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热》作者:云雨无凭 文案 年下,小皇帝攻下冷傲御医 *人设:精明顽劣少皇帝(攻)×孤冷缜密俏御医(受) *年下 *十七年前,颜家惨遭先帝灭门!从此,颜家遗子颜修、颜幽远居埋名。 十七年后,颜修作为名医被密诏进宫!遇上了掌权不久的少年皇帝。 所以……报仇还是谈恋爱!? #一日# 颜修喂鱼:中了蛇毒算是严重,我去也就去了;此等摔跤破皮的事,我可管不过来。 宫人:侍御师大人,陛下今日三餐不吃,说自己身体残损。 颜修:…… 宫人:陛下还说,您今日不到,他该误了朝堂要事,得问罪的。 颜修:……小暴君。 * 17岁和25岁,8岁年龄差,背景架空 *cp:陈弼(bì)勚(yì)×颜修 *章回体。 第1章 第一回 [壹] 梅霁泊得方离扶汕 颜自落受旨入崇城 —— 扶汕七月正热,雨掉在灰色的伞顶,晕成了透明的圆花。 风忽然大起来了。 过了西市往南边去,找寻颜府得绕两条狭窄的巷道,扶汕人穿得清淡单薄,因此梅霁泊的深灰衫裙像墨在纸上。 雨愈发地磅礴了,骨节扣着木门,指头手背浸在水花里,梅霁泊有双横飞着墨色的大眼,她笑得不矜持自制,神色中全是豪迈之气,她背上是蓝柄的剑,一丛乌黑的发束在高处,又顺畅地垂落着。 雨幕之后的门缝里,露了半张拘谨怯懦着的小脸,她举着粉花半旧的纸伞,问:“寻谁?” “寻颜自落。” “不在,”萧探晴戴着素色的簪子,穿青灰粗布的衣裙,她眨动着薄眼皮,又一会儿,忽然弯起了嘴笑,说,“梅姑娘?” “是。我今日路过,见南浦堂大门紧闭,原本是准备走的,但有些放心不下,就到家里来了……他不在么?” “走了有半月,但不知去处,也不知道几时能回,公子周到,想到您会来,就给您留了书信,”萧探晴这才将大门完全敞开,她缓慢地后退两步,说,“梅姑娘进来坐,我煮了藿香、佩兰和薄荷,您喝两杯,能清热祛湿。” 她的声有些小,说起话的时候清亮缓慢,像被捏了喉咙的鸟雀。 雨成了没有尽头的水线,正淅淅沥沥挂在梅霁泊灰伞的伞檐上,她摇着头,说:“不必了,我拿了信就走,今日匆忙。” 于是再一会儿,萧探晴又打着粉花半旧的伞来了,她瘦黑的手上全是做活留下的茧子,倒与梅霁泊手上练剑而生的疤痕不同,她生得不高也不过分娇小,长着带笑的一双明眸。 梅霁泊接了信封,便告辞离去了,她的深灰衫裙像溶不开的墨,带着点点尘泥,消失在了还算宽阔的深巷里。 她在大雨住后上了汕水码头的渡船,与两位货商、一位书生一起,在舱里坐,信是不难拆的,信封掉在积了一层泥水的舱底,梅霁泊来不及捡拾,她展开了烫金的宣纸,却见那上头工工整整写了几十种药草的名称,应该是张什么方子。 “水蛭,吴茱·萸,丁公藤……”倒也没写明白是治什么的,梅霁泊压低了声音,暗自读着。 她的声音像自地底暗流的泉水,窸窸窣窣着抹过石缝;舱里货商的声音是炸响在深夏的惊雷,余留着浑厚的嗡声。 他与书生聊:“可知道现今暴君修筑新宫一事?” “从友人那里听闻了一些,但不知真假,从泱京到此,传言自不全然真切。”书生揉捏着黄色的、半湿的帕子,把手上的泥擦了。 “少皇帝劳民伤财,大国岂可交付一噙乳童子,归根来说那仲太后是个祸水。” 书生把脏帕子丢到一旁,他撑着那只穿单鞋的脚,说:“且不能妄论。” 愈来愈暗的天光里,船身与人都摇摇晃晃,梅霁泊望向书生泛青虚弱的脸,一会儿,再将视线移去一旁货商黑黄色的面庞上。 “太后有何错?”她问。 货商在微短的犹豫后咬牙,他瞧见了梅霁泊背上蓝柄的剑,又见这女子衣着神色概不寻常,因而收敛起脸上的怒气,轻声地答:“我闲言胡说的,草民不妄论皇室之事。” 梅霁泊因而只能静默,把脸转向透着光的舱口处,她在呛鼻的潮味里攥着那张指意不明的药方,忽然就陷入了沉思里。 / 车马朝北的路上,见了山周逐渐稀疏的绿树,土壤从黑红到浅黄,后来,时有夹在暴雨之前的风沙。 劳顿是不多的,和颜修同行的御从叫兼芳,生得挺拔俊秀,有一双无情的薄眼,他倒爱笑,一路常穿着黑色红边的箭袖绕襟袍,骑红身白鬃毛的一匹马。 这天秋雨浅歇,和风把天空洗成了掺水的蓝色,一行车马从泱京向南的容素门进,路经昌容街,骑马乘车行到巳时,见烈日当空却不炙热,显然已经是初秋时节的气候,路边一棵遮罩着楼阁的合·欢树上,还遗留了零星粉红色的花。 颜修在车内闭目不语。 他穿着彩线锈烟云纹路的浅灰大氅,头顶束起一簇黑发,末端与剩余的青丝一同垂披下来,在肩上背上,像柔顺的绸缎;颜修生得落尾浅红的一双瑞凤眼,高鼻薄唇,露出的微笑往往像带着倦意的风,那么几丝澄明,又几丝冷落。 行车止住,只听兼芳在外说:“颜公子,桃慵馆到了。” 于是立即有两位小厮上前,一人掀起车前的帘子,一人放了足凳又伸胳膊搀人;眼前头正是宽阔的大门,连接着两片绵长的粉墙,门上题“莲素桃慵”四个字。 “这是成元年间西复将军粱颛的府邸,”兼芳抱着剑,与颜修一同进了大门,他说,“习武的一个人,却将住处建得雅致,先帝喜爱所以一直留着,又翻新修缮一番,到如今,虽说没用,但也一直空着。” “我的住处不必这么阔绰。”颜修比那兼芳还要高些,全身挺拔而瘦长,他走路的时候不疾步,向不远处张望了两眼,笑了。 兼芳引着他过了生着翠竹的长廊,再往里去,是六角的墙门,有脊角高翘的房子,房子前方是错落着的、高低不一的桃树,这时候是青叶翠蔓的时节,因此没一丝粉意,就难感受所谓的“桃慵”了。 白墙灰瓦隐秘在桃林之后,房门上挂着匾额,上写“秋月”。 身后来了一位家仆,躬腰作揖,叫了“御从大人好,颜公子好”,又说:“奴才山阴,请颜公子去房中歇息沐浴。” 因此,颜修暂时和兼芳作别了。 脚下小道上簇拥着圆滑明亮的乳色卵石,一直往侧院中去,又见了种在游廊旁一片苍翠的荷叶,清风卷来,绿意浮动,便可见真正的莲素。 另一处院里是二层的红窗小楼,门前悬挂“寒江”二字。 山阴生得平庸的眉眼,圆鼻子卧在小脸上,他在颜修前方走着,继而开了楼门,请他往里间去,屋内焚着沉香,乌木屏风上绘了山水桃树,那一旁站着位拿瓢的丫鬟。 她穿着淡绿色的衣裙,头上梳着双丫髻,笑了,立即屈膝请了安,说:“奴婢叫莫瑕,以后便在府中侍奉,这里见过颜公子。” 颜修就颔首应她,眼中还是有笑的,两位大约算是贴身的家仆了,因此与那些在厨屋院子里忙着的人不同,穿得倒崭新鲜亮些。 颜修从自己的钱袋里掏了几枚赏钱,说:“初来此处,谢过了,我自己来洗便罢。” “那奴才们恭候在门外,公子可以随时唤我们进来。”山阴说完,便行礼走了,莫瑕跟在他身后,也走了。 这屋里宽敞着,墙边立着红木雕花的镜台,上头摆了梳子、小铜镜等物,又有几枚玉或者金丝的簪子,再有属国进贡的面脂、香膏。 柏木浴盆内是飘着热雾的水,上面是黄红两色的玫瑰花瓣,一旁的架子上,陈列着皂角粉和木灰。 颜修将身上的氅衣除去,再脱去白色衬袍,他半躺进浴盆里,黑色头发如瀑,遮住了光裸的脊背。 待沐浴结束了,颜修便唤山阴进去,颜修已然换上了府里备着的、深蓝色大袖的衣袍;氅衣上有金线绣着的云雁图案,里衬是水蓝和白交织的。 颜修吩咐:“下回不必如此铺张,我儿时在穷乡山野中惯了,穿普通的用普通的便是。” “公子尊贵,此处一切全受宫中指派,请公子安心,不必觉得有愧。”山阴回着话,便跟着颜修出去了,莫瑕也在外间等候着。 她一张圆脸,生得玉饰粉雕,她又迎上来屈膝,笑着说:“公子,午膳有些迟了,也不知公子的口味,师傅是宫中陛下派人从长厢楼请来的,做了扶汕口味的清淡汤品,也有泱京人常吃的点心肉食,您在此处用膳罢。” 话说着,山阴出去了,接着,进来了几个穿粉色衣裙的丫鬟,手上举着红漆雕刻的盘子,上前来,将碟一一放好在屋中的圆桌上,又来了两个穿棕色衣裳的小厮,放下炙鹿肉的小炉子,以及青瓷细花的汤盆。 莫瑕最机灵,她看着倒还年少,十四五岁的光景;她把丫鬟小厮差出去了,又上来布菜,说:“公子请放心吃,那些人都不必在此看着。” “你有十五了?” “正十五。” 说着话呢,山阴回来了,他这次跑得喘气,又在门前长吁一口,才进来,行礼之后说:“轿子到了,兼大人已经回去等候,您今天自尤仙门进崇城,有宫中侍卫跟随。” 颜修喝了莫瑕盛来的干贝冬瓜汤,他点着头,说:“我受旨来此,却不知宫中何人染上重病,你们可知道?” 山阴看着莫瑕,莫瑕也摇了摇头,两人齐声答:“不知。” “我的药局已经关门多日了,扶汕现在还热着,恐怕在下雨了。”一会儿,颜修吃好了,他漱口后,用莫瑕呈来的手巾擦嘴,然后,便随着山阴往屋外去了。 天还晴着,太阳斜斜地悬挂,来的是四人抬轿,挂着浅绛色的轿帷,但在官员里来说,也算得上气派风光,何况颜修仅一介医药郎中。 泱京的街道坊市与扶汕不同,更宽阔堂皇些,楼阁在道路两侧成排而立着,水上有些高顶飞檐的亭榭,人声滔天,且时而簇拥着,口吐调长响亮的北方话语。 轿子从从昌容街向前,走到底了,又转了个弯,往坊间的小道上去,约摸行走了又半个时辰,轿帘微动,颜修抬头便看见了高且宽阔的灰色墙壁,墙上建着深色琉璃顶的飞檐屋室,那门洞上刻着“尤仙门”三字。 然后,便换了四人抬的软轿,由穿褐色深衣的内侍引着,往崇城内去,颜修得了一把折扇,在轿上遮阳用,是白竹扇骨,上题了一首宋朝的小词。 到一处红花笼映的花园外,内侍说:“紫薇正开,公子今日若是有空休憩,来此处便是。” “谢公公照顾。”颜修说着话,那红花的残瓣便飞来了,回旋着乱舞,纷纷扬扬地,落在人脸颊面庞上。 颜修轻阖着眼,用折扇去避,眼角水红,正与那花丛同色。 而后,约摸过了几十条道路长廊,一路是苏式清秀或者堂皇壮阔的楼阁,久了,软轿终于停在一处殿前,门匾上书“怀清宫”。 门外齐整洁净着,种了不少匠人修剪过的花草,内侍悄声说话:“公子请下轿。” 一会儿,便有别的内侍来了,躬腰请颜修进去,兼芳在宫室的外间等他,两人作揖见过,兼芳说:“陛下也在等候了,请里边走。” 颜修在此处也不低微俯首,只与在外时一样,他缓步走着,随着内侍进去。 内间便是一处堂皇的寝房,进门就可看见挡在床前的、金边点翠的屏风,上绘了繁花鸟雀,共春夏秋冬四时。 女侍们都穿灰绿的深衣,脚下是粉色彩鞋,梳着垂髻,在室内各处站着,见颜修去了,因此出去几个,只留两个贴身的守在床边上。 南边是红漆刻花的高榻,榻上放着双彩绸的、绣了凤图的软垫;那儿有个人在榻上坐着,他穿着深黄的、棕边的无领袍,脚上是金线绣着龙的矮帮靴子。 他手上是一盅茶,也不多问颜修什么话,只顾低着头,小口吹气,喝得正香。 兼芳立即躬腰行礼,道:“陛下,颜公子到了。” “你先下去吧。”陈弼(bì)勚(yì)张着低沉的声嗓,可毕竟年少,因此话尾的音调像青果子,他将手上茶盅放下了,便随意抬起眼来。 他年龄正十七,长得一双深邃微立的眼睛,眼上两笔浓黑锋利的眉毛,头发随意拢着,束在脑后。 寝房中自然燃女香,因此太甘甜浓郁了些,日头的黄光透过木头窗格,在陈弼勚背上照了一片。 他那样撑膝坐着,一边的手去摸榻上的扇子。 颜修颔首作揖,说:“在下颜自落。” 一旁的女侍得了陈弼勚说话的空档,她疾步到榻前来了,屈膝行李后,说:“陛下,皇后殿下醒了。” 因此陈弼勚立即收了扇子,他肩膀上还有跳动着的、散落的发梢,站立起来了,说:“请侍御师前去诊疗。” 内侍在门边引陈弼勚出去。 床帐内是进宫未及百天的新后屈瑶,这是颜修头一次见她,女子尚年少着,生得端庄温厚,几分英气。 她自然地将手展了来,女侍递上丝帕,包着细细一截手腕。 “你不需要急切,我先来问诊。”颜修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他自然被半逼迫着,因此来不及思索眼前之事的缘由。 屈瑶翻着半段眼白,因着胸前的闷气乱喘,后来,用了几口气,才说出一句:“不要救我。” 颜修待女侍退远了,这才去看屈瑶的眼下,他又端坐好了,说:“你是心中藏着烦事。” “不要救我。”屈瑶将话的尾巴吞到喉咙里去,她终于平息了混乱的喘息,将那一双明眸闭上,再睡了。 待颜修听脉完了,那些女侍也捧了盛水的银盆进来,有四人准备着屈瑶接下去的擦洗。 得了内侍的引路,颜修从寝房向外,到回廊外端的歇息处,那儿长着一树很高的酸枣,此时枝叶茂盛着,生了红色半干的果子,陈弼勚背手站立着,正指着枝叶的尖端,嘱咐兼芳:“那里长了一堆。” 于是兼芳差人将那些果子连同枝叶劈来,呈给陈弼勚吃。 颜修已经在他身后站了好一阵。 “侍御师。” 兼芳与另外的内侍,全同颜修行礼了,颜修自然回了他们;陈弼勚将那些小的红色果子扔起来,又张着嘴去接,一会儿,才回头过来,问:“皇后的病是不是重了?你着实说来,不必要遮掩。” 另外的内侍闻言走了,只留了站在廊那端亭子下张望的兼芳,颜修回话:“她周身未沾染毒病之气,大概也不是染了瘟疫或者绝病,真的论来,是心间烦恼,求而不得,引得气热,急火攻心了。” 陈弼勚暗自转着拇指上一只红玉扳指,他抬起眼来,视线那么不安稳,后来只得小心问出口:“没救了吗?” “我会为她配顺气汤药,是能安神祛热的,但不能确保会痊愈……心病得需心药医,如果要保她,那就让她事事顺心吧。” 少皇帝杵着柱子,正皱眉沉思,因此神情里倒是多了稳重,颜修退后,又说:“我会快些回扶汕的,不需要官位俸禄。” “一切要待皇后的病痊愈才行,若是能轻易治好,也不会从远处请你来了,”陈弼勚说完,便唤了兼芳的名字,他未再看颜修,而是在快走的时候,嘱咐,“且让他们去看方抓药,你能回府上休息了。” 见他拒绝,颜修便暂且不提此事,他再作揖一次,说:“如果方便,我建议她去宫外歇养,住得自由宽松些。” 陈弼勚显然是止住了脚步,然而并没有应答,他生得长身宽肩,一把细腰精瘦,没沉默多久,便与兼芳一同穿过回廊出去,走了。 身后跟上去晃晃荡荡十几个内侍。 [本回未完] 第2章 第一回 [贰] 那日颜修为屈瑶开了抚心顺气的方子,他趁着斜阳早归,在桃慵馆中住了第一宿;这时候,泱京的白昼有翠绿树影与晚开的花,夜里凉爽风匀。 到第二天,上午巳时未过,就得知有内侍与武官要来了,桃慵馆中的丫鬟妈子,以及做着事的大小家仆,都到了前院跪着。颜修正在书房翻找出一本讲古文的册子,见莫瑕着急地来了,迈着小步进门屈膝,说:“大人,宫里的人已经到了。” “你慌什么?我知道了自然要去的。”颜修似乎还有空闲安抚莫瑕,他立即将手里的书放下,又随意理着蓝色氅衣的袖子,将衬袍也拉扯得平整了些,他在莫瑕前头走着。 又是个日光透亮的白昼,天空淡蓝,门前长着的桃树,枝干弯曲,生成了参差怪异的样子,颜修迈步朝前,路上没见一个人,顺着青砖路面再走,又过了几番墙门长廊,他往前院去,莫瑕在一群人身后跪下了,上身低伏着。 颜修开了扇子挡日头的光,才清楚瞧见站立着的几人,他们从门外来了,绕过巨大的影壁,内侍着的是宫中衣服,而几个小武官,都穿得简单轻便些。 内侍倾身提嗓,站立好,就说了:“别跪着,快去外头搬东西,陛下有赏,贺喜侍御师大人。” 颜修作揖给他,说:“劳烦公公和各位大人奔波了。” 内侍和护送的人并没有久留,赏赐的东西有金银珍玉、玛瑙珊瑚,有苏杭的缎子和书画文玩,山阴专程带了几个家仆去,听从颜修的话,一一完整收着,入了库房里。 “今晚有陛下的宴会,我给大人挑了新衣裳,沐浴也吩咐下去了,他们在准备着。”莫瑕端了清茶,供给颜修在餐后漱口,已经过午时了,到了一天中最干热的时候,北方气候有自己的脾性,过了夏就总刮风。 颜修只说:“不必麻烦,我穿这一身便好。” 莫瑕把茶杯捧上去,又命了几个丫鬟进来拿桌上的碗盘,她说:“那我还是备好了,大人明早卯时在岁华殿外听旨,能穿那个。” 在家仆众多的府上住着,因而总有被照料的地方,颜修没再多言了,他在餐后着浅蓝色的衬袍,在寝房中站立着,读上午从书房里寻得的册子,院里有着疾步行走的家仆,他们在打理坪前的细草,把树上掉落的枝子收好,运走了。 颜修于是从墙柜中拿出了落漆的、半旧的黄木匣子,找寻出罗盘、卜骨、铜钱和卦书来,他在榻上打坐许久,然后再去看今明两日的卦象。 山阴忽而在外面喊他,天迅速转阴了,有一大团云将日头吞吃了去。 颜修问:“何事?” “大人,天已经渐凉了,可咱们府上的柳花丫鬟在门前碰见一条黑蛇,细细长长的,连信子都是黑的,奴才已经叫人用笼子盛了,不知该如何处置。” “你且放着它,我来看看。”颜修立即将桌上书本物件收着,他来不及套上氅衣,便只穿着衬袍着急地出去了,院中只三两个小厮,正用锹将竹笼压着,后来,小蛇露了个头,双眼上两点明亮的红色,再吐起黑色的信子来。 阴云又从远处飘来更多,风也大了。 颜修立即一蹙眉,他焦灼地将那薄唇的嘴角咬着,又回身踱步,猜想之后,便找两句话搪塞了山阴,说:“看样子是有毒的,拿去灶火中烧死便好了。” 立即,山阴命那两个小厮拎走了笼子。 颜修的发丝被浮躁起来的风揉弄,接着,便开始毫无章法地乱飘了;他进了寝房中,然后,便遮掩不了脸上惶然的神色。 颜修蹙着眉,仍在沉思。 / 天终究倒没见雨,但漫天密布的阴云总在,陈弼勚到了岁华殿的宴上,兼芳在门外与众侍卫守着,在堂中陪酒的是陈弼勚的兄长,在先帝皇子中排行十二,名唤弢(tāo)劭(shào)。 颜修到得迟了,因而陈弼勚、陈弢劭二人都已经入座。那十二王爷有兄长的样子,看着深谋沉稳,面相倒是青春正好的,他着一身白料暗金色纹路的交领深衣,垂长的乌发掉在背上。 陈弢劭生一双深邃桃花眼,俊秀轻挑的眉峰,他不比陈弼勚那样有孩童稚气,三十而立了,在此倒像位长辈。 颜修前来作揖,颔首说:“陛下,王爷。” “这便不跪了?”陈弢劭在饮着杯中的酒,他倒不是刻板拘束的,仅仅在此时玩笑一番,但也因顾着几分皇家的颜面。 陈弼勚就在那桌后撑头斜坐着,将刚才顽皮挑拣出来的青橘子再放进盘中去,继而正坐好了,冷眼看着兄长,又敷衍地笑,说:“橘子也不等红了再摘。” 陈弢劭将青瓷小杯放下,道:“这是汾江土产,这时候天还没凉,甜的就这么几树,全摘到这儿来了,外头有银子也吃不着。” 趁陈弢劭说话时,陈弼勚就指令着颜修在一旁入座了,他顾着食内侍布来的菜,也不加言语,又强睁着疲倦的眼睛,举杯来,说:“侍御师为皇后诊病有功,朕在此敬你。” “医者本性也,颜某无功。”颜修顺势去捏冰凉的瓷杯,他今日倒着实见了功高之人的劳苦,注视着在此处打盹垂头的陈弼勚,将杯中的酒汁饮下了整杯。 一会儿,又来了一排内侍,共六人,他们三人端盛了餐食的珐琅敞碗,三人将桌前的空碟撤下,试菜的内侍在陈弼勚身旁,说:“陛下,这是一道老鸡烧鹿筋。” 内侍话完只等陈弼勚点头,然后就夹了一截鹿筋来,在一旁俯身试菜。 颜修闻来,便知觉这佳肴的肉汤是鲜甜中衬着涩苦的,他头还未抬,就见那试菜的捧着心,摔倒在地了。 陈弢劭机敏地起身,立即站到陈弼勚旁边去了,他大喊了声:“护驾!” 立即,堂中以及门边的内侍撤开了,从里间以及屋外奔来了二十几号着箭袖衣袍、拿刀佩剑的人,将陈弼勚与陈弢劭围拢了。 兼芳已经去了陈弼勚身前听命,他又转身过来,到了颜修眼前,作揖,说:“侍御师,请为他瞧两眼。” 颜修自是临危不乱的,他终究没活在皇家危机重重的景象里,这时候,行了几十步后到陈弼勚桌前,俯身去看那个中了毒物倒地的内侍,然后,将袖中时常备好的药丸塞进他口中去了。 只见那人已经口吐鲜血,唇边眼角染上了骇人的青色,他颌骨紧咬着,气息猛然地微弱了下去,接着,就歪头死了。 “我自配的百毒舒药效奇佳,但此毒毫不寻常,大概是无药能救的。”颜修的手指上沾着那位内侍的鲜血,他跪坐好了,伸手将他圆睁的双眼合上,便起身,没多说什么。 宴会还没完一半,就的确该终止了,陈弢劭回宫外府邸中去了,兼芳与贴身的内侍跟随着陈弼勚,颜修净手之后还了带血的帕子,对即将要走的陈弼勚说:“若是想她心病痊愈,请准许她出崇城去住,在泱京找一处依山傍水的清静地方也好。” 自然,陈弼勚明白了颜修指的是屈瑶,他止步,背对着颜修,又回头,说:“世上本无周全之事,你思虑得也太轻易了些。” “那你千里寻医为何?” “未见如此妄言者,你不跪便罢了,如今倒质询起朕来,”陈弼勚忽而冷笑着,他摩挲着手心中雕过的核桃,接着转身过来了,去瞧颜修的面容,道,“在此处、此国,全是朕一人说了算。” 俩人是一般高的,颜修倒不怕他,陈弼勚周身的少年气还未消去,自然没那些可怖的威严,可他似乎在这位子已经上得心应手了。 “我先告退。”到这时候,颜修甚至没躬腰半分,他没将陈弼勚的胁迫放在眼里,作揖后就走了。 蓝色衣袍飘荡进夜中的清雾里。 天气不见好了。 兼芳只顾偷笑,又不能被陈弼勚发现了去,他抱着剑在他身边走,见陈弼勚顺手去揪道边灌丛的叶子。 “在我处清高,怕是过分狂妄了些。”陈弼勚从内侍手上抢了装玩物的布口袋来,掏出卵石往那波光清澈的湖心扔去。 兼芳终究没抑制住笑,他说:“陛下果真是宽容他。” “他的命如今就是皇后的命,我怎敢妄动,若说在此位上便能杀戮随心的,都是鬼话。” 石子进湖漾起了环形的水波,在晕开之后交叠,又淡去了,陈弼勚得了趣,又立着脚尖去瞧,高兴了,笑着念叨:“别人总试图用经历教导我,殊不知他们教导的我早就悟得了。” 兼芳了然,因此便立即作揖,赞赏道:“陛下英明。” 陈弼勚是要到怀清宫中,见病中的屈瑶的,路上凉风徐徐,有虫鸣和鸟啼贯耳,兼芳和侍卫们都走得慢,前方是六位内侍,弯腰埋首地拎着黄色灯笼。 陈弼勚顺手摘得灌丛的厚叶子来,贴在嘴上吹得响了两声,他像是站不住的一只幼小的鹰,总在路上飘来飘去地乱跑,伸手抢了兼芳的剑来玩耍,像是忘却了方才发生的那些,只说:“待下回出宫,我也想佩剑。” / 颜修是第二日卯时在岁华殿外听旨的,那时候日头未升,宫中及路上的草丛里还有几声虫啸,殿内外的宫灯全亮了,内侍们皆忙碌着,备着早膳,也停好了去定真殿要坐的轿子。 那内侍总管宣了陈弼勚的旨意,再将写了字的、安黑牛角轴的绫绢递来,那上面书:昭曰,汕水之月辉,凝灵秀矣,朝露远生春麒山顶,待人之仁心,其性之温,其行之良,医得妙手,药得章法,从命弘德,以显其用。兹特赠尔:太医署侍御师。钦哉。 而后,颜修就见陈弼勚被簇拥着,他着了明黄色锦缎的深衣长靴,那些层叠繁复的衣袍襟袖,在浩荡的晨风中飘起来,正面目严肃地自宫室阶梯上下来,穿过跪满一地的人,走了。 再一会儿,又一位内侍来了,他问了颜修的安,说:“我带大人认个路,您也能在屋中歇息到天亮,等太医令毕大人下朝来,详解差事。” “本已经歇得迟了,你们总卯时前起,不宜体气的循序修整。” “除却后宫中散漫松懈些,再全部是这样的,奴才奴婢如此,陛下更如此,习惯之后就不嫌早了。” 说着话的时候,内侍就挑灯引颜修往别处走了,他算是年轻的,但总佝着头,于是便看不清楚具体的容貌。 颜修在刹那间淡笑了,感叹:“那着实是的,闲暇和功绩不可得兼。” 他们出了岁华殿,从沧华园侧边的道路上行进,灯笼打下一圈清冷的白光,晃荡在脚下齐整的灰色砖路上,颜修着了层叠的枣红衣衫,他望着暗藏在崇城夜色下的树影楼台,在一瞬间里记起了怀清宫外朱绿相衬的酸枣树。 天边终于染上了明亮的一丝白色。 前方是红墙围拢的半旧庭院,两盏高悬的灯笼已经亮起了,颜修细致抬头去瞧门上的牌匾,只见写了“太医署”三字。 来带路的少年男子杏眼剑眉,白且瘦,他立即作揖了,说:“太医署副使赵喙见过颜大人。” “如此年轻便在这里当差?” “我十六了。”赵喙又作揖回颜修的话,接着便差引路的内侍回去;赵喙带颜修往院内去,堂屋的门上也是淡黄色灯笼,匾额上写了“厚朴”两字。 这赵喙大约也是缜密清高的心性,看着便不苟言笑,他着了青色绕襟袍,头发高挽起一个漂亮的髻,生得宽背尖脸,十分清秀。 进了堂屋,便只见排列整齐的一些桌案椅子,盛书的架子有两个整排,顶层堆满了灰扑扑的方纸。 有人自屋内的素色屏风后面来了,她手捧着一盏泛起黄光的崭新铜灯,有张棱角显眼的脸庞,头发在额前半分开了,梳得利落齐整。 穿着白色衬袍以及淡青色的、在外的纱衫。 女子问:“这是何人?” “秦大人,这便是新封的侍御师,颜大人,”赵喙又回头过来,对颜修说,“这是侍御师秦大人,我们同在此做事的。” “见过秦大人,在下颜自落。”颜修便立即颔首作揖了。 秦绛总也没笑,绷着下颌注视小些时候,这才轻飘飘地点头,说:“在下秦绛,你今后便在里院子的房里,赵喙明白怎么做的,昨日毕大人嘱咐过了。” 话也没讲许多,秦绛就捧着灯出去了,赵喙立即凑过来,说:“你不必觉得她冷落人,她对谁都这样,太医令毕大人都没敢吵她。” “人有各自的脾性,我懂的。” 颜修又跟随赵喙往堂屋外面去了,视线中的房屋院墙清楚起来,天成了清淡的灰色,里院子的屋室更宽敞些,赵喙开了侧边的一间,又急忙将灯点上了,他说:“都收整好了,你以后都能在此歇息,若是缺什么,我便喊内务府的人去办。” 颜修在这屋内扫视了一番,见床和书桌都是有的,即便远没有桃慵馆豪华细致,但至少是齐整干净的,墙上还挂着行草的“空青远志”,凑近看才知道,落款是:癸未余月,郑斐。 [本回未完] 第3章 第一回 [叁] 屈瑶还是在病中的,可她神色清明起来了,也全然不会再昏厥抽搐;西空国主送来的羊脂镯子十对,是暗纹花式各不相同的,屈瑶从太后那里得来三对,又外加一件红色缎盘金银绣夹衫。 屈瑶正披着夹衫,借晌午的日头光瞧经书上齐整的字迹,而后,缓缓读了几句:“若我灭后,末世众生,有能自诵,若教他诵,当知如是诵持众生,火不能烧,水不能溺,大毒小毒所不能害……①” 女侍早已从外来了,她生得低矮,一张小嘴殷红色,又得一双墨黑色的眼睛,说起话来机灵:“殿下,今日屈将军来了,在外头候着,来看你。” 屈瑶将淡黄色经卷翻去一页,低着头询问:“哪个屈将军?” “是……殿下的父亲,屈将军,”女侍叫一室,仅比屈瑶小了一岁,她随即笑了,上前来捋屈瑶肩头乱着的发丝,说,“我来帮殿下梳头更衣。” 屈瑶抬起了英气明朗的眼睛,但此刻,其中是抚水般倦意;她摇了摇头,说:“四月初来此,成了贤妃,后来又做了皇后;于陛下,我未说十句好话,未听十句好话……我早忘了还有父亲。” 屈瑶将手边的红叶子放进书页之间,然后,将那本《楞严经》合上,放在了榻的软垫底下。 于是,一室立即喊了另外的女侍进来,俩人忙碌着帮屈瑶穿好一身淡黄金绣的裙与外衫,妆也化了动人明艳的一个,将久病的憔悴遮盖去了。 屈瑶头戴的是太后亲赐的金蝴蝶珍珠凤冠,她缓步往外间去,然后,便见到了站立在门边的屈房离,那男子仍旧是削瘦的脸庞和窄细凤眼。 他不说什么,忽然就正身跪好了,接着,便给屈瑶扣了三个头,说:“微臣屈参见皇后。” 屈瑶开始手心沁汗了,她被一室搀扶着站好,只冷着脸难说话。 屈房离仍旧跪着,说:“殿下成人中之凤,是屈家上下的荣幸,府中一切安好,你且放心在此。” “屈大人,殿下来崇城之后总病着,你应该知道……”一室冷脸搀扶着屈瑶向右,总算将她安置到椅子中去,她又说,“屈大人,你也不必跪着了,殿下许久不见亲人,看不得这些。” 接着,一室立即差人去拿些果子和糕点来,又上了一壶龙井,屈瑶只盯着眼前的一切,毫无章法地乱瞧;一抹水光划开在她脸上,屈瑶的下巴和手指皆乱颤着,她合不住困倦的泪眼,只是看着屈房离,然后,便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不住地摆头。 屈房离未坐一刻,起身后总面目无情地站立着,而后,又说:“殿下凤体不适,微臣就不久留了,听陛下说已经为你寻得了一位好御医。” 屈瑶这下子似乎果真说不了话了,她开始“呀呀”乱叫了几声,接下去便攥紧了一室的手腕,用手指着寝房那边。 “屈大人,奴婢照料殿下歇息了。” 有两位女侍在屈瑶身后跟着,一室伸着胳膊扶她到床上去躺,接着,便摆好了屏风,又喊守门的内侍,遣他到太医署请人过来。 / 颜修出了怀清宫,未时已过,他也未再回太医署收整什么,赵喙连着打了两个呵欠,说:“今日夜里是我当班。” 远看,酸枣树上还是红绿交织的,颜修和赵喙往前走着,在一处宫室外墙的角落处便分开,颜修要回桃慵馆中去。 他未见清风斜阳里如此华美的崇城,因此在经过一处廊亭时思绪顿挫了几分,只见金光然在远处宫楼的琉璃顶上,又将树冠的一半鎏金,水上有荷叶翻滚,又一处活塘中是养得漂亮的黑白天鹅。 这仅是沧华园中窄小的一景,亭中木柱上的题诗中有“樵人归尽欲,烟鸟栖初定②”两句。 若说泱京早已经到了秋凉时节,那么扶汕便还停留在冗长夏季的尾端,颜府总空荡荡,仅留了萧探晴一人。 直到这一日,漫长的雨季歇息下去,深红色的晚霞染了漫天,潮气浸在青色的石砖深处,因而生出几粒细小的黄草来;颜幽是贸然回来的,他背上是绛色的的剑,又着了深青和黑相间的箭袖绕襟袍,他生得与颜修相似的眼睛,却独有着狠厉的神色,面颊更宽几分,额前的发丝飘摇散漫着。 颜幽长成了与兄长不同的、沉闷的脾性。 “二公子,”萧探晴立即迎了上去,仰脸看着他,继而笑了,“公子他如今不在,月初时就走了。” “走了?” “对,那一日来了带着刀剑的两个人,也不说来处,公子说让我看好家,就跟着他们走了。”萧探晴仍旧着那身青灰色粗布的衣裙,她生得细腰窄肩膀,脸蛋光洁似个小姐;她这时候与颜幽一同进了堂屋,又将灯燃起来。 颜幽蹙着眉,问:“没再说别的?” “公子还说,若是二公子回来了,也不必去找他。” 扶汕的房屋高耸又狭窄些,有着灰瓦白墙,颜幽环视着屋内的用品和摆设,他掐指算来,才知道自己半年前就离开了。 他说:“那日花堂前有个半死的人,师父预备救他,他却拔出匕首来,自己抹了脖子……我嗅见了血腥,夜里就梦见了泱京,梦见了娘和爹,梦见家门前的嫦淅河涨水。” “你那时才三岁。”萧探晴倒了温茶给他。 颜幽毕竟算这个家中最小的,又从没稳重过,他抬起眼看着萧探晴,就匆忙委屈起来,继而咬紧了牙关,说:“我怕兄长是被宫中的人所害,明日,我便去泱京。” “二公子,你许久没回来了,应该歇息着,吃些想吃的,公子他嘱咐过了,咱们不必忧心太多的,他心里有数。” 颜幽辩驳:“埋名十多年了,兄长未沾染过任何纷争,要不是真的有人走漏消息,怎么会有带刀剑的人胁迫了兄长走呢?” 萧探晴的脸庞在烛灯的黄光外,她僵住了嘴角,忽然不知道讲些什么,又一阵了,才颤抖着,道:“你不该多想的,何况,南浦堂不能总关着门。” 怒气终究将颜幽的眉眼染满,他紧攥着萧探晴的衣领,致使这个柔弱的女子摇晃着无法站立,他落下了沉重的一掌,接下去,鲜热的血便自萧探晴的嘴角流下去,洇开在粗布衣裙的前襟上。 “二公子,饭菜还在厨屋里,我给你热一热。” 萧探晴冰冷的手心紧贴脸颊,她被武力降服,整个人重重地躺倒在了地上,眼泪是热的,萧探晴的心口比颊侧还疼。 颜幽不说话了,他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他的一口气弯弯绕绕从鼻腔里呼出去,最终,说了句:“我,我不该打你的……” 可此时,屋中只剩了颜幽一人,萧探晴早已经收好了打翻在地的一只茶杯,紧步出去了。 / 月阔宫中栽种着黄色万寿菊,开花时节簇拥在堂屋的门边,用青瓷的坛盛着。 颜修打门外进来,就见两位女侍候着,一会儿,又来了着轻便灰裙的一位,名唤崖寻,她约四十了,倒面目温柔,上前来,便笑着行礼,问候:“颜大人,快请随我走,若不是太后病急,也不会临时召你来此,太后殿下知道太医署的事务繁杂,也知道皇后殿下的病要你照料着。” “不必,我今日闲暇。”颜修与她作揖,接着,便穿过院子进去,此处建筑色彩肃穆些,檐脊上雕塑生猛,有赧色的漆柱子,自院子中央向各侧回头,能看见堆积在墙角下色彩更盛的小株紫茉莉。 红卵石平铺在脚下,已经被摩擦得发亮了,又自廊道绕了几个弯,这才去了太后歇着的小院中,这里引了一眼清澈的活泉,正汹涌在灰色假山下的石坑里,小院周遭是两人高的红墙,底端绘了蓝、黄、绿各色皆有的花鸟草虫。 不等颜修进去屋中,仲花疏便出来了,她头戴金色簪花,生得尖脸貌美,有着与陈弼勚极相像的、窄而高的鼻子。 “殿下,”崖寻上去行礼,笑着说,“颜大人来了。” 年纪三十三的太后,又常年在深宫中未风吹日晒过,因此样貌倒比那些年轻未嫁的女子也无差,但朝她的眼睛里看,便知道何为世故中成了习惯的掩藏,何为滴水不漏了。 “在下颜自落。” 而后,颜修只管去注视她,想了些过往的事,便有些晃神了,可只能咬起牙关不做声,仲花疏拎了长摆的赭色衣裙,在宽阔的竹椅中坐下,她说:“来,帮哀家诊脉。” 内侍在仲花疏座下备了下跪的软垫,颜修还未上前去,他只望着仲花疏的脸色端详,问她:“背上可否长了红疹?” “总在夜里才长的。” 仲花疏稳坐着,也不言笑,她见颜修不来跪,便在思索后问:“侍御师可是急着要走?” “我今日无要紧的事,”颜修弯起了一侧的唇角,他缓步行走,到了仲花疏座前,接着,便扶住了她藏在衣袖里的手腕,又松开,作揖道,“无大碍,我来写好方子,到尚药局处拿药便是。” 仲花疏深吸了漫长的一口气,便直起身坐好了,她手杵着额头,唤了崖寻过去,两人附耳低语一番,崖寻便又过来,引着颜修去书房写方子了。 有女侍在磨带金字的方墨,崖寻给颜修挑了一支狼毫,她缓慢地问询:“你在泱京中可住得习惯?” 黑色汁水染进灰色的笔端,颜修屏气书写,他收束完流畅的一竖,这才回:“此处更清爽多风。” “那你来此,可否安顿好了家中父母?” “父母在我儿时死了。” 崇城的墨大抵不同,忽而,有一股苦香的气味钻进了颜修鼻腔里,他将那手上的药方写好,便站立起来,同崖寻嘱咐了煎服的剂量、时长。 两人未彻底说清楚刚才的话头,崖寻总得体地笑着,可颜修知道,他今日的言行不顾大礼,大约,让那年轻太后不舒服了。 注:①出自佛教经典《楞严经》。②出自唐代孟浩然的《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 [本回完] 下回说 居深处饮药自悬梁 守高阁提笔长说思 第4章 第二回 [壹] 居深处饮药自悬梁 守高阁提笔长说思 —— 秋雨从半夜持续到了清早,红颜色紫薇花掉落满前院,像凝结起来的血迹。 此处种植着密集的草木,却时常没人打理,因此在夏日雨水丰沛的时候疯长了一番,殿前甚至有着积满灰的帘子,下端沾了雨污泥尘。 殿前匾额上写了“朝辞暮还”。 仅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侍在此了,她们均穿着打了补丁的、深灰的衣裤,也未问来人是谁,便立即跪下行礼。 颜修直向殿内走,他穿过两道宽阔的门,终于到了幽深凄冷的内室,那处的榻上有平躺着的,气息微薄的女子,她着了穿花紫色的留仙裙,上罩着金线撒花红绸长衫,头上是金丝仙鹤冠。 身边赵喙伸了手去探她鼻前,而后,便说:“还是活的,无大碍。” 此处偏僻,宫殿还是古朴的样子,墨色屋顶与褐木结合,瑟缩在崇城深处的一角;梅宿蔓过了四十的年纪,仍是美艳的,可时间与寂寞让她快凋败了。 颜修去查看她颈上的红痕,便从赵喙手上接了参片,塞进了梅宿蔓嘴里,她在浅薄急切地呼吸着,忽然微张起眼睛,散乱地看着宫室的内顶。 “太妃,请应臣一声。”赵喙去掐握梅宿蔓的手臂,附身在近处,说着。 颜修只管去诊脉,这时,有衣着鲜亮的年轻女侍来了,她恭敬地请过安,道:“颜大人,太后殿下到了,请大人去院中问话。” 说这话的功夫,赵喙已经将急救丹药放入了梅宿蔓口中;颜修随着女侍往院中去了,眼前的仲太后大约走得着急,因此也未隆重梳妆,仅着了白色红丝提花深衣,下衬着乳色的裙,她在那树下站立,脚踩了满地烂碎的花瓣。 “殿下,”颜修仅如此地作揖问候,又说,“太妃被救得及时,因此仅有些昏迷,可我看来,她悬梁前该是服用过致幻的药物。” 仲花疏轻簇起眉,由得崖寻跟着,要往殿内去了,她对颜修说:“那些禁药,此国中再无人制造贩卖。” 再有风刮来,带着冰凉潮湿的水汽,仲花疏环顾殿内的陈设,禁不住近看那些在桌前架上皆落了灰的陈旧摆件,她便问此处的女侍:“为何不清扫打理?” “回殿下,太妃她不准奴婢们碰这些,不仅此处,连寝房内也是的。” 仲花疏伸手去抚桌上一只红色的砂壶,她说:“崖寻,你喊外头的人进来,将这殿中搜查一番,看是否有什么禁药。” 她吹去沾染在手指里的细灰,又自女侍手上接来了帕子;进去时,已经有人安顿着梅宿蔓躺在床帐里,此处位于山底,因此有些阴湿,仲花疏在榻上暂歇着,不多说话了。 一阵,便有人来禀,年轻的内侍从梅宿蔓床底寻见了盛药的匣子,里头盛白色粉末,打开便一阵清香带苦的气味。 “溶神散……”仲花疏瞧了那药两眼,便捂了口鼻转脸、 一会儿,颜修将药方递予了赵喙,他站在书房的桌前,将那粗劣的纸张卷好,并且归于原位了。 此屋中再无他人。 些许年无人问津了,因此这屋中散着难以忽略的潮味,颜修端站着,翻看手上一本讲占卜算术的古册,问:“着实是禁药?” “我试过了,的确是致人迷幻的‘溶神散’,尚药局中前年藏着两钱,供给咱们认药用的,我见过,也闻过。” “吃一回便是死罪……这律法着实严苛。”颜修忽而觉得自己闯了祸端,他抿着嘴巴,便不好再说什么。 仲花疏大概在院中了,她在嘱咐近身的内侍,在风声里,道:“快马赶去瑶台,请梅宿蔓的家人来泱京,与她告别。” “颜大人,”赵喙低叹一口气,说,“或者她走了反倒是好事,在这崇城里活得落魄,那便全是命数了,你看看此处,偏僻又破败,太后殿下总照顾她,还吩咐秦大人逢盛夏初冬送些补药汤茶,可她总闷闷不乐的。” 颜修无表情地看向窗边一只陈旧的麒麟铜鼎,说:“我还是要三思的。” 他深叹了沉闷的一口气,便将眼睛合上了。 赵喙的话语没断,他沉默了一阵,忽然说起:“我昨晚听说,那一日做‘老鸡烧鹿筋’的御厨,已经关进牢里了,择日处斩,听说,都已经认罪画押了……” “他为何投毒?” “不知,也许不是他投毒,可查不到了,的确该做菜的人担罪过啊,不然能如何。” 颜修向外挪开了两步,他要走了,他看向殿前散落的、肮脏的纱帘,轻声嘱咐:“赵喙,这些话少与旁人交谈,免得被他人揪得了什么把柄。” / 快马从瑶台到泱京,倒无需几日,梅成楚此行未携任何亲眷,他走前在宅邸门前的草坑中铲得一罐黑褐色的土,埋在随行家仆的包袱里。 遇见梅霁泊是偶然,她行在昌容街旁新建的花楼上,大约想瞧瞧远处泛光的醴水湖,她忽然就那样潇洒地探出半个身子,冲着马背上的梅成楚喊一声:“爹!” 女子衣襟带红,直束起柔顺的黑发,她背上仍旧是蓝柄的剑,又抿起嘴笑,说:“爹,你怎么来泱京了?” 自小习得的功夫,又加天赋异禀,梅霁泊使得一个空翻,从楼上跃下,落在梅成楚身后,与他共乘一坐骑。 “你的姑妈惠太妃犯了国法,要被处斩了,我特来此,送她一程。” “我都忘了有这么个人了。” “你自然不记得,你们大约见过一次吧,她入宫那一年你被你母亲生下,后来她回乡了一次,仅那一次。” “许久没见了,” 梅霁泊思索着,低声地感叹,“再见就要告别……” 梅成楚手拽着缰绳,腕间是鼓动的筋肉,他面貌清俊,性情雅致,生得一双明眸;在自瑶台到此的路途中,长出了满脸的倦意,腮边还堆着未去尽的胡茬。 他忽然唤:“阿霁。” “爹。” “你玩耍够了吧,此次跟我回瑶台,你的岁数不小,该静心,再嫁个喜欢的人了;若是你不想离开爹娘,就招亲入赘,我也是准许的。” 梅霁泊满眼尽是长街上的高树楼阁、秋叶繁花,淡黄色的日头透光下来,温哄哄照在人眼皮上。 她吞吐着,说:“我才不,我云游惯了,不想嫁人。” “这嫁人之事不谈也罢,但你离开这么久了,不想回瑶台看望你娘啊?你的弟弟长高了不少,他也想你了。” 晃动的马身总不算交谈的好场合,梅霁泊忽然就屏住了呼吸,她在一段不平的小道上险些咬到舌尖,因此慌忙揽住了父亲的腰,这才应答:“想来,我该闲些日子了……这次我与你一同去见姑姑,再一起回瑶台。” 由仲花疏派来的侍卫引着路的,梅成楚甚至未去客栈里梳洗歇息一番,他与梅霁泊自言德门进崇城,又在皇家院落中行走了许久,一阵,有两名内侍来引了近路,一行人走到近酉时。 晨夕殿前的脏帘子撤了,连那一株梅霁泊亲植的紫薇花也消失不见,如今仅剩露在土中仓促截断的、粗糙的切口。 院中被打扫过,是种过分清冷的干净。 有两排站立着的、大约十名的侍卫在此,梅成楚与在殿前等候的女侍见过,便同她往殿内去了。 文玩书画都还留着,久时的潮湿气味不散,梅成楚与殿内守卫的人作过揖,而后便进了屋中。 梅霁泊坐在落了灰的榻上,她撑起一只脚防脏,着实在为这一身全新的衣裳着想,床近处的矮凳上是灰陶碗里凉透的药汤。 斜阳的光线成了橘红颜色,从梅霁泊身后大张着的窗外**来了,她这样不羁地坐着,转头的时候,正看见了从床帐中钻出的一双细瘦的脚,它们被藏在惨白色的、两截空荡荡的裤管下面。 秋着实凉透了,黄昏时候有浓艳也萧瑟的太阳,梅霁泊看着那年长的美人,看她素脸长发,正冷漠着神色,跪在了梅成楚脚前的地上。 / 颜修这一日照例为屈瑶诊脉,他着了金色刻丝暗蓝外衫,自沧华园边上傍水的碎石路上穿过,遥远处日头的黄光撒满湖面,像有谁投来一抔碾碎的金子。 那五彩的碧冬茄在红色砂盆中,满满长着沿湖的几十簇,蓝色八仙花早凋败了,只留下在阶梯两侧长着的、密集尖头的绿叶。 女子衣襟带红,她身边是着了灰色撒针绸缎外袍的男子,身后的,有家仆,也有宫中内侍。 “是崇城外的人,我听说太妃的家里人这两天就来,该不会正是他们?”赵喙手上还捂着盛了银针与用具的红木匣子。 颜修直望向那边,湖不宽不窄,是正能瞧清楚人面目的距离,岸上花枝树木丛生着,梅霁泊转了脸过来。 “梅宿蔓,梅霁泊,姓梅……”颜修低声地去念,几乎是旁人不可闻的声音,他无表情,仅是持续着诧异又恍然的神情。 女子的也在往这里看,她像认出了颜修来,又似乎是没认出,她神色像个过客,没有伤悲也不喜悦半分,就那样摆荡着窄袖子,从湖那边的廊道上潇洒走了。 [本回未完] 第5章 第二回 [贰] 即便黄昏时候吃过了晚膳,但后来在夜里,莫瑕又沏了玫瑰山楂蜂蜜茶,再配几样点心,她着了浅黄色一身衣裙,将红木盘子交到身后丫鬟手上去,便唤她出去了。 是一碟杏仁佛手,一碟盐炒花生,一碟核桃粘,一碟艾窝窝;颜修正在灯下,执笔写浅黄撒金纸上的信,在一旁磨墨的是山阴。 “茶还是滚烫的,外头天开始凉了,夜里最凉,”深色茶水被斟进小盅里,莫瑕又使了小碟,将茶递到颜修桌前去,她扫一眼颜修手下的信纸,便没再瞧,又说,“我取了新鲜点心来。” 颜修说:“我先将信写完。” “大人,我从街上听说,惠太妃食了禁药,要被砍头了,是不是真的?”莫瑕将茶盅放下,又捧着盘子站在颜修身旁,瞧桌前一本《齐民要术》的封皮。 “有此事。” “她为何想不开……原本能活得舒心,在崇城中再过几十年日子。” 颜修在静默着,细听莫瑕的话,忽然,他抬起脸来,长发垂铺在背上,今日束了深蓝细长的一根绸带。 他说:“有些人在饥寒病痛中身死,而有些人是在堂皇富贵中心死的。” 山阴立即补话上来,他觉得砚中墨约摸够了,便从一旁取了剪刀,去剪弯了腰的蜡烛芯子,说着:“大人总能想到不一样的。” “就是,我觉得待在这桃慵馆最舒服了。”莫瑕伸手去摸那本瞧了很久的书,嘴上附和着。 颜修是完全没架子的人,他在家中原本也没多少使唤丫鬟,其他帮忙的均是在药局中做事的伙计,他饮了莫瑕端来的那杯茶,说:“我必然待不住,要走的。” 那信上是满篇端正秀丽的行楷字,颜修待它干透,便折好放去桌上随意的书里,他与莫瑕、山阴行到圆桌前,又添了盏灯,坐下。 “即便在一国之中,可扶汕和泱京是不同的,那里四季都不寒冷,常下雨,也潮湿,我养了两对云雀,两只鹊鸲,三只朱顶,还有一窝鸽子。”颜修手随意地在桌上摆着,莫瑕正剥开了灰黄色的盐炒花生,将仁儿堆在白色的薄瓷碟子里,山阴又将碟子推到颜修眼前来。 “大人,这里也能养。”莫瑕伸手指着外头。 三个人在桌前围坐,倒也不是真的预备聊什么,山阴立即说:“没事的话去西市看看呀,那边有人养鸟的,买几对回来,在后院里放几个漂亮的笼子。” “可我总是要离开的,”颜修捏了盘子里的花生仁来,他饮茶,又说,“待在这里无事可做,宫中忙完了我就回去。” 莫瑕问:“大人在扶汕有了夫人吗?” “我不能多说。”颜修故作玩笑着回话,将茶饮尽,又递上去让山阴添一杯,他的笑淡然浮在眼中,继而,便消隐下去了。 颜修不知信该给往何处,他只能将那些语句和着此刻的心情搁置,他方才写道:琴瑟常道,鸳鸟未归,此执一书与江河白日,解半载连环。 / 皇帝寝房在岁华殿内静谧的一处,房前屋后常年被明里暗里的精兵守卫,先帝在的时候也睡这里,因此留下了不少稀奇又新鲜的物件。 西空国主昨日才来过,这回带了黄木造成的机关玩物,里头叮当飞舞着十几颗圆润的珠子,陈弼勚着了白绸金花的宽摆衬袍,半倚在软榻上,他将那黄木玩物摆在身前,又捏了野鸡翎,去逗一只灰白色娇小的野猫。 内侍忙说:“陛下,这是野的,咱们去弄只养的来,多脏啊这野的。” 陈弼勚轻抬起眼皮,他有些昏恍困顿,打了个呵欠,说:“朕乐意要这个。” 说着话,陈弼勚就躺倒了,那猫也跟着躺了,一同盖金丝缎面的鸭绒被子。 一觉睡得不闻天光,燃着的香料在炉子里飘起柔美的烟,外间守着的内侍偷闲打个哈欠,再遮掩起嘴,低声地清起了嗓子。 秋日里有众多如此阴沉的天。 屋檐前起了透黄的烛灯,头顶上黑得捉不住阴云的影,到黄昏时候,陈弼勚这才睡足了,他青丝乱绕的脑袋正搁在枕头上,缓慢吸吐着气,捧着那猫的脸,直亲它。 陈弼勚发出低沉的话声:“几时了?” “回陛下,过了酉时,”内侍将他递来的猫接了,搁在小手臂上抚弄,又回话,“陛下,侍御师颜大人来了,在外头等着。” 陈弼勚坐在榻上捋自己的发丝,又将手腕搭在了撑起的膝盖上,他问:“几时来的?” “未时过后来的,站了许久。” “请他,朕不梳洗了,晚膳在此用罢。” 灰白猫再次回到陈弼勚手上,他使鼻尖蹭那小东西,又掀开被子去,垂下脚坐在榻边上,低声自语:“乖乖,明日可否迟起……嗯?” 颜修被兼芳引着来了,接着兼芳便连同两位内侍退下,在此处只留了贴身侍候的一人,颜修作揖,道:“参见陛下。” “平日里总不来的,皇后和太后的病要你忙碌,这些日子辛苦了。”陈弼勚仍旧放不下那猫,他用手心磨蹭小家伙的软毛,便抬起那一双清亮微立的眼,看着颜修,隐秘地笑。 他是威严的,颜修也防备着看他,便回话:“我今日来询问惠太妃之事。” “依据国法处斩,你为何会有疑虑?” 颜修回他:“无非是让人麻痹的致幻物,禁药也罢,是罪不至死的。” 猫忽而“嗷嗷”叫喊了两声,室内有浓郁的熏香气味,陈弼勚随即压下了笑意,慢声地说:“国法乃金科玉条,你今日来为惠太妃求情,那明日便要为更多的人求情。” “我无心多虑别人是否着实有冤,今日来缘由只一个,若不是那日我禀告了惠太妃所食为何物,她也不会因为禁药而死了。” 颜修穿了从扶汕来时的彩线锈烟云纹路浅灰大氅,这屋子里头也没收整过,被子在榻上乱堆着,陈弼勚面貌青涩也绝情,着实会是个有威严的君主。 颜修烦躁又自愧着,可面上不改颜色,他没立即等到辩驳的话。 陈弼勚沉寂了一阵,又将那猫蹭在胸前,揉它,说:“太后早给你备了赏金,改日请人送去你府中,嘉奖查处禁药之功。” “我救命从不是为此,国法是否合理,我更无权争辩,今日只为惠太妃请命,我生而为医,不想谁死在我手上;再说,晨夕殿在崇城那处,她活着也无碍于谁。” 颜修暗自咬着牙关,他那样痛恶在此处见识的、轻而易举的杀戮,可似乎又无法说中陈弼勚的疼处,颜修在为那日冤死的御厨惋惜,抑或为梅宿蔓求情,然而实际上,不全是为这些的。 陈弼勚并不在意一两条人命,也没缘由在意。 那少皇帝只在榻上抱着他的小猫,若是从神态中瞧,他自然是自若的、高高在上的;颜修轻眨了一回眼睛,他慢慢地将憋闷在心口的气呼出去。 “侍御师留下用晚膳吧。”陈弼勚伸脚去,便有人为他穿了矮腰的靴子,他走到颜修眼前来,看他。 颜修说:“今日家中亲人忌日,我回府上要忙的。” 清冷的湖水泛起众多的波纹来,颜修倒并不是随意编了缘由,他在往崇城外的路上遇着了穿素色衣袍的一位男子,他面貌柔和,梳着高冠,从那软轿上下了。 内侍向他行礼,唤“八王爷”。 皇家子弟自有名声在外,这八王爷年过四十却未有妻子,仍生得年轻俊秀,眼若弦月,入神生辉,他无意向颜修打量来,便轻声问询:“大人是扶汕来人?” “在下颜自落。” “在下陈弽(shè)勋,我听闻陛下自扶汕求得神医,今日有幸得见。” 颜修说:“我在扶汕常年未见泱京如何,未知崇城真正如何,可听闻王爷的诗,‘赤泥得霜风落地,江火流冰雪尽天’。” 陈弽勋爽朗地笑几声,问他:“你从岁华殿中来?” “是,我与陛下商议了当日惠太妃自缢之事,毕竟那一日是我救治的她。”颜修觉得惠太妃之事不用避而不谈,他与皇宫中众多的的人不同,不乐于遮掩。 言语中自然有着悲凉意味,只听陈弽勋也叹息一声,道:“法不容情,命该绝矣。” “命非该绝矣。”颜修站在着透着灯火色的夜里,他说完便与陈弽勋颔首,随即告辞,向着火光映亮的道路上,离去了。 / 这天,陈弼勚在岁华殿的书房中翻读古文,他听闻太后难耐渐凉的天气,于是差人去拿新的长绒棉花。 雨天昏暗,内侍又挪来了两盏烛灯,陈弼勚问:“秦绛何时才到?” 说着话,见有人被内侍引着,推门进来了,她着了暗色一身束腰衣裙,跪下,道:“秦绛参见陛下。” “平身,”陈弼勚将那手上的书放去一旁,便半倚着,说,“择日去石山围猎,由你随身行医吧。” 秦绛抬起了眼,她总是漠然的,随即回他:“我与各位副使在配秋季风寒的新药,怕是无法随行了。” “新药暂且交由毕重峰亲为,你不用再忧心,回去准备一下,大约就在这两天启程。” “是。” 短暂的沉默之后,秦绛屈膝,回了话。 [本回未完] 第6章 第二回 [叁] 与京城各处堂皇的府邸不同,桃慵馆闲而安静;此时,黑夜如同掺水的流墨,滴淌在池中,也染满了树顶繁茂的枝梢。 红窗小楼被灯火染亮了,在远处瞧来也是显眼的,撑了伞的两人自游廊走过,到门前来,前头打素伞的是莫瑕,她扣门,说:“大人,太医署的秦大人到。” 颜修是脱了外头衣裳的,他只穿一件浅色的衬袍,因此将随手的短衫披着,便上前开了门,他立即请秦绛进去,说:“我方才在占卦。” “颜大人,我夜晚来此,打搅了。”秦绛把白纸蓝花的伞递去,莫瑕暂替她收着。 山阴从别处来,与其他家仆一同碰了点心热茶来,秦绛却坐也不坐,说:“颜大人,陛下与众位王爷公主要去石山围猎,我近日在做治愈风寒的新药,因此无法离开,所以想请求您替代我,随陛下去往石山。” “何时去?” “近日。” 颜修揽着短衫的衣襟,回她:“泱京秋日气凉风高,我从湿热处来此,身体时有不适,因此,就不能远行了。” “我知晓了,颜大人,多有叨扰,我先告辞。”秦绛从来都是干脆、镇静又得体的,她由山阴引着,去门外撑了伞。 颜修与她作别。 烧的是撒兰香,能嗅见几丝冰片气味,颜修将门闭上了,他收好了卦书,便详细想着方才的卦象,去桌前,提笔写下了: “若知鹃花何处,千山险阻云迹绝。” 颜修并非能确切地预知些什么,他时常不期盼谁的不好,可夜深的此刻,心中忽然有尖锐的恨亮出。 光阴倒退十七载,那日的泱京,亦是下着大雨的 。 / 杳和五十八年,秋。 嫦淅河是自城外流向东市的,温素月这日戴银簪,佩羊脂玉坠子,一席苏绣绸缎的蓝色衣裙,她从未这样慌张过,因此在颜府后院的门前摔了一跤,大火之上是黑色的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温素月唤:“玉竹,泽兰。” 有位家仆来了,便将在房中玩耍的、年幼颜泽兰抱着,又伸手牵了躲在桌下读书的颜玉竹,一行人慌忙地朝外走了。 大雨慌忙而至,空气里尽是焦糊的血味,颜玉竹回身去看,用恐惧之下颤抖的声音,喊了:“萧萧。” “什么萧萧?玉竹,是为娘的过错,今日救你们兄弟二人已经是犯险了,萧萧长你一岁,多活了一年,再说,谁叫她只是个买来的……”温素月很快地说着,便将腰间的玉坠也扯下,塞给了家仆,她粗劣地摩挲了颜玉竹的脸,轻下声来,说,“在此告别了,玉竹,泽兰。” 雨更大了,水从温素月的脸上、发梢淌下,又落回地上去;她原本那样俊俏又高傲的人,如今一副狼狈模样。 后来似乎再没说一句话,温素月就慌忙地走了,家仆抱着两个孩童,身后跟随的是被颜玉竹喊来的,细瘦敏捷的萧萧。 三人被藏进了漆黑阴冷的地窖中,颜泽兰尚三岁,萧萧便捂紧了他的嘴巴,叫他别哭出声。 “我爹死了。”颜玉竹小声地说着,他觉得鼻子上有着冰冷的腥气,萧萧伸手来替他揩,闻了闻。 她说:“水里有血,所以很难闻。” 颜玉竹将脸埋下去,说:“我娘刚才佩的玉,是我爹今早佩的,所以我爹一定是死了。” “公子,别害怕,别害怕……”萧萧看不清晰眼前人的样子,也不知晓外头现在是何时了,她实则恐惧,但做惯了下人,因此总想护着公子们,她又说,“谢谢你喊我走,不然,我没发再活着” 怀中蜷缩着的颜泽兰手脚都冰凉,他不乱动了,萧萧总在揉搓他的指头,说:“乖啊,泽兰,你不能死,你先睡一觉,会有人来救我们。” 颜玉竹那日早上去了私学见先生,又吃了家中厨房煮的肉丝粥,他没知觉生活会走向如此绝境,也更没想过会在八岁的时候,和父母永别。 泱京的秋日冰凉,雨水渗进带血的土里,颜府的匾额掉落下来,摔成了上下两片,再一队兵来了,将那些古玩器具与名贵草药,全带了走。 / 屈瑶虽未痊愈,但那日突发的、说不出话的毛病被除了,她已经独自在怀清宫中行走玩耍了几日,这天知晓了颜修将来,因此就佯装着卧病在床了,她含着半包泪,直说:“我活不长了。” “今日可想吃些什么?” “胸闷得很,有两天,什么都没吃。” 颜修只管从容专注地诊脉,他坐好了,轻笑后,说:“殿下今日容样尚好,面色润泽,双目有神,脉象也和缓,比前些时候好多了。” 屈瑶并非笨拙的人,她被颜修的视线一扫,便自觉败下阵来,抬手攥着身上的缎面鹅绒被子,轻呼着气,说:“侍御师,我知道瞒不过你的,可我着实不想痊愈,我知道你也并非这城中的人,你自然能够领会我不受拘束的性情。” “你重疾将愈,陛下与太后定然要知道的。” 颜修从床边的凳子上站起身,他去门外,又穿了一道隔帘,寻见等候的赵喙,说:“殿下的病快好了,你去禀陛下。” “现在吗?”赵喙穿了厚些的墨绿黑缘深衣,在那处问。 颜修点头称是,因此赵喙便跑去阶下,很快地走了;颜修又回屈瑶的寝房中去,继续问些身体的近况,屈瑶忽然就翻身下床,从那张描金彩柜中拿了只乌色木匣,展开来给颜修瞧,说:“弛斑国进贡的鸡血明珠,一对,送给你。” “不必了,我不喜此物。” “咱们国中只有三对,一对送去了先帝陵墓,一对在太后宫中,这是那日封后典礼,陛下送我的礼物,你今日收下,能否许我再病几日?” 屈瑶是不轻浮又不沉闷的人,若是除却身上蓄积的病态,她倒能比过皇族贵胄中的众女子,真正值得称为母仪天下了;可她有些缘由,只愿和这崇城不和。 “我不能收下,”颜修站立着说话,也毫不避讳屈瑶的视线,他有很多分藏在精神里的傲气,又抿唇环视,视线落回,说,“午膳之后尚药局会有人将药拿来,待殿下的身体没了大碍,我回扶汕的时候也到了。” 屈瑶愣在那处,自知道在颜修身上没了办法,她将那明珠收好了,后而命了一室送颜修出去,颜修便作揖告别,走了。 午膳过后,谁知陈弼勚忽然到了,他仍穿着清早在朝上的衣袍,迈着大步子从殿前的阶梯上来,见了屈瑶,便说:“侍御师说你快痊愈了。” “可也未全好。” “没了大碍,朕便高兴。”皇帝坐去了床前,他一手撑着分开的膝头,说高兴的时候脸上倒没多少高兴,与孩童时候去书房温课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屈瑶倔强地躺着,没一阵,便坐起来了,她报复般,说:“颜大人说要走了,回南方扶汕去。” 一室捧了茶来,陈弼勚摆着手说不喝,他站立起来,背着手踱步,说:“扶汕着实是气暖水热之地,景象好,但朕的朝中,还未有享了俸禄仍要归隐的道理。” “他许是放不下在那处的生意?” “你不必忧心,他走不了的,”陈弼勚从桌前拣了颗红色的果子,他背身要离去,便对屈瑶说了,“我回去歇了。” 屈瑶见那几人出去,这才舒心地在床上坐好了,一室从地上起来,说:“殿下,我拿几样点心来吧,你午膳没吃多少。” “好啊。” 被陈弼勚推辞的茶还在桌上,屈瑶便下床去,自然捧来喝了,她又说:“颜大人听不进话,急着走了,我就让他再待些时日。” 外头天是阴的,且再凉了几分,陈弼勚将那果子托着,在路上唤兼芳过来,问他:“可否有亲信的闲人?” “陛下需要,那自然就有。” “指几个去桃慵馆四周歇息。”陈弼勚轻笑道。 兼芳意会了,便说:“臣领旨。” 陈弼勚又向前走了几步,他低声地说:“他打算回扶汕的,若是预备走了,就将他拦着。” 天上云看似厚,但总没落几颗雨,风一阵阵地猛吹,陈弼勚仍旧将那果子拿着,他再将声音压下,挡着嘴向兼芳说话,因此,边上内侍都识趣地退远了。 “梅宿蔓一事如何?”陈弼勚问他。 “按陛下的意思,明日昭告她触犯国法,念其服侍先帝之功,免除了斩首之苦,赐饮毒而死,”兼芳低声道,“我已在瑶台的村镇中寻得了一处隐蔽住所、两个下人,太妃坐的马车昨夜出发,无需几日就到,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宫中跌死的侍卫的家眷。” 陈弼勚安静下去,他慢慢阖住了眼,大约是忙碌到现在,真的困顿,他说:“我与母后仁至义尽了。” “梅家的人生财有道,使瑶台府内工商兴繁,陛下也算得了一处人心。” 陈弼勚神情低落地朝远处看了,他并非被封闭在此处不见天日的,民间江湖中的话语仍旧入耳了不少,他轻笑起来,抛起那颗果子,低念:“暴君……” 风愈大,往石山去的天,或者该晴了。 [本回完] 下回说 少皇帝围场性命危 二公主石山马鸣长 第7章 第三回 [壹] 少皇帝围场性命危 二公主石山马鸣长 —— 陈弽勋到得不早也不迟。 他外着蛋青色提花苏绸的褂子,秋风似的带凉,从外头进来;这时候,桃慵馆中的晚膳才用完,颜修着了暗红色一件单袍,在那楼前的院中,逗山阴新买的一对蓝燕。 “大人,流谦王来了。”莫瑕拿了颜修的外衣来,立即侍候他穿上,且说道。 颜修问她:“八王爷?” “是他,正在那院中等着。” 天色已经全暗了,风吹大半天,终于能停歇下去,头顶上,是一片深蓝色点着星星的干净天光,颜修便让莫瑕将鸟喂了,他独自向外头院子中去,过了不长的路。 房前的绿色桃叶在冷光中,有些沉重地坠拂,再来一场凉风,就该掉落了。 陈弽勋在那厅中站立着,见颜修进来,立即客气作揖,说:“颜大人,我叨扰了。” 颜修自与他问过了好,山阴在那软榻上加了垫子,请二人去坐了,桌上放了几碟点心,又端了青花粉彩白瓷的两盅烫茶。 “我听闻陛下明日将去石山。”颜修说。 陈弽勋立即点头,他讲:“我就是为此事来,那地方虫蚁猛兽无数,看似将是争高显技的机会,但却是危机四伏的,因此想与颜大人求一解药。” “王爷也同去?” “我们众兄弟姐妹,有好几人去的,我,厢吉王-引勒,邶洳王-弢劭,玉澈王-弛勤,以及香棠公主-弦渊,噢,她如今是西空国的王后。” 陈弽勋谦逊又自如着,丝毫不摆起王爷的架子,他生得清秀面善,又时常带笑,这时候将茶捧着了。 颜修想想便回:“那日陛下宴请的时候,我与邶洳王见过。” “他们二人要好,我平日自在作乐,不问治国理政之事,也自然难说上许多话的。” “但王爷的诗好,”颜修淡笑着说,“人各有志,在宫墙之中长起来的人,怕是少有王爷这等闲情才气了。” 陈弽勋立即笑起来,他说:“我也不爱权势,若是崇城中起了斗争,我便躲着,我住得遥远窄小,实则是入世的一处桃源。” “此处也似桃源。” 陈弽勋立即称是,说:“这是父皇爱的一处地方。” “莲素桃慵,秋月寒江……风景秀丽是没错的,建筑雅致也对,但此时已然不在世外了,咱们今日在此见过,就会有人知道。”颜修倒没慌张,他将茶饮下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了。 眼前的人立即会意,他问:“陛下?” “是今日才来的,我方才喂鸟的时候,楼顶蹲了两个人。” “陛下年纪尚小,总会鲁莽冒犯些,不必在意此事,”陈弽勋说完了,将茶盅暂且放下,他忽然又补上,“他是怕你跑了。” 了然是半分玩笑半分劝解的,颜修并没在意什么,他点头一次,便引陈弽勋到柜前,拿了最能常用的“百毒舒”给他。 “如何用?”陈弽勋问他。 颜修转身看他,将柜中其余的东西收好了,他说:“百毒舒,能解百毒,中毒便可用,取适量服下,静等见效,若是它不能解的毒,就得看情形做打算。” 陈弽勋急忙说谢,见天色已晚,因而告辞走了。 颜修独自回了常住的楼中,他又读了那日占卜之后所题的句子。 “若知鹃花何处,千山险阻云迹绝。” 心中自然是平静的,又将那些由往事而来的郁闷压抑着,颜修不想多言什么,他在桃慵馆中静候,也推拒了秦绛那日的请求。 因此即便陈弼勚在石山得了什么灾难,他也无法救他。 颜修眼中染上了笑,随即,神色阴沉下去,他去寝房中,独自梳洗后,歇下了。 / 此时值初秋,石山的草木还未枯黄,比泱京各处有着更丰美的水土,因此在山周罩上深绿厚重的一片。 当人进了林中,才发觉脚下尽是积蓄了很久的落叶,潮湿或者干枯的,均散出厚重的腐败气味;抬头那时,便瞬间瞧见树冠外面蓝色的天际。 在山脚那处驻扎妥当时,已是深夜了,陈弼勚的帐篷在营地中央,十角稳固,用了上好的牛皮遮蔽,顶端是绣了龙的旗帜。 灯火照得此处通透,是浓黑夜幕中黄亮的一片人烟景象,那些骑马巡逻的兵,在围栏外来去着,与轻柔的风一同发出了窸窣声。 帐前左右的火盆中,燃起了跳动的红焰。 有三层风帘遮挡,因此帐内暖和也不见风动,陈弼勚使了眼前黄铜的酒壶酒盅,独自饮来一杯,他坐在那宽阔软暖的床上,穿着衬袍睡下。 兼芳是在外头守着,还有将与他换班的侍卫,四周帐篷中安顿下去剩余随行的人。 陈弼勚忽然放心不下那些还未理清的杂事,他就起身,喊:“兼芳——” 立即,兼芳从外进来,他穿了麻色的一身软甲,往常那样束着严谨的发辫,行礼了,说:“臣在。” 陈弼勚坐去有灯的桌前,轻眨着眼,问他:“归荣王在汾江可来了消息?” “还未收到书信。” “我知晓了。”陈弼勚无聊地吐气,即便这一天路途劳顿,可总觉得清醒,他看着桌上的烛火,侧耳便听见帐外有隐约的人声传来。 兼芳解释:“厢吉王今夜饮了酒,许是醉了,便不进帐中去,在那处和手下攀谈。” “十三王爷怎样?” “回陛下,玉澈王回营便在帐中歇下了,无人与他说话,”兼芳说完便换一口气,忽然笑着,说,“陛下带他来此,他必然是感激的。” “他不在意那些,”陈弼勚忽而有些恍惚,他轻叹一口气,说,“我算是替父皇关切他。” 野外有远处暗吼的兽声,有晚死的虫鸣,有风,正穿过林间枝梢。 陈弼勚将灯吹了,他再躺下,在满室的黑暗中闭上了眼睛,他抬起手轻挠着眉梢,便翻身看墙去;再过了半个时辰,日头大概准备好要向上滑动了,天色仍旧暗着。 帐前火盆中又添了些木材,侍卫拎着刀换班,喝醉嚷了许久的人,也不大声说话了。 夜凉而透彻,到此时更凉。 兼芳在那小帐篷中躺着,连靴子也未脱,他忽而睁开了眼,便拎了剑出去,他被一位侍卫引着,从帐篷的缝隙间穿过,进了陈弼勚住的大帐。 秦绛已经在那处了。 她说:“兼大人,你是如何在御前看护的?” “我疏忽了。”兼芳的眼光都涣散起来,他握紧了手上的箭,便细致去看躺在床上的、不省人事的陈弼勚。 只见他眼下与唇际都乌青着,沉沉昏睡着。 秦绛这才起身,蹙眉道:“是毒蛇所伤,且是从未见过的剧毒,我原本还有些法子,但……兼大人,我随身的解药被偷了。” 守在一旁的陈弢劭,着了夜里就寝的单衣,他也不多言,沉闷着去了帐外,那处,站立着众侍卫,以及着了外衣的王爷公主几人。 “厢吉王,你在此饮酒作乐,彻夜不眠,是为何事!”陈弢劭不为了询问,他怒目看着那处高大的男子,与他嘶喊。 陈引勒生得威猛老成,他回:“你无礼了,十二弟。” “我到此只有一句,今日若是有人窃取了秦大人的解药,请立即交出谢罪。”陈弢劭扫视过去,将方才拔高的声嗓压低,他接了一旁侍者递来的外袍,穿上了。 陈引勒天生也是受不住气的,他忽然就将那浓粗的眉毛皱起,怒声斥责:“十二弟无凭无据,在此处明指我盗窃解药,若是旁人对我有了误解,你该怎么还我清白?” 陈弢劭见他震怒,更无心于争斗,因此发泄后转身往帐内去,身后有陈弦渊跟着,她着绛色的一身软甲,挽一个利落的高髻,佩剑。 她问:“弢劭,如今陛下情形危急,是否要返回崇城?” 秦绛在一旁,她等不得陈弢劭思索,便说:“公主,十二王爷,陛下不宜劳顿,还是快马回城,请颜大人来,他精通古今医药术法,会有好法子的。” 陈弦渊生得一双剑眉,眼角轻挑,细瞧倒和异母的陈弼勚几分相似,她立即扯了陈弢劭的袖子,说:“陛**边由你守着吧,我回城中去,请颜大人来便是。” 一阵,陈弦渊便骑马走了,急事一出,兼芳便将歇班的侍卫全部唤起,在这营地里外围了三层,本到了他歇息的时辰,却正出了此等危急的事,兼芳亲自在皇帝大帐外守着,不敢言语了。 他机敏地看向四周,手按在那剑柄上。又一会儿,陈弽勋摇晃着步子来了,他仍旧一身素衣,柔和地说起了话,唤着秦绛:“秦大人,我这里有药。” 因而,秦绛出来了,她问他:“王爷,我如何信你?” “我在颜大人那里求的,百毒舒。” 青瓷小瓶冰凉,落进秦绛手心里去,她立即开了来闻,又细微地尝一点在嘴边上,她说:“虽说此药不能彻底解了剧毒,但总比没有好些。” 陈弽勋最终也未进去,他大约不想掺杂陈弢劭与陈引勒的争斗,因此送药来便走了,再想想,也或者因为他脾气总如此,便不觉得奇怪。 石山夜色深下一层,天又凉了几分,时间不是快的,离天亮,没多久了。 [本回未完] 第8章 第三回 [贰] 已是北方少水的时节,瀑布剩下纤细的几股水流,正淅淅沥沥地淌着,天还未亮,几声兽类的嘶叫回响于空谷中,男子着一身明艳的红色,黑发垂在腰下,他常吹的那只小小的埙,正在袖中藏着。 陈弛勤,二十八的年纪,在兄弟里排行十三,那年先帝去时,匆忙封了他一个“玉澈王”的名号。偏偏此人无至纯之心境,也不求淡泊的生活,早年好强争先了许久,如今被众姐妹兄弟攀比下去,便在崇城枫树林中住着,守了生母金玉的旧居牌位,将那处窄小的王府丢弃了。 火把掉落着亮黄色的星子,陈弛勤向着空谷深处去,他穿了一片稀疏的桦,便抬头去看前方一丛不见天的、浓密的杂草,火光将他的脸庞映亮了,他眼上带悲,生了一副与金玉近似的妩媚面容。 肤白透亮,脖颈上偏生了一片粉红的胎记,铜钱大小,也没任何形状的。 陈弛勤低头便察觉杂草中有并未生长什么的空地,大约是用熟土铺就的道路,他往前去,半个身子便钻进了草中。 他没想什么,有些头昏地朝前走着。 火把在风中飘散着一缕细细的浓烟,火星掉落进半干的杂草中了,陈弛勤抬头去看仍旧深色的天际,他再低头时,便忽然踩进空中,继而跌落进一个黑暗、空旷的,不知名的地方。 过去约摸一个时辰,陈弛勤才清醒起来,火把灭去了,只剩一根落在身边的、乌黑的棍子,可此处不全然是黑的,那光不知穿透了何处的空隙,正静默着,从眼前很高的墙外照进来。 墙很高,并非土木而作的,正闪着种微暗的、金属的光泽;墙上刻螭龙彩云纹,并刻了些说石山地势景致的文字。 陈弛勤挑几句来读:“山懒风倦,群云未扩,吾行于溪顶,见鸟归草长,长水流石。” 往结尾处看,陈弼勚才察觉文章并未署名,他伸出手去触碰那高墙,却听见了一阵朦胧的轰响,一阵,高墙便向左移开了。 那一侧才着实明亮。 看似是一处庭院的进口,有建在地底的高大的门与院墙,全用石头砌成,且有着很多罕见且繁杂的雕刻,门牌上题了“南潋”二字。 / 泱京城中亦是晴朗的时候,夜里少风,天顶有无数密布的星斗,且挂着一弯细瘦如眉毛的月亮。 颜修使了一样“错想”之术,且去回想幼年时候读来的《巫酉》,他冥思入神,便在错落的画面中瞧见了陈弼勚昏沉涣散的眼睛。 山阴递的茶早已冷了,颜修站起身,取了配好的“抚魂香”几钱,他算是闲适的,由于第二天不是该当班的时间,他在想,若是陈弼勚最终死了,他就能回扶汕去。 香是甜淡的,可丝毫不温和,没多时,就觉得昏昏欲睡,颜修便吹了灯,到那帘后的床上,歇着了。 醒后的那时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见莫瑕早在门外候着了,她焦急地说:“大人,香棠公主来了。” 此时,日头快上中天,颜修抬手挡着光线,也不躁郁,他喊了山阴去准备吃食,又引着莫瑕进了屋中,侍候梳洗的家仆递了帕子来,莫瑕将新穿的衣物理好了,放在那处备着。 “她没说何事?”颜修在妆台前坐着,问。 莫瑕立即回了:“没说,只是很急。” 颜修忽然微笑起来,他提起:“我说了要吃鲫鱼汤的。” “今日晚餐就吃,让厨房备下了。” 颜修便笑着应了声,他兴致还好,伸手去取眼前的象牙梳子,唤了莫瑕过来,与她说:“今日要去西市看鸟,想要只鹩哥。” “鹩哥好,能说话,”莫瑕嘴上应答着,接了梳子来替颜修梳头,她沉下心,便问,“请不请香棠公主进来?” 颜修还未应声,他仅仅在那处坐着,闲看镜中的自己,睡得饱了,反倒有些懒怠,因此抬手按着眉心;一阵,只听外头传来了激烈的叫嚷,颜修还没起身,就有人拎着剑冲进来了。 陈弦渊额前荡动着汗湿的发丝,也不顾那一帮跟从着喊她慢些的仆人,而是直冲到颜修眼前,她蹙起眉头直喘,半晌说出两个字:“救命……” 颜修这才起身与她见过,问:“公主有何事?” “颜大人,”即便被颜修的懈怠惹得恼,可这样的关头,陈弦渊顾不得那些礼节尊卑了,她说,“我要独自和你说。” 因而,莫瑕带着众家仆出去,并且将门闭上,颜修说:“坐吧。” “来不及了,陛下在石山被毒蛇咬伤,秦大人让我快来请你,很紧急,所以现在就得走。” 光从窗格间进来,在地上落下一层亮,颜修踱步向前,说:“这不是我当班的时候。” 房屋的深处有些阴暗,又静,颜修能将陈弦渊的喘息声听得真切,他看她沾染了污渍的脸,再去瞧那身劳顿之后留了泥土的软甲。 陈弦渊忽然更怒,便将那剑拔出,指在了颜修喉间,说:“跟我走!” “大延和西空民风不同,那公主可否告诉我,是哪一处的谁教了你随时动剑呢?”颜修冷眼看他,便抬手将那颤抖的剑刃拨去一旁,他去桌前,倒了热着的淡茶,将白色瓷杯捧着,递去了陈弦渊面前,说,“喝些水,就回去吧,不用逼我求我,若是想杀我的话,这四周守着的侍卫随时能杀。” “求你……”陈弦渊的牙齿在打架。 “我不值得你动剑。” 他丝毫不卑微,仅仅将话挑在舌尖上,说完便沉默下去,走了几步去门前,唤了莫瑕。 “求你,救他一命,且不论君命难违,就单单当他是个百姓,是我陈弦渊的十四弟,是条尚年轻的性命。” 门开了。 颜修站在那处向外看,便只留了一个背影,他忽然轻笑,说:“我在顾虑。” “顾虑什么?我原本就要回西空久住了,但愿我不是来送他的,”陈弦渊眉尖上是欲坠的汗珠,她将剑收进鞘中,便出去,问,“我不知你是何人,可你为何不救他?” “我周身不适,头脑昏涨,也不知……不知会不会有法子,”颜修看着她,说了谎话。 陈弦渊在那低处站着,轻抿起几乎干裂的嘴唇,她仍旧盯着颜修,像在唤醒他仅剩的怜悯,她忽然平静下去,与他作揖:“劳烦你了。” 莫瑕已经将新的外袍捧来,颜修在院中就穿上;他看着欲走的陈弦渊,随即,就移开了眼睛。 / 泱京城里近东市的一处赫王府,正门常年少人出入,建得极高的门墙。 饶烟络已经上了年纪,她这日着了藕色花线沿边的外衫,在那赫王府深处的小院里,唤了花匠来,与他吵:“你也算是府上的老人,我的这几株绿菊花得养到中秋去,今日怎就蔫了叶子?你快细瞧瞧,是不是要枯了?” 这一整片地里、阶前、园中,皆是饶烟络爱赏的花草,因此在此开个院子,又找了专门的花匠来,不与这府上园林中的草木一同照看;饶烟络生得精神,有了七十的年纪,可仍旧清醒爱玩,她伸手扳了花匠的肩,唤他的名字:“寒食,我的花怎么了?” “我就像往常那样照看的,有计划有方法,也从未乱施些什么,”寒食沉静地答她,凑近了去瞧那株病花,说,“大约是染了什么病,或者是今年的天气不好。” “那你救救它?” “我得试一试,也许不行。”寒食总没笑过,也不知道自己多少年纪,看样子,便只有三十;他穿一件黑袍,深深弯下腰去,看那盆中的湿土。 日头的光打在他背上,他的颧骨生得低平,细看便觉得面貌温和。 一会儿,饶烟络便引着丫鬟走了,她将那一处松软的花土踩得下凹,留下两只小巧的、绣鞋的印子。 寒食站起了身,他瘦高,像飘在风中的枯枝,穿了门进去,再到里间了,寒食坐下,继续去捣石臼里气味清苦的齿谷草。 此时,饶烟络已经去了正院的书房,她与陈懋(mào)行礼,唤了:“王爷。” 又说:“今年入秋多雨,我的花都长不好了。” 正要到午膳时候,陈懋在那书房中站立,观赏摊在书桌上的一幅古字,他说:“我又在担忧啊。” 饶烟络也去瞧那字,说:“你总要西去的,你只是陛下的皇叔,又不是他的父亲。” “这是陈姓的天下,”陈懋已经满脸花白的胡子,他较饶烟络年长些,更被早年的劳累催得更沧桑了,他感叹,“方才来的消息,仲花疏与屈房离在崇城密谈,就在今日早上。” 饶烟络立即领会了,她点头,说:“仲花疏还是那个仲花疏啊,陛下昨日才去石山,她就按捺不住了。” 古字用的纸早已泛黄,并且有着肮脏的水痕,陈懋的手撑在桌上,他脊背有些佝偻了,但仍旧能见壮年时候威严的样貌,他点头,说:“陛下经历尚浅,即便机敏聪慧,天生帝王之姿,也有他的十二哥在旁辅佐,可朝野中各权臣拉锯,仅他一人在明处。” “但仲花疏没太狠的心。”饶烟络猜想道。 “她既成了太后,就不是心软的,屈房离现今驻军琼涉,又在泱京有不少的兵,若是他有了靠山,得了实权,那时候,仲花疏也救不了她的小儿了。” 饶烟络点了头,低声地说:“并且,现今屈房离的独女是皇后了。” 正说话的时候,那些家仆已捧了碗盘在厅内,饶烟络在陈懋的身边,与他一同向那处去,陈懋又说:“我务必即刻上奏,劝他提防才是。” 饶烟络遂称是,后,二人便去用饭了。 [本回完] 下回说 长兄近血入巫门药 舍弟远身现春麒山 第9章 第四回 [壹] 长兄近血入巫门药 舍弟远身现春麒山 —— 一双马行至石山近处,天色要深黑了。 “香棠公主,”颜修在说,“昨夜到现在,这么久的时间,若是未用好药救治,他怕是已经不好了。” 要过一丛密集的黄杨,因此便不能奔马,陈弦渊疲倦地呼气,说:“你嘴上饶他两句吧,按理说给了你府邸金银,又加官进爵,你要跪谢报恩才是的……你就是看他舍不得杀你,才总狂言在口。” “倒不是不舍,仅是比起一个御厨或是一位先帝的妃嫔,我更有用处,所以侥幸地保着命。” “他十三的时候就登基了,看似幼稚贪玩,可实际上比父皇更理性明事,更会取舍;我那时成婚,嫁去西空的时候,他还是六七岁的孩童,后来我再回来,他就已经是大延的储君了,”陈弦渊的声音疾缓不定,她停顿了一瞬,又说,“后来他成了陛下,我出嫁之后第一次回来长住,他专程派人去外郊接我,换坐了大延的车马,他还命人清扫我母妃生前的寝宫。让我住在熟悉的地方……他是弟弟吗?倒更胜我的兄长。” 说话的时候,二人已出了不宽的林子,前方是一片被荒草围困的道路,陈弦渊喊了一声“驾”。 不多时,视野尽头的光点成了晕开的、越来越大的火色光圈,旗帜在山风里闪动,一小片夜幕被映得发红了。 马停在营地外,便有人来牵了,陈弦渊引着颜修向里去。 到深处,见那大帐四周站立了十几个兵,为首的兼芳行了礼,遂引着两人进去。 秦绛面色哑白,说:“还活着。颜大人,用了 ‘百毒舒’。” 继而,陈弢劭也起身走来,众人没谁再言语寒暄,颜修径直去了陈弼勚的近处,将手上的木匣放下,打开被子去查看伤口,又试了脉象。 “此毒不寻常,我解不了……只有一法。” 陈弼勚已经面如纸色了,颜修去掰他蜷曲的指头,发觉是冰冷的。 “你请说。”陈弢劭低声道。 “我曾经读过《巫酉》,其中说弛斑深山氏族的起死回生之术,要用人血入一剂淡毒,又加红木和丹砂焚烧,食下方可。” 秦绛的面容有些紧绷,她未再听许多,便后退了两步,陈弦渊着急地问:“外山巫术?” “是,”颜修站立好了,对众人说,“但贸然服毒疗毒,未曾有过试验,不能保证会救活他。” 颜修再去瞧陈弼勚的眼下,指尖轻碰着他愈发僵硬的身体,他拿了药匣,转身便向外去了,秦绛在后跟随着。 “去我帐中吧。”秦绛说。 颜修应她,二人往另一处帐篷中去,颜修将要用的物品皆备好了,他脱衣,只穿了衬袍,在矮桌旁的草席上跪坐好,点起油灯来。 没多时,陈弢劭便来了,他躬着腰进门,一来便在颜修身前跪坐,说:“用我的血。” “想好了?”颜修问。 “想好了,是——我与弦渊的主意,厢吉王与人去寻玉澈王了,他昨夜独自出去,现在还未归。” 油灯不算亮,颜修总一副不慌不忙的表情,他抬眼去审视陈弢劭,想思虑与他兄友弟恭的缘由,可又有些不信陈弢劭了。 “劳烦秦大人把银针给我。”颜修抬头去看站在暗处的秦绛。 因而,秦绛又捧了盏烛灯去,将那一箱家什拿来,挑了银针递给颜修。 颜修便取来针用,破了陈弢劭的指尖,血盛在半旧的银壶中。 继而,颜修指了亲近和陈弢劭出去,后又添了丹砂等在血中,他将银壶架在烛灯上,待其沸腾、干涸,而后就是苦涩的焦糊味。 颜修将烛灯熄灭了。 / 颜修由一名侍卫引着,去一旁空闲的帐中,那处已经备了厚的被褥,还有两壶暖身的太清红云浆,油灯与烛灯均点着,桌上还有干肉、葵花等吃食。 听见帐外的侍卫唤了“流谦王”。 颜修便起身去迎,陈弽勋着了灰色单衫,他与颜修问候,说:“都在忧心陛下的伤,我也来询问。” “去帐中坐吧。” 颜修收了陈弽勋拿来的一坛五加皮,两人遂在草垫上坐了,颜修将原本有的太清红云浆斟来喝。 他讲:“陛下已经服了药,无需担忧。” “石山中蛇虫众多,你在此处歇息,也要当心才是。”陈弽勋一口将酒饮尽,又斟来一杯,说道。 颜修便点头应声了,两人又交谈许久,说了些诗文药理的闲事,颜修喝得颊上两团淡红,略微有些神志模糊,他捂嘴轻咳几声,便抬眼去说:“路上有些受寒了。” 颜修一张脸生得丝毫不尖锐薄冷,而有种掩藏在恢弘仙气里的暖艳,在灯下,因此眉骨、下巴、鼻尖均被显眼的阴影修饰,他是个标致的男子,某一瞬里,也像个明媚的女子。 有扶汕水间的暖气,也峻冷如泱京秋日的群山。 颜修的酒量看似是不好的,因此一种清浆就喝得神情迷蒙,一会儿,陈弢劭便差了人来请他,一同往陈弼勚帐中去,陈弽勋便告辞走了。 秦绛转身来,右手揪紧了颜修的衣袖,她从未这样外露过慌张,此时,连气息都在紧促地颤抖着,说:“你去看,我没法子了。” 陈弢劭、陈弦渊均站立在床边,只听女子说:“现今还未有储君。” 陈弢劭便问:“我是否该差人回崇城,请熹赫王到此?” 那酒的后劲带着烫意,从眉梢蔓去脚底,颜修将秦绛的手从衣袖上扯去,他往床边走,踩着颤动的烛光。 近处传来马鸣,一阵,又有人用极高的声音喧嚷着。 颜修错觉得自己穿行在夜幕下的府邸中,看见了那些塌倒的屋梁,以及着火的器具,他一瞬间回忆起众多的事情,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温素月教他:“白夜风穿雨,生方无断路。” 陈弼勚或许真的要断气了,因为他睡得端正平静,已经无平稳显著的鼻息。颜修独自在床边的方凳上坐下,他去抓陈弼勚冰冷的手。 “我觉得好些了。”颜修尚不算笃定地说出这话,他眼中还有酒后蔓延的红色,又含着半包头昏时候梳洗倦意的眼泪,他知觉到那只手是使了缰绳弓箭的,是写过多年好字的…… 是拿过沉重的玉玺的。 可仍是修长柔韧的,是未停止生长的,是骨节锋利且宽阔的。 第二日,已经是透着光的清早了,林中飞鸟嚷个不停,陈弼勚在一阵浑身的抽疼中惊醒了,他扯动僵硬的手臂,却知觉到了握着他右手的一双柔软、精巧却生着粗茧的、男子的手。 “兼芳,兼芳……”陈弼勚头脑不清楚,只皱起眉去喊人。 于是兼芳立即来了,他腰间挂着剑,进门便在床边跪下了,苦着张脸,说:“臣在。” 接着,陈弼勚还未说什么,便有陈弢劭、陈弦渊进来,他们也是在外候着的,预备随意吃些干粮米汤的;陈弦渊立即哭了,肿着一双眼睛,也在床边跪下,说:“陛下,我是弦渊。” “陛下,你觉得如何?”陈弢劭慌忙上前来了,预备去握陈弼勚的手,可这才觉察床尾睡倒的颜修,他就那样躬着背,趴着。 “背疼,腿也疼。”陈弼勚试图将手挣脱,可颜修将它攥得紧了,一会儿,颜修才醒来,他半醉了一夜,到此时才有些清醒,微红的眼睛抬起来,便即刻攥着陈弼勚的手腕。 “无碍了。”颜修松了手站起来,便与陈弢劭、陈弦渊作揖,因为风寒与饮酒,颜修有些头疼,不想在此处多待,就出去了。 陈弼勚还那样躺着,他目睹着方才来的几人,这才询问:“现在是何时?” “你已睡了两夜,先修养半日,咱们便回去。”陈弢劭说完,又差了人去准备吃食。 陈弼勚问:“颜自落为何在此处?” “陛下,”陈弢劭携着倦意抿唇,答,“弦渊那夜快马回城中,请颜大人来此的,那蛇毒得厉害。” 陈弦渊猛得吸气,用手将眼泪抹了,说:“秦大人的药丢了,幸好流谦王带了颜大人的药,才救了急。” “陛下,还有一事,”陈弢劭也跪下,忽然说起,“玉澈王不见了,厢吉王已经带人寻了一日,今早天亮又去山中找了。” 陈弼勚脸色是种透着乌青的白,这时候,有人端了汤药进来,在那处跪着请安,令一人使了干净汤匙去尝。 “陛下,喝药吧,我喂你。” 于是陈弦渊将那碗捧着,陈弢劭就去撑着陈弼勚坐起身,兼芳平了身,在门外候着。 “玉澈王的事无需再多说,”陈弼勚咳了两声,靠在床头的软枕上,他说,“我不想再听了。” 药汤烫热又清苦,陈弼勚忽然疑惑地蹙眉,他看着陈弦渊,问:“流谦王带了颜自落的药?” “是,他与颜大人求的,后来将药给了秦大人。” 陈弼勚将那青瓷描花的匙子含进去,猛然吞下一口药汁,苦得皱眉的时候发问:“他们熟识吗?” 陈弦渊看他,就像在瞧家中仅四岁的小儿。陈弼勚华服加身,又躺在这龙床上,可头发还是种未长到最盛的、柔软的光泽,一张病中也俏皮英俊的脸蛋。 “陛下,你亲自去问可好?现在先来喝药,然后……要记住时刻提防一切。”陈弦渊的声音从佯装严厉到温和,接着,便再染上了哭腔。 陈弼勚将那药吃了,后又喝了些薄粥,秦绛来帐中看过他一次,几人这才知道,颜修已经独自骑马,回城中去了。 [本回未完] 第10章 第四回 [贰] 回程没错失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到第二日,细雨便来了,陈弼勚裹着驼绒毯子,在坐榻上,他正默看皇叔陈懋递的密信。 信说:臣懋启,知陛下龙身欠安,此日歉以叨扰,有两事启奏。其一,今喆善将军屈房离,以收复琼涉府一地为功,又幸得朝中器重,在泱京、琼涉二地拥兵遣将,此有缺新政之勤、精二词,亦有损吾皇之权威;屈近来与太后仲氏亲近为友,谈兵论政,更不保皇室陈姓之安稳纯净之态,特请收喆善将军一地兵权,保陛下大一统之威,非妄想谗言也。另,屈房离一女屈瑶,于百日前封漱懿皇后,领六宫之才,实属冒然,听闻屈氏身体抱恙,不胜国母之任,因恳陛下思虑慎行,或另求新后……直言非悦矣,欲近君心,叩请圣裁。 红花白瓷的矮缸被内侍捧来,陈弼勚随即将那信在灯上点了,又放于缸中,烧成了一抔轻灰。他打个呵欠,便取了一旁扣着的书看,读那些细小的文字。 此时,有内侍在外喊了:“太后殿下到——” 仲花疏今日穿着彩绣锦裙与金黄暗花大氅,她进来,便在榻的另一面坐了,问:“皇帝今日身体如何?” “好些了。”陈弼勚不挑书,看的这是前朝的江湖话本,他即刻合上书坐正了,答仲花疏。 仲花疏又唤了崖寻进来,待她与陈弼勚行过礼了,仲花疏说:“去喊他进来。” 陈弼勚立即靠着软垫子,坐得更舒坦些,他蹙眉,问:“母后有何事?” “你平日里事务繁杂,又要在偌大的地方行走,我寻了人来做你的御从,是我远房兄长的儿子,在泱京中长大、读了官学,且武艺高强。” 此时,便见崖寻领着莲青衣衫的公子进来,他乌发高束,戴了一银青色的水纹头冠,生得抽丝一双媚眼,可神色凌厉,用低沉的音嗓问候了陈弼勚、仲花疏二人。 “朕此处有兼芳的。”陈弼勚上下打量着仲晴明,说。 仲花疏立即笑了,她讲:“你不知石山一事传来,我是何等紧张你的性命,人在高处,总要多顾虑些的,你的安危不仅是你一人的事,多个人保护,总没错的。” 那仲晴明忽然也笑了,一双犬齿明亮地露出,对仲花疏作揖,说:“姑母,无谈保护,我托了您的好处,在陛**边混一处事干罢了。” 那仲晴明行事像个侠客,因而倒是不难交谈的,陈弼勚勉强点头任他留下了,两人便避着仲花疏说了些练剑习武的闲事;但这一晚,兼芳便来陈弼勚桌前禀告,说:“陛下,方才仲公子醉了酒,与我赤手打斗,且将我的剑抢了,而后他在沧华园中跳了湖。” “送去太医署救治。”陈弼勚写些今日读奏的思悟,头也不抬地嘱咐道。 兼芳便说:“他会水的,人也无大碍,现在已经在侧院的房中沐浴过,歇下了。” 陈弼勚将那紫管的毛笔放下,十分不悦地说:“原本已经足够烦闷了,又偏多出此人,还要你们劳神去管他的安危。” 夜还未到最深的时候,只听外头的雨大起来,水珠从房檐上坠下,留了一抹轻薄的声响。 陈弼勚由内侍伺候着,去更衣了。 / 扶汕府正暖热着,是个有橘色晚霞的晴天,春麒山在汕水下游处,四季中皆是苍翠生机之景。 山峰在远处高耸绵延着,眼前是映满霞光山色的河流,且有肢脚狭长的白色鹭鸶,正行走在宽阔的漫滩上。渔人驾舟,颜幽便在船头饮了小坛的桂花酒。 渔夫也不言语,颜幽着暗红色穿花箭袖袍,在那处沉默久了,舟向山头的斜阳间去。 有人在远处唱一首悠长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①” 行至停处,颜幽从钱袋中取了给渔夫的银两,此时,日头更重地沉下去了,夜幕中有一整片平整的、近乎黑的深蓝颜色。 住所是依山而立的,门前长着两棵修长的桐树,此时正到果期,尖嘴的果实点缀的在翠绿的圆形叶片中,那门厅外悬着匾额,上写“吹桐轩”。 欲往院中去,便先托了门外洒扫的徒子去禀告,一会儿,徒子出来了,作揖道:“颜二公子,请去堂中坐吧,夫子在那处等你。” 颜幽便独自进去了,他熟悉此处,此时多瞧了院中的景致,觉得于彼时无变化,放眼去,仍看见环绕的廊道与平整洁净的屋室,以及在那堂前飘散难去的香烟。 堂中已然点了灯,颜幽作过揖,便在蒲团上跪坐下了,他看着坐在矮桌之后的叶盛子,那人年过耄耋,仍旧是儒雅的青年模样。 叶盛子倒了新沏的茶给他,说:“你来得迟了,我都要歇了。” “是我的过失,请夫子见谅。” “说说你的过失。” “今日城中忽然来了远到的药草,那是兄长在时买下的,我处置此事,花费了些许时间,因此到得晚了,打搅了夫子的休息。” 叶盛子轻笑,问:“自落将南浦堂交予你了?” “不,”颜幽立即摇头,他还是一副沉闷中略带愁苦的表情,神色中又有静默的凶狠,他回答,“兄长已经走了多日,至今还未寻见。” “你如今是大人了,离了他也能过活吧。” “我在忧心他的安危。” 油灯闪着黄色的光,颜幽忽然有了外露的焦虑,他晃着头,又说:“南浦堂关门许久了,家中的一切都乱了章法,且想起儿时的遭遇,我总觉得兄长是遇见了什么险情。” 叶盛子着一件常穿的白色鹤氅,他生得单眼立鼻,神色轻薄得像位仙人,自号“深树居士”。 “你可知现今朝中皇帝才十七岁?他便不是你这样急躁的人,因此较你能成事多了。”叶盛子饮茶,说道。 立即,颜幽咬紧了牙关,他的声音拔高,道:“你为何提陈姓孽族!你明知我的父母——” 叶盛子用缓慢的话语回:“何事都无妨我将他的精敏智慧教与众人,我也不拜慕如今的朝政,可这仅是立场的问题;更盛,你二十岁,该静心了。” “更盛无法静心。” 颜幽仰起头,便将杯中的茶饮尽了,他侧脸张望,能看见屋中悬挂的一串银铃,他咬起牙关,在愤怒之余,险些哭了。 叶盛子静吁一口气,问:“你是否像那时与自己许诺的,为你的家族报了仇?” “否。” “因此你若想继续,便不能乱了心智,即便你的兄长还没回来,你也要将家业做好。” 颜修空荡地吞咽了一次,他红着眼睛,问:“夫子算到了兄长在何处?” “我不知。” “他是否仍活着?” “不知。” 银铃在轻风后抖动,碰撞出清朗似水的声音。 颜幽这晚在吹桐轩住下,他睡儿时睡过的屋子,又将自己那些许久没碰的玩意儿找来,看了一件又一件,他寻着了自己少年时候的旧衣,很破,那亵衣的领子里,还有萧探晴绣上的一朵白色五瓣的红蕊桐树花。 到第二日,颜幽便与叶盛子告别,再乘船回了城中,南浦堂檐下的灯笼落了厚灰,许久都没亮了,颜幽独自开了门,看墙边一整排高大的药柜,看见内室的书桌上留了一团墨色的石砚。 是个太阳极大的正午,颜幽自药局回到府中,见萧探晴将菜、汤、饭备好了,她在桌那边坐下,弯起嘴角柔和地笑,说:“这是庸州的花田贡米,贺县令送的,因公子那时治好了他的肺病,所以他常送些东西。” “兄长从不收病人的东西。”颜幽夹了盘子里的青笋来吃,低声说。 萧探晴忽而有些窘迫了,她解释:“我,我只收了这一回,等公子回来了,煮粥给他吃。” “他像是忘了你是他的童养妻。” “不用他记得。” 颜幽忽然放下了筷子,他讽刺般看着萧探晴的眼睛,问:“痛恨梅霁泊吗?” “不。”萧探晴一双手紧攥着,笑了。 “你配不上颜自落。” “我知道,”萧探晴的眼神停滞,她随即便僵硬地点头,笑着,说,“我是夫人买给公子的人,我没办法走掉了。” 萧探晴的眼泪落下去。 她说:“我能够做侧室,能够做丫鬟,能侍候公子,了解他喜好些什么……他是我唯一的活头,我进颜家的第一天起,命都给他了。” 话音落后,萧探晴止不住地哭着,她起身走了,说:“二公子慢用,我出去。” 再一会儿,待颜幽用完了午饭,萧探晴又来了,她收碗盘,眼下红着浅浅的两弯,说:“二公子,你或者该学一学医术,公子不在的时候也将南浦堂开着。” 颜幽站在门边朝外,也并未回应些什么,他生得眉目明朗,却全然不让人乐意亲近,他看着外头被屋室院墙框出的一片蓝天,然后,缓慢地合上了眼皮。 / 深藏的露水跌落在鞋面上,颜修见日头挂上了远处城楼的屋脊,他转个身往岁华殿中去,认为归家的事今日定然能有答复。 颜修着深蓝妆花缎苏绣氅袍,戴点翠云样鎏金簪子,往那高阶上走了,进门,便见桌前的铜炉正飘着香烟,而陈弼勚正在桌后坐着,他未脱掉上朝的彩色刻丝交领龙袍,正散着头发,看手底的书。 今日恭敬了些,颜修作揖,说:“参见陛下。” 