煮出来浇点酱汁,甭提多香了,这些小子们一点都没剩,全吃光了不说,下午这加练都是他们自己要求的,大家想多赚点盐粮回去……这会儿辛苦点,就是多流点汗而已,可是能多赚点粮食回来,就能救活不少人。” “大伙儿都是苦日子熬出来的,比这更累的活都干过,只是那时候没希望,现在,至少他们能看到希望。十一郎,你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不会把人累坏了的。我还指望他们帮我打天下,怎么能在这里就趴下了呢!” “不信你问问大家——弟兄们,累不累,苦不苦?还想不想继续练?” “想!——”出乎楚逸意料的,这些干瘦的黝黑的汉子们,看着浑身臭汗,满身盐沙,可一双双眼都是亮着的,正如耿九尘所说,他们再苦再累,只要有希望,就能继续干下去。 “那就好好干,今天收获的粮食,都算大家头上。等下趟回来,就开始收盐,去换粮,换完就分!” “好咧!”汉子们轰然应诺,又开始热火朝天地干活,连去喝解暑汤的时间,都争分夺秒,生怕自己落在了别人后面,到时候记得工分少了,就分的粮食少了。 楚逸对耿九尘这种“压榨”式的训练颇有些无语,但也无可指摘,只能自己先照顾好他。“既然他们愿意,那就由得他们,但你得休息一会儿了。将军府可不缺你这口粮食。更何况,你刚才一个人背的,就顶人家四个还是五个?累坏了怎么办?转身让我看看——” “我真没事!”耿九尘嘴上说着,可还是没能拦住楚逸,只得转过身,被他掀起了上衣,看看他刚才背负石板的肩膀和后背。 他身上穿着的也是跟其他士兵一样的粗布褂子,掀起来之后,便可看见他宽肩窄腰,后背的肌肉紧实而充满力量,肩胛骨处微微凸起,犹如随时要伸展开翅膀的雄鹰,小麦色的肌肤上还带着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那种满满的男儿气息扑面而来,让楚逸不由呆住了。 鬼神神差一般,他伸出手,轻轻地在他的后肩胛骨下方摸了一下,那下面,流畅的线条收入劲瘦有力的腰间,没入一个神秘的地方。 ———————— 啊啊啊,本月还有最后两天,我能够达到500收藏的V线吗? 感觉这是“不可能的任务”! 拜求收藏! 第四十一章 执念在心 “九哥……” 楚逸轻唤了一声,只觉得喉咙发干,明明被晒了半天,干了半天活的人是耿九尘,可他却觉得自己头顶都快冒烟了,浑身都在发热,连带着脸都烫的可以用来煎蛋。 可伸出去的手,怎么能拿回来呢? 还是颤颤巍巍地放在了他左边的肩胛骨处,轻轻地按了一下,那里隔着一层骨肉,就是心脏的位置。 他的肩胛骨薄而硬,上面一层薄薄的皮肉,衬得如同蝴蝶的翅膀,在旁边紧实的肩膀和手臂肌肉衬托下,显得格外有力。摸上去似乎都能透过皮肉感觉到他的血脉流动和心脏跳动。 他的呼吸都跟着变轻,变热,因为手掌上传来的热度,顺着掌心传到心口,带着他的心跳加速,想要追上他的节奏。 “唔?怎么了?”耿九尘头也没回,擦了把汗,一口气将酸梅汤喝得干干净净,“这边太晒了,你还是先回去吧!你那点细皮嫩肉的,可经不起这边的风吹日晒……咝,轻点轻点……” 楚逸面无表情地收回刚刚掐了他一把的手,“我还以为九哥是铜筋铁骨不怕晒也不怕疼呢!原来不是啊!” 耿九尘苦笑道:“我这不是怕你在这里一个人无聊吗?我还得带大家再跑一趟……” “他们已经认得路了,何须你再带?”楚逸有些不满地说道:“别人都可以轮换休息,九哥你真当自己是铁人吗?你这样下去,万一累出病来怎么办?青州和密州两地的安危都系于你一身,你岂能如此不知轻重!” 他最生气的,是耿九尘不分轻重地滥用自己的能力,哪怕他知道他力大无穷,武功超群,可这不是他把自己当苦力使的理由啊。在青州修河堤时便是如此,明明他只用出主意,可他被燕西昭那混球一哭一求,就亲自上阵干起了苦力。 而现在,不知有多少大事在等着他,他居然还亲自跟着这些士兵一起操练,楚逸活了这么多次,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 可转念一想,若非他是这样的人,或许自己也不至于落得执念在心,无法解脱,反反复复重生来要将他找回。 耿九尘被他训得一愣,有些汗颜地说道:“我这不也是想多干一点,早日换了粮食,就能让大伙儿吃饱吗?” “想早点换粮啊?”楚逸眼珠一转,说道:“光干活可不行,你还是跟我一起去见见那些粮商,今天就能把粮食给换回来。有你在这里浪费力气和时间的功夫,这点儿小事,早办好了!” “好吧!那我跟你去。” 他这么一说,耿九尘也只得将训练的事交给张虎和赵四钱,主要是盯着他们运回来的石板记分,将来好兑换粮食。有粮食做奖励在前面吊着,根本不用担心偷懒的问题,反正偷懒的人少拿粮,勤快的人多拿粮,而以后练好了身体,在战场上的存活率更大,这都是实打实的好处,可不是偷奸耍滑一下就能够得到的。 去码头之前,耿九尘先到旁边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去冲了个凉,那边有从山脚下引来的河水,用木盆晒着几大盆水,虽然也不能饮用,但好歹不像海水一样淋一身水干都是盐花子。 他干脆地脱了上身的短褂子,就穿着条松垮垮的粗布裤子,哗啦啦一盆水当头浇下去,连头带身上都冲了一遍,看得楚逸目瞪口呆。 “九哥……你你你就这样洗澡?” 楚逸知道盐田这边的条件艰苦,可没想到自家九哥如此能屈能伸,在将军府他那么悉心照顾着的人,居然在这里过着这么“糙”的日子。 尤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就这样光着上半身,哗啦啦地冲凉,也完全不管别人看到了会怎么想,能不能受得了。 先前给他撩起衣服看后背的压痕,已经很刺激了,现在可好,直接毫无保留的坦诚相见,身上的水珠在烈日下还闪着光,愈发凸显出他矫健的身形,宽肩窄腰,瘦不露骨,真正穿衣有型,脱衣有肉,晃得人眼都快睁不开。 简直不能忍。 楚逸气恼地刚喊了一声,就发觉不对,自己的鼻子竟微微有点痒,低头用手一模,竟流出血来。 他不由一怔,更觉羞愤欲死,转身就准备离开,决不能再看下去了。 “啊!十一郎你怎么了?”耿九尘何等眼神,刚听他已喊,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看到他用手一抹竟然流鼻血了,顿时就着急了,赶紧扯过两块干净的布子沾了点清凉的河水,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楚逸将他拉住。 “我就说了你经不起晒吧!看看,这下中暑流鼻血了吧!” 说着,他直接就上手按住了楚逸的肩膀,先用一块冰凉的湿布巾敷在他额上,然后用另一块擦掉他的鼻血,还抓起他的手来,细细地将他手上沾染的血渍都一并擦得干干净净。 楚逸只觉得鼻子酸酸的,抬头看着他,他如今的个子才堪堪刚过他的肩膀,比他矮了大半个头,被他这般抓着,简直像个孩子一样无助。 “九哥……我没中暑……” 耿九尘见他的脸也是红扑扑的,只当他是少年心性,要强不肯承认,当即便点头,权当哄着他说道:“是是是,你说没中暑就没中暑,不过这里以后你可不能再过来了。你只要负责跟那些商人谈判就行,那些动嘴皮子的事我可懒得去,同样这边的活,你也别来掺和,省得再晒着累着了。” 说着,忽然想到刚才自己按着他肩膀上,他抬头望向自己的眼神有点古怪,耿九尘下意识地伸手摸摸他头顶,比划了一下身高,就乐了。 “不听我的话,将来累坏了长不高个,可就别怪我没早提醒你啊!” “九哥!”这次楚逸是真的生气的,现在的身高简直就是他的逆鳞,明明前世的他,身高已经超过了九哥,只是现在他才十六岁,年纪不到没长到那个高度而已,却屡屡被他嘲讽,真是太欺负人了。 可他就算生气,如今这副稚嫩青涩的少年面孔,只会鼓起面颊来,像只气鼓鼓的兔子一般,让耿九尘看得越发好笑。 “好好好,我不说,不说了行吧!咱们赶紧走,等会别又到晚饭时间,难不成还得再请那些粮商吃饭啊……” 楚逸忍不住想扶额,堂堂平天军统帅,手握青州密州两大城,竟然连请客吃饭都抠门至此,若是传了出去,真不是别人会怎么想。哪怕他知道耿九尘只是不愿在旁人身上浪费时间和金钱,更喜欢干净利落的交易,省下的钱还可以救济更多的孤儿和老弱病残,可对那些南方粮商来说,还真是不能省。 因为这些开销,都是门面。 越穷的时候,就越不能让人看出你穷,别人才能放心在你身上投钱。 就好像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抢。这人赚钱永远没有钱赚钱来得快。 尤其在那些精明的商人眼里,见你不差钱的时候,就会上赶着来送钱,但要是反过来,就成了你求他,那不光是各种要求,条件也会十分苛刻。 所以他昨日在签订契书时,才刻意不答应他们的捐款,然后以十分公平的条件告诉他们,我们根本不差钱,给你们机会投资赚钱,是为了密州百姓和大家共赢,唯有如此,才能让那些商人放下戒心,真金白银地砸进来。 像那些只知道收重税逮着一只羊使劲薅羊毛的,只会竭泽而渔,杀鸡取卵。 而他不光要开鱼塘养鱼,还要这些鱼乖乖跳进来,自己掏钱养自己,然后给他送上养肥的大鱼。 这次楚逸选的是密州城唯一一家尚算完好的老字号酒楼,安丰楼,先是找了家成衣店,将里面最贵的一身衣服买下来让耿九尘换上,然后才去酒楼里定好了雅间,派人单独去请魏谷宇过来。 耿九尘一听只请一个人,顿时十分满意,“十一郎这是打算各个击破吗?这个魏谷宇,好像是家里有茶山的是吧?” 楚逸点点头,说道:“正是,他想要花果茶的方子,正好可以消化他们家中那些中下等级的茶叶。我就想着上次九哥说过的茶砖,可以贩往北地,既方便运输也更适合那些牧民的口味。所以打算用这两个方子先跟他换粮食。” “茶砖啊,这是个好主意。”耿九尘笑眯眯地说道:“让他们不用担心,做茶砖连茶叶梗都可以,只要发酵的好,存放个两三年都不成问题。” 楚逸却摇头说道:“我没打算让他们自己去卖。而是让他们做好茶砖后,只能卖给我们一家。” “哦?”耿九尘有些意外,“你还有空去做这茶叶买卖?” 楚逸笑道:“九哥难道忘了,这茶叶可不仅仅是买卖啊!它还关系到那些牧民的生计。我们这里可没有好的牧场养马,就得靠这个来跟他们换马,否则燕国以后再来犯时,我们总不能连一支像样的骑兵都拿不出来吧?” “以茶换马?”耿九尘盯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果然不愧是你啊!行,你想做,就做吧!” “只要你想要的,我一定会给你争取来。” 第四十二章 奇货可居 魏谷宇一听说楚逸在安丰楼有请,就立刻收拾了份礼物赶着去了,连跟褚明清都没说一声。 在他看来,这位楚公子现在就是个财神爷,能够说动褚明清在密州码头开客栈建酒楼,卖的是三年后的生意,简直就是个天才。若是放到江南去,他们这些人都不知该怎么混了。 更别提人家如今才十六岁,就已经是闻名遐迩的才子,连临安书院的孟院长都对他赞不绝口。 无论是看耿九尘和平天军,还是单看这位楚公子的本事,他都觉得自己这笔投资绝对亏不了,说不定,靠着这两位,以后他还能在魏家争取到更多的权力,赚到更多的钱。 要知道,魏家家主可是不分嫡庶出身,只看在成年后,谁能为魏家赚到最大笔的银子,谁才有资格竞争家主之位。 正因为如此,魏家才能代代兴旺,越走越高,而不是像某些顽固人家,一旦家族出个败家子,很快就破败下去,别说百年之家,富不过三代才是寻常事。 魏谷宇有种预感,自己上升的机会,就在眼前。 结果到了安丰楼,一进门,发现里面坐着的还不止是楚逸,竟然还有如今的密州之主耿九尘,魏谷宇就更加紧张了,紧张中,亦难免有些兴奋。 “魏某见过耿将军,楚公子,不知二位相邀,来迟一步,还望见谅。” 楚逸微微一笑,说道:“魏兄也不必客气,我是代主公请你前来,正是准备跟你商量下定制茶砖之事。” “茶砖?”魏谷宇先是一怔,立刻反应过来,“楚公子是说,将茶叶压制成砖型,以便运输?只是这样会破坏茶的色香型……” “无妨。”楚逸说道:“喝这种茶的人,更在意是的喝茶的功效,需要味浓醇厚,能止渴解腻,御寒利胃之功效便可。” 魏谷宇眼神不由有些呆滞,“楚公子的意思是?” 耿九尘有些不耐地说道:“这些茶是我们打算卖去北地,那边以喝奶茶为多,需要的是陈茶,你们那些茶叶茶茎茶末的以前怎么处理的,就把它们压制成茶砖,便于运输储存就行。那边的人不讲究那么多泡茶的花样,需要的是量大,味浓,能做到吗?”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气势十足,犹如刀锋般犀利,魏谷宇被吓得哆嗦了一下,连连点头,“有,能做到!” “那就好。”楚逸便笑眯眯地说道:“我们现在急需一批茶砖,所以打算先跟你换一批粮,你带着盐回去,尽快安排制作好茶砖后,再带来跟我们换第二批盐。只是为了确保你的茶砖质量,我们给你配方的同时,需要你先付一笔作为购买配方的定金,当然,都可以以粮食结算。你可以先看看这种茶砖的制作工艺和配方,这是第一种最普通的款式,如果合作愉快,我们还有好几种味道更好制作工艺更复杂的,以后会慢慢给你。”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是他让耿九尘口述,自己亲笔写的茶砖制作流程和配方,的确是最简单的一个方子,可魏谷宇接过去一看,先是惊叹于这一笔犹如行云流水般的书法,然后就被内容惊到了。 “茶梗……粗茶……茶末……蒸,晒,压……就……就这么简单?” 简单到难以置信不说,成本更是低得几近于无。那些茶梗和茶末,几乎都是被他们当成废弃物扔掉的,魏谷宇的手都有些颤抖起来,如果拿到这个房子做成的茶砖,卖到北地,真正是一本万利。 而这么简单的方子,他看一眼就能记住……若是抛开对面的两人,这钱就都是他一人赚的了…… 魏谷宇的手都跟着抖了起来,下意识地抬头朝面前的两人看了一眼,瞬间就打消了这个作死的念头。 活着不好吗? 耿九尘压根没再说话,从小二带人布好菜,他就没停下筷子,在这个世界太苦了,难得有点享受的时候,还是请别人吃饭,不吃回本来着实对不起自己。 可他这副冷冰冰地苦大仇深似吃东西的模样,看在魏谷宇眼里,倒像是在对他示威,刚刚冒出头的一点点贪念,瞬间就被浇灭了,甚至还觉得背后有点发凉,有种自己若是真敢这么做,对方就能生撕了他的感觉。 毕竟,以楚公子这等能算计的人物,敢这样毫无保留地把方子给他,一来是信任,二来也是胸有成竹,笃定就算他拿到这方子,敢背叛他们的话,一样会有办法让他受到惩罚。 楚逸的微笑如春风般和煦温暖,真真是无双公子人如玉的写照,似乎根本不担心他会有什么想法。 “就这么简单,但想卖出去,可没那么容易。” 听着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魏谷宇却犹如醍醐灌顶,立刻清醒过来,他刚才想的一点都没错,想独吞,想吃了就跑,也得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这些茶砖能卖给谁,他难道还不清楚吗?就凭他自己去卖,只怕不光是货会被人吃得干干净净,连他的人都未必能活着回来。 能跟那些人做生意的,都不是什么善与之辈,就凭他区区一个茶商,想一本万利?不被人连骨头都吞下去就算不错的了。 “我明白,明白!”魏谷宇在心底替自己抹了把冷汗,暗暗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多谢楚公子美意,我一定回去将此事安排的妥妥当当,绝不会泄露了方子或是转卖他人。” 楚逸见他先前眼神还有些闪烁,这会儿再说话时已是小心翼翼的模样,虽不知道他在这转眼间心思已经兜了一大圈回来,但还是带着几分敲打之意地说道:“明白就好。这乱世之中,做点买卖都不容易。我们既然敢收你这些货,就敢保证能卖出去,可别人想做这生意,就没那么容易了。” “是是!”魏谷宇彻底没了什么小心思,按照他说的,老老实实地签了契书,答应明日就把自己带来的粮食都卸下来先交给密州军,然后带着首批精盐先回江南,尽快赶制一批茶砖出来,再过来换购下一批精盐。 这样,他不但可以比其他的粮商先拿到货,还立刻就有了下一笔买卖,一想到那些茶砖的利益,魏谷宇就心痒痒的,对眼前这一冷一热两人就愈发的佩服。 看着都跟他差不多年纪的人,怎么就像是比他懂得多那么多。还好楚公子不打算经商,否则他们这些商人捆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啊。 待看着楚逸谈定了契约,就不怎么招呼他,而是一直关注这耿九尘的吃吃喝喝,魏谷宇忽然在桌子下面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 真是蠢货啊,还以为人家楚公子不会做生意,却没看到,人家投资的,是这天下最大的一笔生意。 以九州为棋盘,以天下为胜负,他们都不过是这棋局中的棋子,而眼前这位,才是真正操纵这棋局的棋手。 当年吕不韦的“奇货可居”,便是投资了天下最大的一笔生意,现在的这位楚公子,又何尝不是?只是寻常人哪里看得出来,眼前这人身上,竟会有如此之大的潜力? 可乱世出英雄,说不定,就能成了呢? 魏谷宇不知道,自己此刻做出的决定,彻底改变了他在魏家的地位,他一时冲动跟着楚逸入股的这笔生意,成为后来他坐上魏家家主之位后,一直津津乐道的买卖。只是谁都不知道,他曾经有过的一念贪欲,是被耿九尘啃鸡腿时随意的一瞥,给生生吓回去的。 当时吓得他背后冷汗飕飕的,腿都发抖,如此丢脸的事,当然不能说。 