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又在吐血了》作者:站桩桩 文案: 阿弯头一回见到言怀瑾的时候,没说上几句话,对方就吐了一口血。 后来她知道。 大殿下龙章凤姿,就是爱吐血了点。 大殿下满腹诗华,就是爱吐血了点。 大殿下举世无双,就是爱吐血了点。 一直到他们俩成亲,言怀瑾这血都还没吐完。 不过没关系,阿弯的师父医圣他老人家说了,这男人啊,越是爱吐血,越是死不了,放心! 阿弯:呵。 排雷指南: 1. 1V1 HE 2.男主有点冷,女主有点暖,年龄相差八岁,略有养成元素 3.其实是一篇挺正经的甜宠文,齁甜齁甜 内容标签: 近水楼台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弯,言怀瑾 ┃ 配角:素梅,同光,澹台进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吐吐了十三年 第1章 楔子 卫津城外向西十里的官道上,有个三岔路口。 路口支着三四个凉棚,里头摆着干净整洁的桌椅,有个穿粗麻布衣的年轻小二穿梭其间,为往来行人奉上一杯热茶,赚得几个铜板。 卫津本不是一个城,只因距离京城凤中不过两日左右的路程,又因着偏了北方且有山有水,到了夏季气候没有凤中那般炎热,于是京城的权贵们纷纷在这附近买了地建了别院权作夏日消暑之用,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附属于凤中的城镇,靠着每年一次的往来,竟也渐渐繁华起来,吸引了不少商人聚居于此。 日头偏西时候,一辆平凡无奇的青布棚马车急急向着这处三岔路口驶了过来,车辕上坐着个约莫三十几岁的青壮车夫,头上斗笠压得有些低看不清样貌,只拉着手里缰绳有条不紊地往前走着,拉车的棕毛大马倒是看着十分膘肥体健,令人侧目。 端茶小二原本看着这马车过来,盼着车上人能过来歇个脚,却见车夫半点没有停车的意思,想来对方急着赶路,遂也抛过脑后自去做事。 只没想到马车越过凉棚到了三岔路口,又急急地拉停了下来,那车夫左看看右看看,回头对着车里说了什么,随后跳下车辕扯了马凳过来放着。 这就是有人要从车上下来了。 青布拉棚的马车,从外头看着,和集市上十个大钱就能租到的没有两样,只是前头的灰黑车帘这么隐隐一晃,就有一双纤纤玉手伸出来,衬在帘布上便有些打眼。 要看一个女儿家是不是养尊处优,单单看这十指葱葱最是鲜明,但凡是纤如玉质宛若柔夷的,必定不曾沾过阳春水。 只是这双手,虽则仍然细白娇嫩,指尖却都泛了红,想必近日里操劳不少。 果然,玉手将车帘一掀,就从车上走下来一个白白净净身着素衣的圆脸姑娘,头上扎了双丫髻,只在耳边簪一支细细的银簪,全身上下便没有别的装饰了。 店小二在这三岔路口经营茶水棚多年,来来往往的人见了太多,一打眼就知道这怕是哪个大户人家落魄来的婢女,便是落得个事必躬亲的地步,通身的气质也是挡不住,没见茶水棚里那些个大老粗们都看直了眼么? 圆脸姑娘走下马车,抿了抿唇,轻抬莲步就往茶水棚这边走过来。 哪能怠慢了这样的姑娘呢?便是再落魄,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指头缝里漏一点赏银出来都比那一壶茶水值钱。 店小二连忙端着茶水就迎了过去,不叫圆脸姑娘凑到那群大老粗里头去。 “姑娘有什么吩咐?” “劳烦掌柜的,”圆脸姑娘站定了,轻声细语地问道,“想问问这三条道哪个……是通往夕岩方向的?” “啊呀,您想去夕岩啊?那可远着呢,就走左边这条一路向西就行,右边那俩都是往北去崇天的。” “如此,多谢掌柜了,这壶茶就给了我吧。”圆脸姑娘礼貌地福了福,也不问价钱,从荷包里掏出一个银锞子就端走了店小二手上那一整壶茶。 店小二犹自捏着那银锞子掂量分量,圆脸姑娘已经端着茶水稳稳当当地跳上马车,和犹自四顾防备着的车夫轻声交代几句后车帘一覆,马车就又急匆匆地上了路,全然没有人发现茶水棚后头几个行脚商打扮的人也跟着离去了。 * 马车里光线有些昏暗,圆脸姑娘将尚冒着热气的茶水倒出来,端到一位妇人面前,道:“夫人,天寒了,喝点热的吧。” 这位妇人脸色有些苍白,穿着也十分寻常,与这圆脸姑娘别无二致,只是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脂粉不施的面颊也宛若银盘肤如凝脂,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妇人撑起身子,抿一口茶,俯下身去看身旁一个襁褓,只见那月白色襁褓里却睡着个约莫一岁上下的粉嘟嘟的女娃。 妇人脸色柔和起来,叹一口气,问道:“碧彤,方才在外头没什么异样吧?” 被唤作碧彤的圆脸姑娘却是神思不属地摇了摇头,目光也不知凝在了哪一处,只声音虚虚地回道:“夫人,我们这么一逃,若真是被抓了回去,会有什么下场?” 妇人听她这么问,也是瞳孔一缩,指尖都微微颤了起来,嘴角扯出一抹惨淡的笑意:“哪里还有什么下场,那个人行事如何你也不是不知,只怕赐你个三尺白绫都是格外开恩了。” 碧彤的眼里就泛起一丝泪意,又狠狠地逼了回去:“便是这样,夫人也不后悔吗?” 妇人轻拍着襁褓,看着那襁褓里万事不知只呼呼大睡的女娃,眉眼都安稳了些:“不后悔,为了囡囡,要我做什么都行,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如此对待我的囡囡。” 碧彤的那一滴泪终究还是从眼角滑落了下来,压低了声音道:“夫人,方才在那路口问路的时候,我恍惚看到了,大老爷手下的丁五,虽离得远看不真切,只是丁五的面相我当是不会认错的。他们……终究还是追过来了……” 马车里本就气闷,听到碧彤这番话,妇人只觉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噎得她脑袋一阵一阵的疼。 可是她的囡囡还这么小…… “夫人!”碧彤眼看着妇人有些恍惚,用力扯了一把她的袖子,“没时间犹豫了,我们想想办法吧!” “有……有什么办法……”妇人显得有些慌乱,伸手将襁褓抱了起来,紧紧掖在自己怀里。 碧彤狠狠抹了眼泪,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对着妇人说道:“当时我只问了去夕岩的路,他们定然以为我们要一路向西,必然会追着马车往西边来。夫人……夫人你带着小主子,从前头的山脚转过去,就是永山了!” 永山,那是皇家寺庙大乘寺的地盘。 先祖曾经有令,世间诸事纷争皆不可扰乱永山,盖因永山脚下便是皇陵,沉睡着本朝历代先皇与先皇后,且山上的大乘寺中还供奉着诸多佛祖遗物,乃是大燕朝第一神圣的地界。 若是那些人追到了永山,只怕也不敢轻易杀生,最重要的是,夫人可以去大乘寺向住持寻求庇护。 可是…… “不行,碧彤,你会死的!”妇人一把抓住碧彤的手,不同意她的提议。 碧彤却挣扎着扯开,在狭窄的车厢内对着妇人跪下,狠狠地磕了三个头,道:“碧彤和四哥的命都是夫人救的,今日能为夫人和小主子偿还了这份救命之恩,是碧彤和四哥的福分!下辈子若有缘,碧彤还给夫人当丫鬟,长长久久地伺候夫人!” 说着她就冲外面车夫喊了一声,马车顺势停下,车夫许是早就知道了碧彤的打算,帮着碧彤将抱着襁褓的妇人扶下车来。 妇人早已哭得泪水涟涟,几番推搡后终究敌不过那二人的力气,被一把推到了道边草丛中,马车拖着尘土沿着原本的道路扬长而去。 这一番动静并没有耽误多久,妇人知道碧彤也不过只能为自己争取些许时间,没有多久那些人的快马就会追上来,遂抹了抹面上的泪水,抱起依旧沉睡中的女儿,向着眼前的永山疾步而去。 一个深闺妇人要攀爬一座高山有多困难,大约和一口吞下一屉包子那么难吧,更何况她还抱着自己的女儿,要想真的赶在力脱前爬到山顶的大乘寺,只怕是痴人说梦。 但妇人却想不了那么多,她只是顺着陡峭的山路一步一步地向上爬,不知走了多久,汗水早已浸湿了她的衣衫,久不曾饮水的双唇也泛着白,但她依旧在走,走着走着,眼前景色就模糊了起来。 妇人知道自己的意识许是有些不清醒,但又仿佛格外的清醒,因为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作为逃家妇人的女儿,她的囡囡即便活了下来,未来又在哪里? 囡囡身上发生的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可是人人都知道她不顾一切带着囡囡逃了出来,便是大乘寺愿意庇护她,一个逃家的女儿,名声又怎么会好?更何况有那个人虎视眈眈的恨着,她真的能把囡囡养大吗? 远处的夕阳娇艳似火,妇人的心中却只剩一片冰凉。 她拖沓着脚步来到半山腰,抬起头来却看到了一处弯弯似满月的门洞,门洞上挂着满是风霜的匾额,写着三个字:泸月庵。 是了,永山不仅有座和尚庙,还有一座尼姑庵,便是名叫泸月庵。 仿佛灵光突现一般,妇人咽下一口口水,又低头看看女儿,俯身将襁褓放在了地上,轻轻拍了拍:“娘亲的好囡囡哎……” 女娃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却也不哭不闹,只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睛看着妇人,“啊啊”叫了两声之后吐出了她会说的唯一一个字:“娘——” “哎,娘亲在。”妇人半蹲在地上,眼泪扑簌簌地坠落在尘土里,已是泣不成声。 终究,她对着泸月庵的大门跪了下来。 “只愿佛祖保佑我的囡囡,一生平安喜乐。” 磕完了头,再看看不知世事的女儿,妇人提着一口气,转头又向山下冲了过去。 道理是简单的,她要远远地离开永山,让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她曾在半道上来过这里,那样不管她是死是活,谁都不会知道囡囡在哪里,那个人也永远不会发现囡囡,这一生方可永保平安。 凭着这一股念头,原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竟然真的又挣扎着回到了先前的官道,此时天已经擦黑,她的双脚几乎没有了知觉,却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一直到月上中天,确定自己已经走得够远,妇人才放松了心中这口气,一下就瘫坐在地上,虚弱地溢出了几声如愿的轻笑。 她太累了,累得仿佛下一刻就会长睡不起一般,所以当“哒哒哒”的马蹄声传来的时候,甚至没能抬起眼来去看看究竟有多少人追了过来。 * 丁五一双狭长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死活不肯说话还自己撞死在刀下的妇人,脸上的戾气真是止也止不住。 一旁跟着过来的丁六一边擦着手上的血迹一边不着调地抱怨:“这二夫人也真是能折腾,府上那么多人出来找,好不容易咱兄弟俩能抢个头功,竟然还寻了短见,五哥你说这下可怎么办?先头那车夫和丫鬟也死了,我可是听到了,大老爷让你务必把小主子带回去的。” “哼,那你说怎么办?这一片荒山野岭的,我们上哪找去?”丁五气得一脚踢了踢那妇人尸体,抬头环顾四周:“再往里头找要么就是夕岩,要么就是永山,这两个地头哪个你愿意去?” 丁六闻言缩了缩脖子:“不了不了,哪个我都惹不起,大老爷吩咐了不可声张的。”说完不知是想到什么,眼珠一转又笑了,勾着丁五的脖子道,“不过五哥你也说了,这一片荒山野岭的,小主子如今一岁都没有吧?哪能活得下去呢?” 丁五闻言眯了眯眼,倒是对丁六另眼相看几分:“有道理,便是说二夫人带着小主子坠崖了,有我俩作证,大老爷也没得奈何,横竖我看着这样子,小主子也断没有活下去的理了……” “就是说嘛,这头功还是咱哥俩的,走走走,咱把这尸首往崖下一丢,再把外头那几十个兄弟招呼回来,就能回京吃香喝辣了哈哈!”丁六很是得意,抱起妇人的尸体就上了马。 丁五也不曾耽搁,只是甚知丁六秉性,免不了又多交代了两句:“吃香喝辣我不管你,只你千万记得莫要黄汤下肚,就随口秃噜给你那相好的姐儿知道,给我老实把这事带到坟里去知道吗!” “五哥放心,我晓得轻重!” 一径说着,两匹马趁着夜色疾驰而去,只有身后一轮满月,凉凉依旧。 第2章 冬天的永山,在寒冷而潮湿的雾气笼罩下,透着一股别处体会不到的异样凛冽,让每一个踏入山中的人都忍不住一阵颤栗。 山腰的密林,常年无人踏足,仿佛盘踞着许多不为外人知道的生灵与植物,偶有一些阳光透过叶缝漏下来,都显得格外亮堂。 就在这样影影绰绰的阳光下,一个垂髫女娃,正努力地顺着树根寻找什么,约莫五六岁的小身板看上去有些瘦弱,原本明眸皓齿的一张小脸,神情严肃而专注,双眼因着那份瘦弱又更加炯炯有神了些。 “啊,有了!” 忽然,女娃眸中一亮,从盘根错节的老树干下挖出几颗泛着盈盈白光的蘑菇,也顾不得手上的泥,蹬着小短腿“吧嗒吧嗒”地跑到不远处的竹篓里放好,眼见着那竹篓里已经堆了小半篓的各色蘑菇。 女娃似模似样地直起身,双手叉腰看看竹篓,仿佛在思索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回去了,这时候身后传来声音。 “阿弯,如何了?” 同样稚嫩的一声呼唤,从林中走过来一个男娃,看着比唤作“阿弯”的女娃要年长个四五岁,穿一身粗布短打,脚上一双草履,最让人侧目的是他那光溜溜的大脑门,看着竟是个小沙弥的打扮。 阿弯见到来人,弯起嘴角露出个软软的笑来:“同光!” 同光应了一声,走到她身旁站定,一看她那半竹篓的颜色乱七八糟的小蘑菇,不禁皱了皱眉头,很是嫌弃的样子:“怎么又采了这么多蘑菇,上回你们念云师太不就吃了这个腹泻了几回,你们庵那凶巴巴的沙弥尼不是让你少采点蘑菇多摘点红果子回去的嘛。” “哎呀呀,”阿弯撅了噘嘴,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拉着同光的袖子低声说道,“可是阿弯吃了都没事的,阿弯喜欢吃嘛!煮了汤,可鲜了!” 同光向来是拗不过她,看这小无赖可怜巴巴的样,也只得叹了口气:“行吧,就说是我采多了分给你的,省得念云师太又横挑鼻子竖挑眼,到时候也是你吃排头。” 说完同光就主动背起了竹篓,将自己手上原本拎着的大篮子挎在一边,另一只手伸了过来。 阿弯见状“嘿嘿”一笑,小手往同光手心一放,两个小人就手拉着手地踏着山路往回走了。 永山上最有名的就是位于山顶的大乘寺,因为供奉了佛祖遗物以及皇家先祖的排位,向来是皇家最重视的圣地,同光今年九岁,七岁时被爹娘送到山上来相看面相,寺中僧人说他与佛有缘便收了下来,如今入寺已经有两年,虽还不到正式受戒的年龄,也是个像样的沙弥了。 像同光这样的小沙弥,在大乘寺约有百十来号人,都是七八岁的时候送上山的,大多是穷苦人家出生,到大乘寺求个安身立命,能坚持到二十岁受戒之前,除了每日早晚课的学习更多是跑跑腿打打杂,给大师父们帮帮手。 去年,同光在帮伙房师傅出来捡柴火的时候遇到了瘦不伶仃的小阿弯,偌大的林子里这个四五岁的小不点窜来窜去地找地上的野菜和蘑菇,起先还以为是哪家走丢了小孩,后来才知道是泸月庵收养的姑娘。 泸月庵是座尼姑庵,距离大乘寺不远,算是依附大乘寺的香火而活,只是与大乘寺一样,通常只收七八岁的孩子,从不曾有过这样小的一个小娃娃,听说是从小就被丢弃在庵门外的。 只是尼姑庵里的师太们显然都不大会带孩子,好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愣是被她们养得面黄肌瘦灰头土脸,大冬天的在野地里瞎蹦哒。 同光原先在家里的时候就很会照顾弟弟妹妹,所以后来隔三差五的,他都去泸月庵叫上阿弯,看看她过得怎样,带她出来寻摸寻摸外头的野食。 “小心看着点地上,这片林子地刺很多,上个月你不是就摔了?还跟我哭鼻子。”牵着小阿弯的手晃晃悠悠地走着,同光还不忘叮嘱这个东张西望的小家伙。 “阿弯只要吃到好吃的就不会哭鼻子啦!”小小一个人很不赞同同光对她的指责,声若铜铃地反驳。 “小馋猫!”同光毫不吝啬地批评她,“这么贪吃也没长几两肉,早上吃什么了?” “喝了粥,吃了咸菜,还有馒头!”阿弯掰着指头一个个数给同光听。 这么小的孩子只吃这些怎么行,然而寺庙与尼姑庵里的生活本就清苦,出家人讲究无欲无求,要真的在口腹之欲上下功夫才是破戒,同光也说不得什么,只略有些担忧这小姑娘。 小姑娘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她向来乖巧机灵,知道同光待她十分好,也很喜欢跟着同光出来,便一边走路一边摇头晃脑地将近日里的见闻说与他听。 “今早念云师太说,主峰下面那个大大的别院里,有人住了呢!” 同光想了想,伙房师傅仿佛是提过一句,有贵人要到主峰下面那个别院长住来着,也不知是何方的贵人要到永山来,这里说着名头是好听,却着实是清苦,山上难以运送物资,吃的东西都得自己种,所以皇家的人多少年都不见得来给祖宗磕一回头,便是来了也担心劳师动众的会惹了佛祖的不喜。 “念云师父说了是哪里的贵人吗?”同光问道。 阿弯摇摇头,头上的小髻团也跟着晃了晃:“不知道呢,念云师父还想去你们寺里打听打听,说住持他老人家总是知道的。” 住持方丈是得道高僧,向来无所不知,可他就是个锯嘴的葫芦,十分的事也只肯说一分,哪里会告诉你哦。 同光如此腹诽道,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眼看着已经看到泸月庵的月洞门了,拍拍阿弯的小脑袋让她自己回去,身为一个男娃,他不好总是踏足泸月庵。 阿弯习以为常地向同光挥挥手,抱起他递过来的竹篓,嘴里嘿咻嘿咻地哼着,一脚就跨过了月洞门。 咦,门后头怎么站了个人? 月洞门是泸月庵外院的门头,严格说来还算不上是大门,要经过了月洞门穿过前院,走到内院的漆黑木门前才算是泸月庵的正大门。 而这会儿,月洞门和正大门之间的石板路上,就站了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 阿弯捞一捞手里快要滑下去的竹篓,眨巴眨巴一双大眼睛,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儿咧! 女子的穿着并不如何繁复华丽,只简单梳了分肖头,簪一朵粉色绢花,配着珍珠耳铛,且又穿着粉底挑银丝的合欢花棉绫裙,这般鲜活又俏丽的颜色真真是让打小只见过尼姑们穿的素衣袈裟的阿弯挪不开眼,张着个小嘴就很没出息的蹦到了人前。 素梅今日随着主子第一天来到永山安顿,本是一路上舟车劳顿十分疲惫,没想到那别院里真真是要什么没什么,就连井里取水用的桶都没有一个,只好到距离最近的这个尼姑庵里来借了。 庵里的尼姑为人倒是颇为热情,只地方简陋也没个遮风挡雨的待客之处,竟然就叫她站在门洞里等着,连口热茶都没有,想他们打凤中过来何时受过这等委屈,素梅心里就一层层的不开心了起来。 正待要皱个眉头的时候,忽然从月洞门外“呼啦”一下歪进来一个小脑袋,素梅心尖一颤,就看那五六岁的小女娃娃,吭哧吭哧地抱着个大竹篓走过来,冷不防抬眼看到自己,一双眼睛都看直了去! “大姐姐,我叫阿弯。”小女娃娃微张着嘴,走到素梅面前就自报家门,“你可真好看。” 素梅看的好笑,心里的郁气也散了几分,弯下腰来看着阿弯,道:“你几岁了,在这里做什么?” “我五岁啦!”阿弯软软一笑,“刚采完蘑菇回来呢!” 泸月庵竟然也收这么小的孩子吗?不是听说七岁方可上永山?素梅心中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听得正门处有声响,原是方才取桶的小沙弥尼回来了。 小沙弥尼约莫十岁,生的瘦瘦高高,素着一张脸,手里正拿着素梅需要的木桶。 跟着小沙弥尼出来的却还有个师太,见到等在外头的素梅抬手就唱了个喏:“阿弥陀佛,施主可是来自今日入住别院的那户人家?敢问贵姓” “正是。”素梅也垂首行了一礼,“妾名叫素梅,只是一介婢女,随我家公子从凤中而来,今日起便要定居于此,还望师太多多照拂。” “施主多礼了,贫尼法号念云,在这山上已是第七年了,日后施主若有不便但说无妨。” 两人又是一番寒暄,素梅才接过了小沙弥尼手中的木桶,准备回去。 阿弯早就放下了竹篓,倚在月洞门边看他们一来一回说得十分新奇,她还从来没见过念云师太这般主动跑出来与人搭话。 念云师太平日里对外人也算和颜悦色,但私下可是高傲得很,若非必要从来不爱搭理人的,更何况跟在她身后的那个沙弥尼,法号方仪的,那可是念云师太的直属弟子,见到阿弯从来都是非打即骂,这会儿竟然不声不响地在后头提着桶站了那么久? 难道这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姐姐,是比念云师太还要厉害得多的人物? 这般想着,她的小短腿就“啪”地一下跨了出去,拦住了素梅回去的脚步。 “大姐姐,”阿弯眯缝着眼露出个灿烂的笑容,“这个蘑菇,也很好吃的咧!” 素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有何反应,倒是站在后头的方仪探头看了一眼之后咂了一声嘴:“啧,又整这些能看不能吃的东西,一天天的派不上用……” 后面声音戛然而止,应当是被念云师太制止了。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只有阿弯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扑闪着一双大眼睛仰头直勾勾地看着素梅,仿佛在等她对自己那句话有何回应。 素梅也不知是怎么的,看着她这样子心中就有些软绵绵的,再思及自家公子自从离开了京城那脸色就不曾和缓过,倒是灵机一动有了个不错的主意。 于是弯下腰来,点点阿弯的鼻子道:“那我定是要尝尝有多好吃了!师太,”她又转过头来对着念云师太说道,“我见这孩子讨喜,与我也投缘,初来乍到也颇寂寞,不如由我领回去照顾她一日,也做个伴,等用过了晚饭,定然着人安安稳稳地送回来,您看行不行?” 阿弯顿时眼前一亮,笑容更是真挚了几分,念云师太也没什么道理拦着,忙不迭的就让方仪接过了阿弯手中的竹篓,好叫素梅领着阿弯过去。 就算方仪接过竹篓的时候,狠狠地瞪了阿弯两眼,也阻止不了阿弯这一刻的好心情。 大乘寺都是些和尚,她轻易是不能进去的,所以打小就没接触过什么外人,这回一下子可以接触到一院子的人,还能到主峰下面那座别院里面去看看,可不叫她高兴吗? 所以一路上素梅牵着阿弯的手,阿弯就非常乖巧听话地跟着她,顺着山路的石梯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就看到了那座黑瓦白墙的巍峨别院。 这别院占地极大,在永山上十分有名,因为就在主峰下面,面北朝南还临着一汪清泉,大家总说定然是十分尊贵的人才能拥有的地方,只可惜永山实在清苦,贵人们便是有这么好的院子也都不愿意来住咧。 阿弯不懂这些,她只觉得十分新鲜,看着别院里有些穿黑布劲装的男子正进进出出的搬着箱笼,有趣的很。 素梅领着阿弯踏进院门,老远就有个眉眼精明的小厮从廊下过来,跑到素梅身前小声说道:“素梅姑奶奶,怎得去了那么久,殿……公子连口茶都喝不上,快将木桶给了我吧,这就去打了水烧上……嗯?这个小不点是哪里来的?” “大哥哥,我叫阿弯!”阿弯这么灵巧的孩子,自然是有人问道就好好自报家门。 素梅抿唇笑了笑,道:“三才,这孩子是泸月庵的,我见她机灵懂事,看得人心生怜惜,想着我俩整理物什这般忙碌,有她陪公子吃个饭,公子说不定也能眉眼舒展几分,就当逗个趣了。方才我不在的时候,公子怎么样了?” 三才闻言摇了摇头,道:“还不是就那样,屋里头已经摆上了炭盆,倒不用担心着了凉。” 素梅也跟着叹了口气:“罢了,总要先把热茶热汤饭整治起来,我与你一道去厨房。阿弯,你先自己在堂屋里待一会儿好吗?” 阿弯郑重地点了点小脑袋,目送着素梅和三才忙忙碌碌地走了,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环顾起四周来。 这也是素梅太不了解这个年纪的小娃娃,他们最是经不得好奇心的驱使,眼看着这陌生的大房子,还有不远处忙忙碌碌的人们,就宛如她在山间密林里探险一般有趣,纵然阿弯比着旁的同龄小儿要懂事许多,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子。 于是她眨眨眼的功夫,就边走边看地晃到了后院最里一进里,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子,一股热气直冲面门而来。 阿弯没有想到屋子里头是这样的,只睁着一双大眼睛边看边往里走,一直走到最里头的起居室里,不曾想罗汉榻上竟然坐了一个人在那里。 是个怎样的人呢? 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裹着一身厚厚的毛皮大氅,上头繁复的花纹和流光溢彩的色泽皆是阿弯想也想不到的新鲜样式,一时都不知眼睛该往哪里放。而这人支着肘斜斜地倚在榻上,转过来的面庞有些苍白,一头乌黑秀发也不曾扎起,就这么随意地散在肩上,倒衬得那张脸更白了几分,清俊的五官没有什么表情,只一双古潭般的狭长凤目,一听见动静就扫了过来。 阿弯不禁愣在当下不知如何是好。 她还不曾应对过这般年纪的少年,想着素梅先前说她家公子素来喜欢孩子,又想着每每只要她眯眼笑笑同光就不忍心再责备她,于是便绞着手指牵起嘴角,露出一个软绵绵的笑容来。 不想那少年却皱了皱眉头,脸色越发不虞。 “嗯?这是个什么东西?” 第3章 被当做一个“什么东西”的阿弯,此刻已经傻了眼。 在她有限的五年生命里,还从不曾遇到自己那乖乖软软的笑容不奏效的时候,哪一回不是只要她这么一笑,对面的人就也跟着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可眼前这个清贵少年,不仅没有笑,反而皱了眉头,仿佛很不高兴。 这可如何是好呢? 顶着对方如炬的目光,阿弯的小脸蛋垮了下来,抬眼看到一旁放着的木制屏风,挪了挪脚步把自己的小身板往屏风后面藏藏,只露个脑袋怯生生地继续打量对方。 清贵少年名为言怀瑾,正是此处的主人,此刻他却也没有多少不高兴的心绪,他只是疑惑何时冒出来了这样一个小东西,本想独处的他对应付这样的小女娃十分不耐烦,更何况她还让他想到了远在京中的六妹,离宫之时躲在人群里也是这样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 这么一想便越发头疼了。 阿弯十分无措,却还没有放弃努力,躲在屏风后头小声地说道:“我……我叫阿弯,家住泸月庵,是素梅姐姐带我来的……” 言怀瑾愣了愣,才想到她是在回答方才自己问的话。 “嗯。”于是他垂眸应了一声,齿间吐出来的字透着凉意,“出去。” 怎样都好,他并不在意。 阿弯闻言十分诧异,本以为对方看着如此不虞,总要为难一番自己,没想到只是让她走,这样就行了? 于是赶紧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地跑了出去。 一掀帘子,接触到外面冷冽的寒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抖抖小肩膀,再顺便摸一摸自己的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好快。 那位小哥哥明明长得那么好看,却让人不敢接近呢! 一边这样想着,阿弯一边回忆着来时的路,摸索着往先前的堂屋走去,一时之间连去其他地方探险一番的好奇心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巧快要走到的时候,就遇到了端着茶水过来的三才。 三才个子不高,脸蛋有些尖,颧骨高得显眼了点,看着能干又精明,一见到阿弯,眼前一亮。 “小不点!你怎么在这,都说了不要乱跑呀!素梅正找你呢,要给你做点心吃,你去前边儿往左走,看到厨房进去就是了,我先给公子送壶茶……对了,我叫三才,记得叫我三才哥哥啊!” “哎,三才哥哥!” 这才是阿弯惯常应对的那种人,于是她熟门熟路地甜甜叫了一声,引得三才眉开眼笑,脚下生风走得飞快。 阿弯觉得不论是把她带到这里来的素梅,还是热络地招呼自己的三才,都是又漂亮又和气的人,和泸月庵里的大家都不一样,实在是很新奇。 因着从小就在山林里摸爬滚打,对于认路这种事,阿弯天生就比旁人强一些,顺着三才说的路线,往左一拐再走一段,远远就看到了杵着大烟囱的厨房。 素梅此时正对着灶台上那一堆鸡鸭鱼肉发愁,早就知道山上没什么东西,仗着天寒地冻地不怕坏,她和三才在山脚下的镇上就忙不迭地买了大堆食材,只是一路上过来,屋里那位爷的胃口就不曾好过,常常有一顿没一顿的随便敷衍几口就不愿吃,偏偏他们做下人的又不好多劝,每到这做饭的时候都能让她愁白了头发。 她心中却也明白,任凭谁遭逢了那样的事,又是这样一副身子骨,只怕都吃不下饭的。 这般想着,素梅就对着食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哇,这么多好吃的!”冷不防身边传来个脆生生的声音。 素梅一低头,就看到了阿弯的小脑袋,正扒在灶台边眼巴巴地看着,小模样要多馋有多馋,这都还是没做成菜的生食呢! “小家伙这么馋,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 “可是,这些都是什么呀……”阿弯歪着头犯了难,皱了皱小眉头。 “鸡鸭鱼肉呀。”素梅蹲下身来捏捏阿弯的小脸蛋,看她被风吹得红扑扑的。 没想到阿弯丝毫也没有松开拧巴的眉头,又问了一句:“鸡鸭鱼肉……是什么味道呀?比山上的蘑菇还好吃吗?” 这下轮到素梅傻眼了,才想起来阿弯是住在尼姑庵的,自然不曾见过荤食,也不知就这么贸贸然做给她吃是不是破戒,可是这么小的孩子……看着面黄肌瘦的,哪能只吃素呢…… 一番琢磨后,素梅倒是有了个折中的法子。 翻箱倒柜找出从凤中带过来的山楂干,放进淡盐水里泡着,又把排骨切成小小的段,生火和姜片一起丢进锅里去焯水。 素梅动作很快,做起事来素手翻花,看得阿弯眼花缭乱,半晌见她擦了擦额头一滴汗,才一把扯住素梅的衣袖。 “素梅姐姐,我会看火呢!”阿弯扬着脑袋这般说。 素梅听得越发心疼了,这么小小的一个人,竟然就要在厨房里帮手,穷人家的孩子不好当,尼姑庵的孩子更不好当啊。 只是看火倒不是个累活,于是素梅端了张小凳在灶火边,让阿弯拿着火钳像模像样的往那一坐,看着火莫要灭了就好。 素梅手上动作不停,焯了水的小排骨捞出来洗干净,锅里下油烧得热旺旺的时候,再放进去一个个煎到金黄,顿时一屋子肉香味就弥漫了开来。 阿弯从未闻过这等香味,顿时觉得胃里叽里咕噜地直叫,叫得她口水都要来不及咽下去了。 还不等仔细看看究竟是什么物什这么好闻,素梅已经迅速地倒进去两碗水,还有方才一直泡着的山楂,并其他佐料,盖上大锅盖咕咚咕咚地炖了起来。 “素梅姐姐,”阿弯心痒痒地坐在小凳上探出脑袋,“这是做的什么呀?” 素梅擦擦手,闻言笑了:“小馋猫,这叫山楂小排,酸酸甜甜的最是开胃了,想不想吃啊?” 那是自然啦!阿弯特别认真地点着小脑袋。 “不过……小排可不能给你吃,师太有没有说过出家人不可食荤腥?姐姐把山楂捞出来让你尝尝……”这样也不算破戒了吧? 阿弯闻言有些失望,山楂她是吃过的,秋天的时候到林子里就能捡到,洗净之后泡在糖水里腌一腌,可是……方才那些香香的东西,她都没有吃过哎…… 只是从素梅的话语中她也隐隐约约明白,师太们曾经专门教导过,五戒之中头一条就是离杀生戒,她虽然连沙弥尼的年龄都还够不上,却也算是佛门中人,口腹之欲很是要不得。 唉,修行之路,好苦哦! 阿弯晃晃圆脑袋,努力不再去想那令她心碎的小排,专心致志帮素梅看着火。 素梅之所以选了这道菜,就是想着山楂能开胃,借着山楂把小排炖得酸甜软烂地,没准言怀瑾也能略多吃些,再加上小孩子爱吃,阿弯多半也能喜欢。 这般想着,她快手快脚地又用素油炒了几个素菜,另一口锅里闷着的梗米粥就到火候了。 阿弯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吃饭的时候要摆放这么多的碗筷盆钵。 别院里那些搬货的侍卫们自有旁的仆妇负责饭食,素梅也不过做了言怀瑾和三才再加她们俩的四人份的饭食,却也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阿弯坐在桌边,都不知该从哪个碗捧起。 素梅仔细地挑出排骨里炖到入味的山楂,夹了一块吹凉了喂给阿弯:“来,尝尝好不好吃。” 阿弯也没在意,不就是山楂嘛,张开小嘴“啊呜”一下就吞了。 ……这是山楂吗? 她的眼睛立刻就直了! 山楂怎么会是这个味道的呢?有点甜有点酸,可是还带着淡淡的咸香,和她从来没有尝过的鲜味,透过入口即化的果肉,一点点的弥漫在嘴里。 “哎呀呀,真好吃!”她忍不住舔了舔舌头,直勾勾地看着素梅的筷子。 素梅看她这副又惊讶又不好意思的样子也觉得好笑,细细拨了小半碗的山楂过来:“你还小,这个不能多吃,把粥先喝了,素菜也要记得每样都吃些才行,知道吗?” 阿弯吃饭一向是最乖的,听着素梅的指点乖乖地把面前的粥和菜都吃了,素梅姐姐做的菜怎么和尼姑庵里的一点都不一样的,每一个都好像直往她胃里钻,恨不得自己再长一个胃出来都装进去才好呢。 这会儿三才也过来了,素梅就招呼着他:“我给阿弯先喂了一点,这些是公子的晚膳,我们一道送过去,正巧让公子也见见阿弯,陪着说说话,总比闷在屋里要好。” 阿弯正吃饱喝足,支棱了一耳朵听到素梅的话不禁心中一凛,是在说那位小哥哥吗? 可惜了,小哥哥不喜欢她呢,怕是不要她陪着说话的。 阿弯心里觉得对素梅很是过意不去,吃了那么多好吃的,却帮不上什么忙,想想怕是以后都没有机会再吃那么好吃的东西了,愧疚与沮丧就慢慢地笼罩在了她心里,因此素梅牵着她往后院走去的时候,忍不住耷拉个小脑袋一言不发。 素梅打小跟着言怀瑾照顾他,事情都是做惯的,掀开帘子将晚膳在外屋里摆好了,才唤了一声:“公子,该用膳了。” 里间的起居室便是先前阿弯闯进去的地方,这会儿却无人应声,阿弯伸长脖子多等了片刻,才见到一柄折扇挑开帘布,修长的身影自屏风后绕了出来。 小哥哥还是这么好看。 原先披散的长发,已是用一根丝绦松松地系了起来,厚厚的毛皮大氅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苍紫色织锦夹袍,越发衬得他气质高华,只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看人时总透着深深的寒意,引得阿弯又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便是素梅,见到他后也精神抖擞几分,敛了眉眼道:“公子今日胃口不好,婢子做了山楂小排,是开胃的,夜里多少进一些。太医们不是说了嘛,好好将养着才是关键呢!” “嗯。”言怀瑾无可无不可地应一声,坐到桌边却不动筷,看了看素梅身边的阿弯,问道,“这是哪来的?” “啊,这是隔壁泸月庵里的小姑娘,叫阿弯。山里头怪冷清的,婢子见她机灵可爱,便叫过来玩玩,陪着婢子说说话,也能给公子解个闷。”这般说着,素梅托着阿弯的后背推了推,让她走到桌案旁。 阿弯虽然不知道要她做什么,不过看看素梅,再看看眼前的小哥哥,她人既然已经走到桌边,想了想也就爬上椅子坐了下来,陪吃饭嘛,她还是会的。 素梅:“……” “你与三才,自去吃吧。”言怀瑾端起碗,挥了挥手,似是不愿自己面前杵着这么多人。 素梅犹豫片刻,应声而去,于是这屋子里就剩下了慢条斯理吃着饭的言怀瑾,和晃荡着两条小腿不知自己该干啥的小阿弯。 一时间,空气十分安静。 第4章 “这个山楂,很好吃的呢!” 阿弯在看到言怀瑾的筷子伸进山楂小排的碗里时,十分好心地提点了他一句。 然而言怀瑾只是淡淡扫过来一个眼风,一眼就把阿弯的小脑袋看得缩了回去,继续看着他一言不发地用膳。 唉,小哥哥,很不想和她聊天的样子。 言怀瑾吃的很少,梗米粥用了小半碗,山楂小排夹了两块,其他素菜零零散散吃几口,就算是结束了这一顿晚膳。 而另一边,三才正在饭桌上耷拉个眉眼数落素梅。 “我说素梅姑奶奶,你也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好好出去借个木桶,怎得还领个女娃娃回来,没看殿……公子那脸色冷得都能挂霜了吗?” 素梅倒是浑不在意,夹了一筷子自己做的山楂小排,非常满意地眯了眯眼,轻快回道:“公子向来面上冷淡,你又知道他心里是不是舒坦了?” “哼,那你倒是说说缘何要做这摸不着头脑的事……” “你还记得……六殿下不?在京里的时候偶尔也来过咱们宫里的,我瞧着这女娃娃和六殿下一般年纪,公子见了也许心中一软,便能开怀些。在我们老家啊,这叫移情……” 谁想三才的一双细眼睛越发地塌了下来:“你这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素梅却是不稀得再与他理论,只道:“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就瞧着未必管用。”三才撇撇嘴,愤愤地扒了一大口饭,还别说素梅这人整天神神叨叨的,饭食真是整治得好,也不知哪想来的这些稀奇方子。 然而吃着吃着,突然听到隔壁堂屋里一声“哐啷”作响,碗盆摔碎在地上的声音。 素梅心下暗叫一声不好,扔下筷子就和三才一道奔了过去。 堂屋里言怀瑾正一手撑着桌子艰难地站着,另一手捂着嘴,指缝里漏出点点血滴,落在白瓷碗盆上格外醒目。 一旁的阿弯已经吓成了个小傻子,抱着手臂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浑身颤抖地吐血,方才吃饭吃得好好的,她还琢磨着是不是再说点什么好让自己派上些用场,就见对面的小哥哥忽然咳得天崩地裂,猛一起身竟然“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看着真是好痛哦。 素梅忙不迭地过来用帕子捂了言怀瑾的口,吩咐三才去将厨下熬好的药端来,见三才领命去了,这才扶着言怀瑾到里间的罗汉榻上坐着。 “太医都吩咐了这药要按时喝,一顿都拖不得的。公子昨儿一个不爽利没喝药,今日里就发作了起来,可见这三日一次的药,万万不可偷懒,亏得我一落脚就让三才把药熬上了,不然公子还不难受死……” 一边帮言怀瑾洗净了手,又拿厚厚的大氅把他整个人包裹住,一边小声絮絮叨叨地念叨着言怀瑾不顾惜自己身体的行为。 言怀瑾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任凭素梅摆布,也不曾回应一句,见三才将药端了来,微皱眉头一饮而尽,放下药碗的时候,一抬眸就对上了阿弯那双大眼睛。 小姑娘何时见过有人在自己面前吐血,方才早就七魂吓去了三魂,缩在门柱后头看素梅和三才忙碌着,一双脚在地上蹭啊蹭啊蹭,就和刚喝完药的小哥哥四目相对了。 小哥哥素着一张脸,阿弯偏就觉得他比先前还要不高兴。 一定是药太苦了,隔老远都能闻到那苦味儿,更何况要喝下那么多,小阿弯非常地同情言怀瑾,同情着同情着就忘了害怕这事。 所以当夜幕降临三才提着灯牵着阿弯将她送回泸月庵时,她已经有精力和三才一来一往地搭话了。 “三才哥哥,方才的小哥哥是怎么了呀!” “什么小哥哥,那是你能叫小哥哥的吗?得叫公子知道吗?那可是个尊贵人。”三才在黑漆漆的夜里走路,心情有些不爽,便也不大耐烦应付这个小话篓子。 “哦,公子,那方才公子是怎么了呀?”偏偏阿弯向来被人排搡惯了,脸皮也厚得很,十分从善如流地改了口继续问。 “公子啊,就是生病了,每隔三天都得喝一次药,哪次不喝了,就会像方才一样发作,辛苦得很咧,不然也不会到这山沟沟里来养病,唉……” “山沟沟很好的,有很多蘑菇野菜,树上也有好多果子,很好吃!” 虽说是夜里,提着灯也看不清很远,但阿弯走惯了这山路倒是胆子挺肥,摇头晃脑地反驳三才。 “再好的地方也没用,我家公子需要的是名医,太医的药不过治标不治本,拖一时是一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过去了,称了那位的心,呸呸呸,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个小人家家的懂什么,不准瞎问了啊!” 阿弯很委屈,她都还没问什么的,三才就已经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只是眼看着泸月庵的月洞门就在眼前,便也不和三才计较,挥挥手就独自走了进去。 泸月庵中一片寂静,想来晚课已经做完,掌事的师太们都回屋休息了。 阿弯便蹑手蹑脚地往自己屋里走,她人小,自然没有资格独占一间房,日里那个提着木桶的凶巴巴的沙弥尼方仪便和她住一屋,想到这里,她就在门外站定犹豫了起来。 只还没想出个头绪,房间门却从内里被拉开了,门后站的是叉着腰不怀好意看她的方仪。 “阿弯,你回来迟了。”方仪扯开嘴角,笑得有些阴测测。 阿弯的小脑袋缩了缩,这个方仪,仗着自己是念云师太的直属弟子,平日里没少欺负人,最喜欢指使着小沙弥尼们给自己做事,作威作福很是嚣张,然而念云师太因着就她这么一个直属弟子,有了争执一贯偏宠她,引得小沙弥尼们都敢怒不敢言。 今日这般撞在她手里,看来少不了一顿罚,只不知她又是哪里来的这股子气。 “是别院里的那位姐姐留我的,那会儿你也看到了。”阿弯不死心地为自己争辩了一句。 然而方仪哪里管她这么多,她早就听自家师父说了别院里来的人身份尊贵,原本今日她想趁着对方正有求于自己的时候好套套近乎,谁想到半路杀出来个这家伙,出尽了风头不说,竟还让人家领回去玩了半天,气得她晚饭都要吃不下去,就等着寻个借口好好收拾她! 哪里还管她有什么理由,扯了小家伙的手臂就拉拉搡搡地去了戒室。 戒室,是犯了错的尼姑们用来自省其身的地方,同时也存放着阿弯打小就最害怕的东西——戒尺。 阿弯小时候颇有些顽皮,尼姑庵里本就清规戒律繁多,再加上比丘尼们没几个照顾过小孩,除了偶尔网开一面外,没少因为各种规矩教育阿弯,但是阿弯年纪太小了,很多时候记不住,就常被拎到戒室来罚站。 在犯了大错的时候也会被打戒尺,打在手心火辣辣地疼,第二天就能肿到老高,所以她顶顶怕这东西。 “方仪师姐……”阿弯扁了扁嘴,打算先服个软。 只是方仪今日心里不痛快,再加上知道自己师父也不大管阿弯,便是铁了心要出这口气,于是神气活现地从案上取来了戒尺,道:“你也别说我欺负你,庵里的规矩便是如此,掌灯时分不可在外逗留,念你是初犯,今日只打左手,快伸出手来!” 一听她这声呵斥,阿弯的眼眶就红了,眼泪含在里面打着转,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 “啪”地一下,戒尺落在手心响得清脆。 呜呜呜,真的好疼啊! 一个没忍住,眼泪就滑了下来,赶紧闭上眼,紧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呜咽出声,也不知小小的年纪哪来的这股子气性。 “啪!”又是一声,手指都忍不住蜷了一下。 接连打了十下,方仪才舒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戒尺,似模似样地双手合十对着案前的佛像唱了一个喏:“阿弥陀佛。” 然后又转过身看一眼满脸都是泪却始终不吭声的阿弯,眉头一皱:“你可知错了?” 阿弯不知,明明又不是她自己要留在那里那么久的,先前也没人告诉她还有这等规矩,可是这时候若是和方仪顶嘴,保不齐会被拉去念云师太那里一番理论,自己是怎样也讨不了好的。 于是她小声地回道:“知道了。” 方仪这才满意,做出大度的模样牵了阿弯的手回屋去睡觉。 只是那一夜,阿弯摸着挨打的手心,看看窗外夜色中一轮明月,没有忍住还是躲在被窝里又哭了一场。 第5章 东方一缕霞光照亮整个庭院的时候,山顶大乘寺的晨钟也准时响了起来。 “咚、咚、咚——”厚重的钟声回荡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间,随着钟声落下,便是略微清脆的鼓声随后响起,一声一声,唤醒整个永山的生机。 泸月庵每日的作息也要依着大乘寺的晨钟来,是以在第一声晨钟敲响后,就已经陆续有人从屋里走了出来,略作梳洗,纷纷向着正中央的大殿走去。 即便是前一晚刚挨过打的小阿弯也不能例外,耷拉着小脑袋用一只手笨拙地胡乱漱了口抹把脸,头上的小髻却没办法单手扎起来,无奈地看了看肿得老高的左手,索性就这么披散着头发出门了。 每日寅正,日旦出,大殿开,是泸月庵上下做早课的时间。 众人齐聚大殿,在庵主的带领下诵经绕行,如今泸月庵没有正式庵主,只有两位管事的比丘尼,念云师太和听云师太,这两位轮流带领早课,今日正是听云师太跪坐在佛像一侧主位上。 听云师太大约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微微有些发福,四方脸三角眉,再配上紧抿的薄唇,怎么看都是让人轻易不敢接近的人物,事实上听云师太确实十分严厉,对庵中的规矩向来一丝不苟。 这会儿见到跟在后面抬着小短腿跨进来的阿弯,眼睛眯了眯,轻启唇唤道:“阿弯,过来。” 阿弯却不如何怕她,闻言只乖乖听话地走到她面前站好。 听云师太话不多,伸手掰着阿弯的肩膀将她转了半圈背对自己,拢了拢她胡乱散着的发,团成个像模像样的小髻,抽出她系在腰间的细绳将其仔细扎好,随后又把她掰回来打量一眼,目光在肿起的左手上顿了顿,终究没说什么,只拍拍肩示意她站回去。 大殿中一溜四五十号人,皆为女尼,不过受戒剃度能被称为师太的只有寥寥数人,这些都是庵中年已过二十岁且领受具足戒的比丘尼,担负着管理泸月庵各项事务的责任,比丘尼座下大多有一到两个直属弟子承传其衣钵,方仪正因为是念云师太的直属弟子而在沙弥尼中地位很不一样。 除了几位比丘尼外,泸月庵最多的就是年轻的沙弥尼,很多都和同光一样,七八岁被家里人送上山来相看,与佛有缘者就被留下,所以像阿弯这样小的姑娘是独一份的,刚刚五岁,连发都没有剃去。 眼神扫过跪坐于殿中的众人后,听云师太手中的木鱼锤缓缓敲响,口中轻诵一声:“观自在菩萨……” 早课这便开始了。 不是正式的日子里早课时间也不长,约莫半个时辰后,众人就可以用过早膳再去处理一日的事务。 阿弯揉一揉跪得发酸的膝盖,撅着小屁股爬起来,想到早些时候方仪没好气地说过一句“跪多了长不高”的话,心中很是担忧自己的将来,愁眉苦脸地向着膳堂走去。 迎面一个沙弥尼端着什么东西走过来,她也没留意,直愣愣地就迎了上去,惊得那沙弥尼忍不住踉跄了一步,手上东西险险掉下来,口中“啊呀啊呀”地直呼。 阿弯定睛一看,是膳堂里打杂的法号叫做福慧的沙弥尼,刚来泸月庵没多久,是个笑得有些憨憨的小姑娘。 福慧此刻手里的竹篮里正码放着些瓶瓶罐罐和瓷钵,最是需要小心谨慎,稍不留神怕就要摔个粉碎。 “啊呀小阿弯你可是要吓死我了!”福慧心有余悸,拍了拍心口,“冒冒失失地做什么呢你!” 阿弯赶紧埋头道歉,又忍不住好奇道:“福慧师姐你这是要做什么去呀?” 泸月庵里凡是比她大的沙弥尼,她都喊师姐。 “给主峰下面那个别院送过去的,昨日念云师太让我收拾出来这些空着的罐子,说是那边的贵人缺这个,想借去使,我忙活了一晚上呢!” 闻言阿弯眨巴眨巴眼,盯着福慧看看,忽然弯起嘴角笑了:“可是福慧师姐,你认得去那别院的路吗?” “唉,问了师太怎么走,知道个大概吧。”福慧叹口气,又把竹篮往怀里拢了拢,抬脚就向外走去。 阿弯也不拦她,却是不打算去膳堂了,反而亦步亦趋地跟着福慧来到月洞门处,道:“没事的,我昨日刚去过,我认得呀!我带你去。” 福慧想想也有道理,横竖阿弯在庵里也没什么事,小小年纪无非就是学学经文再四处玩玩,跟着去送个东西耽误不了什么。 于是只隔了一天,阿弯又再次踏进了别院的大门。 素梅挺高兴,本以为昨日那阵仗把这孩子给吓到了,没成想今日她又来了,顿时怎么看阿弯都觉得特别顺眼,顾不上去收拾福慧拿来的东西,端了新鲜蒸好的红豆蒸糕就给她们吃。 她做的红豆蒸糕自然与别处也不同,红豆不曾磨碎,只用白糖细细拌了,外面夹着两层松松软软的糯米糕,一口咬下去又香又软。 阿弯觉得没有去膳堂的选择真是太明智了,一个不留神就咬了三个红豆蒸糕下肚,再抿一口梅子露,直吃得小肚滚圆,神仙都不换呢! 一旁的福慧没有这么舒坦,红豆蒸糕虽好吃,可她早先已经用过膳,且念着出家人不可过食,只礼貌地尝了尝便作罢。 眼见阿弯吃饱喝足,素梅突然对福慧说道:“不知这位师父能不能帮个忙?” 福慧是个热心肠,闻言笑道:“施主但说无妨。” “外面这条道走出去几步岔路口左转是往外院护卫居所的门,您能帮我去一趟找个叫三才的细眼小厮,问问他如今还缺不缺物事吗?我这里需得尽快收拾齐整这些小罐,一时也走不开。” 倒不是什么难事,以福慧这个实心眼,也想不到去计较素梅怎么方才半晌没见忙碌,这会儿偏又走不开了,只是点点头交代阿弯在此处等她一道回去,便出去寻三才了。 福慧前脚一走,素梅就走到阿弯身边来坐下,稳稳摸到她那如今还红肿着不能使的左手掌心,拿手指那么一按,疼得阿弯立时一声惊呼,眼角都沁出了泪花来。 “这是怎么回事?”素梅的眉头皱得死紧。 阿弯没想到她是故意支开福慧来问的,只见她面色不好,便怯怯地将昨晚方仪逮到机会打她手心的事细细说了,因为方才那么一下刺激,原本早就抛开这茬开始乐呵呵吃东西的阿弯,说话时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看着很是可怜巴巴。 “不知者无罪,且你才多大的人,她怎么能这般欺负你?”素梅仿佛比阿弯还要生气似的,轻抚着阿弯手心,眼眸中深藏着阿弯看不懂的心绪。 “……她在欺负我吗?”阿弯歪着脑袋问。 素梅却愣了。 她忘了眼前这个小丫头是打小就被泸月庵捡回去的,可能从记事起她就一直被这样对待,纵然有天大的不快和委屈,也已是她习以为常的日常,没有人教过她这样是不对的。 但是素梅一时半会儿不知说什么好,便只好指指那肿得不成样的手心,道:“她都把你打成这样了。” “我是不喜欢她呢!”阿弯皱了皱鼻子,脸上很是嫌弃,凑到素梅的耳边小声告诉她,“可是师太说了,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坏的,所以方仪才打我的呢。素梅姐姐你弄错啦!是我做错在先,不是方仪欺负我。” 小小的人儿还顾及了素梅的面子,悄悄指出她的错处,不叫旁人听了去。 素梅一时间又觉得好笑,又有些心酸,便铁了心要把这事给阿弯掰扯清楚:“没有的事,你听素梅姐姐跟你说。” 阿弯很听话,认真点点头对着素梅坐好听她讲。 “阿弯你还小,才五岁,五岁的小娃儿是会做很多错事的,就像打你的方仪,甚至是泸月庵的师太们,她们在五岁的时候,也像你一样记不住许多规矩,甚至都没有规矩,可是他们不会因为这个就挨打,因为你不懂的事情太多了,需要时间慢慢学,更何况昨夜方仪说的规矩,你原先都不知道。” 阿弯瞪大了一双眼,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但是本能地她还是为自己小小争辩了一下:“阿弯很懂事的!