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对头他情深似海 作者:野人渡 文案 宁祺谋了大半辈子,到头来才发现,所谋之物,无一样属于自己。 倒是那个毒舌死对头,为他散尽后宫,为他开辟盛世,为他孤独终老。 重来一世,世事不过烟云,唯他如眼中星辰心中月,教他时刻牵着念着,想把自己送到他身边去,与他情深白首。 宁丞相发现,自家最喜权谋的宁五公子突然抽了风,千般算计欲将自己嫁到玄王府。 宁五公子每日三忧:今日虐了前世渣男否?明日有小人要害夫君否?后日能将自己送到玄王身边否? 忧着忧着,就被口嫌体正的狼叼回了窝。 宁五:“听说昨夜有人照顾了我一宿?” 某狼:“本王昨日在军营歇下了。” 宁五挑眉:“哦?王爷府上侍卫大概是吃干饭的,不知道放了哪个野男人进来,王爷可觉着今日的菜色格外绿?” 某狼:“……” 一心筹谋嫁人的腹黑清冷受VS令人闻风丧胆外黑内白的毒舌攻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祺,骆玄策 ┃ 配角:肖翼,骆向端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上辈子凄凄惨惨的宁五重生了。 立意:缘分难得,珍惜所爱。 半生笑话 啪! “滚。”紧接着,一声痛苦阴沉且冷冽的声音透过床幔传出来,嘶哑难以入耳。 巍峨恢弘的宫殿内,榻边男子狠狠挨了一耳光,嘴角很快渗出一抹猩红,可他像是早已习惯此番对待,反而勾出一抹令人胆寒的笑意:“也就嘴和手能用了,打吧,骂吧,总比死了好。” 说完,男子不顾榻上人反抗,将其抱在怀里,无需费力便将其制住,一手扳开怀中人的嘴,一手就着塌边矮几舀了一勺白粥,喂进嘴里,动作迅猛却拿捏了分寸。 怀中人剧烈挣扎,意图吐出滑入嘴里唇齿留香的软粥。 “吐吧,我有的是方法让你吃下去。”男子嘴角泛起嗜血笑意,无端让人心底发寒,到底是尸山血水里堆起来的气势。 可怀中人亦非寻常之辈,岂会将那威胁之语放在眼里,趁人不备,扭头就吐了粥,恶狠狠盯着男人。 男人怒极反笑,眼里染上了猩红,危险的眯起来,随手端了粥,仰头喝进嘴里,抓着怀里人的下巴就吻了下来,将白粥尽数渡入口中方才罢休。 “滚出去!” “怎么,恼了?为他谋划数年的江山,如今尽数落到了我手上,宁祺,你很不甘心吧,可惜,余生只能躺在床上。你想知道我会怎么惩罚你那小情郎吗?”男人凑近他耳边低语,小情郎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似乎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 宁祺眸色一闪,滔天恨意汹涌而来,刺激得他浑身发抖。 “你就这么担心他?”男人感受着怀中人颤抖的身体,自嘲般笑起来:“宁祺,你到底有没有心?” 见人不语,男人眼里的怒意愈演愈盛,最终化为平静无波的沉默。 男人吩咐人打来热水,亲自为宁祺擦净了脸,又细心拉好被子,才转身出去,至门边时,宁祺听到男人喑哑的声音传来:“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可以放了他。” 宁祺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尾滑落,浸湿了枕头。 骆玄策,宁祺何德何能啊? 小厮隔着床幔道:“公子,您这是何苦?陛下对您的心意,清和宫的人都瞧在眼里,如今您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满呢?” 是啊,骆玄策成日捧着一颗真心,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堂堂九五之尊,怎能做那些下人的活?可他不但做,还一做就做了半年,任那些言官大臣进谏几十次仍无动于衷,固执己见。 他不感动吗? 那是不可能的。 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甚至爱上了那个毒舌的男人,可他毫无知觉的身体,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早已配不上他,他的存在,只会是他称鼎天下的绊脚石。 骆玄策说他担心那人,其实不是,他恨不得扒那人血肉,又怎会心念他的安危。 他是罪人,他知道骆玄策为了在朝堂前保住他付出了什么。 那日,宁峰伪装成小厮来看他,对他道:“宁祺,为父真不知道该说你幸运还是悲哀,一生所谋皆是笑话,到头来连行动也不可自由。陛下为了保住你,在朝堂之上向瑞王妥协,许他摄政王之位,平分半个天下,你说你何德何能啊?” 这半年来,他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质问,后来该是传到了骆玄策耳里,此后任何人不得靠近清和宫,耳边倒是清净了不少。 可他知道,他存在于世,就是骆玄策不可摒弃的软肋,让他束手束脚,他有什么资格对他说出爱呢。 回想起来,他短暂的前半生一直生活在权谋里,从没有哪一天敢真正放松自己,稍不注意,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但饶是他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为那人鞠躬尽瘁,为他鞍前马后,为他谋划一切,送他坐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到头来还不是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怀疑,猜忌,厌恶,羞辱利用,他生生挨了一整年。 那一年是他人生最灰暗的时刻,全心信任之人毫不犹豫背叛,曾经的温情被告知是假象,信念徒然轰塌,被那人和成群的妻妾羞辱,尝遍了牢房酷刑。 了无生趣,大抵就是如此。 他原以为自己要这样度过一生,但没想到,这个曾经与他是生死对头的男人,仅仅用了一年时间就陈兵皇城之下,欲翻覆了这动荡江山。 那日他被带到城门之前,离开终日昏暗的地牢,正好奇间就看见了城门之前气吞河山的士卒,还有正前方马上一声银色铠甲的骆玄策。那男人太过耀眼,从前争锋相对时他便知道。但他不知,为何那人会几次三番以他性命来要挟骆玄策,他与骆玄策,着实没什么交情,更多是生死间的博弈。 大骆朝气数已尽,他不愿成为权力下的亡鬼,趁着守卫松懈,他从城门一跃而下。 他看到马上银甲的骆玄策目眦尽裂,惶恐间摔下马,狼狈冲他而来,他没见过骆玄策这么狼狈的时候,哪怕当年被陷害流放,亦是腰板挺直,不见丝毫慌乱。 可惜啊。 从城门摔下来,却没死成,还摔废了双腿,也因此,才知道骆玄策对他怀了怎样的心思。 宁祺有三个不能启齿的秘密,他一早就知道要被自己带入黄土:其一,那日跃城门是他自愿的,非是被那人逼迫,他没告诉骆玄策。 其二,喜欢骆玄策的怀抱,他胸膛让人温暖又安心,心生眷恋,可他不能放任自己沉沦,不能因为一己私心而毁了他。 其三,喜欢骆玄策的吻,每每带着私心惹怒他,就会换来一阵风声大雨点小的吻,温柔得让他想溺毙在其中,尽管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吻,但他心底的知足骗不了自己。 所以,他放任自己苟延残喘了半年,为了骆玄策给予的温暖。 他很卑劣,他知道。 但又忍不住向他靠近,寻求温暖, 骆玄策说他没有心,就让他当做是没有吧,否则得了真心,就会生出牵挂。他知晓自己时日无多——被折磨一整年的身体终是出现了衰败之兆。连喘口气都闷得慌,有时又像身处热油中煎炸,有时又像堕入无边寒潭,梦里的场景千奇百怪,耗费了他诸多精神。 前半生带给他的灾难已经够多了,怎能再赠他一场空欢喜,留他与长灯作伴,这条命已经够烂了,就让他烂在尘埃里吧。 黄昏时分,宁祺从昏沉中醒来,那一整年的经历变成噩梦无孔不入,饶是那时的伤都已经结痂脱落,烙印在灵魂里的屈辱和伤痛仍如昨日,拉扯着神志,诉说着那些令人发指的苦。 看啊,他是那样脏的人,怎配那人身边的暖阳。 宁祺费力抬手,指尖触及干涸的泪痕,凝成一条紧致的痕,那是他为所爱之人流过的泪,约莫是甜的。 骆玄策没有来,这很不符合常理。寻常这个时辰,骆玄策早已在清和宫中,也不说话,就隔着床幔在窗边桌案上看奏折,偶尔蹙眉也别有一番风情。他以为自己在昏睡,可是没有,宁祺会睁眼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就像躲在暗处的蛀虫盯着鲜美的糕点,直到眼角酸涩也不愿错过。 因他知道,骆玄策于他而言,看一眼,便少一眼。 殿内静的出奇,他知道此时唤侍卫或小厮,皆是唤不到的。夕阳漫过骆玄策落座的桌案,留下一室橘色的温暖,他眼睁睁看着光被遮挡在屋外。可能再过半个时辰就是日落了,他多想等骆玄策回来,一起看看落日,时间最好定格在落日将落那一刻。 可惜啊。 “出来吧。”他叹息一声,心底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那翻涌的遗憾也被他狠狠压回去。 殿内落下一声叹息,一阵风吹过,床幔前站了一人,“你怎知殿内有人?” 宁祺低声一笑:“好歹是曾经誉满大骆皇都的宁公子。” 来人又复叹息,“宁公子知我为何而来。” 如此笃定定的语气倒不令宁祺意外,他道:“清和宫内,最有价值的,不就是宁某的命吗。平南将军说是与不是?” 床幔外的男人身形一僵,显然没料到宁祺会认出他。数息平静之后,他索性扯了面具,掀开床幔。见床上之人清瘦病态但难掩风华绝代,这样的人儿,难怪骆玄策会毫不犹豫踏入深渊,连他这样自以为铁石心肠的人都会于心不忍。 平南王肖翼打量宁祺半晌,从容在榻边坐下,“我来取你性命,你怨我吗?” 宁祺约莫是头一次见到杀手问被杀之人愿不愿意被杀的,一时有些心情复杂,到嘴边的解释硬生生憋了回去。这平南王是与骆玄策并肩作战多年的兄弟,他能理解他的心情,但不代表会原谅他擅做主张要取他性命。 虽然他自知不久矣,但性命被人惦记又是另外一回事。就让他恶劣些,让这人背负欺骗兄弟的愧疚吧,也许多了这一份愧疚,将来会对骆玄策好一些。 “我倒不知,大名鼎鼎的平南王,竟啰嗦如老妪。”宁祺掩唇轻笑,眉宇间的风华灼伤人心,狠狠拓下烙印。 “宁祺,我有个问题,你认真回答我,”他像是难以启齿,顿了顿才道:“你……真心喜欢过陛下吗?” “不。”在肖翼剧变的脸色中,宁祺不慌不忙接上下一句:“我爱他。” 肖翼攥紧的手微微松开,又听宁祺道:“你若心中有愧,便让我再见他一面吧,你的事,我保证只字不提。” 终究,还是舍不得他啊。 肖翼陷入沉默,于他而言,最把稳的是迅速了结了眼前人,让骆玄策找不到证据,虽然狠心,但总好过他一直受此折磨,但榻上人眉眼落寞的请求,他又不能置之不理。 “望宁公子说到做到,陛下为你付出太多,还请还他自由。”肖翼拿出一颗药递到宁祺唇边,宁祺只犹豫一瞬就张开了嘴。这药真苦啊,如果骆玄策在,一定会喂他一颗蜜饯。 肖翼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宁祺,对不起,我不得不为。”看着那些人日日拿着宁祺找茬,看着骆玄策终日憔悴,他于心不忍。 宁祺没有说话,腹里一阵翻腾灼意,明明眼眶酸涩,却莫名清醒。 他想起那年宫宴,从边关回来,意气风发的兵马大元帅。 如果时光倒回,鲜衣怒马的将军,是否还会在梅园里回眸朝他一笑? 该是想远离他吧。 半生困顿 肖翼走后,殿内更加安静。 小半个时辰后,骆玄策归来,倒是冥冥中赶上了宁祺念叨的落日时分。 骆玄策端了一碗粥,掀开床幔,竟然见那平日歇斯底里的人,正靠在床头,眉眼温柔的凝着他,嘴角还带着浅浅笑意,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半年来,宁祺从来没有笑过。 “你……”骆玄策止住嘴边的疑问:“今日有事耽搁了,饿坏了吧,我下次早些回来。” 宁祺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想到这人眼里心里装的都是他,就一阵甜蜜又心生酸涩。 骆玄策呆愣着将碗递过去,他不舍得破坏宁祺此刻的笑意,那怕是假装也无所谓。 “你喂我。”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骆玄策神色微滞,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木楞着舀了粥去喂他。 见眼前人呆愣的模样,宁祺心里像被灌了蜜,这男人,怎么会这样纯良可爱呢。他盯着骆玄策,眸中火热,再次摇头。 这一摇头让骆玄策心头一跳,一时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浑身不得动弹。半晌才勉强回过神,浑浑噩噩喝了粥,俯身凑近宁祺,却在触及那双眼睛时结结实实顿住了。 今夜的宁祺仿佛收敛了所有利刺,对他露出柔软的内里,变得温柔魅惑,教人心痒。 宁祺抬手勾住他,微微用力便贴上了他的唇,待粥入腹,却是不舍得再放开,细细描摹起薄唇,贪恋着那抹温暖。 很快,骆玄策反客为主,狠狠衔住那片温软,来回吮吸。 许久之后,一切回归平静,两人眼底皆染上了热烈的火。宁祺借力抱住眼前人,轻轻在他耳边道:“我从小见百姓遭受苦难,原以为拼了性命得到无上的权利,就能给他们盛世太平,可兜兜转转,我连自己都护不住,咳咳……”一抹腥甜涌上咽喉,再被他压回去。 “阿策,你是天下民心所向,是大骆皇朝仅存的光芒。我相信,你能缔造那样的盛世,可惜不能与你一起了,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终是压制不住了。 骆玄策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颈边一阵温热,迅速拉开两人的距离,眼前之景让他魂飞魄散。宁祺一脸苍白,唇边染了艳丽的鲜红。 “宁祺,你怎么了?啊?我问你怎么了?来人,快找太医。”骆玄策眼底的慌乱刺痛着宁祺。 他唤了声心爱之人的名字:“阿策,来不及了,咳……你不要怪别人,好不好?” 骆玄策没吭声。 “答应我。”宁祺语气笃定。 “好。”你的要求,我都会答应。 “对不起。” 对不起辜负你,对不起我要先走了。 宁祺笑了,像初见一样灿烂。他望着眼前人,张张嘴想让他最后再亲一亲他,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眷恋的看他一眼,想把他的样子深深记住,也许来生还能寻到他的影子。 眼皮越来越沉重,宁祺放任自己堕入黑暗,他在骆玄策身边渡过了偷来的半年,如今是时候还回去了。 不,大概不能说是还,他欠骆玄策的,永远还不清了。 片刻后,他感到一股极强烈的吸扯之力,猛然睁开眼睛,眼前还是熟悉的摆设,却散发着诡异。 因为,他看到了瘫坐在榻边的骆玄策以及——榻上毫无生气的自己。 触及眼前,宁祺怔住,脑子里竟是什么也没剩下,只余一片空白。 好半晌过去,耳边有人道:“死了好,死了最好,就能安静待在我身边了,我怎么会难过呢,我不难过。” 宁祺回过神来,顺着视线望过去,只见榻边那个俊美异常的男子,神色温柔的抚着他灰白的眉眼,如果忽略他眼角滑落的泪,大概称得上是一幅美景。 他嘴里说着戳人心窝子的话,眼里却是来不及收敛的毁天灭地的悲伤。 他如此让人心疼。 宁祺下意识往前走,她想不顾一切奔向他,将他拥在怀里轻哄,叫他不要那么悲伤。他走近他,然后就这样毫无阻碍穿身而过。 从没有一刻像如今这瞬绝望,近在咫尺,却无法相拥。 “宁祺,你一辈子要强,如今是我见过你最安静的时候,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倔呢?”骆玄策跪坐在榻边,扣着他的手,仿若寻常埋怨之语。 宁祺在骆玄策看不到的对面坐下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静静陪着他。 “你大概是不记得七年前了,那年宫宴,我在边关打了胜仗,被召回皇都。梅花盛放的园子里,你挑灯嗅梅的模样,让我记了这么多年。” “那时你多耀眼啊,嗯,就像大漠里十五的月,我以为伸手就能触碰,却没想到隔了天与地。我满身杀伐,甚至连向你走进一步都怕污了你。” 骆玄策很少说这么多话,宁祺听来,只觉眼眶酸涩,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怎么会嫌他呢?他的将军啊,在荒无人烟的北地大漠戍守,几年如一日,护了多少百姓免于战乱之苦。 是个英雄啊。 “这也许就是我满身杀伐与罪孽的惩罚吧,让你怨我,恨我,与我为敌,让我不得所爱,受尽苦楚。” 不是的,怎么会怨他呢,是自己太过愚蠢,错把豺狼当成白猫,是他被蒙了心啊。 “你应该觉得好笑吧,神机妙算的兵马大元帅,竟然会有失误的时候。我以为你在他身边会幸福,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他怎么也该护你一世,让你平安喜乐。可这才过了多久啊……” “你倒是个蠢的,他那般对你,你怎么还对他念念不忘?我都答应放了他了,只要你好好活着。”骆玄策狠狠抓着宁祺的手,眼眶里是求而不得的无奈与酸涩,于情,他吃了太多苦,也从未得到过分毫。 宁祺嘶哑着大吼:骆玄策,我没有对他念念不忘,我在意的是你,只有你啊! 任他自己声嘶力竭,榻边的男人却丝毫不知,多可笑啊。 “要说铁石心肠,怕是没人比得过你吧,我骆玄策只差把心剖出来给你了,你怎么就是看不到呢?我恨你宁祺,你走了多好,再没人能让我牵肠挂肚,让我尝尽苦楚。” “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深夜里,红烛未燃起,屋外是星光与明月,夏虫鸣啼,只有心碎的人一遍遍重复着过去,想翻找一些回忆填补遗憾,却是愈加惆怅。 宁祺捂着千疮百孔的爱,陪他坐到天明。 骆玄策在破晓时分收起了所有情绪,除了那泛红的眼眶,看上去依旧是威慑四方的铁血帝王。他为他擦干净,穿戴整齐,语气淡漠的让人秘密送出了宫,看上去毫无情绪,若不是亲眼目睹他昨夜的脆弱,只怕真要被他欺骗了去。 这个男人,从来都是满口违心的话。 大骆朝纪九五六年中,曾誉满大骆皇朝,后成逆贼党羽的宁公子,在无人知悉的皇宫中身故,什么也没留下。 从那天起,宁祺就待在骆玄策身边,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传闻中的无常带他去应去之地,但又无比庆幸,如此,他就能一直陪在他身边。 大骆朝纪九五七年秋,骆玄策强横收回瑞王的摄政王之位,提平南将军充其位,赐兵权,荣与耀皆揽入身后。 宁祺却是怎么看肖翼怎么不爽,那个害他离世让骆玄策伤心的罪魁祸首,竟然加了官进了爵,实在让他牙痒痒。 同年末,言官忧帝王膝下无嗣,进言曰:“我等商议,陛下需尽早充盈后宫……千秋帝王,岂能无嗣?”其言辞之在理,史例之精辟,实在无人能出其右,倒真不愧了那言官之名。 宁祺跟着骆玄策坐于九五尊位上,闻言气得发抖,既担心骆玄策膝下无子,老来无人作陪,又觉得内心酸涩难当,若是让他亲眼瞧着自己心爱的人与人结亲生子,他绝对可以再死一死。 虽然他不知道鬼魂如何死。 他阴恻恻盯着那位言官,让人生生打了个寒颤,正疑惑自己何时有了这样的能力,就听身旁人道:“爱卿的担忧不无道理,为了打消爱卿疑虑,朕决定……废了这后宫。” 堂下一片哗然,纷纷跪地求帝王三思,收回成命云云。 年轻帝王却一意孤行,饶是众人磨破了嘴皮子,始终不见点头,最后,言官两眼一翻,生生被气晕过去,朝中大臣一阵手忙脚乱,骆玄策却趁乱退出了朝堂。 梅花树下,一人一魂一壶酒,入眼是盛放的红梅与素白的雪。 “我在做什么呢?为你散尽这后宫?明知你不会看到。”威震八方的年轻帝王,在无人角落翻着伤口,吐着带血的真心。 我看到了,我都知道。在飘然落雪里,宁祺忘记多少次回应他的情深了。 后来,骆玄策大肆驱逐边关流寇,收编战败小国,整顿朝纲,重修律法,以民为重,不出三年,大骆皇朝的繁荣前所未见,周边列国心悦诚服,举步归降。 骆玄策完成了宁祺的愿望,为他,赠了天下百姓一个黎明之国,一个太平盛世。 大骆史录记载:始帝骆皇,容甚神祇,威震八方,横扫乱世,创盛世太平,于而立之年隐退,传位摄政王肖翼,此后不见其踪,世传归于天神之位。 南方青石绿林中,男人身着素净粗布麻衣,腰间别了个酒葫芦,扛着铁锹,在暮色四合中往回赶。 院子里桃花正盛,落了满地缤纷。 堪堪归来,春日细雨就绵密而来,男人拂去发间桃瓣,不疾不徐的生炊做食,脖颈和腿脚传来难忍的疼痛,年少肆意挥霍身体的仇怨终于找上门来。 “看吧,早让你爱惜身体,不要淋雨,不要劳累,这回知道疼了吧,看你下次还听不听我的话。”这话毫无疑问散在空气里,最该听的人却听不到。 “这也就开春呢,等过了三月,到了雨水季节,还要更疼呢。”宁祺絮絮叨叨在骆玄策耳边叮嘱,也不嫌自个儿烦。 “阿策啊,你这不是成心让我心疼吗……”一声叹息,埋没在淅沥雨声里。 宁祺记得清楚,从骆玄策退隐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九年,他与他,在南方山清水秀的小镇上生活了九年,算得上老夫老妻了。他在院子里立了块碑,却是一片空白,宁祺还记得,骆玄策握着刻刀几欲下手,却堪堪缩回,最后落寞一笑。 他那时想,如果有来生,定要与他一处,让他不再小心翼翼,不再彷徨失落。 岁末,骆玄策温了酒,桃花树只剩光溜溜的枝干,梅花却迎着寒冷愈开愈盛,在满园清幽里,骆玄策缓缓闭上眼睛,别了这世间。 宁祺还没来得及落泪,一阵天旋地转生生将他扯入深渊…… 尽头新生 深入灵魂的眩晕之后,宁祺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方红鸾纱帐,轻盈飘逸,窗外蝉鸣隐隐入耳,这是间极好的上房,隔绝了车水马龙的人声鼎沸。 只是,宁祺自昏沉中越发清醒,就越发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到底在哪见过呢? 他挣扎着起来,纤白玉手撩开床幔边薄纱,下地去查看,环视一圈却是毫无头绪。榻边有个梳妆台,宁祺落座于前,抬眸时却僵住了——铜镜里的少年唇红齿白,玉面可作画,那双眼睛更是眼尾含情,教人一眼就难以忘怀。青丝未束,柔柔搭在肩上,一袭青衫,端的是清冷雪山之姿,清丽出尘。 这分明是他少时模样! 难道灵魂体还能自己改变样子不成?他记得清楚,他此前还是一副面黄肌瘦的病容,怎的突然变了样子? 就在他疑惑间,外头木廊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人轻声问:“都准备好了?” 另一人答:“放心吧,一切准备就绪,大名鼎鼎的宁公子,此时只怕睡得正香。”听到此处,宁祺已经肯定这两人谈话必然与他有关,放低了呼吸静静探听。 那人猥琐嘿嘿两声:“这宁公子当真生的人间绝色,可真便宜了玄王那杀神,不过,王爷真舍得将这等绝色拱手让给仇敌?要是让宁公子发现是王爷的意思……” “你懂什么,这玄王对宁公子情有独钟,舍不得孩子,哪套得着狼,何况还是玄王那种放养在外多年,野性难驯的恶狼。” “至于被发现?”那人不屑轻嗤:“王爷只要事成之后稍稍现身,表现出对宁公子不离不弃,他还会怀疑什么。” “高。” “走,去接应张二,那家伙喝酒误事。”对话声远去,直至消失。 宁祺整个人僵在木椅上,修长手指毫无意识的紧扣着木板,眼里是翻腾的愤怒。 原来如此,骆向端,到底是我小看了你的狠辣,连亲近之人都可以当做诱敌的筹码,竟从这么早就开始了吗? 他终于记起来了,这是他十七岁那年,没想到陷入黑暗之后,却是得了新生,那么,那诸多年经历的一切,都是幻境吗? 不,绝不是,那些伤与痛还烙印在脑海里,骆玄策的一举一动都仿若昨日,绝不可能是梦。 如今这般,算是新生吗? 一股燥热无声升起来,烧得宁祺口干舌燥,他知道这是药劲上来了,连忙沉下心来回忆他十七岁那年今夜发生了什么。 他记得端王邀他午时在朝阳湖亭相聚,商议端王月前被曝勾结朝廷党羽之事,行至半程,遇到一个乞儿被同伴踢打,他于心不忍出手救下,却没想到那孩子趁他不备,甩出一缕白烟,再之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已经是夜幕,一人狠狠推开门闯进来,见了榻边的他,二话不说就压了下来,身上药还未消散,他只能任那人为所欲为。不料最后,那人却猛然收敛所有动作,将他点了穴搂在怀里睡了一宿。 那人便是骆玄策。 这件事是他与骆玄策真正反目成仇的□□。 那时他气极怒极,将之当做毕生耻辱,一定要从那人身上讨回来,从此之后,阴谋,城府,步步紧逼着骆玄策,将他弄得身败名裂,为了所谓的报复。 反观骆向端,在出事之后为他忙前忙后,为他堵住流言蜚语,不嫌弃他被人欺辱,还计划为他复仇。他自小缺少关爱,事毕亲躬,头一回被人护着,就对那人产生了无限感激,誓要护他于乱世中平安。 却没想到,活了两世才明白,从一开始,他就是颗棋子,落子人早想好了他要走的每一步,让他为他冲锋陷阵,尽头是毫不犹豫丢弃。 当年他惊惧愤怒之下,竟未发现骆玄策眼底的不正常之色,现在想来,那样一个将他放在心上的人,怎会舍得伤害他,怕也是中了那人的招。当年的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非要做下那诸多错事,追悔莫及之后方才明白。 不过,于他而言,似乎为时未晚。 承蒙上天垂爱,许他再得新生,这一世,定然要毫不犹豫抓住骆玄策,半分也不能放开。 想到夜幕时分就能以健全之身见到心爱之人,再没有比这更值得他期待的了,前世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为那人权谋上,今生却终能为自己而活。 迷晕他那人倒是大意了些,竟未取走他随身携带的香囊,那香囊里,他放了解百毒的丹药,除了他自己,无人知道,此时倒是庆幸自己没有告诉过骆向端,否则只怕真要步上辈子的后尘。 上辈子,仓促之下未来得及服用,造就了后来痛且苦的一生。 宁祺握着香囊,缓步回了榻上,卷起红幔端坐着,他觉得自己像极了等待丈夫掀盖头的新嫁娘。 如若今晚是良辰,一梦成真便好了。 上一世,这一晚过后,以替他报仇之名,骆向端将矛头指向了骆玄策,在皇都大肆宣扬骆玄策龙阳之好,有人言之凿凿,道是亲眼瞧见了玄王出入暖玉楼夜会小倌,整一宿未出来。只有宁祺自己心知肚明,那一夜根本不是什么小倌,是他自己。 之后,在骆向端操控下,骆玄策声名尽毁,此事愈演愈烈,最终传到了宫里,被人大做文章。景鸿帝原本就对手握重权又得军心的第三子心存猜忌,抓到这个把柄之后,迫不及待为骆玄策赐下男婚,那半路杀出的小倌被许以正妃之位。 这道圣旨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毕竟大骆皇朝虽有男妻存在,却也是诸多藏掖,这等明晃晃为皇子赐男婚的作为,与断人前途毫无两样,明眼人都知道,皇帝想断了骆玄策的羽翼,从此之后,骆玄策的处境愈发艰难。 内有父兄皇弟重重城府计谋,外有边夷之敌虎视眈眈,只待抓准他疲于奔命时,狠狠一击。 吱—— 思索间,却是夜幕早已降临。 宁祺抬眸看去,隔了两世长,隔了两丈远,隔了榻和门,终于见到了让他思之如狂的身影。 被满腹心事压下去的燥热又莫名齐齐归来,所有纷扰都自动远去,他眼里只有眼前的男人。 从前他便知道,这人有多么出色俊朗的眉眼,眼窝较之常人要深一些,沉默看人的时候,触目皆是深情,当然,宁祺听人说,只有骆玄策看他的时候才有幸能见到一抹温柔,至于别人,却是没胆子与九五之尊对视的。 许是心境发生了变化,当在所爱之人那得了一份特殊感时,心底的满足与欣喜,便是拿了千金来换,宁祺也断会摇头拒绝。 触及那双眼睛时,宁祺果然看到了不正常的绯红之意,不动声色拆了香囊,将一粒药丸放进嘴里。重生归来,他早已将自己视为骆玄策的人,所有一切都心甘情愿给他,但绝不是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 骆玄策身姿挺拔,比他还高了半个头,相较之下,他显得瘦小单薄,有时候他很怀疑,前世的骆玄策是不是看走了眼,毕竟自己除了那张脸,好像确实没什么比骆玄策强。 论计谋,两人各有输赢,论武力,却是远不及他,论威信,那更是与之相去甚远。 男人确定了目标,大步流星朝他而来,居高临下打量着榻边的少年,猴急的模样引得宁祺一阵轻笑,好了,这下,终于等到新郎官掀盖头了。 不过瞬间,骆玄策就将榻边静坐浅笑的人压在榻上,将头埋进纤长的脖颈中,大口吸着让人安心又心神晃荡的馨香。 “宁祺。” 骆玄策卷着舌尖喊出他的名字,别样的旖旎,似乎不舍得那个名字从舌尖被放出来一般。 “嗯,我在。”骆玄策喜欢他,比他想象的还要早。 骆玄策不安的嗅着他的气味,趁他抬头的间隙,宁祺转过头就碰到了他的唇,与他吻在一处。 唇边突兀触到了一抹温软,骆玄策恍惚间梦到自己如愿以偿的拥着爱人,最终受不住诱惑,低头衔住了让人浮想联翩的温软,来回吮着,轻饮那甘露,溺毙在其中而不自知。 宁祺嘴里的药丸化开,有淡淡花香,是甜的,他向来不喜欢苦味,人生已经够苦了,干嘛非要找苦吃呢? 骆玄策的吻和他的人一样,霸道得让人心惊,但对宁祺来说,却是一剂良药。自重生而来,一切都像是太过渴慕而产生的幻境,生怕轻轻一触就破碎,这人带给他的入骨熟悉,生生将他拽回来固定在怀里。 直到在这人怀里,鼻尖能嗅到他,宁祺才终于有了种真正重生的喜悦。 不断向彼此贴近,都想将对方控制在怀里。他们像是寒夜里的游魂,无处可去,只能相互依偎在一起。 气息越发混乱缠人,直到嘴里的甘甜之味渐渐散尽,骆玄策像是拼尽力气的将军,终于不得已投了降,倒在肖想已久的温泉里。 身上一重,宁祺转过头,触及一张俊朗坚毅的脸,他的将军长年征战沙场,皮肤却未受风雪黄沙的摧残。颈间是极有规律的浅浅呼吸,让宁祺满足喟叹,伸出手抚上那张脸。 在前世,他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是奢望,就算没有两人水火不容关系的阻挡,以他筋脉尽断,抬手都费力的身体,也着实做不到。 他微微一笑,在骆玄策额间印下一吻,默念着:我的将军,这一世,我与你到白头。 许久之后,宁祺微微侧身,将骆玄策推到榻上,然后眸光一凝,伸手解开腰带,胡乱扯开了衣裳,照着颈部与肩狠狠掐了几下,咬破唇角再揉乱长发,面色绯红的偎进骆玄策怀里,闻着熟悉感闭上了眼睛。 骆向端不是想利用他让骆玄策上钩,再找人造谣骆玄策龙阳之好吗? 那就让他如愿以偿好了。 王爷与门槛 翌日,骆玄策自睡梦中猛然睁开眼睛,怀中传来一抹异样的温暖,空气中有不属于自己的气息。 骆玄策登时心中一凉,神色倏然冰冷,翻身就掐着身旁人脖子将人结结实实压在榻上。 下一瞬,骆玄策仿若突遭晴天霹雳,木愣愣僵住,连呼吸都忘了本能。饶是他胆大包天,也断然没有妄想过与宁祺这样躺在一处,那人软乎乎偎在自己怀里,白皙面容透着红润,嘴角甚至挂了一丝笑意。 许是骆玄策手劲太大,惊了梦中人。宁祺皱皱眉张开嘴试图呼吸,那嫣红的薄唇光是瞧着,就让骆玄策不自觉喉咙一紧。 宁祺轻哼一声,迷糊间抓住了阻挡自己呼吸的罪魁祸首,放在枕边,转头用脸颊蹭了蹭骆玄策的大掌,找到一个最契合的姿势,不动了。 骆玄策眸色幽深,手掌所触之处如锦缎般丝滑柔软,让他舍不得放手,甚至短暂失去了思考能力,比如为什么他和宁祺会出现在这里? 视线止不住往下扫去,只见宁祺修长的脖颈上绽放着点点红痕,宛若白玉上生了红梅,妖冶至极。唇边有一道极小结痂的伤口,骆玄策生出几缕遗憾,他把宁祺怎么了?为什么完全没有印象? 随着时间流逝,三魂七魄终于一一回归,越来越多的疑问开始挨个找上门来,炸得他头大。 昨日,在玄王府收到一个消息,有人会对宁祺不利,他知道这是一个圈套,但对方是宁祺,他无法理智劝服自己不管不顾。哪怕他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出事,他也会义无反顾前往。 之后,有人将他引进了暖玉楼,恰巧此时,神志越发不清醒,最后发生了什么,确实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谁会大费周章,就为了让他如愿以偿?难道是存了想让宁祺与他反目成仇的心思? 想到这一层,骆玄策眸子里闪过一抹慌乱,他不愿与宁祺走上那样的路,哪怕这辈子只能远远望着他,也不希望与他做仇人。骆玄策越想越心惊,只怕背后设计那人早就想好了计谋。 不行,他必须快些离去,否则一切就难以为挽回了。 最后再深深看了眼怀中人,轻轻贴过去吻了吻宁祺,再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轻手轻脚下了榻就准备迅速离去。 就在骆玄策手刚碰到门时,后方传来一声喑哑清冷的质问:“怎么?玄王殿下吃干抹净不想负责?” 骆玄策僵在门边,竟是不能进退的尴尬姿态,他正想一鼓作气发力推门离去,又听后方人道:“我倒不知,玄王竟也是这么个流氓混子。” 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刚睡醒的几分惺忪,骆玄策不敢回头,他只想飞快逃离这个憋死人不偿命的地方。他在考虑将宁祺打晕以及自己跑路的两难中摇摆不定,但偏生有人不嫌事大。 “我当玄王是征战边关的大英雄,哪知欺负起人来,竟是不声不响的闷罐子,偷了腥还想溜呢?”宁祺背靠床榻,透过纱幔看僵在门边的男人,唇边是止不住的笑意,接下来,这男人该发挥死鸭子的本事了——嘴硬。 上辈子死后化为灵体,在他身边待了十数年,对他的了解比自己更甚。 “老子身为大骆皇朝玄王,北境兵马大元帅,多少人求着呢,昨晚倒是便宜了你。” 果然,死鸭子改不了臭毛病。 如果不是方才这人小心翼翼亲吻自己时展现的刻骨温柔,他只怕都要信了他的鬼话,“哦?这么说来,玄王到底是这方面的老手,玩过不少吧?” 虽说知道骆玄策一心都在自己身上,没有别的什么人,但这话出了口,就仿若真有了那般事,自己也咀嚼出一股子酸味来。 偏某人天生是奔着作死路上越走越远的野马,“我……定是经验丰富,否则皇都那些个贵家小姐们,怎会对本王念念不忘。” “是吗?” “你不会对本王也心存歹念吧?要不改日上相府三媒六聘抬你过门?”骆玄策扶在门框上的手抓紧了门栓,力道大得指节泛白,他知道自己在试探。原以为宁祺会大发雷霆,想不到却是一番和风细雨,甚至还会和自己拌嘴,他忍不住想奢求更多,但又怕这平静之下只是更深的怨恨。 身后许久没有声音,骆玄策心底沉了沉,早该知道的,不是吗?他收回心神,重新变回那个冷漠的玄王,推开门出去,一步也不敢停留在这里。 “好啊,我宁祺等着玄王的三媒六聘。” 这句话隔着两丈传入骆玄策耳朵里,登时锁住了他的三魂七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甚至让他忘记了脚下并非坦途。 下一瞬,大骆皇朝第三子,人送外号皇都煞神,威风八面的镇北兵马大元帅,结结实实被一道三寸门槛绊倒在地上,还摔得一脸心甘情愿。 宁祺也没想到这呆子竟然真木楞到了这等地步,顿时好气又好笑,掀了被子,没来得及穿鞋就朝横挂在门口的男人走去。 唉,自家蠢男人,摔了果然也是自个儿心疼。 哪料骆玄策的三魂七魄却在一摔之后集体回神,北境多年练就的耳力一听身后动静就警铃大作,咬咬牙迅速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了门,将宁祺锁在里头。 开玩笑,要是晚了片刻,他可不敢保证自己不欺负宁祺那个小可怜。 随后,玄王异常淡定的左右环视一圈,冷着一张俊朗不凡的脸大步流星而去。 宁祺好不容易打开了门,只瞧见了自家狗男人落荒而逃的背影,怒极反笑,最后无奈摇头折回了里间。 罢了,给他些时间适应,可别刚重生就把人吓跑了,那可真就是得不偿失了。 宁祺倒也没忙着收拾自己,想到之后会发生的事,冷笑一声回了榻上继续睡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外头木廊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来了又去,宁祺睁开眼睛静静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又听到了脚步声,这回是杂乱无章的大杂烩,迫不及待朝这边赶来,宁祺拉起被子捂住头,低笑一声:“好戏,要来了呢。” 几乎是话音刚落下,上房的门就被人一脚破开,来人吩咐道:“都给本王在外候着。” 之后,那人焦急走进来,一下就掀开了床幔,见床上只有一道蒙着被子的身形,骆向端皱了皱眉,似乎对所见之景不甚满意。但下一瞬,关怀之意取代遗憾,伸手拉开了被子。 锦被下是一张病态苍白的脸,唇边还有一道伤口,看上去像是遭遇了极端伤害。不过宁公子还是宁公子,哪怕是这般被人折磨到半死不活的模样,也是勾人得紧。 看见这样的宁祺,骆向端竟然划过一丝不忍。 但他很快摒弃异样,他知道宁祺对他有很强的保护欲,如果他不舍,等他今后坐稳了那个位子,将宁祺收入宫中未尝不可。得到这般美人,倒也是乐事一件,只是如今宁祺对他来说有极大用处,牵制骆玄策是其一,为他谋划是其二,全心支持他是其三,以上每一样都令他心动,否则他当年也不会…… 骆向端脑海里千回百转,行动却丝毫不落,他轻抚宁祺的脸,柔声道:“阿祺,醒醒,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倒是没想到骆玄策走得那么快,按理来说,那药会让人昏睡许久,倒是失算了,好在他为确保万无一失,还安排了其他计划,饶是玄王三头六臂,也得认栽。 宁祺假装睡眼惺忪的醒来,见到骆向端,露出一个浅笑,紧接着,似乎感觉到了不对劲,环视一周再看看自己,瞬时沉下脸来,惊怒交加,“王爷,我这是怎么了?” 哼,算计了一整夜,心神不宁,就怕计划失败被人拆穿吧?小爷昨夜倒是睡得无比香甜呢。 骆向端一脸痛苦,“阿祺,本王昨日不该约你的,申时未见你前来赴约,本王料想你定是有事耽搁,随后遣人到相府却被告知你早已出门。之后,本王顺着线索一路相追,却不料到了这暖玉楼,阿祺,你可知是谁要害你?本王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宁祺心中冷笑,端王可真真玩得一手道貌岸然,怎么前世的自己竟未曾发觉,自己羽翼之下的小猫突然就长成了恶狼呢?那时候骆向端是怎么说的呢,他说皇家无情,所在意之人不过一个宁祺,为了他,他会夺得天下,一起实现他们太平盛世的梦。 为了那一句承诺,宁祺义无反顾,一身鲜血淋漓扶他上位,不知道背了多少骂名。原来自己羽翼下的狼,比想象中要能食血吞肉,远比表面要能隐忍。 呵,不就是虚与委蛇吗? 看我宁祺不玩死你。 “我……我不知道,王爷,我如今这般,要怎么办?怕是没法为王爷效劳了。” 一听此话,骆向端顿时慌了神,他是想引骆玄策上钩没错,但他也不想失去宁祺的助力啊,他能走到今天的位置,宁祺的功劳自是占绝大部分,让他如何舍得放弃这大好的谋士?还是全心全意忠于他的谋士。 “阿祺!断不可说这样的话,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本王定会找出侵害你的人,将他绳之以法还你一个公道,今日之事,我已吩咐好,断不会有人外传,阿祺,你不要害怕,不管如何,本王一定不会让你承受那些伤害。”骆向端言诚语挚。 宁祺被他一口一声顺溜的阿祺叫得心口恶寒,甚至想不管不顾直接狂揍,好在方才玄王门口那惊天动地的一摔拉回了他的理智,甚至冲淡了些对骆向端的恨意。 “王爷不必多说,还是先送我回相府吧,再闹下去该满城皆知了。”宁祺红着眼眶,完美展现了一个被害人的无措与愤怒,“不管那贼人是谁,我都要将其绳之以法。” 可不就是绳之以法吗?将他划到自己领域锁起来,标上他宁祺的记号,从此以后任何人休想染指半分。 “好,本王送你回去,贼人的事交给本王去办,本王定为你找到。” 相府闹剧 宁祺在长生大街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打发了骆向端,只余下他的马车和侍卫护送他回相府,宁祺倒是没拒绝,毕竟戏要演全套。 但此刻,计谋多广的宁公子,在靠近相府时难得局促起来。 上辈子,因着他效忠骆向端的原因,他这丞相爹可没给过他好脸色,多次劝说端王无君王之度,让他早日脱离其麾下,却遭到了他的反驳。他甚至还为此指引骆向端做了些事,意图改变老爹的看法,并将之拉到自己阵营,没想到被自己亲爹一下识破,反倒大骂他一顿,差点将他逐出家门。 现在看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别的不论,但就看人的眼光,自家老爹早已甩他八条街。 可是那时的宁公子年轻气盛,以为端王之德足以担当重任,玄王被景鸿帝流放,端王篡位期间,与丞相老爹发生了分歧,那一次的争吵异常严重,严重到将丞相逼得吐了血,硬生生与他断了父子情分。 不过好在是断了情分,否则以骆向端多疑狠辣的性格,宁家定会被清理干净。 一心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业,坚信自己能为天下百姓带来盛世,到底是太高估了自己,到头来还要骆玄策来殿后,保宁家上下一世安宁。 如今,宁祺不得不承认,宁公子没有那么顶天立地,甚至蠢得可怜可笑。 他上辈子最大的幸运,便是认识了骆玄策,做了他一辈子的唯一。 重回十七岁,却也是个尴尬的时候,就在月初,他方才与丞相爹发生了争执。起因便是他自作聪明,将整治百姓良田的方法交与骆向端,让他在朝堂之上提出,以示端王贤德,偏自家丞相爹对他了如指掌,瞬间就识破了他的计谋,劝他离开端王独善其身遭拒后,就发了大怒,让他自生自灭。 如今倒好,出门一趟就换了个来自前世的灵魂,最可怕的是,这个沧桑的灵魂非要自己走一遭之后,方才用性命悟出了老爹的话是真理。 几日前才闹得相府人尽皆知非骆向端不可,这才过了几日就被打了脸,死活要跟着骆玄策,换做他是宁丞相,生了这么个反复无常的混账东西,都要照着脑袋一记爆栗外加家法戒尺来一遭。这样疾风骤雨说变就变,可信度也着实不高。 宁祺扶额叹息,顿觉脑壳生疼,这是个什么事儿啊? 不管如何挣扎,马车终究是停在了相府门口,宁祺深吸一口气下了马车,身形‘虚弱’ 的走到侍卫面前嘱咐代他谢谢端王,最后在一众侍卫莫名的眼神中进了相府辉煌气派的大门。 进了前院就恢复了行动自如,因昨晚中药的缘故,脸色依然苍白,正想趁人不备溜回自己院子,就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哟,这不是相府宁五公子吗?可出息了,竟学会了夜不归宿,别是跟着不三不四的人学坏了吧。” 来人一身白色襦裙,左手抱了一只黑猫,梳着精致妆容,染了丹寇的手指一搭一搭抚着猫毛,只一眼便知这是养娇了的贵府小姐。 “六妹妹不在闺中待嫁,倒管起哥哥的闲事来了,真有闲心。” “你!宁祺,爹爹已经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等着被罚吧,哼!”宁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使宁蓉变了脸色,气急败坏带着身后一众丫鬟就朝主院去,想来是去找丞相告状。 宁祺再次叹了口气,今天的事不能善了啊,果然不能惹女人发怒,失策失策。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有小厮到院子里来请人,宁祺面无表情的应下,跟着小厮往正院去,那小厮一脸飘忽不定,几次欲言又止,宁祺挑眉逗道:“有什么话就说,真要把自己憋成球?” “五公子,六小姐方才与相爷说亲眼看到公子您昨日与端王出去,今日又衣衫不整乘坐端王马车回来,有损相府威仪……公子要不还是先避避?”小厮素来八面玲珑,更是暗中向宁祺传了不少消息,倒是个实诚人,也没有坏心思。 “行,我知道了,多谢。” 宁祺来到正院的时候,被眼前的阵势吓了一跳,上辈子,这些人没有一个帮他说话,在他与父亲发生争执被处罚的时候,尽数离去,对他满是失望。 “父亲大人,您有事找我?”宁祺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宁峰有些诧异,宁祺何时变得这般规矩了,一日不见,瞧着却像是变了个人,气质依旧像先前一般温和,但某些东西像是被藏了起来,模糊了些,却变得更加深沉。 宁峰冷哼一声:“为父问你,你昨晚去哪里了?” “我与端王有要事相商……” “混账!有要事相商能商量进暖玉楼?你当你爹是傻子?”宁峰显然掌握了宁祺的行踪,如今听着宁祺的话,直接气得摔了茶杯。 大夫人嗤笑一声,“宁五,纸终究包不住火,做了什么事自个儿清楚,何必惹相爷生气。” “对啊宁五,你这次太不像话了,暖玉楼是个什么地方,心里头没点数?”老夫人坐在主位左侧,手撑着拐杖,重重点着地面,发出砰砰撞击声。 其余人不声不响,但唯一相同之处,就是他们都在看他的笑话。 “老夫人此言差矣,那暖玉楼非是风月之地,自古文人雅客多聚于此…… “听听,丞相,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要不是府中小厮亲眼见他从暖玉楼与端王出来,谁还会冤枉了他。”老夫人李氏气得呼吸不畅,宁峰连忙递上去一杯清茶,转而对宁祺道:“宁祺,你想干什么!” 独自面对这些质疑,宁祺没有失落,他自小失去母亲,在这偌大相府独自长大,与他们都没有很深的情感,虽然面上不明说什么,却打心底看不上与相府背道而驰的另类。 噗通一声,宁祺跪在宁峰面前,低头道:“父亲,宁祺知错。” 这样的宁祺很反常,让正院所有人陷入惊讶,依照往常,两人定然又是大吵一番不欢而散,但宁祺竟然主动服软? 宁峰的惊讶并不浅,他有些失神的望着中间低着头的瘦弱身躯,无端的伤感自心中蔓延开来。对于这个儿子,他很复杂,最爱的女人梅娘为救他而死,偏宁祺还长了一张与梅娘八分相似的脸,他既怕见到宁祺,想起故人,一边又担心着他。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那清瘦无害的小公子竟长成了阴谋多端的谋士,还站了端王的阵。 从那以后,两人只有对面仇视,未肯真正坐下来谈过,这或许,是个机会? “都下去。”宁峰道:“宁祺留下。” 相爷在府中地位奇高,积威之下竟无人反问一句,皆是看了眼局面,默默走出了正院。 待人走尽,宁峰几步上前,欲搀起宁祺,却在触及脖颈红痕时猛然顿住,力道一松,宁祺一时不察直接落回原地,膝盖一阵生疼。 “这是怎么回事!”宁峰扯开宁祺的领子,见上面有些密集的痕迹,顿时大怒,眼眶都红了几分,死死盯着宁祺的脖颈,像是要将那些痕迹生生剜去。 “父亲,我昨夜,与玄王在一起。”宁祺看见宁峰眼中惊怒,有些于心不忍,这是真正关心他的人,但如果不这般,今后自己要靠近骆玄策的路,只会更加艰难。 他记得上一世父亲对骆玄策评价极高,甚至跟他说过玄王才当是人中龙凤的话,想必是支持骆玄策的,只是他查探多年,依旧未得丝毫线索,难道父亲是中立一派? “不知羞!你竟真敢……什么?玄王?” “嗯。” 惊讶已经远不足以形容宁峰此时的情绪,他被一句玄王钉在原地,“是不是他逼你的?你与为父好好说来,若真是如此,本相拼了命也要讨回公道。” 宁祺摇摇头,“父亲,非是他逼我,我与他皆被人算计了。” 宁峰没好气道:“宁五比狐狸还狡猾,谁有那个本事算计你。” “倒不是他有本事,是我太信任他,丝毫未设防。”宁祺眸色冰冷,眉间像浮了一层寒霜,此刻的他,像是归来的恶魔,是复仇之烟下燃不尽的恶鬼。 “是……端王?”饶是再不可置信,宁峰还是想到了那个人,能让宁祺毫不设防的,估计也只有骆向端了。 “嗯,父亲,宁祺辜负您的期望,不听您之言,致使今日之祸,宁祺愿接受惩罚。”他只盼着与父亲不再有隔阂,这个家要圆满已是不再可能,只能让它看上去和乐些。 宁峰低头打量宁祺,宁祺知道是自己翻天覆地的变化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或许在思考他的话有几分真假,他也知道一时半会要打消疑虑很难,更何况是从前在宁峰那劣迹斑斑的人。 “你说你昨夜与玄王在一起,那今早为何会与端王出来?” “父亲可知,玄王的心意?”宁祺反问,这也是一个试探父亲与骆玄策有无交情的问题。 这话一出,宁峰身形顿了顿,仿佛回到了那一刻,那个俊逸挺拔的男子为他斟了酒,抱拳道:“晚辈斗胆,心悦宁五公子许久,若是将来阻碍重重,我希望您不是其中之一。”少年人气度非凡,举手投足都带着尊贵的豪爽之气,坦荡且悲壮,或许,少年从一开始便为自己想好了路。 见宁峰沉默下来,宁祺就明白了,自家父亲与自家男人,显然是有些交情,也或许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不过没关系,总有机会知道。 宁祺淡淡一笑:“父亲,我只不过一截鱼饵罢了。” 危机 宁祺只是一截鱼饵。 一截骆向端捕获骆玄策的鱼饵,这鱼饵还是骆玄策的命门,正中下怀,哪怕方知危险,也要奋不顾身一次。 “那今后打算如何?玄王那边……”关于骆玄策,宁峰倒是有些偏心,自古痴情人最苦,尝过其苦的人都渴望天下人圆满,得所爱之人携手一生。 “父亲,关于这件事,我想顺其自然。”宁祺有些不敢想,要是让宁峰知道自己的儿子毫无出息,成天想着怎么把自己送到骆玄策身边,估计会大叹家门不幸吧。 “祺儿,你已经长大了,世事可为与不可为,从开始便要瞧得清楚,人生是没有后悔路可以走的。”他没打算干涉宁祺,喜与不喜,皆是儿女的事,自己插一脚进去委实有些不像话。 他无意让自己的儿子为人妃妾,男人,可不就是要站在自己的世界呼风唤雨,取得一番轰轰烈烈的成就吗?但若是今后宁祺选了骆玄策,他也会支持,毕竟他还未见过玄王那样痴情的人,都已弱冠之龄,府中却连一个女人也没有。 但若是宁祺要选择骆向端,他不管怎样都要阻止,那样的人,野心都显露在眼里,往后又怎么会善待宁祺呢? “宁祺谨遵父亲教诲。” 父亲所言句句应了前世后尘,只怪他识人不清,只怪他年轻气盛,竟是连长辈教诲都未曾真正放在心上。 有时候吃了亏摔了跟头,才会记起来,或许在某个平凡无奇的午后,长辈面带沉重的叮嘱,希望你不要走弯路。 “父亲,可以帮宁祺办件事吗?” 宁峰点头之后,宁祺起身,凑近他耳边一阵低语,越到最后,宁峰的脸色越发奇异。 “真要这么做?届时若是你心存悔意,也断不可能了。”宁峰神色凝重,还带着令人心悸的审视。 “求父亲成全,唯独这件事,宁祺虽死不悔。” “你怎么突然……” 宁祺不欲宁峰深究,只道:“就当是我还他恩情吧。”宁祺转身瞧着天,灰蒙蒙的,晚间估计又会有一场大雨。 这件事很快结束,原本等着看宁祺被处罚的人,等到的是完好无损自正院出来的宁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宁祺,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傍晚,暴雨果然倾盆而下,噼里啪啦砸下来,雷雨交加,世界一片昏暗,入目皆是被雨水冲刷过头的绿植,北风嘶嚎,拉着扯着,落了满地的粗枝绿叶,着实有些令人心惊。 宁祺斜倚在窗边小榻上,支起一方木窗瞧着窗外,小六端了吃食回来,见自家公子还在窗边未动,边利索摆着吃食边道:“公子,您离窗边远些,夏日的雨说来就来,冷一阵热一阵,淋了容易生病的。” “你倒懂得多。”饭菜香气长了脚一般,偏生往饿的人面前经过,让人恨得牙痒痒。 小六几年前进的相府,恰好合他眼缘,就将他带到了自己的院子,这小孩儿陪伴自己多年,甚至在最后,为了护着他,被骆向端一剑刺死。今生,宁祺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护他周全。 “可不是,照今年的雨水,我看怕是会出事。” 宁祺握着筷子的手猛然一顿,直直掉在桌上,对啊,他怎么能忘记这么大的事。他十七岁这一年,大骆皇朝遭遇了百年难遇的降雨,雨水积攒在一处,汇聚之后流入离江,直接冲塌了河堤,洪水涌进皇都,数以万计的百姓遭受灾害,皇城蒙受了数百年以来最大的损失。 还有最重要一点,这场水患,景鸿帝会派骆玄策治理。 其实这事原本落不到玄王头上,皇上差工部处理离江水患,送圣旨的公公刚到府上,就传出工部都水清吏司暴毙的消息,无奈之下,只得在朝中另派他人。 不知为何,这门差事最终被皇帝指给了玄王,甚至连朝会都来不及开,圣旨就到了玄王府。坊间有百姓传闻,那一天,玄王连晚饭都没吃,接了圣旨就随工部之人前往治理水患。 仔细想来,这事原本就疑点重重,先不说朝中尚存其余诸多大臣,工部也并非死了个都水清吏司就没有其他人主事,就算再窝囊,也还有上头的工部督使监事。 玄王身为镇北兵马大元帅,南征北战,黄土流沙,一身正气挥洒疆场,对所谓民事工程又哪里来的经验。 可这烂摊子却被踢到他身上,若说这其中没有些猫腻,宁祺是不会相信的。 他对这件事印象不是很深,可以肯定的是,当年他未参与其中,只是在圣旨宣读的时候听闻了此事。 直到他离世之后,骆玄策的腿脚开始出现病症,雨天的时候甚至走不了路,他原以为是武将通病,直到私服前来与骆玄策叙旧的肖翼提起来,他才渐渐记起这一出。 那么,当年的事是谁主使,骆向端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眼下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但棘手的是,他忘记了上辈子的水患时间,如果不知具体时间,那再多绸缪也没有用。因着水患来得汹涌,一夜之间,让人措手不及,景鸿帝下旨又太过迅速,按照先前的记忆,定是在都水清吏司暴毙之前就拟好了圣旨,否则圣旨也不至于那么快到达玄王府。 所以,这根本就是一场预谋! 想通了其中种种,宁祺再也没心思吃饭,迅速对小六吩咐道:“小六,你找几个可靠的人守着都水清吏司的府门,若见有人要加害他,立刻将其救下。” 小六在主子身边多年,虽奇怪此举,但并未多问,只是领了命离去。 雨越下越大,宁祺也越发焦急,换做平常,断不会有事令他如此,再危急的事他都能冷静自如,在绝地里谋求一条生路,可这次是骆玄策。 上一世水患,骆玄策伤了腿,还未来得及痊愈便被景鸿帝派去北境御敌,致使留下病根。 他希望他的将军可以无灾无病,陪他隐居世外。 夜里的狂风似乎嚣张到了他梦里,入目皆是遍地黄沙,狂风大啸,城门前堆满了尸体,四处是血红,而骆玄策周身浴血,迎着日出的城门缓缓归来,身后跟了疲惫但难掩兴奋的士卒,看起来是打了胜仗,宁祺就站在城墙之上,热烈目光黏着骆玄策。 下一瞬,骆向端出现在宁祺身后,对他温柔的笑着,伸出手将他毫不留情推下城门。 宁祺又再一次目睹了骆玄策目眦尽裂的向他奔来,宁祺狠狠挣扎,想要挣脱这束缚,但多用力都是枉然。 突然,梦境破碎,宁祺猛然睁开眼睛,入目是熟悉的屋子,才暗暗松了口气。 “不好了公子,出大事了。”门外传来小六的声音,约莫是刚进了院子就火急火燎的开了口。 宁祺忽地眼皮一跳,心徒然下沉。 小六难得没顾礼节,推开门就道:“公子,都水清吏司大人,今晨暴毙了。” “派去的人没有发现可疑之人?”他自己也暗中培养着一些人,他们的实力宁祺清楚,断不会玩忽职守让人得逞。 “全然没有,我们的人暗中围了府苑,没发现可疑之人,也无人拜访。且那位大人死得着实蹊跷,宫里的公公传了圣旨到其府上,半天不见踪影,传了小厮去看,却已是药石无医。” 宁祺一下就想明白了,想必是那吏司大人防漏了家贼,让人取了性命。眼下,做什么都来不及了,既是预谋,想必圣旨已然在去玄王府的路上,只待天子一声令下,就会送进玄王府。 幕后之人,竟是当今天子! 皇家多薄情,想不到景鸿帝竟也免不了俗,他如此设计骆玄策,可曾想过是谁用性命捍卫着他的河山?是谁抛洒头颅热血,为他换取边关和平百姓和乐? 他只看到自己的儿子功高震主,却从未想过,若离开了骆玄策,边关会怎样,这江山会不会翻覆。 但虎毒尚且不食子,景鸿帝怎么下得去手? 是不是连骆玄策在治理水患中出意外都是他们一手谋划的结果? 宁祺闭上眼睛,再睁开已是清冷的宁五公子,“小六,将阁中空闲的高手调来,我有些事要交代。” 小六动作很快,不出半个时辰,宁祺院子里就站了十几个黑衣人。他们身形强健,周身散发着令人敬而远之的气息,这是宁祺花了几年时间费尽心思培养出的人,不是杀手,专门为他处理一些密事,这些人无论武功智谋,都是人群中的佼佼者。 “今日唤你们过来,有件事要你们去办,从现在开始,你们伪装成百姓,跟在玄王身边,若有意外,定要将其救下,不要让他受伤。”他知道骆玄策有自己的人,但若不如此,他会更加担忧,那些人躲在暗处,明处的人毫不设防。 “我等谨遵阁主之命。” “去吧。”不过片刻,一众人消失而去,仿若方才一切出了幻觉。 “六儿,备衣物和一些急用品,我出门一趟。” “公子为何突然要保护玄王?”犹豫片刻,小六终究是没忍住,主子的心思,他多少也知道一些,只是为何突然保护玄王?主子在意之人不是端王吗? “以后再跟你解释。” 水患 雨从昨夜起就一直在下,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小六办事利索,不多时就收拾好了行李,还细心找了一把油伞,“公子,公公宣的旨说,皇都西城边上突遭水患,被淹了好些百姓,可否让小六与公子同行?” 宁祺原是不想带着小六去涉险,根据史书记载与百姓传闻,这次水患前所未见,甚至让人几年后仍心有余悸,由此可见它的可怕。皇都地处皇城中域,倒是没有产生什么影响,但对于西城百姓而言,当真是一场浩劫。 “可,但届时要听我的话,不可涉险。” “是。” 宁祺想了想,最终落座在案前,提笔写了两封信,一封差人在他走后送给宁丞相,一封差人送往端王府。 现在还不是与骆向端反目的时候,经过两年的谋划,端王的根基越发深,已经成长为一条毒蛇,如果自己不参与端王的计划,只怕会对骆玄策不利,那样的局面他不愿看到。 于是他书了一封修养信,告诉骆向端要半月时间修养。至于相府,倒是不用担心露馅,昨日与宁丞相推心置腹一番,虽不至于立刻相信他,但这些小事,定会替他安排妥当,对于宁丞相的能力,他毫不怀疑。 相府后门停了辆低调的马车,陌阁高手头带蓑笠一身棕黑蓑衣,狂风暴雨里抓着缰绳,神情掩在雨幕里。 宁祺上了马车,车夫驾车一路往皇城西边驶去。 雨水很大,宁祺畏寒,小六特意准备了一个碳炉子,这一路倒没太受苦。越往西边,积水就越深,渐渐漫过了马蹄,再往西一个时辰,天已经黑下来,此时积水已经有几尺深,几乎成了溪流。 夜幕时分,宁祺终于抵达西域主城,这片城区入目皆是混乱,长街上的积水已经涨至腿部,翻滚的黄泥水里卷着破布枯枝和数不清的落叶,甚至有人在上面划起了船,撑着船槁前进着。 宁祺三人淌过积水,在一间客栈安了身。 清洗一番换上干净衣裳之后,宁祺唤来了小六,小六手巧,不知打哪学了手易容术,经他之手后,就能使人变了样子,若不细看,非是熟识之人,哪怕对面而立,也断然认不出来。 宁祺多方忧思,最终决定易容,他知道骆向端在骆玄策身边安插了眼线,若让人看出来,宁祺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至于骆玄策身边的眼线,倒是不着急除去,待他收了骆玄策,再慢慢玩死他们。 “公子想扮什么模样?”小六拿了自备的颜料调试。 “嗯,平凡一些?” 小六眉眼弯弯:“公子对自己的容貌是有什么误解吗?公子这张脸,怎么折腾都是好看的。” “就你嘴甜,对了,这玩意儿防水吗?”宁祺有些担忧,这样的雨天,很容易就能将之冲刷掉吧。 “公子放心吧,只要不长时间泡在水里,一定没有问题。” 一盏茶的功夫,宁祺就变了副样子,眉眼宽厚,一改之前的清冷面相,变得憨厚老实,让忍不住心生好感。但就像小六说的,宁祺这张脸太过出色,根本挡不住他的风华。易容完毕,宁祺带着二人下了楼,因着水患,投宿客栈的人异常多,堂前都坐满了人,恰恰空出一张桌子,小六一使眼色,身后的陌十七就风一般落座下来,将长剑往桌上一放,正要过去找茬的人直接歇了心思。 小六一乐,对宁祺道:“公子,这陌阁的高手是越来越利索了。” 宁祺看了眼一本正经凶神恶煞的陌十七,也忍不住笑了。 “大伙儿听说没有,皇上遣当今皇三子玄王殿下来治理此次水患,傍晚时分就抵达了西城,不知可否有对策?”一人声音有些大,传进了宁祺耳朵里,他毫不在意的掀袍落座,耳朵却一直听着那桌人的动静。 “嗐!玄王殿下常年在北境镇守,黄沙大漠,也许带兵御敌才是拿手好菜,这等人文水利之事,只怕有些难度。” “也不知道为何要派一个皇子来处理这些灾事,工部难道没人了?”另一人接了话头。 一人喝了碗酒,重重放在桌上,慢吞吞道:“可不是,玄王倒真是条汉子,刚到西城,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就提刀架着西城使的脖子出了城,往城外离江口去了。” 宁祺心里咯噔一跳,手紧了紧。 “为何要提刀架着西城使?” 先前那人解释:“那西城使早被洪水吓破了胆,当年离江筑堤坝,也是他与工部共同监工,家里的构造图纸丢了,玄王就提了他去江边指路,他胆小怕事,玄王才出此下策。” “呸!这个狗官,想来是他贪了筑堤坝的银子,否则怎会生出这些事端。”另一人大口嚼着牛肉,边气愤说道着。 宁祺心中一动,轻轻对陌十七吩咐道:“去查一查西城使。” 若真如方才那人所说,这西城使贪了国库下拨的银子,那罪名可就大了,他可记得,这西城使是骆向端的人。 仇是一定要报的,宁祺自以为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别人伤了他,自然要翻倍讨回来。 那么,就从西城使开始吧。 吃了饭,宁祺就回了屋,翻出地图研究起离江来。他虽担心骆玄策,但此时已是深夜,贸然出去最大可能是自己身陷险境,到头来可能弄巧成拙,什么忙也帮不上。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找出治理之道,解决西城危机,让更多百姓获救,让骆玄策平安。 宁祺房间的烛光一宿未熄,等到他第四次想叫伙计换烛芯时,才发现天光已然大亮,他收好铺了满桌案的宣纸,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强打起精神洗漱,匆匆吃了两个馒头之后就打算启程去寻骆玄策。 小六想跟着去,被宁祺以出门前要听他话的理由搪塞过去,并让他留在西城打听西城使的消息。 陌十七知道今早宁祺要出门,早备好了一艘渔船,这渔船不大,但胜在能遮风避雨,看上去清爽干净。雨终于小了些,但积水直接汇成了河流,入目都是黄橙橙的泥水,好在西城地势平坦,否则船行在上面,有很大风险。 因着水患原因,守城人倒松懈了些,查户籍时,陌十七用不知哪里顺来的蒙混过关,之后,问了理由便放二人出了城。其实可以不走这一条路,洪水早已冲塌了薄弱的土墙,除了坚硬的城门,其余地方千疮百孔。 但从城门方向出发,更接近离江堤坝,宁祺是一刻也不想等。 小渔船在洪水里摇摇晃晃前进,好在此时没有疾风,水流也不是很急,否则倒真要费一番功夫。 宁祺与陌十七抵达离江堤坝一个村落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此时天依旧雾霾霾的,似乎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村落里还有一些无法离去的村民,宁祺上前问了情况才知道,玄王派了士卒安排村民到附近的高山上安营扎寨,但那里没有食物,他们又饿得慌,就商量好造了竹筏回村里寻找吃食,不料一时大意,让竹筏被洪水冲走了,眼下正打算拆木板造船回去。 一番交谈之后,宁祺将渔船借给村民装食物,林林总总装了整艘渔船的三分之一,然后一行人搭了船前往前面那座山峰。 这山其实也没有多高,但于百姓而言,已然是最后的避风港。 宁祺上了山就到处寻找骆玄策的身影,可惜,山顶除了村民和几个保护百姓的士卒之外,没有骆玄策的身影。 因着宁祺帮了村民大忙,几人拿着烤红薯过来致谢,宁祺摇头说不用在意,又装作不经意问道:“我听说玄王被圣上派到此地治水?” “小兄弟说得没错,玄王的确来了。” “那为何不见他的身影?”宁祺脱口而出之后又觉不妥,急忙加道:“我听闻玄王英姿飒飒,甚是好奇,想一睹究竟。” 那人倒是个真诚淳朴的村民,也并未多想,“玄王一早就去了离江堤坝,想法子治水呢,喏,瞧见了吗,那中间的帐篷,就是玄王的。不过小兄弟真有眼光,这玄王倒真真生的一副神仙容貌,叫好些姑娘暗许了芳心。” 顺着村民指的地方,宁祺看见了个稍大一些的帐篷,又听了村民那句有眼光,再到姑娘暗许芳心,还用了好些这个词,一时有些好笑,心中却道:这家伙早就是我宁祺的人了,旁人大概只能肖想了。 “那玄王何时方归?” 那村民挠挠头发,“听玄王部下说,顺利的话,今晚赶回来,毕竟离江堤坝崩塌,那方地势低洼,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老乡,您这缺不缺伙夫?您看我可以吗?”宁祺忽然问。 那村民怔了怔才明白过来,打趣道:“你这小娃子,为了见玄王都愿意当伙夫了?看你皮细肉嫩,哪里能做得来这种活计,罢了罢了,我家娘子是这里的厨娘,晚些时候我让他带你过去。” 得来全不费工夫,宁祺对村民道了谢。 待落日时分,一个高挑的女人找到了他,带他去临时随意搭起的灶台。 看着面前的白米,宁祺忽然想到前世他喝了半年的清粥。 田螺姑娘 暮色灰蒙蒙压下来,骆玄策还未归来。 宁祺缓缓搅拌着锅里的粥,随着时间推移,握着勺子的手越来越紧,葱白的手指毫无血色。 不知过了多久,宁祺听到人群嘈杂起来,忙扔了勺子疾步出去。 是骆玄策回来了。 人群中的骆玄策高挑,冷漠又实打实的俊朗,多年的大漠生活将他打磨得更加坚毅,周身的铁血之气哪怕再大再污浊的雨也无法将其冲刷干净。 隔了两天,他终于又见到了这个男人。 悬在心头的巨石终是稳稳当当落了地,宁祺见人群中冷着一张脸的骆玄策,勾唇笑了笑,重新回了灶台边。 “小娃子,你咋还在这哩,方才玄王殿下回来了,你不过去吗?”先前那个淳朴的村民特意来寻宁祺。 “这就去,”因水患缘故,没有食盒,宁祺只得左手端一碗清粥,右手拿一小碟野菜,看上去有些高兴:“叔,多谢你了。” “甭跟叔客气,你既以玄王殿下为榜,将来定会像他那般光明磊落,做个守边御敌的好人。” 宁祺停下脚步,郑重应了声才离去。 阿策,你看啊,世人眼里你就是英雄,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宁祺本着一鼓作气的心思到玄王帐前,正要进去,却被拦了路:“什么人,不得擅闯玄王营帐。” “军爷,我是新来的伙夫,婶子有事走不开,特让我来为王爷送食。” “我送进去即可,莫要打扰殿下休息。”守门侍卫说着就要接过去。 宁祺面色平静,但心里一凉,阴恻恻扫了这个碍事的侍卫一眼,暗暗咬牙:不要试图阻挡宁五去见心上人的路,小心记仇的哦。 正待宁祺想假装失手摔了粥碗引人出来时,营帐幕布猛然被掀开,不知为何,宁祺觉得骆玄策眼里闪过一抹失落。 上辈子他陪在宁祺身边那么久,这人一举一动早已刻入他骨子里,又岂会不明白他眼里的失落是为哪许。 无非就是听到熟悉的声音,以为他来了,满怀希望却瞧见一张陌生的脸。 “吵什么?”骆玄策声音有些沉,宁祺却听出了一丝疲惫,想必是许久未曾歇息了。 这个男人,拼起命来真是个狠角色,上辈子收复边关那阵子,整夜整夜挑灯到天明,穿上朝服便是威严加身,让群臣瞧不出丝毫熬夜的迹象来,他那么拼命,耗尽了生气,最终,千秋一帝,竟只到三十九岁。 想到这些,宁祺心底一痛,似乎生生被撕扯出一个窟窿来,唯有那个叫骆玄策的男人才能填补。 “王爷恕罪,是这新来的伙夫要给您送吃食,小人怕扰您休息,便擅做主张拦下了。”小侍卫显然也没想到会惊动骆玄策。 “去吃些东西填肚子,本王的帐子不用守着。” “是。”那侍卫领命去了。 骆玄策不再多言,转身回了营帐,就在宁祺心底遗憾想要强闯时,骆玄策的声音自里面传来:“愣着干什么,进来。” 宁祺:“……是。”这男人,当真不解风情。 尽管是临时搭建而起的地方,骆玄策的帐子也很干净,除了一张床,只有用木板拼成的桌案和椅子,实在简陋到了极致,骆玄策那样神仙般的人物,与这里格格不入。 等将来事了了,非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一间富丽堂皇的宅子,将骆玄策养在里面,唔,似乎上辈子骆玄策和他隐居九年的地方就不错。就这么定了,宁祺心想。 “……你为何盯着本王瞧?不是送饭吗?”骆玄策总觉得眼前有些瘦弱的少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火,想不顾一切将他燃烧殆尽,那人让人心动。 “哦,王爷恕罪,常听人说王爷生如九天仙姿,一时迷了小人的眼。”人说宁祺清冷多谋,但如今是宁五,心有归属的宁五。 “是么?” “小人句句肺腑,绝无半分假话。” 骆玄策挑眉,“吃了没有?” “没有。”许是被骆玄策美色所迷,宁祺迷迷糊糊就出卖了自己,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骆玄策已经将清粥和小菜各自分了些,递给他一碗。 宁祺完全没料到这发展,瞪大了眼睛没去接,骆玄策像是等得不耐烦了,走过去拉着宁祺的手就放入了掌心,转身到案上喝起粥来。 手心里的温热顺着血液一直流到心上,宁祺原本想还回去,但刚迈了一步又想到了什么,勾唇一笑就毫无负担喝起了粥。 一碗清粥尽,骆玄策已经伏案沉思,案上是一方图纸,宁祺悄然绕到后方,见骆玄策毫无防备的后背,心里一阵生疼,“王爷,小人跟着母亲学了套缓解疲劳的手法,见王爷劳心劳神,委实不忍,不如您试试?” 许是这少年的声音太过熟悉,骆玄策竟然不忍心拒绝,犹豫间就觉肩上一重,素白的手搭在肩上,找准穴位轻轻按压起来。 倒确实有些舒服,骆玄策不自觉就晃了心神,暖玉楼那荒唐的一夜,他还未弄明白事情经过,就被皇帝宣了旨匆匆赶赴西城治水,这件事牵扯着诸多疑点,如今还没办法一一查证。 宁祺会不会更讨厌他呢? 原本就是站在两端的死对头,宁祺有自己坚持的东西,有守护着的人,可都不是他。 那日心之所至脱口而出的三媒六聘,骆玄策多希望是真的,真的有那一日,他付出多少代价都愿意吧。 宁祺边按边撇嘴,这男人怎么会那么蠢,一个陌生人都敢随便让人近身,是不是他不在的时候还有其他人?这怀疑的种子慢慢生根发芽,宁祺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唾弃自己连自个儿的醋都能拎起灌下去,着实没别人了。 “够了,出去。” 正当宁祺自我抱怨完,就听男人低沉着嗓音命他出去。 用完就踹,好你个骆玄策! 不过想到之后的计划,宁祺顺从着收手,绕过桌案去拿碗。 骆玄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却在即将收回视线时愣住了,少年因伸长手露出半截皓腕,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一颗鲜艳欲滴的红痣点缀其上,让人瞧着就心生旖旎。 