能说的,当然是自己的好眼光,好投资啦! 第四十三章 败家将军 魏谷宇的成功,很快引起了其他粮商的兴趣。 只是他跑得太快,除了褚明清知道一点儿内情之外,其他人都以为他走了什么门路,才让楚公子优先给他换盐,让他连其他人都等不等了,几乎是连夜卸粮装盐,着人开船南下,看得其他人眼热不已,纷纷上门去求见楚公子,也想要早些换了盐回去,说不定还能再来一趟做些别的买卖。 毕竟,他们这几日看得密州城的建造速度,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尤其是那位平天军的耿将军,平日看着高不可攀的模样,竟然跟士兵们一同操练干活,甚至比谁干得都多,对他们带来的粮食和一些额外的货物,无论是耿九尘还是楚逸,都未曾露出半点贪婪之色,更不似以前打过交道的那些官员般雁过拔毛,公平交易不说,还给了他们很多在密州新港“开发建设”的权利。 只是大多数粮商都是各家族的管事或旁支子弟,出来是为了探路,也做不得主,只有魏谷宇和褚明清,虽说也不是族中的骨干子弟,却也有一定的话语权和资金,自己就能做出决定,当场拍板了和密州的合作,看得众人眼热不已。 然而魏谷宇能先换了盐回去,其他人却得排队,唯独褚明清一点儿也不着急,甚至还直接派了个管事的跟着魏谷宇的船回去,说是要让人再带货来一趟,多带几条船,以免运不回去东西。 众人就震惊了,就这……荒凉的沙滩,就算正在晒盐,可其他的东西,能装得了几艘大船? 更何况褚明清还打算在密州港盖酒楼和客栈,都比照着他家在江南那几家闻名遐迩的大酒楼标准来,若不是他们当日跟着一起去过将军府,真不敢相信,他居然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要知道酒楼和客栈可是搬不走的,一旦投入进来,若是密州出事,或者密州港的客流量和消费达不到预期的高度,他这客栈和酒楼每开一天就赔一天,跟其他的货物买卖还不一样,货卖不出去还可囤着等下波行情,可酒楼那就是睁眼就开始赔钱的生意,没客人的话,放在那都是天天掉价的地方,多少人等不到上客的那天,就已经被生生拖垮赔死。 虽说他们看到了跟密州交好的甜头,可不代表其他人也有这个眼光,能千里迢迢地跑来密州送钱…… 这话刚说完的第三天,他们就再次震惊了,迅速被打脸。 先前他们听说平天军是从原来大燕平南侯燕西昭手下起兵组建的,还有些好奇燕西昭去了哪里,平日里大多数时候能看到是的耿九尘和楚逸,还有孟兴远,唯独这个昔日大燕的平南侯,如今平天军的前锋将军,人都很少见一面。 就算有人怀疑这位平南侯是不是已经挂掉,也不敢随便八卦,毕竟现在密州城里,人人都靠着耿将军和楚公子过活,谁敢得罪了衣食父母呢? 燕西昭回来时,险些都没人认得他了。稚嫩的娃娃脸上又长出了络腮胡,加上风吹日晒黑了好几个色度的肤色,就连楚逸都差点没把他认出来。 一看到个身高七尺浑身风尘仆仆满头炸毛的家伙进门就朝自己扑过来,楚逸先捂着鼻子往耿九尘身后躲。 “九哥救我!这是哪里来的大熊啊,好臭!” 燕西昭兴冲冲的脚步顿时僵住,如闻霹雳般站在那儿动弹不得,“十一郎……你……你竟然连我都不认得了?我是燕西昭啊!” “知道是你!”楚逸有些嫌弃地说道:“谁让你又弄成这副熊样,还不洗漱一下就跑过来,自己闻不到自己身上的闻吗?呕……” 燕西昭左右闻闻自己,一脸懵,“有什么味啊?” 耿九尘无奈地说道:“牛羊膻味,狐皮外加汗臭味……你多少天没洗澡了?” “啊?!”燕西昭目瞪口呆,一下子涨红了脸,“我这不是赶着回来,都没顾上洗澡……一路上这么些人,大家都没说我臭啊!” “那是因为你们一样臭!所谓久处鲍鱼之肆而不觉其臭,”楚逸捂着鼻子说道:“我看你们全都是从里到外都被这臭味给腌进味了吧?” “我去洗澡!”燕西昭哀嚎一声,“皮货和毛毡都让人送去库房了,这大热天的,弄这些东西简直要人命啊啊啊!” 他惨叫着落荒而逃,耿九尘伸手揉揉楚逸的头发,说道:“我过去看看,你就不用去了。” “为什么?”楚逸不服气地问道:“我还从未见过你穿皮料的衣物,难道你比我还懂皮货的好坏等级?” “那倒不是,”耿九尘心虚了一下,说道:“燕西昭就是负责买货运货都弄得这么臭,仓库那边只怕会更臭,若是熏到你就不好了。” “哦……也是。”楚逸想到刚才燕西昭身上的臭味就后怕,若是皮货仓库那边比他身上的味道还大的话,他想想都有些窒息,只能勉强支撑着说道:“那就有劳九哥你走一趟了。若是太辛苦的话……就让其他人去做也行。” 耿九尘笑了笑,并没跟他说自己坚持要去的原因,只是将他安抚好之后,便从隔壁的“书房”里拿了点东西,前往皮货仓库。走到半路,想想楚逸说的话,又让人去找密州经营皮货的商人过来。 等到了仓库时,正好已是下午,那些皮货刚刚卸完,负责卸货的工人和士兵都一个个用汗巾捂着鼻子,一脸的痛苦之色,可见经过一下午发酵的皮货味道更加浓郁销魂,让人难以抵挡。 就连耿九尘做好闭气准备,一进院门都被熏得辣眼睛,“这味道……真是有些凶残。” 张虎却兴冲冲地跑过来,两眼发亮地问道:“将军让人弄来这些皮货,是打算给我们做军服和皮甲的吗?这些都是北方的好皮子啊,弟兄们看到都对将军感激不尽,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发……” 他这么一说,耿九尘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忽略了这一点,收拢的流民军和原来燕西昭手下凑数的燕军,不光是乌合之众,还是缺衣少粮少马少兵器的无产阶级,看到点物资就两眼放光,显然多是穷怕了,能多争取点东西的时候,就压根不去考虑季节和气候。 “这批皮货不是给你们的。”耿九尘看到张虎眼里的失望之色,补充说道:“这些是我打算让人加工一下,卖去江南换粮草的。下批皮货来的时候,工人们的手艺更熟练,到时候一定少不了你们的皮甲。” 张虎虽然有些遗憾,但听他这么一说,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说道:“刚才我们卸货的时候都认真检查了,这些皮货够新鲜也够厚实,不是那种压箱底唬人的烂货。若是做成羊皮袄子,都能卖上至少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耿九尘嗤笑一声:“要只能卖那么点钱,我又何必让你们如此劳心劳力?你去府衙那边说一声,让工坊的人再招一百个工人来,男女不限。” “啊?”张虎有些纳闷地问道:“招那么些工人干嘛?将军若是要人干活,就让我们兄弟干就是了,我们都可能干着呢!不光种地盖房,还有木工和铁匠都有人能干呢,将军若是把这些活都分给那些流民,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呵呵,好像你在两个月之前也是流民吧?”耿九尘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道:“虎子啊,就算当官了富贵了,也别忘了我们的出身。若不是这些苦出身的兄弟,你以为我们能顺顺当当拿下青州和密州?” “做人,可不能忘本啊!” 张虎涨红着脸,连连应声,逃也似地去招募流民来干活,耿九尘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叹了口气。 从秦末的陈胜吴广起义开始,最先干不下去是的这些吃不饱穿不暖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民夫,可等他们一朝得势后,往往更想着亲近是的那些贵族和世家,因为学识的局限和目光的短浅,导致他们最终的结果,往往都是将胜利果实拱手让给了那些贵族和世家。 真正光脚起家夺得天下的,也只有当和尚时读过书的朱重八。 若是不能扭转他们的想法,早晚也会像上一次一样,在他们擭取了权利和地位后,反过来如同当初压榨他们的人一样,去压榨和掠夺跟他们当初一样的底层百姓。 到那时,他就会再次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只是以前他从未对此上心,都是顺其自然,因为最终要完成任务的人是楚逸,而他只是个辅佐他上位的工具人。这一次,他却要亲自操刀,改变这一切,让楚逸只需要随心所欲地活着,无论是失去记忆的傻子,还是现在这个有点狡狯的天才,对他而言,都一样。 燕西昭带回来的皮货,只经过了粗加工,基本上就是扒下来晒干之后,连鞣制都没有好好鞣制,或许是他要得急,加上量大,其中一部分甚至还带着血糊糊的筋膜,这一路上腐烂发臭的,真亏他们能忍得下来。 耿九尘先前就早有准备,让人将这皮货仓库建在了泌河入海口附近,等张虎带着人回来时,就开始安排他们按照自己的法子对这些皮货进行挑选,剃毛,清洗,浸泡,鞣制等流程,这些流民工在密州都是靠打零工吃饭的,一听到这里有活,每日以口粮现结,不分男女,都纷纷赶来。 城中的重劳力都去盐场那边干活,到这边来的,都是些老弱妇孺,最小的甚至是个不足八岁的男孩,看得耿九尘着实不忍,就让人把他领去慈幼院跟林衡和张家兄弟去读书。 “现在还不到你来赚钱养家的时候,你若是无父无母,可以一直住在慈幼院。若是家中还有人,就让那些大人来干活,这么小的孩子,我可不敢用。” “还有那些,该去领救济的去领救济,我不是安排了人在府衙前施粥吗?就你们这颤颤巍巍的样子,别活没干好人掉河里去了……” 他气势汹汹地吼了一通,让人将里面一看就没法干活的老弱病残幼都带去府衙,让他们找楚逸去安置,其他的人则战战兢兢地等着他安排,尤其是一些中年妇人,眼神都格外害怕。 若不是他先前强调要找些妇人来,张虎还真不稀罕找这些又没几分力气,还胆小如鼠以为会被他们吃的妇人。 只是看到耿九尘先前的安排,这些妇人终于安心了几分,怎么看眼前这位将军,跟昔日那些官老爷都不一样,把她们召集来做工,也未必是她们想的那种。 耿九尘不知道这些妇人到底脑补了些什么,只是被她们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们当中,可有会纺线织布的?家中若有纺车或织机都可以报名,月银二两,若是想要换成口粮日结也可以。” “纺线织布?”那些妇人都震惊了,面面相觑,“将军是要我们纺什么线?密州不产麻,今年的棉花也没收多少,只怕不够织布的啊!” 耿九尘指指身后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羊皮,还有一仓库脏兮兮的羊毛,说道:“谁说要织棉布和麻布了?这工作会比较辛苦,得将这些羊毛清洗出来,再煮上几次,到时候我会让人教你们如何处理,有织机和纺车的可用多一两银子的租赁费,没有的可用用工坊提供的织机和纺车,愿意干的就去文书那签字画押,明日一早过来上工便可。”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那些妇人万万没料到,这些看起来更“山匪”差不多的大兵将她们带到这里来,还真的是让她们做工,而不是被卖去军营做些皮肉生意。有些精明的妇人立刻开始算计起来,自家的织机和纺车若是都搬来的话,能多得些工钱不说,若是让家里的汉子再连夜打造个纺车和织机,租给那些没工具的妇人,说不定也能多赚些钱。 打发走了这些妇人,耿九尘又从剩下的老人里挑出几个工匠来,这些老人虽然力气不足,手艺尚在,许诺他们若是肯带徒弟的话,那就按带徒弟出工的人数算工钱,不光是每教出一个徒弟有钱拿,以后这些弟子在官府的工坊里工作的工钱,也会抽取一成给他们做为养老之用。 手艺人最怕的就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他这般安排,不光是从根上解决这些老人的顾虑,还声明了不光是官府的工坊,那些南方来的商人所开设的各种工坊,在招工时,都会明确在契约里写上师徒关系,由工坊统一在发工钱之前扣取给师父们的养老金交给官府,再由官府发放给老艺人们。 如此一来,就算不幸收了个白眼狼徒弟,也能够从官方直接抽取养老金,有了钱,请谁照顾不是照顾,哪里还用管那些徒弟是好是坏。 当然,教出来的徒弟越厉害,拿的工钱越多,他们得到的分成自然也就越多,教会徒弟不光饿不死师父,还得是教出来的越厉害,师父得到的利益越多。 就连孟兴远看到这种招工模式,都拍案叫绝,当即就起草了一份辞章华丽的骈文发出公告,楚逸却按照耿九尘的意思写了份更为直白的公告,贴在府衙前让衙役们每日轮流宣读,务必使全城百姓都清楚明白方可。 这些流民平时都避着官府中人,除非是领取赈济和免费粥饼时才敢过去,如今前来打工,原以为只能拿到微薄的工钱糊口,却没想到还有这种劳工保障。当即就有几个老工匠上前报名,其中有木匠篾匠还有瓦匠和铁匠,虽然年纪大了,有些体力活干不动,但教授徒弟还是没问题的。 等燕西昭反复洗了三四次,好容易把身上的臭味洗掉,再到仓库时,就被那些工人热火朝天的工作热情给吓到了。 “这……不是说明日才开工吗?他们为何如此积极?” 耿九尘笑道:“明日正式开工,今晚留下帮忙整理仓库和工坊的,包吃包住……” “包吃包住?”燕西昭眼神十分复杂地看着他,忽然有些同情楚逸,“你这么败家,十一郎知道吗?” 耿九尘看着他背后正披着月光而来的楚逸,笑吟吟地说道:“你自己问他不就知道了?怎么?怕我花光了你们的银子,养不活你们了?” 燕西昭苦着脸说道:“我哪敢问他啊,在十一郎眼里,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哪怕真把钱扔海里去打水漂,他只怕也会跟着说九哥打得好!” 他学着楚逸的口气,清脆无比,还真有那么几分像。却不料耿九尘闻言笑得前仰后合,他莫名其妙至于,看到他指指自己身后,顿时一个激灵,缓缓回过头去,正好对上楚逸似笑非笑的眼神。 “看来,小燕子你对我很了解啊!” 燕西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般,差点就跳了起来,“不许叫我小燕子!我我我……我还有事!先告辞!” 说罢,也不等楚逸再开口,转身就跑,连头也不敢回。 楚逸连看也未看他一眼,只是轻哼一声,“算你跑得快!” 耿九尘已经笑得不行了,他自从知道燕西昭原来在前几次重生时被楚逸收服的事儿,每次看到这两人相处的模样,就十分有趣。 楚逸却被他笑得有些红脸,“九哥,你是在笑他还是在笑我啊?” “都不是。”耿九尘笑吟吟地说道:“我是高兴,原来十一郎对我的信任,连燕西昭都眼红了啊!” ———————— 昨晚吃坏了肚子,今天上吐下泻还有点发烧了,先更5k,晚上或明天好点的时候回补上。感谢一直陪伴我的朋友们! 第四十四章 亲密兄弟 燕西昭眼红不眼红,楚逸不知道,但他知道,此刻自己的耳根肯定红了,甚至连面颊上都有些发热,他连忙低下头去,不想被耿九尘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 “我是来找九哥吃饭的,你忙了半天,肯定又忘了吃饭吧?” 耿九尘本想说自己先前跟那些工人们吃了两个饼子,但一想楚逸来找自己吃饭,想必他也没吃,若是自己吃了,岂不是要他独自去吃饭?立刻将到了嘴边的话转了个口,说道:“好啊,西街口靠码头那边新开了一家食肆,听说老板的手艺不错,做的凉水尤其好喝,正好一起去尝尝。” 楚逸点点头,想起自己先前“失忆”的时候格外喜好甜食,耿九尘便让燕西昭府中的人每日给他做糖兔缠在竹签上,用油纸包好放在荷包里,叫什么棒棒糖,随走随吃,直到有一次他犯了牙疼,吓得耿九尘不轻,从此给他断了糖和甜食,今日他说的凉水也是夏日消暑的甜汤,正和他的口味。 可见九哥始终还是把他的喜好放在心里的。 就很欢喜,开心,无论吃到什么都一样。 虽然说很多时候,重要的不是吃什么,而是和什么人一起吃。 但美味的食物,会将这种幸福度再提高若干倍。 就比如此时。 西街口距离正在修建的密州码头不远,那片未来会有褚明清盖起大酒楼和客栈的地方,现在还是一片空地,而在这片空地上,现在已经有不少城里的百姓和外来的流民自发开办的食肆和摆出的小摊位,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市场,晚上点起灯火时,照得整个码头这一片都亮堂堂的。 远远看过去的时候,地上的灯火,天上的星光,与不远处的大海融为一体,深深浅浅,明灭摇曳,形成一幅任谁也无法描绘出同样鲜活场景的画面。 走得近了,那热辣辣的人间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密州地处山东,因为靠海,又跟淮北接触的多,饮食也兼具南北两地风格。再加上如今密州城的人,除了本地人之外,还有不少各地逃难来的流民。 耿九尘在一开始就说了,救急不救穷,他可以施粥施药,但不养闲人。除了老弱病残没有劳动能力的,其他人都是以工代赈,若是有一技之长的,还可以申请借款自己经营,只要能签下契约保证在一年内偿还借款便可。 要不然,这里也不会有那么多流民来摆摊,毕竟就算是再小本生意的摊位,想要进货也得银钱做启动资金。 所以耿九尘是真的把燕西昭的家底都给掏空了,不光补上了军饷,还给流民借钱。每次看到自己空空如也的库房,燕西昭就十分想哭,想说他崽卖爷田不心疼,不是自己的钱扔起来跟打水漂似的没完了。 可回头一看楚逸,燕西昭就怂了,跑了。 谁叫人家背后有人,自己没有呢? 任燕西昭如何吐槽,楚逸倒是觉得耿九尘一点儿也没做错。 