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八年后[重生] 作者:深深寒 文案: 三十四岁的章慈安生活一成不变,牙刷要放在洗漱架的第二个格子里,长袜要是枣红色,干正事的姿势不能超过三个。 二十六岁的程水北临死前把牙刷推倒,长袜脱掉,还咬了章慈安一口,然后扑通从八楼跳下去。 没死,重生了。 他睁开眼看到了十八岁的章慈安。 十八岁的章慈安面色微红、衬衫微敞,长袜还不是枣红色。 十八岁皮囊下的 肆无忌惮小青年x吃斋念佛老男人 现实向重生文,消除年龄差,重走青春路。(重生前受26攻34,重生后攻受皆18) 【阅读指南】: 1.双重生,HE(指主角不死并在一起) 2.不是甜文,阅读过程中有不适请及时退出,感恩你我他。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重生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水北,章慈安 ┃ 配角:程南 ┃ 其它:HE,预收《破烂苹果》 一句话简介:重回老攻18岁 立意:向死而生,敬人间爱与光芒。 第01章 第八年 死亡是种什么感觉,在决定跳楼之前,程水北时常在想。 章慈安起身之后,程水北一动不动趴在床上,侧目看着窗外。 今日天气不太好,外头起了雾,玻璃上也沁着水汽。 窗台上摆着一盆仙人掌,难得地开了一朵黄色的小花。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白色的蝴蝶,落在花间忽闪了两下翅膀,倏尔又飞走了。 ——眼一闭,腿一蹬,一辈子就过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北,” 章慈安出声,叫回了程水北的神。 “我今天有个报告会,晚饭你自己吃,不用等我。” 程水北愣愣地起身,盯着章慈安看。 站在床边这个衣着革履的三十四岁男人就是他的爱人,禹南大学最年轻的火灾学教授,章慈安。 ——要怎么死呢? 章慈安被程水北直愣愣的目光盯着,不自在地整了整衣领,动作间露出了颈间清晰的一排泛红的牙印。 程水北恶劣地笑了一下。 章教授这样的学术先锋,会光鲜亮丽地站在众人目光的簇拥下。无人知晓他熨帖齐整的衬衫下藏着这样一个牙印,来自流言蜚语里那个说不清楚的伴侣。 “好。”程水北终于开口,目光从章慈安的颈间别过,看着穿戴整齐的爱人越过自己取来床头搁着的眼镜。 ——淹死不行,他会游泳。 章慈安工作太忙,眼镜款式是交给程水北挑的,金色的边框花纹,精致又文雅。 章慈安戴眼镜的样子格外好看,颇有些斯文的韵味,和他这个人很是搭调。程水北就喜欢他这个格调,搁在平日里多少是要夸赞两句的,今日的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章慈安离开。 “章慈安——” 章教授就要走,程水北想起那只蝴蝶,突然叫住了他。 章慈安的手搭在门边上,推开这扇门,他们的关系就被现实掩盖。 “想吃你们学校门口徐记的蝴蝶酥了。” ——吊死也不行,上吊的人死相不好,程水北见过,太丑了。 “好,记下了,”章慈安掏出手机,在备忘录上敲敲打打,“还有什么吗?” “早点回来。” “嗯。” 章慈安看起来很着急,说完就离开了,是以并没有听见程水北喃喃自语的那句“今天我生日”。 外间的脚步声逐渐隐约,程水北起身去了浴室。 他的身上红一块青一块的,尤其是腰间更是一副看不得的样子。 章慈安的秉性他一贯知晓,外表上斯斯文文,到那种时候也是循规蹈矩,并不用什么花样折腾他,只偶尔气力大些,格外喜欢为难程水北的细腰。 今天晨起时分,章慈安不知起了哪门子兴致,临到出门了又把半梦半醒的程水北压着来了一回,程水北为显报复,在他脖子上啃了一口。 ——被车撞死也也不行,要自杀是他自己的事。 程水北洗漱完毕,手机提醒刚好响起。 2021年7月14日,二十六岁生日。 打着过生日的缘由,程水北还向事务所请了一天假说要在家好好歇歇,一觉没睡醒就收到了章慈安送出来的别样大礼。 除了有些腰酸,程水北还是挺喜欢这份大礼的。 章教授很忙,忙到忘记了程水北的生日,就连听到以蛋糕著名的徐记的名字也没有想起来什么。 没关系,程水北心里默念着,和自己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想来想去,还是跳楼吧。 这么重要的日子,程水北打算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打开衣柜,整齐的那一半属于一丝不苟的章教授,剩下那一半乱糟糟不像样的,才是他程水北的地方。 今天生日,程水北决定放肆一回,弯着腰在章慈安的衣服里翻来翻去,找自己能穿的。 章慈安的衬衫、章慈安的裤子、章慈安的外套……程水北捞出来许多,往身上一比划竟然都大得离谱,只得妥协地老老实实去穿自己的白色衬衫。 穿好身上的,程水北弯着腰又去章慈安那一半去找袜子,结果打开盒子一看,仍旧是万年不变的一水儿枣红色。 这就是老男人的坏处。章慈安总有些常人难以理解的癖好,比如格外喜欢为难程水北的细腰,比如一年四季袜子只穿枣红色。 程水北今天要和章慈安作对到底,把整个盒子里的袜子连同柜子里的衣服一起全堆在床上,揉得乱七八糟,这才心满意足地去照镜子。 镜子下方洗漱架的第二格整整齐齐地摆着章教授的牙刷牙杯,程水北决心在生日这天放肆到底,一抬手把章慈安牙杯推倒,装模做样地“哼”了一声。 镜子上还沾着水雾,程水北翘着小拇指,写下了三个字母。 Ade。 水汽凝珠,滚落的水迹把“e”变成了“θ”。 程水北看着变形的字母,并不打算计较,反正水汽会散,章慈安看不见。 干完坏事的小程心情很好,拿起手机给自己定了束花,老板问需不需要写贺卡的时候,程水北想了想。 “写,就写……程水北长命百岁,不急,晚饭前送到,搁在门口就行。 ” 程水北挂了电话,手机搁在玄关处的置物柜上,什么都没带,潇洒地出门了。 上个周末,他花了一上午的功夫把家里的太阳能鼓捣坏了,趁着物业上去修的时候配了一把顶楼的钥匙。 电梯迟迟不来,程水北只好屈尊迈着长腿走楼梯爬上八楼。 程水北发现自己跟“八”这个数字实在有缘,又或者,不够幸运的人,总是能想出一些特别的说辞装点自己平淡无味的一生。 比如他比章慈安刚好小上八岁,比如他和章慈安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再比如他们住的这栋楼有八层。 从八楼跳下去,应该能死得透透的。 程水北爬上楼顶的时候,刚好听见禹南大学的下课铃。 章慈安会走在上课下课的学生人流里,去教室,去研究所,去开他的报告会。 Ade。 程水北赤脚踩在墙边,展开双臂,深呼吸了一口,然后闭着眼跳了下去。 像一只白色的蝴蝶,跌进夏天的薄雾里。 作者有话要说: 1月22日,开文啦!HE,日更,坑品良好 推推自己的都市纯爱预收《破烂苹果》 BUZZ酒吧街是最有名的的钓凯子胜地,徐俜花枝招展一整夜,没钓到凯子,捡了个傻子。 傻子站在垃圾堆里,举着一个好不容易翻到的烂苹果,笑容灿烂地问他要不要一起尝尝。 ——如果我只有一个烂苹果,我会分你一半,剩下的留给你作晚餐。 捡破烂的小傻子×一心向上爬的二愣子 第02章 第一年(1) 风声过耳,有那么一瞬间,程水北觉得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原来死亡的感觉,静谧无声。 程水北享受这安静,他感觉自己就像那只趴在小黄花上的蝴蝶。 可大约夏天的雾气沾湿了翅膀,从窗台上起飞的白蝴蝶并不能远行。 没多久,程水北所享受的安宁就被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打破。 与此同时,他的脖子、后背都在遭受着压迫一般的疼痛。 不应该啊,难不成他跳楼以后在空中做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后背先着地了? 但很快程水北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猜想,因为他感觉到有一双手正死命按在他的身后。 紧跟着,他能感受到的便是身体被贯穿后撕裂一般的疼痛。 章慈安虽然有点小癖好,但在正事上还算是温柔的,一般情况下,不会不由分说地这么折腾他。 程水北上一次感受这种疼痛,是在他高中毕业以后的那个生日。 2013年,章慈安博士毕业,程水北高考完庆祝十八岁生日,两伙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个地方庆祝。 程水北的朋友里有几个会闹腾的,执意说程水北成人礼得来点刺激的,端了杯来路不明的酒要敬他。 千巧万巧,章慈安被人灌了两杯以后出来透风,正碰见这一幕。 章慈安算是程水北的半个邻居,他妈妈改嫁以后住的豪宅小区,章家人也住那里。 程水北恰恰好对他就怀着那么点年少时候成长起来的不可明说的心思,在酒气与灯火昏黄里,竟然梗着脖子叫住了章慈安。 “慈哥,我今天生日,你不说句生日快乐吗?” 章慈安被酒劲折磨着正头疼,看清楚了程水北的脸之后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生日快乐,小北。” 然后章慈安顺手接过那杯来路不明的加了料的酒,一饮而尽。 看着章慈安怅然离去的背影,程水北起初没当回事,可听完朋友解释那酒的用处之后,拔腿就出去追章慈安。 再然后,十八岁的第二天醒来,程水北和章慈安躺在一张床上。 那时候的程水北,就和现在一样疼。 程水北被这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怎么都没想过跳楼死后是这样一种感觉。压根不存在“眼一闭、腿一蹬”这么轻松,只有钻心刻骨的疼痛,程水北还不得不忍。 良久,痛到麻木之后,程水北觉得眼皮轻巧,在透进来的些微的光中,他好像能看见什么了。 睁开眼,他满目皆白,脸似乎是被埋在什么东西里,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颈背上的手越发使劲,呼吸声更加急促,在被贯穿的疼痛里,程水北终于明白过来他在经历着什么。 “是你吗?” 程水北的声音闷在枕头里,呜呜咽咽的猜测被吞没,他连姓名都没来得及问出口。 他这么一出声,背后的人动作猛然一顿,急促的呼吸里隐隐带着哭意。 程水北在疼痛里得到休整的机会,企图转身看一看背后的情况,压在他颈后的那只手忽然开始向上发力,死死地按住了他的头,将程水北的脑袋又深埋进枕头里。 程水北好容易获得的自由,又被人不讲理地夺走了。 好在小程是个打不过就躺着等死的性格,不再挣扎,脑袋顺力蹭进枕头缝里,为自己争取了些呼吸空间。解决完喘气的大事,程水北在疼痛与和隐隐的爽意中琢磨起现在的事情。 被章慈安这样按着不声不响地干,程水北遭过一回。 章慈安喝了酒又吃了来路不明的药,脑子不清楚,只顾着满足自己,并没有管顾程水北的想法,偏偏程水北那时候甘之如饴,哼都不哼一声,被人翻来覆去折腾了整整一夜。 那次之后,章慈安醒来瞧见他满身的疮痍,并没有打算推卸什么。 他不声不响地坐在床头穿好衣裳,背对着程水北开口:“小北,我会对你负责的。” 这一负责就负了八年,章博士成了章教授,程水北成了程律师。 接着八年后,程水北从高楼上一跃而下。 程水北一边想一边骂,没死成也就算了,怎么还回到了他十八岁这年,是要逼着他把和章慈安的孽缘再走一遍吗? 程水北想到一半,思绪又被疼痛拉了回来——章慈安咬住了他的脖子,正用牙齿折磨程水北颈后的那点儿软肉。 死之前,程水北咬了章慈安一口,结果这会儿就被人还回来了。 程水北叫苦不得,身躯百般受难,再不能多想。 许久之后,背上的人卸力,程水北终于能翻过身来,泄了药劲儿的章慈安把脑袋埋进程水北的肩窝里。 程水北用力去推他:“章慈安,你清醒一下,先躺好,我去给你拿药。” 可这人却更加用力不肯撒手了,死命地抱住程水北的腰。 到这时候,程水北终于能确认这个对他的细腰有着莫名的情感的人,就是章慈安。 周围陈设简陋朴素,这里是他和章慈安的老家——江朔——当地的一家小旅馆。 那一夜他追出来,章慈安正好犯了药劲,程水北心里那点莫名的情愫作祟,把人扶进了这家旅馆,自告奋勇地献身了。 程水北在章慈安的压迫下歪头,看着旅馆并不豪华甚至还有些简陋的浴室玻璃上倒映着的自己的脸,正是十八岁那年青春洋溢的样子。 十八岁他高考完过生日,章慈安读完博士回家庆祝,两个不该有交集的人,偏偏就睡在了一起。 身上这个人终于不再闹,环着他腰的劲头也越来越小,程水北轻轻地把章慈安推开,将自己从他怀里撤了出来。 空调温度开得极低,章慈安出了汗待会儿肯定要闹头疼,程水北关了空调,拖着自己疼到麻木的身躯下地绕到另一边去。 要把章慈安扶正盖好被子的时候,程水北终于察觉出来些许的不对劲。 眼前的这个章慈安,眉目清秀,是章教授一贯的俊朗风骨没错,可年轻人的脸和身躯以及超人的体力都在告诉程水北,这不是他记忆里的章慈安。 地上七零八落的堆着两人的衣服,程水北从衬衫和裤子的缝隙里找到一个证件。 贴着少年的白衬衫证件照的小绿本本,程水北收拾东西的时候见过,那是章慈安的高中毕业证。 而章慈安此刻的模样就和证件照上的一模一样。 程水北手握小绿本看向床头闪烁的诺基亚屏幕——2005年7月14日。 十八岁的程水北,回到了章慈安的十八岁。 作者有话要说: 推推自己的完结文《无常谢卞》 人死以后,所恐惧的东西就会变成煞,煞魔困扰着亡魂,也纠缠着沉沦的过路人。 “谢必安,你屠戮地府,罪过无极。我奉神君之命,前来取你性命!” 那人黑袍猎猎,站在无妄城前喊话。谢必安只是轻笑:“谢某站着,请君自便。” 刀刃从脖颈划过,谢必安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恶鬼会留下什么样的煞。 一身白衣从高处坠落,他弥留之际,看见行刑的黑袍人竟然飞驰而来接住了自己。 “傻子,我带你回人间。” ——杀了我的人,救了我 人间太遥远,谢必安不敢肖想。可眼前白光越来越亮,他再次睁开眼,斩杀他的那个人安坐在床前,吻上了他的额头。 “我是范无救,你是我养大的小孩儿,你叫谢卞。” ——杀了我的人,亲了我 谢必安,谢卞。 第03章 第一年(2) 2005年,程水北应该才10岁,不会遇到喝了酒的章慈安,也不该躺在这样一张床上。 如果程水北从八楼跳下来没死成是阴差阳错,那这莫名的重生就来得更不讲道理。 程水北被这么刺激了一番,神志终于清楚。 床头的手机不停闪烁,程水北犹豫之后,还是拿了起来。 滑盖诺基亚的彩屏上闪烁着两条短信的提醒,章慈安药劲过了昏睡不醒,程水北不道德地点了开来。 【妈妈】:小慈,毕业聚会开心吗?什么时候回来,你爸爸想和你聊聊高考志愿的事情。 【癞子】:慈哥,对不起,昨天是兄弟不够意思,提前准备“惊喜”没告诉你。昨天我也喝多了就没送你,幸好你朋友来接了,真不好意思,有空我去你家给你道歉。 等一下。 程水北有点懵。 现在的情况,不光是重生这么简单,甚至连他和章慈安开始的契机好像都变了。 2013年程水北生日宴上的那一杯酒,变成了章慈安十八岁高中毕业聚会上的兄弟玩笑?! 2005年,程水北本该才十岁,不能成为章慈安的什么救急的朋友。 朋友?程水北翻起章慈安的通讯录,想找到那串自己烂熟于心的数字,看看十八岁的自己算是章慈安的哪门子朋友,可他从头翻到尾看了三遍,也没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程水北有个猜想:该不会他是见色起意,把喝多了章慈安拉到旅馆强行一夜情,结果没想到章慈安被兄弟坑了,自己吃苦了吧? 程水北侧目,章慈安呼吸匀称正在梦想,少年英俊的一张脸很有被人见色起意的资本。他越来越觉得这个猜想很有可能。 程水北企图安慰自己:萍水相逢,一夜没情。 看着章大佬睡梦中的样子,他决定先跑为敬。 无论如何,章慈安醒来不能看见他。 上辈子章慈安睡了他之后一心想负责,两人的关系就一直不明不白着,人人只知道精英人才章慈安没有结婚,不知道他有程水北这样一个伴侣。 直到后来他俩的关系被多事的人传到网上。 这样的事,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会被社会接受,但章慈安不行。 章教授是学术先锋,为人师表,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事情发生后不久,章慈安就被领导叫去谈话取消招生资格,手底下的学生也被陆陆续续转给了别人。 原本风光无限的学术翘楚,一夜之间成了研究所不可多言的秘辛。 程水北看在眼里。 他这二十六年活下来,母亲改嫁,父亲死了,哥哥也死了,就剩他自己孤零零地活成了个祸害。 二十六岁的祸害心灰意冷,跳楼了。 稀里糊涂死后重生,程水北也是一样的想法——只要两人不相见,章慈安就不会想着负责,八年的孽缘说不定就不会重来。 反正章慈安一觉醒来看不见人,也不会知道他睡的是谁。 程水北顾不上身上的疼,在地上的一团乱里找到自己的衣服穿上。 收拾地上乱摊子的时候,程水北怎么也找不到枣红色的袜子,只找到一黑一白两双袜子。 大约十八岁的章慈安还没有那样奇怪的癖好。 程水北愣了一愣,将章慈安的东西整齐码在床头,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2005年的江朔,只是广袤大地上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北方小城市。 这里不依山,只傍着一条称不上是大江的小河流,生活缓慢,发展落后,和十几年后的禹南更是天差地别。 程水北走出旅馆,通过周围街景判断,这是他读高中的学校附近。 一大早,暑假补课的学生骑着自行车往学校赶,几年前程水北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可这是十六年前。 程水北揉着酸疼的腰,躲开人流,找了个角落猫着想他10岁那年的事情。 程水北起先是不叫这个名字的,他叫程北,还有个叫程南的孪生哥哥。兄弟俩和父母住在江朔城西的商贸区,日子清贫却自在。 好景不长,程北八岁那年,父母感情破裂离婚,哥哥继续跟着父亲,母亲何明穗带着弟弟改嫁了一个有钱人,搬进了城东的别墅区。 兄弟俩从此一个山南,一个水北。 程水北后来没怎么见过哥哥和父亲,因为他跟着何明穗离开后不久,也就是十岁那年,父亲程文秋就病死了。 紧跟着程山南也失踪了,程水北再看见哥哥是在新闻上,被拐进山窝里的孩子因为想逃跑回家找弟弟,叫人虐待致死。 这一切,都发生在程北刚变成程水北的那几年。 “2005年7月14日……”程水北喃喃自语着,忽然不顾腰酸背疼,撒丫子就往西边跑。 如果时光重来,如果他真的回到了十六年前,那就意味着,他可以见到尚在人世的父亲和哥哥。 程水北一路跑,从江朔高中跑到商贸区,却在距离他们破旧出租屋一个路口的街头胆怯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到底算什么,毕竟2015年不该有一个18岁的程水北。 可见一面父亲和哥哥这个念头一经冒出,就在程水北的心里发疯一样生长。 见一面吧,哪怕明天就死去。 程水北站在微凉的晨风里,站在街头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激动得像个久别回乡的游子。 “玉米茶叶蛋,牛奶方便面——” 街角的报刊亭的破喇叭里传来叫卖声,程水北站在人家报刊亭门口挡着生意,惹来了卖货老板的嫌弃:“小伙子你不买就往边上稍稍,别挡了我的门脸。” 程水北后知后觉地让给道,站在离报刊亭不远的地方继续思索自己的命运。 可这个世界好像存心和他作对,他激动的心情刚酝酿到一半,又被擦肩而过的一个小屁孩险些给撞倒了。 “爷,拿个茶叶蛋,不,拿两个!”小屁孩跑到报刊亭门口,扒在桌子边上晃悠着和老板套近乎。 那老板是个年逾半百的老伯,刚赶走程水北,心情不甚舒爽,拿着握成卷儿的故事会在小屁孩脑袋上来了一下:“慢着点,锅都给你撞倒了!” 说完,老伯接过小屁孩递过来的一块钱,在锅里捞了两个大个鸡蛋拿塑料袋装上:“怎么今天舍得吃两个了?” 小屁孩伸手去接塑料袋,嘿嘿地笑着:“爷,今天我生日,我爸吃一个,我吃一个!” “这么大日子啊,那爷再搭给你半截玉米,甜着呢!” 程水北注视着老伯塞进塑料袋里的那几乎上可以称为一整根的“半截玉米”,忽然觉得这小屁孩的声音有些耳熟。 买到茶叶蛋的小屁孩说完谢谢,提着塑料袋蹦蹦跳跳往回走,正巧又从程水北身边过。 “程南,跑慢点!” “知道了,爷!” 衣着简单却干净的十岁小屁孩,只比他早五分钟出生的哥哥,程南。 程水北终于看清了哥哥的脸。 十岁的程北在和母亲改嫁的有钱后爹斗智斗勇,为每天摔了多少钱的好物件洋洋得意。 十岁的程南在为父亲的病忧心,为一块钱能买两个茶叶蛋还能多搭半截玉米欣喜雀跃。 程水北死前都没有落下的那滴眼泪,终于在此刻脱离了眼眶。 作者有话要说: 推推基友的都耽新坑 咸鱼反派他过分傲娇[穿书] by/秋夕夜雨 表明一本正经其实怂得要死受+X+酷拽狂霸帅实则贴心小棉袄攻 一句话简介:想当咸鱼却和男主HE了 第04章 第一年(3) “你是谁,怎么哭了?” 程南察觉到报刊亭旁边那个突然落泪的男子,拎着鸡蛋和玉米停在了他面前询问。 我是你弟弟,程北。 程水北张开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18岁的弟弟和10岁的哥哥面面相觑。 程南身上的浅蓝色短袖已经浆洗得发白,胸前的机器人图案脱落一半,下摆奇短,几乎要露出肚脐。 程水北曾经也有一件这样的衣服,那是几年前一家四口最后一次逛街的时候买的,他的那件后来被母亲和继父新出生的儿子泼上了牛奶,又被保姆自作主张地丢掉了。 而程南却把这样一件不合身的短袖从八岁穿到了十岁。 “今天是我生日,”程水北抹了把眼泪,看着程南手里的塑料袋,“我的家人都不在身边,所以看见你买鸡蛋吃,有些难过。” 他撒了谎,他的哥哥就在对面站着,却因为隔着十六年的光阴,不敢相认。 程南听他说完,立马开始翻口袋,似乎想再掏出来个一块五毛的,却只能敞着两个漏风的裤子口袋尴尬地笑了笑。 程南最后从塑料袋里拿了一个茶叶蛋出来,搁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递给站在树底下默默哭泣的异乡人。 “吃个鸡蛋吧,我爸说的,过生日吃个鸡蛋,一家人就圆圆满满。你家人一定会想你的。” 程水北听到他提程文秋,刚憋回去的眼泪又有止不住的势头。 他们小时候,程文秋的身体还能挣钱,每回兄弟俩生日,程文秋下班回来总会从街边的蛋糕店买收摊时候打折的纸杯蛋糕,廉价的边角料配上夸张的彩色奶油花,程水北和哥哥吃得满脸都是。 后来去了禹南,玻璃窗里形形色色的精致糕点数不胜数,程水北却再也找不到记忆中的味道。 父亲母亲离婚的头一年,家里条件已经很不好了,程文秋没有花钱去买杯子蛋糕,只煮了两个鸡蛋给兄弟俩吃。 程文秋摸着程南和程北的脑袋,笑着说:“一人一个,吃完了长个子,一家人圆圆满满!” 程水北明明记得自己和哥哥当初将鸡蛋吃得一干二净,一家人却还是没有圆圆满满。 程水北吸了吸鼻子,犹犹豫豫接过鸡蛋。 程南立马欢呼起来:“生日快乐!你快乐,我也快乐!”他笑的时候眉眼弯弯,就是程水北记忆里活泼聪颖的哥哥的样子。 茶叶蛋上已经有了裂缝,程水北甩甩手就要剥壳,程南忽然想起来什么,跳到跟前打断他的动作。 “等一下,你快滚!” “什么?”程水北不解,差点儿以为哥哥是在骂自己。 程南见说不明白,直接将茶叶蛋拿了回来,贴在旁边的树干上滚动起来:“吃鸡蛋之前先滚一滚,就能长命百岁。” 10岁的程南将鸡蛋滚得极为虔诚,并不知道近在眼前的弟弟在26岁的时候选择跳楼自杀,没有长命百岁。 程南把滚好的鸡蛋重新放回程水北的手心里:“喏,吃吧!” 和长命百岁犯冲的程水北轻轻剥开还有些烫的茶叶蛋,将蛋清掰开,自然而然地把蛋黄拿出来塞进程南嘴里。 做完这个动作,他还没来得及吃到嘴边的蛋清就愣住了。 程水北挑食,向来吃蛋白,小时候把蛋黄塞哥哥嘴里,长大了把蛋黄塞章慈安嘴里。 是以他那么自然而然,对着眼前的“陌生”小屁孩,又一次做出了这个动作。 程南也有些意外,不过犹豫两秒还是把蛋黄吃进了肚子里,边吃边笑着为尴尬的程水北解围:“我也过生日,一人一半刚刚好!” 程水北自诩掉进泥坑里也能就地打滚儿,可他的哥哥程南却面带微笑地挣扎在更深的泥坑里。 “嗯,刚刚好,”程水北挤出来一个比哭好看不到哪里去的笑容,“谢谢你。” “不用谢。” 两人在树底下说了会儿话,眼看着程水北吃了鸡蛋不再哭泣,热心的程南这才准备离开。 他牢牢攥住塑料袋的口子,怕鸡蛋和玉米的热气跑出来,挥着另一只手和程水北告别。 “再见,我要回家照顾我爸了。” 程南转过身去,抱着往家的方向跑,姿势格外奇怪,像个迎着晨风奔跑的摇摇摆摆的大鹅。 程水北看着逐渐远去的哥哥,终于鼓起了勇气冲“大鹅”喊道:“我没有地方去,能跟你回家吗?” 带我回家吧,哥哥。 善良的十岁少年驻足回首,似乎被这话吓了一跳。 程水北也察觉出来自己对着一个十岁的小孩儿说这些仿佛是有些意图不轨,像是来路不明的坏人,赶忙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坏人。我……我爸爸妈妈离婚了,他们都不要我,我没有地方去了。” 怕程南不信,程水北干脆掀起衬衫给他看自己腰间被章慈安啃咬出来的红肿痕迹,又背过身去指了指颈后:“我是被人打了一顿赶出来的。” 程南还小,并不知道什么架能打到脖子和腰窝里,但或许是程水北身上的伤势过惨,又或许说程水北话里的父母离异戳疼了他的心,十岁的小孩儿思考了一小会儿,犹疑地点了点头。 “那你先跟我回家把伤口处理一下吧。” 程南在前面领路,程水北跟在他后面,走在记忆里回家的路上,听着闹市清晨的叫卖声,胆怯又忐忑。 自程文秋和程南死后,程水北再也没有踏入过商贸区,可在无数次的梦魇里,他将回家的路走了千万遍。 走过一片荒地,从杂货店门口往右拐,穿过两个胡同就能到达他们一家四口曾经蜗居过的地方。 住在城西的时候,他们一家人租了一个小院,地方不大,一共只有破烂简陋两间房,一间程文秋跟何明穗住,一间兄弟俩住。 程水北小时候还嫌弃家里小跑不开,后来跟着妈妈住进了后院能跑马的别墅,却越来越怀念这个下雨时屋顶会漏水的小院子。 下水道上盖着的破碎石板被来往的生活气息染成布满污泥的黑色,程南扶起邻居家倒在路边的拖把,推开胡同深处那扇吱吱呀呀的木门。 “你先进来,我去喊我爸,”程南把程水北拉进门之后,高声冲里面喊,“爸,我回来啦!” 堂屋里传来一阵咳嗽,许久之后一个虚弱的男声答话:“就来。” 程南得了应答,东西一放,开始捯饬自己。 他举止奇怪叫人琢磨不透,别的小孩儿回家之前都是收拾干净自己,程南却是把头发揉乱了,裤腿卷一半露一半。 做完这些,程南意犹未尽地把穿着拖鞋的脚往泥地里磨了磨,活像在泥里滚过一样。 程水北无暇顾及他的奇怪行径,心里只越发为刚刚隔着屋子远远应答的那个声音激动和胆怯。 终于,易拉罐铁皮卷成的门帘叮叮当当被掀起,说话的人从房中走来。 他脸上带着久病的蜡黄颜色,御寒的破旧外套下是已经穿到变形的老背心。 他一眼看见了程南现在的这副模样。 愠色在男人脸上浮起:“怎么一大早又出去疯了!” 程南吓得后退,捞起什么算什么,直接往程水北的身后躲。 那男人看了眼儿子,这才注意到陌生的外来客,慌忙收起生气神色,和气地笑了笑,眸中满是病弱的浊气,却让人心头一悸。 “小南,来客人了?” 程水北的心扑通扑通地疯狂跳动,抑制不住的那个称呼几乎随时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这是他的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父亲。 程文秋。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的题材可能有丢丢沉重。大家平常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树洞也好剧情讨论也好都可以在也好@深深寒SSH联系我。 小年快乐呀,小程见到了爸爸和哥哥,大家也要过得和和美美~ 第05章 第一年(4) “我……我……” 程水北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今年才35岁,不可能拥有一个26岁或者18岁的儿子,于是“我”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叫出口。 “爸,这个人受伤了,家里还有药膏吗?”程南抢在程水北被话噎死之前解释道。 程文秋盯着程水北看,似乎是在好奇眼前这个年轻人伤在了哪里。程水北当着父亲的面,再也不能没皮没脸地给他看腰上的伤痕——这是一个三十多岁有孩子的男人,他一看就能知道那些伤是怎么回事,糊弄程南的那一套不管用了。 程水北斟酌了一会儿,只好把脖子后面的伤露出来给程文秋看:“擦……擦破皮了。” 好在被章慈安咬出来的伤痕还真破了皮洇出血迹,程文秋眯着眼看了下,倒吸一口凉气:“小伙子怎么弄的,都出血了。” 说完他弯下腰又钻回帘子里:“药膏应该有的,稍等会儿,我去找找。” 程南趁这会儿功夫,拿着个锃亮的铝皮盆子到水管底下接满水,端到程水北面前。 “你先洗洗吧,我爸去找药了,”程南挠挠头,忽然想起来什么,“腰上,腰上也洗洗。” 程水北对自己骗小孩儿这件事怀有愧疚,只低着头掬了一抔水洗了洗脸。 夏日的清晨,凉爽的微风从脸颊吹过,程水北心里有无限的热意。 他真的回到了十六年前,见到了只在梦里出现的哥哥和父亲。 程水北叫冷水激出来几分清醒后,准备清理脖子后面的伤口,沾着水的手还没碰到皮肤,就被从屋里拿着药出来的程文秋喝止了。 “哎,伤口不能碰水!” 程水北愣愣直起身子,连带着程南也被这一声吓了一跳。 “小南,爸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吗,怎么还记不住?”程文秋一边数落程南一边走过来,拉着程水北示意他坐到一边凳子上,简单替他清理了伤口边缘,再细细的上药。 程南平白挨了一顿说,垂头丧气地小声叫了句“爸”。 程文秋替程水北处理完伤口,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爸不是怪小南,是怕小南以后照顾不好自己。” 程水北突然读懂了这话——这一年,他们的爸爸应该知道自己生了很严重的病。 “知道了,爸,我以后不会忘的。”程南抽了下鼻子,连带着把眼底的东西憋了回去,而后小声地嘀咕着,“再说了,我还有爸爸照顾呢。” 空气里是十足的宁静,程水北感觉到替自己上药的那只手都开始颤抖。 程文秋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手指也开始微微发力,像是在抗拒着什么。 在程南紧张担忧的目光下,程文秋的脸上浮现一丝微笑:“爸爸……会照顾小南的。”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程南也知道。 程水北洞悉着这个小院子里每个人的未来与过去,却只能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任由不能相认的父亲替自己上药。 程南假模假式地跑到水管底下洗了把脸,拍打干净自己身上的灰,将一个父亲跟前肆意调皮的自己又收拾回外人眼里懂事的模样。 程水北木然地看着,享受着他阔别已久的睡梦中才会出现的安宁平和,心中却有无限波澜,在冲不破的心之壁垒后激情荡漾。 “好了,这几天不要碰水。”程文秋终于忙活完,带着老茧的粗粝手指在程水北的后颈边上滑过,掠起小程心里的无限不可说。 程水北起身言谢:“谢谢。” 程南洗漱完在廊下炉灶和院子里来回跑了好几趟,将一个洗澡的大铁盆扣在地上当桌子,摆上做好的饭菜。 父子俩收拾东西准备吃饭,程水北依依不舍地看着,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他没有理由继续叨扰下去,小院儿里的安宁不属于他。 “程叔叔再见,程南再见。” 爸爸再见。 哥哥再见。 鸟儿落在房顶,檐角的一块小石子跌落,和石板撞出清脆的声响。 …… 程水北离开家无处可去,晃来晃去,竟然又晃到了遇到程南的报刊亭。 报刊亭的老伯姓张,上了年纪,走两步就要喘一下,程水北晃过去的时候,他正靠在一个装满废旧报纸的蛇皮袋上抱着军用水壶边喝水边休息。 看见程水北,张老头对这个早起挡了自己门头的傻里傻气的年轻人有些印象。 早上来往上班的人多,正是生意忙的时候,张老头忙着卖茶叶蛋,没空管顾别的,只看见这个年轻人在树底下站了会儿,似乎还和买完东西回家的程南说了几句话。 张老头朝着愣神半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程水北招了招手:“喂,那个穿白衣服的小伙子,你过来。” 程水北地指了指自己,在得到报刊亭老板肯定的回答后,将信将疑地走了过去。 “您叫我,有事吗?” 张老头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这个一看就不太机灵的年轻人和他脖子上多出来的紫色药水痕迹。 “受伤了?谁给你上的药?” 程水北一听他提伤口,就想去触碰后颈,又想起临走前程文秋的叮嘱,手举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尴尬地笑了笑:“嗯,擦破了点儿皮,我……程南的爸爸给上了药。” “认识程南?”张老头又举着水壶喝了一通,砸吧着嘴继续问。 程水北想着他早起叫程南的样子,大约是多年的老街坊,只是他已多年不来城西,对一个看报刊亭的老大爷也不剩什么印象,只觉得隐隐约约是见过的。 “嗯……”程水北不好说自己认识,也不好说自己不认识,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张老头一听以为他认识程南一家,话匣子立马就打开了,眼神示意程水北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坐下,喋喋不休地说了半天。 “老程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老婆跟着别人跑了,家里什么也没剩,只剩他跟程南,病的病,小的小,过得这叫什么日子啊!” 程水北跟着唏嘘应声。 “程南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打小就聪明,还懂事,跟着老程没少受苦。就是这孩子,唉,可惜了……” 张老头说着,有人过来买烟。程水北不能白听人故事,机灵地先一步站起来帮忙。 忙完了之后,他坐回来急切地问:“可惜什么?” 他的哥哥聪明懂事,好好地生活在爸爸身边,怎么就可惜了? “可惜程南这小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死活不愿意再去上学,天天在外面疯跑,给他爸愁的啊。” 程水北印象里的哥哥,聪颖机灵,是那种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小孩儿。哥哥也从来没有厌学过,每回上学都最积极,拉着弟弟的手,穿过大街小巷到学校去。 “为什么不上学?”程水北想着,已经问出了声。 张老头叹了口气,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看了眼程水北:“还能为什么,因为钱呗。老程病了没法挣钱,程南这孩子大约太懂事,就不想上学了。” 程水北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报刊亭离开,也忘了自己是怎么又转回了家附近的小巷子。 他远远看着家的方向,在无人处愣愣地坐了一整天。 夜幕低垂,星河升起。 程水北无处可去。 路过垃圾堆,程水北看见一张洗得发白的条纹床单蒙在什么东西上。 掀开床单,下面蒙着的是一张破得不像样的老沙发。 团花模样的沙发已经旧到不能用了,裂开的口子里隐约还能看见崩开的生锈弹簧。 程水北往沙发背上摸,想摸到自己小时候顽皮用小刀刻上去的划痕——爸爸妈妈和程南程北永远在一起,可除了一手灰以外,他什么也没摸到。 程水北一屁股坐在破沙发上,看着家里的那盏小小昏黄灯火亮起又熄灭,听着巷子里深深浅浅的狗叫声,心想着:“要回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06章 第一年(5) 程水北早上是在破沙发上醒来的。 他扭了扭几乎落枕的酸疼脖子,靠在邻人浇花的水龙头下面洗了把脸,找了个公共卫生间照镜子整理好仪容,赶在程南和程文秋起床之前离开了巷子。 走的时候,他把破沙发又推回了垃圾堆。 回家去。 程水北上辈子跟母亲继父拧巴到十六岁就出门自己住了,后来又和章慈安扯上关系,理所应当地跑到禹南住在了一起。 他的大学也是在禹南读的。 程水北没有章慈安那样非人类的天才脑子,高考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坏,大学也只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学校读的普普通通的法学专业。 然后大学毕业,跟着一个相熟的学长,找了家事务所混日子。 程水北觉得,虽然自己不如章慈安那么牛,但靠着他上辈子学来的本事,在2005年找份工作活下去还是轻而易举的。 抱着这样的信念,程水北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着印象里江朔当地有名的事务所进发了。 一上午,程水北跑了四个地方,从事务所到社区,大大小小和法律沾边的地方他都去试了。 却没想到都卡在同一个环节——身份证。 程水北此来不明不白,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这样算什么,又哪儿来的户口本身份证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所以哪怕他把自己的身份证号背得像花儿一样熟练,也只能看着查无此人的系统界面,然后在门卫们看傻子一样的目光里被赶出去,差点儿被人以挑事儿的名义送到派出所去。 没有身份证,把程水北能想到的正经上班的路子全都卡死了。 他不知道冲到派出所主动交待自己是从2021年死过来的会不会被人当成逃窜人员抓起来,只能木木然又游荡回城西。 张老头弯着腰在理他那积满灰的卖不出去的故事书,程水北站在煮茶叶蛋的炉子前面饥肠辘辘地被蒸汽熏了半天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饥饿的力量过于强大——他茅塞顿开了。 “大爷,我帮您干活吧!” 程水北扛起水壶就开始往煮茶叶蛋的锅里吨吨吨倒水,要多殷勤有多殷勤。 张老头再一次看见这个认识程南一家的小伙子,脾气也好了许多,笑盈盈地拍了拍程水北的肩膀:“老头我可没工钱给你啊!” “没事,您给我口饭吃,给个地方睡就行。” 程水北想好了,当务之急是找个容身的地方。 他签不了工作,那租房子签合同肯定也不行,不如留在张老头这里,混口饭吃,往后的日子再细细打算。 这里离家近,还能遇见程南。 程水北和张老头说了自己的处境和想法,摘去了自己死过一回的部分,额外强调了自己没吃没喝快活不下去的可怜境地,顺便自吹自擂了一把工作能力,扬言不要工资,一天吃两包方便面,晚上睡报刊亭里就行了。 张老头听完了,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拍在程水北后背上的手掌猛一用力,将他推到了报刊亭的后头:“赶紧吃,吃完了把盒饭搬过来。” 报刊亭后头的泡沫箱子上摆着香喷喷的一份蛋炒饭,小程咽了咽口水,回身看张老头,他已经悠哉悠哉地打开收音机,跟着唱上了,颇有些老领导的姿态。 这是同意了? 程水北不敢细琢磨,蹲在角落里狼吞虎咽地扒拉完了蛋炒饭,将一次性筷子豪橫地往泡沫饭盒上一插丢进垃圾桶里,拍拍手掌,抱着旁边的一箱装好的盒饭给张老头送了过去。 十二点,正是吃午饭的时候。 2005年的外卖小哥还没有满街跑,张老头开在闹市街头的这家小报刊亭,是来往过路的打工人解决午饭的最佳选择。 程水北从保温的大泡沫箱子里拿出来张老头批发来的盒饭,分门别类在简易桌子上码好。 他到底脸皮还是薄,几次想要吆喝都没有喊出口,最后只能是靠张老头的破喇叭吆喝“盒饭盒饭,三块五块的都有”,他就默默无声地收钱、装袋、摆盒饭、陪笑脸。 张老头不嫌弃他,程水北就把这活计做得极为虔诚认真,卖完盒饭还将桌子上洒出来的汤汁也擦得干干净净。 “不赖,”张老头赞许地看着正埋头收折叠桌子的程水北,“小伙子,你叫个啥?” 程水北头也不抬:“我叫程水北,你叫我小程就行……” 程水北话说到一半才发现这个称呼并不是十分合适。 上辈子在律所,他已经习惯了前辈一口一个“小程”地支使他,可张老头口中还有个“老程”,“小程”理所应当该属于程南。 “叫我小北吧。” 程水北仰起头,对着太阳笑了笑。 张老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小北啊,要是还饿的话就去吃包方便面。” “大爷,我不饿,您还没吃饭吧?” 程水北收完了桌子,就拿着抹布逮哪儿擦哪儿,生怕张老头嫌弃他不够勤快把他赶出去。 张老头给自己准备的蛋炒饭被程水北三两口解决了,他自然是还没吃东西的。 经程水北这么一提醒,张老头脱了腰间的围布,看样子是要离开会儿。 “小北你看着摊子,我回家去吃点东西,盒饭太腻,老头子年岁大了又吃不得这些。” 张老头指了指报刊亭墙上摆着的形形色色的方便面,确认程水北有能力看好这个几平米的小小报刊亭后,挎着水壶和腰包,颤颤巍巍地朝着西边走了。 刚过晌午太阳大得很,路上行人少,来买东西的人也少。 程水北收拾好,躺在张老头的那张摇椅上准备眯一会儿。 阳光透过蓝色的印着矿泉水广告词的大遮阳伞洒在脸上,程水北拖着疲累的身躯单是躺着就觉得无比满足。 他的这副身子,先被章慈安蹂//躏过,又跑来跑去叫太阳晒过,接着帮张老头忙活过,实在是累坏了。 程水北没眯多大一会儿,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买水买雪糕的上补习班的小孩儿把他从睡梦里叫醒,再忙活了一小会儿,张老头抱着什么东西也回来了。 小程把卖东西的六块五毛钱摊开了递给了张老头,张老头笑了笑,只接过了一块五毛钱,还把怀里的一包东西塞给了程水北。 “小北,拿着钱到街那头的澡堂里去洗个澡,这些是我儿子留在家里的衣服你应该能穿。去吧!” 张老头手指的地方是商贸区的大众澡堂,成人五块,小孩儿半价。 看着老人旋即转身忙碌的样子,程水北心里酸溜溜的。 他的确是想好好洗个澡,章慈安弄出来的那些痕迹还没清理干净,又顶着太阳忙活了这么一天,搁在以前,早被有洁癖的章教授嫌弃死了。 程水北于是不再推辞,接过东西就往记忆里大众澡堂的方向走去。 程水北足足在澡堂里泡了两个小时,一直到管拖鞋的老大爷扯着嗓子催了才慢慢悠悠地出来。 他换上张老头准备的衣服,将自己那件皱巴巴的白衬衫叠好准备拿回去洗干净——这可是他死前穿过的最后一件衣服。 收拾裤子的时候程水北才发现张老头如此“细心”的原因——他那条高级的浅灰色裤子上沾着不可名状的白色,还有洇出来的血迹。 他就是穿着这样一条裤子,来回奔走了一天。 第07章 第一年(6) 血迹在灰色裤子上看着不是很明显,但那些来历不明的白色,张老头也是个男人,没理由看不懂。 程水北的脸一下子臊出了红晕。 重获新生的第一天,他就丢了这么大的人。 小程想了半天,决定继续装傻。他把换下来的衣服胡乱揉做一团,装在来的时候提着的塑料袋里,哼着小曲儿回到了报刊亭。 张老头的儿子身量和他差不多,程水北穿着审美有些年头的短袖短裤,也不觉得嫌弃。 旅馆趿拉出来的拖鞋不能总穿,程水北琢磨着等挣了钱再换鞋,谁知张老头还贴心地给新帮工买了双凉鞋。 程水北过去的时候,张老头正装作不在意地压扁装凉鞋的盒子:“换双鞋吧,总穿着拖鞋像什么样。” 程水北脚一伸,正合适。 带着对张老头送衣送鞋的这份恩情的感谢,程水北干起来活更起劲儿了。 一整个下午,他把报刊亭里那些陈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旧报刊书籍一口气都收拾出来,装了满满两个大箱子,待人少的时候装上三轮车拉到回收站卖了十三块八毛钱。 程水北把十三块八递给张老头的时候,张老头没收,又把钱推了回来:“你挣的,该你拿。” 张老头解释说不是程水北他可能半年也不收拾一次,这钱是程水北的劳动所得,叫小程心安理得地收着。 程水北郑重地把这十三块八和白衬衫码在一起,然后将自己的小小行李收好塞在了报刊亭的角落里。 晚上十点半,送走了最后一波打火车站里涌出来的客人,张老头颤颤巍巍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 程水北如他所愿留在报刊亭里。 小小的几平方的报刊亭,收了冰箱、煮茶叶蛋的炉子和外面摆着的货物,将将够摆下张老头的躺椅。 但程水北已经满足了。 他把躺椅搬到报刊亭外面,抱着胳膊躺下看星空。 2005年节能减排的口号还没喊那么响,2005年的江朔开车上路不会限号,2005年的星星还很亮。 银河边上亮亮的一颗叫牵牛星。 小时候程文秋带着两个儿子爬到房顶上看星星,总会讲牵牛星的故事。 “最亮的那颗是爸爸,后面跟着的两个小星星是两个孩子,爸爸带着孩子去找妈妈。” 爸爸带着孩子去找妈妈。 程水北听故事的时候不知道,牵牛织女星分开的时候,只有一颗小星星能留在爸爸身边。 第二天一大早张老头背着军用水壶来的时候,程水北已经把鸡蛋和玉米都煮上了。 “张大爷,早!” 程水北穿着原本属于张老头儿子的军绿色短袖,乐颠颠地忙活着。 有了十三块八,就会有二十三块八,三十三块八。 程水北想得很明白。 废旧报刊几个月只能卖一次,程水北今天忙活之余,就得想个别的挣钱的法子。 他把煮好的鸡蛋和玉米放到保温的泡沫箱子里,这样就能时不时地把炉子空出来。 程水北找出来张老头平常热饭用的小锅,又拿了张纸箅子写上“代煮方便面”挂在旁边,没多久还真来了生意。 来的是位刚下火车的小伙子,清晨的风冷飕飕,他想吃口热乎的。程水北就将他选好的方便面在小锅里煮好,又按照他的吩咐加了个荷包蛋进去,再倒回桶里。 这么来回一倒腾,就挣了五毛钱的忙活费,一个茶叶蛋的钱就出来了。 程水北捧着从张老头手中分来的五毛钱,比从前挣了五万块都要高兴。 张老头看着傻乐的小程,也跟着一起乐:“小北啊,大爷不叫你白忙活,到月底算算这个月多挣的那些,咱爷俩一人一半!” 张老头执意说生意好是因为小程的加入,因为报刊亭每日收入不定,不好给他算工钱,便索性和程水北打商量,以这个月生意的涨幅作为他工钱的来源。 程水北对2005年的钱财暂时还没有太大的概念,只想着距离程南九月份开学还有一段时日,不如先这么算着,笑盈盈地应了。 这一天,程水北靠着煮方便面,挣了四块钱。 他拿出一块钱买了一袋洗衣粉,问张老头借了个盆将衬衫裤子都洗了晾在报刊亭后头,算是有换洗的衣服了。 程水北本来还以为自己早起能碰见来买鸡蛋的程南,可连等了几天也没遇见,这才明白五毛钱的茶叶蛋对程南来说也是奢侈品,是一周只能吃一次的奢侈品。 几天之后,程水北终于见到了来买鸡蛋的程南。 程南驾轻路熟地挂在柜台边上和张老头打招呼,程水北远远看见他来,背过身假装不动声色地替他捞鸡蛋。 “爷,你请帮工了啊!” 程水北那天正好穿着张老头儿子的衣服,只留个背影,程南一眼没认出来,只看见小小报刊亭多了个人,以为是张老头请的帮工。 “可不嘛,你看看是谁?” 张老头接过程南递过来的五毛钱,程水北正好捞完鸡蛋转身。 程南认出了他:“是你?!” 小屁孩儿的语气里又惊又喜,颠颠儿地凑到程水北面前,看了又看。 程水北一时语塞,什么也不好说。 倒是程南,连鸡蛋也忘了拿了,抓着他的胳膊问个不休:“你在这里工作吗,你现在住哪儿啊,脖子和腰上的伤好了吗?” 程水北不知道该从哪个问题回答起,可没等他回答,程南又自顾自地说起来了:“我爸说了,你要是伤还疼就得去看医生,要是好点了可以改天再来我家换药。” 他一直都知道,爸爸是个热心的老好人,如今却是第一次作为一个陌生人,感受到来自程文秋的善意。 “好……好些了,谢谢。”程水北遇上程南,在张老头面前的那股子机灵劲儿全都没了,只能木讷地挠着头。 得知程水北还得忙活一阵子,不能跟他一起回家换药以后,程南的脑袋都耷拉下来了,最后也只能垂头丧气地拿着茶叶蛋和程水北塞给他的两根火腿肠准备打道回府。 “那你忙完了记得去我家换药,你去过的,二道胡同那里。如果忘记了的话,张爷爷知道我家地址,让他告诉你。”程南继承了程文秋的热心肠,再三嘱咐怕程水北找不到路,又拉着张老头嘀咕了一通,这才放心。 程水北心里又酸又涩,冲着程南离开的背影看了又看。 “好,我忙完了就去。” 程南来了,四舍五入还带来了程文秋一切都好的消息,对于挣扎过活的程水北来说,实在算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 小程的生活在逐日变好,在他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且适应了2005年的一切的时候,一个人的到来,又把他的虚无幻想砸回了现实。 那是个风和又日丽的清晨,程水北忙过早起人多的一阵子,靠在柜台上枕着报志眯眼养神。 一只素白的手扣在程水北昏昏欲睡的脑袋旁边,修长的指节轻轻敲了敲柜台。 程水北登时清醒,以为是有客人来了,挣扎着直起身子,口中含糊不清:“您要点儿什么?” 那只手收回去的动作顿了顿,留在了柜台边上,扒着玻璃的指节微微用力。 张老头在柜台上面挂满了报纸和杂志,程水北的视线被阻挡,一时半会儿看不清外面的状况。 外面是良久的沉默,在程水北耐不住性子要出去看的时候,站在窗外的人终于开口了。 他说:“那天晚上,是你吗?” 第08章 第一年(7) 程水北打了个激灵,脊柱就像一万条小虫子爬过一样,酥酥麻麻。 对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章慈安生气的时候不会发火,只会慢条斯理地和程水北讲道理,最后陈述事实,并反问他。 ——没有事先做准备工作的,是你吗? ——把事情拖到最后一天的,是你吗? 程水北能清晰地回忆起章慈安戴着眼镜的斯文模样,克制又沉稳。 就像现在这样。 ——那天晚上,是你吗? 程水北彻底丧失了语言能力。 一起生活了八年,有些事情早就刻进了灵魂里。 放在过去,程水北会不顾一切地去亲吻章慈安,把他的金丝边眼镜摘下,从额头细细密密地吻到嘴唇,到下颌,到章教授颤动的喉结。章慈安若是推开他,程水北会缠得更紧。 最后缠进卧室里,生气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但现在的他不能。 几乎过了一分钟以后,程水北的脑子才恢复正常。他突然想起致命的一点——外面这个就算是章慈安,也只是十八岁的章慈安。 不是三十四岁说一不二的章教授。 程水北有了主意,晃晃脑袋保持清醒,准备装糊涂。 “你说什么?” 程水北这一反问,站在报刊亭门口的人显然有些不耐烦,轻轻咳嗽了两声才回应:“那天晚上,江东宾馆,是你吗?” 来往的还有行人,他连地址都当众说了出来,确实是程水北没有想到的。 程水北往后缩了缩,躲开递货物的那个小窗子,企图继续逃避自我。 可外面的年轻人接着开口:“你出来,我和你当面说。” 出去上厕所的张老头已经回来了,站在门口问程水北:“小北,外面那个学生样的年轻人是不是来找你的?我远远看见他在树底下等好久了。” 等了好久,直到张老头离开,报刊亭只剩程水北一人才肯露面。 程水北心知躲不过去,给张老头赔了个笑脸:“是,一个朋友。那什么……大爷,我出去一会儿,麻烦您先看着。” 张老头已经叼着烟抽上了,摆了摆手,就放程水北走了。 程水北绕过“报纸墙”,一眼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十八岁的少年人。 少年穿着宽松的运动服,身躯好像比程水北记忆里的那个更薄弱些,却带着少年的英姿勃发,似有凛冽的风气自骨头缝里冒出来,直吹到程水北的脸上去。 章慈安扭过头来,还是那天清晨的样子。 这一年的章慈安视力还好,没有带眼镜,以至于程水北这样看着,甚至觉得他眉眼处有些单薄。 “到树底下去吧。” 程水北指了指远方,没有多说什么,用看也不看扭头就走的假意潇洒的动作来掩盖自己内心的失措,一直走到不远处的槐树跟前,仍旧背过身去不敢看他。 哪怕这个章慈安只有十八岁。 章慈安跟在程水北身后,躲过来往的人群,径直开口:“那天……” “那天是我。”程水北心知章慈安做事和做学术一样,一贯是不问出个结果不罢休的风格,抢在他问话之前就坦然承认了。 章慈安被打断以后没说话,程水北心虚地咽了咽口水继续说:“但是那天我喝多了,你应该也喝酒了。我看见你的学生证了,你今年高考完也成年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睡了一觉醒来接着做陌路人,有些话心照不宣,别再问了。反正我们也不认识,不是吗?” 程水北还是学会了章慈安那套说反话逼问人的方法,并且用在了章慈安身上。 刚刚走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打定了主意。程南和程文秋都认不出来他,那十八岁的章慈安也没理由把他和邻居家那个三天两头叛逆离家出走的十岁小男孩联想起来。程水北只要咬死了自己不认识章慈安,不想和他扯上关系,难不成章慈安还能硬贴过来非要负责吗? 二来章慈安今年高考,下半年就该去禹南读大学了,他们老死不相见,自然就避开了。 程水北的小算盘打得极好,一番话连珠炮一样,还真的把追上门来打算要负责的少年给说愣了。 “不认识……” 身后的人听完了一大段话,重复了这三个字,语气里还带着点失望,似乎是没料到程水北会说这样的话。 程水北心里已经开始计数,他这样驳人情面,按照记忆里的章慈安的行事风格,被这样对待以后早就摔书走人了,程水北在想,数到几章慈安才会走。 可日后的章教授再威风,这一年也只有十八岁。 十八岁的少年重复了两遍“不认识”,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如果程水北背后长了眼睛,就会发现章慈安此刻正盯着他脖子后面伤口痊愈后留下来的红痕,目不转睛。 程水北不自在地揉了揉脖子,想起个重要的事情来:“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章慈安要是不认识他,怎么能在十多天后又找回城西,该不是他露馅儿了吧? 程水北问话的时候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仍旧没回头,盯着树皮上的纹路看,势要把一棵树的春夏秋冬都琢磨明白。 “监控。” 章慈安回答。 “我醒来以后看了监控,老板娘说你往西边走了,我找了好几天才在这里找到你。” 程水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看来聪明的人一直都聪明,换作是他,可想不到去看监控查一个一夜情人。 年轻人不知道程水北心里的小九九,仍在说着:“我没想过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你要是遇到困难,可以找我。” 这是负责不成改用钱砸了? 不是章慈安提醒,程水北都差点忘了章慈安还有个做生意的父亲,家财万贯,他们一家也住在城东的富人区,过着纸醉金迷的好生活。 就连章慈安身上这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运动服,也是四位数的牌子货。 四位数,在2005年的江朔,可能够程家人吃个一年半载了。 程水北挤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来壮势,而后转身,强定心神直勾勾地盯着章慈安的眼睛看,边看边轻笑道:“你这就没意思了,成年人的快乐,谈钱多俗啊。你也舒服了我也爽了,该忘就忘了吧。” “你放心,我绝对不往外说,不会误了你的前途的。你该上大学上大学,该交朋友交朋友,咱俩就是一过客。” “……小伙子,你还年轻,别把这事儿想得太重要。” 程水北假模假式说教了一大通,又凑在章慈安耳边故意轻声说:“下回和别人那啥之前多做做功课,我现在屁股还疼呢。” 说完,程水北拍了拍他的肩膀,昂首挺胸地从比自己还高半头的少年跟前潇洒走过。 然后灰溜溜地钻进报刊亭,在报纸和故事书的缝隙里眼看着章慈安在树底下又站了好大一会儿才离开后,终于长舒一口气。 小青年就是好糊弄。 作者有话要说: 章教授的死亡威压。 第09章 第一年(8) 转眼到了月底,七月三十号,程水北送走了又来买茶叶蛋的程南之后,和张老头趴在一起算这个月的盈利。 张老头从腰包里掏出来记账的小本本,带上老花眼镜眯着眼一行一行地念,程水北就抱着个破计算机,“归零”、“记忆加”、“记忆减”地按。 一直算到摸黑,爷俩的糊涂账才算完。 “咳咳,本月……” 张老头正经起来,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整理自己根本不存在的领带,倒把程水北的心也给吊了起来。 挣的是多还是少,够程南的学费吗? 程水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张老头终于不卖关子了,笑眯眯地接着念:“本月收入4500元,扣除本钱,盈利3500元。上月盈利是……我找找啊,找到了!上个月盈利是2300元。” 3500减去2300再乘个二分之一……程水北心里飞快计算着。 六百! 他挣到了六百块钱。 纸媒时代,报纸和杂志书籍的魅力是无限的,就连张老头这个小小的街角报刊亭,也能靠着卖书卖报加上卖茶叶蛋挣个几千块。 程水北记得,家里那个小院一年的房租是7200。 程水北还记得,他和他哥的户口不在江朔本地,08年之前异地上学要交借读费。 而这一年,程南一学期的学费是480元。 程水北挣了六百,挣到了他哥一学期的学费钱。 往常吃饭轻而易举就能吃下去几百一千的程水北,此刻无比珍重地从张老头手中接过这比命都重要的六百块钱,差点儿泪洒当场。 “行了,六百块钱,看把你乐的。对了,你再去算算你煮方便面的钱,那个钱我一直没记,都算你的!” 程水北后知后觉自己还有一笔不小的财富,赶紧去找他装零钱的那个棒棒糖罐子,哗啦啦往外一倒就开始查钱。 “五毛,一块,一块五……” 煮一包方便面挣五毛钱,这半个月,程水北煮了81包方便面,挣了四十块零五毛。 而程南的书本费,一学期恰好是四十块。 程水北抱着这些钱,激动地不知道该说什么,竟然还傻乎乎地给张老头鞠了个躬。 “行了行了,六七百块钱拿在手里也不算个小数,要不我去替你开个卡,你存起来?” 张老头的提议不无道理,六百不是程水北平日里存的那些一块和五毛,六百在这一年算是个大数目了。 程水北摇摇头:“不用,大爷这钱我有用,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程水北朝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他想好了,把钱交给程南,或者悄悄地放在家里的窗户外头,程文秋找不到钱的来处,只会以为这是一笔横财,程南的学费就有着落了。 程水北越跑越快,迎着夕阳,跑出一个英雄的姿态。 但他知道自己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回不了家的孩子。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程水北一路跑,闻了一路的饭香。 站在家门口正纠结该怎么不动声色地把钱送进去的时候,程水北发现院子里有些不对劲儿。 别人家都在吃饭,而他家这院子里安静得好像没人一样。 难道是人出去了? 不对啊,大门还敞开着。程文秋一向是谨慎的,不可能人走了还不锁门。 程水北越想越不对劲,大着胆子直接进了门。 院子里果真空无一人。 可能是上天给他行方便吧。 程水北想把钱塞到窗台上用砖头压好了就走,隔着窗户隐约却听见里头只有老电视滋啦响的声音,没有人声, 程水北试探地叫了声程南,无人应答。 而原本摆在走廊里的煤球炉此刻也不见了踪影。 程水北直觉不对,一脚踹开门,看见了床边上的煤球炉,还有父子俩此刻的样子—— 程文秋躺在床上,程南昏倒在桌边。 煤气中毒! 程水北脑子里登时闪过赖在章慈安身边的时候看过的章教授的那些授课ppt上的内容。 ……火灾丧生人员还有绝大多数死于窒息和一氧化碳中毒……生活中的煤气中毒也多是一氧化碳的缘故……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状是……嘴唇发白,皮肤呈现樱桃红色…… 程南倒在床边,父子俩的样子全都对上了。 程水北来不及细想,先捞起程南抱到院子里通风的地方,紧跟着又把床上躺着的程文秋扛起来,费了老大的力气也背出门去。 他捂着鼻子回去打开门窗后用座机拨打120:“喂,是120吗,我这里有人煤气中毒,很急,我该怎么办……” 程水北打完电话忙里忙慌又回到院子,回想着刚刚从电话里听来的和从章慈安身边路过的时候偷瞄看见的急救措施。 ……中毒者平躺于通风处……昏迷患者要将其头部偏向一侧防止引起窒息…… 程水北没有办法也急出了办法,他大声呼喊来邻居,一伙人手忙脚乱的请来附近的诊所大夫,终于,在救护车的声响远远响起之后,程文秋和程南先后咳嗽着醒来。 程水北急出的眼泪,在看见爸爸和哥哥苏醒的时候,终于抑制不住地下落。 程文秋虚弱地抬头看了一眼身边安好的儿子,然后紧紧攥着程水北的手不肯松开。 程水北已经说不出话来。 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 程文秋身子虚,刚清醒片刻又要昏倒,救护车还没到,程水北急得背起他就往外迎。 邻居抱着程南紧跟其后,程水北感受着背上父亲的重量。他是那样的瘦弱,几乎一阵风就要把他吹走。 程水北不会允许有这样的一阵风。 他向着救护车来的方向奔跑,小声地朝肩头昏迷不醒的父亲呼唤:“爸爸,你们坚持一下,救护车马上就到了。有我呢!” 夕阳洒在小程奔跑的倔强身影上,他只想快一点,更快一点。 绿衣服的救护人员接过程文秋,程水北卸力一头栽进泥地里,口中不停地念叨着“终于”。 终于有一次,爸爸和哥哥出事的时候,他在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报刊亭的收入没有考据,可能不太合理,海涵。还有一些急救知识是问来的,生活中还是要寻求专业人员帮助。 明天就过年啦,好耶! 第10章 第一年(9) 救护车拉走了父子俩,程水北揣着他那来之不易的六百块钱,以家属的名义,理所应当地跟着去了医院。 忙前忙后,缴费拿药。 在救护车上父子俩就吸上了氧,下车到医院的时候程文秋已经迷迷糊糊地能说话,程水北守到了后半夜,程南清醒之后吃了点东西睡下,他就坐在床头守着程文秋。 程水北默默地削着苹果皮,轻声对还不打算休息的程文秋解释着:“一氧化碳中毒,还好我去的早,再晚一会儿你和程南……程叔,好好的你们挪炉子干嘛?” 程文秋还在打点滴,半倚在床头接过程水北递过来的苹果。 他看了一眼程南,虚弱地回答:“我午后躺了一会儿,前几天下了雨天变凉,可能小南怕我冷,就把炉子挪进来了,小孩子不懂事,又怕我吹风,估计连窗子也关上了。” 程文秋强打精神要起身言谢,被程水北看穿意图一把拦下,最后只能无力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小北,谢谢你。没有你,小南可能就……” “你们俩福大命大,一定会没事的,程叔你别多想,好好休息就行,程南虽然人小,但是也帮过我,这都是我该做的。” 程水北心里想着父亲和哥哥,嘴里却只能说着陌生人之间客套的话。 但不管怎样,哥哥和爸爸得救了。 程文秋睡下以后,程水北看着父亲和哥哥的睡颜,坐在医院陪床的小木凳上守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大早,天没亮的时候,张老头出现在病房门口,隔着玻璃窗向程水北招手。 程水北看见他,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张老头不说话先往他手里塞了几袋子东西,程水北接过来才发现是他藏在报刊亭里的换洗衣物,还有一些清淡的早饭。 “你这几天不用到摊子上去了,有我呢,你就在医院安心地守着他们俩。小北,别怕花钱,我老头子有的是钱,老程父子俩都是好人,好人得长命百岁!” 张老头说完,晃悠着他的军用水壶,挎着他的腰包,又颤颤巍巍地离开了。 他走后,程水北收拾东西,这才发现衣服里还夹着一千块钱,是老人留给程南父子俩看病的钱。 程水北心头一酸,不是滋味。 “小北。” 病房里的程文秋似乎是醒了,正在呼唤自己,程水北顾不上伤怀,提着东西赶紧回去。 小城市医院简陋,病房里没吃饭的桌子,他把张老头带来的早饭在凳子上码好,扶着程文秋坐起身来:“程叔,刚刚张大爷来过了,还给带了早饭,你要不要先吃点,等会儿程南醒了再让他也吃点东西。” 程南仍旧在安睡,听见这边声响也只是翻了个身,没有醒来的意思,程水北就小心翼翼地服侍着爸爸吃完了早饭。 “谢谢你啊,小北。这素不相识的,你又是救命又是照顾我们……我该说什么好。” 程文秋病中脸色不好,整个人都是惨白虚弱的,靠在床头,向不停照顾自己的程水北言谢。 程水北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接着撒谎:“这有什么啊程叔,我从小流落在外吃的苦不少,别人对我一点儿好我都不会忘。大家都不容易,互帮互助。吃了程南的鸡蛋,我早就把你们当一家人了,我也姓程,老本家嘛!” 程水北有些心酸,他现在和爸爸的联系,竟然只能称得上浅浅的“老本家”三个字。 可看着父亲和哥哥逐渐好起来的样子,他又不敢再多奢求什么。 在一起,能看见,就好。 程文秋久病,精神一直不大好,程水北第二天就来到主治大夫的办公室,以亲戚的身份套来了爸爸的病情。 医生说:“一氧化碳中毒这个事,调理几天就好了,倒是他肺上的老毛病,不能再拖了。” 他那时候小,跟妈妈离开程家的时候连程文秋生病了都不知道,最后一次听见爸爸的消息,还是放学回家后妈妈若无其事的一句:“你爸病死了。” 看着手里缴完费仅剩的八十块钱,程水北的心里深深地烙下了什么。 白天程文秋醒来就坐在床上愣神,程南精神没怎么恢复,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的,程水北在病房里也没什么事情做,索性安顿好父子俩,还回到报刊亭去帮张老头的忙。 医院、报刊亭两头跑,小程累也累得快活。 唯一麻烦的就是吃饭。 程水北自己可以瞎对付两口,吃点方便面、盒饭,可是程南还小,程文秋又是病人,不能跟他一样随便吃吃。 程水北只好中午借着他煮泡面的那个小锅做点吃的,再一路提到医院里来,样子不好看,胜在有营养,都是他独居时候学来糊弄自己的。 第三天的时候,程南彻底躺不下去了,不知道在哪儿学的,拿着小饭盒去医院食堂打了饭,程水北到的时候,父子俩已经吃上了,程南还给他也打了一菜一汤。 抱着盛满小米粥的塑料碗的时候,看着和自己一样猫着腰凑在凳子上吃饭的父亲和哥哥,程水北重生以后第一次有了家的归属感。 好在救护车去的及时,程水北救的也及时,父子俩在医院躺了四五天就好得差不多了,程南满世界地蹦跳,闹着要回家。程水北又跑了趟收费处,确认费用都缴清了,医生也说没什么大碍了,这才替他们办了出院手续。 出院那天,程水北起了个大早和程南一起收拾东西。 他这几天都睡在病房里,除了头一天夜里坐着看护父亲哥哥睡不着觉,其他时候都听程文秋的话,和程南挤在一张床上休息。 程南人小,本来就和程水北有交情,在一起睡了几天更亲近了,一口一个“程水北”地叫着。 程水北故作正经地问他为什么不叫自己哥哥,程南梗着脖子和他讲道理,说自己是家里老大,没有哥哥。 没有哥哥,有个弟弟。 程文秋嗔怪儿子:“哪儿来那么多歪道理。”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道理,程水北笑着拧了他耳朵一下,也就不多计较了。 三人说说笑笑一同走回去,程水北把爸爸和哥哥送回家里,恋恋不舍地准备离开的时候,程文秋叫住了他。 “小北,我听张大爷说你平常就睡在报刊亭里……要是不嫌弃,你就到家里来住吧,和程南睡一个屋子,我帮你收拾收拾。” 程文秋说话的时候,程水北正走到葡萄架底下。阳光透过叶子,晃在他的眼皮上。 有那么一瞬间,程水北窥见了光明。 …… 当天晚上,程水北就抱着自己不多的行头,住进了程家的小院子。 父母从前居住的朝南的主屋,现在也是程文秋一个人在住。 小时候兄弟俩住东边的那间小屋,现在的程水北,又一次踏进了这间屋子。 程文秋提出让程水北睡大床,要把杂物堆里的行军床收拾出来给程南住。程水北赶紧拒绝,揽着哥哥,扬言和小孩子挤一挤蹭点朝气就行。 程南年纪小,凡事都图新鲜,也跟着起哄,一口一个“我要和程水北睡一起”,程文秋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只好应了。 程文秋在床头桌子上添了两碗白开水留给俩人夜里喝,之后就回房休息了。 留下程南,拉着新来的朋友转个不停。 “这是我问同学借的漫画书。” “墙上贴的是我之前得的奖状。” “我还会吹口琴呢,你要不要听?” “这个看起来是桌子,其实是妈妈留下的缝纫机,厉害吧?” “程水北你把东西放在这个柜子里吧,我们一人一半!” “程水北你睡外面,我喜欢靠着墙。” “程水北,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 和程南躺在一张床上,时不时地被睡相不老实的哥哥踢上两脚,程水北激动得一夜未眠。 他看着窗外微弱月光下摇晃的葡萄树叶,心里想着:“回家了。” 家。 程水北以后可以光明正大的,把江朔市商贸区古楼街二道胡同148号称为自己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除夕,选择在年前开文就是为了卡这一天,四舍五入小程也算回家过年啦! 章教授祝大家学业有成,都考第一 小程祝大家永远不死,长生不老! 年前的更新就是这些了,年后的更新应该要缓几天随榜了,保证不坑! 好啦,祝大家新岁添福,和乐吉祥!快来评论区玩耍,红包发发! 第11章 第一年(10) 程水北算了一笔账,他爸和他哥这次住院,一共欠了张老头一千五百块钱。 按照他之前半个月挣六百的速度,要一个多月才能还清,更别提还要想办法挣到程南的学费。 更何况程水北心知肚明,张老头的账算得糊涂,是有意给他放水才来的这六百。 眼下之急,除了给张老头帮忙,他必须还得找到一个其他的什么活计来赚钱。 不光为钱,程水北还发现了另一件烦心事。 第一天紧张无比地陪爸爸和哥哥吃完早饭后,程文秋冷着脸叫住了要出门玩的程南,让他把成绩单拿给程水北看。 程水北看着粉红色再生纸上印着的成绩,除了数学20分以外剩下都是个位数,脸都黑了。 程南是怎么把思想品德考出来的8分? “小北,咱们现在住一起了,也算一家人了,程叔也就不瞒你了。我听张大爷说,你高考成绩还不错呢,肯定有办法辅导一下程南……”程文秋不好意思地开口,眼神无比真诚又带着对儿子的怒其不争,看得程水北热血沸腾起来,就差拍胸脯子了。 程水北把程南搂到怀里,笑着答应:“放心吧,程叔,我肯定好好教程南。” 一桌子皆大欢喜,除了程南,脸耷拉得像个大苦瓜。 “爸,我都和您说了,我不是学习这块料子,你麻烦人家干嘛呀!您也多余给我交学费,别说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我也只能拿零蛋,上学干嘛!” 程南红着脖子窝在程水北怀里小声狡辩,和程水北上辈子同章慈安强词夺理的样子一模一样。 在程文秋气到不顾身体状况起身暴打程南一顿之前,程水北拦住了爸爸。 “程叔你别生气,小男孩都这样,我小时候还不如程南呢。” 的确是不如程南。 他们俩出生时间只差几分钟,从小就在一起上学,程水北拼命努力才能考到90分,而程南只要稍稍用点心,不拿满分对他来说都是失常发挥。 程水北解围到一半,忽然看见程南给自己递了眼神,怕因为日后辅导学习再和哥哥落下隔阂,可爸爸又是一脸认真的样子,丝毫不打算在程南的学习上松懈半分。 程水北有了个主意。 “程叔,以后我干活的时候,就让程南跟着我去报刊亭写作业,一来我能辅导他学习,二来那边书多,他也能多看点儿书。你看成吗?” 程水北这么一说,程南的脸色好看了几分。毕竟能出家门,不用一整天闷在屋里,对十岁的小男孩来说听起来好像还可以。 一大一小两张脸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程文秋也不好拒绝,只得无奈答应。 于是闹市的报刊亭边上多了一张支起来的简易小桌子,一个十岁的小孩儿每天坐在那里咬铅笔头。 程水北卖盒饭,程南对着暑假作业犯难。 程水北算账,程南拿着铅笔头画圈。 程水北整理报纸,程南嚎着谁也听不懂的“阿剖”“布娜娜”“潘阿剖”捣乱。 只有张老头,乐呵呵的,看见程南就高兴,常常是程南刚学两分钟,他就把瓜子、棒棒糖捧到了跟前,就连新批发来的雪糕,也得是程南先尝一尝才进冰柜。 程水北忙完了想给程南讲题的时候,程南早就跟着张老头不知道上哪儿溜达去了。 出了家门,小孩儿算是虎归山林,就连身子骨不怎么硬朗的张大爷也解放天性成了老顽童,仗着程水北能干,开始含饴弄“南”。 赶上周末,程水北身边没个帮手,忙了一天一口水都没喝上,烦躁非常。 而一直到要日落西山,爷俩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才姗姗出现。 程南挺着个肚子,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走在前面,张老头拎着他的军用水壶摇摇晃晃,边走边唱。 程水北累了一天,口干舌燥嗓子哑,看见此景气不打一处来,叉着腰对来人喊:“程南,你干嘛去了?” 张老头再好说话也是老板,程水北有气也只能朝哥哥出。他板着脸一副严肃的模样,好像还真把程南唬住了。 抱着东西的程南闻声停下,手臂都酸了也不敢上前,隔着几步远和程水北对望,眼神躲躲闪闪,像是写不完被留堂还想早点溜的模样。 章慈安的那一套用来虚张声势糊弄小孩儿还真管用。 “程水北你吓唬他干嘛!”张老头见状赶忙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给自己的好孙子撑场面,连程水北的大名都叫出来了。 张老头这么一凶,程水北立马变怂,心觉自己的脾气不该撒给哥哥,垂眉耷眼地接过来程南怀里的箱子。 纸箱里放着些封面花花绿绿的书,程水北放下之后好奇地翻了两下,刚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 花花绿绿的全都是小孩儿喜欢看的漫画书。 这小孩儿一整天没学习不说,还让张大爷给他买漫画书?! “程南!” 程水北只叫了个名字,便感觉脑后一疼。 “你不许凶他!”原来是张老头不客气地拿军用水壶在程水北的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他一边护着程南,一边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帮工,“再大的火气,能冲小孩儿发吗?” 程水北被数落,但并不理亏:“张大爷,你看看这箱子里都是什么东西,漫画书他要你也给买吗,作业都写不完,一天天就知道玩,这以后上学怎么办?” 他这里辛辛苦苦给程南挣学费,人家那边作业不写书不读一门心思想着玩,程水北心里话也不能直说,憋出来一肚子的火,气自己也气哥哥。 程南缩在张老头身后,眼睛滴溜溜地转,机灵劲儿一点儿也不像数学只考20分的,一见有人撑在前面,竟然梗着脖子和程水北叫嚷起来。 “我才不上学呢!” 程南边说还吐起来舌头,差点儿没把强压火气的程水北气死。 “程南你给我过来。” 程水北气在投上,抄起报纸卷成卷儿就要教训程南,可小孩儿就像滑溜溜的泥鳅,一个闪身就躲开了,反倒是他,打人不成反而挨打,背上又叫张老头的水壶敲了两下。 “你打他做什么,书是我买的,有本事你来打我!” 张老头搅和在兄弟俩之间劝架,好说歹说算是把程水北拦下了。 其实程水北也不是要真打他哥,就是自己忙碌了一天看着程南吊儿郎当的样子,忽然就悟出来一点儿做家长的心得,恨铁不成钢,一时气上头了。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几个人终于都冷静下来。 张老头喝了口水,把纸箱里的漫画书拿出来在程水北眼前晃:“都说了书是我买的,这附近学生多,我想在店里摆点儿小孩儿喜欢的,这才叫程南一块去挑书,人家比你强多了,辛辛苦苦帮我抱了一路的箱子,你倒好,好坏不分上来就打人骂人,谁给你的权力啊,你是他爸还是他哥啊,程水北我告诉你,程南就是老头儿我的亲孙子,你不能这么对他!” 程水北心想:我既不是他爸也不是他哥,我是他弟弟。 张老头这么一番解释之后,程水北气也消了,别别扭扭地打算给程南好好道个歉。 可程水北“对不起”的“对”字还没出口,张老头来了兴头又接着说上了。 他把水壶重重地往地上一放,指着学校的方向开始说教:“再者说了,成绩能代表什么啊,那程南考得少他就不活了吗,对小孩儿的要求不能太高,我是不能理解像你这样苛刻的家长——当然你也算不上程南的家长,他爸还没说他呢——成绩说明不了什么,对了,你看今天的报纸,那高考状元还复读呢……” 高考状元这个词,程水北太熟悉了。章慈安得高考状元那一年他才十岁,从十岁到十六岁,但凡在家里的时候,他妈妈何明穗就指着隔壁的小别墅给他讲高考状元章慈安的故事。 程水北颇为嗤之以鼻,甚至长大以后这种想法更甚:高考状元怎么了,高考状元还不是得和他一个被窝睡觉! 程水北想着高考状元这茬儿,心里乐开花,脸上也绷不住带着笑意,于是又挨了张老头一下打。 “笑什么呢,你大爷我跟你说话呢!” “听着呢听着呢,大爷你说高考状元也复读……” 程水北做出躲藏的架势和一老一小逗乐,仔细琢磨这句话,怎么琢磨怎么觉着不对。 高考状元也复读…… 2005年,江朔市的高考状元是章慈安。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初五! 第12章 第一年(11) 程水北登时清醒,起身翻看最后两份没卖出去的晨报。 章慈安的照片晃眼地印在《江朔晨报》的第二页,整整一个版面都是在讲高考状元的学神生涯。 程水北崇拜和暗恋章慈安的时候,这一页被他从报纸上剪下来贴在床头,上面的话都能倒着背个滚瓜烂熟了。 章慈安几岁上的小学和初中,章慈安奥数成绩多么逆天,章慈安是怎么参加比赛为校争光……程水北如数家珍。 但他不记得报纸上有这么一句:“章慈安表示,自己对本次的高考成绩并不满意,有在江朔市高中复读并重新参加高考的打算。” 两行黑色的小字印在最后的角落里,不是张老头这种闲的没事连夹缝广告都看的人,还真发现不了。 程水北瞪大了双眼,凑在路灯底下将复读的这两句重看了四五遍。 这份普普通通的报纸,偏偏和程水北记忆里的那份不一样。 2005年的章慈安,做了和从前不一样的决定。 “小北你看什么呢,要我说这章惨章不惨的是学糊涂了脑子不好使,考那么高的分不去读大学还复读……” “爷,说不定这个哥哥想上更好的学校呢。” 程南和张老头一人一句搭腔讨论,可程水北再清楚不过,章慈安从前的成绩,国内所有名校任他选,顶尖学府的招生负责人快把章家的门槛踏破了,就连国外名校只要章慈安想去都随随便便,不可能有什么为了考上更好的学校去复读的理由。 程水北搞不清楚,可是他清楚一点——章慈安不能复读。 章慈安要是复读了人生的轨迹就会改变,2021年那个十大杰青、34岁的年轻教授,还有那些专利和论文说不定就都没有了。 他可以不赖在章慈安身边,但不能看着章慈安本该完美的人生出现一丁点的纰漏! “大爷今天得麻烦您收摊了,收完顺路把程南送过去,跟程叔说我今天有事晚点儿回去,给我留个门。” 程水北简单交待两句拔腿就往东边跑去,连跑了两个路口看见红绿灯才想起来还能坐车,赶紧投了一块钱钢镚坐上公交车。 公交车一站一停晃晃悠悠,紧赶慢赶,太阳落山,程水北来到了城东的江景别墅区。 江朔市的名字来源于城东的那条河——雲江。 雲江水面不宽,称不上一条江,可是县志古书里都这么写,江朔人就骄傲地称他为大江。 江朔人沿江起城,越发展越往西,城东的这片傍水的好地方就被有心人开发成了江景别墅。 其中最豪华的就是章慈安和改嫁后的何明穗住的临江别苑。 临江别苑建在雲江拐的那个弯儿里,错落的小别墅推门出来就能看见江岸风景,夏天河风一吹惬意自在。 但房价也同样的“惬意自在”,能和程水北认知里禹南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媲美,在城西那群风霜里挣扎的人们眼中是妥妥的富人区了。 程水北从临江路路口下了公交车,走在安静的别墅区街道,远看着高高低低的别墅群,心里颇多感慨。 他在这片地方做贵少爷吊儿郎当混日子的时候,他的哥哥和爸爸正在泥泞里浮沉。 再来一次,程水北不会不明不白地跟着母亲离开。 去章家的路和回何明穗改嫁的邵家的路是一条,程水北无比熟悉。 所以看见那座熟悉的小楼的时候,程水北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 精致的玻璃窗后、馥郁的花园里,女主人应该也在惬意地生活。女主人带来的那个臭屁小孩儿应该也在和继父斗智斗勇。 程北属于这里,程水北并不。 程水北快走几步,越过邵家的豪华大门,向着章慈安家的方向进发。 走到章家门口的时候,程水北按门铃的手抬在半空,半天都没有按下去。 他犹豫了。 阻止章慈安复读肯定是要阻止的,用什么名义,什么身份呢? 章慈安的一夜情夫?程水北估计自己把几个字说出口,得被章家的保镖追出八里地去。 隔壁家那个不听话的小孩儿?可程水北现在的样子是18岁,不是10岁。 程水北纠结的时候手里就喜欢掐点什么,一个不留神竟然把章慈安家院墙上的蔷薇花折下来一朵。 章慈安的妈妈喜欢花花草草,章家满院子都是春色,就连院墙外面也爬满了雍容的龙沙宝石。 粉色花瓣搁在手心里,程水北顿感自己像个偷花贼,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恰逢此时,沉重的铜色大门开了。 “吱呀”一声后,一团白色的大毛球从门后跑出来,冲着“偷花贼”程水北“汪汪汪”一通喊叫。 那是一条萨摩耶,程水北知道它的名字。它叫妞妞,是章慈安的作家母亲窦淑意养的狗,大名叫做章二妞,程水北没少因为这个名字取笑章慈安,甚至还给章教授取过“章大妞”的名字,理所当然也被章教授按在沙发上狠狠地教训过。 程水北小的时候和妞妞的关系不错,赌气从邵家跑出来的时候经常到章慈安家附近“避难”,赶上保姆遛狗,程水北会看在章慈安的面子上,和他的“狗妹妹”玩一阵。 这时候的妞妞当然不认识横空出世的程水北,只当这个偷了自己家蔷薇花的人是个贼,费心费力地尽狗狗的职责。 程水北手里捏着花,感觉狗叫声迟早把人引过来,想捂狗嘴也不行,一人一狗正在对峙,熟悉的声音又传到耳边。 “妞妞,安静。” 是章慈安。 章慈安跟在妞妞后面出来,程水北一抬头刚好和他对望。 他穿着干净利落的运动装,手里拎着对折的狗绳,一副出去遛狗的架势。 “是你……你怎么在这儿?”章慈安得眼神里充满了惊讶,还有一些程水北向来读不懂的深沉意味。 程水北手里举着那朵蔷薇花,脸上还有羞红的愧意,架势好像冲上门来告白的愣头小青年。 他赶紧背过手去,把“偷”人家的花藏起来。 人都撞上了,不说也不行了,程水北心一横:“你要出去遛狗吗,我……我有点事和你说,边走边说吧。” 程水北低头,刚刚气势还很凶的妞妞在章慈安制止以后乖乖地待在小主人的脚边,脑袋不住地蹭章慈安手里的狗绳,看起来很想出去玩。 章慈安沉默良久,终于回答:“好。” 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章家大门里走出来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她拿了件外套,一开口叫住章慈安把衣服递给他。 “小慈,你带件外套,晚上天冷。” “知道了妈,外面风大,你先进去吧,我遛完妞妞就回家。”章慈安接过衣服,一脸的乖巧听话,是程水北不曾见过的模样。 这就是章慈安的妈妈,江朔市的明星作家窦淑意。 程水北立马拘谨起来,恭恭敬敬地喊了句:“阿姨好。” 窦淑意看了他一眼,温和地说:“是小慈的朋友吗,那你们先聊,阿姨先回家了。” 待章妈妈离开,程水北刻意选了避开邵家的那条路,两人相顾无言。已经走出章家很远了,他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开这个口。 他上次不光把两个人的事情归结为一夜情,还在章慈安的耳边羞辱了人家的技术。现在又找上门算怎么回事。 两人踱步到喷泉花园附近,章慈安把妞妞放开到没人的草地上去撒欢,和程水北并排坐在长椅上。 一个是精致的少爷装扮,一个穿着报社赠送的宣传短袖,脚上凉鞋都快跑开胶了,来往路过的人任谁也不会相信这两人睡在一起过。 “找我什么事。” 章慈安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模样,目光盯着远方撒欢的妞妞,并不管顾程水北的别扭模样。 程水北深吸一口气,早死晚死都是死:“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了,就是高考状元那篇采访,照片挺帅的。” 先说点别的分散注意力,是程水北糊弄章慈安的一贯做法。 章慈安皱皱眉头,似乎并不吃他这一套,只是扭头追问道:“你要说什么?” 章教授永远是这样,不说废话,直言正题。 程水北鼓起勇气和他对视:“我就是想来问问你,你考那么好,禹南大学都随便你上了为什么还要复读啊?” 他终于问了出来。 章教授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想说服别人之前不妨问问人家主见背后的理由,有的放矢。 而程水北时隔多年,仍旧在按照他的这一套做事。 章慈安没有回答,盯着程水北的眼睛看了好久,反问他:“我为什么非要去上禹南大学?” 程水北心里想:你就是应该去读禹南大学,走你风风光光的科研教授路途,为国争光,为世界谋发展,造福全人类。 但他说不出理由,只能机械地重复心里话:“我就是觉得你考这么好,去国内最好的大学,学学火灾啊消防啊什么的,再读个硕士博士研究生,接着做教授,有什么不好的……” 他越说越心虚,几乎是把章慈安上辈子的生平念了出来,也不知道章慈安能不能听明白,他的未来路途平平展展灿烂辉煌,远远不用去复读再受高中一年的苦。 只可惜今晚的章慈安问题格外的多,没等程水北说完就开始发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学火灾?” 章慈安上辈子为什么选火灾,程水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个重要的问题。 章慈安评教授的时候他帮忙整理过资料,他的大学就读材料里写着,章慈安是大二那年才转去的相关领域。 至于为什么学火灾,程水北从前自然也问过。 他还记得当时章慈安回答这个问题的样子,他摘下金丝边眼镜,神情庄重又哀伤。 章慈安说:“18岁那年,我的母亲死在一场大火里。” 作者有话要说: 章状元,章惨章不惨,章大妞……章教授知道他在报刊亭三人组眼里有这么多外号吗? 第13章 第一年(12) 章慈安说这句话的样子深深地印在程水北的脑海里,他甚至记得自己当时曾动容地想要吻一下章慈安,却被未来的章教授克制地推开了。 而此时的章慈安,正认真地注视着陷入回忆的程水北。 他神情平静,眸中不起波澜,是一贯的冷清模样,可脸上仍带着程水北忽略不掉的少年朝气。 面对这样的章慈安,程水北说不出来“你妈快死了,你早晚得去研究火灾”这样的话。 那个问题的答案卡在他的嗓子眼里,上下不得,程水北喘不过气来,连连咳嗽了几声。 明明刚刚离开的时候,窦阿姨还朝她笑了。 窦淑意去世那年,程水北依稀记得自己还小,大约就是十岁左右的年纪,刚跟着妈妈来邵家没几年。 何明穗很快给邵冀华生了个儿子,一家人的心思就都在小孩子身上,程水北离家出走被出门遛狗的章慈安捡回去,是窦阿姨给他做了饭菜,收留他在章家小住。 后来章慈安去禹南上学,程水北有时候会去章家陪妞妞玩,窦阿姨每次都给他准备好吃的。 忽然有一天窦阿姨就不在了,外地求学的章慈安匆匆忙忙赶回来,连妈妈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也是很久以后长大了的程水北才从章慈安口中得知,窦阿姨是死在了一场大火里。 “你在想什么?” 程水北的思绪被章慈安叫回,尴尬地笑了笑掩饰:“没……没什么。” 妞妞玩够了跑回章慈安的身边,好奇的小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小主人身边的陌生人看,还是警惕的状态。 章慈安把狗绳重新绕回妞妞的脖子上,看样子是要回去了,他起身看着程水北:“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要学火灾,因为妈妈死在大火里。 电光石火之间,程水北突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如果章慈安这一年没去禹南读大学,如果他还在江朔,那窦淑意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 就像如果他没有离开父亲和哥哥,程文秋和程南会不会就能平安? 这些如果折磨了程水北很多年,他再看向面前的少年,忽然就觉得自己此行来得荒唐。 他慌慌忙忙起身解释:“没……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个分数复读太可惜了,在报纸上看见你的采访,一时心急就找来了……” 程水北欲盖弥彰地说着,越说越不敢抬头看章慈安,眼神躲躲闪闪,阴差阳错和低处的妞妞对上了。 章二妞还记恨着这个偷花贼,爪子抬起来,狠狠地踩在程水北露出凉鞋的大脚趾上,得意地“呜呜”着。 狗的动作被主人察觉,章慈安一紧绳子把妞妞拽回来,打断了程水北的话:“你追到这里,是不是以为我做这个决定是因为你?” 因为不明不白和人睡了一觉所以留下心理阴影不敢出去上大学,或者因为觉得亏欠了别人想留下补偿,程水北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他害怕章慈安人生的改变是因为自己。 程水北被打断以后没有回话,仍旧陷在自我折磨的“如果”情绪里,直到章慈安再次开口。 章慈安把妈妈追出来送的外套穿好,整了整领子,望向沉默的程水北:“你放心,我做决定只凭本心。” 不会因为你。 章慈安牵着狗离开,程水北噎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那口气终于吐出来。 他看着路灯下远行的那个人,身姿挺拔,脚步坚毅。 程水北没来由地喊了一句:“我叫程水北,下次见面记得打个招呼!” 那人闻声停下,少顷又离开了。 …… 程水北走出临江别苑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街道上冷冷清清,最后一班公交车也没了。 其实他身上还有些钱,随便找个什么旅馆睡一觉也行,可是想到自己离开时候交待张老头那句让程叔留门,程水北就算走也要走回城西。 八月的天有些转凉,江朔又是水边上的城市,程水北吹着凉风,一路跋涉,两个小时以后才走回家。 大门虚掩,程水北推门进去看见走廊里的灯还亮着,堂屋里依稀有个坐着等待的身影。 程水北赶紧进屋,屋里的程文秋正对着窗外发呆,怀里抱着个搪瓷茶杯。 “程叔,你还不睡呢?” 程水北有些不好意思,他本来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回来,结果折腾到这么晚还连累父亲一直等着。 程文秋把装着温水的搪瓷茶杯递给程水北:“等你呢,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先喝口水吧。” 杯身上还带着男人的体温,程水北珍重接过,将半茶缸的水一饮而尽,喝完水以后擦干净嘴角,不好意思地把茶缸还回去。 “去见个朋友,路上耽搁了,让您等了这么久……程叔您也快睡吧。” 桌子上摆满密密麻麻的药瓶药罐,老电视滋啦啦地响着连个节目都没有,程文秋坐了一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连程水北进门以后他也仍旧对着窗外发呆。 程水北喝完水准备离开,程文秋还不见有上床睡觉的意思,愣愣地看着电视继续发呆,他只好再叫了一声“程叔”。 程文秋这才晃过神,匆匆忙忙起来送程水北:“啊,叔也困了这就睡,你等会儿把院门上了,回屋的时候给程南盖好肚子,他贪凉别冻着。睡吧。” 父亲最近越来越容易出神了。 夜已经深了,明天还要早起去报刊亭干活,程水北没空多想也准备睡觉。 他锁好院门在院子里洗了把脸,等着堂屋的灯熄了,这才回到和程南的屋子。 风扇嘎吱嘎吱地摇头乱吹,程南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毯子早不知被踢到什么角落去了。 程水北替哥哥盖好毛毯,舒服又知足地紧挨着程南躺下。 程水北决定,相信如果。 第14章 第一年(13) 程水北睡得晚起得早,天刚破亮就已经醒了。小孩子觉多,程水北洗漱完回屋擦脸,程南听见门帘掀动的声响也只是翻了个身。 用褪色的毛巾胡乱擦了把脸,程水北一回头看见哥哥露在毯子外面的肚皮,笑着小心翼翼地替他盖好。 “睡吧,哥,我先出门啦!” 只有在梦中,在无人处,在程南睡着的时候,程水北才敢这样放肆地叫一声“哥哥”。 哪怕没有应答,对程水北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 程水北小心翼翼地把门关好,准备出发去报刊亭的时候,程文秋也正好走到廊下。 他怀里抱着一个塑料保温盒,一手还拿着塑料袋,看见程水北立马开口叫住了他:“小北,你稍微等会儿再走。” 程水北不解,仍然听话地留下了。 煤球炉上的铝锅“呼噜噜”冒着热气,程水北扯下墙上挂着的破布掀开锅盖,篦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馒头和包子。 程文秋拿着一双细长的竹筷子夹起个大白馒头还有一个包子装进塑料袋。 程南看着看着就愣住了。 自回家以后,他还没有吃过一次爸爸亲手做的饭,总是在摊子上方便面茶叶蛋的随便对付两口,常常中午盒饭剩下什么他就吃什么。 程文秋装完了东西,招手把程水北叫过去:“小北,愣着干嘛呀,过来接着!” 保温盒还温热着,程水北接过来的时候没留神差点失手拿不稳。 程文秋指着包子馒头说:“昨天我和小南一起做了点包子和馒头,你回来晚了没吃上,想着早起给你热两个——哦,对了,饭盒里是饺子,留着给你半晌午饿了吃的,你到地方把它热在炉子上,粥什么带着也不方便,叔就没给你准备……” 明明才三十来岁,程文秋的面容却已经憔悴如秋天,额头上沁着忙出来的汗水,眼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这个老实的男人一大早起床忙活半天,就只是为了给借住在自己家里的年轻人准备一点儿吃的。 程水北心里一酸,却也多说不了什么,只能干巴巴地言谢:“谢谢程叔,我今天没事就早点回来,不会让您等那么久了。” 程文秋回他:“叔又没怪你,行了行了快走吧,路上记得把包子吃了,等会儿小南醒了我叫他找你去!” “嗯,程叔,走了!” 程水北大步向前,一直到走到快出胡同口了才悄悄地回望了一眼。 程文秋还站在门口,看见他回头招了招手。 程水北忙把包子塞进嘴里:“好吃!程叔快回去吧!” 待父亲进了家门,程水北恋恋不舍地继续前行。 方才那一口咬得太仓促,程水北此刻细咂摸才品出包子里的门道。 这包子是南瓜粉条馅儿的,他印象里妈妈最喜欢吃南瓜,南瓜面条、南瓜包子,爸爸总是买很多的南瓜码在走廊里,他们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南瓜。 程文秋一定是包着南瓜馅儿的包子,想到了离开的何明穗,所以昨晚才一直心事重重的吧。 想她干嘛,她带着你小儿子和别人跑了,根本没空想你! 程水北恨铁不成钢,却也只能把南瓜包子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程水北不喜欢何明穗,连带着也讨厌南瓜,离开家之后十几年没吃过一口南瓜。可这老南瓜的包子是父亲和哥哥亲手包的,他就算不喜欢,也吃得干干净净。 到地方的时候,程水北刚好解决完大馒头,嗓子里噎得慌,喝了两大碗凉水才算疏解。 他把程文秋给的饭盒从怀里掏出来放好,脱了御早寒的外套,准备开工。 换煤球,接水,煮茶叶蛋,码报纸,摆杂志。 程水北一连忙活了大半个小时,张老头才姗姗迈着小碎步赶来。 他们俩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模式不像是老板下属,更像是合伙人,张老头这个人好说话,常常程水北有什么新鲜建议他立马就应了,生活上也多照应,处得跟爷俩一样。 程水北忙活,张老头左看右看指挥起来:“小北,你把我孙子昨天抱回来的那些小人儿书摆哪儿去了?放个明显的地方。” 张老头话里的孙子自然指的是程南,程水北本来是把漫画书胡乱塞进货架最下面的,听见他这么说,也知道老头是认真的,只好弯腰把十几本漫画书拿起来,一本一本明晃晃地码在柜台上。 “行了吧,这样可够明显了。” 程水北看漫画书不顺眼,板着脸做事,张老头笑着给了他胳膊一拳:“行了行了,你和书闹什么脾气呢!” 程水北不是和书置气,是和数学考20分的哥哥置气,他想不明白程南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看一眼张老头护犊的样子,他又把絮絮叨叨的话咽下去了。 也不知是程南的眼光好,还是小孩儿更懂小孩儿的喜好,趁着周末,程南抱回来的那一箱子漫画书竟然没两天就卖了个精光,乐得张老头抱着程南脏兮兮的小脸儿亲了又亲。 日子从张老头数钱的指头缝里溜走。 张老头是在一个午后变得奇怪起来。 那会儿天热,程南抱着个一毛钱的冰水在和他的《快乐暑假》较劲,张老头就靠在他的躺椅上,掐着指头算什么。 “乖孙儿,告诉爷爷,今天是几号啊?” 程南翻到暑假作业的前一面看程水北帮他写上的日期,高声回答张老头:“爷爷,今天是8月14号,星期天!” 八月十四,他来到这里已经有一个月了,距离程南开学还有半拉月,程水北也开始默默算起自己的积蓄。 怕是不够,不行就和张大爷商量一下晚点儿才还欠他的医药费,先把程南的学费交上。程水北打定主意。 “知道啦,”张老头坐起来继续掰指头,“初五,初六……呀,今天就是初十了啊!” 说完,张老头就像想起什么急事一样慌慌忙忙起身,抱着自己的腰包就往东走了,连从不离身的军用水壶都忘了带。 程水北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又说不上什么感觉,只好把正埋头在日记里写“今天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程南叫起来。 “程南,放你半天假,不用写了,快跟上爷爷,看好他!” 程南小猴儿一样蹦起来,三两步就冲了出去。 一老一少搀扶着往东边走,看样子是等公交车去了。 程水北不知道张老头要做什么,让程南跟上,总能照顾一二。 他心里隐隐发慌,又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一下午忙忙碌碌也没平静下来。 一直到天都黑透了,八点多钟,程水北才等到回来的程南。 回来的只有程南。 “张爷爷呢?”程水北抓着程南的胳膊问,怕他是因为贪玩误了正事。 程南抱着凉水壶喝了一阵,缓过气来:“张爷爷先回家了,我爸说今天让我和你一起回去,我就来接你了。” 没事就好。 程水北松了口气。 既然答应了程文秋今天早回去,程水北也顾不上零星的几个顾客了,收拾完摊子,把塞不进去的大遮阳伞用铁链锁在报刊亭的卷帘门外,和程南一道回家去。 回家的路上有一条小小的田间小路,程水北闻着泥土芬芳,想起问程南正事。 “你今天和张爷爷出去,都碰见什么了,他去干什么了?” 程南一脚踢开路边的小石子,老老实实回答:“我们坐车去了东边,东边有好多漂亮的大房子。” 城东和城西一向都是两个模样。 “张爷爷去城东干嘛呢?”程水北继续问。 程南歪着头回想:“其实张爷爷下了公交车以后没让我跟着,他先去银行取了钱,然后给了我一块钱买吃的,让我在公交站等他。” 张老头故意支开程南,是要做什么? 没等程水北问,程南仰着头邀功一样继续说:“但我想到你的话,没有去买吃的,偷偷跟上去了。” 程南说他跟在张老头的后面,进了一个有很多漂亮大房子的地方,那里的花开得很好,还有喷泉。 临江别苑。 “张爷爷走到一个黄色的房子门口,见了一个穿黑西装的人。” “我看见,张爷爷把腰包里的钱都给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报刊亭三人组,中单【嘴碎小北】留守城西,辅助【调皮小南】跟随打野【心软老张头】前往城东敌方野区发育! 第15章 第一年(14) “……我把张爷爷送回家,爸爸让我来接你一起回去。” 程南仍旧在兴高采烈地说着,为自己圆满完成任务而高兴,程水北的脑子却已经开始嗡嗡作响。 黄色的房子……他印象里临江别苑是有这么一家,据说是做生意发迹的,财大气粗,逢年过节放鞭炮比谁都张扬,他的继父邵冀华对此种暴发户行径颇有微词。 张老头为什么把钱都给人家,是欠的钱吗,还是被人骗了?如果是欠的,欠谁的,欠了多少,怎么没听他说过?如果是被骗了,骗子也太可恶了,小老头儿的辛苦钱都骗! 程水北攥紧拳头,一时间理不出来个思路,不知不觉已经走回了家,闻见烟火气,暂时把这事搁置了。 程文秋正端着碗筷往大铁盆上摆,看见他们进门赶紧招呼:“小南小北都赶紧去洗手,准备吃饭啦!” 晚饭是麦仁粥,程文秋炒了两个菜,土豆丝和烧茄子,程水北抓着爸爸亲手蒸的馒头连吃了两个。 爸爸做的饭。 他吃的开心,程文秋看的也开心:“多好,小北以后就回家吃晚饭吧,程叔给你们做好吃的!” 家里穷,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程文秋口中的好吃的也就是辣炒土豆丝和南瓜包子。 可程水北还是很欢喜,鼓着撑得满满的腮帮子应声:“都听程叔的,以后早点回家!” 一个月来,程水北拢共吃撑过两次,一次是头回在张老头那里混上的炒饭,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程水北没忍住打了好几个嗝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想解释结果嗓子眼儿里又冒出来一个,倒是把收拾碗筷的程文秋逗乐了。 程文秋笑眯眯地停下手里的活计,说:“憋着一口气,然后大拇指掐着另一只手的虎口,一会儿就好了。” 小时候兄弟俩偶尔贪嘴吃多一直打嗝儿,程文秋就是这样教他们的。 程水北按照他说的去做,没多大会儿果然不打嗝儿了,浑身都是舒舒服服的暖意。 程南放下碗筷就屋里看电视了,程水北也不好意思干坐着看程文秋一个人忙活,主动凑到水龙头底下和父亲一起刷碗。 在哗啦啦的水声里,程水北突然想起张老头的事或许程文秋能知道一二。 他接过程文秋递过来的洗干净的碗,开口问:“程叔,张大爷欠别人钱吗?” 程文秋疑惑地扭头看他一眼,脸色可见地谨慎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今天看见张大爷给了别人一大笔钱,担心他是被人骗了。” 上了年纪的人,有时候总会犯一些糊涂,程水北这担心不无道理。 程文秋并没有回答他,低下头默默刷碗,程水北不敢多问,也只是跟在父亲后面帮忙。 碗筷洗完,程文秋端着锅碗瓢盆放回煤球炉旁边的矮木箱里,擦干净了手才缓缓开口:“你说这个啊,张大爷的日子比我们苦多了。” 程水北搬来两个小马扎,和父亲一人一个坐着,做好准备听张大爷这个比他们还苦的故事。 “张大爷家不在这边,起先也不住这里,是生程南那一年搬过来的,人就租住三道胡同那边。” 二道胡同这边还是城区改建后留下来的村里老民房,大多是附近谋生的人来租住,至于三道胡同那边,原本是破落的库房,居住条件比这边还要苦一些。 “他本来是庄稼人,夫妻两个种地耕田,还有个儿子十几岁就去当兵了,小伙子肯吃苦还评过标兵呢,张大爷说他早年的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十里八乡的都羡慕他。” 程水北甚至可以想象到张老头抱着军用水壶坐在田间地头和邻里炫耀自己那个当兵的儿子的骄傲神情。 “后来,日子就变了。” “他儿子复员回家,不想再种庄稼,就带着老两口的积蓄来到江朔这边的开发区学人下海做生意。具体什么生意我也不知道,反正短短几年就把全家的钱都赔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大笔钱。” 张老头还的,是他儿子欠的钱?那他儿子现在在哪儿? “至于他儿子那个合伙人,据说不但没赔,还成了暴发户……张大爷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些的。” “他锄草的时候,有人打电话来,让他来江朔领儿子。他还以为是儿子犯什么事了,借了一大笔钱准备捞儿子,可到这里才知道,他儿子因为负债累累,一个想不开跳楼了。” “那么好的一个小伙子,说没就没了。” 说没就没了。 若是此刻讲故事的程文秋知道自己的小儿子最后也是个说没就没的下场,该怎么想呢? 程水北正出神,程文秋却停了下来,关切地问他:“小北,你怎么了,是外面冷吗?” 程水北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对“跳楼”这两个字产生了应激反应,只要听到就不住地打哆嗦。 他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强定心神,几乎是颤抖着回话:“没事,程叔你接着说,后来呢?” 程文秋不放心还是把肩上的外套给了程水北。 他哪里会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因何发抖,只得关怀过后接着讲张老头的故事。 “张大爷抱着骨灰回到家,老伴跟着也病倒,没多久就找儿子去了。发殡张大娘那天,来了很多债主,堵着灵仗不让走,扬言要张大爷子债父偿。” “张大爷跪在地上发誓一定还钱,这才让张大娘入土为安。后来,张大爷就搬到儿子欠账的城市,租下了报刊亭,风雨无阻到现在。” 程文秋叹了五六回气,才把剩下的部分讲完。 程水北脑海里不由地去想老实的庄稼汉跪倒在田间的那一幕,良久沉默。 子债父偿,四个字就像烧红的针尖扎在他心上,疼痛滚烫。 “行了,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别当着张大爷的面说,免得老人家伤心,”程文秋拍了拍沉默的程水北的后背,回头冲屋里喊,“小南,几点了,该不该睡觉了!” “知道了,爸!”程南恋恋不舍地关上电视,出来拉上愣神的程水北回屋睡觉。 小院儿一瞬间又恢复宁静。 一直到躺进被窝,程水北仍旧在不住地发抖。 一方面是为张老头唏嘘,一方面是被“跳楼”两个字刺激的。 他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身后事,他那点儿积蓄何明穗也不稀罕,章慈安会如何他也没有想过。 子债父偿。 那程水北欠下的人情债,一跳了之以后,又有谁替他还呢? 忽然,程水北感觉自己的后背贴上了什么热乎乎的东西。 程南在背后环住了他,小手还不住地拍打着:“程水北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有我和爸爸呢,鬼不会来伤害你的。” 这辈子有父亲和哥哥,他还有什么要怕的? 程水北回头,一把搂住程南,像小孩子一样把头埋在哥哥的胸前。 “嗯,我不怕。” 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 可恶,刚刚不知道为什么把历史版本发出去了。