大家都说阿弯懂事。” 素梅笑了:“好好好,阿弯最懂事了!” 于是阿弯也跟着笑,可是方才素梅说的话还是让她十分惊奇:“素梅姐姐,你说方仪和念云师太她们,在我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吗?好多规矩都记不住呢!” “她们定然还不如你聪明!” 阿弯被素梅一夸,便“嘿嘿”一声笑得眉眼弯弯,只是心中念头一动,这笑容又垮了下去:“那方仪她自己也是这样……怎么还打我呢?” “因为她坏,她不仁善。”素梅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 * 夜幕降临,这座永山主峰下僻静的别院也点上了灯火,昏黄的灯光照得屋内一片暖意。 素梅正在为言怀瑾摆膳,今日下晌时言怀瑾睡了一觉,拖到近戌时才起身,素梅一直温着饭菜等他,到这时辰便索性将膳食给他端到了卧房内来用。 是以此刻言怀瑾正斜倚在一旁的榻上百无聊赖看着素梅张罗。 食盒里取出一碟碟的菜,顿时屋里就四溢着浓郁的香气,便是素梅早已用过膳,也忍不住被勾起馋虫咽了咽口水,再一看手中正端着下午拿来喂给阿弯的红豆蒸糕,“扑哧”一声就笑了。 她一笑,言怀瑾的眼神就飘了过来。 “公子有所不知,早间阿弯过来送东西,像是不曾用膳似的,连着吃了好几个这蒸糕,那模样真是很讨喜。”也不等言怀瑾发问,素梅就自顾自地解释了。 言怀瑾没有搭理的意思,待素梅说完,眼帘便又垂下,修长的手指在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敲着。 素梅却打开话匣子,又说了下去:“要说阿弯这小娃儿也是可怜,从小就被丢在尼姑庵,尼姑庵里的人哪里会养孩子。听说昨日里不过回去晚了些时候,就挨了好一顿打,今儿过来一看,小巴掌肿的和馒头一样,连我都心疼……” 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碗筷也迅速摆好了。 素梅还想着今日这位祖宗会不会拖拖拉拉地不想用饭,就见他已经自榻上起身站到了地上。 十三岁的少年已是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间都是深入骨髓的清贵之气,只往那灯下一站便美得像画中人一般。 素梅看着他自榻前走到桌边,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膳食,嘴角轻抿。 “下去吧。”随后,便是他不带一丝情绪的逐客令。 这都是惯常有的事,言怀瑾不喜欢屋里留人伺候,素梅也从善如流地出去,只待稍后再掐着时候过来收拾。 待素梅走后,屋内重归一片静谧,言怀瑾在桌边坐下,视线冷不防就瞥到了桌子正中那叠红红白白的红豆蒸糕,这一年里素梅为了能让他多吃些饭,没少做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这红豆蒸糕在其中不过是最平凡不过的一种。 思索间,还是夹起一块,放入口中,瞬间就皱了眉。 太甜。 第6章 阿弯跟着福慧回泸月庵的时候,一路上都在想素梅的那句“因为她坏,她不仁善”,阿弯心性里有股子机灵劲,却是头一回有人教导她这些道理,小脑袋瓜着实需要点时间来琢磨消化。 倒是福慧见她难得一言不发闷头直走,忍不住频频询问怎么了,甚至担心方才自己走开时是不是那位漂亮的侍女姐姐对阿弯做了什么。 阿弯可不知道福慧在想东想西,她心里装着事,踏入庵门后穿过廊间冷不防看到迎面走来的方仪,就“咯噔”一下愣住了。 方仪手上抱着一摞经书,正要去送给听云师太,看到阿弯这溜溜达达的样就面色不虞起来,撇了撇嘴道:“阿弯,你又去哪里野了?” 阿弯没吭声,倒是福慧替她解释了一番去别院送东西的经过。 身为管事比丘尼座下直属弟子,方仪又何曾将福慧放在眼里过,把经书往廊间的扶手上那么一搁,脸上满是讥笑:“你倒是会偷懒,送那么点东西还想着叫个帮手。便是我,厚厚一摞经书还得自己劳烦呢,也没见哪个人来帮帮我,怕不是见到俗世富贵就想要攀附了去吧?” 福慧被她一席话训得莫名,这姑娘憨厚,方仪所言七拐八绕地,她竟然摸不透到底是在说自己哪点,只好抓着“帮手”二字回道:“出家人慈悲为怀,阿弯也是见我为难才会相帮,如今我也应当帮扶师姐才是,只是膳堂一向人手不足,若是走开太久,师姐们必定忙不过来,我又不忍心……” 方仪只觉得她句句都是在求情,姿态还算摆得够低,心下有几分满意,便不与这个憨头憨脑的人继续计较,只指了指阿弯道:“罢了,你随我一道去。” 福慧一走,方仪就将经书一股脑地塞给了阿弯,阿弯本就左手掌心碰不得东西,便忍不住“嘶”了一声,悄悄将厚重的书本往小臂上挪了挪。 “未经允许就擅自溜出去,看看听云师太怎么发落你!”方仪得意地抛下这么一句,就昂首往听云师太的院子里走去。 阿弯脚下没停地跟上,看着方仪的后脑勺神思不属地想着别的事。 她听得分明,方仪明明说过福慧找个帮手去送东西是“会偷懒”,怎的这会儿轮到她了反倒又如此顺手地让自己帮她搬着经书了呢?那是不是说,她说福慧“见到俗世富贵就想要攀附”其实也是她自己想做的事? 哦……这便难怪这些天方仪看自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了,都只怪素梅昨日把自己带回去玩了一日,叫方仪没能“攀附”上这个“俗世富贵”。 才五岁的小娃觉得自己茅塞顿开,虽然什么叫“攀附”什么又叫“俗世富贵”她还全然不懂,却把方仪的心思猜了个十成十的准。 素梅姐姐可是说了,似方仪这般“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便是坏,便是不仁善呢,可见没有错。 想通了这桩事,阿弯挺高兴,顿时也不计较方仪的颐指气使,扑腾着小腿跟在她后面往听云师太的院子赶去。 听云师太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一向不苟言笑,打阿弯记事起,见到听云师太笑的次数一个指头都数得起来,好像这世上就没什么能让她觉得开怀的事,所以泸月庵的小辈们相对来说都更喜欢亲近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念云师太。 而身为念云师太直属弟子的方仪也不例外,她在念云师太面前向来是什么撒泼耍横都使得出来,一见到听云师太却也乖得跟小狗似的,只因为听云师太这个人凡事看规矩不看脸面,对庵里所有人都是一副面孔没有二样。 阿弯倒是更喜欢这样的,不用她时时去揣摩对方的喜怒,只要照着规矩办事,就总错不了。 其实偷偷地说,在阿弯心里,听云师太这样的人,才真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样子咧,念云师太可差得远啦! 这般想着,阿弯面上便带了笑。 方仪一看她这没心没肺的傻样子就堵得慌,再一看她脑袋上晃晃悠悠的小髻,更是一口气卡在喉咙口出不来,眼看着前面已经到了听云师太的院子,便没好气地停下来,把阿弯手中的经书一股脑地又抢了回去。 便是嚣张跋扈如方仪这般,也不敢在听云师太面前摆谱。 走进院子里,听云师太正跪坐在蒲团上抄经,手边泛着铜光的香炉里点着一支檀香,正散发着袅袅的微烟,在冬日的寒意中又添了几分清冷。 方仪紧绷着小脸,恭恭敬敬地将经书捧到听云师太身边放下,垂眸道:“师太,这是您吩咐我去经阁取来的。” “嗯。”听云师太笔下收完最后一划,抬眼看了看,就看到耷拉个脑袋站在院子里搓着手的阿弯,于是扭头看着方仪,等她解释由来。 方仪早已在心里打了半天的腹稿,这会儿说起来自然是无比顺畅,只是碍于听云师太平日的威仪,自也不敢露出半分得意,于是不动声色低声说道:“阿弯昨日里因为回来太晚坏了规矩便被罚了,原以为她心中应当有所悔悟,不想今日又找借口偷溜出去,恰好被我撞破,便打算领到戒室思过,没有吩咐不可随意走动。” 如此一来,在听云师太这里过了明路,看这个小丫头还有什么借口老是往那别院里跑,方仪最是见不惯她四处讨喜的这副模样。 听云师太听罢也没有什么反应,只随手翻了翻方仪带来的经书,检查一下是否有所遗漏,而此时阿弯没有吩咐是不敢上前的,站在院子里对方仪的低语听不真切,更无从为自己分辨什么。 片刻后,听云师太似是确认无误,对着方仪点头道:“辛苦了,你自去吧。” 方仪便端着姿态对着听云师太行了合十礼,却又听对方补了一句:“让她留下。”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阿弯,方仪闻言愣了愣,有些琢磨不透听云师太是不是要教训阿弯,但她也没胆子多问,只扭头暗暗瞪了一眼阿弯,便走了出去。 “过来吧。”听云师太指了指自己身边一个空的蒲团,示意阿弯过去。 阿弯不明所以,愣愣地走过去,弯着两条腿“吧嗒”一下坐下了。 她的年纪还小,经不得久跪,所以除了早课以外的时间,从来都是这样一屁股坐下去的,庵里的大家也算是默认。 “昨日被方仪罚了?”听云师太又提起笔来抄经,也没有看向她,边写着边随口问。 阿弯把自己还没消肿的左手抬了抬,凑到听云师太听得到的地方,小声应道:“被打啦,好疼的!” “她罚你本没有错……只是她心中执念太深,行事时掺杂了许多私念,便与对错无关了。” 那和什么有关呢?阿弯有心想问一问,是不是就像素梅姐姐说的那样,是因为她坏,她不仁善呢? 可是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听云师太就又说道:“罢了,把这些经书整理到架子上去,今日你就在我这里做晚课吧。” 阿弯眼睛一亮,晚课这东西也是顶顶烦人的,盖因它不需要众人集合在大殿,而是在各自房间里诵经礼拜以结束一整日的修行,对阿弯来说,听方仪念经本来就是件讨厌事,明知道她心胸狭隘,小气记仇爱发怒,却偏要看她装模作样扮高僧,真真是件倒胃口的事。 但是听云师太就不一样啦,在这泸月庵里,阿弯觉得就属听云师太这四大皆空的样子,瞧起来格外顺眼。 于是一边帮着听云师太跑腿干活,她一边抓紧机会小声抱怨方仪昨日里把自己打得多疼,还害得她哭鼻子,一点也不含糊地在听云师太面前告了一状。 听云师太没怎么理她,却也没有阻止她说下去。 等到酉初时分,大乘寺浑厚的鼓声一声声从山顶传来,听云师太便一板一眼地带着阿弯做起晚课,顺带着还教她认了不少经书上简单的字,便是她看不懂,多读几遍也是好的。 再到用完晚膳,夜幕降临,就带了阿弯要将她送回她的住处去。 只是两个人刚刚走出院子,便在小径的岔路口巧遇了经过此处的念云师太。 念云师太看上去像是从外面回来的样子,手中拿着一顶锥帽,见到听云师太愣了愣,便走过来双手合十道:“师姐。” 听云师太回了一礼唱喏,阿弯也跟在后面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念云师太见了,上前来眉眼弯弯地摸了摸阿弯的小脑袋,笑着问道:“阿弯这是要回去了?晚课好好做了吗?” 这便是她惯常的样子,见了谁都是三分笑,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师妹,”听云师太却插话道,“昨日你家方仪将她打了。” 念云师太一怔,下意识就问了出来:“怎么了?可是阿弯又不守规矩了?” “她回来晚了,掌灯时分才回来。”听云师太微一皱眉,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念云师太的脸色。 念云师太依旧是一脸盈盈的笑意:“阿弥陀佛,这才多大的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便是以庵里的规矩为重,阿弯可还这么小呢!回头我说说她,方仪这孩子啊,就是太耿直了些,不知变通,好心也容易做错事……” 听上去句句都在理,却不过是四两拨千斤的话头,听着没什么意思,听云师太本也不爱听这些,只道:“师妹,我知道方仪是你族中后辈,从小就被你家中送过来跟着你,你望她继承你衣钵无可厚非。只是……若你一心念着红尘俗事,斩不断这些孽缘,为此而行事偏颇,于修行一道可是大大的忌讳!” 说这话的时候,听云师太脸上无悲无喜,看着念云师太的目光也十分平静,仿佛就只是随口指点其迷津而已。 可是落在念云师太耳朵里就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她脸色有些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的,挣扎许久之后才平静下来,对着听云师太又笑笑地行了个礼,道:“善哉,师姐教训的是,是我的心乱了。这便回去静思一番,不打扰师姐。” 说罢,也不再看听云师太的脸色,扬长而去。 阿弯看着她匆匆走入内院的身影,一时间难以掩饰眼中的黯然和失望。 这样的戏码,从小到大她不知看了多少遍,听云师太不喜念云师太如此纵容方仪,总会劝说她莫要这般六根不净坏了修行,念云师太也从不和她争执,次次都答应得爽快,只是转回头一切照旧,没有丝毫改变。 听云师太见劝不住,便也没了法子只能由得她去。 所以阿弯虽然更喜欢听云师太一些,却也和她不大亲近,因为她知道,大人们行事总是要顾虑很多比她重要得多的东西,并不能随心而为。 那一夜,躲在被窝里的时候,阿弯望着窗外那轮明月,心中在想,要是能离开这个泸月庵,是不是能多遇到一些像素梅姐姐那样温柔的人呢? 第7章 偶有残雪的山道上,一个瘦瘦高高,看着约莫十四五岁的锦衣少年正在赶路,他一边看着手中的羊皮纸地图,一边东张西望地走着,原本质地良好的长袍,因为一路的风尘仆仆染上了泥渍,形容有些狼狈。 看了半天后,少年仿佛认命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羊皮纸往怀里使劲一踹,撇着嘴抱怨:“这鬼画符似的破地图,谁看得懂啊,监理司的饭桶们平时都是干什么吃的,唉……” 抬头望一望天色,少年对自己今夜会不会露宿野外感到了十分的不乐观。 死马就当活马医了,少年心下这般琢磨,正准备抬脚继续往前摸索时,忽然道旁的树林里传来了一些声响。 少年的身体骤然紧绷,右手握住了系在腰间的匕首把柄,盯着声响传来的方向,心中暗暗祈祷别是来了什么豺狼虎豹,那他这条金贵的小命岂不是要交代在这荒郊野岭? 那可就死不瞑目了呀! 声响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仔细分辨竟然是有人在说话。 “我说阿弯,你手指头都冻红了,小心生冻疮,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你们庵里也不差这一口吃的啊……”是个小男孩的声音。 随即一个脆生生的女娃音响起:“这哪是吃不吃的问题呀,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带我出来玩的!” “我们又不是在玩……” 话头戛然而止,是因为这两个小娃已经走到了道边,从几丛灌木后面闪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正呆立在道路中央盯着他们的这个锦衣少年。 少年自然早就看到了这俩人,一个剃着光头的小沙弥牵着圆头圆脑的小女娃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在看到陌生人的时候,小沙弥“刷”地一下就挡在了小女娃身前,反倒是小女娃歪着脑袋探出头来十分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 少年立刻放松了戒备的姿势,对着他们挥挥手,笑着说道:“别怕别怕啊,大哥哥不是坏人。” 他生得眉目俊朗,一笑起来给人暖洋洋的感觉,看着十分平易可亲。 可是坏人也不会说自己是坏人啊。 同光皱了皱眉,大乘寺偶尔也有些远道而来的贵族子弟前来朝拜,因而他能看得出面前这个少年的穿着非富即贵,只是却不懂他为何孤身一人身在这和山顶寺庙隔了老远的树林子里,若非本地人觅食,鲜少有人会往这边走。 他在思索要不要搭理这个人的话头。 “大哥哥,”还没想出个头绪来,站在他身后的阿弯却已经开了口,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少年松了口气,依旧笑笑地说道:“我迷路了,不知道你们对这里熟不熟?能否给我指个路?” 这倒不是难事,永山上本就没有她和同光没走过的地方,阿弯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问起少年要去哪里。 “听说主峰下面有个别院,最近住进来一家人,我是那家主人的朋友,过来探望他的。可是山路崎岖,走着走着就不认道了。”少年如是说。 阿弯的眼睛亮了亮,笑眯眯地从同光身后走出来:“那我们顺路呢!大哥哥与我们一道走吗?” 同光看了看她,犹豫片刻,却也没反对,这里距离别院不算远,盏茶功夫就能走到,应当没什么大碍。 锦衣少年自然是心下大喜,二话不说就应下了,甚至想主动帮同光扛一扛他肩上的竹篓,奈何同光死活不肯。 三个人就这么并肩走着,少年因为不认得路略有些落后,阿弯扭头看看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这个小话痨就又开口搭讪了起来:“大哥哥,我叫阿弯,住在山上泸月庵。他叫同光,是大乘寺的。你叫什么名字呀?从哪里来的呀?” 她向来懂规矩,问人名姓之前必要自报家门,这回连同光的家门也一并报了,惹得同光十分无奈地撇了撇嘴。 少年也不矫情,见阿弯一派率真,便十分热忱地回答她:“弊姓澹台,单名一个进,字文远,是凤中人士。” “哦……”这一长串半文不白的自我介绍,阿弯是有听没有懂,只好继续唤他大哥哥,道,“那大哥哥和别院里的那位哥哥是认得的吗?他也是从凤中来的吗?” 澹台进正觉得眼前这小女娃娃问题一个接一个跟车轱辘似的,没想到她竟然知道别院里住着的是谁,于是附和道:“是啊,我与他打小一起长大,穿一条裤子的交情。怎么?你也认得他?” 阿弯似模似样地点点脑袋:“他不好好吃饭,素梅姐姐很是担心呢!” 哟呵,看来还没少和他们打交道。 澹台进扬起嘴角摸摸下巴,也不知道心里琢磨了些啥,上前几步拍拍阿弯头顶的小发髻,道:“那我回头说说他,叫他好好吃饭,他一准听我的。” 阿弯一听,也不知怎么地就高兴了起来,拿另一只手过去牵了澹台进一道走,边走边和他讲起了山上的逸事,一张小嘴叽叽咕咕了一路都没停,倒惹得旁边的同光几次出言叫她小心看路别光顾着说话。 人迹罕至的山野里头能有多少事可以说道的?偏偏这小女娃讲起来没个完,明明芝麻蒜皮大的一点小事,她讲起来就格外地兴高采烈,澹台进听着听着忍不住心里也乐呵起来,时不时还搭几句给她捧个场,两人聊得热火朝天。 于是这一路走下来没多长的时间,澹台进就和阿弯一边“进哥哥”一边“小阿弯”地热络得不得了,要不是还有个同光在旁边偶尔泼个冷水,指不定都要找个地方去认干亲了。 * 素梅也没想到,她推开院门看到的会是这样一个怪异的组合,他家公子的陪读,也是至交好友的景川侯世子澹台进,带着前些时候他们刚认识的阿弯,和一个小沙弥站在外头等着她。 “世子爷。”素梅也顾不得纳闷,赶紧就过去行了礼,“不知您会过来,公子此刻正在屋里歇息。” 澹台进随意点点头,神色微敛,问了问正院的方向,丢下一句“我去看看他”,就大步流星地跨进门去找言怀瑾了。 阿弯看看他走进去的背影,再看看面前的素梅,然后从同光背上卸下的竹篓里扒拉出一捧新鲜的蘑菇,递到素梅面前。 “素梅姐姐,这个季节的蘑菇最好吃啦!我和同光今日出来采,就多找了一些拿来给你炖汤,鲜得很!” 素梅忍不住笑了,看她一双小手冻得通红,身旁这个叫同光的小沙弥也是一脸疲惫,不知这么小的两个孩子要费多大的劲才能采到这一竹篓的野菜蘑菇,便十分不忍心:“这么大冷天的你们小孩子怎么吃得消,快进来先暖和暖和。” 阿弯自然十分高兴,可是同光却要赶回去给膳房师傅帮忙,在素梅再三保证会派人安安稳稳把阿弯送回泸月庵后,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别院的厨房因为生着火,一进去就十分的温暖,阿弯舒坦地吸了口气,很没出息地搬个板凳靠着灶火坐下来。 素梅看她这小模样也觉得好笑,去灶上将一直温着的南瓜羹盛了一碗出来,端到阿弯面前。 阿弯顿时整张脸都亮了起来,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瓷碗凑到嘴边,吹了吹,轻轻吸溜一口,甜丝丝暖呼呼的滋味含在嘴里,恨不得五脏六腑都要服帖得喟叹出来,怎么这么好吃的! “慢点慢点,小心烫到了。”素梅见她一口一口喝个没停,忍不住叮嘱她。 哪里还顾得上这个,阿弯只恨自己没有多长一个胃出来,把明天的饭食也给装进去。 “素梅姐姐,这个怎么这么好吃呀?比庵里膳房做出来的可香多啦!” 素梅也很得意,心想着那自然是不能比的,这南瓜羹里还放了蒸熟的红薯泥,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诀窍,可不是比旁人做的要香甜许多? 阿弯吃的小肚滚圆,十分满足,麻溜地帮着素梅收拾碗筷,很是狗腿地凑在她后面东看西看。 “怎么了?”素梅看她满脸一副有话要说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样,索性就顺着问了。 “就是……”阿弯咬咬唇,难得的有些踌躇,“素梅姐姐,你怎么会做这么多好吃的啊?” “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在前人积累中自己想出来的。”素梅一边洗碗一边随口答道。 这一句话里倒有两个词是阿弯听不懂的,愣在那里眨眨眼,心下一横决定随它去,只继续问道:“那……素梅姐姐你能教教我吗?” “嗯?”这下轮到素梅愣在那了,“教你什么?” “教我做饭呀!”阿弯红了脸,看上去十分的不好意思,“也不用很多,就教几样就好,到时候我去教给我们膳房的师姐,让我们庵里也能做出这么好吃的来……” 素梅只当阿弯是个小馋猫,自己在吃食上花的这些独一无二的心思可都是她在此处安身立命的本钱,便是千金都不肯换的,哪里能随便教给个小娃娃,更何况传播出去,于是想也没想就摇头拒绝了。 阿弯有些失望,不过她本也没有抱太大指望,方仪便是从念云师太那里多拿了一串念珠都还要藏着掖着的生怕让她看去了呢,素梅有这么厉害的本事,不愿意教给她是再正常不过的。 只是她原本想着,若是能学会这些便也有了理由时时待在膳房里,不用担心吃不饱了。 看来还要想别的法子。 这般思索着,摸摸吃饱喝足的小肚皮,阿弯重又神采奕奕了起来。 * 另一边,澹台进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正院,推开房门口厚重的棉布帘子,一股热气“哗”地一下直冲面门,惊得他差点没有后退三步。 这屋里是燃了多少炭盆哦! 好在他下盘够稳及时站住身形,又想起言怀瑾离开凤中前那半死不活的样,脸上添了几分忧色,直直往屋里冲去,要亲眼看一看言怀瑾如今是有多虚弱。 边走着这嘴里就已经期期艾艾地喊了起来:“我的慎之哎——” 慎之是言怀瑾的字。 然而一转过屏风就发现言怀瑾正坐在榻前烧东西,一张张往炭盆里丢着信笺,窜起来的火苗烧得他自己也是微微发汗,原本苍白的清俊面庞上倒是浮现出几抹红晕。 看到澹台进这么一惊一乍地走进来,言怀瑾仿佛毫不意外,连眼神都没甩给他一个,手上动作也没停,只淡淡地说道:“我以为你要到年后才会来。” 没头没尾的一句,澹台进也没顾上搭理他,反问道:“你这是在烧什么呢?屋里头都热成这样了,得是烧了多久啊……” 言怀瑾垂着眼,拧眉将最后几张丢进去,卸了肩上的狐裘站起身来,走过去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顿时就有寒风冲了进来,惹得人心思一振。 他呼出一口气,转头这才打量一番澹台进,继续问道:“你来做什么?” 澹台进被他这么一问,心中顿时十分委屈,没好气地往椅子上一歪,道:“你被那老虔婆折磨得如此凄惨,于公于私我都是要来看望你的,横竖大家都知道咱俩多少年的交情了,用不着做戏给别人看。你放心,不管要花多少年,这个仇,咱们一定要报!” “咱们?”言怀瑾重新走回榻上,似是不放心,又慢吞吞地将狐裘披了起来,“咱们都是谁?” “就……就我和你呗?还有其他看不下去老虔婆这番作为的人,朝中应该不少……”澹台进不过随口泄愤,哪里想到那么多,被言怀瑾这么一问,才结结巴巴地找补起来,“至少景川侯府算一个!我爹肯定会站在我这一边的!” “嗯。”言怀瑾不知可否地应着,身体往后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视线虚虚地飘向窗外,看着那一片雪白山林,只轻声道,“可我没想要报仇。” ——啊? 第8章 澹台进怀疑自己山路赶多了,不仅脑子糊涂了,连耳朵也不好使了,又或者面前这个言怀瑾大概是个假的言怀瑾。 “殿下。”他忍不住十分正经地称呼起来,“您可知道,在此番变故之前,无论是朝中还是民间,没有人不觉得那个位子非您莫属,您是元后嫡子,皇子中居长,您七岁时便熟读诗礼经策,在殿上与先皇对答如流,没人不说您是我大燕之福。如今遭此横祸,被那老虔婆陷害到这个地步,您却……我不懂。” 澹台进说的很认真,他都想不起来上一回这么严肃地跟人说话是什么时候了,说得他自己都要以为自己是个文化人,想想还有点小得意。 言怀瑾像是听到什么好玩的事一般,眯了眯眼,道:“如今我已经不成了。” “怎么就不成了啊?”澹台进很捉急,虽然大家都还是少年模样,但是这不成可是件大事,男人怎么可以不成呢? “我中的毒,是穿云香。”言怀瑾勾着嘴角,轻声吐出这个名字。 澹台进一双眼,立刻就瞪得犹如铜铃大。 穿云香,那可是传说中才有的奇毒,相传来自北方冰海,与那里生活的鲛人有关,光是制造这种毒/药就需要至少三年时间,中毒之人五脏六腑会在瞬间被寒气浸染,不出三步必死无疑。 “那……你怎么还活着?”澹台进拿手在言怀瑾面前晃了几晃,说好的不出三步呢? “我也不知。”言怀瑾一脸不虞地歪过头避开他的五指山,“御医拼了老命为我调理,但我的脏腑受伤太深,大约也活不到弱冠。” 一时间,澹台进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本以为言怀瑾中的只是普通毒/药,此番被发配到永山休养,那就是真的休养了,养好了身子不还是好汉一条?到时候杀回凤中去,就凭他言怀瑾的头脑和人望,未必没有一搏的机会,戏文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可是如今才知道,他中的是穿云香,这种毒没人知道怎么解。 “不对啊?”澹台进又反应过来,“那老虔婆哪来的毒/药?她难道没有解药?” 言怀瑾收回一直望向窗外的视线,回过头看着这个二愣子,道:“大约四年前,太医院大方脉吏目三人革职,新调任上来的均是江氏一脉。” 澹台进口中的老虔婆,先皇继后也就是当今太后江怜雪出自江家,所谓的江氏一脉便是与太后党有关了。 “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的脉案向来都是院正和御医在诊吧?” “我本也是这么想,便没有在意。可是彼时她根基尚且不稳,不先换了妇人科的吏目,插手大方脉是做什么?” 澹台进沉默了。 言怀瑾也没想要他说什么,两个半大少年相对而坐,说着与他们年龄毫不相称的沉重话题,就连屋内的空气都变得凝固起来,压得人透不过气,言怀瑾不适地皱了皱眉,又道:“她有所图,图的就应当是穿云香了,可见她手头只有方子,没有成品。” 那有解药的方子也好啊? 澹台进想要这么说,然而世人对穿云香所知有限,唯有一点广为流传,那就是穿云香制成难,制解药更难,需要十年以上的时间,江怜雪要害言怀瑾,自然不会为他把解药也备好,可是言怀瑾已经撑不到十年后解药制成了…… “怎……怎么会这样?”澹台进一时间悲愤交加,对着桌案狠狠砸了一拳。 言怀瑾倒是没甚表情,一如既往地歪靠在榻上,指了指方才烧起来的炭盆:“你问我烧的什么?都是离京后朝中诸位重臣劝说我的密信。” 人都已经不成了,还要这些图谋大计的密信做什么?言怀瑾烧得毫不犹豫。 他本是先皇嫡长子,元后在世时也受尽荣宠,在宫里是头一份的尊贵,然而元后逝世先皇迎娶江怜雪为继后,便一日不如一日起来,好在他自己争气才没有被彻底湮灭在宫里,却没想到先皇突然驾崩,江怜雪为了扶持自己看中的皇子登基,竟是连面子都顾不上,对他下了如此狠重的毒手,若不是其中阴差阳错捡回一条性命,此刻怕是坟头草都要开花了。 天道如此不公,然而他却无处伸冤。 澹台进是个火爆性子,知道了原委,急得在屋里来来回回地团团转,一边替言怀瑾不平,一边又为自己帮不上忙而难过,恨不得要将宫里那老虔婆揪出来偿命才甘心。 言怀瑾被他转得脑袋发晕,只想把人赶走,便说道:“如今我就是这样了,你走吧,莫要再来看我。” 这话一听,澹台进顿时不转了,扭过头来眼巴巴地望着言怀瑾,满脸都是哀怨:“慎之,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只要你一天还喘气,咱们就还有指望的,别……别放弃啊……” 说得他自己也没底气,言怀瑾更是不稀得理他,闭上眼睛准备养神。 澹台进却不放弃,凑到言怀瑾身侧,挤在榻上坐下来,头头是道地分析:“你看啊,关于穿云香,我们知道的都是道听途说,正经它是什么样的谁都不知道,而且你中了这个毒却没死本身就很蹊跷,没准这里头就有什么名堂,咱得搞清楚吧?这事就交给我了,等我回了京想办法安排一番。老虔婆如今朝中内外把控得紧,但她总有顾不上的时候……” 言怀瑾听着他这番琢磨,不置可否,他本就被这番病痛折磨得心灰意冷,此刻只由得澹台进胡乱打算。 澹台进倒是越说越起劲:“慎之啊,不是我说你,你就是事事都想得太通透,要晓得不撞南墙不回头有时候也是管用的,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看你们山上尼姑庵那个叫阿弯的小姑娘,小小年纪这么大冷的天出来寻觅吃食,日子定然过的跟黄连水似的苦巴巴,可她还不忘了到你这来送点蘑菇。她图什么?无非就是结一份善缘,日后也许多一个出路,连五岁小娃都知道的道理,你怎么就不能积极乐观一点呢?” 五岁小娃大概不懂这个道理,纯粹为人热忱罢了,但言怀瑾真觉得再由着澹台进这么琢磨下去,胃里那口翻腾的老血怕是又要吐出来了。 所以没多久他就郑重其事地把人给赶走了。 好在澹台进十分有干劲,急匆匆地下了山,势必要在此番逆境中杀出一条路来。 不期然时间已经过了晌午,三才早就在外面候了多时,眼看着景川侯世子又风风火火地走了便知道自家主子不打算留饭,于是轻手轻脚地将早就备好的午膳端进来摆好。 经过澹台进的这一阵搅和,三才看着自家主子总觉得仿佛多了那么一点鲜活劲,先前宫中剧变兵荒马乱,主子又中了毒,还没调理好就被太后一道懿旨直接发配到永山清修,一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眼看着人一日比一日的消沉下去,三才都觉得言怀瑾是不是真的不想活了,偷偷地抹了好几回眼泪。 如今看着,虽然还是一样的面无表情,一样的冷眼待人,一样裹着狐裘不愿动弹,眼中却多少有了些生气。 言怀瑾不知三才心中所想,他自榻上起身,修长的手指拎起一边的火钳,随手拨了拨炭盆,听得里面“噼啪”一声响,便松了手,拍拍浮灰,往饭桌边挪过去。 桌上照例是十分丰盛的菜肴,有荤有素,正中摆着一道蘑菇素汤,看着鲜香又诱人。 他鬼使神差地便想到了之前澹台进说的话。 既然想到,索性就问了:“常来的那个小女娃,是叫阿弯?” 正在摆碗筷的三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言怀瑾在说什么,忙不迭地点头道:“正是正是,这道素汤的蘑菇还是她采了送来的,现下还在膳房里和素梅叙话呢,小的这就去把她叫来。” 说完也不待言怀瑾反应,麻溜地跑去叫人了。 * 阿弯再次在言怀瑾的桌边坐下时,心中十分忐忑,上一回她陪着言怀瑾吃饭的记忆实在是不怎么好,总觉得言怀瑾大概也不是很想看到她,毕竟他再怎么龙章凤姿,吐血的时候也好看不起来。 唉,三才哥哥非拉着她来做什么哦。 一张小脸愁苦得皱了起来,阿弯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以应付的场面。 言怀瑾看着她这副样子却误解了,取过一副空碗筷放在她面前,道:“吃吧。” ……可她在膳房里吃了好多,现在好饱啊? 阿弯虚虚地握起筷子,艰难地思索着该怎么办,一时间僵在那里没能动弹。 言怀瑾只当她年纪小太拘谨,也没在意,自顾自端起碗来用饭,特意舀了一勺子蘑菇素汤来尝尝,果然十分鲜美,也不知是蘑菇新鲜的缘故,还是素梅又在汤里加了什么奇怪材料。 “听说你住在泸月庵?”冷不防言怀瑾又问了一句。 这话好答,阿弯立刻打起精神来回道:“是啊,就在山道上去没多远,站在院子里能看到庵里的屋角呢!” “唔。”言怀瑾随口应道。 但是阿弯向来爱说话,只要看着对方不厌烦她,就能自顾自地一路说下去,她还惦记着素梅姐姐说的自家主子总是吃的很少令她十分担忧,便努力把话茬子往这方面引,讲起了自己跟着同光出来觅食的事。 “这个季节不大好,要是早一点果实成熟的时候,山上可是有很多好吃的野果子呢!每次出门都能把竹篓里塞的满满当当的,膳房时不时还会做桂花栗子羹吃,喝一碗一整天都暖和的!再过一阵子也不错,山脚下那片竹林里该有春笋了,到时候一大早起来就得去挖春笋,一茬一茬地冒出来,好几天都挖不完呢!不过同光说也不能挖太多,回头该不长竹子了……” 说得她都有点想吃春笋了,虽然挖春笋真的好辛苦,有时候她和同光要忙活好半天。 说完了春笋又说起山野菜,说完了山野菜就是五月的粽子叶,八月的小芋艿,再绕回秋天的甜菜头,一顿饭的功夫,阿弯很努力,就没有说重样过。 等言怀瑾回过神来搁下筷子,发现自己比平日里竟多用了小半碗饭,胃中难得的有那么一丝饱腹的感觉。 他皱了皱眉,有些不明白缘何如此。 倒是惹得阿弯小小的心头一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话太多惹了这位小哥哥不快活,只看他一吃完饭,赶紧找了由头说去叫人来收拾碗筷,便溜了出去。 等素梅和三才拾掇妥当了出来准备送阿弯回去的时候,阿弯就见他俩眉眼弯弯的,定然是因为言怀瑾这一顿总算是多吃了一些。 “素梅姐姐,”于是阿弯牵着素梅的手,仰起脑袋问道,“你很高兴吗?” “是啊。”素梅手中提着一盏羊角风灯,黄色的温暖光线照在她脸上格外柔和,“自从……生病以来,我家公子就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特别是出了京城之后越发随性。都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能把身体养好呢?” “铁是什么?钢又是什么呀?”阿弯听不懂,又十分好奇,便毫不在意地问了。 谁知素梅脸色却陡然一白,扭头看三才正在院子另一头整理水缸,应当没有留心到她们说的话,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你还小,说了也不明白,来,咱们走吧,早早把你送回去也安心。” “嗯。”阿弯乖巧地点点头,大人们不想让她知道的事从来都是用这种借口搪塞的,她早都习惯了,不过她心里还有小九九,一边走着一边就又说道,“公子小哥哥在吃饭的时候,阿弯给他讲了山上好多的吃食呐!” 素梅笑了,虚虚一点阿弯的小鼻子:“好,给我们小阿弯记一个头功!” 阿弯缩着脑袋躲过素梅的手指,也格格地笑:“阿弯不要头功。” “哦?”这么小个人,竟然还懂得提要求了,素梅便道,“那阿弯想要什么呀?” “就是……就是……素梅姐姐能不能和我们管事的师太说说,让我可以每天到你们这里来?”阿弯看着素梅,小心翼翼地说出心里琢磨了半天的念头。 哪怕不是每天,可以让她经常过来还不用被罚就行,这里的吃食那么好,人也那么好,不管怎么说,都比呆在庵里让她快活,哪怕方仪整日里恨得要瞪她她都顾不得了。 素梅本能地就想拒绝,她家殿下是什么样身份的人,身边要添人那可不是一件小事,更何况阿弯年纪还这么小。时常走动一下无妨,若真是每日里来一回,被有心人发现利用来行不轨之事,岂不是平添了许多麻烦? 可是正因为她还这么小,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任谁也都能想象得到,若是泸月庵中有年长之人愿意照顾她,又怎么会轮到她这样的小女娃出来做这些挖野菜挖蘑菇的活。 当然并不是说庵中的其他人就没有事情做,尼姑庵的生活本就清苦,一应事务都要亲力亲为,甚至连平日里所穿衣物都是自己织布裁剪,没人可以偷懒。她们只是太过淡漠,一心向佛,人人都想斩断红尘俗念,即便是最公正平和的听云师太,心中的恻隐之心也比旁人要少了许多。 佛说众生皆苦,万相本无。 阿弯这样年纪所受到的苦楚,在这些多少年都不曾踏出过永山的方外之人眼中,连人生必经的修行怕是都算不上。 她们的慈悲与向善,是用来普度世人的,这个世人里不包含自小就在庵里长大的阿弯。 素梅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低头看到阿弯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心中的某一处就绵软地塌了下来,紧了紧握着阿弯小手的掌心,应道:“好。” 第9章 方仪真是气坏了。 阿弯这个小东西,不光舔着脸地总往那个别院跑,如今还蛊惑了别院的姐姐过来关照两位师太,说想让她每日里过去陪他们主子用膳。 凭什么? 方仪咬着牙从大殿里走出来,手中的佛珠越捏越紧,恨不得要生生抠下一块来。 她是八岁那年被人领到山上来的,爹娘不争气,身为旁支一心依附着主族生活,所以当主族想要找个女孩到泸月庵中来和念云师太作伴,并为她养老送终时,半点拒绝的权利都没有,方仪就这样被决定了一生的去处。 没人问过她的意思,送她上山的嬷嬷只说从此以后虔心向佛定然衣食无忧,不比在俗世里挣扎来得清静? 可是从小再苦再累都不会吭一声的方仪,剃发时看到自己满头青丝落下还是忍不住狼狈地哭了几声。 就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了从外面探着脑袋往屋里看的小小一个女娃,阿弯。 阿弯自小就生的好看,明眸皓齿,眉目如画,因为在庵里吃的不好比之同龄人要瘦弱一些,却更显得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再看她一头软软的细发扎成两个小圆髻,在当时的方仪眼中,就宛如一根淬了毒液的刺,蔓延得她浑身都发痛。 后来,方仪就看阿弯怎么都顺眼不起来。 这会儿扭头看到阿弯甩着两个小手溜达着也从殿中走出来,想到方才师太说的,允她每日晌午过去别院,待用过晚膳再由别院派人送回来就行。 这样一个从小就被人丢弃在月洞门外的小娃娃,凭什么比自己要得到更多的关照? 方仪身形未动,只是一瞬不瞬阴测测地盯着阿弯的身影,直看得越走越近的阿弯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正要出声喝住阿弯,琢磨着用什么借口把她拉去戒室时,突然不远处有人唤她。 “方仪。”听云师太穿着灰色长袍,手中缠着百零八子的念珠,正无波无澜地望向她,面上看不出一丝喜怒。 方仪有些惊讶,因为自己与念云师太的关系,听云师太是鲜少主动与她说话的,也不知是何事,便规规矩矩走到她面前双手合十行了礼。 “嗯,”听云师太的眼神从不远处走过的阿弯身上滑过,又落到了方仪面上,“想必你师父已经教导过你,何为五钝使?” 方仪一愣,下意识答道:“回师太,贪、嗔、痴、慢、疑,是为使。” “那何为三毒?” “谓三不善根:一者贪欲,二者瞋恚,三者愚痴。” “三不善根中最恶是何?” ……是瞋恚。 然而方仪没有答话,至此她便明白,听云师太这一句句的诘问,看着是在考校她的功课,实际不过是见了她方才面色不好,拐着弯来敲打她,要她戒嗔戒躁,不可妄动怒念。 应当低头认个错,日后潜心修炼心性才对,然而这般想着,心中那口怨气反而腾腾腾地窜了出来,越冒越多怎么也咽不下去,咬着唇一时间和听云师太僵在了那里。 听云师太垂下眼帘,她已出家多年,这等俗事早就难以动摇心境,不过是本着劝诫晚辈的心思为之指点迷津,若是没有成效也不会执着,摇了摇头就算了。 这时念云师太却从小道上拐了过来。 她依旧是笑盈盈的,仿佛不曾在远处看到听云师太教训方仪似的,只冲着对方行礼,问道:“师姐,又到了行法布施的时候了,明日午时挪点时间我们商议商议吧?” “嗯,知道了。”听云师太淡淡地应下,也回了一礼就准备走开。 念云师太却又道:“方才别院那位姑娘过来说话,我观师姐对她也颇为敬重,不若改日登门拜访一番?” 听云师太闻言皱了眉:“师妹,你我乃是方外之人,何苦执着这些俗礼。” “师姐,”念云师太笑意更深,“不过是邻里走动罢了,哪里就说得这么严重。” 然而听云师太向来冷眼观人十分通透,一双黑眸凝视念云师太的笑脸许久,又漠然地移了开去:“你若是想知道别院究竟住了什么人,大可以直言来问,不用这般试探。他来自凤中,姓言。” 言,是皇家姓。 先帝大皇子被太后一道懿旨发配到永山清修,本就不是什么机密事,稍一打听都能知道,只不过言怀瑾上山时不曾声张,只做寻常模样住了进去,便叫人不能确信,且大乘寺那边向来有什么事都只派人关照资历更老些的听云师太一声,以至于旁的人都只能自己猜。 这下听到听云师太清楚明白地说出来,念云师太这颗心才算是落到了肚里。 不论她盘算什么,听云师太都不想理会,只看着眼前这对师徒十分失望,再不肯多说半句,扭头就走了。 * 这些事阿弯自然不知道,她心情很好地回屋睡了一觉,第二天向回事处的掌事师姐打个招呼,就轻车熟路地往别院去了。 就在她一路吭哧吭哧快要走到的时候,突然在前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弯眼眸一亮,加快了脚步追过去,冲着那人用力蹦起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啪”地一声。 同光正费力抱着几大包食材,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拍这么一下,差点没站稳踉跄着要摔,好不容易站稳身形,很是恼怒地向来人瞪去。 对上的却是阿弯那张笑嘻嘻的小脸,在阳光下格外明媚。 一时间,满腹的怒气也化成了一声无奈的叹息:“阿弯,你这样很危险的。” “哎嘿嘿。”阿弯自己也知道莽撞,方才就已经赶紧扶住同光的胳膊,这会儿更是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两下,“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拿着这么多东西,这都是做什么的呀?” “膳房的大师傅得了吩咐叫往这边别院送过来的东西。” “哦,那我帮你搬呀?”阿弯边走边扭头对同光道。 同光上下一打量她这小胳膊小腿的,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阿弯很不服气:“我很有力气的!平日里不都是轮流搬竹篓嘛!” 那竹篓里都是些野菜和蘑菇,能有多重。同光在心中腹诽,却终究没有拆穿小孩子家难得的自信,只道食材珍贵不放心假手他人,阿弯便也作罢。 “对了,这时候你怎么过来了?”同光不解,泸月庵里向来规矩严,不让人随处乱走。 说起这个阿弯就十分高兴,眉开眼笑地告诉同光:“我叫素梅姐姐帮我打了招呼,以后每日里都能到这边来,吃过饭再回去就可以呢!” 同光闻言若有所思,很是不放心地问道:“阿弯,庵里的人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阿弯愣了愣,眨眨眼道:“没有啊,怎么了?” 同光不信:“我还不了解你吗?看你这喜滋滋的样,是不是不想待在那里?” 她终究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还没有学会十分遮掩自己的情绪,同光时常与她一处相处,稍一琢磨就能将她心中所想看穿。 阿弯面上有几分委屈泄露出来,咬咬唇,道:“在那里,不开心呢。”说完嘴角就耷拉下来,要哭不哭的样子,却又强忍着。 同光暗暗叹息,他们这种生活在永山的小孩,从小背负的东西就比旁人要多,更何况阿弯的身世更比其他人要苦一些,她想逃离这样的人生,是再正常不过的想法,不如说她本就还在应当哭闹着对别人撒娇的年纪,不该如此让人心疼。 “这样也好吧。”同光腾不出手来,就弯下腰拿脑袋蹭蹭阿弯的额头,这是小时候他常常用来安慰阿弯的方式,见着她脸上的神情由阴转晴,他也忍不住勾起嘴角,“若是这别院的人待你好,你就想办法呆着,若是不那么好也就罢了,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嗯!”阿弯应得清脆,自小同光就比旁人要疼爱她一些,要不是大乘寺不接受女孩无计可施,保不定早几年她就想法子去和同光作伴了。 * 他俩走进别院的时候,素梅正在捣鼓姜片糖,言怀瑾身中寒毒最是需要服用起暖的食材,她早就想试试这个姜片糖的方子,把冬姜切成薄薄小小的一片,做成零嘴的样吃起来也方便。 这会儿她正进行到最后一步,熄了火炒糖挂霜,独自在膳房里忙活得大汗淋漓,只恨这大锅大铲的使唤起来太费劲,于是见到同光过来便跟见到救星似的两眼发光。 同光很是无奈,他在寺里要做的事情多,哪里耽搁得起,本想着送完东西立刻就走,架不住素梅一再请求,再有阿弯在旁边眼巴巴馋呼呼地看着,只好捋了袖子抄家伙上。 好在翻炒的活计他本就是做惯的,会用巧劲,力道又比素梅大很多,不多会儿就将一锅姜片糖炒的沙沙的,看着十分讨喜。 素梅过意不去,在同光走的时候包了一大包姜片糖让他带着,便是寺里的和尚不重口腹之欲,总也是对身体有好处的东西,想来乐意多吃几个。 而阿弯就很自力更生,轻手轻脚从碟子里拈起一个往嘴里丢,还有些烫,但是甜丝丝的,没有生姜的辣味,吃在嘴里很酥,很好吃,她就忍不住又要伸手去拿。 “过午不食姜。”素梅送走同光回来,赶紧拍了一下阿弯不老实的小手,“虽说这会儿还没过午,但你年纪小,这个可不能多吃,一天只能早上吃一个,懂吗?” 阿弯哪里懂,便问道:“吃多了会怎样呢?” 素梅想了想,有些揶揄地吓唬她道:“会流血!” 阿弯一听,赶紧伸手捂住小嘴,这可不得了,之前大哥哥发病的时候吐了好几口血呢,她可不能那样,多难看啊。 于是苦着一张小脸又看了看裹着糖霜的姜片糖,狠狠咽下口水,一个就一个吧,总比没有好,明日过来就又是一条好汉了! 这般想着,阿弯用膳时就有那么些心不在焉。 言怀瑾自然是不知道她小脑袋瓜里都在琢磨什么,方才见她端着盛姜片糖的碟子过来的时候就是一脸忧愁,这会儿扒拉着碗里的米粒东一口西一口地也像是有心事,更夸张的是,她时不时抬头看看言怀瑾,更是要眉头一皱几不可查地叹口气。 回想起素梅似乎提过阿弯在山上的尼姑庵里日子不算好过,所以答应了让她每日里过来用膳,甚至求情要他照顾一二。 其实素梅打的什么主意,言怀瑾只消一眼便能看透,无非是觉得阿弯和他妹妹年纪相仿,有她在身边作伴,兴许言怀瑾也能开怀一些,不至于那么死气沉沉。 思及此,言怀瑾微蹙了眉,自打前年素梅落水过一次之后,便很是有些自作主张,虽说也处处都为他着想,但这样有主意的丫鬟,让他没来由地有些头疼,或许还是应当找个时机提点一番,只是他此番最艰难的时刻,素梅不离不弃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很久,话要怎么说便需得斟酌一二,不可因此寒了她的心。 阿弯原本正在哀叹自己这不能对着姜片糖大快朵颐的弱小人生,没留神一抬眼看到言怀瑾皱着眉头脸色不好,登时心里一紧张,也顾不得别的了,“吧唧”一下就窜到他身边关切地问道:“殿下哥哥,你怎么了!” 别是又要吐血了吧? 言怀瑾见她这一惊一乍的有点懵,殿下哥哥又是个什么鬼称呼? 没办法,从没有人跟阿弯提过言怀瑾的名字,她不是听人叫公子就是叫殿下,公子是个什么意思她还能明白,殿下这种称呼接触的少,便自动被她划归到名字那一栏了,叫一声殿下哥哥,总比叫大哥哥要来的亲近吧? 言怀瑾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不过他也不是会和小孩子计较这种事的人,想着大约还是上次毒发的时候吓到了她,面上便努力添了几分柔和,伸手摸了摸她软乎乎的脑袋:“我没事。” “哦……”阿弯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大概是自己反应过度了,都怪素梅姐姐先前提起这茬,害得她到现在都提心吊胆地,再看看言怀瑾确实也不像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就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还没坐稳,就看到一个小碟子被推了过来,是装姜片糖的那个碟子。 抬眼对上的是言怀瑾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冷淡脸庞。 他的心思很简单,从前六妹妹不高兴的时候,拿点糖哄哄就能立刻破涕为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抵都是如此吧。 谁知阿弯的小脸反而越发皱了起来。 “素梅的厨艺是出了名的好。”怕她是担心不好吃,言怀瑾漫不经心地添了一句。 “唉,我知道呀。”阿弯小大人似的托着自己的下巴哀叹,“可是素梅姐姐不让我多吃这个,一日里只能吃一个,今日的份我已经吃完了,要忍住,真是好难啊……” ……言怀瑾顿时就不想理她了,端起碗来吃自己的。 第10章 日子就这么安稳地过着,一转眼已经是开春时分。 一日,听云师太在早课结束时,趁着所有人都在,讲起了今年行法布施的事。 所谓法布施,既是布施的一种,也是传道弘法的修行,每隔几年掌事比丘尼都会带着几个到了火候的沙弥尼下山游历,于尘世中广布善缘,也在过程中磨练心境,是泸月庵的一件大事。 今年领头下山的便是听云师太,她已经有年头没离开过庵里,是时候轮到她主持此事了。 因着这也算惯例,旁的人不过听听这次要下山的沙弥尼都有谁便罢了,该做准备的做准备,该干活的继续干活,唯有阿弯,待众人走后又被听云师太留了下来。 听云师太将面前的木鱼细细地擦拭干净摆好,对阿弯招了招手,待她走近身旁才开口道:“此次下山,我怕是要有三五个月才能回来,你可要与我同去?” 听云师太会这么问,心中是有些旁的盘算的,只是她也拿不准自己这般是否是为了阿弯好,且行法布施时要面临的境况是怎样谁也料不到,带着阿弯这样小的孩子在外行走总会有诸多不便的,因而听云师太决定听一听阿弯自己的想法。 