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残曲 作者:向羽纱 文案: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光明正大。 她就这么出现,在漫天烟雨里,一身黄衫如玉翩翩。 隔着雨帘,他看不清她的眼神,看不清她的脸。 本以为一生会如流水一般在怀恋中过去,却不想,十一年后,竟还会有重逢的一日。 是留?是走? 是劫?是缘? 一切仿佛轮回辗转,又悄然回到起点。 这一次,他留住了她。 飞鸟与游鱼间的距离,并非无法逾越。 提着那盏名为长相思的琉璃灯,她淡淡地笑,淡淡地说,其实幸福很靠近。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 一句话简介: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 ================== ☆、前言 这部小说送给我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不,应该是知己——襄儿。我用了十二天的时间,一边想念她一边写。虽然写得不是很好,也不知道襄儿会不会喜欢,但是,请相信我是真的用心在写了。 至于男主角为什么会是千凰楼的人——笑,这是因为我是藤萍的扇子,某日和藤通电话时曾经应允要写秦倦的,可惜后来成文后实在看不过去,于是这一次不敢再去动秦倦,只稍稍地沾上了一点边,也算是沾了藤的光吧,微笑微笑。 另外,写稿期间,好友索狄一直支持着我,我能将这部小说写完,全靠索狄的微笑,在此表示感谢。 啊,还有,文中的玉饰什么的,都是我乱编的,汗,根本就没有残曲这种玉。还有,文中或许有很多错误的、不符合史实的地方,因为我中国古代史几乎没怎么学,又实在懒得找资料查证,所以大家就将就一下,不要和我计较。 文中每一章都用了李义山,也就是李商隐的诗句。我是很喜欢他的,襄儿也喜欢。我只是想描写那么一场“红楼隔雨相望冷”的重逢,再给他们一个幸福的结局。仅此而已。我只是想告诉襄儿,其实幸福一直就在身边。 仅以此文,纪念我的十六岁和襄儿的十八岁,也纪念我们那些过去了就算不出的似水流年。 ☆、楔子 “什么是残曲?” “一种白玉,玉面上纹理清晰纠结,却是残缺的。” “这种残缺的玉也能打造出漂亮的玉饰?” “当然可以。残曲——是极其珍贵的玉呢。” 小小的女孩子抬起头,看着她那白发苍苍的母亲。她不明白,为什么残缺的玉也能打造出漂亮的玉饰来。然而,那一缕缕的白发遮盖了母亲的面容,看不清她的表情。 母亲的白发,似乎从记忆的最初便是如此,苍白如雪。别人的母亲,头发都是黑色的,抹着亮亮的发油,或简约或繁复地绾成发髻,然后在上头簪些钗环首饰——只有她的娘亲,红颜依旧,却是一头白发,也从不绾成发髻,只这么随意地披散下来,时常遮了大半边脸。 “琉璃?” 听到母亲唤她,小小的女孩子连忙收敛了心神,专心致志地看着檀木桌上搁的古旧书册上的玉饰图案。她答应过娘亲,天黑前一定要把这些书看完的。 仿佛洞悉了她的心思,白发女子垂了眼,淡淡地说道:“这没什么的……每个女子,都会有白头的一日。” 闻言,玉琉璃又抬起头来,然而这一次,她看见了母亲清亮的眸子里,分分明明盈满了笑意。于是她也跟着笑,笑得天真无邪。 那个时候,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消”。 ☆、一、红楼隔雨相望冷 夏末秋初的天气,忽地飘起了丝丝细雨。风里微微带了些寒意,夹杂着桂花的香气。一抹若有若无的雾气缭绕纠结,甚至,静下心来,可以听到枯叶飘落的声音——初晨的巷子,静得仿佛不在人间一般。 狭窄的巷子里,一间卷着珠帘的阁子兀自伫立。门上的红漆早已剥落多时,显出白花花的一片。匾额上描金的“沧海阁”三个楷体也因年代久远而变得有些模糊。每每风过,珠子互相磕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煞是清越。然而,整间阁子却处处透着沧桑的气息。 串串珠帘后头,忽然伸出一只纤细苍白的手,轻轻一撩,便掀开了帘子。一个黄衫翩翩的女子提了裙摆走了出来,见了漫天的细雨,突然顿住了,定定地看着蒙在雨雾中的景物,目光悠远深邃,仿佛在想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想。晨风吹携着雨丝,吹进她宽大的衣袖里,伴着珠帘互相撞击的清响,袖口和裙摆上绣的梨花一波一波地绽开,左耳上扣的玉蝴蝶坠子微微晃动,垂在身后的青丝也随之飘动。 她就那么站着,许久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皱了皱眉,回头对着阁子里的人说道:“玲珑,把我收在乌木柜子里的油纸伞拿出来——” 里头应着,不一会儿,一个同样黄衣的侍女掀开帘子探出头来,十四、五岁的年纪,稚气未脱的脸上带了点嗔怒的神情,腋下夹着一柄油纸伞,手里又提了一柄绘有梨花图样的油纸伞。她走出来,一边轻声地抱怨:“那七凤碧玉楼的老板也真的,约什么日子不好,偏要约个下雨天……” “人家怎知道这天气是好是坏。”黄衫女子淡淡一笑,接过她手里的伞,却在接过那伞的一瞬间,清亮的眸子黯淡了一下,还是在淡烟细雨中撑开了。一触到那些烟雨,伞面上的梨花便像洇了墨色一般,看不真切了。 自知失言,黄衣侍女吐了吐舌头,也撑了伞跟过去。毕竟年纪尚小,一点都没留意主子的一刻失神。 两个黄衣如玉的女子,两柄油纸伞,在这蒙蒙烟雨里,在这狭隘的巷子里,不疾不徐地走着。走在后头的侍女天真烂漫,时不时地指东指西,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仿佛是一只小小的闹雀儿。而走在前头的主子却只是颔首笑笑,偶尔搭上几句话,或是调笑几句。 是时许多铺子已经开了,巷子里好些铺主子都认识她们主仆二人,见到她们,无不笑着打招呼。 绣庄的张大娘见了玉琉璃,伞也顾不得打,连忙奔过来,亲热地拉了她的手,笑道:“我方才看到一个天仙似的人儿走过来,还当是哪家的小姐呢,走近了才瞧清楚,原来是我的心肝宝贝琉璃丫头呀!” 玉琉璃笑了笑,轻轻巧巧地抽出被握得有些痛的手,道:“大娘订的珠翠玉簪我已经打好了,回头差人给你送来。” 张大娘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眉开眼笑,拽着她的衣袖热络地说道:“琉璃丫头,下回要买啥布料啊衣裳啊,记得来我张记绣庄啊!” 玉琉璃笑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玲珑三两步跟上来,小声地啐道:“不就是为了一支簪子么!谄媚成这样,我看着都恶心——小姐,换了是我呀,这种人我才不搭理呢!” “若是不搭理她们,谁来买你的玉饰?干咱们这一行的,便是靠了她们维持生计,便是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得笑脸相迎。”玉琉璃笑着摇摇头,淡淡道。 “哦……那么小姐去赴那个七凤碧玉楼老板的约,也是身不由己?”玲珑虽然天真,但还是很机灵的。 “小丫头,若不是为了咱们阁子里的玉饰,我怎会拣这么个天气出门?”玉琉璃回头点了点她的眉心,笑道。 “那七凤碧玉楼的老板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玲珑好奇地问道。 “我也未曾见过……”玉琉璃凝视着前方,淡淡道,“他只是托人交信函给我,说是今日在楼外楼二楼的雅座相候以议事罢了。” “呀?那小姐你还敢去?倘若是骗子怎么办?”玲珑吓了一大跳。 玉琉璃摇摇头,笑道:“绝对错不了的,信函上有着千凰楼特有的标记,连纸张都是特制的——七凤碧玉楼是千凰楼名下的产业。” 听见“千凰楼”三字,黄衣侍女垂头想了想,突然欣喜地抬起头来,问道:“那,那‘千凰楼’的楼主,可是人称‘七公子’?” 玉琉璃瞥她一眼,道:“是呀,就是七公子秦倦。” “啊!七公子是人中龙凤呀!都说‘欲解麻烦事,先找七公子’,这么有能耐的人竟然约小姐在楼外楼见面……”玲珑的脸因为兴奋而染上一层红晕。 “谁说是七公子约我了?”玉琉璃白她一眼,笑道,“约我的是七凤碧玉楼的老板,并不是千凰楼的主子。” 可是玲珑依旧兴奋不减,“小姐你想啊,那七凤碧玉楼的老板是七公子的手下不是?不是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那他也一定如七公子一般风华绝代了!” 这丫头——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幻想里了!玉琉璃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也懒得搭理她,自顾自地往前走。 才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巷子口那家名叫“流火”的铺子开了,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红衣女孩正拿着抹布蹲在地上,擦拭着乌木大门。时下敢穿红衣的人已属不多,敢穿红衣的女子更少,可是,能将红衣穿得如此娇柔而不突兀的,却是少之又少!偏偏这身红衣被她穿得不像烈火,反倒像是秋天里飘落的红枫,风情万种。 见这光景,黄衫女子不禁来了兴致,远远地便笑道:“萧丫头,这一大清早地蹲在地上干什么?就不怕别人踩了你?” “流火”的主子萧流尘回过头,看见她,眼睛一亮,随即皱了皱鼻子,不甘示弱地说道:“这下雨天的还出去,玉姐姐憋得慌了?” 玉琉璃走过去,不留痕迹地将油纸伞打在她的上方,使她免受细雨的侵袭,然而嘴上却不饶人,淡淡笑道:“我去楼外楼谈生意——萧丫头你该不会是闲得没事儿才在这儿擦灰的吧?” “才不是呢!”萧流尘撇撇嘴,站起身来,“我最讨厌这种细雨绵绵的日子了——秋雨这么细细密密地下,总会沾人一身,多不舒服。” “是么?”玉琉璃抬起头看天空,一滴雨水刚好打在她的脸颊上,然后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掉进衣领里。她微微一怔,一刹那,目光又变得深邃起来,然而,也只是这么一刹那而已,“你说得不错,这雨下得好像天漏了一般,真讨人厌。” 可就是这么一刹那,还是被萧流尘逮住了——她是何等钟灵毓秀的女子呀,只消一个眼神,一个神色,便能猜出七、八分来。若换作平日,定是会把她的刹那失意点出来的,可是这一回她却微微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小姐,再去不便要迟了……”玲珑在后头轻声提醒。 玉琉璃抬腕拭去脸颊上那一滴雨水,手起袖落之间,已然恢复了原本的神色,淡淡地笑道:“萧丫头,那么我走了——倘若你实在没生意闲得慌,回头来找我吧。” “只要玉姐姐生意没谈成,我一定上你那儿喝茶去!”萧流尘甜甜一笑。 “你还在打我那茶叶的主意?”玉琉璃挑了挑眉。她隔三五天地跑过来,为了那些茶叶倒是真的。 “这是自然了——我就是爱你那儿的茶叶!”也不在乎被拆穿,萧流尘笑得天真无邪。 这一回玉琉璃却没有搭话,只是笑笑,一旋身子,那抹浅黄的身影又没入烟雨中。 见她离去,萧流尘心里蓦地生出一丝惆怅来——或许这种天气,本身便叫人惆怅吧? * * * 行经西子湖时,湖面上水雾蒸腾,所有的景致都模糊了,朦朦胧胧,似真似幻,就好像当年浣纱的西施一般。那成片的荷花早已衰败,放眼望去,只隐隐约约看到湖心的三潭映月,还有远处的断桥残雪。 “西子湖,真的好美呀!”年少的侍女微笑着,感叹地赞道,“能住在这儿,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这湖本就美丽,不然怎会将它比作西子呢?”走在前头的玉琉璃轻笑着说道。 “唉!这还是我搬来后第一次瞧见西湖呢……”似乎是在抱怨主子管教得太严,玲珑小声地嘟囔,“小姐也是第一次见到吧?”她们搬来半年,至今都未曾来游览过湖光山色,想来小姐也是初次瞧见西湖的景致。 然而,走在前头的黄衫女子却突然停了步子,纤细苍白的手指紧紧握住了紫竹伞柄。 “不,不是第一次见到。”玉琉璃的声音依旧是如往日般地波澜不兴,可是淡定的神色却已悄然改变。 珑玲……你不是第一次瞧见西湖呀……还记得那时候你才三岁,璎珞姐姐抱着你站在苏堤上赏这西湖美景,当时你便乐呵呵地笑出了声……不过也难怪,那时你还太小,自然不记得了…… 一阵凉风掠过,不知从哪里传来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黄衫女子回过头,看着种满杨柳的长堤,脸上神情飘渺,仿佛堕入一个永不再醒的梦境。绣着梨花的裙摆随风而起,她的双眸清澈如水,融不进一丝尘悲,仿佛早已不在人间。 枯黄的柳枝在风中摇摆着,没了春日的绰约姿态,凭空添了一分萧瑟凄凉之感——那一长排一长排的杨柳也曾经历了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变得淡漠了罢? 疾风细雨中,打伞的女子凝视着那些摇摇欲坠的柳叶,神色恍惚,衣袂飘飘,仿佛就要随风而去。 多少年了……那第十六棵的杨柳还在么?那挂在柳枝上的铃铛还在么?那……总爱在柳树上睡觉的人……他还在么? 玉琉璃垂下眼帘,任凭裙裾和长发在风雨里飘摇。 “小姐……”从未见过主子这样的神情,黄衣侍女不禁怔了怔,叫唤出声来。 她这才回过神来,以衣袖拭去沾在脸上的雨水,道:“走吧……再不走便赶不上了。”说着,仿佛逃难一样,黄衫女子飞快地转身,疾疾地往前走去。 玲珑诧异于她方才的一刻迷离,然而,眼看她走得远了,也不及细想,匆匆地跟了上去。 只留下水光滟潋的西子湖,还有那成排的秋柳兀自在风中摇曳。遥遥地,不知从何处传来清脆的铃声,混在桂花的香气里,一声一声,轻轻地回响着……久久不息…… * * * 楼外楼就建在西子湖畔,也是应了那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楼头的景致极佳,从上面望下去,可以清楚地看见大半个西湖,还有远处层峦叠嶂的青山。因此,许多朱门子弟总爱约在楼外楼宴请贵客,而一些爱吟诗作对的文人墨客,也素喜在此相聚,共同赏景赋词——七凤碧玉楼的老板约她于此相谈,实在是非常看得起她了。 玉琉璃在楼外楼门口收了油纸伞,抖尽伞上的雨珠,又甩了袖口沾着的雨水,刚才将伞交给玲珑。黄衣侍女接过伞,在底楼找了个位置坐下,要了一壶茶,在这儿等她。 于是玉琉璃往楼上走去。当日约好了是在二楼的雅阁相见的,虽然她从未见过七凤碧玉楼的老板,但楼外楼二楼的雅阁向来只有豪门巨富才出得起银子,而今日这天气又不怎么样,楼外楼里的客人甚少,认一个玉器行的老板,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黄衫女子拾级而上,左耳上扣的玉蝴蝶坠子随着步子一下一下地晃动着。 二楼的雅阁有一半的地方是敞开的,平日里拿竹帘子遮住,到了雨天却将帘子揭去,好让客人看这烟雨蒙蒙的西湖美景。然而他们这回却是为了生意而来的,怎么说也是白白糟蹋了这烟雨江南的绝美景致。 这么想着,玉琉璃已快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刚要踏上去,忽听得楼上有个客人正在吩咐小二:“两盏碧螺春,水不要太烫。” 小二听了,奇怪地问道:“公子只要两盏?不要一壶?” “嗯,只消两盏便够了。”那是个男子的声音,恬淡平静一如西湖的湖面,“我喝不了多少。”接着传来重物砸在桌上的声音,似乎是他丢了一锭银子给那小二,份量还挺沉的,“不必找了。” 楼梯上的黄衫女子听了,蓦地一震,整个人都呆住了,只愣愣地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这声音……这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好哩——公子稍候,我这就拿最新鲜的茶叶给你泡去!”小二欢天喜地地走到楼梯口,突然见她杵在那儿,便道,“这位小姐可是要雅阁的佳座?真对不住,今日七凤碧玉楼的苏公子包下了二楼整个雅阁,您看要不在底楼挑个好位置——哎!都说了上面被包下了,怎么还往上走?” 七凤碧玉楼的……苏公子么?玉琉璃不顾小二的阻拦,缓缓往上走,终于看见一个白衣公子坐在栏杆边的座位上,后头是漫天的烟雨。如此寂寥情景,正配得上他那一身白衣胜雪。因为背对着她,所以看不到他的脸。 看着那熟悉的背影,她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多少年来,她在生意场上总是保持着绝对的冷静,以沉稳来经营着母亲的沧海阁,使得这么一间小小的阁子在珠宝行里有了一席之地。然而,此刻,面对着这个与他异常相似的背影,她竟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 是他么?真的……真的是他么? 一瞬间,玉琉璃的眼里闪过千万种神色。玉蝴蝶坠子因为颤抖而摇摆不定,纤细的手紧紧抓着围栏,苍白的手指几乎要深陷进木头里去。 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 眼下她的身份是沧海阁的主子,而他则是七凤碧玉楼的老板。他们相约在此是为了谈生意,即使他真的是他,他们要谈的也只是生意,没有什么旧情可叙。 那么,就这样罢…… “哎!你到底走不走呀?”见她僵持不动,那小二也恼了,扯了嗓门喊道,“苏公子包了二楼,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能上去!你快走吧!” 显然,坐在那儿的白衣公子听到了这头的喧闹,回过头来。 他的脸是否依然棱角分明?他的眼睛是否依然清亮如昨? 也就是在他回头的刹那,黄衫的女子一旋身子,飞快地掠下楼去,还没等他看见她,就已消失在楼梯尽头。 “方才有谁在这儿么?”白衣公子回过头,只看到愣在那里的小二,于是问了一声。 “有……有个女的……”小二这才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说道,“我刚才拦了她说这二楼雅阁苏公子包下了,要她去楼下坐,可是她还是往上走……看她一身打扮倒是不错,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不知好歹的……” “然后呢?”打断他的抱怨,他问。 “后来……后来她就下去了呀……”小二想了想,说道,“也真是个奇怪的人,刚才还往上走来着,突然就跑下去了……” 白衣公子一挑眉,问道:“那女子作何打扮?”会是他要等的沧海阁的主子么?倘若是她,那她又为何要走? “浅黄衣裳……好像戴了一只蝴蝶形状的玉耳坠……”小二细细回忆着回答。 蝴蝶形状的玉耳坠? 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白衣公子豁地站了起来,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然而,面对着一脸惊惶的小二,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失态,连忙坐下,脸上残留的震惊神色却依然不像往日的他所该有的。 “公子?”小二见状,试探地轻声问道,“公子您看……” “那两盏茶,不必泡了。”白衣公子怅然起身,望定飘雨的天空,淡淡道,“你下去吧。” 小二应声下去了,偌大的雅阁里,只剩他一人,以及栏杆外的满川烟雨。 是她么?真的是她么? 白衣公子苦笑着摇摇头,暗叹自己傻。 怎么会是她?她又怎么会回来? 都已过了这么多年,每次听到有人提起蝴蝶形状的玉耳坠,仍是会心悸。她离去的时候,定是在心里发誓此生也不会再回来了罢……他还记得,她离去时决绝的眼神,依旧是那样固执,即使是离别之前,即使是最后一次相见,也不愿给一分哀伤的神色,不愿多说一句告别。 寒风扑面而来,忽然就有些凉了。七凤碧玉楼的苏公子对着烟雨蒙蒙的西子湖,心里竟是说不出地觉得孤寂。 * * * 玉琉璃疾疾地奔下楼梯,突然就顿住了步子,倚着栏杆,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要逃呢? 不是都想清楚了么?不是打定了主意不管是不是他都要赴约的么?不是……不是早已决意将那些往事深埋心底的么? 可为什么……为什么在听见那声音、看见那背影的一刹那,会如此地惊惶,如此地……不知所措? 是因为这夏末秋初的天气?是因为这细细飘落的细雨?还是因为西子湖上那一排随风摇曳的秋柳,以及秋风里的桂花香气?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一切都好像当年她离去的那天,看着,仿佛一切重演,从心底里都生出痛来。 重回故地时,只是感慨,兴许还有些期待,可是真正遇见一个相似的背影,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又如此仓惶地离开了…… 她在害怕呀……害怕见到那张脸,害怕见到,一张和他相似的脸——或者是,害怕见到一张与他截然不同的脸? 乱了!一切都乱了! 她努力地收敛心神。然而方才的震惊实在是太厉害,以致她的心跳异常烦乱,再怎样收敛,都无法定下心来。 许久,黄衫的女子才睁开眼,走下楼梯,径直走到堂子里。 “小姐?”见到她,坐在一边的玲珑诧异地站了起来,“这么快就谈完了?”小姐才上去没多久呀,她的茶还没送来呢,怎么会这么快就下来了? “不谈了。”玉琉璃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恢复往日的平静,怎奈那声音依旧是颤抖着。她走过去,拿起她的油纸伞,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可是……可是那七凤碧玉楼是千凰楼名下的产业啊……”因为太过错愕,黄衣侍女努力地、努力地重复着主子曾经说过的话,“这关系到咱们阁子的生意啊……” 然而,玉琉璃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径自走到门口,撑开了伞,走了。 玲珑惊讶地看着她离开楼外楼,甚至忘了跟上去。 许久,她才缓缓抬头,凝视着楼梯上方那看不见的二楼雅阁——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 * * 雨显然没有停的意思,反而下得越发细密起来。雨丝自顾自地倾下,打在街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黄衫的女子苍白着脸色,在西子湖畔的细雨里张开一柄伞——八十四骨、紫竹柄的油纸伞,也就是,传奇里,许仙打的伞。 从小就听母亲讲西湖边上的故事,最常讲的还是白娘娘的故事。母亲总是用淡淡地、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低低诉说着发生在美丽的西湖边上的尘封的往事。可是,惟有说到白娘娘时,母亲会温柔地说,那个女子为了一段情缘,甘愿永镇雷峰塔底——只是她不悔,只要不悔,便够了。 她永远记得,每次讲完那个故事后,母亲会抱住她,柔声告诉她,千万不要学白娘娘,千万不要痴情。痴情的女子遇到再大的痛苦都会甘之如饴,那样太悲惨。 多情自古空余恨。母亲那样说,神情自若。如雪的白发覆盖了她的眼睛,所以她也无法看清母亲的眼中究竟掺杂着怎样的感情。 然而,此刻,在这细密的雨丝里,她却真真实实地感觉到,母亲讲那些话时,那种无奈那种惆怅。 多情自古空余恨呀…… 她真的想,再看一眼,真的想确认一下,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那个七凤碧玉楼的老板,究竟是不是那个总爱在柳树上睡觉的男孩。 玉琉璃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长发远远地甩过去,在风雨里一丝一丝地缠绕着。衣摆上的梨花依旧开得烂漫,左耳上扣的玉蝴蝶坠子,也仿佛当年那样摇荡。 她凝视着楼外楼二楼的那间雅阁,出乎意料而又在意料之中,雅阁上,一个白衣公子正自凭栏,因为离得太远,中间又隔了一层雨帘,所以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看不清他的眼睛。 他们就这么遥遥地互相凝视。 打着油纸伞的女子站在风雨里,青丝纠结,衣袂翻飞,袖口裙摆上那一朵朵小小的梨□□自开放,玉蝴蝶坠子晃动得宛如梦幻——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 而楼外楼上,那个凭栏的白衣男子临风而立,看着那抹浅黄的身影,突然伸手探入怀中,掏出一枚缠了丝线的玉蝴蝶坠子来。那是上好的蓝田玉打成的坠子,蝶翼上的纹理清晰,展翅欲飞。他看着那坠子,又看着那打着伞的人儿,终忍不住自栏杆里探出了身子,想要将她模糊的容貌看真切——究竟,究竟是不是你呢? 只是离得实在太远,又隔了一层雨帘,纵他如何张看,都无法看清楚黄衫女子的脸。 玉琉璃的手死死地扣住伞柄,油纸伞整个地往后倾了,将她一张素净的脸露在雨中。雨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脸颊,又顺着脸颊缓缓滑下,掉进衣领里——就好像是滴落了眼泪一般。 白衣公子站在栏杆前,雨丝也飘了进来,打在他的身上,然而他却丝毫没有察觉。他努力想要看清她的样子,怎奈雨势实在太过细密,怎样都无法看清她的容颜。 红楼隔雨相望冷—— 仿佛猛然醒悟,玉琉璃疾疾地回过身,逃也似的匆匆离去。 突然又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她离去时的情景了。也是这么一个漫天烟雨的天气,也是在这西子湖上,也是一身如玉的黄衫,也是打着一柄油纸伞……他们,也是这么互相凝视,然后,她也是这么转身离开。 甚至没有一个表情,没有一句话。 白衣公子依旧站在栏杆前,就这么看着她离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长堤尽头。 蓦地想起两句诗来——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独自归…… 想着想着,不禁微笑起来。然后,他垂下头,发现自己的衣裳湿了半边,而自己的脸上,满是水珠,正一滴滴地滑落下来。 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一滴水珠从脸颊上滑落,落至嘴角,轻轻地滚了进去。 好咸……只怕雨水没这么咸吧? 他抬腕,擦干了脸上的水珠。 ☆、二、夜吟应觉月光寒 到了傍晚的时候,淅淅沥沥的细雨终于停了下来。