修改了一下,抱歉,给大家磕个头吧,咚咚咚! 第16章 第一年(15) 程水北第二日到地方的时候,发现张老头已经开门架好了炉子。 自从有了小程这个帮工,张老头往日都会多睡一个小时,晚会儿再来报刊亭当撒手掌柜。 今日如此反常,程水北昨夜听了故事,心里不由得发慌。 “张大爷,今天来这么早啊,要不你回去睡会儿,这儿有我就行!” 程水北抢过他怀里抱着的杂志,想把他推回去多休息一会儿,但张老头并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和小程一起忙前忙后,没事就盯着程水北看,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一直等程水北忙活的差不多了张老头才开口:“小北啊,我想回老家看看,委屈你自己忙活几天,行吗?” 程水北知道了张老头的事,立马拍着胸脯子应下来。 见张老头脸上还有担忧,小程笑着让他宽心:“张大爷你放心,我肯定把报刊亭经营的好好的,程叔一家你也不用担心,我都照应着呢。回老家就好好休息两天——对了,您怎么走啊,要不要我借辆三轮车送你一趟?” 张老头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坐火车,八点半发车,火车站不远,我走过去就行。” 张老头走之前不停地嘱咐,晚上锁好门,早上开门不用太早等等等等。程水北一边听一边从货架上拿了方便面火腿肠塞进他怀里:“张大爷你路上吃,记我的账上。” 张老头被他的一脸认真逗笑了:“你小子,这还不是我的东西啊!” 程水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是执意要他把东西带上,忙前忙后地把张大爷伺候到出发时分,这才彻底放心。 背着军用水壶的老头儿一摇一晃地往车站走去,晨光照在水壶上晃出一抹绿色,也照亮壶身上隐隐约约的红色“标兵”字样。 张老头回望一眼确认程水北没有跟过来,三两步拐上了另一条路。 他的确是要去车站,不过不是火车站。 坐火车一个小时就到,价格却贵上几倍,张老头选择去坐大巴车,路途长达四五小时,车票却只要十块钱。 买票,上车,检票,出发。 张老头靠在车窗上,摸着自己扁扁的荷包,迎着朝阳无比满足地睡着了。 颠簸了五小时后,张老头终于到达家乡镇上的汽车站。 同行的人大包小包地拖着走,他的行李就只有绿水壶、空腰包,还有小程执意让他带上了两桶方便面。 八月份的下午一两点,太阳正是毒的时候,他把腰包顶在头上遮挡日头,一摇一晃地往家走。 镇上离家还有一段距离,坐车得二十分钟,张老头选择走回去。 这段路他接儿子的时候走过。 骨灰坛硌在胸口,张老头死死地抱住不肯松,是一步一步走回去的。 如今抱着方便面桶的老人再一次踏上这段路途,他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快黑了才到村口。 路两边的花生绿油油长了一大片,曾几何时张老头也有这么一大片田地,玉米、花生和小麦相继生长,一年四季都是忙碌的时候。 张老头绕过街巷,一头拐进了西边的田地。 他抱着两桶方便面往北面的地头走去,姿势像个抱□□的战士。 原本属于他的那一大片田间竖着两个不起眼的小土包。 左边的叫张理想,是他的儿子。 右边的叫吴兰花,是他的妻子。 张老头趟开地里的已经长到脚踝的花生苗,一屁股坐在两个土包中间咧着嘴笑。 “儿子,孩他娘,我回来啦!” 张老头把身上挂的、怀里抱的、腰间背的一口气都卸干净摆在地上,还高兴地哼起了小曲儿。 来之前程水北塞给他的两桶泡面一路上也没吃,张老头把他们一边一个地摆在小土包跟前,口中念念有词:“给你们也尝尝城里的味儿。” 张老头躺倒在庄稼地里,一手扒着一个小土包,指甲嵌进泥土里,笑得像花儿一样:“钱都还上了,咱们一家总算能睡个安稳觉啦!” 夏风吹过,翻滚的花生苗反衬出云层的白光,皎洁得像一条通往月亮的天路。 张老头就躺在这条天路的中央。 …… 张老头这一趟足足走了有七八天,好在程水北已经熟悉了进货卖货的那一套流程,加上程南半是添乱的帮忙,一切也都还顺利。 不顺利的是程南的学习。 程水北每每想静下心来好好教他,把暑假作业铺平了让他指哪儿不会,程南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哪儿都不会,别教了学不会!” 气的程水北又要伸手打他,每当这时候程南就溜得比猴子还快,不一会儿就没了人影儿,程水北想打也打不着。 不过这小孩儿跑不远,一般只在角落里躲一会儿,看程水北脸色变了就回来嘻嘻哈哈,再不行就把他爸搬出来,把程水北治得死死的。 程南第三次故技重施的时候,程水北索性也不追了,掐着点儿等他回来,心想这回就算他提程文秋也不好使,怎么样都要教训他哥一顿。 结果没多大会儿,程南就回来了。 ——不是自己回来的,是被别人拎着领子送回来的。 此人穿着黑衬衫黑裤子,还戴着顶神神秘秘的黑帽子,程南往外跑的时候没看路,一头栽进人家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 程南道完歉就想跑,结果这人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 他戴着帽子,帽檐拉得很低,程南并没有看清楚他的脸,只听见这人冷冷地说:“跟我回去找他。” 程南看见程水北就像看见了救兵,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会不会挨吵,赶紧躲到他身后猫着,只用一双眼睛偷瞄。 让程南没想到的是,程水北竟然没和这个凶他的男人吵起来,刚刚对着他还嚣张的气焰全没有了,现在就像一个遇到死敌的蔫了吧唧的兔子。 ——来人正是章慈安。 “你怎么来了?”程水北一手护着程南,却不知道哥哥是怎么遇上章慈安这尊大神的。 章慈安没有看他,盯着躲在程水北身后的程南,半天才回话:“你说过的,下次见面打个招呼。” 程水北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上次脑抽不知道怎么就说了这句话,想劝自己释然一点,可真的到和上辈子同床共枕、这辈子“一夜没情”的对象面对面说话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根本释然不了,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这小青年还把他的话还当真了。 章慈安似乎不打算和他计较这个,继续盯着程南问:“他跑什么?” 匆匆忙忙路都不看,要是撞在不讲理的人身上,估计得被人家讹不少钱。 程水北不想和他过多纠缠,干巴巴地解释:“没什么,小孩儿学习不好,被说了两句闹脾气呢,那什么,谢谢你把程南送来。程南来,说谢谢哥哥、哥哥再见。” 程水北就差把“逐客”两个字写在脸上了,程南也配合地“谢谢哥哥、哥哥再见”了,可章慈安居然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左看右看,发现了程南摊在桌子上的暑假作业,竟然屈尊在小板凳上坐下,煞有其事地研究了起来。 程南在程水北身后猫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这个说不出来哪里熟悉的人在哪里见过了。 “他就是,”程南扯了把程水北的袖子,咽了咽口水激动地喊起来,“他就是报纸上那个高考状元!” 第17章 第一年(16) 程水北看着哥哥没见识的样子,心里颇为鄙夷:章慈安不光是高考状元,未来还会是章博士、章老师、章教授,十大杰青,祖国栋梁。 更重要的,是他程水北还和这位祖国栋梁睡过! 程水北还没想好怎么向哥哥介绍这位大神,却见坐在小板凳上的章慈安忽然笑着朝程南伸出了手:“是我,那现在状元哥哥要给你讲题,你愿意听吗?” 章慈安的语气极温柔,带着哄小朋友的耐心,嘴角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叫人无端地想接近他。 程水北从前拜倒过的温柔笑意,程南自然也没抵挡过。 小程眼睁睁地看着哥哥怯懦地从他身后出来,犹豫了片刻,竟然一步一挪朝章慈安走了过去。 “状元”两个字,对于小朋友来讲是莫大的荣耀,程南哪怕不跟着他学习,只要跟这位“状元”说上两句话,在同龄人的圈子里面都算是头等的谈资了。 当程南被环进章慈安怀里手把手教的时候,程水北彻底呆住了。 程南的调皮劲头全然不见,像模像样地拿起笔听讲,而章慈安教导的身影依稀可以看见日后的教授模样。 温雅的章慈安,聪颖的哥哥,这一切都是程水北梦里常常见到的。 虽然傻了眼,程水北却并不打算制止这一切。 无论是谁,只要能教他哥,只要能让程南好好学习,让他程水北跪下来磕三个头都行。 章慈安没有再理会程水北,放低了姿态挽起衬衫,温温柔柔地耐心教导起小朋友。 而他的一言一语都顺着风吹进程水北的心里,像那八年里的日日夜夜,一个在书房忙碌,一个在门外守护。 程水北听见了夏天的蝉鸣。 他不再关注闹市里的这方书桌,开始安心去忙自己的,偶尔闲下来听两耳朵他们的谈话,只隐隐约约听到章大佬从哥哥的作业说起,又说到了学习,说到了五年级的课业,还隐隐约约提了些物理化学。 而在程水北和张老头跟前一向坐不住的程南,竟然一动也不动地待在“状元”的怀里,老老实实学了半天。 程水北插不上话,只能殷勤地递水递吃的,然后趁他们说话的间隙道一声谢谢。 程南学累了,看见吃的就停不住嘴,章慈安风云不动,随手拧开一瓶矿泉水润嗓子:“小程南很聪明,比你聪明多了。” 程水北听完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是,我太笨了。那你多教教他,有事喊我!” 说完就又躲远了。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能自如地同这个18岁的章慈安说话,一方面是少年人的模样深藏在记忆里久不接触,另一方面他太害怕章慈安走向那个被他毁得乱七八糟的以后。 好像他直接躲开才是最优解。 但程南愿意接触章慈安,程水北没有理由把这个人也从哥哥身边推开,只能是别别扭扭地,若即若离像个渣男。 …… 程南看着程水北跑开的样子,不甚嫌弃:“程水北总是这样,奇奇怪怪的。” 见他的时候奇奇怪怪,见爸爸的时候奇奇怪怪,连见这位状元哥哥的时候也奇奇怪怪。 章慈安从程水北的背影上挪回眼,摸着程南的小脑袋问:“程水北是你哥哥吗?” “不是!” 程南立马回答,过后小脸上又浮现出纠结的神色:“我其实只有弟弟,没有哥哥,程水北又没有家人,我爸爸说他现在和我们住在一起,其实也算一家人了。他比我大,但我不想叫他哥哥。” 章慈安听完,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温温柔柔地继续问程南:“那你愿意叫我哥哥吗?” 程南赶紧点头:“愿意的,那……我叫你小章哥哥还是安哥哥,或者慈哥哥也可以。” “都可以,”章慈安微微一笑,“都听小程南的。” 程南开心地欢呼起来:“那我以后就叫你慈哥啦!” 他喊“慈哥”的声音太大,程水北自然也听见了。 过去的十几年里,程水也这么称呼章慈安的,最开始是“慈哥”,后来有时候是“章老师”,有时候是“professor”,还有些特殊的时候更难以启齿的也叫过。 在这所有的称呼里,程水北最喜欢“慈哥”,就好像他还没祸害过人,还是那个调皮捣蛋离家出走的小孩儿,章慈安也还是邻家好心的大哥哥。 只是后来年岁大了,他们有了另一层关系,这个称呼也不再出现了。 此刻的他只敢在不远处,悄悄地望一眼。 …… 章慈安给程南讲完了题,帮着小朋友收拾堆了满桌子的课本和作业。 “慈哥,你等下能去我家吃饭吗?”程南仰着小脸真挚地问道。 章慈安好奇:“为什么呀,你要邀请我去你家做客吗?” 程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让我爸爸看看你,要是爸爸知道我有一个状元哥哥,会很高兴的!” 程水北听了这话激动地翻了个白眼。合着程南就是嫌弃他水平不够不是状元才不叫他哥哥反而对章慈安献殷勤的。 不过他也没话说,谁让他脑子不如章大佬呢? 让程水北意外的是,章慈安听完程南的解释,竟然点了点头:“可以呀,那我们两个去吃饭,程水北怎么办呢?” 程南不知道,眼睛直盯着程水北看,把小程看得不好意思,只得招招手:“得,今天早点收摊,我和你们一道回去!” “好!”程南飞速背上书包,往家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喊,“那我先回家告诉爸爸,程水北你快点收拾,收拾完了带慈哥回家!” 程水北哭笑不得地开始收拾东西,章慈安起初想搭把手帮忙,被程水北嫌弃地支到树底下呆着。 大少爷怎么能干粗活呢,这些事情还是该他这个愣头小青年去做。 程水北收完了东西,拿着章慈安喝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准备回家。 他摆摆手,叫来看了半天热闹的章慈安:“走吧,慈哥。” 这一路走得安安静静,章慈安不说话,程水北也没好意思主动搭腔,两人安安静静地走着。 前两天下了雨路不好走,章慈安的鞋子上少不了沾了些泥土,低头看路的程水北敏锐地发现了,提醒章慈安擦一擦。 “不用。”章慈安不但没擦,还看了一眼程水北的鞋子。 他的那双鞋早就看不出原本颜色,露在外面的脚趾头还裂着口子,是前两天搬书的时候被石头绊倒了摔的。 程水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人穷,让章少爷见笑了。” 章慈安脸上又红又白,似乎是难为情了起来:“别这么叫我。” 章少爷害了臊,程水北也不好意思继续打趣,哈哈笑了两声调节气氛。 “那我就和程南一样,叫你慈哥吧。” 慈哥,他有好多年都没这么叫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方中单[吃苦小北]在辅助[聪明小南]的帮助下,和对方中单[状元慈]在我方野区进行了友好的交流。 第18章 第一年(17) 程水北领着人回到家的时候,小院儿里灯火通明,程文秋父子俩已经忙活上了。 被当作桌子的大铁盆上还庄重地铺了一层粉色的塑料袋,桌面上满满当当地摆上了四个盘子。 凉拌黄瓜,西红柿炒鸡蛋,红烧带鱼,蒜苔炒肉,虽是家常小菜,却已经是程家能承受起的最高规格了。 都这么多菜了,程文秋还在廊下的炉子处忙活着。 小程心里有点醋,因为就连他第一次在家吃饭都没这么大的阵仗,看样子章慈安比他在父亲眼里受欢迎多了。 不光是程文秋,就这么一顿饭的共处时间,程南甚至浮夸地把他的宝贝奥特曼短袖都穿上了,抱着半个切好的西瓜就往程水北怀里塞:“程水北,你先接着,我去给慈哥拿勺子。” 普通人家吃西瓜没那么多讲究,不需要像临江别苑里的有钱人那样切成果盘配个叉子,通常就是抱个一瓣儿就啃。程南这半个西瓜的招待方法,确实是很有诚意了。 程文秋看见程水北领着章慈安进门,赶紧打招呼:“章老师来了啊,小北先招呼人家坐下,我这儿还有个汤,马上就好!” 程水北酸归酸,只得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坐下等着吧,章老师。” “不是老师,叫我慈安就好,”章慈安一本正经地反驳程水北,然后彬彬有礼地向程文秋走去,“程叔叔不用这么麻烦,我随便吃点就行,需要我帮忙吗?” 说完,他真的挽起了衬衫的袖子要去帮程文秋的忙,自然是被厚道的程爸爸一口回绝了。 “哪儿能让章老师动手呢,马上就好了。诶小北你愣着干嘛呀,给章老师拿凳子啊。” 程水北被这一来一回逗得只想乐,憋着笑把西瓜暂且放下,给“章老师”搬过来一个擦得干干净净的小板凳,那小板凳上还铺着绵垫子,是程南只有学习时候才能坐的“宝凳”。 凳子放到面前了,章慈安只能坐下。 程南也捧着洗得干干净净的勺子跑回来了,叉子递到他慈哥手里,抱着西瓜招待起来:“慈哥你吃,我爸刚挑的,可甜了。” 盛情难却,章慈安浅浅地挖了一口送到嘴里,做出品评的样子:“很甜,程南也吃吧。” 程南骄傲的小胸脯立马就挺了起来,恨不得当场给他慈哥翻两个跟头。 此情此景,程水北不禁开始想,如果他和章慈安在一起的时候,哥哥和爸爸还活着,一家人一起吃饭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其乐融融? 但这个猜想显然没有机会得到现实验证,因为他和章慈安一起生活的时候,爸爸和哥哥不在身边,而他在哥哥和爸爸身边的时候,却不能和章慈安一起生活了。 造化弄人,被玩弄多了,程水北已经学会知足了。 “开饭啦!” 程文秋端来了最后一盆汤,招呼着大家坐下。 章慈安作为客人被程文秋和程南围着一左一右地殷勤招待,程水北就在他对面托着个脑袋看戏,菜都顾不上吃一口。 章教授从前很少出去应酬,估计做梦也不会想到十八岁的自己还有被小孩儿劝着吃饭喝汤的一天。 章慈安左挡了程文秋夹来的肉,右边就防不住程南殷勤送到碗边的鸡蛋。 “不用不用,程叔叔,我不太饿,您和程南吃就好了。” “那怎么行,你是状元,状元在以前是要做大官的,程南喜欢跟着你学习,你多吃点就当是程叔谢你的。吃吧吃吧,不够还有……” …… 章慈安左右失措,程水北看着他这个局促的样子竟然不自觉笑出了声音,结果被对面三个齐刷刷地行了个注目礼。 程南以为他在嘲笑自己,立马板着脸凶巴巴地问:“程水北,你笑什么?” “没,没笑什么,吃饭吃饭,菜都凉了,你慈哥都饿坏了快让他多吃点。”程水北憋着笑,赶紧把话题转移回章慈安身上,以期从父亲和哥哥的眼神灼杀下逃过一劫。 章慈安大约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饱。 程家没钱,能端出来的最好的饭菜都在眼前的,章少爷也不好挑剔,更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家吃的都是什么珍馐美味,程水北只看戏不救他,他只得埋头苦吃。 这一顿饭,一直吃到月亮爬上窗沿。 程水北不好意思看戏从头看到尾,程文秋收拾碗筷的时候,他看了眼局促不安的章慈安,咳嗽两声主动向父亲开口:“那什么,程叔你们收拾着,我去把章慈安送回去。” 程南也要跟上来,被程水北以“大晚上的小孩子出门不安全”为理由赶了回去。 他知道,章慈安无缘无故在报刊亭附近出现,一定是来找他的。 夜晚的胡同静谧无声,偶尔传来两声狗叫,也惊不起多大的波澜。 章慈安一向少言,程水北觉得自己好歹是出来送客的,再怎么样也要客气两句,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刚刚在饭桌上不好意思了,程南他们……” 他想说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让章慈安见笑了,结果尴尬的话说到一半,章慈安忽然扭头盯着他看了许久,让程水北不知道说什么好。 章慈安的眼睛明亮若星子,缓缓回望程家的方向,开口说道:“你的家人很好。” 章教授从前是没见过程水北的爸爸和哥哥的,他见过的和程水北有血缘关系的只有临江别苑里的邵太太何明穗。 显然,这时候未经风雨的他把待在一起的程家父子当成了程水北的家人。 程水北低着头“嗯”了一声,这也算是章慈安蒙对了吧,反正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和眼前的少年解释这一切。 “他们对我很好,对你也很好。” 章慈安没来由地又补充了一句。 程水北乐了:“他们是我的家人,对我好不是情理之中的吗?” “不对,”章慈安反驳他,“我的意思是,你也应该对程南好一点,别再凶他了。” 感情是为程南做说客来了。 程水北耐着性子给章慈安解释:“我不是对他凶,是想让他好好学,马上就开学了他暑假作业才写了不到一半,还有成绩,他除了数学20分,门门都只有个位数,我不说他两句他就不知道学习……” 程水北一说起哥哥的学习就起劲,可章慈安竟然连个表情都没有。 章慈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完,然后一本正经地发问:“那你有没有看过那张20分的数学卷子?” “什么?”程水北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两个人的脚步都停下。 章慈安注视着程水北的眼睛,用和章教授如出一辙的说教语气开口:“程南数学考20分,是因为那道超纲的附加题只有20分。” 而程南只写了附加题。 在章慈安的解释声中,程水北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畅快地笑了。 他就知道,他的哥哥一向聪颖好学,怎么可能是个考零蛋的笨小孩? 作者有话要说: 程南:没想到吧我是小天才。这个家里只有一个笨蛋了,是谁我不说。 情人节快乐,这么好的节日,小程和章教授出门走走四舍五入也算约会啦,好耶! 第19章 第一年(18) “程南很聪明,课本上的知识并不能满足他。” 程水北一点就通,章慈安也就不多绕弯子,直言主题。 “或者你同意的话,我可以负责他的学习。” 程水北没有理由拒绝,程南不听他的,他也知道小孩儿关于家里没钱不想去上学的一点儿小别扭,就算是绑也会把哥哥绑去学校。可去了学校以后程南还是不愿意学该怎么办? 章慈安的出现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对于一个天才来说更吸引人的,往往是另一个天才。 只是学习而已,只要他和章慈安不多接触,应该也是没问题的吧? 程水北心中仍有顾虑:“你不是还得学习吗?” “无妨,”章慈安笑如春风,“程南挺可爱的,空余时间教教他,我心情也会好不少。” 程水北的记忆里,章慈安很少笑,在家是,在学校更是,学生们称呼他都是“冷面大佬”,好像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开心的时候。 而现在十八岁的他说,程南会让他开心。 程水北溃不成军。 对哥哥好,对章慈安也好,只要他这个祸害躲远点儿就行。 程水北坚定地点头同意。 程水北并没有把章慈安送回家,因为他们刚出二道胡同,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豪车停在街边。 “司机没敢跟过去,我让他在这里等着。” 章慈安的骄矜高贵写在他的一举一动里。 司机下来给他送了件风衣,章慈安草草披上,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示意他先回车上等着。 他和程水北就站在破旧的老街边上,不言不语。 夜风寒冷,小程摸了摸胳膊肘,催促道:“快回去吧,程南的事,谢谢你,以后就麻烦你了。” 小少爷要回到他的别墅里,程水北要赶回家人身边。 有了程南这个“麻烦”,他们以后应该还有很多面可以见。 章慈安终于走向司机拉开的车门,却不急着进去。 他冲站在路边的程水北晃了晃手机:“程水北,我把电话留给程南了,如果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程水北笑着回他:“知道啦,程南有不会的题,我一定会打给你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程水北知道章慈安的电话不单单是留给程南的,他就是故意那么说给章慈安听的。 上辈子能对他说出“负责”两个字,这辈子能不依不舍地追来城西,章教授这个人从来都是仁慈的。 而程水北要向他证明,自己不领他的这份情也能活的很好,最起码他现在有家人。 知道了程南数学卷子上的小把戏以后,程水北就不再逼迫他写暑假作业。 他跑到中学门口的书店,买了几本印象里很有用的中学阶段数学资料,还借来了全套物理化学课本。 当他把这些和奥数题一起放在程南跟前的时候,程水北发现哥哥的眼睛都直了。 他知道,自己做对了。 “你慈哥让我替你买的。”程水北撒了谎,把这个功劳还给了章慈安。 程南一听是状元哥哥的安排,更是乐开了花上窜下跳,程水北都没好意思制止他,看着程南抱着书转了好几个圈以后,才假模假式地开口嘱咐:“行了行了,你慈哥还有一句话让我告诉你。” “什么话?”程南仰头问。 “他说你每天要写一部分暑假作业,写完了才能学这些,等他有空了就过来给你讲课。” “真的吗?” 程水北心虚地回他:“真的。” 骗小孩儿是不太道德,可程南再聪明下个月还得去上小学,再聪明再是小天才没写完作业也不行。 程水北只能借章慈安的口,让哥哥听话一点了。 “要是写不完,你慈哥下回就不来了。” 程水北狐假虎威的威慑的话一出,程南立马搬着小板凳老老实实地看书学习去了。 果然还是天才的话对小天才更管用。 快到月底了,张老头说去两三天,结果到现在还没回来,程水北只能接替他开始清算这一个月的账。 进货一向都是张老头去,程水北手里现在只有这个月的收入,一笔一笔算起来,倒不是个小数目。 程水北想好了,等张大爷回来他就问人家借点儿钱,或者预支几个月的工资,大不了剩下的半年都白干,也得把程南的学费交上,把哥哥送到学校去。 这一等就等到28号,张老头还是没有消息。 ——上了年纪的人,每一天都是鬼门关。 这句话从前住在章慈安家对面的那个老教授出来晒太阳遛弯儿的时候常常念叨。以至于程水北一想到张老头,心里就冒出来这句话。 程水北坐不住了,每天往张老头在胡同里的出租房跑,早上去早上去,日日盯着车站里出来的人群,就是没有张老头的身影。 好在张老头在程文秋那里留了个手机号,一家三口每天晚上扒在电话前面忐忑地给张老头的小灵通打电话。 一连打了八通都没有人接,程水北最后一次地不抱希望地按下那串号码的时候,没想到电话竟然通了。 接电话的却不是张老头。 电话那头,一个带着口音的陌生男声说道:“喂,浓是囔个?” 一家三口面面相觑,再看一眼号码,没打错啊? 程水北试探地问道:“你好,我找张奇才。” 张奇才是张老头的大名,程水北不知道接电话的人和张大爷什么关系,只得报上张大爷的名字。 “哦,浓找俺叔啊,他病咧……” 在男子颠三倒四的乡音里,程水北终于弄明白了大概:张大爷一回老家就摔了一跤病倒了,被送到镇上的卫生所去了,手机什么都忘在家里,张大爷的侄子来家里帮他收拾东西,才接到这个电话。 程水北无比庆幸当年的手机虽然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功能,却一个胜一个的撑时候,好几天也没把电耗光,这才能联系到张大爷。 程水北言明自己的身份和跟张大爷的关系,询问张老头什么时候能回来,那边的男人不太耐烦,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程水北一句也没听清,只听到翻来覆去地“卫生所”三个字。 “那麻烦您把卫生所的位置说一下,我们好过去探望一下张大爷。”程水北耐心地问道。 “哦,俺说一下,浓记记……” …… 程水北捏着那张从程南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张老头看病那个卫生所的地址。 不管是看在收留之恩,还是看在他和程南的爷孙情上,程水北觉得自己怎么着都得过去看看他老人家。 于是程水北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收拾东西准备去往张老头的家乡。 程水北用程南剩下的蜡笔在纸壳子上写了歇业和家里的电话,准备出门往报刊亭挂的时候,在院子里遇上了晨起的程文秋。 “程叔您怎么也起来了,是不是我收拾东西声儿太大了吵着您了,不好意思啊,我这就走了,您快回去休息吧。” 程文秋压根不在乎这回事,伸手拦下了程水北,指了指屋里的方向:“小北,你去看张大爷的话,带上小南吧。” 程水北捏着纸壳,心里又没来由地想起老教授的那一句“上了年纪的人每一天都是鬼门关”。 他知道,爸爸心里想的大抵也是如此。 程水北点了点头,转身钻回屋里,把衣服往哥哥身上一套,捞起半梦半醒的程南出了门。 晚上程水北想事情翻来覆去,连带着程南也没睡好,一大早又被捞起来,坐在车上迷迷糊糊地问了句这是去哪儿,得到去看张爷爷的答案后,倒头又睡了过去。 车到地方,程南也睡醒了。 出了车站,程水北招手拦下一辆红色三轮,把地址一报,兄弟俩问清楚价格,讨价还价后付了五块钱,就坐在开车大姐那已经褪了色的后车斗里,颠簸着往卫生所的方向去了。 看病人不能空手,程水北在街上买了点香蕉和牛奶,带着张爷爷的宝贝孙子程南敲响了病房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身形健壮,样子和张老头有三分像,一开口也管张老头叫叔,只是声音和那天接电话的人不同。 在他同样难分辨的方言里,程水北终于搞清楚了他们的关系。 这个也是张大爷的侄子。张大爷有两个哥哥,接电话的是老大家的,在病房照看的这个是老二家的。 “浓先看看俺叔吧。” 张大哥把程水北还有程南让进去,将两人拿来的水果和牛奶塞进床底下,话也不多说一句,就独身往外面吸烟去了。 原本该整洁干净的病房里充斥着挥散不去的烟味,程水北注意到,床底下甚至也散落着不少烟屁股。 病床上,张老头憔悴得程水北几乎认不出来这是那个给了他一口饭吃、没事儿就抱个水壶唱戏、为了程南三天两头和他抬杠的可爱老头儿。 听见人说话的动静,张老头睁开眼,晃了晃打着点滴的枯瘦胳膊,似乎是要起身。 程水北赶紧过去扶着他:“张大爷你躺着就行,我和小南来看你了。” 在看到程水北身后跟着的程南以后,老人写满年岁的脸上终于浮现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方言是俺编的,大家不必深究。 元宵节快乐~ 呜呜呜有小可爱问情人节和元宵节的番外,就是说刚拔完牙很自闭(愿天堂没有智齿),今天多更点,明天歇一天,周四续更!么么哒~ 第20章 第一年(19) 程南小心翼翼地探身,凑在张老头手边亲昵地说道:“爷爷,你有没有好一点?” 张老头张了张嘴巴,想说些什么,却半天都没有成功出声,反而是急出来了满头大汗,吓得程水北赶紧让他躺好。 许久之后,张老头才颤抖着出声:“爷爷……没事。” 张大哥说张老头刚回家两天就摔了一跤进医院,一住就是半个月,不光不见好,还越来越虚弱了。 程水北知道,他这是劳累久了,好容易轻松卸了劲儿,没有负担反而是撑不住了。 只是摔一跤,比程水北心里预想的结果好多了。 “小北……” 张老头开口,程水北赶忙握着他的手:“我在呢,大爷。” “水……把水壶拿来。” 程水北赶忙把放在窗户边上的“标兵”水壶拿给张老头,看着老人吭哧吭哧喝了几乎大半瓶的水才停下。 张老头喝完水抱着水壶半躺着,姿势宛如还是那个报刊亭门口的唱戏小老头。 “大爷,还有什么吗,饿不饿?”程水北看他喝水的势头,怕他这几天住院还受了些别的委屈,赶忙问道。 张大爷摇摇头,却颤颤巍巍地指向枕边。程水北顺着他指的方向在枕头下面找到了他素日记账的本子。 程水北问:“您是让我看这个吗?” 张老头点点头,攥紧了程水北的手指。 账本摊开来,一笔一笔地写满了报刊亭的收支。 最后一页用红笔写了个“1047”,数字后面拉了一道横线,横线后面跟着三个字“欠老杨”。 老杨是开饭店的,报刊亭的盒饭都是从他那里进的货。 程水北明白了他的意思,赶忙答应:“欠老杨1047块钱,大爷,我回去就把这钱给杨大爷送过去,您不用担心。” 张老头这才满意,躺着长舒了一口气,没多大会儿又攥着程水北的手指示意他往后翻。 本子的下一页夹着一张叠得板板正正的信纸,程水北抖落开,发现是报刊亭的租赁合同。 算算时间,报刊亭的租赁合同还有三年,张大爷把这个给他看干嘛,难道是不打算回去了? 再顺着往后翻,本子的最后一页还夹着一张转让的合同,“张奇才”三个字已经签在了末尾。 他要把报刊亭剩下的合同都转给程水北。 张老头点点头,知道程水北已经读懂了他的想法,努力地解释着:“原本还想等好起来再回去一趟和你交代,你来了我也不用多跑了。我的家在这里……你大娘,还有我儿子都在这里,小北,大爷老了……想和他们待在一起,等死了再埋在一起……” 程南看了半天,也看明白了,眼睛红红地抽噎着问:“爷爷,您不回去和小南一块儿玩了吗?” 张老头的另一只手摸上程南的脸颊。 “别哭,爷爷有空会回去看小南的。” 程南瘪着嘴角,任由张老头替他擦去眼角的泪花。 张老头微笑着把程南半拥进怀里:“小南听话,好好读书,以后……不要捡破烂买鸡蛋了。爷爷把摊子交给小北,这样你就有吃不完的茶叶蛋了。” 原来就连一星期一次的茶叶蛋钱,也是哥哥捡破烂得来的。 他忽然明白了初见那天哥哥在院子里的奇怪举动,程南是瞒着爸爸做的这些,所以宁愿让程文秋以为他是出去疯玩了,也不想让爸爸知道他捡破烂买鸡蛋给爸爸补充营养。 父亲和哥哥的浮沉泥泞,远比他想象得更加难堪。 在张老头断断续续地说服下,程南终于对上学这件事点了头。程水北心里的大石头也算是落了一块。 说了半晌,张老头精神大好,甚至起身准备吃点程南带来的水果,看起来也像张大哥说的那样,只是摔了一跤没什么大碍,程水北也就放心了。 他心里的大秤砣落下来,就把程南留在病房里和张大爷说话,自己去了外面和张大哥说话。 张大哥趴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上操着并不流利的普通话和人打电话,看见程水北出来忙摆手。 程水北并没有急着过去,等他打电话的功夫下楼转了一圈,然后带着刚买来的烟凑上前打听张大爷家里的事情。 江朔相对于镇上和村里算得上是“大城市”了,张大哥对这位城里来的客人也算是客气,乐呵呵地收下程水北递过来的烟,有问必答。 他说张大爷在兄弟姐妹里排第三,头里是两个哥哥,下面是两个妹妹,家家都不富裕。原本张理想出去当兵,张大爷家在村里还是说得过去的,结果偏偏又出了那些事。 张大爷把钱都还上了,家里也不剩什么,往后几年估计就是靠老大老二家里的孩子接济,日后有什么意外倒下了,也都是他们来了。 张大哥一边说一边叹气。程水北也明白,任谁多了一个躺在病床上需要照顾的小叔都不会乐意到哪里去。 病房里的烟头,还有接电话那人的不耐烦语气,都像是在程水北心上扎钉子。 可是张老头不愿意走,想待在老家,程水北也不能硬拉着老人回去。 他赶紧赔个笑脸,把兜里的烟都塞给人家,又递上了写着家里电话号码的纸条, “您比我年纪大些,我冒昧叫您一声大哥,这些日子张大爷生病有劳您照顾了,我们都很担心他,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劳烦大哥知唤一声。” 程水北客客气气地点头哈腰,就差把“老头儿有病我们出钱”写在脸上了。 毕竟张老头想落叶归根呆在这里,没个儿女在身边,侄子再孝顺也会有“犯难”的时候。 而程水北承人恩情之后又接手了张老头的报刊亭,心里自然是很想对这个在新世界给自己伸出援手的老人照拂一二。 大不了他就再打一份工,再多赚一份钱。 张大哥也不是糊涂人,明白他的意思,含含糊糊地应了,拍着胸脯保证不会让他叔在村里受委屈。 程水北回病房的时候,程南照顾张大爷吃完了一根香蕉,爷俩靠在一起,程南正在给他爷讲他的状元哥哥。 “爷爷,慈哥可厉害了,什么都会,全世界第一厉害!” 程南半坐在床头比着大拇指,张老头笑吟吟地说:“爷爷见过的,原来他就是那个状元郎,了不得!” 程水北白了吹牛皮的小孩儿一眼:“行了行了,你爷爷该吃饭了,咱俩也该走了。” “哦……” 程南恋恋不舍地从病床上蹦下来,一步三回头地和张老头招手:“爷爷我先走了,明天再来陪你。” 程南说完了才扭头看程水北,满怀期待地问:“我们今天不走吧?” 程水北被他逗乐了,揉揉哥哥的脑袋:“今天这么晚了,想走也没车了,咱们先找地方住一宿。” “太好啦!”程南一听蹦起来,欢呼雀跃地朝张老头喊,“爷爷,我明天一定来!” 程水北和张老头都忍不住笑起来,就连拎着饭盒进门的张大哥也“哈哈”搭了两声笑。 “快走吧,我也该吃饭了。” 天快黑了,张老头恋恋不舍地招手把两个人赶出了病房。 进行一番价格比较后,程水北选了一家离医院近一些的旅馆。 晚上兄弟两个躺在一张床上,程南换了地方睡不着觉,窝进程水北怀里问:“我们明天能不能也不走啊?” 程水北捏了捏他的脸蛋:“知道你想爷爷,那再待一天,后天早上回去。” “为什么不能多待几天?”程南一听只能和张老头待一天的时间,急得坐了起来。 程水北笑骂:“小兔崽子你不是答应爷爷去上学了吗?马上就开学了,你该不会要反悔吧?” 对啊,他答应了张爷爷,要去上学,要照顾好爸爸,他还答应了慈哥,要照顾好程水北。 “不反悔,那后天走,我还有两篇作文没写呢!” 小男子汉程南坚定地点点头。 程水北拍了拍程南的小脑袋瓜:“快睡吧,明天早点起,和爷爷玩个够。美好的一天等着我们呢!” 作者有话要说: 被牙疼折磨,有错别字或者其他错误,欢迎捉虫。 5555我恨智齿 第21章 第一年(20) 因为想着要陪张老头,程南起得极早,天刚亮就爬起来洗漱,洗漱完了就扒在床边上闹程水北,冰凉凉的手指头顺着锁骨往他的衬衣里面戳,势必要把程水北叫醒。 “程水北你快起床,爷爷都等急了!” 小程不是想赖床,是昨夜就没睡好,程南换了床睡不着,程水北也没好到哪里去,翻来覆去一整晚,还要被程南踢上几脚,天快亮了才眯眼。 “起床起床,懒猪起床!” 程南太能闹腾,在房间里蹦来蹦去,程水北不堪其扰,对天哀嚎一声后,无奈地起床。 昨天和张大哥商量好了,今天他和程南去给张老头送早饭。 程南不舍得亏待他爷爷,拿着程水北煮方便面挣的钱差点儿把早餐店都给搬空了,两个人大包小包地拎着,快九点了才到病房。 程南人小,腿倒腾地也快,几步就窜上了楼,站在楼梯口催程水北快点儿。 “不用等我,你先去,我歇会儿。”程水北被小孩儿带着跑了一路累得要死,扶着栏杆大喘气,摆摆手把程南先赶过去。 他从前就不爱运动,章慈安催得紧了才去健身房糊弄两天,重来以后虽说天天干活劳累,到底是跟不上十岁小孩儿的活力。 程水北喘了几口大气,歇得差不多了,鼓劲儿继续往上爬。 走过护士站,程水北还给值班的白衣天使打了个招呼,没等贫两句,就看见程南拎着东西站在走廊里,并没有进病房里去。 小孩的神情错愕,拎着袋子的手似乎是在发抖。 程水北的左眼皮猛烈地跳起来,心里发慌,大步走到程南跟前询问:“怎么不进去呢?” 程南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指着病房的方向。 病房的门并没有关,里面人影攒动,乱糟糟的。 张大哥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指挥着围在病房边上的几个人忙活着什么。 程水北把手里的东西塞给哥哥,不管不顾地冲进病房里,挤到人群中。 床头的输液架上挂着未输完的点滴瓶,病床上的那个老头安安静静的躺着,已经没有了呼吸。 张大哥看见程水北,把他拉到一边解释:“俺叔夜里突然不行了,早起八点走的,俺现在要把他接回家。” 程水北已经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了,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床单夺目的惨白晃花的他的眼。 不是说只是摔了一跤吗,不是昨天还好好的吗,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等到早上八点,是在等他们来送早饭吗? 程水北看着老人干瘦的身躯,抑制不住地想冲过抬灵的人群把他拉起来。 快起来呀,程南给你买了包子,有三种馅儿呢,还有你最喜欢的肉饼,快起来尝尝…… “小兄弟,俺们现在要回家,浓和小孩儿去吗?”张大哥粗壮的胳膊紧紧地箍着程水北的后背,也支撑着他几乎随时都会瘫软的身躯。 张大哥的话叫醒了程水北。 对,还有小孩儿呢,程南还在走廊里。 程水北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保持清醒,红着眼睛把已经吓傻了的哥哥拉到了走廊尽头。 程南的手指已经被塑料袋勒出了几道红痕,程水北想接过来,却根本掰不开他用力的手指头。 “张爷爷他……” 程水北终于鼓足劲儿想给程南解释些什么,或者就骗小孩儿说爷爷睡着了,可他撒谎的话还没出口,先被哥哥打断了。 兄弟俩悲伤的时候神情也相似,程南的眼角也是红红的,眼睛闪亮亮地噙着泪花:“爷爷走了对吗?” 真相被程南一语说破,程水北善意的谎言噎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哽咽许久以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个背着水壶挎着腰包躺在椅子上唱戏的小老头儿,走了。 走之前把报刊亭和程南一家都交付给了新来的帮工。 他还清了所有的钱,走得了无牵挂。 “可是他还没尝我买的包子呢……” 程南拎着包子的手紧紧地握着,数不清的泪花从他的眼角掉落。 十岁的小孩儿在病房外号啕大哭,怀念着会多送他半截玉米的卖货老人。 而程水北二十六岁的心和十八岁的皮囊,只能紧紧地把哥哥拥入怀中,无声地忍下心头的泪。 “我……我还没带张爷爷认识慈哥呢,我还没考第一名呢,我还没卖完雪糕呢……” 程南每说一句,泪水就汹涌一倍,小小脑袋挤在程水北的肩上,随着哭泣的动作微微地颤动着。 “程水北,我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程水北的印象里,没有关于爷爷的记忆。据说是老家离这里太远,也据说是爸爸和家里闹僵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爷爷该长什么样子。 程南也不知道。 而张老头带着纯朴的爱,给了程南真正的关怀。 他就是程南的爷爷。 程水北强忍着安慰哥哥:“别哭,别哭,爷爷看到会难过的。” 程南从他怀里抬头,抽噎着问:“爷爷能看见我吗?” 他的眼神太过真挚,以至于程水北不得不编出一个谎言来哄他。 “能看见的,人刚走的时候魂还没散,爷爷自然能看见你,不哭了好吗?” 假如真的能看见,那他从楼顶一跃而下之后,怎么没有看见下班回家的章慈安呢? 一群人把张老头的遗体送到了车上,张大哥又转回来问他们要不要同去。 程水北抹去程南眼角的泪花,轻声问哥哥:“你想去送爷爷最后一程吗?” 程南看一眼程水北,又看一眼旁边陌生的伯伯,缓缓地点了点头。 载着灵体的面包车开过庄稼地,程水北和程南窝在后面载人的三马车上颠簸在田间地头,一直颠了半个钟头,才颠回张老头的家。 破落的小院儿孤零零坐落在村西头的田间,程水北牵着哥哥的手从车上跳下来,跟在人群后面走了进去。 张老头家里人丁落寞,就连后事也得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哥哥弯着腰跑前跑后的忙活,几个侄辈孙辈忙里忙外,程水北他们作为这里唯二和张老头挨不上亲缘的人,只能呆在停灵的房间隔壁,局促地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张老头的儿子媳妇儿都葬在西地,两天后,张老头也会没入同样一片尘土。 八月渐秋,夜里起了一阵风,摇落满院的枯叶。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第一年(21) 夜里程水北守在程南的身边,半抱着哥哥轻拍,怕小孩儿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吓着了。 程南从他怀里钻出来,小心翼翼地推开程水北:“你不用这样,我十岁了,不怕了。” 是啊,哥哥十岁了。虽然平日在张老头和爸爸面前表现得有些顽皮,到底也是懂了些事情的。 程水北摸摸他的额头,轻声道:“你是男子汉你不怕,可是我太胆小了,我害怕。” 面对他人的生死,程水北害怕。 他闭上眼就是张老头躺在病床上的样子,闭上眼就是哥哥被铁链锁住的样子,闭上眼就是自己跳下高楼的样子。 曾经可以一跃而下的勇敢的程水北,成了最怕死的懦夫。 程南也伸出小手依样摸摸程水北的额头:“你不要怕,我陪着你,我给你讲故事。” “程水北,我给你讲爷爷的故事吧。” “爷爷那个水壶上有一个坑,你知道怎么弄的吗?” “是狗狗咬的,就是爷爷邻居家那条白色的大狗,叫白云。” “白云把爷爷的水瓶当成玩具咬着玩,被爷爷拿着拖鞋追了两条街呢。” “还有爷爷那个煮茶叶蛋的炉子……” 程水北合眼听哥哥讲琐碎的故事,程南的声音仿佛有魔力,赶走了那些缠绕在他梦境里的黑影。 不多会儿,程南的声音越来越小。程水北睁眼看,哥哥已经睡着了。 屋外远远传来一阵吵闹声,确认哥哥安眠后,程水北起身,小心翼翼地掩上门出去看个究竟。 张大哥和几个邻人围在一起,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中间被簇拥的那个人语气很不友善,似乎是起了争执,几个人一顿比比划划。 程水北等人散了才过去。 他摸了摸口袋,已经没有烟了,只能尴尬地笑了笑,空手拦住张大哥:“大哥,怎么回事啊?” 张大哥朝着门口的方向不满地啐了一口。 “为几个破钱,呸!” 程水北从他七零八落的方言里听出了大概。 原来刚刚被簇拥的那个人叫老麻,是村里有名的混子。张老头要下葬,老麻听说了,上门来要钱。 “为什么要给他钱,这人有病吧?”程水北为显亲近,也骂了几句浑的。 “为啥,俺叔出去以后,俺婶埋的那块地被大队划给他了。” 村里人员常年增减,地头也要时常划分。张大娘和张家哥哥入土的时候那块地还属于张老头,现在却已经易主了。 老麻说,那块地现在是他的,张老头想和他老婆孩子埋在一起,得交一万块钱的地头费。 一万块钱,要了张大哥的老命。 农村这时候还流行土葬,一般人家碰到这种事也会封些钱给地头的主人,不然主人家死活拦着以耽误种庄稼为由不让入土,或者就算入土了,坟还在人家地里,谁又知道入土的故人会不会被折腾。 但一万块钱实在是太多了,庄稼人一年到头也挣不到这么多。 程水北知道这是敲诈,可他偏偏没有办法。 更何况能做主的也不是他。 “张大哥,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呢?”程水北诚恳地问。 “怎么办,”张大哥啐了一口,“反正俺没有钱给那个泼皮,只能委屈俺叔了。” 他和家里人商量过,决定把张老头埋在自家的地里。 如此一来,张老头就不能和他的家人呆在一起了。 程水北想起张老头说想留在家乡时候的神情,想起父亲口中匆匆十几年替孩子还债的老人,心再难安宁。 程水北拍了拍张大哥的胳膊:“我来想想办法吧……对了大哥,能不能让我用一下你的手机打个电话,我想给家人打个电话?” 张大哥记着他的送烟恩情,豪爽地把小灵通拿出来。 程水北站在秋风的漩涡里,给等在家里的程文秋打去了电话。 “程叔,张大爷……没了。”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在程水北以为信号不好的时候,程文秋疲惫的声音终于传来:“叔知道了,让程南送张大爷最后一程吧,没少疼他。” “嗯……我知道了,过两天等人入了土我们就回去,程叔你快睡吧,不要熬夜。” 挂了电话,程水北要把手机还给张大哥,可转身以后看见窗台上摆着的张老头的水壶,又停下了脚步。 他想了想,还是拨通了那一串熟稔于心的数字。 …… 次日傍晚,一辆黑色的豪车乘着夜色停在离张老头家不远的路口,从主驾驶位上走下来一个司机打扮的中年人,他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捧着一束白色的挽花向灵堂走去,放下花以后拐进了隔壁的房间。 程水北正听程南说着故事,那人推门进来,正是章家的司机恩叔。 对于程水北来说,恩叔是打过无数次交道的老熟人,可对于恩叔来说,面前的这个只是少爷的一个朋友。 恩叔把黑色的纸袋递给程水北,小程接过来一看,里面红艳艳一捆钞票。 “这里是两万块,你先拿去解决这里的事情吧。”恩叔说。 程水北把纸袋子护在怀里,却不急着起身,反而先问:“他呢,来了吗?” 恩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才说道:“在车上。你先去,他在路口等你。” “嗯。” 程水北抱着钱跑出门去找张大哥,他低着头进了灵堂,张大哥一行人正围着那束写着“张大伯千古”的高级挽花看新鲜,还有胆大的小女孩上手摸了摸,想折下一枝来。 程水北将张大哥拉到角落,把钱给他:“给,两万块,让张大爷落叶归根,剩下的就麻烦张大哥替张大爷的身后亲眷收着了。” 张老头哪儿还有什么身后人,程水北是把钱给了他,盼着张老头以后逢年过节能有个香火供奉。 张大哥犹豫地问:“这钱是?”话这么说,他却把钱抱得很紧,没有一分一毫撒手的意思。 “……我们合伙挣的,今天才到账,我让人抓紧送来的,大哥你快去解决这件事吧。别耽误他们一家人在底下团聚。”程水北撒了谎。 钱是他问章慈安借的。 他不能和人说钱是借来的,这样人家不收,也不能说钱是自己的,这样以后还要做冤大头。现在这么说最好。 “哦,哦!”张大哥放下顾虑,把钱分成两半,一半藏在自己身上,另一半拿在手里,领着几个同辈人去了老麻家。 程水北从灵堂出来,长舒了一口气。 他原本不想再和章慈安有什么过多纠缠,可在这个关头有能力二话不说借他几万块钱的,也就只有章少爷了。 章慈安还在车上等他,程水北还得见面言谢。 他思索后,拐进隔壁把程南也叫上了:“程南,你慈哥来了,在路口等你呢。” “真的吗?”程南赶忙问,可没等到回答腿就已经诚实地往门口迈了。 程水北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跟上了哥哥的脚步。 第23章 第一年(22) 豪车停在无人注意的地方,程水北二人起先没看见,是恩叔闪了两下车灯才找到地方。 车后座上,章慈安静地坐着,目光透过车窗,看向袖子上别着白花的程水北。 车门打开,一个同样别着白花的小小身影朝章慈安扑来。 “慈哥,你怎么来了?!” 程南又惊又喜地抱住章慈安,章慈安让他坐进来,眸中闪过一丝失落。程南并没有察觉,只是扑在他怀里,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向亲近的人寻求着安抚。 章慈安摸着他那张这几天哭过太多次的小脸,轻声哄道:“来看看你,不怕,慈哥在这。” 车里两个人寒暄,程水北等在车窗外,并没有坐进去一同寒暄的意思。 停车的地方旁边有个草垛,程水北百无聊赖地抓了几根稻草在指间绕,时不时看一眼车里那热络得更像兄弟俩的二人。 匆忙间隔着车窗一个对视,程水北慌乱躲开,又同他的稻草杆计较去了。 车里。 章慈安叫了声恩叔。 驾驶位上的恩叔会意地回身,亲切地戳了戳程南:“小朋友,我想上卫生间,你能带我去一趟吗?” 程南扭头看章慈安,章慈安温和地点点头,示意他无妨。 于是程南钻出他慈哥的漂亮车子,带领前座的叔叔往张老头院子的方向走去。 车里车外就只剩下程水北和章慈安两个人。 程水北尴尬地笑了笑,见避不过去,只得老老实实地钻进后座,和章慈安隔着老远说话。 “那个……谢谢你啊,放心,等我过几天手头宽裕了,我就把钱还给你……你说你,叫别人送来就行了,怎么还自己跑一趟……路上花了多长时间啊,困不困啊……” 程水北嘴上喋喋不休,实则低头逃避,直到章慈安出声打断。 “小北。” 程水北惊愕地抬头,他怎么这么叫他? “小北”这个称呼属于临江别苑的混世魔王程北,也属于比他大八岁的“慈哥”,不应该从现在的章慈安口中叫出。 他发现了什么吗? 可没等他问,章慈安迎上他诧异的目光主动解释:“我听程叔叔和张大伯这么叫你的。” 程水北心安了。 他说:“张大爷都走了。你别这么叫,叫我程水北就行。” 外面夜色渐浓,章慈安的脸藏在昏黄车灯里,叫人看不真切。 “张大伯走了,你不要太难过,程南和程叔叔还需要你。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尽管开口,为了程南好,我也愿意的……你能打电话我很高兴……我可以帮忙做些什么?” 他说话谨慎,语气里竟然带着些轻微的请求的意味。 程水北强行挤出来一个笑容:“你能帮我什么呢,我什么都做不好。想留的人留不住,人情还欠了不少……” “别这么说。”章慈安透过灯光看他,看他为张老头的葬礼忙前忙后没空打理的头发,看他为哥哥安眠而整夜不合眼的青黄脸色。 这一眼对望,程水北看到了章慈安看自己时候眉目间流露出的悲悯,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慈安。 程水北突然长叹一口气,像换了个人一样亲昵地拍了拍章慈安的胳膊。 他一般做出这个动作,就是要求人了。 “还真有件事得麻烦你。” 章慈安点头答应:“你说。” 程水北指了指不远处走回来的程南:“你把他带回江朔吧,他在这里睡不好,我忙完张大爷的事情自己回去。” 说完,他推开车门走了出去,路过程南的身边揉揉小孩儿的脑袋,然后钻进张老头人来人去的灵堂里。 恩叔牵着程南的手走回来,小孩儿又钻进后座和章慈安并排坐在一起,恩叔站在车外等待。 章慈安和程南解释了两句,然后叫恩叔上车。 黑车朝着村口方向开去,缓缓没入夜色里。 …… 有了钱,张老头终于能顺顺利利地和老婆孩子埋在一起。 张理想和吴兰花的坟头中间起了新的土包,花花绿绿的纸扎堆了满地。 张大哥领着人回去收拾家里的残局,程水北就自己站在张老头的坟前看。 张大爷可以入土为安,他程水北除了摔个粉身碎骨以外什么都没有,没有人记挂,没有人爱他。 “大爷,以后你和大娘还有理想哥哥在底下好好生活,想人了就给我托梦,别找程南,他人小睡不好觉。” “要是在下面看见又一个程水北了也不要惊讶。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也不知道下面会不会有我一半的魂……” “你要是看见了,就多带带那个我,给他口饭吃,让他蹭你两鼻子香火。” “程南我会监督他好好学习的。对了,我跟你说个秘密,你不要到程南的梦里多嘴说漏了!” …… “哥哥和爸爸我会照顾好的,你也是,到了底下就享享福,别再操心了。” “我走啦,以后再来看你。” 程水北摆摆手,抱着从灵堂外的窗台上顺出来的水壶,沿着小路往镇上走去。 算算时间,他走快些还能赶上最后一趟回江朔的汽车,程水北小跑起来。 “程水北——” 程水北正奋力奔跑,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喊他,像是程南。 定睛一看,从小路上迎面跑过来的还真是程南。 哥哥不是被章慈安给接回去了吗? 程南喘着气跑到程水北跟前,拉着他的袖子往大路上走:“我来接你回家了。” 视线尽头,熟悉的黑车停在马路边上。 程南先行钻进车里,然后又扯着程水北挤了进来,将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拉住。 章慈安也没走。 他主动向程水北解释道:“程南死活不肯走,说要等你,我们就在镇上住了一晚上。” 程南仰脸一笑,把程水北和章慈安一左一右地拉住。 “行了,小程南快坐好,恩叔叔要启动啦!” “嗯!” 程水北大约是太累了,也大约是对恩叔的技术太熟悉,没多久就睡着了。 小时候,邵冀华和何明穗忙着照顾邵何,程水北没人管,有一段时间甚至是窦淑意好心托恩叔来送他上下学。 下了学从这辆车上爬下去,程水北根本不急着往家走,扭头就钻进隔壁去和章二妞玩去了。 恩叔对他来说,意味着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那平平坦坦的什么都没失去的两年。 程水北做了一场旧时梦。 他梦见十岁的自己去找妞妞玩,院子里空落落的,只有站在枯死蔷薇下的章慈安。 龙沙宝石早就凋谢了,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雪,衬得章慈安的脸也苍白起来。 他看起来很难过。 梦里的程水北毫无顾忌地朝着慈哥跑过去,一把抱住他,却惊觉自己竟然和章慈安差不多高,就像十八岁和十八岁。 章慈安的脑袋抵在他肩上,程水北感觉到无数的悲伤汹涌而出,顺着章慈安的骨头缝,流进他的心里。 章慈安说:“小北,我妈妈没了。” 窦淑意去世的那一年,章慈安似乎也才十八岁,甚至没来得及赶回来看妈妈最后一面。 程水北想,那时候,会有人抱抱章慈安吗? …… 程水北从睡梦中醒来,车已经到了家门口,恩叔抱着同样熟睡的程南下车敲门。 程文秋披着衣服过来接住程南,连连言谢。 进门之前,程水北狠狠地拥抱了一下章慈安,像梦里的章慈安那样,把头抵进人家的肩窝。 只是一瞬,然后匆匆松开。 作者有话要说: 第24章 第一年(23) 说服程南去上学比程水北想象中容易得多。 从张老头家里回来之后,程南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一下午就把之前拖延几天不肯写的作业都写完了,到了晚上电视也不看了,早早上床地上床休息,临睡前还和程水北打招呼:“程水北,你明天起床的时候喊我一下,我该开学啦!” 程水北知道,是张老头的遗愿影响了哥哥。 书包是新书包,笔和本子也都是新的。程南肯上学,程水北一高兴就为他置办了全套的新文具。 “程叔,程南的学费你就崩操心了,我都准备好了,就当是给您交房租了,可千万别和我客气。” 程文秋起先还不肯接受,两人来来回回拉扯几番,程水北拿出“不让我交学费我就不回家住”的架势,这才糊住了爸爸。 报刊亭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小程把不着急用的货款拿来交程南的学费。开学的那天,他把程南送到校门口,将红红绿绿一堆票子包好夹进程南的书包夹层里,对小孩儿叮嘱道:“以后我来挣钱养你上学,家里我也会照顾,你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儿就好好学习,长大了分我一个鸡蛋吃就行。” 一个多月的共床共枕,程南早已把他当成了家人,点点头说道:“知道啦,你总这么唠叨小心娶不着媳妇儿!” “去你大爷的,咒我呢!”程水北笑着给了他后背一下,然后蹲下来给小孩儿打红领巾,结果十几年不碰这个,手指绕来绕去打成了死结,还是程南自己上手,三下五除二地系好了。 程南嫌弃地叹口气:“程水北你这么笨蛋,以后真的会没人要的。” 没人要多好,谁也不会被他祸害。 “滚蛋,快上学去,下了学别乱跑,我来接你。” 在程水北的小骂声中,十岁的哥哥一蹦一跳地跑进校园里。 校门口的桂花开了,空气里到处是馥郁的花香。 开学了,章状元也上课去了,就剩下小程自己溜达着,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到了报刊亭。 报刊亭其实小程自己就能忙活过来,可程南开学以后,程文秋就以“反正一个人呆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的理由到摊子上帮忙。 程水北心想着爸爸多出来透透气可能也不是一件坏事,于是张老头的报刊亭就成了“程家父子俩”的报刊亭。 但他也不敢让爸爸做重活,就将看着小炉子煮茶叶蛋、方便面的活计交给了程文秋,自己忙前忙后卖货上货,忙得不亦乐乎。 程文秋和张老头不一样,在小程的记忆里,爸爸总是话很少,任由妈妈欺负。现在也一样,常常愣神发呆,一上午除了卖货也不和程水北说几句话。 他曾尝试着和父亲聊起从前的事,聊起何明穗,可程文秋的脸上除了一闪而过的落寞,便什么都没有了。 程文秋只口不提从前,好像何明穗进了邵家,再和他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想起那天的南瓜包子,程水北又有些琢磨不透。 相反,总是在聊到程南的时候,这个男人的脸上会洋溢起得意的光芒。 程南有许许多多值得夸赞的地方,懂事,聪明,除了“20分”之外到处是优点,就连做糊了的米饭也会被程文秋竖起大拇指夸一句“很了不起”。 程水北一笑而过,也觉得哥哥了不起。 有时候,程文秋也会问到程水北的事情,他不能多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含糊其辞:“家里穷没人管……我打小自己出来混日子,时间长了家在哪儿都忘了……” 但程水北心里明白,家在哪里,他一天都没忘记过。 每一次聊到最后,程水北都会拍着胸脯子说:“程叔您放心,您和程南收留我,你们就是我的家人,我程水北这辈子忘了谁都不会忘记你们的!就是让我为你们去死,我都心甘情愿!” 听了这表忠心的话,程文秋只会着急地“呸呸呸”三口,让小程不要胡说。程水北吐吐舌头,又埋头钻进了报纸堆里。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程水北早上来开门,等货码好了,程文秋就端着饭盒来了。然后一个吃饭,一个看摊子。 日常生活除了这些,就是程南了。 尽管哥哥三番五次地说自己长大了可以独自上下学,程水北还是不放心。他一想到程南被拐走后叫人锁起来的样子,心就扑通扑通地跳,说什么都要亲自接送,程文秋同意他的想法,最后两人进行分工,一个管做饭和送程南上学,一个管接小孩儿放学。 下午只有三堂课,四点五十就放学了,程水北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四十了,赶忙擦擦手,从冰箱里捞出来一瓶冰汽水,拿着就往学校门口去了。 下课铃一响,程南挤在一群同龄人里往校门外走,上学时候还板正的红领巾,早不知道歪到哪国去了,书包斜背着,看见程水北手里的冰汽水就眼睛发亮。 九月流火,但暑气仍在,傍晚时分还有些蒸腾的闷热,程南抱着汽水喝了一大气,打了个嗝儿,然后把书包往程水北怀里一扔,大摇大摆地就往报刊亭的方向走。 程水北就乐颠颠地给他当书童,跟着小孩子在臭豆腐、白吉馍、水精灵的摊子中间绕来绕去,他几次看见程南的眼睛发亮,钱都掏出来了,程南又都给他按了回去:“两块钱呢,能买好几个鸡蛋,我不喜欢这个,咱们快走吧!” 程水北知道,哥哥这是懂事。 “买,我想吃,”程水北又把钱拍了出去,豪爽地说道,“老板来两个白吉馍!” 懂事常常意味着口是心非和委屈,在程水北看来,是有人宠的小孩儿最不需要的一种品格。 程南美滋滋地抱着白吉馍回报刊亭,一路上被肉香味熏得要流口水了也不舍得吃一口,他自己不吃,也不许程水北吃,像宝贝一样护在胸前。 他要给父亲吃第一口。 结果两个人乐颠颠走回去以后,程文秋没见着,倒是看见了另一个人。 章慈安长身玉立在报刊亭的小炉子前面,衬衫袖子挽起,校服外套系在腰上,正聚精会神地给小铜锅添水。 看见两人过来,章慈安嘴角比头先抬起来,满身都是笑意:“回来啦,程叔叔临时有事回家一趟,我刚好过来就帮忙照顾了一会儿——哦,对了,刚刚有人来买报纸,钱我放柜台上的小盒子里了,要不要先点一下?” 章少爷做起这些凡俗的事情来,依旧带着与生俱来的气度,哪怕他只有十八岁,哪怕他只是个高中生。 程水北从愣神中缓过来,赶忙应答:“不用,你怎么过来了,今天不上课吗?” 小铜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章慈安的脖颈被热气熏出来一丝从前撒谎时候才有的微红。 章慈安朝程水北走过来,脸上盈着云烟一样的笑容:“今天周五放学早,我来看看程南。” 他顿了顿。 “也看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 5555不想开学,但是开学了就可以在实验室摸鱼,爆更有望! 第25章 第一年(24) 但凡上辈子的章慈安能说出一句“今天下班早、我回来陪陪你”,程水北都不会是从八楼跳下去的结果。 只可惜,章慈安现在的这句温柔,是专给程南,顺带给他的。 程水北有些怅然地收起眼底不合时宜的希冀,暗暗用力把哥哥往前推了一步,将他挡在两人的中央。 程南赶忙把舍不得吃的白吉馍兴高采烈地献给他慈哥:“慈哥,你快吃,我有好些东西要问你呢!” “我不饿,你和……程水北吃吧,”章慈安推开小孩儿热情的手,言辞婉转地拒绝道,“等你吃完了,我们就开始学习。” “好!” 程南把留给爸爸的那一个饼塞进装盒饭的保温泡沫箱里,拿着属于自己和程水北那一个,犹豫再三,还是请程水北吃了第一口。 小程自然不会驳哥哥的好意,更何况这里还有章慈安,让来让去只会叫人更可怜他的惨状。于是程水北当着章少爷的面把一块钱一个的饼子嚼出一百块钱一口的惠灵顿的感觉。 兄弟俩蹲在炉子边分吃一个白吉馍,肉汁蹭得满脸都是,没一个人想起来擦。 这边是程水北用心营造出来的兄友弟恭,章慈安挤不进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起身躲开,绕进了柜台里。 程水北从白吉馍里抬头看,章慈安就算独处,眼角也挂着熹微的笑意,此刻正聚精会神地整理被顾客翻乱的杂志。他用手帕擦去书上的浮灰,把杂志分门别类地放好。简简单单一件事,他做得极为虔诚。 神仙落入凡尘,洗手做了羹汤。于程水北眼里,大抵就是这个模样。 “程水北,”章慈安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小程心里的叛逆作祟,很想说一句“就不过去”,但面对“神言圣令”,他又像中了咒一样做不到,只得老老实实地挪过去。 章慈安把两本杂志放在程水北的面前。 这两本是一模一样的漫画杂志,都是程南从前抱回来的那一批里的,程水北见卖得好,多进了一些。 “这有什么特别的吗,不就是两本漫画吗?” 程水北拿起一本看,杂志叫《神之火光》,中二又神神叨叨,青春期的小孩儿都喜欢这个格调,往里面翻,也都是一些浮夸画风的热血漫画,不是屠龙就是拯救世界。 章慈安摆出来的这两本还是同一期。 程水北正聚精会神地研究,忽然感觉指间一热——章慈安按着他的手摸在了另一本杂志上。 小程如同触电一般,迅速抽离自己的手,警惕地看向章慈安,可那人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旧熹微,依旧虔诚。 他说:“摸摸看。” 程水北将信将疑地触摸另一本杂志的封面,同时感受着和手里这一本的不同之处。 一本光滑无比,一本带着略微的粗糙质感。 可表面上,这两本杂志又长得一模一样。 盗版! 程水北脑子里立马就冒出来这个词。可这些书都是从张老头合作了十几年的老朋友那里进来的货,没有理由出问题啊? 章慈安看见他恍然大悟的神情,知道小程是领悟了,说出自己的猜想:“可能是有人买到盗版了,趁着人多偷梁换柱。” 是有这个可能。 程水北把所有的《神之火光》都翻出来,其他的封面都是粗砾的,只有他手里这本光滑得有些突出了。 盗版书比正版还注重质量?程水北搞不懂了。 章慈安又为他支招:“给出版社打个电话吧。” 主意可行,但问题是程水北没有电话,只能回家之后用座机联系出版社。 他一边沉默一边收拾着漫画书,章慈安似乎看懂了他的难堪,把自己在当时已经顶尖时髦的触屏诺基亚掏出来,放在程水北的面前:“用我的吧。”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曾经纨绔不可一世的程水北,竟然落到打个电话都得靠人接济的地步。 程水北想拒绝,可章慈安已经走到哥哥身边,开始了学习辅导。 把手机当着哥哥的面还回去,说“不用你的帮忙”,程水北做不到。 程水北告诫自己:这只是一个电话而已。 他还是拿起了手机,按照杂志后面的联系方式给出版社去了电话。 待使用完毕,程水北将手机熄屏还了回去。 章慈安接过来,恰好程南学习完毕,眼巴巴地问“慈哥的手机可以玩贪吃蛇吗”,章少爷又把手机塞回了程南手里:“可以,你玩一会儿吧。” “好!”程南兴高采烈,“慈哥,怎么还有密码啊,是多少?” “1225。”程水北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章慈安的所有密码,都是1225,需要加字母的,就是ZHCA1225。 1225是一个日期,2005年12月25号,窦阿姨的忌日。 话一出口,程水北就感觉自己说多了,章慈安脸上带着诧异和不可捉摸,只有程南,傻乎乎地按起了“1225”。 程水北心里打起小鼓点,不知道该怎么向章慈安解释自己脱口而出的数字。 “呃……呃……” 还是程南无意解了围,小家伙举起手机疑惑:“不对啊,解锁失败,程水北你瞎蒙的吧?” 程水北讪讪一笑:“对,我瞎蒙的,我怎么能知道你慈哥的密码呢,呵呵,呵呵……” 现在还是秋天,离那一天还有很远。 章慈安从远方看来,程水北又躲进柜台里。 “我来吧。” 好在章慈安没有过多计较这个“瞎蒙”的小插曲,抬手给程南解了锁。 这天夜里,程水北在心里骂自己“傻x”,骂到第1224遍的时候才睡着。 …… 第二天一早,程水北甚至看见一辆贴着《神之火光》的面包车停在报刊亭附近。 出版社比程水北想象得还要重视这件事,从面包车里走出来了解情况的,竟然是他们的大老板,周行昃。 周行昃白西服花衬衫还打着领带,打扮得像一只招摇的大公鸡,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叫人觉得能在他脸上刮出二两油和粉。 周老板热络地拉起程水北的手,说小程的这一通电话给他无限前进的力量。 原来这本中二少年漫画杂志是周行昃和朋友大学毕业以后的梦想产物,一堆一堆的钱砸进去几年也没有什么回报,不光如此,近期还有破产的迹象。 程水北心里吐槽:怪不得混得连盗版都不如! 盗版杂志就是《神之火光》收益越来越差的始作俑者,盗版制作商不用投入资金到内容中,照着抄不说,还把封面搞得比正版还豪华。 这时候大众的版权意识还没觉醒,加上购买的大多也都是孩子,自然是哪本便宜买哪本,久而久之,《神之火》一落千丈。 周行昃带着哭腔通陈自己的惨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程水北说:“这年头像你这样的人不多啊,谢谢你让知道,我还有坚守的意义!” 程水北面上安慰他,心里却在想,这人得多傻,一直赔钱一直投钱,给盗版做嫁衣。 “赚不赚钱都不重要,”周行昃擦擦鼻涕,“不负少年梦想,永远热泪盈眶!” 热泪盈眶地赔钱! 程水北把小板凳搬给周老板,耐心地给冤大头出主意:“你就打算这么赔钱下去吗?” 周行昃怀里抱着自己的梦想《神之火光》,表示自己不在乎钱:“我爹给了我五年随便我鼓捣,再为梦想疯狂两年,就该回去接班了!” 感情还是个富二代冤大头。 程水北哭笑不得。 “我看了你们的杂志,受众还是有的,要想守住现在的成绩,也不是不行。” 周老板地问:“什么办法?” 程律师指着地上被周行昃踩在脚下的盗版梦想,眼里闪过一丝光。 “告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26章 第一年(25) 2005年,普通大众的版权意识是不太高,但程水北上辈子也当了几年律师,职业素养还是有的。 周行昃吸吸鼻子,用“梦想”遮住头顶阳光,虚虚地问:“能……行吗?” 程律师正义感油然而生,几乎要踩着凳子摆出英雄的姿态来一局“我不行谁行”,毕竟他从前也是律所数一数二的人物。 可这辈子的他没有律师资格证,甚至连个身份证都没有,他能替周行昃这个冤大头做些什么呢? 程水北想往前迈的腿犹豫再三,又撤了回来。 他讪然一笑:“你回去试试找个律师吧,他会教你怎么做的。” 这世上的律师、法官千千万,缺他这一个正义使者吗? 程水北最后还是把冤大头周行昃推走了。 拯救世界、维护正义是英雄要做的事,对于他来说眼下需要保护的只有哥哥和父亲。 程水北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打电话给出版社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大程度了,可谁知周行昃还真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了。 两天后,不是周末不是节假日,程水北又在报刊亭看见了章慈安,就因为那天他打电话用的是章大佬的手机。 周行昃打电话想联系热心市民小程,结果就打到了章慈安的手机上,还得是章大佬,逃了晚自习都要来报信。 程水北看着自己并不想见的人,心里把周行昃骂了八百遍。 “我帮你约了明天下午四点见面,云溪咖啡馆。”江朔市高中离这里不远,章慈安是骑车过来的,大约是借同学的车,车身不是他素来的风格,涂装张扬,倒衬得他有些少年意气。 程水北掐算了时间:“不行,四点多我得去接程南!” 周行昃算个屁,谁能有他哥重要? 他本意是驳了周行昃,回头换个时间,可谁知章慈安骑上赛车扬长而去,走之前只留下一句“明天我去接程南”。 这叫什么事儿,去他大爷的周行昃! 程水北瞬间觉得,有些人称为冤大头也不是没有道理。 翌日,程文秋看摊子,章慈安接孩子,程水北攥着拳头走进了咖啡馆子。 他打定主意,要宰冤大头一顿,不光自己吃吃喝喝,还得给哥哥和爸爸带点儿,结果到地方以后发现来的不光是周行昃,还有一个小青年。周行昃看起来顶天也就二十五六岁,这小青年更青涩,也就是刚毕业的年纪。 “小程,坐,这是我表弟,周海。” 名叫周海的小青年立马起身鞠躬:“您好,我是周海。”那愣头青的架势,和周行昃如出一辙。 周行昃亲昵地搂着程水北的肩膀,就好像才见第二面的他们是亲哥俩一般:“那什么,我回去以后说了打官司这件事,我表弟刚好毕业了没事干,说他想试试,我一想也行。” “上回听你说得头头是道,我也不懂,只能请你来帮帮周海了。” 这一家人都是傻子吗?盗版啊,侵权啊,几百几千万啊,他找个刚毕业的毛头小子充大律师,合适吗? 程水北觉得自己在遇到周行昃以后,三观底限被无限刷新。 他很想拍桌子走人,但扭头一看,咖啡馆展示柜里摆着齁贵齁贵的程南只在电视里见过的水果蛋糕,程水北又坐回来了。 于是程水北花了三个小时的功夫,从发现侵权写起诉状开始讲,一步一步给周海捋到了庭审辩论。 周海文文弱弱带着眼镜,一副书呆子的样子,对于程水北讲的一些书上的情节点头称是,又时不时地拿起笔写写画画记录一些程水北的经验之谈。 “你别怕花钱,你表哥有的是钱,放开手大胆干,实在不行你们请个大佬,有的是人比我专业。花钱解决一切!”程水北讲得口干舌燥,端起拿铁就是一顿牛饮,差点儿没把自己苦死。 周海愣愣起身,竟然又给程水北鞠了个躬:“谢谢程老师,我会努力的!” 得,十八岁就当老师了,程水北觉得自己越来越有吹牛皮的资本了。 他们在交流的时候,周行昃偶尔也插两句话,架势也算像个老板,但只有程水北知道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关于泛泛“梦想”的浆糊。 正事说晚了,程水北盯着柜台里的蛋糕看,还没开口要被周行昃抢先叫住了。 “小程啊,你和章慈安还认识呀?” 怎么,周行昃也认识章慈安,程水北记得自己印象里章教授没有这一号冤大头桃花啊! 他赶忙发问:“你认识他?” 周行昃一看他不相信的样子,乐了:“那可不,我老爹跟章叔叔是朋友——哎,我昨天问出版社要你的联系方式,结果打过去以后接电话的是他,我还好奇呢,你竟然能认识他。” 一个天才少爷,和一个脑子有包的少爷,认识也不足为奇。和自己认识才算奇怪呢,程水北自嘲道。 程水北不轻不重地解释道:“不怎么熟,那天借他手机打个电话而已。” 解释清楚了,程水北还是有点怕周行昃下回联系他再牵扯上章慈安,赶忙写了家里的座机号码,再三嘱咐不要打错了。 “行了,我该走了,”程水北起身准备打道回府,走到玻璃展示柜前面驻足,朝着售卖员轻巧一笑,“这里面十岁小孩儿能吃的蛋糕都给我来一份,后面那位周老板付钱。” 放在从前他的律师咨询费也是不低的,这么给周行昃做了一下午白工,吃他两口怎么了? 小程美滋滋地提着大包小包的精致蛋糕往回走,出来见面的时候刚四点,等他回去天都黑了,也不知道程文秋收摊没有。 程水北小跑着,以既不累着自己又不碰着蛋糕的步幅赶路。他原意是直接回家放蛋糕,但又怕程文秋自己一个人收摊忙不过来,还是往报刊亭拐了一趟。 眼见灯火灭了,门也锁好了,程水北这才回家。 这时候,章慈安就算是帮忙接程南,应该也早就回去了吧。 程水北想避开人家,可生活里却有许许多多的阴差阳错要把章慈安往他身边推来。 当他带着一丝丝的怅然推开家门的时候,小院儿里却是赫然一片融融和乐的气氛。 章慈安没走,正蹲在院子里和撅着屁股的程南鼓捣着什么。 地上一摊子瓶瓶罐罐和纸壳,难不成程南又逃课捡破烂去了? 程水北带着疑惑接近,却只听程南忽然欢呼起来:“成功啦!” 他的手里举着一个塑料瓶做成的模型,满脸都是大功告成的喜悦。 “程水北你快过来看我和慈哥做的水火箭,能飞好高呢!” 程水北木木地被哥哥拉过去,和正起身章慈安尴尬地打了个照面:“你……你也在啊。” 章慈安点点头:“今天放学以后,程南学了物理想做实验试试,我刚好没事就留下来陪他了——你拿的什么,我帮你。” 说完,他接过程水北手里的大包小包,要帮忙往屋里送,被程水北拦下了。 “这些是周行昃给程南买的蛋糕……你认识周老板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就不多余打那通电话了,”程水北嘟囔着,把一个草莓蛋糕拿出来,打开盒子捧到程南的面前,“快尝尝,奖励你今天好好学习了!” 程南小心翼翼地接过精致的小糕点,看了半天也没下嘴。 对他来说,这是比杯子蛋糕还要奢侈的奢侈品。 “不过生日……也能吃蛋糕吗?”程南小心翼翼地问。 程水北忙不迭打开另一个巧克力慕斯,直接用勺子挖了一块塞进哥哥嘴里:“当然,你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太好啦!” 程南砸吧完嘴里的巧克力味道,捧着珍宝一般的蛋糕往廊下忙活晚餐的程文秋身边走去:“爸爸,程水北说不过生日也能吃蛋糕,这个草莓的我在电视里见过,你快尝尝!” 所有的好吃的,程南都想让爸爸尝第一口,无论是这一刻,还是很久很久以后。 作者有话要说: 第27章 第一年(26) 程南还在换牙,有时候说话都漏风,程文秋自然不肯放任他一次吃太多甜的。 但家里没有冰箱,放一夜怕坏,四个人只能围在一块儿帮小朋友消灭蛋糕。 程南三两口吃完了自己那份,可怜兮兮地咬着勺子蹲在旁边看。 兄弟俩如出一辙,程水北素日也爱吃甜的,禹南的大小甜品店他差不多都光顾过,只可惜江朔这小地方做蛋糕的功夫还是差了一点,程水北将就着吃了一块,不是很对他的口味。 一同停下的,还有章慈安。 程水北知道他不喜欢吃甜的,章慈安素来口淡,太甜的太辣的都没什么兴趣,上辈子他摸得门儿清,天天变着花样儿给章教授准备早餐午餐工作餐,辛勤八年,都快能当大厨了。 “怎么都不吃了,这……多浪费啊,小北、小慈你们再吃点儿!”程文秋热情地招呼两人继续,章慈安来的次数多了,他也不再拘束地叫人“章老师”,一口一个“小慈”,别提多亲切了。 程水北没什么胃口赶忙躲开:“不吃了不吃了,程叔你也是,吃不了就搁着吧,不行等会儿我放报刊亭的冰柜里。” 程文秋推让几番,看这两人实在没有兴致,这才收势,又怕程南惦记,把所有的蛋糕都收了起来。 “吃饭,吃饭!” 程文秋端着盘子一吆喝,小院儿里的晚饭热热闹闹地开动了。 吃完饭,小孩儿被押在屋里写作业,送人的活儿又落在了程水北身上。 寂寞秋夜,萧瑟梧桐照孤月,和“前夫”走在乡间小路上,怎么想怎么别扭。 程水北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一会儿看树杈,一会儿看乌鸦,就是不看章慈安。 打破尴尬的,还是章慈安。 他说:“周行昃的爸爸和我父亲是朋友,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杂志社是他开的,不是有意隐瞒你的。” 程水北自己都忘了刚才的碎碎念,倒是难为他还记得。 搁在从前,他肯定要浪一把,缠在章教授的身上说:“我就知道哥哥心里有我!” 但可惜现在章慈安在程水北的眼里,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屁孩,巴不得早点儿甩开才是。 甩开……上辈子章慈安最烦他的就是话多。 程水北干咳一声,开始施展自己的絮叨大法,以期能烦到章慈安不再开口:“多大点儿事儿啊。那什么,你也跟周行昃那只花公鸡学着点儿,别天天不是黑就是灰,除了衬衫还是衬衫,死气沉沉的,挺好个小伙子,不知道的以为你三十多呢……” 他一路走一路喋喋不休,章慈安缄默不语,大约是真的被他搞烦了不愿多言。 小程窃喜,把人送到恩叔车前就要回去,然后听见身后久不吱声的那人闷头来了一句“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什么记下了,该不会真要学周行昃的烧包风格吧? 造孽。 程水北对着远去的车灯,“哐当”照着太阳穴给了自己一拳。 …… 程水北再见章慈安,这人好像真的和之前不太一样了,章大佬一改自己素来黑、白、灰的端庄沉闷,除了校服和衬衫以外,竟然换了穿搭。 蓝色长卫衣下摆遮住宽松的裤子,章慈安这么一换衣服倒真有点儿青春靓丽帅小伙儿的意思了。 程水北差点儿看呆了眼。 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已经习惯了章慈安永远的丝缕不乱,永远的端庄板正,永远的克制沉稳。 这样的章慈安对他来说,是意外,也是惊喜。 他甚至还有一点儿遗憾,没能看见章慈安像周行昃那样打扮成花公鸡。 程水北暗自感谢命运,命运给了他机会,再一次审视这个在他心里已经刻好了轨迹的天才少年。 “挺好的,以后就这么打扮,年轻就应该这样。” 程水北乐呵呵朝章慈安比一个大拇指,把人羞得低下头半天不敢说话。 明明都是十八岁,章慈安现在终于阳光朝气,反倒是程水北,天天穿着这个报社、那个出版社发的宣传T恤,高级手工定制的灰裤子洗得发白了,灰扑扑土兮兮,要多朴素多朴素。 程文秋看着并排站在一起的两个人,明明是一样的年岁,却天差地别,止不住地数落程水北:“小北啊,你也该捯饬捯饬自己了,十八九岁放在农村都该成家了,你家里人不在身边,程叔得负起这个责任督促你,等会儿上完货你就不要忙活了,跟着小慈一起去逛逛街,看看你们这个年纪该穿的衣服,捎带手给程南也买两身衣服吧。天凉了,总不能一直穿短袖。” 马上就到十月了,冷风一天比一天逼人,程南抢被子的劲头越来越大,程水北有时候早起都会被冻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程文秋的命令程水北不会反驳,加上他也确实需要买御寒的衣服,最近报刊亭的生意有起色,日子过得稍微手里有些闲钱,程水北点点头,也就应了。 待程南写完作业,一手拉着一个,三人就溜达进了商贸城大大小小的衣服店。 这里是城西,没有那些高档的品牌店和高定铺子,有的只是三两个杆子拼接起来的简易小摊,还有挂满一墙“九匹狼”、“五叶草”的外贸店。 程水北自己不急着挑,先去逛了几家童装店。 小男孩长得晚,加上营养不良,程南的个子在同龄人中间一直都不怎么显眼,程水北看上好几身,穿在哥哥身上都有些松松垮垮撑不起来,越看越没精神。 “我来吧。” 沉默良久的章慈安出手,环顾四周后让店员取来了几件衣服。程水北打眼一看,正是他小时候的风格。 大约是相似的年龄,让章慈安把程南和邻家的混世小魔王程北联系在一起了吧,程水北这样想。 章慈安拿着两件毛衣对着镜子在程南身上比划,边比划边询问小孩儿的意见:“喜欢哪一件?” 一件是澄澈的蓝色,一件是温暖的橘色。 程南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这件带字母的吧!” 他指的是蓝色那件,胸口上印着“brave”的纹样。 程南的英语成绩一向不好,口语更是差得一塌糊涂,程水北见此景,忽然起了刁难他的想法。他指着衣服问哥哥:“这个单词怎么读?” “布……布……布瑞芙!”程南蹩脚地拼着,虽然不标准,还是读了起来。 “读对了,很棒,”程水北鼓励地看着哥哥,“那brave是什么意思?” 这下算是把程南刁难住了,读音还能靠拼写来懵,什么意思他是真的不知道。 程南选择向章慈安求助,小手一勾,扯了扯他慈哥的衣角。 章慈安会意,把另一件衣服退给店员,替程南套上他相中的这件毛衣。大约是款式的原因,这件穿在程南身上松松垮垮的毛衣竟然反倒显出一些小孩子的天性。 换完衣服,章慈安指着小孩子胸口的英文教他念:“brave,勇敢。” “brave,勇敢!”程南认真地跟读。 “真棒!”章慈安揉了揉程南的小脑袋夸赞道。 他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朝一旁的程水北斜过来,在程南牢记单词的意思和读音后接着问:“你觉得什么叫勇敢?” 程南思索片刻回答:“勇敢就是不怕疼,嗯……可以保护很多人!” 章慈安捏了捏他的鼻子,略顿了一顿后补充道:“每天睡觉的时候,都有第二天醒来的勇气,这也是勇敢。” “睡觉,起床……这不就是活着吗?”程南扯着自己的毛衣,不明白这和“勇敢”有什么关系。 程水北站在镜子前,看自己历经风吹雨打后并不精致的身形,喃喃自语。 “活着,就是勇敢。”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日更! 第28章 第一年(27) 程南还是没有明白搞明白勇敢和活着之间有什么关系,但程水北撞上了章慈安的目光,就像那天他追到临江别院劝人不要复读时候见到的一样,神秘又深邃。 章教授这个人,无论在什么年岁,都叫人难以琢磨。 除了毛衣之外,程南又自己挑了一身棒球服,程水北去付钱,竟然才花了六十块钱,和他往常喝杯咖啡的价格差不多。 程水北给自己胡乱拿了几身秋天的衣服,装进红色的塑料袋里让程南抱着。 “你们先回去吧,我去见个人。”程水北挥手同哥哥告别,却被章慈安一脸疑惑地拦下:“谁?” 见谁干嘛要和“前夫”说?程水北嘴角一勾,从章慈安身边绕过去:“管得着吗你,赶紧回去写作业去!” 等走远了,程水北仰天畅快地笑起来。 看章慈安吃瘪,真的很爽! 他的确是约了人见面。 此刻他的兜里还揣着程文秋来之前塞给他买衣服的一百块钱,程水北并不打算动用父亲给的钱,他身上钱不多,但有报刊亭在,到底是有些积蓄的。 只是这个积蓄还不够,不够把父亲的病治好,程水北得加倍努力。 而章慈安的那些改变,都不是他该关心的东西,程水北时刻提醒自己。 他开始谋划自己的赚钱大计,2005年做什么最赚钱,用脚底板想都知道拿钱投资未来兴旺的行业,或者买套房子坐等着赚钱最容易。可程水北没有钱,连身份证都没有,就算有钱,去哪投资都不会有人要他,除非那人是冤大头。 冤大头,好巧不巧程水北还真的刚认识一个。 于是程水北昨天给周老板打电话约今晚见面,只是刚刚买衣服耽误了些时候,也不知道迟到没有。 果然,等小程一路跑到咖啡馆的时候,周行昃已经恭候多时了。 “哟,周老板,久等了!”程水北见人说人话、见老板说奉承话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毕竟把周行昃讨好了,他想做的事情才容易些。 周行昃把程水北当成懂他梦想的知心人,热络地把小程拉过去,揽着肩膀亲亲热热像好兄弟,谁也不会相信他们才见这是第三面。 周行昃按照上回程水北的口味点好了咖啡,招呼他坐下:“什么老板,叫我周哥就行,杂志社那帮兄弟都这么叫!咱们是同路人,哪儿那么多讲究!” “好,周哥!你也是,叫我小程就行。”程水北不知他真情假意,但人情世故他还是懂的,老板要跟你装亲兄弟,那你就不能是表的。 “这才对嘛,等下哥带你喝酒去,”周行昃一笑,本就不大的眼睛就眯成一条缝,“行了,咱们兄弟俩就别客气了,昨天你电话里说对杂志社有些想法,什么想法啊,说给周哥听听!” 程水北昨晚约他出来,用的理由就是他想找周行昃聊聊杂志社的未来。 他还真不是唬人。中学时代他正是不正经学习的时候,什么漫画小说杂志一类的闲书也没少看,几年后流行些什么,他还是门儿清的。程水北自己有些事情做不了,就想找个搭伴的,只可惜当年跟他胡闹的那些人这时候也都只有八九岁,现在可以和他一起折腾的人,也就只有周行昃了。 周行昃大约是真的很珍重这个梦想,就连程水北这样的报刊亭老板小角色,一听对杂志社有建议,他也客客气气来见了。 看着周行昃一脸期待的样子,程水北深吸一口气,决定从自己擅长的讲起:“周哥,我想说的是,趁着周海也在,也趁着这个案子还没结,咱们杂志社应该着手组建法务部门了。” 他说的是必然的,杂志社想做大做强,这方面必不可少。如今在江朔这么个小地方就被各种掣肘,哪天真的展翅高飞了,外面多的是让周行昃栽跟头的地方。 而程水北要趁一下周老板的这双翅膀,借力扑棱两下,往更广阔的天外飞去。 周行昃有些疑惑,不知是没听懂,还是心有顾虑。 程水北就继续耐心解释下去:“周哥,咱们现在刚起步就被人侵权盗版,那以后《神之火光》要是火到全国去,还不得更被针对啊。再说了,我知道周哥不在乎这点儿收益,可要是有人因为盗版杂志的劣质内容,对咱们产生误解怎么办,到那时候可是天大的损失啊!” 程水北越说越夸张,手跟着捶胸顿足地比划起来。 对周行昃来说,少赚钱是小事,梦想被侮辱了才是大事。程水北心里的小算盘打着,这么说,周行昃应该会心动吧? 果然,周老板愤怒地拍了一下玻璃桌,为那个预见中的梦想被人侮辱的未来表示无限愤懑。 “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小程,你说该怎么做,哥都听你的!”周行昃拉着程水北的手不肯松,眼角似乎都泛着激动的泪花。 程水北赶紧把他拽到桌前坐好,安抚道:“周哥别急,我这不在跟你说解决办法嘛,为今之计就是未雨绸缪——先成立法务部门,等咱们的杂志社发展壮大了,后续的保障也都能跟上。” 周行昃连连点头,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行,都按你说的做——对了,你刚刚是不是提周海了,我打电话把他叫来,你们聊!” 周行昃立马掏出他镶钻的翻盖手机要联系表弟,程水北不想一下子应付两个人,赶紧拦了下来:“别急啊周哥,我先跟你说完,你再去和周海说就行。” “哦,你说吧,我记一记!”周行昃甚至夸张地掏出了纸币,撅着屁股在矮几上写起来。 程水北喝了口咖啡润喉,而后娓娓道来。 他不知道周行昃的杂志社到底是个什么规模,但根据和其他同类杂志在报刊亭的销量对比来看,情况不是很乐观,很有可能周行昃这三年都在原地踏步。 那还真是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程水北接着刚刚的话头继续说:“我呢,想着咱们杂志社的情况,觉得这个法务部门还得靠周海。” “靠他?” “嗯,”程水北点点头,“你回去问问他有没有想找工作的同学,准备考研的也行,有那么两三个就可以。” 一步一步慢慢来,周行昃拿钱砸出来的也不一定靠谱。周海虽然刚毕业,但程水北那天聊过以后就知道,他只是缺一些经验,有人带着总能独当一面。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周哥你回去想一想,要是觉得靠谱,就让周海去找我吧,地方你知道。” 该说的都说完了,程水北不好意思地看着周行昃,在得到许可后,又替程南打包了两份水果蛋糕。 来都来了,可不能空手走! 作者有话要说: 小程:嘿嘿,“北”不走空! 第29章 第一年(28) 周海来的比程水北想象中都快,程水北前脚刚准备收摊,周海后脚就骑着自行车跟来了。 “水北,我哥说你找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我来得晚了没耽误事儿吧?”周海把自行车“哐当”往路边一扔,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活像是遇见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 程水北赶紧扶住站都站不稳的周海:“哎哟大少爷,你快歇会儿!” 等周海把气儿喘匀呼了,程水北才不慌不忙地说:“没什么大事,还是你哥杂志社那个案子,我跟他有了些新计划……天怪冷的,别在这说了。帮我收拾收拾,到饭点儿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去我们家吃饭,咱们边吃边聊?” 程水北躲懒习惯了,如今除了程文秋和章慈安,捞着谁让谁帮忙,连周行昃来的时候都帮他抬过箱子。 周海也被支使去收摊,他再三询问,确定此事可以缓一缓后,这才同意和程水北回家去。 他和周行昃、章慈安以及从前的程水北一样,都是城东的金钱堆里长起来的,从小没吃过苦,大学随便读了个法学专业,刚毕业没什么打算,就被他表哥拉出来玩了。术业有专攻,周海学了四年觉得自己多少懂点儿,没想到那天碰见程水北这个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小青年,被人给唬住了。 程水北看着年轻,心却像在刀枪剑戟里滚过一般,不怕疼,还知道怎么滚能避开刀尖。 周海和他表哥周行昃一样,被程水北那些奇思妙想和与众不同深深折服,心里把他奉成神一样的人物。他是逮着机会就开始问问题,程水北回去就和他说了一路。 “……你呀,别总想着学校里学的条条框框,没那么多规矩。想伸张正义先得学会灵活,纸上的是纸上的,记心里的才是你的。” 周海连连称是,顺带把自己的进度和程水北说了说。他已经和表哥报了警,目前在走程序,打算等立案后再起诉对方。 “嗯,你表哥也是这个意思,”程水北手里捧着装蛋糕的盒子,说话和走路都小心起来,“为了以后的发展,他想成立一个法务部门,现在杂志社规模还不算大,你刚好也闲着,要不要去帮他的忙,顺便锻炼一下?” 周海有些吃惊,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我行吗?” 这两表兄弟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对梦想过于自信,另一个则截然相反。 周海完全不像是在东边长大的孩子,说话声音细弱,做事风格也如此。程水北十分担忧,这样子的人上了法庭会不会连辩护都磕磕绊绊的。 但富少爷的生活,哪儿用得着他操心。 程水北自嘲一句多管闲事,对周海安慰道:“没事,有你哥呢,他不也是啥也不会就开始鼓捣漫画吗,你比他强。再说了,还有我帮你呢!” “嗯嗯。” 周海乖巧地点点头,忽而又问道:“水北,为什么你看着不大,却懂得比我还多啊,有时候我都觉得你是不是其实已经二十好几了,长得年轻而已。不像我,我家里总说我是个小孩儿。” 程水北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得上是少年老成,那几年他经历了很多,有许多次差点儿和人在法庭门口打起来,回家路上被人泼油漆都是家常便饭,就连他和章慈安住的地方都被人找上门来闹事过。这样摸爬滚打过的他,怎么可能还是少年心性? 偏偏这些又都是说不得,他只能暗自苦笑:“电视剧看多了,摊子上的书也不少,看着看着就懂了。我肯定没有你厉害,你在学校里学的和我这野路子来的不一样——对了周海,我说的就是一个想法,也不一定对,你回去和同学老师什么的讨论讨论,多问问,别被我带跑了。” 2005年的法规,有些细致的条款是和16年后不同的,程水北从不敢说自己有十成十的把握。 “嗯,我知道了,水北。你不用叫我周海的,叫我阿海就行!” …… 周海拿着判决书来的那天,程水北久违地在家休息。 十月底,下了连绵的阴雨,程文秋一受寒就咳得厉害,程水北索性没有出门,留在家里守着爸爸和哥哥。 小火炉暖着,程水北在堂屋门口借亮支了张桌子,让程南趴着写作业。 他自己则是抱着厚厚的一本《民法通则》研究,时不时地瞄两眼程南。 老师布置的周末作业,小孩儿一个多小时就全写完了,一会儿挠挠东一会儿挠挠西,搞得程水北烦不胜烦。 “行了,消停会儿,给你出道题。”程水北把他按回板凳上,挥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如果昨天是明天的话,今天就是星期五了。” 程水北指着这句话问:“那么今天究竟是星期几?” 他的问题刚一抛出,程南果然不再胡闹,咬着笔杆子就去思考了。 程水北于是又躲懒成功,看了半小时的书。 一直到程南恍然大悟,叫嚷着抗议:“程水北你骗小孩儿玩,你就是不想教我,慈哥就不会这样,你是骗子!” “你讲不讲道理啊,自己想不出来就怪我?”程水北憋笑失败,笑意扑哧扑哧地往外冒。 程南就把自己写写画画出来的结果摊给他看:“我用不同的方法推了三次,答案都不一样,你这问题就是错的!” 程水北一看,满满一张纸上都是哥哥推理的过程,他用最简单的方法一一列举,最后分别得出了“今天”是星期五、星期六和星期一的结论。 程水北诧异于哥哥的聪颖和缜密,毕竟换成是他,在得到第一个答案的时候就不会继续往下算了,也不会去验算,更不会这么逻辑清晰地列明所有情况。程南的聪明,又一次超越了他的想象。 他开始有点理解为什么哥哥更喜欢章慈安而不是他了。程水北甚至有点儿担忧过两年哥哥会对自己更加鄙夷。 但目前,他还有可以和程南讲道理的能力。 “这就是答案呀,‘今天’并不只有一个结果,你已经算对了!”程水北用红色的蜡笔在哥哥的解答过程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对勾,还龙飞凤舞地写了个“优”。 看着程南疑惑的小脸,程水北略带骄傲地同他解释:“其实这里面存在赋值重复,和不确定的多重参照系的逻辑弊病。如果昨天是明天,那么明天也是昨天,如此一来赋值后的‘今天’既可能是赋值前的昨天的前一天,也可能是赋值前明天的后一天,也就是星期三和星期日,再加上赋值之后的今天是星期五,因此有周三、周五、周日三种答案。” “我出这道题是为了告诉你,问题不止有一个答案,未来也不止有一个结果。现在你还觉得我是骗子吗?” 程水北觉得此刻大约是他在哥哥眼里最高光的时刻,身姿都挺拔起来,把章慈安说教的样子学了个十足十,翘首等待程南的称赞声。 但可惜他并没有等来。 他等来的是火急火燎跑来、差点儿被门槛儿绊了个跟头的周海。 周海手里举着一叠纸,从进门就开始挥舞:“判了判了,七十万!”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关于法律的部分感谢我的好兄弟刘大法师,今天是星期几的推论部分也由他提供。 第30章 第一年(29) 程水北接过判决书翻到最后,那上面赫然写着:“……被告人贾某犯侵犯著作权罪,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六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七十万二千五百元。” 周海从九月中旬开始跑这件事,来来回回忙活了两个月,到今天终于有了结果。 “我,我做到了!”周海激动得几乎说不出来话,抱着程水北就在后背上一通乱拍。 程水北心里开心,程南不知道他们高兴什么,但刚被教导了一通,对程水北还残存着些许的敬佩,也跟着又蹦又跳。 周海好容易平静下来,补充道:“民事诉讼的结果还没下来,我表哥让我把这个先给你。” 说罢,他从背包里掏出来一个信封,小心翼翼地塞到程水北手里。程水北打开一看,是张银行卡。 “这里面是十五万,表哥说是你的辛苦费,”周海解释完又神神秘秘地附在程水北耳边说,“密码是你家电话号码前六位。” 十五万,小小的卡片搁在手心里沉甸甸的,程水北第一次觉得一张卡有这么大分量,大到他不觉得应该属于自己。 程水北把卡装回信封里要还给周海,又被人推了回来:“水北,收下吧,这是你应得的。叔叔还要看病,我知道你急用钱。表哥怕你不收让我跟你说,没有你打那个电话,没有你和他说那些,说不定他再混两年就放弃了。这是他的酬金,他想请你加入《神之火光》,烧一把更大的火。” 世上最不可估量的,除了复杂的人心,还有少年人炙热的梦想。 有了卡里这十五万,程水北不仅可以轻轻松松还上欠章慈安的,还能送父亲去看病,给哥哥更好的教育条件。 程南不懂他们在偷偷说什么小秘密,但程水北笑着笑着好像要哭了,他赶紧捏捏程水北的手指。 程南的小动作把程水北拉回了现实,他看着本子上红色的对勾,想起刚刚说过的未来不止有一种结果,觉得自己仿佛有了浑身使不完的力气。 “我们有钱了。”他对哥哥说。 程南问:“有多少钱?” 程水北抹去眼角氤氲的水汽,把哥哥拥在怀里:“很多钱,多到可以看好爸爸的病。” 钱的事情解决了,摆在程水北面前的还有一个难题,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服父亲去医院看病。 程文秋心眼好没少助人,可轮到别人来帮他,他又总是推三阻四的。程水北甚至可以想见他拒绝自己的话,比如“这是你的钱我不能用”,比如“我这是小病不用看”。 所以程水北选择先不和程文秋说,他需要一个帮手来助他说服父亲。 夜里,程水北一本正经地和程南盘腿坐在床头开小型家庭会议。 会议的主要议题是:怎么说服程文秋去医院看病。 在商量这件事之前,程水北先和程南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这钱是我心甘情愿拿出来给程叔看病的,他的病不能再拖,你同不同意?” “那……就当是我借的好不好,程水北,等我长大了我再还给你。”程南人小却明事理,还真的拿了张纸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欠条。 “欠程水北130000元,长大以后还——程南” 写完之后,程南还用红色水彩笔涂在指头上按了指印。 程水北尊重小孩儿,将这并不具备法律效力的欠条老老实实收进口袋。 然后二人统一战线,攻克难关。 程南扣弄着手指头开始他的奇思妙想:“要不我跟他说,他要是不去看病,我就不去上学了,爸爸最在意我的学习了。” 程水北一口否决:“不行,小朋友,借机逃学这种行为是会被组织鄙视的!” “那……不去医院就不给他吃饭!” “你当是你不写完作业不能看电视呢,换一个!” “找慈哥来和爸爸说,他最喜欢慈哥啦!” “不行!” “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这不行那不行的,到底要怎么办嘛,程水北你说该怎么做,”被否定多了,程南不愿意再出主意,气呼呼地转过去面壁,“被你搞的头都疼死了,大人真是麻烦。” 他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却给了程水北灵感:“我有主意了!” 程南一听赶紧转回来,急切地问道:“什么主意?” “嘿嘿,”程水北狡黠一笑,“主意就是,你生病了。” 周一,程南放学,照例是程水北去接。 程文秋身体不舒服守在家里等着,饭都做好了,却迟迟不见两人回来。 他坐等右等,等来的只有程水北从外面打来的一通电话。 “程叔,你快来人民医院,程南头疼得厉害,现在在医院呢!” 程水北语气十分着急,甚至话都没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这可把程文秋吓了一跳,他立马就起身往医院赶,为了快些到达,甚至破天荒“奢侈无比”地打了出租车。 然而,当他火急火燎冲进医院的时候,却只见正坐在候诊区、椅子上若无其事地晃荡着两条腿的程南。 程文秋起初没反应过来,抱着儿子就问头还疼不疼。 程南搂着爸爸的脖子,真诚地说道:“爸爸,我没有生病,我想让你来医院好好看病。” 程文秋这才明白自己受骗了。 他站起身就医院门外走,脸色带着些微的怨愤,吓得程水北拦人的手都慢了半分,差点儿就让父亲走出去了。 程水北大着胆子挡在他面前:“程叔,你就听程南的话,好好做个检查,把病治一治吧。每天半夜听你咳嗽,我们心里也难受。” 好说歹说,程南和程水北两个人把父亲拉回了椅子上,一边一个地拥着,生怕他跑了。 “小北,我都说了,我身体没事的,小毛病而已,来医院浪费什么钱呢?”程文秋局促着捏着自己的口袋边,里面装着他全部的积蓄,刚刚一听程南有事,他就全部揣身上了。 程水北知道他会这么说,转头从兜里掏出来一张收据:“程叔,实话跟你说,住院手续我都替你办好了,钱也交了,您非想走我也不拦着,只是人家不退费,这钱就打水漂了。” 钱交了是真的,不能退是假的,程水北骗小孩儿骗习惯了,干脆大人也骗。程文秋是什么样的柔软心肠,这几个月他早就拿捏得死死的。 头天夜里程南把父亲的身份证偷出来,今天下午程水北一接到程南,他俩就直奔医院,找上回替程文秋检查的医生直接办了住院手续,交完钱,程水北借了电话通知程文秋,然后两人一起在医院守株待“爹”。 爹来了,钱交了,一切尘埃落定。 “你们……你们何必呀……” 程文秋叹了口气,泪意充盈。 作者有话要说: 第31章 第一年(30) 程文秋住院第三天,章慈安就拿了东西来探望。 程水北几乎要以为章慈安在自己身上安了监视器,一问才知道,是程南这浓眉大眼的小子把计划从头到尾都告诉了章慈安。 怪不得程文秋抱怨这月的电话费奇高,原来是有一个小家伙每天打电话通敌。 内鬼是他哥,程水北无比奈何。 章慈安是从学校过来的,进门的时候还背着背包,他的到来让程家父子都惊喜不已。 “小慈你还要上课,跑这一趟来看我多麻烦啊。”程文秋刚做完抽血检查,此时正靠在床头吃东西,看见章慈安连饭也顾不上吃了,热络地拉着他说话。 “不妨事,”章慈安笑如春风,削了个苹果递给程文秋,“程叔,吃个苹果吧。” “哎,好好好……” 趁章慈安和程文秋寒暄,程水北把包好的两万块钱塞进章大佬随手放下的背包里,和他的卷子与资料放在一起。 合上背包之前,程水北隐约看见了一卷黄色的东西,仿佛还写着字。 送客这事,向来都是程水北的活计,看在章慈安带来的那一堆水果的面子上,他这次格外耐心,主动帮人拎包。 医院人来人往,有人庆祝新生喜悦,有人哀悼生命离世。 程水北把人送到门口,照例絮絮叨叨:“行了,你快回去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早睡早起,做眼保健操,保护视力从你做起……” 而章慈安早已对他的这一套免疫,任程水北说到口干舌燥也没有打断的意思,待小程自己累了才风轻云淡似有似无地低头看他一眼。 “记住了,我会的。”章慈安语气正经又坚定,好像程水北刚刚说的不是废话而是什么金玉良言。 程水北:“……” 一物降一物,小程此刻才深切地理会了这句俗语。 “我听程南说,昨天你在医院陪床,他自己在家睡的。”章慈安没打算走,把程水北拉到路边聊上了。 程水北硬着头皮接话:“是,他早上还得上学,医院离学校太远了,他来回跑我不放心。我托邻居照顾他了——他是不是晚上害怕给你打电话了,不好意思啊,给你添麻烦了,我回去就说他。” 程水北尴尬地挠挠头,把哥哥一个人放在家里是不好,所以他打算晚会儿找周海借辆电动车,来回接程南在医院住。 而章慈安似乎又一次看穿了他。 “来回奔波不说,他在医院也睡不好的,不如让他跟我回去。”章慈安说。 “跟你回去?临江别苑离他学校比医院还远,你别添乱了。”程水北以为他闹着玩,摆着手连连拒绝。 “不是东边,”章慈安指着西边说,“我在高中对面租了房子,上课的时间会在那里住。离学校不远,况且,程南跟着我还能学习。” 程水北有印象,章慈安上高中的时候是不怎么经常在家,原来就近在学校租了房子。 尽管章慈安的理由很充足,他还是心有顾虑:“你自己都是学生呢,有空送他上下学吗?” “有恩叔呢。” 程水北都差点儿忘了,章慈安有专职的接送司机。 与其让哥哥一个人在家,倒不如跟着章慈安可靠些。 程水北抬头,正看见五楼的哥哥趴在窗前往下看,边看边和他慈哥热情地打招呼。 没救了。 …… 程南住进了章慈安家里,程水北做事和照顾父亲就更加心无顾虑。 早中晚三餐在医院吃,其他时间去看摊子,虽然钱挣得少了,程水北心里却有无限的希望。 哥哥上学,爸爸看病。 程水北相信,再也不会有那些噩梦中的后来。 程文秋肺上的老毛病程水北之前一直担心是癌变了,每天拼了命地赚钱就怕耽误治疗。这次住院做了系统的检查,情况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不是癌症,只是肺尘埃沉着病,就是常说的尘肺病。 一家人在江朔无依无靠生活不易,全指望程文秋打工挣钱,有时候他还会去工地上帮忙,想来这病就是那时候染上的。 不是绝症就好。程水北拿到化验单的那天,高兴得连吃了三个南瓜包子。 至于周行昃那边,程水北把他送来的那笔钱当作自己工资的预支,按照自己从前在律所的酬劳算,十五万块钱他需要给周老板打半年工。 一年吧,程水北想,周行昃雪中送炭,得多送他半年。 这么久了,他还没去《神之火光》的本部看过呢。 给周老板去了电话提前约好时间,程水北趁着爸爸做氧疗,骑着借来的小电驴出发去杂志社。 “我有一头小电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它去蹦迪……” 程水北到的时候,周海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神之火光》的本部设在江朔市中心最豪华的商务大楼千禧大厦,周行昃豪爽地包了三层楼为他的梦想买单。 就是在这座2000年建成的大厦里,一本一本带着油墨香的漫画杂志诞生着。 周海帮程水北停好小电驴,拉着人坐电梯:“快来快来,表哥在楼上等你好久了!” 待电梯门打开,程水北迎面看见的是周行昃举着手绘的欢迎横幅——欢迎莅临神火传送点。 十分中二,又十分符合他的风格。 “我去,有这么正式吗!” 程水北吓了一跳,嘴巴还没合上,就让周老版拽着参观去了。 “这里是会客厅,编辑部在楼上……怎么样,还不错吧?” 十八线小城市里的一个不入流杂志社,豪华程度却堪比程水北从前待过的律所了。 