阿弯哪里想到会有这种事,庵里的日常事务她从不曾接触过,对佛法的行仪也是一知半解,只偶尔跟着师姐师太们念念经认认字,闻言下意识就摇了摇头。 听云师太倒也没在意,只继续说道:“当年大乘寺的住持方丈在月洞门外发现你的,他抱了你进来叫庵里收养着,那时我本想既然是圆月的门,不如就起名叫阿圆吧。可是方丈却说,你自幼失恃失怙,不可强求一个圆满,不若就叫阿弯吧,缺月总也有圆的时候。” 阿弯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事,不禁睁大眼睛听得极为认真,心中也对那位给自己起名的方丈多了几分好奇。 “那时候方丈只叫我们收养你便罢,并不曾提过受戒的事,所以你和旁人不同,算不得真正的出家人,我不曾与你剃发,横竖也不到年纪。本想着你还小,过些年再与你说,只是看你最近行事,我又要有些日子不在,便先告诉你,你若是想要有旁的去处,记得和我商量。” 听云师太难得会说这么多话。 直到夜里回到屋中躺下,阿弯都还有点没消化完那一番话,但有一点她听懂了,听云师太的意思是,她是可以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的,是不是听云师太也看出来了她的小心思? 可是,如果别人不想收留她呢?她会不会除了这个泸月庵,其实根本就没有别的去处呢? 阿弯也不知道呀…… 想到这里,窝在被窝里的阿弯心情就有些低落,不懂的事情太多了,她不过是想每日里能吃些好吃的,不用再面对讨厌的方仪,不用担心被责罚,好像就已经很难了,一时间也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真想快点长大。 忍不住又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被子。 * 听云师太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着三名年长的沙弥尼下了山。 阿弯照例每日去别院里陪素梅说说话,陪言怀瑾用膳,日子也过得满足而平淡。 一转眼个把月过去,素梅最近在琢磨趁着天气转暖把冬天存下没吃完的蔬菜拿来做成酸酸甜甜的腌菜,到了夏天也能吃得舒心一点,所以这一日带着阿弯准备把地窖里的萝卜都切好晒起来。 能给素梅打下手阿弯是极开心的,迈着小短腿一趟趟地抱着大萝卜来回跑,原本素梅还想把三才从前院给叫过来帮忙呢,看她兴致这么高涨倒是作罢了,和她一起两个人跑了好几回才将这堆萝卜搬上来。 泸月庵的伙食向来清减而粗暴,腌萝卜干这种需要花时间的精细活阿弯很少见到,素梅还说要为她特意做个甜口的,可把她给期待坏了,因为年纪太小也不能上手切萝卜,就帮忙把切好的萝卜拿到外面的竹匾上去晒。 可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好的天气,萝卜也总要晾晒个两三天才行,这几日里阿弯一到别院就奔到晒萝卜的竹匾前去打量一二,闹得素梅和三才都哭笑不得。 等到她终于吃到素梅为她特别做的多加了糖和醋的萝卜干,那满足劲也就别提了,“嘎嘣嘎嘣”咬得脆响。 “素梅姐姐,你可真厉害!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呢!日后你要我做什么,我必不推辞的,当牛做马!”小话痨心满意足了当然没忘了赶紧夸夸恩人,还学着大人的样努力表忠心。 素梅忍不住就笑了,点点她的额头:“你呀,一点吃的就被收买了,这些年没吃过好的还是怎么的?” 她本就这么随心一说,没往深处去,但是见阿弯小脸一顿然后又“嘿嘿”地笑了两声,忽然回过味来,阿弯之所以这样,可不就是因为这些年没吃过好的吗? 一时间,心中也酸涩起来。 阿弯却是没那么在意的,如今的日子比前些年舒服太多,每日里吃好喝好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变沉了,只是心里还装着点事,便仰头问道:“素梅姐姐,你每日里做这么多吃的,不累吗?” 素梅边擦着手边答道:“哪里就累了。前院的侍卫大哥们的起居另外请了几个婆子过来照顾,我不过难得多做一点分给他们尝尝,你没见最近你三才哥哥都过去和他们一道吃饭,不往我这来了吗?我啊,只需要照顾好公子,再给你这个小馋猫张罗点饭食就行啦。” 说完还不忘走过来捏捏阿弯日渐红润的小脸蛋,这才是小孩子该有的样,先前那样果然是太瘦弱了。 然而阿弯想的却是,这样一来,素梅姐姐也不缺帮手了呢。 她又想换个什么法子再问问,可是终究心思还是单纯,想了半天也没辙,只好又啃了一口萝卜干,干巴巴地说道:“我要是能每日里被素梅姐姐这样照顾,就好了。” “我如今难道不是在每日里照顾你?”素梅不当回事地嗤笑一声。 阿弯却接不下去话了,抿了抿唇努力挤出个笑来。 素梅这才回神,看看她的神情,道:“怎么?庵里有人欺负你了?” 早前同光也这么问过她,那时候她一口就否定了,是怕同光担心,因为知道同光没有法子为她再多做些什么了,可是面对素梅,她却有些犹豫,在她小小的心思里,即便素梅看在她乖巧能帮忙的份上愿意带她彻底离开泸月庵,只怕也要费一番功夫,毕竟就算是听云师太,也常常奈何不得旁人呢。 阿弯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素梅却没有想那么多,她行事自有一套自己的准则,面对一个才刚六岁的孩子更是没了许多顾忌,这会儿想了想便弯下腰来问道:“阿弯,你听过一句话,叫做‘人善被人欺’吗?” “那是什么意思呀?” “意思就是说,人有时越是善良正直,就越是会被那些坏人欺负。” “咦?”阿弯歪着脑袋,十分茫然,“可是师太们平日里不是这么说的呀?” “那是因为师太们也都是好人,可是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坏人,有时候你不解释他们就会说你错,你若是解释了他们又会说你撒谎,明明他们自己做得的事情,换了你来做他们就不许了,横竖就是不讲道理的,心中浑不在意你的善。” 啊……方仪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阿弯想起素梅先前提点过她的,这是因为方仪“她坏,不仁善”,这么一琢磨便懂了一些。 “那我要怎么办呢?” “自然是要比他们更坏!既然他们不讲道理,那你也不用讲道理,她欺你一尺,你便回敬她一丈,久而久之,她就知道你是不好欺负的了!” 这一番道理算不得惊世骇俗,只是在当下却不是什么适合拿来教导孩子的话,素梅心中始终存了一些人与人之间无甚大差别的念头,便觉得这般行事才是真正的坦荡自在,殊不知在这世间,高低贵贱本来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而她所教导的阿弯正是一棵谁都能踩上一脚的无根浮萍。 阿弯听了这话心中有些不赞同,但她向来知道自己人微言轻,鲜少有与人辩驳的念头,再加上吃人的嘴软,便用力点点头岔开了话题。 ……她要是敢“回敬”方仪,怕不是屁股都要被打开花哦! 第11章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晨曦透过窗棱照在灰蒙蒙的帘布上,泸月庵的大殿里传来念云师太低吟的诵经声,座下弟子们跟在后面一句一句地念着。 自从听云师太下山行法布施后,念云师太又指了两个沙弥尼帮她带一带早课,庵里的精气神略略松懈了一些,就连阿弯偶尔也能悄默默地改个坐姿偷个懒了。 今日念云师太倒是亲自来了,还把阿弯拉到身边让她坐在厚厚的蒲团上等着,不多时将早课念完,让众人都出去之后,她便笑眯眯地也坐到了阿弯身边来。 “听云师姐走前还提到你,让我关照你一下,别被人欺负了。”念云师太抬手抚了抚阿弯的鬓发,柔声道,“要我说她也是太操心,你日日只在庵里和别院两处跑,处处都是相熟的,哪会有人欺负你啊。” 阿弯看着念云师太的笑脸,却拿不准她到底要说什么,也不敢轻易开口,就顺着话头乖巧地跟着笑了笑,一副天真烂漫的样。 “我们庵中这边自不必说,只是别院那处心里没有底,你与我讲讲平日里都在那边做什么?”念云师太的声音听着温温柔柔的,内中满是关切之情。 原来只是想知道这个,阿弯一边想着,一边就讲了起来,其实也无非就是在素梅做饭的时候打打下手,再陪言怀瑾吃个饭,言怀瑾那个人平日里看着冷冰冰的,话又不多,难得愿意搭理她一下,于是阿弯主要讲的还是和素梅一道呆在膳房里的事。 “素梅姐姐做事特别讲究,光是砧板就有好几个呢,说是切不一样的东西要用不同的砧板,哪一个都不能混起来的!刀也是,有一回三才哥哥想切个蒜顺手拿错了刀,被素梅姐姐好一阵数落,后来专门烧了水将那把刀煮了半天才肯拿出来接着用,其实要我说主要还是因着素梅姐姐不吃蒜,嫌弃味儿大,回头要切了别的一准得沾上蒜臭味,那可要了素梅姐姐的命了……素梅姐姐不光要做饭,还要洗衣服收拾房间,整天都在忙活,要不是有三才哥哥帮忙,活计怕是都做不过来,也不知道她怎么就那么爱干净,衣服每日里都要洗,被褥隔三差五就要拎出来晾晒,我们庵里可从不这样呢……” 话题越说越偏,阿弯倒是挺高兴,因为也没什么机会向别人讲这些事,她早都憋了好久啦,此刻一本正经地窝在蒲团上说得兴高采烈,还时不时拿小手比划比划,来来回回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念云师太倒没有露出半分不耐来,始终和蔼地看着她,待她说得差不多了,才又开口问道:“那你陪着吃饭的那位公子,平日里都和你说什么呢?” 言怀瑾能和她说什么?言怀瑾都不怎么和她说话啊…… 吃饭的时候常常都是阿弯自顾自地说几句,言怀瑾偶尔搭个腔,又偶尔推个菜到她面前,虽说素梅常说自从有阿弯陪着之后言怀瑾的胃口好了不少,可阿弯觉得那未必是自己的作用,没准就是言怀瑾饿了呗? 同光可是说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经不得饿了。 哦,有那么两回,言怀瑾似乎要发病来着,阿弯见他十分痛苦地捂着嘴,要好半晌才能缓过劲来,只是她直觉这不是什么光彩事,自然也不愿意在背后议论给别人听。 于是只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答道:“那位公子规矩很大的,素梅姐姐说叫什么……食不语?吃饭的时候都不能讲话的呢!”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那会儿素梅只是在跟她讲当年在凤中的生活多么讲究而已,不过拿来搪塞念云师太却是再好不过。 念云师太闻言挑了挑眉,面上似乎有些疑惑,旋即轻笑一声:“那为何日日都要你过去陪他用膳呢?” 阿弯心中“咯噔”一下,她怎么也不能说是因为她自己在庵中不开心,想要寻借口去别院,便也假装跟着疑惑起来,道:“大概是怕他一个人吃饭太孤单吧?” 是才有鬼。 话说到这里,念云师太也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别的,压下了满腹的念头,又给阿弯理了理扎歪的发髻,便轻轻柔柔地将她放走了。 阿弯踏出大殿去膳堂用早饭的时候,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她不喜欢念云师太,看着好像对谁都挺好的,说话也轻声慢语笑意盈盈,可是阿弯知道只要是方仪找她理论的事,最终都是方仪毫发无伤地看着别人受罚,一脸洋洋自得,且她也不像听云师太那样,隔三差五会关心一下庵里这些小沙弥尼们的境况,看到有行事不对的必然当场就会劝诫教导,念云师太从不在意旁人,无论面前发生了什么,都能八风不动地笑着站在一旁。 也不知今日又是哪根筋不对了,突然关心起别院的事情来。 不过阿弯毕竟也才六岁,还是小孩子心性,一阵心有余悸之后很快就抛在脑后,今日是同光过来带她去山上的日子,得赶紧吃些东西攒攒力气。 等到辰时,阿弯早早地在月洞门外等着,一眼就看到同光的身影出现在小路尽头。 “今日不去山上,我带你去寺里玩。”同光牵起阿弯的手,这样说道。 “哇,寺里有什么大事吗?”不然平常轻易不让人进去乱逛的。 “嗯,来了一家贵人,后日要做一场大法事,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先带你过去转转,还要做个集场,叫大家都去凑个热闹。” 能到大乘寺来做法事的,必定非富即贵,若是没有宗室的关系可没有资格得到住持方丈的首肯,相应的,真决定要做法事的时候,都会趁这机会多搞一些活动,永山地界里也还有几个城镇,住在那里的人们每到这时候也会上山来拜一拜佛像讨个吉利。 一般这种法事每隔一两年会有一次,多是贵人们花了重金请宗室里有地位的人修书一封过来说项,得到回复后再举家搬到永山来住个半年,好方便准备法事和后续的一些事宜。 是以阿弯虽见过这种事,但当年她还小的很,是师姐们抱着过去见识的,除了人很多很热闹之外,也不记得别的,如今听同光一说,自然无比期待。 “是什么样的法事呀?”她摇头晃脑地边走边问道。 同光知道的也不甚详细:“听说是卫津的大官,他家夭折了一个小孩,如今已有三年了,家中夫人思念自己的孩子,打算做个水陆道场,听住持方丈说,香油钱给的格外多,便打算让几位师叔来主持这事,要办得有排场些。” 小孩子可不就是最喜欢热闹嘛,阿弯一听这话高兴得眉眼弯弯。 不多时走到大乘寺山门里,两个人吭哧吭哧爬上石梯,来到殿前广场上,此处已经有一些年轻僧人在搭棚子搬架子,场面十分忙碌。 “我带你去后边转一转,告诉你地方,后天我没时间去接你,你记得巳正时候到这来寻我,我们一道逛,别走丢了。”同光一径叮嘱着阿弯。 “嗯,我记得啦!”阿弯郑重地点了脑袋。 两个人溜溜达达地往后边屋舍走去,大乘寺占地极广,又位于山巅,放眼望去风景十分壮阔,阿弯一路上看得眼花缭乱,不住地问东问西,小嘴就没停过。 同光很是无奈,却也并不纠正她什么,他因为有过弟弟妹妹,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本就是看什么都新奇的时候,正是这样才有小孩儿该有的样子,便十分配合她的一一作答了。 正走到连通后面膳房的一处竹林小路时,远远地迎面走过来一个胖胖的白胡子老和尚。 老和尚看着慈眉善目一脸温和,走路的步伐也十分轻巧,几乎听不到什么脚步声,不过同光却是陡然一振,毕恭毕敬地往道旁让了让,躬身行了合十礼:“弟子同光,见过方丈师祖。” 阿弯便知道,这就是大乘寺的住持方丈了,没有想到能在这里偶遇这等大人物,便也像模像样地学着同光一道行礼,脆生生地说道:“见过方丈。” 方丈像是信步闲逛到此,并不急着去什么地方的样子,见到这两个半大孩子在路上,便饶有兴致停下来问道:“哦?你们这是做什么去?” 语气十分随意,完全没有架子,就仿佛邻家的老爷爷,关切自家孙子似的。 同光便道:“弟子有时在膳房帮忙,平日里也带着泸月庵的小阿弯在外面捡些野菜蘑菇,这几日因为法事的缘故顾不上她了,就带她先过来认认路,到时候她自会过来找我,。”说完牵着阿弯的手抬了抬,示意给方丈看。 “哦,”方丈笑呵呵地捋了捋胡子,弯腰打量一番阿弯,“你就是泸月庵那个小丫头?怎得小小年纪这么瘦?小孩子还是胖乎乎的好。” 阿弯见他这般和善,也不惧他,扬起小脸嘿嘿笑道:“大家都说我是小馋猫呢!害我都不好意思多吃!” 方丈一阵笑,摸摸她的发顶,说道:“你们师太跟你说过没,想当初还是我把你抱回去的。” “嗯,说啦!说是方丈给我起的名字呢!”阿弯想起听云师太临走前说的话,乖巧地答道。 “这你可不能忘了啊?若是日后发达了,须得记得老衲的这份恩情。”没想到方丈倒是没脸没皮地开始挟恩求报。 阿弯便有些疑惑:“方丈大师你都已经是大师了,还要我给你什么呀?阿弯可什么都没有呢!” “唉,你不懂,管这一庙的人啊,烦着呢!可不是个个都像你同光哥哥这么懂事,”说着方丈就点了点同光,仿佛很是心酸地摇摇头,“回头日后啊,老衲要甩了这个包袱出去云游四海的话,可都着落在你身上了啊!” 阿弯只当他说笑,浑不在意地拍拍小胸脯:“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这一番相谈甚欢让阿弯十分高兴,直到方丈走出去老远,她还在感叹这位老爷爷亲切又可人,下回得记得送点最好吃的野蘑菇给他。 同光只笑笑没有作声,由得她自己去琢磨,他心下还是有点不太懂,住持方丈虽然待人一向和蔼可亲,却常常跟锯嘴葫芦似的不爱说话,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主动过来与阿弯说了这么多。 难道是因为阿弯太可爱了? 同光低头看一眼甩手甩脚笑得眉眼弯弯的小丫头。 嗯,确实挺可爱的。 大概就是吧。 第12章 阿弯的这份高兴,再加上对法事那日的集会的期待,导致她去到别院见到素梅的时候,就一直在说着这件事。 这还不够,过了一会儿三才过来帮忙,又被这个小话痨拉着叨叨了半天,总之时间还没有半个时辰,别院里但凡是见过阿弯的,都知道过些时候大乘寺会有个大的水陆道场,集会也分外热闹,不去看看都觉得可惜。 所以下午她陪着言怀瑾喝素梅新做出来的姜汁奶时,连言怀瑾都忍不住问道:“就这么想去?” “好想去的呢!”阿弯舔一舔嘴角的奶渍,“同光说那天会腾出时间来陪我逛逛,可惜他不让我一个人出去,怕有坏人要拐了我走掉,其实我可聪明着呢,一般人可骗不到我!” 她没说的是,那天同光一定非常忙碌,为了能抽出时间来带着她玩,不知要有多辛苦,阿弯其实也很是不忍心。 言怀瑾闻言只是扯了扯嘴角,视线飘向窗外,眼看就入夏了,外间的树木已十分郁郁葱葱,他都记不起自己有多久不曾好好在外头走动过了。 才六七岁的孩子,便有自信不被坏人骗走,可是她又如何能明白这人世间的险恶呢? 终究又垂下眼帘,什么也没再说。 * 傍晚时分,素梅要准备言怀瑾的晚膳,于是阿弯轻车熟路地又蹲到了灶台的边上,看着素梅这次要做些什么。 素梅也不在意,虽说先前阿弯要学做菜被她给拒绝了,但她这些日子观察下来,知道阿弯已经打消了这念头,且阿弯也十分知道分寸,虽然爱说话,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却半点不含糊,像素梅做菜的这些方法,就从不见她在外头提起,于是素梅也放心让她看,不管看在眼里记没记在心里,横竖她不传出去也没什么大碍。 今日案台上放着的除了葱姜蒜,还有猪肉和笋干。 笋干是春天时候阿弯和同光去挖的,后来素梅看着着实不错,便干脆让三才带着前院的侍卫们挖了几大框回来,分了一些给阿弯带回去庵里后,留一半吃,另一半就晒成了笋干存放着,现在拿出来吃正好。 素梅打算做一道香喷喷的笋干烧肉。 将猪肉放在锅里煎到黄澄澄的香气四溢,盛出来后放进冰糖炒成糖浆色,再把昨夜就泡发好的笋干放进去加水炖煮,此处再特意的加两勺前天没喝完的鸡汤进去,把锅盖一盖,小火这么闷着,素梅有自信自己烧的这道笋干烧肉,绝对比外面大厨做的都好吃。 阿弯早就口水咽下去一盆盆了,等到这道菜烧好出锅,光闻着香气都能幸福得眯起眼来。 这些日子阿弯在别院用膳,素梅并没有特别避讳着不用荤食,只不过从没让阿弯直接吃过肉,这会儿看她小心翼翼地也去挑其中的笋干,忽然心中一动,不禁问道:“阿弯,前些时候你们师太说你还没有受戒,连沙弥尼都算不得是吗?” “是呀,沙弥尼一般都要七岁,我还没到呢。”阿弯随口答道。 “嗯,张嘴。”说着素梅就将一块烧得软烂的五花肉塞进了阿弯的嘴里。 等阿弯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本能地把那块五花肉嚼吧嚼吧给咽了下去,她瞪大眼睛看向素梅,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甚至都回忆不起来方才那块肉到底是什么味道的。 素梅却是不管她,淡定地又夹了一块放到她面前,说道:“小孩子不吃些鱼虾肉食是不行的,前些时候我怕你脾胃经受不住,特意用了些荤油慢慢地给你适应着,到现在应当能与寻常人一般地吃食了,既然你们师太都说了你还算不得出家人,那这也不是什么破戒,要想健健康康地长大,就得什么都吃,不然你看你多瘦啊,一脸菜色。” “可是……可是万一被别人知道了……”阿弯很是有些忐忑。 “怕什么,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啊?”素梅冲着她眨眨眼,“你就在我这加餐吃了,不叫别人看见就行,以后我得给你多补补,把你养胖些才好。” 阿弯有些不好意思,想想素梅说的仿佛有那么些道理,便壮着胆子将那块肉放进了嘴里,细细地品味起来。 啊呀呀,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呀! 一口下去,不可思议的香气立刻满溢在口中,口感又是如此的绵软易化,早前的许多吃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香气才格外的好吃鲜美,哪有人能拒绝这样的美味呢? 真香啊! 于是不消片刻,阿弯就已经非常认同素梅方才所说的话了,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能不吃肉呢? 只是素梅依然担心她身体受不了,不让她多吃,很是叫人遗憾。 * 因为有着这一茬,阿弯当天回到泸月庵的时候,心中不自觉的就带上了一点忐忑。 在月洞门那告别了送她过来的侍卫大哥,阿弯先站在门口用力嗅了嗅自己身上,确保没有什么明显味道留下,再把衣角拍拍平,给自己提提气,这才抬脚往庵里走去。 然而此刻泸月庵中却不是一片宁静,穿过大门正对的堂屋里,正接待着一位客人。 阿弯从外头走进来,正好走到堂屋的外廊下,稍微歪过脑袋就能看到堂屋里的情形,这会儿会有访客到泸月庵来实在是件古怪事,阿弯便凑过去留意了一下羽。 这一看,发现竟是念云师太亲自出来接待这位客人,可见其身份定然不低,然而来人只是个看上去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身后跟了三四个丫鬟和婆子,看衣着打扮,确实是非富即贵。 小姑娘长的十分精致娇俏,小小年纪便很有几分端庄明艳的气质,只可惜现下正为什么事而烦恼,一脸的愁容,损了几分颜色,却又增添了些楚楚动人的意味来。 念云师太原本正陪着这位小姑娘漫无目的地寒暄,隐约见到阿弯的小脑袋在外面冒了冒头,倒像是看到救星似的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对小姑娘说道:“郡主您看,先前我说的那个常往别院跑的小丫头回来了,您既然不便冒昧前往,有什么情况问问她,或者叫她带着您过去,准没有错的。” 说完,念云师太又转头冲着阿弯招招手,道:“阿弯,快过来见过贵客,这位是高仪郡主。” 什么郡主不郡主的阿弯是全然不懂,但她听懂了念云师太想要自己把这个小姑娘带到别院去。 这可是件难事! 且不说这人什么来头她半点不晓得,万一她是去找素梅姐姐或者殿下哥哥吵架的,那她岂不是给他们惹麻烦嘛! 所以向着客人见过礼后,阿弯便一脸懵懂地左看看右看看,一副不知道叫她过来是要做什么的样子。 倒是高仪郡主吴釉儿先开了口,道:“你刚从那边回来?那边如今是什么情形?”只是这么问着,就仿佛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阿弯不知为何,很是不喜欢外人随意找她探问这些事,且又是初次见面颇为无礼之人,就连她都懂得与人问话之前先自报家门呢,于是便含糊着答道:“挺好的呀。” 这显然不是吴釉儿想要的答案,她眼眶微微发红,追问道:“他如今身体如何?可有按时吃药?脸色看着怎样?瘦了没有?” 这一串串的问下来,阿弯都不知道从何答起,便缩了缩脑袋,往念云师太身后一躲,做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来,左右她就是个小孩子,经不得这般盘问也是正常的事。 倒是吴釉儿身后站着的一位穿戴十分周整的婆子叹了口气,俯下身对她说道:“郡主,她还这么小,怕是都不及六殿下大,这般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您若真是在意,何不就让她带着您过去一趟,亲眼见了也好早早放心啊。” 吴釉儿有些犹豫:“他那般意气风发的人,何曾遇到过这种事,若是他不想见我,或者不想叫我见到他现今的境况,反而恼了我,我该怎么办?” 这他啊他的,看来说的是言怀瑾了,阿弯这般想到。 念云师太也不催促,始终微笑着看对方商量,听着听着,见那位高仪郡主被仆从说动了,似乎很是有些意动想要过去一趟,便低头问阿弯:“那阿弯,你带这位大姐姐过去一趟别院好不好?” 阿弯不好,可是阿弯没办法直言拒绝,毕竟她是个十分懂事乖巧的好孩子。 她咬了咬唇,似是想了想,抬头对着念云师太说道:“可是,阿弯回来的时候,素梅姐姐说天色不早他们要睡下了,那边向来都睡得很早的呢!” “啊,是了。”一听这话,吴釉儿自己倒是回过神来,“他如今身子不好,定然是要早早歇下的,我怎么好这时候去打扰。师太,不知可否收拾出一间客舍来让我在此先安顿一晚,实在是多有打扰了。” 念云师太脸上的笑意渐深:“郡主这是说哪里的话,只是庵中清苦,还望郡主不要介意。” 这般一来,吴釉儿一行就暂时住了下来,说好明日阿弯过去别院的时候,直接将她们一道带过去。 这可把阿弯给愁坏了,素梅姐姐会不会觉得自己不懂事,乱把人往那里带呢? 虽然听这个郡主说的话,好像对殿下哥哥格外的关心,应当不是什么坏人,说不定就和几个月前来探望他的那位大哥哥一样,可是阿弯心中却总是有股别扭的感觉,仿佛自己拥有的秘密都被别人看去了一般。 难道是因为今天偷偷吃肉了? 第13章 不管阿弯一晚上如何纠结辗转反侧,第二天还是得乖乖地带着吴釉儿往别院去。 一路上吴釉儿一反常态,没有像昨天那样对着阿弯不停追问,而是默不作声跟在阿弯身后,由侍女扶着小步往别院走去。 别院的偏门平素是不锁的,只有一位侍卫大哥守在那处,因为认得阿弯和同光,他俩过来的时候只需要打个招呼就能随意进去,今日却不成毛。 陪着吴釉儿过来的婆子见到阿弯领着他们往偏门走,眉峰一凛就想要说什么,被吴釉儿摇着头制止了,阿弯自然不懂得正门偏门和后门在身份上的意义,她纯粹就是觉得偏门离着膳房更近,才喜欢从这里走。 因为带着吴釉儿,阿弯心里也有些没底,没有像平日里那样招呼一声就麻利地穿门而过,而是站在侍卫大哥的面前,清了清嗓子,好整以暇地把吴釉儿的身份和昨日来到泸月庵的经过交代了一番。 听着她言辞间那遮掩不住的“是这人自己要来的可不是我非要带来的”语气,侍卫大哥也是有些想笑,只碍着有贵人在不好失礼,便也正了正脸色道:“请郡主稍等,容在下通禀一声。” 吴釉儿身后那婆子仿佛又有话要说,却被人猛地拉一下袖子给忍住了。 阿弯看在眼里,想了想大约对方也想像自己平时那样不用通传就能随意出入吧,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问一问又不会少块肉,可惜她家郡主不让她说话,可见当人奴仆果然是十分憋屈,有话都不能好好说,这要是换了阿弯这个小话痨,怕不是要生生憋出病来,日后她可得机灵些,千万不能落到这步田地呀! 就这么胡思乱想间,就见素梅亲自迎了出来。 阿弯摸不准她是喜是怒,便也不往前凑,只看着素梅向吴釉儿行礼问安,一径寒暄。 “郡主何时过来的?实在应该提前招呼一声,寒舍简陋没得怠慢了郡主,是我们的不是。”素梅的语气不似往日对着阿弯那般热络,只恭恭敬敬地说着场面话,说话间竟都没请大家进去,一行人全都在侧门上杵着,很是碍眼。 于是阿弯琢磨着素梅大抵是不太高兴的,这几个月里她可从来没见过她这般与人说话,虽然礼数上挑不出半点错,态度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好在吴釉儿压根不计较这个,此刻已经是泪眼婆娑地拉着素梅的手,自顾自地就往里头走了进去,边走边问道:“素梅,你们这些日子怎么样了?你快带我去见见他……” “郡主莫要急,我们殿下一切都好,没有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 那吴釉儿仿佛是水做的,说不了几句又要落泪,阿弯跟在身后看着都替她累,总觉得素梅的目光中也满是不耐,不知是不是也怕看她哭。 众人走得倒是不慢,眨眼功夫就到了言怀瑾的屋前,素梅垂着眼掀开帘子招呼吴釉儿进去。 言怀瑾想来已经得了信知道有人来,天色虽早也已更衣梳洗完毕坐在了正屋里,正端着一杯茶水素着张脸在走神。 吴釉儿一见到言怀瑾,也不知心绪到底是怎样的激动,捂着嘴就扑了过去,一声“慎之哥哥”喊得是百转千回愁肠满腹,叫阿弯忍不住小肩膀都跟着抖了三抖。 言怀瑾倒是很镇定,仿佛见惯了似的,指了旁边的圈椅叫吴釉儿落座,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大长公主肯放你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 广德宁远大长公主是吴釉儿的祖母,也是言怀瑾的姑祖母,算下来他们俩还是表兄妹的关系。 吴釉儿抿了抿唇,轻声道:“祖母起先是不肯的,我求了她这许多时候,慢慢也就准了。慎之哥哥出了那么大的事,离京时祖母也不准我见你一面,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慎之哥哥,你如今还好吗?” 这话一路上她问了百八十遍,这会儿终于见到正主了,总要再确定一次。 言怀瑾轻抚着茶盏,却有些不想回答。 当初出事的时候,除了派不上用场的景川侯一家以外,几乎没有人站在他这边,便是御史大夫愿意为他直言几句,在知道他中的是穿云香后,也沉默了下来,没人肯把身家前途赌在一个注定命不久矣的人身上滟。 所以姑祖母不过是阻止吴釉儿与他见面罢了,实在也算不上什么。 只是如今算什么意思?眼见他没死成,这几个月也活得好好的,便像澹台进一样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岔子,没准他就真不会死了,又上赶着来修复关系,给自己多留条后路吗? 皇家没有傻子。他可没有天真到像吴釉儿以为的,是因为她求得恳切,姑祖母才肯让她来探望自己。 这么一琢磨,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又添了几分寒意,更不愿见吴釉儿这张梨花带雨的脸,起身只道:“人你见到了,便回吧,路上小心一些。” 吴釉儿一路上牵肠挂肚,怎么也没想到才见了一面,话都没好好叙上一句,他就要赶人走,顿时更是伤心欲绝地拉着言怀瑾哭道:“慎之哥哥你可是恼了我?我的心你难道不明白吗……” 接下去的话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不好多说,便只能抽抽噎噎地低声啜泣。 言怀瑾被拉着走不脱,一转身就对上了一直站在门边看戏的阿弯,见她一脸担忧地望着吴釉儿,眼中既是迷茫又是哀伤,视线来来回回扫着屋里众人,仿佛想帮点啥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 阿弯只觉得吴釉儿哭得这般伤心,再哭下去岂不是人都要哭坏了,先前那些在外头帮衬她的婆子侍女们怎么到了这里又一言不发了呢?不正是应当好好劝阻安慰她的时候吗? 她哪里知道那些仆人都是经过了严格调/教的,主子与言怀瑾这等身份的人说话的场合,便是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出口插话。 阿弯倒是想劝劝,可她和吴釉儿也不认识,便只好拖了素梅的裙裾不安地往她身后缩了缩。 不知为何,言怀瑾看到她这副仿佛被吓到的样子,心却一点一点地沉静了下来。 他想起澹台进当初劝他的话:“小小年纪这么大冷的天出来寻觅吃食,日子定然过的跟黄连水似的苦巴巴,可她还不忘了到你这来送点蘑菇。” 这些日子他冷眼旁观着,看得出她从前的日子确实过得乱七八糟的,仍旧一路挣扎着努力着长到这么大,若非遇到了他,兴许还要那样过下去。 明明是不相干的事,倒是让他原先猛然被引燃的激愤渐渐平复,再看看眼前的吴釉儿,默默轻叹一声。 “我真的无事,你在我这里留久了不合适,用过午膳就走吧。”最终还是补了这样一句。 且不提那之后吴釉儿的心绪如何,素梅见事情已经吩咐下来了,便果断拎了阿弯到膳房里兴师问罪加准备午膳了。 “素梅姐姐,是她们非要跟着我来的。”阿弯见状,赶紧可怜巴巴地先诉苦。 倒让素梅说不得她什么,其实素梅也知道,以吴釉儿的身份若是打定了主意要做什么,天底下能阻止她的人寥寥无几,更何况阿弯这样的小毛孩子呢,于是也只无奈地笑一笑伸手点点阿弯的额头:“小机灵鬼!” 阿弯便知道这一茬过去了,嘿嘿一笑凑到素梅身边问道:“她是谁呀?方才哭的好伤心啊,素梅姐姐你不喜欢她吗?” 问题一串串的,素梅边干着活边随口答道:“高仪郡主是我家殿下的表妹,他们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可非比寻常,若不是有这番变故,指不定日后……”语气一顿,想到这话不能乱说,便改了口,“总之从前和我们殿下是极亲热的。” “那如今不亲热了吗?”阿弯问道。 素梅嗤笑一声:“谁知道呢?反正出了事之后就再没见过她了,这回过来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横竖看殿下的意思是不想搭理她了,我也乐得轻松。” “素梅姐姐,”阿弯托着下巴闲闲地琢磨,“你真的很不喜欢她呢!” 素梅一愣,复又笑道:“不要乱说。我们做婢子的,可不能凭着自己喜好做事。” 哦,那就是承认不喜欢了。 * 结果后来午膳的时候,素梅不知道怎么想的,又非要把阿弯给塞到席上去,言怀瑾竟也同意了,让阿弯坐在自己身边,正对着吴釉儿滢。 作为都城凤中被严格教养的最标准的大家闺秀,吴釉儿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用膳时便也不再那般期期艾艾,只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看着十分心平气和。 今日素梅做了当初刚来永山时做过的山楂小排,彼时阿弯还没吃过里头的排骨,如今却是毫不顾忌地大快朵颐,想到自己当初竟然错过了这样的美味,小半碗排骨都要落入她的肚子里了。 言怀瑾虽然时不时会夹一块给她,最终还是忍不住皱着眉头打落了一次她伸出去的筷子,道:“慢点吃。” 话音刚落,他惊觉胃里一阵翻腾,像是寒毒又要发作起来,连忙捂住了嘴想等这一阵难受过去,因着先前也有过几次,他倒也并不慌张,就连阿弯也只是停下筷子关切地看着他,并不似最早的时候那般不知如何是好。 只是他们都忘了在场的还有个一直不言不语但最是关心言怀瑾不过,且还完全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的吴釉儿,她一看到言怀瑾这般样子,整个人都惊恐地跳了起来,一步跨到他面前,宽大的袖子拂过桌面,直接就把那道山楂小排给撞翻了,碰巧阿弯就坐在一旁,袍角给沾到了不少肉汤。 只是此刻并没有人顾得上她,因为吴釉儿已经一迭声地喊着“嬷嬷!嬷嬷快来!出事了!” 本都在外间候着的婆子侍女听到动静,自然一窝蜂地冲了进来,不多时接到消息的三才和素梅也过来了,再加上这回言怀瑾确实发作得厉害了些,唇角溢出一丝血,不立刻吃药可不行,便又去翻找常吃的药丸出来,再伴随着吴釉儿不曾间断的啜泣和呼唤,屋子里足足人仰马翻了一刻钟。 到得最后,被一声声“慎之哥哥”哭得脑仁都发疼,反而是言怀瑾忍无可忍,一把抓了吴釉儿的手腕,力道重得让她一时从痛哭中愣怔了过来。 言怀瑾忍着痛,咬着牙,清俊的眉眼中俱是寒霜,仿佛从齿缝里都透出尖锐如锋的冷意来,他一字一顿地说道:“高仪,你难道还没懂吗?你我之间,早就到此为止了。” 第14章 言怀瑾和吴釉儿的故事,原本是可以成为一段佳话的。 高仪郡主吴釉儿比言怀瑾小两岁,她出生时元后何陶怡尚且在世,大长公主抱着她去宫里玩的时候便常常把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放在一个榻上滚来滚去,甚至直言不讳这俩宛如金童玉女,时日久了就连元后也有些意动,觉得若真的结一门亲也不错,一块儿长大的感情才深厚。 只可惜这般想了还没两年,元后就仙逝了。 初时因着言怀瑾仍旧得先帝宠爱,两边便也没有断了来往,正如元后期望的那样,童年里的大部分时间,这两个人都相伴着,很有些青梅竹马的情谊在,吴釉儿一直都是言怀瑾的小跟屁虫。 只是随着先帝迎娶了江怜雪为继后,渐渐地有些事就变了,他们又一天天长大,男女有别,吴釉儿再不能整天黏在言怀瑾身后,甚至在几次言怀瑾遭受打击最不如意的时候,她都被禁锢在家中不准随意走动。 吴釉儿倒是一如往日,对打小就憧憬的慎之哥哥从一而终,但凡有机会,总要看看他,与他说说话,大长公主府里虽然一直不太看好此事,却因为言怀瑾身份尊贵,终究不好做得太明显,她也还是有一份希望在的。 可是言怀瑾中毒了,大长公主府也借着此事彻底表明自己的立场,放弃了他,那些日子无论吴釉儿如何想尽了办法哭求,都被禁足在家中不可出去半步。 这种事就像红尘中随处可见的尘埃一般无甚新奇,不过是一个大家族为了自身利益牺牲些小儿女的情长罢了,吴釉儿又怎么可能不懂? 便是她真的不懂,大长公主府也会直言教导到她懂为止。 所以这一次见到言怀瑾后,她才会如此激动,几乎抛开了平日尚存的一丝贵女的矜持和骄傲,在见到言怀瑾的瞬间就肝肠寸断,只因她也明白,祖母之所以肯松口让她走这一趟,也无非就是吃准了言怀瑾的个性和情义,好叫她彻底死了这条心罢了。 因此言怀瑾那话一出口,吴釉儿始终提着的心,就灰扑扑地落到了实处,碎成一地的渣滓。 “慎之哥哥……”她颤着手轻轻抚上言怀瑾的手背,还想着要说些什么。 言怀瑾却失去了最后的耐性,不愿再叫吴釉儿来提醒自己这又一场人世间的惨状,只摇了摇头,道:“走吧,再不要来见我了。” 说完抬眼扫了一遍吴釉儿身后两位婆子,那婆子其实早就得了大长公主的吩咐,自然清楚内里乾坤,见目的也已经达到,被言怀瑾这凉凉的目光一扫也是后背一紧,断不敢再放任自家孙小姐在这里伤心欲绝,赶紧连拖带劝地将人给架走了。 这一番乱糟糟地折腾下来,对言怀瑾的精神力是极大的消耗,他本就因为发病的缘故身体很虚弱,却还要承受大起大落的心境变化,一时间没忍住,吐出一口血后险些要昏过去。 这可把素梅给吓得不轻,好在言怀瑾最终还是稳了下来,服了药沉沉睡去。 只是也没人顾得上搭理阿弯,便赶紧安排了个护卫将她送回泸月庵,阿弯自己也乖巧,知道帮不上忙,一直默默呆着没有添乱,这会儿看看筋疲力尽的素梅和病榻上的言怀瑾,也只是担忧地多看了几眼,便听话牵着护卫的手回去了。 * 回到泸月庵里,竟发现念云师太正坐在堂屋里候着,见到阿弯的身影,很是惊讶地快步迎了过来,还向她身后探头看了看。 “阿弯?”没看到有人,念云师太想了想,对着阿弯笑问道,“你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你一个人吗?高仪郡主还留在别院那里吗?” 阿弯摇了摇头,此刻兴致也有些低落,便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只说吴釉儿见过言怀瑾一道用过膳便离去了。 念云师太的笑容有些浅淡,只说:“她就这么回去了?你没请她再到庵里来坐坐?便是小住几日散散心也是使得的。” 阿弯哪里懂这些,更不明白念云师太要做什么,只一径摇头,只想着赶紧应付过去就好。 念云师太也知道从阿弯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不过是心中有几分不甘心罢了,问着问着脸色便显见的难看了起来,几乎要维持不住笑容,最后也只得作罢将阿弯给放走了。 阿弯如释重负,一溜烟就往自己屋里跑去,今日见到的事情实在是太有冲击力,她需要赶紧爬到床上去用自己的小脑袋梳理梳理想想清楚才行。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穿过长廊一抬头,竟然看到对面走来的方仪、 方仪本是要到前面去寻自己师父问点事情,哪想到师父还没见到,就看到最可恨的小阿弯闷着脑袋从前面堂屋处走了过来,方仪就不是什么心胸舒朗的性子,此时更是琢磨着她是不是私底下对自己师父说了些什么,顿时很是恼怒,气鼓鼓地就冲阿弯走过去。 阿弯哪里知道她好端端的发什么神经,只暗道一声倒霉,垂着脑袋想从方仪身边若无其事地经过,心中不停期望佛祖保佑方仪不要又对她放些什么幺蛾子。 佛祖并没有听到阿弯的祈祷,方仪的脚步在阿弯面前停下了。 “这时候你居然回来了?”方仪挑着眉问道,“不是死赖在人家那里不肯归家吗?” 自从师太准许阿弯每日去别院一趟后,她用完早膳一般不是跟着同光走了就是自己去找素梅,每每都要熬到用完晚膳才回来倒头就睡,就跟不是庵里的孩子似的白日里从来见不到,方仪本也难得想起来,这会儿乍然见到了,倒是新仇旧恨一起蹭蹭地涌上心头。 阿弯知道此刻断不可以惹恼方仪,否则还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便耷拉着眉眼咬咬唇不吭声。 方仪也习惯了她这样,转着圈地上下打量一番,琢磨着要找个什么由头好教训教训这小丫头给自己出口气,免得她以为攀上了高枝自己就拿她没办法。 这一打量,还偏就被她打量出问题来,阿弯的袍角先前因为吴釉儿打翻了装山楂小排的碗而沾上了不少肉汤,油汪汪的十分打眼,后来场面过于混乱也没人顾得上她,连她自己都因担忧言怀瑾的情况而忘了这茬,这下被方仪抓了个正着。 “这是什么?”方仪拈起阿弯的袍角,甚至凑上去闻了闻,她可不像阿弯自小在庵里长大,从前没有出家的时候也是被好吃好喝养着的,一闻就明白了,旋即瞪大眼睛尖叫起来,“阿弯,你吃肉了?你破戒了?!” 阿弯想到这一层,也是头皮发麻,只好硬撑着辩解道:“听云师太说我本来就不算受戒,自然也没有破戒。” “你还狡辩?”方仪没想到平日里见到她跟耗子见了猫似的阿弯竟然也有敢顶嘴的一天,气得抬起手一巴掌就拍在了阿弯脑袋上。 这一下力气用的颇大,阿弯吃痛,几乎是一瞬间眼泪就冲了出来,却不愿意在方仪面前哭,死死咬着唇护着自己的头,大声争辩道:“我没有狡辩,是听云师太走之前亲口说的,你若是不信便去问师太!” 方仪哪里还顾得上听她说了什么,只觉得从方才开始这一口恶气就攒在心里怎么都发不出来,恨得牙根痒痒,用力抓过阿弯的手臂就往里拖,另一只手还在阿弯腰间用力一拧。 阿弯挣扎几下,无奈她年纪小,力气没有方仪大,怎么都挣不开,想着方仪这般自然又想把自己往戒室里领,可是自己明明也没有做错什么,定然就像素梅曾经教导过她的那样,这全是因为“她坏,她不仁善”,心中那股长久的隐忍之心就再也撑不住爆发了出来,反手在方仪面上狠狠一抓,直抓得她痛呼起来,两个人自此彻底扭打成一团。 “住手!”等到念云师太听到动静赶过来时,阿弯和方仪都已经变成了两只小花猫,形容皆狼狈不堪,彼此间也再没有一丝平和以对的可能。 “阿弥陀佛,这是怎么了?”念云师太上前给方仪拍了拍身上的灰,转头很是忧心地问道。 却不待阿弯开口,方仪就抢先嚷嚷道:“师父,阿弯破戒了!她定然在别院吃了荤食!” 念云师太眉头一皱:“阿弯,可有此事?” 阿弯正低头抹着眼睛,闻言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她虽有几分小聪明,却从来不曾正经说过谎,更没有欺瞒他人的念头,便只能将先前拿来向方仪辩解的话又说了一遍,好叫她们知道确实是听云师太那般说了的。 不曾想念云师太没肯放松了态度,又道:“若当真是如此,你一时不懂事倒也情有可原,只是听云师姐此刻不在,尚不知何时会回来,你口说无凭,我若因此便不做惩戒,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效仿一番,届时也难辨真假了。” 这样一说,竟是铁了心的要罚阿弯。 阿弯便慌了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抿着唇强忍哭意哀求地看着念云师太。 念云师太却又微笑起来,抚了抚阿弯涨红的小脸,轻轻柔柔地道:“别怕别怕,你年纪小,又是初犯,闭门思过一日就行。只不过,离杀生戒可不是小事,你要乖乖听话好好静思。” 说完也就不再看,冲着方仪点了点头便走了。 这下可把方仪给得意坏了,抹了一把方才打架时被阿弯抓伤的嘴角,二话不说就把她拖到了戒室旁的耳房里关了起来。 临走关门前还不忘吓唬阿弯,道:“师父平日里可懒得过问这种事,你什么时候能放出来,且看我的心情吧!” 第15章 阿弯竟是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想到,她今日还不曾好好吃过什么。 早上因为吴釉儿的事,心中忐忑不安食不下咽,只胡乱对付了几口就做罢,后来到了别院,因为言怀瑾发病的缘故也没吃上多少,就落得了如此境地。 熬过了初时的慌乱,她已经能够静静地窝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外面的动静也渐渐地消失,想必庵中众人都已回屋歇下,似乎并没有人发现这其中少了一个小小的阿弯。 阿弯蜷着腿,双手环抱膝盖,将脑袋埋在其中,脑海里不断回荡着方才发生的一幕幕,方仪和念云师太那两张变幻莫测的脸交替盘旋,几乎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其实她虽然年纪小,却天生聪慧,每当被漠视被欺负时总能隐约感觉得到,她和这里的其他人都是不一样的,究竟是哪里不同她尚且不懂,也许仅仅是因为她们或多或少都有父母家人,都有来处,都有归宿,无论是否要在泸月庵度过余生,她们至少是有根的,就连同光,和她提起家中的弟弟妹妹时,脸上总也会有一些她从不曾见过的神采,那是属于他的过去的神采。 可是这些,阿弯都没有,她自小被抱进泸月庵,师太们见她可怜便收养着,一口一口米汤地胡乱喂大了,便丢开手去让她自己在庵里慢慢长大,泸月庵本应是她的家,可是这里只是一处方外清修的苦寒地,谁也多不出一丝温情来给她。 她不知道家在哪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这般想着,眼眶一阵发热,又有泪水沁了出来,打湿了衣袖。 后来也不知怎的,这般胡思乱想着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直到天将蒙蒙亮的时候,忽然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 这声音她太熟悉不过了,屋里有老鼠。 平日里她不算很怕,可是此刻她窝在一片黑暗中,听着细碎的声音在自己身边一阵阵地响起,兴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碰到,被爬到身上,只觉得后背的汗毛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头皮忍不住隐隐发麻。 不行,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方仪的性子她了解,虽然不会真的把她关着就不管,但是小惩大诫地总也要过个两三天才会把她放出去,可她无法想象要这般在漆黑的夜里毛骨悚然地度过两三个夜晚,更何况这会儿她真的好饿啊。 摸摸咕咕作响的小肚皮,外面大约已经亮起了鱼肚白,稍稍凝息片刻也总算能够模糊看清一些东西,阿弯站起身来扶着墙壁摸索,在她的右边头顶上方有一扇小窗,那里因为年代久了窗栓早就坏了,风一吹就会“咯哒咯哒”地响,只是小窗太高,单凭她现在这豆丁一样的身板是休想能够到的。 阿弯也不气馁,借着微弱的光线摸到了墙边放香炉用的小台子,伸手把沉重的香炉抱下来,小台子推到了窗下,只是这样还不够,她又将门边的小凳费力地架到了台子上,试了试稳妥,便深吸一口气。 只因这么高,她也是头一回爬,心底有些发怵,要不是因为光线不好看不清周围,指不定连抬脚的勇气都没有。 等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双手扒住小窗的时候,阿弯觉得自己后背都已经被汗给湿透了,也顾不得去管,轻轻一勾就推开了外面的挡板,探出半个脑袋,一抹晨曦映入眼帘,伴随着清晨冷冽的湿气,寒意直冲面颊。 阿弯赶紧双腿用力一瞪,借着手上的力道攀上小窗,爬出来后便到了戒室外的屋檐上,地方还是很高,但好在附近栽种了许多大树,只要借助这些大树,下地不是难事。 这一番折腾下来,等阿弯脚踏实地的站到了月洞门外的时候,太阳已经从远处的山峰后露出了半圆。 此时的她,断不能回去被方仪发现,指不定会被怎样报复,竟就这般落到了无处可去的地步,抬头望去,茫茫青山映照在红色朝霞中,说不出的斑斓壮阔。 阿弯伸手抹了一把不知何时又涌出来的眼泪,不行,她得去找同光,即便同光帮不了她,只让自己在外面躲几日也是好的,她定不会多添麻烦的。 这般想着,山顶的晨钟也响了起来,估计没有多久众人就要开始活动,阿弯赶紧猫着腰悄悄溜了出去。 只是因着今日是法事正日,山上本就有许多的巡视僧人,她要避着人的耳目便要躲躲藏藏,还不能走大路,得在山里弯弯绕绕,等走到大乘寺的山门附近,竟已是天光大亮。 阿弯形容有些狼狈,正躲在小树丛里等前面两个人影走过去时,却听到他们停下来说了几句话。 其中一人的声音阿弯很熟悉,正是在泸月庵膳堂里帮忙的福慧师姐,早些时候还曾经和她一起去过别院,另一个人也是庵里的师姐,似乎是织衣处的沙弥尼,倒是与阿弯并不很熟。 就听那位织衣处的沙弥尼问道:“福慧,你搬的这都是什么?看着怪沉的,要么我帮你?” 福慧的声音听着确实有几分吃力,道:“不用不用,师姐你手头的东西不是赶着要去送给掌事师兄吗?前面岔路口就得往右转了,帮我拿也拿不了几步路,更何况这里头的是今天贵人要用的线香,可重要着呢,万一磕了碰了我可担待不起。” “线香?可是……这不是师太交给方仪准备的事吗?还千万叮嘱了不能出差错的,怎么这会儿倒是你来送……” “唉,方仪嘛,你想想这会儿这般早,不过是将物什送过去,也见不到谁,方仪自然不起劲,怕是要等晚些时候贵人都来了她才会过来露脸。” 那位沙弥尼闻言便是一声长叹,道:“出家人本不该妄议这些,只是……师太也确实是太纵着方仪了。” “她们总是一家的,不一样。啊呀不说了,师姐你往那头我往这头,莫要耽误了,快些去吧。” 说完一阵脚步远去,想来那位沙弥尼也赶时间,急匆匆地向着另一边走去。 阿弯探出个脑袋悄悄打量,只见福慧的身影在不远处的小路上慢腾腾地走着,估计手上的东西确实挺重,搬得小心翼翼。 