陈弼勚这才抬眼瞧他,眼中颇有深意,缓慢地说:“朕看了你的奏本,但有一事不解。” “我写得明了,”颜修坚定地答他,“近日所受的俸禄、庭院、赏赐均要奉还,我来时怎样,走时就怎样,家中还有药局,有众多搁置了的事。” “你为何留了一封没有启词的信?”陈弼勚忍不住地上弯着嘴角,他忽然从手下的书中取了张折叠的、浅黄色的撒金纸,读,“今日崇城一面,长流久时相思,与尔为知为友,仍觉深情难尽——” “非也!”颜修忽然满脸惊异,他这才意料到自己十分疏忽,那日看《齐民要术》,将写给梅霁泊信放在了奏本里。 陈弼勚不管他是何表情,仍旧缓慢地诵读下去,末尾那句是:“……琴瑟常道,鸳鸟未归,此执一书与江河白日,解半载连环。” 颜修已然无法忍耐了,可也无从拾补,他轻微地蹙眉,咬着牙道:“这是写给他人的信,是我疏忽,才放在奏本中的。” “哪个他人?是谁家中的小姐,还是红鸾阁中的姑娘?”陈弼勚笑得更欢,他一手捏着信纸,倚在那龙椅中,道,“说不准朕能为颜大人牵线保媒。” 颜修将那些慌张与闷气吞下了,即便他与梅霁泊的事还云里雾里,但着实无需陈弼勚的关照。 “不必。”颜修说。 “我这里也是不必,你不必走。”陈弼勚忽然便沉下一张脸,恢复了在朝堂上的表情,他将那信递与一旁伺候的内侍,内侍便将信递来,给颜修了。 注:①出自《行行重行行 》,两汉,佚名。 [本回完] 下回说 月白兔会诗芙蓉夜 雪赤狐谈笑枫树林 第11章 第五回 [壹] 月白兔会诗芙蓉夜 雪赤狐谈笑枫树林 —— 南潋宫,藏于石山水土最丰美处,漫长的廊道穿过空谷的地底,留了宽阔华丽的、洗汤泉的池子。地下的宫室仅是其一,等过了石山最逼仄险峻的地界,便能拾着阶梯而上,到一片平原中来,只见远山绵延,河宽水澈,宫室在地上有数十种风姿的楼阁庭院,尽数排列在高大的围墙中。 到此,已经是第三个白日了,陈弛勤在地底与洒扫掌灯的内侍共同进食,那些人也并未问他的身份来处,必然是洞察过的,能从衣着知道他算是尊贵;小雨落得很缓,撒在陈弛勤脸上,他往那门中去。 匾额上题的是“天潺园”。 陈弛勤这才往院落一侧的墙边看去,那一块巨石上,刻了宫室修筑的年月,以及父皇陈昶的大名、年号,还有他的妃嫔、子女的名。 陈弛勤读:“……彍(guō)劲,弥勫(fān),弭(mǐ)功,弰(shāo)勷(ráng),引勒,弶(jiàng)勃,弧勭(tóng),弽勋,弘劧(zhǐ),弲(xuān)励,弸勂(gào),弢劭,弼勚。” 陈弛勤指字的手指僵在原处了,他那么一瞬间竟然怀揣希望,往下方公主的名列中瞧,他皱起一张脸,悲怆地摆过头去。 终究无从看见“弛勤”二字,同样没寻见的还有母亲金玉的名姓,陈弛勤便转身过去,摸见了放在衣袖中的埙,雨渐大,从灰暗的天幕中砸下来,扯出断断续续的白线。 陈弛勤望向天空,接着,他弯起嘴笑,开始大笑;他将埙放在嘴边,吹出一首颤抖悲怆的曲子,雨水将他浇透了,一身红衣像是汪洋中残落的血迹。 南潋宫,始建于杳和六十一年,中有天潺园、温凉池、饶夏栖等处;一幢楼前悬着一副对子,去读,是:“百楼坐潋水一侧,二目观石山万景”。 这日,雨没下多时,就停了。 / 没几日便到中秋,崇城中有夜里的皇室家宴,因而众多的官吏臣下均有了整日的假,颜修亦是不往宫中去的。 桃慵馆中一早便备下了桂花枣皮桃仁儿的月饼、莲蓉葡萄的月饼,又有凉果、西瓜和龙眼,颜修在桌前翻书时,听着了莫瑕的声音,她穿着粉色裙子,笑着来,说:“颜大人,流谦王让人送了月饼、桂花酿,还有蟹子,二十几只,个个活蹦乱跳的。” “那你有未谢过人家?” “谢过了,”莫瑕答,“大人昨日吩咐备好的礼物,一早上就送去流谦王府上了,山阴亲自送的。” 颜修点着头,他将书翻过一页,又问:“今日过节,那四处的暗卫是否还在?” “在的。” “夜里拿月饼和蟹去,让他们吃好,总是要谢过的,毕竟那一日从石山回来,是他们救了我的命。” 莫瑕蹙起眉来,顶着张小圆脸,问:“大人遇上危险了?” “是,”颜修点头,答她,“我独自骑马从石山回来,在郊外林中遇见一个着黑衣的人,其武功高强,从远处射箭杀我,不中,便飞来扼我的脖子,后来,那几个暗卫从四处聚拢,与其打斗,那人便逃了。” “暗卫都捉不住的人……”莫瑕感叹道。 “你也不必对外人说这些,听听便罢了。” “奴婢明白。” 莫瑕行了礼便出去,颜修仍坐着,忽然从桌角的《齐民要术》里扯出那张折了几次的信,他有些愤懑地瞧那上头的字,又将其揉成一团,扔去了墙角。 没一会儿,午膳的时候都不到,颜修在门外逗鸟的时候,看着了小跑而来的莫瑕,她立即行礼,喘着气,说:“一会儿武公公要来,送陛下赏赐的东西,他老人家怕没人去迎,就指人提前来说了。” 那日读信的事还留着余韵,让颜修总觉得在陈弼勚眼前失了面子,他手心里还有鸟食,便愣在了那处,板着张脸,说:“又赏什么呀?” “大约是些锦缎和吃食吧,毕竟中秋了。” “不要,你去替我迎,说我病了,不便见客。”颜修反手,将鸟食撒去笼底,接着,他转身往屋中去了。 莫瑕在身后记得跺脚,她劝:“颜大人,您去看看吧,奴婢担不起,怕被公公训斥。” “他们不敢的,放心。” 颜修去榻上坐了,继续翻着未翻完的书,他瞧着白瓷茶杯上的描花,就陷进了漫长的沉思里。 / 天色暗了后,静澜公主从母亲仲花疏身边逃了,她才十四,穿着百花彩绣纱裙,加一件金线锁边的米色织花缎面短衫,手上还攥着两块粘牙的梨子糖。 少女生得一双笑眼,有软软的腮和尖凸的下巴,正是顽皮的年纪,因此脚下头时常不顾那些宫中的规矩章法,她将那灰白色的、娇小的猫托在怀中,唤陈弼勚取的那个名字——闻风。 看猫的功夫,少女便没关注前路,她还在一蹦一跳地走,更要提防身后是否跟来了女侍,她一头撞上了别人的胸口。 “十三哥……” “弜(jiàng)漪(yī)?” 陈弛勤这回未着那一身红,而是换了素雅的白衣,他仍像平常那样垂披着头发,这是蹙起眉,看着眼前戴金银簪花的少女。 陈弜漪将猫搂着,又蹭来陈弛勤身边,把糖塞进他手里,笑着说:“你在啊,他们都说你失踪了。” “外出有事,现在回来了。” 男子似旧时那样,令人十分捉摸不透,他答了陈弜漪,便将梨子糖塞进了嘴里,一边吃一边问:“你去何处?” “中秋,”陈弜漪俏皮地去指天顶的满月,说,“当然像往年那样,去赴平盛楼的家宴。” 怀中的闻风用细咩咩的声嗓嚷着,陈弜漪亲昵地抚摸她,她抬头看着陈弛勤的脸,听见他低声道:“我自然不清楚的,我从未去过。” 夜丝毫不安静,宫中众人均在为节日忙碌,那一轮明月,正与檐前屋后的各式宫灯比亮。 陈弜漪忽然就攥紧了陈弛勤的手,她穿着绣鞋跑得飞快,因此也将那人扯得跑,她大喊:“我带你去就好啦!你可是我的十三哥。” 秋风洒在脸上,令人的神情有些僵**,二人自月阔宫的不远处奔跑去了平盛楼,陈弜漪把猫塞进陈弛勤怀中,告诉他:“这是闻风,是皇兄的猫。” “我……怕猫。” 身后是灯火通明的平盛楼,鲜花彩灯堆出仙境,来去的宫人也轻盈虚幻起来,陈弜漪的头发散落了两缕,垂在她泛粉的颊边,她看着陈弛勤,看他颤抖着将猫递来。 “我先回了。”陈弛勤忽然客套起来,甚至对陈弜漪行了礼,他转身疾行,任身后人怎么呼喊也不停歇,他从仙境回了夜色里。 陈弜漪后来独自站在戏台边上,看那些来去匆忙的、化了花脸的人,她忽然便哭了。 “怎么了公主,我真是一顿好找,你的礼服还没换上,今日可不能穿这个。”奶娘气喘吁吁地上前,与另一女侍一同扯着陈弜漪回去。 陈弜漪抹去眼角的水迹,轻声说:“没有十三哥的位子。” 无人理她。 “没有玉澈王的位子,”陈弜漪几乎被奶娘架着走了,猫也由随身的女侍抱着,陈弜漪尖声地问询,“为何没有玉澈王的位子?” 她不知自己的声音往何处去了,因为四周无一人应她的询问,回了月阔宫,她立即被请去卧房中,被人伺候着穿戴华服,且要戴上重量恼人的头冠。 仲花疏早梳洗好了,她与公主谈天,问她:“可否琢磨出了什么好诗?” “没有诗,我不会。”陈弜漪说话的功夫,双颊被抹了厚重的胭脂,她亲自抬手,将圆润小巧的唇峰勾了好了。 “弜漪,你皇兄十四岁登基,可不像你这般。” 陈弜漪回她:“他现在都玩猫,母后也不必说我。” “你最不像我生的。”仲花疏也未曾像教管陈弼勚那般教管这个小女,她无奈又溺爱地看她,将她头顶的簪珠拨正了。 要乘坐软轿去了,陈弜漪没忘了将闻风带着,她到平盛楼,由女侍搀扶着去坐,她在一群衣着艳丽的人中,抬眼去看阶梯上落座的陈弼勚。 只见他着缕金龙纹水灰色洋缎深衣,带着嵌玉绕龙的黄金发冠,,乌发垂散在背上,直冷眼瞧往远处;陈弼勚还没落座的时候,陈弜漪便随着身旁众人,利落地跪下了。 同到的还有屈瑶,她一件米黄撒花袄,下穿红色刻花绸裙,头戴着珍珠金凤冠,在陈弼勚侧处,随他落了座。 等众人的礼节毕了,陈弼勚便随口寒暄几句,饭食中有热菜热汤,陈弜漪却塞了满嘴的柿霜软糖,只逗怀中的闻风,她心情有些差了,再想起陈弛勤没位子的事来。 仲花疏在那处沉默得久了,总一抹悬在脸边的、得体的笑,她道:“皇后的衣裳漂亮,衬得人温婉娴静。” 那屈瑶也未笑,她立即举了杯来,说:“谢太后殿下。” 陈弼勚在一旁接几句亲王们的寒暄,再或者是独自赏台顶的歌舞,他将仲花疏的话收入耳中了,可并未去看她。 或者仲花疏是意有所指的,她忽然唤了燕丰王身边正妃:“子荷,听闻你有了?” “才知晓没几日,谢殿下道贺,子荷也恭祝陛下龙嗣绵延,祝太后殿**体康健。” 那女子二十出头,此时埋着下巴缓慢地说话,她自谦又恭敬,话毕了,便饮了茶坐下,接着,那些王亲与家眷均举杯祝词,尽是些祝愿康健或是添嗣的话。 “谢各位,今日家宴,不需拘束,随意便好。”陈弼勚直坐着饮来一杯,他举杯的时候环视,忽然在意起不远处独自坐着的陈弽勋。 那人一袭白色深衣,坐得极端正,又合了手上的折扇,专心听取一旁王亲的话,温和地笑着交谈。 仲花疏再张腔了:“皇后该为大延的龙脉操些心了。” 屈瑶仍毫无笑意,她忽然抬眸,道:“太后殿下为龙脉忧心无错,但我身体欠安,再者,怀孕产子不是儿戏,无需彼此勉强。” 陈弼勚蹙起眉看她。 “我此时还无法生,见谅。”屈瑶抿着发颤的嘴唇,后来,脸色也白了,她手扶着心口,又饮下一盅酒去。 仲花疏仍含着一丝破落的笑意,她转脸去看台上,说:“皇后便先养好身子,留得青山在。” 众人在乐声中低声交谈,陈弼勚唤了女侍搀扶屈瑶回去,陈弜漪抱着猫也跟去了,说:“我与皇嫂一同走。” “你凑什么热闹,你皇嫂身子不适,”仲花疏叹气后,又准了她,于是叫了奶娘跟着,说,“去吧,小心些。” 陈弜漪转身去,对陈弼勚行了礼,她将一双眼睛笑成新月,求他:“我今晚想和皇嫂睡。” “她不认识你吧。”陈弼勚要回了自己的猫,交与身旁的内侍。 “但我喜欢她。” 陈弼勚望着她,叹气,接下去,他便准了陈弜漪的请求,任她随着屈瑶去了。 宴会到此,总免不了必须有的中秋诗会,陈弢劭被点了名字,便立即来吟了,他作一首:“石间覆冰雪,水底破皎月。眉低盖白霜,闻酒长思切。” 众人立即叫了好。 陈弦渊吟来:“马过水上梢,白夜尽风潮。离人回书寄,同月与君照。” 今日,西空国主阿杨那鸿也来了,他与陈弦渊同坐,也刻意不要上宾的位子,他着了一身彩绣兽纹的衣袍,脸面生得英俊年轻,诗是做不了了,可后来,也说了几句祝词去。 [本回未完] 第12章 第五回 [贰] 中秋宴,除在汾江府修养的归荣王陈弥勫未回,其余的亲王公主都来了。 那歇春公主是先皇女儿中最年长的,年纪五十有五,名唤弡(jué)沭(shù),她生得风流美艳,容颜未衰,且天生多情的眉目,一只细手举着那绿瓷酒杯,笑道:“陛下,该请流谦王作诗的。” “流谦王今日酒饮得多了,怕是要‘诗百篇’。”有厢吉王陈引勒说话。 见那陈弽勋丝毫是不慌忙的,他缓慢起身,月白的丝带掺着一头墨色的长发,说:“倒不敢论百篇,今日众王亲家眷均颂月寄思,那我便来说些别的。” 陈弼勚说:“你且写来。” 只见一旁侍者将笔墨与桌子备好了,陈弽勋提笔便书下: “才聚秋树风中烟,又闻脂香水上仙。半盏清浆人语梦,凉晨桃红胜广寒。” 书毕,陈弽勋递与身边站立的陈弡沭读了,她又让内侍递与陈弼勚看,有几人称赞着大笑,陈引勒说:“流谦王这是赞扬了一位美人呀。” 陈弦渊忙补上一句:“比嫦娥过之的美人。” 仲花疏立即点头称赞了,她轻笑,说:“流谦王,你的诗还是好。” 那台上歌舞未再表演了,仅仅剩下乐师在弹弦吹奏,四处响着些欢快典雅的音乐;又来侍者上了点心、鲜果与凉果,及琼涉的葡萄新酿。 “流谦王总不近美色的,今日怎想起作这样的诗?”陈弼勚笑得淡,又垂下视线静默,他问。 “美人是假,诗情为真,”陈弽勋去桌旁将杯子举起来,说,“陛下,敬你了。” 陈弼勚将那张纸放于案头,他与陈弽勋饮了酒,放下手中的空杯,等内侍再提壶满上;这时候夜再凉了几分,众人均微醺着,意图说些更加趁兴的话 且说那桃慵馆中,厨房早已备好了蒸蟹子,山阴、莫瑕陪着颜修坐,在院落一处的亭下赏月,说些宫内或坊间的闲事。 另一处的赫王府中,陈懋收着了陈弼勚来的回信。 他的字更锋利些了,道:“……时机未熟,朕心中有数,自作打算。” 饶烟络捧了瓷缸来,陈懋将那信纸烧了,他轻酌几杯,叹:“成长了。” “你总不信他。”饶烟络也酌一杯来,又吃些不算甜的果子。 月亮很大的一个,在晴空中,像比平日亮了几倍,陈懋嗅着瓷缸里热灰的气味,轻咳了两声,因此唤来家仆,让他把那缸捧走了。 / 怀清宫这晚亦是灯火通明的,屈瑶回去,命内侍将新添的彩灯灭去,她转头问跟在身旁的陈弜漪;“多大了?” “十四。” “总没见你两次,你也不上我这里来玩耍,今后要多多来。” 陈弜漪忽然屏息,又叹出一口气去,说;“我总来会打扰你与皇兄吧。” 进门,有一室伺候屈瑶将外衣脱了去,而后,屈瑶引着陈弜漪坐下,道:“他是皇帝,不是平常人,今后会有一堆女人住在崇城各处,都等着他去呢。” “可你是皇后。” 一室与另外的女侍拿了点心来,有玫瑰馅饼、艾草团、薄荷红豆糕,屈瑶又指人下两碗酒酿圆子来,她亲手给陈弜漪倒了加橘子蜜的淡茶,说:“我不想做皇后,我也不稀罕你的皇兄。” 陈弜漪看似急了,手上的馅饼只咬了一小口,她小脸泛红,争辩:“他不会害人的。” “静澜公主,你不希望他有真正爱的人吗?”屈瑶用一双凉手捧着茶杯,说,“即便今后他有了几十位妃嫔,那至少得有一两位知心的、旁人不能比的。” 陈弜漪未点头或者摇头,她有着公主的仪态,因此目光略微高傲着,看了屈瑶半晌。 “你倒没可能全明白我说的。”酒酿圆子来了,屈瑶给陈弜漪递了汤匙,叹道。 陈弜漪饮了茶,便去吃圆子,说:“那我不明白,也管不着,我只知道皇兄并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人,他也贪玩,也像我一样不爱念书练字。” “公主之所以这么觉得,是因为公主也自小养尊处优,凡事都能如意,且他原本是你同母的哥哥,你自然不认为他有不近人情之处,可我呢,要被强迫在此处,再生养几个孩子,看后宫日进新人,我做个温婉宽容的统领,却像奴仆一样。” 陈弜漪抬起眼看她,嚼着半颗圆子,问:“你这么信我?若是被告密怎么办?” “我不为活命闭嘴,你最好与他说些实话,让他放我走吧。” 陈弜漪圆子吃得香了,她摇着头,说:“懒得管你们,崇城的确玩得腻了,我其实也想出去。” 吃完了圆子,后来,陈弜漪闹着要与屈瑶睡,两个差不了几岁的人,聊着便熟络起来,陈弜漪穿着屈瑶的白缎寝袍,细摸那上头凤凰纹样的彩绣,赞叹:“我都没见过这种好穿的。皇兄对你真好。” “他是对皇后好,可不是对我好。” “你不就是皇后?” 陈弜漪生得瘦弱,在床上缩成了一团,她弯着眼笑,又说:“玉澈王已经回来了。” 屈瑶道:“我不认识他。” “他是我的十三哥,陈弛勤,如今独自在崇城的枫树林住,没几个人乐意理会他,”陈弜漪说着话就跳下了床,她将桌前半杯温茶捧着,说,“他是金玉生的,他们都说金玉是狐狸成了精,生出十三哥这个小狐狸,金玉死的时候,连尸首都没有,就剩了张狐狸皮。” 屈瑶皱着眉,问:“你看过?” “不是,金玉死的时候母后都没进宫呢,我只听他们说的……可十三哥没什么错,他就是长得漂亮,能有什么错?” “你觉得谁都没错,”屈瑶揪着陈弜漪的脸蛋,也跳下床去,她慌忙穿外袍,又带了铜制的暖炉,说,“你带我去看看他,我也想看狐狸精是什么模样。” 于是喊了一室进来,将未吃的点心包上,又带了酒和蟹,屈瑶与陈弜漪趁着月光,往北边务远门去。 那处长久是无人进出的,枫树林中,叶子已然红了。 宫室有些破败,风奏出低缓的“呜”声。 “十三哥。”陈弜漪很轻地叫人,可在空旷处回响,成为层叠悠远的歌;没多久便看见陈弛勤来了,他穿着红色衬袍,头发披散着。 屈瑶随他们进去。 “这是皇后。”陈弜漪道。 陈弛勤脸上无丝毫的讶异,他只轻微颔首,便请二人在桌前坐,又回身去,再点了一盏烛灯。 “请喝,”陈弛勤独自去忙碌一阵,便将两盏水拿来,他说,“夜里不好喝茶。” 陈弜漪见四处空寂,便问:“你的下人呢?” “睡了。” 陈弛勤话毕,就在陈弜漪身边坐了,他斜斜地倚着手臂,一双媚眼含水,往低处看,说:“皇后也来此处啊……” “我现在是弜漪的玩伴。”屈瑶立即答了他。 陈弛勤因此转脸过来,他脖颈上的粉红胎记便撞入人眼中,他抬起眼看着屈瑶,忽然笑道:“如此年少的皇后。” 枫树林中总有风吹拂,此时又抖下成堆飞舞的叶片,近处的勺山夜来无声,在崇城,是没人夜里来这两处荒凉窄小的地方的。 “已经十七了。”屈瑶说。 “你们竟还带吃的,那我得赠些东西回去。” 陈弛勤起身去,拿来一堆脂粉盒子,有金银雕塑的,有陶瓷描花的,陈弜漪立即去扯屈瑶的衣袖,道:“这些都是十三哥自己做的。” “你们挑喜欢的。” 屈瑶为了解惑来这里,可此时,她更迷惑重重了,她去嗅白色的香粉,抬头,便对上了陈弛勤带着笑的视线。 远在岁华殿伺候的仲晴明倒没比兼芳偷懒多少,他天生随性些,又喜爱说笑;陈弼勚自平盛楼回来,仲晴明命人给他备了些醒酒的,兼芳照例去查看岁华殿的四处。 陈弼勚问:“你觉得流谦王如何?” 仲晴明站在门边,看内侍给那人脱繁复的外衣。 答曰;“人如皎月。” “他不晓廉耻。” 仲晴明发笑,没回话,此时兼芳也来了。 宴上饮了不少的酒,陈弼勚开始说些顽皮或者张狂的话,他穿着寝袍去榻上,管一旁的内侍要猫。 “这后劲大着呢,”兼芳抱着剑叹气,告知仲晴明,“你能去歇着了,我在此处照看。” 仲晴明便走了,兼芳坐于一旁,倒桌上的热茶喝。 陈弼勚压低了声音,问:“流谦王和颜大人果真熟识?” “那边的人禀来,他不仅石山围猎前去了桃慵馆,后来又去了几回,时而饮酒到深夜,今日,颜大人还命人一早送了东西去,流谦王府上的下人今日也在桃慵馆出入。” “你为何不早些禀来?” 陈弼勚又说,“都说他有分桃之好,此回朕信了。” 兼芳于是起身作揖,说:“是我的过错,原本觉得都是微小的事,而陛下要务缠身。” 陈弼勚或者没听进他谢罪的言语,只在那榻上倚着,看桌前闪动的烛灯,低声道:“朕向来对亲王的私事不加过问,可如何也不该招惹御前的人。” “流谦王一向不问朝政的,颜大人自然与他有话说。” “你出去吧,我要睡了。”陈弼勚伸脚下去,立即有内侍来穿了鞋子,他缓步走着,去床前漱口擦脸,歇下了 。 [本回完] 下回说 乌戎袍朝堂昼语箭 白襕衫勺山夜引弓 第13章 第六回 [壹] 乌戎袍朝堂昼语箭 白襕衫勺山夜引弓 —— 虽说着中秋过了,可因石山救驾有功,颜修又得了几天闲暇时候,他见天气晴好,便吃了午膳往花园中走,丢食给池子中红色的鲤鱼吃。 鹩哥买着了,通体黑色的一只,又具铜绿色光泽,山阴拎着那红铜鸟架唤“作作”,它便飞来停下。 莫瑕问:“为何叫作作。” 颜修在那矮低的假山旁站着,直望池中乱舞的、红色风鱼,说:“作为起,取初兴之意,盼望咱们都能转运,事事如意。” 鹩哥能学人话,便也随着颜修,说:“如意。” 莫瑕说是去拿点心茶了,可没一会儿又回来,她屈膝,道:“颜大人,陛**边来人了。” “何人?”颜修只顾着投喂水底的鱼,他头也没抬,便问。 莫瑕身后跟随的是位年轻内侍,约摸十七八,他上前来冲颜修行了礼,说:“颜大人,陛下一早在射箭场,被路障绊倒,受了些伤。” “公公,”颜修将手上盛鱼食的瓷罐捧着,又看那人,说,“现在是空闲时候,那日他中了蛇毒算是严重,我去也就去了;此等摔跤破皮的事,我可管不过来。” 内侍急忙再行一个礼,说:“侍御师大人,陛下今日三餐不吃,说身体残损了。” “才吃完两餐。” “陛下说……颜大人今日不到,他该误了朝堂要事,得问罪的。” 鱼食跌进池中,荡开很小的水圈,颜修伸手,莫瑕便将鱼食罐子接了;颜修抿着唇不语,而后又轻叹了一口气。 “小暴君。”颜修咬起牙关说。 因此,颜修忙更衣梳头,随那位内侍,坐车往崇城中去了。后,又乘坐软轿去了岁华殿外,兼芳正在那处照常守卫着,与颜修作揖见过,此时,仲晴明出来了,说:“颜大人请去里面。” 吵声是很大的,颜修刚到门前,便听着了年轻女子的嬉闹声,门开后,他看见陈弼勚着了寝袍,正在榻上与静澜公主对坐着,抢一堆润亮的猪膝骨。 那少女满脸讶异,又回了神,冲颜修笑,说:“颜大人,我认得你。” “静澜公主,”颜修与她作揖,便向门内走两步,他说,“听闻陛**体残损。” 陈弼勚伸手拂去肩头上乱绕的发丝,将爬上肩头的猫取下来,他玩闹得有些出汗,双颊边是自然的粉色,他一双眼瞪圆了,立即说:“弜漪,你回去吧。” “记得差人帮我做好寝袍,要皇嫂那种料子的,绣蝴蝶便好。” “在做了。”陈弼勚说着话,便在一旁的软垫上倚靠好了,他见陈弜漪出去,这才垮下来一张脸,着实像伤得很重。 “陛下可知今日我不当班?太医署中有秦大人与众副使在。”颜修去空开的榻上坐,直盯着陈弼勚的脸瞧。 “怕那日的毒伤复发,因此保险请了你来。” 陈弼勚倒是能立即威严起来,一副君主的样子,他将方才的顽劣丢弃了,手上摸着闻风,又将它拎着,递给一旁的内侍。 秋暖不了多时了,这日难得晴好,此时,偏斜的太阳扔亮着,照得陈弼勚那张脸像鲜白的素玉。 他方未长成粗糙亦或是俊秀男人的样子,还是个少年。 腿也是鲜白的一截,未生多少毛发,蛇伤还未痊愈,只两处黑色的血痂。 “无事,”颜修细看了陈弼勚小腿上新鲜的淤青,便说,“不必用什么药。” 陈弼勚此时蜷着腿坐,两人的上身便靠得近了。 少皇帝的呼吸也比旁人鲜活,他在崇城中过了多年,却未同这宫室群楼般变得安稳沉闷,他腮边还贴着两缕被汗浸湿的头发,忽然便抬头问:“你可知朕才是召你进宫的人?” “可我想走。”颜修说。 “流谦王的蟹可好吃?” 颜修坐正了,他直视陈弼勚,也不笑,答:“好吃。” “听闻你中秋那日病了。” “有些风寒。” 颜修答着话,心里自然之道陈弼勚暗指那日赏赐被拒的事,他随意转头,轻声说:“你可以随意治我的罪。” 也不知在周旋些什么幼稚事,陈弼勚一个在朝堂上精明惯了的人却觉得有趣,他忽然冷笑,说:“实在论来,你在御前失礼,确实早就被杀头了。” 颜修心思飘远,想着儿时的惨事,答:“确实。” “流谦王此人,不与朕同营,若你还知晓自己是太医署的人,就得有些分寸。” 陈弼勚还是又些许没有退化的莽撞,他此时有些急了,因此丝毫不觉得失态,他算是逼迫。 颜修说:“你放心好了,我为与他聊什么朝堂要事,更不会谋划什么,仅仅因为志趣相投,有话可说,才成为挚友。” “朕不是挚友?”陈弼勚问完,又“噗呲”笑了,他斜躺着。 “你想是就是。” 年少也能让人痛恨,陈弼勚像春枝上张开的花,在太阳底下嚣张乱晃着。 他说:“你留下用晚膳吧。” 颜修知觉走不了了,他呆了不多时候,回身,便看见仲晴明来了,要请他往外室去,屏风后支着桌子,又点起几盏烛灯,火光被罩在纤薄的白色里。 天还未黑呢。 颜修见了兼芳,立即上前作揖,说:“兼大人,那桃慵馆外守着的几个,是不是该找些其他事做?” “他们也是奉命做事,愿颜大人谅解。” 兼芳活成了个端正的人,说话的腔调都温和正好,他对颜修笑着,又说:“当初陛下命我召你来此,吃穿用度均由他亲自选了,又腾好宅子给你,因而你需明白,谁才是真的关切的人,谁只会做些嘴上功夫。” 颜修愣神,不知该答些什么,一会儿才说:“吃穿是一面,志趣才是根本,我不知流谦王在朝中是何势力,他更不会影响我作为侍御师的本分。” 兼芳笑得爽朗,他低声地,说:“可陛下会不悦。” “人间万物各有不悦,只他一个有众人哄着。” 身后穿来声音:“入座吧。” 陈弼勚才到此,只听着了颜修的两句话,他着月色圆领窄袖袍,看是梳洗过了,他问:“你有什么不悦?” “没。” 颜修开始省话,落座,见内侍将菜拿上桌,眼前是一道“水晶肴肉”。 “吃那个,好吃。”陈弼勚见颜修不动筷,因此欲指人布菜给他。 颜修只赴过正式的宴席,倒头一回见陈弼勚平日里的餐桌,有些随意了,也自如放松,没猜想里那么多规矩。 饭毕,内侍端了个精细的黄木匣子来,陈弼勚说:“弛斑国的鸡血明珠,国土之内仅三对,朕将母后宫中的拿来了。” “皇后也有一对。” “这一对给你。” 颜修还未有功夫拒绝,陈弼勚就站起身,他说:“朕要去温书练字了,你告退吧。” / 天再冷了些。 陈弥勫是二王爷,封归荣王,他一年前收复汾江府南部失地,在战场上中了毒箭,因此久居那处养伤,后来连家眷也一并去了。 大队的车马行至言德门,风从远处袭来,冷意渗遍了全身,只见王亲众臣都立于殿前,着朝服,肃静。陈弼勚站于高台上,左右是屈瑶和仲花疏,人烟将平日中肃静冷清的场院填满了。 四周上皇家禁军,又有侍卫在陈弼勚近处守着,这既是亲王能得的、极高的典礼。 陈弥勫胡须未白,五十有七了,着崭新的黑色戎装,他生得精瘦,黑脸上一双眼睛发亮,从那远处来,便见一身难以亲近的威严。 神色里也有杀戮,有杂乱的躁郁。 陈弥勫在阶下站定作揖,低声说:“陛下。” 陈弼勚不经意地蹙眉,紧咬着牙关,问:“归荣王见朕,为何不跪?” “臣非冒犯,只是有言在口,以此明志。” “即刻说来。” 天边是沉寂的灰白,忽然,飞过深黑色的一群鸟雀。 陈弥勫也不望向陈弼勚,他直视着前方,道:“前些时日南方水灾频发,粮食短缺,农商不兴,非百姓不劳苦也,原是朝中大权未落于实处,恳请陛下慎思,变革而分其权,某民之利,以定众信。” “赈灾财粮已发,朕早派梁文阁、强思之二位大人去往汾江、庸州二府,决策赈灾事宜,天灾非一己之力能改,尽力应对便是了。” 陈弥勫又作揖,道:“恳请陛下听臣一言,分权变革。” “天下是非不依靠一人之断,若灾区有困难和疑虑,朕的特使自会禀来。” “但愿陛下爱护民心。” “归荣王领兵归来,只管安歇便是。” 陈弼勚知觉到风很大了,两个声音不同,在空旷的此处回响着,屈瑶着华服站立,一副疲倦模样,而仲花疏,直睁圆了眼看着陈弥勫,不多说什么。 陈弥勫便退下,大典上,他的夫人游寒也未到,众臣吹着深秋的冷风,站立在空地上,又跪拜着,恭送了陈弼勚。 远处树上飘摇下深黄的干叶。 下了朝,陈弼勚心里有些许的忧虑,他原本应在陈弥勫眼前震怒一番的,可又为汾江与大局着想,因此想静置陈弥勫;他们脸上是相像的,即便仅有几分,可都是先帝陈昶的亲儿。 半路和颜修遇上,陈弼勚正要往月阔宫中去,陪仲花疏的午膳,颜修暗金刻丝蓝衣潇洒,陈弼勚忽然便记起陈弽勋那首诗来。 “参见陛下。”颜修身后有赵喙跟着,因此两手中捂着描葫芦的珐琅彩手炉,他头戴深蓝色缎带,脸冷着,像平日里那样。 “颜大人去哪里?”陈弼勚笑了一下,歪着头问他。 “到勺山,寻一味药。” “那处近来干枯,没什么好东西了。”陈弼勚摇着头,道。 颜修自然是不服的,他平静地吐息,轻问:“你清楚还是我清楚?” 颜修的笑总那么一湾,浅而冷,他与陈弼勚一般高,能用眼梢平视他。 [本回未完] 第14章 第六回 [贰] 在路上遇着陈弼勚,颜修便要将备着的东西提早给了,为回报那日贵重的鸡血明珠。 “赵喙。”他小声地叫。 赵喙从袖中拿了深红色的软布袋子,递与颜修,颜修合着掌心摸手炉,扬扬脸,说:“幸亏你揣好了,不然得我专程跑一趟。” 因此,兼芳上前来接了,代陈弼勚查看了袋中的物件,又取出来递予他。 “你绣的?”陈弼勚问。 颜修道:“是扶汕府最好的绣娘赠予我的,我添了些草药进去,既做香囊也能驱虫,用的全是上佳的丝线,又穿了春麒山的翠玉,算是新鲜东西,毕竟你也不缺金银。” 天气实在凉透了,陈弼勚在殿前冻得指节发红,他用僵着的右手将绣囊摩挲一番,又递去兼芳手上,说:“谢颜大人的好意了,请自己留着吧。” 风吹进氅衣的袖子里,颜修说:“那罢了。” 谁都不是甘愿受气的人,陈弼勚忽然便冷脸走了,颜修从赵喙手上夺了兼芳送还的绣囊,一使力,投进不远处小湖中心。 它飘在水面上,像一片艳红的叶子。 “我去捞吧,”赵喙说。 颜修笑,回身说:“我原本应该是没有恨的,那绣娘已经死了。” “我知晓大人拿出来的是贵重东西。”赵喙凑得近了些,再次说,“我下水去捞。” “不必,一个不值钱的身外之物,崇城的湖底,也算它的好去处了。” 陈弼勚走开了,他往脚边的短草上踢,低叹:“就是个别人的物事,我何必领这种薄情。” 兼芳问:“陛下着实不准许他走了?我看他不愿在此处。” “朕不解,扶汕偏僻,湿气又重,哪里有泱京好。” “可那是他的家。” 陈弼勚抬起头,看着颜色越发深暗的天顶,道:“也不是人人有家,朕自小不知什么是家,还不是过得极好。” 待用了午膳,这一日算是慌忙低落地过去半数,仲花疏在月阔宫歇着,陈弜漪拿了书在她面前跪着读,陈弼勚要走了,他朝外看,发觉天上落了两滴雨。 仲晴明湿着头发来了,他为陈弼勚打伞,到半路才说:“我那时看见了颜大人,他将东西往湖里丢了,待他走了,我差人去捞,才知道是个包了香料的绣囊。” 湿漉漉的一片布,上头是细细绣着的彩鸢,还坠着一块青碧的玉。 “是他们南边的绣法。” “你收着吧。”陈弼勚仅瞧了一眼。 雨逐渐大起来,冷天又潮,陈弼勚着实觉得凉了,他伸手夺了仲晴明的伞,说:“你与兼芳走吧,朕去皇后宫中。” 屈瑶自然不知晓陈弼勚要来,她见他未带一位内侍或御从,便觉得奇异,在桌前捧着茶,说:“雨天别走动了。” “朕本该在此处住下的。” “你也知道的,”屈瑶慌忙答,“我身子不适。” “那也不该……一次未有过。” 陈弼勚平日里是威严些,可他从不愿在该亲近处计较,他能拿捏事情轻重,从而合理地应对,可今日,屈瑶觉得他有些不同了。 屈瑶说:“你看,才过了午膳,时候还早,若是要用晚膳,我这里什么都没备下。” “皇后。”大约是凉着了,陈弼勚说起话,声音在晃,他伸手去,捂着屈瑶的手。 “你说吧,何事?”屈瑶惊愕着,僵直了身体。 陈弼勚没说什么,他起身便往里去,进了寝房,他将那暗黄的床帐取下,说:“朕歇一下,你这里暖和,也安静。” 因而,屈瑶差一室在房中燃了炭盆,又换了极厚的鹅绒被子,她守着陈弼勚,任他在自己床中睡了漫长的一觉。 屈瑶默念纸上的佛经,又临窗听雨,她缩着一双脚在榻上,有些恍惚了。 这才知觉到自己与陈弼勚是丝毫不熟识的,未聊过什么知心的事,难以真的像夫妻一样厮守,彼此更是一知半解的。 一室在不远处,规矩地站好了。 “去厨房看看。”屈瑶低声道。 一室屈膝听命,应声便走了,屈瑶听着了床中衣被摩挲的声音,便起身去,将床帐挑开一个缝隙,问:“醒了吗?” “朕有些胸闷。” “那差人请颜大人来?” “不必。” 屈瑶并未听从,她转身向外,喊来一位内侍,说:“你往太医署去吧,请颜大人来怀清宫,立即就来。” 陈弼勚已然起身了,他穿着寝衣爬去榻上,将窗户支开一个缝隙,冷风夹雨立即灌进来了。 “病了还倔着,你果真不太一般。”屈瑶直言道。 陈弼勚没回她的话,只在榻上坐好了,他看着桌前闪动的烛灯,觉得整个人要烧成一片;屈瑶伸手往他额前贴,说:“真烫,的确是病了。” 颜修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将暗,陈弼勚吃不下东西,因此厨房煮了肉粥端来,屈瑶唤了“颜大人”,说:“陛下被风吹着了,叫你来瞧瞧。” 寝房中点过一种浓甜的女香,因此有些呛人,陈弼勚在榻上裹了薄毯,合眼歇着。 “我以为是殿下要瞧病。”颜修说。 屈瑶也穿得单薄,现今眼前的一切,如何瞧着都似云雨之后,一室拿了斗篷过来,往屈瑶身上披,屈瑶也解释了:“说是胸闷,今日来我这里睡了半晌,半个奴才都没带。” “许是今日在典礼上吹着了。”颜修在榻前站说。 陈弼勚睁眼了,他知觉到是颜修,便自觉抬起腕子,也未笑,他伸了另一只手,唤:“皇后。” 屈瑶上前,说:“你仔细与颜大人交代便是。” “你陪着我吧。” 屈瑶没辙,思想到他是病人,便有些谅解,因而去榻前坐了,且请陈弼勚坐起来些,抓着他那只滚烫的手。 “染了风寒,无大碍,吃些汤药就能好了。” “今日的事,”陈弼勚忽然抬眼,那一双黑亮的眼睛烧得泛红,他说,“是朕鲁莽了。” 他声音还那么涩,像吃着青橘子似的,又好听,现在有几分哑了,颜修没想过接这样一个致歉,他立即有些慌,又故作镇静着,说:“你今后思虑好了再做事,倒不至于伤别人的心。” 陈弼勚嘴边挂起笑,点了点头。 屈瑶也笑了,她仰起脸,憋了一会儿,才道:“颜大人训你,就像个先生训小孩儿。” “陛下的确是小孩儿。” 颜修预备走了,他去外间喊了赵喙,可屈瑶偏要留两人吃个点心,就是将茶上了,几个内侍在外间伺候,又多点了灯。 陈弼勚穿好了衣裳过来,双颊还因为发热泛红,他也坐了。 “你吃好了便去拿药。”颜修吩咐赵喙。 赵喙因此走了,带着屈瑶身边的内侍一同去,陈弼勚得了谅解,因此不绷着脸了,他将粥喝了几口,说:“我叫了车来,今日送你到府上。” “什么车?”颜修问。 “宫里的马车。” 颜修吹着茶,再一抬眼,便见陈弼勚在笑,因此没忍住,也笑了。 又将笑收起来。 颜修咬着牙,说:“这么黑的雨天,无需车夫跑一遭。” “不行。”陈弼勚说。 雪样色泽的蜡烛流光,将一切镀上浅淡的黄漆,屈瑶来外间,也坐了,她喝了一室盛来的鸡汤,说:“今日没太多荤腥,颜大人吃不吃得习惯?” “无事,在扶汕天天吃得清淡。” “你别拘谨,若是私下也要被捧着,独自坐着旁人站着,那我现在就去死了。” 屈瑶口快也机灵,病愈了,便也有众多笑的时候,她是想走的,可日子也得过着,于是面上无多少抱怨。 陈弼勚咳了一声,看她,低声道:“你勿在外说这些。” “我乐意便说了,你心中的尊卑只是你心中的。” 他们方才乍有些像夫妻。 颜修饮茶,并不愿吃一旁碗中的粥,他的疼仅关于那些难以提及的过去,包括那年那日的泱京颜府,以及下了私学才吃的肉丝粥。 一会儿,便有内侍进来,说仲大人来了。 仲晴明着月白绕襟袍,戴着睡莲银头冠,他行了礼,说:“陛下,轿子来了,给颜大人的马车也到了。” 此时,雨只剩下乱落的几滴。 仲晴明将那绣囊烤干了,翠玉也在,完全是个新的,他将它递给颜修,颜修便接下,致了谢。 “颜大人,改日请你饮茶。”陈弼勚还烧着,可这时候来了精神,在那轿旁高声喊着。 颜修要乘车向另一面走了,他回身,说:“陛下将自己照顾好是最要紧的,不要再上蹿下跳,不要穿得太单薄,不要离了侍卫一个人乱走。” “知道了,”陈弼勚高声地说,他在冷风中又吐一次气,很轻地再说一声,“知道了。” 车马疾驰,积水自低洼处飞溅,崇城总有无数宫灯,这四方的一座皇城,亦是嵌进夜色中的一片白昼了。 / 那一日没去成勺山,可寻药是不能耽搁的,赵喙自己闲着,便在黄昏带了锄头铲子前去。 时间是九月了,一些树黄了,一些树仍绿着,枫树林近处是勺山,它在崇城的一角,不宽阔的一片地方,长了不少的树木,也有几个陡峭的山坡;因为怕天黑了难回去,因此他将灯笼也带着。 赵喙穿着水青色的一件阔袖深衣,他行至山深处,便见一条狭窄的、水声脆亮的溪流,这处没什么人烟,可不是那真正的荒野山中,有人来垦荒,亦有些手帕等人用的物事。 大概是一处见不能见的人的好来处。 天暗下来,赵喙才觉察有半个月亮当空,他看着那些白色的星斗。 赵喙知觉崇城的灯能将这山中也映得微亮,他年轻,生得面貌剔透,一双带水的圆眼,束一个髻在头顶。 山脚另一处,杂草有约半人高,赵喙往前去,忽然踩着个硬且冰冷的东西,他俯身去捡,猜想约摸是谁在此处偷吃遗落的首饰头冠。 风动草动,习武人的气息更匀称静默些,赵喙以为遇上了鬼怪,他捡着那银青色的水纹头冠,站直了,一双腿打着哆嗦。 只见那人在淡薄的月光下,将一面弓拉得极满,白衣在风里,乱绕成一片缥缈的雾气。 箭头黑亮,正指在赵喙的心口上。 [本回未完] 第15章 第六回 [叁] 仲晴明总饮酒,又玩乐惯了,得了醉意便在崇城各处乱窜,他这一日从射箭场往勺山,寻一只遗落的头冠。 酒囊上刻狼图,之中盛了甘甜微苦的同里红,仲晴明从林子那头来,只听着了杂乱的脚步与喘息,他以为是什么野兽,又猜想是躲在崇城暗处的刺客;仲晴明只脱了盔甲,因而身上的白衣轻软,只见那月光下,整片的杂草像深水,大约要在后来的风中翻涌,又淹没谁。 赵喙的水青衣衫,像一朵浪。 仲晴明松开了拉弓的手,那箭换了方向刺,正从赵喙肩边擦过,扎在了一旁枝干枯瘦的高树上。 “你是何人?”仲晴明收了弓,高声地问。 是有些惊险了,于是赵喙的腿更软,他轻微地回身,便见那树前还有抖着的蓝灰色泽的剑翎,他更惊得哆嗦,肩边的衣袖不知什么原由,凭空破了个薄薄的口子。 赵喙晃着头不说话。 原本约是见过的,可也仅仅是见过了,崇城中无数不相识的人,谁都不记得谁,更无谁愿意打听谁的名字。 仲晴明高束着的发丝与白色衣裳在飘,他再问:“你是何人?” “太医署的副使。” “快些走吧,再过半个时辰,禁军要来巡山了,小心当刺客拿了你。” 赵喙拎着灯笼,未等他话音落,便头也不回地向来处去,他走得匆忙,也端正。 仲晴明说:“你拿了我的头冠。” “你的?”赵喙站在他的近处了,神色惊异地抬头,他思想了一下,就将头冠抛过去。 “我叫仲晴明,在陛**边当差。” 赵喙大约未听完他的话,匆忙就走了。 勺山的此处正是个风口。 仲晴明接着了那头冠,他背着弓,接着,翻身上树,他将酒囊取下,又喝了几口同里红。 醉是不至于醉的。 仲晴明有好学识,读了众多的书,也是泱京贵族中武功极好的公子,他自小未有过什么向往,以为在庇护下活潇洒的一生便好了,可忽然得了仲花疏的荣耀,能进崇城来做个御从。 他生得好样貌,唇线微垂,一双带彩含情的眼睛,脸颊上又棱角明晰,他从那树上跃去另一棵树上时,见脚下的禁军已在走动了。 / 尚药局本就在太医署近处,且此两处总相依而存,因此倒没细分什么你我,还未到中午时候,太医令毕重峰下朝进门,便有人提早去他房中上好了茶水。 天上像仅有半个太阳似的,只流淌下薄薄的光。 院中有赵喙在,他在桌前端着石臼捣药,边上是抱着空笸的聂为,他任尚药监,是个算不得忙碌的轻职,他也年轻着,才二十整。 几人作揖见过,毕重峰便往房中去了,赵喙继续说起闲话:“我寻不来那药,我险些死了。” 聂为忙笑他,道:“勺山巴掌大的地方,会有什么怪东西?” “或者着实是鬼呢。”赵喙往常里也不是爱聊的人,看来此回真的怕了,他缓慢地捣药,说道。 聂为笑得更欢,说:“那我夜里要去看看,我也想看鬼。” 赵喙急得伸手要敲他,聂为立即往房前的廊道上跑,他再一回身,便看见门中来了个着白色箭袖的人。 他说:“各位大人,御从仲晴明,我寻颜大人,有要事相商。” 赵喙仍坐着,他放下那杵,这才起身,作了揖,说:“仲大人,昨夜见过了,我带你前去吧。” “还要寻尚药局聂为聂大人。” “我就是聂为。”聂为从近处来,打量仲晴明两眼。 三人便一同往颜修房中去,颜修在写防风寒的汤方,他见了仲晴明,便立即与他道好。 “颜大人,方才归荣王差人来求医,说新纳的妾室有孕了,但虚弱高烧,几日都不见好,陛下因此请你前去,聂大人与你的身边的副使也同去。” 有人拿了茶水来,可仲晴明说不喝了,他又带陈弼勚的话,说:“得当心。” “我明白,备好了药便走。” 颜修自然仅知晓陈弥勫是亲王也是重臣,知晓他在汾江拥兵,可他不解其中错综的关系,因而没担忧什么。 荣王府在东市以东,再走一段便是嫦淅河,颜修讶异于这一座园子的繁荣,再想,便是儿时在着近处的记忆了。 归荣王外出会友未在,荣王妃游寒来与众人见过,她生得丽质,又几分泼辣,亮声地笑,说:“侍御师,那孩子与我们一同过了几年,只是回来才给了名分,有喜事了,她身子却不行了。” 一行人穿门过廊,览尽这园中清幽或瑰丽的景致,往荣王府深处去。 一处院子,未有什么匾额,前头长了月季,刚过了开花的时候。 “暂且在此处安顿着,她认生喜静,从汾江边陲来,难免不同些。” 有丫鬟推了门,游寒便领着颜修进去,这屋中装点得极其华丽,又堆了火盆,今日半晴,因而有些燥热了。 聂为在外间候着,赵喙随了颜修进内间,床前纱帘有两层,又悬了一层白亮的珍珠链子。 “叫什么?” 颜修几乎是屏息询问的,他看着游寒,且只瞧了那女子一眼,她太苍白了,像张纸。 女子小声地说:“叫容桑” “几岁了?” “二十一。” “不小了,她生得嫩。”游寒如此插了一嘴。 颜修便替容桑把脉,又查看她的五官,问她:“可见了红?” 容桑摇头。 赵喙全然是机警的,他向四周注视,看见摆在架子上众多的珍贵物件,那妆台上的簪子,仅一支就能换好些家当。 “胎儿尚且没什么损伤,先退热吧。”颜修起身向外,与赵喙说了,赵喙便点头,去桌前提笔写了方子,颜修请了聂为进来,帮忙核验了。 等此事毕,马车行至荣王府外,颜修才问两人:“可看出了什么异样?” 赵喙沉思后,答:“容桑身上有异香,连那院子都是香的。” 聂为说:“也许是用了什么珍稀的香料。” 颜修合着眼,漫吐一口气,说:“荣王府上空阴云太重,容桑更是怨气绕身,此处大约有些怪事。” “颜大人有些别处的修为,我等旁人自然无法参透的。”聂为掀了车帘,甚至专程看着天上。 云彩是薄薄一层,飘扬在爽朗的淡蓝色里。 颜修道:“谈不上修为。” 赵喙在那处安静思忖着,他说:“我看那荣王妃也怪,她怎么会爱护那样一个女子?” 聂为说:“许是面上这样。” 颜修未应他的话,三人乘车回了崇城,来回劳顿大半个白昼,到太医署时,太阳早掉下了山头。 谁也未想陈弼勚在那处等着,院中跪了满地的人,兼芳和仲晴明都陪着,见颜修来了,立即遣了旁人去忙,屋中点上灯了,颜修与陈弼勚见过,便去桌前,缓慢倒茶来喝。 “你说说今日的事。” “我知晓陛下谨慎,因此未透露容桑的病处,她大约生得贫寒,自幼体弱,因此受不住这一胎,许是无救了。”颜修放下了茶杯,低声地说。 陈弼勚立即到他眼前来,在小桌旁站了,问:“你可见了归荣王。” “不在,王妃领我去看了,由赵喙写了退热的方子。” 颜修觉得陈弼勚今日怪异,便认真注视着他,见他咬着牙,就补上一句:“那处有些不同。” “如何?” “凶险。” 陈弼勚的颌骨凸显几分,忽然就十分愤怒憋闷,拳头掷在了桌上,道:“何事都来逼迫我,自然觉得能左右我便愉悦。” “你能担一国之治,这些皆是小事。”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人一怒,便有了夺权的缘由,一块布,众人牵着几边,我就是在上头任人左右的那个。” 颜修告诉他:“不必与我说这些,我没有兴致。” 陈弼勚此时年少,却像被泡在一坛稠酒里,他坐下去,颜修将茶倒上,递与他,说:“聊些小事。” “嗯?”陈弼勚将茶喝了,腮上还沾着两粒水。 “我并非与你和解了,只是不想不痛快,并且,我真的想离开,我的药局和病患,我的弟弟,都在那处,希望你也懂。” 陈弼勚不回话,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瞧,嘴角耷拉了几分。 颜修因此便禁声了,他低头,又转身看向别处,说:“泱京很好,崇城也很好,我将许多事情想透彻了,觉得自己好过了不少。” 陈弼勚歪着头问他:“真的走?” “真的走。” “不行。”陈弼勚忽然笑起来,也不尽是愉悦,他抿着嘴,仍旧坐着,看颜修。 颜修忽然不敢看他,本就不密切的人,当然不需要留恋,可忽然像误入了漩涡,魂魄被冲散,化开薄薄一层,浮于水面上。 颜修说:“我总不能一辈子在此处。” “这里的每个人,一辈子都会在。” 颜修忽然想起别的,他低叹:“流谦王近日都没来找我。” “我与他说了,他自然会做。” “压迫我便罢了,那日在石山若不是他带了‘百毒舒’,你定然撑不到我赶去,”颜修将门开了,檐前灯亮着,他说,“暴君。” 颜修没再理谁,便独自回了桃慵馆,他净手落座,喝莫瑕盛来的粥,他甚至思虑自己御前失仪,要被陈弼勚派来的暗卫杀了。 “作作又学了话,它今后也是只好鸟了。”山阴进来,将鸟架拎着。 那鹩哥伸着脖子,响亮地说:“参见陛下,参见陛下。” “教它这些有何用。”颜修只顾着吃粥,说罢,又将碗放了。 山阴说:“懂了礼数,自然会被喜欢。” 颜修生着气,转身来,将手上的鸟食喂给它,说:“作作,好鸟不懂溜须拍马,参见小暴君才是。” 莫瑕和山阴皆不敢说话,都安静站着。 “小暴君。”颜修教作作说这个。 颜修敲着它的小红嘴,又奖赏些好吃食。 而后没练几回,作作便会了,它聪慧,不常说一样的,会学新的,但被多喂了几条虫子肉,就高声地喊“小暴君”三字,以讨人欢心。 [本回完] 下回说 朝见信来至亲已死 晚闻语落发妻未归 第16章 第七回 [壹] 朝见信来至亲已死 晚闻雨落发妻未归 —— 天还不凉,甚至比往年同时更热些,萧探晴着藕荷布衫与浅灰衣裙,她自颜府的正门进去,又关门,遮去巷道中深黄色的阳光。 似乎,扶汕府只剩一个无尽的夏。 院落中堆了植在黑色陶缸中的、正挂着果的冷水花,天将黑又未黑,正是一日中最神奇灵秀的时辰。 萧探晴提着竹篮子,里头盛了菜、瓜和菌子,她用浅蓝色的丝绢手帕将篮子盖着,伸手推了堂屋的门;她轻唤一声:“二公子。” 室内只冲出扑鼻的酒气,萧探晴进门,再说:“二公子,我将此处收整一下。” 颜幽仰面朝上,此时,正睡在一堆散落的医书里,穿了暗绛色的薄袍,加一条白色绸子衬裤,他饮了酒,远近各处都是滚落的酒坛。 光从门外溜进几寸,落在屋内深色的地面上。 “我已经陪你学了些时候,咱们以后能将南浦堂再开张,那时候,公子也许就回来了,”萧探晴在颜修头侧跪坐下来,抚他的肩骨,又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没点灯,因此颜幽整张脸埋得深暗,只瞧清楚两只透着水光的眼睛,他咬起牙,说:“知府今早差人送信来了。” “知府……” “十几日前,兄长在外制毒杀了人,后逃去惹鳌,在那处被捉拿,已经处斩了。” “为何要杀人?” “不知。” “他不会……”萧探晴一只手紧扳着颜幽的肩骨,二人均像被寒气凝固。 萧探晴的脸轻皱起来,她抬手捂住了口鼻,接着,抽泣。 颜幽还有半坛子酒在手上,他又喝去一口,洒在脸上几口,他呛得猛烈咳嗽,后又说:“无望了,我半生遇见的全部是祸事,如今一个亲人也没了。” 萧探晴爬向前去,很用力地,去握颜幽的手。 她说:“我们到扶汕后,不曾惹过谁,我不相信公子要杀人。” “可有人惹过他。” “他不会的,若是想寻仇,他必然早些去学武了,此回是与他人一同走的,大概遇上了些迫不得已的情形。” 萧探晴起身了,她未拎走盛了东西的篮子,只是站在院前,不言语。 扶汕入了深秋,晚风冷透皮肉,往骨头的缝隙里钻。 天色逐渐暗去,颜幽和萧探晴坐在房前的台阶上,颜幽在饮酒,而萧探晴埋着脸哭泣,她瘦弱的肩背发抖,一只手早将胸前的衣料揉皱了。 颜幽说:“我要去惹鳌查证兄长的事。” “你去了,就着实剩我一人了。”萧探晴回他。 “你去为我煮一碗汤……”颜幽话音未落,忽然捧着心口发呕,他酒饮得多了,又未吃什么东西。 萧探晴便听话走了,她回厨屋,将烛灯点上,又烧起灶下的火,直待锅中的水开,又调一碗米进去。 “花田贡米,煮粥是最好的,”萧探晴自语,“不喝汤了,喝粥吧。” 她再将别在襟口的、被捏皱的、从知府处来的信拿出,看那上头龙飞凤舞的字,不觉然中,眼泪又开始落,萧探晴视线直铺在灶中红色的火焰上,不动了。 她忽然再次哭得皱起鼻子,侧脸去,像是预备逃开,可伤感和痛楚紧揪着她,因此那样无措。 萧探晴早想了些了结自己的法子,她在黑市买了剧毒,在厨屋的旧罐子中藏着,她早思虑到颜修是否不测,因此自然地要跟从他。 锅中的粥还未煮好,雾气将人埋着,萧探晴觉得热了,她往外,坐在门槛上歇,小院子还是往常那样齐整,错觉得此时颜修还在家中。 萧探晴从桶中舀了一碗水,将其也搁在门边,她颤抖着开了粗纸包,俯身去闻那些白色的、细软的毒药,接着,便去舔它。 萧探晴将药粉和着水吞,她低头,便看见颜幽大步地过来。他伸手夺了盛水的碗,又捏着萧探晴的脖子,将那水往她口中喂,萧探晴挣脱着,被呛得翻出半个眼白。 颜幽道:“你要死吗?我帮你便罢了,何必费力。” “不,”萧探晴猛地吐出半口水,抬眼看向颜幽,她整张脸与前胸全湿透了,眼睛和下巴也湿透了,懊悔似乎是一瞬间的决定,也或许是必然,她说,“我得听公子的话,将你照料好。” 颜幽生得风流英俊,此刻却如同一刻颓然的旧树,他的泪从眼眶中滑下,落在萧探晴的鼻尖上,萧探晴睁圆了眼看着他,再次虚弱地唤:“二公子,喝粥。” / 屈瑶终日读些佛经,另外便是隔天陪来怀清宫的陈弼勚用饭,她梳洗得勤劳,因此颊边的发丝总干洁柔顺,冷清的此时,她就在榻上倚着,指一室点了灯来。 来玩耍的静澜公主过午便走了,傍晚的菜有好些种,屈瑶只将浅碗中的甜粥喝了,一室问她:“殿下怎不吃些爆羊肝子,你平日里最爱的。” “我胃中闷得慌。” “奴婢差人去请颜大人来吧。” “不用,”屈瑶站起身来,她急忙往寝房中去,说,“给我穿些厚的,我得出去一回。” 一室立即遵命了,更未多询问,她将内里的女侍都差走,屈瑶外着了蓝色苏绸狐狸绒斗篷,自然独自走了,她拎着灯笼,自小路跑往枫树林。 冬日着实将来了,屈瑶在那房前站着,冷得有些缩脚。见门开了,有垂着头的内侍出来,拎着灯笼向后院去了。 满地都是掉落的红叶。 屋中闪着暗黄发红的烛光,亦有谁的低语,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只听那细嗓子急喘着气,唤:“王爷……慢些,王爷……” 屈瑶撞着了陈弛勤与一位女侍在帏中的事。 过了会儿,陈弛勤便开门出来,他着红色丝绸的上下寝衣,身后的女侍散着头发,着了亵裤,正站在桌前斟茶喝;她喝了茶,也未多留,就披上外衫走了。 “皇后,怠慢了。”陈弛勤眼底在笑,迎了屈瑶进去,那里头气味着实不好闻,可屈瑶冷着了,顾不住,她在快灭的火盆前烤手。 说:“王爷好兴致。” “你早些敲门好了,我差她走便是,在外冷着了你,陛下要心疼的。” 屈瑶站直了,捧着热茶,道:“你自然看得出我不想待的,何必说嘲弄的话。” “息怒啊。”陈弛勤立即对屈瑶作揖,他沉着脸,又去里间穿了衣裳。 屈瑶问他:“你的王妃呢?” “愿意上这张床的,都是我的王妃。” 他着了一件白色绣暗红针绣的丝绸氅衣,头发任意地挽着,余下的在额前和肩膀上垂落,他说:“我今夜去市中逛,你要待着还是与我同去?” “我不能出崇城。” “为何?” “规矩不准的,我改不了规矩。”许是自嘲,屈瑶说着妥协且挣扎的话。 陈弛勤忽然淡笑,他伸手将屈瑶纤细的腰揽了,激得她一声惊呼,他说:“那这皇后,不做也罢。” 屈瑶怒目看他,却见那人沉默时也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她叹:“你是女子就好了。” “如何?” “和我做姐妹。” 屈瑶许久未这样笑过,今日她是真的要信了陈弛勤是狐狸的话,她以为自己着实同先帝一样,被妖精惑了眼睛。 市中时常喧闹,到夜里亦是那样的,冷了,可悬在街边檐下的灯明亮。 颜修与山阴同走,他回身的那时,便看见了招牌上题“上汕”的点心铺子,山阴说:“大人,您故里来的点心,想不想吃?” “我要去别处的,改日吧。”颜修回他的话,接下去,便轻微侧头,即便那些暗卫着了百姓布衫,可颜修几眼便认全了他们。 到一处亮着灯的红楼前,颜修止了步子,只见身边聚集了众多衣着盛富的公子显贵,且皆向那楼中去,身旁又有些随行的护卫小厮,挤得人站不定。 “我在别处伺候的时候,主子常来此处的。”山阴说。 颜修向前几步,又回身来看,道:“你在外等吧,我去瞧一瞧。” “是。” 山阴便在那处等着,眼见暗卫几个在近处的茶摊坐下,淡然相顾,又自在喝些吃些。 择香苑是泱京中最奔放的春楼,有妖娆貌美的众女子,亦有时热的歌舞。室内的香,厚且浓,像女子的软手,要将人的魂魄缠住了。 “大人去看舞吧,西空的舞。” 那一具香热的躯体向颜修怀中倒,女子双颊粉红,她再叫一声:“大人。” “你在楼上的房中?”颜修接了她手上的酒盅,贴上去问。 女子约是觉得来了个英俊又着急的贵人,因而用红嘴蹭颜修散在前胸的发丝,她仰面道:“在这层,走两步就能到了。” 颜修便随了她往房中,那里整洁,又熏着和外厅气味不同的香,颜修进屋便往墙边,开了窗。 向外是一条深暗无灯的巷道,身后脱去外衫的女子上前,劝阻:“别开了,巷子里有怪东西。” 颜修不语,翻身就去了窗外,他踩着脚下凹凸的沙子路,谨慎往远处奔走,身后仍能闻那女子尖声的挽留。 泱京不冷了,像是在扶汕近处,人仅剩自在暖煦。 颜修在身上早备了些银两,也读熟了回扶汕的线路方位,他早差人买好了快马,在近处拴着,他未带衣物,甚至连用了几年的半旧罗盘也未带。 只剩泡过水的绣囊在颜修腰间挂着。 街上有嘈杂的叫卖还价声,泱京被颜修留往记忆里,他着了蓝色,因此在夜里不显眼了,从路边过时,颜修瞥见面熟的一个身影。 皇后这回全不是皇后,她将一双无常面人举着,笑得弯腰,而她身后,跟着那个穿了白红衣衫的、面目漂亮的王爷。 颜修这才放任自己想起了陈弼勚,他远观从那处经过的二人,像在看独属他的、在泱京中的最后一台戏,他茫然地走,屈瑶和陈弛勤亦是没在意到他。 颜修从袖中拿了包好的两颗珠子,红色,赤如新血,又在夜里透出幽光。 他转身蹲下,问候一位卖玩物旧书的盲眼老夫,接着,将一对鸡血明珠放进了摊前泛黑的银盘里。 [本回未完] 第17章 第七回 [贰] 半夜降雨,于窗前听水落穿叶声,陈弼勚在怀清宫中候着,他见一室进来,于是再问:“可回来了?” “奴婢想着快了。” “怎能任她一人出去?你等奴才即刻去院中领罚,掌嘴三十。” 陈弼勚着实暗怒,看不进手上的外文史书,他在寝房的榻上坐,此时一室行礼告退,领着那些女侍内侍,去雨中各自掌嘴了。 而后,她又为陈弼勚换来一盏热水,一盏淡茶,还将火盆添得旺了。 屈瑶进门之时,陈弼勚端坐在灯前,他抬眼,略微阴鸷地看向屈瑶,问她:“去了哪里?” “在勺山迷路了,才回来。”屈瑶浑身透湿,却不见半分颓丧,她顺势将斗篷脱了,任一室披来干洁的明黄薄羊绒短衫。 陈弼勚将手底的书合住,问询:“去勺山是为何事?” “无事,去走一走。” 她冻得乱颤,嘴边全是压不住的笑,垂披在肩膀上的发丝还落着水,一室差人将热水烧了,便来脱屈瑶的衣裳。 一旁的女侍捧着寝衣暖袍,又有人将火捅得更旺些,姜汤是早些时候下锅的,此时已经端来,放在榻顶的矮桌上。 陈弼勚直视着屈瑶,不再多问,他说:“今晚朕在此歇下了。” “歇吧。” 内侍在屋中另一处开了屏风,又抬来好些滚水,与冷水掺着使,屈瑶去沐浴,陈弼勚便欲解衣,他与屈瑶间有的是称呼,有的是结发,有的是一种平顺也剥离的关系,有许多未知的日子。 屈瑶大约是晚回心慌,因此今夜未反驳陈弼勚留宿的请求,热雾从屏风那边来,散得四处都是,鲜花流露,药草亦浮在水上几片,鼻子里都是香的。 陈弼勚踩着了个湿透的东西,他将其捡拾起来,察觉是条绑得精致的稻草鲤鱼,栓了个赤红的穗子。 一会儿,屈瑶出来了,她洗得暖和,因此只穿着寝衣,圆领露着半个脖子,她来陈弼勚身前,说:“洗完热透了。” 又捧了一室热过一回的姜汤喝下。 “你今日出了崇城吗?”陈弼勚问。 汤甜而微辛,屈瑶蹙起眉,又缓慢地抬眼,道:“我说过了,在勺山。” 鲤鱼玩物仍是湿透的,陈弼勚令一旁的女侍将其拿来,他说:“这是宫外的东西,你与谁去了?” “独自去的,憋得久了,你常出去,自然不懂我的难处。” “你与朕之间无旧情也无牵绊,自然不必编造谎话欺骗,兼芳在外候着,我不留了。”陈弼勚低语,脸色自然难看,他说完便走了,到殿外,与兼芳一同回岁华殿去。 雨仍以瓢泼之态下落,身前有两位内侍打了灯笼,陈弼勚与兼芳各在一把伞下,行走许久都未有言语,夜已经到了最深处,许是睡不了多时,亦是睡不着了。 脚下彩色的石路淋了水,在灯火中光亮如油。 耳中灌注的全是雨声,是狂躁的“噼啪”与轻巧的“滴答”相和的,陈弼勚留了心,只看见前方一个黑影飞来,扇起不小的阵风,用刀将两位内侍刺了。 一时间,兼芳弃去雨伞,上前承受那人高深的功夫;尖刀如水,夜舞银光,几个招式专攻在兼芳的弱处,陈弼勚立即躲去一个刺势,又转身与他周旋几番。 灯笼落了,被烛火烧出洞,又全熄灭在雨里,陈弼勚抬脚飞踢上那人的下巴。 打斗的声音不大,可引来了近处放哨的禁军。 “兼芳,你如何?”见那人飞跑后躲藏进雨夜里,陈弼勚立即回身察看躺倒在地的兼芳,四周围来了两盏灯笼,才见兼芳流淌着鲜血的右臂。 身旁是为陈弼勚撑伞的禁军,两位内侍皆躺在满地的水中,血的腥气涤荡尘土的香,从远处看,此处仅是雨雾里一个朦胧的亮点。 “我尚好,未拿来刺客,请陛下恕罪。” 兼芳说。 / 正到了众臣休沐的日子,陈弼勚一夜未歇,此时沐浴完躺在床帐里,外头内侍说仲晴明来了。 他行了礼,带着深重的鼻音,问候道:“臣因今日休沐酗酒,听闻陛下昨夜遇险,未能及时赶来。” “你无错处,只是近日兼芳养伤,你需要忙碌些了。” 陈弼勚被那厚重避风的床帐挡着,躺得脸颊暖热,他吩咐:“你退下吧。” 仲晴明却说:“颜大人来了。” 按说众臣休沐,颜修这类不爱进宫的人无理由来此,陈弼勚起身猛得将帐子掀开,坐在那团热暖的被褥中,一张净脸加一身米色丝缎的寝衣。 颜修在仲晴明身后站了多时,他原本冷着表情,却被陈弼勚逗得发笑,随即转脸将笑收着了;仲晴明退下,颜修在床前的凳子上坐,道:“你真是厉害,半夜跑什么,兼大人差人来寻我,他自己的伤在副使处照看,倒怕你吓出病。” 陈弼勚矜持着,也不作表情,他瞟去一眼,随即漾开一个笑,说:“暗卫一早便来了消息,说你昨夜到青楼中去了。” “那又如何?” “不如何。” 颜修冷语:“陛下的国法准许它在,我去便去了。” 陈弼勚在床上自在坐着,又斜倚下去,翘脚看着颜修,讲:“玩乐是好事,可逃跑是坏事,你看轻朕就罢了,居然以为能逃出暗卫的手心。” 颜修这时才觉察陈弼勚的手往枕头下伸,说着话,他便捏了两颗珠子出来,往颜修眼前递去,说:“你若是卖了它们,倒无妨,你这是扔了呀。” “身外之物。” “这是朕的心。” 陈弼勚的视线带一把利剑,能狠厉地胁迫,他趴在床上,在颜修眼前摊开修长有劲的手,他像虎或者狼,像一切世界里的压迫者。 他人似乎必须毫无顾忌地收容他所谓的,心。 陈弼勚在顽皮开心的时候称“我”,在得需威严的时候称“朕”,他不昏庸,也淡然又有千万城府,他不怕死,他不排斥他拥有和将拥有的权力。 此时在帐里,倒是个计较小处的孩童。 颜修梳洗得洁净潇洒,着了青色氅衣,戴银簪子,他倒未慌,或是说面上未慌。他伸手去,握着陈弼勚那一截腕子,说:“陛下,心可不敢任意交付。” 听脉完了,陈弼勚已然看了颜修半晌,他忽然说:“你真惬意。” “你若非君主,会更惬意的,但人生来就有自己的职责,不应该贪图玩耍。” 陈弼勚仍旧将明珠那样举着,他道:“我为朝政吃了苦头,想民众过得好,但,仍旧没有好名声。” 少年人说完此话,便抿着嘴一笑,神色中却满是悲怆。 又道:“他们也同你一样,说我是暴君。远在边境的说,近在泱京的也说。” “你自小在宫墙中长起来,衣食无忧,未曾劳苦,别人又由你受益,因你赋税,凡事不顺了,自然要说你,谁都自私,百姓是,你也是。” 颜修未想哄他,也知道这事情不会完全和解,再者,陈弼勚才十七的年纪,自然不是最老成周全的。 陈弼勚泄了气般,将脸颊贴在床褥上,他轻哼,说:“我是明白的,我只是不悦。” “陛下,你将我关在桃慵馆那个漂亮笼子里,不放我走,也从未顾及我的愉悦,现在想来,罢了,在哪处不是活呢,我不至于要因逃走拼死,你能将那些暗卫撤回来了。” 陈弼勚沉寂了一阵,答曰:“好。” “我先走了,告退。” 颜修得了便宜便要走,陈弼勚却下床来拦他,又自己将外衣穿了,说:“今日休沐自在些,你会不会下棋啊?” “我看着愚笨吗?” “非也,”陈弼勚还扯着颜修的袖子,瞬间有些吞吐,道,“非也,侍御师是灵秀之地来的顶聪慧的人,能吟诗也会骑马,更会救人的命。” 立即,有内侍来将棋盘布好了,两人去暖软的榻上坐,饮的茶微苦。 陈弼勚问他:“你这是泱京的下法?” “扶汕也是此种下法,各处皆有人是这种下法。” “我昨日遇见流谦王了,”陈弼勚捏着一颗白子,说,“他大概因我那时候的警示心生不悦,因此未多说什么。” 颜修像是训他,道:“你算是做了一件不加思虑的事情。” “你不明白,朝中的争斗多了,谁也无法周全,你和他要好事小,可你总在朕这里来去——” “你怀疑我吗?” “我担忧你的安危。” 颜修听他说,便抬起茶杯盖子,饮了一口,两人视线交在一处,陈弼勚继续说:“这里的人都很脏,我也是。” 颜修吞下热茶。 “可你不是。”陈弼勚说完,才直起了背。 “我也是。”颜修轻声说话,观看眼下的棋局,他嘴边带笑,乐了半晌,才将手上的黑子放下。 二人下棋一直到午膳时候,又懒得大动,因此陈弼勚差人在房中支了圆桌,吃些即时点来的、精细的菜品。 陈弼勚像招待客人,竟亲自给颜修盛了汤,他说:“有些药味,是当归和乌鸡。” “鱼多吃,”颜修给陈弼勚夹菜,道,“肉也多吃,不然长不动了,你年纪尚小。” 说尚小,驳了君主的几分面子,陈弼勚忽然便咬牙,他将筷子扎在醋肉上,塞了一大口进嘴里,边嚼边说:“就喜欢吃肉。” 颜修笑得埋脸,二人遂聊些闲事,又互为逗弄,将此日的午餐毕了。 [本回完] 下回说 酒嬉宴后王府静冷 车马行时丝缎软温 第18章 第八回 [壹] 酒嬉宴后王府静冷 车马行时丝缎软温 —— 此日天将黑去,疾风拂来,头顶是淡灰的天光,勺山中,枯叶四处乱飞,脚下亦有厚厚的一层半黄的、红的叶子。 酒有些烈,寒食信手捧着坛子喝,他半躺,仰面在山头那颗歪曲丑陋的矮树上 身旁还有一人,生得高挑细瘦,束着黑亮蓬散的发,他背身站着,喉音比常时柔和些,说:“等成了事,朝中必然大乱,我也待不得了,想往南边去,找一处清闲地方,你与我同去吧。” “南边有什么好?” “风光无限,”背身的人转头,腰上挂着的剑轻晃,他的右臂还伤着,因此衣裳任意穿着,领口轻开,能看见胸口处藏着秘密的白布,他又道,“四季如春。” 寒食一袭黑色箭袖,他仰起头将酒倒进嘴里,说:“我等不了太久,过阵子,必然要拼了性命。” “你昨夜冒险还不够吗?” “我无你所谓的君臣之亲,仅知道家族百号人没了命,得需陈弼勚偿还,”寒食吐出一口气去,他看着四周笼罩的草木,道,“兼大人,我不是你。” 兼芳那眼睛里,忽然便涌出泪,他柔情、温驯,嘴边挂起了笑:“我明白不是你的错处,因此你不该薄待自己,我会帮你的,请你将自己照顾好。” 寒食不善言语,只在愤恨时会说话激烈些,他低下头,不应什么。 “五年前在熹赫王府上,你赠我们各人一抔木槿花的种子,后来,又在市中碰见你,你买了一束针松树的幼苗,你——” “十七年前,陈昶不知从何处得去消息,说我家药局中藏着长生不老药的秘方,他召我兄嫂进崇城制药被拒,后便差人封了我家药局,又将府上众人杀死,焚烧院落,家中兄嫂死了,两个侄儿死了,我被追往嫦淅河的桥上,而后坠河,他们几日后捞了具不见面目的死尸,便断定是我,”寒食嗓音有些哑了,又说,“我逃往郊外,去一处农场中做事,后来,被家主卖去了赫王府。” 兼芳飞身而上,蹲坐在寒食身旁的树杈上,他杵着下巴看他,笑着说:“除了性命,我什么都能给你。” “你是男子。” “我不是,”他忽然嘶声解释,说着,便抬起未有伤的左手,将衣领扯得更开,那处白色布匹缠上几层,兜着两团**,“我与你说了,我的娘是小妾,她怕抬不起头,自小拿我当男子养。” “兼大人……”寒食的目光中永无亲近,他的嘴唇干裂,似乎快冒出些新鲜的血珠,“你不需如此。” 兼芳那声嗓轻柔发涩,此时才是本身,她解开头发,白色薄袍中灌进冰冷的风,她又跳去树下,轻柔站在厚实的落叶上。 一握纤腰婀娜,又有练武而成的利落,兼芳一双无情薄眼,倒爱笑。 她回身仰头,全将自小的悲苦辛劳忘了,她明媚,像在风里抖动的花,白色的、五片花瓣的、不知名号。 “寒食,我不知你的真名,我怜惜你的家人,即便与陛下熟识,可我还是在帮你,”兼芳的脸被风上妆,苍白又净透,她笑着道,“宁可杀了陛下。” 寒食在那处望向她,目光中仍然没有波澜,他亦是轻盈地跃下,落在兼芳的眼前,说:“你无需勉强,我也不会要你,我早就死了,同兄嫂、侄儿、家仆同死。” 他喝光了坛中的冷酒。 天着实要黑了,人脸也暗下去,最终成了隐秘在黑暗的中的温热呼吸,兼芳整好衣物离开,寒食便趁禁军未来巡逻前,躲去了勺山丛林的更深处。 / 陈弼勚不是赫王府上的稀客,他这一日来,带了兼芳、仲晴明,颜修也同来,因着陈弼勚,只为关照陈懋多年的肺病,众人在厅中坐了,陈懋与饶烟络热心地迎,差人拿了不少新鲜吃食,摆下满满的一桌,又有新下的花茶,到舌根处微甜。 兼芳好了臂上的伤,与仲晴明在外守着,各自看查四处。 陈弼勚与陈懋同坐,颜修也在暖榻的另一面坐下,饶烟络着了丝缎窄袄,再加穿花粉裙,她扯着陈弼勚的袖子查看,说:“你该多穿些,冷着了。” “这才到十月。” “王爷你听他,十月穿这些,还得意。”立即,饶烟络差底下丫鬟拿来了灰色对襟袄子,给陈弼勚披着,又嘱咐他多饮些热茶。 颜修顾着诊脉,有问了些陈懋病发时的事,他道:“无妨,只是需长时服药,我这便写了方子,先服三月,若是未见效,我再来瞧。” “这边来,颜大人。”饶烟络亲自引着颜修过去,她面上露笑,又亲切,像平常人家的祖母,又穿戴得极华丽,浑身是自然而成的雅致贵气。 颜修在桌前,由饶烟络磨墨,将药方写了。 陈弼勚出来就坐不住,何况与陈懋及饶烟络亲近些,又无需顾虑宫中规矩。陈懋去书房中了,陈弼勚来桌前,与饶烟络坐着饮茶,也吩咐颜修坐了。 “我听闻归荣王带回的那位姑娘没了孩子,近日体虚,”饶烟络放下茶杯,又道,“他们府上闹了些事情,没人管着嘴,传得四处皆是。” 陈弼勚拿了翠玉豆糕,咬下一口藏在腮中,说:“任他们去闹,吃得饱了总要寻些事做。” “你当心些。” “我明白。” 颜修插不上言,他也未想多说什么,欲先退下,去逛一逛这园中,陈弼勚却要他留着,饶烟络还赞叹:“又有人与你玩得好了。” “侍御师才不玩,”陈弼勚剥着手上的花生,道,“他只会训我。” 惹得饶烟络掩嘴大笑。 颜修问他:“我何时训了陛下。” 陈弼勚将花生里头的红皮搓开,往饶烟络手上放,他又递往这边一粒,说:“颜大人,给你剥的,今后少训我便好了。” 颜修伸手接了花生仁,放进嘴中慢嚼,他道:“谢陛下。” “我叫人拿去剥就好了,你总不爱吃这个,今日倒喜欢起来。”饶烟络说罢,便要喊一旁的丫鬟来,却被陈弼勚制止了。 他说:“在那里头凡是事都有人照料,出来了也不许我透气,那要这手脚何用?” “你少与旁人说这些。”饶烟络捋着陈弼勚顺滑的头发,笑道。 “人总有天分未抹去,有时候藏着,有时显露出来。”陈弼勚说完,饮了茶。 饶烟络看他,思想了半晌,忽而低声地问:“皇后身子可好?” “她尚好,身子比来时好些了。” “肚子里可有动静?” 颜修知道自己不该待着,他看着陈弼勚,又不知该看往何处;陈弼勚还捏着花生,说:“没动静。” 他还有少年人的几分羞怯,可张狂惯了,因此没避着什么,倒是颜修觉得不适,他不该听人家这些秘密话的。 饶烟络轻吐着气,说:“反倒不着急,等年后选了秀女,你会有些更喜欢的。” “我用不着那么‘些’,选秀一事还未做打算,”言语着,陈弼勚便起了身,他将饶烟络披来的袄子脱了,道,“咱们去走走吧。” 颜修待饶烟络走后才行,陈弼勚忽然停了步子,他挤向颜修身边,将手心里的什么塞往颜修手里。 是几粒红色的、圆胖的花生。 / 仲晴明这日在赫王府中见了蛇,便知觉有些蹊跷,他听闻一阵低在喉中的哨声,再望向兼芳时,那黑蛇已经往园中的草枝间去了。 饶烟络引着他们向那小院里去,看寒食照料着的花草。 “那一片是连翘,春天的时候才开,”已然没过分鲜活的绿色,一些针叶在高大的坛中,饶烟络又说,“月季冷了也在开。” 说毕,饶烟络便叫了寒食出来,说:“这是寒食,他总种好些稀奇漂亮的花,等明年我送些去宫里。” “不必送,好东西该在清静处长着。”陈弼勚环顾这一处小院,又吩咐了寒食平身,他未多瞧他几眼,便在饶烟络身后跟着,要走了。 走前,颜修隐约嗅见了刺鼻的腥涩气味,又觉得清苦,他回身,得见墙角下有一整排深褐的枯根。 在园中别处时,仲晴明忽然道:“王妃,臣方才见了蛇。” “你定是眼花了。”饶烟络说。 “它生一根黑色信子,眼是红的,倒不粗,可看着害怕。” 仲晴明起了头,此话便被议论一番,又聊去了别处,可颜修脸色不好,他不知陈弼勚是否沉思了在石山的事,可来泱京后,那蛇他早在桃慵馆中见过一次了。 此日要在府上留宿,夜里,陈懋备了酒宴,有羊肉锅子上来,又加东安子鸡、酥鱼、腊味、鹅肝、蒸肉等,菜蔬也是有不少的,也加了蟹黄鱼翅、黄陂三合等热菜汤品。 吃得舒坦了,酒又小酌二杯,陈懋一早便去外赴会,更不打扰众人自在,饶烟络劝告陈弼勚少喝些,他就听了话。 兼芳和仲晴明需守着外头,因此也不在此处同吃,颜修未敢退下,甚至被陈弼勚扯着袖子灌了两杯。 他推辞:“我喝清浆都醉。” 陈弼勚就损他:“你那时和别人喝了几回,畅快得不行。” 后,几人又说了些有趣的闲话,也未再喝,饶烟络特别地为陈弼勚腾了他儿时爱住的院子,也为颜修留了房,又为仲晴明和兼芳留一间小的。 酒宴吃过,陈弼勚在院中玩绳玩鞭子,灯已经点了多时,王府比崇城逼仄许多,可是陈弼勚独属的栖处。 颜修谢过饶烟络了,就提早去房中。 夜未深时歇下了,颜修猜想此四周暗里有不少侍卫禁军,他半醒的时候,梦见了陈弼勚,有匕首忽然从一旁刺去,扎在少皇帝的心口上。 颜修立即惊醒了,他前额全是凉汗,惊魂未定时,又听着了急切又低的敲门声,去问:“何事?” “开门,是我。”陈弼勚答。 颜修不得已开门,又想着方才的噩梦,便放他进来,嘱咐:“深夜别四处跑了。” “我日夜忙碌,出来一次,凭什么不乱跑。” 陈弼勚的手上还掌着油灯,他仅仅穿了寝衣,颜修让他去床上坐,问:“你今日可带了禁军来?” “暗卫都在暗处,我与你说了,还叫什么暗卫。” 烛灯与油灯都闪动着,颜修也同他坐了,忽记起那日在市中见了屈瑶。 “你何时选妃?”颜修因那件事情怜惜他。 陈弼勚说:“又不是你选,何须如此急切?” 颜修被他的毒嘴气着,于是又消了共情,让他回房中去歇,可少皇帝喝得周身酒气,非赖着在此,不等颜修多说,便缩着腿上床,躺平睡了。 “你也来歇吧,这么大的床。”陈弼勚伸手来,扯着颜修的袖口。 颜修总愿歇得宽敞些,可此时怕挤着那个手脚有劲的顽童,他背对他躺下,睁着眼到了天明。 [本回未完] 第19章 第八回 [贰] 兼芳这一日寅时末才回寝房,躺于窗前的榻上,盖了一床厚被,冷得颊上轻红,发丝散乱。 仲晴明欲去院中巡守,他睡得不久,因而有些残余的疲倦,到外间将灯笼拿了,就去桌前点火,与醒着的兼芳说话:“你再躺半个时辰,陛下说了,今日要早些回宫。” “我知晓。” “兼大人昨夜去了哪里?”仲晴明常以直接的姿态问话,他还露着笑,一手扯着披风上的绸带,确认其不会松掉。 兼芳此刻便将蜷缩的四肢舒展开了,被子裹了全身,仅仅露着衬袍的领子,他答:“子时末起床,去院中寻你,咱们在大门边碰到,你就回来歇着了,我在陛下门外守着,到现在。” “陛下在侍御师屋中睡的。” “是在侍御师门外守着,”兼芳长吸一口气,道,“说错了。” 仲晴明嘴边挂着的并非愉悦,而是一种试探般的侃弄,他问:“兼大人子时末起的哪张床?” 兼芳仍旧不喜不怒地看他,两人的脸均被灯笼的黄光覆盖,仲晴明不待兼芳答他的问题,便仰起脸大笑,说句“你歇吧,我说玩笑话”,便走了。 兼芳的脸旁逐渐没了光,只映下不远处烛灯的红火色泽,他直盯着屋顶,将手放进厚被里,逐渐地合上眼睛,并且将牙关咬紧了。 / 来了个挂着云的太阳天,众人从赫王府启程,往崇城中去。兼芳与仲晴明领了众侍卫,骑马在车辆的前后,陈弼勚坐着车不停嘴,在背厚纸上繁杂难懂的外文。 颜修握着还发热的水囊,问他:“昨夜睡得怎么样?” “侍御师,朕在温习功课,不是能答话的时候。” “你可知道我睡得如何?” 陈弼勚抬了头,忽然就笑得顽皮而没有章法,他捋了胸口垂落的头发,将它们赶去背后,这才试探着说:“朕挤着你了。” “我担心挤着你才是,你这金贵身子不可伤着丝毫,偏偏喜欢涉险,若是在我的床上出了事,我被杀一百次都不得偿还——” 颜修本来也没有过分责难的语气,陈弼勚看他锁着眉,因此没忍住就笑得乱颤,他将抄写功课的纸盖在脸上,使了脚去踢陈弼勚的鞋。 若不是担心被车外的一群侍卫抓去,颜修便真的要伸手敲眼前的顽童,他转了脸将帘子开着,窥看窗外街路坊市的景致。 车马向崇城奔走,冷风拂面,即便是个半晴的天,也是毫无暖意了。 那些小姐公子们,均穿了薄的袄子,有些着彩色的披风,从黄了叶子的树下过去,有店铺堂皇,亦有破败无人的房屋,再向前,一处茶摊在树荫下。 梅霁泊穿了枣红色箭袖,乌发高束,眼间原本是坚毅和冷,而后成了欣喜惊叹,她拎着那一把蓝柄的剑,如同向往里那样尽力做个侠客,她站在那茶摊前,一眼便瞧见了颜修。 二人相顾,车马匀速向前去,颜修将帘子揭得更开,他探出半个脸,着急似的,不知该怎样相约和挽留,他抬手扯了绑在发间的蓝色缎带,而后,便使其带着体温滑落,飘向路边。 梅霁泊伸手将缎带抓住了。 她张嘴说话,可听不明晰声音,颜修直向那处望去,车再行一阵,人和茶摊就都看不见了。 车里,陈弼勚埋脸看着字,问:“外头是什么好景致?” “江波合柳挽红衫……” “何处有江波?” “我未看见江波,可想起了故乡,汕水穿府而过,水天一色,雨疾雾降,人面潮润。” 颜修一手还攥着那水囊,他看着陈弼勚凸出的鼻梁,思绪便向远处飘了,因而打了个冷颤;颜修所思忆的或许是与梅霁泊的初遇,也或许只是飘着白雾的、清澈的汕水。 / 长丰二年,正处深春雨季,扶汕潮热,总头顶一片雾白色的天。 梅成楚带一双儿女,自瑶台车马劳顿,南下西进,晚前才到,便在市中一处豪华的客栈住下。随行有伙计十几人,且有几车瑶台盛产的贵重木材。 梅霁泊在檐下撑着纸伞,响亮唤:“梅霐溢——” “长姐。”少年拎着衣摆从雨雾中跑来,他生得更温润俊秀,尚十三的年纪;他倒不乖巧,被惯得顽皮了,此时胸无大志,仅仅思虑些玩耍享乐的事,能冲别人眯起眼甜笑。 梅成楚已经进了店内,随即,梅霁泊与梅霐溢都进去了,已经是点了灯的时候,三人被来迎的店主引着去楼上,店主唤:“梅老板,公子,小姐,请随我来。” “你怎么认识我们?”梅霐溢仰起脸问他。 店主是戴玉簪的高个子女人,她嚼着一口琐碎难懂的扶汕话,笑道:“公子见得世面多了,此在逼仄处的客栈自然不了解,这是你们梅家的店,我是个看店的。” 此处的装潢是瑶台之堂皇沉稳之风,梅霁泊由此未有多少离乡之感,她进了房中,便放剑,在桌旁坐下。 此行是为将那几车贵重木材送去知府的宅邸,梅成楚又见节气正好,便带了儿女来扶汕游历;到第二日,三人便乘车往知府的私宅中去,交了木材,又与府上夫人喝茶坐聊。 天仍旧不见晴,远处屋舍被雾吞没,细雨掉在脸上。 喝了茶离开宅子,梅成楚与那夫人同走,梅霐溢亦跟随二人,梅霁泊却提前溜了,入了宅子后院的花楼,知府在那处养了些花草,又置办下筝钟琴笛等,来与夫人妾室玩乐用的。 梅霁泊坐在高处,,便见远处廊上行走来二人,一位纤瘦的女子,穿戴华丽,另一位是府上的丫鬟。二人进院中来,开了楼门,一会子功夫 ,有年轻的一男子从院子一旁的高墙上跃下,也往楼中来了。 接着,丫鬟出来在外守着,闲暇地揪弄阶梯边的细草;楼中尽有些隐秘的嗯嗯嘤嘤声,丫鬟躬了腰从窗缝里瞧,可约是没瞧见任何,便再去揪草了。 梅霁泊从檐上下去,站在那丫鬟身后,直将她的嘴捂着,低声问:“方才与你同来的可是知府的妾室?” 丫鬟不言,亦是被吓得不轻,又比不过梅霁泊练武的力气,因此只能无用地挣扎着。 “那位公子是谁?”梅霁泊再问,又胁迫,“你未必想知府大人知道此事。” 梅霁泊试着松了指头,那丫鬟便急切地喘气,道:“楼中是四夫人与一位公子。” 梅霁泊反缚着丫鬟的手,二人皆挣扎得倦了,梅霁泊问她:“他是不是姓齐?” “姓颜,字自落,人是扶汕府中名医……” 丫鬟还在压着气说话,就听身后的楼门开了,接着便有人出来,是那位男子,他穿白色撒花氅衣,流发戴簪,气如仙人,冷着表情,说:“拜托玉儿姑娘多备些热水。” “颜公子,我已与厨房中说过了。” 梅霁泊这才得个机会看他,便知道不是齐子仁那个狂徒,她来此仅为了闲逛院子,思想后便明白重逢不是易事。 颜修仅是个陌生人。 那玉儿丫鬟忽然含起两包泪,跪给梅霁泊一个大礼,她哭诉:“我不知道小姐是什么人,但请小姐忘记方才的事,别说颜公子来过。” “我不会说的,我是瑶台人,原本来扶汕寻见一个旧友的,”梅霁泊着粉白纱裙与薄绸上衫,腰上带剑,她说,“你起身吧。” 玉儿丫鬟泣道:“四夫人体虚,怕不慎得子失了性命,因此请颜公子来,为她使不孕的法子。” 颜修手上还有银针,他一副静而冷傲的姿态,与方才从墙上走的似乎是不同的两人,梅霁泊顿时觉得有趣滑稽,她忽然笑出声来,喊了一声“颜公子”。 / 这日,颜修在将晚时候出了崇城,未想时,那树上便落下一黑发明眸的女子,连着红衣佩剑一同跌进他怀中。 讶异是最多的,此时日头过分地偏斜,很快便落入地底,颜修自崇城出来,欲步行回桃慵馆去,他原本该想太医署中未尽的差事,此刻,却将梅霁泊抱了满怀,二人相视,襟飘带起,落叶打在眉梢和头上。 不远处是言德门及城墙上的火束宫灯,正排出一条金黄色的长龙来,群云在午后消散了,此时的天上尽是精神亮眼的星斗,及那一弯浅钩似的月亮。 颜修轻声说:“江波合柳挽红衫,醉时夜短风卧船。剑来拂胸言可尽,瑶台云顶千花燃。” “瑶台不生花,只生树,因此瑶台的木材最好。” 梅霁泊说罢,二人便分离开了,梅霁泊又说:“那**我在崇城中见了,惠太妃是我的姑母,我们来处理她的后事,我后来跟随我爹回去,待不住,就又来了泱京。” “我在宫中太医署当差。” “我七月的时候去了扶汕,也拿了信,可我看不懂。” 颜修转脸去看梅霁泊,他在意她的颦蹙,在意笑和言语,他有说不出来的话,也有未寄出的信,有未度过的日子。 “怎么会不懂?”颜修问她。 “你给了我一张药方……我问过懂药的人,他说自己没见过这样的方子。” “那或者是我拿错了,走时匆忙。”颜修在疑惑中搪塞去一句,接着便引着梅霁泊向前,欲领她回桃慵馆去了。 [本回完] 下回说 鹩鸟口狂薄命难挽 珀玉色润故亲暗逢 第20章 第九回 [壹] 鹩鸟口狂薄命难挽 珀玉色润故亲暗逢 —— 桃慵馆上没什么良辰忙事,仅侍候颜修一个,家仆均是叫人眼热的悠闲,这一日是晴天,日头高照着,山阴在门前将来化缘的僧人打发去,正忙着进门,他手上还捧了盛过白米干粮的盘子,这时候将它竖着拎。 不远处来了顶四抬的轿子,在桃慵馆门前停了,那一旁的人上前,说:“陈公子来见,劳烦通传。” 山阴细瞧,便立即颔首,与兼芳行了礼,他道:“请几位向里走,家主立即来迎。” 山阴立即差遣了家仆去,又欲引兼芳等去生着桃树的里院,陈弼勚迟迟从轿中下来,穿得暖和清淡些,他在近处客栈中歇过一回,此时直穿了园子往侧处院落里去,问:“何处是叫‘寒江’的小楼?” “陛下,是这处,”山阴已然跪过,又颔首引陈弼勚进去,他又说,“大人正在此歇着。” 话音还在,颜修便出来了,他未精心梳头,发丝散落几根,又穿了淡色蓝袍子,外罩着青色羽纱衫,他作过揖,便引了陈弼勚进去。 “这么些鸟……”陈弼勚不专心地瞧四处,又将那些蓝燕、绣眼鸟、黄雀逗着,他这才咧嘴笑起来,接着,就随颜修去了室内。 “我在扶汕也养的,你不必乱逗它们,小心被啄了鼻子。” 屋中是暖的,那些窗户全重糊过,门上本遮了很厚的风帘,今日天晴,于是又拿了,折好放在一旁,颜修请陈弼勚去榻上坐,他也坐了,斟了两杯子茶,自己先埋下脸尝。 “今日怎么……这般憔悴?”陈弼勚咂着茶问他。 当即,莫瑕领着丫鬟们进来,将新茶与点心上了,也有不少果子,尽摆在桌上,颜修命莫瑕挑了些新鲜的来,放在面前的小桌上,他抬头,疑惑于陈弼勚方才的话。 倒不是真的憔悴,只是陈弼勚说得重了,颜修长得不是深眼尖鼻,亦不是淡墨描脸,而是种在明朗里长着的软相,他今日约是倦乏些,不如平日精神整洁,似乎要倒在那处。 “休沐时你去各位大人府上瞧瞧,看看谁不是这样。”颜修也盘腿坐了,像平日独自时那样闲散。 莫瑕听了颜修的吩咐,将作作的鸟架拎进来了。 那些家仆均行礼散去,此处只留了陈弼勚和颜修二人,作作静在那处,灵巧地动着头,暂不说些什么。 颜修问陈弼勚:“你来我处有何事?” “在宫中憋闷,挑了闲暇日子出来走走,你这里安静,没那些生人繁礼,也舒适些,”陈弼勚捏了苹果来咬,清脆的半口,他说,“我从未与谁说过皇后的事。” “你不必与我倾诉,我不想听。” “那罢了。” 陈弼勚口中含着果子,落寞地看着颜修,他眼仁黑亮,像那些长在山里的,漂亮又野性的动物,将腿曲起来,便不再说话。 颜修问他:“在我这里只能聊皇后么?可否说些别的?” “说什么?” “你已将那些暗卫遣回,怎么不怕我再跑啊?” 陈弼勚答:“我从未怕过你跑,我那是不许你跑。” 颜修觉得他在言语上苛求,因此抑止着脾气叹息,再问:“我如今若是走了,你是否还要派人捉我?” 作作在那架子上待不住了,自扑着翅膀,陈弼勚对它起了兴趣,因此下去逗他,说:“你可以试试,看后果怎样。” 颜修沉默之时,那作作忽然张了嘴,它高声地叫道:“小暴君。” “你放肆。”陈弼勚说。 “小暴君。”作作再喊。 颜修仍旧在榻上坐着,拿着杯子喝茶,他轻咳起来,而后唤了山阴进来,说:“你带作作去小院中,先让他在笼子里。” “等一下,”陈弼勚的脸色不太好瞧,他侧眼看着颜修,继而问,“谁教了他那种话?” 颜修自榻上下来,整着衣裳,低头不语,因而山阴也不敢说什么,陈弼勚咬起牙,说:“叫府上所有人来此,在院中候着。” 山阴察觉陈弼勚的确动怒,立即领旨前去,吩咐近处的丫鬟家仆四散,将桃慵馆中全部的人叫来。 颜修这时急切上前,说:“你何必,是我教的,和别人无关。” “不信你。” 说着话,众人从园中各处聚来,看山阴跪在前头,因此也埋着头跪下,没一会儿,人将院子填去半个;却无人敢低语乱嚷,不敢扰动崇城来的阵势。 陈弼勚自斟茶来饮了,他命兼芳将那叫作作的鹩哥关了随意的笼子。 日头的热泽在头顶,却不足以说烫,那些家仆丫鬟背困了也要硬撑,好些不知晓此处来了什么贵人,又不敢去问询。 颜修再往陈弼勚近处来些,他道:“你治罪吧,是我教的,都是你花钱使唤的人,可不能罚他们。” “你勿说些别的,我自有打算。”这皇帝约是真的气了,他瞟去一眼,视线落在颜修脸上身上。 颜修即刻扭了头。 梅霁泊来得迟了,她在此留了几天,独自住一处小巧的院子,今日不外出,因此穿得厚的裙袍,外罩灰色一件薄纱,她细瞧了满院跪着的人,就往房中来,还灵巧地跃上台阶,说话:“颜自落,你是不是闹了脾气在训罚他们?” 与陈弼勚脸对脸站着,梅霁泊露了个给予生人的、浅薄的笑,便往颜修身边站了。 “你先往别处候着,练剑去,”颜修直顾着打发梅霁泊,他也不好与她说陈弼勚真正是谁,女子从衣袖里拿了蓝色缎带出来,说,“我将它落在床下了,昨日洗了还你。” “这是哪位大人的千金?”陈弼勚问道。 梅霁泊立即作揖来,说:“公子好,在下梅霁泊,家住瑶台,家父梅成楚,在瑶台从商。” 陈弼勚便笑起来,说:“在下姓陈,泱京崇城人。” 颜修握着那根缎带,眨着眼轻咳半声。 梅霁泊机灵,她即刻领会,便懂了眼前的人其实是谁,她说:“陈公子,久仰大名。” 几人中有刚见过的,有熟识的,有关系模糊的;颜修差了山阴,让他指那些跪着的人散去,各自做事,他在那门边,转身来,背着阳光站在陈弼勚的视线里。 他懒散又冷漠,发丝散乱,毫无章法,他头回真的愿意求情,也不知是为了隐瞒什么,或者是想隐瞒那写在信中的“琴瑟常道,鸳鸟未归,此执一书与江河白日,解半载连环”。 陈弼勚生得像嫩树,新鲜挺阔,面庞不消瘦,什么都刚好,他着实被那只鹩哥欺负着了,更被颜修欺负着了。 “兼芳,鸟能带去处死了,咱们回去吧。”陈弼勚语毕就要走,兼芳在身后将鸟拎了。 颜修如此不修边幅地跪下,着实是他此生头一次的屈服,他跪得缓和得体,轻抬着脸颊看向陈弼勚,说:“是我教的话,恳求你放了它。” 梅霁泊因此也跪了,她和颜修臂膀相接,亦看着陈弼勚,说:“陈公子,恳求你。” 女子不知今日具体的事,她仅是着实喜爱作作,她从未见过如此低微的颜修,于是不忍了。 陈弼勚垂下视线,看着颜修带泪的眼睛,他似是看着了那些野传中外山艳丽的蛊物,他咬起牙关,未再看梅霁泊,绕了两人,便与兼芳同去。 作作被带离了桃慵馆。 陈弼勚仍是要乘轿子往客栈去,可到了桃慵馆近处的巷子,便被一人拦下,今日未有侍卫与禁军跟随,未见兼芳阻拦,那人已然使两把匕首捅了轿夫,余下的轿夫因为惧怕腿软,放了轿子便跑了。 陈弼勚出来抵挡,那人撒来一股灰色的毒烟,他黑布挡面,手中握着带血的尖刀,陈弼勚只徒手抵挡一回,便见白色箭袖的一人从天而落。 此时,巷道两端来了轻便衣着的侍卫十几人,立即将那黑衣刺客拿了。白衣的是仲晴明,他与陈弼勚行礼,说:“臣救驾来迟。” 兼芳还将那鸟笼拎着,他直视那低伏在地上的人,看着黑布拿去后,他明晰的整张脸。 “兼大人,你为何发抖?”仲晴明的关切在肃然里,又掩藏着试探,他问。 兼芳将那鸟笼交去仲晴明手上,他呼气后说:“记起了那日受伤的事,有些惧怕。” 仲晴明不语,此事便不再提,一会儿又来了崇城的马车,遂载着陈弼勚回去,且押了方才捉到的刺客。 / 寒食身上有一枚刻下“濡”字的羊脂玉佩,再从他在赫王府的住所搜来剧毒齿谷草、弓箭、匕首,又寻着了藏在地窖里几筐黑色的细蛇。 陈懋与饶烟络说明了不知晓这些,陈弼勚暂且不去深问,他指了亲信的人在崇城审问寒食,那人却如何不吐露半字,因而只能用了刑罚,使上烙铁、鞭子等。 寒食浑身留一间白色衬袍,在那囚房的短床上躺着,口鼻溢血,人全不像个人样子;他哀嚎过,又流着泪将牙咬好了。 有外人进了囚房的门。 颜修受了毕重峰的命令来此,也听闻过这里关着刺客,他和赵喙去那床边,将用的放了,便使清水烧酒去冲寒食带血的伤。 “我见过他,”颜修说,“是熹赫王府上的花匠。” 赵喙道:“不要命的真多,还妄想将陛下杀了。” 颜修忽然愣着,他又记起在赫王府那晚上做的梦,便为陈弼勚庆幸些。 “细致些,要将命保住了,否则毕大人要说我。”颜修说。 不多时,邶洳王陈弢劭来了,他总在那短床远处站着,看着赵喙和颜修忙碌,说:“此人私自种植剧毒的齿谷草,还养了不少毒蛇,因而陛下在石山的伤……” “我曾陪陛下去赫王府,见了齿谷草的枯根,”颜修说。 确是齿谷草了,颜修的思绪明晰起来,他终于记起总晃荡在回忆深处的、儿时的事,叔父颜濡给他讲过一类叫“齿谷蛇”的毒。 颜修低声道:“齿谷为草,叶满茎薄,舂之炙淬,日与蛇饲,其涎撞地,不生毫木。” 寒食没睡过去,可也不全清醒,他闭了眼睛,手脚抖得厉害。 等洗了伤包好,又命人往尚药局拿药去,陈弢劭查看完便给了守卫嘱托,去照管别的事了;颜修看外间的黑漆长桌上有些东西,是匕首和弓箭,还有那枚刻下“濡”字的玉佩。 守卫说:“都是那花匠的东西,没什么用了就在此处放着,结了案拿去埋了。” “红玉。”颜修道。 “是白的,沾了血。” 那守卫的手发红,他将那玉佩捞了去,在墙根的桶上洗了,又拿给颜修看,压着声音,说:“瞧瞧,水光剔透的,多漂亮。” [本回未完] 第21章 第九回 [贰] 细雨连天,浇在手上透凉,天色暗时,风也刮起来。 囚房的外间点了两个冒着红焰的火盆,陈弼勚穿的是夹袍,再罩了件淡金绣龙的披风,进了这里头,披风差兼芳拿了,仲晴明便伸手,去戳睡倒在案前的守卫的颈子。 那守卫醒了,立即睁着红透的眼跪地,与陈弼勚行礼问安。 陈弼勚去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他抬手去翻案上的讯问笔录,看了几眼,头也不抬,说:“让他出来,朕问话。” 立即有侍卫去了,将囚房的窄门打开,不多时,将那死尸般的人拖了出来。 听陈弼勚的话赐了座,仲晴明也握着剑去寒食身旁站了,又由两名侍卫按着那人的肩膀。 “咱们不必耗费时间,你可还有要说的?”陈弼勚低声地问。 寒食脸庞上被血染满,似是寻不见鼻子眼睛了,他的头挂在脖子上,沉重地前倾,他抬起带着血痂的眼皮,将那发着冷光的眼仁露出,答:“没有。” “是否受了熹赫王的指派?” “我能活命至今,得须感谢王爷王妃二人,他们全不知情。” 陈弼勚拿了茶,他转头,唤:“兼芳。” 兼芳手臂上还搭着那披风,他像是被冷坏了,总不住地打颤,他用上齿咬着发白的嘴皮,说:“陛下,我早吩咐下去了,此时该在路上了。” 仲晴明机敏,他立即上前,在兼芳身边站了,他问:“你可好?” “我没什么事。” 兼芳说着着话,脸色愈发地白透了,他轻咳两声,仲晴明便喊侍卫来,硬扶了他出去。 “兼大人受了风寒,不便待在此处。”仲晴明说。 陈弼勚也未多言,他饮了一口茶,问:“你受了谁的吩咐?有什么同党?” “否。” 寒食抬起眼,那眼珠似乎要跳出来,他直视着陈弼勚,摇了摇头。 此时,侍卫领了拎食盒的内侍来,他行礼,道:“陛下万安,奴才受兼大人的嘱托,备了饺子来此,是一人食。” “给我吧。”仲晴明自去接了,且将那内侍差走了。 陈弼勚站起身,他不怒而威,朝此处的小窗外看,道:“明日是立冬,你若是不预备过,今日就把饺子吃了,你若是预备过,那也将饺子吃了,咱们慢聊。” 寒食的声音里带着哑意,他冷笑半声,说:“我供出什么你也不会让我活的,可我的确没什么要供出的,此事仅我一人谋划,那日雨夜刺伤人的也是我,围猎时我偷了那位女官的药,其他的,你们也都知道了,没有旁人。” 仲晴明将那食盒放着了。 众人又往外去,欲离开此处,到了室外,却见雨成了小粒的白雪,在地上染了薄薄一层。 门檐下是山阴打着灯笼,一旁站着着了蓝色大袖褙子的颜修。 