少年一声不吭收了碗,悄然退了出去,快到门口时,一张宣纸轻轻滑落,少年毫无所觉,头也不回的走去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骆玄策话到嘴边还是止住了,放下笔踱步过去捡起那张纸。 上面是疏通离江的纸图,哪里梳哪里通,哪里该挖山引水,哪里动工最合适。骆玄策震惊于上面过于熟悉的字迹,又惊叹于图纸的详细,目前来说,图纸上的方法,却是是最快最有效解决水患的方法。 骆玄策若有所思,拿着图纸细细看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天已经黑透,骆玄策最终忍不住遣人去传那少年。 不多时,那少年出现在他营帐,还未等他开口,就变戏法一般拿出两个烤得酥香的红薯,递给骆玄策。 骆玄策接过却没吃,漫不经心问道:“可丢了东西?” “嗯,找了好些地方,一直找不到,料想是掉在王爷这里了。”废话,自己丢的东西,能不知道在哪吗? “你倒聪明,哪来的图纸?” “小人自己作的,让王爷见笑了。”他不知道骆玄策有没有一点可能认出他,毕竟他没特意改变字迹,他也是有私心的。 宁五不愿默默做田螺姑娘。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骆玄策,不摆在明面上,以自家男人的迟钝看,十有八九会将他当做外人派来的杀手,说不定被暗中解决了。 “你很懂这些?” “略懂罢了,不敢班门弄斧。”宁祺想着,文人可不就是这样谦虚的吗。 沉默片刻,骆玄策才道:“有无兴趣加入本王治理水患?” “王爷觉得我可以?” 骆玄策点头。 “那好吧,我的安危就交给王爷了。”顺着杆子也爬得差不多了,宁祺觉得可以停下来了。 “本王又非让你到离江边,你就待在这里,待本王回来说与你听。” 宁祺小声嘀咕:“别人阻挡我靠近你就算了,怎么连你也阻挡我……” “嗯?” “草民是说,水患之事,还是要实地勘察之后才能得到更好解决方案,我是非去不可的。王爷若是不愿带我,我就自己前往。”宁祺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在挑战玄王的底线,不自觉就拿出了上一世隐居后的相处模式,出了口才发觉不对,要改口显然来不及。 “胆子很大,敢威胁本王,不怕本王将你扔离江里头?” 扔你个大头鬼,你舍得才怪,宁祺内心疯狂吐槽,面上却惶恐道:“王爷恕罪,只是一路过来,见诸多百姓无家可归,便想着做些事情。着实没有威胁王爷的意思。” 骆玄策划过一抹兴味,“既如此,那便跟着本王吧,若真除了这离江水患,帮了百姓,本王定会为你讨赏赐。” 赐婚可否? 突然闪过脑海的念头让宁祺哭笑不得,自己有这么恨嫁? “多谢王爷,时辰不早了,王爷吃了红薯早些歇息。”得了骆玄策的准许,宁祺退出了帐篷。 山脚下的洪水声很嘈,带着奔涌千里的气势,就是这股气势,毫无征兆就降临在西城,有多少百姓遭受苦难尚不知数。 希望早些过去。 休战吧 翌日,天将明,骆玄策遣人来寻宁祺。 宁祺神色不振的应下,昨夜他不想与人同榻,便在木桌上将就了一宿,可智谋多端的宁五显然小看了木板的坚硬程度,算漏了夏日恶狠狠的蚊虫。 一早起来,全身骨头都像散了架,脸上手上都是蚊虫犯罪的证据。 不多时,宁祺顶着一张满是红包的脸出现在骆玄策面前,正在等待点兵的骆玄策看见少年的凄惨样,忍不住牵起一抹笑意。 触及那抹笑意,宁祺嘀咕:……我这都是为了谁啊? “王爷,听人说您寻我?” 骆玄策放下手中册子,从怀里摸出一个玉瓶,扔给宁祺,“驱虫。” 士兵集合完毕,宁祺粗略一扫,目测不下千人,整理完毕,一群人带着绳索木筏铁锹等工具浩浩荡荡准备下山。 下山的路与宁祺来时相悖,往山后开辟出一条路,透过密林可窥见离江全景,原本一条玉带变成了浊黄色,掺杂着泥水愈发猖狂狰狞。流经平坦之处,毫不客气就拜访了过去,冲毁了百姓苦心浇种的庄稼。 宁祺被勒令不许离玄王殿下五步远,宁祺在暗自喝了自己的瞎醋之后也就老老实实跟着了。 雨天路滑,更何况是下坡之处,地上长满了青苔,要是运气好踩中一脚,势必能表演一下绝技凌波微步,眨眼出去几丈远。因着身上大件小件的工具,就算有轻功也派不上用场,只能老老实实贴着地面赶路。这些人都不愧是战场上下来的,一个赛一个的矫健,在林子里健步如飞,似乎这里才是他们的主场。 相比之下,宁祺显得有些吃力。 他上辈子加这辈子,都生活在皇都里,远些的路都有马车代步,不曾像这般在林子里穿梭过。他瞧着骆玄策宽厚的背影,一时忘了脚下,直到一阵失重感袭来,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前扑去…… 完了,宁祺想,注定要在骆玄策面前丢人了。 下一瞬却落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这夹着淡淡木香的气息历经两世,他早已深入骨髓,只稍稍感触便知是谁的怀抱。 “看路。”骆玄策扶着他站定,扫了眼宁祺满是泥污和水迹的鞋,眉心一蹙,转头对部下道:“我先行一步,离江口等你们。” 说罢,不待他们回应就欲往前走,几步之后又顿住,一言不发折返,在宁祺面前站定,眼神复杂的看了他几眼。 宁祺瞧着这人的举动,一脸莫名其妙还未来得及安放就被惊恐取代,眼前的男人在打量完他之后,猝不及防揽住他的腰,身体一重,脚离开了踏实的地面,带他在林间迅速穿梭。 这是……认出他来了? “殿……殿下,小人惶恐。”宁祺缩着肩,看上去真真像极了石井草民面见天子的惶恐。 “我瞧你胆子很大。”还不待宁祺摇头否认,骆玄策又自顾道:“到底哪个才是你呢?” 宁祺没有接话,手指无意识抓紧了骆玄策的衣裳,心知这是被认出来了,又有些遗憾的想,小六的易容术什么时候这么菜了?自己也就在他面前用了真迹,这妖孽难道仅凭字迹就认出了他? 听上去有些扯淡。 “哪个都是我。”宁祺闷声道。 骆玄策没有追问,随手捏了个诀烘干宁祺被泥水湿透的下摆和鞋子,道:“这里不适合你,晚些时候我让人送你回去。” “不回。” 骆玄策冷笑:“怎么?不就睡了一宿吗,值得宁公子不顾危险追到这里?来取我性命?”说到这里,骆玄策顿了顿,垂眸掩去眼底苦闷,自嘲道:“还是……宁公子睡出了感情?” “嗯。” 宁祺轻描淡写的一声,生生让骆玄策脑海空白,直到冷风拂来,骆玄策才清醒过来,“宁公子说笑了,别是又想着什么法子让我吃亏吧。” “嗯。” 是存着亏要让你吃呢,让你带个小拖油瓶,过一辈子。 “宁公子有什么招就尽快使出来吧,藏着掖着也没……”意思两个字被狠狠哽了回去,腰间一紧,被牢牢抱住,骆玄策一时气息不稳,险些从高处落下来,好在他还记得自己怀里有个人,硬生生稳下来。 “宁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还记得我们是死对头吗?注定要站在对立面上,视彼此为仇敌吗? “嗯。” “骆向端让你来的?这是百姓灾事,宁公子何时连场合都分不清了?你们想斗,我可以奉陪,但这次不行。”骆玄策回归了往日的冷漠。 “就这么希望和我打打杀杀?我还以为那晚殿下挂在口中的宁五,是我呢?原来不是啊,真是遗憾。” 骆玄策如遭雷击,“你说什么?” 宁祺敛眸掩去其中的疼惜之意,这个男人,总说着违心的话,其实心里早已流了一地的血。 “也没什么,有人喊了一晚上的宁五呢。” 见骆玄策没说话,宁祺自顾自道:“殿下,你说,是谁在梦里也想着我呢?” 骆玄策黑着脸:“不知羞!” 宁祺却不以为意,微微侧头就如愿以偿瞧见了玄王殿下绯红的耳尖,“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总比憋在心里发霉来得好。” “骆玄策,你喜欢谁?” 不是大骆皇朝三王爷,也不是镇北兵马大元帅,更不是百姓心目中的玄王殿下,他喊的是骆玄策,是眼前真实能拥在怀里的骆玄策,天地间只此一个的骆玄策。 骆玄策沉默。 不是不敢承认,是肖想许久的人近在眼前,反而像是美妙的梦境,生怕一个动作就惊扰了去。 因为患得患失,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风声徐徐,雨后山谷有异常冷冽清新的香气,宁祺福至心灵,脱口道:“骆玄策,我们休战吧。” 我们休战吧。 这句话回荡在脑海,骆玄策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真的是宁祺所思所想,而不是什么前所未见的阴谋诡计吗? “你不愿意吗?” “好。” 怎么会不愿意呢?他明明求之不得。 不多时就抵达离江堤坝,落地之后,骆玄策急急推开宁祺,像是怀里放了个刚从火堆里掏出来的滚烫山芋。 宁祺再次:“……” 反正又不是看不出来这男人眼里的懊恼,苦恼的人也不是他。 离江水势汹涌,平静湖面下是狰狞的恶鬼,哪里缺了个口子就跑出去作恶。 堤坝上有许多人来回运沙袋,试图修复崩塌的大坝,但明显收效甚微,以人微小之力,还不足以对抗大自然突如其来的苦难。 但他们不知疲倦不会退缩,也许他们知道,身后是自己的家园,有老婆孩子,有父有母,他们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驻扎于荒无人烟的北境,奋勇杀敌吗? 离江洪水冲开了十几仗长的堤坝,洪水犹如饿极了的猛兽,逢人就展露獠牙。 “愣着干什么,跟紧我。” 宁祺连忙收回视线跟上了骆玄策,被带到一处临时搭建的棚子。木棚里支了一口大锅子,锅里的水冒着莹莹热气,雨天柴火带着湿气,燃烧得有些吃力。 火堆边搭了一张简易木桌,宁祺被安置在离火堆最近的地方,不大一会就烤得全身暖烘烘。 正当宁祺想开口时,一人抱着柴火回来,见了骆玄策,忙扔了柴火问了安。这人看上去不大,甚至比宁祺还要小一些,身上都是泥巴,想来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骆玄策淡淡应了声,那少年就自己烧火去了。 “我想尽快走访测量两岸地势,水患之事刻不容缓。”宁祺斟酌道,这男人想必比任何人都着急,但瞧着却是冷着一张脸,毫无波动。 “给我待在这,哪也不许去,你要什么,我去给你找回来。”骆玄策不容置喙的回绝。 宁祺三番五次遭拒,面上也不显怒气,心里早乐开了花,这男人,关心人的方式依旧只会这一招,漫不经心道:“那你走了,我自己再去呗。” 看,多简单的事。 骆玄策:“……”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宁祺眼里的欢快藏着几丝戏谑之意,而面对这样的宁祺,他竟毫无办法,往日对敌时的冷静从容,像是齐齐对宁祺投了降,半分也使不上来,只能干巴巴丢人丢到底。 “我去找人,乖乖等着,宁五,你要是敢胡来,我差人打断你的腿。”不待宁祺应答,骆玄策黑着一张脸转身朝堤坝去了,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先前的少年从后面悄悄探出头来,清秀的面上带着几分崇拜之意:“哥哥,你真厉害,竟然能让战神哥哥吃瘪。” 宁祺好笑:“他平时很凶?” 那少年悄悄打量一下四周,语气稍低了些:“那可不,军营里的大哥哥和被聚集起来的百姓,都怕战神哥哥呢,不过却也打心眼里尊敬他。” “你叫什么名字?” “春生,爹说我命轻,还不给我冠姓,要等弱冠呢。” “那你怎么到了这地方?”这少年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单薄瘦弱,着实不该出现在这里。 春生有些落寞:“我们村被离江水冲毁了,没有去处,是战神哥哥收留了我们,婶婶们都在山上呢,我偷偷下来帮忙。本来想去堤坝那边,没想到被战神哥哥发现了,让人扔回来烧水。” 原来山上的人竟是落难的村民。 宁祺一乐,这倒像骆玄策的作风,上辈子,哪怕战事再吃紧,他也勒令军营里不能有十八岁以下的兵。 共雨 春生的话倒是让他忽然忧思起来。 水患之后,良田庄稼,房屋住宅毁之一旦,如何安置这些百姓,又是一个大问题。 皇都主城自以为高贵的血脉作祟,绝不会允许外来百姓进入定居,景鸿帝只怕也不会打开国库赈灾,据上辈子的记忆推算,只怕国库已经不知不觉中消耗殆尽。 景鸿帝痴迷搜罗美人,后宫女子所用尽是奢华至极,再看看城外百姓食不果腹,当真是讽刺。 看来这事也得找时间跟骆玄策提出来,不过骆玄策那么聪明,大概也有所思虑,只是作为一个将军,这件事若不妥善处理,随便安置了百姓,就会被人冠上收私军的罪名。 皇帝昏庸,委实难言。 不多时,骆玄策领着几人回来,他身侧有一位身着布衣的男子,看上去温和老实,身后几位男子孔武有力,一人手里还架着身穿官服的中年男人。 看他一脸绝望,唯唯诺诺,想必就是西城使。 “殿下,这位是?”布衣男子问道。 骆玄策语气淡淡,恢复了方才的落荒而逃:“朋友。” 这明显不欲多做介绍的语气让布衣男子面露诧异,宁祺瞥了骆玄策一眼,起身温和道:“在下子钦,不知您贵姓。” “在下林穆,见过钦公子。” “莫非……您就是江湖人口中知天文晓地理的林穆林先生?”宁祺有些惊讶,传闻中这位林先生对天文地理皆有非常之深的造诣,朝堂这边有不少人动了要招揽这位林穆先生的想法,但不知为何,却是始终没有成功,想当初骆向端亦动过这样的心思,不料却是吃了一整天闭门羹。 难怪会林穆谁也不答应,却原来是早被骆玄策招入了麾下。 啧啧,自家男人,真有本事。 林穆倒是哂然一笑:“都是江湖传闻,钦公子可莫要当了真。钦公子才识匪浅,殿下与我瞧了那方治水图,想必钦公子也是懂水利之人,倒是百姓福祉。” 宁祺:“林先生倒是有些折煞我了,我是出于私心,不知林先生在此,此番倒是有些献丑了。”这话倒是没有谦虚与恭维的成分,他出这方图纸,大半数是为了骆玄策,换做上一世,他这会该是在相府修养,哪会关注这些事。 再则,林穆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能作出那方图纸,还是上辈子饱读诗书,各方面皆有涉猎的缘故。 林穆还想说些什么,骆玄策黑着脸打断:“你们要纸上谈兵不成?” 说完,直接略过二人在桌案边落座,一身冷气,让人噤若寒声。 宁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男人怕是见他和林穆聊得太投入,喝醋了。宁祺自知有错在先,歇了话头,规规矩矩贴着骆玄策左侧坐下来,低着头不说话了。 林穆亦是一愣,忍不住瞧了眼玄王身边安静不语,小媳妇儿一般的小公子,抬头就收到了来自玄王充满寒意的视线,忙歇下心思在对面落座。 骆玄策确实如宁祺所料,有些吃味。 这人与他无话可说,不是暗自相争就是在路上,现在对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就聊得欢快,这让他生出一种想把林穆踢回深山野林的想法。 不过宁祺随后的举动却让骆玄策僵在原地,看着身旁低头安静的宁祺,骆玄策心头的无名火悄无声息消散而去。 随后,三人就着图纸敲定了初步计划,林穆再一次夸赞了宁祺的才学,莫名其妙收了玄王一记冷眼,宁祺继续扮演乖孩子,喜滋滋瞧着骆玄策吃醋的别扭表情。 商定之后,骆玄策点了些人准备出发,临走还不忘关照一下西城使:“看好西城使,让他好生干活,若敢偷懒,也不必同本王打招呼,直接扔离江吧。” 这话显然是吓一吓西城使,但西城使估计是落了把柄在骆玄策手里,只见他面色惨白,竟是不敢再说半句话。 宁祺特意扫了眼骆玄策点中同行的人,一共五人,没有他陌阁的人,想必全都是骆玄策自己人。 一行八人沿着离江左岸往上游去查探,一路走走停停,记录下周围地势,山峰走向,以及走势方向可能涉及的村庄百姓。 三人先前制定的计划便是在上游豁开一道沟渠,将漓江水分流到别处,减小离江的水流量,只要达到一定程度,离江水位下降,被洪水冲毁的堤坝就能建起来,到时就能彻底解决这场水患。 只是要造出一道沟渠不是短期工事,这或许要几年乃至十几年的积累,但现在显然没有这样的时间,水患横在眼前迫在眉睫,只能借助地势,找出一道薄弱之处,再加以开凿,达到分流效果。 宁祺小时候伤了筋脉,不能习武,一路只能老老实实被骆玄策带着,在密林里四处查探。 到日落,整整半天时间,他们往上游也走了十几里路,但令人遗憾的是,并没有符合那样的自然条件。 暮色四合,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一行人好不容易才寻了个山洞。山洞能轻松容纳十几个人,洞口堆了干燥柴火,角落里搭了架子,架子上放了些风干的肉,甚至连厨具调料都有,还铺了稻草,显然是农夫在山里的歇脚地。 这对几人来说是意外之喜。 一天的奔波,早已饥肠辘辘,疲惫不堪,见了角落里的肉,口水都留了一地,林穆行事洒脱,对口腹之欲勇于表达,当即就请示了骆玄策。 骆玄策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明日走时留下银两,当是买了农家之物。”在边关多年,他对口腹之欲倒是没了要求,粗茶淡饭皆可入口。要知道,边关的艰苦超乎想象,有时甚至吃不上饭,磨砺了几年,反倒不适应皇都的山珍海味。 有就吃,没有,好像也无所谓。 他常年居于军营,严于律己,倘若只他与属下,决计不会允许他们动百姓东西。但宁祺跟他不一样,他没吃过苦,不能把自己那一套放在他身上,这人就该好生养着,风不吹日不晒。 得了玄王首肯,林穆指挥着手下忙起来,想在雨夜里尝一顿热食。 宁祺闲得发慌,想去帮忙,怎料被骆玄策叫住,愣是用内力蒸干了他的衣服才闷声不响闭目养神,不再管他了。 宁祺也没再出去,在一堆食物中找到了拳头大小的红薯,扔进了刚架起不久的火坑。他对红薯有种怪异的执着,上辈子隆冬时分,雪纷纷扬扬的下,骆玄策将行动不便的他带到梅园,廊上燃了地龙,却还是抵挡不住侵袭而来的寒意,骆玄策不知打哪拿来个红薯,小心翼翼剥了皮塞进他手里。 梅香,雪气,都比不过手里嫩黄的红薯,连气味都泛着香甜与温暖。 不多时,食物的香气就弥漫了整个山洞,林穆倒真有两下子,这味道让人充满了食欲。等开饭的时候,骆玄策让他们舍弃那些虚礼,一起围在锅边将就起来。 宁祺对那些没有兴趣,兴致勃勃的掏出红薯剥了皮就开始啃起来,骆玄策皱眉,拿了片洗净的绿叶,舀了一块肉,动作粗鲁的塞给宁祺。 嗯? 宁祺瞪大眼睛看着手里的肉,不解的望向骆玄策,骆玄策用眼神示意他吃下去,结合面部表情,宁祺自动理解为:本王是担心宁丞相以为我亏待你。 左手是水润香甜的红薯,右手是泛着油光的肉,宁祺无比渴望的看了眼红薯,再看看骆玄策:我不想吃。 骆玄策装作没看见身旁人可怜巴巴的模样,撇开眼,大概意思是:不想吃也得吃。 林穆和五位手下眼观鼻鼻观心,彼此交汇眼神之后默契决定低头安静吃饭。 宁祺心虚的扫了眼,见人都在低头吃饭,这才少了几分尴尬,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肉塞回了骆玄策手里,对上骆玄策的视线,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双手捧着红薯愉快进餐。 瞧宁祺幼稚的举动,骆玄策最终没再勉强。 用过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众人围着火堆计划接下来的路线,林穆首先道出了自己的观点:“殿下,小人认为不该再往前走,我们离堤坝越来越远,这更不利于排水,何况这里地形复杂,越往上游,山势越高,恐怕不会再有我们需要的福地。” “我赞成林先生,既然不能往上游走,我们就过江之后再往下游走。离江右岸与皇都背道而存,又是背阳之地,作物收成少,所以没有百姓定居,于我们而言,不失为一件好事。”宁祺道搓着有些冰凉的手,往火堆边烤着。 林穆欣喜道:“殿下,我也是这意思。” “好,早些休息,留人守夜,明日出发。”手下们铺好稻草,留了位置很快入睡。 骆玄策解了披风垫在上面,态度强硬将宁祺赶去休息。 “你也睡。”宁祺小声道。 “我守夜。”骆玄策眼神闪躲,飘往洞口,那里,正是一个守夜人。 “那我陪你。” 骆玄策无奈:“宁祺,不要胡闹。” 宁祺无动于衷,瞪大眼睛无辜的看着骆玄策,虽不言不语,但摆明了不妥协。 最终,骆玄策败下阵来,合衣躺在平铺的稻草上,发出一阵草木之音,在宁祺的目光中闭上了眼睛。 半晌之后,骆玄策没听到宁祺的动静,反倒是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灼热得要把他烧出一道口子。 骆玄策睁开眼,就见宁祺盘坐着,双手撑在膝盖上支着下巴,神色温柔的看着他,骆玄策心中一紧,暗骂自己没用,恼羞成怒:“再胡闹明天就把你送回去。” 但宁祺显然摸透了这个男人,他懒懒伸出手,指了指铺着披风的位置,无辜道:“我冷。” “惯得你。”骆玄策嫌弃着,但还是起身过去,背对着宁祺躺下,听着身后的动静。 这回宁祺没再搞什么幺蛾子,像是终于高兴了,迅速挨着骆玄策躺下,二话不说就闭上了眼睛。 骆玄策感受着身后紧贴自己的温度,愣是怎么都不能安稳入睡,偏睡着的宁祺不老实,骆玄策尽量忽略身后的动静,沉下心来逼自己睡去,哪料下一瞬,一道冰凉贴上脖颈,硬生生将所有睡意吓没了。 是宁祺的手,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燃着火堆,却还是冷如寒铁。 骆玄策叹了口气,转身抓着宁祺的手塞进衣服里,许是感到了热源,宁祺本能靠近。 到最后,缩成一团钻进了骆玄策怀里。 阿策 翌日,林穆被一声鸟叫惊醒,睁开眼睛就看见五个侍卫齐刷刷坐直身子,目光一致望向一处,仿若失了魂一般。 这动静把林穆的睡意一股脑全惊没了,甚至怀疑是不是昨夜的食物有毒,玄王出了什么事。 然后,林穆麻利翻身望向玄王,这一看,直接把他定在原地,成了侍卫同款动作。 只是,五位侍卫的表情已然麻木,不知道看了多久,与林穆的震惊全然相反。 林穆视线所及之处,玄王眼底有淡淡的青黑,他这番动静都未将其惊醒,显然是睡得晚,最让人惊悚的是,玄王怀里睡了个少年。 那少年只看到一个背影,枕着玄王胳膊缩在他怀里,玄王一手扣着少年脑袋,一手揽着他的腰。 早瞧出玄王殿下对这个叫子钦的少年不一般,但眼前一幕还是非常具有冲击性,林穆震惊之后默默收回视线,与五双眼睛对视片刻,果断倒回去继续睡。 五个侍卫视线相互交汇,动作整齐的学着林穆躺回去。 太造孽了,一不小心目睹了主子的秘密,会不会被灭口? 没给六人多少忐忑时间,骆玄策睁开了眼睛,怀中的温暖让他失神片刻,随即眸色幽深,轻轻挪开自己的手,但左边胳膊被枕得麻木,动不了。 轻轻一动,就将宁祺自梦中惊醒,迷糊睡意中瞧见一张熟悉至极的容颜,宁祺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轻轻唤了声:“阿策。” 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几分娇意。 成功让骆玄策和其余六个装睡的人狠狠僵住。 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这谁顶得住啊? 宁祺一副全身心依赖的模样让骆玄策心软到骨子里,轻轻道:“子钦,起来,赶路了。” 宁祺不想让人知道真实身份,那便随着他吧,从前没见过这样毫无防备的宁祺,骆玄策忍不住贪心的想要更多 骆玄策声音雄浑低沉,将宁祺唤醒,宁祺盯着骆玄策愣了片刻,轻咳一声,面色绯红的起了身。 瞧那六道身影一动不动,平时的呼噜声和粗犷睡姿全然失了踪影,骆玄策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群崽子,怕是见了不该见的画面,心虚了。骆玄策挑眉:“军营的作息都喂狗了?需不需要再回去重温一遍?” 在宁祺震惊的视线中,六道身影整齐划一睁眼起身,直直站定,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求生欲强到没别人了。 随后,几人随意吃了些早饭,留了银两在山洞里就开始赶路。 不知昨夜骆玄策吩咐了什么,等他们感到离江边时,江边已经停了一艘渔船。上了船之后,侍卫们自动当起了船夫,划进离江,向对岸而去。 江水汹涌,几欲掀翻渔船,浪头一阵胜过一阵,渔船在江水里摇晃得厉害。 宁祺起先还能站稳,后续力道太大,直接将他甩在木板上,额头撞了个包,瞬间眼冒金星。 骆玄策压下悔意,将人带到自己身边,嘴上还不忘嫌弃:“真没用。” 先前被摔得狠了,宁祺脑袋还晕着,闻道熟悉的气息,不管不顾紧紧抓住,才腾出时间回应:“没用就没用吧。” 反正家有玄王,万事不愁。 林穆及其余五人撇开眼:简直没眼看,原来令北境敌寇闻风丧胆的玄王殿下竟是这样的? 听宁祺无赖一般的回答,骆玄策委实不知如何反应,最终败下阵来,轻轻揉着宁祺额头磕出的包,瞧着还挺严重,骆玄策再次懊恼不已,明明知道宁祺不省心,自己还那么粗心,让人在眼皮子底下受了伤。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抵达了离江右岸。 宁祺体质弱,被甩得七荤八素,下了船还晕乎乎不分东南西北,俨然变成离了玄王就走不动的娇气包,好在玄王殿下任劳任怨,愣是没将人扔下去。 林穆跟着骆玄策时间也不短了,只知玄王殿下对风月之事半点兴趣也无,记得刚接任北境大元帅时,首战就被敌方使了美人计,没想到玄王殿下直接废了武功将其扔出来,让人将那女子送回敌国,让敌国丢尽了脸面。 那女子堪称绝色。 此后更是从未见过玄王与哪个女子亲近过,如今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少年,竟频频让玄王打破规矩,甚至温柔细心。可这少年看上去着实平凡,没有出色的容貌也就算了,连武力也无,真不知道玄王殿下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一行人继续顺着离江往下查探山势,行了七八里路仍未寻到合适之地,就在众人考虑放弃时,一个巨大的断崖出现在眼前。 这道断崖宛如天堑,像被锋利巨刃横劈而下,断口齐整,底下是数十丈高的悬崖,隐隐可见绿植,站在最高处望去,这断崖越往下地势越低,被另一道山峰紧紧围住,而末端,恰好绕过离江堤坝,与离江平整合在一处。 这简直是一个天然的引流之处。 众人眼前一亮,细细勘探起来。 傍晚时分方才结束,众人聚在一起,林穆道:“这断崖岩石极多,怕是不易开凿。” “不易也得凿,这离江水再泛滥下去,皇城也不可幸免。”骆玄策一锤定音:“现在有多少人可以调动?” “回殿下,离江大坝内我镇北军有一千余人,皇城军两千余,百姓约一千余。” 骆玄策微微思索:“镇北军与皇城军各调一半,赶至此地先行开凿,剩下的百姓,请他们造船供应,你二人带本王手谕回城请增援。” “是。” “另外,派去营救百姓的队伍可有传回信?” “附近村落皆救援完毕,西城淹了好些百姓,围困百姓基本得救,向殿下请示是否扩大范围。” 气氛瞬时沉重起来,人命关天冲散了刚寻到希望的喜悦,骆玄策道:“继续搜救,务必不可遗漏。” 回程一路向下,顺丰顺水,不过一盏茶功夫就行了两三里路,抵达离江堤坝。 骆玄策迅速将一切事宜吩咐下去,众人有序执行起来。 再赶回山顶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随意洗过之后匆匆吃完饭就歇下了,攒足力气面对明日的兵荒马乱。 宁祺抹了骆玄策给的驱虫药,认命到老地方将就一宿,好在一日的行程透支了他的精力,很容易就入了梦。 骆玄策心里到底放不下宁祺,伏案思索时,宁祺的身影不经意就跳入脑海,挥赶不去。想到他初到时被虫子叮得满脸的包,想到他手脚冷如寒铁,以及,这里这么混乱,他在谁身旁入睡,会不会像昨晚对他那样,也钻进别人怀里? 越想越乱,墨一滴滴落在纸上,晕开了写过的字迹,再回想时,竟是连自己写过什么也不记得了,气得骆玄策重重搁了笔。 “宁祺,可真是个小祸害。” 等不自主走出营帐,骆玄策暗自低骂了声。 骆玄策脚步轻盈走过每一处搭着棚子的大通铺,见过各式各样的睡姿,但在这之中,没有找到宁祺,稍稍放下心又提起来,宁祺没在这,那他在哪里? 做食的地方还燃着火光,骆玄策掀开布帘就瞧见趴在桌上睡着的身影,忽明忽暗的火光给他渡上一层暖光,如果忽略周围嗡嗡乱窜的蚊虫,大抵是美极了。 骆玄策驱赶那些虫子,一度不明白蚊虫为何专对宁祺偏爱。 他站在身旁盯着宁祺的睡颜许久,最终轻轻叹息,委身将人抱起来,还是带回营帐吧。 能怎么办呢? 怀里这人,连被咬出几个包,自己都要心疼好久,更别说让人在湿冷的地方待到天明。 忽地动作惊扰了宁祺,猛然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眸中泛着冰冷决绝的杀意,浓得快滴出来的寒意。直至鼻间闻到熟悉的气息,才放松下来,重新闭上眼睛轻轻搂住了骆玄策,唤道:“阿策。” “嗯。” 暗夜里,骆玄策听到自己轻声应答,也只在这人不清醒的时候,才会听到这充满柔情和依恋的呼唤。 骆玄策甚至分不清怀中这人是不是宁祺,或者说,不敢去分清,这人手腕有宁祺的红痣,字迹全然一样,甚至有宁祺独特的声音,这些他都太熟悉了,只有一样,这人拥有宁祺全然没有的柔情。 他从前就清楚知道,宁祺这一辈子都不会对他和颜悦色,更遑论那么依赖着自己。 只有骆玄策自己知道,他有多想将宁祺据为己有,用骆玄策的名义套住他,让他跟在自己身边,成为自己的人,有时候甚至想,管他愿不愿意,只要能将人锁住,就是自己一个人的。 但那年梅园里挑灯嗅梅的少年总跑到脑海里捣乱,阻止他的全部计划,渐渐就生出了一股不忍。 他只能陪着骆向端胡闹,有时明知他们全部计划,却假装不知,只为了怀中这人的笑脸。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病了,此生都要败在宁祺手下。 但如今突然出现的宁祺,甚至从内里就变了一个人,他能感受到宁祺的依赖,眷恋,柔情,及至更深处的不安,害怕,恐惧,宁祺在害怕些什么? 又或者,他们从哪里知道他对宁祺的心意,打算换个招式对付他? 不过暂时是无所谓了,宁祺在身边,这比什么都要来得开心。 回了营帐却放不下怀中人了,宁祺不知何时抓住了他的衣领,抓得很紧,扳急了又怕吵醒他,只得顺着他躺在一起。 临时搭建的床很小,两人被迫贴在一处,宁祺一直紧皱的眉终于缓缓松开,呼吸渐渐平稳。 骆玄策盯着宁祺的睡颜,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 喜欢 宁祺再次睁开眼睛时,没有想象中的寒意,昨夜没有噩梦侵扰,他睡得很足,醒来时天还未亮。 身侧是火炉一样的温暖,宁祺有些诧异自己怎么睡到了骆玄策怀里,四处张望才确定这是骆玄策的营帐。 不用想都能明白昨晚发生了什么,他早知道这男人表面或许一声不吭,或者说话气死人,但其实比谁都在意他宁祺。只是上辈子一直没搞清楚,这人为什么就认定了自己,难道是两人发生过什么他忘记了的往事?还是真真就一见钟情,尊贵的玄王殿下从此失了心? 帐外的风呼啸,一阵冷意让宁祺不自主缩了缩,骆玄策睫毛微颤。 宁祺贴着他的心口,骆玄策比寻常快了几分的心跳他一下就有所察觉,心知这男人是醒了。 下一瞬,宁祺歇了想叫这男人起来的心思,眼里划过一抹不怀好意,支着身子起来,缓缓攀上去,结结实实吻在了骆玄策薄唇之上。 他想这样,已经很久了。 他迫不及待想沾染他的气息,将他据为己有,从此待在他身边,不要再经历一次可望不可得,连相拥都是奢望。 那样的日子,想起来,心都是疼的。 宁祺扫了眼骆玄策,这人面上不显,耳尖却微微红了。 宁祺暗道不愧是临危不乱的大将军,既然如此,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他继续加深了这个吻,有了前世的经验,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下一瞬,位置倒换,宁祺瞪大眼睛被压住,视线所及是他,鼻间气息是他,全都是骆玄策。他不自制的吻着他,眼里燃着疯狂与火热,他想不顾一切燃烧这个胆敢招惹他的人,教他知道厉害。 但衔在嘴里那抹温热,唤回了他的神志,他仔细注意着宁祺,并没有发现什么厌恶之意,甚至愉悦的眯起了眼睛。 这吻持续了很久,久到宁祺觉得再不放开他,下一瞬就要背气儿了。 两人都面色绯红的偏过头喘息,骆玄策还是没有下去,宁祺被压得难受,正想伸手去推,就听骆玄策沙哑道:“宁祺,这是你自找的。” 宁祺真想翻个白眼,也不知道刚起劲儿的是谁,但他闭上眼睛,轻轻回应:“嗯。” 下一瞬,吻再次降临,宁祺被堵得说不出话,最终妥协,缓缓回应,一吻毕,骆玄策凑近宁祺耳边,梦游一般问:“宁祺,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呢?” “怎么,殿下还希望是别人?” 沉默片刻,骆玄策撑起身子锁住他,定定瞧着宁祺那双浅色的瞳,终于吐出了真心:“没有,从来没有。”从来只有你。 许是这几天的宁祺有些不一样,骆玄策潜意识里甚至告诉他,如今的宁祺不会辜负他,说出去,让他知道。 乍一听到这男人的真心话,宁祺还有些不习惯,按照正常发展,这男人得毒舌好一阵吧。但仔细一想,是自己最近有些反常了,不过他并不打算藏着掖着。 他历尽苦难方才得以新生,而骆玄策,只有一个。 “骆玄策,你喜欢谁?” 宁祺铁了心要一个答案。 “宁祺。” 他如愿以偿,没有继续追问,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宁祺仰首在骆玄策唇边亲了一下便退开:“宁祺亦然。” 骆玄策定定看了半晌,才道:“不要骗我。” 宁祺动作轻柔却异常坚定的点点头,怎么舍得偏他呢? “皇城不会派兵增援的,或许那信根本送不到皇帝手里。”宁祺侧首,营帐已经透了微弱的光,是破晓了。 骆玄策重新躺回去,手往后一枕,面向营帐顶部:“我知,但样子还是要做的,我已从最近的锦州加派人手,相信明日下午就会抵达。” 宁祺侧身,自然而然枕在骆玄策胳膊上,微叹一声:“那关于百姓的安置问题呢?你要怎么解决?这事处理不好,就会被按上养私军的罪名,罪责不小。” 虽说刚表明了心意,但骆玄策还没转过弯来,这会宁祺靠近,一时有些心猿意马,总觉得身处幻境之中,时刻担心会消散。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他现在很乱,根本没法冷静思考问题,他从前就知道宁祺有多大的祸水潜质,当然,这仅针对于他骆玄策。 “宁祺,你为什么……”骆玄策忍不住轻声问,但临了又有些后悔,他从来没资格问,听宁祺的一句喜欢,就觉得是上辈子积攒了的好运,不知道过了这一阵,一切会不会消失不见。 所以他失了声,不敢再问,不敢再深究。 这样就挺好。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宁祺仰头看他,“我说为了你,你信吗?” 骆玄策低头就对上了一双浅色的眼睛,很漂亮,眼里只有他,他被这份独一无二的柔情晃了眼,夺去了神志:“我信。” 宁祺忽然就笑了,“阿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这是一句蓄谋已久的发问,存了两辈子,今日才算如愿,随着这句话出口,宁祺还扬着笑的眼尾突然滑出了眼泪。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句有多少委屈,有多少心酸,有多少聚集的思念眷恋。 足有两辈子那么长,那么久。 他从来不知道,有一个人,能令他尝遍这世间千万般情绪。 遇见这样一个人,他方知自己存在的意义。 宁祺毫无预兆的眼泪一下戳中骆玄策的心,他知道宁祺那句无厘头的发问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告诉宁祺他的心意?他有什么资格呢?他身边危机重重,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丧命于权利相争的漩涡。 哪怕他不争不抢,暗桩桩戳在角落,也总有人想将他视为眼中钉,欲除之后快,只因出身皇家。 他生在黑暗,没资格拥有光明。 “宁祺,别哭,不哭了好吗。”骆玄策侧身擦去宁祺止不住的眼泪,他让宁祺哭了,这人为他哭了。 “你到底为什么……” “因为我没资格啊。”终于是说出了口。 听了这句,宁祺眼泪流得更凶,他不喜欢哭,从小就知道哭没有用,只会让人看笑话。上辈子在骆向端手里受尽折辱,那么久,他都没哭过,却为了骆玄策一句没资格哭成了泪人,这男人的深情,从来都默不作声,埋得那么深,连苗头都瞧不到,这是对自己多狠啊。 “从今以后就有了……我许的。”宁祺闷声道。 骆玄策瞧着怀里毛茸茸的发顶,忽然就笑了,他问:“多久?” “永远。”宁祺毫不犹豫,深怕慢了一瞬就会使骆玄策多等待一分。 “一言既出?” “嗯。” “天亮了。” “亮就亮吧。” 沉默片刻,骆玄策才叹息一声:“稍后林穆会过来。” “哦,我见不得人呗。” 终于,忍无可忍,骆玄策一把抓起怀里哭过去的花猫,狠狠吻了下去,直到尝到一抹苦涩,才堪堪停下来,一言不发下了榻,掀开营帐走出去。外头果然是清晨,雾蒙蒙的一片,像极了骆玄策内心。 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更分不清宁祺是真是假,一切都像梦境,也许走出这片迷雾,所有美好将尽数淹没在身后。 宁祺还沉在自己的情绪里没缓过神来,直到身边空了,营帐空了,外头陆续有晨起的人在忙碌,他还是没见骆玄策回来。 该不会是自己使得剂量有些大,把骆玄策药傻了? 罪过罪过,情绪上头,谁还顾得上东南西北啊。 正胡思乱想间,营帐被拉开,是骆玄策回来了,还带了个木盆,盆边搭了一块布。面无表情向宁祺走来,把水盆子放在榻边,布浸了水再拧干,递给宁祺。 宁祺也不接,闭上眼睛把脸凑过去,意图明显。 真是奇怪,上辈子因为身体原因,总想事事亲力亲为,不想让骆玄策替他去做,这让他总活在自己是个废人的阴影中。而现在,他身体健全,却总不自觉想要骆玄策做这些。 这让他满足,这人把他捧在心上呢。 骆玄策见凑到跟前的脸,无声擦起来。 宁祺脸上堆满了不知怎么弄出来的斑,皮肤也蜡黄了不少,见不到那张绝艳的脸,骆玄策不自觉收紧了力度,宁祺好笑:“这是六儿的易容术,别给我搓没了,还要留着抓贼呢。” “嗯?” “没什么,几只小老鼠,等抓到了再告诉你。”宁祺想了想又道:“对了,我瞧了昨日地形,要人去开凿是拿人家性命冒险,我曾侥幸得过一个来自边夷的火器,这火器着实了得,遇了火就会产生巨大震力,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骆玄策有些诧异:“在哪儿?” “相府。” “这事有谁知道?” 宁祺微微一怔,也想到了什么,“就我知道。” 火器之事事关重大,他连宁丞相也没告诉,深怕一不小心就泄露出去,那宁丞相可保不住他。 “嗯,这事以后跟谁都不准提,火器我也有存,回头差人去取,对外可传自边夷收缴而来,先前倒是并未想到这一层。可记着了?” 宁祺点点头,他亦知道其中利害。 景鸿帝昏庸无能,猜忌倒是一等一的厉害,若是被他注意到端倪,各种麻烦必然会随之而来,让人防不胜防。 夜谈 林穆带着图纸来寻骆玄策,见到宁祺时,夸张瞪大了眼睛,像是瞧什么珍惜物种。 众所周知,玄王殿下休息时,从不允许人进入营帐,更别说同榻一宿。 当然,也别问为何他知道两人同榻,因为营帐就一张床。 唉,造孽呀。 好好的玄王,怎么说弯就弯了? 或许一直是弯的? 近几日无雨,不过天一直阴沉着,堆积着一层又一层不见天日的黑云,它在酝酿一场风暴,在它来临之前,必须解决离江水患,否则积水汇聚,又是一场灾难。 从锦州紧急调遣的人也只在千余左右,亦不敢大肆行动,人多眼杂,万一传达景鸿帝耳朵里,自然会多心。 为何骆玄策能调动锦州人?一旦有心人往图谋不轨上引导,事情必定一发不可收拾。 镇北军与皇城军兵分两路,半数人在一天之内抵达断崖口,分批开凿石壁,半数留在离江堤坝搬运木料沙袋,来来回回,不过一天就堆积起一座小山,甚至搭建起木桥,只待上游破开崖壁,江水右引,再一鼓作气填筑大坝。 如此,就能彻底断了流入西城的洪水。 宁祺原本被骆玄策勒令留在山上,但宁祺瞒着他悄悄过江之后,许是怕了,不敢再将人单独放着。 宁祺在害怕,他知道,但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入夜时抓着他不放,夜里也睡不安稳,总有噩梦侵扰,夜晚惊醒时会拉着他说许多话,骆玄策瞧得清楚,宁祺根本就没有彻底清醒。 这是魇在梦里了。 他絮絮叨叨叮嘱自己不要淋雨,有日头正好,被子该翻晒一下,也有院子里的桃花开了,记得酿一壶酒…… 骆玄策越听越觉怪异,只因现下连日阴沉,没有院子,更没有桃花,而他,也根本不会酿酒,可宁祺又真真切切喊着他的名字。 好像得不到任何回应,就是一个人在自说自话,也不在乎梦里的骆玄策会不会回应。 直觉告诉他,宁祺性情大变与这个梦脱不了干系。 但他没有问,他等着宁祺亲自开口的那一天,他有足够长的时间去等宁祺敞开心扉。 又是夜,骆玄策哄了宁祺睡着之后,听着枕边人的浅浅呼吸,愁眉难展。白日里火器已经秘密押送到山上,骆玄策亲自去检查了一番,无恙之后遣了高手镇在旁边,只待明日寻到适宜位置,埋入便可震开断崖,让离江水改道。 但事实并不如想象中一般容易,那处断崖极为凶险,要使用火器,就必须有人去引火,但其中凶险不可估量,用九死一生来形容也不为过。 暗夜里看不清宁祺的脸,只有隐约的轮廓,骆玄策紧紧盯着,最后落寞闭上眼睛,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枕边原本清浅的呼吸声渐渐急促起来,骆玄策猛地睁开眼睛,宁祺低哑的嘶吼着,手指攥紧了被褥,他在恐惧,在害怕,在黑夜里崩溃着。 骆玄策试着喊了几声,却没能将人从梦中带出来,最后只能搂着人轻轻拍着,柔声唤着宁祺。 不知过了多久,让人心碎的声音才渐渐隐去,骆玄策低头就见宁祺睁着眼睛,沉默不语,他醒了。 “做噩梦了?” 宁祺嗅嗅骆玄策的气息,在他怀里寻了个姿势,才低低嗯了声。 “梦到什么了。”骆玄策拍着他,他倾尽所有温柔,只为怀中一人。 沉默半晌,宁祺才道:“梦到你受伤了,流了好多血,染红了衣裳,我叫你,你不应。” 骆玄策心沉了沉。 “明日,你是不是要自己去引火。”没有反问,是肯定,他知道这个男人的心思。上辈子,他揣摩景鸿帝旨意,揣摩敌对人的想法,揣摩每个对骆向端有威胁的人,但独独猜不透骆玄策的弱点是什么。 后来清楚了,骆玄策的弱点,是他宁祺。 但他却失去了资格。 这辈子,他毫不费力就能知道这男人在想些什么。 他感到搂着自己的身躯僵了一瞬,头顶传来他的回应:“嗯。” 宁祺抱紧了一分:“非去不可吗?连我也阻止不了吗?” “宁祺……” “我知道,我就是……害怕。”怕上辈子他未曾经历过的,怕骆玄策受伤留下病根,那样好疼的,他眼睁睁看过骆玄策那么能忍的人,病发时双眸泛红,咬破了唇。 他失去所有,天地间孤身一人的时候,只有骆玄策。 他太害怕失去骆玄策了。 那样的话,世间就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边关比这凶险多了。”骆玄策提了提怀中人,直到视线相对,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刚去的时候,我每日都想着逃跑,边关太苦了,哪怕我从小吃着苦长大,也还觉得苦。后来又觉得,既然来了,就要闯出自己的天地,让我曾经害怕的,全都跪在脚下匍匐,但后来,我改变了主意,我只要能护住在意的人,那便足够了。” 宁祺听得认真,也心疼。 那都是他不曾参与过的生活,如果听一听,是不是能更近一步? “有一回,我判断失误,被敌军围困在千重山里,那里瘴气笼罩,蛇虫鼠蚁遍布,野兽横行。他们以为能将我困死在里面,可我出来了,带着我方将士反包围了他们,将他们赶入千重山,也让他们尝尝那滋味。”骆玄策轻笑出声,“还有一回,漠北正赶上风沙暴,将人都卷到了天上去,那一次损失了不少人,而我也迷了路,在大漠里走了五天五夜,你看,我还是走出来了。” “所以,不要担心,我有必须要活下去的信念,我不会有事。” 说了那么多,大概只为了最后一个承诺。 可宁祺知道,一切远没有骆玄策随意出口那般轻松,这背后埋葬了无数血肉,无数苦难的过往,才练就出一个令北境闻风丧胆的大元帅。 “说话,宁祺。” “你那么拼命,为了什么?” 骆玄策轻笑,颠了颠宁祺,将人完全搂进怀里,抵着额头道:“可不就是这个经常做噩梦还爱哭的娇气包吗。” 宁祺磨牙:“谁爱哭了?” 骆玄策应了声:“我,是我。” “别受伤。”失去你,宁祺会疯掉的。 躲在暗处的人似乎还未行动,宁祺有些不确定起来,陌阁的人没有发现可疑之人,是他们藏得太好,还是未到出手时,亦或者,上辈子本就是意外? 思来想去,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而双目紧闭的骆玄策却徒然睁眼,下了榻,俯身印下一吻,掖好被角走出了营帐。 宁祺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身边的凉意昭示了主人早已离去多时。 只稍稍一想便能明白,这是骆玄策的手笔,那个男人,也怕自己心软。 蓦地,天地间一阵动荡,隔了三息,震耳欲聋的声音轰鸣而来,让人心底一颤。宁祺连忙掀了营帐出去,远远眺望断崖,只见江水四溅,巨石乱飞,再下一瞬,那道悬崖被江水冲塌而去。 汹涌江水比脱缰野马还要狂野,毫无顾忌的冲向未知之地,随之而来的是水流从高处落地的声音,水流过处,山崩林毁,撼动天地的恐怖力量在眼前真实上演。 宁祺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猩红顺着指缝滴落。 宁祺失魂落魄的往山下去,陌十七不知打哪回来,静静跟在宁祺身边,一路下了山,又找来一艘渔船渡了江。 宁祺抵达的时候,镇北军似乎在内讧。 一人长得有些粗犷,声音也嘹亮:“你们到底是干么吃的?怎么能让大帅涉险去引火器?啊?大帅要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林穆神色沉重:“杨副将,这是大帅的意思。” 宁祺从他们沉重的气氛中就知道,骆玄策,出事了。 见到林穆,宁祺忙上前去问:“林先生,骆玄策他……怎么样了?” 对于宁祺的出现,林穆和杨副将都有些震惊,昨夜骆玄策找他的时候,说要让宁祺睡一整天,没想到这才中午,人就醒了,还追到了这里。 而杨副将,是惊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竟敢直呼玄王名讳。 林穆隐瞒无望,只得将事实原委细细道来。 他们原定午时引燃火器,为此,他们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甚至连撤退之路都计划好了,没想到,在骆玄策独身去引燃的时候,发生了变故,一群黑衣人乘其不备,发了冷箭,箭头数多,不注意就中了招,但先前的计划中,大军皆退守山顶,距离太过遥远,来不及过去增援。 骆玄策与人缠斗,以负伤之身摆脱暗杀之后,引燃了火器,只是此前准备好的退路中,却未见骆玄策出来。 众人皆道是火器威力太大,伤了骆玄策,如今洪水过境,怕是难以生还。 宁祺越听越冷,最后晃了一下,喃喃道:“我不信。”这人昨晚还那么温柔的许诺,怎么可能回不来呢? “钦公子,你……” “林先生,我不会相信的,除非我亲眼见了他,否则,谁说我也不信。眼下离江分流,正是筑坝的好时候,林先生给我留下一批人,我去找骆玄策,您带人处理好堤坝。”宁祺掩去情绪,眼下他必须冷静,也只能冷静。 林穆愣愣听完,还想说些什么,宁祺再度道:“林先生,这是骆玄策用性命换来的机会,万望您莫要辜负了。” “穆定万死不辞。” 遇险 宁祺在林子里打转。 午时判断过骆玄策若遭遇强水流,大致会被冲向哪个方位之后,宁祺就顺着搜索起来。 因建筑堤坝需大量人手,时间又紧张,宁祺只留下了镇北军五十人,用以寻找骆玄策,其余人全部回堤坝争分夺秒。 陌阁几人也顺利同宁祺会面,加入寻找的队伍。 从午时到日落,宁祺已经不记得走了多久,失望了几次,但他还是默然无声,往最有可能的方向寻找,任何一丝希望,都会成为他踏遍千山万水的勇气。 因为那人是骆玄策。 四处重峦叠嶂,古木参天,雨季多青苔,稍不注意就是啃泥巴的命。 宁祺心急如焚,只顾寻找哪怕一丝微弱的痕迹,等暮色降临时分骤然发现身边人早不见了踪影,连什么时候走散都毫无所觉。 天愈发阴沉,像下一瞬就会有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宁祺已经沿着汹涌奔腾的水流找了半天,可大水肆虐过的地方,别说寻些足迹,就连只动物都极少见。 骆玄策,到底在哪里呢? 前方有隐隐火光,宁祺面色一喜,下一瞬又沉下去,不是骆玄策,听林穆所言,有人在追杀骆玄策,那断然不可能在暗夜里燃起火光。除非……是那批杀手。 宁祺不动声色,悄然靠近,火堆边围了三人,全都身着黑衣,看不清面上表情,宁祺屏住呼吸,只听一人道:“要我说,何必在这鬼地方受罪,都亲眼看见玄王被洪水冲走,回去交差时就说洪水太大,找不到尸首不就万事大吉了?” 另一人附和了声。 “行,明日动身回去,那么大的洪水,老子不信他有通天本领能活下来。” 宁祺听得浑身血液冰冷,僵在原地,他们说骆玄策怎么了? 平日里一个字都能追寻诸多消息,如今这清晰明了的句子,宁祺却觉得怎么都理解不了。 他一直蹲到脚发麻,才踉跄着悄然退去,他还是不相信。 越往下走,水流越发趋于平缓分散,这又给了宁祺一丝希望,直到触及岩石上一道人影,宁祺才觉得,自己赢了。 骆玄策陷入了昏迷,大概是被水流冲到此处,试图离开水边,但失败了,晕倒在岩石上。此时宁祺万分庆幸方才那伙人在那里便放弃了,如果他们再往下走一些,就会看见岩石上不省人事的骆玄策,他们可以轻易取了性命。 宁祺不敢待在岩石上,若是洪水暴发,那他与骆玄策都会奔走无门,他虽不能习武,但男子空有力气,有些吃力的架起骆玄策,向旁边密林靠近,他试着喊骆玄策的名字,几次都失败了。 这种情况很危险,宁祺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左腿中了一箭,其余倒是只有一些擦伤,大概是激流中挣扎所致。 因伤的地方是腿部,这令宁祺彻底慌了神,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行,绝对不能再耽搁,宁祺将骆玄策放到一个隐蔽位置,拨了些杂草掩盖住,处理完这些,向相反的方向去。 怀里放了一支烟花,专门为传递信息而用,可在暗夜照明,显示自己的位置。 他在赌,赌敌人先到还是自己人先到。 宁祺毫不犹豫拉了线,骆玄策不能再等了。如果自己人先到,就不用再惧怕那些暗夜里的杀手,如果是杀手先到,宁祺可以将他们往相反的方向引,总归是要骆玄策平安。 咻! 璀璨的烟火划破静谧黑夜,燃烧出几息的明亮,之后再度归为沉寂,宁祺藏好自己,等待结果。 莎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有人寻到这里,四下张望着,带着些警惕。暗夜里看不清人脸,宁祺只能将人引近一些,遂弄出些动静,那人果然被引过来,这回宁祺瞧清楚了,是白天那个脾气暴躁的杨副将。 看清来人,宁祺从暗处走出来。 “谁!”杨副将警惕喝道。 “杨副将,是我。”这人既然能担任镇北军中副将,想必武功了得,宁祺稍稍安心了些。 “钦公子?”杨副将有些意外,“方才那支烟花是你燃的?” “嗯,我找到王爷了。” 杨副将一听,激动上前抓住宁祺的肩,“真的?在哪,快告诉我在哪?” 宁祺乖巧点头,心里却有些酸涩涌上来,这是哪门子的副将,可别是觊觎骆玄策的白眼狼吧。 “林子里有不少杀手,方才我也是在赌,不知道谁会先过来,还好是杨副将,既如此,我们快些离开此地吧,王爷在对面。” * 骆玄策再次醒来时,只看见灰色的帐篷顶,迷迷糊糊分不清梦里梦外。 手里握着一道温暖柔嫩,骆玄策偏过头就看见了将他拉回现实的人——宁祺抓着他的手,撑在榻边睡了过去,眼底有几分青黑,眉头紧锁,极不安稳。 稍稍一动,左腿部传来钻心的疼,看来不是梦,他还活着,眼前人真真切切就是宁祺。 宁祺睡眠浅,骆玄策稍微的动静就吵醒了他,睁开眼正对上骆玄策泛着柔光的眸子,顿时心中一喜,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慌忙止住了。他不想同眼前人说话,深怕自己忍不住说出狠话,但也绝对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敢对他用药,意图让他昏睡,骆玄策在想什么,宁祺都清楚,无非是等他醒过来时他已经处理好了一切,如此,他就不用担心,但千算万算,到底算漏了会有人突袭。 宁祺眼眶酸涩,疲惫侵袭,他已经一天一夜未曾休息了,想睡,又不敢,怕错过骆玄策清醒。 昨夜,杨副将同人将骆玄策连夜送回了山上,当即就找了医师来瞧,伤口泡在水里许久,发了炎,起了高热。骆玄策昏睡了一整天,宁祺寸步不离,在旁照顾了一整天,方才着实有些困,不知不觉就在榻边睡着了。 两人都不说话,彼此对视又淡淡挪开。 一个下定决心不理人,要给骆玄策一些教训,一个自知有错在先,也不敢开口说话。 触及宁祺憔悴的脸,骆玄策异常自责内疚,但他并不后悔,人生在世,有些事情哪怕危险,也必须为之。 “宁祺,对不起。” 宁祺颓然坐在塌边,并不理骆玄策,这个男人,不教训永远不会长记性,是不是下一次,他也会这般义无反顾就奔赴危险,留他一人为他担惊受怕,为他发疯? 太折磨了。 骆玄策沉默下来,他知道宁祺生气了,那冷漠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此前敌对时的姿态。他看到了宁祺眼底的疲惫,他悄无声息靠近,趁宁祺不注意点了穴。 被点了穴,宁祺骤然失力,轻轻瘫软下来,闭上了眼睛。 骆玄策连忙接住人,往上一提再轻轻一带,就将人抱了满怀,亲亲宁祺紧皱的眉眼,骆玄策将人放到了里侧。 如今宁祺需要好好睡一觉,不管多生气,骆玄策更想要活蹦乱跳张牙舞爪找自己算账的宁祺,也不要一个疲惫到随时会晕倒且沉默无言的宁祺。 那样的宁祺,让人心疼。 营帐被拉开,进来的是杨副将和林穆,身后还跟了一位背着木箱的中年男子,是位大夫。 见骆玄策醒来,杨副将一脸兴奋,对林穆道:“老子就说王爷吉人天相,瞧瞧,这不是醒了嘛。” 林穆默,也不知抓着他忧心了一整天的人是谁。 “再大声些,本王让人把你扔出去。”骆玄策沉声威胁,宁祺才睡下,可别被这大嗓门嚎醒了。 三人这才注意到玄王里侧被子隆起一团,微微起伏着,显然是睡了一人,随即,三人脸上尽是精彩纷呈,是谁能上玄王的榻? 转过弯之后,不约而同露出惊奇之色,除了那个满脸小雀斑的少年,似乎也没留谁在营帐啊。 原本宁祺要留下,杨副将是不同意的,这样的少年,能照顾好王爷?但被林穆劝住了,说了一句这是王爷的人,歇了他的心思。一日下来,却是改了观,他亲眼目睹这个少年是如何尽心在照顾王爷,就冲那份真心实意,他也动容。 不过就是那少年看王爷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王爷,身体可有不适?”大夫上前问。 “无甚大碍。” 大夫上前把脉,“王爷可别不注意这些伤,等将来病痛堆积,那等痛处绝不可小觑。” 骆玄策点头,又问:“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杨副将顿时焉了下来,“说来惭愧,我等在林子里四处寻找,半天未见王爷,正愁眉莫展之际,见到了钦公子燃起的信号,这才将您带了回来。” “宁……子钦也去了?” 杨副将撇撇嘴,正要说什么,被林穆抢先了一步,“王爷,钦公子昨日午时便醒了,渡了江就去寻王爷,更是衣不解带照顾了王爷一整天也未曾休息,怕是累坏了。” 林穆话落下,杨副将就亲眼看着自家王爷从平静到愁眉舒展,再到后来的心疼,甚至满怀柔情的看了眼里侧的人影。 他跟随王爷多年,出征,胜仗,敌寇俯首,皆未见骆玄策真心实意笑过一次,如今为了这个少年,骆玄策竟笑了。 看来,这个叫子钦的少年,倒是占了不小的位置。 “本王知道了,下去吧,吩咐人明日早起温着粥。” 众人应下,至于给谁,自然不言而喻。 回程 入夜。 帐外风声嘶吼,大力摇晃着树枝,空气中泛起湿意,瞧着阵势,约莫会有一场暴雨。 连日来的匆忙慌乱好不容易能消停一瞬,方才已经从林穆口中得知,在离江水被成功分流时,早已安排好的人井然有序投石筑坝,两天一夜,终于控制住了水患,至少不会再有水源流入皇城方向。 百姓也安全了。 幸运的是,在此期间,一直阴沉着的天竟未落雨,以至于他们能毫无阻碍填好大坝。 如今,大坝工事显然成功一半,哪怕此时下雨,也构不成坍塌危险。 水患倒是暂无忧虑,只是…… 骆玄策低头凝着怀里的睡颜,宁祺生气了,这让他比如临大敌还要紧张,方才宁祺一语不发的模样显然吓到了他。 他现在很乱,如果是敌寇将临,他还能根据地形地势,计划出最有利于大军的进攻路线,用己方最小的代价,直打得敌人落花流水,不敢再进犯。 可这是宁祺。 他恨不得藏在心尖尖儿上的人,是他做梦都想拥有的人。 那晚他没告诉宁祺,支撑他自千百万人中脱颖而出,越过千重山的毒虫野兽,踏出茫茫无边的沙漠,乃至于成长为大骆皇朝史上最年轻的大元帅。 这一切归根究底是因为宁祺。 他没有接触过情爱,但也晓得心藏一人却无法靠近的酸涩无奈。 只有他强大,才能护住自己在意的人,才能让那人为之侧目。 要说他有悔,确实是有,当自己不眠于大漠,独身立于城墙之上,手里捧着来自皇城的书信,信上都是关于宁祺的消息,比如为骆向端除去了朝中大臣,再比如,为骆向端拉拢了哪位朝臣。 他隔着一纸书信与千里江山,参与了宁祺大部分人生。 他看着他愈加聪慧,不动声色将人玩弄于股掌,看他为骆向端挑灯至深夜,看他逐渐扩大自己的势力,成长为皇城新贵,无人敢置喙半句不是。 大漠里的月很圆,圆到他几次后悔当初到军营的决定。 如果他待在皇城,宁祺会不会见到自己半分好? 他不需要宁祺为他筹谋划策,他只想将人养在青山绿水间,朝时倚栏捧书,暮时对弈长亭灯下,能一起吃饭,他身边有他骆玄策的影子。 这便足够了。 只是现在,宁祺莫名来到他身边,对他表露心迹,为他道出私藏火器,为他深山里奔波,他肆无忌惮在自己面前暴露着弱点,露出致命的软处。 可他做了什么,他欺骗了宁祺,害他担惊受怕,他明知道近来宁祺心绪不稳,明知道他在害怕,他还是做了,原以为自己可以轻松退开,却是大意了,没料到这紧要关头会有人偷袭。 骆玄策瞧着怀里不安稳的睡颜,一时失了主意。 子夜,暴雨至。 骆玄策睁了一夜的眼睛。 翌日,宁祺毫无预兆睁开眼睛,就对上一双泛红的眸子,将他的迷茫全都惊了个遍,他不说话,他可没忘记骆玄策干了什么好事。 欺骗他在先,不顾自身安危在后,昨夜更是过分,竟趁他不备突袭。 宁祺一声不发下了榻,细算起来,自己出来已经超过了半月,眼下水患之事了结,是时候回程了。 “你昨日未吃东西,我让人熬了粥。” 宁祺脚步一顿,淡淡应了声,转身出去了。 陌十七一直注意着宁祺,待他出了营帐便迎了上去,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公子,皇城有信。” “我知道了,准备一下,马上启程。”接过信,宁祺简单洗漱一番,喝过粥之后,陌十七道一切准备完毕。 宁祺原想马上出发,但他记挂骆玄策的伤,还是到大夫那问了情况,再细细叮嘱他注意骆玄策的伤,最后想了想,还是回了营帐。 骆玄策正拿一本册子看得认真,见宁祺进来也没收,全然没有避开的意思,这让宁祺脸色稍霁了几分。 “我……稍后启程,回皇都。” 骆玄策心徒然一沉,呼吸急促几分,捏紧了手中书册,他不敢说挽留的话。 这细微的反应落在宁祺眼里,却假装未见,淡淡撇开了眼,他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骆玄策根本不知道他的恐惧,他只是担心他,私自为他做了选择而已。但宁祺不希望那样,他需要的是同骆玄策站在一起的资格,而非像上一世那样,动弹不得,事事要他亲为。 数息后,宁祺转身,掀了布帘出去,迎面是暴雨过后的清爽,身后是割舍不下的牵挂,到底是放不下。 宁祺叹了口气,最终向自己妥协,掀了布帘折回营帐,就看见榻上的男人掀开被子欲下榻来,正到一半,又见去而复还的宁祺,僵在榻边,样子有些滑稽。 “腿不想要了吗?”宁祺边抱怨边将人扶回去,替他拉好被子。 再低头,就对上一双泛红的眼睛,似乎有千言万语未尽之意,融在眼里化为一抹柔情。 宁祺凑近,在骆玄策唇边轻轻一点,停顿三息便退开了。 “宁祺,你在生气吗?” “嗯,我回皇都了,好好养伤,想想自己错在哪了。” 这一回,宁祺没再留恋,转身离去了。 半晌后,骆玄策传了杨副将:“杨烈,派人跟着他,送到皇都门即可,其后不许跟着。” 杨副将杨烈,跟了骆玄策许久,他们边关的兄弟,在战场里建立的情意,远比想象中要深厚许多,此次回京,却只有他陪着回来了,其余都在镇守北境大漠。 对于殿下的心思,他与兄弟们多少知道一些,只不过骆玄策向来藏得深,除了知道有一心悦之人外,是男是女是胖是瘦全然不知。只是当殿下每每收到皇都的信都会在城门立上一夜来看,只怕是苦恋无果。 为此他与肖翼还打了赌,他认为是哪家闺阁小姐,书香门第,看不上一介武夫。而肖翼说是一介平民,两人身份差距大,难以修成正果。 直到近日见了那个自称子钦的少年,他方才知道,他与肖翼都错得离谱。 只是,那少年普普通通,虽有些清秀,但实在算不上美人,怎么就单单入了殿下的眼? “殿下,杨烈着实有些好奇,那是……未来王妃?” 骆玄策顿了顿,想起方才那个充满安抚意味的吻,眼底划过一抹异样,“嗯。” 听殿下亲口承认,杨烈一脸不可思议,他要去八卦,马上就要飞鸽传书,将殿下铁树开红花的盛况传递给边关清苦守城的兄弟,他要让他们知道,殿下落入红尘了。 “还不去?” 杨烈神游天外,被殿下无情拽回来,扬声道:“马上去。”随即溜出了帅帐,迅速让人取一只信鸽,他已经等不及要让兄弟们知道了。 此时,官道上,宁祺在泥泞中步履艰难,与陌十七往西城客栈赶去,回程时水位退去,无数断枝落叶,将干未干的泥水随处可见。 一番艰苦赶路,终于在午时前到了西城里的客栈,哪知小六不在客栈,宁祺只得先清洗一番等待小六,据掌柜的说,早上出去了。 及至黄昏前一个时辰,小六才回到客栈,听掌柜的说有位公子找他,他一想便是公子回来了。 见到近半月不见的公子,小六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公子身上的气质,却是越来越沉稳内敛了。 “公子,您半月前吩咐我查西城使,倒是有了些收获,公子听完,定会大吃一惊。” “哦?说来听听。” 小六:“这西城使原是五品国子博士,搭了从三品宗正的线,不知怎的就坐上了西城使的位子,当年圣上下拨给西城使,让其督促监事离江筑起大坝防水患,谁知这西城使竟是个贪心的主,圣上下拨的银两大半进了他的腰包,修建防洪工事时,竟让人用木头去填补当中。如今大坝被离江直接冲塌了,真是造孽哟。” “有证据否?” 小六连忙拿出一沓纸和一本小册子,“这家伙藏得还挺深,甚至专门建了个暗室来藏这些私账,废了小爷好些功夫。这些都是西城使从上任到现在的行贿记载,公子且过目。” 宁祺接过小册看了起来,倒是细细将各项受贿记录在册。有了这些确凿证据,西城使,是翻不了身了。 私自昧下皇都补给,也不知这人胆子大还是猪油蒙了心。 “这半数银子,不在西城使账上吧。” 小六笑了,“公子聪慧过人,这银子啊,都在从三品宗正李文义那呢。” 这李文义,掌管皇家亲族与外戚,可捞油水的地方多了去了,自然结识的皇亲国戚也多,如果猜得不错,那宗正李文义,也是站了骆向端的阵,这可有好戏了。 不过要动那样根基深沉的朝官,却也有诸多不便,牵一发动全身,如果没有把握一举将人钉死,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不然有得麻烦收拾,倒也不是宁祺害怕这些麻烦。 只是不想为无关紧要的事浪费时间。 “我知道了,这事先搁着,找个机会捅到皇帝那去。” “公子,要我们的人出手吗?” 宁祺轻笑:“不,让端王和瑞王先互咬一阵,火把加旺一些。” 他记得很清楚,上辈子父亲同他说过,瑞王以他做文章,硬是逼着骆玄策平分了半个天下,他可是很记仇呢。 “我明白了。” 小倌 宁祺方才回到相府,宁丞相就差人过来寻。 相府主院,宁相一身黑衣闭目假寐,见宁祺过来,仔细盯着人瞧了一番,暗道这儿子确实有些不一样了,“不是说出去半月?这都快一月了,究竟为了什么事?” 宁祺似笑非笑:“一些事耽搁了,我去了哪里,父亲竟然不知道吗?” “莫要耍嘴皮子,你去那,不是去捣乱的?”宁峰面色尴尬,显然是知晓宁祺行踪,虽然这孩子是变了许多,但往常干的事还历历在目,决计要提防着他乱来。 “是去捣乱了。” 宁峰:“……”终于找到父子不合的原因了。 “祺儿,你能想开些,自然是好,玄王此人心智坚定,能统帅千军,是不可多得的良才,你可莫要玩弄于他。”宁峰语重心长的叮嘱。 “父亲放心,我已经受到教训了。” 可不是受到教训了吗,以性命为代价。 望着宁祺离去的背影,宁峰有些无奈,他这些儿子中,宁祺格外出色,权谋计策城府,哪样都要让人望尘莫及,但就是锋芒太盛,宁峰才最为担忧。换作是他,如果这样的人不能为己所用,一劳永逸的方法只有除之后快。 而宁祺显然太年轻了些,心思再深,也斗不过权势。 过去两年没有受到皇帝猜疑,宁峰知道是玄王在暗地里操纵,替宁祺除去了隐患,宁祺到底是心软,对敌人下不了狠手。 若非玄王背后相护,只怕早被那些人鱼死网破的反扑缠得够呛。 宁祺回了院子,小厮就送来信,一共五封,宁祺不看也能猜到是谁的手笔,只怕是让他多加修养,暖玉楼的事他会解决,让他安心修养云云。 骆向端这人,拉拢人所做的手段,向来只有这些,可笑前世的自己,傻傻分不清楚。 他随手扔在案上,让小六传来陌阁之人。 这次来的是陌十一。 宁祺:“我走时吩咐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回公子,皆已打探清楚,端王买通了暖玉楼老板娘及夜宿客人,还有清早路过暖玉楼路人,让他们指证玄王与……”陌十一尴尬咳了声,不知道要不要继续下去。 “如实道来即可。” “让他们指证玄王在暖玉楼与小倌私会,如今大街小巷早已流传出玄王好男风,夜会小倌的传言。”陌十一低下头,不敢直视公子越来越危险冷冽的眼神。 “还有呢?找了谁冒充那小倌?”宁祺压下火气,他可记着,上辈子,骆向端不知从哪找了个小倌,硬将其带到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状告骆玄策始乱终弃,要皇帝为他做主,让骆玄策丢尽了脸面。 陌十一惊:“公子,您连这个都能猜到?” 宁祺苦笑,他虽未参与当年之事,但后续却记得清楚,皇帝表面上为了皇家脸面,夺了骆玄策半数兵权,实际上本就对手握重权的骆玄策心生忌惮,这让谁都可以在骆玄策头上撒野。 骆玄策为百姓以命相博之际,他的父亲与兄弟,却在谋划着如何置他于死地。 感受到自家公子越来越冷的眼神,陌十一忙道:“是暖玉楼的小倌,几月前被他爹卖到暖玉楼,对外道是冰清玉洁的身子给了玄王,着实假了些。” 宁祺冷哼一声,气笑了:“他也配到骆玄策榻上去?” 陌十一惊于自家公子竟直呼玄王名讳,又惊于公子对玄王的在意,公子一直在乎的,不是端王吗? 算了算了,主子的事,还是不要多想,脑袋不够用了。 “那小倌,有人要挟?” “回公子,没有,倒是端王的人接触过一次。” 宁祺已经没有多余的表情了,他知道骆向端那些手段,无非就是利诱,而那个小倌,不过是顺着骆向端搭的阶往上爬罢了,没什么稀奇。 总归是人向高枝攀。 不过这个小倌倒是必须解决,否则计划就进行不下去,有了玄王这样能触到天的高枝,只怕寻常手段是治不了他了。 “六儿,十一,准备一下,咱们去暖玉楼。” 小六和陌十一同时瞪大了眼睛,他们这是听到了什么妖怪说的话? “公……公子,您不用再考虑一下?相爷可能会打断您的腿……”小六声音越来越小,着实是担心自家公子的安危,自月前开始,公子就变得不像公子了,不再像从前那般冷静沉默,开始有了人情之气,仿佛突然活了过来。 宁祺好笑:“考虑什么?六儿的易容术该不会被离江水冲没了吧?” 话到这份儿上,小六才反应过来:“是,我糊涂了,公子稍等,我马上准备。” 午后有微雨,当一个恍若仙子的身影出现在暖玉楼时,楼里的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只呆呆瞧着那赛女子曼妙的身姿,又集飘然仙气于一身的妙人。见了这人,他们才知道明眸皓齿,面若桃花的真正含义,可不就是为眼前之人生的吗? 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般精致的人物。 直到宁祺走近,暖玉楼掌柜才回过神来:“公子来此,可是找人?” 这般美好的人物,好像说来此地消遣就是侮辱了他。 宁祺不说话,小六极有眼色上前道:“妈妈,将你这的小倌都叫到跟前来。” “全……全部?”倒是没想到这神仙般的人物竟然会好这口。 “自然不是,得挑个合眼缘的,这好处嘛,自然少不了你的。”说完就拿出一个金锭扔了过去,那美貌风韵的老板娘手疾眼快接住,乐得眯了眼睛。 “公子且稍等。” 半盏茶后,十几个俏生生的少年一字排开,站在宁祺面前,个个娇风若柳,一等一的好看,特别是那双会说话的眸子,望着人都含着情。 宁祺默默与陌十一交换了视线,陌十一上前道:“妈妈,不止这些吧,怎能让少爷看这些个胭脂俗粉,暖玉楼是没人了?” “这……”老板娘有些犹豫,那一位,是上面交代了不许动的。 “磨磨蹭蹭,这生意还想不想做下去了?信不信明儿就没有你这劳什子暖玉楼了。”小六这一副恶霸的模样信手拈来,宁祺有些意外的瞧了一眼,只觉有些好笑,总归是改不了小孩子心性。 “不敢不敢,我这就将所有人招来,公子且稍后。”说罢,急匆匆出去了。 再回来时,身后跟了七八个年纪要小上一些的,看那身段便能瞧出,这些是暖玉楼精心养着的,说不得还是得意之作,这些人的容貌更要上乘一些,肌肤也更加细腻,瞧着就精致。 六儿得了陌十七的指引,上前从第一个打量过去:“你,太瘦了,硌着公子不好。你,太高了,公子瞧你还需仰头,成何体统。你,哎哟这穿的什么?辣眼睛。还有你,这肌肤是怎么回事?昨晚睡沙子了?……” 鸡蛋里挑了一番骨头之后,终于到了这次的目标,之间六儿围着人打量一圈,“啧啧,勉强勉强。” 直到将所有人挑剔完之后,才留下两位,目标就在其中,六儿示意宁祺选择,宁祺状似勉为其难的选中了目标。 老板娘顿时露出为难之色:“这……” 六儿面色一变:“怎么,这人不行?老板娘,你该不会在耍我们吧?” “岂敢岂敢。”老板娘转念一想,上面的人也没吩咐风竹不能接客,只要倒时按时交人就结了,管他要如何,银子岂有不赚的道理,这么一想,她全然没了顾虑,又收了几金锭,喜滋滋走了。 之后,六儿也拉着陌十一走了,开玩笑,他并不想看到公子是如何给那小倌下套的,想想就觉心底发寒,替那小倌感到可怜。 而暖玉楼里,宁祺叫人坐到跟前来。 “叫什么名字?” “回公子,奴名风竹。”说话的间隙也不歇着,为宁祺斟了一杯七分满的清茶。 宁祺瞧着风竹的动作神态,眼底划过一丝兴味,“清风修竹,不错。” 