尤其是从生意人的角度来看,他给流民和手艺人借钱,让他们有本钱摆摊卖货,给士兵们发饷银让他们有钱买东西,这一买一卖之间,士兵的钱到了摊贩手里,再转回来还给他,加上利息和税钱,他等于赚了两层之后,再继续发给士兵们下一次饷银和奖金。 如此循环往复,钱生钱,比放在库房里看着那些铜钱生锈不知好多。 更何况,就算没有那些利钱和税钱,百姓能够安生地在这里做生意,养家活口,就无需他们继续发粮赈济,也省下了不少钱。 如果这是打水漂的话,九哥打的水漂儿,还真是跟一般人截然不同。 走到近前,正好看到一个摊主正在捞豆皮儿。他面前的大锅里煮着豆浆,热腾腾的蒸汽冒上去,连人的脸面都看不大清楚,却依然能闻到那股浓浓的豆香味儿。那人手里拿着根长长的细竹筷,锅台上还有个竹制的两层架子,上面一层正晾着两张豆皮,而他则牢牢地盯着锅里的豆浆,看到上面一层浮起薄薄的豆皮时,立刻将手中的竹筷从豆皮下面穿过,十分麻利地拎起来往那竹架子上一搭,等上面的水沥干了,就是张最新鲜的豆皮。 而他身边的一个妇人刚炸好了一把馓子,挑了一小把放在新鲜的野菜里,拌着醋汁酱汁,再切张豆皮进去,豆皮的鲜嫩,馓子的香脆,野菜的清爽,齐齐刺激着唇舌间的味蕾,哪怕这么一碗就得十文钱,也有不少人在排队等着。 耿九尘见楚逸盯着那人捞豆皮的手眼都不眨,便忍不住笑了笑,自觉地到后面去排队。 那妇人不认得他,但一抬头看到楚逸,倒是吓了一跳。 城里的百姓或许有认不得耿九尘的,因为他整日混在军营或是盐场,穿着打扮也跟寻常士兵无异,很少在人前如今晚这般穿着寻常布衣出来。但很少有人会不认得楚逸的。 将军府很多的政令都是孟兴远让他去颁布和宣讲,他又生得容貌十分俊美,加上一头早早白了的头发,鹤发童颜,人人都当他是仙童一般,敬畏之余,便忍不住跟旁人大吹特吹自己今日见到楚公子蹭到的仙气和福缘,似乎连多看一眼都能让自己的福气多一点,于是但凡他出门的时候,总有人有意无意地从他身边经过,或者在他走过的地方也跟着走一遍,就为了蹭蹭福缘。 就连这家卖豆皮的摊贩娘子,也曾经跟着人去蹭过楚公子的福缘,转头就得到了将军府批下的借款,卖了锅灶打了工具来摆摊卖小吃,可没想到这才摆摊的第二个晚上,竟然就看到了楚公子,心情那叫一个激动,简直跟看到了财神爷差不多,当即就手脚麻利地多拌了一碗,拿上竹筷直接送到了楚逸面前。 “楚公子,承蒙你的福缘,草民才能开起这个摊子,这点小食,就请公子尝尝……” 楚逸先是一怔,继而一手接了过来,另一手从荷包里掏了十文钱出来,递给她。 那摊贩娘子唬了一跳,哪里敢收,连连拒绝,“我们摆摊都多亏了公子和将军仁义,肯借钱给我们,若是再收你这点钱,哪里说得过去啊!” 楚逸却笑道:“你若是不收钱,又怎么能尽快还款呢?好意我心领了,钱你得收下,将军可是有令,不得侵扰百姓,若有敢白吃白拿者,都会被军规处罚。你总不会想让我违纪被罚吧!” “不敢不敢!”摊贩娘子哪里敢担起这般罪名,只得含泪收下了这十文钱,“多谢楚公子,若是吃得好了,草民再给你调一碗。” “不必了。我就尝个鲜儿,这些足够。” 楚逸端着碗走到一旁,已经有不少人闻声朝这边看过来,有认出他的,跃跃欲试地想上前打招呼蹭点仙气,可碍于他平日的声威,还是没敢靠近,尤其是等着耿九尘走到他身前,高大的身躯几乎将他挡了个严严实实,目光所至之处,众人都纷纷回避眼神,不敢多看,只敢在一旁小声地窃窃私语。 “那人是谁啊?楚公子的侍卫吗?” “是吧……看着就很吓人的模样……” “啊啊啊楚公子居然跟他同食一碗小食,怎么可能是侍卫?定然……定然是兄长?” “看着不像啊,那人长得如此凶猛,如何能与楚公子相比?” “看他衣着也不像,只是不知楚公子为何对个下人这般礼遇……着实让人心痛啊!” …… 不管那些人酸的苦的话,耿九尘便是听过耳去,也从不放在心上,倒是楚逸亲手给他“喂”菜的举动,让他略略有些不适。 “你喜欢就自己吃好了,我不喜欢吃这种的。” “你尝尝也行啊!”楚逸不是不知道他是典型的肉食动物,或许是早年吃得苦太多,平日的消耗又大,唯有充足的肉食才能补充他的体力,但此刻在这里看到这个由他们一起打造出来的夜市,有这么多人因他们而得到继续活下去的力量和机会,他就忍不住想要跟他一起分享。 既是分享美食,也是分享心情。 甚至,后者比前者更重要。 看着他期盼的眼神,或许是灯光和星光的共同作用,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格外的亮,亮晶晶得似乎盛满了星火,本就精致得不似人间所有的面庞,在朦胧夜色和星火照亮时,更多了分妖精般的魅力,让耿九尘莫名地心跳快了一拍,不知怎地刚才还拒绝的嘴,现在就乖乖地张开,任由他夹着一筷子菜喂进他的嘴里。 等他一口咬下去时,正好看到楚逸继续用那双筷子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鼓鼓的腮帮像是兔子般蠕动着,看着就让人想要动手去捏一把。 可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们……似乎只有一双筷子? 那岂不是说,楚逸用自己吃过的筷子给他喂了菜,然后又自己用……似乎有些不大卫生……可这个念头浮起的同时,耿九尘又有些混乱。 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兄弟之间,可以这般无分彼此吗? 一家人同桌吃饭,一锅里舀出来,一盘菜里夹出来,谁也不会在意谁的口水,可这般同用一双筷子的感觉,似乎还是太过亲密,亲密得让他有些迷茫。 似乎在其他的小世界里,他也曾经看到过男生们同饮一瓶矿泉水,同喝一瓶酒,似乎也不算什么。越是刻意回避的事情,才越容易出问题。楚逸现在才不过十六七岁,正是天真无邪的时候,就算他再天才也是在读书和经营上,先前在溯回镜中见他重生那么多次也不曾谈过感情之事,想必压根没开那个窍,他又何必刻意去提醒他保持距离,反倒让两人生分了。 耿九尘这般一想,也就坦荡许多。 接下来再跟着楚逸走到其他摊位,无论是分吃同一块煎饼薄脆,还是替他拿着糖豌豆,蜜枣儿,乳糖狮儿等糖果子,看到楚逸是见一个爱一个,样样都想尝个鲜,可肚皮就那么大一点儿,只能每样买来尝一口就给了他,耿九尘就愈发坦然地接过来就吃,做个替他处理所有剩菜的大胃王。 最后到了他说的那家食肆前时,两人都已经吃得有六七分饱,可看到那食肆前摆着的一溜儿茶缸,里面有白泠泠的鹿梨浆,红殷殷的紫苏饮,黄澄澄的姜蜜水,绿沁沁的清茶水……还有那白瓷碗里酸溜溜的金橘团,甜丝丝的五苓散,糯呼呼的栗黄,无一不挑动人的味觉和嗅觉。 便是没有耿九尘所说的美食,单是这些,已经让楚逸觉得不虚此行。 食肆的老板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一看到耿九尘,原本混浊的老眼放光,连锅铲都来不及放下,就出门相迎。 “恩公!你可总算来了,先前你也没给小老儿留下个地址,让小老儿想去报答恩公都不知去何处寻你……” “我说过会来,自然不会食言。”耿九尘拉着楚逸在门口的桌上坐下,“捡着你拿手的小菜来个三五样,给我来壶梅花酒,再来碗鹿梨浆给他,那些个果子随便捡几样凑一盘上来就行。” 这里也没什么正式的菜单,都是看当日老板进到了什么新鲜的货来决定今日的菜,所以耿九尘就随便点了几样,然后更楚逸说道:“这位严大爷先前去盐场帮过工,我看他年纪太大,经不得那边的日晒和重体力活,就问他还会点什么,他说原先在京都那边开过食肆,后来大燕破了京都,他跟着人逃到这里,可不曾想这边连年战乱,日子一年不如一年,他的几个儿子都被拉去做壮丁民夫,一去不回,现在就剩下个小孙女,若是他不能找到活计,那他们祖孙俩都得饿死。” “这世道,连会做饭的厨子都差点饿死。你说说,我能看着不管吗?” “然后你就借了钱给他们祖孙,让他们开了这家食肆?”楚逸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不光是这个老头儿,逃难来到这里的流民,哪个没有一把辛酸史?说起来个个都是可怜人,若是遇到别人也就罢了,遇到耿九尘,真是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 正如他自己,当初也是再最绝望的时候遇到他,一手将他带出了那个黑暗的世界,为他打通了一条通天之路,却又那般毫不留情地离去。 他忍不住紧了紧手,想要抓牢他的感觉,依然无法抹去。 那是无数次重生留下的后遗症,每次他越是想要拼命地抓住他,留下他时,就会看到他离开得越快,甚至连原本的影子都渐渐淡去,让他一个人留在那孤寂冰冷的世界里,循环往复,犹如无间地狱。 还好,这一次九哥活生生地回来,陪在他身边,让他能看到他的笑,他的一举一动,不论是这般容易心软的模样,还是横扫千军时霸道的气势,都是鲜活而生动的,不再是记忆中的木偶,王座上的骨灰盒…… “想什么呢?菜上来了,赶紧吃啊!”耿九尘拍了他一把,将一双干净的筷子塞进他手里,自己另外拿了一双,特地分开,“老严做的菜都得趁热吃,这道熘肝尖可是地道的鲁菜,还有腰花,一点儿也不腥膻,你来尝尝!” 他特地先夹了一筷子腰花放在了楚逸面前的碟子里,然后再看看干净的筷子,开始吃自己的。 既能够不失礼貌地表达亲密的兄弟情,又不至于过分亲密到让他心乱,这种分寸把握的—— 完美! ———————— 今晚0点,也就是7号0点上夹子,所以明晚会晚点更新,倒V的我惴惴不安地准备垫底,感谢大家支持,在本章下留言的都有红包派送。 也欢迎大家包养作者专栏,里面还有篇进入尾声的连载文和几篇预收文 感谢加入预收,(づ ̄3 ̄)づ╭??~ 第四十五章 踏月而行 逛夜市的最大问题,就是肚子不够用,容易撑着。 好在楚逸有耿九尘作伴,可以尽情品尝各种美味,好吃的多吃一口,寻常的浅尝辄止,剩下的丢给九哥,一点儿也不浪费。 吃饱喝足,摸摸自己已经有点鼓起来的小肚子,楚逸又朝码头那边看了一眼。 耿九尘会意地说道:“去散散步?看看那边的码头?” 楚逸点点头,“这两天我都没功夫去看那边,都辛苦九哥了。” “那有什么!”耿九尘笑道:“这几天都是些粗活,又脏又乱的,你没去才对了。小心点脚下,那边的石头多,路滑——” 话完没说还,楚逸脚下一滑,身子一歪,耿九尘已经顺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人给拎住站稳。 “看吧,让你小心脚下……唉,还是我拉着你吧!” 想要顺势“投怀送抱”失败的楚逸还没来得及伤心难过,就被他一把拉住手,大步朝前走去。 “呃……”楚逸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果然,九哥还是那个不用他说,就会时刻关注着他的九哥。 耿九尘压根没注意到他在脑补什么,想着这会儿夜市都快散了,早些消消食,就该回去睡了。他晚上少睡会打打坐都行,可十一郎那小身体刚养好一点儿,禁不起这般熬夜的。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拉起了楚逸的手,健步如飞,哪怕楚逸脚下打滑,都能借着他的臂力被拉起来,后来他干脆扶着他的手臂,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看来以后我也得给你加点训练了,让你跟着小七和那两个娃娃一起练练马步,好歹能独立走稳了……你说说你,这么大的人了……” 楚逸任由他说,压根不还嘴,甚至还低头偷偷看着自己被他握在掌心的手腕。 他的手很大,最近晒得颜色有些深,在月色下,跟自己的手腕颜色对比尤其分明,可那指节分明充满力量的大手,一把就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一起行走在刚刚铺了层碎石的小路上,轻飘飘的感觉如同被耿九尘带着飞一般的前行。 月色朦朦,海涛声声,他的心情也跟着飘飘悠悠的,如同飞上天,漂浮在云端,下不来了。 “到了,看这边。” 耿九尘忽地停下了脚步,指着前方说道:“你看这边,码头建好以后,那些粮商的大船就可以直接停靠在码头,不用再换小船运粮,可以节省一半的时间。我让燕西昭收集的梁木都运过来,在这里装几个吊车,这样卸货装货都会省很多力气……” “吊车是什么?”楚逸突然发问,其实他知道九哥拿出的很多东西,别说这一世他不曾见过,就是先前没有找回九哥时,他重生无数次,也不曾见过,可他一直不曾问过,就怕问了之后,一不小心拆穿了九哥的来历,惊动了那些天上的神仙,会不会就将这么好的九哥收了回去。 可这一次,明明是来散步看风景,月色下看海听风,何等逍遥轻松的时候,九哥居然还念念不忘是的码头和那些货物,就让他很气。 一个没忍住,就问了出来。 刚话刚一出口,他又后悔了。 “呃,九哥……若是不方便就不用说了,我明白就行。”他越说越是心慌,紧张地反手拉住耿九尘的手,“九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信你支持你,以后你做什么,我都不问了……” “问又何妨?”耿九尘反倒不解地问道:“我没什么不方便说的,十一郎,你是在怕什么吗?” 楚逸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握紧他的手,手背的青筋迸起,指节发白,显然用力过度,可他抓得再紧又能如何,若是想离开的时候,这个人,就如一阵风,一片云,根本抓不住的。 “我是怕……”他苦笑了一下,抬起头来,望着耿九尘,“我怕九哥泄露天机,会被带回去。” “啊?”耿九尘一怔,看着他一脸忧郁伤心的模样,一双眼更是湿漉漉的,泫然欲泣,根本不似在开玩笑,他心头一软,却笑了出来,“傻瓜,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什么泄露天机,谁能带走我啊?” 楚逸十分认真地说道:“九哥不是跟我讲过,织女下凡的故事吗?牛郎偷了她的衣服,才能把她留在人间的,可她只要找回自己的衣服,恢复了仙法,就回回到天上去当星星了……我不想九哥离开……” 耿九尘啪地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手滑下来,先是捂着眼,然后捂着嘴,最后干脆地哈哈大笑。 “你……你个傻小子,居然拿织女跟我比?!我哪里像织女了,还有你,你像牛郎吗?天底下还有人会比你更不像牛郎的吗?” 楚逸扁扁嘴,回到十六岁的年纪,一开始被烧坏了脑子,到恢复记忆后,仍是难以避免地带上几分稚气和任性,尤其是看到九哥对“痴傻”的自己格外关照时,若非遇到燕西昭反水,他还真是宁可一直装傻被九哥那般“照顾”着。 “九哥不像织女,但像神仙一样,什么都会,可这些仙家法术,若是在人间用了,被仙家知道,会不会惩罚九哥呢?” “仙家法术?”耿九尘笑得前仰后合,忍不住一手揉着自己笑疼的肚子,一手揉着楚逸的脑袋,“谁说这是仙家法术了?那吊车不过是寻常机关而已,类似井上轱辘,还有水车之类的,早在战国时代,就已经有人用了。” “机关?”楚逸一怔,若有所思,“九哥是说,类似公输家和墨家的机关术?那些难道不是传说,还真有其事?” “应该是有。”耿九尘笑道:“公输班做过能飞七日七夜的机关鸟,墨家更是有无数机关阵和守城利器,先前我做的那些,都不过是在前人基础上稍加改变,并非什么仙家法术。或者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仙家法术,我也不是什么神仙。跟你说的牛郎织女啊,那都是神话传说罢了,当故事听听便罢,岂能当真?” “这……原来如此……” 楚逸恍然间,都未曾发现自己的脑袋被他揉得快变成鸡窝一般,只是一直压在心头的巨石忽地被他取下,说不出的轻松。 “那九哥是不是会一直留下,不再离开?” 耿九尘的手一顿,感觉到手下这少年的心事,也不禁有些唏嘘。他本来是离开了的,走得时候就是担心他这般文弱的书生,就算有了“一代名臣”的金手指,能够成为青史留名的权臣,可这乱世凶险,一个不小心就会没了性命,他才悄悄地将自己的“盖世将胆”也安在他身上,保他一生无忧。 可谁能想到,这孩子得了盖世将胆,还真是胆大包天,在他完成任务死遁拂衣而去时,先是单骑闯敌营生擒叛徒,然后又为了挽回他的死,生生扭转了这个世界的时间线,搅得天下大乱。结果,他经历无数次失败的重生后,不但没死心,还从原本应该走的名臣路线变成了权臣,一统天下后逼得皇帝退位,将他的骨灰盒捧上龙椅,一世功德和气运尽数转让给了他这个“死人”,将他彻底绑定在这个世界。 楚逸做这一切的时候,只是想着挽回耿九尘必死的结局,从未想过这样做的结果。 耿九尘心下感慨,到现在,他居然还在怕自己离开,看来当初那一“死”,着实吓坏了他,让他如此耿耿于怀。 “傻孩子,九哥不是跟你说过,这次绝不会走了,你还不信?以后都不用怕了,九哥是人,不是神仙,会陪着你长大。现在我能背着你走,等到九哥老的走不动的时候,就得你背我了,所以,你得好生锻炼身体,可不能再这般文弱,连小七都比不过了。” 楚逸闻言大喜,当即跳起来往耿九尘背上一扑,“好啊!九哥你说话一言为定,一百年都不许变!” “那是!你九哥我说话,一言九鼎,别说一百年,一千年都不会变!” 耿九尘将他往上一抬,背着他从码头跳到沙滩上,几个起落间,跳到了靠近海边的一块巨石上,才将他放下。 