他这回恭敬地行了礼,语气冰冷,说:“犯人伤得极重,邶洳王再次吩咐下来,毕大人又提醒了,我就来此看他。” “苦你跑一趟。”陈弼勚轻侧着头,瞧见他微低着的脸。 颜修约摸仍在为作作的事生气神伤,因此那样冷淡疏远了,他那日跪过陈弼勚,到此时,反倒像该被跪的那个。 “我为俸禄办事,不必道苦,先进去了。” 雪掉在鼻尖上,分秒不在,化成了冰冷的水珠子,陈弼勚站在那处看颜修和山阴进去,他才转身,对身后的仲晴明说:“走吧。” “陛下,今日夜里由我守着,兼大人需要歇了。”仲晴明说些只有陈弼勚能懂的话。 二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眼,便愈发笃定,有些事不必再三求证。 陈弼勚咬着牙,去接黑夜中的雪,前头几盏灯笼照着,人像在黑色塘子里泛着光的游鱼,他长吐一口气,说:“侍御师生气了。” 他那样不确定,又有些怯懦,话从舌尖上滑过,还携些对自己的哂笑。 / 颜修带着山阴以公差为由来此处,怎么看都是牵强的事。 他确是从家中来的,原本要挑天黑时候,却碰上了陈弼勚,他心中当下慌乱,后来便好了,见陈弼勚没察觉异样,于是也放下心来。 饺子未吃,在囚房的小桌上放着,下头是光滑的瓷盘,一旁是竹筷和醋,及一壶酒。 寒食仍旧在那短床上,他着了白色短衣,而里间比守卫休息的外间冷许多,颜修曲腿跪下,去翻寒食的眼底瞧,他见那处已泛起了骇人的青黑色,便乱了心神,他咬紧牙关,问:“你吃了什么?” 寒食还有气,欲说话,便知觉嘴边被颜修塞进了药丸,他咳起来,睁开眼睛。 此人艰难地喘气,道:“毒,不可治。” 颜修的气息也抖起来,问他:“你为何有‘濡’字的玉佩?” “曾经有个名,就是‘濡’。” 山阴后退了几步,让出个空,守卫从外进来,站在了此处。 “次药能解百毒。”颜修说。 寒食说:“解不了,齿谷为草,叶满茎薄,舂之炙淬,日与蛇饲,其涎撞地,不生毫木。” 从后看,颜修只留一个单薄的、轻颤的脊背,以及瘦而锋利的肩,他将褙子脱下,与寒食盖上,自己仍旧在那处跪着,回身来,对守卫说:“人快不好了。” 守卫见颜修眼眶通红,便细声劝慰:“大人,你不必惊慌,陛下方才的讯问未果,明日立冬,饺子现在就来,咱们也懂了。” 寒食再闭上了眼,费了力气也睁开一点,血色自他脸上退下,又周身染上青黄,他手脚僵硬,艰难地说:“告诉陈昶的后人,杳和五十八年惨遭灭门的颜家,还有颜濡一人,在此。” 那守卫机敏地向前,细听。 颜修顾不得掉到腮边的眼泪,他极力地平静,道:“你不必担忧,我娘说过:‘白夜风穿雨,生方无断路。’” “我……”颜濡的气息渐缓,他只能极力猛地去吸,才得说话,他低声道,“我知晓了。” 在那蓝色的、极暖和的褙子下头,颜修紧紧捏着颜濡僵硬的手,他不敢痛哭,以为自己握了一段冰冷的木头,他欲用一次外山巫术,也不想顾得这宫中的条条框框了。 可颜修没了多言的机会。 很多的守卫来了,见那人没了气,便盖上白布,抬着走了,颜修与山阴在一旁站着,颜修忽然回身,到外间去翻墙边放杂物的盒子,那里头是些颜濡的遗物,那玉佩也在,与颜修见过的那个同样,只是一个刻“漙”,一个刻“濡”。 颜漙是父亲,颜濡是父亲的弟弟。 颜修将玉佩拿走了,也不顾是否会引起疑虑,他还瞧见个木槿花形的簪子,但不需要,因此留在了那处。 / 初雪不出清晨就化得不见,立冬休沐,陈弼勚早起往沧华园中练了剑,他着黄衣箭袖,束发轻散,兼芳在外守着,内侍在一旁伺候茶水。 仲晴明从不远处来,陈弼勚正练完了,他喝杯子里的草根汤,内侍说:“陛下,今日立冬,午膳备了羊肉铜锅。” 陈弼勚点了头,转身说:“初雪留不住,起床就不见了。” 仲晴明握着剑,点头,说:“这园中洁净了不少,今日适宜游园会诗。” “也适宜了结几桩旧事了。”陈弼勚踩着脚下尚且湿润的石板,从此处的树丛中穿过,再向前,便是一片活湖,上有水榭廊桥,底下堆满了枯色的荷叶。 水泛着浅淡的青灰色。 仲晴明在他身后跟着,说:“关于那个颜家,定然有当年的案底,我近日便去查找。” “也寻几个知晓情形的人,细究。” “是。” 陈弼勚回了岁华殿,随后,仲花疏也到了,房中搭了圆桌,铜炉浅红,炭火闪烁,雾气向上升腾着,新鲜现切的羊肉上桌,又添了百叶、粉丝、干菇、冰豆腐、菜蔬。 粉彩描金的孔雀瓶子,里头插金黄色的小瓣丹桂。 仲花疏进来便将褙子脱了,交于崖寻拿着,她着了洋红短帔,在圆桌一面坐着,问:“皇后呢,为何不来?” “她近日不走动,不必问了。” “你且收着脾气,对人家好些,也能早添皇子公主。”仲花疏扶着碗喝女侍盛来的热汤,她生得年轻正好,说话和缓柔声,也不是着急的劝告。 陈弼勚将这处的宫人全部差走了,房中只剩他和仲花疏二人。 “朕从未觉得她不好,也从未对她不关心过,但子嗣是命定的事,谁能强求呢?” 仲花疏轻笑,直视着眼前的远处,道:“我听闻你近日不往怀清宫去了。” “近日朝中忙碌。” “忙碌到微服上街,成日与不进之人玩耍,”仲花疏侧过脸来看他,此时,眼中尽是愤恼,她说,“你别忘了,人人都想要这个位子,你怠慢不得。” 陈弼勚逐渐咬起牙,说:“未与不进之人玩耍。” “陛下既听不得我的好话,那罢了,由你深思,自做打算。”仲花疏自然地住嘴,也不再论这些,她自己夹了菜来吃,又看陈弼勚低落,就给他夹了。 陈弼勚仰脸将盅里的酒饮尽,他起身,与仲花疏作揖,说:“母后在此安静吃着,朕随后就回。” 因而,陈弼勚与兼芳一同走了,往沧华园中的千止阁中去,又命御膳房备了些精致酒菜,由几人侍候,炭火暖榻皆有,可自在地临窗观景。 兼芳着了深褐箭袖,也穿得厚了,他仍洒脱明朗,藏好了眼下极端的悲苦,陈弼勚请他对坐,兼芳就从命了。 “那日在赫王府,你可夜半往别处去了?”陈弼勚问他。 兼芳答:“否。” “你可会驯蛇?” “不会。” “你可觉得近来遭了怠慢?” 兼芳迟疑后,深吸一口气,说:“能在陛**边当差,是臣一生之幸,从未挑拣过什么。” 陈弼勚亲自斟了黑杜酒来,倾如胶墨,甜香浓郁,他那蓝色瓷盅被推着,到了兼芳眼前。 “尝一尝。”陈弼勚目光锋利,直瞧向兼芳眼中。 陈弼勚柔和地说话,牙关却是紧绷的。 [本回完] 下回说 假男儿木槿钗前死 野侠客翠雀酒下悲 第22章 第十回 [壹] 假男儿木槿钗前死 野侠客翠雀酒下悲 —— 此一夜下了细小似盐的冰粒,到深夜冷时,再转成了鹅毛样子的雪花。 寒食已经逝世三日,兼芳那日与陈弼勚喝过了酒,便不在他身边侍候,是仲晴明带兼芳来这里的,为崇城一处破败遗弃的院落,宫殿兴许是风光过,那些梁椽上有彩绘描金,可旧时风光落了泥灰,就比那些原本清贫的住所凄寒多了。 雪堆起来了,在地上落了松软晃眼的一层,兼芳只着了白色单薄的里衣,他穿着单靴子踩进湿滑的雪中,他一手上拎着粗陶的酒坛,乌发在头顶任意地挽,插了那根木槿花样的簪子。 月亮到了该圆的时候,可阴云密布,因此天上瞧不见任何,雪落在脸上,知觉的是冰冷,然后是灼烧的烫意。 兼芳抬起手,将簪子摘了,他轻动着嘴,问:“给我的吗?” 偏僻处,院落的厢房里还睡着个侍卫,他房中的灯早就暗了,四处的寂静像一湖凝滞的水,兼芳冻红的指头将簪子握紧了,他再轻问:“是给我的吗?” 雪落在兼芳黑色的头发上,像披向他的一片薄纱,不远处房檐下,灯笼泛着虚弱的暗光。 “归我了。”像是从心底叹出了话,兼芳说完,就勾起嘴笑得肩背颤抖,他站稳了,回身看着那盏野兽眼睛般突兀的灯笼,泪于是出来,挂得颊边全是。 兼芳是雪一样的女子,她眼底泛着柔笑,即便天生薄情的面像,她穿了白衣,那里头一张难言的布终于脱在了别处,此时,发丝如墨,肤色润红,她那双有劲的手从未做过什么纤细事情,她的心像一泓静止却滚烫的热泉。 那时十而有五的兼芳,与那些身份相当的贵胄公子们往赫王府去,帮着陈懋抄写修书的稿子。 寒食四十又二,他玉面风流,沉默时也有洒脱不拘的侠气,他看似无情,养育着饶烟络的一院子花草,也不多言什么,那一群欢声笑言的少年郎,似与他两个世间。 兼芳就在其中,较旁人更高挑俊朗些,穿得青色深衣,束着滑而直的一头黑发。 每人得了木槿花种一抔,寒食只与一旁一位小公子说了当心,兼芳未与他说话,在游园后回了房中,许久之后于市中相见时,季节进了寒冬,兼芳带着剑上前,说:“在下兼芳,木槿过了开花的时日,长得不茂盛,阿叔可有什么好法子?” 寒食道一句:“春季来我园中挖苗,带回去栽种便可。” 那日天色阴沉,远近都是薄雾,寒食着一件黑色布袍,他用那泛红的眼轻瞧着兼芳,手上还拎着一束墨绿色的、针松树的幼苗。 / 天未亮,雪便停了,陈弼勚近乎一夜未睡,他看了些奏章密信,又与才归的特使谈论边塞近况,早朝是照例的,谁也推脱不开,陈弼勚掌权,可又确是无权。 连一回随意的晚起也左右不住。 积雪在地上各处,踩得出那些不深不浅的脚窝,内侍拿了餐食茶点从外来,里头外头两个天地,仲晴明发梢上还有水雾,他的鼻尖发红,脸要冷僵了,进来,行完礼便说:“陛下,兼大人一早被发现死在那处了。” 陈弼勚正背身,他问:“如何死的?” “他唤了蛇自伤,浑身都是乌黑的血洞,手里握着根簪子,面目深青,瞳仁四散,”仲晴明咬着牙叹息,又说,“陛下也猜得不错,他着实是女子。” 陈弼勚转身过来,他直着视线点头,与仲晴明同样,也眼睛泛红,又流不出泪。 “下令,速去请他的父母长兄进宫,将尸首带回去,依照法理定罪,不过,留个全尸吧。”陈弼勚向外间走去,说着。 仲晴明于是领了旨,他带人在外候着,要护陈弼勚去定真殿,天色还黑着,四处的灯笼映得雪光亮白,此时,才刚好有一滴眼泪染在仲晴明腮上,他无奈地点头,又吐气,看向了远方。 木槿又唤朝开暮落花,温柔起此,火红一生,毕于寒风。 文者留诗与兼芳—— 恶热两心少时伤,凉刀苦毒喜上藏。 木槿百株结孤籽,不辞暮日别盛阳。 留诗与寒食、与颜濡—— 翠色笼红近水波,赫王堂下摘花坐。 昨朝俊才明夕死,旧白裙梦嫦淅河。 / 待那些棘手事务过去,天气好了些,冬日的太阳不暖,可仍旧能够是明亮的黄色,沧华园中各景各式,不苍翠处色调和煦,水在晚时会落些薄冰,又被照化了。 陈弼勚由内侍跟从,在沧华园中行走,他也不愿有个明朗去处,只是乱走着散心,此时回头,便见了慢步而来的颜修,他与赵喙同走,接着在陈弼勚身上落了视线,便不语,转身往低处的岔路去。 陈弼勚见仲晴明过来了,便问:“他为何还这般?” “约莫还因为那只鹩哥。” “一只鸟而已,说了错话,自然得受罚,并非朕无理行事吧。”陈弼勚不屑,又苦恼,他继续往前去,便不再与仲晴明说话了。 隔了几日的休沐时候,陈弼勚差人买了五彩鹦鹉,他到桃慵馆门前下车,门外的侍卫将两只鸟笼子拎着,仲晴明也未跟上去。 颜修提早被告知了陛下要来,因此梳洗好了,换了洁净衣裳,他迎来跪了,身旁仆从也同跪,请了陈弼勚的安。 待颜修平身,陈弼勚说:“虽然那只口狂的鹩哥被判了死罪,但今天买来的是五彩鹦鹉,比鹩哥漂亮多了,特来此送给侍御师,赔罪。” “不必,不敢。”颜修说。 他也不怒,气大约消了不少,可仍无法从作作的死里跳脱,待有人将装鹦鹉的笼子呈来了,颜修才道:“我想通了,也不会怪你,本就是我自己的疏忽。” “也不是,你别自责,以后这五彩鹦鹉由你养着,你记得教它好话,别再抹我的面子。” 鹦鹉身上红、蓝、黄各色,生得潇洒美艳,颜修没将鸟收了,他与陈弼勚拌嘴,说:“我养的畜生有大逆不道之言,你该将我同它一起杀了。” “不,”陈弼勚有些许急了,连忙摆手,说,“不,没那么严重。” 颜修霎时觉得陈弼勚是诚心致歉来,便不想怪他了,颜修轻笑起来,陈弼勚也与他一同笑了。 “那你将它埋在了何处?”颜修说,“我隔日去看它。” 陈弼勚的脸色从晴到阴,他忽然抿着嘴,许久,才说:“尸首是寻不见了,在河里淹死了。” 颜修因此点头,也不再多说些什么,他受着此事的折磨,又不是极其不悦的,便忍着泪,说:“去房中吧,喝些暖和的。” 身旁那穿着华贵的少年人忽然笑起来,他双眼明亮,弯成两条闪光的河,他说:“你果真信了啊,我逗你玩儿的,它由仲晴明养了些时候,活得好好的。” 颜修忽然两眼发直,他佯装愤怒地抿嘴,伸手将拳头砸在了陈弼勚背上,他说:“小暴君,就知道拿权压我!” 这时候,又有人进来,将盛作作的笼子拎来,鹩哥被喂得大了一圈,又强健英武些许,出了笼子便飞去陈弼勚胳膊上,说:“参见陛下,参见陛下。” 颜修缓慢地吁气,转身任陈弼勚玩耍,又领他往房中去。 莫瑕领来众丫鬟,将点心和茶上了,又道:“大人,梅姑娘的药我端过去了,她今日脸色不佳,但比昨日好些了。” “她还在?”陈弼勚问。 颜修急忙指了莫瑕下去,剥开桌上的花生,说:“在,我留了她。” “那她几时回瑶台?”陈弼勚又问。 “年后再说吧,冬日多风雪,路途遥远,行路不便。”颜修手上停了,说着话,便将花生仁塞进陈弼勚的手心里,像上回在赫王府时陈弼勚做的那样。 陈弼勚慢悠悠将花生嚼了,他饮着热茶,觉得浑身煦暖,他说:“若是你瞧上了哪个大人的千金,我能为你牵线,梅家无人在朝中任职,兴许会委屈你的。” “情爱从来不能与地位身份同论,”颜修说,“老朽。” “你……”陈弼勚咽下一口茶,慢问,“果真与她——” 少年人的话那么像调笑,又无疑在戳穿什么,颜修忽然有些着急,便说:“没那回事。” 他视线落在低处,继续剥开手上的东西,他一边沉思一边埋脸,又轻声地说:“有些事情总在变,人也在变。” 陈弼勚抿着嘴,忽然说:“我不懂你的话。” “我知道兼芳的事了,”颜修转了话锋,他将外头的褙子脱了,在那桌旁支着胳膊,说,“还有,那位死在囚房里的刺客,你是否知道了他的来处?” “还在调查,恕我暂时不能奉告。” “好,那便不说了。”颜修给陈弼勚添了茶,他心里藏着事情,知晓颜濡的身世定会揭露,他怕那时候陈弼勚会疑惑他的身份,从而将两人置于对立的境地。 颜修不似颜幽那样坚持有着复仇的目的,他为颜濡及全家悲痛,又无法以断送陈弼勚的性命来打破如今安和的一切。 陈弼勚再笑得放肆一回,他轻巧地戳颜修的肩膀,说:“咱们谈论些有趣的。” “什么有趣?”颜修饮着茶问他。 [本回未完] 第23章 第十回 [贰] 陈弜漪这日又偷了陈弼勚的猫,她受不住繁重的课业,因此从月阔宫中逃了,往怀清宫去找屈瑶,可门外女侍低着眉眼苦恼,说:“公主请轻些进来,殿下得了头疼病,在睡着。” 闻风静卧在陈弜漪怀中,她搔它头顶的毛,从殿外向里,到了屈瑶的寝房中,太阳正斜照进来,那床帐背后是起伏正缓的呼吸。 “皇嫂。”陈弜漪很轻地唤她。 屈瑶立即伸了手来,将床帐掀开,她比往日更瘦削虚弱些,一室立即上去,将帐子挂起,又帮屈瑶寻得一个舒适的动作倚靠着。 “你这几日去了何处?都不见你来。”屈瑶问她。 陈弜漪将猫放去屈瑶身前,她道:“文学、经学、礼乐、骑射;我要被装满,憋成个傻瓜了。” “你只顾着贪耍,又偷了人家的猫。”屈瑶笑道。 “学了那些也无用,我在宫中不愁吃穿,什么都不愁。”陈弜漪皱起清秀的眉头,她坐去床边,说道。 屈瑶伸手接猫,又将公主跑乱的前襟整好了,她面目严肃起来,说:“切勿有坐享其成的念头,你尚年幼,你的兄长能护你,太后能尽力成全你,可今后该如何,若是这皇权有了变数,你该去何处,你被陛下赐了婚又不愿,你又该如何?想没想过?” 陈弼勚扬起那张秀丽的小脸,摇了摇头,说:“我不知。” “你得有自己的志向啊,你要早做打算,不能被他人困住,你要知道,权力在旁,情是不值一提的。” 屈瑶的唇边泛白,她再倚靠得更端正,叹着气,说:“别成皇嫂这样的人,别被他人束缚着逃不脱。” “可是,天下哪个女子不想做皇后呢?” 陈弜漪在后宫中被虚假的安稳浸泡惯了,她又未深思过,因此无法换个位置去想屈瑶的话,她也伸手去逗猫,看着屈瑶含泪的眼睛,就掏出了身上的手绢,给她擦泪。 这公主又咬着唇角想了半天,忽然用手轻抚上屈瑶的腹部,问她:“这里头,有孩子了吗?我梦见你生了位公主。” “还没。”屈瑶答她。 “以后会有的,我能带着她玩儿。” 陈弜漪独自有着个美好绮丽的世间,她再次挂起灵动的笑,弯了眼睛去摸屈瑶的肚子,她有些瘦弱,可浑身净是活力,在这宫里上蹿下跳一番,又留着,陪屈瑶吃了晚膳。 而天将黑时,陈弼勚才到了月阔宫,他与仲花疏请安,便在餐桌旁坐了,此处烧着炭火,向人的身上送温,那些伺候的人均听从陈弼勚的话,退下了。 “母后,因为要事所需,仲晴明近日将案底寻见,我才细知杳和五十八年颜府灭门一事,”陈弼勚未将筷子拿起来,他问,“母后可知道此事?” 仲花疏在自己宫中穿得简单些,她嘴边的笑没了,垂下眼思索,说:“我知道此事。” “那颜家是否还有何人活着?” 仲花疏思索后,答:“此案由柯韶督办,犹记当年是他亲自验完身份,确是全死了。” 陈弼勚缓慢点头,他沉稳地想后,再问:“案底记载,泱京药商颜氏一族抗旨等数罪,但读不出何事能致此惨刑,以我的了解,父皇不是那般昏庸的人。” “他也有昏庸的时候,他年老了。”仲花疏喝下半口水,话说得含混不清,她起身亲自盛了百合鲫鱼汤,递去陈弼勚眼前。 自然能觉察出仲花疏的隐瞒,陈弼勚略微怒了,他再用低沉的声嗓,问:“到底是何事?” 再补上:“生离死别、夺权依势,我都见识过了,没什么是不能听的。” 仲花疏压制着要乱掉的气息。 她眼圈发红,无意间皱起了鼻根,在坐好之后抬眼。 烛火闪动时,仲花疏的眼皮也在闪动,她说:“我多年都不愿提起——” 陈弼勚急切说道:“你可知颜家曾还有活着的后人?他要杀我。” “那日的刺客?”仲花疏将筷子放了,忧愁染在脸上。 陈弼勚答她:“是。” 此处熏一味清淡微苦的香,灯火映得房门廊道通明,餐食总新鲜变着样子,有内侍来,往炙牛肉的锅子下头加了烧得通红的、小截的炭。 仲花疏将睫根抬起,缓慢道来。 “你的父皇那时候龙体劳损,自觉得命不久矣,直到夏日正盛,我生了你,他忽然久疾痊愈,精神重振,因而,众人传说你是祥瑞之体,你的父皇对你喜爱更甚,他为了延年益寿,便由术士之指,去寻传言里药商颜漙(tuān)家藏的百岁之方,请他们进宫为医,可颜家抗旨不遵,你父皇本要弃去此路,也未想治他们重罪,”仲花疏言到此处,忽然深吸着气,她牙关颤抖起来,说,“可密探来报,颜漙之妻温素月,用外山巫术在石山设阵,咒陈昶之幼子弼勚身死魂飞,尸骨不存。” 仲花疏用细手攥紧了心口处的衣料,她道:“你的父皇一时震怒,旧疾复发,苦不堪言,这才治了颜家的罪。” “因为我吗?”陈弼勚视线滞在那处了,他的手不经意地握拳,问。 “此后为保你平安康健,才在石山毒阵近处开垦荒岭,修筑了南潋宫。”仲花疏话毕,眉目均皱起来,她少有地、开始放肆地流泪。 陈弼勚险些将唇边的肉咬出血迹,他听得这些,不敢轻断陈昶的对错,他少在仲花疏跟前亲近温和,这回,上前揽住了她的肩膀,说:“母后,你看,我现在还活着。” 仲花疏的颈间尽是冷透的汗,她身体前倾,脸埋进陈弼勚的怀里,她的手指紧攥住龙袍纹路繁复的布料,便喉间涩疼,再说不出任何话了。 / 梅霁泊这日梳洗一番,她许久未有华丽的穿戴,逢着颜修的生辰,因此早将玉镯、钗花、耳坠、项圈配个整齐,又挑了在泱京新做的衣裳,她生得浓眉明目,有几分外域的血统,因此被红裙紫袍衬得脱俗,她在房中坐着,有丫鬟来,帮忙将脂粉抹上。 桃慵馆的人,自然比瑶台府中的更机灵得体些,丫鬟赞:“姑娘平日是素雅的好看,这么一打扮,又是鲜艳的好看。” “是么……谢谢。” “颜大人一定喜欢。” 梅霁泊看镜中被蒙上一层淡雾的、自己的脸,她笑,又焦虑,因此难得平静,无法回这丫鬟的话,就说:“梳妆不为旁人的喜欢,我要为他庆贺生辰,只为得体些。” “那梅姑娘,有没有话独自与大人说?”丫鬟凑近,几分羞怯地问询着。 梅霁泊是个侠客,她向来是有话便说、有话便问的,可此回又不同了,她彳亍间颊面微红,愁苦地叹气,道:“有时候太突然会伤人的,也会伤心。” 丫鬟弯着小嘴笑起来了,她道:“大人一向少与人来往,他既然带姑娘回府了,自然是觉得姑娘好。咱们私下聊天的时候,也都说姑娘好。” 梅霁泊笑得声音爽朗,说:“我可既不贤惠,也不温柔。” 窗外一颗摇着空枝的槐树,阴天,梅霁泊开了门出来,她迈出几步后,忽觉得一阵西风袭来,浑身都冷得透了。 即便时生辰,颜修也是将晚才回桃慵馆,他回院中洗手更衣,莫瑕面色紧张,她将山阴也唤来,山阴行了礼,对颜修说:“今日梅姑娘做主,将晚膳设在她院中,她说为大人备了好酒。” 莫瑕压着声,笑道:“她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大人怕是快不认得她了。”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颜修说罢转身,又补上,“你们休要出去乱说。” 他摘了簪子,黑绳挽发,着白色衣袍,将脸手净了,就往梅霁泊暂住的院子里去,那处生着高大的洋槐,此时漫天得见枯枝,青瓦灰墙在,门前是两盏绘了喜鹊的灯笼。 酒宴设在厅中,里边暖和,因此不见呼吸的白烟,人被烘得暖软般,脸都是和煦的。 梅霁泊见面便说:“寿星,该我去迎你的。” “不必,这处我还认得路。”颜修话毕就坐下,脸上既无笑,也无冷漠,他足够得体了,自谢了梅霁泊亲斟的酒。 “此酒是琼涉翠雀花淡泡,基本无毒。” 颜修仅嗅了那酒,便将杯子移开,他说:“太烈了,我唤人去烫些花雕,比这个好。” “也罢。”梅霁泊思虑后顾及颜修的酒量,就依他,使了丫鬟去烫些酒来。 桌上是豉油鸡、葱姜肉蟹、酿豆腐、卤水等菜色,又上了扶汕常吃的萝卜牛腩煲,仆从退下,梅霁泊为颜修布菜,她说:“在宫中自有在宫中的难处,也不知你要不要倾诉,若是想说了,就不要顾忌,我知道你自在惯了。” “我也曾受不住束缚,想走的,可转眼到冬季,雪也下了几场,还是没走,”颜修握了方尾刻花的竹筷,“陛下今日路过太医署,将侍卫的剑拿着,还专来问候我。我原本不屑很多东西,如今却以为受了殊宠,那日想走时,更多的不是解脱,而是不舍。” “我与你不同,”梅霁泊见有丫鬟进来,也未避讳,她说,“何处都成不了我的家,游荡才是我毕生志向,其实我原以为,你也是的。” 颜修将酒壶接了,丫鬟便下去,他将热酒斟上两杯,说:“我也以为我是,可错了,我突兀来此,结识了江湖传言里年少无为的暴君,为皇家行医,违去医济人间的志向,我知道我在往深渊里行走,可我仍旧停不住。” 花雕甜涩,食管里滚烫一片,颜修连饮了两杯。 梅霁泊愣住了,疑惑而无措,她静屏着息,道:“我漂泊得多了,突然与你重逢,且在桃慵馆住了些时日,我忽然也觉得,有个安稳靠处,也是好的。” 梅霁泊将话说到显眼处了,她知道,若是颜修愿意去懂,那自然会立即懂的。 “你注定要做个侠客的,扶汕颜府和桃慵馆,均是你的歇处,可我懂你停不了,”颜修用澄澈的眼神看向她,而后,低声地说,“别管我了。” 梅霁泊举杯,喝了三次,她抖着唇角,说:“好,明白。” 此两人半夜不眠,颜修喝得过量,被山阴搀去歇了,梅霁泊匆忙拆下满身珠玉锦缎,着了来时的红色箭袖,又带着兔毛短帔。 背上是蓝柄利剑,厚黑的云团被风刮散,露出眉毛似的月亮,她不留一纸书信,连夜,向别处走了。 [本回未完] 第24章 第十回 [叁] 回泱京后,陈弥勫休养了些时日,他的旧伤痊愈,人苍老了不少,与那年往汾江前完全不同了。早朝总不能说些闲杂碎事的,待几位臣下将要务奏完,陈弥勫便沉着眸色抬头,道:“陛下,臣有一事。” 殿前合门,白烟从铜炉里扯出环绕的细线,清早的微光从窗缝间进来。 灯是点了众多盏的,陈弼勚在那高处的龙椅上坐,他将内侍递来的茶接了,喝下润嗓,细听陈弥勫的话,而后道:“归荣王请说。” “陛下后室亏匮,储君之位空缺,但思大延安定之计,望陛下早日充实后宫。” 陈弼勚低下了头,他的眼内有闲情也有精光,慢声说:“以朕的年纪,暂不急储着立储君。” 陈弥勫的神色未见转变,他总不悦,也无人敢随意问询他,因此,四周各人噤了声。 “为一国之君,万事该思周全。” 陈弥勫道。 “父皇年逾古稀才立朕为太子,未误任何要事,”陈弼勚仍那样半倚着坐,他将茶上的雾气吹了,也不朝下看,说,“储君该经考量才定,不可为一言之断,至于后宫之事,年后开春再议,无需归荣王忧心。” 内侍跪来,接了陈弼勚递出去的杯子。 天逐渐半亮,燕丰王陈弶勃在人后站立久了,他原是闭着眼的,大约在补早朝欠下的觉,他待陈弼勚话落,便吁着气,将眼睛睁开了。 他转身向前,朝着陈弥勫的背影行去,生性孤僻些,因此没抬头,可他仍使力瞪着眉骨下泛干的眼睛。 “陛下,”陈弶勃抬高了声音,他低头道,“归荣王所言正是。” 陈弼勚略微地挺了背,他细瞧此位不常见面的兄长,说:“燕丰王今日有兴早朝啊?” “陛下之嗣乃国之血脉,后宫现今仅皇后一位,选秀之事无法再等,臣觉得该破例,年前便选秀,亦或先娶几位名门闺秀进宫,以——” “胡扯,”陈弼勚也不大怒,他蹙眉,语气淡漠,说,“你当朕是什么?选一帮妃嫔挨着试,觉得好了就宠,觉得不好了就弃在冷宫里养成死人?” 陈弶勃精瘦的脸,仍旧低埋着,说:“此乃君主的特权,陛下是真龙天子,自然能享尽天下之美,能定人一生之命。” 陈弼勚直身站立起来,道:“燕丰王所说的名门闺秀,哪个都是其父母的期望,都正在一生芳华之时,不是谁的用具玩物,你若还有事上奏,请先知道‘尊人’,再行其事。” 四下陷进沉寂中,天光愈发亮了,丞相赵寨无颔首进言:“陛下,后宫常事遵君主之见,旁人有权提议,但无权决断,陛下且平心静气,自作打算。” “陛下,臣赞丞相之言。”陈弢劭自然附和。 接下去,又一些重臣王亲将话向陈弼勚处说,待众人争论之声淡去,陈弼勚也欲走了,只听陈弶勃的声音再次传来,他身后照来白冷的天光。 “依陛下之见,皇后才在破瓜之年,亦是需要尊的。” 这是回响在安静大殿上的话,其尾被恭送陈弼勚的人声淹没,陈弶勃闭上眼,随众人,跪在了陈弥勫直立的腿侧 他的眼皮深凹,在轻微闪动着,行礼时,也未再说别的话了。 / 无意遇着陈弽勋之时,颜修与赵喙,正在崇城的一处狭窄巷路里,他们自歇春公主殿中回来,为她瞧了眼痛的旧病。 陈弽勋一身飘逸的淡灰衣衫,他即回了颜修的礼,说:“颜大人。” “流谦王,多日不见了。” “是啊,”陈弽勋沉稳站在那处,他只独自一人,未携带仆从,他说,“昨日是颜大人的生辰,我原要备好薄礼前去祝贺,可——” 颜修轻笑,说:“王爷不必拘礼。” “可想起曾和陛下深谈,他为大局着想,我便决定不去你处,以免有麻烦。” 颜修着了蓝色氅衣,外穿单布披风,乌发正随风动,他道:“我一介草民,如何会有那本事,他就是顽皮霸道,怕我常与你走动,不与他玩耍了。” 见颜修在笑,陈弽勋虽未回话,可也了然与他相视,接着,也笑了。 “他天真幼稚得很,”颜修说,“相识久了,才知道。” 那陈弽勋抬眼向远处,他立即颔首作揖,道:“陛下万安。” 随即,赵喙和颜修也作了揖。 陈弼勚也是才来的,他下了朝心烦,因此带了内侍散步到此处,就见那几人在此站着,因而预备在身后吓唬颜修,可被陈弽勋识破了伎俩。 “流谦王今日怎么在这处?”陈弼勚站得不近,问道。 陈弽勋答:“冷天在家中待得久了,特意来崇城走走,到这里碰上颜大人和副使,就闲聊两句。” 听他答完,陈弼勚和缓地点了头,他向前两步,站在赵喙眼前,说:“你先回去吧,我和颜大人有话要说。” 陈弽勋识趣,见赵喙被支开,因此也借故走了,颜修像被丢弃在此处,只身对着陈弼勚和几个内侍,他问:“你找我何事?” “此处狭窄偏僻,也没有好景可赏,你们还不如去个宽阔处,朕的沧华园中有万景,眼睛耳朵舒服了,才好说话,好谈诗论道啊。” 陈弼勚话毕,直盯着颜修轻笑,鼓起眼下薄软的颊肉。 颜修冷声:“说你霸道,果然还是不改。” “时下要进冬月,朕考虑好了你的留去,今夜戌时,朕在沧华园西北的临蛟台等你,细论此事。”陈弼勚凑来说话,站得也不安稳,话毕,他笑着闪开了。 颜修直望着一行人离去,自然断定陈弼勚要宽容他,准许他离去,可时至今日,准许或者已经成不了宽恕,而是一种磨人的推拒。 墙边还有堆积着的、黑色的腐叶,颜修受不住冷风,忽然觉得眼眶发疼,随即,连那牙根喉肉,也一并冰凉地疼痛了起来。 / 冬夜凉风刺骨,深沉的云从白昼压进夜里,颜修在太医署与留班的人一同用饭,便着了月白色的兔毛褙子,向沧华园中去,西北角较其他园林开阔些,屋室建于灰色的高阶之上,此刻正一片漆黑,灯也灭着。 临蛟台处,天宽地平,手可抚月。 颜修至今未将崇城的景致看完,他拾级而上,走了许久,未见一人,因此,有些郁闷了,便猜想陈弼勚在使什么逗弄他的法子。 到阶上的房前,才见那处有一人,他着粉金披风,发丝在风里绕动,拎着一只绘下龙样的灯笼。 一旁再无别人。 “这么冷的天,这么不找个暖处说事?”越到高处,风越放肆,颜修多年在扶汕惯了,着实消受不了这些。 陈弼勚转头过来,灯笼的光成了一个纤薄的罩子,似乎要将二人护住。 他说:“因为……” 颜修顿时续接起中断不久的忧愁,因而深吸着气。 他着实不想离开,至少今天是的,此刻是的。 “因为临蛟台视野最宽,崇城尽在眼下,是看焰火的好地方。”陈弼勚说着话,便笑了起来。 说完,他控制着渐渐平稳的表情,静看颜修。 颜修鼻尖被冻得发麻,讶异地问他:“什么焰火?” “你与故土分别多日,”陈弼勚看向远处沉黑的天幕,说,“生辰也过得悄无声息,若不是昨夜遇到聂为,我至今也不知道;不知道送什么礼,你这个人又不爱收礼,那不如送你一场还不了的焰火啊。” 陈弼勚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一声尖锐的鸣响,白色的火团从地到天,冲入夜幕里,炸成绚烂的红花,当即,再有尖锐的鸣声接连响起,黑色的天瞬间染上五彩火光。 颜修仰头去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起什么,他双手扶上了手边的阑干。 陈弼勚大声地问:“如何?好不好看?” “你不必铺张——” “生辰喜乐,事事如意。” 颜修红着眼尾,将视线轻滑下来,他盯着陈弼勚的颊侧,抿嘴轻笑,眼底溢出了暖热的泉流,他吸着冰冷的鼻子,问:“你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有,”陈弼勚直转了身,贴近站着,火光闪动在他的面庞上,他说,“留下来。” 颜修仍在笑。 “留下来吧,侍御师,颜大人。” 冬夜风不止,雪像焰火的碎屑,逐渐漫天飘落,二人入了室内,在暖榻上坐了,饮暖甜的米酒,陈弼勚斜倚着,闭了许久的眼睛,他像是在沉思。 又似在睁眼的瞬间顿悟。 他只是做了个决定,有些为难了,也似乎是恐惧和痛惜,他说:“颜大人,还有一事要问的。” “你说。” “你家住哪里?” “扶汕府。” “与谁学医修术?” “扶汕府春麒山,叶盛子。” “家业——” “有药局南浦堂。” “还有何亲人?” “父母在儿时故去,只留我与弟弟,一同长大。” “儿时是否在泱京生活过?” “不曾,没缘由撒谎。” 话毕,醉了酒的颜修轻抬起泛红的眼皮,他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陈弼勚再闭上了眼睛,他吁气后,端正坐好了,就见颜修从榻那边爬了过来,在他身旁跪坐着,有些恭敬,而后又冒犯,揽紧了陈弼勚的背,将下巴搁在他肩上。 “我气走了阿霁。”颜修咬着牙道。 陈弼勚低声地问:“你为何要气她?” “昨夜,她为我备了酒菜,说要在我身边安稳下来,我不想答应,就没有答应。” 此时,彻底不见了高傲冷淡的颜修,他更用劲地抱着陈弼勚的脊背,外衫的袖子也被皱在肘根处。 陈弼勚转脸时,眼睛几乎要碰上他黑长的睫毛。 淡酒气味悠长,与呼吸的热气熏在了一处。 “为何不答应,你不是……不是喜欢她?” 颜修立即大声辩驳:“没有!没有了,从此再没有了,因为……因为,不可言说。” 酒中的世界,对颜修来说是灼热,再便是慌张,是勇气与言语飘忽;他就这样抱着陈弼勚的背,接着陷入了一整片不可取舍的暖热里。 他觉得新鲜,也觉得安稳。 陈弼勚低下了头,他任颜修这样抱着他,又在思虑方才对他家世的盘问,他再说:“你是泱京人,是时安堂颜漙与温素月之子,对吗?” “不是。”颜修闭着眼睛,答。 “好。”陈弼勚抬起手,用指节蹭了蹭颜修发红的脸颊,他不自控地,又用了手心去摸。 接着,说:“醉了就睡吧,我今夜信你。” [本回完] 下回说 临蛟台晨尽雪作水 定真殿昏上纸成灰 第25章 第十一回 [壹] 临蛟台晨尽雪作水 定真殿昏上纸成灰 —— 临蛟台一夜醉酒后,颜修睡得忘形了,当晨间清光在眼皮外抹开一片,他这才知觉天已经大亮。室内仍是暖热无风的,颜修睁眼后才觉察自己已经脱了全部外衣,只留下白色亮缎的中衣裤,他抬起略微浮肿的眼皮,见有人穿着朝服的里衣,一同在睡。 闻风似一团浅色的绒线,从床尾滚来,再回身飞扑,被躺在暖榻外侧的陈弼勚接着,揽在了怀里。 “早朝完了,你在这里睡得正香,毕大人下了朝见你不在,该问责朕了。”陈弼勚鼻尖上有从室外冻得的淡粉,说完话便悄声笑了,手上还在摸猫。 颜修被人和墙壁挡着,似躺在了一个逼仄处,他一出声,发觉喉间干得厉害,因此抿着嘴顿咳,说:“陛下居然不学好的,给我灌酒。” 陈弼勚身上是一件绣纹繁复的薄袍,淡金色,他手上掐着猫,侧身来躺,因而离颜修更近,说:“你自己喝得开心,朕可没灌过。” “昨夜喝酒时到底是怎样,你心里知道。”颜修生不起气了,佯装恼怒地去扯陈弼勚的耳尖,他一头乌丝未理,整个人慵懒不堪地躺着,恰与眼前人的龙袍束发不同。 陈弼勚恬不知耻地逗他,受着耳朵上的疼痛,问:“你有没有跟毕大人告假?” “你为何不叫我!”颜修一手还在扯胸前的被子,眼睛也睁圆了,他沉声责问。 “你睡得像猪一样,我清晨走时碰翻了桌上的花瓶,你都没醒来,”沉寂之后,陈弼勚又问,“吃什么?我让吩咐下去做新的。” “吃蒸烧麦和四方粽子。” “太少了,再点。” “核桃杏油兑牛乳。” “你倒会选好的。”陈弼勚叹道,随即便吩咐了内侍传下去。 临蛟台少住人,因此,一切看着都整洁鲜亮,颜修起身半掀窗缝,任由冷气打在脖颈上面颊上,他向下望去,看见了这一片被白色覆盖的皇城。 陈弼勚这时将猫放了,仍旧躺着,他扯了扯颜修的衣襟,道:“冷风进来了,快关上。” “那你去床上睡。”言语之外,颜修的神色里也是辩驳。 他再躺下时,陈弼勚再轻笑起来,又略微怯懦地问:“昨夜的焰火,你喜欢不喜欢?” “什么焰火?”颜修开始唬人,刻作忘了,偏偏能叫陈弼勚相信,他皱起眉,也见眼前的人皱起了眉。 “不会吧,你真的忘了……”陈弼勚将脸戳在枕头上。 颜修抬起手往自己前额敲,佯装思考半晌,他抿了唇静默,说:“真的忘了。” 陈弼勚睁着一双亮眼,像是将精明慎思都丢了,他轻易就信了颜修的话,因此愈发地颓丧起来。 年纪不大的人慌了神,后来就是绝望,便顾着面子,因而去碰颜修的肩膀,有些粗暴地起身,将人逼进暖榻的角落里。 “你怎么能忘,你知不知道崇城多少鸟都被吵醒了!” “小暴君。”颜修丝毫不怕他,在逼仄处躺好了,放在暖被外的手伸上来,往陈弼勚身上敲。 刻意不使力又无愤怒驱使的拳法,再硬也像砸棉花,颜修终究没忍住笑,他手上的骨节发麻,在停下时轻喘着气。 陈弼勚还是那张清俊的脸,下巴颌骨都生得恰好,他咬着牙笑,还在怪罪:“不准你忘。” “好像,还有印象……” 颜修话毕,再砸去利落的一拳,倒不疼,贴到身上时有温热的麻痒,陈弼勚的手撑在他身侧,二人刻作赌气,又都一副贪耍样子。 陈弼勚说:“你别唬我。” “你唬了我多少次,该还了,”颜修看着上方不远处的脸,甚至懒得活动眼皮,他说,“你总想让我听你的。” 陈弼勚咬着下唇笑他。 少皇帝年轻如露,一具高挑精健的身体,那骨节间俱是活力,他的鼻息轻撒,致使颜修恍惚进梦,做着些无关事实的遐想。 颜修知觉自己的留恋有关情爱,身下暖榻成了沙地,他正浑身不受制,甘之如饴地向下陷了。 颜修不敢看他,因此猛地将眼睛合住,泛暖的手,紧攥成拳头,将身上的被子抓住了。 “其实你也可以不听啊,那么多人整天遵我的命,也不缺你一个。” 陈弼勚在说话,闭着眼听,能了然少年声嗓里仅剩的柔软粘稠,而大部分,都是时光带来的低沉了。 不多时,颜修终于缓了过来,他还那样自持,缓慢起身,自己将靴子穿了,又将衬袍穿了,陈弼勚立即唤了人,有几个内侍碰了水盆、帕子、口杯等进来,颜修受着了十分恭敬的礼遇,可细想觉得不妥。 “你不专心就别翻书了,何必做给我看。”颜修穿着薄袍楷脸,面庞上是清透的水渍。 陈弼勚忙将书合上,前来,说:“雪已经停了,吃的备在厅里。” 红豆沙极甜,白包子分两半,陈弼勚咬去一些,又将没动的一半往颜修嘴里塞, “我不爱吃包子。”颜修皱着眉说。 陈弼勚道:“不吃也要吃,不然拿去喂猪了,心不心疼?” 颜修被惊得瞪眼瞧他,回身向那桌边去,说:“说话便说话,用不着吓我。” “好不好吃?”陈弼勚挨着他坐下,说,“在此处偏僻,因此准备得简易,你别见怪。” “你真该往外去,或是出了泱京,看看百姓真正在吃什么,不过你口味不叼,出去也好养活。” “你在扶汕怎么吃?” 颜修答他:“扶汕四季没有极寒的时候,因此吃得淡些,汤要煮得久些,吃蒸的糕点,也爱吃粥。” “如此,你为何在泱京吃得习惯?” 陈弼勚的话平稳似一片冰。 颜修说:“我自小就在扶汕,祖辈从北方小国南下经商,后来安定在扶汕府。在一国之中,差异是小部分,我不是挑剔的人,和你一样。若是你今后有了闲心,就去扶汕看看。” 陈弼勚答:“会的。” 他脸前照着白日的烛火,维持起诚恳的笑意,又说:“要去春麒山上观景,住个几日。” / 扶汕的天,像永远凉不透,要近冬月仍能回暖,晴天接着晴天,万分燥热。 颜幽清早着了烟灰羽缎氅衣,青丝竖起,跪在烧着檀香的堂前,那处供颜漙、温素月、颜修三人牌位,一旁摆了鲜花瓜果,以及落了细灰的酒坛。 窗缝进来的光细而亮,打在颜幽的脊背上,他不语,跪着便不动,待思绪收起时,说:“爹,娘,兄长,泽兰有错,未能报仇雪恨,近日将药局重新开张,特聘扶汕名医杜尹康坐诊,且苦学医术。探晴之见无错,我是应该思虑得更远些,将颜家的医术及生意传承。” “还有一事,我与兄长、探晴来扶汕,再无太多亲近可信之人,为保颜家血脉不断、后继有人,我想娶探晴,与她成亲。” 香烟融进鼻息里,颜幽俯身叩头,前额撞在冰冷的地上。 颜幽确是变了,他不再佩剑穿箭袖,尽力抛却往日的冷漠郁闷,想全力做好南浦堂的老板,他将颜修留下的部分医书读了个透,且还在研读剩下的部分,杜尹康是个得体师父,独自行医几十年,什么都是懂的。 萧探晴这日走得早了,往远处的齐府送药,她梳妆干净,路上又问询一番,过午才寻着他家的宅子。 齐姓做瓷器买卖,此处宽阔、典雅、幽静,在一条偏而窄的街巷之后,只二位家仆守着大门,待萧探晴说明了来意,便有一人引着她向里去。 走过几行廊道,再过两个宽阔的院落,萧探晴被引入一处厅中,那处摆置了众多古木家具,以及老旧的陶瓷,还有玉器。家仆出去,一会儿就来了个默不作声的丫鬟,放下点心和茶,便走了。 萧探晴站立不安,觉得此处幽深阴冷,她抬头,就见窗外绿树繁茂,要挡完了能进来的光线,她再转身,看着了墙上挂着的画。 画中是红衣佩剑的一女子,平肩细腰,风流俊秀,即便那画上分散着几块潮湿所致的浅黄,可仍不能减人物的风姿美色,她大眼立眉,正在那画中,向画外瞧来。 画上既无题诗,也无落款。 “南浦堂的人?”身后响起很轻的、男子的声音。 萧探晴双肩轻颤,她不得不回身,就见眼前是白衣束发的一位公子,他挺拔洒脱,气质非凡,若不细看样貌,竟然十分像颜修。 “齐老板吧,我是颜府的丫鬟萧探晴,特来送你要的药,都配齐了,只是有些耽误。”萧探晴与他行礼,就将药递去,在不近处瞧他。 齐子仁说:“你不必拘束客气,我是从商之人,没什么礼节规矩的。” “那罢了,多谢齐老板款待,药局还有杂事,我先告辞了。”萧探晴再往近处时,觉得无法直视齐子仁的眼睛,那里面情绪太多,再配上与颜修相似的衣着身形,便足使萧探晴的思念难解了。 她又怕,怕此处的偏僻阴森,怕眼前人的沉寂奇怪,更怕墙上那张画里像极了梅霁泊的人。 齐子仁执意将萧探晴送去院外,他说:“以后再来啊,萧姑娘。” “会的。” “你方才,是不是在看我墙上那张画?” “刚瞧两眼,还没看清楚,齐老板你就来了,我未见过那么多的古瓷宝物,在您房中失态了,请见谅。”萧探晴颔首说完,就转身要行,却忽然被身后人捏住了胳膊。 齐子仁问:“你见没见过那姑娘,如果你见过,请跟我说,我替你赎身,你到我的店铺中管账,也不必低微操劳了。” 萧探晴后背冷透了,还是冒汗,她刻作笑意,看着齐子仁露了几分凶光的眼睛,说:“我若是有幸见到,会来禀告的。” “你刚才还说你没看清楚。” “看清了体态衣着,但未看清脸。”萧探晴的鼻息都暗自急促起来,她绷紧了全身皮肉。 正午的日光直射,眼中一阵酸疼,萧探晴出了齐府,便不自觉落下两缕细泪,她开始紧步往前,接着,小跑起来,她躲藏在巷子远处的墙角歇息,着才察觉汗水也落在了前襟上。 / 陈弜漪预备学冰嬉,即便还未到极寒的时候,湖上也未有足够厚的冰,但行头早开始备起来了;她贪耍,平日里读书都由仲花疏和奶娘催着,只在聊起玩耍的事时尽兴,此时抱了挑好的料子两匹,说:“我还需要一件暖帔,一件狐皮褙子。” “今日将冰嬉的东西备好了,给你三天写了文章,先生瞧过了再给我瞧,我答应了,年前就做给你。”仲花疏与从外来的两个亲王家眷喝茶,丝毫不温柔地答她。 见外人在,陈弜漪毕竟不好闹了,她将选好的料子交与内侍,也挨着仲花疏坐了,几人围着圆桌,吃些点心瓜果,陈弜漪吃着带壳子的咸葵花,听她们说话。 仲花疏情绪本是好的,等女侍崖寻来传了话,她才有些许坐不住,陪着的亲眷也有觉察,因此告退,陈弜漪含着吃的,问:“怎么了?” “百年前通豫年间,国中男色盛行,你可知道?”仲花疏缓声拷问。 陈弜漪眼睛睁得圆,小嘴不动了,她思考半晌,才答:“我知道些许,据说是民间风潮,崇城中并无应和,具体的我就说不出来了。” “通豫帝险些死在男宠刀下,若不是当时衡藩王敏锐行事,此国早已经不是此国了。” “我读的史书并未提起此事,母后这样考我,我当然答不上来。”陈弜漪整日为念书烦心,说完话便撇着嘴,连甜茶也不愿意喝了。 仲花疏顾不得她,随即急切起身,陈弜漪见仲花疏走了,便独自张狂起来,她坐不住,往院后的小楼上走,那里常无人在,因而她藏了猪膝骨、风车、花绳子,还有一只白色皮毛的、眼睛漆黑的小狗。 院中阳光普照,路上有斑驳的残雪,零星纯白的,一些沾灰的,还有些,凝成了半透的薄冰,仲花疏乘暖轿往岁华殿去,她进门时,陈弼勚正在书房中闭门读书。 “母后。”陈弼勚去厅里见仲花疏,且与她行了礼。 “我有要事问你。” “请说。” 二人在桌前坐了,来内侍上了茶水,便各自屏退,只留崖寻一个宫人在此。 仲花疏开口:“前日夜里的焰火响声,很多人听到了,宫内沸沸扬扬,传说那一晚陛下在临蛟台留宿,可是真事?” “闲置的宫殿很多,朕住一住也要乱说?” “不是陛下一人的事,我还知道,那晚有人和你同睡。”仲花疏饮半口茶,不收敛锋利的眼神,她并非气定神闲,将内心的恼意压着。 陈弼勚听完便笑了,答:“确有此事,我请了颜自落来看焰火,天色晚了就在那处住下。” 仲花疏着实意外,她点头,说:“你与他要好,可你提防些。” “他那时来此,只因为皇后的病,不是自愿,他该提防才对。母后,你今后请勿疑虑这些,我成日忙碌,有权力交几个一同玩耍的朋友,与那些皇亲贵族相处习惯了,人都没了人样,我是君主没错,可也是个活人。”陈弼勚挨着仲花疏坐,说这话时委屈起来,嘴角略微下撇着,他最后睁圆了眼睛,像孩童,像求新衣裳新玩物的陈弜漪那样。 仲花疏终究心疼他,知晓了前夜留宿的是冷淡的颜修,就暂且不那样忧虑,她不是没有从颜家灭门一事想到颜修,可她仍在探查,无任何证据。 仲花疏问起:“仲晴明都不在这里守着了?” 陈弼勚正声答她:“出了兼芳一事,我自然会谨慎,倒无不妥,他带着人在外头,只是少近身行走罢了。” “你不必疑虑他的为人,他也姓仲。” “我知道,不然便不会只留他一个御从,世事就是如此,当时他散漫酗酒,我从不肯信他,可如今,许多事要倚靠他了。”陈弼勚叹道。 过后,仲花疏与崖寻便走了。 陈弼勚总很忙,他知觉自己是被万事万人催着的机械,因此丝毫不能停歇,书要读的,得读各样的书,话要听的,又需要自己分别好坏,人也不可轻易怪罪,又需要适时地生气。 他举着笔坐下,走神时想起许多事,纷纷扰扰的,均在脑中跑马而过,清晰的有几件,还有一件记忆最深,陈弼勚落笔,将二句古诗题下。 他写: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① 人借来窗外日光,将纸摆得齐整了,陈弼勚头回体味如此的情感,他也闹不清、道不明,因而只能混乱地装在心里,若是提起了,就明白地挂在嘴上,说与颜修是为挚友。 他不想还未选出的妃子,不想在怀清宫里时刻冷淡的皇后,不想曾有过几面缘分的暖房女侍,不想最爱的宫外山水,不想围猎。 落墨透纸,字如其人,此时的思绪亦如同浸了水,陈弼勚俯身下去,有些憋闷地,将前额磕在了书桌上,他看着桌上的黑漆,将左手攥紧了,成一个发抖的空拳。 注:①出自唐代杜甫的《羌村》。 [本回未完] 第26章 第十一回 [贰] 屈瑶低眼展眉,对前来的年老女侍喊了姑姑。 节气才到大雪,天却吝啬起来,多日不愿意阴寒降雪了,因此人人气燥,一室一早便拿了铜壶来,在矮炉子上坐水,给屋中添些暖湿的蒸汽。 女侍行礼,道:“殿下,太后殿下今日在月阔宫闲坐,静澜公主又去见先生,她因此差奴婢来,请殿下去,谈心说话。” “我风寒未好,怕是不便。”屈瑶想立刻推脱了,她在椅子上坐着,披了件浅色的夹袄。 女侍道:“无妨,若真有不便之处,太后殿下也不会请殿下前去的。” 一室往屈瑶的茶碗里添水,深色的几味药材在面上漂浮,散来阵阵苦气,屈瑶答:“好,我知晓了,姑姑请先走,我梳妆好了就过去。” 待女侍走了,一室问:“殿下,要不要暖轿?” “咱们走过去吧,成日里也动不了几次,要生锈了,”屈瑶说话间叹息,立即起了身,她的病时而来时而走,不重,可也像永远好不了,她快步向寝房,说,“我当然不愿去陪她,她又怎么会喜欢我陪着呢,你瞧着吧,又是些强求的破事。” “殿下息怒,如何论你也是皇后,她不敢冒犯的。” 屈瑶道:“若是别人扶我到此位,还能如此劝慰,可我能到今日,全是她与屈房离一手计划的,想冒犯我,与她如饮水般容易。” 一室忙帮屈瑶挑选衣裳,穿得利落而暖了,又梳妆,再将头冠、耳坠、项圈、镯子、珠链等佩好。屈瑶在镜子前咳得不停,因此饮下了半碗蜂蜜炖枇杷,她半掩着嘴,皱起眉,道:“传下去,让厨房备些汤粥,我回来就吃。” “是,奴婢立即去说。” “将昨日来的糖瓜装几个,给静澜公主带去。”屈瑶从妆台前起身,她拖着步子,走得匆忙而不雅致,她将不长的裙摆拖着,身后一室抱着带毛的斗篷,与她向外走了。 是午膳之后,崇城的巷道上总凄冷无人,此时也是的,屈瑶说:“要是妃嫔多了,也不会这么空寂无聊了,后宫如今都是空的。” 一室道:“殿下,开春就要选秀了。” “又要来些可怜人咯。” “奴婢觉得殿下不是可怜人。” 屈瑶轻笑道:“你可记得吊死在勺山的德妃?人才十四,明明是自尽,传的却是病殁,甚至在暗处,还有人理论是我将她杀了,我哪里来的本事。” 过一处水榭,察觉湖上已有了冰层,风动时,斗篷上扎的白毛扫在颊周。 “像是无人记得她。”一室轻声道。 “册封才三日,当然只得做个冤魂,也不知她如今离开了,还是仍飘在此处,”屈瑶越快地行走,说,“更可悲,君王从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一条命算什么?十条命都不算什么的。” “殿下当心脚下。”一室伸手去搀扶,与屈瑶一同走得快了。 月阔宫如常,那些内侍女侍都板着面孔,谨慎又肃然,屈瑶觉得无趣,径直向内走了,她在厅中见仲花疏,便跪下问安。 仲花疏坐在堂上,穿得淡雅懒散,她说:“免礼了。” 继而,屈瑶脱去斗篷,一室也退下,厅内只剩太后皇后二人,加一个在旁站了许久的颜修。 “你竟如此贴心,还给静澜公主带东西,她今日牙疼嘴干,得过几日才吃得了糖。”屈瑶特喊了女侍来,将糖瓜收下,放去冷处留着。 屈瑶道:“那就别吃了,先留着吧,等她彻底好了,我再送新的来。” “颜大人今日留了多时,和我说了些不常知道的知识,知道你身体不好,所以叫你来听听。” 颜修本不愿坐的,可仲花疏请他几次,因此也坐了,他少言语,也不笑,抬头能看见对面不远处屈瑶木然的脸孔。 “颜大人,”仲花疏转脸往此处,在高椅上看着颜修,说,“方才与你理论了骨疼的治法,现在皇后来了,她有些私密事要请教你,也请给个方子。” 屈瑶显然不知道仲花疏言中所指,因此说道:“我并无私密事要问,殿下记错了吧。” “皇后至今仍未怀上皇子,等过年开春,秀女进宫,就更少了机会;你身虚神散,担忧你闺帏不睦,因此得需颜大人开个方子。” 仲花疏缓声讲时,颜修正低着头,他转念几回,面上也无大动,仍那样坐着。 屈瑶急切地咳,道:“我已经说过了,着实不需要什么方子,如今不是能诞下皇子的好时候,我自身难保,靠药续着命呢。” “颜大人,你请说说,此难如何解啊?” 颜修抬头,就正好与仲花疏视线相对,二人不同情绪,却正像种奇怪的对峙;屋内不明亮,亦是不昏暗的,仲花疏年轻的漂亮脸庞上,一抹锋利无情的笑。 颜修也轻笑,丝毫不给谁亲近之感,他说:“皇后殿下年纪尚轻,无需服药滋补,至于太后殿下所说的‘闺帏不睦’,臣下更无法具知,不能妄断。” “颜自落,那便给陛下写个方子。” 仲花疏话在舌尖上,缓慢地吐出,她看着颜修,刻作的和煦与逼迫掺杂,雪一样袭来,沾得四处皆是紧张;她看着颜修,又像在猜想窥探。 颜修自如询问:“陛下何处不适?” “人再年轻,也需滋补固本,夫妻房中,得需良药助兴。”仲花疏说话,丝毫不犹豫,她沉下脸,便有些可怕。 人像附着上了艳丽的假面,像在时刻谈论什么关乎生死的要事。 颜修站起身了,他作揖,道:“我处确有不少滋补药酒的方子,可有药便是毒,得需考量陛下和皇后殿下的身体状况,才能——” “颜大人,不用说了,”屈瑶微低的声音传来,当颜修看她时,她也在看着颜修,她又道,“我不需要那些,太后殿下,我已经和陛下商议过,我身体不好,生下皇子也不能保证康健,为了大延的未来,请你相信我,放过我。” 仲花疏错愕之时,屈瑶直直跪下,俯身,磕了头。 “皇后。”仲花疏叹息,毕了,就暂将颜修支走,别前又与他嘱咐些事情。 屈瑶仍旧跪着,在那厅中挺背端腰,仲花疏唤了崖寻进来。 “皇后想跪便跪着,去院中看看风景吧,今日是大太阳。”仲花疏话毕便走了,一阵,进来两个年老的女侍,她们在屈瑶身前跪下。 说:“太后殿下之命,皇后殿下请去院中跪着,奴婢二人来侍候你。” 屈瑶呆愣在那处,暂不动声色,也不答她们。 女侍又说:“奴婢们搀皇后殿下出去吧。” 眼前,两张爬满褶皱的脸,像被折磨得顺了,因此逼迫他人时也是悲酸之感,屈瑶咬着牙关,思虑后,道:“不用你们,本宫自能走路。” 外头是阳光普照的晴天,可丝毫是不暖的,日头偏斜时,院中一处干燥,阴暗处却还有多日未消去的残冰,屈瑶跪着,身前是两位直立站好的女侍,而身侧,跪着拿斗篷的一室。 “殿下,你将这个穿着,我将我的外衣也脱给你。”一室急得快哭,可自知道不能失了屈瑶的脸面,因此克制情绪,缓声道。 “不必。”屈瑶仍旧挺着背,说。 她原本不是体虚之人的,幼年在武臣府上,也学过些射艺马术,有一副康健的躯体;可此时,日头的白光洒在屈瑶脸上,像照着一尊无神的瓷器。 腿脚指尖皆冷得发麻。 一室俯身,与眼前守着的女侍磕了头,恳求:“二位姑姑,殿下还在病中,请姑姑们放我回去,给殿下拿棉袄和手炉来,否则冻着了肚子,就更不好怀上皇子了。” 说完,一室再磕了三个头。 那二位女侍本无什么权力的,全受着仲花疏的指派,她们不能定夺,就欲去请示仲花疏,一室腿脚利索,她已经慌乱到尽头了,甚至放心要豁出命去。 她为屈瑶披上斗篷,趁只剩一位女侍在,忽然转身去,自后院的小路,钻进了小圆子的一片树林里。 白昼虽晴但短,不多时,日头往屋脊之后去。 天光变暗。 / 天昏时候,秦绛在厅外的火炉上煮了茶,她将那深赤色的液体斟与颜修和毕重峰喝,后又唤了赵喙去,没多时,聂为也自尚药局来了。 “我看颜大人今日在头痛呢。”秦绛垂眸品茶,缓声地说。 颜修轻笑道:“总有些怪事落在我头上。” “什么怪事?”聂为忙凑来问。 赵喙亦是在一旁站着,伸手拍聂为的肩背,说:“你别多问。” 毕重峰平日里是总严肃沉闷的人,他倒不是过分严厉,而是在上了年纪的众臣中惯了,因此少与后辈交谈,总插不进话。 他只闷闷地说:“你们喝好就散了吧,该回家的回家去。” 赵喙摇摇头,道:“禀毕大人,我今夜当班,他们都走了,现在就剩我一个副使。” “我家中长嫂生子,近日全是拜贺的人,我喜欢安静,所以夜里就在尚药局的房中睡了。”聂为说罢伸手,自添了茶来。 颜修将杯子放了,他嘱咐赵喙和聂为拿了凳子来坐,又说:“我也不回了,要给太后殿下写方子。” “什么好方子,颜大人?”秦绛双眼精明,犀利道,“党参,韭子,仙茅,海狗肾……你不必告诉我太后要吃这些吧。” 颜修还未反应,赵喙还屏息惊叹之时,聂为已经挤眉弄眼笑得捂了肚子,毕重峰仍在饮茶,他叹气,蹙起眉头,低声道:“你们当心些,别被听了去。” 毕重峰像是着实来喝茶的,一杯饮毕,就起身回府了,聂为看那影子消失在门外后,低声说:“毕大人真是古板,和我爹一样。” “聂为,你自毁便自毁,切勿带上我们一行,跟着你受斥责。”秦绛嘴尖地与他说笑,又正色。 聂为咬着牙止了声,半晌,才和缓怯懦地,说:“我不是挑衅他。” “你并没有说错,”赵喙抿唇,再说,“他就是古板。” 年青的人在一处,又无刻意的尊卑之序,因而适时地调笑起来,赵喙总平和正经的样子,即便侃弄职务上级的太医令,也像在理论正事。 秦绛点着头,说:“能者敢言。” 聂为立即不愿,问:“秦大人,为何他是能者,我是自毁啊?” “赵喙安静细致,知道事理,当然人人都会喜欢他。”秦绛与聂为玩笑,眼看着他锋利的眉蹙起来。 聂为抿起嘴,有些不悦了。 秦绛又说:“你年长些,敢说敢做,也没不如他的地方。” “你二人快感谢秦大人,她从来不夸人的”颜修仍在思虑今日未解决的烦事,随口说。 聂为自知秦绛与他玩笑了一番,依着性子好,也未觉得不适,此两处少有女官,秦绛一张毒嘴,可心里明朗,因此倒受人喜爱。 她又开口去呛颜修,说:“颜大人别来损我,快好好想你的方子吧。” 聂为又来了话痨病、好奇病,他凑来询问:“颜大人,那方子……不会是给陛下的吧?” “当然不是。”赵喙辩驳。 “我就说,按道理也不会是,他才十七岁,还没我年长,这个年纪根本用不着药的。” 聂为自觉得分析妥当了,抿起嘴点着下巴。 颜修一口饮了杯中半温的茶,他稳当坐着,轻笑之后叹气,说:“人总有例外的,你们别去议论,这种秘密事,怪罪起来便知道是谁传的。” 茶饮完了,颜修便暂别众人,独自回了房中,将烛灯点上,一阵,赵喙再拿来一盏灯,又添了炭盆中的火,他问:“大人想吃什么晚餐宵夜?” “我喝了茶,吃不了什么,你去当班处守着吧,小心有谁得了急病,寻不着人。”颜修握着笔,去沾砚上的墨汁,轻声道。 赵喙说:“我方才在院外,听人说今日皇后在月阔宫被太后罚跪,陛下那时在岁华殿和邶洳王下棋,一室姑娘去求他救人,他丢下半局棋就走了,也不知皇后怎样了,现在也未有人来传御医。” “有时候觉得,他们也像普通夫妻。”颜修举笔半晌,也未写出下一味药的名称。 赵喙说:“人是有情的,即便早时不和睦,如今这么久了,也许真的不一样了。” “他们同样是有心性的人,同样年少,同样在富贵处长大,同样尊贵。” “你在感慨吗?”赵喙问道。 颜修安静深吸一口气去,他将笔放下,抬手去寻桌前的药书,说:“我记住了方才秦大人的一句话,用在你身上的,同样能给陛下用,我熟识他之前有不解和难以服气,可我如今能够说他惨绿年华、风流有为,自然人人都会喜欢他。” “我也觉得陛下很好,即便很多人介意他的年轻,又编造些谣言,”赵喙顿声后,轻说,“在民间。”、 桌前烛灯的光闪动起来了,颜修翻开药书,他借光,察觉那满纸都是跳动的字,他的指尖要讲书页掐开一个浅浅的洞。 待赵喙离去,颜修起身推门,他见夜中有银钩月,正与房檐下暗淡的灯笼照映。 灯笼倒更像月亮。 人的情奇怪,孤寂无助时才记起逃避,颜修忽然想起扶汕,想起那处暖热的四季,想起汕水清波,也想起了那日在南浦堂被兼芳递来的、盖了红色玺印的、陈弼勚亲笔的信。 / 陈弛勤仍旧一身红衣,他像是不知晓寒冷,因此未穿斗篷夹衫,一把腰窄细,由朱色腰带勒着。 他仍旧面庞漂亮,脖颈上存留着一抹粉红色的胎记。 黄昏将晚时候的定真殿中,寂静肃穆,值冬季,因而是极度寒冷的,门外及殿周各处,时刻有精兵巡逻守卫着。陈弛勤几时辰前趁着洒扫进来,瞒着那时来回行走的内侍,在殿楼深处的房里藏着,到现在。 他是经历了思虑的,因此丝毫没忙乱,祭品纸钱、灯火香烛,一切皆简单备着,他借从窗外来的灯光看殿内的一切,看空荡荡的龙椅,以及遍布四处的尊贵纹样、奢华浮雕。 “娘。”陈弛勤在那殿中央跪下,膝盖骨撞得生疼,他不顾天花板上凶猛的龙形雕刻。 膝下正是众臣上朝的跪处。 陈弛勤轻笑时,眉眼仍旧艳丽,可少去原有的几分温和,如今全然成了愤恨苦痛,他将纸钱点燃,盛在从殿内寻来的银盘中,盘前摆放金玉死时留下的梳子。 他未流泪,一双眼被香烛熏得泛红,又道:“我丝毫不思念你,走了是你的解脱,若我们真的是狐狸,那最好,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了。” 银盘上火光跳动,是偌大殿中能彻底忽视的亮点,像从远处天上,来了沉重的一颗星斗。 “皇权龙椅皆为你祭奠,此时定真殿了无尊卑,只剩权力的凶恶,以及逝后仍被蜚语诋毁的你。” 陈弛勤俯身叩头,跪得毫不庄重,他穿红衣祭奠,在远处瞧时,可见纸钱燃尽的飞灰,人如一滩血,掺进了滚烫的火里。 [本回完] 下回说 暖雨三番笑前红袖 寒风无往泪下水衣 第27章 第十二回 [壹] 暖雨三番笑前红袖 寒风无往泪下水衣 —— 半亩枫树掉了艳色的叶子,只留稀疏穿风的干枝,夜深人静,钩月从天中移往西方,快从黑色里坠跌,往未知的黑色中去。 风愈发迅疾地刮起来,抚动脚下碎叶,也抚动四处的砖瓦枯枝,连墙边稀疏的干草,也像是回了魂魄,正肆意叫闹着。 陈弛勤未穿斗篷,甚至未着一件像样的厚衣,他自远处独步到此,算是回了自家一方安全的地界,清冷是有的,檐下连夜灯也未留,只有陈弛勤手上从别处寻来的、素色的纸灯笼一盏,他借亮,要向那从不闭门的院中去。 “王爷,”背后有轻缓的女声唤他,道,“我寻个归处。” 屈瑶的声嗓不尖锐,而是柔和、厚重、利落,陈弛勤未回身时,一听便知道是她。 “我也未有归处。”陈弛勤手上端着灯笼,侧身而立,再转头去看她,说。 只见那轻薄寒光中瑟瑟站着大延的皇后,她端庄又冷淡,提了小小一盏绘红梅的圆灯,着大红的褙子,她未上前,说:“天冷,手冷……” 陈弛勤再细瞧她,只见那鹅蛋脸庞上两抹还在淌着的泪,她哽咽中再说:“脚也冷。” 风将一切掀动,发出混杂的声响,屈瑶一人站在林际杂乱的枝梢下,像快跌倒了。 陈弛勤未再回话,他上前去,灯笼也掉了,在脚下烧开窄窄一片,燎动着寒冷的空气;屈瑶被男子衣着单薄的身子抱住了。 她这才闭上了眼睛,紧咬着牙关,将脸颊蹭在他肩头,泪浸得下巴也刺疼。 “王爷……”屈瑶只这样说。 女子暖融融一团,被褙子裹得软又柔,她用了尊贵的香,因而气息也是醇厚艳丽的气味,她再说:“玉澈王,带我离开。” 吸气和呼气皆是热的,怀抱和身躯都是热的。 风是极寒的。 “殿下拿我当什么人?” “不知。” “若我今日留你住下,事传出去,如何也说不明晰了,或者会让殿下丢了性命。”陈弛勤将屈瑶抱得更紧,他身上有异香,与宫中熏的都不同,是他自配的。 屈瑶道:“过完上一个白日,我什么都不会怕了。” 房中烛灯点起来,两盏。 屈瑶还是哭,但不出什么明晰的声音,仅有泪缓缓地滑着,她未穿什么华贵的颜色,中衣也是掐了小花的纯白绸缎料子,满头洗过不久的乌发散下,遮在背上。 同样穿中衣的陈弛勤,托着她的膝骨大腿,将她猛地直直抱着,二人相视,眼里只留彼此的脸庞,烛火映动,外界风号,屈瑶一双细手托住了陈弛勤的脸颊。 屈瑶闭眼,唇尖碰上了陈弛勤的嘴巴,再分开了,又睁眼瞧他。 “王爷,别拿我当皇后,屈瑶,字梦均,今生第一次爱人,身心皆可交付。” 陈弛勤问:“现在就说爱?” “若是不爱,我不会来此寻个归处的。” 二人气息相接,陈弛勤抱着她去床上,帐子换了厚的青白色,那里头温暖,因着脚边早有炭盆在烧;唇舌咂弄,去扣解衣,屈瑶未哭完,鼻尖还是凉快的。 她快活地唤:“王爷……” 陈弛勤自与几个女子试了那事,此回说不上独特隆重的,他熟知该怎样使屈瑶勾了足尖喘气,亦或是到达昏迷般的不制之态,如何说,他也算馋这具纤细又柔软的身体,像醉心奇香、珍玉或是美酒一样。 / 且说白日里陈弼勚往月阔宫中救了屈瑶,又在言语上和仲花疏讨还几番,教她再勿干涉屈瑶的事,最终,母子落一个体面的不欢而散,屈瑶无大碍,因而送回怀清宫养着。 陈弼勚在岁华殿中读奏到深夜,却了无困意,他觉得待着不自在了,因此带了一名贴身内侍,要去崇城的园子里走走,步行往崇张门近处,途径太医署,清寒天气惹得人周身不适,陈弼勚忽而回头,道:“进去讨杯热茶喝。” 内侍因而随他进去,绕路直向里院子去,那处房中亮着灯,陈弼勚忙说:“你去叫门。” 祝由年是个话少的老太监,他在岁华殿伺候得久了,机敏又慎重,也从未问或答废话,因而领了旨,就上前,将那房门扣响了,又与开门的人行礼。 “祝公公,”颜修讶异,这才往院中看,见那暗处站了身量高挑的一人,便冲他喊,“冷着了,快进来。” 祝公公识趣未在了,陈弼勚指他去副使值班处讨茶喝,颜修连外衣也未穿,头发松垮挽着,身上只一件白衣,他忙添了方才赵喙送来的热水,说:“多冷啊,你又乱跑。” “你夜里怎么不回府上?”陈弼勚脸上无多少愉悦,撇着嘴问他。 少年人眼珠精黑,委屈时像被抢了**的小狗,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捧着青花白瓷的杯子。 颜修说:“在忙。” “听说,你给朕配了药,”陈弼勚说完,又在颜修未答时候补上一句,“说说,什么药?” 颜修低头找才写好的方子,递来陈弼勚眼前头,说:“你自己瞧吧。” 陈弼勚见不得颜修笑,那笑里永远无太多直接的愉悦,而有深不可测的挑衅,也有刻意的界限与疏远。 “我知道,”陈弼勚也并未真的瞧那方子,他站起身,将杯子放了,说,“母后为难了你,也为难了皇后,我今日再与她说了些话,她今后便不会了。” 颜修一瞬间觉得陈弼勚有藏于精明的痴呆,因而回他:“我又未受什么委屈,倒是皇后殿下,被逼迫得紧了,她身子本来就不好。” “我明白,”陈弼勚扳着脸叹气,道,“今后会多差人照料她,前些时候生了误解,因而想过不再理会了,是我那时幼稚。” “其实……”颜修心头霎时涌起浓烈的钝酸,他欲将那日在街上遇见屈瑶的事说出口,可忽然有些不忍,他依旧在犹豫,抿起嘴禁了声。 “喝水吧,”颜修将杯子递上,看着陈弼勚喝下,他指尖贴上他的颊边,说,“脸冻得好凉,不要再到处跑了,不然上朝要犯困的。” 陈弼勚将两杯热水灌了,开始额前沁汗,他情绪未好,可整个人懒怠放松下来,说:“你早些睡吧,我也得回去睡了。” 少皇帝只着了单单一件袍子,未穿别的御寒,陈弼勚责怪他,又不忍心,就说:“你住下吧,如果不嫌我这里简陋。不然要病了。” “病了又要劳烦你。”陈弼勚这才笑起来,顺着话头惹颜修气。 “对啊。”颜修在柜中再寻了厚的被子,堆在床上,招呼着陈弼勚过去。 又说:“我去和祝公公说,让他们一早来接你,再让赵喙备些洗漱的东西来。” “我洗漱完了,倒不用。” 因而,待祝公公回去了,颜修也掌着灯进来,他将披风脱了,身上有可以嗅见的冷气,床是足够宽敞的,陈弼勚脱了外衣,穿衬袍躺下。 只见那青色绸子的薄袍松垮,水裤也是松垮的,颜修直眼看见少年人裆间自然鼓起的一包,急忙慌张地回了头,再琢磨,感叹他哪里得需那些药。 “饿不饿,想不想吃宵夜?”颜修睡时再问一句。 陈弼勚说:“颜大人,你从来不爱多说话的,今日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遇上你了呀,年纪太小又不会照顾自己,总给别人添麻烦。”颜修缓慢地答着,也躺下了,两个人盖各自的被子,将灯吹了。 陈弼勚似乎叹了气,说:“你真是头一个敢这样欺负我的……” 颜修唤吸进一口气。 “可也是头一回,有人这样对我好。”他再慢慢补上一句。 颜修低声问:“皇后殿下不对你好啊?” 他像是询问,又是带着酸涩味道的叨念,他真想将那件事说出口了。 “她,从来不。” “但你却喜欢她。” “没喜欢,只是,不得不关照几分,”陈弼勚仰面躺着,叹气道,“不是怜悯,什么都不是,仅仅因为她成了皇后——” “你喜欢她,就是喜欢。”颜修将陈弼勚的话打断,犟嘴道。 “非也。” “听闻陛下白日里丢下和邶洳王的棋局,去救人,殿下是遇上你这个好君王、好丈夫了,”颜修背朝陈弼勚躺着,道,“给她治病多时,也算有几分熟识,你若是真的愿意对她好,那便抓住她,别让她离开。” 颜修觉得自己昏头了,一口气说了众多违心的话语,他嘴上赞美宽容着别的,自己却连喉咙也困疼起来。 “嗯。”陈弼勚淡然回应一声。 颜修轻吁出一口气,回身伸手,摸见了陈弼勚的肩膀,那处有很硬的骨头,颜修凑去他耳边,说:“要造福百姓,也要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你自己喜欢就好了,不必委屈什么。” “别对我这么好,”嘴上拒绝着,可陈弼勚仍旧抬手,将颜修的腕子攥着,他笑起来了,继而用很轻的声音,答,“你嘱咐的,我都明白。” 二人未再多说什么,话毕便各自睡了,室外灯笼的光,和着渐亮的天色进来,颜修睁眼侧睡着,看少年的鼻尖下巴,看他薄眼皮下颤动的眼珠。 颜修抬手,捋去遮在陈弼勚鼻梁上的头发。 [本回未完] 第28章 第十二回 [贰] 杜夫人住巷子那头,只是早年需给儿子治疗痨病,因而与颜家熟识些,颜幽未有什么旧友,且也无需什么旧友,来新娘旁边帮忙的,只有杜大姐和一个南浦堂的伙计。 这日天方未亮,晴暖后,忽然借着热风落雨,因而鼻息都是湿的,萧探晴前一夜便在南浦堂后的寝房里歇着,听颜幽的嘱咐,将此处当个娘家。 蜡烛光动,萧探晴着崭新的洋红绸子中衣,那上头粉白的桐树花,也是她亲自绣的,她在床沿上坐,一阵,杜夫人推门,将红碗捧来,说:“蘑菇甜酒煨鸡,不加水的。” “杜大姐,你且放着,我过去吃。”萧探晴受宠了,倒有些不惯,她起身,迎了杜夫人。 “不必多想什么,萧姑娘,你今日是新娘,今后便是颜府的夫人,自落在时,常受各人敬重,如今更盛接手家业,你嫁与更盛,你们也要受敬重的。” 萧探晴连忙与杜夫人行礼,诚惶道:“杜大姐,我自小就是丫鬟,侍候公子是我的本分,一切像梦中的事,到今日,我也有些不习惯。” 萧探晴还未梳妆,只是净面漱口之后坐着,她在桌前,持着汤匙,吃碗中的蘑菇甜酒煨鸡。 “更盛给你选的东西都是扶汕最好的,有他宠着,你必须要习惯了,要知道,这样年轻俊朗的公子,总会被眼馋的。”杜夫人半分调笑地说。 萧探晴点了头,有些羞,可转眼后,也细藏着众多的悲苦,她吃着东西,思索毕,道:“今日的事劳烦大姐忙碌了。” “不劳烦,我还在等你的新郎官给我好些吉祥银钱呢。” 杜府殷实,夫人自然不是真的讨钱,她玩笑这些,均是为了使萧探晴顺心的,她也细微听过些有关颜府的、真假不分的谣言,可她没乱说乱猜的心思,一家人总有要求医的日子,因而给颜幽个人情,是极需要的。 待萧探晴吃毕,再漱口,擦了手脸,天也亮了几分。杜夫人再添一盏灯,她的两个丫鬟从府中赶来,勤快地做事。 “二位妹妹,费心了。”萧探晴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与丫鬟们道谢。 “萧姑娘说哪里的话。” “姑娘你安心,老爷夫人已经嘱咐好了。” 二位丫鬟说着话,手上便不停歇,天再亮开几分,终于从灰暗到了清透时候,有妇人专程进门梳头,簪着红花,用低而响的音说着吉利话。 铅粉、胭脂、黛眉、面厣、斜红、唇脂……脸上的颜色一一留了,头戴金翠花钿,身着广袖礼衣,加绣金霞帔。 萧探晴抬眼,她与镜中的自己目光相接,见桌上烛火映得脸庞黄红,她全成了个未见过的、精致漂亮的人,她见杜夫人笑着瞧她,便问:“杜大姐,等我过了门,该如何侍候好夫君?” 杜夫人笑道:“你别说傻话,依着更盛对你如此好,他怎么舍得你侍候。” “但也不是……”萧探晴如此容易知足的人,低了头,又抿着唇笑,她心念着的确是旁人,是个救了她性命的人。 是死在扶汕之外的颜自落。 外头雨仍在下着,可十一月,不乖顺的扶汕再暖起来,天气像个歪着脚乱跳的孩子。 颜幽将喜服穿上了,且束了整齐的发髻,要走前,他自去父母兄长的牌位前点香跪拜了;雨自大转小,只剩下漫天飘落的、轻柔的细雾。 热雨生藤,欲将人共车马同绕,在街上,吹打声有,八人抬着的红轿子也有,浩浩荡荡的一个队伍,颜幽骑马在前头,他脸色仍旧是那样的,丝毫不温润或欣喜,并且有些冰冷,再是无措。 细而冷的雨淋得额头上全是。 / 过大雪节气,天倒未落一滴凉的,只阴沉了大半天,到这样一般的休息时候,颜修或者在桃慵馆待着,或者与山阴同出去,在泱京的各处走。 坊间算是凄凉了,冷天没人爱出来;可市中又总热闹着,人们做不得已的生计,或者来此采购,均穿得暖厚了。 “买这个。” 前头是一摊牛角叶子牌,颜修说着话,前去瞧了,他拿来,一边与山阴说:“买回去备着,改日有人来了,能作消遣。” 山阴点头,又低声调笑:“陈公子自然是最坐不住的。” 于是颜修轻笑,说:“我那里还有马吊牌一副,又有精致的牌匣子,他哪回来也没耍过,还不如让厨房操个心,做了熏鸭和面茶吃。” 后就将叶子牌买了,又逛了笔墨和砚盒,这日的要事是去看呈坛,那处建筑年岁已久了,中有最高的一间,贡有皇室列宗的牌位,百姓不能往里去,可也能隔着精兵,在近处看看。 天上乌云压得更低,冷风拍打人的厚衣裳,颜修穿着斗篷站了,他见那楼五彩华丽,又难失肃穆格调,在天底稳当地伫立着。 “原本也非本朝所有。”颜修叹道。 山阴说:“大人,这处陛下有时也来。” 如此,颜修再想起方才买叶子牌时说的,他暗自想,错觉得陈弼勚与陛下并非是同一人,一个是年轻顽劣的,来桃慵馆时穿得极漂亮,爱闹又常笑;一个是威严冷淡的,被百十队人马拥送,自戒严的街区来此,祭拜祖宗。 “我那日听莫瑕说,这附近一处场子,到春暖时,有人在那里点火歌唱,聚集到半夜才散。”颜修与山阴步行在宽路上,谈论。 山阴立即回了:“确实有此事的,春分后三日,老少男女都戴十二兽面,尽是些贵胄皇亲,民间传,陛下、王爷、各公主也会来,只是大家互不相认,因此玩闹得自在些。” 颜修点着头听,又在观景的亭台前站立好了,他瞥见不远处站的衣着质朴的一双男女,他们拎了鼓囊囊两个包袱,冷得脸和耳朵都是白青色。 “公子留步。”那男子上前来,问候了颜修。 “公子,”女子立即附和,干瘦的脸面上不剩一块肉,她道,“我与相公是瑶台福川镇人,因当今陛下在瑶台修筑行宫,全家父母弟妹皆被征派,而后,我全家受尽了劳苦,却未得任何好处,甚至,饭吃不上几口,父母和妹妹都死了,弟弟还在瑶台凿山,又染了绝病,我受管事的大人鞭打,浑身溃烂,后忍痛与相公逃来泱京,希望寻个公道。” 那女子说着话,便涕泗横流,挽了袖子,露出胳膊上结了痂的伤,她忽然跪下,接着,她的相公也跪下了。 颜修沉默些许,才问:“你们预备找谁要公道?” 她女子长喘一口气,说:“自然,是寻我们的君主,问他为何要用性命修成新宫,若能有个答复,我死也罢了。” “那处宫人上万,日夜劳苦,死伤无数,并且,没什么吃食,遭得打多了,也就不会知觉疼痛了。”男子指着脖颈上的旧伤,也说道。 颜修讶异也疑惑,他未知的太多,也无从问询,见眼前二人狼狈又悲哀,因此嘱咐山阴赠了点银钱,他说:“你们且去找个店落脚,皇帝不是好见的,他也未必能答你们的疑问,先将自己的性命保着,再议论其他的。” 那夫妻二人遂道谢,起身便向着别处去了,颜修再朝那呈坛的楼尖去瞧,察觉见一缕缓慢升起的灰烟,随即,就闻见了土木焦枯的气味。 “着火了!”山阴惊叹。 接着,那些远近行走的人均看见了,他们开始快走、尖叫或是议论,没一阵,红色的火光便从那楼的窗框里透出来,在暗沉的天色下挑起半透的焰,烟雾的颜色变浓,像乌云一样翻滚起来。 烟雾搀进了灰色的天幕里。 “看样子烧得厉害了。”颜修看见精兵拉来了水车,大队的人马将呈坛围住,再不准许闲人靠近了,队伍头领的坐骑嘶叫,近处的百姓被驱散开来。 火光把风烤得将化,寒风又自别处来,吹得火舌乱舞,发出“砰砰”声。 风愈大起来,人几乎要睁不开眼了,颜修抬了袖子遮脸,摆头去,说:“咱们回去吧,山阴。” “是,大人,看样子快下雪了。” 刹那间,再一股劲风吹过,不知谁扬撒了几抔白色的薄纸,飘得四处均是,颜修伸手捞来,只见那上头用墨写了:“崇城蜂蝶热,瑶台驴马血成泊,今有火神和风至,歹陈宗祖,欲将罪状说。” “山阴,”颜修将纸折了,随手丢与风里,他淡声道,“帮我叫辆车来,要下雪了,得快些回去。” 没成想回了桃慵馆,便有小厮来,告知陈弼勚在房中等了多时,颜修忙进去,见那少皇帝穿得金贵又花哨,腰上佩一个鎏金银陀螺仪,香气正往四处飘,他站着逗弄作作,继而转了身,问颜修:“怎么走了这么久?” “去远处瞧了瞧,总忙碌,也没在城中好好逛逛。”颜修端着说话,也未提方才遇上的事情,他坐了,一旁莫瑕斟了茶,便出去,只留下两人在此。 陈弼勚说:“我提了要来,我自然真的要来,你都不等我。” “你说的话那么多,我哪里还记得。”颜修也未怪他,原本欲笑,可被方才很多事搞得心乱。 一阵,仲晴明快步进来,他甚至忘了作揖,直向陈弼勚耳边凑,低声讲些什么。 陈弼勚顿时就变了脸色,他转身欲走,又迟疑一瞬,因而往颜修身边来,轻蹙着眉头,说:“呈坛失火了,我得立即回宫。” “我是从呈坛回来,我以为你早知道了,”颜修便推了他向外走,到门前,说,“快些走吧,路上当心些,把褙子穿好了。” 陈弼勚握了颜修的一只手背,说:“我会改天再来的。” “好了,快些走吧。” 颜修那只手的指头像不对劲了,他送走陈弼勚,独自在房里坐了许久,他不知道该信什么,指甲尖贴着皮肉放,待思索完时,掌心里已然湿了个透。 [本回未完] 第29章 第十二回 [叁] 特别的晚餐设在千止阁,上了蒸蜜酒鲥鱼、三笋羹、鲜虾芙蓉肉、八宝圆子、慢煨菱角,又有十来个菜蔬小吃;陈懋是不常来的,此回来了,自然谁都领会到是有要事要论,因而谨慎万分。 陈弼勚来得迟了,陈懋才到,二人在桌案前问候过,陈懋也行了大礼,他道:“陛下这几日辛劳了。” “是身为君主的常事,呈坛的纵火者未被捉拿,朕亦是不敢闲暇的。”陈弼勚说着,就请陈懋坐了。 晚餐分坐而食,用玉石杯子,饮的是葡萄佳酿,陈懋叹道:“民间沸沸扬扬在传瑶台滥征劳力之事,以讹传讹,因而有了些愈演愈烈的民愤。” “朕已经指派特使往瑶台,将此事查清楚,皇叔请信任,凌虐劳力并非朕的意思,且此时消息不知真假,也或许是谁想惑乱众心,以谋其权呢。” 陈懋称是,点头后,问:“陛下今后欲将如何?” 陈弼勚今日穿得简洁威严,他抿起一口温茶,垂眼沉思,道:“此事不便主动,只能坚持,不分政变法,收回零散兵权,兵来将挡——” “陛下该多思虑些,”陈懋正声分析,“民间言论散播,并非小事,水载舟而覆舟,众人最不信君权,如此下去,会更不信君权的。” 内侍将菜布来,陈弼勚无心下咽,他抬眼看向陈懋,说:“官员怠政,致百姓难安,谣言纷飞,又有了呈坛纵火一事,与燕丰王同伍的仇文兴,昨日在朝上启奏,请求废丞相、设内阁听朝。” 陈懋忙问:“陛下之意——” “赵寨无不可动,他原本是父皇的人,如今亦是朕的定心丸,若是废了他的丞相,那朕的眼跟前就更混乱了。”陈弼勚将一小口羹汤吃了,他如今被陈弥勫之势胁迫几分,又得需顾虑仲花疏与屈房离一伍,他需要守着百姓的太平,又必须平下朝堂上极端的纷争。 陈懋了然,点了头,他眯起苍老混沌的眼睛,叹息道:“你父皇在时最喜爱你,我也觉得你聪明,后来,储君之事落定,四处多出事端,你都没慌忙过,你还年轻,今后还有很长的日子,为大延众生造福。” 陈弼勚忽然说:“可未有人问过朕,是否真的乐意成为皇帝。” “我便来问,陛下是否乐意担一国之忧,为千世之怀?” “朕也不知道,”陈弼勚眼神滞在那处,也未见高涨或是低落,他只是坐着,有些自在,又被龙座和衣袍束缚,说,“一切顺理成章地存在了,就成了如今这样子。” 而后,陈懋与陈弼勚自吃了些东西,天色暗下,崇城灯色如常,冬更深,前日的积雪还未消尽,到此时与水融合,成为坚硬的冰了。 / 陈弼勚无法早时歇下,披了袄子在桌前,看成堆的信和折子,他再抬头时,只见眼前站了个人,眉目清楚,身量挑长,身上是绣了白梅的褙子,加一只荷塘莲纹海棠式手炉,头上别金嵌珠翠芝兰螽斯簪,身上还有室外的寒气。 “怎么……这时候来了?”陈弼勚忙问他。 颜修自觉地作揖,便来陈弼勚身边坐下,说:“听说你近日过得忙碌,我特地来看看。” 是在寝房中的,那些折子还层层叠叠地乱堆在圆桌上,一会儿,有内侍上了烫热的枣茶。 “太冷了,”陈弼勚是热腾腾一个人,头发随意披散着,他伸手去贴颜修的颊边,没成想,被躲开了,就说,“怎么,我试一试你凉不凉。” “当然是凉的。”颜修像绷着笑,他颔首去,沉默一阵,将枣茶喝下几口。 陈弼勚立即咧嘴道:“得,碰都碰不得,都是男人,怕什么……” 颜修将手炉塞与他怀里,一双瑞凤眼自上而下看他,后来就不语,陪着他写字翻信,看折子。 少年人,穿什么都自然鲜亮。 陈弼勚抬眼时,才见颜修杵着脸在桌旁,正摆着个从不常坐的姿势,他冲颜修笑,颜修就低头去了,什么都不应答。 一会儿,才说:“或者你真的会不悦,可我还是想说,那日……我撞见了玉澈王和皇后——” “哪日?” “我在街上,想逃走的时候,很早了。” “为何忽然要说?” “不想看你被欺骗。” 颜修那样大度淡泊的人,此回终于自私一番,即便说得轻,可心里早动荡去十几个来回,他自纳了几分细小的得意,将浓烈的沉迷也掺杂进去,他认为自己卑劣,可也是愉悦的卑劣。 陈弼勚似乎很在意颜修将这话说了,他蹙眉半晌,没再多言什么,一会儿,就嘱咐了内侍进来,将桌上的东西拿去外间,他夺了颜修的枣茶来喝。 “让人添些热的来吧。”颜修说。 陈弼勚立刻气急般,冲他嚷着:“若不是颜大人说了这一番话,朕不至于郁闷得要喝冷茶。” 颜修仍旧淡声,道:“可你迟早要知道,如此,总比在明面上知道更好些,也或者,他们只是一同去玩乐,再无别的事。” 二人近站着,陈弼勚怒目后,居然弯起嘴角来,他顽皮,两只眼里都是清澈的光泽,接着,便爽朗地笑,说:“逗你的,你还真觉得我会生气啊。” “你们原本很好的。” “我知道,可谁能一直活在原本里呢……我不想管了,春季又有秀女进宫,有更多的事。”陈弼勚静看着颜修,缓声道。 颜修换了话头,乱说:“我买了新的叶子牌,你改天不忙了,来桃慵馆,我找几个高手陪你耍。” “好不容易出去的话,玩什么牌啊,”思索半晌,陈弼勚轻声说,“待我忙完这一阵,咱们叫上邶洳王,去捶丸。” “你倒有兴致。”颜修说。 他去暖榻前坐了,待陈弼勚在那处净脸漱口,颜修这时随手取了话本来瞧,没瞧几眼,忽听见外头内侍高声说:“皇后殿下到——” 屈瑶穿得整洁又华贵,她此时候已经带着宫人们,缓步进来;她在寝房的门前,便瞧见了站在榻前的、面色冷淡的颜修。 颜修回身作揖,道:“陛下,殿下,我先告退了。” 屈瑶情绪尚好,她未多问什么,自以为他是来瞧病的,因此颔首,轻道:“颜大人,有劳了。” 外头夜色沉静,又染着灯火透亮的黄,此时要入深冬,无乱舞的蚊虫,更无夜风里摇晃的浓荫。 颜修走时像逃,即便他神色动作上得体依旧,行时安稳,言语和缓。后,至岁华殿外一狭窄巷道处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唤:“颜大人留步。” 来人是祝由年,急忙行礼问候,说:“陛下已经差了人去喊马车,您请先回去候着。” “皇后来了,我不打搅他们了,车也不用,太劳烦你们。”颜修低声说。 祝由年立即笑道:“你要是不用车,那才是最劳烦。” 难却盛请,因而,颜修与祝由年一同回了院子,此时,马车已经到了,陈弼勚穿着单薄的衣裳跑出来,站在那车边,对颜修说:“你怎么忽然就走了……多冷的天,咱们话都没说完。” “那些……”说话间,人吞吐着白雾,颜修道,“当我未曾说过,毕竟,也不知道因果,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 陈弼勚像是苛责,抬起下巴,说:“怎么可能忘啊。” 颜修看着他的眼睛,怕他冻着,因此,立即回了身上车,并且说着:“快些进去,咱们改日再聊,我回去了。” 陈弼勚鼻尖都冷得发红,他被内侍拿来的斗篷裹着,瑟缩在那处,他看着远去的马车,很用劲地,挥了挥手。 / 此几日上街或是闲聊,均听到些相关瑶台的事,颜修再想起先前在呈坛的见闻,因此更难消化。陈弼勚看似是个明理的人,如何论,他都没理由下迫害百姓的命令,颜修的困惑和不平积压着,在选择信任后,便自作决定,要去瑶台了。 时间正撞上一回很长的假日,陈弼勚这时以政务要事繁忙为由,下旨,令众臣免去一月的早朝参拜,参奏之事皆由丞相赵寨无代理。 颜修启程前,山阴将车马用具备好,又收拾了喝的吃的。 冬日行路,本就不是容易的事,瑶台更寒冷些,一路定是要遇上风雪的,颜修带了赵喙,而未带山阴,留他在府上打理家事。 纸袋里包了干酪,是酸甜浓香的,赵喙半路上让给颜修几颗,说:“天太冷了,吃这个能御寒。” “你居然什么都备着。”颜修说。 此处到了泱京外的一处集镇,天色变暗,像是将黑了,风从马车外掠过,猛烈地挤进几缕来,颜修和赵喙下车留宿,便有客栈的伙计将马牵去喂了。 手脚皆冻得麻,客栈外一处面店,以内坐了一桌人,有穿淡蓝衣袍的一位回身来,赵喙忽然捂着嘴,低声道:“仲大人……” 颜修像痴呆在那处了。 只见仲晴明与几位本地百姓同坐,热络聊起什么,面汤熏得人脸湿润,黄色的灯笼光,像一片边缘融化的月亮。 “不要问候了,咱们快回去歇着。”颜修扯着赵喙转身,往客栈内去,此处算镇上最辉煌气派的店面了,那小二立即引了二人向楼上去。 “自落,当心夜里有贼。”赵喙说。 那小二立即撇了嘴,笑道:“客官大可放心,只要门户锁好了,就请稳当睡下。” 颜修与他道了谢。 二人就此分开,颜修住的房里有鲜梅插着,又有人备了热水拎来,他在榻上坐了,脱了褙子、外衣,他听那临街的窗子外还有隐约的人声。 他开窗透气,外头的寒风撒在脸上,呼吸被冻成了浓稠的白色。颜修将远处的天线荒野览尽,再瞧近处的街道房屋,颜修忽然屏进一口气去。 只见那路中灯外,人潮渐疏,陈弼勚穿得不华贵,可漂亮,他正顽皮嬉笑着,看向颜修,而他身后,便是方才在那处吃面的仲晴明。 不约地到此了,如何说都得交谈的,颜修去了陈弼勚房中,那处在此店的三楼,更宽敞舒服些。 炭火正燃着,二人对坐,有一口酒暖了身体,陈弼勚问:“你趁假日来河畔摸鱼啊?” “我得出个远门。”颜修答他。 陈弼勚立即笑着说:“我也出远门,去瑶台。” 也不知是何种情绪,颜修此时会因陈弼勚的笑心酸,他了然陈弼勚远去是为何,因而,更信任他几分。 “我知道你是为何事,”颜修约莫要半醉了,他却再饮下一杯,道,“我相信,那些并非你的授意。” 陈弼勚散漫地坐着,笑问:“为什么这么相信啊?” 酒气从喉咙窜入脑中,人变得恍惚了,颜修用那双落尾艳红的眼睛看着陈弼勚,他忽然轻笑,并且沉默,他无法答他的话,许是真的不够醉吧。 [本回未完] 第30章 第十二回 [肆] 瑶台是边关,也是物产丰美的富庶处,有山与别国相隔,入冬极寒,盛产鲜菌珍木,比泱京及四处,瑶台建筑极富沉稳堂皇之风,入城见民众衣着华丽,又常佩兽皮绒草,地方言语声高、爽朗。 马车的车厢用了皮革草棉保温,内又有灼烧在铜器中的炭火,陈弼勚穿着累厚的衣衫,领上绒毛滑白似雪,他伸手去,戳了颜修的膝盖骨,笑问道:“见不见得到梅小姐?” 颜修从半梦里抬头看他,神色顿挫几次,直侧身往着漏光的窗缝,没笑,更没答什么话。 陈弼勚更放肆地说起损话,低声道:“害什么羞嘛,你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得好好想一想,把这么好的姑娘娶进门啊?” “你那时说的是——梅家无人在朝中为官,所以她配不上我。” “你回我,情爱不能与身份地位同论,”严寒风燥,陈弼勚轻咳一声,“还骂我老朽。” 颜修少有被人塞住喉咙回不上话的时候,此时或许是他不想回了,因此瞪陈弼勚一眼,就无聊地将视线飘向别处;陈弼勚性急地上手扯他袖子,坐不安稳,笑着连问几个:“是不是,是不是?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对,我的确乐意这样想,可那不是一个人的事。” “你被她抛弃了?”陈弼勚挪得近些,坐下,又带着讽弄,笑道,“你当初说她年后才走,如今才十一月,你惹怒了人家,是不是至今都未哄好?” 或许被风激了嗓子,或许是真的心绪不稳了,颜修忽然喘着气咳嗽,回身捂着嘴,怎么都止不住,他眼角也红起来,说:“给我水喝。” 囊中水还是热的,陈弼勚拔了塞子捧着,递去颜修嘴边上,那水囊上头一抹素色,角落中画了一条小而隐蔽的龙。 “我是不是冒犯了?”颜修梗着身体问他,指头还抚在那尊贵纹样上。 “这种水囊,活着的人里原本只有我用过。” 水自口腔到食管,让人周身是和煦的热意。 颜修未再答什么,他佯装又有了困意,因此自然将眼睛合着,他迎来了一段特殊的时日,仿佛全部的旧恨被围墙隔绝,只剩一片能胡乱欢乐的天地了。 马车行止留宿处,正是闹市街道旁的一处,仲晴明来请二人下车,陈弼勚纵身跃下,颜修也随着他跳了,却往陈弼勚的站立处飘,二人撞了正着。 陈弼勚哈哈哈笑着,大声说:“还不如我抱你下来。” 二人的胳膊相互攀附,眼对眼站着,颜修呆愣地看向眼前的人,任由瑶台的寒风刺在脸上,他说:“我是跳墙的高手,可比你厉害多了。” 正到午后,天色湛蓝,太阳早落在了天幕的角落里,瑶台极早的黑夜将来,一切都和泱京不同。 “你为什么吩咐赵喙回去?”吃饭时,陈弼勚缠着颜修问话。 颜修答他:“人少好办事。” 夜里餐食以热菜汤水为主的,仲晴明嘱咐店家送进房间里来。此处堂皇无比,又正是极寒处人们爱住的暖房,里头床和暖炕皆有,桌上有一尊蜜蜡鹤鹿同春花插,里头别了几枝很香的梅。 没一阵,仲晴明推门进来了,他来炕边坐下,接了陈弼勚递去的茶水,喝完后,说:“瑶台富商梅成楚的夫人,近日组了一处诗社,整日与一众闲民聚会,写些替劳工伸冤的句子,又誊抄传播,使现在人心惶惶,她叫……闻陌青,字见毓,是此地有名的才女。” “梅成楚……”陈弼勚蹙起眉毛,低声轻念,他再缓慢地抬头,看向坐着桌那面的颜修。 发觉颜修只管屏气静默,也望向陈弼勚,一言不发。 “我知道了,先吃饭吧。” 听完吩咐,仲晴明因此去楼下堂中吃了,颜修只管握着筷子,他沉默纠结半天,终究问:“会不会和梅霁泊有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的,就要看是哪种关系了,”陈弼勚答他,转念,问,“你担忧她啊?” 颜修轻笑,道:“自然没有,只是有些讶异,还有,若是需要我帮忙的,你跟我说就好了。” 外头有人来,新上了笋子煨火肉,炉子里点的淡香,能闻见瑶台特有的松味。 颜修身上里衬外袍都不差,可外头厚衣衫不穿了,他戴着银镀金簪子,自如在凳子上坐着,一切得体;陈弼勚活泼得过分,随意撇着腿,可如此看,腰背亦是直立端正的,他点了点头,算是应下颜修的好意。 “你是不是,也要觉得我伤了很多无辜的人啊?” 颜修忽然讶异的抬头,紧张得牙关也闭紧了,他答:“我说了,我相信你的。” “可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证据,也许到头来,忽然发现,一切危难的源头都是我,我是否知情不重要,我的一个决策出了小错,之后就成了大错。” “虫之毫末,潮之千倾。”颜修使另一双筷子,替陈弼勚夹了菹菜白肉。 室外风寒,室内和暖,瑶台的夜在午后来临,现在已经陷入一整片奇异的、凝结般的深黑里,陈弼勚的乌发散在肩头,他低声说:“我总想着别人,可谁来替我辩白呢?” 颜修叹息,说:“你既已决定要坐到位子上去,那便得知晓,做君王有做君王的坏处,比起**病死,这些算不得什么。” 那少年人委屈,又默认颜修的言辞,因此不加辩驳,他从来都没有太多的牢骚,他从儿时的单纯顽劣到冰冷,后来再戴上个单纯顽劣的面具。 “算,”陈弼勚眼里还有淡笑,那神情却全然不是愉悦,他点头间,很轻地说,“算得,大延从杳和年到长丰年,换了一位皇帝,死了青宫门前的陈流怨,这当然算得上什么。” 颜修细念:“流怨……” “是我的字。” “你的人真不同,如此贪耍爱玩,偏偏取了个哀婉的字,一点都不和睦。” “亏得你是博学之人,都不懂极悲乃大喜的道理。” “那你实则是不愿做皇帝的?”颜修侧头问道。 陈弼勚一手用汤匙搅着碗内的山药蜜枣甜羹,答:“做过皇帝的人,谁会认为做皇帝是好事?我向上爬,如同贫苦之人夺一块干粮,帝位对我们来说就是干粮,干粮就是命。” 此番话在陈弼勚口中倒不深刻沉痛,他说完,撑着膝盖笑了两声,便低头吃碗里的羹,又将颜修夹来的白肉吃了,腮帮子被撑得鼓起一块。 接着,颜修再替他添菜,冷处喜好热食,吃得人脊背冒汗,颜修自己也吃了些,他是无法赞同陈弼勚全部的话,可也不厌恶他时而跳跃的思想;颜修抬眼,瞅着少年人下扫的一排眼睫,不由得淡笑出声。 放下盛汤的大匙,颜修的手悬在桌子上方颤动,他再忍不住,就用弯起的指背,蹭上了陈弼勚肤质滑软的脸颊。 