风竹原本并不满妈妈还将他带出来接客,那日突然出现的人告诉他,他将会成为玄王的人,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他流落这等烟花之地,怎么可能会与玄王有交集,更何况还能成为玄王的人。 起初他倒是不信,后来那人找了妈妈游说,从妈妈恨不得将自己供起来的姿态来看,那人倒也有些门路,仔细一想,却也是天家人的勾心斗角,这些人情世故,他也并非全然不懂。 玄王若娶了男妻,再无争夺九五尊位的资格。 但于他而言,遵与不遵都是死命一条,别无选择。 “传闻玄王要了你?” 风竹被这位公子猝不及防的发问哽住了,摸不清眼前这位绝色公子的意图,只得轻轻低下头,露出柔弱的脖颈。 宁祺端起茶杯轻饮一口,“我倒是不知,那晚明明在我榻上的人,怎就跑到风竹公子那了,是我没看住人?” 风竹听到这话,顿在了原地,生出一股无名的羞愧,不过也着实好奇,眼前这位公子,无论气度容貌胆识都是万里挑一,却原来是玄王的人。 “公子既知,又何必来访?说不得将来要共处一室。” 宁祺脸上划过一丝震惊,这风竹,显然将他归为了争风吃醋一类,难道自己今天这身装扮平凡了些? “和平共处?”宁祺轻笑,“你知道玄王为何年过弱冠而不娶妻纳妾吗?” 风竹混迹烟花场所,显然一下悟了这话的意思,有些不可置信,玄王那等枭雄人物,竟会为了一名男子不娶妻纳妾,这是何等真挚的感情? 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东西。 见风竹眼里的波动,宁祺便知这是听进去了。 “我言尽于此,还望风竹公子莫要执意妄为,如果有难处,我可以帮你,但你要拎不清轻重,就不要怪我了。” 说罢,转身离去。 原想先得了这风竹的心,让他心甘情愿站到自己这边来,但临了还是止住了,终究是可怜之人。 谋划 自上次去暖玉楼已经过去十日,宁祺没再去,倒是差了人守在风竹身边,以防他狗急跳墙,找到骆向端的人,将他的出现供出去。 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如今还不是与骆向端硬碰的时候。 “公子,玄王明日回朝。”小六收了信,将之念给宁祺听。 宁祺手一顿,笔墨在纸上晕染开来。 好个让他浪费一张宣纸的男人。 “嗯,暖玉楼那边如何?”他可还记挂着这件事。 小六晒一笑:“那风竹公子起先还从容淡定,后面几天有些心不在焉,最近听说玄王要回来了,倒是出现几丝焦急。依公子看,他可会选择第二条路?” 一个贪字落于纸上,宁祺道:“人心多贪婪,不过瞧他也非见识短浅之人,他会选择生。” “公子几时过去见他?” “今晚罢。” 夜色降临,正是寻欢人作柳之际,这一次,以防万一,宁祺不止易了容,还蒙了纱。 风竹在第十一日终于等到了宁祺,刚见面,就在宁祺面前跪了下来:“公子,若您能保住我的命,我愿遵从您的安排。” 宁祺点点头,毫不意外他的选择,“既如此,说一说谁指使的你?让你干什么?” 这些宁祺都基本清楚,但还是想亲自确认一番。 “上月初,有人寻到了我,让我陪他们演一出戏,事成之后,说不得有望玄王妃的位子,那样人上人的位子,谁不心动?可我却知道,无论我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违背他们的意愿,也逃不过他们的手掌心,若顺着他们的意愿,为人男妻,阻人步伐,亦是死路。” 宁祺轻笑出声:“你倒也聪明,竟将其中利害看得通透。” “公子说笑了,这等烟花之地,接触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明了大人物的肮脏事,在下别无他求,只愿公子护我一条生路。”风竹低下了头,那是为了生存必须挂上去的重量。 “放心,等我的事尘埃落定,自然会将你送走。”宁祺起身,桌上放了一锭金:“时辰不早了,我会让人与你联系,只需照做即可。” 翌日天放晴,连日的乌云都被吹散了,久违的阳光洒下来,似乎在庆祝玄王的回归。 玄王为解决水患,以身犯险并受伤的事迹已经在百姓口中流传,他们对这位战功赫赫的玄王殿下充满了敬畏。 皇城长街上,百姓将两侧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中间通行的路段都要有官兵把手控制,才能空出来通行。 午时至,城门大开,约三千余人缓缓跨过城门,这些人身上都透露着浓浓疲惫,衣裳沾了泥巴。 整整一个月的工事,消耗了他们的精力。 但瞧着这些人,百姓心中升起奔腾敬意,他们都是英雄。 宁祺坐在福玉楼雅间内,窗外正是长街上热闹的场面,人群奔走相告,放下手中活计,挤在人海里欲瞧上一眼玄王。 可惜。宁祺暗道一声,那男人似乎一反常态弃了马,改了马车。 但就是如此,才引人遐想,宁祺挺担心他的伤势,如今又见不着人,一时心有些痒。 雅间门被推开,宁祺兴致勃勃的目光瞬间变为悲愤羞怒,死死盯着骆玄策的方向,似乎有心头大恨。 这转换令身侧的小六傻了眼。 “宁祺,别看了,本王会给你讨回公道。”来人落座于宁祺对面,一身白衣,原本是谪仙般的气质,对上那张脸,就平白多了几分煞气,让人不敢恭维。 这人便是骆向端,皇城六殿下。 “殿下万安。”宁祺起身,微微行礼。 骆向端柔声道:“几日不见,怎的还多了这些虚礼?你与本王之间大可不必如此,又非外人。” 宁祺敛眸,掩去其中的狠意,低声道:“礼不可废,若是叫有心人瞧了去,该说相府没规矩了,终归败的是相府名声。” 这男人惯用的手段,暧昧不清和蜜枣,让人看不清背后悬着的,随时随地会宰下来的利刃。 今日骆玄策回归皇城,骆向端终是按捺不住了,清早就差人传了信到相府,约他一见,宁祺原想拒绝,哪怕重来一世,也忘不掉上辈子,这个男人毁了他的人生,让他在泥里挣扎的痛苦绝望。 “殿下今日相约,有何要事?” “自然是替你报仇,如今伤了你的人回来了,自然是不能放过。”骆向端望着宁祺,神色灼灼,怎么一月不见,这人反倒有了些说不清的气质,是一种慵懒深沉的神秘,勾得人心痒。 皇城着实找不出容貌比宁祺出色的人,他虽不喜欢男人,但如果是宁祺这样的绝色,倒也无伤大雅,况且这美人狠着呢。 宁祺手一抖,气得脸都绿了,这人怎么敢明晃晃的欺骗于他? 瞧着这般失态的宁祺,骆向端想当然以为这是对骆玄策的愤怒,眼里到底划过一丝不忍,但最后归于平静,化为计策成功的喜悦。 这下,骆玄策对宁祺,不会放手不管了。 而他,全然可以利用这一点,让骆玄策自己走进他圈好的地盘,从此困在里面,自顾不暇,再不能成为他的威胁。 得知骆玄策对宁祺有非同寻常的感情,是在一年前的酒宴上。那时骆玄策在边关得胜,皇帝忧心自己的儿子权势愈发壮大,在宁祺的设计之下,皇帝大怒,将骆玄策自边关召回,美名其曰年纪不小,该成家立业。 酒宴邀请文武百官,做足了面子,身为主角的骆玄策却兴致缺缺,眸光总若有若无落在宁祺身上,若非他一直将骆玄策当做最强对手,对他诸多关注,显然注意不到这一幕。 骆玄策这人,向来藏得深沉。 为了验证猜想,他无意凑近微醺的宁祺,将人揽在怀里,实则一直在关注骆玄策,只见骆玄策浑身一僵,不自觉捏碎了手中酒杯,最后以失态之辞离了酒宴。 至此,他方才确定骆玄策的心意。 事实上,他完全可以将宁祺送到骆玄策身边,为他筹谋划策,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最后竟还是留在了自己身边。 或许是忧心宁祺脱离掌控,也或许是他一直说不清道不明内心不愿承认的某些因素。 但不管是什么,宁祺,是他谋权的手段。 宁祺不动声色,他当然猜得到骆向端在想什么,无非就是希望他亲自出手,好给骆玄策造成重创,毕竟来自心爱之人的毫不留情,更容易打击人。 “多谢殿下好意,这件事情,我不想参与。”见骆向端脸色一变,宁祺接着道:“最近情绪不太稳定,恐误了大事,还望殿□□谅。” 听这话,倒也情有可原有理有据,骆玄策压下萦绕在心头的疑惑,“也好,这件事交给本王,本王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宁祺不再说话,做足了不想参与的做派,他知道今日之事远不如表面这般简单。 “宗正李文义落了把柄在瑞王手里,今晨被参到大殿之上,这回怕是要栽了。” 果然,大头在这边。 “哦?落了什么把柄?”宁祺皱眉,实则心里一阵快意,整一早上,终于有件事是喜讯了。想不到这骆子瑞动作还挺快,原以为还会等几个月,不过以骆子瑞的心机,倒也并不奇怪。 骆子瑞前世能坐上摄政王的位子,虽说是因他的缘故,但由此看来,这人最终是站了骆玄策的阵,以至于能得意到最后。 可这辈子,到底不一样了,不让这两人狠狠斗下去,他都不敢姓宁。 “这……早先父皇下拨一笔修筑工事的银两,半数进了西城使腰包,而西城使将这笔银两以友人名义相赠,李文义着实不知情,可否设法保下他?” 宁祺在心底嗤笑,骆向端可真有一套,竟将黑的说成了白的,如若不知,倒真会被他骗了过去。 “李文义掌管皇室亲族外戚,算是半个皇家之人,如今国库本就不充盈,他做下这等事情,皇上自然容不下他。殿下还是趁早弃了罢。” 骆向端自然也考虑到这些,如今宁祺说出来,不过是给他找了个心安理得的理由而已。但即便如此,李文义对他巩固地位也有不小的助力,就这么弃了,也着实有些可惜。 更何况,这是骆子瑞动的手脚,叫他如何甘心被人拿捏? “理是这个理,但本王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宁祺轻笑,方知这是根本原因:“不过是一颗棋子,殿下弃了也就弃了。” 这话意有所指,但骆向端显然自负过了头,并未体会出其中深意。 “哦?” “况且,殿下若是咽不下这口气,大可也让瑞王损失一员猛将。” “这话如何说?” “我月前听百姓闲聊,东南盐商私抬价格。我差人调查过,盐官垄断盐商,导致南方百姓无盐食用,为此爆发过一次官民冲突,后来被盐官程力暴力镇压,最重要的是,为达到震慑之力,程力之流打死了百姓。” 听闻这事,是宁祺胡诌的,但盐官垄断盐商之事确有。 骆向端想斗,便让他们狗咬狗吧,如此,便也能多一些时间准备自己的计划。 宁祺的话对骆向端来说犹如神助,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本王知道了,这一次,是该好生回击。” 宁祺但笑不语。 夜半 离开福玉楼之后,宁祺回了相府。 今日未见到想见之人,心里憋了一口气,倒没有如何,就是卡在心口,不上不下,无处纾解。 自上次之后,相府也没人再敢找他的茬,该处理的事也安排妥当,倒是一下无聊起来。 如今只等待着骆向端抓到骆子瑞的把柄,看他们斗得两败俱伤,说不得会增添几分乐趣。而这,仅仅只是开始,骆向端带给他的痛苦,他都要还回去。 烛光下,宁祺伏案静坐,案上已经堆了一沓纸,散着墨独特的书卷气。 宁祺作完一张,瞧着夜色,打算熄了烛灯歇息,还未起身,一道凌厉的气息就扑灭了烛光。骤然堕入黑暗,宁祺还有些不适应,这道气息来得诡异,他第一反应就是刺客。 身为骆向端的人,自然招惹了不少仇家,刺客什么的,绝对家常便饭。 为了自身安全,宁祺不得不秘密培养了一批暗卫,以防不测,但这人竟能瞒过那些暗卫靠近他的屋子,显然是顶尖高手层次,谁会花这么大代价,就为了取他性命? 就在宁祺思考如何摆脱眼前局面时,只听木窗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随即合上,动作太快,宁祺不确定是否有人进来了。 正当他要冒着危险喊人时,一只大掌捂住了他的嘴巴,随即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这种熟悉感将他到嘴边的呼声压了回去,静静等着身后人的动作。 然,这男人只是抱着他往怀中紧了紧,凑近他嗅了嗅,也不说话,就这么捂着他嘴巴抱着他站着。 宁祺:“……” 这是嫌吓死他不够,要升级成闷死他或勒死他吗? 等了半晌,还是没有什么动作,宁祺终于耗尽了耐心,他可记着,这男人腿伤在身,不知道有没有痊愈。于是宁祺微微张开嘴巴,舔了下男人有些粗糙的掌心。 身后男人被这招吓得立马缩了手,宁祺则如愿挣脱了他的束缚,黑暗中,两人对面而立。 “爬墙挺熟练嘛,第几次了?” “……”沉默,是今晚的骆玄策。 “不说话?我喊人了?让人瞧瞧相府进了好大一只爬窗贼。”宁祺语气揶揄,似乎在这人出现之后,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郁结之气全都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安心。 话刚落,宁祺就被正面抱住了,那人揉着思念的苦涩与猛烈,将他狠狠摔进怀里。 “你今日与骆向端待在一起。” 不是疑问,看来骆玄策是知道了,这莫名有些委屈的语气,听得宁祺心中一软,“嗯。” 抱着他的男人僵住了,许是没想到他会承认得那么快,不过宁祺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更记挂骆玄策的伤,“腿伤怎么样了?” “无甚大碍。” 宁祺无奈,在这男人眼里,只要不涉及生命,大概都是无关紧要吧。 “你以后,要是再受伤,就不要来见我了,省得我整日记挂,你还觉得无关紧要。”宁祺泄愤般说完,将头埋进了骆玄策颈窝,直到在这人怀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思念有多深沉。 骆玄策越收越紧,“你会在乎我吗?宁祺,你会吗?” 宁祺都气笑了,实在惊讶这男人清奇的回路,他道:“不,不会,不在乎。” “你说在乎,我听到了。” “……” 傻子。 “你今日,与骆向端在一起。”骆玄策又道,像是自言自语。 今日是过不去这道坎了?宁祺仰首呼吸,“是,在福玉楼。” 这么喜欢吃醋,就多吃一会吧。 “可福玉楼是回皇城必经之路,宁祺,你有没有……” “有,就是去看你的,你说你没事坐什么马车?”害他担忧了一整天,若他今夜不来,还得继续忧心,指不定得到天明。 骆玄策沉默片刻,道:“想告诉那些人,三皇子是真的受伤了。” 宁祺感受着被包裹的温暖,惬意的眯起眼睛,“那堂堂玄王殿下,怎么学着人家爬墙幽会来了?” “我左思右想,还是想来确定一下,山里的宁祺,和相府里的宁祺是同一个,而非我想象出来的。”自从宁祺从离江回来以后,骆玄策就生活在一种恍惚之中,仿佛他之前与宁祺的种种,都是一场镜花水月,有时效,天阴了,就散去了。 他的人说今日宁祺与骆向端在一起,就更加证实了他的荒诞念头,于是他坐立难安,最终控制不住爬了相府的墙。 不,是爬了宁祺的墙。 “那现在呢?”宁祺心头酸涩,这个男人啊。 “确定了,是真的。”会安静听他说话,能那么温顺抱进怀里,是真实的宁祺。 “骆玄策,你傻吗?”大概是傻的,不然怎么会说这么幼稚的话,做这么幼稚的事。 “我心甘情愿。” 为了怀中之人,他甘愿变成傻子。 宁祺苦闷,这个男人,怎么不继续毒舌了?哪里学来的情话? “来时吃糖了?” “没有。” “那怎么……唔……”猝不及防被吻住,宁祺徒然睁大了眼睛,对上近在咫尺的双眸,暗夜里透着一抹微弱的光,足以支撑起支离破碎的心。 他最喜欢这双眼睛,望向他的时候,盛了满目惊心的深情,除了他,别无他物。 但他又最怕这双眼睛,上辈子,每每午夜惊醒,都会对上这样一双眼眸,教他幸福又酸涩,日日反复。 宁祺闭上眼睛,伸手环住了骆玄策。 下一瞬,像狂风骤雨狠狠侵袭,他的放任,从来都是他得寸进尺的资本。 许久才放开宁祺,哑声道:“现在吃了。” 惹得宁祺一阵轻笑:“到榻上去。” 骆玄策瞬时僵住了,会不会太快了?他还没有正式与宁相说亲,还未三媒六聘十里红妆?要不要拒绝? “怎了?”宁祺瞧身后人傻啦吧唧的模样,忍不住心生欢喜。 “无事。”终究,还是拒绝不了,算了,宁祺喜欢便胜过一切,哪怕他此时有伤在身。 骆玄策坐在榻边,有些拘谨。宁祺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一句话带给了男人多少漫无边际的想象,他现在只想看看骆玄策的伤,是以,骆玄策一坐下,他就转身点起了火烛。 骆玄策:做这种羞羞的事情需要点火烛?! 烛光晕染了一室温暖,宁祺转身坐在榻边矮几上,伸手向骆玄策裤腿,还没碰到,人就往边上缩了缩。 宁祺不解的望向他。 “会不会太快了?” “嗯?”宁祺楞在原地,一时有些懵,随即见骆玄策耳尖绯红,顿时觉得有什么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突然就发生了? 往后一想,宁祺登时明了,知道这男人是误会了什么。他表现得这么饥渴?见兀自别扭的男人,宁祺无奈一笑:“想什么呢?给你看看腿伤,过来。” 骆玄策:“……”原来是这样吗? 烛光下的宁祺神色温柔的坐在矮几上,低了他一个头,他低头看过去,瞬间觉得心被塞满了,迷迷糊糊就坐回了原处。 宁祺轻轻卷起裤腿,回程之前他瞧了一番,那时的伤口狰狞可怖,流着血水,如今倒是结了痂,不过因着某人方才爬墙入院的行为,崩开了伤口,渗出了血。 实在忍不住,宁祺抬眸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过骆玄策如今状态恍惚,自动将之归为嗔怪,甚至觉得这样的宁祺充满了诱.惑。 亲自打来热水,替他清了血迹,再换上干净纱布,宁祺方才作罢。 骆玄策起身,准备离去。 “还回去?” 并不想回去的骆玄策:“府中有事。” “歇着吧,再跑一趟,伤口又裂开了。”骆玄策心里那些小九九,他还能不知道吗? 直到在宁祺榻上,身上覆了宁祺的锦被,身侧躺着活的宁祺,骆玄策才算彻底回过神来,脑海里都是宁祺留他过夜的念头。 瞥了眼身边一动不动仿佛僵在榻上的男人,宁祺一阵惊奇,这人在离江山上的放肆劲儿跑哪去了?这番模样,倒像是他强迫了良家少女,有些滑稽。 “宁祺,皇城里那些流言,你莫要听,我会解决。” 今日归来便有人禀了他流言之事,他忧心宁祺介意,不管不顾来了相府,事实上,爬墙这种事,委实不是他的作风。 “不,这件事,你不许插手。”他苦心经营那么久,若是骆玄策突然横插一脚,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机会? 骆玄策转身,见宁祺神色认真,便点了头,其实心里还是有些不上不下,若是宁祺与骆向端合伙欺骗他,用宁祺来拖住他,不让他处理这件事,最终到皇帝那里,他就不得不娶了那位传闻中与他共度一夜的小倌。 罢了,再赌一次又何妨? 翌日,宁祺起身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了骆玄策的影子,还残余几分温热,看来人刚走不久,他深深陷进锦被,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好了,这一天充满力气了。 小六打了水进来,宁祺洗漱过后,搅着清粥。 瞥见小六欲言又止的模样,宁祺挑眉道:“想什么呢?” 小六叹了口气,“公子,这盛夏的蚊虫着实防不胜防,明明我昨夜放了驱虫草了,还是让它钻空子咬了公子嘴巴,这可怎么见人啊。” 宁祺搅粥的动作忽然顿住,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怪不得早上醒来嘴巴不对劲。 想到六儿用在蚊虫上的词,宁祺抿唇一笑,可不就是防不胜防吗?相府的墙都敢爬了。 不过这人胆子是越发大了,竟趁他睡觉偷袭。 “今夜多放些吧。” 宁祺淡定舀起了粥。 心疼 近日,皇城里风云诡谲。 先是此次离江水患引发的西城使贪污下拨银两,顺藤摸瓜又找出了上头的宗正李文义。 皇帝大怒,下令将李文义收押候审,一旦证据齐全,随时处斩。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有人对骆向端下手了,这位皇都六皇子,身边高手如云,谋士众多,手段非同一般,倒是个棘手的人物,就是不知,谁嫌活腻了,竟敢对六皇子下手。 又过了几日,东南盐官垄断盐商,致使百姓无盐食用,组织反抗,结果遭暴力镇压,甚至有百姓伤亡的消息不胫而走,被人参到大殿之上,好一番添油加醋。甚至上升到了大骆皇朝国之根本,景鸿帝震怒,命大理寺将东南盐官捉拿归案,并彻查此事。 自此,盐官之位又成了香饽饽,被人前仆后继争抢。 宁祺没有计划加入争夺,他看得清楚,这盐官之位,在未来几年里,恐怕不好坐,定然会被皇帝盯紧,这位中途被带走的盐官,留下的烂摊子,收拾起来也不简单。 还是继续挑拨骆向端与骆子瑞去争抢吧。 这几日也不见骆玄策爬墙,倒是有些无趣。 不过日头正好,自骆玄策回皇城之后,一直未下过雨,阴阴郁郁过了几日,今日终于完全放晴,是个好兆头。 沉吟片刻,宁祺回了书房,招来小六一块搬书,前些日子逢雨季,书画易潮,久了会发霉。 不多时,院子里就摆满了书籍字画,满院子的书墨之气。 “公子,陌十七来了。”晾完书画,宁祺搬了张竹椅在院里昏昏欲睡,骤然听闻陌十七来了,倏然睁开眼睛。 好戏来了。 “公子,事情办妥了,端王的人也开始行动,约莫明日就会行动。”陌十七抱拳道。 宁祺眼睛一亮:“人都控制了?确定不会中途反咬?” 陌十七神色认真:“公子,他们没有那样的机会。” 这回,宁祺满意了:“就等着明日的好戏,另外,瑞王与端王打算推举的新任盐官密切留意,一但有消息,立即调查,能抓住把柄最好。” “公子……您不用同丞相商量?明日之事兵行险招,若宁相反应不及,容易落了把柄。”小六一直呆在宁祺身边,自然对宁祺的计划有些了解。 哪料话刚落,就收了个来自公子的爆栗,小六捂着额头委屈的看向自家公子。 “你以为父亲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才是藏得最深的人。不过这件事,暂时是不能让他知道,否则明日殿上反应太平常,反而惹人怀疑。”这话倒是没说错,想想上辈子,宁相在诸多皇子争夺九五尊位时,竟全然没有收到波及,在乱世中稳坐丞相的位子。 这等心思城府,可想而知。 翌日,宁祺起得稍晚,不紧不慢洗漱,特意着了件素色衣衫,看上去清冷寡淡。 刚过早饭,一位公公抵达了相府,传了圣上口谕,宣宁祺即刻进宫,不得耽误,在宁府一干人惊讶疑惑与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宁祺神色平静跟着公公走了。 相府与皇城不远不近,约是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停在宫门前,宁祺下了马车跟在公公身后,状似惶恐道:“劳烦请问公公,陛下突然召见,是有何事?我这心里着实有些不安。” 林公公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底气足,无需瞧人脸色,但此刻瞧着规规矩矩跟在身后,身姿孱弱,自带娇气且面容清绝的相府五公子,林公公暗自感叹上天的不公,不过却对宁祺多了些偏爱。 如此神仙般的人物,叫人不忍亵渎,“殿上有人指出公子与玄王关系不明,如今有了证人,殿上众说纷纭,便宣了公子。” 宁祺面色剧变,焦急道:“怎会如此?” 瞧着宁祺昳丽苍白的脸,林公公到底于心不忍:“公子莫要着急,若是有心人陷害,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公公说出这话是为了安慰宁祺,他自己也清楚,如今的景鸿帝,痴迷后宫美人,朝中之事基本荒废,如今宁相管控文人官事,诸侯割裂,各自扩充势力,皇子内斗,玄王守着北境,敌寇难入。 而景鸿帝,只守着自己后宫一方天地,难成大器,又怎会为一个相府庶子讨公道呢? “多谢公公。”宁祺面上恭维致谢,心下却是冷笑,朝中局势,又如何能瞒得过他? 他利用的,不就是皇帝的昏庸吗? 大殿之上,群臣肃立,气氛正严肃,无人敢交头接耳触怒皇帝。殿前战战兢兢跪了几人,身体抖成了筛子,恨不能将头埋进洞里,观其衣着,乃平民百姓装束。 玄王一身玄黑衣衫,静静跪在殿前,不言不语,腰背坚.挺,沙场厮杀堆积起来的气势不怒自威。 “宁五公子到——” 殿外一声公公唱和,众人神色莫名,偷偷打量一眼脸色黑如锅底的宁相,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骆向端站在左侧群臣之首,面色铁青,显然没想通到底被谁摆了一道。原本今日,他安排的人将骆玄策在暖玉楼一夜的事捅出来,皇帝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架空骆玄策,可以顺理成章除掉心腹大患,并让他沦为世人笑柄。 可这暖玉楼的老鸨却在殿前改了主意,说出了实情,也供出了宁祺。 这下麻烦大了。 而骆向端身旁的骆子瑞,一脸幸灾乐祸对着骆向端露出不明笑意,到底是相互提防竞争的对手,他自然也知道宁祺是谁的人。 眼下骆向端设计人不成,反倒将自己谋士搭进去了。 听到宁祺的名字,骆玄策一僵,不自觉挺直了腰,面无表情,无人可窥其中情绪。 宁祺进入大殿,规规矩矩行了礼便问道:“不知圣上召见,宁祺惶恐。” 世人只传相府五公子得了上天眷顾,生了副颜倾天下的容貌,但一直未得见其容颜,如今就出现在大殿之上,暴露在众人眼前。 宁祺的美,雌雄莫辨,让人心惊。 真真仿若九天仙境下凡来的仙人。 景鸿帝瞧着殿前扶风弱柳般隽逸的身姿,眼里流露出令人作呕的贪念。这一动作落在骆玄策眼里,周身气息沉了几分。 林公公已经回了景鸿帝身旁,见此情景便明白皇帝这是对宁祺动了心思,于是趁人不注意,轻轻拉了下皇帝。 景鸿帝这才回过神来,吩咐林公公将事情再道一遍。 起因是今晨言官上参的奏折,参玄王作风不济,夜宿暖玉楼,还落了百姓口实,败坏了皇家颜面。 之后,皇帝大怒,差人拿了暖玉楼老鸨,造谣百姓,路人和传闻与玄王共度一夜的小倌风竹,到殿上问话。 哪知老鸨却道出一个震惊朝堂的消息,那日与玄王殿下共度一宿的人,是相府宁五公子,此话一出,惊起一片哗然,皇帝更是怒极,让玄王跪下。 究其根本,推脱于百姓传言,将身后指使之人埋得一干二净,让人抓不住把柄。 皇帝大怒的原因很简单,若真如老鸨所说,那玄王与宁五有牵连,说不得与宁相也有牵扯,这两人一个是把控大半朝政的丞相,一个是戍边多年威望颇高的大元帅,若是这两人搞到一处,这大骆皇朝还不是落入骆玄策手中。 他这几个儿子,哪个不是觊觎着他的皇位,私下里斗个你死我活。 昨夜收到一封密信,信上所列宁祺与骆向端往来种种事迹,还道出这位宁五公子的才华,起先皇帝是不相信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子,当真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帮着骆向端在朝堂站稳脚跟? 后来差人调查一番,信上所列之事,竟全都有宁五公子的影子。 皇帝这才开始慌了。 此时,除了骆玄策身为镇北大元帅手握大骆半数兵权,皇子间势力相平,若突然有人出现,打破平衡,自然会乱了套。 皇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所以,必须想方设法打压宁祺与骆玄策,让这种平衡回归。 宁祺听完林公公的叙述,早苍白了脸,一副摇摇欲坠的姿态,瞧得殿中人心中一叹,果然美人就是美人,一举一动都惹人心疼。 “陛下明鉴,我与殿下清清白白,定是有人要陷害我与殿下。”宁祺状似诚惶诚恐的跪下来。 骆玄策听到这话,心中一痛,整个人直愣愣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尽管会预料这种结果,还是止不住全身发寒。 宁祺在骆玄策身侧,自然也感到了这男人的情绪变化,一时有些后悔没有早些跟他商量,如今瞧着人这番模样,可将他心疼坏了。 不过事已至此,断没有回头路了。 “哦?那依你之见,是谁会陷害你们呢?”皇帝发问。 宁祺惶恐道:“臣不知,更不敢肆意揣测,只是臣与玄王殿下,自上次酒宴之后,就从未见过,还请陛下明察。” 骆玄策觉得自己听不见声了,周身堕入越发深沉的寒冷。 宁祺说未曾见过他,那离江相依的人是谁?夜里要挨着他入睡的人是谁?夜里为他清理伤口留他过夜的人,到底是谁? 为了骆向端,宁祺真的能牺牲到此地步吗? 皇帝转向骆玄策:“你还有何话要说?” 骆玄策有些恍惚,眼中的伤痛渐渐沉寂回心底,对皇帝轻轻低下头:“儿臣……无话可说。” 心像被人拿锥子使劲戳,宁祺尝到了自己犯错的恶果。 他伤了骆玄策,他也是疼的。 赐婚 殿内一阵轰然,全然没料到骆玄策承认得这么干脆。 皇子失德,这是重罪。 宁祺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议论,心下微沉,隐晦的瞥了眼战战兢兢的老鸨,老鸨脸色刷一下就白了,对着皇帝重重磕头:“皇上,民妇没有说谎,是民妇亲眼所见宁五公子与玄王殿下进了雅间,翌日清早才出来。” 风竹也急红了脸,忙道:“您说慌,与殿下在一起的明明是我,怎可胡言乱语,况且殿下方才已经承认。” “你……” “放肆!圣上面前,岂容尔等相争。”林公公出声打断了二人的争吵。 朝中人看懵了这场闹剧。 要说六皇子骆向端设计三皇子骆玄策,倒是没道理将自己人设计进去,但转念一想,皇家本就无情,做出这些事,自然也不奇怪。 只是,三皇子为何会默认了这些事? 高堂之上,皇帝一脸阴沉,想到昨夜收到的密信,如今已经相信了九分。宁祺真是自己六儿子的人,那如今演这出,自是针对骆玄策,从前皆是暗中交手,如今终于摆在明面上了吗? 他着实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可如今北境并不安生,边夷敌寇虎视眈眈,大有卷土重来之势,他还不能削了骆玄策的兵权,否则,偌大北境,谁去镇守? 但同样的,亦不能继续放任骆玄策再增加威望,危及他的皇权,也不能给骆向端机会,否则这一次,骆玄策失德,必然会降下惩罚,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定要让骆玄策收了那小倌。 如此,就顺了骆向端的意,毁了骆玄策,他一家独大,到时要制约他,就难了。 皇帝眸色不定,瞧着殿前心思各异的人,转向跪在前端的两人,登时计上心头。 骆向端不是看中宁五公子,要将其当做对付骆玄策的棋子吗?他可不能拂了骆向端今日自导自演的好戏。 此时,御史上前道:“陛下,如今先不论此事根本,关乎皇家颜面,需尽快解决此事。” 皇帝点头,眼神玩味的望向宁峰:“丞相,此事牵扯到宁五公子,不知您意下如何?” 宁峰怕是这朝堂之上最清楚真相的人,知晓宁祺去离江的时候,他也曾怀疑过骆向端是不是计划向骆玄策出手,但后来却发现并非如此。 宁祺瞒过了骆向端,从离江回来之后,就变了,变得连他都有些看不透。 早在之前,宁祺就请他帮忙办件事,去查暖玉楼老鸨的底细,起先他还不知道有何用意,直到那老鸨在殿前面带绝望的说出暖玉楼之人是自家宁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宁祺,这是铁了心要进玄王府了。 这是拿捏了老鸨的命门,逼着他违背骆向端的意,说出实情呢。 想到查到老鸨的那些丑事,也就安了心,上前行礼:“陛下,若宁祺真做下这等事情,臣定不会偏袒徇私,听候陛下发落。” 皇帝满意点头,朝中重臣,也就宁相无欲无求了,既不参与皇子相争,又尽心于朝中之事,此等良臣,倒是少有,不过,怎么膝下会出了个宁祺? 皇帝再瞧了眼低头不语的宁祺,倒是有些惋惜,如此美人,就要湮灭在权势争端里了。他心下有了主意,转头对林公公耳语了些什么,林公公微微颔首,最后退下了。 骆向端脸色阴沉,这等发展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说不得真要赔了宁祺。 殿内一阵沉默,直到大理寺在殿外请求觐见,众人深知这大理寺来得蹊跷,但各个心里跟个明镜儿似的,没有说话,静静等待发展。 “大理寺许靳,叩见陛下。” “起来说话。” “陛下,今晨玄王之事已然查清,当晚玄王确系去了暖玉楼,而另一人,是……是宁五公子。”许靳说完,再次跪了下去,虽然是上面人吩咐的,但这事跟宁相扯上了关系,他也怕性命难保。 朝堂上下一片哗然,谁都以为这事是要陷害玄王,怎么最后宁府五公子也搭进去了? 一直到现在,宁祺才松了口气,面上却是一白,两眼绝望无神,跌坐在地上,瞧着就是一副人生无望的姿态,其实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不……不可能的陛下,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宁公子,证据确凿。”许靳有些底气不足,哪里有什么证据啊,他就是个可怜的临时背锅侠啊。 “宁相……您看这……”皇帝看似欲言又止,实则在逼迫宁峰松口,也好处置宁祺。 宁峰猛然跌跪在地:“臣教子无方,犯下这等祸事,但凭陛下处置,绝无怨言。”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宁祺都想为其鼓掌了。 皇帝满意点头:“拿笔墨。” 然后众人一头雾水,静静等待皇帝拟了两份圣旨,依次递给林公公宣旨。 第一道,玄王骆玄策与相府五公子两情相悦,着下月初嫁娶,为玄王正妃,不得有误。 第二道,玄王夜宿暖玉楼,属皇子失德,回府思过,一月内不得参与朝政之事,相府宁五公子圣前失言,属宁相之过,罚俸半年,婚前不得出府。针对与殿上之事,所有朝臣不得外传,若有发现,必定治罪。 而风竹及老鸨,则因欺瞒圣上之罪被流放,因着自己私心设计,皇帝倒没要了风竹的命。 众人暗道皇帝对宁相的偏心,硬生生将殿前说谎扭曲为失言,还只罚俸半年,这着实算不上什么惩罚,反倒是骆玄策,不许参与朝中之事,摆明要让他与朝堂脱节,不可谓不重。 众人纷纷高呼皇帝英明,恭祝皇帝宁相,却不敢对骆玄策与宁祺说半句恭喜。 今日之事,谁都品得出荒唐之气,更不会上去招玄王的嫌,更何况瞧着当事人面若菜色,就知道此事远非如此。 饶是皇帝赐了婚,骆玄策脸色也没恢复几分,于他而言,对自己的惩罚和赐婚,都比不上宁祺的否认。 真正对他产生影响的,只有宁祺。 这一日的早朝格外久,等结束一切下朝时,日头已经溜上了正午。各大臣面上一本正经,脸色严肃,只待出了这皇宫,相约茶楼小筑,细品今日荒唐之事。 皇子娶男子为正妃,这在大骆皇朝史无前例,皇帝竟是想生生断了玄王相争尊位的机会。 宁祺原想下了朝找骆玄策道明情况,但着实没料到自己会被禁足,只得再表现出生无可恋的姿态,同宁相离开。 骆向端追上来,想说些什么,又碍于宁相在场,有些欲言又止的尴尬。 宁相识趣留下一句在马车等,就转身走了。 “宁祺……”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给玄王设的计吗?为什么最后成了我?”宁祺重新换上不知情及受害人的角色,心下一阵感叹,演戏果然有趣。 “本王也不知,现在已经派人去查,这件事,本王定会给你个交代。” 宁祺摇头,“罢了,既已成定局,做这些全然无用,圣上之命不可违。” 骆向端却是眸色晶亮,激动抓住宁祺:“宁祺,我们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你待在玄王身边,机会就多了,到时候,他还不是任我们拿捏吗?届时你大仇亦得报。” 宁祺面上不显,心底冷笑连连,骆向端,还真会见缝插针,直戳敌人死穴。 “宁祺听从殿下吩咐。”看谁玩谁,宁祺垂眸敛去冷意,低眉顺目的回应。 “如此甚好,宁祺,本王定不会辜负你。” 待骆向端离去,宁祺阴沉着脸抬眸,就瞧见不远处面无表情的骆玄策,所有情绪都僵在了脸上,不知作何反应,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步,就见骆玄策转身走了。 这回是有理说不清了,宁祺转身回了马车。 “不打算与为父解释一番?” 这儿子是越发胆大了,连自己老子也敢算计。 宁祺讪笑一声,还没想好要如何哄好那个男人,如今父亲大人的难题又甩下来。 果然,不可作孽。 “这件事,孩儿也是逼不得已,若没有这一出,往后要得到想要的,就难了。”如今闹这出,就是为了骆玄策,他虽重生而来,但不敢保证自己一定会活到最后,如果这都是天意注定好了的,谁也改变不了结局呢? 所以,他要到骆玄策身边去,为他争一争,不要像上辈子那样得来的位子,本该就是他的,却被冠上名不正言不顺的名头。 “所以你调查暖玉楼,抓住那老鸨的把柄,让她把你自己供出来?或者说那朝堂之上的几人,包括……皇上,都被你算计在其中?” 宁祺叹了口气,点头,“玄王殿下身为镇北大元帅,大骆皇朝半数兵权在他手上,皇上疑心重,早晚会对他下手,但又怕边关强敌来犯,才不得不留着他。此时上演一场端王设计玄王的戏码,皇上必然抓住机会制裁二人,而我就是最好的选择,明面上,我是骆向端的人,如果到了玄王府,还不闹得玄王鸡犬不宁?皇上想要的,不过是我与端王为伍,不断给玄王殿下找麻烦罢了。” 宁峰点头,又惊于自己儿子的计谋,这件事,中间若有棋差一招之处,必然会招至祸端。 “如今是玄王的人了,为父倒不用教你为人处世,只是今后既入了皇家门,便要担得起那身份,虽是男子为妃,也莫要丢了男子气节。” “儿臣谨记。” “你如今也算成了家,晚些时候为你表字吧。” 宁祺倒全无意外,表字是十八生辰岁礼,如今离他生辰尚有几月,但他下月初便会入玄王府,若无表字,也太不像样了些。 晚些时候,小六捧着一幅裱好的题字,上书: 子钦。 应是公子钦华。 礼尚往来 宁祺捧着父亲题的表字瞧了半晌,越发心神不宁,周身浮躁。 想了想,最终叫来陌十七,吩咐他去办件事。 随后又让小六易容。 谁知小六战战兢兢不愿帮忙,“公子,您现在被禁足呢,怎可再私自外出,被人发现了,那可是欺君之罪,公子,您饶了小的吧,小的上有老下有……” 宁祺一眼斜过去,小六迅速收了掀唇欲出的话头,麻溜去拿颜料了。 最后,在小六颤颤巍巍不敢言的视线中,大摇大摆从后门溜了出去。 一路往东。 没错,宁祺就是要去玄王府,骆玄策这人,许多话都藏在心里,面上不显山露水,其实心里把能计较的都计较完了。 到玄王府附近时,陌十七已经在等候,身旁还有一牛车的甘草,宁祺哭笑不得:“就这?” 陌十七面色尴尬:“公子,玄王府守卫森严,能找到这么个差事,已是不易。” 说完,将一枚令牌交给宁祺,上面有一个玄字,想来就是出入玄王府的信物。宁祺瞧着自己,一身麻布粗衣,容貌也被小六遮起来,这么一看,倒确实像送马草的小厮,忍不住乐了几声。 此时已是黄昏,宁祺起先还不会驱驾牛车,因此耽搁了一阵,最后才磕磕碰碰到了玄王府侧门,大户人家后堂之事,向来只能从后门进去,更别说皇室王爷了。 门口有两个守卫,见陌生之人,立马拦住:“站住,你是什么人?” 宁祺从善如流:“侍卫大哥,我表哥病了,差我来送马草,您看,也不能无缘无故让王爷府上的马挨饿不是。” 侍卫道:“确实听说刘二有个表弟。” 另一个点头,对宁祺道:“令牌,无令牌者不得入内。” 宁祺拿出令牌,顺利进去。 可如今是进来了,却犯了愁,王府这么大,要怎么找到骆玄策?上辈子加这辈子都没来过玄王府。 好不容易问了几个婢女马房位置,宁祺将牛车驱赶到那处,就趁人不备溜进了院子里。 算了,慢慢找吧,总归找得到,反正玄王府上也没多少人,骆玄策连个通房丫鬟也没有,应该还是挺容易的吧? 身后有人说话,宁祺忙转进拐角,只听一侍卫道:“王爷还在梅园?” “嗯,从下朝回来就待在梅园,谁也劝不动,听外头有风声,咱们王爷被禁足了。” “怎么会?” “唉,谁晓得,不过那片梅园着实奇怪,明明未到梅花盛开之际,王爷却经常逗留。” “主子的心思,谁猜得到呢?” 二人的声音逐渐远去,宁祺却楞在原地,他知道骆玄策为何对梅园那么执着,上辈子死后,骆玄策问过他,记不记得梅园里他挑灯嗅梅,他忘了,他只记得鲜衣怒马的将军,着银色轻甲,于梅园中粲然一笑的模样。 知道目的地,就好办了。 宁祺一路跟随两个侍卫,到了一处隐秘幽深的园子。 夏末,万木绿装,园子里清一色的梅树,宁祺隐入其中,见两侍卫添了亭子里的茶水,转身出去,顺带关上了园子木门,宁祺才悄悄走进亭子,在竹椅上看见了一直令自己牵肠挂肚的身影。 骆玄策约莫在小憩,石桌上摆了把长剑,垂在边上的手有血滴在地上,只能见到一个坐在椅子上的背影。 只一眼,宁祺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剑柄上有血迹,是练剑磨破了手,约莫是情绪上头,控制不了自己,没个轻重。 宁祺往前走去,离骆玄策只有三步之遥,一声低沉男音喝住了他:“出去,再往前一步就滚出王府。” 猝不及防被吓住了步子,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不是玄王府的人,就算被丢出去也无所谓,但这男人,如果不管他,还不知道会钻到那个牛角尖里呢。 于是,宁祺走到骆玄策身侧,入目是一张坚毅俊朗的脸,泛着浓浓疲惫和煞气,教他心一疼,不由自主便照着那双薄唇吻了上去。 骆玄策知道有人靠近,正想瞧瞧那人要玩什么花样,是否是府外进入的刺客,如果是,他完全有把握在刺客动手前将其制服,然而下一瞬,唇上猝不及防一阵温热,他猛然睁开眼睛。 动作比反应更为迅速,长剑出鞘就划上了来人脖颈。 正待要下狠手,却感到一股熟悉至极的气息,他死都不会忘记的气息。 是宁祺。 他猛然止住了剑势,却还是划伤了雪白的肌肤。 宁祺自然也察觉到骆玄策变化,趁他怔楞之际,索性心一横,扑上去搂紧了他,跌在他怀里,低头去吻他。 骆玄策不由自主想要环住宁祺的腰,但随即清醒过来,缓缓放开了手,靠在竹椅上没了动作,任他亲吻。 一吻毕。 “如果我没记错,宁五公子,该在相府禁足吧?怎有闲心拜访府上。”骆玄策微微喘息,目光落在远处。 “对不起。”宁祺没有松手,顺带偎进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才渐渐安下心来。 骆玄策嗤笑:“对不起什么?对不起欺骗了我?对不起非要设计我不可?还是说……”骆玄策停下来,不再说话,突然觉得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他狠了狠心,道:“下去,我差人送你回相府,不要再来了,下一次,我会让人将你扔出去。” 谁知宁祺非但没有吓到,还伸手抱紧了些:“你扔吧,扔了我再回来。” “……”骆玄策趁宁祺不备,狠心点了穴,将他从身上摘下来,放到椅子上,自己转身走了。 感觉身体动弹不得的那瞬间,宁祺就暗道不好,忘了习武之人还有这么个技能,于是只得默默瞧着骆玄策越走越远。 不过,宁祺猜测,这个男人,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肯定会回来。 这么一想,也就不再纠结现状,安安静静瞧起梅园来,这梅园看得出主人是用了很大心思的,无论布景,位置都极有意思,使人置身其中便觉舒坦,若是冬日间,纷纷扬扬一场白雪,翌日便有阳光洒下来,该是一帧怎样的美景。 嗡嗡。 宁祺讨厌蚊虫,真的。 先是耳朵听闻这种会飞的小东西发出让人心烦的嗡鸣,告诉你它来了,然后就会看见它瘦小的身体晃晃悠悠,落在皮肤上,最后试探着刺进皮肤,心里一阵发毛,偏它悠然又惬意,好像并不担心会有巴掌将它定格成一点猩红,反倒有模有样的搓了搓脚。 叫宁祺牙痒痒。 不知喂饱了几只蚊虫之后,宁祺昏昏欲睡,这梅园太安静了,根本无人经过,就在他即将闭上眼睛时,心心念念的男人终于去而复返,正脸色阴沉的盯着他。 他想翻个白眼,丢下他的是谁啊,现在被蚊虫咬了,又闷头自己发火。 真难伺候。 骆玄策解开宁祺穴道,沉声道:“马车已经准备好,快些回去。” 谁知过了半晌,也没回应,低头就看见一脸呆滞的宁祺,终是于心不忍,凑近了些。 宁祺早在等这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搂住了骆玄策,贴近他耳边问:“这片梅园,是为我种的吗?” 有一瞬凝滞,骆玄策撇开眼:“不要自作多情。” “阿策,你不想听我解释吗?” 骆玄策顿了顿,“解释什么?解释你跟骆向端合在一处欺骗我吗?我不想听。” “可是我想解释。”宁祺呼出一口气,亲了亲他的耳朵,哑声诉说着心底的愿景:“阿策,我想跟你有个名正言顺的未来。” 那句名正言顺的未来,成功让骆玄策失了魂。 “我知道暖玉楼的事,也知道端王设计的事,我只是将计就计,让皇帝赐下婚约,没有早些与你解释是我的错。” 怀中人沉默以对。 “骆玄策,宁祺喜欢你,想要跟你在一起,你不懂吗?” 还是不说话,宁祺有些恼了:“骆玄策,我说我……唔……” 余下的话全都被骆玄策吞了进去,他禁锢着怀里人,搂着他贴近自己怀里,疯狂掠夺着他的呼吸,想要将他揉进骨血里。 梅园四处寂静,只有亭子里两人份的火热朝天,他们相拥在一片寂静里,激烈表达着浓浓爱意,挣破条框吻在一处,眼里只有彼此。 待一切平息,宁祺埋进骆玄策怀里,急急呼吸着,好半天才恢复绵软,额头撞了撞他心口:“混蛋,你不信我。” 骆玄策泛起一阵苦涩,有些事情,光靠信任是没用的,只是低头看怀里的人,那抹苦涩慢慢被抚平了。 “宁祺,这是我最后一次信你,也是最后一次不信你。” 若往后是深渊,这是他最后一次相信宁祺为了他,若往后是春暖花开,这是他最后一次不相信宁祺。 “你把我丢在这里喂虫子。”宁祺控诉,避开了这个沉重话题,他不会给骆玄策承诺,他只会亲自去实现,一如上辈子骆玄策对他做过那样。 “不是待在相府吗,怎么跑过来的?”骆玄策自然也想略过这个尴尬。 “礼尚往来,准你翻相府的墙,就不准我来王府了?”宁祺恶狠狠说完,又垂下头,压低了声:“陌十七,劫了运马草的小厮。” 稍一想就明白了经过,骆玄策叹了口气,实在拿这人没办法,“吃过饭了?” 宁祺摇头,这一下午都在计划夜闯玄王府和寻找骆玄策身上了,哪还会有时间管自己的肚子。 见此,骆玄策倾身将宁祺抱起来,挥灭了亭子里的烛火,足尖一点,带着人出了梅园。 一路回到寝房,门外侍卫瞧王爷抱了个人回来,竟震惊得忘了请安,呆楞楞看着人踹门进去随后关上,侍卫才一个机灵回神,方才,殿下是让他准备膳食,没错吧? 夜话 进了房间,骆玄策低头瞧了宁祺脖颈上的剑伤,不深,但很刺目,反倒有一种奇怪的惊艳。 脸上有许多包,又拉起手腕细细检查一番,不出意外,也遭到了蚊虫的光顾。 骆玄策找出药膏,给宁祺一一涂抹,宁祺不说话,任他动作。 “怎这么喜欢易容,好好的脸,被折腾成什么样了。”骆玄策瞧着一张陌生的脸,虽无他感,就是有些奇怪。 “我折腾成什么样,你不也认得出来。”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危险眯起来:“还是说,你就喜欢那张脸?” 骆玄策瞅他一眼,“没有的事。” 抹完药,宁祺让骆玄策找来伤药,细细为他处理练剑受伤的手。骆玄策的手掌很大,掌间有厚茧,看得出常年练剑,这手掌,看上去颇有力度,不像他的,纤细修长又白皙,反倒像是姑娘家的手。 处理完血茧,宁祺瞧着这双一看就很男人的手,轻轻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覆在骆玄策没受伤的左手上,掌心相对,缓缓收紧,对上骆玄策投来的疑惑视线,才幽幽道:“我太弱了。” “不怕。”骆玄策感受着指缝里绵软的手指,收成相扣的弧度,似乎将人抓在了手里。他不怕他弱,他会保护他不受伤害。 “阿策,不要再伤害自己好吗?如果有怀疑,有不解,可以先问我,不要自己放在心里,多相信我一些,好吗?”宁祺扣着骆玄策手,贴在脸上,眼泪就猝不及防流下来,滴在手背上。 真是奇怪,明明不想,却总不由自主。 “哭什么,我应你便是。”他凑过去,吻就落在眼睛上,轻柔又爱怜,吻去情不自禁的泪。 等情绪平复,宁祺反倒不自在起来,一个大男人,竟拉着个人哭了。但转念一想,上辈子不便于行,自己什么丑的模样骆玄策没见过,最后还不是情根深种,不可自拔。 罢了,都老夫老妻了。 骆玄策对他的心意,他从未怀疑过。 “我倒是不知,原来宁五这么着急入玄王府的吗?”骆玄策瞧着他微微恼怒的模样,忍不住逗他。 宁祺哼了声:“原来玄王殿下竟是不想我进来的,是宁某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了。” “怎会,日日盼着呢。”仿佛不经意出口的玩笑话,但宁祺却是知道,骆玄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两辈子那么久,似是笑了笑,他又接着道:“只是从未想过会成真。” 这话触动了宁祺心扉,想拿了块石头敲击着,仿佛下一秒就会轰然破开。 “阿策,要了我,便无缘尊位了,你真的甘心吗?”宁祺紧盯着骆玄策,神色肃穆,他早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却想亲口听他说出来。 “我从未想过争那个位置,反倒是你,让我费尽心机。” “恭喜,你成功了。”宁祺轻笑,随即又黯然下来,“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位高权重,手握兵权,不管皇帝还是端王瑞王,都不会让你自在。皇帝年事已高,这成群的皇子中,端王瑞王野心昭昭,观其脾性,无论将来谁做了大骆皇朝霸主,都不是会善待百姓的主,更不会放过我们。阿策,不管你有没有那种心思,情势所逼,不得不为。” 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无论被谁听了去,都会招致杀身之祸,但宁祺肆无忌惮,在他面前提起。 不是没有想过宁祺说的这些问题,但大骆百姓水深火热,经不起折腾,况且北境边夷敌寇虎视眈眈,就等他露出疲态,一举进攻大骆,边关民不聊生,看透了世间苦难,反而不敢轻举妄动。 “阿策,男人都有平定天下成就宏图霸业的念想,我也不例外,你忧百姓生死,却也该知道,自古尊位,都是尸山血水堆积起来的,这江山风吹雨打几欲倾倒,非破不立,与其独自拼搏拼命维系它,不如推翻了它,建立自己的制度,还天下一个盛世。” 骆玄策怔怔听着宁祺这番言论,心里翻江倒海。 “阿策,我相信你,也会陪着你。” 他怎会不相信他呢,上辈子,他亲眼见证这个男人实现了太平盛世,大骆皇朝版图前所未有的辽阔,百姓安居乐业,四方不敢有所侵犯,皆来朝见。 “宁祺,我……”他知道那些弯弯绕绕,却从未想过这样做,但如今宁祺的这番话,在他心里惊起骇浪,推翻了他生平仅知,或者说,真碰到了心里的弦,荡出一阵回音。 “如果说,不这样做,我会死呢?”他必须狠下心逼骆玄策一把,上辈子他顾念那虚无缥缈的皇家情意,以致于被自己困住脚步,直到被寄予厚望的亲人几次逼入死地,他方才反抗。 骆玄策反应极大,顷刻将他揽入怀中,“不会,我会保护你。” “可是你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呀。” 搂着宁祺的手紧了又松开,“我知道了。” 没有问知道了什么,许久,宁祺才轻轻推开骆玄策,从怀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纸,献宝一样捧到骆玄策面前,骆玄策打开,上面是宁相龙飞凤舞的题字,右下角还有印鉴。 纯白中,子钦二字书于其上。 “子钦。”骆玄策轻轻唤道。 “嗯。” “子钦。” “……”这还带得寸进尺的? “离江上,为何会用这个名字,丞相之前与你提过?” 糟糕,忘记表字之前,父母是不能让孩子知道的,在离江之时,他一时不查拿来用了,如今被揭穿了。 他当然不能告诉骆玄策,这是他上辈子用的表字,“帮父亲整理过几次书房,单瞧见这两个字用笔圈了,想来也是为我准备的,没想到,还真的猜中了。” 骆玄策低笑,恰此时侍卫敲响了门,骆玄策应了声,门被打开,身后跟着三四个侍女,端了菜迅速上桌,留一人在旁伺候,其余人皆退下了。 在旁边侍女一脸不可思议的目光中,骆玄策牵了宁祺到桌边,侍女上来欲盛饭,骆玄策道:“下去吧,跟嬷嬷说,今后不必伺候,有这个时间,都给我修剪花草去。” 侍女不敢违抗自家王爷的命令,应答之后便退下了。 两人静静用完了晚饭。 “阿策,我与端王,如今还不到翻脸的时候,你……” “嗯。”忽然意识到自己答得太快,于是轻咳了声:“我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 宁祺好笑,还真以为自己不了解他? “方才我说什么,你忘了?” 他说要信他,有话要说出来。 骆玄策眉心舒展,命令道:“不许离他像今日那么近,不许与他吃饭,不许跟他单独见面。” “好。” 气氛开始怪异起来,烛光下两人对视,眼里都有与往日不一样的火,最后,宁祺先撇开眼,听骆玄策问:“今晚歇下吧,明日差人送你回去。” 正合宁祺的意,此次之后,只得等大婚才能再见了,虽然有小六的易容术,但总不太好。 他倒没有那些扭捏心绪,上辈子相处了那么久,日日相伴,早已熟悉入骨,最大的遗憾就是碰不到摸不着,宁祺一度以为,这辈子那么渴望靠近骆玄策,待在他怀里,是上辈子留下的恐惧在主导着他。 洗漱过后,宁祺上了骆玄策的榻,占据了里侧,并在他躺下那一刻靠了过去。 骆玄策瞧着怀里一脸安详的人,一阵好笑:“几时这般黏人了。” 回应他的是更紧实的拥抱,不过这一抱却抱出了问题,骆玄策只觉身上越来越热,特别是周身还充斥着心爱之人的气息,这感觉越来越浓烈,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边关全是男子,玩笑话自是常事,他也并非全然不懂,但他并不想吓到宁祺。 罢了,既是自己让人留下,也该料到这种后果。 怀中人睡得没心没肺,像撑开最柔软的腹部在他面前,这是他从前不敢想的事。 他还是没敢问,为何宁祺会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为何就喜欢上了他,现下这般就挺好,想到这人半月之后就名正言顺属于自己,还是忍不住一阵激动。 天晓得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他还记得十几年前的宁祺,一身青色衣衫,就这么毫无征兆的降临在他身边,二话不说就与几个欺负他的皇子和公主打起来,那时的宁祺虽然瘦弱,但武力值惊人,只揍得皇子们满地找牙,最后这事闹到了皇帝那,小宁祺挨了罚,在殿前跪了两个时辰,最后晕倒被送回了相府。 而他,也终于摆脱冷宫不见头的日子,被寄养在雅妃膝下,雅妃人如其名,恬静淡雅,不争不抢,但最终还是死在这寂寂深宫,成为了一缕亡魂。 可他奇怪的是,等他再见到宁祺的时候,宁祺却异常护着骆向端,甚至与他走到了一处,成为了他的伴读。 他活到现在,在他身上,只有两件事不得其解,一便是宁祺,二就是雅妃之死。 说来也奇怪,雅妃的死,就连大理寺都没有调查出蛛丝马迹,雅妃留下一纸遗书,道是对人事无愿,投了井。 他记得清楚,雅妃明明最怕井,她说宫里的井不知存了多少亡魂,平日里连靠近都不敢,又怎会投井? 追查了许多年,依旧毫无线索,连为那个可怜女人伸冤都做不到。 婚服 日子飞快,眨眼如白驹过隙。 十来天时间,对于玄王殿下娶男妃的惊爆消息,皇都人乐此不疲将之当做饭后谈资,热度一直持续不下,可想而知这事对人的冲击。 自那日相见,宁祺就回相府,被宁相训斥了一顿之后,就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瞧着陌阁搜集而来的史书策略,晚间瞧一瞧民间话本。 倒也清闲安逸。 这日,陌阁又搜罗了一摞书,宁祺挨个翻看,在一众厚重质朴中瞧见一本极为精致与众不同的书册,顿时升起好奇,随手便翻开了。 待看清书册内容,脸色刷一下就变了,将那本册子扔出去老远。 小六瞧着公子又气又恼又羞的模样,一时有些好奇就捡起了书,在宁祺来不及阻止的空隙翻开了。 下一瞬,小六脸色憋得通红,呆楞楞立在那,连拿着书都忘了扔出去。 画册之上,交缠着两道身影,这画极为细致,只一眼便瞧得出是两个男子,置身于仙境之中,攀附着。 好半晌,小六稍稍回过神来,大概受了冲击,说话都有些结巴:“公……公子,要不要……扔?” 宁祺面色微红,上辈子直到死,都是孤身一人,与骆玄策那半年,最甚也就是亲亲抱抱,再没有进一步的发展,根本不懂那些事。如今突然呈现在眼前,有些臊得慌,他是否也要那般,完全交予骆玄策? 稍微细想便知道是陌阁那帮崽子所为,这是听闻了他的婚讯,忍不住想做点什么? 很好,胆子肥了。 “不。”在小六惊讶的目光中,宁祺收敛情绪,戏谑道:“送去陌阁,让他们学,一个月后我要检查,不合格之人通通去峡谷历练一个月。” 小六听懂了,瞬间露出报大仇的快意,幸灾乐祸的保证会完成任务,而后退下了。 要说最近,也不是没有大事,前几日,骆玄策差人送来了十几箱聘礼,这还是宁祺据理力争如今不太适合明目张胆的结果,若非自己的意思,宁祺觉得,只怕送来几十箱都有可能。 因着被禁足在玄王府,骆玄策只派了管家过来,唱了礼单之后,一箱一箱的东西开始往里搬。 宁祺对此无感,小六兴致勃勃对着礼单查了一遍,发现箱子里多了许多礼单上不曾出现的宝物,宁祺听罢,微微一愣,让小六将礼单上没有的东西都送到院子,其余交给宁相处置。 看着摆在屋子里的东西,宁祺陷入沉默。 云丝坊的云锦段子,万金难求一片料,如今被做成衣裳,安静又奢华的放在木箱子里,整整五套,不同颜色不同款式,唯一相同之处,便是同样的精美细致,不用怀疑定会引来女子争相羡慕。 传闻前朝留下的九方尊砚台,这砚台一共三只,其一在当今圣上御书房,其二在邻国摄政王府,如今出了第三只,静静躺在一方木盒里,对宁祺展示着它的尊贵。 一套琉璃盏,做成了通透的空罩,外头雕成莲状,里头固定了一颗夜明珠,夜里瞧着,着实好看的紧。 …… 最后,是一个比所有盒子还要精致几分的木盒,捧着有些轻了,宁祺有些奇怪的打开,入目是一抹艳红之色,在阳光下泛着娇艳与妖娆,轻与柔若云丝,纹饰精美。 宁祺一愣,随即捧着盒子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六儿,去与父亲说,婚服无需准备了。” 说罢也不去管那扔了一地的珍宝,只捧着盒子傻笑着进了屋。 小六瞧着魔怔一般的公子,有些哭笑不得,都说情字害人,他怎么觉着,公子去了趟玄王府,整个院里都散发着愉悦的气息? 啧,传闻果然虚假。 转眼就到了大婚之日。 皇帝为了做样子表现对玄王的重视,特意命钦天监与礼部一同操持,阵势浩大,邀皇都同庆。 “这玄王殿下可真真是得陛下喜欢,这等排场,比太子娶妃之时还要盛大。” “妇人之仁,这哪是盛宠玄王,这明明是要将人捧到高处任其自生自灭,否则,又怎会赐下男婚?要知道,娶了男妃,就无缘那个位置了。” “这相府五公子倒是升了天,区区一个庶子,摇身成了尊贵的玄王妃,倒是奇事。” “嘁,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不管皇都之人如何以为,宁祺不去想,也不会去在意,日子是他与骆玄策过的,路也是他要陪骆玄策闯的。 宁祺参加过不少结亲礼,那时只图个热闹,推杯换盏间尽是算计与利用,不用去想都知道其中的肮脏。 如今到了自己身上,宁祺方才明白,这结亲,怎一个累字了得? 卯时便被嬷嬷催着起身,净身焚香,诵祈福经,拜会宗祠祖先,穿嫁衣后,婢子欲上妆,最终被宁祺勒令停住,这才使自己的脸蛋免了毒手。 哪知那些人以不合礼数为由,向宁相告状,但宁相显然更不好惹,呵斥道:“宁祺堂堂七尺男儿,怎能效仿女子结亲上妆之事?” 父子俩一个比一个不好惹,婢子无奈,只得作罢,却在遗憾那张绝艳的脸,若是仿了女子妆容,该是怎样惊心动魄的美。 这一忙活就到辰巳交替之际,玄王府的迎亲队伍抵达相府之外,响锣号角震天响,传递着其中喜意。 不过,这皇都之中,真心祝福这婚事的人,只怕两只手就能数过来。 一切完毕,在宁祺危险的目光中,嬷嬷不怕死的替宁祺盖上了盖头,美名其曰礼不可废。 是以,当宁祺被搀扶着出现在相府主院时,骆玄策瞧着被盖了盖头的人,气不打一处来。按理辞父辞根,聆听长辈训诫,两人站到一处,成了天地间最耀眼的一处光辉。 在相府人惊愕的目光中,骆玄策直接揭了宁祺的盖头,露出那张倾城绝艳的脸。 他转过头,在满目惊鸿中眉眼弯弯,惊艳了骆玄策往后余生。 那身艳红的婚服更是精美到极致,一针一线都能勾出宁祺惊心动魄的美,人与衣衫相互映衬,赋予了衣衫无上灵动之气,亦赋予了宁祺超脱寻常的美。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此等绝色,世间难寻。 骆玄策捏紧盖头,结结实实顿住了,他突然有些后悔掀了盖头,但,宁祺是男子,没必要这般。 “殿下,这……”宁相毕竟官场伴君多年,生怕不合礼数之处传到天家,让人觉得宁家没规矩,届时落了把柄。 “岳丈大人,子钦是男子,不必受俗礼约束,自是随性而来即可。” 听骆玄策掷地有声的话,宁祺心口泛起柔软,这男人,无时无刻不再为他着想,连这等细微之事都有所顾忌,保全了他的面子。 “既如此,便随了殿下。” 听诫完毕,两人并排着走出相府,骆玄策虚扶宁祺,将什么东西塞给了他,随后,留下身后不知悲喜的相府之人。 当两人出现在相府门口时,不出意外又惹了百姓疯狂尖叫。 在一众疯狂的呼声中,骆玄策将宁祺轻而易举抱上了马车,亲自把缰绳收入他手里,又自顾翻身上自己的战马。 铜锣长笙起,策马掉头,带着绝艳的王妃往回赶。 人群经久不息,都在议论着玄王殿下和宁五公子惊为天人的美。 皇子娶妃,照例三绕皇城,等真正回了玄王府,已过了未时。往日清冷孤寂的玄王府,此时塞满了朝堂之上前来祝贺的大臣,甚至于皇帝都亲自降临,外人瞧着,这景鸿帝,倒真真是对玄王殿下宠爱有加。 高门之处,骏马并肩停下,一对身着艳红婚服的男子自马上翻身而下,不经意对视一眼便是星河难盛的深情脉脉。 二人一齐收回视线,原本璨若桃花的脸双双冷沉下来,踏入玄王府。 原本哄闹的前堂,因突然出现的两人而出现了安静,宁祺美名远扬,玄王殿下凶名赫赫,如今身着红装站在一处,瞧着便是真正的天造地设,无论外貌气度皆无可挑剔。 骆玄策面上不动声色,心底翻涌着想把身旁人藏起来的冲动。 骆向端坐于堂前圣下之侧,瞧着宁祺冷艳的脸,心底不由升起一阵懊恼,早见识过宁祺的美,却没见过这般张扬的美,如火热烈,如水柔顺。 皇帝亦是看得痴了。 骆玄策脸色越来越黑,上前一步单膝触地:“父皇驾临观礼,儿臣倍感荣幸。” 宁祺也跟着跪下来。 皇帝这才回过神,油腻轻笑一声,道:“不必多礼,皇儿娶王妃,如此盛大之事,理应有朕在场。望尔二人今后相互扶持,不生间隙,姻亲美满。” 堂中人都是人精,又岂会听不出这话中的寓意,这是拿着刀子往这对新人心窝子上戳啊。 果然就见地上二人面色不自然,玄王更是面色阴沉。 “儿臣谨记父皇之言,日后定当履诺。”这话是真的,堂中皆认为是敷衍皇帝的假话,但只有身着红装的宁祺清楚,这话份量有多重。 “臣亦如此。”宁祺跟着附和。 三拜之后,骆玄策面色阴沉差人将宁祺送回新房,自己则穿梭于宾客间,应付那些牛鬼蛇神。 这一幕落在今日宾客眼中,就自然而然曲解成,玄王嫌这男妻登不了大雅之堂。 不多时便与骆向端对面而立,他们各自眼里都散发着不明之火。 还是骆玄策首先有所动作,敬酒时倾身在骆向端耳边道:“多谢皇弟成全。” 骆向端脸色一僵,随即满不在乎一笑,“皇兄客气了,指不定最后是谁的呢。” “此言有理。” 干了一杯酒,骆玄策转身离去。 良辰 宁祺面上似忍而不发被骆玄策赶回了新房,实则求之不得。 结亲之事太过费劲,把宁祺一个男子都折腾得疲惫不堪,真难以想象那些女子是如何支撑下来的。 与皇家结亲,整日不得喝水进食,以免在夫家失了体统。从清早被叫醒到现在,宁祺竟是一滴水都未进去过,更别说吃的了。 这该死的结亲习俗。 离开相府之前,骆玄策给他塞了东西,宁祺这时方才有空闲打开。 是油纸包的糕点。 拆了那层油纸,甜腻香酥的内里就止不住飘了出来,原来骆玄策早就想到他会被饿,宁祺心里像抹了蜜,捏起一片就要往嘴里塞。 “公子!不能吃!” 小六的一声惊呼,差点没将宁祺魂吓飞了,只得暂时放下点心,挑眉道:“怎么回事?” 小六是宁祺的贴身小厮,自然是跟着他一道来了玄王府。 “婚前吃东西,不吉利,公子再忍忍?”看着宁祺挨饿,小六也不忍心,但想着坊间传闻,到底还是阻止了宁祺。 宁祺轻笑:“怕什么,都是传闻,再说了,这是殿下给的,不吃岂不浪费了他的心意?” “……”还没圆房呢,就开始向着夫家了? 随后,不知发生了什么,等小六理智稍回归的时候,点心已经被两人解决完了,只得垂头丧气哀叹着,宁祺实在瞧不得这番模样,打发他出去了,而自己则有些犯困,挨了床,想着也就睡会。 哪知道,一觉醒来就对上了一双黑耀的眼睛,眸光里盛着柔情,还有千言万语未尽之意,烫得宁祺心间翻涌。 这时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房间里点了蜡烛,有微微燃油气味。 他轻轻一笑,侧身落入骆玄策怀里,嗅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怎不叫醒我?” “我刚回来。”骆玄策自然的搂着怀中人,哄小孩儿似的拍了拍,忽然,顿住了,偏过头瞧着窗的方向。 宁祺随着看过去,就见一团阴影,影子倒是没有动作,瞧着有些形似人影,暗夜里的风吹草动足以引起警惕,更何况是皇帝赐婚这等敏感时期。 宁祺撇过头,骆玄策对他轻轻点了点头,无声坚定了他的答案。 这是皇帝派来的人。 不用细想也知道,皇帝虽为二人赐下了婚约,想让玄王和端王窝里斗,但到底不放心。会差人来打探,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皇家多疑,景鸿帝青出于蓝。 宁祺眸光一闪,顺势翻身而起,将榻边的瓷器往地上一扔,嘴里恶狠狠道:“骆玄策,谁允许你进来的,给我滚出去!” 摔瓷器摔得猝不及防,又用了很大的劲,关键还是朝着那道可疑阴影处甩过去,那潜在暗处的人瞬间被吓得一个哆嗦。 这回确定了,是人。 跳脱的转折很快被骆玄策接上,玄王殿下的声音阴冷深沉,像是染着杀意:“怎么,你想违抗皇命?” 宁祺觉得好玩,转身又回到骆玄策怀里,继续道:“要不是皇上圣旨,你以为我想进这玄王府?” 骆玄策冷哼一声,“如今还不是待在我玄王府了。” “这只是暂时的,总之,现在给我滚出去,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宁祺,在玄王府,还容不得你放肆,你待也得待,要敢到处乱跑,我亲自打断你的腿。” 听着里面越来越凶残的对话,那道人影身形微晃,瞧着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你敢!” “没什么是本王不敢做的,你大可试试,看看端王会不会保你。” “你……” 这一声听来是愤怒至极,连话也说不清,实则是宁祺努力憋着笑,埋进骆玄策怀里,生怕下一瞬就破了功。 好在窗边人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已经抽身离去,想必是迫不及待回皇宫报信儿了。 “不用追吗?” “不必。” “嗯。”宁祺忽的起身,盯着骆玄策,神色不明:“殿下要打断我的腿?” 随口一说的话莫名刺痛了宁祺,上辈子,可不就是双腿如同虚设吗? 在出口时,骆玄策就感觉到宁祺倏然苍白的脸色,一时不明所以,更多的却是后悔,他将人搂回怀里,倾尽毕生温柔:“怎么舍得呢?子钦啊,是我的命。” 原本挣扎的宁祺,收敛了所有动作,静静依靠在令人心安的怀抱。 气氛安宁,下一瞬被一道咕噜声打破。 饶是宁祺自觉脸皮厚可以不为所动,但在心爱之人面前,还是忍不住红了脸,暗骂不争气的肚子。 骆玄策轻笑,拥着他起身坐稳,“我让人送吃的进来。” 宁祺眼巴巴,还带上了一丝委屈:“嬷嬷说夜里不能吃东西。” “听嬷嬷的话还是听夫君的话,嗯?” 待反应过来之后,宁祺脸色彻底爆红,眼带羞怒的瞪了眼骆玄策,重新捂回了被窝,骆玄策这人,越来越可恶了。 骆玄策瞧着在他面前越来越真实的宁祺,心里一阵满足,转身出去并带上了门,最终还是打算自己去厨房,省得翌日流言。 再回来的时候,宁祺裹着被子发呆,眼里没有焦距,骆玄策喊了几声才回神,望向他的眼里,燃着许多东西,来不及细探就被主人收了回去。 一顿饭下来,骆玄策光顾着照料宁祺,自己反倒没吃几口,直到宁祺示意饱了,才让人收了碗。 洗漱之后,宁祺才后知后觉,如今是新婚夜,会发生什么,自然不言而喻,从前不知其中之事,倒也无感,如今知了晓了,羞耻感总跑来作祟。 骆玄策回到榻上的时候,宁祺还在兀自发呆,只不过这呆发得他面红耳赤,像是下一瞬就会烧起来,“怎了?是不是房间太热?” 宁祺深深凝着骆玄策,最后深深吸了口气,面色绯红的开始解衣裳,艳红的婚服被层层剥下来,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 回味过来的骆玄策哪里还不明白方才宁祺在想什么,他压下满得快溢出来的幸福感,只在嘴角扯出一抹浅浅的笑意:“睡吧,明日要进宫。” 做足建设准备献身大事的宁祺:“……” 想了想,难道骆玄策不知道要做什么?也对,自己也是被属下们捉弄方才明白,于是试探性道:“你……不知道新婚夜要做什么?” 骆玄策眸色越来越深沉,还未说话,宁祺便红着脸结结巴巴:“嬷嬷说……咳,圆了房,才是……夫妻。” 说完这话,宁祺已经羞得想遁地了。 “现在不行。”骆玄策忍得压抑,低声拒绝。 “为什么?阿策,你难道……不想要我吗?” 轰! 骆玄策只觉一晚上拼尽力气堆积起来的自制力统统见了鬼,出手如电将人压在身下,对着那张嫣红水润的唇不管不顾吻了上去。 这一次不同于往日,没有浅尝而止的温润,是势在必得的霸道,哪怕山崩地裂,也要这人在怀里的决绝。 直到宁祺一声轻哼,理智才回归而来,低头就见怀中人眸含春水,面若桃花的模样,险些再次忍不住,压着人不管不顾。 “不是不想,子钦还小,知道吗?” 宁祺眼里倒映着骆玄策隐忍,堆着欲的脸,彻底失去了言语,只拥紧了他。 这是他的阿策啊,将他认认真真放在心头的骆玄策。 两人静静相拥,平复着燃得老高的火气。 “阿策,如果我今后残了瘫了,你丢下我好吗?” 骆玄策一顿,宁祺眼中有深沉的悲伤和愧疚,他不知这些情绪从何而来,而且他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情绪,宁祺看他的时候,不经意就会流露出来,特别是夜晚与他同处一处时格外明显。 他有种莫名的感觉,宁祺的悲伤,愧疚和患得患失,皆是因为他,这个意识让他既欣喜又心疼。 他知道,他必须一次解决这个问题,否则宁祺会持续这种情绪。 宁祺却是很清楚,他过不了上辈子那道坎,始终觉得自己亏欠了骆玄策,如果避免不了,他希望这一次,骆玄策能丢下他。 “子钦,不会有那一天的,从前我没有资格,现在我有了,就会拼尽一切护着,怎么会让你受伤呢?” “子钦,我很稀罕你的,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以前你总跟骆向端待在一起,你不知道我多想将你抓回来关在府里,可一想到如果那样做,就再也看不到你在朝堂上风生水起的样子,也不会再展露笑颜,我便觉得,默默守着你,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我没想到,你会主动走到我身边,你想象不到我当时有多欢喜,只觉得前半生经历的艰难困苦,都因为你悄然散去了。我们会有自己的家,两不相疑,一起过完余生,子钦,为了你,我可以走出一条路来。” “不管你经历了什么,往后有我了。” “我想把你捧在手心里,又怎会弃了呢。” 骆玄策絮絮叨叨吐出了从未向人展露过的真心,句句带着深沉惊人的爱意,封存久了,如今说出来,倒有些风轻云淡。 