看着她这般模样,阿弯没来由地替她也不平了起来,心绪一时激荡,鬼使神差地脑海里便闪过素梅说过的话:“既然他们不讲道理,那你也不用讲道理,她欺你一尺,你便回敬她一丈,久而久之,她就知道你是不好欺负的了!” 方仪便是这般不讲道理,总是寻着借口地罚她,那她是不是也可以……想办法让方仪被罚一次?也尝尝那般委屈苦楚的滋味,若是明白了那有多么的不好受,会不会……也就不再想罚她了呢? 这念头一起就再也挥之不去,阿弯趴在树丛里咬着唇犹豫挣扎许久,眼看着福慧的身影就要转过弯去再也看不见,终究一咬牙从里面蹦了出来,拍拍身上泥土,脆生生地冲着前方唤道:“福慧师姐。” 福慧转身不方便,扭着脑袋往后面瞧了瞧,道:“阿弯?你怎么在这?” “我……我先前见你搬了那么多东西,怕你……累着,就过来想帮帮……你……”阿弯走到福慧变身,低着脑袋小声说道,因为不大会撒谎,还没有说完脸上便觉得火辣辣地烧得慌。 福慧本就看不到她脸色,还以为她这副模样是在害羞,便笑了笑,道:“我们小阿弯这么贴心!不过这些东西金贵着呢,方仪说都是用了千金难寻的好料特意拈的,我且不敢让你搬。” “我、我会格外小心的!搬一点就好!”阿弯一着急,赶紧说道。 福慧犹自有些不愿,可是架不住阿弯软磨硬泡,再加自己确实有些累了,也怕手上一个力道没撑住反而有些闪失,便想了想,分出了一包小的给阿弯,让她小心翼翼地抱好。 线香是个脆弱玩意,稍不留神就会被折断,因而十分重要的料都是用木盒装好的,阿弯抱着倒也不吃力,与福慧有说有笑地就往大乘寺正殿走去。 正殿里已经摆起了内坛,三位主持法事的高僧也在此忙碌,福慧放好线香便要去与管事的香灯师交代一番,留下阿弯一个人看着。 阿弯睁大眼睛环顾四周,每个人都垂头忙碌,没人注意到她,她便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到了线香的盒扣上,一边动作一边不忘环顾四周,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地直跳,等到顺利地将盒中线香掰断了一大半时,她简直要紧张地喘不过气来。 赶紧把盒子重新扣好,阿弯脑袋一低就想溜出去找同光,却不想福慧这时已经交接完事情急匆匆地赶了回来,见到阿弯二话不说就拽着她往外走:“阿弯快跟我来,方才香灯师说纸银锭那边人手不够,险些要误事,你与我同去帮帮忙吧!” 说完也不待她回答,风风火火地就带着她往叠纸银锭的屋子里飞奔过去。 第16章 言怀瑾在经过一夜的昏睡后,将近午时才悠悠转醒,睁开眼的一瞬间,竟有种久违的清醒感,仿佛经此一遭,心中反而抛开了许多东西。 候在外面的三才听到里面言怀瑾起身的动静,连忙掀了帘子将热水端了进去,边伺候着边拿眼瞧了瞧他的气色,见似乎没什么大碍,一颗心也放了下来,遂喜笑颜开地说道:“今日天气不错,想来山上寺里的法事应该进行得很顺利。” 言怀瑾正用热毛巾擦手,闻言动作一顿,初初醒来反应还有些慢,微蹙着眉想了想,道:“我记得阿弯十分惦记这事。” 三才本就随口一说,哪想到今日言怀瑾这么给面子还搭腔了,顿时心潮澎湃:“可不是嘛!昨儿一提起这茬就没住过口,如今可算是能好好逛逛了,就怕她恨不得要乐不思蜀,指不定小话篓子回头又要念叨多少回呢!” 天气已有些热,言怀瑾的身体因为寒毒的缘故却依旧冷冰冰的,需要里三层外三层裹严实了才行,一趟衣服穿好,他自己倒没什么,却把三才累出一头汗,半天才想起之前说的话题,本指望这回言怀瑾也能顺着说上几句,却见他面不改色就往堂屋里去了。 言怀瑾站定在桌边,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也不知垂着眼帘在想什么,半晌又转头横一眼呆站在原地的三才,似是很不理解这家伙为何如此蠢笨,轻启薄唇道:“传膳。” 三才这才恍然大悟反应过来,连忙躬身赔罪,脚不停歇地往前头叫素梅来摆膳了。 其实这也怨不得三才,这些日子每到晌午都是阿弯甩着小短腿“啪嗒啪嗒”地奔到堂屋,掀开帘子探进去半个脑袋瞅一眼言怀瑾在做什么,也并不和他打招呼,就又“啪嗒啪嗒”地奔回膳房去告诉素梅能不能摆膳,因而别院里的众人都早已习惯听着阿弯这闹腾的脚步声来准备用膳,冷不丁哪日她不在,还真就有人给忘了的。 看起来言怀瑾倒是没受什么影响,该干什么依旧干什么。 用完膳,素梅与三才原本正在收拾碗筷,却见言怀瑾净了面出来,随手将散在桌上的一柄折扇拿起,在手心敲了两下,又指指三才,道:“随我去一趟大乘寺。” 三才闻言一愣,随即就傻眼了,好险没把手上捧着的盘子给摔个粉碎,他没听错吧?他家这位到了永山就闭门不出好几个月的主子,居然要去大乘寺了? 大乘寺今日有什么?法事啊! 他和素梅互相交换一个惊喜的眼神,素梅赶紧麻利地将桌上残羹收拾好,说道:“婢子这就给殿下梳发!三才,快……快去叫几个侍卫过来跟着,可不能有闪失!” * 如此这般,当言怀瑾最终站上大乘寺殿前广场的时候,法事已经进行了大半,集场上也聚满了前来凑热闹的人,场面十分喧嚣。 言怀瑾打出生开始就几乎没有亲自踏足过这等地方,也不曾与人摩肩擦踵地走过路,所以虽然一旁的三才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他却依旧不慌不忙地四下张望。 集场里用凉棚搭起了许多的摊位,由大乘寺的僧人和附近城镇的商家在这里卖一些平日见不到的小玩意,甚至还有僧人免费看相解签,摊位前排了长长一个队伍。 三才正琢磨着也不知阿弯在哪一处闲逛,能不能来个偶遇什么的,就看到从后面屋舍急匆匆冲出来一个看着特别眼熟的人影,混在闲庭信步缓慢挪动的人群中十分打眼。 “那不是经常跟阿弯过来玩的小沙弥吗?叫……同光的那个?这么着急忙慌地在做什么?”三才嘀咕一句,冲着同光随便挥了挥手,就见他眼前一亮,仿佛看到救星般拨开人群奋力挤到了他们面前。 也顾不上行礼了,同光擦擦额头的汗喘了口气道:“三才大哥,你见到阿弯了吗?” 一句话问得言怀瑾也停了下来,疑惑道:“怎么了?” 同光摇摇头:“我原本和她约好了时间叫她过来找我,可这都过了多久了也没见到人,今日事情太多实在走不开,我想着她是不是贪玩给忘了时间,这会儿好不容易抽空出来,见到泸月庵的沙弥尼们问了问,她们好像从昨日就没见到她了……我怕她出了什么事……” 言怀瑾越听面色越冷,背着双手扫了一眼身后:“昨日谁送她回去的?” 跟在他们身后的其中一个侍卫走上前来,拱手道:“是属下。属下敢以性命担保,绝对是亲眼看着阿弯姑娘走进月洞门才离开的。” 然而泸月庵的人并没有见到她。 三才急得直搓手:“这不应该啊?会不会她还窝在庵里睡懒觉呢?要么你们派两个人过去看一眼,悄悄儿的别惊动别人,私下里找找看……” 是有这个可能,言怀瑾点点头,两名侍卫便领命而去。 同光却并不安心,阿弯在泸月庵的处境虽然她不常说,但他又怎么可能全然不知,只是身为大乘寺里最最微不足道的小沙弥,他能做的实在太少,很多时候都爱莫能助,今日之事也让他心中十分不安,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仿佛正为了验证同光心中的忐忑一般,就在言怀瑾吩咐其他人散开在广场上找找的时候,突然大殿前方传来一阵喧闹,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哭喊。 听到那声音同光脸色一变:“是阿弯!” 话音刚落,就见眼前白光一闪,言怀瑾已经拨开他向着大殿大步流星赶了过去。 * 阿弯原本早就想要去找同光了,无奈福慧是个热心人,一直拖着她东帮帮西帮帮,结果一转眼的功夫竟已经过去了许久,怕是同光都找她找急了,于是赶紧和福慧打个招呼拍拍衣服上的灰,就想从侧殿里出去。 偏就是这时候,方仪带着一队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来,将殿门堵了个严实,照着殿里这么扫视一眼,就看到一头雾水的福慧,于是她眼神一凛,伸手指道:“就是她!是她搞的鬼!把她抓起来!” 福慧如何能料到这般飞来横祸,直到一伙家丁样的人架着她的胳膊要往外拖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狠狠一甩手挣出来,怒道:“方仪!你发什么疯呢?在庵里不消停,怎么到了大乘寺还这么嚣张!平日的经文都念到狗肚子里了吗!” 方仪却分毫不惧,扯着嘴角冷笑一声,自怀里甩出一个盒子来:“也不知道是谁经文都念到狗肚子里了,你看看这就是你做的好事,怕不是让你替我搬一趟东西还让你怀恨在心了,要这般来害我?害我便罢了,贵人的法事做不下去,那可是大大的不吉利,你如何担待?” 福慧拿眼一看,盒子正是早前方仪交给她搬到寺里来的线香中十分贵重的一盒,只是此刻其中的一大半都已经被从中截断,七零八落地躺在盒中,看着很是可惜。 “这……这不可能啊……我连拆都没有拆开过……”福慧见此情景也是不知怎么回事,一时间愣在了当场。 “不是你还能是谁?难不成是我自己将断了的线香故意放在里面陷害你不成?可惜昨夜里拈香的时候可不止我一个人在,师太和几位比丘尼也都是看着的,大家好好将香收好锁好才去歇下,你该如何狡辩?”方仪这回倒是真的生气,念云师太给她这个机会必然是想她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好在贵人面前留个好印象,她自己也准备了挺久,谁知道今日轮到贵人上香的时候,一打开盒子却看到这般情形,害她差点自身都不保,岂不是在狠狠打她的脸? 福慧摇了摇头,怎么也想不通,迟疑之下那伙家丁又要来将她架走,猛然挣扎间看到因为被堵在门口出不去而缩在人群后头的阿弯,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大叫道:“阿弯!还有阿弯!阿弯捧过那个盒子!” 从方仪进来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阿弯就已经知道自己做的事情败露了,她这般年岁的小丫头,头一次做坏事,如何能够想得那么周到,不过只顾着出了胸中的一口气罢了,此刻哪里还有什么应对之策,随着福慧那一声喊出来,自己就已经吓傻了。 直到方仪带来的人冲到她的面前,才想起来要为自己争辩一番,可是她长这么大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再加上人小力气小,想要和大人们对抗根本是蚍蜉撼大树,不一会儿手脚就被捏得青紫,痛到她眼泪直流,吓得忍不住尖叫。 福慧看着这场面有些不忍心,且她也想不出阿弯会做这样的事,有心要出言帮阿弯求个情,可是一想到若不是阿弯的话,自己的嫌疑岂不是完全洗不清,便也只得咬着唇站在一边看她挣扎,不曾出言半句。 眼看着阿弯已经被两个家丁抬手抬脚地抱起来,准备要送到贵人面前去好好问罪了,侧殿原本被方仪虚掩起来的大门却被人一脚踢开。 “住手!”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清冽的厉喝,和言怀瑾长身玉立的身影。 第17章 方仪是不曾见过言怀瑾的,但他身后的三才时常送阿弯回去,打过几回照面,如今见他毕恭毕敬地跟在言怀瑾身后,且看言怀瑾一身月白色云锦长衫,只往那门边一站便如此气质卓然,又如何猜不到他的身份。 那些家丁也都十分有眼色,见言怀瑾这般形貌只怕比自家主子还金贵,又如何会上赶着触霉头,原本还紧紧勒着阿弯腿脚的也都松开了手。 阿弯吓得不轻,跌坐在地上还在一抽一抽地哭,尚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看到言怀瑾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抬头对上的是他那一双古潭般深邃的眼眸,忍不住又往后缩了缩。 她做了坏事,恐是要被骂,恐是要被罚,也恐怕要被殿下哥哥和素梅姐姐嫌弃……光是想到这一点,眼泪就又忍不住扑朔扑朔地往下流,只还咬着牙关没有哭出声来。 言怀瑾弯下腰,回想一番六妹妹小时候他是怎么抱的,将手伸到阿弯腋下,用力往上一提。 ……没提得起来。 毕竟六妹妹当年被他抱的时候也才四岁,如今阿弯已经六岁了,最近又被素梅喂胖了一些,言怀瑾实在是低估了她的身量。 再提一口气,这回总算是抱了起来。 阿弯从记事起就鲜少被人这般亲热地抱过,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待回过神的时候只觉一阵温暖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起来,方才尚惊惧不已的心瞬间平复下来,乖乖伸手搂住了言怀瑾的脖子。 方仪见他们这个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嫉恨,走上前来,对着言怀瑾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今日是贵人的大日子,阿弯她故意捣乱出了纰漏……” 后面的话却没能说出口,因为言怀瑾转过头来冷冷盯着她看了半天,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让方仪后背沁出一层冷汗,直觉得自己不该继续说下去。 言怀瑾见她闭了嘴,便抱着阿弯走到旁边一处圈椅中坐下,将她搁在自己腿上,接过三才递过来的帕子,把这个小花猫似的哭脸抹了抹,这才抬眼再次看了看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的方仪。 他勾起嘴角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却透着股没来由的不屑,道:“……贵人?” 说完又瞄一眼三才,人精似的三才立刻领命,一低头就窜了出去,不过片刻便打听消息回来猫着腰在言怀瑾耳边说出个名字。 言怀瑾眯了眯眼,嗤笑一声,盯着方仪又道:“什么时候卫津都尉也称一声贵人了?” 说完便再不理会周遭的人,只拉开阿弯的小胳膊看看那上头的淤青,皱着眉揉了揉,见阿弯痛得一阵瑟缩,便也作罢。 气氛一时十分冷凝,方仪虽然不知道言怀瑾的具体身份,但见他这般反应想来大殿里的贵人是远远够不上的,心里很是慌张,细细想了想方才自己的举动,自觉也并没有什么错处,阿弯有错在先,她不过是秉公处理罢了。 正这般琢磨间,就见侧殿门外又是一阵喧闹,先前还在大殿里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满脸不痛快非要大乘寺给个说法的贵人们,已经争先恐后涌了进来。 为首的那个圆脸妇人打扮十分华贵,见到端坐在简陋侧殿的言怀瑾,“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口中恭敬道:“臣妇彭李氏不知大殿下在此,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她这么一跪,身后一堆仆妇家丁也呼啦啦地跪了下去,反倒显得方仪等人鹤立鸡群,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言怀瑾却没有立刻应声,而是慢吞吞检查完阿弯的胳膊,又小心掀开她的裤脚,捏了捏脚踝和膝盖确认是否有哪里伤筋动骨,再摸摸后背和脖颈,等这些都一一看好没问题,这才施舍了半分注意力给殿中跪着的那群人。 彭李氏一张脸早都已经吓得煞白。 世人总说大殿下遭到太后嫌弃,中了剧毒,以养病为由被发配到永山来清修,其实就是过来等死的,谁都不会太在意,因而彭李氏早前订好了要过来永山做法事的时候想也没想就决定忽略住在别院里的言怀瑾,毕竟万一被太后知道了自家对着他献殷勤,连带着也厌了自家该如何是好? 可谁知道本应在别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之前过来打听的人也确实是这么说——的言怀瑾,今日却偏偏来了法事会场,既然他来了,那么自己不仅没有前去拜见,反而还开罪了他,那要扣下一个“藐视皇威”的帽子,可就百口莫辩了。 更何况,太后心中厌恶言怀瑾是一回事,他终究是妥妥的先帝嫡长子,面子上要做的还是不能少,不然为什么把言怀瑾发配到永山之后就没能再有什么动作了呢?朝中尚还有争议,不曾真的站稳脚跟,这时候若是让太后多了什么把柄惹得节外生枝,只怕第一个要出手摁死他们的,正是太后本人。 这么一想,彭李氏心中便格外慌张,连膝盖跪的发疼都顾不得了,只求言怀瑾能别再发作这事。 僵持了半天,言怀瑾总算开了金口,道:“彭李氏?卫津都尉彭鸿风是你什么人?” “正、正是外子……” “唔。”言怀瑾却不置可否,替阿弯整理好弄乱的衣裙,将她放下地,牵着手站起来,道,“走吧。” 阿弯此刻自然听话,言怀瑾怎么说就怎么做,跟在后面就准备离去。 这下轮到彭李氏傻眼了,可又不敢出言阻止,只能眼睁睁看言怀瑾牵着阿弯走出这间侧殿,连眼风都没有多给一个他们,甚至没有叫人平身,难不成要跪到地老天荒? 好在出去了没一会儿,三才又施施然走了进来,走到彭李氏面前,袖着手道:“彭夫人快请起吧,我家殿下已经走远了。” 彭李氏这颗心这才落到了肚里,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连忙命后面的侍女给三才送上个沉甸甸的荷包,问道:“敢问这位官爷,殿下他……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三才拿手一掂荷包分量,挑着眉笑道:“夫人说笑了,小的不敢称官爷。我家殿下最是和煦待人,要我说啊,您这法事大可以继续,办得热热闹闹的,该咋样还咋样,今儿这事啊,着落不到您头上。” 彭李氏一愣:“那这着落在哪,还请指点一二。” 三才随便扫了扫殿内,凑到彭李氏耳边道:“谁拿您的名头作筏子整人的,自然就着落在谁那呗?要我说啊,像这等心中没有慈悲的,也犯不着向什么佛,您回头下山时干脆把她带回去算了……” 三言两语的,无不指向方仪,便定了她的生死。 彭李氏这才知道,自己跪了这半天,感情言怀瑾的火气都是冲着方仪去的,顿时心中气血上涌,对着方仪狠狠地剜了一眼,区区一个小尼姑,她还怕收拾不了! 三才方才几句话虽是压低了声音和彭李氏一人说的,但只看彭李氏这个眼神,再联想先前殿前的情景,谁都知道方仪这下算是栽了,方仪自己又如何不懂,顿时一个瘫坐下来。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奉命行事……我只是……真的不是我做的……” 接下来的话,却没人愿意听了。 * 另一边,言怀瑾走出大殿问了问阿弯有没有其他想逛的,阿弯抿着唇摇摇头。 同光一直在旁边看着他行事,这会儿见阿弯相安无事地走出来也算松一口气,膳堂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心中也有些急,赶紧走上前来摸摸阿弯的脑袋,看言怀瑾这副拉着她不撒手的样子,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便安慰阿弯几句,就又赶回去帮忙了。 阿弯看着同光匆匆而去的背影,忍不住紧了紧小手。 言怀瑾倒是一言不发,只牵着她一路往回走,仿佛方才那般大张旗鼓地回护她的不是自己般,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怒。 说实话阿弯此刻心中忐忑得不得了,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确确实实做了坏事的,殿下哥哥一定也是知道的吧?所以那会儿在偏殿里,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吓唬了一下那些人,就赶紧带着她走出来了。 如果殿下哥哥知道她做了什么事,一定就不想理自己了吧? 那……素梅姐姐也不会再做好吃的给自己了。 她的日子又要回到从前那样,每日里过得那般没滋没味,连个盼头都没有,笑得也越来越难,要这样度过多久才可以呢? 越想越是伤心起来,眼眶也一阵红,但是还不可以哭,是她错了,听云师太教导过她因果,如今这般也都是因缘业报,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可是……可是如果认错的话,他们会不会原谅她呢? 正这般苦兮兮地想着,眼看着已经走到正院外面,言怀瑾却停了下来。 阿弯也顺着他的脚步停下,咬着唇看他。 言怀瑾长出一口气,道:“说吧,为何要做那种事。” 谁知听到这句话,阿弯终于承受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第18章 因为一路上已经颤抖着小心脏东琢磨西琢磨地想了太多事,如今冷不防被言怀瑾这么质问,原本一直忍着不哭出声来的阿弯总算是撑不住,口中的嚎泣之声就宛如决了堤的洪水似的直往外奔涌。 等到言怀瑾将她拉到屋里安在罗汉榻上坐好时,她已经一边哭哭啼啼地抹眼泪一边将事情经过交代了个清楚,甚至连素梅平日里对她的教导,以及因为她说了那句“人善被人欺”的话才想到要做这件事的心路历程,还有自己琢磨了多日想干脆彻底离开泸月庵到别院来的小心思都没落下,呜呜咽咽地说了好久才说清楚。 可巧刚说完没多久,前面听了三才转述的素梅正端着一盆水走进来,迎头便看到阿弯坐在榻上,言怀瑾反而站在她身旁一直望着她,辨不清神色。 素梅把水放下,拧了帕子过来,问道:“怎么哭成这样了,快擦擦吧。” 言怀瑾伸手接过素梅递过来的湿帕子,摸着还有些温热,直接往阿弯脸上一糊,便不再去看她,扭头对素梅冷冷吐出两个字:“跪下。” 素梅没成想突然听到这个,愣了片刻,然而往日在宫中接受的教导早就深入骨髓,转眼反应过来,二话不说跪了下去,只是脸上多少带着些委屈。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跪吗?”言怀瑾背着手踱到她面前。 “回殿下的话,婢子不知。” “‘人善被人欺’,‘她欺你一尺,你便回敬她一丈’,这话是你教她的吗?” 素梅恍然,却依然不知错在哪里,便只道:“确实是婢子教的。” 言怀瑾叹一口气,少有地显出几分生气的样子:“她难得一片赤子之心,你却教她如何为恶,甚至怂恿她私自破戒,偏还自以为是为她好,你真真是……” 这也就是因为素梅在言怀瑾身边久了得他几分重视,才愿意这般挑明了□□她,若是旁人做下这等事,他大概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就打发了,偏偏素梅不曾经历过这等事,见他言辞之间满是失望,不禁有些心惊肉跳。 唯独与言怀瑾之间的事,她可不能马虎半分。 当下就直起身来为自己辩解道:“殿下有所不知,那尼姑庵中的人都不讲道理的,阿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她们却那般苛求,全无慈悲可言,且听云师太亲口说的,阿弯还不到七岁,本就不算正式出家,更没有破戒之说,她们就是非要找个借口为难阿弯——” “砰”地一声,是言怀瑾将茶几上放凉的茶水连着茶杯随手拂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确实不懂,”摔完茶杯,言怀瑾也不顾满地碎片,一步步慢吞吞地走到窗边,语气已是十分平静,“若是六妹妹,我也会教导她不可太过温和良善,我们言家的女儿本就不该受他人半分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是恣意,全不需要经过算计。可你教导的是没有半分倚仗的阿弯,任谁都能踩上一脚的人,行止之间不能有半分差错。在今日之前,她本有千万种方法避开当下局面,你却教导她舍弃本心,学着那些人的做派,去踩踏每一个她根本踩踏不起的人,从前我怎么不知你是个这样的蠢人?”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冰凉的口吻中针针是血,素梅一张俏脸早已经变得煞白,恨不得要将下唇咬破般紧紧克制着。 言怀瑾的意思她听懂了,她错就错在忘记这个世间,是有身份这东西的,如阿弯这般无父无母的孩子,为何泸月庵有些人可以肆意欺负她,正是因为没有人会为她做主,便是她比别人更强横又如何?只会死得更快罢了…… 素梅从来就不蠢,她只是来到这里的时间还太短,没有彻底接受人与人之间森严的等级差距,便是与言怀瑾,比起主仆,更觉得有一份家人般相守的亲切感觉,殊不知,他再落魄,也是可以主宰她和很多人生死的人,彭李氏不过是一个疏忽就觉得大难临头,她和他之间的距离,比她一直以为的要遥远得多。 想到这里,素梅俯下身用力磕了个头,道:“是婢子想岔了,听凭殿下责罚。” 言怀瑾便指了指外头:“去院子里跪一个时辰。” “是。”素梅恭敬答了,站起身要去外头跪着。 却听言怀瑾又添了一句:“等等,先把东边厢房收拾出一间来,给阿弯住吧。再把郎中叫来给她看看伤势。” 素梅一愣,想想也是在理,既然言怀瑾插手管了这件事,就断没有让阿弯再回去泸月庵受苦的道理,于是应声而去。 料理完这一切,言怀瑾又走回罗汉榻边去看阿弯。 方才他和素梅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避着阿弯,就是要叫她听一听这其中道理,好明白事理对错,所以阿弯始终攒着那块湿毛巾,乖乖地坐在罗汉榻上听着,起先言怀瑾对素梅发火的时候她心中还有一点发怵,等听到后面便也有些朦朦胧胧地明白,言怀瑾是在说先前素梅教导她的,并非是对的。 这反倒让她松了一口气,因着她心中其实也总在自我厌弃今日的所作所为,可是一想到事情已经做成,还不知言怀瑾要如何地责怪自己,便又忐忑起来,见他走过来忍不住就往榻里面缩了缩。 言怀瑾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走到榻沿浑不在意地坐下,他许久不曾关心过小孩子,不太懂得如何安抚,在想着接下来该说点什么好的时候,却感觉一只小手摸上了自己的袖子,还用微弱的力气轻轻拽了拽。 “嗯?”言怀瑾侧目,就看到阿弯鼓着一张小脸想要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便道,“想说就说吧。” “殿下哥哥,”阿弯的声音里还带着些不自觉的哭腔,听上去软绵绵的,“我是不是不用再回庵里了?”方才言怀瑾让素梅收拾厢房她是听到了。 “嗯,泸月庵那边我会应付,你在这先住下吧,晚些时候让素梅跑一趟把你的行李衣物都取过来。”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阿弯一双眼总算回复几分神采,只是还有一些不敢信,便又多问一遍:“那、那是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吗?” 这般小心翼翼又不敢过多索求的模样,和言怀瑾自幼接触过的所有小孩子都不一样,忍不住让他晦暗而冷淡的心也软软塌下去一角,抬手摸一摸阿弯的脑袋,应道:“嗯,除了我,谁也不敢让你走。” 阿弯总算踏实了,狠狠松一口气,伸出小手拍拍自己的圆脸颊,好慢慢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天降幸福,对着言怀瑾用力绽放一个甜甜的笑:“殿下哥哥,你……真是个好人。” 被称作好人的言怀瑾很不习惯,偏过脸去没有作声。 不过阿弯倒是又想起一桩事来,素梅是因为她受罚的,这会儿还正在给她收拾房间,收拾完了就得去外面跪着了,可是方才言怀瑾和素梅的对话她也能听懂一些,知道这里头其实没有什么她能够求情的地方,便想了想问道:“那我可以去给素梅姐姐帮忙吗?等郎中来了能让他也给素梅姐姐看看吗?” 言怀瑾又如何看不穿她的小心思,懂得关心他人也不是坏事,便点点头由得她去了。 * 大乘寺的法事还要继续,按照先前定下的流程,一共有七七四十九天的仪式,不过集场只有三日便要散了,佛门净地终究不能常常这般喧闹,在法事结束后,卫津都尉的家眷一家仍然可以在永山再住上半年为逝者祈福,通常待到年后就会离去。 这日闹出这桩大事,外头的人倒是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该逛的逛,该拜的拜,到了傍晚时分,才渐渐散去一些。 这时,安顿好阿弯的言怀瑾,带着三才和几个侍卫,却又晃晃悠悠地去了大乘寺,这一回,他没有到前面去赶热闹,而是沿着一条竹林小路慢慢往后舍走去。 仿佛约定好似的,没走出多远,便见到了迎面走来的胖胖的白胡子老头,正是大乘寺住持方丈。 “阿弥陀佛。”隔老远,方丈便躬身行了礼,“殿下实在是稀客。” 言怀瑾负手走到方丈面前,十分疏离地点点头就算应答,随后道:“今日之事,想必大师也有耳闻。” “是老衲疏于教导,已经将涉事沙弥尼交由彭夫人处置。” “我还以为大师要劝我网开一面。” “嘿嘿,”方丈很没形象地笑了两声,“方外之人总想置身事外,只是遍地红尘,普天之下还是王土呢,又哪里能没点身不由己?以殿下的身份要吩咐老衲什么,本来也难以拒绝,更何况那位沙弥尼入山的经由原就有些无奈,如今殿下想要安排她回到俗世中,也算是求仁得仁的结果,何乐而不为。” “如此便好。”言怀瑾颔首,虽是这般说,但方仪若是被退回方家,等着她的际遇总不会有多好,这便够了,他来找方丈为的也不是这桩事,“我记得母后当年与我说过,在我刚出生时,大师曾说过,我的命格合了一道偈语?” 这个母后,指的自然是已故的元后何陶怡,皇家的习俗是每一位新生儿都要请大乘寺方丈看一看命格面相,多数时候都是一些吉利话,偏到了言怀瑾这里,当年的住持方丈说了一段不明不白的偈语。 “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万法皆空,唯有一心。”方丈叹口气,悠悠念出当年的那道偈语,甚是怀念那被元后抱在怀中眉清目秀的婴孩。 “如今想来,只怕当初大师还有许多话,没敢在御前说吧?”言怀瑾今日突发奇想,就是为了来问这件事。 皇家的人找大乘寺和尚看命,就是借方丈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半句不好,不过话说回来,能够投生在帝王家,这命格怎么也差不到哪里去,了不起就是短命嘛,那该享的富贵总归也享到了,只没想到一看言怀瑾,竟是处处都没看出什么好的来,可出家人不打诳语,不能硬着头皮瞎掰,唯有这句偈语,听上去还有那么点出尘脱俗的意味,便只得这么说了。 方丈听言怀瑾这么问,知道他心里有数,便也不再瞒他,凑到他面前小声道:“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老衲也就敢偷偷说这一回了。殿下自幼便能看出,命运多舛,大起大落,此生注定无缘权势,诸相皆空,着实不是什么好命格,老衲当初是死活不敢说啊……唉……” 不敢说如今还不是说了,不过是仗着他脾气好。 言怀瑾听完也不知是个什么感想,只抿了抿唇,负在身后的手忍不住握成了拳,傍晚的风从脚踝边擦过,竟让人觉出了丝丝凉意。 很是不适。 第19章 从那一日之后,阿弯就在别院里安顿下来,方仪也被彭李氏的人拘了起来,听说念云师太后来得知此事前去大乘寺与彭李氏交涉了几回,后来不知说了些什么,也再没有了动静,彭李氏的夫君也就是卫津都尉彭鸿风本人后来特意来了一次永山,想拜见言怀瑾,只不过言怀瑾没有见他。 言怀瑾谁都不见,从大乘寺回来后,又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回到先前那般的状态,唯一不同的是,每日他都要抽出两个时辰教阿弯读书写字。 其他时候阿弯随便做什么都好,虽然她更多的都是窝在膳房里陪素梅做饭,也跟着学了一些手艺,日子过得平淡而舒适,只是每回和言怀瑾一道用膳时她总觉得,言怀瑾心情不大好。 要真说他有什么明显的表现,那也没有的,乍一看还是那般的冷淡不与人亲近,但又偶尔会温和地照顾阿弯,可是阿弯与他在一起呆的久了,又素来很能感知旁人的情绪,她仔细分辨了又分辨,觉得言怀瑾眼中的神采越发黯淡,仿佛对很多事都失了兴趣,虽说原本也没多少。 这话也没法说给别人听,她只能自己闷在心里,乖乖地读书写字,不让言怀瑾更烦心。 就这样度过了永兴元年平淡无奇的这个夏日——新帝去岁登基年号便从这一年开始改元永兴——到了初秋时分,听云师太从山下行法布施回来了。 想来她也是没有料到,不过下山了一趟,阿弯就出了这么一件事再也没有回去泸月庵,回山的第二天,就亲自过来了别院。 阿弯听到消息的时候,原本正在膳房里帮素梅包饺子,听到三才过来传话,二话不说就去洗了手往外冲,却不是直接冲到门房,而是“啪嗒啪嗒”地迈着小短腿往言怀瑾的屋子里冲过去。 她如今心里门儿清,这座山上唯一能决定自己去留的就是言怀瑾,所以事事都以他马首是瞻,遇到这种事,头一桩要紧的就是去请示一下言怀瑾她能不能见,得了言怀瑾的点头之后才又“啪嗒啪嗒”地往门房跑去。 听云师太正坐在门房间,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减,手中盘着一串念珠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到的就是阿弯那张红润了许多的小脸。 “师太。”阿弯如从前那般,走到她面前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态度十分恭敬,毕竟听云师太算是在泸月庵中少数还会关心她一二的人,她都记着呢。 听云师太点点头,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阿弯,确认她确实是处处稳妥,叹口气,招招手道:“过来。” 阿弯听话地走过去,站到了听云师太腿边。 听云师太便摸摸她的发顶,一如当初在泸月庵中时的样子,道:“仿佛长高了些。” “嗯,素梅姐姐也这么说呢!” 原本有很多话想说,听云师太难得地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放弃,只伸手到袖中取出一个荷包:“这个你收好,当年方丈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脖子上就系着这个,虽是再普通不过的样式,总也是个寄托。” 阿弯不明所以地接过来,解开看时,发现是个老旧而粗糙的长命锁,确实是看着随处都可见的小玩意,只在背面刻了些流水纹,其它便没有什么装饰,阿弯却怎么都看不够似的,摩挲了许久。 “以前因为你还小,没必要急着给你,我总以为你要再长几岁才会想着离开,如今能够这般也算是缘分,这个长命锁好生收着吧,兴许……” 兴许什么,听云师太没有再说下去,她自然知道泸月庵并不适合阿弯这样的小孩子,若非走投无路了也没人会将女儿弃在这里,还是不要给阿弯过多希望的好。 她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转交这件东西,再看看阿弯,原本还想多叮嘱阿弯几句为人处世的道理,只是听云师太出家多年,于红尘事上早已没了太多感悟,一时之间也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只问了问近况,心中放心,便也离去了。 待听云师太走后,阿弯捧着那个装长命锁的荷包,迟疑片刻,还是抬脚往言怀瑾屋里走去。 言怀瑾此刻正在窗下看澹台进派人送过来的消息,澹台进一向啰嗦,不管大小事总要事无巨细写上厚厚一沓,看起来十分吃力,正在烦躁时一抬头就见阿弯走了进来。 “公子。”阿弯走到他面前轻声唤。 自从上次从大乘寺回来后,言怀瑾就再不许旁人叫他“殿下”了,原本就是混着乱叫,如今全都要改口叫“公子”,于是阿弯便也跟着改了,初时还有些不习惯,叫的很是不好意思,最近才略好了些。 言怀瑾趁机就将澹台进的信丢在了书格的最里头,懒怠去理,转头看向阿弯伸手递过来的荷包,解开便倒出了那个长命锁。 阿弯熟练地在言怀瑾身边长榻上坐下,袖着手说道:“听云师太给的,说是当年把我抱回来的时候我就带着这个。” 言怀瑾将长命锁举起来,对着光细细打量一番,摸了摸背后那几道流水纹,再掂一掂分量,道:“有年头了,许是上一辈传下来的。” “公子你说,这……会不会是我爹娘……特意给我留的……”阿弯凑过来,小声地问,言辞间满是遮不住的忐忑。 她不曾见过自己爹娘,也羡慕过同光说起家人时那般神采,如今冷不丁有个能与她的身世联系起来的物件,自然难免要憧憬揣测一番,心情很是激荡,只是在言怀瑾面前尽力收敛了些。 言怀瑾却低着头有些沉默,反复翻看这一块长命锁,过了许久才轻飘飘地说道:“谁都有父母家人,但不是谁……都有亲缘命。” 这语气有些过分凉薄,霎时间就将阿弯那颗浮在半空中的心拉回了地上,原本有几分期待的笑脸也忍不住耷拉下来,不管这长命锁是不是爹娘给她留下的,他们都已经将她抛弃,斩断了这份亲缘,便是如今要追究,也没什么意思。 这样一想,也亏得阿弯自小是在尼姑庵里长大,也不曾见过许多俗世中亲人团圆的模样,因而只是顺着天性中的孺慕随意期盼一回,不至于过分伤心,想一想也就放开了。 她反倒觉得言怀瑾说出那句话后,看上去比她还要难过的样子,便伸过小手握了握他冰凉的手背,仰起头来说道:“那这个长命锁,就交给公子了。” 反正言怀瑾才是她如今的衣食父母,这也算是她剑走偏锋地表一表忠心。 手背上传来小孩子特有的温热,一点一点透过肌肤,低头看到阿弯扑闪着黑黝黝的大眼睛,毫无保留凝视自己的样子,言怀瑾忽然觉得,什么亲缘也不过如此,便是如阿弯这般苦命的孩子,也能够好好长大,还这般乖巧懂事会体贴人,且日后有他的教导,定能出落得比旁人更像样,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于是翻过手来反握住阿弯的小巴掌,轻声应道:“好,我给你收着。” 倒是忘了其实他也不过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 * 安稳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入了冬之后言怀瑾的身体越发不好,身中寒毒的缘故他比寻常人更加怕冷,屋里的炭盆烧得火热,还要裹着狐裘才不至于冻得瑟瑟发抖,虽然有太医院开的三日一副的药稳着,也还是吐了两回血,将整个别院上下吓得人仰马翻,好在最后都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只是言怀瑾就更加出不了门。 与之相比的,阿弯倒是迎来了有生之年的一件大事。 进了腊月,为了能好好在别院过个年,准备下山采购年货的素梅,在征得言怀瑾的同意后,打算带上阿弯,也就是说,阿弯生平第一次,要走出永山了! 这可把小阿弯给激动坏了! 打前几日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就一直开心个没完,偏她又话多,别院里的人都喜欢逗她,于是逮着谁见到了都要调侃一番这个事,甚至侍卫里面还流行起一个大老虎的游戏,轮着番地跑来和阿弯搭话。 “阿弯呀,听说你要到山下去办年货了?可要小心呀,山下的房子里,有的住了大老虎的,千万不能靠近呀!” “阿弯呀,你知道啥样的房子里住大老虎吗?大哥哥我告诉你呀!” “阿弯呀,你就看那些房子外头没院子,大敞着门,里头一个高台子的,十有八九都住了大老虎!还有人站在门口吆喝呢!知道吆喝什么吗?就是把你们骗进去给大老虎吃的!” “阿弯呀,我跟你说,见到笑容可掬的人让你进房子去逛可千万不能去啊,里头都有大老虎!” “阿弯呀……哎,阿弯,你别走啊,我还啥都没说呢……” 起初阿弯还当了真,后来见他们越说越起劲才知道是在戏耍她,便再不肯听了,隔老远看到有侍卫两眼放光地往自己这边过来,就赶紧撒丫子往言怀瑾那里跑,她就不信他们还敢玩到言怀瑾的地盘上来。 侍卫们当然不敢,于是终于消停了。 只是言怀瑾也不知怎么地还是知道了这个大老虎的事,下山前一日教她习字的时候,见她因为太过兴奋心静不下来,写的字东倒西歪地浮在纸上,便很是不满地用扇柄轻敲两下她的手腕。 “再不专心,便将山下的大老虎叫上来吃你。” 阿弯:“……” 第20章 永山的山下有好几个城镇,离得最近的那个镇紧挨着山脚,名字也干脆就叫做永山镇,一般在永山提到镇子,就是那里了。 素梅也不是一个人下山的,她留了三才在别院里守着,除了阿弯以外另外还带了四个侍卫和马匹,预备着一次性解决年节和正月里需要的所有物资,因而一到了镇上就给侍卫们分别交代了采购任务,约定好汇合的时间地点,待大家四散开了,才慢悠悠地带着阿弯逛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几个月前大乘寺的那件事,她因为阿弯而受了一次罚,一双膝盖跪得青紫,后来过了好些天淤血都下不去,看着很是触目惊心,那之后阿弯虽然很多事都要叫言怀瑾拿主意,但平日里闲着的时候却很黏她,总爱凑在她跟前问东问西,许是怕她因此而厌了自己,便要变着法地来卖乖。 可是素梅又哪里会和她计较这些,不说言怀瑾教训得本就有道理,她原也是将言怀瑾放在第一位考虑的,只要言怀瑾不曾厌弃她,旁的人旁的事也都是小事,如今看来言怀瑾并未将她和别的仆从一视同仁,还愿意用心教导几句,也算是个可喜的发现,没什么不好。 如此一来,这两人反倒比从前更加亲密了些,日日同来同往,连偶尔过来探望阿弯的同光都忍不住说她们看着跟亲姐妹似的,只是后来又提到素梅比阿弯大了快十岁,被素梅狠狠地揪了耳朵,十分冤屈。 这会儿阿弯一边逛街也是一边挽着素梅的胳膊,永山镇的一切都让她如此新奇,整齐而热闹的街道,街道两旁吆喝的商家,穿梭在其中嬉戏游玩的孩童,还有来来往往的各色行人,一个个都看得她目不转睛,只是还守着规矩没有甩开素梅乱跑。 倒是素梅走到一处点心铺子,算了算要买的零嘴和吃食,准备进去好好逛逛,拉着阿弯走到门口却又停住了,不知想到什么,笑眯眯地低头问道:“你看这铺子外头有人在招呼我们快点进去呢,怕不怕里面有大老虎啊?” 这话一说,阿弯就“扑哧”一声跟着笑了:“我才不怕呢!都欺负我不懂,我可是看过书的,书上写了大老虎都在山林里才有呢!公子说我们永山地界根本没有大老虎。” “就你是个小机灵鬼!”素梅点了点她摇头晃脑的额头,阿弯便“嘿嘿”地笑。 进到铺子里一看,这里应当是永山镇上最大的点心铺,到了年底前来采办年货的人不少,看着生意十分兴隆,铺子里陈列着许多货架,上面竹篓里放着各式各样的点心,素梅便拉着阿弯一一给她介绍。 桂花香饼,山楂糖球,香脆花生酥,红薯脆条,琥珀核桃仁,马蹄糕,糯米枣……一样又一样,全都是阿弯从来没见过的好东西,看得她目不转睛,恨不得从眼睛里伸出两只小手把它们全都抱回去,口水咽了一盆盆。 只是却没有出言索要过任何一样,只恋恋不舍地看了又看,再转头去打量下一个,仿佛要认真把它们都刻在自己脑中似的。 素梅要置办的东西也不少,叫来店小二仔仔细细地称了,算好价钱付好后叫人过两刻钟送到镇口他们原先指定汇合的地方去,转过头来见到阿弯睁着一双大眼睛还在打量什么。 其实方才她置办的零嘴里倒有一大半是为了给阿弯解馋的,到时候拆出来给她看,定然要叫她十分惊喜,不过这会儿见她这般懂事也不开口,又有几分心疼,便低头说道:“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吗?素梅姐姐给你买。” 阿弯小脸一亮,显然高兴极了,细细琢磨一番,指着其中一样说道:“我想要这个。” 素梅顺着她的手一看,是一道萝卜方糕,白莹莹的规整方糕上面点缀着一些葱末,看着很讨喜,只是和其他那些比起来有些其貌不扬,且阿弯一向喜欢甜食,这却显然是道咸口的点心。 于是出声提醒道:“真要这个?这可是咸的哦,方子应当也不难做,日后想要吃我也可以做给你的,不再看看别的?” 阿弯却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用,就要这个就好。” 既然这般,素梅就叫小二称了几两用荷叶包扎好,让阿弯自己提着回去再吃,阿弯二话不说小心接过,喜滋滋地提起,看上去倒是真的很满意自己挑的这道萝卜方糕。 后来素梅又带着她逛了几个铺子,一样是仔细挑选了要用的约好送过去,再问问阿弯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不过自那个萝卜方糕之后阿弯都是看得多,一个也没有要买,素梅便也随她去了。 等到逛得差不多,见时间也不早,怕晚了天暗回山上的路不好走,便从最后一个布料铺子出来准备往回走。 没想到刚走出铺子,斜地里一个挑夫走得很急地擦身过来,肩上扛着的行李好巧不巧就蹭到了阿弯的胳膊,将阿弯带得转了方向打个趔趄,偏她身边也有人要进铺子,手肘不自觉地就朝那人撞去。 原本一个软绵绵的小姑娘,才这么点力道,就算撞到人也不会撞出事,偏那人却背着个大大的药箱,阿弯的手肘没撞到人,直直地就磕上了药箱一角。 “砰”地一声,随后就是阿弯吃痛的惊呼声。 素梅没想到会有这么一茬,赶紧上前拉住了阿弯,见她痛得直咧嘴,便背过身去掀起她的衣袖,摸了摸应该没有伤到筋骨,只是手肘那边撞破了一些皮,看着可怜兮兮的。 “唉,你说你这一天天的,怎么老受伤。”素梅有些心疼地给她吹了吹,转头就要找人,可那挑着行李的挑夫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撞了什么,早就健步如飞地走远了,只剩下背着药箱的灰衣青年,还站在原地,木愣愣地看着这边。 素梅定睛一看,这灰衣青年一张圆圆的脸看上去有些憨厚,此刻也不进铺子了,探头探脑地往阿弯掀起衣袖的胳膊上看,她顿时就有些火大,一把就挡在了阿弯面前:“看什么看呢你!” 灰衣青年冷不防被素梅这么一排揎,也吓了一跳,却不着恼,反而露出个老实巴交的笑容来,道:“姑娘误会了,在下学过一些医术,不然也不能背着这么大的药箱在外行走。在下看这位小妹妹有些撞伤,虽是无心之过,也有在下一份责任,不如就由在下帮她上药包扎吧?” 这样说倒也有道理,且素梅有她自己的思量,从前她都只是困在深宫里,便是来到永山,从来也都是围着言怀瑾打转,每日都在别院的一亩三分地里忙活,尽管这也是她自己想要的效果,只是……凭着经验,她总觉得差不多是时候结识一些外面人了,不知这个灰衣青年,又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如此一想,素梅的态度就软和了许多,带着阿弯寻了一处僻静的无人角落,由得灰衣青年解下药箱,帮着阿弯包扎起来,看起来他应当是惯常在外行医,手法娴熟而迅速,也没有将阿弯弄出半分痛处。 阿弯聚精会神地看着灰衣青年手指这么上下一翻飞,就给纱布打了个漂亮的小结,结束得干净利落,不禁对他也十分有好感,于是……习惯性地就开始搭话了,照例是先自报家门:“小哥哥,你好厉害哦,我叫阿弯,你叫什么呀?” 灰衣青年也不拘谨,笑了笑老实答道:“在下姓秋,从东边一路过来,靠的就是这个糊口,见的多了也就熟能生巧了,这里还有一瓶金疮药,算是给你赔礼,好不好?” “好!”阿弯便更高兴了,毫不客气地接下了白色小瓷瓶,“谢谢秋哥哥!” * 后来没有再发生什么类似的插曲,到了镇口一行人汇合,点数清楚店家送过来的货物,放到马背上扛着,便原路回了山上。 到达别院时正好是傍晚时分,素梅一头扎进了膳房去准备晚膳,吩咐其他人一起卸了货并分门别类写好单子收进库房,阿弯哪边都没过去凑热闹,反而是拎着她小心提了一路的萝卜方糕进了言怀瑾的屋子。 言怀瑾正在写信,快到年关了,他在京中有座私宅,虽然从来不曾去住过,倒是一直留了人在,从以前开始就作为大殿下与外头走动的一个门面,因而今年该走动的年礼也不能少,那边的管事早早就写了信来请示,也将别处收来的礼单抄了一份送交给他,为此他正在琢磨。 冷不丁就看到阿弯的小脑袋从门边冒了出来,便索性呼出一口气,丢了手上的毛笔,看看她这时候过来是要做什么,记得今日是素梅带她去镇上的日子,这会儿难道不应该正在乐不思蜀地看着买回来的战利品吗? 阿弯自然也看到了言怀瑾的动作,知道这是默许了她可以打扰的意思,便喜滋滋地走到榻前,将包着萝卜方糕的荷叶包放到茶几上。 言怀瑾看她这小模样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倒没显出什么来,一只手曲肘支在桌边撑着脑袋,整个人斜斜地倚在窗边,长发顺着脖颈垂下,一副懒散样子。 夕阳将室内染出淡淡金红色,阿弯解开荷叶包,道:“今天素梅姐姐带我逛了好多铺子,买了好多东西呀,阿弯都看到啦,里面有好多阿弯喜欢吃的东西哦,一定是等着过几天拿出来叫阿弯惊喜的,其实阿弯现在就已经好欢喜了,到时候是不是还要配合她演一场戏呀?……不过没关系,这种事我最拿手啦,今天先赶紧买一样回来尝尝,解个馋,嘿嘿!” 荷叶包里是洁白透亮的几块方糕,点缀着翠绿的葱末,一打开透出一股咸咸的鲜香,言怀瑾心下有点讶异,抬抬下巴问道:“这是什么?” “叫萝卜方糕呢,没尝过,先来吃吃看。”说着就拿起竹签叉了一块放进嘴里,一脸满足地吞咽下去。 言怀瑾一双黑眸看着她的吃相,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有些复杂,只是终究没说什么,倒了杯茶递过去叫她润润嗓子别噎着了。 “好吃吗?”半晌,他问道。 阿弯一边努力咽下嘴里的糕,一边猛点了点头:“好吃!素梅姐姐说她会做呢,回头要缠着她多做做,公子也尝尝吧?难得有外面的东西吃,我不告诉别人知道……” 说完留下一半方糕,找了个借口又溜去了膳房帮忙。 言怀瑾望向茶几上的方糕和竹签,却忍不住出神,他日日都和阿弯一道用膳,会被看出来他喜欢吃萝卜并不奇怪,只是没有想到她生平头一回下山,本是最欣喜若狂的时候,却还能记得这个窝在屋里不常出去的他,费心巴力地选了这么一个他可能会喜欢的点心回来,还拐着弯地留在这里让他也尝尝。 他自然看得懂阿弯的心意,就算素梅能做出更好吃的东西来,可这是她第一次去镇上看到的,想和他分享的东西,想让他也能感受喜悦的东西,哪怕她向来不喜欢吃咸口的糕点。 然而阿弯不知道的是,今天是腊月初七,他十五岁的生辰。 自从元后去世,他就不愿意过生辰了,也不许宫人们提起,慢慢地到了这个日子大家都会有意无意地淡忘,没想到今日却收到这样的东西。 他走到茶几边,拿起竹签,叉起一块放进嘴里。 淡淡的鲜美气息在口中蔓延,绵软中夹杂着脆嫩的口感很是奇特,确实是他难得会喜欢的那种吃食。 于是仔仔细细地吃尽了,到最后嘴里只留下一种余味,挥之不去。 丝丝的清甜。 第21章 阿弯虽然离开了泸月庵搬到别院来住,同光却还是照旧会时常过来带她去山上觅食,起先素梅还有意见,觉得别院里这么多大人有手有脚的,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小孩子家做这种事,但是一来同光总是不放心要找机会过来探望阿弯,二来阿弯自己也挺喜欢这种活动,更何况现在也没人在意她到底能不能带回来什么吃的,就当做出去游玩也好,左不过嘱咐同光一声别做什么辛苦活,就由得他们去了。 