那块巨石距离沙滩有数十丈之远,宛如在海中央,方圆约莫十余丈,人站在石上,看海水平静如镜,而头顶月色流淌,洒落在海面上,泛起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楚逸看得心驰神往,正想要吟诗一手,忽地听耿九尘说道:“先前燕西昭不是说我拿银子打水漂吗?你且来看看,我打的水漂儿如何——” 说话间,他身子微微弓下,长臂舒展,沿着海面忽地扔出一枚石子。 只见那石子在海面上起起落落,一连蹦了十几下方才沉入水中不见,而这一路上,击起一圈圈的涟漪,打破了原本平静的海面。 楚逸正准备夸他一下,却忽然看到那石子落下之处,浮起了一个足有十几丈长的大鱼,张开血盆大口,直奔着两人所占的巨石而来。 “啊——九哥!快走!——” ———————— 第四十六章 骑鲸望月 楚逸曾经在书中看到过,海中有异兽,大如山峦,鼓浪成雷,喷没成雨,可吞天食地。 面前这条大鱼虽不至于大如山峦,却也有数十丈之长,浮出海面时,掀起一阵海浪,朝着他们立足的大石扑来。 他才惊呼一声,已被耿九尘拦腰抱起。 只见耿九尘足尖一点,不退反进,竟是朝着那大鱼跳了过去。 楚逸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眼看他竟然带着自己朝大鱼嘴里跳过去,先是一惊,继而反手牢牢搂住他的手臂,干脆利落地钻进他怀中。 你既然故意吓我,那我也得表现得害怕一点。哪怕只要跟你在一起时,上山下海赴汤蹈火我也无所畏惧。 便是真的葬身鱼腹,那是不是也算死同穴呢? 还好耿九尘并没打算这会儿就把他送去喂鱼,而是算准了那大鱼张口吞下海水后闭嘴的那一刻,正正好落在它的头顶上,踩得那大鱼微微往下一沉,又向上一浮,发出“呜呜”的叫声。 楚逸刚感觉到脚下有弹性的鱼头,就被耿九尘带着后退了两步,扶着他的肩膀坐下,尽管身下的鱼背湿乎乎的,可那种玄妙的感觉,让他忘了害怕。 耿九尘一手扶着他,另一手在鱼头上拍了一把,“走起,带我们兜一圈!” 大鱼吃痛,又是“嗷呜”地叫了一声,却也也并未沉入海中,而是将大尾巴一甩,真的带着他们在海面上遨游起来。 楚逸整个人都呆住了,简直感觉跟做梦一般。 前一刻,九哥还信誓旦旦地跟他说,他不是什么神仙下凡,只是个普通人,顶多力气大了点,还是会生老病死……现在他只觉得,九哥一定对平凡的普通人有什么误会吧? 哪里的普通人看到大如山峦的怪鱼不跑反而往上跳的?哪里的普通人敢坐在这怪鱼头上让它当坐骑带着兜风的? 虽然这感觉的确很不错。 头顶是墨蓝色的星空,月朗星稀,如玉璧般的明月高悬空中,将月光如碎银般洒落在海面上,如此海天融为一色,举头是明月,低头是星海。 身边,是九哥。 耿九尘轻拍了下大鱼的脑袋,笑道:“别怕,这是条小鲸鱼,还未成年,估计跑错地方才来了咱们这边,正好碰上,我就想着带你骑鲸出海转一圈。放心,它很乖很亲人,不会咬人的。” 楚逸安下心来,愈发好奇他这本事,“九哥怎么让它答应带我们的?你说话它能听懂吗?” “我哪里有那本事,碰巧而已。” 耿九尘摇摇头,从身后的鱼背上捡起块石头来,石头下面忽地喷出一小股水柱,大鲸跟着又呜呜叫了起来。 “应该是我刚才不小心打中了它,正好堵住了它的气孔,憋得它浮上来透气。只要它头顶上有东西,就会浮在海面上,等转一圈还甩不掉我们,就会回刚才的地方,动物习性而已,可不是什么仙家法术。”(注1) 他看到楚逸眼中的好奇之色,就猜到这孩子肯定又脑洞大开,不知脑补了些什么,赶紧解释清楚,以免他再把自己当神仙,成天疑神疑鬼的藏衣服藏鞋子就怕他又跑了。这种心理疾病,还真是不好治。 楚逸见他这般急着解释,也不再追问,只是趁着此刻他为了扶稳自己坐在鲸鱼背上,几乎一手将他圈在怀中,如此近的距离,是从他被拆穿装傻后从未有过的。 “碧海骑鲸望明月,乘风快意长无缺……” 他能听到耿九尘大笑时挥洒在风中的快意,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本是他最向往的。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不惜一切地想要找回他,找回在他身边才有的快意,那是无论多少金银和权力都无法换来的。 不知不觉间,他靠在耿九尘怀中,看着融为一色的海天之景,陷入了沉睡之中。 在梦中,他看到了昔日的自己。 看到在耿九尘死去后濒临崩溃的自己,哪怕拥有了九哥的力量和武功,依然满怀冰雪,孤寂无望。直到发现只要自己还记着他,不放弃最后那一线希望,就有机会重头来过,便一次次在重生中轮回,反反复复,却无法挽回他的死,一颗心被凌迟无数遍后,几乎彻底绝望。 最终他选择放弃,在那一世,他在九哥死后就一夜白头,本想完成九哥的遗愿,给他一个完整的九州山河,让他在九泉之下也能看到昔日曾记挂的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不再受那乱世之苦,所以才会不顾群臣劝谏地执意奉他为帝,带着文武百官对着龙椅上的骨灰盒三叩九拜,让天下人只知是青州王耿九尘救了他们,而不知真正完成统一大业的人是他。 当帝位落定,天下安宁时,他看到漫天星光,看到那些功德之光落在了耿九尘的身上,就知道,他终于回来了。 “九哥……”楚逸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想要拉住他,却听到燕西昭怪叫了一声,“轻……轻点……十一郎这是我头发,再揪掉我就成秃子了!” 楚逸立刻拉下脸来,睁开眼,发现什么明月当空万里星海统统不见了,自己躺在将军府的房间里,手里揪着是的燕西昭那小子的头发。 “你怎么在这里?九哥呢?” 哪怕他翻脸翻得比翻书还快,闭着眼时还拉着他的头发黏黏糊糊,一睁眼就忙不迭一脸嫌弃地丢开他,燕西昭也不敢有意见,老老实实地答道:“九哥去仓库那边了,说是今天要把毛纺厂的事定下来。有几个粮商听到消息想过去看看,九哥就让我在这里照看着你,等你起来告诉你一声。” “知道了。”楚逸说得冷淡,心里仍有些不安,“九哥……什么时候走的?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一早就走了,我还没醒就被他拎过来照看你……”燕西昭看到他脸色一沉,赶紧描补,“九哥说你昨晚喝醉了?我记得你以前酒量很好啊……这次怎么一杯米酒就醉了?” “我醉了?” 楚逸揉揉额角,现在的他,虽然因有了重生的记忆白了少年头,可这具身体依然是年少时未曾经历夜夜无眠,唯有醉酒方能入梦的日子,自然没有练出什么好酒量。依稀记得昨晚只是喝了不少冰饮,其中有没有米酒,喝了多少,都记不清了,唯有最后跟九哥一起骑鲸游海,乘风望月的画面铭刻于心。 “算了,着人帮我送些水来,我梳洗后便去找九哥。” “那可不行,九哥让我先盯着你吃点东西。”燕西昭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可是九哥给我的任务,说是决不能让你再暴饮暴食或者饥一顿饱一顿的,若是小小年纪坏了肠胃,以后可有得罪受……”他偷偷观察着楚逸的表情,对自己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机会十分满意。 回想前几世,谁敢在楚逸面前啰嗦这些,不怕被他折腾去养马修河才怪呢。 虽然他现在成天跑去塞北贩卖货物,也不见得比以前好多少,但能看到昔日冷冰冰几乎没有一点儿“人气”的十一郎会装傻扮痴,会撒赖撒娇,会笑会怒,简直在大开眼界之余,让人舍不得离开,生怕错过了更精彩的戏份。 果然,他这么一说,楚逸并未反对,真的乖乖吃了早饭,沐浴更衣之后,还去看望一下了跟着慈幼院几个孩子一起读书的林小七和张家兄弟,到日近午时,方才离开了将军府。 耿九尘说的毛纺厂,就是专门处理燕西昭带回来的那些皮毛的工坊。 从天还没亮开始,昨日那些被召集来的妇人和工匠就早早等在那儿,焦急地等着派工,生怕来得晚了会少了自己的一份。尤其是那些会做纺车和织机的工匠,几乎是一宿都没睡,赶制出纺车和织机来,拿到这里还不忘边等边打磨着上面的毛刺,做着最后一道工序的冲刺。 一看到耿九尘时,他们都激动得差点“扑”上去,还好耿九尘见机得快,几个箭步从旁边的围墙跳上去,干脆站在了仓库的屋顶上,居高临下地让众人先安静下来,按照男女和工种分别排队等级,领取号牌,以后就要按照这号牌来领取物料和登记完工量,最后兑换成工钱和粮食补贴。 他从青州带了几个熟练的工人过来,负责安排这些工人的分工登记,这些皮毛的加工其实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只要有合适的原料和工艺,其实加工起来并不比棉麻蚕丝难度高多少。 毕竟羊毛只需要经过洗净,去油,烘干,针梳,加捻便可以纺织成毛线,比棉麻加工多不了多少,比蚕丝处理相对更容易得多。而成品的保暖性和舒适度则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其余的羊皮马皮甚至狼皮的鞣制,那些皮匠比他更擅长,他只是提供了一点盐场在制盐过程中过滤后留下酸碱溶液,作为复合鞣制剂,远胜于他们以前的草木灰鞣制法,出来的皮料会更加柔韧光泽,做出的皮靴和皮甲也更加贴身柔软透气,而不是原来那般硬邦邦得能将人的皮肉磨出老茧来。 耿九尘从建盐田的时候就开始收集这些溶液,提炼后封存在瓷罐中,起初大家还不知道这些是做什么用的,直到他让燕西昭从北地贩回皮毛,开办了这家毛纺厂之后,才知道他原来早就打上了塞北人的主意。 那些老皮匠一开始还不敢相信,就那么一小罐气味刺鼻的溶液,如何能鞣制皮货,可按照耿九尘说的办法做了一次之后,都跟着激动不已。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一张张柔软如上等绸布的皮料竟是从自己手中出来的。有了这东西,那以后还愁密州会缺钱? 纺织毛线的事就更不用说了,耿九尘只是提了几句要点,那些曾经做过缫丝工的妇人比他还懂行,很快就自行组队分工,开始干活。 因为最后的工钱是按他们每日的完工成品计算,谁也不舍得浪费半点时间,都恨不得能立刻开始干活,越早拿出成品,就能拿到更多的工钱和补贴回家。 经历过饥荒和兵祸的百姓,比任何时候更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 刚安排完这些事务,耿九尘一抬头,才发现已是日头高照,正准备回去看看楚逸起来没,就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还有一股清凉沁透的绿豆汤香味随风飘来,他顿时精神一振,大步迎了上去。 “十一郎!” 就见楚逸带着两个帮工,正从门口的牛车上卸下三大桶绿豆汤,牛车旁还挂着不少竹筒,显然是用来盛汤的。 楚逸闻声朝他灿然一笑,“九哥!我让人送了些绿豆汤来,分给大家,免得中暑了。” 正在厂里忙得热火朝天的工匠和妇人们哪里见过他这般钟灵毓秀的少年郎,一时间都看得有些呆住了,连手头忙着的活计都差点忘了,接着就冒出不少“哎呦”,“糟糕”,“错了”……之类的惨叫声,又被各组的组长们吼了一通,才赶紧收回视线,不敢多看,以免被美色所误,再做错或者误了工序,那损失得可是自己了。 耿九尘并未注意到大家的异样,只是很开心他如此细心周到,有种自家娃儿长大成人感觉,便吩咐组长们将汤水分发下去,让大家轮流休息时饮用,但不能带入工坊内部,以免发生意外。 安排完工作之后,他一转头,正好看到楚逸拿起一团刚刚洗净烘干尚未梳捻的羊毛,一脸若有所思的神色,便上前问道:“怎么?以前没见过这么处理羊毛的吗?” 楚逸点点头,说道:“塞北的皮货倒是一向深受欢迎,但做工粗劣,味道腥膻难去,素来为贵族世家所不喜,也就是寻常百姓为御寒而制成羊皮袄,买不上多少钱去。北方牧民以此为生,皮货价贱,贫困之余,就难免屡屡南下劫掠。若是都能制成这般轻柔绵软的毛料,或许他们就可以光靠这个吃饱肚子,过上不必抢掠也能活下去的日子……” “说到底,无论是哪个部落,还是国家,所有的战争起源,都是为了活下去。” 他越说越是心动,抬头望着耿九尘时,眼神愈发崇敬深远,“原来九哥想得如此之远,不光是密州和山东,连塞北的边患,也早有打算……” ———————— 第四十七章 劫富济贫 “那是自然。” 耿九尘随口说道:“华夏九州,本是一体,互通有无,才能共同发展。若是一直对立对抗,只能如眼下这般常年征战不休,永无宁日。” 楚逸若有所思,当初在耿九尘“走”后,他也曾想过无数次这个问题,想他为什么会来,又为什么会离开,想要如何才能实现他曾说过的“大同世界”,只是在他的时代,尽他之力,能一统天下,平息战乱,几乎耗尽了心血,也算是勉强完成了耿九尘的“心愿”。 可现在看来,按照耿九尘所言,原来还可以有另一种方式来达到目的。 他本就天资过人,心有九窍,耿九尘随口一说,他便是一点即通,从中悟到了更多的方法和策略。 而那几个粮商在看了刚出来的羊毛线和羊皮样品后,也震惊得无以加复,再看向这间臭烘烘的加工厂时,完全不是刚过来时那副又嫌弃又想逃的模样,而像是看到了一座金山般。 有这技术和秘方,这些臭烘烘的皮毛,简直就是金山银山啊。 连最便宜的羊皮和狼皮都能被加工得这般柔软,更不用说那些高端的狐皮貂皮等,若是也能鞣制成这般柔软顺滑毫无异味的程度,那价值不知要翻出多少倍去。更不用说那些原本只能做毛毡的羊毛经过处理后织成的毛线,虽然比不上蚕丝和棉线柔软,但一看就保暖性和弹性极佳,用来做夹袄肯定会比那厚厚的棉袄贴身舒适。 南方的不少田庄都有桑基鱼塘,除了种植五谷之外,还种桑养蚕,也是当地官员们考核的重要项目。所以这些粮商家中大多也有布坊,虽说走的是高端丝绸路线,但对布料和纺车织机都不陌生,眼见耿九尘让那些妇人们将羊毛清洗晒干后加工雪白蓬松的羊毛,再梳捻成毛线,一个个都瞪起眼来,恨不得能看穿她们用来加工羊毛脱脂去油的那种“药剂”是什么神奇配方。 这东西拿出去,妥妥的就是点石成金手啊。 “楚公子……”一个名叫梁三山的粮商终于忍不住了,凑到了楚逸身边,低声问道:“不知这种鞣制皮革的秘方卖不卖啊?小的家中也有个南北行,经营些皮货生意,原本以为自家的皮货已是上等,今日见了这些,方知何为极品。只是如此珍贵的鞣制剂,用在这些低贱的羊皮马皮狼皮上,着实浪费,若是用来鞣制那些珍贵的皮草,岂非获利更多?” 楚逸瞥了他一眼,轻笑道:“你都知道的事,你以为,将军会不知道?” “这……”梁三山汗颜地挠挠头,“是草民愚钝,不知将军何意。” 楚逸看了眼正在指挥着那些皮匠们清理皮货的耿九尘,带着十二万分的敬佩之意,说道:“貂裘狐皮,都是王公贵胄,豪门富贾之用,他们就算没有这些,也一样冻不着,可寻常百姓和普通士兵,寒冬酷暑,就指望有件棉衣和羊皮袄子过冬。这些羊毛羊皮,并不适合江南之用,而是北地百姓以后的一条生路……” 梁三山一怔,也不由得肃然起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道:“是小的眼光狭隘,不知将军大义。小的不敢觊觎将军府的秘方,只求能以这船粮草,先换得些许鞣制剂,小人愿立刻返乡,尽快送来棉布千匹,以供大军过冬之用,不知楚公子可否禀报将军,通融一二?” “你且等等,我去问问。”楚逸让他先在一边等候着,自己过去找耿九尘。 耿九尘一听就乐了,“鞣制剂啊,那玩意儿不值钱,随便他要多少都行啊,你看着办就行,反正盐场那边每天都出,就我们这些皮货,压根用不完。” “可不能这么说。”楚逸对他的“大方”简直无奈了,“九哥,这世间万物,都是物以稀为贵,你若说的如此简单便宜,这东西就不值钱了。” 耿九尘挠挠头,有些发愁,“可这本来就是制盐的副产品,我估摸着原来那些人煮盐的时候,这些溶剂都直接被煮干或者倒了,现在我让人都留下来提纯,其实也没费多少事儿,成本低得很。若是要卖高价……会不会有点黑心啊?” “九哥是说我黑心吗?”楚逸的面色一沉,露出几分委屈之色来,“十一只是想从那些富商手里多赚些银子,让咱们这里的百姓和士兵能吃饱穿暖,九哥若是觉得这样不好,那就算了……” “我不是我没有!”耿九尘忙不迭地道歉,赶紧将楚逸拉了回来,说道:“十一郎都是为我着想,要黑心也是我……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做生意本就是各取所需,随行就市,是九哥我蠢钝,不懂行情,先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九哥才不是黑心,只是心太软罢了。”楚逸叹道:“方才我也说了,这些寻常的羊毛羊皮,都是给北地的百姓和士兵过冬之用,而这鞣制剂卖给那些商人,自然是价高者得,也得他们用粮食和布匹来换。他们都得精于算计的商人,自然不会吃亏,至于他们以后卖出什么高价,都是那些富贾豪商和世家贵族享用,那些人本就有钱,只求最贵最好,九哥又何必为他们省钱?” “呃……也是啊……”耿九尘脑子转过弯来,忽地笑了起来,说道:“照你这么说,给南方富商卖高价,给北地百姓和咱们的士兵就可以补贴以后以低价出售,让他们都能暖暖和和地过冬,这算不算是劫富济贫了?” “算……”楚逸是彻底无奈了,没想到他想着的,不光是低价还是补贴后的低价,要保证北地百姓和军中士卒人人都能温饱,仅此一点,便是无数所谓“爱民如子”的名臣们想不到的劫富济贫啊。 两人商议了一番,而梁三山听不到两人说话的具体内容,只看到耿九尘先是不屑地“冷笑”,摇头拒绝,后来又说得楚逸都“委屈”得快哭了,要不是楚逸“苦苦”哀求,也不知说了多少好话,终于换得耿九尘点头。 