浓郁深沉的爱意抚平了宁祺的不安,就在骆玄策以为宁祺睡着时,怀里梦呓般应答:“好。” 是夜,月高悬,有情人相拥入眠。 梦回 大漠黄沙,烈日炎炎高悬。 这里是人间炼狱,世间残酷在这里随处可见,城门外,震天的厮杀声像要撕裂苍穹,人如蝼蚁,在辽阔天地间如浮萍。 空气里都是浓郁的血腥味,城门前大片大片暗红之色,那是黄沙浇了将士淋漓鲜血,浸出来的颜色。 这样的惨烈持续了整整一天,从清晨到日落,惨叫厮杀与号角声,从未有过停歇。 整片天地都浸了死亡的阴影,异常惨烈。 暮色降临,城门缓缓打开,骆玄策驱着枣红色骏马,周身浴血,自城门外归来,像无人可挡的杀神。 却举剑弑敌,于乱世中护身后平安无忧。 “大帅,城中粮草告急,皇城若再无支援,最多只能坚持三日。” 骆玄策揉了揉眉心:“皇城那边有没有消息?” “皇城他娘的有个回信才是怪事,每次都拿国库空虚当借口,老子都快听得起耳茧子了,要是城破了,老子看他守着什么。” “城不可破。”骆玄策没在意部下大逆不道的言论,跃下马,“回营帐,筹粮。” 整整五日,将士滴水不进,用血肉之躯守住大骆皇朝边关,终于逼退敌寇,堪堪守住了边关。然,将士死伤无数,血浸透了城门前干涸的黄沙,血腥味经久不散。 边关日日洒血,皇城夜夜笙歌。 将军戎马半生,换不来盛世太平。 离家的儿啊,滚滚热血堆砌百里疆场,累累白骨铸就万里江山,悲否? 壮哉。 * 宁祺猛然睁开眼睛,入目是艳红的帐顶,床幔轻晃。 他正躺在一个宽阔温暖的怀里,骆玄策轻轻拍着他,“别怕,我在。” 看样子,似乎持续了不短时间。 噩梦惊醒,原本四处无告,但此刻身侧有人低语,真好。 天还未明,缓了一会,当梦里的场景再次浮现时,宁祺脸色难看起来。 他怎么忘了,水患之后,迎接而来的就是北境边夷敌寇合在一起,向大骆皇朝发起战争的大事。边夷不愿归顺大骆皇朝,连年的大旱逼得他们走投无路,最终打算置之死地。 这一战持续了整整大半年,从九月炎日到深冬严寒霜雪,终于在二月逢春之际得以窥见黎明。 双方战士死伤无数,传闻边关堆着森森白骨,夜里都能照亮一方天地,惨烈至极。 究其根本,是大骆皇朝无法给边关供应粮草,景鸿帝早年挥霍颇多,国库越发空虚,好不容易筹出五万旦粮草送往边关,却半路遭了敌国袭击,所有粮草洗劫一空,边关本就清苦,失去了粮草支撑,再强大的队伍也不可能坚持得住。 这就造成了双方割据胶着。原本论实力,大骆皇朝的名头一出,边夷不可不顾,且镇北元帅骆玄策的名头响彻天下,他们再闹腾也不敢赶着上架找死,但大骆皇朝没了粮草,他们便握住了胜利的一半绳子。 谁人不心动? 可惜,最后还是败了,败给了北境战神。 骆玄策用兵如神,在没有粮草的处境下,单枪匹马取了敌寇首级,让他们群龙无首,最终逐个击破,取得了胜利。 但这着实称不上一场胜利,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宁祺眸色冰寒,会有这出,是骆向端在背后操控的结果。 原本筹出的粮草可以平安抵达边关,但骆向端使计,将此事嫁祸给敌国,亦或者说,骆向端,本就与敌国有勾结,而劫粮,只不过是他们之中的一出戏。 这件事亦是他与骆向端的第一个分歧,他不同意如此做法,置边关数十万人性命于不顾,哪知骆向端表面应答,私下却心狠手辣变本加厉,他们第一次争吵,从此之后,似乎骆向端做的事,他总觉得有他不知道的阴暗处。 他可记得清清楚楚,骆向端准备谋反的时候,账上莫名多出来的五万旦粮食。 那时他便想明白了,只可惜,往事不可追。 宁祺渐渐从往事中抽身,天光隐隐,再过半个时辰,天该亮了。 “阿策,我做了一个梦。”算算日子,边夷也快发动战争了,而骆玄策,也即将奔赴战场,这辈子,他决不能放任事态继续往那般惨烈的方向发展。 “好好的怎么做噩梦了?” “我梦见了北境绵绵大漠,巍峨城门,还有浴血奋战的将士。九月中,边夷联合在一起,向北境发难。”宁祺拥紧了骆玄策,“而你,被派上战场,四月之后,粮草告急,皇城派发的粮草,途中被敌国所劫,将士们抵死奋战,终于在第六个月取得胜利,但……死伤无数,边关累着数万人的白骨。” 骆玄策眉心一皱,随即舒展开来:“别怕,只是个梦。” “不,阿策,它太真实了。还记得上一次暖玉楼的事吗?在那之前,我梦到骆向端给我下药,使计让你赴暖玉楼,再无声让你中招,想毁了你,后来,就真的发生了。”他不能告诉骆玄策他是重生而来,只得编起谎言来。 见骆玄策有松动,宁祺继续道:“而且,劫了粮草的人,是骆向端。阿策,我相信这些都是某种预兆,宁可信其有,为此做好准备,也不要放任一丝危险蔓延,那是数万活生生的命。” 对于宁祺的话,骆玄策只差无条件遵守了。虽然这事听来有些扯淡,但没人比他更清楚北境边夷的动向了,而且宁祺没接触过边关战事,会梦到这些,也着实神奇。 难道,真是某种预警? “我会派人打探边夷动向,也会防着骆向端。” “那粮草该如何是好?”宁祺挂念梦里饿得皮包骨的将士,他没去过边关,但却奇迹般梦到了那些场景,真实得仿佛昨日重现。 “粮草之事事关重大,暗中筹粮易遭人话柄,眼下只能看住那会失踪的粮草,其余还需费些时间想想。” 宁祺点头:“这事,我来想办法吧。” 话落,却挨了一下不轻不重的打,骆玄策轻声哄道:“这就闲不住了?如果可以,我真不希望你沾染这些。” “那你可要努力了,若非盛世太平,每个人手里都会染血。”他望向骆玄策:“阿策,也包括我。” 两人对视,一个眼底无奈宠溺,一个温柔而坚定,骆玄策先败下阵来:“阴暗的事交给我去做,子钦做我的军师就好。” 宁祺弯了眉眼,瞧着天光越来越明,叹了口气:“今日进宫,又要演戏。” “是该如此,互看不顺眼又不得不装恩爱的新婚夫夫?” “不,是恩爱不相疑,奈何为了生活不得不装死对头的新婚夫夫。” 两人一起轻笑起来。 不管未来如何,至少身旁有人携手共进。 皇子姻亲,一般由圣上赐婚,翌日照例要进宫谢恩,并接受新人赏赐,当二人进宫时,正值百官下早朝,因着宫中不可驾车,二人只得步行至朝阳宫。 一路上,百官避不了上前请安,但停留在二人身上的眼神总有些怪异,毕竟皇子娶男子为正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骆玄策没觉得难为情,相反内里快开了花,终于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将宁祺带在他身边,盖上他骆玄策的标签。 至昭阳宫前,林公公道皇帝身体不适,需稍作休息。 宁祺上辈子经历大小风浪不计其数,关于人情的弯弯绕绕更是了如指掌,林公公没让二人起来等候,那便是有意要为难他们了。 不过,他料想皇帝也不会让他们跪太久,否则败坏了他慈父的名声。 果然,不过一盏茶功夫,就放了二人进去。 景鸿帝一身黄袍斜倚在榻上,身侧还有一名美姬相伴,好不快活。这幅模样哪有先前称病的样子,折磨人都这么不走心。 “皇儿来了?昨夜过的可还好?” 宁祺察言观色,听着这话,体会着话里的戏谑之意,配合着面色惨白,身体止不住颤抖。 骆玄策则双手握拳,面沉如水,“多谢父皇关心,我们很好。” 景鸿帝自以为掌握了他们的关系,瞧着他们眼里的不甘不愿,心情瞬间明朗起来,面上却假装道:“策儿不会埋怨朕给你赐下男婚吧?” “儿臣岂会有此怨言,多谢父皇恩赐。” 是要多谢,谢得不能再谢了。 “如此甚好,你二人在暖玉楼之事,着实有些过了,为了保全皇家颜面,朕不得不如此。身为皇子,要时刻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如此落了人口实,委实不该。”皇帝揽着美姬纤腰,一脸义正词严。 简直荒唐又滑稽。 “儿臣谨记。”二人一道应答。 “罢了,皇后在慈宁宫为你们摆了宴,去吧。” 宁祺神色微妙,看来,今日不安生啊。 果然,至慈宁宫又被告知要吃半个时辰闭门羹,骆玄策神色淡漠,“若皇后娘娘身子不适,本王改日再来拜访。”说罢,就转身离去,丝毫没有要带着宁祺的意思。 那些人也没料到玄王竟敢拂了皇后的面子,一时脸色铁青。 “站住!镇北将军好大的胆子,何时连本宫的面也不用看了?” “倒也并非如此,适才这位嬷嬷说皇后娘娘卧病在榻,不能面客,本王叮嘱她给皇后娘娘找太医,打算翌日拜访,怎多了个不遵旨意的罪名。” 骆玄策三言两语就将错处甩了回去,宁祺偷偷笑了,原本在犹豫是否要开口,但骆玄策已经解决了。 皇后压下怒意,以乱传旨意将嬷嬷拉去杖责,面上含笑将二人迎进了屋。 刁难 入了慈宁宫,一阵清凉之意迎面而来。 角落里竟是装了冰块,有侍女摇着扇子轻扇,奢侈之处倒对得起她皇后的名头。 殿首摆了长席,已经有不少女眷公子落座,见皇后与骆玄策,纷纷跪地请安。 “都起来吧,今儿是特意为玄王举办的席宴,随意些吧。”皇后回了主位,也没让人赐座,晾着两人站在中央。 “哟,玄王殿下可真是艳福不浅,二十多年不动凡心,如今倒一声不响娶了皇都最美的人,在下当真是羡慕的紧。”说话的是尚书的公子柳温,也并非像字面那样真就对骆玄策生了羡慕,字里行间满满不屑。 他说这话,意在羞辱骆玄策与宁祺。 一个身为大骆皇子,却娶了男子为妻,一个身为男子,容貌却赛过女人,还被皇帝当做女人指了婚。 简直令人啼笑皆非,留了好大的笑话。 皇后右侧首位一男子附和道:“皇弟,柳公子所言极是,本太子也有些好奇,皇弟是如何降了宁公子这等美人的,不若让我等也取取经?” 堂中一阵低笑。 宁祺眸色冷沉,垂眸敛去狠意,如今问的是骆玄策,他不能私自接下话头留给人把柄,至于这位油腻腻的太子殿下,他记下了。 他自问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不过关于骆玄策,是例外。 听说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前些日子玩死了个宫女。 呵,有趣了。 “皇兄这话……莫非也对男子有兴趣?”骆玄策似乎没注意到一室徒然凝固的脸,自顾自摇头叹息:“可惜皇兄口中的皇都第一美人已经被父皇赐了我,不过,本王与人野谈时听说,皇都的扶风公子,也是一等一的绝色,就不知是哪家公子,皇兄若有心,本王可差人打探一番。” 瞧着自家男人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宁祺憋笑快憋出内伤。 不愧是自家男人,不止战场迅猛如虎,人情之故也风生水起,不动声色就将人气个半死。从前两人争锋相对,就见识过这男人一针见血的本事,如今瞧着,真真是解气。 皇城里恐怕无人不知那扶风公子。 扶风公子人如其名,如春风温润,如弱柳之姿,不过是烟花之地出生的男子,有着令女人嫉妒的容貌。 世人着迷于他的容貌,面上却对此嗤之以鼻,虚伪至极。 而骆玄策当做不知,当众说出来,这一口锅毫不留情的扣在太子头上。 “闭嘴!骆玄策你真以为你……”太子目眦尽裂,恶狠狠盯着骆玄策,似要将之拆吞入腹。 皇后瞪了眼太子,阻止了他,“太子!注意分寸。”随即转向骆玄策:“玄王,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骆玄策疑惑回问:“咦?听皇兄的意思,分明是对男子感兴趣,是本王理解有误?那真是对不住皇兄。” 听他一口一个喜欢男子,皇后险些被气得背过气儿去,深深几次呼吸之后才定下心神,转向宁祺:“宁家小五,哦不……该喊玄王妃了,本宫忘记你昨日嫁人了,在玄王府可住得惯?端儿昨夜还跟本宫抱怨想你了。” 对一个男子,用了嫁一字,何况对象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其中贬谪之意不言而喻。 而故意提起骆向端,是为了刺激骆玄策。 骆向端母妃早亡,十岁起就被养在皇后膝下,与太子算是半个兄弟,虽然说不上多亲近,但也绝断不开联系。皇后在这样的场合说这话,着实引人遐想。 果然,人群里议论开了。 皇后素来知他心系骆向端,这时提出,无非就是想要他为此感动,今后心甘情愿为骆向端做各种事,包括毫不犹豫背叛骆玄策。 可惜,上辈子的宁祺,在他重生的那一刻,已经永远死在了过去。 “劳皇后娘娘挂念,臣一切安好,也转告端王殿下,无需挂念,臣既入了玄王府,自有玄王殿下相护。” 对这中规中矩的回答,皇后也不好再说什么,“虽你已然成家,但自小就与端儿亲近,多到府里走动走动,可别生分了,寒了端儿的心,那孩子,真心记挂着你呢。” 冠冕堂皇的话,内里却糟了烂了,泛着恶臭,直教人泛恶心。 这个老妖婆,宁祺暗骂一声,正要回应,却被骆玄策抢了先:“皇后娘娘说得极是,本王竟忘了这层关系,有了皇后口谕,本王今后定会经常带宁祺拜访。” 皇后:“……玄王说的哪里话,你为兄长,自是该端儿前去拜访才是。”谁说让你去了?还有,本宫随口的话怎么到你那就成了口谕? 想不到骆玄策就着皇后这话,恍然大悟,“合该如此,否则叫外人瞧了去,反咬皇室没规矩,非是我不放宁祺出去,实在是众口难堵,妻弟共处,委实不像话了些。” 皇后想要羞辱骆玄策话最终上升到皇家颜面,心里别提多气了。 她同样瞧不起宁祺,生得沉鱼落雁,对骆向端心怀不轨,要不是骆向端说宁祺谋略惊人,她早将人除了。 仿佛再多说一句都是错,皇后识趣闭了嘴,借口忙着聊天忘记搬席案,佯装大怒让下人搬上来。待摆上精美的吃食,骆玄策从容不迫道:“天色已晚,北大营有急事处理,本王怕耽搁父皇交代的事,还是不多做停留了,今日多谢皇后娘娘美意。” 礼尽言恳,让人无错处可挑。 言罢,就转身走了。 这话以皇帝做东,生生堵死了众人的满嘴未出的借口,毕竟皇帝之事大于一切,谁敢阻拦? 众人:!玄王你等等,你王妃忘了带走喂? 宁祺像是听到了众人的心声,匆匆向皇后辞别就跟了上去。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脑补了一段大戏,又生出了相府宁五不受宠的谈资。 刚出慈宁宫,就听到瓷器碎裂的声音,宁祺忍不住乐了:“阿策,慈宁宫的老妖婆,似乎生气了呢。” 他看得出骆玄策心情有些不好,思来想去,也就方才皇后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话。 啧啧,这醋味儿,浓呀! 看得宁祺想扑进骆玄策怀里,好一番柔声安慰,瞧他红脸的模样,可如今身处皇宫,只可臆想,不可实现,悲哉悲哉。 “不必理会,成不了气候。” 直到上了马车,骆玄策还没坐稳,怀里就被迫塞了个宁祺。 “怎了?”骆玄策轻笑,小心防着人摔伤,他实在拿这个动不动就要抱抱的人没办法。 “这话该我问吧?阿策有没有闻到醋味,快熏死我了,好酸呀。” 骆玄策常年行军打仗,自然对这些委婉的说法不甚了解,奇怪道:“哪来的醋味?今晨食的清粥,莫不是子钦饿了?” “……”宁祺显然也没料到骆玄策听不懂,缓了缓升腾的爱意,望进骆玄策的双眸:“我从前帮骆向端,是因为觉得他可怜。” 仿佛没察觉到骆玄策徒然僵住的身子,宁祺有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骆向端童年凄苦,八岁那年,母妃被陷害与朝臣有染,皇帝一怒之下将之打入冷宫,生生被人欺辱了两年。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被皇子公主欺负,于心不忍便出手救下。” 骆玄策双目倏然紧缩,似乎回到了那一年。 “那时我修为不低,手上没个轻重,不小心伤了如今的太子殿下,皇帝不好多说,但爹爹为了保全我,让我在殿前跪了许久,我快失去意识的时候,是他出现陪着我,大雪天里,不断为我取暖。” “所以,我对他生了感激,就自然而然与他走到了一处,说来也算孽缘。”若是早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一切,他那时绝对会冷眼旁观,说不得还会上去补两脚。 沉默良久,骆玄策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我以为你忘了。” “怎会忘记。”宁祺突然意识到不对:“这话……什么意思?” 骆玄策眼里晶亮又无奈,多了一抹宁祺没见过的微光:“子钦有没有想过,也许你……认错人了?” “不可……”瞧着骆玄策认真的眼睛,宁祺突然福至心灵:“不……不会是你吧?” 骆玄策但笑不语。 “可等我风寒退去,是皇后带着太子殿下登门道歉,还说她收了骆向端养在膝下,而骆向端,对那日之事都能悉数道来。”宁祺有些不可思议,好像坚持了很久的信念突然被人推翻,告诉他,他以为的,不过是一场谎言。 “我也不知,但我与骆向端,确实是同一天分别被送到雅妃和皇后膝下抚养。当我养好身子之后,发现你已经与骆向端在一处了,他自小与我不对付,还为此来炫耀过。再后来便是你十二岁那年受了重伤,我意识到自己太弱,就向父皇请命赴了边关。”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怀疑是骆向端目睹了整个过程,怀着报复的心思,想抢夺唯一为他出头的人。 宁祺怔了半晌,有些欣喜又有些难过。 欣喜于他与骆玄策,那么早就有了交集,难过的是,他竟然弄错了对象,生生误了那么多年。 “方才说的醋,难道是吃味的意思?”骆玄策突然醍醐灌顶。 宁祺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骤然听闻这个发问,不得已回到了最初本源上来,哭笑不得点了点头。 “那便是吃醋了。” 战端起 九月初,皇城一下炎热起来。 近半月时间,宁祺与骆玄策都待在府里,一是骆玄策禁足未解除,皇帝有意趁此机会敲打骆玄策,二是宁祺本就不想出府。 前几日宁祺小憩醒来时收到一张字条,约他过几日福玉楼小聚,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能悄无声息留下字条,必然是府里的人,宁祺与骆玄策商量抓住这个贼,岂料骆玄策却说早已知道这人是谁,只不过留着有些用处,就一直未动手。 二人想了想,既然知道是谁,那便留着吧,今后也可适当利用。 “风竹与暖玉楼老鸨,安排得如何了?”宁祺到底还是挂心,之前与骆玄策坦白之后,骆玄策就不再让他插手这件事,担心插足过多留了把柄,就自个儿接过手处理了。 “风竹在流放路上被调了包,现下拿了银子,说自己要去游历,如今应该是上路了。至于老鸨,她开店这么多年,坑害少年少女无数,让她在牢里吃些苦头吧。” 一切安排妥当,宁祺满意点头。 一日闲聊,宁祺忽然想到了什么,抽了骆玄策的书,“阿策,扶风公子……真像传闻那般绝色?” 骆玄策没想到宁祺会问这个,愣了下,“想什么呢?” “我想见识见识。” 宁祺又被打了,委屈道:“打我作甚?还不能看了?” “能,但是子钦有我就成了,不要老惦记别人,这让夫君情何以堪?更何况,扶风他早有心悦之人。” 宁祺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人家有心悦之人?莫非是你?” 骆玄策简直哭笑不得,切身体会了一下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忙解释:“怎会?那人在北境,回不来。” “谁?” “肖翼。” 好家伙,他这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肖翼那家伙,竟是个死断袖? 不对,不能骂自己。 那个前世大义凛然,为了好兄弟不惜杀死他的肖翼,想想就意难平,说不清为何,就是心里有道梗。 要不……给他添添堵? “肖翼……他也有意扶风?”宁祺眼里闪着坏水。 骆玄策倒是没留意到宁祺眼里的精光,毫不在意将兄弟卖了个彻底:“肖翼没那个意思,但感觉挺别扭,那个混账东西,先前与兄弟们打赌,不知怎的输了,让他去情阁偷一件扶风的贴身衣物。” 情阁是皇都最大的烟花之地,不过被文人附上风雅之名。 说到这,饶是骆玄策也忍不住笑了:“哪知这混账去了一宿没回来,翌日回来失了魂似的,而扶风从此赖上这家伙了,他不堪其扰,去了边关再不敢回来。” 宁祺乐不可支,这种情况,没发生什么都不可信,不过倒是肖翼那厮干得出来的事。 “挺有趣。” 要是教唆扶风掰弯了肖翼,应该算是报了上辈子的仇了吧? “子钦,莫要去招惹扶风,那家伙不简单,至今没人能查出他的身世。” “哦。”宁祺面上应了,心下却有了计较,这么好玩的事,怎能放过?更何况这人是个能克肖翼的,就冲上辈子的恩怨,宁祺帮衬扶风,也无可厚非呀。 * 九月初九,月上重阳,相聚却别离。 昨夜边关急报:北境敌寇陈兵城门之下,围城而舞,号角震天,气势前所未有的高涨,舞毕,发动了战争。 这一仗持续了三天三夜,双方伤亡持平,仿佛只是来通知大骆军队一声,他们要开战了,随后唱着边夷民谣大摇大摆离去。 此事震惊朝野,连夜撞钟上朝商议,最终全数大臣赞同骆玄策回归北境,主持大局。 只有面临城破生死之际,九五之尊,文武百官才会想到戍边的将军,才会暂时放下计谋,转而祈求护这一方安宁。 无人问一声将军,边关烈日可会灼伤皮肤,刀刃划破肌肤可会生疼,是否也有割舍不下的人。 无人问。 事发突然,宁祺却是早料到这么一天,他的将军戍守北境,无人敢来犯,如今却是宿命必征。 数十万将士与北境百姓,横在他肩上,担成千万斤重的长担。 他的将军,也不过弱冠余一,却背负着泱泱百姓生的期望。 自入了九月,他便格外黏着骆玄策,因为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跟随而去,别说骆玄策不同意,就算同意,他也只能留在皇城,为骆玄策挡住背后的冷箭。 将军奔于疆场,后院怎可放任杂草丛生? 他将成为一把锋利的镰刀,将企图疯狂滋生的杂草割去,他日将军凯旋,只会闻到清浅的花香和满院子无害的繁花。 景鸿帝连夜宣了骆玄策进皇宫,也再顾不上禁足之事,匆匆下了旨命骆玄策出征,一如既往的镇北大元帅。 骆玄策从宫中回来,已过了丑时,回房时脚步轻盈,生怕吵了宁祺,清晨就要挂帅出征了,这一去不知何年归来,他归程时想得清楚,他要瞧着宁祺,到清晨。 他轻轻掀开窗幔,却发现心心念念的人正抱膝坐在床上,神色淡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他回来了,望向他的眸子噙着盈盈情谊,动人的紧。 “怎还未睡?”生怕扰了宁祺清梦,骆玄策早在进屋之前就洗漱好,这下褪去外衫,就到了榻上。 宁祺没有动作,呆望着前方,低声问:“要走了吗?” “嗯,边关急报,圣旨下来了。” “嗯。”宁祺松开自己,落入宽广的怀抱,“万事当心,你要是从前没牵没挂也就算了,可如今有了我了,就不准受伤,不准将自己置于险境。” 骆玄策无声紧了紧两臂,并没有点头,反而道:“子钦,世人皆道将军薄情,然非也,他们一旦有了牵挂,就会惶恐害怕。但我不会,我不断强大,本就是为了保护你,你让我不受伤,我无法许诺,但为了你,我可以所向披靡。” 宁祺沉默一瞬,献上了嫣红的薄唇,一切尽在其中,不可言语。 满室温馨的气息,直到天光微白,被骆玄策点了穴,宁祺才沉沉睡去。薄唇嫣红,似欲滴血,诱着骆玄策低头再次细细品尝一番,这才起身让人打来热水,仔细为宁祺清理了纤瘦修指上沾染的莹白,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仔细放回锦被之下。 天亮了,他该出发了。 此番被召回皇城已经一年有余,他从未想过会得偿所愿,将宁祺盖上他骆玄策的章。 他并非被情字冲昏了头,看不出宁祺诡异的改变,他常关注宁祺,这变化瞒不过他。 也曾以为有什么阴谋在等他,直到宁祺偷偷进府寻他那日,他才终于放下所有戒备,将他拉进了自己心里,此后该是画地为牢,囚住他心心念念的人。 外头响起规律的鸟鸣,骆玄策轻叹一声,起身穿上备好的冷银轻甲。 铁甲包裹住热烈的爱意,捂在内里越发浓郁,他俯身亲吻宁祺微红的脸,在额头上落下一抹柔情。 将军推开门,迎着晨光奔赴疆场。 * 宁祺醒来的时候,榻上还残余着昨夜放纵的气息,虽骆玄策顾及他身体,并未到最后,但回想起来也足够脸红心跳了。 身侧早已冰凉,主人离去多时,宁祺唤了声小六,小六候在门外,听了声便马上回应,推门进来。 热烈的光随着小六推门而入,宁祺问:“几时了?” “日上正午了,公子可要起身?今日初九,殿下吩咐人为公子备了米酒。”小六小心翼翼瞧了眼睡眼朦胧的公子,红唇微肿,不用想也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也难怪一向早起的公子竟睡到正午。 想到骆玄策正奔赴边关,宁祺就一阵难受,恨不得明日就天下太平,他的将军班师回朝。 这新婚期还没过呢,就是不知归期的离别。 哀叹之后,宁祺起身,猛然记起骆向端以佳节名义约他福玉楼小聚的字条,就在今日。 等洗漱完毕,小六骤然发觉宁祺变了个人,玄王尚在府中时,公子面上瞧着清冷,但眸子里都是数不尽的温柔随和,这下玄王殿下走了,公子又回了从前模样。 眼里温柔好像尽数随着那人奔赴大漠了。 到福玉楼时,骆向端还未到,宁祺倒也不在意自顾进了雅间,占了上次的位子,撑开窗户瞧着皇城热闹的街市。 皇城百姓向来生活富足,而这些,都是边关战士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安宁。 犹记得上次水患,骆玄策归来时的情景,宁祺神色淡淡,却温柔细腻。 骆向端推门而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宁祺,温柔宁静,周身散发着让人向往的慵懒气息,再搭上那张脸,骆向端无声心跳快了几分。 “玄王今日出征,阿祺怎未去送?”骆向端挨着宁祺坐下来,饶有兴味,一时未注意到宁祺骤然冰冷的神色。 不动声色挪开了些距离,宁祺语气冰冷:“送他作甚?整日瞧着就够糟心的了。” 听这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意,骆向端扬起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宁祺厌恶骆玄策,不知为何,他竟升起莫名的愉悦。 “殿下,那年我在殿前罚跪,最后晕了过去,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回去的吗?” 骆向端一愣,显然没弄明白宁祺突然的发问是为何,不过他神色一闪,笃定道:“是宁相入宫接你回去,父皇于心不忍,最后还差了宫里的轿子。” 宁祺心下一沉,这下完全确定了骆向端在说谎。 当年如何,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压根就没晕过去,只是意识模糊,最后确实是皇帝赐的轿子,来接他的人也是宁相。 那么,骆向端为何会欺骗他,甚至顶替骆玄策的身份? “无事,昨夜梦到少时,总觉得忽略了些什么。” 骆向端顿了顿,才道:“不必多想,都过去了。” “殿下所言极是。” 扶风公子 “殿下寻我出来,是为何事?” 宁祺已然猜到此次骆向端所谓何事,只怕此时,他已经打起了粮草的主意,另,太后大寿即将到来,骆向端需在朝堂上做出些成绩,讨得太后欢心。 皇帝虽然昏庸无能,但却是个难得的孝子,太后说的话,皇帝定然会放在心上,骆向端想争那个位子,必然得从太后下手。 之所以采取这种迂回渐进的方式,是因为皇帝向来讨厌皇子锋芒太盛,生怕某天夜里就被这些儿子逼了宫,落得昏君的下场。所以如今的太子,就是一个草包。 而这位太子,怕也是皇帝最喜欢的儿子。 因为蠢,对皇位毫无威胁。 要说这德成太后,倒也是个狠角色,据说从一介良嫔一路爬上先帝后位,执掌六宫,其铁血手腕至今流传着。 他倒也想为这位太后的寿诞增添些乐趣呢。 “阿祺,先前一直找不到机会为你报仇,如今倒是有了法子。”骆向端自顾自倒了杯茶。 “哦?殿下有何妙计?”是下三滥吧,端王殿下可不是最拿手了吗。 “玄王既赴了边关,这打仗嘛,自然需要粮草,如果没了粮草,你说会如何?”骆向端笑得肆意,丝毫没意识到他随口的计谋下,会埋葬多少白骨孤魂。 果然。 宁祺暗自嘲讽,面上却犹犹豫豫:“殿下,这万万使不得,粮草关乎边关将士数十万性命,岂可因我私心做这等无耻之事!” 在骆向端眼里,宁祺自然足智多谋,唯一的弱点就是太过仁慈,果然,这话一出,他便皱起了眉,随后压着不耐,装着温和道:“阿祺,本王自然有数,断不会伤及无辜性命。” 说罢,激动的抓住了宁祺的手,感受着掌心里的绵软,骆向端正要握紧,却被主人抽了回去。 宁祺忍着恶心,抽回的手迅速倒了杯茶,看上去渴极的样子,倒是成功打消了骆向端心头划过的疑虑。 “事关重大,殿下容我想想。” “好。还有件事,皇太后大寿将至,得快些想办法讨得她的欢心,否则对将来计划不利。” 是对自个儿登皇位不利吧,宁祺沉吟片刻,“听闻南方有紫玉,色泽润而美,为举世罕见的极品玉,太后礼佛,不若差人打造一尊太后像?” 骆向端眼睛一亮:“如此甚好!我这就差人去打探,阿祺,你可真是本王的福星。” “殿下言重了,能帮到殿下,臣亦愉悦。” “阿祺,若是这事成了,离我们设想的太平盛世又近了一步。” 太平盛世四个字落入耳朵里,前世的记忆纷至沓来,一帧帧一幅幅都是骆向端带给百姓的苦难,沉重的赋税,苛刻的政律,几乎压垮了天下百姓,难民成群,饥荒失所。 他怎么配提太平盛世? 他的手上明明沾满了平民百姓的淋漓鲜血啊。 “得殿下惦念,是百姓福祉。” * 打发了骆向端,宁祺就回了玄王府,骆玄策不在,还真有些冷清。 府里原本就人少,骆玄策留下保护他的人也隐在暗处。 宁祺没有打算隐瞒骆玄策陌阁的存在,他们也常出入王府,双方私下里倒是熟识起来。 将事情都安排下去之后,宁祺就带着小六出了门,往皇城最热闹的街市去,此时已是傍晚,夕阳晚霞映衬着百姓欢喜。 路上随手买了两个斗笠,遮去了容貌,如今进了玄王府,一言一行备受关注,自然不能抛头露面,让人抓着把柄。 “公子,我们去哪里?” “情阁。” “哦,情……什么?情阁?”小六惊了,玄王才出门呢,公子不会乱来吧。 情阁坐落在整个皇城最繁华的地段,一时一刻都烧着金银,此地虽号称皇城最风雅之地,但也改不了烟花之地的出身,饶是如此,这里依然是皇宫贵族频繁光顾之地。 宁祺特意换上了骆玄策赠的云丝坊衣裳,出现在情阁大堂时,就有识货的掌柜一脸谄媚凑上前来:“这位公子,雅间还是天字号?” “天字号。”宁祺的回答让掌柜笑眯了眼,这天字号是情阁消费最高的地方,他也是瞧着这位公子气度不凡,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倒是遇上了个爽快人。 不等掌柜说话,宁祺假装无意问:“不知可否有幸邀扶风公子共饮一杯?” 这话让掌柜微微震惊,但想起扶风的规矩,只得遗憾拒绝:“这位公子来得着实不巧,前些日子公子外出,还未归来。” “这倒奇了,情阁花魁还可随意外出?掌柜可得小心人跑了。”小六上前,颐指气使的模样,别提这嚣张跋扈的刁奴样子装得多逼真了。 看掌柜脸色越来越黑,宁祺才好心放过他,往前迈了一步:“无妨,你同他说,肖翼来访,但求一见,若是误了事,我脾气可不怎么好。” 两人连哄带威胁一番之后,随人进了天字号。 情阁深处,庭院水榭,甚至能听到清丽婉转的鸟鸣。 轻纱摇曳,榻上侧卧一道影子,身段轻盈修长,着一身红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平静,榻上人睁开双目,却是没有动作。 “公子,老奴有事禀告。” 重重纱帘之外,赫然是情阁掌柜,他低着头,毕恭毕敬。 “哦?说来听听,正闲的慌。”这人声音清烈,是个男人。 “方才来了两位客人,要了天字号,指明要公子作陪……”说到这,想起公子的规矩,掌柜不得不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呵,这倒有趣,让他尝尝情阁的规矩,不过,怎么这种小事都要上报了?” 听着公子语气里的兴味及恶寒,掌柜忙道:“那公子让我给公子带句话,说是肖翼来访,若老奴不通报,恐误了大事。” 榻上慵懒的人瞬时气息一变,转瞬就穿过重重纱幔,出现在掌柜跟前,掌柜连忙弯下腰。 “你方才说什么?” “老奴说,方才那人说肖翼来访。”他知道肖翼是大骆皇朝大将军,但不知他与公子有何渊源,竟能让一向淡定的公子失了态。 失神片刻,扶风嘴角牵起一抹兴味的笑意,肖翼怎么可能再到情阁来,那人避他都来不及吧,甚至跑到苦寒边关,整整两年,连年关都不归。 又怎会来这情阁找他呢? 这两年,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呢,总得去瞧瞧那个胆敢冒充肖翼的人,反正闲得无聊,正好解解闷。 “我知道了,下去吧,今日之事,不可向外人提起半句。”肖翼在边关,他比谁都清楚,正是因为如此,皇城若是传出了半点风声,肖翼就会被有心之人扣上无召私自回京的罪名。 宁祺自是从骆玄策那了解到一些事,知道扶风不会对肖翼不利,才敢提出肖翼的名字,否则,依照那位扶风的性子,怕是不会见不相干之人,扶风在情阁待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夜里陪过谁,只是平日里高兴了,在情阁琴一曲或笛一首,间或舞剑。 传闻扶风只舞过一次剑,吸引了皇城大半贵族,情阁门庭若市,由此可窥见其魅力。 沉思间,门被打开,一身红衣跃入眼底,哪怕隔着厚重斗笠,宁祺都能瞧清楚扶风倾城身姿。 “久闻扶风公子大名,却是今日方才有幸相见。” “不巧,若公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今日怕是走不出这情阁。”扶风同样打量着眼前的人,听声音就知道,这是个不及弱冠的小公子,周身气质如兰如莲,举止温和有礼,倒像是个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 瞧着,也不像是个会撒谎骗人出来的骗子。 “公子说笑了,我此番来此,一是为了交个朋友,二来,也是为了肖翼。”宁祺早沉浮官场多年,又怎么会在意那些威胁之语。 扶风哼了声,吩咐掌柜下去,没有命令不许接近这里,随后坐到了宁祺对面,“这就是公子的诚意?” 蒙面会友? 宁祺听出了弦外之音,取下了斗笠,两个同样绝色的男子同处一室,小六只觉眼睛快不够用了,这是怎样的美景,完全不可用言语来形容,只知道这两人太美了。 扶风瞧着宁祺,同样惊艳于眼前人的容貌,竟和他不相上下呢。 为表诚意,宁祺让小六到门外等,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 “不知此番可算诚意了?” “玄王妃?”扶风眼睛一眯,就确定了宁祺的身份。 宁祺但笑不语。 “不知玄王妃驾临,倒是扶风失了规矩。”话虽如此,但宁祺瞧不见他脸上有点歉意,甚至开始变冷。 扶风知道他是骆向端的人。 果然骆玄策说的不错,扶风此人不简单,不过嘛,只要抓住了七寸,管他什么毒舌,还不是得栽手里。 “无妨,我来此,是为了同你做个交易。” “哦?什么交易能让玄王妃亲自出手?这么肯定我会出手?” “这交易倒也简单,我为玄王殿下,而你,为了肖翼。” 肖翼神色冷凝,危险的眯起了眼睛,宁祺却是假装没看见,继续道:“边夷众部落联合在一起,对北境出手,这场仗,会持续很久,而我接到消息,有人会对大军的粮草出手,真到那时,这仗会打得异常艰辛。此番是想找扶风公子合作,阻止这一切。” 这话只是为了拉个盟友,事实上,宁祺也有办法破坏骆向端的计划,虽然会麻烦了些,但也不见得没有法子。 “我凭什么帮你?” 宁祺注意到,扶风没有推辞没有能力,而是直白问他凭什么,言下之意就是,我有能力,但我并不想帮你。宁祺毫不在意一笑:“我夫君与肖翼是生死兄弟,这理由充分吗?” 扶风一怔,随即嘲讽道:“皇城大街小巷皆是玄王与玄王妃不和的消息,怎么瞧着你一口一个夫君喊得挺顺溜。” 宁祺弹了弹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玩味道:“传言毕竟是传言,我还听闻焰国七皇子疯病难愈,在皇宫杀了满室宫女太监之后暴毙了,还不分明是活得好好的,甚至暗爪都伸到我大骆皇朝来了。” 扶风双手随着宁祺的话越握越紧,眸色发红。 这幅隐忍却又假装风轻云淡事不关己的模样,更增添了几分风情。 宁祺抿了一口茶,丢下一句彻底压垮扶风的话:“你说对吗?七皇子殿下。” 来信 富丽堂皇的天字号屋内,森寒之气四溢,似乎能将人冻住。 数息后,这无形的寒意才渐渐退去,扶风沉静道:“玄王妃知道得不少,有没有人教过你,知道太多,容易薄命呢?” 宁祺不傻,听得出话里话外的杀意,这扶风,当真是个人物。 他会有此猜测,也是结合了前世记忆。前世的焰国,再过两年之后就会动乱,死去的七皇子殿下突然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传闻容貌倾城菩萨心肠,救百姓于水火,得了民心,顺利割据一方,将朝堂搅得苦不堪言。 只一年,皇帝便下了退位诏书,将皇位传给了七皇子殿下。 而奇怪的是,在骆玄策退位,肖翼登基那一年,焰国举国归降,后续的事他就没再了解,与骆玄策过起了隐居的生活,不问世事。 依照骆玄策之前所说,再结合扶风惊人的容貌,以及他的厉害之处。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前世那个归降事件,如果不是为了心上之人,哪个男人会甘心放弃九五尊位,冒尽天下大不韪,忍着千万百姓唾骂,做出这等疯狂之举。 扶风,是个重情之人。 如烈火,为所爱之人可以燃尽自己。 只是,前世的扶风,最后有没有得偿所愿呢? “七皇子殿下想出手,我一介平凡之躯,自然是阻止不了,不过,若是让肖翼知道,你杀了他最好兄弟放在心尖上的人,你猜,他会不会也杀了你呢?” 扶风在意肖翼,这是个不错的把柄。 “我有很多手段,让你消失无踪,谁知道是谁杀了你。”宁祺说的没错,他确实在意肖翼,此番也只是嘴硬而已,饶是他有一千种方式杀了玄王妃,只要存在会暴露这一条风险,他就不敢下手。 骆玄策对宁祺的在意,他是知道的。 “好了,我没兴趣与你杀来杀去的,你帮了我,我可以助你得到肖翼,并且让他心甘情愿,如何?” “如何让他心甘情愿?”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扶风闭上了嘴。 “这还不简单,死缠烂打呗,那家伙嘴硬心软,随便来点苦肉计折腾一下,不就上钩了?”他绝不相信肖翼对扶风毫不在意,否则也不会跑到边关那么远,当事人分不清,旁观者可清楚得很。 扶风沉默,以那人的性子,怕是会离他越来越远吧。 不过,这玄王妃倒是比传说中有趣,越是了解,越是讨厌不起来。 他藏得那么深,费尽几年时间隐藏的秘密,竟然被他知道了,玄王妃,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你想怎么做?” 宁祺:“骆向端在焰国应该有细作,此次焰国的人会出手。” 扶风一听便明白了,玩味道:“拿我当打手?玄王妃这招使得不错。” “哪里的话,焰国将会是七殿下的囊中之物,不过是提前清理害虫而已。” 被点破心思,扶风也不恼,两人对彼此未说出口的交付之意心知肚明,虽然扶风也挺好奇自己对宁祺莫名的好感。不过他也疑惑,根据之前的消息,宁祺站在骆向端一边,多次针对骆玄策,怎么进了玄王府,竟变了个样? 宁祺脖子上不经意露出点点浅淡的红痕,扶风本就在烟花之地长大,怎会不明白那代表了什么。 “玄王妃可真是个妙人,不过,扶风挺好奇,玄王妃怎么就对玄王殿下情根深种了呢?” 这问题有些突兀,不过宁祺早将扶风划到了自己人行列,倒也没有大惊小怪:“从前做错了事,重来弥补罢了。” 这话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但宁祺不愿多说,扶风也不好随意猜测。 “此事劳烦七殿下了,三月后我会前往北境,七殿下可考虑是否与我同去。” 略作沉吟,扶风笑道:“宁祺,你早猜到我会答应了吧。” “殿下英明。” “……”着实不知如何接话:“这般作为,玄王殿下是打算争那个位子吗?” “保命罢了。”宁祺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只朴素一句,倒是道出了实情,触动了扶风,是啊,兜兜转转,不过是为了保命。 “再说了,就算我不找你,你也会帮玄王吧。”宁祺语气很笃定。 再次被说中心思,扶风已经没了脾气:“玄王妃怕不是背着玄王偷学了读心术?我确实会站在玄王阵营。” 顿了顿,又接着道:“肖翼这人,一根筋,跟了谁,就认了谁,哪怕刀山火海,他也敢去走,我不放心他让他置身险境,所以只能让玄王强大,虽然玄王也不大需要我帮。” 那家伙,厉害着呢。 宁祺笑:“那便这般说定了。” “嗯。”扶风随着宁祺起身,见宁祺重新戴上了斗笠,才打开门,轻声道:“撇开交易不谈,今日算是交了个朋友,这情阁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宁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也算到了一条船上。 * 皇家有王妃进宫请安的习俗,但宁祺身为男子,不好去女眷聚集之地,倒也省去不少麻烦。 趁着空闲,宁祺梳理了一下前世的记忆,将之做了罗列。 如今他既进了玄王府,诸多事可能不会按照上辈子发展,所以,他需准备好迎接变数,规避危险。 这一列便让他心惊起来,因为按照原有发展,明年五月,骆玄策会被骆向端设计,最终被流放。 不用说,能让骆玄策乖乖走进陷进的,定是借着宁祺的名义。 景鸿帝原本就对骆玄策诸多忌惮,二月大败边夷,威望持续上涨,远远超越了其余皇子,是天下民心所向的明主。被骆向端设计,自然就顺水推舟将骆玄策流放苦寒之地,终身不得踏入京城。 上辈子,骆玄策被流放期间,绝不会那么风平浪静,否则,心底对皇家亲情的那点渴望,是怎么消散的呢,以至于最后顺应民意,起兵推翻皇城。 那时,对于骆玄策被流放的消息,他说不上来什么感受,一边暗自欣喜轻薄他的人终于得到了惩罚,一边又为大骆失去了一位战神而忧心,甚至对他升起奇怪的敬佩之情。 不过,既然重来,必不会重蹈覆辙。 一月后,宁祺终于收到边关的来信。 这信先是洋洋洒洒几页关于边关的情况,以及叮嘱他在皇城需多加小心云云,似乎是怕宁祺吃亏,还将他在朝中掌控的大臣列在其上,至于一些被他称之为有用的,则附上了他们徇私舞弊等罪名,狠狠攥着他们的弱点。 这一个多月来,边关未曾有消息,传给皇城的战报不痛不痒。 但信上所说,却是惨烈许多。 边夷众部落联合在一起的力量不可小觑,因为人多且杂,每个部落都有一套自己的作战方式,这些方式糅杂在一起,异常头疼。常常打一场仗,就会面对不下五六个不同的作战策略及阵法,各种花招层出不穷,对习惯了双方之战的大骆将士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可想而知,这对骆玄策也是巨大的挑战,毕竟,打一场仗,就要提防对方五六个军阵,并迅速制定制敌策略,着实需要巨大的精力。 这信最后,落了一句话。 他说:子钦无忧,岁岁安宁。 与其说浓浓的思念,倒不如说是虔诚的祈愿,祈祷心上之人平安无虞,岁岁喜乐。 宁祺盯着最后一页那行字瞧了许久,笔画坚毅,字体洒脱,跟骆玄策的人一样。 所谓见字如面,大抵就是如此。 浓烈的思念隔着朝堂,隔着山海,也隔着数万人生死的重担。 骆玄策初走那几夜,宁祺整夜整夜的噩梦,常半夜惊醒,之后要靠着骆玄策留在榻上的气息才能勉强入睡。 习惯了一个人,突然之间被剥离,任思念堆积无告,内里都是那人的模样。 接到书信之后,宁祺昼夜不停翻看了有关边夷部落的书,王府里的被看完之后,陌阁搜集的也送到王府,经过整理,写出了一本小册子,里头尽是对边夷部落的战术合集,以及大致处事之道。 骆玄策与边夷打交道已经有不短时间,不知有没有这么详细的了解过。 边夷花招战术多,不过,半道组合在一起,且个个都野心勃勃的队伍,也不无制服的可能,只要让其内斗,就好办多了。 再有,就是上辈子骆玄策大败边关之后,百姓流传起来关于胡人部落与塔木部落的密辛。 这件事随着战败流传出来,当了好一阵茶饭谈资,甚至流传到了皇城。 胡人部落首领胡竟双亲在战乱中遇害,只余下幼妹与他相依为命,幼妹及笄那年,边夷动乱,一伙人趁乱洗劫百姓,见胡竟幼妹生的容貌惊人,便动了心思。胡竟拼死相护,最终差点丢了性命,却阻止不了幼妹被他们带走的命运。 此后几年,胡竟一直未放弃寻找阿妹。 而深陷塔木的阿妹,却遭受了人间极恶,成了供人享乐的女子,最后被塔木首领生生折磨致死。 乱世中最不值钱的,就是命。 而那女子,偏还多了最致命的东西——美貌。 禽兽本就丑陋,美不会使他们心慈手软,只会变本加厉。 如果,让胡竟知道,塔木首领是凶手,只怕会拼命吧,最坏的结果,也只是为了联盟忍气吞声,总归没有坏处,而且骆玄策那么聪明,总会找准时机。 这封信夹着浓厚的思念,从清晨到翌日清晨才堪堪整理完毕。 宁祺想了想,将他想利用太后寿诞设计骆向端的计划写了下来,反正这信还未到边关,太后寿诞就来了。 枯坐片刻,宁祺在结尾落笔: 钦坐皇城,心系疆场,我的将军战无不胜。 太后寿诞 时间飞逝,半月已过,载着思念的信件随快马奔赴边关。 明日就是太后六十寿诞。 作为玄王妃,骆玄策在外征战,筹备诞礼之事自然落到宁祺头上,不过在上回的来信中,骆玄策已告知宁祺库房中有收藏的珍宝,只需挑一件适合即可。 宁祺在库房转了整个下午,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珍宝里,挑出了一幅前朝千秋帝后亲手题字的画。 这诞礼倒是中规中矩,也贴合太后的经历,试问谁不想千秋留佳话? 隔天大早,宁祺就起身准备,为防不测,宁祺将小六换了陌十七,陌十七轻功了得,再加上又擅辨毒,若有他在身边,宁祺倒是少了些顾虑。 就在昨夜,扶风突然找上王府,宁祺便也将太后寿宴之事告知于他,扶风道宫里有他眼线,届时或可帮得上忙。 天明时分,宁祺就带了诞礼,朝皇宫而去。 太后寿诞,举皇城同庆,街市上大清早就札满了人,吆喝贩卖声此起彼伏,三两步就有新的引客之语,听来都是人间烟火气息。 “哟,那不是战神王爷府的马车吗?” “是啊是啊,轿子里莫不是玄王新娶的相府男媳妇?” “可不是,战神王爷前几月出去打仗了,轿子里肯定是王妃。” 对于宁祺这个玄王妃,百姓充满了好奇,当初新婚那日,宁祺随着骆玄策骑马绕城时,那惊为天人的容貌一传十传百,使未得见其颜的百姓充满了好奇。 但自结亲后,玄王妃深居简出,甚少露面。 宁祺端坐在马车内,听得百姓之言,无声笑了。 太后寿诞被皇帝看得极重,要求朝中百官都需进宫贺寿,因而宫门前来来往往都是大臣和家眷,热闹非凡。 进了宫,为表明对玄王的重视,皇帝亲口应允宁祺与诸王一道,直接坐了玄王的位子。 也就是如今这特殊时期做给别人看,若换了寻常,宁祺恐怕也得不到这样的待遇。 之后众人浩浩汤汤往马场而去,这第一场,就比些竞技,皇上出彩头,为太后增些乐趣。 宁祺瞧着这些,实在百无聊赖,这时,坐在他左侧的锦公主突然蹭到他这一桌来,兴致勃勃问:“皇嫂嫂,你不去同他们玩吗?” 锦公主同他差不多年纪,生了一张天生烂漫的脸,瞧谁都是心情颇好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大概也就是这幅模样讨了太后欢心,被太后收养在膝下。宁祺如今猜不到锦公主是否有意交好,或是存了别的念头,她是太后的人,也只能先顺着。 “回锦公主,我幼时落了寒,修为尽毁,实在是有心无力。”宁祺规规矩矩行了礼。 “啊,那还真可惜。”锦公主一脸遗憾,宁祺倒是瞧不出假意,见她暗淡一阵,又抬头道:“嫂嫂往后可往宫中多走动,玄王哥哥常年在外征战,你定会孤独吧。” 宁祺轻轻一笑,可不就是孤独吗,心都跟着走了,剩下一个躯壳周旋在豺狼虎豹之间,“我知道了,多谢公主美意。” 太后坐在皇帝右侧,自然也看到了锦公主与宁祺的互动,她敛下眸子,最终什么都没说,将视线转回了场上骑马射箭的公子哥。 骑射竞技,持续了一个时辰,结束时已是日上正午,众人被安排到偏殿休憩。 锦公主邀了宁祺到太后的太晨宫休息,宁祺怕沾染是非,徒惹不必要的争端,就委婉拒绝了,小姑娘一脸沮丧转身离去。 宁祺如今算是有恃无恐,虽然这个恃,是众人以为的骆向端。 只要他一朝未与骆向端撕破脸,正面对上,他就会被划在骆向端阵营中,若有人要对宁祺下手,多少会考虑一下骆向端,至于其他,那就另说了。 当他们按照分配,到玄王妃的院子时,里面已经有人了。 “你是何人?这是我家王妃休憩的地方,还请速速离去。”陌十七上前去赶人。 谁料那人根本不理,甚至蔑了眼宁祺,一脸嘲讽。陌十七皱眉,放大了些声,再重复了一遍,谁知那小太监笑得更欢了,只见他狠狠朝自己扇了一巴掌,随即面色大变,往地上倒去,“不得了了,来人呐救命啊,玄王妃纵容手下打人啦。” 陌十七:“……” 宁祺:“……” 这厮演技着实惊人,最主要的是,嗓门也足够大,不过一会儿便吸引了附近休息的朝臣女眷,他们开始在人群中有恃无恐的指指点点。 “我当是谁,原来是玄王的男妃啊,怎么,教训下人呢?”说话之人是柳温,是皇后的人,上次与骆玄策一道进宫,也是这人带头为难他们,如今这般模样,怎么瞧都是有备而来。 “柳公子说话可要有真凭实据,我与侍卫刚到这里,这小厮嚣张至极,自己打了巴掌便滚地上了,更是不断向我磕头求饶,宁某不明所以,以为是哪家放出来的疯狗,正要差侍卫去寻太医呢。”宁祺声音清烈,落地有声,即时有这么多人在场,也不见丝毫慌乱,倒是坦荡。 众人听此,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玄王妃落后于他们几步,此时也不过刚刚进院,这着实也太巧合了些。 但即便如此,也只是众人心知肚明有人栽赃,反正与他们无关,也乐得看戏。 “玄王妃可莫要乱说,各位大人请替小的做主,小的只是为各位大人打扫院子,没想到玄王妃说小的冲撞了他,便让侍卫出手打了小的。”说着,还将自己半边脸上的巴掌印露出给众人看。 宁祺心下冷笑,他几乎能猜得出来是谁胆大包天要对他下手,用这么愚蠢的手段,当真是像是挠痒痒。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透其中的门路,不过是想毁他的名声。 “我倒不知,玄王妃有这么大的手段,连宫中之人都敢随意处置,莫不是以为这皇宫是你玄王府?”柳温倒做得一条好狗。 “我说过了,柳公子若要给我定罪就要先呈上证据,空口胡言,真当玄王府是玩儿的不成?” “不是你出的手,难道是那小太监自己打自己不成?” “柳公子火眼金睛,宁某着实佩服,方才确是这人自己打的自己。”宁祺迅速接过柳温的话,将他堵住了。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柳温气得脸都绿了,“好一个玄王妃,颠倒黑白可真有一套。” 这闹剧惊动了许多人,宁祺倒是平静,闹得越大,打死时才翻不了身呢。 骆向端听人禀报有人为难宁祺,犹豫着到底还是赶了过来,一眼就看见人群中平静淡漠的纤瘦身影。因为今天是太后寿诞,宁祺特意着了一件玄色衣衫,既不张扬也不至于太过低调,衬出宁祺清冷之姿。 宁祺大婚那日,骆向端是瞧见了的,一身艳红的喜服,一瞧便知是骆玄策寻来的,无论绣法落针都能看出它的精致,只怕不是凡物。 衬得宁祺绝世之姿,那时便有些后悔,若是宁祺也能为他穿一次那样的喜服…… “怎么回事?”骆向端不由自主走出人群,不动声色将宁祺护在身后,没看到宁祺平静无波的眸子下一闪而逝的厌恶及恶心。 柳温见骆向端来了,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镇定下来,将事情按照他以为的讲了一遍。 “胡闹,今日是太后寿辰,净惹是生非,宁祺自小与我一同长大,怎会做这仗势欺人之事。” “话也不能这么说,人都是会变的,如今相府庶子攀上了高枝,指不定就本性暴露。”柳温寸步不让,也不知是谁给他的勇气,让他敢与骆向端叫板。 宁祺淡漠的瞧着两人自个儿斗,反正一个都不是好东西,斗来斗去才有好戏。 “皇上驾到——” 林公公独特的唱和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众人忙跪下请安。 皇帝扫了眼众人,有小厮上前凑到林公公耳边低语,林公公又转述给皇帝,皇帝身旁跟了宁相,这些一字不落进了他耳朵,瞧着柳温的目光寒了几分。 “玄王妃,你上前来,将方才的事讲一遍。”皇帝吩咐道。 宁祺早烦了一遍遍讲来讲去,但这又是皇帝的命令,只得又讲了一遍经过。 场上两人,各执一词。 道了事实之后,宁祺就低头站在一旁,这等场合实在不宜多出风头,尽管他有办法自证清白,也要装着兜着。 一旁的宁相瞧着自家儿子被冤枉,心下一阵气闷,是的,他就是这么自信儿子是被冤枉的。 他正打算休息,就有人禀报他宁祺出事了,他又火急火燎厚着脸皮请来了皇帝,他虽对宁祺有绝对的自信不会吃亏,但还是忍不了别人欺负儿子。 此时,参宴的人除了主人公太后,几乎所有人都聚在了这里。 “既然你们各执一词,就想办法自证清白吧。”皇帝坐上了宫人搬来的龙撵。 天气炎热,被太阳烤得头晕,就在宁祺受不住这太阳,打算开口的时候,院中大树一阵轻响,众人的视线被集中过去。这时,树上跳下来一粉衣女子,拍了拍手,再擦去额头上的汗,对皇帝瓮声瓮气的行了个礼。 “锦儿?你怎么在这?”皇帝一脸疑惑的瞧着骆锦,这个时辰,不是应该陪着太后吗? 骆锦模样生的好,最是讨人喜欢,她毫不客气上了龙撵,对皇帝道:“父皇,您可真笨,明明是那小太监要害我皇嫂嫂,我在树上都瞧见了,他自个儿打了自个儿,然后就倒地上了,先前锦儿还以为他同嫂嫂玩游戏呢。” 咚! 柳温只觉一颗巨石落在心间,心道完了。 献礼 “皇上明鉴,小的怎么会打自己呢?” 柳温听着这蠢货竟还在找死,脸都被气绿了。 “你的意思,是本公主说谎咯?” 那小太监一听这么大个罪名扣在自己头上,顿时惊得失了言语。 “也罢,本公主也不与你计较,”骆锦下了龙撵,走到那小太监面前,瞧了几眼,笑了,对柳温招招手,“柳公子,本公主瞧你说得累了,让你活动活动,来,照这边打,使劲儿哦,要是没力气,我可就让人打你了。” 骆锦指着那小太监白皙的半张脸,让柳温去打。 宁祺自骆锦出现就有些惊讶,自己分明将人赶走了,怎么又回来了,还替自己出头。在她吩咐柳温去打小太监的时候,宁祺就明白这小姑娘要做什么了。 啪! 群臣家眷静默了一瞬,那巴掌声着实响亮,似乎真的遵了公主的令。 “很好,都过来瞧瞧,自己打的,和别人打的掌印有什么区别。”直到骆锦出声,众人才明白过来,纷纷称赞锦公主聪慧过人。 “我今儿瞧着皇嫂嫂第一次参加宫里的大宴,生怕被人欺了去,这才暗中跟着,没想到还真被我抓个正着,父皇,您可要好好收拾这些人,太可恶了,竟敢给皇奶奶的寿辰添乱子。”锦公主倒是聪明,瞧着出够了风头,过犹不及,赶忙找了皇帝庇佑。 这般作为,谁都会以为这是一个天真善良的小姑娘怕嫂嫂受欺负,才逞了一时之快。 宁祺倒觉得,骆锦确实是在保护他,只是这小姑娘懂得后宫生存之道,装着无头无脑,偶尔耍点小心机,以此博得皇上的好感,再将栽赃之事往太后寿宴上引,沾了这么个罪名,是不会被轻易姑息了。最后,坏事推给皇帝去做,而她,还是天真烂漫的小公主。 不愧是在太后膝下养大的。 只是,骆锦为何会帮他呢? 按理来说,他与这位锦公主不亲近啊。 看来回头得问问暗卫,骆玄策与锦公主是否有联系。 “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太后寿诞之际生事端,来人,给朕拖下去,明日杖毙!” 这人敢在太后寿宴生事,明显触怒了皇帝逆鳞。 那小太监一听,彻底慌了神,朝着柳温爬过去,“柳公子,救救我,你不是说没有性命之忧吗?求求你救救我吧,小的给您磕头了。” 众人默,瞧着柳温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就说这人这么积极赶过来,原来这才是主谋啊。 “胡说,我都不认识你,快滚开!”边说便往人群退去,想躲开皇帝的视线。 “好得很,这事竟还有柳公子掺和,来人,都给朕押下去,明日让大理寺亲自审。”皇帝彻底怒了,平日里的小打小闹尚可容忍,这都闹到太后寿诞了,再不治理,恐怕是要反了天了。 “皇上饶命啊,我儿绝不可能参与此事,他与宁公子无冤无仇……”柳尚书一听自个儿的儿子要被收押,不管不顾朝着皇帝跪下。 “柳尚书,何时轮到你质疑朕了?再求情,连你也跟着去。今日是太后寿诞,此事先放下,若再有谁不长眼生事,别怪朕不客气。”言罢,摆驾离去,留一众朝官面面相觑。 待众人散去,宁祺才到骆锦面前道谢,哪知小姑娘一脸你见外了的表情,“皇嫂嫂,你不常进皇宫,自然不晓得这水有多浑,往后可要当心些,若吃了亏,定要差人到太晨宫来找我。” 这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到让宁祺忍俊不禁,小姑娘瞧了这笑,立即呆了,原来这位嫂嫂笑起来这么好看啊,比父皇的所有胭脂俗粉加起来都要好看。 也不知道这么好看的嫂嫂,他们是怎么狠得下心去陷害的。 “好啦,我回去陪皇奶奶了,嫂嫂记得我的话哦。” “好。” 得了准话,骆锦安心走了。 骆向端一直站在一旁,观察她这位皇妹与宁祺的互动,心中蓦然一动,瞧着宁祺的目光都变得不一样了。 “阿祺,我没想到,我这向来对旁人漠不关心的皇妹与你这么投缘,倒是好机缘。” 宁祺刚因小姑娘稍霁几分的心情就这么落回原处,“臣也是今日才认识的锦公主,锦公主天真善良,倒是可爱。” 他怎么不知道骆向端的意思,这明明是想借着他接近锦公主,故而同太后亲近几分。 可是,他怎么会让骆向端如愿呢? * 下午无甚趣事,宫中舞婢舞了几曲助兴,文人互斗诗词,武人赤手比试。 转眼就到了夜宴,这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皇家坐内堂,朝臣及家眷坐外堂,历来皇家不与百官同堂而食。 落座之后,开始进献贺礼。 宁祺安静落座,不争不抢,静静瞧着事态发展。 急什么呢?好戏总在后头的。 琳琅满目的珍宝一件件被呈在太后面前,大骆朝臣都知景鸿帝孝顺太后,虽然昏庸无能沉迷美色,但对太后却全然不似作假,也算是值得称赞的地方。 所以,在讨太后欢心上,众臣显然费了不少功夫。 诸如南海鲛珠紫珊,千年灵芝,壁画玉雕等世间罕见宝物不计其数,随便拿出一样到皇城拍卖场,都足以造成万人空巷的躁动,可惜今后也就只会待在这宫里,无人观赏。 历时半个时辰,百官之礼才宣读归放完毕,接下来便是皇亲国戚进礼。 瞧着众人没有动作,锦公主先起了头。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锦公主命人吹了烛火,众人不明所以,在一片昏暗中,锦公主吹了声口哨。 下一瞬,只听四面八方传来咻咻声,一道接一道的火光倏然窜上天,最后,璀璨取代了沉寂夜空,照亮了这皇宫。 众人虽知道烟花,却也没见过如此耀眼的烟花,一时看得痴了,竟连酒都忘了饮。 直到那璀璨尽数消失在夜里,众人才回过神来,却再次被眼前之景惊住了。 只见堂中荧光涌现,可不正是方才燃放的烟花之景吗! 借着荧光,可瞧见有人挥动着画笔,不断在上面添添改改,须臾便成了一幅画,在昏暗中杳杳生辉。 众人无不啧啧称奇,方才感叹烟花易逝,转眼就被人留在了画里,真真打从心底欢喜。 “锦儿恭祝皇奶奶福如东海,事事如意。”画前人放下手中笔,对太后所在的地方行了个规矩的皇家礼。 “好好好,不愧是哀家的锦儿,这礼甚得哀家的心。” 这时,宫人重新掌了灯。 众人再瞧过去时,只见堂中一道镶了金边的画纸,哪还有半分方才的绚丽? 见太后疑惑,小姑娘解释道:“这烟花来自西域,这作画的颜料嘛,则是偶然所得,它只有在黑夜里才会散发出光芒,让人瞧着奇特。” 一连得了太后几声好,骆锦笑的纯真又开心,见了宁祺投过来的视线,俏皮眨了眨眼睛,似乎在等着这位皇嫂嫂的夸奖。 宁祺笑着点了点头,小姑娘就乖巧回了太后身边。 “请太子献礼——”锦公主开了头之后,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公公按照礼部安排好的名单唱和。 太子送的是一套茶盏,瞧着价值不菲,典雅素净,想来太子那样蠢笨,也不会有这么高的审美,定是皇后张罗下来的。 二皇子在外游学,至今未归,太后大寿也未见上礼,公公便自作主张略过了。 “请玄王——妃献礼——”太监一抹头上的冷汗,还好反应快,不然失了礼数,又要遭罪了。 “阿策征战在外,不得尽孝,半月前特修书一封,差儿臣向定国寺求来女君图一幅,恭贺太后娘娘佳名流芳万世。”宁祺与陌十七两人将字画舒展开。 只见画上女子立于城墙,放眼尽是绵延江山,磅礴大气,瞧来心旷神怡。 “哇!皇奶奶,这不是前朝享誉天下的女君吗?传说女君容貌倾城,又心怀仁慈心系天下百姓,简直堪称榜样。”要不是太后拉着,骆锦估计能跳下来。 太后微微一笑,想来是想起了不少年轻之事,眼里尽是怀念,“此番倒是有心了,阿策在外征战,黄沙大漠,北境边夷凶残霸道,难为他护得大骆安宁无忧,宁家小五,你既成了阿策王妃,定要夫夫护持,不得离心猜疑。” 太后这一番话让朝臣静了一瞬。 原以为太后并不看好这庄婚事,以至于连婚礼都未参加,如今听这言外之意,倒是对二人的结合诸多关注,甚至于看好。只是,男男结合,有悖传统,他们,又能坚持多久呢? 众人都还未忘记,这是皇帝精心算计下的结合。 “太后说的是,宁祺定当谨遵教诲,不与玄王殿下离了心。”不管是他,或是骆玄策,若有其中一人离心而去,对方定是痛不欲生。 这种苦,在辈子就尝得不能再够了。 “嗯,如此甚好,阿策不在皇城,若有人欺了你,可进宫来说与哀家听,哀家自会为你主持公道。”太后威严之语落在众臣耳朵里,不由得悄悄打探了一眼宁祺,那个弱不禁风的宁五,到底有什么本事,令得太后温言教导,还给了他这么大的护身符? 宁祺也微微诧异,在他记忆里,这位太后素来不过问皇子之事,如今突然给他庇护,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是单纯感念骆玄策在外征战?也不对,骆玄策上战场也非一年两年,要真是因为这,早十八年就关心了。 亦或只是寻常母性泛滥?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儿臣记住了,多谢太后。” 命案 接下来便是长公主,四皇子五皇子献礼。 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在他们眼里,贵,就是最好的。 “请六皇子献礼——” 宁祺饮茶的手微微一顿,唇边绽放出一个浅笑,一旁的陌十七却看得毛骨悚然。 这是……有人要遭殃了吗? 骆向端起身,对着太后行了礼,右手一挥,两个壮汉抬着一个木盒进来,光那盒子,就是价值不菲的楠木。 这样的派头,倒是引起了众人的好奇,谁都知道,这六皇子是朝中最有望坐上皇位的人选之一,也有不少大臣暗中投靠了骆玄策,奉他为主。 木盒被打开,一尊玉佛出现在众人眼前,这玉佛约莫半人高,通体泛着紫色玉光,最奇妙的是,这玉佛面相竟神似太后! 众人这才看出其中深意。 太后本就礼佛,这尊玉佛,寓意不可谓不深沉。 朝臣惊奇,纷纷夸赞六皇子聪慧有孝心。 就连太后,都微微眯了眼睛,看得出这礼极其合乎心意。 “皇儿恭祝皇奶奶得心所愿,取得大道!” 太后打量了眼跪在地上的骆向端,眼色到底柔和了几分。她素来不喜这六皇子,面上八面玲珑,心里黑得跟墨汁一般,她在后宫斗了这么多年,又怎会窥不破勃勃野心呢? “端儿快起,这玉瞧着便不是凡物,倒是费心了。” “能让皇奶奶开心便是我的福分。”太后淡笑。 “皇奶奶,这回可巧了。” 正欲再说些什么展现自己,却被人打断了,骆向端不悦望去,打断他的人是七皇子骆子瑞,这人出现得有些突兀,给骆玄策极大威胁感,似乎隐隐升起某种不安,随即又被压下去,他骆向端怕过谁呢? “哦?子瑞,何事值得你这般失措?”皇上捧着茶,似乎心情颇好。 “回父皇,您说巧不巧,我与皇兄的礼竟想到了一处,当真妙不可言。”骆子瑞说完,对骆向端露出一抹极其夸张的笑意。 骆向端听得此言,神色一僵,瞬间明白这是被人摆了一道,说不得还是眼前这个一脸笑面虎的皇弟。 “真有这等奇事?呈上来给朕瞧瞧。” “是,父皇。” 不多时,四人抬着一个金盒子进来,那盒子颜色纯正,直晃了朝臣之眼,一眼便知道是真正的金物。 四人合力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尊金佛,而面相,不出意外神似太后! 朝臣开始躁动起来,这一紫一金两尊大小相差不大的玉佛摆在一处,那等震撼却是无法形容。 “哀家瞧着甚是欢喜,两位皇儿有心了。”太后起身,向堂下走来,最终停在两尊佛像之前,伸手去摸了摸金佛,又转而去轻抚那奇异的玉佛,触手温润,光滑细腻,倒是养人的好玉,瞧得出是用了心的。 入手的触感极好,惹得太后不自觉留连了一番,正欲打算松手,却眼尖发现一道裂缝,眉心一跳,立刻想张口让人抬下去,省得让人瞧了闹笑话。 谁知,当着她的面,那玉的裂缝越来越大,如蛛网一般扩散至通身,毫无停留之势。 太后就眼睁睁瞧着裂缝愈发不可收拾。 下一瞬,上好的紫玉就这么生生爆散开来,洒了一地浅紫的碎玉。 碎玉落在地上,那声音当是好听极了。 可在场除了宁祺,怕是没人有闲心去在意落玉之音了。 只见众人僵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下一瞬就会被迁怒到头上。 皇后面色难看,怎么说都是养在他膝下的皇子,如今这事,众目睽睽,怕是不好解决了。 “好大的胆子!”皇帝怒得摔了酒盏,众人更是瑟缩起来,不敢犯了天子之威。 太后面色冷寒的站在一地碎玉之前。 而骆向端早已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直到被皇帝一声怒斥,他方才回过神来,慌忙跪去地上,“皇奶奶,儿臣不知何故如此,定是有人陷害儿臣。” “你说有人要陷害你,这礼都经了谁的手?” “儿臣……”这下骆向端失了言语,这礼,除了他的手下,确实没人接触过,现在看来,确实是有理说不清,不过就这么担下这罪名,往后要名正言顺争夺那个位子,怕是不可能了。 “这礼是儿臣暗中筹备,经手之人少之又少,请父皇恩准,儿臣定会找出愚弄儿臣的真凶。” “六皇兄这话好生矛盾,既是自己人筹的礼,莫不是皇兄御下不严,出了乱子?”骆子瑞毫无负担的落井下石,再给骆向端扣上御下无能的帽子。 就在月前,他收到了一封密信,信上所述骆向端所备之礼,起先还以为是陷阱,不过信上说那人会解决好一切,只需他找一尊金佛献给太后。 暗中调查之后,骆子瑞还是遵了信上之举,反正他毫无损失,何乐不为? 对于皇室之人来说,御下不严是一种无能的表现,为君者,外可定邦对敌,内可谋略御下。如今这一出,众人自然会知道骆向端御下无能,再站队,也得忧虑几番。 骆向端牙冠咬出了血,在心里狠狠记了骆子瑞一笔,往后最好不要落到他手里,“儿臣有错,定会给皇奶奶一个交代。” 比起戏耍太后的罪名,显然御下不严之罪更容易一些。 “皇奶奶别生气,我这尊金佛坚固异常,去年便差人打磨,整整磨了一年,皇奶奶不用担心,没了皇兄的,还有儿臣的呢。”骆子瑞的话,看似是帮骆向端解了围,实则急不可耐的表现自己。 不过,在这种场合,也算是缓解了气氛。 太后点点头,重新坐回高位,只是面色却始终未见转暖。 皇帝见此,冷哼一声,“六皇子御下不严冲撞太后,罚俸一年。” 骆向端跪下谢恩,面如锅底回了席位,再不发一言。 后来几位皇子公主战战兢兢献了礼,不敢说多余的话,生怕招了杀身之祸。 宴席接近尾声,众人迫不及待想逃离这个地方。 “散宴——”林公公一声长长唱和,众人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一身材略有些魁梧的宫女扔了托盘,亮出锋利匕首,直刺太子。 太子却是反应过来,拉了身旁一个宫女挡了,那宫女立即惨叫出声,这般变故吸引了在场之人的注意。 侍卫反应极快,马上制住了那行凶的宫女,一波兵荒马乱随即尘埃落定。 太后寿宴见了血,这事了不得,也不可能善了。 皇帝震怒,传来大理寺扣住了所有朝臣,将那行凶的宫女带到大殿之上,为正视听,皇帝让所有朝臣一道观审,不料却是肠子都悔青了。 那魁梧宫女见刺杀未遂,便猛然跪地,高声道:“草民有冤,求皇上做主。” 众人这才明白这宫女并非宫女,而是男子。 皇帝冷笑:“私入皇宫,对太子行凶,你倒是说说有何冤屈能抵了你这死罪?” “草民周成本是东城药铺的伙计,父母早亡,只余幼妹与我相依为命,岂料太子这个伪君子对小妹的动了心思,设计将小妹骗入太子府。小妹原以为能在太子府当差,欣喜去了,岂料整整一年没信,草民差人打听,却没人听过小妹,直到有一日……”说到这里,那男人停顿几息,满含恨意的盯着人群中受惊不小的太子。 “直到有一日,义庄当差的兄弟接到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认出了那护身符是小妹的贴身之物,草民这才确定,小妹被太子虐待致死,小妹她才十五啊……” 那男人许是想到了幼妹死时的惨状,一张脸惨白绝望,眼泪不适宜布满脸颊。 “荒唐,太子自幼良善,怎会做下这等荒唐之事,说,是谁指使你陷害太子?”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皇后也顾不上失礼,先为儿子辩解。 只是,众人却是听得出,皇后的中气,似乎也不那么足,只是仗着皇后威严强撑。 “都给朕闭嘴!来人,给朕好好查,朕倒要看看,到底是不是有人陷害太子。” 皇帝昏庸易怒,却也顾及皇家颜面,只是这一次,没来由的,众人只觉得这位最受宠的太子殿下,只怕真要露出良善之后的真面目了。 此时夜色已深,太后被锦公主搀扶着回了太晨宫,但皇帝却没有放众人休憩的意思,显然是打算今夜里处理好一切,朝臣家眷有怨不敢言。 大理寺毕竟是大骆皇朝着重培养的国部,办事效率极快。 不过一个时辰功夫,就将所述相关证人尽数提到宫内,顺道还抓了太子府妃妾管家前来问询。 那行凶男子一瞧见太子府管家,瞬时红了眼,“是你,原来你是太子府的人,是你害了我小妹!皇上,就是这个管家,他到药铺陷害小妹抓的药吃坏了身子,要小妹亲自去照顾他家公子,否则就要报官……” 大理寺卿道:“回皇上,这位所言俱是实情,医馆及路人可作证。” 众人哗然,这大理寺卿为官清廉,多少冤案在他手里平反,这话出自他口,众人便信了八分。 管家刷一下白了脸,争辩道:“回皇上,确有其事,但药铺之药确实伤了太子身体,老奴只不过是讨个公道。” “皇上,这是医馆问诊及药方抓取记录,从医馆搜取而来,可差太医一验便知。” 太医匆忙赶来,查验无误。 “好大的狗胆,竟敢戏耍朕,来人,将这狗奴才压下去,给我好好问。” 老管家一听这话,顿时摊在地上,随即哆哆嗦嗦道:“不关老奴的事,是太子殿下,是他看上了药铺女药童,让老奴将她弄入府中,老奴也没想过太子殿下竟会将人弄死,不关我的事……” 至此,真相大白。 众人都没想到会这般容易,原以为至少要折腾到天明。 “狗奴才,你血口喷人!” “太子殿下,人是你弄死的,关我何事?” 殿上吵得不可开交,朝臣默默看着皇家闹剧,不敢随便发一言。 “传朕旨意,太子失德,废去太子之位,罪民周成,行刺太子,明日处死。” 宁祺静静听着,瞥了眼御史中丞,那御史中丞接到宁祺暗示,随即上前道:“皇上,这周成念妹心切,虽冒犯皇家威严,却也幸未造成不可挽回之势,如今边关强敌来犯,不若将之充入军队,上阵杀敌,也好将功折罪。” 这番话令众人陷入沉默。 须臾,宁相上前道:“皇上,臣觉得此法可行。” 沉吟片刻,皇帝道:“准。” 