四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沧海阁里,黄衫女子坐在梨花木的桌边,桌上铺着束玉笺水版的熟宣。手里握了徽州紫狼毫,笔上蘸满了松烟淡墨,却是僵持在那儿,怎么也落不下去。 玉琉璃沉吟着,仿佛在思索着该如何落墨,又仿佛,在回忆着尘封多年的往事。桌上那一幅残荷图已绘了大半,只差画经络这最后一道工序。其实在闺阁的柜子里,残荷图不知收了多少,都是闲得发慌的时候,自个儿随手画的。本想挑个两张裱好了挂起来,可玲珑却说,那图上的残荷太过凄美,倘若真挂起来,每天看着,心里疼得慌。 如此年少的女孩儿,都说她所画的残荷太凄美。不是说,越是天真无邪的孩子,看穿的东西也就越多么?不是说画上映出的情感便是作画之人所思所想么? 手腕一颤,一滴浓墨坠在雪白的宣纸上,开出好大一朵花来,却是黯淡的颜色。玉琉璃微微一笑,所幸掷了笔,卷了画纸,将砚台碟子都收了起来。 瞧这光景,今日断然无法再静下心来了……她不禁暗暗懊恼,自己平日的恬淡镇定都躲到哪里去了?若是生意上的事儿,再大的困难她都能应付,可是此情此景,让她情何以堪! 本以为已经完全埋葬在心底了……她抬起头,看着儿时居住的阁子,不由地苦笑。想来,心底里还是生出想见他的愿望吧……当年明明那样决绝地离去,却依然想要见他…… 倘若那时她没有匆匆逃开,便能瞧见他的脸了罢……长大了的他,又会是何种模样? “小姐……小姐?”玲珑试探着唤她。追着小姐回阁子后,小姐就一直是那副神情恍惚的模样。她不明白,在楼外楼二楼的雅阁里,那七凤碧玉楼的老板究竟说了些什么? “何事?”玉琉璃回过身,看着她的侍女,双眸依旧清澈。 看见她明亮的眸子,玲珑愣了一下,道:“流尘姑娘来了!”话刚出口,就见萧流尘笑吟吟地负手走进来,如枫般的红衣使她看起来俏皮可爱。 “生意谈成了没有呀?”看见玉琉璃,红衣女孩就迎了上来,眨了眨眼,问道。 “托你的福,吹了。”玉琉璃懒懒地瞥她一眼,怨道,“你这丫头,真是越发厉害了——快说,是从那儿学来的法子?改明儿我也咒你试试。” “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呀——可怨不得我呢!”萧流尘吐了吐舌头,忽然从背后“哗啦哗啦”地提了件东西出来,放在她的面前。 玉琉璃定睛一看,却是一盏晶莹的琉璃灯,里头的灯火还亮着,幽幽渺渺,时明时暗。在灯火的照射下,可以看见她映在琉璃上的影子。 萧流尘摇了摇琉璃灯,笑道:“喜欢么?喜欢我就送给你啦。” “怎的忽然想起给我送东西来了?”玉琉璃抬了眼,淡淡地扫过她的脸颊,“莫非又在打我什么主意?”这盏琉璃灯她是极喜欢的,但她也很清楚,萧流尘绝不会无端地给她送东西。 见她说穿,萧流尘兴致全无,所幸坐了下来,嚷道:“不就是和你换那一罐‘绿翡吐贝’么——何必说得好像我总想着占你便宜似的!” 闻言,玉琉璃失笑。那一罐“绿翡吐贝”的茶叶她可是觊觎已久,每次上沧海阁来,总会左一声“姐姐”又一声“姐姐”地央着玲珑给她泡,也不管自己的年纪都可以做玲珑的姐姐了——这丫头,唯一的嗜好便是爱喝茶,只要有茶喝,连命都可以不要,可谓是爱茶如痴。 然而,虽然明知她的意图,黄衫女子还是故意笑道:“什么‘绿翡吐贝’?我怎不知我阁子里收着这等东西?”说着,转头问那黄衣侍女,“玲珑,你可曾见过什么‘绿翡吐贝’?” “没有呀。”立在一旁的玲珑抿着嘴笑。每次萧流尘一来,她们主仆二人便会拿她打趣,眼下小姐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着实松了口气。 “你们两个——怎么能这样!”萧流尘气鼓鼓地嚷道,“我不依——我不依啦!今天我一定要把那罐‘绿翡吐贝’带回去!你们装傻也没用!”说着,她将琉璃灯往桌上一放,一副“你不给我茶叶我便不回去”的模样。 看她那架势,玉琉璃不禁笑出声来,点了点她的眉心,道:“想赖在这儿吃晚饭呢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的。” “我要喝茶……”萧流尘托着腮,大声说道。 “玲珑,给她备些点心——这丫头准是饿了。”根本就不搭理她的话,玉琉璃自顾自地吩咐。 “我要喝茶。”萧流尘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提高了声音。 玉琉璃对着在一旁偷笑的侍女说道:“你看,她都饿成这样了——还不快去?” “是!”玲珑瞧了萧流尘一眼,转身进里间去了。 萧流尘哀怨地看了玉琉璃一眼,委屈地说道:“人家又不饿……只想喝茶……” 玉琉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我看你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还真以为你饿得发昏了呢!” “才不是呢!”萧流尘将那琉璃灯推过去,嘟囔着,“喏,漂亮罢——这可是我收藏了好久的东西呢!一罐茶叶换一盏灯,够公平吧?” 玉琉璃眨眨眼,仿佛在思量着这桩交易是否值得。那琉璃灯兀自亮着幽幽灯火,直亮进人心里去——她着实喜欢呀! “允了吧允了吧!”萧流尘开始缠她了,“你看这灯多漂亮啊,晚上提了出去看看景致,要多惬意就有多惬意!” “那……好吧。”玉琉璃捧起那盏灯,那琉璃灯“哗啦哗啦”地轻轻响了起来,也不知里头究竟碎了多少琉璃片。 萧流尘大喜,起身便往里间跑,岂料正碰上玲珑端了盘子出来,两个撞了个满怀,幸好她机灵,连忙出手稳住了倾倒的茶具。 “还好还好……不然就没的茶喝了!”红衣女孩庆幸地拍着胸口,又抬头对玲珑说道,“好姐姐,把那罐‘绿翡吐贝’取来给了我罢!” 玲珑笑道:“我家小姐允了么?” 萧流尘连忙点头,“允了允了!你快拿出来罢——我可是心心念念想了好久了!” 看了玉琉璃一眼,明白她所言不假,玲珑这才转身回里间去给她取茶叶——若换作是别人,别说是换了,即便是做个人情也送了,可偏偏小姐从不肯做亏本,却要她拿盏琉璃灯来换…… 或许,也只有她家的小姐才会存着这种念头吧。 * * * 萧流尘走的时候天色已完全黯淡了下来。因为下过雨的关系,今夜无月,厚厚的云层挡着,连星光也看不见。那女孩儿坚持要一个人回去,怎么都不让相送。 本就是个倔强的丫头呀……玉琉璃笑笑,由着她离去。 玲珑向来嗜睡,今日又外出了一回,更是疲惫,刚送走萧流尘便打着呵欠睡去了。于是偌大个阁子里只剩了她一人独守着一盏琉璃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玉琉璃叹息一声,不禁有些怀恋起那些独自算帐作画、吟诗作对的寂夜来了。 只是今日,经历了那样一场重逢,怎么也无法再心平气和地吟诗作对了吧?更别说是算帐作画了……黄衫的女子,自搬回来后头一次感觉到长夜是那样百无聊赖的。 把玩着那盏琉璃灯,看幽幽的灯火随着手掌的翻转而跳动,看那琉璃片上,自己清晰孤寂的侧脸,突然就非常想念他…… 那个年少时,总陪着她胡作非为、包容着她的任性的男孩,早已出落成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了呵……其实在楼外楼上,不必看那张脸也可以知道,那个白衣胜雪的公子便是他了……所以,才会在隔雨相望时,露出当年离别时的表情罢。 黄衫女子笑着,无心地拨弄着琉璃片,发出清脆的声响。琉璃本身,是异常脆弱的东西呀……母亲以前曾经说过,在炼制琉璃的过程中,只消一滴眼泪,便能让琉璃彻底地破碎,而即使是炼制成形的琉璃,在经历了岁月风霜后,自然而然地会在某一天自己破碎的。 那样多好,不用看尽世事变迁,只须要看这么一世,或者,只需要这一滴眼泪。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玉琉璃喃喃地低吟,忽然听清了自己在吟什么,连忙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吟下去。 她定定地看着那盏灯,看了很久很久,最后,终于将之提起,带了出去。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秋夜,黄衫翩翩的女子提着一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灯,径自朝着西湖的方向走去。 * * * 夜已渐深,因为今夜无月,所以也鲜少有人出门。玉琉璃提着琉璃灯摇摇摆摆地走出巷子,一路上却未曾碰见一个行人——不过这样也好,免得有人瞧见她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秋末的晚风比白天更冷,而她却只着了一件单薄的衫子,在凉风里,不禁瑟瑟发起抖来。手里的琉璃灯也随着颤抖的手摇摆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听着,没来由地心生凄凉。那一簇小小的灯火,也只能映出她的脸而已,根本就不能照明前方的路。不过她喜欢这样幽幽的灯火,不刺眼,所以也不会扰了她的思绪万千。 风一阵又一阵地吹着,夹杂着桂花的香气——再过些时日,桂花也要凋了吧?黄衫女子捋了捋散落身后长发,清澈的眸子在灯火的映照下便得深邃起来。西子湖近在咫尺,她已经能够听到风吹柳叶发出的“簌簌”声。 走近了,才瞧见西子湖黯淡的湖光。或许是因为少了月色相助,也没有什么波光粼粼,只看到湖水如墨。湖边的秋风更冷了,使她打了个冷战,然而,她还是固执地沿着长长的河堤往前走着,任凭萧瑟的秋色钻进她的衣袖。 往前,再往前……一棵、两棵、三棵……依稀记得是第十六棵柳树。提着琉璃灯的女子晃晃悠悠地走着,风把琉璃灯吹得哗哗作响,折射出来的幽光也融进了风里,模糊不清了。然而,女子却一直走一直走,路的尽头,始终未曾望断。 那第十六棵柳树就在前头,再过去就是断桥了。玉琉璃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就连叹息的声音,竟也是颤抖的。每次行经西湖,她总是下意识地避开此处绕道而行。然而,在这没有月光的夜晚,却不由自主地回到了这里。 侧耳倾听,风里有轻轻的铃声——当年所系的铃铛,果然还在那儿。玉琉璃仔细地听着那铃声,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那段快乐得无以复加的日子。直到又是一阵寒风吹过,她才冷得回过神来,提起琉璃灯一步步走过去,这才发现,层层琉璃里的灯火,不知何时熄灭了。 是命中注定么?连苍天,都不愿让她看清那柳树的样子么? 玉琉璃苦笑,也懒得取火折子重新点灯,仍是提了琉璃灯走过去。虽没了灯火,但琉璃灯却依然随着她的脚步而轻轻作响——即使看不见,至少也该摸一下吧?今日若是错过了,那么,以后或许就没有什么机会再放纵自己回忆了吧? 又是一阵寒风吹过,琉璃灯“哗啦哗啦”地响了起来,和着铃声,犹为清越。陡然地,一个的声音飘了过来。在琉璃撞击的声响里,隐隐约约地,有人正低低喃呢——“愿我来世,得菩提时……” “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光明正大——”这句子她熟得不能再熟了,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话出了口,她才惊觉,错愕地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抬起头,看见了那个坐在树上的人—— 月亮不知何时就出来了,虽然依旧微弱。黯淡的月光下,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只看到一袭胜雪白衣,以及一双清亮无比的眼睛。 树上的人也错愕地看着她,二人凝视许久,直到月光重新亮起,将他们的面容照得逐渐清晰起来。 “果真是你……”看着她左耳上扣的玉蝴蝶坠子,树上的白衣公子笑了笑,吟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光明正大……丫头,当年我忘记告诉你——其实,不必等到来世,今生你就可以。” 然而,听到他的一番话,黄衫女子却垂下眼帘,淡淡道:“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等她重新抬起头时,清澈的眸子里早已没了一丝情绪。她低低地唤,“苏老板。” 仿佛是树上的人颤了一下,那柳树兀自掉落了几片叶子。许久,他才微微一笑,道:“没有想到,竟是如此相见。”说着,他起身跃下树梢,白色衣袂随风迤逦在后头,飘飘欲仙的模样宛若当年。 白衣公子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因为下过雨的关系,此时的地面还是湿的,有些泥泞。然而他就这么飘落在泥地上,轻得像是一片树叶,胜雪的白衣,始终未曾沾上一点淤泥。 那一刹那,她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初次相见时的情景。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么从树上跃下来的吧……也是这么一袭白衣,这么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 黄衫女子淡淡地看着,淡淡地痛着。纵使他的一举一动再怎样宛若当年,他也不再是当年的他,而她,也不再是当年的她了。 他站定,瞥了她一眼,道:“我姓苏,名叫子宣,乃是千凰楼名下七凤碧玉楼的老板。”月光下,他的脸依旧如年少时一般棱角分明,眼神清亮,可是眼睛里却再没了年少时的感情。 “好。”她低着头,淡淡地问候,“我是沧海阁的主子,玉琉璃。” 听到“玉琉璃”三字,苏子宣蓦地震了震,感觉到缠在衣服里的那枚玉蝴蝶坠子正磕着胸口,生生地痛。 “苏公子是要在这里谈事儿呢,还是沿着河堤走上一圈?”玉琉璃掏出火折子,轻轻地送入琉璃灯里,轻轻地一拨一挑,熄灭的灯火又重新亮了起来。她提着琉璃灯,仰着脸,瞪大了眼睛看他,等着他的回答。 苏子宣也看着她,仿佛想要从她的眼睛里看穿什么。然而,她的眼睛清澈如往昔,里头波澜不兴,什么也没有。 什么时候她便得如此恬淡了? 她不是……她不是一直都很任性固执的么? 原来,十一年的时光,真的改变了许多。 “就在这儿谈罢。”许久,白衣公子缓缓垂下了头,说。 “也好。”玉琉璃点了点头,提着琉璃灯走到树边,踮起脚尖,想要将灯挂在树枝上。 蓦地,一只手凭空伸出,取走了她手里的琉璃灯,轻轻一甩便挂在了树梢上。玉琉璃回过身,看到苏子宣正抬头凝视着什么。顺着他的视线,她也回过身,抬起头来—— 在琉璃灯的照射下,她看到,在那是树梢上挂的一只铃铛,因为挂得太久、经历了太多的风吹雨打,原本漂亮的银色已成了如今的黯淡模样,声音也不再似当年那般地悦耳动听了。 这铃,是她当年从发饰上拆下来,央着璎珞姐姐摆弄了好久才串起来的。 这铃,是他当年踮着脚尖,吃力地给她挂上去的。 真的是,好久远、好久远的记忆呀——玉琉璃忍住想流泪的冲动,默默地看着那铃铛在风里轻轻地摇荡。琉璃灯在一旁,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灯火明灭不定。 苏子宣也看着那铃,脸上的神情不知是喜还是悲——这么多年了,他还记不记得?他还记不记得,曾经有个娇纵任性的小女孩那样倔强地踮着脚尖,想要将这铃铛挂在树梢上,只为了,能够听见风吹铃响的清越。他还记不记得,他曾经费尽力气踮着脚尖,为那个小女孩将铃铛挂在了树梢上? “为什么要走?”陡然地,仿佛不经意一般,他悠悠地问。 “嗯?”玉琉璃蓦地回头,清澈的眸子不解地望定他,不知他指的是何事。 苏子宣兀自笑笑,淡淡问道:“为什么——连一个眼神,一句告别都不肯留给我?”他的声音那样悠远,仿佛是在诉说一件尘封的往事。 “你指的是——哪一次的离别?”她垂下眼帘,轻声问。 “哪一次都可以。”苏子宣转头看她,“每次的离别,你都是那个样子。” 琉璃灯依旧幽幽地发着光,将她的脸照得迷离不已。黄衫女子转过身,突然走到柳树边上,缓缓伸出手,“嚓”地一声,轻轻地折了一枝柳枝下来。 “还记得么,我们曾经相约,一旦离别,就以柳枝相赠——就好像、就好像古人那样,折柳赠别。”玉琉璃轻轻地说着儿时的约定,然后转过头来,脸上却是微笑着。 苏子宣皱了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 一枝枯黄的柳枝,轻轻点在他的手背上。他下意识地反手抓住,那柳枝便落在他的手心里。 “上一次,我离开的时候,曾经给了你一枝新折的柳枝……”灯火的映照下,玉琉璃的侧脸仿佛梦一般地不真实。她微笑着,看着那随风摇摆铃铛,左耳上扣的玉蝴蝶坠子一荡一荡地,袖口和裙摆的槐花静静地开着。 苏子宣看着她,突然想起了西湖烟雨中的擦肩而过。的确,当时她的确给了他一枝新折的柳枝……只是那柳枝最终被他扔进了西湖,沉在了湖底。 “好冷呀……”黄衫的女子抱住了双肩,紧紧依偎着柳树。在千万丝柳条的遮蔽下,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到,那清泠的声音幽幽地叹息着——“那么,这一枝新折的柳,可否成为我离去的凭证?” 忽然一阵风扫过,树梢上的铃铛和琉璃灯兀自响了起来。对视的二人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衣袂和长发都被风吹得飞扬起来,落下,又再次飞扬起来。 苏子宣缓缓低头,看着手中的柳枝。琉璃灯黯淡的灯火里,那干枯的枝条上,还有几片未曾掉落的枯黄柳叶。 折柳相赠——那是何等的情谊!柳,即是留,然而千古以来,这小小的一枝柳枝,又能留住多少人?古人赠柳,是为了留住远行的游子,可是她赠的柳枝,却是为了能够坦然离开…… “好一个折柳!”苏子宣冷冷一笑,狠狠地,将那柳枝扔了出去——就像当初所做的那样。柳枝落入西湖里,起先是飘在湖面上,然而,过了许久,便渐渐地沉入湖底,最终,消失得了无踪迹。 玉琉璃看着那柳枝沉下去,心底蓦地痛得起来——这是他往日的傲气呀,容不得任何人侵犯、不甘屈居人下的傲气。 四目相交的一刹那,她看到他清亮冷傲的眼睛,他也看见了她眼底的疼痛。 往事便如电光石火般地浮现出来,挡也挡不住。 ☆、三、此情已自成追忆 树上的蝉儿有一声一声地叫着,直让人听了心烦。因为是盛夏时分,连吹来的风都冒着热气。大太阳的天气,西湖上波光粼粼,看着都刺眼。然而,湖面上的荷花却开得正好,浅粉的花瓣,碧绿的荷叶,怎么看怎么漂亮。 一袭黄衫的小女孩百无聊赖地倚着柳树,手里握了一卷书。她将身子藏在层层叠叠的柳枝中,眸子却是对着湖面上的荷花。风吹过来,将一头本来绾得很好的长发也吹得乱了。柳枝随风摇曳,忽地缠上了她的发髻,纠结在一起。 女孩皱了皱眉,一个抬腕,所幸将压发的簪子抽了出来,拆了发髻。耳上扣的一对玉蝴蝶坠子轻轻摇荡,长长的头发垂在身后,每每风过,便和柳枝缠在了一起。她一手握住了书,另一手扣住了一缕飞扬起来的发丝,往前一甩,轻轻咬在了嘴里。 她讨厌这燥热的天气,更讨厌在这燥热的天气出来赏景。可是母亲正在阁子里打造玉饰,容不得她在边上碍手碍脚。于是随便携了一卷书出来,拣了棵枝繁叶茂的柳树倚着看。只是这天气实在是太过燥热了,弄得她心神不宁,更别说有什么看书的兴致了。 怎么办呢?怎么打发这无聊的时光?黄衫女孩眉头拧得紧紧的,所幸就倚着树干坐了下来。正想着,忽然瞧见一群男孩沿着河堤走了过来——是街坊里的一些孩子,平日总聚在一起玩闹。为首的男孩似乎也瞧见了她,对同伴招了招手,一群人便围了过来。 “小妖怪,你一个人在这里,又想施展什么妖法?”站在最前头的男孩叉着腰,俯视着她,鄙夷地问。 “我不是妖怪。”黄衫女孩抬起头,缓缓地站起身,眸子里闪着一些凌厉的东西。 “你娘是妖怪,你又没有爹,你也一定是妖怪!”男孩裂开嘴笑了起来,“小妖怪,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能耐!”说着,他耀武扬威地往前跨了一步。 “你娘才是妖怪。”玉琉璃冷冷地白了他一眼。 “你!”男孩恐吓似的举起了握紧的拳头,“大家都看见了,你娘这么年轻就有一头白发,不是妖怪是什么?” “那你娘胖得跟猪妖似的,一定也是妖怪咯!”玉琉璃轻蔑地撇撇嘴,冷笑道,“还有,你们几个想要欺负我一个姑娘家,算不算男子汉?” “哼,我们这是斩妖除魔,替□□道!”为首的男孩又上前一步,“是你自个儿不识好歹,别怪我不客气!”说着就要欺负她。 玉琉璃轻巧地闪过他挥来的拳头,也不还手,就这么看着他,眼神冰冷犀利,仿佛能够刺穿人一般——经她这么一看,那男孩居然感到毛骨悚然,生生打了个冷战! “昨儿个夜里,我听见隔壁有人在磨刀……”清冷的眼转了转,玉琉璃垂下眼帘,淡淡道,“传言道,猪妖害怕被人宰割,常常半夜磨刀,想将身边的人杀掉……”她抬了眼,指着为首的男孩子道,“你娘若不是猪妖,为何我会听见磨刀声?”眼神淡漠,声音幽冷,仿佛真的听见有人在磨刀似的。 那男孩子吓了一大跳,心下已是害怕至极,嘴上却不肯认输,“你……你妖言惑众!我娘……我娘怎么会是猪妖!” 玉琉璃冷笑一声,“倘若你娘不是猪妖,你害怕什么?” “我……”那男孩一时语塞,眼看着周围一群人都以惊惶的眼神看着他,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妖……妖怪啊!”见他慌了,几个男孩立刻落荒而逃,转眼便不知所踪。为首的男孩见一帮子跟班都跑了,也顾不得颜面,转身就跑。 “真是胆小……本来还以为可以拿他们消遣一会儿呢!”玉琉璃随手捋了捋头发,玉蝴蝶坠子轻轻晃荡。罢了,外头也没啥可玩的,还是回去罢。这么想着,她将纠结的长发扯散了,便要离去。 岂料步子还未迈出,就听到上头传来“啪啪”的鼓掌声。黄衫散发的女孩回过头,仰着脸看到那柳树最粗壮的树枝上,一个白衣的少年正微笑着拍手,在刺眼日光下,看不清楚他的脸,只看到一双清亮如寒星的眼睛。 又是一阵风过,湖面上起了一圈圈的涟漪,盛开的荷花随风飘摇。 玉琉璃仰着脸看他,眼神中不乏惊讶。不过,很快她就镇静下来,随意地将一头长发握在手里,问道:“你在这儿多久了?” “不久不久,只比你来得早那么一步。”风吹起柳枝,玉琉璃看见了他的脸,棱角分明的模样,再配上那身胜雪白衣,整就是一个儒雅书生。 于是她皱了皱眉,问道:“窝在树上很舒服?” “树上凉快呀。”那少年也不下来,只是坐在树枝上微笑,“这么大热的天,还是窝在树上来得舒服。” “你一定要我仰着脸和你说话么?”玉琉璃仰着脸,拿清澈的眸子望定他,“看你是书生打扮,怎的如此不懂礼仪——莫非是个假书生不成?” 闻言,少年笑得露出牙齿,道:“不错不错,我本就是个假书生。”说着,他从树上跃了下来,白色的衣摆随风飘动,长长地迤逦在后头,仿佛是一只孤傲展翅的白鹤。 这柳树虽不能遮天蔽日,却也还算高大,而他这么随意地一跃,就这么飘落在泥地上,轻得像是一片树叶,胜雪的白衣,始终未曾沾上一点淤泥。玉琉璃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 “我打扮成这样无非是好玩罢了。”少年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我叫苏子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瞅了瞅他向上摊开的手掌心,玉琉璃戒备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少年一愣,随即笑意更甚了,“啊,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的名字很难听……” “才不是呢。”玉琉璃狠狠瞪他一眼。母亲曾说,女孩子要矜持,不能随随便便地把名字告诉别人。 然而,他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否认,依旧自顾自说道:“是叫阿猫呢还是叫阿狗?或者是小红小绿?”他对她眨眨眼,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我知道了,一定是叫小花!” 玉琉璃却不上当,也冲他眨了眨眼,笑道:“我的名字你猜一辈子也是猜不着的,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哦?”苏子宣斜着头想了想,问道,“莫非你不是中原人?” “嘻嘻,你猜啊!”玉琉璃头发一甩,黄衫翩翩,便是想走。 苏子宣急忙上前拦住她,笑道:“我猜不出,姑娘,我认输便是了。” “那你老实说,你究竟窝在树上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见自己占了上风,黄衫女孩便咄咄逼人起来。 白衣少年苦笑道:“天气太热,我上去睡个午觉也不行?难道这柳树是你家栽的不成?” “那你见我来了为何不下来?”一想到自己被他看了这么久,玉琉璃便一肚子火气。 “若不是你们在树下大声嚷嚷,我还醒不过来呢!”苏子宣听了,更加哭笑不得。 玉琉璃明知自己理亏,却还是昂首挺胸地说道:“那你方才瞧见了我,为什么还不下来?” 似乎被她的逼问弄得不高兴了,苏子宣皱了皱眉,道:“我这不是下来了么!”忽地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眼珠子转了转,玉琉璃嫣然一笑,道:“你陪我玩儿我就告诉你。这里的人都不愿和我玩儿呢,一个人怪寂寞的。” 苏子宣一听便来了兴致,问道:“那你要我陪你玩什么?”他也是无聊得紧,一听有人要自己陪她玩,自然愉悦。 “明日这时辰你再来,我就告诉你玩什么。”眼睛成了弯月,玉琉璃转身便走,边走边道,“我呢,家里是卖玉饰的……”苏子宣紧随其后,静候下文。 “你要记得来哦!”冷不防,她回过身来,对着他笑道,“我走啦,再不回去娘会生气的。”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这一回苏子宣不再拦她,只是在后头问道。 黄衫女孩只是笑笑,转身离去。披散的长发和衣袂齐齐在风中飘动,远远地,传来玉琉璃清脆的声音,“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光明正大……我的名字便是出自《药师琉璃本愿经》,你自己想啊!”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身如琉璃……转念一想,已有了答案,不觉微笑起来——只是等他再抬起头来,那女孩子已走得远了。 * * * 巷子尽头,一间阁子兀自伫立。门上的红漆似乎是新近才漆的,远远看去油光光地亮。匾额上是描金的“沧海阁”三个楷体,字体娟秀,一看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门前挂着一道珠帘,珠子全是新的,晶莹剔透,每每风过,互相磕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煞是清越。 着黄衫的小女孩走到阁子前,伸手掀开了帘子,径自走了进去。