这一日又是同光带她进山里的日子,他们俩早早地出了门,琢磨趁着阳光不错去采点荠菜回来包饺子吃,到时候特意包一筐素油的给同光带回去,保管膳堂的师傅都能吃得合不拢嘴。 听素梅说那是因为她在饺子馅里加了用花菇泡出来的水还有冬笋末,所以吃起来格外香,一般人可不能告诉他。 阿弯一边美滋滋地想着,一边背着小竹篓跟在同光后头,这会儿他们还在山上的大山道上行走,偶尔会有迎面来的人擦身而过,有的是山上的住户,有的是进山打猎或者挖野货的,都是些见惯了的熟面孔,也会和他俩打个招呼。 所以当秋涵宇很是自来熟地走上前来叫着“阿弯”的时候,阿弯起先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愣了一瞬才想起来,这不是当初在永山镇上帮她包扎上药的那位穿灰衣的秋哥哥吗? “好巧啊,小阿弯。”秋涵宇仍旧憨憨地笑着,说的话也没甚稀奇。 倒是同光很是疑惑,阿弯便又将发生在镇上的前因后果细细讲了一回,主要还是觉得,能在山野上再次遇到,实在是好巧。 同光也这么觉得,扭头便问了:“你别是故意接近阿弯的吧?” “呵呵。”秋涵宇笑笑,“真的不是,我好不容易游历到永山地界,不上大乘寺拜拜怎么行,今天是特意到寺里去的,还打算投宿一晚呢。” “哦,”这倒也是事实,同光对自家寺庙的人望和地位非常认同,便好心提醒道,“寺里客舍简陋,若是住不惯的话,附近也有一些人家留着客房供人留宿的,只是多费些银钱。” “既然慕名前来,哪还计较这些,主要还是为家母祈福。”秋涵宇这般解释一番,又和阿弯叙了几句家常,问问她手肘上的伤结了痂没有。 小孩子的伤总是好的特别快,阿弯便大方地捋了袖子让他查看,见一切无碍了,秋涵宇便也点点头放下心来,老老实实地向这二人告辞,问明路线,真去寻大乘寺了。 这段小插曲对他们的行程毫无影响,阿弯一边哼着歌一边采了大把大把地荠菜,把小竹篓塞得满满当当,很是满足,看着天色也近晌午了,便招呼同光一道回去。 只没想到今日的插曲还不止这一件,就在他们穿过小路快要走到大山道上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林子里传来几声微弱的呼救声,听着像是个女子,一声声的“救命”喊得很是急迫。 同光和阿弯都不是遇到这种事能置之不理的人,当即二话不说就拨开树丛找了过去,在一处山坳里发现一名穿锦着缎的青衣女子,像是滑下了矮坡,不知弄伤了哪里,坐在草地里朝上面哀声呼救着。 两人一确定位置就立刻顺着小路蹭到矮陂下,挨近了一看,终于明白青衣女子为何坐着不动弹了,她……怀孕了,且看着那肚腹,月份还不小。 青衣女子似是没有料到来的竟会是两个小孩,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抱着肚子轻声地哭求道:“快……快去找大人来好不好?我大概要生了……呜……” 这下可让他们慌了手脚,谁也不曾见过这等情形,还是同光及时反应过来,推了推阿弯道:“你赶紧地,去别院喊人,让他们带东西来搬人,快快快……” “好……好好好!”阿弯忙不迭声地答应,把竹篓往同光脚边一放,手脚并用爬上矮坡后撒开脚丫就往别院跑。 跑到别院正巧三才和一个侍卫说笑着走出院门,看到阿弯这么慌慌张张灰头土脸地跑回来也是很惊讶,听她说完事情经过就更惊讶了,赶紧叫上几个人,拉了块废弃的门板当担架就赶了过去。 这样忙活了快一个时辰,总算将青衣女子抬回别院,素梅收拾了前院的一间客房将她临时安置好,只是这期间青衣女子一直在低声地叫着痛,看得人很是担心,素梅把男人们都赶出去之后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掀开她衣裙摸了摸,竟是摸了一手血。 青衣女子见这情形,许是知道事情有不好,眼泪止不住地掉,一把扣住素梅的手腕,道:“求求你们,帮我……我要生了……” 素梅很是为难,先前已经派了人去找郎中和稳婆,只是怎么也得到镇上才找得到,不知能不能赶上,这一个不好就是一尸两命的事,她做不了主。 只能先应下,帮青衣女子擦了擦身上的尘土,安抚好后去请示言怀瑾。 之前前院这么大的动静,三才早都把前因后果向言怀瑾汇报了一番,阿弯也正在他屋里团团转,看着比别人都急,等到素梅过来再把那青衣女子的情形细细讲了,众人更是心焦。 反倒是阿弯,灵光一闪,一拍掌心,道:“有了!秋哥哥!” 言怀瑾眉头微蹙:“谁?” 顾不上细说,阿弯三言两语交代一番,就又急着跑了出去,还拉上了同光。 紧赶慢赶来到大乘寺,往殿前广场上四下里一扫,就看到了正在大槐树下跟僧人们搭话的秋涵宇,多亏了他背上那个大大的药箱特别打眼,怎么都不会看漏了。 “秋哥哥——!”阿弯赶紧上前去拽住他的袖子,生怕他跑了,一迭声地将方才遇到青衣女子的事说了。 秋涵宇本就是游方医,一片医者仁心,自然毫不犹豫地就跟着阿弯他们过去了。 女人生产是人生一大凶险事,且这青衣女子先前爬山赶路又不小心滑下了矮坡动了胎气,并非是时间到了自然分娩,更比旁人痛苦几分。 秋涵宇只一眼看了看就吩咐三才去准备热水干布还有等等器具,留下素梅在屋里打下手,其他人都关在了门外,还吩咐门上挂起厚厚的帘子不可以透风,再多拿两个炭盆来把屋子里尽量烧热。 等忙活得差不多,同光牵着阿弯守在廊下的时候,青衣女子的一声声痛呼也渐渐变得越来越凄厉,每一次尖声的嘶喊都让阿弯忍不住缩一缩脖子。 阿弯长这么大,还没有听到过如此惨烈而漫长的哀嚎,仿佛没有尽头似的,一声声诉说着身体的痛楚,每一次呻/吟都要用尽全身力气,直直地刺痛到听者的心里。 “同光……”她拽着同光的手紧了紧,“生孩子,这么可怕的吗?” 同光叹了口气:“我娘当年生弟弟妹妹的时候,也差不多,听她说确实是很痛,但是时间没有这么久,痛过一阵孩子生出来也就好了。” 确实很久,到后来天光都暗了,同光等不及只得先回去寺里,前院负责烧饭的婆子端了简单的吃食过来让大家对付着吃些,吃完之后就只剩阿弯还坐在廊下台阶上等着,而产房里青衣女子的叫声也渐渐微弱了下去,不似先前那么刺耳。 连言怀瑾后来,都觉得不对,披了厚厚的大氅过来看情形。 说来也巧,言怀瑾刚刚站到阿弯身侧的时候,屋里一声婴儿的啼哭猛然划破长空,引得人一阵激灵,阿弯振作精神,小跑着来到产房窗外,可惜被窗帘挡住,什么也看不见。 她便问道:“素梅姐姐,是不是小宝宝出来了?” “是的,”素梅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累,“是个男孩。” 只是话音未落,就听到里头秋涵宇一声惊呼“不好,出血了”,紧接着就是素梅的大呼小叫和各种忙乱的声音,能听到他们似乎一直在轻声唤着青衣女子,其间青衣女子也开口说了什么,站在外面的阿弯就听不真切了。 她的一颗心始终悬着,满脸担忧地看着产房的方向,听不懂里面发生了什么,言怀瑾却是模模糊糊能想到,只怕这青衣女子挣扎着生下了孩子,自己的命却不一定能保住了。 看着阿弯紧蹙的眉头,言怀瑾叹一口气,轻轻扶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等着屋里的动静。 这一等就又等了许久,听得出秋涵宇一直在想办法救治青衣女子,可是产后血崩从来就是太医们难以挽回的病症,便是医圣在此只怕也束手无策,他能做的也不过是让她走得不那么痛苦。 月上中天的时候,产房的门终于打开了。 素梅抱着襁褓出来,脸色看上去十分不好,满是疲惫和伤怀,将襁褓里已经睡着的婴儿给言怀瑾看了看,又摇摇头道:“秋大夫尽力了,没办法,她给孩子喂了奶,走的时候很安详。” 阿弯凑上前去看了看粉嘟嘟的小婴儿,看着软软的,没敢上手摸。 言怀瑾对此没什么感想,只点了点头,叫素梅先好生安置。 素梅却又道:“她没说名姓,不过特意提了,孩子是卫津都尉彭大人的,要叫他认祖归宗。” 第22章 彭大人?彭大人的妻子彭李氏还在大乘寺外头的院子住着呢? 随即又想到, 这种事也无甚新奇, 言怀瑾便叫来个侍卫, 让他去通知彭李氏来接人。 如此这般的安排下来,就算将此事处理好了, 不过阿弯也没有在外头干等着,她悄没声地摸进了产房里面。 里间有两个婆子正在收拾残局,床上的人已经用薄毯从头盖到脚什么也看不到,秋涵宇在外间洗手,药箱打开在桌上,里面放了各种瓶瓶罐罐和工具,看着琳琅满目的。 见到阿弯过来,他擦了擦手, 问道:“怎么了?这里可不是小孩子能随意来的。” 阿弯闻言便收回对里间探看的眼神,只乖乖在秋涵宇面前站住了,道:“小宝宝的娘亲, 去世了吗?” 秋涵宇点点头:“是啊, 回天乏术, 若是我师父他老人家在,没准可以勉力一试, 只是也未必就能成……” “你师父, 他很厉害吗?”阿弯又问道。 “那当然,他可是……”秋涵宇老实巴交的脸上浮现出几许骄傲, 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顿了顿,改口道, “四海之内怕是还没有比他更厉害的。” “哦。”阿弯也跟着点点头,“那他这般厉害……会解毒吗?” 她已经知道了言怀瑾的身体这么差,还时不时要吐吐血,都是因为在凤中的时候中了很厉害的毒,寒毒还残留在他的身体里,没有解除掉、 秋涵宇面色有些复杂,像是知道阿弯意有所指似的,微微侧过头,透过门缝就看到了还站在廊下安排事情的言怀瑾,他裹着厚厚的大氅,只露了张脸在外面,便是那张脸也比寻常人要苍白一些,一看身体就不甚强健。 秋涵宇收回目光,望着阿弯巴巴看他的小脸,道:“我与师父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也不知他此刻游历到哪了,只是若他都解不了这毒,世上怕也就无解了。” 这么一听阿弯就有些不安,扯了扯秋涵宇的袖子,凑过去道:“那你如果找着了他,能把他带到这里来一趟吗?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病人要请他看呢……” 秋涵宇笑笑,顺手捏捏她的脸蛋,道:“好,一定带来。” 这般说完,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喧闹,阿弯走出去一看,似乎是大乘寺那边来了不少人,光是灯笼的光,就一下子把庭院照亮好几分。 不出意外的,彭李氏这次亲自过来了,阿弯还有那么几分怵她,便飞快跑到言怀瑾身边拽住了他的大氅不撒手。 彭李氏经过先前那一遭,再有彭鸿风亲自过来指点,这次倒是姿态摆得十分恭敬,躬身行了福礼后便向言怀瑾解释起了事情经过。 原来这青衣女子乃是彭鸿风的外室,一直养在卫津西街的私宅里,彭李氏早都知道这么一号人了,只是懒怠去搭理,横竖男人的腿脚她也管不住,只没想到这女子就这么怀了身孕,许是因着法事更为重要,又或者是对那夭折的孩子尚有几分眷念,彭鸿风便没把这事告诉彭李氏,谁知道这回彭鸿风因为言怀瑾在大乘寺发作了那么一场心中不踏实,亲自来了永山,这女子死乞白赖地想跟过来,彭鸿风哪里肯带她,结果她竟然挺着个大肚子自己悄悄地摸到了山上来。 “唉,也是个可怜人。”说到最后彭李氏捏着帕子抹了一把眼角,“只是太不知轻重了,自己还怀着身子,竟然就这么歪缠我家老爷。” 后面的话便不好在外头说了,左不过意思就是如今难产丧命那也都是这青衣女子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言怀瑾始终倚在廊柱上听彭李氏说话,任凭她怎么情真意切,他面上都没有半分波动,到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示意素梅去把小婴孩抱出来。 素梅给孩子细细裹了厚实的襁褓,小心翼翼地抱到彭李氏面前,彭李氏斜着眼睛瞅瞅,问清了是个男孩,便让后面的婆子接过去。 “既如此,便不打扰殿下歇息,孩子总归是我家老爷的骨肉,臣妇自当妥当抚养,那女子的尸身臣妇也会带回去安葬的。”彭李氏这么说着,也算是给今日的闹剧做个了结。 谁知言怀瑾听了却没答应,扯了扯嘴角道:“孩子你带走吧,那女子就算了,我找人埋了就行。” “这……”彭李氏想说这于礼不合,但见言怀瑾一脸不耐地挥手让她走人,倒也不好再说什么,横竖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没得为她平白惹了言怀瑾的不快,便也就应下这事,带着人又呼啦啦地走了。 言怀瑾收回目光,便看到始终站在他身旁听到了这一切的阿弯正用很不解的眼神看着他,于是想了想,为她解惑道:“她若是领回去了,未必肯好生安葬,不如我们给那女子置一口薄棺,好歹相逢一场。” “啊……”阿弯于是恍然,随之而来的却是浓浓的哀伤,她还记得青衣女子在草丛里流着泪哀求他们去找人时的样子,看上去那般柔弱温婉,也还记得为了生下那个孩子她受了多大的苦楚,挣扎一整日哪怕明知自己命不久矣也要给孩子喂一口奶,可是如今生死两隔,她的孩子就这样交给了旁人,而她的身后事却又要他们这些无关的人来操持。 阿弯心中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是在物伤其类的悲哀来,连带着脸上便露出几分伤心色。 言怀瑾拍拍她的肩,问道:“想哭?” 阿弯摇摇头,眼睛有些涩,却没有泪水涌出来,大约是因为终究不过是素昧平生的路人,也还生不出太多感情吧。 夜色已经很深,这一整日的折腾,让言怀瑾的身体非常疲累,交代清楚如何为青衣女子办理后事,他再撑不住回了屋里去歇息。 秋涵宇也没再逗留,收拾好自己的药箱就又回大乘寺借宿去。 素梅带着阿弯去洗漱安顿,期间阿弯便一直情绪有些低落,于是她边拿热帕子给她擦着脸,边安抚道:“别担心,那位彭夫人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宝宝的,否则小宝宝的爹爹会生气的。” “嗯。”阿弯却并不是在纠结这个,“要是小宝宝的娘亲能活下来就好了。”她不喜欢看到小孩子失去亲人。 素梅却不这么想,她拧了拧帕子,嗤笑一声:“你不懂,如今这样才是最好,那女子若是活下来,只怕母子俩都不会好过。” 更细致的话她却没法给阿弯解释,彭李氏说的那般冠冕堂皇,她又怎么可能由着一个外室随便生下孩子而不管呢,可是青衣女子没有办法,她的孩子要出生,生在彭家和生在外面,于身份和日后的前途上便是天差地别,原本有彭鸿风在也罢了,可是彭鸿风因为大乘寺的事赶到了永山,若是这时候青衣女子独自把孩子生出来,那么彭李氏想要怎么说怎么做,都由不得她了。 所以彭李氏定然会拿捏青衣女子,而青衣女子若是心计没有那么高明,便也只能顺着她的想法去做,这其中又有多少不能为外人道的阴私谁也不知道,只是最终的结果无非就是这样,去母留子,恭喜彭家又添了香火。 这其中若要说有谁错了,其实也轮不到彭李氏或者青衣女子,素梅在脑中咬牙切齿地想道,归根结底还不都是彭鸿风的错?今日从头到尾,他可有露过半分面? “阿弯,你可要记住,男人啊,都是大猪蹄子!” “嗯?为什么呢?大猪蹄子可好吃了。”阿弯又哪里听得懂。 “不是说这个,就是这世间的男人啊,个个都想着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喜欢了一个又爱一个,到头来苦命的都是女人,你可得小心着些,将来擦亮了眼睛,定要找个对你一心一意的,绝不能叫他纳妾养外室,知道吗?”素梅铺好床铺,苦口婆心地教导阿弯,总归这条原则,定然是不会错的!她有这个自信。 阿弯听得很用心,点点头就开始举一反三,问道:“那公子也是大猪蹄子吗?他要娶多少妻子呀?” 素梅闻言一愣,手上的枕头“噗”地一下掉在了床头,半晌才回过神来,涨红着脸睨了一眼阿弯,道:“说什么呢你!公子……公子当然是不一样的。” 这一眼的眉目荡漾,让阿弯想起了大乘寺后山的池塘,清晨荷叶上那一汪盈盈的露珠,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所以阿弯想了想,直觉地还是没有去向言怀瑾请教这个关于大猪蹄子的问题。 比之素梅想要对她灌输的一夫一妻的念头,阿弯更加关注的还是秋涵宇那位据说医术举世无双的师父,也不知他能不能顺利找到并带到山上来,也不知他那师父是不是能替言怀瑾解毒,又愿不愿意解毒,若是他不愿意……哪怕能教自己两三招也行,她有的是时间,可以学,可以琢磨,花多少年都不要紧的。 第23章 那之后便再没有什么大事, 一眨眼的功夫, 就到了除夕那日。 早间阿弯请示了言怀瑾, 带着两包素梅从镇上给她买的零嘴,破天荒地出门回了一趟泸月庵。 那会儿言怀瑾刚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 还有些懒懒地不想动,然而素梅已经麻利收拾起了床铺,他也不好意思一直赖床,便坐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用热毛巾抹着脸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阿弯就是这时候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说了想带点年礼回泸月庵的事,言怀瑾只顿了顿就爽快应了,于是阿弯便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素梅看得有些惊讶,便问道:“公子就这么让她去了?没问题吗?” “没有吧。”言怀瑾把毛巾扔回水盆里, 浑然不在意,“这山上,已经没人敢欺负她了。” “倒也是。”素梅如今对身份地位的认知要更真切一些, 很是轻易便接受了言怀瑾的说法, 确实众人现在都知道阿弯是言怀瑾在护着, 而言怀瑾再怎么被太后厌弃再怎么落魄都不是他们能得罪得起的,自然会夹起尾巴做人, 于是便换了话头道, “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大过年的突然要回去那地方。” 这话言怀瑾没再接, 只沉默地等着素梅过来给他梳发,似乎对这话题失去了兴趣。 窗外的风景已经没有绿意, 只剩枯枝在冬日的寒风中摇摇晃晃,言怀瑾的视线就凝结在那一处,望着望着出了神。 他多少能理解一点,就算是“那地方”也是阿弯长大至今生活过的地方,有时候也需要回去看看,与过去做个了结,这正是他还不曾做到的。 澹台进说的不错,阿弯确实要比他积极乐观很多。 * 阿弯自然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她这个举动,她只是觉得,过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往年这时候师太和师姐们从早课期就过得很隆重,从楞严咒开始到十小咒要念诵个遍,有时候还要去大乘寺帮忙施粥和撞钟的事情,一点都不轻松,但她还是挺喜欢过年的,因为每到这一天,人人都会对她和颜悦色,就连平日里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方仪都轻易不会发作,好说话得很。 所以她想在这个如此郑重其事的日子里再回去一次,看看他们,留下一些比之前更好的回忆,日后无论如何想起来时,总还有些开心事可以怀念。 等到她走到熟悉的月洞门外,深吸一口气,迈进门去,绕到廊下,立刻就看到了一个眼熟的面孔。 是福慧,正拎着一布袋的红薯,不知要往哪里去。 福慧显然也没想到会在此时见到阿弯,想想她们先前最后一次打照面还是大乘寺法事的时候,怎么想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于是便连福慧这么憨厚的人也忍不住面上露出几分尴尬。 阿弯倒是很坦然,伸手从怀里掏出两个桃酥,笑眯眯地道:“福慧师姐,给你拜年了,我回来看看师太。” 这一来福慧也放松许多,横竖现在阿弯攀上高枝了,她倒不像方仪那般见不得人好,自然是欢欢喜喜地接过桃酥,说了好多吉利话哄得阿弯高兴,一路欢声笑语地去见了听云师太。 听云师太还是老样子,虽然对人淡淡的,却也不难相处,收下了阿弯送来的一包吃食,又问问近况,便放她自去了。 剩下一些平日里有过来往的沙弥尼,阿弯也去探望了一番,众人此番待她都十分客气,于是气氛倒是很不错,只是念云师太却不曾出来见她,阿弯也不在意,到最后欢欢喜喜地离去,正如来时她期望的那般。 下一站是大乘寺,她要去给同光送吃的。 每年这时候大乘寺也都忙得脚不沾地,同光自然没得歇息,阿弯已经好些天没见到他了,这会儿轻车熟路地摸到膳堂那边,果然见他正满头大汗地捋着袖子洗一大筐白菜。 于是她又从怀里摸出一块桃酥,悄没声地凑到同光的嘴边,叫同光一歪头就撞了过来。 同光显然没想到今日会见到她,吓了一跳之后定睛一瞧,猛然惊觉翻过年来就该七岁的小姑娘,这几个月许是比从前生活优渥一些的缘故,个子窜高了不少,身量也开始抽条,原本有些婴儿肥的圆脸蛋如今出落成了鹅蛋脸,配上明眸皓齿的五官,和她灿烂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就让这个半大小子有些难以直视起来,匆匆地垂下了眼。 “你怎么过来了?”同光索性也不洗菜了,接过桃酥咬了一口,到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歇会儿,顺便倒了碗水给阿弯解渴。 “今日就是除夕啦,过来看看你忙得如何呗!”阿弯也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和同光肩并肩,晃荡着两条腿。 “晚上要撞钟,还得守夜,要多包许多饺子备着,前几日就在准备,这会儿也差不多了,你们那呢?” “也快好了。”阿弯咕咚咕咚地喝光了同光递过来的水,“素梅姐姐准备了好些吃的,还包了各式各样的饺子,花花绿绿的,我从前见都没见过。” 就这样两个人三言两语地聊了聊,阿弯也没什么事,将另一包吃食塞给同光,又叮嘱他注意休息,怕耽误他干活被膳堂的师傅责怪,很快便溜溜达达地走了。 倒是同光抱着那包吃食,盯着阿弯远去的背影望了许久,直到她转过小路上再也看不见为止。 他忽然想起自家师兄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他们这些小沙弥,在寺中待到二十岁,便要受具足戒正式出家成为比丘,那才是决定他此生是否要踏入佛门的关键,拥有一次选择还俗的机会。 也不知怎么会想起这个,自嘲地笑了笑,便又回去干活。 * 在别院度过的第一个除夕夜,素梅用菠菜汁,胡萝卜汁,南瓜汁,甜菜汁等等裹在面团里擀出了几种不同颜色的饺子皮,分别包上她精心搭配的各种馅料,给别院里包括侍卫和婆子在内的每个人都送上了一碗好看又好吃的饺子,直让大家都赞不绝口,便是言怀瑾也很给面子的多用了几个,甚至夸了一声“美味”。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和别处热热闹闹的除夕守夜不一样,别院里虽然也张灯结彩看着十分喜气洋洋,却只有前院的侍卫们相互约好了要守夜,言怀瑾今日也不管他们,由得他们喝酒划拳甚至耍牌地闹一晚上,正院这边却是早早就准备歇下了。 “不守夜吗?”阿弯很是不解地问素梅。 素梅叹一口气,道:“公子的身体哪里经得起守夜,三才今日在前院陪着大家,我得守着公子,你若是想玩,我就送你过去前院和大家一起凑个热闹,好不好?” 阿弯有些失望,但还是认真想了想,她确实是挺喜欢热闹的,毕竟这样的事不常有,可她再想想当所有人都在前院欢声笑语的时候,言怀瑾却因为一身病痛而只能独自窝在被窝里,仿佛有些可怜巴巴,顿时就觉得那热闹也并没有那么稀罕了。 于是果断摇了摇头,道:“不用啦,我也要睡觉,养足精神明天一大早起来拜年!素梅姐姐如果想玩,阿弯可以守着公子的!” 素梅嗤笑一声,把她往房间里推了推:“睡你的觉吧,我还指望你这个小人家呢!” 言怀瑾都睡下了,素梅是说什么都不会自顾自去玩的,她从一睁眼就是在围着言怀瑾打转,又经过了这两三年的事,早就认定了言怀瑾在她这一趟人生中的地位,且言怀瑾如今也倚重她,她又哪里会在意半分除他以外的人事物?只要像如今这样用心进行下去,不论外头发生什么事,她和言怀瑾总会有个结果,否则也枉费她到这世间来一遭了是不是? 只是这小心思,说出来怕是谁都不能理解吧? 想到这里,素梅又露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来…… 第二日天光一亮,阿弯就早早爬了起来,她如今起居都在言怀瑾正院的东厢房,先前下山的时候素梅特意给她买了两身新衣,今日便欢天喜地地穿上了其中一套桃粉缎的,看着很是鲜亮。 阿弯原本想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要给言怀瑾拜年,但是想想他那么爱赖床的性子,还是改了主意一路跑到前院,看着窝在堂屋里东倒西歪没精打采却还强撑着没回屋睡觉的侍卫们直发笑,上前去拱着手说了一长溜的吉利话,说得他们一个个反倒精神起来,又轮着番地逗了她几句,还有人掏出几个铜板来给阿弯做压岁钱,把阿弯高兴得合不拢嘴。 然后捧着那几个铜板又返回去后面给素梅和三才拜年,他们俩刚刚伺候完言怀瑾洗漱出来,听着阿弯这一连串的万事如意心想事成也是欣喜得很,素梅还特意找出个新绣的荷包送给阿弯,给她装铜板用。 阿弯是真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有私房钱,虽然几个铜板买不了多少东西,对她来说那可是一笔意义重大的财富,得好生收着。 最后才轮到言怀瑾,阿弯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去,见言怀瑾难得地也换了一身新衣,靛蓝色素软缎的长袍,衬得他气质越发沉稳,往窗边那么一站,便很是有些气宇轩昂。 言怀瑾见她进来,脸上神色不自觉就软和了几分,调侃道:“方才就听你在外面对着他们拜年,嘴巴都不带停的,我倒要听听还有什么新词。” 然而阿弯早就想好了词,此刻敛了笑意十分郑重地上前,跪在言怀瑾面前的绒毯上行了大礼之后,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弯祝公子新年好,愿公子福寿安康,一生平顺。” 这是她挑了许久才挑出来的词,没有别的,不过是发自真心的期望罢了,像言怀瑾这么好的人,上天怎么可以如此苛待他呢? 言怀瑾见她这般模样,倒是一愣,心里浮上几许暖意,弯了弯嘴角将她招呼到近前,叫她将右手摊开在自己面前。 阿弯乖乖照做了,下一刻,就看到言怀瑾在自己掌心放了一样东西。 金灿灿的,是一个铸成花生形状的小小金锞子,比旁人给的都要沉重。 “你也新年好。”言怀瑾笑了笑,低声这样说道。 第24章 春节里也没有什么别的事, 连读书习字言怀瑾都给阿弯放了好多天的假, 由得她痛快地玩去。 过了正月初五, 有个老面孔十分春风得意地出现在别院里,还带着大包小包的年礼, 从兜里翻出各式各样的红封见人就发,宛如散财童子似的。 散财童子正是早前来过的,言怀瑾的挚友澹台进,他因为不知道阿弯搬到别院来,没准备什么礼物,于是额外多给了她两个红封,权当见面礼了。 澹台进还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带了个小跟屁虫, 个子不高,长得圆乎乎胖滚滚,看着和阿弯一般年纪, 正是言怀瑾的妹妹, 排行第六的公主——言雨澜。 言雨澜一见到言怀瑾, 一个激动就扎到了他怀里,圆脑袋使劲蹭了蹭, 道:“大哥, 你可真是想死我了!” 她的生母婉嫔曾经给元后当过宫女,对元后十分敬重, 元后去世后也时常关心照顾言怀瑾,连带着言雨澜一出生就和这位差了好几岁的大哥很亲近, 素梅提过的六殿下也正是这位。 他们来的时候,阿弯原本正久违地在书桌前习字,言怀瑾特意在自己桌案旁加了个小矮桌供她用,上面林林总总地摆了许多她常用的笔墨纸砚,也很像是那么回事。 见到言雨澜这么没有形象地黏着言怀瑾,阿弯还挺不适应的,总觉得言怀瑾什么时候就得黑脸,偏偏言怀瑾虽然一脸无奈,倒也没有发作,只是拍了拍言雨澜的脑袋,说道:“你给我规矩点。” 言雨澜也不怕他,笑嘻嘻就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小六给大哥拜年!大哥有压岁钱给我吗?” 言怀瑾却是摇了摇头:“我又不知你会来,如何会备下压岁钱?” 阿弯这才后知后觉地想道,这大概是公子的妹妹,在别院住了这些时日她也已经知晓了言怀瑾的身份,那么言怀瑾的妹妹应当也是位尊贵人了,便忙不迭地从书桌后面站起来,却又不知道该行什么礼,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一时之间僵在了那里,只拿眼左右来回地看着,不敢出声。 言怀瑾倒是早就留意到她的动静,便指了指她对言雨澜道:“她叫阿弯,如今住在这里。” 又指指言雨澜,道:“我六妹妹,小名就叫小六。” 不想一旁的澹台进倒是“嗤”地一下笑出声来:“我说慎之啊,你是在荒山野岭里待久了连规矩都不懂了不成?小六那是你叫的,便是我都还要称呼一声六殿下呢!” 这一说阿弯便懂了,十分认真地走上前来行了个礼,道:“见过六殿下。” 言雨澜倒也没有架子,看着阿弯和她差不多大,却比她清瘦了许多,十分怜惜地凑过来拉了她的手,细声细气地道:“你就是阿弯?你不要听文远哥哥乱说,他被我大哥始乱终弃,正哀怨呢,来时就抱怨了一路。平日里他们都叫我‘小六’的,我叫你阿弯好不好?” 阿弯长这么大,还没有被同龄的女孩子这么亲热地拉着小手咬耳朵说话呢,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好,那就叫小六。” 不知怎么地,说完还有点脸红。 言雨澜其实平日里倒不是外向性子,只在言怀瑾面前才放得开一些,因为上头的哥哥姐姐们年纪都比她大不少,她向来独来独往惯了,如今见到言怀瑾这里还有个看上去这么乖巧可人的妹妹,才一打照面就忍不住引为知己。 偏偏阿弯这个小话痨,便是遇上不认识的人都还要搭上几句话呢,等过了先前搞不清状况的茫然期,也不禁对言雨澜生出几分小姐妹的情谊,两个人脑袋对着脑袋叽叽咕咕地叙了半天话,就要手拉着手去看素梅新做出来的点心,和阿弯先前在山上找到的各式各样的山货。 见两个小姑娘走出去,言怀瑾瞟了一眼澹台进,起身走到了桌案后头。 澹台进便跟没骨头似的往榻上那么一斜,满脸都是忧伤地说道:“慎之,你变了。” 言怀瑾不稀得理他。 他也不用人理,继续说道:“这些日子我给你写的信,你都不回我。” 言怀瑾顺手将阿弯没写完的大字收拢起来,翻开检查了一遍。 澹台进还在说:“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是什么让你变了?是阿弯吗?” “不会说话就滚回去。”言怀瑾总算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于是澹台进立刻就老实了,只是心里还是很委屈,坐直了身体道:“好好好,不说了,但是你为何不给我回信啊?要不是送信的人回去说这院子没挂白幡,我还以为你已经毒发身亡了呢……” “你的信废话太多。” “哎,我这不是也没办法嘛,我全家上下加起来脑子都没你聪明,哪里有那个见微知著的本事啊,只好事无巨细统统告诉你了,说不准你就从这些事里能看出些啥呢?话说回来,你到底看出啥了没有?” 听到澹台进这么问,言怀瑾似是想起什么,放下手中的大字,轻出一口气,道:“太后势大,五弟的日子只怕也没那么好过。” 言怀瑾的五弟,正是如今在位的永兴帝,太后江怜雪不惜毒害言怀瑾也要扶持着上位的,先皇排行第五的皇子,言怀瑜,今年才刚刚十岁。 江怜雪当初之所以会看中言怀瑜,年岁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在于,他自幼丧母,生母是御前的一位宫女,生下他之后就难产去世了,母族也几乎没有人在,可以说是先帝皇子中最容易任人摆布的一位,所以先帝一驾崩,她就迫不及待将言怀瑜记到了自己名下,成了言怀瑾以外唯一的所谓“嫡子”。 因为澹台进这无论大小事宜都要汇报给言怀瑾的好习惯,他也确实从中看出了不少当下朝中的局势,江怜雪以年龄为借口公然垂帘听政,江家势力遍布朝堂一手遮天,几乎无人能与之抗衡,长此以往实在不是国之幸事。 然而,言怀瑜总会长大的。 窗外传来女孩子叽叽喳喳的笑声,言怀瑾透过窗棱看到阿弯和言雨澜穿过门洞又进了东厢房阿弯起居的地方,阳光追在她们身后,洒了一地的斑驳倒影。 言怀瑾突然转过头来,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文远,我记得你也是读过四书的吧?如今还上着族学吗?” “嗯?”澹台进不期然他会问这个,顿时如临大敌,“你……你做啥?” “哦,好久不曾考校过你,今日难得有机会。”说着言怀瑾就往书格里去取书了。 “你你你你……大过年的你做什么啊你,你别过来啊我跟你说,我这就走了——小六!小六,我们走了!我带你逛卫津去!” 然而澹台进终究也没走成,言雨澜压根不理他,和阿弯凑在一起聊得开心,自然由得自家大哥抓着澹台进狠狠考校功课,直批得澹台进这个半桶水都没有的标准纨绔走出书房的时候两眼都发直。 一直到傍晚时分,他们俩才带着人又呼啦啦地下了山,因着言怀瑾如今的地位有那么点尴尬,为了言雨澜在宫里别太扎眼,澹台进打的旗号是带她到卫津过年,因而不太方便在山上留宿,眼看时间不早就赶紧走了,走的时候言雨澜很是不舍地拉着阿弯约好了上元那日要去镇上看灯。 许是今日难得有玩伴的缘故,阿弯到晚膳时候兴致都十分高昂,一直笑眯眯地和言怀瑾聊着天,言怀瑾也破天荒很给面子,时不时还应承她一下。 “小六说她排行第六,那公子家里应该有很多的弟弟妹妹吧?”她晃荡着两条小腿,这般随口问道。 言怀瑾想了想,答道:“活下来的,不多。” ……一句话就冷了场,便是阿弯这般话多的人,也不知道这句话该怎么接,只好眨眨眼睛看看他,埋头自己扒饭去。 公子人虽好,奈何真的很不会聊天啊! 然而言怀瑾的思绪却没在这,因着今日总是提起的缘故,忍不住就又想起了五弟言怀瑜,那个小时候常常拉着他的衣摆追在他身后“吭哧吭哧”地跑,却又不怎么说话的小毛头。 小毛头出生的时候言怀瑾去看他,他就抓着言怀瑾一根手指不撒手;小毛头周岁抓阄的时候,一把抓了笔杆子,还要咿咿呀呀地往言怀瑾面前送;小毛头会走路的时候有一回走丢了,被言怀瑾发现窝在御花园的假山洞里抱着书本睡大觉,一巴掌拍在屁股上被拍醒了,揉揉眼睛看到是他便格格地笑。 后来几年,言怀瑾渐渐失势,与旁人来往的少了一些,言怀瑜却还是隔三差五地往他宫里跑,爱拿一些学问上的事情来问他,求他解惑。 若没有后来的那番变故,言怀瑾一直觉得他们此生兴许都能这般兄友弟恭下去,总是比旁人要亲厚几分的,只是…… 不知他如今是怎样光景,也不知……再过几年他长大后,又会成为怎样的一个人。 第25章 过完年眨眼功夫就到了正月十五。 因着先前离开时和阿弯有约, 这一日言雨澜早早地就上了山, 而澹台进也不知是不是害怕又被言怀瑾抓着问功课, 压根就没露面。 素梅从前天夜里就拉着大家忙活今日的元宵,把年前在山下镇上买的芝麻、核桃、花生都去了壳放在锅里炒熟, 拿出个大擂钵,把这些统统放进去,让力气大的侍卫们轮着番地把这些材料都细细碾碎了,再裹上糖和猪油做成香喷喷的馅料。 然后就是捏元宵,往糯米粉捏的面团里一点一点地填进去馅料,再揉搓成滚圆的一个团,这个活言雨澜和阿弯最爱干了,两个人窝在膳房里捏了一下午, 还捏出许多形状来,直捏得满头满脸都是粉屑,还格外高兴。 除此之外, 素梅还泡了一晚上红豆, 趁着言雨澜和阿弯在捏元宵的时候, 她也取了一些面团,直接揉搓成指甲盖大小的小元宵, 丢进烧得滚开的大锅里翻滚片刻, 再捞出来往红豆煮的汤里一盛,撒一些先前存下来的桂花, 香喷喷就是一碗红豆小元宵,特意给不爱吃甜的言怀瑾送了过去。 阿弯当然也没少跟着蹭吃的, 原本觉得已经十分满足了,没想到素梅趁着她们下山前,又端出了一小碟黄澄澄的油炸元宵。 言雨澜是早就吃得走不动了,看着那碟油炸元宵直犯愁:“素梅姐姐,你怎么早没拿出来呀?这可如何是好……” 素梅看她这样子也是好笑:“先前要煮元宵,腾不出锅来,我可是一直劝着你们少吃的,谁让你俩不听呢。” “唉,”阿弯跟着叹口气,“我就再吃一个,再吃一个就好……” 这般折腾了半天,两个人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挥别了美食下山看灯会去。 山上鲜少过俗世的节庆,阿弯长这么大还不曾看过灯会,自然十分向往,她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大乘寺有一日为了个大型法事点了一夜的灯,长明殿里整面整面的墙都是蜡烛,那景象于她来说已经值得惊叹,又哪里想到人世间还有灯会这般新奇好看又热闹的活动。 每到灯市时,也是商贩们冒着劲摆摊吆喝张罗的时候,永山镇不算大,主干道也就那么一条,因而灯市和集会也都在那里举行,阿弯眼看着年前还曾来过的那些店铺,每一个都张灯结彩,夜色中金光莹莹,门口的店小二也招呼得格外用力。 阿弯便忍不住笑了:“哎嘿嘿,看他们这样架势,我倒是真的要担心屋子里有没有大老虎了。” 言雨澜不解,阿弯便把年前下山时侍卫们集体诓骗她未遂的事说了,两个人又笑成一团直打跌,特别是听到连言怀瑾都拿着这件事调侃阿弯,言雨澜这笑声就怎么都止不住。 “别看我大哥如今和冰锥子似的不爱搭理人,他从前可不这样的。”边笑着,边这样感慨。 “咦?那公子以前是什么样的呢?”阿弯问道。 “听我母妃说,当初元后娘娘还在世的时候,大哥是个活泼爽朗的性子呢,不过我也没见过。我就知道大哥一向学问好,为人就有些古板,跟个小老头似的,我们只要谁顽皮了一些,他总要说教一番的。” 阿弯想象不出活泼爽朗的言怀瑾是什么样子,但是抓着人说教的本事多少有点体会,便想要叫言雨澜多说一些旧事来听听。 言雨澜往日在宫中也没有什么知心朋友,既然阿弯愿意听,就拉着她的手一路开开心心地讲起来,特别是阿弯不知晓的元后何陶怡与继后江怜雪的事,细细地都与她分说。 结果两个人一路上灯没看多少,小吃没吃多少,竟光顾着说言怀瑾了。 * 就在言雨澜和阿弯逛灯市的时候,原本言怀瑾正独自一人在书房里看书,他自幼爱读书,先皇原先也很上心请了名师教导他,甚至很多时候亲自过问他的功课,因此说他小小年纪以学识名满天下倒也不算夸张,毕竟他什么都不做就已经是天之骄子,却偏偏敏而好学,又如何不让世人称道呢? 便是经历了这一番人生变故,也没有将书本落下,正因为身体不好出不了门做不了别的,倒有了大把时间看书写字做学问,所以先前见到澹台进会忍不住考校他的功课,也是因为很久不与人交流这些有点技痒罢了。 今日本也没什么事,天色太晚了阿弯很可能会留在镇上,横竖言雨澜身后跟着好几十号人他也不担心,因而早早地就窝在榻上看起一本闲书,却不想素梅过来通报说是有人要来拜见他。 这时候谁会没事到这荒山野岭的地方来找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澹台进了,可他前些时候被自己那顿考校批评之后应当会有好久都躲着自己才对,除非……阿弯和小六在山下出了什么事。 这般一想,言怀瑾也没注意到素梅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披上狐裘就来到了堂屋,却在看到来访之人的瞬间钉住了脚步,眉头忍不住皱起。 在荧荧灯光下端坐于圈椅中的,是瘦削的吴釉儿。 她与上一次不同,仿佛是瞒着人过来,身边只带了一个面色焦急的侍女,穿着打扮也看着像寻常人家的姑娘,应当是刻意装扮过。 吴釉儿见到言怀瑾的身影,有一瞬间心神激荡,立刻红了眼圈,却一反先前那般梨花带雨的模样,只咬了咬唇,站起身来向着言怀瑾行了礼。 言怀瑾长出一口气,裹紧了狐裘挪步到吴釉儿对面坐下,却垂着眼帘不愿意开口。 在看到吴釉儿的那一瞬间,他已经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过来,澹台进写给他的那些洋洋洒洒的信中就有这么一条,吴釉儿在腊月里与理国公家的嫡幼子定了亲,对方比她大三岁,因为年岁也还不算大,愿意等后年吴釉儿及笄后才完婚,如今已经过了小定,亲事再无更改。 言怀瑾大抵能想到吴釉儿要说些什么,只是大长公主府的态度也显露了不是一日两日,彼此心中都有数,他虽然对吴釉儿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情谊,却远没有如她这般深情厚谊,这些年里便时常借故疏远于她,好叫她莫要越陷越深,只会伤人伤己。 便是没有中毒之事,这也是他们两人最终会有的结局。 “慎之哥哥,”最终还是吴釉儿先开了口,道,“我定亲了。” 说完这句话,吴釉儿眼中一直含着的泪,猛地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她从小就喜欢慎之哥哥,一直觉得自己会嫁给他,哪怕周围的人都渐渐地不再看好他,她也想要待在他身边,一次又一次地去靠近他,不愿意去听别人的说辞,他们都不懂慎之哥哥的好。 “我从不曾想过要娶你。”正在吴釉儿难以忍住伤痛的时候,言怀瑾却窝在圈椅中懒懒地开口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从前不过是长辈们的玩笑,我没往心里去,你也不用介怀,理国公的幼子我在太学见过几回,很有些才情,与你应当相配,日后好生相夫教子……” 一段话还不曾说完,却见吴釉儿猛地站了起来,狠狠抹一把眼泪,道:“慎之哥哥莫要故意说这种话来激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人子女的本分我自然是懂的,只是日后怕是再难相见,最后来看一看慎之哥哥,你好生保重。” 说完再细细望了几眼端坐不作声的言怀瑾,扭头就带着侍女离去了。 始终不曾抬头瞄一眼吴釉儿身影的言怀瑾,待听得她的脚步离去再没有声响,才伸出手,只见掌心几道见血的深痕,全是方才紧紧撺起的手指,指甲嵌进肉里留下的。 他确实不若吴釉儿这般用情至深,可这不过是天性使然,若非元后去世,他们之间到底会怎样,又有谁说得准。 只是这种事想的再多也没有用,言怀瑾闭了闭眼,再睁开看到手边放着的茶盏,忽觉刺眼得很,抬手“哗”地一下都扫到了地上。 素梅送走了吴釉儿回来,猛然听到瓷器摔碎的声音,连忙掀了帘子进来,就看到言怀瑾正一脸不虞,知晓他是为了吴釉儿的事在伤怀,先前澹台进过来的时候闲聊了几句,因而素梅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弯下腰一边收拾一边小心翼翼地抱怨道:“高仪郡主也真是的,何苦非要走这一趟,不过徒增公子的烦恼罢了。” 此刻正是言怀瑾的伤心时,素梅琢磨着应当好生安慰他一番才对,只是言怀瑾经过刚才那一下发作,脑袋已经冷静了许多,听到素梅这般说,只淡淡回应道:“不过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素梅却不这么想,她原就把吴釉儿当作绊脚石一般的存在,此刻见对方全无了希望,顿时很想要进一步表达些什么好拉近自己与言怀瑾的距离,于是壮着胆子又说道:“公子放心,无论如何,我总是陪着公子的。” 偏偏言怀瑾全然没有听出个中意味来,他只是为人脾气好,不轻易发作下人,也感念素梅对自己的照顾,但身为一个曾经被寄予厚望的皇子,自小修习的也都是帝王术,从不觉得有甚需要人陪伴的,便略有些奇怪地望了素梅一眼,起身回了卧房。 也再没心情去看什么闲书,打算就这么安置的时候,突然听到前院又有人声传来,听着声音人还不少。 言怀瑾实在是烦心,又不知发生了什么,很不想理睬,声音却越来越近,一阵“啪嗒啪嗒”地小跑着。 莫名地,他就听出来了,这是阿弯的脚步声。 果不其然,下一刻,阿弯的小脑袋就从门外探头探脑地闪了出来,很是忐忑地打量着言怀瑾,想看看他有没有睡下。 于是言怀瑾无奈地叹了口气,招招手叫她进来,道:“怎么不和小六住在山下,赶夜路太危险了。” 阿弯一听,顿时想到小六说起言怀瑾爱说教,像个小老头似的,不禁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从身后取出一盏小小的莲花灯,纸糊的白色花瓣里放着一根小小的蜡烛,已经快要烧光,看着没什么新奇的,阿弯却抓在手上护了一路回来,道:“看,这是阿弯猜灯谜赢回来的!是公子原先教过的诗句,我一下子就猜出来啦!一定要拿回来送给公子的。”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满的全都是喜悦,灯会还没有结束就不辞辛苦地赶回来只为了让言怀瑾看看,他教过的东西自己都有好好的记住,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这些年,他总算还是遇到了这一件,能够让自己心满意足的事。 于是言怀瑾也不自觉地被阿弯这高昂的情绪感染,弯着嘴角露出一抹笑,伸手摸了摸因为烛光而变得很是温热的莲花灯,回想一下曾经见同光做过的动作,弯下腰来用额头蹭蹭阿弯的脑袋,轻声道:“嗯,我们阿弯最聪明了。” 听着阿弯咯咯地笑,一颗心也慢慢服帖下来。 第26章 开春回暖时分, 原先因为法事而在永山上住着的卫津都尉家眷一行总算是要回卫津去了, 吸取先前的教训, 这次彭李氏带着人一大早就来别院辞别言怀瑾。 言怀瑾还不曾起床,素梅也不舍得叫醒他, 横竖彭李氏这会儿对着言怀瑾还十分的恭敬,便是知道他不见自己也不敢多半句嘴,反倒是阿弯早早的就起来正在膳房里用早膳,喝着香喷喷的南瓜粥,听到门房的人过来回话,便下意识地问道:“是小宝宝要走了吗?” 素梅这才想起腊月里在这出生的那个可怜孩子,碰巧彭李氏这次也带了过来,她便拉着阿弯出去看一看。 彭李氏虽然摆出一副敬重言怀瑾的模样, 实则心中还是顾虑到远在凤中的太后,生怕言怀瑾真的要和自家套近乎,得知言怀瑾不乐意见自己自然是再好不过, 于是见到阿弯也难得和蔼可亲起来, 吩咐站在后头的嬷嬷将那外室生的庶子抱过来给她瞧。 几个月大的孩子已经长开, 不似原先那样皱巴巴的一团,如今蜕变成白白嫩嫩的粉团子, 看得出来彭李氏也不曾刻意苛待过他, 藕节似的小手握得很有力气。 阿弯松一口气,伸出手摸一摸小孩子滑嫩的面颊, 也不敢再碰,轻手轻脚地又退了回去。 彭李氏本就是来走个过场, 乐得无事发生,带着人又呼啦啦地走了,走前忽然想起来,对送她出门的素梅说道:“先前在大乘寺对殿下不敬的那个小沙弥尼,前些日子已经着人送回了凤中,也派了人向她家中说明事由经过,劳烦姑娘替我转告,好叫殿下放心。” 说的便是方仪了,阿弯惊觉自己在别院住了几个月,都已经将方仪这个人忘得差不多了,先前在泸月庵发生的种种,倒像一场梦,被她远远地抛诸脑后,她天生不是爱记仇的性子,如今想来也没有太多怨怼,只听一听就罢,心中不曾起什么波澜。 比起方仪,阿弯因为见到那个孩子,想得更多的却是秋涵宇。 当初在别院为那位青衣女子接生后,秋涵宇曾经说过要将他师父找来给言怀瑾解毒,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他有没有用心找人……唉,愁。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阿弯就总在想着这桩事,想得她时不时地愁眉苦脸。 言怀瑾的身体也没什么起色,太医院的药吃完后三才一直照着药方去山下的药店里配,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发作一回,有一次原本正在教阿弯写字,冷不防的一阵猛咳,一口血就吐在了雪白的宣纸上,触目惊心的红,看得阿弯小脸惨白。 言怀瑾自己倒是不太在意,身体畏寒他不爱出门,便只每日里拨出心思好好教导阿弯,闲暇时自己看看书下下棋,仿佛生病吐血的那个不是他似的,日子过得淡然又从容。 等阿弯真的再次看到秋涵宇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的入秋时分了。 那天素梅新作了几样素果子,阿弯就自告奋勇地拿去送给同光和寺里膳堂的大师傅享用,顺便拉着同光说了会儿话,回来的时候有点晚,朝霞已经斜在了天边。 她一路小跑着往别院过去,远远地居然看到院门外面站了个人,身后还背着个巨大的药箱,方方正正的。 不会吧? 阿弯有点不敢信,擦了擦眼睛,再仔细看看,可不就是那个憨头憨脑的秋涵宇吗?正杵在门口和门后头的素梅说话呢。 素梅一脸笑盈盈地和秋涵宇说了几句什么,就看到阿弯往这边走近,于是招招手,道:“阿弯,你看这是谁?还记得吗?秋大夫去年来过我们这里的。”说完,又转头对着秋涵宇说:“秋大夫,我们家阿弯还曾蒙你关照过。” 阿弯倒是看的新奇,去年那会儿素梅还对秋涵宇不冷不热的呢,怎么今天就这么热络了?难道秋涵宇带了什么能给言怀瑾解毒的奇方来? 她哪里知道素梅心中那些惊世骇俗的想法,只觉得这个解释十分合理,于是便也目光灼灼地看着秋涵宇,十分感激地喊道:“秋哥哥,你总算来啦!” 秋涵宇耳垂有些红,老实巴交地笑了笑,跟阿弯打个招呼,老实说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这个叫素梅的侍女态度十分古怪,好像料定了自己这番过来是要找她似的,拉着他说了很多家常话,还亲切地问他这几年在外面的境况如何,又表了表对自家公子的忠心。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虽然他确实是为了言怀瑾的事来的,可那主要是因为当初和阿弯说好了,与这侍女可没什么关系。 素梅却不这么想,她去年见到秋涵宇的时候就觉得,按照一般套路来说,秋涵宇就应当是接下来要与她有不少交集的角色了吧?毕竟那时候的事,说巧也确实是巧了点,怎么在镇上撞到他,偏偏后来回了山上,阿弯又遇到了他呢? 只是后来为青衣女子接生后秋涵宇就走了,于是素梅心中也有点拿不准,等到今日发现他竟然又找上门来,不用说定然是为了言怀瑾的毒来的,可谁又能说得准这其中有没有素梅的因素。 说得直白一些便是,素梅总觉得自己竟然有那样一番神奇的际遇来到了这个世间,又自认没有什么不好的品行当不得反派,且如今言怀瑾这般仰仗她照顾起居,阿弯也敬重自己,那定然妥妥的就是主角了,主角身边多那么一两个男配角,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秋涵宇和阿弯根本不懂这些,阿弯只见到他心里就挺高兴,忙不迭地拉进了院子里,端茶送水好生伺候,惹得秋涵宇一阵面红耳赤不好意思。 “秋哥哥,你找到你师父了吗?”一阵忙活完,阿弯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地问道。 秋涵宇擦擦方才额头上冒出来的汗,面上有些赧然:“姑且联系上了,只是师父距此甚远也脱不开身,便写信让我先来跑一趟。” 阿弯有些失望,不过既然联系上了自然就有指望,也不算坏,于是点点头问道:“那需要做什么吗?” 