把酒 谁也想不到,太后寿诞,竟成了皇家最大的笑话。 宁祺一手策划了这场闹剧,无人怀疑到他身上。 他先是诱导骆向端用紫玉雕刻太后画像,而后密信通知骆子瑞,再派人神不知鬼不觉在紫玉里加了些东西,使紫玉遇温裂散。 而周成刺杀太子的戏码,却是他亲手设计。 原本不用到如此决绝的地步,一个蠢货而已,还不值得他费尽心思拉下马,自然会被后来者淘汰。 可关键在于,太子,他欺辱骆玄策。 在宁祺这里,骆玄策是他赖以生存的信仰,若有人试图诋毁,就得尝尝他的手段。 “公子,夜已深了。”陌十七驱着马车,四周除了车轱辘声,再无其他。 因为皇帝最后留了皇家训话,宁祺出宫门时,朝臣家眷早已悉数离去。 “去情阁吧,料想今夜亦是不眠。”宁祺闷着声,有些低落。 他想骆玄策了。 是那种非见不可的想,想见到他,能轻抚他的眉眼,能热烈扎入他的怀抱,肆意感受他的温度。 他必须想办法,尽快到他身边去。 在这种入骨思念侵蚀下,注定是不眠之夜,索性去寻扶风,也好早做打算。 情阁还燃着烛火,偌大楼阁,夜里瞧着金碧辉煌,甚至还有三两行人面带贪婪往里入。 人世间倒是千奇百怪,家里的不如路边的,路边的不如貌美的,他们总能自寻乐子,面上如沐春风哄了人开心,转眼就忘了昨日相拥而眠时发过的毒誓。 依旧寻欢。 于他而言,细致到每根头发丝都填满骆玄策,不可能再放下其他人了。 他从来都知道,一个人的牵挂只此一份,若是分给了别人,就不干净了。 马车停在离情阁不远的巷子里,宁祺带了斗笠便下马车,吩咐陌十七驾车回府,小心被人跟踪。 迎着月色穿过昏暗小巷,金碧辉煌的情阁大门还敞开着,迎接着夜里的寻欢人。 也不知道这背后,有多少女子独守空房以泪洗面。 堂里的伙计神采奕奕,想来是习惯了深夜喧闹。 有两人喝醉了酒,贱笑着朝宁祺走来,就在一双手快抓到宁祺时,隔空一道强劲气流迎面而来,下一瞬,两人滚在地上,哀嚎不止。 猩红血液渗透开来,手腕上明晃晃的金筷子,竟是被刺穿了。 宁祺抬眸,三楼廊椅上,正斜倚着一抹红衣,右手搭着一把折扇,左手支着下巴,慵懒绝艳。 “福叔,将这两人扔出去,此后不得踏入情阁半步。”美人,连声音也这般动人。 宁祺轻轻一笑,正欲举步上楼,却听扶风道:“去后院罢。” 话落,身形一闪,飘然到宁祺跟前,宁祺颔首,二人一齐朝后院去。 “怎这时候来了?今夜不顺?” 宁祺摇摇头,一想带着斗笠,便又开口:“顺利,太子和骆向端都栽了,废太子令清晨就会昭告天下,至于骆子瑞,今夜最大赢家就是他,自然会有人觉得他从中作梗,届时差人放出些消息,让他们狗咬狗吧。” “既如此,何事令你如此不喜?莫不是想起玄王了?”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扶风发现二人性格相当合得来,倒像天生就该是朋友一般,所以就越发亲近,连这等隐私问题都可拿来互相取笑。 这下被猜中了心思,宁祺不说话了,惹得扶风一阵捧腹:“真的栽了?” “早栽了。” 庭院里,扶风今日例外取了一壶酒,往常二人相聚,却只饮清茶。 按照扶风的说法,酒场流连多许,能遇上个清茶相谈的,从来少之又少。 酒香四溢间,宁祺浅尝一口,望着扶风,“难道你就不会心生思念?” 扶风笑了,院子里的花突然失了颜色,“念啊,两年了。” “你们当年……咳,是怎么相识的?”宁祺对这个可是相当好奇,奈何之前不好发问,如今越发深入交往,倒是更加好奇。 哪知一向没脸没皮,玩笑漫天的扶风竟红了耳尖,宁祺一阵啧啧称奇。 “当年焰国太子查到我在大骆的蛛丝马迹,顺着线索找到了我,与他们交手时不慎中了情毒,本打算关起门来运功逼退,岂料那毒太过霸道,恰好此时,有人闯了进来,我便失了理智,将人给……” 交代完这段隐秘往事,扶风脸已经彻底红了。 即将入喉的酒,被生生喷了出来,这惊天内幕惊得宁祺呛了酒,喉咙火辣辣的疼。 太他妈刺激了! 肖翼那不可一世的坏东西,竟然是被压的那个! 心底那点不平好似被无声抚平了。 大概……是肖翼倒霉了? “……咳,我也是后来才知,肖翼那时与人打赌。”扶风颇有些尴尬,毕竟是强迫了人家。 沉吟片刻,宁祺突然笑道:“这么说来,扶风大哥也不知肖翼的心思,直放人去了边关?” 按照骆玄策的说法,扶风当时追求过肖翼一段时日,似乎阵仗还不小。 扶风显然也想到了那段黑历史,轻咳一声:“他不愿,不可强求。” “扶风大哥怎知,强扭的瓜,它就不甜了呢?”宁祺重新斟了酒,轻嗅着陈酿之韵,“况且肖翼是个一根筋的,说不定根本不知晓感情为何物,依我看,他还是在乎的,否则也不会放弃皇城唾手可得的高位,跑到边关去,这也不是另一种在意吗?” 扶风若有所思,随即浅浅笑起来:“子钦当真是个妙人。” “我打算下月中旬赴边关,扶风大哥提前做些准备。” “怎提前了这么久?之前不是说时机还未到,需再等两月……”忽地,扶风停住了话头,一脸好笑的看着宁祺耳尖绯红,将烈酒当做茶水狠狠灌下去。 这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分明是思念那人心切,迫不及待要寻着去了。 “子钦,那是百年的桂花陈酿……” “哦……什么?!”宁祺急忙放下了酒杯,他天生对酒无感,闻着酒味大概就能醉了,如今竟灌了一整杯! 趁着意识还有些清醒,宁祺忙道:“虽然一月时间有些仓促,不过我会尽快安排好,军粮的事还需扶风大哥多费心,骆向端既找了焰国之人,这将计就计得使顺了,让焰国太子也掉层皮。” “是该如此。” 宁祺眼前微微重影:“得想个办法让皇帝同意我去边关……” “好了子钦,现在去休息,交给我。”扶风说完,正要起身去扶宁祺,却发现宁祺已然趴在桌上,呼吸清浅规律,显然是醉了。 “少主,您真的要去边关?这人可信吗?他父亲可是大骆丞相,若是捉了少主换取利益……不若现在就让老奴解决了他。”一位约莫四十的男子从暗处走出来,眼神阴鸷,似暗处蛰伏的毒蛇。 听得此言,扶风望向醉在桌上的宁祺,原先瓷白的肌肤染上了浅红,不知道骆玄策那厮,有没有见过这样的美景。 再收回视线,扶风眸子像染了血,周身泛着恐怖杀意,“从前如何,我不过问,但宁祺是一个例外,我拿他当弟弟,若他有不测,长老们可保不住你。” 从前有许多人因各种各样的理由接近他,但大多是想一睹他的容貌,被李风私下处置了,他也没放在心上。自十岁变故之后,他就很少那么在意一个人,因为隔着皮,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朝着他背后来一刀。 如果这人是宁祺,他想赌一次,并且他有自信,这一次,他一定会嬴。 因为宁祺与那些人,都不一样。 “李老,不要觉得自己能掌控我,不要忘了,上一个胆敢如此的人,还是你亲自处置的。” 李风面色阴沉,缓缓低下头,“是老奴越矩了。” 扶风没再搭理他,起身越过,弯腰抱起宁祺,足间一点便跃出了院子,许是秋末的冷风有些凉,宁祺缩了缩肩。 月末,边关战事骤然紧张起来,原本被逼退的边夷再次卷土重来,于北境大漠展开生死一战,因对方战术变化多端,这一仗打得异常艰辛,所幸最后险险胜利,大骆军队也折了不少兵马。 冬月初,大骆江山即将破碎,被边夷及列国瓜分的流言兴起,流传于民间。 钦天监亦算出灾星降临大骆朝皇土境内,乃是大凶之兆,弄不好真的会有国破的危险。 一时间百姓惊恐不已,大肆准备搬离皇城,避免祸事。 景鸿帝震怒,令钦天监务必要找出救治法子,否则皇城一破,就拿这些人去祭城。 钦天监日夜不眠不休,终于在十日之后算出此劫解决之法。 此人命格极贵,生辰八字克边夷蛮人,若将其派往北境助阵,或许会有转机。 而此人,便是玄王妃宁祺。 隔日,林公公就带着圣旨到王府,并大肆称赞宁祺,宁祺再度表演了一番心如死灰,之后,林公公面带笑意离去。 宁祺则弯了眉眼。 一夜之间,皇城玄王妃是福星降世,且即将远赴边关保佑战士的公告贴满皇城大街小巷,阻止了百姓恐慌。 宁祺对此一概不知,秘密将自家侍卫与扶风调换之后,便王边关而去。 每行一步,都要离心念之人近一些。 想你 此去边关,路途遥远。 宁祺一路拖着思念,从繁华皇都路过平民百姓,到种田庄稼村落,再到流民饥荒,见过皇城不见尽头的街市,也路过高山泥沼,最后踏进大漠满目的黄沙。 这片土地埋着历代将士白骨鲜血,多少将军鞠躬尽瘁,多少将士踏入鬼门关。 承载思念,掩埋死亡。 历经二十日跋涉,终是到了北境边关。 大漠驿站。 思念随着长时间的跋涉愈发深沉,宁祺原想今日便能到军营,岂料到了官家驿站,却被告知今晚会有沙尘暴,不可进入大漠,只能静待黄沙散去。 宁祺心急,连小六也劝不了自家公子,倒是扶风越靠近边关就愈发沉稳,三言两语便将人安抚下来。 好在天公作美,也不想拦了有情人相聚之路,翌日便放了晴。 此时已入冬许多时日,北境的风刮过千万里雪峰,裹来寒风凛冽,哪怕大漠里艳阳高照,身穿狐裘,宁祺依旧冷的发抖。 他没有武力护身,这大漠的冷寒并不待他友好,像裹了刀子划过肌肤。 从来没人告诉他,大漠会这么冷。 他实在心疼他的将军。 大漠连年战争,黄沙山丘早已被硬生生走出一条官道来,可以继续搭乘马车,一行浩浩汤汤,从清晨走到日落,便远远听见了将士们热情高涨的大喝声。 再走进些,连绵数里不见尽头的帐篷出现在眼前。 此时,帅帐之内,骆玄策正被疯狂打扰。 “大帅,听闻今日皇城派来送粮的人会赶到,怎都黄昏了还未见到?莫不是你老爹坑完皇城又来坑咱们了?这下可完犊子了,老子几年没见过皇都人了。”长椅上,青年比骆玄策稍大两岁的模样,吊儿郎当翘着二郎腿,嘴里还叼了一根狗尾巴草。 “……” “骆玄策,你怎么不说话?”那青年翻身跃起,窜到桌案边,双手撑上去,紧紧盯着骆玄策。 “你他妈骂的是我老子!没废了你算是对得起这些年的交情了。再说了,皇城是你没胆子回,怂货!”骆玄策一掌将碍事的人推开,继续留恋在兵书里,面不改色。 “谁说我不敢回皇城了……” 骆玄策睨他一眼,不理。 “你不知道扶风那厮有多烦吗?你自个儿待皇城的时候又不是不知道,况且我和他早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见面定是好一番你死我活,为了皇城不损失一名花魁,我这不是能躲则躲吗……”青年声音越来越小,显然没多少说服力。 放下兵书,骆玄策挑眉道:“难道不是怕他?” “小爷怕过谁!” “肖翼,再没大没小,自己下去领板子。” 这下,肖翼似乎被唬住了,嘀咕道:“又不是第一次了。” “……” 要不是屡次想出手前,想起眼前这人与他出生入死,为他玩过命,骆玄策是真恨不得拧了他的脖子扔出去,这厮实在吵得烦。 “此次战事结束就给我滚回皇城,”顿了顿,骆玄策眸光一闪,“你也不用再防着扶风,两月前他便说寻到白首之人了,打算与之结定连理,退隐江湖了,这会儿,只怕早成了事。” 肖翼怔住了。 那个一身红衣,风华绝艳无双,会温柔哄着自己,说要许他一世安宁的男人,他与人结亲了。 男人果然是骗子,特别是好看的男人。 他早就知道那厮的话不可信,可是临了,怎么还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和发过的誓言,当真是讨厌至极。 要说他最后悔的事,便是那年与人打赌了,如果不是输了,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骆玄策见突然焉下去的肖翼,神色微动,他瞧得清楚,肖翼脸上的落寞太明显了。 这混账东西,只怕早已动了心了。 正沉默间,有人上前通报,“禀大帅,皇城来人了,请问是否迎接?” 正欲开口让他们将人请进来,肖翼却抢先一步回了:“接啊,怎么不接,老子亲自去迎接,瞧瞧谁有这么大面子。” 说完,也不等骆玄策下令,大刺刺掀了营帐出去,骆玄策摇了摇头,这家伙怕是要去找茬,不过,总晓得分寸,随他去吧。 宁祺与易容的扶风小六坐在马车内,到了地方忍着激动正欲掀开帘子,外头传来一道极嚣张的声音:“哟,哪家的官儿,竟敢让大元帅出来迎接,出来我瞧瞧,没够资格可得挨板子啊。” 这声音张扬又具足够的野性,一听便知来人是肖翼,宁祺果然见扶风僵住了。 随即示意小六放下了欲掀开帘子的手。 须臾,轻笑一声:“扶风大哥,任重道远啊。” 扶风回以一笑,“有子钦在,不是问题。” 这回答成功将宁祺逗笑了。 外头有人想上前解释宁祺的身份,不料被勒令不许说话,否则就要割人舌头,那小厮来自皇城,哪见过这等野人行径,早被吓得白了脸,不敢说话了。 “出来啊,不会被小爷吓尿了吧。” 无论何时,肖翼对宁祺来说都很欠揍,上辈子困在骆玄策身边时就想了好久,如今机会难得,岂有放弃之礼。 宁祺坏笑一声:“扶风大哥,我替你磨磨野性?” “野猫难驯,子钦切勿伤了手。” “扶风大哥莫要心疼便好。”说罢,示意小六掀开帘子出去。 “大胆!你是何人,可知马车里的是谁?想挨板子吗?”宁祺再次感叹小六的演技。 妥妥的刁奴啊! 肖翼被逗乐了,“老子堂堂镇北副元帅,谁敢打老子板子。” “我家姑爷敢啊。” “嗤!你家姑爷是谁,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这会正不知哪里引来的火气呢,这人算是彻底得罪他肖翼了。 小六也跟着轻嗤一声,“我家姑爷是玄王殿下,这北境的兵马大元帅,怎么,不够资格打你板子吗?” “我可没听说大元帅娶妻了,这是哪冒出来的山鸡,别是想飞上枝头吧。” “你……”这还是小六头一回遇着对手,直接被堵住了。 宁祺摇摇头,被他们吵得愈发压不住想见骆玄策的心,只好掀开帘子出来。 宁祺今日一身青衣,发丝随意束起,为绝艳容颜增添了几分魅惑,边关都是汉子,是没见过美人的大老爷们儿,乍一看到宁祺,以为是天仙下了凡。 “乖乖,俺要是平安回了老家,俺要告诉俺娘,俺也是见过仙女的人。” “蠢货!这是男人,你仔细瞧!” 那人便仔细瞧了,这一看,确实是个男人,还是个雌雄莫辨的男人。 小六默默吐槽:看吧看吧,看姑爷不好好收拾你们! 肖翼也被惊住了,眼前这位小公子的容貌,竟不输扶风,那家伙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靠! 怎么又想到那登徒子了,该死! 宁祺下了马车,身后还跟了一名小厮,只不过这小厮身形有些高挑,容貌平凡。肖翼不经意与之对视,却是心头狠狠跳了一下,那人的眼神很熟悉,甚至连气质神态都有些熟悉,就是忘了在哪见过。 “肖副帅,这是玄王妃,此番来寻王爷,还请带王妃前去见玄王。” 肖翼一顿,怎么连声音也这么熟悉呢? “你说王妃就是王妃,我还王妃他爹呢!” 扶风还要再说话,宁祺拿出一个令牌,见那令牌,肖翼才终于变了脸色,宁祺忍不住逗弄道:“怎么,肖副帅竟还想过要做我老子,那不就是阿策的老子吗?不错不错,有志气。” 肖翼知道骆玄策娶了男妻的事,不过听闻宁祺是骆向端的人,就没太在意,想不到这都到边关来了,想了想,顿觉头疼,于是愉快甩锅骆玄策:“大帅不知王妃到访,招待不周,大帅在大帐,王妃随我来。” 及至帅帐前,宁祺止住了肖翼想当电灯泡的行为,将小六和扶风扔给了他,并威胁道:“肖副帅,这俩人都与我有赛若亲人的关系,要是有了意外,我不介意给你家大元帅吹吹枕头风呢。” 肖翼:“……”不知羞!简直跟某人一模一样! 呸!怎么又想起他了? 待三人退去,宁祺方才走进,轻轻掀开了帘子。 骆玄策正伏案翻阅兵书,落日潜底,余晖散尽,帐子里燃了油灯,将他心心念念的男人晕染成了一幅温暖的画。 “怎么,这么快就解决皇城的人了?”骆玄策没有抬头,在他的认知里,进帐子不知会的,也只有肖翼那混账了。 宁祺不语,一步一步走过去,走近那个分离了数月,思念只能付之于家书的男人。 “阿策。” 啪! 厚重的兵策掉在案上,骆玄策不可置信抬头,就见到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一度怀疑出现了幻觉。 瞧着有些呆愣的骆玄策,宁祺心软得不行,俯身在他嘴角印下一吻,顺势便隔着桌案拥住了他,在他耳边柔声低语:“阿策,我好想你。” 骆玄策回过神来,却是不想分离哪怕片刻,隔着桌案将人提起来便抱入怀里。 下一瞬,不知谁先起了头,四瓣薄唇黏在一起,难舍难分。 对于久别重逢,没什么比热烈的吻更能表达爱意的了。 直吻到怀中人面色绯红,骆玄策才克制自己停下来,与宁祺额头相抵,平复着慌乱的呼吸。 “子钦,还有一月便十八了。”骆玄策意味不明的开口。 愣了一瞬,宁祺忽然感受到抵着自己的霸道,这才明白骆玄策那句话的意思,稍褪去几分的绯红又迅速涌上来。 许久,才低低应了声:“嗯。” “怎么过来了?信里不是说待在皇城吗?”他不是不想宁祺过来,是边关太苦太危险了,他舍不得。 宁祺额头轻轻退开寸许,后惩罚般使了点力气贴上去,闷声道:“都说想你了。” 骆玄策愉悦笑出声:“我也是,夜不能寐,想着早日平定边关,接你来瞧一瞧大漠的风光。可不料你现在便来了,只能看到一片混乱……” “我来此处非是为了看景。”是为了陪伴他的将军,为了日夜的思念有个寄居之处。 “子钦啊……” 他怎么会不懂呢? 醉酒肖翼 两人在桌案前相谈甚久。 油灯燃了半数灯芯,可抵不过有情人的缠绵低语。 宁祺将自己在太后寿诞上设计骆向端和太子的事交代了,不过他料想骆玄策早就知道,若说骆玄策来了边关,让自己一人在皇城周旋,他是不信的,暗中指不定留了多少人保护他。 “这些我都知道,子钦,我来时说过让你不要招惹扶风,你倒好,晚间就上了人家门,本王夫纲似乎不正?” 这话有些危险,宁祺眨了眨眼,索性凑上去安抚性的吻了吻骆玄策,“阿策还需正夫纲?我以为阿策一个笑容就能让子钦心甘情愿了呢。” “……”这才几月不见,嘴巴怎还甜了,难道是跟扶风学的? 不过,莫名愉悦是怎么回事? “阿策,我……跟你坦白一件事,你不许生气。”宁祺是个怪会抓住时机的,瞅准机会定然不会错过。 “嗯。” “扶风他……是焰国七皇子殿下,而且,被我带来军营了。”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告诉骆玄策,他与扶风是朋友没错,但他不得不顾骆玄策的安危,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也会抹杀。 对于这个消息,骆玄策还是有些惊讶的,想当初扶风追肖翼,弄得军营里的汉子打趣了好一阵,他也派人查过扶风的底。 外人传扶风出生勾栏之地,但骆玄策却查到,扶风是十年前突然出现在情阁的,并非像世人以为那般,再往深处,便是查寻不到了,总有神秘势力在阻挠。 想不到,皇城美名盛传的扶风公子,竟还有此等显赫的身份。 不过细想便知,若真是这么简单,谁会放弃焰国七皇子的尊位,隐姓埋名到烟花之地。 骆玄策想得透彻,一下便想到了根本,不过,“子钦是怎么知道的?” 呃,这下宁祺傻了眼,实属没料到自家男人竟关心起这个来,没编好理由怎么办?挺急的。 “扶风酒醉时说的,后来找人查了,约莫是真的。”宁祺小声说。 “哦?出息了,夫君在外打仗,竟还学会与别人饮酒了。” “……”这男人怎么永远不按套路走? 实在应付不来,宁祺生硬的转移话题:“扶风大哥他对肖翼是真的。” 哦,连大哥也喊上了。 “我今日与肖翼说,扶风在皇城与人结了连理,瞧他样子,估计今晚有得折腾,随他们罢,不过要驯服那混账东西,着实伤神。”左右不过今晚安排人加强戒备,这几月打仗也着实辛苦,便让他放纵一宿吧。 “难怪方才出来迎接时那么大火气,估摸着,也是动了心的。不过我可不能不管呢,我答应了扶风大哥,将肖翼这厮驯服了。”他可是很期待这人服服帖帖的样子。 骆玄策挑眉:“我怎么瞧着子钦对肖翼有敌意?嗯,也不对,似乎是幸灾乐祸?” 宁祺再亲亲骆玄策,“阿策瞧错了。” 帐子里萦绕着脉脉温情,似乎凑近一些就能让人软了骨头。 此时大帐外却被折腾得苦不堪言,校场上有大小军衔的将军都怨声载道瞧着中间的肖翼,实在不明白这厮发的什么疯,原是士兵训练的地方,这厮突然闯进来,一身火气,逮着人就是一通狂揍。 扶风一脸莫名的盯着场上挥汗如雨的肖翼,实在不明白这人的火气来自哪里。 先前还听了宁祺的话,将他和小六带到营帐安顿好便离去,扶风念了这人这么久,怎么可能放任他从眼前溜走,于是跟着便到了校场。 肖翼二话不说便抓了正训练军队的将军,还不待那人反应便是一通狂揍,随后又放下狠话,让人来挑战他,赢了便给那人洗一个月的衣裳。 平日里肖翼在军营里作威作福,瞧着是个吊儿郎当的混账,打起仗来却是丝毫不含糊,军营里的兄弟虽然尊他崇他,却也被奴役得苦不堪言,如今都瞧出这位副帅心情不佳,更是提出洗衣裳的条件,众人摩擦拳掌,跃跃欲试。 毕竟能让军营一霸亲自洗衣裳,那得多有面儿! 扶风嘴角直抽,让军营里最混账的肖翼洗衣裳,也不想想洗完了,那衣裳还能穿吗? 可众人显然低估了肖翼的战斗力,十几个将军连番上阵之后,也只见肖翼气息微喘,不见慌乱,众人瞧着,又惊又气,甚至起了想结团去揍的念头。 这时,扶风缓缓走进校场,一举一动闲淡优雅。 场上骤然一静。 他们没在军营见过这人。 肖翼瞧着站在他对面的身影,面上的怒意不自觉收敛了些,这个莫名给他熟悉感的男人,让他有些说不出的忌惮。 他敛了敛火气,上前道:“干嘛呢?你也想让小爷洗衣裳?不要闹了,乖乖回去,小爷揍起人来手下没个轻重。” 说到底,还是怕伤了这个白白净净的小厮。 怪了,他可没对别人这么有耐心过。 扶风摇摇头,“我陪你打。” “真是……行,打疼了我可不负责啊。” 众人呆呆瞧着难得耐心这么足的肖翼,实在猜不出这人为何突然变了性子,换做平常,若是有人敢这么挑衅他,哪会好言相劝,直截了当上去将人揍到满地找牙也就完事儿了。 很快,二人便交上了手,起初肖翼真怕伤了人,颇有些漫不经心,直到差点被制服时,他眼里闪过错愕,才认真对待起来,两人你来我往在场上展开了比斗。 营里的汉子难得瞧见能与肖翼打得这般激烈的,都看得津津有味热血沸腾,恨不能自己也武力盖世,将肖翼按在地上摩擦。 肖翼难得遇上这么个对手,一时有些兴奋,使出了浑身力气,内里燃起热烈的渴望,他想征服这人,可是他也瞧得出,那人好像根本还没使出全力,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挫败,除了骆玄策,这是他见过最高深莫测的人。 想不到宁祺身边的小厮都有这等身手,若是能将他拐进军营…… 正思索间,一个不查就被人锁了攻击位,反手挡住他的攻击,肖翼眸色一闪,脚下生风狠狠踢过去,动作太快,对方不及反应。 下一瞬,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直直摔在地上。 众人定睛看去。 那道白衣身影,实现了众汉子的理想,当真把军营一霸压在了地上。 突如其来的重量让肖翼内心翻涌,耳尖骤然发红,下一瞬又像想到了什么,伸手想将人狠狠推开,可扶风早防着他呢,肖翼才有动作,就被他生生擒住了。 肖翼挣脱不开,怒意上头,莫名的屈辱自心头升起,让他想起了情阁那荒唐的一夜。 见肖翼红了眼眶,扶风满眼的心疼,随即又隐去,不能心软,这人就是欠收拾,寻常糖衣炮弹根本治不服他。 “愿赌服输?”扶风淡笑。 “敢让小爷替你洗衣裳,做梦吧!”早料到这厮会耍赖,扶风紧紧压了下去,越贴越近,直到那张嚣张野性的脸出现几丝慌乱,这才停下来,“不愿意?” 一众将士瞧着倒在地上半晌不起身,甚至还越来越近的两道身影,一时间起哄声四处而起。 肖翼发着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你……你离小爷远点!” “答不答应?”扶风不依不饶,他还没见过这个模样的肖翼,倒是有些新奇,左右不会放这人逃了手掌心,便慢慢来吧,反正有的是时间。 “行行行,放开小爷。” 扶风这才如愿起身,顺便将肖翼拦腰揽起站定,动作自然的为他拍去满身的尘。 肖翼神色恍惚,微微仰首去瞧那人,他皱着眉,神色温柔,似乎在躲避着灰尘,这人有洁癖,肖翼想,怎么连习惯都与那人相似呢?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从骆玄策那听了那人的消息开始,就非常不对劲,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像喝了一碗黑乎乎的药,又臭又苦,耿在心口不上不下,着实不得劲。 拍完了灰,扶风自然牵了肖翼的手往校场外走,“走吧,陪你喝酒,为了殿下,王妃特地从皇城带了不少好酒。” 肖翼还有些缓不过神来,任他牵着手亦步亦趋:“你敢动王妃的酒?好大的胆子。” 交谈声逐渐远去,两道身影消失在众汉子眼里,留下满校场死一般的寂静。 “杨副将……你,你打我一下,我是不是眼花了,竟然梦到这么温顺的肖恶霸。”一人打破寂静。 啪! “疼吗?” “疼!” “是真的。” 这下,营里炸开了锅。 直到大漠的寒风吹来,肖翼蓦然回神,将自己从温暖的掌心抽回,结巴道:“谁允许你牵小爷……的手了?不要以为赢了小爷就可以为所欲为。” 布满微茧且有些冰凉的手骤然离去,扶风皱了皱眉,压下心底的不愉,取了酒与肖翼对饮起来。 今晚的月有些圆,像扶风的心,来到这人身边,便觉圆满。 肖翼心里憋着事,喝得猛烈,不大一会就醉了,嘴里说着胡话:“混蛋,流氓,王八羔子,等小爷回了皇城,定要你鸡犬不宁!” 扶风不明所以,以为皇城谁惹了肖翼,只觉一阵好笑,这人梦里也想着要揍人,着实太野了些。 “说的都是屁话,一点都瞧不见真心……” “坏东西,说要许我安宁,让我不再流离,全都不作数!” 扶风举酒欲饮的手就这么僵住,这些话,他对肖翼说过,只是……如今这是什么情况? “竟敢与人结亲?瞧小爷不揭了你这混账的面目!” 结亲?难道肖翼喜欢上了哪家姑娘,这姑娘竟与人结了亲? 想到这个可能,扶风面色沉了沉。 肩上一沉,肖翼沉稳的呼吸打在耳畔,良久,月下一声轻叹,偏头吻了吻微启的红唇,弯腰将人抱回了营帐。 月又升了些,洒了一地银灰。 枯树下,只余两个东倒西歪的酒瓶。 情话 夜色四合,大营里燃起了篝火。 王妃亲自到军营的消息以一种惊人速度在大军里传开来,王妃容貌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真真仿若九天下来的仙人。将士中有幸见过王妃的人倒叫人羡慕得紧。 “杨副将,你跟了大帅回京,给我们讲讲王爷和王妃的事呗!”周庄是骠骑营将军,年少有为,参军仅四年就坐上了将军之位,得殿下看重,与杨烈这些常年跟着骆玄策的部下有诸多往来,性格也讨喜。 “是啊杨副将,大伙对大元帅这个王妃可好奇的很。”有人附和,边关最不缺的就是大老爷们的玩笑。 他们并非生来就豁达乐观,而是不知哪天会洒了热血在疆场,即便日子清苦,也能自娱自乐。 “你小子,这话也是能说出口的?就殿下对王妃那劲儿,不削了你才是怪事,”杨烈挑眉,“要说这王爷与王妃的故事,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似乎从暖玉楼被人设计之后,宁家五公子就变了个人,先是不顾危险追到了离江与殿下共进退,后来又因谣言被皇帝赐婚,要说这中间没点宁五公子的手笔,杨烈是不相信的,以皇帝那等多疑的性子,怎么会将宁相的儿子赐给骆玄策,这分明是养虎为患。 此前,杨烈对宁祺有些偏见,他跟在殿下身边,多少知道些殿下对宁五公子的心思。 可宁祺却是死心塌地跟着骆向端,为他谋划,为他遮掩罪行,为他放弃仕途,甘愿当个鲜少见光的谋士。甚至多次与殿下作对,将殿下推至皇朝风尖浪口,引得皇帝猜疑,有好多次,为了让宁五不陷入危险,殿下不辩不驳,独自认下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要不是那是殿下最在意的人,他们早就将宁五抹了脖子。 “大概……是个两情相悦的话本桥段。” 杨烈夺了周庄手中烈酒,灌了一嗓子辛辣。 所幸,殿下最终还是得偿所愿,所有尝过的苦,都因那人变甜,他们都知道殿下不容易,只愿今后,二人相携,莫要再生事端了。 “嘁!杨副将,你这等于没说嘛!” 众人附和。 “不过话说回来,怎么不见王爷王妃出来?这天黑了有一阵了,莫不是连晚饭也不吃了?” “你小子懂什么,就是个二愣子,王妃千里赶来,与王爷又是新婚大别,还不许人小两口腻歪腻歪了?” “可王爷瞧着……也不像会哄王妃的人呀?”周遭一静,那人奇怪道:“你们眼睛进沙子了?奇了,今夜月色当头,也没风呀。 ” 众人:“……” 好吧,有的人天生就是个要倒霉的。 “王爷,王妃!”众将士起身,向篝火之外静立的两道身影招呼。 骆玄策瞥了眼慌忙藏酒的杨烈和周庄,淡淡嗯了声,才转向方才说他不会哄人的小兵,挑眉道:“本王瞧着,不像是会哄王妃的?” 众人:“……” 努力憋笑,就您打仗那狠劲儿,将士们都担心王妃的安危呢。 无奈那小子着实是个愣头青,听着点了他的名,乐呵呵回道:“属下知错,原来王爷……会哄王妃啊。” 骆玄策:“……” 这是个缺心眼儿吧。 噗!哈哈哈! 实在憋不住了,篝火旁着一堆汉子哄笑,起身那人愣在原地,估摸着也没好明白有啥可笑的,挠了挠头回了原位,被旁边几个汉子灌起酒来。 宁祺听着将士们的调侃,心里一阵宽慰,原来骆玄策在边关,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一群出生入死的兄弟,夜里冷,但燃了篝火就能烘出热情来,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他们这样让人舒心。 不过他也清楚,这样的欢乐,也许明日就会终结。 “王爷,王妃生得这般容貌,敢问您是怎么拐到的?”说话的人约莫是跟着骆玄策多年的老部下,丝毫不害怕王爷冷脸,毕竟他们都知道,王爷面冷心善,对他们,着实没什么架子。 原以为王爷会沉默以对,众人忙打哈哈转移话题,骆玄策却挑眉道:“本王长得俊。” 宁祺噗嗤笑出了声,随后,周遭再次爆发哄闹声,打趣的哨声儿响个不停。 “方才藏酒的两位,今晚城门值夜归你们了,要是让本王知道谁偷懒,给我布个阵出来。” 杨烈和周庄瞬时傻了眼,王爷什么时候这么眼尖了? 他们不再闹腾,骆玄策带宁祺用了晚饭便回了篝火边。 边关清苦,欢乐甚少,篝火边一群爷们儿赤着半身扳手腕,周边是一阵高过一阵的呐喊声,便是赢了也没个彩头,他们还是乐此不疲。还有人在一旁摔跤斗狠,个个是实打实的汉子,手上没个轻重,倒是拿捏了分寸,瞧得人热血沸腾。 骆玄策本意是想让宁祺早些休息,他知道来路艰辛,车马劳累,宁祺又无武力傍身,较之常人自然会更加心苦,可宁祺却拒绝了,拉着他在篝火前坐下来。 骆玄策微微低头,就瞧见宁祺一双眸子像缀了星辰般,带着星星点点数不尽的温暖,注视着燃得正旺的篝火。 他一时看痴了。 宁祺仿佛有所察觉,微微侧首便对上了一双沉静深邃的黑眸,倒映着火光与他。 “阿策,我觉得,离你近了些。” “嗯?” 宁祺轻轻牵住了那布满厚茧,却温暖有力的大掌,“我来时便好奇将阿策养成顶天立地男儿的军营,会是什么样子,今日终于见到了,却是心里犯疼,但又生出莫名的宽慰。心疼你吃过的苦,却又欣慰你有一群能出生入死的兄弟。” “子钦,世事如此,有了念想,就会为此付出代价,有得,也有失,自是不可避免。我当初执意上战场,就意味着放弃了皇城里人人羡慕的荣华,但如果我长于皇城,就会敛起锋芒,行事小心谨慎,处处与人算计,棋差一招就会淹没在权势相争里。他们可能惧于皇子的身份对我虚与委蛇,但不会真正尊崇敬畏。现在,我至少可以保护你了。” 许是怕说沉重了些,骆玄策又笑了笑:“如今,这边关不能没有我,也算是有些成就。” “我的阿策戍边卫国,是百姓眼里的英雄,自然……也是我的英雄。” “子钦,你要的盛世,我如今许不了。与你成婚时,八方盯着暗哨,所思所想皆寄于虚妄,着实委屈了你,倘若他日天下盛平,我拿来予你做聘,不负你相随之意。” 这话让宁祺弯了眉眼:“我自然相信阿策。只是,为你身着嫁衣,实乃子钦心甘情愿,那盛世太平,既然执了手,就一同去创造,我只想你知道,有阿策的地方,子钦灵魂得安。” 话到此处,续满柔情的眸子双双相对。 篝火边扳手腕的汉子被这么温柔的王爷吓得失了力气,噌一下就被人按倒了。 低低骂了声见鬼,又调笑着转身隐入月色,想是回去睡了。 “阿策,上次与你说胡竟的事,结果如何,可有行动?”宁祺到底记挂着边关战事,生怕骆玄策吃了亏。 提到胡竟,骆玄策面色严肃起来:“我秘密差人到边夷查了,这事确实如子钦所说,那塔木首领掳了胡竟幼妹,去岁将人生生折磨致死。只是时机不对,我吩咐人潜在暗处,只等个好时机一举挑明。” 沉吟片刻,宁祺皱眉,“胡竟虽说是边夷联盟部落巨头之一,但塔木同样不弱,若是闹起来,以胡竟的性格,定是不管不顾就要弄死塔木,如此,也就先打破了联盟的规矩,不太乐观。” “嗯,这点我也想到了,只是让他们窝里反,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阿策,能不能,救下胡竟?”宁祺眼睛泛着亮光,显然是想到了些主意。 “可以,但要冒些险。”胡竟倒是能救下,只是,一个边夷首领,若是贸然放在眼皮子底下,怕有心人以此做文章。 “胡竟此人,最是重情重义,这事不挑明还好,若是挑明了,他绝不会放过塔木,至于联盟,若是挡了他的路,只怕也会被列入仇敌之列,届时只怕白白丢了性命。与其如此,倒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催化他们的矛盾,让联盟闹起来,然后救下胡竟,运气好的话,还能得到一个助力。” 而且,还是一个对联盟极其熟悉的助力。 骆玄策会心一笑,“胡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真能拉入我方,倒是个机遇。” “你们在谈胡竟?”身后传来淡淡的发问。 宁祺回首,是易过容的扶风。 “扶风大哥认识胡竟?”宁祺笑了,往骆玄策身边挪了挪,给扶风空出个位子。 “殿下。”扶风对骆玄策抱了抱拳,骆玄策淡淡点头之后,扶风掀开袍子坐下来:“认识,他欠我人情,子钦可是要用他?” 听这人喊宁祺小名,骆玄策眸色沉了沉,随即又若无其事散去,子钦说,扶风拿他当弟弟。况且,他也高兴子钦能认识这样的人,倘若将来他有不测,扶风至少可以护着宁祺。 “嗯,扶风大哥有法子?”若真是这样,倒也能少费些心思。 “他认得我的字,我明日修书一封交于子钦,若是他不肯,见了信,自然会随了你们。”扶风语气闲淡,透着淡淡的自信。 宁祺心下一喜:“如此,便多谢扶风大哥了。” 夜袭 扶风毫不避讳骆玄策。 宁祺要与骆玄策坦明他的身份,此前征求过扶风的意愿,扶风倒是爽快道了好。 只怕乍一瞧见心念之人,就迫不及待什么都招了。 “玄王殿下,冒昧前来大骆军营,着实有些不妥,扶风在此赔个不是。”毕竟是擅自闯了人家地盘,礼断不可废。 “无妨,本王的地盘稳,七殿下随意便可。”骆玄策倒是真没在意,他扶风再厉害,也不见得能在他的地盘玩出花样来。况且,肖翼一人便可牵制这头外表乖顺内里凶悍的狼了。 扶风当然听得出来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倒也没觉得骆玄策自负,这位玄王殿下少年出名,边关战神的称号可不会白来,其后堆了多少热血,才会铸就传奇,成为北境乃至整个大骆不可超越的存在。 威名赫赫,远扬四方。 宁祺不傻,一听便明白骆玄策这是接纳了扶风,不由得松了口气。 “对了扶风大哥,肖翼呢?怎么不见他。” “他不知为何心情不佳,喝了些酒,被我带回大营了,晚些时候再过去看看他。” 宁祺眼神一亮:“扶风大哥,好机会呀!” 扶风:“……” 骆玄策:“……” 很好,子钦学坏了。 “你们……看着我干嘛?” “子钦啊,莫非我脸上写着我很猴急?”扶风哭笑不得,似乎这位玄王妃总致力于帮他与肖翼牵红线? 宁祺反应过来,轻轻笑了笑:“阿策与肖翼说,扶风大哥在皇城结了连理,说不得是这个原因?” 扶风:“……”这个坑货! 不过,方才肖翼醉酒说的胡话,似乎也找到了原因。 扶风想明白了经过,倒是心里一片豁达,本想着不管肖翼心里藏了什么人,这人都只能是他的,却没想来了个意外惊喜,如此,就更放开不得了。 “扶风大哥你可别生气啊,阿策也是为了刺激那小子。” “怎么会,还得感谢殿下。”扶风笑着回应,若非玄王那一下刺激,这小子还不知道会憋到什么时候。 “夜已深了,早些歇息。”骆玄策开口打断,饶是知晓二人对彼此无意,也还是会微微酸涩。 “是如此,此事还需二位保密。”他指的是易容这件事,如今肖翼对自己感情尚不自知,他不想以扶风的身份出现,否则,以肖翼的烈性,只怕会即刻拔剑相对,连那丝好不容易滋生的火花也给浇没了。 宁祺认真应下,与骆玄策回了大帐。 赶了宁祺到榻上休息,骆玄策再次伏案瞧起兵书来,宁祺不忍,却也无法开口让骆玄策放下兵书陪他。 这乱世,尚没有无理取闹的资格。 他躺在骆玄策榻上,锦被上有令人心安的气息,思绪飘得很远,眼睛片刻不离案上那道身影。 终于,骆玄策轻轻叹了口气,放下兵书,吹灭过半油灯,隔绝了那道殷切的视线,结结实实将人抱进怀里,“睡吧。” 宁祺在黑暗里绽开笑颜,闭上了眼睛。 夜半,骆玄策猛然睁开眼睛,帐外一声规律的鸟鸣,怀中人不安动了动,骆玄策点了宁祺睡穴,亲了亲他的额头,起身披上轻甲,出了营帐。 “大帅,西面有边夷人突袭!” “我知道了,杨副将和周将军呢?” “禀大帅,周将军怕这是边夷调虎离山之计,先让杨副将到西城查探御敌,周将军则留守南面。” “嗯,传左先锋来见我。”顿了顿,又道:“今夜不要打扰肖副帅。” 肖翼此前连续十几日与边夷对兵,也好借着这个由头让他休息一番。 “末将遵命。” 至西面,城下震天厮杀声,边夷人骁勇善战,体型健硕,高头大马纵横疆场,却偏偏遇到了骆玄策这么个克星,双方斗智斗勇已达数年之久。 在边夷意识到单打独斗一定斗不过这位大骆战神时,他们组了联盟。 不过联盟之事来得蹊跷。 “大帅,是塔木部落,约莫一万人,他们只揪着城门这一块,倒像是硬要攻破城门一般。这帮孙子,总喜欢夜里搞偷袭!”杨烈对边夷人恨得咬牙切齿,对这等小人行径显然也瞧不上。 今夜也是巧合,先前杨烈和周庄在军营喝酒被大帅抓到,派两人值夜,边夷人进攻时反应及时,各方人手调取有序,倒也应付自如。 “今夜袭击来得蹊跷,让夜行军悄悄出城查探,南边多沙丘,料想他们意在南边。” 周庄应下,遣人去办了。 “大帅,刘左先锋求见。” “传。” 左先锋刘虎年近四十,与他的名字一般,生了个虎虎生威的面相,整个人不怒自威:“大帅,传末将有何吩咐?” “命左先锋军修整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听我命令。” 杨烈和刘虎都傻了眼,显然不明白大帅这样的安排有何用意,眼下敌寇陈兵城下,难道不该一鼓作气将敌人打得屁滚尿流? “大帅,这……”刘虎有些迟疑,怎能让兄弟死战,自己人去休息?这未免太不像话了些。 “去吧,今夜之战不会轻松,破晓才是主战场。” 杨烈刘虎听了这话,面色严肃起来,大帅一向用兵如神,他们对大帅深信不疑。 杨烈一下想通了其中关键:“大帅,他们是想在夜里吸引我们的注意,让将士疲于奔命,待到破晓,将士最为困顿之际,到那时再集结大军之力反扑?” 骆玄策点头:“不错。” 刘虎是个豁达人,一听也就明了,忍不住骂道:“这帮狗娘养的,想必这会正在哪个旮旯修整呢,真不是个东西。” “各为其主罢了,刘先锋去准备吧。” “是。” 刘虎下去之后,骆玄策又对杨烈道:“现在迅速组一支精锐队,待夜行军探悉回来时,悄悄潜出,将敌方分散的后援解决干净。另,传令周将军,若有敌寇攻城,不可较真,保留实力,对敌稍露出疲态,若破晓时兵力突增,明火为信,左先锋军即刻增援。” 杨烈眼睛一亮,脸上都是崇拜,喜滋滋领命下去了。 不过一个时辰,夜行军回了城内,将打探到的消息画作图纸,选好的两千精锐摸着月色出了城。 破晓将至时分,一道明火自南方倏然窜上天。 如骆玄策所料,边夷人开始攻南城了。 此次是早有预谋,来势汹汹,不过一刻便集结了近三万大军,进攻南城。 骆玄策立于城门之上,破晓昏暗掩去他锐利的目光,目光所及之处,是密密麻麻的人影,如同蝼蚁。 “大帅,西面兵力未退,南面如大帅所料,是边夷人最精锐强悍的队伍,请大帅示下。”杨烈身为副将,却丝毫不见慌乱,眼前的男人是北境大营的魂,有他在,北境泱泱百姓才得以安宁。 “西面用火箭,调六成兵力随本王增援南城,侧翼攻入。” “大帅,您……”杨烈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大帅甚少将本王二字挂于嘴边,在将士眼里,这两个字代表了绝对的权威,做下的决定不允许他们反驳。 骆玄策不止筹谋划策,还常随兵亲自上战场杀敌。 杨烈迅速清点了人数,为骆玄策牵来战马,取来弓箭,原想将西面交与部下,随骆玄策上战场,却被勒令留守西面。 边夷大军挑的一把好时机,见大骆军队露出疲态,便集中火力攻打城门,哪料到这一出手便是捅了马蜂窝。 大骆军队早有准备,以疲惫之态诱敌至前,再铆足力反击,打得边夷人措手不及。 直到此时,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分明是自个儿费心费力谋划,别人早有防备,闹了好大笑话。 只不过,战场成王败寇,一旦开始交锋,势必会分出高下。 相较于边夷的由有备而来到慌乱逃窜,大骆军队先显得秩序井然,换着人接战,一波累了,就换下一波,因着左先锋队前半夜的修整,这会儿都生龙活虎上场迎战,士气大涨。 就在边夷人方寸大乱时,一队人马自侧翼加入战场,战马嘶鸣,杀声震天,气势惊人,愣是将骁勇善战的边夷吓得出现逃窜之势。 主力还在负隅顽抗,到最后也未见事先安排好的后援前来支援。 周庄立于城墙之上指挥,见突然出现的侧翼人马,远远便瞧见了大帅的战马,暗骂杨烈那小子又拦不住人了,不顾战场还未完全崩坏的局势,强势下令打开城门,追击出去。 场上慢慢出现溃败之势,边夷大军四下逃窜,天渐渐发亮,至晨光熹微时分,边夷众部已然被赶出北境地界,灰溜溜回了边夷。 战场残酷异常,一夜的拼杀之后,只留下满目疮痍的土地和数不尽的尸体。 这片黄沙风干热血,掩埋忠骨。 安排好后续,正欲赶回营帐,便被来人挡住了去路:“你又亲自上阵了?” 肖翼脸上带着怒意,也不知道是自己上战场没有通知他,还是昨夜积攒的火气。 “说了多少遍了,我们这么多人,用不着你自己上去,再不济还有我!” 骆玄策停下脚步,转头道:“啰嗦。闲的没事去打扫战场。” 肖翼气呼呼走了,骆玄策低低笑了声,继续往大帐走,也不知道宁祺醒了没有,会不会生气。 发展大计 待洗去一身血腥之气,步入营帐时,正对上宁祺投来的目光。 骆玄策慌忙欲解释,但宁祺却笑了:“回来了,吃饭吧。” 原本做好了被质问的准备,但宁祺却不说不问,仿若一切天经地义。 想了想,骆玄策还是道:“昨夜敌袭,我想让你睡安稳一些,所以……” 宁祺顿了顿,牵着骆玄策在桌案上坐下来,“我知道。” 事实上,他方才不说话,也是在等骆玄策自己开口,他从前就说过,需要相互信任,不得隐瞒,他相信骆玄策会做到。 “扶风大哥来过了,是他解的穴。”宁祺将碗筷放好,笑意盈盈,“阿策,我做的,必须都吃完。” 骆玄策一怔,瞧了眼案上的三菜一汤,神色复杂,轻唤:“过来。” 待宁祺走近,骆玄策伸手将他脸上一抹灰擦去,怜惜得紧,“下次不要随意进厨房,这些事,让人去做好了。”他的子钦,美好得不似凡人,他不想让他做这些事,哪怕是为了他。 “无事,左右也只给阿策做饭。”给别人做饭,那是不可能的。 劝说无果,还免费得了句情话,骆玄策无奈一笑,专心同宁祺吃起饭来。 饭毕,宁祺催促骆玄策到榻上休息,细心替他捻好被角,低声道:“阿策,听话,睡一觉带我去看看大漠,嗯?” 眼前人温柔似水,带着浓浓睡意将他吞没,他似乎听见自己淡淡回了句好。 呼吸渐渐趋于平缓,宁祺俯身亲了亲他的唇,最终收了碗出去。 营帐外候着两人,见宁祺出来,忙上前接过碗筷,宁祺道:“好生看着你们大帅,不要让人打扰,肖副帅也不行,另外,若是寻我,便说我四处走走。” “是,王妃。” 上一世加这一世,是宁祺第一次到大漠,书里说大漠荒芜,寸草不生,时常伴着狂风沙暴,能袭卷大漠每个角落,让人恐惧难逃。 战时更是民不聊生,皇城不会出人力财力安置这些百姓,诸多百姓死于饥荒。宁祺曾听闻有地方甚至饿得食了自己的孩子,这些事,听来是野闻趣谈,但这背后,桩桩件件无一不再指责着天家的昏庸无能。 九五之尊身居高位,不知民生疾苦。 营中将士步履匆忙却面带喜意,约莫是昨晚打的胜仗,使他们士气高涨。 将士们早听闻大帅的王妃比九天天仙还要美上几分,虽然没真正见过王妃的面,但凭着容貌也能确定下来,停下匆忙步履问安。 宁祺一一点头回应。 小六早探好了北境之地,听宁祺说要出去走走,高兴应了,又问:“公子,要喊上扶风公子吗?” 微微沉吟,宁祺点点头:“去问问吧。” 毕竟扶风如今扮演着小厮的身份,若是他不带在身边,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一盏茶功夫,小六就回来了,身后跟了扶风……和肖翼。 宁祺心情一下就不美丽了,危险的眯起眼睛。 跟来的肖翼对上一双极好看的美目,从中瞧出些微妙的情绪,似同情似戏谑,令他心头一紧,多年来行军打仗的经验告诉他,要远离眼前这个长相极美的王妃,他眼里有难以言喻的危险,虽不致命,但近了,绝对要遭殃。 但如今正是混乱之际,若是放任这一主二仆在城中乱晃,届时出了问题,可不好向骆玄策交代。 是以最后,一行四人朝城中出发,此去不算远,四人弃马步行,一路往北境之城去。 城中人群拥嚷,吆喝贩卖声络绎不绝,丝毫不比皇城氛围差。 这大漠养出来的人,不管士兵还是普通百姓,为人豁达乐观,眼里都是对生活的向往。 许是看惯生死,不知道哪天会城破家散,那些皇城争相追逐的名与利,倒显得无足轻重,甚至可有可无,填饱肚子和多活一日才是该思虑的。 百姓对突然出现在城中的三人充满好奇,此三人肤色白皙,举止优雅,中间那位小公子更是美得雌雄莫辨,但触及身旁的肖副帅,大家也明白这些人怕是身份不俗。 能让肖副帅这个霸王随身相护,本身就不简单了。 “听说肖副帅昨日与我家阿风打赌,输了?”扶风取了阿风二字。 肖翼:“……是。” “阿风,你是个有福气的,竟能让大名鼎鼎的肖副帅为你洗一月衣裳,这边关也不算白来。” 扶风心里明镜似的,“王妃说的是,这是在下的荣幸。” 并不想履行诺言的肖翼:“……” “肖副帅,当真委屈你了。”宁祺笑,眼里却是一阵幸灾乐祸,原本还没想到怎么收拾肖翼,自个儿就送上门来了。 “无妨,是我输了,一言九鼎。”直觉告诉肖翼,如果违背了这位王妃的意思,今后会很惨,今早大帅让他去打扫战场,他半道就溜了,少得罪一个是一个,这夫夫俩,瞧着谁都不是善茬。 今后的日子苦也! 瞧肖翼不敢露反骨的样子,宁祺与扶风相视一笑。 宁祺今日出来并非闲逛,他早听闻北境气候恶劣,草植难长,常年缺少食物,却是没提过缺水。 前世卧榻那段时间,骆玄策寻了许多书堆在书房,每日给他换一本,原本他早已心灰意冷,但沾了那些书,倒反而被书中世界所吸引,肆意畅游进去,倒也忘记了自己不良于行。 也算是不错慰藉。 那段时日涉猎广泛,天文地理民生民俗治国策略全都读了个遍,其中就有一本关于北境之地治理发展的杂文。 那本书出书人不详,没有多少人看,但他却莫名看完了,且发现其中诸多治理策略头头是道,不过他需要验证核实,贸然推行也着实不妥。 “肖副帅,听人说这北境只缺食物不缺水源,可确有此事?” “有,离此二里之地有一条暗河,常年不见干涸,且水位越发上升,百姓将其称为神源。十年前因为地动,裂开一道大口子,有人发现了水源。” “百姓如何取水?” “造木桶取之,寻常人家往返四次便足够三两天用水。” 宁祺点头,复问:“那食物从何处而来?” “无来源处,只能靠朝廷分发救济,梁国倒是民风开放,建了座商贸城,允许各国流民进行交易,不过去年开始,焰国介入之后,各类食物价格被抬高不少,寻常百姓,还是负担不起。” “民书记载,这北境也不全是大漠,有山?” 肖翼虽然奇怪宁祺问这些做什么,但还是老实回答:“王妃请看西面,这片大漠也不全是大漠,西面傍山,背后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只不过至今无人敢踏足,里头瘴气毒蛇猛兽很多。” 望着群山,宁祺微微沉思,扶风却道:“向阳之地日照足,瘴气难生。” 宁祺点头:“不错。” 显然扶风已经明白宁祺的意思,对于北境这块地,说是荒地也不为过,若不是大骆守边的城门建在此处,只怕真真是无人问津。 只是千百年来都无法发展起来的地方,宁祺当真有办法? 有了水源便好办了,只要稍稍利用起来,要养活北境主城内的百姓也不难。 北境不能光靠皇城救济养活,若国库空虚,朝廷下发不了粮食,得产生多少流民,这些流民不反还好,若是结了组织反起来,真真是棘手。 此番宁祺也有自己的考量,上辈子为了北境这块苦乱之地,骆玄策可费了不少功夫,最后实在无奈,连派兵镇压都用上了,着实烦了好些年,直到批准北境举城迁移,这事才算平息下来。 如今瞧着,若他办成了,远不会达到上辈子的地步。 他一介文人,又无武力傍身,不能同骆玄策在疆场共进退,只能尽全力解决这些琐事,也算是分忧解难了吧。 “此处可有竹子?” “有,那山上多得是。” “嗯。”这更好办了。 肖翼张嘴想问些什么,街尾传来一阵战马嘶鸣,百姓惊呼出声。 四人随着回头,便见骆玄策一身黑衣,骑着骏马驰风而来,百姓纷纷让道,面露尊崇。 不管何时何地,那抹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总能轻易让宁祺弯了眉眼。 策马到跟前,那抹身影翻身下马,“不是说等我吗,怎么自己出来了?” “自然是想让阿策多睡会儿,左右无事,出来走走。” “还想去哪儿?” “阿策,你相信这北境能种出作物来吗?”宁祺抬眸去看身边的男人。 “很难。” “相信我吗?” “我带你去农市。”没有回答信与否,骆玄策直接用行动表明。 肖翼看得牙疼,果然美色误人,瞧瞧,连骆玄策这厮也无法避免,自个儿王妃说几句话就信了。 这北境荒芜了这么些年,怎么可能产出作物?这话要是让百姓听了去,得笑掉大牙吧,偏偏骆玄策还跟着胡闹,简直不像话。 顾名思义,农市自然是作物交易之地,不过此处冷清,与外面的喧嚣简直是两个极端,瞧也知道多不受人待见。 逛了一圈儿,宁祺也未见到适合种植的作物,大豆,小麦,水稻等,这些作物,就算在中域也不一定能种植下来,此处就更不可能了。 宁祺有些失望。 扶风于心不忍,“焰国有俗物,其名为薯,茎长叶梳,一株结多果,春种秋收。最重要的是,不挑气候环境,有水便可生。这东西在焰国随处可见,百姓只知可食用,却未曾当做主食,如果能引到此处,或可行。” 宁祺还在思考,骆玄策接道:“此事我会考虑,不过春种,也不必着急。” 什么是喜欢 回程时。 扶风提出要再逛一番,宁祺便将扶风和小六交给了肖翼,也不管肖翼一脸绝望,自己心满意足与骆玄策共一骑,绝尘消失在肖翼眼前。 肖翼觉得自己的预感实现了,宁祺就是故意的。 可是,他何时何地惹到了这位不好惹的王妃? “肖副帅,心情不佳?” 瞧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男人,肖翼心情就更不美丽了,这人真是讨厌,无处不在,时刻让他想起扶风那个坏东西,于是自然没什么好脸色,“是不太好。” 小六眼观鼻鼻观心,对于扶风的心思,来的路上也摸到了些,实在搞不懂公子为何要留下他,这样着实有些多余。 “阿风哥,我突然想到公子的衣物未收,我先回了。”还是趁早开溜为妙,说完不等回应就溜了。 肖翼:“……”气氛似乎有些微妙? “要不,我们也回?”肖翼笑得诚恳,不知为何,他着实不敢跟这人独处一处,整个人都毛毛的,好像稍不留心就会被拆吞入腹一般。 “不急,还未逛完。” “真当自己是个爷了?要不是老子让着你……” “扶风是谁?” 气氛一瞬凝滞,肖翼素来嚣张跋扈无恶不作,在听到这两个字时却莫名一怂,失了言语。 “你怎么知道的?” “你昨夜喝醉了,嘴里喊着呢。” 肖翼惊了,“怎么可能,那个坏东西,小爷恨不得五花大绑来泄愤,怎么可能念着他,简直胡说八道!” “我也没说你念着他啊。”这混账东西,可骂了他一夜呢,这仇绝对要记下来。 “……” 扶风素手挑了个泥人,握在手里掂了掂,“你与他有过节?” “生死过节。”肖翼回答得毫不犹豫,靠着摊上横木,眯着眼看眼前人在一堆泥人里挑挑拣拣,那双手白皙修长,倒是好看的紧。不自觉伸出自己的,满手的茧子,着实不太美观。 “不可调节?” 肖翼犹豫了,半晌才底气不足的嗯了声,轻不可闻。 他有些搞不懂自己的心思,明明那人曾经那样欺负过他,自己却在听闻他与人结亲时控制不住脾气,当真是奇怪又欠揍。 扶风叹了口气,放下泥人,侧首道:“可是你昨夜说喜欢他啊,还让他不要与人结亲。” 这下肖翼不止震惊了,这话像是一根刺,直刺进心底,最不屑的情绪终于喷涌,避无可避。 喜欢吗? 肖翼问自己,那人红衣烈烈,在毫无防备中突然闯入,打乱按部就班,更是穷追不舍,强势且霸道。 他知道自己是个粗人,还有一点就炸的暴脾气。 他还是个无根的人,自记事起就被丢在军营,将士们可怜他,将他养在军营,到十四五岁能上战场了,他就瞒着老将军混入军营去了战场。 也是在那时,他认识了骆玄策。 那时的骆玄策也隐瞒了年纪,十二三岁的人,偏生长了一副狠厉模样,让人瞧不出年纪,他尚不知骆玄策有多尊贵的身份。 北邱之战,双方死死紧咬,大军被分割开来,他们一队十几人被迫逃入大漠,前方是一望无垠的大漠,后方是几十个凶狠的边夷追兵,他以为他就要死了,死在荒无人烟的大漠,火热烈日会将他烤干。 他最终会毫无痕迹消失,无人知道他来过这世上。 可骆玄策给了他希望。 那几十个追兵将他们团团围住,陷入死战,他们护着中间两个孩子,一个个倒下。 到最后,只剩下骆玄策护着他,敌方还剩十一人,他们死定了。 可护着他的少年气质冷冽,周身杀意浓郁,站在一堆尸体面前,丝毫不惧强敌,举剑便砍去,如修罗屠场,他不自觉被这种烈性感染,终于握紧了手中的刀。 那一幕他记得很清楚,刻入骨髓。 夕阳映衬着染血黄沙,他们靠在一处,他听到少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肖翼。”他回答,是老将军的姓,翼喻自由无束,也取天高之意,希望他如雄鹰翱空,风雨不能阻,这是老将军的心愿。 “我叫骆玄策。” 他来不及思考骆是皇姓,便晕了过去,再醒来,眼前还是一望无垠的黄沙,令人绝望,他很热,却不费力,那个少年背着他,一步一步摇晃往前走。 用尽力气将他带往生的方向。 从那以后,他只知道这条命是骆玄策的。 随他日复一日训练,随他征战疆场,随他从底层默默无闻的士兵到将军,再到军中无人可及的大元帅。 他们是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关系,甚过血浓于水的亲情。虽然他不愿承认,但在某些方面,他还是惯于依靠这个小他两岁的大元帅。 可到底,什么是喜欢啊? 骆玄策教过他骑马,射箭,摔跤,剑法,谋略,兵法,数不胜数,但却从未教过他,喜欢是什么东西。 “什么是喜欢?”烟火喧嚣里,肖翼听到自己认真且小心的问了一句,魔怔一般。 扶风捏着泥人的手一顿,就方才那一瞬间,他能感到肖翼情绪的变化,从惊愕到坚决再到茫然,很难想象一向没心没肺的人会在短时间内经历这样的历程。 没心没肺,大概也非天生。 “不见时想念,相见时忐忑,进一步怕拒绝,退开又不甘心,想拥有他,独占他,将心头牵挂分给他。”扶风视线锁定肖翼,目光灼灼。 小贩见两人站摊前半晌,他认得肖副帅,忍不住打趣道:“哟,副帅这是相中了哪家姑娘哟,好福气。” 肖翼却是兀自发愣,在他心里,骆玄策高于一切,如今突然有人告诉他,要他抛开骆玄策,将牵挂分给另一个人。 “不可能!我心里只有骆玄策。”肖翼突然坚定道。 “……”后槽牙好痒,要是不理解肖翼的心思和感情,他都要以为骆玄策才是肖翼心悦之人。 这句话真毒,劲儿也够大,扶风用了好大力气,才压下莫名怨气。 好在肖翼这厮还未缓过神来。 “你与殿下是兄弟之情,你们经历生与死,是过命交情,比亲情还要浓郁。而心悦之人,是要与你相伴一生的人,这样的感情,是作为兄弟给不了的。”扶风掏出银子扔给小贩,买下一身轻甲银装的泥人,瞧着有几分肖翼的影子。 “相伴一生?” “嗯。” “狗屁,那坏东西都有别人了,老子凭什么……”话落,肖翼也觉察自己不对劲,甚至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 下一瞬,肖翼乍起,不管身后惊愕的男人,自顾奔到路边,掏了银子扔给小贩,动作潇洒野性,跨上黑马绝尘而去。 扶风轻叹一声,这误会大了去了。 回到大营的宁祺和骆玄策却不知他事,了解了周边之后,宁祺就兴致勃勃投入到其中,似有大干一番的架势。 骆玄策回营便被周将军叫走了,半个时辰才回来,进了大帐才发现,自己平日里整齐的桌案摊满了书,而宁祺一身青衣置身其中,构成骆玄策最为心动的画面。 盯着自己的视线太过热烈,不用抬眸也知道主人的眼睛有多温柔,“回来啦。” “嗯,周庄清点完了战场,我过去听一听。” “如何?” “提前有所防范,也牺牲了百余兄弟。” 宁祺听出这淡淡话语之后隐藏的悲伤,骆玄策常年寄居战场,见过的牺牲不计其数,却还是为每个逝去的兄弟悲伤。 “阿策,过来。”宁祺放下笔,轻轻张开双臂。 骆玄策微怔,一步步走过去,稳稳扎进略带馨香的怀里,微微弯腰,下巴搁在单薄的肩上。 “阿策,这不是你的错,乱世如此,你久经沙场,应该知道要守护一方安宁,就得付出代价,这是亘古不变的轨迹,我们谁也没法改变。”宁祺轻轻拍着怀中人,柔声道:“阿策,你可以争取成功,建立自己的制度,但不必责怪自己。” “子钦,我有时候觉得,你能看透一切,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宁祺顿了顿,骆玄策从来心细如发,若不是察觉到,绝不会无故开口。他也没想过瞒着他,但现在确实不是说这些的时机。 “嗯,我以后说给你听好不好?” 还未等到骆玄策的回应,帐子就被掀开了,肖翼一脸煞气冲进来,见桌案边相拥在一起的身影,登时酒醒了一般,心头一紧掀开帘子就开溜。 岂料刚出去五步远,就听到了骆玄策不辨喜怒的声音:“滚进来。” 肖翼只得认了命,耷拉着脑袋回来,却不敢看骆玄策。 骆玄策甚少见过这么萎靡的肖翼,这厮常生龙活虎奔走各处,瞧着军营不顺眼的欺负个透彻,这般模样,还真没见过,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怎么回事,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这人惯是个爬杆的,见骆玄策语气稍正常了些,便坐了一旁的凳子,瞧瞧宁祺,再转向骆玄策:“大帅,你没教过我什么是喜欢。” “……”这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词! 宁祺提笔的墨滴在纸上,瞬时便明了了,心道扶风给这厮下了多少猛药。 这人都傻了。 骆玄策被这人弄愣了,想到随肖翼留下的扶风,也明了经过,他倒是小看了扶风,也小看了扶风对肖翼的影响力。 他握拳轻咳一声:“此事需自己感悟,本王帮不上忙。” 最后,肖翼一脸茫然的来,一脸茫然的走了。 留下帐子里两人面面相觑,最终笑开了。 边夷之乱 之后半月,宁祺将全部心力投入到边关民事中。 一时间倒成了军营里比骆玄策这个大元帅还要忙的人。 清晨醒来就往城中跑,午时回营里陪骆玄策吃完饭,又匆忙走了,直到日薄西丘,才又回来,这还没完,匆匆扒了饭又投入到书中。 骆玄策瞧着心疼,想让宁祺轻松些,但转念一想,都是男儿身,志在四方,非是进了玄王府,盖了他的章,今后就得将他奉为全部,他也该有自己的抱负。 不出几日,北境城中人都知道大帅娶了王妃,还是个美若仙神的男妃。 听说王妃是皇城派来保佑边关百姓的。 近几日,这位王妃带着军爷到了山里,将竹子砍了来,再将之打穿,这样一节节凑在一起,愣是将几里外的水源直接引到了城中,又号召百姓挖了水塘储水。 如今,百姓也不必起个大早,排着队去几里外挑水。 这要换在以前,百姓也不敢想,把竹子打穿了引水。 百姓心中感激,再瞧宁祺的容貌,当真觉得是天上派来的神仙。 如此半月下来,宁祺在百姓中的声望甚至隐隐有着高过骆玄策的势头。 处理好引水后续问题,宁祺踏着月色往回赶,今日有些晚了,入了营帐,骆玄策正在灯下看书,约莫又是些兵书,见宁祺掀帘进来,放下了书。 宁祺心中柔软,蹭进了骆玄策怀里,听他道:“外头冷,衣裳多穿些,我前些日子差人去买了些狐裘,估摸着后几日就会送到。” “嗯。城中引水之事忙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到那片山上瞧瞧,若当真可开垦,春种一到,播下种子,来年百姓就多了一份保障。另外,扶风大哥前些日子派人回了焰国,他会差人将薯苗带到此处。” “林中危险,我留下肖翼与你同去。”虽然他想陪着宁祺,但战事不允。 “边夷有动作了?”稍一想便明白骆玄策不能与他同去的原因,算一算日子,上次偷袭反被虐杀的边夷大军,也有半个多月未曾有动作了。 骆玄策点头回应:“探子来报,此次边夷打算召开盟会,商讨攻我大骆之计,所有部落首领将会悉数到场。此次盟会,事关大骆军心安稳,边关安宁,势必要阻止。” “阿策想动胡竟?” “不错,这场盟会,胡竟将会成为最关键人物,我们会想办法将消息透露给他,届时他会不顾一切杀了塔木,乱起来,这盟会,自然也开不起来了。” 宁祺蹙眉,“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胡竟若是在盟会上动手,只怕很难脱身。” “大宴在晚上,我的人会暗中跟着,寻找机会救下胡竟。” 知道自家男人自有安排,宁祺也不再多问,“粮草的事也有眉目了。墨阁传来急报,上月初,骆向端秘密见了个人,阿策猜猜是谁?” “黎任风。” “不错,这黎任风是焰国安插在大骆的眼线,是焰太子直属亲信,我此前一直以为,是骆向端直接与边夷人有所勾结,不料中间还隔了个焰太子,想来骆向端也是被人坑了。”歇了口气,宁祺接着道:“不过如今却是清楚了,骆向端找焰太子合作,欲将粮草昧下,不过焰太子是个有野心的,将计划转手给边夷,两边讨好,却也两边牟利。阿策,粮草之事,需尽快提上日程。” 也难怪,上辈子边夷人在大骆粮草被盗之后,反而加大了攻击。 对于宁祺的通透,骆玄策竟隐隐自豪,“该是快了,此次胡竟之事,也是个机会。” “只是我有些好奇,骆向端拿了什么与焰太子做交换。”上辈子,争吵之后,骆向端就有意无意防着他,这事,他确实想不通。 “焰国与大骆交界处,骆向端的人发现一座玉矿。” 这么一说,宁祺就明白了,想来是分了几成玉矿,也不再纠结,“万事小心。” “我知。” * 变故发生在第三日夜晚,又是夜半,这一次,骆玄策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阿策不会又想点穴吧?” 骆玄策低笑:“不了,好生歇着。” “阿策,再过半月便是我的生辰了。” “嗯,我会赶回来。” 说罢,骆玄策正欲翻身下榻,温暖的手臂紧紧圈住了他,微微用力,唇边便贴上来令人心驰的温润,缠附着蚀骨温柔。 骆玄策眸色一沉,拥紧宁祺反客为主狠狠吻了下去。 直吻到两人气息不稳方寸大乱,这才停下来,相视一笑。 “我等你回来。” 营帐外,周庄,肖翼与杨烈面面相觑,各自眼里都有说不出的震惊。 “大帅这是?” “有什么好奇怪的,等你们有了家室就明白了。”周庄一脸正经。 肖翼毫不留情,直翻了白眼:“说得好像你有一样。” 周庄:“……” “话说大帅这是累着了?换了平时,这会儿早到议事厅了。”周庄一脸猥琐笑意,活像十八村盛名远扬的长舌妇。 “就你话多!”肖翼向来看不惯这厮。 杨烈素来正经,一脸无奈立在中间,听两位大人物互掐。 “这有什么,软玉温香,君王不早朝,更何况王妃那么好……” 看。 被生生圧回了周庄嘴里。 三人口中的主人公掀开帐帘,凉凉瞥了眼周庄,绕过他们朝议事厅去了。 周庄:感觉要凉? 肖翼拍了拍周庄,一脸幸灾乐祸随骆玄策走了。 入了议事厅,里面早已等了几位将军,烛光下,肖翼三人不经意瞧见骆玄策嘴角的红,视线交汇出一脸的猥琐笑意。 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帅的王妃,好生凶悍。 “周将军,你来讲讲局势如何。”骆玄策面无表情,似乎当真只是无意点到周庄。 周庄知道报应来了,上前硬着头皮道:“今夜边夷盟会,我们的人按照计划将胡竟与塔木的恩怨挑了出来,胡竟气极,不顾后果在大宴上放言要杀塔木,大宴被搅的混乱不堪,联盟首领出言才止住。” “后来联盟首领要求两位首领私下解决,原本到了这,也算是止住了势头,谁知道塔木与联盟里半数以上首领打好了关系,逼着联盟将胡竟逐出,否则就退出联盟。最后,达成协议将胡竟逐出,胡竟发了狂,重创塔木后与部下逃出,逃往荒谷后不见了踪影。” “最重要的是,胡竟走时,带走了联盟内兵防布阵,若能得到此图,破边夷指日可待。” 周庄说完,营帐内陷入沉寂。 “我们的人可有跟上?” “混在队伍里,不过荒谷向来以恶劣著称,只怕……” 营帐内的人常年驻守大漠,未尽之言没人比他们更加了解。 荒谷之地是大漠最危险的地方,堪称死亡之地,就算是当地的居民,只要误入也难以返回,此番只怕是凶多吉少。 “大帅,肖翼请辞。” 只要得了这边防图,早日破开边夷雄兵,就能平了这乱世。 骆玄策瞥了眼单膝跪地的肖翼,恍若未闻:“周将军下去准备,即刻随我出城,肖副帅留守大营,随时注意边夷动向,此事我们做得不甚严谨,定留了些把柄,需防他们狗急跳墙。我不在时,大军一切照旧,听从肖副帅之令,不得违抗。” 众人惶恐:“荒谷之地太过危险,请大帅三思,让我等前去。” “放心,本王自有分寸。” 这便是不容人反驳了,众人心有戚戚,却不敢再多言,虽大帅是从荒谷之地回来的人,但谁能保证这一次的安危呢? “都下去吧,肖副帅留下。” 众将军退去。 “为什么不让我去?” 骆玄策坐回主位,肖翼还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此地危险。” “知道危险你还去?交给我不好吗?”天知道每次骆玄策以身犯险时他有多着急。 骆玄策简直被气笑了,“胡闹什么,我去过荒谷,知道哪里有生路,况且,你真以为一个一心想为幼妹复仇的男人会蠢到去荒谷之地送死吗?肖翼,学的东西都还给老将军了?” 他知道肖翼的顾虑,这人年龄长他两岁,但却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要人操心的弟弟,也是没谁了。 “肖翼,你的人生不能只有我,我们是兄弟,是刀山血水里堆出来的亲情,担心对方的,并不只有你。你知道老将军为什么要说将你托福给我吗?就你这性子,太冲动,没人瞧着你,都能翻了天了。” 见肖翼不说话,骆玄策便知这是听进去了,继续道:“此次我出城,也并非全是为了胡竟,只一个胡竟与边防图,还不值得我如此。” 骆玄策将粮草的事讲了一遍。 肖翼听得认真,完了就开始气愤:“骆向端可真不是个东西!跟着外贼合谋偷自家东西,当真不要脸。” “好了,我此番出去,会将这事解决,也好试探军中有无细作,我走之后,你小心将消息散进军中,就说我前往荒谷之地,严密监视军中人与边夷动向。” 营中沉默下来,直到周庄在帐外禀告可以出发,肖翼才低低应下:“好,万事小心。” 遇险 骆玄策走的第二日,一帐子的气息,徒增想念。 破晓时懒懒赖了床,像是从残存的气息里得到些许力量,起身照旧投入发展大计中。 说不担忧,那是假的。 没人能在心上人以性命冒险时还能保持平静,但宁祺从来都知道,那些关起门来谈论的家国天下乃至盛世太平,是要靠骆玄策一次次涉险博来的。 他没有与之比肩共战的机会,至少不会做他的阻碍。 腊月初八,还有八天便是他的生辰,只盼一切平安,心上人不论风雨,按时归来。 今日是与肖翼商议好进山的日子,大清早便点了百余精锐,先在前方开路,扶风不放心宁祺,硬要跟随,而小六则被留在了营中。 乌群山很是奇特,背阳处覆盖了满山白雪,隐隐散发着雾气,若是夏日,远远瞧去,林中会蒸发出紫黑色浊气,那便是长年蕴存的瘴气,受热之后散发出来。 此前宁祺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连翻了几晚古籍之后,确立了风的朝向,说来也奇怪,乌群山的风自古时有记载开始,皆是吹向背阳区,无论冬夏,皆是如此。 这就避免了夏日瘴气起时被风吹散误伤百姓。 有利自然有弊,向阳之地日照充足,气候温和,大型猛兽常年出没,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很危险。 古籍提过预防猛兽的方法:自底为之,圈地扩之,群兽喜林,空之则离。 大致意思是说从山脚开始开垦,慢慢向山腰扩散,猛兽大多出没于浓林,若是没了树木,就会向山中迁移,届时再以木杆围栏,就解决了这个顾虑。 众人自向阳坡树木最少的地方上山,行了半个时辰才到山腰,一路上确实遇到不少野兽,好在人数众多,一路有惊无险。 宁祺发现,乌群山山脉的土是农籍所著中最适合种植的净土,倒是没想到荒芜大漠中会有这样一处净土,原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今得了个惊喜。 抵达山顶时,大漠风光一览无余,金黄色的,铺到了天边。 身后是刺骨寒风和皑皑白雪。 众人稍作歇息,领略这难得的风光。 就在此时,变故横生。 大地一阵晃动,林间猛兽发出刺耳嘶鸣,飞禽惊掠,还伴着巨石滚落山间的猛烈碰撞声。 宁祺原本就立在边上,大地一震,身子就不受控制往前倾,偏那处是陡峭的崖壁,周围树木稀疏,连抓的地方都没有。 扶风离宁祺不远,见宁祺被狠狠往崖下抛去,心头一紧,脚下用力便朝宁祺掠去,惊魂一刻险险揽住了宁祺,抓住了一道手臂粗的枝干,挂在陡坡上晃荡,摇摇欲坠。 数十息后,地动停止,却给众人带来了难题。 宁祺与扶风的位置太过刁钻,上头的人够不着,陡坡下又踩不到实地,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下去。 况且这树枝伶仃晃荡,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 宁祺红了眼眶,这是两辈子,为数不多为他不顾性命的人。 “扶风大哥……” “别怕。” 扶风声音一惯温柔,哪怕他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也丝毫瞧不出费力,但哪会不费力呢? 树枝上堆了雪,冻得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没了知觉。 肖翼一脸着急,骆玄策走时千叮咛万嘱咐照顾好宁祺,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他绝对可以死一死了。 “放开我吧。”宁祺冷静开口,他很感激扶风为他不顾性命,但就是如此,他才不愿意扶风出意外,若没了他当累赘,扶风就能坚持久一些。 “不许说这样的话,会没事的。”扶风只觉好笑,自己风里来雨里去多少年了,也没谁能令他做到如此地步,但宁祺瞧着,就是要被捧在手上的人。 也不怪他不顾一切。 肖翼听不到两人低语,但瞧宁祺的神色就能猜出些什么来,一边让搭人梯手拉手延伸,一边大声道:“你俩不要做傻事,马上就好!” 好在梯队很快搭好,一点一点探到下方,肖翼身手好,承担了救人重任。 到两人跟前,也不敢去碰树枝,伸出手欲将那双冻得通红的手拽住,那人却阻止了他:“先救王妃。” 说罢,用力将宁祺甩上来,树枝受力,又是一番大力摇晃,已经出现了危险的折断声,惊得肖翼心惊胆战,虽然他不知道这股惊慌从何处而来。 宁祺见势,也不拖沓,利落配合着人往上爬,他心里清楚,多耽误一瞬,扶风就多一分风险。 咔! 那树枝倏然折断,直往下坠去。 肖翼心中的惊恐之意达到了顶峰,来不及思考此举有多危险,手疾眼快抓住了那双通红修长的手。 