有钱就是了不起。 程水北夸张地竖起大拇指:“厉害,还是周老板牛!” “哈哈哈,来了就好好逛逛,”周行昃亲切地揽过小程的肩膀,“对了,等下楼上有个会,关于版权合同的,你正好来了就一起吧。” 程水北一想,爸爸做氧疗还得一会儿功夫,现在还早,听一听也行。 于是欣然答应,端着周老板亲手磨的咖啡上楼去了。 …… 程南最近在班里是最出风头的小朋友了。 每到放学,校门口就有一辆豪车等着,恩叔手里不是提着蛋糕就是拿着点心,程南就骄傲地挺起胸脯,在小朋友们羡慕的眼神里走向他的恩叔叔。 车上是热好的牛奶,向来喜欢小孩儿的恩叔甚至把水果都切好了。 然后程南就一路美滋滋地享受,被豪车载向江朔市高中对面的小区。 章慈安租的房子里有阿姨做饭,程南回到家写完作业就能吃上饭,若是时间还早,恩叔就会开车送他去医院看望爸爸。 到了晚上,章慈安放学回来还会给他带些吃的。程南只要卖个乖,就能和他的天才慈哥一起学习。 他的小日子一天天过得别提多美了。 章慈安周二周三模拟考,考完了放大半天假,于是恩叔去接程南的时候,他也跟上了。 当放学出校门的程南看见车前提着吃的等待的人是章慈安之后,眼神都亮了,兴冲冲地一路小跑过去,给了他慈哥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们等下可以一起去医院吗,看看爸爸还有程水北。”程南蹭蹭章慈安摸自己脑袋的手,小孩儿就是这样,求人的时候格外乖巧。 他这段时间见长,去年的裤子都短了一截,章慈安不知道从哪儿给他带来一堆合身的衣服,又舒服又好看。 章慈安和他并排坐着,把手里的牛奶递给程南:“好,听你的。恩叔,去医院吧。” 他们到医院,病房里一个人都没有,护士说程文秋去做氧疗了,至于陪床的那个小伙子,好像是去找什么老板了。 周老板。 章慈安立马给周行昃打电话。 “周哥,小北在你那里吗……在就好……我等下去接他的吧,你给我个位置……恩,知道了,千禧大厦,几楼啊?” …… 程南在一旁看着,发现他慈哥挂了电话脸色忽然沉重起来。 章慈安蹲下来和程南打商量:“你和恩叔叔在这里等爸爸好不好,慈哥有事出去一趟。” 程南疑惑,还是听话地点点头。 “恩叔,车钥匙给我。” 章慈安接过车钥匙,三两步下楼,很快就离开了医院。 刚刚在电话里,周行昃说他们在八楼。 作者有话要说: 妇女节快乐! 尘肺病是常见的职业病,这两年对职业病防治的力度加大,早些年这方面还是不太完善的。 本文计划在2022年3月10号(周四)顺V,V前更新照旧,入V当天掉落万字大肥章,V后日更三千,不定时加更。 大家有什么想看的小剧场可以在评论区留言或者微博 @深深寒SSH 联系我,感谢大家的支持!给大家磕个头吧,咚咚咚! 第32章 第一年(31) 开完会有个编辑来问问题,涉及到一些版权的归属,程水北说的多了些,出来的时候就晚了。 他推开会议室大门,刚想喊周行昃,跟他说一声自己先回去了,结果迎头撞到了人。 “对不起,”程水北连连道歉,抬头一看,“章慈安?你怎么来了?” 他撞上的那个人,正是阴着脸的章大佬。 章慈安没有回答他,面对他的沉默,程水北甚至有些心慌,仿佛眼前盯着他的这个不是十八岁的小屁孩,而是十几年后说一不二的章教授。 “几点了,我该回去了——你拽着我干嘛?”程水北刚想溜,手腕却被章慈安牢牢地握住了。 章慈安探身往会议室里面看,目光扫过桌子与窗户,不知多久之后,才轻轻放开程水北。 因为动作的原因,两人贴得很近,程水北甚至能听见章慈安的心跳,扑通扑通跳得很快。 “走吧,”章慈安默默转身,“程叔叔让我来接你回去。” 这一路上,章慈安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程水北被押在副驾驶上更是煎熬。 自己应该没有哪里招惹到他吧,难不成是章慈安考试考砸了? 想来想去,程水北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那个……你今天不上课吗?” “恩,”章慈安只看路,并不看他,“我今天没课。” “那你最近学习怎么样啊?” “还好。” “程南呢,应该放学了吧?” “在医院。” 不管他怎么问,章慈安的回答都只有三两个字。往常章慈安心情不好的时候,程水北都会想着法儿地和他说话、哄他,是以刚刚他又条件反射地开始问东问西。 这已经不是过去了,程水北收起话头,侧目看窗外后移的风景。 “对不起,我可能是……因为开车不能分心,语气不太好,你不要介意。”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章慈安突然道歉。 程水北知道他心情不好,无意多言。 “没事,你专心开车。” 两人一路缄默。 …… 把程文秋接回病房以后,恩叔去外面打包了些饭菜回来,程水北推门,三个人正在收拾碗筷等他们。 程南举着筷子喊:“慈哥把你接回来啦,程水北快来吃饭!” 吃完饭程水北要回报刊亭,结果没出门让程文秋给拦下了,程文秋翻出来个小本子,跟查户口一样问程水北哪年生的,属什么,早晨还是中午出生的。 “199……额,1987年生的,属……兔的,早晨生的吧,我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程叔你问这个干嘛,是要给我相亲吗?”程水北按照自己现在的年龄一年一年往前推,总算没有说错。 他注意到,说完“相亲”两个字,章慈安的面色似有变化。 程文秋一一记录后,摆摆手逐客:“没什么事,你相亲还早着呢,行了行了,快回去忙吧,一上午都没出摊了。” “行,那我走了,程南到点儿了记得去上学啊!” 过了十月,天气急速转凉,程水北煮茶叶蛋的小炉子就更加受欢迎,营业额直线增长。 报刊亭的主业还是卖书卖报,程水北想提高收入,还是得在这方面下下功夫。 报纸和一些杂志的时效性很高,一但过了时候就卖不出去,只能被当成废纸卖掉,毕竟没有谁想买上个星期的报纸。 好好的书和报,只能论斤卖,程水北心疼不已,却一时找不到解决的方法,只能看着过时的报纸和杂志越摞越高。 正翻着程南的笔记本,程水北福如心至地想起十几年后风靡市场的盲盒经济。 顾客买的时候并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些期待值和神秘感,在保价的情况下大大提升了商品的吸引力。 程水北打算这么干。 他准备了一堆纸袋子,按照大、中、小号分别装入商品。他把不当季的报纸杂志、还有一些小商品市场低价批发的小玩偶、文具装进纸袋子里,用订书机封口后摆在报刊亭的柜台上。 一个盲袋只要两块钱,里面保底是价值十块钱的报纸、杂志,更有机会开到例如8月8日这种吉利日子的纪念报纸,以及价值几十块的玩偶和限量玩具,里面甚至还有程水北亲手写的一张卡片——拥有者可以获得报刊亭一年份报纸任选。 更有幸运者,可以获得高考状元章慈安的独家学习笔记。 玩具、文具吸引了小孩儿,报刊、杂志任选吸引了带孩子的大爷大妈,程水北把“废品”卖出了新花样,投入小成本赚得盆满钵满。 盲盒模式大成功,程水北甚至给周行昃也出了主意,于是《神之火光周年特别刊》靠着随书赠送的小礼物销量顺利翻倍。 周老板一高兴,又给小程发了一万块钱奖金。 前阵子,章慈安介绍了一个相识的老中医,给程文秋用上了中药调理,程文秋的尘肺只是一期,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好转很多。只是拖得时间久了,就算以后出院了也要多注意控制。 出院的时间还没定,程水北已经筹谋上了。他花大价钱托人从省城搞来了一台加湿器。尘肺病人呼吸的空气要保湿润和纯净,程水北接到货就摆进了爸爸的房间。 加湿器还有加温的功能,等回头程南靠在一边写作业刚刚好。 而程南自从有了章慈安的辅导,成绩飞速提高,期中数学满分,语文99,连不擅长的英语都考了88分,程水北去开家长会的时候恨不得横着走。 程水北的生活,在一天一天地变好。 转眼到了十二月底,程文秋夜里咳嗽的次数可见地变少了,几乎可以一觉安睡到天亮,医生说他再住半个月的院就可以回家静养。 程水北一高兴提前收摊,去菜市场大采购,打算好好庆祝一下。 过洋节的风从禹南吹到了江朔,外国人平安夜吃火鸡,中国人图讲究,觉得吃苹果才能保平安,于是商场里到处都是包得华丽绚烂的苹果。 程水北觉得包装华而不实,谐音梗的寓意也没有多大意义,可“平安”两个字对他来说是有魔力的。 平安果,要是吃了就可以平安,程水北愿意天天当饭吃。 他最后还是买了五个又红又大的苹果,哥哥的、爸爸的、自己的、恩叔的,买四送一,送的那个就给章慈安吧。 程水北拎着一兜子的苹果美滋滋地往医院走,出商贸城的时候看见一辆平板车拉了满车的花篮,花花草草当中挂着红色布条——“祝窦淑意老师新书圆满发售”。 原来是窦阿姨的新书要开签售会,程水北凑近听了一耳朵,这些花要往和平酒店送去。 程水北起初没怎么在意,可越走眼皮子跳得越快。 和平酒店……! 和平酒店后来重建过,因为2005年的圣诞前夜,这里曾经起过一场大火。 而章慈安的手机密码是1225。 有些人永远停留在那个夜里,没有等到黎明。 和“长命百岁”一起纠缠折磨程水北的,还有平安。 白色塑料袋里的平安果红得要命,平板车上的玫瑰也红得要命。 要命就要命吧,程水北拔足狂奔。 稍不注意,平板车被撞倒,玫瑰和苹果红了一地。 程水北捡起苹果远望,和平饭店离他只要八百米,却隔着两辈子的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笨蛋存稿没定时间 本文将于明天(3月10日周四)入V,掉落万字肥章。 后排贴一下新文预收,依旧是都耽。 都市纯爱《破烂苹果》 BUZZ酒吧街是最有名的的钓凯子胜地,徐俜花枝招展一整夜,没钓到凯子,捡了个傻子。 傻子站在垃圾堆里,举着一个好不容易翻到的烂苹果,笑容灿烂地问他要不要一起尝尝。 ——如果我只有一个烂苹果,我会分你一半,剩下的留给你作晚餐。 捡破烂的小傻子×一心向上爬的二愣子 第33章 第一年(32) 窦老师的这本书有关夜晚, 签售会甚至也应景地设到了八点开始。 窦淑意的名气大,甚至有人驱车千里来参加这场签售会,离和平酒店还有一条街的距离就开始堵了。 程水北抱着苹果, 在拥挤的道路中间穿梭。 八百米,六百米,四百米, 三百米,二百米…… 在一百米的距离, 程水北闻到了呛人的烟味。不远处, 交警吹着哨子指挥来往车辆躲避。 那场烧了整整六个小时的大火,最终还是燃起在2005年的冬夜里。 2005年,和平酒店的储藏室失火, 一墙之隔的礼堂休息室的门意外锁死, 有两个人丧生在火海里。 苹果硌疼胸口, 程水北将被人们赋予平安意味的红果子放在路过的长椅上,脱了棉服外套, 穿过疏散的人流,向酒店方向逆行。 在章慈安的书房里, 程水北看过和平酒店的平面图。因为章教授每次难眠, 就对着这张图研究。 如果消防负责人发现得早,如果路没堵死消防车及时赶到, 如果那扇门可以轻松打开……这世上有许多不可能重来的如果, 将章慈安磋磨成了章教授。 程水北闭上眼睛回忆细节,以最快的速度确定路线,然后狂奔向三楼。 直走, 左转, 打开走廊尽头的窗户, 跳到空调室外机的平台上,翻身跳进休息室。 程水北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的这条路,如今已经弥漫烟气。他屏住呼吸,顺利来到楼外平安。 休息室坏掉的除了门,还有窗户。 程水北拍着玻璃大喊“窦阿姨”,屋里却没有人回应他。 难不成已经窒息了,程水北不敢细想。放苹果的时候,程水北保险起见未雨绸缪装进口袋里的一块石头起了作用。 程水北拿起带着尖棱的石块,就像用求生锤那样,一下一下地朝玻璃边缘砸去。 哗啦。玻璃应声而碎,一半落进窗内,一半洒在程水北身上。 程水北顾不上检查自己的情况,利落翻身进屋。 在程水北破窗的这段时间里,越来越多的浓烟从一墙之隔的储藏室逸散进来。程水北几乎睁不开眼,咳嗽着边喊边寻找:“窦阿姨,窦阿姨你在哪?” 回答他的,只有隐隐的火光。 进来得匆忙,没有湿毛巾,没有防火毯,程水北就弯下腰一边忍受一边搜救。 他比章慈安更想救出这里被困的人。 头疼,嗓子疼,程水北依然没有放弃,直到看见遮阳窗帘后藏着的人影。 “窦阿姨,你别怕,我来救你了。章慈安叫我来救你了!” 程水北跌跌撞撞地朝那里扑了过去,可掀开厚重的窗帘,背后的人却不是窦淑意。 一个身形肥胖的小伙子因为吸入太多烟气已经中毒窒息,瘫在墙角不省人事,因为被窗帘遮挡,程水北才没有看见他。 不是窦阿姨,是他走错了吗? 不可能,程水北坚定这就是章慈安的妈妈被困的房间,因为平面图上这里标着的五角星已经被人描摹千次,笔痕透过纸张。 程水北把受困的这人拖到窗边半倚着,自己再跳到外面的平台慢慢一点一点把他挪过去。 胖子的分量太重,程水北吭哧吭哧忙活了半天才把人挪到安全的的地方。 消防警笛拉着长哨,程水北用扯下来的窗帘勒着他,确保胖子不会掉下去,然后又只身跳回了浓烟滚滚的房间。 他没有放过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连衣柜都翻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 烟气逼人,程水北心跳越来越快。说不定这一回不一样,说不定窦阿姨没有来呢,程水北满怀希冀,终于放弃搜救,回到了窗外。 平台狭小,程水北需要两只手抱着胖子,才能保证两个人都不会被窗户里飘出来的浓烟卷及,只是这样一来他们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 来时的走廊里此刻也全是浓烟和火光,程水北早就被断了回头路不能原路返回,只得待在窗外等人来救。 三层楼的高度跳下去也不会死,程水北八楼都跳过了,对这点高度也无甚恐惧。他拉着小伙子,腿蜷曲着,像一只在和食物较劲的蚂蚁。 好在外面的空气比屋里的好些,在程水北的努力下,胖子逐渐有了些要醒来的迹象。 终于,那人咳嗽着醒了。 程水北焦急地抓着他的肩膀问:“窦老师呢,窦老师在哪?” “咳咳……”那人挣扎着想起来,又被程水北一把按了回去。 “这里太高,你不要乱动,先回答我,窦淑意老师在不在酒店?” 程水北问完就害怕了,他怕听到那个答案,他怕章慈安的噩梦并没有被拯救。 在程水北期待又害怕的眼神注视下,胖子摆了摆手。 “窦老师临时有事,签售会推迟了。” 签售会推迟,窦阿姨还没来,这场大火困住的只有胖子,章慈安的噩梦再也不会有。 程水北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仰头自言自语道:“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悲剧重演。” 不知不觉,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流下,爬过被烟气熏黑的脸庞,落进程水北的唇间,有些苦涩。 在等待救援的这段时间里,程水北怕胖子再晕过去,就不停地问问题和他说话。胖子说他姓侯,是签售会主办方安排的化妆师助理,窦老师说要迟点到,化妆老师就让他自己先过来收拾东西,结果没想到被困在里面了。 两人唠了十几分钟后,消防车终于穿越层层车流赶到现场,搜救人员架起高高的机械长臂将两人接回地面。 程水北得到里面没有人被困的消息,心里绷着的弦终于卸力,瘫倒在救护人员的身上。 小侯被熏晕过,胳膊和腿上也受了伤,被救护车拉去医院。 程水北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手被玻璃扎破,脸上也挂了彩,胳膊肘还有赶过来的路上摔那一跤留下来的伤口。 现场的医护人员立马为他清理伤口和包扎,在急救人员去拿绷带的时候,程水北恢复了几分勇气,趁人不备举着上完药的两只手准备溜走。可没走几步就撞上了人。 章慈安再一次如影随形一般出现在他的面前,并用十足的力气,拽着他的腕子要将他押回医疗处。 “你干嘛呢,哎不用,我这是小伤。” 可无论程水北怎么争辩,章慈安就是不肯松手,程水北只得妥协,老老实实地被看着包扎,绷带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手掌都裹成了粽子。 程水北满脸不忿,他不明白十八岁的小孩儿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力气,比十六年后还会折磨他。 “包好了,我可以走了吧?”程水北举着“粽子”在章慈安眼前晃荡,想说服少年松开压在自己肩上的手。 可章慈安并没有。 章慈安抿抿嘴唇,眼角的红似乎是恼怒,又似乎是委屈。 章慈安捞着程水北的手,一字一顿地喊他的名字:“程水北,你是不是以为里面被困的是我母亲?” 他的声音微微震颤,仿佛一根随时都会绷断的弦。 程水北莫名奇妙就蔫了,他不敢看章慈安的眼睛,偏过头想躲,可章慈安的另一只手伸了上来,冰凉的手指贴着他的脸颊,强迫他看向自己。 两人离得太近,程水北又听见了重生那天在宾馆里听到的呼吸声:“程水北,你是有几条命可以死,一次不行还要再来一次是吗?” 他错愕抬起头,目光和章慈安撞到一起,而后呆住。 一次不行,再来一次。他拢共就死过那么一次。 大火烧破天光。原来不光程水北是十六年后的程水北,章慈安也是十六年后的章慈安。 为什么要留下来复读,为什么听到八楼反应那么大,程水北心里关于章慈安的许许多多的疑问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程水北将自己的手腕挣脱,摸了摸脖子后面的伤痕。在程文秋的照顾下,那里的伤口愈合得很好,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用手仔细摸才能摸得出来。 已经过去半年了,这半年,他都在自以为是,觉得自己能躲过去。 命运向他证明,就像这场该存在就存在的大火,有些人有些事是他避不开的。 程水北并没有回答章慈安的问题,他努力仰头笑了笑,指了指远方:“我还有东西没拿,我过去一趟。” 医护人员忙着去给其他受伤的人包扎,程水北终于顺利地溜出来。 塑料袋里的平安果一个没少,还是刚刚摔倒以后磕碰过的样子,缺口都有些氧化发黄了。 平安果平安果,摔碎了的苹果说不定已经替窦阿姨挡灾,保了她的平安。 程水北累坏了,瘫倒在长椅上,任由章慈安跟上来,坐在自己身边。 苹果摔坏了也能吃,程水北拿出一个破得最厉害的,用棉服的内衬简单擦了擦就吃起来。 “对不起。”章慈安低下头道歉,手臂抵在腿上,两只手在额前交握,像是在祈祷。 程水北并不明白他的这句“对不起”为的是什么,是现在这个时空刚刚冲自己发了脾气,还是死之前忘了他的生日,小程都无意计较了。 活着,还能吃苹果,多好啊。 “你什么时候认出来我的?”程水北咬了一大口苹果,一边吃一边问。 章慈安刚刚那么笃定地问他,想必是早有定断。 只是刚问完,他就后悔了。追到临江别苑劝人读书当教授,他早就漏洞百出了。 程水北攥了攥拳头,自嘲地笑了笑。 “我留给程南的是家里的电话号码。”章慈安解释道。 而程水北情急之下打的,是章慈安的手机号。 节日特供的大红苹果除了好看别的都欠佳,程水北嘴里的果肉越嚼越涩,几乎难以下咽,但为了“平安”两个字,他吃的干干净净,一个吃完了,就再拿一个。 “你也死了吗,”程水北歪头问,“章慈安,你也是死了以后到这里的吗?” 他是跳楼死的,章慈安又是怎样、又是为谁而选择离开的呢? 章慈安摇了摇头:“不是。” 没死就好。好人就该长命百岁,只有祸害才要遗臭万年。 程水北挑苹果的时候没仔细看,手里这个看起来很红,实际上底端还有个小虫眼。他冲果核里的虫子大哥打了个招呼,手指一弹送虫上了西天。 “那挺好的,活着最好……嗯,好好活着,可别学我跳楼。” “我死以后学校是不是就没人说你了,你的那个项目批下来了吧,新院长没有再为难你吧。你实验室的那个小王和小李在一起了吗,就是你总说他话少的那个小王,人家可不是话少,是害怕你,对我可热情着呢。家里的燃气费该交了,物业都催了好几回了,算了你也不做饭,交不交都随意……”程水北一口一口咬着苹果,说一些并不需要人回答的话,一句接着一句。 他总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前世的羁绊,可和章慈安目光交错的那一瞬间,甚至连小区里贪吃的那只白猫都跑到他的脑子里打滚儿捣乱。 章慈安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听他说这一切,等程水北弯腰去拿第三个苹果的时候才插话到:“小北,我买了蝴蝶酥。” 程水北看见一只蝴蝶临时起的意,原来章教授还真的屈尊去买了。 “哈哈,我现在不爱这一口了。我喜欢程叔包的南瓜包子,喜欢程南校门口的豆腐串,我还喜欢煮到一半软硬适宜的方便面。”程水北嘎吱嘎吱地吃苹果,好像他真的喜新厌旧,忘了蝴蝶酥。 程水北拿苹果的动作太大,一只手上绷带散了个口子,他自己没发现,还是章慈安发现了之后,捧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重新扎好。 久违的柔情和亲近让程水北有些不自在。 这些日子里,他已经习惯了章慈安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偶尔来看看程南,每天只用为学业苦恼,并没有为他所累。 程水北轻轻地把“粽子”从章慈安的手中抽离,两只受伤的爪子紧抱着苹果,生怕再被章慈安抓着。 而自那句蝴蝶酥后,章慈安再没有说话。 长夜寂静,相对无言。他们就这样一直泡泡呀坐着,消防车来了又去,人流散为云烟,细白牙月爬上枝头。 许久之后,程水北想起重要的事还是打破了沉默的气氛:“窦阿姨呢?” “恩叔送她回去了,你不用担心,我爸爸陪着她,会没事的。”章慈安的手交叠在膝上,左手抓着右手的手腕,白皙的脖颈露在夜色里。 程水北想起,自己也曾在这里咬过一口。 “那就好,”他长舒一口气,又从兜里拿出第四个苹果出来啃,边啃边问,“邵太太呢?” 他已经很久不管何明穗叫妈妈,他不想去回忆那座小楼,也不想去回忆别人的家。既然做邵太太是何明穗的梦想,程水北愿意成人之美。 章慈安似乎很讶异他问话里的称呼,顿了许久后才答:“挺好的,上次她抱邵何出来,还和妞妞玩了一会儿。” 没事就行,不然程南该难过了。 程水北想起哥哥,扭头看章慈安:“我哥呢?” 他终于可以当着别人的面,光明正大地叫一声哥哥了。 “他在我家,和我爸妈在一起。你放心,没事的。” 章慈安说完每一个人的情况,都会加上一句“你放心没事的”,谁都知道,程水北不可能放心。 他若是放心,就不会冲进火海,也不会把章慈安推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寥寥几句交谈后,又是一片安静,只能听见程水北嘎吱嘎吱吃苹果的声音。 他吃得很用心,好像把这些挡灾挡难的烂苹果吃掉,那些人就真的会平平安安。 圣诞夜啊,除了这里有大火过后的废墟,远方的灯火里都该是幸福的人。 长椅不大,他们两个人却一人一边隔得很开,若是程南过来,也能挤得下。 冬天是个沉默的季节,树叶凋零,百草颓靡,程水北抬头想看看风景,却只有满目疮痍。 遥远鼓楼十二点的钟声想起,外国人的新年来临。 最后一个苹果也被他吃完,程水北打了个饱嗝儿,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十二点了,圣诞快乐章教授,我该回去照顾我爸了。” 他起身的那一瞬间,看见章慈安的眼角闪过一丝亮光。 那种带着哭意的呼吸声再次传来,在逼人的夜风里,章慈安抬头看他。 “程水北,你怎么不问问我好不好?” 他怎么可能过得不好呢,程水北想,章慈安是天之骄子,就算和他一样被命运摆布,也是东边的富少爷,不用在泥泞里打滚。 “那你过得好不好?”程水北顺着他的话问,他明白章慈安想听的不是这个,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章慈安绕到他的面前,两手抓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不好。” 他很少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和心意。过去,他一丁点的脸色变化程水北都能轻易察觉并放在心上,他不用表达,也鲜少表达。 他不仅仅是追到城西想要负责的章慈安,更是上辈子孤零零面对程水北的死讯和那束长命百岁的花的章慈安。 程水北不适应他的这个样子。 “程水北,我过得不好,每一天我都会做梦,梦见你从高楼上跳下来,梦见你冰凉凉躺在地上。不是要吃蝴蝶酥吗,不是要等我回来过生日吗,不是想要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边吗,你在我身上留下痕迹,为什么还要把我丢下。”章慈安抓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声音几乎在发颤。 “程水北,你把我丢下了。”章慈安低声重复,语调音声宛如啜泣。 那天他追到城西终于见到想见的人,等来的却是一句不认识。不认识就不认识吧,章慈安愿意和他重新认识。 可程水北并没有给他机会。 程水北从没见过章慈安落泪,也没见到章慈安如此失态。他几乎控制不住地想抱一抱他,但抬在半空中的绷带晃了他的眼睛。 他不能。 “哦。” 程水北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不想听章慈安诉苦,就想回到家人的身边。 章慈安的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失落神色,他那只拿过粉笔打过领结的修长的手,就拽在程水北被火燎出洞的棉服衣角。 “小北……” 被人一同拽住的,还有程水北的心。他心里其实有很多话想问,比如他死之后章慈安有没有收到那束花,比如章慈安把他埋在了哪里,再比如章慈安有没有为他难过,但他什么都不能问。 最好还像从前那样,程归程,章归章,一个去上大学,一个去卖报纸。这样不会再有程水北的升学宴,也不会再有一个失去母亲的章慈安。 “我该走了,章教授,再见!” 程水北稍一欠身,将自己的衣服轻轻从章慈安手中挣脱,而后从他的旁边经过,平静地走向他的平安夜。 从和平酒店到人民医院,程水北走了一个小时,将近凌晨两点才到地方。 病房楼空空荡荡,只有护士站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程水北蹑手蹑脚地回到病房。 现在是两点,他还能打个地铺小睡三四个小时,足够了。 可程水北推开门,月光斜过窗棂,照在平平整整的洁白床单上。 程文秋不在屋里。 上厕所吗?程水北又跑了趟卫生间,也没找到人。 值班的护士翻了翻记录本告诉程水北,程文秋下午五点多申请暂时出院回家拿东西。 五点多那会儿,程水北还在报刊亭,可他并没有看见途径那里回家的父亲。 惴惴不安和心慌又一次在程水北的胸怀中重现。就像那场大火,烧得不明不白。 程水北下楼骑上他的小电驴,一路向家的方向行去。 可程家的小院儿也依旧空无一人。 堂屋桌上摆放着程文秋吃完没吃完的瓶瓶罐罐,电视前面是程南七零八落的破旧玩具。 零点已过,墙上电子万年历的12月25日红得刺眼。 三更半夜,爸爸能去哪儿呢,哥哥有没有事,章慈安还好吗? 程水北有些讶异,在这种时刻他还是会想起章慈安,他的潜意识出卖了他。有些事情躲不过去,有些人在心里是避不开的。 程水北抓起手边的电话给章慈安打了过去,铃刚响一声,很快就有人接了。 “喂,小北?”章慈安略带疲惫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这么晚了,他也还没有睡。 程水北听见他的声音,心莫名就安了半分:“是我,程南在你那里还好吗?” 电话里传来走动的声音,章慈安似乎是进了另一个房间,很小声地回答:“他在睡觉。小北,你怎么了?” “我爸不见了,他有没有去你那里找我哥?”程水北焦急地问。 而只有当着章慈安的面,他才能肆无忌惮地这么称呼父亲和哥哥。 章慈安迅速适合程水北的称呼转变,他走出程南睡觉的房间到走廊里轻声安慰程水北:“小北你别慌,你现在在哪,我马上过去,你问问邻居知不知道,再想想程叔叔可能去哪些地方。 程水北挂了电话赶紧去敲隔壁的门,上回和他一起送程南去医院的大哥披着大衣来开门。 “没有啊,今天你们家没什么动静。”大哥回答他的问题。 爸爸不见了,程水北心一慌赶紧拽着人家说明缘由,好心的大哥叫醒了自己的家人,又招呼了附近几家的人,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门寻找程文秋。 二十分钟后,章慈安赶到程家,穿的还是在和平酒店外的那身衣服。 章慈安走过来的时候双臂微微展开,似乎是想拥抱程水北,可犹豫之后又垂下了,改为用一只手掌轻拍程水北的后背。 “没事的,叔叔可能只是出去散散心。小北,我开车带你去找找看。” 章慈安声音仿佛给了程水北一根定心针。在过去的几年里,只要有章教授在,程水北就有无限地向前冲的动力和一帆风顺的前途。 这次也会没事的。 太晚了恩叔没有来,章慈安自己开车带着程水北,在江朔这座小城市里转来转去。 报刊亭没有人。程文秋住院前心心念念想在门口加一个隔风的挡板,程水北嫌麻烦没弄。 菜市场没有人。程文秋身体好的时候,会起大早去菜市场帮菜贩搬东西,几十斤的蔬菜扛在肩膀上,忙活一早上能挣十块钱。 小公园没有人。那里傍晚会有人放大喇叭跳舞打拳,只要交上五毛钱就能有专门的人指导。程文秋不舍得,一直就在花坛后面偷偷跟着练,野马分鬃一直不得要领。 程水北坐车一圈一圈地找,把能去的地方都去了,章慈安的车都开到没油,不得不停下来加油。 章慈安下车去叫加油站的值班人员,程水北就闭着眼睛歪在座椅上。 他太累了。 先是窦阿姨,然后是章慈安,紧接着就轮到了爸爸。程水北几乎以为前几个月的风平浪静是一场幻梦,是老天给他开的一个玩笑,不然他怎么可能一夜跌落悬崖? 加完油,章慈安回到车上,并没有急着发动车子,只是静静地看着程水北。 夜色下,程水北蜷缩着窝成一团,他的手指紧紧抓着安全带,宛如一只受惊的小兽。 就像他从八楼跳下来之前那样。 “小北,喝点牛奶吧。别急,我已经报警了,总能找到的。”章慈安把手中温热的牛奶递过去,程水北依旧如故,就连章慈安触碰他手指的时候也没有一丝反应。 章慈安顺势捞起他冰凉的手,谨慎的避过绷带和伤口,握在胸口反复摩挲着。“没事的,糟糕的事情不会再发生,我送你回家先休息好不好?” 回家,程水北听见了这两个字。爸爸从医院离开的时候,留下的理由也是回家。 程水北突然有了反应,他抓着章慈安的袖子急切地说:“快去医院,说不定我爸已经回去了。” 他把章慈安的手往方向盘上按,催促道:“你快开车。” 好像晚一秒他就见不到父亲了。 章慈安一口答应,将他扶好后开车回到医院。 六点钟的冬日清晨,天刚刚有破亮的意思,程水北急切地跑回病房,一把推开门。 里面,还是空无一人。 程水北差点儿就站不住,多亏跟在后面的章慈安动作快,一把扶住他。 “你先到床上躺会儿,我来想办法。”程水北被扶到病床边上,冰冷的白色床单已经没有了父亲的体温。 他顺从地躺下,却又在一瞬间后弹起来。 枕头下面有东西。 程水北从枕头下面翻出来了一个红色的本子,还有一封信。 忙碌了一整夜,小程手上的伤口重新裂开,血从纱布里洇出来,差点儿染红了信纸。 程水北一手抓着章慈安的胳膊,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展开信封。 信的开头,写着他的名字。 “亲爱的小北,这封信是写给你的,小南还小,请不要让他看到。 小北,你到我们家已经有五个月了,这五个月里我们朝夕相处,程叔叔总觉得和你之间有说不出的联系。大约是你的眉眼太像我年轻的时候,如果不是年龄不对,我几乎要以为你也是我的儿子。要是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是一家人,相聚相依,永不分离。 不说这些了,我希望你发现这封信的时候是在黎明,因为这将意味着我已经离开了。其他的事我都已经安排妥当,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小南了。存折里是程南妈妈留给他的三十万块钱,足够他上到大学。小北,程叔叔有一个不情之请,想求你照顾小南。你来之前,小院儿里只有我这个病怏怏的废物,你来之后,我再次看见了活蹦乱跳、会和人顶嘴的小南。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可以把小南送回他妈妈的身边,地址我写在了信的背面。 关于小南,我有很多的话想说,但我说的越多就越害怕他会想我,时间会冲淡一切,我希望他不记得他有我这样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爸爸。 小北,下面这些话是写给你的。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在你眼里我看到了熟悉的东西,一样的绝望和毫无生机。我很高兴,现在你的这种东西已经消失了。程南告诉我,你和他说过,活着就是勇敢,但是很抱歉,程叔叔并不是一个伟大和勇敢的人。我想做一个胆小鬼,远离世上的一切。 很早以前,我就想离开了,如今终于到了这一天。所以不要为我难过,总有一些人要提前离场,程叔叔不希望你再次回到我们初见的那天。 住院前,人口普查的工作人员来过,我已经把你的信息报上去了,你的户口已经办好了。我走以后,你就是户主,照顾好小南。 话说的太多,不要为我伤心,你看窗外,太阳已经升起,春天马上就来了。 ——————————程文秋绝笔。” 随信附的除了户口本和存折,还有两张三年前的保单,受益人都是程南。 窗外太阳升起,晨曦落在信纸上,“秋”字一闪,匆匆湮灭。 手机铃响,派出所打来电话,在雲江里打捞出来了程文秋的尸体,死亡时间是凌晨的一点钟左右。 在上辈子窦淑意离开的时刻,程文秋选择了跳江。 程文秋的葬礼办得毫无波澜。程水北从警局领回父亲的尸体送进殡仪馆,他浑身都已经被水泡得浮肿,只举行了一场简陋的告别仪式,就被火化了。 程水北以为自己会痛哭,可看见躺着一动不能动、已经面目全非的父亲,他没有掉一滴眼泪。 人在巨大的悲伤面前,会失去流泪的能力。 上辈子程文秋去世的时候,程水北还在读小学,何明穗并没有告诉他父亲的死因。这些年他一直以为父亲死于病重,所以重来之后早出晚归地拼命挣钱想治好父亲的病,想改变命运。 但命运何其弄人,他能救窦淑意,程文秋却在病好的前夕离开了。 2005年的冬夜,相同的时间节点,还是有一个人会长眠。 有人说,被水淹死的人,下辈子投胎手都是冰凉的。程水北不知道火化炉的高温,能不能炙去父亲此生的满身严寒。 程文秋去世,老家只来了一个人,自称是程文秋的哥哥、程南的大伯,要带还抱着骨灰坛的程南回乡下去。 上辈子程文秋死后,何明穗原本答应了要接程南回家,可来晚一步程南已经跟着大伯回老家了。大伯家里有自己的孩子,程南回去也没有得到多好的照顾,反而要时不时地下地干活,吃了很多不该吃的苦。 就是在那个贫穷的老家,程南想回来找弟弟,在徒步跋涉的路上被拐进了山洼里。 程水北不会再放任悲剧发生,所以当那个把程文秋赶出家门、也根本没有给过他们一丝疼爱的大伯提出要带程南归根的时候,他第一次爆发了。 程水北抄起殡仪馆角落里的扫帚,将所谓的大伯一扫帚一扫帚地硬生生赶走了。 回老家就是程山南,去邵家就是程水北,他不想让哥哥走任何一条路。 小小的骨灰坛轻盈得让人怀疑能不能装下一个人的一生,程水北捧着它,交到了程南的手里。 他的手指抹去哥哥脸上未干的泪痕,然后牢牢地抱住了程南。 “我,再也没有……爸爸了。”程南哽咽着,因为长久的哭泣,已不能将一句话说得连贯完整。 程水北的眼泪在听到这句话后,终于脱眶而出。 是啊,他们再也没有爸爸了。 “你还有我。”程水北躲在程南的背后,用受伤后还没有完全愈合的手掌揉去眼角的泪花。 程文秋还有些身后事没有处理,程水北把哥哥送到门外等待的章慈安的车上,让他们先回家去。 他带着户口本、父亲的身份证和火化证明去往派出所销户。 印着户主程文秋的小红本被收走,作为替代的是首页写着程水北名字的户口本。程文秋到死都在为别人考虑,顾念着程水北作为黑户的诸多不易,为他做了最后一件事。 爸爸的身份证被剪去了一个角,程水北揣在棉服里,贴着胸口永久保存。 他拍了照,补了资料,再过一个月,程水北就会拥有一张证明他在这个世界存在的身份证。 累了几天,程水北只想好好睡一觉。 他在暮色里向城西走去,向只有他和程南的小院儿走去。 可命运注定不会给他一个平安的夜晚,还没有到家,在小巷子门口程水北就听见了家的方向传来的争吵声。 一个胖得肉堆到脖子里的大婶站在程家的小院儿门口破口大骂。 这是他们的房东,小时候每到年关就来收租的胖女人,收租是理所当然,可她回回来嘴里都不干不净。她来一次,爸爸和妈妈就吵一次架,程文秋会蹲在门口惆怅自己不能带给家里人好生活,惆怅许久。 程水北拔步冲过去,将越来越逼近哥哥的女人一把推开。 “怎么回事?”程水北转身护住程南,问在一旁的章慈安。 章慈安挽起袖子,胳膊上冒着青筋:“她听说程叔走了,想涨房租。” 人人都知道程文秋走后这里只留下半大的孩子和一个十八岁的租客,就算不帮忙也不会来刁难,偏偏就有人来趁火打劫。程文秋走了家里没大人,就有人觉得他们好欺负。房东声称这一个小院儿就租他们一家赚钱少了,死活要程南他们多交一户的租金。 程水北握起拳就要冲上去理论,被章慈安一把拦下了。 “我来。” 章慈安将棉服一脱,肌肉隐约在衬衣下,高大的体格看着就不好欺负。但章教授一向是讲道理的人,不会轻易动用武力,这么做约莫也是震慑的意思。 “这位大婶,麻烦你把嘴巴放干净一点,”章慈安把兄弟两人护在自己身后,“钱我们有的是,但合同上写的清清楚楚,我们也许可以换个地方讲道理。” 那胖女人被他吓得后退了半步,仍然死鸭子嘴硬:“好啊,那你们拿钱啊,一年两万,不给就滚蛋!这破小孩儿还想把骨灰摆我的房子里,我还嫌不吉利呢。” 她早就看准了巷口停着的那辆车价值不菲,咬死了要敲他们一笔,于是短短几句话,说好的租金就又翻了一番。 程南被吓到了,身子都在发抖,两只手仍旧死死地抱住父亲的骨灰,口中念叨着“爸爸”。 听见妇人的最后一句话后,章慈安彻底打消了谈判的念头。 章少爷打电话叫来了人,这种不讲道理的泼妇,有的是人会和她讲道理。 在来看热闹的众人的目光下,章慈安抓起了程水北的手腕,轻声道:“跟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v章开始了,以后都是日更三千,有订阅抽奖活动,请大家多多支持。(因为中奖人数不能超过收藏的5%,这次就有限了,以后有机会再多抽抽。) 四舍五入牵手了! 第34章 第一年(33) 家。 程水北不知道自己还能把哪里称为家。 这世上漂泊无依的人太多, 像他这样三番五次无家可归的人倒没有几个。 程水北任由章慈安拉着自己的手并不做回应,只轻声地问哥哥:“你愿意让爸爸和张爷爷在一起生活吗?” 如果程南希望,程水北愿意花上大价钱将爸爸和张老头埋在一起。他们从前一起看报下棋, 到下面也会互相陪伴的。 可程南摇了摇头:“我想让爸爸陪着我,看我上学,陪我长大。” 他将怀里青瓷的骨灰坛牢牢护着半刻不肯松, 好像这样程文秋就不算是离开。 那就走吧,和哥哥在一起, 哪里都是家。 “好, ”程水北会意,看都不看房东一眼,只冲章慈安点了点头, “这里交给你了, 我们进去收拾东西。” 恩叔带着人赶来和这位不讲道理的房东讲道理, 程水北拉着哥哥的手最后一次踏进没有父亲的小院儿。 堂屋里的陈设纹丝未动,程水北挑开门帘进来的时候, 恍惚以为父亲还躺在床上,一边咳嗽一边催促程南快写作业。 程文秋的遗物并没有多少, 程水北把他的随身衣物收拾好准备拿去烧掉, 要整理程南的证件的时候,发现了柜子里的一个暗格。 里面是红布包着的两个瓶子。 绿色的那瓶有个瘆人的名字, 百草枯。 而剩下的那瓶, 瓶身上写着草酸艾思西酞普兰的药物名称。这瓶药是治疗什么的,程水北比谁都清楚。 程水北急急忙忙拿着药瓶跑去问哥哥:“程南,程叔是什么时候开始吃这个药的?” 程南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 此时正乖巧安静地背着小书包坐在走廊的台阶下, 他瞥一眼程水北手里的白色药瓶, 小声地回答:“妈妈走之前爸爸就在偷偷吃药了。” 程文秋的抑郁症,竟然已经有了几年之久。 程水北牢牢攥着药瓶,久久不能说话。 他努力挣钱想治好父亲的肺病,而父亲最后却死于被人忽略的心理疾病。老天爷给了他一张命运答卷,却眼睁睁看着他把答案写错地方。 “爸爸瞒着我,我都知道的。”程南忽然直起身子,正经得宛如月前调皮捣蛋的那个小孩儿并不是他。 他看着程水北另一只手里的农药瓶子,自说自话。 “爸爸很早就想死了,这样的瓶子我扔了好几个。” “我害怕一眼看不见他,爸爸就丢下我离开了。所以我拼命地捣乱想留住他,我以为爸爸不放心我就永远不会离开的。” “可他还是走了。” 关于那张20分的考卷背后,原来是哥哥如此沉重不符合他年龄的“心机深重”。 程文秋绞尽脑汁地把程南托付给程水北,绞尽脑汁地瞒住儿子,他哪儿知道他那过分聪颖的小南早就洞悉了一切。 “是不是我做的不够好,是不是爸爸根本就不爱我。” 程南说着说着,忽然崩溃地大哭起来。他不是一瞬间的长大,是长时间压抑自己的过分懂事。 “不是这样的,” 程水北将药瓶一丢,把哥哥和他的小书包都揽进怀里:“没有人不爱你,爸爸爱你,我也爱你。” 程南抽噎推开他,用湿漉漉的一双眼盯着他风问:“程水北,你会像爸爸这样离开吗?” 你会像爸爸这样离开吗? 一次不行还要再来一次是吗? 程水北扪心自问,不知道自己如果回到从前,还会不会从八楼一跃而下。 但现在的他不会。 “不会,你在我就在,我们一起长命百岁。”程水北举起拳头,一本正经地像小朋友那样发誓。 要和哥哥一起长命百岁,程水北虔诚无比地发下宏愿。 程南终于止住了哭泣,他站起身勾住程水北的手指头。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章慈安也处理好了门外的事情,和恩叔一起进来帮两兄弟收拾行囊。 他们走后,大门重重地落了锁。 章慈安解决事情的方法就是将这个小院儿彻底买下来,让这里的故事永远姓程。 从今后,再也没有堆满墙角的老南瓜,再也没有夜半的被子争夺战,再也没有一个弓着腰在廊下做饭的父亲。 章慈安要带程水北回的家并非城东,而是他在市高中对面的住处。 程水北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推开三楼东边的那扇门,程水北看到了似曾相似的景象。 这套房子的陈设布局和十六年后他们在禹南的住所完全相同。 玄关边上的糖果盘,爬满阳台的绿萝,暖色的布艺沙发,甚至连电视柜上的玻璃缸都在。 程水北大学毕业的时候,室友养的一对绿毛龟带不走就送给了他。程水北带着乌龟欢欢喜喜搬进章慈安的住处,还和章教授说他要养乌龟来给自己送终,结果没两年绿毛龟就被他折腾死了,空着的玻璃缸就成了程水北收纳小票和各种优惠券的地方。 半价的牛排套餐券、小区门口花店的年卡……章教授太忙,有许许多多的东西自带回家之后就躺在玻璃缸里,像绿毛龟一样一动不动。 程水北愣神的功夫,程南已经抱着骨灰坛子钻进了他之前住过的小房间里。 程水北要跟上去,却发现哥哥已经把门锁上了。 “要敲门吗?”章慈安的手抬在半空。 程水北摇摇头:“不用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和禹南的住处一样,这套房子也只有两个卧室。 从前程水北夜夜睡在章慈安的床上自荐枕席,剩下的那件卧室就一直空着,他实在生章慈安的气的时候,才会过去凑合一晚上。 可现在一间卧室留给哥哥,剩下的一间他不能和章慈安一起住了。 程水北思索着在客厅打地铺妥当与否,章慈安看穿了他的尴尬,主动解围:“你睡主卧吧,我这段时间回家住,不用为难。” 说完他就钻进了书房,将外面的天地留给了程水北。 大约是章慈安太过念旧,才舍不得改动一分一毫,程水北心想。这里的一景一物对于他来说都太过熟悉,熟悉到好像他只是上楼看了看,又回到了这个家。 程水北放好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开始蹲在阳台上给绿萝浇水。 在阳台上养花花草草的主意是程水北出的,选择绿萝是章慈安的提议。 章教授的professor studio里摆着好几盆绿萝,他向来科研工作繁忙,学生们教师节送花草也都捡着最容易打理的送。 时间久了,办公室的窗台堆不下,程水北又提议说养花,章教授索性就把越长越繁茂的绿萝们搬回家。 程水北就在墙上攀了细细密密的铁丝网,把绿萝的嫩枝扶上去。小生灵在他精心照顾下不过半年就爬满一整个阳台。 章慈安工作累了,打开书房的门就能看见一片绿海。 可惜的是,章教授搞科研很擅长,照料花草却不甚精通,这辈子阳台上的绿萝叶子都黄了一半。 程水北细细地给它们浇了水,去除了每一片黄叶。他相信,下一个春天,这里会变一个模样。 爸爸说过,春天要来了。 浇花除草的活计程水北连做了两个小时,黄昏爬上阳台,该是吃饭的时候了。 程水北左等右等也没等来程南口中做饭很好吃的保姆阿姨,实在饿了只得自己下厨房洗手做羹汤。 他已经很久不做饭了。这段时日要么就是在报刊亭吃盒饭对付,要么就是回到家享受父亲做好的饭菜。 可再次摸到厨具,程水北又是无比熟练。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按照章慈安的口味做好了三菜一汤。 程水北苦笑一声,怪有些习惯已经入骨,怪他自己不争气。 饭菜摆上桌,程水北犹犹豫豫还是敲响了书房的门。 “我做了饭,你要不要吃一点?” “就来。”里面的人答道。 书房的门很快打开,章慈安揉着手腕走出来,就像他往常在家办公时候的模样。 若不是章慈安那张少年脸庞,程水北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他就这样愣愣地看了章慈安足足一分钟。 程水北意识到自己的失神后,很快挪开眼。 “那个,你先洗手,我去叫程南。” 程水北敲开了程南的房门,看见父亲的骨灰坛被哥哥摆在床头柜上,前面还摆满了各种零食。 大人有大人的祭祀规矩,小孩有小孩的供奉道理。 “出来吃饭,尝尝我的手艺。”程水北笑了笑,极力将悲伤从脸上抹去,拉着哥哥的手去往客厅。 起初程水北还担心饭菜会不合哥哥的口味,可程南竟然整整喝了两碗粥,他的心也就放了一半下来。 “吃完了,我去写作业。”程南爬下餐桌,回了自己的房间。 自程文秋死后,程南好像一夜之间失去了少年天性,不再是从前那个爱说爱笑、讨人喜欢的小孩儿,就连他往常最为喜欢的慈哥也不怎么亲近了。 这种变化让程水北忧心忡忡,他不知道哥哥到底在想些什么,而且十分害怕自己和父亲的悲哀会在哥哥身上重演。 晚饭后,章慈安主动刷完碗筷,又到书房里坐了一会儿之后才准备走。 “那个……你抽空和我哥聊聊吧,我有点儿害怕他出事,他一向最听你的了。”程水北无事献殷勤,主动帮章慈安拿风衣和围巾,守在门口请求道。 “嗯。” 章慈安答应,穿好风衣后自然而然地低下头。 这个动作之后,两个人都愣住了,许久没有说话。 章教授此举是被程水北“训练”出来的。往常出门之前,程水北总会站在玄关处替他围上围巾、打好领带,除了死去的那一天。 相同的情景让两个人都有些恍惚。 程水北的手举在半空中不上不下,还是章慈安自己主动接过围巾替自己围上了。 “没事的,给他一点时间,多陪陪他。” 章慈安说完推开门,在出门的前一刻转身,莞尔说道:“晚安,小北。” “晚安。” 程水北冲着关上的房门自言自语。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笨蛋,昨天睡得早,半夜醒了才发现没定时发布,自罚两杯吨吨吨 章教授表面上:这女人好凶我骂不过小北你跟我回家住吧。内心:这房子我买了! 第35章 第一年(34) 睡觉之前, 程水北鬼使神差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他有些好奇,章教授伏案研究的是十六年后的科研技术,还是高三学生的物理、数学题目。 程水北一进书房, 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好像是木香质朴,又好像是墨香清雅。 书房的架子上堆满了书籍, 有符合章状元“年龄”的作文秘籍,也有厚厚的《火灾动力学》和《燃烧学》。 程水北有些后悔自己没有亲自来接过程南, 不然他就能早一点知道念叨着“不认识”的所谓少年心底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书房布局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 让他出乎意料反而是书桌。 红木的桌子上没有一丁点和科研相关的东西,案头整整齐齐地摆着笔洗、笔架、砚台和镇纸,正当中铺着一张黄纸, 上面密密麻麻抄满了经文。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无苦集灭道, 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这是《佛说胜佛母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程水北挪开镇纸, 下面压着的黄纸上同样写满了其他经文。《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地藏经》…… 黄纸上的字迹刚刚洇干,程水北推断,桌上这篇《心经》大约就是他浇花时候章慈安写下的。 但程水北印象里, 章慈安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从不信任何神佛。 抄经, 一为静心,一为祈福。 章慈安抄这些经文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是有什么静不下来的心事,还是要为什么人祈福? 这个发现比知道章慈安和自己一样更让程水北觉得惊讶和难以接受。 人大约都是会变的吧,就像他死了以后才知道活着的意义,章慈安一定也有了什么重来的感悟。 程水北不做多想,把黄纸放回原处,将笔山上的毛笔洗刷干净挂回架子上,然后轻轻地掩上门出去了。 路过程南的卧房,程水北推开一条门缝往里看,哥哥已经在月光下安眠。小孩儿的身躯蜷缩,手指紧紧抓着枕头边不松。程水北下意识想走进去拥抱他,但心想起下午的房门紧锁,还有章慈安的那句“给他一点时间”,于是只在门口默默观望了片刻,又悄悄离开了。 尽管被人提醒过柜子里有全新的被子床单,程水北还是没有犹豫地钻进了主卧床上章慈安睡过的被褥。 他可以当面毫不留情地推开章慈安,却做不到在无人陪伴的独处的夜晚再次欺骗自己。 许是被窝里残存着章慈安的味道,父亲离开后,他度过了第一个安稳沉眠的长夜。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程水北刚迷迷糊糊地要起来,就听见门打开的声音。 等他走出卧房,穿戴整齐的程南已经坐在饭桌前吃恩叔带来的早饭了。 程南说过,每天一早恩叔叔就会来这里接他上学。 看着餐桌旁边的恩叔,程水北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个,章慈安呢?” 他问。 恩叔把保温盒里的另一半早餐摆好示意他过来一起吃。 “小慈已经去学校了,今天周五,他应该很早就回来了。”恩叔笑眯眯地说。 现实里的大户人家往往没有什么“少爷”、“小姐”的叫法,恩叔是章慈安父亲的旧友,也是从小看着章慈安长起来的,对他就有满腔蕴含在“小慈”两个字的称呼里的疼爱。 程水北因着旧时情谊,对恩叔并没有什么防备心理,顺从地坐下来拿起鸡蛋剥皮。 他说:“辛苦恩叔每天来接送程南了,以后还是我来吧,您去照顾章慈安就好。” 恩叔连连摆手:“小慈都多大了,这里离高中也就几步路远,哪儿用得着我接送。我还是喜欢小程南,没事还能陪我聊聊天,比小慈那个闷罐子好玩多了。” 恩叔一边说,一边怜爱地看着程南,眼神真挚,让程水北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我吃完了,恩叔叔,我们走吧。” 程南起身去拿书包,他的校服边上还别着黑色的小花。小孩子其实没有什么戴孝的讲究,但程南还是找了个花型的纽扣,用别针给自己戴好。 恩叔拿着车钥匙,指着桌子上的一片狼藉对程水北说:“小北你不愿意收拾就放着,晌午家里的阿姨会过来的。” 说完,他拉着程南的手走了。 程水北不愿假手他人,自己动手收拾了碗筷。 出门去报刊亭之前,程水北给阿姨留了字条,告诉她以后不用特意过来做饭了,他会帮忙照顾章慈安的饮食。 要开门的前一秒,程水北突然想起章慈安并没有告诉自己钥匙在哪,但他凭借着习惯往玄关处第二层柜子的暗格摸去,摸到了一枚钥匙,试都不试地揣走了。 因为往常,他总是把钥匙放在那个地方。 有了身份证,程水北第一时间去营业厅给自己办了张电话卡,买了个黑不溜秋的直板手机。 哪怕有恩叔接送,哪怕日日相处,程水北还是有些担忧,给哥哥一个能随时联系自己的方法最好。这一年还没有花哨精巧的某天才电话手表,所以程水北给程南办完副卡之后,顺便拿了个小巧的蓝色翻盖手机。 办妥这一切已经是中午了,阿姨大约已经做好了午饭也看见了程水北的留言。 程水北不想回家,就在路边买了烧饼,边啃边去报刊亭开门。 没有了张老头,没有了程文秋,小小的报刊亭又只剩下了程水北一个人手忙脚乱地应对一切。 程文秋出事的这段时日他没有开门,是以报刊亭刚刚开张就挤过来一堆想买“盲袋”的人。 程水北的“报刊盲袋”带给了这个时代的人们一丝新奇感,他不出现,就总有人惦记着。 来的人多,程水北的存货少,没几分钟就卖了个精光,程水北只好对后来者不停地道歉让他们再等等。 一直到傍晚,都不停地有人来问。 程水北刚联系好书市和邮局明天去拿货,柜台上伸过来胖乎乎的一只手。 “不好意思,盲袋已经卖完了,过两天再来吧。” 程水北客气地说着已经重复了十几遍的话,准备微笑送客的时候抬头一看,发现这人有点儿眼熟。 “恩人,我是小猴儿啊!” 小胖子激动得热泪盈眶,程水北看着他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终于想起这是那天他从火场里救出来的姓侯的小伙子。 自称“小猴儿”的胖子紧紧握着程水北的手不肯松,一个劲儿地鞠躬言谢。 小猴儿:“恩人,没有你我今天就不能站在这里,以后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别别别,”程水北一把扯住夸张到要跪地的小胖子,“别这样,我还得营业呢,你这样把客人都吓跑了。” “哦哦!”小胖子会意侧身,把被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方寸柜台让出来。 程水北开始忙活,小猴儿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捏着衣角跟在他后面帮忙,问东问西。 小猴儿:“恩人,我该怎么称呼你啊?” 程水北:“程水北,你随便叫,小程,小北,小水都行。” 小猴儿:“哦哦——那我以后就叫你北哥了!” 程水北疑惑:“你多大年纪啊,不是都工作了吗,怎么管我叫哥?” 小猴儿摸着自己和名字完全不相符的胖乎乎的胳膊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今年才十七,长得壮了些而已。” 一个叫小猴儿的胖子,还真是有趣。 “你不上学啊?”程水北问。正常情况下,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应该都在上学吧,怎么小猴儿就给别人当了化妆师助理。 小猴儿老实回答:“家里没钱,就出来打工学点儿本事吧。” 怪不得那天出现在和平酒店呢,原来是学徒啊。 程水北被他的如影随形搞得烦不胜烦,拍着小猴儿的肩膀逐客:“行了,你不是白娘子我也不是许仙,不需要你报恩,你还是回去吧。” 可小猴儿还是不走。 “我把学徒工辞了,以后就跟着你干了北哥。”小胖子攥起拳头握在胸前表衷心,把程水北吓了一跳。 程水北又问了三遍,这人还真的实诚到为了报恩把工作辞了。 工作都没了,再把人赶回去也不现实,程水北看着店里没收拾完的一半狼藉,无可奈何地答应了。“那好吧,你先在我这里帮忙,等回头我再想办法给你找条出路。” “我哪儿也不去,就跟着你。”小猴儿一听程水北把他留下了,赶紧上前去帮忙搬箱子。 小猴儿话多,不过半小时的功夫,程水北就把他的事情摸清楚了。 小猴儿的大名叫侯闯,是被捡来的孤儿,和卖菜为生的奶奶相依为命。那天是小猴儿第一次跟着师傅出去干活,本以为能挣到钱孝敬奶奶的他却差点儿丧生在火海里。 回家以后小猴儿和侯奶奶一商量觉得这个工作遭了灾不吉利,索性就辞了。幸好菜市场上有人见过程水北,照着描述给他指了条路,小猴儿这才找过来。 “北哥,我在这等了三天了都没见你开门,没想到帮我奶收完摊子过来一看,你竟然在。”小猴儿力气大又勤快,堆了几天的杂物没多大会儿就被他收拾干净了。 程水北抿抿嘴唇:“恩,家里有事,今天才出来。” 他的白花戴在棉服里的衬衫上,小猴儿没看见也就不知原委,信了他的话,没有抱怨自己的平白等待,也不再多问了。 有了小猴儿在,程水北就轻松多了。 中午他返回去给章慈安和程南做饭,小猴儿就在报刊亭里盯着。而且周行昃的杂志社有事的时候,他也能分开身了。 晚上小猴儿要早点儿走去帮奶奶收摊,程水北关门也关得早了,每每回到家还能赶上章慈安放学,三个人加上恩叔聚在一起吃顿晚饭。饭后恩叔送章慈安回城东,程水北陪着哥哥,迎来第二天的光明。 小猴儿吃苦耐劳,报酬上,程水北就按之前张老头的规矩,盈利的一半分给小猴儿做基本工资。 小猴儿第一次收到工资开心得不得了,抱着钱一路撒欢儿跑回菜市场里找奶奶,给侯奶奶买了一堆新衣服。 经过民事诉讼后,周行昃收到了该得的赔款。案子彻底了结,周老板一高兴,又给了程水北几万块钱的报酬。周海送钱来的时候,小猴儿也在。 程水北乐呵呵地拿着银行卡在小猴儿眼前晃:“北哥现在有钱了,你有什么愿望吗?” 吃过苦的人更能明白他人的难处,程水北自己是苦过的,看着差不多年纪的小猴儿,就总想帮帮他。 他想好了,要是小猴儿开口,他就出一笔钱给侯奶奶换个好一点的住处,让祖孙二人过得舒服些。 小猴儿抱着半截玉米啃了一口,歪着头想了想,说:“北哥,我们开个大书店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要上夹子了,可能会更新的晚一点,或者后天直接两更。 多谢大家的支持,这几天忙忙碌碌,有写错的地方欢迎捉虫。 文中经文的部分来自网络,还有我并不太有把握的小部分记忆,可能不太严谨,海涵 第36章 第一年(35) 听见小猴儿这么回答, 程水北有些意外:“为什么想开大书店啊?” “奶奶说,做人要求上进。她卖菜就想开个大超市,我给人当学徒的时候就想自己开大工作室, 现在我们开报刊亭,下一步就要努力开个大书店!” 小猴儿满怀憧憬地畅想未来,手也跟着画大圈儿比划。他的梦想太质朴, 质朴到程水北没法反驳。 “好,那就听你的, 咱们开个大书店, 等以后有了钱,再开大超市,大工作室, 做大买卖!” 两个人攥起拳头一碰, 吆喝一声, 斗志昂扬。 晚上回家,程水北还真的把这事想了一想。 最初留在报刊亭只是为了容身, 后来张老头走了摊子自然而然留给他,要在报刊亭干多久, 或者说以后要干些什么, 程水北还真没想过。 报刊亭合同虽说还剩三年,但他不能一辈子卖报纸。小猴儿的这番话给了程水北启发, 是时候考虑以后的事情了。 保险赔偿加上程文秋留下来的, 差不多一百万,程水北好好替哥哥存着,程南这么聪明, 以后要读高中、要上大学、要出国、要工作、要娶媳妇, 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 而程水北从周行昃那里挣来的, 除去父亲看病,拢共还剩六七万,足够他换一份活计,或者像小猴儿说的那样,盘个店面。 饭桌上,程水北就把这事情说了。 “张大爷那个摊子有点儿小,我想着在附近盘个店面再做点儿生意,你们觉得怎么样?” 程水北一边扒拉碗里的饭,一边偷瞄对面坐着的章慈安。 章慈安晚上不和他们住,但为了减少奔波时间,中午饭和晚上饭都在这里吃,午饭后会在沙发上小憩一会儿,有时候周末也会过来学习。 绝大多数时间,他和程水北就像两个陌生人,虽然同处一个屋檐下,却半天话都不说一句,程水北有时候甚至会怀疑那天夜里在和平酒店外哭诉自己被丢下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章慈安。 程水北不会主动和章慈安说话,更多时候讨论的都是程南,而章慈安也是这样,好像只要程水北不愿意,他甚至可以不出现。他们和平相处相安无事,没有过多交集,除了章慈安每天回家之前雷打不动的一句“晚安”。 程水北知道自己在躲什么,但他不知道章慈安在躲什么, “我没有意见。”程南举着筷子表示。 过了年程南虚岁就十二了,小孩儿长得快,自程文秋离开后,他的话少了很多,绝大多数时候都自己呆着,偶尔跟着章慈安学一些东西,沉稳得像个小大人儿一样。 程水北觉得,哥哥和章大佬越来越像了,大约是天才都长一个样吧。 而他是家里的唯一一个“笨蛋”,智商垫底,被人看不起。 “笨蛋”低头喝汤,另一个天才久违地主动开口发表意见:“我赞同,你想做些什么呢?” “还没想好呢。”程水北说。 章慈安吃好了东西,用餐巾纸的姿势优雅得活像是在参加宫廷夜宴。 章大佬说:“不如开个书店吧。” 竟然和小猴儿说的一模一样,该不会是真的在他身上安了窃听器吧,程水北下意识去摸腰窝,觉得章慈安如果搞窃听,应该会在他腰上搞。 “如果开书店的话,现在报刊亭的货源你可以继续用,盲袋的模式在学校附近的应该会有更大的市场。周行昃的杂志社不是最近在考虑出单行本吗,你可以去问问他的意见,我觉得这会是个不错的机会。” 章慈安不慌不忙地起身。 “我吃好了,先走了。” 说完,章大佬拿着自己的衣服就出门了,甚至连个讨论和商量的时间都没给程水北留下。 但天才就是天才,寥寥几句里把他的前路、后路都想好了。 ——用报刊亭的货源、周行昃的人脉,在学校附近开个书店。 次日,程水北研究了一整天。 他想过了,有了程家小院儿的前车之鉴,店面还是自己盘一个比较好,租房并不是长久之计。 城西程南学校对面的商业街,地段好客源稳定,唯一不好的是地方太小,比报刊亭没大多少。 城东新学区的门面房又大又宽敞,就是还没发展起来,而且贵得要死,程水北那点儿预算,也就够买个门头的。 程水北算了下,他现在最多也就凑出来七万块钱,除去店面装修费是真的不剩什么钱了,实在不行还得管他哥借。 想来想去,最佳的选择就是折中,在中间地段盘一套二手铺子,离家近,位置还行,价格又不太离谱。 程水北把摊子上所有报纸的房源广告都看了一遍,连夹缝都没放过。下午趁着人少甚至花两块钱去网吧租了台机子,在那年小地方并不繁盛的二手网站上到处寻找,结果还真的被他找到了一个。 好巧不巧,店面的位置正好就在市高中的对面,程水北现在住的小区门口。 离章慈安太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尴尬会面机会又增加了,程水北本来还有些犹豫的,可打电话过去一问店主的心理价位只有七万块钱,立马就约了上门看房。 毕竟程水北其他的备选方案各个都在十万块左右,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不想动父亲留给哥哥的钱。 第二天,程水北带着小猴儿骑着自己新买的小电驴乐颠颠地去看房。 接待他们的是个老大哥。 老大哥说他原本是开杂货店的,爹娘在乡下年纪大了,他就想着把这个铺子盘出去,回老家开个小卖部照顾二老。 程水北一边和人聊天,一边看房子的情况。 铺子是上下两层,楼上既能住人也能当库房,楼下是店面,老大哥说程水北若是需要的话,店里现成的货架柜子一起打包出售,五百块风钱包圆。 程水北挺满意的,就是这样以来他的装修预算就没了,还得动哥哥的钱。 “大哥,这样吧,我给您留个联系方式,我回去和家人商量商量,最迟后天给您回复。我如果要,一手给您现钱。” 程水北想了想,还是决定抻一抻。这地方是老房子,比旁的难卖。再拖一天,加上他的现钱结算的诱人条件,说不定急着回家的大哥还能多让一点儿。 小猴儿到底是年轻,来这一趟没什么用,就是靠体格子给程水北撑撑场面,让点头绝不摇头,一句话也没多说。 快到饭点儿了,程水北不打算再回去开门,但得先把小猴儿送回去。结果因为带着他,程水北的小电驴都没电了,半路罢工。 俩人只能步行回去,程水北推着电车正打趣小猴儿以后应该多运动减减肥,小胖子却走也不走了。 “干嘛呢,多走两步就当减肥了,就剩一条街到地方了,怎么还尥蹶子呢?” 程水北扭头要数落小猴儿,却发现小胖子的神情好像挺严肃。 小猴儿正经道:“北哥,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哭,还是个女的。” 程水北侧耳一听,好像还真的有。 细细弱弱的哭声被车流声掩盖,要不是小猴儿的耳朵好,还不一定能听见。 小程把小电驴往路边一扎,两人就开始闻声寻找起来。 他曾是一个法律从业者,对这样的声音格外敏感。拐卖、家暴、遗弃……谁又知道哭泣的姑娘正在经历着什么。 “北哥,这边!”小猴儿先一步找到,摆手招呼程水北过去。 在路边花坛的隐秘处,一个长头发的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抱着一堆什么东西蹲在地上哭泣。 程水北握了握拳头给自己鼓劲儿,上前柔声问道:“这位姑娘,你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他的骤然出现把女孩子吓了一跳,姑娘抱着东西慌忙起身,往后撤了好几步。 她脸上的妆都哭花了,应该是遇到什么很难过的事。 程水北身板精瘦看着没什么,可小猴儿一上前,大体格子就把人吓成了警戒状。 “你们,你们别过来,我……我有棍子!”姑娘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在胸前挥舞着,以期震慑来人。 程水北赶忙把小猴儿往后拉,连连解释:“我们不是坏人,路过这里听见你在哭就过来看看,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和我们说说,实在不行赶紧回家吧,天快黑了外面很危险。” 姑娘抽噎了一下,没有再叫喊,但棍子还是紧紧攥在手里。 程水北见自己说的话起了作用,趁热打铁:“你别怕,我是律师,我不会做犯法的事情。” 许是律师的身份让人放心,姑娘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棍子,改为抱着东西重新蹲回去。 “律师又怎么……律师又怎么样,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只会骗女人!” 程水北的几句话没想到勾起了她更大的反应,刚刚还只是小声啜泣,现在已经是嚎啕大哭了。 那姑娘一直哭,程水北怕她给自己哭背过气去,又怕自己贸然开口不被人相信,想了想说:“我是那个……同。我对象喜欢在上面。” 他想说自己是个死基佬,小受,妇女之友,来让姑娘宽心,尝试几次最后也没把糟践自己的话说出口,换了个也没委婉多少的说法。 姑娘果然抬起头看他,将信将疑,泪光朦胧。 “你对象,你有爱人?” 小猴儿还是个纯情小男生,不知道“同”和“在上面”是什么意思,抓重点抓歪了。 程水北话都说到这里了也不差那么一点儿了,干脆自暴自弃:“是,我爱人是个古板守旧三脚踹不出来一个屁的老教授,你打听这个干嘛?” 他这秘辛八卦说出口,姑娘一听也不哭了。 程水北见状赶紧递上纸巾伺候着。 “我去,教授你都搞,师生恋啊你。”小猴儿的脑子转得慢,半天还是抓错了重点,他问这话的时候,嘴巴倒真的张大像个猴子。 程水北这边儿哄人呢,屡屡被打断,气得踹他一脚:“滚蛋,我又不是他学校学生,再说了我睡他的时候他还是毛都没有的处男呢!” “哦。” 小猴儿挨踹以后脑子清楚了半分,撤到一边委屈去了。 程水北以为自己终于清净下来可以问问姑娘原委的时候,小猴儿忽然又叫嚷起来。 “北哥,路边那个人怎么一直在看你!” 程水北闻声往路边看,几步远之外有一辆豪车停着。 而熟悉的那辆车旁边站着的,是程水北更熟悉的人。 章慈安只要不是个聋子,一定能听见他都说了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程的新社死现场。哈哈哈哈,其实这个片段最早安排是在章大佬爆马之前,是我写上一本的时候写来练手和调节心情的(微博粉见现在还能看到最初的版本,更稚嫩,更社死) 今天夹子更的晚,不出意外的话,0点更明天的。四舍五入连更了。感谢大家的支持,别哭了,吃口糖吧,我保证很甜! 第37章 第一年(36) 目睹了这一切的古板守旧三脚踹不出来一个屁的“老教授”, 正若无其事地朝程水北走过来。 程水北赶忙掐了掐小猴儿的胳膊,露出一个“敢胡说我就弄死你”的眼神。 “你怎么过来了呀?”程水北干笑,尴尬得想要立马坐飞船离开这个星球。 章慈安:“没事, 过来见识一下传说中北哥的爱人。” 他就是听见了! 程水北心里闪过千万句托辞,解释的话语还没出,章慈安却看都不看他一眼顾自走到了哭泣的姑娘面前, 春风化雨般问:“有谁欺负你了吗,说出来, 小程律师会帮你的。” 小程律师。 感情章慈安在家里的中规中矩都是因为程南这个不能知道内情的人还在, 这一出了门,就彻底放开了,想怎么叫怎么叫。 小程律师硬着头皮笑了笑。 姑娘看看程水北, 又看看章慈安, 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个……我就是和男朋友分手了, 挺难过的,不用律师帮忙的。”姑娘怯怯地说。 章教授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拿了瓶水, 此刻递给了已经冷静下来的姑娘。 “喝点水吧,你自己一个人不安全, 需要送你回去吗?”程水北见章慈安没有问罪的意思, 便也加入到安慰人的队伍中去。 章慈安疑惑转头:“你的车不是没电了吗?” 程水北:“我又没说我送啊,不是还有你吗?” 他指了指章慈安停在不远处的车, 眼神示意章教授把姑娘送回去。 “不用不用。”那姑娘缓了半天, 终于恢复过来,给两个人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我家就在附近, 先走了!” 说完, 她抱着东西一路小跑离开了。 姑娘跑得太快, 怀里的东西掉了都没注意,程水北捡起来一看,是一张画满鸟兽虫鱼的画稿,画工纯熟,一看就是下过功夫的。 程水北把画稿放回姑娘刚刚呆过的地方,用干净的小石子压在避风的角落,方便人回来找。 程水北做这一切的时候,小猴儿就盯着突然出现的章慈安看。 小猴儿到摊子上帮忙以后,章慈安还没去过报刊亭,所以他俩也就没见过。 “一个朋友。”程水北指着章慈安对一脸好奇的小猴儿解释。 章慈安:“你好,我是他的……朋友。” 小猴儿呆呆地点头:“你好你好,我叫侯闯,三克油古德拜!” 程水北:“……” “小猴儿没上过几天学,你别嫌弃,”程水北轻轻碰了碰章慈安的袖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章慈安回答:“恩叔今天有事,我开车去接程南,你要回摊子上吗,我送去过去?” 程水北赶忙摆手:“不用,几步路,我和小猴儿走过去就行了,你赶紧去接程南吧,去晚了他又买糖去了,那一口烂牙,可得看住他啊!” 他和小猴儿不要紧,树底下还有一辆没电的小电驴呢。问周海借的那辆电车程水北早就还回去了,现在这辆可是花600块巨款买的七成新二手车,除了喷漆是俗气的粉紫色,什么毛病都没有。 这么好的座驾,程水北才舍不得丢呢。 当然他也舍不得把他的小破车塞进章大佬价值两套房的代步豪车里。 “好。” 章慈安见他打定主意不上车,不再多言,转身就接程南去了。 于是小猴儿眼巴巴看着那辆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的常常被比作猎豹的黑色豪车扬长而去,而他眼睁睁错过了坐一屁股的机会。 “走啦!”程水北拍了拍小猴儿,两人也开始往城西走。 刚到小猴儿家附近,程水北接了个电话。 “喂,欸大哥,我是我是……行行行……我明天就去交钱!” 程水北挂了电话,忽然高兴的笑起来,跟朵花儿一样。 那间铺子,大哥答应六万五卖给他们! 这样程水北等报刊亭这月结余了再添点儿钱,就可以开始装修店面了! 第二天,程水北怕带着小猴儿他的车又半路没电,干脆豪爽地打了出租车,抱着满满一袋子钱去和人签合同。 “程水北”三个字工工整整签在“乙方受买人”后面的时候,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有了真正的身份和归属。 他有自己的房子了。 程水北一高兴,把晚饭给家里那两位做好之后,就拉着小猴儿出来吃饭。 在家里,有些话当着程南的面不能说,有些话当着章慈安的面不能说,他简直要憋坏了。 但幸亏小猴儿的脑子不像那两位天才,程水北偶尔也能语焉不详地说说自己的心事。 “干杯——哦对,小猴儿你还没成年呢,不能喝酒。北哥替你喝!你把杯子举起来,我喝!” 他有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过去和现在的一切像一座山压在他的背上,程水北不得片刻喘息,像一只搁浅的大鱼,为了活着拼命地朝着海浪的方向跃起。 幸好,命运给了他一个可以稍作停歇的小水洼。 “北哥,干!”小猴儿举着他北哥给他点的橙汁,舍膀胱陪君子。 程水北往日的酒量很好,都是在城东的少爷窝里练出来的,他继父那些朋友家同年龄的孩子,没有一个比他能喝。那群少爷就是因为喝不过他,才想着在程水北的酒里动动手脚,结果阴差阳错成就了一段孽缘。 但他跟了章慈安之后已经许久不喝酒了。章教授说喝酒的过程就是酒精使大脑皮层松弛、刺激情绪释放的过程,效果差又对身体有害,同样的作用运动也能达到。于是程律师没事就被催着去健身、练散打,从入职时候看着最柔弱的瘦杆儿变成了整个律所最能打的人。 “健身有他爷爷的屁用,练一身的力气还不是被压,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程水北一拍桌子,开始骂章慈安。 骂着骂着他就想哭了。 “他让我做什么我就能做什么,跑步、练字、不说脏话、不乱丢东西,我连饭都学会做了,他怎么还是不喜欢我呢……呜呜呜,章慈安你个大骗子!” 小猴儿越来越听不懂了:“北哥你在说什么呀,是和嫂子吵架了吗。你别急,女人都是口是心非,面上嫌弃,心里喜欢,我奶说电视剧上都这么演。” 程水北晕晕乎乎,看着小猴儿时而两个、时而三个的脑袋开始傻笑。 “面上嫌弃,心里喜欢……我看他对我只有嫌弃,没有喜欢……” 小猴儿眼睁睁地看着他北哥越说声音越小,没多久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拢共才四两酒,出来之前程水北可是说他很能喝的。 小猴儿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好,看着满桌狼藉,决定先去结账。 他去柜台结账回来,看见程水北又迷迷糊糊地醒了,还支着桌子迷迷糊糊地在和谁打电话。 “章慈安,是我……没喝酒,喝的橙汁!” “……我没醉,你不许骂我!我最近很听话,都没有胡闹……” “我们买戒指好不好……小杨结婚了,他的戒指那么大钻,真他爷爷的好看……” “没有说脏话。章慈安,我要一个比碗还大的钻戒……” 小猴儿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这还是他那个小小年纪沉着冷静的北哥吗? “小猴儿,你过来!” 程水北忽然招手把侯闯叫了过去,然后把手机递给了他:“你嫂子要过来送比碗还大的大钻戒,你快告诉他我们在哪!” 小猴儿着急地要把腮帮子都挠破了,可看着程水北一副他不说就不肯罢休的样子,咬咬牙硬着头皮对电话那头的人报了地址。 “你快过来啊,来得晚了我就不要你了!” 程水北“啪嗒”挂了电话,又倒头睡下了。 十分钟后,一个穿着茶色风衣的男子出现在大排档门口,一抬手把歪在小猴儿怀里不省人事的程水北架到了自己肩上。 “谢谢。” 那人带着他北哥离开,留下小猴儿一个人满脑袋疑惑。 不是说嫂子吗…… 程水北喝多了,章慈安不敢放他单独在后排座椅,只得把人安置在副驾驶照看着,一路上开得极慢,生怕出差错。 到了小区车库,章慈安要下车抱他回家,忽然被人拉住了衣角动弹不得。 程水北委屈巴巴地瘪着嘴:“章慈安,亲亲我吧。” 亲亲我吧。 他说话撒娇的样子就像几岁的小孩子,仿佛他还是当年和妞妞因为一朵花两朵花吵架的混世小魔王。 章慈安深吸一口气,身体朝副驾驶的方向倾了一倾。 车载音乐唱到“回头便知、我心只有你”,小提琴拉响车内的气氛。 在要贴上的那一刹那,程水北忽然伸手把近在咫尺的人推开了。 “不行,我喝了酒,你说喝完酒不能亲的。” 章慈安支在座椅中间的手臂上,青筋都要冒出来了。 “我们回家吧,我要去刷牙,然后你再亲亲我好不好?” 程水北晃着他的胳膊,眨巴着眼问。 章慈安:“……好。” 幸好他们回家的时候,程南已经进屋睡下了,不然时时刻刻都贴在章慈安身上的程水北的样子,还真是和小孩儿解释不清。 章慈安伺候人洗漱了一番,把好容易换好了睡衣的程水北塞进被窝里。 小程顶着一脑袋软乎乎的头发在枕头上拱来拱去,章慈安一有离开的样子,他就哼哼唧唧地作势要哭。 章教授没有办法,最终还是留下了。 …… 第二天,日上三竿,程水北一觉酒醒,拍了拍自己宿醉后疼痛的脑袋坐起来。 然后他看见了满地的衣服,重要的是,那看着好像是章慈安的衬衫。 程水北登时吓得彻底清醒。 枕边没有人,腰也不疼,身上也没有不明痕迹。 还好还好。 那这衣服是…… “醒了,先喝点水吧,阿姨等下就过来做饭。” 章慈安出现在门口,端着一个玻璃杯,关切地说道。 衣服没乱,脖子上也没牙印……还好还好。程水北打量一遍章慈安,彻底放心。 “谢谢。” 小程渴极了,一杯蜂蜜水进肚,才算好些。 “那个……”程水北抓着枕头边扭扭捏捏地叫住要出去倒第二杯水的章慈安,“我昨天不小心喝多了,没有给你添乱吧。” “有。” 章慈安站在床头,一本正经地回答到。 程水北给了自己脑袋一拳,该死,就知道这满地的衣服不会是什么好事。 章慈安捡起地上的一件自己的白衬衫,说道:“你说你想看我穿正装,这里没有正装,你就把所有的衬衫都翻出来让我一件一件的试。” 程水北心口中箭,巴不得自己变成一只不会说话的绿毛龟。 “别的,别的没有了吧……”他仍在侥幸,看别人换个衣服,都是大男人的,应该也不算什么奇怪的癖好吧。 章慈安似乎很有兴致,竟然当着他的面把那件衬衫披上了。 “有。” “最后你选了这件白衬衫,你一颗一颗地帮我扣好扣子,又一颗一颗地解开,用嘴。” 程水北的脑袋已经完全宕机,埋进被窝里。 被窝外的章慈安仍旧在说着。 “扣了解,解了扣,你一共解了十四遍。” 十四遍……应该也不算很多吧。 章慈安轻笑。 “不对,是十三遍半,因为第十四遍解到一半的时候,你就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那首歌是刘德华的《心只有你》,写的时候一直在听。 看点儿甜的吧,晚安呀~ 第38章 第一年(37) 比喝醉了解人扣子尴尬的是用嘴解扣子, 比用嘴解扣子更尴尬的是他解了十三遍,还睡着了。 程水北开始想,现在再跳一次八楼, 能不能重来一回。 好在章慈安终于准备饶过他。 “我该回学校了,程南在隔壁学习,你多休息会儿, 中午阿姨过来做饭。” 程水北听见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远,才小心翼翼地探头出来。 地上散落的衣服都被捡了起来, 叠好了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一想起自己昨天对衣服上的扣子都做过什么, 程水北就巴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起床后,程水北迅速收拾战场,把房间里不管遭没遭他荼毒的衣服都扔进了洗衣机里。 扔完以后程水北才反应过来, 他忘记给自己留今天穿的衣服了。 看了看表, 已经十一点了, 今天周六,看来是上天要放他一天假。 程水北给小猴儿去了电话, 让他今天自己照看摊子,忙不过来的话就早点关门。 “我知道了, ”小猴儿记下他的嘱咐, 在挂电话的前一刻问道,“北哥, 你昨天晚上没事吧?” 程水北:“……” 哪壶不开提哪壶。 阿姨来做饭的时候, 程水北还在阳台上浇花。 攀铁丝网的时候,程水北顺道摆了个造型,绿油油的叶子往墙上爬, 已经大概能看出来个形状, 待明年春暖花开, 就会更加繁茂。 做饭的是章家的老阿姨了,阿姨姓胡,章慈安出生前就在章家做事,章少爷上学出来住,她就两端跑照顾着,怕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吃不惯。 前段时间胡阿姨来做饭,看到程水北字条上的清秀字迹,还以为章慈安找了对象金屋藏娇,章慈安都十八了,就算是恋爱家里也没人管。但之前她来做饭还见过一个小孩儿,小慈该不会找了个离异带娃的吧? 胡阿姨忧心忡忡地做完最后一顿饭回家,日思夜想了好几天,今早接到电话章慈安又叫她来做饭,她赶忙收拾东西就来了。 结果开门的是个男的。 不是离异带娃的就行,呸呸呸,说不定是同学合住呢,这小青年看着也不大。 胡阿姨上下打量了一番提着浇花水壶的程水北,提着食材进了厨房。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程水北越发感觉喝酒误事。 戒了! 胡阿姨在章家待久了规矩自然懂,从不主动过问主顾的家事,做事的时候也不喜欢说话。 程水北跟进去客气了两句,要帮忙洗菜的时候被赶了出来。 程南不知道在屋里研究什么,竟然还在门上挂了个“闲人(程水北)免进”的牌子。 合着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带他玩。 这个年代没有ps5,没有程水北感兴趣的手机游戏,他也不想看电视上的阿哥和公主爱来爱去,决定找本书看。 他钻进章少爷平日学习的书房,在书架上翻来翻去,想从一水儿的教辅书和科研资料里找本自己看得懂的书。 翻着翻着,程水北有些明白章慈安为什么就算出门有人接送,还执意要在外面租房了。 因为哪怕重来一回只是个少年的章教授,此时也在继续研究2021年未完的课题。没有实验条件,章慈安就一遍又一遍地进行计算推理,用有限的硬件和软件做模拟研究。有些东西此时出现不合时宜,章慈安就用标签在笔记本上记下它们该出现的年份。 有些人,注定是不平凡的。 程水北翻了半天也没找到闲书看,因为在章大佬的书房里,不可能有闲书存在。 他失望地走出书房,和正进门的章慈安又迎面撞上了。 “那个……我闲得没事想找本书看,没有乱翻你的东西……”程水北一边往客厅走,一边尴尬地挠头解释。 章慈安把围巾摘下来搭在衣架上。 “没关系的。” 翻乱了也没关系,看见了什么也没关系。 程水北隐隐约约感觉章慈安现在对自己越发宽容,没有约法三章,没有可以和不可以。 十二点,胡阿姨做好饭,也被章慈安留下来一起吃。 刚刚做饭的时候胡阿姨的手不小心被油溅到了,竟然一直忍着疼做完这顿饭。 看着她红肿的食指,程水北赶紧去电视柜下面翻小药箱,熟悉得好像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很多年。 “阿姨对不起,我昨天喝了酒今天才……以后不会耽误给章慈安做饭的,您歇着,好好吃饭,等会儿我来洗碗。”程水北一边替胡阿姨上药,一边愧疚地道歉。 胡阿姨看着给自己涂京万红软膏的热情小青年,只是笑了笑,说并不介意。 小慈能有这样的朋友在身边,过得应该不差。 吃完饭,程水北飞速抱着碗筷去厨房,顺带把准备回房间窝着的程南也薅了进去,转身拉上了隔音的厨房门。 程南不知道他叫自己干嘛,主动帮着洗刷起来。 “程水北你有事吗,我下午还得上课呢。”程南看碗筷刷得差不多了,催促道。 程水北用沾满洗洁精泡沫的手挠了挠鼻子。 他问道:“那个……我问你啊,你知不知道你慈哥抄佛经这件事。” “哦,你说这个啊,”程南见怪不怪地瞥了程水北一眼,“你没来之前,慈哥就在抄佛经了。” 不是心血来潮。 程水北更加焦虑:“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程南把最后一双筷子摆好,说道:“练字。” 练字,那就好那就好。 程水北绷直的臂膊放松下来,把最后一个碗摆上架子。 小屁孩儿回答完问题要出去,推门之前忽然回首看着程水北说道:“哦对了,慈哥好像还说过——” “说过什么?”程水北抢着问。 程南顿了顿。 “——慈哥说,他抄经是为了死去的爱人。” 从八楼一跃而下的小青年并不知道,他有朝一日会在另一人的口中被称为爱人。 章慈安晚上离开之前,去了趟程南的房间。 章慈安倚着门轻声问:“他刚刚问你了?” 程南:“恩,问你抄经做什么。” 章慈安料定一切般点了下头,接而问道:“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程南埋头在《时间简史》里,头也不抬地回答:“按照你同我说的那样。” …… 签完合同一周后,程水北就开始忙活书店的事了。 马上学生们就放寒假等过年了,就趁着寒假这段时间人少,抓紧时间收拾好,才能赶在明年开学季正式营业。 章慈安给他指了条明路,开书店可以去问问周行昃那边。 程水北把报刊亭交给小猴儿,骑上小电驴往千禧大厦行去。 电梯迟迟不来,程水北本想走楼梯,又想起自己死前那天的事情觉得不吉利,只好耐着性子在楼下等。 等了半天终于等到,程水北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的前一刻,他听见外面一声高呼。 “等一下!” 程水北伸手挡了一下电梯门,一个挎着小恐龙背包的长发姑娘急匆匆跑进来。 “谢谢,谢谢。” “没事。” 待她站稳后抬头,两人对视后皆是一愣。 “是你!”程水北脱口而出。 原来这姑娘不是旁人,正是那天他们在路边安慰了半天的那个失恋女孩。 程水北:“好巧啊,你在这里工作?” 姑娘摆摆手:“不不不,我只是过来有点事,不在这里上班。” 她的气色比从前好多了,看起来像是完全从失恋阴影里走出来了。 “那天真的谢谢你和你的朋友了,”姑娘稍稍欠身言谢,从包里逃出来一张彩色的便利贴刷刷写了两笔递给程水北,“我叫洛彤,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以后尽管找我。” 程水北就喜欢和这样真挚坦诚的人相处。 “我叫程水北,以后就是朋友了。” 两人匆匆寒暄几句后分开,程水北在八楼下去找周老板,洛彤乘电梯去了九楼的编辑部。 来之前打过电话,程水北一出电梯就看见周老板在门口迎接他,还往他身后瞟了两眼。 “怎么,看美女呢?” 程水北打趣周行昃,被周老板羞恼地敲了当头一个栗子。 两人嘻嘻哈哈去了会客厅。 法务部在程水北的帮助和周海的操持下已经初具规模,他过来的时候甚至看见几个小青年在草拟新的签约合同,对此程水北深表欣慰。 寒暄过后,关于书店的事周老板表示他可以帮忙,会给程水北介绍几家相熟的杂志出版社,日后搞一些线下的限定周边活动或者签售活动,帮着拉一下人气。 “放心吧周哥,我一定把《神之火光》摆在咱们店里最显眼的地方!”程水北胡乱一通马屁拍下去,周老板舒服了,他心里也有数了。 “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走,我带你上去看看编辑部。” 周行昃拉着程水北就往九楼去。 刚到九楼,就听见一阵争吵的声音。 “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不行呢……你们主编在哪,我跟他说。” 程水北听见熟悉的声音,也看见了外面桌子上放着的小恐龙背包。 洛彤。 周行昃一听前面有争吵,扔下程水北也不管了,三两步闯进去:“我是老板,有什么事我来解决。” 周老板话音一落,发现里面和编辑据理力争的那个红衣服的长发姑娘,好像就是程水北身后电梯里他惊鸿一瞥颇为心动的那个,于是语调都柔和起来了。 “您好,我是《神之火光》的老板周行昃。” 洛彤并不在乎他是哪国的老板,刚想一视同仁地开怼,杏眼一瞟,却看见了周行昃后面跟着的程水北。 程水北赶紧上前给人解围,他给周行昃使了个眼色:“要不我们下去说吧,这是我朋友。” “啊,都是朋友,小程的朋友就是我周行昃的朋友,洛姑娘,请!” 周行昃弯腰邀请,那个殷勤的样子程水北甚至能看见环绕他周身的粉色泡泡。 三人到了楼下会客厅,程水北给洛彤倒了杯花茶,耐心地了解事情的原委。 原来洛彤月前给编辑部投了她的画稿,结果被编辑以画风不合、没有尝试过这种类型的稿子为由给拒绝了。 程水北那天看过洛彤的画,国风写意,潇洒自如,质量自然是上乘。 但周行昃这间漫画杂志社,还真不一定能用。 “切,你们就是太守旧了,谁说燃系打斗和超级英雄拯救世界才可以被画成漫画,《牡丹亭》、《西厢记》就不行吗?”洛彤边说边从小恐龙挎包里拿出来一叠画稿给程水北看。 她的故事里,一个活在唐朝时期的少女和一个来自现代的少年一起穿越进了《诗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帮助先辈们解决了一系列难题,并在携手的过程中相知相爱。 洛彤的这个故事,胜在情节新颖和画风独特。每一个故事单元都以《诗经》中的草木命名,章节的最后还附有关于这些花木的科普。她独特写意风格的融入在这个有关历史文化和现代技术碰撞的故事里,散发出了新的韵味。 “除了这一部,我还有一个关于《山海经》的故事。” 洛彤说起自己的作品的时候,脸上都洋溢着光芒,就和提起梦想的周行昃一般无二。 两个志同道合的人很快就凑在一起讨论起来,程水北托着腮帮子认真听,心里却越发为他们身上闪亮发光的东西而感到自豪。 周行昃听完了洛彤说,面露些许迟疑地问程水北:“小程,我们之前的确没尝试过,你觉得怎么样?” 的确,这种写意画风在一水儿的热血少年拯救世界里是突兀的。但程水北知道,几年后,国风这股浪潮会席卷全国,少年们除了畅想科幻未来也会怀念和遐想过去的古韵。 国学、历史、戏曲……如果周行昃从这个方面做突破尝试,说不定《神之火光》能率先开拓新路子,走得更远。 而这个开端,完全可以是洛彤的这部《草木物语》。 程水北坚定地点点头:“我觉得洛彤的这个故事和画风很有可能开创一个新的支流,周哥你总是说为了梦想,那现在洛姑娘的梦想能不能实现,就摆在你眼前了。” 周行昃看看合作了半年的小程,又看看在自己眼里发光发亮的洛彤,一拍桌子:“那就听小程的,干就完了!” 当天下午,洛彤就和杂志社签了份合同,《草木物语》会出现在《神之火光》的年后首刊上,先登三期看看效果,如果反馈良好,后续将进行单行本以及周边的发售。 带着对伯乐知遇之恩的感激,洛彤看周行昃的眼神都顺眼了。 忙完一切,周行昃顺势要请吃饭,程水北不得不去作陪。 洛彤是个好姑娘,程水北心里暗自决定,周行昃若只是一时兴起,他就从中作梗。 饭桌上,周老板紧张局促得像个高中生,反倒是洛彤风趣幽默,屡屡把大家逗笑。 饭后,看着周行昃胆怯上前要联系方式和主动帮人打车的模样,程水北的心放下了半分。 略带凛冽的风吹着,程水北骑着小电驴回家,路上还哼起了小曲儿。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呀摇……” 作者有话要说: 小程唱的这首是陕北民歌《知道不知道》。 第39章 第一年(38) 为了节省成本, 程水北和小猴儿并没有请专业的装修工人,而是从刷墙到铺地板都亲力亲为。 整个装修过程最大的花销就是程水北花大价钱给书店装的火灾报警系统。他害怕火,不光因为这里会放满书籍, 更因为那个被改变的圣诞夜。 一切就绪,“南北书店”的招牌在大年二十九那天挂了上去,程水北讲究地挂了块红布, 等待年后剪彩开张。 中午收拾完摊子,程水北买了一堆东西, 跟着小猴儿回家探望侯奶奶。 侯奶奶和小猴儿也住在城西的那片民房, 再一次来到这里,程水北的心境已悄然改变。 节前整顿市容,历经风吹雨打的老沙发和街头的垃圾堆一起被清理走了, 小卖铺门口绿叶繁茂的葡萄架也成了冬眠的枯藤, 巷口叫嚷的小黄狗长成了大黄狗, 和巷尾的小黑狗成了两口子。 程水北和小猴儿一起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子,到了另一条街巷的深处。 “奶奶, 我回来了!” 离家还有十几米的距离,小猴儿就叫喊起来。 进门之前, 小猴儿拉着程水北再三嘱咐:“北哥, 我奶耳朵不好,你等会儿说话可得大声点啊!” “知道了!”程水北提着米、面、油进门。 年关买菜和置办年货的人多, 侯奶奶一直忙到二十九的中午才收摊。今年年关没有三十, 二十九就是除夕夜,小程他们进门的时候,侯奶奶正在包饺子。 “你看你, 来就来吧, 还带东西!” 程水北把东西放好, 笑着给老人家拜年:“奶奶新年好!小猴儿表现好,这些都是他挣来的‘年终奖’,您可得收下啊!” 侯奶奶激动地起身,又是给程水北搬小板凳,又是给他拿好吃的。 “奶,小橘子不是过年供神用的吗,您都不让我吃,怎么还拿出来了!”小猴儿笑着嗔怪,程水北不好意思地把自己手里剥了一半的沙糖桔塞给了他。 侯奶奶重重地在孙子的后背上拍了一下:“你都多大了怎么还不知事呢,人家是客人。” 小猴儿“嘿嘿”一笑,转手把橘子瓣儿喂到了奶奶嘴边。 几个人客气了会儿,侯奶奶又忙着包饺子去了。 小铝盆里是经典馅料韭菜鸡蛋,侯奶奶拿着面皮给程水北讲包饺子的小秘诀:“和面的时候加一个鸡蛋,饺子就不容易破皮,如果包肉馅儿的饺子,馅料里也可以搁一个鸡蛋,这样馅儿抱成团儿,口感好还不容易跑汤……” 程水北陪着侯奶奶说说笑笑到太阳西沉,一看时间已经五点了,他也该回家准备年夜饭了。 临出门前,侯奶奶从口袋里拿出个自己用红纸折的小红包递给程水北。 侯奶奶握着程水北的手,热切地说:“给,你和我孙儿差不多大,都是小孩子。奶奶给的压岁钱,晚上睡觉的时候记得放枕头底下。” 程水北心头一热,欢欢喜喜地和祖孙俩说再见,骑上小电驴回家。 回来的时候路过张老头从前住的地方,那里已经住上了新的人家,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坐在门口背儿歌。 程水北想,要是张老头在,他就能再收一份压岁钱了。 犹豫再三,程水北并没有拐进程家小院儿。住进章慈安的房子以后,他从程南的口中得知章慈安把这个小院儿买了下来。 程水北想还他钱,却有心无力,只能默默承情,待来日光明后还上这笔钱。 他都想好了,以后他和哥哥的身份证上,家庭住址都要写江朔市商贸区古楼街二道胡同148号。 程水北回到家,发现章慈安还没走,正和程南两个人围在门口贴对联。 他这段时间忙忘了,什么“二十四扫房子”、“二十八贴花花”都没空管顾。 房子是胡阿姨找人来收拾的,年夜饭的食材和半成品也早就堆满了冰箱。 章慈安个子高,稍稍踮脚就能把横批贴在高高的门头上,而过去程水北做这项工作的时候,总要搬个凳子。 程南拿着剪刀和胶带在一旁帮忙,看见程水北上来就把东西塞给他:“我去喝水,你来帮慈哥。” 说完就钻进屋里去了。 程水北:“……” “胶带。”章慈安一手扶着对联,另一手伸到程水北的胸前。 “好。” 小程将透明胶布剪成小块,一条一条地贴在自己的袖子上,方便章慈安取拿。 他举着胳膊的样子活像个自由女神像,滑稽招笑。 但章慈安没有笑,程水北的本意也不是滑稽。 程水北是害怕递接胶带的时候和章慈安有无意的肢体接触,把胶带贴在手臂上,就可以有效避免这一问题。 “小北。”章慈安好像是看穿了他,隔着棉服攥了一攥程水北的小臂。 程水北慌忙抽离:“啊,贴好了,我该去做饭了,你也快回家过年吧。” 说完,程水北慌忙躲进屋里。 门外的章慈安苦笑一声,驻足许久以后还是道了“晚安”离开。 程水北进了厨房忙活年夜饭,没多大会儿程南也钻了进来,进来就问他:“慈哥呢,你没留他一起过年吗?” 程水北撇撇嘴:“人家要回家陪爸爸妈妈,怎么,你和我一块儿吃年夜饭不高兴吗?” “哦,”程南抓起案板上的半截黄瓜咬了一口,“我下午听他说年夜饭的事,以为他会想留下过年呢。” 程水北沉默了。 章慈安从不主动表达什么,如果他肯主动和人提起什么事,那一定是很想要了。 但程水北把他赶走了。 “行了,小孩子操那么多心干嘛,你快出去别捣乱了——黄瓜吃完了洗手啊!” 程水北把哥哥也赶了出去,把自己留在厨房里。 这半年是荒唐的半年,他任由章慈安走到了自己的身边,任由三个人住在了同一屋檐下。 任由自己在无人的时候想起有关章慈安的点点滴滴。 这样不行,太放肆了老天爷会惩罚他的。 程水北用沾了凉水的手指捏捏后颈提醒自己。 煮饺子的时候,程水北看见了冰箱里的半个老南瓜,爸爸最爱吃的老南瓜。 于是餐桌上除了丰盛的菜肴,多出来一碗清淡的南瓜面条。 程南站在餐桌边上,看看面条,又看看程水北,然后跑回房间把青瓷的小坛子抱了出来,放在摆了碗筷的南瓜面条跟前。 “爸爸,过年了,吃饭吧。” 饭后,程水北拦住了要回房间和麦克斯韦和伽利略约会的哥哥,把侯奶奶塞给他的压岁钱给了哥哥:“压岁钱,记得压在枕头底下。” 他曾想过自己来给这份压岁钱,可世界上哪儿有弟弟给哥哥压岁钱的道理,所以程水北只能把带有侯奶奶祝福的小红包转送给哥哥。 程南低着头接过来,忽然一把抱住了程水北,低声哭起来:“爸爸走了,我以为再也不会收到压岁钱了。” 这段时日,程南表现出的过分冷静和成熟让程水北担忧不已,而在面对这件事的时候,哥哥终于又变成了那个会哭会闹的十岁小男孩。 程水北也有很多年没有收到压岁钱了。 小时候邵何每年收到的压岁钱多到都可以买辆车,而他作为并不风光的继子,除了母亲的那一百块钱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时候程水北想:要是爸爸在就好了,爸爸一定会给他买玩具,煮好吃的茶叶蛋,然后给他一张崭新的十块钱纸币。 可是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爸爸都走了,只剩餐桌上凉掉的南瓜面条,和午夜梦醒都不敢叫出来的那声称呼。 程水北望着桌子上的青瓷小坛子,紧紧拥抱着哥哥。 放心吧爸爸,我会照顾好哥哥,照顾好自己的。 家里大大小小的地方都贴满了贴画,有些还是带着卡通人物的,一看就是程南选的,章慈安竟然也由着他胡闹,就连绿萝藤蔓上都挂着一个带“福”字的奥特曼。 程水北窝在沙发上看春晚,马大姐说着“夫妻呀就像打麻将,还是原配搭子好”,程南在“更何况你们俩还有一骰子呢”后的观众笑声中从房间里出来。 他穿着章慈安给买的绿色小恐龙睡衣、抱着只毛绒大狗玩具挪到了程水北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靠到了程水北的身上。 “怎么了?”程水北边柔声细语地问,边一只手环住有些反常的哥哥轻拍着安抚。 “没事,”程南又往他怀里钻了钻,“我陪你看电视。你总是一个人,我应该多陪陪你的。”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要陪陪他。 何明穗跟邵冀华每天绕着邵何转没有说过陪陪他,章慈安总是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说过陪陪他。 程水北时常在想,要是他跳楼之前吃到了那口蝴蝶酥,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但程水北又知道,章慈安不会放下他的学术会议专程回家陪他过生日。所以吃不到的蝴蝶酥,注定不属于他。 要是有人爱他,有人愿意陪陪他就好了。 程水北蹭蹭哥哥的小恐龙睡衣的兜帽,跟随电视里的演员一起大笑出声。 说要陪人看电视,还没等到十二点,程南就睡着了。 程水北把哥哥抱回房间,替他掖好被子,将青瓷小坛子也放回摆满零食的床头柜上,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刚躺好,他的手机就响了。 来电显示服务要多交三块钱,平常也没有人主动联系他,所以程水北就省了这三块钱。 是以屏幕上的来电没有号码,没有姓名。 程水北也不知道是谁会在除夕夜里给他打电话。 “喂?”程水北接了电话,那边却没有人回答,只能听见夹杂在风声里的浅浅的呼吸。 他好像知道是谁了。 “章慈安,是你吗?”程水北问。 “嗯。”电话那头回答道,“我在楼下,你要不要下来?” 半夜不睡觉,除夕不陪家人,章慈安来这里干嘛? 程水北疑惑着,却还是披了件大袄下楼去了。 单元门口,章慈安举着两根亮闪闪的燃烧着的仙女棒挥舞着。 他的脚下堆了好些已经燃烧过的,大约是等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想把这幼稚的节日火光留给程水北看。 “新年快乐。” 十二点钟声响起,家家户户放鞭炮庆贺新年,夜空中绚烂无比的花火盛放着。 在劈里啪啦的爆竹声中,程水北看见章慈安举着小烟花朝自己走来,嘴唇开合。 他说:“小北,我来陪你过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0章 第二年(1) 仙女棒的小簇灿烂白光越来越近, 章慈安手拿烟花走到了程水北面前。 “拿着。” 程水北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突然被塞了东西,定睛一看是一根还没有燃放的烟花棒。 只见章慈安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手里绽放的烟花棒和程水北的对上, 小火苗一簇一簇燃起,程水北手握了光明。 章慈安意犹未尽地举起烟花棒围着程水北转圈,一个端庄方正的人做起这幼稚的动作来无比笨拙, 可他满心满意的柔软,叫程水北无比动容。 “怎么玩起小孩儿玩的东西了, 你等着, 我上去叫程南。” 程水北拔腿要上楼,被章慈安掣住了手腕。 “不要,”章慈安手里的烟花棒燃烧殆尽, 他拿着黑黢黢一根杆子, 脸上似乎有少许的失落和不情愿, “我是来陪你过年的,不要叫他。” 章教授此刻的样子, 像极了程文秋要关电视的时候闹脾气的程南。 程水北最终还是成功被逗笑了。 许是节日的气氛太浓郁,许是深夜奔赴的感情太真挚, 程水北裹着棉服穿着拖鞋, 和章慈安一起举着烟花棒重回童年。 程水北十六岁就学会喝酒和夜不归宿了。 平日里他有可以混一宿的朋友,可到了除夕夜, 这些朋友都回家各找各妈了。 程水北没有妈妈可找, 何明穗是邵何的妈妈,不是他的。 程水北拎着书包在小区里乱转,包的背带都拖到了地上, 被妞妞一口叼住, 和他玩起了拉扯游戏。 程水北无奈回头要教训小狗, 一声“章二妞”叫出声,发现邻家那一年才回来一次的天才哥哥站在妞妞的背后。 “大过年的,怎么不回家?”章慈安牵着狗走到和程水北并肩的位置停下了,任由妞妞把软乎乎的狗头塞进程水北的手掌里蹭来蹭去。 程水北嘴硬:“谁说过年必须回家,我待会儿还有朋友约呢!” 他没有说自己离家是因为何明穗把他运动会拼了老命得来的奖牌问都不问地给了邵何做玩具。 章慈安看着十六岁少年赌气的幼稚模样,不由得笑出了声。 他把狗绳递给程水北,然后把自己脖子上厚厚的羊绒围巾给小程系好。 “那有约的小朋友,找朋友之前,你愿不愿意陪我先遛遛狗?”章慈安低头,真挚无比地问道。 妞妞配合地哼唧了一声,叫得程水北心软无比,绷着脸同意了。 于是除夕夜里,万家灯火,章慈安买来一捧名字叫“仙女棒”的小小烟花棒,和程水北一根一根点燃,玩到了天亮。 那夜起,自离开程家后那些只能躺在房间里听邵何拆礼物的难眠的除夕夜,好像都不再是程水北心头的冰凌,章慈安初初来到,就举着烟花棒驱赶寒冷,送来永恒的温暖与光明。 不管再来多少次,程水北还是会心动。 二十四岁的章慈安和现在的章慈安身影重叠,程水北手里的烟花棒闪烁灿烂。 “小心,”章慈安想伸手做些什么,却还是半路缩了回去,指着程水北手里快燃烧干净的烟花棒说,“小心一点儿,不要伤到手了。” 程水北喉头一哽,眼底发热。 而章教授局促不已,手伸也不得,收也不得,举在半空中问出那句:“睡觉之前,你愿不愿意先陪我走走?” 见朋友之间,愿不愿意陪我遛遛狗。 睡觉之前,愿不愿意陪我走走。 程水北知道自己现在应当果断拒绝,及时止损,可章慈安举着烟花棒的幼稚又真诚的身影在他心里绕啊绕,他拒绝不了。 程水北点了头,章慈安尴尬的双手最终交握在胸前晃了晃,会意地笑了一笑。 冬夜寂寥,除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再没有什么响动的东西。 “我从前一度担心你会考不上大学,没想到后来……”章慈安拿着烟花棒在指尖绕圈,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程水北坦然一笑:“没想到我能考到禹南去,对吗?” “嗯。” “瞎猫碰死耗子吧。” 谁也不知道,那个厌学逃课的小少爷是怎么样在一个冬夜里忽然转了性子,拼了命地往前冲,要冲到禹南去,找寻一根永恒闪亮的烟花棒。 章慈安忽然驻足,看着程水北的眼睛说:“小北,程南如今有恩叔照看着不会有差错的,你要不要再去上学?” 要去上学吗,那书店怎么办,小猴儿怎么办,程南的学费又怎么办。 “再说吧,”程水北搓搓手掌,放在嘴边哈气,“以后有机会的话,我考虑考虑。你呢,大教授屈尊参加高考,是打算给教育界再来个奇迹吗?” 章慈安面对他的调侃,只是暖暖地笑:“哪儿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从前的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给程南讲电场磁场都要绕好大一会儿,顺其自然吧。” 他这样谦虚,好像书房里的那些深奥的笔记都是胡乱涂鸦一般。 程水北又接着问:“你这么厉害,一定行的。打算考哪里啊,还去禹南吗?” “国内的两所顶尖高校都在禹南,”章慈安侧面回答,“如果我能考上的话。” 小程竖起大拇指鼓励他:“你一定行的,以你的条件,出国留学也可以考虑考虑。国家的未来靠你和程南这样的天才,我这样的小市民顾好自己就是最大的了不得。” “顾好自己也是了不起,我会努力的,你也是。”章慈安点点头。 这是程水北重来以后话最多的一天。 从前和章慈安在一起,永远是他在说,章教授在听。而今夜章教授抛出一个又一个的话题,冰天雪地里,热切的是两颗跳动的心。 两人边走边说了两个时辰,程水北晚饭没吃多少,现在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 尴尬的声响传到了章大佬的耳朵里,他主动提出让程水北回家。 “太晚了,你快回去吧,有你陪着走一走,我已经很开心了,谢谢你。” 程水北想让一让,可肚子又响起来,只能是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于是在爆竹声逐渐淡去的时辰,章慈安一路送程水北回到楼下。 程水北要招手说再见,却见章慈安跟了两步到楼梯前。 两人隔着一个台阶的高度,章慈安略略仰头看程水北:“要回家偷吃宵夜的小朋友,离开之前,可不可以抱抱我?” 许是先前的融洽气氛太蛊惑人,程水北讶异,章教授这么正经的人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话说完之后,章慈安就像是贸贸然做错事的小朋友一样,后悔地把头低下了。 程水北不得不承认,他很想答应他。 就放肆一回吧,大过年的老天爷也要休年假,不会看见的。 于是程水北张开手臂,环住了章慈安只有十八岁的身躯。 “小北,谢谢你。”章慈安的声音闷闷的,不经意听见,程水北会怀疑他在哭。 可章教授怎么会哭呢? “没事,”程水北想起下午做饭时候程南说过的话,心头一动,“下次想做什么,记得主动开口。” “好。” 身躯分开的前一刻,程水北在章慈安耳边轻语:“明天你早点儿来,冰箱里还有肉馅儿,我给你包饺子吃。” “好。”章教授写论文、做报告时高超的语言组织能力在这一刻都成了泡沫,他只会点头答应。 程水北撤步上楼:“那晚安吧。” “好,晚安。” 天会亮起,第二天的光明会来到,寒冷的冬日会被春风吹融。 而和程水北分别后独自走回城东的章慈安,会无数次想起这个寓意着春天开始的夜晚。 因为要照看书店没有精力两边跑,程水北和小猴儿商量了一下,把城西的报刊亭交给了侯奶奶打理。这样以来侯奶奶不必起早贪黑地去菜市场抢占摊位,也不必为日晒雨淋发愁。市区整顿市容,小炉子被迫收起来,侯奶奶甚至连茶叶蛋都不用煮了,她只要照看好报刊亭,上货的事情有小猴儿去忙。程水北给小猴儿配了辆电动三轮车,就让他美滋滋地城中找北哥、城西找奶奶两头跑吧! 大年初五迎财神,程水北端着菜市场上五十块钱请回来的金光闪闪的财神像打开了南北书店的大门。 