秋涵宇想了想,有些不知道怎么说,只好又笑了笑,道:“我得给你家公子把个脉才知道。” 那倒也是,行医之人讲究望闻问切,秋涵宇统共才远远地见过言怀瑾一次,他还把自己裹在厚厚的大氅里只冒出个脑袋,光听阿弯空口说,怎么也没法知道言怀瑾的身体如今是什么状况。 这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言怀瑾对请医问药的事一向不太积极,好像打定了主意知道郎中对他束手无策似的,阿弯便也拿不准他愿不愿意,琢磨着是不是该用什么方法哄哄他才行。 不管怎么说,先把秋涵宇带到言怀瑾面前试一试。 这会儿言怀瑾正在书房里看信,信照旧是澹台进父子俩写来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许多朝堂中和京中的事情。 言怀瑜这个悲催的孩子如今还被太后江怜雪骑在头上,每日除了听三师讲学,便是修习经义,连观政都还没轮到,更不要提参与政事了。 许是因为这样,太后把持着朝政,过得很是有几分舒心,偏偏这时候,有些不长眼的老古董,又想起了言怀瑾。 言怀瑾身中剧毒被发配到永山等死的事,京城权贵人尽皆知,原本早就把他视为一个弃子,谁都没再去关注他,奈何近日里有人提出来,这大殿下在永山待了那么久,眼看着也有三年了,这不还活的好好的吗?当初是谁说他活不长的? 御医曾经断言过言怀瑾活不过弱冠,可是这话是在得知他中的是剧毒穿云香后诊治出来的,太后不叫说,给御医十八个胆子也不敢往外传,旁人又哪里知道他的身体究竟如何,便有那心思蠢蠢欲动的上了折子提议,永山清苦,是时候把大殿下给迎回来了,毕竟还是京中更养人啊。 那折子最终被留中不发了,但是这样大的事又怎能不引起京中热议,一时间言怀瑾的名字又被众人频频提起来,景川侯父子连忙修书一封,将自己在外赴宴听说的各种靠谱不靠谱的八卦都讲了一遍。 言怀瑾始终面无表情地读着这封信,只是读到一半却罕见地走了神,眼神飘忽忽地望向窗外。 原来不期然,他在这小小的山中别院里,竟然也住了快三年了。 三年的时间不长,却足够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凤中发生的一切都距离自己很远,远的像是旁人身上的事一般。 他们觉得他会死,他们觉得他能活,他们觉得他该回去,他们议论来议论去的,于他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若真是余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年,那么如此自在无为的日子,才是他想要的。 盖因他虽然年岁不算大,经历却十分大起大落,人之巅峰与人之颓极都已体会过,心境早就磨练得十分淡然。 于是索性回了一封信给澹台进,叫他再有赴宴之时不妨与人直言他在外探访到云游四海的医圣,已被断言当真活不过弱冠,他们不用折腾了。 虽是扯谎,却也能换个清静。 如今他唯一不放心的,也就是不知能不能将阿弯教导好,她都七岁了,行事还有些冒冒失失,很没有女儿家的样子。 正这么想的时候,就见阿弯和一个有点面熟的灰衣男子拉拉扯扯地往书房这边过来,还在嬉笑着说什么。 言怀瑾顿时一张脸拉得老长,小小年纪,这般不成体统。 第27章 阿弯这个小话痨刚才边走边向秋涵宇询问他在外的见闻, 秋涵宇便与她讲了自己出生的东都河婺是如何富饶秀丽, 两人正讲到兴头上, 阿弯羡慕得恨不得拍手叫好的时候,一抬头, 就对上了屋里言怀瑾那双宛如嵌了冰渣子的眼眸。 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阿弯就是莫名地有那么点心虚,顿时缩了缩脑袋,敛起神色行了个礼,按照素梅先前教她的规矩,将秋涵宇引到屋里坐了。 这才开口道:“公子,这位秋大夫原先帮忙接生过的你还记得吗?他医术很不错呢!” 说完就眼巴巴地看着言怀瑾。 那次为青衣女子接生时兵荒马乱的,秋涵宇又走得早, 言怀瑾没能见到他,这回上下打量一番,见他一张脸长得人畜无害, 笑起来憨憨的, 确实像是个朴实敦厚的人, 也懒得绕弯子,便直接问道:“你想为我诊脉?” 秋涵宇也老实应道:“早前就听阿弯提过公子身中剧毒, 久治不愈, 在下愿勉力一试,或许能有所转机。” 言怀瑾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嘴角, 道:“口气不小,你师承何处?” 被问到这个, 秋涵宇脸上的笑容更诚挚了几分,道:“在下不才,师承医圣王有才,是他的第三十七位弟子。” 嗯?言怀瑾挑了挑眉,今日他刚在信里扯了谎说自己被医圣断言,竟然就真的遇到了一个医圣弟子? 医圣王有才这个人,光听名字实在是俗得宛如镇上西街当铺的老掌柜,但偏偏却是大燕国公认的头一号神医,便是先皇也不止一次地派人寻过他,奈何他这名字实在是太大众了,恨不得每个镇上都能揪出三五个叫王有才的,且他本人云游四方居无定所,能不能遇上全看运气,竟一次也没能叫人找出来过。 先前言怀瑾中毒的时候,太医院也曾动过再去寻访医圣的心思,终究因为宫中的种种变故而耽搁,没有了下文。 然而言怀瑾脸上也没有半分听到医圣名头就动容的模样,只一手撑着头,继续说道:“就当你是吧。只是年前那一回,你蓄意接近阿弯,因为没做什么我便没有计较,这回又黏上来,是图的什么?” 什么?蓄意接近? 阿弯一双眼顿时瞪得铜铃大,她当然不会怀疑言怀瑾的话不对,只是没想到看上去这么没心眼的秋涵宇,那次自己撞上他竟然不是一场意外吗?这么一说那个挑着扁担的挑夫也确实走得太快了些,而且正好撞到会医术的秋涵宇,还又是好心给她包扎又是赠药的,委实很可疑。 顿时她也不笑容可掬了,往言怀瑾身旁一站,气鼓鼓地瞪着秋涵宇,倒要看看他如何解释,她可是实打实的手臂擦破了皮。 秋涵宇明显地楞了一下,他原以为都隔了这么久也没人提及,定然是没有被识破,没想到才刚说了两句话,就叫人给点了出来,实在是很挫败。 好在他也没什么可遮掩地,当下就将来龙去脉讲了起来。 原来医圣王有才,平日里有个不为人知的爱好,便是搜集天下奇毒和它们的解药,穿云香作为流传在民间最为如雷贯耳的一种毒/药,医圣更是花了许多心思在这上头,比起旁人来又更了解一些。 当初言怀瑾中毒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王有才原本也没有在意,不就是夺嫡之争嘛,这种事无甚新奇的,直到他辗转得知一些太医院那边的线索,感觉言怀瑾中的可能是穿云香,顿时热情十分高涨,因为自己走不开,就修书一封给远在河婺的小徒弟,直接叫他“给老子去永山诊一诊大殿下”。 秋涵宇这老实巴交的孩子在永山地界打转了半天,琢磨着言怀瑾身为皇子也不是自己想见就能随便见的啊,于是在镇子上白耗了许多时日,直到偶然间遇见了从山上下来的素梅和阿弯。 他也不知道这两人和言怀瑾是什么关系,但是见她们穿着打扮和气质皆是不俗,若能结识了总没坏处,说不准就通过她们能找到言怀瑾,他也没那个胆子真的把阿弯撞伤,就是让那挑夫稍微一撞,他再趁势上去扶一扶,搭两句话,这不就认识了吗? 谁想到阿弯就被擦破了皮,倒是进展得比他料想的还顺利,这主要还是归功于阿弯的开朗活泼,只是后来在别院远远见到了言怀瑾那冷若冰霜难以接近的模样,立刻就打消了上前去搭话的念头,直接下山写信通知医圣他老人家,大意就是“师父啊,大殿下我给您找到了,但您还是自己上吧,我不敢啊”。 “那你怎么今天又来了呢?”阿弯听秋涵宇讲的有趣,都忘了自己正在生气,连忙要问个清楚。 秋涵宇袖着手耷拉个脑袋,叹了一口气,道:“师父说我要是不来,他就要把我逐出师门,还要把这事告诉我娘,说我给老秋家丢脸了,那可就不得了了。” ……怎么听着比起医圣,他更怕他娘呢? 事情分说清楚,秋涵宇倒确实也没干什么大坏事,不过是耍了点小心机,阿弯就决定大度地原谅他了。 至于诊脉的事…… 阿弯扭头看看言怀瑾,从方才开始言怀瑾就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始终没说话,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想头,阿弯只好轻轻拉一拉他的袖子,提醒他这事。 另一边秋涵宇也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位经历传奇至今还是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热门话题人物的大殿下,看他愿不愿意帮助自己免去被娘亲呵斥的苦。 言怀瑾是真的无所谓,他病了这许久早都习惯了,当初还在凤中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御医太医神医的没少看,最后也无非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医圣虽说可能要比他们更高明些,但他显然也并没有治愈的法子,于是诊不诊脉的实在没什么意义,不过徒增失望罢了。 只是看着阿弯那殷切期望的模样,这是她头一回为了自己的病症而努力,言怀瑾就有些不忍拂了她的好意。 最终他还是矜贵地点了点头,伸出白皙的手腕搁在了腕枕上。 秋涵宇喜出望外,手指搭脉细细诊治起来,诊完左手诊右手,还把言怀瑾如今正在吃的药方拿出来研究了半天,忙得不亦乐乎。 过了许久,才总算告一段落,对着言怀瑾正色道:“我师父曾经提到过,殿下若真的是寒毒入体却不曾殒命,很有可能所中之毒并非真正的穿云香,如今看来只怕确实如此。” 这倒是头一回听说,连言怀瑾都罕见地露出惊讶之色。 秋涵宇继续道:“师父说有一种寒毒也是源自北方鲛人,与穿云香十分相似,鲜有人知,它毒性不如穿云香,发作起来也慢,不至人死却能折磨终生,十足是个麻烦玩意。但是此毒若能以温养治疗,便能减缓几分畏寒症状,虽然时不时吐两口血,倒是也能多活个几年……” 感觉说了跟没说也差不多。 “那有解药吗?”阿弯赶紧问道。 “师父手上应当有方子,但是他说这方子不似寻常的记载方法,有些部分他还没参透,需要些时日琢磨,他嘱咐我若真是如此,先给殿下调养起来,等他老人家的消息。” 如此一来,便当真是有希望了。 言怀瑾也没料到秋涵宇竟然真的能给出几分有用的消息,一时间心绪十分复杂,只随口应了秋涵宇要留在别院的要求,叫素梅下去收拾出一间客院来。 且不提素梅听到秋涵宇要留下,是如何越发地认定他与自己注定有一番纠葛,惹得秋涵宇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待他两人离去后,屋里只剩下了言怀瑾和阿弯两个人。 阿弯挺开心的,觉得没白忙活这一场,忍不住趴在榻上就心情极其美丽地哼起了歌来。 言怀瑾看她这模样觉得好笑,又不忍心看她太过乐观,便敲敲桌面提醒她:“莫要高兴得太早,他如今也不过就是能帮我减缓症状。” “嗯,我省得,该吐的血还是要吐的。” “……” * 凤中,皇城。 一位瘦瘦高高的太监低着脑袋匆匆踏入慈宁宫的正殿,一路长驱直入,直走到最后头的暖阁里,对着坐在描金紫檀贵妃榻上的一位妇人跪下便拜道:“参见太后娘娘。” 妇人便是当朝太后江怜雪,看着不过三十多岁年纪,此刻正端着一碗小盅享用午后的汤点,见到来人微抬了抬眼皮,翘起带着累丝嵌珠护甲的小指虚虚一点,道:“都有些什么消息?过来说话吧。” 太监得令,站起身来凑到太后的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江怜雪越听脸色越古怪,问道:“他当真领了个小丫头回去养着?” “回娘娘的话,千真万确。大殿下的院子不好接近,属下的人是从泸月庵那边打听出来的,大殿下为着那小丫头还发作了一个方家的小尼姑,如今已经送回京城,被方家人关在了庄子上。” “他一个将死之人,倒还有这份闲心。”江怜雪嗤笑一声,丢开手中的小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需要属下再派人去探一探吗?”太监闻言低头问道。 江怜雪却是琢磨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罢了,再看看吧。” 第28章 后来秋涵宇就在别院住了下来, 每日给言怀瑾诊一次脉, 倒腾倒腾药方, 还非逼着言怀瑾经常去外头走动走动,如此几个月下来, 言怀瑾的面色竟然真的好了起来,有了些血色,也不似从前那般不裹着狐裘就不敢见人似的,偶尔吹吹风也不会病倒了,虽然每隔一段时间的病情发作是没有办法,但总算平日里好过了许多。 阿弯对此很是高兴,便隔三差五都要到秋涵宇的客院去转一圈,看看那些药材, 再帮忙捡捡药,研磨研磨药粉,倒也学得有模有样。 秋涵宇是个老实热心肠, 见阿弯兴致这么高昂, 便把每个药材的名字都教给她听, 久而久之阿弯便也能认得许多,还能说上一些用途功效, 很是有模有样。 于是有一日深秋的午后, 秋涵宇看着阿弯眉眼弯弯地把要晾晒的根枝摊平在竹匾里,忽然突发奇想地问道:“阿弯, 你想不想学医?” “嗯?”阿弯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秋涵宇便又说道:“我师父可喜欢收徒弟了,你看我都是第三十七个了, 你要真想学,我先教你些入门的,等什么时候见到师父了,你再拜师,怎么样?” 阿弯愣了愣,眨巴眨巴大眼睛仔细一琢磨,便绽放出个大大的笑容来,嘴里说道:“秋哥哥,你等我一下。” 说完扭头就跑了,还是那么风风火火。 这么大的事,她当然要去问一问言怀瑾。 言怀瑾在书房里,放下手中正在看的书,撑着脑袋听完阿弯所说的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问道:“昨日让你写的大字呢?” 阿弯闻言,扑到自己的桌案上一通翻找,将厚厚的一沓宣纸递了过来。 言怀瑾接过随手翻翻,她练了这几年的字,已经有些风骨出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总是临他的字,看着颇为疏朗大气,又多了许多棱角,半点也不像京中闺秀们写的簪花小楷那般精致。 看完之后他又问道:“昨日叫你背诵的文章呢?” 那是礼记中讲天子之德的一篇文章,阿弯立刻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背了起来,中间忘了两句有些磕巴,但总算也背诵到了最后。 于是言怀瑾终于点了点头,道:“你若是想要学医我不会阻拦,但方才教的这些都不可荒废,每日的功课绝不可以落下。” 阿弯自然没有不应承的,她本也喜欢听言怀瑾教自己读书习字,自认绝没有理由荒废,于是兴高采烈地说道:“公子放心,不会落下的!” “还有一点,”言怀瑾皱着眉又想到一件事,“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道理我已经讲给你听过了,如今虽然也没那么苛刻,你还是要懂得恪守礼仪,不要与秋大夫太过亲近,懂吗?” “嗯嗯,懂!”阿弯忙不迭的点头,她可还记得有一回自己忘了,习惯性地拉着同光的手疯跑了半日,言怀瑾是摆出怎样一副臭脸来好几日都不搭理她的。 这般说清楚了,阿弯便又要跑回秋涵宇那边去答复他,走到屋门口她转头看看言怀瑾,盖着薄毯坐在窗下的他,整个人都被午后温柔的阳光细细笼罩,一张精雕玉琢的脸庞微微垂下,透过鬓角散落的发丝看过去仿佛白皙得透着光,这样一个美如画般的人物无时无刻不在操心她的学业与教养,不知怎么地就让阿弯心里觉得暖融融的,恨不得再信誓旦旦地表一表忠心才好。 她是这么想的,便也这么做了:“多谢公子,公子你可真是个好……” “行了,出去。” 忠心被言怀瑾无情地打断。 * 寒来暑往,一眨眼的功夫,就又是三年过去了。 这一天是阿弯十岁的生日,对女儿家来说,及笄才是大日子,不过十岁也算一道坎,阿弯打算认真对待一下。 这些年她每日上午跟着秋涵宇学习辨药,偶尔一道去寻些药材,听他讲讲医理,中午给素梅烧饭打个下手,下午歇一歇便要去书房听言怀瑾讲课习字,晚上用过晚膳还时不时要腾出点时间来完成言怀瑾布置的功课,日子过得十分充实,没留神自己就已经是个十岁的大姑娘了。 大姑娘用来庆祝生日的方式,就是当天告了个假,叫上同光,要去进行一项自己已经荒废多年的事业,那就是——到山里采蘑菇。 同光十分地不解,好好一个姑娘,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为什么会惦记着采蘑菇这种事? “唉,你不懂。”对此阿弯很是老成地叹了一口气,“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事,就是采蘑菇,每天遇到什么不开心的,我就想想出来采蘑菇有多愉快,想想蘑菇炖的汤有多好喝,这对我来说可是一件特别特别有意义的事!” 她这么一说同光便也随她去了,横竖这采蘑菇的活也都是他打小做惯的,拎着竹篓就与她一道去了山里。 一路上同光还是有些好奇,便问道:“你告假的时候说了你要出来干嘛么?你们别院的人没觉得奇怪?” 她自然是说了的,秋涵宇不晓得她小时候的事便没有多问,三才和素梅是觉得她此举有些好笑,只当她还留了几分孩子气,寻个借口出去玩罢了,甚至素梅还嘱咐她顺道记得看看冬笋的情况,只有言怀瑾,在听她解释了其中缘由之后…… 阿弯想到这,脸上浮现出几分骄傲的神情,道:“我家公子说了,我这叫返璞归真,很是难得的!” 你家公子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很是了得啊,同光在心里忍不住腹诽了一句。 因着天气不错的缘故,他们俩倒是挺顺利地在林子里逛了半天,收获得满满当当地,甚至还挖了两个冬笋回去,阿弯抹一抹额头上的汗,十分心满意足,琢磨着以后每年来这么一趟活动似乎也挺不错。 回去之后将今日的成果展示给素梅看,素梅也很是高兴,当即就将蘑菇洗净了想做道汤,却被阿弯给拦住了,在她耳朵边悄声嘀咕了几句话,素梅有些惊讶,但还是笑着应承了下来。 午膳时,桌上多了个糕不像糕,面饼不像面饼的金黄色大饼,听素梅说这在她家乡叫做蛋糕,是每年生日的时候都必须吃的,阿弯便当即不客气地切了一块来吃,顿时满口都是松软的香气。 素梅姐姐做的吃食,是真的好吃啊! 一想到这,阿弯忙不迭地又切了一块,放进小碟子里挪到言怀瑾面前。 言怀瑾挑一挑眉,他向来不爱吃这种点心,众人都是知道的,但是阿弯却笑嘻嘻地凑过来说道:“公子,今日可是我的生辰呢!” 言下之意自然要他赏个脸,必须尝一尝这块蛋糕,这些年在言怀瑾毫不自觉的纵容下,阿弯也已经十分驾轻就熟地敢向他撒一撒娇了。 言怀瑾终究是拗不过她,抿了一口蛋糕,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三下两下的吃掉一块,权当做是给她这个寿星面子。 就在他吃蛋糕的间隙里,阿弯又从汤盅里盛出来一碗蘑菇素汤,很是郑重地推到了言怀瑾面前。 言怀瑾正在为口中的甜味感到难受,见她这模样忍不住问道:“怎么?这汤也有什么说头?” “嘿嘿,”阿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公子不妨猜猜?” 言怀瑾何等聪明的人,哪里需要用猜的,取过汤碗搅了搅碗中的汤,顿时一股鲜香直冲面门,令人很是胃口大开。 他看一眼阿弯,缓了缓面色,道:“你一大早巴巴的出去采蘑菇,为的就是亲手做这一道汤吧?” “啊呀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公子,”阿弯捧着脸忍不住感慨,“跟着素梅姐姐打了这么久的下手,都还没亲手做过一次菜实在是说不过去,我都琢磨好久了,今日一定要亲自动动手,但是太难的那些怕做不好,就这道蘑菇汤最简单了,用了素梅姐姐昨日里剩下来的高汤,先前在膳房里我已经尝过味道了,可好喝了!公子快喝一口!” 当初因为她年纪小,在膳房里帮忙的时候素梅从来都不让她靠近刀案和炉灶,只做些捡菜洗菜包馅的活,如今渐渐长大,可算是能自己做上一回,虽然少不了素梅在一旁指点,但也是自己不假手他人做出来的,必须得在这个重要日子让言怀瑾品尝一番她的心意。 甚至阿弯都已经设想到了日后自己也能做出许多好吃的食物的场景,不禁先咽了一口口水。 言怀瑾当然不会拒绝这种事,看着这道汤也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端起碗就想喝一口看看。 谁知道这时候,屋门口的帘子却被人猛地一下掀起来,带进来一阵寒风。 只见同光的身影一闪,片刻就冲到桌前,看到言怀瑾即将喝下去的那碗汤,二话不说拿手一扫,“砰”地一下汤碗就摔在了地上,洒了一地的蘑菇汤。 “这汤不能喝!”同光急切地说道,额头上满是一路飞奔过来流出的汗水,“那蘑菇有毒,膳堂的大师傅喝完就倒下了!” 第29章 蘑菇竟然有毒?! 阿弯也是没有想到, 再转头一看已经蹙着眉在打量那道汤的言怀瑾, 顿时一颗心就“扑通扑通”地猛颤起来。 差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她就让言怀瑾喝下了有毒的汤。 打小她就总遇到这种事, 因为蘑菇的长相品类难辨,尽管已经仔细挑选,但采回去的蘑菇十成里总有那么一成其实是不能吃的,虽然她自己吃了没事,可是时不时庵里就会有沙弥尼吃了之后闹个肚子或者昏睡个几日,只因为也不严重,再加上尼姑庵中吃素,像蘑菇这般鲜美的食材本也不多, 众人就都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以言怀瑾这般经不起折腾的身体,若是真的喝下了这道汤,毒上加毒, 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阿弯想都不敢想。 她险些就要铸成大错, 一想到这点,就不禁满脸惨白。 言怀瑾倒是还算镇定, 见阿弯这模样, 知道是被吓到了,于是拍拍她的手臂, 道:“我这没事,你要不要随同光过去看看?” 阿弯已经跟着秋涵宇学了两三年的辨药和医理, 虽还只是个堪堪入门的程度,但平时有个头疼脑热腹泻腹痛的她也会看一些,秋涵宇又有意让她多实践实践,因而遇上大小病症都要让她先诊治一番,久而久之,永山上的住户大多都知道,别院里那位殿下捡回来的小不点,如今会看病了。 阿弯听言怀瑾这么一说,也是立刻回过神来,赶忙回自己屋子里取了一个小药箱和平日里备下的一些解毒丸子,跟着同光就匆匆地去了。 好在大乘寺的膳堂师傅们只是症状发得急,这会儿缓过来一些倒也没有那么严重,阿弯细细地诊了脉,回想一番秋涵宇平日教自己的方法,先给比较重的一位师傅催吐,再将解毒丸子化开后配合一些草药给大家服下,又交代了一些诸如多喝水多休息,如果有异常要立刻报给她听的注意事项,忙活了许久写下后续的调养方子给同光去抓药,一直到天将擦黑才抹抹汗喘口气停了下来。 同光给她递过来一个帕子,阿弯这才想起,问道:“咦?你怎么没事?” 一听这话同光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下来,僵在那半天才讪讪答道:“呃,其实……我不爱吃蘑菇,那汤我没喝。” 他们俩打小一道出去采蘑菇挖野菜了这么多年,阿弯今天才知道同光是不爱吃蘑菇的,顿时自己也有些尴尬,赧然地笑了笑:“对不住啊,我都不知道,还一天到晚拉着你陪我。” “没有的事,”同光忙不迭地否认道,“我本来就在膳堂帮忙的,我不吃总还有别人要吃,哪里就只是陪你呢……” “可是不一样啊,找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和找自己不喜欢吃的食物,那心情是完全两样的!” 同光哭笑不得:“你啊你,也就只有你对吃的这么执着了,难怪那么冷的天去山里冻得直发抖还那么兴高采烈的,敢情全是因为好吃啊……” 阿弯“嘿嘿”一笑:“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嘛,我可喜欢喝蘑菇汤了,今天你摔了的那碗汤,还是我亲手做的呢!我尝了尝觉得挺不错的,可惜了。” 这么一说同光反应过来:“你还尝了尝?那你怎么没事呢?大师傅几个也就喝了一两口就不行了哎。” “不知道……小时候不也这样嘛,我吃了明明没事的,偏偏师太他们就不行,方仪为了这个没少骂我故意坑害她呢!” 同光想想也是,吃蘑菇这种事大约也因为体质问题因人而异吧,遂抛在了脑后没再追究,眼看着天色也晚了,他去膳堂里取了一只羊角风灯准备送阿弯回别院去。 谁知两个人刚走到山门处,就看到三才带着两个侍卫,一人提着一盏灯,正缩头缩脑地站在寒风里等着阿弯。 “我的姑奶奶,”三才远远瞧见阿弯,赶紧迎了上来,把手里抱着的一件大氅往阿弯脑袋上一罩,道,“可算出来了,公子一早就派我们过来接了,怕里面没忙完就没敢贸然进去打扰,快跟小的回去吧。” 于是同光便不好再接着送了,阿弯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把身上的大氅裹好,开开心心地和同光挥手道别。 同光握着羊角风灯的手紧了紧,不知为何心中有些空落落地触不到底,牵着嘴角让自己做出个笑模样来,也向阿弯挥手道别。 却半天都舍不得将目光从她离去的背影上挪开。 * 阿弯由三才领着回到别院,没想到秋涵宇竟然和言怀瑾一道坐在正院里等她,顿时觉得有些稀罕。 言怀瑾平日里不大爱搭理人,秋涵宇也是个老实巴交不怎么会搭讪的性子,这两个人难得凑在一起的时候,都是秋涵宇要给言怀瑾诊脉,言怀瑾一言不发地摊手,秋涵宇自顾自地研究脉案和药方,大概半天加起来都说不到十句话,这会儿早就过了言怀瑾诊脉的时间了,他们俩坐在一块是在干嘛? 很快,言怀瑾一见到阿弯就给她解惑了,指了指秋涵宇,道:“让他给你看看。” 阿弯有些不解,随后想到大约还是因为那碗蘑菇汤,言怀瑾这是事后想起来了阿弯自己尝过汤的味道,怕她有什么事,所以叫秋涵宇看看才稳妥。 顿时阿弯心里就很是有些暖融融的,虽然言怀瑾这人面上冷冰冰的,做出来的事却是处处为她着想,无一不妥帖,正可谓人不可貌相,圣人说的果然不错。 秋涵宇这几年相处下来,对阿弯这个机灵乖巧的未来小师妹也很是上心,知道了这事便是言怀瑾没吩咐他都要仔细看看的,于是立刻就替阿弯把了把脉。 这一把脉就半晌没吭声。 阿弯原本还没当回事,见秋涵宇始终一脸严肃地摸着脉在琢磨,不禁心里也渐渐忐忑几分,于是问道:“可有什么不妥的?” 秋涵宇这才放开手,摇摇头,道:“……你怎么壮得跟头牛似的?一点毛病都没有?” 怎么说话呢! 阿弯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哪有这么说姑娘家的,她阿弯不要面子的吗? 于是二话不说推着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就把他给轰了出去。 言怀瑾见阿弯没什么事也放心了下来,起身去后头架子上取出一个锦盒,轻轻放在了阿弯面前。 “生辰礼。”他这般说道。 虽说这几年逢年过节的言怀瑾总会发点红封金锞子什么的,但是那些人人都有,不是她独一份的,且别院里的大家因为都依附着言怀瑾生活,每到生辰也就是好吃好喝一顿,并没有互相送礼的习惯,偶尔小打小闹也就是一壶酒一个荷包的事,所以阿弯完全没想到言怀瑾会送礼给自己,而且这锦盒外头雕漆螺钿的,光是个盒子看着都名贵,里头是什么东西阿弯这个穷酸小孩都不敢想。 言怀瑾见她愣在那里半天没动静,有些不解,便把盒子又往她面前推了推。 阿弯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拨开搭扣,打开了锦盒。 盒子里躺着的,是一副小巧的八宝攒珠式样的珍珠头面,珍珠个头不大,但一看就是上好东珠镶嵌出来的,个个都透着莹白光泽,叫阿弯不敢上手去摸。 “公子,这太贵重了吧?我哪能戴这么华丽的首饰呀……”她至今顶多就戴过素梅给她扎的绢花呢。 “珍珠而已,不算贵重。”言怀瑾轻描淡写地说道,将锦盒放到了她手上,“收好,不准拿去卖钱。” 她才不会拿去卖钱呢! 这可是阿弯长这么大收到的最贵的礼物,而且还是言怀瑾送的,每天供起来拜三拜还差不多,定然是谁都不准看不准摸的,指不定日后还留着当传家宝呢! 当下立刻甜滋滋地冲着言怀瑾咧嘴一笑,道:“多谢公子!定然好生收着!公子的大恩大德……” “知道了,少说两句吧。”言怀瑾最怕她这般拍着胸膛倾诉忠心的模样,还不等她说完赶紧就出言打断,否则还不知道她要说出什么当牛做马的话来。 阿弯自然也知道自己这样是有点夸张了,但她这些年蒙言怀瑾照顾,吃他的用他的,还跟着他读书习字,委实是不知如何表达感激之情,便也只能时不时地来这么一回,好叫言怀瑾知道自己定然知恩图报不会辜负他才是。 言怀瑾自然不会图她这个,倒是指了指锦盒,道:“你不试试?” 盖因他下面几个妹妹,包括小六言雨澜在内,每当收到什么新首饰的时候,第一时间要做的就是赶紧戴上看看,便是天打雷劈都拦不住的,所以在他的认知里,不论什么年纪的小姑娘,定然都特别喜欢试首饰。 这个认知其实也不算错,因为阿弯确实心中也有那么点蠢蠢欲动。 可是……她不会戴啊。 这会儿素梅正在膳房里张罗晚膳,因为她回来的太晚,使得言怀瑾用膳也晚了,因而她自然不好去打扰素梅来帮她,于是便犯了难。 言怀瑾却没想那么多,以为阿弯是舍不得,就歪着脑袋用他十分有限的,帮助小六插簪的经验想了想,从锦盒里挑出一支小小的步摇,往她发髻边斜斜地插了进去。 “好看吗?”书房里没有镜子,于是阿弯抬起头这样问道。 十岁的小姑娘肤如凝脂白皙清透,乌黑柔软的发丝上一朵珍珠步摇耀耀生辉,轻盈刘海下是她秋水含睛的双眸,抿着嘴轻轻一笑,便只让人觉得眉目如画,芳泽无加。 果然出落得十分像样。 只要不开口说话,便是凤中的名门闺秀怕都比不上。 言怀瑾便点点头,道:“好看。” 可把阿弯高兴坏了,捧着小脸笑得格外灿烂,总觉得双颊有一些发烫,心中“蹭蹭蹭”地往外浮现着陌生的娇羞情绪。 第30章 没多久就又到了腊月, 这一天素梅照例要到山下去采购年货, 二话不说把阿弯也给拎下了山。 这些年每年素梅到镇上买东西都会带着阿弯, 阿弯对此也已经习以为常,没有了最开始时候的那股子兴奋劲, 不过她本身是个喜欢往外跑的性子,能有个逛镇子的机会也从来不会错过。 如今阿弯已经不像先前那样还是个小毛头了,素梅到了镇上便也放心让她领着一两个侍卫单独行动,完成了她交代要买的东西之后,可以自己随性逛一逛。 只不过阿弯多数时候都是光看不买,言怀瑾给的日常用度都是比照着从前的言雨澜来的,就拿文房四宝来说,别看阿弯那张小书桌不起眼, 随便一支毛笔都是言怀瑾私库里的贡品,比这小镇上卖的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因而阿弯的眼光也被培养起来了, 轻易没有什么看得上眼的。 再说吃食, 虽然阿弯是个小吃货, 但一日三餐都有素梅的巧手料理,再加上素梅喜欢倒腾些新奇的小零食, 阿弯常常觉得她若是把那些食谱方子拿出来卖, 又或者到镇上来开个店,没准早就能赚得盆满钵满不用再给人当侍女了呢。 不过素梅常常表现得对外头的人事物不屑一顾的样子, 好像她活着就是为了言怀瑾,谁都没有言怀瑾重要, 很是看不上那些黄白之物,阿弯也觉得挺在理,毕竟连阿弯自己,也觉得言怀瑾比旁人重要多了。 要真说她在别院的生活有什么不足,那便是……没人会做针线活,言怀瑾从京中带过来的衣服不少,只是缝缝补补的话素梅勉强还能应付,可是阿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她的衣服一针一线都要现做就太为难素梅了,泸月庵倒是有不少人会做这些,但阿弯一旦离开了那里就又不愿意再回去与她们有什么瓜葛,因而这些年她的衣服多是从镇上的成衣铺子里买的,虽也是挑了上好的质地,言怀瑾却很是嫌弃,好在阿弯自己是不太在意的,左右有的穿就行。 于是照着素梅的吩咐,阿弯准备先去粮米铺子把米面什么的定好,然后再来慢慢逛冬衣,看能不能买上一两件回去。 然而就在她转过街角的一瞬间,突然有个穿灰布长裙的妇人迎面走来,因为被墙角挡住视线阿弯不曾看到她的身影,直直地就撞了上去。 只听那妇人“哎哟”一声,就摔在地上。 反倒是阿弯,只觉得撞到了什么人,也没啥力道,连个趔趄都没打就站住了,刚听到声音的时候还很茫然。 后面的侍卫连忙赶上来查看,阿弯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就是撞了一下,应该没伤到,都不疼的。” 然而那妇人却倒在地上一直没起来,也不知怎样。 阿弯本着医者仁心,自然不可能见到这种事而不上前搭救,立刻就弯下腰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却在凑过去的时候猛地被一个中年男子推开,身形没站稳也跟着摔在了地上。 “你休想碰我婆娘!”中年男子面色很是凶狠,推开阿弯就跪到了妇人身边,大声喊道,“娘子!娘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 侍卫把阿弯扶起来,就要和那中年男子理论,却被阿弯拦住了,她拍拍被摔疼的屁股,很是仔细地打量一番那妇人的面色,没有看出什么异常,便说道:“这位大叔莫要慌,让我先看看大婶吧?” “你还有脸看!”中年男子“嚯”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不就是你把她撞成这样的吗?还有什么好看的!还想再撞一回吗!” 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阿弯皱着眉头反驳道:“就那么一下力道不会把人撞成这样的,你要不想让我看,不然找个医馆看看吧?万一真有什么事,这么拖着可不好……” “呸!去医馆?你也不看看我们什么样人家,哪像你们穿金戴银的,医馆那么贵,银子你出吗?”中年男子闻言更加生气了,一把大嗓门直嚷嚷,引得周围路人不明所以地凑过来想探个究竟。 阿弯还不曾遇到过这种事,顿时也有些焦急:“那让我给大婶看看吧?我真的会一点医术的,也不收银子!” 围观的人也指指点点地叫中年男子别耽搁时间,中年男子一时有些犹豫,半晌跺了跺脚,道:“你要看就给你看吧!我倒要看看你想怎么样!” 见他总算松了口,阿弯便走上前去,蹲下身将手搭在妇人的手腕上,细细辨着脉象,然而慢慢地脸上却显出些迷茫来,以她的本事实在诊不出妇人有什么不妥之处,甚至还觉得挺康健的。 中年男子也是很会察言观色,见她这样子便知道她看不出来,顿时气焰又嚣张起来,冲着周围的人大声地嚷嚷着:“看啊!你不是会看吗!我跟你说,今天我这婆娘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休想能善了!看你这穿戴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要真是做下这等黑心事,就别怪我出去说给别人听了,今日在此的父老乡亲可都是见证!”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阿弯很是不满,他家妇人还躺在地上人事不省,他不说赶紧请医问药,却在这里胡搅蛮缠些有的没的,实在不像回事。 只是还不待她想出什么化解的法子,人群里突然窜出来一个精瘦精瘦的老头子,一身粗布衣袍许是经过了许多风吹雨淋,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老头子背上背着个包袱皮,手里拄个破树枝,看上去像是赶路经过此处。 老头子精神倒是很好,三两步就从人群中窜到了中年男子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就呵斥了一句:“我看做黑心事的不是她,是你才对!” 中年男子被他骂的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暴跳如雷:“你个老东西你说什么呢你!没看到撞人的是她,医不好人的也是她吗?” “我呸!”老头子冲着中年男子的面门就狠狠啐了一口,“信不信老子马上就能让你婆娘醒过来?” “哼,又来一个吹牛皮的?我还就不信了,你待如何?”中年男子冷冷地笑了。 老头子一听,二话不说就把手伸到袖子不知摸了个什么出来,照着那妇人后背上就是一拍。 就见那妇人,原本还在地上倒卧着一动不动呢,被这么一拍,立刻“啊”地一声尖叫着跳起来,一边跳一边还拿手摸着方才被拍的地方,叫嚷道:“我的妈呀!这是什么?疼死老娘了,哪个杀千刀的拿针扎老娘呢!不想活了吗!” 原本周围还吵吵闹闹的人群,立刻就安静了。 敢情这就是一对碰瓷的夫妇,看人家小姑娘穿戴打扮不俗,就起了讹诈的心思,枉费他们还在这站了半天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谁知道竟是如此。 一时间就有看客忍不住指指点点,议论的都是这对夫妇太过缺德,连那么小的小姑娘都想讹诈,真是黑心到了极点,令人不齿。 中年男子一见事情败露,拉着妇人就想跑,可是阿弯身后的侍卫们可不是吃素的,一见他们这架势,眨眼间就冲过去摁倒了他俩,其中一个领头的也是气得不行,阴测测地放话道:“连我家姑娘也敢惹,不看看我们公子是谁,县衙大牢里蹲着去吧!” 说完就将他们扭送去了县衙,引得周围又是一阵叫好。 方才帮了阿弯的老头子也还在,拨着下巴上稀稀落落的胡子感叹:“想不到小姑娘还是有几分威风的嘛!” 阿弯正过来向他道谢,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多谢大爷出手解困。我叫阿弯,住在永山主峰下面的别院里,今日之恩不言谢,大爷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阿弯一定尽力回报!” 老头子挥了挥手,道:“免了免了,这些个繁文缛节最是没有意思,老子不过是看那人太没劲,这些个招数,都是老子我当年玩剩下的,也就欺负欺负你这样的小丫头,算什么本事!” 阿弯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问道:“那大爷怎么称呼呀?” “唔……称呼嘛,”老头子想了想,“就叫三万天八仙四海东方回春妙手神神神医再世刘发财吧!” “好长的称呼哦……不然叫恩公?” “你懂什么,就是要这么长的称呼才镇得住人,叫恩公算什么意思?才两个字,谁都能叫,没劲的很,老子就喜欢这么长的,快叫!” 没想到老头子是这么样的性格,阿弯也不知该如何应付好,只好鼓了鼓脸,小声叫道:“三万天八仙四海东方回春……”后面记不住了。 “回春妙手神神神医再世刘发财。”老头子提醒道。 “哦,刘发财,刘大爷嘛不就是!” “啧。”被叫做刘发财的老头子显然很不满意,但不想和这个小丫头计较,就大度地应了。 “刘大爷,今天真的谢谢你了。”阿弯再次非常诚挚地表达了感谢之意。 刘发财点点头,大约也觉得今日自己这事做得挺地道的,于是便说道:“既然这样,那你请我吃顿饭,不过分吧?” 说完,他的肚子还十分应景地“咕噜咕噜”叫了两声,显然是饿了。 阿弯顿时笑得眉眼弯弯:“那必须没问题!” 第31章 刘发财是真的饿了, 在聚膳楼的雅间里把阿弯点的菜吃了个精光, 还吩咐多加了几道, 幸好如今阿弯自己多少也有点私房银子,不至于付不起一顿饭钱, 但就算这样还是有点吓到了,担心老人家吃撑。 一边吃着一边聊,阿弯这才了解到,刘发财也是个游方医,这么多年一直在外行走,像方才那种讹银子的男女他见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了,打一照面就知道他们玩的是什么把戏,都不稀得多废话, 干脆一巴掌就把人拍醒了事。 “那你当时拿什么拍了呀?那妇人说有针扎她哎!”阿弯便问道。 刘发财又往袖子里掏了掏,伸出手来摊开掌心,在手指间真的夹了一根半指长的针, 泛着金光, 很是锋利。 他翻过手来做了个拍下的动作, 说道:“便宜那娘们了,老子这根针, 照准了穴位扎的, 还能帮她舒筋活络,真真是值钱得很啊!” 针灸之术秋涵宇还没有教导过阿弯, 因而她很是有些好奇,正想要与刘发财深入探讨一下的时候, 忽然雅间的门被推开,素梅冲了进来。 素梅先前在镇上别处采购东西,没留意到阿弯这边发生的事情,还是侍卫把那对夫妇扭送到县衙,向县令报上言怀瑾的名字并报了案后,回头再派人去告诉她的。 她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古代竟然就有这么职业级的碰瓷了,一听说这事就赶紧赶了过来,这会儿看到阿弯好端端地坐着,也是松了一口气,听阿弯仔仔细细讲了事情经过,也顺势向刘发财道了谢。 刘发财最是不耐烦这些礼数,嘴里叼着个鸡腿点了点头也没当回事。 素梅见他一身破衣服,看着风尘仆仆的,不像是有什么正经营生的样子,便有些轻视他,扭头对阿弯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这边也办的差不多,吃完我们就赶紧回去吧。” 阿弯还惦记着刘发财刚才亮出来的金针呢,她如今正是医术入门,对什么都热情高涨的时候,寻思着好好请教一番这方面的事,再想想不管他有没有真本事,好歹在外行医这么久,定然有些过人之处的,于是便笑盈盈地刘发财道:“刘大爷,想不想看看永山的风景呀?到了这里不去大乘寺转转,就太可惜了!我们带你一程好不好?” 刘发财挠挠下巴想了想:“小丫头说的有点道理啊?容老子琢磨琢磨。” 然而素梅却很是惊讶地看了看阿弯,找了个借口把她拉出雅间,低声对她说道:“那样来路不明的人,帮过你一回,你也谢过了,好端端又招惹来做什么?” 阿弯却不是没有理由乱招惹的,她抬起头认真道:“我看刘大爷虽然行事不羁了点,却没什么害人之心,既然是行医之人总能交流一番的。而且山上还有秋哥哥在,有没有真本事他定然看得出来,万一真是个什么神医再世呢?” 素梅嗤笑一声:“那种自吹自擂的话你也信,公子是什么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摸清楚底细就贸然接近公子,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不会让他接近公子的,大乘寺就有供人借宿的地方,也不贵的,平日里游人们都喜欢住那里,想必刘大爷也会喜欢,我带着秋哥哥一道去大乘寺找他就行。”阿弯早都想得周全,便一板一眼地坚持着。 素梅忍不住叹一口气:“唉,说到底,你就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个会医术的有可能治好公子的人。” 阿弯闻言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这些年她有时候跟着秋涵宇出去采药,又或者去拜访附近的郎中,总免不了要拿言怀瑾的病情旁敲侧击地讨论一番,再回来慢慢实践,如此反复几次,不厌其烦,都是为了给言怀瑾解毒,毕竟秋涵宇的师父医圣他老人家什么时候会出现根本就是个未知数,实在是指望不得。 素梅纵然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为着这个理由也只得妥协了。 然而刘发财却不是个走寻常路的人,待素梅和阿弯回到雅间,只见他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剔着牙对阿弯道:“小丫头,大乘寺那破地方老子早些年去过,也没甚稀奇的,老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一向只相信自己这双手。” 阿弯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这话怎么说?” 刘发财竖起两根手指,道:“看在你这么稀罕老子的份上,应当是个识货的。你让老子把个脉看看,若是有缘老子就跟你走一趟,你心里想的不管啥心思老子都能应你,若是没有缘,老子不乐意去了,便也作罢。” 没想到她心里的小九九也没能瞒过眼前的老人家,阿弯忍不住脸上有些发烫,但又觉得这刘发财特别有意思,要不要上山一趟竟然靠的是诊脉。 这么一说便是连素梅也留心起了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她心中有些猜测,但又实在不乐意接受,只得素着张脸静观其变没有吱声。 阿弯思索片刻,还是大方地捋起袖子摊在了桌上:“那行,刘大爷你诊吧!” 刘发财也不忙上手,从放在一边的包袱皮里取出一方干净得不像他会用的帕子,沾了些店里的清水,把自己十个手指慢吞吞地都擦净了,再搓搓热,这才搭在了阿弯的腕间。 一时间,雅间里极为安静,刘发财诊脉时微微垂下眼眸,倒和他先前那副嚣张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真心有了那么点世外神医的沉静与脱俗。 然而没多久,他就一咧嘴笑了:“嘿,你这小丫头,居然身子骨还挺壮实,哪哪都没事。” 阿弯翻了个白眼,记得前些年秋涵宇给她诊脉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说她一点毛病都没有,可是她才多大年纪,好端端地本就不该有啥毛病啊? “你不懂。”刘发财知道她不以为然,捻了捻胡子又说道,“你根本就不知道,要让老子说出‘哪哪都没事’这种话有多难,老子和旁的那些庸医可不一样,小丫头,你有大造化了嘿!” 什么大造化阿弯压根没在意,她只是眼前一亮,道:“那刘大爷,你要上山去逛逛大乘寺了不?” “大乘寺?去那破庙做啥子?”刘发财灌下一口茶,道,“小丫头你住哪来着?主峰下面的院子?嘿,老子就跟定你了,走走走,马车在哪?赶早不赶迟……” 这下素梅就很不乐意了,这老头子怎么把个脉就黏上来了,但她心里还有点旁的顾忌,也不曾明着面的反对,只是一路上都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地耷拉着脸色不爱说话。 阿弯自然能感受到素梅的情绪,但这些年被言怀瑾惯下来,她也不像小时候那般畏畏缩缩,便如今日这样的事,她反复琢磨了不管怎么说,能多让郎中看一看总不是坏事,且她一路上都在与刘发财搭话,还旁敲侧击地拿一些往日里秋涵宇遇到的疑难杂症来问,仔细验证了至少刘发财的医术不会比秋涵宇差,便越发觉得应当多与之交流交流,毕竟……万一呢? 刘发财这么一个老于世故的人又如何看不出面前这小姑娘的想法,还有旁边那大姑娘的不悦,但他从来也不在意这些,小姑娘的脉象乍一看似乎没什么问题,但他就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偏又诊不出来。 诊不出来这种事,他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都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遇到过了,怎么能放过眼前这么个宝物,便是死皮赖脸也得赖在小姑娘身边,好好观察一番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一路回了别院,刘发财当真毫无自觉地跟着阿弯走了进去,侍卫们有心拦一拦他,但见他这副老胳膊老腿的身板,又担心下手没个轻重的万一弄出个好歹来,便束手束脚的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惹得阿弯也怪不好意思的。 她只好把刘发财领到秋涵宇的客院里,偏偏三才说秋涵宇白日里接到一封信之后就急匆匆地出门了,什么话也没留下,到这会儿都还没回来。 阿弯没法,千叮咛万嘱咐刘发财千万在这个客院里坐一会儿,她怎么也得去和言怀瑾汇报一下这事。 然而在她之前,素梅已经先一步满脸不虞地掀开了正屋的帘子。 言怀瑾这时分惯常在看书,不大喜欢被打扰,若非是有什么正经事,便是阿弯都鲜少会过来正屋,这会儿见素梅急匆匆进来,他皱了皱眉,斜着眼睨了一眼她,没有说话。 素梅又如何不知道言怀瑾的规矩,虽然他没什么表示,但这不悦的气势早就压得周遭空气都冷了下来,只是她今日从遇到刘发财开始,心里就总是一股股地往外涌着烦躁,这会儿已经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于是规规矩矩行了礼,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一些,说道:“公子有所不知,今日下山,阿弯也不知怎的就结识了一个赤脚大夫,这会儿还带到我们院里来了,非说是要让他给公子诊个脉,我琢磨着实在是不像话,便先来回禀一番,好叫公子知晓这事。” 一番话说得模模糊糊,虽然过程没有大错,听上去的意思却又和原本的有些差别,素梅说完抿了抿唇,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可是心中总觉得非得这么做不可。 言怀瑾闻言眉峰一动,却没多说什么,丢开了手中的书道:“我知晓了,叫她过来。” 第32章 阿弯正巧也到了。 她掀开帘子见到素梅站在言怀瑾面前, 略微愣了愣, 随即笑盈盈地凑过去道:“公子, 我回来啦。” 今日为了出门她穿了一身竹底缎的泥金牡丹袄裙,簪了先前言怀瑾给她挑的那支珍珠小步摇, 看着颇有些女儿家的亭亭玉立,往那一站叫人就眼前一亮。 言怀瑾不自觉地垂下眼帘没有再直视着她,问道:“那个赤脚大夫,是怎么回事?” 阿弯闻言,有些莫名地看了看素梅,见素梅低头不说话,心中也浮现出几分复杂的情绪,但还是开开心心地将今日之事讲了, 仿佛毫不在意。 “可惜了秋哥哥不在,不然让他们俩探讨一番说不定会有什么收获也不一定,我暂且将刘大爷安顿在秋哥哥院子里, 等晚些他回来了再细说看看。”最后阿弯这样提议道。 言怀瑾冷冷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八风不动的素梅, 回过头来说道:“多大点事, 那就这样吧。” 得了言怀瑾的首肯,阿弯自然高兴, 忙不迭地答应了就要再去客院那里找刘大爷传话。 待阿弯走后, 言怀瑾也没有立时出声,手指漫无目的地在桌案上敲打着, 一下一下,透过周遭静谧的空气, 直传到素梅的心里。 最终素梅忍不住咬了咬唇,走到言怀瑾的面前站定,小声开口道:“公子,阿弯这件事做得太莽撞了。” 言怀瑾却嗤笑一声:“莽撞不莽撞,自有我判断。” “是婢子错了。”素梅心里也知道今日这告状的事做得十分不地道,很是赧然地认了错。 “没有下次了。”言怀瑾对这个陪伴自己多年一同度过了最艰难时刻的侍女总是有几分敬重的,也不打算计较这种小事,挥了挥手便让她出去。 素梅自己的心绪却没有那么平静,她隐隐约约地能感觉到,言怀瑾的心,偏了。 * 另一边,阿弯从正屋里出来,往客院走去的时候,恰好遇到了从外面回来的秋涵宇,正觉得他回来的是时候,便走上前去叫住了他。 “秋哥哥,你做什么去了呀?” 秋涵宇看着有些沮丧,耷拉着脑袋回应道:“我接到师父的信,去了地方找他,结果没见到人……唉!” “啊呀!”阿弯忍不住也惋惜地轻呼一声,医圣就在这附近吗?这岂不是说言怀瑾解毒有望?一时之间心中有些着急又有些忐忑,“这可如何是好?还能找到他老人家吗?” “能吧……他就是爱玩,说好的事倒不会不作数,再等等估计也就出现了……” “嗯嗯!”阿弯点点头,跟着秋涵宇往客院走去,走着走着忽然想起来忘记跟他说刘大爷的事。 然而已经晚了,秋涵宇脚步极快,已经大步跨进了院子里,一眼就看到坐在院子石凳上翘着脚喝茶,很没有正形的刘发财。 秋涵宇忍不住脚下一顿,人就愣在那里。 “秋哥哥,忘记跟你说了……”阿弯连忙追过来想要说明一下这件事。 却见到秋涵宇眼圈一红,往刘发财身上一扑,就喊了声“师父——!” 这下轮到阿弯傻愣在那了。 什么?刘发财就是秋涵宇的师父?可是秋涵宇的师父不是医圣王有才吗? 只见刘发财,哦不,现在应该叫王有才了,一脸嫌弃地把秋涵宇推开来,道:“哎哎哎,干嘛啊你!一个大老爷们这样鼻涕拉碴的怎么回事,别把老子的袍子给弄脏了!” “师父,你的袍子够脏了,不会更脏了。”秋涵宇倒也挺快就从乍然重逢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吸了吸鼻子老实巴交地反驳。 “不肖徒弟!竟然这么说你师父,平日里的尊师重道都去哪了!”气得王有才拿手里的破树枝直敲地板。 “等等等等,”这时候阿弯连忙凑过来,冲着王有才笑了笑,说道,“……三万天八仙四海东方回春妙手神神神医再世刘发财?” 王有才不太自在地咳了咳:“小丫头不要太较真,这人啊,在外行走没点名号怎么行?说不准别人就把你小瞧了对不对?” 呵。 阿弯气鼓鼓地往他对面一坐,总算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这个老头子在外行走都很难被人寻到踪迹了,敢情在外头他都自称刘发财来着,倒是和王有才还挺登对的。 王有才也没有半分骗人之后的愧疚之色,拉着秋涵宇问道:“这么些年你没跟在为师身边学习,有没有荒废了技艺?你上头那三十六个师兄师姐可都厉害着呢,你可不能输给他们知道吗?” 秋涵宇点点头应道:“师父放心,这几年我从河婺一路走到永山地界,遇到病患必要上前去探看,也结识了许多同行,懂得许多书中不曾写过的东西。只是……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师兄师姐们?这一路过来都没遇到过类似的人物。” 王有才高深莫测地摸了摸下巴,道:“莫急,该见到的时候自然就能见到了,你师父我高徒遍天下,岂能骗你不成?你只需记得日日钻研医术,不可有一日松懈,知道吗?” “弟子省得。”秋涵宇很是受教。 然而阿弯在一旁冷眼看着,也算是明白了,敢情医圣王有才也就秋涵宇这么一个徒弟,什么高徒遍天下也就能诓骗诓骗秋涵宇这种憨头憨脑的人了,定然是这老头子行事太放荡不羁才会收不到徒弟吧! 不过罢了,公子曾教导过她,这世上但凡有些能耐的人,多是与常人不同的,她也不与老人家计较。 王有才看着阿弯坐在旁边神情变幻莫测,便指了指她对秋涵宇道:“既然如此,老子就考校考校你,你给这小丫头把过脉吗?” “年前诊过一回。” “如何?” “……体壮如牛,没有毛病。”秋涵宇想了想,这般答道。 “喂!”怎么说话呢!阿弯忍不住又拿眼睛瞪了瞪秋涵宇,结果只换来秋涵宇一个傻乎乎的微笑。 “哼,还是技艺不精啊你!”王有才嗤之以鼻。 “弟子不才,还请师父指教。”秋涵宇低着头虚心受教。 “不知道,老子也还没诊出来……小丫头这身子骨是真的好啊!”王有才十分大言不惭地坦诚了自己诊脉的结果,“所以这些日子我得好好在这琢磨琢磨,小丫头,”他又转头去问阿弯,“我刚才和那个叫三才的小哥们聊了聊,你是不是其实想让我给你们那个公子解毒啊?就是好像中了穿云香结果又不是的那个?” “对对对,正是他!”阿弯连忙应道。 “嘿嘿,按说这北边鲛人的毒老子最是想弄个清楚,但是现在改主意了,你若是每天让我诊一次脉,我就帮正院里那个病弱公子也诊一次,绝对尽心尽力,你觉得怎样?” 那当然求之不得啊!莫要说是诊脉这种小事,就是让阿弯当牛做马,她没准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呢!当即拍着胸脯让王有才放心诊治。 王有才也很是开心:“不错不错,老子就喜欢你这样痛快的性子,现在赶紧去弄点吃的来,赶了这半天的山路,真是把老子给饿狠了。” “哎哎好,您等着!”阿弯闻言便一阵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这一切,都被因莫名不安而走过来想查问情况的素梅看在了眼里。 从发现阿弯带回来的老头子其实正是秋涵宇的师父,也就是医圣王有才开始,素梅心中的惊涛骇浪就一直没有停歇过,一时之间她想到了许多许多的事。 自从言怀瑾来到永山别院之后,在他身上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都与阿弯有关,将吴釉儿带到别院来的正是她,让言怀瑾第一次走出别院的也是她,遇见秋涵宇的还是她,如今……就连路边随便撞上的一个糟老头子,其实都是众人原本一直在等待的医圣。 她从前不是没有过猜测,从秋涵宇这几年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开始,心里就有些动摇,只是始终不愿意承认罢了。 只因为她本不是这个世间的人,在那个远在异界的故土家乡,也曾看过许多穿越到其他时空的虚构文章,所以当她有一日不小心摔落悬崖,却在凤中的一处宫殿里醒过来时,几乎是一瞬间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就是穿越吗?谁还不知道似的。 那时候正是先帝驾崩,宫中时局最为动荡的时期,没有多久言怀瑾就因为中毒倒下了,她作为言怀瑾为数不多的大宫女,每日里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经历了许多想象不到的辛苦夜晚才总算见言怀瑾挣扎着活了下来。 因此她想着,这定然是穿越到过去成为言怀瑾的侍女,并与言怀瑾发生些什么的一段故事吧? 这些年来她也恪守着自己这个认知,尽心尽责地扮演着一个安分守己又知进退的贴身侍女,事事都以言怀瑾为先,满心以为这样就可以了,总有一天言怀瑾会被她打动。 可却忽略了当初还是小不点的阿弯。 看着阿弯浑然不觉地蹦蹦跳跳往膳房走去的身影,虽然依旧很稚嫩,也已经能窥见日后是怎样的窈窕。 难道其实,这个故事的主角并不是她素梅? 第33章 按照阿弯的想法, 鞍前马后地伺候完王有才吃饭洗漱和安顿之后, 他就该去给言怀瑾看看了, 谁知道王有才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摸摸鼻子说道:“行了, 老子也该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咦? 阿弯立刻拦在了王有才面前:“……说好去给公子诊脉的呢?” 王有才摇摇头:“不行不行,老子今天舟车劳顿又与爱徒重逢,心绪激动,便是诊脉也诊不准,万一出了差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懂吗?” 阿弯鼓了鼓脸,总觉得这老头子就是想躲懒, 可是仔细想想今日一天确实挺累的,眼看着这时候也不早了,横竖言怀瑾的毒也不差一天两天, 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随他去了。 后来忍不住在用晚膳的时候向言怀瑾抱怨了几句, 言怀瑾那会儿正在皱着眉头吃一道他很不喜欢的菜,他打小被教育着任何东西都要吃三口, 也只能吃三口, 原本是不该这样的,但是和阿弯在一起久了, 渐渐被她享受美食的样子所感染,所以在吃到自己不爱的东西时, 也不是很能控制情绪,有些厌烦。 “其实我觉得吧,医圣老人家他没准是怕自己啥也看不出来,回头那个解毒的方子,他又没能参透,总之就是搞不定这件事了,不敢来面对公子。”阿弯很是忿忿不平地说道。 言怀瑾总算把厌恶的吃食给吃完了,长舒一口气,道:“便是这样也没什么。” “怎么能没什么呢……”阿弯小声嘀咕道,前天还看到公子手中的帕子染了血呢。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阿弯就等在了王有才房门口,王有才推开门看到他,一个呵欠差点打岔了气,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你这个,咳咳,小丫头,咳咳,这么早守在我这做什么啊,咳,怕不是要吓死我个老头子!” “嘿嘿,医圣大爷,我们公子的事,到底怎么说呀?”阿弯笑眯眯地问道。 王有才推开阿弯往外头走去,边走边道:“不急不急,老子还有个故人要去拜访下,回来定然就到了该问诊的时候,慌什么慌!” 阿弯才不管他到底是要去拜访什么故人呢,跑到院门口和守在那里的侍卫大哥打个招呼,就亦步亦趋地跟着王有才出去了。 没想到王有才的目标竟然是大乘寺。 他也不往大殿里去,带着阿弯抄小路弯弯绕绕去了后舍禅房。 “医圣大爷,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呀?临时抱佛脚吗?”阿弯实在很好奇,见王有才一路上废话不断,偏绝口不提自己到这里来见什么人,忍不住终于发问道。 “会不会说话啊小丫头,大乘寺这破庙里的佛脚,抱了有用吗?”王有才很是不屑一顾。 不想禅房里正巧走出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圆脸和尚,听到这句话连忙上来拍了拍王有才的肩膀,笑眯眯地说道:“呵呵,老神棍,编派老衲的庙没什么,敢编派佛祖你怕是要遭雷劈哦!” 王有才立刻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老秃驴!老子不远千里过来看你,你一打照面就咒老子!” 圆脸和尚正是大乘寺的住持方丈,他不稀得继续搭理王有才这种人,转头看到跟在王有才身后的阿弯,顿时脸上浮起和蔼可亲的笑来:“阿弯又来啦?” 这几年阿弯到大乘寺的次数不少,住持方丈每次见到她都挺开心。 于是阿弯也开开心心地回应道:“见过方丈,我是跟着医圣大爷来的。” “呵,这回改叫‘医圣大爷’了?这称号对你来说有点太低调啊老神棍?转性了?”方丈忍不住扭头揶揄了一声王有才。 王有才冷冷“哼”一声:“老子怎么会用这么寒酸的称号?小丫头快告诉老秃驴,老子叫什么来着?” “……三万天八仙四海东方回春妙手神神神医再世刘发财。” 方丈的嘴角一抽,决定不理会这件事,岔开了话题:“说吧,巴巴地跑来寻老衲什么事?” 阿弯也好奇这件事,便歪着脑袋静静地听王有才怎么说。 王有才找了个石凳自顾自坐下来,没个正形地翘起了二郎腿,随意说道:“两桩事,第一桩,当初皇帝老子家的娃出生的时候,面相都是你去看的吧?说说别院里那位怎样……” “他怎样不怎样的,与你个老神棍有何关系?”方丈在王有才对面坐下,招招手让阿弯也过来坐。 “老子说不准能救他的命,怎么也得看看他会不会大富大贵吧?” 看面相这事,阿弯也头一回听说,于是便和王有才一道眼巴巴地等着方丈的回答。 方丈沉吟了许久,终究是叹口气,吐出一句偈语,道:“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万法皆空,唯有一心。” 方才还咋咋呼呼的王有才,顿时安静了。 阿弯不太听得懂偈语,但是好歹也跟着言怀瑾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光听字面意思也能理解一个大概,至少说明言怀瑾和王有才所提的大富大贵没有什么关系,即便在阿弯看来他的身份本就足够贵重,又何须什么富贵。 “嘿,真是难为了这样一个人才,倒叫那妇人得意了。”王有才捻捻胡须,脸上神情莫辨。 “人生际遇变幻莫测,命数之说也未必就是绝对,兴许就有什么造化也未可知。”方丈摇摇头说道。 “这话我信,但是老秃驴你看了这么多年,多少也看出来那位是合了这道偈语的吧?否则也不会说出来了……” 方丈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遂问道:“那第二桩事呢?” 王有才闻言,指了指阿弯,道:“就是这个小丫头了,你觉得怎样?” “呵呵,”方丈看着一脸茫然的阿弯,忍不住笑出了声,“那当然是个好孩子了,她的名字啊,还是我起的呢。” 说完就将当年捡到阿弯的经过说了,那天不知为何方丈想出去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泸月庵的月洞门那,起先因为天色有些暗也没留意,慢慢就发现草丛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晃动,凑过去一看,竟然是个小婴儿,不哭不闹地抓着脖子上的长命锁在张牙舞爪地玩,看到方丈过去,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歪脑袋看他。 那时候的月光照在婴孩纯净无垢的眼眸中,汇聚成白皙的耀耀荧光,叫方丈记到今日。 “一转眼,也长这么大了。”方丈不禁感慨道。 “你这老秃驴,”王有才却很是不解风情地打断了方丈的怀旧情绪,“从来也没见对什么人这么亲切的,对她倒是挺好。”说完想了想又转头问阿弯道,“我听秋涵宇那傻小子说,你在跟着他学医?” 阿弯便眨眨眼,道:“秋哥哥说了,他那不算教我,就是领我入个门,别的还要等医圣大爷来定夺。” “他能说得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才有鬼了!”王有才毫不留情地揭穿了阿弯给秋涵宇脸上贴的金,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道,“他肯定叫你等着来给我拜师就是了。” 阿弯也不否认,笑嘻嘻地点了点头。 王有才撇了撇嘴:“收你当我第三十八号小徒弟是没什么问题,我听那傻小子说你也确实有那么点天份,但是丑话可说在前头了啊,要学医,起码要跟着我在外行医五年,这风餐露宿,可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吃得消的。你别看秋涵宇那么傻,从前在家里也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跟着我出去没少哭鼻子,当然了,他前面那三十六个师兄师姐也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想想清楚啊?” 阿弯愣了愣,想的却是别的事:“你要是走了,那我家公子的毒怎么办?” “哎,那小子的毒我在北边已经研究好几年了,心里大概有个眉目,只是时间且有得耗,顺便还要寻几味药材,没个七八年的搞不定,用不着我在这守着,这回也就是过来先看看他的情况,给他换换方子别等不到时候撑不住了,岂不是砸了老子的招牌?”王有才挥挥手,很是轻松地说。 阿弯的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她还牢牢记着秋涵宇当初说的话,他说他师父医圣老人家手头有解毒的方子,却一直没有参透,需要先给言怀瑾调养起来。 她原本以为这一次王有才过来是因为有了解药,这样听下来才知道,他定然还不曾将那方子搞清楚,只是担心言怀瑾的身体,所以先过来看一看。 一时之间她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担忧,再想想王有才方才说要在外行医五年的事情,想也不想就摇了摇头,道:“那不成的,我得守着公子。” “嘶——”王有才牙酸似的吸了一口气,转头对着方丈道,“老秃驴,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叫人特别讨厌的酸臭味?” 方丈呵呵一笑,懒得理他。 好在王有才也不需要他搭理,听到了阿弯的回答便站起身来:“行了,老子知道了,你离不开那小子呗?想当年老子也是经历过这种事的人,哪能不懂呢?好,走了走了,去给那小子把个脉叫你安安心,唉,谁让老子这么有能耐呢,也怪烦的……” 说完,也不知在琢磨什么,冲着方丈眨了眨眼,忙不迭地就拉着阿弯又回了别院。 第34章 两个人回到别院的时候, 正巧言怀瑾也已经起身用完了早膳, 阿弯便带着王有才径直往正屋里去。 清晨时分的言怀瑾看上去有些懒懒的, 坐在榻上拿手撑着头,仿佛不太想说话似的, 对着王有才点了点头,道:“见过医圣,久仰大名。” 王有才也不客气,随意拱了拱手就在下首的圈椅里坐了,还老实不客气地将素梅先前准备的茶倒了一杯喝起来,边喝边说道:“我要再不过来,小丫头怕是要拿碾子把我碾过来了。” 言怀瑾看看站在一旁的阿弯,抬了抬下巴叫她坐到窗边的榻上去, 见她听话地坐过去,并且顺手吃起了放在那的点心后,才转过头来对王有才说道:“这几年有秋大夫开的药, 倒是觉得不打紧。” “年轻真好啊, 身子骨还扛得住。”王有才感慨了这么一句, “我也不和殿下绕弯子,先前手头那解药方子是在北边偶然得的, 真假难辨, 且我细细看了,当真没看懂, 你这个毒我昨日看了我那傻徒弟的脉案,又怀疑是穿云香又觉得不像, 总之蹊跷得很,今日我先给你施一次针,这些日子观察观察情况,再给你写个调养方子还让那傻徒弟帮你调理着,等我再去一趟北边仔细琢磨琢磨的……” 言怀瑾听了这话,脸上倒也没什么明显失望的神色,只坐直了身体,将手腕露出来摊在了桌上,好叫王有才诊脉。 王有才照例掏出那方干净得不像样的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手指,再搓搓热,就搭上了言怀瑾的腕。 半晌,他沉吟道:“看来老子教出来的徒弟,果然还是有几把刷子的嘛,老子可真厉害!” 阿弯就“噗”地一下笑出了声。 王有才白她一眼:“笑什么笑!你家殿下这身子骨可调养得挺不错,虽然寒毒还残留在体内,却把影响降到了最低,老子再扎上两针,保管他平日里就和旁人无异,信不信?” “信信信,您快扎!”阿弯当即就点头了。 言怀瑾倒也没说什么,看着面色淡淡地,却十分配合王有才的吩咐,将袖子捋起来由得他取出一根根金针,轻手轻脚地缓缓扎进各处穴位。 起初还没怎样,当王有才将第二十六根针扎进言怀瑾耳后时,他忽然倒吸一口气,整个人都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紧皱的眉间渗出一颗颗冷汗。 阿弯知道,言怀瑾素来很会忍,这定然是痛极才有的表现。 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点心了,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言怀瑾的手很大,也很冷,就像三九天湖面上结的那些冰一样,阿弯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这么冷的时候了,她用自己的掌心细细摩挲他的手指,想让他感受到一丝温暖之意。 却也没什么效果,一直到最后王有才拔出金针,往言怀瑾嘴里塞了个药丸为止,他都维持着这样一副又冷又痛苦的神情。 直看得阿弯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王有才这一次针灸的时间颇长,即便是言怀瑾如今身体被调理得不错,也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王有才便急匆匆去找秋涵宇商讨后续的药方。 只剩下阿弯一个人,低着头闷闷不乐地往外走去。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膳房门口,习惯性地走进去想帮着素梅准备午膳。 素梅正在切南瓜,把南瓜切成薄薄的一片,平铺在桌上,黄澄澄的铺了一桌很是好看。 先前素梅赶到言怀瑾面前告了一状的事情除了言怀瑾没有旁人知道,阿弯自然也无从得知,但是从言怀瑾的话语中阿弯也能想到,素梅定然是先说了什么,只是阿弯觉得是因为素梅不喜欢王有才才会有此举动,虽然心里难免有些不舒坦,倒不会因此与素梅有了隔阂。 而素梅见到阿弯走过来,眼神难免闪了闪,她自家做了一些心虚的事,偏偏又因为对人生际遇的感悟心中十分煎熬,就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阿弯。 好在阿弯也没有发现素梅的异样,一脸坦然地走过去问道:“素梅姐姐,今日做什么好吃的?” 素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轻声回答:“烤南瓜片,不会很甜,一会儿公子醒了若是错过用膳时间,可以先垫垫肚子,你要吃吗?” “好呀!”阿弯点点头,手脚麻利地就帮起忙来。 等南瓜片一片片铺好了塞到灶膛里去烤的时候,满屋子都飘着一股香香甜甜的温暖味道,阿弯忍不住眯起眼睛,这是膳房里她最喜欢的时刻,食物的香气让她有种安全感和满足感。 这么一放松,她就又想起了先前王有才的话,便将早上王有才想要收她为徒且要带着她离开这里的事情说了出来,想听听素梅的意见。 素梅闻言,正在擦桌子的手猛地一顿,眼中也多了几许光彩,反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自然不想离开的。”阿弯摇摇头,“可是……看到先前公子那么难受……又特别想帮上点忙,秋哥哥也说了,若真的想学医,便没有比医圣更好的老师。” 炉灶里的南瓜片略烤一烤便成了,素梅趁着烤干之前赶紧取了出来,又换了一批进去烤,烤好的南瓜片有些卷边,带着微微的湿气,素梅用筷子一片片地夹出来晾凉,顺手就捞了两片出来,一片扔进自己嘴里咬着,一片递给了阿弯。 阿弯接过还有些烫手的南瓜片,轻轻一咬,糯糯的又带一点嚼劲的口感就蔓延在了唇齿间,舒服得引出一声喟叹。 “唉,要是离开的话,我去哪里找素梅姐姐做的这些好吃的啊……” 素梅忍不住笑了一声,道:“也不过就是几年的事,难道你还不回来了?” “素梅姐姐觉得我应该去吗?” “这个嘛……”素梅斟酌道,“人总要有一技之长才能立足于世吧?你既然想学医,又有这么好的机会,不过是几年时光罢了,我们总还在这里等着你的。” 阿弯垂着脑袋,道理她自然都懂,她只是……舍不得罢了。 “更何况,”见她不吭声,素梅又接着说道,“你这些年一直都想帮上公子的忙,若是能把秋涵宇的本事都学到了,自然可以尽心尽力地给公子调理,说不得医圣一直参不透的解药方子,最后还得仰仗你呢是不是?总多一分指望的。” “我……我再想想。”最后阿弯这样说道,心不在焉地出去了。 * 言怀瑾这一觉昏睡到傍晚时分才醒,错过了午膳,素梅听到动静就赶紧端了些吃食过来,打头的就是午间和阿弯一道烤的南瓜片,简简单单的一小碟,很是好看。 闻着那甜香甜香的南瓜味,言怀瑾有些犹豫地没动手。 素梅就劝道:“公子先用一点吧,这是养胃的,刚睡醒了不合适吃别的。这南瓜片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从阿弯那个小馋猫的嘴里给省下来的。” 于是言怀瑾便不情不愿地拈起一片,问道:“她人呢?” 因为言怀瑾身体不适,午后的功课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修习,他就想把人叫过来问一问。 谁知素梅却笑道:“原本用过午膳在书房念书的,谁知道医圣他老人家过来了,风风火火地就把人给拉出去了,说是要阿弯陪他一道去山上找一味草药,别的地方都没有。” “他倒是喜欢阿弯。”言怀瑾勉强吞下那片南瓜,对阿弯受欢迎这件事倒是见怪不怪,阿弯长得讨喜,性格又开朗,还是个小话痨,跟什么人都能搭上几句话,这永山上就没有几个不喜欢她的,没见连大乘寺的住持方丈都对阿弯特别亲切么? “可不是么!”素梅眉眼弯弯地摆着碗筷,“医圣还说想要带着阿弯出去行医呢。” “嗯?”言怀瑾的手一顿,“这话从何说起?” 见他问起,素梅便趁势将王有才想收阿弯为徒,以及他收徒的规矩说给言怀瑾听。 言怀瑾却是一脸不虞地扔了手中叫人烦躁的南瓜片,冷冷吐出两个字:“胡闹。” 素梅不期然他是这样反应,便觑着他的神情字斟句酌地说道:“婢子也觉得这事听上去着实辛苦了一些,但是俗话也有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阿弯若真想要钻研这一门医术,却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原本医圣老人家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主动要收徒,多少人都求之不得呢。” 言怀瑾在听到那句“人上人”的时候忍不住嗤笑一声,道:“阿弯便是除了吃东西以外什么都不会,我也能让她做人上人,不用他王有才操心。” 是了,哪怕落到现今这步田地,还有多少人心心念念地盼着他回京,大殿下永远都是大殿下,别看他整日里闭门不出,却从来没有断了京中的联系,若真是想要做什么,只怕确实没有人能拦得住。 素梅想了想,又道:“但婢子观阿弯的模样,很是有几分心动呢。” 言怀瑾皱了皱眉:“等她回来,叫她来一趟。” 第35章 没过多久, 阿弯就跟着王有才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盖因王有才要找的草药本就不是这个季节生长的, 只他偏要见识一回,几个人翻山越岭跑了大半个山头才总算在一个悬崖洞口找到一株, 王有才不甘心远远地看着,非要想法子去采回来。 悬崖不算高,只是洞口离得有点远,王有才又是个格外惜命的,折腾来折腾去,怎么都采不到,结果脚下一滑,撞在旁边人身上, 本就几个人一同支撑着,这下全都骨碌碌滚下了土坡,个个都跟泥猴似的。 阿弯的衣裳也被蹭脏了, 却没当回事, 看着王有才那个样子哈哈大笑, 王有才许是觉得有些丢人,偏又没办法, 只好气鼓鼓地回了别院。 原本想要回去换身衣裳洗个澡, 碰上素梅正巧在院门口张望,见到阿弯的身影, 二话不说就拉着她去见言怀瑾。 言怀瑾何曾见过这般狼狈模样的阿弯,上一次只怕还是五年前在大乘寺她因为怕挨打而哭闹时候的样子, 眼看着自己精心教养着长大的姑娘一朝回到苦难时,只觉得眼前一黑,眉目就越发冷淡了下来。 “公……公子,你找我?”阿弯心里也很是忐忑,言怀瑾那么尊贵的人,她向来都是放在心尖上崇敬的,今日一身灰尘地往他面前一站,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赶紧拍了拍裙子上的泥,亡羊补个牢。 “听说王有才要收你为徒?” “啊……”不期然言怀瑾已经知晓这件事了,阿弯有一瞬间的呆滞,随后连忙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我没答应。” “为何不答应?” “因为……”阿弯脸红了红,其实她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因为什么,素梅说的都对,他们又不是就此再不相见了,别院总还在这里,只要想见,回来就行。 可是她真不想离开啊。 她在泸月庵里长到五岁,迫不得已地学会了许多察言观色和装乖讨巧的本事,每日里看着乐呵呵的,却从没有一日快乐过,战战兢兢地过着没滋没味的生活,只有和同光在山间徘徊的时候,才难得能放松心情不用多想地去度过童年时光。 直到后来遇到了素梅。 阿弯至今也觉得那一日拦下素梅的身形,多说了那么几句话,是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福气,这才能让她遇到别院里这些温暖的人们,遇到愿意为她出头,教导她长大,还纵容她做任何事的言怀瑾。 在别院生活的这五年,就像全新的人生一样,让她重新活了一次,叫她也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若是离开这里,再过几年回来,也不知还能不能重拾回这样的人生。 可是这样的心情,她不好意思说出来,怕被人觉得自己太过贪念。可不就是贪念么?贪念别院中的安逸和美好。 所以最后她张了张嘴,也还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言怀瑾看着她涨红了一张脸,难得的欲言又止,忽然就想起那年他刚把她从大乘寺里救回来,扔在榻上听他教训完素梅之后,她用不敢相信的眼神小心翼翼地问自己道:“我是不是不用再回庵里了?” 每当有所求时,阿弯总是这般如履薄冰,定然是他给的安全感还不够。 于是言怀瑾招招手,将阿弯叫到近前来,直视着她的眼眸,说道:“阿弯你须得记住,若是你想去,我绝不会拦你,若是你不想去,便是天皇老子来了,我也不会叫他带走你。懂吗?” 他鲜有说话这般粗鄙的时候,听在阿弯的耳朵里,却让她这颗谨小慎微的心,瞬间就踏踏实实地落了下来。 “公子,我若是跟着医圣大爷走了,你会在这里好好地等我吗?”她凑到言怀瑾耳边轻声问道。 她只希望,等她回来了,他还能对她这么好。 言怀瑾不禁勾了勾嘴角:“你若又像今日这般蓬头垢面,我怕是不太想见。” 阿弯就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随后又敛了敛神色,正色道:“公子放心,我在外头绝对不会给公子丢脸的,说不准还会替公子行善除恶,然后再风风光光地回来呢!” 嗯,那样太后只怕更加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将他除之后快才好。 言怀瑾不忍心打击阿弯,只好在在心里这样腹诽。 * 于是第二天,众人就都知道了,王有才准备收阿弯当他的第三十八号小徒弟,听说王有才一直在感慨自己年纪大了再多来几个也教不动,所以很有可能阿弯就是关门弟子了。 虽然也不知道上头那三十六个师兄师姐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原本王有才很是开心,精心算了个日子就准备喝阿弯的拜师茶了,但某一天午后,言怀瑾把王有才和秋涵宇叫到了书房,三个人关起门来密谈了一下午,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最终王有才从书房出来的时候一脸憋屈,看上去非常不爽。 原来,言怀瑾提了不少条件,包括每到一个城镇都要有书信回来报平安,以及在阿弯及笄之礼前必须要让她回来,还有战乱之地不可深入,甚至连秋涵宇都必须要带上一起去。 言怀瑾要求带上秋涵宇的理由是,王有才一看就不会照顾人,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阿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跟着他万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可怎么行?秋涵宇看着就妥当许多,有他跟着言怀瑾才放心。 这可把王有才气坏了,他堂堂一个医圣,就算衣食不精吧,好歹健健康康活到这把年纪还如此精神矍铄,岂不就是长寿的最好证明?怎么就连秋涵宇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都不如了? 王有才很是不服,且秋涵宇不还得留下来给言怀瑾调理身体吗?能轻易走开吗? 对此言怀瑾也没有如何与他辩驳,只是歪在榻上气定神闲地抿了一口茶,慢吞吞地说道:“我早已问过秋大夫,这回的药方本就没什么大变动,便是不喝药只怕这些年也都没甚差别。再者,你若不答应……”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王有才,“我便将你的行踪告诉太后,还要给她奉上画像,保证她一找一个准。” 这下王有才气得直跳脚! 他们言家人都什么德性啊!明知道他王有才最怕的就是被抓到凤中那个鸟不拉屎的宫里去跟着一干昏头昏脑的庸医们扯皮,偏偏拿这一点来要挟他,真真是要把老头子给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最终还是只得答应了,唉,谁让阿弯这个小徒弟这么可人疼呢。 * 最终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阿弯请言怀瑾做见证,恭恭敬敬地给王有才敬了茶,正式成为医圣的关门弟子,王有才很是满意,约定了等过完年,出了正月就带着阿弯下山。 突然之间这就变成了阿弯留在永山过的最后一年,言怀瑾吩咐素梅和三才除夕那天准备地丰盛一些,也算是给阿弯践行。 到了除夕那天,阿弯照例捧着大包小包的年礼,先去找了同光。 这些年她已经养成了习惯,逢年过节总不会落下同光的一份礼,就连大乘寺膳堂的大师傅们都与她熟悉起来,时不时还会托她从山下带点东西过来。 这一回不一样的是,她把拜师学医以及要离开永山的事告诉了同光。 同光比阿弯要大三四岁,如今也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小少年,他原本正在拆她送的东西,闻言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你……要离开这里?”他仿佛不是很相信似的,又问了一遍。 “嗯,师父说行医之人最重要就是见多识广,只困在一方天地钻研医术是不会长进的。”阿弯点点头。 因为是严冬,即便是日头最好的午间,空气也还透着些湿冷,他们俩是坐在灶间的门口说话的,背后就是膳堂巨大的炉灶散发出的阵阵暖意,而眼前却是漫山遍野的枯枝残雪。 小姑娘说话间口中有白色的雾气呼出,衬得她一张樱桃小口越发红颜,配着粉桃般的双颊,叫同光挪不开眼。 他忽然间就觉得心里什么地方堵得慌,却不明白这心绪从何而来,只觉得定然是因为从小到大一直陪伴着成长的阿弯就这样要走了,难免会有些不舍。 同光原本在家中就习惯了照顾弟弟妹妹,后来家里日子不好过将他送到山上来出家,正是一个人无依无靠迷茫徘徊的时候,遇到了和妹妹一般大的阿弯,于是隔三差五地带着她在山里转悠一番,不知为何这个心里就特别安定,他定然也是将阿弯视作了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看到她如今长大了,要去做自己的事情,要离开这个彼此熟悉的永山,心中又怎么可能没有感慨。 仿佛看出同光的情绪一般,阿弯笑着补充了一句:“没事,我和师父说好了及笄之前就会回来的。” “嗯,”同光心不在焉地应道:“那时候我可能就要正式受戒了。” 大乘寺的僧侣只要没有什么大错,到弱冠之龄便可受具足戒成为一名比丘,再也不是到处打杂的小沙弥了,需要学习更深奥的经文,并担任一部分寺院的日常事务。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受戒,因为大乘寺里有许多家中贫苦被送过来的孩子,未必全都一心向佛,到了快二十岁的时候很多人也学会了一些安身立命的本事,便会在受戒之前选择还俗,离开这里回到红尘中去摸索人生。 同光以前从来不曾过想过还俗这件事,他以为自己一直都会留在大乘寺,而阿弯也一直待在永山,生活总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可是现在想想,如果再给他几年的时间,是不是他就能够还俗后跟着她一起离开这里,至少她在外风餐露宿的时候,自己也能照顾得到…… 这些想法却是有些对佛祖不诚了,只在他心里冒了个尖尖就被狠狠地压了下去。 最终同光也只是笑了笑,道:“那你一定要早去早回。” 第36章 从大乘寺出来, 阿弯又拐了个弯去了泸月庵。 这五年里她没有再踏足过这里, 只偶尔在外面遇到了庵里从前的熟人会上去搭几句话问问近况, 知道泸月庵也没有什么大事,自从方仪走后, 念云师太就越发低调了,许多事情都交给听云师太主持,俨然是个潜心修佛的样子。 经过月洞门的时候,阿弯特意往门外的草丛看了看,想象着当年住持方丈是如何从这里头发现自己的,忍不住浮现出一些笑容。 踏进正门,看到庵里有一些比她年幼的陌生面孔,知道是这几年从山下过来的小沙弥尼, 见到阿弯轻车熟路地往里走,有心拦一拦却又有点不好意思,踌躇着在原地推推搡搡。 阿弯也不欲与她们多说什么, 横竖日后不会再有交集, 便只是点了点头, 就径直往听云师太的院子里走去。 听云师太的院子还是那般的安静,没有人声, 只有两个比丘尼在院子里守着个小锅不知在做什么。 凑近了一闻, 就闻到一股极浓的药味,阿弯当下心中惊讶, 连忙出声询问:“是谁病了?” 两个比丘尼乍然听到声音都吓了一跳,抬起头一看, 其中一人竟然就是福慧。 福慧差点没能认出阿弯来,她今日穿着一件翠绿烟纱的散花裙,一头浓密柔润的秀发梳成同心髻,发髻边攒了八宝攒珠的珍珠步摇,再配上她天生的明眸皓齿,宛如出水芙蓉一般楚楚动人,若说是哪个世家走出来的闺秀福慧是信的,若说是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娃娃阿弯,福慧当真要好好擦亮了眼睛再看看。 “福慧师姐,你看着我发什么呆呢?是谁病了呀?”阿弯见福慧傻愣愣地没有回答,忍不住出言又问了一句。 当真是阿弯,她竟已经出落得这般优秀。 但是听她这么一问,福慧也顾不上琢磨阿弯的变化了,连忙说道:“是听云师太病了,已经好些日子了,如今越发的不好,阿弯你快进去看看吧!” 阿弯闻言一惊,连忙推开了门往内屋走去。 听云师太的卧房一向收拾得十分齐整,想必福慧她们照料得也挺尽心,如今就算是病倒了也并没有一丝散乱之处。 阿弯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探头一看听云师太正睡着,几年不见她不曾想到再见面时师太会是这般模样,听云师太如今应当还不到五十的年纪,看上去却苍老瘦削了许多,脸上透出灰蒙蒙的颜色来,仿佛真的是病入膏肓。 听云师太约莫是没有睡熟,颤了颤眼皮就睁开双眼,看到趴在床边望着自己的阿弯,愣了一愣,随即嘴角微勾露出个十分浅淡的笑容,道:“阿弯来了。” 儿时熟悉的话音在耳边响起,阿弯几乎是一瞬就红了眼眶,伸手握住听云师太瘦骨嶙峋的手,一张口声音就有些发抖:“师太,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病得这般重了。” 听云师太拍拍阿弯的手背:“多年的老毛病,好不了,迟早有这一日的。” “可是……”阿弯还想说什么,猛然想起件事,抹了把眼睛站起来道,“师太你等我一下。” 说完不顾福慧等人差异的目光,拎起裙摆就向外跑去。 这么一口气跑回别院,拉起正在摇头晃脑地和三才吹牛皮的王有才就走,吓得王有才一路上都在一惊一乍地问她犯了什么失心疯敢这样以下犯上不尊师重道,恨不得要立刻将这新收的小徒弟给赶出师门去。 直到他被拖着一路冲进听云师太的卧房,看到躺在床上明显露出沉疴病体的听云师太时,才安静了几分。 “敢情你一言不合拉着我就跑,是为了这个老尼姑。”王有才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听云师太的脸色,转回头对着阿弯说道。 阿弯因为这么一通跑,自己也有些喘不过气来,歇了半晌才回道:“师父,快给师太看看吧。” 王有才一见到病患,自然是用不着阿弯提议就要上去诊治一番的,只是见着听云师太这般模样,又仔细替她把了把脉,最终还是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道:“师太这是痼疾,药石罔效啊。” “怎……怎么会……”阿弯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楞在了那里。 听云师太却像是早就知道一样,对着阿弯摆了摆手:“当年你离开这里时,我便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如今能这般早登极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莫要伤心。” 可是阿弯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流,她还不曾真正踏入行医之道,却已经要面对故人的逝去,一时之间很是悲痛。 就连行事不羁如王有才,也免不了拍拍阿弯的肩膀,安慰她道:“人有生老病死,你得学会接受啊小丫头……” 且听云师太素来性子清冷,也并不爱见她这般模样,早早地就叫福慧领着她出去了。 * 因着这件事,便是素梅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顿极为丰盛的年夜饭,三才和侍卫们又变着法地将场面整治得热闹非凡,阿弯的笑容里却始终都有那么几分勉为其难的意味。 然而别院的大家都是好意,她不能因为师太的事情辜负了这番热情。 好不容易熬过欢欢喜喜过新年的这一餐,帮着素梅收拾了碗筷沏了茶来,言怀瑾却将阿弯留下了。 他难得地取出那件许久不曾穿过的白色狐裘裹上,缩在里头对着阿弯说道:“一道守夜吧。” 阿弯有些惊讶,盖因自从来了别院之后,就从来没有过除夕守夜的事。 起初是言怀瑾的身体不好经不起这样折腾,后来他渐渐好转了,却也没有提过要守夜,每到这个时候都是由着大家伙去前院胡闹,正院这里都是早早就熄了灯睡下。 阿弯还曾经琢磨过,怎么想都觉得一定是因为大年初一起得太晚不合适,大家都会早早就开始拜年,言怀瑾便也不好意思睡懒觉,可他偏又常常起不来,只好早早睡下养足了精神,好面对第二天要早起这件艰难的事情。 可是今日,他却要和自己一起守夜。 阿弯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便学着言怀瑾的样回屋去取了一条薄毯来,顺便搬来两个炭盆,一人脚边一个,就窝在了言怀瑾身边的小榻上。 中途素梅过来看了也很是意外,想要留下来照顾言怀瑾,却被他打发了去前院看着侍卫们和王有才不要乱来,临走时神情莫测地凝视了好几次阿弯。 屋外已经是漆黑一片,只剩院子里几盏昏黄的灯在寒风中冷冷地照着,屋子里却十分暖融融,阿弯挪了个极为舒服的姿势歪着,手边是热茶点心,恨不得分分钟就要睡过去。 言怀瑾也不知打哪掏出一把折扇,大冬天的也不能拿来扇,便在阿弯迷瞪着双眼快打瞌睡的时候“啪”地一下轻敲在她额头上,道:“守夜呢,不许睡。” 阿弯觉得很是冤枉,多少年了也没守过夜,不能怪她到了点就想睡啊。 转眼又想起今日在泸月庵遇到的事情,心中的忧伤忍不住又添了几分郁气。 “听说泸月庵那位师太病了?”言怀瑾收回折扇,见她恢复了几分精神,便这般问道。 “嗯,师父过去看了,他也无能为力……”阿弯的声音发着闷,想着想着眼眶又泛出了热气,可是这时候掉眼泪也未免太不吉利,便使劲眨了眨眼。 一时间,言怀瑾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反倒是阿弯,想了想,脑袋凑过来问道:“公子,你那时候……刚刚知道自己中毒的时候,难过吗?” 她是想到,单单是知晓听云师太将要不久于世她都如此难以接受,那么当初言怀瑾甚至以为自己很快要死,岂不是更加无法承受? 言怀瑾眯了眯眼,他已经快要淡忘那时候的种种悲苦,如今想来也不过是一声长长的轻叹,趁着今日打发时间,便换了话头说道:“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要当皇帝的。周围的所有人,都帮我铺好了未来的路,每天教导我如何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嗯。”阿弯不曾听他提起过这些,便竖起耳朵认真的聆听。 “母后去世时我还很小,尚且意识不到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慢慢地,我发现自己离原先别人为我计划好的那条路,越来越远了。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慢慢地把你逼开的过程,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还会回到那条路,有时候又会被推得更远,那几年的时间里就在不断重复这个过程,而我也不得不逼迫自己,为了走回那条路付出更多的努力。直到后来,有一天我不小心中了毒,当时就昏过去了,三天后醒来时听到素梅告诉我,太后扶持着五弟登基了,而太医诊断我身中剧毒将活不过弱冠。” 言怀瑾的声音和平日里的清冷不一样,听着轻轻柔柔的,仿佛在说着什么别人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 可是阿弯就是莫名地有些揪心。 “其实我心里是有一点轻松的,总算不用再在那这条路上煎熬了,总算有了一个结果……不论好坏。”言怀瑾呼出一口气,脸上竟然有一丝笑意,“当时我想的竟然是,这辈子,总算能到外面去看看了,不用再困在宫里。” 尽管后来只是被发配到永山来,因为身体原因也不能随意出来行走,可是每当站在山巅望着周遭一览无余的风景时,他还是能感到心中的沉郁在一点点地消散在风里。 “阿弯,人都是会死的,你我也一样。你得学会在他人死前应当为他做什么,也要学会在自己有生之年去寻找想做的事。” “那公子有想做的事了吗?”阿弯就顺势问道。 言怀瑾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带了几分笑意,道:“有点眉目了,但不告诉你,等你回来好叫你吓一跳。” 阿弯便也眉眼间染上了些许笑容,点了点头,道:“好,我等着。” * 听云师太是在上元节后的某一天去世的,在那之前阿弯一反先前的固执,几乎每天都要跑一趟泸月庵,每日亲手给听云师太梳一梳头,读一卷经书。 偶尔她也会遇到如今出来主持庵中事物的念云师太,念云师太瘦了许多,脸上不再像从前那般总是挂着得体的微笑,反倒淡漠疏离地看一看阿弯,也不说什么,只唱了个喏就离开。 那段时日,听云师太的精神十分安详,见到阿弯时鲜有的慈眉善目,阿弯便也总是拿起十二分的活泼劲来讲些好玩好笑的事给她听。 后来有一天,听云师太交给她一卷自己亲手誊抄的心经,拍了拍阿弯的手背,道:“当个念想吧。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从前我也不曾多么照拂过你,莫要太记挂在心,倒成了我的因果,走不安心。” 那之后第二日的清晨,听云师太就再也没有睁开眼。 阿弯知道消息后,也没有哭,只是窝在言怀瑾的身旁抄了一整日心经,又在听云师太出殡那一天全都在坟前烧了。 她此生和泸月庵的这段缘分,只怕就了结在此了。 于是等出了正月,阿弯背起素梅给她精心准备的小包袱,随着医圣王有才以及秋涵宇下了山,一走就是五年。 第37章 五年后。 永山镇的集市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人头攒动的点心铺子, 小二正在卖力地招呼吆喝, 这时候一个灰衣灰袍的瘦削身影从旁边走过来,走到铺子门口的时候, 忽然被里头涌出来的客人撞了一下,这人一个踉跄差点就要摔倒。 小二哪能叫人在自家门口就摔了呢,赶紧上前一把托住了对方的手肘,稳稳地扶好,叫对方半点都没被磕碰道,顺便还说了句:“这位客官您当心着些嘞!” “谢谢小二哥。”对方抬起头来道谢,不期然竟然是个妙龄女儿家的声音。 吓得小二赶紧把手给撤了,天地良心他可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希望这位姑娘不要觉得自己唐突。 忐忑地抬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就愣在了那里。 这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白白净净的鹅蛋脸透着健康的粉色, 一双晴若秋波的大眼睛扑闪间顾盼生姿, 显得整个人艳若桃李, 哪怕穿着一身灰衣都遮挡不住这清丽之色,叫小二挪不开视线。 姑娘见小二傻乎乎地站在门口, 便眉眼弯弯地笑了笑, 道:“小二哥,让个道哎。” 小二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连忙让到一边好叫这姑娘进到店里去,不自觉地追着她的身影, 眼看着她在店里买了几样点心,再单独包了一份萝卜方糕,又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咱们镇上什么时候来了个这么仙女儿似的的妹子?”小二忍不住直嘀咕。 这仙女儿似的妹子,正是时隔五年回到永山的阿弯,此刻的她正站在镇子入口处有些犯愁。 这些年跟着王有才和秋涵宇几乎跑遍了大燕的各个地方,也经历了许多从前自己想都想不到的事情,眼看着五年之约快要到了,秋涵宇就带着她回到了永山镇,但他还要赶着去临近城镇的一个山庄里给那家的主人看方子,于是丢下阿弯便走了,横竖都到了这里也不担心她出什么事。 可是阿弯在琢磨,要怎么上山。 这会儿已经到了傍晚时分,若是走回山上,也不知天黑之前能不能赶到,且她一路风尘仆仆地过来,确实是在镇上借宿一晚更好,可都走到这了,却不能回想回的地方,不能见想见的人,叫她十分不甘心。 正在犹豫的当口里,就见一辆青布马车从镇子里缓缓驶了过来。 阿弯在外行走了这么久,除了医术上有所长进外,在外求生的眼光和脸皮在王有才一次次的不靠谱中得到了充分的锻炼,见到这马车离自己越来越近,忽然就两眼放光地挥着手凑了过去。 马车车辕上坐着个面色白净的小少年,仿佛很不高兴车被人拦了似的,皱着眉头打量阿弯。 阿弯也不怵他,笑语盈盈地问道:“这位小哥,是去永山吗?能不能搭个车,我坐外头就行。” 小少年从上到下把阿弯看了几个来回,转回头掀开帘子对着车里头说了几句,又很是不悦地转回来,抬抬下巴,道:“上来吧。” “哎,好嘞!”阿弯开心地应了,敏捷地往车辕上一跳,就稳稳地坐了上去。 小少年一挥马鞭,于是马车又重新“得得得得”地跑了起来,冬日里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叫阿弯忍不住一个激灵。 “这天气可够冷的啊。”总不好一路沉默,于是阿弯这话痨便开口主动搭话道,“小哥你们这会儿去山上做什么呀?到大乘寺拜佛吗?” 小少年冷冷地斜了一眼阿弯,似乎很不愿意与她聊天,又把目光挪了回去。 这就有点尴尬了。 