阁子里头有些昏暗,即便是大白天,依然点着烛火。梨花木的桌子前,坐着一个女子,一头白发随意地披散在背上。她伏在桌上,正专心致志地做些什么。 “娘,还没有雕完么?”许久,玉琉璃凑过来看了看,有些纳闷地问道,“平日里娘雕玉饰只消几个时辰而已,为何今日雕了这么久?” 白发女子闻言抬起头来,清澈的眸子看了她一眼,笑道:“这块玉很特殊。” 特殊么?玉琉璃皱了皱眉,转身将手里握的书卷放回书架上。正欲进里间去,忽听得母亲淡淡地说道——“这是残曲呢。” 一听到“残曲”二字,黄衫女孩连忙转身跑过来,仔细地看着桌上那块初琢的璞玉。 这便是那种残缺的玉么?玉琉璃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玉上的纹理。果然如母亲所言,那玉面上的纹理虽然清晰纠结,却是残缺的,远远看去,仿佛裂了无数的伤口。 “那娘要把这块‘残曲’雕成什么呢?”小小的女孩子抬起头,看着她的母亲,耳上扣的一对玉蝴蝶坠子荡啊荡的。 白发女子垂下眼帘,温柔地说道:“一块九龙佩……娘答应过你爹的,要用残曲为他雕一块九龙佩。”为了这块玉,她找了好久好久。 玉琉璃点了点头,忽然就拉了拉母亲的衣袖,问道:“娘,为什么别人都有爹?” 闻言,白发女子侧过脸来,对着自己小小的女儿笑了笑,问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难道跟着娘不好么?” “可是……可是别人都有爹。”玉琉璃低下头,有些委屈地轻声说道,“就连隔壁那个胖子小白都有爹。” “琉璃,”白发女子放下刻刀,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微笑道,“别人有爹,你没有——这没什么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爹,你看,娘就没有爹,不是么?” 凝神想了想,玉琉璃点了点头,但依旧闷闷不乐。 “你要知道,你爹是世上最厉害的男子,比谁都厉害。”白发女子牵起她的手,以一种极其温柔的目光看着她,柔声道。 “比小白他爹还厉害?”玉琉璃转了转眼珠子,笑得很是得意,“嗯,那是自然的,我爹是世上最厉害的人嘛!” 白发女子俯下身,悠远的目光直穿过她的脸去,“你爹是很好很好的人,所以,娘为了你爹,可以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只是这是不好的,所以,千万不要学你娘,明白么?” 玉琉璃奇怪地看着她,问道:“为什么这是不好的?” “因为那太痛苦……世间最苦的,莫过一个‘痴’字。”白发女子看着垂落肩头的白发,深深一叹,神色凄然,“你还太小,等你再长大些,便会明白了——但是,答应娘,千万不要像娘这般痴情——答应娘,好么?”人说,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以前只道是迟暮的美人嫉妒豆蔻年华的少女,却不想,自己竟也体会到了这刹那芳华——红颜转苍颜,青丝转白发,只在一夜间。 黄衫女孩却固执地仰着头看她,清澈的眸子里,说不出纠缠着什么样的感情。 白发女子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自己玩去吧。”说着,她重新执起刻刀,专心地埋头琢刻起来,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然而,那苍颜白发,那温柔而凄绝的神情,却在玉琉璃心里深深地烙下了痕迹。 * * * 天气依然燥热。西湖边的长堤,柳树成荫。风一吹,杨柳便柔弱地舞动,湖面上的荷花也微微颤抖。从这头数过去的第十六棵柳树兀自矗立,柳枝迎风摇曳。 “你真的来了!”柳树下的女孩欣喜地仰着头,笑道。 “我答应过你,便一定会来。”坐在树梢上的少年傲气地笑了笑,“我答应过别人,便一定会做到。” 闻言,玉琉璃不甘示弱地挑了挑眉,道:“高高在上的苏子宣苏大公子,您是想要我一直仰着头和你说话么?可是我脖子已经疼了。”说着,她别过脸,不再看他,反而去欣赏那湖里的荷花。 “树上凉快。”苏子宣轻轻巧巧地跃下树来,身姿依旧是那样地飘逸。 甩了甩浅黄的衣袖,玉琉璃淡淡地,以一种嘲弄的口气笑道:“树上是凉快,可树荫底下更凉快——苏大公子居然笨到爬到树上去乘凉,岂不笑掉人大牙了?” 似是感慨一般,苏子宣叹道:“丫头,我已经下来了,你就别再挖苦我了。” “丫头?”显然,玉琉璃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纠正道,“我不叫丫头。” “是,是,玉大小姐。”苏子宣作了一揖,也仿着她刚才的口吻,笑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玉琉璃玉大小姐,还请玉大小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我这姓苏的小人计较。” 玉琉璃蓦地回过头来,几缕飞扬起来的发丝扫在他脸上,微微有些痒。她眨了眨眼,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末了微微笑了起来,道:“没想到你竟然能猜到我的名字——你还挺聪明的嘛!” 苏子宣傲气地笑笑,道:“你说你家里是卖玉饰的,便是在暗示我你姓玉,至于《药师琉璃本愿经》,你念那段话时,特别加重了‘琉璃’二字——若是玉琉璃三字,那么便很清楚了——我曾听说,有些人爱玉成痴,把自个儿的名字也改得与玉有关……” “爱玉成痴的是我娘,不是我。”玉琉璃打断他,吐了吐舌头,笑道,“算你猜对啦——看不出来,你还挺有两下子的!” “原来你把我看成个傻子?”苏子宣哭笑不得。 “谁知道呢,我看你总爱待在树上,还真道你是个傻子呢。”玉琉璃轻轻柔柔地说道,“我还想啊,倘若真是个傻子,那谁来陪我玩呢?” 她这么一说,苏子宣便想起来了,也不去理会她话里的讥讽,问道:“你要我陪你玩什么?” “嗯……你身子好不好?”玉琉璃没有回答,反而打量着他,如此问道。 “你说呢?”苏子宣有些不高兴了——他看起来像是身子差的人么?他虽瘦弱了些,说不上强壮,但好歹也没到病恹恹的模样——前阵子有个武师还说他根骨奇佳,想要教他练武呢! 玉琉璃凝神看了看,摇了摇头。 苏子宣脸色一沉,道:“我身子好得很——你要我做什么?”话音刚落,手里便被塞了一个小竹筒。他诧异地打开看了看,又嗅了嗅,问道,“这是什么?无色无味的——水么?” “这个呀……你喝下去便知道了。”玉琉璃依旧笑嘻嘻的,只是……这笑容里,似乎有些幸灾乐祸搀和在里头。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来,苏子宣眯着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竹筒,突然往她手里一塞,道:“你自己喝便是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玉琉璃也不恼,只是瞅着他,淡淡笑道:“我还当苏大公子有何能耐,原来区区一小筒药水便让你打了退堂鼓——”说着,她作势叹了一声,“本来还以为你胆大包天——唉!如今这世道,人人都胆小如鼠,真正有胆子的不多啦!” 明知她是在激他,但毕竟只有十一岁,年纪尚小又心高气傲,难免意气用事。苏子宣咬了咬牙,毅然道:“好,我喝便是!” 闻言,玉琉璃笑眯眯地奉上竹筒,一脸期待。苏子宣话已出口,无法反悔,只得强行喝下那筒不知是什么的药水。 本以为会是奇奇怪怪的味道,谁知却是甘甜泠洌,好喝得很。他不禁有些疑惑,问道:“这究竟是什么——泉水么?” 玉琉璃也不答,只是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色,许久才问道:“你可觉得脸颊发烫?” 苏子宣一摸脸颊,的确很烫,于是疑惑地点了点头。 玉琉璃又问道:“你可觉得手脚冰凉?” 此问一出,苏子宣顿觉手脚冷如冰,这使他更确信自己服的是□□。蓦地,他冷冷地瞪着玉琉璃,不敢相信她真的对他下毒——他们才认识两天,她怎可下此毒手? “别慌,我没有下毒。”玉琉璃却是一脸凝然,难得地露出了认真的神情,“这是我今儿个刚配出来的养生露,能够疏散四肢,达到健步强身的作用——不过你身体不差,这对你也没啥大用处。” “你——拿我——试药?”苏子宣缓缓地问道,目光深沉地让人无法看出他在想什么。 “对啊!”从玉琉璃脸上都看不出一丝愧疚,她斜着脸,笑得好生灿烂,“我的药啊,一般人还不给呢!” “那就是说,你是因为看得起我才让我试药?那我是否应该感谢玉大小姐你慧眼识人?”苏子宣沉下脸,冷笑道,“所幸你给我服的是强身健体的养生露,若你给我的是□□,我就此一命呜呼,是否,到了阎罗殿我还应该感谢玉大小姐你赐我一死?” 玉琉璃自幼深受宠爱,怎容得别人如此待她,便也火了,狠狠地瞪着他,玉蝴蝶坠子一阵接一阵地晃荡,似乎也在宣泄她的不满。清灵的眸子里蓦地闪过一丝冰冷,然而,她的语调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我自己配的药自己清楚,药方上无一不是对身体有益的药物,绝无可能取人性命,何况这药方是医书所载——倘若真的错了,我自然会以死相谢。” 以死相谢……苏子宣微微动容,然而嘴上却不肯轻易认输,“那你也该先告诉我一声,这是养生露,而非□□——捉弄人也该有个限度。” “我若是和你说了,你还会喝么?”玉琉璃白他一眼,叹道,“我四岁便开始看医书,五岁便开始治小猫小狗,如今配些强身健体的药物,却是无处可用……” “去医馆给那些需要的病人用啊。”苏子宣的脸色缓和了一下,逐渐明白了她的烦恼。 “我一个小孩子,即使真的会医术,也无法服人——他们会把我的话当真?况且……况且这种来历不明的药物,他们死也不会喝的吧?”玉琉璃微微有些郁闷,突然又笑了起来,“倘若增强了他们的体质,岂不白白给了他们实惠!这种赔本的事儿我可不干!” 苏子宣终于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头,笑道:“这么小小年纪便计较这些,你还——真是有做商人的潜质呵!” “我九岁了,不算小。”她急忙闪身,嘟囔道,“何况这里没一个好人,个个都把我娘当妖怪……我才不想让他们强身健体呢!” “哦?”苏子宣挑了挑眉,“那我也不是好人了?” “你?你算半个好人吧,好歹你也喝了我配的药。”玉琉璃想了想,笑道,“不过,你的反应真是奇怪——对了,有没有觉得浑身舒畅?” “嗯,可能是养生露发挥功效了吧。”苏子宣苦笑,原来自己在她眼里还算是个好人啊……虽然只有半个而已。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他们为何把你娘当妖怪?”他记得昨日她与那群男孩子吵架时也曾提起此事,只是那时他刚睡醒,正睡意朦胧的,没有听清。 玉琉璃走过去,倚着树干,脸却朝着西湖水,淡淡道:“还不是因为我娘的一头白发——真是没见识,没见过红颜白发么!” “白发?”她只有九岁,那么她娘应该很年轻才对……那为何会有白发? 对他的诧异不以为然,玉琉璃玩弄着发辫,闷闷道:“别大惊小怪,我娘一个人把我带大,操劳过度了,自然便生了白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苏子宣不禁有些同情她,也走过来,倚着树干,问道:“你没有爹么?” “我爹早死啦。”她的声音里没有哀伤,只有自豪,“我娘说,我爹是世上最厉害的人,我也相信,我爹是最厉害的!” 父亲早逝,母亲又是红颜白发……也难怪会变得这般任性吧。苏子宣暗暗想着,不觉叹了口气。 “喂,你叹什么气啊!我可不用你来同情!”看穿了他的心思,玉琉璃扯了扯他的衣袖,大声说道,“我和我娘过得很好,我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这样不是挺好?”她的语调忽然淡漠了起来,眼睛里映了风平浪静的西湖水面,“人总是要死的,不过是早死晚死罢了——没听说过早死早超生么?” 才九岁的女孩子,便如此轻描淡写地谈到生死,而说的话,又是如此地淡漠…… 苏子宣本想问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欲言又止。他轻轻地将身子抵在树干上,望着湛蓝的天空,许久,才问道:“你不是说——家里是卖玉饰的么?那为何会去钻研医术?” “我喜欢,不行么?”玉琉璃与他肩并肩地靠在树干上,也望着天空,兀自微笑起来,“我娘说,等我十岁了便教我打造玉饰,在此之前,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做我想做的事情——当然,一些常识还是要先学会的。” “就是说,你还有一年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听她如此说,他不禁有些羡慕,“那等你十岁时,你便要放弃学医,而去钻研玉饰?” 玉琉璃闭上眼,轻轻笑道:“谁知道呢。说不定那时我也喜欢上了打玉饰呢——将来的事情,谁都无法预料,不是么?” 苏子宣望着天空,叹道:“我倒是很喜欢玉饰呢……可惜,家里做的是木材生意,容不得我去卖玉饰。”说着,他自嘲般地笑了笑,也闭上了眼。 “看不出你也喜欢玉饰。”玉琉璃睁开眼,转过头看着他,笑道,“我也喜欢呢……我娘从小就给我打玉饰,你看,我耳上这对玉蝴蝶坠子便是我娘打了送给我的!”她伸出手,托起右耳上挂的坠子,“很漂亮吧?” 苏子宣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解下腰上挂的玉佩,递给她,“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也很漂亮,不是么?” 玉琉璃接过一看,蓦地一惊——这玉质,这纹理,赫然便是——残曲呀!手上这块玉,分明便是残曲,玉质自然没话说,而雕工也是一流的——这等珍贵的好玉,苏子宣必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了! “好啦,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家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苏子宣伸手去取玉佩,玉琉璃却不给他,“还给我呀!” “不,我喜欢这玉佩,送给我!”玉琉璃眨了眨眼,一脸“你奈我何”的模样,“我知道,苏大公子阔气得很,自然不会在意这小小一块玉佩——” “可是我娘曾说,倘若我将来遇上了中意的姑娘,便将这玉佩送给她——作为定情信物。”苏子宣回过头来,冲着她微微一笑,“你若答应嫁给我,我便将这玉佩送给你。”谅你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会为了一块玉佩便赔上终生吧?他不禁微笑起来。 岂料黄衫女孩竟是瞅着他的眼睛,不假思索地笑道:“好,我嫁给你。” 闻言,白衣少年整个地愣住了。 ☆、四、十一年前梦一场 十一年前,在这长长的河堤上,在这粗壮的柳树下,在这风平浪静的西子湖畔,黄衫翩翩的女孩子微笑着许下承诺,笑语盈盈间,一双眸子清澈如水,映出白衣少年脸上的错愕震惊。 十一年后,在这长长的河堤上,在这粗壮的柳树下,在这风平浪静的西子湖畔,黄衫翩翩的女子双眸依旧清澈,模糊的侧脸在琉璃灯的照射下明灭不定,恍若一个一触即碎的梦境。左耳上扣的一只玉蝴蝶坠子轻轻晃动,琉璃灯在风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白衣公子低下头去,许久,才抬起头来,低声问道:“你——你当年——为何要离去?”就好像当年那个傲气的少年一样,他看着她,看着她的浅黄衣袂在晚风里飘动。 黄衫女子却缓缓地垂下眼帘,也是良久,方才抬起头,看着月色黯淡的夜空,道:“我娘有事要回苗疆,便带了我回去。” 苏子宣皱了皱眉,然而,却什么也没有说。 真的是这样? 真的——只是这样? “夜深了呢。”玉琉璃捋了捋头发,单薄的黄衫被风吹着飞舞起来,她转过头,对苏子宣笑道,“苏老板,即便是谈正事,也不能三更半夜地在这种地方谈吧?”说着,她走到树下,踮起脚,取了那盏琉璃灯下来。 那盏灯被她这么一提,又“哗啦哗啦”地响了起来——她不禁想,这灯里头,究竟有多少片破碎的琉璃?每一次轻微的撞击,都是怎样地痛彻心扉? 铃声“叮当叮当”地响了起来,那古老的银铃并不知主人的心事,依旧吟唱着悦耳的铃声,宛若当年。 幽幽灯火下,玉琉璃朝着苏子宣微微一福,转身便走。浅黄的裙裾轻得没有一点重量,左耳的玉蝴蝶坠子时不时地打着她的脸颊,刺骨地冷。她就这么离去了,没有一个眼神,也没有一句道别的话语。 柳树下,苏子宣看着那点灯火越走越远,苍白的手腕抬了抬,但终是垂了下来。 月光终于清晰了起来,照在西子湖上。湖面上的荷花早已凋谢,只剩下一些残荷漂浮在湖面上。几片堤上飘落的柳叶也浮在水里,仿佛是几叶扁舟。 他看到,两片枯黄的柳叶缓缓地互相接近,好似扑火的蝴蝶一般。然而,萧瑟的秋风一拂,两片枯叶竟各自偏了方向,如此地,擦肩而过了。 白衣公子重重地靠在了树干上,闭上了眼睛。 所以,他也无法看到,那渐行渐远的黄衫女子,在月光下,脸上那清晰可见的泪痕,还有,干涸在风里的眼泪。 便是如此,在夹杂着桂花香气、伴着清越铃声的秋风里,在千万片琉璃碎片“哗啦哗啦”的声响里,擦肩而过了。 * * * “难怪你这么喜欢坐在树上——原来这儿的景致竟是如此好的!” 坐在柳树的树梢上,浅黄的裙裾长长地荡下来。黄衫的小女孩轻轻拉过一枝柳枝,笑盈盈地侧着身,对身边的白衣少年说道。 “你若是喜欢,我每天都拉你上来看风景。”少年微笑着,眼睛清亮得像天上的寒星,“倘若在这树枝上挂个铃铛,风吹过时叮当作响,我们肩并肩地坐在树梢上——” 闻言,玉琉璃撇撇嘴,不服气地说道:“我自己也可以上来——”忽地,她抬起手腕,指着树下那长长的河堤笑道,“你看你看,那么一长排柳树,好漂亮呀!”她欣喜的神情就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苏子宣笑道:“若是盛夏时候上来,便可看到湖里开的荷花了——只可惜你那时怎么都不肯上来,眼下只能看满湖的残荷。” 玉琉璃却丝毫没有懊恼的意思,看着那湖面上浮着的几朵枯荷笑道:“残荷才好呢——李义山的诗里不是说么,‘留得残荷听雨声’!” “你也读诗?”苏子宣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他没有想到,她竟也读诗。长辈们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家中姊妹无一不是绣工精湛,却大字不识,然而,她竟识字,还读过李义山的诗——这不得不让他惊讶。 “哼,你以为诗只有你们男子才能读?”玉琉璃不满地瞅他一眼,撇撇嘴,道,“李义山的诗我大都读过,倘若不信,你大可考我呀!”说着,她昂着头,等着他发问。 白衣少年看着她得意的样子,忽然就笑了起来。黄衫女孩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还道他是在嘲笑她,越发恼了,直扯着他的衣袖——他坐得本就不稳,一个不小心,竟被她扯得掉了下去! “呀!”玉琉璃吓了一跳,惊叫出声。 然而,那一袭白衣只是这么飘落下去,静静地落在了地上——她差点忘了,他总是那样从树上飘落下来,又怎会跌着! 念及此处,玉琉璃更加懊恼了,恨恨地甩了一下柳枝——岂料用力用地过了,整个身子读倾了下去! 青丝和裙裾在风里飞了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乘着轻风,将要随风归去。黄衫女孩就这么飘落下来,仿佛是一片秋叶——蓦地,一双手将她拉住了,紧紧揽进怀里。她这才坠了下来,真真实实地站在了地上。 “没事吧?”苏子宣抱着她,不安地问。 然而,怀里的人儿却不言语。他正奇怪,陡然地,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睛看着他,笑道:“方才,我差点随风飘走了。” 望着那样天真无邪的笑颜,苏子宣不禁也微笑了起来,说道:“你既然要我考你,那我就考考你罢——‘蓬山此去无多路’?” “‘青鸟殷勤为探看’!”玉琉璃不假思索地回答。 苏子宣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刘郎已恨蓬山远’呢?” “‘更隔蓬山一万重’!”她回答,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裳,低声道,“别说那首诗好么?” “为什么?”他好奇地问。 黄衫女孩离开他的怀抱,径自走到西湖边上,看着那残荷。湖面上兴起了圈圈涟漪,那残荷在风里瑟瑟颤抖起来。她垂下眼帘,淡淡说道:“那首诗——太过哀伤,我不喜欢。” 闻言,苏子宣不禁问道:“那你喜欢哪首?”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李义山的诗里,我最喜欢这首。”她指着那枯萎的荷花,忽地又微笑起来,“等我老了,我一定要和我心爱的人一起在西湖边上盖间屋子——就像范蠡和西施那样。然后就可以年年听雨打残荷的声音了!” 苏子宣听着,不由地在心里描绘出那样的景致来——那将是怎样恬静的生活呀!春日可以看那长堤上的杨柳随风摇曳,夏日湖中荷花盛开,秋日即有残荷又有桂香,冬日还可上那断桥看残雪——倘若真有那样一天,该是怎样的惬意! “你呢?你最喜欢的又是哪首?”正想着,玉琉璃笑吟吟地看过来,问道。 “我吗?”苏子宣凝神想了想,答道,“‘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这首不好!”玉琉璃噘起嘴,道,“李义山写的诗里,这首最不好!” 苏子宣奇怪地问道:“哪里不好?”他最喜那隔雨相望的意境,可她为何又说不好? 玉琉璃想了想,道:“不好!反正不好就是不好!”苏子宣正哭笑不得,她突然又接着说道,“在我看来,应该是红楼隔雨相‘忘’冷才对!” “相忘冷么……”苏子宣的眼神蓦地深邃起来,“隔雨相忘,岂不比隔雨相望要凄清百倍……”是不是,不管曾经怎样地相知,到了最终,仍会相忘呢? 玉琉璃点了点头,道:“我总是念作相‘忘’冷——就是因为太凄清了,我才不喜欢。” 因为……太凄清了,才不喜欢? 苏子宣愕然望她,正想说些什么,忽见那黄衫的小女孩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眸子定定地瞅着自己,定定地、任性地、霸道地说:“你——不许把我忘记!” 在柳枝飘荡的影子里,黄衫女孩认真地如此说道。那个情景,深深刻在了白衣少年的记忆里,再也抹不去了。 * * * “倘若在这树枝上挂个铃铛,风吹过时叮当作响,我们肩并肩地坐在树梢上——” 只是他随口说的一句话,她便记在了心上,竟真的找了一串银铃来! 看着黄衫女孩手中的银铃,苏子宣只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情感正在往外溢。许久,他才看着她的眼睛,问道:“那儿弄来的?” “发饰上拆下来的——璎珞姐姐费了好大力气才串起来呢!”她满不在乎地提着那铃铛,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 “璎珞姐姐?”那又是谁?他从未听她提起过这号人物。 “那是我娘的贴身侍女,很小便跟在我娘身边了。”玉琉璃笑了起来,“比我长不了几岁,便叫她姐姐了。” 叫侍女姐姐么?苏子宣忽然想起家里那一群兢兢业业、小心翼翼的侍女来了。虽然也是虚长不了几岁,但她们每次瞧见他都是惊惶万分的模样,生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苏子宣顿了顿,问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嗯……我和我娘,还有璎珞姐姐,还有……还有玲珑!”玉琉璃想了想,笑道,“玲珑那小家伙很聪明呢,不过是三岁的年纪,却已会咿呀学语了!” “那也是你家的侍女?”苏子宣好奇地问道。 “不是呀,玲珑是我娘捡回来的——她的爹娘养不起她,便弃在了路边。”玉琉璃微笑着,淡淡地说道,“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即使不被抛弃,跟着那样的爹娘,也不会幸福罢。” 苏子宣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他实在看不透这个任性的女孩子心里究竟有着多少想法。上一刻还是巧笑倩兮,下一刻,又转成了如此深邃淡定的语气。 玉琉璃将她家里的事儿一件一件地告诉他,“我——你最清楚了,我娘是个非常温柔的人,璎珞姐姐烧得一手好菜,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她打点着——还有玲珑,整天摔破这个打碎那个的,也难得娘没恼她!”她的语调愉悦,说的时候,连一贯清澈的眼睛也神采奕奕。突然,她顿住了,侧过脸来看他,问道:“你呢?你家里又是何种情景?” 家么——苏子宣想起那冰冷的高墙深院、金碧辉煌的大门,还有大门口挂的那对血红的灯笼。还有,父亲见钱眼开的神色,侍女们惊惶的脸。还有,母亲在世时的郁郁寡欢,以及她死去时,脸上那好似解脱的释然。 “我家里——我家里——”他哽着,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要把那样凄清的情景告诉她么? 然而,黄衫女孩却背过身去,径自提了铃铛走到树边。 她是……故意的么?苏子宣深深地看着那背影。 “倘若有一天,我们分开了——”她扯了一枝柳枝,放在手心里把玩着,淡淡说道,“‘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你说,我们是否该像古人折柳相赠?” 苏子宣听了,无端地就是一惊。 “只是,这么小小的一枝柳枝,能留得住谁呢?”玉琉璃松开了手,自嘲般地说道。那柳枝一离开她的手掌,立刻就无力地垂落下来,弱不禁风地摇摆。 她突然回过头来,却笑得一脸灿烂,“那么就这样说定了,一旦离别,就以柳枝相赠。” 看着她灿烂的笑靥,苏子宣心里一紧,但还是点了点头。 玉琉璃提起那银铃,踮起脚来,想要将它系在枝头。怎奈任她怎么使劲,也无法触到垂满柳枝的树梢。 蓦地,一只手凭空伸出,取走了她手里的铃铛。她回过头,看到白衣少年咬着牙,费力地踮起脚尖,想要将铃铛系在树梢上。 “你……”她动了动嘴唇,然而,终是什么也没说。 眼看着那铃铛就要挂上去了,他的手腕忽然一颤,伴着一声脆响,那串银铃落了下来,狠狠地砸在地上。 二人面面相觑。 末了,苏子宣捡起那铃,拂了拂铃上的灰尘,笑道:“看来不爬上去是系不住了。”