周行昃抛下应酬,带着人亲自来给书店剪彩。 小猴儿、侯奶奶、周海、洛彤,还有恩叔和胡阿姨都来捧场。 不会缺席的当然还有程南和章慈安。 程南欢欢喜喜地在满屋的书海里找寻自己喜欢的书籍,而章慈安就站在柜台里面,替程水北摆弄刚安装好的收银设备。 楼上空着的库房也被他改了一改,由于货源稳定,程水北暂时没有大量需要堆积存放的书籍,他就把二楼改成了可以看书的地方。 四四方方的小桌子,五颜六色的小圆凳,还有一张软沙发,学生们要是愿意,就在楼下拿上一本书,上到这里来坐着看。 架子上有小零食,如果不是条件有限,程水北还想在这里装一个做饮品的水吧。 但想起哥哥的满嘴烂牙——如果他这里供应甜丝丝的奶茶——怕是会更加恶化,程水北还是放弃了。 这个时候学生们没开学,其实客流不算多,可程水北看着满屋的自己人还是很高兴。 他选在这个时候开业,是为了图个吉利。 第一天,程水北只卖出去了两本书。 一本是周老板执意掏钱带走的《神之火光》。 还有一本是章慈安买来送给程水北的,窦淑意的最新散文集《柔软的冬夜》。 为了庆贺南北书店开业,章慈安甚至请妈妈给几本书写了亲签摆在程水北的店里吸引人气。 2005年之前,没有在摘抄本上抄过窦淑意的少女,青春都是不完整的。2005之后,窦淑意从人间陨落,只剩她的诗句永驻。 如今窦淑意仍在,她的新书《柔软的冬夜》因为圣诞夜的那场火,成了传奇。 程水北谢过章慈安的好意,隐隐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过完元宵节,中小学陆续开门,大家终于发现市高中对面有一家宝藏书店,不买书也可以呆一整天,店里卖的盲袋很新奇,老板很帅,更重要的是,南北书店的二楼可以偶遇江朔市高中的传奇状元章慈安。 章状元总是在没有课的午后抱着书出现在书店的柜台旁。 有人曾看见他笑着对老板开口:“上楼之前,我可以拥有一杯喝的吗?” “当然,”穿着白衬衫系着围裙的帅气老板莞尔一笑,从柜台后面拿来饮料,歪头逗趣道,“今天只有娃哈哈,凑合一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年,春天的开始 小北是一个病到要靠跳楼“解脱”的病人,他现在对章慈安的态度只能说是不排斥,其实他最想要的,是一种被需要和在乎的感觉,而章慈安的“需要陪”和“想留下”给了他们和解的机会。(可能有点上帝视角,可以忽视) 跟章教授学造句,xx之前,你/我……吗? 退出去之前,你愿意啵啵我一下吗? 第41章 第二年(2) “那好吧, 今天只能喝这个了。”章慈安做出一脸惋惜的样子,嘴角却依旧上扬。 他假装看不见程水北背后的各色咖啡、果汁和碳酸饮料,听话地接过程老板递过来的白绿瓶子牛奶饮品上了二楼。 章慈安刚一走, 几个装模做样在货架后面挑书看的学生样女孩儿立马就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拉着程水北问问题。 “老板老板,你和章大神是不是认识啊?” 程水北心想, 岂止是认识,他还睡过呢。但面对这堆实际上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孩子, 他还是只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一个大着胆子的短发女孩儿问:“那你知不知道章大神打算考哪儿啊?” 程水北疑惑:“你们问这个干嘛?” 小程的话一出口, 原本叽叽喳喳的一群女孩子忽然间都沉默了。看着她们脸上逐渐晕染的红云,程水北好像明白了什么。 “哦~你们是想问他考哪儿去,然后……” 小程老板的话还没说完, 大胆的女孩子抢在前面回答:“我们只是……只是看看大神的目标, 激励一下自己。” “对, 向章慈安学习。” “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做21世纪好青年!” 看着大家着急找补和掩饰的样子, 程水北暗叹青春就是美好。 “好了好了,等有机会我帮你们问问他, 不过作为报答, 你们可得多来关顾我的生意啊。”程水北和几个学生立下约定,把她们哄得心花怒放。 “谢谢老板, 我以后天天来, 多读书多看报——对了,马上就要拟填报志愿了,老板你要抓紧呀!” 程水北都答应下来, 把一群叽叽喳喳的姑娘送走, 恰看到章慈安从二楼下来。 章教授还捧着没看完的书, 似乎是专门下来一趟。 章慈安:“你们刚刚在谈论什么,说说笑笑的,这么开心。” 程水北忽然起了逗弄人的心思,想看看这位受人欢迎的章大神如果被告白了是什么反应。 “她们叫我帮忙,向你告白去。”程水北弯腰,胳膊肘抵在柜台上,托腮问道,脸上还挂着耐人寻味的逗弄笑意。 他本以为能看见章大神无措或者惊慌的神情,结果章慈安只是抬了下眼皮说道:“那我在这里了,你告白吧。” ? 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章慈安这才从书中挪过眼,抬眉看着程水北,一副说教的样子:“小程老板下次要分清敌我,不要帮旁人坑害自己人。” 程水北赶忙抗议:“我怎么坑害你了,只是帮她们问问你的高考志愿而已。” 章慈安终于把书放下,从书里翻出来一张纸摊在程水北面前。 “这是我的高考志愿拟填报名单,现在你问出来了,告诉她们有什么意义吗?” 2006年,高考填报志愿是线下进行,高考刚刚结束还没出分,学生们就要根据自己的感觉在薄薄的一张志愿填报单子上选择未来命运。 而在高考和正式填报志愿之前,学校会组织一系列的模拟填报。 章教授的这张纸上只写了四个字,禹南大学。 靠分数考上禹南大学,跟程水北靠书店今年挣到五百万一样难。 章慈安是怕被青春遐想冲昏了头脑的女学生们也跟着他做同样的选择,他有这样的魄力和能力,但不能毁了别人的命运。 程水北恹恹低头,小声认错:“知道了,以后不窥探你的隐私了。” 章慈安:“如果是你,可以肆意窥探,我不在意。” 程水北抬头要再说两句的时候,章慈安已经走了,只把方才没看完的那本书搁在柜台上。 书中翻开的那一页用指印轻轻掐着一句:“爱你,就像吃蘸盐的面包。” 程水北看门外,和煦的阳光洒在大街小巷,章慈安身处光明的中央,却偏偏要走向那张纸上既定的未来。 那个未来阴暗潮湿,还有一只高楼坠下的白色蝴蝶。 自除夕夜后,这半年里章慈安愈发的放肆。 他开始堂而皇之地中午躺在程水北的房间午睡,理所应当地在学习的时候把程水北叫到书房帮忙查资料,肆无忌惮地扬起人畜无害的脸庞说晚饭想吃糖醋小排。 那个被程水北形容作“三脚踹不出来一个响屁”的不善于表达的“老教授”开始变得“矫情”和难伺候。 他总是在说自己想要什么,用的句式都是“xx之前,你愿意xxxx吗”。 每当程水北想拒绝他,章慈安就用那种无辜的眼神看他,好像在说:是你叫我要主动表达。 而章慈安变成这样,程水北竟然觉得自己可以接受。从前他都在努力地猜测章慈安想要的,并不厌其烦地去探测和尝试,而如今的章慈安做出了改变,他不需要再去做无用又消耗自己的反复猜测和琢磨了。 程水北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这种感觉,被需要的感觉。 哪怕只是帮章慈安拿一本书、给程南煮两个鸡蛋,在面对一大一小两个天才真诚无比的感谢的时候,他觉得这些琐碎的小事好像有了意义。 所以即使有时候很忙,程水北也会去优先照顾章慈安。 毕竟他高考那年就连何明穗都时不时地问问他的衣食住行,章大神马上就要二次参加高考,不能出一丁点儿的差错。 六月,高考临近,就连程南都被教育说在家里不许大声说话以免打扰章慈安学习。 程水北自己则更加谨慎,就连打扫卫生也是趁两个天才都上课不在家的时候。 他无视“闲人(程水北)免进”的牌子,拿着抹布推开程南的房门。 夏天到来,青瓷坛子前面竟然还摆着两根已经化成水的雪糕,程水北无奈地笑了笑,把这些父亲应该已经享用过的东西丢进垃圾桶,开始擦拭程南摆着床边的小小祭台。 挪开青瓷坛子的时候,程水北在下面发现了许多小字条。 工整雅致,一点儿也不像是程南的狗爬体。 “brave,勇敢……死去的爱人……我来陪陪你,你总是一个人……你愿意帮我煮一个流心鸡蛋吗……” 程水北知道这是谁的笔迹了。 这些写着字的纸张各式各样,也许是章教授伏案搞科研的时候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也许是他同程南一起学习时候在作业本上扯下来的。 这是教唆,也是密谋。 在这一刻,程水北恍然大悟,或许在更早以前,章慈安就在通过程南接近他。 程水北以为自己会生气的,因为章慈安教唆了哥哥,可这两个天才合谋许久,最终也只是请他多煮了一个流心鸡蛋而已。 就像前世章慈安会负责,这辈子的他也许只是在弥补。 程水北把字条塞回小坛子底下让父亲继续保管:“爸爸,其实我没有怪过他。” 章慈安十几岁失去母亲,这样一个人,比他更可怜。章慈安没有错,他只是不会喜欢别人而已。 程水北只会怪自己毁了章慈安的人生。 他悲悯众生,却独独忘了自己。 程水北打扫完,将“闲人免进”扶正,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把程南的小秘密又关进房间里。 打扫书房的时候程水北没注意,不小心碰倒了桌边装演算纸的文件夹。 他慌忙蹲下把演算纸装回带有年份的文件夹里,捡着捡着却停下了。 在厚厚一沓写满计算过程的演算纸中,在密密麻麻的数学物理公式里,程水北看见了缝隙中间用钢笔写下的好似是经文的小段文字。 “ ……所作罪障,或有覆藏,或不覆藏。应堕地狱,饿鬼畜生,诸余恶趣,边地下贱,及蔑戾车,如是等处,所作罪障,今皆忏悔。今诸佛世尊,当证知我,当忆念我。” 工整清雅的小字,写着程水北从没有见过的经文。 程水北狠狠心打电话开通了那年贵的要死的2G套餐,扣摸着手机上的小键盘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搜索栏打下经文。 加载界面的圆圈转了又转,带着忐忑的心情,程水北终于看见了搜索结果,是《八十八佛大忏悔文》。 章慈安在忏悔什么,或者说,他在为谁而忏悔? “——慈哥说,他抄经是为了死去的爱人。” 死去的爱人…… 程水北双腿无力,彻底瘫软倒在地上。 他靠在书架边上,脑子里全是“死去的爱人”和“应堕地狱,饿鬼畜生”。 自杀而死之鬼,至欠阳间宿债,入枉死地狱。 程水北不信神佛,可听张老头唠叨过,这辈子自杀的人要下地狱,永世不轮回。 章慈安是唯物主义和现代科学的忠实拥护者,肯定不会信这个的。 而且就算章慈安相信此道,也定不会为了他这一个祸害抄经忏悔的。 爱人,程水北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称呼。 “不会的,不会的……” 可程水北骗不了自己,这篇忏悔的经文在提醒他,他曾经犯下的过错,需要别人帮他忏悔。 程水北从关于蘸盐的面包的幻梦中被打回了现实。 是长久的安乐麻痹了他,让程水北恍惚回到过去,章慈安的改变让他以为自己还有放肆的资本。他甚至有片刻觉得自己感受到了章慈安藏在诗文和经文里的可以被称为爱的东西。 但父亲的死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有些事情无法被更改,他稍有差池还会走上那条过去的路。就像是在那个冬天的夜里救下了窦淑意,程文秋也会离开,。 没事的,程水北安慰自己,只要章慈安顺顺利利考上大学,就算以后读博士,时间也被延缓了一年。现在是章慈安读书的关键时刻,待以后一切走上正途,他只要适时带着哥哥离开,一切就都还来得及的。 程水北强打精神把演算纸装回原处,草草收拾了书房就出去了。 两个小时后,章慈安在楼下遇到放学回来的程南,两人一起进门,看见了窝在沙发上两眼无神的程水北。 “小北?”章慈安试探地叫出声,“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只见程水北恍然回神,好像刚经过了大梦一场。 程水北揉揉脑袋:“没事,下午大扫除来着,累坏了——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想吃什么我去做,排骨还吃吗?” 他急匆匆地往厨房走,却被章慈安连同程南一同拦下了。 “你确定你没事吗?” 程水北挤出一个微笑,没事儿人一样拍了拍手:“没事啊,我就是打扫了个卫生而已,你们俩要是真关心我下次就主动帮忙!” 章慈安这才放心,和程南两人各撤一步让开条道儿。 “马上考试了,学校收拾考场,就提前放假了,程南也是。”章慈安接着刚刚程水北的问话解释。 马上就要高考了,还有五天,只有五天。 程水北赶紧换话题:“那好呀,晚饭想吃什么,我来做!” 程南抢答:“可不可以吃饺子,刚刚慈哥教我擀饺子皮的理论了,合理运用向心力,我觉得我可以擀出很圆的饺子皮!” “好,那咱们今天就吃饺子,每个人都要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爱你,就像吃蘸盐的面包 像在夜里狂热地疾走 再将嘴唇凑近水龙头, 像打开没有标签的沉重包裹 焦急、愉快、小心。 爱你,就像第一次 飞越大海,像薄暮 轻轻落在伊斯坦布尔。 爱你,就像说“我活着”。 ——【土耳其|纳齐姆·希克梅特】《爱你》 xx之前这个句式,前半部分是在说我尊重你的决定,后半部分是在说我想加入你的人生。小北需要这样的肯定和商量。 文中经文部分只是创作需要,要相信科学,拒绝封建迷信。 第42章 第二年(3) 2006年6月7日, 星期三。 考场附近大小道路都被管制,禁止鸣笛。 保险起见,这几天章慈安由恩叔和胡阿姨负责衣食住行。 程水北乐得清静。他的书店因为离学校太近处在封控区内也被迫歇业, 小程原本想最后和哥哥在这个家里好好待两天,可最后一门考试章慈安进考场之前给他发了消息,说考试结束想第一时间看见他。 收到这条短信以后, 程水北再也坐不住了。 他高考结束没有没人来接,因为何明穗带着全家去儿童乐园给邵何过生日了。 还没十八岁的程水北出考场的时候甚至在幻想, 说不定妈妈会出现在门口。 但幻想终归是幻想。程水北自己有了遗憾, 就不想让章慈安有遗憾。 他午觉也不睡了,钻进厨房煮了一壶酸甜解暑的酸梅汤,待放凉以后加冰装进保温杯里抱着出去了。 楼下的水果超市在促销, 程水北看见红红的大苹果就想起它曾经代表着的平安寓意, 顺手买了几个。 下午三点, 日头正毒,程水北抱着苹果和水壶在校门口等。 时间一秒一秒地走, 程水北比在场任何一位等待的家长都要煎熬。他害怕章慈安考场突然任性,就像一年前突然宣布要复读一样。他更害怕章慈安因为他这些时日以来的打扰发挥失常。 烈日和心理的双重煎熬下, 程水北口干舌燥。 他就是这时候发现自己染上了一紧张就想吃苹果的毛病。程水北的手不由自主地往袋子里伸, 像受了蛊惑一样。 考试结束铃响,程水北啃完了一袋子苹果。 他拎着袋子去丢垃圾, 以至于并没有看见第一时间走出考场的章慈安。 程水北回首, 恰看见在人群当中慌忙寻找、眼底有些许失落的章慈安。 他心头一悸,再不能平。 “这儿呢!”程水北朝章慈安招招手。 寻找的少年听见了远处的呼喊终于定神,略带激动地朝程水北小跑过来。 程水北把装着冰镇酸梅汤的保温杯递给章慈安, 替他擦去额头上的汗:“那边太热了, 我来这里凉快会儿。放心, 答应你的,肯定会来。” 他把苹果这件事掩盖了过去,好像只要他吃了这些苹果,所有人都能平安顺遂。 “嗯,我考完了。”章慈安仰头喝了两口酸梅汤解渴,细长的手掐在保温杯绿色的杯壁上,指节分明,白得发亮。 程水北笑着安慰他:“考完了解放了,离你的教授之路又近一步。大教授,今天想吃什么?” 现在还早,章慈安就算是一时兴起吃龙肉,他也来得及下海去捞。 “不用麻烦你了,今天可以和我出去吃吗?”章慈安小心翼翼地问道,手掌撑在程水北的头顶,替他遮住从树叶间隙里漏下来的阳光。 程水北:“当然可以啊,走,回家,带上程南咱们美美地吃一顿!” 他刚要走,章慈安却沮丧地拉住他的衣角:“可以不带程南吗,我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 周围有记者认出了章慈安,正要往这边围,程水北来不及细想,反手抓着章慈安的胳膊就跑起来。 “快跑,十几台机器过来拍你了!” 他一跑,长、枪、短、炮也跟着跑。 两人气喘吁吁跑到没人的地方,这时候再回小区,肯定还要被围追堵截,程水北只能妥协:“等会儿给胡阿姨打个电话,程南还没吃饭呢。” “好。”章慈安得逞地笑起来,开始和程水北商量要去哪儿吃。 程水北破为不屑,“切”了一声。 “三十多岁的人了,天天像个小孩儿一样。” 章慈安刚选好吃饭的地方,无辜地抬头望:“你嫌弃我老了吗?” 章慈安三月过完十九岁生日,加上上辈子,确实是三十来岁,程水北无视他的委屈,认为自己说的没错。 和这样能商量会表达的章慈安相处,时不时还能甩甩脸子,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章教授选择的餐厅,是江朔还算上档次的唯一一家西餐厅,位置靠东,来这里消费的也都是城东的富户们。 程水北翻着菜单,心里却在琢磨着等会儿要给程南带点儿什么回去。 章慈安指节轻叩桌面,示意程水北:“要不要喝点儿酒?” 酒?程水北上次怒洗十三件衬衫以后就宣布戒了,开业那天周行昃再三邀请他都没喝一口。 但章慈安刚高考完,程水北知道自己抬头会看见什么样的眼神,想起前几天做下的决定,说不出拒绝的话。 “可以,你决定吧。” 不久之后,程水北会后悔他的这句话。 程水北下午吃了一肚子的苹果,已经没什么食欲了,所以更多时候是看着章慈安优雅地细嚼慢咽。 “好吃吗?”程水北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主动开口道。 “尚可,”章慈安聚精会神拿着刀叉,宛如在做什么科学研究,“没有你做的好吃。” 程水北已经习惯了他这样说话,换作刚开始还会感动一二,时间长了好像也能接受自己做饭真的挺不错的这个事实。 “那你以后去了禹南就吃不到了。”程水北提醒道。 章慈安却是一脸诧异地抬头:“你不去禹南吗……我是说,像从前那样。” 他在期待程水北生活稳定以后,慢慢走上之前的路,去禹南读个大学,再和他一起住进禹南大学的教授公寓。 程水北心知自己不会,但餐厅里小提琴悠扬婉转,一切气氛恰到好处,他不想扫兴。 “再说吧,”程水北端起红酒,要和章慈安碰杯,“我们在约会呢,专心一点,不要谈以后。” “约会”两个字太为蛊惑人,叫程水北产生了他们恩爱了很多年的假象。 过去的他可能会无比憧憬这个场景,但经历过一遭生死之后,真的和章慈安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谈论爱情和以后,程水北已经不会有初心的悸动了。 章慈安的眼底是红酒熏出来的醉意,程水北的心底是即将分别的决绝。 “小北……”章慈安应该是醉了,在程水北的喋喋不休里,在琴声晕染的暧昧气氛里。 一报还一报,程水北叹了口气,上次来接人的是章慈安,这次就换作是他了。 程水北起身要去结账,章慈安却拉着他的手不放,小程不打算与醉鬼一般见识,只能一手拉着章教授,一手在兜里掏钱,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餐厅。 “你喝醉了,先站好,我打电话给恩叔让他来接你。” 程水北放任章慈安歪在自己身上,掏出手机要给恩叔打过电话,手机却被章慈安夺了过去。 章教授把抢来的手机塞在裤兜,程水北要想去拿,手要划过一个暧昧的地方。 与此同时,程水北发现环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有了放肆的意头。 章慈安基本不喝酒,唯一一次喝醉就是在博士毕业聚会上,顺路喝了程水北一杯酒。 “小北……”章慈安在程水北的耳边呵气,用前所未有的暧昧语气。 程水北从耳垂到脊柱全部都酥透了。 章教授握着他的手往自己的身上放,放的地方越来越不能说,让程水北想无视都无视不了。 还不如是喝醉了,两个醉鬼滚到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偏偏程水北清醒着。 罢了。程水北对着天笑一笑:“老天爷咱们打个商量,我最后放肆一回,你要是想劈我就明天再劈。” 程水北带着十九岁的少年走上了与回家方向截然相反的一条路。 刚来这个世界的头一回他们就睡过,那时候的章慈安带着上辈子的恩怨,手下并不留情,程水北除了疼就什么感受都没有了。 可现在这个喝了一点酒半醉半醒的章慈安局促小心的样子,会让程水北以为他在祸害未成年。 虽然少年青春的皮囊下是见惯风雨的沧桑内心。 “我……你不舒服,一定要说。”章慈安脸上泛着红晕,解程水北扣子的时候,柔声细语的,像只乖顺的猫儿一样。 程水北心一软,勾着他的脖子亲上去:“我不怕疼。” 他的确不怕疼,但怕折腾。 程水北眼睁睁看着章慈安自解开他衣服以后深吸一口气,然后猫儿变成了猛虎,只剩他自己“章慈安我这是腰不是栏杆”的抗议声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夜色里。 翌日,程水北在章慈安的怀抱中醒来,带着满身的红痕,还有几乎动不了的老腰。 他一扭头,章慈安眨巴着眼睛无辜得像昨夜往死里折腾的那人并不是他一样。 章教授轻吻程水北的额头,同眼底还有怨气的小程商量道:“跟我去禹南,好不好?” 他的手揉在程水北的腰间和小腹,力道合适,半分不曾偏移,是长久练出来的手法。 程水北叫这温柔爱意蛊惑,差点儿开口就是一声“好”。 但他清醒着,老天爷要来劈他,他不能把章慈安带上。 “算了吧。” 程水北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翻身去捡落在地上的衣服,背对着章慈安把扣子一颗一颗地扣好。 “我去禹南做什么呢,继续给你当地下爱人吗?” 章慈安没想到,刚刚还在自己怀里依靠的那个人,能一转眼就变脸。 难道昨夜的温存,都只是一场幻梦? “小北——” “你别叫我小北,听着怪恶心的。”程水北说这些的时候,压根不敢回头看。 他木楞地张嘴,说着越发伤人的话:“你教我哥的那些话我都知道了,谢谢你处心积虑这么久,还让我和哥哥住进你家里。金屋藏娇,说白了不就是想睡我吗,现在你终于又睡到了,觉得怎么样呢,滋味还行吗,我的腰扭得还够劲儿吗,章教授还满意吗?” 他没有回头,所以根本没有看见身后那人逐渐攥起的拳头,和几经努力都没张开的嘴。 章慈安压根没想过,两人会是这个结果,昨夜的半推半就几乎让他以为一切如初了,但程水北却说不是这样的。 “小北,你听我解释,我没有教坏程南,我只是……”章慈安急着要说明一切,他相信程水北只是还在生病一时不能接受,是他操之过急了,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可程水北却再一次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章教授,有些话我想说很久了。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其实你都不爱我。你只是被我算计着睡了男人一回,觉得我俩睡上一次,就要睡一辈子。我不一样,我换个人也可以,我没有那么忠贞。 “你重来一次还想着接近我,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想过其实换成别人也可以。你去试一试吧,换一个人。” “我不会去禹南,我不想每天等你。” “章慈安,我不想爱你了。” 清晨的光照进来,窗外又飞过一只白色的蝴蝶。 程水北无比确定,那就是一只普普通通、毫无特别之处的菜花蝶。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看的嗷嗷哭,我写的时候也嗷嗷哭哭T_T(快看我的新专栏头像,很牛) 今天应该有加更。 宝儿们如果有对重生文和无限流感兴趣的可以瞅一眼俺的完结文《重生后被煞魔缠上了》(原名《非常规鬼王》),收藏还差一丢丢,给大家磕头了咚咚咚 第43章 加更:第二年(4) 许是为了印证程水北昨天的话, 大好晴天忽然开始乌云蔽日,眼神就要下雨了 程水北忘了自己是怎么从酒店走回家。 他推开门的时候,程南正从冰箱里拿牛奶。 “程水北, 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我给你打电话打不通,给慈哥打电话也打不通。”程南一边加热牛奶一边问失神的程水北。 昨天夜里章慈安嫌吵, 把两人的手机都关机了,程水北心想, 如果当时听见哥哥的声音, 他兴许就不会那么疯狂。 程水北只能撒谎:“昨天去侯奶奶家帮她干活了太晚了就没回来,手机也没电了,我知道错了, 你可以原谅我吗?” “可以。”程南把温好的牛奶递给程水北, “你先喝, 我再去热一杯。” 看着哥哥熟练忙碌的身影,程水北于心不忍。 失去父亲以后, 程南在这里和章慈安朝夕相处了半年,好容易才把这里当成家, 他却要带着哥哥离开了。 “程南。” 在哥哥仰头将牛奶一饮而尽之后, 程水北终于鼓足勇气:“我们可能要搬家了。” “为什么,”程南有些不可思议, “住得好好的, 为什么要搬家,慈哥也会跟着我们去新家吗?” 不会,他们就是为了躲开章慈安才搬的家, 怎么可能还把章慈安带上。 程水北走到哥哥面前, 握着他的手商量:“是这样的, 你慈哥马上就要去外地读大学了,这个房子就不租了,咱们得找个新地方去。” 他说的是事实,只是私心隐去了当中不能说的部分。 程南听说真的要搬家,有些垂头丧气,但没过多大一会儿就接受了。 “可以搬到我们学校附近吗,这样就不用麻烦恩叔叔来接我了。”程南小心翼翼地同程水北打着商量。 “好。”程南太懂事,程水北不能驳他。就这样吧,住到西边去能和小猴儿一家互相有个照应。 说服哥哥以后,程水北立马就开始找房子。上午联系,中午看房,下午就付了定金可以搬家了。 他们的新家位于程南学校附近的老小区,程水北只打算租一年。因为明年程南就该上中学了,他会加倍努力,到那时候买个新房子,还买到城中来,离中学近一些。 程南又背上了他从城西背来的书包,抱着父亲的骨灰坛,跟在程水北的后面走出这个他住了半年多的地方。 程水北把家门钥匙放在玄关的柜子上,一同放下的还有按照市价算出来的半年租金。 “再见。” 兄弟俩挥手作别,离开了曾度过片刻安稳的避风港。 他们搬家以后,程水北以并不想打扰章慈安学习为由,和哥哥约法三章坚决不能告诉章慈安他们住哪里。章教授从卧底这里打听不到消息,就日日来书店守着。 程水北开始还能好心好意地劝他,可章教授何其固执,哪儿是他一两句话能赶走的。慢慢地程水北就开始无视他。 就像他当初无视自己一样。 程水北坚信,章慈安只是一时兴起,迟早有一天会想明白的。 果然,半个月后,大约章慈安被其他事缠着,也就不再来了。 程水北从网上下载了那篇忏悔的经文,一笔一划地在本子上抄着。他想,自己的罪要靠自己来赎,何苦连累别人。 他替自己抄经,也替程文秋抄经。附近山上有个古寺,程水北甚至在那里为父亲供了香火。 六月底,高考出成绩,江朔这座小城市里铺天盖地都是省状元章慈安的消息,就连窦淑意的书都跟着销量翻了好几倍。 天才就是天才,白瞎他担心了。 程水北又做回了从前的活计,在空闲的夏日晌午,小心翼翼地剪下带有章慈安讯息的报纸,再一张一张地夹进写了“蘸盐的面包”的诗集里。 后来有报道登出来,哪怕另一家top2的高校拿出几十万的奖学金还有院士导师任选的条件,章慈安还是执意选择了自己的初心禹南大学。 只是不知道这一回的章教授还会不会研究火灾。 章慈安去禹南之前来了趟书店,留下了自己在禹南定好的住址。程水北当着他的面扔进垃圾桶。 那时候参加物理竞赛夏令营的程南刚好回来撞见了,就和他慈哥相约第二天去送他。 程水北想拒绝,可哥哥看自己的眼神干净澄澈充满期待,他没有理由。 “那好,明天你要乖乖早起,我送你去车站。” 江朔没有机场,章慈安要坐火车到务宁去,才能再转飞机到禹南。 程南很高兴地答应了,就连章慈安都破例被允许留下和哥哥说了一会儿话。 章慈安走后,程水北狼狈地捡起垃圾桶里写着地址的纸条。 晚上回家的时候,程水北骑着小电驴载哥哥往西走。 晚风吹拂,程水北想不起自己哼唱“一路摇呀摇”时候的心情了。 “明天你小猴儿哥哥过来看店,咱们得早去早回,不要耽误他去城西帮奶奶上货,知道吗?”程水北对后座紧紧抓着自己衣摆的程南嘱咐道。 “知道了。”程南似乎是坐着不舒服,晃了晃身子。 结果程水北一个不稳,差点儿栽到道中花丛里去。 “对不起。”程南恹恹地道歉。 程水北哪儿会介意这个,扶好车子继续西行:“没事,你坐稳了。明天我往后面装个棉垫子,保证比恩叔叔的宝马车还舒服。” 程南没有说话,沉默半天以后,忽然又冒出来一句“对不起”。 程水北:“嗯?怎么了?” “我不应该和慈哥一起骗你的,程水北我知道错了,你不要不理慈哥。”程南激动地说着,似乎随时都能哭出来。 而程水北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看,只能在吹过很多人的夜风里回答:“没事的,我没有怪你,也没有怪他。” 可程南并不相信。 谁也不知道下午的那十分钟里,两个天才在二楼说了些什么。 程水北心里乱糟糟的,只希望能快点到家,做些什么来让自己冷静下来。 而后座上的程南,真的哭了起来。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慈哥说你生了很严重的病,但是你不去看医生,他还说如果我按照他教的方法去做,你就会开心一点,你的病就会好一点。” 他的病,程水北这才恍然想起,在跳楼之前,是有医生说过他病了,和程文秋一样的病。章慈安给他约了专业的心理医生,程水北一次都没看过,只有在章教授催促的时候才会被盯着吃两片“草酸艾思西酞普兰”。 他病了。 程水北心里逃避着的那部分尖刺疯狂生长,穿破被人静心盖起的壁垒,扎到他的灵魂里。 “明明之前都是这样的,明明你很开心的,为什么又变成这样,我是不是做错了……” 程水北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哥哥,可说出口的只有“不是的”。 “程水北,你不要夜里偷偷哭了。” 他在夜里偷偷哭过吗,哥哥怎么会知道的,章慈安又知道吗。 程水北把小电驴停在了路边,蹲下来抱着自己,失去了浑身的力气。 章慈安接近他是为了帮他治好病,可是他却那样说,章慈安应该很难过吧。 程南和他一起蹲着,努力想把程水北的手拉到自己怀里,他已经十一岁的,长得还没有班上的女孩子高,排队都站第一排,力气也很小。 但程南想努力成为男子汉,他答应过张爷爷的。 “程水北,你不要怪自己。你只是像爸爸一样生病了,会好起来的。”程南努力地安抚着失控的程水北,摇摇晃晃,想抱着程水北,轻拍他的后背安抚他。 这个人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常常会做噩梦,有时候喊“爸爸”,有时候喊“哥哥”,更多的时候是喊一个叫什么“慈安”的名字。 后来程南见到了章慈安,从他的口中知道了程水北生病的事情。就像他努力捣乱像让父眷恋人间,程南也想把程水北好好地留下来。 程南回想慈哥说过的话,开始小声地唱歌,唱程水北经常哼的那首“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小小的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呀摇…… 这首歌是妈妈教给他的。程南小时候,妈妈会抱着他坐在廊下,唱这首小船摇呀摇的歌,程南不知道什么意思,咿咿呀呀学着唱。 后来妈妈走了,程南忘了这首歌该怎么唱。可程水北无意间哼过,慈哥说过,这首歌能让程水北不再害怕。 来自母亲的歌谣好像真的起了作用,程水北颤抖的身躯逐渐平静下来。他在夜色里抬头,抱住了哥哥小小的身体。 连哥哥都说他病了,程水北心想,自己大约是真的病了。 他时而觉得自己好似能看见朦朦胧胧的光明,时而又身处黑暗中,无人可救赎。 可章慈安偏偏追上来,带着程南一起,请他煮一个流心的鸡蛋。 黑暗里,程水北心想:我大约还是有用的。 然后他抬起头看见了光,来自那个人的方向。 “嗯,我会好起来的,我去看病,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 程南和他拉勾,说反悔的人是小狗。 “好,”程水北抹去眼泪,“明天我们要起很早一起去见慈哥,我向他道歉,好不好?” 月牙挂上还没开花的桂花树,两人终于骑上小电驴,朝着西边温暖的小家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周六,多更一点儿~ 第44章 第二年(5) 天光乍破, 程南就信守诺言起床了。而程水北是一夜未眠。 承认自己生病了对他来说和活着一样难。让人庆幸的是再次醒来那天他碰见了哥哥,不然他可能没有勇气活下来。 程水北突然意识到,那个早晨醒过来的章慈安发现他不在身边, 第一反应该是他又去寻死了。那时候的章慈安是怎么在绝望里失魂落魄地找到城西呢? 还有放学回家的章教授,看到那束写着长命百岁的花,该是有多么的难过。 程水北心里没有“报仇”后的畅快, 反而是越来越疼,疼了一整夜。 收拾完毕, 他带着哥哥赶到火车站, 那个人已经独身在站前等待。 章慈安拖着行李箱立在晨风中,明明只是几日未见,程水北却感觉他清减许多, 似乎都能透过皮肉看见消瘦的灵魂。 程南拉着他的手往前走, 要转过弯和人面对面的时候, 程水北退却了。 他是个病人,生病的小北只会伤害章慈安。 “快去吧。”程水北把哥哥推出去, 自己躲在树后。 程南回头,一脸不解:“你不是要和他道歉吗?” 程水北摇摇头, 章慈安需要的不是他的道歉, 章慈安需要的是一个好起来的小北。 于是,程南独自跑向了章慈安。 从树影婆娑里程水北偷偷望, 发现章慈安略带失落地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生怕和人眼神相撞, 程水北闪电一般偏过头,躲到更远的地方去。 快到检票的时间,程南跑了回来。他示意程水北摊开手, 将一个小小的东西放在程水北的手心里。 那是一根没有燃烧的烟花棒。 “慈哥让我问你, 过年的时候他可以留下吃年夜饭吗?”程南帮人带话。 程水北看着手心里的小小烟花棒, 点了点头,想哭又想笑。 章慈安对他的奢求,只是如此。 程南高兴地跑出去,朝还在原地等待的章慈安喊道:“他说,可以!” 可以。 小北会好起来,好到可以接受章教授的爱。 听到这句“可以”,等待的那个人终于放心地踏上去往禹南的路。 回到家以后,程水北把这枚烟花棒放在了骨灰坛前面,委托父亲好好保管。他相信,烟花总有一天会绽放。 第二天,程水北在程南的监督下去往章慈安推荐的心理医生处。 看着诊室外排队等候的其他人,程水北的心扑通扑通乱跳。 一紧张他就想吃苹果,结果一低头看见程南从书包里掏出来个又大又红的苹果。 “慈哥说,你要是紧张就吃个苹果。”程南仰着脸笑,小手按在程水北的手心处打着旋儿不住安抚。 章教授什么不知道,章教授什么都知道。 借着苹果给的勇气,程水北终于有力量推开诊室的门。接诊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医生,程水北进来之前看过门牌,她叫董思凝。 董医生是禹南大学毕业,这时候应该在读博士,不严格的说还算章慈安的师姐,因为章慈安的导师曾经做过火灾安全和心理学的跨学科项目,当时和章慈安合作的就是这位已经留校工作了好几年的董医生。 程水北拉着程南的手不敢松,像个害怕打针的小孩子,怯懦在门口不敢往里走。 没想到董医生并不介意:“没事的,如果你需要的话,他可以跟着。” 程水北这才放心地牵着哥哥坐下来。 “不要害怕,你的所有事情我都会保密,不会告诉他的。” 董医生指的是章慈安。她虽然受人所托来此处坐诊,但不会把病人的情况随意告诉请她来的那个人。 “聊之前,你想喝杯水吗?”董医生笑着问,待小程点头后将一杯温水递给他,另倒了一杯给程南。 许是有了程南的陪伴,程水北渐渐不再那么恐惧,攥着的拳头逐渐伸展开。 在董医生的询问下,程水北回答了近况,然后拿着单子出门做检查。 除了SDS(抑郁自评表)、SAS(焦虑自评表)以及MDQ(心境障碍问卷)外,程水北还被安排了心电图、心率变异趋势和抽血检查。 一项一项地做下去,允许陪同的项目,程南就牢牢拉着程水北的手,不允许陪同的时候,程南就老老实实等在门口,程水北透过磨砂玻璃看见隐隐约约的人影也能安心些。 在董医生的安排下,程水北做检查和出结果的速度都很快,只是在诊室外坐了半小时,一切检查结果出来了。 结果和他想象的一样,焦虑和抑郁都是重度。 “你不用特别担心,这些数据只能证明你目前处在抑郁和焦虑状态,经过治疗调节会好转的。”董医生伏案写着病例,同时说话安程水北的心。 但程水北很清楚他就是病了。上辈子他的病就是董医生确诊的,连续一两年的抗拒治疗最后导向了那个悲惨的结局。 程南不知道这个医生姐姐都在说些什么,但他谨记章慈安的话,一刻不停地呆在程水北的身边。 董医生要写什么的时候,停下笔同程水北商量道:“你愿意接受药物治疗吗,可能会有一些副作用,但对你现在的情况有很大的帮助。” “什么副作用?”程南抢在前面着急地问。 董医生并不介意自己被人打断,耐心地和小孩儿解释:“因人而异,可能是爱睡觉……嗯,也可能是吃很多饭,会发胖。” “哦——”程南点点头,好像是听懂了,然后抓着程水北的胳膊晃起来,“程水北你不用担心会胖,我和你一起吃很多饭,这样我们就和小猴儿哥哥一样了!” 程水北被逗得笑起来,真的信了他的话:“是嘛,那医生我要吃药,早日长成个胖子。” “是早点好起来,”董医生写完最后两句医嘱,把病历本还给程水北,“好了,在这里我是医生,只能给你医学方面的建议。但我还有个身份是心理咨询师,这半年我都在江朔,你愿意接受医学之外的心理辅导吗?” 你愿意吗,这一年来章慈安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专业咨询师的指导下进行的。程水北甚至有个隐隐的猜测,章教授会不会也像他一样,需要时不时地接受心理辅导? 在哥哥肯定和鼓励的眼神下,程水北接过董医生递来的名片。 一出医院程南就夺过了他手里的东西,很认真地对程水北说:“从今天起我会监督你吃药,一片都不可以少。晚上我会贴着墙睡,你如果难过害怕了就拍拍墙壁,这样我听见就过来了。” 程南已经经历过一次离别,他必须要很努力,拼命地把可以称为“家人”的程水北留下来。 医院大门口,小猴儿骑着电动三轮车焦急地等候。 早上程水北让他自己去店里,小猴儿一听他来医院立马就坐不住了,掐着点儿来医院等人。 “怎么样怎么样,北哥你怎么样?”小猴儿看见人影忙从车上跳下来,拉着程水北就问起来。 程水北自然没打算和他说实话,和程南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后神神秘秘地和小猴儿咬耳朵。 “医生说,我那个地方可能得有一阵子不能用。” 程水北装作严肃的样子,而后拍拍傻眼的小猴儿,灵巧地蹦上三轮车:“走了走了,出发!” 他可没撒谎,药物的副作用里就有这么一项,加上那谁不在,程水北想派上用场也不行。 医生开了调节心率的药物给程水北应急,至于治疗抑郁症的药需要慢慢加量,头五天吃半片,然后慢慢加量。 程南把医嘱背得比英语课文都熟,晚上到点儿就给程水北打电话让关店门,吃完饭就催程水北吃药、上床睡觉,就连程水北从前的睡前娱乐项目——用按键手机玩吃豆人——也被程南剥夺了。 因为程南把自己没什么别的功能只能打电话和听歌的女士手机换给了程水北。 小孩儿的这一通忙碌是有用的,程水北刚开始睡不着,渐渐到了后来沾枕头就着,一觉无梦到天明。 周六,到了程水北和董医生约好的心理咨询时间。董思凝说咨询最好是一对一,鉴于程水北的情况,建议咨询地点由程水北来选,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就可以。 安全,程水北心里能和这个词挂钩的地方也就只有城西的程家小院儿了。 程南提前一天和恩叔联系,拿到了章慈安留下来的小院儿钥匙,珍重地交到程水北的手里:“好好看病,等结束了我会来接你的。” 小孩儿不知道什么叫心理咨询,只知道还是上次的那个姐姐来给程水北治疗,就一律称为“看病”。 程水北带着董思凝推开了程家小院儿尘封许久的大门,到堂屋去收拾出来方寸的干净地方,招呼董医生坐下。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董老师,现在开始不要把我看成医生。”董思凝纠正他。 程水北叫了声“董老师”,又局促成了小学生的模样。 “不要紧张,”董思凝丝毫不嫌弃地在小板凳上坐下,看着程水北问道,“我可以知道你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吗?” 角落里的木床上再也没有一个咳嗽着起来给夜归的程水北开门的人。 程水北抱臂坐在门槛上,抬头看那片没有人照顾也依旧繁茂的葡萄藤,以及叶子中间漏下来的阳光。 “不知道你相不相信,人死了以后,还会以一个新的身份从一个新的地方再次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有小可爱叫章教授惨惨,哈哈哈哈哈慈安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了,惨惨,还有点子可爱 第45章 第二年(6) 程水北从蝴蝶讲到了菜花蝶, 阳光从走廊斜进了屋里。 而董思凝只是安静的听着,时不时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并不打断程水北。 “讲完了, 可能很荒诞,我也分不清到底是幻想还是现实,但……大概就是这样。”程水北讲完故事站起身, 望着院子讪讪一笑。 除了章慈安,没有人知道他这样算什么。 董思凝从记录本里抬头, 并没有过多品评这个故事, 反而是只问了程水北一个问题:“所以说……你之前见过我,还是未来的我?” 小程不知其用意,点头肯定。 董思凝听完, 竟然忽的笑起来:“那我好厉害呀, 可以顺利留校, 再过几年就是副教授啦!” 程水北怔然。 他没想过董思凝对他这个虚虚实实的故事的第一反馈竟然是,相信他话, 并觉得自己很厉害。 “谢谢你,”董思凝走过来想同程水北握手, “我原本还在担心有没有机会留校呢, 看来我的机会很大,还要做章慈安的师姐呢。” 程水北看着那只横在自己身前的写过无数张病历的手, 犹豫后客气地握了上去。 “没事。” 董思凝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院子里的葡萄藤, 确定程水北的情绪还算稳定后开始了下一个环节。 “那你现在愿意坐下来和我聊一聊吗?” 董思凝把简陋的小板凳搬到了程水北的身边,示意程水北不要再回到门槛上去:“我想和你,面对面地聊聊, 可以吗?” 程水北顺从地坐下了。 董思凝挨着小程也坐下了。 “医生……董老师, 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生病。”既然是看病, 程水北直奔主题。 他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病,有人觉得他应该怪章慈安,但程水北觉得不是。 董思凝把自己的本子摊开给程水北看:“谈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聊聊另一件事。你看,这里是你刚刚提到过的名字。” 本子上画着很多圈,每个圈里都是一个名字,旁边是程水北提到的次数。 “程文秋27次,程南35次,张大爷15次,周海7次……这中间你提到最多的一个你知道是谁吗?”董思凝捂着最上面的一个圆圈问道。 程水北不假思索:“章慈安。” “对,”董思凝肯定他的回答而后接着问,“那提到最少的那一个呢?” 最少的一个,程水北还真想不起来会是谁。 董思凝挪开手,写着“章慈安”的大圆旁边有一个很小的圆,小到会被手指顺带遮盖,小到在一整页的圈圈圆圆圈圈里并不显眼。 小圆圈里只有一个字,何,何明穗的何。 “在你说的这个故事里,只提到过妈妈两次。一次是她抛下爸爸,一次是她把你好不容易拿到的奖牌给了弟弟做玩具。” “小北……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程水北点头。 “小北,你的心结并不在你反复提到过的章慈安身上,而是在你母亲的身上。” 董思凝还没说完,程水北就急得站起来:“怎么可能,她是邵何的妈妈,我怎么可能会因为她生病?” 董老师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接着问程水北:“我可以知道进门之前你哼过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吗?” 小小的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呀摇…… “别人都说母爱无私,我的妈妈从来没有爱过我。”程水北低着头,喃喃自语。 董思凝和他保持之前的距离,待程水北心绪稳定后才继续说:“因为看到妈妈只对弟弟好,你会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被如此对待。你一直在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做的不好,怀疑自己不值得被爱,久而久之最后变成,坚定地相信没有人爱你。” “而对于母亲做出这样改变之前你遇到的人,比如‘哥哥’和‘爸爸’,你会多相信一点。” 为什么他认为章慈安不爱他,为什么他认为程南会接受他做家人,一切都昭然若揭。 “你想和我谈谈妈妈的事情吗?” 程水北问自己,想吗,他当然不想。 “不想谈的话也没关系。小北,妈妈不爱你不代表其他人不会爱你,更不代表你不值得被喜欢,我虽然不知道从前都发生了什么,但刚刚我想要坐下的时候,你给了我一个凳子。” “小北,谢谢你。” 董思凝把写满名字的记录本翻过去,将空白的一页打开来递给程水北:“现在,试试在这一页上写下你觉得会和你说谢谢的人。” 程水北接过本子,拿着笔犹豫许久,终于写下了第一个名字,董思凝。董老师刚说过“谢谢”,肯定算一个。 “很棒,我的确很感谢小北,要不是你我就要站一下午了。”董思凝笑着鼓励他继续。 继续,程水北想了半天,把小猴儿的名字写了下去。救命之恩,应当值得一句“谢谢”吧? 可再要下笔,程水北不知道该写谁了。 他帮周行昃摆平过事情,可也从周老板手里拿到了不少钱,何须言谢。还有张老头和父亲,该是他来感谢他们。 至于章慈安,程水北想不起来自己做过什么值得被他感谢的事情。 所以程水北犹犹豫豫十分钟写写画画,纸上只留下两个名字。 董思凝竖着大拇指把本子接过去,指着记录本对程水北说:“你看,最起码我和这位叫小猴儿的弟弟会很感激你,也会很喜欢你,在我们的心里你就是很好的人。这样想的话,心里会不会好一点儿?” 会不会好一些,程水北感觉心里那座墙底下凭空冒出了两朵小花,在荒芜里的世界点缀起唯一的春色。 接受自己在一些人的眼里值得感谢,接受自己是个有丁点儿用处可能也配得上收获丁点儿喜欢的人,对程水北来说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也是这个下午他最大的收获。 看到程水北脸上的一点儿羞怯的笑意,董思凝知道自己今天的任务完成了。 她收起记录本:“好了,今天就聊到这里。程水北同学,我要给你布置作业了。” 作业?他都毕业多少年了,哪儿来的作业,程水北心中充满疑惑。 “从今天起,你要试着给每天的自己打分,要把每一分的来源都记录清楚,可以是有人向你说谢谢,也可以是你觉得自己表现得很棒的地方,但有一点,只许得分,不许扣分。” 说完,只见董思凝从文件夹里取出来一个一二年级小朋友写字用的田字格本,本皮上写着: 班级:进步一点点班 姓名:程水北 “进步一点点班的程水北同学,请你在接下来的一周认真完成作业。” 程水北接过略带幼稚的田字格本,却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回到了被幼儿园老师任命当排队上厕所小班长的时候,心里装着了不起的责任感。 很久没有人和他这么说过话了,原本该来自母亲的那份柔情,程水北从来没有感觉到。 他不得不承认,董思凝是个好医生也是个好老师,上辈子和这辈子章慈安请她来都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是他自己不愿意治疗耽搁了那么久。 “好。谢谢董老师,我会的。”程水北学着程南的样子敬礼,把董思凝逗笑了。 “你好厉害,我被你逗笑了。记得写进作业里哦!”董思凝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鼓励程水北。 程水北结束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次主动和认真的心理咨询,关上程家院门后送董思凝离开。 董思凝走之前想起了什么事,对着程水北嘱咐道:“对了,你的那个很奇妙的故事我回去会好好研究的!” 程水北不知道她会怎样认定这个故事,是胡言乱语还是出现幻觉,但董思凝的坦然让程水北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能证明他的存在。 刚走到巷口,程南突然冲了出来,拦在程水北的面前。 “程水北,你看完病啦!” 程水北纠正道:“不是看病,是上课。” “哦哦,上课。”程南摸着脑袋,也不知道懂了没有,眼神时不时地往草丛里瞥。 程水北敏锐地察觉到了小孩儿的异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高高矮矮的杂草中央趴着一只脑袋黑黑、身子白白的小狗。 “哪儿来的?”程水北指着狗问。 程南一见暴露了也就不再隐瞒,提溜着两条狗腿就把小狗抱到了怀里。“这是白云和小黑狗的孩子,我问过白云的主人了,伯伯说可以把小狗送给我养。” 上回来的时候小黑狗不是还在追小黄狗吗,怎么转眼就和白云在一块儿了? 程水北搞不明白狗和狗之间的多边爱恋,看着哥哥怀里的小狗眼睛滴溜溜直转,觉得动物幼崽真是可爱得要紧。 他从前也想过养猫猫狗狗,可章教授以程水北的情况不适合为由拒绝了。因为妞妞老死的时候,程水北哭了一个下午和一个夜晚。 “程水北,我可以带它回家吗?”程南又问了一遍。 当然可以。 程水北点点头,觉得自己现在做的事值得给今天加一分。 “你以后放学了要早点回家,不要让它自己觉得孤独。” “知道啦!” 程水北和抱着小狗的程南一路走回去,细细嘱咐哥哥需要注意的事情,还和程南讲了章慈安家的大白狗叫妞妞的事情。 程南笑了一起,忽然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我们来给它取名字吧,大名叫程张飞,小名叫喳喳,好不好?” “为什么啊?”程水北不太能理解小孩儿的奇思妙想。 程南指着小狗的脑袋正经无比地唱道:“因为,黑脸的张飞叫喳喳——”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组会,开完很晚了就写得匆忙,如果有写错的地方欢迎捉虫! 如果看到这个故事的你有着和小北一样的困境,要及时寻求医生和心理咨询师的帮助。给自己打分的这个方法是之前别人教我的,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尝试一下,试着肯定自己,接受自己。 第46章 第二年(7) 程张飞小朋友是个小母狗, 也是程家唯一的小女生,小公主在家很是得宠,程南巴不得吃饭和睡觉都抱着它。 哥哥在客厅摆了个大纸箱, 将自己穿小了的毛衣铺进去给张飞做窝,还听从程水北的意见给他准备了水盆和粮食盆,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小狗买吃的。 兄弟俩在这条狗名字的叫法上各执己见, 程南叫它张飞,而程水北觉得小母狗不应该叫这样阳刚的名字, 反而是一口一个“喳喳”地叫着。 所以早起遛狗的时候, 兄弟俩没少被人用奇怪的眼神注视过。 看见哥哥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走出来,程水北心里很高兴。这样抱着小狗撒欢儿的才是十一岁小孩儿的正常样子,程水北不愿哥哥是从前死气沉沉的样子。 秋天开学程南就是六年级了, 马上就要上中学了, 程水北肩上的担子也略沉重了些。好在程南的班主任说程南现在的成绩考个省会重点初中都完全没问题, 程水北挣钱挣累了想起这个,都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程南成绩进步, 程水北接到电话的这天在田字格本上给自己打了个99分,还被董老师夸了好久。 从他接受治疗开始, 好像这个世界都在慢慢变好。 侯奶奶申请了许久的廉租房终于批下来, 只要五万块钱祖孙两个就能拥有一个自己的稳定住所,去摇号的那天小猴儿的手都是抖的。最后幸运地摇到了一楼, 小猴儿连搬东西的时候都念叨着“一楼好, 一楼方便奶奶进出”,被程水北好一顿打趣。 而洛彤的《草木物语》一经刊登就引起了不小的风潮,甚至还有一位业界的老前辈给杂志社去信, 邀她去工作室参观商量动漫化的事情。 洛彤自然高兴, 不过最高兴的好像是周行昃。 程水北发现, 自洛彤出现后,周老板的穿搭一夜之间变了个模样,从花公鸡变成了正经规整的文艺人士。 就连杂志社的招待特供都从咖啡变成了茶,程水北过年过节收了一堆一堆的茶叶礼物。 不过洛彤为情所伤过,一时半会儿没有答应周行昃。程水北原本以为周老板也就是一两个月的新鲜劲儿,没想到坚持了快一年还是殷勤恳切,他都要快要帮忙说软话了。 对于洛彤的事,周行昃是一百个上心。 十二月初,程水北接受治疗整三个月,周行昃久违地亲自来了趟南北书店。 “什么风儿把周老板吹来了,我这里只有一种咖啡——对了,差点儿忘了周老板现在喝茶。”程水北调侃他,哥俩肩膀撞一撞玩笑几句就切入了正题。 周行昃说,他来是想请程水北帮个忙。 “那个……有一本书小彤很喜欢,想做一下漫改,作者那边好像不太愿意。”周行昃捧着纸杯噙一口茉莉花茶,小心翼翼地开口。 程水北不解:“是版权费的问题吗,周老板你不是缺钱的人,怎么能这么犯难?” “不是钱的问题,”周行昃站起来在书店的架子中间来回绕了半天,抱了本书给程水北看,“就是这本。” 书名《屠龙的剪刀少年》,作者窦淑意。 这是窦淑意早期的幻想作品,也是她少有的小说体裁尝试。书的内容如其名,讲述一个拿着剪刀屠龙的少年的故事,文风新奇浪漫,被很多人喜欢。 怪不得不是钱的问题,章家有万贯家财,窦淑意也不是缺周行昃这两个钱的人。 “我找我爸去探过章叔叔的意思了,章叔叔说他全听窦阿姨的。我又给窦阿姨打了好几通电话,她就是不松口。我没有办法才来求你的。”周行昃现在手足无措的样子和从前那个意气风发谈梦想的他判若两人。 程水北听完解释更加不解了。周家和章家那么多年的合作关系都谈不下来,周行昃来找他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有意义!”周行昃喊道,“你和那谁比较熟,你找他劝劝他妈妈,可以吗,算我求你了。小程,哥的幸福就在你手里了。” 周行昃这个反应,应该是和章慈安打过电话被一口拒绝了,走投无路才求到程水北这里。 周行昃帮了他这么多,程水北没理由拒绝他。但直接求章慈安的话,程水北知道他一定会为了自己去问窦阿姨,但如此一来,合作就掺杂了个人感情,以后万一出了事情,他难做,章慈安更难做。 “这样吧,你把洛彤姐的画稿送过来一些,还有她关于漫画的构想也多告诉我一点儿。” 程水北起身收拾自己这里摆着的洛彤的作品单行本,边找边说:“我不能帮你去求章慈安,这样是绑架他。但我可以试试去见一见窦阿姨,周哥,你信我吗?” “信!” 对周行昃来说,什么方法都是方法,说不定他的幸福就有着落了。 他听完程水北的安排就急着往外跑:“我现在回去拿,等会儿就给你送来,等我啊!” 说完,周行昃和他刚盘来的古董老爷车一起消失在路的尽头。 没多大会儿他就把东西送来了,还顺带送来了杂志社年礼三件套——茶饼、青瓷茶具还有洛彤漫画主角的周边棉花小人儿。 “帮我把礼物带到啊!” 周行昃送完东西就又急匆匆地走了,据说是洛彤的漫画审核出了点问题他要回去亲自解决。 为周老板这一趟风风火火,程水北忍不住笑起来。收好周行昃送来的东西以后,决定先给章慈安打个电话。 除了最后那句借程南之口传达的“可以”,他已经有很久没和章慈安联系了。 他去看病、家里养了狗,这些都是程南告诉章慈安的。 章教授给程南打电话的时候,程水北就贴墙偷听,但来自禹南的声音听不真切,只能从程南的回答里猜测他的现状。 比如入学以后章慈安尝试加入了一个无线电的社团,说的是为程南收集学习资料,但程水北还是很惊讶。 “社团活动”四个字听着就和章教授不挨边,而这个带着上辈子记忆的老学究竟然还加入了。这和程水北写下的两个名字一样,都很了不起。 程水北想象着章慈安扛着设备和一群人外出活动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动静太大引来了张飞,差点儿被程南发现,他只能躲进被窝里慢慢回味。 所以敲出了那串数字后,程水北迟迟按不下通话键。 章慈安在做的那些改变和努力是为了自己吗,这样贸然打电话会打扰他吗? 放在从前程水北根本不会觉得章慈安会为了他做什么,可这几个月的努力和治疗,让程水北一点一点儿地开始充满希望,憧憬着章慈安回来的时刻。 桌子上摆着高高一摞儿洛彤的画稿和设计笔记,想起周行昃刚刚的嘱托,程水北终于按下了通话键。 电话响了许久,章慈安大约是在忙,程水北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终于接通了。 “喂,小北?” 电话那头传来回答,程水北听见他的声音,一瞬间紧张地说不出来话,跟着呼吸声调整了好久自己的心跳。 “是我……你在运动吗?”程水北鼓足勇气,而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有些粗重。 “没有。刚刚在上课,接到你的电话就跑出来了。” “这样啊,”有人跑着来接电话的感觉,还真是奇妙,感动之余,程水北抓住了话里的重点,“你在上课,我是不是打扰你了,我等下再打,你快回去上课!” 程水北着急忙慌要挂电话,章慈安比他还着急,立马抢话:“没关系。这门课之前一直是我在带。” 小程差点儿忘了,章慈安不是19岁什么都不懂的青涩少年,他是教授,十几年后禹南大学的科研领军人物。 “好了,你找我是有事吗,还是你……” 章慈安吞吞吐吐的,程水北也分辨不出他要说什么,只得如实回答:“我是有一点小事想求你帮忙的。” 程水北刚说完,明显感觉到章慈安有些失落,好像并不希望他打电话只是有事。 “嗯,你说吧。”章教授仍然保持平宁。 “我想托你约窦阿姨见一面……”程水北就把周行昃来找他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完以后忐忑地等着,末了又补了一句:“要是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他不安着,却听章慈安轻笑一声:“这件事啊,当然可以。小北,下次没有事也可以打电话给我。” “我……”程水北低头扣扣手指头,“好,我会的。” 正事说完了,程水北却有点儿不想挂电话,往常隔着墙才能听见一两句不真切的话语,现在声音却近在耳边。 “小北,我听见狗叫声了,是张飞过来了吗?”章慈安温柔的声音传来,关心小狗像关心国家大事。 程水北低头一看,果然是张飞跑来了他的脚边。 程南白天要上课,家里没人,程水北又怕张飞被人拐走,就把小狗带到店里来。小土狗才四个月大,却机灵得紧,程水北一按小电驴的喇叭,它就乖乖地跳到踏板上蹲好。 程水北骑着车,它的耳朵就在风中呼啦呼啦。 “嗯嗯,喳喳在店里,它很听话没有乱跑,大约是总跟着程南和你讲电话,听见你的声音认出来了。”程水北蹲下来摸摸狗脑袋。小土狗只有小时候好看,越长越潦草越像他的名字,程水北还是坚持叫它“喳喳”,偏偏张飞又听得懂。 “那我要和喳喳打个招呼,你开免提。” 程水北依声打开免提,把电话贴着狗耳朵放,就听见章慈安说:“喳喳小朋友,你好呀我是章慈安,下次我回家带你去和妞妞姐姐玩好不好?” 现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人叫它“喳喳”了,而这条并不好看的小土狗将拥有一个漂亮的大白狗姐姐。 “汪汪!” 张飞高兴得摇尾巴,好像是听懂了。 小天才养的狗果然是小小天才。 又是人又是狗地聊了半天,要结束的时候,程水北握着女士手机的指头都有些发红。 “章慈安,对不起,上次我和你说了那些话,你知道的,我……” 程水北低着头,想解释什么,可章慈安却和他说:“小北,不要说对不起。我们之间应该说谢谢,而且该我和你说谢谢的,这个世界上最该感谢你的人就是我。” 小程被纠正,后半截道歉的话被噎回嘴里,但不知道他要谢自己什么,眼底微微发热,于是和电话那头的人说:“等你回来我们当面说吧,到那时候,我要给自己打100分。” 他还从来没有得过一百分。 禹南。 章慈安挂了电话,靠在窗边平静了许久才回到教室,落座的时候脸上仍带着笑意。 他身边坐着的是上辈子一起奋斗过的同门,喜欢八卦的几个人凑在一起问章慈安怎么出去一趟这么高兴。 “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章教授笑一笑,在众人期待的眼神里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只是说:“希望吧。” 作者有话要说: 卡点存稿,错字捉虫 更新完了来补一下作话。 连张飞都是天才,这个家里确实只有小程一个小笨蛋了。 今天去医院回来晚了,然后开始嗷嗷码字,终于赶在零点前写完了。下次一定提前存稿55555。 医生很帅,见一面心情都很好!不用担心,是很小的病,去看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好了(但号都挂了于是趁机出校门吃顿火锅) 晚安呀~ 第47章 第二年(8) 当晚章慈安就发来消息, 他帮程水北约了周六下午在咖啡馆见面,恩叔会陪着过去,叫他不用紧张。 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程水北上辈子见窦淑意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孩子,如今且不说多大年纪,他还和人家的儿子有着许许多多说不清楚的纠缠。 小程凭空生出来许多见丈母娘的焦虑来, 见面头一天夜里紧张得睡不着,半夜起来给张飞洗了两遍澡, 把狗洗得都怀疑人生了。 该来的还得来, 程水北千万个紧张,依然一早起来收拾好自己,抱着周行昃送来的材料提前到咖啡馆等待。 下午两点半, 恩叔出现在咖啡馆门口, 窦淑意从车上下来, 一身运动装全无贵妇模样。 “不好意思来晚了,今天小慈帮我约了网球队的训练, 结束得晚了,不介意我先吃点东西吧?”窦淑意进门把围巾一摘坐到程水北的对面, 形象和气质都和程水北印象里的如出一辙。 窦阿姨以前就是这样, 开朗阳光,写书之余种种花、唱唱歌, 没想到现在还打起了网球, 看着完全不像四十多岁的样子,程水北叫她一声姐姐都不过分。 “当然不介意,您想吃什么, 我来点!”程水北赶紧起身帮忙, 却见恩叔从身后拿出了食盒, 大概是胡阿姨提前做好的吃食。 窦淑意一边摆食盒,一边笑着解围:“可以帮我点杯果汁吗?” 程水北愣愣点头,听话地去帮忙买果汁了。 这一个小插曲让程水北紧张情绪缓解了不少,他想起章慈安的话,“紧张是因为没有准备好”,他已经准备了好几天,狗都洗了两遍了,只是和窦阿姨说两句话而已,一定行! 程水北不停地打着腹稿,又在窦淑意吃完抬头时候送上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好了,我吃完啦,抱歉让你等我了,现在我们聊聊正事?”窦淑意配合恩叔一起收拾完桌面,伸手请程水北到她对面落座,“同学请坐。” 小程同学脑袋懵懵的,抱着材料又呆呆坐下了。 他想象中的像在法庭上挥斥方遒的意气风发,到了窦淑意的面前就只剩下让站着绝不坐着的听话了。 窦淑意看他半天没有说话的意思,念及儿子的嘱咐,主动开口缓和气氛:“听小慈说你是他的朋友。同学,你找我有事吗?” “阿姨,我叫程水北,您叫我小北就好,”程水北终于回神,把怀里抱着的一堆东西摊开给窦淑意展示,“是这样的,我们杂志社想和您谈一下《屠龙少年》漫改的事情。” 窦淑意瞄了一眼桌子上的“神之火光”的标签,并不感兴趣地直言:“我的意思你们老板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周行昃搞兴趣爱好我觉得很好,但是从我个人角度考虑,目前并没有在这方面合作的打算,你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刚刚还温馨非常的“婆媳关系”一瞬间就剑拔弩张了,程水北的心弦“噌”地绷起来。 但人都到这了,为了周行昃的幸福他也不能说放弃就放弃,程水北硬着头皮把洛彤的画稿往前推了一推:“窦阿姨,我明白您的想法,我想先让您看一些东西,可以吗?” 这一声“阿姨”又把他们叫回了刚刚的温馨气氛,窦淑意点头,程水北鼓起勇气开始展示洛彤的画稿。 “……这些是洛彤小姐上一部作品的相关资料,《草木物语》现在有很大的反响,年轻人大多开始追求这种风格。这些漫画书就送给您了,您如果感兴趣可以带回去给章慈安看。”程水北把左边的一堆材料整理好,窦淑意听完这些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笑着把漫画替儿子收下了。 程水北深吸一口气,翻开右手边的画稿。这些是洛彤做的《屠龙的剪刀少年》的人物形象设计和场景设计,每一张画稿旁边都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写满了设计灵感。 比如主角小异小时候的形象,鸟窝一样的头发上还真的顶了个小雏鸟,手腕上绑着一个铃铛,裤边上绣着小花,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小异旁边站着的是他的母亲,一个英勇的穿着铠甲的女战士,手腕上有着和小异一样的铃铛挂坠。 程水北一张一张地翻,一页一页地讲,把昨晚上给狗洗澡时候准备好的词都说了出来,而窦淑意听了半个小时,竟然一次也没打断过。 “我们都非常喜欢您的这个作品,洛彤小姐也下了不少的功夫。她的画风和您的故事结合起来,相信一定能碰撞出新的火花,还希望您可以考虑一下,”程水北最后把画稿翻回小异的那一页,局促地鞠躬,“我讲完了,谢谢您今天答应见我一面。” 窦淑意的眼神落在画稿上若有所思。半晌,她指着小异的形象问程水北:“你知道小异这个人物原型是谁吗?” “难道是章慈安?”程水北大胆猜测,但小异的活泼灵动和章慈安这个老学究是一点儿也不搭边。 窦淑意肯定地点点头:“不知道你相不相信,小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可爱。有一回他在路边捡了只受伤的小鸟,日夜不睡觉地照顾,结果头发乱成鸟窝,小鸟康复以后飞到了他头上,就像这样,他当时以为自己要当妈妈了,哭了好几天呢……唉,可惜小男孩越长大越不可爱,章慈安现在要是头顶个鸟窝我乐都乐死了。” 窦淑意看着画稿回忆从前,渐渐开始惋惜,觉得自己的学霸儿子长歪了。 长成章慈安这个迷倒众生的模样还叫歪,程水北是真不知道什么样的才叫正了。 “我听说他现在在学校积极参加社团活动,每天都和同学在户外跑来跑去呢。”程水北趁着窦淑意怀念从前,提一句章慈安的现状。 果然,窦淑意听完眼睛都亮了:“真的吗,他怎么都不和我说……那太好了,我总担心他不到二十岁就这么心思沉重,老了得和他爸一样无趣,以后你可得多带他玩啊!” “章慈安他……小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吗?”程水北问。 窦淑意难得开怀,托着下巴回忆从前:“他还在我怀里的时候就安安静静的,后来长大了,豆大一点儿的小孩儿天天深沉得要死,我怀疑他得了自闭症赶紧带他去看医生,结果医生说他是智商太高了,换句话说就是他太聪明了觉得和我们交谈没意思,每天闷在书堆里,太阳都不晒一回,难得长这么高。” “这十几年都是这样,他从来不表达什么,想要什么也不说,我也没听说过他喜欢哪个女孩子。我甚至都怀疑,我儿子是不是不会去爱别人。” “不过最近好一点儿了,去年他不知道为什么死活要复读,复读就复读吧,这一年他待在我的身边陪着我我还挺开心的。他好像突然变成了正常的小孩儿,会惆怅,会失落,会高兴,有时候还会唱歌,还有最近总是催我去打网球。小慈真的,不一样了。” 章慈安得是失去了多少,才会连与生俱来的性格都变了。程水北之前坚定地以为他不爱自己,一半是因为生病,另一半就是因为章慈安的不表达。 现在他依旧不确定他们中间的羁绊是否可以称为感情,但就像窦淑意说的那样,章慈安不一样了。 “不说这些了,你想知道他小时候的事情吗,我讲给你听。他特别小的时候啊……” 小异的形象让窦淑意怀念起章慈安的小时候,她拉着程水北讲了好些章教授小时候的糗事,比如学洗衣服把洗发水当成了洗衣液,比如为了做小汽车偷了家里遥控器的电池。 原来天才的小时候也犯过错,也哭过、无措过。程水北有些惋惜,章慈安见过他的小时候,他还没见过章慈安的小时候。 “小慈很小的时候有个梦想,他想成为一个骑士,保护自己爱的人。我就问他,‘那妈妈是你想要保护的公主吗’,小慈很认真地摇摇头,他说妈妈你不是公主,你是我的勇士。” “我的小孩儿和别人不一样,他很聪明,他在感情这件事上又很笨拙,但他是我的小孩儿。就像小异,他有与众不同的红色头发,但他也有与众不同的妈妈。” “所以我写下了这个故事,小异带着妈妈的剪刀去屠龙。爱一个人是想要保护他,小异保护妈妈,妈妈也保护着小异。” 故事的最后,剪刀里封印的来自妈妈的勇士之魂帮助小异完成了最后的梦想,恶龙被杀死,他的巢穴里都是武器和宝藏,小异踏上未来征途的时候还是只拿起了那把剪刀,妈妈的剪刀。 “之前我一直不同意漫改就是因为这个故事是写给小慈的,我不希望小异变成谁赚钱的工具。阿姨不缺这一笔版权费,只是觉得没有人可以画出来小异的可爱。” “谢谢你今天给我看这些,还给我讲了小慈在学校里的事,”窦淑意准备离开,她拿着手机对着小异的形象拍了张照片,“这张画我要带回去给我儿子看一看,让小异本人来决定接下来的事情,可以吗?” 程水北这时候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了,赶紧点头。 窦淑意肯再次考虑,还说要问问章慈安的意见,那就是还有希望! 窦淑意起身,恩叔出门之前回头给程水北比了个大拇指,然后飞速出门开车去了。 他们离开之后,程水北猛地一攥拳头,立马给周行昃打了个电话说有希望,周老板一听差点儿高兴得晕过去。 如果漫画有朝一日问话,程水北就能指着顶鸟窝的小异去问章教授,问他小时候有没有因为被当成鸟妈妈而哭过。 程水北骑着小电驴欢欢乐乐回家去,刚进小区就收到了更大的惊喜——程南带着张飞在下过雨的泥坑里疯闹着,一人一狗浑身都是泥点子。 狗白洗了。 程水北一手哥哥一□□地把两个不省事的天才拎回家,把哥哥推进浴室,把狗塞进水桶,吭哧吭哧洗了一小时。 张飞似乎是知道他心情很好,耳朵呼啦呼啦一抖,抖了小程满身的沫子,气得程水北在它的狗脑袋上轻拍了一下。 “我洗完啦,程水北我今天要给慈哥打电话,你要一起吗?” 程南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询问程水北。 换作之前程水北会一口拒绝,可想起小异脑袋上的鸟窝,程水北就很想听到他的声音。 “好。” 程水北给张飞吹干毛发,玩闹一通后把狗扔到沙发上。 厨房里传来歌唱声,程南想,程水北今天的心情一定很好,应该可以打90分以上。 晚上吃完饭,程南动物世界也不看了,催程水北吃完药之后,捧着手机和他窝在一张床上给禹南的那个人打电话。 章慈安很快接通,程南第一句话就是程水北也在跟前,还有话要和他说。 程水北被哥哥卖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谢谢你,今天我和窦阿姨聊得很顺利。” 章慈安也笑起来:“我妈是不是又和你埋怨我了,她眼里我就没有一点好的。” “没有,”程水北小声反驳,“阿姨眼里你很可爱。” 章慈安听完,紧跟着问道:“那在你眼里呢?” 程水北撅撅嘴:“在我眼里,一点也不可爱。” 才怪。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的情节好像太平了,我试着快进到下一个刀点(不是) 第48章 第二年(9) 章慈安一听忍不住笑出声, 程水北甚至可以想象他走在路上用带着精致纽扣的袖子掩去嘴角笑意的模样。 “那我要继续努力了,争取早日可爱。” 程水北心说不可爱也挺好的,可爱的猫猫狗狗到处都是, 像章慈安这样不可爱的小孩是世间少有。 只是眨眼的功夫,他还没想好该怎么接话,章慈安在那头已经和程南聊上超导问题了。 程水北插不上天才之间的话题, 只能带着半分惆怅离开房间找狗玩去了。 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离开房间后,两个天才都聊了些什么。 “程水北最近表现挺好的, 按时吃药按时睡觉, 就是有时候会犯困,我偷偷问过董医生了,她说都是正常情况, 你不用特别担心, 我会照顾好他的。”程南心智成熟, 程水北刚走他就褪去故意为之的青稚,条理分明地向章慈安交代程水北的近况。 章慈安也收起轻松语气, 一本正经地言谢:“谢谢你照顾他。” 程南:“他是我的家人,我当然会照顾好他。” “你明年就该上初中了吧, 想去哪里上学呢?按照你现在的学习进度, 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读大学了,其实中学读不读都无所谓,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安排来禹南大学读少年班。” 的确, 在哪上中学、上不上中学其实对程南来说都无所谓,但他还是想都不想地拒绝了章慈安。 他说:“算了吧,我不能像你那样一意孤行的聪明, 我要是真的像你一样去学校里搞研究天天不回家, 家里就剩程水北一个笨蛋了, 他还在生病,会难过的。” “好……”章慈安叫他的话噎住了,“你放心,我以后不会了。” 初见的时候,程南就为程水北的梦话问过章慈安,那时候章慈安解释说他和程水北从前关系很好,后来是他因为种种原因让程水北伤心了。 看在章慈安最近表现还行的份上,程南决定信他一回。 “对了,我还有问题想问你。”程南忽然正了神色。 章慈安以为他有要紧的学习问题,赶忙回答:“你说。” “就是……今天我同桌何璐璐给了我一块粉色的橡皮,让我给弄丢了,她不理我了。我怎么办啊……” 程南担忧着开始扣手指,扣完左手扣右手,到了也没等来章慈安的回答。章慈安挂电话前说:“这题我不会,我建议你去问问程水北。” 问程水北?笨蛋能有什么方法吗,程南不解。 “笨蛋”程水北在外头逗了一会儿狗就困了,等程南打完电话出门,他已经回到房间睡着了。 一切顺利,窦淑意最终同意了跟洛彤的合作。第三天早上窦老师的委派律师就来杂志社谈合同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庆祝《草木物语》销量翻倍的庆功宴上,洛彤终于接受了周行昃的追求,有情人终成眷属。周老板财大气粗给杂志社上上下下都发了红包,就连程水北家的狗都混到一个小红包。 一切走上正轨,周行昃感谢程水北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两人认真地讨论了一下午,周老板决定将杂志社百分之五的股份半卖半送给小程。 换句话说,就算是程水北哪天没法工作了,只要《神之火光》还在,他就能源源不断地从这里拿钱。周行昃此举是为小程考虑:程南长大了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小程不想来杂志社坐班,他总不能让程水北除了自己的事还时不时地来杂志社帮忙,到头来就领那点儿额外的奖金。给程水北分红,他和程南的生活就有了保底。 程水北很感动,答应有朝一日要是周行昃和洛彤真的结婚了,就让喳喳去给他们做花童,结果挨了周老板愤愤一拳。 又是一年圣诞节,程水北没有再庆贺的心思了,因为这个西方人的节日对他而言只是父亲的祭日。 老辈人会去坟头给死去的亲人烧纸上香,程水北和程南心想着爸爸的骨灰从未离开家,就只是在家里简单地拜了拜,将青瓷坛子前面的零食换成了大个儿的红苹果。 程南站在前面对着程文秋的骨灰说话。 “爸爸,我现在和程水北在一起生活,我们过的很好,明年我就该上初中了。对了我们还养了一条小狗,叫张飞,也叫喳喳,爸爸你怎么叫它都可以,它很聪明的!程水北说我们马上就攒够钱把程家小院儿买回来了,到那时候我就可以带你回家啦……” 有些话不能说出口,程水北就在心里默默地念叨。 “爸爸对不起,我当初应该多陪陪你的。程南现在很好,说不定能和章慈安一样长大了当状元、当教授。说说我自己吧,董医生说我的病现在已经好多了,好多人都在期待着我好起来,我不能辜负他们。冬天到了,我其实有些胆怯,因为章慈安要回来了,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做好了准备。爸爸,我在害怕,我害怕我和他的路还会像从前一样,我明明知道他还是要站到讲台上、走进实验室,他天生就是要发光发亮的人,而我天生就是一片阴霾,我不想成为他的累赘。爸爸你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办吗……”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程水北只能偷偷倾诉心声,然后在倾诉过后和哥哥一人一半把祭品苹果都吃了。 寒假将近,程水北在前几月积极治疗取得的好转,好像在马上要和章慈安见面这件事的影响下有了前功尽弃的意头,程水北开始白天发愣,晚上睡不着,田字格上一天一天都是零蛋。 程南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每天晚上到程水北的房里陪他说说话。 一月初,程水北在店里给喳喳换新买的衣服,小土狗忽然冲着门口的方向叫起来。 它已经半岁了,程水北认真在网上学了小狗社会化训练的课程教它,狗天才很快就学会了,现在外面有狗抢骨头喳喳都不会多看一眼。 它很少这么叫。 程水北以为是外面有别的狗经过,喳喳长大思春了,结果板着脸教训小狗“女孩子要矜持”的时候,他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熟悉的“小北”。 “小北,我回来了。” 章慈安站在店门口,肩头还沾着薄薄一层雪。风从门外吹进来,他带着一身的严寒出现在程水北的面前。 “对不起,我太想见你,没有打招呼就回来了。”章慈安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指尖都冻得通红。 程水北一见立马心疼起来,没时间管顾旁的,立马起身把柜台里的热水袋递给他:“你先暖暖,我去给你倒杯水。” 一楼没放待客的东西,他转身要去楼上拿杯子,却被章慈安一下子拉住了。 “小北,让我看看你。” 微红的除了章慈安的指头和眼眶,还有程水北的脸颊。 可章慈安的手指碰到他的同时,奇怪的感觉再次袭来,八楼、圣诞夜还有那张照片背后铺天盖地的舆论在程水北的脑海里重现。 他很快把自己的手从章慈安的掌中撤了出来。察觉到程水北的小动作,章慈安才后知后觉自己唐突了:“对不起,我……” 这一刻,程水北又被自己的内心恐惧支配,原来真的到这一天,他拿不到一百分。 程水北抱起喳喳,躲回柜台里,企图用沉默对抗一切。 喳喳好奇地探头看来看去,一会儿看看主人,一会儿看看那个声音好像听过的奇怪男人。 外面下着雪,章慈安突然转身走了出去。 程水北的电话在他推门离开的那一刻响了起来。 “小北,对不起,我刚刚太着急了。你不要害怕,我不进去,就这样和你说,可以吗?” 程水北看门外,章慈安顶着雪站在路边,一手抱着热水袋不肯松,另一手拿着手机向他的方向挥手。 小程焦急地呼喊:“外面雪太大了,你快回来。” 可风雪声依旧通过电话传来,章慈安并不打算进来。 “来之前程南和我说了,说你最近总是睡不好觉,所以我一着急就提前回来了。”章慈安在雪里看着南北书店的招牌微笑,像是夜归的旅人看到了家的灯火。 程水北心里头酸酸的。 “对不起,是我没有做好准备。对不起……” 章慈安却隔着门摇了摇头:“小北,你答应过我的,不要说对不起。我是来和你说谢谢的,谢谢你站在那里,谢谢你让我看见。” 程水北的心里,一半是想要冲到雪里拥抱章慈安的疯狂,另一半是拉扯他自己向后退的魔鬼。 “小北,你不用说话,我来说。” “我给你带了徐记的蝴蝶酥,就放在门口,等下你记得出来拿。还记得我们之前住过的地方吗,现在那里还没有盖好呢,等过几年我再买回来,要装修得像从前一样……”章慈安的声音一直都很好听,讲课的时候好听,做报告的时候好听,说细碎小事的时候一样好听。 程水北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他把喳喳的绳子松开,放任小狗隔着玻璃观察外面的那个人。 “章慈安,你呢,你过得怎么样?”程水北小声地问。 听完这句话,章慈安的眉眼都温柔起来,好像在这一瞬间,世间的风雪都从他身边绕过。 “我很好的。还记得陈厚院士吗,他现在还只是教授,我又选了他的课程,他夸我课程设计做的好呢。小北,你不用担心我的。” 可他这样说,程水北反而更担心了。陈院士是章慈安上辈子的博导,也是研究院上一任的院长。而章慈安出事的那一年他已经卸任,新的院长吴林生不光和陈院士有隔阂,他还有自己的门生要提拔,章慈安碍着人家的路,明里暗里就被使了许多绊子,以至于他们两个的事原本只是个人感情问题,最后却闹大到全网皆知。 章慈安明明可以换一个导师,换一个和吴林生没有那么针尖对麦芒的导师,明明可以像避开窦淑意的死那样巧妙地避开一切,他却没有。 章慈安就像明白他所想一样,温柔开口解释:“小北,我怕我选了其他的路,余生就遇不到你了。” 哪怕知道前路艰难险阻,也要心甘情愿为他奔赴。 程水北走出来,推开门想走近章慈安。章教授却往后退了两步,一边摆手一边催促他回去:“外面风大,你先回去。” 最后两个人隔着玻璃对望,望尽几个月的风霜。 “听话,好好吃药,我先回家,明天再来看你,可以吗?”章慈安柔声细语地询问,耳朵尖已经被冻出了血丝,他却像毫无知觉一样。 程水北点点头:“好,明天见。” 明天他一定要鼓起全部的勇气,去赢得一百分。 “明天见。”章慈安笑着挂了电话,走进风雪里。 喳喳最后也没靠近过这个奇怪的人,穿着自己鲜红喜庆的小衣服焦急地转了两个圈,又跳回程水北的膝盖上趴着。 “喳喳,我们给小南哥哥打电话,告诉他慈哥回来了,好不好?” 程水北握着狗爪去按手机,拨给哥哥的电话却一直没人接通。他又给小猴儿打电话,问程南放学有没有去报刊亭。 “没有啊,”今天下了大雪,小猴儿早早就催奶奶收摊回家了。在程水北焦急的询问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北哥,中午小南来摊子上拿了点儿零食,说要带给他弟弟,他是不是去城东了?” 人人都知道程南在城东有个弟弟,程水北比谁都知道那个弟弟是谁。 更让他担忧的是,上辈子的哥哥就是走丢在去找弟弟的路上,就在这样的一个雪天。 坐公交车去城东这时候早就该回来,程南也被教育随身带着手机,他不可能无缘无故不接电话。 唯一的可能就是,程南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国际小狗日,祝喳喳节日快乐。 看来大家都会好好看作话,那不如在作话里布置作业:弄丢定情信物这件事(并不,指橡皮),请问程南该怎么做才好? 第49章 第二年(10) 圣诞夜的那种感觉再次袭来, 程水北心中的荒芜田地疯狂生长起恐惧,他又疼又害怕 来不及思索和管顾其他,他抓起手边的电话给章慈安打了过去。 “章慈安, 你到家了吗?程南说他去城东了,死小孩儿怎么打电话都不接,你快去邵家看看他在不在, 我马上骑车过去。” 程水北顾不上拿围巾,把喳喳抱回窝里栓好, 推门就要出去, 却被章慈安一口拦下了:“小北你别急,我马上给家里打电话让妈妈先过去看看。雪天路滑不要骑车,我现在回去找你, 听话, 在店里等我, 别出来。” 程水北一想窦阿姨过去是比他赶过去要快一点,心放下一半, 挂了电话就又给小猴儿打了过去,让他赶紧去家里看看程南有没有回家。 等章慈安过来的时间, 程水北仍在不停地给哥哥打电话, 越打不通越着急,差点儿要报警的时候, 章慈安出现在门口。 “小北, 我妈刚刚发消息说程南在邵家。你别急,先把围巾戴上,我和你一起过去。”章慈安带来了好消息, 程南没有出事, 程水北高兴得几乎要掉眼泪, 心急忙慌什么也顾不上,还是章慈安提醒他把棉服裹好。 外面停着一辆出租车。上了车,章教授解释说他今天原本打算步行回去,刚走没多远就接到了程水北的电话,马上打了车过来接人。 天这么冷,小程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受不了,章慈安在雪里走了那么久,应该冻坏了吧。 程水北低头去查看章慈安手指的那一瞬间才发现,从上车的那一刻起,他就紧紧地抓着章慈安的手没松过。 紧张,不安,程水北在又一次被阴霾卷袭的时候下意识选择了抓住章慈安。 “不要怕,没事的,”察觉到程水北并没有把手抽走的意图以后,章慈安的指腹轻揉程水北的手背,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小兔子,“妈妈已经过去邵家了,要把程南先叫回来吗?” 程水北摇了摇头。程南是去找他的弟弟程北的,他是没名没份的程水北,没有资格抢别人的哥哥。 他过去只是想看看哥哥,确认程南安然无恙。 靠近城东,程水北握着章慈安的那只手越抓越紧,在章教授经过霜冻的手上又掐出了指印。 章慈安忍着疼,仍在不停地关怀程水北的情况:“别怕,没事的。等下见了程南,我来和他说。” 等会儿见到程南和程北会是什么场景,他根本不敢想。 车在小区门口停下,程水北从车上跌跌撞撞地下来,章教授的手他至死也不肯松开。 两人往邵宅的方向跑,刚到章家门口就远远听见了程南的笑声。 “弟弟,你跑慢点儿别摔倒了。” “弟弟,那边有雪不要过去。” …… 那些年,程水北做梦都想和哥哥在雪地里疯玩一场。可现在院子里和程南玩耍的是程北,不是他。 程水北越走越慢,离大门口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停下了。 他害怕面对十几年前的自己。院子里的那个小孩儿意味着他支离破碎的过去和即将支离破碎的未来。他在走谁的路,命运会不会已经写好了,是不是还有人要在过去的时间点像程文秋一样死去,这些问题没有人可以回答他。 “别怕,我去叫他。” 章慈安小心翼翼地松开程水北的手,往大门口走去,程水北看着这个为自己奔赴的男人的背影,忽然生了莫大的勇气。 他大步上前,跟在章慈安的旁边。 院子里搭了简易的挡雪篷,程南在和一个走路都不稳当的小孩儿玩。邵何追在程南的身后,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着。偌大的邵家别墅,并没有一个叫程北的小孩儿的身影。 “程南。” 章慈安开口,正在和弟弟玩闹的小孩儿赶忙跑了过来,站都没站稳就被程水北一把拉进了怀里盘问。 “你不说一声就自己跑过来玩,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程水北语气凶狠,却心疼得连抓着程南肩膀的手都不敢用力。 程南用指节揩去他脸颊的冰凌和雪花,玩笑着道歉:“程水北,我知道错了,慈哥在呢,你可不能哭啊。” “不许笑,”程水北惩罚一般在他脸上掐了一把,“你说的来看弟弟,就是来看邵何吗?” 程南点头:“是啊,妈妈说今天下雪了,弟弟想和我一起堆雪人,我放学就过来了。” 程水北:“程北呢?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叫程北吗?” 程南摸摸他的脑袋:“程水北你发烧了吗,我只有一个弟弟啊,就是妈妈和邵叔叔生的弟弟,你在说什么呀,哪儿来的程北,你是不是在梦游?” 这个世界的何明穗没有生双胞胎。 没有程北。 没有已经写好的命运。 没有什么命定的坎坷流离。 程水北只是程水北。他要走的这条路,没什么命运安排,只属于他自己。 得知这一消息的程水北又哭又笑,更让程南坚定了他生病的念头,担忧不已地被程水北抱在怀里,动也不敢动。 窦淑意刚刚听儿子的话过来邵家看究竟,好容易弄清楚了儿子的朋友家的小孩儿和邻居邵家太太的关系,章慈安拜托她看着程南她就一直等在这里。此刻听见门外章慈安的声音,窦淑意也跟了出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一旁抱着程南担忧不已的程水北,窦淑意主动和这个见过一面的小青年打招呼:“小南好着呢,你不用担心啦。小北,等下要不要到阿姨家吃饭?” 要去吗?程水北犹豫不决。 可当远远瞥见那个女人抱着邵何也往这边走,程水北当下就点头答应了窦阿姨,拉着程南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南措不及防被拉走,只好一边走一边回头摆手说:“妈妈再见,弟弟再见。” 再什么见,程水北对那个女人只有怨恨,他回去一定要教训程南,最好一辈子不要再见何明穗。 一进章家的大门,一个大白团子就飞扑过来,围着章慈安转圈。 窦淑意笑着抱怨儿子:“你看你,回来了也不先回家,妞妞都想你了。” 程水北看向走在自己前面的章慈安。他竟然是从机场一路转火车回来,先去看了自己。 “妞妞乖,”章慈安摸着大白狗的脑袋哄了一阵,而后对母亲解释:“我来得匆忙,就待一天,明天下午就得走,后天早上有考试。” 怪不得连行李都没拿,怪不得要自己一路走没有人接。章慈安这一趟就没和家里打招呼,他只是想回来看看程水北。 原本不打算回家的,可程南出事耽搁了,这下只能多留一天。 程水北张嘴想说些什么,又被章慈安抢了先:“把书店钥匙给我。” “什么?”程水北没懂,但还是把钥匙老老实实交出来了。 只见章教授指着妞妞笑:“我答应过妞妞介绍喳喳给她认识,恩叔,你去书店把喳喳接过来吧。” 恩叔刚好在院子里还没走,拿着钥匙就去接狗了,连给程水北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他们一家三口连人带狗,都要留在章家吃晚饭了。 雪下了一天没停,程水北只是在外面待一会儿的工夫,手脚就冰凉了。 章慈安叫胡阿姨找来新的鞋袜,催促程水北抱着暖手宝到壁炉边上的沙发处取暖。 “你一到冬天就容易受冻,还穿这么少。”章慈安拿来毛毯裹在程水北的腿上,自己连风衣都没顾上脱。他的手按在程水北的脚踝处,程水北意外地没有躲开 程水北热乎乎的,不知是被火烤的还是心里羞的,小脸儿红扑扑像圣诞夜的大苹果。 胡阿姨见此情此景开起玩笑:“小慈照顾朋友就这么上心,以后照顾媳妇儿一定很贴心。” 程水北坐不住,可章慈安把妞妞叫来趴在他脚边守着,他想走也走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章教授忙活半天才去收拾自己沾了雪水的衣服。 这个温暖的家,他只有十几年前来过。自窦阿姨走后,章慈安很少回家,他更是再也没有进过这座房子,只远远地在墙外看着蔷薇花一年一年地开。 章慈安照顾着程水北,窦淑意正是嫌弃儿子又喜欢小孩儿的时候,拉着程南在房子里转来转去,把邻居家女主人和前夫的儿子当成多大一个宝贝来疼,差点儿把章慈安从小就喜欢的一套模型给送出去。 “妈,你送给程南我也没意见,但这套模型是爸爸先买来送你的。”章教授抱着杯热牛奶靠在程水北背后的沙发边上打趣自己的母亲,挨了一记白眼不说,差点儿没站稳把自己摔进程水北怀里。 章慈安的父亲出差不在家,家里原本冷清得就剩下窦淑意和两个阿姨,刚准备把恩叔叫过来打麻将,章慈安就打电话给窦淑意让她去隔壁家看小孩儿,窦淑意一听裹着件大衣就出去了。 这下好了,儿子回来了,儿子的朋友也来了,窦淑意高兴得不得了,招呼胡阿姨多准备些菜晚上好好吃一顿。 没多大会儿,恩叔抱着喳喳从外面回来。小土狗第一次享受脚不沾地的贵宾服务,缩在恩叔怀里像个毛绒玩具一样乖巧,直到看见程南和程水北了才欢快起来,“扑通”从恩叔怀里挣脱跳到地上,飞扑进程南的怀里。 “张飞,这是妞妞姐姐。”程南抱着小土狗来和正给程水北暖脚的章大妞打招呼,两只狗歪着脑袋大眼瞪小眼看来看去,没多大一会儿就滚到一起玩去了。 屋里和乐融融,连狗都有玩伴,程水北窝在沙发里,感觉着背后那人的体温,却不敢贸然回头。 “吃饭还早,要先喝点牛奶吗?”章慈安的胳膊支在程水北的身侧,手里端着自己喝了两口的热牛奶,递到程水北身前问。 程水北心惊胆战了好大一会儿才刚刚平静下来,看着杯壁上残留的白色乳痕,想也不想地接过还带着章慈安温度的杯子,一饮而尽。 “喝慢一点。” 章慈安宠溺地轻笑,声音和毕剥的炉火声应和得恰到好处。 在这个没人注意到的小角落,章慈安用只有他和程水北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地说:“小北,我终于带你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北的最后一个心结,终于解开啦 第50章 第二年(11) 以朋友的身份跟章慈安回家, 是程水北上辈子没有过的体验。 尤其是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窦淑意还在世上,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讳莫如深的纠缠。 “你早知道这世上没有程北, 对吗?”程水北用手指摸索杯子,紧贴章慈安的体温,低头问道。 两家离那么近, 只要他想,走过去看一眼不就好了吗。 可章慈安摇了摇头。 “我和你一样。” 章慈安从沙发背后绕过去, 走到程水北的面前蹲了下来, 胳膊搭在程水北边上,看着他想要逃避的眼睛说:“小北,比起你, 我更害怕那个失去你的未来。” 因为害怕所以不敢去靠近真相,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都没有勇气看一眼。 章慈安心里的那个人住在城西。 “所以现在, 我们都不用去害怕什么了,对吗?” 没等人回答, 程水北说着说着,突然抬起头冲着章慈安笑起来。他俏皮地眨了一下眼, 猝不及防伸手, 在章教授的脑袋顶上比了一个“耶”。 “我今天要给自己打满分。” 除了上辈子跳楼的时候,程水北没有哪一刻的信念比现在更坚定。 章慈安还愣神在他的可爱里, 程水北却顾自起身从他旁边经过, 去和两只狗玩了。 带小北回家,看小北开心,章教授的毕生梦想在一天之内完成了两个。 程水北把“章慈安的朋友”这个身份表现得很好, 饭桌上该说说该笑笑, 一点也看不出来生病的样子, 好像真的回到了没心没肺又无忧无虑的从前。 程南惯会讨大人欢心,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就把窦淑意哄得牵着他不松手。 “妈,你别这样,下次人家不敢来了。” 到了该回去的时候,章慈安拿着车钥匙在门边上等待,催促自己“偏心”的母亲。 窦淑意这才恋恋不舍把程南和程水北送到门口,千叮咛万嘱咐程水北下次还要带着程南过来,还补充说就算章慈安不在家也可以来玩。 哥哥抱着狗坐进后排,在司机章慈安的注视下,程水北自然地坐到了副驾驶位置。 他有很久没坐章慈安开的车了。 过去哪怕家里两辆车,他也早早地考了证,程水北还是会赖进章教授的副驾驶位,撒着娇让人“顺路”送他去律所。到单位门口下车的时候,程水北习惯在章慈安脸上啃一口,再一蹦一跳地离开。 开车的章慈安似乎心情也很好,一个劲儿笑着看后视镜里喳喳好奇的样子,连程水北说话都没听清。 程水北只好耐心地再问一遍:“你知道我家在哪吗?” 他们的新家地址对章教授是保密的,程水北也不知道章慈安开着车往西走是要走到哪儿去。 章慈安的头往程水北这边小幅度歪了歪:“不知道啊,所以我要带你回我们的家。” 车子转弯,开进市高中对面的小区。 他们的家。 “小北,明天要麻烦你去车站送我,可以吗?”章慈安把车停好,侧身期待无比地看着程水北问。 程水北有权力拒绝,可想到章慈安是怎么在雪天一个人辗转千里只为了见他一面,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只能点头,任由自己掉进章慈安的温柔陷阱里。 重新回到这里,程南还是很激动的。他带着张飞在屋里跑来跑去,耍坏要小狗儿去咬程水北好容易呵护出来的阳台绿景,被好心情的小程无视了。 家里的一切都没变,甚至程水北带走的那些生活用品也被人补上了,章慈安居然还找了一件同样缺了领口纽扣的衬衫放在主卧的床上。 “房间里有干净的衣服和洗漱用品,胡阿姨会定期过来换,”章慈安对满脸疑惑的兄弟俩解释,解释完了催促疯玩的程南回房,”好了,收拾收拾睡觉吧。” 喳喳在章家吃了妞妞的高级狗粮,来之前也在别墅区遛过了,在程南听话进房间之后,它也跟了过去,然后在小主人的床尾欣喜地发现了漂亮舒服的狗窝。 章慈安早就做好了他们回来的准备。程水北不知道在自己拒绝他的那些时日里,章教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准备一切。 在哥哥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很想抱一抱章慈安。 章教授安排完兄弟两人和狗,一点儿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从主卧的柜子里抱了新的棉被,要往沙发上铺——章慈安要在这里睡一晚上。 程水北跟在他身后走来走去,想说话没想好怎么开口。 “怎么,要赶我走吗?”章慈安委屈地学着程水北从前撒娇的样子瘪瘪嘴,“小北,可怜可怜我吧,明天一早我就要回禹南了。” 他难得示弱,程水北想起白日种种,心里寒冰化成一滩春水。 小程一把捞起章慈安已经收拾好的“床铺”,不讲道理地笑:“不赶你走,邀请章教授到卧室去睡。” 章慈安又惊讶又紧张,说话都不利索了:“小北,别这样,你……还在生病。” 程水北抱着杯子头也不回地往卧室走。 “想什么呢,你打地铺。” 说是打地铺,程水北把所有的被子和毯子都拿出来,给章慈安铺了比大床还要舒服的柔软睡处。 “好了,喳喳睡哥哥房间的地板守着他,你就睡在这里守着我。不过章教授要是不愿意的话可以回家去睡又软又舒服的大床。” 章慈安一听立马和衣倒在了地上的被褥堆里,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 程水北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去洗漱。 待两人都收拾好准备入梦,程水北穿着章慈安的睡衣却睡不着了,他一翻身,章慈安也没合眼,正温柔地盯着他看。 程水北起身,抱腿坐在床头,头枕着膝盖也盯着章慈安精致的面容看。 外面细细密密落着雪,章慈安的长睫毛在雪光下扑闪着,蛊惑程水北去落下一个吻。 程水北要攥紧拳头才能忍下心里的冲动。 “睡不着吗,是不是又舒服了?晚上吃药了啊,要不要看医生,我给师姐打电话。” 章慈安着急地坐起来,程水北却对着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小声点儿,喳喳和程南睡了。章慈安,我们来说悄悄话吧。” 章慈安又确认了一遍:“真的没有不舒服吗?” 程水北摇摇头,两只食指在胸前绕着圈儿打转。 章慈安知道,他这个动作就是要和自己打商量。 确认小程没有不舒服后,章慈安挪动身躯贴着床坐,和程水北说起两个人的悄悄话。 章慈安:“想聊些什么,还是说只是想听我说话?” 程水北托腮认真地想了想。 “听你说话,说什么都好。” “好。”章慈安一口答应。 “你不在禹南,我没有出来住。学校分了宿舍,我有三个室友,来自天南海北。他们人都很好。有一个学软科的喜欢打游戏,总是拉着我一起打游戏,我对满屏幕的红蓝黄绿buff不感兴趣,久而久之就被他嫌弃操作不行,就不带我了。” “还有一个和你一般高的喜欢打篮球,说我这么高的个子不打篮球可惜了。但他拉着我去球场上转了两圈以后,嫌弃我手脚不协调,也不带我玩了。胡说,我明明投三分很准的。” 程水北相信,章教授经过简单计算的三分球路线应该是更容易进球。 “小北,这半年我渐渐试着去融入周围,发现了自己有很多差劲的地方。好像我只有在你眼里,才一直那么好。” 章教授在认真地讲述自己,程水北没忍住泼了他一盆冷水:“其实你在我眼里也没有那么好。” “什么?”章慈安装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眼神却如乞食的喳喳一般水汪汪地盯着程水北看。 程水北歪着头解释:“比如你有强迫症,比如你嘴巴很刁钻,不喜欢的东西就一口都不吃……章教授,你有很多臭毛病。” 他还有很多的比如,最想抗议的就是章慈安对他腰的执着,可现在的气氛和关系下,说这些东西还太早。 “小北,谢谢你。我这么多臭毛病你还允许我在这里打地铺。”章慈安打趣,他并不急于一两句话解决他们之间的事情,轻轻拍枕头,现在的境遇,程水北还愿意和他说话,他就很满足了。 程水北柔情一笑,并没有接他的话。 章慈安闭着眼睛把头枕在床边,一边用手指拨弄被角一边低语。 “小北,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我很想说对不起,但我们约定过的,不能说对不起。” “我这样犯了错的人,还能再见到你,是何其的幸运。所以我开始抄经,为你祈福,也为自己忏悔。” 原来夹在笔记缝隙里的忏悔经文是抄给他自己。 程水北伸出手,掌心悬在章慈安的头发上空,迟迟不敢落下。他想碰一碰章慈安的,可心魔作祟,又觉得他们之间太亲近了不好。 最后程水北收回手,闭着眼睛的章慈安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旧在不停地说着。 “不说这些了,我讲个故事哄你睡觉好不好?”章慈安睁开眼,柔声和程水北商量。 “好。” 程水北听话地钻进被窝,任由章慈安替自己掖好被子。 “从前有一个数学家,叫笛卡尔……” “……1789年法国大革命结束后,笛卡尔的骨灰终于被送进了国家博物馆。” 章教授讲完伟大数学家的一生,程水北早就在“坐标系”和“解析几何”里入梦。 “晚安。” 章慈安趴在床边,睡了此生最安稳的一觉。 谁也不知道雪是什么时候停的,程水北起床的时候,外面已经是晴天了。麻雀在枝头乱叫,喳喳在门外跑来跑去。 章慈安下午要赶飞机,上午十点之前就得坐上去务宁的火车。程水北把半梦半醒的章慈安叫回床上躺着继续睡,自己去了厨房忙活早饭。 章教授在带着小北体温的床上温存少顷,起床吃饭,由程水北开车送他去车站。 “小北,你等下把车停在小区门口就行,恩叔会去安排的。”章慈安恋恋不舍地交待事情,恋恋不舍地向程水北告别。 “小北,我考完试就回来。有事打电话。” 章慈安挥手后转身,程水北牵着哥哥的手默默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 回去的路上,程水北问后座上的哥哥:“程南,你想去禹南读中学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北100分!深深寒1.00分,多的那一点是我为小北流下的眼泪 章教授胃口刁钻,所以只喜欢对他胃口的小北。 第51章 第二年(12) 程南低头看脚边还在翘首送别的小狗, 问程水北:“张飞也去吗?” 程水北蹲下来猛搓一把小土狗黑黢黢的脑袋,把个煤球一样的狗头搓成乱糟糟一团。 “去,我们一家三口连人带狗都去。” 他是真的在考虑去禹南生活的事情。 江朔的中学比不上务宁, 务宁又比之不及禹南。如果程南能上好一点学校,程水北砸锅卖铁也愿意的。 加上董思凝年后也要回禹南去了,想继续治疗自然是在禹南那边会方便一些。 程水北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 以掩盖心底的那个名字。 “不许告诉你慈哥我们要去禹南的事。” 回家的时候,程水北对哥哥叮嘱道。 还有半年, 谁也不知道往后会有什么变故, 程水北还是想悄悄地去。 毕竟章慈安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里里外外花很多钱帮他安排一切。章教授再厉害,这时候也只是个学生而已。他不能再给人添麻烦了。 三天后的下午, 程水北埋头整理新到的寒假作业, 喳喳照例在书店门口巡逻, 和树上的小鸟吵架。 远方走来一个拉着行李箱的男人。 他蹲下来把早就准备好的磨牙牛□□塞给了会报信的小狗儿,堵住了喳喳即将叫出声的嘴巴。 修长的手指扣在玻璃门上, 他轻轻对着忙碌的程水北开口。 “老板,我可以进来吗?” 程水北回头, 恰撞到章慈安蛊惑人的眼眸里。 两人相视, 皆是一笑。 又是第一时间不回家去,程水北都想好窦阿姨会怎么数落自己儿子了, 心里却酸酸软软的, 像在醋里泡过的鸡蛋。 章慈安大约是被程水北上回的反应吓出了心理阴影,并不敢进来。程老板一分钟不答应,他就一分钟干站在门外。 “呜呜——” 收受贿赂的小守护者喳喳叼着磨牙棒一个健步冲到程水北跟前, 蹭蹭主人的腿, 摇头晃脑地替收买它的那个人说情。 噗嗤。 程水北被喳喳逗笑, 把书一放就去接章慈安的箱子:“进来吧,狗老板同意了。” 楼下除了柜台没有坐的地方,程水北请章慈安到楼上去休息一会儿等他,章教授就乖乖地点头,顺手从书架上捞一本书拿着上楼了。 程水北怀着别样的心情忙忙碌碌,将寒假作业摆得整齐无比。 他干活的时候,喳喳就楼上楼下地跑,一刻不停地叼紧裹着牛肉和牛筋的磨牙棒,口水都差点流出来。 程水北收拾好店,收拾好心情,趁着这会儿学生们没下课,将玻璃门上的营业牌子翻过来,抱着狗也上去了。 楼上,章教授靠在藤椅上聚精会神的看书,程水北凑近了才发现他拿的是《屠龙的剪刀少年》的试读刊。 周行昃月前把书送过来,程水北就一直放在二楼供学生们阅读,时不时地问问他们的感受,再给周老板反馈回去。 大约是刚刚顺手拿的书没什么意思,程水北不让下楼他就在二楼找书看,翻来翻去找到画册上的自己。 “你忙完了?”章慈安把书放下,手交错放在桌子上,平静地看着程老板。 神情像从妈妈手里接过剪刀的小异。 “嗯,”程水北指着桌子上的书说,“你喜欢的话可以带回去看,给阿姨也看看。” “好。” 章教授把书收下,压在胳膊底下。 “小北,这几天睡得好吗?”章慈安问。 程水北在他对面坐下。“挺好的,你呢?” 章慈安回答:“不太好。” “什么?” 程水北有些担心,是不是章慈安遇到什么麻烦了。 谁知章慈安对着他的眉心处比了个舒展开的动作:“小北,别担心,我说的没睡好是指熬夜写课程论文,没有旁的事。” 原来章教授也有需要在期末熬夜狂补作业的时候,程水北不担心了,就是有点想笑。 “原本下周才要求交的,我赶着回来就提前写了,托同学帮我交上去。” 他不是被作业赶着,他是主动赶作业。 看来普通人和天才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有了那次雪夜悄悄话,两人的隔阂好像也跟着雪一夜之间消融了。一下午,程水北和章慈安聊了许许多多在禹南的事情。 比如禹南现在的发展,比如章慈安的学业。 章慈安临到傍晚才离开,他依依不舍地拉着箱子站在门口盯着出来送他的程老板。 “小北,上次答应的事情还作数吗?” 章慈安满脸期待地问,幼稚得像问家长讨赏的小朋友。 程水北没有反悔的爱好,对章大教授说道:“放心吧。但是你来我家吃饭的话,叔叔阿姨怎么办,章教授,你要当‘不孝子’了吗?” 去年好歹是零点过来跨年的,今年这是直接要留在他家吃年夜饭,程水北不舍得把窦阿姨的大儿子拐走。 “所以,你还是要拒绝我,对吗?”章慈安失落地握紧行李箱的拉杆。 程水北没忍心,妥协了。 “这样吧,你先在城东陪叔叔阿姨过年,吃完半顿年夜饭然后再来我家,我留着饺子等你过来再包,好不好?” 这样一来,章教授要在除夕夜从城东到城西跑一大圈。 麻烦是麻烦,但能留下就好,说不定后半夜去了还能荣幸地打一次地铺,章慈安迫不及待地点头答应。 这是他醒来以后过的第二个年了程水北已经有了经验,拜年送年礼,买年货贴春联,没了胡阿姨的帮助,程水北也把一切准备得很好。 