陈弼勚还含着半口甜羹,他猛地抬头,问:“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 乌发如丝,脸颊又是种透出润红的白;陈弼勚脸上生着鲜明的棱角,眼仁深黑透亮,他猛地吞下一口吃食,再笑着,像顽皮的孩童那样笑,问:“为什么摸我脸?颜大人,你欺负我。” 话音未落时,就攥了颜修的腕子,去推搡他,说:“让你使坏,要和习武的人比力气吗?” 颜修再年轻敏捷,也招架不住一个顽童真正的欺负,他起身去躲,可陈弼勚追到他眼前来了,又追去铺了彩绣锦缎的暖炕边上,颜修坐下,陈弼勚便站着靠近,问:“还欺负我吗?” “没有,”颜修用小臂抵挡片刻,咬着牙,说,“才不是在欺负你。” “那你摸我的脸!”一句话忽然吼出,可谁也想不到会是含羞带怯的氛围,陈弼勚像是个被同乡哥哥传了两句脏话的姑娘,不知是羞耻还是气愤,他一只膝盖跪去炕上,忽然,从姑娘变成精健的猛兽,将颜修彻底推倒了。 炕上热得人背痒,有布料散出皂角气,陈弼勚的脸庞近在眼前,颜修像是在白日沉睡,忽然进了一个不可拒绝的美梦里。 灯光也被遮盖住,一切到恰巧能看见的程度,当脸凑得再近后,呼吸就不可分割,视线不可分割,体温也不可分割了。 “打不过我吧,再嚣张些。”陈弼勚他,像是什么都没明白。 颜修觉得自己的额头和面颊在烫,眼窝热得要沁出水去,他心一横,什么也不顾了,他眼睛朝下瞟,正看在陈弼勚的嘴上,梗起脖子往上凑,陈弼勚不知原因地躲,颜修再凑。 “干什么?”更不知原因地,陈弼勚的脸也烧起来。 “干什么……” 颜修算不得经验者,更算不得老到者,他实则什么都不会,却在一个假梦里做着无耻流氓,他在那饱满润泽的嘴皮上亲一下,又离开,裹着一身热汗,看向陈弼勚,用气音问:“你说干什么?” 颜修知道少年人在抖了,陈弼勚眼皮都透红,神色中有茫然和惊异,甚至还有种沉迷,再添很多被瞬然开启的、浓稠的渴求。 [本回完] 下回说 枯竹萧萧提舌听血 余焰融融合眼闻香 第31章 第十三回 [壹] 枯竹萧萧提舌听血 余焰融融合眼闻香 —— 客栈楼下的堂中,人不多,也算不得冷清,仲晴明端坐着,饮酒时也留心四周人的言语动向,当他半仰起脸,却见陈弼勚衣着齐整地踩着楼梯下来,直向桌前走,在仲晴明跟前坐下了。 “瑶台云清稞,清冽。”仲晴明恭敬地,为他斟上酒,说道。 头发在陈弼勚颊边落下几缕,他抿嘴沉默,思忖后将青花小盅里的酒饮尽,再递了拿酒盅的手过来,低声说:“再来一杯。” “我让他们送一壶去楼上吧。” “倒不用。”许是在室内热着了,陈弼勚颊上泛着清淡的红色,他将头侧着,眼神中是些乱绕的结,他埋头,看那清澈的酒淋进瓷盅里。 意外是,仲晴明没问别的,陈弼勚那么些困惑和慌张都在心口憋着,他连着喝五盅,液体烫得唇舌麻而热,一转念,仿佛,那种柔和又粘稠的触碰感还未退去。 仲晴明分神窥向别处,陈弼勚低声自念:“我从未觉得瑶台是什么神圣之地,竟然……” 他转念,便沉默下去,想倾诉的全都没说,酒又要了一壶,由小二送去楼上,陈弼勚预备起身时,却被谁推了一把肩膀。 他回头,见颜修连厚的外袍也未穿,已经整了神色,同往常一样冷淡地,问:“你乱跑去哪里?” “我……没跑。” 颜修像是致歉,又似种谨慎的讨好;陈弼勚站得僵硬,膝骨像快冒出涩疼的“咔”声,他向前半步,又停下了脚。 颜修说:“上去吧,外头太冷了,你穿得不多。” 陈弼勚高声地回他:“我真的没跑!” 话刚掉出嘴边,陈弼勚忽然伸手,坚决地攥了颜修的腕子,手掌隔着布料,也似乎能触碰到皮肤下细长的骨形,二人的步子忙乱不齐整,互相往眼睛里一瞧,颜修就被陈弼勚扯着,向楼上去了。 他回头,看到仲晴明还坐在桌旁的远处,仲晴明疑惑地撇嘴,又低头,也未再说什么。 陈弼勚在那走廊的房门前侧头,嘴边上露出一弧笑,他看着颜修,说:“我累了,你也去歇吧,时候不早了。” “我知道我坐了错事。”颜修仍然冷着脸,深吸进一口气,说道。 阵风从建筑的孔隙穿过,激起后颈一阵刺骨的麻凉,颜修从容低头,从容地向别处,欲向自己房中去,他再瞥此处一眼,陈弼勚便立即挪了目光,推门进房、落锁。 颜修停下来,轻合着眼睛,他像是将原本的自己丢了,今日一切的言语动作都离奇疯癫,他疾步去陈弼勚房门前,抬手打着褐漆的门框,轻轻的,仅三下。 他再重复地说:“我知道,我做了错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过了今夜就回去,回扶汕。” 即使落雪的北国之境,至树木常青的梅雨落处,自然有极远的路程,自然是不能轻易往来的。 颜修自小就没有嘴巴笨过,他一时间讲不出有用的话,再说:“我方才头昏眼花了,抱歉。 门前的灯笼闪着浅黄色的火光,照应出一薄层温热的空气,天花板上,有飞尘顺着风下来。 只听那房中响起少年人极爽朗的话,他说:“刚才的事没什么关系,你我情谊深重,用不着抱歉,时候不早了,你去沐浴歇息吧,明天还要正事要做。” 那门纸上留一个颜修的影子,如此看,是挺拔风流的,又带着艳丽和纤薄,他没应答陈弼勚的话,也没多问些什么,在那处安静地站立片刻,就离开了。 陈弼勚的膝骨仍像是涩疼着,他挪步往暖炕前去,坐着呆愣半天,那暖炕上头,颜修的外衫和斗篷还在,并且,下头铺着的锦缎软垫还有自然的褶皱。 在陈弼勚眼里,那却是激荡至没了章法的褶皱,他不闻也知道,那上面有皂角气味,又有房中熏的淡香,亦是有芬芳暖软的、人的味道。 没多久,仲晴明从外进来,陈弼勚便让他指人来收拾用过饭的碗碟,又吩咐:“将颜自落的衣裳送去他房中。” “是。”仲晴明领了旨意,抱着颜修的那堆衣裳出去。 人像被独自幽闭起来,寻不见出路,陈弼勚攥紧了被颜修躺过的锦缎,又咬起牙关,把手指松开。 他轻吐去一口气。 / 梅霐溢天生清俊,年纪不大,生得白净乖巧,几分柔相,银钱要花的,手上有个独传的、极其贵重的扳指,他躺在炕上,留在闻陌青眼中的,仅一双交叉翘着的腿,以及脚上那双彩线金纹的靴子。 “此处不是梅姓的地界,你能走便快些走,别赖着我,你看看你的爹,一回都未挽留。”闻陌青生得宽脸清瘦,一副瑶台及北方宽阔处特有的美人样子,皮肤暗而润泽,乌发任意盘着,着颜色纯艳的红衣一身。 梅霐溢扯着清朗的声嗓回嘴,道:“是我爹指派我的,我得叫你回去。” “你说说你,”闻陌青干脆落了坐,捡了方才小二拿来的干果吃,是新烤的榛子与葵花,她责备,“切莫以为我在与他无理,也不要误会我在意的是小事,狗皇帝享自己的乐,造百姓的孽,你我都是百姓,我不是在救别人,我是在提早救自己。” “我爹说了,”梅霐溢的红嘴边快速动着,满嘴纯粹的瑶台乡音,他说:“若不是陛下和太后网开一面,我的姑妈早就被处斩了。” 闻陌青将榛子的硬皮向梅霐溢身上扔,急切训斥道:“你们姓梅的着实争气,活了条命就乐意当狗,现在立即给我回去,回你的园林府邸中去,守着你的腐朽老子。” 梅霐溢翻身起来,不愤怒也不急躁,他撑腿坐在炕上,捏了捏自己腮边没退的**,将那小尖下巴笑出来,眼中含着星斗般,说:“娘,回去吧,我快些娶亲,你就能得几个孙儿孙女,有天伦之乐了。” “你得了,有几个相好姑娘无妨,娶谁家小姐,倒是害了人家。” 闻陌青对儿子的品性了然,知道他早在声影酒色里混迹惯了,梅霐溢从炕上下来,在闻陌青身后站了,伸手捏着她的肩背,委屈道:“儿子这么不堪?” “你自己心里清楚。” 闻陌青手边还有一沓方才写好的诗,她不急着喝茶,而是将茶碗的盖子开了,待热气散出去,她又说:“你现在立即回去,过你的安生日子吧,一会儿有我的有人到访,我们得说些要事,你别打搅了。” “娘,若是你今天回去,我以后肯定乖,我什么都听你的,用心读书、作诗、写文章,”梅霐溢俯身,在地上跪得乖巧,他手按着腿面,低头说,“你不回去的话,我爹要冲我发火了,说不定,他得打我。” 闻陌青起身,拎了裙子往门边去,将门开了,只见外头来了俩人,一个老者,一个年轻男的,他们也拿着誊抄了诗句的纸,闻陌青请他们坐下。 梅霐溢跪得双腿发涨,他见几人也不避讳地聊得火热,因此侧耳去听,又觉得无聊,因此扯了扯闻陌青的衣角,眨起一双清澈的眼,低声说:“回去吧,娘,我们都知错了。” “快些回去,莫让别人觉得我罚了你。” 梅霐溢咬起呀,眉头也皱得紧了,他此时才真的无望了,因此起身,将自己的斗篷拿了,穿得厚实暖和,他低下那张粉白的小脸,往那几人围着的圆桌中凑,恶作剧般恐吓,低声道:“小心隔壁是你们狗皇帝的探子,这些诗一暴露,谁都要被杀头的。” 老者、年轻男子、闻陌青都讶异地抬头,只见那少年笑容和煦,顽皮地挑起眉尾,他站直了,回身走时,又添上一句:“我在吓你们。” 闻陌青高声地骂:“别操这些心思,做好你的安稳公子哥吧。” 只出门,梅霐溢就见隔壁房中出来位抱着一堆衣裳的男子,那人衣着干净,布料上头有远处的尊贵纹路,又用着上好的料子,人也高大,一双含水的眼睛。 二人相望,仲晴明在平和下掩藏犀利的窥视,而梅霐溢丝毫没什么提防猜忌之意,他对谁都笑,一面之后,就下楼,离开了。 / 颜修半夜并未入睡,他打坐之后仍不能安稳,便穿好了衣裳,独自去瑶台的街上。客栈是在市中的,一个富庶处,人们都未早歇,卖的东西也与泱京有些不同。 瑶台多好木材,多山珍,民风爽朗,工商繁兴,可近日多了乱事,百姓不知源头,也未知道实际该如何,颜修行走时,被塞来两张带着廉价墨味的纸。 那上头,一个写的“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①”,另一个写“崇城蜂蝶热,瑶台驴马血成泊,今有火神和风至,歹陈宗祖,欲将罪状说”,与那日在呈坛看着的一样。 “公子,进诗社吗?是瑶台才女闻见毓所设,题诗作词,说古谈今,较今日酒色粗鄙之事,则更雅致怡情,看公子是饱读诗书、为民所想之人。”眼前来了个穿着正统又暗淡的、留花白胡须的男子,他与颜修作揖,且说道。 颜修手上两张诗还拿着,他细瞧他,说:“抱歉,我并非内行,未有诗文经卷的积淀,也没作诗的兴趣。” “你手上是什么?”那男子问。 “有人塞给我的,我随意瞧两眼,未解其深意。” 话毕,颜修便告辞,继续顺着街边走,此处,正是瑶台府中最繁华处,他看路另一旁灯火相争的店铺,察觉来往的人里有些与自己握着同样的纸,因此找个馄饨摊子,将纸丢进了灶火旁的柴堆内。 “公子,”可那男子仍紧追着,他到颜修身旁,和他一并走路,赞道,“看你衣着华丽考究,应该不是瑶台人?” “从泱京来的。”颜修侧过眼珠,去瞥他。 男子立即压了嗓子,说:“诗社如今短缺执笔之才,亦短缺金银之财,若公子不会作诗,那为咱们供给住宿酒食、纸张笔墨,也是能出大力的,等诗社壮大了,公子的劳苦,也要刻在碑子上的。” 颜修说:“我并不是什么富人,为他人差遣,穿得崭新了些,你误判了。” “你搪塞不住的,我也算是见识过场面的人,从谈吐身姿来瞧,也知道你不是什么普通人,诗社的事太繁杂,是否成事也是后话,今日,我谭松庭想请公子小酌,无关其他,成个朋友,也是极好。” “不必,我在客栈留宿,逛一阵就回去,得歇着了。” 颜修向前,转弯进了另一处巷子,他再转头时,身后确实没什么人跟着,因此放了心。天冷得人不能展手,楼房们前后不一的阴暗错落处,闪出个蒙脸的人,忽然,将颜修的口鼻捂着了。 用的一个干燥也呛人的粗布帕子。 注:①出自南宋林升的《题临安邸》。 [本回未完] 第32章 第十三回 [贰] 仲晴明一早便在房门外等着,眼看陈弼勚出来,于是匆忙地跟着他,说:“我方才去颜公子房中,见他人不在,小二说他一夜未回,以为是不住店了。” “盘缠可带了?” “钱袋大约在他身上,可衣裳行李都落下了,”仲晴明回话,又问道,“要不去看看?” 陈弼勚犹豫后着急下楼,低声说着话,脸上没一丝愉快,他道:“我昨夜或许真的惹恼他了,所以他独自回扶汕去,或许……是回泱京去了。” 他闷着一口气在心上,忽然成了个犹豫无助的人,他无法像对待国事那样果断地对待昨夜的一切。 客栈堂中有早起的住客,亦有打扫的杂役,有赶路而来的、才进门的人,陈弼勚和仲晴明预备出去吃些,身后来了个红衣的女子,她有四十以上的年纪,目光有些直白尖锐了,她与身旁的人说:“今日将昨夜抄的全发出去,受苦的劳工等不得了,如今天气渐寒,根本不适宜再挖山筑楼。” “发什么?”陈弼勚佯装闲暇纨绔,凑上去,向女子手中的纸上瞅。 女子“哼”地冷笑,将陈弼勚和仲晴明二人打量一番,继而作揖,低声道:“公子是哪条道上的?” “家父做珠玉生意,自汾江来此安家,我,喜欢瑶台的山水,还有酒和美人。” 陈弼勚说着话,给仲晴明个眼色,仲晴明便去点些茶和吃食,女子请他们坐了,说:“在下闻见毓,公子可觉得我们的诗有趣?” “没看怎么知道。”陈弼勚轻笑一声,回她。 闻陌青倒不怕任何,她将那纸展开了,大方递来陈弼勚眼前,说;“我们有了诗社,常写些诗词曲文,谈论时局民生,也为百姓做些好事。” 陈弼勚掩嘴侧身,问:“你不怕我是朝廷的探子啊?” 闻陌青立即笑,答:“你自然不是,以我的见识和觉察,探子会装也不会是你这般的,再说,朝廷怎么会寻你个毛头小子做探子。” “你试探我啊,好姐姐?”陈弼勚接了斟好的茶,递去闻陌青手上,他舔着牙尖,说,“你们的诗倒是好诗。” 闻陌青细瞧陈弼勚的眼睛,将茶接了,她转头去看仲晴明,再往四周的人们身上瞧,继而就问:“所以,公子有没有兴趣,进来耍一耍。” 陈弼勚笑得轻眯起眼睛,他将茶饮一口,说:“那我得知晓你的诗社里有些谁啊,如果是些上了年纪的秀才,有什么耍头啊?” 闻陌青喝了茶,又自斟来一盅,她的眸光镇静,将这近处可见的一切扫透了,颊边还落着两缕黑发,她在沉默之后扬起深肤色的脸庞,嘴角微弯,道:“有姑娘啊,什么人都有的,漂亮人最多。” 女子声音不尖锐,字句中吐着气,满脸全是傲慢及狠厉,她再饮了三杯茶,便将那张诗留下,和陈弼勚说了暂别的话,去街上了。 陈弼勚遂与仲晴明回了楼上房里。 / 瑶台四周有山林,自然就有陡峭又隐蔽之处,谭松庭的这一处院子建来不久,一旁生着茂盛的枯草,再是高大的、落了叶子的林木,山壁陡峭,上悬高崖,冰瀑上还遗下稀疏的水流,流淌进门前静默的冻河里。 房外是青砖高垒的围墙,门全合着,又从里头插紧了。院后有一池竹子,到冬日自然干枯,只留下了簌簌发响的黄色杆叶。 白日,可一盏油灯燃在桌前,谭松庭俯首写道:……侍御师有皇帝重宠,且在泱京漂泊一人,了无依靠,今在瑶台不约而遇,特拿他在隐蔽处,禁足数日,待后来有权夺之战,自能作一筹码,若巧言劝告,则能返还帝侧,为你之用矣…… 有两只鸽子在笼子中,谭松庭挑了只灰的,他开了窗,见外头天色一片蒙灰,他不顾愈大的风,很快地将信绑好在鸽脚上,令鸽子飞走了。 后院正与那整片的干枯竹子比邻,房中略有些昏暗,夜来时也无人点灯,颜修被冷醒了,他预想说话,却知觉到头上有剧烈的刺疼,他再一动,才知道自己身上有床被子,视线被床帐挡着,人瑟缩在狭窄的一片空间里。 衣裳被脱了些,只剩下单薄的内衬,颜修垂着头,才忆起那夜在街上的事,他无法断定自己昏迷了几日,侧耳,便能听见外头呼号的风声。 他下床时腿脚还是酸软的,甚至沉重而麻木,屋中也没灯,连星点的光也不见。 往前,踏入未知的境地,颜修继而嗅见了烟味,脚下就碰着已经燃尽了的炭盆,颜修再向前,他忽然祈福般怀疑这一切是陈弼勚所为,便轻唤:“仲晴明。” 太寂静,因而使颜修的话语响得过分,之后,并无人应答他。 桌上摆着落了灰的茶杯一个,还有洗得发硬的帕子,有半根沾着烛泪的蜡烛,有个火折子。 “仲晴明?”颜修再试着喊一次。 风继续吼着,像要冲破墙壁和暗夜,到此处来,颜修将灯点了,那黄色的光逐渐扩大成一片,成朦胧虚假的暖意,填了满屋子。 倒与颜修猜想的不同,房中是宽敞而华丽的,只是火灭了,暖炕也未烧,因此冷得像座地窖;颜修朝门边去,不意外,那门是从外落了锁的。 如此,那窗也是开不了的,吃的也无,水剩下冰冷的小半壶;可如此,这里有些老旧昂贵的东西,架子上有个宴乐渔猎纹路铜壶,又摆着俩填了彩的女骑俑,还有很多颜修不认识的玩物。 颜修将蜡烛吹灭,又在床上躺了,他瑟缩在那床不算厚的被子里,试图睡一觉,比绝望更多的是疑惑,此处寒冷,一定是瑶台,可此时是几时,具体身在何处,是被何人禁足……这些,颜修着实推断不出。 很久后,大约是那迷药的后劲未消,颜修再昏睡过去,当他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只见那床帐外不远处摆着火盆,桌上是散气的热茶。 一位妇人忙碌洒扫着地面,缓缓地转过头来了。 “这是何处?”颜修问。 妇人缓慢地答他:“是瑶台。” “你是谁,为什么关我?” 扫帚被妇人握着,柄快比她整个人高,她轻摇着头,叹息道:“不知道哟,我也不是这家的主子,我就是个拿钱做事的,伺候你起居的,你叫我十三姥姥吧,他们都这么叫我。” 颜修欲往窗下走,那妇人却连忙将热茶捧上来,茶杯里头泡出了褐色的茶汤,烫得嘴皮麻痒,可颜修顾不得了,他意识里,有醴泉往口中流淌,终于,压住了一整夜的寒冷和干渴。 / 陈弼勚是想快些回泱京的,毕竟瑶台天寒不适,并且,颜修此时去处不明,因而,陈弼勚有些担心,可调查劳工一事的特使即将见他,一切的因果又没有理清,年关近了,纷纷扰扰的事一点不少,读书时,书页又被近处的蜡烛点燃,烧出个丑陋的窟窿。 “太糟了,”陈弼勚拎着破书,在暖炕上坐着,他视线凝滞,说,“有那么些事不顺,我看着闻见毓,在想,若是真的问罪,又该给她定个什么罪。” 仲晴明轻声地答:“人在高处,便失去了底层的立场,若是你能懂他们,那才是真的怪事。” “奇怪的是,我像真的懂了,隐藏身份生活在这里,忽然失去尊崇和关注,就发现,很多我原本看来微小的东西,都是普通百姓的命。” 书散出焦味,仲晴明将它接过来,陈弼勚闭上眼,扬着手,说:“你去睡吧,我也要歇下了。” 人是忧心忡忡的,可很意外,陈弼勚很快睡过去了,他周身暖和,不由得,像是灵魂腾空,人被梦境裹挟,然后分不清楚真假。 像是回到泱京了,不久,陈弼勚就坐在青宫中寝房的榻上,炭火和烛灯明亮,来的是陈弢劭、陈弦渊、陈弜漪,几人皆穿得鲜亮,又戴漂亮的发饰,一向质朴利落的陈弦渊,竟然还簪了花。 “西空来的舟花香。”陈弦渊笑着,捧了只红铜香炉,她将那东西放置在桌头上,就坐下了。 “闻得我鼻子痒。” 听着声音,陈弼勚讶异地回头,他的肩膀被人扳着,捏得不重不轻,他看向那只骨节泛红的手,再顺着袖子向上瞧。 颜修笑着挠鼻尖,再叹一声:“好香啊。” “咱们四个人,能玩儿什么?”陈弜漪尖声地问道。 陈弢劭在桌前坐了,答她:“你连酒都罚不了,还指望玩儿什么。” 于是,陈弜漪追着陈弢劭,给了他几个拳头,而陈弦渊抿着嘴,坐在榻前,怎么都憋不住笑,她戳着陈弼勚的腰侧,说:“快管管,到太子眼前,来撒野了。” 一边肩膀上的手还在,陈弼勚知觉到那着实是暖的,他回头去,只见颜修乌发披散,穿的是白缎子的一身衣袍,此时,用极轻的声音,问:“太子殿下,还认不认识我?” “认识。”陈弼勚吞了吞唾沫。 “也给我倒杯酒吧。” 陈弼勚疑惑何来的酒,不过他懂了,四周人都是看不见这个颜修的,一转眼,却见陈弦渊捧着只红漆盘子,说:“喝些吧太子。” 忙乱中,颜修不客气地伸手,也拿了一杯在手上,他仰起头,一口饮尽,又自觉拿了放在一旁的酒壶,再斟一杯来。 最终喝得颊面烫红。 众人嬉闹玩乐,各自说了些畅快话,随后,也不避讳任何,陈弜漪与陈弦渊去床上躺了,陈弢劭就靠在榻的另一边浅眠,陈弼勚和颜修侧躺在榻上,各自脚往一边,脸却紧贴着。 颜修说:“他们都睡着了。” 别处漏来的风,也是舟花香的香风,吹在人酒后的脸上,冷得发颤,俩人都闭了眼睛,彼此也未问询什么,像心意相通着,一下,再一下,咂吻彼此的嘴。 此处不是长丰年间,而是陈弼勚尚在青宫久居的杳和,冬日是冗长的,闲适的时候,他也想过很多很多未知的事情。 [本回未完] 第33章 第十三回 [叁] 没谁见过闻陌青死时如何,被传播开来的是她死前留的信,字像是她的手迹,据说压在桌上的红花瓷茶杯之下,上头写:余欲说行宫修建迫害劳工一事,为贫苦者伸冤,却遭当今圣上暗查,其欲塞我之口,便轻夺我之命,镣刑未至,见毓不屈,此先去矣,以达为民之志,了终生所愿 。 此日漫天降雪,有人在街上散了印好的遗信,一时间,百姓悲怆激愤,即便平日里不了解政事的人,皆为传扬的闻陌青之志向所感动,因而更为慨叹。 特使带了满头肩的雪片进来,他年纪不长,十分肃然稳重地行礼,道:“公子,今日城中混乱,是否需要给你换一处幽静宅子。” “我在此处住得挺舒适的,也知晓外头发生了何事,可那遗书上的‘轻夺我之命’、‘镣刑’均是胡言乱语的,你来说说,你这些日子的发现。” 仲晴明将茶拿进来,便再出去。 特使道:“我前去行宫建造处查看,那处因天气渐寒,因而停了泥水土木的作业,留下的人在搬运石瓦,据工人中传,殴打虐待的事的确发生过,报酬也未及时发放,吃住更是难上加难。” 陈弼勚蹙眉听完,虎口摩挲着下巴,说:“此事由我与赵大人亲理,钱财上从未想过压缩,如此说来,便是下头主管建造者的问题了。” “我那时也是如此想的,”特使缓声说话,“后来查到了,工程一开始就是交予瑶台的边境官员统领,他又将诸事分配,因此多了许多中间的参与者;就说这做账的张幸,乃瑶台知府曾经的亲信,为人正直,可当我往他府上去,才知道他早在几月前就死了,如今顶替着张幸身位的,乃是另一个男子,他受命于知府,大约是二人里应外合,将这钱贪取了。” 涩苦的一缕茶流进喉咙中去,陈弼勚静坐叹气,他挑起一边的眉梢,半晌后,问:“你有没有证据?” “正在抓紧查证。” “好,”陈弼勚轻声应答了,并且点着头,他说,“你有劳了。” 特使未再赘述,便收身退下了,仲晴明进来后,见陈弼勚情绪不佳,可时间紧迫,该问的必须得问了。 “公子,呈坛一事还未有结果,瑶台动乱,咱们是否立即离开?”仲晴明问道。 颜修答:“此案基本明了,其余的事会有特使代办,我还在忧心颜大人的安危,因此得快些回去了。” “是。” 仲晴明忙去准备车马了,而他不知道的还有很多;陈弼勚暗中传信,指了几人在瑶台,暗中寻找颜修的去处,闻陌青的事,大约也需要个准确的真相的。 午后雪停时上路,仲晴明陪陈弼勚坐车,陈弼勚吁声道:“你看瑶台众人愤慨,致使今日工商无序,官兵镇压,因而有人流血摔伤……如此的雪天,却丝毫无纯净安宁之感,一点都不漂亮。” “不是谁一人的错。”仲晴明回话。 陈弼勚却冷笑,伸手掀了车窗的遮帘,他向外看,说:“若是不修行宫,也不会有这些事的,天下从来不是缩略后绘于纸上的一片土地,也不是罗列满几张纸的地域的名字,而是很宽广的世界,宽广到谁都走不遍,也真正评不了理的。” 树上的积雪顺风而下,正往脸上落着,沾一些在陈弼勚的鼻尖上,他伸手去接,没接着,于是推搡地撇嘴,又端正坐好了。 陈弼勚说:“我那天做梦了,梦到我还是太子,在青宫里,和他们一起喝酒玩闹……” 话的语意未尽,陈弼勚直视向前,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转眼后又清醒了。 “公子,我去驾一阵车,顺便看看四处是否安全。”仲晴明出去了,陈弼勚只点头应了他,昏昏欲睡,因此倚着眯一会儿。 天色渐暗,雪裹得满天地都是,风也静,到前方下一个宿处前,太阳就落了,陈弼勚站在客栈的窗边,冲着很远处白色的山水,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 颜修活得快傻掉,由于至今仍旧没人说为什么抓他,他猜想是那日在街上遇到的谭松庭,又猜想了别人,可丝毫没法证实。十三姥姥总在的,做些清淡的吃食,随便扫扫屋子,再就是烧了热水,拎到颜修房中来,颜修只知道院外有一丛干枯的竹子,他觉得喉咙里烫得厉害,多喝水也无益,便知道自己病了。 在一个不太舒适的陌生处,若是没病,才最奇怪。 十三姥姥话不多不少,也不拣主要的说,而总是些陈年的闲事,颜修也猜不出是不是她乱编的。颜修找她讨些药,她却说:“不能,我也不知道路,不能出去,人家平时都把东西送来。” “那你让我出趟院子,我亲自跟你的主子说。”颜修在床上躺着,胸口狠厉地涨疼,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咳了。 他是个大夫,如今却医治不了自己了,大约从水里染上的,也或者是从气息里染上的,颜修耐不住时,就将眼睛闭了,那十三姥姥总是摆着手出去,这回,也没答应颜修的话。 静思冥想都是无用的,喉咙里一阵阵带疼的干呕,颜修听着外头竹叶颤抖的声音了,听着细微的风声,听着十三姥姥将什么水泼出去…… 颜修半躺着,瞬间俯身,将血吐在了地上。 没吐很多,血是温热的,残余的正在顺着嘴角向下流淌,颜修品到了发酸的腥气,他自小逃亡时留下的病根还在,因而受不住这样的压迫,全身都不适起来。 再过几日,颜修身体愈发虚弱,他本不乱使外山巫术的,可此时无法,因此在房中寻了铜器,又找来压在暗处辟邪的淡毒,十三姥姥进来了,问他:“你可好些了?” “不怎么好。”颜修将落了灰的油灯擦净,说。 “你死不掉的,若是你没了命,也就无用了。” 颜修低着头,轻问:“是诗社的人还是朝中的人?” “我不知道什么诗社,你少有逃走的想法,老实待着,我听他们说了,再过几日,就带你往泱京去,那时,自然有人告知原委的。” 颜修没再吐几回血,可胸腔中愈发涨疼了,他没再问话,将油灯点起来了,又使着铜器,预备弄些巫药来吃。 谭松庭出现得不晚不早,他来时,颜修刚将那些毒磨好了,他于是问:“这是什么?” “从柜角寻来的毒。” “你,你休要冲动。”谭松庭真的着急起来,他将那铜器掀翻,致使酸涩的粉末扬了满地,当他整好情绪坐下后,见面色苍白的颜修忽然笑了。 他说:“果真是你啊,我猜测,你实际上并非闻陌青的人。” “暂不说这个,咱们即将要回泱京,到时候,你还有其他事要做的。”谭松庭说着话,十三姥姥又进来,这回,端着个乌漆的盘子,里头壶、碗、匙子都有。 十三姥姥说:“药先吃着,大夫说这个极有用的。” 颜修还是坐着,由十三姥姥将药倒出来,再端上来,他低头嗅了,便知道里头是哪几味,虽说不是针对的药,可应该还是有用的。 谭松庭道:“到了泱京,自然有人寻好大夫给你。” “我自己就是大夫,你不知道?”颜修将药几口喝了,他抬起头,和谭松庭对视,说,“你最好快些放了我,我的性命暂且不论,但若是因此耽搁了别人治病的机会,那就是大罪过。” “耽搁了皇帝,还是耽搁了太后?”那谭松庭眼中,忽然便褪去了一切的佯装,犀利又冰冷起来,一切快要坦白了。 颜修缓慢吸进一口气,说:“不知你是哪方势力的部下,可我只是个普通御医,从未参与一切朝中纷争,你拿了我是毫无用处的。” 谭松庭笑着,站立起来,袖子背在身后,说:“你不明白的,我也不与你解释,咱们回京之后听上面的安排,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完话,他便出门走了,颜修坐在原处没动,嘴里还满是苦涩的药味,他见十三姥姥还在,于是不客气,说:“我自己写了方子,你去帮我抓。” “不成。” 颜修静冷地说:“我没有立场和信仰,只认钱财,若是想留了我为你们所用,至少对我好些。” 他说着话,就往床边走,腿是有些虚弱发颤的,地上的血还未擦洗,是深红色的一滩,颜修躺下了,开始发困,开始了又一次近乎昏迷的睡眠。 外头在滴水,鼻腔中却像是有血的咸腥气,颜修抬着舌尖咳嗽,恍惚中,以为外头“滴答”作响的也是血了。 / 要回泱京,可陈弼勚这一路也不太平,遇着了下山过冬的劫匪,因此将银钱散出去部分,这不是主要的,打斗时,仲晴明被刀割伤,血滴在纯白色的雪地上,后来,便寻了集镇上一处窄小的药局,包了伤口,又弄些药散来吃,待回去,已经是几日后,泱京快入夜的时候了。 陈弼勚被祝由年接回去歇着了,仲晴明正好再去太医署看看伤,秦绛该休息了,仲晴明在路上遇见她,她说:“你去找赵喙吧,他夜里在。” 赵喙是在的,喜静,因此不常回家,他正坐在那房前的台阶下,端着碗汤喝,他直眼看着仲晴明过来,问候:“仲大人,许久未见了。” “少见大夫几回,总归是好事的。”仲晴明左边胳膊吊着,还有心思玩笑,他径直向房中走,赵喙便跟着他进去,将碗放下了。 “你等一下,我来准备。”赵喙又去准备治伤的用具,没一会儿便来了,他将盘子放下,见仲晴明在暖榻上坐,因此,也上去跪了。 二人年纪相同,本性却相差很远,即便自小都在富贵处长大,可一个个想的事全不一样,因此,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赵喙专心帮他拆了胳膊上的布,将那个近两寸的可怖伤口露出来。 “兵器弄的。”赵喙说。 仲晴明生得瘦薄又精健,胳膊上透出青色的血管,他劳顿久了,唇色有些泛白,说:“是刀。” “做御从太辛劳了,你的父母怎么舍得?” “没什么不舍。” 两人的思想像是相斥,完全寻不见一个契合的暖点,赵喙再沉默下去,专心地洗伤、敷药,又再帮他包好了。 仲晴明平日也不是话少的人,他缓声说:“你还没吃完,得冷了,快去吃。” “不用,我们平日常这样的,宫里人多,有些时候忙起来,饭都吃不上,就成习惯了。”赵喙帮着仲晴明理好衣裳,便从塌上下去,又有别人进来,将烧的热水拿来了,赵喙泡些花茶,递到仲晴明手上去。 仲晴明记起了什么,便问:“这几日可曾见过颜大人?” “有半月未见了。”赵喙答道。 而后,赵喙便独自去忙了,他将一堆方子理好,又和别的副使一起捆扎,将它们收起来,待忙完了,外头已经是一片浓黑,房中再没了旁人,茶碗放在桌上,里头剩了几朵泡涨的茶花。 / 扶汕是该凉下来的时节了,萧探晴成颜府的夫人有些日子,她穿得崭新漂亮了些,也更能将府上和药局的事理好,颜幽的医术还在精进中,并且,逼迫自己将过去的潇洒反叛放下,成了个一心一意传承家业的人。 这日是个晴天,萧探晴在南浦堂的后门接了一车远来的货,她与伙计说:“你们也留心些,等清好了我便出去,要接个病人。” “夫人放心吧。”伙计说。 于是一阵,萧探晴便从门后的巷道走,再顺一排矮房向前,到了热闹的街上,她寻到一颗细瘦的柳树,在那下头站了,一旁是个卖白糖糕的挑子。 等了没多时候,就见那不远处来了个着白衣的身影,男子高大,又有着纤薄仙气的身姿,他将折扇拿着,过来了,便对着萧探晴笑,作了揖,说:“夫人。” “齐公子,叫我探晴就好了。”萧探晴也与他回礼。 二人见过,便一齐向前,萧探晴将齐子仁领着,往南浦堂的正门去,待进了堂内,颜幽正在那处看帐,他抬起了头,接着便问候:“齐老板,先里间请吧。” 萧探晴就站在了那处,看齐子仁跟随颜幽进去了,她指人去烧水沏茶,又拿了颜幽未翻完的账本。 眼睛是在账本上的,然而心绪不是,萧探晴总没见齐子仁几回,却能回回恍惚,将他看成颜修,她低下头,心乱难拾,账本的纸页都被掐皱了。 一个有太阳的、算凉爽的午后过去,颜幽与萧探晴便要回去,以往常常是走的,可今日,颜幽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匹马,他问:“你是不是想慢些走啊?” “公子,我追不上马。”萧探晴至今也十分恭敬,她仰起头对马上的人说话,红色的晚霞照了人满身。 颜幽忽然静默了一瞬,说:“还叫公子……” 他语意未尽,而萧探晴更不敢多说些什么,马身在缓慢晃动,太阳沉得愈发低了。 “上来吧。”颜幽向下递手,萧探晴审视之后,才慢慢伸胳膊去牵他,最终在他身前坐着;颜幽调转了马头,二人往颜府的方向去。 一群黑色的鸟,散于天边。 颜幽低声地问:“在想什么?” “在想……”萧探晴生得纤细灵秀,丝毫不像大过颜幽六岁的人,她惶恐地开口,缓声道,“在想真正该叫你什么。” “叫夫君。”颜幽低沉的声音响起来。 萧探晴抿着唇,不知如何言语了,她知觉到颜幽的下巴正蹭着自己的脸,因此,她把眼睛闭上了,她一时间有些放肆,居然能佯装身后的人是颜修。 萧探晴发出很小的一声:“夫君。” “我清楚,”颜幽忽然笑了,说,“你喜欢兄长,自小就跟着他,我知道你想他,其实我也想,你别觉得愧疚于我,毕竟那时候也不是因为爱你才和你成婚的。” 马蹄颠动,晚霞飘红,从扶汕的街市穿过,再望向闪着波光的水边。 萧探晴说:“二公子,我是真心想照顾你,没有怨恨,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所以要用剩下的时间回报。” “叫夫君。”颜幽嘱咐。 萧探晴感觉到颜幽在亲吻她的颊侧,共两下,有些蛮横,又带着温柔,萧探晴眨动着清亮的眼睛看向前方,一时间,她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颜幽说:“厨房里有两个人了,你以后就不用再忙。” 萧探晴不立即回他的话,是由于还没回神,她匆忙地辩驳:“现在也不富裕,我能伺候你的,否则我该做什么?” “你歇着,”颜幽答她,“做好你的夫人。” “不行的,怎么能……”萧探晴皱起了眉头,情急之下去掐颜幽的手背,并且说道,“我能忙好这些的。” 又添上气弱的一句:“夫君……” “你拒绝也没用的,月钱我都早结给她们了,”颜幽说完,又轻吸一口气,他将头凑上来,贴着萧探晴的耳朵,低声问她,“若是兄长真的回来了,怎么办?” 远处山巅,皆是赤色,日落月起,汕水浩荡地向前去了。 [本回完] 下回说 风透更鼓长送亲去 雪映华灯慢载君回 第34章 第十四回 [壹] 风透更鼓长送去客 雪映华灯慢载归人 —— 到了冬至前头,第二日就该祭天祀祖了,屈瑶活得不是最畅快,可陈弼勚忙碌着不会管她,她自己就能跟着陈弛勤去市里去街上,或者,闲的时候帮陈弜漪温书,二个年龄相近的人在暖房里,挤在床上说小话。 一室这早给屈瑶梳头,选了只金点翠珊瑚腊梅簪,只见屈瑶睡得疲倦,一手按着眉骨,道:“明日本该去祭天祀祖的,可如今呈坛被烧了,去不成了。” 一室应她:“殿下,你别忧心,陛下总有办法的。” “我本身就懒得去,怎么会忧心啊,”屈瑶合着眼,缓声说,“我恨不得这个宫里所有的人都忘了我,我自在地待着,到了某一天,就能逃了。” “你现在就能逃。” 男子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一室原本在专心梳头,吓得腕子都在抖了,她回身,便看见了缓步走向此处的陈弛勤,他着一件墨红色斗篷,长发流在背上,过来了,便接了一室的梳子。 一室是惧怕的,惧怕很多人和事,她知晓眼前发生的是不可控的,因此识趣,行了礼便出去了。 屈瑶问:“王爷有何事?” “明日祭天祀祖,可惜我不去,再往后,腊月的节庆太多,怕见不着你的人,所以我来看看你。” 陈弛勤摸着屈瑶耳后的头发,他也未笑,低着脸,说完,便沉默了半晌。 “听说呈坛被人放了火,定然没法去,最好不要有那些烦事,有了也和我没关。” “真的要逃了?”陈弛勤问她。 屈瑶腕子上套着一双冰糯种飘花玉镯,她答:“想逃。” “我听说了,”其实头算是梳好了,陈弛勤将梳子放了,屈瑶就攀着他的胳膊站起来,他继续说道,“陛下收了些将军的部分兵权,并且,屈将军自愿将一些兵交付了,我不知道什么内幕,但归荣王近日勾结各派,闹得沸沸扬扬,屈将军此举,显然是在给他的女婿助力。” 屈瑶却冷声笑道:“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想猜他在想什么,若是有了能逃走的时机,我便不会顾及任何人的。” 陈弛勤在思虑的什么,屈瑶全猜不着,两个人在桌旁坐了,屈瑶又叹气,说:“但该如何逃呢?说实话,我有些怕陛下。” “你怎么会怕,”陈弛勤抿了茶,笑道,“你若是真的怕,便不会去我那里睡了。” 屈瑶在看他,能知觉到他神色里的消沉,以及盛放的悲哀,她的热而柔的手覆盖在陈弛勤的手上。 脸凑近了,陈弛勤可见屈瑶眼周轻眨的睫毛,她是个嘴上强硬的人,动情时毫不婉转,似火苗炙烤人的心思面目,陈弛勤将她的脸庞捧着,二人的嘴将碰到一起去。 “王爷……”屈瑶忽然说,“我怕有人来了。” 陈弛勤便扶着她的脸,安抚:“没什么怕的,我在这儿。” 屈瑶合上了眼,恍惚过后忘了是入夜还是白昼,陈弛勤不是王亲中算是优秀或者出头的人,算不得极英武,更不是极理智……可喜欢便是忘情,是一种强硬的盲目,她以为在入宫前便无望了的生命,终于有了个新的支撑。 一室在房外,与众女侍站着。 / 梅霁泊和一场狂风为伴,一起回了瑶台,她穿着白衫红裙,外头是一件大红白绒的褙子,剑在手上,那一截被手心捂得暖热了。 家门前安静,没了平日常与梅成楚来往的挚友宾客,家仆上前行礼,唤了:“小姐,请里面走。” 梅霁泊与他点头,就独自往里去了,这里是家,因而用不着拘束,用不着客气,入了深处的院子,只见梅霐溢捂着手从房里出来,他抬头,有些愣了,于是站着不动,半晌才唤:“长姐。” “进屋里去啊,不冷么?”梅霁泊走向他。 梅霐溢眨动着那双轻微含水的眼睛,答:“长姐,娘她……服毒了,刚办完丧事。” 瑶台的风与别处全然不一,刮在脸上像刀刺,梅霁泊的牙齿咬紧了,她开始不住地发抖,问:“发生了什么?” “长姐,”梅霐溢立即迎上来,将梅霁泊的手握着,皱着鼻子忍泪,说,“咱们去房中说吧,我把爹也叫来。” 许是悲伤加之日夜兼程,梅霁泊还未听完弟弟的话,便觉得眼前发暗,她看到了家中的屋脊房檐,看到了亭台廊道,再一瞬间,便将瑶台的灰白天空隔断在眼皮之外了。 再睁眼时,人是在和暖的床上,枕头被褥是自小熟知的气味材质,梅霁泊伸手抓着一个人的胳膊,她就唤:“娘……” “爹在,阿霁,看看爹,”梅成楚还往常那样,他埋藏着悲苦和众多情绪,要将更多人安稳着,因此不能乱了阵脚,他在床旁的凳子上坐着,问,“想吃什么?” “我娘。”梅霁泊吐出了两个字。 梅成楚将梅霁泊的手指捂着,缓声道:“你大了,爹能够清楚与你交代,你的母亲服毒了,她自己决定要走的。” “因为什么?” “因为爹脾气太急,说了些不好听的话,阿霁,你来怪罪爹吧,都是我的错。” 梅霁泊抿着泛干的嘴唇,她能知觉到梅成楚的双手在抖着,她摇着头,眼泪溢出来,说:“不会,不可能,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很爱护自己的命的。” 梅霐溢大约是从外进来的,他重重地将手上的盘子放了,愤怒地,说:“爹,你还不说实话?能瞒得住么?整个瑶台都知道了!” “梅霐溢你闭上嘴。”梅成楚咬起牙关,妄想使儿子禁声。 “梅成楚!” 梅霐溢是任何都不顾的人,他瞪圆了眼,看向自己的爹,接着,便从袖子里拿了一张叠着的纸,疾步过来,递到梅霁泊手上。 “这是娘的遗信。” 莽撞的俊秀少年,含着两包莽撞的眼泪,他身旁是震怒悲哀的家父,眼中是苍白忧愁的长姐。 耳中,是被掩藏在狂躁风声下的更鼓声,梅霁泊看完这一封信,便要用哀思再送闻陌青一程了。 / 却说颜修被谭松庭禁足于瑶台山中,已有些时日,此日狂风大作,眼看又将迎来个皑皑雪夜,颜修的病还未好,但自配的药吃上了,人便精神了许多,他再温习起巫术和占卜来,逐渐,心气聚集,便能不慌张急躁了。 他想寻个时间逃离,却不得机会。 夜里,门窗均是向外锁着的,只有白天才能去院中走动,不慎时还要遭到十三姥姥的埋怨,颜修未能摸清里外有几人把守,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在什么方位,他越过高耸的围墙向外,只能瞧见悬在高处的山崖。 冷气窜进衣领中,脖颈冷得麻木,颜修顾不得怜惜谁了,十三姥姥在不远处,正弓着腰打理房前赤褐色的柱子,用干布擦过几遍。 她说:“你往里头去吧,别想着乱跑了,出不去的。” “哦……我自然知道。” 颜修暗中悄然举了墙角断去半根的锄头,那是夏天时候人种花用的,他向前,眼中愈发清楚的是老妇人佝偻低矮的身躯,他抬起那双十分酸疼的胳膊,将锄头砸了下去。 血没飞溅出来,只是自她的头顶细细流淌,瞬间摊开在青石地面上,闻来又酸又腥,颜修欲跑时,又转身进房里,将斗篷拿了,又寻见个陈在架子上的翠玉扳指,他出了院子的小门,便见一片陌生的景象,瑶台的园林有恢弘冷酷之感,视野广阔,意料之外是此处没什么把手的重兵。 知道些砖石修筑的知识,因此颜修将这座宅子的布局猜好了,他顺着暗处走,有了要死的心,就见不远处有落锁的门,颜修向四周一望,他知道,自己又该自墙上走了。 翻墙也是门功夫,此时手脚已然冻得发颤,起初,颜修猜想园子里留了什么埋伏,因此用冷寂的表象迷惑他,可当他想法子跳了墙出去,便知道,谭松庭依着他不会武功,因此小瞧他了。 此处着实偏僻,即便从侧面出了宅子,可仍不知道身在何处;抬眼,头上被树木的枯枝拢着,致使天暗得将黑,他在这片林子里徘徊一阵,就来到了一条白色的冻河前,顺着河道向地势平缓处,不多时,便见一座不高的山包。 风更为狠厉地嘶吼,扯出绵长的调子,枯叶纷飞,软脆易折。 颜修徒步过了山包时,天已然黑了,风夹着雪斜飞,不远处,一片映着暗光的村镇,终于映在了眼里。 陈弼勚再做了梦,他醒来,察觉自己正坐在临蛟台的暖榻上,此处高,因而更为寂然、空阔,祝由年来,将蜡烛换了新的,他问:“陛下,吃些什么宵夜?” “不想吃,”陈弼勚轻声叹道,“朕梦着了怪事,一整片花开得特别好,但凑近了看,花不是红的,杆上面是匕首,匕首上的血是红的;祝公公,你替朕作解。” 祝由年回话:“奴才不懂解梦,可知道梦都是乱做的,不信便无妨。” “说得是实话,朕不该多想的,”陈弼勚睡醒了,没多沉闷,他得去床上了,便将自己的枕头抱了,又嘱咐,“早上想吃馄饨,你记好,现在能去外头了。” 祝由年应了话,便行礼出去,陈弼勚去床上躺着,他翘起脚搭在膝上,思虑了不少的事,呈坛纵火的人还未寻见,民间有些动荡之事,而颜修至今还未找到。 顽皮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像摸着什么让人谨慎的烫物,他有些羞,又有那么多想念,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对待了,他坐起来,搂着枕头,盘腿而坐。 人愈发地清醒起来,像是会永远睡不着。 他又往泱京和扶汕派了人,想着一定要寻见颜修的,他曾经向扶汕颜府编造了颜修被处斩的消息,不知道会不会即将暴露。 如果亲吻了,算不算是已经有了特殊的关系呢。 陈弼勚此人,在一些状况上敏锐,又在少数状况上迟钝,这次便是的,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预知颜修这样的人能主动吻他,甚至带着强硬和压迫着的…… 情·欲。 “祝由年!”他自帐子里探出头去,高声地唤道。 祝由年立即进来了,行礼。 “改日有个朋友回来了,朕能不能独自去崇张门接他?”陈弼勚带着天真幻想,忽然耐不住性子地问。 祝由年像是哄孩子,立即应答:“当然成的,到时候一定给陛下安排妥当了。” “其实……我有些想他了,不,是很想他了。” 皇子金贵的生命长到十七岁,从太子成君王,遇着过最新鲜好看的美人们,娶过一位端庄的皇后,可他,头回,似一抔水落尽了一池水里。 暖风三月,春潮拂面。 “其实,像是很久了,又像是刚开始。” “我有些,想不出他是什么样子了……” 陈弼勚独自叨念,在床上换着法子坐,祝由年就颔首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也无法断定陈弼勚想着谁,他只觉得,君王沉于露水之外的澈潭,已然来了。 陈弼勚一股脑儿说了些糊话,脑子里像是晃荡着温水,他躺下来没多久,就这么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祝由年何时出去的,不知道自己在将睡未睡时,嘴梢上挂满了傻笑。 / 意外的是,进了腊月,颜修毫无预示地只身回了泱京,他穿得仍旧是那件斗篷,雪落得他发梢上满是的。 是崇张门的侍卫提前来了消息,陈弼勚穿了浅金色的褙子,立即叫人挑了马来,他只身前去,马上挂了盏亮着黄光的灯。 众多的节庆将来了,崇城正陷在一片喜气安和里,四处挂满了华丽的灯,雪在地上积着极其厚实的一层,马蹄碾过,打上深浅不一的印子,那些灰瓦与红墙,皆成了雪中与灯下最明艳的画。 颜修穿得不崭新,头发也不是顺的,被雪淋得快湿透,那脸上也是水痕,倒显得眉目静透,唇上红润,他似个逃难至此的灾民,又似位落魄的皇亲,成了这一片茫茫雪天里,一抹最亮的艳彩。 他站在那处,见皇帝的马来了,他知道那是皇帝,由于四周一切肃清得厉害,没什么敢扰乱他;马上的灯是一点星,远近的灯是很多点星。 皇帝的马停了,颜修走向他,表情中是漂泊后的悲凉,是恐惧和后怕,这些情绪在这张脸上,便衍生出了令人生怜生爱的柔情,亦是种灰白色的艳/情。 陈弼勚下了马,站在不远处等待着他,谁都未笑,陈弼勚说的第一句是:“我想通了。” 颜修唇齿颤动,早已冷得说不出话了,他的泪蓄满眼眶,接着,便雨滴一般地落,他摇着头,嘴角下沉,哭得喉咙都在**。 陈弼勚忽然便伸了手上来,将颜修的手整个攥着,颜修讶异地半张开嘴,盯着两个人的手和腕子,陈弼勚背身去,扯着他往前走。 风是轻的,和瑶台的不尽相同;风使人的步子放缓,表情也似乎放缓了,皇帝穿着威严的衣袍,将这个叫颜修的人牵着,对他说:“在前面坐车,回去。” 马车备好了,是暖而厚的,有内侍跪下,供人踩着背上去,颜修坐下,车行时,肩膀就被陈弼勚修长的胳膊箍着。 “咱们回临蛟台,”陈弼勚眼圈有些红,他说,“我这些日子,天天住在那里。” 颜修不回他的话,张着柔情的眼睛,看他。 “是我疏忽了,没早些找到你。”陈弼勚说着,一行泪就从眼角淌下来,划出亮晶晶一道水痕。 “你乱说什么……”颜修声音虚弱地叨念,他抬起手,碰上了陈弼勚的眼角,这才觉察到体温的差距极大,因此泪也没揩,颜修又将手缩了回来。 陈弼勚很用劲地抱着他,颜修抵挡不住少年人泪眼下的笑容,他有些愉快,又十分心酸。 陈弼勚的脸忽然凑得更近,借着揽住人的姿势,压下一个有些狂妄的亲吻,过后,低声说:“还你一个。” “你别再让我疯了。”颜修像是不敢看他,因此猛地将脸埋在陈弼勚身上,说道。 外头雪还在落着,马车一路平稳,行进在崇城中流光的路上。 颜修再也无法妄想做回冷淡高傲的人,甚至,心中残存的那些往昔仇恨,被自己亲手撕扯扬撒,他在矛盾中愈发疯狂,开始醉,开始追逐低级的快乐。 陈弼勚还在他耳朵边上说:“我方才比过了,比你高了一点,很少的一点。” “你穿了这个的缘故。”颜修抬脚,暗地里使坏般踩陈弼勚的靴子,他身上是湿的,到后来,陈弼勚的袍子和斗篷都被浸湿了。 到了临蛟台停车,陈弼勚执拗地让颜修攀他的背,颜修不肯,陈弼勚就喊了年轻内侍来背,颜修还不肯,他自己跳下车,拖着那双僵直的腿,往前走了几步。 最终,还是让陈弼勚背了。 [本回未完] 第35章 第十四回 [贰] 深冬踩雪,脚下是凝固的寒凉,可时间逐渐往立春去了,又快要是一年新的光景。 仲花疏穿深青色交领织金云纹外袍,外头斗篷由身后的崖寻拿着,到临蛟台下,半个侍卫也不见,她又拾级而上,进了殿内,那里留了几位常跟随陈弼勚的年轻内侍,见到仲花疏,他们均跪拜行礼,问了安。 有人禀告:“殿下,有归荣王参见,陛下方才匆忙回岁华殿去了。” “既然,你们为何还等在此处?” “回太后殿下,陛下特意吩咐过,奴才们要留着侍候颜大人。” 仲花疏琢磨过,便留了跟从的人在外堂待着,她只带了崖寻,向寝房里去,室内大概烧过蜜香片和笋壳,是岁华殿那时常用的,气味温热,只往人鼻子里冲。 榻前展开个绘了枫荷松荆的屏风。 仲花疏挑拣个桌旁的凳子坐了,她特意未让人告知她到。这时,屏风内传出来颜修的声音,他说:“这么快就回来了。” 仲花疏自己斟了茶来喝,侧对着颜修的方位坐,不说什么话。 颜修在这时才察觉出什么,他便谨慎地问询:“是谁?” “颜大人,是我,太后仲氏。” 她的嗓子有些亮,因此说起话来,是能震慑人心的,颜修原本只穿了中衣,他半倚在软垫上未动,再淡然地问话:“殿下来此何事,我……还未穿衣裳呢。” 颜修瞧不见外头人的神情,他缓慢地坐端了,扯来一旁的袍子披上,又将书放了,这才下床去。 整个人都是懒怠的,久时奔波回来,仅仅歇息了一夜,颜修原本要自己写方子的,可陈弼勚硬是要让别人给他瞧病,约莫不久后,秦绛和赵喙也要来了。 颜修作揖,问了仲花疏的安。 “颜大人近日忙碌啊?”仲花疏眼尖瞟过颜修的身上,便自顾自捧着茶喝了。 颜修答她:“还好,假日漫长,所以休息得久了。” “我说怎么常不见你呢,太医署那些轮班的副使,快累坏了,我不放心他们瞧病,在等着你有空呢。” “殿下有何不适?” 仲花疏笑起来,只有在外的皮肉在笑,她一脸浓艳的妆容,沉稳、自持、年轻,她答:“宫中诸事繁杂,国中各处不顺,边塞战事难断……还有,陛下总留些奇怪的情分,这些,都使我心焦难安了。” 颜修一身浅色衣裳,发丝有些凌乱,他自然站着,说:“这些怕是我治不了的。” “那咱们来谈些别的,前些时候请颜大人为陛下开了好方子,我差人将药拿了,可还未试过,陛下的身子需要谨慎调养,不知颜大人可否将此药一试?”、 她面上是征询一个同意,实际,语气里满是强迫,她自然不会将颜修看得太高,如今,颜修不断和陈弼勚走得近,令她愈发忧心了。 颜修轻笑,问道:“我如何试?” “就在此处试,我为你挑个漂亮姑娘。”话毕,仲花疏侧身去,与崖寻说了什么,崖寻便匆忙出去了。 “我不必尝试,敢以自小修来的医术担保,药绝无错处,请你谅解吧。”颜修轻轻弯腰,与她作了揖,他欲离开了,便去榻边拿了别的衣裳,这些都是陈弼勚一早上叫人备好的,是新的。 仲花疏也未挽留,只是抿着茶沉思,颜修未走到门外,便被仲花疏随身的内侍拦着去路,接下去,有两个身强体健的制住了他的肩膀和腕子,狠踢着他的膝弯,使他跪下了。 颜修一阵猛乱的挣扎,他说:“太后殿下,不必如此,你若是不信我的药,大可以不用,把方子还回来。” “是我小瞧你了,颜大人,你果真有一套,我今早从月阔宫启程时,绝没有想到会在皇帝的寝房中碰上你,这是何等的恩宠。” 颜修说:“崇城有百千人守卫,若是没有恩宠,我自然进不来的。” 他像是示威,原本有的压抑全在此次瑶台之行中丢弃了。 无多久,崖寻便带了人来,那内侍捧着盛了药汤的罐子,一旁,还有个穿素衣的女侍,生得纤细白润,仲花疏命人将隔壁小寝房的门开了,又收拾妥当,颜修便被押送进去。 门掩上,仲花疏离开了,只有三个内侍在,他们撬了颜修的牙齿灌药,又见人不从,因此一脚往他腹部踹。 素衣的女侍拆发脱衣,在那床上躺好了,被子外露出生白的一段肩膀,颜修推门不应,只听见内侍们出去后的落锁声。 金属和硬木撞击,是了无节奏的“哐当”。 / 陈弥勫早就在房内待着,见陈弼勚进来,便行了礼,陈弼勚随口问:“归荣王,你府上可好?那时你说侧室生了病,如今怎么样了?” “容桑的身子总那样不见好,陛下那时赐了侍御师来瞧,也未瞧出所以。”陈弥勫随意地在那椅子上坐了,陈弼勚上座。 二人年纪相差很多,又站在权力的两端,如何来说,陈弥勫都是有压迫感的,可他不在意那些,不该冒犯处总冒犯,他正声说道:“本王今日特有要事告知,说瑶台四天前有民众反叛,险些掀翻驻军府衙的大门,消息确切。” “此事,倒不必格外看重吧,边关的战事从未断过,而反叛者常年会有,地方上他们会及时处置,朕也会及时知道。” 茶早就上好了,陈弥勫未动手边的杯子,陈弼勚低着头轻抿了两口,他再抬起眼,有些阴狠地视向陈弥勫的眼睛,陈弥勫似乎什么也没在怕。 他答:“不仅是此事,如今泱京忽然涌来众多瑶台平民,据说昨日,他们在呈坛聚集了。” “归荣王还敢跟朕提起呈坛啊?朕不声响,暂不上朝,不意味着朕不知晓任何,呈坛纵火之人在那日的大火中被烧死,可他的人脉,朕是清清楚楚的。” 房内的热气流进鼻腔里,弄得人呼吸都干燥,陈弼勚再捧起茶喝,眼梢却直盯着陈弥勫。 陈弥勫手撑着膝头,丝毫不慌,甚至有些狂妄了,他道:“陛下不必胡言诈本王,实情是什么样,你是最清楚的。本王还要提起,柯润扬将军、燕丰王、盛奇将军与本王均以为今日是练兵的好时候,因此在郊外集结一次,整整气势。” 陈弥勫的须发还算是黑的,他清瘦,像一具精明的骷髅,只眸子里亮眼,他笑起来,笑得很冷。 陈弼勚缓声说:“看归荣王你屡立战功,因此特准你从汾江回京休养的,若是你执意不想待了,那便正好去黔岭府的边境驻军,伐灭敌贼吧。” “谢陛下好意,可臣的伤势复发,怕是不便前往了。” 陈弥勫话毕,就起身,与陈弼勚作揖,他的眼中,陈弼勚稚嫩也狂妄,是像云一样飘忽不定的;陈弼勚坐在位高处,能尽情与他说些狠话,因此,陈弥勫预想贪要这份权力,再不济,也得让这个青葱孩童离开皇位。 烛灯在细碎的风里闪动,内侍进来将茶换了更暖的,陈弼勚穿得很平常,可也整齐利落,他发狠地轻笑,咬着牙往门外去,走了。 他要再回临蛟台去,方才走得急,那处备好的早膳也未吃,颜修的身体不见痊愈,约莫还在等他 接下去的事算不得大场面,陈弼勚与祝由年、仲晴明同行,到了临蛟台的阶梯前,就见个等候了很久的内侍脚快地下来了,他跪下,拧着眉头,说:“陛下,方才太后殿下来过,将颜大人与一女子关于房中,奴才们偷偷将颜大人放走了,让他叫辆马车回去,可他看着不太好,由于太后殿下赐了些药。” “你们是不是大夫,随意让人吃药!”陈弼勚瞬间便气急了,他高声呵道。 内侍说:“药大抵是帏中助兴的,那女子是月阔宫的奴婢。” 雪又落得大了,像飘扬的鹅毛,陈弼勚在那雪中站着,发丝上染了星点的白色,他与仲晴明嘱咐,仲晴明便差了外围的守卫去传马车来。 昨夜留给大地的一整张纯白的雪幕,到此时,上面已经全是各色脚步的印子,以及马蹄轮廓,和深浅不一的车辙痕迹了。 / 颜修回来得突兀又慌忙,莫瑕忙下去备着热水和吃食,山阴陪颜修回院里楼中,想让他坐着暖暖,可颜修连逗作作的心思也没了,他不理会那帮鸟,直独自去了楼上。 衣裳穿得挺敷衍,颜修先是将盛香料的匣子都拿出来,满满摆了一桌子,他将要焚的香配好了,又去拿些草药,下了楼,颜修告诉山阴:“用这些药材煎一锅水,和浴汤调在一起,别让伺候的人进来,准备好了后,你与莫瑕也出去。” 山阴立即应了,他察觉颜修面色通白,只有眼底泛着血色,因此担忧问道:“大人近来遭遇了什么?是否还要些别的?” “小小风寒,别的不要了。”颜修说着话,便去解身上脏污的衣裳,他的发丝乱了,细看倒是种浓郁疏离的美。 其实,颜修拿捏不准他回来后会有什么事发生,因为那些沉重的愿望驱使,他倒是希望陈弼勚知道了真相,会追来的。 衣裳解得很慢,待颜修自己将头发梳理整齐,热澡水也来了,红黑色的一缸,散着清苦的药气,颜修心悸了半晌,有些头晕,他知道,仲花疏喂给他的药到了最见效的时候。 是颜修亲自配给陈弼勚的药。 [本回未完] 第36章 第十四回 [叁] 莫瑕拎着裙摆垫脚,足下轻踩起飞溅的雪渍,她半张脸冷得泛红,从院外来了,低声地嚷着:“来了来了,人到巷外了。” “谁?”山阴问道。 莫瑕还气喘吁吁地,说:“我原本要去买些润喉的梨糖,回来路上,看见了马车,外头是仲大人,所以应该是陛下要到了。” “别声张,还是往常那样,面上是待普通的客人。”山阴即刻要向外去,莫瑕跟着他,要去备些热茶点心。 雪还在零星落着,仆人们听了颜修的话,便不往他的住处去,陈弼勚和仲晴明从大门进来,便有仆人请仲晴明和车夫去厅堂中喝些热茶。陈弼勚的路由山阴引着,往清扫干净的少雪处走,白霜压下枯黑的枝头,园林是一副墨白相掺的图画。 颜修在小楼二层的窗前,往外瞧着,他衣带不齐,穿了件宝蓝五彩苏绣的花鸟披子,露着半个瘦骨起伏的肩膀,乌发垂下几缕,在胸前,又有些茂盛齐整的摆荡上端正的脊背,他看着有人来了,山阴在院外自觉得退开,只剩陈弼勚一个,莽莽撞撞、毫无章法地向里来。 颜修将红色的窗子闭上,他往床前,赤着的一双白脚从鞋里出来,他穿了铺在棉被上的一条白灰色的绸缎裤子,滑而薄的布料堆砌褶皱,在那凸起的胯骨上挂好了,像晃晃荡荡、预备投降的一面旗帜。 陈弼勚径直上楼来了,踩得木楼梯砰砰直响,他喊着“侍御师”,清朗的声音碎开锐角,带着些许欲哭的感觉,他大声地再喊:“颜修!颜自落!” 颜修猛得将门开了,他脸上两抹红色,染得眼角也有曛意,轻咬着下唇靠内的皮肉,不太愉快地说:“进来。” “怎么了!还好不好?”陈弼勚喘着气,跨进屋里来问他。 颜修不言语,只带着无辜意味,有有些隐忍,眼前少年人的脸庞身躯,全像是盛夏时节新鲜的泛泉。 陈弼勚眼底清明,正焦虑又心疼地看着颜修。 那药不会漫溢进空气里,可人的神情呼吸会,门“啪”地合上,陈年硬木撞了陈弼勚的肩背,两个人几乎同时忘乎所以,陈弼勚的手搭在颜修穿着白灰色绸缎裤子的细腰上,再用了劲,向几乎敞开的衣裳里摸,眼皮阻拦视线,颜修发烫的胳膊,正松松地搭在陈弼勚的肩背上。 陈弼勚的呼吸,是种带着年轻血气的粗重,他愉悦,阻拦不了喜欢,欲获取更多;颜修喉底发出轻哼,他顾不上松松挂在胯骨上的裤子,顾不上快落下地的衣裳,他将得到想了很久的,一切在合适的时间。 “要如何?”待躺好了,床帐子下了,颜修才问出无用的这样一句,倒像是调情,此处的香熏进鼻腔里,分不清它和人的身体味道。 年轻身子急躁无情,带着愉悦压抑下来,是些野性的欢笑和喘息,房中有些暗,雪天,又将更多的叨扰隔绝了,烛灯乱闪,床帐被映成冬枣熟透时间的红色。 外头雪走得慢,一会儿后又走得急了,灰色天帐,下头一整片京中低敛金贵的城池,作作在楼下,不出什么声儿,桃慵馆的廊道上,丫鬟家仆像往常那样,不紧不慢地走着。 陈弼勚愿意说些浑话,他的一缕额发汗湿,正粘连着挂在颊边,嘴唇鼻尖往别人颈窝中蹭着,低笑:“侍御师是……想了多久呢?” 颜修不好答他,喉咙里却婉转一番,颈前绷起弧度,腿根高抬。 烫热充血的指腹,镶嵌进少年轻滑的皮肉里……而后,雪止,天仍旧灰着,连午膳的时辰也过了,莫瑕再来侍候时,陈弼勚就在那床下的桌边站着,嗅衣袖上沾来的香气。 “水在这里了。”莫瑕低着头说道。 “放着吧,去忙你们的。”颜修的声音从帐子里传出来。 蜡烛烧得流淌下一堆红色,颜修下了床,莫瑕也正出去了,门窗紧闭的此处,有些婉艳,那些香和别物的气味混在一起,格外有些羞人。 颜修从后抱住了陈弼勚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 陈弼勚问他:“跟不跟我再回去住?” “怎么跟?用什么缘由跟?”颜修轻飘飘地吐字,一手又收回去,匕首从腰上拿来,金亮亮,映着蜡烛的火光,他再深吸气,作势要扎下去,他脸上是木然的表情,没有愤恨,也未有愉悦。 陈弼勚忽然挣扎着回了身,攥起颜修的手贴在脸上,他睁着干净清亮的眼睛,答:“我不会再选妃了,宫里传言屈瑶和玉澈王相好,那我就成全了他们去。” “好啊。” 匕首藏进袖口里,正贴着胳膊放在身侧,颜修拍了拍陈弼勚的脸颊,又说:“你去洗洗脸,咱们下去,吃些东西。” 将人支走了,颜修梗着酸疼的腰背,佯装收拾床上的被单,他把匕首包好了,又压回褥子下面,他再吐一口气,轻微侧着脸,用眼梢打量不远处背身而站的陈弼勚,后来便低下视线,似有所思。 下楼,进了平日常住的寝房,这里宽敞些,圆桌上已然有了两道点心,又有丫鬟上了苹果姜苏茶,东西还在不断地来,八珍糕、四喜饺子、萨其马、蟹壳黄……还有粥汤两锅,均在砂锅里咕嘟冒气。 莫瑕上前行礼,道:“大人,按照你的嘱咐,没做什么干荤菜式,二位有什么要的,尽管再吩咐。” “就这些了,你们出去吧。”颜修说。 丫鬟全出去了,莫瑕将房门带上,颜修在榻上闲躺着,什么都懒得吃,陈弼勚咬了个桂花黑糖包子,急匆匆吞下半口,就爬到榻上来,抱着颜修的头,叫他往自己怀里睡。 “你不回去吗?”颜修合着眼轻问道。 他像是刻意赌气,语意里很多令人猜不透的东西,哄得陈弼勚一时脑热,忙俯身下来,低声道:“不回去,我不回去,陪你躺一阵。” 吻印在颜修眉骨上,并且留着陈弼勚温热的气息,颜修说:“我在瑶台被关起来了,但我不清楚是谁授意的,可能是什么朝中的势力。” “还知道什么?” “没了,我自己逃了出来。” “然后呢……” “偷了屋子里的扳指,挺贵的,所以有了车马路费,”颜修抬起头,朝陈弼勚的眼睛里瞧,他说,“我该多偷一些的,是吧。” 人沉浸在没有边界的寂静里,陈弼勚一时间将那些内忧外患全忘了,他完全信颜修的话,一颗心粘连在他身上,一切有些突兀,颜修奔波回来,带着一身的病痛,又被仲花疏欺负一番,在今日,成了二人的云雨之事。 陈弼勚撇撇嘴角,脑袋往颜修胸前拱着,他心疼起来,不想露脸,直抱着颜修的腰,说:“怪我,怪我气你。” “就是怪你,怪你没将我护好,我险些死了。”颜修的指头尖碰陈弼勚的脑袋,说。 陈弼勚没回话,只将颜修抱得更紧了些。 颜修问他:“你在瑶台待了些时候,可曾真的见了闻陌青?” “见了。” “你抓了她?” “我未曾抓她,她自己服毒死了,传得沸沸扬扬,你不知道?” 颜修深出一口气,又仿佛露出了方才拿刀时候的、木然的表情,答:“我如何会知道,我那时被关在深山,后来就回来了。” 桌上锅里的汤热着,陈弼勚问颜修喝不喝,颜修摇了摇头,他换了个方向躺,脸正对着墙壁,陈弼勚就贴在他身后抱他,一下下啄他的耳朵。 “如果有天我死在泱京,我也挺乐意的。”颜修悠闲地,像在说无关痛痒的闲话。 陈弼勚立即轻着声音安抚:“别那么说。” 颜修仍旧面无表情,陈弼勚暂当他是奔波后无法收束惊惧的情绪,颜修的手往腹部摸,正抓着了陈弼勚贴在那处的手,他兀自言语:“陛下,我们不该熟识的,我原本在扶汕活得很好,我怎样都没想过会进崇城,泱京挺好的,闹市长街,天子脚下,能认识新的东西,不必有远居边陲的危难感,如果我真的死在此处,要风光入土,坟旁栽几树桃花。” “你是不是想回扶汕了?”陈弼勚的手扳着颜修的半个肩膀,热乎乎的脸颊贴上来。 颜修还攥着他另一只手,指头交缠,体温混在一处,颜修翻身躺平了,看着近处人的年轻正好的脸;颜修温和地吻一下陈弼勚,再吻一下,才答:“不回去了,不回。” 陈弼勚即刻笑了,嘴角上弯,他将颜修压着亲吻,颜修也急切地接应,两人将眼睛闭上,什么都看不见了。 窗外是积雪褐枝,亦是长空黯然,无流水磅礴,也无盛阳绿荫,桃慵馆的桃花没到开的时候,崇城再点起了更多的烛灯。 有关彼此的无需多言,此日,陈弼勚用了晚膳,至入夜时才离去,夜深冬寒,颜修未睡时,在案前题诗—— 旧时秋枝还砌梦,玉竹击雨绻清风。 崇城宫灯昼生夜,月明作鼓声长盛。 [本回完] 下回说 屈梦均泪落双龙帐 陈弶勃血溅百官靴 第37章 第十五回 [壹] 屈梦均泪落双龙帐 陈弶勃血溅百官靴 —— 郊外有章明寺,到腊月之后香火最盛,平地上是一整片夏秋茂盛的林木,到这时候,仅仅剩下繁杂干秃的枝子了。 寺庙幽静,在山水和睦之地,美人生得白肤尖脸,一头泛着乌光的发,她穿了白斗篷,颔首挪开缓慢的步子,从马车上,踩着仆人的脊背下来。 有衣着鲜亮的官人过去,亦有粗布加身的平民过去,谁都迎着清亮的阳光。冬季的感觉变淡,天将暖仍冷,空中呈出种泛紫的蓝色,云被扯成薄片,纱一般悬于穹顶。 美人向寺内走,金贵身子由几个丫鬟家仆护着,拿衣裳鞋的,拿水囊食盒的,拿手炉的……美人大眼轻吊,红唇紧抿,她虔诚地迈步,家仆们在门外候着了,只留了两个贴身的丫鬟。 寺庙的殿内,焚着气味幽沉的香,白色的线条缭绕,在人面前头织成新的纱网,美人点了香,跪下,再作揖磕头。 等全部的事情完了,她又向外,绣鞋头勾旧门槛,肩膀和个男子的上臂撞得生疼,美人抬头看男子,男子也看她。 男子的眼里有光,他生得意外漂亮,一身红衣,长发披垂,脖颈上一片胎记,粉红色的。 “抱歉,公子。”她说。 陈弛勤直睁着眼看那女子,他心口瞬间绷起透明的弦,像是进了幻想或是梦里,他轻微地咬牙,忽然,有些失态地问:“你叫什么?” “容桑,”她大约怕挡了旁人的路,于是往殿外走些,又与陈弛勤行礼,神色有些忧愁地看他,说,“我是荣王府的小妾,给你赔不是了。” 陈弛勤仍不转眼地看她,鼻根都颤抖起来,他的手猛地攥紧了,在宽衣袖下藏了个拳头,点了点头。 容桑从汾江来,她见识虽不多,可看了衣着,便知道陈弛勤不是太普通的人,她太卑微怯懦,怕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陈弛勤继续,毫无遮掩地询问:“你从何处来的?” “自小在汾江长大。” “谁是你的父母?” “我的爹是铁匠,我娘在别人府上做事。”太阳有些惹眼,容桑皱着清秀的眉头,答他。 陈弛勤继续问,甚至急切了:“你娘叫什么?” 容桑答他:“叫顺梅,姓鲁,我姥爷生前是卖油的,一生贫贱,不曾做什么坏事。” 一口气答完,她那小嘴紧张地吁了口气。 丫鬟比容桑机灵,她们不认识陈弛勤,离家前受了陈弥勫的嘱咐,因此对谁都提防些,忙上前搀扶了容桑的小臂,道:“夫人身子不好,山边风大,咱们别多待了。” “那确实,”容桑应声,当即与陈弛勤行了礼,她道,“公子,能说的我都说了,若是你有事,就去府上找王爷,让他补偿你。” 在容桑退了两步、转身走后,陈弛勤忽然下决心般,扯着喉咙说出:“你长得像……” 容桑纤小的背影出了寺门,于是被更多的人簇拥着,她那乌发白脸,以及一双动人的眼睛,像从多年前的枫树林中来。 那个叫金玉,是陈弛勤的亲娘,可这个不是的。 顿时,陈弛勤上香的心思也失了。 泱京的街上有些不同,腊月的热闹是有的,可这一片不是喜庆的热闹,那么些人,将印好的诗文撒了漫天,官兵拎着长枪大刀在路边走,回头看见骑马的来了,后头是“踢踢哐哐”的兵。 平民有打砸街市的,亦有防火绑人的,或者是有痛哭念诗的……尖枪碰皮肉,有人的肚子被崴了个洞,有人骑在官兵脑袋上,有人急匆匆地逃。 陈弛勤觉得这不像泱京,他从狭窄的巷道过去,欲绕了远路离开此处,他知道整个泱京大体是和睦的,近日只是多了星点的乱处,据说和瑶台的行宫有关,大约是些撒不完的怨恨。 也不知道,这乱事是起点还是终点,陈弛勤出了巷子口,他猫腰离去之时,有人将诗文的单子往他领口里塞,有人推挤着,再低头时,不远处,忽然滚来了一颗新鲜发热的人头。 陈弛勤急着回去。 / 阳处春将至,阴面的墙下却是凛冬,颜修午后来了岁华殿,就一直在寝房里等着,他翻了两本闲书,看陈弼勚那些陈在架子上的玩物,又去柜里看他的好衣衫。 等着陈弼勚,一等就到天黑时候了。 先是听着了祝由年的声音,颜修没动,就在榻上折腿坐着,他一手托着书,一边腕子被烛火烘烤得温热,陈弼勚在外说了句:“你们都别进来。” 颜修坐在灯里,像什么虚幻的神明降临,他还是那张不会大笑的脸,此刻正轻微板着,看着进来的陈弼勚。 陈弼勚的表情很差,皱着眉,牙关咬得死紧,他在进门处站了半晌,人也不动,颜修便轻问:“怎么了?” 陈弼勚,只在沉默和呆愣后,轻吐了两个字:“没有。” 事实上,他整个人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忽然就急匆匆上来,门都没闭的时候,就抱着颜修,把他往榻上压,亲他的脖子。 外头,祝由年立马听着了声音,将几个内侍散远些,自己上来闭门,他低声教训他们几个小的:“机灵着点儿。” 颜修快被压得喘不过气,他直伸了胳膊,去掰陈弼勚的头,他说:“你慢些,他们都在外面。” “我的人来了消息,”陈弼勚跪起来,开始自顾自解衣裳,他不顾颜修已经从榻上逃开,他说,“不细说,总之,我被算计了,又得开始过关。” 颜修坐在床沿上,把自己外头的氅衣脱了,便开始解袍子,再解裤带,他慢悠悠,浑身都透着种冷清,不似陈弼勚那么急;两个人下了帐子滚在一处,外头烛光摆摆荡荡,风从窗缝溜进来,地上炭盆里的火闪着亮眼的红色。 “还有,我把屈瑶关起来了,方才我去她宫中,预备聊她和玉澈王的事,可正撞上她要逃,连行李都收拾了,我有些气。” 说这话时,陈弼勚身上只剩件亵裤,他把下头躺的人扒得光·溜·溜,死命地压着直亲,又在喘着气诉苦。 “别想那么多了,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颜修摸着他的脖子,嘴往他嘴上碰,两个人问不得太多了,由于颜修在这里待了一个午后,谁都知道他是何意思。 祝由年在外守着,再向外,是仲晴明带着人,近日的情势有些紧张,陈弥勫已然动作开了,夜里的风寒凉,仲晴明眼睛向房上机敏地瞟,跺了跺发麻的足尖。 颜修的手揪着明黄缎子的床帐,风从布料的缝隙外溜进来,打在烫热的脸上身上。 头发要纠缠着了。 完事儿,内侍备了热水端进来,又有些吃喝的、用的,陈弼勚这一刻毫无个君主样子,全屋子他脸皮最薄,羞赧地跺脚,赶祝由年出去。 颜修穿着新拿的寝衣,在水里洗着帕子,又伸着纤细的腕子拧干,往陈弼勚脸上擦,笑他:“你瞧瞧,倒像是你被我怎么了。” “这是朕的私事!” “行了,你以后可有几十个妃子呢,别耍小脾气。”颜修把擦完脸的帕子收回来,冷脸训道。 陈弼勚又要跳脚了,他把手往颜修领口里塞,追着人家欺负,追上了,就从腰间抱着,心口贴在颜修清瘦的背上,大声道:“我不要半个妃嫔了,你少惹我。” “行了,放我去躺躺。”颜修疲乏的身体不经动,一跑就腿软得快倒了,陈弼勚终于把人放了,颜修自己去擦洗一番,就去床上了。 待夜里灭了灯,颜修枕着人家的腕子,问:“皇后到底怎么惹你了?” 陈弼勚约莫叹了口气,他把人紧紧揽住,嘴巴顽皮地贴到颜修鼻梁上去,马马虎虎亲几下,答:“我原本能成全他们的,可她要逃,缘由是泱京有了乱事,怕死在此处。” “这有何错?” “惹我不愉快了,自然错了。”陈弼勚上来些不可捉摸的小性子。 颜修于是骂他:“论此事,你就是个昏君。” 陈弼勚不以为然,手往颜修衣裳下头摸,说:“禁足半月,又不是将她杀了,起码现在她还是大延的皇后,她若是逃了,会有很多麻烦的。” 颜修牙尖地,戏谑般问:“你我的事与之相比,哪个麻烦更大些?” “你不算麻烦,你是我的心病。”陈弼勚说着话,手顺向颜修柔韧光滑的发丝,他的脸凑得极近,又粘着人,一下一下亲。 颜修的心着实舒服了,可或许,只舒服这一个晚上,他幻想自己的手指是锋利的铁刃,要陷进陈弼勚脊背处健瘦又烫热的皮肉里,他幻想他们饮了同一口毒,所以交叠着死在刻龙绕凤的床上。 他幻想人的恨永远不会停止,身旁人泛香的血迹,沾染在自己衣袍的外襟上。 “我是……心病,”颜修闭上眼,在磨蹭渐进的缠绵里,又念了一句低闷又温和的,“你的心病。” 岁华殿的腊月要完了,崇城的新年将来,泱京的雪未积攒多少,晴天又要延长,安稳的日子即用即少,扶汕的春,将是滚热的。 谁都知道。 [本回未完] 第38章 第十五回 [贰] 这段日子,颜修去过岁华殿几次,陈弼勚总在忙,因此没法往桃慵馆来看他。直到二十七下了大雪,门神贴上了新的,二十九一早上,就有人特地来此,将绑了红布的箱子放下,颜修甚至头也没梳,他踩着雪将礼迎了,拿去屋里看。 能确定是宫里来的,每年都有皇帝赐福的习惯,一张平展的红纸上,是陈弼勚亲笔的“福”,再下头,放着铜鎏金的仙鹤砚盒一对,一个小图轴,打开后,是画师精妙所作的《岁朝欢庆》;鎏金点翠的闹娥头饰,加个灯笼簪子,还有翅膀能动的一个玩意儿——宝石蜻蜓,一盒刻了“崇天延福”四字的、宫里特有的金元宝…… 莫瑕进来,颜修指她去外头,将陈弼勚送来的“福”贴了,房门闭上,里头炭火燃得愈发热了,颜修把金元宝放回箱子里,接着,剩下的什么都放回去了。 他拿出颜色素些的外袍和里衣,穿好了,又梳头,墙角阴处,二十七下的雪没化完,今天清早再下起来,可前几日过了立春,因此天暖一些,让雪湿重起来,人泡在了一种泛暖的潮气里。 莫瑕进来伺候早膳,她捧着盛点心碟子的漆盘,待别的下人一走,便说:“大人知不知道,黔岭府外的斯卓国,打进来了,黔岭成了敌贼的天下。” “何来的消息?”颜修问道。 莫瑕看似慌张得不行,她立即压低了嗓子,凑近了,道:“宫里来的消息,现在还压着,知道的人没多少,奴婢原本没想告诉谁,可想了想,陛下他遭遇困境,大人要是知道了,能安慰他。” 瓷碗里熬好了江米稀饭,共四个小菜碟子,炒咸什、甜酱甘露、赛螃蟹、熏鸡丝,颜修手上的匙子没动,他把桌上一切盯个便,这才从呆滞里出来,清了清喉咙,说:“他自己定然是有法子的,我没辙。” 稀饭甜淡,细腻得过分,在舌尖上待不住,一瞬间流进胃里,半口险些呛进喉管中,惹得颜修咳了几声,他继续吃着粥,说:“我知道,大延近来多事,民间险乱,因此被入侵便不是偶然的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莫瑕抿着嘴无法多言,上前,给颜修夹了剥好的小竹叶粽子。 “你知道,泱京安稳多了,不像别处,坏事尤为多,平民之命非命,平安的只由于幸运,当冤屈降临之时,没人说得上公道话。”颜修一字一词地吐出,气息在暗地里发颤,不觉然时,粽子咬了半口,眼泪似豆,重重砸在桌布上头。 莫瑕没瞧见他哭了,只在一旁安静站着,半晌,颜修吩咐:“你下去,我自己吃。” 粥连着吃了半碗,未尝出什么独特香味,颜修往床边去,有些着急地寻着东西,又回身,到柜子里去找,就是那把匕首,被黑布包起来,一显露,便是银亮的光。 莫瑕走时,早将房门闭了,颜修在空荡的屋子里,独自站着,他轻声道:“信亦有其时限,闻陌青之死,颜漙之死,温素月之死,颜濡之死,举家上下亲眷家仆之死,确实该还了。” 颜修的牙齿紧咬着,一瞬间,他试图把匕首往自己心口戳,可中途止了动作。 那日的瑶台,寒风嘶厉,大雪横飘,颜修从谭松庭的桎梏里逃了,他自然无处能躲,便往陌生的梅府去,又躲着未知的追兵,深夜,才见了那座华丽幽深的宅子。 有家仆出来,颜修立即作了揖,他披着自己的暖衣,可仍旧冻得颤抖,轻声道:“我是扶汕来的,想见梅小姐,劳烦通传。” 瑶台民风奔放热络,家仆急匆匆,搀了颜修进去,在门廊上等着,没一会儿,通传的家仆来了,又来了个清朗少年,他作揖,道:“我是梅霐溢,长姐让我带你进去。” 颜修遂跟着进去,他拖动一双疲软的腿,脸上尽是些要凝结的雪渍。 梅霁泊才下床,连头发也未束,她穿着粉色衬袍一件,在那暖炕上坐着,手上还捧着个暖炉,颜修流落至此,一瞬间她没想着询问什么,只是招呼他:“快上来坐。” 颜修眼底带泪,唇上泛白,满面的倦意,他手扶着暖炕的边缘,坐好了,这才缓缓抬头,说:“我来此游历,遇上了匪徒,我从禁闭处逃走,身上没什么盘缠,只能来寻你。” “无妨。”梅霁泊从炕上下来,自己穿鞋,她拖着虚弱的病躯,与家仆说话,将一切安顿了,有人搀着颜修去另外的屋里歇息,有人去备着沐浴吃喝,还有人,要把近处的大夫请来。 颜修在客房的床上躺了,梅霁泊招呼丫鬟拿来了热帕子,供颜修自己擦拭手脸,她道:“原本我应该能好好照料你的,可我的身子不太好,我娘,不在了。” 梅霁泊说着,便要哭,她以前从不这样的。 “你节哀,自己得保重。”颜修把用完的帕子递回去。 梅霁泊坐得仍旧自在豪迈,她垂下头,吸气再吐气,啜泣:“‘余欲说行宫修建迫害劳工一事,为贫苦者伸冤,却遭当今圣上暗查,其欲塞我之口,便轻夺我之命,镣刑未至,见毓不屈,此先去矣,以达为民之志,了终生所愿。’” 梅霁泊抬起手,抹去两边颊上的泪,又说:“这是我娘服毒,留下的遗信。” 颜修的牙关像是悬了空,对陈弼勚的信或不信暂不思虑,他倒从梅霁泊身上,看见了幼年的自己,那么些理解、痛苦、共情、憎愤,猛淌乱落,全积在喉咙里了。 颜修抖着声音,问:“她,在何处去的?” 梅霁泊低声答:“瑶台的樊阳客栈,她死时,桌旁还有一尊鹤鹿同春花插,梅花落得遍地是,她浑身也是。” 梅府四处舒适,梅成楚腰缠万贯,可未能使闻陌青回来。 颜修后来便想,陈弼勚此人,有着旁人难以比过的精明,自己以往无端的信任自然是出于痴迷的,有些狂妄武断了。颜修那么悲痛,觉得自己像砂石,被皇权压制剥削,从儿时到如今。 他同情梅霁泊,亦是在同情往时的自己,让他心口麻痛的樊阳客栈里,亦有过让他炽热如火的耻事。 / 除夕当日,颜修穿了崭新的衣裳,外头是鸦青芙蓉彩绣氅衣,再外头,一件青莲色燕子纹路的狐毛褙子,并且,头戴了那只陈弼勚昨日指人送的鎏金灯笼簪。 颜修自尤仙门进崇城,路上能听到干脆的炮竹声,内侍们穿了新衣,房檐上有了红灯笼,雪将化,地上圆形的水痕洇开。 到岁华殿前,连祝由年也不在,洒扫的内侍说:“陛下去各宫各殿拈香,还未回来呢。” 颜修于是斗胆进去,也没人拦着他,他到陈弼勚寝房,脱了褙子,便坐下,剥开桌上的干果,缓慢嚼下半颗,他待不住了,于是又出去,和那内侍嘱咐道:“有劳公公,如果陛下回来了有空,问问他能不能去趟临蛟台。” 旧年的末日,在颜修眼中似乎成了世间的末日,炙热的喜爱和涩疼的愤恨,都在疯长着,除夕会有家宴,陈弼勚和仲花疏,以及陈弜漪,要在岁华殿吃团圆晚膳,或者,陈弢劭也将到。 而温素月和颜漙,再无法过一个除夕,颜幽行处不定,颜修漂泊零落,狼狈无奈地爱了个仇人的儿子,爱了个同他父亲一样了无温情的君主。 颜修在临蛟台上,看快进初春的崇城,风洒在脸上,已经不那样寒冷了。 不知道是多久,陈弼勚才来,他未带一个人,甚至连仲晴明也未带,身上衣裳也许是新换的舒适些的,应该不是拈香时该穿的华服。 陈弼勚心情差,但还是冲着颜修微笑,两只手抓他的一只手,炫耀般,说:“我谁也没带,急着跑来见你。” “黔岭怎样?” 陈弼勚迟疑后,答:“尚不明晰,已经调集了兵力前去,应该能轻易解决的。” “黔岭南下就是泱京。”颜修任他捏自己的指头,将头低着说话,很轻。 陈弼勚的喉骨滑动,再笑了一瞬,说:“放心吧,过你的除夕,我什么都能应对。” 衣袖里能藏一双温软的手,亦能藏一把骇人的刀,颜修的腕子都开始颤抖,他预备将匕首拔出来,那时,无需任何势力的费力,大延便一团糟糕了。 陈弼勚拽着颜修一只手,忽然亲过来,吻印在颜修嘴唇边上,亲完他,无奈地叹气,说:“瑶台又出事了,虽说镇压下来不难,但民心不齐,官兵懈怠。” 他还那样年轻,却在一堆复杂的烂事里自如周旋着,疲乏得眼底积血,他再捧起颜修的脸,一下一下,毫不羞耻地亲啄他的嘴巴。 说:“我若是在,延国就在。” 这回没称清高骄傲的“大延”,而说了个严肃平常的称号。 “我戴了你昨日送的……簪子。” 陈弼勚不停吻颜修的嘴巴,应他:“我还没细瞧,我从深夜到现在都没睡,拈香的时候还想着黔岭,若是前方士气不够,我定然要亲自去的。” 颜修有些喘不过气,他合眼间,泪就放肆地掉落,他忽然间仅仅抱住了陈弼勚,用浓重的鼻音,说:“这不是什么好法子。” 颜修能感觉到陈弼勚身上极其温和的气味,以及他青葱正好的温度。 还有,自己衣袖中那把匕首的重量。 “舍不得我呀,担心我?”陈弼勚还在乐,乐着摸颜修褙子上的绒。 近来,临蛟台时常暖和着,两人进去,颜修便帮着陈弼勚解衣裳,陈弼勚往颜修袖子上摸,颜修立即站起身,揽住他的脖子,就亲上去。 陈弼勚笑他:“嗯?这么急。” 外头又有炮竹炸开,崇城人稀少,可年的气氛只多不少,伺候的人在外头好好站着,什么声都不出。 “就着急。”颜修咬着他的嘴回话。 衣裳都脱完,君主赐一湾暖静,将二人封闭着,净想些放·荡之事,颜修的身上挺香,是早上沐浴后才抹的香膏味,他知道自己此行为何。 陈弼勚掐着颜修的肩膀,从身后将人拢着,皮肉相亲,接着有些密密麻麻的咂弄声,人躺进酒坛般,手脚软得要捡不起来。 而后,缠绵毕了,颜修被吻着嘴,就沉沉睡过去,陈弼勚疲乏,可他撑着身子起来,往榻上摸二人脱下的衣裳,颜修的氅衣袖子很沉,里头一个隐秘的暗袋,是盛了匕首的。 陈弼勚把匕首往榻边的木头上敲,有些惆怅地向它的尖端敲,自顾自地吹了口气上去。 他回头,往床上瞧,只看见了轻微鼓动的、落下来的床帐;陈弼勚还穿着中衣裤,他将匕首藏回衣袖里去,便转身慢步,去了床上。 颜修睡得沉了,中衣随意套着,露出一片印着红痕的前胸,陈弼勚把脸贴上去,蹭向颜修的颈窝,颜修便轻微地动,使一只手,摸陈弼勚的脸和脖子。 “你为什么想杀我?”陈弼勚轻缓地问,可没声音答他。 随即,他又觉得自己幼稚,君主被惦记性命,着实算件普通事情。 颜修均匀地喘息,赤裸、孤独、无防备。 陈弼勚闭上眼睛,他仍旧在颜修身边靠着,说:“我没想过的,没想过你也要杀我。” 向下摸去,颜修裤子也未穿,床边的布料上还有些泛白的湿痕,粘稠、冰冷。 陈弼勚觉得自己整个人凉下去,到了一种濒死的绝望里,他心思混乱,在搭着颜修的腰时,也不觉然地睡着了。 外头站着的人仍旧没动,阴天也是雪天,沧华园西北角,较其他园林开阔些,屋室建于灰色的高阶之上,临蛟台处天宽,手可抚月。 崇城尽在眼下,是看焰火的好地方。 [本回未完] 第39章 第十五回 [叁] 一室未出门,只斜眼朝殿前密集守着的侍卫们看去,她把大门合上,就缓步到了桌前。 汤是一早开始煨的,如今从厨房拿来,在小炉子上坐着,揭了紫砂锅的盖子,漫出扑鼻的鲜香。屈瑶翘着脚坐,将手上的经卷翻过一页去,她穿得质朴,上身套了件素色的夹袄,下头一条灰色半旧的裙子,褐色布鞋。 “北芪是香棠公主那时送来的,知道殿下喜欢吃黄鳝,虽说现在不是时候了,可陛下惦念着殿下,特意送了些活的来,殿下也别再伤心了。” 一室轻声说着,将汤舀往彩瓷小碗里,补气通络的北芪黄鳝汤,又加了些老姜进去,也不过分腥。 屈瑶起身过来,她被禁足至今,未见一个外人,也更没能踏出怀清宫半步,她不知道陈弛勤是否也受了惩治,不知道起了乱的泱京到底如何了。 “他才不是惦念我,他是惦念自己的尊严和面子。”屈瑶的眼底发暗,像没了曾经还算明朗的样子,她坐下,将汤拿来吃。 一室于是行礼,道:“殿下请先吃着,我去做事,今儿除夕,总得准备准备。” 屈瑶没答什么,点头,就任她去了,一室往外,到书房里,找了岁华殿昨日赐的“福”,又忙着去厨房,将贴对联剩下的浆糊熬热。待一室去殿前,将“福”贴了,便瞧见陈弼勚带着一帮宫人,从大门外进来。 院里忙着的,全都跪下行了礼。 “一室,皇后身子怎么样?”陈弼勚直往一室身前去,问她。 一室跪着颔首,手上盛浆糊的碗还没放,回话:“殿下近来身子很好,就是心绪杂乱,常常独自垂泪,陛下昨日赐的黄鳝已经煮下,殿下方才在吃。” 这边没问几句,陈弼勚也是忙里偷闲的,他有些疲倦地捏着鼻根,这时候,屈瑶闻言出来,对陈弼勚行了礼,道:“参见陛下,臣妾责罚在身,有失远迎。” 屈瑶的话带着刺,恭敬在面上,赌气在心里,她先进去,陈弼勚便随着她走,宫人都等在外面,一室立即差人去准备些茶水点心。 进了寝房,屈瑶才停下步子,说:“此处暖和些。” “今日除夕,”陈弼勚自觉坐了,说,“若是你想吃什么,朕吩咐人送过来。” 女侍进来行了礼,将茶和点心盘子放下。 “不用了,昨日送的东西都吃不完,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的,我在此处待着,不知道外头的事情,”屈瑶就在一旁站着,缓声说,“昨日太后殿下来过了,她以为你只是关了我修习德行,也未骂我,就是催着咱们要孩子。” 陈弼勚斜斜地挑眼看她。 “谢谢你瞒着,否则太后该愤怒了,我挺不甘心的,若是能说真话,我要求你,放我走吧。”屈瑶眼圈红了,她少有地卑微,心被弄得垮了,咬着嘴皮跪下。 陈弼勚喝茶,轻声道:“不是为了护你才瞒着的,朕不想多事,原本能够成全你们的,可你却想逃出去。” 屈瑶的泪在落,未挂好的床帐上是刺绣双龙,乱飘的边角,搭在屈瑶肩上,屈瑶抬起头,问:“玉澈王现在如何了?” “朕罚了他,他不比你悠闲和舒服,能不能活下去都是问题。” “我们再如何,也从未想过让谁去死,皇权在握,应旨在造福百姓,而非局促于方寸之地,以权谋私。”屈瑶的眼底通红,泪打得满脸都是,她眼神似剑,话毕,牙关仍然紧紧地合着。 陈弼勚将茶碗放下了,他整着衣裳起身,上前去,弯腰,答她:“朕是皇帝,你却不是,这就是差距,世上从未有绝对的公正。” 陈弼勚的狠厉,掩藏在顽劣自由的表象下,他长身挺拔,穿了身华丽的衣裳,眼下是劳累后的青色,日光轮换后,微暗的室内,将他大半张脸陷进阴影里。 屈瑶和他对视,咬牙间,眼泪更为不住地落下,她哭得肩背颤抖,一身素衣,全不像个尊贵的皇后了。 祝由年忽然到门外,说:“陛下,有盛大人的急奏到了。” “好,”陈弼勚直起身,看着屈瑶,应声,“朕这就来。” 于是,坐在了怀清宫的厅里,祝由年将奏章呈上来,茶也未有,宫人都在外候着,屈瑶还在寝房里,没出来。 晃悠悠的黄色灯光映上来了,纸色素淡,上头工工整整写了:将军盛奇启。延国,乃三界八方辽阔之土,北上荒原雪岭,南流水城雨乡,幅员广阔,人烟众多,乃万世难寻之处,百年昌盛之原。现以杳和皇帝之十四子弼勚为帝,因前人之赞许力荐,而今,不抵国中事务繁复,治理操劳,乃致汾江、黔岭等府受敌寇之裁,农商废弃,百姓难安;再,朝中政事怠慢,策略不兴,权力在上,下无所治,混乱不堪,有瑶台行宫一事可照。至此,怠政不改,岁末即来,民愤积压,瑶台、泱京等地均有起义之事,有违安定之道也……遂有盛奇为首,柯润扬、章也、李剑诉、仇文兴等大将重臣同奏,亦得亲王陈弥勫、陈弶勃助力,繁言从简,愿弼勚以民为本,从长计议,禅位让贤,以续延国大一统之威,得千世赞颂。 奏章未读许久时间,陈弼勚站起身来,将纸塞与祝由年,祝由年叠好了,放于身后内侍的袖中。 “今日是除夕啊。”陈弼勚轻笑,低声叹道。 祝由年立即回了:“是。” “年没好过的,当思虑大事了。” 雪终究在年前停了,夜还未到,灰色的天愈来愈沉,快压下来,将人的视线淹没。陈弼勚出了怀清宫,路上遇到了穿得漂亮厚实的陈弜漪,她抱着闻风蹦蹦跳跳,上来便行礼,眯起眼笑着,说:“皇兄,该把猫还给你了。” / 过了除夕再过春节,到了初二,颜修就得往太医署去当班,此日,秦绛来得迟了,她进了门,先回房脱掉褙子,便将各类小食用盘子盛了,招呼副使往厅里拿。茯苓饼白透似雪,再是酸甜的小枣酥饼,一盘单笼金乳酥,加一盘九制陈皮,还有椰丝糯米滋和黄桥烧饼,泡的是洞庭君山茶。 颜修捂着手炉看书,他与秦绛见了礼,道过新年好,副使们也前来问候,赵喙穿了身新的莲青色深衣,细看的确瘦高了些,他将颜修的肩膀搭着,给他看新写的方子。 “有消息,归荣王在劝告陛下禅位,你们听说了吗?”秦绛和大家围着坐了,闲聊。 颜修头也不抬,答她:“秦大人,小心叫毕大人听去,得训你了。” 秦绛将斟好的茶捧着,连忙指着凳子,请赵喙也坐下,她道:“如今外头出了些事,咱们还能蒙着眼过不成。” 有副使应她的话,说:“秦大人说的是实话,可陛下没什么不好的,要是真让归荣王做了皇帝,咱们肯定没现在好过。” 赵喙咬着手上的点心,转身看那副使,也应和:“你说得对。” 颜修半天没插一嘴,他心里极乱,尝了个小烧饼,也没吃出什么滋味来,他将茶喝下一口,还未将杯子放下,就听见了慌忙的走路声,人还未到,声音就传来了,显然是近处尚药局的聂为,他掀了帘子进来,额头上闪着汗珠的精光,手往那桌沿上一按,喘着气说道:“你们居然还闲心在此吃喝。” “年没过完呢,不吃喝了,去侍候你不成?”秦绛嘴上不饶,可是个好长辈,自然扯了凳子出来,劝聂为坐,又给他倒上热茶。 聂为用干嗓子咽着唾沫,他的话就在嘴边上,颜修看着他,忽然觉得时间过得极其缓慢,他的腕子开始发抖,却装作不动声色。 一口气在喉咙底下悬着。 “今日早朝出了大事,”聂为说,“燕丰王为了逼迫陛下禅位,在朝堂上用刀抹了自己的脖子,听说有几位大人的身上沾了血,燕丰王还说……” 聂为的话到一半,众人皆是震惊讶异之态,他停了声音,眼睛往颜修身上瞟,接着,便直视向他。 赵喙着急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聂为有些迟疑,他的眼皮闪动,又不敢细瞧颜修,他缓声道,“说侍御师颜大人迷惑圣心,常日留宿岁华殿,陛下将蹈通豫帝之辙……现在,宫里传遍了。” 聂为泄气般,将最后的音吐出,他以为由近处的人说来总是好的,能叫颜修有个防备。秦绛预备去扯颜修的胳膊,可未能来得及,颜修甚至没沉寂一秒,他站起身,立即向门外走了。 赵喙和聂为急忙追上去,颜修已经步行至院子另一边,他绕过房侧,到里院子去,把房门关上,接着,就没了动作。 颜修浑身都轻微战栗起来,他思忖着,的确,自己毫无辩驳的余地,他靠在紧关的门上,外头聂为和赵喙着急地叫他。 “颜大人,不论如何,咱们这些人,可都是向着你的。”聂为还在轻喘着气,声音要喊破了。 赵喙说:“你别想不开,趁着毕大人还未回来,我找辆马车带你出去。” 房中前日燃过香的气味未散去,颜修闭着眼,他的手攥紧了,接下去,便吁着气,低声说:“你们去忙吧,我没有事,我独自待一阵。” 这天才开始不久,等再过去几个时辰,天也未黑,秦绛让人送来的饭还在桌上,冷透了。等赵喙举着灯再来,发觉颜修早已经不在房里。 天快热起来,或者还要再彻底冷一回,月亮似有似无,戳在一团黑色的云里。 / 桃慵馆像是一夜未睡,天微亮时,有家仆出门采买,却看着门前石阶上一片散着腥气的血字,原本该是未干的,只是在凌晨结了冰,家仆软着腿不能细看,立即叫了人出来。 颜修听着院外有人在嚷,他也未睡,便起身开了房门,不经意,房檐上头忽然摔下一截重物,砸在他身前的地上,血肉模糊着一摊,是个男人的右胳膊,连手掌指甲都在的。 莫瑕一见,吓得尖声叫喊,几个丫鬟小厮立马从院外过来,众人看了此场面,愈发觉得恐怖了,山阴咬着牙引了人拾掇。 好在颜修是个行医之人,并不怕这些,他出去了,向房檐上看去,那处空荡荡不见一物,到了下午,陈弼勚来此,颜修便将清早的事情说了。 “你别怕他们,就是些拙劣的民间把戏,这四周已经派好了人,你别进宫,先在此住着。”陈弼勚在榻上拾了那个熟悉的旧绣囊,偷偷将其藏进袖子里。 颜修未打扮什么,甚至穿着睡觉时候的衣裳,他头发散乱,那样盘腿在床上坐,见陈弼勚过来,便转了脸过去,说:“他们是该唾弃我。” 陈弼勚蹲下去,在床沿下头抓着颜修的手,一双亮眼睛看他,嘴上忙着哄人,说:“别那么想,他们就是死板习惯了,看我不顺眼,因此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陈弼勚喉骨一动,继续说:“……喜欢你也是错的。” 