说着,他搭住了那树梢,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倒挂在枝上。长长的头发和衣带一齐垂下来,玉琉璃仰着脸,看到他亮若寒星的眼睛——那样坚定,仿佛系这个铃便是他一生的信念。 攀在枝上的人一个翻身,如同以往那样,飘飘欲仙地落了下来。 一阵风吹来,那银铃便兀自清唱,叮当叮当地响着,铃声清越。白衣少年拍了拍手,面有得色。 “这下子就可以了。”他微笑着说道,“丫头,以后我们肩并肩坐在树上,有风吹过时,便可听到清脆的银铃声了。” 然而,黄衫女孩只兀自看着那枝头的银铃,不说话。 “丫头?”苏子宣诧异于她的安静,“怎么了?不高兴?” 玉琉璃看着那铃铛,看着看着,清澈的眸子里蒙起了一层水雾。陡然间,一滴眼泪便流了下来。 苏子宣吃了一惊——相识至今,他还从未见过她流泪! 任性的女孩子低下头,固执地不让眼泪流过脸颊。白衣少年站在她面前,竟不知所措起来,想要给她拭泪,可刚抬起手腕便顿住了。于是,只是这么看着她,也只能这么看着她。 许久,她才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问道:“这个铃,别摘,永远别摘,好么?” 瞧见她的眼泪,苏子宣心里蓦地一沉,只怔怔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他迟疑,玉琉璃也不说话,只这么泪眼朦胧地瞧着他。 僵持许久,苏子宣才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爱怜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问道:“丫头……你究竟……在怕些什么?” 玉琉璃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眼泪却不停地滑落下来。 梢头的铃铛轻轻地响着,一声、两声……她却只是这么看着他,在柳枝的影子里,迷离哀伤的神色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突然,一双手臂将她揽进怀里。十二岁的男孩揽住了九岁的小女孩,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别伤心了……”他柔声安慰,“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这铃铛,我永远不会摘下来。”仿佛承诺一般,他抬起头,看着湖面上的残荷,低声笑道,“将来,我们一定要伴着这清脆的铃声,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听雨打残荷的声音。”说着,他托起她右耳的玉蝴蝶坠子,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沉吟片刻,笑道,“我喜欢你这玉蝴蝶坠子——你就给了我吧。” 闻言,怀里的女孩摇了摇头。 苏子宣失笑,拍了拍她的背脊,笑道:“不是白拿,我用那块玉佩与你换。” 听到他说要以玉佩相换,玉琉璃这才抬起头来,认真地轻声说道:“这坠子是我极喜欢的,若是要换,也只换一只。” “一只便一只吧。”知她最珍爱这对耳坠,苏子宣也不强求。 玉琉璃点了点头,轻轻解下右耳上扣的坠子,放在手心里。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方才恋恋不舍地交给他。 苏子宣接过耳坠,紧紧地握在了手心里。然后也解下了腰上的玉佩,却是毫不迟疑地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残曲……她终于拥有了一块残曲……玉琉璃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玉面上裂痕般的纹理,将冰冷的玉面贴上了自己的脸颊。玉,果然都是冰凉的呢,直冷到骨子里去。可为什么,此刻她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冷呢? 仿佛完全忘记了方才流过眼泪,黄衫女孩高昂着头,霸道地说:“这可是我最喜欢的坠子——你得好好保管,可别弄丢弄坏了呀!” 苏子宣瞅她一眼,认真道:“只要你好好保管我的玉佩,我定保它周全。” “那是自然,这等珍奇物事,我又怎会肆意□□!”玉琉璃将玉佩收在袖笼里,又从发髻里挑了一束发丝出来,盖住了空荡荡的右耳,“好啦,我要回去了——再不回去,娘会着急的!”说着便走。才走了没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来,笑道:“你也早些回去吧,不然你的爹娘会担心的!” “我没有娘,爹……也差不多没有了。”他木然地看着她,说。清亮的眼睛里,竟生出一丝迷茫来。 玉琉璃静静地望着他,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同情或是挖苦,相反地,她竟轻轻地笑了笑,说道:“那么我们就差不多是同病相怜啦?很好很好!谁说没了爹娘就要被人瞧不起、就无法好好地活下去?爹娘死了就是死了,但是‘自己’,还是在的。”说着,她又转身离去——这一次,一直进了巷子里,也没有回头。 苏子宣站在柳树下,直目送着她消失在路的尽头。 今日的秋风真是萧瑟得紧,才这么吹了几下便让他感到了直入骨髓的凉意。树梢上系的那银铃随风荡动,源源不断地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 苏子宣缓缓地摊开手,那手心里躺着一只玉蝴蝶坠子,蝶翼上的纹理清晰。便是这只小小的玉蝴蝶坠子,却磕得他的手——不,磕得他的心都痛了起来。 他想他真的越发看不明白那个黄衫女孩的心事了——她才九岁而已呀,怎的,心里会有这么多绕来绕去的东西?有时候觉得她倔强任性得像个孩子,至于霸道,更是异常孩子气的表现。然而,有的时候却又觉得她已在他不注意时悄然长大——究竟哪一个,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想着想着,白衣少年重新笼紧了掌心,握住了那只冰凉的蝴蝶坠子。 不管是哪一个,他都爱煞。 ☆、五、沧海月明珠有泪 “哗啦”一声,摆在桌上的一盏琉璃灯因碰撞而发出了轻轻的声响。伏在桌上的人儿缓缓直起身子,睡眼朦胧地看了看昏黄的屋子,突然就清醒过来。 好长的梦境……玉琉璃轻轻揉了揉眼睛,却又绽了一个微笑。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十一年前梦一场……十一年的时光,不算长,也不算短,然而埋葬其中的,又何止是这一些尘封的往事。 琉璃灯燃起一簇黯淡火苗,只映得她苍白的脸色昏黄,玉蝴蝶坠子轻轻一荡,一声叹息便落了下来——那时太年少太懵懂,纵是再怎么喜欢,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其实,他也不是不怀恋的吧…… 只是,不管再怎么怀恋,飞鸟就是飞鸟,游鱼就是游鱼。 他们的距离,实在是太遥远。 遥远得无法逾越。 黄衫女子支起下颚,忽然淡淡地笑了。 * * * “小姐,流尘姑娘请你去她那儿,说是有事要商议。”伴着珠帘掀开的声音,玲珑闪身进来,笑道。 “她怎的自己不来?”玉琉璃皱了皱眉,好笑地说道,“平日里不是来得起劲么——茶叶一骗到手,便不再来了?” 玲珑想了想,笑道:“谁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小姐你还是快点去吧。”说着,她从衣橱里取了件鹅黄坎肩披在她身上。 “那我这就去了——你在这儿好好看着阁子。”玉琉璃起身将长裙抖顺了,径自往门外走去。 “小姐——”玲珑忽然唤了一声。 “嗯?”玉琉璃回过头,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然而,黄衣侍女却低下头,沉吟了一下,才说道:“——天有些寒了,记得别着凉。” “知道了。”黄衫女子笑了笑,揭开珠帘出去了。 * * * 的确如玲珑所言,天是有些寒了。玉琉璃一步一步地走着,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踩到地上的落叶——真的,已经入秋了呢。 一路上和街坊邻里打了招呼,浅黄的裙摆下面压着白色的衬裙,走一步便起一个褶皱,一波一波地,煞是好看。经过那一夜,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心情大好起来,也不再为往事所羁绊。 眼看着快要到“流火”了,忽然看到那铺子门口站着一个白衣公子——玉琉璃蓦地停下步子。 苏子宣站在“流火”门口,有些惊诧地看着她。他似乎一夜未眠,眼睛里有血丝缠绕,脸色也是憔悴的。 昨日在楼外楼,是隔着蒙蒙细雨。 昨夜在柳树下,是隔着迷离夜色。 然而,此刻,他们相距不过十几步,却依旧无法看清楚彼此的心意。 玉琉璃看着他。她的眼睛在晨光下显得黑白分明,就像一只猫儿一般,微微眯着,显得有些诡异。似乎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她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 见她走过来,苏子宣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还是对她微笑了,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到一个俏皮的女声笑道:“怎么,一大清早的你们站在这儿练发呆呀?”他回头一看,果然是那一身红衣如血的萧流尘。 玉琉璃走过去,也不看苏子宣,直瞅着她,冷冷笑道:“怎么,骗了茶叶过去便摆起架子来了?” 萧流尘吐了吐舌头,道:“我今日也约了子宣哥哥呀——总不能拉着他一起上沧海阁吧?”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指着苏子宣道,“喏——这位是七凤碧玉楼的老板苏子宣苏公子,也算是我的哥哥。” 玉琉璃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眼帘,忽然就微微一福,低着头轻声道:“见过苏老板——以后沧海阁的生意,还请千凰楼多照应着些。” 仿佛早已料到一般,苏子宣也微笑道:“玉姑娘不必多礼——只是生意场上,本就没有‘照应’一说。千凰楼与贵阁还是该合作时合作,该敌对时敌对的好。” 好一个苏子宣!玉琉璃冷冷瞥他一眼,笑道:“那苏老板昨日约我在楼外楼商谈,究竟是合作呢,还是敌对?亦或是——先合作后敌对?” “玉姑娘此言差矣,只是生意场上,事事难料,谁又知这一刻是朋友,下一刻会不会变成对手?”此刻的白衣公子已然是那个精明干练的苏老板,丝毫不让她逞半点口舌之快。 “是呀,那苏老板你看,咱们还要不要合作?”玉琉璃眨眨眼,清澈的眸子里有了一股子少见的孤高。 苏子宣也不甘示弱地笑道:“合作与否,全凭玉姑娘一念之间——姑娘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吧?” “好啦——”萧流尘气呼呼地隔开他们,嚷道,“我找你们来并不是让你们在这儿冷嘲热讽的!” 二人这才发觉彼此的距离是越说越近,不由地都往后退了一步。 玉琉璃问道:“萧丫头,究竟有啥要紧事?” “还是进去谈吧。”萧流尘撇撇嘴,领着他们进了铺子里。 * * * 精致的陶瓷茶盏摆在桌上,盏中的茶水是略带晕黄的清澈,冉冉升起的茶香弥漫在三人周围,屋角的香炉里也不断地冒出淡紫色的烟,在屋子里氤氲。 玉琉璃以手指叩了茶盏,轻轻摩挲着陶瓷盏面,不知在想什么。她不发话,苏子宣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跟着沉默,双眼注视着茶水,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有萧流尘,小心翼翼地捧着茶盏,一口一口地啜着,满脸幸福的神情。 “玉姐姐可知道楚朝歌?”喝完了茶水,萧流尘朝玉琉璃眨眨眼,问道。 “就是那个没事总往你铺子里跑的公子哥儿?”玉琉璃漫不经心地啜了口茶,问道。关于楚朝歌与萧流尘的事儿,她也曾听闻过一些。毕竟这巷子里人多口杂,喜欢嚼舌根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是萧流尘不提起,她便也不问。然而今日,为何又突然挑明白了? 萧流尘皱了皱鼻子,道:“什么呀,他才不是什么公子哥儿呢!” “我总不能说他是你的情哥哥吧?”玉琉璃好笑地瞅她一眼。 萧流尘竟也不否认,只轻啜了口茶,说道:“我们要成亲了。” “什么?!”此话一出,玉琉璃和苏子宣俱是一惊,面面相觑。萧流尘不过十六岁,虽说已到了适嫁年纪,但还是小孩子一个,这么小便嫁人……似乎不妥。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说什么。毕竟,这是萧流尘的选择,她喜欢楚朝歌,她想和他在一起,楚朝歌也乐意娶她,那便成了,他们没有必要棒打鸳鸯。至于成亲以后如何,成亲了便知晓,更是轮不到他们来操心。 目光相触的那一顺,仿佛时光倒转,又回到了十一年前。 那时候不就说了,长大要嫁给他么……不是,连自己最珍爱的玉蝴蝶坠子都给了他么。可到头来呢? 玉琉璃的眼神蓦地黯淡了一下。 一个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一个是落魄江湖的女孩儿——他们,不也是飞鸟与游鱼么?纵使萧流尘真的嫁给楚朝歌了,就一定会幸福? “呵,楚朝歌真是好福气。”苏子宣淡淡笑道,“流尘妹子这么可爱,娶回家天天看着就更可爱了。” “那不如你娶她吧。”玉琉璃冷冷道。 苏子宣却完全不理会他的奚落,笑道:“我娶?我想娶,流尘妹子也未必肯嫁呢!” “那就是说……你想娶萧丫头啦?”眼波流转间,已多了一丝戾气,玉琉璃嫣然笑道,“那好呀,楚朝歌那儿我去说,这媒——我是做定了!”说着,她作势就要走。 “使不得!”萧流尘急忙挡在她前头不让她走。她很清楚,她敢这么说,便真敢这么做,说不定真去和楚朝歌说了,岂不平白添了乱子! 苏子宣只是笑笑,问道:“啥时候成亲?日子定了么?” 玉琉璃听得他此问,便也问道:“首饰定了哪家的?我阁子里的东西你尽管取,算是玉姐姐我送你的贺礼!” 萧流尘笑笑,一旋身子,“我这一身首饰,哪一件不是从玉姐姐的沧海阁拿的,若是再拿玉姐姐的东西,流尘倒真是过意不去了!”她虽嘴上说过意不去,脸上却哪里有过意不去的样子! 玉琉璃却也不在意,淡淡笑道:“你这一身首饰,全都是看着漂亮罢了,没一件是值钱——若真有值钱的东西,我还会由着你随便拿去?” 没一件是值钱的?苏子宣看了看萧流尘身上的玉饰——雕花描凤发圈,白玉荷花坠珠簪,双蕊玉槐花耳扣,细波转心碧玉镯,离珠水心蟠龙佩……倘若这些还算不值钱,那么这世间也没多少值钱的东西了。 “这样吧,我再给你些贵重首饰,算作陪嫁。”玉琉璃像个大姐姐般轻轻拍了拍萧流尘的头,微笑道,“好歹你也叫我一声‘玉姐姐’,若不送些珍贵的物事给你,岂不让你白叫了这么多声‘姐姐’。” 萧流尘心中一动,正要感激,忽听她接着道:“不过这么珍贵的玉饰,我可不会白白地送给你——你可是要付银子的。” “早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萧流尘撇了撇嘴。 “哦?”玉琉璃双眉一挑,“你从我阁子里拿了这么多玉饰,我收过你一分一厘么?况且你每次上我阁子里喝好茶,我可有要你付过银子?” 自知理亏,萧流尘吐了吐舌头,笑道:“那玉姐姐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嘛——人家好不容易要出嫁了,就别收我银子了!” “这可不成——”玉琉璃笑得好生灿烂,“你拿了我阁子里这么多玉饰,而今要嫁到楚家去了,我自然该和你算算总帐。”说罢,她突然转头看苏子宣,示威似的说道,“萧丫头成礼时的一身首饰沧海阁包下了,七凤碧玉楼休想插手。” 苏子宣啜了口茶,没有答理她。 见他如此,玉琉璃心中得意,也捧起茶盏喝了一口,问道:“日子定了哪天?” “朝歌说十五是好日子,就定在十五。”毕竟还是个孩子,不管怎样,一想到要嫁人,难免有些羞怯。萧流尘赶紧呷了一口茶,以掩饰她的不安和困窘。 十五么?玉琉璃在心里算着日子,随即浅笑道:“十四晚上我亲自把东西给你送去。” “要十四晚上才送呀?”萧流尘好生失望。原以为立刻可以看到成礼时的首饰,如今看来是要等个几日了,“会不会赶不上?” “只要出阁时戴着不就成了。”玉琉璃不以为然地喝了口茶,“我打的东西,萧丫头你不会信不过吧?” “信得过信得过!”萧流尘急忙连连点头,唯恐她改变主意,“玉姐姐打的玉饰流尘自然信得过!” 苏子宣在一旁笑道:“那流尘妹子是信不过我楼子里的东西?”声音却是云淡风清的。 “怎么会!”萧流尘乖巧地眨眨眼,“子宣哥哥楼子里的东西我也喜欢呀!” 他究竟意欲何为?玉琉璃斜眼看了看他,道:“做生意各凭本事。” 苏子宣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对萧流尘笑道:“怎么说我也该给你件东西作陪嫁——说吧,你想要什么?” “是送给我还是卖给我?”萧流尘瞄了玉琉璃一眼,后怕地吐了吐舌头,“如果是卖,那就免了吧,我可不想临出阁还被狠狠地斩一刀!” “自然是送。”苏子宣拿起茶盏浅呷了一口,淡淡道,“我苏某人还是很有良心的,不会在该送礼的时候收人家的银子。” 玉琉璃蓦地沉了脸,冷冷道:“苏大公子,你可要搞清楚,萧丫头以前拿的玉饰是我沧海阁的而不是你七凤碧玉楼的——若是要我不收银子,也可以——我收回萧丫头拿去的那些玉饰,你给她补了全套吧。”或许是因为动了怒,她竟不由地叫出了“苏大公子”这个尘封已久的称呼。 起先听见这个称呼,苏子宣也是一愣,然而一听到她后面的话,正在喝茶的白衣公子差点噎住——萧流尘这一身玉饰少说也要几千两银子,若是他来补了全套,楼子里的帐务又要出岔子,楼主那头定是不好交待! 见他那模样,玉琉璃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面上去依然冷笑一声,道:“苏公子是生意人,自然是知道的——倘若一直只出不进,那还做什么生意!”她说的倒是实话,同在生意场上打滚,苏子宣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不禁点了点头。 “不要把我想得太清高,也不要把自己想得太清高。”玉琉璃倾起身子挑了茶壶,将空了茶盏重新斟满,“你我已是一身铜臭,为了生计,舍掉一些情感,也不为过。”她说得漫不经心,却字字句句打在苏子宣心上。 半晌,他点了点头,道:“不错。”又对萧流尘道,“流尘妹子,你便认了吧——不过,我还是要送你一件东西,是送不是卖。” 萧流尘心里也明白他们的苦衷,便笑道:“大不了我把这一身首饰还给玉姐姐便是了。” 犀利的眼神扫过来,玉琉璃哂道:“你这身首饰也不知戴了多久了,还给我了还卖得出去?”见萧流尘红了脸,便道,“罢了,送给你做嫁妆吧——玉饰都是有灵的,跟了你这么久,只怕也赖上你了。” “多谢玉姐姐!”萧流尘俏皮地眨眨眼,“沧海阁的玉饰我好生喜欢,玉姐姐若真收了回去,流尘倒舍不得了!” “你这丫头,尽想着一些占便宜的事儿。”玉琉璃毫不客气地拆穿她的心思,“都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还这么大大咧咧的。” 苏子宣也附和道:“流尘妹子,嫁人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你们……你们……”萧流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捧起茶盏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方才定了定神,嗔道,“你们两个,还真是一丘之貉,天生一对!” “咯啦”一声,玉琉璃手中的茶盏突然翻了,茶水尽数泼在她的衣裙上。她怔了怔,这才掏出帕子来擦拭。见状,萧流尘也拿了帕子过来替她擦衣裳,便擦便道:“怎的这么不小心?烫着了没有?若是烫着了便是你自己活该!” 苏子宣皱了皱眉,忽然就起身,道:“流尘妹子,我楼子里头还有事儿要办,先行一步了。” “行呀,那我就不送了。”萧流尘笑吟吟地看着他,“可别忘了,十五来观礼呀!” “你到时候写个帖子告知时辰和地点,我一定去。”苏子宣点了点头,“那么,告辞了。”说着,他转身出了铺子。 见他离去,玉琉璃大大地松了口气。方才他在的时候她一直都很紧张,就连说话都越发尖酸刻薄,造作了。 陡然间,仿佛想穿了什么,黄衫女子“咯咯”笑了起来,“你约了我和他一同前来——不是只为了告知成亲的事吧?” 萧流尘笑得好生得意,“不让你们互相抬杠比上一番,我怎能有称心如意的首饰戴呢?” “谅在你快要出阁的份上,不和你计较。”玉琉璃敲了敲她的头,笑道,“好啦,我也回阁子里去了——留玲珑一个人守着阁子,我不放心呢。”说着,她起身就要走。 “你……你的心结解了么?”红衣女孩忽然没头没脑地轻轻问了一句。 “什么?”玉琉璃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她。 “不,没什么。”萧流尘摆摆手,笑靥如花,“玉姐姐慢走!” * * * 十一月十四,夜,圆月孤玄。 不知怎的,今夜格外寒冷。裹着裘袄的女子轻轻捋了捋吹落的发丝,拉紧了袄子,加快了步子。 手上提的琉璃灯依旧“哗啦哗啦”地想着,仿佛迫不及待想要回家似的。玉琉璃的脸在幽幽灯火中变得逐渐模糊起来,看不真切她脸上究竟是何种表情。 沧海阁和流火,一个在巷子这头,一个在巷子那头。这距离,不算短,也不算长。她就这么提着琉璃灯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今夜的月光异常柔和,仿佛知道明日有一场喜庆,兀自明亮起来。 看着那一轮孤月,玉琉璃不禁想起那月中的仙子来——嫦娥,如此良辰美景,你还寂寞么?你依然还想着后羿么? 记得以前,每到中秋,母亲就会揽着她坐在窗下,指着圆月告诉她,此刻的嫦娥心里是多么地孤寂。在传说里,那绝世佳人为了长生抛弃了深爱的人,于是只得飞上了广寒宫,终日与玉兔相伴。 可是母亲却说,其实嫦娥心里未必会有悔恨——日日年年地在月中看着他,不也挺好的。倘若是凡人,只能厮守一生,然而此刻成了仙人,便能生生世世地守护着他了。 还记得那时候小小的她问母亲,嫦娥如此生生世世地看着后翌却永不能相见,不是更痛苦么? 然而,母亲却淡淡笑了笑,将她紧紧揽在了怀里。 那时候她不明白母亲为何会有那样释然凄楚的笑靥。 如今她明白了,却又付出了如此伤痛的代价…… 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离“流火”已经不远了。 “萧丫头,站在风口上干什么?”在琉璃灯微弱的火光里瞧见了那个红衣如枫的女孩,玉琉璃忽然就有些感动。 萧流尘听得那声音,连忙朝她招招手,道:“玉姐姐,我在等你呢!” 玉琉璃走过来,笑道:“等我?我看等我阁子里的玉饰倒是真的。” 萧流尘撇撇嘴,道:“玉姐姐就知道损我——快进去吧!我若是得了风寒,朝歌必定不会放过你的!” “还没过门就这样了?”玉琉璃微笑着打趣,“那过门了还了得!我得去劝劝楚朝歌,免得到时候后悔莫及……” 萧流尘恼道:“玉姐姐,拆人姻缘、棒打鸳鸯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清灵的眼神蓦地变了变,露出一丝犀利来——她和苏子宣的姻缘被拆了,而那个被打下十八层地狱的人,又是谁? 是她么? 玉琉璃甩了甩头发,淡淡道:“进去吧,免得着凉。” “哦……”见她忽地变了脸色,萧流尘点了点头,也不敢多问什么,领着她进铺子里去。 穿过外堂,便是里间。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得里间来,只见墙上挂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地上也堆满了瓶瓶罐罐。萧流尘小心翼翼地绕开,又出声提醒,“玉姐姐也小心些,这些瓶子罐子里头装的是香精啊露水啊……” 香精露水?玉琉璃看了一眼,不禁笑出声来。这些瓶子罐子多半也是那丫头从哪个苗疆人手上买来的——她自个儿就是苗疆女子,自然知道,这些瓶瓶罐罐是做蛊毒时用来盛放草药汁、蛇毒之类的。而今摆在这里装香精露水,倒真让她开了眼界。 萧流尘撩起一块黑色的布帘,领着她进了去。那里头可比外头好多了,小小的一间房,收拾地倒也还算素净,床上摊着一件艳红的嫁衣,还有一个嵌满珍珠的凤冠,妆台上摆满了胭脂水粉,还未用过,竟是崭新的——想来是新郎官送来的。 “朝歌送了饰品过来,我怕玉姐姐生气,便都退回去了。”萧流尘接过玉琉璃手中的琉璃灯,搁在妆台上,又搬了妆台上放饰品的桐木匣子过来,轻轻地放在床上,“为了等玉姐姐的饰品,我连嫁衣都没敢试,也不知穿起来是否好看……” 玉琉璃掂了衣裳,上下一扫,心里便有了数,道:“这嫁衣做工精细,必定合适,想来楚朝歌也费了一番心思。” “做工什么的我都不会看。”萧流尘笑得好生灿烂,“不过,朝歌的心意我都看到了。” 看她幸福的表情,玉琉璃也不觉宽心,笑道:“来,我给你披上。”说着,将嫁衣轻轻地给她穿戴上。 艳红衣裳,新人美如玉。她不得不承认,萧流尘是最最适合红衣的女孩。红色,在其他人穿来,或庸俗,或土气。记得七公子的夫人秦筝,也是穿着一袭如火红衣,红色的衣裳被她穿得艳丽如火,然而,萧流尘穿得却是娇柔含蓄,仿佛一片轻轻飘落的枫叶,别有一番风致。 于是又捧了凤冠,细看之下,她不禁也为楚朝歌的眼光喝了一声彩,“这凤冠上缀的都是上好的珍珠,难得的是大小匀称,缀得恰到好处——楚朝歌还真是会选!” 萧流尘哈哈大笑,“这凤冠可不是朝歌选的——这是子宣哥哥送的!” “呵,原来是苏大公子送的——怪不得如此奢华!”一听是苏子宣送的,玉琉璃便冷哼一声,搁在了一旁。又在手心里匀了一些胭脂,轻轻地,淡淡地在她的脸上画开来。 纤细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一点一点地,以浅红的胭脂,遮盖了她脸上的雀斑,画出一个娇艳欲滴的人儿来。又拈了一支眉笔,轻轻地将这墨色,描在她的眉间。 一笔一笔地画着,每一笔,都凝了一段回忆……仿佛是寄托了什么,又仿佛,在期盼什么。玉琉璃咬了咬嘴唇,在萧流尘的眉间,轻轻点了点,那一双柳眉,立刻就显了出来。 打小时候起,自己就从来不画眉也不上妆。女为悦己者容,当初他不曾在意,那她又何必在意?至于后来,也没了所谓的“悦己者”,于是,便一直这么散漫下去,不加修饰的容颜,披散的长发。 曾经,在很小的时候,她也曾想过,自己出阁时,是何光景。