他是在将军府的夜宴上先入为主,对耿九尘一直保持敬畏之心,只道这位将军性情高傲冷漠,视钱财如粪土,虽然有一身本事和无数秘方奇技,却压根不曾放在心上,随手便赏赐下人,让他们既羡慕又佩服,却也不敢贸然亲近。 因此再看到两人的互动,他便脑补了无数,只觉得楚逸小小年纪,有如此才华,又能得耿将军宠信,果然非同常人。 “成了。”楚逸回来冲他点点头,说道:“你且报个需要的数量,我向将军去申请。不过此事尚不可外传,这种特制的鞣制剂配置起来工序十分复杂,而且使用不当的话,还容易产生危险。别看这些做起来容易,可都得将军亲自盯着他们学会为止。所以若是要的人多了,那价格定然会水涨船高……” “明白明白,小的自然明白。”梁三山暗自庆幸不已,幸亏他今日忽地心血来潮,没跟着其他人去看褚明清筹备酒楼之事,而是到这里来看热闹,才能捡到这么个能点石成金的宝贝回去。 “那小的就尽快安排人去码头卸货,还请楚公子安排人来清点接货。” “没问题,”楚逸说道:“我也会尽快安排人按你提出的数量准备好药剂装箱,保证安全无虞地送到码头。” 两人相对一笑,俱是一脸心领神会,各自都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的感觉。 耿九尘先前就说过,这些溶剂储存不易,包装更是麻烦。楚逸想了又想,干脆让人先装进瓷瓶后,再以碎干草和泥,将密封的瓷瓶整个封存在泥团中,再放入木格模具中定型,如此包装成一个个的方形泥砖,再装箱上船,就不容易被磕碰碎了发生事故。 如此一来,这鞣制剂的配方就愈发显得神秘珍贵,价钱上自然也让人不敢有所质疑。 原本只是制盐的副产品和废料,最后竟然卖出了比精盐还要高出几倍的价格,耿九尘对楚逸的包装术和经商天分也是佩服得紧。只是经过上次的“黑心”说之后,他更不敢在这方面发表意见,对小十一的任何提议都全数同意,大力支持,恨不能将他捧上天去,这些商贾之事,自然而然地就都交到了楚逸手中。 孟兴远却对此十分不满,特地派人把楚逸请去书房劝诫。 “十一郎,你莫要忘了,以后你还要去南京赴考,若是不能金榜题名,岂不是辜负了你祖父的心愿?平白将时间精力浪费在这些事上,真是糟蹋你的天赋啊!” 楚逸先是一怔,提起应试之事,恍如隔世,他几乎忘了,当年他初试中了秀才,祖父何等高兴地宴请全族,可转眼祖父去世,伯父执掌楚家后,就开始处处针对和打压他,还有那个故意在文会上将他推下湖的书生…… “头好疼……” “真的假的?一说让你读书就头疼?”孟兴远狐疑地打量着他,见他面露痛苦之色,不似作伪,便急急叫书童去请大夫来,“你这是怎么了?何时落下个头疼的毛病,疼得厉害吗?这可如何是好……” 楚逸苦笑道:“先前我被人所害,推入湖中发病,高烧几日后,险些烧坏了脑子,满头的头发全都变白了。那时我什么都不记得,先是痴傻了一阵,以至于家母被人害死,自己也被卖……若不是遇到九哥相救,只怕院长根本见不到我了。” “怎会如此?”孟兴远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先前之事,见他面色煞白,跟那满头白发几乎同色,也不禁有些心疼起来,“早知如此,当初你祖父去世后,我就该让你留在书院中,而不该回去啊!” 楚逸摇摇头,说道:“祖父去世,十一岂能不回来为他老人家送终守孝?只是没想到伯父会对我心怀怨恨,勾结外人来算计我们。” “真是岂有此理,”孟兴远义愤填膺地说道:“楚兄家门不幸,得了你这样一个佳儿,却有那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不孝子。等回头我再去青州,定然要替你祖父好生教训他一番。” “那倒也不必。”楚逸轻描淡写地说道:“九哥既然救醒了我,我还记得那些事,自然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伯父将我从族谱上划去,我也将他那一房人从青州赶出去。至于祖父,以后自有我供奉香火,无需他们再费心。” “这……”孟兴远虽然没问他是如何将楚家那房人从青州赶出去的,但想想青州原本是燕西昭的地盘,而后投奔了耿九尘,算是耿九尘的起兵发家之地,自然都是他们说了算。而青州之外,有燕军几次来袭,虽然都是大败而归,可城外的农庄和几个县城都被扫荡了几回,民不聊生,匪患四起的时代,一家人被赶出青州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可想而知。 但他也不是那等以德报怨的圣人,自然不会去替他们说话,只是又劝慰了楚逸几句,让他且安下心来治病,养好身体,以后才能继续科考,日后高中金榜,便可光宗耀祖,不负楚家百年书香门第之名。 楚逸被他说得愈发头疼,只得点头听话,充耳不闻,心中却在想着,如何能给孟院长再多找些事做,让他过足了教人读书的瘾头,就不会动不动来逮着他训话。 否则再这样折腾下去,他别说本就有这头疼的毛病,就算是没病,也得被他絮叨得多个耳疾心疾什么的了。 “十一郎,你又犯头疼症了?”房门猛然被人推开之际,耿九尘的声音和人几乎同时进来,甚至抢先赶在那背着医箱的大夫之前冲进门,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楚逸面前,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先让我来看看。” 那须发皆白的大夫见状,不由冷哼一声,说道:“既然你们自己会看病,又何必请我来?” 说罢,他转身就准备离开,孟兴远见状大惊,急忙伸手将他拦住,“大夫你且慢,耿将军只是一时心急,十一郎这头疼症可不是一般小病,还得你给细细看看,莫要耽误了病症。” 说着,便冲着楚逸使了个眼色,让他去说服耿九尘。 楚逸却看着耿九尘握着自己的手腕把脉的样子,有些呆住了。 九哥……什么时候开始,居然还会医术? ———————— 耿九:小楚,这把木仓给你防身,这冰激凌给你防暑…… 楚逸:九哥真棒!九哥真能干! 耿九:那当然,天上地下,就没你九哥不会做的事! 楚逸:真的?生孩子会不会? 耿九:…… 第四十八章 对症之药 “九哥?你……还懂医术?” 楚逸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免得孟兴远拦不住那老大夫转头怪到耿九尘头上。 当初耿九尘教林小七和张氏兄弟练武时,曾给他们配过锻体的药草泡澡,也给燕西昭把过脉,当时他只以为那是习武之人专门针对练武锻体配的药草,压根没想过那跟医术相关。可现在看他煞有架势的模样,又不像是那么简单。可真正的医术同天赋的武功神力不同,那可不是随便感悟一下就能学会的。不由得他不感慨生疑,到底这世上,还有没有九哥不会的? “嗯,懂一点儿。” 也就是蹭了点在某个世界神医的金手指,虽然不能肉白骨活死人,但给一般人看个病把个脉还是没问题的。 耿九尘给他把着脉,微微皱了下眉头,其实从刚救下楚逸时,他就替他检查过身体,当时察觉到他体内寒气重,又有些气滞郁结,以为是被人推下湖中发烧导致的,但见他怕喝苦药,就想着法子将滋补之物做成糖兔儿给他吃,结果差点吃坏了小子的牙。 现在身体虽然比原先好多了,郁气也消散了不少,可见正在好转,可这突然头疼的事,让耿九尘又忍不住担心起来。 “我给你按按,哪里疼得厉害就吱一声。” 耿九尘无视旁边吹胡子瞪眼的老大夫,伸手按在了楚逸的头顶。 他的手很大,张开来,几乎精准地捏住了头顶的几处穴位,稍稍一用力,楚逸便感觉到一股麻酥酥的力道从上面传来,让原本疼痛欲裂的头部舒缓了许多,甚至还能感觉到他掌心自带的热力,让他的脸也跟着微微发热起来。 “这里疼不疼?” 耿九尘按了一下问一句,楚逸先是摇摇头,又立刻点点头。开什么玩笑,说不疼了,岂不是就没有这专人按摩待遇了? 可是按哪哪疼,让耿九尘也疑惑了。 “这……好像真有点麻烦。” 老大夫看不下眼去了,没好气地说道:“就你那力气,没把人捏死算不错的了。这孩子才多大,可不是你按哪哪疼吗?闪开,让老夫来看看!” 这次连孟兴远也不帮着楚逸了,干脆地将耿九尘拉到了一旁,“你就别添乱了,赶紧让大夫给十一郎看看。” “呃……”没查出病因的耿九尘只好退让,楚逸却开始后悔起来。 虽然不知道九哥的是不是真的会医术,可他的那只手像是有魔力,热烘烘地按着格外舒服,现在一拿开,他的头疼似乎又加重了几分,疼得眼都眯了起来,带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差点就掉下眼泪来。 “啧,看孩子被你欺负的!”老大夫果断把锅扣到了耿九尘头上,先是照样给楚逸把了把脉,又在他头部的几个穴位按了几下,这次是真疼,疼得楚逸咬着唇才没痛呼出声,可那表情看起来就更加可怜的让人心疼。 孟兴远也跟着指着耿九尘起来,“十一郎还是个孩子呢,你就成天让他做那么多事。我就让他老实回来读读书,别成天出去那么辛苦,结果他就闹起头疼来了,肯定是被你累着了!你说说你,密州和天平军那么多事,你动不动都让十一郎去主持,他才多大啊!” 他心疼楚逸,对耿九尘说话自然也就不客气起来。毕竟他是看在楚逸去世的祖父面上,才肯放下身段来辅佐一个泥腿子出身的义军首领,可眼下若是楚逸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定然也不会轻易原谅耿九尘。 “院长……这不能怪九哥,是我自己要去做事的!” 楚逸见不得他指责耿九尘,急忙替他解释,“更何况九哥并不擅长跟那些商人打交道,若是他去谈,不知要亏多少银子。院长……咝……” 老大夫稍一用力按了下他头顶的穴位,他就疼得眼前一懵,话都说不出来了。 “的确是操劳过度,才十几岁的娃娃,成日里劳心费神,连头发比老夫都白了,还不知好生休养,就算聪明有天分,也不怕熬坏了身子英年早逝!” 他作为密州本地最有名的大夫,坐镇回春堂,自然也没少听说耿将军和这位楚公子的事,对两人佩服之余,倒也有几分真心心疼这个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才会毫无遮拦地直言不讳。 “不会的……”楚逸无力挣扎,刚反抗了一句,看到耿九尘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只好乖乖地闭上了嘴。 说到底,他之前的每一世活得也不算长,甚至有几次连英年都不到就心死如灰早早去了,重复过太多次死亡,对此并没有什么忌讳,可看到他们这种如临大敌般的态度时,有种被关心被呵护的感觉,暖暖的让人提不起反抗之心。 耿九尘也跟着诚恳地认错,“是我不对,总觉得十一郎能干,就让他去干了,却忘了他现在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经不得这般劳累。以后一定不会了。” “肾其华在发,发为血之余。”老大夫正色说道:“这位小郎君曾经历过一场大病,气血两亏,这条命本就捡回来的。若是不好生调理休养,只怕有碍寿数。这头疼只是表症之一,以后还得少思少忧,尤其忌大喜大悲……” 楚逸扶额,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这般七情不动,寡淡无味的日子,他又不是没试过,曾经有一世剃度去当了和尚,也未能修成正果。 大夫的医术再高,却不知他这是心病,只要有那味对症之药,便可痊愈。 耿九尘则对着老大夫连连点头,说道:“大夫说得极是,就劳烦你给开药,我一定会盯着他定时吃药,好生休养,绝不会再让他做事了。” 老大夫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过去开药,一边写着药方,一边随时问道:“先前你给他按的是哪几个穴位?” “是天柱穴和百会,风池穴。我想着先帮他活络气血,减轻头疼后再看看他是什么问题。”耿九尘摸摸鼻子,有些汗颜地说道:“只是我都是自己摸索的野路子,很少真正给人看病,远不如大夫您老的经验丰富。” 老大夫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说道:“穴位倒是没说错,你过来,我说你按——力度不要太大,找到穴位轻轻揉搓即可。” 耿九尘不解其意,但能够让他上手给楚逸减轻点痛苦,自是无不应允。 “太阳,晴明,鱼腰……用拇指点揉,力度适中,要均匀用力,不可时轻时重……”老大夫见他认穴极准,便继续说道:“还有风池,列缺,头维……每日早晚各一次,不可少于一刻钟。” 等老大夫开完药,叮嘱耿九尘给楚逸好生按摩头部,这才由孟兴远带人送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两人一个呆坐,一个按摩。 看到老大夫和孟兴远刚一出门,一直装得无比乖巧听话的楚逸立刻准备起身,“他们都走了,不用按了。” “别动!”耿九尘却果断将他按住,让他老实坐好,“头还疼吗?” “呃……还有点……”楚逸自己都分不清,这会儿是真的疼,还是想着疼……总之在九哥的手下,被他揉按过的穴位一个个都像是被针灸过一般,酥麻发热,虽不似先前那般疼痛难忍,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想让他继续揉按下去,却又怕他这样继续下去,自己的脸就能热得煎蛋了。 耿九尘稍稍度了一点点内力过去,帮他疏通经络,以他的武功,在这个世界几乎是找不到敌手的存在,可楚逸的身体却十分脆弱,禁不起他的力气,只能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渡气借力,帮他活络经脉气血,方能舒缓和化解头疼之症。 只是一想到他今日发病是因为前两日操心过度都而累的,耿九尘就有些后悔。 “粮商那边的的事,我会去处理,你这两日就在府中好生休息,哪里也别去了。” “啊?那怎么行?”楚逸一听就急了,“我都跟褚明清说好了,这两日去给他画定酒楼的位置,帮他看看设计图,这边定下来,才能办契书收钱……” “那你不用你去。”耿九尘果断否决,一想到老大夫说他再劳心费神就会影响寿数,他就忍不住后怕,想想后世那些因为过劳死的人,哪个不是聪明能干,可就为了工作活生生累垮了身体,无论如何也划不来。 “总之你好生休养,这些事我都能办了,耽误不了,你放心就好。” 说着,他手下稍稍用大力了那么一点点,又向下点了两处穴位,楚逸尚未来得及抗议他的“暴政”,就觉得一阵困意袭来,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九哥……我要跟着你……你不能离开……” 话尚未说完,他身子一软,已经彻底陷入了昏睡之中。 耿九尘讲他一把抄起来,转身抱到床榻上安置好了,又替他脱下鞋子,解开外袍放好,再看看他煞白的面孔,有些心疼地叹口气,干脆坐在床边,一边替他揉按着老大夫先前让他记下的穴位,一边梳理回想楚逸先前经手的事务,交给谁更合适。 于是燕西昭被找来时,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了。 “什么?让我去接手十一郎先前做的事?” 他立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先不说十一郎心眼小得跟针尖似的,从他手里抢活且不说能不能抢得过,就算抢过来,做得好做不好只怕都得被他惦记。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他好端端的闲着没事吃喝玩乐不香吗?刚弄得自己一身臭烘烘地从塞北回来,不好生休养一番,反而去接收十一郎留下的烂摊子,呃不,好摊子也一样不行啊! “九哥,我哪有那本事,你让我接手我也做不来啊!” 耿九尘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又没让你去跟那些粮商谈判,十一郎都已经谈好了,你只要盯着人照做,有什么事及时通知我就行。更何况,褚明清是打算在密州码头修个能跟江南十大酒楼媲美的酒楼,这吃喝玩乐之事,你不是最在行吗?” “这……”燕西昭眼看着推拖不掉,只好耍赖道:“那我若是没办好,你和十一郎可不能怪我啊!我可先说好了,我没有十一郎那么好的口才和经商的本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咔嚓!” 耿九尘手里的茶杯被捏的粉碎,真正的粉碎,不是碎成瓷片或渣,而是成了粉末,他面无表情地甩甩手,抖落手中的“瓷粉”,看着燕西昭,说道:“你再说一遍?我刚才没听清你说的什么。” “呃……”燕西昭秒怂,立刻拍着自己的胸脯赌咒发誓地保证,“既然九哥相信我,我就一定会好生完成任务,就算上刀山下油锅,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呵呵,”耿九尘说道:“上刀山下油锅,那倒也不必,你只需要当个好的监工,然后更褚明清讲讲你们燕京的人最喜欢吃喝玩乐的内容便可。反正……褚明清会比你更懂得怎么经营。你只需要做个监工,别让人捣乱了他的事就行。” “那没问题!” 一听只是做个监工,燕西昭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问道:“密州如今是咱么的地盘了,九哥难道还担心有人会去捣乱?” 