章教授是在春晚第一个小品开始的时候才收到程水北家的具体地址。 窦淑意正品评电视里的主角穿搭,发现自己儿子一边吃菜忽然低头笑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咳咳,”章慈安举着杯子站起来,敬他爸和他妈,“愿爸爸妈妈新岁添福,和乐平安。” 章慈安往常都是埋头苦吃、和他爸说不上几句话的“逆子”,忽然这么主动地敬爸妈,一定没什么好事。 果然,章慈安把手伸向他爸。 “爸,你的跑车借我开一下,我出去溜个弯。” 章教授的心早就飞到了西边,自然是能有多快就想有多快赶到程家的餐桌上。 叱咤风云的商界大佬被酒呛住了。 他儿子,他一心只有科学事业的儿子,问他要跑车出去溜达一圈。 章老总来不及考虑,只见窦老师抢先一步前帮儿子把车钥匙找了出来。 超跑,红色的,还是敞篷,章慈安这样的帅小伙子坐上去应该足以迷倒众生了。 “你刚刚喝酒了吧,要不要妈妈和你一起去?”窦淑意拿着钥匙不肯给,指着桌子上的酒杯说。 章慈安端起杯子给妈妈看:“果汁,不是红酒。” 说完抢过了钥匙。 章慈安带着不明所以的脸上红晕,在母亲的遐想万千和父亲的瞠目结舌里,淡定地在大年夜出了门。 他一路拉风,将车停在程水北家小区门口,揣着一兜的烟火棒进去了。 章慈安来的时候,程水北正和程南一边看电视一边包饺子,桌上红烧肉糊着凉透了的油皮,馋得小狗儿“呜呜呜”转圈。 “程南,你慈哥来了,给他挪个地方,让他来擀皮儿。趁着外面没放炮,你带喳喳下去溜一圈把大事办了。” 程水北安排完这个安排那个,程南听令,和章慈安简单打了个招呼后就牵着狗下楼解决屎尿屁的人生大事了。 章教授攥着兜里的烟火棒,愣了好大一会儿。 他以为留着饺子等他来包只是个比方,结果程水北还真的盘好了饺子馅儿等他来擀皮儿。 在禹南的那几年,章慈安吃不惯速冻水饺,是程水北打听来打听去学了家乡口味亲手给他包的,包了一年又一年。 每逢过年,章教授就被小程拉着在厨房里忙活,帮他擀皮儿。 章教授擀饺子皮的功夫和他投三分球一样,都是经过分析计算来的。平整圆滑,完美无缺。 “愣着干嘛,快去洗手。”程水北催促道。 “哦。” 章慈安把风衣脱掉挂在椅子上,钻进厨房洗手,然后腰系着围裙出来了。 颇有些良家妇男的意思。 擀饺子皮的时候要带围裙,这样就不会把裤子弄脏,是程水北教给章教授的。 两人默契地在配合着,不一会儿功夫,程南和喳喳回来,程水北和章慈安已经包够了三个人的量。 饺子下锅,咕嘟一年的幸福沉淀。 章慈安最终没能顺利留下打地铺,因为程家房子太小,程水北的房间里不够挤下第二个人。 程水北出门送他,章慈安神秘兮兮地拿出烟花棒,两个人背着小孩儿挥舞了一路。 “新年快乐,明年还要再见。”章慈安说。 “新年快乐,明年在禹南见。”程水北想。 他决定好了,要去禹南的。 真的打算起来,程水北又开始发愁。 一方面,他还在留恋这个地方。他一走,刚起步的南北书店就开不下去了,好不容易才搭建好的货源客源路子,真的撒手离开就什么也不剩了。 另一方面,去了禹南他又能干些什么呢?开店以后他手里就没什么现钱,刚开业的时候生意惨淡,这几个月好容易才开始有起色,进账拢共也没有几个钱,都不够他和程南在禹南租房子住半年的,更别提还要交学费了。 更何况,听着章慈安讲学校生活的时候,程水北承认自己心头一动。 开书店不是长远之计,学点什么才是谋生的根本。 学什么,怎么学,如果要再上大学,他该怎么一边学一边挣钱。 碰到钱上的麻烦,程水北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冤大头他周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北努力考大学,搞事业,猛猛冲 第52章 第三年(1) 去求人自然不能空手, 程水北投其所好,把窦淑意的签名书带了一本过去,周老板不感兴趣, 但“周老板娘”感兴趣。 程水北带狗出行,牵着喳喳来到千禧大厦八楼,周行昃正和人打电话, 忙得晕头转向一时半会儿没空搭理人,他就去找周海了。 周海没比他哥清闲多少, 办公室堆满了各种材料, 程水北随手翻了翻,里面夹杂着几张更名通告,他想了半天也没搞明白他们要干什么。 “哦, 你问那个啊, 我哥想给公司改个名——是公司名不是杂志名——他想把名字改成彤行文化传媒公司, 上回你不是和他说了互联网的前景吗,他打算往那方面发展, 再往娱乐圈靠一靠,回头给彤姐的漫画出个什么动漫啊电影什么的, 这几天大家都在忙这个事情, 没空理你很正常,你先坐, 等会儿他有空了就来见你了。” 周海被程水北拦下, 乌泱泱说了一堆,然后又带着人出门了。 程水北百无聊赖,帮人看了看桌面上的合同, 勾画了几笔以后, 就开始拿着材料给喳喳上民法课。 小狗再天才也听不懂这个, 但程水北说一句,喳喳就跟着“呜呜”一句,让他很有成就感。 民法讲累了讲刑法,程水北一边说话一边把纸杯撕掉一半,将浅了许多的杯子做狗盆,添水给他的狗妹妹喝。 “喝慢点儿,小女孩要文雅!” 程水北蹲着看狗,脑后勺被人用书敲了一下。 “心情这么好,来我这逗狗了?” 周大老板终于忙完了,招呼人去会客厅,往沙发上一歪,一副疲累至极的模样。 “小程啊,周哥这几天忙,没空去店里看你,没怪我吧?”周行昃也没精神倒茶了,挥挥手让程水北自便,就又躺下了。 程水北把狗也抱进来,自己给自己倒茶喝。 “咱们俩要是需要说这些的交情,我就不来找你了。”程水北笑着坐到他身边。 周行昃知道他来一定是有事,无论是念及这一年的交情还是他帮自己搞定《屠龙少年》漫改的恩情,都总要听一听的。 他问,程水北也就不藏着噎着,直接交待了自己的担忧。 小程不知道自己该什么时候去禹南,以及去了禹南以后该干点什么。 程水北说完,周行昃从沙发坐起来了。他以为自己是让周老板犯难了,结果周行昃一拍大腿:“不早说。” 原来周老板不光有过做漫画杂志的梦想,还有过开书店的梦想。所以上大学的时候玩票他没事干还在学校附近整了间书店。 好巧不巧的,周行昃上的是禹南财经大学。 “原本我还犯愁那个店该怎么甩手呢,你既然去了就先帮我照看吧,地段挺好,就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去管,所以生意不太景气,你有这个本事就接手。至于市高中对面的那个小破铺子,你愿意开就交给你那跟班,不愿意就趁早转手,哥哥再替你添点儿,去禹南开个大的!” 周行昃的胳膊揽在程水北的肩膀上,果然,和钱有关的烦恼对周老板来说就不叫事。 程水北发愁的事情,叫周行昃三两句就解决了。 “周哥那谢谢你了,回头要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我肯定赶回来,你放心,我家在这呢!”程水北感激不尽,替周老板倒了杯茶献殷勤。 周行昃也不管什么品茶步骤了,接过几万块钱一饼的茶一饮而尽。 “放心吧,有事肯定找你,再说了我可能过两年也去禹南,你彤姐想去那边发展,等公司再发展发展,咱们禹南见!” “行了,我该去忙活了,有好几个合伙人没见呢,你有事找小海,走的时候和他说一声就行,我就不送你了,改天一起喝酒!” 周行昃带着自己和女朋友的未来憧憬起身,又到外面忙活去了。 爱情和梦想,飘渺虚妄,却让人发狂。 程水北带着喳喳上楼去编辑部转了一圈,让小狗享受了诸多“好乖”“好可爱”的夸奖后,满足地牵着自家又乖又可爱的小土狗去接程南了。 骑着小电驴回家的时候,程水北想起周老板的话,又往报刊亭拐了一拐。 侯奶奶接手报刊亭之后,这里不卖鸡蛋也不卖盒饭了,她清闲许多在门口支了棋牌桌子,吸引附近的老年人过来玩,颇有些养老的清闲意味。 她年轻时候是文艺兵,身姿到老了都很挺拔,程水北看看几个来下棋的老头有好些想当小猴儿的后爷爷的。 小猴儿正摆东西呢,没头没脑挨了他北哥一顿笑也不恼,直问程水北这么早回来干嘛。 程水北直言:“我打算这一两年就去禹南了,你想接书店的摊子吗?” “什么,你要走了?”小猴儿的重点不在程水北要交给他的大生意,而是他北哥要离开江朔了。 “哥,你怎么突然要走,是不是遇着什么难事了,我手里还有三千块钱,我给你拿去!” 侯闯拔腿就要往家里跑,程水北叫兄弟情谊感动得稀里哗啦的,差点儿没拉住将近二百斤的小胖子。 “行了行了,没遇到事儿,遇到了也用不着你的块儿八毛的,坐下吧,咱们聊聊。” 程水北把狗绳一解,任由喳喳去找和侯奶奶说话的程南,一屁股坐在报刊亭柜台里面的小板凳上和小猴儿说起话来。 小猴儿自然而然地问起他哥为什么要走,程水北想了想,是这么回答的:“我想去上学。” 小猴儿:“上学?” 程水北:“对呀,你嫂子说我读点书好,我准备去那里参加个高考再读个大学什么的。” 章慈安帮着收拾店里的法考参考书的时候,试着提问了他几个问题,程水北皆是对答如流。 “小北,你天生就是要做这个的。”章教授如是感慨。 上辈子学法律,也是章慈安楠为他择的,程水北脑袋一热就去了。这回有机会自己考虑了,他发现自己确实是爱这一行的。哪怕是帮助小区老邻居解决个鸡毛蒜皮的小事,程水北都会很开心。 董思凝用什么马洛斯的人的基本需求和他解释过,程水北承认,他特别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被人肯定被人需要。 这些他没和章慈安说过,但章教授提到法学的时候,他是心动的。 “你嫂子说,去禹南比较好,所以我就想着顺便带程南去那里上好点儿的学校,你要不跟我一块儿去?”程水北说。 小猴儿一听要自己去上学,直摇头:“不去不去,我的脑子学不来这个。” 程水北既然有理由走,小猴儿也没理由看着,惆怅了一会儿后忽然盯着程水北认真地说:“哥,你一口一个嫂子的,我看你最近胖了不少,是不是嫂子把你养的好啊,什么时候让我见见嫂子?” 因为吃药的缘故,加上程水北又有点儿懒,确实是攒了些肉,腰也摸着软乎乎的,没以前那么嶙峋了。 小猴儿一直没有把章慈安和他哥口中的嫂子联系在一起,所以觉得程水北是在金屋藏娇,死活不让他见嫂子。 程水北含糊:“有机会吧……对了,你还没说你接不接班呢,你不接我就把店卖了啊。” “别啊,”小猴儿扭扭捏捏地凑过来,“哥,你等我再攒两年钱,你把店卖给我吧。” “过两年奶奶就干不动了,我本来想着等报刊亭到期了去你旁边再开个店,娶个媳妇儿生个娃,你要是走了,那我想就在咱们那个地方继续干下去。但是我现在没有钱,哥,你再等我两年,我再攒攒。” 小猴儿朴实地畅想未来,他的未来不像周行昃那么高大上,也不像程水北那么长远,朴实得一摸一手灰。 程水北攥了攥小跟班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头:“放心,店留给你,你先干着,等有钱了再给我也不急。” 他原本是不打算要钱的,可小猴儿现在这个样,他不要钱怕是会被一口拒绝,先找个理由拖着吧。 “谢谢哥!” 小猴儿激动地站起来,深深给程水北鞠了一躬。 “好了好了,我又不是要去跳楼自杀,怎么搞得像遗体告别一样。” 程水北嘟嘟囔囔把人又拽回身边坐下,两人透过报纸缝隙看夕阳,太阳圆溜溜像蛋黄,咬一口下去应该会流油。 “哥,你什么时候走啊?” “还得一段儿时间呢。” “哥,你走之前我能见见嫂子吗,我奶奶想让我找秀气点的媳妇儿,你问问嫂子有没有妹妹,咱俩当连襟。” 章慈安的妹妹,是章二妞。 “滚蛋,惦记谁呢,才几岁就想着结婚,你先努力买套大房子,有能力给人好生活了再想这茬。” “哦。” …… 过完元宵节,章慈安就该开学了,程水北又一次去送他,感觉自己像送孩子上学的老父亲。 “在学校多玩玩,别老看书。”程水北板着脸胡说八道。 章教授笑着,任他过家长的瘾:“嗯。” “好好吃饭,别饿着自己。”程水北嘴没停。 章慈安:“知道啦。” “……别早恋,不许祸害别人。”程水北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章慈安却回答的比前几个问题更虔诚认真。 “一定,我很听话。” 小程乐得心里咕嘟咕嘟开小花。 ——不许爱别人,只能来祸害我。 作者有话要说: 小北一百昏!今天写的好慢,实验室的坏小猫来捣乱,睡在电脑上不肯走,有错别字记得捉虫! 第53章 第三年(2) 既然打定了主意, 章慈安走后,程水北就开始着手交班的事情。 他把自己满脑子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傻跟班小猴儿带着和周行昃、周海、洛彤他们在一起吃了一顿饭,算是“拜山头”了。 书店不用卖, 靠近学校客源稳定,进货的事情小猴儿很熟,如果忙不过来多雇个人,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程水北安排完书店的事情,就骑着小电驴慢悠悠地把家里带不走的东西往程家小院儿送, 程南坚持去哪儿都得带着他爸, 所以骨灰坛子也得跟着他们飞到禹南。 当学生们习惯了南北书店的柜台里站着的帅老板变成了一个小胖子,已经是五月份了。 江朔这边的中学有开始招生考试的,程水北觉得是时候走了。 走之前, 他和哥哥去城西转了一圈儿。程家小院儿的葡萄藤越缠越高, 几乎把进门的视线都挡住了, 程水北拿着把剪刀,慢慢悠悠修剪了一下午, 期待秋天的时候葡萄成熟,能饱一饱附近小鸟的口福。 程南搬着小板凳, 安安静静地在走廊下坐着, 看程水北忙来忙去,一言不发。 “你不想去的话, 咱们可以留下。”程水北以为哥哥不开心, 蹲到了程南身边擦起剪刀。 程南的手放在喳喳的脑袋上,低着头:“我是有一点不舍得,但你要去看病的, 咱们带着爸爸, 到哪都是家。” 程水北差一点儿就想说, 那留下吧。 可他不能。执意带程南离开这里除了为哥哥的学业,还有一个原因。程文秋的死让他后怕,上次程南失联,程水北就心慌得厉害。上辈子程南是在江朔出事的,要是把他带离这个地方,会不会能避开一切? 保险起见,躲得越远越好。 这些话程水北不敢说,只能让哥哥以为是他要去禹南看病,是他要去禹南找章慈安。 到底年纪小,程南惆怅了一会儿就忘了这茬,带着张飞去看它妈妈白云了。 狗要看妈妈,人也要看妈妈,第二天,程水北别别扭扭地送程南到临江别苑和何明穗告别。 邵何在院子里“咿呀咿呀”地招手,程水北愣是没进去看一眼。 他对这个便宜弟弟其实是不讨厌的,邵何刚出生的时候,软乎乎一个小奶团子,哭个不停的时候一看见程水北就拍手笑起来。 程水北那会儿年纪小不记仇,保姆忙不过来他就主动看着邵何,把围巾一头绑在弟弟身上,一头牵在自己手里,纵容邵何爬来爬去“咯咯”笑。 如果不是何明穗,程水北想,他也会像程南一样,做一个好哥哥的。 程南看样子还要和他那根本不管他死活的妈再说一会儿话,程水北就抬腿去了隔壁,扒拉窦淑意种的蔷薇花。 刚巧碰见花主人在里面修剪花枝。 “阿……阿姨好!”程水北本不想打扰她,可现在照面都打了,就不得不打个招呼。 窦淑意拨弄开挡着视线的花藤,从铁栅栏和蔷薇的缝隙里向他招手:“小北,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快进来坐——哎,胡姐,你把大门开一下。” “阿姨我就不进去了。” 程水北赶紧拦下她,不好意思地挠头:“我带小南来隔壁看看,着急走呢,改天再来看您。” 他不敢说,他怕说多了窦淑意知道了,章慈安自然而然也会知道。 “哎你跑什么啊——” 窦淑意要追出来的时候,程南正好完事出门,程水北拉着哥哥和喳喳骑上小电驴就跑,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 好险,差点儿被追上了。 程南坐在后座上晃腿,脑袋摇来摇去:“程水北,咱们什么时候走啊?” “后天,下周一禹大附中入学测试,我们得赶过去,你没问题吧?” 今天是周三,他们周五过去,周六周日收拾收拾认认路正好。 程南点头:“我没有问题,你记得给张飞办那什么托运啊!” “你操心的不少,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托运不安全,咱们家的小土狗第一回 上天不一定能适应,明天你行昃哥哥的好朋友开车去禹南旅游,我让他把狗一路带上,等咱们到的时候,保不齐喳喳也快到了。” 跟着小土豪一路玩玩闹闹去禹南,喳喳小公主应该会挺开心的。程水北不担心喳喳的安全,因为洛彤喜欢喳喳喜欢得跟什么似的,周行昃不会让狗受委屈的。 “好耶!那我们快回去,我要给张飞洗个澡,明天要坐大车车啦!” …… 周五,程水北起早收拾东西,把钥匙还给房东办了退租的手续,任程南睡到九点半才叫他。 “走吧。” 从程家小院儿再到章慈安的房子再到这个出租屋,程水北和程南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辗转了三个住处,而今就要启程,前往未定的前路。 具体出发的时间他谁也没告诉,因为受不了来送别的场面。程水北骑着车带哥哥走。 小电驴停在火车站的停车场,程水北上火车之前给小猴儿发消息让他下午忙完来骑走。 程水北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离开江朔也只带了自己来时候穿的那套衣服,还有夹满小纸片的“蘸盐面包”。 先倒火车再坐飞机,到禹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 刚下飞机,程水北把手机打开就是一通乱响,收件箱里一堆短信,他还没来得及看,电话就打来了。 “小北,你在哪,怎么关机了?” 章慈安急切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程水北不用看就知道那几十条短信是谁发的。 他看了看机场来来往往的人群,心虚地说:“我下午进货去了,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刚充满电开机。” 章慈安顿了一顿,问:“我听见风声了,你是还在外面吗?” 他的语气里都是疑惑和担忧。 程水北硬着头皮说瞎话:“没有啊,我刚刚把窗户打开通风来着,今天江朔有大风,行了,你别担心我了,忙你的吧。” 他撒谎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低头,如果章慈安在面前就知道程水北是在扯谎话,但隔着电话他又听不见。 “好,下次出门要把手机的电充好,我刚刚太担心让恩叔去城西找你了。” 程水北一慌,恩叔要是去了就知道他走了,他一时半会儿还不想让章慈安知道,赶紧拦着:“我没事,你赶紧给恩叔打电话让他回家啊,别有点小事就麻烦人家,知道吗?” 他这一招先声夺人大约是把章慈安唬住了。 章慈安闷声答应:“知道,我等下就给他打电话,你先忙吧。” 挂了电话,程水北长舒一口气。 撒个慌比写数学题还难。 来之前程水北提前联系了房子,糊弄完章教授以后,他带哥哥先回住处。 周行昃的书店在三环,禹大附中在二环,程水北就在二环在三环的中间,离学校近的地方找了住处。 当年的网络租房还没那么完善,程水北到地方看才发现房子比想象中的逼仄了许多,挤下两个人以后,连张大沙发都摆不开,他和程南吃饭都得挤在客厅茶几上。 到家的第一件事是收拾出来一个小桌子,把父亲的骨灰坛摆好,程水北把坛子朝着南摆,那里能晒太阳,晴天的时候还能看见南边连绵不断的山峦,还有山峦底下热热闹闹的烟火人间。 程水北同城买了床铺用品,和哥哥两个人收拾完房间已经九点多了。 没有狗在身边,程南恹恹的。 好在晚上十点,周行昃的朋友终于要到禹南,程水北联系好人,立马打车去越好的地方接狗。 把喳喳接回家,小狗摇着尾巴好奇地嗅来嗅去,不知道是否意识到这里是它的新窝窝。 人狗齐全,这才算一个家。 喳喳的窝还没买,程南抱着狗睡,让狗妹妹和自己一张床,久别重逢的一人一狗折腾到半夜才睡觉。 程水北累坏了,但回到禹南,躺在这张陌生的小床上,他有些激动。 这里比江朔更适合称为他的家乡。因为自和章慈安在一起后,那八年他都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大街小巷都熟悉得可以闭着眼走。 从机场回住的地方,程水北还给程南露了一手,操着地道的禹南话和黑车司机砍价。虽然最后也就省了六块钱,他还是挺骄傲的。 程水北睡不着,打开手机,把章慈安发来的短信一条一条看完。 【章大妞】:“小北,你在忙吗,怎么不接电话?” 【章大妞】:“小北,我是不是打扰你了,你看到了回我一个句号确认安全就好。” 【章大妞】:“小北,开机以后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我。” 【章大妞】:“小北,程南的电话也打不通,你们是出去了吗?” …… 【章大妞】:“小北,我买了六点的机票,等我,马上回去。” 原来接电话的时候,章慈安已经准备要回江朔了。那个时候他应该也等在机场,和程水北隔着不远的距离。 程水北不知道自己的谎言是不是骗过章教授了,总归他后来没有接过问罪的电话,章慈安没有回江朔,也没有发现真相。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按来按去,删删减减还是给章慈安发了个消息报平安。 【北】:“我没事,你不要总是多想,照顾好自己。” 很快,章慈安就打来了电话。 “怎么还不睡,是不是没有吃药,还是身体不舒服了?” 程水北的下巴在被子上蹭蹭,像猫儿一样挂着被子边边,不动声色地撒谎:“吃药了,晚上喳喳坏肚子上吐下泻,忙活到半夜才睡下。” 电话那头,章慈安松了一口气,柔声安慰程水北:“那就好,我等下把妞妞的宠物医生联系方式给你,你明天可以带喳喳去看看。很晚了,睡觉吧,有事明天再说。” “嗯。” “晚安,章教授。” 程水北的脑袋埋进被窝,他摸着自己微烫的脸,主动说了晚安。 章慈安心情终于舒缓,轻笑声隔着手机传到程水北的耳边。 “晚安。” 好夜无风,月光独照到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 有奖竞猜:章大妞知道小北撒谎吗? 啊啊啊啊啊,今天去找编编申完结v她说实际收藏还差点儿,有感兴趣无限流和灵异神怪的小可爱吗,拜托看看专栏的《无常谢卞》(就是鬼王和煞魔那本),感激不尽,磕头了咚咚咚! 第54章 第三年(3) 初来乍到, 尽管上辈子在这里住了许久了,程水北还是足足忙活了两天才买齐家里需要的东西。 首先是两个人的衣食要解决。 小程带着哥哥在商城里逛来逛去,终于买够了可以填满柜子的衣服。他的衣服好凑合, 衬衫、polo杉怎么舒服怎么来,倒是程南,这都马上要十二岁了还是不长个, 但他的智商又远超同龄人,买幼稚的小孩儿衣服不喜欢, 买大孩子衣服又穿不上, 着实让程水北作难许久,也不知道章慈安照顾哥哥的时候是怎么找来的那些合身又可心的衣服。 程水北一气之下,打电话给哥哥定了半年的牛奶。他虽然没有章慈安高, 到底也有一米八, 哥哥和他是双胞胎, 怎么可能是小矮子? 买完了衣服,程水北拐进家居城置办了全套厨房用具, 喳喳吃饭的家伙什也在宠物店买了。 住的地方有了,程水北还没去店里摸底, 先在二手市场淘了一辆二手小电驴, 比他在江朔的那辆还新点,嫩粉色的车身让小公主喳喳很喜欢, 小家伙回来的时候上车速度都比往常快了。 衣食住行都解决了, 周一早上,程水北送程南去参加入学考试。 在禹大附中就读的大多都是附近的禹大教师子弟,除了学区分配的学生以外一年就只有十个择优录取的名额, 能给程南报上名还是托周行昃帮的忙, 程水北并不担心哥哥能力的问题, 就是怕小孩儿第一次参加这么大的考试会发怵。 “别紧张啊,考不上也没问题,有我呢。” 程水北千叮咛万嘱咐,结果程南白了他一眼,然后信誓旦旦,连橡皮都不带就进了考场。 语数英联考,考试全长两个小时。程水北在家长等候区凳子都没捂热,程南就一蹦一跳地出来了。 才半个小时。 “你怎么出来了,是上厕所吗,赶紧去!”程水北以为是小孩儿迷路了,拉着他往考场的方向走,结果程南又白了他一眼。 “我考完了啊。” 不是说有奥数题还有文理常识题吗,程南这写的也太快了。 程南把笔塞进程水北手里,催着他回家:“哎呀,我就是写完了,题都会,没什么难度。” 人家禹南的小孩儿天天放学补习班兴趣课地学,现在还在考场里啃铅笔头,程南在江朔放了学就是和狗玩,三十分钟唰唰写完了还要回家找狗。 程水北目瞪口呆,彻底服了。 人与人之间的智力差距,是硬伤。 上午考完试,一时半会儿成绩出不来,程水北想着在家躺会儿,改天再去店里看,结果被程南一把从床上薅起来。 程水北满脸绝望:“你带喳喳下楼玩去吧,我想歇会儿。” 程水北抱臂:“程水北,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正事?” 程水北:“?” 程南:“看病。” 是啊,他来两三天了还没见董思凝呢。 程水北不抱希望地裹着被子挣扎,可怜巴巴地看哥哥:“要不明天再去吧,我还没和董老师约时间呢。” 结果程南气定神闲地已经开始绑狗绳了。 “知道你忘性大,昨天我就帮你约过了,快起来。你再吃了睡睡了吃就和小猴哥哥一样了。” 因为吃药的缘故,程水北是越来越不想动,有时候一天能睡十四个小时,贪睡和不运动的后果,就是连程南都说他胖了。 该不会章慈安见他都认不出来吧? 程水北腾的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带着自己这几个月写的作业还有病历本去见董思凝。 到禹南来,治疗地点就变成由董思凝来定了。董思凝把地方选在了禹南大学的心理咨询室。 到了熟悉的校园,程水北走的时候蹑手蹑脚,帽檐拉得很低,生怕章慈安从哪个角落里出来和他碰上。 但小程转念一想,一般这种时候章教授都在实验室里忙活,应该没空在校园里溜达,于是他又将腰杆子挺直了。 好容易煎熬到地方,程水北确保程南呆在有人看守的安全地方之后,这才跟着董思凝进房间。 “好久不见,前段时间都是通过电话咨询,这回来禹南,感觉怎么样?”董思凝身穿白大褂,抱着记录本坐在程水北对面,边笑边问。 程水北答:“还好,对这个地方比较熟悉。” 董思凝点头记录着,接着问程水北近况如何。 “来之前事情有点多,在江朔连轴转忙了几个星期,睡眠不是很好,不过最近好多了,”程水北回答着想起一件事,犹犹豫豫念及董思凝的职业道德还是选择相信她,“董老师,我最近有些紧张,关于章慈安。” 董思凝抬起头,不发一言,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我这次来并没有告诉他,是出于不想打扰他的目的。但是一切安定好了,我发现我还是有点怯懦于和他见面。” “可能是因为他给我带来了希望,而我生怕辜负了他的期望,我同样害怕我们如果见面,会过上以前那样的生活,董老师,我不知道你是否相信我的话,但我选择跳楼的时候,是真的想结束一切。我不想回到从前的痛苦。” 程水北越说头越低,心情也低落起来。和程南在一起的时候说说笑笑,他总在逃避这个问题,到了董思凝面前才敢吐露一二。 董思凝并没有第一时间解答他的疑惑,反而是像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拿出来一个苹果,放在了程水北面前的桌子上。 “你进来之后,那个小朋友给我的,说是看你不对劲就让我拿出来。” 董思凝不急着开解他,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苹果第一次对你来说意义非凡,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那个圣诞夜,他从火海里出来,被章慈安抓着手腕问话。 “你在我身上留下痕迹,为什么还要把我丢下?” “程水北,你把我丢下了。” 他拿着苹果,一闭上眼就是那天夜里的场景。 “那天,我和章慈安在一起。”程水北低声说。 董思凝听到答案并不意外,只是在记录本上画了几笔,接着问:“小北,你觉得他对你的意义何在?” 章慈安对他的意义何在,程水北这么些年都没有想过,他只是习惯性地去爱,章慈安什么反应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我,很爱他,依然。” 程水北紧紧攥着苹果,说出了醒来以后的第一句爱他。 爱他,却害怕见他,程水北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什么。 “那么,你觉得,他爱你吗?”董思凝接着问。 章慈安爱自己吗,程水北不知道。 “如果是上辈子,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他不爱我’,可是现在来看这个问题,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我们醒来以后又一次相遇,他告诉我他记得一切,他说他爱我,但我不知道他的爱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那不算爱,是习惯吧,他只是习惯我在身边叽叽喳喳,我离开了,他不适应而已。我们两个之间,是生活,是八年的柴米油盐。” 程水北第一次主动地回忆和讲述他们俩之间的感情。 董思凝把程水北手里的苹果抽走,放在桌子上。 “可是,小北,没有人说柴米油盐不能产生爱情。” “你爱他是既定事实,用你话来说这也是习惯,习惯并不意味着没有意义。” “那么他呢?” …… 程水北从咨询室出来,手里的苹果完好无损,一口都没吃。 没有人说柴米油盐不能产生爱情。 程水北的脑子里回荡着董思凝的这句话,还有离开咨询室前她给出的建议——“有些事情与其自己琢磨,不如直接去问。” “怎么样,今天有一百分吗?” 程南看见他出来,噌的一下从等候室的椅子上起身冲了过来,盯着程水北手里的苹果问。 程水北心里好像松快了些许,他把大红苹果塞进哥哥的手里,愉快道:“那当然!” 程水北有没有得一百分只有他自己知道,但程南是真真实实地得了一百分。 出分的过程比他们想象得要快得多,当天下午,入学考试的成绩就出来了。程南以语文数学都是一百分、英语扣了半分的书面分的成绩,稳居第一。 第二名、第三名可能会被别人各种加分和暗箱操作挤下去,但第一名不会,程南的名字写在门口红纸的最上面,连字体都比其他人大了一圈。 对于这个成绩,程南本人表示没有什么意外的,倒是程水北,激动得半夜睡不着,非要去给程南买那些年很风靡的学习机。 “我说实话啊,学习机不如慈哥,我同桌之前有一个,超过高中的题目就不能回答了,垃圾。”程南不屑地把激动到没边的程水北拦下了。 一直瞒着确实不是个事儿,就算程水北想躲开,有些事情躲不过,更何况他看见过程南本子上密密麻麻的问题记录,确实不是他查查手机能回答的,天才还得是天才辅导。 “以后吧,”程水北仔细想了想,“以后有的是机会问他。” 程南的学业有着落了,程水北就该去忙周行昃给他的活计了,按周老板的话——“随便鼓捣,盈亏自负”。 自负就自负,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亏过钱呢。 去店里程水北就没带哥哥,主要是程南一听要跑很远就不愿意去了,情愿在家教喳喳学物理。 七拐八绕地进了个商场,在商场四楼的犄角旮旯里程水北看见了书店的真貌。 招牌还是周老板一贯的浮夸风格,店内门可罗雀,偌大的店面里就只有一个靠在柜台上打瞌睡的学生样员工。 这个地方离学校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在商场里一不挨着电梯二没有兴旺的邻铺。 程水北明白为什么周行昃说“随便鼓捣,盈亏自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北搞事业路上的猪队友——他周哥。 第55章 第三年(4) 程水北在附近绕了绕, 确定四楼只有这一家商店,这才生无可恋地走进这家衰气萦绕的书店。 打瞌睡的小伙儿看见有人进来,赶紧迎上来。 “请问您需要什么书, 或者我可以帮您推荐一下。” 程水北听完,眉头一皱,印堂处阴云更浓了。 程水北的法则里, 这是大忌。书店是最不需要推销的地方,能走进来的人不会因为销售员一两句话就多买一套书, 反而会觉得多余的话语是一种打扰。 书店营业员要做的是安安静静待着, 等客人求助。 他没有再演什么老板假装客人来考验店员的戏码,直接走上前去向小伙子摆明了自己的身份。 “老板好……我是在这里兼职的学生。” 程水北听完,瞳孔又是一震。 来之前周行昃说店里有一个经理还有两个员工, 他按月发着工资。可程水北这么一看, 经理没影儿, 只有一个员工还是个来兼职的。 程水北没露陷,假装不知道这回事, 和小伙儿客套起来。 小伙儿姓吴,叫吴元。吴元是附近的大学生, 每周三天在这里兼职, 他说雇他的人姓王,和他一起的还有两个女生, 三个人轮换排班, 并没有见过其他的员工。 周行昃说的就是王经理。 “你给王经理打个电话,让他过来吧,就说有大客户找。” 吴元不明所以, 可看程水北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 就去休息室拿手机给王经理打电话。 一个小时后, 程水北等来了传说中的王经理。此人大腹便便,拿着一个月八千的工资贪着两个正式员工的钱坑着三个学生,架势比周行昃还要大。 2007年,月工资八千可不是个小数目。 “元儿啊,客户在哪呢,他要多少钱的货来着?”王经理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程水北。吴元按照小程教的,说有个大老板要从书店定一批书捐赠山区,金额庞大需要王经理亲自来。 吴元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坐在柜台里面的程水北。 王经理见过周行昃的架势,大约是觉得程水北此番打扮并不像有钱的大老板,连腰都没欠一下,用鼻孔看人:“要多少啊?” 程水北心里其实已经冒火了,但面上仍保持着客气的微笑。 “不多,八千。” “才八千?”王经理一听这么小的数额,琢磨着自己提成不了多少钱,更不耐烦地拔腿想往外走。 “是的,八千,你一个月的工资。”程水北说。 王经理要出门的那只脚又收了回来,能清楚的知道他的酬劳的人,不多。 程水北从口袋里掏出来周行昃公司改名以后给他做的股东名片,上面“彤行文化传媒公司”的金字闪耀着。 他把印着“程水北”三个字的纸片递给姓王的,脸上最后一丝笑意散却,程水北直言:“王旋,你被开除了。” 叫王旋的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刚刚不屑的表情半僵不僵挂在脸上,似乎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程水北根本没有再和他纠缠下去的兴致,已经带着吴元进店,将前“王经理”谅在了店门口。 他大可给周行昃打电话,程水北相信,周行昃会和他做出同样的决定。 店不算太小,有三四间南北书店并起来那么大。程水北走在一排排矮书架的中央,视察整个书店的布局,同时问吴元一些基本情况。 “他一个月给你们开多少钱?” 吴元怕王经理被开了自己也留不下来,小心地回答:“按天给,一天五十。” 周行昃给员工的月工资标准是三千,王旋一个月支给兼职工一千五百块钱,剩下的全进了他自己的口袋。 能享乐的年纪出来打工挣钱,吴元和那两个女学生应该都有苦处。 “放心,他走了之后你们愿意的话可以继续留下来。这里清闲,没事的时候你也看看书什么的,别老打瞌睡。” 程水北对吴元虽说第一印象没那么好,但也不讨厌他,一时半会儿招新人也不好招,日后他在这里的话也不用太多员工,兼职工足够了。 吴元似乎是被惊到了,半天没接话,程水北就继续说:“既然是兼职,工资肯定没有全职的高,你回去和那两个小姑娘说说,以后改半天班,日工资还是五十,省出来的时间你们在学校就好好学习,要是不愿意的话也可以走……” “愿意的,愿意愿意!谢谢老板!”吴元抢着回答。工资不变工作量减半的活谁不愿意干,看来这个新老板比之前抠搜的王经理好相处多了。 程水北拍拍小吴的肩头:“叫我北哥就行,行了,快去忙活吧,我再看看,晚些时候和你说其他的事情。周末你把她们两个都叫来吧。” 吴元听话离开了,再工作起来就认真了十倍,柜台上下都被他反复擦了三遍。 程水北这一趟算是把店里的情况摸清了,回去路上和周行昃打电话说了开除王的事情,周行昃表示被蒙在鼓里好几年他很生气,当即拍板以后让王旋在这个行业里干不下去。 “那倒不用,周哥,我这几天再看看,确定整改方案了咱们再细聊。”程水北并不想落井下石不给人活路,至于别人愿不愿意用王经理,那就是别人的事情了。 “好,晚会儿我让小海把启动资金给你打过去,放开手干,哥先去给你彤姐买小蛋糕去了,挂了啊。” 周大情种没说两句就去给女朋友忙前跑后了,程水北鄙夷地笑了笑,同样去给哥哥买小蛋糕了。 董思凝告诉他,如果一时半会儿不能改善目前的焦虑,不如试着把精力转移到其他的事情上去。程南的入学通知下来了,要到九月初才开学,程水北闲的没事就把哥哥和喳喳带在身边,专心致志地忙活书店的事情。 那两个女学生后来来过,一个叫陈小雯,一个叫邢如意,竟然都是学法律的,让程水北欣喜不已。她们都是农村来的,小雯还从小父母离异,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程水北答应干得好月底有提成,两人高兴得一口一个“北哥”,把程老板叫得心花怒放。 周行昃原来的店名也和他的杂志名一样中二,什么“光之使徒”,程水北看一眼就觉得丢人一次,干脆把招牌摘了,由程南择名,改叫“若水书屋”。 小天才在理科领域因为没有章教授的带领最近一直没什么进展,干脆在书店里随便捞起本书,开始研究起周易和老庄。 程水北不管他,也管不了,这个家里他能管的也就只有喳喳几点钟出去办大事。 若水书屋闭店装修,程水北想来想去,觉得店两边都是空铺子着实有些太冷清不利于发展,干脆和周行昃一商量,把左右两间也租了,打通隔断,三间连一间,书店摇身一变成了整个商厦最大的店铺。 原先矮小的书柜也改成了挨着墙摆的大柜子,柜边是软布长凳,店中间摆上方桌和小凳子,方便来人坐下品读。 最东边远离电梯略清净些的地方,程水北干脆没摆书架,放了长桌高凳,供自习和办公,加上旁边有茶饮供应,大约会成为学生们和白领的好去处。 这个区域的桌椅可以活动,前面加装了显示大屏,还可以做小型集会和宣传用。 除了吴元和两个女学生偶尔来帮忙,剩下的事情,采买、改装,大多都是程水北一人或请临时小工完成的,这么不慌不忙地一干就干到六月底,高校放假的时候。 吴元、小雯还有如意陆续和他请假要回家,程水北恍然发觉,章慈安也该放假了。 放假了就要回家,程水北偷偷跑来的事情就败露了。 程水北一想到此事就开始焦虑,一焦虑就呼噜狗头,搞得喳喳小公主一把一把掉狗毛,张飞掉成了张秃。 “我觉得,坦白从宽。”程南将爱犬从程水北作恶的手底下解救出来,旁若无事地给程水北出招。 坦白从宽,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程水北打定主意先发制人,结果他还没发,章教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小北,我考完试了,明天就回家,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可以带回去。” 章慈安刚出考场就急不可耐地给程水北打电话,语气里尽是期待:“你想吃蝴蝶酥吗,我等下去买,还有你喜欢的拐角那家的青团……” 在章慈安的喋喋不休里,程水北兀自开口:“章慈安,我现在不在江朔,我在禹南。” 他的话说完,换来的是电话那头的良久沉默。 沉默中是章慈安愈发紧张和急促的呼吸声。 “小北,你是为我,为我……” 他努力了许久,还是没能成功说出“为我而来”四个字,可程水北却偏偏能听懂。 “我来看病,哥哥来这边上学。” 程水北反驳道。 他做不到直言内心,只能把一个又一个的托辞摆出来,以期回答章慈安越发沉重的希望。 这样的寥寥几句话,聪明的章教授一定能琢磨出程水北瞒着是因为不想见他。 章慈安没有说出来,只以沉默回答。 “你快回家吧,阿姨还在等你呢。” 程水北不知道章慈安听见他的这句话会是什么样的神情,他们两个如今在同一个城市里,咫尺不相见。 “好,我知道了。” 章慈安充满磁性的声音里尽是失落,却仍在保证:“小北你放心,只要你不同意,我不会出现。” 他没有怪程水北瞒着自己,也没有马上要地址赶过来见一面,他能给的,就是最大限度的尊重。 程水北的呼吸声浅浅的,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像一只终于得到安抚的小猫。 “回家吧,给我一点时间。等你再回来,有的是时间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 生活不易,喳喳叹气。 第56章 第三年(5) 吴元他们一走, 程水北就只剩哥哥和喳喳陪着了,那天的通话以后,章慈安还是照旧隔几天给他发一条消息, 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章大妞】:“去书店了,小猴问你好。” 【章大妞】:“周行昃和洛彤国庆要订婚了。” 【章大妞】:“妞妞有一点想喳喳。” 大狗有没有想小狗程水北不知道,但章慈安大约是很想见他。 程水北有时候会回复, 有时候看两眼就搁下,从不主动透露自己在禹南的一言一行, 他相信, 董思凝也不会多说的。 在和章慈安相隔两地的这段时间里,程水北每周一次接受董医生的辅导和治疗,焦虑情绪缓解了不少。董思凝还给他布置了一项作业, 勾画理想中的生活。 程水北拿出文具店里五毛钱一张买的四开素描纸, 拿着家里的记号笔开始创作。 首先画个圆, 得是个艳阳天。大好晴天下面有棵树,方便喳喳解决狗生大事, 一家三口连人带狗都得画上,程水北存了私心, 把程南画得和自己一般高, 盼着哥哥能长个大高个儿。 程水北随心所欲地画,因为董思凝说这幅画不用给她看, 只需要程水北自己来思考这个过程, 于是剩下的部分,小程就开始放飞自我。 在程南旁边画上个长头发的女孩儿,不用太高, 到他下巴那里就可以, 两人一手一个牵着孩子, 都是扎小辫儿的女孩——他喜欢女儿,自己这辈子没希望了,就希望哥哥生俩。也不知道程南的孩子以后该叫自己大爷还是叔叔,程水北不在乎,觉得都行。 在喳喳旁边画个大狗,要比喳喳大一点儿,能保护小公主。喳喳的孩子们应该是有黑有白,程水北描了一圈颜色,发现自己越画越像奶牛。但长成什么样,都是喳喳的娃,程水北平常叫喳喳作妹妹,那这些狗娃应该是叫他舅舅。 又是叔叔又是舅舅,程水北高兴极了。 程水北捧着画乐,程南刚好进屋,凑过来看了一眼,竟然看懂了他的大作:“我、张飞……程水北,怎么就你自己是一个人呢?” “我怎么可能是孤家寡人……” 程水北继续拿起画笔,边说边画。 “小猴儿得陪着我,嗯……小猴儿的老婆孩子得画上去;周哥和彤姐肯定也离我们不远……” 他画着画着就说不出话来了,因为真的像程南说的那样,他固执地给每个人都配了对,独独把自己孤零零画在角落里。 “没事,”察觉到程水北情绪有异常,说错话的程南赶紧找补,“这一张画上的人不都在你身边吗?” 程南拿起记号笔,在代表自己和程水北的小人儿之间连了一条线:“你看,咱俩连一块,我不会嫌弃你是笨蛋的。” 笨蛋程水北看着弯弯曲曲的黑线,固执地拿起笔,把画上的每个人都和自己连在一起,然后他惊讶地发现,每条线都在有意无意地绕过一个地方,好像是他身边本该为谁留着位置。 承认吧,程水北,你勾画的未来里,有他。 程水北瘪瘪嘴,提笔在空缺处画了一只大狗,一只像妞妞的大狗。 小程从花鸟市场买了大大小小二三十盆花,把店里摆的到处都是花草,程南问他在干嘛,程水北神秘兮兮地说:“吸甲醛。” 程南嘴里嘀嘀咕咕算了半天后劝告程水北:“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花草除甲醛和你二十四小时站在这里吸的效果差不多,要想早日开店,我建议你想想别的办法。”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程水北起初不信,结果程南转头从架子上取下一本家装指南书籍,翻开了给小程看。 上面关于几种除醛方法的测评结果的确和程南说的差不多。 哥哥得是多无聊,连这书都看上了。 程水北认命,转头去买了新风机和除醛喷雾,至于那些花花草草,就点缀在书海当中,聊作装饰。 在程南的坚持下,店里还设置了小小的宠物休息区,程水北收拾完先让喳喳进去体验,小家伙摇尾巴表示喜欢,从章慈安那里沾染了完美主义习气的程水北这才满意。 待全部装修完毕之后,程水北发现他的店已经不能称为一家纯粹的书店,这里有交友的便利贴墙,有奶茶咖啡饮品,还有观影区域,更像是年轻人周末休闲地去处。 他的审美是十几年后的风格,和现在遍大街的“玫瑰日化”、“幸福精品”格格不入,程水北不确定他的选择能不能被更多的人喜欢。 但董思凝说过,就像爱情一样,得他自己先相信自己值得被爱。 八月初,闭店两个月的若水书屋全新开业。 因为小吴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程南就被迫上阵成为小小店员,喳喳也带上了粉色的蝴蝶结站在门口迎宾。 于是人们发现,这座商厦里原本冷清的四楼忽然起了一家与众不同的店铺。 有好奇的人进来看,被程水北精心布置的店内布局还有新奇的盲盒盲袋销售模式吸引,走走逛逛,不知不觉在店里逗留了一个小时。 店里越来越热闹,程水北收银的速度都快跟不上了。程南就收起自己智商一百八的眼神,露出小孩儿童稚的真诚目光,给排队的哥哥姐姐们发棒棒糖,成功让因为排队略显烦躁的人群平静下来。 首日告捷,程水北关店门的时候,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彻底放弃只用兼职学生工的打算了,照这个火热的程度,还是得正经雇个帮手。 程南帮他抱着东西,两人一狗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家。 已经晚上十点了,程水北确实没什么做饭的心思,就从楼下小超市买了速冻饺子回去煮。 他在厨房忙活,程南就在客厅计算一天的收入。 最后哥哥报出那个数字的时候,程水北惊讶得差点儿拿不稳锅铲。 开业第一天,他们的营业额高达四千元,足足比那什么王经理在的时候翻了十倍。 虽然知道这里是大城市禹南,程水北着实还是被十几年前的消费水平惊到了。 程南捧着计算机问程水北在禹南这样的收入算什么水平。 “什么水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些意味着,程喳喳可以顿顿吃牛肉干,天天啃大棒骨。”程水北说。 程喳喳正叼着自己的玩具小熊甩来甩去,不知道主人家的收入水平飞速增长,自己要成为富人家的狗了。 程水北也很开心,因为他终于在某一方面和人站在一条线上,他不用再顾虑和担忧需要别人的金钱帮助,他可以光明正大、抬头挺胸地站在章慈安的面前了。 第二天,招工的告示就贴了出来,在陆陆续续前来应聘的人中,程水北挑中了一个和小猴儿一样的小胖子。 小胖子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程水北选他,是因为他进门的时候顺手把喳喳的狗盆扶正了。 当然,程水北打死不会承认,他留下人家还因为小胖子姓张,叫人的时候可以一口一口“小张”。 弓长张,立早章,听起来大差不差。 首日营业额高是正常情况,让程水北意外地是后来的几天每日营业额也都稳定在两千元左右,2007年有一家日收几千元的店铺,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半个多月下来,除去员工、水电、房租和他周哥的倾情投入,程水北还能赚不少。 除了卖书和店内饮品收入,程水北还有一笔别的进账。 江朔那边的老客户给程水北打电话问能不能在他店里搞活动,程水北把小猴儿的联系方式给出去以后,顺口说了一句他如今在禹南开书店。结果大主顾一听更开心了:“禹南好啊,要不借你的地儿在禹南办一次签售?” 程水北满口答应,等过了两天收到邮政送来的物料的时候,这才知道签售签的是谁的书。 好巧不巧,正是章教授。 章慈安两度考得状元,从市状元到省状元节节开花,自然有许多人抢着想吃他这碗饭,加上章状元形象好气质佳,普通的资料印上他的名字都能多卖个几倍。章慈安自然是不肯让别人借着他的名字赚这些钱,大约是被各方骚扰许久,迫于无奈最后以自己的名义出了一本状元笔记。 他给出版社写手稿的时候还是过年那段时间,程水北看他在南北书店二楼一阵忙活并没有多问,竟然是为了出书。 程水北人都答应了,物料也送来了,只能是无奈地继续准备。 他原本还以为自己和章慈安见面,会是在开学以后,找一个闲暇的日子约他聊聊董思凝建议的那些问题,结果现在猝不及防就要见面了。 程水北把店内休息区和赏读区的桌椅收拾起来,按照出版社那边的要求,挂了横幅和易拉宝,摆好了签售用的桌椅和等待指示牌。 刚好吴元和小雯、如意他们返校回来了,程水北就让他们三个加了两天班,和小张一起忙活这件事。 然后到了真正签售的那天,程水北躲了起来。 章慈安回禹南之前就给程水北发了信息,小程装作不知道他来干嘛,简单回了句“知道了”。 这几天的预热加上出版社那边的宣传,早上刚开店若水书屋里就挤满了人。程水北躲在休息室叼着个酸奶吸管往外看,小雯和如意负责引导,小吴和小张跟着杂志社的人在活动区维持秩序。万事俱备,只等主角了。 章慈安是独身到来,他背着一个单肩包,不像是来签售的,倒像是来买书的学生,安安静静地等在门口。 程水北一眼就在人群里发现了他,偏偏小吴和小张一个呆一个懵谁也没注意到,他只能恨铁不成钢地偷偷打电话给外面的两个女孩子,让如意把章慈安领到了活动区。 因为怕露馅,程水北把喳喳都抱进了休息室,连带着哥哥也不许露面,两人一狗躲在门后悄悄观望。 外面热热闹闹,因为准备充足既没有出乱子又达到了想要的宣传效果。 一上午,活动终于结束,程水北长舒一口气。 程南倒是坐得住,一上午写写画画,据说推导出来好几个公式。但难为小狗喳喳憋了一上午快憋坏了,小声“呜呜呜”地在程水北脚边转圈。 “嘘,再等一下,等他走了,我们再出去。”程水北安抚小狗,摸摸喳喳的脑袋。 按说章慈安应该和出版社的人一起离开,可程水北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主席台上的那个人动身。 章慈安就那样笔直地坐着,对来和他打招呼的人群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摇摇头。 程水北心里偷偷骂了好几句,也不知道章教授是不是感知到了,竟然起身笔直地朝休息室走来。 他越走越近,程水北揉着狗耳朵,呼吸都要停下了。 章慈安走到休息室门口,没有敲门,只是看着那条门缝低笑了两声。 然后蹲下身子,拿出了背包里藏的牛肉干。 再然后,程水北怀里的喳喳不受控制,“嗷呜”一声撞开门缝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家三口,连人带狗~ 第57章 第三年(6) 这是犯规! 程水北心里骂着, 却仍躲在门后面,回头看程南,哥哥报以“我才没有通风报信”的眼神。 他认栽了, 本以为章慈安会像捉迷藏那样说“找到你了”,可章教授只是蹲下来摸了摸喳喳的小脑袋。 小狗不知道大人们在玩什么,叼着肉干欢快地摇尾巴, 一会儿看门缝,一会儿看给他肉干的人。章慈安的手抚摸着喳喳被程水北养出来的油光水滑的一身毛, 像是在安慰一个小朋友。 章慈安柔声细语地和小狗说话, 但小狗不会说话,小狗只会“呜呜”。程水北躲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小小声嘀嘀咕咕。 章慈安:“喳喳, 妞妞姐姐很想你, 下次回去要和她一起玩哦。” 喳喳:“呜呜。” 程水北:“想个屁, 不许想。” 章慈安:“喳喳,躲猫猫好玩吗?” 喳喳:“呜呜。” 程水北:“不好玩。” 章慈安:“我昨天才回来, 给小北哥哥发消息了,事先不知道喳喳在这里的。” 喳喳:“呜呜。” 程水北:“事先不知道你带什么牛肉干!” 章慈安:“我在门口看见你的粉色小食盆了, 全天下只有你这样可爱的小狗才会有小北哥哥买的粉色食碗。牛肉干是楼下刚买的, 好吃吗?要是喜欢吃,记得让小北哥哥给我打电话。” 喳喳:“呜呜。” 程水北:“喜欢粉色狗盆不行吗, 装什么大聪明。” 章慈安:“我后天就开学啦, 有机会你要让小北哥哥带你去学校里玩,实验楼后面有很多像你一样可爱的小狗狗。” 喳喳:“呜呜。” 程水北:“我们早就去过了,喳喳都是熟客了。全天下的小狗都没有程喳喳可爱。” …… 两个人隔着门缝嘀嘀咕咕, 章慈安不戳破程水北的小心思, 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装糊涂和喳喳说话。 “喳喳, 我要走了,等小北哥哥做好准备,我们再见面。” 喳喳:“呜呜呜。” 程水北这回没有再嘀咕,章慈安说完就起身离开。承诺给小北的的最大程度的尊重,他做到了。 等喳喳湿漉漉的鼻子挤进门缝去拥抱主人,程水北借势从休息室出来,章教授已经走远。 他把主动权交给了程水北。 程南面无表情地抱着自己的演算本走出这个憋闷的休息室,两三下跳到饮品区的高凳上,给自己拿了瓶汽水,叼着吸管嫌弃程水北:“胆小鬼,还没有喳喳勇敢。” “小屁孩知道什么——不许喝汽水,柜子里有牛奶。”程水北嘴硬不承认,还不忘记督促哥哥喝牛奶。 程南放下汽水从高凳上蹦下来,顺走程水北手里的狗绳,带喳喳下去办大事。 “小屁孩什么都知道。” 章慈安的签售会是一个好的开端,这以后陆陆续续有一些活动主办方找到程水北,甚至有高校的读书社团联系他,想在这里开围炉分享会。 程水北当然会同意,并且看在是小吴的同学的份上,并没有收取场地费。 九月,禹大附中开学军训,还没玩够的程南恋恋不舍地坐上程水北小电驴的后座。 “站军姿撑不住就偷懒,牛奶休息的时候记得喝,有事给我打电话——手机藏好,别被老师发现了。” 程水北喋喋不休地嘱咐着。别的家长是教孩子听老师话,程水北教哥哥怎么在老师和教官的眼皮底下做小动作。 程南回答:“知道啦!程水北,等下你记得去找董老师,不要错过时间啊,十点,禹大心理综合楼403。” 他们两个互相扶持,都有要说给对方的话。 程水北点点头,迎风将小电驴骑得飞快,一拐弯到了学校门口。 “进去吧,饭卡给你充好了,午饭吃好一点。晚上放学我来接你。” 学校离家不算远,可离书店很远。程南不愿意麻烦程水北每天骑车一小时接送自己回家吃饭,坚持办了中午留校,早上程水北上班把他送来学校,晚上闭店了再来接,省下来很多奔波路程。 程南穿着肥大的军训服跳下小电驴,摸摸踏板上的喳喳黑乎乎的脑袋,三两步走进学校。 离开前还不忘双手食指交叉给程水北比个“十”。 “知道啦,保证完成任务!” 程水北夸张地比个“OK”,哥哥看见以后笑着招了招手,然后跟着人流进了教室。 禹大附中和禹南大学校园也就隔一条街,没两步路程水北就走到了地方。 拿着董思凝开的预约条,程水北顺利地进了校园,轻车熟路地摸到心理综合楼。 综合楼的看门大爷也早就和程水北混熟了,看见小程就上来接过喳喳的狗绳,带着小狗到门卫室里玩耍等待了。 “它早上吃过饭了,大爷您可不许偷着喂它,再吃就成小肥猪了!” 安顿完喳喳,他到的时候,董思凝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这一次的心理辅导格外顺利,程水北的情况也很稳定。 董老师最后批了他的田字格作业,看着六个90分一个100分的作业本告诉程水北,他以后不用再写这样的书面作业了,可以尝试着把这个给自己加分的过程在心里进行,从表象的加分行为内化到堆自己的肯定。 程水北理解不了那么多的专业名词,但他知道程南对此会说:“反正就是进步啦!” 反正就是进步啦! 小程抱着自己的最后一本作业从咨询室里出来,下楼的脚步都轻快起来。 早上程南起晚了忙忙碌碌没喝牛奶,程水北不想浪费,就把那一大盒热好的牛奶灌进了自己肚子里。 来回奔走折腾了整个上午,刚下到一楼,他就想上厕所。 看门的老大爷给他指了走廊尽头卫生间的方向,程水北飞奔去放水。 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喳喳应该等急了,放完水程水北疾步从长廊尽头往门口走,却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往楼上走去。 该是上课、做实验、写论文的时间,章教授出现在心理学院的这栋综合楼里。 程水北没有多想,迅速跟了上去。 章慈安一路上楼,最后在四楼一拐,拐进了403咨询室。 只是进门口那么匆忙一眼,程水北看见,章慈安的手里拿着和自己一样的田字格作业本,董思凝会留给辅导对象写作业的小小田字格本。 程水北的脑袋“嗡”一下炸开了。 原来在董思凝这里接受治疗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个。 咨询室的外面有长椅,程水北忘了自己是怎么坐下来,又是怎么在无言中等待了一个小时。 是以章慈安推门出来,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程水北。 “小北,你怎么在这里,你听我说,我不是来问师姐关于你的事情的……” 章慈安看见程水北,第一反应是要解释,解释他并没有从程水北的心理咨询师这里获得额外的信息和不公平的帮助,解释程水北的秘密和心绪并没有被出卖。 可程水北好像一点儿都不在乎这个问题,他只是盯着章慈安的眼睛直愣愣地看,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章慈安有些害怕,程水北上一次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他,说想吃蝴蝶酥了。 “我……”章慈安拿着本子的手无力地垂下来,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 “醒来的第二天,我就联系了师姐。” 怪不得他想接受治疗董思凝会刚好出现在江朔,怪不得他说了那么荒谬的故事董思凝一点都不惊讶。 怪不得。 原来董医生是被请去给章少爷做治疗的,原来那个荒谬的故事她早已经从章慈安的口中听过一遍。 原来。 程水北心里的疑云解开。 他从长椅上起身,紧紧抓住了章慈安垂在身边的手。 “跟我来。” 喳喳等在门卫室外边,眼睁睁地看着主人拉着另一个人的手从自己身边头也不回的跑过,失落地耷拉着脑袋。 程水北带着章慈安一路跑,跑到无人的松林深处。 他缓缓撒开章慈安的手,面上不动风云,胸膛里却因为奔跑和别的原因疯狂跳动着一颗炙热的心。 稀薄的阳光从松针的间隙里漏进来,偌大一个松林仿佛身处幽暗的快要下午的傍晚。去岁积累的松针堆在地上,风一吹沙沙地响,像未及言明的心事。 “小北,对不起。” 章慈安低头看着自己手上被程水北用力攥出来的红痕,喃喃道歉。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瞒着我?” 程水北连问两句,却不是生气的缘由。他明明有那么多诉苦水的机会,他明明知道自己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软。 “我……” 章教授在科研报告会上出色的文采和语言能力再次失效,他被眼前的这个人拿捏着,把握着,控制着,却甘之如饴。 程水北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来,流过脸颊,被吹散在松风里。 他哽咽着抓紧章慈安胳膊:“那你现在说!” 章慈安被他牢牢抓着,却动也不敢动。 程水北的要求,他没有办法拒绝。 树林在黑暗中低语,月亮在看不见的远处升起。章慈安再次走进那段回忆。 那场报告会,他不得不去。因为那是陈厚院士在退休之前给他争取的最后一次机会,章慈安如果在这场国际会议上扬名,那些流言蜚语对他再也造不成损伤。 这样的爱情或许在这里不能被接受,他要走向更大更广阔的科研舞台,到那时候谁也无法诟病他藏在身后的小北。 所以章慈安去了,在程水北生日的当天。 会议结束已经是傍晚,章慈安从报告厅出来,忽然感觉心头一阵刺痛,像被针尖扎过。 不详的预感涌来,他没有在意,因为程水北还在家里等他。 章慈安开车去徐记拿定好的蛋糕和蝴蝶酥,回家去陪他的爱人。 迎接章慈安的,只有一束写着“长命百岁”的鲜花。 “小北,我真的买了蝴蝶酥。”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题外话,蝴蝶酥真的很好吃! 树林在黑暗中低语,月亮在我们看不见的远处升起。出自《生命赞美诗》和“爱你像吃蘸盐的面包”一样都是纳奇姆·希克梅特写的。 第58章 第三年(7) 他欢欣雀跃地赶回家, 楼下乌泱泱围着一群人,章慈安没有看热闹的兴趣,电梯坏了, 他就徒步走上八楼,因为害怕颠坏蛋糕,一步一步走得无比小心。 然后他在家门口看到了一束花, 一束写着程水北名字的鲜花。 章慈安会心微笑,抱着花敲门, 等待爱人飞奔而来的拥抱。 可是他没有等到。 “我回家以后找不到你, 警察打来了电话,说……说……” 说你跳楼了,说楼下被警戒线围着摔得血肉模糊的那个人是你。 章慈安再也说不下去, 他的胸膛因为情绪波动而颤抖, 绝望孤寂的眼神在看见程水北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的那一瞬间才重新拥有光亮。 “后来, 我再也睡不着了。” “我闭上眼就是那束花,是楼下乌泱泱的人群, 是冰凉凉躺着的你。” 章慈安垂眉耷眼,像在雨中奔跑被淋湿的可怜小狗。 程水北走后, 他没有家了。 “我只能靠药物入眠, 师姐是我以压力过大为由,求爸妈帮我请来的。小北, 我没有想过要瞒你。” 每天晚上, 章慈安只能睁着眼睛,任由过去的一幕一幕折磨自己,像罪大恶极的人历经十八层地狱的磨难。而比地狱更让他痛苦的, 是程水北的那句“不认识”。 “小北, 对不起。” 章慈安的声音越来越低, 那句“对不起”像一根针,扎进程水北的内心,他抓着章慈安的那只胳膊像过电一样,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个人那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他面前,程水北几乎自己的离开什么都没给章慈安留下,章教授依旧光鲜亮丽,人神勿近,不染世俗尘埃。 可他现在却说,自己离开以后,他再没睡着过。 无数个难眠的夜里,章慈安要想着些什么才能赶走脑子里的那些画面,才可以不被血淋淋的现实逼疯。程水北从八楼一跃而下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些。 他会死,死后尸骨寸断,章慈安甚至没有抱着他的骨灰回家的资格。 “没事的小北,我现在已经好多了。那天在江朔给你讲完故事,我躺在地板上睡了两年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师姐说这是个好的开端,我可以试着慢慢停药。小北,你不要担心我。” 章慈安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他把程水北的手从肩膀上拂落,然后小心翼翼地后退半步,保持程水北需要的安全距离。 没关系,他可以等,等小北原谅他,等小北重新接受他。 程水北肩膀颤抖着,他看着章慈安眼底强装出来的笑意,心疼之余忽然涌起莫大的冲动。 程水北上前半步,抓住了章慈安撤回去的手。 “说完了吗,该我说了。” 他把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举起来。 “说实话,我从没有怪过你。是我自己想不开,是我自己要跳楼,就算你早一点回来也阻止不了这个结果。” “章慈安,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开始太仓促,过程也不美好。我才刚刚在青春里翻腾出个喜欢你的结果,我们就稀里糊涂躺在了一张床上。你用‘负责’两个字轻而易举绑住了我的半生,却把我像摆设一样放在家里。我是很爱你,像呼吸一样那么爱你。可我还没谈过恋爱,我还没尝过被人爱的滋味。” “这么继续折磨下去,我们都会很痛苦。” “所以有时候我在想,换一种开始方式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章慈安听到这里,以为程水北要再一次离开自己,无助地抓紧程水北的手:“小北,不要,我不是你说的那样,我……” 他在解释,在挽留,言行中都是无措。程水北望着那张无论看多少次都会心动的脸,忽然灿烂地笑起来。 “我没有听你说过一次爱我,章慈安,来爱我一次吧。” 来爱我吧,你我才二十岁,阳光正明媚。 章慈安惊讶到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的,像第一次告白的青涩少年。 “小北,我……我爱……” 可程水北这一次没有等待,没有再给他卡壳下去的机会。 “你现在想说我还不一定想听呢,日子还长,章教授,任重而道远啊。” 说完,他就潇洒地笑着离开了。 给章慈安一个饶恕自己的机会,给彼此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程水北想往前走,大步地走。 等待许久的喳喳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主人,“呜呜呜”地凑在主人的身边。 程水北呼噜呼噜小狗脑袋:“乖,委屈你了,走,跟哥哥吃牛肉干去。” 他一把抱起自己娇贵的小土狗,甩去一身的沉重,轻快地向校门口走去。 程水北努力半生,终于把自己和章慈安放在了同一个位置。他可以爱,可以接受和拒绝别人的爱。 别的小孩儿从小被爸爸妈妈教会的东西,程水北靠自己学会了。 从那天开始,章慈安被允许以每周不超过三次的频率和程水北见面。章慈安将这机会把握得很好,总是在程水北需要的时候他就出现了。 店里卸货,他是搬运工,人手短缺,他是理货员。程水北无聊的时候,他就恰到好处地捧着一杯奶茶出现。 “校门口新开的店,据说很好喝,你先尝尝。” 第三个星期开始程水北就忍无可忍,从柜台里起身走到对面的咖啡馆,把坐在窗户边大好年华不在象牙塔里奋斗未来跑到这里虚度光阴的章教授拎了出来。 “我说一周三次的意思是要你好好上学,并不是嫌弃你、讨厌你、不想见你。章慈安,回去吧,我喜欢的是那个神采飞扬的章教授,不是现在这样穷追不舍折磨自己的你。” 程水北认真起来一瞪眼,还真的把章慈安给吓着了。 “好。” 章慈安承诺以后不再每天蹲守,会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学习、工作,只求程水北不要因此而讨厌他。 程水北答应了。 经此一事,小程本来以为章教授这么忙的人,估计一周也见不上一次面。 可他第二天就见着了。 翌日,程水北催促程南喝完牛奶出门,推开门就撞见章慈安从对门出来,衣装齐整文质彬彬,抱着本书也要出门。 “早,小北。” 程水北不死心地往对面的门上看,出租的告示果然不见了。 他刚松了松口,章教授就行动力迅速地住进了他家对面。 这么猛然“巧合”一碰面,程水北还没发表意见,章慈安就急着解释起来:“小北,你放心。我以后只有周末会来这里,平时不会出现的。” 想到章慈安是怎么一夜一夜地熬到天亮,程水北就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他瘪瘪嘴,认怂:“这是你家,想怎么回怎么回。” “好,我去上学了。” 章慈安招招手,转身下楼去了。他离开的那一瞬间,程水北看见了他脸上难得的微笑,眼神璀璨如朝阳。 程南也穿好衣服出来,两三步抱着喳喳抢在了程水北前面下楼。 哥哥嘴里嘀嘀咕咕:“这回是我说的,他求我的。” 叛徒自己招了,程水北也没有再追究下去的兴趣,锁门下楼送哥哥上学。 再后来的日子,开门凑巧看见章慈安已经成了常事,程水北从刚开始的刻意漠视,到后来见面可以打个招呼,说会儿话。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睡了多久?”程水北拎着垃圾,和一同下楼的章慈安搭话。 “很好,一觉到天亮。” 章慈安刻意侧身,可程水北还是从他消瘦的脸颊上看见了掩盖不掉的眼下青痕,提醒着他这个人是如何的煎熬浮沉一夜又一夜。 “说实话。” 程水北没有再容忍他报喜不报忧,他明明记得章慈安从前熬夜做课件都不会长黑眼圈,这样的憔悴,是要磋磨了多长时间。 章慈安低头,不敢看程水北。“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 程水北拽住了要离开的章慈安:“不许走了,今天翘课,跟我回家睡觉!” 他盯着章慈安看,语气和眼神都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章慈安结结巴巴:“我……我没事,能睡三个小时,师姐说比之前好很多了。” “不行,在我这里三个小时就是不及格!” 程水北不再和他商量,拉着章慈安的手腕就回家。 程南还坐在餐桌上慢悠悠地啃苹果,一点儿也不担心上学迟到。程水北拖着章慈安从哥哥的身边经过,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卧室。 他把人推倒在床上,将自己的被子盖在章慈安的身上,催他睡觉:“我现在要去送程南上学,十五分钟回来,我回来的时候,你最好是已经睡着了。” 说完,他就不容商量地关上门送哥哥上学去了。 章慈安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地打量这间屋子。 墙纸、床单被罩全是蓝色的,是一贯的“北”式风格,和他们从前住的地方完全不同。床头柜上摆着本诗集,章慈安翻开看,里面一页一页夹着的全是自己。 他的胸怀里涌起一阵一阵的热意。章慈安恍然发觉,自己好像错过了很多个夏天。 自母亲离世,他就将自己封闭起来,无情无爱说是智者,其实只是害怕黑夜的小孩儿。 他的失眠症不是一年两年,窦淑意离世之后,章慈安就经常睡不着觉,最开始折磨他的是他甚至没有来得及亲眼目睹的那场大火,还有院子里一天一天枯萎的蔷薇花。 章慈安想,大约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一个好梦。 但那个夏天,程水北稀里糊涂地闯进了他的生活。小北不拘一格,吵吵闹闹,能把一句话掰成两句来烦他。说好了分房睡,程水北夜里总是赤着脚偷偷溜进他的房间,钻进他的被窝里,像一条小鱼一样粘在他身边。 程水北会在他不能入眠的夜里拥抱他,像安慰小孩儿一样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腰上。 “慈哥,睡觉。” 章慈安以为自己是在负责,可很久以后才明白,被照顾和关爱的那个人,一直是自己。 章慈安将诗集放回原位,乖乖躺回去,听程水北的话努力在十五分钟内入梦。 可他的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最后程水北回来的时候,章教授还睁着眼睛。 程水北:“……” 章慈安:“小北……我还没洗澡。” 他不敢说自己病情太重,只能编个理由哄一哄程水北。 能走进这个房间,他已经很满足了。 “哦。” 程水北翻箱倒柜找东西。 “睡衣,新的,拖鞋,新的,浴巾刚买还没用过。” 他推着章慈安进了浴室,把干净的衣服浴巾放在门口,然后回房间换床单被罩。 可能章教授又是精致的毛病发作睡不着吧,程水北费了老鼻子劲儿将屋里收拾一新。 他坐在床上等,越想越别扭,觉得自己像等丈夫睡觉的小媳妇。 程水北捏捏鼻子,选择坐地上等。 “哗啦啦”水声停下,章慈安从浴室出来。 程水北的睡衣有点小,章教授系不上扣子,白皙的胸膛就若隐若现在敞开的睡袍底下,让人想无视都不行。 “擦擦头发。” 程水北别过眼,把手里的毛巾举过头顶递给他。 一坐一站,这下更奇怪了。 程水北从地板上爬起来,指指刚铺好的床:“行了,洗完澡了,快睡觉去。” 崭新的黑白灰格纹床单,丝麻质地的枕巾,连床头柜上零落的瓜子花生都不见了,夹满小纸条的诗集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章慈安落寞又乖巧地低头。 “其实,也可以不换。” 作者有话要说: 章惨追妻ing 写到一半被喊去开组会,可能有些不连贯,呜呜呜呜对不起我回头改改。 第59章 第三年(8) 章慈安被盯着老老实实地躺进被窝里, 像被监督午睡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手抓着被子,动也不敢动。 “你……是不是还要去店里?” 他小心翼翼地问, 想留下程水北又不敢多言,生怕自己一闭上眼睛,小北就离他而去了。 程水北看他幼稚的模样笑起来, 起身替他掖好被角,在床边坐下, 像哄小孩儿睡觉一样把手轻轻贴在章慈安的额头上。 “我就在这, 不走。” 章慈安这才放心地合眼。 枕边呼吸声逐渐平稳,在程水北的照顾下,章慈安终于睡着了。程水北信守承诺没走, 就坐在床头守着, 目光却盯着旁边柜子上整整齐齐的衣服。 睡觉之前, 章慈安把自己刚刚换下来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收拾好叠起来,里面就包括他的那双袜子, 枣红色的长袜。 程水北对此好奇已久,大抵是盯着看的时候长了叫人察觉出来, 章慈安主动解释:“我妈买的, 说找人给我算了这几年运途不顺,最好穿红袜子辟邪, 不然家人会遭祸端。” 程水北好像明白了。 一向信奉科学主义的章教授当年一定是没有穿上妈妈买的那双枣红色的袜子, 所以才在那场大火以后将一切的灾厄都怪给自己,用愧疚折磨自己十六年。 要是他听了妈妈的话,要是他没有去开那场报告会, 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了。 回答他的只有日渐枯萎的蔷薇花, 还有写着程水北名字的长命百岁。 程水北捏了捏章教授露在被子外面的指节, 他的手还像从前一样清冷瘦削,冰冰凉凉,仿佛失了人世间所有的温暖。 这双手在讲台上拿过粉笔,在实验室算过数据,也在属于程水北的夜里放肆过。 他把章慈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声道:“睡吧,做个好梦。” 章慈安的这一觉睡了足足十个小时。 他做梦了,第一次梦见了大火和花束之外的东西。 在梦里,程水北还是那个闹腾的少年,他一进门就赖在他身边,吃饭、睡觉,晚上钻进自己的被窝里,用自己温热的身躯暖他冷冽的手和心。 他梦见程水北拉着他的手到处走,一刻都没有松开。 章慈安醒来睁开眼,房间里空无一人,梦里和他牵着手的小北不在身边。 他揉揉因久眠而胀痛的太阳穴,失落地起身。干净的床单上没有一丝程水北的味道。 章慈安美梦破碎,跌落人间。 “醒啦。” 门“吱呀”开了,程水北端着杯子进来。 “家里没有牛奶了,只有程南的增高奶粉,你凑合凑合吧。” 程水北把泡好的奶粉递过去,章慈安赶忙接过一饮而尽。 “喝这么快,不知道的以为你多急着长高呢。”程水北笑着调侃他。 章慈安身高一米□□,高程水北刚好一个额头,小北曾经无数次嘟嘟囔囔“再高一点就亲不到了”,章慈安觉得他确实没有再长高的必要了。 章教授舔舔嘴唇,纯情又羞怯地低头。 夕阳照进来,程水北走到窗边拉开了帘子,望一眼楼下超市门口熙熙攘攘说道:“我等下要去接程南放学,你想走就走,不想走就把饭做了。” 他说完就出门了,留下章慈安傻傻愣愣坐在床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这是,可以留下吃饭了? 今天周五不上晚自习,程南留在学校里和同学打球,让程水北六点半以后再去接他,章慈安醒的时候正好。 “程水北,你怎么把张飞自己放家里了,她会害怕的!” 程南看见程水北只身前来,把篮球往小电驴的车筐里一扔,跳上车后座,催促他赶紧回家。 小程并不着急,被催得烦了才扔出来一句:“家里有人看着呢。” 家里。 章慈安依依不舍地换回自己的衣服从卧室里出来,和小憩醒来的程喳喳正对上眼。 章慈安:“……下午好。” 小狗摇着尾巴跑过来,围着蹲下的章慈安转圈,时不时地闻闻他的手。 然后失落地发现,这个人手里没有牛肉干,只有一些熟悉的好像属于小北哥哥的味道。 程喳喳摇了半天尾巴没讨到吃的,和他小北哥哥一样傲娇地“哼”了一声,又去门口趴着等程南了。 被狗嫌弃了的章教授:“……” 厨房里备好了食材,挂着水珠的西红柿,还有两三个鸡蛋以及一把挂面。 章慈安会做的饭不多,西红柿打卤面算一个。打卤面简单,章慈安随便就能对付一顿,程水北不在,他就总是这么对付。 大约是程老板对他的厨艺太过了解,连食材都备得这么恰好。 章教授攥紧拳头为自己鼓劲,然后挽起袖子和厨房的烟火气融为一体。 钥匙转动锁轴,开门的声音响起,喳喳打起精神迎接主人,摇着尾巴咬紧刚进门的程南的裤腿,把人拉到厨房门口,向他告里面那个不带牛肉干还抢占他们家厨房的人的状。 程南又惊又喜:“慈哥?你还没走,程水北让你留下了?” 章慈安解下围裙,敛眉道:“嗯。” “程南,先换鞋再进门,说多少次了!” 程水北进门,把钥匙往沙发上一扔,冲厨房里忙活的那人一挑眉:“饭好了没?” “好了。” 章教授来回两趟端出了三碗面和一盆蛋花汤,顺手给程喳喳的粉色小盆添上粮。 “不好意思,我只会做这个。” 章教授把碗筷放好在茶几上,自觉地搬着小板凳到角落里坐,像听话吃饭的幼儿园小朋友。 程南看看他慈哥,又看看别扭的程水北,没搞明白什么情况,但是章慈安能进门就代表其中有些事情已经有了转圜之地。 程南率先动筷子,在章慈安家住过那么久,他还没吃过他慈哥亲手做的饭呢。 饭一入口,程南后悔了。 寡淡、没味道,西红柿不像西红柿,鸡蛋没有鸡蛋味道,两个字形容,难吃。 看着哥哥一言难尽的神情,程水北没忍住噗嗤笑了,拐回去把车筐里路上买的凉热菜用盘子装好端上来。 “吃饭吃饭,不想吃面就吃菜,吃完记得喝牛奶。” 章慈安吃完饭又主动刷了碗,然后陪着程南学习了两个多小时,从开普勒聊到钱学森,把程南几个月里攒的问题回答了一半——还留着另一半,等待不知道有没有的下回再回答。 程水北给喳喳洗完澡,章慈安还没走,隐隐还有打算在小沙发或者地板上凑合一夜的意思。 “家里太小没法打地铺,你回去睡吧,我的卧室和你那边就隔着一堵墙,实在睡不着你就敲敲墙壁。” 程水北推着想赖在家里的章慈安出门,关门之前看见章教授一脸的可怜兮兮,没忍心还是象征性地又安慰了两句。 “按时吃药,想来吃饭就敲门。嗯……那个奶茶挺好喝的,下回你再来,给程南也带一杯。” 章教授乖巧点头,走回自己的房子,洗漱过后到和程水北一墙之隔的房间贴墙躺下,闭上眼睛依旧睡不着,但他的脑海里已经没有了那些纠缠折磨自己很多年的画面。 取而代之的,是程水北的那一间小屋,昏黄的灯光,摇头晃脑的狗子,他想要的烟火中的生活。 军训结束正式开学,程南脱下军训服,脖子都黑了一圈儿。 而车接车送程南一个月之后,哥哥死活不肯再坐程水北的粉红色小电驴上下学了。 “我都上初中了,咱家离学校又不远,程水北你给我买辆自行车吧,我可以和同学一起骑车上下学。” 程南领回了年级第一的月考成绩,摊在桌子上仰着头和程水北谈判。 从小学开始,程水北就坚持不让他自己上下学,不过是想让哥哥避开上辈子被拐卖的结局。 但现在,十二岁的程南想独立了。 程水北低头看,哥哥好像比刚来禹南的时候长高了一点点。 牛奶有用,还得继续喝。 程水北咬咬牙,拿出一个月的收入给程南置办了最时髦最酷炫的赛车,还把哥哥的那台女士手机升级换代成了外国手机,就因为手机里带有最先进的定位系统。 程水北要求哥哥手机一定要二十四小时不离身。 “不管是上学还是放学回家,出发之前要先给我发条短信,上课不能玩手机,没电了出事联系不上我怎么办,路上骑慢点儿!” 程水北扶着他的小电驴絮絮叨叨,不耐烦的程南已经骑着他的崭新座驾招手离开。 踏板上的小狗“呜呜”叫两声,耳朵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 禹大附中就在章慈安学校隔壁,程水北想到这一层心里就踏实了一些,他给章慈安发了短信让他留心。但他一整天还是坐立不安,午饭都没吃两口。 晚上,程水北心急如焚的等在小区门口,哥哥没等到,先看见了同样骑车回来的章慈安。 章教授的左右车把上丁零当啷地挂着东西。 “小北,你怎么在这?” 章慈安靠边停车,不好意思地把车把上的东西递给程水北:“奶茶,新口味,好像巧克力味的,你尝尝喜不喜欢。” 程水北没心情喝奶茶,接了东西继续往学校的方向看去:“程南说他今天自己骑车回来,我不放心,又怕去接他小孩儿闹脾气,只能在这等——对了,你刚刚来的路上见他了吗?” 章慈安摇摇头,没见。 八点半下晚自习,就算骑的慢,九点了也该到家了吧。 程水北急得走来走去,章慈安在旁边走也不是陪着也不是,只能试探地问:“要不,我骑车迎一下他?” “不用,再等等吧。” 买车之前,董思凝和他说过,小孩子成长也需要鼓励和肯定。 程水北没事干,只能在章慈安的注视下顺嘴尝了一口奶茶,口感顺滑,甜丝丝的还有珍珠怪不得年轻人都喜欢,于是心里打量起能不能在书店也搞一套做奶茶的机器。 “下回有点儿心意,不能光送奶茶。”程水北嫌弃道,心里想着要是当年没有他倒贴,以章慈安这个追人的本事保不齐得一辈子单身。 章教授虚心接受:“好,我记下了。” 九点半,程南和一群孩子说说笑笑终于出现在小区门口。 他一眼就看见了等在路边的程水北,还有程水北边上守着的章慈安。 程南和同伴告别,下意识到程水北边上找狗的踪影:“张飞呢?你俩怎么出来了,遛弯不带狗也太不够意思了。” 程水北心里有气,又知道不能随便撒,只能把手里的奶茶晃了一晃:“出来给你买奶茶,怎么这么晚不回家,不知道喳喳在家等着你不来她不吃饭吗?” 程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在学校打球忘了时间,下回一定早点儿!” 程水北原先是抱着让哥哥运动长高的目的给人买了篮球,结果小孩儿在学校里打上瘾了,家都忘了回了。 但不管怎么样,程南平平安安地回来了,程水北只能偃旗息鼓,点着他的眉心说下次不许再犯。 “好啦好啦,咱们回家!” 程南笑着拍拍他慈哥还有程水北的肩膀,把两个人一同带回家。 于是,本来只是送奶茶献殷勤的章教授,顺理成章地留在了程家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 章教授回去以后苦读吧,《追妻一百法》,嗷嗷学习。他身高是一八八加一(那个数字被屏蔽了打不出来) 第60章 第三年(9) 周行昃和洛彤订婚的时候, 章慈安在跟的项目刚好要汇报,而程水北因为书店刚开业没几个月小张他们业务还不算熟悉暂时没抽开身,所以谁也没回江朔参加他们的订婚宴。 对此周老板没说什么, 据说周家小公子周行昃和才女洛彤订婚宴轰动了全城,因为小猴儿打电话和程水北喋喋不休地说了三天。 “到处都是玫瑰花,不知道的还以为周哥结婚呢。” “北哥北哥, 广告牌上都是彤姐他们的名字,啊啊啊啊——我以后要是娶媳妇儿, 高低给我媳妇儿也整一个。” 程水北那几天正捣鼓店里的奶茶封口机呢, 烦不胜烦地回了他一句:“你先顾好你自己再说吧,挂了啊,问奶奶好。” 有情人眷属算是成了一大半, 程水北挺高兴, 做奶茶的原材料买回来, 先给自己整了一杯,齁甜齁甜, 但他喜欢。 他还在对没参加订婚宴心怀愧疚呢,他周哥打电话, 下周五到禹南, 点名要程水北去接。 程水北当然乐意,为此还专门花几百块钱租了辆车, 又从雅雅花店的小雅姐姐那里订了栀子花束准备送给未来的小两口。 程水北的驾照还是刚拿身份证那会儿考的, 这么长时间都没开有点生疏,等他慢悠悠挪到机场才发现,来的人只有周行昃。 “哟, 订婚了就是不一样, 女朋友都不让我见了。难为我还给彤姐买了束花儿呢, 周哥可得帮我带回去啊!” 程水北把象征祝福的栀子花束塞给周行昃,挨了周老板玩笑的一拳,两人乐呵呵地上车往回走。 在看到程水北忽高忽低的开车技术以后,周行昃实在忍不下去,趁停车加油的时候夺回了车的驾驶权。 “我本来还想给你配辆车呢,就你这个技术,我还是给你配个司机好一点。” 周行昃一边开车一边揶揄他,程水北不以为耻反而就坡下驴:“那是因为我没有车,周哥你先给我配个好车,司机我自己踅摸也行。” 周行昃哈哈大笑。“那你还是骑你的小电驴吧,我怕多少车都不够你祸害的,得多大胆的司机才敢给你开车。” “哼,有的是呢。”程水北想,最起码章慈安现在挺乐意给他开车。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先回了书店。 当周行昃看到自己原先破败颓靡的一间小书店被程水北折腾成现在这般生意兴隆的模样,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我要是有你这个本事,何愁我爹不让我单干!”周行昃痛心疾首,后悔没早一点遇到程水北。 小程于他来说是贵人,不光帮他拯救了书店,还拯救了几年前即将面临倒闭的杂志社。 现在的《神之火光》已经跻身全国最火爆的少年漫行列,《屠龙少年》和《草木物语》的销量更是屡屡破记录,周行昃想撒手不干,他爹估计都不会同意。 程水北给他周哥特调了一杯双倍珍珠加椰果的奶茶,递过去让周老板尝尝这新鲜玩意儿。 周行昃吸了一口:“这什么粥,甜丝丝的,还有两种豆儿。” “奶茶,”程水北轻描淡写地回答,“喜欢就多喝点儿。” “不喜欢。” 周行昃表情痛苦地摇摇头,但又喝了一大口:“小彤应该喜欢,走的时候你拿保温袋给我装两杯我带回去给你嫂子尝尝。” “哟哟哟,不让我叫彤姐了是吧,该改口叫嫂子了,什么时候结婚啊!”程水北打趣刚订婚的周老板,却是打心眼里替这对金童玉女高兴。 谁也不知道洛彤当初受了多大的情伤,而周老板这两年是怎样穷追不舍和用心呵护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普普通通人家的女孩子能进周富豪家的大门,想必周行昃在家里也没少努力。 不管怎么说,好花结好果,程水北打心眼儿里觉得甜。 周行昃并不理会他的打趣,专心致志地对着门口宠物休息区的程喳喳一通乱拍。 “喳喳看镜头,给小彤姐姐笑一个——哎,程水北你这狗什么品种啊,乍一看觉得丑,琢磨久了还挺可爱,小彤喜欢我回去给她整一只!” 程水北可听不得别人说他家小公主丑,一把捂着喳喳的耳朵和周行昃吵架:“小土狗怎么了,你才丑,你全家……你全家除了彤姐都丑!我们喳喳全世界最好看!” 大约是洛彤真的很喜欢喳喳,程水北这么说周行昃也不恼,依旧乐呵呵地问程喳喳到底哪儿来的,小程被他的真情打动,把白云家的电话给了周老板,盼着白云还在适婚年龄,和她的小黑狗对象还没分手,还能给周行昃再生一个程喳喳这样的小土狗。 书店里里外外参观了一遍,周行昃呆不住,死活要拉着程水北吃饭去。 程水北拗不过他,主随客便,给喳喳添了粮以后揉揉小公主的脑袋,舍命陪君子去了。 书店赚了钱,程水北当然要请给他出主意帮大忙的周老板吃顿好的。于是这顿饭选在了禹南最大的连锁烤鸭店,随便一只鸭翅膀的价格都够给程南买两罐增高奶粉。 周行昃心里有数,面上咋咋呼呼嚷嚷着要宰程水北一顿,实际上点的菜加起来也没几百,算是他被请客的饭局里面最低规格的了。 菜上齐了,周行昃叫了瓶酒,先给程水北满上。 “北啊,我来这一趟有正事,今天好好陪陪你,明天就得去忙了,你可别怪哥哥。”周行昃作客人的,主人不喝他自己先喝了一杯。 程水北看着面前的一小盅白酒,不打算喝。 他还在吃药,戒酒是应当的事,上回喝多了在章慈安那里闹大笑话,程水北已经对自己现在的酒量有数了。 “周哥,我吃药呢就不陪你喝了,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咱哥俩也别客气了,你该忙就忙,忙完了我带你在禹南溜达溜达。对了,忙活什么呢,需要我帮忙吗?” 这几年程水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本事见长,周行昃要和他按照生意人的套路客气,他就原样客气回去。 周老板又喝了一杯。 “还不是公司的事。我爹现在不反对我搞杂志社和传媒公司了,他老人家还投了一大笔钱入股,以股东的身份建议我到禹南发展发展,我来之前他给了介绍了一堆老朋友,我得挨个去找这些叔叔们,唉,有的忙了。不过刚好小彤想来这里,等过两年在家当着老爷子的面办完婚礼我们就搬来,保不齐能和你做邻居呢!” 周行昃边说边喝,嘟嘟囔囔说了半天。 程水北对做邻居这句话持保留意见,周老板就算来了也得是大平层小别墅,哪儿能和他这租老房子做窝的人做邻居。 “一定一定!我等着呢!”程水北哈哈过去,给自己倒茶,给周行昃倒酒。 周行昃大概是这段时间压力太大,喝着喝着哭起来,程水北又是哄又是顺了半天,才让早就喝醉的周老板安定下来。 好在周行昃喝醉之前说了酒店的地址,程水北扶着他回去,在前台报了周老板的身份信息把人送回房间。 等照顾完周行昃准备去还车的时候,已经到要闭店的时候了。 今天小张请假,看店的是小吴和如意,两个学生走夜路不安全,程水北不好意思麻烦人家等着自己赶回去接狗,就给章慈安打了个电话。 “章慈安你在家吗,哦在家就好,我今天有点儿事不在店里,程南骑车不稳当,你去接一下喳喳吧。电车钥匙在玄关老地方,接到给我打个电话,挂了啊。” 到这种时候,程水北发现和章慈安住对门也挺好的。 安顿好喳喳的事情,周行昃又言明接下来几天有的忙不用他作陪,程水北就赶紧还车去,耽搁一小时就是几十块钱呢,够喳喳吃两根牛骨棒了。 把车开回出租的4S店,刚好章慈安接到喳喳给他来了电话。 “小北,我接到喳喳了,现在准备回家,你怎么样,还要忙多久?” 章慈安问,程水北就老实回答:“没多大事,今天周哥来了我陪他吃饭来着,马上就回去。” “周行昃?你……喝酒了?” 程水北本想说不,可听着电话那头章教授紧张的声音,想起他平日骄贵矜持的样子,忽然生了逗一逗他的兴致。 “嗯,喝了点儿,头有点疼。”程水北把车钥匙还给4S店的经理以后,开始装起醉酒来。 章慈安一听,果然慌起来,忙问程水北现在在哪。 本想走回家的程水北看了看路牌,算了算走回去需要的时间,决定继续装下去。 “在平安路这边,路北有家4S店,我在店门口的石墩子上坐着等你,要快点哦。” 他的这一句带着撒娇意味的“要快点哦”脱口,电话那头的章慈安呼吸声明显急促起来。 “马上到,等我。” 程水北嘿嘿一笑,挂了电话开始等人。 他和章慈安这几月相处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章教授总是端着,买完了奶茶买蛋糕,连追人都不会,程水北被周行昃和洛彤认识比他们晚多了都准备结婚刺激到,决定和章教授开个玩笑。 程水北百无聊赖玩了两盘人机飞行器以后,章教授骑着他的粉红色小电驴出现。 远远望见熟悉的因接触不良而一闪一闪的车灯,程水北就收起手机,深吸了一口气。 “小北,你怎么样,头还疼吗要不要看医生?” 章慈安停好车赶忙上来扶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的程水北,他正思考该怎么扶才合适的时候,小程脑袋一歪,扑在了章教授的怀里。 章慈安呼吸声开始错乱,程水北更加放肆,祭出他比秋水还浓三分的深邃迷人眼眸,委屈巴巴道:“慈哥,你怎么才来,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北,你这样会被搞的! 第61章 第三年(10) 程水北话一开口, 明显感受到眼前人胸膛里的那颗心扑通扑通乱跳,大约有十几只小鹿聚在章教授的心里打架。 “小北,我……我没有不喜欢你。”章慈安手忙脚乱地扶住怎么样都要往他怀里歪的程水北。 大约是程水北上回醉到不省人事也是这般鬼样, 章教授竟然一丝都没有怀疑过怀里这个人是在装醉。 他但凡仔细闻一闻就会知道,程水北的酒气沾染只在衣服表层。可章慈安不敢,程水北说醉了, 那就是醉了。 “呜呜——” 小电驴上被落下的喳喳发出声响提醒那两个抱在一起的人自己的存在,章慈安接上它之后听见程水北说喝醉了, 家都没回, 带着狗就来接狗主人了。 当着第三者——哪怕是只狗——的面,程水北有些放不开,他刚想从章慈安怀里起来坦白一切, 就听见章慈安低沉矜持的声音传到耳边:“小北, 我先送你回家吧。” 程水北有点儿生气, 莫名其妙的生气。章慈安喝醉黏在他身上,他二话不说带人去了酒店, 怎么换成他醉成这样扑在怀里,章教授还这么端着? “好, 去你家做吧。”程水北把头埋得更深了, 埋进章慈安已经有些分量的胸膛里,听他的呼吸, 听他真切的不会骗人的心跳声。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 我们先回家吧。”章慈安把人扶到了车后座上,本来还担心程水北喝多了坐不坐得住,谁知小北一上车就立马死死环着他的腰。 “嘿嘿。”程水北乖乖地抱紧他, 乖巧地贴着章慈安的后背, “回家回家。” 装醉有一手的程水北低头, 喳喳把小脑袋扭过来正好奇地盯着形迹古怪的主人,程水北不好意思骗狗,趁着拐弯的时候,把手从章教授腰上撤掉一只,偷偷摸了摸喳喳的耳朵。 嘘,不要告诉章慈安哦。 开豪车住别墅出门都有人跟着的章少爷骑着粉色小电驴也依旧有型,程水北坚定地认为路边回首的人们都是垂涎章慈安的美色,不是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太奇怪了。 “到了,小北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把喳喳送回去。” 章慈安小心翼翼地掰开程水北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抱着喳喳三两步上楼,留下程水北一个“醉鬼”在楼下。 程水北想了想,给哥哥发了条信息。 【北】:“我去章慈安家里待会儿,饭在冰箱里,自己热。” 【南】:“ok,就知道你装醉。” 程水北能骗过别人,骗过会对他说喜欢的章慈安,骗不过血肉相连的哥哥。 收到程南的消息以后,章慈安刚好下楼来,程水北赶忙歪回去,趴在电车座椅上,眨巴着眼看章教授。 “你喝太多了会吓到程南,我已经帮他叫了外送晚餐,”章慈安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深吸一口气再次确认,“小北,你确定要去我家吗?” 当然去,这么藏着掖着难道是家里藏着什么秘密不敢让人知道吗,程水北心里想。 然后“醉鬼”小北点点头,乖巧地伸开手,要章慈安抱。 章慈安本来一只手已经搭在了程水北腰上,恰逢此时二楼的王大妈下来跳广场舞,正看见这副场景,倒是没多想,只大嗓门的喊了一声:“小程,回来了啊。” 程水北不知道该不该回,章慈安见人来立马收手,正身替他回答道:“王阿姨,他有点喝多了,估计不能和您打招呼了,我先送他上去,谢谢您的关心。” 说完,章慈安像扶着一个醉酒的好兄弟那样扶起程水北上楼。 章教授把跌跌撞撞的程水北扶进了自己的家,小程偷偷地打量着他的这个临时住处。 就如同江朔的那个家一样,这里布局不同,陈设却也像他们原先住的地方,绿萝、玻璃缸,只是壁纸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淡蓝色。 章慈安倒了杯温水给趴在床上的醉鬼,他把程水北扶起来,用一只胳膊做枕头伺候程水北喝水。 甜丝丝的,加了蜂蜜,程水北没忍住,一大杯全喝了,然后知足地舔了舔嘴唇,含情脉脉地暗示:“谢谢慈哥,嘴巴还有点干。” 换作从前程水北根本不会矜持地说这句话,直接抱着章教授就啃上去了,但现在的他且不说已经心性两然,还存了些考验章慈安的意味在。 章教授身躯一顿,好半晌才缓过来先把玻璃杯放在了床头。 他的两颊浮起红晕,被白衬衫一衬托,纯情羞怯,更加动人。 妈的。 程水北一翻身,把章慈安压倒,跨在他的上方,从章教授泛红的脸颊一直看到他微微敞开的领口。 章慈安很白,看着就让人想在他身上留下点儿痕迹,过去的程水北没忍心,到死了才动嘴一次,现在的他不太能忍得住了。 程水北越靠越近,嘴唇就贴在章慈安的耳边,呵气成声:“慈哥。” 他不用说别的,单是叫一叫名字章教授都会动情。 章慈安的喉结上下滚了一滚,在深吸一口气之后,他使出更大的手劲儿把程水北反压到枕头上。 果然,男人在某些事上的兴致和爱好是就算再来一世也不会轻易改变的,程水北会心地笑起来,开始配合地扯自己的衬衫领子。 他把白皙脖颈、锁骨、胸脯还有因为吃药微微养出来些肉的小腹都敞开在了章慈安的眼前。 程水北对自己非常有数,可章慈安见他如此,竟然闭上了眼。 “小北,你还病着,又醉了,我不能……” 说完,章教授起身,有些狼狈地从屋里走了出去。 荐枕席的程水北愣了一愣,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原本只是想在4S店门口逗一逗章教授的,没想到逗着逗着逗回家去了。 可能是章慈安太好看,所以一时没忍住。程水北一边扣扣子,一边觉得自己此举情有可原,同时觉得章慈安的君子模样还是挺让他动容的。 但这就更证明了上一回真的喝醉了他是得多么的禽兽才能把君子逼到穿好了衣服任他解扣子的地步。 程水北瘪瘪嘴。 他这段时间忙忘了就没怎么喝水,说嘴巴干不光是诱章慈安的。 程水北抬手撕唇角的干皮的时候,卧室的门又开了。 章教授端着东西进来。 “我刚刚去隔壁帮你拿药了。也问过师姐了,这个药喝完酒也可以吃的,只是以后不要再喝酒了,我不在身边,很危险,”章慈安把药和水递给程水北,同时拂落了他搭在唇边的手指,“不要撕,多喝水就好了。” 他像照顾一个小孩子那样照顾程水北,程水北心里奇奇怪怪的,又甜又酸,还有点想亲章慈安一口。 在章教授的监督下,程水北喝完水吃完药,盘腿坐在床边,手指扒拉着深蓝色的印着小鲸鱼图案的床单。 上辈子一起看电视,男主问女主来世想变成什么的时候,程水北抢着在章慈安的身旁叫嚷过。 “我下辈子要做一条小鲸鱼,特别小的那种,混到小鱼小虾中间,慢慢游慢慢走,想睡觉就睡觉,想打滚就打滚,想吃饭就张开嘴嗷呜一口把小鱼小虾都吃了。” 然后他嗷呜一口,啃在了章教授的手背上。 程水北的手指描过小鲸鱼的轮廓,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人解释自己没喝醉只是在开玩笑。 他发呆的时候,章慈安起身走到墙边,推开了柜门:“今天想看我穿哪一件?” 程水北闻声抬头,然后怔住了。 柜子里满满当当全是正装,衬衫、西服、领结还有衬衫夹和形形色色的arm band。 “这件好不好,其实是买给你的,但是不方便量尺寸做得有些大了,大约不会太合身,我可以先试试。”章慈安取出一件白色的法式衬衫给程水北展示,同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在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感到羞怯。 小北喝醉了耍酒疯想看他穿正装,上回没有准备,这次的章教授就提前预备了满满的一柜子,在他不知道程水北还会不会喝醉的时候,在他不知道程水北还会不会选择他的时候。 程水北低着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章慈安端着,他可以胡闹捣乱,看章教授慌乱无措,可章慈安这样用自己的方式纵容一个醉鬼,程水北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今天不想看了。” 程水北仰着头说,同时拦下了已经准备换衣服的章慈安。 章教授失落地举着衬衫,眼眸中都是无措:“小北,你不喜欢看我穿正装了吗?” 程水北的嘴角扬起来,一把抢过了那件手法考究的定制衬衫,胡乱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今天想听你说爱我,章慈安,你都没有说爱我。” 喝醉了或者清醒,程水北都想听。 章慈安的失落神色终于散去,转为被紧张支配。 “好,”章慈安下定决心一样点点头,然后走出了房间,“小北,麻烦你等我一下。” 表白还需要做个预案研究一下吗,程水北真想打开章教授的脑子看看天才都在想什么。 片刻后,天才回来,手里捧着一束花。 鲜红的玫瑰中间缀着一朵让人无法忽视的白山茶,像血海里的皎洁天使,纯净而出尘。 “我在学校里种的白山茶开花了,大约因为我没有种花的天赋,它只开了一朵,我就又买了一些玫瑰。今天本想等你回家送给你的。” 在程水北想着怎么装醉的时候,章教授在想该怎么把花送给他心爱的人。 章慈安的手背上叫花刺划出了血痕,程水北先前没注意,现在看见了却觉得那么刺眼。 “小北。” 章慈安紧张地坐到他身旁,把亲手扎的花束递给程水北,然后庄重地说道:“小北,无论是醒或醉着,无论生死,无论一切,我都爱你。” 那天在松林内被人抓着手臂的时候说不出的话,章慈安终于说出来了。 程水北觉得,自己大约是真的醉了,醉到想听章教授把这话再说一万遍,醒着说,醉着说,梦里说,脱了衣服说,低喘着说,每天说。 他把自己干涸的嘴唇送到了章慈安的面前,轻轻碰了一碰他的脸颊,像愿望得到实现的孩子那样笑起来。 可章慈安却如同触电一般,坐立不安,忙把程水北推开来,将山茶与玫瑰横在两人中间:“小北,这些事……我想等到你醒了再回复我,可以吗?” 他不要一个醉鬼的冲动,他要一个勇敢的程水北。 程水北终于忍不下去了,他如同报复一般将章教授再次推倒。 “倘若我压根就没醉呢?” 作者有话要说: 好那个哦。(羞涩) 第62章 第三年(11) 惊讶、惶恐、紧张、无措还有失落一瞬间在在章慈安的脸上轮番呈现。 “怎么可能……小北, 如果不是喝醉了,你怎么可能这么……” 程水北的鼻息近在咫尺,章慈安只要微微一仰头, 就可以吻到朝思暮想的人。 但他只是别过头,努力不去看程水北期待的目光,克制隐忍, 不发一语。 程水北瞬间翻涌起不合时宜的心酸。他们之间或许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地开始,有很多事情要清醒的时候聊清楚。 “看着我的眼睛, ”程水北捏着章慈安的领口, 说出电视里的哀怨主妇的经典台词,“章慈安,我没有醉。” 他的眼神太真诚, 语气也失了方才的疯狂, 惊讶、惶恐、紧张、无措还有失落再一次在章慈安的脸上重现, 章教授终于相信了他的话。 “小北,你……对不起, 我以为你喝醉了,我……” “章慈安, 我很清醒, 我的回答是,”程水北附身, 将咫尺拉近到无间, 他在章慈安的脸上献上一吻,“这个。” 程水北翻身,和章慈安并肩躺在一起, 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你在意什么事情, 章慈安, 你的心结在我,但现在我好好地躺在这里,没缺胳膊没断腿儿,窦阿姨也在家里好好的,章慈安,没有那些从前了,不要再用这些折磨你自己了。” “你不知道我听见那些话的时候有多高兴,章慈安,谢谢你勇敢这一次,让我知道我是被爱的。” “所以我也想勇敢一次,看看能不能和你走出不一样的未来。我想看着程南长大,想看着喳喳在身边转圈,想看着小猴儿娶媳妇儿,想看着周哥和彤姐百年好合,我还想看着你,白发苍苍,老得变样。” 程水北转身,抚上了章慈安的眉头:“我真的没有喝醉,刚刚只是想同你开个玩笑,想看一下骄贵矜持的章教授为我慌乱的样子。” 感谢这个玩笑,他终于听见了章教授的心声。 “章慈安,说爱我吧,再说一遍。” 山茶与玫瑰盛放在他们中间,章慈安的眼角被花香勾出晶莹的一点。 他把程水北的手捧在身前,轻吻爱人的指间:“小北,我爱你,很爱。” 像吃蘸盐的面包,像在像在夜里狂热地疾走再将嘴唇凑近水龙头。 爱你,就像在说,我活着。 程水北的这一生,没有人对他说过爱,他寄人篱下活了十载,遇到章慈安堪堪放肆了几年,也只是在牢笼里的舞蹈。 程水北任他吻向自己,在铺天盖地的爱意中央骄傲地抬头:“说爱我,一万遍。” 玫瑰被碾碎,山茶沾了红。 章慈安亲吻他的小北,说出一声又一声的“爱你”。 程水北在一声一声的“爱你”中沉迷,抬手脱下自己刚刚胡乱套上的法式衬衫,想接着解扣子的时候,被章慈安又一次按住了:“听话,等你好了,有的是时候。” 小程一听,咕噜一下翻身爬起来,把脱下来的衬衫扔到玫瑰与山茶之上,任花枝将洁白衬衫染成绝色。 “想什么呢你,我只是热得慌。” 房间里的确是太热,不然怎么两个人都脸色通红? 家里还有小孩儿,程水北不能放任自己一直留在这里,他三下五除二从床上蹦起来,对着章慈安的瞳仁倒影整理衣装。 章慈安靠在床头,眼神迷离,像经过大梦一场,不可置信地看程水北的动作。 “好了,”程水北走到床边,轻轻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然后轻声询问,“我在你身边,你是不是会睡得好一点?” 章慈安茫茫然点头,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忽地又摇头,把程水北逗笑了。 程水北拉着他的胳膊把人从床上推向浴室:“你先去洗漱,然后乖乖睡觉,我回去看看程南,再换套衣服,后半夜来看你。” “如果你到时候听话地躺着睡觉,我就留下。如果还在折磨自己的话,我就再也不来了。” 说完,身无负担的程水北走出房门,顺手带走了章慈安这里的备用钥匙。 他回到家,已经夜里十二点了,程南还没睡,歪在沙发上看手机,脚边的喳喳早已安睡,打起了舒服的小呼噜。 “还不睡?”干完坏事的程水北把喳喳轻轻抱回窝里,然后和哥哥算账。 熬夜的程南被抓包了也不急,挥挥手机给程水北看:“国外有个物理学的峰会,这会儿刚出视频,你别吵,我看完这一点儿就去睡。” 说完,他又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边写边自言自语:“这里是为什么,明天得问问慈哥。” 程水北低头看,小孩儿的本子上画着各种他看不懂的示意图,既然程南熬夜看就证明有他的用处,于是也就不催了,给哥哥热了杯牛奶放在茶几上,回房间洗漱去了。 想到章慈安会听话地收拾自己,听话地躺在床上等他,程水北其实心里有一点小激动,这么多年,等待的那个人终于不是他了。 等他换好衣服出来,程南也打着哈欠收拾东西回房间了。 那么小的手机屏幕,也不知道哥哥会不会看得眼疼,以后近视了怎么办,平板是哪一年出来的来着,程水北想,还是先给程南买台电脑吧。 他没有急着去找章慈安,蹲着玩了一会儿小狗胡须待程南睡熟之后,才蹑手蹑脚地去了隔壁。 好好的恋爱才刚开始,就搞得像偷情。 他开完锁之后想了想,把备用钥匙挂在了自己的钥匙串上,和小电驴还有书店的钥匙串在一起,都是他宝贵的财富。 屋里的灯都灭了,只有卧室门口的壁灯开着,像是在指引方向,照亮走向章慈安的路。 程水北无声地笑了笑,走向昏黄的夜灯。 卧室里没开灯,借着窗外的光,程水北看见章教授笔直地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闭上眼睛好像是睡着了。 程水北钻进被窝里,躺在装睡的章教授身边,左右滚了两下,然后熟练地把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远的章教授的手搭在自己的腰上。 “装睡的人被发现了是有惩罚的。” 程水北侧躺着,背对章慈安开口。 果然,身后的人再也装不下去,扣在程水北腰间的手微微收力,给了他一个小心翼翼的拥抱:“对不起,我努力过了,但是没有睡着。” 程水北把自己滚进他的怀里,摸着章慈安的下巴问:“吃药了吗?” “嗯。”章慈安小幅度地蹭了蹭程水北,像个乖巧的猫科动物。 程水北若有所思地点头:“明天问问董医生你的安眠药可不可以适当停下。”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噩梦的光亮,是你病症的解药。 章慈安闷哼着答应,一刻也不想松开程水北。程水北就靠在他怀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人说话哄人睡觉。 “周哥和彤姐结婚以后也要来禹南了,过几天他走的时候,你和我一起去送他吧。” “好,听你的。” “章慈安,我们后来住的房子是哪一年盖好的啊,我得快点挣钱把它买下来,不然每天夜里跑来跑去像偷情。” “明年吧,我记得是四月份,花开的时候我们去看的房子。小北,我也会努力的,结项奖金有好多呢,我都上交给你保管。” “那可不行,你是学生,我得挣钱养你。” “好,我等你赚大钱,养我。” “章慈安,你摸我肚子是不是有很多肉,我好像吃胖了很多。” “不胖的,就算胖了我也喜欢。” …… 两人一句一句地说着,快睡着的时候,程水北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章慈安,你把柜子里的衣服都处理掉吧。” “好,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章教授揉着程水北的耳垂问,程水北耳垂处下面有果冻一样的一块软肉,摸着手感极好。 程水北任他揉捏自己耳朵,认真回答:“因为你的柜子太满,我的东西就装不下了。” “还有就是,”程水北的手忽然使坏往被窝深处探去,“我是喜欢看你穿正装,但准备一两套就够了,毕竟以后……你脱下来当晚还能再穿上的机会很少了。” 