颜修想立即去捧陈弼勚的脸,可他有些泄气,因此将手也挣脱出来,掀开被子躺进去,将自己的脸也蒙了。 沉闷地,冲陈弼勚说:“你走吧。” [本回完] 下回说 提篮换女旧事不洗 携珠奔命新恩难遇 第40章 第十六回 [壹] 提篮换女旧事不洗 携珠奔命新恩难遇 —— 那时因屈瑶的事,后来又因颜修被喂药的事,陈弼勚极少地会去见仲花疏了,正月到第四天,原本是能悠闲着的时候,可时局下,陈弼勚毫无功夫消遣。到中午,仲花疏下头的内侍往岁华殿处来,在书房外候着,待前来议事的大臣走了,才进去参见,禀道:“陛下,太后殿下令厨房备了晚上的宴席,都是些陛下喜欢的菜,她请您务必前去。” 外头的天彻底晴了,总算暖上几分,太阳也在晌午有些火热,光倒在窗外高树的梢头上。 “她可有要事?”陈弼勚仍攥着笔书写什么,随口问道。 内侍道:“回陛下,奴才只管传言递话,实在无法得知。” 陈弼勚只穿着深衣一件,紧束着的腰窄薄端正,他抬起头,往那内侍脸上瞅,才说:“朕知道了,黄昏有空闲便去。” 内侍领话毕,就告退了,正午的饭早就备好了,可陈弼勚顾不得去吃,他唤:“祝由年。” “奴才在。” “给朕弄一碗热粥,再来些小菜,就在这里吃吧。” 祝由年忙劝他:“东西都准备好了,现在就能上,陛下您还是歇半个时辰,去厅里吃吧,今儿有炉鸭炖白菜、溜鲜虾、三鲜鸽蛋、羊肉汤饼……” “拣两道新鲜的,再弄碗粥,就行了。” 陈弼勚忙着翻看手上的奏章书文,茶冷透了才顾得上喝两口,祝由年拗不过他,因此午膳就这样简单吃了。待过了下午,天将黑的时候,陈弼勚才记起要去月阔宫仲花疏那里,事实上他是不愿去的,可君主该有的体面不能落下太多,总得抽空向太后请几个安。 人累着了,于是换了衣裳,乘轿子过去,待到月阔宫外时,灯已经全点上了,崖寻看似在外等了些时间,她如平常那样眉开眼笑,行礼后引了陈弼勚进去,又在外候着,将帘子放下。 “母后万安。”陈弼勚与仲花疏行礼。 厅内屏风布好了,大的圆桌上,有许多好菜,仲花疏穿正红月华裙,上罩着鸦青色交领袄,和一件夹褙子,她打扮得未有平日隆重,更像个温柔和煦的长辈,待陈弼勚坐了,便说:“我知晓今日国中之事,你忧虑了。” 陈弼勚也不答什么,内侍刚斟好了温酒,他抬头便闷下。 菜有需要割来吃的烤牛肋骨、甜酱乳鸽子、卤鸭肝、白汤笋尖、崂山菇炖鸡、三鲜锅贴……再加了几道新鲜精细的糕点,又有些小菜盅汤。仲花疏忙指人布菜,说道:“我本不想打搅你的,可今日要说的事,关乎你的性命安危。” “若是母后又要提起颜自落,那儿子就先告退了。” 四周与桌上的烛光,打得房内透亮,陈弼勚的头发更长了些,墨一样落在脊背处,他转脸,神色有些难看,约莫是累得快垮,因此无心思顾及态度了。 仲花疏忙压低了声音,摆手示意四周的宫人出去,她喝了黄瓷茶碗中的温水,正声说道:“陛下可以先走,我的人刚回来,扶汕和泱京都查过了,我今日要说的,与当年的颜府有关系。” 陈弼勚似是惊异的,他猛地抬眼,睁着那双明亮深黑的眼睛,道:“朕已经知晓了前因后果,不必再细究。” 仲花疏却轻笑,说:“想必陛下早已经暗中彻查过,有了合理的猜想,只是一无确切的证据,二来狠不下心吧。” 陈弼勚自己斟酒,答:“母后倒是说一说。” “颜家早已落败,也没什么相近的亲友可查,束手无策之时,我暗中得到一个消息,泱京西郊一处姓萧的农户,因无钱抚养,曾把自家的五女儿卖与颜家做下人,换了一小篮银子,这个姑娘是杳和四十九年人,现在已经二十六岁了。”仲花疏眼角闪动精光,她刻意停顿一阵。 陈弼勚嘴边凝着清淡的笑,眼皮有些僵硬,说:“朕无心在意一个下人。” “陛下不要自欺欺人了,那时皇后重病,兼芳前去扶汕请颜自落来此,他身边常年侍候的丫鬟萧探晴,你不会不知道吧?” 蜡烛上的火光抖动了一下,盘中菜精美地摆着,也未再动,陈弼勚将酒盅捏在手上,他低声地说:“同姓氏的下人,崇城也有数不尽的。” “我知道,都姓萧,着实不稀奇,可主子正好是姓颜的两兄弟,也太稀奇了吧,陛下别忘了,泱京颜氏,可是医药世家,名扬四方。” 仲花疏的言语缓下来,她倒并非刻意想与陈弼勚争论,仅仅论过往的仇恨,她也恨极了颜家全部的人。 陈弼勚不敢眨眼,他大约真的在刻作镇定,若是转念,总能一瞬间记起藏在颜修衣袖里的匕首。 如此,一切便能够说得通了。 仲花疏接着说:“如今我完全能断言,颜修、颜幽二人,正是泱京颜氏的余孽,他们当年的姓名是颜玉竹、颜泽兰,至于此二人在案底中录为‘当场处死,葬于荒坟’,那便要另外彻查了,毕竟连跳了河的颜濡,也能混来你身边行刺,因此他们使了法子逃走,也不是没可能的。” “别再说了,朕着实得想想。”陈弼勚闷声说话,将眼睛合上了,他预备思虑,可脑海中一团乱,他完全明了了,自己未有仲花疏那样的仇恨,可他明白,一直以来,颜修都在仇恨着他,仇恨皇权,仇恨崇城。 仓皇的眼泪要掉下来,被及时制止了,陈弼勚睁开眼睛,像是失却了以往的果断,而变得毫无头绪,他轻呼着气,说:“如此巧合的事……” “陛下该下令了,当即处斩颜氏余孽,还你自己一派清净。” 陈弼勚辩驳:“他们兄弟二人本就无辜——” “若是陛下的心软下去,丢的便是你的性命、我的性命,甚至更多人的性命,还有,你别忘了,颜修的母亲温素月,是在石山使巫术,诅咒你身死魂飞的人,你那时,才是个无辜的婴孩,你的母后,要寻谁说理呢?” 仲花疏这才饮了第一杯的酒,她牙关紧合,表情有些僵**,约莫在暗自发着怒,不想失太多体面。 陈弼勚错觉得刀正抵在自己身后,他的胸骨后面,像正有双嶙峋的枯手揉捏,致使喉道、鼻根也刺疼起来,气有些喘不过,陈弼勚站起身,对仲花疏说:“母后所说的诅咒,朕不在意,不想深究,至于他们兄弟二人,朕自有打算,不劳烦母后费心了。” 陈弼勚接着便告退,吃没吃好,他眼底泛着冷光,人险些不知该往何处,待轿子回到岁华殿前停下,陈弼勚一觉惊醒,他有些冷了,下了轿立即往殿内的寝房里钻,洗漱完了,继续看书文和折子。 在最要紧的国事面前,别的无暇思虑。 不成想,深夜,最没可能来的颜修来了,他原本还轻微闹着气,此时却从门外静悄悄地进来,人穿得极其质朴,上来就捂住了陈弼勚的眼睛。 冷冰冰的指尖覆盖在薄眼皮上。 “我听闻你最近的困境,相比之下,我那些委屈算不得委屈了。”颜修自顾自地解释,自己端了茶到桌边,小口地喝,人生得清俊,神色中带着凌厉,眼睛最为漂亮。 陈弼勚抬起头看着他,沉默许久,终于吁出一口气,说:“抱歉,也许我,真的没能力成为个好君主。” 颜修将杯子放下,托着陈弼勚热乎乎的脸,说:“你有。” 衣裳袖子撞着陈弼勚的膝盖,他忽然在猜那里头现在有没有刀,他站立起来,冷着表情,问:“你今夜为何要来?” “白天不敢来,所以夜里来,毕竟,我受众人唾弃,让你误国了。”颜修的自我嘲讽有些犀利,他说完便冷笑,大约是不太在意的。 人是高的,腰被束带捆着,头上仍然是那只灯笼簪子。 陈弼勚忽然冲动起来,几乎扑上去,拘着颜修的脸吻他,嘴唇牙齿乱撞一通,少皇帝急切地要求:“帮我把腰带解了。” “门是开的。” “立马就有人关,”陈弼勚将本就不反抗的人压进床里,颜修听话地伸手,上来解他的衣裳,他又说,“你无需思虑别的,我会保护好你,明天不回桃慵馆了,我已经和熹赫王说过,让人送你去他府上,更安稳些。” 寝房的门,“吱——”一声关上。 颜修被弄得狼狈,衣裳扯下来,半边肩凉在外头,他带着疼惜和爱慕,吻了一下陈弼勚的鼻尖,淡笑着答:“好。” 陈弼勚尽力不去想黄昏在月阔宫中知道的一切,或者,他原本就能猜到那些了,只是被澎湃的吸引戳了心,于是瞒骗自己,甚至不怕丢了命。 国中大乱,过一夜,便将有更棘手的事来临,陈弼勚觉得自己是个昏君,他的脸埋在人的颈间,嗅着太缱绻迷人的香气。 颜修一下下,摸着人的头发,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甚至比方才更激动炙热些,他说:“我的魂魄被夺走了,陛下。” [本回未完] 第41章 第十六回 [贰] 初六,民间祭拜穷神,原本,人应都在悠闲的节庆里,逐渐拾起生计的器具,可这回不同,天的亮色未破,便有朝廷派出的大队兵马,全副武装,在泱京城中串开,有序守卫起各处,陈弥勫等人的队伍,彻底和官兵翻了脸子,凶狠地从城东攻入,又和城内原本在的少部分应和,致使繁荣市井一派乱象。 千止阁算个安静处,陈弼勚到时,陈懋正巧到了,厅内已经有邶洳王陈弢劭、丞相赵寨无,以及重臣梁文阁、强思之、屈房离等;昏灯燃起,天边才泛起最初的亮色,茶各自上了一碗,是发苦浓烈的。 陈弼勚上座了,众人行礼问候过,屈房离立即禀道:“陛下,若非有其他将军的兵马与之合作,陈弥勫是成不了气候的,可如今棘手的是,他们的人太多了,并且,大部分民众愿意让其攻城。” “东市现在如何?”陈弼勚问道。 屈房离答:“很多民众躲在家中,开市的可能不大。另外,由于边境危难,微臣的队伍大多留在琼涉,因此,抵抗起来有些乏力。” 陈弼勚早晨简单穿戴了,眼睛因熬夜酸涩,他紧攥起拳头,低声再说:“赵丞相,若是将崇城及附近兵力调去东边,是否会有胜算?” “陛下,”赵寨无起身,作揖说道,“叛贼终极的目的还是崇城,是定真殿和殿里您的那把椅子,越到此时,崇城更不能松懈,至于东边,以兵力来看,镇压不是问题。” 人的话有些激烈,也像是无力的抗争,分析和思考均是纸上谈兵,谁都不知道今日天亮之后,还会有什么发生。 总在沉默的陈弢劭,忽然便站立起来,他的眉毛蹙着,缓声道:“恕我直言,陛下,赵丞相,咱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如今,归荣王、燕丰王二人精诚合作,又身靠几位大将,有充足的兵力粮草;再看边境,黔岭已遭外敌入侵,兵将死伤千万;而瑶台,贪官横行,百姓不安,近日爆发了多场动乱……庸州、汾江二地,还未从旧年的洪涝中复苏,一切都是未知数。我知道,陛下是心中有数的人,可如今,咱们在此处自作安稳,已经不能缓解任何了!” 陈弢劭,深谋沉稳、面相英俊,生一双深邃桃花眼,俊秀轻挑的眉峰,他不比陈弼勚那样有孩童稚气,三十而立了,他做过太子最义气的玩伴,也曾是少皇帝最得力的心腹,曾经在石山,用自己的鲜血救了陈弼勚的性命。 如今,二人相视,目光丝毫没了通融交流之感,陈弼勚有些压抑,他咬起牙关,直看着那处怒火冲天的人,点着头,说:“邶洳王有什么好想法,说给众位大人听听。” “只希望能就事论事,而非华丽体面地谋划一番,然后在崇城这副奢侈的棺材中,等死。”陈弢劭似乎不顾什么尊卑礼节,他失了平日里全部的儒雅风度,眼底红得可怖,他忽然,从椅子前冲向陈弼勚,一只手猛地揪起他龙袍的领子。 高声道:“陛下,看看你可怜的子民们吧!看看饱经风霜的延国!想一想你早已西去的父皇!” 字面上是有些悲酸恳求的话,可用陈弢劭粗厉的言语说出口,便是太过直接的叛逆和胁迫。陈弼勚被扯得向前倾斜,又被他重重按在椅子上,顿时也愤怒极了,沉着声音,说:“朕已经听取众臣意见,花几个昼夜思虑万全之策,尽能力化解此事。还有,朕能为国而死,你能吗?” 陈弼勚的话,就像夹着阵雨的风,轻飘飘,可所到处均是彻骨的凉意。 屈房离奔上来,将陈弢劭钳制住,赵寨无急忙告诫:“邶洳王,此种时候,不该再起内讧。” 天更亮几分,约莫又是个早春的晴天,烛光中陈弢劭的脸忽然狰狞了几分,他仰起脸笑,狠狠瞪着赵寨无,他挣脱开屈房离的桎梏,说:“改日,便不是内讧了。” 话有几重言外之意,看听者愿意如何去解,屈房离还欲上前,陈弼勚却摆手制止,他有些绝望,连呼气时都是抖的,当陈弢劭的话一落,在一旁一直静听的皇叔陈懋,忽然便粗喘着,面色青白,直着腰抚住心口,晕倒在地上。 / 街上一片没了秩序的忙乱,百姓均在想办法,去铺子里抢些常用的东西,还未到正午,太阳带着春暖,斜着悬在淡蓝色的天上。颜修将一只圆篮子拎好了,被四周来往的人裹挟,于是步伐很乱,路过一处很大的药材铺子,那门前排着队呢,颜修也预备买些什么,好将陈懋随时要吃的药配齐了。 他穿着深灰色的一身衣裳,颜色不起眼,人还是那样,收拾得利落又飘逸,头上总别着那只灯笼簪子,到了队伍里等着,只听身前的几人低声议论什么,提了皇帝,也提了陈弢劭。 “公子,”颜修立即与那几人作揖,轻声问询,“冒然打搅,请问又出了何事?” 那人大约是个富贵子弟,也彬彬有礼地,答:“邶洳王陈弢劭原本是皇帝的心腹,如今,因不满昏君暴政,在诸位大臣面前暴怒,气得熹赫王晕厥在地。听说,邶洳王要与归荣王结盟,共同攻占泱京了。” 后面人还在推搡,颜修尽力站得端正,他将手上篮子攥紧了,刻意叹:“前些日子还一派安宁,怎么忽然就多了乱事?” “你活在此处,当然少有知晓,瑶台虐待劳工一事,激起了很大的民愤,”那公子抿着嘴细笑,又皱眉,说,“可这邶洳王与当今皇帝不同,是个百年难遇的人才,治人理政都很在行,若是这些年没有他的辅佐,国中还哪里来的安宁给你我长个子。” 一队兵不知从何处传来,在这条街上分散排开,颜修预备再多问什么的,可人群愈发拥挤,转眼,已然不见方才说话的那人去了哪里,于是,他知道不敢多待,就买了东西回去。 赫王府仍旧罩在一片肃静威严里,进了门,便有家仆将东西拎下去。陈懋卧床一个昼夜了,颜修已经给他用了最好的方子,病还是旧病,只是需要静养着。 陈懋的住处未熏香,仅仅有撒过的药水的余味,丫鬟与颜修问了安,颜修便去看陈懋的状况;人上了年纪,总不经病,老人在床帐内安静躺着,约是睡着了。 颜修便去外厅的桌前坐,预备写张新方子,且将添的药用上,没一会儿,赫王妃饶烟络来了,她指丫鬟拿来些干果和鲜果,又上了茶,颜修立即起身行礼。 饶烟络轻笑,说:“又劳烦你跑了,外头乱得厉害,若是再急需什么,我吩咐到管家那里去。” “我许久不知道外面的消息,正好出去转一转,也不妨事的,”颜修回话毕,被饶烟络吩咐着再坐下,二人围着桌子,颜修又说,“王爷的肺病是旧疾,得需长时间的治疗,近日应该不便再参理政事了。” 糖葵花剥开赤褐色的脆壳,白色的仁吃进嘴里,饶烟络唤了贴身的下人,倾身在她耳畔,说些颜修听不着的。 待下人领了吩咐离开,饶烟络压着声音,说:“此处静谧,可那崇城里不知乱成了什么样子,王爷在此躺着,倒安全些,陛下才十七八,却要独自面对生死了,他自小和王爷亲近,也和我亲近,我们当他是个平常孩子,和我们的孩子无异。” “能感觉到,他最相信你们。”颜修说。 饶烟络却道:“他也相信你的。” 也许是因为曾经愤怒着动过弑君的念头,颜修转念间便有些心虚,他谦逊般摇了摇头,未再多言什么。 王妃是聪明人,给颜修递一个红橘子,说:“他自小和别的孩子不同,说是也贪玩些,可什么功课都不准自己落下,不因繁重的事哭闹,不阴险暗斗,抢也是凭本事抢的。上头兄长多,多数眼馋太子之位,他受的冷嘲热讽、排挤打压,都多得过分。” 颜修却问:“陛下他……是否有过皇后以外的女子?” “有过暖房的女侍,选了三个,相处之后,他都谈不上极喜欢,也不是厌恶,他就这样,喜欢就是喜欢,对‘喜欢’的要求高极了。” 颜修原本也是知道的,位高之人,总不可能因为贫苦而缺了艳福,陈弼勚年纪不大时,想来也是青宫中有人陪着嬉戏纵情的一个。是老规矩了,甚至,饶烟络说来还带着几分调笑自豪,可颜修下意识受不住,他想得太多,让自己头疼。 他随口胡乱应:“是,看得出来。” “若不是有了如今的乱事,宫里也快选秀女了,我前些日子还在想的是,陛下来年就要做爹了。”饶烟络话毕,喝下一口清茶。 颜修将手上的橘子剥开一个口,酸甜的香气散出来,像挂在人的鼻尖上,清冽,又黏糊糊的,他应道:“哦。” 可悲的一方面是,关于陈弼勚的后宫,旁人均觉得自然无比,能毫没有忧愁地随意探讨,可颜修不行,他未生在与他们同样的精致笼子里,因此总直来直去地想,总最充沛地感受着。 他只是个未有多少权力的医官。 没一阵,被饶烟络指出去的丫鬟来了,她捧着个红木花漆盘子,里头衬着红布,布上是个方方正正的盒子,东西放下,丫鬟便退开,饶烟络开了盒子拿东西。 是一整块玉做成的、彩翠映呈的镯子,大约因为不解颜修的脾性,饶烟络也未敢太直接问询,她温和地看他,说:“这玉石生得十分漂亮,配得上你,就在此赠予了。” 颜修略懂几分石头,他瞧得出来这是样昂贵的好东西,便不预备收下,他手上的橘子才剥开一个口,人有些讶异。 “推拒什么,你与他的事,四处沸沸扬扬了。”饶烟络又唤了内侍过来,自己硬去拽颜修的手,丝帕覆上去,又轻易将镯子套上。 颜修说:“多谢王妃。” 他瞬间有种屈服感,也不知自己具体在屈服什么,但也并非抗拒此种感觉,饶烟络温柔又机敏,与颜修两人,都看透了对方,又都想着对方或许更难猜。 [本回未完] 第42章 第十六回 [叁] 几日后战火未停,殃及市井街坊,使得泱京城中混乱一片,待消息传遍国中各府,又因而增添了很多令人慌张的大小事,叛乱者趁机行动,入侵者更为肆虐。 到初十,陈弥勫等人的队伍,终于陆续攻近崇城门户,官兵便奋力抵挡一番,街市中血流如溪,潺潺不绝;人群散乱,也是开不了市的,有摊贩运了米粟去卖,即刻被高价抢空,而那些贫贱的、孤苦的人,或是受着变乱的压制,或是在饥饿和惧怕里,即将死了。 正值一个夕阳薄胭的黄昏。 崇城内外不同,那些内侍女侍们,仍旧听着管教,规矩地侍候人,即便谁都心中有数,可没谁敢逃去城门边送死。陈弼勚今日穿得一身利落的箭袖素衣,他在前头走路,全程只有个仲晴明跟着,五天后是上元节,可宫中还悬着除夕后没空拆除的灯笼,由于经了些时候的风雪,因此略微破败了。 陈弼勚在快走,从不高的阶梯上跃下,忽视了君主该有的姿态,他穿过园林宫室,一路便往怀清宫去,那处已经未有人守卫了,进院子,便看见了拎着扫帚的一室,她睁着黑圆的眼睛,向门边瞧两眼,才跪下了。 陈弼勚甚至未听一室的问安,他略过她,便奔向殿中去,一步走了两个台阶,他不犹豫地推门,用很响的声音喊了:“皇后!” 屈瑶看似是才披好衣裳的,她从内间出来,头发也只简单梳着,预备行礼了,却被陈弼勚用劲的把住手臂,陈弼勚跑得着急,两缕发丝在耳侧,他喘着气,道:“叛军要打进来了,许多因果来不及解释。” 陈弼勚吞咽着口水,约是得润润干渴的嗓子。 “嗯。”屈瑶忙点头。 “你现在得快些离开,别等谁,别舍不得什么,别犹豫,否则,可能没有活命的机会。” 承认入侵与衰落,是如此悲哀的事,陈弼勚话未毕时,声音开始轻微抖着,他一双手将屈瑶的小臂捏得生疼。 “是。” 触动来得似乎太快了,屈瑶方才还在因禁足之事痛恨的人,忽然慌忙又英勇地闯来,说要放她去活命了。 屈瑶的泪顺着颊面,滑下利落的两滴。 陈弼勚视线向下,似乎犹豫了一瞬,他又看向屈瑶的眼睛,恳求般,说:“还有,如果可以,请你把静澜公主带出去,随便你们去哪里,永远不回来也罢,她才满十四,还有很长的日子。” 屈瑶啜泣一声,问:“那太后怎么办?她走不走?” “母后她不愿离开,谁劝解都无用,因此,弜漪只能托付给你了。”陈弼勚的眼底发红,许是因为疲倦、气愤和悲伤,屈瑶立即高声地唤一室进来。 说:“帮我收拾东西几件保暖衣物,我得走了。” “金银不用准备,弜漪在勺山等你,有人引你们自密道出去,马车、盘缠和干粮都备好了。” 屈瑶闭眼含泪地点头,又轻问:“那你为何不逃走?” “和城池同死共生,”陈弼勚叹息般,苍凉的神色中带笑,答她,“我是皇帝啊……” 屈瑶最后一次,弯膝跪与陈弼勚,给他磕头,烛灯闪动时,她记起新婚来此时的第一跪,她不屈服,至今也未,可即将永别的此时,屈瑶重识了陈弼勚此人。 情爱未起,思悟不同,可不妨碍敬佩,不妨碍破冰。 “我能不能带——” “随便你。” 陈弼勚答话时早已经背身,他要离开此处,继续面对接下去无知的险境,他出了大殿,见门上自己写的“福”已经被风撕扯开,留下垂挂着的、几根退了色的纸条。 黄昏彻底走了,凉夜降临。 再未过半个时辰,屈瑶便换了一身暖和便利的衣裳,她背着小包的行礼,才出门半步,忽然又转了头,对身后的一室说:“我的鸡血明珠。” 一室会意,还挂着泪,便转身进屋,开了描金彩柜,捧了乌色木匣出来。 “算是留个和崇城相关的念想,”屈瑶绽出笑来,她含着泪,很深地吸气,又说,“一室,在此别过了。” 一室泣声道:“殿下,我们还会再相见的。” “一定。”屈瑶点头。 人往更暗处,到台阶下的平地上回头,最后一面,一室没听清屈瑶说了什么,只知道她正步伐凌乱,怀着期望与担忧,往一直想去的人生里去了…… / 赫王府总安稳宁静,与闹市处近日的躁乱无关。 夜里更为寂静,颜修再次为病中的陈懋诊脉,又嘱咐些得需注意的,聊毕,他就和陈懋告辞,往自己暂居的院中去了。 屋室下有石阶,一旁的栏杆上满是繁复尊贵的雕刻,颜修便自在地在那台阶上坐着,想抬头看清楚未圆的月亮,他穿了蓝色为主的衣衫一身,得体又飘逸,有种清远缥缈的好看。 饶烟络忽然来了,身后带着捧了果子的下人,下人放了东西,便在院外守着,饶烟络说:“你进去吧,夜里风凉,吹多了腿疼。” 颜修已然站起来了,他便点头,而后和饶烟络一同进去,室内是暖热的,有一张外域特产的厚地毯,因此能够席地坐下,小桌上是吃喝的,还有熏香的铜炉。 待坐了,饶烟络伸剪刀去剪蜡烛芯子,她视线向下,苍老的声音缓慢道来:“我今日为崇城心慌,不太能睡得着了。” “我为王妃开个方子吧。”颜修说道。 “好,”饶烟络说,“若是事态不重,我就叫下人去抓药。” 颜修也盯着灯看,看剪刀那锋利的刃,看红黄色的火光,他将下唇咬住了,半天才松开,轻声说:“我亦是夜不能寐,所以熏些‘抚魂香’,我一会儿去为您包几钱。” “那自然好,多谢。” 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因此无需太多礼仪,饶烟络随意倚着软垫子,颜修将膝盖轻抱着坐,他总在深思,肩膀绷得很紧,半晌,才颤着说:“我担心……” “什么?” “王妃,莫怪我多嘴,我只想知道崇城内如何了。” 饶烟络答他:“崇城未被攻破,听来报的人说,仍旧在严防死守呢。” 颜修攥着茶杯的手用了劲,他眉头轻蹙,再说:“若是被攻破,将是怎样的?” 人在假冒的安稳中浸泡久了,一瞬间,便从温和走向崩溃,饶烟络大约思考了一瞬,她忽然便闭上眼,微皱的嘴皮颤抖,叹气,道:“我不知。” 她在轻缓地摇头。 “我该庆幸有您收留我。” “此处无人敢动,你安心留着,”饶烟络道,“能够常住。” 颜修更深地埋下脸,他说:“往后,不知国中变化如何,不知崇城里的安危,我也不知该往何处去……陛下他,至少能保着性命,是吧。” 他这才移动视线,看向饶烟络,话是小心询问出口的,也未考虑是否冒犯,他原本冷的眼神,染上了一种寒色的温和,眼底透红。 “会有人护他周全的。” “我至少……”话才起,眉头就蹙起来,颜修忍着哭,可没忍住,他哽咽道,“至少要冒险去见他一次。” 话到此,就终止了。 颜修明白,或许要成个为国忧虑之人,或许要体悟百姓疾苦,或许,该在此时冒险,去救重伤官兵的命……可谎言无法说与自己,他最牵挂的还是陈弼勚。 夜愈深,饶烟络告辞离开,颜修在屋中预备脱衣,忽而听着外头的院门开了,没说话声,也未有太多的脚步声,颜修匆忙出去,只穿了一件很薄的衬袍,风撒开在脸上,刺得眼皮微凉,灯笼几盏,木门轻开,时间已然变慢,气息是初春该有的馨香。 陈弼勚穿银灰绸缎深衣,黑色银绣的带子捆住纤薄的腰,他高挑如树,又英俊鲜嫩,发丝正顺着无措的气流飘动;他不急不慢地过来,在那台阶下,仰脸道:“呆什么,放我进去坐。” 颜修慌张道:“请吧,请。” 陈弼勚忽然笑着,几步跨上台阶,他激动,直用那双御马射箭的胳膊,圈了颜修的腰下,抱他起来。 蓝色衣袍下摆飘逸,就那样恍然离地,在风里晃了两个圈。 “晚上吃过了吗?”颜修这样问。 “没吃过,和几个将军议完事,就悄悄跑来,”陈弼勚放颜修站立,可胳膊仍旧环着他的腰;脸搁到颜修肩上,孩童似的拱着,轻声说,“不需要吃。” 颜修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他任由陈弼勚抱着腰,自己站得端正,神情也淡然,沉默后忽然轻笑,悄声说:“进去坐一阵,我去近处买些宵夜给你。” 是充满担忧的,可颜修装作平静,他并不能纵容自己在此刻自私,迸发出太激荡的情绪,他抬手摸着陈弼勚的脊背。 说:“你听话些。” 陈弼勚累得厉害,靠在颜修身上,险些睡了,他忽然开口,却不是应颜修的话,用略微低沉的嗓子说:“我没对你说过,我是真的,真的喜欢——” “我也是的。” “我救不了任何人了,所以我要把该说的都告诉你。”陈弼勚抓着颜修的腕子,转身便拽着他往房中去。 灯光轻动,艳彩熏黄,地毯是绵软的,陈弼勚坐在那处,颜修也跪下,为他斟茶。 “茶不太热了,我让人再送一壶进来。” 陈弼勚只顾着喝茶,两口便饮尽,他放下杯子,轻吁一口气,说:“没关系,再来一杯。” 发丝有些散乱的人,腮边沾着清亮的水渍,他抬起眼来看着颜修,发现,颜修正以一种怜悯、担忧、炙热的眼神,看着他。 [本回完] 下回说 马下晴明长襟浸血 门前弢劭薄甲留伤 第43章 第十七回 [壹] 马下晴明长襟浸血 门前弢劭薄甲留伤 —— 凉月当空,有鹰翎箭羽、红铜箭头,颜修承受了一次顶难熬的皮肉之痛,他就倒在赫王府门前不远处的路边,血散着热意,自肩膀以下极速地渗出,捂着那处的手指间全是粘稠的红色。 视线里,被府邸高墙切割出来的天幕是条形,找不到月亮,倒能看见辰星的白光,视线下移,便看见残忍暴露箭杆、尖端还埋在自己身体中的箭。 颜修没力气叫人,更爬不起来,箭头生动地钻在肉里,险些将人的身子穿透,颜修的脊背也疼开了一片,一会儿才听着人声,此处住家少,因此大可能是赫王府中的仆人。 “找王妃……”颜修沾血的手,欲将那小厮的腕子攥着,可攥不紧。 小厮被吓得不轻,灰着张脸,慌忙跑走了,没多久,来了凌乱的更多脚步声,颜修像是听着了饶烟络在说话,又听着有人在哭,一圈儿人围下来,把一切光亮闷住。 颜修闭上眼,淌血淌得头晕,没看清来人,他就昏沉着,睡了过去。 赫王府的深夜笼罩阴霾,请的是附近最好的大夫,可比起侍御师仍旧差之,因此,仲晴明受了陈弼勚的指派,独自赶回崇城,请秦绛过来。 箭杆上红漆,刻下细小的鹰纹和标号,被那大夫扯下来,擦过破损的皮肉,颜修半昏迷着,前额和颊面上皆是汗水,鲜血涌出,染了半张床的被褥。 人几乎濒死,携着虚弱无力的喘吁,这丝毫不是什么悲情场面,而是一种惊险的惨淡,是满院子人的慌乱和忙碌。 陈弼勚被大夫指去床上,他跪着,衣袍的下摆撩起来,着急地问话:“能不能救活?” “衣裳全剪了,快。”大夫急得颊上泛着赤色,一把烟锅吃久了的嗓子,他挽着袖子弓腰,使了大片的帕子棉花,试图将脏污的血擦去一些。 陈弼勚独自忙不来,用力气将颜修的肩斜起来些,饶烟络指来的仆人立即将颜修的衣裳剪开,为了让大夫看那可怖的伤口。 汗混着泪,人到中途忘了哭。 陈弼勚吸着发红的鼻子,低声道:“颜大人……颜修,你能在石山救活我,你也要回来。” 饶烟络提袖垂泪,泪痕在脸上划开两道,她去门外,迎着了才到的陈懋,说:“王爷,我看仔细了,是仲花疏的暗卫特有的图腾,就在箭杆上。” 说着,被差去洗箭的仆人过来,将东西奉上,陈懋病才好转,有些咳,他蹙着眉头,半晌没张口,而后,只能轻叹着气,说:“她为何……” “许是将变乱之事归错于颜大人了。” “由古至今的帝王身边,总有人为承担骂名而在。”陈懋并不想太多地评判此事,他与饶烟络交谈几句,就出了院子离开。 起了不小的风,吹鼓人的衣襟,将嫩黄的春芽挂上梢头,云遮掩住月亮,混乱的泱京一夜,染上了带着雾色的墨。 伤口被包好了,颜修睡过去,可无人知道他是否能再醒来,陈弼勚原本该回崇城,还有很多的事务要他担责,人在意外面前溃退,只能在床旁的地上跪着,好平视颜修的脸孔身体,看他是否有醒来的迹象。 “我过一阵该回去,崇城危难,泱京亦是的,等秦绛来,你就有救了。”陈弼勚与颜修说话,薄泪挂着两行,他满脸毫不遮掩的担忧,将颜修的手紧紧攥着。 有些祸事,总在人最不会顾虑的时候降临,谁也不曾设想,出门买宵夜是危险的事,赫王府足够隐秘了,在泱京的最为安定处。 颜修的眼球滑动了一下,那薄眼皮睁开不多,他的声音十分轻,带着断断续续的气力。 “有话说……”颜修忽然反客为主,使劲地将陈弼勚的手握住。 “我在,我在,你说吧。” 颜修想要吸气,可任何的挣动都使他的左边心口撕疼,他眼前是时而闪过的白色,全然看不清陈弼勚在哪里,只能将他的手捏得更牢。 “因那日在瑶台,知道了闻陌青的遭遇,因此想起往事,难以释怀,备好了涂抹毒药的匕首,想接近你,再杀了你……”颜修缓声的话语至此,终究将眼睛全部闭上,忽然冷笑半声,问,“所以,你觉得我今日是不是活该?” “可至今也没杀我。”陈弼勚预备松动手指,可被攥得更紧,颜修满脸没有血色,人穿着单薄的中衣,漂浮在被褥里。 颜修再说:“我叫颜玉竹,父母亲曾遭先帝杀害,我与泽兰逃去扶汕,埋名躲藏……我没想过会再回泱京,也未有复仇的打算,可痛恨不能消失,见到你以后,我总会记起他们,若是你杀了一个人,我比痛惜更多的是恨。” 陈弼勚的手背抹去腮下两滴泪珠,他像是委屈,说:“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一开始有些防备,可后来,我也看不透你,也没再深究。” “陈流怨,对我好些,毕竟……我真的要死了,”颜修睁开眼睛,那里面,黑色的部分有些混沌,白色的部分染开血色,涣散无神,颜修道,“不杀你,是因为……” 身体残损到了一个极限,话未毕,血从伤口中涌出,将中衣也浸泡透了。 “因为我,开始喜欢你,开始习惯在泱京的生活,我一生是个明理苛求的人,但能纵容自己在瑶台的客栈里吻了你,实属怪事,你才十七,是个君主,无可限量,我已然过了成家的年纪,若是在此处待着,还要依靠你……” 颜修的眼皮缓慢合住,使劲的手也放松下去,他压着喉咙里上涌的血气,用了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依靠你,生活。” 天上再罩起大团的云,高风荡树。 饶烟络才进了院子,便听着一阵颤抖的、不低闷的哭声。 / 仲晴明返回赫王府前,在太医署见到了秦绛和赵喙,崇城近处已是一片混乱的厮杀打斗,泱京失却安和繁盛之景。 三人上马,为了快捷,只能自北边务远门出去,风愈大,和迫近的战斗声音合奏,马蹄下踏着腐叶、泥土,以及木柴的碎屑,宽阔的路上有零散的兵,仲晴明运气太差,因此,被个早前熟识的人认下,那人亦是官家子弟,如今在叛乱的盛奇手下做事。 “秦大人,你先走。”仲晴明未思虑什么,为了颜修的性命思虑,只能用武力掩护,和四周围着的人打斗一番,他在马上使剑,果断取了两个兵的性命。 鲜血赤红,散着轻微热气,在脏乱的地上滴开一串,秦绛骑马掉头,消失在了散乱的人群后头。 那部下也在马上,说:“仲公子,请爱惜性命,归降于我。” “有话,下马来说。”仲晴明从容回头,看一眼身后马上的赵喙。 赵喙便随他下了马,盛奇的部下也下了马。 风几声啸吼,穿街过巷,卷得发梢衣角乱飞,仲晴明高声问道:“延国姓陈,你姓甚名谁,妄求御从的叛降?” “是盛奇将军的部下,仲公子该是知道的,你我那时一同上的官学,年纪相当。” “嗯……”仲晴明的剑在手上,因着赵喙一个手无寸铁之人,于是往他身前靠一些;仲晴明上下打量那部下,说,“请放我们过去。” 四目相视,仲晴明高傲洒脱,满目戒备,而对方,眼里是更为狠厉的杀气。 话未谈多少,那部下将剑入鞘,仲晴明与他对视时,赵喙忽见一旁,手持一把红柄铁刀的兵上前。 这自然也是盛奇的人。 风落在上元之前,赵喙将在十五过十七岁的生辰。 仲晴明只听一句过分尖锐的“停下”,他就被一具清瘦的身体推开,利刀降下,赵喙脖颈处的血,似石山的泛泉般喷薄。 洋洋洒洒落下,春前这一场雪,红胜山火。 赵喙的血流了一地,喷出去,溅在近处仲晴明的身上,他去扶他,又与四周拼死打斗,寻得一个上马的时机,杀到最愤怒时,仲晴明一剑将那部下了结了。 二人乘马逃离至安全处,仲晴明握着剑下马,那些稠红色的血浆,从前胸染至脚下,致使仲晴明白色的衣襟红透,而赵喙身上的衣裳,早成了彻底的红色。 街上只有闭门黑灯的医馆了,仲晴明抱着赵喙走路,路上两排血色的脚印,可战乱之时,拍门无人应答,说付予金玉,也无人应答。 一排兵跑步过去,不知道是谁的手下。 躲藏着往前行走,仲晴明停于一处荒废的古屋里,他将赵喙放在一堆干燥的稻草上,他寻柴点火,后来在赵喙的衣襟中寻得一瓶急救的丹丸。 仲晴明控不住自己颤抖的指节,他跪下,又俯身,借着火光将药塞进赵喙嘴里,这是,才看到自己深红色的、泛着腥气的手心。 “赵副使,赵喙……”掺杂在啜泣里的呼喊有些急切。 仲晴明哭起来,他从不是应该绝望的人,他果敢,也强大,此时却将头低下去,泪涕顺着鼻尖低落。 “说句话,说句话吧,我没法子了,我求你,说句话。” 火光迎风,气流自大开的窗户灌进来,赵喙惨白的脸上有鲜红血渍,他确是走了,确是睡了,他带着对颜修的担忧,带着未彻底精湛的医术,带着一家上下的期许…… 人有着万份勇敢,赵喙,那时着青色衣衫,在一个早春的雨天至崇城,带一把浅蓝绘竹节的油伞。 如今,他确是代替仲晴明死去了,以一个永远没人明了的原因。 文者留诗与赵喙—— 误见银冠良弓驰,桐油彩伞落春枝。 白刃降血城池灭,别君久泣暖雨迟。 [本回未完] 第44章 第十七回 [贰] 一夜狂风之后,屋檐落水,会有人误认为下了场早春的雨。 然而不是,远看,花枝树冠上皆是纯净的白色,岁华殿前没什么侍候的人,空荡荡,只有雪融之后深灰光亮的石砌道路,陈弼勚半夜便回来了,醒至清晨,才结束了一场漫长懈怠的议事,茶在矮桌子上放着,桌立在榻上,陈弼勚将那窗口开了一个缝隙,任吹拂进来的凉风弄得自己清醒些。 殿外来了细碎的脚步,陈弼勚懒怠地轻唤:“祝由年,看看,有人来了。” “陛下,是仲大人回来了。”祝由年怕打搅,因此未推门进来,他在门外应声。 陈弼勚未再问,颔首合眼,发出低沉的“嗯”。 听声音就知道,仲晴明自外进来,上了阶梯,又在外头走了一阵,这才至寝房门前,他的呼吸有些重,又极其不稳。 陈弼勚睁眼,下一瞬间便无法猜想的确发生了什么,只见仲晴明在不远处折腿跪下,膝骨重重磕着地面,他头发散乱,一张苍白泛青的脸孔,脸上有血,身上满是,那垂在身前的衣裳下襟上,是干涸的深红血色,剑鞘上是血,靴面上也是的。 仲晴明未说什么,剑就随意丢在身前,接着,脊背开始抖起来。 “昨夜去了哪里?”陈弼勚问。 “遇着了盛奇的下属,恰好是个相识的人,不愿叛降,因此与他们打斗一番,”仲晴明这才抬起脸,眼下是一层骇人的青色,他沉着声音,话语从喉咙下面挤出,他有些茫然,道,“太医署副使赵喙,为我挡了刀,死在坊间一处古屋内。” 陈弼勚诧异,询问:“为何替你挡刀?” “不明白。” “尸首去了哪里?” 陈弼勚从榻上下来了,又命仲晴明平身。 可仲晴明约是太疲倦悲伤,因此站不起来,总跪着,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地上,他声音干哑,说:“带他回了赵府,大人和夫人不愿要我的性命,我便回来了。” 仲晴明似白鹤一只,依着洒脱的躯壳,总做些游山醉酒的乐事,可昨日夜里,被惊吓、被触动之后,他暂时变得多疑又伤感起来,他抬起脸,与陈弼勚仅有一瞬间的对视。 陈弼勚背手往一旁,细想,道:“若是没有现今的局势,便一定亲力厚葬他,亲属也能加官进爵,可你知道,赵喙的二哥赵嗪,与章也交好……” “不必了,臣一人的过错,叫臣一人承担吧,谢陛下。” 仲晴明眼底无神,他在一次从未经历的绝望中,带着一个不十分熟识的人的鲜血,给陈弼勚磕了头,握着剑起身,便回头,走了。 空气正静冷着,一个青年人丢命,是个实在糟糕的消息,陈弼勚拧着眉头,他欲与祝由年交代,寻个人前去奔丧的,可忽然听着殿外有清亮的女声传来,她没走近,便高声道:“让我见见十四弟,咱们的性命还算不算得性命!” 祝由年梗着喉咙,说:“陛下,歇春公主到。” 没多久,人快步进来了,穿件茄色狐狸皮袄子,下头是红色织花锦裙,左右耳挂粉红珍珠,簪上坠着抱金白玉兔,她进门便跪下,行了个结实得体的大礼,仰着一张美面,说:“陈弡沭参见陛下。” 陈弼勚在榻上端坐,手搓着桌上两颗青**子,直言:“城中混乱,公主该在宫中待着,莫要四处乱走,免得被恶人伤着。” 陈弼勚没恭敬对她,只在等宫门外的守卫来报,有些着急;陈弡沭起了身,她站得得体端庄,说“我五十几岁了,在这深宫里,未见一次是旁人打到宫门边上,父皇还安心坐着。” “自然,我为公主,本不该涉政,可宫中上下几千条性命,不是谁都想为陛下陪葬的。” 她脸庞上,匀称上着脂粉,圆唇涂春,眼上远黛,她有些气愤,又将自己端着,朝陈弼勚的眼睛深处看去。 陈弼勚将手上的珠子放了,上了漆的桌面太滑,因此它们顽皮肆意地向两处滚去,陈弼勚伸手阻拦,自然扑一个空。 玉·珠落地时,那小猫从床帐后头跳出来,敏捷地窜来榻上,它用腮蹭着陈弼勚的膝骨,又向他身上爬。 “公主觉得,该如何保命?” “禅位。” 玉·珠在硬地面上懒怠地弹跳,接着,便顺势滑滚,去了陈弡沭的鞋子边上。 陈弡沭一笑,颊上红胭脂上移,人生得好看,又相貌精明,她再低声重复一回:“禅位——” 公主轻柔的话声未完,忽而,有外头十几人慌乱的脚步,祝由年推了门进来,说:“冉将军到。” 刹那,陈弼勚满脸染上慌张,像是中不显眼的灰色,他仍旧高挑洒脱,下了榻便向外间走,他不顾仍旧立在那处的陈弡沭。 闻风从陈弼勚肩上落下去,又往地上躲藏,去玩那两颗沾了灰土的珠子。 外间,大将冉泽密与属下跪满一地,他还穿着战时的甲胄,抱手作揖,禀:“邶洳王攻至言德门,御前众兵难以抵挡,如今,暂且停了战火,邶洳王陈弢劭,在那城楼之下喊话,要与陛下相见。” 陈弼勚甚至未上座,他就在屋室的斜侧一角站着,待冉泽密的话毕了,便合眼叹气,道:“速回话与邶洳王,朕亲自迎战。” 陈弼勚迈开步子,有祝由年跟从着,从那趴了一地的人之间,出去,外头没雪可落了,落过的都化成了水,顺着宫室的房檐胡乱砸下,掉在人的头顶上、鞋尖上。 / 崇城有高且宽阔的灰色墙壁,墙上建着深色琉璃顶的飞檐屋室。 城门轰然打开,雪天,于是无什么扬尘,陈弼勚身着铠甲,在那匹敏捷的棕马上,身后几位将军骑马作陪;本该有更为凌乱残忍的战火,可自言德门向外的一刻,那些雪水溅开在马蹄之下,什么都温吞起来,渐向死寂去。 崇城夏至后红花笼映,过长廊拱桥,能见着苏式楼阁的面,有万步千景,纳着四季和昼夜。 陈弢劭在相对的不远处,他的队伍在身后排列,马的蹄子挪动,后来,悠闲地摆个圈。 陈弢劭高唤:“十四弟,兵迫皇城,实乃不堪。” “若是有邶洳王的辅佐,自然一切是好的,你曾伴朕左右,如今在叛军营中,可否遭了排挤?”陈弼勚眼梢带笑,斜瞟往陈弢劭身上,神色便转为狠厉,他亦是乘马停于那处。 阵风起,云排退却,一个迅疾而来的雪天,如同它的雪一般脆弱易消。 半个太阳从云后出来,冷风下是浅黄色的光。 御剑出鞘,战马驰行,刹那,陈弢劭上前单战,陈弼勚躲避间,再伺机进攻,二人有相当的武力,可陈弼勚在殿内静心已久,自然敏捷些,因此,未打几个回合,便见陈弢劭飞身下马。 他右臂处的软甲被割破,留下一个浅红色的伤痕。 “朕还是要问,你为何背叛?只因那日议事,见解不合?” “没有缘由。” 陈弢劭话音未落,便见陈弼勚身后来了骑马的将领部下,他高声禀告:“崇张门即将失守,是否仍需调兵?” 陈弼勚将剑入鞘,翻身下马,道:“不需。” 风很高,推开漫天层叠的阴云,这回的雪天像次短暂无痕的雷雨,只留了不到一夜。 少有人知道陈弼勚要做什么,他抬手,身后就有将领端了明黄布包。 陈弼勚看着陈弢劭,说:“玺印在此,现交予你,自行处置吧。” 于是这日,陈弢劭率军进崇城定真殿,收管玉玺,坐上帝位,因民间所信,而众臣所服,陈弥勫、陈弶勃等军皆为弢劭所收,重整序列,以守城御敌。 次日宣布,长丰不再,延国,年进呈禾。 / 颜修的伤很重,可救治得及时,因而没危及性命,饶烟络总坐立不安,她指了丫鬟仆人照顾颜修,有时自己也去,房内的香柔和酗鼻,久了难免上瘾。 颜修半睁着眼时,就直拽着仆人的腕子,询问:“崇城如何了?” “公子躺好了。”又来了两位丫鬟,忙着劝他。 饶烟络进来,面露倦色,她将下人都支走了,才在床沿上坐下,低声道:“颜公子,变天了,不知那小子怎么想的,居然真的禅位了。” “他人怎么样?” “我也不知情,听王爷说,他在言德门前交了玉玺,邶洳王进定真殿,没人知道弼勚去了哪儿,”饶烟络刻作镇静,去给颜修斟些茶来,说,“你也别急,可能过几天,他就来了,现在外头还不安定,我也没办法有太多消息。” 颜修疲倦,又将眼睛闭上了,人没讲几句话,眼泪不听话地冒。 饶烟络给他揩泪,劝告:“总会没事的,又没人抓他,陈弢劭总要顾及旧情,你放心吧,等伤好了,他也回来了,你们就住在这个院子里,是他小时候爱住的地方,不做皇帝也未必是坏事,当个闲暇的小公子,不愁吃穿,我再帮他——总之,你们安心就是。” 颜修心里猜疑了些坏情况,可又无勇气询问,他心里,皇位易主此等大事,总有些凶残阴险的情形伴随,因而,无处乐观,待饶烟络说完话离开,颜修便想起身,可使了两分力,人眼前白晃晃的。 颜修陷进柔软的床褥内。 他焦躁,睁开眼,滑动着酸涩的眼珠,心口处的伤像个特别的记号,将江山易主前整个城池的忙乱分割出去,醒来,便是再一个晴好的天气。 有人掀开窗户进来,肩侧挂满黄亮的阳光,他着一件青灰粗布的箭袖,头发高束,说:“外头可热了,但过了午后,就会冷起来。” 他走近了,坐上床沿,不假思索地趴下来,脸在颜修前胸没伤的地方搁着,一会儿,将头埋下去,闷闷说话:“我应该再陪你一个晚上,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颜修就这么昏昏沉沉,摸上陈弼勚的头发,他欲说话,可说不出什么,喉间似压着块石头,于是,只能急得心疼。 想问他好不好。 “我是去不了扶汕了……”陈弼勚抓住颜修的手,一下下,在那指头尖上咂吻。 颜修又哭又笑,拍他的头。 “可是想你了怎么办呢?”陈弼勚问。 颜修心里答他,如果找不到你,我定然要离开此处。 陈弼勚喜欢颜修,倒和颜修的喜欢有些不同,他真挚得过分,有时候活在自己的一派快乐里。 人上了床,忙着解衣裳,又钻被子,颜修推了推他,因为左边的伤口被压着了,可能疼得厉害,后来,愈发疼了。 疼得颜修丢了这个美梦,浑身是汗地醒过来。天着实晴好,黄色的阳光掉在地上,窗户没打开。 床内似一个华丽的躲藏处,却仅仅有颜修一个人藏着。 [本回完] 下回说 梦深沉凉灯起千盏 行浩荡金簪留一只 第45章 第十八回 [壹] 梦深沉凉灯起千盏 行浩荡金簪留一只 —— 将到十五,城中乱了些时日,终究换得众人满意的君主,百姓无法细究朝中之事,只知道陈弢劭即位后,当即惩治了瑶台一批贪官,赞叹是有的,对比中总要说些陈弼勚的不好,仲晴明拎着二只酒坛,想在节庆前去看看赵喙的墓,可至赵府门前,才知道人未下葬,因家人痛惜,所以多了些祷念礼仪,至今,还在做着白日连夜的法事。 仲晴明不知道该去往哪儿,崇城易主,因此也没了他的位置,昨日在酒楼与聂为相见,才知道聂为还留在尚药局中,他话挺多,却已改往日的不稳重,红着眼告诉仲晴明:“秦大人也未走,能留的人都留下了,崇城是陛下的地方,他现在离开,我们得替他守着。” “宫中险乱,你还是小心为好,别说这些话了。”仲晴明低头,无奈地将酒斟上。 聂为喉咙内有些哑,他道:“我也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忠诚,只是自小,学堂里就学这个,我没能成个有涵养文官,也未成英勇无畏的将军,我和秦大人都觉得,陛下他,还会回来的。” 此处在高楼的三层,向下,便看得见新有了秩序的街区,仲晴明将一盅酒吞下,看着聂为,摇了摇头。 “不会回来了。”他说。 聂为穿得不厚,也未着精致的衣裳,他头发散束着,咬起牙关,低声道:“听他们说,太后找不到了,陈弢劭派人搜查许久,也未有什么结果,她是你的姑母,你可知……” “她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住丢去皇城的屈辱,自然是躲掉了。” 仲晴明如今变回一个自在的官家公子,他看向聂为泛红的眼睛,又说:“掌权者只看见权力的推拉,在争斗中在意冰冷的得失,可咱们有些不同,因此,遇上此等大事,有比他们更多的酸楚。” 而后,又说了些别的,聂为总点着头,后来,眼泪珠子似雨,往身前掉。 想完昨日的事情,仲晴明回了神,他仍旧独自拎着酒坛,在赵府不远处的巷口站着,看挂起白色的前门,看出入的、穿白披麻的人。 不知是第几回的乐声,刺入耳朵里,愈发哀婉,仲晴明又回身,不挑路地走,天色很暗,无灯处漆黑,人陷入了极度的哀伤里,仲晴明顺路向前,出了这一片集聚宅院的地方,他轻盈上树,在那上头,看得几处巷内早早挂起来的花灯。 凉酒流进喉间,像是浇在愈发撕疼的心口上。 / 马车一路朝南,第三日,来到外府一处窄小的城镇,因公主的娇生惯养之身受了风寒,于是要停留几天,银钱是不缺的,屈瑶在房中送了郎中离开,又安顿陈弜漪躺下。 陈弛勤回来得不急不慢,他仍穿得鲜亮干净,将手上买的蜜饯点心放下,这才轻微喘着气,说:“如何?我去抓药。” “怎么样了?”屈瑶装扮得质朴,且此处是泱京的南边,于是倒暖几分,她着急地,将陈弛勤的袖子抓着。 陈弜漪伸手,床帐被掀开一个晃荡的缝隙。 陈弛勤未坐,他知道没可能瞒着公主,他轻吁出一口气,攥紧屈瑶的一只手,说道:“街上四处都在谈论,确是禅位了,邶洳王称帝,已经住进了崇城。” 床帐旁那双还未张大的细手,将绸子捏得发皱,陈弜漪甚至未犹豫一秒,忽然便尖利地哭出声来。 屈瑶似个忘乎自己的母亲,她跑得太忙乱,险些跌在床边上,她掀开帐子,将小她三岁的陈弜漪揽住,脸颊去贴她发烫的额头。 “没事的,弜漪,我们已经逃出来了,不会有危险。”屈瑶眼眶里溢满眼泪,她抬头,忙乱也无助地,与陈弛勤对视。 陈弛勤,缓慢地将帐子挂好,这才在床尾坐下,他掖陈弜漪的被子,说:“养好了病,咱们再向南,去建亭吧,那里湿润暖热,四季如春。” 陈弜漪皱起半张脸,窄瘦的肩膀都在抖着,她哭得气息不匀,断断续续说:“皇兄……皇兄,是不是,是不是被杀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原本不想走的,可他求我离开,不知道……不知母后还在不在,不知,不知闻风还是不是活着……” 屈瑶只好将她揽得更紧,她掉着泪,说:“对他们来说,弜漪活着最重要,所以你得好好地,将病治好了。” “我从未去过建亭,也从未来过此处,我不喜欢,我想回泱京,去看看,看看皇兄和母后怎样了。” 人是在病里的,又来了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陈弜漪心里最后的崇城,是正包裹在泱京的一片战乱里的,她未有过离开的构想,她不会吃苦、很少奔波,她没什么熟识的平民,她在此处,像个混进了殿试的傻子。 哭了许久,落难的公主红着发热的双颊,且还有些咳嗽,她昏昏睡去,屈瑶便放她躺好,又抓着手陪了半晌,陈弛勤屈腿蹲下,抓着屈瑶另一只手,悄声道:“我也不知如何劝慰,实话就是,现今毫无陈弼勚和太后的消息,可能被关起来了,也可能早已经不在,你想想,如此残忍的夺权,现今如何能容下他们。” 屈瑶下巴上全是泪珠,她呆坐着,任陈弛勤凑上前,吻了她的嘴边。 “你去抓药。”屈瑶泣道。 陈弛勤点头,便转身,往房外去,他下了楼,去街上,此处并不算繁华,倒有些吃或者用的。 天色很暗,远离了泱京,那些熟识的、拥挤的、恭敬的人也不在,对陈弛勤来说,倒并非十分爽快的感觉,他向往建亭,亦是胆怯。 崇城,今后将永远生在往事里了。 / 上元节在举国的变故之后,众人仍旧费了力气装饰,街上宫灯高悬,还有些禽鸟的、走兽的、莲花的、游鱼的……五彩的亮相掺,最终是深黄或是浅红的柔光,街巷在夜色里爬出好些耀眼的长蛇。 颜修吃着药,状况总不定,时而轻松,又时而疼痛发热,他在昏迷里卧床,养着那个深而残忍的箭伤;夜里,颜修连饭也未吃,半口粥呕出来,丫鬟便帮他漱口擦拭,饶烟络随即来了,手上拎着五彩琉璃的对坐鹦鹉灯,她轻声道:“那小子真的回来了,今日上元观灯,他就给你买了这个,让你好好地歇着,快些养好身子,那时候,他就能真的来见你了。” 颜修半睁着眼,他朝外瞟,错觉得漫长的梦还未醒,看见饶烟络正穿着昨日的衣裳,将崭新的灯拎了来,五彩剔透的一个,照出光来,灌进人眼底。 “回来了……那为何不进来?” “我没见他的人,他指了巷口乱跑的孩子送过来,又传些话给咱们。”饶烟络在低头赏着那灯,觉得精巧漂亮,于是多瞧了几眼,便找了仆人进来,挂去寝房的门前。 她又来颜修床边坐下,说:“有油煎的圆子,也有糖奶桂花煮的,我们晚膳的时候都吃了些,可你连粥都吃不下去;颜公子,你若是真的嘴馋什么,就告诉我,或者告诉下人。” 颜修极力撑着眼皮,他缓慢答:“谢王妃,我如今还吃不了别的。” 他未多疑问,可心里早想了太多,人彻底绝望下去,因此有些呆滞颓废了,伤不见好,挣动时疼往心里去,若是不当心扯着口子,便渗血出去,纱布上是整片深沉的红色。 醴水湖上旧冰未破,还不是能泛舟观景的时候,湖岸边成群的女子,穿小衫罗裙,穿斗篷褙子,个个珠玉加身,面貌鲜亮,她们是打扮一番来此的,要走桥登城、游玩放灯。男子亦是有的,大多是些官家或商贾的年轻公子,他们穿得靓丽,发随风动,也与小姐们一同玩去。 陈弼勚未敢穿得扎眼,衣裳是买的旧物,倒不破烂,只是颜色为暗红,也无什么繁杂的绣饰,看着质朴;他从人群中过,便见几个年小的官家小姐拎着灯,正凑在一起说笑,年纪和陈弜漪无异。 穿一身深粉的小姐要送陈弼勚一盏荷花灯,她不拘束,被几个熟识的推搡上来,开口便问:“公子什么年纪了?” “二十一了。”陈弼勚乱答一个数字。 小姐就说:“我十五岁,送你这盏灯吧。” 陈弼勚还愣着,灯便塞进手里,未再说什么,那小姐便与同伴嬉笑着,跑开了。 更多人群涌来,又往一旁的桥上去,如今,陈弼勚的身边再无人跟从,他被千百的民众淹没,活得自由,又有些无助,事实上危险是存在的,他不知何时会遭遇残忍的斩杀。 到放灯祈福时,湖岸四处是暖黄带红的火光,陈弼勚在那凉亭前的宽阔处,也写了一个来,是即兴所作,道:新欢旧城伴凉灯,隐身尤记与君疼。来年上元共笙语,人间尚好春田丰。 而后,陈弼勚将手上精巧的红色荷花灯赠与个妇人怀中的孩童。 无论谁为君主,陈弼勚自然想叫这国中、城池、百姓是好的,他有着太多的不甘愿,又仅仅能独自想想,如今最要紧的是藏于人海,是保着性命。 陈弼勚因此也未寻一家舒适华丽的客栈,而在街市角落里住了一家最普通的,与那些住客相处、谈论,他才真正体会到人间广阔,他明白了,各人自有各人的悲喜,有人心怀国土,有人自在苟活。 深黑夜空,清澈透蓝,有一轮浅黄色的满月当空,天幕亦像一片盛满星斗的海水,当人间呈现一片安和的鲜亮,那几日前的变乱,也终成了准许去忘却的事情。 千百盏天灯亮起,众人虔诚托福,夜风是凉的,于是,灯火也成了凉的。 [本回未完] 第46章 第十八回 [贰] 更烈的阳光,像一抔将生出青芽的种子,落在迎着早春的各处。 院中那两个晒帐子的丫鬟,埋着头管不住嘴,知道颜修还未醒午觉,一个低声问:“王妃要说谎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或许想等颜公子身子好了再说实情。” 拧过的帐子沾上轻灰,是不可见的、即时的脏污,在绷好的绳子上晾好了,丫鬟又道:“他们为何……我不会信那些传言,他们可都是男的。” “我与你说过了,别用咱们的心去想皇亲贵族的事,无论如何也得不出理来,”帐子晾好了,丫鬟回头,朝着房屋的前檐看,那下头,琉璃鹦鹉灯还在,过了近十日,被风吹得断去几条珠穗,模样倒还斑斓、漂亮,丫鬟轻微提高声音,道,“这灯该摘了吧,要是被吹折了,会砸着人的。” 另一位丫鬟,发出浅浅一声“嘘”,她答:“那日听了吩咐,我从午后找到夜里,才找到这个顶漂亮的鸟灯,颜公子喜欢,王妃说拿下来擦擦,挂到房里去。” “别说了,小心叫人听见。” 太阳光从窗外进来,留下浅白的格印,在脚前排行。 颜修背顶着那个十锦槅子的一侧,直低头盯着离足尖愈发近的阳光,他眼睛睁得很大,牙关使力,连吸气都没敢出声音,伤中的十几日,颜修连像样的衣裳也未穿过,他变得失落也消瘦,猜疑祸事已经降临在陈弼勚身上。 如今窥探来丫鬟的这一番话,一切都如惧怕的那样,颜修去柜前,任意拿了蛋青的缎制氅衣一件,又穿好内衬、里袍,走前,将放在妆台上的灯笼簪子拿了。 颜修并非是个需要刻意关照的犯人,趁着旁人不在而溜出赫王府,算是容易事,路多、院子也多,因此就挑拣偏僻的行走,绕了远路,从厨房近处少人行走的小门里出去。 多日未见白昼的眼睛,在太阳下酸胀刺疼,街上人不拥挤,可也不稀疏,街市像往常那样,似乎,并未经历过那场变乱。 树下摆放几个小桌的茶摊,并非富贵之人才能消遣的,有穿素布的老翁,亦有过路的货商,来了一顶四抬的轿子,加一个妇人,说是姑娘远嫁经此,于是散了喜糖枣子,讨些路上人的彩头。 颜修寻得一个角落坐下,拿出仅剩的几枚钱,饮茶润过干燥的嘴,与同桌一位男子搭话,道:“我自外府来此会友,得知早已换了天下,看街中安稳和睦,才算安心了。” 男子浓眉蓄须,转头打量颜修,而后,将自己杯中的茶喝了,凑过来些,小声说:“是长丰帝禅位了。” “那他是没有被杀?” “不,起初是没有被杀的,可呈禾帝即位,提拔信用归荣王,前几日归荣王将长丰帝关在了牢里,听崇城来的消息,今日一早,人已经被处死了。” 颜修轻动着嘴皮,眼神滞住,他缓缓点头,敷衍说:“明白了,多谢。” 那男子不似谨言之人,又热心地添上几句:“别为暂时的安稳高兴,当初,长丰帝信任邶洳王,现在,却被夺权取命,你可以想想……罪不至死啊,罪不至死。” 有杨树在路旁端立,还未生出叶子,仅仅有细长的枝子朝上长着,颜修在路人中行走,成了唯一没有方向的,他前进一阵,又转了身。 来泱京这些时候,历经了好事坏事,可颜修还未看过桃慵馆里真正的桃花。 许是永远看不到了。 桃慵馆前,未有平日里精干的家仆守着,而是两位持枪而立的、着软甲的兵,那门上斜贴了有红印的白纸,上书——大延呈禾年。 颜修在远处看着,直站到太阳快落,身旁墙根处躺着个年老的乞丐,她起身过来,呆呆跪下,端着破碗,恳求:“公子,给钱买个馒头。” 颜修转头看她,因想着心事,因此神态凄凉,身上摸遍了,也未寻见银钱,便说:“你随我去,等我拿到钱了,给你两枚。” “谢谢公子,你是菩萨。”乞丐用喑哑的声嗓道谢,向颜修连磕了几个头。 她是个瘦弱的老妪,此前住在桃慵馆时,颜修也未见过,便问:“你从何处来的泱京?” 乞丐颤声回答:“黔岭来的。” “你可知道……国中近日的大事?” “死了个皇帝,又来一个新的,”乞丐喘着气,走路时答他,“对咱们来说,谁当皇帝没什么差别,有一口饭就不错了。” 颜修心如死灰,却还在期待有好的消息,他眼眶酸涩,泪再不自知地滑下来,默默抬手揩了,行了许久,穿街过巷,才至谦王府。 是陈弽勋亲自来迎的,他还是往常那样穿得淡素仙气,作了揖,说:“颜大人。” “流谦王,我……早已不是大人了,叫我自落吧。” 于是进了院中,陈弽勋指一个下人,给了乞丐些吃食银钱,打发她去。 颜修还没落座,两只眼睛都是透彻的红,到此,再抑制不住,落泪时恳求:“王爷,我听说……他的事了。” 有丫鬟进来,放下点心和茶,便出去。 “我也是才听说,不知消息真假,你近日去了哪里,桃慵馆已经被关封了。” 陈弽勋请颜修坐下,给他递茶,桌上烛光烤着人的半张颊面,是发暗的黄色。 颜修脑子里混沌,全然未明白陈弽勋说了什么,茶没入口,只开了盖子,散出白色上扬的雾气,人呆滞住,开始全然接受天地崩塌般的消息,颜修肩背颤抖着,哭出声来。 陈弽勋也坐下,他从不是情绪剧烈的人,原以为颜修也是一样的,叫丫鬟拿了软帕子,用碟子盛着,放来桌上。 “众人惋惜或是怨恨,甚至仇视,我与弼勚并不亲近,可我知道,比起众多虚伪的夺权者,他是真正想将皇帝做好的,”陈弽勋说,“你是我见到的、唯一为他流泪的人。” 颜修睁眼看着燎动的烛焰,说:“我明白,不能用民众的思想断言他的价值,从而将死当做一件纯粹悲伤的事,但对我来说,人没了就是没了,永远都没了。” “听说香棠公主要从西空回来了,她着急得过分,又有了身孕。” “她也会流泪的,那时为了让我去救人,剑拔出来抵着我的喉咙,”颜修这才抬眼,他看着陈弽勋的面庞,说,“流谦王,到了此种绝境,我思虑后决定回扶汕,那时离开,也未再给家人消息;来拜访你,是想借些银钱,路上用。” 陈弽勋未有困惑和询问,自然答应了请求,让人备下不少盘缠,颜修当晚在谦王府住下,过了不眠的一夜,第二日清早,马牵来了,风吹着厚重的云,天底漫开一层阴冷的薄雾。 鎏金灯笼簪子包好了,搁在身上,颜修与陈弽勋说了告别话,启程了。 泱京繁华、宽阔,建筑并包各风,堂皇而非俗气,国中各府,都不会有如此宽阔的路了,马蹄拍地声钻入耳中,人见过平民贵胄,经历酸甜凄苦。 桃花能开的春天未来,颜修便真正要走了。 风把天空染成了浑浊的灰色,路经昌容街,至泱京向南的容素门,颜修在马上静默不语。 他穿着蛋青缎制氅衣,防寒的披风在外,头顶束起一簇黑发,末端与剩余的青丝一同垂披下来,在肩上背上;颜修生得落尾浅红的一双瑞凤眼,高鼻薄唇,此时将哭不笑,咬着牙,眼里仍是几丝澄明,又几丝冷落。 几日后小雪,颜修才到惹鳌府内一个城镇,伤未痊愈,因此在阴寒时候有些不适,客栈门前有几个赶车的歇着,他们聊:“长丰帝和我的幼子一个年纪,前几日病死在牢里了。” “不是病死,听说,被砍死了,头挂在城墙上,供过路的观赏。” “张老爷从泱京回来不久,他夫人说城墙上什么都没有,全是些唬人的假话,人的确是死了,在牢里没的……” 颜修手上两包养伤的药,用麻绳串着,在风中轻摇缓动,他呆滞、抬头,不知要看向何处,于是看着客栈门上的招牌,他闪动着眼睛,任那些雪花挂在眉头和鼻尖上。 一刹那想返回泱京,想将那座宽广不见边际的城寻找个遍,想冒死去见陈弢劭,讨一句最真实的话。 心口处的箭伤灼烧起来,又是隐约绵长的痛意,颜修抬腿,向客栈中走,拿了些银子托小二煎药,后来就上楼回房,过一阵,小二将温好的酒拿来了。 他还关照细说:“客官,病中不宜饮酒。” “我是大夫,心中有数,你只管放下酒,去照管好我的药,多谢了。” 黑夜并非瞬间埋下,可颜修后来没清醒几秒钟,他的脸贴于桌上,旁边的油灯烧出一缕黑烟,蜡烛被撞倒了,火光灭去,只剩一摊白色浑浊的泪。 热酒浇得前襟脚下皆是,成了冷酒,还是有酒味,颜修伸出舌尖舔着唇下的湿痕,半晌,说:“占卦不敢,询问不敢,回去不敢,离开不敢。” 说是醉了,倒未癫狂,颜修将空荡荡的手掌折住,攥成一个无助的拳头,他发丝散在前胸,眼下颊上是晕开的红色,人缩在还算暖和的客房一处,抬头抽泣,缓声地说:“我应该抓住你的,叫你不要去涉险,该告诉你性命才最重要,或者……” 颜修话未毕,眼底泛起更深的赤红,他忽然狠声,说:“或者……该在初去泱京的那场宴会上,将邶洳王杀了。” 油灯晦暗,人倒进满床柔暖的被褥中去,是粗廉且陌生的香料味。 颜修从怀里掏出了那只灯笼簪子,他原本该有更多念想的东西,可桃慵馆不能进去;光和夜色在簪子上各镀一层,颜修将它紧握着。 酗酒、沉醉、悲伤、幻想、醒悟、懊悔…… 相思。 [本回完] 下回说 道无情桐花生新籽 叹薄命莲叶归旧晨 第47章 第十九回 [壹] 道无情桐花生新籽 叹薄命莲叶归旧晨 —— 二月惊蛰,百虫始出,扶汕来了连绵的阴雨,天是温的,新到的药材从车上卸下,有账房清点了,自南浦堂的后门拿进库中去;雨雾湿了鞋尖,萧探晴挽发簪花,穿着浅灰配桃粉的一身,她面貌静暖柔和,冲忙碌后的杂工笑,引他们进后院的小厅里喝茶去。 寒暄歇息后送客,萧探晴才得空歇一口气,她表情有些慌,颜幽才从外回来,他穿着灰色绸缎的氅衣一件,上面蝶花是萧探晴亲自绣的。 “二公子,货都在库里了。” 天灰蒙蒙,萧探晴瘦细的一个,被颜幽习武的身躯挡着,也不知是何缘由,萧探晴眼前一阵发乌。 颜幽仍同往常那样,不笑,低声说:“你脸色不太好。” “我得叫杜大夫给我瞧瞧。” “怎么了?”颜幽面上是问,却不像急切要个回答的样子,说话时,缓缓将萧探晴的腰揽着,从后抱着她,手从心口摸,滑至腹部。 颜幽的声音变得更低,冷淡里透着痴缠,也不知是否又是来了脾气,嘴在萧探晴耳底问:“是不是……有了?” “不会,”萧探晴慌得面目发白,她试图躲开颜幽的亲近,却被揽得更紧了,只能了无底气地说,“你昨夜还那样……不用担忧,我这就去找杜大夫,应该不是要紧的病,只是腰酸困乏,吃不下东西。” “天暖了。”萧探晴再叹。 二人目光相接,萧探晴仍是种卑微的躲避,她太恭敬,即便已和他有了夫妻之实,直到萧探晴屈膝离开,颜幽也未再多说什么。 室内发暗,幸好诊室内有朝院子的窗户,萧探晴掀了帘子,还在想该给杜尹康拿个烛台来,她视线失去焦点,下一刻,才在房中寻见该看处。 背坐着的一个人,穿了蛋青缎制氅衣,黑发遮背,坐态端正,他正在那杜尹康对面,向上挽了袖子,递出手腕。 “夫人。”杜尹康问候。 萧探晴浑身颤抖起来,人靠着门框不肯走动了,眼泪似泉,瞬间泛起,挂得睫毛和颊面上全是。 颜修转头过来,并且起身,他有些慌,也带着满脸不知名的失意,不再有旧时从内而外的泰然;他消瘦下去,因此目光也发暗,神态还是美的,人高挑又俊秀。 房中确是太黑了,连人的面貌也看不明晰。 “夫人?”颜修带着困惑,轻声重复杜尹康的话。 萧探晴答不出什么,眼前再一阵发暗,腹腔里滚着汹涌的热气,她何处都不适,再一仰头,便浑身无力地倒了下去,意识不清了。 雨落得更急。 颜幽挑了个在房门前的坐处,他又像有了以前的样子,翘着腿,脊背靠在柱子上,他抬头看房檐,那处在不断扯下剔透的水珠。 “怎么了?”从房中来的颜修站在一旁看天,嘱咐他,“要当爹了,还不高兴?去看看探晴吧。” “你怎么不讶异,我和你的童养妻成亲,我知道她一直喜欢你,我都懂……当然,你能回来,我还是高兴。”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高兴,颜修看来,颜幽的脸上有几分沮丧和苦楚,颜修答:“我不该阻拦你们,你知道,我对她没有男女之爱。” 一滴水落在颜幽的手背上,他说:“那时候知府来了信,说你在惹敖犯罪,被处死了。” “此行所遇,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真的活着就好了,”天幕垂泪,泥的气味呛进鼻腔里,颜修的视线扫过房檐与天际相交处,轻声叹道,“活着就最好。” / 过了午后,先找车送萧探晴回府上,由颜幽陪着,颜修待在南浦堂,协助伙计做些事情,他并未打算立即坐诊,远路回来需要歇息,悲痛的心绪也要平复。 府上多了人声,由于颜幽同别的老板富商那样,请来几个仆人,又找了厨子,颜修到家时,黄昏将至,雨停下去,四处窜着暖热的风。 萧探晴从房里过来,躺得眼皮微肿,她坐下时,颜幽要搀着她,颜修并未知觉有何不妥,他思绪还在远飘,也为归家温暖和失落。 萧探晴却转头去看颜修,神色里是疑问,也有重逢的喜悦,还有久别的哀伤,她说:“公子,你也坐吧。” 颜幽看着颜修的眼睛,颜修也在餐桌旁边坐下,兄弟二人有几分坦诚,颜修大约猜得出颜幽的心思,他多坦荡,柔和地嘱咐:“探晴,叫我兄长。” “是。” 萧探晴还是难掩自小生出的卑微,尤其是在面对颜修时,她肚里真的有了个淌着颜姓血脉的孩子,却叫她心安不起来,颜修今日回来,多荒唐。 厨子做的家常扶汕口味,今日特地准备了一番,上来的是丰盛的一桌——盐水菜心、烧鹅、蜜汁烧肉、炊太极虾、百花鱼肚;海棠冬菇鲜嫩,蚝烙金黄,还有木瓜雪耳、炖乌鸡栗子…… 自家吃吃,也不像崇城那般,得需尊卑礼仪,有些试菜的、布菜的、倒酒的叨扰。颜幽给萧探晴盛汤,也为颜修盛一碗,话很缓慢,说:“兄长,你不告知此行的经历,自有缘由,如今回了家,安心待着便好。” 颜修疑虑自己过分敏锐,他觉得颜幽变了很多,不像曾经那般寡言,说话多了巧思,尽力做个滴水不漏的样子,可是也有些鲁莽,藏不住那泛着醋意的心思。 “不是不愿意告知,只是得挑个闲暇时候,慢慢说给你们听。” 颜修倒是不愿意与他说些狠话,否则真的成了孩童之斗,萧探晴喝着汤,低头不语。 她也有些诧异,平常,颜幽武断里有些蛮横,甚至在床上也是,可今日的他不同,从南浦堂将她抱去车上,回了家,又前后差人换更好的被褥,煮了补汤来,喂着喝。 颜幽挑拣了鱼骨,肉堆进萧探晴碗内,她胆怯地直视他,细声道:“有些反胃,你自己吃吧。” 神色忽然凶怒起来的颜幽,握着筷子愣了一刻,他脸侧向一旁,轻出一口气,说:“你的固执像病一样,何时才能好些。” 二人脸色都差起来,来去吵了一阵,未分出个对错,等萧探晴预备投降,却发现一旁的颜修正低着脖子,使了筷子乱捣碗里的饭,他一手撑着额前,吸几下鼻子,眼泪就落下来。 “公子……怎么了?”她慌忙递了手边的帕子上去,说,“兄长,我们不会再吵,你一路辛劳,让你忧虑了。” 颜幽愣着坐在那处,半晌,才叫一声:“兄长?” 颜修抬起脸,他并未哭得太难看,还总将泪止着,眼眶红透了,向上滑动眼珠,盯着熟悉的房内装饰看,颜修说:“不因为你们,我太久不在家,所以感慨,更盛,你陪着探晴,我先回房了。” 人到了痛惜的极点,更不想与人相处,颜修几乎是逃去自己房中的,他背靠那坚硬的木门,房内连灯也未有,人滑下去,痛哭的时候脚软。 颜修抬手,从头上摸了簪子,握着仍旧不够,便用手掌裹住,贴往心口去,金属的利处,正撞上才好的伤口,又漫开疼痒来。 许久,忽然听见敲门声,外头笼罩来一轮光晕,萧探晴正端着燃着的蜡烛,站在门前的阶上,她缓声道:“公子,可有什么心事?我比你大一岁,称呼兄长,还有些不习惯。探晴无用,没办法帮到你。” 颜修答她:“和旁人无关,不需任何帮忙。” “我现在背着更盛来找你,就是想坦白说些话,我嫁与更盛,是因当时你被处死的消息,他说希望我救颜家,那我便救了——” “你不要骗他。” “我没有,他知道我不喜欢他,并且,他也不喜欢我的,”萧探晴轻蹙起眉毛,烛光映着她白皙的脸,眉眼和嘴角都生得柔和清秀,她屈膝跪下,将蜡烛放于地上,说,“不论你怎样想,我自小就是跟随你的,如今是探晴背叛在先,希望得到公子的谅解,今后,探晴还会照顾你,并非是要求得什么回报,只是完成命定的事,也让夫人在九泉之下安心。” 颜修站了起来,他摸去桌前,将灯点上,又回身开了门,站立着看向萧探晴,说:“你起来,别求谅解,你是个活人,与谁在一起都行,你不是我的所有,从来就不是。” 萧探晴神色停滞,看着颜修衣摆下的鞋面,泪细细两行,从许久未眨动的眼皮内流下,萧探晴说:“谢公子谅解,谢公子。” 她像轻叹着气,也像是彻底死了过去那颗心,腹中的孩子将是个会动的活物,将长成大人,将姓颜,将喊她“娘亲”。 悲喜难以相通,萧探晴心如死灰之时,颜修也心如死灰,不过,是全然不同的原因,人像能走动的尸体,浑浑噩噩,从泱京到此,眼睛不闭上,都会错觉得站在桃慵馆内。 颜修学着颜幽的话,说:“我的思念像病一样,何时才能好些。” 抬眼,萧探晴那样一个细瘦的背影,有永远恭敬的匆忙,有坚定和敏捷,亦有藏在细小之处却浸染满身的落荒而逃。 颜修预备占卦,却因心神难静停止,他洗漱过,便换了寝衣躺下,房中下午有仆人打扫过,因此一切都是干净新鲜的。 他该寻个时间往春麒山,去吹桐轩找叶盛子。 灯灭去,人在月光轻撒处翻覆难安,月亮到了再要圆的时候,颜修已经许久许久未看见陈弼勚了,他了然,人死去,就是毁灭,他们之间那些残酷的、痛恨的、新鲜的、缠绵的,被生生扼断,丢弃去永无再生处。 腊月的天极冷,陈弼勚却穿件单薄的衣裳,他爬到那树上去,累得满头是汗,却还是满面笑容,两手抱着作作,朝下头喊:“抓着了,在我怀里。” 吓坏了树底十几位桃慵馆的家仆丫鬟,颜修仰头叹气,无奈地朝他说:“你快下来。” 那作作扑动着翅膀朝下,绕两个圈,然后停在山阴的手臂上了,陈弼勚也作势要跳,他顽皮笑着,什么架子也没,飞身下来后站在颜修眼前,眉毛上几粒汗快结成冰珠子。 才是个冬日的清早,说话时,眼前是雾的影子。 颜修看着他,去抓他冷僵的手,抓住了,矜持地在袖子下头暖暖,远离散去一半的人群,将还穿着衬袍的陈弼勚扯近一些,说:“别这样了,怕你摔着。” 陈弼勚茫然地听完,了然之后就笑,鼻尖冷得发僵但无妨,就在院子的房前凑上去,亲住了颜修的嘴巴。 [本回未完] 第48章 第十九回 [贰] 时间流逝,水涨花开,泱京并非常暖之处,一年里最明亮温热的就是六月,东市一处小街,路上还有风雨击落的树枝,卖鲜桃的挑子才来,在铺子前停下。 太阳与清光一同,从云层后晃着出来。 铺子门头上是“姵砂斋”,看一眼,便知道架子上全是香粉、胭脂等梳妆的用物,掌柜在那柜台里坐,使一把素色的团扇,梳百合髻,她转头,便叫人发现她脸上奇异的一团胎记,紫黑色,淹没着她的右边脸庞,连眼睛也被遮蔽,因此,像夜色湖泊里映着半弯月亮。 过路的无人仔细她是何时来的,聊起来,只得知姓侯,因此,都喊她侯姐姐。 这掌柜天生漂亮,生得尖脸貌美,有着与陈弼勚极相像的、窄而高的鼻子。她自然从未真的姓侯,只是到绝境,流落在此,于是想个悄悄活命的法子。 一扇门,框来一处街景,每日都有各色的人路过,那么些年轻公子和少年孩童,却无一个是仲花疏要寻找的人,她此时不做太后,守着清冷的生意独居,佯装孤僻,甚至有些神出鬼没。 泱京再往南,再往南,建亭府中,屈瑶已然与陈弛勤成了夫妻,即便并未有嫁娶的礼节,可恩爱互重,他们在城中买了一处院子,不窄不阔,三人生活着是正好的。 陈弜漪在趁机抽高个子,她还是个不安稳的小姑娘,变得瘦了些,近日,喜欢吃巷口的江米凉糕。 陈弜漪的身子天热时候才好些,只杵着脸坐在房内,自己打着扇子。 她往脸上涂了脂粉,可入伏天气,没多时便被汗冲散了。 一会儿,屈瑶回来了,她热得满身是汗,直喊:“弜漪,你上午去哪里了?我们一直在找。” 像是不知道口干,热天,陈弜漪塞了满嘴的点心,茶也未饮一口,她等那些嚼完吞下,才答:“去了先生家。” 陈弛勤也回来了,他穿着白色的薄袍,到桌前来,往杯中倒了凉茶,仰头饮下一杯去。 屈瑶倒进椅子里,喘着气问:“今天不用去上学,为何去先生家?” “我想找人说话了……不行啊?”陈弜漪手上的扇子打得和缓,她如今在外头有了新名字,是自己取的,叫“思京”。 屈瑶直望向陈弜漪,从她的眼睛里看出许多哀伤戒备。 陈弛勤大约气急了,他伸手点小姑娘的额头,责备道:“出去是要告诉我们的,你清早就不见了影子,外头或许真的有宫里来的杀手,急得你嫂子直哭——” “谁是嫂子?我的兄长,早就不在了。”少女轻吐出几个字,每个都似从牙尖滑出的利刃,她少了些可爱,将滚圆的眼珠转着。 天上有渐斜的太阳,将亮黄色的光送来,摊开在人的脚边。 屈瑶的手指将帕子紧握着,停下擦汗的动作,她蹙眉,就往陈弛勤脸上瞧,陈弛勤犹豫间抬起手,预备抚摸陈弜漪薄瘦的肩膀。 被少女躲开了。 “母后说那年荷花正开,满湖碧翠,皇兄在一个清爽的早晨出生,崖寻打了荷叶上的露水泡茶,那天是,六月初七。” 陈弜漪下了椅子,端正地站着,眼圈红了,也要穿着傲气的外衣,因此轻微仰头,她含着两包眼泪,眸里闪光,说完话,便抿紧了两端下弯的嘴巴。 屈瑶才不似陈弛勤那般迟疑冷淡,她着急了,着实心疼起来,也站起身,说:“抱歉,我疏忽了,弜漪——” “今天就是六月初七。” 心口处像长了一块剜不去的恶病,陈弜漪的呼吸都疼起来了,她还在打着扇子,细看,才知道没了方才的和缓,多出惊慌忙乱。 陈弜漪跑了出去,快到黄昏,天仍旧炎热,快把人的肩膀头顶晒化,她出院子,左右望向看似没有尽头的巷道。 建亭话实在难懂,至今,陈弜漪也无法太明白先生说诗的口音。 她又怎会真的找了先生聊天呢? 陈弛勤那样腻的一个男子,也不防谁,平日随时去拉屈瑶的手,亲她的颊侧,陈弜漪觉得自己不是孩童了,该隐忍几分。 只是,这些因陈弼勚的苦难而得来的愉悦,陈弜漪不愿看见。 / 是个清晨,新换的客栈被近处河岸的高楼遮盖,因此少能看见太阳,陈弼勚忘却又梦了些什么,他睁开眼,房顶上有乌棕色的横木,挂着不显眼的蛛网。 房中一切用具算是平常,是个小店,因此掌柜也和陈弼勚熟络,他开了门,有小二将热水送来,又拿了些稀粥馒头、小菜。 “客官,前街上的厉老板来了,说是要帮你的忙。” 陈弼勚捏着帕子回头,笑着答:“请他上来吧。” 温水净脸,再漱口,桌上餐食未动,厉老板便进了门,他什么生意都做,白道黑帮均沾;桃慵馆在修缮清洁,陈弼勚花了不少银钱,请他帮忙,荐自己去做个擦洗砖石的小工。 厉老板睁着精明的圆眼,探问:“公子是大盗还是神偷啊?” “是个修写野史的文人,实际看看才能写得在行些,”陈弼勚答,“桃慵馆是粱颛的府邸,我正写到成元年间,所以想借个做工的机会,一探究竟。” 那厉老板并非什么文人,无深究的心思,听完这几句,便爽快应答下来,无其他担忧的,他从衣袖里取出荐信,又提了个地址,叫陈弼勚吃完早餐便去找那个工头。 天凉不下去,人往街上走,被浸泡在翻滚的热气里,桃慵馆近处还是原样,街景草木未变,只是到盛夏,因而多了绿色。 陈弼勚自然随几十个做工的进去,有砖瓦泥匠,有木匠和铁匠……陈弼勚被分派往桃慵馆深处的院子,将石板石阶洒扫干净。 房门上是“秋月”,院里桃花早就落了,如今,树上结了桃子,沉甸甸的红粉色,将枝子往下坠,因是朝廷收管之处,无人肯摘,于是地上也掉了些熟透的。 陈弼勚提着扫把,他也未有来此的具体打算,只是太想念过去,于是要到处走走,他还想找到作作以及别的漂亮鸟儿,也不知它们还在不在。 脚下小道上簇拥着圆滑明亮的乳色卵石,一直往侧院中去,又见了种在游廊旁一片苍翠的荷叶,清风卷来,绿意浮动。另一处院里是二层的红窗小楼,门前悬挂“寒江”二字。 房内都是四处来的匠人,还有些搬东西的劳力,正把旧家具拿出来,供人在宽阔处修补,人堆里挤出个细瘦的影子,她仍然梳着双丫髻,穿浅绿的衣裙,正忙着给做活的人倒茶。 是个很大的红铜壶,看着很重,陈弼勚接了碗,抬头时才露出讶异,他轻声道:“莫瑕……你还在?” “陈,陈公子……” 莫瑕立即撇着嘴要哭,她使力忍住了,又拎起壶向别处走,这一圈的茶倒下来,转头看见陈弼勚在不远处。 莫瑕放了水壶过来,她瘦下些许,圆脸有了棱角,眨着眼,问:“你怎么样?大人他怎么样?” 陈弼勚扯了她的袖子向外走,二人直至园子里偏僻的一角,陈弼勚说:“我挺好的,他原本被我安顿在赫王府,可是后来回去,听说他偷偷走了,没说去哪里,至今未有消息。可能回了扶汕吧。” 他穿得倒不破烂,只是比往时简朴了太多,人还是高瘦的,看着成熟了些;曾经,莫瑕也将陈弼勚当成亲近的主子,她看不得他落魄的样子,于是梗着声音哭了。 莫瑕道:“他们都说你已经——” “别告诉任何人,还有很多人在追杀我,现在没人知道我的行踪,连熹赫王和王妃都不知道,”陈弼勚低声地嘱咐完了,转念便问,“作作还在不在?” 莫瑕点头,答:“还在,我将它们养得很好,此处的下人是能走的,山阴去了别处侍候,我决定留下,看好大人的东西。” “你当心些。” “嗯。” 天上云多,这会子便没了阳光,四处太安静,弄得人更沉寂绝望,陈弼勚嘱咐莫瑕去做事,自己也去四处转了。 他终于寻见了作作,小家伙有个新的笼子,因此乱飞不了了,它和一堆鸟,被放在花园一处的荫凉里,陈弼勚伸手逗它,它什么都不说,直乱摆着头,大约在想什么无聊的事。 它不会再叫“小暴君”。 陈弼勚说:“你想不想走?如果你能飞回扶汕,那帮我看看颜修,看看他在不在家里,伤是不是好了?” 作作自然听不明白什么,莫瑕怕它乱飞遇险,总将它关着,因此,也不乐意学话了。 “问问他想不想我啊……”陈弼勚的指尖戳见作作的羽毛,他将手拿出来,无奈轻笑,这时候,城门处可能最危险,因此不便逃走,陈弼勚便独身在偌大的城池中,做个普通的人,传言中,他已经死了。 陈弼勚轻声说:“小暴君,小暴君……” 他在寂静里抬起头,看着逃出云层遮蔽的半颗月亮,汗水从额间流淌下来,无声的空气,兀自奏一曲荒芜的乐。 只有真正沉寂的人才能听到。 那座红窗的小楼,曾经被封进一场大雪里,深夜,灯点着几盏,颜修这人,将膝盖压于床沿上,他愣了半晌,什么话都不说。 陈弼勚便伸了指头,笑着挠他鼻尖,凑上脸去,问:“怎么了?嗯?” 颜修被逗得眼皮轻抖,于是想躲开,可被揽住了腰,于是顺势抱上去,一切掩饰都没了,两人全身撞在一起,几乎快纠缠起来,能感觉到彼此胸骨的剧烈起伏。 趴在陈弼勚身上,颜修大口地喘息,他侧枕在人的肩膀上,这才答:“没怎么……” 又抬手抱紧了人的脖颈,再闭上眼睛,回答:“没怎么。” [本回完] 下回说 林小姐彩帕堂前落 陈公子慧思病中失 第49章 第二十回 [壹] 林小姐彩帕堂前落 陈公子慧思病中失 —— 备好一间新的诊室,颜修又回了南浦堂。 街上碧枝飘曳,是个阳光普照的午后,风从窗外溜进来,也是热的,桌上有凉茶,颜修在理方子的间隙打盹,耳畔有好歌声,轻飘飘正唱:“……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①” 颜修猛然醒来,脸险些砸在桌上,转头看,少年人站在清光里,他个子出挑,有宽而平的肩,发丝柔顺且乌黑,穿着灰蓝纱作的深衣,忽然凑上来,自然地屈腿半跪,下巴搁到颜修膝上去,还强硬将人的两手攥着。 那歌儿还未停,也许是个姑娘在唱,陈弼勚说:“这里没一处凉快地方。” “那你去洗澡好了。”身上亦有些潮湿难受,颜修想握陈弼勚的手,想抚摸在他头发上,于是要把手抽出来,他小声地嘱咐。 传来了萧探晴一声很响的“公子”,诊室的门从外推开,女子挺着孕中滚圆的肚子,关切道:“怎么了?我叫了你好一阵。” 斜倚着睡了这一会儿,脖子窝得酸疼,颜修抬起发红的眼睛,半晌才回神,答道:“没听见,睡着了” 是杜夫人来了,打着团扇,身边有人跟着,萧探晴和伙计一同去弄茶水,杜夫人便在桌旁坐了,道:“自落,你瞧瞧,探晴马上要生了,我今天把林小姐带来,你们年轻人,熟识起来总是好的。” 一旁的姑娘穿得清淡,又满身昂贵的珠玉,她个头出挑,杏眼剑眉,也不是个纤瘦羸弱的,颊上应该饱满处饱满,冲颜修颔首说道:“颜公子,叨扰了。” “无妨。” 萧探晴弄了茶来,便再出去,杜夫人使着帕子擦汗,说:“你应该知道的,林小姐的爹在扶汕、庸州二地做药材买卖,你们有得聊。” 林红若自在坐着,没什么拘束的,一双黑眼珠透亮,她说:“我也在读医术,近来拜了个行医的师父。” “现在,自落就能教你了。”杜夫人笑道。 这林红若大约是缜密清高的心性,看着便不苟言笑,她着了青色纱裙小衫,头发高挽起一个漂亮的髻,生得端背尖脸,十分漂亮。 林红若说:“希望向颜公子学些东西,我爹在近处坊间买了新的宅子,清凉通透,因此过来避暑了,改日安顿好一切,请公子去坐坐。” “无需客气,你有什么想问的,来问便好。” 杜夫人说得清楚,颜修也明了,他倒未觉得林红若有什么惹人生厌处,是在富贵家中生得的花,雅致、得体、明理。 因此倒能成个朋友。 颜修是为陈弼勚占卜过几回的,可感知的永远是茫然和困境,是不可窥探,是漫长的别离;原本要往春麒山,求叶盛子帮忙,可因惶恐、惧怕太多,至今未能成行。 待林红若和杜夫人告辞,晴好的天忽然压下阴云,狂风乱作,掀动繁茂的树冠,让温暖的气流抚摸各处。钻进人呼吸里来。 萧探晴孕中仍旧不愿闲暇,她进来收拾茶具,便听着颜修在身后慢问:“你觉得林小姐如何?” 瓷杯在盘子里轻碰,萧探晴咬起下唇,一阵静默,才答:“她不错。” “公子,”萧探晴捧着盘子回身,在那桌前看向颜修,她呼吸有些乱,轻声说,“我只是见识短浅的丫鬟,此等要紧的事,不必要询问。” “你总会有自己的见地,谈论一些也并非坏事,”颜修低头收整桌上的纸张,耳朵里有雷的轰声,他说,“人总有些忘不了的,我也是,因此会疼,觉得什么都没意思。” 萧探晴自觉得了然,问:“梅姑娘啊?” “不是她,是个我在泱京认识的人,我们,喜欢彼此,或者是我喜欢他更多些,他后来大概是不在了,大概吧。” 一声惊雷破开沉寂,而后,雨落如瓢泼。 “现在或许是个好时候,”颜幽从外进来,身上有些湿,他到桌前来,将蜡烛点了,抬眼,道,“兄长,你说要与我们讲的。” 颜修未应答什么,他悲从中来,就不愿再提起那些了,已经过去四月有余,变故至今,仍是变故,他从诊室出去,要去铺子门前看看雨,可在门槛一旁,捡着了白色丝绢的一块手帕,上面绣青碧的鬼针草,又沾上些泥灰。 大约是林红若落下的。 / 泱京与扶汕全然不同,不论白昼多燥热,入夜总有几股凉风袭来,陈弼勚行于城中,到了东市一处小街,卖鲜桃的挑子往远处走,框里没剩几个桃儿。 铺子门头上是“姵砂斋”,左右两个灯笼在,卖脂粉之处,陈弼勚无缘由光顾的,他只侧头一瞧,见那掌柜使一把素色的团扇,梳百合髻,她转头,便叫人发现她脸上奇异的一团****胎记,藏在胎记里的眼睛,亮得像月。 这并非什么简单的遇见,而是多日分别后苦涩的重逢,仲花疏有些眼花,那一框多日未变的景致里,终于有了个总在期盼的人。 陈弼勚已经迈步,上了台阶,他站定,问:“卖的什么?” “不做买卖,等儿子。” 陈弼勚咬着牙关,像是悲伤,又似愤怒,他轻声说:“不知该不该问,可我知道,那日险些要命的箭,是你派人所放。” 假冒的胎记像一块霾,将仲花疏眼中喜悦的精光吞噬,她慢步向陈弼勚,答他:“的确是的。” “你不应该——” “你必须忘了他。” 陈弼勚还在重逢的讶异里,仲花疏任他站着,自己动手去关铺子的门,继续说:“此处算是安全,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对你我下手的,所以,得当心,房间给你备好了,你可以住下。” 仲花疏仍旧是那样,变乱和落败未能击垮她,未能使她宽心,她霸道,又阴冷了几分。 陈弼勚道:“我就是死,都不会忘的。” 掌心带了夜风的凉,仲花疏未犹豫,便在陈弼勚颊上留下响脆的一掌,她牙关也颤抖起来,眸底含泪,道:“一个怯懦的君主,丢了皇位和许多人的性命,如今,只将不入流的情爱挂在嘴上。” 陈弼勚颊上烫而疼,他视线落向别处,一声不吭。 “我头一次打你,”仲花疏深吸进一口气,从内将门锁上,她再叹息,说,“该多打你几回的。” 两个人,似乎都毫无温度,仲花疏尚且不是个年老的人,还怀揣着很多的强硬;她去后院,要为陈弼勚备些晚膳,可室内的香太奇异,叫陈弼勚昏昏沉沉的。 没多久便睡了。 再醒,四下都是深暗的,光只有一点,大约是放在桌上的一支蜡,这个不宽的厢房,连窗户都不通透,饭菜在桌上。 陈弼勚放肆大喊:“仲花疏!我从未得罪你!” 外头没什么声音,或者是凌晨,也许还是半夜,片刻后,有了窸窸窣窣的脚步,人声传来:“若是你的父亲还在,定然会因你的顽劣,气绝昏死的。” “我愿意担下一切的批判,不等同我要成为什么奴仆或是玩物。” “我是你的母亲。” “你生了我没错,若是生我是为了毁我,你自然不必为我保命,”陈弼勚抬腿踹门,却仍旧无用,他使足了力气,高声道,“你当年该任由温素月设阵,将我真的咒死!我能选择成为皇帝,我自然能选择禅位,我的喜欢又是什么错?你真的从未有爱的人吗?” 陈弼勚捶打加固过的房门,骨节蹭得破皮。 他如今才知觉,自己那时从未将仲花疏看得透彻,原以为她只是持几分霸道自私,如今,却加上了极端的暴戾与偏执。 “这是个好房子,在阴凉处,夏季不会闷,吃的我会给你备好,用的也会,有时候门是开的,你能在院子里走走。” 仲花疏说得缓慢,似乎这些无关紧要,她焚的香使陈弼勚全身疲乏,使不上力。 他质问:“你怎么会变得如此不论事理?” 仲花疏答:“并非不论事理,颜家是仇敌,颜自落是余孽,你不该与他……真的不该。供你反省的时间很长,等你想通了,再说别的。” 夜色中一张白净的脸,胎记暂时清除去了,仲花疏站在星斗之下,她静默,眼眶通红,在咬起牙关前,用团扇将脸挡住了。 / 直待秋风袭来,又待天凉下去,几十天,有些树掉了叶子,有些树还绿着。 泱京总在一片繁华里。 陈弼勚还病着,他浑身烫热,又时而打颤,在昏迷里度过近五天,仲花疏睁着眼掉泪,坐在房内,看门外飘落的秋雨。 已然,陈弼勚虚弱得不成样子,他唇角干裂,脸上是不康健的白,又因发热,暴露出不匀称的红色,他开始惊厥,开始抽搐,手按着作疼的心口,脸都皱起来。 仲花疏将粥拿来了,雨再过两日才停。 陈弼勚再过两日才醒,他咳得厉害,将眼皮打开,转着一双明亮的眼珠,叫一句很轻的:“母后……” “在这里,我在陪着你。” 二人相视,仲花疏减去几分冷漠,而袒露着过分慌乱的忧心,陈弼勚视线滞缓,他眨眼,吞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接着爬起来,接了杯子,一口气吞下很多水。 太阳送来几丝柔光,在陈弼勚的脸上漫开,他伸手递回杯子,忽然很慢地,问:“我们在哪里?” 注:①出自宋代苏轼《阮郎归·初夏》 [本回未完] 第50章 第二十回 [贰] 一天中,凉爽的时辰更多,过午会燥热片刻,再或者没了太阳,下日夜不停的秋雨,这时候,陈弼勚便在姵砂斋的门前站着,伸手去摸房檐上淋下来的水珠。 他看着灰色的天。 仲花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几十天的禁闭加上重病,让人换了个样子,陈弼勚甚至不记得崇城如何陷落,不记得禅位之事了,他只知道仲花疏是自己的母后,甚至还会询问“弜漪呢”。 铺子里来了客人,一个穿绸缎的男子,看着年轻,生得瘦高,他眯起眼将银子抛出来,问:“姐姐,这是你儿子吧?你这么小,儿子这么大了,还是个……傻的。” 若不是陈弼勚和仲花疏样貌太像,也不会有人猜出他们是母子,雨越发大,陈弼勚缩着肩,向铺子中看,他低头沉默,什么都没说。 “要什么?”仲花疏不应他的话,猛吸一口气后,神色有些冷。 “暂且不说这个,”男子在柜台上靠好了,他颊边泛赤,有些激动,那眼神中是贪痴,低声道,“姐姐,我在泱京有两座院子,年纪三十,如今生意不好做,不如你跟随我吧。” 仲花疏笑也未有,怒也未有,将那男子扫两眼,说:“请走吧,我还没贫贱到贪图你的破宅子。” 陈弼勚坐在门槛上,继续看雨,他好了风寒,却愈发落寞,约是忘却了太多事,因此心里空洞。他转头来看着仲花疏,欲说句什么,又停住了。 雨暂时断不了,灰色的天顶愈暗,早没了卖桃儿的挑子,陈弼勚的指甲陷进掌心,他听见那男子说:“你都有儿子了,能找到一个,就不错,有什么挑拣的?” 仲花疏催促:“走吧,阴天要关门了。” “你这个做娘的,该不会和你家傻小子……不会,我随意说笑。” 仲花疏为人淡冷,因此不常遇上这事,今日来的痞子,大约盯着她很久了,看她这处从未有亲友来往,因此太肆意;陈弼勚还放空看着天上,铺子里面,仲花疏惊叫了一声,不知是谁扇了谁的巴掌。 雨飘进来,落在鼻尖上,陈弼勚再次回头,又怯懦些许,即便他已然攥紧了拳头。 男子后来走了,血从仲花疏鼻子里出来,落得下巴上也满是鲜红,她关了门,在椅子上凄凄落泪,陈弼勚便上前跪着,去抓她的手,给些几乎无用的安抚。 问:“他还会不会来?” “不知。” “你别哭了。”陈弼勚抬手,揩她下巴上和着血的泪水。 陈弼勚没了多少聪颖和勇敢,变得迟钝、胆怯,似婴儿苛求庇护,烂漫而多变,有时候会急躁,有时候又很安静。 安抚完仲花疏,他便一个人,回了院子里,坐在房门前看漆黑的雨夜。 “现在只记得我啊?”仲花疏问。 陈弼勚在迟疑之后点头,又摇头,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知道有许多事和人是该想起来的,可记忆像被丢入深渊,偶尔飘起残存的魂魄。 仲花疏拿了矮凳子来,与他一同在门内坐下,问:“记不记得仲晴明?” “我知道。” 不知陈弼勚是否答了真话,他面貌年轻,眼底是清亮的,到此时更是;他忘却那些与仲花疏的隔阂,忘却了离别的忧愁,忘却了流落的遗憾。 第二日,雨在清早停止了,陈弼勚在街口看见打了仲花疏的那痞子,便暗自跟他一路,到一个少人处,使了蛮力,将人打得脸肿,那人趴在雨水还未蒸干的地上,扯着陈弼勚的衣角求他。 陈弼勚揉着打斗间受疼的嘴角,靴底踩在痞子的脸上,他说不出什么要命的狠话,愤怒时急得快落泪了,可练武的身体强健,因此,的确是出了口恶气。 直至那人晕了过去。 一天未吃一餐,当陈弼勚将男子颓软的身体踹开,预备回铺子里时,才知道自己忘记了来路,于是,只能试探着乱走,秋日,街上的人们穿得不多不薄,有快凋落的香桂,也有在街边买卖的各色彩菊,人都面目和善,可太陌生。 天将黑的时候,走入有大片宅子的巷道里,饥饿和疲倦使人眼前发昏,陈弼勚终究撑不住,找了个干净墙根坐下。 有个几乎爬过来的人,跪得那样卑微,端着破碗,恳求:“公子,给两个钱吧。” 陈弼勚直眼瞧着碗中几枚新亮的铜钱,道:“我比你穷,一个钱都没有。” 那是个面目脏污的老妪,她仍旧那样跪着,向前挪动一点,她将破碗拢回怀中,把全部的钱收进衣袋里,对陈弼勚说:“你长得不穷。穿着也不穷。” “我……很穷,整天没吃饭了。” 陈弼勚没什么虚无的、关于自尊的顾忌,他自然地答话,手向下,按着空荡荡的胃,眼睛亮得像孩童,透出些无辜和纯真。 乞丐再问:“你从哪里逃来的?” “我不知道。” “我从黔岭来的。” 陈弼勚点着头,他忽然变得低落,一个地名,的确像是记得,却抵抗不了脑子里忽然袭来的空白,陈弼勚像是忽然将一切丢了。 他只知道自己身上藏着个绣囊,有红色丝绒和翠玉,被洗过,是半新的,嗅来是药草的味道,当他在饥饿和惶恐中沉沉欲睡,手上忽然有个凉物,是那乞丐走之前,将两枚崭新的钱赠予他了。 原本无处可以歇息,可市中空荡的街上,陈弼勚遇见个打了灯笼的人,他生着花白胡须,很和善,道:“此处寒凉,怎么能过夜呢,进来睡吧。” 