骤然承了两人下坠的力度,最下端的士兵一下反应不及,手上脱力,肖翼和扶风两人如断了线的风筝,往深渊坠下去。 宁祺脚刚着地,转身就目睹了眼前一幕,心狠狠沉下去,张张嘴,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眼泪不受控制流下来。 * 崖底,肖翼缓缓睁开眼睛,脚上传来一阵难忍的疼痛,周身背面很冷,身前却是一片温暖,他费力抬起头,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 这男人紧紧将他护在怀里,身上落了雪花,脸色苍白如纸。 肖翼一阵恍惚,在下坠过程中,这男人不顾危险将他护在怀里,自己挡去各方伤害,他实在不明白,这人为何能舍己为人到这种地步。 他唤了几声,没人应。 他忍着脚上的疼,轻轻挪开揽着自己的手臂,坐起身来,检查了下自己的脚,小腿上该是被乱石蹭了下,有些深,雪冻住了流淌的血。 周围一片白茫茫,离他十丈远的地方是笔直陡峭的崖壁,还有个山洞。 肖翼试着将人拉起来,却在下一秒顿住了,这人背上一片猩红,血水已经沁入雪里,染红了一片,肖翼心头一震,眸子泛红。 必须尽快将人弄到山洞里,再躺下去,这人血非流干不可。 其实他在战场上受的伤多了去了,这点根本算不得什么,更何况更大的伤害都被这男人挡去了。 咬咬牙,肖翼起身,将人从雪里掏出来,费力将人抱起来,一步一个雪印,步步蔓延到洞口,洒了一地梅色红血。 这里人迹罕至,原是不抱任何希望,但瞧见了角落里不知堆了多少年的干柴和兽毡,肖翼还是松了口气,暗叹运气不错。肖翼一手撑着怀中男人的重量,一手胡乱拉开兽毡,见铺得差不多就小心放下。 做完这些,原是该松口气,但他不敢松懈。 摸索出随身的火折子,试了几次才将火引燃,微弱的光慢慢壮大,最终照亮了山洞。 这山洞说大不大,肖翼特意选了离洞口最远的地方堆火,否则只怕还未等人找到,自己就先冻死了。 之后他又取来雪水,找了破罐子温热,一点点擦去扶风背上的血。 这时才知道这男人伤得多重,整个后背都被乱石树枝蹭刮,几乎没一块好肉,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震荡再次席卷而来,教他眼眶发热。 这人怎么会那么傻呢? 明明自己从未给过他好眼色啊。 清理好扶风的背,约莫着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这才一瘸一拐出山洞掏了雪,温热之后处理自己的伤口。 在火堆旁逐渐暖和过来,一阵又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不过尚且可以忍受。 他担心的是这男人,他身上的温度不断降低,这让他感到莫名的恐慌害怕,就像当年的肖老将军,临终前也是这般,身上的温热一点点散去,最后再也醒不过来。 肖翼慌了,没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办。 他凑近火堆,将自己烤热了再将人搂在怀里,试图用这样的方法温暖他,如此反复,倒真让他得了逞,感觉到这人温度不再流失,肖翼终于松了口气。 此时,被耗尽的体力终于腾出时间来放肆,轻轻一蹦,肖翼就溺在它的温柔里,沉沉睡去,不问世事。 * 翌日,肖翼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温柔的眸子,迷糊劲儿统统被吓干净,“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可没忘记这人背后惨不忍睹的伤痕。 “无事。”扶风醒得早,背上火辣辣的痛折腾着他,睁眼便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正躺在自己身侧,还那么抱着自己,简直像做梦一样,瞬间生出一种这伤受的值的念头。 “什么叫没事,你不知道自己伤得多严重吗?谁让你自作主张护着我了,小爷皮糙肉厚,换了我只不过是些皮肉伤,你倒好,细皮嫩肉,不留一身疤才怪。” 肖翼一股脑怨了一通,见人垂眸不讲话,想是自己话重了些,有些囫囵安慰道:“你也不必上心,我有邱神医的无痕膏,等回去送你好了,不会留疤。” “嗯。” “为什么要救我?”肖翼低声问,声音快被他吞回肚子里。 “没有为什么。”因为不想看你受伤啊,扶风轻声在心里,讲给自己听。 肖翼嗤笑一声,“那你真傻。” “大概吧。”可不就是傻吗。 沉默半晌,肖翼才惊觉自己的手还搭在人家腰上,急忙收回了手,“我们必须赶快找到出路,否则不被冻死也会被饿死。” “受伤了没有?” 肖翼一顿,“无事。” 得,这是又原封不动还给他了,扶风轻笑。 “我瞧瞧。” 这时火堆已经很暗了,肖翼却还是瞧出了不对劲,心底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土而出,他迅速扣住扶风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抚上扶风的脸。 只犹豫了一瞬,就撕下了那层伪装。 带血真心 扶风一时不察,被肖翼得了逞。 洞内昏暗,但也足够看清人脸。 两人四目相对,静静看着对方,谁也没有首先打破平静。 隔了两年,再次见到这张脸,本该陌生至极,但心里却生出入骨的熟悉,甚至连眉尾浅淡的痣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骗我。” 肖翼淡淡开口,听不清情绪。 “耍着我好玩吗?”肖翼将手里那张能伪装陌生脸欺骗他的面具向火堆掷去,火舌很快席卷了谎言,燃起越发明亮的光,照在扶风绝丽的脸上,肖翼微微侧过头,不去看他。 扶风苦笑,哪里舍得耍着人玩呢。 突逢此变,面具没有抹药水,却是被瞧出了破绽,生生暴露在肖翼眼前。 他知道肖翼这回是真的生气了,这人平时嬉皮笑脸,一副混账模样,到处招人生气。一旦真的生气,却是面无表情,让人猜不出真正在想些什么。 “我没有耍你。” “呵。看了我整月笑话,很好笑吧。”想起自己整月为他伤神,肖翼脸色终于稍稍变了变,却是变得更黑了。 一阵沉默,肖翼听不到扶风回应,自觉没趣又唾弃自己,最终苦笑一声,他还要盼着什么呢,忍着腿上疼痛,挣扎着想要起身,他此刻不想待在这里,待在这人身边。 太难受了。 哪怕是打一场仗,也是轰轰烈烈不拖泥带水。 感情这事真他妈太折磨人了,也许他肖翼就适合孤身一人,天大地大,宁愿沙场上御马纵横,也不要把牵挂分给别人,惹得自己一身不对劲。 真真憋屈。 想他肖翼二十几年奔波沙场,肆意洒脱,从没有像此刻这么怂过。 见肖翼欲起身离去,扶风眸色一深,没来由便知道,这次再放走了肖翼,他就真再没有机会了。 肖翼只觉身后一热,下一瞬,天旋地转,身上覆来熟悉的温热,双手被固定住,动弹不得。 双手被束,但好歹嘴是自由的,肖翼想也不想开口骂道:“扶风,你他妈欺人太……” 剩下的话,被衔接在一处的唇瓣压回去。 肖翼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眸子映着扶风近在咫尺绝丽无双的脸,所有感觉聚在唇上。 黏在一处的温热,微微蠕动带来的颤栗,湿热赖上他的唇,一路势如破竹,破开千军万马勾着他的舌尖纠缠在一处,荒唐又理所当然。 方寸大乱,明明寒冷,却意外升起热意。 扶风微微松开肖翼,身下人从未有过的乖巧,但同样充满了诱惑。红唇,茫然,含秋水的眸,样样都在考验他的定力。 真是败了,扶风想。 “还跑不跑?” 耳边温柔低语的问话,生生让肖翼软了下来,却是哼了哼,显然是不想屈服。 扶风凑得极近,像蝴蝶觊觎花瓣,将倾不倾,瞧扶风显然嘴硬的模样,压下去一个轻吻。 “说话。” 肖翼恼了:“你烦……” 好吧,指望肖翼这张嘴能说出好话,那比登天还难。 最后,肖翼不再哼哼,约莫是被亲服了,那红唇像能滴血一般,诉着扶风的罪行。 直到感到顶着自己的灼热,肖翼才变了脸色,不管不顾挣扎起来,不过扶风修为本就高深,肖翼这一下跟玩闹无甚区别,但背上却是撕裂的疼,扶风皱眉:“我背疼,该是流血了吧。” 肖翼身子一僵,倏然停止挣扎,怒道:“将你的东西拿开,否则别怪小爷不客气!” 扶风低笑,反倒凑得更近,欣赏着肖翼越来越黑的脸,忍不住凑上去吻了吻他的额头,诱道:“肖翼,你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想要你。” “你……”不知羞!像是想到了什么,肖翼脸色又变了,“你他妈不是在皇城与人结亲了?大老远跑来边关耍我,滚!” “哪里结什么亲,我不远万里来寻你,你就这般想的?” “骆玄策说的。”肖翼撇嘴,尴尬撇过头,就是不看他。 “那是骗你的,我不易容,就你这性子,容我近身才是怪事,要骗你也是我的主意。”扶风默默认下了这莫须有的罪名,见肖翼又有变脸的趋势,急忙道:“我来此不为其他,就为了你肖翼,放你走了两年,原想你会想清楚,现在看来……” 扶风轻叹口气,对肖翼这种一根筋显然很无奈,“肖副帅,我心悦你,试着接受我吧。” 这不是扶风第一次这么正式表明心意,但却是肖翼第一次触动。 这人不远万里,从皇都跑来大漠受苦,生死一线为他挡去伤害,想来就是心底发颤,酸酸涨涨。 “不说话,就当你是应了。” 肖翼还是不说话,扶风陪着沉默,他等得习惯了,也不在乎一时半刻,顶多再次被宣判死刑。 就在扶风以为肖翼要开口拒绝时,听到他说:“我是个无根的人,早把一身热血献给了疆场,是注定要保护殿下的利剑,可能这辈子都会在战场度日,即使这样,你也不介意吗?” “玄王殿下他同样记挂你的安危,相信我,绝不想看到那一幕,你过得好,他比任何人都要欣慰,也许他不要你策刀身前呢?” 肖翼微怔。 “肖翼,这天下,迟早有太平的一天,如果你不愿意,我也等得起。”顶多是时间罢了,不过是抓准肖翼心软,逼他正视自己的感情而已。 又是可怕的沉默,肖翼脑海里回荡着扶风的话,怔怔道:“往后不许骗我。” 扶风听出了肖翼的意思,心头一喜,“好。” “你到底是谁?” 这问题再次使气氛陷入死寂,却也具有非凡意义,这是肖翼从心底接纳扶风的第一个问题。 可他的身份…… “不愿意就算了。”肖翼压下心底莫名升起的失落,只是悄然回归了面无表情。 扶风认真看着他,这番变化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他低头吻了吻依旧嫣红的唇,凑近肖翼耳边道:“焰祈,我叫焰祈。” 焰,焰国皇姓。 肖翼微微睁大了眼睛,数十息才平复下来心里的震荡,让扶风放开他。 扶风却是不乐意了,“刚答应了我就想溜?肖副帅,这不厚道吧。” 肖翼头脑一热,凑上去狠狠啄了一下扶风的唇,这人惯会占他便宜,完了气呼呼道:“小爷出去找吃的,你他妈想饿死吗?” “不行,这里的东西不能吃,四处是瘴气。” “总有活物吧。” “都去山那边了,留下的也是常年在瘴气下长大的,更致命。” “那怎么办?” 扶风忍着背上的疼,“收拾一下,我们下山。” 这里四处是未知的危险,多留一日就多一分威胁。 半个时辰后,两人走出山洞,昨夜未下雪,雪地上猩红血迹还在,瞧了就让肖翼想到昨天的情形,“焰国竟然会有你这么蠢的皇子。” 扶风好笑,知道肖翼嘴硬,也不在意。 肖翼脚伤有些严重,若在雪地里走下去,不废了才是怪事,于是趁人不备,扶风将人打横抱起,足间一点就在林间穿梭起来。 “你他妈不要命了?”他可没忘记做夜替扶风处理伤口时,那狰狞的伤。 扶风确实疼,整个背火辣辣的,有温热顺着肌肤流下去,不用想都知道是流血了。 他苍白着脸:“别动,不许再骂人。” 肖翼安分下来,一路听着扶风的心跳,又是半个时辰,才堪堪见到了山脚。 * 宁祺在山脚焦急踱步,肖翼遇险,他也知道骆玄策的计划,不敢贸然出兵到山上搜,却又十分焦急。 昨日匆忙下山就回营找了杨烈,让他挑五十亲信,连着上山的百人一起进山搜索,但直到现在,仍无任何消息传来。 一个是骆玄策的生死兄弟,一个是不顾危险救自己性命的大哥,宁祺觉得,除了上辈子目睹骆玄策的死,自己从来没有那么慌乱过。 哪怕脑子里堆了再多谋略计策,到了这一步,统统没了用武之地。 但偏生他不能表现出慌乱,这大营内鬼,还未揪出来。 “王妃,你看!” 一人打断了宁祺思虑,他猛然朝那处望去,扶风抱着肖翼,堪堪落在雪地上。 一颗巨石还没落地,就见扶风身形晃荡,将肖翼放下,自己随之倒下。 肖翼手忙脚乱拥住扶风,一脸焦急。 宁祺里来不及想扶风为何露出了真面目,立即对杨烈道:“杨副将,快,将他们秘密送到城中找大夫医治,不要走漏了风声。” 杨烈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二话不说就带人将肖翼和扶风送走了。 宁祺冷静下来,吩咐人将山里搜索的人撤回来,并叮嘱他们不许同别人讲今日之事,最后回大营,见一切照旧,才招了小六就往城中赶。 做完这些,已临近傍晚。 到城中时,两人的伤都处理完毕,扶风还在昏睡,肖翼腿伤被妥善处理,正待在扶风身边发呆,杨烈一脸惊疑的盯着扶风。 他回过皇城,显然是见过这位情阁花魁,甚至当年肖翼打赌去情阁之事,他也是参与者,不懂这人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又不敢贸然开口问如今魂不守舍的肖翼,只好暂时在一边发呆。 宁祺进去,杨烈才交代了情况,两人并无大碍,扶风是身体耗尽,才会昏迷,肖翼腿伤看着严重,实则没伤到要害,算是不幸中万幸。 “让小六给你易容,回军营坐镇。” “坐谁的镇?” “肖翼。” “……”扮这厮,恐怕是为难他了,他一根正苗红正正经经的副将,根本不适合离经叛道啊! 可是显然更没有违抗王妃的胆子。 肖翼听到宁祺的声音,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请了罪。 “无妨,你好好养伤,既然知道了扶风大哥的身份,那便不要胡来,营中之事我已安排妥当。” 宁祺沉稳仿若胜券在握的语气莫名让肖翼安了心。 轻声道了谢。 失踪 翌日,宁祺再到医馆时,扶风已然自昏迷中醒来,正含笑望着他。 宁祺再次忍不住红了眼眶。 “子钦,我无事。” 扶风倒是瞧得开,既然做了,那便是做了,他不需要宁祺念着什么,这是他甘愿为之,况且……扶风神色温柔望向肖翼,绽出一抹惊心动魄的浅笑。 人说因祸得福,大概也有道理。 肖翼触及那抹令人失色的笑容,默默转过头,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扶风大哥是如愿了?” “嗯。” “下次万不可为子钦涉险了。” 扶风轻笑,没有反驳,“子钦,换做是我,你会袖手旁观吗?” 宁祺一怔,他自是做不到袖手旁观的,他会做与扶风一样的选择。 “所以,不用愧疚。” 之后,宁祺还是每天都来探扶风,肖翼提过几次要回大营,都被宁祺拒绝了,让他好生休养,并答应将计划说给他听,这才罢休。 这次行程虽然危险,害得扶风和肖翼差点丧命,但却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乌群山确实适合种植。 对于百姓而言,这是最好的消息,宁祺召集城中百姓,将之与百姓说了,起初百姓并不相信,直到随宁祺去看了,才有人动摇。 碍于山间野兽,许多人还是却步于此。 宁祺招来主事的族长,细细将初期扩土计划和盘托出,又将会从皇城运来适合种植作物之事讲了,详尽规划出种植后续事宜,愣是将族长说服了,让族长号召百姓游说。 第五日,百姓特意放下手头之事,去听宁祺所作的计划。 “各位乡亲,边关着实苦寒,靠皇城供给也不是个办法,大帅鼓励乡亲们开荒扩土,自食其力。乌群山的情况,前些日子与大家提过,确实适合种植作物,至于种子,我与大帅会想办法。现在,如果大家需要开垦荒地,就带着身契到族长那记录情况。” “另外,关于防御野兽之法,也教给了族长,他自会教给大家。” “最重要的一点,为了公平起见,谁开出来的荒地,归谁种植,买卖处置也全权归他。” 这下人群沸腾了,他们都是普通百姓,能有自己的地,那便是不可多得的喜事。 “如果大家有疑问,可告知族长,我会为大家解惑,种苗不久就会运到边关,若有需要的乡亲,尽快开坑荒地,来年开春便可下种。” 不过一日,宁祺就收到了族长传来的册子,城中近半百姓签署了姓名,宁祺满意点头,问了族长的计划,他们打算明日便开始开荒计划,宁祺问了肖翼,派出了些士兵保护百姓。 忙完这些,宁祺往大营赶回,刚要进帅营,便被一人拦了去路。 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身着轻甲,还是个副帅。 “参见王妃,属下柳言,有些事想与王妃商议,还请王妃移步。”这人嘴里恭谨,面上却是不容置喙的嚣张气焰,第一眼就能判下死刑的类型。 柳家。 宁祺想起来了,柳温的哥哥,不就是柳言吗? 这是收拾了小的,大的出来报复了? 不过,柳言,似乎与骆向端有关系呢。 宁祺神色一闪,跟上了。 到了柳言营帐,宁祺状似欣喜问道:“柳副将,是不是殿下有消息了?” 瞧这幅样子,柳言心底冷笑,端王竟会怀疑这人有变?简直多虑,这不是听了端王的话就温顺得猫儿似的,哪生得出什么叛变因子,奇了。 “王妃,殿下近日念着你呢,您也真是,出来这么久也不给殿下去封信。” 宁祺心底冷笑,瞧这人就像是自导自演的傻子,“是吗?可是营里风声紧,我怕被人抓了把柄。” 他倒要看看,这柳言想耍什么花样。 “如此,我也好给殿下回复。不过殿下整日忧思,玄王之势如日中天,殿下担心许诺王妃的事无法做到,特遣我来护持王妃。眼下大帅不在军中,王妃可知去向?” 原来在这等着他。 不过,他似乎知道近来喊打喊抓的贼是谁了,不过,也需验证方知,他可不会冤枉一个无辜的人,人赃俱获,才更有趣不是吗? “这……” 柳言胜券在握,“王妃可是有顾虑?” “轻易泄密大帅行踪,若是被查到了,岂不是会被军法处置?”宁祺将姿态放得极地,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 柳言在心底轻嗤,瞧这样子,哪像殿下说的那般足智多谋,“王妃不必担心,届时取了那人性命,自然怪不到咱们头上。” 宁祺“犹豫”片刻,状似为难道出了骆玄策去处:“大帅他追踪边夷人到了荒谷之地。” 闻此,柳言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似乎下一瞬就想给骆向端通风报信。 “王妃,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 果然如此。 宁祺转身离去,到帐外,意味不明笑了声,遇到个小兵,就差人去请肖翼。 肖翼动作极快,刚回大帐才坐下,外头就听到求见。 “杨副将,准备一下,去抓奸细。”肖翼自然不是真正的肖翼,是被易了容的杨烈。 “刚问王妃,这人是谁?” “柳言。” 杨烈虽然有意外,但却全无震惊之色,显然也怀疑过这个人,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王妃怎料到是他?”先前可没接到过任何关于行动试探的指令,那么,王妃是怎么知道的呢? 宁祺就将方才柳言亲自来拦他的事说了,又皱眉叮嘱道:“不过此事还有待结论,也许存了别的奸细,只是柳言恰好撞了上来,所以行事需得小心隐秘,不要让人察觉。” 杨烈领命而去,不过一个时辰,果然人赃俱获,令得柳言辩无可辩,被押到了议事厅。 宁祺赶过来时,营帐里绑了五人,被堵住了嘴。 而中间的柳言,正恶狠狠盯着他,目眦欲裂,像一条疯狗,可笑又可怜。 嘴里的布团被拿开以后,柳言便开始咒骂,“宁祺,你个叛徒,殿下对你的好都他妈喂了狗了,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只会在男人身下求欢的货色!” 杨烈听得憋闷,王妃那么好的人,怎么能担上这样的言辞,正欲开口,帐外便有人道:“你他妈才是白眼狼,养不熟的狗东西。” 是肖翼。 果然,肖翼掀帘而入,稳稳踩在地上,丝毫看不出还受着伤。 柳言愣了愣,见到了两个肖翼,一时有些弄不清这些人的意图,随即马上明白过来,这是被耍了,说不得之前给端王殿下传递的消息也是假的,想到此处,就越发想杀了宁祺。 肖翼走到柳言面前,照着胸膛狠狠踹了一脚,“白眼狼,你带兵能力半吊子,陷入敌人困阵时,是他妈谁带兵去救的你?你爹办事不牢被左参使抓了把柄,是谁帮的你?你他妈才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大帅对你仁慈,早该弄死你个吃里扒外的。” 肖翼很生气,这一脚用了很大力气,饶是柳言一个武将也被踹倒在地,吐出一口猩红。 宁祺道:“柳副将,我想你搞错了,这谈不上背叛,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你们在谋划什么吗?我成棋子,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也不怕告诉你,今后他谋的划的,不管什么,我都会亲手摧毁。哦,忘了告诉你,你的好弟弟,惹我不开心了,这会儿还收在大理寺吧。” 柳言更恨了,“原来是你!” 皇城传来这件事时,他原以为是骆玄策暗中出手,想不到宁祺才是幕后之人,当真小瞧了这位玄王妃。 “不错,是我。”顿了顿,宁祺轻笑:“柳副将,我这个在男人身下承欢的人,照样能轻易毁了你。” “哦,对了,柳副将要传出去的军情,我们瞧了,还是会如实传出去的,请放心。”宁祺笑得优雅至极,出口之言却是句句能将柳言打入地狱。 这下,柳言气得脸色发绿。 想说的话说完了,宁祺就转身离开议事厅,后续如何,还是交给军中人来处置。 过了几日,军中一片祥和,再无其他蹊跷之事,想来那奸细,也就是柳言了。 又过了几日,宁祺正在城中探望扶风,突然有人告诉他周将军他们回来了。 猝不及防一阵欣喜,抬脚往门口迈了一步,才想到了什么,转身去看扶风。 这模样让扶风发出一声轻笑,调侃道:“去吧子钦,无需跟我依依惜别。” 宁祺瞪了扶风一眼,转身离去,脚步间可见匆忙。 面对心上之人的回归,谁能不动声色呢? 周庄回来了,距离宁祺生辰还有三天。 宁祺是开心的,骆玄策平安归来,这比什么都重要,他心里一直提着的重担,也算落了下去。 回到大营途中,一路都被骆玄策回来的消息占据了,宁祺丝毫未发现一路上的气氛该死的沉重。 至大营时,周庄身形萧索,直直跪在营帐外,肖翼和杨烈还有几位将军面色严肃站在一边,肖翼脸色格外难看。 心下一紧,宁祺有些慌乱,“这是……怎么了?” “属下周庄,特来向王妃请罪,属下护主不利,致使大帅遇险。” “你说什么?”宁祺不敢置信。 “我与大帅在荒谷之地救了胡竟之后,带着人赶往焰国处理粮草之事,原本一切顺利,回程途中不知怎的泄露了消息,焰太子派精锐一路追赶,后因追杀之人实在太多,大帅下了军令让我带着胡竟回大营,自己去引开,之后,就失了信。” 宁祺心徒然震荡,缓了许久,才硬生生道:“都哭丧着脸干什么,就这么不相信你们大帅吗?该干嘛干嘛去,肖翼,处理了?” “是,已命精锐出发去寻。” 话音刚落,帐外有人脚步匆匆来禀:“不好了副帅,边夷人攻城了!” 大战 战报传来,众人来不及消化大帅失踪的消息,就紧张投入到战争中去。 这次大战,边夷人来势汹汹,打着胡竟的幌子。 说到底,不过是害怕胡竟手中的边防图落入他们手中。 这次出兵量约莫五万左右,做足了准备,各类阵法令大骆军眼花缭乱,吃了好些亏,从日中到深夜依旧胶着,就算一方落入下风,也马上就会反胜。 宁祺在帅帐里坐了半宿,终是焦虑得无法入眠,小六来劝过几次无果,无奈之下只得静静陪着宁祺。 他很忧心,听着城外喊打喊杀之声络绎不绝,隔了这么远,还能听到传来的惨叫声。战场残忍,没有亲身经历过,真的无法想象其中残忍。 宁祺面上未表现出有多惊慌失措,但内里早已翻涌奔腾。 翌日黎明,两边士兵出现了疲态,双方达成共识,稍作休整,不过一个时辰,又开始加强攻击,着实像穷追猛打的疯狗。 议事厅内,肖翼差人请了宁祺过来,进大帐时,一个身材壮实且高大的男人正被绑了扔在地上。 来时便有人跟宁祺道明了情况,这胡竟是个硬骨头,理讲了,人打了,就是不说边防图在哪里,也不交代如何破除夷兵阵法,不晓得兜着有何用处。 肖翼请宁祺的意图很明显,就是看看这位聪慧的王妃有没有办法撬开胡竟铁嘴。 没想到宁祺进帐之后就让人将胡竟松绑,并让人上了茶和点心,心平气和与人坐到一处,险些惊掉众人下巴。 见胡竟有些警惕,甚至不动茶点,宁祺自顾喝起来,“吃点东西吧胡竟首领,我们还需要你,自然不会害你。” “你们大骆人真是啰嗦,有话直说!”语气虽豪放,却半点不含糊抓着点心吃起来。 见胡竟终于开了口,肖翼等人一阵诧异,先前怎么逼迫,这人都咬死了不开口说话,他们险些以为这首领是个哑巴。 “首领何须着急,这便说了。”宁祺放下茶杯,“你还不知道吧,你们边夷大军,从昨日开始攻城,战争一直胶着不下,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胡竟不答。 宁祺也不恼,“是因为你。” 胡竟顿了下,又若无其事吃起点心来。 “我听说首领带走了边防图,还知悉边夷军的阵法。我们也没有别的要求,只要将这两样东西交给我们,我们自然会放你走。” “做梦!” 胡竟打翻了点心盘子。 众将严阵以待,生怕这人伤了王妃。 “首领不必动怒,且听我说道说道。首领幼妹之事,是我让人捅出来的,也是不忍一代枭雄被人蒙在鼓里,被人耍弄,更听闻首领这么多年一直未放弃寻找幼妹,这才决定告知与你。但我身为大骆之人,自然不可能没有目的,我们想让盟会举行不下去,也想让你得知此事,便贸然行事,此事虽有欠妥,但也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宁祺不慌不忙,将一切和盘托出。 胡竟却是怒了:“你们大骆,花花肠子就是多,弯里弯绕个没完,没一个好东西!” 肖翼是个暴脾气,听了这话,非要上前揍人,被周庄拦下了。 “非是你们边夷人紧紧逼迫,谁会出此下策?说来,这战争,还是你们先发动的,要说源头,你们边夷,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不可饶恕。战争起,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你们看见了吗?无数具白骨累在沙场,你们又可曾算过?若我大骆不挡,又会有多少百姓遭你们烧杀抢掠?”这话一出,胡竟被逼得住了嘴,面上不自在,显然是自知理亏。 众将身处边关多年,对宁祺这话最有共鸣,集体陷入沉思。 “胡首领,不过各自为主。如果你不配合,我绝对会打开城门将你绑给塔木,来换取这次风波平息,胡首领,玄王殿下的威名非是空穴来风,你当真以为,没了你的边防图,殿下就攻不下边夷了?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不过,若是将首领交给了塔木,那你们兄妹,可都是死在一个人手上了。” 再听到塔木的名字,胡竟还是红了眼眶,那是恨不得将人抽筋拔骨的恨意,“你是什么身份?” “宁祺,玄王妃。” “你问吧。”胡竟惊讶至极,竟有男人为妃,此前有线人说玄王娶了个男妃,他们还将信将疑,现在是见着了,除了容貌,似乎城府也极为出色。最后颓然坐下,挠挠头,一副凶横模样。 “我想知道边防图在哪里,边夷那些诡异的阵法又该怎么破。” “我想替妹妹报仇,还有,不得伤害边夷平民百姓。” 这是谈上条件了呢。 宁祺爽快应答:“成交。” 众将见这硬骨头三言两语就被王妃搞定,一脸的精彩纷呈。 所以昨晚动了那么久刑具是为了什么啊? 胡竟脱了衣裳铺在桌上,将一壶茶泼上去,不多时,灰白衣衫上就出现密密麻麻的图,“你们有一盏茶时间。” 众人:? 宁祺反应过来,速速让小六取了纸笔,匆忙画了起来。 一盏茶过后,衣裳上的画迹消失,宁祺也刚好收了笔。 胡竟看了一眼分毫不差的图,眼底划过赞赏。 “军中之阵复杂多变,联盟分开掌管,合在一起造阵,我只知局部。”胡竟拿过笔,在空白纸上画起来,细细标注了该如何破解。 肖翼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得到这些图,战争就会降低些难度和未知,就会少一些人牺牲,“劳烦首领在军中住下,复仇之事还需从长计议,若抓了人,肖翼定为你送来。” “多谢。” 这声道谢听得出多少包含了些真心。 一切结束,肖翼匆忙领着人往城门御敌。 他方才让杨烈瞧了瞧大阵,恰好在其中,就命人先破了那道。 第三日,大战还在持续,昨天夜里破了一个大阵之后,边夷陷入弱势一方,但他们兵力雄厚,联盟在一起之后更加见长,着实不好对付。 宁祺连日不眠,稍一昏睡就会梦到骆玄策满身是血在远处呼唤他,任他怎么努力挣扎,就是挣脱不开无形的束缚,只能看着骆玄策流着血越走越远。 他心底越发不安,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半数,却没一个带回好消息。 过了子夜,便是他的生辰了,他还记得半月前骆玄策在夜里温柔吻他,贴在他耳边说一定会赶回来,可现在呢? 如果骆玄策平安,一定不会违背诺言。 会不会…… 不,不可能。 宁祺甩去盘踞在脑海里的念头,去了城门。 肖翼得知此事,也不劝宁祺回去,只是静静跟在宁祺身边。自骆玄策失去踪影开始,肖翼也没了往日的嬉皮笑脸,周庄自知是自己失职,始终不敢挨这位随时会爆发的祖宗,就连上战场,都在离肖翼最远的地方,生怕这位爷一个不高兴就下黑手。 四处是喊打喊杀声,城下密密麻麻的人影,混杂着大骆与边夷的旗帜。 有人倒下去,再站起来。 有人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热血洒进黄沙,忠骨埋于异乡。 宁祺怔怔瞧着眼前的惨烈,没来由一阵发寒,他还记得,刚来不久那夜,边夷人偷袭,骆玄策抱着他的脆弱模样。如今想来,他那时的安慰,简直可笑至极,没经历过这些,他有什么资格让骆玄策不要难过呢? 太可笑了。 一路过去,都是重伤兵,缺胳膊少腿是最常见的,有人被箭射中了,好似全然感受不到痛楚一般,拔了继续加入战斗。 这一幕幕,都是他们保家卫国的凭证。 夜幕降临,双方已经步入最后阶段,这场战斗,算是半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谁也不肯让步,只看谁先露出疲态。 夜越发深,月光洒满了满目疮痍的战场,气势都弱了些。 忽然,边夷大军左侧方响起千军万马踏地而来的奔腾声,伴随着雄壮战马嘶鸣不止,声音越来越近,打了三天仗的边夷大军显然力竭,再听闻后方传来的战马声,顿时受到了惊吓,以为是大骆军队准备了后手,顿时军心溃散,四下逃散。 而大骆这边却以为是边夷援军,肖翼面色严肃起来,听声音,不下五千人,而战马中气十足,显然是精锐部队,若真是如此,今夜又是死战。 肖翼让人护送宁祺回大营,自己则再上城头打探消息,周边跟了几位将军,随时待命。 忽地,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鸟鸣声,听不大真切。 肖翼却是心头一喜,凝神细听,等真切听到那声音时,眸中露出狂喜之色,立刻转身对身旁人道:“沈将军,快,打开城门,带领士兵出门追击。” “副帅,这……”沈将军也明白如今的局势,若对面骏马奔腾而来的,是敌人呢? “去吧,是我们的人。” “末将遵命。” 月色下,高大的城门被缓缓打开,早已严阵以待的大军井然有序冲出城门,杀声震天,直追边夷军。 边夷军队原本就呈溃败之势,再被这气势吓到,直接扔了兵器掉头逃窜。 只半个时辰,战场便退干净。 肖翼骑了马出城一路朝左边去,最后与一群伏在沙地中的人对上。 肖翼一脸震惊:嗯?马呢? 一道身影首先起身,拍了拍身上黄沙,才走上前来。 是骆玄策。 见到熟悉的脸,肖翼终于忍不住骂了声娘,随即跃下马,走到身前,狠狠捶了骆玄策一拳。 当然,只是看似凶狠,落下去也没什么要紧。 “这是怎么做到的?这些又是什么人?” “朋友,他们擅口技,那些是他们发出来迷惑敌人的。” 肖翼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战马,是人。 “子钦还好吗?” 肖翼白眼,有王妃没人性的东西。 “方才来城门,这会让人送回去了,约莫三天没睡过觉了,从你失踪开始,面上是平静无波,只怕心里早六神无主了。”肖翼叹气。 不过,瞧骆玄策一脸担忧的模样,肖翼反倒幸灾乐祸起来,“愧疚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涉险,你是无所谓,小王妃得担心死。” 其实,他又何尝不担心呢? 生辰 回了营帐,宁祺就觉头痛欲裂,约莫是多日不眠的原因。 小六掌了灯,已入了三更天,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宁祺的生辰了。 宁祺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无非是在等一个承诺,他赌骆玄策会做到,因为两辈子加在一起,骆玄策对宁祺,向来言出必行。 也许只是路上耽搁了。 宁祺执笔立于案前,专心描着一幅画,细细一看,一人负剑而立。 小六在一旁研磨,磨着磨着就打起盹来,宁祺放下笔瞧见小六的憨态,最终将人叫醒了。 “去温一壶酒来,然后就休息吧。” 小六瞬间惊醒,“公子要喝酒吗?” “嗯,左右睡不着,说不定饮了酒便能一夜好眠了。” 至少,若是骆玄策真没回来,也不至于太难熬。 犹豫片刻,小六转身离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温好酒回来,放在案边,侧首瞧宁祺忙活了好几夜的画,画上一男子,身着暗色锦袍,他只静静立在那,一股王者之气便一览无余,像睥睨众生的君王。 小六知道自家公子画的是谁,能有这样气度,又能让宁祺放在心上,一举一动都惟妙惟肖的人,也只有骆玄策了。 只是不知为何,这画竟未画正面,留了一处空白,而骆玄策占据了左边,右侧有些空旷,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放了酒,叮嘱宁祺少喝一些,小六就下去了。 酒入喉,是一阵辛辣,宁祺从前不懂,这样折磨人的东西竟然有人喜欢,但它顺着喉咙一路灼到肺腑,却硬生生体会出一丝酣畅来。 宁祺笑,着了魔般,举酒饮起来。 骆玄策清理好自己一身风尘仆仆掀开营帐时,就看到了活色生香的一幕。 宁祺生的白且嫩,烛光无故为他增添几分温暖,像是有些醉了,修长指尖拨弄着案上的酒杯,一下像得了糖的孩子,笑得天真无邪,下一瞬又垮了脸,委屈得不行,像是被抛弃的小孩儿。 骆玄策细想这背后便一阵心疼,他知道宁祺为哪许,何故如此。 他眼底的乌青和此时的脆弱,无一不再控诉着骆玄策的罪行,他让子钦伤心了。 这一刻,他对盛世的渴望达到了极致。 若天下太平,他不必以性命在疆场搏一个前程,将宁祺养在青山绿水间,日日陪伴他,不叫他这般苦苦等待,那该多好。 一步一步走近,连呼吸都是深沉的思念,从来没人像宁祺,明明只分开了半月,却像是半年之久。 “子钦,我回来了。”回来了,赶在子夜之前,赶在生辰之前,实现了出口的诺言。 听到熟悉的声音,宁祺一顿,又复倒了酒,红唇微启,就往嘴里送。大概是假的吧,人说喝了酒会醉,想要的东西就唾手可得。 可总归是假的。 可是下一瞬,那道身影逼近,熟悉的气息笼罩而来,宁祺大脑空白,怔楞盯着眼前熟悉的脸,连浓烈的酒都忘了下咽。 那张熟悉的脸在怔楞中不断放大,唇上一热,摄取了宁祺所有感官。 烈酒在无处可去,尽数抽离,滑进来人嘴里,有作怪之流,顺着光洁下巴滑出一道暧昧银丝。 陈酒味的吻,持续了许久。 直到打更的敲了子时的锣,骆玄策才克制自己放开宁祺。 入目又是更加惊艳的美,眼含秋波,眉目含情,那双眼睛略带醉意,水雾朦胧,像要把骆玄策稳稳拽进深渊。 “子钦,生辰快乐,岁岁安宁。” 低沉的嗓音拉回了宁祺飘忽天外的神志,这才意识到,这人,真真是回来了。 “阿策,我十八了。” “我知道,子钦长大了。” “不是,我是说……”说什么呢?好像突然就忘了。 “嗯?” 算了,宁祺心一横,搂着骆玄策再次吻上去,自虐般献上红唇,凭君采撷。骆玄策哪里会拒绝,红唇再次缠到一处,难舍难分。 骆玄策被缠得无法,轻声将人哄到榻上休息,听肖翼说,宁祺三天未合眼了,他现在,只想让宁祺睡个好觉。 可偏偏有人不让他如愿。 不知为何,今夜的宁祺,意外的缠人,好像抱了骆玄策,就再也不想撒手了。 “乖,子钦该睡了,我回来了。”骆玄策轻声低语,上了榻将人抱在怀里。 宁祺瞪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在骆玄策右手覆过来欲蒙上双眼时,宁祺伸手捉住,微微用力便翻身将骆玄策压在下边。 骆玄策承受着身上的重量,还是觉得宁祺太轻了,该养胖些,“这是要做什么呢?” 宁祺舔舔尚还水润嫣红的唇,眼里染了浓浓水波,他慢慢凑近骆玄策耳根,红唇微启,“阿策,我十八了,我想要你。” 砰砰砰! 一句话的能量也许没有多大,但这话出自宁祺,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仿佛平静湖泊坠入天外来物,整个人开了沸了,脑海里再无什么江山盛世,只有眼前人微红的眼眶和轻轻的呢喃。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宁祺需要休息,骆玄策用了全身力气才止住自己没将人压倒,“子钦别闹,乖乖睡觉好吗?” 宁祺不理,皱皱眉头,似乎嫌人聒噪,修长的手却不停歇,兜兜转转,落在衣裳带子上,在骆玄策热烈又无奈的视线中,坚定不移的解开了。 骆玄策眼不眨的见证了一番绝无仅有的美景,眸色越发深沉。 “阿策,你不想要我吗?” 又是这句充满诱惑的发问,骆玄策记得清楚,新婚夜,因为这句话,他差点失控。 如今,也不例外。 忍无可忍,骆玄策微微用力便调转了位置,望着那张微红的小脸,缓缓笑出声。 红帐晃,残烛暖,良宵尽收其中。 只轻轻一动,便得到了念想许久的人,填满他,沾染他的气息,从此毫无界限,相携至白首,恩爱不相疑,哪怕此去经年,回首亦恍若初相识。 “子钦,我爱你,许他日盛世为聘,护你至白首。” “我信。” 城里百姓养了只花鸡,真真是妙极,黑白黄诡异搭配,脖颈修长,覆了层油量的红毛。 要问为何在清汤苦水的边关,它能长这么肥? 废话,也不瞧瞧,这可是绝无仅有一只鸡,整个边关,十里八村可就靠这小东西报时了,所以恃宠而骄呀。因为它再肥,也没人想捏着它修长的脖颈,磨刀放了它的血,再拔光它油得发亮的毛,放入可口作料,成为桌上美味。 小花一叫,就意味着黑夜即将过去,破晓将唤醒沉睡的人们。 直到小花高傲咯咯喔完一轮,红帐里的妙音才慢慢消下去,营帐外,被迫听了一宿仙乐的小兵面色爆红,和人换了值,匆匆跑了。 实在罪过。 宁祺再醒来的时候,营帐外传来阵阵嘈杂声,是清晨了呢。 身边没有人,宁祺皱皱眉,翻身想要起身,这一动,却是遭了罪,身体酸痛难当,活像做了一夜苦力,疼的让人羞耻。 记忆回笼,宁祺索性瘫回榻上,抱着被子发呆。 似乎,他是骆玄策的人了呢。 就在发呆时,帘子被掀开,是昨夜与他疯狂的骆玄策,宁祺面色微红,虽说算上上辈子,两人也是老夫老妻了,但却没做过这档子事,可如今发生了。 “醒了?饿吗?”骆玄策端了一碗粥,进大营前还在想,宁祺睡很久了,得将人叫醒吃些东西,这样下去可不行。 还未行动,人便醒来了。 宁祺正想摇头,却突然感到胃里的空旷,愣了愣,才干巴巴道:“明明昨夜吃过啊。” 骆玄策笑,取来盐水让宁祺漱了口,再细细将他脸擦了一遍,才将粥端到榻边,边喂边道:“哪是昨晚啊,该是前晚了,子钦睡了整整十二个时辰。” “十……十二个时辰?”老天,阿策会不会觉得他太能睡了? “无事,算是补了前几天的觉。” 这是知道他失眠了? 喂完一碗粥,宁祺嚷着要下榻,骆玄策只得替他穿好衣裳。谁知刚着地,腿就一阵酸软无力,直直朝地上摔去,骆玄策手疾眼快,迅速将人打横抱起来,一路到案边。 也不放开,抱着人坐下,惹得宁祺狠狠瞪了眼罪魁祸首。 骆玄策挑眉,毫不客气回击:这可是子钦先开始的,我还拒绝了呢。 这时,宁祺才将实现转移到案上那副画,却兀自发现他画的男人旁,多了个人,这人身穿青衣,在一片灿烂中侧首轻笑,目光里盛满温柔,直直望进身旁男人眼里。 是骆玄策画的宁祺。 睥睨天下的君者,清秀绝伦的青年。 两人站在一处,再无比他们还出色的人了。 宁祺眼中的骆玄策,和骆玄策所思所想的宁祺,站在一处,说不出来的般配。 天造地设,大概亦是如此。 画里,依旧未着眉眼。 宁祺默默执笔,酸痛的腰肢让他执笔时微微一顿,咬牙忽略,沉浸到画中去。骆玄策也不打扰,软玉温香在怀,片刻祥和,怎么都是值得的。 宁祺停笔时,粥正好温了,骆玄策就着一口口喂完。 案上铺的画美好得超然世外,真真仿若画中仙。 有情人两相对视,惊艳了时光,将美好跃然于纸上。 宁祺侧首,得意道:“哟,这两人倒是般配的紧,阿策你说呢?” 骆玄策宠溺一笑:“自然,天造地设。” 终战 此次大战,双方皆付出了不小代价,默契达成共识进入修养期。 而取胜的关键,竟是骆玄策带回来的千余人。 说来巧合,在骆玄策带人引开追兵后,意外遇到了这群人,在大骆与邻国交界处的山脉里。那时山穷水尽,双拳难敌四手,生生叫这群土匪捉了去。 没错,这正是一群土匪。 原以为逃不开他们的手掌心,却不料这群土匪搜完了他的东西,却找了土匪头子来。 那土匪拿着属下们搜到的令牌,问他是不是玄王。 骆玄策一脸莫名其妙,点头之后就见凶神恶煞的土匪瞬间变了脸色,忙不迭道歉,并亲自给他松了绑。 问起原因来,那土匪头子却是说,祖上在皇城为官,因为人清廉,得了太府贪污罪证,被陷害满门斩首,却是骆玄策为其平反。此后父亲带着一家人远离京城,来了边关,不料太府余党不甘心,追了一路,父亲为了庇护他们,引开了杀手,却再也没回来。 那土匪头子姓穆,名林轩。 听名字就看得出其父的性格,约莫就是清廉正直,但不懂变通的官,所以才会被人陷害致死。 穆林轩提出要跟骆玄策进军营,保证只效忠这一人,其实也不单单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做土匪毕竟是见不得光,被百姓喊打喊杀避之不及,最是臭名昭著。 他不能让这一山千余号人跟着他被世人唾弃。 若是被他父亲知道了,该从地府爬上来抽他吧。 穆父一身为官清廉,却是出了这么个不孝子。 骆玄策回忆便知确有其事,又惊于穆家的情深义重,这才将一山的土匪带回了大营。 至于大战那夜的智取,也是穆林轩想的法子,没想到这一山人还具备这样的技能,关键时刻,却是制胜所在。 宁祺初尝雨露,却是休息了几日才到乌群山查探百姓们开垦情况。 冬日多枯枝落叶,向阳处无雪,百姓引了火,一日便能开出一亩荒地,这会儿已经开完山脚,逐渐向山腰蔓延。 而从焰国秘密押送的苗种也已悉数到达,只待过了寒冬,便可翻种进地里。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欣欣向荣。 不过,面对帐外值夜的小兵,宁祺还是有些不自在,等酒醒了,神志回来了,羞耻感自然也跟着回来了,他记得清楚,是他强迫的骆玄策,还抑制不住发出那样羞耻的声音,真是没救了。 因这事,骆玄策特意换了一拨人值夜。 寒冬至,大战再起。 今年的寒冬格外寒冷,边夷牛羊稍不留意就被冻死在圈里,作物更是像火烧了一般,成片成片枯萎,再这样下去,他们非饿死在这个冬天不可。 他们深知,所以发动了战争。 其实也没有谁对谁错,边夷为了生存,必须死战,大骆为了国土完整,也必须整装待发。 因此大战一触即发。 这一次僵持得格外久,前前后后整整一个月。 从除夕夜开始,一直持续到正月底,双方胶着死磕,无论哪一方,退一步只会是覆灭,而显然,谁也不想做一个失败者。 骆玄策早派人禀了皇城增派粮草,但得到的回复与上一世一样,都是半路被不知名人打劫,数万石粮草不翼而飞,查无所踪。 对此,骆玄策不管不顾,依旧每五日休书一封,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入皇城呈急报。 而暗地里,却准备好粮草,吩咐将士走迂回战术,向边夷慢慢露出疲态。 宁祺说过,就在二月,大雪纷飞之际,边夷人会举全部兵力,最后一次进攻北境,此次过后,边夷就会出现颓败之势,主动向大骆求和。 至于边夷为何会突然有勇气大肆进攻,这与焰太子脱不了干系,定是焰太子卖了骆向端,将骆向端扣下粮草之事与边夷讲了,边夷人这才有恃无恐,认为熬死大骆军队就会赢。 事实上,就算没有粮草,大骆军队也注定会赢。 这一群铁骨铮铮的汉子,从不会惧怕饥寒,他们身后护着国与家。 与双方而言,这是一场必经之战,全然没有回旋的余地。 二月初八,大雪纷扬,寒霜铺满大漠,掩埋黄沙,城门前,二十万边夷军陈兵北境城门之下,密密麻麻,遮了满地银白,黑压压一片,令人倍感压抑。 对于边夷能聚满二十万大军,骆玄策亦是有些疑惑,按照他的估算,最多只会到十五万,那么,多的五万,来自何处? 因为对战局的错误预估,骆玄策只来得及调遣了十五万大军到边关,整整少了对方五万人马,若有不慎,就会城破人毁。 初十的大会上,终于商议出方法,将大战带来的伤害降到最低。 擒贼先擒王。 由大骆带一支队伍,突破大漠,到边夷取联盟首领的性命,这联盟首领,是塔木。自上次盟会胡竟之事爆发之后,塔木就私下处决了盟会首领,自己坐上了那个位置,若说这背后没人支撑都有些说不过去。 否则,凭他的本事,自然坐不上联盟首领的位子。 肖翼再次请辞,骆玄策还是拒绝,并且表示会亲自出手。宁祺差点掉下山崖的事,骆玄策回来第二日便知道了,自然也知道肖翼和扶风为救宁祺差点丢了性命,他心存感激。 倒不是不相信肖翼,相反,就是因为相信肖翼,才会将大军的指挥权交于他,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其实兵法布阵,诱敌手段,行军打仗甚至兵书谋略大同小异,不熟识之人压根看不出来区别。 骆玄策询问胡竟的意思,胡竟自然求之不得,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替他们引路。 二月十一,骆玄策胡竟与一队军中精锐摸出了北境,从乌群山翻越,跨过大漠,进了边夷地界。 二月十五,边夷联盟总部落遭遇不明杀手袭击,因大部队都被调去前线,来不及回来增援,故而死伤惨重。最重要的是,联盟出现了新的首领。 胡竟之名一夜间传遍边夷。 胡竟为救幼妹,不惜杀入总部落杀死首领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百姓素来知道胡竟多年在边夷寻找幼妹之事,称赞其重情重义,并拥其为王,成为新一任大首领,拥有大首领决定权。 其实哪是全皆如此,在百姓不知道的阴暗地牢,鞭子声响了整夜,惨叫哭嚎,直到破晓才平息,随之而来的,是胡竟名正言顺继任的文书。 二月十八,骤雪初晴,胡竟以大首领之令,下令大军悉数撤回。 然,其中数万大军并不打算遵循这位新任大首领的命令,继续以生存之由,蛊惑军心不稳的夷人继续进攻。 不过半日时间,胡竟拿出前任首领勾结焰国的证据,并找出五万焰国军队名单,命人以雷霆之势将之擒获,秘密交给大骆。 此举自然不怕得罪焰国,经核实,焰太子此次拨出五万兵马参与边夷大骆之战,焰皇全然不知情,若是焰太子将此事闹大,也只会平白惹了焰皇的嫌,所以不管如何,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下去。 见了塔木首领的首级,自己的首领又一夜之间不知去向,众将士失去了主心骨,慢慢变成一盘可随意挥洒的散沙,再聚不到一处试图颠覆政权。 二月二十,天完全放晴,大漠春雪速速融化,边夷向大骆押来五万战俘,并宣称受人蛊惑开战,愿向大骆讲和,进献一成贡礼,诚求安宁互不侵扰。 至此,纠缠数十年的边夷与大陆纠纷终止于此。 宁祺坐于帐中,听闻边夷送来五万战俘,这便明白骆玄策成功了。 骆玄策向来不对宁祺设防,将战况早早告知,早在初九那天,他就猜测五万军队可能出自于焰太子手笔,毕竟摧毁骆玄策,就等于暗中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了一个享誉天下的战神。且焰太子的野心都写在脸上,定然不会放弃大好机会。 于是,宁祺让骆玄策将计就计,与胡竟秘密签订条约,将他推至联盟首领的位子,以至于控制整个边夷。 起初胡竟不答应,但宁祺拜访一番后,又什么都答应了。 顺带签了归降协议,大致意思是说,若骆玄策荣登尊位,可将边夷管辖之地划入大骆国土。而条件是,骆玄策助他取得塔木性命,成为联盟首领,边夷民众无需上岁贡,可与大骆通商。 若非如此,则不作数。 这条例,于大骆而言,百利而无一害,既扩充了领土,又新增夷人文化,互通有无,对于威慑列国也有极大意义。 没人有理由反驳。 当然,这都要建立在骆玄策荣登尊位的前提,至于胡竟为何臣服于骆玄策,却是无人可知。 三月初,边关进入百废待兴时期,大量作物被运往北境,百姓安心开垦,不必再被战乱所累。百姓渐渐往乌群山发展,用你宁祺教授的技术将水源引入,甚至开始在山里建房定居,中心逐渐偏离。 谁都知道,若此地再无战争,再过个三五年,又会是一处繁华之地。 三月初九,边夷定,镇北大元帅率十万兵马班师回朝。 大漠风光无限好,忠骨得瞑目,热血得祭奠。 将军一生所愿,不过山海定,乾坤安,四海盛世。 封赏宴 边关大捷的消息先一步传回皇城,百姓欢腾相告。 十万大军安于皇城之外五里,允许排队回乡探亲。 进城这日,皇城街道肩抵着肩,人挨着人,百姓悉数往长街相挤,为了一睹玄王尊荣。 这一次,倒是没有失望。 骆玄策一身暗色锦袍,策马于前,冷冽刚毅,目不斜视。肖副帅一身玄衣,稍落于后,同样英姿飒爽。这两人都是年轻一辈最出色的人,肩上战功赫赫,担着国安家宁之重任。 不知谁先起了头,绢花,荷包等信物悉数抛向归程队伍,奉旨迎接队伍的公公想要让人立规矩,惩治这些扰乱秩序的群众,怎料骆玄策一个冷眼过去,吓得禁了声。 都说这位玄王殿下杀人不眨眼,自然是能躲则躲。 百姓欢腾了整条街,宁祺马车顶上挂满了款式不一的荷包绢花,瞧着倒有些喜意。 因要面见圣上禀报战绩,骆玄策让人将宁祺送回玄王府,与肖翼一道进宫面圣了。 轿子停在玄王府,宁祺本意邀扶风进府一叙,扶风却道想回情阁看看,毕竟自己出门近四个月,阁中之事还等他决断。 宁祺也不再挽留,将王府的信物给了扶风:“这令牌可出入王府,也是阿策意思。肖翼他与阿策长大,肖老将军过世之后,便住在王府,扶风大哥随时可以过来。” “子钦,肖翼他终归是副帅,与主帅同居一处,恐会招致天家猜忌。” 这一点,宁祺也想过,“肖老将军为大骆鞠躬尽瘁,肖副帅是老将军留下的,天家再无情,也需惦着良心。” 扶风明了,回了情阁。 午后,骆玄策从宫中回来时,宁祺正褪了外衣,打算歇息。这一路实在难熬,好容易能安心休息,至于皇城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自然是先睡够再说。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按理来说,打了胜仗,定会被皇上留在皇宫,以宴会之礼款待,邀文武百官同庆大捷。 这是传统。 骆玄策稍稍上前,将剥得只剩中衣的宁祺抱在怀里,颈修长雪白,使得骆玄策眸色暗沉,这一路风尘仆仆,忙着赶回皇城,倒是有些想念个中滋味。 宁祺微微挣了挣,抱着他的人丝毫未动,便也随着他了。 “骆向端进言,此次取得大战胜利,也有子钦功劳,几番说辞之后,父皇让我先回府,晚些时候一起进宫参加晚宴。”骆玄策低下头,眼带火热,能将宁祺灼出一个窟窿来。 “别是又憋着什么险招吧。”以宁祺对骆向端的了解,这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连亲近之人都可以毫不犹豫利用。 “兵来将挡。” 最后,不知谁先开始,两人缠到一处,滚进古色古香的木榻。 再醒来,已是酉时,日至西山之顶。 洗漱完毕,宁祺在铜镜前束发,才发现颈上点点红痕,恶狠狠瞪了眼骆玄策,默默换了件高领衣裳,出府一道往皇宫。 * 数十万青砖红瓦铺就的权利巅峰,恢宏肃目,却荒唐。 酉时末,大宴正式开始,金樽玉盏。 皇帝照例虚与委蛇表扬一番,赏赐些良田府邸,又拐弯抹角敲打了骆玄策一番,大意就是哪怕如今镇北大元帅几十万兵权在手,也依旧是皇家人,不可生出反骨。 此等做法倒是令人心寒。 身居高位,不知边关疾苦,不晓将士艰辛,只瞧得见边关传来干净无污的战报,而这些,最终都会被大捷喜讯压下去,丝毫不剩。 只会盯紧对皇权有威胁之人。 在场都是人精,自然看得出皇帝是对这位战功赫赫的玄王殿下生了疑心,心下诸多计较。 “策儿此次为我大骆打了胜仗,当真是可喜可贺,”皇帝面上堆着笑容,“皇后今早同朕说,想将林御史的千金赐与你做侧妃,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哪是问骆玄策的意见,分明是想强塞人了,只是出于骆玄策战功赫赫,虚礼一番。 自古有几人敢拂了皇上圣意? 宁祺无意识握紧了拳,垂眸敛去蔓延在眼里的杀意,这一刻的宁祺,如深谷幽兰,绽放着阴冷幽暗,令人不寒而栗。 手上一暖,紧握的拳头被一只大掌包裹住,宁祺有瞬间的怔楞茫然,在触及骆玄策充满安抚意味的眸子,才褪去煞气,温温和和沉淀下来。 紧握的拳头也逐渐松开,骆玄策顺势扣入,使劲捏了捏便退开,起身到宴堂中央,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父皇为儿臣着想,儿臣不甚荣幸,但如今边关只是暂时稳定,保不齐他日就有野心勃勃之人觊觎我大骆江山,儿臣只愿策马疆场,为父皇保大骆领土完整。至于成婚之事,着实算累赘,若他日敌人以此威胁,定会教儿臣陷入忠义难择的境地。” 众人哗然,惊于战事或许未平,也惊于骆玄策真能拂了帝王面子。 皇帝脸色自然不好看,旁边的皇后更是倏然沉了脸,没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的棋子,竟被人嫌到这等地步,简直丢尽了脸面。 “既如此,朕也不再强求,若他日策儿看上了哪家姑娘,父皇定为你做主。” “儿臣谢过父皇。”心中却自有一番计较,哪家姑娘能比得上宁祺让他心心念念魂牵梦萦? 再说了,就算真有那么个人,也不可能再入他眼了。 他的全部,只能给宁祺一个人,不会分给别人。 骆玄策回了席位,就着席案遮掩,又将那爱不释手的修长手指握进手里,他方才没有忽略宁祺一瞬升起的戾气,虽然不明所以,但足够使他生出一抹心疼,更想将人捧在心尖上。 宁祺感受着温暖,微微紧了紧,端起案上果酒,酒杯遮掩住微扬嘴角,只露出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 骆向端不知为何心中一悸,从进入宴会开始,眸光就不由自己跟着宁祺,连他也不知为何,徒然见到那样一双眼睛,像平静湖面投入石块,水波涟涟。 下一瞬,就与一道凌厉视线对视。骆玄策目光冷寒,耐人寻味,盯得他浑身不自在,最终拿起酒杯,狠狠饮下去,行动间有些不自持的慌乱。 “肖爱卿,朕瞧你年纪也不小了,是否有心仪姑娘,你的主,朕还是能做的。”战火一路引到肖翼。 肖翼一惊,顿时明白皇帝这是拿骆玄策没办法,要寻他开刀了。 皇帝这话,蕴含的意思耐人寻味,他能做肖翼的主,却是建立在骆玄策之后,影射骆玄策没规没矩,违抗皇帝之言。 皇家之事,向来多肮脏。 肖翼下意识瞥了眼骆玄策,他没有那等本事,违抗不了皇帝之命。骆玄策皱了皱眉,右手指节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肖翼常年与骆玄策的默契使然,一下就明白骆玄策的意思。 “臣谢陛下恩典。臣一介武人,实在不敢叫这皇城千金委身与我。”肖翼故作惶恐,有推辞之意。 皇帝眼神危险了几分。 “父皇,肖翼这小子,是心里有人了,半点没有其他意思。”骆玄策颇有些幸灾乐祸,为肖翼做解释,而肖翼恰到好处表现出意思难为情。 这番模样倒是骗过了皇帝。 “哦?肖爱卿这是相中了哪家千金,朕为你赐下皇婚,如此,朕也算为肖老将军做了件憾事,何其乐哉。”皇帝咬紧了肖翼不放,显然是要将这事板上钉钉,才得以消了怒火。 众人替肖翼捏了把汗。 讲真,谁都不愿自家千金嫁给一介武夫,哪怕这武夫战功赫赫。先前还提着心眼,就怕被皇帝点到名,如今肖翼自己说了有喜欢的人,想来皇帝也不好胡来。 “这……陛下,臣……怕说出来污了您的耳朵。” “肖爱卿为我大骆立下赫赫战功,说吧,朕恕你无罪。” 肖翼闭了闭眼,装作一副豁出去的姿态,“臣……与情阁扶风两情相悦,谢陛下恩典!” 除了宁祺和骆玄策,其余所有人:“……” 落地有声,殿内一片寂静。 皇帝爱美色,自然不可能不知情阁扶风是何等人,只不过此人出生风尘之地,才免了被召进宫的命运,皇帝虽然昏庸,到底顾念皇家脸面。 “这……肖爱卿可要考虑考虑?令择皇城千金?” 荒唐! 简直太荒唐了,天家金口玉言的圣旨,竟要降到那烟花之地去,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 人群也炸开了锅,大多认为肖翼不识好歹,但瞧他那傻愣愣的样子,也不像是有心而为,这下,众人等着看皇帝的好戏。 “回皇上,扶风与臣两情相悦,早已互许终身,非他不可。”肖翼其实有些忐忑,他虽掷地有声,但还真不知道扶风是何想法,扶风在焰国有何等尊贵的身份,愿意屈尊嫁给一个小小的副帅吗? 罢了,若不愿,就当他将真心喂了狗吧。 皇帝脸色早已黑成锅底,但看殿前跪的人一脸开心的模样,想来也是色令智昏,无意挑战权威。且一代将军娶男妻,也不用担心造成什么威胁,或许,可以找人敲打敲打那情阁扶风,说不定还能当做一枚棋子。 这么一想,皇帝褪去了青脸,轻咳一声,“既然肖爱卿与扶风两情相悦,朕岂有不成全之礼?”话落,就吩咐林公公备好笔墨圣旨,当着众人的面赐了婚。 这么做,一来是为了显示皇权说一言既出,二是担心肖翼反悔,届时又落了天家面子。 遭非礼 一出由皇帝引发的闹剧很快落幕。 经此一闹,宁祺倒是淡了先前皇帝为骆玄策赐婚的不悦。 趁着席宴闹意,骆玄策凑近宁祺耳边道:“子钦,我这辈子,有你便足够了,真的。” 不会再有别人了。 尽管周遭嘈杂错落,宁祺还是真真切切听清了骆玄策发自内心的话。 这话,别人不信,宁祺却是深信无疑。 再无人比他更清楚这话有多真心。 上辈子那道为他散尽后宫,独自隐居山间的身影,如今想来,还是近得犹如昨日。自古君王,哪个不是佳丽三千,揽尽人间绝色? 偏到了骆玄策这里,二话不说便为他一人心甘情愿,怎能不叫他心疼? “阿策,我……” “五弟,哦不,瞧我这记性,王妃,父亲在御花园,邀约一叙。”来人温厚憨实,却是神色淡淡,不卑不亢,这人在宁府排老二,是位教书先生,师承宁相,在皇城颇有威望。 “劳烦二哥了,该是我拜见父亲才是,二哥还是唤我子钦吧,一家人,莫要生分了才是。”宁祺对这位二哥印象不深,记忆里,这位二哥一直温润如玉,不争名夺利,宁静淡薄得犹如清茶,却是越品越有滋味。 两人谈不上交好,却也比寻常兄弟亲近些。 宁潜淡淡一笑,“子钦说的是。” 他认真且仔细深深看了宁祺一眼,宁祺眉宇间的风姿使他微微一愣,随即淡淡移开目光。父亲说得果然没错,宁祺确实是变了。他从前忙于学问,对这位与家族不睦的五弟无甚关注,只知道这是家里唯一的另类,早早就站了争储的队,一门心思帮着骆向端度过一道又一道难关,一步步帮着他坐稳如今的位子,具备了争夺储君的资格。 他这五弟,倒不是简单人物。 听闻父亲说宁祺变了,起初他持怀疑态度,宁祺对骆向端的好,他看在眼里,换做以前,这话他绝不会相信。但如今见了宁祺,他却改变了看法。整场宴会下来,到如今接近尾声,他都在若有若无打量着宁祺,自然没错过宁祺与骆玄策的一举一动。 他为他难过,为他紧张,为他绽放笑颜。 这些加在一起,足以嗅出浓烈的爱意。 他的五弟,是真的喜欢骆玄策。 所以,是真的变了。 从前眉宇间尽是驱不散的焦躁和戾气,现在变得平和温润,隐隐散发着幸福的气息,或许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 宁潜觉得,这幅样子,才是宁祺最好的姿态。 宁祺让骆玄策留在宴会,毕竟是主角,一举一动颇受人关注,若是突然离席,指不定被编排出什么罪行。 宁潜与宁祺一路闲聊,慢慢到了御花园石亭,石亭建在湖上,春来叶绿,早有花朵盛放。 “父亲,我回来了。”宁祺在宁峰面前站定,规矩行了礼。 “嗯,回来便好,四个多月了,也只见回了四封家信,当真是……”宁峰摇摇头,独自笑着。 “父亲见谅,边关所忙之事着实多,又怕累了您担心,这才一月一封。”宁祺听出了宁峰的埋怨,这倒奇了,这丞相爹竟会嫌他书信写得少,这可不像宁相的作风。 对相府,宁祺其实没多大怀念,也算是不孝吧,上辈子他落难时,没人向他施过援手,所以他没什么要报答的恩情,但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重新接纳了他。 对此,宁祺倒是没什么想法,当初是他识人不清,最后确实买到了教训。 只怪自己被人蒙在鼓里,还绑住了手脚。 又是一番闲聊过后,宁峰突然严肃问道:“子钦,你老实告诉为父,玄王殿下……是不是打算争那个位子了?” 宁祺一震,也不知道父亲从何处听来的消息,或者从哪件事看出骆玄策意图。 “父亲,夜已深了,改日携殿下登门拜访。”宁祺怕隔墙有耳招致祸端,只得转移话题搪塞过去,但以父亲对他的了解,只怕从这句话中早得到了答案。 果然,宁相轻笑一声,“如此,我便知道了。” 宁祺没去问宁相知道了什么,在他记忆里,他这位父亲,大骆当朝丞相,向来眼光毒辣,从几年前便开始对骆玄策有意。 “今日拒婚之事,恐会招至不必要的麻烦,还需当心,另外,林御史的千金是皇后侄女……”宁相知道自己不应该插足儿子的事,但有些话,还是得说,“玄王殿下,这辈子也不可能不再娶妻。” “父亲!”宁祺声音沉了一分,“阿策他不会再有别人了。” 宁峰讪笑,讲真,他不相信这话,男人嘛,哪个不喜欢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嘴里的甜言蜜语惯是多,哄得人找不清南北东西,到最后,誓言还不是说破就破? 宁祺也知道自己语气重了些,“父亲,这是阿策自己的决定,如果将来他要娶妻,我断不会阻止,但如果有人强塞,我也不会袖手旁观,我是俗人,绝不会允许阿策将心分给别人。” 感情这事,要就要绝对的干净。 他会因此愧疚,但绝对不会妥协,若是骆玄策有娶妻的念头,他也不会阻止。 他会离开。 但他从上辈子就知道,他注定会得偿所愿。 “罢了,为父年纪大了,若今后有难处,可差人回相府。” “子钦,二哥的学堂办起来了,有时间可过去坐坐。”宁潜笑。 宁祺笑着点头应下,宁相的话,无形中给他加了相府这么个后盾,与他绑在了一条船上。 送走宁相和二哥之后,宁祺有些百无聊赖,方才饮下的果酒似乎上了头了,有些热,视线也有些恍惚,在石亭吹了凉风也不见有所好转。 不多时,视线闯入一道声影,视线有些模糊,定了半晌才勉强看清来人是许久不见的骆向端。 “阿祺怎么在这里,喝醉了?”骆向端说完,也不等宁祺回应,伸手就欲抚上那张艳丽惊艳的脸颊。 宁祺脑袋发胀,却下意识躲避开。 骆向端伸出的手未碰到预想中的温暖,尴尬悬空,想是不想让自己失落,骆向端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宁祺闪躲不开,就任那讨厌的手掌落在自己脸上。 宁祺皱了皱眉,“滚开。” “阿祺,是我。”骆向端知道宁祺对他独一无二的好,以为宁祺是喝了酒,认错了人。 岂料下一瞬,宁祺薄唇微启,绵绵唤了声,“阿策。” 这下,骆向端脸色不知道有多难看,气急之下,倾身钳住了宁祺下巴,逼他直视自己:“宁祺,看清楚了,在你面前的是谁。” 这股莫名的杀意将宁祺惊醒,入目一张制造了他上辈子梦魇的脸,别提多恶心了,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宁祺不再压抑自己,用了很大力气将骆向端推开。 然骆向端自小习武,虽不是顶级高手,但也不可小觑,宁祺只是将人推开一点距离。 “滚开,恶心!”宁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对于骆向端,若不是他能忍,早在重生时便将他一刀了结了,留着糟心费劲。 骆向端眸色危险,正欲压着火气哄人,偶然看见宁祺雪白修长脖颈上绽放的点点红痕,只觉一下便炸开了锅,灭顶的怒意自心中升腾,这一刻,他真真恨不得将骆玄策碎尸万段。 他早纳了侧妃,这印子是如何来的,他岂会不知道! “嫌我恶心?宁祺,那你算什么?怎么,骆玄策弄得你舒心了,就忘了我了?”他从未想过,一个宁祺,竟能让他失控到这种地步。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阿策做比较? 宁祺不欲多说,撑着转身,想远离这个令他杀意戾气不断翻腾的人,他怕再等下去,他会忍不住出手取他狗命。 下一瞬,天旋地转,宁祺被紧紧压在石桌上,骆向端欺身而上,眸色危险。 宁祺被摔得脑袋发晕,“再说一次,放开我。” 触及那双泛红的眸子,骆向端不自觉有些退缩之意,无他,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宁祺。 当年他嫉妒骆玄策竟然有人为他出头,设计让宁祺认错了人,又不断将自己的险境明里暗里呈现在宁祺眼前,让宁祺对他产生了同情。 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人,宁祺的才华远不止如此。 只是……如今慢慢在脱离掌控。 “话说,跟了我这么多年,竟让骆玄策抢了先,呵。”骆向端轻轻抚着那张令人惊艳的脸,竟升起了想要将人据为己有的念头。 这很危险,但他突然不想考虑。 望着那双红唇,骆向端着迷一般,越凑越近。 宁祺有些慌乱,大声唤道:“阿策!” 转瞬功夫,骆向端被人狠狠掀翻在地,再回神时,桌上任人采撷的宁祺被来人抱在怀里,而对他百般抵触的宁祺,竟然像猫一样温顺。 “子钦不怕,是我。”那个传说中的冷面煞神正温柔低语,轻轻哄着怀中人。 宁祺只是抱紧了骆玄策,不说话,却散发着令人忽视不了的委屈。 “骆向端,这是本王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招惹宁祺,否则,别怪我不念兄弟情义。”煞神还是那个煞神,关键是看他对谁而已。 “呵,玄王的品味着实不一样,喜欢别人玩过的破鞋。”骆向端起身,状似优雅的拍了拍灰尘,重新做回衣冠禽兽。 骆玄策倒是不恼,他怎么不知道,骆向端养着宁祺是抱着什么心思,哪里会发生什么,“总比有人看得到尝不到的好。” 此时,宁祺正抬眸看他,骆玄策低头,安抚性吻了吻,宁祺便绽开笑颜,重新埋进他怀里。 骆向端被打脸打得彻底,见宁祺那副全身心依赖的模样,气得脸都绿了。 骆玄策却不再理他,抱着宁祺转身离去。 留下气红了眼的端王殿下。 炸锅 宁祺再醒来时,人已经到了王府榻上。 天刚亮,骆玄策约莫饮了好些酒,还沉沉在睡梦中。宁祺一惊,今日骆玄策怎未上朝? “阿策,醒醒。” 骆玄策睁开眼睛,见是最亲密的枕边人,褪去了眸中寒意,转而变得温柔深邃,“怎了?” “今日怎不去早朝?怕你迟了。” 听此,骆玄策骤然记起昨夜。他在大殿等了许久不见宁祺回来,在宁相和宁二公子回了宴席之后,他越发不安,最后不顾一室人猜忌,问了宁相宁祺在哪,就追出来了。 御花园很大,石亭也多,他找了许多地方,终于在一角发现了宁祺……和骆向端。 彼时二人举止亲密,宁祺正被压在石桌上。 骤然见到这一幕,骆玄策直觉气血翻涌上来,震得他三魂七魄统统离家出走,所谓绝望,大抵就是如此。 心在滴血! 他不愿再看到二人亲密一幕,转身就走,却在那时,一道急促呼唤打破他垒砌的城堡,他不由自主急速掠近,等他稍恢复了些神志,就已经将骆向端掀翻在地,将他珍而重之的心尖儿抱在了怀里。 那一刻他便是知道,自己误会宁祺了。 可心里也从未有过的踏实,从前只觉得,宁祺太过虚无缥缈。他像快干枯的草,宁祺一阵和风细雨就将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可他却从未深究过这雨为何会降临在他身上。 他甚至觉得,这样的宁祺,这份美好都像幻境。 直到宁祺在神志尽失时,念的还是他,骆玄策莫名就安下心来,再没觉得自己飘在不知名的边缘。 “怕你不舒服,昨夜便告了假。” 到了这会儿,骆玄策在朝堂的呼声和地位已经无可撼动。况且宁祺同他说过,与骆向端虚与委蛇,不过是想知道他的计谋,但经过了昨夜的事,骆玄策说什么都不愿意宁祺与骆向端来往了。 而且昨夜他说的话狠又绝,兄弟间那层兄友弟恭的窗户纸被捅破了,连表面的客客气气也兜不住了。 如此,骆玄策更是没了后顾之忧,也许宁祺进王府时,他就不该为了瞒过皇帝而让他的子钦受了委屈。 如今,哪怕是皇帝要动他,也得顾虑他手上的几十万兵权,不过,以景鸿帝的性子,只怕已经在憋着大招了。 “阿策,我昨晚……”宁祺有些欲言又止,想来是记起了昨晚的事,不自觉一阵恶心,骆向端竟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无事,是我没保护好子钦,以后不会了,不过,今后的路咱们自己走,莫要再与之来往了。”骆玄策认真凝视着宁祺。昨夜之事确实是他的疏忽,差点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如若真是那样,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控制不取了骆向端性命。 宁祺弯了眉眼,“好。” * 午时。 皇城长街炸开了锅! 一道圣旨毫无预兆降临皇城最大烟花之地——情阁。 更惊悚的是,这圣旨竟昧着良心将扶风的美貌和才情夸上了天,洋洋洒洒全是溢美之词,可见文官用词之精辟,果然不愧是文官,竟能将烟火之地形容得如此清新脱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落入凡间的仙宫呢! 扶风嘴角一阵抽搐,貌美贤良?恭谦礼合?温静淑华? 这确定是在说他扶风?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个昏庸皇帝——赐、婚、了!赐的还是他与肖翼的婚事。如果他记得不错,宁祺与骆玄策,也是这昏庸老家伙搞的鬼吧? 不过莫名有点兴奋是怎么回事,这皇帝不做媒婆着实有些可惜了,瞅瞅,经他之手赐的婚,哪对不是两情相悦,幸福美满。扶风很想对着九天仙庭问一句,这月老是嫌弃手中红线太多,匀了几条给景鸿帝? 那敢情好,若天下人都这么和和美美,哪来那么多龃龉之事。 传旨公公离去后,留下扶风与属下面面相觑,因着圣旨降临,不久前已经清理了所有人,此时静得可怕。 李风被迫跪在地上,听完圣旨之后,整张脸都黑了,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殿下何等尊贵的身份,竟被大骆狗皇帝赐下男婚,这当真是奇耻大辱!欺人太甚! 不过,狗皇帝为何会赐婚? “殿下,老奴这就进宫了结了狗皇帝,顺便把劳什子狗屁将军杀了!” “不可放肆。”扶风捧着圣旨,神色莫名。 “那狗皇帝竟逼得殿下下跪!老奴忍不得!”李风到底是精心培养的杀手,没经历过儿女情长,一旁的护卫都是看得清楚,不自觉帮李风抹了把汗。 