那时候,从说了要嫁他开始,便偷偷地在心里描绘起成亲时的景象——她还曾天真地想,到时候要戴满一身沧海阁的首饰,也不想想那些东西戴着有多沉。 这么多年过去,已经说不上恨谁,怨谁。只是偶尔心里隐隐做痛,却又忘了为何而痛。往事已随风,她本该,将一切都放掉——或者,轰轰烈烈地爱一场,恨一场,或者怨一场,即便是疼痛一生,也好。 可是她没有这勇气。 从来就没有想过,会再次遇见他。她只不过是回来继续在沧海阁做生意罢了,只不过是……回来……凭吊些什么罢了。从来就没有想过,那个喜欢坐在柳树上睡觉的白衣少年,会依然留在故地。从来就没有想过,他竟然成了千凰楼的人,与她同处生意场。 是了……他曾经说过,他也喜欢玉饰的呀…… 那么,如今的他们,是否处在同一个世界了? 毫无防备地,一滴眼泪滑下,滴在萧流尘的脸上,花了一摊胭脂。 萧流尘睁开眼,瞧见了她脸上的泪痕,忙以衣袖替她擦了,问道:“玉姐姐是为了流尘哭的吗?”她也有些小小的惊讶,玉琉璃在她面前的样子一直都是半笑半嗔、喜怒无常,鲜少有哀伤的神情——只有那一次,只有那唯一的一次,她在那个雨天经过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陷入往事的迷茫。 玉琉璃轻轻拭去残留的泪痕,声音依旧冷冷淡淡,却已透了丝暖意,“我是为了我阁子里那些玉饰茶叶难受呢!你这一出阁,那些个东西便再也要不回来了。”萧流尘出阁,她自然有些不舍——毕竟,阁子里无聊得紧,有她做伴,便有趣多了。她就像她的亲妹子一般,聪慧过人,伶牙俐齿,日子便在吵吵闹闹中过去了…… “都说全给人家的了——”萧流尘不满地嘟囔,却被玉琉璃塞了张唇纸。 “别说话,先含着,我替你重新匀胭脂。”玉琉璃垂下眼帘,点了些胭脂在她脸上,轻轻地匀起来。 萧流尘抿着唇,看她忙着为她上妆。以后便不一定能常见着了,也不一定能再喝到玲珑泡的茶了……想到这儿,不禁有些不舍。 “明儿个就要出阁了……”玉琉璃轻轻捧起她的脸,柔声说道,“嫁到楚家后,一定要听公婆的话,但也别让他们欺负了你,记住了么?”她就仿佛她的母亲一般,那样语重心长地叮咛。 萧流尘不觉心中一暖,点了点头,眼泪却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她自幼没爹没娘,一个人守着这“流火”铺子,苦了不知多少年——难得有人这样对她说话,竟让她有了亲人的感觉。 “看你——好不容易上的妆,又花了。”玉琉璃笑了笑,替她拭去泪水,又补了些胭脂,“又不是以后便见不着了——你以后呀,就说是要买首饰,偷偷上我这儿来喝茶吧。” 萧流尘重重地点头,也笑道:“我一定把沧海阁的茶叶全部喝完!” 玉琉璃白她一眼,啐道:“这丫头,都临出阁还想着那些茶叶!”她从桐木匣子里取了柄木梳,绕到她身后去给她梳发,“你玉姐姐我也没啥好送你的,别的没有,玉饰倒是一大堆——”说着,一挂玉做的项圈便轻轻巧巧地套在萧流尘的项上,项圈上挂满了玉雕成的花瓣,经风一吹便叮当作响。 “这件……什么玉做的?”萧流尘抚摸着光洁的玉面,问道。 “人月圆。”玉琉璃看了看窗外的孤月,淡淡道,“只愿人也团圆,月也团圆。”她捧起凤冠,轻轻给萧流尘戴上了,又抚齐了上头缀的珠子,这才端了镜子过来,递给她。 镜中的女子,容颜并不是最美的,却是最有灵气的。只那么一挂项圈,便抵了所有玉饰,夺尽了光彩。 红衣女孩放下镜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一双清澈的眼睛望定她,问道:“玉姐姐……为何总是戴一只耳坠呢?” 玉琉璃蓦地一怔,左耳上扣的玉蝴蝶坠子也是轻轻一荡。许久,她才叹息似的,轻声说道:“习惯吧……这是我最珍爱的耳坠,可惜另一只丢了。” “可是,我曾经见过另外那一只呀……”萧流尘怔了怔,轻轻笑着,瞅着她。 闻言,玉琉璃又是一怔——他依然留着那只玉蝴蝶坠子么? 那么——那么她是不是可以认为——他还是在乎的? 黄衫女子愣了一下,却在萧流尘清澈的眼中看出了什么似的,淡淡地笑了。 ☆、六、未妨惆怅是轻狂 十五那日,一大清早玉琉璃便醒了过来。这礼她是一定要观的,何况萧流尘成礼时还戴着她所打的玉项圈! 初晨的时候最冷,寒风自窗缝处溜了进来,在屋内打了个转儿,又径自溜了出去。玉琉璃寒得皱起眉头,赶紧抓了件秋衣牢牢地裹住身子,这才起身梳洗——纵然平日里如何地不重颜表,但今日这种场合,那样随随便便地跑过去,太过失礼。 玉琉璃淡淡一笑,随手绾了长发,合股扭转,结了个流云鬓,以一支玉簪子固定了,又在发髻上插了一支坠珠玉钗。然而,左耳上扣的玉蝴蝶坠子却始终未曾卸下。 真的……只是习惯么?玉琉璃抬腕,小心翼翼地碰触着那坠子。倘若真如萧流尘所言,他一直都收着那坠子,那么,这是否也表明,他也始终未曾忘记年少时的誓约? 罢了,忘也罢,不忘也罢,那个誓约永远不会有实现的一日。 这么想着,玉琉璃不禁惆怅起来,突然就甩了衣裳下楼去了。长长的裙摆飘曳在后面,上头绣的槐花轻轻绽放,孤独地迤逦成一段思念,一段情缘。她跑得快了些,临下楼梯的时候,衣袂飘飘的模样仿佛整个人都飞了起来——就好像当年,从柳树上飘落下来那样。 那一刻,她的心是疼痛的。 直到落在了地面上,黄衫女子才定了定神,提起裙摆,向门外走去。岂料刚走到门前,那珠帘突然被人“哗啦啦”地掀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袭鹅黄衣衫以及一张略显哀伤的素颜—— “你是……你是……”黄衫女子惊讶极了,怔了许久,才低低地唤了一声,“璎珞姐姐……” * * * 十一月十五,晴空万里无云,风和日丽。 萧流尘与楚朝歌的喜堂不在楚家,而是在游船上——这也是贪玩的萧流尘想出来的主意,她希望能够在她出阁的时候,好好地游览一下西湖。而且她也喜欢在一片湖光山色里成礼。 苏子宣站在窗棂下,默然不语。自上船那一刻开始,他便一直在搜索着那抹浅黄的身影,然而,她竟然没有来! 那沧海阁的主子,那与萧流尘情同姐妹的女子,她——竟然没有来! 按理说,她应该到场,即便是不能来,也应该托人捎一声祝贺。但是她竟然没有来,也没有托人带任何消息过来。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么? 想到这儿,苏子宣不禁微微心悸。 新娘子被喜娘扶出花轿上船的时候,那举手投足间的风致,迷了所有人的眼。特别是项上那挂“人月圆”,更是引了无数人的惊叹。再配上楚朝歌选的嫁衣,和苏子宣所赠的凤冠,一路环佩叮当地走过来,长裙迤逦,虽看不到脸,却已感觉到了极致的妩媚——萧流尘,那个总是一身红衣的俏皮女孩子,在这一刻,真真正正地蜕变成了一个高贵的女子,楚朝歌的新娘。 楚家的长辈们端坐堂中,整整齐齐地坐了一排。 苏子宣知道,他们对于这场婚事是不怎么赞同的,但不知怎的,还是让他们成了亲。 就在新娘走到新郎身边时,突然,“呛”的一声,一道寒光闪过,在场之人无不震惊——新娘子竟从衣袖里抽出一柄极细的剑来! “你要做什么?!”原本站在窗棂的白衣公子抢上前去,企图夺去她手中的剑。 然而,萧流尘却将剑倚在身后,笑道:“子宣哥哥莫急,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说着,她看了站在一旁的楚朝歌一眼。 楚朝歌也从衣袖里抽出一柄模样相似的剑来,微微一笑。 “这两柄剑,一柄叫‘隐世’,一柄叫‘绝尘’,是我和朝歌一起寻到的。”隔着盖头,都能感觉到萧流尘的笑意,“如今要成亲了,这定情信物自然少不了。” 听到“定情信物”四字,苏子宣蓦地一震,缓缓地,缓缓地将手放在心口,感觉到冰冷的玉蝴蝶坠子正贴着他的胸膛。 萧流尘走到楚朝歌身边,突然横剑在手,道:“朝歌,你若负我,当如何?” 楚朝歌目光深邃,看定她,淡淡道:“皇天在上,我楚朝歌若负你,定死于这柄绝尘剑之下。”他说得如此淡漠,却又如此决绝,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好!”萧流尘点了点头,笑道,“有你待我如此,夫复何求!”说着,她突然毫不留情地回手一剑,锋利的剑刃划过她的左手,鲜血立刻就涌了出来。 众人惊呼不已,几个楚家的长者更是摇头叹气,却又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只是叠声说新婚之日见血极不吉利。 然而,萧流尘并不管这些,只是对着楚朝歌,缓缓举起流着血的手掌,道:“萧流尘愿嫁楚朝歌为妻,今生今世,不离不弃——鲜血为凭,伤口为证。” 方才的骚动立刻平息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个红衣如血的女子,虽然看不见她遮在盖头下的脸,却也可以想到此刻她脸上的决绝。 楚家的长者脸上不再有埋怨之色,皆是一脸崇敬地看着她——楚朝歌娶得如此奇女子,真是三生有幸了! “不用它们作为凭证的——我相信你的。”楚朝歌握住她流血的手掌,柔声叹道,“我就料到你会做出一些惊俗骇世的事儿来,果不其然。”他拿出一块帕子,轻轻地给她包扎了伤口,又道,“所幸划得不深——记得,下次别再这么伤害自己了。” 萧流尘微微一笑,道:“我就是喜欢惊俗骇世,你奈我何?”顿了顿,又说道,“而且,我若不是如此决绝,又怎能让你记住我?” 楚朝歌苦笑道:“就算你不是如此决绝,我依然会记得你的——即便是喝下孟婆汤,也不会忘记。” 苏子宣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笑,突然就被感动了——曾几何时,玉琉璃也是如此决绝、如此固执。 倘若能够如萧流尘这般敢爱敢恨,那么,他们的结局,是否会像他们这样圆满? 她依然戴着那一只玉蝴蝶坠子。 那么,她是否,依然记得他们的誓约呢? 成礼后,本该去休息的楚朝歌走过来,疑惑地问道,“苏兄,为何不见玉姑娘?流尘说她一定会来的呀!” “我也不知……她为何失约……”苏子宣苦笑,转过头去看西子湖里的湖面。西子湖水依旧是那样恬静,湖面上的残荷也快败得差不多了…… 如今,也没人会再指着它们说要“留得残荷听雨声”了…… * * * 沧海阁里,却全然是另一番情景。 梨花木的桌子边上,两个同样黄衫的女子相对而坐。面前的茶盏似乎已经放了很久,已然凉透。然而,二人竟是兀自想着心事,相顾无言。 许久,璎珞才缓缓开口,不无哀伤地说道:“夫人……病故了。” 闻言,玉琉璃惊得站起身来,却不小心扫到桌上的茶盏,“啪啦”一声,跌落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 “……何时去的?”玉琉璃闭上眼,两行清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母亲……居然就这么去了……甚至没来得及让她见上最后一面…… “就是前日。”见她落泪,璎珞的眼泪也缓缓地流了下来。 “那……她可曾说些什么?”想到母亲的苍颜白发,她就心痛——苍天啊,你为何如此不公?夺走了爹,又让娘白了头发……如今……如今竟让她就这么去了! 璎珞抹去眼泪,低声道:“夫人临终前说……说……浮生苦短,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她有生之年一直没有勇气去找他,等到终于想通之时,他早已辞世……夫人说,小姐不必再顾虑什么了,倘若不喜欢经营沧海阁,便废了它……小姐应该按着自己的意愿做自己喜欢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爱自己想爱的人……” 听了这番话,玉琉璃又是一震,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飞速地滑落下来。 “夫人说……夫人说她希望小姐别像她那样……夫人说……小姐一定要幸福……”璎珞低声说着,忽然就从怀里掏出件什么东西,轻轻放在了梨花木的桌上。 那是一块玉佩。 玉面上纹理清晰纠结,却是残缺的——残曲。 苏子宣当年给她的残曲。 母亲当年强行收去的残曲。 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未敢要回来的……残曲。 看着那块依旧晶莹剔透的玉佩,玉琉璃竟是不敢伸手去拿——许久,才迟迟伸出手来,将那玉佩小心翼翼地按住了,放在手心里。 她的……残曲哟…… * * * “啪”的一声,紧接着是“哗啦”一声,一块珍贵的玉佩被狠狠甩在了地上。 白发女子的手还高高地举着,手指却是颤抖的。 黄衫女孩仰着头,左颊上是红红的五个手指印,触目惊心。 “说!这玉佩是打哪儿来的?”一向温柔的白发女子,首次露出了凌厉的神情。她痛心疾首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眉宇见多出一丝戾气。 然而,黄衫女孩仍是倔强地仰着头,不言不语。 “你不说是不是?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猜不出来?”显然,白发女子动了真怒,挑起眉,声音也越发尖锐起来,“是偷的还是抢的?还是骗来的?” “不是偷的。”玉琉璃一字一字地说道,“也不是抢的。” “那就是骗来的啦?”白发女子气得又是毫不留情地扇了她一巴掌,“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聪明才智并不该用在这种地方呀——你——你——”她涨红着脸,指着自己的女儿,竟说不出话来。 玉琉璃依旧仰着头,轻轻地说道:“也不是骗的——是别人送的。” “别人送的?谁会送一个小孩子这么贵重的玉佩?”白发女子举起手,作势又要打——但她的手却僵在半空中——这一巴掌,始终没法落下。 “真的,真的是别人送的。”她低下头,不满地嘟囔。她说的是实话呀……她“送”一只玉蝴蝶坠子给他,他“送”一块玉佩给她——这不是别人送的是什么? 白发女子显然不信她的话,可是却再也不忍心打,手在半空中颤抖着,许久才放了下来——却红了眼圈。 看到母亲几欲流泪的神情,玉琉璃不禁心疼起来,也顾不得疼痛的脸颊,跑上去抱住了她,道:“娘……我真的没有撒谎……这块玉佩,真的是别人送的!” “都到了这时候了,你还要撒谎?”白发女子却甩开她的手,红着眼,恨恨道,“我这么辛苦把你拉扯大,不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满口谎言、不讲诚信的女子!” “可是……”玉琉璃还欲解释,却被母亲生生打断。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的狡辩了!”白发女子揉了揉额头,厉声道,“从今日起,你给我好好待在屋子里念书——不许再出去了!” “可是……”可是苏子宣怎么办?他每天都会在柳树下等她的……倘若她以后都不能出去了,他岂不是等不到她了? “你还想溜出去——骗人财物?”白发女子一脸痛心疾首的神情,蓦地,竟流下两行泪来——她的女儿啊,她是把她宠坏了! 见到母亲流泪,玉琉璃吓了一跳,小小的心儿揪成了一团——记忆里,娘可是从来不流泪的呀!怎么办……怎么办……自己竟惹得娘哭了……突然,她“咚”地一声跪下了。 “娘,你不要哭好不好……”她仰着头,看着白发苍苍的母亲,心里是说不出地难过,“我这就去念书——娘你别哭啊娘!”说着,她连忙起身,往书房走去——才走了两步,忽又回过身来,看了看地上的玉佩,又看了看母亲,于是走回去俯下身,想要将它捡起来—— “你若敢再碰它一下,我便没有你这个女儿!”白发女子冷冷地说道。 伸出去的小手缩了回来,玉琉璃恋恋不舍地看了那玉佩一眼……又看了一眼……终是缓缓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往书房走——走了没几步,又回过身来看看那玉,然后又往前走——如此反复,直到她的身影最终消失。 见她离去,白发女子这才俯下身,捡起那玉佩,轻轻地托在掌心。 玉面上的纹理清晰纠结,却是残缺的——残曲。 她寻了半生的玉呀…… 带着她所有情感的……残曲…… 白发女子蓦地一震,愣愣地看着那玉佩上的纹理,许久才闭上了眼。 又有一滴眼泪滑过她的脸颊,凄婉地跌在尘埃里。 * * *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玉琉璃在书房里不断地绕着圈子。眼看着时辰就快到了,可她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苏子宣今日还是会去的吧?他还是会等她么?可是她出不去呀……书房的门被锁起来了……还有……还有那块玉佩……她也要不回来了…… 黄衫女孩急得快要哭了。正愁着,忽然,书房的门“吱嘎”一声就开了,探身进来的,却是璎珞。 “小姐,吃饭了。”璎珞端着个托盘,里头摆着丰盛的菜肴。 “我吃不下。”玉琉璃斩钉截铁地回答。 见她如此,玲珑叹了口气,将托盘搁在桌上,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说道:“小姐,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找他呀……” “你怎么知道的?”玉琉璃吓了一跳,“你瞧见了?你什么时候瞧见的?” “不,我是猜的。”璎珞笑了笑,说,“从你要我做那串铃铛开始,我便猜到了。” 玉琉璃眨巴着眼睛,也不说话。她没想到自己那么一点小小的秘密都会给人猜出来——这么说来,娘也知道了? 瞧见她脸上的疑惑,璎珞连忙笑道:“夫人尚且不知——不过以夫人的聪慧,早晚会瞧出来的。” “唉……早知道就不把玉佩藏在袖笼里了!”玉琉璃叹了口气,懊恼地说道,“如今可好了,纵是想要,也要不回来了……” 璎珞也摇了摇头,道:“怎的如此不小心——倘若是我,就拿绳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了!” “不行呀!”玉琉璃连连摇头,“我试过了,可是那块玉佩太沉,挂在脖子上会被勒死的!”说着说着,她又埋怨起苏子宣来,“都是他不好!干嘛要弄块这么沉的玉!” 璎珞掩着嘴笑道:“哟哟,方才还念着他,眼下却又怪起他来了——小姐,你究竟是要去见他呢,还是不要见他?” “当然要见啊!”玉琉璃不假思索地回答,忽然冲璎珞眨眨眼,“璎珞姐姐有法子让我出去?” “此刻书房的门不是开着么——只要吃过了饭,你随时可以出去。”璎珞笑吟吟地说道。 “可是我若这么出去了,娘定是要怪罪璎珞姐姐的!”聪明如她,自然想到了自己冒然逃跑的后果,“而且我跑出去了,娘会伤心的……”一想到母亲的眼泪,她便垂下头来,不言语了。 璎珞看在眼里,也叹了口气,说道:“小姐,你莫怪夫人,夫人吃了很多苦,性子难免倔了些……” “嗯,我知道……娘她……很可怜的……”黄衫女孩轻蹙起眉头,轻声地说。 “那小姐你看……还去不去找那位公子了?”璎珞试探地问道。 “不去啦!”玉琉璃闷闷地走到桌边,看了看盘子里的菜,又摇了摇头,“我吃不下——你还是拿走吧!”说着,她一个人坐下发起呆来。 璎珞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叹息了一声,端了盘子出去,然后,轻轻地锁了门。 * * * 直到日落时分,玉琉璃才被放了出来。而就在书房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她清楚地看到了母亲那隐匿在缕缕白发后的容颜——竟是那样苍白憔悴!母亲看到了她,便走了过来,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拥住了她,就像以前一样。 玉琉璃依偎在母亲的怀里,闻着母亲身上那股淡淡的、温馨的香气——娘,又恢复成原来那个爱她、宠她的娘了。 “孩子,你受苦了……”白发女子如此说道。 她仰起头,伸手抚摸着母亲的白发,问道:“娘……你气消了没有?” 白发女子点了点头,又将她拥得更紧了。 “那么……那么……娘啊……”玉琉璃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那块玉佩……可以……可以还给我么?” 然而,白发女子即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她只是这么看着自己的女儿,然后,轻轻地问道:“你真的,那么喜欢他?” 陡然地,玉琉璃挣开她的怀抱,诧异地看着她,问道:“娘你是怎么知道的?”居然……居然这么快就被娘知道了? 白发女子叹了口气,道:“娘错怪你了……能原谅娘么?” 玉琉璃迟疑着,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璎珞,见她点头,想是她告诉了母亲。于是也点了点头。 “那么,告诉娘,你真的非常喜欢他么?”白发女子站起身来,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深邃得不知能映出什么样的情感。 玉琉璃仰着脸看她,以她一贯的固执神情,最终,用力地点了点头。 “罢了……”一缕白发垂落下来,搭在她的脸颊上。白发女子闭上眼,淡淡地说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她兀自叹息着,突然又认真地看着她,问道,“那——倘若你们最终不能在一起,你可会后悔?” 玉琉璃依旧仰着脸看她,仿佛想要从她的脸上读出什么来。可是,除了一片苍白,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告诉我——你可会后悔?”白发女子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清澈的眸子里似已有泪。 “不悔。”黄衫女孩仰着脸,神色决绝地说道,“‘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未妨惆怅是轻狂——白发女子蓦地一震,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滑落下来,打在她的脸颊上。 她垂下头,长长的白发一缕一缕地垂落下来,覆盖了她的脸,“为何……为何你竟也是如我一般地痴情呢?”说着,她抱住了玉琉璃,任由眼泪一滴一滴地沾湿衣襟,“你可知道,娘的一生已经够不幸了……娘只希望……只希望你能够幸福啊……” “难道我和他,就真的不能幸福?”玉琉璃睁着清澈明亮的眸子,神情单纯地像个刚出生的婴儿。 紧紧拥着她,许久,白发女子才轻声问道:“你可知他是谁?” 他是谁?玉琉璃细细回想,发现自己真的不知道,于是摇了摇头。她从未问过他的家世,只知道他家里是做木材生意的……至于他的家人,他似乎也是一副不愿提起的模样,便更没问了。 “他是苏家唯一的公子。”白发女子一字一字地、仿佛极力忍着某种伤痛,说道,“就是那个,权贵显赫、被称作‘钱塘首富’的苏家。” 竟……他竟然是那个苏家唯一的公子!玉琉璃彻底愣住了。她从未想过,他竟是如此来历!她以为……她以为他不过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却也没想到所谓的大户人家,竟是富可敌国…… 他是钱塘首富苏家唯一的公子。 而她只是一个雕玉师傅的女儿。 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之间有着如此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就好像天上的飞鸟与水中的游鱼,即便是再怎样地相望相思,却永远无法在一起——永远,无法在一起。 “不可能的。”玉琉璃忽然笑了起来,笑靥清朗如孤月,“苏家唯一的公子,会三天两头溜出来玩么?” “此玉为证。”白发女子自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捏在指间,缓缓举起,“这是我当年以残曲雕出的清心佩,世间仅此一枚,后来卖给了苏夫人。” “那……他或许只是偶然间得到此玉……”玉琉璃天真地笑着,蓦地想起他曾经说过,这玉是他母亲留下的。 见她如此,白发女子深深一叹,道:“别再自欺欺人了——你好好想想吧,究竟是留下,还是离开。我的玉佩已雕成,随时可以回苗疆去。倘若你不愿再待在这儿,明日我们就离开这里……”说着,她起身就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回过头,凄然一笑,说道,“听说当朝皇上与苏家交往甚密,似乎有意将公主许配给苏公子。” 闻言,玉琉璃又是一震,只觉得心被生生扯裂了。 随着孤寂的“吱嘎”一声,书房的门再度关上。黄衫女孩倚着墙壁,缓缓地滑落到地上,神色木然。 之前,她始终想着要出去,想着去那西子湖畔的柳树下,找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和他一起坐在树梢上听着银铃叮当作响……然而此刻,她却只是坐在这冰冷的地上。 是走?是留? 风从窗外吹进来,风里有淡淡的桂花香,隐隐地,似乎可以听到银铃的声响——叮当,叮当…… 女孩子垂下头,双臂紧紧环住了身子。 飞鸟与游鱼……这无法逾越的距离哟…… ☆、七、一寸相思一寸灰 相思究竟是什么? 是“道是无情却有情”? 是“只愿君心似我心”? 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李义山却如此写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西子湖边上,黄衫女孩低下头,静静地看着湖中的倒影。 倘若相思真的如此痛苦,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情痴对它魂牵梦萦、甘之如饴? 树梢上的铃铛迎风轻荡,叮当,叮当……一声声地响着,直指人心。 玉琉璃回过头,长长的青丝纠缠着飞扬起来,左耳上扣的玉蝴蝶坠子轻轻晃荡。 她看着那银铃,看着那柳树,不觉就叹了口气。 是走?是留? 一切全凭机缘吧。 * * * “昨日你为何不来?”白衣少年负手而立,眉目间,竟有了一丝责备的神色。 “我病了。”她低着头,不经意地淡淡说道。 “哦?”苏子宣挑了挑眉,一脸不信的神色,“丫头,看你活蹦乱跳的,能有什么病?” “怎么,你不信?”玉琉璃还是低着头,声音里也没了往日的气势。 苏子宣正觉得奇怪,刚想问些什么——玉琉璃却突然抬起头,清澈的眼睛望定他,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那一刹那,仿佛时光静止了一般。在千万丝枯柳后的容颜,说不出的淡定,说不出的决绝。清澈的眸子如一潭清水,深不可测。 她就这么看着他,许久,才垂着头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说道:“我们去街上逛逛可好?” 苏子宣一愣。她不是从来不喜欢逛街的么?她不是,只喜欢捧着卷书坐在柳树上看的么?她——什么时候,在不经意间,悄然改变? 