是一家不大的医馆,开了门,里头是草药混杂的香气,药柜是硬木黑漆的,桌上还有些未整好的方子,陈弼勚开始深思,那遮盖着记忆的一张黑布,似乎要被挑开一角了。 他瑟缩在诊室的窄床上,等吹了灯,便更清醒,绣囊也是草药味,若是握在手里,能叫人心安。 陈弼勚不知明日该去何处。 / 谁也未预料梅霁泊的到来,她像个亲人,来了也没什么客气,在饭桌上和颜修聊开几句,还要和颜幽争辩些无关痛痒的话,人还是过去那样,爽朗也灵动。 萧探晴的肚子凸起更圆的一块,像个即将坠跌的球,梅霁泊饭后搀着她去房里,二人说些秘密话。 梅霁泊不遮掩,轻笑,问:“记不记得颜自落留给我的信?可里头根本不是信,而是一张方子,你知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萧探晴向前探步,房前的灯笼在眼皮上晕开薄光,她迟疑道:“……不知。” “你知道,”梅霁泊将人搀得牢固,缓步往台阶上去,她说,“萧姑娘,我猜是你换的。” 萧探晴轻吸进一口气,闪着视线不敢瞧人,颊上也漫开赤色。 梅霁泊继续说:“可我不会在乎了,你我都是一样的人,都爱而不能收获,注定要看着他选择他想要的。” 扶汕仍旧不冷,门开之后将灯点上,梅霁泊扶萧探晴去床上,又倒了温水给她,二个女子,面貌神色全然不同,萧探晴因为有孕,而略微丰润了一些。 “那个林红若,我今日在南浦堂遇见她,大约因为我与颜自落说话,她拉着脸,不怎么高兴。”梅霁泊倒像谈着什么轶事。 萧探晴轻咬着牙关,半晌,忽然说:“能看得出,公子真的不喜欢她。” “是,我劝他去哄一哄林小姐,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聊上了别人的事,萧探晴也有探听的兴趣,眸底发亮;梅霁泊便坐来床尾,她笑着。 答:“他说‘我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哄’。” 萧探晴遮住嘴轻笑起来,眼睛弯出温和的弧度。 “他总是如此,你说颜自落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好喜欢的。”梅霁泊又道。 / 炉子里烧着通红的火,上头一个紫砂锅,里头炖山药、木耳、鸽子,颜幽穿着深色的薄袍,在矮凳子上坐着,他一边打着扇子,神色有些呆了,不知在思想什么。 是在厨屋门前的,抬头就能瞧见星星和月亮,扶汕仍旧热,也潮湿,砂锅盖子被蒸汽顶得翘起来。 颜修来了,也不是有要做的事,他穿得单薄随意,头发简单束着,问:“什么汤?” “给探晴准备的鸽子。” “好,”颜修点着头,说,“你近日安心照顾她吧,南浦堂的事全由我来处理。” 有仆人拿来一把竹椅子,颜幽仍旧板着张脸,他并未表现出一丝热切,停了晃着扇子的手,说:“我怎样都没有不妥,你坐下吧,别站着。” 颜修便坐了。 热天,二人围着个烧火的炉子,闻汤清淡的鲜气,颜修开了手上的折扇扇风,说:“给你讲讲我在泱京的事,若是你愿意,就说给探晴听。” “你终于要说了……快说吧。” “其实是去了宫里,因为以前的皇后生了重病,所以他们请我过去,住一座大宅子,还封了官做,在太医署,认识了不少在那处当差的官家子弟,后来,崇城有了变数,我躲在赫王府,到二月,就启程回了扶汕。” 颜幽望着炉子沉默,吁出一口气,道:“果真是去宫里了,怪不得迟迟不告诉我,我居然真的信了那封信,以为你死了。” “那或许是……是他们不想让我回来。”猜到消息是陈弼勚送来的,颜修不知该将视线落向何处,看天是行的,月亮还没长满。 残缺的事情也像有了盼头。 血缘带来的片刻心灵相通,颜幽忽然便问:“你见没见过皇帝,他什么样?” 又补上一句:“是说以前的皇帝,长丰帝。” 颜修的视线滞住,开始缓慢地回忆和构想,他道:“他对我的照顾也不少,和我以前想的不同,我们后来熟识,再后来就分开,没见过了。” “那时我去吹桐轩,夫子也以他举例,来教导我,可我不认同,如果我见了他,一定不会喜欢他的。不过,听说他被杀了,倒是大快人心。”颜幽顿时气愤起来了,将火气压着,他盯向颜修看,生气间也困惑。 颜修说:“以后大不用论及皇室,我早说过,我不想报仇了。” 颜修没等颜幽再说什么,便站了起来,他更思念陈弼勚,越发思念他,人被喜爱、被赐予爱人,可又成一枚弃子,孤单时,平顺的日子也是游荡。 泱京,留宿于医馆的陈弼勚,梦见自己起身自诊室出去,药柜还是硬木黑漆的,前边有个背身站立的人,他穿烟云纹路的浅灰大氅,黑发垂披,转过身来,模糊看不见面目。 陈弼勚攥紧了手上的绣囊。 药草混杂,肆意幽香,天逐渐亮起来,那人甚至未说什么,便随着光亮消隐,不见了。 [本回完] 下回说 玉杯灌泪桃慵秋现 绣囊留香南浦树生 第51章 第廿一回 [壹] 玉杯灌泪桃慵秋现 绣囊留香南浦树生 —— 守卫的人带刀,自然不是普通的家仆,他们手上的画卷展开,陈弼勚便看见那纸上画着个自己。 当然是惶恐的,天边挂着成堆的云,风拂在脸上,不远处门上的匾额,有“莲素桃慵”几个字;陈弼勚到现在还是恍惚的,他一早就从那家医馆出来,凭着沉浮不定的记忆找路,然后,就来了这个地方。 像是熟悉的,也像是陌生的,陈弼勚被一场病夺去机敏,他倒不愿颓废,只是现实和回忆间有一道坚实的墙,难以翻越。 那守卫立即再叫了人来,两个将陈弼勚的手束缚着,另一个又看了半天画像,确认了是他,便没发一言,扬着手示意进去。 陈弼勚还在大叫“放开”,他实在惊慌,却被两个守卫强扯着,进了桃慵馆的大门,他觉得此处华丽、静谧、陌生。 想寻个机会立即逃了。 “公子,你且在此歇着,有人要见你。”那守卫说完,不待答话,便出去了。 没怎么严防他,连门也不落锁,房中备了点心、茶,又有些金贵的玩物器具,一对半旧的脂玉高足杯,搁在桌上做个摆设。 陈弼勚没敢吃茶和别的,他撑着脸发愣,总忘不掉昨夜冗长的梦,他仍旧记得那个模糊的背影。 许久,屋里也未来人,陈弼勚急着要走,他也没贪心偷太多,仅仅将那对玉杯带着,他大摇大摆在院中行走,并没人提防在意他;陈弼勚穿过园子,看到许多秋花开了,送爽的风吹皱湖面,桃树上只有叶子,荷花过了时节,剩下遮蔽在水上的大片绿色。 未见桃慵,未见莲素。 “陈公子……” 遇见莫瑕时,二人站在门廊之下,陈弼勚指了指自己,满脸困惑,他记不起眼前的人了,可愈慌忙,愈要佯装镇定,就说:“我要出去,怎么才能出去?” 莫瑕察觉出陈弼勚的异样,可未多问什么,她扯了他的袖子,答:“我知道,最近宫里派了人找你,我这就带你出去,你穿家仆的衣裳就好。” 莫瑕心细,找的衣裳是新洗后晾干的,又将陈弼勚身上的收起来,给他寻了一件半旧的蓝灰束袖的,包好了。 陈弼勚将偷来的玉杯递上去,说:“我得去找个人,所以拿了这个,要去换钱。” 莫瑕忽然挑起嘴角笑了,愣着看他,有些苦涩,点着头,说:“你该多拿的,原本都是你的东西,包在一起吧,我帮你拿着,等咱们出去了,你就换穿包袱里的衣裳,要是穿以前的,会被他们认出来的。” 即便只面对一个温和的丫鬟,陈弼勚仍旧有些不自在,他的一切是未知的。 要去一个未知的地方,寻一个未知姓名的人。 陈弼勚的手紧紧攥着,他忽然问:“你叫什么?” “莫瑕。”心中有万千疑惑,莫瑕还是答了他的话,抬头朝他的眼睛里瞧,才发现,真的看不见精明的光泽了。 “谢谢你,多谢。”陈弼勚与她作揖。 莫瑕摇头,喉咙里梗着艰难的一口气,她说:“怎么变成这样了,上回在此处见,还什么都是好的。” 又问:“公子,你是不是要去找颜……颜公子?” “不是。” 陈弼勚急忙否认了,甚至未真的思考,他知道有些时候不可露怯,即便莫瑕在帮忙,可也是个陌生人。 从小门走是没人拦着的,出了一条巷子,莫瑕才将包袱递上,说:“快走吧,附近也会有官兵在,不太安全。” “好。” 陈弼勚冲她笑了,接着转头,跑向拐弯之后的大路,他挑长的身影,转眼,便躲入了隐秘处。 头顶的云是纯白色,被风扯成纤薄的片状。 / 陈弼勚在街上寻得收古董的铺子,他进去,将包袱揭开,把两个玉杯递上去,伙计立即叫了掌柜来,掌柜是个自在和蔼的人,他笑来端详一番,道:“是老东西,也是官家的东西。” “卖多少钱?”陈弼勚将包袱折好了,放在衣襟里,他问得干脆,也并未预备抬个高价。 掌柜伸出一个手指,轻松叫道:“一百两白银。” 陈弼勚着实急了,他立即伸出手,说:“好,现在就卖,把钱给我。” 掌柜会疑心是赃物,尤其看陈弼勚不懂行情又急切成交的样子,可陈弼勚长相富贵,身长挺拔,穿得也不破烂随意,于是,掌柜欲问又止,只赞扬了:“这个不错,以后有好的都拿过来。” 陈弼勚又沉思片刻,那掌柜还指伙计拿了茶来,陈弼勚又取了腰上的绣囊,轻置在桌上,说:“这个也卖掉,我要走个远路,怕钱不够。” 绣囊上还是药草的淡香,挂着一块玲珑的玉,掌柜端详半晌,道:“这是扶汕一带特有的绣法,是个珍贵玩意儿,可难卖个好价钱,这种东西,留来做念想才好,公子再考虑考虑?” 人忽然背上发冷,像被打通某个血脉,陈弼勚面上没有表情,他轻念:“扶汕……” “不是最新的绣法,是在扶汕一带才有的。” “哪里是扶汕?” 热茶还在桌上,未被喝一口,陈弼勚急切地问话,又从桌上拿起那只绣囊,他想自己定然知道扶汕,可思索半晌,就差彻底明晰的最后一刻。 记忆仍旧像难以转弯的光线,被挡在高墙之后。 待从铺子里出去,陈弼勚身上多了些银票,他计划着去买一匹快马,然后离开此处;街上行人闲适,叫卖声入耳,加上闲谈的、争执的,模糊杂乱,致使陈弼勚想不清事情,片刻,他认定自己该去扶汕了。 是很想回去看看仲花疏的,可陈弼勚忘了姵砂斋在哪条街上。 头顶的云随时在变,天气倒还是上午时的样子。 忽然,陈弼勚被身后一个人扯着了袖子,能觉察到急切和强迫,那人拽得陈弼勚险些倒地,转身后,发觉是个白衣带剑的人,生得英俊明朗,他正露着一副苦涩又诧异的表情,说:“陈公子?” 陈弼勚咬起牙关,半怒着说:“别扯着我,我们不熟悉。” 仲晴明更用劲地捏着他的衣袖,疑惑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有人在监视你?” 声音极低,仲晴明说话间也机警看向四周,他逐渐将手松开,预备好随时拔剑。 未被拽着的陈弼勚,此时才是得了轻松,他忽然便转身,跑出很长的一段距离,他穿梭在并未熟悉的街巷里,又穿入暗处的小路。 后来,走了小半个时辰。 最终,陈弼勚得来快马一匹,又有了些现银和干粮,陈弼勚走前未能和仲花疏告别,还躲着全城的找寻,又从仲晴明的视线里逃脱,他买来一张细致的地图,在扶汕的地方,使黑灰画了个圈。 / 扶汕过去一场阴雨,太阳再出来,水汽蒸腾。 梅霁泊在南浦堂待着,抢着搬货,又将药柜和台子擦洗一遍,她背着箭坐在后院寝房的桌上,说:“颜自落,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去春麒山玩几天,帮我把信和礼品带给师父。”在柜前寻着东西的颜修,缓慢说道。 “不爱我就罢了,也不爱探晴,更不爱林小姐……我以为是了解你的,可如今看来,倒未必。” 颜修将柜子合好,握着手上寻得的书,问:“若是有三个人去你家提亲,你也未必要从他们中挑拣,林红若未对我表达过什么,探晴嫁给更盛是一件好事,至于你,咱们已经说清楚了,若是再细究,那就成了奇怪的传言,仿佛我——” “行了行了,我都知道,都懂的,你在泱京那么久,话多了,开始食人间烟火了,学会跟我耍嘴皮子了。”梅霁泊抱着胳膊向外行,颜修也出去,二人一前一后到前边铺子里去,梅霁泊正想去药柜里寻几样能入口的,便看到有个人迈步进来,他一席浅蓝衣裳,飘逸淡雅。 梅霁泊甚至没有时间躲藏,她将被眼前男子的影子掩埋,她开始心慌,开始冒满额头的汗水,接着,眉头都蹙起来。 齐子仁自然一眼看到她了,于是上前来,笑道:“我不是眼花了吧?” 梅霁泊不答他,预想从一旁的空隙处出去,她的脸开始发暗,膝骨处酸软无力。 被齐子仁一把按住肩膀,他说:“不要逃跑,阿霁。” 若是看不出他眼中的暴戾,旁人大概觉得这是个翩翩公子,大概会误以为梅霁泊高傲难近;颜修也出来了,他作揖,甚至面无表情,道:“齐老板。” “我不想在此说什么刺耳的往事,你放我出去。”梅霁泊眼底红起来,她要挣脱齐子仁,二人用一只手臂简单过招。 齐子仁忽然大笑,说:“我知道了,原来你在此处,是找了个影子啊。” 颜修着青色衣衫,清冷闲淡,他抬眼细瞧齐子仁,又看一眼梅霁泊,便未再说什么,转身往诊室里去了。 “别惊慌,阿霁,咱们是有婚约的,你是不是忘了?” 倜傥风流的侠女,瞬间被扼住命脉,她想挣脱,齐子仁却更用劲地揽她,二人暗自过招,无果。 梅霁泊挣扎着,低声道:“我和颜自落只是旧友,我来扶汕只因为喜欢扶汕,不是因为你。” “是不是都一样,既然来了此处,那回我家坐坐,不过分吧?” “谁要去坐。” 梅霁泊转动手腕,手挪往男子的小臂上,再滑往他的颈后,瞬间,齐子仁脸色发白,他松了手,伸着折扇敲打颈后,说:“你当真忍心下手啊?” “伪君子。” 梅霁泊转身就向外走,她从街区最拥挤处穿过,经过卖香的铺子,那些悠长的气味钻入鼻腔。 齐子仁并未追上来,梅霁泊没再回颜府去,她在远处街上找到一家客栈,住下了。 [本回未完] 第52章 第廿一回 [贰] 九月初九,本应该登高祈福,可陈弜漪来建亭后总是生病,屈瑶便没叫她去,倒是花钱给陈弜漪做了新衣裳,一件纱裙,一件小衫子。 趁着试衣的功夫,陈弛勤去厨房弄绿豆糖水菱角,桌上摆着几样点心,多数是建亭口味的粉糕。 “弜漪,”屈瑶唤她,问,“你是否——还在意我和你十三哥在一起?” 衣裳穿好一半,屈瑶帮着陈弜漪整理,二人一阵沉默,陈弜漪转了尖下巴的小脸过去,从近看着自己的嫂嫂,答:“你竟然看得出来,我确实还在意。” 二人离得很近,陈弜漪那样平静坦诚,倒使屈瑶慌忙起来,她去拿搭在椅背上的小衫,帮着陈弜漪穿好了,一身粉与紫,是少女很适宜的穿法。 “都这么久了,你应该释怀。” “我无法释怀,若是你的至亲死去,你自然会懂我的心思,”陈弜漪看着屈瑶的眼睛,说,“你和陈弛勤很快乐,你们能厮守了,如今又如同雅士般隐居,远离了崇城的争斗,我目睹这一切,很难不想起皇兄,他也是个人,原本也该快乐的。” 少女的话语未有一丝咄咄逼人,她微笑起来,眼睛轻弯,整个人透出一种颓废,又有些活力,她整了整襟子,说:“谢谢你的衣裳,我很喜欢。” 屈瑶轻声答她:“不用道谢。” 陈弜漪往妆台前走,她坐下,手把着几个簪子和发钗摆弄,又放在发髻上比,看着镜中的自己,说:“所以我要回泱京了,我至少还是个公主,得去问问陈弢劭,为什么背叛。” 陈弛勤端了盘子,进门便听见这句,他将三碗菱角放在桌上,说:“你现在回泱京,就是去赴死,别忘了,陈弢劭现在是君主,他可不管你是哪个公主。” “陈弛勤,”陈弜漪高声唤他的名字,缓慢说,“我原本是爱戴你的,照顾你的,可异母的果然是异母的,你心疼皇兄一次,我便念你心善,而你,在他的尸骨上快活。” 陈弜漪戴了个好簪子,便提着裙子起身,她轻飘飘走过来,捧起碗,吃进一大口菱角,未嚼完吞咽,又吃进一口,菱角填满口腔,腮也鼓起来。 缓慢咀嚼着的陈弜漪,瞬间眼眶变红,她未沉寂几秒钟,便捧着碗大哭起来。 口中念:“我没家了……” 陈弜漪不是个有历练的人,她顽皮、娇弱、敏锐,她的悲伤未经刻意诊治,因此阴暗而绵长,离别早过去二百多天,可陈弜漪的魂还在做个公主。 她要猫,要小狗,要宽敞的宫殿,要百样点心,要珠宝华服。 要最适应的、原本的生活。 / 药是在南浦堂拿的,找了客栈的厨房熬煮,得来一碗灰褐涩口的汤,梅霁泊睡不安稳,因此下了床,披着衣服坐在桌前,她失眠、忧虑,眼下生出两片乌青,人瘦得颌骨更锋利,头发倒未束着,披在背上,似大片有光泽的丝绸。 齐子仁像是一片灰色的云,只见面一回,便使梅霁泊不安至今。 这是二楼的客房,窗户临一条不算繁华的街,此时,一切都冷清沉睡了,窗外忽然有些响动,梅霁泊正要抓箭,却看见窗户被破,进来个穿了黑衣的、蒙面的人。 有迷药的帕子捂上梅霁泊的口鼻,那人紧揽着她的腰,待她快神志不清的时候,便将人背着,又从窗户出去,走了。 同样的时候,颜修刚下林府的宴席,由于林红若的爹宴请,关乎买卖便利,因此没能推拒,夜里还是不冷,可也不燥了。 颜修原本酒量差,被多灌了几杯,就神志不清,天色很晚了,便不好送他回去,因此,林老板安排了客房,让他住下。 林红若请了照顾的差事,她接了下人拿来的温汤,在桌前,说:“喝几口吧,颜公子。” 颜修也坐着,他表情痴呆,忽然,扯了林红若的手腕。 林红若慌忙,说:“加了葛花、黄岑、生石膏……这些都是有用的,你把汤喝了,头就不疼了。” “嗯……”颜修点头,不知是否听懂了她说的。 白瓷汤匙,褐色药汤,缓慢地送到颜修嘴边。 他一手还抓着林红若端碗的腕子。。 汤涩口,却不十分苦,颜修勉强喝下两勺,就起身要走,他步伐不稳,晃着往门边两步;林红若立即放了碗,也起身,担心他跌倒。 她去揪颜修的衣袖。 说:“这就是给你的房,喝完了汤你就洗漱,然后,抓紧歇着。” “陈……”颜修的话压在舌根,他缓慢回过身看着林红若,细声念,“陈流怨。” “我不是。” “你是。” 林红若收了揪着衣袖的手,她睁圆眼睛,讶异于颜修忽然伸来的手,指尖有些凉,指腹上有茧子;颜修抚上林红若的颊侧,说:“就是。” 呼吸里全是酒味,人沉浮于一鼎混沌的水,不知所措了。 林红若摇着头,她猛得后退,让颜修的手摸了个空,她说:“颜公子,我并非强求的人,要是你早些告知,我也就明白了,你不必为难自己,有些话,是能跟我说的。” 颜修自己摸去床边,坐下,他不会撒酒疯,面上染红,原本也是浓艳又不锋利的长相,他靠着床侧,脸贴在冰冷的木材上。 深吁一口气,又念:“陈流怨。” “谁是陈流怨?” 问着话,林红若就端了汤来,站着,喂到颜修嘴边去。 颜修没有回答。 林红若说:“你与我都是有自尊的人,若是知道你有个心上人,我怎么会……从小我也念了书,家中不缺吃穿,我自然会十分爱护自己的。” 最终,汤喝去半碗,颜修洗漱后还在叫那个名字,他甚至攥着林红若的腕子,压抑下哭声,眼圈红透了。 “睡吧,我陪你一阵。”林红若帮他掩好被子,下了床帐,轻声说。 她问不出颜修的故事,也更看不透他的人,思索了许久,最终失落也心烦,方才,颜修还握着从头上摘下来的灯笼簪子。 说:“送了我这个的人,他已经死了。” 萧探晴快要生产了,颜府近日很忙,林红若思想一阵,决定天亮了就送颜修回去,她这个人有太多休养,也成熟,这次少女情怀了一回,倒未落到什么浪漫的结果。 人生中最多的,还是带着细小失落的平常事。 颜修总能梦到崇城,那甚至是个比桃慵馆更叫他爱的地方,他曾为自己写的诗,却描绘着崇城几景,有些暖意,又全是惆怅。 崇城宫灯昼生夜,月明作鼓声长盛。 陈弼勚那样的人,顽皮惯了,睡着觉也不安稳,总要点颜修的鼻尖,说:“你应该躺进我怀里。” 颜修便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 “封你做皇后好不好?或者你最想做什么?做丞相,好不好?” 少年郎有痴缠的声音,说出了些极尽疯癫的话,颜修没心思装睡了,他撑着酸麻的身体,翻身坐起来,道:“别这么说,会被怪罪的,我在太医署没什么不好,别高抬我。” 陈弼勚捂着肚子直乐,笑了一会儿,说:“我自然是唬你的。” “无聊透顶。” 颜修话毕,皱着眉要躺下,那小皇帝却忽然坐了起来,他嘴角的笑容消隐,直盯着颜修,忽然扑上前来,把他的腰拢着,脸对脸,说:“我可不想害了你。” 颜修戳他的脸,说:“你知道就好。” 四目相接,像要撕扯出具象的丝缕,上唇碰着下唇,陈弼勚像要将那片弹软的肉咬住,他鲁莽,有生涩的柔情,却像是天生会泼洒魅力,让人羞涩。 叫人沉沦。 / 第二天一早,颜修便起床梳洗,去林老板房里告辞,又和林红若说几句话,他忘却昨夜真实发生的事情,只清楚记得那个缠绵悱恻的梦。 林红若换了新衣,穿得仍旧雅致,她说:“我随你回去吧,去看看二公子的夫人。” 于是,府上备了两顶轿子,向颜府去,待下轿、进门,颜幽便引了林红若去自己房中,到半路,林红若忽然搭话,道:“二公子,我要问你一件事。” “嗯。” “你是否知道一个人,叫陈流怨?” 颜幽答:“未听说过。” “昨夜颜公子醉酒,总在叫这个名字,说她已经死了,我猜那可能是他的心上人。”话毕,就到了房前,颜幽推开门,与林红若一同进去了。 事实上,他并未忽视林红若的话,思索了许久,心里有了多种猜想,待忙完送客,到午饭前,颜幽特意去房里找颜修,进门就问:“林小姐说你喝醉了念‘陈流怨’,谁是陈流怨?” 颜修显然觉得意外,他摇着头,说:“怎么问这个?” “是那个皇帝吧,”颜幽踏出房门,说,“我能猜到。” 他走得快,甚至未给颜修一个辩解的机会。 九月快过去一半,扶汕的树木仍然翠碧。 再过几天,探晴该生产了,再过几个月,又将是腊月和春节,那场变乱过去太久,一切被生活掩盖,从此尘封在史书里。 颜修站在柜子前,将头上的簪子取了,他得需痛别过去了,即便仍旧无法真的剥离。 鎏金灯笼簪住进匣子里,被放进了柜子的深处,阴暗处总有淡淡的霉味。 “梧桐半死清霜后,”他念,“头白鸳鸯失伴飞。①” 注:①出自宋代贺铸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本回完] 下回说 相厌否雨薄落镜湖 切思谁风暖拂繁花 第53章 第廿二回 [壹] 相厌否雨薄落镜湖 切思谁风暖拂繁花 —— 萧探晴和颜幽的孩子出生在立冬后,那时,扶汕的秋隐约显现,颜修帮小姑娘取了个名字,叫空青。 他原话是:“空青入药,能明双目,利九窍,通血脉,愿她是个明察、兼听、通达之人。” 转眼,时间过去一月多,萧探晴几天前出了月子,她未有什么变化,只是做了夫人,自然不像做丫鬟时那样干瘦,脸和手都白润起来,整日吃厨房备的饭菜,与奶娘一起将孩子照顾得很好。 这晚上下雨,空青和奶娘同睡,萧探晴等了许久,也没见颜幽回来,她侧躺在床上,不觉间睡着了。 雨声入耳,缓慢洗刷各处,倒能叫人暂且隔绝一切。 一会儿,门响了,进来的人带着泛湿的凉气,他问:“空青被抱过去了?” 萧探晴穿月白色丝绸寝袍,她面朝着墙躺,将被子掩得更好些,答:“空青今天不哭闹,我看她乖,就抱过去了,你好好歇歇,我也是。” “我去镜湖附近买药材,遇上一家卖脂粉的,听他们说不错,就给你带了。” 萧探晴听着他的声音,想答话,可困得意识不清,因此合着眼皮打哈欠,说:“你放着吧,我明天再看。” 烛火闪动,颜幽脱了衣裳,他这些天总在一旁的小榻上睡,萧探晴的衣裳还放在榻上,软薄芬芳的一堆。 萧探晴以为颜幽睡了,她自然也要毫无负担地进梦里去,她呼吸了几次,忽然,被人自身后抱住,烛火未灭,男子的呼吸灌入领口。 这下子,萧探晴彻底清醒了,她睁圆了一双眼睛,任颜幽将自己紧紧拥着,半晌,才说:“我以为你要睡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颜幽说,“反正我也不喜欢你,扯平了。” 萧探晴一手抓着被子,她眼睛睁得极大,看着床内的烛光晕影,视线涣散,惊慌又谨慎地,说:“别这么想。” “别这么想,二公子,”她看不见颜幽的脸,说,“空青她,很可爱啊,我不会觉得嫁给你失去了什么,反倒,现在过上了我从未敢想的生活。” 萧探晴闭上眼睛,翻身过去,一手搭在颜幽肩膀上,人缩在他怀中。 说:“不用你喜欢我,不为难你了,我不是念过书的小姐,不喜欢我,才是对的。” 说不出真话,萧探晴觉得心口很疼,颜幽是个与颜修不同的人,他有更冲撞的心思,更鲁莽,曾经很冷、很暴躁,可到现在,他完全能主这一个家的事,能安排好府上的活计,又关照着她和空青。 萧探晴忽然睁开眼,与颜幽的视线对上,眼前男子是她孩子的父亲。 “二公子,”萧探晴看着他的眼和鼻根,轻念,“夫君。” 她是在约束里长起来的人,本应该做不出什么羞人的动作,她颊上泛红,连眼角也红起来,第一回 很主动地吻了他。 或许真的是种喜欢,因为只有喜欢才是这样的,萧探晴热成柔软的泥,她被颜幽揽着,一点点啃食他的嘴唇,然后,床帐被扯下去。 雨下得愈急,从和缓变成激烈,敲打室外坚硬的砖瓦石板,织起一片嘈杂的网。 / 一晚上总在下雨,第二天,颜修撑了伞去南浦堂,在街上一处,看见个卖牛角叶子牌的摊子,他停下来挑拣半晌,犹豫后,还是买了一副。 “我在泱京的时候,也买了一副。”他眼梢带笑,付钱时对老板说。 雨还是迅疾的,击得四处是泥土味,颜修一身深蓝色,倒算轻便朴素,伞是油纸的,上画着两只白色的仙鹤。 人在雨里,有种随时沉浮的假象。 伙计们早起床了,坐诊的杜尹康端着茶壶自院中来,他坐下了,还与颜修道安。 “杜大夫,您老帮我把个脉。”颜修顺势坐了,将手腕搁去桌上,请求。 扶汕才是水乡,雨总让它带上更柔软娟丽的美,若是在泱京,是无法有这种感觉的,常日有风。 二人坐稳了,还没搭两句话,忽然,外头铺子里嘈杂,有个很响的声音,在叫:“劳烦了,铺子里有没有大夫在?街口发现个赶路的,快死了!” 伙计随即进来,两句传了来人的话,颜修未多想,便站起来,说:“我去看看。” 甚至,着急到来不及打伞,颜修随手拿了架子上的药瓶,他跟着那报信的摊贩出去。 雨似被瓢泼洒,人眼前一片粘稠的灰白色,街上展开几把各色的花伞,颜修在那中间穿行,他站在街口一堆围观的人之外,那摊贩高声喊:“大夫到了,快散开!” 颜修便穿过众人让出的细窄的缝隙进去,他全身湿透了,因此有些发冷。道路上还有细沙碎石,躺着的人面色青白,湿透的发丝黏着在脸上。 他穿沾满泥水的灰白衣袍,像一片秋末雨中的叶子。 故人来自未知的境地,受了大大小小的伤;颜修软着腿跪下,他像是进了个新的梦境,他迎接着忽如其来的一切,颤抖着手,把药丸塞进陈弼勚的嘴里。 雨冲散了颜修几乎满脸的眼泪,他伸手,去蹭陈弼勚脸颊上的泥痕,这下看得仔细了,能确定就是了 大雨到午饭前才停。 陈弼勚的身体没大碍,可伤也不是少数,难想他一路上遇过什么险情,后来擦过一番,颜修亲自为他涂了药。 人在南浦堂后院的寝房里躺着。 阴天,不得不点了根蜡烛,小炉子上翻腾着汤,鱼是方才指了伙计买来的、一早才钓的。 陈弼勚缓缓睁眼,他直视床的上方,像是要说什么,接着,才转头,看清了房中的人和陈设。 “要什么?”颜修问他。 陈弼勚摇头。 颜修跪下去,抓紧了陈弼勚的一只手,他的头枕着陈弼勚的被子,将哭,只能用气音说话:“我以为你死了,不在了。” 陈弼勚咳嗽起来,他使了力气,手才从颜修的手里挣脱,忽然就爬起来,抚着胸前,说:“你才死了,我是来找人的,我找的人……” “我找的人不知道叫什么。”他又补上。 颜修起身,坐在了床沿上,他问:“你认不认识我?” “不认识,”陈弼勚睁圆了眼端详,接着,开始沉思,后来改了口,答,“好像见过。” 从陈弼勚眼里看出些许空洞,颜修终于不觉得是陈弼勚编了顽皮话吓他,又问:“太医署知不知道?我以前在那里。” 陈弼勚茫然地摇头。 他身上穿着颜修穿过的寝衣,人瘦削,也不似以前白嫩,样子倒还是俊俏的,黑眼珠来回地转,有些拘谨地过来,把颜修的手抓住。 说:“别那么生气,或许我真的见过你,可我想不起来了。” 颜含泪摸他的脸颊,又抚上他的头发,说:“没关系,你一会儿洗个澡,我叫人给你买吃的。” 吃的有虾饺、马蹄糕、肉脯、云吞细面;也有酒楼里买来的烧鸭、牛肉、炸子鸡……陈弼勚沐浴后,头发才半干,他忽然站起身,将一块牛肉塞进颜修嘴里。 说:“我好像找的就是你,但不知道为什么找你。” 丢了机敏的头脑,陈弼勚便更像个小孩子,他撇着嘴,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颜修走近了,两个人面对而站,问:“你是怎么找来的?” “我的绣囊在,那个老板告诉我,是扶汕的绣法,就知道是扶汕了。”他话毕,转身,着急地去寻那个绣囊。 又说:“听到扶汕就觉得熟悉。” 颜修抓了陈弼勚的手,引他去窗前,说:“弄湿了,晾在这里,等干了帮你带。” “这是扶汕吗?”陈弼勚问。 “就是扶汕。” “是真的扶汕吗?” “当然是。”颜修将他的领子掩好,又去拨弄他完全披下来的黑色头发;颜修抱住了陈弼勚,脸埋在他肩上。 说出艰涩的三个字:“想你了。” 这日,颜修在遇上颜幽,颜幽忽然挑起嘴角笑,问:“那是哪位?” “一个朋友。” “是不是陈弼勚……陈流怨?” 阴天是最适合此刻的氛围,颜幽眼底有跳动的火苗,他假作不在意,笑道:“你不说也没关系。” 发怒的习武之人,眼底透着冰冷的光,颜修在不近处看着颜幽,压低声音,说:“你最好别动他。” 旧时的仇恨浮上来,颜幽咬紧牙关。 兄弟二人擦肩而去。 / 晚饭桌上,陈弼勚早穿上了新衣,他埋头夹菜的时候,颜修才与颜幽和萧探晴说:“这是陈公子,无家可归,暂时在这里住着。” “兄长何来这个朋友?”颜幽问。 萧探晴不明了什么,她还为陈弼勚盛汤,说:“陈公子不要拘谨,就像在家中一样,有什么缺的,告诉我便是。” 陈弼勚温和地道谢。 颜修忽视了颜幽的挑衅,他将陈弼勚夹来的菜叶吃下,对他说:“夜里跟我一起睡。” “好。”被饭菜撑饱脸颊的陈弼勚,愉快应答。 一顿饭吃得寻常也不寻常,萧探晴愈发觉得气氛奇怪,可也没好问什么,等饭毕,颜修就带着陈弼勚在家里走一圈,熟识了路。 俩人夜里躺在一块儿,陈弼勚穿着浅灰寝衣,他撑着头侧睡,说:“今天的饭真好吃。” 颜修就轻声问他:“你赶路这么久,是不是总吃不饱?” “没有,”陈弼勚摇头,可眼里要溢出泪来,他又缓慢地点了头,说,“有时候天黑,要在山里过夜,这种时候就没吃的,有时候在城里过夜,我就多吃些……因为我总是找错路,所以……” 陈弼勚眼圈通红着,他看着颜修,忽然把脸埋进床褥里,耳根也红透了。 人经历一场病,活得单纯又痴傻。 颜修轻抚他的颈后,说:“以后不会再奔波了,放心吧。” 后来,又哄着陈弼勚躺好了,颜修侧睡着,看他陡峭的鼻梁,看他生了浓密睫毛的眼睛,看他粉红又饱满的嘴巴。 没忍住,颜修在陈弼勚脸上亲了一口。 陈弼勚像有些惊慌,他瞪颜修,问:“干嘛亲我?” 颜修说:“喜欢你才亲你。” 颜修闭上眼睛,终于将身边的人抱住,两人在一条绸缎被子里,温热的身体相贴,一切都真实。 昨日与现在,是颜修的两个天地。 “我一定会治好你的。”他又说。 陈弼勚有些许无措,他的手揪着被子,说:“我要喘不过气了,你抱得太……太用力。” “路上是不是很苦?” “有没有被他们抓起来?” “你也……想我了吗?” 泪从眼角滑下去,鼻梁上都是湿的,颜修有了一阵困意,这大约是用来弥补失眠的,他觉得现在也许是真的梦。 陈弼勚正抬起手,笨拙地帮颜修擦泪。 如果是真的梦,颜修想永远不清醒。 [本回未完] 第54章 第廿二回 [贰] 颜修指萧探晴去寻杜夫人,让她帮着找个近身的仆人,于是,一早上人就被带来了,看着年纪小也健壮,人又机灵,在厅里问了安,萧探晴就带他去院里。 陈弼勚才起,举着茶站在花池边上,他蹙着眉毛,眼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盯着萧探晴半晌,问:“空青在不在?” “空青在吃奶呢,陈公子,太阳晒得脸疼,咱们进房里去说,”萧探晴引着他向内去,随口又问,“公子他在不在?” 颜修正在案前练字,他今日未去南浦堂,原是打算着带陈弼勚去街上走走,夜里又去听戏。颜修穿着斑竹纹样的氅衣,浅蓝色映墨绿,他放了笔过来,萧探晴忙说:“公子,人来了,以前在别人府上做过,后来又在杜大姐娘家侍候她的亲爹,很可靠。” 那仆人忙问了陈弼勚和颜修的安,说叫朝赐。 “我信杜夫人说的,”颜修从钱袋里拿了银子赏给他,嘱咐,“这是陈公子,我平日太忙,你得照顾他的一切,他平常就在我这里住的。” 朝赐答了:“是,公子,陈公子。” 又说了工钱和别的,朝赐便随着萧探晴去住处安顿,陈弼勚的茶才喝了一口,他忽然抓着颜修的手,软语着恳求:“我想去看空青。” 颜修看他笑,不由得也想笑,可还是绷着,吓唬他,说:“你又不是她的娘。” 被颜修点了鼻子,陈弼勚跟着他走,两人到了院子里,阳光烈得好似糖稀,十一月了,扶汕还是暖和,绿树枝头停了鸟雀,笼子里是颜修自己养的那些。 “怎么了?”陈弼勚好奇颜修总看着自己,于是问。 颜修答:“在想咱们今后去哪里。” “回泱京吧。” 颜修轻笑后摇头,他整个人像要缩起来,那么谨慎,他小心去抱陈弼勚的腰,抱紧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说:“如果今后真的可以,咱们得回去看看,我喜欢崇城,由于你,所以喜欢那个禁锢又堂皇的地方,也喜欢泱京。” “咱们回去,再找到我母后,她现在是一个人。” “好。” 陈弼勚并没有抱颜修,他端站着,像经历什么难捱的刑罚。 就这么,两个人以不变的姿态静默,陈弼勚脸朝不远处的廊道上,那处长着栽种在缸里的花草,他看到那个细腰皎面的萧探晴,抱着颜空青来了。 二人愈发地近,陈弼勚还是不做声地看她,萧探晴在阳光底下抬眼,这才瞧见此处的两个人,她已经走得近了,轻歪着头,和陈弼勚对视。 陈弼勚低声念:“空青……” “带着空青来找你了,陈公子。” 萧探晴的话那么轻,却瞬间刺得颜修后背冰冷,他着实被吓到了,立即将陈弼勚的腰松开,转了身,说:“玩一阵就好,一会儿我带他出去。” 萧探晴波澜不惊,无人知道她是麻木还是敏锐,空青被交到陈弼勚怀里,他就逗她,抱着她去屋里,腾出手来摸摸空青的腮,说:“她好白。” “陈公子这么喜欢孩子,以后成了家,让夫人多生几个。”萧探晴笑着说。 陈弼勚一愣,随即点头,他想也没想,便说:“好。” “生什么生,没人愿意跟他的,”颜修冷笑一声,在一旁坐着喝茶,他斜眼往陈弼勚的脸上瞟,又道,“小傻子。” 陈弼勚听出颜修的话中带刺,他将空青抱得很好,在房中缓缓踱步,说:“我才不是傻。” 空青要被晃得睡了,萧探晴看着颜修,又瞧一眼陈弼勚,她咬住了下唇,有些想不通。 几人待了会儿,萧探晴就抱了空青回房,颜修让陈弼勚换一件好些的衣服,他帮着理领子、整袖子,再找了个漂亮的玉佩,在他腰上挂着。 中午饭也不在府上吃了,扶汕有水边的集市,也有热闹富庶的大道。一家馆子是常去的,门前是莲花碧叶、葡萄茂枝的砖雕,门上写“西曛居”。 陈弼勚忽然凑过来,小声告诉:“我想起一句词,‘住兰舟、载将离恨,转南浦、背西曛’①。” “怎么忽然要背词?” “我才不是个傻的。” 前一刻笑还挂在颊边,后一秒,陈弼勚便低了头,他的话很轻,却使颜修停住了步子,二人在人潮的边缘站着,陈弼勚的嘴角下弯,他沉默片刻,又露出了一次笑。 颜修在袖子下抓紧了他的手,另一只手摸他的胳膊。 说:“好了,我当然不是真的认为你傻,我只是听不习惯她那句话,更听不惯你的答复。” “话……有何错处?”陈弼勚理直气壮。 终究还是没有谈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西曛居,在楼下选了个位子。 选的菜品都是在扶汕有名的,陈弼勚抿着甜绵的梅鹿液,再歪着头问了一次:“我到底说错什么了?” 颜修缓声地答:“别喝醉了,我才不背你回去。” 窗外灌进南域的冬风,才够得上凉快,陈弼勚穿得那样鲜嫩年轻,束着长而乌黑的头发,风像水流,从他的四周滑过。 颜修忽然问:“知不知道为何带你一个人来吃?” 陈弼勚摇着头,咀嚼一颗南乳花生。 “那……不说也罢,过来,和我一起坐。” 是个精致的宽凳子,两个人坐也宽敞,陈弼勚就端着杯子过来坐了;馆子里装潢得好,一边有瓦缸里栽种的矮树花草,还有垂珠纱帘。 鱼丸汤在粉青釉小碗里,清淡鲜香,颜修还未吃一口,就将碗捧着,一手拿着汤匙,舀出一口,对陈弼勚说:“张嘴。” 人挨得很近,陈弼勚脸上是一半疑惑,一半呆滞,他轻微地低头,视线却在颜修脸上。 一切像都滞缓下去,清汤流进牙间,陈弼勚疑虑后就低头吃了。 当吞咽没结束时,陈弼勚再将视线上移,又看着颜修的眼睛。陈弼勚有些紧张,想记起那些被忘却的事,他的手攥得很紧。 那么多真假难辨的碎片在眼前,陈弼勚心里更慌,他的心口处开始发痒,汗流下来,在颊边挂着。 “很好吃。”他说。 颜修放下碗和匙子,他抓起陈弼勚的一只手,说:“记不记得那次雪天?我从瑶台回去,你骑马带灯,来崇张门接我,咱们住在临蛟台,第二天,我回了桃慵馆,你去找我。” “不知道。”陈弼勚很难受,他的手掐着衣裳胸前的布料,眉毛皱着,摇头。 “没关系,我今后会多说过去的事。”颜修话毕,仰头把盅里的酒饮尽了。 从西曛居出去,二人又在街上、河边走,赏景谈天,天黑后该去听戏,唱的词全是扶汕旧话,对陈弼勚来说是黏嘴拗口的。 俩人在后头坐着,躲了个无人注意的暗处,四处敞开着窗子,夜风凉飕飕,钻进人脖子里,灯未有几盏亮的,只有台上最亮。 有吹弹的各色乐器,声音挺大,可有舒服椅子能靠着,颜修不自觉地睡着了,他靠着陈弼勚,一手抓紧了他的手。 也不知睡了多久。 戏没有听几句,颜修醒的时候,看到陈弼勚正张嘴打着呵欠,于是问:“你是不是也想睡了?” “也不是,主要是听不明白。” 颜修被逗得乐,他注视眼前的人,一瞬间,再开始疑虑自己是在梦里,泪从心底翻涌上来,像经过了酸涩的喉咙。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说:“真的见到了。” 两人从戏园出去,便要回家,陈弼勚这下子总拽着颜修的手,也不顾在路上人眼里亲密也奇怪。他还在街上给空青买了只鹿皮的拨浪鼓。 再歪着头问颜修:“你想要什么?” “没有要的,”颜修轻声说,“花的都是我的钱。” 他还没走,陈弼勚就甩开手走了,又回头说:“等等我,一会儿就回来。” 是等了不长不短的时间,陈弼勚从那边回来,拿了两个黄铜的陀螺仪,自然没宫里做得精美,可看着质朴清雅。 他将杜英纹样的塞给颜修,自己留了睡莲纹样的。 陈弼勚骨子里的是富贵精致的,他在意衣着,在意细小的事物,在意自己的头发是否梳好了。颜修看着手心里的陀螺仪,在想——他仍旧是那个皇帝。 回了府里,朝赐就去提了洗澡水来,将陈弼勚用的帕子寝衣备好了。 颜修站在房檐下,看天上散落的星,他等了许久才进去,陈弼勚已经洗完了,他穿着寝衣,扣子没系好,说:“我做了个美梦。” 吸气后,再说:“梦见你了,你躺在床上,身上有一支箭,还在淌血。” “伤早就好了,你快去床上躺,我也得洗澡。” “能不能看看你的伤?”陈弼勚被吓得不轻,他在思虑之后伸手,要扯下颜修衣袍的领子。 颜修忙躲开,说:“别这么,已经好了,看不出什么。” 仆人往浴桶里换着新水,雾气缭绕。 颜修要把身体的陋处藏起来,他低着头不敢看人,而胸口处的旧伤,也隐隐地疼起来。 / 又是旧事。 雪能让泱京更绮丽富贵,更华美,更静谧。 是缠绵钟情,也是误打误撞,第一回 溺在幽暗暖帐中,谁都未考虑清楚什么。少了保媒拉纤,少了提亲嫁娶,在人间,还有别种合·欢的状况。 人亦是动物,天子亦是生灵,抛却了在端庄处的收敛,陈弼勚渴得将喝生血,颜修的腕子上绷起浅青色的血脉,皮肉被捏得泛起红斑。 他这时才像个灵巧的活人,暂时忘却在瑶台的所闻,不顾是否被压着,嘴往陈弼勚的嘴上撞,然后,黏腻地咂吻。 陈弼勚埋着头做别的,舔了舔嘴,用那把低沉的嗓子,说:“想把你的小鸟吃进肚子里。” 颜修颤抖着,嘴贴着陈弼勚的脖子,他流汗泛泪,掐得天子的脊背泛红。 天子还青葱正好,是个少年。 注:①出自宋代贺铸的《绿头鸭·玉人家》。 [本回完] 下回说 羊皮新弓人逢长昼 榆木窄舟情现凉昏 第55章 第廿三回 [壹] 羊皮新弓人逢长昼 榆木窄舟情现凉昏 —— 林红若走得一声不响,她决心要做个果断之人,于是也没与颜修道别。 离开扶汕有半月,终于,车马快到泱京,赶车的人要停脚方便,林红若便下了车来,北方山林早就一片灰黄色,只有针叶的树零星绿着。林红若上身穿深紫的袄子,外头又是件粉红斗篷,她在山路上悠然站着,等赶车的过来。 丫鬟也下了车,她说:“我去解手,您去不去?” 林红若原来是不想去的,可她看丫鬟年小瘦弱,因此,就陪她去,二人挑了远一些的林子,这时候,赶车的已经过来了,在车前坐着,喝囊里的水。 林红若就在林子的浅处等人,头上不疏不密的树枝交错,拦不住倾泻的阳光,天还是冷的,阴凉处还有积雪没化。 林红若的绣鞋蹭着树根处黑色的腐土,是无趣的消遣法子。 她样貌出众,杏眼含水,上头是一对俊丽的眉毛,她头上是金镀银的花蝶簪,戴珍珠耳坠子,她弯着腰的一刹那,身前的粗树杆子一震。 疾驰的风忽然吹来,将脚底的枯叶蹭动。 仲晴明手上还是刚得的牛皮弓,他一席水蓝衣袍,朝远处瞧,又向前走了几步,疑虑,那处明明有什么活物的动静,猜来,该是方才一只不知姓名的花鸟。 可下一瞬,那树后头,出来一只金镀银的蝶子,接着,花也出来,带着花蝶簪的人也出来了。 她正在心慌地探看,瞧见了仲晴明,便壮了胆子,问:“你是何人?” 不绿的山野在身后,解了手的丫鬟也过来了,仲晴明没答她,还那样站着。 箭钉入了林红若身边的树里,她瞧一眼,再问:“你是何人?” “在下仲晴明。” 林红若眼中,仲晴明穿得利落也飘逸,他生得好样貌,唇线微垂,一双带彩含情的眼睛,脸颊上又棱角明晰;他英俊、目光锐利,被捆扎着的腰细薄有劲,腰侧还挂着个有狼图的酒囊。 林红若转身,没应答,也没有自报家门,就走了。 再上路进城,奔波到天要黑,这才到了秦绛的府邸,她亲自出门来迎,见了面就表露亲切,说:“红若丫头,还在惦念呢,这就来了。” “劳烦姨娘牵挂,红若见过姨娘。” 谈礼着实太客气,秦绛又是不加拘束的人,她牵了林红若的手,阻去礼节,领着她向院中去,说:“你爹叫人带了信儿,我早收到了,难得你好学医术,我又懂一些,那便在此住下,都是正好的。” 是那时宫中赏赐的官邸,一切皆华丽、风雅,又不庸俗,林红若到底在南边长起来,她对什么都好奇,笑着说:“只要姨娘乐意收了我,犹记那时见面,你还住在远处。” 而后,便是接风的宴席,林红若在府中的一处院里住下,到第二日,林红若刚醒,秦绛就来看她。 秦绛在床边坐下了,把林红若的手攥着。 “你如今,有没有喜欢的人?”秦绛问。 林红若答:“没有。” “不是我多话,只是你爹在信中提了这个,让我帮忙,我自然得问清楚你乐不乐意。”秦绛说此话时,也不笑,她平时不做牵线配偶的事,总觉得太古板。 林红若倒未有什么异议,她道:“想还是想的,只是姨娘你熟识的都是官家子弟、皇亲国戚,我的身份不配他们。” “没什么配不配的,从前有个医官,和位高之人情投意合……”秦绛的眸光忽然暗淡下去,她一顿,才转了话锋,道,“我得让你认识个不俗的,有位年轻公子,他的父亲今日生辰,夜里有一场酒宴,我带你去。” 林红若意外且茫然,又带着些猜想,她看着秦绛,继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 陈弼勚散着头发在床上坐,将盘着的腿再拢一下,他顶着那张鲜嫩依旧的脸,辩解:“我没有贪玩,我只是去摸鱼,我想吃鱼了。” “街上有卖的,水边也有卖的,都是一早上岸的活鱼,你跟厨房说,让他们买就是了。”颜修使着帕子,小心擦陈弼勚耳朵后面没洗净的泥污,他的确带了情绪,脸上没一丝愉悦。 陈弼勚大声嚷:“我又没钱。” “我给你的银子不少。” “不想花钱,”陈弼勚坚持打着小算盘,说,“溪里的鱼是所有人的鱼,没人不准我摸!” 话咬在牙根上,陈弼勚睁圆了眼挑衅,他是才沐浴完的,回来时更狼狈,丢弃了外衣,湿透了全身,半踩着没穿几次的靴子,还拎着个滴水的鱼篓。 颜修觉得自己是在照顾顽童,他压下一口气,将陈弼勚白净的脸捧着,说:“已经十一月了,溪里水冷,又吹了一路的夜风,该病了。” “卖鱼的人都没病。”陈弼勚仍然狡辩。 仆人听吩咐,将驱寒的热汤药端进来,又拿来些汤粥小菜、点心。 颜修静吁着气,他尽力和缓心绪,捏了捏陈弼勚泛冰的脸蛋,说:“下来吃吧,还要喝药,今后不准这样了,不准独自跑出去,若是要上街,就带着仆人。” 烫热的药气绕在鼻腔里,正配陈弼勚苦闷的心情,他不再看颜修,伸了腿下床,连粥也未吃,就走了。 另一处寝房是客人住的,陈弼勚进去,就插了门躺下,他不顾外头有谁拍门,不顾此处仅有落了灰的单薄床褥,翘着脚,闭了眼歇一阵。 外头凉快,是个沉阴有风的夜晚,颜修隔门而立,说:“这里潮湿,被褥很久没晒过了。” 陈弼勚伸手拽光滑的床帐,半声不吭。 颜修没太急切,思来想去,仍然想震慑房里赌气的人,他严肃说道:“你下次不敢就好了,我又不是要罚你。” 房里的灯没点上,只有院中灯笼的光,隐隐自窗缝照进来,陈弼勚翻身过去,一手攥着床褥的料子,呼吸很轻,可在颤抖。 “朝赐把鱼放在前院的缸里了,你去不去看?” 颜修本想更凶地吵他,可话到结尾,还是变得和软。 陈弼勚许是玩耍累了,可不敢真的睡去,他撑着沉重的眼皮,耳朵里还是颜修的话,这床上撒过赶虫的药粉,因此,有种奇怪的香气。 第二天,陈弼勚倒没真的风寒,可颜修在门外过道处站到深夜,被吹得头疼流涕,他只得卧床,穿着件粉灰的丝绸寝衣,额前滚烫。 有丫鬟在厨房熬药煮粥,又有来送凉水帕子的,陈弼勚好歹换了件衣裳,他磨磨蹭蹭到床边,像在积攒勇气,半晌,才问:“你怎么了?” 颜修半睁着眼睛,就能看见陈弼勚那双黑亮的眸子。 答:“病了。” 语气很冷,甚至是不愿搭理,颜修吸了吸困疼的鼻子,侧过头,朝着床帐内睡。 颜修知道额头上来了个新的凉水帕子,可那照料的手法有些冲撞,又带着拘束,睁开眼瞧,果然是坐在床沿上的陈弼勚。 他将照料的下人支走了,看颜修时,嘴角又弯下去,眼睛里水亮漆黑。 他不懂得克制情绪,却懂得撒娇,一会儿,便跪在地上,脸蹭着颜修的手,问:“你想吃什么?我去做给你吃。” 谁都低挡不住这样,颜修亦是。 颜修的手收进了被子里,不碰陈弼勚,也不看,不理会,不应答。 陈弼勚的话,像从鼻子里出来,很轻地:“他们说,你晚上在门外吹了风才病的,我不应该撒气,不应该任性,不应该……” 他脑子里仍旧有着大片的空白,可这时候至少不会知觉危险,在此处待着,过清闲安稳的生活,时间也被撕扯,拖出很长的尾巴。 “颜公子,我以后不会再乱跑了,也不去摸鱼,想出门就和朝赐同去,做什么先问你答不答应。” 也不论是真心还是缓兵之计,至少,陈弼勚此刻乖巧地跪着,他撇着嘴,眼睛红了整圈。 颜修看着他,赌气变成疼惜,曾经,长丰帝受万人尊崇,如今却为两条鱼,给一个百姓下跪。 “起来,坐床上。”颜修伸手出去,抚上陈弼勚的脸。 陈弼勚忽然哭了,他也不知迅猛的情绪从何而来,站起来,泪也顾不上擦,就脱了鞋上床,钻进颜修的被子里躺,把他的腰抱着。 颜修无奈,说:“唉,我在生病。” “我又做了错事。”陈弼勚说。 颜修不知何来的又,他多喜欢身边这个人,并且越来越喜欢,凑近了,声音就轻下去,陈弼勚调皮,捏得颜修两颊凹进去,说话都有些含混。 颜修说:“别放在心上了,我不会真的怪你,是害怕再离开你,找不到你。” 陈弼勚忽然凑上来,在颜修发烫的嘴角啄了一口,带着狡黠的神色,说:“喜欢你才亲你。” “傻子。”颜修笑他。 二人在一个被窝里细声谈话,又时而笑,外头,丫鬟奇怪地向里看。府上侍候的人也没太多,谁都不解陈公子到底是何身份。 颜修养的鸟整天清脆鸣叫,像是唱歌。 萧探晴来了,看房门打开,被子里却不止一人在动,着实吓了一跳,她不敢进去,问丫鬟:“谁在里头?” “陈公子和公子在说笑话呢。” “大白天的……”萧探晴想了想,还是没有进去探望,她未免有些费解,也有些感叹,她知道颜修和陈弼勚夜里一起睡,可细想想,突然想不通了。 萧探晴走前,又指了丫鬟去,把那房门掩上。 [本回未完] 第56章 第廿三回 [贰] 木船一条,载着山中的浓雾,水上烟波浩渺,潜鸟低飞。 远山仿佛被淡墨勾勒,呈现出泛青的乳色,雨将至而未至,船从平阔的水上经过,行至清澈湍急处才停,两人付了银子下船,到吹桐轩近处。 桐树不是常青的,此时,正飘着枯黄的叶子,脚下也有许多,打扫不净。 颜修未求徒子通传,便带着陈弼勚向里去,陈弼勚穿浅色薄纱的烟灰深衣,问:“来干什么?” “见我的师父。” 陈弼勚转了个身,将四周各景看完,他又问:“然后呢?” 颜修不知该如何答他,二人向里去,又过一处曲折的廊道,便见平阔屋室,伴着香烟丝缕,四处是雾,乌色的天压下来,细雨开始落了。 雨打着檐下轻晃的灯笼。 进房中去,看到两盏油灯在燃,叶盛子也在,颜修立即在他案前跪了,磕一个头,说:“自落见过师父。” 叶盛子一袭白衣,是个读经、占卜、教书、行医之人,他抬起薄眼皮,瞧着陈弼勚,再看向颜修,说:“去里面坐。” 又穿门进了一处宽敞的厅室,那里灯火通明,有雅致的陈设,有些木质的精美桌椅,徒子端了茶进来,共三碗,用白瓷的器具盛着。 “你们坐。”叶盛子说。 颜修却未立即坐下,他作揖,说:“师父,这是陈公子,我带他回来,想住些日子,休养身心。” “见过……师父。”陈弼勚也随他问候,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略微低头,却斜着眼睛往颜修脸上瞧,难堪地皱了皱鼻子。 颜修嘱咐他:“叫夫子就好。” “夫子。”陈弼勚不自在地,再次作揖。 而后,两人就在桌旁落座,茶是春麒山茶,暖润微涩,叶盛子见没人再开口,就说:“陈公子,我知道你的,久仰大名。” 陈弼勚暗自吁气,嘴边挂着微弱的笑意,点了点头。 他茫然,没了过人的聪颖,又局促,可基本的礼节不会没有,辨别是非的天赋从未消失,只是在颜修身边时调皮一些,颜修在应叶盛子的话,陈弼勚便捧着茶吞两口,安静听着。 “自落,许久未见你了。” 颜修回话:“去年去了泱京,过年后才回来,又有些忙事处置,因此拖到现在才来拜访。” “更盛怎样?” “还那样,日子在过着,有了妻女,难免更稳重些。” “他还记着寻仇吗?” 陈弼勚不喝茶了,一手搁起,轻微斜着坐,这样子不拘谨又不随意,他看着颜修的脸边。 颜修道:“他自然还记得。” 声音里染上了艰涩,颜修视线一滞,转了话头,说:“可陈公子不记得了。” 颜修并没低估叶盛子洞察推断的能力,方才,他确实一眼看出陈弼勚是不俗之人,当知道他的姓,那便更明了了。 雨逐渐打起来,室外四处的树叶在承受,声响细碎,烛光映动的室内,颜修和陈弼勚起了身,他们不多叨扰,再说几句后,便去往住处。 陈弼勚举着一把灰上带红的油伞,他说:“夫子的眼神很怪。” 颜修便笑他,说:“要是和旁人都一样,那他也成不了夫子了,我儿时与更盛、探晴逃来扶汕,是他带了我们回吹桐轩,又教我继续学医。” “你一直住在这里?” “就在后面。” 绕了路,又穿桥过廊,一片碧树后有一幢灰墙的房子,匾额上书“而今”。 两个人钻在一把伞下,颜修的住处僻静,又有些暗,因此更为隐蔽,有徒子在房中洒扫,被褥也刚换了新的,一张很阔的床,装饰素淡。 “颜公子,夫子说只清扫此处,是否再备一间给这位公子?”徒子作了揖,问道。 颜修说:“劳烦你,不用了,他也睡这里。” 颜修从不想在小处遮掩,恨不得闲时绑了陈弼勚在身上,可他是个冷淡矜持的人,因此,在人前得克制些。 徒子便告辞离去,雨还在落,待在着房里,如同被关在山外了,只有一盏蜡烛在桌上,为这个阴暗有雨的白昼照明。 颜修去抚熟悉的家具,看墙上挂着的题字,他说:“我那时候觉得日子比水还淡,下了课就回来,看医书,总是热天,因此将窗开着,蛾子飞进来了,停在书上。” 陈弼勚对架子上的小猪扑满有兴致,他伸了手指,小心地摸摸,问:“你那时候想不想出去玩儿?” “你除了贪玩,就不想别的。” 颜修自然没有怪他,这话听着着实像在责怪,可全是因为喜爱,陈弼勚转过身,两个人险些撞上。 “哪里是你的家?” 颜修看着陈弼勚张动的嘴,再看向他好奇发亮的瞳仁,摇着头,轻声道:“没有家了。” “我也没有,我不知道,我一醒来的时候就在床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话还未说完,陈弼勚忽然被紧紧抱住,颜修告诉他:“不过现在又有了,因为我去找过你,你又来找我了,所以就有家了。” 颜幽是亲人,萧探晴也算是的,可是对颜修来说,陈弼勚那么不同,他在威严下温和,在老练里稚嫩,又在年轻后沉稳……他没有防备,不求回报地来爱他。 雨声把什么都封存起来,留下漂浮在天地间的许多残影,人们躲在暗处,沉思。 “如果雨停了,说不定,我能想起过去的事。”陈弼勚学会了拥抱,他不再木然地站着,而是柔和又刚劲地,将颜修的肩揽着,他抚摸颜修凉而丝滑的头发,拍他的脊背。 颜修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你找的就是我?” “当然知道。” “那……为何来找我?” 陈弼勚陷入深思,又似乎豁然开朗,他抿了抿嘴,笑出声,说:“我也不知道,或者就是,喜欢你,才找你?” 颜修轻声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啊?” 顿时,一切变得不寻常起来。 身体紧贴的时候,触感警觉,温度传递,呼吸撒在彼此的颈部,陈弼勚能够感觉到心口处有一面鼓,有个击鼓的小人儿。 喉咙都开始颤抖了,在烫热了。 陈弼勚的眼睛合着,念:“不知道,不明白。” “那时候冒冒失失的,”颜修叹气,手臂禁锢着陈弼勚精瘦的腰,说,“你就来桃慵馆找我,我们干了,干了那事。” “何事?” 风掀动树叶,更大的水珠噼里啪啦,声音掺杂进雨里。 颜修颊上有些泛红,他埋下脸,口鼻触碰陈弼勚的衣料,他不知怎么答,又想答。 陈弼勚叨念:“你应该说些我能明白的,你知道我记不起来,还刻意地寻我开心。” “哪里敢寻你的开心啊,”颜修说,“你是小祖宗。” 抱得愈久,两个人愈发地分不开,有什么快从陈弼勚喉咙里蹦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再深吐一口,闭上眼,再睁开。 后来,颜修去厨房里找了吃的,用个半旧的食盒拎来,雨落在他的头发上,挂了几粒透亮的水珠,陈弼勚便伸了手,来摸他的头发,说:“冷坏你了。” 他像是担忧,又似乎在卖弄可爱。 拿来的有烧鸭、菜饼、粉果,还有放了肉丝的稀粥。 “此处吃得原本就不丰盛,只有这些,也并非吃剩的,是锅里没分完的。” 陈弼勚摇了摇头,说:“很好啊,我又不挑嘴。” 于是,两人围桌坐下,吃过简单一餐。 / 黄昏不若往常那般,是淡黄或者血红;雨天的黄昏只是更暗的白昼,是更亮的黑夜,大雾还在,阴雨不住,颜修未再去打搅叶盛子,他和陈弼勚撑着伞,去吹桐轩前,看雨里掉落的桐树叶子。 围墙就在身后,人被树木遮挡起来,像是在进行着躲藏和寻找并行的游戏。 陈弼勚歪着头,嘴边笑得顽劣,问:“带我出来,有何事?” “吹风,看雨看落叶,”颜修伸出手,正有泡了水的叶子掉落,粘在他指尖上,他说,“等隔天雨停了,就去山里别处玩耍,不怕找不到路。以前,每次快开饭了,更盛还不回来,我和探晴就去找他,他总和贪玩的孩子逃出去,回来就被师父罚,在门前跪着抄书。” 陈弼勚听完,爽朗地笑出了声,笑毕,忽然不服气,说:“他这么调皮你都不管,我去摸鱼你都管。” “他那时候七岁,你几岁?”颜修用眼尾瞟他。 天更暗下几度,黄昏要坠向最深的黑色里。 陈弼勚问些傻话:“你喜欢更盛,还是喜欢我?” “重要吗?反正你愿意让你的夫人生孩子,还想多生几个。” 话一开始是重的,后面,语调上扬,声音变得很轻,吹桐轩门前的灯亮了,因此,人脸上有一丝薄光。 天还是亮的,至少看得清人的神情样貌,颜修近墙站着,陈弼勚挪到他面前来,盯着他看。 陈弼勚说:“不是,不是,是探晴说的,我乱应的,我……” 太慌乱,陈弼勚抬起手挠着颊上不痒的地方。 颜修低声问他:“你想怎么样?你从泱京找来这里,我已经在你面前了。” 桐树高耸挺立,凭空造一座房子,遮蔽下两个人影,陈弼勚睁着黑亮的眼睛,从颜修的眉头看到下巴,他忽然凑得再近些。 颜修整个人快贴到墙上去。 陈弼勚似乎长得高了些,他挺拔的身体侵斜,颜修的脊背触碰到围墙上的水珠,冷意袭来,人身燥热,因此,像雪落进一团通红的热炭里。 他们彼此注视,心口起伏。 落叶掉在伞面上,发出轻缓的声音。 陈弼勚不知廉耻地去撞颜修的鼻尖,半合着眼,低声道:“我要做坏事了。” 亲吻是猛烈的,嘴唇撞上嘴唇,陈弼勚在贪婪地吮他,像饿坏的野狼,他不似以前那样精妙狡猾,甚至还有些笨拙,有些蛮横。 弄得颜修快要喘不过气了。 啃食下唇的软·肉,再去咂啄嘴角,还要逗弄舌头……吻出了口中透亮的液体,下巴被沾湿一片,人喉咙里发出细而急促的“嗯”声,像是什么野鸟儿好歌,一个曲子挑上天际。 陈弼勚的手使力,将颜修的腰揽得更紧。 颜修亦是在回复他的,甚至算是激烈的回复,人软得似水,要化进冬雨里,又是藤蔓,脆着,可拥有来自根须的力量。颜修的手把陈弼勚的衣裳掐着,背上的布料皱成了一团。 鸟藏在暗处,还在伴唱。 而油伞成了个屏障,如此挡着,便什么都瞧不见,即便有出入的徒子看见,也能用平常的话搪塞。 更何况,他们的事情到如今,也不用搪塞了。 [本回完] 下回说 颜更盛剑落春麒岭 萧探晴信留扶汕城 第57章 第廿四回 [壹] 颜更盛剑落春麒岭 萧探晴信留扶汕城 —— 夜里还在下雨,空青在摇篮里睡了,萧探晴早已换上寝衣,她坐在妆台前,将发钗耳饰取下来,眼睛瞧着自己脸上,也瞧着身后在灯下翻书的颜幽。 她笑道:“你说说,公子和陈公子到底是多要好,从小到大,他和你都没这么近过。” “你知道了什么?”颜幽手扶着书页,问。 “是我不太懂吧,公子受了风寒,我次日去看他,两个人在床上说笑话,盖一个被子。”萧探晴轻捂着嘴笑,起了身,也到圆桌旁来坐,抿着半杯泛温的水。 她抬起手,把颜幽的乱领子整好了,空青在摇篮里,攥着个白嫩的小拳头。 萧探晴又道:“好歹是一起长起来的,总觉得公子从泱京回来后,就不太一样了,这么多年,他哪从来没有过要同床共枕的朋友?他是什么性子,你是清楚的。” 颜幽抿着嘴思虑半晌,甚至将书合上了,他转过脸来,眼带精光,又似乎不是愉悦,问:“你还看到过什么?” 萧探晴背上有些发毛,低声答:“没有。” “你知道的,我从你的脸上就看得出来,你瞒着什么,”颜幽的语气倒是诚恳,可他藏不住原本长在身体里的些许暴戾,因此攥住了萧探晴的腕子,说,“你要告诉我的。” 萧探晴的心口起伏,她细眉浅蹙,嘴角下勾,眼珠来回游荡了几遍,突然咳嗽起来,她摇着头,说:“真的不知道。” 蜡烛燃得剩下一截,在灯里闪动着浅色的光,萧探晴看着颜幽的脸,突然有些怕他;她也是不明原因的,不知道颜幽为什么如此生气。 “小点声,孩子醒了又要哭。”萧探晴压着喉咙提醒。 男子的指头是拿剑的,实在有劲鲁莽。颜幽松开了萧探晴纤细的手腕,他缓声问:“知不知道陈公子大名是什么?” “公子有时叫他……流怨,是流怨。” “还有个名字,陈弼勚,”颜幽的声音都发起抖了,说,“或者可以叫他长丰帝,曾经的陛下。” 他的眼睛发红。 萧探晴不想相信,想极力反驳,可到此时,她没一句能说服自己的话,她的眼泪滚在颊面上,慌忙地摇头。 颜幽继续告诉她:“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我们没有生活在泱京,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因为陈公子的父皇,杀了他们。” 萧探晴担忧空青会醒,只得把哭声埋着,她全身颤抖起来。 颜幽冷笑,说:“自然,我和你也险些死了,别以为我看不出什么,也别骗你自己没看出什么。” 萧探晴哽咽,她的牙关僵硬,用不太清晰的话,说:“我看到,两个人站在房前,公子揽着陈公子,与他抱在一起。” 颜幽站起来了,说:“我就知道,想想都知道,兄长酒后叫流怨,自然不是一般的关系。” 萧探晴也随他站了起来,颜幽去床前,掀开被子,他说:“咱们早些休息,明天我起早,去春麒山见他们。” “你别做什么,这个家再经不起……”萧探晴攥着他的手,跪了下来,恳求。 “你别跪我,”颜幽扶她起来,强行地拥人进怀里,说,“我自有分寸。” 空青的喉咙里发出很轻的哼声,窗外雨砸各处,是略显嘈杂的响。 该睡了。 / 颜幽并没有一早出发,南浦堂还有些要处理的事务,他到吹桐轩时,太阳早就偏西了,因此去厨房找些东西吃,也没有特地去叶盛子房里请安。 在后院林子前遇见颜修了,两人相隔不远,没话可以说,半晌,颜幽道:“我来替探晴拿以前的簪子。” 颜修没说信不信他的话,只说:“娶了人家,却舍不得几个簪子钱。” 就这么见了一面,颜修匆匆走了,他回房去,关了门要换件衣裳,陈弼勚还在吹桐轩近处的亭子里等他,两个人在吹桐轩待了几天,打算明早就回去。 房中逐渐变暗,燃着的烛火跳着,映得人脸庞发黄,颜修换好衣裳,便倒了壶里的茶喝,是透红色的茶汤,冷得透骨了。 泡得久了,很苦。 扶汕的冬近日才到,才有些清寒的苗头,那口茶汤让颜修睡倒在床上,人头重也晕眩,更多的是困倦。到天彻底黑的时候,颜幽从外将门落了锁。 他穿着一身红黑衣袍,捆腰束袖,黑夜落下来,快将他埋没了。 接着,要去大门口等陈弼勚,可颜幽还未走到大门附近,就碰到了他,颜幽问:“你怎么才回来?” 陈弼勚不怕他,知道他是颜修的家人,因此老实地答:“颜公子说要来的,在亭子里没等到他。” “他不来了。” “怎么?” 颜幽刻作热络,立即凑上去扯了陈弼勚的衣袖,说:“兄长有急事,就先回城里了,说是明早卯时末,你去春麒岭中,在能看见九棵古树的地方等他,那里听得到溪流的水声。” 两人已经过了一道门廊,又穿桥过院子,颜幽带陈弼勚去用了晚饭,让他在自己房中住下。 陈弼勚没多少疑问,让他睡,他便洗漱完就睡了。 颜幽坐在旧房的门槛上,夜深了也未睡,房是萧探晴那时候住的,窄小的一间,却能晒着太阳,若是白天,此处将是最热的。 这是极长的一夜,颜修被迷药弄得久久昏睡,陈弼勚没了原来的聪明脑子,颜幽的话他全信。睡前,陈弼勚甚至思虑明早该给颜修带什么好东西吃。 利剑出鞘,在灯笼的淡光下泛着亮黄色,那透滑的银色剑刃上,也隐约照映着颜幽的脸。 丑时,颜幽进房,梳洗,饮茶。 天上云总在随风变化,可如何说,雨都不会继续下了。 寅时,颜幽仰面躺在床上,听四处难以捕捉的细小声音,他担忧陈弼勚察觉到什么。 颜幽终于起了床,天到最黑的时候,外头有些不具名的鸟雀在叫,吹桐轩是清冷雅致处,却承载了一桩沉重的旧事,还有和旧事相关的爱恨。 颜幽将新衣穿好,是一件透蓝的白纱,里头是蛋青的绸子,他未吃什么,只动了两次手腕,将剑紧紧攥在手心里。 / 清早的雾罩在岭中各处,要将那些四季常青的树藏起来,溪流滑落,水声清朗,远处是雾色中泛青的山头。 有脚下零散的碎石,滚进湿软的草丛里。 幸好此处并不深险,陈弼勚昨日又在附近玩耍过,他咳嗽几声,想寻个回应,但是,并无人答话。 九棵古树的景,倒不是真的只剩下树,一旁还有个古旧的石碑,上头刻了文人给此处景致的赞词,曰: “……浅水盈声,四时久绿,九树立而为阵,可看天际葱茏,能映叶下金光;雾里入阵,更显自然鬼斧,水墨奇观……” 陈弼勚到古树之后,才看到背对着的、衣衫飘逸的人。 “你骗我?”陈弼勚疑惑。 颜幽抱着剑转身,他身量挑长,乌发高束,如此看,是世间难得的阴冷凌厉、俊逸潇洒,他轻微挑眉,道:“不得已。” “你很怪。”陈弼勚的喉咙要被紧张扼住,他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但能从颜幽的眼里看见杀气。 雾是云一样的浓白,肆意流动。 颜幽道:“若是真的坏了脑子,我就好好地告诉你,我的父母,家中的仆人,我的近亲,全死在了你父皇的手上。” “我那时候才三岁。”颜幽深吐一口气,他抱着自己的剑,向陈弼勚走近了几步。 陈弼勚摇着头,后退,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我生了病,不记得过去——” “不记得是吧?我直接地告诉你,你是颜家的仇人,你是要偿命的。” 语未落而剑出,干燥处落叶随风飘动,发出轻响,陈弼勚再要退时,便有剑抵着他的脖子,颜幽预备下干脆的狠手,再一个试探与躲避结束,那剑,划破清晨的浓雾,直直朝陈弼勚心口上刺去…… 空岭降风,风梳洗两人飘散的头发。 陈弼勚的眼中,只有颜幽猩红色的眼睛,接下去,利刃破开衣料,再破开皮肉,红色的液体一股股涌向外面。 鲜血洒落,溪流声不再是溪流声。 陈弼勚倒了下去,他还睁着眼,似乎要恳求,他仍旧在恐惧,直到脑子里只剩下没有穷尽的白色。 只听一声凄厉的叫喊:“颜幽!” 颜修到了,他少有这样直呼颜幽姓名的时候。 颜幽像是得意,凶狠的眼神滞住,轻笑,说:“来得迟了。” 林间有飞鸟疾舞,挣扎里触动头顶的枝子。 颜幽的手指松动,带血的剑,掉进了脚下的草丛里。 / 利剑留下的伤很凄惨,血染红了吹桐轩各处的净路。 叶盛子在为陈弼勚治伤,还有些徒子进出忙碌着,颜幽抱着剑等在门外,他看见颜修出来了,便追上去随他走,问:“他一个孽子,你喜欢他什么?” 颜修挽着袖子,身上各处都是刺目的红色,他急匆匆地行走,一会儿,就小跑起来,说:“是我自己的事。” “来年清明,你有什么脸祭拜父母?” “陈流怨从来不认识我们的父母。” “可颜家已经被灭了!你与仇敌之子交好,甚至做些难以言说的耻事,如今还怪罪于我?” 本要去找药的颜修,突然在这一僻静处停下了步子,他转过身,在颜幽还没注意时,便给了他狠厉的一巴掌。 颜修颊上还挂着泪痕,他抖着牙关,说:“从今往后,我颜自落,不再是你的兄长。” 人有仇恨,有奉献,有难断的亲情…… 也有爱。 颜修说:“这里的人都不希望他死,除了你。” 说:“我与他宁可回泱京,都不会再见你了。” 无人知道颜幽这一刻怎么想,他将刺疼起来的半面脸捂着,讶异地看着颜修,他惶恐、愤恨,不知该如何。 他陷入了困境,该不该恨的困境,如何去恨的困境。 [本回未完] 第58章 第廿四回 [贰] 一早,天是晴的,但没有热意,阳光划破深沉的夜幕,钻进了细窄的窗孔。 陈弼勚醒来没几日,大约是昏睡得久了,这几天夜里格外清醒。一阵,房门被推开,有人走动,听来就知道是颜修安稳不疾的步子。 他将手上的红色漆盘子放了,说:“方才去师父房中请安,与他聊来时局,才听说黔岭再次开战了,黔岭毗邻泱京,如何也不能丢。” “是何时的消息?”陈弼勚斜倚在床上,无聊地揪着身上的被子,问。 颜修来床边坐下,他穿白灰色交领,伸着手,腕子上是只水滑的翠玉镯子,他道:“应该是最近的,这次,北方边塞都很危险。” 陈弼勚抬起黑而圆的眼睛,手上揪着颜修的镯子不放,问:“哪里来的?” “我戴了很久,告诉过你了,是王妃送给我的。” 阳光流淌,不会在一处停滞,黄色的晕影爬上桌脚,漆盘子里是小烧饼和稀粥,还有些腌渍的菌类,有两块红亮香甜的烧肉。 颜修拽了陈弼勚的手,说:“我喂你吃吧。” “不想吃。” “是不是又疼了?” 陈弼勚少有如此淡漠的表情,颜修已经急得皱眉,他却不紧不慢地摇头。 颜修往近处挪动,再次坐好,他的衣摆搭在腿上,下头露了半截浅蓝彩绣的靴子,说:“我已经打算了,你不要担心,等你的伤好起来,咱们回府上收拾东西,我带你回泱京,去赫王府住,延国这么大,总会有你和我的去处。” 热流从心口涌起,伴随心酸的还有甜蜜,颜修眨动着泛红的眼睛,憋回一股迅猛的泪。 陈弼勚却问:“你不喜欢扶汕吗?我以为你最喜欢这里。” “我说过,我原本不喜欢崇城,觉得那里禁锢、迂腐,时刻充满将死之气,可后来,我就开始喜欢那里了,”颜修看着陈弼勚的眼睛,又扫到他苍白发干的嘴,于是起身去拿了桌上的水碗,捧到床边来,说,“喝些。” 陈弼勚抿下半口水,着急地追问他:“为什么后来会喜欢?” “因为那里是你的家。” 空荡的头脑,从前日起就混杂进乱七八糟的东西,陈弼勚没刻意追忆什么,他只是逐渐想起旧事,快变成个正常人,他使劲扯着颜修的手腕,让他坐下。 倒没有真的使出多大的力气,陈弼勚却疼得皱眉吸气,他还是顶着那张青春俊俏的脸,把自己的伤口捂着,低声道:“这下子,是不是能瞧你的伤了?” 脸凑得太近,颜修猛然抬眼的一刻,像是重见着那时住在岁华殿内的陈弼勚;他眼中有郁闷,可也有精光,他艰难地忍着疼,说:“因为我也有伤了。” “你在想什么?” 颜修这下子是真的红了眼睛,连鼻尖也红起来,他散落一背长发,人生得艳丽,也有几分憨软,偏是个冷清的个性,他有些楚楚可怜,撇着嘴,再问陈弼勚:“你都想到什么了?” 陈弼勚猛地伸手,搂紧了颜修的腰,一双手在他背上摸,鼻子快碰上他的鼻子,说:“你知道的。” 下一刻,陈弼勚抿嘴轻笑,却率先哭了。 他的那几分天然痞气挂于眼梢,伸了舌尖,去舔颜修的嘴,他再说:“你过得太苦了,从儿时起,就在遇上不幸。” “没有。”颜修啜泣着,摇头。 “现在又多了我拖累你。” “没有拖累。” 颜修很轻地答话,毕了,两人皆是沉默,痛楚时候最猛烈的动情,像夏日暴雨,将人和天地浸润,混成模糊的一片。 陈弼勚揽着颜修的上身,颜修微斜地倾在他身上,手从床上借力,怕碰疼了他胸前的伤;陈弼勚头一次占据全部的主动。 张齿衔蝶,暖泉掺香。 颜修抬手理着凌乱衣衫的领子,说:“不敢,不能。” 他躺在那床里,陈弼勚上身罩着他的上身,吻过,颜修的一只手深进人家寝衣的领子里,轻摸陈弼勚的后背;颜修还摇着头,说:“剑伤很深。” “我不会疼的,快长好了,”他那双眼,像什么涉世未深的小畜生,全无驯养或是凶狠之感,他恳求起人,又带着威慑,嘴贴上了颜修的颊侧,说,“求你救我的命。” 颜修就更放肆,用指腹轻挠着陈弼勚的脊背,陈弼勚去扯颜修的衣裳,叫大片的皮肉露出来,肩膀也露出来了。 前胸处有那个因箭伤而来的、肉红色的疤。 “我知道你想我了,”颜修含羞、怯懦,又壮着胆子,在陈弼勚耳旁念,“我也想你,你或许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不知道我从赫王府逃出去,听了多少让我想死的消息,我一个人在客栈醉酒,拿着你给的簪子,我险些就去跳河了,或者在野外找一棵树吊死。” 陈弼勚埋着头,舔得颜修胸前那处疤痕刺痒。 颜修屏息疾喘,帮人撑着肩膀,说:“我那时候心空了,人也空了,是个死尸,又像个游魂。” 他翻身趴着,视野里是飘逸晃动的床帐。年青久别,欲色皮肉,什么都是新的,新到有生涩的呼吸;什么都是旧的。 像羽毛雪花的钟情,抖落后飘在四周,饿兽伺机,情人欲动。 有最急切最欢乐的喘息、叫喊。 吹桐轩占这一方好山好水,是那年流落时颜修的续命之处,上午天光清朗,云只几缕,像掉进漫天清水中、即将不见的糖。 然后,什么都成了甜的。 / 泱京彻底进了深冬,雪叠了几场,未化时又急急下来。 林红若在秦绛府上住得自在,原本想懂礼些,买处宅子来住,可秦绛如何也不让林红若离开,这一日无需当班,秦绛便去林红若房里,与她共读医书,再说说药理和别的。 丫鬟进来通报:“大人,林小姐,仲公子来了。” “他怎么来了?”林红若笑着问。 秦绛忙说:“快叫他来这里,多冷的天。” 掀了帘子进门,房中温湿暖热,炉子上坐着“吱吱”叫喊的水壶,茶在桌上,下面人又泡了一壶新的,倒着喝,随时添水进去。 仲晴明穿着蓝色的斗篷,他作揖,说:“见过秦大人,见过林小姐。” “晴明你快坐下,我和红若昨日才说起你。”秦绛说道。 仲晴明就将斗篷脱了,放于一旁,他在桌前坐了,说:“前日与林小姐在街上遇到,她找买糖的铺子,正好,府上有人从南方回来,带了糖和点心,我拿了些过来。” 林红若听罢,便捂着嘴笑了,她在暖榻上坐着,剥盐炒过的花生,说:“多谢。” 秦绛很快要走了,林红若执意下来送她,秦绛忽然冷声道:“仲公子,得帮红若穿鞋吧。” 她原是喜欢玩笑的,本就说了句逗乐的浑话,可没成想,仲晴明瞅着林红若的脸,微笑之后,真的在榻前折起一条腿跪着,拿起了她的绣鞋。 林红若又惊又羞,直绷着小巧的脚掌,她说:“不用了,秦大人在逗你呢。” 还未转头,便听着了秦绛特有的、很低的笑,她只淡淡道了声:“走了。” 便真的走了。 “怎么真的来给我送糖啊?”林红若问。 她歪着头,不过分内敛,也没多少奔放,是得体的,也有自己的小性子,笑起来了,又瞬时平静下去,在桌旁坐下。 仲晴明答:“觉得你好。” “为何觉得我好?” 问了这话,林红若大气都不敢出,她躲闪着视线,自己斟了茶喝,她轻抚着胸口,觉得心要撞出来了。 仲晴明说:“在林子里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你好。” / 当颜修和陈弼勚回府上时,腊月已经过去了近十天。 谁也没料到家中成了凄冷空寂的样子,颜修甚至想象过和颜幽的对峙,想象如何见他,然后道别,可进门后,只看到在院子里忙着的一位丫鬟,她说:“见过公子,陈公子。” 阴天凄清,灰色的云漫天都是,颜修和陈弼勚再向里走,就看着了空青,是奶娘在抱她。 “二公子在哪里?”颜修问奶娘。 “二公子走了有些日子,这些天都是夫人在药局打理。” 风往人的脸上吹,颜修转脸去看陈弼勚,二人相视无解,颜修再问:“走了?” “公子,我也不知道具体的事,夫人很快就回来了,你晚上问她吧。” 无人知道萧探晴经历了什么惨事,她上了妆,又整齐地穿戴着,苍白着一张愈发瘦削的小脸,与颜修问了安,说:“公子,即便更盛不在,我还是独自撑住了南浦堂和家里。” 天快要黑了,晚饭还没用,陈弼勚不想打扰颜修问话,便出去,在院里的石凳上坐着发呆。 萧探晴将哭,她弯了腿跪下,说:“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那日他从春麒山回来就不吃不喝,后来留了一封信给我,就走了。” 颜修讶异、恼怒,他再问:“信里说了什么?” “他还留了休书,叫我不必为他牵挂,该带着空青,找个更好的着落。” “会不会……去枫谷找他师父了?” 萧探晴的眼泪掉了满脸,仍旧跪着,她泣声说道:“他并未说发生了什么,空青还小,我出身贫贱,去哪里寻个好人家?我与他,是在父母牌位前起了誓的。” 奶娘带着空青到门外,却没敢进来,大约是听着了萧探晴的哭声,那小小的一个颜空青也嘶声地哭起来。 颜修出去,接了孩子抱着哄,他在房前的阶上站着,陈弼勚就在不远处,看着他。 谁都露不出太愉悦的表情,萧探晴起身出来,还在垂泪,她强笑起来,去逗颜空青,说:“乖乖,乖乖,宝宝,娘在这儿。” “如此,你也该想开些,”颜修把孩子递给萧探晴,说,“他抛妻弃子,你便要为自己多想想,无需等待与错付,无论你会怎样想,我都要说的,颜幽他专程来春麒山骗了陈公子出去,捅了他一剑。” 萧探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将滞住的视线移向别处,她是别人眼中怯懦的一个,她在颜修处受了一场鲜血淋漓的伤,她又陪着颜幽重活。 她的新命,在尚未成型的时候,再次夭折了。 第二天一早,萧探晴留下一封短信,浅浅几言,淡化离别。 她带着空青走了。 [本回完] 下回说 回风夜舍跪独目人 出塞路得见换脸君 第59章 第廿五回 [壹] 回风夜舍跪独目人 出塞路得见换脸君 —— 除夕前两天,杜夫人来了一回,她觉得林红若未嫁与颜修是憾事,还在叨念:“要不是她被林老板送走了,你两个说不定早就成了。” “一切事都要有天时地利,还要有人和,是强求不来的。”颜修引她去房里坐。 陈弼勚没有要事做,就站在院中架起的笸箩前面,摊平那些得需晾晒的、金贵的药材,他背身站着,将杜夫人的话听进了耳里,因此面色不太好看。 半晴不晴的天气,也不萧寒,这不是北方人心里年关将至的时候。 杜夫人是个热心和煦的,她道:“你说更盛和探晴都走了,过年都不热闹了,除夕夜里,我请你去我家里过,没什么生人,你都认识的。” 颜修轻笑着,回绝:“多谢你的好意,但我这里还有陈公子在,我们俩在家里过就好,不去府上打搅了。” 杜夫人笑他真客气。 陈弼勚腰上挂着那个黄铜制的睡莲陀螺仪,香味往出散着,他皱着眉头,一抬起脸,便正撞上杜夫人的视线,她或许是要走了。 “流怨,这是杜夫人,住得近,想必见过。”颜修说。 杜夫人连忙接话,向陈弼勚身边走着,道:“陈公子,朝赐就是我帮你们找来的,他伺候得还成不成?” “很好,多谢。”陈弼勚冲杜夫人作揖。 颜修就这么远远看着他。 陈弼勚长成了更挺拔的男子,而非行在生涩边缘的鲁莽少年,他高而精瘦,脸又年轻漂亮;可那时候的变乱的确让他少去几分稚气,神色沉重了些许。 要送杜夫人出去,颜修腰带上的是杜英陀螺仪,杜夫人忽然指着它,说:“和他那个,是一样的……” “他在街上买给我的。”颜修答她。 “很精巧漂亮,你们都是文雅自在的,我嫁了个粗蛮之人,他从来不会弄这些。” 看得出来,杜夫人是实在欣赏,实在喜欢,她眼底都亮起来。 送来的礼是酒楼里排队难买的点心,就在桌上放着,陈弼勚在房门前踱步,闷闷不乐,他看到颜修来了,就深吸一口气。 说:“你都不敢说我究竟是你的什么。” “你原本就不是我的什么。”颜修不顺着他的脾气,算是逗他。 颜修脸上还是笑的,上前拽了陈弼勚的手,再重复着说:“原本就不是。” 两个人脸对脸站,陈弼勚白眼都气得翻出来,气急了,就很猛地抬手,拘起颜修的脸颊,狠狠亲他一口。 颜修红着耳根锤他的肩膀,低声道:“有人会过来。” 陈弼勚的论调合理也不合理,他说:“若是你如实告诉她,她今后就不会操心你的婚事了。” “她操心了我就会娶别人吗?你真是满嘴歪理。” 颜修也不拽陈弼勚的手了,还笑他吃飞醋,笑他幼稚。颜修抬脚往房中去,他进了门,端详桌上的点心,又想把茶喝光,可忽然,一道暗影子从身后扑上来,手臂仅仅箍住了颜修的身体。 陈弼勚很霸道地从身后抱着他,说:“娶也是我娶你。” “你撒开,我快喘不开气了。”颜修挣扎了两下,无果,便任由他拥着。 “如果她是个聪明人,应该会知道的,”颜修又说,“我已经告诉她,这东西是你买的。” 他盯着腰上轻晃的陀螺仪看。 颜修说话的声音不大,带着许多的安抚意味,他转过头,能基本看清陈弼勚的脸,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处,是比火要高的热度。 脸都要烤化了。 陈弼勚突然感慨起来,低声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你若是真的不愿意,我也能懂。” “我家里,再多二十个陈流怨,都能养活。” 陈弼勚的呼吸更乱,他看到颜修将眼睛合上了,他也记住了颜修方才说的。 从身后抱着颜修,一点点啄吻他的嘴,还有脖颈和颊面,有烧透了的耳朵。 “我得去找个赚钱的事做,人总是待着,要坏了。” 颜修说:“南浦堂需要人算账,你去就好了,咱们总不能自己家忙不过来,却上别人家挣钱去。” 再过两日,真的迎来了除夕,陈弼勚前后忙碌着写“福”、挂灯,在节庆气氛中愉悦起来,他告诉颜修:“我那时流落街头,都没想过还会好好过个年。” 颜修怜惜他,抿起嘴看他,说:“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告诉我。” 陈弼勚摇着头,牵了颜修的手要进去,他说:“伤还没长全。” “我帮你涂药吧。” 颜修知道他是故意提醒的,便不加疑问,顺着他的话去讲,陈弼勚立即高兴地应和:“帮我。” 颜修叫陈弼勚去床上坐,说:“都不知道探晴怎么样了,空青那么小……哎,你别不高兴啊,探晴不是别人。” 陈弼勚仰脸看着颜修,伸手把颜修的腰抱住,脸拱在他胸前,说;“不会,当然不会,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我知道的。” 颜修被他搞得不知该如何,只能笑,又低了头,摸着陈弼勚的发顶,说:“好了,知道你最听我的话。” 一瞬间竟胡言乱语起来,叫人肉麻牙酸,颜修去抽屉里拿了药,嘱咐:“你睡下去,不然药该掉了。” 颜修的手是暖的,不是最细腻,却有舒展洁净的皮肉,他往那个凄惨的伤口上涂药,又俯**去细细地吹,轻声问:“疼不疼?” “很疼。” “疼你还笑。” 伤口长合了些,也无需包裹太多,颜修放了药,来陪陈弼勚说话,他就在床沿上坐着。 外头,人们预备着辞旧迎新,多难的一年过去了,他们俩人还待在一起。 没了泱京,没了宫墙,没了雪和临蛟台,没了尊卑之别。 陈弼勚忽然觉得这是最好的日子,他无需去斗争了,无需听他人说颜修是个牵绊,他是个懦夫吗?算是的。 实则不算,做皇帝和做医者无异,谁都能随自己的意愿,去选择最想做的事。 “陪我躺一躺。”陈弼勚捏着颜修的手指,鼓起腮,亮眼睛瞧着他。 颜修就脱了外袍上去,自然地往陈弼勚臂弯里缩,他也学陈弼勚的样子鼓起腮。 两个人都绷不住了,笑起来。 陈弼勚用脸颊去蹭颜修的额头,说:“快到上元了,那时离开崇城,我在湖边同泱京的百姓一起放灯,我还写了诗。” “嗯?”颜修应他。 陈弼勚回忆片刻,便说:“这么写的——新欢旧城伴凉灯,隐身尤记与君疼。来年上元共笙语,人间尚好春田丰。” 他深吸进一口气,更用劲地抱着颜修,闭上了眼睛。 “来年上元,必然是和你在一起,”颜修说,“人间也是尚好的。” 眼睛里有了和缓的刺疼,从彻底的失去里逃脱后,什么都明朗动人起来。 / 过了年,天变冷了,回旋的风吹了两夜,使巷中各处堆满叶子,一些淡黄的,一些青翠的。 吹风的第三个夜里,日子还是照常过,但街上不太安稳,陈弼勚出去买笔墨,他回来时,看到些四处奔走的兵官,问了路上的人,才知道北方战事激荡,延国军队死伤太多,所以来征兵了。 陈弼勚进了家门,忙把这事说给颜修听,颜修用手贴陈弼勚冻凉的脸蛋,忧心道:“或者,也会来敲家里的门。” “家里只有咱们两个能去。” “怎么能让你去?好不容易保住的性命,我没听说哪个皇亲会去做个挨刀的小卒。” 陈弼勚思索后,说:“那咱们逃吧。” 这建议自然没什么用,谁都能想到逃跑的主意,可谁都逃不掉,可以猜想,扶汕的各个城门,早已经有更多的官兵把守了。 人睡到半夜,忽然来了家仆敲门,很急地说:“公子,衙门的人来了,要见你。” 颜修起身点了灯,催促陈弼勚:“把银票给我,你待着别出来。” 风旋转,漂浮,凉意从身外透进心里,颜修穿好衣裳,就出了门,带刀的在门外等着,把印好的告示递上来,说:“黔岭遭遇敌贼侵入,得需扶汕增援,家里有没有要去的人?” 带刀的是个独眼的兵官,他不狠,但严肃,打量了颜修一番,等待他的答复。 “家里亲人都死了,只剩我一个,经营着药局。” “那就得你去了,看你身体康健,是个上战场的材料。”带刀的从怀里扯纸出来,眼看着要拽颜修的手去画押。 颜修把一沓银票塞进他袖子里,说:“请你喝顿酒。” 两人相视,各有各的目的,颜修从未习武,甚至未干过太多重活,自然没法真的打赢别人,而那个兵官不会论这些,他低头和手下讲了小话,便说:“要钱行,可也不能为了钱丢我的命,你再想想,不然我们真的要搜搜你这府上。” 颜修终究没拦住人,两个官兵冲进院子里,一会儿,就将陈弼勚拉扯出来了。 空手对他们腰上的白刃,妥协至少能保命,陈弼勚站立着,深吸气后,沉声道:“我去便是。” 风把他的头发刮起来。 颜修吃惊地看他,但没什么法子,官兵递了书文上去,拽了陈弼勚的手,画押了。 “叫什么?”他问。 “陈流怨。” “后天卯时,会有人来找你。自然,打仗不是小事,可我能活着回来,你便能。”独眼的人说着,似乎议论的是无关痛痒的事,他收好了书文,预备走了。 扶汕很久没有过这么大的风,吹得人昏昏沉沉,眼前的事像假的。 颜修想,上元仍旧未过呢。 他说:“等一下。” 穿软甲的人走路很响,那响声随着颜修的话停了下来,三人转了身。 颜修在冷风里咬牙,他瞬间有了个重大的决定,他说:“我也要去。” 那独眼的人看着他,忽然笑了,说:“公子,能待在家中,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机会,我自然不是冷漠残暴之人,若是能留下,定然不用出头。” 颜修未敢直视陈弼勚,陈弼勚上前,要拽他进去。 颜修却看着那人病眼上的黑布,跪下了。 [本回未完] 第60章 第廿五回 [贰] 扶汕往北,葱碧的树群从叶阔高耸到细枝飘摇,再到干树密布的枯岭,上元前到了惹敖以北。 是与队伍一起走的,因着颜修是扶汕的名医,因此得了头领器重,连买马的钱都省了,一路上跟随,为那些兵治伤疗寒,陈弼勚只是小卒一个,颜修日常总谨慎些,又为可能降临的事忧虑,而陈弼勚看似不在乎,还说:“要是真的能打胜仗,是多好的事。” “自然是好事,”颜修的马和他并行,道,“可战事中不顾性命并非是最好的想法,也要用上你的脑子。” 陈弼勚精通兵法,要是真的讲,他着实能说出一堆,可他没讲,他知道颜修是因为担忧他才这样说的,此时,天要黑了,风有些冷,颜修看陈弼勚的衣角在风里飘,便说:“把我的斗篷给你穿吧。” 快要在近处的野地里扎营了,又将是普通的一夜,陈弼勚下了马,就拽着颜修往一边人少处走,他道:“别想着给我添衣服,那个长官不准我们添衣服。” 颜修实在不能理解,他皱起眉,手心将陈弼勚冰凉的指尖握着,说:“要是人冻坏了,靠什么打仗啊,我改天去跟他理论理论。” “别,别,”陈弼勚指头抵着嘴,叫颜修噤声,他说,“不要再引起注意了,会有麻烦的。” 一旁的火堆燃起来了,北方的外野,天阔而高,颜修有自己的帐子,这时候没有伤员,他就能叫陈弼勚过去同睡。 还在等着帐子扎好,夜里的饭也没吃,两个人再朝前走,到了一处脱完叶子的密林里,再朝前,连营地里那些红色的、闪动的火光也看不到了。 脚下是未腐化完的落叶,脸上映来的亮月光的亮,方才还佯装互敬,一到这没人处,陈弼勚忽然便揽了颜修的腰,将他压在很粗的树干上,颜修在急促的呼吸间将他的脸捧着。 放肆地亲在一起了。 军营这种地方,像是永远存在着干渴的气氛,什么都粗暴,人心贫瘠、空洞。 脚下干叶子踩得脆响,若是有人听着动静,定然以为是没长成的幼兽在此觅食,不远处,火光愈发地亮起来,月光是白色,是带了玉光的白色。 “饿不饿?” 纤薄的腰肢也有劲,被陈弼勚宽阔的手兜着,他在揉捏,又在抚摸,一边啄颜修的嘴,一边问他。 颜修道:“不饿,我带了吃的,在马身上,给你留的。” 或许,他们不会时刻以太坦诚的态度示好,在众人眼前,仍旧得让别人也舒服。而一天里总有些时候,在白昼之外,一切都是新的,一切是不掺水的浓酒。 这时候,就只剩下彼此了。 “不太想吃,”陈弼勚的半张脸已经埋进人家脖子里了,在侵略和毁灭,吸出了可怖的痕迹,好在冬天穿得厚实,因而不会显露,陈弼勚又哼声说,“想睡觉了。” 忽然,像有一阵风,掠起脚下的干叶子,可很快地平息了,颜修没察觉出异常,可他感觉到陈弼勚停了一切狂妄的动作,而在他耳边说:“有人来了。” “没有人。” “你不是会占卦吗?还看不出来有人?”陈弼勚年纪尚轻,这种时候也要说个玩笑,他着实听着了脚步声,只是用了轻功,因此不习武的人是听不到的。 陈弼勚忽然便转了身,他使了腰上藏着的石头,向不远处弹去几个,只见有个黑影在那里闪动,很快地逃了。 “猜猜是谁。”陈弼勚说。 颜修自然没任何根据,他还没从惊恐里出来,轻声问:“颜幽?” “不是,看身形就不是。” 陈弼勚说完,还要再去掐颜修的腰,他敏锐地查勘了四周,说:“走吧。” 这些兵来处复杂,谁也不能将每个都了解透彻,夜里吃的粥菜,颜修由一个同为医者的帮手伺候,因此会专程把吃的送去帐子里。 陈弼勚端着碗,眼睛却往帐子的一边瞧,他目光机警,突然将碗放了,向外跑去,他这下瞧清楚了,是个面庞枯瘦的兵。 那兵长着一张长黑的脸,两边肩头高矮有差。 陈弼勚飞快地追了上去,他盯着那个背影半天,终于在穿过一群人后赶上了他,他将他的后领揪住,问:“你有何事?” 只见那兵回过头来,一张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的脸很宽,和方才黑脸瘦窄的那个全然不同。 他问:“怎么?” 颜修后来穿着单薄的衬袍出来,将洗漱的脏水泼了,他见陈弼勚过来了,可脸色很差。 就问:“没追到吗?” 陈弼勚扯了他进去,这才按着嗓子,说:“特别奇怪,我明明看到是个瘦脸的人,可我抓住他的时候,却看到一张宽脸,长得完全不同。” “坐吧,”颜修说,“咱们从前没有打算过去黔岭,也未曾告知过谁,怎么会有这种怪事?” “我只在话本里见过这种荒唐的东西。” 颜修皱起眉,他思索了半晌,说:“我看过的很多书里都说过类似的,《巫酉》中也曾提到过‘换脸’,与众多江湖传言里的易容不同,换脸往往在不自愿的人身上发生,而且,你所见到的几种面目,并非都是他真正的面目。” “不自愿?” “如果真的是换脸之术,那个人一定活在其他巫术的掌控之下。” 颜修将见闻说来,陈弼勚皱着眉想了半天,他摇着头,道:“我还是不信,巫术那种东西,大都是骗人的吧。” “我无法求真每一种,自然不能一概而论,其中有些医药之法倒是能见奇效,别的,我也未试过。” 话到此,如何也理不出头绪了,颜修去陈弼勚的腿上坐,他很迷恋他,甚至到了表达不清的程度;颜修伸手去扯陈弼勚的腰带,说:“别想了。” 人声软语,皮肉相贴,此处并非适宜生活处,却叫睡觉也显得珍贵。 路还没赶完,暂歇在这处,上元的前一夜,要进梦里去了。 / 枫谷是在春麒山另一边的集镇,这里窄小,可也热闹,枫谷镇里有个花堂,是印煜与夫人的住所。 两人未有子女,收了几个徒弟,学成后便放他们自己去该去处,习武,自然不拘小节,因此萧探晴住着未有不便的感觉。 留在枫谷,主要因为颜空青病了。 孩子未过半岁,又遭了很重的风寒,天气总在吹风,近日才好起来,印煜又来房里看了小家伙,对萧探晴说:“你师娘买了鱼,专程给你买的。” “师父,我真的太打搅了。”萧探晴道。 与颜幽成了婚,就能随他喊师父,印煜才是不大的年纪,三十过了,看着更年轻些,他生得瘦却不干瘪,腰背挺直,四肢有力。 印煜却说:“这两年没收几个徒弟,家里也安静,你待着就好,不用管别的。” “我得去找他。” 