这老古董,是个不懂眼色的,也不知少主为何还留着他。 扶风一脸莫名:“谁说我跪狗皇帝了?我跪的是自家媳妇儿。” 李风:“……” 护卫:“……” 殿下,公子,您稍微收敛点,成不? “殿下,您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怎可娶男妻!”李风依旧不怕死,护卫汗。 岂料自家少主依旧风轻云淡:“李老,你错了,不是娶,是嫁。” “……”那他妈更了不得了! 李风怔住了,顿时头晕眼花,只感觉自己一股郁结之气直冲肺腑,下一瞬,两眼一翻,直愣愣倒在了地上。 扶风面色不变,“李老瞧着累极,送回焰国修养,没我的命令,不准踏入大骆。” “是。” “另外……”扶风一顿,淡笑道:“准备嫁妆。” “……是。”作为一名合格的护卫,哪怕之主人露出娇羞之色,也只能认为是眼瞎看错了。 总之,主子还是主子,英明神武美艳无双。 额,似乎也不对,常来找公子的相府宁五,也是极美的。 而肖翼那边,也同样接到了圣旨,约莫是他在北境立下赫赫战功,遵他心意为他赐了婚事,最后,还将肖老将军的将军府赐给了肖翼。美名其曰作为新婚贺礼,实则包藏祸心。 这圣旨之意很明显,让肖翼断了住在玄王府的念头。 同样是军功赫赫的青年,交好倒也不算如何,但如果其中一个是皇子,那其中深意就不得深究了。皇帝身居高位,唯恐有人倾覆皇权,到底还是可悲,算计一世,众叛亲离,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这道旋风般的圣旨,给了皇城不小冲击,短短半日就以极快速度席卷了皇城各个角落,被人进行了热烈谈资。 如果这时去茶楼,你会听到—— “这情阁扶风可了不得,竟能让皇帝赐婚。” “可不是,可怜肖小副帅,多年行军打仗,连个正妻也不能娶。” “嗤!不过就是个烟花之地出来的浪子,也配嫁给保家卫国的将军?这桩婚事,倒是耐人寻味的紧。” “别是那扶风能生娃吧!” “哈哈哈,那可真说不准,也不知道伺候过多少男人了,到了将军府,怕也是落了灰的命!那套伺候男人的本事,怕是使不到小副帅身上。倒是可惜了这么个尤物。” “呸!你还肖想过那等破鞋!” 砰! 一声巨响打破了谈论,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二楼雅间走出一位面色不善的公子,星眸里含着无边杀意,直勾勾盯着方才口出狂言之人。 “赐婚圣旨,是本副帅进宫求来的,各位若是对圣旨有何疑虑,自可呈于言官,交陛下跟前。”肖翼神色冰冷扫视一圈,掷地有声,众人一时被这突然出现的人镇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便是主角之一的肖副帅。 还不等众人惊恐,肖翼身后又走出三名男子,个个一身正气,威压十足,特别是中间那位,只静静站在那,就有说不尽的王者之气。 “本王竟不知,父皇一道圣旨,竟在皇城传成这幅德行,怎么,这是对圣旨有不满吗?”骆玄策淡淡的声音落下,底下人慌忙跪了一地,不敢抬头。 “草民失言,请王爷副帅恕罪。” 开玩笑,被冠上不满圣意的名头,与谋反有何不同?都是杀头株连九族的重罪! “皇家之事,岂是尔等可以编排的?” 最后这些人被玄王殿下狠狠震慑一番,此事很快传开来,倒是歇了些污秽之言。 皇权,毕竟不可侵犯。 与骆玄策周庄和杨烈在茶楼告辞,肖翼径自去了情阁。 到了情阁,又觉得不大妥当,他抱着安慰扶风的心思,原本这事不该落到扶风头上,但那时情况紧急,若不搬出扶风,他肖翼就要娶别家姑娘了。 平心而论,自从确定了心思,肖翼就没想过娶妻纳妾之事,若是皇帝真下旨赐了婚,那他肖翼就得当个负心人,毁了一个姑娘,也对不起扶风。他那时想,如果扶风不愿意,他可以让骆玄策想想办法,总归是不能逼着人家。 除了上次摔下悬崖那句真话,肖翼对扶风一无所知,他其实没有多大把握,自己平平无奇,扶风到底是看上了他什么呢? 焰国皇子,身份尊贵,容貌惊人,修为更是不俗。 等想完这些,肖翼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到了情阁门口,今日情阁冷清,直接关了门。 肖翼心中一凉:这是……生气了吗? 想了想,还是需要问个明白,他肖翼不是那等犹豫不决之人,若是扶风当真不愿,他也绝计不会纠缠。 前提是,要听他亲口讲明白。 剖心之言 然而,真真翻进了情阁,肖翼却莫名有些怂。 无关其他,自己自作主张,到底理亏。 所以,当他躲过层层暗卫到扶风门口时,敲门的手顿住了,想了想,还是转了身。 正待此时,门从里面拉开,肖翼倏然转身,就见那个风华无双的人斜倚在门口,似笑非笑打量着他,眼里意味不明,“都到门口了,不进来喝杯茶吗?” 肖翼尴尬咳嗽一声,“我以为我走错了。” 忽略这话浆糊一般的可信度,扶风戏谑道:“怎会,两年前那件事后,我可一直住这间房。” 可怜肖翼常年混迹疆场,什么浑话没听过,可如今对象换成了他,恨不能找个缝儿钻回王府。 “进来吧。”瞧出肖翼的窘迫,扶风心情大好,这混子,没心没肺,可算是有了些人情味。 “圣旨的事,是我的错。”肖翼心一横,首先开了口,就像他大战,先发制人总能掌握胜利权。 “哦?” “昨夜的庆功宴,皇上要给我赐婚,我不愿。” “为何不愿?” 这人烦不烦啊,肖翼怒道:“当然是为了……哼。”后面的话却是死活不说了。 “为了谁?” “你他妈再明知故问,小爷马上就走!” 哟,生气了呢。 “所以你便说喜欢情阁扶风?哦不,你说的是两情相悦。” 肖翼脸不自主红了,“我来,是想问问你的想法,如果你愿意,那便成婚,若是不愿,我会想办法。” 扶风叹了口气,有隐隐的无奈,将肖翼的心提了起来,真是奇怪,战场上敌人招式千变万化,也不如心上人一个表情那么忐忑难猜。 扶风沉吟许久,起身从案上抽屉拿出一个盒子递给肖翼,“打开看看?” “焰南玉矿?四海山庄?千碧岛……这些地契,是什么意思?”肖翼一张张翻完,都是些无法估量价值的地契,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嫁妆。” “哦……”下一瞬,肖翼瞪圆了眼睛,“你说这是什么!” 扶风淡淡重复了一遍。 从最初的震惊中回来,肖翼顿觉手里碰了个烫手山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盒子放回原处,惊道:“没发烧吧?” “想什么呢?这只是一部分嫁妆,等今后打下江山,也归你。”扶风淡笑,眸色宠溺。 “……你还要打江山?我警告你,这江山是大骆的,不许打坏主意。” “我是说焰国。”扶风示意肖翼坐下,“你今晚来此,不就是想知道我的事吗?怎么临了又怂成这样。” “谁说我想听了?” 扶风不置可否,“嘴硬。” “……” “我叫焰祈,是焰国老皇帝最小的儿子,他驾崩那年,我五岁。” 肖翼有些震惊,“你不是焰国七皇子吗?怎么又成了先帝之子?” 扶风苦笑,“焰皇逼宫,用几位兄弟的性命逼父皇写下退位诏书,又立他为帝。父皇一生仁慈,不忍兄弟自相残杀,便遵从了他的旨意,但我这个大哥,是位有野心的,那天我与长姐捉迷藏,误入父皇寝殿,正好亲眼目睹了焰南飞弑父。” 奢华寝殿,黄袍加身的焰南飞手执长剑,立身于老皇帝榻边,老皇帝似乎刚从睡梦中惊醒,惊出一身冷汗,骤然看见榻边正欲行凶的儿子,心中如何,怕不能用言语丈量。 “逆子!” “父皇,江山在您手里走不远,不如全然交给儿子替您打理,您活着,我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到底没多少威信。” “休想!” “听说三弟游历到南边了,若是突遭山匪,不慎殒命,五弟实在自作聪明,还想将兵权上交于您,若是不小心落了个逼宫的罪名,哦我忘了,还有焰祈,我最小的弟弟,我记得父皇最喜欢他了,不若让他早早夭折了,好给父皇做个伴?”雁南飞早已遣散了宫人,这寝殿只有三个人。 一个行凶,一个将死,还有一个无知幼儿。 “焰祈才五岁……咳咳……你怎么下得去手,畜生。”老皇帝犹如抽光了所有生气的木偶,神色空洞。 “那得看父皇的意思了。” 死一般的沉默。 “我签。” 年幼的焰祈以为这两人在玩游戏,直到大哥手中的长剑一剑刺入父亲的心口,血洒了一地,他才懵懂明白了些什么,终究是咬死了嘴唇没有出声。 他什么都不知道,但莫名觉得,如果他出声,那把沾满父皇鲜血的剑,也会毫不留情的刺入他心口。 “我始终记得那天的场景,哪怕之后忘了许多事,但总也忘不了那一天的遭遇。十二岁那年,我与三哥五哥找到证据想制裁焰南飞,岂料三哥那边出了纰漏,导致计划满盘皆输,传闻中的七皇子,在那天死于大火,可是焰南飞不知道,那间寝殿有父皇留下的密室,我侥幸逃脱,来了大骆。可五哥却以谋逆之名遭车裂之刑。” 再提及往事,扶风仍然温雅淡定,若不是越发泛红的眼眶,没人瞧得出他的仇恨。 肖翼不敢想象,多么大的冲击才会使一个孩子将五岁的记忆记得那么清楚,一时有些无言,想了想,忍着别扭,将扶风那双白玉般的手握进手里,祈求着点力量能将扶风拉回来。 下一瞬,扶风使了力气,一下将肖翼拉入怀里。 肖翼闪躲不及,被得了逞,又挣扎不过,只得坐在扶风腿上。 老实说,他觉得扶风才是最适合被抱的那一个,这人浑身上下都写着优雅清隽,哪能把五大三粗的人抱在怀里?这像什么样子。 “混蛋,总是这样。”肖翼咬牙切齿,这家伙,多正经的时刻都能搅浑了。 “我已经表明了我的心意,肖副帅可是满意了?” 气氛再次沉默下来。 “我从十二岁便跟着骆玄策,兵法本事,全都是他教的,你的战场,我……可以守。”肖翼低着头,将自己心底所想吐个干净。 扶风显然也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眼眸更加深邃了,他忍不住将人压下来,讨了个湿漉漉的亲吻,抚了抚肖翼微红的眼尾,“傻子,我不要你守战场,守夫君的床就好了。” 肖翼面色绯红,恼怒着用额头去撞扶风,“说什么浑话!” “我是真心的,焰国局势脱离不了我的掌控,原本我是想挑拨大军与百姓,起兵谋反。但认识宁祺之后,却发现大错特错,这种方法,带给百姓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灾难,我改变了注意,还是该从皇权下手。” 为君者,自当以民为先。 肖翼微怔,扶风望着他,“放心吧,一切都掌握在我手中,你待安心准备婚事即可。” “焰祈,说实话,你不后悔吗?” “后悔什么?”扶风微讶,这是肖翼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比想象中好听许多。 肖翼眼神闪躲,“咳,嫁给我。” “不后悔,做将军夫人,有何好后悔的。”扶风抱着人站起来,往榻边走去。 “你……你你你要干嘛?”肖翼惊恐,全然忘记还要再问什么了。 “睡觉。” “不行!我要回府!”肖翼再次炸毛了,拼命挣扎,他不想就那么便宜了这厮。 “春宵一刻。” “不要……唔……” * 一月后,肖副帅大婚。 骆玄策不顾议论,将王府借由他们操办婚事。 这场大婚建立在荒唐之上,除了玄王府和军营将士,怕是没人真心祝福。 背地里不知把扶风编排成什么样。 他们记不住这位肖副帅拼死拼活赢来的战功,只会记得这位副帅最后娶了位烟花之地的男妻,哦对了,还是皇帝亲自下的旨。 为了表示对生死兄弟的祝福,骆玄策特意自掏腰包,以大婚的由头,给城外驻扎的将士送了猪牛羊,本意好好犒劳他们一番,这些个战士,个个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值得这番对待。 大婚过后,肖翼搬离了王府,回了皇帝赐的将军府。 这座将军府历史悠久,历经几代战乱任恢弘矗立,承载着岁月的痕迹,本也就是肖老将军留给肖翼的地方,最后却被皇帝用来卖人情。 倒也可笑。 老将军知道了,会不会后悔生前不顾性命为天家抛头颅洒热血? 夜驰坦言 五月,多晴。 皇后惹恼了宁祺。 那日骆玄策在殿前公然堵皇帝的嘴,未遂皇后的意纳林御史的千金为侧妃,落了皇后的脸子,之后就彻底嫉恨上了王府,隔三差五就寻由头将宁祺拉进宫游说。 宁祺惦记着上辈子在南方隐居的庄子,原想寻个由头自己看看,按照前世的风格画图找人修葺一番,却三番五次被皇后阻了去路,着实可恨。 饶是以宁祺宁淡的性子,都忍不住气恼。 这不,今日又是一天。 “玄王妃,林御史家的千金知书达理,是难得的贵女,上回也与你说了,不知考虑得如何?”皇后染着丹寇的手端起茶杯轻嘬小口,望着宁祺的神色充满威胁之意。 宁祺大概知道皇后为何如此咄咄逼人,上回落了面子是其一,另外应该是与骆向端的冲突被她知道了,猜出了些什么,才紧咬着不放。 皇后这样的气度,当真枉为一国之母。 宁祺:“回皇后娘娘,非是我不愿,我也与殿下商量过,但殿下说如今大战未平,此时娶了妻,就是累赘,实在不愿听臣的话。” 推给骆玄策,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法子,别看皇后逼迫人,说实了也就是个花架子,欺软怕硬。骆玄策战功赫赫,皇后自然没胆子硬来。 皇后捏紧了茶杯,指节泛白,“玄王终归是皇子,需要繁衍子嗣,王妃应当多上心才是。” “皇后说的是,臣定隔三差五与殿下提起。”宁祺弱弱应下。 心里早将皇后打了二十大板。 一定得吹枕边风啊,吹如何将皇后这厮烦人精拉下台,好气。 “皇后娘娘,奴才有事禀报。”嬷嬷走进来。 “何事?” “回娘娘,锦公主带人在外候着,说是您与王妃叙完旧,要将王妃带去太晨宫,太后娘娘等着见人呢。” 宁祺有些意外,太后竟会想见他。 皇后气得脸都绿了,她哪敢让太后等?这是有多大的胆子! “既如此,王妃速速过去吧,莫要让太后久等了。”皇后憋了好大的气,本想借着由头将宁祺扣在宫里,教教规矩,哪料半路杀出个锦公主与太后,倒像是真要同她作对一般。 “皇后娘娘同皇嫂嫂聊什么呢?本公主都候了半晌了,皇后娘娘还舍不得放人呀。”堂外传来锦公主活泼的声音,话落人也就出现在视野里。 “锦儿哪里的话,你皇嫂嫂有趣得紧,本宫自然想多留一阵。” 骆锦自小养在太后身边,哪会理不清其中深意,她也是听闻了皇后近几日所作所为,替宁祺找场子来了,当然太后也是同意了的。 “皇嫂嫂生的好,想不到性子还这般招人,”顿了顿,骆锦又道:“可是皇奶奶说,玄王哥哥只娶了皇嫂嫂一个妻子,府里怕是要忙坏了,皇后娘娘再喜欢皇嫂嫂,也不能三天两头招进宫呀,不然王府得乱套了,那谁来打仗呀!” 宁祺浅笑,这小丫头机灵的很,说话也滴水不漏,哪怕他是皇后,也挑不出言语来反驳,毕竟已经被动了。 皇后忍着怒火极力保持笑容,“锦儿说的是,瞧本宫是糊涂了,竟忘了这么大的事。” 要在一个小丫头面前隐忍,当真是憋屈,偏生这牙尖嘴利的小丫头,还是太后的人,而太后,真真是她惹不起的存在。 “那皇后娘娘还有事吗?皇奶奶可让我早点将人带过去呢。” “本宫已无事,替本宫向太后问安。” “劳皇后娘娘惦记,锦儿自会转达。”说罢,带着宁祺走了。 去太晨宫路上,骆锦又恢复了天真活泼,丝毫没有面对皇后那般句句逼人,还让人无错处可抓。 “皇嫂嫂,上回还让你来宫里找我玩儿呢,等着等着,你就去边关了,我们大概有五个月未曾见过了。”骆锦垮了脸。 老实说,宁祺也没太搞懂这位锦公主的心思,他上回便问了骆玄策,骆玄策说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打小没有什么交集。但就是因为这,才让人不明所以,哪有什么无端的接近呀。 但这小姑娘坦坦荡荡,又实在看不出什么计谋城府。 “已经这么久了吗?” “是的呀,上回听说边关苦寒,锦儿还寄了些衣裳过去,也不知道皇嫂嫂收没收到。” 宁祺想起来了,他确实收到过一些衣裳,起初还以为是相府所为,却没想到是这个姑娘,“收到了,只是不知是锦儿所赠。” 骆锦开心了,“收到便好。” 快到太晨宫时,宁祺听到骆锦在他耳边轻声道:“皇嫂嫂,皇城,要变天了呢。” 宁祺心下大惊,再看过去时,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片刻之后恢复天真无邪,笑着为宁祺引路,仿佛方才只是一时错觉。 太后却是没说几句话,不冷不淡问了几句,便让宁祺陪她下棋,五局之后,太后停了下来,望着眼前落败的棋局,流露出对宁祺的赞赏,对骆锦示意,骆锦立刻递来一个锦囊,这锦囊做工很粗糙,全然不像太后会用之物。 “自顾锦囊出妙计,救人于生死,待穷途末路之时,再打开吧。” 宁祺不知何物,却也不敢贸然打开,“儿臣多谢太后恩赐。” 太后却是不欲多言,“行了,回吧,哀家乏了。” 骆锦送宁祺到宫门,离别时道:“皇嫂嫂,皇奶奶到底还是念着玄王哥哥,昨夜皇奶奶握着这锦囊思虑了整夜,想是重要之物,便听了皇奶奶的吧。” 宁祺点头,“锦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幽魂重归,皇嫂嫂,我期待盛世降临那一天。”说完,带着一众宫女往回走。 宁祺瞧着少女活泼却又略显沉稳的背影,伫立在夜幕中久久不能言语。 再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句话的意义,看来,骆锦身上有不少秘密,能得到太后的锦囊,想必也有骆锦的原因,那么,这小姑娘,真的在期待盛世吗? 骆玄策等了许久不见人回府,担心出意外,自己驾着马来皇宫接人,宫里有规定,过了戌时便不得入宫,所以只能策马在宫门前转着圈,焦急等待。 再过一刻钟不出来,他就准备硬闯了。 宁祺敛去思绪出宫门时,就见那抹令自己安心的影子,有些暴躁的薅着骏马的毛,负气揪起一撮又抚顺了。 他还没见过骆玄策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倒是有些有趣。 怕马毛被拔干净,宁祺喊住了骆玄策。 下一瞬,那人御马飞驰而来,趁着勒马旋弯的空隙,右臂紧紧揽住他,将他带到怀里,御马而去。 直到马蹄声消失在宫门前,值夜的两个侍卫这才面面相觑,从各自眼里看到了绝望之意,看来,今晚他们不用吃宵夜了,莫名好饱。 “皇后留你说什么了?怎么这么晚,有人欺负子钦吗?” 宁祺背靠着宽阔的怀抱,将搭在腰上的大手拐了个弯,自己扣进去,再将宫里的遭遇讲了一遍。 “皇后是个不省心的,只怕是知道了子钦与骆向端闹翻的消息,想从你这下手安插个眼线进来。” “嗯。” “不过,锦公主那话是什么意思?”骆玄策很快察觉到奇异的地方。 宁祺没有瞒着骆玄策,但全盘托出之前,他得明白骆玄策对某些事的想法,“阿策,皇帝处处置你于死地,若有人取他性命,你会袖手旁观吗。” 感受到扣着自己的大手逐渐收紧,宁祺轻轻往后撞了撞,将自己跌进骆玄策更深的怀抱,骆玄策左臂倏然收紧,马在夜里漫步,他听见骆玄策道,“子钦,平心而论,我做不到。” 没有意外,宁祺点点头,这是属于骆玄策独一份的善良,哪怕在边关磨练出嗜血杀意,但坚持着心底的原则,不去碰,不去踩。 这才是他的阿策,注定要闻名天下的始帝。 “阿策,你相信重来一世吗?” 骆玄策握着缰绳的手一顿,马儿以为受到指令,拔足狂奔,被反应过来的骆玄策勒住,定了定神,在宁祺耳边道:“只要是子钦说的,我都信。” 宁祺笑开了眉眼,在寂寂深夜里,将上辈子娓娓道来。 上辈子很长,但讲出来,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那么短。 “阿策,我上辈子,一直活在权谋里,为骆向端,受尽苦难方才在你身边尝尽甘甜。化为灵体游荡在你身边的日子,竟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只是最大的遗憾,就是你听不见我说话,我自言自语了一辈子,我想让你听见。” 骆玄策臂膀越收越紧,像要将怀中人融进怀里。 “所以,子钦不顾危险追去离江那时,是怕我伤到腿吗?” “嗯。” 怪不得他将宁祺撇下,独自去引火器,伤了腿时,宁祺生了好大的气。 “那咋俩的婚事……” “我设计的!我迫不及待!阿策,我不想浪费哪怕一分一秒的时间,我想以健全之身与你在一起,而不是一个不良于行的废物。” 骆玄策一怔,骤然有些心疼,还记得新婚夜出现刺客,他们假装拌嘴,无心说要打断宁祺的腿,之后宁祺便莫名其妙对他说,若是将来残了,让骆玄策丢下他。那时找不到原因,这下和盘托出,却是无尽的疼惜。 不用再问了,为何知道粮草会被劫,为何知道边关那些稀奇古怪的方法,又为何会知道胡竟的事,甚至知道边夷进攻时间。 却原来,藏了这么段令他心疼的过往。 “阿策,我这辈子,只想陪着你,等天下大定,与你共游大好河山。” “好。” 只要怀中人是宁祺,他就什么都会答应。 “子钦,都是我的错,上辈子太没用,让你受委屈了,今后我不会让人伤你一丝一毫。” “阿策,我不难过,我吃过的苦,遇见你时,都化为了甜味。” 我吃过的苦,遇见你时,都化为了甜味。 春末的晚风听去有情人的耳语,化为缠绵整夜的仙乐。 焰国搞事情 “子钦,你说父皇……” 骆玄策欲言又止,讲真,方才宁祺问他的问题,让他有些心惊,宁祺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就问这样的问题,这就代表着,景鸿帝会有危险。 “再过三个月,骆向端会使计让阿策进入皇帝别庄,当然,上辈子是以我为诱饵,这一世,反倒有些猜不清了。那处别庄是皇帝密所,我只知道似乎关于长生不老之术,当时你中了骆向端的计,赶赴别庄时,被皇帝发现,误认为你想得到长生不老之术。原本你战功赫赫就已经是皇帝的眼中钉,如今再出了这番事,定然龙颜大怒,将你流放至苦寒之地。” 说到这里,宁祺顿了顿,前世的一帧帧一幕幕,都因为主角是骆玄策,而变得沉重异常。 骆玄策是个合格的丈夫,只一眼便瞧出宁祺因何悲伤,“子钦,不要难过,上一世,就当做了一个梦好吗?我以后会一直在你身边,你既说我为你散尽后宫,那这一世,我步步为营,当也是为了你,我希望你活在当下有我的日子,过去便是过去了。” 宁祺埋进骆玄策怀里,他怎会不懂这其中深意? 他有骆玄策,骆玄策亦有他,这便够了。 至于其他的,大概就无关紧要。 “再之后,骆向端将我派出皇城,去治理南方□□。过了两个月,皇城便传出景鸿帝驾崩的消息,骆向端得到传位诏书,顺理成章成了新任皇帝。将我接回皇城之后,又不放心,派出数名杀手追杀远在苦寒之地的你。仅三年之后,就开始实施□□,致使大骆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 “阿策,这便是所有经过了。” 说完这些,宁祺长长舒了口气。 终于,二人再无其他秘密了。 “子钦,他再不好,毕竟给了我一条命,来遇见你,所以,为了这份恩情,我也不能让他死。”骆玄策拥紧了怀中人,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锁进怀里便可安度余生。 “我懂。” 千言万语,不过一句我懂。 这一夜的夜谈之后,骆玄策出府的频率逐渐增多,甚至有时过了戌时才戴月归来,也不吵醒宁祺,翌日醒来总会在这人怀中。 六月,阴雨连绵。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他在暖玉楼重生归来,在离江历险,设计皇帝赐婚,奔赴过大漠,见证过大漠由炎热到白霜,历尽归途之苦,但唯一不变的,是一直陪着他的骆玄策。 宁祺突然就圆满了。 再走下去,也同样与这个人。 中旬,焰太子拜访大骆,举朝震惊。 宁祺接到消息赴宴时,同样被震惊不小,在上辈子的记忆中,焰国与大骆从未有来往,顶多是骆向端被焰太子卖了还为其数钱,此外就再无交集,哪怕后来大骆□□,都没插手过其中。 那时,应该是扶风回了焰国,才顾不上大骆。 否则,以焰太子的野心,必然不会满足于如今狭小的国土。 细细想来,该是粮草之事惹怒了焰太子。 当初骆玄策耍了他们,找人扮做焰国人的样子,运了那批粮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人抓不到丝毫把柄,最后让焰太子吃了亏,也让骆向端赔了玉矿和巨额银两。 骆玄策的高明之处在于,将这两人摆了一道,让他们都以为对方反悔,以至于互咬一嘴的毛。 如今到大骆来,约莫是探探虚实。 这么说来,两人在一番互咬之后,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了? 为防焰太子以出使为借口,暗中探访扶风的消息,宁祺特意去了趟将军府,将此事告知了扶风。 扶风却是让宁祺放心参加大宴,等着看好戏,问及准备了什么,扶风却是笑而不语。 为表达对焰国的重视,景鸿帝要求从三品以上官员全部参与。因为北境之战,骆玄策替肖翼请了不少军功,肖翼顺利被封了二品平南将军,至于为何不是平北,那大概只有敲开皇帝的脑子,看看里面放了什么南辕北辙的豆腐渣了。 倒也应了上一世名震天下的平南将军的名头。 挺吉利。 原本家眷也需参与,但肖翼知晓扶风与焰太子解不开的恩怨,特意进宫请了口谕,称扶风身体不适,无法入宫。 料想皇帝原本就瞧不起扶风出身勾栏之地,定会想方设法阻止扶风参与大宴,为防此等有辱扶风之名之事发生,肖翼便是这么做了。 * 皇帝及大臣在专门接待外使的地方迎接焰太子。 传闻焰太子温良恭厚,是焰国呼声最高的继位人选,风头无人能及,不过,若是真如传闻中那般,只怕早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若是焰国百姓知道焰皇的皇位是弑父而来,不知道做何感想。 来人一身锦袍,素色披风搭在身上,一身的书卷气,瞧着面相,当真是少有的翩翩公子。 可惜眼底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戾气,却是硬生生将破坏了这身不俗气质。 “焰国焰尚,拜大骆尊皇。” 焰尚彬彬有礼,将皇太子的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讲真,要是这人少些城府,必然是令人称赞的翩翩公子。 细细一看,焰尚眉宇间与扶风有几分相似,当然,也仅仅是几分而已,再没有更多了,若有人见过扶风淡然洒脱的君子之姿,这焰尚,倒是显得小家碧玉了些。 “焰太子能来大骆,朕心甚悦。” 焰尚浅笑,“哪里的话,父皇对骆皇甚为挂念,特意差臣走这一遭。一路南上,却见大骆民生安稳,百姓生活富足,能生在大骆,当真是件幸事。” 宁祺心中冷冷一笑,怕不是挂念着大骆疆土吧? 不知景鸿帝有没有察觉,只是牵出一抹笑意,“你父皇无恙吧?想当初一别,竟是快半辈子了,各自为皇,倒是不曾再见过。” “回骆皇,我父皇安好。听说前几月玄王殿下又打了胜仗,真是可喜可贺,大骆有玄王殿下这样的枭雄,想来必定是江山安稳,百姓富足。”焰尚落座于皇帝下方,垂眸瞧着手里的清茶,这番话,听着倒只像随口之言,并无其他深意。 但景鸿帝却是倏然冷了脸色。 不管换谁是皇帝,在他面前大肆赞赏功高盖主的臣下,只会为那人招来杀身之祸。 这些,作为焰国太子,不会不懂。 那么这么做的目的就很明显了,他想借由景鸿帝之手动骆玄策。 “太子殿下,俗语有云,养兵之事,在于皇朝,练兵之事,在于将帅。这番说辞,倒显得玄王殿下无礼,将陛下的功劳全占了去。陛下为国为民,皆是鞠躬尽瘁,反倒是作为将帅,只懂得领兵打仗,却是不及陛下忧国忧民之苦。” 这道声音清烈又干净,莫名有种信服力。 众人望去,入目是一青衣华服的俊美小公子,青丝只用了根玉簪固定,周身气质如修竹如幽兰,神秘莫测又干净清新。 见了这位小公子,世间便再无美人了。 皇帝的脸好看了不少,也没在意宁祺的无礼,果然应了那句老话,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这位是?”焰尚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位出色的少年,不过他在宫中多年,一眼便瞧出这少年的不简单,看似将功劳归了一半给皇帝,实则讽刺皇帝不劳而获,最重要的是,皇帝明显信了。 “这位是玄王妃。”皇帝道。 “哦?这便是骆皇卜算而出能佑大骆安稳的玄王妃?玄王府当真是人才辈出。”焰尚作恍然大悟之状。 宁祺心底早将焰尚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这厮是故意来挑拨骆玄策与景鸿帝的关系,如果他还没看出来,那就不是他宁祺了。 “殿下真会说笑,不过坊间传闻,当不得真,前些日子我去茶肆,还听闻焰皇之位来得不正经呢。” 焰尚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捏紧了拳头,面上却淡笑,“玄王妃,话不可能乱说。” 宁祺不甚在意,“太子殿下莫要惊慌,毕竟身正不怕影子斜,宁某以此做比,只是想说明传闻并不可信。陛下心系大骆子民与将士,才派遣我去大漠,亦是给百姓一丝希望,劳陛下赏识,实在算不得是玄王府的功劳,换了谁都是一样的。” 宁祺这话滴水不漏,既长了骆皇的面子,又狠狠戳了焰尚心窝子,瞅瞅他捏着被子的手,指节都泛了白。 “玄王妃说的是,流言,当真不可信。” “哈哈,玄王妃莫要谦虚,玄王府为大骆做的事,朕定当牢记。”景鸿帝见宁祺让焰尚吃了瘪,心下明朗了不少。 “多谢父皇。”骆玄策起身与宁祺站到一处,弯腰谢恩。 众人这才发现,两个同样出色的人站到一处,竟是该死的般配,一刚一柔,弥补了对方所有缺点,让人脑海里不由自主闪过天造地设一词。 骆向端在案上饮酒,自宁祺不顾顶撞圣意站起来为骆玄策说话为止,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宁祺。 一月不见,宁祺似乎又变了,变得撩人不自知,从前在身边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宁祺其实也这般让人心动呢? 骆向端觉得自己大概中了毒,但又不自觉想要靠近宁祺,甚至生出一种想要将之据为己有的心理。 他控制不住自己。 尤其是看到宁祺与骆玄策站在一处时。 明明宁祺那么拼命维护的,应该是他骆向端啊,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逼婚 为结束这场焰尚自导自演的尴尬,景鸿帝难得做了一回好事,吩咐人开宴。 美酒玉盏,觥筹交错间尽是被掩饰的肮脏算计。 骆锦搀着太后姗姗来迟,皇帝笑着从尊位上走下来,亲自搀着自己的母后,而这番举动,殿内之臣无一人面露异样,仿佛习以为常。 “早听闻骆皇以孝闻名天下,如今一见,倒真叫小本殿了眼界。” “哈哈,朕年轻时承蒙母妃照料,对朕来说,母妃就是天。”皇帝倒也没有否认,好似在他看来,靠一个女人坐上尊位,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这一点,倒令宁祺另眼相看。 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心思到底坏不到哪里去。 “这位……想必就是锦公主了吧?”焰尚道。 骆锦尚未明白自己怎么就惹了这位焰太子的注意,只得硬着头皮回:“回太子殿下,正是。” 焰尚眼中划过一丝玩味,“久仰锦公主之名,今日得见,不甚荣幸。” 久仰个鬼话! “太子殿下说笑了,锦儿自小在皇宫之中,自认名声不外传,倒是谈不上天子殿下的久仰之意,不过此番,倒是锦儿的荣幸。”骆锦笑得纯良无害,说出口的话倒是半点不留情面。 这话的意思,就是姑奶奶我常年在宫中生活,哪里来的名声让殿下久仰? 宁祺在混乱间重回了席位,静静瞧着这出戏,时不时将骆玄策作乱的手抓在手里,实在防不胜防时,狠狠瞪一眼,就会老实许多。 “如此,倒是本殿的不是。” “哎,锦儿从小锦衣玉食,约莫是被惯坏了,太子莫要与她计较。”皇帝半开玩笑道。 宴上人眼观鼻鼻观心,这是属于天家人的争斗,凡人插足不得,说不好是要招天家记恨的。 焰尚凝了眼骆锦,洒脱一笑,“怎会?锦公主这叫纯真烂漫。” 骆锦继续眯着眼笑,心里却早将焰尚骂得狗血淋头。 一巡酒过,焰尚道:“早听闻大骆多善武,此番特意带了个武士,不知骆皇能否满足本殿的心意,互相切磋一番?” “这……”要说尚武,焰国才是一绝,大骆文武平分秋色,却是良莠不齐,非要若硬要比个高下,不必说自是吃亏那一方。 “骆皇若是有难处,倒也无妨,本就是小侄无礼在先,就当是小侄的玩笑话。” 宁祺眯起眼睛,好一招以退为进! 这焰太子,本就势在必得。 这番让步,若景鸿帝若再拒绝,大骆的脸面只怕要丢尽了,是个不敢应战的懦夫。 “既是太子所愿,朕岂有不成全之礼,只是武官之事,尽归玄王管辖,还得他拿主意。”景鸿帝身居高位,疯狂甩锅。 宁祺怎么会不明白景鸿帝的心思,这家伙觊觎骆玄策的兵权,却又不敢名目张胆,此番交给骆玄策定夺,若是输了,这便有借口对骆玄策下手。 方才还觉得这皇帝不坏,如今想来,是他太小看皇位的诱惑了。 竟让一位父亲,三番两次想致自己的孩子于死地。 宁祺手指一阵紧缩,焰国尚武,以凶悍之名著称,端的是不要命的打法,于大骆而言,并不利。 手心一动,宁祺才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将骆玄策的手捏红了,慌忙放手,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骆玄策轻轻一笑,回握了宁祺,安抚似的紧了紧,“回父皇,儿臣麾下的武士皆在军营历经磨难,难免沾了嗜血之气,儿臣怕误伤了太子的爱将。” 景鸿帝还没说话,焰太子便抢先道:“玄王殿下多虑了,多拓这人,打起架来不顾对方死活,我也怕误伤了呢。” 两相对视,火星四溅。 骆玄策移开目光,面无表情道:“既然太子死生不怨,那便场上见真章吧。” “周庄。”还未等焰尚应答,骆玄策便点了周庄的名。 “末将在。”周庄勉强挤入了从三品武官行列,此番也来了宴席。 “此番你出站,若是赢不了,本王军法处置。” 宁祺无言,向来知道自家男人霸道毒舌,但却从没想过,哪怕当着焰尚的面,也敢这般豪言,再瞅瞅焰尚的脸色,简直不要太黑。 这位风光霁月的焰太子殿下,面上快要端不住了。 “周庄领命!” 多拓被带到擂台上,这人身材实在高大,又生了一副凶相,吓人得紧。 周庄向骆玄策行了个军礼,便翻身上了擂台,两相对比,却是天差地别,原觉得周庄在男人中算是上等身材,此时站在多拓身前,却只刚刚过了肩膀,莫名多了几分小家碧玉的喜感。 场下除了焰国人,无人笑得出来。 两人二话不说开始打斗,那人看着壮实,却莫名敏捷,好几次险些抓住周庄,一招一式皆透着阴狠毒辣,想要将对方完全置于死地而后快,但周庄在战场多年,常年躲避明枪暗箭,敏捷自然也不在话下。 众人瞧得惊心动魄,焰尚却是神色平淡,悠闲饮着酒水,仿佛料定了他焰国一定会赢一般。 场上还在打斗,周庄一个不查被正面集中,嘴角一抹鲜红格外刺眼。 “阿策,周将军能赢吗?” 骆玄策想了想,道:“难,但我相信他。” 骆玄策说信,宁祺便安稳下来,他便是有这种能力,能令他迅速镇静,好似有他在,世界便是安稳的。 随着时间推移,台上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观着表面,自然是周庄惨烈一些,衣裳都撕裂了口子,面上也挂了彩。 多拓占据了绝大部分上风,逼得周庄处处防御,见此,多拓面上闪过得意之色。正欲一举将周庄拿下,周庄却在此时气息一变,凌冽杀意蔓延开来,周身气息暴涨,一个旋风腿便将多拓撂倒在地,又迅速发动攻击,将多拓高大的身躯狠狠踢下擂台。 周庄赢了! 若不是碍于焰尚在场,大伙只怕要大笑三声。 骆锦紧紧捏着酒杯的手渐渐松开来,在唇边绽出一抹浅笑。 “想不到大骆竟有此等勇士,倒是小侄献丑了。”焰尚放下茶杯,瞥了眼骆玄策,眼里意味不明。 景鸿帝也刚从周庄赢了的事实里反应过来,“太子说笑了,比试而已,当不得真。” 话虽如此,但焰尚出使大骆,便是代表了焰国,如今输了,丢的自然是焰国的面子,这份罪名,不是一个太子能担得起的。 “皇上,臣幸不辱命。”周庄重新站回宴席,对景鸿帝抱拳。 景鸿帝大悦,“周爱卿当真好身手,不错不错。” 气氛冷下来,谁都感受得到其中的尴尬。 而焰尚,尚未道明此行大骆的真正目的。 “骆皇,此次父亲派我前来拜会,倒是顺了与您交好之意,您与我父皇年少便相识,若是能亲上加亲,岂不妙哉?” “哦?这倒有趣,太子不妨说来听听。” 宁祺与骆玄策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在他们接到的消息中,焰太子来大骆,只不过是为了探清大骆兵力虚实,怎就上升到了联姻的地步? 是的,亲上加亲,与皇室而言,最好的办法,只有联姻。 这到底是焰皇的授意,还是焰尚肆意为之。 联想起焰尚此前对骆锦的诸多注意,宁祺只觉要遭,“阿策,有没有可能,拦下这桩婚事?” 宁祺不想那个对他认真说会期待盛世的小姑娘远嫁焰国,幸福是注定不可能的,再过不久,扶风就会对焰国下手,届时才是开端。 焰国,注定要覆灭。 更别说焰尚一个小小的太子了。 骆玄策让他放心,“太后偏爱锦公主,怎会让锦公主与人为妾?” 宁祺一顿,点点头,有位高权重的太后护着,倒是好事。 “恕小侄冒昧,父皇的意思,是想问骆皇联姻对联姻的看法。” 景鸿帝眉心一蹙,“联姻?倒也不是不可,只是,我大骆皇室向来多儿少女,如今这一代,自然如此,算起来,不过五位公主,长公主与二公主早已招婿,只怕这路行不通了。” 焰尚摆摆手,“本殿对锦公主一见倾心,求娶锦公主为妻,恳请骆皇成全了这桩美事。” “这……” “骆皇不舍爱女?” “倒不尽然,锦儿从小养在我母后膝下,性子有些顽劣,只怕委屈了太子。”景鸿帝面色沉下来,据他所知,这位太子殿下,已然娶了正妻,若是骆锦过去,必然只能为侧妃。 堂堂大骆公主,太后与皇上的掌心宠,与人为妾? 简直是笑话! “锦公主天真烂漫,本殿喜爱还来不及,算不得委屈。”焰尚似乎对骆锦志在必得。 景鸿帝犯了难,如今是休整期,暂不能得罪焰国,但让骆锦做妾,那断然不可能,正为难间,皇帝接到了太后的示意,心下了然。 “锦儿是朕母后捧在手心里的公主,这还是得看母后的意思,就算是朕,也不会强迫母后的选择。” 焰尚轻笑:“如此,求太后娘娘成全。” 太后拉着锦公主,一双凤眸紧紧盯着焰尚,透着杀伐凌厉,“焰太子,哀家倒是想把锦儿与你做妻,锦儿是哀家养大的,太子又这般风光霁月,按说是郎才女貌,哀家不该阻止,可惜啊……” 焰尚皱眉,“太后娘娘此话何意?” “哀家前日刚为锦儿指了婚,也是哀家老眼昏花,若是再缓个两三日,不就等到太子了吗,唉……”太后唉声叹气,颇有些遗憾意味。 众臣却是一片莫名:太后什么时候指的婚?他们怎么一点风声没听见? 焰尚脸色发黑,沉声道:“敢问太后,是指了何人。” “周庄。” 一出好戏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朝臣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正处理完伤口打算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宴席的周庄:“……?!” 怎么回事? 众人暗暗转移视线,锁定角落里的周庄,见他一副踩了狗屎的震惊脸,却是什么都明了。 太后,压根没赐婚! 短暂的怔楞之后,焰尚却笑了,“别是太后舍不得锦公主,拿这般借口搪塞吧?依本殿看,这件事,还需锦公主自己定夺。” 宁祺暗自摇头,这焰太子,太急躁了。 太后笑得慈祥,焰尚的咄咄逼人未使她露出半分不耐,“锦儿,焰太子殿下对你甚是喜欢,你可要好生考虑,莫要伤了殿下的心。” 骆锦闻言,啪一声跪在太后跟前,瞧那神形,就快要哭了,“皇奶奶恕罪,锦儿与周将军早已两情相悦,此生非他不嫁!” 锦公主掷地有声,落在殿内每个人耳边,当然,也包括周庄。 周庄再次:…… 他什么时候与公主殿下暗通曲款……呸,两情相悦了? 自己在边关多年,回京次数屈指可数,那见过公主的次数,就更加屈指可数了。 难道是因为公主为自己的风姿所倾倒,所以撒了这个慌? 这么一想,好像也是,周庄瞬时就好受了些,果然,一副好的皮囊,能带来无尽的桃花,还朵朵正开。 这下,焰太子的脸色终于变了,周身气息有些骇人,阴郁又暴躁,像一头野兽。 “焰太子,你也看到了,哀家实在无能为力,老咯,还是得看孩子自己的意思。不若太子再瞧瞧朝中贵女?说来,她们倒是比我们锦儿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多了。” 焰尚想不到此番求亲被拒,面上别提多难看了,“多谢太后美意,既然与锦公主无缘无分,本殿也不强求了,此番回去,定如数告知父皇。” 宁祺再摇头,这人到底资历浅薄,沉不住气,这才哪到哪啊,就因为自己的面子问题,开始威胁景鸿帝,作为帝王,几人愿意被威胁? 果然还是太嫩了,难怪上辈子斗不过扶风。 骆锦却是挑眉,冷笑藏在天真无邪笑容之下:都是千年的狐狸,您搁这儿给我装情深呢? “朕也挺遗憾,结不成这门亲事,不过,若是强拆了有情人,倒是朕的罪过了。”景鸿帝显然也意识到了焰尚的威胁之意,堂堂一国之君,哪怕平日里昏庸无度,那也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区区一个太子就想拿乔他,倒是有些天真。 焰尚恢复冷静,又是那个风光霁月的焰国太子殿下,但有些东西,烙在众人心底,到底是有些不一样了。 “骆皇,本殿也出来有些久了,这番献了礼,便回焰国了,多谢焰皇招待。” 焰尚微微致意,随从就唱了起了礼单:“焰国金佛一对——” 殿外有两人抬着箱子,到殿前放下,打开盖子,行了礼便转身出去了。 焰尚起身,“骆皇,这是我朝名匠谭必亲手打造而出,所用为世间最好的鎏金,费时一年方才打造而出,本殿敢说,天下无人有这般手艺。” 焰尚行至箱子边缘,伸手将红绸揭开,然后…… 满朝文武包括焰尚都僵在了原地,浓郁灭顶的尴尬流转开来。 红绸掩盖之下,焰太子所述天下无二的金佛,大咧咧变成了——泥人! 焰尚抓着红绸的手都快将之扯裂了。 他实在不明白,为何来之前还细细检查过的礼,到殿上就变了样子。 “焰太子这礼,倒是别出心裁。”景鸿帝眼里有危险的流光,在大骆最金碧辉煌的大殿上,献出最下等的礼,此事绝无仅有,这是在挑战皇帝权威。 焰尚自风暴中回神,自然也知道这事影响有多大,若不妥善解决,今日理亏的,可就是他了。 当初焰皇并不同意出使大骆,但焰尚据理力争,才赢得这次出使机会,借着出使名义,一探大骆虚实,也好为将来做准备。 本意是让大骆理亏,自己从中做个受害人,让大骆遭天下人谈笑。 但似乎有什么逐渐脱离他的掌控。 骆玄策突然凑近宁祺,浅浅耳语,“子钦,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耳边温热的气息打在颈边,从尾椎升起一股颤意,让宁祺有些心猿意马,稍稍侧首欲回答,却不料骆玄策还未退开,瞬间便吻在骆玄策脸颊上。 两人一怔,一个是意外之喜,一个微惊无措。 只一瞬,便默契退开来,宁祺慌乱扫视一圈,发现众人注意力都在殿中滑稽的泥人上,没人注意到他们方才的动静,这才罢休。 可是下一瞬,宁祺就对上锦公主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还调皮的眨了眨,仿佛在说:方才本公主看到皇嫂嫂亲皇兄了。 宁祺:“……” 我说是无意的,姑娘你信吗? 骆向端狠狠攥紧了手中酒杯。 这一幕在气氛严肃的大殿中转瞬即逝,无人注意宁祺三人的异样。 已经不知今日是第几次死寂,还是焰尚开口,这回再不复起先的平静,“骆皇,今日之事有蹊跷,本殿还准备了别的礼,至于这金佛,待本殿查明了真像,自会给骆皇一个交代。” 下一个礼再次被呈上来,焰尚礼节性介绍:“这是南海所产的匪玉,开九脉才得一匪玉,乃举世罕见之物。” 焰尚掀开红绸。 这一次,气氛直接降至冰点! 那举世罕见的匪玉,变成了一块石头,圆润饱满,还泛着丝丝荧光,通身雪白。 纵然是石头中的极品,但也只是一块石头。 众人心里快崩盘了,也不知今日是何日子,这焰太子怕不是来搞笑的?可是依照目前来说,他们并不希望来搞笑啊,没见皇帝的脸都快能和锅底媲美了吗? 再这样下去,朝臣小命休矣! 再作下去,太子你的小命也难说了啊喂! “焰皇所赠,倒真是稀奇物,叫朕另眼相看。”景鸿帝冷哼道,这一回,任谁都听得出皇帝言语中的惊怒之意。 焰尚也终于慌了神,明明不是这样的啊,到底是谁跟他作对? “骆皇,这件事,本殿可以解释,本殿所赠必然是上等之物 ,不知道是哪个毛贼换了宝物,待本殿将之捉到,定会给骆皇一个交代。” 景鸿帝却是没在乎这番言论真假,反正今日好心招待这位焰太子,却在自己的地盘上受足了气这事,是真的。 不是他焰太子几句话便能遮掩过去的事实。 堂堂皇帝,竟被人羞辱至此,当他是死的吗! “焰太子的好意,朕与大骆都心领了,今日之事,朕自会同焰皇讲明,焰太子好生歇着,我皇宫的膳食,倒是实打实的美味。”皇帝顿了顿,又道:“难得来一趟,走时同朕说一声,朕打开国库让太子挑几件称心玩意儿。” 焰尚脸色难看到极点,他怎么会听不出来皇帝的讽刺之意,但偏偏他找不出理由来反驳。 “母后,今日宴会无甚趣味,晚些时候朕吩咐御膳房再准备一份。”太后点头之后,皇帝毫不留恋离席而去,丝毫不顾尴尬到死的焰太子殿下。 朝臣都是一群人精,皇帝这番作为,自然也看出了些猫腻,纷纷请辞离开。 宁祺与骆玄策稍稍落后,正到门口时,焰尚拦住了他们去路。 宁祺敛去眼底的冷意,一脸莫名看向焰尚。 “今夜的事,有玄王的份吧。”焰尚对自己似乎一直有迷一样的自信,也不知道这是哪来的勇气。 骆玄策神色冷下来,“焰太子殿下不会不知道,说话要讲究证据吧,还是焰国都是这般行事?” 这话可以说毫不客气了,不过,远不及焰尚那番话,周遭还有两三成大臣未走干净,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麻烦不小。 “……”焰尚被噎住。 “焰太子还有事?本王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 “骆玄策,别以为你有军功就有恃无恐,娶了个男妃,简直丢尽了男人的脸面,你的未来,只怕会沦为世人笑柄吧,堂堂战神,娶了个男人!”焰尚自顾自就笑起来,仿佛这件事真能击垮这位盛名天下的战神。 宁祺刚要说什么,就被骆玄策牵住了手,微微拽到了自己身边,轻声对焰尚道:“那么,就拭目以待吧,焰太子。” 话落,牵着宁祺走了,留下再次黑了一个度的焰尚,周身被怒火取代,再不复先前的风光霁月。 马车上,宁祺挣了几次没挣开骆玄策固执牵着他的手,终于妥协了,乖乖任男人牵着。 “该与我说说,为何那焰太子一直针对你了吧?”宁祺挑眉,就着马车转弯倾斜,顺势偎进骆玄策怀里,轻轻闭上眼睛,他实在困,昨夜做了噩梦,鸡鸣时便惊醒,骆玄策哄到天亮也没再睡着。 骆玄策为宁祺调了个舒适的睡姿,他简直爱死了宁祺依赖他的模样。 “五年前,鹿水之战中,梁国同时对大骆与焰国发动战争,那时我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将军,梁国兵力雄厚,我们根本不是对手,于是那一战中,我使了计,让梁国折了不少兵马,他们报复无门,便将矛头指向了焰国。而焰国副帅是焰尚,后来战败,受了辱。” “那梁国为何不以焰尚为饵,逼焰皇用城池交换?” “焰尚当年亦是隐藏了身份,无人知道他太子的身份。” 宁祺还想再问些什么,困意却慢慢袭来,逐渐淹没他。 马车缓缓前往王府,无人知道车中男人望着怀中人的眼眸多深情。 锦公主夜访 近日,皇城又添了茶饭谈资。 焰太子借着出使名义,到大骆皇宫戏耍景鸿帝,没想到景鸿帝大人大量不与之计较,临行还赠了焰太子一马车宝物,且件件价值连城。 焰太子丢尽了脸面,灰溜溜回了焰国。 百姓自是道听途说,窥见一角真相,却以为知悉了全部信息,迫不及待要高谈阔论。 另一件,则是喜事。 焰太子走后第三日,太后第一次行使特权,下了懿旨,为最受宠的锦公主赐下婚约,只待及笄便准许出宫。 驸马是周庄。 周家世代从武,祖上每一代,到如今的周大公子周庄,都是铁骨铮铮的虎门良将,皆为朝堂安稳创下不可磨灭的功劳。 只是……世代所娶所嫁,皆为平民百姓,无进入皇家世家的先例。 祖上有制,凡周家后代,不可自请入名门。 这意思也就是说,不能自己攀附名门,当然,若是皇家下旨,那这祖制便是破除了,毕竟皇命难违。 这道懿旨倒是引起了轩然大波,原以为那日大宴,这只是太后来堵焰太子的借口,想不到不过三日,便当真赐下了婚约。 约莫是对周庄造成了不小冲击,宣旨的公公前脚刚走,周庄后脚就从后门一路策马溜到玄王府,找骆玄策拿主意。 骆玄策在书房温习兵法,宁祺立案边作画。 “属下周庄,求见殿下。” 这般唯美的画面被周庄焦急的声音打破,骆玄策放下兵法,让周庄进来。 “殿下……” “有事说事,跟本王玩扭捏?” “太后……下了懿旨,让属下取锦公主,这咋办?” 宁祺微微挑眉,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并不会像表面那么简单,也许上一世,骆锦与这位周将军有过渊源,否则以骆锦腹黑的性子,以及太后的宠爱,无人能逼迫得了她。 这么一想,宁祺倒是轻轻一笑,继续提笔作画。 “来找我跟你一起违抗懿旨吗?” 周庄:“……”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宁祺噗嗤笑出声,最后还是搁了笔,缓步走近二人,在骆玄策身边站定,“太后既下了懿旨,周将军只管听从便是,莫非周将军不喜欢阿策的皇妹?” “这……”周庄老脸一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骆玄策一个冷眼过来,周庄忙道:“不不不,只是属下本意献身疆场,是鲁莽武夫,锦公主矜贵,怕是要受委屈了。” 像骆锦那样容貌上等,冰雪聪明又得太后宠爱的公主,就算出嫁,也该嫁个才貌双绝的翩翩公子,到将军府那等寒酸之地,岂不委屈? “也许,这就是锦公主自己的意思呢?”宁祺漫不经心道。 “好了,事已成定局,多说无意,你既对锦儿有心,那便好好待她。”骆玄策打断这两人没完没了的谈话。 宁祺内心:……我就说了两句话! “属下遵命。” 骆玄策皱眉,“遵什么命,本王让你好好待她,是出于一个兄长,一个兄弟的良言,非是让你遵我的命去对骆锦好。” 周庄一惊,“属下言错,属下定会好好待公主殿下。” 风一样的来,风一样的去。 宁祺无奈道:“阿策,你这些个朋友,怎么个个这么奇怪?” “怎了?” “先前肖翼那厮,莫名其妙冲到大营,问你什么是喜欢,这周庄更是奇怪,都下了懿旨的事,还指望阿策你将它变没了吗?” 骆玄策揉揉宁祺的长发,道:“倒不是奇怪,他们在战场上,多听我令行事,常年下来,养成了习惯,逢大事就要问一番,约莫是心里会好受一些。” * 夜幕降临,宁祺与骆玄策沐浴完毕正准备歇息,府中管家报有人来访,二人只得出门迎客。 令二人没想到的是,管家口中的贵客,是锦公主。 这倒是很意外,按理来说,宫门早落了锁,不可能再放人出来,而且骆锦堂堂一国公主,自然不允许流连在外。 “锦儿怎么来了?” “皇嫂嫂,锦儿有事同你商量,特意向皇奶奶讨了宫牌出来。” 宁祺:“太后会同意锦儿晚上出来?” “……这个嘛,自然是同意的。” “好了,找我有何事?” “这……”骆锦为难看了看旁边狼崽子护食似的眼神,不自觉抖了抖。 宁祺意会:“阿策,你先回房,我稍后回来。” 骆玄策面色严肃,“半个时辰,必须回来。” “好。”宁祺宠溺笑笑,做了保证。 骆玄策离开之后,宁祺将骆锦带到前堂,再吩咐人温了些点心。 “嫂嫂和皇兄感情真好!” 宁祺干咳一声,总有有种自己在带坏小孩子的错觉。 “现在可以说什么事了吧?要不让我猜猜,为了周庄的事?” 轰! 骆锦满脸通红,再顾不上宁祺与骆玄策带给她的冲击,“嗯。就是想问问……周将军是怎么想的,若是他不愿……” “他不愿,锦儿就不嫁了?”宁祺有些好笑,但也惊叹于女儿家的心思,喜欢上一个人,竟能让骆锦这种张牙舞爪的小姑娘,收起所有利刺,甚至不顾安危,夜里出宫跑到玄王府来。 只为了问他一句:周将军是怎么想的。 那样古灵精怪又腹黑的锦公主,也会害羞吗?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和周将军的事。” 这一问,原先还笑容满面的骆锦顿时焉了下来,眼里甚至弥漫着丝丝哀伤,“上一世,在嫂嫂被关押,皇兄被流放期间,骆向端肆意对兄弟姐妹下手,为了架空皇奶奶的实权,将我赐给周庄。” “也是我太傻,不懂其中弯弯绕绕,心气又太高,认为那样鲁莽的武夫配不上尊贵的锦公主。于是我把将军府搞得一团糟,把老夫人气到中风,把将军府世代百年堆积而来的声誉糟蹋得一文不值。甚至,还帮着骆向端将通敌罪证放到将军府,人赃并获,那个黑心人,以亲戚的名头,免去将军府死罪,转而流放千里之外。” “嫂嫂,你知道吗,将军府,被我毁了,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自以为的亲情,自以为的尊贵,其实都是谎言!” 宁祺静静听着,眼前的小姑娘早已泪流满面。 “就算我再不堪,周庄也一样护着我,那么苦的日子里,将我保护得滴水不漏,有一次,随行的官差许是受了上面的指示,竟想侮辱我,他们人多势众,为了保护我,周庄……被活活殴打致死。” “我知道,从那天起,往后再没人护着我了。撕扯间,我被被在地上……再醒来,便是回了少年时,一切都还来得及。” “嫂嫂,我犯了错,我得弥补。” 宁祺谈了口气,他又何尝不是呢? 不过,他重来一世,非是为了弥补骆玄策,他的使命,是要将自己的全部献给骆玄策。 他爱骆玄策,爱得发狂。 “锦儿,你对周庄,真的是弥补而不是喜欢吗?”宁祺看得分明,若不是真的喜欢,大可以用锦公主尊贵的身份,对将军府赏赐珍品,护持将军府安宁。 骆锦没想过这种问题,一时间有些怔楞,“嫂嫂,什么是喜欢啊。” 宁祺有些头疼,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已经是第二次听说了,“这么说吧,锦儿你……想跟周将军生孩子吗?” 这下子,骆锦俏脸直接烧起来,语无伦次道:“皇嫂嫂……也想同皇兄生孩子吗?” “……” 咳,宁祺被喉间茶水呛了一下,瞅着还挺激烈。 骆锦自知失言,丢了姑娘家体面,沮丧垂下头。 “想。” 宁祺缓过一阵灼意,就听骆锦声若蚊蝇,浅浅低语,倒像是叹着气妥协一般。 “那便做心中所想吧,周将军是个好人。” “嗯,是锦儿觉得委屈了周将军。” “那厮皮糙肉厚,是个操劳的命,不算委屈。” 突然出现的声音将两人吓一跳,不约而同转身,就见倚在门上的骆玄策,正阴恻恻盯着他们。 “阿策,你怎么耍赖?”宁祺好笑,这人越发孩子气了,连偷听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是呀皇兄,也太幼稚了。”骆锦红着眼睛打趣骆玄策。 骆玄策冷哼一声,对上骆锦肿成核桃一般的眼睛,到嘴边的话溜了回去,硬邦邦道:“谁欺负你了?” 没想到还能接到自家哥哥的关心,骆锦意外怔了怔,喏喏道:“没有的事。” “被欺负了就找太后,再不济还有玄王府,怕甚?” 骆玄策的话让骆锦再次红了眼眶,她也并非一无所有啊,亲情也并非全然是谎言啊! “好了,皇家儿女,流血不流泪,瞧你,弱成什么样子,简直给太后丢人。”骆玄策语带嫌弃,大步上来牵住了宁祺,将人往怀中拽了拽。 骆锦破涕为笑,她怎么忘了,她这位皇兄,可是毒舌的紧。 当然,除了皇嫂嫂。 皇兄见了皇嫂嫂,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只恨不得缠到身上去。 “锦儿,今夜太晚了,就在王府住下吧,先前让嬷嬷收拾了房间,明日一早,让你皇兄送你回去。” “还是皇嫂嫂好。” 再次惹了骆玄策一个冷眼后,骆锦走为上策。 溜了。 绑架 八月又闻丹桂,香飘十里,沁心沁神。 今岁雨季没有去年那样大的量,经过去年教训,这一年来皇朝致力于离江堤坝建筑。哪怕最大一夜的雨,也未没过堤坝一半,倒是造不成什么威胁。 百姓渐渐遗忘了去岁的惨烈,说来只是淡淡唏嘘。 面上一片平和。 但宁祺却是知道,永远有更大的危机等着他们。 按照上辈子的发展,八月,骆向端一定会向骆玄策下手。 用计谋将人骗到皇帝的长生殿,借皇帝利刃,宰杀自己的敌人。 奇怪的是,玄王府的人一直暗中查探着骆向端的动向,却始终毫无所获,宁祺有些想不通,是这辈子的走向发生了变化,还是骆向端在秘密准备着什么,届时致命一击。 不过不管如何,总归是有了准备。 另一个重大消息,便是扶风打算对焰国下手了。 上次焰太子出使大骆,所献之礼悉数被换成最廉价的东西,此事太过蹊跷,焰太子信誓旦旦要给景鸿帝一个交代,结果在皇城逗留半月,愣是连蛛丝马迹都探寻不到。 最后丢尽了脸面,灰溜溜回焰国了。 宁祺知道幕后主使是谁。 无他,在情阁密室里,宁祺见到了传说中谭必神匠所铸的一对金佛,通身莹红的九脉匪玉,还有不少其他珍品。 一切都明了,扶风所说的好戏,定然就是这一出。 不出半月,焰太子用低贱物羞辱大骆皇帝的消息,插着翅膀一样飞往各方,百姓都知道焰国出了个胆大包天敢戏耍大骆天子的太子殿下。 焰皇为平众议,下旨废黜太子之位,降为王,并差焰国丞相亲自送了一批宝物,用以赔罪,狠狠出了次血。 前几日,珍品方才抵达大骆。 至此,流言才慢慢平息下来。 初八,宁祺接到相府传信,说是宁相病得严重,让他回府一探。 字迹是宁潜,宁祺也就没多想,带了小六回府。 没想到,这一回府,却出了事。 还未到王府,宁祺的马车便被劫持了。 这些人有备而来,连骆玄策精心安排的暗卫也难敌四手,被轻易取了性命。 一阵迷烟过,宁祺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眼睛被蒙住,周遭寂静无声,不知身处何处。 “小六?” 宁祺有些担忧,这孩子会不会遭了那些杀手的毒手,又持续唤了几声,还是无人应答,宁祺心凉了下来。 如果……他绝对让凶手生不如死! 身下一片柔软,还伴随着一阵香气,不过这香气有些冷,闻着就让人心里不舒服,约莫是在屋子里。 身子有些发热。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屋外有脚步声,不疾不徐,嘎吱一声推开门,一阵窸窣声后,脚步声向宁祺走近。 来人凑近时,一身的阴郁气息。 身侧一沉,那人在榻边坐下来,宁祺不动声色。不过数息,那人便凑过来,用手轻抚他的脸。 宁祺脸一偏,那人落了空,嗤笑一声之后,手上一使劲,狠狠捏住了下巴掰回来。 呼吸越来越近,宁祺心里越发冷,狠狠挣扎起来。 不过来人修为极高,更何况宁祺还受制于人,根本挣脱不开,那人许是动了怒,毫不怜惜将他摔在榻间就欲欺身而上。 “骆向端,你敢动我,我必不计一切代价毁了你。”宁祺强忍心头腥甜,语气冷如冰渣。 没错,早在那些杀手出现时,他就知道是骆向端。上辈子,拜这些人所赐,他像牲口一样被带到骆向端的地盘,受尽屈辱,想起那些,心底一阵阵发寒,怨恨,私仇,不甘统统涌到一处,让他怒到发颤。 想亲手宰了这人。 被道出了真实身份,骆向端一顿,随即扯开宁祺蒙着的眼睛。 “看,宁祺,你还是这么在乎本王。” 室内很暗,只燃了两只蜡烛,是以,就算猛然得见光明,也没造成多少冲击。 “端王殿下言重了,恶心而已。”宁祺眸色冰冷,直勾勾盯着骆向端,仇恨之火愈燃愈旺。 “你!”骆向端怒火中烧,心里没来由一阵惊慌失措,原以为宁祺是因为发现了什么,耍些小性子,哄一哄也就听话了。但此刻眼里的仇恨那么真实,非是作假。 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无人能给他答案。 “宁祺,别忘了,你说要护着本王一辈子,这才哪到哪,就想反悔了?” 听骆向端提起这件事,宁祺发色愈发铁青,毫不留情揭穿他:“拿了本该属于别人的东西,还那么理所应当,端王殿下当真是好手段。” 宁祺清冷的回答一下击中骆向端逆鳞,整个人都僵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不是谁跟你说了什么,信那些作甚,不过是留言罢了。” “端王殿下这回答,自己敢信吗?” 沉默。 “那一年,你只是目睹了事件经过的旁观者,那时才几岁,便知道怎么冒名顶替,不愧是端王。” 骆向端死死抓住他,“是不是骆玄策说了什么?你忘了吗宁祺,你与他是敌人。” “阿策能说什么?若是他要说,我还能蒙在鼓里这么多年?整整十几 ……七年,骆向端,是我瞎了眼。”自重生以来,宁祺从来没有这么发狠过,只因眼前人是恨不能拆骨喝血的仇人。 “呵,那又如何,你只能属于本王。”骆向端摩挲着宁祺艳红的唇,俯身吻了吻嫣红的眼尾,他从来没发现,宁祺竟有这等风情,只稍稍一个举动,便勾得人魂不守舍。 宁祺气红了眼眶,忍着越发厉害的热意,“不要将算计讲得那么冠冕堂皇,十二岁那年,我这身修为怎么毁的,你一清二楚!” 骆向端闻言,沉默下来。 “怎么,没话说了?你花钱买好杀手,伪装成相府小厮,趁我不备将我推进冰湖。骆向端,我那么掏心掏肺为你,甚至不惜与其他皇子为敌,不含私心保你护你,你却毁了我。你知道冰湖的水有多冷吗?你知道作为一个男人,没了修为,在相府的日子如何吗?你知道闻名大骆的宁祺,一朝变成废物,我是怎么撑下来的吗?” “你不知道,因为在你眼里,只有皇权。不要说为了我的愿望,骆向端,你不知道这句话有多恶心。这辈子,只要得了空隙,我宁祺一定会将你推入地狱。” 骆向端被宁祺此刻表露的恨意所震惊,不由得心里一慌,“谁告诉你的?” “以我的手段,还需要别人来耳边吹风吗?骆向端,纸,永远包不住火。” “你还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知道你一次次利用我的名义,让阿策做出错误判断,陷害他图谋不轨?还是一年前暖玉楼设计我和阿策睡在一起?你知道这种事情,除了我,阿策不可能与人如此,半路上劫了我的人,是你安排的吧。可笑我竟信了你,半点察觉不到。”可不就是吗?上辈子傻透了,什么都察觉不到。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感谢你的。”宁祺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化不开的温柔,令骆向端心底的不安越发浓郁。 宁祺不顾骆向端越发危险的神色,继续道:“若非是你,我也不可能将计就计,如愿嫁给阿策。” “你说什么!当初父皇赐婚,是你搞的鬼?” 骆向端手上用力,宁祺疼得眼泪顺着眼尾流下来,又是一番惹人心颤的美景。 嗤!骆向端嘲讽一笑,舔去了眼尾咸涩的泪,不顾宁祺快将他凌迟的视线,“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好,不管怎么说,你只能是我的人,既然你这么想承欢榻上,本王会成全你,相信本王,不会比骆玄策差的。” “恶心。” “骆玄策就不恶心了?宁祺,你才是真的下贱,委身于男人,还这么心甘情愿。” “那也只是因为那人是骆玄策,你算个什么东西?想用我引阿策去长生殿吧?” 骆向端手一松,“你都知道?” 宁祺不语,越来越热了,恨不得直接纵入深潭,一解灼热,这时候,脑子里都是骆玄策的身影,他想骆玄策,想见这个人,想与他缠到天昏地暗,不顾俗世腌臜。 “你叫谁?”骆向端提高了声音,将宁祺的理智震回来,宁祺这才意识到他方才喊了骆玄策。 “你就这么喜欢他?” “不,我爱他。” “呵,我倒想看看,若是我要了你,他骆玄策还会不会要你,宁祺,你不过是一个玩物,没你想的那么重要。很热吧?这是苗疆秘药浮生散,宁祺,只要解了衣裳,你就会像青楼女子一般,放荡求欢。”骆向端缓缓解开宁祺青衣外扣。 “他不会不要我,他会杀了你。” “杀我?你以为他还会安然无恙?再过几日,就会被流放,届时,任我宰割。” 骆向端稀罕宁祺那修长的脖颈,迫不及待俯身。 砰! 就在嘴唇快吻到那令人心驰神往的领地时,一身震天之音自身后响起来,伴随着男人冷如修罗的声音:“子钦说得没错,我不会不要他,我会杀了你。” 在骆向端还没反应用宁祺做人质时,就被骆玄策暗含暴戾的掌风击中,直直砸在柱子上,闷哼一声,嘴角流出猩红,可见骆玄策用了多大的力。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还未做准备,便已然落入下风。 “阿策。” 宁祺意识越发模糊,被可怕旖旎之念包裹,他知道骆玄策来了,他安全了,强撑的意识终于溃散,梦呓一般一直叫着骆玄策,能将铁骨柔成绕指银丝。 骆玄策解开宁祺的穴道。 宁祺得了自由,便放开了手脚,抱紧骆玄策的脖子,缠上来讨吻。 骆玄策被吻得心猿意马,但这里还有一个骆向端,别提多恶心了。 抱起宁祺,连眼神都不屑于施舍给骆向端,从空荡荡的门走出去了。 罪证 骆玄策来不及吩咐如何处置骆向端,抱着怀中作乱的宁祺,直接御空而去。 一路风驰电掣回了玄王府。 “阿策,我害怕。” 宁祺搂着骆玄策,还在颤抖。 真是奇怪,明明单枪匹马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如今却会因为这个害怕,还不知羞将害怕挂在嘴边,说与身旁人听。 大概只是因为这人是骆玄策。 因为骆玄策,他格外珍惜自己,因为骆玄策,他可以不必假装,肆意道尽委屈。 骆玄策轻轻回吻他,“不怕,有我在,我会找到子钦。” 宁祺神志飘忽,偶有片刻回神,过了那阵,便是热烈的讨吻,燃起的火像要将骆玄策燃烧殆尽。 二人双双倒入榻间,宁祺忽然停下所有动作,认真对骆玄策道:“阿策,我要净脸,一定要净脸,用皂角洗十次。” 骆玄策一听这话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忍着心疼,亲自打来温水,给宁祺净面。宁祺眼尾红得不像样,忍着内里燃烧的火,眉宇间尽是风情万千。 今夜无红烛,帐子里是惹人羞红脸的热度。 * 天光熹微,风云汹涌而来。 谁都不知道这次例如往常的早朝会发生多大变数,至少在进殿之前,无人得知。 早朝照例汇报各官员在任问题,再谏言之后,便准备下朝。 “陛下且慢,老臣有事启奏。”御史往右迈出,跪在众官员之前。 “爱卿何事启奏?” “臣参端王骆向端,身为大骆皇子,私自与焰国太子勾结,陷害我大骆忠良将士!此乃不仁不义,枉为皇子!”御史眼中尽是决绝,毫不拖泥带水。 此话一出,满朝震惊,群臣不顾皇帝威严,小声议论起来。 骆向端却是变了脸色,他下意识望向右侧的骆玄策,却见他身姿挺拔,不悲不喜,神色沉静,嘴角破开了个暧昧口子,不用想都知道是怎么来的。 但骆向端却是无心再管其他。 御史站出来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是骆玄策要对他下手了,御史姓杜,是骆玄策的人。 昨夜风平浪静,原以为这等羞耻之事,骆玄策不敢伸张,却没想到,不声不响直接来了个狠的,而他一点准备都没有。 骆向端神色大骇,“父皇,儿臣未做过此事,请父皇明察!” “臣亦参端王殿下,贪赃枉法,置我大骆律法于摆设,枉为皇子表率!”刑部侍郎李忠亦在殿前跪下来。 骆向端脸色一白,这李忠,是瑞王忠臣,那么,瑞王也参与其中? 骆向端看过去,就见瑞王轻笑,唇角弯起的弧度充满嘲讽。 皇帝居身高位,让人看不清喜怒,“既然两位爱卿都参端王有罪,便呈上证据,否则,污蔑皇子的罪,爱卿也知道后果。” 这话明显暗含了威胁,皇家丑闻,自古有之,虽不是奇事,但被扒了遮羞布扔在朝堂之却是少有,皇帝需顾及皇家颜面。 李忠示意杜御史先来,杜御史也不推脱,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信纸,“皇上请看,这是端王与焰太子往来密信,臣无能,只能找到这一封,但瞧着是端王亲笔,信中所述,亦能落实端王罪名。此外,还有数名与端王共谋之人,落草之后都承认了主谋是端王,这是画押。” “杜御史,有些话,可不能乱说。”骆向端慌了神,但基于皇子的修养,仍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臣有无胡说,端王殿下心里一清二楚,若殿下身正,岂会怕我等之言?” “你……”骆向端被堵得说不出话,他怎能不怕?那些都是他亲自参与之事。 “杜爱卿,你说端王与焰太子勾结,你告诉朕,他们预谋为何?” 杜御史忙道:“去岁年关,陛下向边关下拨五万粮草,后在江岭一带被草寇所劫,朝堂派万余禁卫去捉拿归案,哪知过了半月,仍未寻得蛛丝马迹。”朝堂议论声更大了,粮草之事事关重大,当时造成的轰动可不小。 “陛下,就是这位端王殿下,在数十万将士在边关拼杀时,在后方操纵一切,甚至不惜与焰国勾结,昧下粮草,若非玄王殿下神勇,边关岂不沦为夷人铁骑下的修罗场?恕臣之言,此为大不仁!”杜御史一番严词壮语,将骆向端的罪行暴露在众人之前。 举朝哗然。 唯武将沉默,再没人能比他们更了解边关之战的艰辛。 想到那些挨饿受冻,牺牲于疆场的兄弟,都恨不能将这些阴谋家狠狠撕碎! 他们不知。 山河盛平之下,掩埋着尸山血水的惨烈。 那些忠骨,至死都被困在疆场,英灵不得散去。 在此之前,哪怕让他们喝一口热汤,再奔赴疆场,亦是最大的安慰,可他们滴水未进,为朝廷安宁,以热血之躯,挡金戈冷寒。 “父皇,杜御史胡言乱语,儿臣不曾做过。”骆向端听着文官毫不留情痛斥这等可耻行径,面上不大好看。 景鸿帝眸色幽深瞧了眼跪在殿中的骆向端,怒道:“给朕呈上来,朕倒要看看,一向以贤字著称的端王殿下,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父皇……” “给朕闭嘴!” 不多时,皇帝就看完了所有指向骆向端的证据,面色变得难看起来,猛然将证据扔出去,一把扫落旁边放水果点心的盘子,殿内一阵令人心悸的瓷器碎裂之声。 人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倒也有几分道理。 皇帝掌握天下百姓生杀予夺的大权,可定人生死,可建立强权。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儿臣是被陷害的。”为今之计,只得打死不承认,否则今日,怕是难逃罪责。 “端王殿下,白纸黑字,非是臣冤枉于殿下,若是殿下清清白白,自然不惧臣的污蔑。”杜御史不卑不亢,不过这背后,有事实支撑着他,所以他无所畏惧,哪怕是皇帝,也不可能置真相于不顾。 骆向端再次被堵得哑口无言。 “李爱卿,你参端王贪赃枉法,贪赃在哪?枉法又在何处?”皇帝不顾脸色灰白的骆向端,转向李忠。 李忠上前道:“皇上,不久前盐官一案,经大理寺再深入调查,发现端王殿下印鉴流传于其中,再顺着线追查,发现这些官员层层包庇,层层剥削民脂民膏,最后钱财都进了自己口袋,此为贪赃枉法,不顾百姓水深火热,乃是大不义!” 接着,又有许多账本册子和一些证据被呈上来。 “皇上请看,这是前任盐官账上的漏洞,这是端王殿下所有布庄,玉器,粮店,这些帐做得极散,若不细看,还真看不出其中猫腻。臣将所有细账都加在一处,倒是与前些日子,西城使查封时不知流向的金额完全相合。” 说罢,李忠将证据呈给皇帝,自己又低下了头。 殿内死一般寂静,群臣也不敢再触皇帝的霉头,任谁都看得出来,端王这件事,是板上钉钉了,没有回旋余地。 景鸿帝怒火中烧,原来一直认为自己可以控制的儿子,竟背着他犯下这么多罪孽,看来,是他小看了这些儿子对皇位的贪念。 “端王私自勾结外敌,对内不忠,徇私舞弊,贪赃枉法,收大理寺暂行关押,另,着大理寺全权接手此事,务必将来龙去脉查探清楚。”皇帝下令道。 众人小心翼翼应了。 