然而,玉琉璃只是这么看着他,突然就微笑了起来,笑靥如花,依然如往日般天真无邪,“你送件东西给我吧……” 苏子宣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问道:“想要什么?我买给你。”他不知道,他这句“我买给你”在她的心里引起了多大的波澜。 “我若要连城的珠宝,你也能买给我么?”玉琉璃低下头去,淡淡问道,声音轻柔地如春风拂面。 实在弄不懂她的心思呢……苏子宣皱了皱眉,虽不明白她的用意,却还是点了点头——他家里的连城珠宝,还不够多么? 毕竟……毕竟是钱塘首富苏家的大公子呢……明媚的笑颜刹那消逝,然而,抬起头来时,玉琉璃却无声地笑笑,拉着他的手往街上走去。 * * * 一张三尺六寸的丝桐瑶琴安静地躺在那里,琴身上雕的凤凰正自翩然,七根银弦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黄衫的小女孩望着那琴,左耳上扣的玉蝴蝶坠子静静地玄在那儿,目光久久不移。 “去去去!小孩子别在这儿瞎搅和!”店里的伙计见来者是两个孩子,没的生意可做,便立刻来了气,直挥着手赶他们走。 “我要买琴。”玉琉璃指着那琴,语出惊人,认真得仿佛在说一个承诺,一点都没有玩笑的神色。 “你要买琴?”苏子宣诧异地看着她,问道。他怎不知她喜欢这些东西? 伙计一听,更气了,以为她在胡闹,直瞪着她生气地说道:“小丫头,这琴不是糖葫芦,可不是你能买得起的!” 然而,两个孩子似乎都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似的。 苏子宣疑惑地问道:“你会弹琴?” “不会。”玉琉璃笑笑,答得干脆。 “不会你还买琴?”苏子宣头痛得闭上眼,只觉得这丫头的想法实在是奇怪至极,怎么都猜不透。 “买回去每日看看不可以?”玉琉璃嘟囔着走过去,想要伸手抚摸那闪着银光的琴弦。 突然,“啪”的一声,一只宽大的手掌打了过来,不偏不倚地打在一双苍白的小手上。玉琉璃缩回手,冷冷地看着打她的伙计,却不言语。 “这琴是你碰得的?”伙计怒不可遏地瞪着她,吼道,“你可知道这琴有多值钱么?买不起就别在这儿东摸西摸的,小孩子还是快点回家去吧……”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因为玉琉璃的目光实在太冷,仿佛一潭清水,结了万年不化的冰。 苏子宣走过来,也冷冷地看着他,问道:“这琴多少钱?我买下了。”说着,他掏出钱袋,随手拿了一张银票出来,掷在桌上,也不等那伙计回答,便说道,“这是财源钱庄的银票,总共是一百两,不用找了。” 闻言,那伙计一愣,方知眼前的少年大有来头,连忙收了银票,笑嘻嘻地低头哈腰,“是,是……这琴你们拿去,小的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苏子宣瞥他一眼,走过去托起玉琉璃的手,问道:“疼么?” “不疼。”玉琉璃摇摇头。他方才的神情就像一个挥金如土、不可一世的富家公子——不,不是像,而是他本来就是一个挥金如土、不可一世的富家公子。 这样的富家公子,本就应该和皇宫里那些温柔体贴的公主在一起吧……而不该是她这种任性倔强的女孩子。 倘若将来她和他真在一起了,会是如何情景?她还真难想象。 “要不要弹弹看?”苏子宣好奇地问,“说不定你在这方面还有天赋呢。” 是么?玉琉璃走过去,将双手落在七道银虹上,轻轻拨弄起来。 听着杂乱无章的几乎不可称之为“琴声”的声音,苏子宣突然觉得,怂恿她弹琴是个错误的决定。 “为何别的女子随便拨弄还能成调,而你却弹得像鬼哭狼嚎?”苏子宣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苦笑道。 玉琉璃瞅他一眼,不高兴地说道:“你若喜欢,让她们弹给你听好了。” 苏子宣摇摇头,笑道:“我还是喜欢你弹的琴。” “你就不怕烦死?”玉琉璃挑眉瞪他一眼。 “我喜欢。”白衣少年微笑着,笑颜温柔如水。 “……走吧。”仿佛不知该怎样面对他这样的微笑,玉琉璃抱起那张瑶琴转身往门外走去,修长沉重的琴身使她看起来越发瘦弱。 她今天是怎么了?苏子宣纳闷地看着她,无可奈何地跟上去。 他真的越来越搞不懂她的心思了。 * * * 走在街上,两个人都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好,仿佛不适应这么喧闹的环境一般。 苏子宣拉着她的手——她的手苍白而冰凉,指节紧紧扣着他,好像害怕他离开似的。于是他抬了眼,静静地看着她。 眼前的女孩垂着头,脸颊贴着冰冷的瑶琴,眸子清澈一如往昔,只是蒙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看不真切。几缕发丝飘落下来,搭在肩上,她也不拂开,只这么缓缓迈着步子,似乎在想着心事。 陡然地,白衣少年停下步子,拉着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的侧脸。 玉琉璃缓缓地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笑容依旧烂漫。 “你——究竟——在怕些什么?”在喧嚣的人群里,白衣少年的眼睛清亮如星辰。 我——究竟——在怕些什么呢?玉琉璃静静地想,淡淡地说:“我怕离去。”在拥挤的人群里,那个黄衫的小女孩仰着脸,固执地看着他,淡淡地说,我怕离去。 那一瞬间,苏子宣的心蓦地疼痛了起来,他拉着她的手,感觉到她手心的冰凉,以及,她莫名的惊惶。 你真的,这么害怕我离去么? 白衣少年也固执地看着她,认真地说道:“我不会离去。”虽然是在嘈杂的人群中,但他承诺般的话语依然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闻言,玉琉璃有些诧异地瞅着他,然后低下头,轻轻地笑着,缓缓说道:“离去的人是……”话未说完,就看到苏子宣陡然变了脸色,惊诧地看着她的身后。顺着他的目光,她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女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眼睛弯弯的,像一枚新月。 她刚想要说些什么,他却立刻放开了她的手,恭恭敬敬地走过去,对那白衣少女说道:“此处人多,借一步说话。” 白衣少女点了点头,依旧笑吟吟的,跟着他走。 她走路的样子风姿绰约,一看便知是贵族人家出来的小姐。 很美。 黄衫女孩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终是叹了口气。 “……离去的人是我……不是你。”玉琉璃的目光黯淡了一下,但还是抱着那张瑶琴,跟了过去。 * * * “参见公主。” 走到那棵柳树下,苏子宣才拜下身,眉目间已然不见往日的清闲,转而成了一种孤傲,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漠。 玉琉璃瞧着他,这个她所不熟悉的他。他不甘折腰于她,却已然折腰于她——是为了苏家么?还是,因为她是当朝天子的爱女? “免礼啦!”白衣少女笑笑,摆了摆手。不得不承认,她笑起来非常好看,嘴角轻轻地上扬,眼睛弯弯得像新月,仿佛春风拂面,却是沉静,而不是烂漫——这是与玉琉璃全然不同的笑颜。 苏子宣这才起身,问道:“公主怎的来了?”说着,又看了看周围,问道“宫女呢?都跑哪儿去了?怎的让你一个人跑出来?” “我呀,我来看看你好不好。”白衣的公主微微笑着,眉尖却隐隐有着一股不屈于人的王者之气,那是任性的玉琉璃怎么都学不来的,“他们说你在西湖边上读书,我就偷偷跑出来找你啦——”她笑着看看玉琉璃,嘴角上扬得更厉害了,“没想到,你居然是出来私会小情人的!” 玉琉璃缓缓抬起头,看着公主,眼中有一些尖削锐利的东西在滋长。她本就是任性的女孩子,即便眼前的是尊贵的公主,她也不会怕她半分。 “长相平凡了些,却也不失是个聪慧的丫头,不过实在太冷——你能锁住这样的女孩么?”公主笑吟吟地看着她,丝毫不在乎她眼中的冰冷。 苏子宣看着玉琉璃皱了皱眉,又漠然地转头看着公主,道:“这与公主无关吧?” “呵呵,谁说与我无关?”公主走到玉琉璃面前,微笑道,“你若锁住了她,我怎么办?”突然,她的眼神也冷了下来,却依旧是那样恬淡柔美、却又咄咄逼人地微笑着。 玉琉璃抱着三尺七寸的丝桐瑶琴,直视面前的白衣少女。 白衣胜雪,天姿如仙——她一点也不像公主,真的。除了眉宇间那股王者之气,她就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姐,却不是小家碧玉——就是那股王者之气,让她显得与众不同,大气得很。 “倘若我是男子,我定要娶你。”玉琉璃垂下眼帘,淡淡说道。 公主愣了愣,放声笑了起来。她这一笑,眉宇间的王者之气更盛了,就像一个君临天下的霸主——这种神情,这种笑颜,只有出身帝王之家的女子才会有吧? 笑够了,公主才停了下来,冲玉琉璃眨了眨眼,在她耳边小声道:“真是会说话的小姑娘——可惜,即使你这么说,我还是不会把他让给你。” 闻言,玉琉璃也是一笑,低声道:“我本就不稀罕你让我——何况你也没什么好让我的。”说这话时,她的神情淡然,却不由透出一股不输她的冷漠,甚至,那目光里竟带了一丝不屑,仿佛在说,你若存着相让的念头,便是看轻了我,也看轻了你自己。 显然,她让她惊讶了——公主挑了挑眉,却什么也没说。 见到玉琉璃这样的神情,苏子宣也不禁震了震。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她的眼神虽是淡然,可是她的目光却是高高在上的——那是一种孤傲,一种不屈于人的冷漠。 “有趣的小姑娘。”末了,公主笑了笑,眉眼盈盈,“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说着,她走到苏子宣身边,笑道,“眼下我想要泛舟西湖上,你可有意相陪?” 苏子宣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抱着瑶琴的黄衫女孩,顿了顿,淡淡说道:“全凭公主吩咐。” 他……最终还是要离开了。玉琉璃看着那一对白衣胜雪的璧人,缓缓垂下了眼帘。其实任何人瞧见他们,都会觉得他们是门当户对、异常般配的一对。那眉目,那神情,无一不是相称的。 是呀,他们本就是门当户对的一对璧人——她,又算个什么呢? 一股从未有过的自卑涌了上来,她将脸埋在瑶琴上,突然有些想哭。她又算个什么呢?她不过是个任性倔强蛮横无礼时时喜欢发脾气的女孩而已。没有公主那样的笑颜,也没有公主那样的霸气。 她从来就不知道苏子宣究竟喜欢她什么。如今见了公主,她就更不知道了。这个女子,是天下间最奇特的,有这样的女子相伴,他又有何遗憾? “那么,我们走吧。”公主笑吟吟地转身,径自往前走去。长长的白衣无风自动,青丝飞舞,让她看起来飘飘欲仙。 苏子宣看着玉琉璃,神情却是如往日般的温柔。他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不问?” “问什么?”黄衫女孩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他。 “我和她。”苏子宣转头看了看那逐渐远去的公主,道,“你就不问我为何会认识她?” “皇上不是有意将她许给你么?”玉琉璃微微一笑,淡淡道,“钱塘首富苏家唯一的公子——苏子宣。” 白衣少年一愣,问道:“你怎知道?”他从未向她提及他的身世,她又是从何得知这一切的? “我就是知道了。”玉琉璃抱着瑶琴,跺着步子,笑得像个孩子——不,她本来就是个孩子,“说,你为何瞒我?” 苏子宣摇摇头,神色淡然若水,“我无意瞒你,只是不知该如何告诉你。” “哦?”玉琉璃挑了挑眉,笑意更盛了,“钱塘首富苏家唯一的公子——这个身份是如此见不得人的?” “不,只是……”苏子宣的脸色蓦地一沉,“我只是……”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诉说那座冰冷的大宅子,还有娘的孤苦,爹的冷漠。我只是,无法再痛一次,也无法让你痛一次。 玉琉璃看着他,她的眸子依旧清澈如水,仿佛风一过便会泛起圈圈涟漪。 远远地,传来公主的叫唤——“再不来我就一个人去了!” 苏子宣皱了皱眉,只看着她,不说话。 “去吧……”玉琉璃淡淡笑着,她的声音在风里模糊起来,“怠慢了公主,可就不好了。” 看着她婉然微笑的模样,苏子宣突然觉得,她长大了——她不再是那个任性倔强的女孩子——她真的长大了。 “……那,我去了。”他点点头,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等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黄衫女孩突然奔过去,浅黄的衣袂飞一般地飘起来,“这琴给你!” 苏子宣回过头,惊讶地看着她将那三尺七寸的丝桐瑶琴塞在他怀里,问道:“你——不要了?”她方才不是还非常喜欢地抱在怀里么?怎么顷刻间便不要了? “我带回去不方便,留在你这儿吧。”玉琉璃垂下眼帘,淡淡道,“以后我再拿回来。” 虽然依旧有些不明所以,但苏子宣还是点了点头,将那瑶琴抱在怀中。那瑶琴,其实是很沉的……也难为她抱了这么久…… “你——你去吧。”玉琉璃看着他,低下头,说道,“记得,以后我会拿回来的。”因为低着头,所以他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好,我等你。”苏子宣点了点头,道,“那我去了。” 他转过身,忽然觉得,他们这一别,仿佛永远都见不到了一般,但看到在远处等他的白衣少女,他还是没有回头地走了过去。 “去吧……” 风吹起她的发丝,衣袂飘飘。黄衫女孩静静地看着那一对白衣胜雪的璧人渐行渐远,嘴角勾起一抹凄然的笑意。 她,永远,没有办法,把那瑶琴,拿回来了。 留琴,即是“留情”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耳边是那连绵不绝的铃声,萧瑟的秋风里,黄衫女孩走到柳树边,仰着头看那树上系的银铃。 “这个铃,别摘,永远别摘,好么?” “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这铃铛,我永远不会摘下来。” …… “等我老了,我一定要和我心爱的人一起在西湖边上盖间屋子——就像范蠡和西施那样。然后就可以年年听雨打残荷的声音了!” “将来,我们一定要伴着这清脆的铃声,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听雨打残荷的声音。” …… “你——究竟——在怕些什么?” “我怕离去。” “我不会离去。” “……离去的人是我……不是你。” …… “倘若有一天,我们分开了——‘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你说,我们是否该像古人折柳相赠?” …… “你——不许把我忘记!” …… 黄衫翩然的女孩微笑着,轻轻折了一枝枯黄的柳枝,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然而,就在此刻,她的眼泪无法抑止地落了下来。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寸相思……一寸灰呀…… ☆、八、更隔蓬山一万重 “已经决定了么?”沧海阁前,白发女子顿了顿,轻柔地问道。 黄衫女孩仰着脸,看着母亲缕缕白发后那清澈哀伤的眸子,点了点头。 “是留?是走?”白发女子凝视着自己的女儿,突然觉得这样逼问,实在是太残忍了。 轻轻绽了一个微笑,玉琉璃固执地仰着脸,用淡定到几近绝望的口气一字一字地说:“带——我——回——家——” 一滴血沿着她的嘴角缓缓地滑落下来,绵绵延延地,仿佛是一根月老的红线。 白发女子惊愕地看着那滴血,竟说不出一个字来——突然就跪了下来,紧紧抱住了她。 玉琉璃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拭去嘴角的血迹。她学过医术,知道自己急悲攻心,已伤了内脏,应快快调息休养。 “孩子……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白发女子泪如雨下,哽咽着、模糊不清地说道。 “娘……”玉琉璃掬起一束白发,柔柔地握住了,柔柔地说道,“你读过《南华经》么?” 白发女子抹干眼泪,点了点头,“读过。” 玉琉璃微笑起来,笑容天真烂漫,只是那嘴角隐约残留的血迹,却让她的笑颜显得无比悲凉,“娘,你知道《南华经》里,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白发女子看着她,摇了摇头。这一摇,眼泪又仓惶地掉了下来。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曷不若相忘于江湖。”黄衫的女孩淡淡地,淡淡地说道,笑靥如花,刹那芳华。 * * * 忽地下起一场萧瑟的秋雨。 就像天漏了一样,连绵的雨丝不断地滴落下来,西子湖上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煞是好看。长堤上的杨柳径自摇摆,风里有着淡淡的桂花香气。漫天的雨丝惹得湖面上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雾气,四周看不真切的景物都逐渐远去了。 湖上泛着一艘画舫,雕栏玉砌,华丽已极,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才能租得起的。然而,这画舫并不是租的,而是钱塘首富苏家自己的。 只因公主要游湖,苏家便遣了最好的艄公,出了最好的画舫。 只因那是公主,所以,一切都要最好的。 画舫里,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女横琴在膝,轻拢慢捻,四根纤细的手指托抹勾打,合着左手轻轻地跪带吟撞,如行云流水般的琴音便流泻在这西湖烟雨里。 “古琴音域一共有四组,散音只有七个,按音却有一百四十七个。只要控制好左手,便能在一根弦上弹出不同的音符。”她一边拨弄着琴弦,一边微笑着说道。 然而,坐在她面前的白衣少年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只是失神地看着氤氲的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琴音蓦地急转而下,如雪的衣袖因为十指翻转而激荡。她紧紧咬着下唇,目光缓缓地凝聚在他脸上。 “噌”的一声,琴音乍然而止,纤细的手指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又笼回了衣袖里。 “罢了,你若无心听琴,我又何苦弹它!”公主将那琴搁在地上,叹道。 苏子宣这才回过神来,笑道:“公主这一曲《潇湘水云》弹得极好——” “谁说我弹的是《潇湘水云》?”白衣胜雪的少女柳眉一挑,冷笑道,“你只听到了一个起音,可是后面的你根本就没用心听——我起的音是《潇湘水云》,然而后来我却转了《平沙落雁》的调子!” 苏子宣无言以对。 公主看着他,突然问道:“我的琴弹得没她好?”她自负琴艺超绝,难道那女孩比她弹得更好? 闻言,苏子宣看了那琴一眼,淡淡笑道:“公主四岁学琴,八岁便超越了宫里的乐师,所有听过公主琴声的人都称赞是绝世仙乐——” “那么你呢?”公主打断他,问道。 “我——自然也觉得好听得紧。”苏子宣淡淡回答,眉目间的冷傲之气悄然退去。 看着他淡漠的称赞,白衣的公主颦了眉,问道:“那你为何不用心去听?莫非她真的弹得比我还好?” “她——”一想到玉琉璃那惨绝人寰的琴音,苏子宣不由地露出了微笑,“她根本就不会弹琴。” 公主看着他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末了,才叹了口气,道:“和我在一起,你是从来都不笑的。” 苏子宣怔了怔,笑意不自知地褪去。 “每次我们一起出游,你都是一脸肃然的神情,仿佛我是个沉重的负担。”她笑了笑,眼睛又弯成一枚新月,“其实——于你,我只是个需要守护的人,是不能够出任何差池的公主——而不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儿,一个朋友。”无视他的沉默,她继续说道,“你陪着我,是因为你是苏家的公子,你怕我一不高兴恼了苏家,是么?” 苏子宣不答话,只是看着这个白衣胜雪、天资如仙的少女。这一刻,他不再把她当作公主,而是真真正正地将她当作一个女孩儿来看待了。 “你若心里掂着她,何苦陪着我来游湖。”公主伸手,拨弄了三两下琴弦,道,“你可知——当你说‘全凭公主吩咐’的时候,你那小姑娘脸上的表情有多难过——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我是皇家公主,你是富家公子,我们的世界——与她不同!” 秋风携着雨丝飘落进来,白衣少年看着那湖中的残荷,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终于有些明白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她会制药,会吟诗,会鉴赏玉饰,但是她不会应酬,不会持家——她是那样随性固执的女孩,又怎么甘心被困在那冰冷的高墙内。 他会拉着她爬上柳树,会陪着她坐在树梢上听铃声,会陪她聊天给她解闷,但是他不会雕玉饰,不会分辨玉器——不管再怎么喜欢,苏家,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学这些的吧。 这就是——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 纵使再怎么喜欢,也无法容进彼此的世界? 苏子宣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终于明白了,她所害怕的离去,究竟指的是什么。 “你——真的那么喜欢她?”公主顿住手,突然就定定地看着他,问道,“你究竟喜欢她哪一点?” “她很任性,很倔强,而且霸道,有的时候甚至蛮横无礼——”苏子宣淡淡微笑着说道。 公主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就是喜欢她的——她的任性、她的倔强、她的霸道和蛮横无礼?”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些本该是缺点呀,“或者,你喜欢她的脸?喜欢她的声音?喜欢她说话的样子?” 苏子宣摇了摇头,看着苍茫的湖面,低声道:“我若只喜欢她的脸,喜欢她的声音,喜欢她说话的样子——那我所喜欢的也只是一张脸,一个声音,一种样子而已——那还是她么?” 公主一愣,竟是无言以对。 “我喜欢的就是这个人——这个完整的她,而不是支离破碎的优点或者缺点。”苏子宣缓缓地说道,神情淡然,甚至,目光里竟带了一丝不屑,一分深入骨髓的冷漠。 看到他那个样子,她已然明了——在柳树下,那个黄衫翩翩的女孩也是用这样一种神情,这样一种目光看着她——他们,竟然是一样的! 公主苦笑,她知道,就在那一刻,她就已经输了。即使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但是他们的骨子里,都有着一分挣扎,他们,都是凡人无法锁住的、风一般的人呀…… 她有一种预感——苏家留不住苏子宣的,等他的羽翼一丰满,他立刻便会飞走,从此,再也不会回来。 然而,苏子宣不知她心里所想,只转头看着烟雨蒙蒙的湖面——突然,他飞身掠出了内室,紧紧地扶着画舫的栏杆,也不管雨水,将半个身子都倾了出去—— 他看到,画舫后头不远处,有一叶小船,正自悠悠泛来,越飘越近——而站在船头、打着伞的,赫然是一袭如玉的黄衫! 那个黄衫翩翩的女孩,打着一柄绘有梨花图样的油纸伞。一触到那些烟雨,伞面上的梨花便像洇了墨色一般,看不真切了。 他的身子倾在半空中。 他看到她清澈的眸子。 隔着雨帘,浅黄的裙裾轻轻飘了起来,青丝摇曳,左耳上的玉蝴蝶坠子轻轻荡了一下,又荡了一下,宛若一个迷离的梦境。然而,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却盈满了笑意。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艘船越靠越近,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伞上的梨花,看到那梨花雪白的花瓣和花蕊。他看到了她的眼睛,他看到了她决绝的目光——然后,他看到了,她右手上拈的那枝新折的枯柳—— “倘若有一天,我们分开了——‘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你说,我们是否该像古人折柳相赠?”那黄衫的小女孩扯了一枝柳枝,放在手心里把玩着,如此淡淡说道。 柳者,留也。 然而于他们,柳,便是走。 黄衫女孩的神色变幻莫测,从那双眼睛里,看不清楚她的感情。她只是站在船头,伸出手,苍白的手指紧紧扣着那枝新折的柳。而那柳枝染了一身秋,整个儿地枯黄了。 为何要走?要走到哪里去?还会不会回来? 烟雨中,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轻烟细雨里,竟是相顾无言。 白衣少年的眼睛清亮如星辰,却掩饰不住眼中的别情。 多情自古伤离别。 雨水打在残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将来,我们一定要伴着这清脆的铃声,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听雨打残荷的声音。”那个白衣少年,看着湖面上的残荷,如此承诺般地说道。 最终……最终还是无法和你一起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听雨打残荷的声音呢…… 玉琉璃踮起脚,就像当初挂那只银铃似的,想要将柳枝交到他的手里。 苏子宣蓦地一震,心痛便猝不及防地弥漫上来。 折柳折柳,折的,又何止是一枝柳! 他不明白她为何要走。他不明白,为何——她要走,却还是微笑着? 两艘船越靠越近,她的柳枝已经碰触到他的手指,然而,他却没有握住那纤细的柳枝。 于是她看着他,看着他清亮的眼睛,展颜一笑。 “你……”白衣少年倾着身子,两人间的距离不过咫尺。最终,他还是接过了那枝枯柳,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你为什么不叫住我呢? 倘若你叫住我——倘若你叫住我—— 黄衫女孩缓缓地低下头,突然又抬起头来,笑了笑,笑靥烂漫如花,眉尖却有了一股难以觉察的郁郁之意。 