萧探晴早已经没了流泪的冲动,一切的变故来得太快了,萧探晴凝滞着眼神,把空青抱起来,她又道:“他没有来此处找你们,我竟然再想不出要去哪里找了,如此想来,我根本不了解他,孩子是他的,就算不要我,也不能不要空青,她那么可爱,她的爹怎么舍得呢……” 萧探晴来时穿得粗糙,现在身上的衣裳还是印煜夫人为她做的,她整个人失了神,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了颜幽而沦落在此,不像个人样。 印煜坐了下来,他刻意轻松些,说:“我们不干涉你的决定,如果你真的要去找,那就去找,不方便带着空青的话,把空青留在家里,我和夫人来照顾。” 颜空青的小脸终于不热了,萧探晴将她抱得更紧,她唇色发白,人又瘦回了原来的样子,她说:“师父,我很不舍她,可想来,留她在这儿才是最好的法子,她这么小,是不能奔波的。” “那你就留下她。” 印煜自然是值得相信的人,他伸手,接了萧探晴递来的孩子,他不怎么会抱,可还是很小心的,很柔和的。 萧探晴整好衣裳,便冲着印煜跪下了,她说:“师父,你与夫人都是好人,若不是在这里躲避,我可能已经去寻死了,现在想得有些不同,我必须得找到颜幽,我要问清楚,他还认不认他的女儿,还有……他的发妻。” 至今无一个人能完全说清楚萧探晴是怎样,甚至连她自己也不能。她有她的懦弱,她甚至真的屈从于很多人,时而无措,时而过分地自省。 她也坚毅,决心要走,便真的走了,她撕了颜幽留下的休书,又放进火里烧掉了。 第二日,是上元,萧探晴去厅里,给印煜和夫人各自磕头,她真的要走了,甚至无法等这个节庆结束,她无心参与欢闹,她无心悠闲下去。 空青的病算是好了,萧探晴没什么留下的,就将颜幽送她的脂粉盒子塞进空青的襁褓里,她希望再见到她时,她已经长得茁壮而不同了。 到现在,若是要回答是否悔恨和颜幽成婚,萧探晴要说的定然是“不知道”。 [本回未完] 第61章 第廿五回 [叁] 黔岭有山岭荒漠,而最北处是广阔的草场,有游牧者在此生存。河宽水清,牛羊成群,战事来后,便有些人逃往南边去,有些人仍旧在草场上躲藏着生活。 此日是个晴天,进了二月,略微地暖了,天是澄澈的蓝色,颜修前一天收治战场上送回来的伤者,因此天亮的时候才睡下,当他被账外嘈杂的人声惊醒的时候,已经快到午时了。 陈弼勚没回来,战事在不远处持续了一个日夜。 又有伤者被送来,血似水一样随意地滴落着,染得帐前帐内的地上全是。 帮手说:“死的兵,就找了一片低丘埋下,从此便永远留在这儿了。” “我倒希望自己闲下来,想了想,还是忙起来吧,至少送回来的都有活的希望。”颜修手上忙碌不停,指头被温热的血浸染着,他嘴上说着这些,还要分神担忧陈弼勚的安危。 那伤者咬着牙根,腮上的肉都鼓起来,齿缝里泄出极其惨厉的叫喊。 汗从颜修额间流淌,他仅仅穿着粗布的素衣,头发也比平日里散乱,无暇维持一个翩翩公子的模样,在这里,能活下去便是好的, 外头天气好,战事是漫长的,期间只有短暂的停歇,陈弼勚骑马在队伍里,着战靴软甲,他是意气风发的,即便经历着最残酷惨痛的事,可他未被四周的颓丧沾染,只有颊上浅浅伤了一道。 牧族女子大都健壮,又能骑马摔跤,能和男子抗衡,她们的样子独特,大都是一张宽而微红的脸,颌骨显眼,一个尖下巴,可附近来了个不一样的,她只会说牧族的话,又不常回家,帮官兵们带过茶水。 她眼睛很大,掀起眼皮,便看见一双琥珀颜色的眸子,不害羞,但话极少,言语不通时会冲别人笑。 可是这回,她在一个官兵的马前摔倒了,姑娘很高,撑着干瘦的身子爬了起来,她穿着一身蓝白的服饰,双手在胸前,行了牧族的大礼。 嘴上说:“抱歉。” 干渴的营中,来了个姑娘,便似雨露,连恶人也不耻地凑上来,那几个兵骑着马,逐渐逼近,围了上去,他们大概听不懂牧族的话,只是看着她,或是发出刺耳的笑声。 战后疲倦的时候,他们散发的危险气更浓,陈弼勚转头向那处看着,只见他们的马停了。 姑娘的头发随意绑着,长至腰下,被风卷起来,很慢很慢地飘。 “哎,”陈弼勚冲几个男的说话,“让她回去吧,近处战乱,家里要担心的。” 他无心表现什么,只是看着那个姑娘,就想起相近年纪的陈弜漪;还有,他是个太正直的人,不想容忍恶劣的侵犯。 一个高壮的兵下了马,使着那把粗嗓子,说:“你急什么?待会儿也让你骑骑。” 四周哄笑,此处几人已经脱离了队伍,陈弼勚丝毫没有胆怯,他下马,到他们面前去,手按着腰间的剑柄,说:“生而为人,自然该讲人的规矩,她方才已经说了抱歉。” 那带头行恶的兵呲起牙,欲想上前打斗了,他眼睛红起来,说:“想保命就走开。” 长刀出鞘,那姑娘发出凄厉的哭喊,她扑上前抱住了那个人,用他们听不懂的话求情,说:“放过他,请放过,我听你们的话。” 陈弼勚倒没有太慌张,他咬着牙,用了严肃的语气,说:“要是杀了我,军法也不会放过你,何必呢。” 他自少时就有的威严之气,足以让人心慌,脸上还轻微伤着,但丝毫不狼狈,见眼前的人把刀放了回去,陈弼勚便轻弯下腰,将姑娘扶起来了。 他用牧族话问她:“怎么不待在家里?” 姑娘未立即答话,而是睁着一双泪眼看他,半晌,小声说:“你们要赶走敌贼,我来看看,能帮上什么,我担心今后没地方住了,所以希望战争快些结束。” “我带你回去,以后就别出来了,”在一旁几人痛恨的眼光里,陈弼勚直着腰背,请那姑娘上马,他牵着马,两人走到少人的地方时,又问,“家里还有谁在?” “有父亲在,”她答,“我叫江鸟,十五了。” 人习惯了草场上有风,春季的嫩绿色还没长出来,枯色的草群飘动,像是动物的毛发,人与马从其中踏过去了,直到送江鸟回了她的住处,陈弼勚才安下心。 等回了营地,颜修还在忙着,他未吃中午的饭,累得手软脚软,陈弼勚掀开帘子进门,颜修便朝他看过来,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言语是无声的,陈弼勚上前,不顾一旁还有帮手在,也不顾颜修身上全是血污,他从身后抱着了颜修的腰,脸搁在他肩膀上。 他把颜修揽得更紧,两个人像要粘在一起了,心脏凌乱地撞,接着,呼吸都带上了疼。 颜修吸了吸鼻子,说:“你去躺一躺,不然去找吃的。” “不饿,只想来找你。” 颜修没去看面前伤者的脸,也没看一旁帮手的脸,他轻微侧头,看着陈弼勚,终于轻叹一句:“没受伤就好。” 战事无常,几天里,那么多人死在冷刃之下,这是割据带来的残酷,是多方共存的弊端,是披着正义皮囊的杀戮。 是最平常的,细想来,却不太平常。 颜修来给陈弼勚擦脸上的伤,两人坐在帐子后一条枯木上,阳光在别处,正留出一小片阴凉。 而天本来也不热。 陈弼勚说:“人是易死的,经不起刀枪剑戟,血没流完的时候,就死了。” 颜修用丝帕沾起药粉,轻碰着陈弼勚的伤口,他道:“你答应我,咱们一定平安地回去,你的剑伤还会疼痒,要是再被碰,就会很麻烦的。” 真正开战的一刻,谁都模糊去样貌姓名,成对手眼中的虫蝇,颜修着实地感知到实在的危险,他说着话,眼睛却红起来,他把帕子和药粉放去一旁。 陈弼勚揽住了他的肩膀。 “我答应你,不会受伤的。” “想泱京了,”颜修将头搁去他肩上,说,“想那个时候,一切都是好的,没有流落,只有闲情,我们还能有空吵嘴。” 又说:“不知道你究竟怎么想,离开了,我都在替你不甘心。” / 午后榻上,能知觉外头的初春日光,仲晴明闭目睡着之后,便进了个梦境,而没有自知。 他穿着绣纹繁复的新婚喜服,身旁有林红若站着,她做新娘子,可盖头没在脸前遮盖,而是在手上拎着。 她漂亮,又轻捂住嘴笑,道:“我至今不懂你为何一见我就喜欢我。” 仲晴明想答她,一时间却不知道该答什么,二人站得近,房门却没关上,一阵风来,四周亮红的喜帐与彩灯共舞,熏炉里香烟飘摇。 猛地转头后,门前的院中正有个影子,仲晴明向外走去,他的心变得很沉。 是赵喙在门外。 他仍旧生着未变的眉眼,却穿一身喜服,他歪着头,忽然对仲晴明笑了一下。 仲晴明轻念:“赵喙……你来做什么?” 身后传来了林红若的喊声,她道:“仲晴明!” 那赵喙的声音自然更低些,可就在下一瞬也响起来,很像是林红若的话的回音,他也说:“仲晴明!” 赵喙转了身过去,看一眼林红若的脸,他再向院里,看着赵喙的脸,这两个人,生得极像,近乎一样的五官,在男女二人的脸上凑齐了。 “我没觉得不应该救你。”赵喙说。 仲晴明答他:“我知道。” “你不知道。” 林红若也道:“你不知道。” 刹那间,狂风更盛,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了,仲晴明只听四周各种人声响起,他们杂乱无序地说着:“你不知道。” 阳光移个位子,天快暗下去,当家仆进来叫的时候,仲晴明这才醒了。 “马备好了,现在就能走。”家仆说。 要到扶汕林府去提亲了,今夜安排了在秦绛府上的酒宴,会去些熟悉的人,不过没有什么威严的长辈,因此该喝得尽兴,找些乐子。 仲晴明却被方才的梦困住了思绪,他开始惧怕了,却闹不清楚在惧怕什么,他将双眼合上,说:“你先出去等着,我换衣裳。” 夜里在秦绛家,林红若穿得崭新也漂亮,她与仲晴明的那些新朋旧友见面,说些得体的话。 聂为也来了,他嘴上没有遮掩,酒烧得头脑发热,上前按了林红若的肩,他说:“赵喙,怎么回来了?赵喙……” 秦绛脸色大变,她急忙命一旁的家仆把聂为制住,说:“带聂大人去歇着。” 林红若站起来,轻声问道:“赵喙是谁?” 仲晴明的思绪愈发混乱,他看着林红若,竟然也同聂为一样花了眼睛,他说:“是个原本在太医署的副使,后来,泱京变乱,就死了。” “把实话告诉我。” “你们长得像。” 一阵风来,仲晴明转头看向门外,可那里没谁在。 “多么像?哪里像啊?” 林红若没有慌乱,更多的是探求,她轻仰着脸看向仲晴明,问他。 仲晴明说:“我也说不清了。” 他无法做一个狡猾的人,是怎样就是怎样,当事实露出一个角的时候,就无法欺骗自己和别人了。 林红若在众目之下转身,不顾一切地走了出去,没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因为她的表情平静,秦绛对仲晴明说:“去看看。” 仲晴明脚下没有动,他合上了眼睛,需要安静地想想。 要是时光倒退,他倒愿意承受那本就砍向自己的一刀。 [本回完] 下回说 河消草长霞上日落 车至马奔云底城开 第62章 第廿六回 [壹] 河消草长霞上日落 车至马奔云底城开 —— 若有谁未看过草原的夕阳,那自然未真正领略边塞风景之美,几天的战斗有了结果,敌军暂退,双方都有无数的死伤。阶段性的胜利,算得好事,正巧朝廷里派了特使来,带了些用物粮草,还有每人一小包的杏仁酥饼。 或者有些人觉得精致而小气,可在此处,点心比肉都金贵,尤其是泱京口味的点心。 那特使在发点心的地方指挥,说:“是陛下亲自安顿的,空了三座酒楼,日夜赶制,我们又快马加鞭,趁新鲜带过来,知道你们中大都是南边来的援军,这或许不合胃口,但也该谢恩才是。” 颜修是后来才到的,那特使看他生得漂亮,人又白净,因此多照料些,塞了两袋给他,说:“你是个读书的吧?” “我是这里的军医。” 颜修本不好意思多拿,可想了想陈弼勚,便私心留下了,他与特使道了谢,便回帐子里去,换了带血的衣裳,帮手在忙,说:“他们又在不远处寻了个大夫,你一个昼夜未睡,歇一歇吧。” “我知道,”颜修的语气居然有些欢快,和平常的他一点都不一样,他换了还算新的衣裳,蓝色绸缎,上面绣了简单的花草纹样,他道,“不过我不睡,我要出去。” “怎么?见那个小兵?” 人家这么问了,颜修也不想掩藏什么,他手上拎着腰带,说:“是去见他,但……他可不是小兵。” 要去河边了,要去骑马了,此处远离人间纷争,除了战争的残暴,便剩下许多自由。外头的晚霞到了最红的时候,像包裹着红果的冰糖,像滴水的橘子,浓淡未均衡,因此更像什么能体味无数意义的画作。 春风吹得发丝漂浮,河边的草是软的,河里的冰没有消完,被水裹挟着流淌,在暖色的光里,更晶莹耀眼了。 草也生得很长,即便干枯了,仍旧随风蓬动。 马留在一边吃草,人在河岸近处坐着,陈弼勚脸上留着伤,他被晒黑了一些,但没沧桑许多,才十八岁,还正年轻着。 颜修也坐,从袖子里掏出个纸包,说:“他们给我两份,怕你嘴馋,所以留着了。” “你都没吃……” “吃了,我天天看血,没有胃口,只能少尝一点,”颜修说着,将手上的纸包打开了,他双手捧着递到陈弼勚眼前,说,“你只吃一份怎么够,吃吧。” 陈弼勚皱了皱眉,道:“我又不是猪,要是你——” “喂我”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颜修猛地贴上来,软软的嘴蹭着陈弼勚的下巴,逐渐向他唇上移去。 天自然还是凉的,好在穿得不薄,马是一匹灰白和一匹枣红,地上有叠在一起的影子。 陈弼勚的拇指上还沾着灰,他手蹭着颜修的嘴角,在他亲完之后,问:“怎么忽然……” 陈弼勚不是不清楚,而想刻意地调戏他。 颜修的眼皮颤动,他们很近地对视,颜修说:“这下子肯吃了吧。” 后来也没吃,陈弼勚让他包起来收着,带回去再吃。草场的边缘挂着快坠跌的月亮,风更猛地刮,因此,河上布满水波。 “别再伤到了。”颜修看他的伤,不禁说。 陈弼勚却笑了,他抓起颜修那只小些的手,往自己心口上按,说:“没伤在这里就好。” 他的话叫人揪心,颜修有些气,皱着眉,要将手挣脱出去,他道:“哪里都不行,这儿最不行。” “我总在想,要是没有被抓来,而是逃脱了,我们会在做什么,可看到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不该想着躲开。” 颜修道:“不愧是自小培养成君王的人,旁人或许没这种胸怀和悟性。” “不是人人都得这么想,”陈弼勚无聊地玩颜修的指头,说,“人可以有气节,也可以没气节,可以自私,可以隐居,可以不被天下大势所动,只为了自己活着。” “那以后,你也能这么活着。”颜修说。 话毕,他往陈弼勚怀里靠,陈弼勚作势躺下,颜修便半靠在他身上,手攀着他的肩膀。 草在四周,把人围着,新绿的还不见踪影,但种子定然在土底下醒了,并且暗自使力。天黑了一些,霞光逐渐收束,耳朵里正是风号,还有河里汹涌的水声。 陈弼勚将人揽得紧了,问他:“咱们以后还回不回扶汕去?或者说要去泱京?” “听你的。” “我没什么想见的人了。” 颜修抬起眼,用一根食指轻搔他的下巴,笑道:“你刚来的时候,吵着要去找你娘,让我陪你回去。” 陈弼勚深呼着气,半晌才说:“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她,她做的事不可谅解,你或者还不知道。” “她做了什么?” 太阳要彻底沉下去了,逐渐,人已经看不到远近的景致,天幕变成深蓝,接着是愈来愈浓的黑色。 陈弼勚答:“射·在你身上的那支箭,上面有她的标记。” “或许有人诬陷她。” “她把我关起来,我因此生了病,后来就想不起很多事了。” 陈弼勚用了更大的力气,他的双臂紧紧禁锢着颜修的身体。 陈弼勚的身体精瘦纤薄,像是未长成,而总在最蓬勃的时候,他不再说什么。 天很黑了。 颜修很慢地说话:“我永远要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只选择自己觉得对的,可那时,传出有人在早朝时自刎的消息,我是头一次疑惑自己,和你这样,是否真的错了。” “他没有真的死。” “可我那时还是怕,”颜修的声音像是冷了,他牙根发僵,道,“现在知道了这些,我在想,要是没有我,或许你还在崇城做你的皇帝。” 陈弼勚只回了一句话:“勿将误国、改朝、篡位、民愤归错他人,是我从小便谨记的。” / 这一带已有显眼的村落,是草场的边沿,民风与牧族不尽相同,路的远处,闪着一点灯光,有马蹄声传来,并且,越来越近了。 再一阵,马在路边停下,正靠近一棵高大显眼的树,马上的人没下来,他说:“出来吧。” 四周该沉睡的都睡了,是夜里该有的寂静荒凉,晚上也没多大的月亮,只有一弯很浅的挂在云里,像个眉毛。 树上枝条颤动,这时候已经没了叶子,几声杂乱的响后,便有人从树上倒挂下来了,她穿了士兵的朴素衣裳,接着,整个人稳稳地落地。 骑马来的是齐子仁,他穿戴一新,身上是银灰绸缎氅衣,上绣着云和仙鹤,他下了马,在那女子眼前站定了。 女子打扮得倒不像常言里的女子,她简单地束发,脸上有泥土的脏污,轻启着嘴,说:“我在。” “你叫什么?”齐子仁明知故问,一只手扳了她的肩膀。 女子说:“梅霁泊。” 齐子仁又问:“在此处改了什么名字?” “梅荒。” “要做什么?” 齐子仁的表情尚是平常的,可女子逐渐将嘴角挑起来,笑得极其阴险,她再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她那空洞的眼注视着前方,道:“要报仇。” 梅霁泊完全变了,她在齐子仁面前,只像个没有魂魄的玩偶,她不会主动说话,只在被问询的时候才说,齐子仁扶她上马,接着,他也上去了,把梅霁泊揽在身前。 他抬起手,解了她的头发。 是乌黑光滑的,似瀑布,她身上没什么香了,被营中的火熏得只剩柴味,可齐子仁很贪婪地埋头,在她颈窝里吸几口气。 他说:“这样多乖啊,好听话。” 梅霁泊只是轻微地缩了一下肩膀,便没有其他反应了。 齐子仁又说:“想必陈弼勚已经看到过你的另外几张脸了,可他不知道是谁,颜自落居然也在此处,我的游戏,更好玩了。” 梅霁泊瘦削了很多,她垂着腿骑在马上,人瑟缩在齐子仁的胸前,她听他说着,不插言半句。 齐子仁吻她,舔她的耳根,说:“你的游戏也更好玩了,你要懂得享受,得明白我不是颜自落,我和他完全不同,你没必要找他代替我。” 梅霁泊侧过脸来,看着他的眼睛,她眸中无一丝温度,牙齿咬起来,颤抖着,说:“要,为我娘报仇。” “在讨好我吗?”齐子仁一点点吻她的颊侧,问。 梅霁泊没答他的话,只是乖顺地点头,她完全没了那时侠客的样子,她活在了齐子仁的支配和指使里。 墨色的夜幕降下来,掉在远处山巅上,也遮住了人的眼睛,村落里没什么亮光了,日出还在许久之后,齐子仁驾着马缓缓前行。 树的残枝,有一些落在了路上。 / 江鸟总在营地附近,几天了,才真正碰到陈弼勚一次,她穿戴着原来的衣服,耳朵上挂了更繁复精美的坠子,不过看着发乌,该是个旧的。 她说:“给你送东西。” 是个阴天的午后,颜修就在不远处,他过来了,问陈弼勚:“这是谁?” “我那次救了她,叫江鸟。” 人与人之间的气氛无法预设,颜修在外的冷淡调和不了江鸟的纯真,他看着她,过了好一阵,居然只从喉低发出一个:“哦。” 语言不通就没法对话,江鸟胆怯地向颜修行了礼,她闪着浓黑的睫毛,从腰间摸出一把刀,长过一掌,是牛角做的鞘,上头嵌着宝石。 黑色的宝石,像人的眼睛一样亮。 她慢声说:“送给你。” 陈弼勚在端详后,双手捧着刀递了回去,他说:“这是贵重物,我绝不能收下。” 牧族言语滑在舌尖,能更显慌乱,江鸟着急地说:“能收下。” 她险些要跪下了,鼻尖是红的,眼眶也是红的,她撇着嘴,再说:“恳求你,这是我的心意。” 或者要下雪了,也许是要下雨了,天空像一块沉重的灰色石头,让人快喘不过气,江鸟看着陈弼勚,而来往的人都看着他们,当陈弼勚再转头的时候,察觉身后的颜修早就走了。 江鸟哭起来,可怜可爱,她举着那把小刀,口齿不清地说牧族话:“用它切烤肉吧,或者防身用,要是我们分开了,也不会有遗憾。” 陈弼勚急切又茫然,后来,只得将刀收下,他径直回去,去了颜修的帐子里。 颜修早将外头的衣裳脱了,腰带将他的细腰裹着,他忙着看医书里的方子,连头都没抬起来。 “居然不等我。”陈弼勚委屈起来,到桌子旁边站着,说道。 颜修将书翻过一页,拿了桌前的茶来,饮下一口。 他在生气,是很明显的,略微地抬眼,不看陈弼勚,说:“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刀吧。” “牛角的刀鞘——” “你会说牧族话,居然不知道他们的风俗,女子只给什么人送刀呢?”颜修说,“你猜猜。” 陈弼勚眼里的笑消隐下去,他有些愣,他伸手拽颜修的袖子,却被躲开了。 便问:“难不成……” “我怀疑你并非真的不知道,你是否也像某些古经中的战士一样,要在战场近处留情啊?” 陈弼勚急得抿嘴,说:“不是——” “也不必提什么故事传说,毕竟你的二哥也是如此,与夫人一同去汾江,都能带个小妾回去,由此说,也不是太怪。” 颜修是在嘲讽,他犀利起来,像是无法被安抚和化解了,陈弼勚缠着他要解释,他便站了起来,他转身,冷笑道:“看来,我不跟着你才对。” [本回未完] 第63章 第廿六回 [贰] 江鸟又来了,因着和陈弼勚认识,因此算是有人庇护,她便能在营地附近自在地走,她还是有些怯懦,但更爱笑了,本就生得一张明艳漂亮的脸,瘦了些,下巴尖出锋利的弧度。 今天骑了家里的马来,还带了些东西,有个伤兵上去和她说话,她讨好般从布袋子里抓出一把奶豆腐,塞进他手里,问:“战场上的人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他会说蹩脚的牧族话。 那人看向江鸟的眼神,有些馋,可倒没做什么坏事,他席地坐了。 江鸟的马在不远处,低着脖子啃草,江鸟拿着鞭子,问他:“你怎么不去?” 伤兵抬了抬残腿,说:“走不了远路了,先养着。” 风从远处刮来,不加什么阻碍,因此吹得猛烈而通畅,一时间,人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江鸟抬手晃着那个人的肩膀,说:“求你帮我找个人,求你了。” 她如今还是一片天真淳朴,认为颜修和陈弼勚要好,因此想求颜修传消息,所以,今日带了一包点心,还有银制的圆盘子,是给颜修的礼物。 或许不是人人都认识陈弼勚,可此处的多数人都知道甚至见过颜修,小姑娘提个简单要求,伤兵爽快地答应了,他撇着脚站了起来,一深一浅地往营地深处去了。 四周有在风中抖动的旗帜,一部分旧的,早就在风里变成了灰色的破布,这片林子近处的平地,彻底成了拥挤的聚居处,江鸟去摸马的鬃毛,低声哼着牧族才有的歌曲。 没多久,颜修就出来了,他轻蹙眉头,大约是被风刺了眼睛,走得很快,在远处淡然打量着江鸟,走近了,便与她作揖。 江鸟把东西递上去,用拇指指向远处,她知道颜修听不懂她的话,因此不说什么。 “我们不是特别熟悉,所以你亲自给他吧。”颜修倒想宣誓主权一番,可一想到陈弼勚那日收下刀的事,便开始心灰意冷了。 江鸟看东西被拒绝,就着急地指着远处摆手,又指了指颜修,点着头,说:“给你的东西,你们是朋友,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质朴的女子在草场上长起来,未读什么书,也不懂察言观色,她似乎没一点坏心,把全部的热心捧上去,可是她选错了人,却不自知。 颜修沉默着看她,风似无形的墙,将两个人隔绝,江鸟把东西放在了颜修脚下,跟他行了个礼,她被冷漠对待,还是有些难堪的。 骑着马的背影消失于远处,天气不好不坏,不知陈弼勚几时才能回来,战事中一切难料,颜修在生气的时候也忧心,因此觉都睡不好了,进了帐子,帮手在捣药,颜修把江鸟送的包袱丢在了桌上。 一直过去两日,队伍才回营,陈弼勚饭都未吃,就奔去军医的帐子里,可找不到颜修了,那帮手说:“上午听闻你们要回来,他便说怎么现在才回,然后就出去了,现在都没回来,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忙。” 天好像猛地暖起来了,风里都荡着愈高的温度,但谁都知道,天还是会凉下去的。 真正的暖季还在很久以后。 陈弼勚将软甲脱了,换上一件系腰的衣袍,他从营中往林子里去,将近处找了个遍,但未看到颜修的人影。他只得骑了马,由远及近地寻,天即将黑了,风止,景致是安和的。 除了战乱,除了心急如焚的人。 后来想起他们一同在河边的事,陈弼勚便去了河边,他抬头,发现天空是纯净的晴好,很多星星点缀,还有个未满将满的月亮。 因此,视野并不小,得见河边的草群落了白霜般的月光,水上波光闪烁,不远处,有个人沿河而行,正朝陈弼勚这里走来;片刻,他大约是察觉了,便转了身,又朝他来的方向走去。 他穿了青色氅衣,在光下更透着银镀般的色泽,陈弼勚骑着马赶上,又下马追逐,扯住了他的腕子。 问:“你是否还在想那把刀?” 颜修停下步子,缓慢地转头,冷声道:“猜得不赖。” “我今日回来之前去找了她,已经把刀还了,我说我不知道牧族习俗,因此误解了她的本意。” “你走之后她又来过了,给我送东西。”颜修说着话,手却被忽然拽着,陈弼勚将他的指头放在嘴上吻。 一下下,咂出了声响。 颜修的呼吸发急,他极力将手挣脱出来了,问:“你做什么?” 其实,他从来没有要断绝关系的本意,只是因陈弼勚对此事的轻视而不悦,他太担忧他在战场上的安危,于是总提着一口气。 陈弼勚眼里,颜修的神色逐渐柔和下来,即便他还佯装着冷淡,可没再推拒他的靠近。 只需一个简单的练武招式,忽然,陈弼勚就把颜修绊倒,叫他躺在自己身下的草里,草像干枯的水,将人淹没。 颜修大肆挣扎起来,被压得气喘吁吁,说:“快起来,咱们好好说话。” 陈弼勚腰上别着个酒囊,,硬邦邦,硌着颜修的肚子,陈弼勚说:“许多天没见了,你都不想我。” 颜修借着月光,清楚看到了横在陈弼勚下巴上的伤,他的心疼起来,抬手去碰他那里,呼吸变得深而乱了,说:“我还在气,别说想不想的话。” 人在战场上混着,多了粗野之气,陈弼勚依着他,下巴往颜修脸上蹭,那个伤贴着两个人,似乎要成了两个人共有的疼痛。 陈弼勚去扯颜修的衣裳,扯得他肩头外露,月光像堆积的白沙,更映得人脸上明暗得当。 颜修抖着声音,说:“太冷了,这是在外面。” “不脱完好不好?不脱完……”陈弼勚闭着眼睛,开始吻他的嘴,说着,一会儿,陈弼勚又似想起什么了,忽然抬起身子,将腰间的酒囊取下,仰头喝了一大口。 酒液散出独特的香气,有漏出来的,低落在颜修的脸上,陈弼勚的酒还含在嘴里,他忽然便倾身下来,两手制住颜修的腕子。 嘴唇贴着嘴唇,将酒喂进了颜修嘴里。 他知道颜修是喝不得多少酒的,不多时,颜修的颊上升起了红色,他眼梢含水,原本就是浓艳掺杂温厚的长相,此时,更能在不知觉里引诱,他大口地喘气。 草下的世界,是被月光围拢处露天的床榻。 较于最直白的裸·露,野地中的遮掩才最冒险,颜修的衣裳尚穿着,可全不是原本有的样子,腿在外,肩膀在外,胸口在外。 马在不远处,是驯服的,只是埋头啃草,悠闲地挪动着,像月光里悠闲的鱼。 人亦是鱼,还是水,是能无限交融的冰与河流,是火遇上谷底枯败的柴。人从屋室里回到动物本该待的地方,做一双野兽。 战事像了无尽头。 此时的战事,才是真正该了无尽头的。 等弄完了,颜修的颊上更红,他醉得说胡话,腿根还夹着陈弼勚的窄腰,发着抖,道:“我没有气你,我在想你。” 陈弼勚啄了几下他乖乖凑上来的嘴,说:“我知道。” “咱们回泱京吧。”颜修睁着眼,忽然笑起来,不刻意的泪从眼角滑往鬓角,他又不笑了,低声说,“想住在桃慵馆,想让你做皇帝。” 陈弼勚舔着他的泪,念:“不做皇帝,不做皇帝……做什么都是好的,有你陪着就好了。” “不,那样你才最高兴,你不能过苦日子,”他真的哭了,鼻尖泛红,瑟缩着去陈弼勚胸前的衣服上揩泪,说,“我,我看你这样生活,我就心疼……” 后面的音已经快要说不出口了,颜修哽咽着,掐住了陈弼勚肩膀上的衣料,他没醉到什么都不明白,只是更敢直说了。 / 到三月,快进四月,这时候,天真的暖了,是春情恣意的时候,树生出最年轻强健的叶子。 泱京没变,这个深春与往年的深春没有任何不同,崇城也没变,有人享乐其中,有人深深被困,有人拿最少的钱,过最平常的、不太悲伤的日子。 崇城为常人难触碰处,守卫的自然高傲些,已经过了午时,他们仍然不理跪在言德门外许久的小姑娘。那姑娘十四五岁,穿得一身破烂衣裳,脸上还有擦伤之后的血痂,再,满身都是脏污。 她的长发披着,连简单的簪子发钗都没,因此只能遮在背上,她看到忍无可忍的守卫过来,正在拔腰上的刀。 小姑娘道:“我要见陛下,劳烦通传。” 她似乎谁也不怕,加之如此的外表,总容易被当成乞丐甚至疯子,她抬起手揩着额前的汗水。 原本无人在意她的,可刀架在了脖子上,她都毫不畏惧,还仰起脸,高声地说:“请不要看轻我,若是在此了结了我的性命,你们会后悔的,我是大延的公主,封号‘静澜’。” 时间缓慢流走,陈弜漪膝盖上的骨头刺疼,她要晕过去了,似乎需要些吃食,她盯着开阔的城门,她知道生死未卜。 但这是唯一的赌局了。 侍卫层层上报,为她例外了一回,再一个时辰过去,便有年轻的内侍与侍卫一起来,内侍跪下了,对陈弜漪说:“参见公主,公主请上来,奴才背你。” 车马轿子备好了,吃食备好了,沐浴和住所都备好了。 陈弜漪抬起手趴在了内侍的背上,她眼前一暗,接着,便实实在在地晕了过去。 她没遇上想像里的灭口,没像陈弛勤所说的,一进门就被陈弢劭杀了,醒后,一位红唇粉面的女侍跪在床边,正将陈弜漪的手握着。 她道:“公主,公主醒了,想吃什么?我吩咐下去,给添上。” 陈弜漪错觉得做了个梦,没有禅位,没有逃亡,没有在建亭的孤独烦躁,她一直在崇城过毫无忧虑的生活,困了饿了都有人侍候。 但是,崇城的主人不再是陈弼勚了。 [本回完] 下回说 齐子仁不惜贫富命 陈流怨难分假真人 第64章 第廿七回 [壹] 齐子仁不惜贫富命 陈流怨难分假真人 —— 河底映照着天顶,因此,就见一片浅绿里穿着湛蓝色的带子,战事让此处少了人烟,少了牛羊,而更多能见残骸尸骨,或者军队里机警的岗哨。 在太阳地里,马颠着步子慢走,日常的巡视还没完成,陈弼勚有些疲乏,他在马上打了个呵欠,欲回头和同行的兵说话,一转身,却见四周近处没了人烟。 大概,他在困乏之时走神,因而走散了。 另一边,一匹马跟上来,马上的人用鞭子戳了陈弼勚的胳膊。 陈弼勚转过头去,意外发现是颜修,颜修被太阳晒得略微眯眼,问:“你怎么从队伍里出来了?” 他的话末还带着嬉笑。 “你怎么来这里了?”陈弼勚扯着缰绳反问。 颜修轻笑一声,也不认真答,轻飘飘地张了张嘴,道:“你猜。” 前方道路无阻,春天在疯长,彼时颜色黄灰的草场,如今成了鲜绿色的,颜修高声叫“驾”,便骑了马奔向远处。 陈弼勚知道,那个方向到山脚下,是一片最茂盛的林子,但他和颜修未一同去过。 蓝色阔袖摆荡,乌黑的发丝在风里扬起来,颜修骑着马往远处走,陈弼勚便跟上他,二人行至林内,见脚下细草繁茂,春花将放,其中不闻人声,但闻鸟语。 “小心些。”见颜修下马,陈弼勚立即叮嘱他。 今日的确奇怪,掉队的事情奇怪,颜修也话少得奇怪,他时常留给陈弼勚一个脊背,穿着件绣纹斑斓的衣裳。 陈弼勚也随他下了马,又说:“等我一下,咱们一起走。” “你甚是奇怪。” “怎么奇怪?”陈弼勚问。 颜修这才停下了脚步,他说:“我又没叫你跟我过来,你明目张胆地偷懒,怎么不怕军法伺候?” “此处广阔,常会走散的,何况马上就要折返了,没人会管我。” 陈弼勚刚要伸手扯颜修的袖子,便听见头上的枝梢中一阵异响,他未探看清楚时,就见一个拿剑的人落下,那人长着一张长黑的脸,两边肩头高矮有差。 陈弼勚对颜修喊一声“退后”,就咬着牙迎上去,与那人打斗一番。刹那,风卷枝动,草倒花残,可听剑器之声,亦有四肢挥动,进攻抵挡。 不出几招,陈弼勚便将那人制服,那人的脸紧贴在一处树干上,陈弼勚的靴子踩着他的背,狠声问询:“你是谁?为什么想伤我们?” 那人并不回答,手臂与树干间暗自留了空间,他趁机向前倾身,便从陈弼勚的束缚中逃脱了。 颜修早已退到一旁了,陈弼勚打算再与那人争打,却未防住他往颜修身边去,下一瞬间,剑刃贴上了颜修的脖子。 颜修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他被挟持了。 枝梢的空隙容纳阳光,正有一片落在脚前的地上,陈弼勚后退了一步,沉声说:“放了他。” “可以,”那人的声音有些尖,语调不像常人,听着诡异,他说,“你现在杀死自己,我就放了他。” 颜修紊乱的呼吸充满胸腔,他咬着牙,摇头道:“不要,别……” 银白的剑刃,在颜修脖颈的皮肉上,快陷进去了,沁出了鲜红的血。 “我数到五,这是唯一的机会,最后的路。” 那人还未有颜修高大,可看样子,颜修是逃不脱的,陈弼勚愈发觉得奇怪,可思绪被担忧侵占了,一时间不敢再冒险猜想。 陈弼勚抬起手臂,把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望向颜修的眼睛,可是,从那里体悟不到太多;颜修的头发有些散了,几丝落下来,贴着颊边。 “五、四……” 陈弼勚未想过,自己会如此草率地决断生死,他很怕,但无法了。 那人说到“三”,却留了个逐渐虚弱的尾音,颜修险些摔倒,而方才还挟持着他的人,早就跌落在地,不省人事了。 身后还是树,树旁站着个手举尖刀的女子,她眼睛很大,掀起眼皮,便看见一双琥珀颜色的眸子。 是江鸟。 “他已经死了,你们快走。”江鸟唇色苍白,握着刀的手上沾满鲜血,她用牧族话低声地说。 陈弼勚握住了颜修的腕子,颜修说:“快些走。” 江鸟并非时常杀戮之人,她浑身颤抖,紧紧拿着那把曾经送给陈弼勚的刀,牛角的鞘,上面镶着宝石,她催促:“快走!我对这里熟悉,我能够处理的。” 陈弼勚与她作揖,又用牧族话道谢,之后,便和颜修一同出了林子。 约四里之外,是圆形的湖泊,清水似明镜,水边有一处茅草的亭子。 亭子外来了个人,他穿单薄的白色衬袍,瘦高,手上有个翠玉镯子,他歇了片刻,便往湖边去,捧了一抔水,喝进嘴里。 是无味的,连土气也尝不到,他再捧了一抔水,泼在脸上。 这下子,终于清醒了半分。 他不知道这里,以前,也从未来过这里。 / 中了三支毒箭的兵,合着眼睛躺在帐中的床上。 灯点在白昼里,仿佛没什么照亮的作用,可治疗时得倚靠它添光。帮手背身站着,从笸箩里找寻药材,他说:“已经五天了,不知道是否能活……可还是要信你。” “信我什么?”颜修缓声问。 “信扶汕名医的称号。”帮手将药草放进石臼里,一下下,很重地捣碎。 一切都是平常的,这帐子里,有人未能留住性命,也曾有人奇迹生还,帮手还在说:“过了今晚,我就能歇歇了,到时会换别人过来的。” 颜修沉默了半晌,才答一个:“嗯。” 不远处有人唱歌,是男人的粗嗓子,配此处的气氛,倒显得太凄凉了,帮手未再问询或者陈述,颜修自然没了回答的机会。 外头还是晴天。 帮手捣完药转身,他欲与颜修说些什么,可发现身后已经空了,他困惑之时,凑上去看躺着的人,却诧异、错愕、恐慌,面色瞬间成了苍白的。 只见鲜血浸满大片的床褥,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流淌,床上满是红色,后来连地上也是。而那床上昏睡的伤兵,左胸被割开很长的口子,森白的骨头外露…… 他的头侧,放着一颗鲜红的、还在抖动的人心。 / 江鸟的父亲去了黔岭城中,要把羊皮卖掉,采买些粮食用物回来。 原本只有江鸟在家了,可如今多了个人,她从假皮囊里出来,露出了最本真鲜活的样子。 那人原是个女子,生得潇洒美艳,一双大眼,两缕挑眉,她的伤在背后,可好在江鸟是个杀人的新手,因此没伤在致命处。 家是很厚的牛皮帐子,里头点了油灯,江鸟一手握刀,一手攥紧了女子的手,她问:“你为什么佯装成男子?为什么要那个人死?” 女子微微睁着眼,不答话,只是摇头。 江鸟知道她听不懂,于是没再问,她站起身,将灯灭了。 近黄昏,天色更暗了,父亲还不到回来的时候,可帐外传来了马蹄声,江鸟用纱巾蒙了床上女子的脸,这才掀门出去。 “带没带你的刀?”颜修竟然用流畅的牧族语问话。 他是骑马来的,身上换了和白天不同的衣裳,他穿得飘逸、洁净,在江鸟沉默时,又说:“把你的刀放在脚下。” “我凭什么放?”江鸟问。 她心里是疑惑的,又有些怕,可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壮了她的胆子。 颜修走近了,凑往她耳边来,说:“你送刀给他,知不知道他是我的什么人?想没想过?” 江鸟一手紧攥着刀,侧脸过去,瞪着颜修,她压抑着慌乱,说:“我不知道。” 忽然,颜修使了个招式,将江鸟的手钳在身后,并且将她的刀夺了过来,他道:“勿说不知者无罪,一眼便知事实,偏偏送刀给他,你还有什么手段?女表子。” 江鸟的额前淌汗,她高声道:“我从未觉得你对谁有恶意。他后来还了刀,我就没有缠着了,我实在不懂,你为何要恨我。” 十五岁女子的叫喊,被抑制在日落前的空旷处,江鸟的眼睛被蒙上了,她被迫上了马,坐在颜修身前,颜修在她耳边说:“我要带你去他面前,亲手杀了你。” 江鸟实在疑惑,颜修为何会突然变了个人,甚至,能说起流畅的牧族话,她自然不知道颜修和陈弼勚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只知道陈弼勚将刀送还,便是不喜欢她。 “我向来不将人心揣度得太坏,尤其是你这样读过书的人。”江鸟说。 颜修笑起来,说:“读书之人有何高明处,君子并非以学识多少定之,做君子又没有奖赏,没几个人愿意真的做君子的。” 江鸟沉默一阵,终于问:“你们……到底是何关系?” “是恶心的关系,令人憎恶的关系,”他的声音低下去,换了口气,道,“夫妻一般的关系。” 晚霞是火红色,河中倒影也是火红色。 陈弼勚在河边站着,他才巡逻回来,此处是别前与颜修约定的地方,见远处有马来了,陈弼勚就冲那里招手。 马近了,马上的人影也近了,再近,陈弼勚察觉马背上还有个轻飘飘的女子。 颜修下了马,几乎不加呵护地,将她拽下来了。 [本回未完] 第65章 第廿七回 [贰] 斜阳早不剩多少光,半根蜡烛立在桌上,连个像样的烛台也没。 军医的帐子里,帮手半倚着床,他正琢磨着过一阵该起了,却听见有人进了帐子,一阵凌乱的惊响,器具被碰翻了,来人还带着粗喘。 “何人?”帮手顺手拾起一旁的石杵,挪着步子到门边。 借着从外灌进来的霞光,才看清地上跪着个穿白衣的人,他浑身抖着,正从墙角的匣子里找东西,话断断续续,又急切,道:“我中了迷药,找错了路。” 他终于寻到了黑色瓷器的药瓶,正举起来,仰起头往嘴里灌,他鼓动着干涩的喉咙,抬起头,看着帮手。 帮手道:“我以为你会逃掉。” 颜修穿得单薄,身上只有那件白色衬袍,细手腕上挂着个孤单的翠玉镯子,他眸内漆黑,含着几粒水光,有些困惑,看着帮手,摇了摇头。 这时,门外有带刀的军官进来,穿着软甲站在颜修身前,他手上还举着个灯,厉声问:“为何趁机行凶?你有何意图?是不是敌贼派来的奸细?” “不是。”颜修站了起来,想伸手拿碗水喝,只听一声兵器的擦响,军官手上的弯刀,便架在颜修胸前了。 而后,便有带刀的另两人进来,他们不发一言,只听管事的吩咐,搜了颜修的身。 “你们有何事?”颜修挣扎着,问。 “留着去大牢里问吧。” 颜修像是不明情况,他想逃脱束缚,可被两个强健的兵制住了,他的眼底红透,说:“我在此辛劳行医,从未有什么错处,只是迷路从外回来,何必这样。” 好在天并不是酷寒的,只是风有些冷,走前,帮手从颜修床上找了他的斗篷,与他说两句安抚话,道:“说实话才有生路,你得想清楚。” 颜修从未想过镣铐,他没心思觉得屈辱,只是太疑惑,一瞬间,以为是药效消失前的幻觉。 得连夜去黔岭城中了,上了车,身后的兵一脚踹上了颜修的背,他狠声道:“杀人之过,还能坐车,便宜你了。” 从脊骨到腰间都是疼的,破车的木板正撞了额前,颜修睁眼,看到了极亮的火把在闪烁,有黑烟升腾,散发着呛人难闻的油味,他辩解:“我从未杀过人。” “你身边的人亲眼看到,也有人去查验了,你没掏人家的心,是我掏的?” 话毕,便是旁边一人的冷笑声,颜修在车厢的一角瑟缩着,他想爬起来,可车厢里冲进来个兵,一手制住了他的脖子,大喝:“老实一点,别让咱们动粗,此事不宜宣扬,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颜修的头撞在了木板上。 他痛苦,身上只一件像样的衣裳,他知道自己是误食了毒菇,因此出现幻觉,可毒菇为何会在饭里,实在猜测不出。 马车在窄路上行进,时而顺畅稳当,时而颠簸乱晃,一个夜晚将来了。 颜修头脑昏沉,睡过去了。 / 江鸟被推搡着向前时,脚尖撞上了细小的石头,因此,有一个趔趄,她咬着牙,大喊:“放开我!” “老实一点,姑娘。” “我与你无冤无仇,不曾做什么坏事,我还……救了你。” “救?”颜修就在江鸟的身后,正将她的领子揪着,他发出可怖的笑声,道,“别提救字,你只想着如何爬别人的床了吧。” 江鸟被黑布蒙着眼,她想,若这是个白天,她便能看到几丝光亮,而不是现在,身心困在无边的暮色里。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鞋底踩上更厚软的草丛。 陈弼勚手上握这剑,问:“叫我来,有什么事啊?” “这么久了,”颜修背对落日,他的眼底染上与天顶相似的深色,语调低下去,说:“我不想再装了,看到她了吗?我与她,今日必有一人死。” 风似乎经了训导,忽然静下来了,变成最轻柔的状态。 陈弼勚疲倦地睁着眼,他说:“这不是什么好玩笑。” “若是从我们中选,你要选谁?” “选你。” “这就好了。”颜修再次拎着江鸟的领子,他笑得有些狂妄,他将那把牛角鞘的刀抵在江鸟的心口,他确实用了蛮力,手臂压着女子的肩膀,有骨头的声响。 天色即将变为彻底的沉黑,陈弼勚到底是机敏的,他上前,往颜修的肩上打一掌,而后,却未见料想中的抵挡。 颜修仰身向后,重重摔在了地上,他撑起身体,慢声道:“你居然真的打我。” 似乎,一切都是不明晰,陈弼勚的思绪混乱起来,他看着颜修的眼睛,在那里察觉了创伤和无辜,他深吸着气,半晌,只得伸了手,说:“这件事到此为止,放她回去,咱们也回去。” 一旁的江鸟就那样站着,她被缚着双手,她知道自己是该逃的,可不知道该怎么逃。 颜修的手搭上了陈弼勚的手,被陈弼勚紧紧地握住了。 回去的路上,乘各自的马,颜修忽然笑起来,他道:“你这人,连个玩笑都受不住。” 陈弼勚默声不应,他拽着缰绳,还在体味方才握手的感觉,他看了颜修一眼。 “别生气了,有什么好气的。” “你以前从不这样。”陈弼勚说完,深吁了一口气,他未等待颜修,颜修也未挽留,两人便在草场上隔得愈发远了。 星斗乱点,像是谁撒出去的,天很高,月末的这时候,快没月亮了。 / 月阔宫还是月阔宫,一年来未有人住过,陈弜漪又搬进来,才发现旧处被翻修了,又加了些新的用物。 有四名女侍跟着,内侍一个在前头,两个在后头,香早已燃起来了,泛着少女才有的甜气,陈弜漪穿戴一新了,又成了那个静澜公主,她去位子上坐了,摸着桌上的剔红盒子,念:“若是母后在,就好了。” 侍候的有两个在身边陪着,别的听了吩咐四下散开,去倒茶拿点心了。 女侍说:“公主,陛下吩咐了,你今后就住在此处,若是有不适的地方,随时说话,告诉奴婢就好。” “陛下……”陈弜漪的眼珠转了一圈,忽然有些恐慌,问,“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把我养胖了再杀掉?” 女侍着急地摇头,说:“公主别乱想,安心住着便好。” “我心里还是发毛……” 陈弜漪杵着脸叨念,上下眼皮快困得粘住了,她原本要去歇息的,可知道有些好吃的宵夜,因此只能等着。 一会儿,宵夜倒还未好,但房中的下人跪了一地,陈弜漪打完个呵欠,才抬头,她只看见门外有个人进来了,他穿着月白深衣,金绣靴子,脸是英俊的,可很冷,看不出喜怒。 陈弜漪见陈弢劭,如同病人遇上瘟神,痛恨和惧怕皆是有的,她猛地站起来了,深吸一口气,摇着头,说:“别杀我。” “看你表现了。”陈弢劭在另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接了女侍递来的茶。 陈弜漪一时间未再说话,她就那样站着,视线失去焦点,她回想了那么多亲身经历的悲惨,于是无法遏制情绪,鼻头和眼眶都红了。 带着哭腔的话,问:“你为什么杀了我皇兄?” 陈弢劭吹着茶,轻咂一口,说:“我可没杀他,别栽赃啊静澜公主。” “你有什么好得意的,”陈弜漪着实哭了,他丧气般坐回椅子里,啜泣着,说:“你抢了他的皇位,夺了他的城池,我只能去逃命,现在,没有一个亲人了,你无耻,卑鄙。” 陈弢劭摇着头,叹气道:“你不知道事情的全貌,我也无法辩解什么,但我没有杀他,没有就是没有。” 眼前这小女子是刁蛮的,也有些纯真,她哭得愈发狠了,脸上妆都被抹乱了几分,她冲上去,扯住了陈弢劭的领子,然后,便开始挥着拳,打他。 陈弢劭几乎是从房中逃去院子里的,他揉着肩头,大喝:“静澜公主,我若是真的要你的小命,你现在早就打不了人了。” “你杀了我倒好!我的命,早就随着他们去了。” 陈弜漪嘶声喊着,下一瞬,便有瓷器碎裂的声音,待院中的人再折回房中,便看见陈弜漪被两名女侍束缚住,内侍正掰开她葱白的手,把一块碎瓷片夺出来。 手已经破了,血顺着腕子往下流。不多时,这个勇敢、高傲的公主,便真正哭得晕了过去。 于是立即传了秦绛过来,诊断后说是无妨了,陈弢劭这才放下心来,半夜,他还在陈弜漪房中守着,陈弜漪醒来,吃了期盼已久的荤面和肉脯。 小脸还是苍白的,人裹在被子里,说:“我回来,就是替皇兄讨个公道的。” “他知道了得揍你信不信?咒他死,”陈弢劭在床边的凳子上坐着,笑她,又重整了语气,正经说话,“我原本都找到他了,可我赶过去之前,他自己跑了,后来还在找,至今也没找到。” “你怎么可能找他?”陈弜漪蹙起眉,她不信。 陈弢劭还捧着盛了果脯的盘子,塞到陈弜漪手里,说:“我当然得找他,这其中有许多不可说的,那时民间风向不可逆转,有些决定,已经是坏事中最有利的打算了。” 他站起身,从上看着陈弜漪的眼睛,轻声道:“别觉得他是笨蛋,也别觉得我是小人。” 陈弜漪腮中含着两个酸梅,她眨动着眼睛,却不知道该如何理解陈弢劭的话,不知该真正说些什么了。 “你该庆幸你没落在归荣王手上。” 陈弢劭说着话,伸手揪了揪陈弜漪腮上的肉,嘱咐她早点歇下,而后,就回寝宫去了。 / 帮手知道,颜修是第二天回帐子里的。 两人再碰面,帮手看着他,自然有很多的话要问出口,可静默后,欲言又止了。颜修换了衣裳,便坐在桌前翻书,他磨墨挥笔,再轻微抬眼,思索。 后来出了帐子,见未吃午饭的兵从四处来,要去营前集中了,战事到了最激烈的时候,士气重要,营中的纠察也重要,部分的肃清事务,在秘密地进行着。 一切都喧嚷,可却像是一切都沉默,那个帮手,只剩下思索的眼和紧抿的嘴了,颜修站在帐前,他放松起来,觉得愉悦,他的悲伤藏得很深。 他顺手拿起一旁断掉的枪,在手上旋转不断,白昼的天光穿过云层,变成了温和不刺眼的。 近处是烟尘,远处是无际的碧草,还有湖泊与河。 他打算去找江鸟了。 可那里的家,已经空了,江鸟的父亲未回,江鸟和她的马不在,她的刀不在,连油灯也不在了。这个家是一处真正的孤寂,在战事中坐落于此,等待着日月消磨。 颜修的牙关咬紧了,泪淌下来,这时才是真的失态。 江鸟为什么一定得死呢,不论那些粗劣的借口,而是有真的原因的。 [本回完] 下回说 暖雨沾足人遇白夜 冷酒过喉话隔阴阳 第66章 第廿八回 [壹] 暖雨沾足人遇白夜 冷酒过喉话隔阴阳 —— 秦绛差人选了只竹丝鸡,是清早杀的,又加了龙眼肉和川丹参上锅,炖了些汤。天上下雾,路上的一切朦胧不可见,林红若已经病了三十多日,她心血虚衰、忧郁心悸,到午后,还在床上睡。 近日倒是不哭了,秦绛特地告假,回来盯她一会儿,说:“信送出去了,你爹娘应该在路上了,他们定然很挂念你,你要保重。” 林红若眼下挂上了重重的青乌,原本不羸弱,如今却薄得像纸,腮上缩进去了,如今的天不凉,她穿的月白色丝绸寝袍,要撑着身子爬起来,一边说:“我觉得好多了,能吃下东西了,汤也吃过了,谢谢姨娘的照顾。” “我也是女人,我懂你是怎么想的,你不该埋怨自己,你从未做错。” 林红若爬起来了,由秦绛扶着她的胳膊,二人相视,林红若用帕子捂着嘴,咳了几声,道:“我知道的,我只是气愤。” “若是我知道得多,我便不指你们认识了。”秦绛有些自责,叹气,说道。 林红若又倦乏起来,她的薄眼皮向下盖,又猛地抬起来,她说:“姨娘,我就不该学医的,若是没有学医,他或许就不觉得我和那个人像,也就不会喜欢我了。” “说了不埋怨自己——” 秦绛递了盛水的杯子到秦绛嘴边,她看她咽下几口水,叹了口气,又说:“若是你真的不想学,就不学了,住在我这儿养好身子,咱们再找个别的学。” 林红若舔了舔嘴角,声音带着颤抖,她说:“我得见他一次,我一定要见他,把话都说清楚,无论他是何等深情的,可于我,总归算个坏人。” 她有独特的个性,在富贵家中长起来,人接受了书上的许多东西,又不卑微,总归是关爱自己的,她知道爱曾经有过,但到如今,只剩愈来愈无法丢弃的恨了。 秦绛答应了林红若,她写了信,派人送去仲晴明家。 到了第二日,不下雾了,是个好晴天,绿柳生着最暖软的翠色,在微风里晃晃荡荡的,仲晴明是快近黄昏时才来的,她进了门,立即与秦绛作揖,道:“秦大人,我来了。” 秦绛才从宫中回来,她打量他几眼,说:“仲公子,要说的都在信里说了,红若从不是无理之人,你对她的亏欠,旁人也看得明白。” 仲晴明穿得简单,他颊边还沾着汗,说:“信是午后才看见的,我原本在姐夫府上,他们周折一番,转送过去,所以花了时间。” 秦绛沉默一阵,对他说: “进去吧,去看她。” 穿廊过桥,仲晴明进了林红若在的小院,这季节,院前牡丹树泛起厚红,在斜阳下一片带雾的艳色。 房门没开着,仲晴明抬手扣门,他今日连剑都忘了带。 林红若呼吸一滞,她就在桌旁坐着,今日穿得清淡雅致,看着冷傲,她未答话,也没有起身去开门,而是抬起手,把酒斟进盅里。 “红若。”仲晴明唤她。 林红若这才缓慢地起身,她挪着步子,到了门边,说:“这么晚才来。” “我原本在姐夫家,信是一番周折才拿到——” “你近日过得很好吧。” 女声的调子抬高了,说着话,林红若把门打开,她嘴角挂着一丝笑,妆上好了,花簪虫钗、宝石坠子都戴着,轻说:“进来吧。” 仲晴明全不是那时在宫中当差的样子了,不束袖,穿得随意松垮,连个像样的发冠也不戴,看着倒愈发有侠道之气了。 他说:“近来过得不好。” 门再次发出“吱——”的声响,林红若又将门关上了,她引仲晴明来桌旁,坐下,说:“我的话不多,也懒得与你撕皮掉泪,我不是什么大善人,你或许早就知道。” 林红若放平了挂笑的嘴角,她从衣袖里拿出个瓶子,放在桌上,也在圆桌旁坐下。 仲晴明的脸色不太好了,他说:“即便我和赵喙间还有许多没说清的话,但我对你,没掺杂别的。” 他叹一口气,又说:“我知道,没人信我。” “嗯,”林红若笑着点头,问,“还有呢?还想留下什么话?” 这时候,太阳更斜了些,因此房中很暗,林红若的面色过分病态,在妆下,细看不太搭调,也或许,不搭调来自她毫不伪装的表情。 仲晴明着实怕起来了,他的手攥紧了,他试探问道:“为什么要……留下?” 林红若拿起了桌上的瓶子,她葱白的指尖掸动着瓶身,白色的药末就飘下来了,雪一般下在仲晴明面前的酒里。 她说:“君子优先,如果你不喝,我就喝了。” 药是泛着苦味的,但想想,酒气应该能压去药的味道,林红若面色没有大动,她像是不在意什么了。 “我告诉自己未做错事,一生该学书中之礼,可如今,我也说服不了自己了,是什么错,又错了多少……”仲晴明低声叨念,盯着那杯酒,他抬起头,用透红的眼睛看着林红若。 从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到赵喙的样子了,而是个活生生的闺秀,是明艳的,是狠厉的。 仲晴明的一滴泪挂在了颊下,他拾起杯子,仰头,当高束的发丝飘散,这一刻,和他平日豪迈的饮酒无什么两样…… / 与泱京相接的黔岭不是远地方,陈弢劭微服到此,路上也未花太多的时间,他暂且掩盖着君王身份,要在此游历,看查官府军营,又能了然些民情。 城中的风貌与泱京不同,少了些精巧,多了些绮丽,也有牧族的豪迈,但在此处,亦有其他的族人,因此什么都是多样的。战事当下,工商自然衰退些许,可城中防守尚好,暂时并不十分混乱。 至府衙,出示了自备了朝中文书,受了接待,陈弢劭自称是特使黎大人,因此由知府带着参观。 “此处是战事中要受军法处置的,暂时关在此处,行踪是保密的。” 建在地下的监牢,有一处墙上点灯的地道通达,密闭的空间里泛着腐味,也有潮湿的霉气,陈弢劭与随行的侍卫同走,他问:“此处的犯人是什么吃食?” “有吃的就不错了,黎大人,他们可都是叛国通敌的重罪,如今粮草短缺,原来吃的糙米粗面汤,现在换了野菜面汤,春季了,野菜多。”知府说着话,几人穿过了漆黑的廊道,转个弯朝门内去。 陈弢劭说:“野菜弄不好会死人的。” “吃不死,牧民常吃的几样,咱们没什么办法,正常当差的也缺粮食,犯人就将就吧。” 陈弢劭忽然停住了脚步,他皱着眉转身,看着知府的脸,低声道:“你当心些,说不定关着的里边有朝廷的线人,要是真的弄死了,你也死了。” 只是个谎话,知府的脸顿时变成灰色,他有些怕,问:“真的?” 陈弢劭盯着知府看,随即,便仰头大笑,他用折扇拍了拍知府的肩膀,道:“我吓你的,我只看查我管的东西,别的一概不知啊。” 他英俊,眼底含光,转了头,便看到了监牢里的栅栏,很粗,也很密。 那后面倒没有太多的人,陈弢劭大致扫视过他们脏污陌生的脸孔。囚犯穿的一身黑衣,倒能掩盖下一些脏破,他们不是癫狂的,而是在睡觉或者静坐,还有一些向来人投射无神的目光。 “太压抑了,得换个有窗的地方,人疯了还想审出什么呀?”陈弢劭缓慢迈着步子。 知府答:“这些多数都是要定罪的,只是轻重的问题。” 不说长久在此的人,陈弢劭走了一阵,都觉得胸闷了,他视线扫到一处隔间,看到了一双很亮的眼睛。 很漂亮,是低落且沉默的,人就靠着墙,坐在一堆稻草上;那人把眼睛睁得更大了,走廊里的灯正巧有一盏在对面,因此陈弢劭看得很清晰,他的心一沉,他讶异、疑惑。 他能确认那个人是曾经得宠的侍御师,是那个在朝中背负了骂名的颜修。 陈弢劭不得不朝前走,他一手扶住了栏杆,扫视着里面的陈设,他问颜修:“怎么在这里?” 或者,颜修没有认出他,或者是不信任他,总之,答案是没有的,陈弢劭被知府引着,往更深的地方去,他一直看着颜修的眼睛,颜修也在看着他。 直到谁都看不见谁。 / 到达军营已经是几日之后了,陈弢劭仍然以特使的身份待下,还得了个不错的帐子,此时,营地北迁,换了个傍水的地方,湖边生青草,与蓝天映衬,风景算是不错。 侍卫出去了一阵,又进来了,他作揖,道:“黎大人,你的病可能是风寒,他们让你去军医的帐中看看,那是个名医,或许会很快好的。” 陈弢劭的确太阳穴处疼痛,也会流涕,他道:“这就去吧,现在闲着。” 队伍还未回来,营地里只有零星打杂的人,待到了军医帐外,陈弢劭先是碰上了颜修的帮手,他掀了帘子往内,侍卫在身边护着。 桌前有个背影,穿了绸缎氅衣,挺高瘦的,他略微回头,问:“何事?” “军医,我是京中来的特使,可能有些风寒了,得劳烦你帮我看看。” “坐吧,过来坐。” 他忽然转了身,嘴角还是有笑容的,他去桌子里侧,坐下了,又重复了一次:“坐。” “哦。” 陈弢劭的震惊只停留了一秒,他坐下了,他淡声地应着。 一切都那么蹊跷,见一次颜修已经足以叫人惊讶,可在两处地方见两个一样的、境况不同的人,实属怪事,诊病的时候,陈弢劭细致看一番颜修的脸,他说不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后来拿了药,便回帐子里去了。 陈弢劭无处讨论和倾诉,因此无法更好地剖析此事,他还有其他要做的事情,因此,只能暂不思虑这个,直到第二日,与队伍里的小官交谈,却听说了些别的。 陈弢劭问他:“军营中是否一切公正?” “并非一切公正,大人,”那人作揖回话,说,“这是许多人不知道的事情,扶汕来的军医杀了个伤兵,原本要被处置,可后来不了了之了。” 疑云布上心头,陈弢劭皱着眉思索,他与身边的小官围着帐中的小桌,坐下了。 陈弢劭疑惑:“不了了之?” “的确是,据说原本要押去牢里关着,可后来平安无事地回来了,谁都不敢揭发他,这种情况,一看就有了不得的势力支持。” 陈弢劭问:“你怎么揭发他?” “不算揭发,只能算说了个故事。” 热茶渐渐温了,陈弢劭再次思虑起关于颜修的一切,他甚至想快些赶回牢里,看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颜修。 [本回未完] 第67章 第廿八回 [贰] 夜里,队伍回来没多少时候,治伤的新帐子搭在别处,因此,军医帐子空出来了,等到许多人入眠的时候,陈弼勚换了轻便衣裳,他出了住处,自偏僻处行走,尽量躲着各处守哨的人。 红色的火束常夜不灭,为临时的险情准备着,走得近了,人半边脸被灼热,甚至发烫,陈弼勚从外细探,确定了军医的帐子里没人,他就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里面倒没有太漆黑,窗还开着,有很清淡的月光照进来,也有火把和火盆的光映着,此处简陋,床上也没什么精致铺盖,那个很薄的丝绸单子,还是颜修那时候从扶汕带来的。 床下有包袱,和一个颜修带来的木匣子,但陈弼勚不知道钥匙在哪里,他现在急需找到实在的证据,证实有人用巫术冒充,行了些恶事。 但他最忧心真正的颜修身在何处,可恍惚中,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或许是颜修真的变了脾气才那样的。 外头的风,吹帐子上的旗帜,也吹矮树的叶子,因此,有些奇怪的动静,陈弼勚找过了床下,也找过了桌上,手又往床褥的夹层下面摸去,他发现床板上有个不起眼的缝隙,里面别着个东西,是细长的,带着塑花的头,是凉的。 怎么着都未想到,那竟是自己曾经送出去的鎏金灯笼簪。 陈弼勚环顾四周,再看不见可以寻找的地方了,他正要出去,却听脚步声在门边上,他想往窗外跳,可门外的人已经进来了。 那人拢着个油灯,光正往陈弼勚身上照。 来人说:“以为是贼呢。” “我来等你的,”簪子放进衣袖里了,陈弼勚丝毫不慌,他在一只凳子上落座,说,“许久没见了,这么冷淡啊?” 颜修上前,将灯放在桌角,他轻微扭头,嘴角上挂着不明情绪的笑,他眼神有些阻滞了,道:“那日原本就没有和解,是你刻意不与我同走的,到底怪谁?” 陈弼勚粗衣束发,脸上满是疲倦,他站起来了,走到了颜修身后,呼吸是刻作的和缓,实则,正机警到后颈流汗。 油灯的光是暗沉的,烧起了不可忽视的黑烟,还带着些许的焦味。 “我和你的想法不同,”说话时,陈弼勚手上蓄了力,他的指头搭在颜修的腰侧,逐渐地向上挪动着,又说,“明明是你先走的,落下了我。” “江鸟此人,如今已经不知去处,你既然舍不得动她,那就不要来找我了,待一过今夜,我就要离开黔岭了,你我再没有任何的关系。” 话毕,颜修低头看着腰侧的手,他弯起嘴角一笑,就伸手去捉。 可触碰到的下一刻,陈弼勚极其灵巧地,将手挪开了。 陈弼勚气愤,眉头蹙着,声音忽然抬得极高,他道:“既然过往情谊不在,我也无需挽留你,曾经送的项圈是个念想,留着扫你的兴,不如还给我。” “赠出的东西,哪里有归还的道理。” 二人这才真正相视,陈弼勚一副心灰意冷的表情,他后退几步,说:“你走就走吧,从此至后,再无瓜葛。” 一切快要明晰了,陈弼勚知道出了天大的事情,凭手上的力气来说,此人定然有很高的武艺,凭无中生有的项圈来说,这个人不知道他和颜修之间具体的事情。 只怪近日战事吃紧,时间上还是耽搁了,陈弼勚出了帐子,又立即回头,他略微察觉到帘子的缝隙里有人在盯,他绕了些路,寻到一个偏僻处,一旁帐子里的人都睡了。 黔岭之景致,有苍凉感,却在春夏的时候艳丽软暖,而有半个月亮的晚上,是辽阔寂静的。 陈弼勚将灯笼簪子放进衣襟内,他或者得需找个帮忙的人,但实在不现实,军营中也不好逃离,一切像是都没有希望了。 唯一可行的大概是揭穿,但此人设局精细,镇静自若,大概有许多防范的方式。从陈弼勚骑马离队那日想起,进林子,打斗,被胁迫…… 唯一不在那人掌控里面的,大概只有突然出现的江鸟了,怪不得,怪不得他总为杀江鸟找各种无理的缘由。 陈弼勚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惶恐,他只得接受多变的现状,他不能知道真的颜修在何处,不知道他是否安全,是否活着。 / 可还是有转机降临了。 半夜突然刮了大风,第二天一早,乌云厚重,小雨掉落,湿润的水汽减去燥热,土的气味自草地下面升腾,霸道地钻进鼻子里。 陈弼勚见前面的士兵与一人作揖,他这才转头细瞧,却见那人着官家衣裳,发丝披散,是颇闲适的。 的确是陈弢劭,眉眼和身量俱是,与营中的野气全不搭调,他身旁还有个冷着脸带刀的男子,应该是近身的侍卫了。 陈弼勚走近了,这才敢搭话,他道:“花园中说了些话。” “与己为敌。” 雨是微凉的,洒在脸上了,连睫毛都挂着半透的小水珠,陈弢劭更平心静气,他又道:“我是朝中特使,姓黎,请你去我帐中,问些话。” 着实是许久未见了,当今,身份悬殊,又不知对方境况,一时间选不出该聊的,等茶水泡出浅黄色了,陈弢劭忽然说:“我听闻了颜自落杀人的事。” “我不知道。”陈弼勚如实说。 陈弢劭又道:“他已经被抓去城中大牢了,我在那里见了他,但未说上话,回来之后,却听说杀人的事情不了了之,他仍然在此做着军医。” “大牢?” “是,我那日随知府参观各处,却在地牢里见了他一面,那里关的全是触犯军法之人。” 陈弼勚真的慌乱了,他的拳头紧紧攥着,问:“他怎么样?” 人的气息里带着颤音,眼珠和嘴都没了章法。陈弼勚睁着眼,再问:“他怎么样了?” “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没有一丝天光,吃粗面野菜,肚子都是填不饱的……可要紧的不是这些,以我来看,关在那里的人,最终活不了几个。” 陈弢劭仰头吞了半口茶汤,他也随着陈弼勚忧愁起来。 陈弼勚的手指碰着下巴,他去端杯子,却一口没喝,像是手足无措了,又逼迫自己平静,说:“我能确定,这里的颜修是旁人,我已经找到了漏洞,但没有戳穿他,他说自己今天要离开黔岭。” “我自然是带了不止一个人的,只是不在明处,他只要迈出这个营地半步,就会被立即拿下。” 陈弢劭还像过去那样,沉稳里带着自如,他是机敏的,可以想到细处的东西,可他自觉得不如陈弼勚聪慧,没有他高低皆可的魄力,没有他一心为民的勇气。 陈弼勚站起来,双手按着桌子,他直视着陈弢劭的眼睛,低声说:“我必须要去城中,去见他,救他出来,他怎么可能杀人?你觉得他会不会杀人?” 陈弢劭了然了,他起身拍了拍陈弼勚颤抖的肩背,便去桌前展纸,说:“我会为你写一封随身的书文,你给他们看便好了,上面有印鉴,他们都知道。” 陈弼勚没有应声,他像是泄气了,贴着桌角坐下,他合住了透红的眼睛。 感受到危难,又和以往的深情混杂,于是,更叫人狼狈了。 “知道你听不进去,可我还是得说说,被你送走的弜漪回来了,她不习惯民间的生活,想着冒死回宫质问我,现在在月阔宫住着,养身体。崇城倒没有巨大的变故,你身边的仲晴明离开了,回去过他的公子生活,归荣王倒是安分了一些,我极力压制他方势力,现在,暂且成不了什么气候。” 雨下得大了,滴在帐子上,声音密集,有些嘈杂。 陈弢劭手底下写着字,道:“我承受不解的时候,便深知了有些人对你的拥戴,你终究不应该灰心的,你的聪慧,将江山挽留了下来,没有落入归荣王的手里。” “在谁的手里,都对,也都不对。”陈弼勚缓声道。 “治国乃艰难之事,也有些我从未预想过的意外,如果有一天你重登帝位,我信你能做得特别好。” 陈弼勚却说:“我做不成君主了,做不了了。” 他也不清楚这是积极豁达的话,还是消极自弃的话。 “至少,最终要传位给你的子嗣,这是父皇想看到的,对我来说,也是种宽慰。” “我不会有子女,永远不会有了。” 端坐在地上的陈弼勚,看向空气里,他的泪从颊上滚下去,他抬起手揩干。 陈弢劭说:“你终究要回泱京,你不可能只与他——” “只与他,有什么错?” 陈弢劭未立即接住陈弼勚的话,他沉默之后叹气,只道一句:“我不该这时候和你争论这个,显得我狠心又闲话。” 规劝不住,也就不规劝了,如今连皇位都想放弃的陈弼勚,做出什么决定也不见怪。 书文终于写好了,陈弼勚回帐子里收整了东西,他在雨里上了马,也不顾水浸透全身,好在,雨在半个时辰以后停了。 陈弼勚庆幸与陈弢劭偶然的遇见,他悬着的一颗心仍旧悬着,他期盼着天别下雨了,期盼着见到一切都好的颜修。 他期盼战事快些结束,他和颜修该安定下来了,黔岭的百姓,也该安定下来了。 方才走前,陈弢劭还问了他:“你怎么不怀疑那人是我安排来害你的?” 陈弼勚答:“一同经历了那么多事,我怀疑过许多人,可我总要……信些什么吧。” [本回未完] 第68章 第廿八回 [叁] 陈弼勚原本能在午后到城中,但行军占道,路上拥堵混乱,加之他对此地不熟,因此,在途中弯绕了许久,待昼夜相接时才进城。 雨再次下起来了,深春暖雨,如油亮润,店铺的门头上挂着红灯笼,黔岭城中,说不上繁华,可也不是死寂,一切都在战乱的阴影中,残喘着。 陈弼勚找到了知府家,那处是高墙围立的宅子,陈弼勚只身匹马地来,又穿戴得毫不崭新华丽,怎么瞧都不像正经访客,有家仆出来,机警地问询:“公子有何事?” “寻你家大人,有要事相商。” “请说你的名字,我们去通报。” 雨更大了,天要真的全黑了,但又像在拖延时间,不舍得白昼离开。 陈弼勚站去台阶上躲雨,他道:“我有朝廷的文书,黔岭监牢里关押了陛下的线人,我就是为解决此事来的,不便报上姓名。” 一位家仆匆匆而去,另外两个人在此盯着,没多久,就有人来了,一看就知道是知府,他一眼便觉得见过陈弼勚,可实在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由于各方消息不通,因此有些误会。”看过了文书,知府对陈弼勚更恭敬些,他请陈弼勚进去,专指人撑着雨伞,又派人将陈弼勚的马照顾好了。 进屋,陈弼勚勉强喝了两口热茶,便由知府安排着,去一处客房内沐浴更衣。自然,他是十分焦急的,但也不能完全不像个公务之人。 更衣过后,陈弼勚来厅中落座,佯装着镇静。 他对知府说:“你或许会懂的,我原本应该去专管监牢的人那里,但怕大费周章,所以干脆来找你,就什么都能顺利疏通,为所有人省事了。” 另一张纸上写了颜修的名字,陈弼勚展开给知府看了,知府当即点了头,他或许有疑惑,但不想再生不必要的枝节,因此,便差了人,引陈弼勚往牢里去了。 人从地上进了暗而憋闷的地下,陈弼勚随着带路的人,到了一处窄厅,那人说:“大人,劳烦你在此等候,我这就去带人过来。” 那些灯光,不会带来温和的暖意,而是透着惨色的,陈弼勚站立不安,他盯着那人离开的门洞,心紧紧地皱成一团。是盼望见到颜修的,又怕见到,甚至怕是局中局,怕自己已经走进了他人真正的圈套里。 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十分响的,一个慢而轻的,门洞外的长廊里,是两个人愈来愈近的影子,引路的小官搀扶着比他瘦弱不少的人。 更近了,陈弼勚能看到颜修是低着头的,他穿着那么粗糙的衣裳,头发上沾着从远处可见的灰草。 又有别的当差的,端了热水进来,放在墙边的桌子上,他冲颜修喊:“把脸洗洗吧,是我们照顾不周。” “关于他杀人一事……”颜修与当差的说话。 当差的立马着急回话,道:“此事不论真假,都不将追究了,是知府大人的意思。” 到现在,颜修也没有抬起头,他刚去了脚镣,走路还不太习惯,当颜修停住之后,搀扶他的人松了手,他就立即脚软地跪了下去。 可能扯着了身上的伤,因此,颜修痛苦地叫出了声。 陈弼勚立即蹲下·身扶他,这才将颜修的面容看清楚了。颜修可能没力气睁开眼睛,他更没心思看四周的人是谁,只是盯着陈弼勚的膝盖。 颜修缓缓抬眼。 “我来带你回去。”陈弼勚的目光停滞,眼下的血色更明显了,他想扶颜修起来。 颜修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肚子……饿……” 曾经,他那般光鲜,总是穿得崭新,他少有低声下气的时候,那时见了皇帝都不下跪的。 陈弼勚的眼泪滑到了下巴上。 他吸吸鼻子,说:“出去给你买吃的,别急,坚持一下。” 后来,也没心思洗脸了,任那半盆热水在身后散气,陈弼勚背着颜修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雨未停下,沾湿了鞋底鞋面。 / 大夫来瞧过了,陈弼勚愈发愤怒,他不敢直视颜修身上的伤,更难想象他在那里经历了什么。 方子写好了,大夫说:“有许多病加身,不是好治疗的,要多吃些药,慢慢养着。” 药得需劳烦大夫的学徒送来,陈弼勚关好了门,就在床边坐着,他掩上颜修的衣领,不多时,忽然来了个拍门的,在外头说:“大人,知府派人求见,送些衣物盘缠。” 来的倒不止一个人,拿了些男子的内外衣裳,也有点心茶叶,还有一匣子金银,带头的说:“若是缺什么,我们再去备下。” “不缺什么了。”陈弼勚淡声答。 接着送他们离开,抓好的药也送来了,颜修还未吃下一口粥汤,他半睁开眼,问:“这是在哪里?是不是要押我去斩首了?我是被冤枉的。” 他唇上干裂,又毫无血色,手被紧紧握住的时候,也不主动使力气,陈弼勚在床边跪着,他说:“是我来了,没事了,没人敢杀你了。” 烛火映红,夜更深,颜修眨动眼睛,叨念:“你来了……” “我已经带你逃出来了,你先养着,等精神了,咱们就能走了,去个悠闲之地,好好过一辈子。” 话没完的时候,陈弼勚就快要哽咽了,他帮颜修擦洗,又把送来的新寝衣换上。 后来,陈弼勚脱了衣裳鞋,钻进被窝里,将颜修抱着。 终于,全部的触碰是真实的,颜修的神色是真实的,他虚弱,可找到了可依附处,就往陈弼勚怀里蹭,说:“这回,真的以为我要死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摸上了陈弼勚的脸,感叹:“真的是你啊……” “我疏忽大意,才着了他人的圈套,才让你受苦至今,思前想后,原本都是不严密的,我却不细致推敲。” 陈弼勚知道,颜修听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客栈小二把煎好的药送来了,陈弼勚给一点碎银致谢。陈弼勚先尝了药,再过一阵,才喂颜修服下。 颜修也吃过了几口粥,他嘴上嚷着饿了,可是吃不下去太多,人像是胆怯,也像是恐惧,坐起来的时候总往床角缩。 “怎么了?你抬头看看我。”陈弼勚去拽颜修的手,可颜修将脸埋得更低了,他肩膀抖起来,终于抑制不住地哽咽。 半晌,喊了一声微弱的“救命”。 他想跳下床,想跑出去。 颜修意识清晰,他知道已经安全了,可压抑许久的情绪有了释放的自由,便有些不可自控,他的细手腕上悬着那个翠玉镯子,他用另一只手握着它,说:“不许抢我的镯子,不许抢。” 陈弼勚轻而易举能将他抱住,颜修大哭出来,他坚韧得久了,终于能放松些许,表露自己的弱处。 地牢、打骂、饥饿……能击溃几乎任何人。 陈弼勚特地不吹灯,特地睡在床的外侧,或者,他得更温柔亲密些,让颜修心里的阴霾快些散开。 吻是很轻的,也是缠绵的,是热的。嘴唇一碰到,体温融合,呼吸像是自地底冒起来的池子,是烫的。 颜修抬起手,把陈弼勚的脖子揽住了。 雨夜的黔岭,与雨夜的别处似乎没什么不同的,可在惨痛的遭遇里,这是个最不寻常的雨夜了。 “他们会抢我的镯子,”颜修说,“不是抢,是安静地要拿下来,我躲开了,那个人说小心点,他要把我的手切下来,取镯子。到底怎么了,我没有杀人,没有做什么坏事,我那时被人投毒,出现幻视,所以迷路了。” 陈弼勚不再是在宫中时的样子了,他真的变了,更像个普通成人,而非皇脉贵族,他收起一些顽皮,养成了一些沉稳。他低头侧睡,看着颜修垂下去的睫毛。 然后,一个吻印在颜修的鼻尖上。 “我知道,我不信你杀人。” “我是不是太不严密了?要是我将自己护得很好,那就不至于这样。”颜修逐渐冷静下来,他在被子下面攥着陈弼勚的指头,慢声说话。 / 午后最热的时候,林红若有些闲不住,她在树影下,独自踢毽子。 有风吹叶动,也有虫鸣,那边来了个疾步行进的丫鬟,她走得近了,说:“林小姐,他们说仲公子近日胡言乱语、形迹疯癫,从房檐上跌落,因而摔得卧床不起了,他可能得了癔症,或许是更难言的病。” 毽子数到三十,稳稳停在了林红若的手心里,她小口喘气,道:“自然,该同情他人,不过这个人,跟我没什么关系。” 林红若穿得单薄清爽,运动过,因此颊上粉红,看着颇愉悦,她再抛起毽子,向身后弯腿。 想的是什么呢。 是那日用来唬人的毒酒,是内心坍塌的仲晴明,是庆幸夭折的提亲,是在林中的初见,是赵喙,是射在树干上的箭…… 是狼图的酒囊。 除了情爱,林红若还有许多该思虑的东西,她该去多读医书了,该多学几种毽子的踢法,她该为辛劳的秦绛煮几次汤。 她是时候做好准备,迎接要从扶汕赶来的父母了。 太阳动身,总往靠西的天边去,树的影子移动,换了个位置,丫鬟说:“其实,仲公子写了信给你,是他身边侍候的人送来的。” 一张浅黄纸,连信封也没,林红若撕得利落,她回头,说:“就是写一本书过来,我也不会看的。” 林红若轻笑过,她忽然挑了挑眉,问眼前的丫鬟:“要是真的有鬼送信,咱们能不能在阳间收到?” 毽子飞起来,数到了四十,林红若白色的衣摆闪动,她玩起来,什么都忘却,什么都不会在意了。 [本回完] 下回说 旧画重现容桑落湖 故居再入颜修惊梦 第69章 第廿九回 [壹] 旧画重现容桑落湖 故居再入颜修惊梦 —— 陈弜漪近日还读些书,可陈弢劭出宫了,便无人照管她,因此放肆了些许。 她在建亭那么久,有一堆渴望吃的和玩的,都差人去置办齐了。陈弜漪每日玩耍或者睡觉,在宫里四处走,这日,她穿着短衫一件,裙上绣了淡紫色的桔梗,也不戴繁复的配饰,踩了一双月色金纹岐头履。 到沧湖园的一处,人行于水边廊中,能见一丛深红的紫叶李,视线被挡着了,那植物外头的水边,有什么人说着话。 陈弜漪急忙转身摇头,身后的女侍立即噤声屏退,只有护她安全的内侍跟在近处,陈弜漪从那树丛的缝隙里看,团扇打在胸前。 只见水边见光处有半人高的假山,山旁站着两名女子,一个是陈弜漪认识的,是归荣王陈弥勫的夫人,叫游寒,另一个侧着脸站,样貌年轻,穿戴得轻便漂亮。 陈弜漪偷看入神了,手上的扇子也不忙着打了。 “那时金玉得宠,在枫树林居住,杳和帝说了要赐一处新宫给她,可没多少时间,金玉就被杀了。”游寒话毕,急吸进一口气。 一旁年轻的女子忙问:“为何被杀?” 游寒答:“关于她的死,有许多离谱的传言,我知道她死于杳和帝之手,可没多少人真的信,他们自然乐意觉得金玉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阳光打在人脸上,游寒皱起了眉,她的眼睛是半透的琥珀色,正盯着身旁女子的脸看,她唤了一声:“容桑。” “王妃,你与金玉是不是很熟悉?” 容桑取了帕子揩汗,她热得颊上泛红。 游寒说:“除了我,此处无人熟悉她,她入宫得一子,死前又得一女,儿子是玉澈王,说是有封号,却一直被压制,各碑牌、庆典、史书皆查无此人,如今不知去向,女儿当时不幸也幸,被送去汾江寻人抚养,后来,就不再有联系了。” 容桑显然有些惊异,她也是自小长于汾江的。 “她在汾江哪里?”容桑问询。 除了这里二人的说话声,四处全是寂静的,陈弜漪弓着腰,汗浸在额头上,她又默默打起了扇子。 游寒沉声,眼睛往宽阔的水面上瞧,她道:“铁匠娶了卖油人的女儿顺梅,顺梅因称得老嬷嬷一声姑母,就收了那公主。” 容桑的眼皮发起抖来,她咬紧牙关,一手攥着薄丝绢的帕子,脸从红润到苍白,摇着头,道:“王妃,你不要说些玩笑骗我。” “今日带你进宫,并非休闲赏景,而是要与你说这些往事的,那时在汾江随军,我听闻王爷与一乡间女子混在一起,起初未多在意,但后来在庆功宴会上见到你,我便瞬间记起了金玉的模样,你与你母亲长得几乎一样,无多少差别。” 容桑眼下含着两包泪,她看着游寒镇静也沉重的眼睛,她颤抖着,问:“如此说来,王爷实则是我异母的哥哥?我不会信的,一定弄错了。” 风从脸上拂过,带着清凉的感觉,这不是盛夏时候,太阳还未能让人走向极端的烦躁。 游寒抬手,一旁过来个她的丫鬟,把两巴掌大的卷轴递上来,就退下了。 卷轴展开,是洒金黄纸上作的画,画中有一年轻女子的头像,她未戴钗佩玉,只着了一件鹅黄色披风,整头乌黑的发丝披散着,她眼底含水,唇上漆丹。 就是个略微丰润些的容桑。 落款上有游寒的红章,又题两句诗: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致骨血匀。① “我为她画的,那时候你还在肚子里,才四个月大,”游寒并未激动,她显然早已消化了全部的事实,她又说,“我越来越无法将事实告诉你和王爷,但你们的孩子是绝不能留的,我送你的香,有通经下胎之效。” 游寒,自小泼辣漂亮,曾无比地风光过,于她,归荣王是夫君,可也是外人,能恭敬相候,亦能够因其他原因端了联系。 容桑身体有些后仰,她向前挪了两步,她不知所措,说:“你该一开始就跟我说的。” “在汾江边陲,若是我真说了这些,也许被他杀了抛尸,都无人察觉,他是何种人,你应该最清楚的。我总得为自己想一想。” 游寒声音一顿,继续道:“该回去了,容桑,你可以继续过你的日子,你也可以离开,我不想瞒着你,你得知道你的母亲遭遇了什么。” 陈弜漪预备躲开了,以防被迎面来的两人撞见,可就在游寒迈开两步之后,只见容桑那纤瘦似柳的身子前倾去,她的黑发撒开在肩头。 她像一颗呆滞的石头,刹那间,便落进了涟漪层叠的水里。 “救人!”陈弜漪转头,冲身旁的内侍大叫,她也拎着裙子出去了,站在水边上,着急得跺脚。 内侍是会武也会水的,什么都没脱,便“扑通”进了河里,他把容桑捞了起来。 容桑闭着眼漂浮,她羸弱、凄惨,像一朵贸然落水的残花。 / 颜修站在客栈的床前,整好了包袱。 他的伤将要好了,与陈弼勚商议过,因而,为了自证清白,要回营地里一次。 “我听说了,如今大延军队快到奇山北坡,军营换了驻地,我们是不是不能回去了?”陈弼勚从外进来,撩开衣裳的下摆,在凳子上坐下,倒来一杯水喝。 颜修脱下手上的镯子,也放进包袱里,他简单地梳了头,身上什么配饰都未戴着。 颜修到陈弼勚身边,坐下,他说:“这种状况,回去了也找不到他们在哪里。” “我知道你想解释清楚——” “不想了,不用了,若是再涉险,将是得不偿失的,”颜修起身去了陈弼勚身后,给他按着背和肩膀,手劲不大不小,正有舒适酸麻的感觉,颜修继续说,“我觉得你近日像个大人。” 陈弼勚舔了舔沾水的嘴唇,低声道:“我本来就是大人。” 话还未落,颜修指头上使了个怪力,以至陈弼勚缩着肩惊呼了一声。 外头天气是好的,云彩多,天也蓝,街上的人比前几日更多了。 颜修轻笑一声,道:“不可逞强处,就不要冒险和坚持,觉得可疑的事情,哪怕承受损失也不能深陷其中,你的聪慧谁都知道,但不能由于某些事而忘了思索。” “你好像不太了解我。”陈弼勚委屈起来,嘴角往下耷着,他抬右手,在自己的左肩上抓住了颜修的手,从手指向上摸,到了腕子,就紧紧地擒住。 问颜修:“你香囊里包着什么香?” 颜修答:“不戴香囊。” 颜修的样貌是秀丽者中拔萃的,穿得简单时也漂亮,陈弼勚回身,就这么盯着颜修,半晌了,说:“歇一下。” 香是有的,大概是在身上,颜修早晨还在喝药,因此嘴上有些苦气,他去解帐子,就被人从后抱着了,他只得低声劝:“轻一些。” “在轻了。”陈弼勚哼声回话,嘴和鼻尖就往颜修的颈窝里埋,他的呼吸起伏,致使颜修的呼吸也不规则了,不顺畅了。 颜修自己宽衣,背对着陈弼勚,说:“过几日再到泱京了,咱们住不少时候,以后的事该多考虑,若是赫王妃给你找了读书识礼的小姐,你要如何回绝?” 缓而淡的话语,却略微藏着强迫,颜修才不是会委曲求全的,头发盖着他光·裸的脊背,他过来了,进帐子里来。 岔开腿坐在了陈弼勚身上。 问他:“你要如何回绝啊?” 帷间有香汗气味,许是因为空间窄小,因而人说起话,也与平常不同,颜修的一簇头发垂在胸前,他的拇指在陈弼勚嘴上摩挲,他说:“你千万别辜负我。” “不会,不会……”陈弼勚喘着气答他。 受伤的身子还是会酸得散架,丝绸被子滑去了地上,颜修把脸埋在陈弼勚胸前,沉默了一阵,他眼下通红,把陈弼勚的脖子缠着。 两个人面对面躺。 无需说什么了,也不想说什么,不知为何,不长的一年多,像是过了很久,分离过,又重逢,险些再次长久地分离。 颜修是想知道陈弼勚为何会顺利救他出去的,但后来,便不想知道了。 / 泱京,不是极端的冷,也不是极端的热,它是此国的最包罗处,是一些人无法触及的神往。 泱京也是颜修的梦境,是陈弼勚的生命的容器。 容素门是庄重处,昌容街是繁盛处,一路向里,可见各色堂皇之建筑,也能见长桥古楼,人着轻薄的衣裳,做买卖,亦或添置家用的东西。 二人的马在路侧并行,过午,经嫦淅河,到赫王府,只见已经有家仆丫鬟各二位在等,颜修和陈弼勚下了马,他们便着急引路,说:“王爷和王妃都在等了,快请进去。” 饶烟络还是原本的样子,她在门边站着,一见陈弼勚,便迎上来,开始哽咽了,她笑着,说:“终于等到人了,府衙的快马捎了信来,我与王爷高兴得睡不着觉。” 陈懋也来了,几人问候过,他说:“进去歇息,改日要让颜公子再瞧瞧我的病。” 室内阴凉洁净,茶、果子、点心都上了,陈弼勚弯腰捧了水洗脸,他吸气的一瞬间,觉得什么都残破而迅疾地过去了。 可颜修在,也算是天大的好事。 注:①出自唐代杜甫《美人行》 [本回未完] 第70章 第廿九回 [贰] 醴水湖畔,黄花挂枝,紫藤垂瀑,初夏至,是最适宜出行的时候。 亭楼二座,设了能赏景的茶肆,一座在水边,名曰“麟鸿阁”,一座要往远些,距离街上已经很近了,叫“偷滴春”。 有些年轻的小姐公子在,他们或是生得富有,也未愁苦于生活的难处,整日过得自在奢靡些,或是上桥,或是荡船,或是进了酒楼茶肆,便到黄昏才回。 风飘过来,挑得发丝乱飞,颜修将手上的扇子合了,他回头,不见陈弼勚在,于是就再等他一阵。 这几日都无事可做,颜修自己也过得奢靡,因而无法批判四周的小姐公子们,颜修腰带上没佩什么,那只由陈弼勚送的杜英陀螺仪,早在兵营中弄丢了。 是有些懊恼的,颜修一旦想起此事,就暗自难受,他再抬头,忽然被人从后揽了腰,陈弼勚扬扬下巴,说;“让你等久了。” “做什么……”颜修倒觉得如此亲密不雅观,他脸皮薄,有些扭捏,说,“到处都是人。” 陈弼勚却硬是揽他的腰,一边往前走,一边打着折扇,说:“也没错揽别人家的,我才不怕看见。” 颜修知觉到,陈弼勚还是适宜生在此处,适宜过此般生活,如此,是不失真的,是极其和谐的,他的顽皮样子回来了,打扮得风光,头洗得挑净,又梳得齐顺,人高了不少,也精健了不少。 陈弼勚那只睡莲陀螺仪还在腰上坠着,看起来就知道是个便宜货,但两人都喜欢。 “去年上元,我就在此处,现在又在此处了。” “我知道你还是最喜欢泱京,”颜修脸上写满了然,他在阔袖子下攥了陈弼勚的手,说,“我也喜欢这里,有我的小时候,也有我的亲人,有后来和你相识的日子,我全部的美好都留在泱京了,所以,我也要留在泱京。” 二人拾级向岸边楼台的高处去,与身旁几人擦肩,陈弼勚任由颜修拽着手,连忙点头,道:“对,你才不是扶汕人,你是泱京人。” 提起颜修的儿时,那些悲惨总是无法忘怀的,可于他们,这早已不是值得在意的事情了。 扶栏而眺,可见醴水湖上银波翻涌,能闻周遭细小的嘈杂,能见天净与地阔。 “我更像扶汕人,凭什么说我是泱京人,你们泱京人,皆是官家子弟,也有肥富巨贾,学文习武者众多,知晓天下之事,我怎么比?” 这大抵是玩笑之语,颜修说完,便得意地瞟着陈弼勚,等他怎么回话。 陈弼勚哼笑一声,凑近了,低声道:“那的确,你不如泱京人。” 这般雅致如画的景色,讨打算不得乐事,颜修倒懒得和他闹,他看着湖面,说:“咱们原本就合不来,那时候,你记不记得?” “合得来。”陈弼勚也不大声说,他十分笃定地吐字,毕了,盯着颜修的脸侧看了半晌,接着,手上绘了双鱼戏荷的折扇抬起来,陈弼勚就在这阴影下,揽住颜修的肩膀,狠狠将他的脸颊亲了一口。 颜修未反应的时候,陈弼勚就这么在近处盯他,再次笃定地说:“合得来。” 颜修只是作势要凶他,然而并未真的生气,盯着陈弼勚带着委屈的脸,看了半晌,忽然就笑出来,然后有些内敛地凑上去,把一个吻印在了陈弼勚嘴上。 颜修悄声道:“当然合得来。” 风卷了袖梢与衣角,湖上有不具名的水鸟在飞,眼中映下的,却只有眼前人。 想的是什么呢?想的有过往,过往中,多的是悠闲和无虑,也想着近况,想着那么些惊险和离别,想未来的日子,想在一起过很久。 “不能老在赫王府住着,”陈弼勚像在透露什么秘密,“咱们将会有一处独自的宅子,我已经在想办法了。” 颜修皱了皱眉,有些担忧,说:“咱们总要做事吧,不能闲着,不能成天玩乐,我倒是能找个药局坐诊,那你能做什么?” “我什么都能做。”陈弼勚开口就是大话。 “要是去铺子里找活儿,人家问你以前做过什么,你怎么答?做过皇帝吗?”颜修看他可爱,就伸手拽了拽他的耳朵,过后,又觉得肉麻了。 陈弼勚看他高兴了,就伸着耳朵任他拽,答:“我好歹也是皇亲贵族吧,怎么可能去铺子里呀,至少得自己开一家铺子。” “嗯,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终于从一切未知的境地里走出来了,颜修起先担忧在泱京生活不安全,可陈弼勚十分淡然,他说:“要是真的要抓我,我连城门都进不了的。” 两人在湖周四处待了许久,他们好似那些入夜幽会的男女一样,没忘记在少人处做两件羞事,到快傍晚时才回去。 因为记得饶烟络的叮嘱,要赶回王府用晚饭了。 已经进了院中,四处没两个人,屋檐下的灯却早亮了起来,陈弼勚将颜修的腕子抓着,转眼就将他按在了墙上,高挺的鼻尖凑上来,象征性地在颜修脸上蹭蹭,说:“改日不想出去了,什么都做不了。” 颜修笑他,沉声说:“也不能总想那些吧。” 鼻尖碰鼻尖,天正要黑,适宜不顾及一切,正当陈弼勚着急地伸了手,向颜修腰里摸的时候,饶烟络领了个丫鬟过来,她就在不远处站着,也不说话。 颜修羞得快要出走了,手不知摆往何处,还是恭敬地作揖,唤了“王妃”,陈弼勚说:“婶母,我们回来了。” “回来了,”饶烟络深吸一口气,她倒是真的拿他们没辙,但还是得提点些,便道,“进出还有下人,有来修园子的外人。得了,能进去吃了,王爷在等咱们。” 颜修觉得自己的脸是热的,他怎么也想不到饶烟络会突然出来,几人去了吃饭的厅里,净了手脸,陈弼勚给陈懋请了安,颜修也道:“见过王爷。” 也不是什么严肃正式的局,几人自在地坐了,菜上来,许多荤的,如溜鸡脯、板栗万福肉,也有些菜蔬、小点、甜汤,鱼是烧的,虾做成“黄葵伴雪梅”…… 陈弼勚假装忘却方才的窘事,他亲自布菜给桌上的人,子女们也不在此处居住,近日才真正热闹起来,陈懋说:“流怨啊,你不必客气,坐下吃吧。” “我有事情要说。” 陈弼勚此话出口,颜修也是讶异的,陈弼勚从未告知过这一出,他甚至猜不到陈弼勚要说什么。 饶烟络劝他:“你坐下,跑了一天,先填饱肚子再说别的。” “婶母,叔父,我知道你们都知道了,我也知道你们以为我和颜修只是短暂的钟情,甚至,你们以为我会再与他人成家,但我想跟你们说,我这辈子就他一个人了。” 四周还有侍候的家仆,有布菜的丫鬟,可陈弼勚才不顾这些,他没有莽撞,而是深思熟虑过的,实则,他的生活全不在陈懋和饶烟络的操纵里,但他还是想告知。 这种好事,得叫信任的亲人知道。 颜修暂时埋着头,什么话都不敢说,他颊上再一阵烫红,过后,便恢复了以往的神情。 陈懋叫陈弼勚快坐下,他道:“你说你,我可管不住你,禅位一事你从未得过我的建议,如今却将这种私事和我讨论,我倒没心思管你,你的父皇可没有与我嘱托过这些。” “坐下,”饶烟络离了凳子,亲自来按着陈弼勚的肩膀,叫他乖乖地坐了,她声音总是轻柔,说,“我们这么大的年纪了,是做祖辈的人,只要你人还好着,愿意怎么过自然怎么过。” 她原本有意给陈弼勚牵红线的,今日看了这一出,便彻底地放弃了,失落是有的,可饶烟络会做人,她才没必要与陈弼勚闹出不快。 再说,也是真心盼他回来,只要人回来,其他的都能不在意了。 颜修在桌上没多说话,他心里还是喜的,但被饶烟络撞见的耻感总是消不去,他餐后就告辞,回了房里。 陈弼勚却留在别的院子里,带了几个家仆丫鬟,耍新做的秋千。 / 夜中,市里依旧热闹,因君主勤于治理,也有许多新政使农商繁兴,战事平息以后,延国逐渐往更强盛处去了,萧探晴再身处泱京,觉得一切像梦。 她穿得算是整洁,只是不如以往细致,赶路久了,步伐倒是快而轻盈的,在馆子里用过饭,萧探晴便来街上走,她寻找颜幽至今,还未有一丝消息。 心里思念可爱的空青,不知她多大了,变了多少样子。 泱京这一处大地方,萧探晴决定留下来,她没什么特别的技能,但侍候人还是熟练的,因此,结识了一个年长的妇女,她告诉萧探晴:“我专程为富家和贵族找寻能干的丫鬟,若是你入得了眼,那近日就能有事可做。” 倒没什么被骗的风险,那妇女有一处宅子,与她丈夫都是工头,两个人穿戴得富贵鲜亮。 萧探晴问她:“我能去哪里做事?” “要是我看得上你了,你就能去桃慵馆,桃慵馆是什么宅子知道吧?进桃慵馆和进宫没什么差,现在要重新住人了,因此需要不少的新人侍候,老的走了不少,只能重找。” 萧探晴是从颜修口中知道桃慵馆的,她帮妇女付了茶钱,算是机灵了些,她倒未妄想是颜修回来了,她只是真的需要安定下来,继续寻找颜幽。 