知道这是皇帝留给骆向端处理的时间,毕竟皇家出丑闻,是件极不光彩的事。 一场大戏落幕,骆向端被打入深渊,要翻身都不太容易。 * 宁祺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正午,饶是睡了那么久,依旧觉得困顿。 动一下,浑身每一处都酸疼难耐,可见昨晚的战况有多激烈。 想到昨晚种种,宁祺竟觉得脸颊发烫,他还记得自己不知羞,缠着骆玄策,各种奇怪羞涩的要求,勾得骆玄策不顾一切,与他疯狂抵绵。 骆玄策没回来,按理来说,这种时候,骆玄策不会离开自己。难道是处理骆向端的事? 正忍着酸痛无力自个儿下榻,房门便被推开来,不用转身,宁祺都知道来人是谁。 下一瞬,腰间一暖,一只手拦腰而来,将他扣进胸膛,声音沙哑道:“怎不再睡会儿?” 宁祺哼哼,“当我是猪啊。” “抱歉,昨夜不知节制,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说起这个,宁祺再次不争气红了脸,微微侧首,骆玄策唇边的伤口暧昧得让他无处遁形,只得摇了摇头,沉默。 宁祺焉下来,骆玄策坐在榻上,让宁祺趴在自己腿上,轻轻揉着盈盈一握的柳腰。 屋内一阵宁静祥和,没有朝堂纷然,没有战场提了又提的担忧,只有此刻彼此相靠的淡淡温馨,浓浓真情。 在一室宁淡中,骆玄策将今晨朝堂暗涌的风波娓娓道来,宁祺听得认真,时不时提出疑问,骆玄策一一为他解惑。 直到最后,宁祺还是有些惆怅,上辈子实施苛政的人,如今再没有机会登上尊位,为祸百姓,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不过,据他了解,骆向端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放弃的人,他的皇位的执着,已经到了旁人无法理解的地步,他自己走不出来,别人也无法窥探。 “阿策,小心些,这人手段多端,怕是难对付。” “嗯,派人盯着呢。” 瞧着那双嫣红微启的红唇,骆玄策忍了忍,最终没忍住,低下头摄取了其中甘甜。 封王 宁祺一连几日都被勒令待在府中。 这次的经历太糟心,宁祺也不大想出府,整日里提笔练字,写诗作画。 至于骆向端,得罪了骆玄策,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宁祺倒是不担心骆玄策。上辈子,就是这个男人,掀翻皇权,谋得八方归降,是当之无愧的始帝骆皇。 区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骆向端,费不了什么事。 更何况,宁祺觉得,自家男人许是从一开始便有着制约骆向端的法子,只是从前井水不犯河水,本着相煎何太急的心思,才处处忍让,迟迟未动手。 怪只怪,骆向端拎不清,偏要动骆玄策藏在心里的逆鳞。 犯到心尖人,不动怒才是怪事。 骆向端之事牵扯过多,大理寺通宵达旦,整整三日,才将证据找齐。 据说证据集齐时,景鸿帝勃然大怒,在大殿发了整一早上的火气,堆积如山的奏折成了可怜的出气筒,最后抵不过铁证如山,下旨将骆向端流放,但到底念及亲情,未剥去他的皇籍。 皇后在承乾殿跪了两个时辰,被怒极的皇帝下令禁足。 说来也是巧合,骆向端被流放的地方,与上辈子骆玄策一般无二,到底是自己做的孽,要还回来的。 如此过了半月,皇帝一道圣旨再次使朝堂惊哗——立瑞王为太子! 与之而来的,则是惊天动地的律法变革。 玄王殿下为大骆立下汗马功劳,特封北地三域,为北域王,成为第一个被封王的皇子,命半月之后前往封地,不得延误。 若放在安稳之年里,这象征着无上荣耀。 但如今时局动荡,在这个节骨眼上封王,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这是要为瑞王扫清障碍,不,确切的说,是要为自己的皇位肃清威胁。瑞王无治国之才,空有其表,上不得大雅之堂,也便是如此,才得皇帝另眼相待。 就像上一任太子殿下,胸无点墨,治国无才,御下无方,但偏得皇帝喜爱。 八月底,诸事了,骆玄策率众前往北境。 想不到归皇城不到半年,又得班师回北境,当真与北境有缘。 肖翼与前来相送。 扶风此番未到场,前几日与宁祺休了书信,时机已然成熟,要潜回焰国,开始实施计划。 信上都是胸有成竹,道是让他们安心,若哪天大骆待不下去了,便去和他抢焰国皇位玩儿,反正他知道自己不适合做皇帝,早想好了退路。 做这些,不过是为了报母妃和父皇的仇,揭穿焰皇的人面兽心,让世人唾弃他。 扶风这话,宁祺是信的。 他生来潇洒肆意,定不愿被诸事缠身,灵魂只能栖身偌大皇宫。 * “子钦,我让你吃苦了。” 宁祺轻笑:“算不得苦,阿策,与你在一处,天涯海角都心甘情愿。” 已经很满足了,哪怕重生归来,宁祺也从没想过自己会过得这般幸福,被保护得滴水不漏,只要看见这个人,好心情从来藏不住,这是上天给的恩赐,只赏赐他宁祺一人。 与喜欢的人并肩作战,共行天涯,才不算辜负重来一世的恩赐。 “子钦,你派人去南方做什么?”骆玄策知道宁祺一直从陌阁中派人前往南方。神神秘秘,甚至连他都没有告诉半分。 也不怪他好奇,自上次坦言之后,宁祺对他就再也没有秘密了。 骤然出现他不了解之事,倒有些稀奇。 宁祺放下手中笺,轻轻摇头,他要怎么告诉骆玄策,他要造房子养他呢? “阿策以后会知道的。”顿了顿,又似笑非笑,“阿策可不许瞒着我去查,不然我会生气。” 骆玄策干咳一声,看来派出去的人要尽快通知停手了。 “阿策不会派人去了吧?” “……” 瞧骆玄策一本正经的模样,宁祺便猜到了,上辈子与这个男人共度一生,小到他的每一个表情,宁祺都能猜到是因为什么。 如今这般蹙眉模样,是懊恼。 马车晃荡,宁祺就力靠近,伸手轻抚上骆玄策坚毅的面庞,额头抵着额头,闭上眼睛,享受此刻难言的温暖。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同意,不会生气,也不会怪你,阿策,于我而言,你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人,任何人都不及你。”他甚至将骆玄策放在自己之上,一切以骆玄策为出发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是深爱啊。 谁能像骆玄策那般,用生命在爱他呢? 骆玄策拥紧他,“好。” 他们对彼此的爱,深挚无告,只需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其中深沉。 骆玄策不说,但宁祺知道骆玄策都为他做了。 舒蓉,端王侧妃,被曝与家丁私通,被骆向端捉奸在床,铁证如山,最终惨遭休弃,沉塘于南湖,据说死前早已疯癫,无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苏琳,端王妾侍,寝阁搜出陷害骆向端的证据,最后查出是细作,被骆向端杖毙而亡。 秋玉,上辈子骆向端为帝时,盛宠不断的宠妃,皇城达官显贵,富家千金,从小衣食无忧,养成一身骄纵性子。一百姓三步一叩首,将秋家推至风尖浪口,大理寺介入,最终,秋家谋害百姓,致几口人蒙受冤情,平白而死。秋家被抄,举家流放荒原,除去大骆户籍,终身不得回皇城。 …… 只有宁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喝醉之后,宁祺将他上辈子受的苦都倒了个遍,他只是吐苦水,却没想到骆玄策全记了下来,甚至付诸行动,直接替他报了仇。 这三个女人,上辈子可没少给他鞭子吃,开始因为疼痛,还能数一数挨了几鞭子,直到后来,只会麻木受着,根本感受不到疼痛了。 宁祺没有丝毫同情,说不出放过她们的话,上辈子,谁来同情他?放过他? 除了骆玄策,没人心疼他。 就算没有骆玄策动手,他也会着手收拾她们,他不是圣人,以德报怨,那也得看程度。 他多少知道些骆玄策的心思,就像他很早之前说过那样,让他做谋士,不让他双手染血,不让世俗沾染他。 在骆玄策心里,他宁祺纯白无瑕,是该捧在手心里的小兔子。 可宁祺知道,他不是。 他虽然享受被保护,但也渴望与骆玄策并肩而战,无论风雨,无论路途。 骆玄策在半夜里将宁祺叫醒,悄悄离开了皇城护送的队伍,自己带着宁祺四处游玩,他们泛舟湖心痴缠,流连小镇桥头,晨起时绵长细密拥吻,暮色将临时漫步长街窄巷,茶摊小肆间相视一笑。 恍若仙侣。 本该二十日抵达的路程,二人生生延迟了半月。 自重生而来,宁祺与骆玄策就深陷重重险境,从没有放松过的时刻。此番就着封王,天高皇帝远,一路北上,将闻名天下的地方都窜了个遍。 身侧没有无处不在的危机,也不用考虑朝堂局势,更不用在意皇帝阴晴不定的情绪。 天地之大,就只是二人。 再次回到北境,这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去岁来时,茫茫大漠,入眼尽是苍凉悲壮,这一次,不知是否是心境变化,宁祺瞧那大漠,只剩壮阔,还有歪歪斜斜的炊烟,昭示着新的希望。 水源被竹节盛着,接到各家各户,城里越发热闹,混杂着异域文化,仔细一看,人群中有不少边夷人,他们被允许与大骆通商,渐渐朝北境边城聚拢,不断融合发展。 乌群山被族长管理得井井有条,从焰国送来的薯苗在开春全部种下,现在,远远望去,是一片一片绿油油的藤蔓,进了十月便有好收成,至少这个冬天,他们再不用眼巴巴等着皇城的施舍,可以自食其力养活自己。 这座荒芜的死地,渐渐布满生机。 开始只是一点绿色,渐渐覆满了整座边城,这是何其惊人的力量! 听闻骆玄策被封了北域的王,进城时,杨烈带着将士和百姓前来迎接,杨烈在边关大战中立下战功,骆玄策上次走时将他提为将军。骆玄策不在时,这边关归杨烈管理。 百姓听说大元帅带着王妃回来了,纷纷奔走相告,放下手中活计,从破晓起就围了城墙街道,只为了亲自感谢他们心目中的战神和带给你他们希望的王妃。 是以,当骆玄策与宁祺进城时,狠狠感受了一番百姓的热烈。 骆玄策不止是几十万大军心中的信仰,更是北境百姓眼里的神。 这个神身披轻甲,背悬长刀利刃,护一方安宁的男人。 宁祺听过一句话,厉害的人都吃过很多苦,往后也会吃很多苦,因为他们肩上永远担着重担,仁义不允许他们放下,道德捆绑着他们。 胡竟听闻骆玄策回了边关,放下边夷众部落之事,连夜赶来了军营。 夜幕下,篝火窜得很高,士兵围着火堆,划拳,摔跤,扳手腕,还是不变的游戏,还是一样没有彩头,但还是一样那么开心。 这群糙汉子啊! 傻得可爱。 胡竟心系边夷众部落,与骆玄策在一道,多是问治理之道,说他木讷,倒也不尽然,这人看人一绝,看准了骆玄策对边夷问题有独到见解,便是缠着不放。 骆玄策对胡竟这人没有偏见,将所知悉数相告。 宁祺发现,这胡竟看骆玄策眼生越来越不对劲,是那种尊崇之情,却生生被他演示成仰慕意味。 与骆玄策说起时,惹得两人捧腹。 突变 冬月初。 骆向端失踪了! 消息传到北境时,已过去半月。 无人知道骆向端如何瞒过了皇家侍卫与骆玄策派去的重重暗卫,等众人发现不对时,早已没了骆向端的影子,只有被扒光扔在床上的宫女,正主早已不知所踪。 接到消息,骆玄策就猜到了骆向端的目的。 逼宫。 只是,暂不清楚骆向端哪来的兵力支撑他做此疯狂举动。 骆玄策连夜交代了边关事宜,点了百人精锐队伍,遣他们连夜出发,潜入皇城听后调遣,将外部消息带入皇城,进行下一步部署工作。可以想象,此行必然是一场硬仗。 骆玄策本意让宁祺待在边关,这里毕竟是自家地盘,就算真出现了不可控的场面,至少不会波及此处。 皇家的争斗,向来冰冷无情。 不过宁祺坚定拒绝。 这一次的走向,已经全然偏离了上一世的发展,说不得有什么变故,让他在后方安心等候消息,他做不到。 他想要的,是并肩作战,是随时能看见听见骆玄策安然无恙。 最终,二人商量好分开而行,由骆玄策带人先进入皇城打探消息,而宁祺则随后而行,在外接应,以防变故。 是夜,月高悬,缺了半边团圆,像是被人生生撕扯而去。 宁祺替骆玄策整了整披风,轻轻拥紧,凑近他耳边道:“此行风雨难测,阿策万事小心。” 不管过了多久,怀中人依旧让骆玄策心动如初,他微微俯身,吻了吻宁祺嫣红的唇,“我知。” “骆向端在皇城根基已毁,只怕是皇后一族在背后作乱。”宁祺懒懒靠在骆玄策怀里,实在不想与这人分离哪怕片刻,只是,他们都有各自的使命,有必定要去完成的事,不可能只待在偏安一隅。 “子钦,我该走了,等这事了结,你该告诉我南方的秘密了吧?” “嗯,我亲自带你去。” 是要亲自带他去,甚至已经不用去问这个男人是否会心甘情愿抛下荣华富贵,权势巅峰,陪他去世外。 因为答案永远肯定。 两人分别,各自投入到愈发紧张的局势。 骆玄策走后不久,宁祺招来小六,逗留不久便离去,帅营的烛光很快熄灭了。 天明时分,宁祺披上斗篷,按计划由杨烈护送,往皇城去。 * 二十几日的路程,生生被缩短至半月,有潜进皇城的探子来报,景鸿帝称病,政务暂由太子,也就是前瑞王骆子瑞暂代,不过就在十日前,景鸿帝突然降下圣旨,昭示端王罪行误判,并有意将之接回皇城。 只那一道圣旨之后,景鸿帝再次病倒,不闻朝事。 事有蹊跷。 等骆玄策赶到时,一切都迟了。 骆向端动作太快,依照目前皇城局势,只怕整个皇宫都被骆向端控制住了。 “主子,皇城戒备森严,我等探查不到陛下的消息。” 肖翼接到了骆玄策回程的消息,暗中派人将自己知道的消息递送出城,不过,连他自己都焦头烂额,骆向端怕肖翼从中作梗,派了不少人在暗中盯着,稍有不对,便有各种罪名等着他。 而周庄同样如此,甚至比肖翼还要严峻些,至少肖翼自由之身,无家无口,扶风也回了焰国,倒不用怕骆向端用家人威胁。 传来的消息,诸多不利。 骆玄策决定亲自走一趟,至少,得确定宫内形势如何,景鸿帝与现太子骆子瑞是死是活,才能确定下一步计划,否则两眼一抹黑,容易投鼠忌器,将自己推入危机。 夜间,宫门闭,宫人就寝,一片寂静。 有人与黑夜融为一体,足间轻点于红瓦,倏然消失在夜色里。 大殿内,烛光微弱,急促的咳嗽声不间断,骆玄策揭开瓦缝,便看见龙榻边立了一人。 是骆向端。 屋子里熏香顺着破开的红瓦缝隙溢出来,只一息,骆玄策便屏住呼吸。 这熏香有古怪! 稍一闻便能使人精神大振,但长此以往,精神透支之后,面临的将会是可怕且急速的衰竭! “父皇,说起来,如今的局面,却是你亲手造成的。”骆向端有恃无恐,透着计划成功的恶寒,“我们这些兄弟,从先便被你区别对待,太子是皇后所出,生来便是嫡子,拥有你大部分宠爱,瑞王是香妃的儿子,是你最宠爱的妃子,你宠爱他。长公主,七皇子八皇子,哪个不是从小锦衣玉食?” “我呢?骆玄策呢?还有宫女所出的皇子皇女呢?”骆向端说着,许是觉得悲凉,自己便在龙榻边大笑起来,“从小在冷宫长大,吃下贱宫女吃剩的食物,睡四处漏风的破院,随便一个宫女太监,都能对我们打骂。那时候你在做什么呢?抱着太子玩耍,抱着公主荡秋千!” 骆向端越发激动:“你从小就对我们不公平!” 景鸿帝被激出一阵咳嗽。 “不过可惜了,唯一还在乎你死活的儿子,最后一丝希望也被你亲手掐灭了。你只知道骆玄策十几岁上战场,冷酷无情杀人如麻,却不知他才是最在乎你死活的那个人,若不是他誓死守着边关,你以为大骆真能安然无恙?虽然我与他不对付,但这点,无法否认。” “你!逆子!”这声像是憋了许久吼出来的怒意,但却构不成丝毫威胁。 “随你怎么说,反正,骆玄策被你一纸圣旨困在边关,就算知道你有危险,也不可能赶来相救,父皇,你不该亲手扼杀了他的希望,如今,自食恶果了呢。” 骆向端自顾坐在榻边,声色稍温柔了下来。 “玄王手中几十万兵马,若知道你造反,定会为朕讨个公道!” “公道?”骆向端嘲讽大笑,“你那般对他?如今知道他手握几十万兵马,希望他为你讨公道了?真是好笑。就像我,稍显才华,就会被父皇想方设法压制,认为我想争夺储君之位,其实小时候,我只希望你能抱一抱我,像太子那样,仅此而已。” “可是现在,不稀罕了。” “好好享受你最后的时光吧。”骆向端起身,顿了顿,又道:“对了,退位诏书尽快写,省得多受些苦。” 骆向端走后,殿内进来三人,分别把守着殿门,后堂,还有窗户,很快便隐去身形,恢复寂静。 景鸿帝面如死灰,在榻上动弹不得,眼里暗淡无光,不知此时,他可有后悔年轻时所作所为呢? 骆玄策轻轻放下红瓦,夜色掩去眸中复杂之色,沉吟许久,经历一场心理自我较量,最终转身,再次消失在夜色中。 * 腊月初八,骆玄策制定好详细计划,打算进宫去救景鸿帝。 只要将皇帝救出,这局便是破了。 没有皇帝在手,骆向端便什么都没有,就算称帝,那也名不正言不顺。 不过骆向端显然也知道皇帝是关键,只一个寝殿,便派了三名高手寸步不离。 对骆玄策来说,只要待百姓好,其实谁做皇帝都一样。他没有刻意追逐权利,小时候会入军营,也是因为那时宁祺突然武力全失,此后再不能修炼。他见过风华少年一夕之间绝望苍白的脸,是那样的无能为力,所以,他变强了。 宫内有人接应,这一路倒算畅通无阻。 他们将送餐食的宫女换成自己人,骆玄策将三名高手藏匿的方向告知他们,进寝殿后,趁布菜的功夫,将药放进熏香里,神不知鬼不觉迷晕那三名高手。 这药倒也不是什么奇药,只是与寝殿内熏香在一起燃烧时,会使人陷入昏迷,否则,以如今的守卫,自然不可能带进去。 他们武力高超,若是与之缠斗,必然会对他们不利。 计划顺利实施。 三名高手晕倒之后,骆玄策进了寝殿,几人在殿外守着。 景鸿帝吃的饭菜里含有解药,这会儿听见脚步声,正欲破口大骂逆子,却在来人摘下黑色面罩时顿住了,那些未出口的话,抵在喉间,却是怎么也不愿再开口。 对于这个儿子,景鸿帝不知用何种心情去面对。 有骆向端的话在前头,他却是无端升起一抹羞愧,但生的希望催促着他开口:“策儿,快救朕!” 骆玄策静静凝了几眼自己的父皇,从未这般细细瞧过他,如今一看,却是苍老了不少,脸色惨白虚浮,鬓边花白,身形健壮只是表象,内里已经颓败不堪。 他突然发现,记忆里高高在上的皇帝,似乎也只是个凡人,是个会衰老会自私会怕死的老头。 这么一想,骆玄策心下倒是好受了些,他小时候将骆玄策放得太高了,甚至带着些不自觉的崇敬,后来随着长大,慢慢淡去,而如今却是轰然崩塌,这人是自己的父皇,是个再平凡不过的老头了。 “父皇稍安,还不到时机。” 接头的人还未传来信号,此番贸然出去,连宫门都出不去就会被禁卫军拦截下来。 “什么时候才是时机!”景鸿帝急了,到底是怕死。 骆玄策没有说话,心中却是一沉,按理来说,接头的人该是早就现身了,不该不守时,难道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正在此时,外头突然响起一道整齐的踩踏声,还有铁刀剑戟碰撞声,数量不少。 骆玄策心彻底沉下去。 “皇兄,别来无恙啊。” 威胁 整齐的脚步声沉沉落地。 大殿朱门进来一人,宝蓝色盛装,墨发高束,面容白皙,乍一看,倒真是风度翩翩,若是忽略脸上莫名的笑意,大概第一眼就会让人心生好感。 难怪宁祺会被这厮骗了这么久,确实是有那么些资本。 骆玄策紧盯着进来的骆向端,眼里意味不明。 “这么巧啊皇兄。” 骆向端瞧着心情挺好。 那可不,最大的仇敌就在眼前,马上就能将人抓住了,怎能不激动? “不巧,本王专门来走这一遭。” “那皇兄可满意?” 骆玄策冷哼一声,“皇弟好本事。” 骆向端轻笑,“皇兄,倒是怨不得我,都是父皇逼的,我原本想凭自己的本事去争那个位子。” “凭自己的本事?本王倒是好奇,谁给你的自信。” “你!”骆向端想说什么,却是忽然止住了,不屑道:“再如何,皇兄还不是落到我手里了。” “本王可不认为落入渔网了。” “皇兄手握几十万兵马大权,确实不必担忧自身安危,只是……如果加上一个宁祺呢?” 骆玄策心下一沉,幽深的眸子变得凌厉,“你做了什么?” 宁祺由他的人暗中护送,人马无一不是精锐中的精锐,若说暴露行踪,那简直天方夜谭,那些人经过各式潜伏,隐匿,乔装,无人可探寻踪迹。 除非——有叛徒! 想到这,骆玄策心中一凉,面上却不显。 会是谁? “也没做什么,宁祺娇贵,本王也不忍心做些什么,只不过,若是皇兄不听话,那结果……自然也就不同了。”骆向端说完,差人上来,那人手里举着托盘,是一件雅青色狐裘。 那是宁祺之物,骆玄策知道,这还是当初在边关时,宁祺畏寒,他差人到梁国皇都定做的。 “江山,或者宁祺,皇兄可自行决断。” 骆玄策嗤笑,这看似是二选一,实则最终只有一条路可走,选了江山,骆向端对皇位势在必得,不可能不反,选了宁祺,以骆向端的处事风格,他亦会是丧命的结局。 现在的局势,无论如何也保不住宁祺。 “本王不玩这么幼稚的游戏,你这番作为,倒像是争糖吃的小孩。怎么,后悔抛弃宁祺了?如今闹这出,甚至不惜将宁祺和江山放在同等位置,就为了逼我选择江山,好告诉宁祺,他不如江山重要?” 骆向端一顿。 “本王想着,你约莫是搞错了。本王对皇位向来无甚兴趣,你们争来夺去的东西,在本王眼里一文不值,谈不上与宁祺相提并论。再者,不管本王选哪条路,不照样是死路一条?” “大言不惭!自古尊位,无一不是男人争相追逐,皇兄此番说无趣,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 对于皇位,骆向端确实志在必得,那是真正的主宰者,掌管一方生死,无人敢置喙半句不是。 “宁祺在哪儿。”骆玄策无意与骆向端争执这些,两人所思所想根本不在一处,说难听点,那是对牛弹琴,就算使劲浑身力气,跟牛说,花有多美,牛还是只顾得上吃草。 “皇兄在担心什么?担心我会对宁祺不利?还是担心宁祺会再回到我身边?” 骆玄策沉默。 骆向端却是不放过骆玄策,非要炫耀什么一般,“宁祺助本殿在偌大皇宫活命,躲过一次又一次的暗害,殚精竭虑在朝堂争得一袭之位,为了我,他多少次陷害你,难道皇兄没有怨气?” “宁祺说,他从前识禽兽不清,养的狗不小心变成了白眼狼。” 骆向端脸色突然变得狰狞,咬牙切齿道:“那又如何,待本殿杀了皇兄,他还不是照样会在本殿身下辗转求欢,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也就皇兄当成宝贝。” “骆向端,注意你的说辞。” “哦?说来,本殿养的小宠物,还没动手,倒是被皇兄拔得头筹,思来想去,本殿对这小宠物还有些不舍,也不知道滋味如何?”骆向端拿起那见狐裘,放在鼻尖轻嗅,一脸无害。 骆玄策却是动了杀心。 他不敢想象,自己视若珍宝的人,被人这般说辞,若是真的…… 他定会不顾一切先抹了骆向端的脖子。 “条件。” 骆向端为骆玄策的干脆利落惊讶,随即恼怒,凭什么骆玄策真能不顾一切,只为了宁祺? 一个玩物而已,他骆玄策为什么? “皇兄没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本,现在老老实实在上面画押,再乖乖自己走进地牢,本殿可以考虑不玩你的破鞋。”骆向端一示意,身后就有侍卫上前来,将一沓纸和朱砂泥呈给骆玄策。 骆玄策不说话,接过来挨着扫了一遍,随即冷哼:“如果本王没看错,这些都是端王的丰功伟绩,怎么要让本王画押?找替罪羊?” “既然皇兄知道,倒也省了本殿解释。” “若本王不认呢?” 骆向端却是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瓷瓶,“皇兄,还记得上次在宫里的事吗?这浮生散,可真是好东西,可惜那晚便宜了皇兄,你说,要是再来一次,拥有宁祺全部春光的人,会是谁呢?” 骆玄策不怀疑骆向端会说到做到,这人对宁祺,有种势在必得的占有欲,至于是爱,还是他口中对小宠物的不舍,骆玄策一点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这人觊觎宁祺,言辞使他厌恶,让他动了杀心。 这便足矣。 在骆向端惊怒又得意的目光中,骆玄策在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上挨个儿画了押。 他怒,也许是因为恨自己不如骆玄策纯粹爱宁祺,不能做到像骆玄策一般孤注一掷,明明曾经,宁祺是属于他的,一心一意都是他啊! 他得意,却是因为这么多年,这个人人称颂的玄王殿下,如今的北域王,很快就会跌下神坛,替他背负骂名,被百姓狠狠唾骂,踩在脚底不屑一顾,成为百姓饭后谈资,心中笑柄。 “来人,将叛贼捉拿入狱!” 属下想反抗,被骆玄策阻止,这时候,反抗是徒劳,反而陡然丢了性命,不值当。 “是谁?” 突然的发问让骆向端一怔,随即明白了骆玄策的意思,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杨烈。” 吐出的字让骆玄策一干属下气红了脸。 杨烈——叛徒! 骆玄策垂下眼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逆子!”景鸿帝突然挣扎着起身,眼神怨毒的盯着骆向端,恨不能活剥了他。他恨,为何当年要多此一举,将骆向端赐给皇后抚养,他悔,为何要将骆玄策打发到边关,以至于如今陷入困局。 “父皇慎言,明日,天下人唾骂的逆子,该是北域王了,与本殿何干?” “你……”景鸿帝受了刺激,喷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来人,请太医。叛贼欲谋害圣上,押入大牢。” 看着被捆绑结实的骆玄策,骆向端道:“皇兄,这阶下囚的滋味,如何?” “你大可试试。” “本王怕是没机会了,皇兄好生品尝。”说罢,转身离去。 骆玄策被押入阴森黑暗且湿气遍布的地牢,一路过来,都是一些他和骆子瑞在朝中亲厚的大臣,还有太子骆子瑞。 骆子瑞极惨,被人绑在架子上,周身都是血痕,皮开肉绽,好不狼狈。 他低估了骆向端的手段。 这人心狠歹毒至极,对兄弟,竟都能下得去这般狠手。 见了他,骆子瑞睁开眼睛,很是惊讶,想要多说什么,见骆玄策手上脚上的镣铐,转而闭上了眼睛。 骆玄策也无言语,知道骆子瑞还活着,便足够。 * 端王寝殿。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里间的人立即将最后一口桂花酥吞进肚子里,掀开锦被躺了回去,闭上眼睛,呼吸沉稳,毫无异样。 不多时,殿门被打开,脚步声渐渐靠近榻边。 接着,室内涌出一抹异香。 是解药! 榻上人不安动了动,睁开了眼睛,先是迷茫,视线涣散着,定在骆向端那张脸时,似乎理智回神,移开目光,不说话。 “宁祺,还跟本殿闹脾气?本殿马上就能得到九五尊位,实现许给你的承诺,不要生气了好不好?”骆向端压下心中恼意,柔声安抚道。 榻上之人却像是没听到一般,沉声问道:“阿策呢,你把阿策怎么样了?” “你关心他?宁祺,你是我的,搞清楚该关心的是谁!” 说罢,不顾一切欺身而上,将宁祺压在身下,腕上用力,钳住宁祺的下巴,对着肖想已久的红唇吻上去。 身下人惊怒,不顾一切挣扎起来,混乱间狠狠踹了骆向端一脚,趁乱躲到角落,手里不知哪来的匕首,正横在细长脖颈上,“别过来,滚出去!” 许是想起了方才被这人亲吻,不顾一切干呕起来。 恶心至极。 这番模样让骆向端气极,“宁祺,你会后悔的!” 宁祺不语,也不放下手中匕首。 半晌,骆向端妥协:“本殿晚些时候过来,若见你的尸体,本殿定让骆玄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罢,转身离去,剩下他一人背靠墙壁,浑身颤抖不止,显然是被吓坏了。 真与假 不出几日,北域王骆玄策悄然自边关返回皇都,逼宫未遂,被端王骆向端抓获的消息传遍皇城。 引起皇城一片哗然。 北域王连年驻守边关,守城墙不倒,守大骆不被列国瓜分,守境内祥和安宁。 如今突然传出北域王谋反的消息,不可谓不震惊。 “要我说,这其中定是有诈,皇家之事,谁晓得呢?” “兄台说得有理,谁不知道北域王年纪轻轻却几经沙场,战功赫赫,如今又封了北域王,如此至高无上的荣耀,傻子才会相信北域王谋反吧。” “就是,不过如今北域王被囚,若是边夷与列国进犯……大骆该派谁出征?” “出征?这些个皇子哥儿,哪个不是自小在皇宫锦衣玉食,让他们上战场?我看啊,还不如教三岁小儿学锄草呢!” 这话引得同席众僚爆发出一阵笑声。 雅间内,青衣公子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垂眸沉思许久。 忽而,窗从外面被人打开,跃进来一人,单膝触地:“禀公子,一切查清,北域王被关在皇宫第九牢房,守卫极其森严。” “我知道了,准备一下,进宫。” “是。” * 被囚第十日。 骆玄策挨了整整一个时辰的鞭子。 说来也奇怪,前几日骆向端对这个皇兄说不上好,但也不会像虐待骆子瑞那般,受尽酷刑。 但今日却是性情大变,差人赏了骆玄策好一顿鞭子,自己则冷眼旁观,最后凑近骆玄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皇兄,宁祺对你,还真是情根深种,你说,要是他知道你因为他受刑,他会如何呢?” “他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骆玄策冷笑,算是明白了骆向端此番是要拿他出气,看来是在宁祺那边吃了瘪,想找那么点虚无缥缈的安慰。 最后,谈话自然是不欢而散,骆向端拂袖离去。 骆玄策却是愈发心焦,自己的人马赶到皇都还需要些时日,而宁祺,哪怕只有一瞬,他也不愿他待在骆向端身边。 “哎你听说了吗?端王藏在寝殿里的美人,是北域王妃,你是没见到,那小模样,就跟仙子一般,你说谁家男儿会长成那般模样,天生就是祸水。也难怪会招人觊觎。” “我听说,这几日,端王殿下都夜宿其房中?” “那可不,也不知道这宁五公子是什么富贵命,竟惹得两个枭雄人物争来抢去。” “嗤!再富贵,还不是得依附于男人。” 狱卒的谈话声远去,骆玄策却气红了眼眶,一拳砸在牢房坚硬的墙壁上,鲜血顺着滑落,滴滴点在地上。 他像感受不到疼一般,坐回稻草铺的短榻,周身气质冷得发沉。 他气别人用在宁祺身上的胡言乱语,对他误解,他更气自己的无能,困在这方寸之地,连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他记得他对宁祺说过,不会再让他受到伤害,可现在呢? 他连冲破牢房去拧了那人脖子的办法都没有。 牢房被悄然推开,骆玄策却恍若未觉,周身都是疯狂滋生的杀意。 “王爷,今日吃食。” 骆玄策骤然听闻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回神凝去,是一张熟悉的脸,这人每日给他送吃食。骆玄策疲惫揉了揉眉心,“本王知道了,下去。” 说罢,躺下身子闭目养神。 下一瞬,有一道气息逼近,带着莫名熟悉感,令骆玄策片刻失神。 也就是这片刻功夫,唇上一热,触及温软的唇。 骆玄策倏然睁开眼睛,还是那张脸。但眸子有殊于寻常,像盛了千万颗星辰,明亮深远而动人,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那就快往外逸散的爱意。 “王爷好生风流,身陷牢狱,竟还有美人献吻,妙哉!”他离开骆玄策,轻轻调笑。 回应他的,是更加激烈的吻,炽热缠绵,像要生生将他勒进心里,磨成粉混进血脉,难分难舍。 月余未见的思念,统统聚集在一处,通过这个吻,让对方知道彼此相思成疾。 骆玄策知道地牢守卫森严,随时会有狱卒经过,还未尽兴便适可而止。 “子钦,你怎么来了?” “想你。”因为易容的关系,宁祺喘着气,但面色毫无变化。 骆玄策却是知道,面具下的脸,只怕早已绯红,因为他骆玄策。 “有多想?”骆玄策逗道。 宁祺睨他一眼,“都受伤了,还这么能贫。”从食盒里拿出膏药,轻轻替他抹上,嘴里呢喃抱怨着,惹得骆玄策一阵轻笑,正欲说什么,牢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一对视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骆玄策将食盒一下摔出去,吃食洒在地上。 “滚出去!本王不吃!” 宁祺佯装胆怯,瑟瑟缩缩跪在地上。 来人见了这幅场景,哟了声,“皇兄好大的脾气,真是可惜了这顿美味,要是宁祺见了,该责怪本殿没有照顾好皇兄了。” “本王无需你虚情假意。” 侍卫听此,持刀上前,“大胆,休得对殿下无礼!” “我倒不知,一个小小的侍卫,也能随意辱骂皇家人了?”骆玄策不怒反笑,盘膝坐在枯黄还散着淡淡霉气的稻草上,周身环境简陋,但掩饰不住那股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息。 方寸之地,困不住睥睨天下的霸道。 “多嘴,拉下去,杖责。”骆向端风轻云淡吩咐完,又转向骆玄策:“皇兄现在可沦为皇城笑柄了,谋反不成,反被囚。” “端王废话可真多,本王多年征战沙场,保我大骆多少城池安宁,你以为,凭你几句话,就能置本王于死地?若非如此,端王只怕不会让本王多活了这几日。” 毕竟,骆向端此人从来谨慎,若是让他逮住了尾巴,绝不会留人活过三更天。 骆向端神色一变。 骆玄策说的不错,开始时,皇城百姓压根就不相信这出闹剧,甚至偏向于骆玄策被人陷害。更有甚者,直接聚集大批人马,在街上敲锣打鼓,让当今圣上还骆玄策清白。 直到那时,骆向端才明白,骆玄策在百姓心里的形象有多么将不可摧。 他小看了这位战神的影响力。 后来,他派兵镇压了几起,又寻了说书人,在皇城颠倒是非,这才将风声压下去些许。 “之所以会将本王关押那么久而不见处决令,想必,为这事,端王花了不少心思吧。”骆玄策淡笑,散落的余光却全部聚在宁祺身上。 “那又如何,骂名毕竟只在一时,过了几月,谁还会记得。就算你名声再响亮,也会被史书一笔带过,而且,只有站在巅峰,才能决定史书该如何写。”骆向端有些魔怔,他盯着骆玄策,笑容阴狠且毒辣,满是得逞的意味。 “那真是恭喜端王了。” “那倒不必。可惜皇兄是见不到了,明日午时,本殿就会在子午门送皇兄上路。对了,为防周将军和平南将军捣乱,本殿特意为他们准备了厚礼,只要他们敢来,就送他们去陪皇兄,也好做个伴。” 骆玄策冷眼,“雅妃之死,你知道多少。” 这话头转换得有些快,令骆向端片刻沉默。 “怎么,明日就要致本王于死地,端王还怕生事端不成?” 骆向端轻笑,走近骆玄策:“怎会?罢了,既然皇兄这般执着真相,本殿成全便是。当年雅妃之死,是因为皇兄你。那个女人真是蠢得可怜,明明不是自己亲生的,却还以命相护。” 骆玄策面色冷沉下来,“说清楚。” 骆向端慢条斯理整理并不凌乱的衣衫,“当年我也只是一个孩子,后面的真相大多是自己东拼西凑起来的。当年边关出了叛徒,这件事,皇兄想必也知道。” 骆玄策自然知道。 那时他才去军营三年,也就十五岁上下,因为战功显赫,以十五稚龄担了副将一职。那是一场阴谋之战,当年他初出茅庐,自然不可能精明得过常年征战沙场的老将。 他被上头的林将军派出城门,到大漠去埋伏边夷军队,他等了三日,饥渴交加烈日炎炎,最后当然不可能等到。因为边夷军队不知何故,突然改了道,直逼城门,打得肖老将军一支猝不及防,那一战极为惨烈,肖老将军惨死,成了边关久久不散的沉痛。 他无功而返之后,得到的,便是这个噩耗。 上头说军营出了叛徒,需要彻查,但这件事到最后,却是有始无终,军营再无人提起。 至于背后隐情,他也查过,但每每有些线索,最后都断了,凑不成真相。 “当年,皇后瞧皇兄在边关大放异彩,恰巧那时太子犯了事,父皇与近臣提过有意废太子重立,而中意之人,便是皇兄。这事被皇后知道了,伙同林将军与当时的副帅,设计你出城埋伏,再将消息透露给边夷,最后让肖老将军迎敌,一石二鸟,想除了两个眼中钉。至于结果嘛,皇兄也看到了。” “他们派人去皇宫藏皇兄通敌的罪证,想要人赃并获,但不知为何,被雅妃察觉。敌人逼近,她一介不受宠的嫔,人单力薄,自然只能以最笨的办法,将罪证藏到自己寝殿,替皇兄顶了罪,被皇后逼死,再扔到井里。” “这便是当年事件的经过了。” 经过并不详细,但足够骆玄策拼凑出当年的凶险境地,他难以想象,雅妃那么温柔胆小的女人,如何周旋在皇后那群饿狼之间? 她该有多大的勇气,为了护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明知是死路,还毫不犹豫奔赴? 那个温柔沉静,护他几年安稳的女子,伟大到不可思议。 瞧着骆玄策周身翻腾的杀意,骆向端一笑,吩咐人再送一份餐食,转身离去,步伐轻松。 信我 宁祺拎了食盒再回来时,骆玄策还坐在原处,分毫未移动。 骆向端还是害怕多生事端,守卫多派了一倍,隐在暗处将牢房围得水泄不通,是以,宁祺也不敢再多言,被暗卫听了去,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走近骆玄策,握住他温暖的大掌,头一次握到满手的冷意。 骆玄策似有所觉,反手握住宁祺,无声对视。 宁祺在他掌中轻轻笔画。 等最后一笔落下,两人相视一笑,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宁祺拎了食盒退出去,骆玄策盯着那道背影许久,久到消失在转角土墙,久到眼眶酸涩,这才收回视线,又盯着掌心良久,抬手放到唇边,虔诚印下一吻,终于绽放出浅浅笑意。 他说:阿策安心,信我。 * 翌日,子午门前站满了人。 北域王将被以谋乱之名处斩的消息,插了翅膀一般,不出一个时辰便传遍了皇城大街小巷。 子午门前,百姓肩挨着肩,来为这位大骆战神送行。 更有甚者,直接掩面而泣,场面之悲壮,一时令人动容。 这种悲壮一直持续到正午,端王作为缉拿叛臣的头号功臣,自然不可缺席,但他以不忍亲兄弟在面前行刑的由头,避了开来,不知内情的百姓却对这位端王的做法生出好感。 毕竟这是人之常情。 倒使他赚了一番人心。 刑官瞧人越聚越多,已经将子午门围得水泄不通,而人群中没有那种此人当斩的悲愤,更多的是依依不舍和高呼北域王无罪。 这样诡异的场景,他当了几十年刑官,也从未见过。 往常那些个处斩的犯人,哪个不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就算处刑也难以平息民怒。 北域王全然颠覆了他的认知。 但想到自己家中老小,刑官咬了咬牙,取出文书,当众宣读北域王的‘罪证’。 这些个荒唐莫名的罪证,饶是他都不敢相信,更别说拥护北域王的百姓了。 忽然,人群中冲出一个衣衫褴褛乞丐装扮,三十岁上下的枯瘦男子,他神情愤愤,眼眶泛红,不管不顾大声嚷道:“放你娘的狗屁!北域王堂堂大骆王爷,统率北境几十万兵马的大元帅,岂容你这般污蔑!” “放肆!来者何人!” “好说,在下出身北境,四处乞讨为生。当年北境闹荒灾,百姓将士食不果腹,皇城赈灾粮食被贪臣层层昧下,是谁遣人回了皇城,将家底搬空,换了粮食救济百姓?是谁常年征战沙场,护我大骆百姓不被边夷践踏?狗官,谋害忠良,助纣为虐!” “休得胡言,你一个乞儿,妄议皇族之事,可知该当何罪?”刑官被激怒,竟用了威胁之语。 小乞丐不怒反笑:“我一个乞儿,四海为生,奔走半边江山,所见所闻都是对北域王的赞赏,坊间多少话本子和说书先生说烂了的故事,不都是北域王?你说王爷逼宫就是逼宫?” 说到此处,百姓已然附和起来。 场面失去控制,令刑官慌乱起来,连忙将处斩令扔出去,高喝:“行刑!” 刽子手倒是面无表情,多年血腥早练就一副冷眼旁观的冷血,不管断头台上是人是神,在他的刀下,必赴十八地狱见黄泉,而他们,只管当下。 骆玄策被推搡着上前,面上始终波澜不惊,好像即将上断头台的人不是他。 台下百姓争论越发厉害,大有上前打一架的趋势。 众目睽睽之下,刽子手举起长刀,蓦地,一道破风声以极快速度急掠而来,从刽子手手腕滑过,长刀应声而落。 一刀一箭齐齐落地,箭矢没入地面三分,裂出一道裂纹。 人群一静。 自动让开一条道。 数十丈开外,来人一身黑色铠甲,枣红色骏马仰天嘶鸣,铁蹄踏出一阵威严。身后是整齐划一的军队,手执长矛,森严之气尽数外露,压得人喘不上气。 见人群自动划开的道,来人一拉缰绳,骏马应声往前,一路到刑场台下,勒绳止步。 “我倒不知,北域王连年以沙场为家,这些年回皇城屈指可数,怎就多了这些罪名。” 平南将军肖翼! “肖大人何故拦下行刑?” 肖翼嗤笑,翻身下马,长腿一迈,信步走上刑台:“行刑?张大人行的哪门子刑?” “自然是北域王逼宫之罪。” 这一番征战沙场的杀伐之气太重,压得刑官背脊发寒。 “何人所见?何人为证?口供在何处?单凭一句话,若要当真,我说端王谋害圣上,岂不也是证据确凿?”肖翼一脚踢开刽子手,不顾围上来的小卒,姿态娴熟将骆玄策身上的绳子解开。 “怎么这般冲动?” 肖翼翻了个白眼,“再不来,你头就要分家了!再说了,这是你家子钦的意思。” 骆玄策一怔,淡淡嗯了声。 “嘿!我来就不行,落你家子钦身上,就不吭声了是吧,白瞎了这么多年的生死兄弟!”肖翼气得牙痒痒。 “再啰嗦下去,恐怕真是生死兄弟了。”骆玄策轻轻一下戳破肖翼的佯怒。 士卒围上来,肖翼冷笑一声:“张大人可想好了,这是皇家的事情,你确定要阻拦?届时不怕丢了脑袋?” “这……”刑官像是想到了什么,犹豫一瞬,心一狠,“肖大人莫要为难小人!” “你……” “算了,先离开这里。”骆玄策阻止肖翼与刑官的理论,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人被骆向端紧紧拿捏在手里,不敢轻易违背骆向端的命令。 “行,天堂有路你不走,那就怪不得我肖翼了。”肖翼一个哨声,大批军队清开百姓,将刑台围起来。 气氛愈加剑拔弩张,全场屏住呼吸,眼看就要鱼死网破,高楼上传出几声愉悦的掌声。不知道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在这时候拍掌,众人寻声望去,高楼上一锦衣男子正悠闲喝茶,“皇兄,这是打算当逃犯了?” 是骆向端。 肖翼亦抬眸望去,看见骆向端身旁那抹影子时,震惊得张大嘴巴,“阿策,我没看错吧,那是……宁祺?” 骆玄策神色眯了眯,却是没说话。 “原本想放肖副帅一条生路,哪知你偏要凑过来,跟着皇兄一同谋反,这就怪不得本殿了。”骆向端起身,将宁祺拉到身前,意图向众人展示什么。 “呸!说得好像老子乖顺待着,端王就会大发慈悲放我一条生路一般,只怕表面温润嬉笑,背地里给我一刀吧。再说了,小爷常年征战沙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我拼杀搏命时,端王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玩泥巴呢。”肖翼将骆玄策护在身后,自己直面骆向端,极尽嘲讽之语。 “好个能言善辩的肖副帅,既然如此,本殿与你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话落,外围传来沉重的顿地声,四面八方而来,将人围在一个圈子里。 “早料到皇兄有后手,本殿就多做了些防范,想不到最后还是得派上用场。好歹兄弟一场,若皇兄现在投降,可赏全尸,并且放了肖副帅,如何?” 还不等骆玄策说话,肖翼抢先道:“别装模作样了,真以为小爷是吃素不成?区区你这点兵力,还不够我塞牙缝呢。” 肖翼亮出一道令牌,人群中百姓动作迅速脱去衣裳,袖口露出一道火焰标志。 骆向端脸色微不可查一变,“这是焰国人!你们竟与焰国有勾结!果然是逆贼!” “别说那么难听,当初也不知道谁,与焰太子勾结,劫了送往边关的救命粮草,最后还让人卖给了边夷,当真是愚蠢得可笑!”肖翼长年马炮,怼起人来丝毫不含糊,尽揪着人最弱的地方下手,气死人不偿命。 听了这话,骆向端脸都青了。 这件事一直是他不愿提起的经历,想他堂堂大骆六皇子,竟被敌国太子摆了一道,怎能不气! “肖副帅,可要慎言。” “够了,难道端王今日,是来逞口舌之快的?”骆玄策走上前,直视骆向端,意味不明的瞥了眼乖乖站在骆向端身边那道熟悉身影,转而道:“你我的恩怨,今日一并了结了,只是,将这些百姓放出去,他们于此无关。” 骆向端一笑:“自然。” 百姓也意识到如今两方雄虎对峙,他们若在台下,定然会被误伤,于是匆匆离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子午门前就只剩下对峙的双方人马。 “如了皇兄的愿,接下来,便该谈谈如何解决私事了,皇兄以为……该如何?” 骆玄策神色不动,“战,或者你亲自跪到先祖陵前忏悔。” “哈哈哈!皇兄,这是本殿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皇兄这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招式,好像用错了地方吧。” “废话真多,小爷早就手痒痒了,既如此,那便痛快一战,届时端王可别哭着求我们啊。” 肖翼的一句话,彻底打开了战局,双方人马厮杀在一处,谁也不肯轻易落入下风,不管不顾挣扎拼杀。他们谁都清楚,双方对峙,只要一方落入下乘,那便再无可能翻身的机会。 这些人,跟着骆向端,是他们不可能选择的宿命,跟着骆玄策,却是带着希望,为一线曙光而搏命。 在他们心里,只有骆玄策,是唯一的主帅。 不管边关,还是皇城。 至此一辈子,他们都记得战场上英姿勃发的大元帅。 尘埃落定 大战从正午开始,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 子午门成了真正的杀戮场。 触目都是惊骇人心的尸首,满目疮痍的鲜红,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奔赴死亡。 某一时刻,就在肖翼以为骆向端一方已然出现疲态之时,后方却赶来大批人马,再次将他们围住。 肖翼一愣,“不是吧,瓮中捉鳖?这小子下黑手贼他妈溜了。” 骆玄策神色凝重,这次出现的人数约莫五千左右,但场上仅存的自己人,只怕不会超过三千之数。若是在沙地山林,或许还有一搏之力,但如今四面空旷,连个藏身之处都难以找寻,更别说有余力与五千精兵对上了。 精兵越围越近,已经成了包围之势。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号角声响起,像那种古老神秘的梵音,但行军之人一听,就知道这是一种军令。 在这种古老威严的震慑下,双方不约而同停止交战,侧耳倾听。 这时,一道单薄身影,自外围穿过层层惨烈景地,走到刑台上,在骆玄策热烈的目光中,站到了他面前。 两人相视一笑,化不开的柔情不断蔓延。 他淌过满是脏污的路,站到他面前,圣洁无匹。 瞧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肖翼一阵惊奇,难道……骆玄策这厮喜欢上别人了? 只是,那道身影,似乎有些熟悉。 “阿策,你……不能对不起宁祺……” 肖翼这话越说越小,似乎深怕被揍。 那青年一身青衣,容貌普通,听了这话,似笑非笑盯着肖翼,“副帅以为,要如何才对得起宁祺?” “当然是你离骆玄策远……”咦!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 “嗯?” “尔是何人,竟敢私闯刑场!”还不等肖翼说话,骆向端身边侍卫举着箭,面色不善盯着闯入者。 青衣公子听了,转身回到骆玄策身边,面无表情直视骆向端,无声点了点头,“为何闯不得?这是天家的王土,莫非成了你家之物不成?” 这帽子扣得大,搞不好接下就得掉脑袋,侍卫一时语塞,闭上嘴不再敢说话了。 “皇兄,看来你对宁祺,也没那么情深义重,这才几日,便另觅他人,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骆向端有种本能的执着,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一直在与骆玄策较劲,似乎就要争个什么才会罢休。 “有些事情,不能看表面,端王熟读圣贤书,岂会不明白这个理?”骆玄策毫不受此影响,在他看来,外人所议,皆与他无关。 “什么意思?” 这时,青衣公子上前,从耳后缓缓揭下一层面具,绝丽之容暴露在阳光下,暴露在众人眼前,也使骆向端清清楚楚辨得分明。 肖翼:“!” “宁祺!怎么是你!”骆向端掩藏不住自己的惊诧,眼前一幕别提多荒诞了。 那自己几乎形影不离相处了大半月的‘宁祺’,是谁? 反观骆玄策,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显然早知道自己身边人不是宁祺,那他先前所做的那些自以为能刺激骆玄策的举动,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他骆向端,何时被人这般耍弄过? “自然是我,端王以为,该是谁?”宁祺不闪不避,直视骆向端,这个一手造成了他上辈子悲剧的男人,如今正满脸错愕。 若说没有报复成功的快感,那自然是骗人的,宁祺是血肉之躯,凡人喜怒怨恨,自然也避逃不开。更何况,上辈子承受的苦楚烙印在灵魂里,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仍然隐隐窒息。 但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为什么?” “端王觉得,被欺骗的感觉如何?” 骆向端一怔,沉默下来。 他知道宁祺的言下之意,他欺骗过宁祺的信任,所以如今算是以牙还牙,也让他尝尝被欺骗的滋味。 但与之不同的是,宁祺,抱了杀心。 从前以他为先的宁祺,如今想杀他。 “端王殿下,我宁祺自认待你不薄,从不曾做过害你之事,哪怕当年穷途末路,我违背良心为你开辟险路,一路扶持,让你稳坐端王之位,无人再敢小瞧于你。” 场下一阵寂静,无人涉足这番平淡的指责。 “为了你,我违背父亲的意思,还未成年便踏入官场,予你谋略。为了你,违背夫子教诲,为所不能为之事。”宁祺站在刑台上,周身气质冷得发寒,“若说这般,倒也罢了,是我识人不清活该倒霉,生来要走这一遭吃这一堑长记性。只是没料到,端王殿下打得一手好算盘,一边欺骗我,一边将我置身危险境地,当做鱼饵。” 面对宁祺桩桩件件的指责,骆向端说不出口。 那些原以为再合乎情理不过的事,如今从宁祺嘴里说出来,仿佛被赋予了千万斤重量,压得心头喘不上气来。 “今日,便做个了断吧。” 手背一暖,心底因为骆向端堆积的深沉恨意,被这份温暖渗透得无影无踪。 即使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拥有这份温暖的人是谁,教他在暗无天日的时光里,也能长成参天大树。 “本殿倒好奇,你们如今被困,拿什么来脱身,莫非所谓的了断,就是蠢着来送死?”骆向端紧紧盯着牵在一处的手,眼眶透着凶狠的红意,恨不得跃下高楼,扑过去将他们分开。 宁祺仰首,再不见了方才的狠厉和阴鸷,又变回了那个平淡无波深谋远虑的宁祺,“端王可能不知道,宁祺,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看看这是什么。”宁祺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里面有一道符印,一张金帛。 “这是……先帝帝印?” 此话一出,全场陷入寂静。 中所周知,先帝才华横溢,是位征战沙场治理大骆的贤帝,他在位期间,百姓难得安稳几十年。据传,其麾下有一支定平军,隐匿于皇宫或大街小巷,只听帝印调遣,神出鬼没,是大骆最深不可测的军队。 如今,传闻中的帝印,出现在子午门。 “不错,帝印在此,端王,你还要反?” 骆向端却是大笑几声,“父皇在位那么多年,从未谈过帝印之事,想来,是真是假,也还未知,本殿为何要怕这不知真假的传闻?大不了今日鱼死网破,谁也占不到便宜。” 宁祺不慌不忙,“鱼死网破?就凭端王殿下?” 这毫无保留的嘲讽让骆向端心中一凉,还未说什么,就听宁祺继续道:“私自逃脱流放之地,违背圣意返回皇城,逼宫,弑父,囚禁太后,虐杀皇子公主,如今公然将罪名嫁祸给我家王爷,端王殿下,这足够你死十次八次了。” “你有证据?” “证据么……”宁祺一笑,亮出帝印,高声道:“恭迎皇上太后!” 皇上?太后? 人群中一片哗然,但见缓缓自子午正门由远及近的两架步撵,齐齐噤了声。 骆向端只觉一股寒意升起,扫了眼身后的侍卫,侍卫连忙惊得低下头。 显然,人没看住。 第一架龙撵停下,景鸿帝被人从龙撵里缠缚出来,恨铁不成钢瞪了眼骆向端:“逆子!” 紧随其后,锦公主搀着太后下来,倒是没对骆向端表现出喜怒,对宁祺淡笑着点了点头。 正想说些什么,骆向端忽然全身无力,提不上力气。 见宁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转身瞧了眼被侍卫抓住的假宁祺,一下便想通了原因。 “呵,好手段!” “端王抬爱,谈不上好手段,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骆向端不管不顾让人鱼死网破,却没人敢动弹,若说之前骆向端名正言顺,那被害的正主都出来了,谎言自然不攻自破。 他们不敢冒着诛九族的危险,对皇帝下手。 见大势已去,骆向端终于瘫坐在地上,神形狼狈,似乎对自己失败仍然不敢相信。 从天堂跌入地狱,落差犹如天堑。 “来人,将端王拿下,押入大牢候审!”景鸿帝约莫经历了一次实打实的死路,对这位胆敢谋反的亲儿子,于情于理,都不该手下留情。 骆玄策面无表情,既没有仇人落难的大快人心,也没有大仇得报的侥幸,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宁,他抓紧了掌中柔弱无骨的手,放在嘴边轻轻落下一吻。 “阿策,怎么了?” “子钦,结束了。” “嗯,结束了。” 于他上辈子的仇怨,于骆玄策这几年的煎熬,都结束了。 这场声势浩大的宫变,在子午门前上演了惊心动魄的转折,以满地的鲜血与端王入狱结了尾。 回程路上,骆玄策因伤被宁祺强行赶上了马车,肖翼与后来护送皇上太后赶到的周庄清理战场,这里是子午门,是皇城最热闹的领域之一,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恢复正常。 “子钦怎知太后给的锦囊是先祖帝印?” 宁祺笑了笑,“猜的,上辈子,直到我离世,都没出现过,想不到定平军竟真的存在。阿策,有件事,你一定想不到。” “嗯?” “周庄将军,是定平军统领。” 骆玄策将宁祺的手抓在掌心,握紧了些,“还真是没想到。” “今日先是有百姓闹事,后又是肖翼带着焰国人赶来,子钦,这都是你的计划?” “嗯。我去岁易容到离江的时候,同你说过要抓几只老鼠,没想到这老鼠实在狡猾,抓了一年,才露出点皮毛。阿策留下杨烈保护我,但我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因为担心你的安危,便在夜半将小六与陌阁陌十七叫到营中,两相易了容。而我趁着夜,直接去了焰国,扶风大哥在焰国已然站稳脚步,借了我些人马,我匆匆回程,就是见你那夜到的皇城。” 骆玄策将人拉到怀里,温柔的吻了吻额头,“辛苦了,子钦。” “为你,再如何都不算辛苦。” 因为心上人,所以甘之如饴。 此后同舟 子午门宫变,被后世誉为大骆史上最有意义的宫变。 骆向端被判入狱,前后没有几日便查清所犯之罪,殿前会审。最后,景鸿帝念及骨肉亲情,免了骆向端死罪,送往皇陵守陵,以玄铁寒链束之。为避免逃脱,找了天下巧匠打造寒锁,锁上之后,彻底将钥匙融化。 这招倒是狠。 从此之后,除非骆向端自断手脚,否则,一辈子到老到死,就只能在皇陵忏悔赎罪。 骆玄策没有参与骆向端之事。 早在子午门变故那日,宁祺就差人到宫中向皇帝告了假,说骆玄策伤得重,三月之内不参与朝中之事。景鸿帝亲眼见过骆玄策,自然知道并非如宁祺说的那般严重,但最后爽快准了这个请求,并隔三差五往王府送赏赐。 北域王在平叛中功劳突出,得皇帝盛宠的消息,飞快传遍了朝野上下,甚至连百姓也津津乐道,仅一夜之间,就出了各种各样的北域王英姿史,说书人赚得盆满钵满。 朝中百臣是几十年官场练就的人精,闻着味儿都能分辨谁有前途,纷纷带了礼上门拜访。 起先宁祺还能应付一二,后来发现这些家伙没完没了,实在恼人,干脆也告了病,不管谁来探访,一律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半个月后,骆玄策伤已经痊愈,无需再静养。 归朝尚早,宁祺原想让骆玄策再养些时日,但骆玄策坚决不肯。为了表示自己已经痊愈,特意将宁祺骗上榻,折腾了半个晚上,迷糊中哄着宁祺答应带他去看那个秘密。 翌日宁祺醒来时,骆玄策特别殷勤的为他梳洗束发,吃完饭都快午时了,骆玄策终于如愿以偿将宁祺塞进了马车。 “阿策,我们这是去哪?”宁祺被折腾得狠了,这会儿无精打采,只想睡觉。 “去南方的小镇。” “哦。”宁祺半梦半醒,总觉得自己答应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但架不住困意,在骆玄策怀里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宁祺躺在榻上,被角被人精心压过,窗外传来小贩叫卖声,不是皇城口音。他踩了鞋子下地,撑开窗,下面是一条街,虽没有皇城那般繁华,但往来百姓面带笑意与热情。 是常年生活富足,安稳才能练就的平和。 宁祺一眼便喜欢上了这里。 忽然,一抹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身影闯入视线。 是骆玄策。 整条街人山人海,还是叫宁祺一眼就看到了他。那人右手拎了盒子,左手上多了一柄雪色玉笛,把玩着,又珍而重之护着,不叫旁人有机会触到。他闲庭信步,气质斐然,容貌俊朗,惹得路过的姑娘红了脸,拿着荷包踌躇着不知该不该扔。 终于,有个姑娘跟了一段路,瞧着人就要进客栈,鼓起勇气拦住骆玄策,将荷包举到跟前,面色绯红急促道:“公子,小女子名叫沈清梦,今日得见公子,甚为心悦,望公子赏脸一叙。” 骆玄策正对着宁祺,宁祺细细瞧着骆玄策一举一动,只见骆玄策皱了下眉头,收起了笛子,对那位沈姓女子道:“本……在下家中有妻,承蒙沈姑娘错付,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我……我不在乎!”沈姑娘打从第一眼见了骆玄策,就心生欢喜,且瞧这人丰神俊朗,举动间透着贵气,不是一般人家的公子。 宁祺:“……” 骆玄策:“在下发过誓,此生只娶一妻,姑娘速速离去,莫要再纠缠!” 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最忌讳缠着男子,那沈姑娘一听,瞬间红了眼眶,收起荷包快速离去,再不多留。 吱! 门被打开,骆玄策进门便瞧见窝在窗边贵妃椅上的宁祺,一时有些好笑,“在窗边做什么?” “阿策不知,窗边的景物甚是有趣。比如手执玉笛的翩翩公子,被二八芳龄的小姑娘芳心暗许,不顾家中妻室,硬要以身相许。”宁祺语气淡淡,单从这句子,显然听不出情绪如何。 但作为经历过上述事件的主人公,骆玄策无端听出了一股子揶揄。 瞧着作怪的家中妻室,骆玄策走过去,俯身吻住嫣红领地,攻城掠池。 直到将人吻得秋波阵阵,才心甘情愿松开来。 “我们这是去哪儿?” “南方。” 宁祺一惊,“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昨……不,前天晚上,还有昨天早上,临走前小六也可以作证!” “阿策什么时候学会了趁人之危?” “我只想趁子钦的危。” 宁祺:“……”这人是越发会说话了。他叹了口气,解释道:“并非不带你去,只是你有伤在身,不宜长途跋涉。” “无事,已无大碍。” 宁祺再不敢争辩什么,他还记得这男人被质疑后对他做下的混账事,干脆继续盯着窗外,不说话了。 骆玄策瞧宁祺神情不大对劲,将盒子放在桌上,到榻边坐下,将玉笛呈放进宁祺手中,“此地盛产雪玉,我早差人打了一只笛子,适逢路过,便取了送给子钦。” “什么时候打的?”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骆玄策难得沉默下来,宁祺却不依不饶,到最后,骆玄策妥协了,自暴自弃道:“前年。” 得到意料中的答案,宁祺一时悲喜交加,既欣喜于他的情意,又为那时黯然神伤的骆玄策心疼。 命运啊,着实作弄人。 “子钦,都过去了,现在你在我身边,一切都值得。”骆玄策拥紧怀中人,于他而言,这是从前不敢想的梦,如今这人真真切切属于他,从头到尾,从外到内,连心都在他身上。 他独自那么久,换来一个那么好的宁祺。 简直像做梦一样。 “从前的事不提了好吗,我们走好往后的路,子钦,我要你陪着我,直至苍颜白发,也初心不改,好吗?” 其实他确定宁祺的答案,但好像非要亲耳听见,才心里踏实。 “好。” 用过饭,两人继续赶路。此次出来,是骆玄策精心策划,只带了几名侍卫,因为怕露馅,小六作为宁祺的贴身小厮,被留在了王府。他们往南边去,一路走走停停,十日光景,两人便到了南方小镇。 南方素来以景和气候闻名天下。 淅淅沥沥的江南烟雨,恰到好处的温暖,让人惬意到心窝子里。 也难怪宁祺那么喜欢。 江南少有战乱,百姓生活富足,待人热忱。 重生以来,宁祺第一次带骆玄策踏足前世他们生活了九年的地方。 翠竹搭建的竹舍,整间令人舒心的绿意,院子景物错落有致,院前刚种下梅树和桃树,围了长长的篱笆,篱笆外是自然成景的翠竹,密密围了半圈,竹间青石板路堪堪铺建而成,若是来年落了雨,上面会长稀疏青苔。院子后有一条傍着竹屋的小溪,溪水声潺潺,但也不恼人,听来只觉心间舒畅,禅意深远。 此番景致,诗情画意来形容也不为过。 宁祺像抛开所有束缚的孩子,将每个角落做什么干什么细细讲了一遍,骆玄策静静跟着,将它们一一记下来。 “阿策,你从前最喜欢坐在梅园里,温一壶酒,放两只酒杯,沉默着喝整个下午的酒,我就蹲在你旁边,我说不能喝酒,可是你听不见,我只好这样看着你一下午。” “你还学会了酿酒,就是那些桃花。是跟村里的阿伯学的,起先阿伯说他的酒方子不外传,后来你成日上门去,帮阿伯做些活计,到最后,阿伯便将酒方子给你了。” “这些都是上辈子的东西,那时觉得苦,如今过了,便又觉得那是你我之间不可或缺的记忆,大概是尝了苦,才教我学会珍惜。” …… 宁祺絮絮叨叨说了整个下午,骆玄策时不时将水递过去给他润喉。 直到夜幕降临,竹舍里点起了油灯。 竹舍里铺了临时让侍卫买的锦被,约莫是着过光的,散发这淡淡温暖的馨香,为两人之间平白增添了几分暧昧。 两人都喝了酒,不同于骆玄策千杯不倒,宁祺浅酌小杯,便有些恍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推到了酒杯便放任自己跌进骆玄策怀里,猫儿一样蹭来蹭去,“阿策阿策……” 骆玄策不厌其烦,一声声应着。 “我想养只猫。” “嗯。” “还想养只狗。” “好,明日去买。” “我那时就想着,你能养只猫或者狗,也好过你单独一人,不盼朝夕日暮,不盼来日……”许是触景生情,宁祺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悲伤得无以复加。 骆玄策更是心疼,早知道这屋子背后藏了那么多故事,打死他也不会让宁祺来。 “不过我决定了,那些都是过去,我要与阿策生活在这里,弥补那些遗憾。” 还没等骆玄策说些什么,宁祺便抬起头,湿漉漉的绯红眼眶与他对视,宁祺红唇轻启:“阿策,我想要你,现在,下一瞬,还有……往后一辈子。” 轰! 剧烈的爱意不断攀升,似乎总也摸不到尽头,唯有眼前人是心底港湾。 没人能抵御来自心爱人的邀请。 更何况是宁祺,这个骆玄策爱入骨髓和生命的人。 月光淡淡,竹舍悄然在夜色里熄了灯,绯红桃花盛放。 至于明日去买一只猫,一只狗,怕是要等到后日了。 双帝 两人在竹舍待了一个月。 回皇城时半道转了东边,去焰国。 月中的时候,扶风来信说焰国大半入了他的掌控,如今倒是安全,让二人去焰国游览一番。 归程尚早,宁祺兴致上来,就决定走这一趟。 毕竟宫变之时,扶风不顾危险,将自己的禁军精锐借了他,于情于理,都应该上门表示谢意。 焰国距南方小镇并不远,七八日便到了地方,再行个三两日,便入了焰国皇都。扶风早收到传信,特意到城门迎接。 如今的扶风褪去了大骆相识的肆意,变得更加沉稳,红衣变成了墨色军服,穿在身上,英气十足,就立在城门一会儿的功夫,就引得人频频回首。 坊间都在传闻,十几年前悄然暴毙的七皇子焰祈,不久前突然回城,以雷霆手段将当年害他之人尽数绳之以法,逼得焰皇不得不封了王,平息怒火。 宁祺在路上便有耳闻,但他深知内情,这说书的,连三成精髓都未讲到。 简直索然无趣。 扶风最大的敌人,是焰皇。 “扶风大哥,我与阿策得以平安度过这次危机,还要感谢你的援手。” “子钦这么说,是在跟我见外吗?”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走吧,我差人备了膳食,你二人长途跋涉,是该歇一歇了。” 扶风王府里,三人占了一桌。 “扶风大哥,你先前在信中谈过的问题,子钦以为,现在还不是动焰皇的最佳时机。如今焰皇并未犯下过什么大错,若是此时对他动手,将来登基之人,无论是谁,都会名不正言不顺,易遭人把柄,也得不到民心。”宁祺字字句句,缓缓道出心中所想。 “那该如何?” “扶风大哥如今虽盛宠不断,但焰皇未必就不防着你,只要诱导他一步步犯下错事,借机找寻焰皇谋害先帝证据,将之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扶风点点头,焰皇谋害先帝的罪证,他已经掌握了部分,但却是不足以致焰皇于死地。 “焰国的事,我插不上手,若是需要人手,可差人到大骆说一声。”骆玄策从怀里取出一枚令牌,交给扶风。 扶风一挑眉,也不推辞,顺手接过来,“北域王真是大方,连调遣令都给了我,就不怕我使坏?” “子钦敬你,喊你一声大哥,你不会辜负他的信任。” 骆玄策满不在乎,仿佛他给出去的,只是一块废铁。 扶风一怔,三人对视,眼里都是坦荡。 “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待功成之日,必当重谢!” 宁祺但笑不语,他与骆玄策都知道,这人会将到手的江山拱手让给肖翼,这于大骆而言,已经是言语难形容的重礼,是开创那盛世必不可少的里程。 辞别扶风,回归皇城。 三月之期过去,骆玄策回归朝堂。 大殿之上,众人对这位传闻中的北域王尊崇有加。 皇帝一早便说有要事宣布,所有官员需全数到齐,就算卧病在床,也不允许告假。 众人心里忐忑不安,什么事要弄这么大阵仗? 只三月,皇帝犹如脱胎换骨,褪去了以往的暮气死沉,变得轻松惬意,除了朝中事,每日便与太后种花品茶,众人对此感到莫名,只当是经历了一番生死,看淡了权势。 “朕今日召各位爱卿前来,是有要事宣布。朕虽在位几十年,却自知无帝王之才,行事鲁莽草率,时而听信小人谗言,置忠臣于不义之地,于大骆毫无建树,如今经历大变,却是骤然参透世事。现在,朕宣布退位!” 朝中臣仿佛热锅蚂蚁,一下炸开了锅子,纷纷跪地:“皇上三思!” 景鸿帝似乎心意已决,不为外物所动,让林公公当中宣读了退位诏书。 “另,朕第三子骆玄策,才华横溢,文能安民,武能定千军万马,实乃不世帝才,为下任帝君,掌大骆命途,尔等皆我朝良臣,望尔等辅佐新帝,助我大骆创下千古盛世!” 骆玄策万万没想到,只一个早朝的功夫,自己就莫名其妙成了新帝,一时有些怔楞。 回神之后,连忙跪地:“父皇三思,儿臣自认为无此资格。” “朕心意已决,圣旨已下。” 这下,众人再无话可说。 早朝之后,骆玄策被带到了御书房,无人知道二人聊了什么,总之,新帝之事,定下了。 宁祺难得睡了个懒觉,一觉醒来发现骆玄策坐在床边发楞,手里还攥着明黄卷轴。 是圣旨。 宁祺一瞬间福至心灵,有了什么预感,“阿策,莫非当皇帝了?” “嗯。” 宁祺面色一时精彩纷呈,饶是变换再快,他也没料到骆玄策这么早便当了皇帝,在上辈子,还需几年光景。 看来,未来,是真的被改变了。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追雅妃为雅贤皇后,敕封肖翼为镇北王,周庄为禁军统领,一品将军,继续掌管定平军。 而宁祺,成了大骆开朝以来,第一位‘齐君’。 宁祺是男子,自然不可能封后,骆玄策在书房静坐一宿,翌日便有了齐君的称号。 齐君之意不言而喻。 内含对宁祺深沉的爱,对他的尊重,对他的在意。 宁祺不在意那些虚名,但被人捧在手心里的甜,他拒绝不了,索性坐稳了齐君这个位子,与骆玄策出双入对,羡煞旁人。 原本言官以无后为由,进言纳妃,哪知被骆玄策留了次御书房,就再不敢谈及此事了。 大骆朝纪九五一年中,边夷履诺归降,由胡竟大首领亲自率部落首领抵达皇都,双方签下和平条例。为表示对胡竟的尊重,骆玄策亲自下旨拆除边夷与大骆相隔的障碍,许他们进入大骆领地,相互发展。 一年后,锦公主及笄,一品禁军统领周庄进皇宫求娶,骆玄策欣然应允,封锦公主为安国公主,下嫁周庄为正妻。大婚之日携宁祺出席证婚,带给二人无上荣耀。 九五三年末,焰国突生变故,焰皇被揭开谋害先帝,被群臣百姓讨伐,反扑发动大战。扶风持令牌前来借军,骆玄策知肖翼诸多牵挂,遂让肖翼领军前去,不出三月,便将焰皇擒获。 焰国第七子焰祈,顺应民心继承大统。 此战过后,列国都知道大骆与焰国交情,再不敢轻易来犯。 大骆与焰国,在列国中的实力本就属于顶尖层次,从前不和,给他们诸多机会,依照如今的形式来看,显然不再可能。 是以,在不知不觉中歇了心思。 焰国新帝求娶大骆镇北王。 此消息风一样传遍大街小巷,惹得人津津乐道,不自觉将两人拿来与大骆双帝做比较。 中所周知,大骆双帝琴瑟和鸣,常年出双入对,为了齐君,圣上不娶妻不纳妾,如此真情,教人感动非常。 大婚在宫中举行,起先肖翼觉得不妥,多次向骆玄策劝说无果之后,便也随着了,由着宁祺忙里忙外,为他们策划一出盛世之典。 肖翼作为新郎官,自然少不了被灌酒,来此多是战场上下来的糙汉子,乍闻肖副帅娶媳妇儿,还是个带把儿的,一时更来劲,可劲儿将人灌得七荤八素不辨南北。 在满城百姓奔走相告的喜悦中,宁祺与骆玄策不再问世事,不去管尘埃,一心一意往南而去,奔赴属于他们的幸福。 翌日,一道横空而出的圣旨惊动了朝野上下。 圣旨洋洋洒洒,行行列列都是肖翼的功劳与治理之道,最后,废除世袭帝位,传镇北王肖翼为大骆新皇。 此举引得当朝一片哗然。 而肖翼,显然就不太美妙了,昨夜迷迷糊糊被扶风这家伙得了逞,到现在还浑身不对劲,乍然听着圣旨,差点没把老血气出来。 “我不干!狗屁皇帝,爱谁当谁当去,老子也要浪迹天涯!” 宣纸公公听这一番豪言状语,有些哭笑不得,这世道,到底怎么了?从前这皇位人人争人人抢,如今到了这群后辈手里,谁都避之不及,惟恐与之扯上半分关系。 “王爷,陛下早料到您会是个反应,特意休了一封书信,请王爷过目。” 拆开信封,上面是一张纸,陈述为肖翼自愿替大骆守住江山,不悔不怨。 末了还按了个鲜红手印。 肖翼此时无比讨厌酒这种东西。 * 九五五年,始帝骆皇退位,传位镇北王肖翼。 同年末,焰国宣布举国归于大骆,互通商道,双方如兄如妹,紧紧相依,共创盛世。 次年春,骆皇肖翼更名,为自己冠上骆姓。 骆翼。 * 南方小镇气候温和,寒梅过后不久,就是粉灿灿的桃花。 “阿策,我说过多少回了,出门记得喂圆子和团子,你看它们都饿得啃衣裳了。” 团子和圆子是一猫一狗。 这种传说中从来敌对的家伙,竟难得一致对外,撅起尾巴转身不理那位总饿着它们的讨厌鬼了。 讨厌鬼一挑眉,“这俩家伙太胖了,上次老鹰突袭,都没抓得走这家伙,实在丢猫的脸。” 宁祺:“……” 阿猫与阿狗:“……” 合着,猫儿活该被老鹰抓走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