耿九尘说道:“你以为,你那为真正要定南的王兄,吃了一次败仗,就会放弃密州和青州吗?还有你去塞北收购皮货的这条路子,既然趟开了,以后就让你的手下没事多跑几趟,今年冬天大家会不会挨冻,就要看你的了。” 燕西昭挺起小胸脯,重重地拍了两下,“九哥你就放心好了,这事包在我身上。我母族虽然男丁不多,行军打仗赶不上其他部落,但牧羊放马的地盘可不小,每年那些皮货贩子动不动压价,让他们也不好过。上次我去连他们不要的羊毛都收走,别提多高兴了。下次若是能给他们带去那些茶叶……对了,九哥你上次说的那种砖茶什么时候能到啊?” 耿九尘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等货到了以后你再安排个信得过的手下去跑商便是,其他的人还是要加紧训练,免得等你王兄定南王再打过来时,咱们的城墙都没修好,兵器不足,再怎么跟人打?” “那有什么,上次咱们不都赢了吗?” 其实燕西昭原本是十分惧怕自己那位皇族嫡支的堂兄燕熙然,可一想到定南王的先锋军在青州密州连战皆败,不得不退回齐州,就有些暗搓搓的开心。 那可是当初族中,从来都是别人家孩子的燕熙然,简直是他的对照组,只是人家燕熙然是天,他是地,燕熙然是云,他便是泥。 即便如此,赢了就是赢了,他甚至能想象到燕熙然大败后的表情,就忍不住,想笑。 人呐,不光自己要有本事,还得跟对人,走对路,才能决定未来的高度啊! ———————— 耿九:糟了,差点忘了小十一还是个病娇! 楚逸:呵呵,我不光病,还想疯呢!你再敢走一个试试? 第四十九章 吃亏是福 北燕皇室传了三代,到燕西昭这一代,同辈的子弟近千人,光燕西昭自己那个出身低微的老爹就有四十多个儿女,更不用说那些正经嫡支封王的那些了。 物以稀为贵,人也差不多,尤其是儿子一多,也都不怎么值钱了。 有点本事的,自己能挣下立身之本,独领一军,以后说不定还能有执掌一州之地,乃至问鼎皇位的可能。没本事的,就吃祖上留下的老本,受宠的还能分点东西,不受宠的旁支庶子,除了多个燕字姓氏外,跟寻常人家也没什么区别。 燕西昭还算是受过宠的,好歹作为家中幼子,在老爹去世后,没被兄长们弄死,只是给了个侯爷的名头打发到青州来,已经是长兄看在他娘早死没做过什么幺蛾子的份上给的面子,左右是个纨绔,谁也没想过他能干出点什么事来,能在青州这等匪患丛生的战乱之地保住小命就算不错了。 可谁能想到,他居然会反了。 燕国皇室自己造反的不要太多,光北燕皇室就分裂了三次,反了不要紧,最后能夺得王位就是胜者,可最让燕国皇族子弟不齿是的,燕西昭反了之后,没有自己称王称霸,反倒是推举了一个泥腿子出身的粗人做统帅,自己只当了个先锋营的将军,简直丢尽了燕国皇族的脸面。 只有燕西昭知道,当初他第一次跟楚逸作对时,败得有多惨,最后死在黄河中连个收尸的都没有,结果稀里糊涂没过孟婆桥就重生回来了。 第二次还以为自己得了先机可以反败为胜,结果更惨。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就是他的写照,直到后来他才隐隐发现,自己的重生跟楚逸有关,跟着他走,才能多活点时间,于是果断投奔了楚逸麾下,才有机会成为新朝的开国功臣。 经验告诉他,跟着楚逸走没错,只是这一次他一开始重生的时间点不对,后来又生了点心思,要不是及时抱住耿九尘的大腿,只怕早被楚逸干掉。结果只好勤勤恳恳地卖苦力干活,照着耿九尘的吩咐大热天地跑去塞北母族的牧场收购皮货,打通商道,这一路上吃的苦,比他过去十六年还要多。 幸好结局是好的,母族的部落对他不忘本感动不已,甚至信誓旦旦等秋天会送他今年的好马和羊群,回来后不光得到了耿九尘的表扬,连楚逸也难得给了他一点好脸色,算是揭过了之前他犯错的篇章。 正以为自己就可以继续躺着当条咸鱼继续混日子,耿九尘就来抓差了。 燕西昭叫苦不迭,可也不能不答应,楚逸的身体如何,他又不是不知道。前几次重生时到最后几乎都是每日靠吃药吊着命,很多人嘲讽他为南安辛苦一世卖命,到最后连享受成果的命都未必在。可谁能想到,他帮着南安一统天下后,就操控朝堂改天换日换了个皇帝,人人都以为他要扶持的是傀儡皇帝自己做主,谁知道他竟然让大家对着个骨灰盒三叩九拜,拜那个早死了十几年的耿九尘为帝…… 所以一睁眼得知耿九尘还活着时,燕西昭真是内心无限吐槽。 他当初是没见过耿九尘本人,光知道这位武功超群,天生神力,是如同西楚霸王般的人物,连楚逸的武功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能劈山断流,万夫不当之勇,却死于叛徒暗算,也是个悲剧人物。 如今跟着这位活生生的大佬,他才知道,原来抱对大腿跟对人会有多幸福。 原本要苦熬三五年才能崭露头角的青州军,半年不到就连下两城不说,居然还能拉到江南粮商的赞助,在密州站住了脚跟,开了盐场,轰轰烈烈地开始大干一场的架势,就连自家那位天之骄子般的定南王燕熙然的先锋军都被打脸打了回去,简直让他连着几天晚上做梦都在笑。 就冲着让燕熙然打脸的份上,燕西昭咬着牙接下原本楚逸的差事,开始了码头和盐场两头跑的苦日子。 好在盐场那边的建设施工已经完成,耿九尘开始带着密州军进山进行新的训练项目,燕西昭去看了一次,就庆幸自己接了楚逸的活儿,不用被拎去训练,否则那就不止是脱层皮的事,简直就是要命。 “你可是不知道啊,你那位九哥,自己不是人吧,也不把手下当人……” 燕西昭对着楚逸开始诉苦,自己在外面顶着大太阳监工干活,楚逸舒舒服服地在将军府里,躺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喝着耿九尘特地让人给配置的茶汤,旁边是铜釜里堆着的冰山,冒着丝丝缕缕的白色冰雾,风一吹甭提有多清凉惬意,燕西昭来看到就各种羡慕嫉妒,想尽办法多在这里磨蹭一会儿,也跟着混个清凉气消消暑。 楚逸白了他一眼,哪怕冷冷淡淡地没说话,也让燕西昭以为有冰块从衣领子里掉了进去,呲溜一下从头凉到脚,赶紧改口。 “我是说,九哥那身本事,简直就是天神下凡,寻常人能比得了吗?就这天气,他带着人进山,你猜猜都干嘛了?” 楚逸打了个哈欠,九哥说不能老在屋里待着看话本混日子,得多晒晒太阳,还不能直接照射免得晒坏了人,才会特地给他搭了葡萄架,安了个竹摇椅在这里,让他既可以享受阳光,又不至于被晒伤。 只是闲在家里着实无聊,能听燕西昭说说废话打发时间也算好的。多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好起来,便可以跟九哥一起上山下海,纵横沙场,那当是何等快意的人生啊。 “不猜,说。” 燕西昭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人家说书的都得有下面的人打个赏捧个哏接个茬才能更好说下去,可到楚逸这里,一副爱说不说随随便便的样子,换了别人非得气死断更不可。 可他不敢,还得老老实实说下去。 “九哥让人一边砍树一边种树,拿老树练刀,砍了树后让大家扛下山来,分组比赛,输了的人就去种树……十一郎,你知不知道,那山里的树,有这么粗……比你腰还粗,那是一般人能扛动的吗?” 他说着话,忍不住动手比划起来,刚比划到楚逸的腰部,忽地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 一回头,一块亮晶晶的东西飞了过来,正好砸中他的鼻子,又凉又酸又痛,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是冰块,还是从旁边的冰山上扫过来的。 出手的人,正是刚才被他吐槽不是人的耿九尘。 真·不是人啊! “你的事儿都办完了吗?跑来骚扰十一郎,要没事就跟着我上山去……” 耿九尘是特地抽时间回来看看楚逸有没老实在家里蹲着,前两天就被他抓到出去跟褚明清看酒楼的设计图,这回人倒是没出去,燕西昭却又跑来添乱。 “不不不!我还得去毛纺厂,等会儿还得去码头,我很忙!真的非常忙!” 燕西昭落荒而逃,“十一郎等我有空再回来啊啊啊!” 楚逸懒得理他,只是好奇地望着耿九尘,“九哥怎么有空回来了?” 耿九尘嘿嘿一笑,从身后拎出个小毛球,献宝似的放在手心递给他,“捡了只鸟儿,给你养着玩。” “鸟?”楚逸有些意外,看到那只在他掌心里瑟瑟发抖的杂毛球,还没长出多少硬翅,显然是只幼崽,绿豆大的眼珠子对上他的眼神时,忽地亮了一下,吱吱叫了两声,像是要挣脱耿九尘的手飞扑过来。 他只得伸出手去,那小毛球一骨碌从耿九尘手心翻出来,滚到了他的手里,居然还在他手心里蹭了蹭,讨好似的吱吱叫起来。显然,这鸟儿能感觉到,在他手里,远比在那个可怕的大魔王手里安全的多。 “这是什么鸟?”完全没有养鸟经验的楚逸感觉手心痒痒的,有点懵,“这要怎么养?” 耿九尘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那只鸟儿,毛球仰面朝天地倒在楚逸手里,蹬着两只小爪子,可怜又无助。 “随便吃点草籽小米就行,不是什么难养的品种。张虎砍树的时候没留心上面有鸟窝,翻下来摔死了两只,就剩这只还活着,被人摸过的小鸟,大鸟也不会要的,不如给你养着,说不定还能养大了。” 楚逸忽地想起当初他带自己去给楚家添乱时,留下的那封信,当时随手画的鸟,现在倒是真来了只等着要养的小东西,就不由心软了。 “好吧,我试试看。” 耿九尘飞快地去厨房找了两个小碟子,一个装水一个装点碎米,放在摇椅旁的小桌上,“把它放下来,看能不能自己吃。” 楚逸有些舍不得地将那小毛球放在桌上,这灰扑扑的小家伙还真是毫不胆怯,虽然还不会飞,但蹦跶着跳过去先是叨叨地喝了点水,然后吃了两口碎米,就有些嫌弃地蹦回楚逸的手边,吱吱直叫。 “它是不是不喜欢吃米啊?”楚逸犹豫了一下,抬头望向耿九尘,“如果是在山上捡回来的……那这鸟是不是吃虫子的?” “吃虫子?”耿九尘忽然有点后悔,别人都是养猫养狗的,他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抓只鸟回来给楚逸养,难不成还得给它抓虫子吃?想到那些个软趴趴的虫子,硬汉如他也打了个激灵,“就给它米吃,要吃虫子自己捉去,可别惯着它。” “吱吱!”毛球叫了两声,耿九尘瞪了它一眼,“不会自己找食物的,早晚饿死,养了也是白养……” 毛球怂得抖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蹦跶回去继续吃碎米。 “呵,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挑食!”耿九尘见它这般识趣,方才点头,“就是给你解个闷,等你身体好了,我再带你出去玩儿。” 楚逸无奈地说道:“其实我没事了,就那天头疼了一下,没什么大事……” “小病不养,等有事就晚了。”耿九尘正色说道:“大夫说得没错,你这身体得好生调养,我知道你心思重,现在有我在这里,你就安下心来,好生休养,哪怕跟着燕西昭吃喝玩乐都行……除非你不信我?” “我信!”他如此上纲上线地扣大帽子,楚逸如何能拒绝,只得点头答应,“九哥就不怕把我给养废了吗?” 耿九尘听得一乐,伸手揉揉他的脑袋,“怎么废?我们十一郎天资聪颖,连孟院长都赞不绝口,说只要你养好身体,改天等大安统一了北方,考个状元一点儿问题都没,你还怕什么?” “我只要你能身体好好的,比什么都强。至于其他的事,有我在,你就不用担心了。” “好吧!”楚逸乐得见他这般勤奋卖力,他投入的心思越多,跟这里的人接触的越多,联系的越紧密,就越不容易离开,尤其是这样照顾自己,而不似先前那样填鸭式的将很多想法一股脑教给他之后,就抽身离去。 “不过……”耿九尘有点心虚地摸摸鼻子,说道:“褚明清又要了块地,说是要建个避暑山庄,我想着山上的地方反正都没主儿,就随他去了。结果他圈下来的那片地方,好像还有两个温泉池子……” 就感觉有点亏。当初他可是想着找个有温泉的地方,修个小庄子,能让楚逸多泡泡药汤,也能提高点身体素质,不那么虚弱容易生病。可一个疏忽,就被褚明清钻了空子,地方都被人圈了进去,现在想反悔似乎晚了点。 楚逸一听就明白了,知道耿九尘定然是大咧咧地让褚明清自己定地方,可没想到褚明清的眼毒运气也好,正好看上的地方也是楚逸当初提过的,他又不好反悔,就只能先抓只鸟来转移注意力,免得他生气。 “给了就给了吧,又不是说给了他我们就不能去了。” 楚逸笑眯眯地说道:“褚家有钱有人,肯定能把那温泉庄子修好,等到时候我们只管享用就好,岂不更省心了?” “更何况,密州建好之后,我们又不会一直待在这里,早晚还要离开,这里交给褚明清,也没什么不好。天下之大,九哥若想给我更好的温泉,还能找不到?” “没错!”耿九尘一听就来了精神,将自己先前疏忽导致的错误立刻抛去了九霄云外,开始跟楚逸讲起了自己的计划。 虽然先前打退了燕熙然的先锋营,但北燕的大军主力绝不会放过山东这块宝地,他们早晚还会来,眼下除了建设密州之外,将青州和密州两地联合起来,准备迎敌之事,就成了重中之重。 楚逸一边听,一边点头,可在心底,还在暗暗算着,如何要跟褚明清算这笔账。 敢趁着他养病之际,从九哥身上捞好处的,他一定会给他好好地上一课,让他知道,有些人的便宜,是万万沾不得的。 “啊……阿嚏!” 褚明清正志满意得地在山上看着自己拿下的地盘,忽地连打了两个喷嚏,警觉地抬头看看四周。 “没起风啊?难道是有人在惦记着我?” ———————— 楚十一:没错,记账已上小黑本! 打滚撒欢求评求按爪,大家还记得当初的大雕吗?设定和背景架空,完全为剧情服务,大家看着开心就好。 第五十章 冷宫闲情 褚明清以为自己占了大便宜,得了耿九尘的保证后,就赶紧先招工修建位于码头处的酒楼和客栈,进度之快,连同行的那些粮商都为之咋舌不已。 毕竟,眼看着码头修好,来密州补给交易的船只越来越多,但凡入港的商船,第一页就能看到是的他家这酒楼,早一日建好,就早一日开始收钱,想到日进斗金的未来,褚明清就恨不得能一夜起楼,一日开张,就可以立刻坐着收钱了。 尤其是看到魏谷宇人虽然回了江南一去不返,可魏家的货却一船船的运来,随行的还有其他粮商的货。 是的,他们已经不再局限于运粮,而是从粮食到布料,茶,药等等各种极为基础廉价的日用品,都还不是江南那些世家大族和有钱商人们追逐的品质货,哪怕是残次品,运来都能换回海货,精盐,皮货等等在南方能卖出大价钱的东西。 在他不停花钱的同时,这些人已经开始一船船地运货,一船船地来来去去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在流淌。流得褚明清的心都跟着疼了,酸的牙都跟着疼了。 偏偏几次去将军府求见楚公子,都没能见到人,褚明清一开始没觉出怎么回事,到后来才发觉有些不对,敢情是之前趁着楚公子放手之时,从耿将军手里哄下南山温泉庄子的事儿,被人惦记上了。 当时有多庆幸自己的运气和人品的,现在就有多后悔。褚明清只得将庄子的契书和已经设计好的图纸都带着,再次上门求见,当被再一次拒之门外时,就让人将这份“礼单”转交楚公子,总算得到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外间传言,是因为楚公子身体有恙,才在府中养病不出。但也同样有人说是因为他年少气盛,竟然敢与燕西昭在将军面前争宠,如今被打入“冷宫”,在将军府里闭门思过。 褚明清倒是不信那些谣传,当日在将军府的晚宴上,楚公子是什么地位他们都是亲眼目睹的,别看天平军如今的主帅是耿九尘,可其中一部分人马是燕西昭的平南军,还有一部分是招募来的流民军,虽说在军中楚公子毫无地位,但耿九尘的一应文书之中,除了孟兴远之外,就是他的印鉴最管用。就连耿九尘很多时候,对他都是有求必应,谁敢说他被冷待,那才是真的找死呢。 尤其是这会儿被领进将军府,褚明清就越发确定,这还真是冷宫,冷得人神清气爽,甭提有多舒坦了。 这可是在烈日炎炎的盛夏时分,大家都在外面挥汗如雨,恨不得一天到晚都能缩到屋子里不出去。可就算如此,换身衣服也是要不了半个时辰就得湿透,全靠着凉茶冰饮续命。褚明清可是看到,这两天街头巷尾卖茶水冰饮的摊子都多了好几个,也不知他们从哪里进的冰块,放在摊子上光是看着那冰雪泡子就让人感觉凉沁沁的十分清爽,哪怕花点铜板买一杯喝下去,就能解大半日的暑气。 可那些凉茶摊子和店铺里的冰山,那都是高不过三尺,宽不过一尺罢了。跟将军府这里的一比,简直就是小山见大山。 从一进门开始,整个院子里穿堂风都带着股冰凉凉的气息,从院墙到屋檐下的阴影处都摆着几个铜制的冰鉴,上面堆着高高的冰块,散发着白色的雾气,而两侧挂着的铜斗中还盛着各种果子和饮料,被冰镇着的水果上还带着水珠,颜色格外鲜艳欲滴。 光是这四角的冰鉴,已经让整个院子的温度比外面低了许多,一进门就能感觉到习习凉风拂过,恍如身处瑶池仙境一般。 更不用说这院中的小池塘……褚明清觉得自己眼有点瞎,这是池塘吗?倒有些像是大澡堂或是温泉宫里的浴池。池子不算大,四壁和池底都是用汉白玉石板铺成,映得里面的池水清澈透亮,别说鱼虾,连根水草都没,干干净净得一览无余。 池畔有葡萄架庇荫,放着几个竹制的躺椅和小桌,可以想象,在这种天气里,若是能在那清澈的水池子里泡个澡,舒舒服服地躺在这竹椅上,乘着凉听着曲,看个话本吃个零食,如此逍遥快活的日子,便是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要这就是冷宫,他天天都愿意蹲里面不出去了。 