至于以后,萧探晴没多少打算,她终于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情爱了,那不一定是崇敬而柔和的,也可能是像他与颜幽这样,在一起的时候不得已,后来过得也不尽快活。 可是,逐渐地,满心都在惦记他,都在想他,甚至连那几分不起眼的恨都缠绵起来。 萧探晴梦到过颜幽。 从如今来想,这二人之间的一切都仓皇,也荒唐,萧探晴知道他不是个太体贴的人,知道他脾气大,与颜修相比,颜幽简直浑身都是治不好的毛病。 人太奇怪,爱也来得奇怪。 那时,萧探晴和颜幽乘了同一匹马,行于暮色里,一群黑色的鸟,散于天边。 颜幽问她在想什么。 萧探晴大了颜幽六岁,她像是被他拿捏着,有些喘不过气,最终,还是不情不愿着,喊了“夫君”。 马蹄颠动,晚霞飘红,从扶汕的街市穿过,再望向闪着波光的水边。 远处山巅,皆是赤色。 日落月起。 [本回未完] 第71章 第廿九回 [叁] 草场边缘的山丘之下,是一处建了多年的战时工事,自远水的一端凿开地道,里头修筑得坚固也大气,墙上镶了齐整的青石,再往内,屋室的墙全以砖块贴了,生活起来得需火照明,也没什么特别的需要。 待得久了,也便习惯了,这一日,午后,江鸟煮了亲自团好的猪油核桃水粉汤圆,她又在汤里添了糖酿的桂花,芬香四溢。 汤圆端去住处,墙边的床上缩着一身红衣的姑娘,她翻着书,忽然抬眼,说:“我不想吃。” “梅,梅姑娘。” “你吃吧,整天忙碌,要找水背柴。”梅霁泊把书放下了,看的是一本牧族文字的画册,她不太懂,牧族话也说得极其蹩脚。 二人都穿得质朴,江鸟为了便利,来时也没穿戴她那身繁琐的行头,只有身上月白的袍子,她放下碗,在床边坐了。 言语不通,只能对眼看着,江鸟颊上挂起淳朴又漂亮的笑,她健壮了些,不似以前那般细瘦,模样也愈发明朗了。 这么一瞧,梅霁泊显得纤薄也锋利,她的头发高束着,她却伸手去摸江鸟的辫子。 “怎么了?”江鸟用牧族话问她。 梅霁泊抬起手腕,指了指一旁桌上的汤圆,示意江鸟去吃。 拢共没几个,用料是江鸟骑了马,去附近村子里讨来的,江鸟笑着摇头,也不管梅霁泊是否懂了,她说:“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在你身边是不是安全的,要是真的丢下你,又有些不忍心。” 江鸟也疑惑自己莫名的善良,按理说,梅霁泊此类亡命之徒,应该是所有人躲避的对象,江鸟捅过她刀子,也更怕她些。 可很奇怪,江鸟愿意在梅霁泊身边待着,她去捧了碗过来,说:“我喂你吃。” “不用,我不饿。” 梅霁泊倒不是冷淡或者生气,她摇头时,眼里泛着柔和的光,她推了推江鸟的腕子,示意她吃。 推就一番,没法,江鸟只得先吃了一个,她再舀起一颗,等热气散开些许,才递往梅霁泊嘴边,她盯着梅霁泊俊俏的鼻尖,再到她粉白的嘴。 江鸟是先羞涩的那个,她佯装着镇静,待梅霁泊咬下半颗汤圆,才安心地缓出一口气。 “我要与你说,外面的战事结束了,我的家安全了,再过几天,咱们就能回去,你是不是要离开呢?你会不会想念黔岭?还会不会记得我?” 话毕,江鸟暗自神伤了一刻,她恨自己不懂他们的言语,她又笑起来,用手指在梅霁泊眼前划出弯曲的、路的形状。 “要回去?”梅霁泊用生涩的语调,问,“你要回去?” 汤圆没吃完一半,二人忽然陷入了一种慌张里,梅霁泊坐着不说话,手底下压着那本画册,她点着头,把视线瞟往别处。 江鸟知觉到了她的不悦,着急地蹙眉,江鸟伸了手,从梅霁泊的指尖摸到手腕。 将她的手腕抓着,说:“如果你想家了,我就想办法送你回家。” 毫无意义的谈话,被异样的语言分为两半,永不相合。 梅霁泊眼底发暗,她经历了齐子仁的折辱,经历了**控的屈服,也曾经是冷血的杀戮者,到此时,人像是被分为两重,一重残破了的,一重完整的。 说不了话,心内更急切了,梅霁泊仍然像个侠女,她身量轻盈,忽然就凑上前去,她盯着江鸟琥珀色的眸子。 江鸟被她箍着腰,动弹不得了。 梅霁泊是跪着的,她的侵略性笼罩了江鸟的全身,江鸟尚且处在判断和反应的时候,可脸颊不自主地烫了起来,她们都不是哑巴。 但她们此时,都说不了话了。 江鸟总在成长,她才十五的年纪,更漂亮了,更高,显露出细微的丰润,她将自己的领子压着,一个短暂的吻,就有些喘气困难。 梅霁泊伤后羸弱的一个,倒强迫起来,她凑近江鸟,盯着她睁圆了的眼睛,瞧。 低声说:“让我看一下,看一下你的身子。” 江鸟是听不懂的,她只是呆愣着,也有些羞涩,又心慌,摇着头,说:“不懂。” 烛灯上,火颤抖着,迎接地道中巧妙输送的空气,人的脸被映成橘黄色,梅霁泊也是无师自通,以前,她从不曾对女子有这样的心思。 江鸟,是草场上长起来的、纯粹的野性,是质朴和灵动,她不肤白,愈发显现出不一般的漂亮。 梅霁泊便不想询问了,她抬起手,扯江鸟身上那件可怜的白袍的带子,她哄了她,也是半强迫地,叫她躺了下来。 江鸟的颈子上出了薄汗,冲洗下奇异的香气,她前几日晒的时候去湖里洗澡了,也不知抹了什么香东西。 “不要。”江鸟的声音从喉咙里冒出。 的确,这是梅霁泊能听懂的一句,可她装作没懂,她的手覆上去,在江鸟的胸口。 江鸟着急地喘气,她眼角处有泪冒了出来,她抓着梅霁泊的腕子,却怎么都使不上力气。 关键的是,她很快·活。 / 凉雨着急地落,伴着时而充耳的雷声。 陈弼勚是得了准许进宫的,他倒未曾和许多人透露,只是得了旨意,便能畅通无阻。雨粒是巨大的,在伞面上乱砸乱跳,四处的宫墙、石砖、屋脊,全染上了透亮的水色,天地间暗下去了。 是个叫人着急也郁闷的午后。 天气的冷热是正好的,过尤仙门,再不走许久,就到月阔宫了,门前有内侍守着,撑了伞的女侍说“公主在睡”,也不多问,便引路进去,寝房里是熏了香的,桌上还有没收拾的麻糖匣子,有两碟切好的果子。 一个粉桃儿,一个甜瓜。 侍候的去门外待着了,陈弼勚在床帐外头站着,夏天,午睡的时候只放下了一层薄纱帘子,那里头是红粉映翠的薄被,散着头发的陈弜漪,正在安心睡着。 陈弼勚看着她的脸,叹了口气。 这么久了,奔忙的经历像一张废纸,谁都恨不得将其随意揉成一团。 陈弜漪翻了个身,又随意皱起鼻子,当陈弼勚伸了手在她鼻梁上滑时,她着实有些气了,她伸手就是一拳,正砸在陈弼勚胳膊上。 陈弼勚疼得龇牙。 这下,陈弜漪真的醒了,她猛地睁眼,呆愣着向床外,可被一个人挡着视线,她说:“下去吧,我现在不起,也不想玩儿。” “我才不跟你玩儿。”陈弼勚说道。 听着了这声音,陈弜漪瞬间睁圆了眼睛,她坐了起来,隔着那道纱,这下子,把陈弼勚的脸全看清楚了。 一声闷雷,随着不太显眼的闪电,雨还在噼啪乱落。 陈弜漪愣住了,接着,她开始颤抖,她淌下眼泪,控制不住了,便放肆地大哭起来。 无人觉得静澜公主坚强,甚至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娇弱,可论起了从建亭到此的远路,陈弼勚又不由得感叹起来。 许多人都轻瞧陈弜漪了。 她穿着浅蓝的对襟寝衣,裤子下沿绣着兰草一串,下了床就扑上来,抱着陈弼勚,更加猛烈地哭泣,她说:“我十六了,我十六了,年纪不小了。” 陈弼勚任她抱着,说:“我都快十九了。” “我什么时候才当姑母?”陈弜漪迫切地想做大人,从自己身上是无望,那便急切地渴望陈弼勚有个孩子,她揩了眼泪,乐得要跳起来。 陈弼勚无奈,说:“你的哥哥也不止我一个。” 他是预备带陈弜漪去见颜修了,他要叫她知道,自己也和屈瑶一样,从禁锢之下的婚事里脱离,真正有了喜欢的人了。 坐马车,陈弜漪准备了许久,已经穿戴一新,她还在不厌烦地问询:“带我见谁?见什么人?” “见我喜欢的人。”陈弼勚说。 陈弜漪笑得咧嘴直乐,她把脑袋砸在陈弼勚肩膀上,说:“天呀,我真为你高兴,真的。” 目的地居然是桃慵馆,陈弜漪抬着眼,歪头,拽了拽陈弼勚的袖子,问:“怎么是这儿?” 已经在往里走了,陈弼勚回答:“我给陛下写了封信,他便许我来此处住下了,我那时候在这里待得习惯,他也习惯。” “谁是……他?” “以前的侍御师,给你瞧过病的。”个头很高的陈弼勚,低头看着陈弜漪的脸,小公主的笑隐匿了。 她一副了然也慌张的表情,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倒不是生气,可对方是熟悉的人,若是将他与陈弼勚放在一起,想想就有些羞,是挺奇妙的感觉,陈弜漪转了眼珠,脸上有着狡黠的淡笑,她不走路了,凑到陈弼勚耳边,小心地问:“你是不是要娶他?还是……他娶你啊?” “说什么呢,说什么……”陈弼勚甩着袖子,佯装揍她。 果真,亲兄妹间哪来那么多平和的温情,陈弜漪躲得欢快,瞬时,院子里就全是她的笑声,像银铃铛,像一缕山间细泉。 结果,在廊中一个趔趄,陈弜漪撞在了颜修身上。 颜修也被惹得笑,忙问陈弼勚:“怎么了,怎么了?” “我在揍她。”陈弼勚的扇子尖,碰了碰陈弜漪的额头。 陈弜漪还是明理的,她忙屈膝,说:“我已经知道了你和他……” “别和我行礼。”颜修说道。 细瞧,姑娘的确长大了,那时是个顽皮小少女,而如今,稳当了一些,颜修带她去里面,又说:“我在等你们呢。” 作作还活着,它扑棱着飞过来,要往颜修身上落,可陈弜漪伸出小臂,将它接着了。 天还未黑,雨停之后的一切都是明朗的,一切,都带着晚阳的色彩。 什么都变了,错觉里,甚至会觉得从前在泱京的一切都是梦,是美梦,也是噩梦,是难以再追溯的,是留下众多遗憾的。 待安顿好陈弜漪暂歇,颜修才去换衣裳,他脱了绸缎的袍子,盯着肩头上深红的牙印,愣了许久,他揉了揉肩膀,皮肉和骨头都隐隐作痛。 颜修的裤子还在,上身只有一件宝蓝金绣的小衣,陈弼勚未有声响地进来,他方才换了单薄衣裳,是窄袖子的,看着利落,于是行动也像利落了。 在暗淡的烛灯旁,颜修的腰被箍着,他的手搭在陈弼勚肩头,沉醉着。 溺于突如其来的吻里。 [本回未完] 第72章 第廿九回 [肆] 人全身疲倦,皮肉筋骨都是沉重不适的,不知道什么鸟,在远处嘶叫,声音太哑,没颜修所养的那些的一半动听。 人的气息里是檀香、丁香、金额香之味。 是从桃慵馆的大门出去的,外头,时常有乞丐等着或是过路,今日也不例外,看那夕阳正红正好,颜修便从钱袋里头摸了银子,弯腰行善。他穿的衣裳是新做的,灰蓝交领罩薄纱,绣的是合·欢枝叶,裹着条净白的丝质腰带。 手上的镯子还在,时常是冰凉的,天热起来后就更适宜戴着。 颜修步行着从巷子里出去,他要往市中去。原本,是该用晚膳的时候,颜修的思绪有些乱,他在半路停了一次,竟然忘了此行为何,再回头的时候,巷中一片空荡,只剩下红色夕阳中齐整的石瓦墙壁,以及别家宅子的屋顶。 四月将去,按理,是有两个卖青枣的挑子的。 脚步声渐进,颜修抬头去瞧,只见拐角处来了个白衣的人,他亦是高的,窄瘦的,看着却不羸弱,一切合适。 颜修还未看清男子的面貌,便听到:“你去何处?” 答:“为何这么问,我们从未见过。” 话出口,颜修将焦躁慌张的气息压在心口,两个人更加近了,颜修就往他脸上细看。 只见那男子精光美眼,红嘴高鼻,生得俊秀加艳丽,他下巴轻扬着,转了正脸过来,看着颜修。 颜修知晓世上怪事众多,也有些真假难分的巫法传言,可当真遇着个与自己样貌相同的人时,他也无法淡然,问不出其他话了 那人倒不阴险也不胁迫,脸上含着淡笑,说:“我不是旁人。” “那时在黔岭杀人的是你,对吗?” “你早就有了答案。” 颜修想错过他,继续朝前走的,可如何都会被挡住去路,那人脚下生风,强势自神色之内散发着,颜修的视线和他对上,便瞬间知觉到了难捱的压迫。 他还是在笑。 颜修道:“放我走,我不认识你。” “我放你也无用,此处并非平常的街巷,而是一处无头之路,无律之宫,不为天下城池之制,不用行路的法子进来,也不可用行路的法子出去。” 那人手上有折扇,他将扇子展开,在身前打着,他的薄袖子很宽,从手腕处滑落了一截。 显然,手上是那只彩翠润亮的镯子。 颜修一把按住了自己的腕子,他惊慌,方才都在的镯子不见了,眼前的人有与他一样的身躯与面庞,有气度亦有风情,白衣飘荡着。 “你到底要如何?”颜修在朝后退。 那人道:“见你。” 颜修下决心回了身,便未再瞧那人一眼,他朝来时的方向走,接着是跑,再转两个弯,到一处陌生的静谧之地。 颜修回头,却看见与方才无二致的高墙屋脊,天还是不黑,永远是红橘色的夕阳染印各处,像是水洗过的血浆。 风愈发热了,是不寻常的热,热气似乎成了个旋涡,令人陷入,再是消失。 颜修在床上,按住了忽然绞痛的心口,他几乎挣扎着才能醒来,后颈处的汗染湿了发丝,他圆睁着眼睛,忽然大喊:“走开!” 外头的天已然要暗了,烛灯再燃起一盏,四下没多少声音,陈弼勚从外进来,是要叫颜修去用饭的,可意外地,看见他还躺着。 “怎么了?”陈弼勚放下灯,去了床边,着急地问他。 算是个漫长、真实的噩梦,颜修一时间无法彻底清醒,他的呼吸很急,甚至泛着哑意,陈弼勚把他的手攥住,才发现,颜修紧握着的手里,全是汗水。 颜修坐了起来,他看着陈弼勚,眼中还是空洞的,忽然问他:“我的镯子呢?” 陈弼勚也开始慌了,拽了颜修的腕子过来,又卷他的衣袖,道:“在这里,你瞧,在的。” 翠玉的环形物什,正在手上挂着,轻微摇晃。 颜修的眼睛,盯着镯子上由烛火映来的光点,而陈弼勚,盯着颜修的眼睛,他抬手去捋他汗湿的头发,又用帕子揩他颈子上的汗。 说:“别想了,咱们已经回来了,不会再有危险,若是真的有难处,一定要告诉我。” 颜修未应答,接着,又沉默了一阵,他吸进一口气,又吁出一口气,伸了脚,去够床下的鞋。 他站好之后,扯着陈弼勚的袖子,说:“我没什么事,就是做梦了。” 颜修的眼睛仍旧那般好看,可此时,增添了不少的惶恐与茫然,他欲往外去,陈弼勚便和他并肩走着,说:“该用饭了,弜漪在等咱们。” 陈弼勚忽然有些怕,他猜想,大致是在黔岭留下的创伤,他强迫自己接纳颜修身上细小的陌生感,他知道人总会变,但,陈弼勚还是会想起假冒者那个令人后怕的骗局,以至于面对现在的颜修时,有些恍惚了。 / 陈弜漪觉得桃慵馆好玩,便有些不想离开,她净手之后,是被颜修请上桌的,长大了,更有理数些,便还有些客套的谦让。 陈弼勚拍她的脑勺,说:“坐吧,别来这个,自己家,多不舒服。” 菜上齐了,冷热咸甜俱有,陈弜漪没细瞧就知道,不少是自己爱吃的,她捧着碗时,热汤熏得眼睛发烫,于是,又想落泪了。 感性来了,说道:“要是母后也在,就好了。” 颜修一手扶碗,一手持筷,他欲言,可见陈弼勚脸色不好,因此便什么都没说。 陈弼勚头也没抬,冷声道:“永远没可能再见她了,再也不会见了。” “你乱说话!”陈弜漪这话几乎是喊了出来,她的眼圈透红,嘴角也下弯了许多,汤不喝了,只是斜眼过去,将陈弼勚盯着。 陈弼勚不动声色,沉声道:“我说没可能了,自然有我的理由,你不信我也管不了,我只说事实。” 颜修的视线在二人身上各自停留,到这时,不得不劝一句,他对陈弼勚说:“让公主好好吃个饭吧,你别这么——你凶她做什么。” 陈弜漪转着乌黑的眼仁,她的脚尖翘起来,拳头也攥紧了,起了身便往颜修身边去,在他身后躲着,对陈弼勚说:“她也是你的母后,如今无法见面,你一点都不着急,也不痛心,你到底是谁生的?” 公主的慌乱只是一时,这会子,便重整情绪,开始对陈弼勚牙尖嘴利起来,她又道:“我还小,当然需要母后,也会想她。” “行了,我知道,知道你的意思了,吃饭吧,别打扰别人吃饭。” 陈弼勚终究未讲出仲花疏在颜修身上所为的恶事,他得需掩藏起自己的矛盾和痛心,给陈弜漪一副略显冷淡的样子。颜修在那处,又很温柔地请陈弜漪坐了,说:“吃吧,想待的话,就多玩些日子。” 夜里睡下了,颜修提起白天的事,帐子里温度不低,人只盖了缎面布里的薄被。 他道:“你明明知道你母亲在什么地方的。” 陈弼勚从身后拥着颜修,手在腰上,另一边胳膊撑着颜修的头,他极其亲昵,呼吸同丝线一样,在颜修耳边,弯弯绕绕的,他道:“那样的母亲,不认才是好事,她对你作恶,又束缚了我,她不会想我高不高兴,以为她想的就是我想的。” 颜修的耳后被亲得发痒,他缩了缩脖子,被呼吸挠得发笑,轻声道:“你这么痛恨她。” “你应该能想明白的,她让你险些没命。” “她永远是你的母亲,”颜修埋下脸,嗅了嗅陈弼勚胳膊上泛温的清香气味,他忽然爬起来,用手撑着身体,说,“要是我有母亲,现在或许过着不太一样的生活呢。” 颜修只穿了那件小衣,他的头发,有一些在胸前,许多悬在背后,肩膀上的牙印还在,往下,又能见许久前留下的、还未消去的痕迹。 陈弼勚的脸上没许多表情,他沉默了一阵,也爬了起来,揽住了颜修的肩膀,亲他。 陈弼勚笑了,说:“如果那样,我就去嫦淅河找你。” “那样的话,你都不认识我。” “倒不是那样,你住在那里的话,我去赫王府的路上,咱们总会碰面的。” 陈弼勚仍然是少年,他敏捷,将颜修揽得紧了,便扳着他的身子,让他躺下去,靠在自己怀里。陈弼勚是趴着的,亲吻持续下去,愈发地动情缠绵。 一时间,帐内全是咂弄的声音,烛火闪着黄光,叫一切都浓郁起来。 关于仲花疏,陈弼勚的态度大约不会再变,曾经,她带来的都是深刻的伤害,她将探讨、劝说作为热衷之事,而实际上从来都是擅做主张的。 颜修心口处的箭伤,像粘黏着的毒药。 “不要再有深重的仇恨,你和我都险些……险些因为仇恨死去。”颜修道。 颜幽的那一剑,亦是颜修无法释怀,无法忘却的。 思想着,颜修就啄吻陈弼勚的下巴,再是流畅的脖颈、突出的喉骨,再向下,温暖的舌尖碰到了伤痕。 于他们,旧事的确应该封存了。 陈弼勚的长发简单束扎,尾部扫在肩上,他的眼中漆黑,也有朝气的亮点,此时,勾起嘴角邪邪笑着,他说:“咱们是天生的仇人,居然到了这般地步。” “你少说些胡话。” 蜡烛快烧完了,光顿时暗下去。帐子里,熏香的气味总是在的,颜修掐了一把陈弼勚的胳膊,是因为陈弼勚使着坏,弄得颜修不舒服了。 [本回完] 下回说 瓷罐碎探晴欲弃女 庆宴起弜漪得送行 第73章 第三十回 [壹] 瓷罐碎探晴欲弃女 庆宴起弜漪得送行 —— 来桃慵馆的头一天,萧探晴被引去厨房做事,一是她看着谨慎,再一个,她的厨艺的确不差,太阳晒得人头昏,从院子到了屋里,萧探晴与厨房里诸位都打了招呼。 这里倒不过分喧嚷,多数做事的人只专心做事,有一位妈子,也是厨师的帮手,她压着声音,与一旁摘菜的一仆人说话。 “我在这里久了,什么都知道,原本,前年,这就是这位大人的宅子,后面他走了,现在又回来了。” 摘菜的仆人在屋檐下寻了个阴凉,她一脚翘着,将白菜的叶子扯下来,码了半个木盆,睁圆了眼,问那妈子:“还有一位是谁?” “说是个王爷,”妈子用干嗓子吞唾沫,手在围裙上揩了两下,她去一旁,把洗净的一筐鱼搬过来了,就放在进门处的板子上,低声道,“实则不是王爷,我认识啊,他那时候总会来,带着车马侍卫,你觉得是不是王爷?” 萧探晴洗着手底下的屉布,埋头弓腰,可妇人的这话一出,她的心便瞬间揪紧了,到处不舒服,她转脸往那边,偷偷地瞧。 是颜修和陈弼勚吗?或许是的。萧探晴穿着粗布衣裙,更方便做活,不怕沾染,她将所有的屉布洗净拧干,又使盘子盛着,端去院里晾晒。 当萧探晴再进来,灶前头的厨子便催她从坛子里盛盐过来,萧探晴应了“是”,便取了空掉的青灰瓷罐,去坛子里去盐。 她对此处不熟,还在摸索着,寻盛盐的大坛子。 这时候,门边仆人还问:“是什么大人?姓什么?” “你真糊涂,这么些天,主子的姓都弄不清楚,姓颜,好好记得。” 若是不细听,并不会有人在意那仆人和妈子的琐碎闲话,萧探晴的心口处震得厉害,手上没把牢,于是,那罐子落了下去,带着风,摔在地上。 定然要四分五裂的,毕竟只是最脆弱的瓷器,这一瞬间,全部的人都看了过来,萧探晴窘迫,也惧怕,她的心思又有一部分分离了出去,还在想这里新住来的到底是不是颜修。 厨子是个直脾气,薄眼瞟了一回,正在灶火上照顾锅,他道:“菜要糊了,怎么办吧。” 别处,已经有帮手用碗盛了盐递过来。 萧探晴说:“我手抖了一下,实在抱歉,请饶恕,我待会儿去买鸭蛋,在街上买一只新的。” 她的话声越来越小,一旁的妈子问她:“不是京城人吧?听说话就不是。” “我……我从扶汕来的。” 萧探晴不想做焦点,可抗拒不了所有人的注视,她蹲下去,将大一些的碎瓷片捡起来,又去院子里找撮箕和笤帚。 那妈子居然追出来了,举着两只剁了鱼的、泛起腥气的手,说:“扶汕人这么老远地来,挺不容易的。” 萧探晴这才敢抬起眼瞧她,挂起一丝苦笑,说:“我来此处寻夫,想着有个事做,也安定些。” “哦,”妈子懂了她的话,便不再追问,她话锋一转,说,“罐子不用买新的,库房里一堆,一会儿我带你过去,你找个合适的。” “那我也该赔钱,赔银子。” “不用,你是不小心的,我知道。” 那妈子的确是个好人,萧探晴明了了,便行礼谢过她,而后,她要去街上买鸭蛋,于是拿了篮子和盖布,走前干渴,去井边寻吊水的仆人,讨了一碗水喝。 原本要从小门出去,可那里被来送花草土肥的马车挡得严实,萧探晴不敢硬挤,只得出了院子,寻大门的方向,她对此处丝毫不熟的。 过了湖畔,朝外再走,上几处阶梯,穿了两条廊子。 身后忽然有个声音,唤很轻的一句:“探晴?” 萧探晴知道是颜修了,她未回头时就知道,膝盖有些软,不知该不该庆幸。 于是回身行礼,说:“公子,是我。” 许久未见了,萧探晴看着颜修,说:“我来此是想谋生,安定下来,再细致地找到更盛。” “空青呢?” “在枫谷,更盛的师父家。” 话音没落,萧探晴的眼泪先落了,她做过童养妻,曾经是下人,又成了夫人,现在,不再是夫人了。 颜修轻声劝她:“别哭了,也别找他。” “为什么?” 萧探晴坚持至今,知道自己已经没了退路,对于此种劝说,她甚至是有些生气的。 风是热的,从阴凉处的外面来,又向更多处去。 颜修叹息,沉声,说:“我那时未与你说,是担忧你和空青,颜幽他在春麒山刺了陈流怨一剑,为了报仇,甚至不惜和我翻脸,这样的人,你还要找他吗?” 语气丝毫没有攻击的感觉,可萧探晴像被万箭穿心,她的胸口疼起来,以至于喉咙也在疼着,抬头,看着了屋脊之外的太阳,是浅黄色,很亮。 “他不会,”萧探晴摇头,可下一瞬间,便否认了自己的坚持,她看着颜修,哭泣道,“这么大的事,你该早些告诉我,早些说。” 颜修道:“我那时的确考虑不周,可也未预料到你会离开。暂不论我与颜幽的怨恨,于你,他不是好夫君,于空青,他也不能做她的父亲,我如今在泱京常住,你回扶汕,带空青过来,我为你找个宅子,你住下。” 萧探晴跪下,放了篮子,她抽泣到不能自制,眼前有些花,盯着颜修的衣摆,接着,说:“多谢公子,我也未想到会在此处见你,我会回去看空青的,今日就回去。” 一切都没有希望,也不会有结果了,萧探晴彻底被抽取了魂魄,她难以接受颜幽所做的事,又愧对于陈弼勚和颜修,她觉得,空青长在印煜府上,比在自己身边幸福太多了。 是该真正作别了,萧探晴想。 / 到流谦王府上还有些路的,陈弼勚在颜修身边走,过一条巷子,忽然有人从一旁窜出来,趴在了地上。 看穿着,大概也是非富即贵,他吭声跪了起来,把陈弼勚的腿抱住了。 颜修也不知该如何,今日出门,更未带什么随从仆人,他只得蹲下,小心地往那人近处凑,说:“你快放开他。” 陈弼勚大声说:“他特别有劲,我踢都踢不动。” 那人,大约是个疯的,头发被梳得精细,可蹭满了灰,他头上还挂着细小的两根枯黄的麦草。 颜修试图掰开他的胳膊,陈弼勚皱着眉挣扎,而其他过路的人,均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何事,正当一片忙乱之时,巷子那头慌慌张张跑来几个衣着相同的随从,他们合力上前,将陈弼勚腿上的人扯开了。 其中一人说:“公子,别乱跑了公子。” 有一人上来作揖,歉意道:“二位公子受惊了,我家公子得了疯病,脑子不灵光,多有得罪,还望见谅,家里是仲府,想必你们应该知道。” “哪个仲府?”问这话的同时,陈弼勚的目光变得诧异,他盯着不远处被束缚住的男子,他唤出了他的名字,“仲晴明……” 人还是完好的,就是瘦削了不少,细看,能辨认出那张抬不起来的脸就是他,他穿着一件漂亮的袍子,还像从前那样英俊。 陈弼勚上前去,颜修也上前去,两个人在仲晴明面前站着。 陈弼勚问他:“仲公子,记不记得我们?许久未见了,你怎么……” 仲晴明不说话,他把头埋得更低,头发罩下去,他抱紧了一旁随从的胳膊,直发着抖。 仆人代他答话:“具体的原因没人清楚,只知道婚约未成,后来,就慢慢地病了。” 颜修忙说:“我们原来熟识的,我是大夫,若是方便,我现在想给他瞧瞧病,看看还能不能治。” “自然,若是熟识,二位随我们去府上坐吧。” 于是,去陈弽勋府上的事只能延迟,去了仲府,只有仲晴明的母亲在,颜修为仲晴明瞧了病,又留了方子。 该回去了,行走百米,陈弼勚一句话未说,颜修也是。 出了巷子,到坊间的大路上,颜修开了扇子遮阳,他道:“他的病的确不轻了。” “没想过他会变成这样。”陈弼勚心酸到皱眉,他眼睛泛红,几乎快落泪了。 曾经,谁都那般风光,仲晴明是最潇洒的一个,少年恣意,有诗有酒,如今,却成了颓废疯癫的一个。 颜修说:“设想谁落魄,也不会想到仲晴明变成这样。我那时在赫王府,对别的事一概不知,你说说,赵喙为何要救他?” “我也不清楚。” “不知我的方子是不是有效的,若是不见效,我便带他回春麒山一次,找我师父。” “好。” “一切都变了,泱京永远不会是那时候的泱京了。”颜修叹气道。 这些话说完,又是沉默,颜修知道,仲晴明曾经是个好部下,因此,便明了陈弼勚此刻的伤感。 其实颜修也伤感。为了谁呢?为了仲晴明,为死去的赵喙,为了曾经时常热闹的桃慵馆,为了太医署…… 为了丢掉的旧日子。 路上太阳很大,人像是进了一锅滚热的水,颜修朝前看,泪在眼前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 [本回未完] 第74章 第三十回 [贰] 一早,人未清醒时,天色就有焕亮的打算,床帐换了薄的,细纱打褶,里头衬了绸子,陈弼勚用晨腔说什么笑话,还未说毕,就惹得颜修抿了嘴,埋在被子下头,笑得全身发抖。 陈弼勚未穿寝衣,他将帐子打开个缝隙,便知晓这是个热烈的晴天,即便太阳还没全部升起来,可屋子里早已染上了晴天特有的晨光。 陈弼勚问:“你真的不信会有人请我赴宴?” “请你做什么?”颜修掀开被子的一角,把脸露出来,他散着头发,其中几缕打在脸上,可颜修全然不顾,也不坐起来,就那么懒怠地躺着。 陈弼勚笑得神秘而自得,他侧过身,找个舒服的姿势躺,挑了挑眉梢,道:“你等着吧,我现在说了你也不信。” 他总不会把天生的稚气丢弃的,即便如今更像个大人,可轻松时,仍旧像从前那样子,他用干燥的指尖挑开附着在颜修颊边的头发。 颜修眼底生了血丝,眼皮堪堪撑开,他的寝衣倒是穿着,是件绸子的,但前襟都未系好,只是套在身上。薄被的里料,在颜修的心口处蹭,感觉有些凉。 “又唬我。”颜修居然再次困起来,于是没了陪他玩笑的心思,他眯上眼,抬手,用掌心拍了拍陈弼勚的脸颊。 劝:“还早啊,我要再睡一下,你放心去做你的事,不要等我。” 话毕,颜修就背过身去了,他睡的时候要躺得很好,也不会有许多奇怪的表情。谁知,颜修的呼吸再吐出去的时候,陈弼勚就黏过来,从身后抱着他。 陈弼勚说:“那我也睡。” 睡觉的原因也不明,陈弼勚原来是那种时常早起的人,如今,倒变得极其随意,但并非是过分顽劣、不思进取,该读书时还是读书,该练剑时还是练剑,并且要挑专门的时间,写诗作画。 这一觉再醒来,太阳已经悬在了天壁上,颜修换了衣裳,有丫鬟来帮着梳头,她咧了嘴笑,几乎垫脚跑进来,喊了很响的一声:“公子。” 颜修原本未看镜子,他抬了头,便看见自己身边站着圆脸可爱的人,他应她:“莫瑕……” 莫瑕长得还是原样,甚至穿衣的式样都未改变,她伸手拿了梳子来,说:“原本能早些见你的,可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只得停工歇着,在房中听他们说你回来了,便催促着自己快些痊愈。” 她倒是个惊喜,总算在众多的变数中叫颜修高兴了一下,陈弼勚穿好衣裳出来了,他打量莫瑕几眼,讶异地问:“你怎么在?” “陈公子。” 如何说,陈弼勚也是地位极高的人,莫瑕收起几分笑,恭敬地行礼给他。 “免礼吧,今后不用了,我长住在此。” 莫瑕应答着他,转了身,帮颜修梳头发,陈弼勚洗脸漱口后,出了房门。这里倒是熟悉处,是侧院中的二层红窗小楼,门前悬挂“寒江”二字。 陈弼勚又去逗颜修养在阴凉处的鸟了。 早膳好了,陈弼勚就回房去用,他搅着碗内的清粥,说:“若是行,就再买些黄鹂、燕雀、蓝歌鸽,再掘几个浅池子出来,养鱼,这里的池子没好看的。” 吃的还在上,都拿来摆在圆桌上,莫瑕给颜修盛来半碗甜酒蛋羹。 颜修低头吃了半口,脸上一丝笑也没有,他抬起眼看着陈弼勚,说:“整个桃慵馆都没沧华园的一景大,你多想想,还要什么。” “要建一处高楼,再带两个阁子,环阁漫步,移步换景。” 这的确是专程说来气颜修的顽皮话了,陈弼勚尽力收住嘴角上的笑,他吃了两口粥,佯装叹气,说:“居然真的不理我。” 颜修问:“是不是觉得没劲?” 陈弼勚答:“是。” 他的眼神正和颜修的对上,过了一阵,陈弼勚低下头,再吃了一口粥。 室内正静寂时,外头来了个家仆,他道:“二位公子,崇城来人递了信。” “给我吧。”陈弼勚说。 莫瑕将信接下了,递了过来,便出去了,陈弼勚得意地看着颜修,说:“看吧,请我的来了。” 陈弼勚近日总在造些猜不透的玄虚,他拆了信,里头是黄纸黑字,上书:送呈,贤弟流怨启,谨定于五月初三夜,设宴席于崇城千止阁,因黔岭驱敌战胜,作庆贺之意,恭请流怨携伴参与。 落款是个图章,上头未有一处文字,陈弼勚看了,便知此书可信。 他又递去颜修手边,说:“你瞧瞧,你也要去。” “千止阁……”三个字,颜修均未用很大的声音,他的表情严肃起来了,抬眼看着陈弼勚,问:“何人能设宴在千止阁?” “如今圣上。”陈弼勚轻笑着答道。 颜修需要更深入地去想了,他的确知道陈弼勚给陈弢劭写信,要来了宅子,但那尚且能想成一种宽恕、一种照顾,而众多的事情合在一起想,陈弢劭的立场愈发成迷。 颜修问:“他到底是不是恨你?” “如果恨我,自然不会给我此处宜居的府邸。” 颜修再思虑一阵,说:“我近日越来越觉得奇怪,那年那日在千止阁,他公然发怒,后来又背信弃义,攻城,迫使你禅位,可从另一处想,他夺位,致使陈弥勫的所为竹篮打水,让民众信任服从,解决了瑶台变乱之事……而你,居然自在出入黔岭大牢,如今又能安稳在此。” 陈弼勚坐在桌旁,拇指撑着颊侧,不喜不怒。 颜修压低了声音,他的眼睛睁圆了,因为紧张,于是手攥成了空拳。 颜修缓声说:“我猜,从那时千止阁一事起,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了。” 陈弼勚提神吸气,并未及时地应答,但嘴角处的笑越来越明朗,他仰头,将半杯茶饮尽,这才说:“回泱京之后,我就未有太多伪装与防备,我原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 颜修道:“我是猜想过几次,但都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陈弼勚的确精明,他再次撑着脸,说:“虽说我在乱事里抽身而退,但本意还是为了救天下,而非救我。” “你就……这么信他?” 自然,陈弼勚知道颜修所说的“他”就是陈弢劭。 “那时,民愤挤压,若是他未佯装背叛,恐怕也不能帮我想出更好的法子,再说,人总要信点什么的。” “我懂了。” 颜修伸手,将手心抚在陈弼勚脸上。看着陈弼勚,颜修的目光柔和起来,那里面是喜爱、深情、钦佩,是一种道不明的触动。 颜修吃好了,起身、漱嘴,陈弼勚就也随他起来,颜修上前抱着陈弼勚,接着又吻他。 后来,含着泪,低声地说:“以后要活得愉快些。” “知道。”陈弼勚点头应答。 天早就大亮了,这时吃早饭,已经算是迟的,从窗的空隙漏进来的光,又向外移动,过不了多久,就该不见了。 / 第二日,千止阁的宴席早在备着,无人会管陈弜漪,因此顽皮的她连晚膳都未用,她穿了深蓝下裙,上头暗红的小衫,将珠花去了,耳坠与颈链也解下,在镜子前头思来想去。 终究,留了个简单的芍药绿叶钗在头上。 她小声地,询问一旁的女侍:“喂没喂我的小狗?” “喂了,公主,你要不要去看看?” “那就好,我不去看,我兄长来看我,我得去一趟沧华园,你别跟着了,我很快就回来。”谎话说在嘴上,倒是丝毫不紧张的,陈弜漪特地穿得轻便,身上也未有什么繁重的饰物。 方便夜行,也方便躲避,方便逃跑。 可实在来说,真的要逃跑的倒不是陈弜漪,只是她的热心肠叫她迫近这场无形的纠葛,她知道,纷争也会到来的。 但陈弜漪不怕。 她带了包袱,那里头包着个匣子,里面装珍玉、珠宝、金子,还有些从月阔宫搜来的银票。 月初,月亮似个银制的细钩子,挂在灰蓝色的云上。 陈弜漪与城门处的守卫说:“我是静澜公主,崇城之内,无人管得了我,你们该知道吧。” 守卫说:“听说过静澜公主。” 都是受了训的精兵强将,脑子也聪慧,陈弜漪垫着脚气势汹汹,往他们脸上瞧时,他们察言观色,就了然了她的身份。 原本想好的各色谋略,最终只用去半个,陈弜漪一手捂好了包袱,一手打着灯笼,她出了崇城,便快步地奔走,她再过了两条长巷,在坊外的一处荒地旁,见到了容桑。 “我前日出宫时已经找好了马车和赶车的,人是可靠的,一会儿出发,其他的不用担忧,她会带你南下,去建亭。” 容桑眨着眼,轻声地问:“若是他不认我怎么办?若是他不认我,我是不是该回来?” “不会不认你的,再说,你除了走,还能怎么办?我想了很久,那归荣王和王妃之间暗流汹涌,如今,荣王妃又知道你的一切,你怎么能保证她永远护着你?你要逃离他们,过得更简单些。” 陈弜漪将包袱塞入容桑怀里,娇生惯养如她,却仍然会觉得容桑太过脆弱,可是,只能帮她到这儿了。 容桑穿得素净,头上有睡莲步摇,她弯下腿,跪在了灯笼前面的光圈里,说:“静澜公主,那日在宫里,若不是你命人相救,我大概早已经死了,再谢过你。” “我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即便我们不熟悉,也是要救的。” 有些时候,陈弜漪的处事说话都和旁人不同,她未经历基本的成长,却在那场变乱里得到了独特的一种力,她能一人从建亭回来,能闯宫门,那自然也能救容桑的性命,并且,再帮她一次。 不远处有马奔声了,细听,便知道也有行车声,陈弜漪和容桑转头,只见,一个亮点颠簸抖动着,愈来愈近了。 赶车的响起很亮的一嗓子,说:“来了,二位姑娘,咱们抓紧时间走了。” “上车吧,快上车吧。”陈弜漪抓着容桑的手,一瞬间,像是能感受到很淡的亲近感,毕竟,她们的身体里有一半相同的血肉。 容桑的泪掉下来,落在了陈弜漪的手背上。 “画带了吗?”陈弜漪忙问。 容桑答她:“带了,我把画偷出来了,就在我的包袱里。” 陈弜漪深吸一口气,说:“拜托你,你替我照顾他们吧,你才是亲妹妹,我那时总是冲撞,说了叫他们伤心的话,不招呼一声就走了。” “我知道,但他们一定不会怪你的,听你所说,就知道兄长和嫂嫂都是好人。” “对。” 容桑去掉了在荣王府中繁琐艳丽的打扮,但她身上,有着尚未淡去的脂粉气味,她温柔、内敛,又有隐藏很深的、属于她的灵动。 此一别,或许不会再见了,陈弜漪看着远去的车的影子,她哭起来,泪挂在下巴上。 她爱泱京,留恋崇城,可建亭总在回忆里安稳地躲着,那里湿暖,有许多花,以及叫不上名字的树,那里的风很薄。 建亭下雨了吗,有人流汗了吗,先生还记不记得弜漪呢? 或许,屈瑶也在想着,生个她和陈弛勤的孩子了。 而此时的崇城,未到盛夏,刚刚入夜。 崇城里的千止阁中,宴庆即将开始了。 [本回完] 下回说 千止阁详解暗中计 拂醉崖长思世间情 第75章 第卅一回 [壹] 千止阁详解暗中计 拂醉崖长思世间情 —— 颜修穿米黄阔袖的一身,梳了个自在飘逸的头,他在千止阁下,便看见一旁大路上来了几位着官服的男子,有年长的,亦有年青的。 月亮是挂在云头上的、银色的钩子。 “可还有什么嘱咐?”颜修侧身过去,贴近陈弼勚的耳朵,问他。 陈弼勚今日穿得更是素雅,他身着冷蓝色窄袖单袍,显得更为挺拔,乌发是束起的,一侧头,便有那么几缕,拂在颜修的脸上。 颜修被搔得痒了,拨开他的头发,佯装躲他。 “不用慎重,不必礼貌,遇到熟识的人打招呼,仅仅见过的就假装没见过,从来没见过的,就看也别看,”陈弼勚的嘴角上滑出一丝笑,他的脸上倒是没有负担,吐了口气,缓声道,“还有就是,菜应该不错,多吃点。” 他似乎掌控着不便透露的一切,颜修在他身旁跟着,二人自千止阁前的大路到阶梯,自两排守卫的眼前经过。 他们来到了一层的厅中。 见四周明处无人,环境也嘈杂,颜修忽然问:“会不会打起来?” “怎么会打,谁打谁?” “你说朝中重臣与黔岭将领都在,他们终究是陈弢劭提拔任用的,他们会不恨你?安全起见,陈弢劭自然不可能告诉他们全部的事实。” 颜修的确是真的担忧,担忧平静的日子被再一轮风暴打断,担忧陈弼勚的忽然出现会引发他人的不满,担忧一切不可控事情的发生。 陈弼勚自在轻松,叹道:“为什么恨我?不必要恨我。” “但是很多人以为你死了。” 颜修圆睁着眼睛,那里面有天然的光,他忐忑着,只得吸气,再吐气。 长发青丝、红绢翠玉、雅淡衣裳。 颜修无法忽视陈弼勚略微痴呆起来的视线,他轻轻侧脸,对陈弼勚说:“别这么看我。” 陈弼勚却忍不住笑出来了,他像是撒娇,声音变得柔和而爽朗,两只手将颜修的阔袖子拽着,道:“为什么不能看?都看了这么久了。” 千止阁里头,装饰还是老样子,较其他宫室内敛些,更雅致清淡些,烛灯闪烁,纱幔布帏共存,木雕彩漆装点。 有人进来了,是颜修见过几次的大人,但想不起名字了,他腮上净是花白胡须,往陈弼勚脸上一瞧,便蹙起了眉。 像是诧异,也像是恐惧。 陈弼勚只是轻笑,并未说什么,他的视线未在别处停留太久,大多数时候都在看颜修,他拽了颜修的腕子,说:“上去吧,快上去。” 颜修后背发凉,但未表现出惊慌,等二人到了千止阁顶层,便在四面通风的宴庆场中坐下,颜修的位子偏僻,陈弼勚的位子更偏僻。 一切都是热闹的、平和的,陈弢劭未到的此时,有人在高声交谈,也有人进进出出,乐师奏乐,和睦充耳。 颜修前方无人落座,他再一抬眼,便看见正对的、也在看向他的男子,那人叫任涛和,曾是兵营里一个做官的,颜修任军医时和他说过话,尽管讲的都是公事,可二人算是熟识。 颜修提袖掩面,将杯里的清茶喝下一口。 他知道,任涛和露出了一种愕然也了然的表情,他猜想,今日宴庆的座位,自有其排布的道理。 陈弼勚便坐在任涛和左后方的角落里,他见颜修再抬头了,便冲着他发呆,忽然,陈弼勚吐舌挤眼,做了个可爱的鬼脸。 颜修的半口茶未吞,险些被逗得呛着。 陈弼勚鼓起腮,学金鱼吐气。 颜修不敢再瞧他,可还是想看,只得躲闪着,终究,遮住半张脸,忍着笑,乃至肩背发颤了。 这时,四下忽然安静了,只见,有提着龙灯的二位女侍出来,随即,内侍出来四位,再接着,便是陈弢劭身边最得力的内侍。 陈弢劭也出来了。 一切礼节都严密照常,颜修与那些臣下一同跪着,他察觉到陈弢劭的脸色平常。 这才是最不平常的。 此等场合,安全便罢,若是真的有大事发生,必然是性命攸关的,颜修不清楚陈弼勚与陈弢劭谋划了什么,只是莫名地慌张警觉。 落座了,陈弢劭穿着白料金绣的圆领袍,算是自在平常的衣裳,他道:“黔岭战事曾蔓延反复,难以休止,现今黔岭大胜,因而设宴在此,以嘉奖庆贺,不忘功绩,也做祈祷祝愿,为纪念警示,祭奠逝去的众兵众将。” 颜修随众人抬起手腕,与他们一起,将瓷盅里的酒倒在地上。 是瑶台的云清稞,嗅来清冽,陈弼勚在那里坐着,祭奠结束,便自斟了一盅来喝。 只听,外头来了略微发急的脚步声,内侍进来跪下,道:“陛下,宴庆并未邀归荣王前来,但他非要进来……” 内侍还欲说什么,可身后的陈弥勫已经靠近了,他一张精瘦的黑脸上,双眼发亮,胡须较从前白了几根,他并未行礼,沉声,道:“今日宴会,皇亲重臣皆在,却唯独未请本王前来,仔细打探才知道,是有贵人回来了。” 他的讽刺就在表面上,他因今日之事张狂起来,继续说:“陛下,你得给在座诸位解释清楚。” 陈弢劭大概并不着急,他仍旧安定坐着,轻笑,问:“解释什么?” “解释为何先帝陈弼勚还活着,解释他为何还会出现在崇城,在这座楼里待着。”陈弥勫咬起了牙关。 众人自然想要惊叹议论,可境况不清,因而不能有言语举动,因此,此处更安静了。 陈弢劭站起来了,他挪步往外,站在脚下矮台的边缘,他的手背着,说:“他禅位之后,朕可从未说过要抓他,人在世,总要有仁慈、信功德,陈弼勚未做什么恶事,让位与朕,他为何不能出现在此处?” “你明明放出消息,说他死了。”陈弥勫道。 陈弢劭听毕,忽然仰天大笑,而后,说:“归荣王,朕可没有放过那样的消息,民间传闻众多,难道都要信吗?” 乐声早已止住,那些乐师及舞女,全在不觉然里退下去了,此处未留太多宫人,而重臣和皇亲都在。 陈弢劭那般镇静,从座位上起来的陈弼勚也是。 陈弼勚潇洒也肃然,看着陈弥勫的眼睛,不急不缓地走过来、停下。 这次,四下忽然涌起的喧闹止不住了,一会儿,又被内侍的咳嗽压下去,陈弼勚样子变了,褪去稚嫩,更英武,也更稳重,他不说话,就在陈弥勫身侧的不远处,站着。 陈弢劭继续说:“既然归荣王有这么多的疑问,那朕的疑问也需要解答,呈坛失火当日,纵火之人的尸体便已经找到,后来调查,发现他曾经是外府衙门的捕快,而后受家舅指引,得了个进京的机会,这个机会,便是在德天楼差人管店,每月拿不少的银钱,而这个家舅,就是归荣王你的部下。那时,瑶台叛乱四起,民愤积压,而偏偏在失火的时候,呈坛去了许多的瑶台人,自称是新宫的劳工。” “本就是与本王毫无干系——” “有没有干系你自己清楚,”陈弢劭未恼怒,他接了内侍递来的温茶,饮下半杯,继续说,“再说瑶台,虐待劳工一事为真,但闻陌青一系写诗撰文,影响并非广泛,民间有人利用闻陌青,挑动民愤,以达到并不单纯的目的,而闻陌青之死,也并非是单纯的自杀吧。” 陈弥勫的眼睛睁得更狠,他深吸气,冷言道:“若非着实有民愤,谁又能挑动民愤呢?” “朕未说没有民愤,闻陌青的诗社里,有位叫谭松庭的,在瑶台待了不短的时间,他在山林里还有一座宅子,从宅子中厨屋的柴堆里,发现了引火未用完的、谭松庭的手迹,而上面的字迹似闻陌青又非闻陌青,想必闻陌青死时留下的、闻名四处的遗信,亦是出自谭松庭之手吧。” 陈弥勫深喘了一口气,他站定在那处,盯着陈弢劭,他眼底深红,再转头,看着陈弼勚的脸侧。 陈弼勚接了陈弢劭的话头,他话语轻快,他看着陈弥勫,说:“归荣王,有些人要的民愤,恐怕是为自己所谋的遮羞布,君主惧怕民愤,而有些人,却喜爱民愤,我所言不错吧?” 陈弥勫屏气,而后,道:“谁都能信口开河的,都能编故事,都能为所见强加因果,我未曾预料,你们居然如此害我。” “我们没有害你,也并未强加因果,闻陌青的遗信已经在回泱京的路上了,而谭松庭等人,早就在楼下恭候,等信有了,人在了,就什么都清楚了,”陈弼勚说着,回身,正面与陈弥勫对视,他道,“信假借闻陌青之口,将罪行嫁祸于我,我还记得是这么写的,‘余欲说行宫修建迫害劳工一事,为贫苦者伸冤,却遭当今圣上暗查,其欲塞我之口,便轻夺我之命,镣刑未至,见毓不屈,此先去矣,以达为民之志,了终生所愿’,若信并非出自闻陌青之手,那么,闻陌青的死就要深究了。” 陈弼勚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弥勫,而颜修,却陷入了持久的诧异里,待听到此处,他已然在震惊后开始懊悔了。颜修那时也入了圈套,弃去对陈弼勚的信任,认为是他逼死了闻陌青,颜修因而忆起自己儿时的惨事,甚至几次藏刀在身上,预备了断陈弼勚的性命。 顾不上喝酒、猜想、交谈,宴庆上的颜修,看着陈弼勚。 颜修眼中含泪,他的脑海中开始回环的的是许多景象,陈弼勚经历了石山的毒蛇,经历天降的刺客,他能为大局委屈自己,亦会在战场上驰马杀敌,他曾经挨了颜幽那几乎致命的一剑…… 但。 陈弼勚未颓废、未世俗、未沧桑,他英俊、活泼,生得长身阔背,还是有些幼稚,喜欢玩笑。真诚,又机敏。 [本回未完] 第76章 第卅一回 [贰] 身后的人前倾,几乎是从颜修背上飞出去的,只见桌案上的火光跳动,蜡泪自勾金白烛的凹陷处洒出去,碗盘与瓷盆掉了几个,那些佳肴滚落出去,汤汁洒在脚下的毯子上。 宴会似乎还未真的开始过,落座甚至没有多久的时间,也许,还不到半个时辰。 陈弼勚就在不远处站着,他目光凌厉,也带几分惬意的笑,当颜修身后的参宴者飞出去时,陈弼勚闪身躲避,下一瞬,这场合内一片惊愕的喧嚷,许多人站了起来,而站在矮台上的陈弢劭眉头轻蹙,接着,他被窗外跃进来的几名暗卫护好了。 那飞身出去的人,一身不算繁琐的衣衫,动作迅疾敏捷,他的长刀早在手臂上藏着。 陈弥勫并没有来得及躲藏与反击,方才还高声言语的他,此时,已然倒在了一片腥热的鲜血里。 那把刀看着锋利,亮相的瞬间便有白光自颜修视线里拂过,利刃直入要害之处,血喷洒往四处,另有着实汹涌的一股,洒在了颜修眼前的地上、桌子上。 颜修顾不得惧怕,也对带刀人的来路、目的均不清楚,而陈弼勚就在陈弥勫的不远处。 带刀之人,似一只敏捷也不知名的夜行鸟雀,从外围栏杆上方的空荡处出去,黑衣消失于黑夜中,情况不明。 “追!”陈弢劭下令。 颜修的心口处,像是鼓在擂动,他慌得脑袋发涨,连喉管也涩疼起来,他到了陈弼勚身边,也不顾胸前及下巴上溅来的血珠,低声道:“陈流怨。” “不要看。”陈弼勚的鞋面上、袍摆上也是血,可他急着,挡了颜修的眼睛,不叫他看见死人的惨相。 他几乎忙乱到忘了颜修是行医之人,他急着去揽他的肩,说:“咱们能回去了。” 颜修抬起袖子,抹了自己下巴上还泛着湿气的血迹,沉声道;“我先看看,我不会害怕的。” 陈弢劭似乎下了令,因而,有许多人开始告退了,混乱中,颜修回身看陈弢劭,这一刹那,他发觉,陈弢劭的自如藏在略微的无措里。 颜修似乎懂了全部。 陈弥勫能知道陈弼勚参宴的消息,或许,是陈弢劭和陈弼勚刻意散播的。 而后,那尸体被打扫下去,此处还留了些陈弢劭不让离开的人,颜修扫视一眼,便知道他们大多是兵中的将领,并且,连那个算是熟悉的任涛和也在。 陈弼勚引了颜修去楼下房中,那儿,宫人很快备好了水与帕子,陈弼勚自己净了手脸,又拧了半湿的帕子,过来,看着颜修。 陈弼勚说:“没擦干净,我帮你擦。” 极度紧张的境况之下,陈弼勚逼迫自己定神,实则,他的手腕都在发抖,颜修洗过脸了,颊边还有未干的水渍,浸泡着一缕头发。 沉默半晌,颜修才轻吐出两个字:“死了。” 他的目光中,情绪深不见底,他看着陈弼勚,任由他拿着帕子在自己脸上抹,颜修也发起抖来,他双手把住了陈弼勚抬起来的下臂。 一滴泪,掉出了颜修右边的眼眶。 陈弼勚却很和煦地笑起来,叹道:“还说你不害怕,都吓哭了……” “我不应该。”颜修哽咽着,说道。 “什么不应该?” “我不应该觉得你迫害了闻陌青,不应该连一丝信任都不留的。” “都过去了,”陈弼勚细瞧颜修的脖颈和下巴,见都干净了,这才将帕子挂在银盆边上,又道,“从来不会怪你的,一点都不会。” 颜修很突然地揽了陈弼勚的脖子,紧紧拥住了他。 哭泣似有声,又似无声,颜修知觉到自己遇见了神明,因而纠结、不甘、懊悔、痛惜。 还有就是崇拜。 / “各位,知道你们实在辛劳,因此就长话短说。” 陈弢劭坐在原处说话,而桌前冷掉的酒菜早就撤下去了,为各人上了点心碟子、鲜果碟子,及新泡好的茶水。 早已经没有宴会的样子了,乐师舞女没有再来,部分臣下散去,而看陈弢劭神情严肃,因此,下头被留下的将领们全部直背定神,万般谨慎。 颜修和陈弼勚再次上来,各自找个空位子坐下,这时候,来了一名守卫,进门便报:“启禀陛下,方才谋害归荣王的人,从此处跃下,已经摔死了,查过,是厢吉王的亲信,此前因兵器分发之事,与归荣王的部下起过冲突。” 情况便是这样,在众多人眼前发生了,结果在此明说,也必然将流传于四处。 先前的事暂且不提,陈弢劭正声,道:“今日特地留了你们几位,是要说一件发生在黔岭的旧事,想必有人已经认出了颜公子,也在为他杀人一事疑惑,早先,朕已经差人拿了黔岭营中的军医,才知道,他并不是颜公子本人。” 五月的夜风算是温热的,浮动在不高不低处。 即便有所怀疑,可在此处的人,自然无人敢提问,他们全都战战兢兢坐着,他们极少有人乐意全心意地为那被掏心的人伸冤。 实则,那件事只是流传于忙碌群体里,并且供给谈论。 这一刻,一部分与此相关的将领早已后背冒汗了,他们最害怕自己曾冒犯过颜修,因而要得一个天大的怪罪。 “那人如今还关在泱京郊外的监牢里,他交代自己大名是齐子仁,为寻得掌控他人的趣味,才用巫术取巧,假冒他人,做了坏事,若是各位还有疑惑,可以亲自去监牢中看查。” 这些话像从陈弢劭口中轻飘飘出来的,却足以澄清和威慑了,他站起了身,随即,陈弼勚看向颜修,但颜修还在回神。 那些即将退下的将领们,也站起来了。 月如钩,天愈黑,风便透凉了一些,离开时,陈弢劭还特地与二人告别,颜修道:“我没想到能有机会说清楚那件事情,多谢你了。” 头上繁茂的叶子在风里晃动,陈弢劭支开了近身的宫人,他说:“更应该多谢流怨,若不是他那时早做打算,此处,早就是陈弥勫的地界了,我收受了太多本应该属于他的荣耀,实在难当。” 陈弼勚表情还是往常的样子,他笑起来,人往颜修背上粘,像是累了,下巴磕着颜修的肩膀,慢悠悠说:“没什么难当,有些事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 似乎,世间一切在今夜变得净透起来。 陈弥勫已死,自然,后来可能有棘手的情况出现,但在广阔的境界里,一切基本上都准备妥当了,能够安定了。 陈弼勚调侃陈弢劭,说:“听说你这个叛徒装得特别像。” 陈弢劭冷笑,拿扇子敲自己发酸的脖颈,道:“你自然知道我能装得像,否则,就不会与我相商,谋划一切了。” / 扶汕快到最热的时节了,潮闷、燥郁,阳光直照下来,刺进萧探晴的眼睛里。 “你不应该记得娘,也不应该记得你爹,你今后就是印家的孩子,这样多好,活得愉快又平顺,”不满周岁的颜空青被萧探晴抱着,萧探晴自言自语,“扶汕是最好的地方了,枫谷是扶汕,春麒山也是扶汕,若是有机会,也能去别处看看,你说呢?空青。” 颜空青还是个婴儿,自然完全未能懂萧探晴的话,她的小脸被丝帕遮住,人躲在萧探晴怀里,快睡着了。再过一会儿,萧探晴才低下脸,她看着空青,又说:“我是不能送你去公子身边的,他得有自己的生活吧,我也不想让你再知道过去的事了,在这里长大才是最好的。” 萧探晴回了身,从花堂的门里进去,她穿得清淡质朴,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印煜在内院的阴凉处练剑,萧探晴就待在一旁,走神地观看。 花堂是和睦处,便可作颜空青永远的乐园,萧探晴未能晚膳上桌,便悄悄地离开了。 她早有目的处,先是在远处山下的废弃农屋里住了一宿,第二日,天未亮,萧探晴便往春麒山去,这下子,真的是心灰意冷了,也了无牵挂了。 她最清楚,于颜幽,她永远没法是单纯的失望与痛恨,她思念他,从分别的那天起就是的。 终究,遗憾竟然是未能再见颜幽一面。 拂醉崖上的晨雾还没散开,鸟鸣、虫叫,各种枝叶摇摆碰撞着,萧探晴屈腿坐在崖边,见日光为远处的雾霭染上了半透的黄红。 发髻散开了,发丝飘起来,像破损的、薄弱的旗子。 “颜更盛——”算是用了很大的声音,可一部分被空阔处吞没,倒未显得刺耳,萧探晴压下声音,道,“以前我为你绣了不少衣裳,后来做饭、侍候你的起居,再后来,就与你成婚,还有了空青……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是不低微的,我可以任性,不必在不高兴的时候笑。” 深吸一口气,泪就不断地下落,萧探晴站了起来,她的眼中通红,她将眼睛闭上了。 说:“我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可我知道我还在喜欢你,或许是热切的喜欢,我们的生活才刚开始,你知不知道?” “你有没有懂过我?或者说,有没有喜欢过我?” 萧探晴再向前挪步,石块率先滚落,便连回声也不剩,她能知觉到风愈来愈烈,可风是热的。 山雾散尽的一刻还早,或者,萧探晴的问题永远都没有答案了。 [本回完] 下回说 仲晴明随饮小寒酒 齐子仁静奏谷雨音 第77章 第卅二回 [壹] 仲晴明随饮小寒酒 齐子仁静奏谷雨音 —— 不觉然,秋日渐去,泱京迎来一个较为湿润的冬日,雪常常在下,这几天又来一场,小寒节气到了,银装飞雪衬着桃慵馆的素白粉墙,倒有了更多的水墨意境。 但日子不是总安静的,这日,颜修在家中设了酒席,请来一桌客人,有四位新熟悉的公子小姐,再都是旧识故人。 聂为穿红上缀黑的衣裳,他进了门,怀中捂着热乎乎的猫,闻风长大了一些,也更漂亮,白灰的猫细软蓬松,碰在手上,像新织的缎子。 随着家仆,自外院到设宴的厅前,秦绛身上斗篷未脱,她刻意将泛冰的指尖放进袖子里,好好暖着,说:“猫,我来看看猫。” 天色还未太晚,真正开席的时间不到,唐小姐也是个爱玩儿的,立即扔了手上的雪球,踩着细雪过来,嚷道:“我也要看猫。” “它怕生人!”聂为皱着眉责怪,像是护着个受人喜欢的孩子,他低着头,连吸气声都放得极其缓慢,将扣在闻风身上的手移开了。 聂为又警告:“都当心些。” “原本就不是你的猫,”秦绛伸着暖热的手,逗那小东西,笑道,“你都养了这么久了,应该送还给陈公子了吧。” 未有多久,听着声音的黎小姐也过来了,她使了尖翘的鼻子,去蹭闻风头顶的毛。 两位小姐都喜欢闻风,玩着,就清朗地笑起来了。 聂为还在劝:“它身体不好,前些日子变天,还吃了不少的药,爪子伤过,不能受冻,别碰它尾巴,它会不舒服……” 秦绛提议:“若是你真的喜欢,那便与陈公子说,彻底讨去就是。” “那倒用不着,也不是特别喜欢。” 聂为的伪装太差劲,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还含着不舍,秦绛任由两位小姑娘玩猫去,便扯着聂为的袖子,向不远处的亭子里,那处特地燃了炭火,前头,清扫出一条没雪的路。 落座后,有丫鬟忙着倒温好的酒,倒完,便退开了。 秦绛说:“自落在忙,咱们先在此坐一阵。” 聂为点头,他抬眼往别处看,见不远处的石桥上有人,那人长身玉立,可站不住,走得很慌,嘴上在说听不清的话。 “仲公子也来了。”聂为叹道。 秦绛抿了热酒,吁气,说;“是来了,自落特地找人去接他,我方才拿了点心给他,他认不出人,也不说别的话,在说自己的话,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林小姐还在?” “自然在,她也未有什么错处,毕竟是仲晴明欺骗在前的,红若有天分,过不了几年,就能在太医署当差了,做个副使。” 聂为捏着盅子的手僵住了,他蹙着眉往秦绛脸上看,半晌,说:“赵喙也是副使。” “我知道。” “不应该,既然有那么大的误会,她就不该去宫里。” “聂大人,红若从未有什么错处,连毒酒都是假的,她还是心软,终究什么都没做。” 一处枝头上,雪积下极其丰厚的一层,是晃眼的白色。 仲晴明伸手去够那些雪,结果,雪掉了下来,弄得他头上和颈后全是,他冷得惊呼,缩着脖子去抱树,跪在了地上。 陈弼勚过来了,穿得简易舒服,他的靴子浸在不薄的雪中,弯了腰,说:“快起来。” 似懂非懂的仲晴明,将自己的头抱住了,他转了身,整个人坐在树底下的一堆雪上,他抬起脸,盯着陈弼勚看。 天色逐渐变暗,但一切还是能见的,仲晴明的鼻头耳尖发红,他还是干净也英俊,却不再是潇洒自在的,他摇了摇头。 陈弼勚直起身,无奈地看他,不知道该作何言语了。 后来,颜修叫了两位家仆过来,将仲晴明扯起来,搀着、哄着,仲晴明却大叫:“延国姓陈,你姓甚名谁,妄求御从的叛降?” 他的眼睛因愤怒涨成红色,强硬地回头一次,咬起了牙关,盯着陈弼勚。 “现在好一些了,这种偶尔犯病的状况也许得持续很久,这种病,也需要心药医。”颜修拽了陈弼勚的袖子,要和他一同去厅里。 陈弼勚说:“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心药,没人能说出原委,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 “我要再找些外山巫术的书,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颜修话毕,忽然想起了别的,他回身,道,“我知道皇室禁用了外山巫术。” “是。” “那你准不准许?” 看颜修真的严肃起来,陈弼勚笑出了声,说:“我如今什么也不是,不是太子也不是君王,我甚至得依靠你更多,哪里还敢不准许你。” 陈弼勚这么说话,可颜修知道自己对他既无约束,也不怎么发火。 “我可没压迫你,”颜修说道,“你能不能跟我说说禁用巫术是为什么?我挺好奇的。” 若是许久前,陈弼勚倒真的不懂回答,可如今他完全了然真相,他面对着颜修,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没法告诉你了。” “你明明知道的,”颜修没有急躁,他平和地看着陈弼勚,说:“我能从你的表情上看出来,你知道,却不告诉我,所以那一定和杳和五十八年的事情有关系。” 倒未真的怕芥蒂产生,只是,陈弼勚惧怕颜修自责,因此不想告诉。 但他不得不说了。 “那时候我出生不久,因我的父皇寻药,惹怒了颜府的夫人,她用外山巫术在石山设阵,诅咒我身死魂飞,自那以后,外山巫术就被列入禁术了。” 颜修缓声说:“《巫酉》该通读通识,可并非一切为真,‘错想’全靠知觉,而‘诅咒’几乎是无法灵验的,所以你不会有事。” 颜修转了身,往回走,他没有生气,他只是开始疼惜了,心口处像遭受着利刃,甚至,连脊背也刺疼起来。 “当然,那只是我母亲的话,不一定是真的。” “就是真的,”颜修说,“你应该早些说的,那么我就能想通了,有人要危害你的性命,你父皇大怒,也是情理之中的。” 颜修站着不动了,他看着孤单,一个人站着,他没有回头,站在将黑的天幕下。 陈弼勚上前去,还未想清楚话语,就从颜修身后将他抱着,甚至,颜修的胳膊都被束缚在身侧。 “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们之间应该少些隐瞒,我没有为杀人者脱罪,更不是想叫你愧疚。”陈弼勚着急地说话,到结尾,哭腔蔓延开。 接着,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一阵的沉默,陈弼勚着急也委屈,他合住眼睛,一点点咂吻颜修的脖颈和颊侧。 后来,说:“不关你的事。” 颜修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抗拒陈弼勚的亲昵,他说:“我在想啊,你可不敢死,我甚至不敢思虑太久,那么多危难,现在全都是后怕,你要是真的……那时刚回扶汕,我总是梦见你,我最怕醒来,因为清醒会残酷地告诉我,什么都是真的。” 颜修已经经历过与陈弼勚的死别了。 这天晚上,有宴席上的推杯换盏,黄灯长照,众人微醺,雪还在落下,时而缓慢,时而迅疾,到深夜时,一丝风都没有。 那炭火燃过了最旺的时候,众人早就回去了,室内还是极其温热的,洗漱后躺下,颜修困得眼皮黏重,他不担忧会寒冷或者流落了,陈弼勚吹了灯上床,待进了被窝,还要说:“别喝酒,你喝不了多少。” “我不是醉了。”颜修的确还算清醒,他只是太想睡觉。 茫然里,嘴轻碰在了陈弼勚的嘴上。 / 到了次日,雪还没停。 岁华殿的窗前,有透进来的冷白色日光,蜡烛又点上两根,在桌前的银色烛台上。正方格,黑白子,陈弼勚睡得少了,有些头疼,因此这盘棋下得心不在焉。 陈弢劭倒还是平和精神的,他注视着棋盘,沉声道:“齐子仁的事,又有些变数。他既不是颜修,也不是齐子仁,我不知道真的齐子仁到底是谁,还在不在,派人查过,牢里那个是生于瑶台的木工,出身卑微,没才华也不出挑,曾经跟着富商梅成楚做事的,不知他为何熟悉了巫术,还冒充不止一个人,现如今,他已经死了。” “死了?”陈弼勚讶异。 “是。” 或者,对陈弢劭来说,调查一位平民并非难事,可那人普通得过分,身后既无势力,也无人脉。 陈弼勚思索一阵,便说:“那么多怪事。” “你要知道,如何论,你我都只是个人,除去出身,和谁都无异,不会活两百岁,也不会参透世间的全部。”陈弢劭说完,便拿了杯子饮茶。 “至少要试着参透。”陈弼勚说。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能试着推开现有的一切困局,建立全新的景象,我在想,我是时候结束这段工作了,帝位需要的,终究是你这样的人。” 陈弢劭倒不是随便说说,他思虑了很久,是很认真的。 陈弢劭猜到了,陈弼勚果然先想到了颜修,他敲着棋子,轻声说:“你知道,我不是过去的我了,若是再涉险,我还是有些担忧他,在宫里,总不如外面舒服。” 从此处看,陈弼勚的成长是显然的,他似乎有些退缩。 但不是全部的退缩都是坏事,有时候犹豫也是好的,陈弼勚继续说:“你受到了爱戴,为何不继续下去?许多人都认可你,百姓也认可你。” “你也是自小读书的,自然知道,百姓看来的好,或许并非真正的、可以长久的好,再说,我帮了你这么久,该放我去歇歇了吧。” 这二人,有自然的默契,有足矣的信任,他们一起成长,能有共鸣。 “静澜公主说,她在建亭的时候,总在想,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崇城呢,她做梦都想回来,有些人却做梦都想离开。” 陈弼勚终于将手上的棋子放下了,他说:“我也不知道喜欢还是不喜欢,或许,不一定要对某一处地方有明确的感情,我对人的喜欢才是真的喜欢。” “做什么?颜公子他今后做什么?”陈弢劭问道。 陈弼勚开始了深思,叹出一口气,说:“看他自己吧,若是想再进宫,就进宫,想开药局,就把他父母曾经的时安堂再开起来。” “说真的,我该去歇歇了,你得了父皇器重,自然有其中的道理,你不应该妄自菲薄。” “我知道。” 烛火晃动着。 外面的风起来了,雪开始斜着落,越来越快地落。 陈弢劭不是避世者,他通透,知道陈弼勚才是最适合皇位的人,他也世俗,因此不想太刻薄太拘谨,他想过轻松些的好生活。 像有私心,可也算不得私心。 陈弼勚此日所作—— 行云淌风早来绕,山月长阶露镇潮。 吹桐久寒人渐近,圣珩已解归魂桥。 [本回未完] 第78章 第卅二回 [贰] 是建亭府中一个冬雨飘落的黄昏,常绿的草木和雨,致使视野里的光晕呈现一种偏灰的绿色,院中的缸里种了草,但全没有夏日时候挺拔饱满的样子,即便绿着,但枝干已经疲软了。 屈瑶坐了把褐色的、藤条的椅子,她膝盖泛肿,因此无法长时站立,她几个月之前有了身孕,再过几个月,入夏前,就要生产了。 不热,甚至是过于凉的天,手上的扇子是无用的,容桑从院外进来,她穿得清淡素雅,长发绑成最简单的髻,脸被灶火熏得热了,因此用沾了水的手背贴着。 容桑从雨底下,踮起脚小跑来,说:“你冷不冷?我给你拿被子,要不要喝茶,汤还在做,一会儿就好。” “我坐着便好,你别忙碌了,我过意不去。” 屈瑶并非假意客气,她在说心里所想的实在话,一边说,一边看着檐下房外交织的雨珠。 容桑是几个月以前来建亭的,她蹲下去,扯了小凳子,在房檐下坐着,也看雨,她说:“我喜欢忙,喜欢照顾人,我从小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后来在荣王府被侍候了那些时间,觉得我不是我了,我很温柔吧,我觉得我对谁都是这样子,归荣王也没多坏,王妃也是,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坏人啊。” 屈瑶盯着容桑瘦窄的脊背,看她因冷气而微缩的肩膀,屈瑶忽然有许多要说的。 但她又不想说了。 陈弛勤的伞是朱红白杏的一盏,他回来了,屈瑶站了起来,而容桑还坐着,喊:“兄长!” 总算,这个称呼变得熟悉起来。 屈瑶的肚子还未到最鼓的时候,她样貌未变多少,肤色暗了一分,笑多起来,是悬在嘴角和眼底的喜悦,可今日,愈来愈大的雨叫她发愁,于是叹息:“不知道弜漪怎么样了,崇城怎么样了……” 视野中,是一方永久不变的院子、砖瓦和树。 陈弛勤合了伞进门,他答:“不会怎样,说不准今后,你还能回去看看。” “我带你走的那天起,就未再想过回去的事了。” 门边终究太亮,屈瑶要去加件衣裳,然后去榻上躺躺。 陈弛勤穿得式样质朴了许多,可色彩从来都是夺目的,他喜欢艳丽的红,喜欢纯然的白。 发尖处一粒水珠掉在了地上,陈弛勤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卷轴,他调整着未完全缓和的呼吸,对容桑说:“这画上的人像我们的娘,我就买下来了,那画师是个女子,她四处游走,今日到了建亭。” 卷轴与上次见的纹样不同,可都是小巧的,容桑讶异,盯着那画上的女子。 落款是陌生的,印章是陌生的,可画的笔法是熟悉的。 “是荣王妃……”容桑叹道。 或者,二人间连朋友也不算,甚至,容桑对游寒有过很多仇恨,仇恨她的机敏与隐瞒,可如今,归荣王陈弥勫被杀,荣王府没落。 曾经风光大气的荣王妃,如今过着怎样的生活。 雨持续地落着,容桑转身出了门,她甚至未带伞,在院中又回了头,问:“她在哪里卖画?” “天快黑了,你别去,人肯定走了。”陈弛勤的众多质问没说得出口,他对荣王府的人没什么好感,更知道游寒的隐瞒带给容桑许多苦难。 可容桑仍旧倔强,她再次大声地问:“到底在哪里?她年纪也不小,算是个长辈,我和她好歹认识。” 陈弛勤跟了出去,将伞撑开,他抓紧了容桑的腕子,与她一同在伞下,陈弛勤有些气了,高声说:“至少拿着伞!” 容桑真叫人猜不透,但至少,陈弛勤明白她为何这么做。 毕竟容桑对谁都好。 风携带着雨,雨是泥土气味的水,在四处泼洒。 那条街上有青石,也有一家亮了灯火的茶肆,路上空荡荡,最热闹的是白色的、聒噪喧嚣的水窝。 没什么荣王妃,也没什么画师。 建亭温暖湿润,四季如春。 屈瑶在榻上睡过去,她的梦被白色的雾气罩着,是那日大典,金色红色的皇后婚服,是那片最靠近务远门的、枫叶飘舞的林子。 也是屈房离,是陈弼勚,是仲花疏,是陈弜漪…… 是陈弛勤。 / 冬日的外头养不了鱼了。 那些池子,终究维持了原样,陈弼勚妄想建新的,也没建成。 还未真的回去做皇帝,可陈弼勚已经很忙了,陈弢劭将许多要事托付过来,太忙碌的时候就要在宫里住下。住的地方是临蛟台,陈弼勚自己喜欢临蛟台,他在那个高处站着,总会想起最危难的事情,想起曾经陷落的黔岭,想起瑶台,想起那个漫长悲凉的冬日。 也想起颜修。 “临蛟台处天宽,手可抚月。”叹息出声,是怀念也是释然,是太匆忙残忍的成长。 祝由年在一旁,忽然问:“公子,晚上准备什么酒?” “让他们看着去弄,把房中打扫干净才是要紧的,”陈弼勚穿斗篷,捂着手炉,看天地间一场苍白的薄雪,他道,“你应该知道,我那时候或许没可能再回来了。” 上来的内侍带了封急信,祝由年接来,说:“公子,香棠公主的信,从西空来的。” 那信封上,还有轻微的压痕,边沿略微毛躁,一看便知悉是奔波而来的东西。西空遥远,能来信已经算是极其不容易的事,陈弼勚将信纸打开,是米色洒金纸,上头是陈弦渊的字。 她写:……弼勚吾弟,闻汝归京,如今已进冬日,犹忆你禅位后传言纷纭,吾回延国,已不见你,妄觉永别,不胜痛哉。西空至严寒时候,草上飞雪,四兽出没,大风作号,奔马无声,我近日安稳康健,家中、国中大体安定,今入夜细思,作此书信,问汝安康。待春来夏暖后,归家问候,望你保重,若有闲暇,可来西空访看游历…… 雪越来越大了,临蛟台处的景致,广阔、雄浑,又透着快剥离去的单薄。 灯点上了,四下变黑,阴天连半个月亮也无,颜修借陈弼勚手上灯笼的光,看自己手上一枚新扳指,他忽然有点无措,脸也冷得发麻了。 说:“进去吧,风大。” 那灯笼里头的火苗闪得有些快了,陈弼勚扬了扬下巴,说:“不进去,要看雪。” “天都黑了,什么也看不见,”颜修知道陈弼勚有些风寒,因此格外执着要回房里,他扯着陈弼勚的袖子,拽了他往里去,一边走一边说:“要是病得重了,多难受啊,你连门都出不来,只能养着。” “这种小病。” 刚才一股冷风吹过,陈弼勚的鼻涕都快挂下来了,他说起话,声音是嘶哑的。 进了房里关好门,颜修这才悠闲坐下,酒不能喝了,便差人撤下去,拿了两碗黄芪桑子茶,是热的。 “喝吧,这个才是你该喝的。”颜修嘱咐道。 陈弼勚端起来嗅了两下,他脸上的坏笑淡下去了,皱了皱鼻子,勉强抿入两口,又嫌烫,只能放下,问:“你是不是还觉得我顽皮?” 话还未问完,陈弼勚自己先笑了。 “没有,”颜修把淡笑压下去,他轻抿着茶,忽然便严肃起来,半晌,才说,“我有些时候不敢看你,因为我会心疼你。” 他仿佛不好意思,说完这些故作着淡然,可要低头找个事做,没什么可玩的,就站了起来,解了斗篷,再解外袍,最终只留了衬袍在身上,单薄的一件浅蓝色衣裳。 颜修来不得崇城,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时间已经过去了许多,可到此处,仍然会想起陈弼勚经历的一切。 或许,陈弼勚都未那样觉得自己可怜。 颜修的眼底透红一片,他紧咬着牙关,他深吸进一口气,气息又与泪花一起迸落。 哭倒是忍住了,可心酸忍不住。 颜修就那样站着,不知做什么,不知看哪里,他面向着床近处的帘子,思绪飘远了,再呼出一口气。 “别这么,别这么,”陈弼勚像个粘人的孩童,他蹭上来,将颜修抱住了,哄他,“别这么,不然今后都不敢带你进来了。” 颜修的眼睛闭上,胳膊上折,扳住了陈弼勚的肩骨。 “你想一想,我今后还要继续做本属于自己的事,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想做皇帝的,兄长帮了我那么多,我不好在强迫他在此做君主,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以后,你是不是也得生活在这儿?你得陪着我呀。” 颜修将脸埋下去,他终究,无法找到那个淡漠冷静的自己了,他自然地接受陈弼勚的亲吻,他们都没有饮酒,却脚底发软。 暖帐下落,室外的大雪也在下落。 / 瑶台的寒冬亦然非好惹的。 逐渐迎来春回,雪却迟迟不去。 江鸟带了刀,梅霁泊在前头走着,二人踩着融化开的一场雪,江鸟能说蹩脚的外族话了,她忽然上前抓了梅霁泊的袖子,说:“看那个人。” 梅霁泊转身停住,她紧紧抓住江鸟的手。 阳光算是亮的,那路边一处矮楼,二层的栏杆后坐着个白衣的、抚琴的人。 “《谷雨音》……齐子仁。” 梅霁泊似乎要逃,可思忖后又未逃,她注视着那男子的眼睛,只见那神态里一片安稳的澄澈,不像有过沧桑,不似狡猾警敏,他看到他了,可似乎不认识她。 惊蛰未到,谷雨早远。 [本回完] 下回说 嫦淅河水涨旧草枯 怀清宫昼熄残阳热 第79章 第卅三回 [壹] 嫦淅河水涨旧草枯 怀清宫昼熄残阳热 —— 嫦淅河快到涨水之时,岸周的人不多不少,他们在浅蓝的天幕之下,穿单薄的衣裳,风不冷不热,柔软静拂。 颜府便在这近处,从巷子走,往内,路上遇到了不少住在近处的人,可自然不会有颜修熟识的面孔了。 时间太久,历经了二十多年,那里只剩下些残破的墙和顶,褪去漆色的门窗,以及长满杂草的院子,倒看不出是人烟常在的地方,而像个野外的绝境。 宅子里还有早去的整理打扫的人,门开着,那上面斑驳着,深浅颜色组成了奇怪的画儿,门上牌匾早没了踪影。 不知何处来的蛛网,粘在了鼻梁上,颜修就伸手,将那淡色的薄丝挑开,他道:“好在提前收拾过了。” “还没弄完,”陈弼勚拿着折扇,他表情沉重,总在无尽地思索着,他说,“应该早些派他们过来。” “那个,”颜修嘴角挂上一丝淡笑,进了门,他弯腰抚着门后的砖角,说,“那时刚开始念书,太想睡觉又不敢偷懒的时候,就在这儿睡,睡着了会嗑到额头。” 颜修将一件墨蓝纱织孔雀纹外衣穿着,这么看,他的背影无比清瘦雅致,他直起腰来了,就转身往内走。 内里的景致不如外头,是历经过打砸和大火的,又被风雨腐蚀多年,定然也遭过不少的窃贼,因此,完全不是颜修记忆里富贵文雅的园子。 倒像是在没有围墙的破城里。 他环视四处,轻念:“都被火烧了,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从前不是这样的,我走的时候都没这么破。” 高温导致的焦糊味早就被风散去,只留下木然的断壁,以及无人打理的园林,那些植被在大火之后仍旧倔强地生出,经历了年复一年的冬春雨雪。 陈弼勚唤了跟从的人过来,吩咐了些什么,而后,他不知该应和什么,是失落和无措,更有震撼。 想象总归是想象,当这日,亲眼看着颜府的残缺样貌,陈弼勚便真正知觉了那时有过天大的变故,他深吐一口气,合住了眼睛,仿佛,眼皮上半透的阳光能带人回往过去。 陈弼勚似乎听到了孩童嬉戏时脆朗的笑,以及大人的谈话、家仆的脚步,听到了院中清池泛水,游鱼摆头。 晚春雨天,水滴砸在浅青色的池面上。 “我昨日已经往惹敖去了书信,柯志林修建此类园林最巧妙,他不久就会来泱京的。”陈弼勚没觉得自己多了不起,甚至,这些计划在他看来连弥补都算不上, 倒不是抢着承担父辈的罪责,只是,陈弼勚想叫颜修开心些。 他像个谨慎献宝的人,眼睛睁得很开,看着颜修,等他的答复。 颜修说:“你不应该觉得这是你该做的,和你没有关系。” “但我想让你别难过,如果真的能住回来,你一定会开心的是不是?”陈弼勚开了扇子,又将其合上,他翘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灵动的笑容。 颜修知道拗不过的,方才看见废墟都没哭,可陈弼勚说完话,他便想哭了,只能忍着,深吸一口气,笑道:“那听你的,我知道拒绝也没用,但钱我还是——” “这点钱我还是有。” “再少也是你的钱。” 陈弼勚下了决心,他上前去,忽然将颜修的腕子攥得极紧,他说:“别管是谁的钱了,钱不那么重要,高兴才重要,乐意才重要。” 颜修被拽着,挣不脱,他只得跟着陈弼勚向院内走,他们像是逃离了喧嚣,来了一处奇异的地方,此处荒凉、寂静。 太阳似乎都不那么热了。 陈弼勚说:“以后这里建好了,再在街上找合适的铺子,把你的药局开好,你不喜欢在宫里就来此处,我知道你其实不想待在宫里,但为了我高兴——” “我没不愿意。” 脚下石子险些将颜修绊倒了,他皱着眉头,说。 “但你还是更喜欢开药局是不是?而不是待在太医署,放心,对我来说你在哪里都可以。” 颜修抿着嘴不言语,他得想好怎么说自己要说的话,他思索了一阵,才道:“我没说不愿意待在太医署,我也没说开药局。” 陈弼勚没回头,颜修像盯幼稚的孩童一样盯他,无奈地叹气,陈弼勚走得慢了,他愣了一阵,忽然略微弓着脊背转身,人往颜修怀里钻,将颜修的腰抱住了。 颜修被弄得无措,讶异了一阵,才安静地抬手,他抚着陈弼勚的头发。 其实还在紧张地发着呆。 / 姵砂斋门前来了个人,他脸上一道浅色的伤,倒没破,只是略微地肿着。 他抬起那双深色的眼睛,用低沉的嗓子吐声,说:“有话,下马来说。” 仲花疏脸上仍旧涂着那片虚假的胎记,她在此处或者,即便是在泱京内,却少知道什么新鲜消息,她不太想知道了,她甚至有些排斥听到有关皇室的传言。 她似乎对躲避喜欢起来。 “这儿是卖脂粉香膏的,公子,要什么?”仲花疏在里头坐着,拿了一片团扇。 男子将脸再抬高了些,他猛地前进两步,走得近了,道:“经沧华园,回岁华殿,我与别人换班,要去秦大人府上……” 仲花疏这才能细致看清他的模样,仲花疏讶异,睁圆了眼睛轻问:“晴明?” 仲晴明只是点了点头,但似乎,并未认出仲花疏,他径直往一旁去,找了椅子坐下。 “你怎么了?病了?”仲花疏上前去,按了按仲晴明的肩膀,她认真向他的眼里端详,又去一旁,拿了燃着的蜡烛来,说,“那时候你终究不愿成为我的眼线,我费尽口舌也无法说服你,后来就放弃了那些念头,我还得庆幸,由于你,我才没伤害儿子。” 仲晴明应了一声,仍旧呆愣地坐着。 他眼底没了太多光泽,魂魄漂浮去了另一处,他回过头,盯着仲花疏的脸。 仲花疏拿点心给他,他不客气地吃了。 “我从未预料到我会那么逃避与过去所有人相见,我原本想,我与儿子一定会回去,但后来,他逃走了,他不记得事,还是会逃,”仲花疏也坐下,与仲晴明一同喝茶,说,“我知道,权力永远吸引着我,可如今,悠闲也在吸引我了,或许我是个不能和别人长久同住的人,一个人就这么不管不顾,也挺好的,虽然还是想我的两个孩子。” 仲花疏似乎永远不会老去,她还是灵巧漂亮也青春的,她扬了扬下巴,说:“多吃些,晴明。” 仲晴明仰起头饮茶,毕了,将嘴角处的饼渣舔干净,他站了起来,往陈列脂粉的架子旁边去,盯着那些漂亮盒子看。 仲花疏起身,说:“你要不要,如果要的话,可以送给喜欢的姑娘,把她的名字刻在上面,我帮你刻。” 半晌之后,仲晴明才回头,他没什么表情,在发呆,转了转眼珠,忽然应了一声很淡的:“好。” 仲花疏于是笑起来,她去桌上拿了纸笔,还问他:“是怎样的人?” 仲晴明不太会握笔了,他的手还在轻微抖着,他极其小心。 仲花疏说:“来,写她的名字。” 不知仲晴明的心底有什么特别的力量在驱使,仲花疏也是极其讶异的,她盯着仲晴明手底的纸,看他在那上头写下二个字。 是歪扭也毛躁的两个。 红若。 / 枫谷镇的雨连下八日。 第九日的早上,雨这才渐停,四处都是湿的,翠色的树和草,在肆意浇灌下挺拔茂盛,花堂门前是个小姑娘,她五六岁,正举着一把涂成深蓝的木刀。 她回头,将木刀挥着,往身后大人的身上砍。 大人作势抵挡,揉揉她的双丫髻,说:“空青打败我了。” “我要真刀。”颜空青抱住了印煜的大腿。 瞧得出来,印煜溺爱她,他正将她抱起来,一边回身进门,一边说:“再长大一些,就能用真刀了,你爹那时候也喜欢刀,但后来选了剑。” 颜空青歪着头,天真问道:“你爹是谁?” “你爹,不是我爹,是空青的爹,空青的父亲。” 心酸涌上心口。 夫人也出来了,她摸了摸空青的脸蛋,她出了门槛便抬头,往不远处看,本是随意一瞧,可正将颜幽看见了。 他穿深青长衣,束袖系腰,背上还有一顶滴水的斗笠,他撞上了夫人的视线,接着,也将印煜的视线撞上了。 几人皆是愣住,雨后透湿的空气是沉重的。 “去里面吧。”印煜说。 印煜未料到,一进院子,颜幽便重重跪下,他不说话,俯身弓腰地,磕了三个头。 夫人问:“怎么了?有事情就说事情。” 空青待在印煜怀内,她对颜幽陌生,因此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印煜放了空青下来,让夫人带她回房。 “拜见师父,更盛多年未回,曾经用剑伤了好人,违反了师门禁令,恳请师父重罚。”颜幽沉声说道。 印煜沉默一阵,忽然叹气:“你该看看你的女儿,再说别的,还有,探晴去找你,几年没回来了。” 颜幽在一处有水的地方跪着,他说:“她不该去找我。” “先起身,进去说别的。” 印煜自然有对颜幽的气愤,可他不想在院中给他难堪,于是,两人进屋了,有印煜的其他徒弟端了茶来,空青被夫人牵着,她说:“师公,我又来了。” “这是你爹,来看看他。” 颜幽只敢站着,他似乎是做梦,忽然,就见到了变化如此大的空青,看她漂亮灵动,看她机智可爱。 一只手指被空青抓住晃晃。 空青说:“爹。” 或许,她着实不了解爹具体是什么意思,她喊得利落,又有些局促,退回去,藏在了夫人身后。 颜幽抬起透红的眼,泪只有一滴滑下来,他说:“我要去春麒山,找夫子,我得找到探晴。” [本回未完] 第80章 第卅三回 [贰] 叶盛子亲自带着人进去,绕了几条廊道,过了几处院子。 雨又开始落了,是极其细的,似雾一样,有虚无的漂浮之感,叶盛子在前面,只留给颜幽一个穿了灰白衣衫的脊背,他慢步前行,说:“我未将探晴的事情告诉别人,她那日在拂醉崖上,欲求短见,结果被樵夫阻拦,而后,有进山的徒子带她回来了,我原本已经将她劝好了,但她服了毒草,自此后神识受挫,虽然保住了性命,但长睡未起,需要他人的照顾。” 待这些说完,萧探晴的住所也要到了,是吹桐轩内极其清幽的一处,原本用来待贵客的地方,颜幽跟随叶盛子往阶梯上走,门前守着的女徒子在看书,她起身同叶盛子问了安,便将门开了。 里头丝毫不是阴暗压抑的,后窗处能望见一处清澈的溪水,树木不过分多,于是天热时少了蚊虫,也通风些。 “这是庸州来的德哲,她愿意照顾探晴,我就免了她的入学银钱。”叶盛子介绍了身旁的徒子。 徒子生得端正,耳饰为两块滴水的青玉,看样子,或许是个府中小姐,颜幽与她作揖,说:“我是颜更盛,谢谢你照顾她。” “公子不用见外。”德哲知道他们有要事要聊,屈膝后便告退,叶盛子未再多说什么,就也出去了。 萧探晴穿得洁净整齐,就这么躺着,她还是会睁眼的,她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她看着颜幽的脸,总盯着看,眼眶就红了。 她将眼睛闭上。 颜幽换了件淡色的衣裳,阔袖,他在床边蹲下,继而跪下,说:“你应该责怪我,而不应该责怪自己的,我去了枫谷,探晴很可爱,她已经六岁了,会说话了。” 自然,萧探晴能够听明白,她又睁开了眼,双颊有些抖动,她的泪滑了好些出来。 “我做了错事,却没告诉你,我险些杀了陈流怨,后来离开你和空青,是因为我要逃,我一直很固执,从来不觉得自己哪里错了,后来才懂,我应该为你们着想的,仇恨积累,将永远没有尽头……” 话的尾音淹没在哽咽之下,颜幽的手触碰上萧探晴的颊侧,他不敢用力地碰她,因此只触到,便停止了,他说:“你要好起来,就算不想见我,也得见见空青,你那么喜欢她。” 雨仍旧是如丝的,一直下到傍晚,屋内点起了烛灯,颜幽就在床边坐着。 窗外透进来一些灰白色的冷光。 萧探晴睡着了,她细瘦的手自小做活,因此没太细腻,她曾经是孩童的时候,就得想着顺从,想着怎么照顾人了。 如今,她的一切仍旧在别人的左右之下,可似乎还是不太一样了,因为和颜幽之间是对等的,是无人支撑的,是随时能离弃的。 却是不想离弃的。 颜幽穿了放在此处的旧衣裳,那上面的针脚纹样全来自萧探晴,她到底是个好心之人,曾经,许久前,颜修是她想象里要嫁的人。 可颜幽,是她唯一的、永远照顾在首位的小公子。 杳和五十八年的秋日,萧探晴抱着三岁的他,离开血色火色的泱京,到此。 / 几年,被秦绛教导,又得了颜修的提点,医术精进后的林红若,终究进了太医署,虽为副使,但是副使中最高明聪慧的一个。 她穿青白衣裳,简单地束发,从崇城出来了,要往家中新购的宅子中去。 暖阳变成了傍晚时候特有的红色,光温和地洒在各处了,秋天到,风凉起来,又丝毫不冷,最叫人舒服。 林红若一手拎着装医书方册的布袋,一手抓着自己腰间的玉佩玩耍,她到了一处空巷,只见远处闪过去一个灰色的人影。 困惑之余,林红若要继续朝前,她挪着步子,在思虑是不是遇上了强盗或者窃贼。 可再低头时,发现地上放着个白丝绸包裹的东西,丝绸的一角被风扬起来了,里头是个白漆蓝纹的香粉盒子,做得精致,大约是从瑶台来的外府东西。 林红若小心拿起来,将那盒子翻个面,那上面有显眼的二个字,是娟秀也工整的:红若。 四周倒是来了两个行人,但看样子,是和这个粉盒没什么关系,林红若朝前走,她逐渐地小跑起来,在巷子的尽头拐弯,往方才人影去的地方去。 她知道那就是仲晴明。 仲晴明正躲在墙角处一个不高的水缸后头,他瞟见了林红若投来的视线,就把脸转往别处,他忽然站了起来,要逃跑,可狼狈地摔倒了。 林红若也累得喘气,她站立着,看向趴在地上的人,冷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仲晴明并未说话。 若是细看,便知道那个粉盒不新了,不知买来有多久,刻字的边缘都已经从毛躁到圆润,大概总在仲晴明手上把玩,大概他总在犹豫。 犹豫了三年。 风张起了林红若的发丝,她弯下腰,将粉盒放在仲晴明的手边,就潇洒走了,未与他再说一句。 迎着风,林红若只留了个漂亮的背影,她的影子被扯得很长,跟着她,在夕阳里行走。 仲晴明伸出手,握住了地上的粉盒,眼中失神。 影子停了下来,林红若亦然停了下来,她在不远不近处,她背对着仲晴明在的方向。 忽然就抬手挡住了口鼻。 任由迸发而出的眼泪落下…… / 早些时候陈弢劭与家眷搬离,皇后该住的怀清宫就再次空出来了,陈弼勚近日总来此处,由于他喜欢那颗酸枣树,寝房向外,到回廊外端,那颗树很高,此时枝叶茂盛着,生了红色半干的果子,陈弼勚背手站立着,指向枝叶的尖端,嘱咐年轻守卫:“就那儿,我全要。” 于是将那些果子连同枝叶都砍下来了,陈弜漪举着,轻而易举地上了一旁灰色理石栏杆,垂着腿,在那上头坐着。 颜修是才来的,又在不远处站了一阵,就过来,他将一件短衫拿着,上前,为陈弼勚披上了。 倒是没几个下人守着,能更清闲些,陈弼勚将那些小的红色果子扔起来,又张着嘴去接,他回过头来,对颜修一笑,说:“我不冷。” “你冷。” “来,”陈弼勚指了指栏杆,说,“你也上来坐。” 嘴上说着话呢,手臂就把颜修的腰圈着,颜修担心他坐不稳当,于是站直不敢乱动。 半晌,陈弼勚才松开了胳膊,再次说:“来,坐。” 果然,颜修善于翻墙并不是吹嘘来的,他伸腿斜跨,毫不费力地就坐了上来。 二人并排紧挨,正在那颗酸枣树下,在逐渐浓郁的残阳里。 “说个你爱听的,明年我或许要去扶汕,”陈弼勚凑得近,气息全洒在颜修的耳朵上,他有些神秘,又说,“你也和我去吧。” “你去做什么?”颜修很温和地问他。 陈弼勚说:“体察民情啊,我总得多去走走,也不会叫太多人知道的,再说这么多年了,你一定也想念那里。” 陈弼勚如今二十有四的年纪,正最蓬勃、康健、挺拔,他脸生得鲜嫩清秀,可性子收敛进去一些,改了不少少时的顽劣。 蹭上来,在颜修脸上啄了一口。 颜修盯着他,刻意摆了个不愉快的表情,然后淡笑出来,将亲吻印在陈弼勚的嘴唇上。 毕了,颜修舔了舔自己的嘴角,说:“有些酸。” “就是酸的,”陈弼勚啃着指尖上的小枣子,将核吹出去,他从枝子上摘几颗枣下来,递到颜修面前,问他,“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来这儿?” “嘴馋。”颜修尝了一个,酸得皱了皱眉。 陈弼勚却摇头,说:“当然不是,我才没那么馋,因为我第一次见你,就在怀清宫。” 是太久远的事了,想一想,甚至需要时间去重构当时的场景,颜修有些愣,那时候的他如何也不会想到,陈弼勚将是他会喜欢的人,会喜欢很久的人 “你那时候故作冷酷,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说话,以为你沉默寡言,结果,跟孩子一样。” 陈弼勚却辩解:“我那时候原本就是孩子。” 颜修低声说:“咱们怎么会聊这么老成的天,现在也才二十几岁,这应该是晚年时间才说的话吧。” 陈弼勚就笑起来,也不知在笑什么。 崇城不再是旧时的崇城了,有那么些人不在此处,也有新的人进来,以前,后宫里多少有些漂亮的女主子,现在,后宫里什么人都没了。 颜修还是会严肃地问:“那么,皇位该给谁?史书如何修?你今后或许将背负骂名。” 陈弼勚却在嗤笑后辩驳,说:“如果我死了,我哪里还在乎那些,皇位交给哪位王爷的孩子,史书写原本发生的事情,骂名原本就有,罢了。” “我以前总觉得崇城热闹,现在却觉得清冷,许是由于我那时候旁观你们的生活,而现在,身在其中了。”颜修知道天快黑了。 陈弼勚唇上咬着一颗酸枣,他凑上来,猛地喂往颜修的嘴里,他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顿了顿:“我也是你的人了。” 话语带着舒缓的气息,栏杆上坐着,人不能太松懈,颜修看着陈弼勚,眼梢带笑。 “笑什么?” 颜修只是摇头。 “你是不是还是有些不信——” “没有,”颜修沉默一阵,可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掐了掐陈弼勚的腮,唤他,“小暴君。” 陈弼勚捂着发酸的脸颊,其实牙齿也酸,他眼眶更是酸起来,转身,便翻下栏杆站好,伸手去牵颜修。 颜修捏着他的小臂,跳了下来。 “去那边。”颜修带着陈弼勚走,还自己伸手,推了廊道尽头的小门,来了个没什么好玩的僻静处,话也没了。 颜修眼底带笑,可脸上无笑,他的背靠着砖墙,抬胳膊,随意搭在陈弼勚肩上。 红色的光晕落下,天幕泛起深邃的蓝色,不久后,天要黑了。 颜修眼前,陈弼勚的俊朗轮廓变得模糊,呼吸点燃的瞬间,唇齿与唇齿便凑近、紧贴。 接下去是碰撞和纠缠。 谁都该在后来忘却此刻,这样,才能更享受此刻,什么都能够不管不顾了,喉咙里是模糊不清的低音,衣裳的领子有些松垮。 彩布和绣线,还有砖石花草,有斜阳。 是繁复艳丽的、和睦的场景。 该如何呢?无人真正知道在爱以后该如何,实则,爱是了无界限的开始,没什么守则,没什么规矩,没有思考,不会有万全,等不及商讨。 夜幕降下,宫灯亮起,夜里的崇城似乎更热闹,灯多了,到晚膳时候,似乎人也多了。 事无尽,而言有尽,文自题起,经几转几回,波折不顺俱有,今于此终。 作《摊破浣溪沙·秋晚》,以结思此书。 曰—— 常春白霭水映歌。香烟旧殿靴下过。虚灯暖火逢春思,帐中躲。 汕水银潮换舟车。雾色洗剑岭中坐。怀清秋晚衔栆果,残阳热。 [本回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