程水北胡乱摸一气,把章教授摸到喉咙里溢出舒服的低声喘息,然后奸计得逞“咯咯咯”地笑。 章教授偏又奈何不得他,只能惩罚一般将小北抱得更紧。 “小北,我怎么还没睡着就做了这样的美梦。”章慈安呢喃,为自己一天的起起落落慨叹。 而程水北就抓紧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催人入梦。 “睡吧,不是梦,我在这里。” 晨起闹钟响,程水北微微一动,章慈安就被惊醒了。 “睡吧,多睡会儿,我去给我哥做饭,你醒了也过去吃饭。”程水北像从前那样,起床,然后留给章教授一个早安吻。 走之前,他还是把那朵已经被两人压到不成样子的山茶花拿走了:“谢谢你的花,我很喜欢。对了,晚饭你做,好好研究一下,我不想吃面。” 说罢,程水北举着山茶花调皮地眨巴了一下眼睛,然后转身离开。 谈恋爱是好,就是难为程水北两头跑,一大早还得从章慈安的住处跑回去给程南做饭。 幸好今天是周末,程南昨天又熬夜睡得晚,不然程水北贪睡一会儿晚回去还真的容易被哥哥发现夜会小情郎的事情。 程南难得不用上学就多赖了会儿,等到饭香和喳喳的“呜呜”声传来才不舍地起床。 程水北已经做完饭,叼着块面包要出门,边换衣服边嘱咐哥哥:“多吃点,等会儿你慈哥要过来吃饭,你们就在家里学习,不要乱跑。喳喳我就不带走了,你晚会儿带她下去和三号楼的西西玩啊!” 程南摆摆手,不耐烦地和絮叨的程水北告别。 而程水北推门出去,章教授这么大个人竟然不敲门进来就傻杵在楼道里。 程水北还没等埋怨呢,就见章慈安春风拂面地靠近自己。 “小北,我可以送上一个早安吻吗?” 作者有话要说: 问什么问,直接亲! 第63章 第三年(12) 章教授这风花雪月的一句话说出来, 程水北骨头缝都酥了。他欲拒还迎地半倚在门上,朝爱人勾勾手指,然后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 其他感官就会被放大,程水北明显可以听见章慈安的呼吸声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然后停下了。 小程后背一痛,门被打开, 程南露了个脑袋出来探看。 “你们俩在楼道里贴这么近干嘛呢, 程水北你车钥匙忘拿了。” 程水北现在明白为什么大人准备干坏事的时候会给小孩儿两毛钱买棒棒糖了。 他意犹未尽地看了看行凶未遂的章教授,抬手取了钥匙,然后幽怨地说道: “你先进去吃饭吧, 那件事回来再说。” 不知道的以为他们在商量什么大事, 不过于程水北而言, 这的确是人生大事了。章慈安好不容易主动一次,他还没享受到, 就被哥哥给搅和了。 没事,程水北晃了晃串在一起的大串钥匙下楼, 他的宝藏上了锁, 钥匙在他手里,随时可以采撷。 程水北拿着他的宝藏钥匙出发到店里, 刚进门就收到了宝藏发来的消息。 【章大妞】:“下次补上。” 程水北抱着手机一笑, 按了几下键盘回信息。 【北】:“晚上来接我下班。” 下次指不定要等多久呢,程水北喜欢自己创造机会。 周行昃醒了以后给程水北打电话致歉,两人嘻嘻哈哈几句, 一个去见长辈给自己铺路, 一个接着忙活起书店的事情。 “北哥, 咱们附近也没有什么高中啊,你进这么多教辅书干嘛,是不是发错货了?” 今天周六,上午是两个女孩子值班,如意细心,整理货架的时候多看了两眼,抱着一堆不该出现的文综的辅导书来问程水北。 程水北一看,还真是错了。他本来是打算给自己买一本的,结果勾数量的时候职业病一犯,勾成了一百本。 “还真是错了。你先放着吧,架子上摆两本就行,我看看能不能退回去。”程水北挠挠头,收了一本放在柜台里,打算等没人的时候自己看看。 哥哥上初中了,生意也稳定了,对象也有了,人生赢家程老板觉得,是时候在学业上努努力了。 上辈子读个普通本科,这辈子不说比肩章慈安吧,怎么着也得比上辈子强一点儿。 于是没什么人的时候,程水北就抱着书在阅读区的桌子上啃,结果没看两眼就开始犯困,在知识的海洋里一觉睡到下午,连午饭都忘了吃。 果然,有些事是命里定的,且不说他那两年叛逆,现在就算真的想学了,靠自己也完全行不通。 程水北改变策略,开始在报纸夹缝里找成人高考辅导班的广告信息,比较距离远近、师资力量、价格之后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不是一个可以每天去上课的学生,他还要生活。 如果他去上课,那店里还要再雇人,支出又多两千,加上不低的学费,程老板将一夜回到解放前。 这不行。 程水北在比较表格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号,将报纸团在一起丢进了废纸篓,彻底打消了去补习班跟着学的念头。 从长计议吧,傍晚人一多忙起来,程老板就忘了这回事了。 到了快闭店的时候,程水北想着章慈安要来接自己,害怕再出早晨那回事,早早地把如意她们支走了。 章教授果然准时,到点儿就出现在店门口,手里也终于没有再拿奶茶。 他拿着一只花,香槟色的玫瑰花。 “小北,送给你,”章教授把系着精致丝带的玫瑰递给爱人,优雅又浪漫地解释花名,“这枝叫plato。” “柏拉图,很文艺,不过我不打算和你谈柏拉图一样的恋爱,你最好知晓,我喜欢亲密关系,负距离的那种。”程水北接过他的浪漫,轻巧地同章慈安打趣。 果然,章教授又叫他两三句话羞红了脸颊。 “怎么只有一朵,章少爷是破产了吗,我可以养你。”程水北手握柔情的橘色玫瑰花,仍不饶人地继续同章慈安玩笑。 章慈安脸上羞怯去了三分后才回答:“不是买来的。” 原来章教授大一刚入学的时候加入了植物协会,社团会给每一个新会员在花房开辟一片地方种花,山茶花就是那里种出来的。 “我的山茶只开了一朵,只好向同学借,这一枝玫瑰要明年的两朵山茶来换。”章慈安看着程水北手里价值不菲的从国外移栽来的品种玫瑰解释道,柏拉图是社长亲手种的,他不光是许给人来年的山茶,还用招新大会时的亲自露面才换来。 章慈安芝兰玉树,若是肯在社团招新的时候出现,植物协会不愁不壮大,社长算的是笔明白账。 幸好,程水北喜欢这花,还迫不及待地拿透明的奶茶杯子养在了柜台上,这才不辜负章教授这一桩生意。 “走吧。” 程水北把玫瑰放好,将店里的安保系统打开,锁上玻璃门,小心翼翼地勾着章慈安的小拇指引人下电梯。 “你走来的吗?” 家里离书店不近,章慈安要是一路走回来的,估计要累坏了。 章慈安摇摇头:“不是,我打车来的。我做好了饭才出发的,如果走过来等接你回去菜就凉透了。” “那好,等下你骑车带我吧,我还怕你骑车来,就不能载我了。” 电梯到一楼,程水北熟练地钻到夜色里找他的粉色小电驴,喜滋滋地推到马路边上,催促章慈安载他回家。 章慈安照做。 夜路潇潇,树叶摇摇。有风吹过来,程水北打了个寒颤,搂着章慈安腰的胳膊一紧,叫人察觉出来。 章慈安思索以后开口:“小北,我打算买辆车,可以开车接你上下班,还能带你和程南出去玩,好不好?” 章少爷之前一直住校,家里也就没在禹南给他买车。现在这样的天气还能骑车来回,等天凉了程水北来来回回就不知道要受多少罪,他得防患未然。 “好呀,”程水北把有些凉的鼻尖贴在章慈安的脊背上蹭了蹭,“我同意啦!” 花自己的钱买车,章教授也要主动和人打商量,有商有量有交流,才不会有矛盾,不会留下病根。 “感谢你的批准,那程老板有什么想和我商量的事吗?”章慈安低低地笑,笑声闷闷地贴着脊梁骨传到程水北的耳朵里,像哄小朋友一样。 需要商量的事,好像没有,不过需要人出主意的事倒是有。 程水北把白天纠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说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上补习班。 章慈安听完,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开口:“小北,我有一点难过。” “什么?”程水北觉得他的话没头没尾地,不知道章教授突然难过什么。 章慈安解释说:“你想参加高考想上大学学点儿东西我很高兴,店里和生活上有需要我都可以帮忙的。我难过是因为,我以为你会第一时间想到我,会想让我帮忙补习功课。” 不是章慈安提醒程水北都快忘了,再好的补习班再牛的师资队伍都比不上成绩优异的章状元。 章慈安不高兴也只是因为自己没有第一时间被人依靠。 “对哦,那我就不用发愁了。我今天看文综的资料了,一看就困,章慈安你是理科生,文综也能辅导的吗?”解决了一个大困扰,程水北挺高兴,改为用两只手环着章慈安哄人,手掌贴着他的小腹揉捏使坏。 “咳咳——” 正在专心致志骑车的章慈安被人捉弄,忙到路边树影昏暗处停车,嗔望捣乱的程水北。 “小北,路上不许胡闹,车来车往很危险。至于文综还是理综,看你想考什么,我都可以。” 程水北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彻底放心,催人回家。 “章教授果然什么都会,快回家吧,我饿了。” 两人胡闹了一阵回到家,程南刚好遛狗回来,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坐在一起准备吃饭。 “尝尝我的手艺。” 章慈安邀功一样把四菜一汤端上桌子,期待地看着程水北。 已经做好准备吃泡面的程水北终于相信章教授是真的做出了一大桌子看着还可以的饭菜,伸筷子尝了一口鱼肉。 鲜甜可口,味道有些似曾相识。 他朝人竖起大拇指,章慈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打电话叫胡阿姨帮忙了,她来指挥我来做,幸好你还算满意。” 原来是请了外援。 但不管怎么样,饭菜可口,程水北很开心,以后章慈安不上课的日子他就能麻烦人回家帮他给哥哥做饭了,退一万步以后他不在了,章教授也能养活自己了。 程南也在,程水北就没法说那些逗趣的话,老老实实地吃饭。 吃完饭,程南在客厅坐着看动物世界,程水北觉得自己突然去章慈安家逗留个十几分钟有点刻意,想了半天注意看见了桌子底下快睡着的小狗喳喳。 “我带喳喳下去溜一圈,你别看太长时间啊,明天起早和我去书店。” 程水北狗绳都忘了带,抱着睡眼朦胧的喳喳三两步拉着章慈安出门。 然后转头就开章教授家的门去了。 章慈安:“?不是下去遛狗吗?” 程水北:“你看喳喳像是能走动的样子吗,少废话,早上欠我的赶紧补上。” 说完,程水北拉着章教授进了对门。 安顿好喳喳,他把人按倒在床上,手指头点着章慈安的下巴,理所应当地发号施令。 “少废话,早上的还有晚上的,都要补上。” 章慈安任他耀武扬威,然后一把拉他在怀里,珍重地吻上去。 “如你所愿,全都补上。” 他原本还怕和程水北重新在一起以后,两个人会从小心翼翼互相试探开始,可程水北用实际行动向他证明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不计较从前,想爱就爱。 爱可以死,也可以生。 卧室的昏黄灯光透过门缝照出来,见证了小北哥哥干坏事全程的喳喳“呜呜”两声,头一歪,在陌生的沙发上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我都想和小北谈恋爱了。 第64章 第三年(13) 周行昃在禹南待了七天, 来的时候是程水北接来的,走的时候也是小程送的。不过这一次程水北没有再为他周哥专门租辆车。 程水北骑着自己的粉红色小电驴,后座上屈尊坐着周老板, 足足骑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把人送到机场。 “周哥,委屈你了。我争取早日买辆车,下回你来我亲自去接你。”程水北把周老板要的奶茶放在保温袋里, 连同已经干枯的栀子花一起送给周行昃,然后挥手同周老板告别。 周行昃连轴转了一个星期, 比来的时候憔悴多了, 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然后踏上回家的路程。 没有程水北帮忙搞定漫改计划,周行昃就不一定能追到洛彤。同样的,程水北也感谢周行昃, 没有他周哥的醉酒, 他和章慈安也不能这么快解开心结。 程水北吹着口哨, 骑上小电驴回城,向幸福生活进发。 程水北觉得, 日子从他和章慈安解开心结以后就变得轻松起来,好像他先小猴儿一步, 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虽然他的老婆身高将近一米九,孩子严格意义得叫哥。 原本章慈安的父母还在禹南给他准备了住处, 结果章教授不是住校就是睡在程水北家隔壁, 索性将那独栋的小房子出租出去,收获了一笔不菲的租金。 他用这笔钱买了辆小小的车,平常他上课不开, 车就停在小区里让程水北上下班用, 程水北过意不去, 从积蓄里拿出一万块钱交给章慈安,说要入股章教授的车。章慈安自然不肯收他的钱,这钱就被程老板折成各种衣服鞋子或是其他必需品做礼物送了出去,美其名曰,他赚了钱要养章慈安。 程水北送的,章慈安自然会收,于是就这样,乐颠乐颠地被人“养”到快过年。 刚进腊月,程水北就给小吴他们三个学生工封了厚厚的年利,然后把人都赶回家陪父母了,他没有父母可以陪,却希望全天下的孝子可以全孝心。 店里人手不够,章教授就主动请缨留在店里帮忙,一天的酬劳只要程水北哄他睡一次觉,程老板掐指一算,很划算。 在董思凝的建议下,章慈安治疗精神衰弱的药物慢慢停了,渐渐地不需要吃安眠药也可以睡上五六个小时,有程水北陪着的时候更好,能安睡一觉到天亮,就算是放假回家,大约也能在江朔睡个好觉了。 程水北今年不打算回江朔,因为程南过完年要参加一个国际物理竞赛,主办方要照顾国外的参赛选手,大年初四就要比赛。他们回江朔过年的话,一来一回就耽误好些时间,只得作罢。 而章教授要回家和父母团聚,两人只能只能分开。于是程水北和章慈安十年来第一次相隔两地过年。 两人刚刚重归旧好,日日躲躲藏藏在程南的眼皮底下“偷欢”不过瘾,自然不肯分开。腊月二十闭店之后,章慈安以辅导程南物理竞赛为由,一直在程水北家里呆到腊月二十八才回江朔。 程水北亲自开车送人到车站,依依不舍地向副驾驶上的那人献上送别的吻。“回家吧,过完年等你开学咱们就能见面了。” “我尽量赶回来和你过元宵节,小北,要记得和我打电话。”章慈安下车,去车后方拿行李。 他没有什么要带回去的东西,行李箱里反而还是被程水北塞得满满的。 给周行昃的烟、给洛彤的花茶、给窦淑意的小异限定手办、给小猴儿的禹南特产点心……程水北给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带了礼物,并委托章教授挨家挨户地送去,还要代他去拜年。 章慈安一一耐心应了,付了比礼物价值贵好几倍的托运费,将程水北的沉重的心意带回江朔去。 送完章慈安回去的时候,程水北看着路牌上形形色色的旅游广告,发觉自己来到禹南以后还没带哥哥好好出去玩一次。 书店也关门了,程水北想着,是时候带哥哥出去溜达一圈了。 想到这里,程水北抬头一看,正前方红绿灯后面的蓝色路牌上印着的景点是古云寺。 古云寺是拜佛的好地方,据说给小孩儿求平安求学业更是灵验,程水北一拍大腿当下决定,就这了。 “程南,赶紧起床,喂喳喳吃点东西,我半个小时以后到家,咱们出去玩!” 程水北边开车往回赶,边用刚鼓捣明白的蓝牙耳机给哥哥打电话催人收拾。 被熬烂的心灵鸡汤说,人的一生至少要有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程水北的这趟旅行终点就在城南边不远的山头上。 难得是个艳阳天,空气清新,人间安宁。 喳喳把小脑袋凑在车窗边上,好奇地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耳朵呼啦啦地响,眼睛滴溜溜地转。 程南就显得无趣的多,从上车开始就抱着喳喳开始睡觉,谁叫都不理,一觉睡到山脚下被程水北拉着下车。 “精神点儿,出来玩呢!” 程水北把车停到山脚下,催哥哥下车徒步上山。 王大妈说了,拜佛这种事还得是心诚则灵,程水北不知道怎么样算心诚,跟着旅行团的老太太们一步一步走上走应该够诚心的了吧。 程南下车的时候不愿意,没想到一到了山路上,竟然爬得比谁都快,没多大会儿就甩了程水北将近一百米出去。 哥哥今年已经上初一了,十三岁说出去也算个大孩子了,程水北起先不觉得,真的精力被人比下去的时候才恍然发觉,程南是长大了很多。 高了,白了,壮了,样子也越来越像父亲了。 程水北琢磨着等会儿上山求平安的时候也得替程文秋求个往生的福运,他们哥俩在这里过好日子,是没道理忘了父亲的。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程南混到老太太们的队伍里去显摆喳喳的机灵聪明去了,程水北就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暂且歇会儿,望着大槐树发呆。 爬到山顶,大概还得半小时。 程水北不是第一次爬古云山了。 上辈子他也曾到古云寺去为一个人求平安。 章慈安是三十三岁评的教授,评选结果出来的前夕他生了一场大病,高烧烧到肺炎,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才好转。 医院楼底下有个算命的,程水北来来回回照顾章慈安和人混熟了,老瞎子掐着手指头告诉程水北,章慈安两年之内必有大灾。 程水北一算,两年之内,那不就是说章慈安这教授评选之路不顺利吗?这可不行,少了章慈安这个巴不得二十四小时泡在实验室的疯子,国家的火灾安全事业怎么着也得倒退十几年。 本着对火灾安全事业负责,程水北把兜里的五百多块钱都给了老瞎子,问他章教授的大灾能不能解了。 老瞎子摸钱摸得贼明白,三两下收下卦筹,然后往南一指——“到南边的古云寺,自然可解。” 于是当天晚上照顾章慈安吃完饭躺下以后,程水北背着一个苹果一瓶矿泉水夜奔古云山。 那会儿古云寺已经是鼎鼎有名的五A级景区了,程水北车都开到山脚下了才发现这里夜里不开门。 他不能白跑,死活都要把这个挡灾的法子替章慈安求回去。 于是程水北趁着夜色,从山下村庄的田地里趟着没长多高的麦苗溜了进去。 “靠!” 进去以后他才发现自己拿的小夜灯是插充电宝才能用的,没办法再出去一趟,被抓了他这程律师就做不成了,程水北把手机开到飞行极其省电模式,靠着闪光灯照夜路上山。 大路上有检修设备的工人,要是被发现了肯定要被送下山,程水北不死心,专挑小路走,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一脚踩空,被个老槐树绊倒在坑里。 手机电量告急,在程水北敲出发给章慈安的短信——“明早晚些到”——以后,闪光灯也罢工了。 冬天夜风冷飕飕,程水北的冲锋衣不知道在哪棵歪脖子树上挂了口子,呼呼往脖子里进风。 他浑身上下就剩下一个被章慈安嫌弃放到蔫儿了都没吃掉的苹果,还有喝了一大半的矿泉水。 不远处是巡逻人员照来照去的夜灯,程水北只要喊一嗓子就能得救。 但这样他就抢不到明天的头炷香了,老瞎子说,心诚则灵,最灵的就是头炷香。 爬! 程水北搂搂领子小口啃起苹果,等巡逻的人走远了,扒着坑边上的槐树根挣扎出来,一步一步爬到了山巅。 天光乍破,扫洒的僧人迎来了新一天最早的香客,身上挂满干树叶和杂草的香客。 头炷香自然是让他给求到了,程水北忘了自己都许了什么愿,总之他下山回家以后,章慈安的病也好了,教授也评上了,前途一片光明。 老瞎子说的有用,程水北一高兴,把章慈安嘱咐他去看心理医生的钱都给人送去了。 程喳喳表演完十三遍追着尾巴转圈大约是累坏了,跑到程水北的脚边,一屁股坐下不肯动了。 “走不动了吧,没事,小北哥哥抱你!” 程水北一把抱起自己的狗妹妹,招呼不远处的程南继续往上爬。 爬上去,烧一柱平安香,烧完香回家过年。他没有章教授那么金贵,不用抢头柱。 过完年,就是他重活的第四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完年我们北就要准备考大学啦 第65章 第四年(1) 爆竹声中辞旧岁, 程水北越活越迷信,坚持要守夜,前半夜包饺子看春晚, 后半夜给章慈安打电话。 大人打电话,喳喳和妞妞也隔着手机呜呜汪汪打招呼。 然后两人过完手忙脚乱的一个年。 程水北是听着章慈安的呼吸声睡着的,睡的时候忘了挂电话, 一觉醒来话费欠了五十八,他和程南两三天的菜钱花进去了。 程水北后悔不已, 但这年头通讯app还不能方便到随时随地视频和语音, 程水北甚至想打电话给深圳那个姓马的人,催催他的研发进度。 想来想去,程水北决定在家里装条网线安个电脑, 一来方便学习, 二来电脑上有视频软件, 网费折合起来比他用手机的流量和话费合算多了。 大年初四,程南去参加物理竞赛, 比赛地点在禹南大学的礼堂,程水北也顺路跟过去, 在章慈安上学和工作了十几年的地方乱转悠。 综合楼后面的空地几年后会起一座实验楼, 四楼整整一层八个实验室都属于章教授的科研组。 至于章慈安往后的professor studio现在也还没盖好,程水北转了大半圈, 发现没什么可怀旧的地方, 植物协会的花房不对外开放,他连看一眼独苗苗白山茶的机会都没有。 好在程南答题够快,比赛结束, 程水北就带着哥哥去吃肯大鸡去了。 过完大年初五, 程水北就联系了装网线的工人上门, 鼓捣一上午总算是装好了有线网络。下一步该买电脑了,小程拿不定主意就请章慈安做参考,什么样的电脑方便程南一点。 结果章慈安一听,说:“小北,我书房里还有一台闲置的笔记本,你开门搬过去用吧,回头我去的时候也方便些。” 章大佬打的主意是把自己的东西一点一点搬进程水北家里,程水北没想那么多,觉得电脑闲着也是闲着,给程南用也好,就欢欣雀跃地去对门书房抱了电脑过来,当下就连接好了兴致勃勃地把程南拉过来。 哥哥是穷苦着长大的,程水北却是一路平板、手机更新换代都是最新款,因为做邵家的孩子,哪怕是个继子,出门也得光鲜亮丽。 所以“灯等灯等灯”响起的时候,程南挺兴奋,程水北一脸无感,还觉得电脑地开机速度有些慢。2008年,章慈安的这台顶配笔记本已经算是够可以的。 开机动画之后,administrator下面跟着一行密码框框。 程水北忘了问章慈安电脑密码,抬手自信满满地试了1225和0325都失败了,又不抱希望的地试了试0714,也失败了。 不是章慈安的生日,也不是他的生日,章教授的电脑密码还能是什么。 程水北正纳闷呢,只见程南试探着敲了几下,竟然成功了。 程南敲出的也是一串数字,1034,章教授现在的手机密码。 1034,程水北一听,彻底傻眼。这串数字对他来说不光刻骨铭心,还腰酸背疼。 章慈安还是副教授的时候,有一年实验室装修他在现场盯着仪器到点下班都没回家,程水北自己在家无聊就去学校里接他,也去了实验室。 对于程水北这种文科生来说,实验室里大大小小的仪器都很新奇,他就动摸摸西碰碰,结果走的时候不注意,把计数器装口袋里拿走了。 刚好那天晚上章慈安组里的学生要去地铁站测晚高峰人员密度设计隧道火灾逃生方案,几个小伙子找不到计数器,硬生生用眼睛数,结果数据误差极大。 章慈安回家,在饭桌上板着脸接完了电话,挂电话一问才知道程水北把计数器给人顺手拿回来了。 当天夜里,章慈安干正事之前把计数器塞到程水北的手里,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用力一次,你就按一次。” 这是对程水北不守规矩乱动实验室仪器的惩罚。 计数器的数字最后停在1034,这串数字程水北永生难忘。 程南打开电脑以后开始浏览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没有注意到旁边原本兴致勃勃的程水北脸色越来越红,最后躲进了卧室好像和什么人打电话去了。 “你密码设1034干嘛,是想提醒我不要乱动你的东西吗?”程水北理直气壮地和人争执,脸颊红得像店里打算推出的西瓜汁饮品。 章教授一边低笑一边耐心解释:“小北,我只是觉得这个数字对我们来说很有纪念意义。” 去他娘的纪念意义,程水北心里吐槽,他不光要纪念1034,往后还得有2034和3034,难不成哪个都要纪念吗? 但不管怎么样,章慈安的密码终于不再是母亲的祭日。程水北妥协,掏出手机把自己的锁屏密码也改成了1034。 正月十三,章慈安就告别了父母赶回禹南。窦淑意和章老总都只以为儿子像从前一样回去学习去了,不知道章少爷是怎么下了飞机就钻到来接他的车里,被人拉着忘情热吻。 “小北,我们以后在外面还是注意些吧。”章慈安面色微红地整理被程水北忘情扯乱的风衣和衬衫,好似被采花贼光顾过的黄花闺女。 “采花贼”程水北美滋滋吃饱了,悠哉游哉开车载人回家去,并不理会副驾驶那人的诉求。 “情难自已,懂不懂啊章教授!” 后来回到家,章慈安身体力行地向他展示了,教授到底懂不懂情难自已。 过年农历年,就是阳历二月份了,程水北提前查询过,成人高考的报名时间是八月份,考试时间在十月。 是时候该准备了。 程水北进书的时候顺道给自己买了全套的高中课本还有教辅书,趁着过年这段时间书店生意不忙,一天天抱着书和题目在店里啃。 高中的知识小程上辈子学过,只是成人高考的考点不太一样,加上程水北忘性大许多学过的知识都忘光了,所以没人带着学还是有些吃力。 这年头的网课还没那么发达,程水北只能不好意思地求章教授讲给他听。 于是章慈安在自己做科研的同时,还要抽空把高中政史地啃一遍,自己心领神会了再一句一句地讲给小北听。 季风洋流、唐明皇除了抢儿媳妇还有什么政绩,每一个都让程水北犯难,更让他犯难的就是数学。 数学不是背一背就能学会的,这种靠智商的东西,程水北一研究起来就头疼不已,公式记不住,大题六道空五道不会写,错过的知识点下一回遇见了还能翻跟头,把好脾气的章教授都整没辙了。 “小北,这种题程南上学期都会做了。”章慈安看着程水北写在空白处的大大的“解”字,无可奈何地说道。 程水北也纳闷啊,双胞胎就算是异卵的智商也不能差这么多啊,可他就是不会,他也想回到何明穗的肚子里,问问他妈妈到底为啥生出他这个笨蛋。 其实不能怪小北笨蛋,该怪章教授太揠苗助长。他给程水北找的都是历年的压轴题,放到高考试卷上没几个人能答对的那种。 章教授一是按照自己的水平选的题,二则是为了程水北开始复习之前雄心壮志的那句“章慈安我要和你考一个学校”。 程水北没两天就后悔了,他何德何能跟章教授一个学校,他不配。 但章慈安不这么觉得,他以为有志者事竟成,不是程水北学不会,是他这个老师讲的不好。 于是他更加卖力,把文综知识点掰开了揉碎了讲给程水北,更是在小北学习的时候让程南在旁边陪着,企图靠小孩儿的监督敦促程老板进步。 不知是章慈安的努力有了成效,还是程水北真的开窍了,或者是程南用小孩儿的语言讲数学更通俗易懂,不过三个月,程水北的成绩就已经有了大进步——他的数学终于及格了。 只是文综,程水北来来回回地背,背一遍忘十分之九,积少成多也算是记下来不少,但成绩仍旧不理想。 “小北,你要不要考虑学理科,我觉得我在这方面可能更擅长一些。”章慈安看着程水北史地综合满分150只考了70分的卷子就犯愁,心想着要不要给小北换一条路。 结果程水北举双手拒绝:“杀了我我都不可能学物理!章慈安,我要学法律,还是考文科好一点,你不要再劝我了,我这就开始努力!” 许是学不会就得转理科学物理的路子鞭策了程老板,在经过六个月的学习之后,他的史地综合竟然能上120分了,情况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直冲140去。 按照往年的分数线来看,程水北这个分数上禹南大学的函授法律系还是有戏的。 只要在语数英三门上多努努力,他说不定就能和章慈安做校友了。 从普通本科到国内顶尖大学,听起来是挺励志的。 八月底,程水北信心满满地准点守在电脑前打开报名界面,输入自己的信息后选了心仪已久的法学类。 “报名成功”的通知栏弹出来,程水北离他人生中第二次高考就差那么两个月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章教授的手机密码之前有人好奇过,我忍住了没有解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1034,腰酸背痛。 成人高考我按照语数英各150,史地综合150,总分600设计的,要是有不合理的地方给大家磕头了咚咚咚。 小北嗷嗷高考!好耶! 第66章 第四年(2) 吴元大四毕业, 工作也签好了九月份才入职,做完毕设以后的几个月就留在程水北这里做全日工挣点零钱。 店里有吴元还有小张两个人常驻,一进八月份, 程水北连班都不上了,专心复习考试。 过年时候的那个竞赛程南拿了不错的成绩,被组委会推荐去参加一个更大的比赛, 整个暑假哥哥都在夏令营参加集训,于是家里只剩下程水北。 他索性放肆起来, 邀请章教授留在家里睡觉, 省去了住在一栋楼还要两边跑的麻烦。 没报名之前还好,高考报名后,程水北发现自己越来越焦虑了。明明没人给他压力, 他就是静不下心来。 除去溜喳喳的时候不想那么多, 其余时间程水北控制不了自己不胡思乱想。他什么都想, 上辈子的柴米油盐,这辈子的恩怨来往, 一件一件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重现。 董思凝那里去了好几次,药也吃了, 心理治疗也做了, 就是没有成效。 “你现在的情况,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压力释放方法。”董思凝无可奈何地合上记录本, 鼓励程水北不要过度依赖医生, 要尝试自己解决问题。 程水北点点头,什么事情对他来说最解压呢? 从心理咨询室回到家,章慈安正在厨房研究新菜品。 “回来了。” “嗯, 饭马上好, 稍等。” 程水北魂不守舍地打开冰箱, 决定犒劳自己一个绿豆冰。 他把空调开得极低,赤着脚窝在沙发上啃冰棒,结果没吃两口绿豆冰就被人抢了过去。 “小北,空调温度不可以开太低,袜子也要穿好,等下就要吃饭,怎么又吃冰棒,胃难受了怎么办?” 章教授板着脸没收程水北的冰棒,一条一条地和他讲规矩。 “你又约束我……” 程水北刚想瘪瘪嘴和人撒娇把冰棒要回来,忽然呆住不动了。 章慈安手里的那本冰棒他刚刚吃了一半,屋里再凉到底是零上,于是绿豆冰融化,汁水滴在了章教授没被围裙束着的白色衬衫上,清爽的绿色沾湿薄薄的布料,里面的风光若隐若现。 “把衣服脱了!” 程水北发号施令,抢过绿豆冰随手扔在盘子里,手脚并用地挂在章教授的身上解人家的衬衫,没几下就把良家妇男剥成了会所王子。 自二人和好后,章慈安逐渐减轻药量,在程水北的照顾下也逐渐不再那么憔悴,他科研之余又有健身和跑步的爱好,脱了衣服就显出精壮身形,尤其是腰腹处的肌肉,在下半身围裙的衬托下更是勾人。 那一滴绿豆冰的汁水沾了些在皮肤上,程水北舔了舔嘴唇,用章慈安的体温暖化的绿豆冰,应该很甜。 程水北没忍住,上手摸了一下。 手感极佳,心旷神怡。 程水北又揉了一下,心里那团纠缠烦恼云雾好像一瞬间散去了一半。 他开始彻底大胆起来,从摸到揉,捏掐并用,嘴角也不自觉地上翘。 而章慈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任他胡作非为,像一座迎接审阅的雕像一般,表情庄严神肃,身姿正义凛然。 听着章教授若急若缓的呼吸声,程水北心情舒爽,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董思凝说的适合自己的解压方法。 他当下把章教授压回沙发上胡闹起来,像个爱好奇特的老男人折腾自己的小宠儿,把章慈安亲到肌肤凝红云,唇角点朱意。 “章慈安,我好像不太紧张了。” 程水北心满意足地躺在人家的膝盖上,还不许章教授重新穿戴整齐,手指绕着他的皮肤纹路画高音谱号。 他家章教授有这个身材条件供他解压,董师姐也说了,解压的方法只要不违规适合自己就好了,程水北理直气壮。 小狗程喳喳非礼勿视了半天,不知道两个人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打起架来,脑袋晃来晃去没想出个结果,干脆趴在地毯上睡着了,小鼻子一哼哼,打着鼾给正在干坏事的小北哥哥做和声。 章慈安被折腾了许久,好容易结束,得了休息功夫的第一时间竟然是去拿茶几上的空调遥控器,将温度调回26度。 “你喜欢就好,再躺会儿吧,不许吃棒冰了,等下吃饭。”章慈安听之任之,宠溺地同意程水北一切的无理要求,看着自己胳膊、胸脯还有腰腹的红痕,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谁让小北喜欢呢,能被小北喜欢,是他的荣幸。 程水北得逞,开心地笑起来:“好,不吃棒冰,你去盛饭,今天在家就别穿上衣了。” 于是章教授上半身光溜溜、下半身严严实实围着围裙,禁忌无比地走向厨房,一整天都没有再夺回他那件沾了绿豆冰的衬衫的使用权。 因为他不允许程水北做卷子的时候也在他身上放肆,“学习是学习,玩闹是玩闹”,小程撒娇无望,只能瘪瘪嘴,改为将章慈安的白衬衫穿在自己身上过过眼瘾,看一眼舒服一眼。 白天还只是摸摸腹肌亲亲嘴,到了晚上,程南不在,章慈安留宿,程水北就更加胡闹。 一到休息的时间就把人压回房间,钻进被窝里开始横行霸道。 章教授身上能碰不能碰的地方都被他碰了个遍,他就是仗着自己还在吃药、吃准了章慈安奈何不了他从而肆意妄为,只管点火。 然后点完火呼呼大睡,一天的压力都烟消云散。 只剩章慈安乖乖躺着动也不敢动,待他睡熟了自己去浴室解决,然后再躺回床上将人捞进怀里睡觉。 可惜的是,程水北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不到半月,程南从夏令营回来,章慈安又要回隔壁去睡了。 哥哥回来之前,他依依不舍地帮人收拾东西,眼神却一直落在章教授的腰腹处,打着两人都心知肚明的鬼主意。 章慈安无可奈何,放下行李,解下扣子后张开怀抱。 心领神会的程老板眼神一亮,飞身上去。 “小北,好好复习,我会陪着你的。不要太大压力,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去隔壁。” 章慈安摸着程水北软乎乎的头发,珍重地在人眉心落下一吻。 时至今日,章教授才明了,这世间爱人之间哪来那么多规矩和原则。 有了章教授毫无原则的妥协后,程水北终于算是安心了一些,每天老老实实做题背书,就算和章慈安坐在一起学习也都规规矩矩不再去勾人家的脚踝,“解压”的次数也从毫无节制变成了两天煵是不是疯一次,还都是趁程南上学不在家的时候。 最后两个月,时间过得飞快,程水北一眨眼就到考试的关头了。 开考前一星期,程水北就以自己要准备考试无暇顾及其他为由,把程南暂时送到学校住宿。 原本程水北是要回户籍地考试的,但在章慈安的帮助下卡着点提交了暂住证和缴税证明等,最终考场还是安排在了禹南。 程水北运气不好,虽然能在禹南考试,但考试的地方在东城的一所公办中学,考场离家开车都要半个多小时,要是赶上早高峰堵车,最起码得提前两个小时出发。 “小北,我在考场附近定了酒店,你如果怕迟到可以直接住在那里。”章慈安未雨绸缪,早在十月初就把酒店定好了,原先是打算供程水北考试间隙休息的,看着程水北一天查三次路况的焦虑样子,章慈安觉得还是直接住在考场附近比较好。 他话说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顿了一顿补充到:“我可以陪你,住在那里。” 程水北点点头。 还有三天考试,他可以提前过去住下早早适应,避免到时候认床睡不着的情况。 章慈安提议完,程水北就回屋准备收拾东西,结果推门一看自己的衣服行装整整齐齐摆在床上,章教授早就替他准备好了。 把程喳喳送到宠物店寄养之后,二人开车提早来到酒店,由于章慈安准备得早又是这家连锁酒店的高级vip,就顺利抢到了最高层单独的总统套房,一层楼只有两间,章少爷保险起见怕程水北被打扰休息不好,直接把另一间也订下了。 程水北洗完澡,裹着浴袍窝在房间的沙发上拿平板玩飞行棋。 这几天他都没怎么再去苦读了,章教授说临到考试要适当放松,他就听了这话,该吃吃该玩玩,自己的手机玩没电了就玩章慈安的平板。 他一人执四子忙得不亦乐乎,自己炸自己的飞机,好容易这局要结束了,平板电量告急,弹出充电提醒。 程水北开口想喊章慈安拿充电线,才想起来章教授刚刚下楼去摸查考场路线了,只得作罢,自己起身,改到床头躺着边充电边玩。 通常酒店准备的数据线一般都在抽屉里放着,住惯了2022年五星级酒店的程律师往床头柜第一层的抽屉摸去。 没有数据线,只有一盒蓝色的东西,程水北掏出纸盒子看个究竟,是他和章慈安基本上不会用的东西。反正现在也用不着,小程更不会因为这点儿成人用品脸红,就随手又丢了回去,然后一边吐槽2009年的酒店服务一边去自己带来的行李中翻充电线。 章慈安收拾东西井井有条,程水北没两下就翻到了,将平板充上电又接着玩起来。 半个小时后,章教授回来了。 大约是路上出了汗,一进房间他就去了浴室洗澡,程水北听着里面哗啦啦的水声开始心猿意马起来,连自己扔了个六点要再奖励一次扔骰子的机会都没注意到。 青天白日,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程水北决定干点坏事解压。 他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剥干净进了浴室,准备给章教授一个大惊喜,反正章慈安遵医嘱如圣旨,也不会把他怎么着。 “小北,你怎么进来了?” 章教授刚洗完头发还没擦,身上也光溜溜的,靠在墙边上正好可以供程水北为所欲为。 小程“嘿嘿”两声,理直气壮地说:“我压力有点大。” 飞行棋连续四局都是红方胜,不行,这压力确实太大了,程水北睁着眼睛撒谎,知道章慈安奈何不了他。 他刚准备把手往人的下三路摸去,章慈安忽然主动起来,把他捞进自己的怀里,按在洗手台边上。 “小北,我刚刚出去的时候给师姐打电话了,师姐说……”章慈安一改平常良家妇男的形象,忽然使坏在程水北的腰窝处揉捏了一把。 宽敞的浴室里静谧无声,程水北连章慈安近在耳边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章教授只是笑,笑完了亲吻程水北的耳垂。 “师姐说,如果你需要的话,也可以适当……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北啊,不行咱就别浪了,危!! 第67章 第四年(3) 严格意义来说章慈安奉为圣旨的医嘱其实是以程水北吃药之后的副作用为基础的, 抗抑郁的药吃久了,某些方面的兴趣的确会被减弱,所以董师姐会叮嘱患者家属尊重服药人员的意愿。 可程水北现在这个样子, 应该是挺有兴趣的。 “嗯?在这里,还是出去,你选。” 程水北的手章撑在石制平台上, 感受章慈安伴随着询问的近在咫尺的呼吸。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程水北临到这时才想起章教授是多么深沉的一个人。 “出去吧。”程水北歪着头笑, 反正躲也躲不过, 合法情侣亲亲抱抱过夫妻生活很正常,刚好他也非常有这个意愿。 于是自称有压力的考生被人打横抱起,考前解压, 章教授教书育人多年自然深有心得体会, 自愿表现一二。 春风调笑, 粉蝶争锋,半宿欢情。 待程水北像猫儿一样嘤咛出声以后, 章慈安就把人抱走去了浴室清理。 程水北过两天还要考试,他又不可能真的按着人彻底尽兴, 只得委屈自己, 在伺候完程水北以后冲一个又一个冷水澡。 解压过后,程水北满足地趴在枕头上, 任由人揉捏自己并没有多劳累的小腰, 舒服地像春困的小猫,时不时伸伸爪子。 “章慈安,你好像学了新花样。”程水北轻巧翻身, 到章教授的怀里去, 拨弄他半干的额发。 程水北连脚踝上都染了春色, 不得不承认,章教授确实在某些方面本事大涨。 和二十二岁的章慈安谈恋爱,原来是这种感觉,程水北有些后悔没有早点开始。 “程老板喜欢就好。” 嗯,程老板舒服得闭上眼睛,很喜欢。 考前疯狂一把,到了考试的时候程水北自信满满地踏进考场。 得益于章慈安的辅导,程水北语数英都答得很好,最后一门史地综合更是他的拿手科目,程水北自信拉满,进考场之前豪言壮志地宣告:“以后就是一个学校的学生了,章学长!” 章学长把他送进考场以后就没走,待在学校门口等。成人高考还有陪考的,程水北也是头一个。 最后一场结束,考试铃响,程水北第一个从考场里冲出来,激动到差点儿直接在校门口亲吻章慈安。 “学长,今晚可以……解压一下吗?”程水北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潇洒自如地问。 他知道,章慈安不会拒绝的。 果然,章教授点点头,补充:“如果你需要,也可以适当一下。” 程水北考完试今天也不打算回家,回家以后就得做回监护人和程老板,但在章慈安身边,他就是无忧无虑的程水北,有人宠着,想浪多久浪多久。 在程考生的建议下,二人去吃了烛光晚餐,晚饭后又回到了总统套房。 章慈安一进门就被程水北按在浴室玻璃上亲吻起来,唇舌交融,肆意快活。 从浴室到窗边,从衣冠整齐到身无挂碍,程水北一刻也没远离章慈安的身体。 最后关头,程水北学章教授的模样亲吻他的耳垂。 “慈哥,今晚,请尽兴。” 顺从了几天的章慈安反身占据上风,眼角是满满的爱意星河。 程水北睡了十几个小时后醒来,无比确认,章慈安昨天的确很尽兴。 因为他的腰上布满了章教授的爱意。 回想起章慈安昨夜是如何掐着他释放自我,程水北甚至有些后怕。 “慈哥。” 程水北滚到已经醒了的那人怀里,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腰上摸,装模作样地诉苦。 “尽兴可以,细水长流更好。” 章慈安低笑出声,他有分寸。程水北虽然常常抱怨,但他知道,小北喜欢和享受这样霸道的爱意,好确定自己被挚爱和坚定地选择。 所以程水北无论是站着,躺着,亦或是弯腰俯身趴着,他都牢牢地抱着爱人的细腰。 “好。细水长流。” 程水北午后起身吃了个早午饭,确定自己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上没有显眼的不可明说痕迹,这才慢慢悠悠回家,准备去接喳喳和哥哥。 程喳喳在宠物店呆了几天,看见主人就是一通乱嚎诉苦,好像在说:“小北哥哥你去哪儿了,小北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这里的牛肉干不好吃,我要我的粉色小床,我要我的粉色饭盆。” 喳喳在宠物店凭借高超的智商赢得尊重,它一叫,群狗乱舞。 程水北只好连连致歉,赶紧抱着狗妹妹出去,上了章教授的座驾,抱在副驾驶继续哄她。 “喳喳,小北哥哥没有不要你,小北哥哥去考试去了。” “呜呜!!” “喳喳最棒了,回去小北哥哥给买两个新饭盆,都是粉红色。” “呜呜——” “喳喳,小北哥哥很想你。” “呜呜……” 程喳喳最后原谅了她的小北哥哥,小脑袋一歪靠在程水北怀里睡着了。 程水北就一下一下地摸它柔软的毛发,像照顾孩子一样。 他本来是打算让喳喳生一窝小狗的,可是程南上网一查,小母狗生娃各种各种的危险,有人说会影响寿命,还有难产母子俱亡的,吓得程水北第二天就把狗妹妹送宠物医院绝育去了。 人要长命百岁,狗也要长命百岁,程水北不想当舅舅了。 傍晚放学,程南抱着篮球从学校里出来,一眼就看见他慈哥那辆低调的梅赛德斯。要不是程南自己了解车,还真信了程水北这车是二手市场十万块钱淘来的鬼话。 程南看见车来接,就把自己的赛车停在了学校里,做出个沉稳的样子走过去。 他已经上初二了,同龄人已经涌动着青春的情愫,程南觉得自己也差不多算个大人了。 “考完了,怎么样?” 程南把球袋扔进后备箱,钻进后排车座,简单关怀一下二十二岁参加高考的程水北。 程水北把喳喳隔着座位递给哥哥,佯装淡定地回答:“嗯,还行吧。” 兄弟俩客客气气,倒把驾驶位上的司机章慈安忽略了。 “咳咳,”司机咳嗽了两声引起注意,“程南今晚想吃什么,海鲜还是日料?” 程水北昨天就被犒劳和喂饱了,今天也是时候安抚一下因为监护人去参加高考而被迫吃了一个月学校食堂的程南。 哥哥正忙着和喳喳玩闹,头也不抬地回答:“那就吃顿好的吧,让程水北挑,他刚考完试得奖励一下。” 小程闻言,眼泪潸然。 哥哥今年也已经十四岁了,虽然个头还是不太猛,但刚刚从学校到车上的两步路走得已经时分有大人样子。而且在被冷落许久、程水北还没有补偿他的前提下,他竟然先考虑到了程水北。 程水北没好意思说自己昨天已经疯过了,大餐也吃了好几顿了,承哥哥的情,思索以后回答:“去吃火锅吧,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就去喳喳喜欢的那家给狗狗准备零食的四川火锅店,可以吗?” “我没意见,张飞你要吃好吃的了!”程南把小狗举了起来。 章慈安也只是一笑,淡淡回答:“都听你的。” 然后开车前往餐厅,吃了和和美美一顿大餐。 没了考试这项任务,程水北终于轻轻松松地做回了程老板。 吴元正式上班,公司在老家,走之前给程水北留下了自己在工作城市的住址,欢迎程水北随时到他的家乡去玩。 毕竟作为老板来说,程水北是仁厚宽和的一个。 小吴还说,希望程水北早日找到老板娘,程老板当时笑而不语。 当晚,程老板回家抱着“老板娘”亲了半个钟头。 小吴一走,店里就少了个员工,按照店长小张的建议,程水北以后难免要忙学习,店里最好再招一个男员工。程水北这回在逐渐盛大的同城网站上贴了招聘通知,没几天也招到了合适的。 小雯找了男朋友,是个高个儿的小伙子,偶尔来店里等女朋友的时候会帮忙,程水北打趣说买一送一自己赚了,把小姑娘的脸都羞红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一个月后,该出成绩了。 程水北头两天夜里就睡不着,要不是章慈安及时拦着,他甚至要吃章教授治病的镇定药物。 出成绩的前一天晚上,程水北、程南还有章慈安和喳喳都守在电脑前面,等待零点的到来。 “我好像有一点紧张,慈哥,要不你还是帮我推荐一下去上少年班吧,我不想高考了。”虽然不是自己出成绩,程南被程水北的情绪带动,不免有些紧张和揪心。 章慈安给兄弟俩端上一盘切好的苹果,笑着宽慰道:“安心,你紧张什么,程水北准备了那么久,肯定能行的。” 他说完,顿了一顿捏着程水北的肩膀道:“考多少都可以,考不上也可以,你已经比很多人勇敢了。” 在社会摸爬滚打许多年,还有几个人能像小程一样初心不改,认认真真花一年多去准备高考博个好未来。章慈安说得对,他已经胜过很多人了。 零点到了,在各种页面崩溃和加载中请稍候的折磨里,程水北终于查到了自己的分数。 满分600,按照往年经验,450分就能上禹南大学全日制的法律系。 程水北一点一点挪开手指,看见了那三个数字。 438。 超过禹南的大学录取线,但不够禹南大学的录取线。 上辈子他考了538分,刚过一本线12分。 这辈子的他努力许久,离想去的大学还差12分。 程水北信了,有些事是努力不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成人高考的录取分数线是我瞎掰的别被我带偏了。 小程的故事告诉我们,浪可以,不能太浪。(羞涩,好那个哦) 四月份的抽奖来啦,抽点晋江币,赚得少,先请大家吃小布丁! 第68章 第四年(4) “很棒, 这个成绩去禹大之外的任何一所大学都足够了。”章慈安把一颗草莓塞进了程水北的口中,趁机安慰道。 程南也跟着抢言:“程水北你好厉害,平均下来每一门都是优秀!” 的确是很好了, 毕竟禹大每年成人高考招收人数也就五十余人,从全国看,程水北这个成绩可以说是拔群和卓越。 程水北还是耷拉着脑袋, 毕竟出成绩之前他曾夸下海口要去禹南大学做章慈安的学弟。章慈安今年大三,他再复读一年可能赶不上了。 任章慈安和程南如何安慰, 程水北就是提不起精神。章教授只好在程南回房间以后, 悄悄把人拉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要不要解压,小北?”章慈安轻吻他的眼睫,将领口拉得低低的, 做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想哄人开心。 程水北只是在他唇上吻了一吻, 兴致乏乏。 “章慈安, 我好笨蛋啊,还以为自己考得有多好呢。” 小程的头越垂越低, 看着章慈安的衣摆发呆。他不光为自己落榜失落,也为和上辈子相同的落榜的命运轨迹而失落。 那个除夕夜之后, 他的高考第一志愿一直是禹南大学, 但努力了那么多年最后也没有考上。 他现在这么努力地想考进禹南大学,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高考成绩可以被改写, 他上辈子没有做成章慈安的学弟, 这辈子说不定可以。 但命运给他的答卷没有改变。程水北哪怕再雄心壮志要闯出不一样的未来,在被捉弄的时候还是有些动摇。 他真的可以吗? 章慈安将他轻轻拥进怀里,靠在程水北的耳边。 “没关系的, 小北。你最开始也只是想要去读法学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是我的出现让你改变了主意, 我应该向你道歉的。但是咱们约定好了不说对不起说谢谢,所以,谢谢你小北,你让我重新体会了带着学生不断成长的感觉。” “我有过许多学生,他们有的像我一样参与到科学事业中去,有的走进社会过好了自己的生活。但他们中没有一个像你一样让我这么的有成就感。” 章慈安指尖轻点他的鼻尖,用最温和的语气说道:“小北,你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学生。” 章慈安博士毕业留校做讲师,第二年就开始带研究生,七八年中从他手下走出去的良材不断,但他最享受的,却是给程水北讲高中数学的这段时光。 程水北逐渐抬起头来,仍旧不发一语。 章慈安并没有不耐烦,改为和他脸贴着脸,继续说。“小北,未来很长。就像是渡过一条湍急的河,有不停涌动的河水在,你站在此岸眺望和历经千难万险到达的,未必就是同一处风光。成绩、结果就像是河的对岸,企及的未必会是真正触及的。” “我知道,你是介意从前的结果,是想同我一起上学,”章慈安道出程水北的心事,将安慰的话从大道理拉回现实,“我的本博通读申请已经通过了,所以今年既是我的大三,也是我的博一。我还要在禹南大学待很久,如果你实在想,我们可以一起再努力一次,好吗?我会等你。” 本博通读,章慈安去年26岁博士毕业,按照如今的进度,拿到博士学位证的时间也只会比之前早,不会因为高三复读而延误。 他还是要走到从前的道路上去,哪怕那条路布满泥泞。 “你怎么读博士也不同我商量一下……”程水北从落榜的失落中挣扎出来,改为为章慈安踏上前路而惊讶。 章慈安把手指按在程水北瘪瘪的嘴角,低声解释:“我怕我走错一点点,未来就失去你了。小北,我要很谨慎。” 所以选择前世那条并不容易的路,而不是出国或者到更好的地方找更好的导师去深造。 “那好吧,我可以去读别的大学,”程水北心内感动,情绪已经完全从方才的失落中脱离出来,他噙住章教授按在他的唇边的手指,轻咬了一口,“但是今晚,我想要些奖赏和犒劳。” 章慈安见他好转,眉眼笑如春月。 “如你所愿。” 程水北得逞地笑起来,弓着颈背,像一只邀宠的小猫:“那你要小力一点,不要弄出动静带坏我哥。” 章慈安的攻势已经到了程水北的颈间,他轻抬下巴,提醒程水北:“知道吗,程南已经收到过两封情书了。” 所以他不是小孩子了,也能听懂这些动静了。 在程水北诧异的眼神中,章教授接着在他耳边补充:“那么……只好请你叫的小声一点,只有我能听到就好。” 哪怕事先说好了,程水北动情的时候还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半途他只能咬着章慈安的手掌,在章教授的手上留下自己浅浅的牙印。 云消雨霁,后半夜,程水北留下一个轻巧的吻,赤着脚从走廊的这头蹑手蹑脚地回到走廊那头的家。 成绩复核无误,程水北权衡之下,没有选择花一年的时间再去努力一回,就像章慈安说的,他现在已经到达的风景更重要。 章慈安替他整理了所有法学相关的学校和专业,甚至还有一所在务宁的综合性大学,程水北最终只筛选出地处禹南的学校。 就算是只用周末读书的函授本科,他也不想离开哥哥和章慈安太远,在禹南最好。 千挑万选加上报志愿,程水北的录取结果出来已经是十二月了。 圣诞前夕,程水北收到了禹南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小雯和如意就读的也正是这所大学,收到结果的时候,两个小姑娘还围在一起商量了半天,到底该叫程老板学弟还是学长。 “当然是学弟,学姐们,今晚可是平安夜,提前下班,快回去欢度今宵吧!”程老板大手一挥,替这个议题盖棺定论。 然后小雯高高兴兴地回去陪男朋友,如意回到学校,准备和室友们一起过节。 程水北是不太喜欢圣诞节的,因为圣诞对他来说意味着几年前的冬夜冰冷的河水。 五点半,程水北收拾完毕,拿着他top3的政法类学校录取通知书准备回去给父亲看,一出门就碰见了身穿驼色大衣的章教授。 “程老板,肯不肯赏脸笑一笑?” 章慈安的手里捧着纯白的山茶花,去岁只有一朵,今年不知道他用了怎样的功夫,不光延长花期,还让那棵娇贵的独苗苗开了满树,足够在这样一个日子送出满怀的花香。 程水北反手锁好店门,欢欣接过花束,于无人注意的角落在章慈安的唇角留下轻吻。“我笑了三下,你欠我两束花,明年记得补上。” 电梯缓缓下行,在大衣的遮掩下,程水北小心翼翼地攀上章慈安的指节,和人手牵手走到车旁。 “慈哥,谢谢你来接我。” 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程水北如果独自出门面对满世界的灯火阑珊,想必很容易伤怀,所以章慈安来了,带着白山茶。 章慈安替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好让程老板不必等在冬夜里。 程水北窝在副驾驶位上,有些愣神,甚至连脖子里和章慈安风衣同色的羊绒围巾都没想起来摘。 车窗之外,红红绿绿的灯光映照节日气氛,街边行走的小姑娘捧着自己的圣诞礼物,在父母的陪伴下蹦蹦跳跳,一片团圆温馨。 章慈安没有急着启动车子,俯身过来,先替程水北摘掉围巾,整理好领口。 然后平缓地开口:“小北,今晚……我可以留下吗?” 圣诞夜对于程水北的意义不同,章慈安知道。 “我是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长的也不是很丑,虽然还没有工作但以后应该不会失业,可以考虑带我见家长吗?”章慈安接着补充。 程水北终于被他的这句话叫回魂。 家长,程水北知道他说的是父亲。 程文秋的骨灰坛子日日夜夜摆在他们的小房子里,程水北最近很忙,已经攒了很多的话没来得及和父亲说。 程文秋从前还打趣过他的婚事,若是他们能够相认,想必父亲会希望程水北娶妻生子。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和父亲解释这一切。 章慈安想留下来,陪他一起面对。 程水北有些动容,声音轻颤:“好。” 车子缓缓启动,他们去了城中最大的百货商店,给哥哥和喳喳买了礼物,然后载着大包小包的食材回到家。 程南的礼物是最新的平板电脑和手机,喳喳的礼物是全新的粉红色狗窝还有一套圣诞小狗套装。 一人一狗收到礼物都很高兴,程南抱着喳喳给小狗换衣服,程水北和章慈安就一起挤进厨房里准备大餐。 吃西餐的时候程南品尝过火鸡,对着盘子背完了他们吃的那个品种火鸡的界门纲目科属种以后,只说了句肉很柴,程水北知道他不喜欢就没有按照洋人的习俗准备节日菜品,做了四菜一汤,还包了饺子。 北方人过什么节都喜欢吃饺子,过圣诞节,程水北也要吃中国人的饺子。 只不过小程做了新尝试,这回的饺子是神户牛排大葱馅儿。 不管是几千几百块一斤的顶级牛排还是超市特价买的牛肉边角料,程水北觉得吃着都一个味道。程南和章慈安觉得还行,倒是程喳喳第一回 吃新鲜玩意儿,连吃了三个,最后是程水北怕小狗吃带盐的食物吃多了不好,没有再喂他。 吃完饭,程南下去遛狗,程水北趁机带着章慈安去了摆着父亲骨灰的房间。 “爸爸,这段时间很忙,好久都没陪你说说话了,第三年了,不知道你在下面过得好不好。” 程水北把自己的录取通知书还有新的水果摆在父亲灵前,苹果上面还印着带花纹的“平安喜乐”。 他照例开始向父亲交代这一年发生的事情,比如程南拿了两个国际大牌的金奖,比如他考上了大学明年就要去上学了。 “今年生意好多了,你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要托梦给我,我听说纸扎店有卖新手机样子的纸扎,你若是喜欢,我改日烧给你……爸爸,我今天主要是想带一个人来见你。” 程水北声音停顿,章慈安立马握上了他的指节,抢在他前面开口说:“程叔叔,我是章慈安,好久不见了。其实我每天都出现在您家里,也不算是没见过。只是我今天想以另一个身份来见您。” “叔叔,我是小北的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 见家长!!但是章教授,程南也算半个家长,你这样出卖大舅哥收情书的秘密,很容易被打的!! 第69章 第四年(5) 爱人。 程水北抬头看章慈安, 他眉目依旧,□□毅然。 他上辈子所求的不过就是这样一个身份。 章教授把两人连在一起的手握紧,举了起来。 “叔叔, 您是他父亲,是他的家人,所以我想我们总要见一面, 小北和我需要您的认可。” “曾经我失去了一些东西,比如母亲, 就觉得生命对我充满恶意, 人生也不会再有爱恨,但小北毫不犹豫地走到我的身边,他用更大的苦痛里锻炼出来的赤诚之心, 教会我去爱。” “叔叔, 我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也不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人,我花了十几年才学会怎么去表达爱。我从前犯过错, 弄丢了小北,万幸有了这样重来的机会。很遗憾没有在您还在世的时候说这些话, 若是有机会, 我真的很想陪着小北一起照顾您到老。 “我爱他,您如果不相信, 或者有意见, 可以到我的梦里去监督。但不要搅扰他的梦。” “请您放心,我会努力下去,陪着他做一切想做的事情, 把程南养大。” “死亡和苦难都不会把我们分开, 叔叔, 请您放心地让我来爱他吧。” 对章教授这种不信奉神佛的人来说,面前摆着的不过是一个好看的青瓷坛子,但章慈安对着这个象征着父亲身份的坛子说了很多话。 他说给程水北听。 从远方的山峦起了一阵风,风吹过大街小巷到这间小小的屋子,窗帘动了一动。 “我听见了。” 程水北回头,朝章慈安笑起来,“我爸爸说他同意,我听见了。” 这种时候,程水北不可控制地想拥抱和亲吻章慈安,他刚刚情不自已地展开双臂,外面就传来开门的声音。 “程水北,楼下有卖棉花糖的,我买了两个,你在哪儿呢,快来吃!” 程南遛狗回来,手里举着两个大大的棉花糖,满屋子的找人。 程水北只好扫兴地松开章慈安的手,到门口去回答哥哥:“这儿呢,我在给程叔叔准备节日晚饭!” 他们兄弟俩默契地避开“贡品”、“祭祀”等说法,把这种沉重的仪式变成了美味零食分享大会。 程南一听举着棉花糖也到屋里来:“快腾个地方,让我爸也尝尝棉花糖,这个可是粉色的,喳喳可喜欢了!” 于是别人的灵前插着香烛,程文秋可以别具一格地享用酸奶条、薯片、苹果还有大大的粉红色的棉花糖。 程南把垂涎棉花糖的小狗抱起来给父亲看:“爸,这是咱们家的女儿程喳喳,马上就三岁啦。喳喳,快叫爸爸!” “呜呜!” 程喳喳摇头摆尾,爪子一晃一晃,好像真的在打招呼,把屋里的人都逗笑了。 “程水北,你和我爸说你考上大学的事情了吗?” “说了,怕程叔不信,请你慈哥来作证——对了程南,把你的奖杯拿出来给爸爸看看。” “好,我去拿!” …… 这是第一次,圣诞夜这个特殊的日子这么欢快,一群人围在一起欢欢笑笑,好像是真的陪长辈说话。 程文秋仿佛没有死,他就站在窗户边,一边看外面的风光,一边回头默默注视两个儿子的生活。 这一年的寒假程南没有竞赛要准备,每天窝在家里,要么跟着章慈安一边学习一边参与章教授的一些科学实验研究,要么就抱着喳喳打闹,从客厅的这头滚到客厅的那头。 程水北本来还觉得哥哥最近长大了懂事了,程南用放假的第一个星期就纠正了他的这个错误想法。 天才也爱胡闹。 说实话,程水北还挺开心的。从前的程南要顾虑很多,唯一被人称道的就是懂事,现在的程南根本不需要懂事,他可以毫无顾虑地任意胡闹,只要他想。 腊八那天,小猴儿打电话过来问程水北今年回不回去过年,程水北说看情况。 结果第二天,周行昃又打电话来,正月十六要办婚礼,让程水北一定回去参加,不参加他就把南北书店给掀了。 “去你的吧!”程水北笑骂了一句把电话挂了,周哥的婚礼他肯定要去,但元宵节已经是年后的事情了,要是在禹南过年,到时候赶过去也来得及。 他这么犹豫到底要不要回江朔过年,是因为那天章慈安说完“苦难和死亡”之后,趁程南没注意在他耳边问:“你要跟我回家见爸爸妈妈吗?” 章慈安见家长见的是个骨灰坛子,可程水北要是回去见家长那见的章老总和章太太两个活生生的人。 窦阿姨和章叔叔只有章慈安这一个儿子,他们家的千万家产也等着章慈安继承,现在要他回去和两位老人见面,说“我把你儿子睡了他这辈子就弯了不喜欢女人了你们断子绝孙了”,程水北觉得,他做不到。 所以他犹豫又焦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董思凝只能帮他梳理思绪又不可能给什么建设性的意见,程水北就一天一天地拖着,拖到祭灶的前夕。 那天程南难得主动出了趟门,因为和小伙伴约了去体育馆打球,去的时候把喳喳也带去了。 回来的时候,程南抱着昏昏欲睡的小狗,在程水北的数落声中说:“我妈给我打电话了。” 何明穗终于想起联络她这个孤苦伶仃的儿子,难不成是发现邵何是个笨蛋转头想让程南养老? 还是说她那个笨蛋小儿子又想玩什么堆雪人的愚蠢游戏? 总而言之,何明穗找程南一定没好事。 程南看着他的眼神,感受到他的不愉悦。“程水北你就算对她有意见也不要当着我的面这么敌视她好吧,她怎么说也是我妈,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放屁,我才是这个世界上你唯一的亲人,你上学她出过学费吗,你生病的时候她来看过吗,你要出门参加比赛的时候她给你收拾过行李吗,你穿几码的鞋子她知道吗?”程水北越说越来气,手下一重,把躺在他怀里任由他擦脚的喳喳弄醒了。 两人手忙脚乱地哄了小狗半天,把小公主放回窝里睡觉以后,程南才接着说道:“她问我要不要回家过年。” 见程水北没有要回答的意思,程南小心翼翼地补充:“她也邀请你一起回去的,说家里有地方,可以多住几天。邵叔叔家旁边就是慈哥的家,回去了还可以让妞妞和喳喳一起玩。程水北,我们回去吧。” 哥哥的语气太真诚,对他而言,何明穗的确是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人,程水北没有理由说拒绝。 但两家离得那么近,回去就意味着,得和章慈安回家见父母。 程水北犹犹豫豫,当时没答应,可看着哥哥半夜跑到父亲灵前失落孤独的样子,程水北不忍心。 程水北最后还是敲响了哥哥的房门。 “怎么了?”程南大约情绪低落,没来开门,只出声问。 “收拾东西,明天和你慈哥赶一趟飞机,先说好,咱们住老地方,不住邵家。晚安!” 程水北扔下这句话,然后返回房间开始收拾东西,喳喳也要回家,他明早还要去办宠物托运。 程水北是这辈子第一次坐飞机,还带着未成年人程南和小狗程喳喳,到这时候才明白临时起意没有计划的可怕。 他足足忙了一宿,第二天更是一大早去了趟店里,给隔壁店铺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这才踏上归途。 下午四点,飞机抵达务宁,程水北跟着章慈安出来,看见了来接人的恩叔。 足足一年半没见面了,程水北发现年岁真的很容易改变一个人的容颜,那个曾经矍铄的中年男人,眼角好像添了皱纹。 “恩叔,好久不见。” 程水北没忍住,给了他一个拥抱,毕竟恩叔是他少有的可以称作长辈的人了,虽然这辈子的恩叔并没有经历和他朝夕相处的那段时光。 “恩叔叔!”程南刚从托运的地方接到程喳喳,看见恩叔抱着狗就冲了过来,也和两个人抱在一起。 恩叔看着很高兴,期盼地看了一眼章慈安。 章慈安不像程家兄弟俩,他性子寡淡不善表达,寄希望于小慈能抱抱自己如同做梦。 可恩叔没想到,章慈安竟然也伸开手臂走了过来。 恩叔的眼睛笑成了月牙。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行人往车子的方向走,恩叔一手拉着程南,和程水北寒暄。 “小慈早就告诉我你们要回来,原本我这几天要跟着章总出差的,但怕你们坐火车颠沛不容易,专程早回来接你们,走,咱们回家。” 恩叔慌慌忙忙去开车门,看着他有些弯的腰,程水北心里挺不是滋味。也不知道恩叔自己开了多久的车到务宁来,来了以后有没有休息。 更重要的,是程水北从恩叔的话里发现,章慈安早就做好了和他一起回来的准备。章教授是吃准了他会回江朔。 程水北想,要是没有何明穗的电话,也不知道章慈安会怎么说服他回来过年。 “恩叔,我来开一会儿吧,刚刚在飞机上睡过了不困,您去后面和程南说会话,我跟章慈安轮换,开累了再换您。” 程水北没舍得让长辈再劳累,把恩叔塞进后座和程南还有程喳喳挤在一起,自己抢过驾驶权。 副驾驶上坐着章慈安,他把两人的围巾叠好放在膝上,一样向恩叔点点头,让他宽心。 “哎,好好好,我开了半辈子的车,这回终于享福坐别人的车了。小慈,你帮小北看着点儿路!” “知道,恩叔,您和程南好好聊,累了就休息一会儿,行李箱里有毯子,需要的话帮您拿。” 章家的豪车足够气派,恩叔在后面和程南还有喳喳玩了一会儿,果然半躺着睡着了,程水北在路边停下,章慈安拿毯子替他盖好。 程水北开车很安静,大约是因为怕死,从不抢一分半秒,高速上更是谨慎。章慈安就在旁边看着,时不时地提醒他路况,两人像默契的朋友一样,并没有在恩叔这个长辈面前露馅儿。 毕竟见家长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到江朔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程水北其实不累,但开到半途章慈安执意要和他交换,所以最后一段路的驾驶权还在章少爷手里。 “回家里住吧,我听程南说你们之前的房子退租了,老院子又没人收拾,家里有的是空房间,章总和太太都会开心的。”恩叔抱着喳喳给章慈安指路,想让他把车子开到临江别苑去。 章慈安扭头看了看程水北,知道他大约是不愿意到城东去的。 “没事,今晚先住我那里吧,胡阿姨提前收拾过了。恩叔,等会我们下车,你把车开回去,和我爸妈说一声,明早我再回去看他们。” 章少爷一锤定音,定下三人一狗的住处。 他大可以回别墅去住,但舍不得留程水北自己在老地方独自伤怀,自作主张地要留下陪着。 待恩叔把车开走,程水北看着同样拖着行李风尘仆仆一身疲累的章慈安,也不舍得赶他走了。 打开那扇熟悉的门,程水北终于回到他在江朔称得上是家的归处。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北上辈子求的爱人身份,终于得到了。 一个问题,惨惨和小北在一起,那是不是喳喳就是小姨子,妞妞就是小姑子? 第70章 第四年(6) 胡阿姨不光带人整理了这里, 还在冰箱里塞了满满当当的食物,微波炉叮一下就可以吃了。 程水北他们吃了简单的晚餐,准备休息。 程喳喳到底不熟悉这里, 刚开始呜呜直叫,程水北搂在怀里哄了半个小时才算安抚好。 它的小窝还是放在了程南的房间,因为章慈安已经自觉地收拾被褥打起了地铺, 主卧没有小狗休息的位置了。 程水北笑着看他忙碌一气,在章教授准备躺下休息的时候勾着他的睡袍腰带把人拉到床上去。 “打地铺做做样子就行了, 夫妻感情又没破裂, 还真想和我分床睡啊。”程水北的腿缠着章教授的腰不肯松,手在人背后作乱,偏偏章慈安又奈何不得。 章慈安只得等他闹尽兴了才把人护进怀里:“小北, 小声一点, 喳喳睡着了。” 重点不是喳喳睡着了, 是程南在隔壁,随时可能推门进来, 然后看见他的监护人和他敬重的慈哥躺在一张床上亲亲我我。 程水北只好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怀里,手叠在章慈安环抱着他的胳膊上方。 “章慈安, 我明天可以不跟你回去见家长吗?” 他还是有些发怵, 不想看见自己敬重无比的窦阿姨露出惊讶和失落的眼神。 拐跑别人儿子这件事,确实是不太道德。 “为什么呢, 小北, 你不想和我一起面对吗?”章慈安的脑袋压在爱人的肩窝里,声音闷闷的。 “因为我还没做好准备,”程水北亲亲他的手掌, “慈哥, 给我一点时间吧, 等我想好了就和你回去。明天,我想先去看看小猴儿和奶奶。” 他回来还没和小跟班说呢,到家的时候太晚了,南北书店也早就关了门,也不知道现在生意好不好。 章慈安沉默片刻,在他的肩上落下一吻。 “好。你不用担心太多,所有的一切,都有我陪着你。” 两人各怀心事入梦。 第二天一早,章慈安带着程南前往城东,程水北自己慢慢悠悠踱步到小区门口的南北书店找小猴儿。 程水北进门的时候,店里一个人也没有,老板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他刚想喊小猴儿,来了个学生要买书,程水北只好兼职收银,替侯老板打点起来。 等了半天,才见小猴儿姗姗回来。 “你谁呀,在柜台里面干——北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和我说我好去接你!” 小猴儿进门看见柜台里面有个人,以为有学生进来捣乱,还没等他发火呢,定睛一看是个老熟人,顿时又惊又喜,差点儿要蹦起来。 程水北笑眯眯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哪儿疯去了,店都不要了!” 小猴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出去帮人办点事,没走多远,就在路口呢——对了,奶奶在楼上,我带你上去!” 小猴儿这两年好像瘦了一点儿,拉着程水北上楼的速度蹭蹭蹭地快,没几步路就到了二楼。 程水北在的时候南北书店的二楼是休息阅读区,如今这里已经大不同了。 二楼进口挂了粉色碎花帘子,隔着帘子程水北闻到了一股饭香。 掀开帘子,偌大的二楼被隔成了两间,里间和外间都摆着床,侯奶奶正在外间进门口的小炉子上煮饭。 小猴儿挠了挠头:“城西的房租到期了,奶奶不想让我两边跑,就把二楼改成了住的地方,有点儿挤,但是还凑合。” “小北?你回来啦,快过去坐着,饭马上就好了。”侯奶奶看见了程水北,高兴地挥舞锅铲,照顾程水北到里面去做。 小程欢欣地同奶奶打了招呼,然后在靠窗的小桌子旁边坐下了。 “侯闯。”程水北叫住准备下楼的小猴儿。 他通常不叫小猴儿的大名,所以这么叫的时候,小猴儿愣了一愣以为有大事,忙不迭跑过去。 “怎么了,北哥?” “你和奶奶不可以住在这里。我不是小气,是这样不符合消防规范。”程水北提醒道。 跟在一个火灾学教授身旁耳濡目染了这么长时间,程水北对这种事情最敏感。 楼上不是长久住人的地方,更何况楼下都是书,奶奶在这里生火做饭,真的很危险。 “我花了那么大价钱装消防报警系统,你把烟雾报警器给拆了?” 程水北看墙角,闪着红灯的探测头果然不在了。 小猴儿知道做错了,惭愧地低下头:“奶奶做饭的时候它一直响,我就拿下来了,不过北哥我没扔,在柜子里放着呢。” “这是扔不扔的问题吗,侯闯,如果奶奶在做饭,火星子溅到书上起火了怎么办,这里是二楼,下面是火海她要怎么逃出去?!” 难道也要烧死在火海里吗? 程水北有些生气,却仍极力压低声音,不想让奶奶听见。 “知道了,北哥,我等下就去找房子。”小猴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连连答应下来。 见小猴儿意识到错误,程水北按下怒气,觉得自己小跟班久别重逢就凶人家一顿好像是不太应该,就略缓和了脸色和语气。“这样吧,你和奶奶到程家小院儿去住,那里我买下来了,没有人会赶你们走,想住多久住多久,省下来的房租攒一攒买辆车,你开着车来回,奶奶总会放心的。” 他做不到对别人的事情置之不理,特别是小猴儿还是他一手从火海里救出来的,既然程家小院儿空着,程水北想,爸爸也会愿意让他用来帮助其他人的。 小猴儿没想到他北哥去了趟大城市说话这么有底气,一个院子说买就买,高兴坏了,赶紧去和奶奶打商量,再搬回城西去。 侯奶奶起初不同意,可程水北坚持要他们住安全一点的地方,还说会借给小猴儿一笔钱买辆代步车,这才打消了老人家对孙子风里来雨里去的担忧。 程水北反正也没什么事,在奶奶的盛情挽留下就留下来吃了早饭,顺路回家取了程家小院儿的钥匙,帮人忙活搬家的事情去了。 章慈安把人带到城东,先让哥哥把喳喳放在他们家和妞妞玩,这才放程南去邵家——程水北爱憎分明,程喳喳跟的是他的姓,就不能去邵家。 胡阿姨正打算送妞妞去宠物店做护理,刚好喳喳来了,就开车把两只小狗都带走了,章总不在家,家里就只剩下章慈安和窦淑意还有三个侍候花园的工匠。 “妈,有空吗,我想和你聊聊。”章慈安把咖啡端到壁炉旁边,递给正在看当季时尚杂志的母亲。 窦女士看看无事献殷勤的儿子,有一股不详的预感。“什么事,说吧,如果是钱的问题就不用提了,你爸爸已经把钱打给你了,更何况我听说你把禹南的别墅租出去了,还是说,你想买辆好一点的跑车?” “不是,我有两辆车就够了,不必再买。”章慈安回答。 窦淑意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的儿子突然这么正经要谈心到底是为什么,她细打量章慈安的穿搭,忽然好奇起来:“小慈,你身上这件毛衣什么牌子,我好像没见你穿过。” 章教授的大衣底下是一件红色的有些俗气的毛衣,偏偏穿在他身上又不那么俗了,好像是风格使然一般。 “不是什么牌子货,商场买的。”章慈安回答。 年前商场衣帽区大清仓,一百块钱三件,他陪着程水北去逛,回家的时候扛了一堆衣服,其中就有这件红色毛衣。 窦淑意警觉起来,章慈安的衣服很少是在店里买的,因为她儿子从小就只爱黑白灰,所有衣服都是定制的。 章慈安肯去商场买东西,买的还是件鲜艳的红色毛衣? “小慈,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窦淑意有些激动,难不成儿子是和女朋友去逛街买衣服? 章慈安闻声略低了低头,默认了。 果然,窦淑意就知道她的闷油瓶儿子不可能自己去逛街。她很开心,开心儿子有了伴侣,不再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 “是大学同学吗,还是咱们这边的女孩子,小慈,如果姑娘愿意的话你可以带回家做客,我和你爸爸都没意见。” 窦淑意把咖啡杯捧在手里,开启感情课堂。她害怕章慈安不懂情爱亏待了别人,也存着作为一个母亲看着孩子成长的激动心情。 “爸爸和妈妈尊重你的一切意愿,小慈,恭喜你找到了爱情。” 章慈安还是低着头,丝毫没有被祝贺的喜悦。 许久之后,在窦淑意又一次说到请他的伴侣到家里做客的时候,章慈安攥了攥指头,看向妈妈的眼睛。 他说:“他已经来过了。” 程水北来过章家,当时以朋友的身份,过后没有再来过。 窦淑意的脸上满是疑惑,她常年居家写作,不记得儿子带过什么女孩子回来。 “您见过他,还很喜欢他。”没等窦淑意疑惑,章慈安接着补充。 见过,还很喜欢…… 窦淑意忽然想起,章慈安这二十几年里只带过一个朋友回家。 那个和邻居邵家有着一些联络的,代表周行昃和她谈过事情的章慈安亲自引见的朋友,程水北。 窦淑意恍惚起来,她记得小北是个男孩子,自己也没有得阿兹海默症,章慈安怎么能说小北和他在一起了呢? “妈妈,您没有猜错,小北就是我的爱人。” “我爱他,就像您爱爸爸那样。”面对母亲的疑惑惊恐,章慈安忽然一鼓作气说出了全部。 窦淑意手一失力,玻璃杯滚落在地,摔出清脆声响。 她的儿子,她骄傲无限的情愿为科学事业奋斗终生的儿子,和另一个男孩子在一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惨惨有点勇 第71章 第四年(7) “为什么……我……妈妈不是质疑你的意思, 就是……我不太……小慈,你确认吗?” 杯子摔碎,咖啡沾湿地毯, 窦淑意手忙脚乱想收拾,却不小心又把茶几上的果盘碰倒,鲜红的车厘子洒落满地, 汁液和咖啡混在一起,羊毛地毯好像血染过。 窦淑意带着最后一缕希望抬头, 渴求章慈安能给她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可章慈安只是垂下眼眸,低声道:“妈妈,你知道的, 我不会撒谎。” 对呀, 她的儿子那么聪明, 从不屑于把精力和智慧浪费在谎言上,他说是程水北, 就一定是程水北。 窦淑意愣住了,章慈安却转身去拿了手帕, 将桌子上的狼藉清理干净, 给母亲端来了新的热咖啡,熟练得好像他已经习惯了做家务。 “我在禹南的时候是和小北一起生活的, 我们互相照顾。”章慈安说。 在程老板家吃饭是不能白吃的, 章慈安要洗菜切菜打下手,扫地拖地辅导小孩儿学习,修电脑换灯泡, 偶尔还要给狗梳毛喂驱虫药, 从小到大做过的没做过的家务事, 章少爷都甘之如饴地做了。 他又跑了一趟,拿来干净的方巾盖住沾上污渍的地毯上,确保没有人会踩到那些像血一样的颜色之后,这才洗洗手,重新在母亲的身旁坐了下来。 “我没有开玩笑,也不是一时兴起,我和小北已经在一起很久了,久到你们都不会相信的那么久。我无比地确认,百年之后,我只想同他葬在一起。我爱他,就像您爱爸爸。” 章慈安犹豫了半天,往母亲的方向靠了靠,谨而又慎地将母亲的手握住。 “我们会一起生活,在禹南买一个自己的小房子,过平淡的日子。如果想家了,就飞回江朔陪您一起种花。” “我知道这些听起来会有些荒谬,但是如果可能的话,妈妈,我还是希望能得到您的祝福,。” 窦淑意的眼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也许是在看章慈安擦桌子的时候,也许是在章慈安说生死身后事的时候,也许是在章慈安说需要妈妈的时候。 她控制不住地抱紧了自己的儿子,章慈安从一个小团子长到现在这么大,依旧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从小到大,我欠您的大约有许多许多,可我还是想恳求您不要反对。” 章慈安说完,发现妈妈刚刚只是盈眶的眼泪彻底抑制不住地下落。 窦淑意趴在他的肩头,哭着说:“妈妈没有反对你,妈妈最希望小慈幸福。小慈,妈妈只是……一时半会儿没缓过来,妈妈需要一点时间,妈妈会好好想想的。” 从小,章慈安就因为妈妈而骄傲。他的妈妈是大作家,比富豪父亲还要有名,她会种花,会把餐巾纸折成小兔子的样子,会讲一个又一个数学家的故事。父亲常年忙碌,母亲就是他成长岁月里的依托和陪伴。 而现在,伟大的妈妈在他眼前落泪。 章慈安内疚不已。 他轻轻拭去母亲的泪痕:“对不起,我不是一个让您省心的孩子。已经快二十三岁了还让您为我哭泣。” 他岂止是二十三岁,加上那阴阳相隔的十六年,章慈安应当有三十余载无法原谅自己。 “给妈妈一点点时间,妈妈需要想一想。对不起,小慈,我想我现在需要休息,你可以送我回去吗?” 窦淑意的脸上满是疲惫,章慈安心怀愧疚地答应下来,扶她到二楼去休息。 离开之前,章慈安在门口驻足,看着已经躺下的母亲,还是开了口。 “妈妈,我曾经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没能拦下您去签售会,梦里那场大火把我们分开,我变成了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 这不是梦,这是章慈安曾经经历过的血淋淋的现实。 “在梦里,我离开了妈妈,就觉得自己不会爱了,我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可是小北走到我的身边,他爱我,就像我爱他。” “只可惜这是个噩梦,梦中的最后,小北像妈妈一样离开了,我又成了一个人。” 窦淑意的肩膀颤抖着,却不敢回头来看儿子一眼,章慈安只有自顾自地说:“幸好那是梦,幸好我醒来您还在。所以,我不希望噩梦成真,也不想失去小北。” “更不想变成,恩叔的模样。” 恩叔的钱夹里恒年夹着一张照片,章慈安见过,那是一张有年代感的部队战友合照。 照片里恩叔身旁有一个笑得很开心的男人,他们把那称作战友、兄弟。他们去南边打仗,恩叔回来了,他身旁的那个人却长眠在战火终于消亡的土地。 再后来,名叫陈恩的小伙子再也没有结婚,从别人口中的“小恩”,一天天熬成了孤独的恩叔。 这个故事,章家的人都知道。所以恩叔在章家不仅仅是司机是佣人,更是他们家的一部分。 章慈安轻轻替母亲关上房门,然后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下楼坐着。 程水北大约是很忙,一上午也没给他发一条消息,章慈安知道他在哪里,所以并不着急。 午饭时候,胡阿姨回来,打电话请专业人员换了新地毯,旧的那块沾了污渍的就被丢在冬日的冷风里,不知道会成为哪个落魄的人寒冷夜里的庇护。 窦淑意一直没有下来,章慈安就忐忑地在院子里看妞妞和喳喳玩闹,刚洗好的爪子又沾上泥,一根树枝都抢来抢去玩得不亦乐乎。 他不知道母亲最终会怎样决定,章慈安孤注一掷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最后的结果不可观,他可以放弃家产,和程水北窝在出租屋里生活,想家人的时候偷偷回来看一眼。 只是那样章慈安会遗憾,没有让小北得到他家人的祝福。 下午四点,章慈安接到程水北打来的电话。 “喂,慈哥,我在城西呢,你问问程南好了没,还有你能不能开车来接我,小猴儿说今晚有焰火表演,我想去看看……” 程水北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听起来很高兴,语调尾声都是扬起来的。 章慈安答应下来,将妞妞交给胡阿姨带回它的房间,忘却烦恼抱着喳喳准备出门去找程南。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窦淑意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轻轻地说:“小慈,你爸爸那里先瞒着吧……然后,有空把他带来,妈妈想见见你喜欢的人。” 她答应见程水北,见章慈安的爱人程水北。 “好。” 章慈安没敢回头,他怕妈妈会哭,怕自己看不得妈妈哭泣。 小猴儿没有撒谎,在雲江的上游新建成一个景区,景区年前开始营业,这几天每晚都在放焰火吸引人流。 他们到的不算晚,却差点连停车的地方都找不到。人挤人到处都是热闹,车都停到五百米往外了,不是今天,程水北都不知道江朔这个小小的十九线小城市竟然能容纳这么多的人。 几人都没吃饭,来的路上章慈安停车买了些汉堡炸鸡,反正也挤不到里面去,他们索性就在车上坐着吃东西,把推拉的车门打开,边吃边看远望景区的方向。 程喳喳明明蹭了妞妞好多狗粮吃,闻到炸鸡的味道还是止不住地呜呜直叫,程南越不让它吃它越摇尾巴,可怜得紧。 章慈安见状,悄悄把一小块剥去油炸外皮的鲜嫩鸡肉放在手心里喂给喳喳吃,边吃边小声说:“要是以后哪天我惹小北哥哥生气了,你要替我说好话啊!” “呜呜!”小狗言而有信,算是答应了。 一人一狗的密谋交易最后还是被发现,章慈安眼看就要挨一套南北混合拳,程喳喳却率先冲过去叼住了小北哥哥的袖子往后拉,像是在践行自己的诺言。 几人哈哈大笑,程水北抱着喳喳一通亲,觉得一诺千金也是喳喳的好品德,就是他家章教授心眼太多,不得不防。 他们打闹的时候,程南忽然指着远方叫起来:“看,焰火开始了!” 河对岸的文化小镇上方升起耀眼的光茫,铺天盖地的火光照亮冬夜,河面闪烁得像银河。 黑夜越黑,光明就越是可贵和耀眼。 “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许个愿?”程南提议。他的同桌是个风雅浪漫的小姑娘,对此道最有研究,程南耳濡目染也记住了。 程水北心情很好,随即应和:“好,那就许愿,我的愿望是程喳喳永远不生病,程南长到一米九!” “我呢,”章教授抗议,“你的愿望里怎么没有我,也没有你自己。” 程水北歪头一笑:“已经实现的愿望就不用说了呀。” “好,那我就多许一个愿望,希望程水北不会挂科——”章慈安笑得更灿烂,愿望一说出口被程水北捂住了嘴巴。 无他,只是程水北上辈子因为没起来床错过思修考试挂科了。 “你这不是愿望!你重新许!” “可以实现又尚未实现的,怎么不叫愿望?” 程南被两人的神神秘秘绕的云里雾里,也跟着许愿:“我的愿望是,程水北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的话说完,程水北和章慈安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哥哥会许愿,愿望里只有程水北。 “你,怎么不替你自己求呢?”程水北有些激动,话音都是颤抖的。 程南跳下车,站在路边眺望远方,十五岁的身姿已经像个大人样了。 他回头看程水北,指着天上的焰火,笑容灿烂:“因为我想要的可以自己去努力,程水北是笨蛋,需要别人多一点的愿望和爱。” 作者有话要说: 第72章 第四年(8) 程水北突然有些想哭, 可能是冷风吹的,也可能是炸鸡辣的,程水北不想承认, 他就是没出息地被感动了。 “我感觉你是在说我笨,但是听起来好像还挺让人开心,”程水北笑中带泪, 用喳喳的脑袋遮掩自己的哭意,“谢谢你, 程南。” 笨蛋程水北很喜欢哥哥的愿望。 程南不知道是没看见他的哭脸, 还是因为长大了懂得给当着小狗掉金豆豆的程水北留面子了,没接他的话冲着远方的焰火喊起来:“程水北你快看,那个白色的很大的, 像不像氯酸钾爆炸?” 氯酸钾, 那是什么玩意儿?程水北的化学知识很多年前就还给老师了。 “氯酸钾具有强氧化性, 在日光照射下可能会自爆,和糖接触反应, 样子就像你看到的焰火一样。”章慈安耐心地给人补充高中化学知识,程水北在两个天才的包围下, 彻底坐实了笨蛋称号。 程老板不介意, 他通读民法刑法各种法,章教授和程南还不行呢! 烟花绚烂了很久, 到晚上十点他们才有了回家的意思。回去的路上, 程水北开车,给章慈安说今天在城西搬家时候的见闻。 “周哥还真的去找白云的主人要小狗了。”看得出来,周行昃是真的很在乎洛彤, 得不到喳喳就要得到喳喳的复制品。 章慈安回头看了一眼程喳喳, 小狗并不知道大家在谈论她的母亲。“怎么样, 周行昃要到小狗崽了吗?” “没有,”程水北摇摇头,“白云倒是还能下崽,只可惜她的小黑狗男朋友吃了药老鼠的腊肉条,夏天的时候就埋了,可惜了。” 小狗的爱情也有分分合合阴晴圆缺。 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男朋友这个话题太沉重,程水北解释完整车人都沉默了。 “呃——程南你上午玩的怎么样,邵何这小笨蛋现在几岁了啊?”程水北见没人说话喊起程南来,程南白天去邵家,他又不愿意提起何明穗,只能拿不那么讨人厌的邵何缓和气氛。 程南老实回答:“四岁了,小萝卜一样。” 程南说着,心情好像突然失落起来,双目无神的看着窗外发到,章慈安敏锐察觉,碰了碰程水北搭在挡把上的手指。 “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关于何明穗的也可以说,不要憋在心里,你这么大的青春期小孩儿最容易忧郁。”程水北柔声开口,从上方后视镜看哥哥的神情,程南大抵心情很差,在程水北提到邵何之后。 程南沉默了一会儿,选择了坦白。 “妈妈跟我说,弟弟生病了。” “什么病?”程水北好奇那么大的邵家光照顾邵何的保姆就三四个,生个病怎么还麻烦邵太太和前夫生的儿子呢? “自闭症,”程南低下头,“就是电视里说的那种病。” 程水北愕然。 他印象里邵何说话是很晚,也的确不喜欢和旁人交流,动不动就大叫吵闹,气走过好几个保姆。他那时候只觉得邵何是调皮捣乱耍小性子,何明穗从来没和他说过邵何生病的事情。 “妈妈说,弟弟只愿意和我一起玩,问我能不能常常回江朔来陪陪弟弟,说这样对弟弟的病情有帮助……”程南大约怕触程水北的霉头,说到何明穗的时候声音都低下来,小声请求着。 上辈子邵何就是这样,没什么朋友,偏偏听程水北的话。他每次回家都会被邵何缠住问东问西,程水北十几岁的时候也只是个半大孩子,不耐烦的时候也会发火,邵何从来不顶撞他,只会委屈巴巴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喊大叫。 然后何明穗会偏袒邵何数落程水北,母子感情又破裂一分。 程水北忽然想,邵何那么想要那个奖杯,是不是因为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这辈子邵何没有小北哥哥可以依靠,只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小南哥哥。 程水北听完程南说这些,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依旧讨厌何明穗,但邵何没有罪,他不知道这个发育缓慢沉默寡言的笨蛋弟弟真的生病了,笨蛋弟弟除了夺走妈妈的爱,从来没有真正地惹他生气过。 错的只是不合格的妈妈何明穗而已。 “去吧,多陪邵何玩玩,以后你要是周末想回来我就送你回来,或者把邵何接到禹南去,咱们一起陪他到游乐场玩。”程水北鼓励陷在失落情绪的哥哥,想让程南振作起来。既然邵何喜欢和程南一起,邵家又那么有钱,说不定玩着玩着再加上治疗,病就好了呢! 程南很惊讶,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程水北,而副驾驶上的章慈安好像丝毫不惊讶程水北会说这样的话。 程水北从来不是一个心肠硬的人。 回到家以后,程南迫不及待地钻回房间给何明穗打电话,程水北送章慈安下楼去,因为章老总今天回来,章少爷得回家去。 走到车旁,章慈安将程水北拉进车里,兀自开口:“小北,我妈妈想见你。” “见呗,我和窦阿姨又不是没见过,给她买的礼物还没送呢,你帮我约个档期我带程南上门拜访……”程水北越说越觉得不对劲,直觉告诉他,没有这么简单。 他看章慈安,章慈安冲他点点头,肯定他的猜想。“我同妈妈说过我们的事情了,她想见你。” 去他妈的。 程水北推开车门就想跑,章慈安这速度也太快了,他心理建设还没开始做呢,那边就出柜见家长了。 程水北觉得自己早晚要被吓出心脏病来。 意外的是,章慈安根本没有拦他的意思,任由程水北自己下车往回跑,没跑两步又在路边蹲下了。 程水北挠着头思考,似乎是很苦恼。 他没有一个正常的母子关系,所以根本不知道作为一个小辈,作为章慈安的爱人该怎么去面对章慈安的母亲。 程水北蹲了半天,又自顾自跑回车上坐着,歪在章慈安肩头上,像根蔫巴了的菜叶子。 “慈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见阿姨,我……我就是很害怕,怕阿姨不喜欢我,怕我给你丢脸,怕你们高门大户选儿媳妇都一堆规矩我这个男媳妇更不行……程南说的对,我是笨蛋,慈哥,救救笨蛋吧。” 程水北瘪着嘴巴,脑袋在人肩窝里蹭,把耍赖撒娇演了个十成十。 章慈安最吃他这一套,低下头和他深吻,将人哄的没脾气了才说话:“你不是笨蛋,你是我引以为傲的最勇敢最了不起的程水北,你也不会给我丢脸,更不是什么儿媳妇,不需要拿我来给自己贴上定义的标签。” “小北,可能是我操之过急了,我只是想带你回家见妈妈,想让你得到妈妈的祝福。你如果还没有做好准备的话,我去说,可以等等,等个一年半载再谈这件事,好吗?”章慈安最后吻向程水北紧皱的眉头。 车窗关着,外面来来往往散步的人不少,他们在这密闭的小空间里享受肆意的温情。 程水北知道和章慈安走到一起总要面临这一天的。他和章慈安可以做到不顾任何人的眼光,偏偏不能忽视这辈子尚在人世的窦淑意。 “那我还是去吧,我如果不去窦阿姨会觉得我很没有礼貌,我不想让她因为这种小事对我改观。” 程水北说服了自己,待章慈安欢欣点头后又补充:“但是估计要等两天了,我明天答应了小猴儿帮他一起收拾书店呢,说起来就来气,他把我装的烟雾报警器给拆了,说是奶奶怕吵。我看不是奶奶怕吵,是他脑子有包,明天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他,给他讲讲建筑消防!” 章慈安听见他说自己专业的事情,忍不住笑起来:“程大律师好厉害,这个都明白!” 程水北挑眉:“那当然,这门课你从前都是周五最后一节上,我每次去接你都听,早就学会了!” “那防火间距怎么算?”章慈安故意刁难他,果然程水北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答案。 “记不得了,没关系,我记得的那些够教训小猴儿就行了,不行就喊你来!” “好,你说了算,听你的。” 算着时间程南的电话也该打完了,程水北送别章慈安,回到楼上。 程老板现在是了解到店开在家门口的好处了,早起根本不急,慢悠悠地走到小区门口的南门书店。 结果和前一天一样,大门开着,空无一人。 程水北出门要看个究竟,看看到底是什么事情忙得侯老板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在店里。 他张望半天,看见小猴儿从街角的理发店出来了。 侯老板穿着干净齐整,还彬彬有礼地同里面的人告别,颠覆了程水北的印象。 “北哥,你来啦!” 小猴儿远看见程水北站在门口,赶忙跑过来,他以为自己擅离职守要挨打,结果程水北反倒笑眯眯地搂住了他的肩膀。 “谈恋爱了?” 程水北问。刚刚他远远瞧见,理发店里出来送的可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家。小猴儿这么频繁地献殷勤,连个人形象都注意起来了,八成是有事。 程水北话一出口,小猴儿的脸红成了煮熟的大番薯,原本就不白,这下子更是黑里透红。 “没……没有,我就是……交个朋友,邻里邻居的好办事……她叫小茹,是理发店的学徒,我们才认识没多久……她二十岁了,应该可以谈恋爱了吧,北哥,你觉得她会喜欢我吗?” 小猴儿刚开始还狡辩,结果说着说着一直往理发店的方向看,不知不觉就把事情都交待出来了。 程水北挺高兴,这代表他这个傻弟弟也已经长到了可以谈情说爱的岁数。 程老板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开始给小猴儿上课。 “人家姑娘喜不喜欢你是一回事,首先是你自己要恰倒时候地把喜欢表达出来。谁都不想猜,换成我是小茹,我怎么知道你是来上门求帮助的普通邻居还是想搞对象的适龄青年?” 程水北深有体会,爱和喜欢要说,不能憋着,不然会憋出一个又一个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这个脑子瓦特了,今天写文没带脑子文中的何明穗都写成了窦淑意,给大家磕个头吧,可以留言明天批量发红包55555 第73章 第四年(9) “还有, 你现在已经是个书店老板了,把腰板挺直不要总是驼背,你先尊重自己, 别人才看得起你。最近应该没少跑步健身吧,我看瘦多了!”程水北拍着小猴儿的肩膀,竟然感觉自己能摸到小跟班的骨架了。 侯闯已经从十七岁什么都不懂的那个学徒工摇身一变成了拥有自己店铺的小老板, 小胖子努力减肥初有成效,看着有些挺拔伟岸的意思了。 侯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有闲钱去健身房体育馆, 减肥倒是真的, 今年去进货我都是跑着去的……哥,我真的瘦了很多吗?” 程水北认真地点头。是瘦了,也长开了。 他们正说话, 书店突然进来人。程水北以为是顾客, 推小猴儿到柜台里去, 结果小跟班根本不顾他的指示,笔直地往门口走去。 “小, 小茹,你怎么过来了……哦, 快坐, 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很厉害的程水北,北哥!” 名叫小茹的姑娘腼腆地低下头, 小声开口:“北哥好。” 程水北抬头看, 门口站着的姑娘梳着个高马尾,大约因为是乡下来的,说话口音有些奇怪, 穿着打扮却都干净利落, 看着就让人喜欢。 不得不说, 这个姑娘站在侯闯的身边,总不正经的小猴儿竟然也有了正经样子,两个人意外地登对。 程水北看着局促的小猴儿,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打气:“行了,你们先聊,北哥得回家遛狗去了。” 说完,程水北赶紧跑了,再呆下去他就成电灯泡了。刚刚抬头的那一霎,他看见了小茹注视侯闯的时候眼里的光,就让两个年轻人自己发展吧。 何明穗说今天要带邵何去务宁复诊,一大早程南就坐车同去了,算算时间也该是回来的时候,程水北午睡醒来刚准备出门,程南就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回到江朔,跟着弟弟到临江别苑去玩一会儿,要程水北晚饭时候到城东去接他。 原本今夜章慈安说要过来的,程水北完完全全可以让章慈安把哥哥捎回来,可他不知怎得,很想看一眼邵何这个小笨蛋现在怎么样了。 如果没有何明穗,程水北大约会是一个好哥哥。 他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到城东去接人。他预备回来的时候坐章慈安的车,于是去的时候就没骑小猴儿的电三轮,走了四百多米去公交站。 路上程水北先给章慈安发了短信说自己过去的事情,让他等等自己一块儿回来,章教授答应了。 到地方的时候,程水北其实是有一点怯懦的。 他站在邵家的门外,隔着栅栏远看正在和哥哥玩追逐游戏的小萝卜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得了自闭症的小孩儿有一个很动人的名字,叫“星星的孩子”,程水北不怎么喜欢星星,离得那么远摸又摸不着,邵何这样的小少爷应该做飞扬跋扈的天之骄子,不应该是内心被关进笼子里的小孩儿,孤独又可怜。 “程水北,你来啦!”程南往门口方向跑的时候发现了程水北的身影,高兴地叫嚷起来,门口站着的保姆赶紧给他开门,把太太的大儿子认识的客人请进来。 大门敞开,一群人往外看,程水北尴尬得想扭头走,却看见追在程南身后的邵何一个转弯来不及要撞到玉兰花树上,赶紧跑进院子把人扶住。 邵何马上就四岁了,胳膊腿儿还是软乎乎的,程水北抱起他的时候感觉自己在拥抱一颗随时破碎的水珠,因为他是那么的脆弱。 旁边跟着的保姆赶紧跑上前来要抱回邵何,因为邵家的小少爷最认生,一点儿不如意就要犯病和叫嚷。 可保姆走到程水北边上却收了手。 所有人都看见小邵何把软乎乎的胳膊环在了程水北的脖子上,像个乖巧的小熊玩偶一样不哭不闹,完全不记得自己刚刚要撞到树上的事情。 程水北感受着小孩儿的莫名亲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和这个孩子身上有着一半相同的血脉。 大约就是这奇怪的一半羁绊起了效用,让邵何除了贴近程南之外,还对第一次见面的程水北产生了亲近的情感。 程水北又抱了他一会儿,在看见何明穗从屋里出来以后,背过身去把邵何放在了地上:“行了,小土豆,和你南哥哥玩去吧。” 邵何张张嘴巴,“啊”了两声,好像知道“小土豆”是在称呼他。 “小土豆”这个称呼还真是程水北从前给邵何取的。 上辈子,也是邵何三四岁的时候,程水北忙着打游戏,随手把个土豆递给缠着自己的小屁孩,告诉他这个是妈妈要他吃的苹果,邵何还真的拿小门牙啃了一下午,后来邵何半夜肠胃不适呕吐,程水北挨了一顿骂,也是从那以后,邵何隐隐约约知道哥哥叫自己“土豆”的时候,就是让自己离他远点儿。 “小土豆”点点头,倒腾着小腿儿跑回妈妈身边,抓着何明穗的手努力站直,却还是滑稽得像个站不稳的小鸭子。 程南瞠目结舌地看完这一切,然后才走到程水北身边,说:“程水北,弟弟好像很喜欢你。” 程水北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声,恰好跟何明穗往此处看来的目光撞到一起,忙不迭拉着哥哥的手要出门。 却被这个院子的女主人开口叫住了:“邵何想邀请你们留下来吃晚饭,可以吗?” 程水北回头,邵何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拿起了塑料的圆头小勺子,正往嘴里送,手指比划着吃饭的动作,笨拙又可爱。 果然是笨蛋。 程水北有理由怀疑何明穗的基因有问题,不然怎么生出来三个孩子,就只有像爸爸的程南聪明一点,他和邵何都是笨蛋呢? 何明穗的话里没有称呼,程南以为是在叫自己,已经开始隔空学邵何的样子也比划起来吃饭,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像在玩过家家。 要留下吗? 程水北抉择不定,他不想和邵家有太多纠缠,可邵何看他的眼神清纯真挚,有那么一瞬间程水北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合格的哥哥了。 “好,那麻烦您了,邵太太。” 程水北最后还是在邵何期盼的眼神中答应留下来。不就是一顿饭吗,吃了又不会死,就当是弥补他骗人啃土豆的罪过了。 邵家的晚饭阵仗比隔壁章家的派头大,只因为邵冀华是个海归,从国外带来的破毛病不少,光是用餐礼仪程水北从前就学了整整一个月。 不过这辈子的他并没有打算给人展示他后来被章教授亲身教出来的绅士风度和更正经优雅的用餐礼仪,就像个普通的邻家二大爷一样,只跟小孩儿玩,对何明穗送上的各种殷勤视而不见。 吃饭的时候,邵何赖在程水北和程南的中央,保姆不好意思地把小碗递给程水北,程水北爽快地接过来,喂笨蛋弟弟吃晚饭。 大约是白天又是奔波看病又是和程南打闹玩得累了,邵何没吃两口就犯了困,趴在程水北的肩头打起了瞌睡。 “要不要睡觉,哥哥送你回房间睡觉好不好?”程水北柔声哄着小萝卜头。 邵何揉着眼睛,小声回答:“要,谢谢嘚嘚。” 他已经快四岁了,话还是说不清楚,连“哥哥”都能叫成“嘚嘚”,果然是小笨蛋。 程水北轻拍他的后背,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下走过偌大一个邵家,准确地把小少爷送回他自己的房间。 邵何的小房间里遍地都是被扯得稀巴烂的毛绒玩具,偏偏又不许人收拾喝扔掉,少了一个就要大喊大叫,程水北像是趟过地雷阵一样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把小笨蛋放进了被窝里。 保姆立马跟上来调夜灯和空调,程水北趁机从屋里退出来,一出门就碰上了何明穗。 高贵的优雅的邵太太裹着披肩朝他微笑:“我能看出来,你很不喜欢我。” 程水北心想,何止是不喜欢,简直是厌烦。 但程老板没有这么说,他只是报以更客气的微笑:“哪有的事情,邵太太想多了。” 说完他就要走,何明穗这个女人大约很有在人转身之后叫住人家的毛病,看着程水北的背影又一次出声:“你叫程水北是吗,小北,我们可以聊聊吗?” 聊个锤子! 程水北心里暗骂,为了程南不能和人闹翻,还是转过头来:“好呀,邵太太想聊些什么,在哪聊?” 五分钟后,程水北到了邵家别墅四楼的玩具房。 这里是供小少爷邵何玩耍的地方,满架子都是缺胳膊短腿的玩偶,程水北坐在房间中央的小圆桌旁边,跟何明穗面对面。 “我知道的,你讨厌我,因为我把程南一个人留在了城西。”何明穗直接切入正题。 岂止啊,你还移情别恋抛夫弃子! 她说她的,程水北心里骂自己的。 可他还是问了:“那您明明知道,为什么不把程南带在身边呢,邵何是您的孩子,您和程叔叔生的就不是了吗?” 他的问题出口,何明穗沉默了。 程水北心里暗自不屑,这个女人就是这样,说不过别人的时候就沉默扮委屈,爸爸就是因为吃她这一套所以才没有好下场。 许久之后,在程水北打算离开的时候,何明穗再次开口。 她说:“是小南自己想留下的。” 何明穗抬起头,一点儿都没被岁月侵蚀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文秋检查出来抑郁症,好几次要自杀,小南都看见了。” “我们离婚的时候我问过小南,问他要不要跟着我生活,”何明穗的眼泪顺着脸颊留下来,滴在她富贵雍容耗费人力的手工披肩上,“小南拒绝了我。” 何明穗擦去不得体的泪水,说着说着低下了头。 “小南跟我说,妈妈我要是跟你走了,爸爸就只剩一个人了。他还说,妈妈,我得陪着爸爸,不然他自己生活太苦了就更不想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74章 第四年(10) 所以上辈子也是因为哥哥要留下, 才把什么都不知道的程水北带走的吗? 程水北不会因此对何明穗改观半分,可心却因为懊悔而难受起来。父亲病那么重,哥哥知道, 连坏女人何明穗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留下,你们一家人在一起, 程叔叔就不会死!归根结底,还是你抛弃了他们。”程水北不光懊悔, 还愤懑, 他气于何明穗的抛夫弃子最终害死了父亲,这个女人不光做母亲不合格,做妻子更是不合格。 说起程文秋的死亡, 程水北激动得站起来, 而面前的何明穗却忽然站起身走了出去。程水北以为何明穗理亏说不过自己躲开了, 可邵太太却在几分钟后又走了回来。 她把一个档案袋放在程水北面前,示意小程拿起来看。 “是文秋要同我离婚的。” 档案袋里装着薄薄的两页纸, 一份是离婚协议书,一份是民事诉讼书。上面写着, 程水北以感情不和为由, 对何明穗提起离婚诉讼。 程水北不关心家里的什么彩电洗衣机怎么分配,“感情不和”四个字却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死都没想过, 想离婚的会是爸爸。 爸爸明明那么喜欢妈妈, 明明在妈妈离开之后还会常常做老南瓜吃,怎么可能就跟妈妈没有感情了呢? 程水北紧皱着眉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 “我知道你不信, 但事实就是这样, 我何尝不想陪着程南平平安安长大, 可是我的儿子太懂事,在我被赶出家门之后还要留下来照顾他爸爸,在文秋死后还要继续选择留下来照顾你。我难道就不爱我的孩子吗?”何明穗激动地说着,想解释自己遭受的这一切误解。 程文秋走后,她曾经追到城西想接儿子回身边,可是程南拒绝了他,程南说程水北和爸爸一样,是一个没有活下去信念的人,他如果走了,程水北会踏上和爸爸一样的前路。 这些话,从来没有人和程水北说过,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赶走了大伯把哥哥留在身边,可偏偏是程南先选择了他。 程水北有气无力地瘫倒在座位上,他低着头,什么话也不想说。 但有一件事,程水北知道自己做对了。邵何生了病,何明穗就不可能把精力放在程南身上,他留下哥哥是正确的选择。 关于父母之间的感情,程水北还是有疑问。 “我能知道程叔叔为什么执意赶您离开吗?”程水北的情绪缓和了许多,甚至对何明穗使用了敬称,而不是开口闭口的“邵太太”挖苦。 何明穗终于把象征自己富太太身份的披肩脱了下来扔在一边,她走到窗前眺望,周身浸在月色里,像浸入一场回忆。 “那要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二十年前,何明穗从城里去往程文秋所在的村庄下乡学习,一同前往的还有那年同样二十岁的邵家公子哥邵冀华。 两个年轻人第一回 到乡下去,人生地不熟,住的恰好就是程文秋的家。程文秋作为家里的小儿子,年龄和邵冀华还有何明穗相仿,三个人很快成了很好的朋友。 和只会谈论庄稼和土地的程文秋不同,邵冀华是富有才华的。他会在月夜里拉小提琴,会躺在麦垛上聊列夫托尔斯泰,他懂何明穗作为一个文艺女青年的一切情思。 在两年朝朝暮暮的相处里,何明穗与邵冀华相爱了,为他们牵线的,正是老实寡言的程文秋。 程文秋和生产大队的人说要带两个人到北郊去垄地,实际上到了地方以后干活的只有他自己,邵冀华跟何明穗就沿着田边新修的马路边聊边走,等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带着冰棍儿回来,三人坐在田埂上谈天说地。 邵冀华说城里的一切,何明穗谈论诗词歌赋,程文秋就一点一点记在心里,等回家了用手电筒照着日记本写下来,丰富自己的见闻。 他想,要是以后邵冀华、何明穗结婚了,他要赶到城里去见识见识。 三个好朋友在一起度过了快乐的两年,第三年刚开始,邵冀华与何明穗双双被通知可以返回学校继续学习了。 他们走的时候约程文秋一起吃个饭,可程文秋没有去,只是请何明穗走之前到他家里再去一趟,他有礼物要送。 两人都心知肚明,除了他们相互的爱情之外,程文秋对何明穗还有着深深的难言感情,一点儿都不比邵冀华晚。