抹了把脸上的臭汗,褚明清愈发恭恭敬敬地跟着侍卫入内,对楚公子的地位和平天军的实力评估又提高了几分。 这世上从不缺有钱人,但缺的是会享受能享受的有钱人。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却能够让人在夏日的生活无比舒适惬意,对北方人来说或许还不算什么,可他生长在江南酷热之地,可是知道当地的豪商们为了避暑能花费无数心思和银钱。 心念及此,褚明清就愈发确定,自己先前定然是得罪了楚公子,才会被他拒见,如今得好生补偿,才能挽回两人的关系,拿到这些新式避暑行乐的法子,以后何愁不赚钱? 等见到楚逸,看到他似笑非笑的深情,褚明清立刻抱拳行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听闻公子有恙在身,褚某冒昧求见,还请公子见谅。” 楚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说道:“说吧,见我何事。绕弯子的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我懒得听。” 褚明清噎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说道:“先前我从山上圈了块地,本打算做个避暑庄子,可没想到里面居然挖出了温泉,如此冬暖夏凉的宝地,若是只开发一处就有些少了。所以就打算扩一块地方,这般设计了一大一小两个庄子,一处对外营业,招待客人,另一处则请楚公子笑纳……咳咳,这本就是耿将军划给我的地,也算是将军府入了份子,分一块也是理所应当……” “呵呵,那就多谢了。” 楚逸依旧是淡淡然地并不感动,想到耿九尘那么便宜卖给他的地,还被忽悠去帮着砍树修路清理山林,他就想在褚家身上再割几刀。不让他们出点血,怎么会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褚明清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既是避暑的庄子,还要请公子多多指教,如何能如公子这里一般,清凉消暑,犹如神仙胜地。” “哦,原来是向我请教来着……”楚逸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你既然都看到了,难道还想不到,照葫芦画瓢还不会做?” 褚明清陪笑道:“就算照着做,也没法做出公子这里一般的神仙境地。寻常人哪里想得到,院中的池塘还可以修成这般……这不是用来养鱼养花,是专门用来戏水消暑之用吗?” 楚逸点点头,说道:“这只是个普通的水池,只能练习凫水消暑而已,若是到了外间,还可以借助水车,引动水流,按照将军所说的……可以建个水上乐园。如此既可以让人学会凫水游泳,还可以解暑消夏,就是得注意防晒,免得晒伤了。” “水上乐园?!”褚明清眼睛一亮,忍不住追问:“不知这乐园可有什么游乐的玩意?若是可行,不光是密州,在江南亦可施行,那边的人苦夏久已,有此避暑需求的更多。” 楚逸叹口气,让人将他先前画的图纸取了出来,这画卷足有三尺宽,近一丈长,要两人双手高举,方才能展现在褚明清面前。 这是他按照耿九尘所说的,将水域划分为浅水区的雨幕和凫水部分,而中等深度处则有水上滑梯和喷泉循环,到深水处则是冲浪和凫游并行,其中还有水球区,浮游区等各种水上玩乐的玩具,别说是那些小孩子,就连他这样的,看了都无法抵御其中的诱惑。 这两天林小七和张家兄弟天天放了学就跑到他这里来,一则是为了吃雪泡子冰饮,二则就是为了看他画水上乐园望梅止渴。 每日里几个孩子都眼巴巴地看着,追问他何时能建好。 可如今耿九尘忙着练兵,准备迎战燕国大军,他被关在府里“养病”,门都出不去,哪里能去修建这个水上乐园。只能等着看哪个冤大头自己送上门来做苦力,正好把这事儿交出去。 这不,褚明清就自己主动送上门,自动跳进这个大坑里了。 “这……”褚明清倒吸了一口冷气,足足的冷气,眼珠子就快黏在画上挪不动地方了,“这是楚公子所画?” “是,我不过是根据将军所言,随便画画。”楚逸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本身也并不是十分擅长作画,还是耿九尘当初抓着他画地图,几乎手把手教他,硬生生地让他练出这种相对写实风的画法,跟时下流行的写意画风截然不同。 可在旁人看来这种写实粗糙,毫无意境的画风,在褚明清眼中却十分靠谱,毕竟他是做生意的,意境对他来说没用,要盖房子建院子,还就得这种写实风的才靠谱,拿去就能照着细化了施工。 “不知我可否照着公子的画,临摹一幅?”褚明清热络地说道:“回头我就安排人照着公子的画准备出图纸,先在密河口那边建一个乐园,作为公子的私产,以后在江南建好的乐园,也都给公子保留两成的份子,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行吧!只要不带出这里,你愿意临摹,随你就是。” 楚逸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让人把画留给他,自己则去书房继续看书。最近孟院长给他加码的功课着实不少,楚逸有些无奈,原本都学过的东西,隔了这么多世也忘得差不多了,他这次并不打算再回南安参加科举,所以一开始就没想去学,可耿九尘却让他不光要学,还得整理出几套教案来,从幼童启蒙到进学,最好能让到年龄的孩子,不分男女,都能学会读书识字,以后才能有更多的出路。 他虽然有些意外,却也接受下来。耿九尘原本号称不识字,可学起来比谁都快,字是都认得了,写却是写得十分难看不说,填词作诗更是一窍不通,偏偏还有一肚子的歪理。 “当初白居易都说作诗要令人明白易懂,无需卖弄辞藻典故,我写大白话又怎么不对了?更何况,我这里要写的,不是公文居多吗?那些公文政令都是要给百姓看的,他们若不识字,若是看不懂听不明白,你就算写得再好看上天去,又有何意义?” “文字,对上是要追求华章深意,以求传世。可对下,对更多普通人来说,能记录,能说明,让大家知道怎么回事儿才是最重要的。” “并不是人人都要参加科举,可若是人人都识字,总能多些出路,也能集思广益,推动社会发展和科技进步……咳咳,我的意思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可不能小看了那些民间匠人的本事。他们若是也识文断字,那就能留下更多技术,就好似当初的鲁班和墨家机关术,能让木鸟飞天,能令机关自行,这等技术,若是放到现在,不知能让我省多少心啊!” 于是,他也丢了一堆书给楚逸。 很多都是古籍,从最早的《墨攻》,《易》,《河图》到《周髀算经》,《九章算术》,《论衡》,《武经总要》,《营造法式》……几乎堆满了半个书房。 这些连孟兴远都不曾见过的古籍孤本,甚至还有些耿九尘自己夹带的私货,让楚逸见了也是心喜不已,这才忽略了自己被“关”在府里养病之事,老老实实待在房里不出门,每日里吃吃喝喝看书抄书画画,日子看似过得悠闲,可实际上汲取了大量的知识进入脑中,他真是一刻也没闲着。 他开始知道,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很多世界。 这个天下之大,并非只有中原九州。 原来九哥曾经去过的世界,远远超过他的想象。那是比仙界更为神奇的世界,让人可以超脱生死,纵横时空。 原来真是因为他给自己的力量,才让他能够扭转这个世界的时间线,一次次重生。事无定数,却有因果。 耿九尘种下的因,结出他这个果。而他的执念不散为因,也终于牵着耿九尘回来成为这一世的果。 如今耿九尘愿意付出一世的代价,来替他却这个世界的因果。他又怎能不努力去学习更多的知识,以求能跟上他的脚步,现在他答应留下不走,可未来呢?耿九尘的世界远远不止这一个,而他若是跟不上,终究还是会被留在这里。 书中不知岁月长,等楚逸看完一半的书,忽有一日觉得寒气逼人时,才发现酷夏已过,寒冬将至,而天天跑来描图绘画的褚明清早不知何时已经离开,那家伙临摹了两份图纸不说,还让人雕版印了本画册,既有整幅的游园图,还有各处小景的放大图,比他原本的草图不知精细了多少倍,连上面的水波和人物笑脸都栩栩如生。 简直,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九哥呢?”楚逸从燕西昭手里接过画册,面无表情。 燕西昭却眉飞色舞地说道:“九哥上月先是击退了燕熙然,然后又趁机夺下了莱州城,现在大半个山东都在我们手里了。九哥让我跟你说一声,准备下月搬家,我们要离开密州了。” “呵呵,我的水上乐园还没修好呢,不走!”楚逸深感上当,明明说好了陪他的,可现在却把他当小孩一般,哪怕一开始很享受这种被人宠着惯着的举动,可到了现在,他却后悔起来,要真正赖在九哥身边的,就不能再当个孩子了! “那有啥,九哥说了,让褚家多修几个乐园,无论你走到那里,都有得玩!” 燕西昭一脸的羡慕之色,“九哥还真是……太惯着孩子啊!” “你才是孩子!”楚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有本事建好了你别去玩!” 燕西昭:“啊啊啊!那可不行,只要让我去,当小孩也没啥……我还求之不得呢……” 楚逸哼了一声,彻底无视了他。 他才不要只当个孩子,那样永远在九哥眼里,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要做能与他并肩的人,从现在到未来,无论哪里,都能一起走下去。 ———————— 汗颜,本来是想尝试感情流,就是在耿九回来后,心疼十一郎当初吃过的苦,这一世也把他当孩子一样养大,希望他能够无忧无虑地成长。 只是我笔力不够,感情写的不够到位,人设表现没出来……欠缺之处,是需要我继续成长的地方,感谢一直陪我的小天使们!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长大了一岁,以后也会更努力地写好每本书,不负大家对我的支持! 第五十一章 殊途同归(完) 光阴变迁,时光飞逝,楚逸怎么也没想到,耿九尘会听孟院长的话,真把自己“关”了整整三年。 这三年里,他一直在不停地学习。 哪怕曾经经历过多少次重生,都从未像这次一样,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模样。 那是属于耿九尘的世界,想要追上他的脚步,看清楚真正的他,就必须学会这些知识。 不仅是他,连着孟院长在内,都在跟着学习。 其实按照耿九尘的话来说,他只是在他们这个世界原有的工艺和技术基础上,整理,汇总并小小地向前推动了一下。 可就是这一点点小的变化,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一年,耿九尘拿下了整个山东半岛,成了南北海路两条商道的中心点不说,还以其花样百出的产品迅速占领了双方的日常用品市场。而他们采用的合作方式,直接将两地的商人都绑在了自己的利益战车上,使得即便外面的战火纷飞,依然挡不住商船和商道飞速发展的脚步。 楚逸原来以为,像他以前那样,步步为营,从南安的朝堂开始,拿下那个腐朽破败的朝廷话语权后,再征讨东燕,收复北周,夺回西渝,便可一统天下,圆了九哥的心愿,换得天下太平,百姓安生。 当初,他历经无数次轮回后,最终成功的那一世,是在耿九尘“离开”后,用了整整十八年的时间。 依稀记得,在最后一世的记忆里,哪怕抱着九哥的骨灰盒登上皇位时,他担心的,不是其他人是否臣服,而是那时的他,尘满面,鬓如霜,只怕泉下相逢时,对面不相识。 好在他足够机智,当时坚持以九哥之名起兵,才能将他推上帝位,让天下百姓的感恩之心,都化为功德归于一身,才能将他的本尊拉回这个世界。 现在看来,他做得一点儿也没错。 耿九尘本身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根本不曾受过这里完整的教育,自然也没有那些观念和想法上的束缚,加上本身强大的武力值和取之不尽的知识,让他能够毫无顾忌地进行改革,大刀阔斧地将那些阻挡他的人排出在外,虽然手段有些简单粗暴,却行之有效。 以前常有人说,书生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这个时候,耿九尘是兵,感觉就挺好。 无需讲理,干就行了。 从东燕开始,他借着燕西昭的名义先跟北方草原上的部落开通了商路,那边原本就是燕西昭的母族,在燕周两国都属于中下等级的部落,在东燕皇室和贵族眼里,那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苦力和打手。 可有了青州军之后,北方的部落就不必再受东燕和北周的封锁限制,可以直接买到他们所需要的的茶和盐,甚至还能高价卖出他们的牛羊马匹,连以前没人要的羊毛都可以批发出去,原来这些都会被燕周两国的商贩压价压得几乎无法生存,而现在他们这可以通过日常的放牧就养活一家人,无需到了冬季就忍痛宰杀掉那些供给不上的牛羊,以保证大多数能活到来年开春的草场萌新。 东燕对此十分不满,只是从一开始的燕熙然败北之后,他们去攻打青州军,就没能取得过一次胜利。就连对上昔日被所有燕皇室都看不起的燕西昭那废物小子,他们依然大败而归,反倒让燕西昭和耿九尘名声大噪,不少人都积极地投靠了过去,献城献地,强弱之势,一变再变,不知不觉间,东燕竟有大半国土都被青州军吞并,不得不向北周求救。 毕竟北周虽然是从东燕分裂出去的,但终究是是同姓族人,在东燕眼看着要灭亡之际,无论是援手还是趁机吞并,在他看来都是只赚不亏的买卖。 只是北周人并不知道,东燕的朝堂内外,早已被燕西昭和耿九尘的人渗透进去,漏得跟筛子似的,他们和东燕的联盟计划还没制定好,就已经到了耿九尘的案头。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北周和东燕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对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而自己的底牌,早已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如此两军对峙之际,哪里还有半分胜算。 不到两年的时间,东燕北周,就被耿九尘带着燕西昭横扫一空,收归旗下,青州军也改弦易辙,改名为大华九州军。 就为这个名号,耿九尘还跟孟院长争辩了好几日,孟院长本欲拂袖而去,可转头进了书院,看到占地数千尺的藏书楼,开放给所有的学子借阅抄写,免费让那些小儿在书院中借读。高年级的学子可以凭借教导启蒙的幼童获得学分和学费减免,基本上可以不用再从家里要钱,就学完应试的科目。 可更多的人,已经无心再南下去参加南安或燕周两国的的会试,他们只要努力读书,通过了书院的考试,就能找到一份很不错的工作。而九州军辖下的县镇州府,也会定期从学院里选拔合适的学子直接入职工作,虽说一开始大多从书吏做起,可在这里并没有官吏之间严格的界限,不似在昔日的大安官制中,一朝为胥吏就不得为官,在这里只要你有能力,做出政绩,就能有机会得到提升。 而燕周两国被九州军吞并后,更是有大量的地区亟需人才,这里的职位都足够学子挑选的了,哪里还有人愿意舍去这里的公平竞争和长远发展,再南下去参加会试从头做起? 就连孟院长的临安书院里,许多老师和学子,从一开始对耿九尘的粗鄙不屑一顾,到如今一个个也都成了他忠实的追随者和拥趸,对大华九州军的命名,甚至比耿九尘自己还要积极。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名不正则言不顺,他们一天还叫着青州军,承认南安的任命,就要受南安的辖制。 甚至在他们刚刚接受东燕和北周的降书时,南安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带着皇帝的诏书北上,给耿九尘封了个青州刺史的头衔,让他留守青州,自己去接受北周东燕的投降顺便接收两国的领土和国库。 就把耿九尘差点气得笑了,让孟院长自己去交涉。 孟兴远也是十分尴尬,当初耿九尘揭竿而起,的确打是的反燕复安的旗号,可南安那边除了一纸任命外,一兵一卒,一刀一枪,甚至一两银子的军饷和粮食都没给过,在耿九尘和南安豪商做起精盐和海货买卖时,才曾经有人算计想要劫道收税,若不是耿九尘够硬气地打回去,还不知那几个海港最后落入谁的手中。 现在倒好,他们不费一兵一卒,就想来接收胜利果实?就算耿九尘不说,那些跟着他打仗的燕西昭和一众将士们,哪个肯答应? 大家提着脑袋造反,出生入死地作战,不就是为了搏个前程,封妻荫子,前提就是得让耿九尘自立为王,而不是空领个青州刺史的名号,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 更何况,如果耿九尘才封个青州刺史的官,他们还有什么奔头? 就算耿九尘肯答应,他们也不能答应,怎么着,也得把这事儿给搅合黄了。 好在,耿九尘并没有愚忠到底,也没有南安人想的那么简单。 