雨丝不断地不断地飘落下来,滴在彼此的脸上,又缓缓地滑下脸颊,坠进衣领里。两艘船被网在雨帘里,轻轻一个颠簸,竟各自岔了开去,缓缓地,擦肩而过。 突然,凭空伸出一只手——苏子宣大半个身子都倾了出来,用力地将手伸向她,想要让她拉住—— 玉琉璃临风而立,衣袂翻飞,看见他伸出手来,竟也不自知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住他——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他们的指尖就可以碰到,他们的手掌就可以握在一起。 轻轻微微地,又是一个颠簸。 一蓑烟雨,一圈涟漪。 两艘船各自曲折,各自寂寞,缓缓荡了开去。 他用力地伸长手臂,身子悬空,几欲落进湖里——然而,就在他们的手指将要碰触到的时候,她突然就缩回了手—— “红楼隔雨相忘冷,珠箔飘灯独自归——”黄衫女孩轻轻地念着,固执地仰着脸,微笑着看着他,然后,转过身,身影随着小船越飘越远。 看她决绝的神色,他便知道了——是相“忘”而不是相“望”! 白衣少年愕然——他看到,她的嘴角竟有一滴血滑落! 她……她才有多大!竟然会吐血? 冰凉的玉蝴蝶坠子磕着胸口,生生地痛。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枝枯柳,紧紧握住了,然后,狠狠地抬起手腕,扔进了西湖里。 那抹黄衫渐渐消失在漫天烟雨中。 柳枝沉浮,枯黄的叶子泛在水上,最终还是沉了下去。 了无踪迹。 * * * 黄衫女孩微笑着,打着绘有梨花的油纸伞,静静地站在船头。 她仰着脸,看着一泻而下的雨丝,嘴角笑意犹在。 你为什么不叫住我呢? 你为什么不问我要去哪里呢?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连道别都不给我呢? 既然决定要离开,那么,便不会再回来了吧…… 母亲是很好很好的,倘若她真的想留下来,她也不会强求她离开。 相忘于江湖啊……即使再怎么相濡以沫,到头来,依旧是要相忘于江湖的。 一切,都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飞鸟与游鱼的距离,永生永世都无法逾越。不过如今便好了,谁也不是飞鸟,谁也不是游鱼,你的归你,我的归我,从今往后,再无羁绊。 血丝沿着她的嘴角滑下来。然而,黄衫的女孩却兀自微笑,任凭那鲜血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血染黄衫,触目惊心。 陡然地,想起李义山的诗来——“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纵然有青鸟相助,可是最终,却只能“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念及此处,泪水无声滑落。 * * * 尔后,依照母亲与父亲的约定,她们回到苗疆,将那快残曲雕成的九龙佩埋在了父亲的坟里,遂了母亲一生的心愿。 母亲不愿留在苗疆,而她又不愿再回钱塘,于是便举家迁至姑苏,闲时夜泊枫桥,上寒山寺听听钟声,日子也过得惬意。 她已经不再学医配药了。医术只能医好身体上的疼痛,却医不好那决绝的刻骨铭心。 于是她开始雕玉,跟着母亲,倾尽一生的心血,将沧海阁的生意做大。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母亲起“沧海阁”这个名字时的心情,她终于明白了。 只是她一直都无法忘记年少时的西湖,长堤上的柳树,还有那个总爱坐在树上的白衣少年。 但,即使无法忘记,又如何? 那个白衣少年——不,应该说是苏公子,他还会像年少时那样坐在树上? 而那个黄衫女孩,早已不似年少时那般任性固执了。 十一年过去,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半年前,为了沧海阁的生意,她重回故地。原本只是想再看看那熟悉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却不想,会再次遇见他。 是不是,冥冥之中,注定要再次相逢? 倘若果真如此,那又为什么,要再一次地“红楼隔雨相忘冷”?为什么要再刻骨铭心地痛一次? 与其天涯思君,恋恋不能相舍,莫若相忘于江湖啊…… * * * 沧海阁里,梨花木桌前的两个女子沉浸在回忆之中,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许久,璎珞才抬起头,看着她,幽幽渺渺地问道:“小姐——你可想过,要去找苏公子?”她脸上泪痕犹干,然而眼神却是锐利地仿佛要看穿她一般。 玉琉璃蓦地一震,良久,才低声笑道:“去找他,做什么?” “小姐,难道不是心心念念地想着他?”璎珞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企图想要从里面看出些什么来,“小姐是极固执的女子,即便是过了十一年,依然未曾忘记吧……不然,也不会回到钱塘来了。” “我若找着了他,又如何?”玉琉璃叹了口气,道,“都是小孩儿家时的事儿了,谁还记在心上。” “即使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但——但也该见上一面吧?”璎珞不明白,为何她那样惦记着苏子宣,却又不肯去找他——夫人不是说了么,她应该按着自己的意愿做自己喜欢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爱自己想爱的人。 玉琉璃垂下眼帘,淡淡道:“我们见过了。” 璎珞诧异地看着她,问道:“既然见过了,为何不——” “为何不什么?”玉琉璃打断她,苦笑道,“难道我得和他说,我依然惦记着你,所以也请你惦记我?” 闻言,璎珞也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了。 是呀……即使再次遇着了,也没有任何办法吧…… 年少时的感情,能有多长久?纵是青梅竹马,不也有“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的悲哀么…… 玉琉璃静静地看着墙上挂的残荷图。 留得残荷听雨声…… 她以前没听过雨打残荷的声音,不知那是怎样的悲凉。 她曾想要和心爱的少年肩并肩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她曾想要和心爱的少年一同听雨打残荷的声音……却没有想到,真正听到,是在分别时。 十一年过去了,每每碰着下雨天,心情总是不可抑止地忧伤起来,总有一丝郁郁之气纠结眉尖。 而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天,他们,再一次地相逢,再一次地“红楼隔雨相忘冷”。 仿佛昨日重现,辗转了一个轮回,竟又回到了起点—— “小姐——倘若你当初没有离开,倘若——倘若你选择留下来,那结局,是否会改变?”璎珞看着她的侧脸,眼神空蒙得不染一丝凡尘杂质。 玉琉璃蓦地回过头,清澈的眸子漫上一层水雾。 倘若她留下……那么,他们还会隔雨相忘么? 他没有继续当他的苏大公子,而是做了七凤碧玉楼的老板。 如果说当年他们是飞鸟与游鱼,身处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么,如今,他们是真真实实地在同一个世界中了—— “我——不知道。”黄衫女子眼神迷离,声音悠远,“当时的一切都不容改变——由不得我——不离开——” 是的,没有“倘若”。 璎珞叹了口气,道:“小姐……其实我当年很想劝你留下。夫人已经忍受了那样深入骨髓的疼痛,我不希望你重蹈她的覆辙……”想起夫人一生所受之苦,两滴清泪又落了下来。 玉琉璃神情漠然,淡淡道:“你便是劝了,那时的我也不会听吧。” 她一直都是非常非常固执的孩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黄衫女子自嘲般地笑笑,神色越发沉寂,“璎珞姐姐,你和玲珑守在这儿——我这就赶去姑苏。” 璎珞愕然,“小姐,我也要去!” “不,阁子的生意还须要人来经营——你跟了娘这么多年,这些生意上的事儿你都熟得紧,阁子交给你,我放心。”说着,她拿起桌上的玉佩收入怀中,起身向门外走去。 “小姐……”璎珞刚想说些什么,看着那背影,却又愣住了。 那背影——多么孤寂,竟与夫人那么相似—— 想起夫人,眼泪又无端地流了下来。 “小姐,茶来了!”玲珑端了壶新泡的茶从里间出来,见璎珞站在那里,便问道,“咦,小姐呢?” “小姐动身去姑苏了。”璎珞拭去脸上的泪痕,看着那不停发出声响的珠帘,道。 玲珑将茶壶搁在梨花木桌上,也看着那摇曳的珠帘,默然不语。 “‘情’字伤人呵……”昏暗的阁子里,鹅黄衣衫的素颜女子如此叹道。 * * * 雨丝细密,寒烟如织。 站在船头的黄衫女子,在漫天烟雨里打着一柄绘有梨花的油纸伞,衣袂飘动间,梨花盛开,左耳上扣的玉蝴蝶坠子不安分地一荡一荡。 又是如此天气,又是满川烟雨。 她总是憎恨着雨天,因为雨天能够唤醒她全部的记忆。 可是她又不由自主地在雨中忧伤,在雨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过往。 那些记忆,那些表情,那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说过的每一句话……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记起这些不愿记起的东西。那些就好像深深刻在心上似的,怎么都抹不去。 似乎所有的事都在重复发生,十一年,不过是一个轮回的辗转,伤一次,痛一次,一切又回到了起点,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又仿佛曾经沧海此情可待。 黄衫翩然的女子回过头,看着手心里握着的枯柳。 刚才经过那长堤,经过那棵挂着银铃的柳树时,又不由自主地折了一枝枯柳下来。 柳枝依然什么也留不住。 什么也留不住。 远远地,传来谈笑声。 玉琉璃皱了皱眉,看到前方有一艘画舫——不不不,不是苏家的画舫,她走的时候打听过了,因为苏子宣的离开,苏家早已名存实亡—— 那是楚家的画舫。 今日,是他们大喜之日。 小船逐渐靠过去,她甚至可以听到萧流尘说话的声音。 楚朝歌——他也是个富家公子,他的世界和萧流尘是完全不同的——可是萧流尘却甘心为他放弃她的一切,甘心收敛起她所有的小性子,老老实实地做“楚夫人”——只是,为了能够相守。 他们,何尝不是飞鸟与游鱼。 只是飞鸟愿意临水而飞,游鱼愿意贴水而游。 那么,无法逾越的距离,便越拉越近了吧…… 玉琉璃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倘若当年她愿意为他改掉她所有的缺点,那么他们的距离是否也可以缩短,他们——最终是否也能如萧流尘与楚朝歌一般,厮守终生? 倘若当年,那个白衣少年问她“究竟在怕些什么”的时候,她能够把她所担心的都说出来,倘若当年,那个白衣少年伸出手拉她的时候,她没有缩回手,倘若当年,那个白衣少年真的叫住了她——那么,那么,他们是否真的可以在一起呢? 她真的错了么? 不断有眼泪伴着雨水滑落下来,在那一刹那她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清亮如星辰的眼睛。于是她微笑了,仰着头,笑颜烂漫宛若当年。 画舫上,白衣公子临风而立,眉目间,依稀有一股怅然。他的神情平淡如水,目光始终对着湖面上那仅有的残荷。然后他就看到了她。 黄衫翩然,衣袂如风。 他们隔雨对视。 玉琉璃始终微笑着,一如当年,然而,眼泪却不可抑止地落下来。她不想,再真真实实地痛一次了。 如果真的只是一个轮回辗转,如果一切真的可以重头再来,那么她一定会告诉他她所害怕的究竟是什么,那么,在他向她伸出手的时候,她一定会义无反顾地握住他的手,再也,再也不会放掉。 两艘船越靠越近,她已经可以看清他眼中的讶异和惘然,于是她泪眼迷离地看着他,伸出手,将那一枝枯柳递给他。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去接那柳枝。 白衣公子皱了皱眉,整个身子倾了出来,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心温暖,手指却比往昔更有力了。 玉琉璃看着他,突然觉得,十一年的时光,仿佛一场梦境。此刻大梦初醒,方才发现,自己从未失去过什么。 雨不停地不停地下,她的脸颊早已布满了水珠,而他的衣衫,也已湿透。 雨水打着湖面上的残荷,发出沉闷而疼痛的声响,一声一声地,直打进人心里去。 轻轻微微地,又是一个颠簸。 一蓑烟雨,一圈涟漪。 两艘船各自曲折,各自寂寞,缓缓荡了开去。 她的手缓缓地滑落下去,他的手也逐渐松开,然后——指节一点一点地擦过——然后——就连指尖也分开了—— 那么就这样吧…… 黄衫女子转过身,雨丝不断地滴落下来——突然,白衣公子用力地伸手,猝不及防地握住了她。 “红楼隔雨相望冷——丫头,不是相‘忘’,而是相‘望’。”苏子宣微笑着,如此说道。 浅黄的裙摆飞扬起来,黄衫的女子整个地被他拉了上去,腾空而起——脸上的神色是惊惶的,然而,眼角眉梢,竟有掩饰不住的欣喜。 雨丝细细密密地飘落下来,她只觉得自己仿佛要乘风而去一般,直觉地紧紧握住他的手,却丝毫不觉得害怕。 青丝和衣袂齐齐舞动,就像一片秋天的落叶,打着油纸伞的黄衫女子轻轻地飘落在画舫上,长长的裙裾随风逦迤。她微笑着,俯视他清亮的眼睛,然后,一双有力的手将她牢牢地揽进了怀里。 “没事吧?”苏子宣抱着她,轻声问道,一如当年。 玉琉璃抬起头,清澈的眼睛看着他,绽给他一个最灿烂的笑容,“方才我差点随风飘走了。” 一枝枯柳缓缓地飘落在湖面上,枯黄的叶子沉沉浮浮。 然而,未等它沉下去,“啪”的一声,湖面突然炸起一朵好大的水花。 ☆、九、浮世本来多聚散 “小心!”苏子宣眼明手快,一个转身将玉琉璃护在身后。 只见那水花中突然蹿出四个白衣蒙面的男子,各自举着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苏他攻来。 “子宣哥哥快闪!” 剑光突出,一身嫁衣如血的萧流尘掠了过来,手腕一转,绝尘剑甩起一片水花,已消去三人的剑势——然而,那第四剑,却是怎么也挡不了了! “萧丫头——”玉琉璃骇得叫了出来,什么理智镇静,全部抛了开去,直想甩开苏子宣冲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萧流尘翻身一跃,大红的嫁衣因她身子的翻转而纠结,长剑刺来,刚好缠住裙摆,“呲啦”一声,嫁衣下摆扯出长长一道口子,然而剑锋却未曾伤着她分毫。 那四个蒙面人见一击不成,竟分开行动,三人缠住萧流尘,另外一个直冲向苏子宣—— “危险!”此时已经明白这四人是冲他而来,玉琉璃惊惶地想要拦在他前面,然而,他却紧紧扣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动弹。 又是“呛”的一声,一柄极细的长剑横空出世,生生挡下了这一击。楚朝歌挡在他们前面,舞起隐世剑,剑光如练,封住了所有的剑势。 那一头,萧流尘正与三人斗得难解难分。 红衣如血的女孩曳着长裙,一柄长剑左支右挡,舞得密不透风。长剑起处,水花一大片一大片地扬起,煞是好看。然而,会家子都能看出,萧流尘以一敌三,已处劣势,撑不了多久了。 “流尘!”楚朝歌大惊,想要冲过去,然而那蒙面杀手的剑却紧紧缠住他,不让他有半分喘息的余地。 “‘孤雪’——你们究竟是谁派来的?”苏子宣蓦地站起身,眉宇间已多了一丝戾气——玉琉璃从未见过的戾气。他知道这些杀手是“孤雪”组织的首席杀手,放眼江湖,能够雇得起“孤雪”的杀手,必定是有钱有势——莫非,是冲着千凰楼来的? 另外三个蒙面杀手闻言,突然甩开萧流尘,齐齐飞身向他攻来,剑势凌厉异常,招招致命。 见状,萧流尘连忙一旋身子,足尖一点,也飞快地掠了过来。她的轻功是极好的,然而剑术上的造诣却不算精湛,对付这样一个职业杀手,已是极为吃力,何况是对付三个!可她还是掠了过去,不为别的,只因为她不想看见任何人在她的成亲之日流血。 满天烟雨里,一身嫁衣的女子如箭一般飞速掠过,盘好的发髻早已散了一半,斜斜地垂下来,青丝曳在身后,一波一波地飘动。 楚朝歌这头也已捉襟见肘,忽地瞧见又来了三个,极是惊诧,但见萧流尘也掠了过来,便也顾不得了,急急忙忙地冲过去,想要助她一臂之力——这头的杀手却不肯放过他,长剑回转,直取他后心—— “朝歌!”萧流尘不顾一切地掠过来,想要护他周全。可是那剑的去势实在太快,根本就没法救——情急之下,红衣女孩扯下脖子上的玉饰,想也不想地甩了出去—— 那一挂花瓣样的项圈在风里“嗑拉拉”地想着,突然就散落开来,大大小小的玉片做漫天花雨。 那杀手连忙护住门面,只这么一迟疑,隐世剑一个回旋,狠狠地刺进他的腰。 鲜血淋漓。 白衣蒙面的男子缓缓地倒了下去,玉片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身边,“啪嗒”作响。 萧流尘这才松了口气,轻飘飘地落了下来——然而,下面等着她的,竟是一张剑网! 三尺青锋交叠在一起,光影间,抖出一张细密凌厉的剑网,不论是谁,只要这么落下来,定被搅得血肉模糊! 玉琉璃已经惊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恨不得自己也会武功,那么她也能够保护他们,而不是被他们保护——为什么,为什么她只会吟诗、只会雕玉、只会鉴赏那些玉饰——却不会一点点的功夫? 衣袂如血,一身嫁衣的女孩如血红蝴蝶般地飘落下来——突然剑锋一转,剑尖直直地抵在其中一个杀手的长剑上。 那绝尘剑不知是何矿石所铸,竟兀自弯曲——萧流尘借势一按,整个身子又轻轻地飘了起来,掠了过去。 就在众杀手惊诧之时,隐世剑悄无声息地穿越了另一个人的身体,竟是丝毫不携风声!极少有剑能够在出招之时不携风声——这隐世剑,当真世间少有! “好……剑……”被刺中的杀手缓缓地回过身,看着那剑,然后缓缓地倒了下去。 见又伤了一个同伴,“孤雪”的另两个杀手杀得更拼命了,剑影交叠间,又铺开一张剑网,杀向苏子宣。 萧流尘身子还在半空中,见状,柳眉一蹙,一个翻身,衣袂激荡,左手捏个剑诀,右手的绝尘剑直直地往下坠去——突然,剑势骤减,那长剑仿佛有灵一般,蓦地转了方向,竟是朝着他们的脚削去—— “蝶杀!” “孤雪”的两个杀手惊叫出声。 蝶杀,那是巫山相忘轩轩主人妖蝶自创的剑法,施展者必是身姿轻盈、轻功极佳的女子,招招歹毒含恨,然而却是极耗体力的,故不到要紧关头绝不会滥用——而眼前这个一身嫁衣的女孩——她竟然会蝶杀! 眼看那长剑就要削上脚,二人赶紧提气往上跃去——岂料萧流尘以手按地,借势一跃,那剑竟也跟着他们往上走—— 红衣女孩就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一般,长长的衣袂如蝶翼般舒展开来,手中的绝尘剑凌厉得不待一丝情感——她就像一只花丛中的蝴蝶,轻轻一旋身子便能改变剑势方向和剑气流转。 三人跃至最高点,一口气都已用尽,眼看就要落下来——哪一个最后落到地面,哪一个就胜了—— “孤雪”的两大杀手四目相交之间,已带得色。 男子的气息本就为女子要绵长,何况萧流尘方才耗了这么多体力,这一口气自然要比他们短—— 赢定了! 看那一袭红衣早他们一步落下去,两个白衣蒙面的杀手得意地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提起剑,想要给她以致命一击—— “萧丫头!”玉琉璃只恨自己不会投掷暗器的功夫,无法助她,只能在下面干着急。楚家的长辈们在里间也看到了这一幕,纷纷惊呼。 苏子宣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柄绝尘剑,眉间的忧虑之色已逐渐褪去。 “啪”的一声,银白的剑尖狠狠敲击在蒙面杀手的肩上,借着绝尘剑的弯曲之势,萧流尘再一次地飞身跃起,大红的嫁衣飞舞,她的身子腾空翻越过蒙面杀手的肩膀,绝尘剑往回一拉,在他的肩上划出长长一道口子,然后又在空中绕了大半个圈子。 蒙面杀手正自错愕,突然惊觉自己的整个后背都卖给了对手,想要回过身去,怎奈身在半空中,又没有像萧流尘那样能够借力的武器,还未来得及转过头,就被绝尘剑捅入腹中—— 萧流尘身子仍在半空,曲着膝,见一击命中,连忙左足一踢,足尖点在他的额头上——又是借力一踩,轻飘飘地往上跃了几分。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另一个杀手的长剑也向她的小腹刺去。 萧流尘大惊,想要回剑相护已来不及了,急中生智,一低头,以头上戴的珠冠相抵——只听得“噗”的一声,长剑穿过珠冠上的珍珠,几缕发丝飘落了下来——所幸未曾伤着额头。 “看来我送的珠冠倒真是派上用场了。”苏子宣在下面笑道。 见他们落地,楚朝歌急忙持剑迎上,打算给那最后一个蒙面杀手致命一击——未等他出手,萧流尘手腕翻转,绝尘剑如蝶影一般飞舞起来,一招连着一招,招招歹毒,直指要害。 蒙面杀手见招拆招,将她的攻击一一化解开。萧流尘越打越快,仗着自己绝妙轻功,将“蝶杀”发挥得淋漓尽致,绝尘剑扫起一阵强烈的剑风,将她的发丝舞动得如风中的黑色裂帛。 此时楚朝歌已抢在一旁,手执隐世剑,就等着加入战局——怎奈他们打得实在太快,丝毫容不得第三个人插手。 萧流尘的剑法本就不算精湛,再加上施展轻功耗了不少体力,越打到后面,身形便有些慢了下来,已不似先前那般空灵如蝶。 见她原本飘忽如风的身形慢了下来,蒙面杀手急忙抓住机会,长剑三波一甩,一招“阳关三叠”飞快地袭来,剑势如惊雷。 见他剑势如此之快,萧流尘不禁脸色大变——阳关三叠,一叠快过一叠,他这第一剑便来得这么快,那后面两剑必定更快了—— 果不其然,当她化去第一剑后,蒙面杀手又紧接着发出第二剑,这一次,剑势更快、更狠! 萧流尘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压力涌上来,根本就容不得她躲闪——就在剑尖几欲撞上她时,楚朝歌及时地执隐世剑飞身而来,替她挡下。 “小心!第三剑来了!”苏子宣大声喊道。话音刚落,就见那长剑化作一条长蛇,直直地指向楚朝歌。 萧流尘怕他抵挡不了,急忙舞剑相迎,绝尘剑亦化作一道银光,剑气如风。楚朝歌也将隐世剑横荡在面前—— 岂料,这招竟是虚招! 剑锋突然疾转,竟是直直指向一旁的苏子宣!而且,剑势比方才的两剑更快,丝毫没有阻拦的余地! 萧流尘慌了,急忙飞身一跃,绝尘剑直指他的背心—— 然而,“孤雪”最后的杀手竟是根本不在乎她攻他背心——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刺杀苏子宣! 绝尘剑已追上他的身形,随着“呲”的一声,刺入蒙面杀手的背心——萧流尘身在半空,终究没能用多少力,刺得不是很深。 那白衣蒙面的杀手竟丝毫不顾背上的伤口,剑势依旧不停—— “小心!”玉琉璃惊呼出声,想要拦在他面前护着他。 苏子宣却将她掩在背后,眉目间戾气更甚,仿佛是一个仗剑江湖的侠客一般,他皱起眉头,看着那剑飞来,目光炯炯。 烟雨中,白衣公子站在船头,衣袂猎猎作响,神情高傲如一只将渡寒塘的孤鹤。那一刻,他就像个世外高人一般,冷眼看着一切。 见他如此,蒙面杀手心里也没了胜算——倘若苏子宣有“灵犀一指”之类的功夫,那么他这拼死刺出的一剑根本不足为惧—— 可是,苏子宣没有。 长剑就这么当胸刺入,血一瞬间涌了出来,在如雪的白衣上绽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来—— 他竟然——成功了! 一剑击中,蒙面杀手不敢置信地倒在地上——看苏子宣那胜券在握的样子,他本以为他这一剑必定会落空——没想到—— 所有人都看着苏子宣,看着血一点一点地染红他的白衣。万籁俱寂中,只有雨仍在轻轻地下着。 “你——为什么——不出手?”玉琉璃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问道。 白衣公子缓缓地回过头,看着她,然后对她笑着说:“我不会武功。” 全场愕然——千凰楼名下,七凤碧玉楼的老板——竟然——不会武功? 玉琉璃愣了半晌,突然就跳起来指着他大声地骂道:“你不会武功还挡在我前面?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还是想要体验一下死是什么滋味?想死就别在我面前死,这世上这么多死法随便你挑哪种都可以——你又何必——你又何必——”话未说完,黄衫女子早已泪如雨下。 所有人都被他们震住了,竟然没有人说一句话。 “倘若我不挡在你前面,死的就是你。”苏子宣淡淡地微笑,淡淡地说道。 “我宁愿自己去死!”玉琉璃走过去,用力地将那剑拔了出来,顿时血流如注。 “哎——轻点——”苏子宣吃痛,皱了皱眉,道,“你怎么还是这么粗手粗脚的?没见我流了这么多血么——” “你活该!”玉琉璃白他一眼,可是眼泪却不停地落下来。她伸手从怀里拿出一个美人肩的小瓷瓶,拔开瓶塞便将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在他的伤口上。 苏子宣继续皱眉,问道:“你又倒了什么‘养生露’之类的玩意儿给我?” 玉琉璃倒完了,抬腕擦干泪痕,瞅他一眼,淡淡道:“养生露是内服药,不是外敷药——连这都记不清楚,当年真是让你白喝了!” 苏子宣笑笑,问道:“那你这倒的又是什么?” “凝血粉。”玉琉璃将那小瓷瓶随手一抛,又随意地撕了半截衣袖,蹲下身子给他包扎,“片刻之后,你伤口处的血会尽数凝结。” 她的手突然顿住了。 黄衫女子抬起头,仰着脸,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怎么了?”苏子宣怔了怔,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珠。 “这个……”她轻轻地,自伤口出抽出一条染血的丝线,丝线的最末端,缠着一只玉蝴蝶坠子,鲜血不断地从蝶翼上滴落下来。 那是上好的蓝田玉打成的坠子,蝶翼上的纹理清晰,展翅欲飞。 然后,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玉佩。 那是…… 苏子宣一怔,淡淡笑道:“原来你一直都收着——那个誓约,如今可算数?”那个誓约——她说过要嫁给他的! 不知为何,黄衫女子突然就恼了,垂下头用力地包扎。 “你轻点行不行?”苏子宣痛得直跳脚,风度全无,全然没了方才的清闲恬淡。 玉琉璃颦着眉,又仿佛在检验包得是否妥贴似的,用手轻轻地在伤口上按了按。这一按又按到了痛处,惹得苏大公子叠声喊痛,那模样就像个小孩子。 “这下吃到苦头了?”玉琉璃瞅他一眼,恨声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挡在前头!” 