谁都没有戳破,因为何明穗一直觉得程文秋只是在向往美好,只要说清楚,三个人就还是好朋友。 所以临行前,何明穗在和邵冀华商量之后,选择自己去见程文秋,不让好朋友感受到一分一毫的难堪。 “去程家的路上有一片杨树林,过去我们常常在那里游玩,捉蝉、嬉闹、读诗、畅想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未来。”何明穗想起这些,脸上浮起微笑,好像真的回到了那段时光。 可她的笑容转瞬即逝,好似又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东西。 “但没有人告诉我,树林里除了美好,还藏着恶魔。” 何明穗独身去见程文秋,在路过树林的时候被里面窜出来的黑影拽着头发拖进黑暗里。 那半个小时里,何明穗遭受了她人生中最阴翳的事情。 后来程文秋久等人不到,顺着路往回迎,在路边上找到了衣衫不整满身伤痕的何明穗。 何明穗常常微笑,待人像小太阳一般光明,可是这个小太阳已经心灰意冷地要黯淡。 她求程文秋不要把这一切告诉邵冀华,在决绝分手撒谎赶走邵冀华以后,程文秋帮着她抓到了那个施暴的人。 程文秋是正义的,不容任何人侵犯他的太阳,所以他大闹村疯委会,把村支书儿子的暴行公诸于世,并在差点儿因为闹事被拘留后,成功地把人扭送到派出所。 而在这一切之后,何明穗也开始被村里的人指指点点。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些同为女人的村妇为何要编排一个受害的姑娘,可何明穗就是这样,被堵在程家,门都出不了。 而她娘家,也在这样的时候选择了避嫌,就因为她的弟弟刚考上编制,不能有一点影响仕途的事情发生。 “更糟糕的是,两个月以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何明穗平静地谈起这一切,像谈论别人的过往一样,已经麻木了。 如果不是年岁不对,程水北几乎要怀疑自己就是那个祸种。 何明穗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接着说:“文秋带我打掉了那个孩子。” 程文秋不顾众人眼光拉着她去往卫生所,谎称是自己年纪轻不懂事,求医生帮忙打掉了何明穗肚子里的孩子。 那几个月里,何明穗几次三番想寻死,都被程文秋拦下了。 “你依旧纯洁,依旧耀眼和神圣,旁人的言语也不能改变你一分一毫。文秋和我说的这段话我永远记得,在我身处地狱的时候,是他把我拉回了人间。”何明穗谈论起程文秋,眼里逐渐有了光亮。 程文秋一直内疚于为了让施暴者正法而把事情闹大害了何明穗,内疚于何明穗回城的前夜自己要约她在家里见面,他说他原本只是想送一本自己的手抄诗集给她,因为不敢面对邵冀华,所以才单独约见,和人好好告个别。 程文秋不顾家人反对,向何明穗求了婚。出乎意外的,她答应了。 因为和程家的其他人闹掰,他们从村中搬走,到当时刚刚起步发展的江朔租房子定了居。 而邵冀华因为爱人的所谓变心,心灰意冷之下出了国,再无音信。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喜欢,或者说是感动,总之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很久。我想他既然娶了我,那我总得为他生一个孩子,于是在三年后瞒着他留下了程南。” 上辈子大约也是这样,她留下两个孩子单纯是为自己报恩,可程文秋不需要这种报恩,等他从外面打工回来孩子已经大了打掉会伤身体,程南和程北就这样来到了人世。 这个女人就是这样,自私又固执,程水北明明很讨厌她,心里却又说不出来的难过。 他和哥哥,都不是带着爸爸妈妈的爱降世的。程南和程北的存在意味着何明穗的感激和程文秋的内疚。 “原本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照顾程南长大,过平淡安宁的日子。可有一天文秋回到家跟我说,冀华回来了。” 邵冀华学成归国打理家产,也来到了江朔新区这片发展中的土地,而这个邵总为了当年说散就散没有理由的爱人,等到三十五岁也没有结婚。 “冀华的出现加上对从前旧事的愧疚,文秋在尘肺病的基础上患上了抑郁症,我多次说服他到医院去看病,他都不愿意。他总觉得是他拖累了我,要是他没有和我结婚,我就能顺顺利利地和冀华在一起了。” 邵冀华与何明穗之间是真正的爱情,程文秋一直这样觉得,他一直愧疚,把自己熬得满身是病。 程文秋不知道何时开始有了自杀的念头,何明穗拦不住,她眼睁睁看着丈夫性情大变,家里到处都藏着自杀的用具,麻绳、农药、刀具,甚至还有从菜市场顺来的装肉用的顶结实的塑料袋。 何明穗带着孩子把这些一样一样地翻找出来,想跟程文秋说清楚,程文秋却像铁了心一样和她说:“阿穗,我们离婚吧,你回到冀华兄身边做神仙眷侣,是我耽误了你。” “他拿自己的命要挟我,如果我不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他就跳江去。我没签,所以他把我告了,赶出家门。” 何明穗懊悔地低着头:“我这两年时常在想,要是那时候我签了字尽早离开,是不是文秋最后就不会跳江。” 没有人可以回答她的问题。 程水北沉默着,屋门突然被推开,这个家的男主人、他的邵叔叔走进来,将毛毯裹在了靠窗边吹风的何明穗身上,温柔地说:“这里风大,到里面去坐好不好?” 那一年圣诞夜,何明穗被程文秋赶出家门,邵冀华也是这样出现在她身边。 他说:“阿穗,文秋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应该相信,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 可恶,今天赶稿就让小哥把外卖放在校门口晚会儿去,就写了几个字下去的功夫,我的外卖被偷了!!!祝小偷论文查重率百分之百! 第75章 第四年(11) 何明穗应当是很爱邵冀华, 邵冀华进来之后她整个人都平和起来。 恩爱夫妻一同坐在程水北的对面,程水北一度以为自己是作为律师给两人做法律咨询的。 何明穗的故事感人,解开了程水北心里关于父亲离家、患病以及离世的一系列疑惑。 如果作为一个律师, 程水北甚至会同情何明穗的遭遇。但作为一个被忽略的儿子,作为程南的监护人,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原谅她。 “就算程南留在城西, 你也明明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看他,为什么不呢?”程水北的语气柔和了不少, 但还是想告诉何明穗, 她欠哥哥的有很多很多。 何明穗半依靠在邵冀华的怀里,肩膀上扣着丈夫保护意味十足的手掌。她抬起头看程水北,眼神柔和又慈爱, 有那么一瞬间程水北以为自己看到了真正的母亲。 但他也知道, 这个只生了程南和邵何的, 不是他的妈妈。 何明穗回答道:“因为我的小儿子病了,我知道这不是理由, 但邵何身边一分一秒都离不开人。人的精力有限,我照顾小儿子多一点, 大儿子的时间就会少一点, 但我的爱无限,无论是为了程南还是邵何, 我都可以随时去死。” “你是一个不及格的母亲, 程南没有怪你是他善良不计较,但我不一样。”程水北差点儿就要说出来“我是你的儿子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但这时候章慈安走了进来。 小小的玩具房一下子挤进了四个人, 气氛更加紧迫。 章慈安简单问好后, 在程水北身边坐下, 桌子下面的手牢牢与程水北相握,他主动解释自己的出现:“时间差不多该回家了,程南告诉我你上楼来了,怕你出事让我过来看看。” 程水北的气焰消散,一瞬间失去了和何明穗理论的兴致。有句被说烂几乎要发霉的话叫,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听见了吗,你的儿子对我这样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都这样关心,他是多么的善良,你浪费他的善良,你让他来救赎小儿子,那程南难过的时候谁来救赎他呢?”程水北直视何明穗,诉说自己的一切怨气。 章慈安抓了抓他的手。看着对面恩爱的两人,想着楼下的小土豆,程水北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了。 他站起身,看着门口的方向,留个背影给蜷缩在邵冀华怀里要人保护的母亲。 “我不知道你把我拉到这里是想说些什么,如果是拜托我照顾好程南的话那就免了,不用你假惺惺地嘱咐,我也可以让他过得平安幸福,他很聪明,以后要当大科学家,那时候希望你不会跳出来沾儿子的光。” 程水北冷冷地说道,走到门口的时候想起什么,又停下了。 “照顾好小土豆,既然已经辜负一个孩子了,就不要辜负另一个。” “还有,程南从来没有怨恨过你,这些年你欠他的母爱和关怀,最好一分不少的还给他。” 程水北说完,抢在章慈安的前面出门下楼,路过邵何房间的时候,他看着里面安睡的小土豆一样的孩子,轻道了声晚安。 晚安,哥哥从前不是好哥哥,以后会是的。 希望妈妈也能做到。 出邵家大门的时候程水北心里很忐忑,一边是与何明穗谈话后的不平,一边是对可能碰见窦阿姨的紧张。 “放心,”章慈安走在他后方半步,像个守护者,“妈妈不知道你过来,我答应过的,你说见面才见面。” 程水北这才放心到车里去。 这一回他没有再坐副驾驶的位置,而是疲惫不堪地挤进了后座,和哥哥挨在了一起。 程南不大的手掌拍在他的腿上。“上去那么久,妈妈和你说什么了?” 他在担心,担心程水北为难妈妈,更担心程水北为难他自己。 程水北生病的源头就是何明穗,有了今天的这些话能解开他心头对自己的折磨吗?程水北不知道。 他只是把哥哥半搂进怀里,脑袋贴着脑袋和人说话。 “她说她知道错了,以后会对你像对小土豆一样好。” “妈妈没有错的……只是弟弟生病了她忙不过来,”到这种时候哥哥还在为她找补,可说着说着程南的眼神又忽然期待了起来,“妈妈真的这么说吗?” 再懂事的孩子也想要妈妈的爱。 程水北庆幸自己没有跟何明穗闹得太僵,笑着点头肯定。 程南的头慢慢低下去,路灯一闪,程水北看见哥哥好像是哭了。 去他大爷的懂事,程南得做世界上最横行霸道的小孩儿! 程水北假装没看见哥哥的眼泪,半靠在小孩儿还不怎么强壮的身上假寐。 车子拐进小区,程水北假装自己浅睡醒来,揉着眼睛把家门钥匙丢给程南:“我的腿睡麻了,你先拿钥匙上去喂喳喳吃饭,我缓一缓再走。” 程南不知道他装睡的事情,听话跳下车子到楼上喂狗去了。而章慈安却在程南走后把车子停进了小区无人处,从驾驶座下来坐到后排程水北的身边。 “怎么了?”章慈安任由程水北钻进他怀里,枕在肩头,柔声细语地问。 在路上他就觉察出了不妙,程水北骗得过程南,骗不过章慈安。 程水北无意隐瞒爱人,将听说的故事讲给他听,讲完之后闷闷地说道:“她好像也很惨。” 是呀,本来是好端端的城里人,下乡学习一趟家都回不去了。何明穗可能有错,在决定生下他们的时候,在对儿子不闻不问的时候,但她路过那片小树林之前,也曾是青春明媚的姑娘。 章慈安轻吻程水北搭在他唇边的指尖:“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程水北摇摇头,章教授不会像他一样把爱憎分明挂在嘴边。 “我在想,小北,其实你可以怪她的。因为从前的时候什么都没做错就被抛弃了,她不爱你是她的问题,并不是你的问题。” 并不是他做的不好,并不是他不值得爱,只是他的妈妈选择把爱给了别人。 “师姐说过,你的病就来源于小时候生活在这种环境下长时间对自我的否定,所以不妨把妈妈的解释当作是解脱的理由,小北,你从来不需要怪罪自己。” 章教授永远能敏锐地察觉到问题的所在,包括程南知道自己在和妈妈说话,是不是也意味着是哥哥要何明穗向他来解释什么。 他们都在用特别的方式,教会程水北宽恕自己。 “所以这样想,会让你舒服一些吗?”章慈安问,同时把程水北的手捞起来,借路边灯光看起来,“是不是帮侯闯做事情了,怎么这么不小心,手都划伤了也不知道。” 早上搬书的时候没留神被书页划了一下,手背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程水北自己都忘了,章慈安却发现了。 程水北耍赖不想承认自己不小心,忙把手抽回来,掩耳盗铃地说:“没受伤,这里灯光不好,你看错了。” “嗯,看错了。” 伤口不大,章慈安知道他此刻心情不好,索性就由他哄骗下去。 程水北搓在手背上细细的一道痕,没来由地想起邵何来。 邵何从小就骄贵,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要到处去看病,输液打针,今天抱他的时候程水北看见了他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孔。 小土豆那么怕疼,肯定会哭的。 “章慈安,我小时候是不是对邵何很凶。”程水北仰脸问道。 章慈安是他的邻家大哥哥,没少看过邵何追在他后面跑来跑去像个跟屁虫。 章慈安捏捏他的鼻子:“我只知道小土豆最喜欢你带回来的糖豆、纸飞机、塑料小狗,就连你玩过的烧干净的烟花棒他都会留着。” 程水北不在家的时候,小土豆举着哥哥留下的已经不会再盛放的光秃秃的烟花棒,假装自己追着哥哥,在小区里一圈圈地跑。 “嘚嘚,慢点儿,烟花花要灭了!” 嘚嘚,嘚嘚。 程水北想起一句一句的“嘚嘚”,心里就难受。 “小土豆最喜欢嘚嘚了,以后我们经常回来,你可以多陪陪他,我会求妈妈常常到邵家去,给你拍小土豆的照片,好不好?”章慈安知道他心结所在,程水北就是这样,只在乎自己做错的事情,并翻来覆去地折磨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好。” 程水北元气恢复一小半,就赶着要回家去。 章慈安把车停好,两人一起慢慢走。 眼看就是月末,最后的一点缺月挂在天边孤零零的。程水北看着月亮,难免会想起那个在月光笼罩下说起血淋淋的曾经的何明穗。 他被牵在章慈安手中的指尖动了动。 “小北,有一件事,我觉得不应该瞒着你。” 章慈安上楼之间忽然驻足,正经得让程水北害怕。 难不成章教授憋了什么大招,是要他见章老总吗,总不能是想要个孩子吧,程水北捂紧肚子,这个他可生不出来。 章慈安捏他耳垂,轻笑。 “琢磨什么呢,我只是想跟你说,你跟我去禹南之后的那几年,每个月何阿姨都会坐飞机到禹南去看你,她不敢在你面前出现,只好偷偷看一眼。” 甚至包括程水北跳楼后次日,何明穗带着刚结束治疗的邵何提着蛋糕千里迢迢要给他补过生日,只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我发现过许多次,有时候我们会说话,她知道我和你的事情,只要求我对你好一些。” “她说也许你恨她,就让你继续恨下去。” “人这一辈子,爱与恨,总得坚持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小伙伴留言这个情节的意义,其实不是为妈妈开脱,只是给小北一个宽恕自己的理由。他不是没人爱,他不是很糟糕,他可以好起来。 第76章 第四年(12) 爱与恨总得坚持一个, 上辈子的爱无根无果,这一辈子程水北也不想恨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程水北莞尔捞起章慈安的袖子, 替他整理袖口的褶皱。 然后他拖着人往家的方向快速走去。 “走走走快回家,邵家的饭好难吃,全是鲜花摆盘还不如整点儿肉。我等下煮方便面吃, 你要不要吃,可以加两个蛋!” “好。” 离年关越来越近, 小猴儿和奶奶刚搬到程家小院儿还有一堆东西没收拾, 程水北索性就带着哥哥到城西去,半是拜年半是帮忙。 本来还想带喳喳回家看看它妈妈,结果白云这天跟主人回老家过年去了, 连个影儿都没摸着, 程水北只能放弃, 让程南带小狗在院子附近玩,千万不能乱吃东西, 重蹈她爹的覆辙。 小猴儿执意让奶奶住主屋多晒太阳,自己钻进了程水北从前住的小屋子。程水北收拾着触景伤情, 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但那些都过去了, 现在的他和哥哥过得很好,爸爸会放心的。 吃中午饭的时候, 小茹姑娘也来了, 还提着满满两大袋子的点心和水果。 奶奶笑眯眯拉着小茹说话,小猴儿局促地抓自己的衣角,坐立不安像个真的猴子。 小茹初到江朔做学徒, 头一天就被师父骂哭了, 侯闯刚好在店门口晒太阳看见了, 就把小姑娘请到自己的书店里坐,说着自己从前做学徒的经历安慰她整整一下午。 一来二去俩人就熟了,小姑娘上心,知道年关回老家之前先来给奶奶拜年,感谢她侯哥的照顾。 奶奶看小茹怎么看怎么好,拉着手不肯松,一直到下午小姑娘该回家了,这才踢着孙子的屁股催促小猴儿送人到车站。 程水北礼物送到,干脆也跟着一块儿离开了。他还没想好去哪,是回家去还是找地方玩,章慈安打电话过来,说章老总今天不在家,问程水北要不要到城东去吃饭。 程水北知道是要见窦阿姨,有些事情程南就不方便听了,所以答应章慈安以后,先把哥哥送到邵家和小土豆玩。 “好好跟弟弟玩,吃完饭我来接你。”程水北抱着喳喳离开,程南知道他不喜欢自己的妈妈,也就没有挽留。 刚走到邵家的大门口,里面的章慈安就已经牵着妞妞在等了。喳喳一看见妞妞就从小北哥哥的怀里蹦下来,和大白团子滚到一起玩耍去了。 程水北手里提着纸袋子,加上当着章家佣人的面,更不敢亲近章少爷,只能把空着的手尴尬地在空中挥一挥,任由章慈安引着他进去。 窦淑意在长桌边上坐着侍弄花草,程水北一看见她,就紧张得心脏乱跳。 该说点什么呢,说点什么呢? “阿姨……阿姨好,这是……一个小礼物,希望您喜欢。”程水北双手把自己从禹南带来的礼物奉上,像等死一样站在边上。 倒是窦淑意,没见有什么意外的,抬手拉着程水北坐到她身边,当着他的面拆开小辈送的礼物。 程水北送的是一条珍珠项链,牌子是章慈安选的,款式是他挑的。 小异的妈妈告诉过小异,说珍珠是勇敢者的象征,只有生活在苦难里还能晶莹剔透的,才配成为珍珠。程水北就在一水的华丽亮晶晶的奢侈品里,挑中的这条简单到不起眼的珍珠项链。 “是珍珠项链,快,小慈帮我戴上!”窦淑意果然很喜欢,开口就让儿子帮自己戴。 章慈安没上前,只是朝程水北看了一眼:“妈,明明小北离你近一点,怎么还指使我?” “你就躲懒吧,小北,阿姨要麻烦你啦!”窦淑意把项链举起来,笑着看向程水北。 程水北赶忙会意起身,小心翼翼地绕到身后帮窦阿姨戴好项链,素白的项链到了窦淑意的颈间好似散发出新的隐隐的光茫,衬得人荣光焕发。 “胡姐,快帮我看看好不好看!” 等在一边的胡阿姨连连称赞好看,并十分有眼力见地叫人把桌前的花具撤了下去。 窦淑意开心得笑,就像那天打完网球之后约见程水北时候的样子,笑容灿烂轻松。 她忽然想起什么,对着不远处的儿子喊道:“章慈安,可以麻烦你到书房去把架子上的盒子拿过来吗?” 章慈安答应下来,并没有急着离开,待程水北露出“放心吧我可以”的眼神后,这才上了楼。 胡阿姨到院子外面看妞妞和喳喳打闹,一楼的会客厅就只剩下程水北和窦淑意。 长桌中央放着窦淑意刚刚侍弄好的花,素白的、淡雅的铃兰挂在长长的斜斜的兰草叶子中央,格外清新。 “小北,阿姨很抱歉这么唐突地叫小慈邀请你到家里来吃饭。今天你章叔叔不在,阿姨就是想见见你,换个身份,作为小慈的妈妈,见一见我儿子的爱人。” 程水北从没想过窦阿姨会这样长刀直入,但“作为妈妈见见儿子的爱人”几个字,让他很是动容。 这样被直白的肯定和接受,是程水北从未有过的体验。 “阿姨,我……” 程水北一半局促一半感动地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却听窦淑意先开了口问:“你们在禹南过得好吗?” 她接着补充:“我这个儿子向来报喜不报忧,阿姨就是想知道你们过得好不好。” 在现在这样的社会,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和同一性别的爱人走在一起。窦淑意心疼儿子,也心疼面前的程水北,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要顶着多大的压力生活在一起。 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过得好不好。 “我们很好,阿姨,”程水北感受着她的关心,紧张胆怯一点点消散,“我们在一起生活得很好。白天他上学我上班,晚上一起吃饭,过完年我也要去上学了,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他想了想,又接着补充:“我们两个事情连程南都不知道,所以没有人会说闲言碎语。可能以后要走的路很艰难,但能得到阿姨的祝福,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姨,谢谢你把章慈安生得这么好。” 窦淑意摆在桌面上的手指蜷曲,轻叩出的节奏能听出她有些情绪波动。 “是阿姨要谢谢你,谢谢你爱小慈。”窦淑意朝程水北伸出了一只手,展示她的容纳和认同。 没有哪个妈妈希望孩子过得不好。 程水北试探着递出了自己的手,被窦淑意很快察觉,紧紧地攥住了。 “小北,我今天喊你来并不是像小说里那样,为了刁难你让你离开小慈,我只是想告诉你,世界已经这么苦了,妈妈再不对你们好一点儿怎么行呢?” 窦淑意激动的泪水落在了她紧紧握着的程水北的手上,她对着程水北,自称着妈妈。 “你和小慈既然走到了一起,就都是妈妈的孩子,我会保护你们。至于你章叔叔那里也交给我,你放心,妈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最大的本事,就是足够勇敢。” 在生活的沙砾里,做一颗勇敢的珍珠。 程水北很不想承认,男子汉大丈夫的他被窦妈妈两三句话说的要掉眼泪了,但他眼角红润,很快就要忍不住丢脸了。 恰逢此时,章慈安从楼上下来,或者说他也可能在旁边站了许久,等待妈妈说完一切。 “东西拿来了,怎么哭了呢窦女士?”章慈安到窦淑意的另一边坐下,牵着妈妈的另一只手打趣她,把窦淑意哄得忍不住要拍打他的手背。 “没事的,”程水北抢着回答,“妈妈是在讲道理给我听,只是我有一些笨蛋,她太着急了。” 程水北终于有了可以明目张胆称为母亲的人。 “小北别这么说自己,是妈妈自己想哭了,不怪你的。” 窦淑意被两个人逗得扑哧笑起来,擦干净眼泪,示意章慈安把盒子递过来,然后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一展示给程水北看。 小小的方盒子里密密麻麻的全是精致的名片、照片、信物和联系方式。 “这是你章叔叔在禹南的老战友,你应该叫吴伯伯,”窦淑意把一张照片展示给程水北,照片里是章老总和一个军官的合照,背后写着某某单位的地址,程水北曾路过那里,是骑车经过都要被注目礼检查的严肃,照片里的伯伯,应该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你们如果有事情需要帮忙,我和你叔叔又一时半会儿赶不过去禹南的话,可以去联系吴伯伯,喏,他的电话在这!” 这张照片被保存完好,应该是很重要的信物了。 “还有这个,这个是你章叔叔公司经常合作的律所的负责人的电话,那个是负责我出版事宜的版权律师,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有禹南的也有其他地方的。小慈说你要读的是法学专业,阿姨本想送你一本书的,可担心你不需要,想了想就催着你章叔叔整理出来这些东西,你若是有需要想去实习,尽管去联系,我们帮你打招呼!” 打眼一看,国内十大律所,这里就放着九张名片,还有一些人是程水北在教科书上才能看到的传奇。有的不只是名片,还有其他的一些信物,同样象征着章家人的人脉和身份。 程水北和章慈安不一样也一样,窦淑意只想给程水北作为长辈和家人她能给的所有支持和关爱。 这些小小的方片片很厉害,程水北以后就算想主持正义把天通个窟窿,也能全身而退。 但小程不想捅窟窿,只想像章慈安一样,做一个有妈妈爱的小孩儿。 他鼓起勇气挪到离窦淑意更近的地方去。 “谢谢您。我会做世界上最棒的孩子,像章慈安那样。” 作者有话要说: 第77章 第五年(1) 长桌上皎洁纯白的铃兰花最终被章慈安抱回了他和程水北在江朔的住处, 放得高高的防止小狗喳喳误食。 这是程水北在醒来后过的第四个新年,过去的四年多时光犹在眼前,程水北一晃, 程南就像竹笋一样长到了十五岁。 这也是程南第一次在邵家过年。年前两天,何明穗送来了给儿子买的新衣服,程水北没好意思说她号买小了程南早就穿不上了, 眼睁睁地看着哥哥被小土豆拉着上了邵家的车。 他们要先去泡温泉,然后回城东过年, 程南好容易享受一回正常的母爱, 程水北没拦着,只是和一边走一边喊“小北嘚嘚再见”的邵何笑着挥了挥手。 “每晚都要给我发消息,大年初一我就去接你, 别乱跑。”程水北不厌其烦地嘱咐小孩儿, 确保他能照顾好自己, 这才放下手机。 这下子恐怕得自己过年了,程水北没来得及感伤多久, 章慈安来了消息,说今晚他不在城东过年。 有了窦妈妈做掩护, 这一回的章慈安甚至没意思意思上那张年夜饭餐桌, 大年三十的早上就去找程水北。 “你陪小北好好过年,妈妈想想办法, 争取明年一起过!”窦淑意把儿子推出家门的时候这样说, 没办法,章老总是部队出身的老古董,恩叔的悲剧又摆在眼前, 冒昧让他和程水北见面只能是适得其反, 需得从长计议。 但窦淑意还是明晃晃地挂着儿子的爱人送的不值几个钱的项链显摆, 章老总问得急了她也不说,只跟胡阿姨两个人神神秘秘地笑。 章慈安带着妈妈的期望出门,去买程老板要的食材。原本胡阿姨定菜的时候说是一起加上的,程水北觉得太麻烦人家就谢绝了,这份采购食材的工作就交到了章少爷的手里。 章少爷完美完成任务,还捎带手买了盆红红火火的金桔盆栽,被程水北数落年后就回禹南了飞机上托运这个钱烧的慌,章慈安没好意思说自己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儿摸着金桔叶子不撒手,他恍惚看见了十岁要什么没什么的程水北,干脆把金灿灿的盆栽包了圆儿,一盆送程水北,一盆送那个小朋友,剩下的都以小北的名义送到城东去了。 母亲会喜欢的。 章慈安应当是在胡阿姨处学习了许久,程水北再尝他做的菜,觉得和他从前的厨艺是天差地别。程老板觉得自己是时候告别厨房了。 吃完饭,两个人加上狗窝在沙发看电视,程水北闲不住,干脆和章慈安玩起了飞行棋。 棋盘摆在茶几上,没多久程老板歪在了地毯上,像闲散醉酒的竹林贤者。 程水北是个臭棋篓子,只可惜章教授智商有之,运气差点儿,两个人竟然打了个半斤八两不分胜负。 “喳喳,上!” 程水北拍拍小狗的背,程喳喳做马前卒,转个圈的功夫把棋盘走得天翻地覆,章慈安看着小狗把自己马上到终点的最后一枚绿色棋子叼进了垃圾桶也不恼,任程水北同他耍赖,闹够了趴在他腿上缓口气儿。 “有点困。”程水北蔫蔫地说。 章慈安知道他不是困,是不习惯程南在外面同别人过年,但哥哥总会长大成家,程水北也要习惯自己不用那么事事为别人操心着想,他也该享受的。 他像变魔术一样从阳台拿出一个枕头大小的箱子,里面花花绿绿的全是烟花。 “要不要出去玩?不过你困的话也可以睡觉的。”章慈安拆开一盒烟花棒笑着说反话。 程水北从看见的第一下眼睛就亮了,他冲上去抱住了章教授:“不困不困,慈哥你真好,咱们出去放烟花吧!” 2014年才有的烟花爆竹禁令,程水北满打满算还能再疯个三年,章慈安自然要满足他,抱着箱子牵着狗,带穿戴严实整齐程水北到允许燃放的安全区域去疯闹。 有了爱,程水北也可以和一群小朋友挤在一起比谁的焰火花样更多,他在前面跑,程喳喳裹着红色小衣服在后面追,章慈安站在边上帮人拿盒子,笑得比烟花还明亮灿烂。 为了感谢章教授的惊喜,程水北一回家就拖着人回卧室还以惊喜,至于因为玩得太疯半途睡着了就是另一回事。 总之一睁眼,新的一年来到了。 年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周行昃和洛彤的婚礼,程水北被邀请成为他们爱情故事的讲述人和见证人,从大年初二开始就埋头咬笔杆写稿子。 “女士们,先生们,亲人朋友们——不行不行这样也太老土了,啊,慈哥我疯了你救救我吧!” 程水北折磨了自己两天直接放弃,由章教授操刀完成他的发言稿。 程喳喳则被新娘子选为送戒指的小花童,一早就被送到宠物美容院修成个毛绒娃娃,脑袋上别着小蝴蝶结,昂首挺胸还真像样。 周家大公子和才女漫画家的婚礼定在城东的一处庄园里举行,受邀的不光是程水北和章慈安,还有周老总的生意伙伴,邵家人和章家人。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言,程水北还是有些发怯的,毕竟他也有些年头没到法庭上去。 程水北躲在花门后面偷看,被同样偷跑出来的新娘洛彤抓了个正着。 洛彤的头发上簪着发饰,妆容精致,却只穿衬裙披件大衣就跑了出来。 “哇,没想到现场这么好看呢!”洛彤叼着个蛋糕勺子和程水北躲在同一处偷吃蛋糕,止不住地感叹。 毕竟周行昃只给她看过大概的示意图,她也不知道冬天婚礼现场也能拥有这么多形形色色的花卉。 程水北看着吃相不算优雅的新娘,忍不住笑起来,指指她的鬓边提示珠花歪了,洛彤干脆吧影响自己吃东西的繁杂的头饰摘下来随手一丢扔进了程水北怀里:“帮我拿着。” 她一直都是这样小孩子脾气潇洒自然,和周行昃也能玩到一起去,两个人的小日子以后应当会是很滋润。 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姐弟俩就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偷吃东西。 “对了,之前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说的那个爱人,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洛彤吃饱了开始对着光亮的银盘补口红,程水北听她说到才想起那时候自己扯过的胡话,不过也不算胡话,他的爱人就在不远处站着呢! 程水北指指衣装笔挺优雅有度正和人交谈的章慈安,跟他彤姐坦白了。 洛彤的嘴巴张得可以并排放下三个好多勾的车厘子,然后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怪不得呢,有一回周说打你电话接电话的是章慈安我还不信呢,弟弟,要好好的,彤姐支持你!” 嫁入豪门要成为周太太的洛彤好似还是当初的小姑娘模样,她把发饰上一颗花生粒大的珍珠掰下来送给了程水北:“姐以后就是豪门阔太了,罩你!” 程水北看她豪爽的模样,忍住没提自己好像也差不多算半个豪门贵夫的事实,把大珍珠收在了口袋里,算是接两个人的喜气。 没多久,落跑新娘就被人发现捉回了休息室,程水北捏着口袋里的珍珠,好像也没那么紧张了。 他被安排在仪式开始前讲述两个人的故事。 唱诗班的小朋友们整整齐齐穿着礼服和声,程水北登台,在一众的富贵人家的注视下,讲起自己和周老板关于一本五块钱的盗版杂志的友谊开始。 章慈安以一个男人的成长路线串起他们的爱情故事,略去洛彤受情伤的部分,程水北的讲述在谈下了《屠龙少年》漫改权的时候达到了高潮。 故事里的作家窦淑意就在现场,程水北看着她的方向点头微笑:“故事里的小异拯救了妈妈,画这个故事的姑娘也找到了她的屠龙少年。” 话音刚落,周行昃就伴着歌声优雅入场,程水北悄无声息地退场,摸到了章慈安的身边,被人一把捏住了手腕拉到侧前方。 “讲的很棒,可以看见程律师在法庭上的风采。”章慈安夸他,程水北偏偏爱听,觉得自己没给周哥和彤姐丢脸就好。 婚礼一步一步进行,新郎新娘互换戒指之前人群里忽然传来欢呼声。 小狗程喳喳坐在被装饰成白色婚车的大玩具车里缓缓沿着红毯前行。小公主头上带着白色的头纱,她动也不动地端坐着,优雅得像个真正的公主。 小车行之两位新人面前停下,车门自动打开,程喳喳从里面跳出来,把嘴里叼着的象征爱情的信物交到周行昃手上,又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优雅地走到红毯尽头,一个飞扑奔向等待已久的程南怀里。 小土豆跟在程南旁边,比划着自己刚学会的表达爱的飞吻手势,洛彤看见了,俏皮地回一个“耶”的手势收下小朋友的祝福。。 仪式继续进行,周行昃虔诚无比地娶回了自己的新娘,洛彤把手捧花朝程水北的方向扔去,但现场人太多,眼看人挤人就要抢不到了,结果章慈安仗着身高优势抢到了花束,窦淑意看见,笑得比花儿都灿烂。 婚礼的前半场是神圣的仪式,后半场各界大佬到庄园深处参加宴席,前场的草地就成了年轻人的舞台。 洛彤带头扯下头纱拉着周行昃跳起舞,一群人热热闹闹,程水北的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章慈安趁乱牢牢牵住,两人看着欢悦的舞池,觉得自己也在幸福里。 作者有话要说: 程水北立志要自己成为豪门,这样就可以让章慈安做豪门贵夫了! 第78章 第五年(2) 程南马上开学, 参加完周哥的婚礼程水北就要回禹南去,回去的时候还是和章慈安一起先由恩叔送到务宁再坐飞机。 回禹南的路上,章慈安同程水北讲了恩叔的故事, 回想着恩叔已经有些憔悴孤独的背影,程水北不由得抓紧了搭在他腰上的章慈安的手。 “我走以后,你也像恩叔这样一个人过了很多年吗?”程水北问, 他不敢想象章慈安是怎么一个人孤独地等下去。 章慈安后来有没有被章叔叔催着结婚,他有没有成为他想成为的人, 更重要的是, 章慈安是不是也像恩叔一样在等一个回不来的人。 章慈安回应之前,习惯性地抱紧了程水北,指腹摩挲他的耳垂。“小北, 不要想这些。我们都不要带着愧疚和遗憾过下半辈子。” 关于程水北的身后事, 关于那段黑暗的岁月, 章慈安不想回忆并绝口不提,只是提醒程水北他们有半个月没有躺在一张床上安睡了。程老板会心领意地缠着吻上去, 将一切化为爱意,最后窝在章教授的怀里睡着了。 不光程南要上学, 二月底, 程水北也是时候去学校报道了。 他去到财经政法大学门口,热心的小雯和如意已经在等着他了。程水北在两个学姐的带领下顺利找到法学院办完报道手续领到自己的学生证, 顺路又跟着两个姑娘去了她们的辩论社团看表演赛。 讲台上对坐的两方你来我往地讨论着, 看得程水北心潮澎湃。 “你们这里有什么法律援助类的社团吗?”程水北出礼堂往回走的时候问。 小雯和如意对视后摇摇头,还真没有,只是偶尔有一些爱心社团会和法学院联合一同举办普法的宣传活动, 大约是学校考虑到学生们的能力还不够, 程水北提到的这个专门做法律援助的社团尚且没有。 程水北心头一动, 觉得自己可以干点什么。 周末,程水北迎来了自己的大学第一堂课,章慈安开车送他去上课。 从车上抱着书跳下来的时候,程水北紧张又忐忑,因为他已经有八年左右没有踏入校园。而现在他有了再一次学习的机会,还有了一个可以接他放学的爱人。 上辈子章慈安不是没接送过他去学校,不过都是顺路,因为他那时候已经在禹南大学教书,忙得晕头转向,哪里会像现在这样细心地记下小程的课表送人上下学。 “好好学习,我去旁边的咖啡店坐坐,你下课了给我发消息。” 函授的课程都是一上一整天,程水北心头一动,没舍得让章慈安真的去咖啡馆里坐一整天。 他顺手拿起章教授的笔记本电脑和自己的课本一同抱着,歪着头问:“章老师要不要陪读?” 程老板既然主动邀请了,章教授当然不会错过。 函授班级的管理轻松许多,章慈安顺利作为蹭课人员进了教室,坐在程水北的右手边陪着他一起学习。 程水北把课本摊开,老师还没来,他就闲不住地环顾四周观察。 教室里有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也有染着红橙黄绿头发和小猴儿一样不知道在哪个理发店化妆师手底下作学徒的小青年。 多的是像他这样步入社会以后又回来学习的人。 程水北不由得感慨,他有章教授这样的天才辅导少走了许许多多的弯路,这些人在为生活奔波之余该付出多少的精力和热情。 生活从不辜负每一个努力过的人,程水北相信在座的这些同学总有一天会到洪流里去成为各处的砥柱。 上课铃声,章教授在边上写写算算,程水北也不好意思跑神,还真的认认真真听起课来。给他们上新生第一节 课的是法学院的院长,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抬笔写下一个“法”字,提问他们想到了什么,有人说法律,有人说法制、还有人发散思维说到了国家和其他。 轮到程水北的时候,他站起来想了想回答:“法,刑也。左边是水,寓意着像水一样平,右边的去寓意着去除,古字还有一种意思是可以辨别曲直的神兽。所以这个字的意思就是,平等对待一切,以及遇到不平的事情,就应该坚决除去。” 程水北说起陪哥哥看古文翻译的时候顺便从说文解字上查出来的答案,没想到还真碰上了用得着的时候。 老教授听完很高兴,指着“法”字开始讲课:“法最开始的意思就是刑,公正的刑。……” 一堂课上完,程水北听到下课铃就蔫了吧唧地趴在桌子上,扭头一看章教授还坐得笔直。他的鼻梁上已经架上了精致的眼镜,大约是这几年总是夜里用眼,要么是睡不着抄经文折磨自己,要么就是在实验室熬夜处理数据。 程水北一抬手,把章教授五十度的近视眼镜摘了下来。 “怎么了,”章慈安被他的动作打扰也不恼,放下手里的工作耐下心询问,“是不喜欢我戴眼镜了吗?” 程水北怎么可能不喜欢。他最爱章教授端端正正的斯文模样,折腾人的时候又是要命一样的狠,程水北每每总有勾搭良人的负罪背德感,看见他从额间流落镜框的细密汗水也便觉得值了。 “不是。”程水北摇摇头否定。 “喜欢是喜欢,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保护好眼睛,金边银边带细链子的镜框多了去了,你戴个平光的也一样好看。” 说完,程水北拉着他到校园里去溜达放松眼睛。 学校里多的是结伴玩耍吃饭的同学,程水北和章慈安挨得这么近倒也不是那么突兀,惹眼的反倒是章教授闪闪发亮的面孔。 章慈安被人缕缕注视,程水北笑话他有桃花,把章教授羞得脸颊微红,面上仍是冷静沉着。 课间不长,他们绕着教学楼走了一圈就该回去了。程水北觉得这样的时光很好。 从前他有执念没和章慈安一起上过学,因为他上大学的时候章慈安已经做讲师了,走在一起不严格地说还算是师生差着辈儿,被人看见了都要躲开避嫌。现在好了,他上大学一年级,章慈安读博士二年级,两个都是学生,郎才郎貌,天生一对! 此后每周末程水北就到学校里来学习,其他时间在店里忙活赚钱和监督程南喝牛奶。 日子一天天的过,时间久了程水北就想起他从前和小雯如意讨论过的法律援助的事情。 他是函授的本科生,和全日制本科有教学时间上的区别,程水北自己受限,就拜托小雯和如意在学院里帮他问一问有没有志愿于投身这一方面的同学,可以联系他。 本来程老板是想像模像样弄个社团的,可社长要跑来跑去开会,还要参加学校里的很多联合组织,程水北没这个时间只能放弃。 程老板发愁的时候,章慈安跟他提议,可以在校外搞一个类似的公益组织,如果需要联合学生一起做些什么,就用组织者的名义去和学院洽谈。地点都不用专门选,就在程水北的店里正好,附近有几个养老社区,说不定有许许多多的爷爷奶奶需要这方面的援助。 果然是个好主意,程水北有着丰富的律师从业经验又在生意场里学过许许多多的待人处事,碍于还没考证,只能是从简单的法律援助开始,帮着需要的人们提供一些正规的维权流程,假借书店为载体,开展一些法律知识的科普。 他的援助组织挂靠在窦阿姨交给他的人脉中一个大佬的律所处。律所在禹南,谈事情的时候章慈安亲自带着人去的,徐主任是章老总的老同学,这些年事务所的发展没少靠章家人帮忙。章慈安刚露面就被徐叔叔拉着问东问西,约他有空多来家里吃饭。 程水北有些紧张,因为徐凌是他从前在杂志上才能见的大佬,读书的那会儿,徐凌的事务所就已经是全国顶尖了,他接手的好几个案子甚至被做成教学案例在课堂上讲过,是名副其实的业内大牛。 当初找工作程水北也曾怀着希望报过这里,很可惜第一轮面试就被刷掉,他当时还难受了许久。 可惜的是章教授刚正不阿,并不会走后门为程水北谋工作,不然程水北不至于现在才知道业内久负盛名的徐凌主任和章家有这么深的关系。 徐主任一听小北想做的是公益性的事情,很快就答应了。这些年他也在一直致力于社会法治宣传和援助工作,程水北想从年轻人的力量入手,当然是个好提议。徐主任安排手下的一个二级律师带着程水北一起做,他甚至还答应程水北,组织里特别优秀的同学可以到星凌事务所来实习,条件优秀的留下任职自然也有希望。 程水北听了当场就想说自己也可以,但被章慈安的骄矜有度感染,只是腼腆地笑了笑,感谢徐主任的帮忙。 出了律所大门,程水北掩盖不住地激动起来,指着楼前的星凌事务所的大字和章慈安说:“我以后也要开一家这么牛x的事务所!” 这是程水北做梦都想的事情,甚至比赚大钱还要重要。 章慈安笑着应他:“好的,程主任。” 未来的程主任谈成了事情,拿着刚办好的手续大摇大摆地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大家想看的小程走后章教授的视角,由于种种原因可能只能只能在番外才能写了。章寡妇的悲惨生活,一定写! 第79章 第五年(3) 三月份的时候, 洛彤给程水北打电话,说他们已经到机场了。 程水北又惊又喜地准备去接人,周太太大手一挥说不用, 禹南这边的房子、车子、司机一系列都已经安置好了,只是约小程晚上到新家一起吃顿饭。 程南马上升初三,全班都被老师多留了两个小时的晚自习, 晚饭就在学校解决了。下午章慈安刚结束博士助教课程,程水北就拉着人直奔徐记给他彤姐买蛋糕去了, 路上又给小张打了电话在店里打包了当季所有最新款的饮品, 然后拿上东西接上狗,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奔洛彤家里去了。 说来也巧,周行昃买的那套房子刚好和章慈安的小别墅在一个小区里, 于是程水北没怎么费劲鼓捣导航, 由章教授带路很快就找到了地方。 朋友聚会没那么多讲究, 天气转温,周老板索性在院子里支了烧烤架, 程水北他们刚到就被招呼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章慈安把迁居贺礼放下,拉着要和他周哥一起忙碌的小程替人卷袖边。 程水北这件白衬衫是他自己最喜欢的, 章教授自然要帮人留心些。 “这是什么意思?”周行昃举着两串鸡翅问。 程水北以为他问的是章慈安刚放下的东西, 回答说:“礼物啊,哦对, 是台自动烘焙机, 可以做很多种的蛋糕,挺方便的,周哥你学一学给彤姐做。” 周行昃仍旧举着鸡翅, 却用铁签子指着正为小程卷袖边的章慈安问:“我问的是, 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大男人给另一个大男人卷袖子, 未免有些太那个了吧。 看着周行昃嫌弃摇头的模样,程水北于是明白过来,洛彤还没有把他的事情告诉周哥。程老板觉得,也是时候给他周哥一个惊喜了。 “你问他啊,早说,这是我媳妇儿!”程水北拽着章慈安的脖子把人拉下来打了个啵儿。 啪嗒,刚涂好酱料的鸡翅还没上火烤就掉在了地上。 更让周行昃不敢相信的是,“小媳妇儿”章慈安竟然顺从地点了点头,承认了。 他的好兄弟程水北,和他爹的好兄弟的儿子章慈安,是那种关系。 周行昃腾腾腾跑进屋里拉着自己的老婆不撒手,非得让洛彤打他一下确认一下没有做梦。 洛彤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嫌弃他:“我早就说过他俩在一起,谁让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周行昃带着他被颠覆到稀碎的三观回到院子里,程水北和章慈安已经用“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架势接管了他的半自动烧烤架。 “媳妇儿,出来吃肉了!”周老板觉得自己不能输给小程,一嗓子嚎给外面的人听,然后亲亲热热地拥着满眼都是“不想和傻子玩”的洛彤一同过去。 洛彤看见程喳喳比看见程水北都高兴,烧烤也没吃几口,全程都在陪小狗。周行昃就像个听话的大狗一眼围着她转,什么东西烤好了都先递给他老婆尝尝。 因为他对面的那个更过分,章慈安甚至细心地帮人把烤鱼里的刺都挑了出来。 周行昃不屑,烤鱼这种东西就是边呸边吃才香。 “周哥,你们后面那栋楼就是章慈安的,不过现在租出去了,以后有机会咱们还能做邻居。”程水北举杯敬他周哥,同时替章教授把酒满上了。 毕竟回去的时候还要有人开车,章慈安不能喝酒。 周行昃哈哈大笑,也举着洋酒回敬,两个人敬来敬去喝了一通,周老板乔迁新居高兴就多喝了些,没多久开始搂着程水北说胡话。 周行昃:“小程,为什么你媳妇儿是短头发?” 程水北一本正经回答:“因为他是男的。” 周行昃:“男的也能当媳妇儿吗?” 程水北借着酒劲儿又啃了端正矜持的章教授一口:“能亲就能当媳妇儿。” 两个酒鬼是喝开心了,周行昃抱着洛彤开始哭自己有多爱她,章慈安一看是时候了,就揽着爱人牵着狗要离开。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打电话。”章慈安和洛彤尴尬地打完招呼,将程水北拥进了车里,开着窗慢慢走让他吹吹风。 程水北歪着副驾驶上,摆出和喳喳一样的姿势看窗外,只是他的耳朵不会呼啦呼啦。 “慈哥,我好高兴啊,彤姐他们都来了,我就有朋友可以探望了!”程水北喃喃道。 他是程老板,小张、如意他们再亲近到底隔着一层,程水北若论有什么数得上的兄弟朋友,还得是周行昃和小猴儿。 可惜小猴儿一心扑在小茹身上,连一个月一次的电话都不给他打了,程水北除了有章慈安和程南,就是个孤家寡人了。 章慈安开得极平稳,生怕把酒鬼小程颠坏了,他一边开车一边安慰人:“好呀,以后我们周末就可以和小彤他们出去玩了,小北你想不想搬到这里和他们做邻居?” 窦淑意在禹南给章慈安置办的小洋楼他一次都没住过就租了出去,程水北若是愿意,这里也不妨是个住处。 可小程摇摇头,并不愿意搬来。 “程南还要上学呢,这里好远,骑车上学要一个小时。等等吧,等他出去上大学了,我就住进你的金屋里,我们甜甜蜜蜜天雷勾地火,天天震河妖!” 甘愿被藏的“金屋娇”笑了一笑,又醉又困地歪着头睡着了,手还搭在靠近章慈安的那一边。 程水北浑不在意的时候很能喝,把命都豁出去的那种能喝,可这辈子有了顾虑,便什么都舍不得,喝几杯就倒。 好在章教授已经有了充分的应对经验,知道程水北和周行昃碰面必定是要喝多,来之前就备好了醒酒汤的材料。 他们到家的时候,程南的赛车已经停在了走廊里,章慈安想了想还是把程水北扶进了自己家。 把程水北安置好以后,章慈安到对门去煮醒酒汤,顺便和程南打招呼:“小北晚上和你彤姐姐他们一起吃饭喝多了酒,怕打扰你休息先在我那边睡下了,喳喳回来之前也遛过了,你等下早点睡吧。” 大约是程水北从前找的睡在对门的理由太多,程南已经见怪不怪了,挥挥手表示能照顾好自己就抱着笔记本电脑进屋搞他的研究去了。 章慈安捧着刚煮好的醒酒汤,小心地走回自己家。 结果本该在床上躺着的程水北出现在门口,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慈哥,你今天又回来晚了,饭都凉了。” 晚上吃的烧烤,哪儿来的饭,章慈安扶好醉鬼,哄他喝汤:“是,慈哥做错了,以后一定早点回家,再不让小北等了。张嘴,把汤喝了。” 无论是醒还是醉,程水北都很听他慈哥的话,乖乖巧巧地喝下半碗醒酒汤,挂在章慈安的身上不撒手。 这是他一贯的耍赖本事,只要脸皮足够厚,章慈安就会被勾得耐不住去亲吻他。 果然没多久,章慈安就妥协地放下一切,任他把自己缠到房间里去。 “想。”程水北后仰在床边,手指勾着章教授的腰带,把人往火里带。 章慈安哪里有办法拒绝一个不给就哭的小醉鬼,只能是听之任之,要什么给什么,待后半夜把人哄睡着了,才解决好自己的事和他一同入梦。 第二天醒来,程水北第不知道多少次发了再也不和周哥喝酒的誓言,章慈安只是笑了笑,反正小酒鬼就算醉了也有人管。 周行昃此来是送老婆来的,他在江朔的公司还有很多事情没解决完,第二天把洛彤托给程水北以后,周老板就风风火火赶回了江朔,剩下周太太没事就坐车四处溜达巡视。 洛彤到小程的店里来看过,当如意和小雯得知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才女洛彤的时候,程老板彻底失了在小姑娘眼里的最后一丝崇拜值。洛彤和人很聊得来,送给她们俩全套的签名漫画,作为交换拿走了程老板店里的奶茶新品“莓莓喳喳”,顺手又把程老板的狗妹妹程喳喳也抱走了。 洛彤在家里作画,喳喳就陪着她一起,久而久之也渲染出来一些艺术细胞,开始嫌弃程水北买的粉色狗窝了,程老板又气又笑,不得已买了高端的巴洛克风格的瓷器弥补给小狗当水碗。 2009年五月,周行昃带着他的彤行文化传媒公司来到了禹南。 彤行文化在全国成立了四家分公司,周行昃亲自坐镇的是位处禹南的总公司,当程水北走进那栋十八层的大楼的时候,第一次感觉自己是低估了他周哥的财力。 周家老爷子看见儿子的实力之后,大幅投入资金,将周行昃摆弄着玩的纸飞机武装成了战斗机,公司不光在出版行业熠熠生辉,更是逐步进军影视等其他领域。 可以说,程水北原本的那百分之五现在的价值已经不可估量。 程水北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价水涨船高,只是愈发感觉肩上的责任越来越重。因为周海已经从初出茅庐的小律师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业内新秀,法务部已经不是当初靠两个实习生和程水北这个外援能撑得起来的了。 宽敞整洁的办公大楼里永远有一间属于法务部神神秘秘的股东外援程水北,小程还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公司内部猜测揣摩的对象。 彤行文化内部传闻,法务部的大佬程哥陪着周老板打下如此风光,现在早已经是一个秃头的中年油腻男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程:没有的事,我头发多着呢! 越写越觉得周哥纯纯搞笑男。 第80章 第五年(4) 程水北站在亮丽的一楼大厅, 面对导引牌上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总监、经理、执行人办公室,着实是没找到属于他周哥的在哪。 寻找无果后,程水北决定向前台接待工作人员求助。 “请问一下, 周行昃在哪个办公室?”程水北也搞不清他是不是应该叫一句周总,但周行昃和周海应该都叫周总,他一时半会儿也不想分辨, 干脆就报了周哥的大名。 接待的是个小姑娘,一听他问周行昃立马警醒起来:“请问您有预约吗, 方便知道一下您的名字吗?” “程水北。” 他把名字一报出来, 一楼的人都齐刷刷地看过来。 传说中法务部的秃头大佬,程水北。 小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觉得可能是自己突然出现有些突兀, 这里的人都不认识自己, 干脆就把他周哥给做的花里胡哨的名片掏了出来。 他这一证明身份, 周围立刻乌糟糟的讨论起来,个个都盯着他的头顶秀发看。 程水北琢磨了半天都没琢磨明白, 尴尬之时接待的姑娘终于反应过来,放下手里工作领着程水北上楼去。 在路上, 程水北没忍住问了, 这才知道自己在公司里是个什么神秘形象。 是时候让他周哥打印张照片挂在办公室门口了,最好是几十寸的, 重点突出他的秀发。 章教授都喜欢揉的头发, 怎么可能是秃头! 程水北心里骂骂咧咧地坐电梯到了十六楼,接待把他送到了总裁秘书的手里就走了。 又经过预约、等待等一系列的程序,二十分钟后程水北终于在工作场合见到了他的周哥。 周行昃的办公室比程水北的家都大一圈, 豪华又宽敞, 小程坐在价格后面好几个零的待客沙发上和人聊天都觉得有回声。 “让你等久了, 别在意啊,我爸掺和进来以后公司就多了很多麻烦的程序,这都是正规手续,我拒绝不了。”周行昃为表歉意,亲自给人冲咖啡端到面前,程水北不以为意,一把接过来说没事。 周行昃这样的大忙人,就连洛彤都不一定能天天见,程水北麻烦一点点也认了。 周行昃给他介绍了现在的情况。 公司下设了各种分部,甚至占地几层楼的影视传媒部门,部门最近新签了一批艺人,筹谋已久的新电影和电视剧都要逐步上市了。在周老总的规划扶持下,周行昃的小小出版社已经变成了文化传媒届的金凤凰。 程水北连连称赞,越发感觉自己在公司简直是“德不配位”。 闲聊了一会儿以后,程水北想起从前的老朋友。 “周海呢?上次在你婚礼上我就没和他说上几句话,你这回来,带他了吗?”程水北不由得回忆起当初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的怯懦的小书呆子周海,这几年大家都在各自成长,再晚些见面估计就变得不敢相认了。 周行昃很努力地想了想,无奈地摊开手:“我也不知道他的办公室在哪层楼哪个角落,不夸张的说,我自己上班都得开导航,要不等会儿让秘书带你去吧。” 周老板是大忙人,怎么可能还有时间和表弟趴在一起熬夜看文件算程序? 程水北不在乎地笑了笑,又提起一件事:“编辑部呢,你不会把编辑部放十八楼了吧,老王那个腿脚你得累死他。” 主编王劳甫外号王老虎,老王腿脚向来不好,在江朔的时候逢阴天就迟到早退,周行昃念他资历最深从不多管,逢年过节还多给他休息的假期。 老王对人最和煦,程水北有时候过去还能和他下两盘棋,这回也不知道有没有带着老婆孩子来禹南,他儿子和程南是差不多的年岁,说不定还能一起玩呢。 程水北说完,周行昃更尴尬地笑了笑。 “编辑部还在江朔,有专业的人管理,至于老王……我爹把他开了。” 程水北震惊地站起来,在周老板孤立无援的时候,老王是专门从别的杂志社跑过来支持周行昃的,这些年功劳可观,苦劳也不少,周老爹竟然说开就开了。 更让人惊讶的是,周行昃来禹南,竟然没把他最看重、最初心的编辑部带来,要知道那本中二到不行的少年漫画杂志才是他立足这个行业的开始。 《屠龙少年》、《草木物语》……那么多的故事在和程南差不多的少年中间传播,周老板把这样一个编辑部留在江朔交给别人,然后不管不顾,还把老主编给开了。 程水北有些看不清了,若不是他问,是不是明天杂志社就要被周行昃卖了? “你知道《屠龙少年》连载到哪里了吗?”程水北问。 理所当然的,周行昃沉默。 曾几何时,周老板也是会陪着编辑部众人一起加班熬夜扣一个细节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帮助自己追到喜欢的姑娘的那个故事里的少年现在走到了哪里,但现在的他沉默着没有答案。 屋里死一般的沉寂,程水北知道自己说多了,可他不想用学来的阿谀奉承的本事圆话,只回以客气的微笑,找理由说自己该接程南放学了,飞也似地逃离了总裁办公室。 他一出这座富丽堂皇的大楼就松了一口气,程水北终于明白,方才压抑着自己的那股气氛,好似叫做人各有志。 程水北从彤行文化出来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小破书店。 他不是不能接受周行昃做大做强,因为周少爷有这个本事和财力,他不能接受的是,周行昃已经放下了那本他曾经视为闪闪发亮的梦想的漫画。 程水北一整天躲在店里,把今年所有的《神之火光》都捞出来看了一遍,假装自己并没有看到周行昃发来的一闪而过的“有空再来”四个字。 小异的冒险旅途到了将近结尾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让妈妈置于险境的,其实是他的父亲。 小异迷茫颓靡,抱着剪刀坐在山顶上。 傍晚,程水北合上杂志出门,将小异的身影藏在脑海里。 他答应了章慈安今天下班去看电影,是时候到学校接人了。 程水北开着车到禹南大学门口,靠在座椅上边等人边发呆,连章慈安已经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都没看到。 “在想什么,”章慈安把他的手握起来,揉捏指节引起人的注意,“这么出神,都没有看到我准备的惊喜。” 程水北回神,这才发现章慈安的风衣口袋里插着一朵拳头一般大小的向日葵。 章教授给他带了花,他却出神想周行昃压根没注意。 小程把车窗摇上去,跨在章教授的身上用亲吻来弥补。 章慈安一手举着向日葵,一手扶着程水北的腰给人借力,任由他在自己的唇上索取。 许久后,程水北亲累了,趴在章慈安的怀里一动不动。 “我的小北好像看起来很难过。” 章慈安安安静静陪着他,把向日葵搁在两个座位中间,紧紧抱着程水北。 “嗯。” 程水北闷哼出声,的确是很难过,只有抱着章慈安才觉得好一些。 “慈哥,你还记得上辈子周行昃最后是什么样子吗?” 上辈子的程水北压根不认识周行昃这号人物,也不认识洛彤,更不知道他们俩有没有走在一起。但章慈安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认识周行昃的,他应该会知道一些关于周老板的事情。 章慈安抚摸他的脑后,像哄一只犯困的小猫。“记不清了,父亲很少提到他,应该是很厉害吧。” 对啊,要不是因为他,章慈安怎么会和一个商人有那么多的联系,程水北问了也白问,见章慈安实在关切,干脆把白天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我没想过他竟然把编辑部扔在那里不管不顾,新一期的杂志里甚至出现了作者名字不匹配这种低级错误,他不应该是很爱他的梦想的吗?”程水北再谈起,依然觉得遗憾,遗憾里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愤懑。 往日奋斗岁月好似还在昨夜,今朝就已经月尽天明各奔一方。 他不想得到什么答案,就是想钻进爱人的怀抱倾诉一下,章慈安默然听完他说一切,抱着人的手片刻不肯松。 “他大约是注定会这样,就像花注定会开,我注定会爱你,小北,不要总是这样折磨自己。”章慈安示意他去看向日葵。 向日葵开花以后会结果,程水北也并不会知道哪一颗种子会顺利长大,又有哪一颗会成为五香毛磕。 程水北释然地拿起来未来的毛嗑,吻了一吻章慈安,谢谢他的章教授送来这样的爱意。 眼看天色渐晚,再停下去程水北就要心疼那二十块钱的停车费,章慈安把人从怀里扶起来放在副驾驶上安置好,自己绕到车的另一边坐好。 “心情不好的话,不去看电影,回去吃火锅好不好?”章慈安用余光扫过蔫了吧唧的程水北主动提议。 程水北巴巴地凑过来:“可是这个片子是你很想看的。” 小程不感兴趣,是看章慈安浏览了好几次电影相关的资讯才决定陪人来看一部三个小时的文艺片。如果没有看成的话,章慈安会觉得难过和遗憾吗? 等红绿灯的时候,章慈安攥了攥他的手回应:“可是我还有生活和爱人这两部更精彩的电影,小北,走吧,回去吃火锅。” 程水北欢呼起来:“好!” 两人拐到商场,提着海鲜蔬菜牛羊肉满载而归。 去吃辣椒油里滚烫过的鲜活的食材,去爱苦难生活里挣扎的爱人,去做一颗能结出五香毛嗑的向日葵。 作者有话要说: 好消息,偷我外卖的小贼被保安哥哥抓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可是我错过了提供证据的时间,只看到了最后的公告。我那一份加麻加辣双份鹌鹑蛋的麻辣烫啊!!! 第81章 第五年(5) 吃完火锅程水北就把事情搁下了, 毕竟他还要上学,店里的事情也要忙活,程水北只是一个小小的书店老板, 并不能阻止周老板在挣钱的路上越走越远。 但有些事,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七月末,周海神神秘秘地打电话来问他嫂子在不在程水北这里, 程水北这才知道洛彤出了事情。 简单来说,就是周行昃把《草木物语》的影视改编提上日程, 不光没让洛彤参与编剧, 在剧本里加了些乌七八糟的感情线,更是不顾作者的反对硬生生定了公司新签的两个小花小草演男女主,无论是形象还是气质, 都和洛彤漫画里描述的大相径庭。 周太太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周海说他哥被嫂子拉黑了全部联系方式, 怎么都找不到人急得要疯了, 本想来程水北这里打探消息又因为这段时间生了尴尬的嫌隙不敢亲自来,就叫他帮忙问问。 程水北沉默着听完整通电话, 脸色阴得像乌云。 安全要紧,程水北还是先联系了洛彤, 结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找, 电话刚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彤姐,你现在在哪, 有没有事, 我过去找你!”程水北没敢提周行昃的名字,毕竟他周哥干的那些事,换成是他也会生气。 电话那头的洛彤不急不忙地回答:“小北你不用担心, 我现在在南边一个景区采风呢, 安全得很。” 她人没丢, 只是不和周行昃说话而已。洛彤一早去了南方一座想去很久的大山里,一路用的都是她自己的身份信息,以周总的本事查个定位轻而易举,洛彤是料定周行昃不敢去找她,只能又不厚道地推程水北来帮他联系。 程水北听到她没事,又问了详细的地址上网查了那附近安全又僻静的确是个采风散心的好地方,这才彻底放心下来。 “夜里不要走山路,出门要和人结伴,姐你什么时候想回来我去接你。” 洛彤浑不在意他注意安全的叮嘱,说着气话:“摔下山死了才最好,他周行昃升官发财死老婆不是人生美事吗,没了我他想怎么拿我的故事赚钱就怎么赚钱,说不定有人夸他故剑情深呢!” 程水北知道他姐是在说气话,夫妻俩的事情他又不好掺和,里外里人家才是一个户口本上的人,于是他劝说了几句后就挂了电话。 挂电话之后,程水北又收到了洛彤发来的消息。 “放心吧小北,我没事的。我只是有些不痛快,你也不要怪你周哥,他当初为了我只能答应爸爸的要求。公司现在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他手脚被绑着,说话早就不作数了。” 就算夫妻之间闹了别扭,洛彤还是想着为周行昃向程水北说和。程水北想,那个抱着画册在街边痛哭的女孩子一定是很爱周行昃。 洛彤发来自己的近照,她举着一朵小黄花自拍,笑容让程水北短暂地以为回到了从前一起的时候。 但程水北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他想了很久很久,在晚上和章慈安散步的时候说出了心事。 “慈哥,我想把那百分之五的股份还回去。” 现在的周行昃和彤行文化都不是他印象中的模样了,程水北不想掺和进去,也就不想再收他周哥的这些钱。他已经有本事养活哥哥了,他有爱人有生活有一切,不再是需要别人无限制帮助的程水北了。 章慈安牵着他的手走在月光里,无限温柔。 “小北,去做你想做的。” 回家之后,程水北又问了哥哥的意思,程南意料之外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厚厚一沓的彤行文化传媒的股权变更记录,程水北的名字越排越靠后,已经不具备公司的任何话事权了。 程南把自己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钱都拿了出来,满满当当的小金猪存钱罐里盛了整整九千块钱。 “想退就退吧,张飞的牛肉干和我学费都是靠你的努力挣来的,以后我照顾张飞,你照顾我。我马上初三,然后就是高中大学,程水北,我很快就能和你一样养活这个家了。” 在和章慈安以及程南商量之后,程水北趁着周一工作日周行昃一定在公司的时候来到了公司大楼。 他没有再麻烦接待的工作人员,而是自己悄悄地坐了员工电梯上十五楼,又走了步梯到普通人进不去的十六楼。 好在周行昃的秘书已经认识他,等了没多大会,程水北就见到了开完会出门来的周总。 两兄弟关起门来叙旧,周行昃感谢程水北劝说洛彤回家,也只有小程知道他什么都没说,是洛彤因为爱自己选择回去了。 “周哥,咱们公司发展越来越好,小海也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我就想着把这些东西还给你。”程水北把签好字的材料放在总裁办公桌上,客客气气地后退半步站着,等待周行昃的答复。 周行昃很惊讶,好像并未想到程水北会突然来这一出。 毕竟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这百分之五是他们情分的见证,好像只要有这些在,周行昃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在程水北帮助下逐渐发展强大起来的事业,心安理得地把已经没有什么用的昔日好友抛在一边,就像开除老王那样,只是程水北会拿着一笔丰厚的钱,毫无存在感地待在这里。 “周哥,给你添麻烦了。这些年没少靠你的帮助,我也没什么大本事能给你帮什么忙,就想着少给你添乱总是好的。这些东西你收回去,咱们公司再发展壮大,我看着也是开心的。” 程水北不开心。 周行昃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他还是收下了程水北递来的材料,叫秘书进来耳语几番,最后摆出总裁的姿态问程水北:“你要多少钱。” 程水北不想要钱,他要咖啡馆里强撑着打瞌睡也要听他和周海讨论案情的堂哥,要亲自给员工泡茶端咖啡的小老板,要和洛彤求婚时候雄心壮志说初心不改的周行昃。 他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因为他知道,就算说了,面前的这个人也不想听了。 “把书店给我吧。”禹南的这家书店还有周行昃一半,从前也算在彤行文化传媒的名下,程水北不想自己辛勤劳作的小店铺最后也落得和老王一样的下场。 周行昃似乎更加意外了,毕竟程水北签字放弃的这部分足足可以买下几百家更大更好的书店。 可是程水北只想要一家小小的南北书店,程南的南,程水北的北。 最后,周行昃同意了程水北的提议,并在放弃书店的基础上另外给了程水北一百万做补偿。 钱是洛彤坚持要给的,程水北不愿意收,过了几天,洛彤就把卡挂在喳喳的小衣服兜里让司机送来。 把书店招牌上的“彤行文化”拆掉、若水书屋变成南北书店的时候,程水北如释重负。他和周行昃留在了最客气的朋友关系,有时候程水北还在幻想,是不是没有那层所谓的合伙人标签,他们两人就能回到和和气气吃烧烤的年岁。 但周行昃越来越忙,程喳喳也再没有被跑车接去兜风。 程水北于是知道,有些东西越来越远了。 九月,程南正式升入初三,程水北正在学习如何辅导中考学子的时候,程南的班主任打电话来,开口就是恭喜。 云里雾里的小程于是终于知道,他的哥哥程南早在上学期的奖项加分就足够被禹南大学附属第一中学的高中部直接录取。升入初三,手续一办,这下哥哥的升学问题彻底稳了。 程水北的初三家长抗压之旅,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哥哥带给程水北的惊喜远不止这些,一升入初三,因为不像其他人一样有升学的压力,程南除了跟着章慈安学习越来越高深的物理知识,没事就是泡在球场里。 整个初三上半年,程南长高了五厘米,按照这个势头长到一米九超过章慈安指日可待。 程水北高兴极了,每天早上都要给哥哥量身高,像种大白菜一样定点“施肥”,等着大白菜长得冲破天际。 毕竟程南的学习他操心不上,就只难得分能靠这个来弥补成就感了。 一年又一年,眼看又是放寒假琢磨去哪过年的时候,今年还没来得及犯愁,章慈安就带来了一个惊天大消息。 “我妈来禹南了。” 窦淑意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儿子的学校门口,程水北还在书店里收到正上课的章慈安的短信,赶紧开着车去学校门口接人,生怕晚去一分钟把窦阿姨冻着了。 寒冬十二月,窦淑意裹着大衣在禹南大学的保安室里等待,程水北一眼就看见了他的窦阿姨、窦妈妈,忙不迭停车跑过去,撑着伞把人从雪地里接回车上。 “您怎么说来就来了,也不给我们打电话,我好去接您,您要是冻坏了,慈哥会怪我的。” 窦淑意笑了笑:“他敢?” 程水北把车里热风调到合适的温度,把出发前预备的热可可端给她:“店里没有鲜牛奶了,只能委屈您喝这个。” 窦淑意第一回 喝小年轻的玩意儿,期待满满地尝了两口,感觉还不错,抱着一边暖手一边喝。 马上就到放学的时候,程水北没急着开车回家,就和窦淑意在车里边聊天边等待章慈安出来。 程水北再次询问窦淑意的来意,毕竟她突然一个人跑来禹南,章叔叔肯定会着急的。 提到章老总,大作家窦淑意云淡风轻地翻了个白眼。 “我和他吵架了。” 作者有话要说: 窦阿姨真的很拽! 第82章 第五年(6) 因为和丈夫吵架一起之下跑到儿子读书的城市, 这是窦大作家会做的事情吗?还是说现在的新时代女性都喜欢玩离家出走这一出? 程水北听完惶恐无比,生怕章老总从哪个角落里杀出来上演惊魂追车,搁在方向盘上的手都抖了一抖。 “放心吧小北, 妈妈没事,只是想过来看看你们,看看我的两个儿子生活得怎么样, 你们自己住在外面,身边又没有人照顾, 做母亲的总是会不放心的。” 窦淑意看见程水北被吓得打了个激灵, 拍着他的胳膊安慰道。 程水北十六岁就出家门独自生活,这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说“你自己住我不放心”。 小程心里酸酸的,突然很想抱一抱他的窦妈妈。 放学的时候到了, 章慈安刚结束助教课程, 书都没来得及放回去就赶来了学校门口。 窦淑意看见冒雪跑来的大儿子, 心疼得下车打伞迎过去,程水北正为母子情深而感动, 就看见窦淑意边把儿子推过来边说:“你来开车,我和小北坐后面有话要说。” 章慈安似乎已经习惯了母亲的这一套态度转变的做派, 波澜不惊地接过开车的重任, 趁着和程水北换位置的时候偷偷捏了捏爱人的虎口。 程水北会心微笑,耳语了一句“没事”, 就和窦淑意一起坐回了后排。 他用后座的控制台把座椅调到舒适的角度, 接过窦淑意的围巾叠放在置物架上,侧着半个身子和人说话。 奔波这么久,窦淑意应该是又饿又累, 程水北贴心地关怀道:“您想吃什么, 这附近有一家新开的餐厅据说口味还不错, 大厨是国宴厨师,要不要试试?” 人均消费四位数,放在平常程水北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可“丈母娘”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应该吃不惯普通的饭菜,程水北不怕花钱,只希望他的窦妈妈开心。 岂料窦淑意想了一会儿,摆手拒绝了。她兴奋地坐起身,扯着程水北搭在控制台上的手说:“小慈说你做饭很好吃,小北,咱们回家吃饭吧。阿姨想吃上次你给小南做的那个小酥肉,馋了好久呢……” 回家吃饭……最近琢磨着可能回江朔过年,他们就没屯什么食材,冰箱里只剩上一顿没喝完的半碗花胶鸡汤,程水北想起家里厨房的简陋模样,其实是有些发怯的。 可窦淑意实在热情,已经指挥着章慈安往商城开去,她要带两个儿子逛街,然后回家美美地吃东西。 也不知道是为了泄愤还是素来本就如此,窦淑意买起东西来十分豪爽,刷卡的时候更是从不眨眼。 程水北正在好奇她是不是赌气刷章老总的卡的时候,章慈安偷偷耳语告诉他:窦女士花的钱都是自己挣的。 她潜心写作几年磨练一本书,本本都是精品。章老总是有钱,但窦大作家也不差到哪里去。 程水北目瞪口呆地被她指挥着换衣服,又目瞪口呆地看她为几十件衣服买单,在窦淑意要如法炮制去超市扫荡的时候,程水北赶紧拦下了她。 “我来就行的,阿姨,家里的冰箱不够大,没必要屯这么多。您想吃什么我去挑!”程水北帮她拿着东西,更多的商品已经被她签单让章慈安填了地址送到他们在禹南的住处了。 窦淑意点点头,领悟了:“那买个冰箱吧。” 程水北:“……” 最后豪爽的窦淑意还是被两个儿子拦下了,她乐得跟在程水北后面,看着这个年轻的小孩子在蔬菜肉食堆里挑挑拣拣,选出合适的家常食材。 窦淑意很期待,不知道程水北会做什么样的饭给他吃。 结账之前赶上当天的草莓下架打折,程水北买了足足两大盒,反正家里人多,加上喳喳也喜欢吃,多买点总是好的。 章慈安和程水北拎着东西并排走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柴米油盐,就像寻常家庭那样,温馨又搭调。 窦淑意眼眶有些酸,趁人不注意悄悄擦了下眼角,很快又跟上了两个儿子回家的脚步。 程水北他们住的石油家属院小区其实是有些老旧的,白天路边都是下棋打牌的大爷大妈,晚上还会有人带着跳广场舞,这都是窦淑意在临江别苑不常看见的风光。 她是一个以笔为刃的人,会走到生活里去观察一切,可观察和短暂体验远远不如程水北和章慈安的亲身感受。 窦淑意无限感慨地跟着他们回家。 “小慈,你也住这里吗?”窦淑意站在走廊里发问。 程水北以为她是为章慈安觉得委屈赶忙指着家对面解释:“我和程南住一起,平常慈哥都是自己睡对面的,地方还行,不算太小。” “啊?”窦淑意惊讶开口,“你们俩平常并不住在一起呀?” 她刚刚问的意思就是确定一下章慈安是不是和程水北在一个房檐下生活,结果程水北误会了不说,还回答两人平常是分居。 分居可不是太好,胡姐和她的丈夫分居时间太长感情都淡了。 程水北不好意思地回答:“嗯,家里还有程南在,他还小现在不敢让他知道,也得麻烦您等下瞒着他点。” 程水北已经想好了,等哥哥十八岁,他就向哥哥坦白,以后就可以当着程南的面对章慈安想怎么下手怎么下手了。 窦女士表示理解,还没进门就隐隐约约听见狗狗“呜呜呜”的声音,催着程水北快开门。 一开门,一颗黑色的小脑袋就咕噜噜地冒出来好奇地观望窦淑意。窦淑意欣喜地蹲下身抚摸程喳喳:“喳喳,我是妞妞的妈妈呀,你还认识我吗?” 程喳喳的小鼻子嗅啊嗅,终于闻到了熟悉的妞妞姐姐的味道,兴奋地围着窦淑意转圈。 程水北就帮忙把东西都放好,拉着章慈安一起到厨房忙活,把客厅留给和狗狗叙旧的窦女士。 章慈安被分配洗菜,程水北一边帮他系围裙一边问:“阿姨说她和叔叔吵架了。慈哥,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很显然,章慈安这个亲儿子也不知道他几十年没拌嘴过的父亲母亲在搞哪一出。 但他只是笑了笑,不太在意地嘱咐小北:“那你最近可不要称呼她章太太。”窦女士最不喜欢这个称呼了。 两人正在煮汤,章慈安接到章老总火急火燎的电话,问他知不知道他妈妈去哪里了。 章慈安沉默着,却偷偷露给程水北一个微笑。 “爸爸,你知道的,我不能说。” 章慈安不想撒谎,也不想出卖妈妈,只能这么说,章老总足够聪明会知道窦淑意现在安稳无恙,至少可以放心些。 然后,章少爷听着他的父亲哼了一声,招呼都不打地挂了电话。 章慈安摊开手,表示自己对长辈的感情生活也没有办法。 “小北,如果我们到这个年岁吵架了,你可以和我讲道理,可以亲吻我,但是不能离家出走。”章慈安无比认真地和程水北商量着。 虽然并不知道吵架、讲道理和亲吻有什么前后因果关系,程水北还是被他的漂亮眼睛蛊惑,稀里糊涂地点了头:“放心,我要是走了你睡不着又该折磨自己了,我舍不得的。” “但我会用自己的方法折腾你。”程水北的手段,他章慈安最清楚。 饭做得差不多,程南刚好打球回来,一开门迎面看见的竟然是窦淑意,看见来自家乡的人,可把程南高兴坏了,就连吃饭的时候也要挨着窦淑意坐。 小北提前打过招呼,窦淑意没说漏嘴,只是感觉程水北带着程南在禹南过的很艰难,当下邀请程南明天陪她一起逛街。 窦女士不爱和姐妹好友逛街消遣,她的休闲方式就是种花和打球,对她而言,逛街就是购物。程水北刚张嘴想拦着,章慈安偷偷按下了他的胳膊。 吃完饭一起刷碗,章慈安主动开口解释:“妈妈只是想多补偿你一些,对你好一些,她不知道怎么做,给她一个机会吧。” 程水北不好意思拒绝,只得在衣食住行上好好款待离家出走的窦女士。 他刚准备定酒店,窦淑意就指着对门的方向说:“我住小慈那里吧,你们三个男生挤在一起,应该没有问题吧?” 说完,窦淑意朝程水北眨了眨眼。 既然是来看儿子的,就没有在酒店和家跑来跑去的道理。章慈安可以和程水北住在一起自然愿意,程水北看了看程南,好像也没有异议,只得点点头答应了。 饭后刚刚买的商品陆陆续续地送来。 帮着收拾的时候程水北才发现,窦女士买东西的时候顺带给自己买了许多生活用品和各样衣物,看来是做好了长住的打算。 程水北和章慈安两人帮她收拾好屋子,担心窦淑意被人照顾惯了自己出门会住不习惯,窦女士表示:“让喳喳陪着我就行,小慈的爸爸在部队的时候,谁还不是独立女性呢!” 章老总在南边跟着章首长当兵,窦淑意也曾自己在家等了许多年。章慈安说过,父亲没有经商之前,家里其实也只是普通人家。 窦淑意再三表示自己很好,催促两个孩子离开,章慈安想留下来多问两句都被拒绝直接赶出了房门。 这下天时地利人和,章教授因为母亲的到来理所当然地住进了程家,和他的小北挤在了一张床上——程南以青春期小孩有自己的秘密为由,拒绝了程水北和他睡在一个房间的提议。 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同床共枕,程水北还有些不适应,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在章慈安身上揉来揉去解压。 章慈安实在忍不住了,怕自己真的会在和母亲一墙之隔的房间对人做点什么,把程水北捞进怀里禁锢着。 他轻咬怀里有些焦虑的爱人的耳垂。 “我如果没猜错的话,妈妈是因为我们的事才和爸爸吵架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83章 第五年(7) 程水北打了个激灵, 翻过身和章慈安面对面:“你是说爸爸已经知道了吗?” “只是猜测。”章慈安想不到父亲除了此事还会在什么事情上和母亲闹僵,特别是挂电话时候的那一声“哼”,越听越是哼给他听的。 话是这么说, 可程水北算是彻底睡不着了,非要拉着章慈安坐起来预演方案。 如果被指着鼻子骂怎么办,如果章老总和窦阿姨一样追到禹南来怎么办, 还有如果章老总拿出几千万让离开他儿子怎么办? 程水北越想越焦虑,手掌又不自觉地摸到了章教授的腰上, 被人未卜先知地捉住了。 “小北, 你知道我为什么先告诉妈妈吗?”章慈安问。 程水北摇摇头,大约是窦阿姨更好说服一点吧。 章慈安捧着他的手,真诚地回答:“因为只要说服了妈妈, 爸爸迟早会被说服的。” 章老总的软肋就是家里的大作家, 就连十八线杂志的报道都这么写。 程水北将信将疑, 把自己贴进了章慈安的胸膛里,感受着爱人的心跳听他解释下去。 “我妈妈是在三十二岁才有的我, 他们二十一岁恋爱,二十三岁结婚, 妈妈足足等了七年才等到爸爸回归家庭。”章慈安靠在床头, 程水北就靠在他身上,说着往日的故事。 在章老总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 窦淑意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作家了, 她的诗集和散文集多次获得国际奖项。很多时候人们关注一个女子,首先是她的感情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公众都以为才女孤高,谁也看不上。 窦淑意受够了这些猜来猜去的声音, 在追求者众多的情况下, 她选择登报公开了自己的婚讯。 “他们结婚的时候爸爸还在部队, 请了半天假出来领证就算是结婚了,这么多年了,妈妈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结婚典礼。” 才女窦淑意和自己的一个笔友相爱领证结婚,无疑是那个年代极为大胆的一件事,可她就是愿意。 这样一年一年地等下去,几个月才能收到一封来信,她足足等了七年。 七年后南边安定下来,章老总的父亲也成了章首长,他本该有无限光明的未来,却为着窦淑意选择了复员经商。 因为他不想再和等了自己七年的那个人分隔两地了。 “爸爸为此被爷爷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月,直到现在爷爷还会时不时数落他的任性,但他和妈妈一样都是固执的人,不会轻易地改变心意。爸爸一直觉得亏欠妈妈,所以这么多年做生意从没有离开家超过三天,公司也一直没有发展得太广,为的就是不离开妈妈很远。” “禹南和江朔已经是这些年他们离得最远的距离了,你放心,爸爸坚持不了几天的。” 章慈安明目张胆地揣测自己的老爹,这不怪他,部队里私底下甚至有传言说章家出情种,这话是不错的,因为章老总最后能顺利留在家里从商,章家老太太占了不少的功劳。 章慈安作为家里最小一辈的情种,也不知不觉地和爷爷、父亲走上了同一条路。 这是章慈安第一次提起他的家事,像话本的故事一样,热烈又美好。 程水北逐渐在他的轻声讲述中平静下来,没多久缩成一团睡着了。 翌日清晨,章慈安回到学校整理助教课程的考试信息,程水北和店里值班的小张打了声招呼,悠闲地陪着窦阿姨吃早餐。 “程南一早和同学出去了,下午再陪您逛街,上午您想做些什么,我可以陪着您。” 程水北问道。程南这段时间很奇怪,每天都有半日不沾家。今天早上也是,程水北起床他就已经出门了,只留下信息说和同学一起,下午回来。 孩子大了有秘密了,程水北也管不住,左右已经放假了就不再多操心哥哥的事情,专心地陪伴远道而来的窦阿姨。 窦淑意拿出手机,把一个地址给程水北看。 “小北,载我去这里吧,上午有个联合签售会要参加,昨天见着你们太高兴,差点儿忘了这茬。”窦淑意并不是心血来潮过来的,一直合作的出版社最近出了她和其他几个女作家的短篇小说合集,邀请窦淑意到禹南来参加签售活动,她刚好想来看儿子就答应了。 程水北一听有正事,赶紧记下窦阿姨给的地址,看到离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车程才放心下来,时间还早来得及。 上午九点半,程水北开车送窦淑意到会展中心门口,本想在车里等候,窦淑意却拉着他一起往里走:“阿姨今天可没带助理,要麻烦小北帮我忙活了。” 好在程水北之前在周行昃的杂志社有过类似的经验,真的临阵了也不慌乱,有条不紊地跟在窦淑意的身后替人操持一切。 签售会开始前有个小小的采访活动,说是采访,其实就是读者提问作者回答,一般没什么太窘迫的问题。 轮到窦淑意的时候,台底下哗然片刻,大约是窦老师的人气使然。 第一个提问的是个男生,他举手开口:“窦老师,您的这篇小说讲了两个男知青的故事,请问有什么隐喻吗?” 提问到这里的时候程水北还没觉得有什么独特的,但他也着实没有看窦淑意的新书新文,也并不知道窦老师的短篇小说里两个男知青都是谁。 窦淑意优雅一笑:“我猜你想问为什么是两个男人,为什么不是一男一女,在场的很多人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可能都为主角的性别而好奇。我没有什么特别要隐喻的,我只是想说,爱不可以被定义,包括性别。” 全场掌声响动,她若有若无地朝程水北的方向看来,小程终于明白窦淑意带他来的用意。 也许有很多人不能接受与世俗相悖的爱情,写进书里的故事会告诉这个世界,少数并不意味着错误。 窦淑意说过她愿做一颗勇敢的珍珠,现在的她正在用文字的力量给章慈安和程水北以勇气和支持。 后面的人都提问了些什么程水北已经记不得了,他的心里正被无穷的来自母亲的力量填满,像一颗鼓囊囊的气球,几乎要飘到天上去。 签售会结束,二人同行离开会场,程水北几次想张口谢谢窦淑意,可她却做出这没什么的表情,只催着程水北一起回家。 这确实没什么,不过就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罢了。 章慈安发来消息说他已经忙完了,程水北刚好顺路就拐了一趟禹南大学把人接上,三人一起回家。 到小区停好车,窦淑意一手拉着一个上楼正讨论下午去哪儿玩呢,迎面在家门口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窦淑意撒开两个儿子转身就走,那人起身追上,开口就是:“淑意,我错了。” 来人正是章老总,他一脸的疲惫,应当是奔波一路累坏了,可还是眼巴巴地凑在窦淑意的跟前,一口一个“错了”,请窦淑意回家去。 窦淑意拿出那天翻白眼的架势,把他拽在自己袖口处的手打了下来。 “小慈,把这边的门打开。” 窦淑意发话,章慈安把自己住的房子房门打开,就看见他的妈妈杏眼一瞪先进了屋。 “章弘文,你不进来是打算让孩子们看你的笑话吗?” 门没关,窦淑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章老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允许进屋了,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自己是不是在儿子面前失了面子,忙不迭跟进去关上门。 “好了好了,让他们自己解决吧。”章慈安低笑着,把准备看热闹的程水北拉回了家里。 眼看就是午饭时候,程水北犯了愁:“要做章叔叔的份吗?” 看刚刚那个情况,章老总是留下了,可窦淑意要是不松口,程水北也不敢主动开口留人在家里吃饭,更何况章慈安还猜测父母的吵架缘由是他们。小程怕自己一步做错,引来更大的家庭纠纷。 “做吧,爸爸有胃病,妈妈不舍得饿他的。”章慈安替人备菜,对父母二人的相处模式早已习惯,一个是嘴硬心软,一个是心软嘴更软,他也好奇这两个人是怎么能够吵起来。 毕竟两人都没有言明缘由,程水北心里有些发怵:“叔叔会不喜欢我吗?” 章慈安正在切番茄,把沾着汁水的手指戳在程水北的脸颊上,戳出一个酒窝的痕迹;“放心,他就算生气和不愿意,也只会讨厌我。” “为什么?” 章慈安学着程水北素日的样子瘪瘪嘴:“爸爸从小就对我很严厉,觉得是我让妈妈受了苦。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妈妈难产,差点儿把命丢了。” 很长一段时间,程水北都极为羡慕章慈安的家庭环境,他想,要是当初自己的爸爸妈妈不离婚,是不是他就能成长为章慈安这样的人,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别别扭扭活到二十多岁跳楼自尽。 章慈安说的没错,果不其然,一个半小时之后有人敲门,窦淑意率先进来,章老总瞥了儿子一眼,没好气地问:“饭好了没,你妈妈饿了。” “章弘文,这是在人家小程家里,你不是什么董事长。” 窦大作家发话,章老总瞬间就蔫了,他把刚刚下楼买的东西拿到身前,小心翼翼地问程水北:“我带了水果来,可以留下吃饭吗?” “可……可以,叔叔您快进来坐。” 程水北赶紧把章老总让进来,忙前忙后,又打电话催程南玩够了回来吃饭。 饭桌上,章弘文挨着窦淑意坐,让干嘛就干嘛,吃菜都只吃眼前的。 章叔叔很爱窦阿姨,程水北一直知道,所以无法想象上辈子窦淑意葬身火海之后这个外人看起来坚强的男人是如何撑过爱人离世的一年又一年。 而章慈安也曾像他的父亲一样经历这一切。 万幸如今一切都好。 在横亘余生的岁月里有一个可以爱的人在身边,是多么的幸运。 程水北无限感慨,却只听见章老总在程南离座以后低声向儿子开口:“章慈安,爷爷奶奶那边你自己去说。”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了我真的很爱一些缺点啥文学和攻受总有一个兜里掏不出来五毛钱文学,新的脑洞预收和《死在八年后》《破烂苹果》同一风格系列,写完下一本,搞点哑巴文学。 都市纯爱《不敢听》 祝千行二十九了还没谈过恋爱,被父母催着走上了相亲的道路。结果相亲对象嫌他话唠,刚坐五分钟就甩手走了。 祝千行准备撤,却看见服务生被邻桌泼了一身的咖啡。 他见义勇为,把泼辣女人骂得节节败退,走之前怒其不争地问小服务员为什么不解释。 小服务员却摆摆手指着自己的嘴巴——何向辜是个哑巴。 假话唠对真哑巴。我懂你所有的不可说,你知我一切的不敢言。 第84章 第六年(1) 程水北低头扒拉饭的脑袋一顿, 这是同意了? 他没敢抬头看,只听见章慈安回答说:“知道了,谢谢爸爸的祝福, 过完年我们就去看爷爷奶奶。” 如果说刚刚章老总的话还是在装糊涂,章慈安的这句“谢谢爸爸”无疑是把事情挑到明面上来,程水北就算反应再慢也听明白了。 他想了想, 把窦淑意喜欢吃的那盘四季豆推到了章弘文的面前:“谢谢叔叔,您试试这个!” 果然, 章弘文喜笑颜开。 他并不是想抢妻子喜欢吃的东西, 只是想献殷勤,程水北的这个动作让章老总成功拥有了给妻子夹菜讨人欢心的机会。 一盘四季豆,竟然就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 下午程南总算没有再出去, 乖乖地陪着窦淑意去逛街, 章老总撇下禹南的战友邀约, 本本分分地当一个给妻子拎包的普通丈夫。 而程水北就在如梦如幻的现实里,和章慈安待在一起。 他有家了, 他被认可和接受,有了长辈和除了程南以外的家人。 程水北不可思议地重复着那几句话, 他还会去见爷爷奶奶, 见两个程水北生命里从没有出现过的长辈。 他在这个世间,多了无数扯不断的羁绊。 程水北很开心, 于是章慈安走到哪里他就跟着亲到哪里, 肆无忌惮地享受着无人打扰的二人世界。 章教授对他一向无可奈何,正准备放弃抵抗任由程水北把自己拉进屋里胡作非为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章老总发来的消息, 长长的一条要翻页才能看完。 “我儿慈安, 你母亲正在同程南买衣服, 父亲独身在等候区,有些话想和你说。 即使要被数落,我还是要说,你母亲太过任性。先是不同我商量就草率答应你们的事情,又因为此事闹出离家出走这样的小孩子行为,实在是越活越年轻。 我知晓此事后没有第一时间答应,是因为我知道你要走的这条路或许会比你恩叔叔还要艰难,前路布满荆棘,我很确定我的儿子是勇敢无畏的,可爸爸不确定你是否已经做好了保护小北同志的准备。 无论相爱男女,作为一个章家的男人总要肩负起为爱人遮风挡雨的重任来,我不希望小北同志和你在一起是吃没有边际的苦。 但本次来禹,我已体会到你们的情深,也从你母亲的话中知晓小北同志的为人。 我们没有世俗的儿孙福的需求,但盼望你们一切都好,留我和你母亲共度余生便可。 一言既出,我和你的母亲愿意做你们风雨路上最坚实的后盾,此后对待小程会像对你一样严格与爱护。 望你们知晓父母之心。 ————————父弘文” 老章同志想说的话都在这条长长的短信里,章慈安看的时候程水北也在旁读得清清楚楚。 “小北同志,你做好准备了吗?” 章慈安捏捏还没缓过来劲的程水北的鼻子,把情话说的悦耳动听。 他能给小北的最好的东西,便是来自家人的支持和关爱。就像父亲说的那样,章慈安不愿和程水北的余路尽是对抗和荆棘,爱值得祝福,本就如此。 程水北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把章叔叔的话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望你们知晓父母之心”。 他是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这种时候,没有什么话能比得上一个深切的吻。 程水北确定,他准备好了。 在窦淑意的提议下,今年所有人都没有回江朔去,就挤在禹南的小房子里过年。邵家那边也打过了招呼,年后再去拜访。 程南竟然意外地对留在禹南和章家叔叔阿姨一同过年没有一点疑惑和好奇,还是照常如平日,跟着章慈安学习,陪着窦淑意逛街,每天溜出去一会儿不见人影。 程水北已经习惯了哥哥的神神秘秘,对他来说最开心的事情是找到了一起下飞行棋的人,章慈安因为工于计算被大家禁赛,程水北在只有章家父母和哥哥的棋盘上驰骋,大展身手。 当然,不寂寞的还有喳喳。 章老总被允许留下过年的第三天,恩叔就坐飞机送来了章二妞。 大狗和小狗在不大的小房子里追逐玩闹,别提有多开心了。 唯一对房子大小有意见的反倒是章慈安,他觉得满屋子都是人,和程水北的单独相处空间几乎为零,章教授计划着买套新房子,或者等来年租期结束把那套闲置的小别墅收拾出来,省的爸爸妈妈没事来串门打扰二人世界。 章老总夫妇还不知道自己被儿子嫌弃了,一个沉浸在教育小北同志的过程里,一个悠哉于程家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没事还下楼体会一下养老生活,别提有多惬意了。 年根下,章慈安被领着到禹南的各家叔叔伯伯处拜年,回来的时候抱了一堆红包,进门就塞进了程水北和程南怀里。 章弘文木着脸,面色不惊,嘴硬心软:“我同他们说家里还有两位小同志,要多给些。” 程水北是第一次听说,红包可以论堆给。 不光有红包,程水北最惊喜的是大年夜章叔叔和窦阿姨各给了一封厚厚的压岁红包,他终于有了小时候期盼的来自长辈的祝福,在他实际年龄已经三十余岁的时候。 程水北抱着红包,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肯撒手,像几岁的小朋友一样守着自己的压岁钱,就差把红包装裱挂在墙上了。 新岁来到,章弘文和窦淑意要回江朔与亲朋好友相聚,程南跟着一同回去看望邵何。 而章慈安要带着程水北到南方去拜访已经退休的章首长。 原本章首长是可以留在禹南的干部养老机构或者回到老家江朔去和自己的孩子住在一起,但他有他的固执,从部队退休后就和几个老战友去了南方一座有山有海的城市养老,用章老的话就是想替那些离去的人多看看一同守护着的山河。 章慈安和程水北下了飞机,司机已经在机场等候多时。 程水北拘谨地坐在后排,像等待提问的学生一样紧张。章慈安就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和来接自己的司机交流:“赵叔叔,我爷爷最近身体怎么样?” 司机大约和恩叔一样都部队里出来的,走路行事都是一股正气,见章慈安问,姓赵的司机叔叔回答道:“首长一切都好,吴老师也一切都好,就盼着你来呢。” 章慈安的奶奶是个教了几十年书的语文老师,和窦淑意很是聊得来,章弘文和窦淑意的婚事能成得有她一半的功劳。 窦淑意是吴老师最喜欢的学生,来家里还书的时候和当时还在读书的章弘文认识了,一来二去有了佳缘,吴老师很是欣喜。 章慈安能做教授,也算是继承了家学。 两人寒暄着,车子拐进小路,到了鸟语花香的一处村落。 “别怕,爷爷奶奶会喜欢你的。” 章慈安一边安慰人,一边带着程水北到村落中心的矮房子处。 院门口并肩站着两个老人,老婆婆戴着坠有细链子的老式眼睛,老爷爷精神矍铄眉目间仍有不屈风骨。 说是让章慈安自己来讲,他们来之前窦淑意还是和章首长夫妇打过了招呼,所以程水北心知要面对什么,又紧张又忐忑,连路都走不好了,几次要撞到章慈安的身上。 章教授干脆和他并肩,一起走到爷爷奶奶跟前。 “爷爷好,奶奶好,小慈来看您二老了。” “小章同志好。” 他们打招呼的方式太过正经,程水北听了几乎想鞠躬打报告喊一句“首长好”。 好在章家奶奶吴老师先开口:“这位就是淑意提到的小北吧?” 程水北一听奶奶说自己,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回答:“奶奶好,爷爷好,我是程水北。” 来之前章老总告诉过他,要先问奶奶好,这样爷爷会高兴一点。 程水北就靠着这一丁点的小心机,成功使章首长的颜色缓和了三分。 “都好都好,快进来坐!” 吴老师让开半个身子邀请二人进门,程水北不敢乱动,只跟在章慈安的身后缓缓地挪到院子里。院内有一棵很大的山茶树,南方天暖,刚过完年就已经含苞要开第一茬春色了。 章慈安种在学校花房里的是白山茶,这一树含的都是粉嫩的骨朵,格外可爱动人。 见程水北多看了两眼,吴老师主动提起,语气里都带着骄傲:“山茶树是淑意弄来的,说是我们住的地方温度适宜,一年能开两次呢,你等到十月假期来,满院都是耿耿清香依依秀色,好看着呢。” 程水北上学的时候语文课都是用来补觉的,自然不知道吴老师说的是哪门子的典故,只腼腆地笑,夸花香好闻,花色好看。 吴老师得了夸奖更高兴,兴奋地扯着程水北到后院去看她种的其他花,一家子三代,奶奶、妈妈和儿子都是种花的好手,程水北也就只有在这方面能靠着侍弄绿萝的本事多聊上几句了。 奶奶扯着小北往后院走,章慈安自然而然被章首长拦下了。 章教授把行李提下车放进屋里,章首长捧着一个缺了口儿的古旧茶壶拉他到花树边上的石桌下棋聊天。 “你的事情我已知晓。”章首长替大孙子倒上一杯并不名贵到哪里的妻子亲手侍弄的茶树上掐出来的茶,平平地说道。 他只章弘文一个孩子,章弘文又只章慈安一个孩子,是以这个家里唯一的孙辈小孩儿从小就得了全家的疼爱,就连名字都是山上求来的讲究。 章慈安依着礼仪谢过爷爷,抿一口清茶,:点头并不多言。因为章首长主动沏茶的时候大多都是要长篇大论,他去读大学之前就遭过一次,从中午聊到半夜,茶壶空了又满,膀胱憋得要炸。 毕竟章首长是长辈可以随时去西间,他做小辈的却不能,章慈安做好了打长久战的准备。 章首长把杯子在石桌上一搁,章慈安知道,这是要开讲了。 “第一,要坚决拥护祖国,不可动摇。” 作者有话要说: 耿耿清香崖菊淡,依依秀色岭梅如。——苏辙《山茶花》 程老板,一个靠种花的嘴甜俘获长辈欢心的男人! 第85章 第六年(2) 章慈安立马点头回应:“是, 我和小北一定会的。” 章首长颜色松缓,转了转小茶壶的盖子,接着讲:“第二, 要明理知事,遵纪守法。” 章教授垂眉:“小北的理想是做一名律师,我们一定会知法守法。” 然后, 章首长一条一条地讲,章慈安一条一条地应。 家规十八条讲完, 已是日落西山的光景, 章首长最后补充:“以上十八条,回去转告你们的父亲,务不能忘。” “是。”章慈安点头应了, 知道正题要来。 章首长清清嗓子, 正经开口:“咳咳, 关于你们的事,无论如何, 只要上不愧天、下不怍人,不犯国法家规, 爷爷和奶奶就没有意见。” 章首长开明有量, 对于儿孙的机缘感情一向不掺和,从前迁怒章弘文也只是以他妄做决断放弃前途为由, 如今儿子都已经快五十岁了, 章首长也早过古稀年岁,不求儿孙福但愿人平安,所以章慈安的事情没有什么波澜的就被全家人都接受了。 吴老师带着程水北逛完了后院又是准备餐食, 见爷孙两人的谈话已到最后关头, 就招呼着吃晚饭。 章首长捧着茶壶起身。“今日先住下, 明日到后山去见见你的那些叔叔伯伯爷爷奶奶,他们每天只能看见我和吴老师,难得看见新鲜面孔,叫小北同志一起去吧。” 晚饭吴老师用和程水北一同采来的嫩野菜芽做的饼子,食材不珍贵,贵在是乡野特色和长辈的心意,程水北和章慈安两人都吃了不少,晚上躺在木板床上都忍不住打嗝。 程水北侧躺着,看向对面床上的章慈安,在爷爷奶奶这里留宿,小程坚持本分要分开睡,原本甚至要在两间屋子里休息的,谁知道章慈安以不想劳累长辈收拾为由,硬生生和他挤进了同一间屋子,最后分房变成了分床,两人隔着一两米的距离对望。 “慈哥,我好开心啊,奶奶说明天去山上还能挖更多的野菜,要是过两天暖和了还要领我到海边去摸鱼呢!”程水北激动得睡不着觉,把粉色团花的被子裹在身上滚来滚去。 章慈安笑他容易知足,却也和程水北一样高兴:“小北,等我们老了也住到这里来好不好?” “好呀。”程水北一开心,什么都好商量。 监督小程吃完药后两人就睡了,梦里就梦见章教授畅想的养老生活。 置三亩地,养两条狗,爱一个人。 程水北翌日到后山去,才知道章首长口中的叔叔伯伯爷爷奶奶指的是满山的碑铭。 那些留在战场上的人遗体找不回来,有的更是连家人都杳无音信,章首长就替他们在山间立了衣冠冢。 程水北跟着章慈安一个一个地拜过,细算碑铭上的文字,生年不详,卒年相近,有的更是还没有程南大的孩子,全都留在了战场上,看不见今日的春光。 章慈安绕过漫山遍野,带程水北到山顶的一处墓碑前停下了。 碑上角落刻字——未亡人陈恩立。 这是恩叔钱夹里的那位回不来的爱人。 章慈安把恩叔交代他的东西在墓前摆好,把恩叔特别嘱托的草烟摆在了正当中。“恩叔让我告诉您,烟要少抽,尤其进他梦里的时候别抽,不然熏得他眼睛疼总是流泪。” 程水北看着这个只刻了一半的墓碑,知道另一半是恩叔留给自己的,他眺望远方,从山头这里可以看见无限风光,是个长眠的好地方。 程水北把出门时候顺手掐的一朵山茶放在了草烟旁边。 做完这一切之后,章慈安没着急带人下山,和程水北并肩站在山顶,平静宁和。 满山英魂同望,前路杳杳故乡。 站在这里,好像一下子就窥破了生死。 程水北不由得想,他死后章慈安有没有像恩叔这样为他立一个碑,初一十五的时候有人烧香吗,章慈安会带人来看他吗? 他想着想着,攥紧了章教授的手。 “我未曾畏惧过死亡,只怕不是同你一起。”章慈安迎着春风说到。 他回头,肃然看着程水北:“小北,不要再想什么丢下我的主意,我不光会像恩叔这样立碑,我还会在我的名字前刻上亡夫,同你一起躺进阴暗潮湿的泥土里,等待别人来祭奠我们。” 章慈安将一番同生共死的话说得严肃认真,程水北一点也不怀疑,因为章教授向来说到做到。 “放心,活着这么好,我舍不得死。我还要等你老了再去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小美人搞忘年恋。所以你得活久一点,看着我。”程水北不忍他满脑子生死,有意打趣,话音刚落就被章教授抱了个满怀。 “不许,只能爱我。” 在这种事情上,章教授一向霸道。 程水北只能搂着他的脖子妥协,放下一切有关小美人和忘年恋的说法。 世上美人再多,哪抵得过一个章教授的绝色。 他们在山中村落待了五天,眼看要开学才回见去,当天程南跟喳喳也和恩叔一路去禹南。程水北留恩叔小住了两天,两日之后,程南开学,恩叔前往南方探望故人。 一开学,程南又恢复了往日早出晚归的神秘,程水北实在没忍住,在程南又一次大清早溜出去之后跟着他,一路来到了体育馆。 一进体育馆,程南直奔篮球场去,程水北也想以为哥哥只是去打篮球,可程南手里空荡荡,脚下穿的又不是球鞋,对于一个青春期爱讲究的小孩儿来说实在不太合理。 程水北还是跟上了,躲在篮球场边上看个究竟。 只见程南到了球场不打球,席地而坐刷起了手机。 程水北更加不理解,玩手机在家里玩可以,干嘛非要跑到球场上坐地上玩。 没等他忍不住上前问,从门口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男生,年纪大概和程南差不多,都是学生样子。 男生两三步跑过去,一屁股坐在了程南边上。 “孙子文你能不能有一回不迟到!”程南看人来了,一边数落一边把手机收起来,看样子是要干正事了。 叫孙子文的男生连连道歉,把自己的背包放在两人中间:“南哥,不好意思,今天我爹盯得紧,来晚了。” 程水北警觉起来,这两个小屁孩大清早在球场密谋什么呢? 只见孙子文把书包打开,包里装着两瓶矿泉水,剩下的都是书本练习题,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程南接过他递来的水喝了两口,在书堆里翻起了课本。“昨天给你布置的卷子呢,拿出来我看看,错了几道题?” 孙子文把卷子奉上,程南老师眯着眼翻开,看着看着眉头皱起来:“这都讲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是记不住,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怎么又错了,孙子文你上回月考班里多少名?” 孙子文不好意思地低头笑:“我这不是脑子笨吗,多亏南哥,上回我班里第三十四,进步了三名呢!” 程南打眼一瞥:“你们班一共五十个人,你考三十四也是人才。” “你没给我补课之前我都是倒一倒二,现在我们班主任都夸我进步神速了!”孙子文反驳着,还是笑眯眯的。 程水北听到这里,终于明白哥哥这段时间每天都出门是干什么,感情是给同学补习功课。不错,乐于助人。 既然这样,程水北也不打算盯着了,准备趁人还没发现自己开溜。 他刚要走,球场里的两个小孩儿放下课本又聊上了。 “那个谁呢,最近对你怎么样?”程南冷不丁地问,孙子文的头低得更低了,程水北不禁好奇,“那个谁”到底是何方神圣。 孙子文沉默半晌后回话说:“班长最近对我挺好的,上回收班费跟我说了三句话呢。” 他一说程南有了劲头,把卷子卷起来敲他的脑袋:“还说呢,全年级都知道二班有个傻蛋交班费交了五百多,你这样的脑子,人家什么时候能看上你!” 原来是小孩子的情窦初开呀。程水北憋不住地在心里笑。小朋友为了自己的喜欢的人暗自努力要引起别人注意,美好又真诚。 他无暇计较程南是不是也有了喜欢的人,就听见里面两个人顺着这个话题又聊了下去。 孙子文听到这里反驳道:“南哥,我都说了我没想过别人能看上我,我就是想变好一点儿,班长的理想是考禹南师范大学,南哥,你说我这样的以后能当老师吗?” 怎么不能,有梦想谁都了不起,说不定在程南的补习下孙子文就能成绩突飞猛进,跟他的那什么班长考一个学校去呢! 程水北有点儿想上去说道说道,念及自己的“侦探”身份,还是忍住了。 而哥哥突然正经起来,把卷子一放给孙子文讲道理。“不管什么工作,要紧的都是责任心和本事,当老师也一样,跟你喜欢男的女的、是不是同没什么关系,你们班长那个直男都想当老师,你努努力怎么不行?” 等一下,喜欢男的还是女的,是不是同,程水北越听越迷糊。总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程南没注意到边上有人,起了劲头继续说:“不信你看慈哥,还不是照样考禹南大学读博士,还有我们家程水北,白天光鲜亮丽一个大老板,开着豪车去上学,这又和他晚上被人睡得死去活来的有什么关系呢?” 大老板,豪车,上学……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后面的那句,被人睡得死去活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南哥,牛! 第86章 第六年(3) 程南根本不知道死去活来的那位就在不远处蹲着, 他长篇大论完了拍拍孙子文的肩膀做总结:“所以,你只要有本事有责任心,不误人子弟, 怎么就不能当老师了?” 孙子文被说得一愣一愣的,细细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连连点头称是。 扯了半天闲话, 程南把课本和练习册都翻出来,开始切入正题给孙子文补习。 “程南。” 刚讲两句就听见有人叫自己, 程南一扭头, 死去活来的当事人程水北就站在他的身后,脸上说不清是笑还是气,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程水北原本是想上来说道一二了, 可走到面前才发现哥哥说的都是事实, 他只是在不知不觉地时候被出了柜, 的确没什么值得和小孩子生气和计较的。 他缓和了脸色,朝着地上坐着的已经傻眼的程南说道:“没什么, 就是刚好在附近办事路过,你早上不是说来打球吗, 我就想过来问问你要不要一块儿回去。” 此刻程南心里都是咚咚咚的小鼓点, 他不知道程水北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程水北都听说了多少, 嘴张开又合上, 合上又张开,最后只说了句“我还得会儿呢”。 “恩,那我先走了, 等会儿你回家给喳喳捎半截玉米啊, 它喜欢吃热乎的。” 程水北说完, 装作云淡风轻地从体育场离开,刚出门就给了自己一拳。 他就不该对破小区的墙壁隔音效果抱有一丝信任! 这下好了,本以为能留到程南成年了再坦白,结果小孩儿早就知道了不说,都会拿他的事情来开解同学了。 程水北巴不得天上掉下来一个大西瓜把自己砸死。 怎么想都觉得尴尬,更让程水北担忧的是,他不知道哥哥是不是也被他带歪了,万一哥哥到时候也整这么一出怎么办。如果程南本性如此他可以接受,程水北不能接受的是自己有可能给程南带去的任何一丁点儿的负面影响。 想来想去更纠结,程水北干脆跑到禹南大学校园里去找章慈安了。 反正死去活来也得有章教授一半的功劳。 章慈安此时正在实验室做实验,有了1034的前车之鉴,程水北规规矩矩地走了来访者的登记流程,这才见到了穿着白大褂独自一个人鼓捣仪器的章慈安。 程水北原以为他过来能和章慈安在实验室呆一会儿,结果章慈安拽着他就要出门,小程不好意思地提醒:“我就是来看看,慈哥你可以专心忙你的。” 章慈安义正词严地拒绝他:“可是小北,我见到你就已经无法专心了,还是出去走走吧。” 最终程水北妥协,两人由实验楼出发,绕着学校最外围的自行车道溜达。 程老板心里藏不住事情,把自己早上从程南那里听来的话都说了出来,结果章慈安不光不可怜他,脸上还浮现不可名状的红晕。 的确,他都死去活来了,章教授应该很为自己骄傲了。 被程水北恼羞地拍了一下之后,章慈安终于正经起来。“小北,我觉得这是个好时机,程南马上就十五岁了,不如跟他说明白讲清楚。” 对呀,哥哥已经十五岁了,程水北恍然察觉,自己已经重活了五六载。 “男生的启蒙一般都是父亲来做,小北,我相信程叔叔不在,你也可以的。”章慈安鼓励道,程水北却心内腹诽,他可以个锤子,得益于章教授的存在,他有些功能直到现在都没发挥过。 但章教授说的在理,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程南都到了可以知晓和理解这些事情的时候了。 