他只是问了南安使者几个问题,“我曾经答应过所有收复地的百姓,收复之后,三年免税,九岁以下的儿童免费进学,各县统计人口,安置流民,分配土地,并由官府统一发放良种,待收成后归还。还有一些安民政策,不知你们能不能继续执行?” 南安使者面露难色,谨慎地说道:“这税赋之事,乃是朝廷政事,岂能由一地刺史擅自决定减免?耿刺史最好还是先禀报皇上,请诸位朝中大臣商议之后,再行决定吧。至于其他……北地久经战乱,连温饱尚难以解决,就大举兴办学校和诸多慈善之事,耿刺史是得了清名,可用的都是朝廷的银子啊!” “我呸!还朝廷的银子,先前你们给过我们一文钱的饷银吗?当初北周发檄文要跟东燕来剿灭我们时,你们不是撇清了关系,说我们只是青州军,自立一军,根本不曾得过你们南安皇帝的正式封诰,现在又跑来说这些屁话!” 张五可不管那些规矩,当场就指着南安使者的鼻子骂了起来,“既然你们说我们自立,我们耿将军早就是青州王了,就你们那皇帝,给个刺史的官衔,是想恶心谁呢?我们辛辛苦苦打下的地方,你们一句话,一封圣旨就想抢了去?大白天的做什么美梦呢!” 南安使者哪里见过这等粗鄙不文,一点场面话不讲就开始破口大骂的武夫,当即也有点傻眼,结结巴巴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你们这是要谋反不成?” “谋反?”燕西昭嘿嘿一笑,“我们分明是起义,你出去问问,谁敢说我们不是义军?” “只有秉承民心民意,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的,才是义军,我们若是当不起这个名号,谁能当得起?你们吗?” “呸!”张五啐骂道:“就他们那些只知道卑躬屈膝卖国求荣的贪官污吏,还能当得起个‘义’字?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你——你们!”南安使者眼见根本没法跟这两个混不吝的说下去,就转向耿九尘,理直气壮地质问道:“耿刺史这般纵容下属,莫非也跟他们一般想法,要违抗圣旨,不遵皇命吗?” 耿九尘一直没说话,也或许是以前都觉得他太好说话了,那南安使者才会将矛头转向了他,只要他点头答应下来,那这些个粗鄙的武夫说什么都没用。 至于耿九尘对大安的忠心,那更是毋庸置疑的,就连南安朝中的大臣们,私下里都有不少人都在嘲讽他的出身之余,又觉得他愚忠,手下已有数十万兵马,独领一方,居然还奉大安为主,却不曾要过一分一厘的饷银,这样耿直的傻子,再多几个也不嫌多。 耿九尘没回答他的话,反倒先望向孟兴远,问道:“孟院长以为,这圣旨,当接不当接?” 孟兴远感觉到数十道目光瞬间都集中在了他一人身上,那里面有他昔日的同僚,弟子,也有共事两年多的战友,他亲眼看着这些人付出的心血和努力,将这里打造成一个犹如世外桃源般平和安宁的胜地,才能获得民心,最终取得胜利。 而南安那些君臣,居然还以为,他们一道圣旨,就能抢走这些人的胜利果实? 直到此刻,他才深刻地认识到,他心目中那个大安盛世,早在当初被燕人攻破京都,驱逐到江南偏安一隅时,就已经彻底完了。 那些在江南苟且偷生的君臣,如何知道北地百姓所受之苦,如何知道天下已非大安的天下,却仍是无数苍生的天下。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有民方有国,有国方有君,若是连一国之君都搞不清这点,那么覆灭也是早晚的事。 这次他没有再强求,而是恭恭敬敬地向耿九尘行了一礼,说道:“微臣谨遵王命。青州已为九州之属,何去何从,自然由王爷决定。” 青州王的名号,平日已经被下属们喊了出去,耿九尘虽没有明面上打出王旗称王,可在众将心目中,他已经是当之无愧的王者。否则他们这些将军的头衔,怎么能名正言顺地跟着喊起来呢? 只是孟兴远平日却从未如此称呼过他,直到此刻,他行大礼,自称为臣,显然已经真正地认可了青州作为九州一部分,而大华才是吞并燕周两国后真正独立的国家,而不再是南安的附庸者。 南安使者面色大变,疾声厉呼道:“孟兴远你胆大妄为,竟敢唆使耿刺史僭越……” 他的话完没说还,耿九尘已抬手一挥,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够了,孟院长说的不错,青州只是九州的一部分,而我大华九州,不光有青州,还有燕州,云州,以后……或许还有江州和湘州。所以——你这封圣旨,就请带回去还给你家皇帝,这南安的官,我做不起。” “你……耿刺史何出此言!”南安使者顿时急了,语无伦次地说道:“耿将军素来对朝廷忠心耿耿,又何必为了一点小事斤斤计较,你若是定要减免赋税,容我回去禀报皇上,也不是不可以商量的事……” 耿九尘摇摇头,说道:“你搞错了一件事。” “我从来忠于的,是天下百姓,而非哪个朝廷或哪个皇帝。能善待天下百姓者,我自然会忠心辅佐,但对于那种只会吸民脂民膏,平时坐视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而不理,到了太平时节跑来捡便宜的,恕不奉陪!” “来人,送客!——” “不用别人,我去送就行!”张五闻言大喜,立刻一把抓住那南安使者的手臂,跟抓小鸡一般拖着他就朝外走去。 “我也去!”燕西昭也跟着上前去凑热闹,“九哥你放心,保证把他送到家,让他绝对绝对不敢再回来了!” 孟兴远见这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去送客,也不知会如何折腾那位使者,心下不忍,本想开口劝说几句,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有喊出来,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耿九尘见状,笑道:“怎么?孟院长还想留他不成?” 孟兴远苦笑着摇头说道:“微臣已经表明立场,又岂会留他。只是他这一去,那我们和南安之间的所有交易只怕都要停滞了。” “不怕。”耿九尘笃定地说道:“若是以前的大安,或许还有那个底气断绝商路,自力更生。可现在的南安,孟院长可知,有多少人在跟我们做生意?” “这……”孟兴远摇摇头,他虽然一开始曾经帮助耿九尘起草过招商文书和合作契书,后来因为文笔太优美高深,反而被耿九尘打回去,让楚逸另外写了篇浅白易懂的文书,推行下去。 后来耿九尘说他更适合公文和朝政事务,就将他安排在府衙处理日常政务,这些与商户打交道的事,都交给了楚逸,哪怕后来楚逸被关在学院里读书时,那些招商策略还是按照当初他定下的规矩在执行。 只是孟兴远却不知,那些所谓由楚逸制定出来的招商策略和相关文件中,有多少是耿九尘拿出来的。 而那些基础的学院之中,除了教授四书五经之外,还教人算术记账,各种手工杂艺,五行八作,几乎不论男女老幼,想学手艺的都能去学,有本事的也都能去教,只要学出来点本事的,最终都能由学院安排工作。 这些速成的工匠和账房的最终去处,就是各种新开办的工坊和商行。 这一切都是在南方豪商们的热情投资下开展起来的,短短两三年间,在北方设立工坊和开办商行的豪商,占到了江南世家和豪商的九成以上。剩下的那一成也不是不想来,而是来晚了找不到合适的进入点。 当初的招商政策,给予了豪商们大量的优惠,加上人工的优势,让他们将工坊和商行都落户在了耿九尘的辖区内,而不是在江南。 如果现在南安和大华翻脸,断绝通商往来,那么要吃亏的绝不是耿九尘,而是这些江南豪商以及他们背后的世家利益。 孟兴远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悚然而惊,不得不佩服。 就连他在内,原本也只当耿九尘是个有勇无谋的异人,虽然有一身本事,也是个心怀天下的侠客,却并不是个善于权谋的政客。那样毫不吝啬地将国库收入都流水般花在了兴办工坊和军械厂上,还给百姓修建了暖房过冬,官方出粮种出农具让百姓去开荒种地,按人头分配土地……这些在南安士子和朝廷君臣看来绝无可能的“善举”,虽然能收买民心,但绝不是长久之计。 可谁能想到,他这看似败家似的举动,背后竟然埋藏着这般深意。 他这哪里是招商,根本是绑架了南安那些世家豪绅在自己的战船上,他们当初投入的越多,看似丰厚的利润背后,前提是两国相安无事,甚至是大华吞并大安,而绝非大安吞并大华。 因为只有在耿九尘的治下,才能有这样优渥的政策让他们经营和发财,若是换了在南安任何一个城市,哪怕是在都城之中,兴办这样的工坊,做这样大的买卖,各个衙门口和行会,都不知要从上面扒下多少层皮来,哪里会有这里的利润。 商人逐利,尤其是厚利。 现在若是南安突然说是跟大华断绝往来,切断商道,第一个要疯的,绝不是耿九尘。 甚至耿九尘还可以乐得见南安封锁商路,和大华反目,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将那些南安商人名下的工坊商行酒楼统统收归国有,还省了他一番心血,不用自己再从头做起了。 要不然,都让他自己投钱从头做起的话,哪里有现在的效率。 毕竟,南安那些商人们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什么东西都不缺,只要提供了技术和图纸,建设起来的速度,绝对不用他来操心。 那些商人们对利益的追求,绝对超过了任何事物。眼看着这里的遍地黄金不捡,绝对不是他们的作风。 从一开始来的那些粮商,到后来的茶商和布商,一个个来了都舍不得走了。 这里不光有各种他们闻所未闻的新技术和新产品,还都开放任由他们买卖,唯一的要求是工坊必须建在本地,因为这些技术已经教授给当地的流民和工人,开办工坊是为了解决他们的就业和民生问题。否则耿九尘也不会轻易拿出这些秘方和图纸卖给他们。 当时孟兴远还曾经劝过他,不要开放这些技术授权,这些商人嘴上答应的好,难保他们不会回江南开厂,这样技术就会流传到江南去,跟他们形成竞争。 耿九尘却满不在乎地说,这本就是为了解决眼前的民生危机,先得让他手下的士兵和百姓们吃饱,才能谈到将来。至于那些技术,只是最基本的技术,以后学子们学得多了自然会不断改进,他们的技术从来不怕人学,只怕人知道的少,传播不出去。 现在孟兴远终于明白,从那时开始,所谓的免费,所谓的合作,就是一个坑,一个精心编织的罗网。 从一开始,耿九尘就打算是利用那些商人的钱和人手,来打造他的帝国。 到现在,图穷匕见,水落石出,如果南安翻脸,那么双方敌对的情况下,那些南安商人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留在南安,北方的基业便拱手送给了耿九尘,让他不费一文得到这些工坊和商行。二是投靠大华,彻底背叛南安。 孟兴远几乎能够想象得出,那些人,会做怎样的选择。就跟他一样,若是在从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南安,那是他们几代尊奉的正统皇室,而非东燕北周这样的蛮族之国。可现在执掌北方实权的是耿九尘,他是汉民中的草根出身,最终却比任何一个知书识礼的君子更懂得安民济世。也只有他,才真正能让天下百姓吃饱穿暖,过上太平安生的日子。 那种天下一统,太平盛世的理想,是刻在骨子里的文人浪漫,孟兴远原以为那只能是一个梦想,就算能回归南安都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却被耿九尘这样轻轻松松地摆在了面前,让他如何能不折服称臣? “王爷深谋远虑,实非微臣所能及,微臣惭愧。” 耿九尘笑了笑,伸手将他扶起来,说道:“孟院长只是跟我所擅长的方向不同,论起处理政务,制定刑罚条律,我就远不如你。尤其是以后还要继续办学开科取仕,少不了要孟院长你费心,至于以前的事,不提也罢!” 孟兴远见他并不计较自己先前极力劝他归附南安之事,反而托付以重任,不由感激得热泪盈眶,当即再次下拜,无比郑重地说道:“老臣遵旨!” 从孟兴远彻底臣服,不再坚持归附南安之后,北方的文臣武将们也终于统一了思想,正式改弦易辙,耿九尘于燕京立国称帝,昭告天下,定国号为“华”,以大华自称,并九州八荒,开始了一统天下之举。 南安一开始的确朝廷君臣震怒,发檄文讨伐耿九尘,压根没人搭理。准备派兵过江进攻,却无人领命。 到这个时候,南安皇帝才赫然发现,因为耿九尘在北方扛住了东燕和北周的兵马后,南安的军备日渐荒废,吃空饷的比比皆是。 当时那些文臣武将想着反正都有北方那个耿憨憨去打仗,又不用他们出兵出钱,自然都往死命里捞钱。 本就靠着那些豪商才能够赎回平安的朝廷,从上到下都弥漫着金钱的铜臭味,有这种举动一点儿也不稀奇。 若是在太平日子里,他们捞也就捞了,那些兵跑也就跑了。 可到了眼下北方一统,对他们虎视眈眈的时候,南安君臣这才开始着慌。 先前两国边境的开放,南安的军中等级森严,层层剥削,底层的军户早已苦不堪言,反正上峰都是吃空饷不训练的,那么少几个人也看不出来,层层吃下去,最下面拿不到饷银的士兵就不干了。短短两年时间,边境上原本号称有百万边军守卫,到了这会儿,花名册上空留百万之名,而实际上已是十不存一。 更可怕的是,这些士兵逃亡之后,并不敢回南安故乡,而是逃去了北方。 当时在青州军的宣传下,当兵有饷银,伤亡有抚恤,流民有去当兵的,这些逃兵就干脆跟着流民混了过去当兵,一开始还遮遮掩掩的,后来燕西昭干脆明说了,他们如果能拉来一个昔日的同僚,就能加十文的月银,拉来十个,就能做个小队长……这一传十十传百的,谁还不回去拉人来组队? 若没有这些南安逃兵的支援,耿九尘的青州军也不会壮大的如此之快,毕竟,从新兵到能够上阵杀敌的老兵,绝非一朝一夕就能练出来的。 可捡现成的,那就很快了。 南安君臣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贪污腐化,竟然成了给耿九尘送兵的起因。他们虽然没有给过耿九尘一文钱的军饷,没派过一兵一卒,可被拉走的边军,却已不下十万之数。 而耿九尘“买”这些兵所用的银子,还是他们南安豪商们眼巴巴地送去的。 楚逸终于毕业离开书院,再次成为耿九尘的军师,听孟兴远说到此处时,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当即起草了一封谢函,以耿九尘的名义让人送给南安君臣,感谢他们这几年送钱又送人,如此厚意,着实令人感激。故而愿以江南州府花园为酬,安置南安皇帝,就算攻下了南安京城,也绝不伤其性命。 孟兴远目瞪口呆:“十一郎如此胡闹,岂不是要气死南安帝?” 耿九尘却笑道:“那又何妨?那昏君宠幸佞臣,不知害死了多少忠臣良将,才有今日下场。十一郎肯留他一命,还让他做个富家翁,已经算是答谢他给我们送钱又送人了。” 要知道在前世之中,楚逸在南安参加科举,一路升至内阁,为了讨那昏君欢心,也做过不少违逆良心之事,只是为了江山社稷,他都一一忍了,到最后攻下北周东燕,那昏君居然还想鸟尽弓藏,拿他开刀,结果却被他先下手为强,这才夺了大安的江山,推了早已死去的“耿九尘”为帝。 耿九尘在溯回镜中看过楚逸所经历的一切,自然知晓他前世最痛恨的莫过于这个南安皇帝,既然他要出这口气,他自然是无有不依。 果不其然,这封答谢函一送到南安朝廷,皇帝听了之后就当堂吐血。 南安帝如何不知朝中腐败缘由,可他本身就是那些世家扶持上位,跟他们都有各种关系羁绊,而朝中各个重要的衙门都被他们把持着,就算他想要动一动,也不可能将这些人尽数铲除,而一旦这些世家联合,将他这个皇帝废黜另立也不是没有先例之事。 而眼下明明是大华欺人太甚,咄咄逼人,他才让人中断两国往来,备军备战,结果就收到了无数官员的奏折,都说是商道关系国之命脉,一旦中断,那些商人倾家荡产,也会动摇民心。 他这才知道,昔日耿九尘称臣通商时,那些看来傻憨憨的举动,才是真正的不怀好意。 天上果然没掉馅饼的时候,那些看似白捡来的钱,到最后,都得还回去。 边疆无人可守,朝中一片混乱,民间人心惶惶,南安帝看到一封接一封的加急奏折,终于知道,偏安三十年都不敢迈出去的脚步,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在耿九尘正式称帝的第二年,燕西昭带兵南下,渡江收复南安,所遇南安之兵,望风而逃,竟无可战之人。 不到半年的时间,燕西昭“攻”入了南安京城,南安帝俯首称臣,送上降书,正式归附大华。 燕西昭并未就此止步,而是继续进攻西渝,于大华昭元五年,平定西渝之乱。 至此,四国一统,九州合一,天下战乱平息,开始了大华盛世之年。 谁也没想到,当初那个在河堤上扛着大锤修筑堤坝的汉子,会有成为天下之主的一日。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并未像以往那些开国皇帝一样,与世家豪门联姻,广纳后宫三千,而是一生只有一人,还是个男子。 当初耿九尘曾想过让楚逸入阁为相,却被他拒绝。 “不想为相,那……为后如何?” “这天下,原本就是为你所守,以前没能与你共度的日子,以后,我会一点点补偿回来……” ———————— 这本书历经磨难,就此完结,十分惭愧,因为一开始不擅长感情流,特地想写一篇感情流的文来锻炼,结果发现力不从心,感谢一直能陪我到这里的小天使。 辛逸和耿九尘的故事,我想了又想,还是放在剧情流合适,以后或许会开一本快穿,让他们一起重温旧日轮回,弥补那些遗憾的岁月。 至此,剧终,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