苏子宣苦笑道:“怎么过了十一年,你的性子还是没能温柔起来——反倒是变本加厉地刁蛮任性了?”想起几日前见着的那个哀哀愁愁的伤秋女子,他不禁觉得好笑起来,“我本来——我本来以为你已改了性子,岂料——竟还是这副模样!” “哼,你依然喜欢那种柔情似水的女孩子?”玉琉璃瞧着他,眼波流转之间,浑然便是当年那个任性固执的小女孩,“我就是喜欢刁蛮任性——你奈我何?”她越说越大声,仿佛是个吃不到糖的孩子,让人看着又好气,又好笑。 画舫内的一干人等都不明所以地瞧着他们。萧流尘更是瞪大了眼睛——她从没见过玉琉璃这么任性蛮横、牙尖嘴利的样子——她不总是那种冷冷看人,悠悠低语的女子么?还有——还有苏子宣——他不也是神情淡淡衣袂飘飘、偶尔会露出一丝凌厉的公子么? “你还是你。” 陡然地,白衣公子微笑了起来,眼睛清亮宛若星辰一般。他看着面前的黄衫女子,轻轻地说道,“你还是你——那个任性、倔强又霸道的女孩子,甚至有的时候蛮横无礼得令人不可理喻。” 玉琉璃仰着脸看他,突然就瞪了他一眼,道:“要装得柔情似水,我可以,但是我不喜欢——哪像你苏大公子,想怎么装就怎么装!” “哦?”苏子宣挑了挑眉,笑道,“如此说来你见过我柔情似水的模样?” 玉琉璃也不接口,只伸出一只手指在他的腰上轻轻一弹,指力虽轻,却是弹在了伤口上。她这才笑吟吟地抬起头来,道:“看你这活蹦乱跳的模样——想是伤口不疼了?嗯?” “你……好歹毒……”凝血粉的滋味已经很不好受了,再加上她这么轻轻一弹,又是钻心地疼痛。苏子宣咬牙切齿地瞪着她,那样子活像下一刻便要吃了她似的。 “呵呵,苏大公子你说对了,我本就歹毒。”玉琉璃仰着脸,笑得天真无邪,“凝血粉这东西,性子凉,敷着固然不好受——等再过一会儿呀,凝血粉尽数凝结了,更有你受的!”她虽是巧笑倩兮,然而苏子宣的额上却已冒出了冷汗。 “……这血……是我欠你的。”苏子宣凝视着她,突然如此说道。 玉琉璃的微笑僵在了脸上。她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不相信似的,喃喃问道:“你说……什么?” 白衣公子缓缓伸出手,轻轻地拂上她的脸颊,捧起她的脸,轻声道:“那日……你吐血了。我亲眼看到的。” 玉琉璃垂下头,淡淡道:“急悲攻心——伤着了内脏,自然会吐血。” 雨丝甚寒,苏子宣浑身已湿透。他脸色苍白,一字一字地说道:“所以——这些血,是我欠你的——如今,尽数还给你——” “谁要你还了?”玉琉璃蓦地抬头,蛮横地说道,“你这一还,我又得操心半天——好啦——你还是快进去歇着吧——伤势加重了我可救不了你!”她伸手把苏子宣推了进去,又抖了抖湿透的衣衫,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笑道,“接下来——”她转过头,冲着萧流尘招招手。萧流尘也不知她在打什么主意,便提着剑走了过来,问道:“玉姐姐要做什么?” 玉琉璃随手捋了捋她散落一身的青丝,笑道:“你看你,这是什么模样——都是做新娘子的人了,怎的还这么狼狈?” 萧流尘低头一看,自己一身描金绣凤的嫁衣上沾满了雨水,想飘也飘不起来,沉甸甸地拖在地上,裙裾下摆早已被割裂,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而身上的衣衫也好不到哪儿去,斜斜地贴着,头上戴的珠冠早已破碎,只留下零零碎碎几颗小小的珍珠还顶在上头——发髻更不用说了,就连脸上的妆也花了。 于是她以手掬了一把雨水,随意地抹了抹脸,擦了那些胭脂水粉,露出一张素净的脸,上头的雀斑若隐若现。 提着剑的女孩一身嫁衣,发丝散乱,脸上甚至有雀斑。 然而此刻,她是极美的。 “剑借我。”玉琉璃微笑着,轻轻巧巧地将绝尘剑夺了过去,左耳上的玉蝴蝶坠子晃晃荡荡。 “玉姐姐……你拿着这剑……想要做什么?”萧流尘愣了愣,问道。 玉琉璃又抬起头冲她微微一笑,然而手却是不停的——绝尘剑飞速刺下,深深地刺在那伤害苏子宣的蒙面杀手身上。 “啊——”即便是“孤雪”的杀手,被这么冷不防地刺上一剑,也免不了要叫出声来,“你——你——”他艰难地回过头,狠狠瞪着手握长剑的黄衫女子,眼睛瞪得几欲逼出血来。 玉琉璃天真烂漫地笑着,无辜地问道:“我怎么啦?”说着,她又猛地拔出剑,在杀手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中,又再一次得刺了进去。 “说,你刺杀七凤碧玉楼的老板——用意何在?”血溅上她的裙摆,然而,黄衫女子却毫不在意,只冷冷地看着他,寂若潭水的眸子里结了厚厚一层冰。 “我——死——也——不说!”痛则痛矣,然而骨气仍在,白衣蒙面的杀手只是闭上眼,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字说道。 玉琉璃看着他,突然淡淡一笑,手腕上一用力,又拔出绝尘剑。 血再一次地溅了出来,可是,这一次,白衣蒙面的杀手却硬气地别过脸,咬着牙,极力忍受着极端的疼痛。他知道,只消这黄衫女子再刺一剑,他便可以去阎罗殿了——但是,他更清楚,“孤雪”的杀手,死也不会讨饶! 然而,剑锋始终未曾落下。 许久,黄衫翩然的女子才悠悠说道:“方才那两剑,一是因为你伤了人,二是因为你搅了一场婚礼。”她一垂手,绝尘剑便直指地下,剑锋上的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你是个有骨气的杀手——我敬重你。”说完,她将绝尘剑还给萧流尘,头也不回地往里间走去。 “你——”蒙面杀手错愕之余,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萧流尘低着头看他,忽然就笑了起来,清脆地说道:“大哥,你的功夫真好——我只是占了兵刃上的便宜——若不是有这绝尘剑,我早已伤在你手里了。”说着,她指了指另外三个同样躺在地上的白衣杀手,笑道,“他们受的都是外伤,只消调养几个月,自当痊愈——你们做杀手的也不容易,何况想杀子宣哥哥的另有人在,我们又何必与你们过不去——”她对楚朝歌使了个眼色,还不待她说什么,立刻有一群仆役出来,将这四个蒙面杀手架走了。 “你还真是聪明——”萧流尘对他笑笑,眉目间,别有一番柔情,“我还没说呢,你就给安排好了。” 楚朝歌笑着去牵她的手,柔声道:“外头雨大,进去再说。” 萧流尘微笑着点头。二人携手而入。 ☆、十、留得残荷听雨声 已是秋末时分,西子湖畔的桂花早已凋零落尽,长堤上的杨柳柳枝殆尽,湖面上的残荷早已不见踪影。寒风呼啸而来,吹得湖面瑟瑟,波澜四起。 巷子最尽头的小阁子里,琴音流泻,一堆炉火燃得正盛,黄衫的女子拥着貂裘,猫儿似的侧卧于榻上,神情说不出地慵懒。 堂中央的梨花木桌上,一架三尺七寸的丝桐瑶琴正搁在那儿,似乎年代已久远,琴身的木质灰暗,已显出陈旧之态,而琴弦却擦得澄亮,折射出耀眼的银光。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正坐在桌边,双手搁在弦上,轻轻地拨着琴弦,悦耳的琴音便静静地荡开了。 “想不到,你弹琴弹得这么好。”榻上的黄衫女子舒服地眯起眼睛,笑道,“这一曲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苏子宣笑了笑,手指依然不停,“是残曲。” 听见“残曲”二字,玉琉璃直起身来,看了他一眼,又懒洋洋地躺了下去。 “又想起你娘了?”琴音一顿,白衣公子叹了口气,道,“逝者已矣,她若地下有知,见你如此,也会不快乐的。” 玉琉璃怔了怔,蓦地想起母亲临终前说,希望她能幸福。 幸福……原本以为很遥远呢,但如今,近在咫尺。 娘,我幸福了,那么你呢?你幸福么? “她在地下一定很快乐的。”玉琉璃轻轻抚摸着袖笼里的残曲玉佩,淡淡说道,“因为爹在那里等她。” 闻言,苏子宣放下琴,转过身来看她。 “弹你的琴吧!”玉琉璃却别开脸,淡淡说道,“我还当是什么古曲儿呢——原来是你随便拨弄的!这我也会。” 想起她的“随便拨弄”,苏子宣不由地笑出声来,道:“你那也叫随便拨弄?简直是魔音传脑!” 玉琉璃白他一眼,拥着貂裘起身走过去,懒洋洋地说道:“你的‘随便拨弄’可是有人教过的——我就不同了,没有什么‘公主’呀‘太子’呀来教我弹琴。” 闻言,苏子宣回头,挑了挑眉,笑道:“从来就没有人教过我弹琴。” “我才不信呢!”玉琉璃旋了身子,在堂里跺着圈子,“那日我听见了——你那公主呀,她在船上弹的曲子可好听了!” 苏子宣继续抚琴,低声笑道:“公主她四岁便开始学琴,八岁琴艺便超越了宫里的乐师,就连教她的皇家琴师都对她赞不绝口——” “看吧,都了解得这么清楚了!”玉琉璃眨了眨眼,哂道,“她琴艺如此超绝,又怎会不教你一手?” 苏子宣苦笑道:“她琴艺超绝,那也是她的事——为何要教我?” 此话一出,玉琉璃立刻绕到了他面前,天真无邪地看着他,一改先前的慵懒之气,“你不是皇上内定的驸马人选么?公主那么喜欢你,自然会教你弹琴——” 苏子宣好笑极了,问道:“就算公主喜欢我,又为何一定要教我弹琴?” 玉琉璃马上抓住了他话里的把柄,挑眉问道:“喏,你这是承认公主喜欢你啦?”又指着那琴,笑道,“她若是教会了你弹琴,那么成亲之后,你们便可以夫妻和弹,鸾凤和鸣了——” “丫头,你若是想要我教你弹琴,直说即可,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苏子宣更好笑了,清亮的眼睛望定她,盈盈的俱是笑意。 “我——我说过要你教我弹琴么?”玉琉璃怔了怔,眼珠子转了转,宛然一副想要蒙混过去的模样。 苏子宣也不理她,只将手按在琴弦上,自顾自地叹道:“唉……弹得如此难听之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又让我从何教起!” 玉琉璃蓦地回过头,瞪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道:“是呀,你那仙子公主弹的是天上仙乐,我这凡人弹的是乱音嘈杂——怎的能比!” 苏子宣摇头苦笑道:“你这丫头——” “哎——”玉琉璃出声打断,瞥了他一眼,笑道,“苏大公子,你本来不是应该去皇宫里做你的驸马么,怎的流落江湖做起玉饰生意来了?” “你若是想问我,便直说了,又何苦如此奚落。”苏子宣笑笑,也不恼,以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琴弦,淡淡道,“你走之后,日子越发无聊,整日不是念书就是学帐,一点意思都没有。过了两年,我爹让我插手家里的生意,也学得一些诀窍——不想在我十七岁那年,我爹病重,将偌大的产业留了给我,便撒手而去了。我家里就我一个独子,我爹一死,什么远方表亲的,通通都欺到我头上来了——” “咦,苏大公子就这么被人欺负?”玉琉璃眨眨眼,笑得好生灿烂。 “怎么会!”苏子宣随手一拂,瑶琴发出好听的声响,煞是悦耳,“后来我就卷了万贯家财云游四海,苏家大宅人去楼空,只留下些仆役守着,时常打理打理——宫里头,自然断了联系,驸马之说,又从何提起。” “哦……”玉琉璃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又是如何混入千凰楼的?” “混?”苏子宣失笑道,“千凰楼是一般人能够混进去的?” 玉琉璃负手转到他后面,扫他一眼,笑道:“苏大公子若是想说自己不是一般人,便直说得了,又何必拐弯抹角。” 苏子宣蓦地回身,点了点她的额头,宠溺般地笑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尖牙利齿给改了?” 拥着貂裘的黄衫女子嫣然一笑,眼角眉梢流转出一股子俏皮,“你不正喜欢我这尖牙利齿的模样么——亦或是,你依然喜欢温柔多情的女子?” “罢了罢了。”苏子宣推开了琴,淡淡笑道,“和你说这些,永远没个底——今日天好,去西湖边上赏赏湖光山色如何?” “休想转移话题!”玉琉璃得意洋洋地笑道,神态宛然一个刁钻蛮横的小女子,“更何况你的伤还没好,这么冷的天气出去赏景?真亏你想得出来!” 苏子宣摇头苦笑道:“我不过就受了这么点伤,你便把我看得像个孩子似的,这也不让那也不让,倘若哪天我病重,岂不无聊死!” “呸呸呸!我从姑苏赶回来时你的伤口恶化,我好不容易把你从阎王手里救回来,你却说这种晦气话?”玉琉璃杏目圆瞪,啐道,“而且啊,你根本就不会武功,万一我们出去,又碰上什么‘孤雪’啊、‘独雨’啊的杀手,非但你要被杀掉,连我都会跟着没命——我才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她长得本来不美,然而一旦蛮横任性起来却别有一番风致。 “你前面还说我的话晦气,后面又自己说那些晦气话……”苏子宣叹道,“你这不讲理的丫头——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此话一出,玉琉璃立刻就软了下来,讪讪道:“外头风紧,我怕你受不了这寒气——” 苏子宣挑眉道:“你真把我当三岁孩子么?” 玉琉璃掩口笑道:“哎呀,你看你这模样——活生生就是个想要快快长大的三岁孩子!” “你自己不也是个孩子?”苏子宣指着她笑道,“任性固执,蛮横无礼——这些,都是只有孩子才会有的性子。” “嘻,我就喜欢任性固执,就喜欢蛮横无礼——你奈我何?”玉琉璃嘻嘻一笑,也不恼,“这可是你自己要留在我身边的——外头温柔多情的女孩子多得是,才貌双全的小家碧玉更是数不盛数——随你怎么挑都行!” “好啦,你倒去是不是?”苏子宣极为宠溺地拍拍她的头,“你若不想去,我就自己去——” “谁说我不想去?”玉琉璃不满地蹙起眉头,嘟囔道。 * * * “你说,你什么时候嫁给我呢?”白衣公子牵着黄衫女子的手,边走边笑问道。 “嗯?”黄衫女子似乎正在想心事,听见这问话,愣了愣,突然就听明白了,抬起头来,目光炯炯,脸却红了,“你……你要娶我?” “是呀。”苏子宣认真地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我若不快点娶个妻子,有人便要一直叨念着驸马的事儿,让我不得安生。” 玉琉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要装作很生气的样子——然而,眼角眉梢那喜不自胜的神色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 “说呀,什么时候嫁给我?”苏子宣难得认真地像个想要撒娇的小孩子。 “呃……这个……”玉琉璃左顾右盼,企图蒙混过去。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他——她——她一直都以为他将来要娶一个柔情似水的女子,温温柔柔地过完这一生——却从未想过,他竟要娶她! 见她如此,苏子宣皱了皱眉,问道:“你不想嫁?” “我说过我不想么!”玉琉璃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那就是说你想要嫁我啦?”苏子宣微微一笑,握紧了她的手,“还是——你不敢嫁我?” “我——”玉琉璃顿了顿,突然就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想嫁你又怎么着了?谁说我不敢嫁?我就是要嫁给你——明天就嫁给你!”她一口气说了一串话,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被他激得答应了这桩婚事——天哪! 苏子宣笑得好生畅快,“明天?行呀,反正我俩的爹娘都已经故世了,也无须摆什么喜筵的,拜个堂有个见证,便足够了——还是,你想和流尘妹子一样在船上成礼?” “再说了再说了——”玉琉璃挣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你看啊,前面就是西湖了——想去哪里?” “你说呢?”白衣公子笑着跟上来,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长堤尽头。 这头数过去第十六棵柳树,在那长堤尽头靠近断桥的地方,一阵清越的铃声传来,一如十一年前—— 玉琉璃轻轻挽着苏子宣的手。她突然觉得很幸福——很幸福—— * * * “还记得上一次来时,我曾问你,当年你为何要走、为何连一个眼神一个告别都不肯留下。”坐在树上的白衣公子看着瑟瑟的湖面,幽幽说道,“你说你怕离去——如今,我明白了。” “哦?”坐在他身边的黄衫女子双眉一挑,“你明白什么了?” “你怕的,只是有一天我会突然离去,不再喜欢你——”苏子宣继续幽幽说道,“所以,你要赶在我离去之前离去。” 玉琉璃震了震,清澈的眸子看定他,竟说不出话来。 “你虽然任性固执,但股子里却总是患得患失,总害怕终有一天,一切都会离你而去,所以你就不停地不停地任性下去,好让别人记得你。”苏子宣望着远方,淡淡地笑了。他面前,种着垂柳的长堤延伸得很远很远。 玉琉璃还是沉默。 “你怕我离去——只是因为我是苏家唯一的公子吧。”苏子宣垂下脚,晃啊晃的,全然没有往日的风度,“你认为,如我这般的富家公子,理应娶个小家碧玉、柔情似水的富家千金,然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真可惜呀,我偏不爱那些温柔体贴的女子——我只喜欢倔强的女孩子。”他看着她,眉目含笑。 玉琉璃努力地做出一副默然的样子,然而嘴角的笑意却是不断地不断地涌出来,怎么也收不住。 “其实当年,就在我们的船相交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把你拉到我的画舫上。”苏子宣微笑着,继续说道,“可是,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太小,不敢做出这么惊俗骇世的事来——当时公主就在画舫上——更何况,你的眼神,如此决绝。” “当时,我真的差一点就留下来了。”玉琉璃收敛了她的灵动,也望着远方,目光变得深邃起来,“那个时候——我的年纪也太小,总以为你是飞鸟我是游鱼,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不可能在一起——可是后来我看到萧丫头和楚朝歌,他们也是飞鸟游鱼,却能如此接近,如此惺惺相惜——于是我就想,倘若我当年决定留下,我们,或许真的不用等十一年——” “当时的情景,任谁也无法将一切说清吧。”苏子宣静静地想,淡淡地说,“看你那个样子,我便知道,你不会再回来了——只是没有想到,十一年后的今日,你竟会再次回到这里,而且还成了沧海阁的主子——我从未想过,我们会有再次相遇的一日——” “红楼隔雨相望冷。”想起楼外楼的情景,玉琉璃不觉失笑,“说来也好笑,那日我已听到了你的声音,看到了你的背影——然而,就在你转过头的那一刹那,我却逃了。” 苏子宣也笑道:“后来我在雨里看到打伞的你,虽然隔着雨帘,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越发清晰起来,你的样子——也逐渐浮现出来。” “那天我们傻傻地对望了很久呢。”玉琉璃笑了起来,“仿佛——心有灵犀似的——” “还记得么,你曾经说,喜欢雨打残荷的声音。”苏子宣指着湖面,笑道,“眼下已没残荷了,不过,等到来年秋天,我一定带你来听雨声。” “一言为定!”玉琉璃不由地兴奋起来,笑道,“这样吧,倘若我要嫁给你,一定要伴着这清脆的铃声,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听雨打残荷的声音。”风吹过,银铃又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铃声依旧悦耳动听。 “丫头,眼下是秋末天气,桂子早就凋了,荷花早就枯了——也没有下雨。”苏子宣叹了口气,道,“那岂不是要等到明年了?” 玉琉璃蹙起柳眉,闷闷道:“对啊——那岂不是要等到明年了?” “不行!”苏子宣当即反对,“荷花桂子什么时候都能看,但这成亲一事却万万延迟不得——你看那流尘妹子和楚朝歌都成了亲了,我们又怎能落后于人?” “落后便落后吧,我又不在意。”玉琉璃悠闲地笑道。 “是谁方才说明天便要嫁给我的?”白衣公子挑了挑眉。 “呵呵呵,我只是说说而已,别当真呀。”黄衫女子温婉地柔声笑道。 “别给我装大家闺秀——” “你不是最喜欢柔情似水的女子么?” “我喜欢任性刁蛮的女子——你扯我衣袖做什么?” “我冷,衣服借我穿!” “我可是病人哎!你不是说,我身上的伤还没好,不能着凉么?” “我不管,我冷死了!” “觉得冷就回去,别扯着我——哎,再扯就要掉下去了!” …… 西子湖畔的柳树上,铃声轻荡。白衣公子自怀中取出一只玉蝴蝶坠子,轻轻地给那黄衫女子戴上。 一双耳坠在风里摇摆着,一刹那,时光倒转,一切重演。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光明正大……”黄衫的女子忽然轻声念道,声音悠远,目光迷离,仿佛身处一个模糊的梦境。 白衣公子略一动容,也接口道:“我说过——不用来世,你今生就可以。” 黄衫女子望定她的夫君,淡淡地,淡淡地笑了。 其实幸福,真的很靠近。 ☆、尾声 “这么说来,玉姐姐当初是把子宣哥哥当猴儿耍?”湖心亭里,红衣如血的女孩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虽是一身如火红衣,却好像深秋的枫叶似的,红得静谧沉寂。同样地,虽是挽着少妇的发髻,却一点也没有少妇该有的样子。 坐在对面的黄衫女子啜了口茶,淡淡笑道:“没错。” “那——那子宣哥哥他知道么?”萧流尘小心翼翼地问道。她还真想不到他们的相遇竟是如此——如此——如此可悲! 玉琉璃淡淡一笑,瞥了那头的苏子宣一眼,“你说呢?” “可是以子宣哥哥的性子,绝对不会甘心被人当猴儿耍吧?”萧流尘也疑惑地看着苏子宣,不解道。 “呵,这你就不知道了——”玉琉璃放下茶盏,忽然神秘地一笑,道,“当初啊,你子宣哥哥被我灌了一蛊养生露,便急得更什么似的——还当我给他下毒呢!” “呀?”萧流尘瞪大了眼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我可以想象……哈哈……” “笑什么呢?”苏子宣走了过来,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小妻子,笑道,“你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嗯?赶快坦白!” “我在给萧丫头讲我们初遇时的情景。”玉琉璃又啜了一口茶,赞道,“这‘绿翡吐贝’还真是不错——难怪萧丫头你这么喜欢喝!” “我说吧我说吧!”萧流尘兴奋地连连点头,“你收了这么一大罐子居然也不喝——真是暴殄天物!” “喂,你们两个——”苏子宣刚想说些什么,楚朝歌突然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苏兄,我看你们夫妻俩开个茶叶铺子倒是不错。” “对呀对呀!”萧流尘连声附和,“那样我就有茶喝了!” “嗯……这主意倒也不错……”玉琉璃想了想,笑道,“反正沧海阁由璎珞姐姐和玲珑经营着,你又脱离了千凰楼,日子过得无聊,又闲着没事做——不如就开个茶叶铺子吧?” “开茶叶铺子?”苏子宣皱了皱眉,问道,“你可懂得茶叶的好次之分?” 玉琉璃一摊手,笑道:“自然不懂——不过有萧丫头在,还怕什么?” 闻言,萧流尘直点头,“就是就是,有我在,还怕什么——不过要记得送茶叶给我呀!”说着她就走过去,紧紧地揽住楚朝歌的手,笑道:“朝歌啊,玉姐姐在给我讲她和子宣哥哥初遇的事儿——你看,我们是不是也要把我们初遇时的事儿讲给他们听呢?” “啊?”楚朝歌愣了愣,苦笑道,“那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怎么记得!” 萧流尘白他一眼,嗔道:“子宣哥哥能记得,你为何会记不得?” “这……我记性没他好啊……”楚朝歌开始觉得头痛了。 就在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苏子宣走过来坐在桌边,对玉琉璃笑问道:“你方才究竟讲了我什么坏话?” “没什么,我只是说我一开始把你当猴儿耍。”玉琉璃低头喝茶,淡淡说道。 “嗯?”苏子宣的目光蓦地凝结起来,笑道,“你就料定了我猜不出你的名字?” 玉琉璃点了点头,天真无邪地笑道:“是呀,那时候我看你一脸呆像,总觉得你没这本事。” 苏子宣摇头苦笑,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在这时,萧流尘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玉姐姐,你可知我送你的那盏琉璃灯叫什么名字?” “那盏灯还有名字?”玉琉璃微笑着问道。 “自然有名字啦!我铺子里卖的东西可都是有名字的!”萧流尘得意洋洋地说道,“那盏灯——叫做——长相思——” 长相思? 玉琉璃与苏子宣相视一笑。 “真是好名字呀!”苏子宣微笑着,看着湖里盛开的荷花,悄悄地去拉她的手。 “是呀,真是好名字。”玉琉璃也笑,紧紧握住了他温暖的手心,目光温柔,耳上扣的一对玉蝴蝶坠子盈盈摇摆。 长相思—— 相思有多长,冷月下的残梦就能有多长。 相思有多长,飘泊过的山水就能有多长。 相思有多长,你和我的距离就能有多长。 相思有多长,倾一斗思入沙漏就能滴多长。 相思有多长? 我正用一生,细细丈量。 ☆、后记 终于写完了…… 一直都很佩服藤萍十天一本书的速度,我自认懒人一个,十二天,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回想写到三更半夜然后去做作业的那几天,真是苦不堪言——所幸终于是写了出来,还是要小小地得意一下,笑。 关于本书的男女主角,玉琉璃是我很喜欢的那种女孩子,很聪明,也很任性,平日里总是淡淡的,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然而骨子里却又是烈性女子,非常重感情。 苏子宣,笑,这个名字有点来历。襄儿说很像她笔下的“叠”,一个温柔的男孩,有时候也会激烈起来,更多的时候是淡淡地,或者长久地沉默下去。 故事里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接待,比如玉琉璃的娘和爹的往事,再比如那个笑得像新月的公主后来又嫁给了谁,还有苏子宣是怎么离开千凰楼的,还有璎珞和玲珑……很多很多。不过我一直都认为,有些事情不用讲得太明白,留点想象空间不是挺好么,笑。 最后,再说明一下,结尾的那段“相思有多长”是朋友芦苇写的,本来是写郭襄的,襄儿的名字就是取自郭襄,而我自己又很喜欢,就问芦苇要来用了。 就到这里吧,嘻嘻,希望襄儿能喜欢这部小说。 —全文完— 向羽纱于2003年11月4日23点15分完稿于舞风阁 于2003年11月5日18点46分修改于舞风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