程水北犹犹豫豫,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也许小朋友成长需要的就是大人的信任直言,程水北决定豁出去了,好好和哥哥谈谈。 他在学校绕了一圈,章慈安下午还有助教课,到饭点儿了程水北只得自己先回家去。 虽说答应了要交待,程水北一路上还是心盼望着哥哥能晚点儿回来,再给他点儿准备时间。可真的等程水北到家,发现程南早已经回来,正抱着喳喳喂小狗吃玉米。 “我回来了。” 程南有些出神,程水北连叫了三声才得到哥哥的回应。 程南看见他,直接站起来,开口就是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程水北,我不该和别人那样说你,我只是想鼓励一下孙子文的,他总是被他爸爸骂,我就是……”程南手忙脚乱地解释,手里拿着的半截玉米掉在地毯上,又慌慌忙忙去捡,程水北看着心疼不已。 他把哥哥扶起来,注视着程南的脸,到这时候程水北才发现哥哥已经高过自己的耳朵。 他们两兄弟,弟弟长得像母亲,秀气,哥哥小时候就有些像父亲,长大了一看眉目和程文秋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程南已经算是半个大人了。 “这不怪你,”程水北把程南拉到沙发上坐下,“是我一直觉得你是小孩子,没有及时和你讲清楚。” 程南眼神里全是惊讶,似乎是没想到他这么说。 程水北和哥哥面对面,深呼吸摆出一个稍微像样的家长姿态:“程南,你已经长大了,我要和你聊一些大人的事情了。” 十五岁的大人微微歪着头,连不解的样子都和程水北如出一辙。 程水北决定,先从他和章慈安的感情讲起。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和你慈哥的事情,年前章叔叔窦阿姨来家里也是因为这件事。至于你和同学提到的那些,”程水北顿了一顿,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我想说的是,很抱歉因为我的缘故给你带来的不好的影响。” 程南没想到程水北会挑明了说,知道自己的话带来了一定的尴尬和误会,只得硬着头皮解释:“我没有真的听见看见,只是猜测的。” 程水北笑对哥哥的解释,知道小孩儿是脸皮薄。“没关系的,我只是想告诉你,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和你慈哥确实存在着死去活来的那种关系,但死去活来的前提是,我很爱章慈安,章慈安也很爱我……” 他有些语塞,本想类比他爱章慈安像爸爸爱妈妈,可何明穗现在是邵太太,这类比显然不合适,只能支支吾吾地重复“爱”这个字,企图让程南理解他和章慈安是在谈恋爱。 “我知道的,同性恋嘛……额,你们这个群体孙子文跟我科普过的。程水北,我相信你,你和慈哥非常相爱。”程南抢着说出了程水北要告诉他的话。 他是天才,天才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自己家程水北和邻家哥哥的亲密关系,程南不敢问,恰好一同打球的玩伴里孙子文正是此类人,孙子文大着胆子求他补习,程南就顺嘴问了。 他不光知道这是同性恋,他还知道同性恋是少数群体,但不管所爱同性还是异性,都是爱情都值得尊重,只是程水北和章慈安要走的路比正常相爱的男女艰难一点罢了。 程南半仰着头,直视程水北想要躲闪的眼睛,先一步开口:“程水北,你不用顾虑我,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有慈哥,你们很相爱一直走下去,我也会觉得很开心。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千难万险等着你们,比如你们不能拥有一张合法的证明,比如病危的时候甚至没有签字的权力,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们相爱就够了。” “我特别高兴,因为多了像窦阿姨和章叔叔还有恩叔这样的家人,同时我害怕成为也不想成为你的负担,这些话我不和你说清楚,你就要想办法一直瞒着我。程水北,心里藏着事情会生病的。既然我知道了,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知道了,以后要是慈哥回来晚,你可以去隔壁等他的,不用半夜偷偷溜走,我装睡也很累的。” 程南闭上眼睛一股脑说了许多,多到他再睁开眼,面前的程水北已经要抹眼泪了。 程水北此刻顾不上什么黏糊不黏糊了,一把抱住了哥哥;“谢谢你。” 程南的手掌有样学样地拍在他的后背上,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他都已经很有父亲程文秋的模样了。 程水北心里憋了很多话,想叫一声哥哥,却不能开口,他不知道学习量子力学的程南能不能明白和理解他尴尬的存在,但他就是想讲一讲哥哥的故事。 “我其实是有个双胞胎哥哥的,哥哥很聪明很懂事,像你一样。后来爸爸妈妈分开了,我和哥哥也分开了。我再也没见过他,”程水北的手指揉在程南的眼眶边,说着只有自己知道的谎言,“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才八岁,他要是长大了,现在应该和你一样的聪明。” 程南被他当小孩子哄,听着程水北带着鼻音的稀里糊涂的话语,低声笑起来:“你要是想他了,也可以叫我哥哥。” 他本意是开玩笑逗逗程水北,大男人不能因为两三句话就哭哭啼啼的。可他这话阴差阳错地好像说进了小程的心里。 程水北仰头,眼眶里含着半星泪。 借着这句玩笑,他终于喊出了十几年没有再喊过的那个称呼。 “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章教授:你要是想程叔叔了,也可以叫我…… 小程:……谢谢 第87章 第六年(4) 有很多个夜晚, 程水北都会梦见程家小院儿。梦见哥哥抱着半个大西瓜,他蹲在边上眼巴巴地看着,哥哥会开玩笑逗他, 可西瓜最中间甜丝丝的心每一次都进了程水北的口中。 程水北那时候想,哥哥那么好,以后他挣了大钱要给哥哥买很多大西瓜。 如今他终于有了买很多大西瓜的钱, 却失去了光明正大喊哥哥的权利。 程南笑着,高高应一声:“哎, 南哥听见了!” 程水北喜欢这个玩笑。 小狗喳喳吃完了玉米, 换作是程南眼巴巴地看着程水北:“小北子,南哥饿了,咱们去吃肯大鸡好不好?” 程水北放肆地笑起来。“那不得听南哥的, 我换个衣服咱们就走。” “好!”程南欢呼雀跃。 程水北进屋换衣服, 天气转热他跑了大半天背上都是汗, 是时候把夏装收拾出来了。 撅着屁股找衣服的时候,程水北越想越觉得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 他叫了一声程南, 哥哥和喳喳一同出现在了门口。 “你那个同学,一块打球那个, 叫什么名字来着?”程水北一手拿着衣服盘腿坐在床边问。 程南不知道他问这干嘛, 疑惑着回答:“孙子文,怎么啦?” 孙子文, 孙子文……小文!! 程水北后知后觉地发现, 他好像又撞进了前世的轮回因缘里。 原来他和章慈安的悲剧,起源就在这里。 …… 程水北刚到禹南的时候是在学校旁边自己租的房子,过了一段时间才住进章教授的家里。 那时候住他楼下的是一个姓范的独身阿姨, 范阿姨很热心, 每每做了好吃的都要盛上一碗送到楼上去。 “你和我儿子差不多大呢。”范阿姨这样说。 程水北承她的情, 买了水果蔬菜也会给范阿姨送去。范阿姨说她离婚了,儿子跟着前夫过,她就在附近的商场卖衣服。 程水北去过那个商场,范阿姨的服装店和其他人一起挤在地下室里,总面积不超过五平米。但范阿姨充满希望,她说她要赚大钱,以后把儿子接到自己身边来照顾。 在程水北和范阿姨做了半年多邻居之后,章慈安邀他同住,小程欢欢喜喜地答应了,走之前把自己的地址留给了范阿姨。 “我学的法律呢,阿姨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我!”小程这样说。 然后在很多年后,程水北毕业进入律所工作的第三年,范阿姨敲响了他的家门。 那天章慈安出差在外,程水北一人在家。范阿姨一进门就哭了起来。 “我儿子……我儿子小文,没了!” 程水北在震惊里听完了这个悲痛的故事。 原来跟着不负责任的爸爸长大的小文一直疏于教育,上完初中就不上学了,到处打零工养活自己,这几年他回到禹南来打工,范阿姨还常常去看他,当然都是背着他的那个醉鬼父亲。 小文打工的地方是消防公司,他做一些上门安装消防器材的工作。 前几天小文出工的时候,灭火器爆炸,弹飞物击中头部,小文当众身亡。 “他那个王八蛋爹拿了几万块钱就不管儿子的命,可怜我的儿子一夜之间成了操作不规范的临时工,我儿子说他签了合同,每次都很小心,他不可能,不可能……” 范阿姨边摇头边哭,她不愿让自己的儿子枉死没有公道,程水北心软,责任心一上来,答应了这件事。 他把范阿姨送回家以后就着手查起了小文打工的万生消防公司,可看起那些形形色色的消防器材,程水北才知道自己跟着章慈安耳濡目染学的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章慈安不在家里,出差回来也要半个月,程水北心急,报了培训机构里那种消防工程师考证的速成班听课。 培训课一共三天,程水北连着两天都和一群人挤在小屋子里听一个秃头男人讲课,也靠着这两天,他差不多把里面的门路摸了个七八成,比如器材种类和适用条件,比如建筑消防规范,程水北记了个差不多,反正他也不用考试,第三天下午就准备开溜。 他刚走到后门,听见屋里一阵叽叽喳喳,一回头,讲台上站着的不再是秃头大叔,而是文雅有风度的说是今晚回家的章教授。 他们隔着乱糟糟的教室对望,程水北看见了章慈安,章慈安也看见了程水北。 章慈安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他是缺钱了吗,程水北想不明白,立刻停下了出门的脚步,在最后一排坐下了。 最后一下午的课程结束,章教授都讲了些什么程水北已经记不清了。 程水北走到培训班所在大楼的门口,章慈安在等他。 程水北张口想问,但那时候他的心已经在日复一日里冷了一半,他想了想,还是沉默了。最后是章慈安先问出口:“你来这里做什么,是和案子有关吗?” “嗯,最近接了个案子。”程水北开口之前是寄希望于章慈安能主动解释的,但章教授没有,程水北想既然章教授这么忙,范阿姨的事情还是不麻烦章慈安为好。 但有些事情是避不开的。 从培训班回来以后,程水北深入去查,最后发现出问题的是那一批灭火器。那一批次的产品安全保质期早就过了,万生消防竟然通过更改日期的方法做手脚,让本该被销毁的产品重新进入流通市场,最终导致了小文的悲剧。 一切水落石出,程水北有了为小文讨回公道的法子,在提起诉讼的前一天,万生消防的人找到了律所,把一份文件摊开在程水北面前。 那是一份合同,一份万生消防和禹南大学火灾研究所的合同,项目负责人那一栏写着的名字,是章慈安。 万生的人什么也没说,就把这样一份合同丢给了程水北,然后离开了。 程水北要是继续,受影响的也会有要评教授的章慈安。 他所有初出茅庐的热忱在那一刻被浇灭,程水北第一次明白,法理之外有多少黑暗和肮脏。 理还是情,他真的想看见被告席位上坐着章慈安吗? 程水北沉默和颓靡着,在家里待了三天。 这三天章慈安早出晚归,忙碌着什么,甚至没有一丝察觉程水北的困境和异常。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章慈安说他病重了,要他去必须看医生,程水北见了董思凝一面,聊了两句继续回家和万生消防死磕。 熬了几个大夜之后,他终于发现了突破口,章慈安和万生的合作协议时间晚于万生第一次出现质保事件的时候,是他们失约在先,在这个案子里,章慈安不具备任何责任。 程水北欣喜若狂,在律所主任多方劝阻谨慎为上不要和万生起正面冲突的情况下还是站了出来。 后来小文得到了他的正义,程水北一战成名,万生被行业淘汰,媒体专程报道了作为被告方项目负责人的章慈安与此案无关,公平正义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维护。在他以为自己守住了一切的时候,一张照片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网络上。 那是在培训班门口,章慈安奔波了几天很累,程水北扶了扶他的胳膊,被人借位拍成了禁忌的拥抱姿势。 多讽刺,在闻名全国的万生案结束后,原告律师和被告方的项目负责人被爆在开庭之前当街相拥。 人们开始怀疑自己拥护的到底是不是正义,别有用心的人攻击着程水北,他可以不听不看不闻不问,但章慈安也因此事被学校调查。 最后的最后,程水北在内疚折磨下,心灰意冷地从八楼跳下。 小文的亲生父亲,就姓孙。 …… “程水北,想什么呢?”程南伸出手掌在他的眼前晃,程水北从听见孙子文这个名字开始就几次跑神,到了吃饭的地方竟然抱着个汉堡发了五分钟的呆,程南不得已出声提醒他。 程水北回神,咬了一大口外国人的肉夹馍。方才他问过程南了,哥哥说孙子文的父母确实离异,母亲也确实姓范。程水北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和小文身世、年龄都这么像的孩子。他认真地对哥哥说道:“从明天开始,每天放学把孙子文叫咱们家来,你和你慈哥一起教他,怎么着也得给我把他拉扯到师范大学去!” 小文只要好好读书有人照顾,就不会辍学,只要不辍学就不会早早进入社会打工,不打工就不会去到万生,不去万生一切都有可能扭转,章教授也不会被人摆一道。 程水北想避开那个结局。 程南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只以为程水北是可怜孙子文和他一样的少数群体身份,既然程水北都发话了,程南也没意见,点点头应了。毕竟在程水北和章慈安的身份感到迷茫的时候,是孙子文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还有像程水北这样的一群人,他们举步维艰,却心怀爱意。 晚上回家,程水北把白天的事情都和章慈安讲了,在章慈安答应教导孙子文之后,他还有一个憋在心里很久的疑问。 “你那时候为什么要去培训班帮人上课,我们不缺钱花啊!”程水北好奇地问道。 却不曾想这句话好像是戳到了章慈安心里的什么地方,章教授眼眸低垂,把他按在床头亲吻一阵,这才回答他的问题。 “师姐说你的病很严重,建议我带你到安静的地方好好养着。我在南边看中了一套临海别墅,不算很贵,要两千五百万,但我手里暂时能拿出来流通的只有两千多万,还差一点点。院里的老师介绍我去教课,一节课二十万,小北,教完最后一节课我就挣够买房子的钱了。” 章慈安低声说。 所以他出差到全国各地去带培训课程,只要打上他章慈安的名号,培训机构不愁没有钱赚。回到禹南的时候原本他是想回家的,可是其他人有事只能他去,章慈安为了赚最后的缺额就去了,然后他碰见了程水北。 程水北倚在枕头上,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多问一句,怪他当时病不知病,怪他从不相信章慈安心里有爱。 章教授何尝不是同样的内疚呢,但事情已经发生,他们在历尽千帆之后,走到了命运的起点。 程水北想,一切都来得及。 若若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记得之前上课的时候,建筑消防课的老师说如果按照他在培训班上课的价格,我们班(五六十人)每个人一秒钟就要给他几毛钱,教育我们要好好听讲,但说实话这门课学了什么我已经忘的差不多了,躺平。 第88章 第六年(5) 程水北想着想着, 又往章教授的怀里钻了钻, 章慈安恰从回忆里走出来,正是情浓意也浓的时候, 手也不知不觉地搭回小程的腰上。他附在程水北的耳边,用最温柔最勾人的声音缓缓问道:“今晚是想‘死去’,还是要‘活来’?” 死去活来, 程南还不知道自己的豪言壮语有朝一日会成为这两人的调情语句。 程水北没有回答,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 爱是双向选择, 死去活来的不光只有他自己。 第二天刚好是周末,程南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孙子文。 “小北哥好……慈哥好。”孙子文见人就鞠躬, 程水北甚至怀疑如果不是程南拦着, 这个木头木脑的男生是不是会冲章慈安喊一句“嫂子好”。 程南说过, 孙子文的爸爸是酒鬼,喝多了就打孩子打老婆, 老婆和他离婚了他怕孙子文也跑了,有时候会把小文一个人锁在家里好几天, 程南隔着门缝给小文送过好几次饭, 老师上门问为什么不去上课也会被老酒鬼骂走。 久而久之,老师不敢招惹家长, 孙子文上课有一天没一天的, 也没谁管他了。 要不是程南细心,在打球的时候发现他手臂上的伤痕,给孙子文支招让他偷偷给教育局打电话, 有关部门带着派出所一起上门教育了酒鬼一通, 他父亲收敛了不少, 小文还真不一定能读到初三。 程水北对于一切苦难里成长起来的小孩儿都有着天然的慈悲,他把程南淘汰掉的破手机给了小文,交待他要是以后再遇见这种事,就给他打电话。 “法律是一个普通人保护自己的最大的武器。”程水北怕小孩儿听不懂,这样子比喻。 孙子文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就继续鞠躬,最后被程水北一把扶起来,催促他和程南快开始学习。 两个少年开始,程水北搬个小板凳在他们的学习桌前正襟危坐,比自己高考复习还要认真地监督孙子文学习。初中这点知识还轮不到章教授出手,可在程水北的坚持下,章慈安也在旁坐着看,时不时地指点一二,帮助孙子文建立正确的知识体系。 孙子文毕竟也是个孩子,正在懵懂的时候,被这架势吓得不清,当晚回去的时候就和程南诉苦:“我不想上师范大学了,我也不想喜欢班长了,我能不能以后不来啊?” 当然,回答他的只有程南的“你想得美”的眼神。 后来借着留孙子文在家里吃晚饭的机会,程水北又问了问他家里的情况。范阿姨离家,小文被父亲看得很紧,没有妈妈的讯息。 程水北想了想,这个时间点范阿姨大概还在她提过的菜市场旁边小区的地下室蜗居,他贸然找上去不合适,可是小程觉得,如果范阿姨看到小文,应该会很开心吧。 如果先于过去遇见范阿姨,他想帮着范阿姨夺回小文的抚养权。 程水北把菜市场的地址告诉了孙子文,让小孩儿没事到那里转转,因为程水北也没有范阿姨最早的详细住址,至于母子能不能相见,就要看缘分了。 “你的妈妈很爱你,很爱很爱,”程水北这样和小文说,他摸着比哥哥矮半头的小孩儿的脑袋送人出门,“要努力一点,不为别人,为你自己。” 同样都是父母离异,同样过早离世,同样都在走一条人烟稀少的路,程水北在孙子文身上看见了走上另一条路的自己。 孙子文点点头,不知道听懂了多少,但小孩儿走的时候朝着程水北猛然一鞠躬,说了句谢谢。 爸爸每日下班了只是喝酒,还把他关在家里,小文这些年没少挨打。来程南家学习虽然很痛苦,可小文感受到了奢望过的家庭温暖。 有孙子文作伴,程南这样的天才少年也算是闲暇有了要好的玩伴,程水北挺高兴,最起码哥哥不会像章慈安一样长成一脚踹不出来三个屁的“老教授”。 但他还是有些担忧,这个年纪的小文懵懂情愫初开,那程南有没有呢? 在程水北犹犹豫豫暗示过几次后,哥哥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放心,你并没有左右我的取向。只是我暂时没有喜欢的人,有的话我会告诉你的。程水北你能不能把我当成一个正常人看,有正常的家长问自己家孩子初三了要不要谈恋爱的吗?” 程水北尴尬地傻笑,心里却痛快。他没有影响到哥哥就好。 中考的日子越来越近,在程家兄弟还有章教授的魔鬼训练下,孙子文成绩大有提高,模拟考的成绩已经超过了普通高中的录取分数线。 程水北比孙子文本人都要高兴,有这样的成绩小文就有学上了。 可这半年来还是没有范阿姨的消息,程水北不着急,相信会遇到的。至少孙子文在家庭里缺乏的教育和关爱,都在程家得到了。 终于,考试的日子到了,程南悠哉游哉地送小伙伴去考场,自己却是连考都不用考的站在考点门口同路过的同学打招呼。 程水北在旁边算,打招呼的同学里女同学偏多一点,还有几个红着脸说要和程南考到一起的。还好,很正常。 就是没法体验一个真正送考家长的紧迫感,程水北没来由地吐槽了一句:“程南你可不可以适当的不天才一点,我不想等你高考的时候也是这样,一点儿付出感和成就感都没有。” 程南就像看笨蛋一样嫌弃地看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妥协了。“那好,我争取参加一次高考,让你体验体验在考场外面啃苹果的感觉。” 苹果,程水北紧张的时候总会想啃两口,算来已经很久没啃过了,因为他的病在一天天地好转。 过完年,程水北去董思凝那里复诊的时候董医生说小程的情况如果再稳定半年就可以考虑断药了。 算算日子,好像也快了。 七月中旬,中考出分,孙子文以压线的成绩考到了禹大附中高中部的普通班。 程水北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能读书就好。 孙子文原本还担心爸爸会不会给自己出学费,结果程南大手一挥,把自己这些年攒的压岁钱掏了出来,整整两万块,其中有一万五都是去年章家父母给的。 “拿着,这钱是我借你的,等你以后挣了钱得还我。”程南把钱塞给孙子文,催他去交学费办手续。 小文这孩子,别的不出色,待人却最为实诚。他又深深地给程南鞠了一躬,红着眼噙着泪从程家离开。 第二天小文送来了自己手写的欠条,要程南务必收好。程水北手里也有一张欠条,是哥哥打的,金额是父亲的医药费。 程南和孙子文毫无波澜地升入高中,一个在特优班,一个在普通班,平常见不了面也只有放学的时候一起打打球,周末的时候来家里聚一聚。 一个秋天的下午,小文欢欣地跑回来,说自己见到了妈妈。 在父亲的各种阻挡下,没有音信、没有地址,孙子文终于找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妈妈。 不久后,在小文的介绍下,程水北终于见到了年轻几岁的范阿姨,她那时候还没有店面,拉着小车在菜市场上卖一些批发来的厂家积货的廉价衣服,程水北见她的时候心猛然一酸。 前世范阿姨是在几年后才找到已经成年的小文的,如今母子早一点相聚,是不是有些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把小文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范阿姨,并和她说愿意帮忙请律师夺回小文的抚养权。 在母子两人的热泪下,程水北终于明白孙子文爱鞠躬的毛病到底是跟谁学的。 两个月后,孙子文变成了范子文,姓孙的老酒鬼不光失去儿子的抚养权,还因为渎职懈怠被单位调查了。至于小文,就美滋滋地住进了妈妈蜗居的地下室,虽然不宽敞,但只要是晴天,只要抬头,依然能透过半下沉的窗户看到阳光。 程水北心里的事情又放下了一件。 此外,在董思凝长达半个月的综合考量下,决定给小程断药。 断药的过程是痛苦和艰难的,程水北因为长期服药出现了很严重的停药症状。在按照半衰期减少药量的前两个星期里,他开始失眠,章慈安不在身边就不能入睡,好容易睡着了,夜里也是一身一身地出汗。有时候做噩梦惊醒,睁开眼面前整整齐齐地坐着哥哥、喳喳和章教授,那时候程水北才觉得自己活在人间。 在这半个月里,程水北没有去上班,店里全权交给了小张他们。 章教授就守在他的身边,连开会的时候也是抱着电脑坐在他旁边,时刻不停地拽着小北的手。 半个月后第二次减药,程水北的停药症状开始减弱,只是胃口不太好,除了水果什么都吃不下,几天就瘦了一圈。章教授就把市面上所有能买到的水果都买给他开胃,吃到最后,程水北发现自己还是喜欢苹果。 断药的过程是痛苦的,章慈安心疼归心疼,可长久吃药总不是办法,董思凝既然说程水北已经可以断药了,两人也只得坚持下去。 在长达两三个月的努力之后,程水北在没有药物辅助的情况下也能保持状态良好。 折磨了他将近几十年的病,终于被程水北甩在身后。 此时,寓意着希望的新年又将来到。 他们没有再讨论要在哪里过年,是去南边还是回江朔,或者留在禹南,因为刚进腊月侯闯就打电话来。 “北哥,我凑够买房的首付了,我和小茹要结婚啦!” 作者有话要说: 猴猴努力! 第89章 第七年(1) 在被程水北从火海中救出五年之后, 二十三岁的侯闯靠自己的双手赚下了自己家庭的起点。 程水北回到江朔的第一天,小猴儿就领着他去看新房。小猴儿买的房子在河边,是江朔东城新区沿河发展段新开的楼盘, 估计还有半年多才能交房。 侯闯不急,指着临街的一栋十一层的楼兴冲冲地给他北哥介绍:“四楼靠南边那个就是,现在不方便进去看房, 北哥我先带你认认地方,以后你要是逢年过节回来, 就来家里住, 地方大着呢。” “好!”程水北应了,虽然只是一套三室一厅的小房子,侯闯就很知足, 他和小茹住一起, 奶奶住一间, 还有一间留给孩子住。 小猴儿是实诚的孩子,脑子里只有老婆孩子热炕头。 程水北不笑他, 对于一个孤儿来讲,小时候有人收留, 长大了能挣钱养活自己回报奶奶, 小猴儿已经很了不起了。 新房也看了,就该讨论喜事了。 程水北翻看这小跟班递上来的两个人的婚纱照。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侯闯瘦身成功, 已经从小胖子变成了还有点肌肉的汉子, 一身西装穿着,是有些能担起家庭重任的样子了。 他身旁的小茹脸上都是幸福的微笑,虽说穿得是十八线小县城里的影楼装, 可幸福微笑的样子一点也不比穿高定婚纱的新娘差。小猴儿说她现在已经不是学徒了, 等再过两年他要给老婆开一家美发店。 到那时候小猴儿就是两家店的侯老板, 小茹就是幸福的老板娘。 “什么时候办婚礼?”程水北问。他都从禹南回来好几天了,也没听小猴儿提典礼的事情。新娘家远不远,接亲的时候需要多少辆车,酒店定几桌,这些都是要考虑的事情,难不成小猴儿不知道? 侯闯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媳妇儿说了,我是个孤儿没亲没故的只有奶奶,典礼上人少也撑不起场面,干脆就不大办了,省点钱让我给她也买辆车。但是仪式不能少,领证以后我俩打算在酒店定个几桌,请请亲人朋友,让大家做个见证。北哥,我没有什么亲人,你和奶奶就是我最亲的人了。” 奶奶养他,程水北救他,小猴儿在心里记着这两个人,到死都不能忘。 二月十四是个好日子,小年轻叫情人节,农历是正月十二,老话说是老鼠娶亲,平平稳稳算是个吉日。 侯闯一早起来洗漱打扮,穿上他北哥送的价值四位数的好衣服,开车带小茹去领证。 情人节领证的人不少,小猴儿他们到了十一点半才排到,照相盖戳领完证回来,刚好是吃中午饭的时候。 小猴儿邀请了自己的朋友们,小茹那边要回她家去办事,所以江朔就只摆了三桌。 程水北和奶奶作为小猴儿的家人,坐在主桌。 章慈安、程南、程喳喳都来了,就连周行昃虽说不常常联系,当天也派人送了厚厚的红包过来。 “北哥,我收吗?”小猴儿看着不菲的一笔钱,犹豫着问程水北。 程水北把钱塞他兜里:“收,干嘛不收,才五千块钱,他是想拿来买良心呢。” 对啊,当年小猴儿也没少跟着程水北为杂志社跑来跑去,周行昃这说丢下就丢下的,程水北都能不联系,能在小猴儿办喜事的时候送红包也算是良心仍存在一星半点了,反正周老板最不缺的就是钱。 这样因为不愉快的人闹出的不愉快的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新娘新郎被催着一起出来敬酒。 小茹换了一件红色的长裙,头发也做成了时下最流行的大卷儿,和小猴儿两个人站在一起别提有多般配了。 “奶奶,”小猴儿高声道,这两年奶奶上了年纪听力不好,和她交流都要靠喊,“孙子和孙媳妇给您敬酒了。” 小茹跟着喊了一句奶奶,侯奶奶的嘴角咧到了天上,高高兴兴喝了孙媳妇茶,然后颤颤巍巍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小布包。 布包是手帕裹成的,中间是个有些古旧的玉镯子。 “这是奶奶的娘给奶奶的,奶奶一直没结婚留到现在,以后就是小茹的了。” 侯奶奶把代表传承的镯子亲手放在了小茹的手心里,牵着孙媳妇的手,高兴得几乎要掉眼泪下来。 敬完了奶奶,小猴儿把第二杯酒给程水北倒上了。 “北哥,没有奶奶和你就没有今天的侯闯,我那时候在火里几乎以为自己死定了,是你把我救出来的,我……” 小猴儿还要再说下去,被程水北拍了下后背拦下了:“大喜日子说什么死不死的,你和弟妹好好的就行,北哥永远是你坚实的后盾。以后有机会了到禹南去,咱们哥俩再一起!” 小程豪爽地喝了新人敬的酒,高兴得找不着北,眼看小猴儿都要往下一个人那里走去了,他还想举杯,被章教授一个眼神拦下了。 程水北心一动,把小猴儿拉到旁边耳语了几句。 侯闯听完,脸上红红绿绿,似乎是非常震惊。 没多久,敬酒敬章慈安那边,小猴儿举杯:“慈哥。” 章慈安还没等把准备好的祝福话说出来呢,就听见小猴儿犹犹豫豫,声音都变小了。 “北哥让我喊您嫂子,但是……我感觉叫哥好一点吧,我也不会说话,只希望你们一切都好。” 小猴儿说完一饮而尽,难以想象他刚刚从程水北口中听说章慈安就是他传闻中的嫂子的时候是多么的震惊。但震惊归震惊,侯闯心大,喝了两杯酒就消化得差不多了。 章慈安低眉颔首谢他,眼角有笑。 侯闯说话声音小,小茹没听见只跟着叫“慈哥”,所以宾客看来这里也没什么异常的。章慈安不但不介意,似乎心情还很愉悦,祝福的话都多说了好几句,也同样欢迎小茹和侯闯到禹南去玩,在江朔有事情需要帮忙可以随时打给他。 等小猴儿去往下一桌,章教授趁着没人低头,手指微动,似乎是在看手机。 然后程老板就收到了他的消息。 【章大妞】:就称呼问题,申请再议。 程水北动动手指:驳回提议!不许上诉。 敬完了大人,最后轮到小孩儿。不过是程南先举着果汁敬他闯哥:“哥,嫂子,百年好合!” 这一声“嫂子”算是叫到了小茹心里,新娘子幸福又快乐地微笑,比得过世界上一切的花儿。 一行人吃完饭,菜市场的那些老朋友回去忙生意,程水北他们跟着到城西去看。 由于新房还没交付,小茹和侯闯结婚之后也只能跟着到城西去住,他们把程家小院儿打扫得干净漂亮,小猴儿还在奶奶常用来种蒜苗的那块土地边上洒上了花草种子,北方天冷刚出了个小芽,也不知道开出来会是个什么光景。 小茹说只要和侯闯住在一起,在哪里都好。 程水北为他们的爱情赞叹,还是嘱咐小猴儿家里的用具不能短缺,女孩子可以说不要,但是有条件能给也要给最好的。 小猴儿惯会疼老婆,没等程水北说家里家电就都换了新的,连那辆车的副驾驶座位前面都贴上了浮夸的“媳妇专座”。 看着他们一切都好,程水北觉得自己就像肆意生长的荒草,被阳光无私的普照和关爱。他终于有一刻也觉得自己是得了老天的眷顾,才能亲朋俱全,家人都好,岁月安稳。 邵何已经有六岁了,正是学东西的时候,程南主动请求想多留下几天,程水北想着也没有什么事就答应了,于是一家人还住在市高中对面的小区里。 反倒是章慈安有些忙,因为他年后就要博士答辩了,答辩顺利的话就能提前毕业。 程水北掰着手指头算,保不齐这回三十岁就能评上教授呢。 所以他也没怎么出去,没事就在家里陪着章慈安学习,一个改论文一个就看法案,白天干正事互不打扰安静陪伴,晚上干正事天雷勾地火全是羁绊。 平静日子没过几天,程水北正在为年后的课程结业考试发愁的时候,刚结婚的新郎小猴儿打来电话。 “北哥,你快来,我……” 小猴儿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听着让人揪心,程水北赶紧安慰他:“别着急,慢慢说,我现在下楼,和你慈哥一块儿开车过去。” 有了程水北的宽慰,小猴儿冷静了少许,还是带着哭腔。 “北哥,奶奶不行了。” 程水北挂了电话就往西赶,到程家小院儿的时候,侯奶奶已经闭上了眼睛。 老人家今年已然七十三岁,小猴儿说从年前开始奶奶嘴里就念叨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小猴儿说她迷信她也只是笑笑,没想到最后还真的没过去七十三岁的这个坎儿。 小猴儿说晚饭时候奶奶说自己犯困就没吃东西直接睡下了,谁知道小茹晚饭后喊她起来喝点水再睡的时候,老人家已经不行了,最后也是在睡梦中离去的。 不管怎么样,奶奶走的时候无病无灾,无苦无痛,对老人家来说也算是好事。 程水北年前帮人操办婚礼,年后就要帮着准备葬礼。侯奶奶年纪大了又一辈子没结婚,到老身边只有小猴儿一个亲人,葬礼办的也简单,火化之后就送进了墓园。 墓园那里是侯闯和小茹花大价钱帮老人家买的地方,离家不远,可以时常过去扫洒祭拜。 从墓园回来的时候,因为一时间去了一位长辈,程水北心情有些低落,蔫蔫地跟着小猴儿回家帮忙收拾奶奶的遗物。 奶奶一走,主屋就空了下来。 这个地方住过程文秋,住过侯奶奶,以后大约还会住自己。程水北无限感概。 “好像有味道,是不是什么东西坏了?” 小茹收拾着房间,收拾到床铺的时候闻见腐烂的味道。小猴儿害怕是家里有老鼠,赶紧往床底下看去。 这一看才知道缘由。 床底下放着一个纸箱子,箱子里除了一些饼干罐头之类的零食,还有两个大菠萝,大约放的时间长了,已经腐烂发臭。 小猴儿把纸箱子拖出来,神色哀伤地向程水北解释:“年后卖水果的老王给奶奶送了两个菠萝,说是外国进口的,奶奶觉得稀罕不舍得吃,说要等你和程南再来家里的时候吃。” 而这段时间里程水北忙着学习,因为想给新婚小两口留空间一直没有上门打扰,于是被遗忘的菠萝在纸箱里随着岁月发酵,成为程水北心头再难提起的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 第90章 第七年(2) 程南总要开学, 他们不能在江朔久留,送侯奶奶入土为安后就要回禹南了。 回去的那天,小猴儿开车去送, 临别前和程水北说话,说着说着想到奶奶,眼眶又红了。 程水北拍着他的肩膀, 给小跟班鼓劲;“打今天起,我不叫你小猴儿了, 你是侯闯。” 没了奶奶, 小猴儿就没有了做小孩子的归处,他现在是书店的老板,是小茹的丈夫, 还会是他们未来孩子的父亲。 他是侯闯, 是一个已经成年要担负起一切的大人。 程水北并不是很担心小猴儿会因此颓靡, 因为小跟班现在有了妻子的陪伴,一个人的成长必定是要担负起什么责任。 回到禹南, 程水北已是身心俱疲,足足在家躺了三天。 这个过程里, 章慈安担心他是病情复发, 甚至请了董思凝上门来给程水北做咨询辅导,得到的结果是程水北一切都好, 就是太累了。 几个月内见过新婚与生死, 他怎么能不累呢? 三月,章慈安提交了博士答辩申请,程水北也顺利通过了课程考试, 程南悠哉悠哉每天上学只抱着个篮球, 是三个人当中唯一该有学业压力却一点压力都没有的高一学生。 博士毕业对章慈安来说是个好事情, 可程水北还是有些惶恐。上辈子厄运起点是程水北过生日那天章慈安读完博士后的一杯酒,他怕有些事情是按照时间点来报应,于是他这些年都坚持不过生日,生怕再惹出什么祸端来,但章慈安要毕业,这是避不过去的事实。 章慈安宽慰他:“没关系的小北,你若是真的担心,我可以不参加同学聚会,可以不再喝酒,什么都可以,只要在你身边就好。” 程水北得寸进尺:“那我想参加你的毕业典礼!” 作为家属,作为爱人,作为下半辈子要一起生活直到躺进泥土里的伴侣。 “好。”章教授答应下来,只要小北愿意,什么都好。 这么多年,在章慈安秉持着一贯的妥协和包容下,程水北终于学会了任性。 章慈安的毕业答辩很顺利,他把前世已经很优秀的专利和论文重新优化改进,无论是外审还是校内答辩都拿到了专业史上第一的好成绩。 程水北也很激动,他虽然看不懂章教授随口说出随笔写下的东西到底有多牛,但他知道一篇论文被引用次数以万计数是什么概念。 禹南大学的毕业典礼,程水北以家属的名义跟着进了校园。 章慈安二十四岁博士毕业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难能可贵的是他从不以顺利毕业作为自己的追求,他在读博期间发表了几十篇论文专利,有许多甚至位列国际上的专业前列,为禹南大学挣得了许多的荣耀。 这样优秀的章慈安,被校方选中做毕业生代表讲话,他起初是拒绝的,因为前世的教训告诉他过度出现在人前会成为小北往后路途上的掣肘。可程水北说要来听,章慈安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六月,夏日炎炎,禹南大学的校园是庆贺的海洋。 章慈安身着学位袍站在万人中央,回顾自己的求学时光。 “……我初进学校时已然十九岁,在禹南大学这个天赋者和努力者并存的校园里想来处于末流。万幸恩师与挚友不肯弃,倥偬到如今,已有五载。” “我忘不了那些因为失眠或是学业被迫早起的清晨,我从三号实验楼走向无名古塔,一路上都是鸟语和人烟,路边是熟悉的阿猫阿狗学长学姐在草地里打滚。” “夏天来了,去淋一场大雨,去做草地上撒欢的小猫小狗,一路向北,肆意无畏!” 章慈安讲完,哭过又笑过的人群爆发雷动般的掌声,他从高处走下,向着程水北的方向。 一路向北,一心向北。 程水北手捧鲜花,花束里还插着程南和小文亲手写的“毕业快乐”的贺卡,装饰彩带也被程喳喳咬了一口,满满都是祝福。 “毕业快乐,章慈安!” 程水北把花举在胸前,期待着章慈安接过去。可章教授越走越近,最后伸开双手,把他和花一起拥进怀里。 “在爱你的这条路上,我的进修永不结业。” 章慈安说着,二人的相拥引来了旁观。 这是章慈安第一次当着许多许多人同他这么亲近,程水北有些害怕,怕自己又成为章慈安被攻击的把柄,想把高兴得好像昏了头的章教授推开。 可章慈安没有给他机会。他只是越抱越紧,低声说:“别怕。” 在一小阵的骚动后,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一句小小的“加油”。 很快,一句大过一句的“加油”声传来,传进程水北有些惶恐的耳朵里。 这里是全国最高的学府,一群未来要成为栋梁的人,为他们的未来加油鼓劲。他们才不在乎相拥的是男还是女,只是在祝福一个要走出校园的校友。 卡瓦菲斯为激情而迷醉,朱蒂斯和女同学詹尼佛相爱,窦淑意的笔下两个男知青躺在一望无垠的绿草地上畅想人生。 “爱不可以被定义,包括性别。” 程水北从章慈安背后走到了人前。 一切典礼结束,章慈安拉着程水北的手,神神秘秘地说要引他去见一个人。 是那个种出柏拉图的社长,还是为他解忧过的董师姐。程水北不知道,但甘心地被他牵着一往无前地走,路上同章慈安讲过的阿猫阿狗学长一个一个地打招呼。 章慈安把人带到了湖边,湖边坐着一位身穿长袍的老人。 那是章慈安两世的导师,站在台上为无数优秀学子拨穗的陈厚院士。 “来了。” 陈院士不着急起身,拍了拍自己边上的位置,示意二人坐下:“人老了,站的时间久了就腿疼,章慈安快带着这位小友陪老师坐一坐。” 程水北上学的时候就不喜欢和老师打招呼,现在读大学也从不主动举手回答问题,如今看见陈厚院士不怒自威的院士袍更是想往后撤。 可章慈安不肯松手,非要拉着他上前。 “老师,这是我的爱人,程水北。” 章慈安就这样直愣愣地把人介绍给自己的老师。 陈院士向程水北伸出了自己的手:“小程同学好,我是章慈安的老师,陈厚。” 程水北赶忙握上去,脑子里闪过章慈安说过的话,最后在诸多称呼里选择了老师。 “陈老师好!” ——教授是职称,院士太正式,只有“老师”两个字是尊敬又亲切的。 陈厚果然眉开眼笑,和蔼地要二人在石桌旁一同坐下。 他看向还有些紧张的程水北,主动开口:“小程同学,是我要章慈安请你来见面的。” 程水北听完更是疑惑,虽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他和陈老师素未谋面,就算作为章慈安的家属也不值当专程见一面呀。 他疑惑归疑惑,知道陈厚院士一定是有事情的,赶忙接话:“老师您说,我在听。” 陈院士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我先前给章慈安介绍了留校任教和博士后科研工作站的机会,都被他拒绝了,连科学院那边的事情也不愿意去做,执意要离开学校。我这个学生一贯是个执拗的性子,刚好你今天过来,所以老师就腆着老脸向你求助了。章慈安常常提到你,你对他很重要,小程同学可以替老师劝劝章慈安吗?” 怎么回事,章慈安博士毕业后不应该继续留校从讲师做起,几年后走向章教授的前路吗,他这是要做什么? 章慈安看程水北一脸的无助,笑着给老师赔不是:“陈老师我都说了,就算离开学校也会继续从前的研究工作,只是暂时不想留在学校而已。” “暂时,暂时是多久?”陈院士应当对此劝说过章慈安许久,听章慈安又一次提起从前的说辞,似乎有些无奈。 章慈安看了一眼程水北,回答:“十年。” 十年,十年之后是2021年,章慈安三十四岁,程水北从八楼一跃而下。 程水北好像懂了。 在他为时间点焦虑和担忧的这些日子里,章慈安又何曾是一个无畏豁达的人。只是章教授做得更坚决。 既然教授的身份会被有心人利用,既然程水北还要在初心道路上前行,那他就暂时避开。 避开三尺讲台,避开光鲜亮丽的科研先列。 到无人知晓的地方,给程水北默默的爱。 如果有机会,十年之后他们还是平安的彼此,那时候章慈安再考虑自己。 2011年的风吹得热烈又放肆,程水北忽然抬起头朝陈厚院士灿烂的微笑。 “陈老师,我想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程水北提到了陈院士的夫人对他的支持和爱,提到了章慈安有足够的精力和资金离开学校也能做科学研究,提到了一切可以支持章慈安的说辞。 最后,陈院士妥协地同程水北握手,并笑着和章慈安开玩笑:“章慈安,这位小程同学可是和你师娘一样的不饶人啊,我只是想劝劝你,现在看来,再不支持你就要被他说成无良导师了。” “哪儿有,”章慈安扶着老师起身,“他是知道您人好,向长辈撒娇呢!” 程水北低头笑:“就是就是,陈老师是我见过最好的老师了。” 陈厚院士被两人逗得哈哈大笑,临走的时候拍拍章慈安的肩膀:“道阻且长啊,有空来家里吃饭,把小程同志也带来。” 知道程水北最近担忧的事情太多,章慈安甚至没有主动拿此事烦过他,晚上一起回家的时候才牵着小北的手说自己的打算。 “小北,不要把这一切当成是我为了你,我也是一个自私的人,是我要做如此选择。不做老师的话,我想我可能会开一家公司,专利签出去不方便监督,倒不如拿来自己用。” 章慈安说他要借父亲的明面开一家消防公司。一方面不用走到人前还可以创建实验室继续自己的研究,另一方面,2011年,万生消防走进市场,章慈安要从源头把这家唯利是图的公司挤出行业。 程水北已经想开了。说不定这样章慈安刚好可以避开上辈子那些学阀争斗,没有了资金牵制,更纯粹干净地进行自己的研究呢! “如果是你开的公司一定会很挣钱,”程水北讨好地笑,“章总多指教。” 无论是章教授还是章总,只要是章慈安就好。 这一年风平浪静,章慈安回家同父亲商量公司的事情,得到了章氏实业的大力支持,一家章氏旗下的消防子公司悄无声息地问世,正在为未来的厚积薄发而奠定实力。 同年,程南也从高一升入高二,班主任从刚毕业的女老师换成了一个老学究,天才哥哥失去了不上晚自习的特权,干脆每天晚上趴在教室里看书,程水北算了算,这半年给哥哥买书花了得有小三万块钱,主要一整套一整套的科学巨著程南一开口就要典藏版,还好程老板就是开书店的,什么样的稀缺玩意儿都能弄来。 几年住下来,家里要被程南的书和程喳喳的玩具堆满,刚好房子快要到期了,程水北本想找机会去寻摸个楼盘置两套房子,一套他和章慈安住,一套留给以后上了大学假如想自己生活的程南。 章教授听说了,索性提议搬到他的那栋小别墅去。 小别墅离大学城近,程南以后要是还在禹南读大学也方便,更重要的是小别墅院子里有可以供程喳喳打滚儿的草坪。 程水北一拍桌子,同意了。 搬!年后就搬到新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91章 第八年 睡过报刊亭, 在程家小院儿住了四个月,在章慈安家里住了半年,又和哥哥租房在城西呆了一年来到禹南, 这是程水北第五次搬家了。 原来的地方好说歹说也算是住过许多年,长时间积累下来的东西收拾起来格外的繁琐,光是程南的书就装了五六箱, 程水北慢慢悠悠从年前开始收拾,一直收拾到去南边陪爷爷奶奶过完年又回到禹南待了半个月才算收拾完。 搬家公司新任小章总已经找好, 东西都搬上了车, 程水北抱着父亲的骨灰坛站在空荡荡的家里,无限感慨。 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墙是毛坯墙, 地是水泥地, 用了几年的功夫程水北终于把房子收拾出来个家的模样, 但又要离开了。 不管怎样,人都是要向好的一面发展, 生活也是,程水北低声说了“再见”, 同父亲一起下楼。 章慈安开车在楼下等候, 程南和喳喳已经在后座坐好,程水北将程文秋的骨灰紧紧抱在怀里坐上了副驾驶, 一家人充满希望地向新生活进发。 搬家公司的车是提前出发的, 按说等程水北他们开车到的时候应该早就卸完东西了,可章慈安的车子还没拐进别墅区,就在门口看见了装着一家人东西的乌拉拉货车。 程水北打电话一问才知道, 小区里还有一家搬家的也是这个乌拉拉公司, 小区本着负责的态度, 坚持要上一辆货车离开以后才能进下一辆,一是怕东西搬错,二来怕人多影响动静大影响周围居民生活环境。 反正也没事,晚点儿收拾也没关系,等就等吧。程水北嘱咐他们一定尽早送过去,然后人先进了小区。 毕竟车上还有小狗,程水北准备先带喳喳去新家长长见识,在自家院子里快乐地撒欢。 路边停着货车,章慈安开车经过那户搬家的房子门前,程水北一眼认出这是周行昃和洛彤的住所。 他们为什么要搬家,是赚了大钱要挪新房子吗,程水北暗自想,那周行昃还挺念旧,老家具都要带上不舍得换新。 待喳喳跟着哥哥到院子里玩耍的时候,程水北站在门口不停地张望,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周行昃全程都没有出现,只有洛彤一个人抱着东西忙忙碌碌。 按照周行昃那个宠老婆的程度,从江朔坐飞机到禹南来都要跟着洛彤,是断断不可能放周夫人一个人忙活的。 难道……他们是离婚了吗? 毕竟分道扬镳之前到底是旧友。程水北最后还是没抑制住自己心头的担忧走了过去。最起码为了洛彤,问一句总不多余。 他自己一个人去了周家门口,恰好碰上洛彤自己一个人抱着纸箱子从院子里走出来。 “彤姐。”程水北习惯性地叫出声。 几年没联系了,程水北心底还是会下意识会把这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女孩子当成姐姐。 洛彤闻声回头,看见他似乎很惊讶:“小北?你怎么来了,你是来……你看我这脑子,我差点儿忘了你们在这里也有房子。” 洛彤抱着箱子自嘲,身上是一件洗到发白的绿裙子,看起来和那些家具一样,都有许多年头了。 程水北沉默着,知道她处境不好,想开口安慰又无从说起。 而洛彤抢在他问之前自问自答:“你是想问我和他的事情吧,我跟周行昃离婚了。” 离婚了,就像程水北猜测的那样。 程水北有些意外,周行昃虽然有些不厚道,但他对洛彤的爱一直是纯粹的,后来散伙之后他也没少在小报纸上看见周老板带着夫人秀恩爱,那时候的洛彤明明是幸福又快乐的,怎么说不爱就不爱了呢? 洛彤像能读懂他心中疑惑一样低头苦笑:“他就是因为爱我,所以才要离婚。” 怎么回事,程水北越听越糊涂,帮洛彤把手里的纸箱子放在卡车货箱里,还是问了缘由。 这一问程水北才知道在他为自己的学业和事业奔劳的时候,到底错过了多少故事。 当年周行昃想娶洛彤进周家,周老爷子有要求,洛彤可以娶,杂志社也可以办,只是周行昃要想办法把彤行文化变成大公司,并且周老总要入股。周行昃答应了父亲的条件,于是彤行文化渐渐就不是周行昃一个人说了算。 这些程水北都知道,但他还是觉得,千难万难,一个人的初心都不应该轻易更改。 周行昃做了周煵是不是疯总之后,从最开始的违背良心到后来的心甘情愿,不过一年半载。彤行文化这几年在影视行业广袤发展,周行昃开始走当初自己不屑的道路,只追求热点不顾版权与原创。光是程水北听说过的和彤行文化打的版权官司就有七八例,更遑论其他不知名的小作者小公司,在无人注意的地方不知道被欺负了多久。 偏偏周老板有钱,总是能顺顺利利地摆平一切。洛彤劝过,无果,于是半年前两人秘密离婚。 “他那时候应该是察觉到什么了吧,不然也不会主动提出和我离婚的。” 离婚后洛彤继续住在这里,周行昃搬走,彤行文化因为累年累月的错误经营路线陷入风波,这几年风头紧,周老爷子的后台倒了。年前彤行旗下一个小艺人犯法入狱,连带着公司被查,周行昃被以窃取商业机密的罪名带走,他的父亲也未能全身而退。 风光无限的周家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 “上个月判决书出来,判了九年,你可以上网去查,小北你是要做律师的人,我没有必要骗你。”洛彤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几年的风光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以有和主编叫板的小姑娘了。 程水北不用查,洛彤一贯真诚,不屑于骗人的。 周行昃出事,这套有他一半产权的房子也要被收回,洛彤搬进来的时候多风光,搬走的时候就有多孤独。 洛彤抹去自己脸上的泪痕,佯装坚强:“他要是当初娶的不是我,要是当初肯听你一句劝,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小北,我代他向你道歉。” 个中种种,早已不是一句对不起能说得清了。 程水北沉默着听完一切,沉默着送洛彤坐上搬家货车的副驾驶。洛彤瘦了许多,长裙下的身躯几乎是皮包骨,应当是为周行昃的事情奔劳许久,到了也没去求过程水北一次。 “彤姐,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程水北站在车门处问,大货车的驾驶舱高,他要仰着头才能和靠在窗边的洛彤说话。 洛彤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箱子,里头大约是些周行昃这些年送她的小玩意儿,其中有一朵针织的向日葵探出头来,于是窗边添了抹明黄色。 洛彤收好向日葵,笑着望向程水北:“放心吧小北,我会画画能养活自己,总有一天我要挣足够的钱把这里买下来。” “然后种上一院子的向日葵,行昃最爱向日葵了,等他出来,一眼就看到了。” 载着洛彤行李的大货车开走,装着程水北家当的大货车开进来。 小程站在岔路口,忽然想起和周行昃第一回 见面时候的样子。周行昃穿着鲜艳的衣服靠在柜台边同他谈梦想,样子就像向日葵一样,明亮又张扬。 搬进小别墅里,程喳喳就有了撒欢的地方,还有了一楼一间专属的小房间放自己的窝窝。 程水北和章慈安睡在二楼,程南说自己喜欢安静,要了三楼的套间作书房和卧室。 春天的时候程水北随手在院子里撒了些花种子,到了夏天竟然轰轰烈烈开了满院子。 老家的葡萄藤程水北请恩叔剪了一枝寄过来,就栽在院落一角,顺着栏杆和章慈安亲手搭的架子往上爬,再过些时日就能结果了。 秋天的时候窦淑意来禹南参加一个聚会,还在小别墅里住了小半个月,原本是她自己来的,没住两天章老总就耐不住性子跟了过来。 章慈安已经毕业,又没有和从前一样选择留校,章弘文就把公司的一些事情渐渐交给他上手,没事的时候还总是板着脸检查程水北的学业,吓唬小程说学不好以后就不能轻松地和章慈安一起经营家业。每逢此时,章慈安总要辩驳两句:“小北是要做大律师的,章总你不要总是以自己的意愿揣度他人。” 章老总面子被驳自然不愿意要解释一二,窦淑意就站在两个儿子那边偏帮,几次把章老总说得牵着喳喳就要出门遛弯。 章慈安忙活着公司的事情,却不管多晚都要回家,因为程水北说他不回家小狗就睡不着觉。 睡不着的岂止是小狗。 程南高二下学期学校给了一个保送出国的机会,小孩儿连和程水北商量都没商量就拒绝了,他的理由是离家太远喳喳舍不得自己,但程水北却知道,哥哥是怕自己舍不得他。 不出国就要留在学校里继续读书,九月,程南升入高三,总算有了一些紧张的氛围。 因为程南一直把章慈安当成自己的目标,他想超过慈哥的高考成绩,也想让程水北体验一下当高考家长的感觉。 小程年后也要毕业,这一年家里都在忙忙碌碌。 回江朔过完年,程南就该准备高考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三四章大概就要完结了~除了章教授守寡日常以外(这个必写)大家还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区许愿,我找找灵感(指偷懒哈哈哈哈哈) 第92章 八年后(1)大刀预警 高中前两年, 程南的身高都处于疯长阶段,从和程水北的耳朵平齐一直长到直逼章慈安,升入高三以后, 哥哥的身高稳定在了188.5,任程水北怎么努力都冲不破最后0.5的禁锢。 程水北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觉得章慈安是好生成长的, 总以为哥哥和章慈安长得差不多高,才不算亏待哥哥。 对此, 程南有自己的想法:“挺好的, 我现在看你脑袋顶都不用低头了,程水北你以后长白头发了我给你拔。” 程水北想到自己才是家里的海拔低谷,深受打击, 第二天早饭多吃了两个鸡蛋, 并开始在网上搜“二十六的男人还能长个吗”。 在铺天盖地地假药广告里, 程水北选择放弃。 他并没有为此烦恼多久,因为随之而来的就是程南的人生大关, 高考。 从进入2013年开始,程南就开始发力。早出晚归, 真的有了一个高三学子的模样。 而程水北顺利得到了他期待已久的高考家长的待遇, 在家里走路都踮着脚,生怕搅扰哥哥美梦——程南回家以后从不学习, 常常是看会儿高深莫测的书籍倒头就睡。 那会儿的学校就流行搞什么誓师大会, 程水北去了跟着“励志导师”、“成功学者”呜嗷乱嚎一气,老师讲了些什么完全不记得,只顾着看演讲台上的哥哥作为学生代表闪闪发光了。 别的家长操心志愿, 程水北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哥哥的志向, 程南想也不想地说:“禹南大学吧, 离家近,怕张飞想我。至于专业的话,我可能会选医学或者心理学。” 医学。 心理学。 程水北听完好一阵难受,知道哥哥这是受了自己和父亲的影响,因为程南从前最喜欢的明明是物理。 晚上睡觉前,程南轻轻敲了门,隔着门对装睡的程水北解释:“你不要有太大压力了,我只是想学点儿东西,做个有用的人。” 所以想学医去救像父亲一样挣扎在病痛里的人,或者帮助无数和程水北一样的受难者脱离煎熬。 哥哥一向有主见,程水北也不想在临近高考的时候让他分心,所以心里就算有些劝说的话也想留在考完以后说。 程南的户口在江朔,提前一个月就要回家去准备考试,程水北让章慈安专心忙公司的事情,自己带着哥哥和喳喳回去了。 那时候小猴儿已经搬了新家,小茹知道程南要高考,常常做些好吃的送到家里来,得了程南一句又一句的“嫂子真好”的夸奖,别提有多高兴了。 2013年夏,程南高考,程水北又在考场门口吃了一肚子苹果。 程南欢呼雀跃出考场的时候,程水北守在门口,觉得自己过去的几十载好像都有了意义。 他和哥哥原本就该这样,好好长大好好生活。 在失去父亲以后,程水终于有一刻觉得自己让哥哥幸福快乐。 六月底高考出分,提前两天程水北就知道了成绩。因为报喜的人把电话打到他这里,说程南考得了省状元。 章慈安当年也是省状元,哥哥的分数甚至是相邻用同一份考卷的省份里最高的,是状元中的状元。 一家里出了两个状元,程水北高兴得忘乎所以。 接下来的几天,各路招生办把电话打过来,程水北一一拒绝,说已经定了志愿,唯独在接禹南大学的电话的时候,程水北多嘴问了一句:“医学和心理学可以双学位一起修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程水北迫不及待地把好消息告诉哥哥,程南正在教邵何学习,听完了也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说知道了。 那一刻,程水北明白哥哥心里想救的,还有一个小土豆。 程文秋已经离世,程水北的病好得差不多,唯独小土豆在饱受折磨。 关于志愿,程水北不想劝了。他终于明白,喜欢和想要做,大抵是不同的。 反正家里富裕不少,程南日后要再修物理专业也有的是条件。 一同高考的还有小文,令人差异的是他不光超长发挥过了一本线,志愿填的居然是清一水儿的火灾和消防,用他的话来说章慈安是他南哥的努力目标,也就是他的目标,他够不着学校也只能在专业上像偶像靠近了。 章慈安对此表示鼓励,坚定小文在这一行干出点名头的想法。从一个安装灭火器的工人,到一个研究灭火装置的学者,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又一年七月十四,程水北决定,他要和哥哥一起过生日。 自再次醒来,程水北已经重回人世整八年。 那么现在,应该已经打破了八年的魔咒吧。 程水北心怀希望地问哥哥想要什么礼物,程南知道自己不说程水北就不肯罢休,歪着头想了想说:“我要一个属于自己的滑板!” 现在这种情况,程南就是要星星,程水北都敢飞上天摘了揣进兜里带回来。 程水北上网查,附近有个商城里刚好有一家很有名的滑板旗舰店,于是生日那天就带着哥哥出门选板子选涂装,顺带一家三口吃庆功宴。 早饭时候程水北发现冰箱里有两盒牛奶要过期了,没吃什么东西把牛奶喝了大半,结果刚出滑板店就尴尬地闹肚子。 “你们先去前面咖啡店坐着等我一会儿,去去就来!” 程水北一溜烟跑走了,剩下面有忧色的章慈安和为程水北的仓皇样子有些想笑差点儿憋不住的程南。 “走吧!” 程南招呼着慈哥往咖啡店走,章慈安却没立刻跟上,反而往电梯的方向去了。 “我去楼下买点东西,你先过去吧。” 章慈安说完,就丢下程南自己下楼去了。 商城的一楼是一些珠宝店,章慈安在大厅最豪华最显赫的一家门口停下了。 “章先生您的东西已经到了,请跟我来。”门口迎接的服务生见到他第一眼就认了出来,极有职业素养地打着招呼把人往里面领。 章慈安跟在她身后,有些紧张地攥了攥拳头。 是了,章教授此行是来取戒指的。小北八年不过一次的生日,他怎么能不好好对待,所以托母亲参考,千挑万选定了这家价值大七位数的对戒。 对戒不算难,难的是章慈安要两个男士款,设计师紧赶慢赶几个月,拿了无数个方案出来,终于让章教授满意。 戒指没什么稀奇的,重要的是程水北的那枚戒指上价值四百多万的蓝钻石。章慈安的那枚也有,只不过克拉数比程水北的那颗要小一些。 程水北应该会喜欢吧? 章慈安取了戒指,打算待会儿吃饭的时候给小北一个惊喜。 六楼咖啡馆,程南坐在靠门口的位子上玩手机,时不时注意卫生间和电梯的方向,看那两个人的动向。 这一注意反倒看见了些别的,许许多多的人往步梯的方向跑,边跑边喊,好像是什么人闹着要跳楼自杀。 自杀,程南对这两个字比谁都敏感,他顾不上给程水北发消息,跟着人群往楼上跑。 商城八层楼顶,一个民工打扮的男人坐在楼沿上,两条腿在外面晃荡,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情况,说是已经报了警,警察和救援队都在路上,当下之急是稳住这个人的情绪。 程南几乎是想都不想地站出来,朝那个男人喊话:“叔,我爸也是工地上出来的!” 他这一声“叔”喊得太真诚,那男人果真回头,把一只脚跨进来,改成骑坐在楼边上,好歹是安全了一些。 程南见有效,蹲在地上展示自己没有要突然冲过去的意思,继续和人对话:“叔,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讲。” 那男人看看程南将信将疑,程南直接盘腿坐在地上,摆出一个和爸爸学来的做苦活的工人休息的标准架势。 “叔,咱们聊聊。你这个年纪家里应该有孩子吧,上几年级了,男孩女孩?”程南问道,企图通过其他事情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男人看看楼顶上越聚越多的人群,又看看程南,大约是人之将死什么也不怕了,忽然冲着人群的方向大喊了一句:“还我工资,还我儿子救命钱!” 在男人几乎崩溃的怒喊里,程南听懂了他的苦楚。 他姓杨,和程文秋一样原本都是农民。可惜老杨的儿子中考前被查出来白血病,他没办法就去打工挣钱,谁知道第一次出来就被无良老板骗了,整整一年的工资一分没到手里。老杨没办法,学着电视上的样子讨薪。 他一边哭,程南一边安慰,同时和他讲自己的事情:“叔,我叫程南,我今年刚高考完,我爸在我十岁的时候就走了,得了尘肺病不想拖累家里人,大冬天夜里跳河走的。” 他一个“死”字也没敢说,怕自己稍有不慎惹得老杨情绪波动,在听到高考的时候,老杨的嘴角动了一动,程南有了头绪继续劝下去。 “我很想我爸,杨叔你儿子今年应该还没高考吧,要是你真的跳下去了,到时候谁送他去考场呢,他考了好成绩向谁报喜呢?” 说到儿子,老杨的整个身躯都软下来,铁壁铜墙也被真情融化。 程南接着说:“我发烧感冒的时候都会想爸爸,杨叔你走了,他该怎么坚持去看病呢?杨叔,要不你先下来,我家有人是律师,特有名那个星凌事务所的大律师,肯定能帮你把工资追回来。到那时候咱们有了钱去看病,肯定能好起来,不一定非要走今天这一步,给自己给儿子都留遗憾。” 真情真意最动人,程南说得这些话何尝是说给老杨一个人听的,要是有机会他也想在那个冬夜里留住父亲。但一切都来不及了,程南不想让那个生了白血病的小伙子以后心里也是遗憾。 大约是程南口中吹的程水北的大律师身份说动了人,老杨撑着房沿,要把自己悬空的一条腿也横进来。 可惜他年纪大身躯不敏捷,屋顶又有风,老杨一个趔趄竟然直直地要摔下去。 程南以这几年日日运动练出来的速度飞快起身冲过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老杨的身子悬在楼外,只有一只手臂被程南死死抱着压在楼沿上。 警察已经赶到,楼下救援的气垫正在充气。 一切都是生机。 (大团圆结局请忽略以下内容,直接跳转96章番外2的if线) 电话铃响了,程南没有手去接,只紧紧地抓着老杨的手臂不肯松。 老杨却因为高高吊在空中害怕起来,身躯左摇右摆地下意识挣扎想往上爬。 “杨叔,坚持一下,我们家那位大律师就在楼里,等会我带你去见他——” 程南拼命地拉扯他,身后警察也正冲过来帮忙,就在这时起了阵风,老杨打了个寒颤,手上劲一紧,拉着程南一同从八楼坠下。 空气里,只剩程南还没说完的那个“他”字在回绕。 …… 程水北出来之后给程南打电话,没人接。他就往咖啡店门口走,咖啡店用了奢华的落地窗,透过玻璃能看见楼外风光。 然后程水北就看见两个人影从高空坠落,其中一个穿着他早上亲手熨烫的湖蓝色衬衫。 2013年7月14日,程水北26岁。18岁的程南因为救人,从八楼坠落而亡。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南的结局在前文父亲去世的时候就暗示过,属于大纲情节原本设计。如有不适请及时暂停阅读或直接跳转番外2if线。 第93章 八年后(2) 程南定的滑板是在半个月以后到的。 快递到了以后, 程水北就坐在门口的草坪上拆,拆开来一看,哥哥选的涂装上面是一只脑袋黑黑尾巴白白的小狗。小狗的脚底下写了四个字——南、北、慈、喳。 你看, 他叫了小狗那么多年的张飞,最后还是向程水北起的名字妥协了。 程水北抱着滑板哭,小狗喳喳跑过来舔他的手肘, 嘴里呜呜呜呜叫唤,似乎是在问, 我的小南哥哥哪儿去了。 哥哥坠楼的时候, 楼下的充气垫还没架好,程南和老杨一同当场毙命。 程水北把狗妹妹搂进怀里,哥哥刚考完大学还没去读书呢, 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可没有人回答他。 回答他的只有社会上愈演愈烈的关于程南到底算不算见义勇为的讨论。 程水北无意讨论这些, 说他卑鄙自私也好, 说他小人凄凄也好,程水北愿意做被所有人讨厌的人, 只要哥哥能回来。 哥哥回不来了,回来的是一个一模一样的青瓷骨灰坛, 和父亲一起摆在家里向阳的房间。 跳楼死的不应该是他吗, 二十六岁英年早逝的不应该是他吗,那为什么是哥哥在生日那天走了呢。 八年, 又是八年, 在遇见哥哥八年以后,他还是没能留住程南。 上天又一次捉弄了他,在程水北以为把哥哥养到成年算是顺顺利利躲开早夭命运的时候。 程水北抱着滑板, 靠在还没有长多高的葡萄藤下, 一坐就是一整天, 连章慈安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小北,吃点东西吧。”章慈安蹲在他跟前,想伸手抱他,看见程水北隐隐有躲闪的意思后,又收回了手。 程水北摇摇头。 不想吃。 要是那天他没有吃坏肚子,就能留在程南身边阻止一切的发生,程水北后悔,再也没有喝过一口牛奶。 程南走后,程水北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不肯交流不肯见人,除了一日三餐做三人份的饭放在餐桌上看着它凉掉,就是躲在小别墅的某个角落里发呆。 有时候会哭,更多时候忘了怎么哭。 董思凝第一时间想到程水北的病情,她三天两头上门来求见,都被程水北以一句话挡了回去。 “我没生病,我哥都说我已经好了。” 程南从前想学心理学,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为了程水北,程水北怎么能够在哥哥离开以后又一次生病呢? 章慈安向门外站着的师姐摇摇头,小北还是不肯看医生。 董思凝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师姐走后,章慈安坐在了离程水北不远的地上,前天接程南骨灰回来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院子里现在还都是泥泞,章慈安那条程水北亲手挑的裤子上沾满了泥土。 失去一个至亲至爱的人,他比谁都懂得那种滋味。 章慈安坐着,安安静静地看程水北像个孩子一样蜷缩着身躯。 他勾勾手指,把一旁的小狗程喳喳叫过来,将一卷报纸塞到小狗的嘴里,示意它叼给小北哥哥看。 程喳喳照做,把脑袋拱进程水北的怀里,鼻子蹭着他的下巴,要小北哥哥看这份报纸。 程水北打开看,报纸上写着——少年挺身救人,被评见义勇为。 哥哥和状元榜合影的照片被打了码贴在报道旁边,在网络舆论争执发酵了几天之后,程南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东西。 程水北低头,愣愣地看报纸。 “两天后有一个表彰大会想请家属参加,”章慈安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要是不想去,我可以帮你拒绝。” 明眼人可见,程水北现在的状况不太适合出门,章慈安几乎没抱什么希望,只是想把程南得到了应得的殊荣这一消息告诉小北,盼他心里能好过一些。 程水北却意外地抬起头。 “慈哥,你陪我去吧。” 他是程南的家属,哥哥的殊荣,他要替哥哥领回来。 程水北肯出门,章慈安总算是放心不少,因为怕程水北再有什么情绪波动,索性把程喳喳也带上了。 英雄表彰大会在程南的高中学校附近召开,包括小文在内,哥哥的许多同学都来了,小文抱着花坐在第一排,听到程南的名字就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让程水北意外的,是向他献花的那个坐着轮椅的少年。 那是老杨的儿子,小杨。 就是他一直在写信和接受采访,请求把程南该有的殊荣还给程南。 经此一事之后,媒体注意到了这个被病痛折磨的苦难家庭里的孩子,得到有爱人士的帮助之后,小杨的医疗费有了着落。 他噙着眼泪和程水北说:“我相信,那时候小南哥哥一定是非常想让我爸爸活下来。” 是啊,程南那么好,他多想让老杨活下来。他应该还想跳进冰冷的湖里捞出父亲,想拉住要跳楼的程水北,想陪伴还什么都不懂的邵何。 程南想让所有人都好好的。 怕当事人情绪激动,小杨和程水北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就被送回医院。 程水北不是一个慈悲的人,有时候他会怨,怨别人的苦为什么报应在程南的身上。怨来怨去,又觉得应该怨自己。 怪他自己是个祸害。 表彰大会上,程水北作为家属发表感言,他的讲话只有一句。 “哥哥,再见。” 他要送哥哥和父亲回家去。 表彰大会结束,程水北回到家,开始主动吃饭。吃完饭就躺在床上睡觉,乖巧得不像话。 章慈安就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想抱一抱他,又怕小北脆弱得一碰就碎。 他站在门口,听见程水北躲进被窝里喃喃:“慈哥,我想回家。” 他想家,想那个有父亲有哥哥的程家小院儿。 章慈安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心疼,侧躺在程水北的边上,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手臂搭在了小北的腰上。 “回家,好,我们回家,慈哥带你回家。” 章慈安抛下公司的事情,和程水北一同赶了第二天最早的飞机回禹南。 路上,程水北怀抱着父亲和哥哥的骨灰,一刻都不肯松开,就连恩叔来接的时候和他说话,程水北都好像没有听见一样。 程水北并不愿到其他地方去,一回江朔就直奔西边的程家小院儿,片刻不停地送父亲和哥哥回家。 程水北不想让他们跟在自己身边漂泊了。 小猴儿搬走的时候把院子收拾回原貌,旧家具也都放回了原位。程水北睡在曾经和哥哥打闹过的破旧的小床上,抬头看窗外的月亮。 要把爸爸和哥哥埋在哪里呢? 墓园太挤,家里太冷清,程水北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好地方。 于是在大价钱的打点下,张老头的归处旁边起了新坟。 张老头一家三口埋在一起,程水北就把爸爸和哥哥隔着几步远也摆成差不多的模样,三角形还差一个角,程水北埋完不肯走,拿着铁锹吭哧吭哧忙活半天,给自己挖了个坑,躺在里面试试大小。 这一躺下,就不愿起来了。 章慈安没有再放任他,走过去和程水北一起挤在还没有浴缸大的小土坑里,双臂紧抱他的小北。 ——如果有一天死去,我想我们仍是相拥的姿势。 程水北躺着看月亮升起又落下,一滴眼泪也没有了。 他终于从土坑里爬起来,拉着章慈安和他一起和父亲、哥哥告别。 “爸,哥,小北走了,有空再来看你们,有张叔照应着你们我就放心了。” 程水北鞠躬离去,走之前回望留给自己的小土坑,不发一言。 回到江朔以后,程家小院儿每天都有来访的人,大多都是听说了程南的事情要来吊唁的,程水北就告诉他们哥哥埋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要好好学习,不希望有人打扰。 也有一些,只是想来看看程水北。 侯闯扶着小茹进门来,程水北盯着弟媳已经微微鼓起来的小腹,侯闯就主动解释:“已经有四个月了,来年开春的时候生。” 有人离去,有人新生,命途何其公平。 自哥哥下葬以后,程水北的状态已经好了许多,这回侯闯上门来做客,他更是主动下厨房,在走廊下面炸小酥肉,嘴里还哼着歌。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的船儿撑过来,它一路向南摇……” 侯闯吓得不轻,忙要去帮他的忙,却被章慈安伸手拦下了。章教授看着小北,说:“让他做吧,有事情做他就不会多想,小南最喜欢吃酥肉了,你等下要多吃点。” 于是晚饭的时候,侯闯吃了整整两盘子的酥肉,撑到打嗝也没有多说一句。 送走侯闯夫妇,夜晚的时候章慈安习惯性地和程水北相拥入眠。 程水北摸着他愈发用力环着自己腰的臂膊,轻轻地说道:“慈哥,你不用这么用力抱着,我不会偷偷走掉的。” 怎么能不用力,程水北就是有这样抛下别人不管去跳楼的前科。 章慈安亲吻他的颈后,像一条濒死的鱼儿渴望大海。 “让我抱着吧,只有拥抱你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活着。” 章慈安这样说。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提前把结局部分放上来吧。 第94章 八年后(3) 回禹南之前, 程水北跟着章慈安回了趟城东,因为邵何一直不停地打电话问小南哥哥怎么还不回来,程水北想, 他得亲自和小土豆解释。 邵何已经七岁了,个头和别人家四五岁的孩子差不多,还是那样瘦瘦小小像个萝卜头, 怯生生地待在何明穗的怀里,可看见程水北进门的时候, 竟然主动开口打招呼:“小北嘚嘚好。” 程水北从何明穗的怀里把他接过来自己抱着, 握着他的小手问:“是谁这么教你打招呼的呀?” “是小南嘚嘚,我想小南嘚嘚了,他怎么没有来。”邵何这样回答。 你看程南多厉害, 他把一个得了自闭症的弟弟带到可以主动和人打招呼, 要是他还在, 小土豆说不定可以健健康康地上学读书。 程水北不想告诉小土豆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把弟弟的脸贴在自己脸上, 闭着眼睛撒谎:“小南哥哥去上大学了,大学就是很大很大的学校, 他要去学怎么做医生, 等学会了小土豆就能和别的小朋友一样长得很高很高,小土豆想长大吗?” 邵何点头, 又摇摇头:“小土豆想长大和小南嘚嘚一起上学, 但是小土豆不想打针,小南嘚嘚当了医生会给小土豆打针吗?” “不会,”程水北继续撒谎, “小南哥哥只会爱小土豆, 不会给小土豆打针的。” 邵何点点头, 掰着手指头开始数数:“那好吧,不过我最多只能接受十个十天那么久不见小南嘚嘚,你要告诉他,快点回来看我。” 小笨蛋邵何还不算数十以上的数字,他心里十就是顶天大的数字字了,十个十天,那也是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程水北抱紧弟弟,总有一天小土豆会明白,他看不到小南哥哥的岂止是一百天。 从邵家离开的时候是何明穗出来送他,程水北站在门口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的大儿子走了,以后就一心一意地照顾小儿子吧。” 程南只享受过几年的奢望中的母爱,就永恒地失去了。 这句话,让何明穗再也绷不住。不在邵何面前,她才能是一个正常的失去孩子的母亲。 何明穗蹲在门口哭,程水北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没有力气去计较,也没有力气去恨了。 得知程水北要回来,章家一家人都在。章慈安牵着程水北走进来的时候,连妞妞都坐直了身躯。 “小北,欢迎回家。”窦淑意展开双手要拥抱程水北,小程犹犹豫豫,终于接下了窦妈妈的怀抱。 “谢谢您和叔叔。”他这样说。 章慈安同别人讲的时候都只会说程南是程水北受人所托养着的孩子,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并不知道南北兄弟之间的血缘关系,即便是如此,窦淑意仍旧感同身受地难过。 她想起儿子讲过的那个噩梦,那个失去母亲的噩梦,没有母亲的章慈安有多难过,眼前的程水北就会有多难过。 窦淑意给了程水北一个作为母亲的拥抱。 章弘文不善情感表达,只是在一旁问小程同志要不要留下来住几天。 程水北摇头拒绝:“叔叔,我还要回去忙工作室的事情呢。” 程水北毕业之后,百般思考拒绝了星凌事务所的工作机会,他在法律援助组织的基础上成立了自己的小小工作室,小雯和如意这些已经工作的人也纷纷跳槽过来帮忙。工作室刚刚起步,但程水北相信以他的能力,总有一天他会拥有他自己的大律所。 而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让章慈安吃惊不已。因为自程南离开以后,程水北就一蹶不振,再也没去过工作室,现在工作室的一切事情都是小雯和如意在帮忙,就连书店也是小张忙活着。 程水北这样说,章慈安很是惊喜。 这会不会就是程水北愿意好好生活的起点? 章慈安听完,立刻附和自己在禹南也有事情,想请父母不要再挽留。 窦淑意和章弘文知道,孩子们想自己解决自己的事情,也就不过多的担忧,临行嘱咐了几句,就放章慈安和程水北一同回禹南了。 回到禹南之后,程水北好像真的恢复了正常,他早睡早起,按时到店里和工作室上班,解决一切作为老板他该解决的事情,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爱笑,每每看到路边有人在玩滑板就会驻足,然后晚上把自己锁在程南的房间里看哥哥那些他从前根本不会看的高深莫测的物理巨著,一看就是一整夜。 然后白天从地板上醒来,整理衣装又是新的一天。 他依旧不肯接受董思凝的咨询帮助,坚持说自己没有生病,只是最近处在一个情绪的低落期,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如果不是晚上还会被缠着索吻,章慈安几乎以为自己又回来了从前的那八年时光。 八年,从今往后的许许多多的八年,程水北只有章慈安了。 从前章慈安还畅想过,待他们年华老去,就把一切都交给程南,然后带着程水北浪迹天涯。 只可惜,再无人可以满足他们的这个梦想。 程南走后两个月,新的大学生们都已经军训结束正式上课,禹南大学再也等不到那个想心理学和医学双修的省状元的报道。 程水北一如往常,去过工作室去店里,坐在程南曾经看书算题的板凳上,一坐就是一上午。 午饭时候,程水北回家,走之前回望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书店,哥哥给它取名“若水”,最后小小书店还是重归“南北”。 章慈安照常下班回家吃饭,到家之后却只见遛狗回来的保姆阿姨,不见房子的另一个男主人程水北。 章慈安低头看手机,这天是九月十四。 九月十四,是从前小文的祭日。 一个念头在章慈安的脑中疯狂生长。 12月25日,程文秋代替窦淑意离去。 7月14日,程南同样从八楼坠下。 9月14日,程水北会不会以为还有人要在这一天走上小文的命运? 他的小北一向慈悲,断断不可能放任别人替自己的命运担责死去,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程水北这一个多月以来反常的如常,都是在等这一天。 在这一天,代替小文离去。 章慈安疯一样地给程水北打电话,电话一声一声地响,却总是无人接听。 他不打算坐以待毙,先是报警,然后开车在全城程水北可能出现的地方寻找。 店里、工作室、星凌事务所、古云寺、程南常去的篮球场,甚至连小文前世被炸死的那家酒店他都去问过,都没有程水北的消息。 程水北对“八”这个数字有执念,那么可能的地方就只剩下一个,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程水北上辈子选择结束人生的八楼。 他开着车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那个小区,章慈安还没来得及告诉程水北他其实已经买下了前世他们居住的房子。 从楼下看不到顶楼的光景,章慈安坐电梯到家门口,不抱希望地开门,再失落地走出来,向着那个越发可怕的猜测中的楼顶一个一个台阶地前进。 他推开顶楼还没来得及生锈的铁门,只看见一件外套,一件程水北早上穿出门的外套。 章慈安冲向衣服的位置,在绝望里向下看,程水北正贴着墙边坐在和楼顶有两米间隔的八楼的窄小平台上。 程水北蜷缩着,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一样。 章慈安近乎崩溃地问:“小北,你是不是又想丢下我?!” 程水北闻声抬头,看见了头顶趴在楼边上的章慈安,急忙把自己怀里的东西展示给章慈安看。 那是一只黑脑袋白爪子、花色和程喳喳差不多的小奶牛猫。 “慈哥,这里有一只小猫。” 他跳下去,把自己置于生死关头,就是为了救一只失足掉落无人居住的平台的小猫。 看见章慈安来到,似乎是已经等了很久的程水北贴墙站起来,把小猫崽举过头顶:“慈哥,它有点害怕,你先接它上去。” 都什么时候了,程水北心里还是只有猫。 在要碰到小猫的前一瞬间,章慈安退缩了。 他在害怕。 害怕救走了这只猫,程水北会心无挂碍地跳下去。 “把你的手给我。”章慈安拒绝碰小猫,固执地伸出手臂和程水北僵持。 程水北怀抱小猫蹲回平台一角,不上不下,往下跳就是死,往上爬就是生。 “既然你不肯上来,那我就跳下去陪你。” 身后就是赶来的救援人员,章慈安没来得及多思虑,沿着顶楼住户的窗户,跳到了程水北所在的平台上。 他把程水北往靠窗的那边护着,让爱人处在一个绝对安全的角落里,心脏抑制不住地猛烈跳动。 章慈安说:“程水北,我就知道你要丢下我。” “你是言而无信的坏蛋,我们说好要一起埋进土里的,是一起,不是先后。” “所以如果你从这里跳下去,我一定跟着。” 章慈安把程水北护在怀里,说着同生共死的话,却不给程水北一点往外冲离开自己怀抱的余地。 程水北如果想跳,只要一伸手把章慈安推下去,他们就能共眠。 平台窄小距离太近,传进程水北耳朵里的只有章慈安愈发紧促的呼吸,就像那天在松林里听到的那样,绝望又希望。 章慈安低头,看着程水北若鹿眸一般黝黑的眼睛,忽然平静下来。 程水北不说话,章慈安却有满腹的话想说。 他说:“小北,我来过这里的。” 程水北愕然抬头,章慈安却流露出“正如你所想”那样的料定一切的眼神。 程水北死后,章慈安有无数次爬上过八楼楼顶。 “我当时就坐在上面,想象你从高空坠落的样子,有亿万次想从这里一跳了之。” 章慈安说着说着,衬衫衣领因为用力而敞开,露出脖颈上程水北昨夜留下的痕迹。 他的身躯与灵魂都被程水北打了烙印,永生永世地属于小北。 章慈安忍不住,在程水北眉间落了一吻。他轻声问:“你知道我最后一天去了哪里吗?” 程水北不回答,沉默着,好像永恒地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章慈安就自问自答:“古云寺。” “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那时候我跪在佛堂里,不管是什么神什么佛,只要能让我再见你一面,只要能弥补你介意的这八年,什么路我都认了。” “幸好,幸好我再见到你,”章慈安小声地呢喃,“程水北,不要再把章慈安丢下了。” 他再也不想一个人独活,不想违背自己笃信的一切去求满殿神佛。 章慈安沉默着合眸落泪,泪从眼角流到脸颊。 忽而,章慈安感觉眼下一软,像是有什么温软的东西贴着他。 他再一睁眼,看见程水北正举着小猫的爪子帮他拭去泪痕。 程水北歪着头好像在笑,摇晃着小猫的爪子小心翼翼地问:“慈哥,我们可以留下它吗?” …… 救援人员最后锯开了八楼住户的防盗窗,将两人一猫救到室内。 两人惊魂未定地刚站稳脚,就被告知因为章慈安之前报了案,要去警局配合调查。 章慈安一路拥着程水北,小心无比地保护。 到了地方,警察询问:“我们接到报警说有人想轻生,请问是哪位?” 章慈安笑着摇头,程水北也跟着摇头。 最后,两人都不承认自己想死,案子被定了乌龙,由于浪费警力,念及情节轻微,程水北和章慈安被留下批评教育了一个小时,又交了200元的罚款。 交完罚款,程水北终于可以抱着小猫出门。 太阳落山,余晖照在派出所门口的一半垂在地下的表彰红布上,鲜红耀眼,若新婚之霞帔。 程水北一扭头,看见了红布上的“英勇少年”四个字。 “慈哥,你兜里还有钱吗?”程水北问。 章慈安翻遍全身,最后在隐形腋下包里找出来刚刚交完罚款剩下的五块钱纸币。 程水北接过来,从自己的口袋里翻出早上买菜找零的四个钢镚,把连纸币带钢镚一共九块钱放在了红布的一角。 “结婚证工本费。”程水北笑着解释,然后重新从章慈安的怀里接过小猫,向着余晖走去。 “走吧,我们回家。” 2013年,上辈子程水北和章慈安孽缘的起点,这辈子程水北和章慈安的美好生活刚刚开始。 正文完。 (由于之前操作失误把后记贴在了正文里,在此替换为正文故事线番外) 小奶牛猫一到家就跌跌撞撞地跑进喳喳的粉红小窝里不肯出来,小狗被抢了窝窝也不恼,安安静静地在门口守着,好像知道这个小家伙是家庭新的成员。 “给他取个名字吧。”章慈安一边冲泡羊奶粉,一边问。 程水北和喳喳一起蹲在窝窝前面等,歪着头想。 “叫关羽吧,小名二爷!” 程水北说道。 小家伙排行老二,鼻子红彤彤的,又是个小男生,好像这个名字也很不错。 程二爷不知道自己有了名字,在喳喳姐姐的窝窝里打了个滚儿,然后被章慈安一把拿出来喂奶。 章教授给小奶猫喂奶的样子好像是在照顾一个孩子,而他二人心知肚明,这辈子都不会有一个孩子,也不会有一个像程南那样的人长在身边了。 程水北愣着出神,怀里忽然被塞了软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是程喳喳把狗脑袋凑过来邀宠,嘴里“呜呜呜”像是在为自己被忽略了而抗议。 二胎家庭就是这样,争宠是难免的。程水北给了狗妹妹一个亲亲,看着喳喳雪白的爪子,忽然想起那块滑板。 “我想哥哥了。”程水北说。 他没有哪一天是不想程南的。 “小北,”章慈安把小奶牛塞给程水北,也跟着坐在地上怀抱一人一猫一狗,“生死无常。” 对呀,生死无常,没有哪个意外是提前发邮件告诉你他要到来的。 章慈安继续道:“我和你一样的难过,除了难过还有害怕惊慌。” 在程水北不解的眼神里,章慈安唇齿一动,说出了人世间最简单的一个词汇——“妈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窦淑意和程南一样。 “包括喳喳,她已经七岁了,七岁在小狗的年纪里很大了。再包括我,小北,总有一天我也会离世。” “死亡并不足以让人感到害怕,我们害怕和难过的失去以后独活的自己。但是小北,你从来不是一个人。” 章慈安说着,从什么地方摸出来一个盒子,打开来递给程水北。 “设计的时候,哥哥有做参考。” 章慈安把那枚蓝钻戒指戴在程水北的左手无名指上。 小小的石头闪着蓝光,程水北低头,有眼泪从脸上划过。 他好像又学会哭了。 “小北,好好活着。” 章慈安吻去他眼角的泪痕。 恰逢此时,程二爷喝饱了奶,喵呜叫了一声。 程水北小声地说:“哥哥,我会的。” 程水北的律师事务所在两年后风风光光成立,挂的牌子还是“南北事务所”,与此同时章慈安正式从父亲手中接过公司重任,成了名副其实的章总。 每年章氏实业和南北事务所都要花一大笔钱在儿童心理学的研究上,以期帮助更多可能会成为程水北或者章慈安的人。 邵何终于明白小南哥哥不会回来是在上小学之后,何明穗带他来到程南和程文秋的墓前。 他指着小土包跟妈妈说:“小南嘚嘚和我们说再见,他要去有很多花儿的地方了。” 程喳喳有了做姐姐的样子,不再执着于粉色饭盆,没事就喜欢在院子的葡萄藤下睡懒觉。哥哥留下的滑板,最后成了小狗炫技的玩具。 、 程二爷发力两年把自己吃成了胖子,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主人死去活来的时候上蹿下跳、呜嗷乱嚎。 八年里,风平浪静。 至于章慈安是如何在四十多岁的时候被学校返聘回去教书,程水北又是怎么样在退休后决定重回校园学习心理学,那都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写在后面的话: 这次敲下“正文完”三个字的时候,我在喝冰可乐,外面吓着小雨,一只辈分可以做我师叔的玳瑁小猫在走廊里叫。 这个故事的来源是“山南水北”这个成语,然后一点一点在我脑中膨大生长,几乎构思了大半年之后,我从去年的十月份开始动笔,写了半年才完成。 首先要解释的就是关于哥哥的死的争议,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剧情设定,并不存在“恶心人”一说。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其实已经埋下伏笔,小程拯救不了别人,他能救的只有自己。包括侯奶奶那里也是暗线,离开的人会再次离开。程水北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没有金手指的普通人,他能做到的只有决定自己想不想活下去。 说一下人物设定吧。 章慈安这个名字,其实是带着一些佛教的慈悲的意味在的,在最早的设定里,窦淑意怀着他的时候去古云寺求平安,见了古僧最后一面,取了名字慈安,定他为自己的活佛传人。很可惜和编辑沟通之后,这部分的内容不是很适合出现在都市纯爱主题的小说里,所以只能舍去。 程水北就是南北兄弟里的弟弟,他是怀着愧疚过一生的,一切的悲剧都来源于父母的不相爱。所以我在文中设定了和他们家庭完全相反的近乎完美的章家的家庭,给小北迟来的家庭的关爱。 至于程南,哥哥的身上存在着我太多的私心。在做人设的时候,他的身上集合着程水北自责之下近乎病态的完美渴求——不恨母亲,知道父亲的病情和求死欲,以及被所有人轻易喜欢的讨喜人格。但哥哥是哥哥,哥哥这个人从一出生开始就是悲剧的,哪有人能在那样折磨人的环境里平安成长为完人。在决定按照大纲继续这个结局的时候,我其实纠结了很多很多天。我比所有人都更舍不得这个陪伴和治愈了我许多许多的角色的离去。我会写一篇if线的番外,小北能重生,哥哥也在另一个世界里活得好好的。 然后是周哥和彤姐,他们的部分讲的就是两个字,初心。 可能会有人发现,我很喜欢写一些在菜市场附近发生的故事,因为我很小的时候住在菜市场边上一个月房租一百块钱的杂物间里,对这个地方总是有许许多多想写的故事。 其实这一刻除了不舍,还是有些如释重负的。 这本书的风格和故事不算轻松,对于我来说又意味着太多。 很遗憾,因为我的能力不足,没能带给大家一个完美的故事,但我走过这半年,总有一些收获。 我时常在评论区看到小可爱和小北的病共情,诉说着自己的故事,也时常在这些评论底下,看到来自更多人的安慰的话语,我感受着温柔和互帮互助的力量。(在写作的过程中,寻求了一些生病的好友和专业人士的帮助,也许并没有深切写到这个群体内心的苦痛,还是深表歉意。) 我也时常能看到小可爱说,因为看了这个故事流了许许多多的眼泪。很抱歉让大家流泪,但有时候我又会不知耻地想,泪水是情感的宣泄,大家在我的故事里哭过了,生活中就会少些眼泪。 接下来我会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开《破烂苹果》这本,讲的是一个愣子和一个傻子的故事。 无论如何,也是要告别的时候,这个故事讲完,我们下一本见。 (后面有番外,有其他想说的话可以评论区告诉我,或者微博私信@深深寒SSH) 第95章 番外(1) “章慈安。” 章教授从实验室出来准备锁门, 听见有人叫自己,一回头是自己的老师陈厚。 这年头,能在学校里连名带姓叫他的, 好像也只有他的这位老师了。 章慈安锁好门走到走廊尽头老师的面前,喊了声“老师”。 陈厚早已从院里荣退,此刻还出现在实验楼里很是罕见。 陈院士苍老的手掌拍上学生的胳膊:“我听说了你的事。” 他的事, 是他被院长摆了一道签的合同出问题,还是他当街和男子拥吻有损学院形象? 章慈安低头不语。 “小程同志没了, 你可以不用这样撑着的, 回去歇歇吧。”陈院士说。 章慈安愕然抬头看着老师,七十多岁的老人言辞正经,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陈院士拉他到实验室楼道延展出的平台上坐。 “是不是忙糊涂了, 这件事老师知道的呀。”陈厚看自己学生眼下淤青, 心疼他不知几天几夜没合眼。 是啊, 他和老师说过。 那张照片漫天飞的时候,陈厚院士就知道了此事, 忙前忙后为他张罗,好容易才转圜到出路。 “老师, 我没事的。”章慈安坐在平台上学生们用来偷闲的长椅上, 垂着脑袋强撑。 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过节哀, 就因为他甚至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拉着爱人的手站在人前。 陈老师半躺在长椅靠背上, 闭着眼睛,好像也累坏了。 小小空间里,师生两人都沉默着。 恍惚过了很久, 最后一楼斜阳扫过楼角的小小平台, 陈老师喃喃开口:“你师娘走了得有三年了吧。” 章慈安低头算, 从他准备评教授到现在,是有三年了。 师生两人,都是丧偶过的失落者。 “她刚走的时候我甚至一时半会儿感觉不到什么,可时间久了才渐渐明白,那个陪我遛弯儿数落我走得快的人,已经不在了。” 陈厚和妻子是年少夫妻,风风雨雨五十载,各种牵绊早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 陈老师眯着眼,享受着落日余晖的沐浴。 “她就喜欢这样晒太阳,可惜我那时候太忙,总是没有时间。前几天做梦,我还梦见她指着我的鼻子怪我回家太晚,说以后再回来这么晚就没饭吃。她做的肉丝面呀,最好吃了。” 醒后才知,无论现实与梦里,有些东西是再也吃不到了。 陈厚挣扎想起身,章慈安忙扶着他。 师生两人一起走出大楼,临别的时候陈老师留给学生一句话:“歇歇吧,你这么累,他到你梦里看见了肯定和你师娘一样不饶人。” 章慈安强撑的内心坚壁在那一刻分崩离析。 程水北走得决绝,还一次都没来过他的梦里。 陈老师离开后,章慈安当下给人事处写了休假申请。 陈老师说的对,说不定,说不定明天或者后天他的小北就肯来看他了呢? 章教授开车出校门,例行去徐记买了蝴蝶酥,提着纸袋子回家。 家里陈设一切如故,章慈安几乎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的时候,又看见了桌子上那束已经枯萎的花,贺卡上写着“程水北长命百岁”的花。 小北是对花草有些挑剔的人,章慈安立马放下装着点心的纸袋子,下楼去花店买了一捧新的花。 卖花的小姑娘说,这种香槟色的玫瑰是店里的新品种,叫柏拉图。 章慈安不懂花,只觉得这样温暖的颜色小北会喜欢,就抱了满怀的花香回家。 他还是不舍得丢掉那束长命百岁,就把新鲜的柏拉图一枝一枝地围着枯萎的干花摆,不伦不类,最后连自己都看不下去,赌气去了客厅坐着。 程水北走得决绝,家里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只剩卧房的一堆衣服尚能彰显他曾经的存在,章慈安不敢轻易开门,怕风吹进来,吹走小北留下的最后一点味道。 说不定呢,说不定这回就能梦见。 章慈安怀着半分希望躺下来,把电视调到新闻频道催眠,半梦半醒间听见一个“北”字霎时清醒,睁眼一瞧,电视里只是在介绍南边的古云山。 在失落的劲头里,章慈安的电话响了,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固话号码。 章慈安不敢不接,因为程水北出去逛街的时候办各种蛋糕店的会员卡都爱留他的名字,有什么优惠活动店家打电话来他没及时转达,小北就要赤着脚装样子和他分房睡。 虽然到后半夜两个人总会莫名其妙地滚在一起。 “喂,哪位?” “是章慈安先生吧,是这样的,一位叫程水北的先生去年在我们医院替您预约了一年一次的体检服务,明天您方便过来吗?” 章慈安恍惚着,去年,那就是在他生病住院的时候。程水北是提过一嘴要他以后每年都做体检,也提过帮他预约了,只是那时候他在为学校的事情忙碌,很快就忘了。 “好的,我明天会到,麻烦您了。”章慈安客客气气地挂掉电话,心里有一点又疼又痒。 小北走都走了,留在人世的痕迹仍存。 章慈安熬过一夜,第二天去了医院。 一切费用的检查项目程水北生前都以搞定,他只需要人过去,跟着流程做完全套的检查。 章慈安疯魔一样地想,快让他病吧,他病了,小北说不定肯回来看他。 结果要三天以后出,章慈安离开医院的时候,又看见了他很讨厌的那个满嘴胡话的老瞎子。 章教授知道老瞎子不瞎,毕竟每回看见他就躲,看见小北就贴,也不知道暗地里都和笨蛋程水北说了什么。 他走到了老瞎子的面前,老瞎子还在装模作样地掰手指。 章慈安开门见山,问他上次和程水北说了些什么。 老瞎子刚开始还装傻,看见章教授把红张加到第五张,终于松了口。 他说程水北要替爱人挡灾,去了古云寺求佛。 古云寺,章慈安隐隐约约觉得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但一想到程水北在他生病的时间里独身去过那里,章教授想也不想地开车奔赴城北。 在路上,他凭借出色的记忆力回想昨日听到的新闻,好像是说古云山的北面的山茶花反季节异常盛开,吸引了许多游客到访。 章慈安无心看山茶,他想到程水北去过的地方去走一走,说不定小北看见了,晚上就肯来到他的梦里。 章慈安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来过这座山,那时候窦淑意怀着他到山上采风,恰逢一古僧出关,给这个有善缘的孩子取名叫慈安。 只是后来听说没多久,那古僧便圆寂了。 前山有太多游客,章慈安就绕小路从后山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想程水北走这条路时候的心境。 当他什么都揣测不出来的时候才想起,他已经有许久许久没有坐下来和程水北好好的聊聊了。 小北生病不肯去看,章慈安说多了两人就起争执,一整天一整天的不说话。 章教授苦笑着,觉得程水北还是在生他的气不肯和他梦里相见。 到山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游人陆陆续续离开,寺门也要关闭,而章慈安竟然离奇顺利地一路无人阻拦进到寺内。 参天的老梧桐撒下树荫,章慈安站在岔路口,有些不知该去往何方。 面前有两条路,一条向北,一条向南。 章慈安听凭爱人的指引,去往北方。 他隐隐约约看见远处的山茶花,开得轰轰烈烈,像是葬礼上的白花一样,仿佛在祭奠谁人的离去。 在山茶花深处,章慈安看见了一座无人的庙宇。 殿里供着一尊章慈安不认识的佛像,屋里屋外都没有人,桌前有两个黄色的蒲团供人参拜。 章慈安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不问神佛,对自己的名字也无甚感念,但他看着佛像,忽然很想拜上一拜。 就因为程水北曾经可能跪在过这里。 章慈安没有拜过佛,但他知道流程,要烧香,烧完香跪下磕头,嗯……还要许愿。 章教授到香案边上取了两根香,他也不知道该烧几根,他一根小北一根好像也挺合理的。取完香章慈安用上一个香客留下来的打火机点着了香插进佛像前的炉子里。 然后章教授站在佛前,想了半天,还是跪下了。 他轻轻跪在靠左边的那个蒲团边上,用古时候大婚拜天地的姿势作了个揖,拜了一拜。 然后是许愿。章慈安几十年没有向别人求过什么,但既然已经来了,他想破天荒地求一次。 求程水北活过来,干净澄澈、心无遗憾地活过来。 然后章教授就离开了。 因为他觉得与其在这里沾一身的香灰惹人烦,倒不如去看看山茶花,把自己熏得香喷喷的,说不定小北就肯进他的梦里了。 章慈安在古云山待到很晚,晚到开车回到家的时候路上就有了困意。 章教授进屋,百般思虑之下,进了圈有程水北气息的卧房。 然后他躺在和程水北共眠过的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十月的禹南已经冷下来,连蝉也不曾叫了,可章慈安恍惚又听见了蝉鸣。 知了——知了—— 那种在盛夏的早晨极为烦人的蝉鸣。 章慈安不耐烦地揉着眼睛想起身关窗,却感觉头昏脑胀,像喝醉酒那样不清醒。 他面前好像有一个人,趴在枕头堆里,小声的呜咽着。 这个人像十八岁的时候那样年轻肆意,甘之如饴。 章慈安笑了,他做了那么多,程水北终于肯到他的梦里来了。 章教授抚上爱人的腰,继续无数个夜里他们做过的事情。 枕边的电话响着熟悉又陌生的铃声,章慈安甚至没注意到房间里的异常,他听见小北说:“是你吗?” 还能是谁呢? 章慈安哭了。在泪水里,他报复一般咬上了梦中人颈后的软肉。 哭过一通,闹过一通之后,章慈安终于安静下来。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要抱着小北睡觉,他要死在梦里,再也不许程水北离开。 十八岁的程水北那样爱他,就乖乖地呆着,哪里也不去。 窗外的蝉鸣声变小,空调的温度升高,章慈安终于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枕边空空荡荡,十八岁的程水北已经消失不见。 然后章慈安看见了他不停闪烁的手机,看见了妈妈的短信,看见了自己十八岁的毕业照。 神佛没有计较他不走流程的祭拜,章慈安的愿望成真。 他把十八岁的程水北带回了自己的十八岁。 第96章 番外(2) 程南抓着老杨的手不肯松, 拼命地喊到:“杨叔,抓紧我!” 就在这时,救援人员冲过来, 从十八岁的程南手中合力把老杨拉扯回楼顶。 老杨得救了。 而程南虚脱无力地坐在地上喘息。他找到自己的手机,看见程水北打来的未接电话,刚想回拨, 就被面前冲过来的人影一把抱住。 程水北已经二十六岁了,怎么比小土豆还能哭。 “你吓死我了!程南你逞什么英雄, 你要是从这里掉下去, 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向爸爸交待。你是不是考上大学翅膀硬了,再也不想听我的话了……南哥, 你有没有受伤!” 程水北哭完了拉着程南的手翻看他手臂上蹭出来的划痕, 心疼得又要落泪。 “程水北, 你哭起来好丑,慈哥看见了肯定不喜欢你了。”程南抓着他的胳膊起身, 和笨蛋程水北玩笑,同时和程水北身后的章慈安打招呼。 当然, 后果是挨了一顿毒打。 老杨被送去医院, 在赶来采访的记者面前,程南讲述了小杨的故事, 恳请大家可以给这个孩子一些帮助。 媒体还要再提问, 程南做出一个暂停的手势:“我要去陪家人吃饭了。” 闹了这么大一圈,他早就饿了。 程水北惊魂未定地坐在饭桌上,拿着筷子不吃东西, 反而是愣愣地看着程南, 好像他一眨眼程南就能变成蝴蝶飞走一样。 “程水北, 你能不能好好吃饭,说好的陪我过生日呢!” 程南埋怨他,同时把一筷子牛肉夹到笨蛋程水北的盘子里,又眼神暗示了章慈安和他站在同一阵营。 章慈安更干脆,直接把吃的送进了程水北的嘴里:“小北,吃饭。” 在两人的共同夹击下,程水北终于缓和心情,吃了些东西。 席间忽然响起生日快乐歌,程水北这才知道哥哥竟然在进门的时候和前台说了这里有两个人过生日,问餐厅多点了两碗长寿面。 而餐厅工作人员不光煮了两碗长寿面,还贴心地准备了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推着送进来,虽然大约是因为章慈安的vip黑卡身份,但程水北还是有些惊喜。 “愣着干嘛,许愿吹蜡烛啊,程水北你是不是没有过过生日,这都要南哥教你?”程南一边把程水北推到蛋糕前一边嘴贫,程水北终于忍无可忍地踩了哥哥一脚。 小程看了看章慈安,又看了看哥哥,双手合抱。 他没有什么别的心愿,只愿人常在。 程南的双手也合抱着,不知道许了什么愿望。 许愿完毕,哥俩抢着吹蜡烛。 程水北坐回来的时候,手忽然被章教授拉住了。他再一低头看,左手无名指上多了一个蓝色的亮闪闪的小东西。 “这是什么?”程水北晃着手指问。 章慈安把自己同样戴着戒指的手举起来展示给他:“礼物,程老板的生日礼物。” 这一展示,彻底把程南惊呆了:“我去,蓝钻,还是两枚,这得能买两三辆跑车了吧!慈哥你给我透个底,咱家到底有多少钱,我从现在开始做富二代的梦来得及吗?” 章慈安忍不住笑;“那你得问一家之主,程老板。” 程水北掏出手机想在某宝上搜一搜,结果连个结果都没有。 搜不到的好玩意儿,程水北彻底信了,他把一辆跑车戴在了手指头上。 “我的呢,慈哥你不能这么偏心你男朋友吧,好歹给男朋友的家属也准备个礼物呀。”程南今天的话尤其多,不把程水北逗笑不罢休。 谁知章慈安还真的掏出一个盒子递给了程南。“你的。” 里面是一枚钥匙,钥匙上有个包着俩“M”的圆三角,这是一辆迈巴赫的钥匙。 章慈安真的财大气粗地送了程南一辆跑车。 程水北有点意外:“你给他买这个干嘛,他还没上大学,哪里会开车?” 程南也把装着钥匙的礼品盒推了回去:“谢谢慈哥,我明天就考驾照去,你和程水北先替我开着,等我考了驾照再给我就行!” 哥哥给了台阶下,没让两人争执起来,三人愉快地吃完饭,坐着老旧的梅赛德斯回家去。 哥俩过生日,就连程喳喳都得了一个新的粉色狗盆做礼物,程南高兴极了,抱着喳喳教育狗妹妹:“咱以后不叫张飞了,大名就叫程喳喳!” 喳喳“呜呜”的两声,向金主妥协。 程水北看着一人一狗打闹的样子笑,心却还为白天的事情揪着。 “程南,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程水北把哥哥拉到了镜子跟前。 两个人身体里流淌着同样的鲜血,面容也有五六分的相像。 程水北问:“你还记得我讲过的我哥哥的事情吗?” 程南点点头。 程水北就硬着头皮讲下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但我说的都是真的,在我的认知里,你就是我那个十岁时候去世的哥哥。” 在程南惊讶的眼神里,程水北讲述了一切。 爸爸怎么死的,哥哥怎么被拐走,还有他是怎么从八楼跳下去的。 “我其实不是二十六岁,坦白来讲,我已经三十四岁了,哥哥,我活了两辈子。”程水北真诚地说到。 而程南已经说不出话来,因为这和他认知里的科学世界完全相悖,可当他向科学先锋章慈安投去求助的眼神的时候,章慈安竟然点点头,肯定了程水北说过的一切。 “他没有撒谎,在那个人生里,你的窦阿姨烧死在大火里,小文在爆炸里身亡,还有你,这些的都是真的。”章慈安走过来,佐证了程水北说过的一切。 程水北接着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重活一次的,但是哥哥,今天白天的事让我害怕,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你了。你就当我是个笨蛋,答应笨蛋一次吧,不要再冒险了。” 程南沉默着,思考程水北的话,对比程水北说过的和这些年相同的轨迹,还有那些未来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如果按照《时间简史》里的描述,程水北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 程南问:“那你和慈哥还会再分开再争吵像从前那样吗?” 程水北摇头,不会了。 哥哥就笑起来,一把将两个人抱在一起:“那就让我们一块走一条不一样的路吧。” 程南起先并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可当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他在科学的世界里越走越深,这才发现很多事真的按照程水北说的那样在发展,比如手机、比如互联网、比如新的诺贝尔奖得主,程水北是个不谙这些的人,他没有那样的精力去了解几十个领域的事情只是为了哄自己不再冒险。 程南终于信了,他冥冥中有一个弟弟,一个比自己大了八岁的弟弟。 程南去上大学的第一个星期,程水北在家里和阿姨一起收拾房间,阿姨失手打翻了一个盒子,哗啦啦满地的信封洒落出来。小程捡起来看,收信人是程南,寄信人地址在江朔,是个叫何璐璐的小姑娘。 那个因为被程南弄丢橡皮而生气的程大天才的小学同桌。 这些年他们搬到禹南来,她竟然一年都不曾落下地给程南写信,而这些信按时间好好存放,有的还贴着便签,应当是被人读过很多次。 程水北最后也没有打开这些信,只是一封一封地把哥哥小心存放的信件放回原位。 程南的事情,让他自己做决定。 2014年春,侯闯的大女儿出生,刚学会说话就撵着程水北叫伯伯。 在日益的成长与治疗里,邵何长大为一个有些文静的小小少年,只是永恒地不会发“哥哥”的读音,教坏了侯闯的小女儿,侯老板无可奈何。 2019年,程博士顺利留校,同年领回家一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叫做何璐璐的小姑娘。 同年,洛彤买下了那栋几次转手最后产权落在程大律师手里的豪宅,那年的夏天院子里开了满院的向日葵。 最后一朵向日葵要结种的时候,院门口出现一个穿着七八年前已经落时的老土花衬衫的男人。 隔几日,程水北和章慈安收到了来自前任周老板亲手炒制的五香毛嗑。 那些年的情谊风光,都在这一捧香甜的瓜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结局给大家带来的负面影响,如果有觉得喂shi后悔和对这个结局不满意的小可爱可以在评论区或者微博联系我,我把币退给大家。 最后的最后,还是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