阿弯干巴巴地笑两声,琢磨着还要不要再接再厉说两句的时候,突然从身后的帘子里头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道:“小林有些怕生,希望姑娘不要介意。这次上山,主要是为了拜访故人,倒不去大乘寺,不知姑娘上山又是为了什么呢?” 听声音仿佛是个年轻的公子,既然对方不打算露脸,阿弯也没掀帘子,只是微微侧过身答道:“公子客气了,我从前住在山上的,就在主峰下面,在外头游历了几年,如今刚回来,这不就想赶在天黑之前回去嘛,可巧有公子这趟车让我搭,不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呢!” 里头那位公子约莫也是无事可做,便顺着话头说道:“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已经能独自在外行走,在下惭愧,长这么大除了凤中还没去过多少地方,尚不知大燕的诸般景致究竟是什么样呢。” 阿弯如今也算是见多识广,像这位公子这么谦虚的说辞她也听了不晓得多少遍,知道越是身份尊贵的人就越是没有自由的道理,没见言怀瑾从前还是个皇子的时候也被困在皇宫里没有去过多少地方吗? 这话也好接,于是她就趁势笑嘻嘻地讲起了一路上的见闻。 王有才正如当初言怀瑾担心的那样,确实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常常逮着富贵人家的家眷生了病他就要想着法的狠狠讹诈一笔,等遇到穷苦人偏又分文不取地看诊,还曾给灾民们大把大把地送过银子,于是三个人这钱袋子就是时鼓时瘪,没个定数,惹得管账的秋涵宇好一阵抱怨。 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让阿弯经历许多世间人的炎凉百态,有钱时他们下馆子大吃大喝,众人对他们毕恭毕敬,没钱时他们路边摆摊风餐露宿,也曾被地痞流氓欺负,种种都在阿弯脑海中留下了鲜明的记忆。 更不要提走遍名山大川,见到诸多自然奇象时那深入骨髓的惊叹了,便是让她讲上三天三夜都讲不完,这会儿仅仅是描述了一番河婺西口丘陵上的五色梯田都讲了许久。 马车里那位公子一直饶有兴趣地听着,时不时还搭上几句话,听上去对这些很是神往,一路上两个人相谈甚欢,竟不曾冷过场。 等马车沿着山道一路驶到主峰附近,阿弯也不好意思一直赖在车上,估摸着距离别院也没几步路途了,就想叫小少年停下来,好让她跳下车自己走过去。 不想那位公子却说道:“姑娘是住在哪里的?既然已经到这里了,索性送佛送上天,将你送到家门口也好放心。” “那多不好意思啊。”阿弯推让了一番,见对方坚持要送,便也作罢,说道,“就是主峰下面那个别院,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就能看到了。” 就听那位公子低低地应了,敲敲侧壁示意车辕上的小少年顺着阿弯指的方向过去,不知为何阿弯觉得小少年的脸看上去更臭了。 不多时就看到别院的大门,阿弯脸上浮现出久违的激动神情,阔别此处五年,再回来难免有些近乡情怯,虽然每到一处她都会写信寄回来,也陆陆续续收到过不少言怀瑾的信,可是信里难免会有报喜不报忧的时候,也不知道大家如今是什么样的境况。 “吁——”地一声,小少年拉紧了缰绳,将马车停在别院门口,阿弯立刻麻利地跳下来,转头想要再次感谢对方把自己送回来的时候,却看到小少年也下了车。 小少年看都不看阿弯一眼,在阿弯诧异的注目下,淡定地从车上取出马凳,又掀开帘子,唤道:“主子。” 然后阿弯就看着帘子后面那位公子,施施然地走了下来。 那是一位身穿月白色古香缎长袍的青年,眉眼清俊,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见到阿弯的面貌时有片刻的愣怔,随后就柔和地笑了笑,道:“巧了,在下要见的故人,也住在这。” 阿弯看着他的脸庞,一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这位公子的长相,和她记忆中五年前的言怀瑾,有几分神似,那么身份也就不难猜了。 果然,当阿弯一脸迷糊地跟着他走进别院,遇到迎面走来的素梅时,就见到素梅脸色陡变,立刻就跪下行了大礼,道:“婢子拜见陛下。” “免礼了。”被称作陛下的自然就是当今皇帝言怀瑜,他面色淡淡地问道,“大哥在哪?” 素梅起身恭敬地应道:“公子现下正在书房,请陛下随婢子来。” 说完垂着脑袋看也不看言怀瑜身后的阿弯,又躬身领着他往里去了。 等其他人的身影都从视线里消失后,阿弯才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敢情她搭了一路皇帝陛下的车,还跟他聊了一路河婺的风土人情? 顿时赶紧回想一下自己有没有说什么不妥的话,可千万别给言怀瑾招祸啊。 这般想着的时候,从里头又走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圆脸小丫鬟,穿着碎花布的通袖袄,扎着两朵双丫髻,走到阿弯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笑道:“见过阿弯姐姐,素梅姐姐让我来带你进去。” 阿弯便有些稀奇,问道:“你是谁?” 圆脸小丫鬟顺手接过阿弯手上提着的大包小包的零食,边走边说道:“我叫寄月,是两年前被人牙子带过来的,一同过来的还有一个丫鬟叫书云,晚些时候也能见到,素梅姐姐这会儿正在公子那里伺候,怕阿弯姐姐没人照应,便叫我过来接一下,顺便收拾一下西边的院子给你住。” 是了,如今她已经是个大姑娘,自然不太适合继续住在言怀瑾的正院里的东厢房。 阿弯跟在寄月身后缓缓地走着,看着院子里熟悉的景致,忍不住觉得,她还不曾见到言怀瑾,已经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所带来的变化。 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第38章 阿弯在素梅安排的院子里放下行李, 看着寄月忙前忙后的整理, 没多久另一个叫书云的丫鬟也来了, 那是个看上去更沉静一些话不多的丫鬟,因为阿弯回来的突然, 谁也料不到她究竟哪日会到,因而院子里的被褥铺盖都要临时张罗,寄月和书云就有些手忙脚乱。 虽然阿弯觉得自己这几年在外头什么样的地方没有待过,便是破庙也住过两回的,不在意盖的被子是新是旧,随便和谁挤一挤凑合一晚上也没事,但是两个丫鬟坚持着素梅的交代不肯松口,她也只能由得她们去。 想了想言怀瑾此时在书房和言怀瑜见面, 自己不好打扰,也不知这一见要花多久,阿弯从包袱里翻了翻, 抱了一包素桃酥, 再找出个小荷包, 就往大乘寺去了。 趁着这时间,她来见一见同光。 如今阿弯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被她叫住传话的小沙弥红着脸不敢正视她, 连她说的话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问道:“这位施主是要找同光师兄吗?同光师兄这会儿应当在讲经堂, 我带你去吧。” 阿弯谢过小沙弥,就跟着他往讲经堂走去, 讲经堂过去是得道高僧开讲坛的地方,近几年偶尔也会邀请俗世高人过来讲演,听说隐约成了些气候,导致永山镇上聚集起了一些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士。 对此阿弯也不是很在意,走到讲经堂门口,只见里面似乎是在收拾什么会场,有一些僧人在蒲团间走动,那个小沙弥就窜进门往最上面一位背对门口的年轻僧人处走去,拉了拉他的袖子说了什么,还往等在门口的阿弯那里指了指。 然后阿弯就看到一个比记忆中长大了许多的有些陌生的同光,转过脸来望了望她。 而同光,起初第一眼没能够认出阿弯来,他本不知她近日会回来,猛一看到一位女施主在外面对自己招手,第一反应是……又有哪家的小姐来找他算姻缘了? 也不知怎么的,同光两年前跟着住持方丈下山了一次,是永山镇上的大户人家乔迁,为了攒个福气宴请了住持方丈,顺便也请他赐个吉言偈语什么的,回头自家给佛祖供起来。 那时候同光早已经从膳堂出来了,开始帮着师兄们做一些知客僧的事务,方丈一看到他就想到了阿弯,便笑眯眯地随手点了他同行,同光何曾参加过这种宴请,把他紧张得都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 席间也不知道是哪家家眷起的头,说是要请方丈帮忙算姻缘,方丈是什么人啊?哪能搭理这种事,但他一向也没什么正经,就干脆把同光推出来对付那些夫人小姐。 同光这孩子也是没见过世面太老实,既然方丈说是叫他算姻缘,他就非常认真的取了签来,对着签文一个一个地解,他解得专心,太太小姐们也听得专心,再加上他眉清目秀的本也招人喜欢,一来二去就有了大乘寺的同光小师父算姻缘特别准这样的传言,搞得同光烦不胜烦。 瞧瞧,如今他都不做知客僧了,还有人追到讲经堂来找他。 同光第一反应是皱着眉头叫小沙弥想办法把人打发走,却见到那位姑娘眉眼弯弯地冲着他笑,笑容真是……说不出的眼熟。 等他猛然间发现这人是阿弯时,竟有些挪不动脚步,不敢上前。 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天边的晚霞染红了漫天云彩,金色霞光下是少女盈盈而立的窈窕身影,尽管灰衣灰袍的看着风尘仆仆,却怎么都掩不去举手投足间的清丽姿色,叫人忍不住就一看再看。 她就顶着这样一副样貌在外行走? 同光心里不禁涌出一阵后怕,俗话总说红颜祸水,以阿弯如今出落得这般颜色,万一路途上被歹人看上了可怎么办? 其实,这就是同光想多了,毕竟阿弯不是一个人,尤其是王有才这个能人,总能变着法的把她折腾得灰头土脸,别说姿色,能看清楚是个女儿家就算不错了,也就是因为回来的一路上王有才没跟着,阿弯才有机会把自己洗得白白净净,所以她对于自个的长相是丑是美,是半点没有自觉。 还特别奇怪,同光怎么看到自己别别扭扭的? 阿弯没想那么多,开开心心地把手中的吃食塞到同光怀里:“这是我在镇上点心铺子里买的,你别嫌弃啊,虽然距离近了点,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嘛!是吧?” 同光忍不住笑了笑,阿弯还是小时候那个阿弯,什么时候过来都要带着点吃的,好像认准了别人也和她一样爱吃似的,他摇着头收下吃食,也不急着打开,带着阿弯到外头大树下的石凳上坐下,问道:“这几年你在外面还好吗?” “挺好的,见识了很多东西,有机会讲给你听。对了,这个也给你。”说着,阿弯把先前从包袱里找出来的小荷包递了过去。 同光接过掂了掂,轻轻巧巧的一小包,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打开往手中一倒,差点没有拢住。 是几颗色泽鲜亮透着光的小珠子,像珍珠却又不是珍珠,晶莹剔透十分好看。 “这是琉璃珠,在河婺看到的,不知道念珠里能不能串?要是不能,你就留着玩玩吧……”阿弯这样说道。 念珠里寻常大概不能串琉璃珠,他要这种小珠子又有什么好玩的? 虽然是这样想的,同光却攒了攒手心,没有舍得还回去,毕竟这是阿弯大老远从东边一路带回来的。 他第一次收到的,除了吃食以外的,阿弯的礼物。 * 另一边,言怀瑾的书房里,气氛却没有那么融洽。 言怀瑜进来的时候,言怀瑾正在桌案后写信,看到他时有一瞬的惊讶,却迅速地收起了神色,转过头示意前来通报的素梅出去之后,便没再说什么,继续写他的信,把言怀瑜晾在了一边。 这世间敢晾着当朝皇帝的人,只怕也就剩他言怀瑾和太后两个人了。 言怀瑜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快,反而让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少年也回避了,屋里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很是清静。 小几上有温热的茶水,言怀瑜自顾自倒了一杯,很是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品着茶,端着个笑脸观察正面无表情写信的言怀瑾,直把言怀瑾看得面色越来越冷,最后终于十分不悦地扔了手中的笔。 “大哥,”言怀瑜这才开口唤道,一如小时候,“许久不见了。” 言怀瑾自桌案后面站起身来,走到言怀瑜对面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快十年了。” “这么多年都不曾来探望大哥,是我的不是。”言怀瑜言语间也没什么架子,十分随意地说道。 言怀瑾无所谓地一晒:“你我本也没有什么相见的必要,不如说见了反而麻烦。” “这些年景川侯世子很是上进,听说已经过了秋闱,是个实打实的举人了,这在勋贵世家里可十分难得,景川侯为此激动得摆了三天宴席,直说都是大殿下教得好。” “他本就有天分,不过是被他爹惯坏了,逼一逼也就有了。”言怀瑾垂下眼帘,不置可否。 “大乘寺的讲经堂讲演,也是大哥在私下里主持的吧?听说不少学子削尖了脑袋想来听一场呢,若是能将文章给大哥看一眼得一句指点,学问上必会有大领悟。”言怀瑜继续说道。 言怀瑾不乐意搭理他了,往椅背上一靠,专心品茗手中茶盏。 言怀瑜也不需要他搭理,抬起头来又道:“今年,河婺节度使手下都护府督军常正初被贬,由原凤中户曹参军巩康盛替任,这件事……恐怕也是大哥的手笔吧?” 被贬在外的先皇嫡子干预政事,这可是一件大事。 言怀瑾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勾了勾嘴角,起身走到桌案边翻翻,翻出一沓厚厚的书信,转过头来竟然往言怀瑜身上“啪”地一摔,道:“常正初在河婺乌曲边界抢占土地强抢民女欺凌百姓的折子地方上已经上了七八封了,司礼监拒不呈报,甚至叫通政司也玩起了‘留中不发’的伎俩,我不过悄悄找由头将他贬了,已经是怕你面子上不好看,竟还好意思过来问?这些年的皇帝,你是白当的吗!”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说到最后一向冷清的他面上竟隐隐带了些怒容,对着言怀瑜很是恨铁不成钢。 言怀瑜猛地被这么一摔,也有些懵,将手中书信捡起来细细读了,笔迹经过誊抄已经看不出是何人手笔,但字字句句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地陈述了常正初在河婺所作所为的经过,应当是经过了详尽调查。 起初的惊讶之情过去之后,言怀瑜反倒笑了笑,将书信叠好放回桌案上,说道:“果然比起我来,还是大哥更适合坐上这个皇位。” 窗外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言怀瑾已经重又坐了下来,低垂着眼眸,神情越发冷淡:“那你要让给我吗?” 第39章 言怀瑜看着似乎挺好脾气, 依旧笑笑地, 道:“偶尔有这么想过, 但是……果然还是不行,我也挺想当这个皇帝的, 这么多年都努力过来了,舍不得放弃。” “嗤,就努力出个这样的结果。” “难啊,没有大哥帮我,怕是做不好。”言怀瑜放下茶盏,总算说到了一点正题。 他登基已有十年,眼看就要弱冠,迟迟还不曾大婚的原因就是因为太后不肯放权让他亲政, 原本就已经刻意将他架空不叫他接触到朝堂政事了,如今更是伙同司礼监和中书省把持朝政,在关键位置安放的都是江家一派的重要人物, 寻常要想看个请安折子以外的奏折, 都很是需要动一番脑筋。 在宫里举步维艰寻不到帮手, 言怀瑜就得在宫外下功夫,虽然凤中有一些年轻朝臣的亲信, 但终究太过稚嫩, 比起从小就在学习参政理事,即便来了永山之后也一直不曾松懈的言怀瑾来说, 实在算不得什么。 因而当察觉了言怀瑾在朝中的一些动作之后,言怀瑜不仅没有生气, 反而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地亲自到永山来,存的便是请言怀瑾出手帮助自己的心思。 言怀瑾又如何听不出言怀瑜的言外之意,他本来也不曾担心过会被猜忌,只是依旧兴趣缺缺地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许久之后才淡淡地开口道:“然而我却不想离开这里。” 一缕晚霞映入窗棱,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言怀瑜抬头看着自家大哥的侧影,不知为何竟看出几分萧索来。 这十年来他在永山的情况,起初言怀瑜无从得知,后来渐渐大了他也有一些自己的消息来源,便也了解一些,脑海里就总是忍不住想起小时候那个板着脸教训自己的大哥,当真是长兄如父,所以不自觉地就又想要依赖。 然而十年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足够改变一个人,叫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宫里。 言怀瑜抿一抿唇,不甘心地又说道:“太后仿佛注意到永山这边的动静,连派了几拨人过来,都叫我应付过去了。” “我知道。”言怀瑾点点头,“陛下费心了。若再有常正初这般的事,我会递个消息过去。” 这便够了,等于是将他手中的情报网间接提供给言怀瑜来用,对如今的言怀瑜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 这一松懈就听到院外隐隐约约传来一些人声,似乎是什么人从外面回来在向素梅和小少年轻声地搭话。 言怀瑜便想起来与他一道搭车回来的阿弯,当做个话题对言怀瑾提前这段事,调侃道:“大哥何时金屋藏娇了一个这样的妙龄姑娘,看着那般容色可不像是寻常的丫鬟啊?” 他是一心觉得阿弯是言怀瑾的什么人,听在言怀瑾耳朵里却是一声惊雷。 阿弯竟然回来了? 阿弯回来了怎么不先来见自己? 顿时很是不耐烦地打发走了言怀瑜,对多年不见的弟弟非常不留情面。 阿弯哪里知道这些事,她从大乘寺回来,还莫名其妙地被同光塞了一堆卷宗在手里,叫她带给言怀瑾,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来后估摸着言怀瑜还在院子里没走人,就回去先拾掇了一番换身衣裳,这才拿着卷宗往正院过来。 抬眼先看到的是在耳房里与小少年相对而坐喝茶的素梅。 小少年的脸色就没有好看过,阿弯跟他一路过来,也不稀奇,只拿眼去看素梅。 素梅比起五年前阿弯离开时变化不大,只是脸色有些严肃,穿着打扮也越发端庄,乍一看去说是大户人家的当家夫人只怕也有人信的。 阿弯踏进正院,素梅正巧察觉了抬头一看,顿时眼前一亮。 先前因为猛一见到言怀瑜时太过震惊,她完全没有注意旁边的阿弯究竟什么模样,只记得穿着灰扑扑的衣服仿佛和当初自己刚遇到她时没有两样,这下再一看才知道自己是大错特错。 素梅稳了稳心神,站起身来迎着阿弯过去,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笑道:“可算是回来了。” 阿弯嘻嘻一笑,掏出一方小小的锦盒,说道:“素梅姐姐,送给你的。” 素梅挑了挑眉,打开一看,是几支绢花,因为用了层层叠叠的细纱,在不同的角度光线下看颜色竟然全然不一样,很是绚丽,便是素梅在从前的世界里见惯了各种光怪陆离的东西,也觉得有几分新奇。 “这是南方那边的东西,寻常可见不到呢,我买了几支带回来。”阿弯凑在素梅耳边小声介绍着,顺口又问道,“陛下还在里面吗?他真的是陛下啊?看着真不像……” “嘘——!这说的什么话呢?”素梅低斥道,“小心叫别人听去了。陛下向来礼贤下士,出了名的平易近人,但也不是你可以随便编派的,知道吗?” “知道知道,这不是在素梅姐姐面前嘛,对着别人我可不说。”阿弯眨眨眼。 正说着就看到正屋的帘子一掀,言怀瑜一脸憋闷地走了出来,对着小少年吩咐道:“走了。” 小少年二话不说放下茶盏就站起身来往前头去牵马车,言怀瑜走到门口回头又意味深长地瞄了一眼阿弯,勾了勾嘴角。 阿弯被看得莫名,后知后觉地想着是不是也应该跪下行个礼,她还没应付过这等大人物,一时之间反应比较慢,然而一眨眼言怀瑜的身影就消失了,连素梅都没来得及行完全礼。 随后素梅就转身进了正屋去收拢茶具,听到里面说了几句什么,很快她端着茶具出来,望了站在门外不知为何有些踌躇的阿弯,笑着说道:“公子叫你进去呢。” 阿弯应了一声,抱紧了怀里的卷宗,掀开帘子进去了。 言怀瑾的正屋摆设几乎没有变化,让阿弯产生一种错觉,这仿佛是整个别院里最难以感受到时间流逝的地方,而端坐在桌案后面抬眼看着她不说话的言怀瑾,也如五年前似的,一双古潭般深不可测的双眸,冷淡地打量她,偏她就觉得格外亲切,好像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然而言怀瑾心里却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当年离开时尚且十岁,虽已有些身段却依旧是个小毛丫头的阿弯,如今穿着一件藕荷色梅花竹叶裙,石榴红的软烟罗束在腰间显得小腰不盈一握,窈窕又清丽,头上梳的是时下流行的望仙髻,垂下的几缕鬓发将一张杏仁小脸勾勒分明,从儿时就不曾变过的明眸大眼正水盈盈地凝视自己。 当真应了那句话,女大十八变。 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言怀瑜面前耍的那些威风荡然无存,只好垂下眼帘,干巴巴地道了一句:“回来了。” “嗯。”阿弯轻声应了,往前凑了几步过去,将卷宗摊开放在桌案上,说道,“同光叫我带给公子的,说是讲经堂那边请你过目的卷子。” “唔。”言怀瑾伸出修长的手指挑了挑其中的几张,有些心不在焉。 “公子,这是什么呀?”阿弯低下头顺着言怀瑾的手指看了看,似乎是做的什么文章。 “学子的文章。”他收回手指,抬起头看着阿弯道,“所以你回来了这么长时间不露面,就是去见同光了?” 这问话的语气听着不是那么愉快,阿弯眨巴眨巴眼,斟酌一番应道:“我怕路上说错了话,被陛下怪罪,就躲出去了。” 言怀瑾斜了她一眼:“有我在,你怕什么?” 阿弯便又往前凑了凑,习惯性地拉了拉言怀瑾的袖子,说道:“公子愿意给我撑腰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我也不能给公子添麻烦呀。” 话语的尾音不自觉地带了一点儿时的亲昵,眨眼间就让言怀瑾的心服帖了下来,顺势问道:“这几年在外面,过得如何?” “挺好的,师父教了许多东西,师兄也把我照顾的很好,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嘛!对了,”阿弯又想到了什么,“师父他老人家可是吩咐了,叫我一回来,赶紧给公子诊脉呢。” 言怀瑾闻言,倒也想看看阿弯究竟学得如何,便应了下来,将衣袖往上拉了拉,手腕摊开在桌案上。 阿弯从腰间掏出一方白白净净的帕子,宛如当年王有才诊脉前一样,先将手指细细地擦净了,再搓搓热,小心翼翼地搭在了言怀瑾的腕间。 言怀瑾的手腕始终比寻常人要凉一些,指下的触感如同软玉一般滑溜,叫阿弯不知为何有些不自在,几乎不敢上手去探脉搏,手指有些犹豫地摸了又摸。 而对言怀瑾来说,他能感受到的就是阿弯微烫的指尖,轻轻柔柔地在他手上挠来挠去,挠得他心里直发痒,便是再怎么外行也知道诊脉不应当是这样。 等阿弯摸了第三个来回的时候,言怀瑾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阿弯闻言一愣,傻乎乎地看了看言怀瑾,这才回过神来,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鬼迷心窍了,只好讪讪一笑,道:“……嘿嘿,公子这皮肤,保养得可真好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吹弹可破!” “……” 第40章 言怀瑾这些年身体状况还算稳定, 除了冬日里特别冷的天气以外, 其他时候发病频率并不高, 因而他也愿意出去走动走动,甚至偶尔还能在讲经堂开一两堂课, 也正是这不胫而走的一两堂课的消息,叫天下学子给激动坏了! 课上的讲义几经默写誊抄,早就被文人墨士翻来覆去地研究解读了八百遍,一致的结论就是,大殿下不愧是我们的大殿下,一卷经义讲得深入浅出鞭辟入里,难怪凤中有名的纨绔世家景川侯家的世子都能中举啊,有了大殿下这样的神助攻, 什么事情做不到啊? 更何况,世人都以为大殿下当年身体抱恙败走永山,从此就一蹶不振再也没有翻身可能了, 人家却不仅活得好好的, 还利用在永山的清静时光钻研学问, 瞧瞧这个觉悟,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 大殿下不愧是我们的大殿下啊! 大燕国千万文化人的楷模! 几年前那些曾经上过折子提议将大殿下接回凤中的朝臣们, 自然又忍不住蠢蠢欲动了起来,不过这回, 他们心中多了几分犹豫,原因无他, 只因为言怀瑜已经长大成人,且看上去也没长歪,好好辅佐着也没准能成个明君。 一边是风华绝代众望所归然而要上位就必定要有一番腥风血雨的先皇嫡子,一边是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只要成功熬死了太后就未来可期的当朝皇帝,这番取舍就远不是当年言怀瑜尚且年幼时那么容易的了。 因而朝堂之上,便十分奇异地选择了沉默以对。 这些阿弯都不知道,王有才还记恨着要带阿弯走的时候言怀瑾威逼利诱他答应的那些屈辱条款,在外行走时特意避开了所有能得知言怀瑾动向的渠道,便是言怀瑾写的信,也因为他们频繁的转移位置而常常收不到。 阿弯此刻正皱着眉头仔细分辨言怀瑾的脉象,想了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公子的身体暂时没有大碍,不过与师父说的差不多,寒毒的影响降低后,慢慢开始往腿脚转移,这之后就得注意保护腿脚了。” “嗯?”先前可没有这个说法,言怀瑾便问道,“要如何保护?” 没想到阿弯闻言先红了红脸,有些扭捏地小声答道:“师父他老人家说,不施针可不行,时日久了可能要不良于行了,他叫我先回来就是为了赶紧给公子施针。” 其实王有才的原话是:“老子觉得要是没有老子帮他治,再过几年怕是不死也要瘸啊,看他还找不找得到媳妇!” 所以这一套保护腿脚的法子,是阿弯软磨硬泡了许久才磨得王有才答应教她的。 言怀瑾倒没想那么多,原先王有才就帮他做过针灸,于是挪到小榻上捋起袖子示意阿弯过来。 阿弯返回自己屋里去取了一套金针过来,磨磨蹭蹭地做了半天准备工作之后,将其中一枚细细地捻进了言怀瑾的身体里,边干着边又说道:“施完针还要泡药的,公子若是支撑不住了可千万要跟我说呀。” 言怀瑾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因为施针的部位在手臂和脖颈以及耳后位置,阿弯为了确认清楚穴位,一直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言怀瑾的肌肤,忍不住心里又想感慨公子的皮肤真滑,同时又双颊发烫,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直跳,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言怀瑾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阿弯离着他极近,有几次几乎是贴着他的身体在寻找穴位,连呼吸的热气都能感受到,这叫他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她已经是个大姑娘。 且言怀瑾看她这般医者仁心,施针时候极为专注用心,明明是在为自己治病,自己这番胡思乱想倒显得十分失礼,便抿了抿唇压了下去。 一个念头压下去了,另一个念头又起,想到她跟着王有才在外行走,免不了要面对这种场合,顿时一张脸又冷若冰霜,心头火蹭蹭地往外冒,等到阿弯好不容易施针完毕擦了擦汗收起工具时,言怀瑾连方才的疲累和难忍的疼痛都忘了精光,只开口问道:“你在外头这几年,给人施针都是这般的?” 阿弯一愣,想了想,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瞒公子说,我学艺不太精,大多数事情都干不了,施针这还是头一回,一会儿泡药也是,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大好的,公子可要多多包涵。” 这还像话些,言怀瑾心里的气顺了,却想到原先在别院时明明王有才和秋涵宇都说过阿弯极有天分,且阿弯也并非是那种懒惰不好学的人,又怎么会学艺不精呢? “那你这几年都学了些什么?”于是他这般问道。 阿弯收拾金针的手一顿,回头看看言怀瑾,却没回答这问题,而是说道:“公子先泡药吧,一会儿我再细细说。” 泡药的过程也不似寻常那般简单。 阿弯找三才要来了一个极深的小桶,放进热水,往里撒了些事先准备好的药粉,调成微微泛黄的药水,叫言怀瑾除去鞋袜,将裤管捋到膝盖,双脚放进小桶中去泡着,与此同时还要用手不断地按压小腿部分的肌肉,一直按压到水有些凉不能再泡了才行。 这活儿有些累人,阿弯细细地讲解着王有才吩咐的要点,也算是给言怀瑾解释一番这样做的必要性和好处,好叫他不要有什么抵触的心情。 言怀瑾还真的有点抵触,阿弯就这么跪在自己脚边,额上沁出些许汗珠,一双小手跟挠痒痒似的在他腿上不断游移,就算再怎么冷情的男人也受不了,于是脸色只能越来越臭。 可巧素梅方才帮阿弯去找擦水的布巾,这会儿拿了过来,走进屋子一看阿弯的动作,还有言怀瑾那宛如冬日寒霜的脸色,脸色忍不住僵了僵。 她笑着将干布巾递过去,道:“怎么能叫阿弯做这种事,不如还是婢子来吧,横竖婢子日日伺候公子也都是做惯的,让阿弯教教婢子怎么做就行。” 听着话音是在询问言怀瑾的意思,阿弯却直接摇了摇头,一脸古怪地回道:“不妨事的,横竖施针的事旁的人也做不来,这些都只要隔一两个月做一回就行,主要还是喝药调理,不用每日里操劳的。” 开玩笑,她走前王有才特意吩咐过,若是把这施针泡药的好活计交给了旁的人来干,他就不要认阿弯这个比秋涵宇还呆头呆脑的傻徒弟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这么在意这事。 阿弯不太明白这累人的活计哪里好了,但她自认还挺聪明伶俐的,断不能在这种事上被嫌弃。 言怀瑾不吱声,素梅也不好坚持,只好点点头,放下布巾帮着阿弯将小桶里的水提了出去。 再转回来时,言怀瑾也已经收拾停当歪在了窗边的榻上,看上去折腾这么一番确实叫他体力有些支撑不住。 但还有话不曾问完,见阿弯进来,招招手叫她上前来,隔着小几坐在了自己对面。 “说吧,这几年都学了什么?” 阿弯有一瞬的沉默,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才轻轻吐出几个字:“辨毒,还有辨药。” 听到这几个字,言怀瑾的心,猛地就停了那么一拍。 寻常的医者虽然也有需要辨药的时候,但是大多数时候常用的药材也就那么一些,只要熟悉了之后这并不是一个多深奥的学问,但若是专门去钻研辨毒以及辨药,那就是极为艰难和辛苦的事情。 因为药材这东西,并非立刻就能知晓其中效用,古有神农尝百草,就是为了明确其作用,以自身做饵来反复尝试,更不要提有些寻常人不曾见识过的珍稀药材是要跋山涉水到险峻之地去亲自采摘才行的,新长出来的和采摘晾晒过后的又有许多不同,可以说是相当吃力的一件事。 且还有辨毒……言怀瑾想都不敢想其中的过程是怎样。 若只是当一个普通的医者,哪里需要懂得这么多东西,即便是医圣本人,已经算是对辨毒辨药相当感兴趣了,却也从来都没有生起过专门钻研这个的念头,不过是闲暇之余偶尔琢磨琢磨罢了。 阿弯为何会一门心思地只学这个,以至于寻常的请医问药她都顾不上学,原因再明显不过,无非就是为了给言怀瑾解毒罢了。 正如她当初打算跟着秋涵宇学习医术的初衷一样,一直以来都没有变过,她甚至摒弃了其他与此无关的内容,只专注在辨毒与辨药这两件事上,心无旁骛。 言怀瑾甚至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让她这般为自己着想。 阿弯却不知他心中的诸般感慨,坐在那里兴高采烈地讲着这几年自己的所学,还不忘提了提王有才的评价,说她当真在此道上很有灵气,长此以往下去没准也能成为个高人呢。 日头渐低,屋外有人点起了廊下的烛火,昏黄的光打在阿弯唇红齿白的一张俏脸上,叫言怀瑾看得挪不开眼。 最后只是轻声地笑着说道:“阿弯,你这个傻孩子。” 阿弯被他说得莫名,睁大了眼睛鼓鼓脸。 ……怎么师父说她是傻徒弟,连公子都说她傻,人家可机灵着呢好吗! 第41章 素梅从言怀瑾的正屋里出来之后, 在廊下发了会儿呆。 方才进去时见到的景象萦绕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脸酡红的阿弯满目娇羞地跪坐在言怀瑾脚边帮他泡药, 而言怀瑾虽然素着一张脸坐在那,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阿弯, 她读不懂那其中的意味,却能意识到他对阿弯的关注。 阿弯离开的第二年,言怀瑾就已经行过弱冠之礼,虽然他什么仪式也没有办,只是澹台进过来与他一道庆祝了半日,又去大乘寺找住持方丈下了一天棋罢了。 寻常人家这个年纪的公子哥儿,别说成亲,只怕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再不济的,屋里也有几个通房或者侍妾。 言怀瑾从不提这些事,仿佛对女人没有任何兴趣似的, 素梅曾经拐弯抹角地委婉暗示过, 都被言怀瑾无视了。 自从那年阿弯把王有才领回来后, 素梅深刻地反思了自己这些年的人生轨迹,不得不说她在阿弯身上看到的主角气息确实令她十分动摇, 然而之后阿弯就离开了。 那一阵子她有几分迷茫, 不知道自己究竟该遵循什么样的准则生活下去,每日里虽然也尽心尽力的服侍言怀瑾, 却很担心日子就这样一成不变地过下去,那么她到这里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如此苦恼思索了许多日后, 她忽然就醒悟了,便是这样又如何? 哪里都没有什么一帆风顺的事,只要结果是好的,途中有些波折又怎样,她大可以靠着自己的见识与头脑去克服,阿弯固然娇俏可爱惹人疼,但她远不会拥有自己这般的阅历,陪伴了言怀瑾这么多年,她等得起,也耗得起。 阿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没依没靠的孤女罢了,年纪还那么小,言怀瑾爱宠那就宠着吧,瞧把她给紧张的。 素梅自嘲地笑了笑,拢了拢鬓发,叫来听云吩咐道:“公子该用膳了,你去看看那道汤的火候怎样,差不多时候就盛出来吧,我来给公子摆膳。” 听云的话不多,闻言恭恭敬敬地应了声,就去了膳房。 素梅长出一口气,这些年她也不是全无准备,且先观望着吧。 * 第二天,别院里就来了个熟客,正是如今在凤中炙手可热的话题人物——新晋的举人老爷澹台进。 他本不知道阿弯已经回来了,纯粹是在凤中被各路亲戚好友骚扰到心烦,正好他娘亲要到卫津的庄子上来住一段时间,他麻溜地就收拾了包袱跟过来,能躲一时躲一时,正好还能见一见他的“恩师”言怀瑾。 澹台进来的时候,素梅正在替阿弯挑选库房里的布料,言怀瑾虽然没有吩咐,但素梅向来周到妥帖,在与言怀瑾有关的事情以外也对阿弯十分关照,就琢磨着既然回来了总要做几身新衣裳,如今既然有寄月和听云这两个丫鬟在,针线上是不愁了,可以好好从言怀瑾的私库里选几匹贡品料子。 阿弯也挺高兴,能做新衣裳总是件叫人雀跃的事,在专门存放布匹的柜子前面东看看西看看地拿不定主意,最后挑了一匹白底印花的蝴蝶纹古香缎,和一匹丁香色的金丝缠枝纹雨花锦,都不算特别名贵的材质,又十分衬她的肤色,看着就叫人喜欢。 原本她还摸了摸柜子最上头的一匹樱红色的提花烟纱织锦缎,却叫素梅给拦住了。 素梅脸色有几分为难,苦笑着说道:“这匹不行,那年河婺贡上来的统共就两匹,这还是当初元后娘娘留下的,便是当今太后手上都没有的,叫你裁制了衣服来穿,身份上不大合适。” “哦,那就算啦。”阿弯倒是没什么所谓,只想着这若是言怀瑾的娘亲给他留下的,自然是不好乱动,小心翼翼地抚平了放回去。 因而澹台进过来的时候,由三才直接引到了言怀瑾的书房,并不曾见到阿弯。 言怀瑾照例狠狠考校了一番澹台进的功课,又仔细询问他春闱准备得如何。 澹台进一双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似的,大着嗓门嚷嚷道:“我……我还得去考春闱?” “嗯?”言怀瑾睨他一眼,似乎不是很明白他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 “不是,慎之啊,你看我……堂堂景川侯世子,不愁吃不愁穿的,这辈子也没什么大抱负,能考上这个举人已经是我们澹台家祖上烧高香了,你是不知道啊,我爹如今在族里那是说一不二,想横着走就没人敢叫他竖着,连七老八十的老族长都特意跑到我家来夸我给祖上争光,也……也差不多了吧?我又不当官,还接着考春闱……做什么呀?” “不做什么。”言怀瑾淡淡地说道。 “就是嘛!”澹台进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只是是想看看你能考到多少名。”还不等他这口气喘匀了,言怀瑾又接了一句。 差点没叫澹台进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给憋死,顿时咳得惊天动地响:“我的祖宗哎,可别吧……前几年我过的……那哪是人过的日子啊……” 为了让澹台进考上这个秋闱,言怀瑾很是花了一番功夫。 澹台进这人,在读书一事上资质平平,不如说打小就是在族学里囫囵着混过来的,打他父辈开始,就没几个人好好做过学问了,反正景川侯有钱啊,号称凤中头号纨绔的景川侯本人,招猫逗狗是把好手,要他坐下来好好看一篇文章,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这样的爹教出来的儿子,自然也没什么大差别。 澹台进当年能被继后江怜雪挑中了去给言怀瑾当伴读,存的也是靠着他想把言怀瑾给带歪的心思,却没想到言怀瑾非但没有被带歪,还充分发掘了澹台进脑袋瓜中比较灵活的一面,虽然不指望他有什么大能耐,但好歹让他读进去了一些书。 所以打那年言怀瑾在永山上突发奇想开始考校他的功课开始,就存了心思想把他给好好教出来。 至于澹台进本人是不是有这个读书的意愿,言怀瑾根本不予考虑。 后来澹台进的日子就格外难过起来,阿弯走后言怀瑾就直接修书一封给景川侯,言明自己要让澹台进光宗耀祖,叫他把人送到永山来住一阵。 景川侯虽然自己不爱读书,但对于光宗耀祖这件事还是很有热情的,而且向来自诩是妥妥的大殿下党,唯言怀瑾马首是瞻,当机立断就把澹台进轰出了家门。 于是澹台进就开始在永山上头悬梁锥刺股,被言怀瑾看着背诵一篇又一篇的文章,直背得整个人都往外冒黄连水,还要听言怀瑾分析其中含义,举一反三再学着自己也做出来这样的文章。 言怀瑾教导他读书却也不是一味地填鸭,根据澹台进早年打下来的薄弱基础,因人而异地制定了几套方案,又通过近些年秋闱春闱的考题分析,抓了些重点叫他突击。 总之一来二去的结果就是,几年后澹台进脱了好几层皮,却也顺利地成为了一个举人,叫整个凤中勋贵圈子都傻了眼。 那会儿澹台进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想他们景川侯家浩浩汤汤也几十口人,哪个出去不是被人当作不学无术的纨绔来对待,虽然他们自己也不是很在乎这事吧,毕竟活得舒坦就行了谁还管那么多呢,但是能扬眉吐气叫人惊掉下巴一场,是谁都觉得开心。 更别提那之后澹台进的地位直线上升,如今他只要出门赴宴,便有的是相好的世家大族里的同辈人上来放低了姿态请教学问,不管答得出答不出,这面子上总是特别好看,更何况他竟然还都多少能答上来一点呢? 所以此刻澹台进正沉浸在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里,没想到言怀瑾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也就是说,秋闱之前那地狱一般的日子,他又得经历个一回了。 真是想想就脚软,让他忍不住声音都有几分颤抖,问道:“我说慎之啊……你觉得……我能考到多少名?” 言怀瑾撑着脑袋想了想,道:“你若能多拿出点毅力来,二甲总能有的。” “哎哟妈诶……”澹台进终于撑不住把自己摔进了椅子里,“真的假的……” 若真是能有这番造化,便是不当官,咬咬牙再熬一场,仿佛也值了啊。 澹台进正在心里视死如归地畅想未来,言怀瑾却是气定神闲,看着他道:“不急,横竖要到来年春天,还有近一年的时间准备,让我仔细想想。” “你想,你想,好好想想……” “且不提这个,这些时日你娘应当都在卫津吧?”言怀瑾换了个话题又问道。 “在,要待到秋天才回京。” “唔。”言怀瑾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桌案上敲了敲,道,“那你娘……办过及笄礼吗?” 澹台进忍不住又要把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了:“谁及笄了?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终于开窍了?” 这可是顶顶大的新鲜事,怕是全大燕国上至皇帝太后下至贩夫走卒,就没有不对此感兴趣的。 言怀瑾不稀得理他这没有正形的模样,很是不悦地抿了抿嘴,道:“不要乱说话,是阿弯回来了,该张罗笄礼了。” 第42章 作为言怀瑾唯一的挚友, 虽然是自封的, 澹台进也算打小看着阿弯长大, 没想到这一转眼,小姑娘就及笄了, 那自然也是要上心的。 当即就拍着胸脯保证定然将笄礼办得风风光光,又提议叫阿弯先跟他去一趟卫津见见他娘,大家见个面合计合计具体安排。 其实他本意也想让言怀瑾跟着一起去,一来言怀瑾在永山一待就是十年,在凤中城小霸王澹台进的眼中看来,这没病都得憋出病来,有病还不得加速嗝屁啊?再有就是趁着这个机会也试探试探朝中的反应,这些年关于要不要将言怀瑾接回凤中的议论私下里一直没有断过, 若他能走出永山,哪怕只到卫津逛一圈,没准也会惊起不小的波澜。 然而言怀瑾丝毫没有这样的想法, 不仅如此他还有点不情愿阿弯过去, 毕竟这才回来了没几天呢。 只是终究觉得笄礼是大事, 横竖阿弯住在他这又不会跑,能有景川侯夫人带着她多结识一些人总是好的。 于是勉勉强强地应了。 可怜的阿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 回了永山还没多久, 就被澹台进给拽上了马车要去卫津了。 卫津距离永山也就半日的路程,一路上澹台进津津有味地听着阿弯讲述她在外头的见闻, 顺便也聊些京中的事,两个话茬子没多久就又重拾起了当年一见如故的亲热劲, 好得快要赶上亲兄妹了。 等到走进景川侯在卫津郊外的庄子见到景川侯夫人的时候,阿弯就也没那么拘谨。 景川侯夫人庞氏是个长相圆润的娇小夫人,她娘家乃是凤中的名门望族,同样也是勋贵世家的凉城伯府,她在家中排行第六,是伯夫人的小女儿,很受宠爱,嫁到景川侯府算是高嫁,但因为与景川侯澹台茂是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两个人感情非同一般,因而也没受过什么婆家的磋磨,反而因为景川侯的爱重而越发过得舒心可意。 因为这样的环境,使得庞氏性子十分和善温婉,见到阿弯只是略略一愣,就笑眯眯地过来牵了她的手。 拜景川侯父子时常给言怀瑾写信所赐,庞氏一早便知道阿弯的存在,只是没想到她出落得这般有模样,一边感叹着言怀瑾会养人,一边十分嫌弃地打发了澹台进,将阿弯带到了自家暖阁里坐着。 “我一直想有个女儿,只可惜生了三个混世魔王竟没有一个女儿缘,真是叫人伤心,唉。”庞氏半真半假地叹着气,摸摸阿弯的头发,“来了就安心好好玩几天,笄礼的事用不着年轻人操心。” 阿弯见她如此亲切,反而有些怪不好意思的,连忙道:“叫夫人费心了。” “太见外了不是?你们家殿下叫我一声伯母,你也这么叫就行,他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和一家人没有什么差别。” 于是阿弯便乖巧地改了口:“那就谢谢伯母了。” “哎,好孩子。”庞氏最是喜欢长相伶俐可人的小姑娘,见阿弯如此听话惹人疼,高兴得什么似的。 当下就给她细细讲了及笄礼的流程和要做的准备,阿弯都用心记了下来。 “这赞者,正宾倒也不难找,你看看想找亲近的人也行,或者我舔着脸担一份也行,以你家殿下的牌面,便是要请大长公主都请得起的,只是地方要放在哪呢?若是在永山上的话,只怕就宴请不了许多人了,毕竟路途不大方便,又多是女客……”说到后来,庞氏如此问道。 阿弯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道:“我听我家公子的,多半应当是在山上的。” “嗯,也是。”庞氏点点头,“那要准备的东西还不少,这几日就置备起来,你也跟着我看看,横竖还有几个月时间,来得及。” 说完了就连忙吩咐人下去给阿弯收拾出个厢房来,还特特交代了要挑离她最近的那一处。 阿弯接触过的年长女性里,待她最亲切的也就是素梅了,然而素梅毕竟不曾为人母,在对待小孩时更多都是用平等的姿态来面对,哪里像庞氏这般,完全把阿弯当作自家儿女似的,又慈爱又亲切,还处处照顾得妥帖。 也算是个十分新奇的体验,叫阿弯心里暖融融地,就惦记着回去一定要和言怀瑾说一说,澹台进的娘亲真是十分温柔的娘亲。 于是就这样,阿弯在景川侯家的庄子上住了下来,庞氏给她列了一份笄礼需要准备的物什清单,甚至想要替她把里头的东西全都备齐了,阿弯很是不好意思叫她破费,庞氏却笑眯眯地说:“这算什么破费,比我家那几个败家爷们买个破罐子都要花上几千两银子可值得多了,你安心收着,钱花在你身上我乐意,不给那些个臭男人留。” 阿弯推辞不过,只好眨巴眨巴眼睛任凭庞氏一样样地往她屋里堆。 不仅如此,庞氏还兴高采烈地把阿弯打扮得美美的拉着她出去赴宴。 “以你家殿下那身份,如今或许是用不着,以后啊,你少不得要跟着他多掺和这些场面,跟着我先在卫津历练历练总没错,反正这些宴席来来回回就这么点把戏,你见多了就没什么。” 阿弯便有些不懂,问道:“为何以后我少不得要跟着公子去赴宴呢?” 庞氏一张白里透红的圆润小脸何时都是笑盈盈的,这会儿被阿弯一问,眼神一转忽然就琢磨出点味道来,敢情他儿子整天“大殿下家的阿弯”地叫着,叫她误会了半天,合着人家根本还没有啥关系呢,当下在心里把自己那不靠谱的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立刻改口道:“你听伯母给你分析啊,你长大了总得嫁人吧?你家殿下向来护短,他不能把你给随便低嫁了吧?这高门大户的,整日里就是这些事了,无聊得很呢……” “是……是吗?”阿弯红了红脸,嫁人的事她都还没想过呢,言怀瑾都还没娶亲,她怎么好先嫁人。 再者说,言怀瑾要是不把这毒给解了,只怕也无心娶亲,万一哪天一个不好真的咽气了,不是祸害人家姑娘嘛,听说和他同龄的澹台进都已经定亲了,归根结底还是自己要再努力努力才行。 话虽这么说,庞氏也没落下带着阿弯出去赴宴的热情。 卫津城不比凤中,本就是勋贵人家避暑才会常来的地方,气氛十分散漫,夫人小姐们在卫津也没有那么多中馈事务要处理,闲暇时也就爱办个宴会聚一聚消磨时光。 景川侯家的大名便是在凤中也赫赫有名,尤其是最近还出了澹台进这么个话题人物,庞氏在外头赴宴时就十分引人注目,她身边突然多了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姑娘的消息也传得很快。 众人起先想到的是,景川侯家的嫡次子,也就是澹台进的二弟澹台远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这姑娘会不会是入了庞氏的眼。 只可惜庞氏一口咬定了阿弯是她远亲家的侄女,众人怎么打听都问不出来她的来历,久而久之也只得作罢。 宴席间,阿弯很是谨慎,听庞氏边走边讲了一路这些世家大族的女人们之间勾心斗角的你来我往,听得她感觉很是惊心动魄,自己好不容易童年里在泸月庵锻炼起来的察言观色卖乖讨巧的小本事似乎在这些人面前都不够用啊,便有些惴惴不安地一路紧紧跟着庞氏不敢离开。 偶尔有与庞氏相熟的过来搭话她就仔仔细细地听着,观察庞氏都是怎么应对的。 这一回她们在一处临水竹亭开赏花宴,来的都是勋贵里头比较老派的人家家眷,据庞氏说,也就是有一大半的人,都在暗搓搓地期待着言怀瑾什么时候能回凤中,哪怕不回去跟言怀瑜抢位子,只要还能回到京城,就已经够叫他们高兴的了。 因而在这宴席上,庞氏还算受欢迎,有个像是主人家的被唤作余北侯夫人的长脸妇人,趁着大家都去品评一株稀罕绿牡丹的时候凑到了庞氏的跟前。 她先是看了看一旁专心致志地吃着桂花糕赏着景的阿弯,捅捅庞氏悄声道:“听说你家文远前些日子又去探望大殿下了?” “是啊。”说起这个,庞氏还是比较舒心的,总算这个儿子被言怀瑾给掰回来了,没像他老子一样除了败家啥都不会,“他一向敬重大殿下。” “切,他前脚刚从永山回来,后脚你身边就带着自家‘侄女’了,我要是猜得没错,这位和你家老二八竿子打不着,只怕是和大殿下脱不了关系吧?” 庞氏与这位余北侯夫人在闺中时就十分交好,闻言微笑着睨了她一眼,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再多嘴一句,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余北侯夫人翻了个白眼,庞氏就招招手将阿弯叫过来引见,阿弯甜甜地行了礼,余北侯夫人越发觉得自己猜的没错,但正因为这样她就更要重视了,于是果断撸了腕子上的翡翠镯子送给做见面礼。 阿弯这些时日也知晓了一些贵夫人们的习惯,便大大方方地接过来道谢,坐在边上听她们闲聊。 余北侯夫人见阿弯在旁,自然不好重提方才的话题,便又与庞氏说道:“说来,你听说了江家的事吗?” “江家?哪个江家?” “还能是哪个?就是太后娘娘的娘家呀!” 嗯嗯?这下连阿弯都把耳朵竖起来了,害过言怀瑾的人她可不能不关注! 第43章 庞氏却是挑了挑眉, 道:“你是知道的, 我一向不待见他们家。” “说得好像我待见似的, 这不是知己知彼嘛!”余北侯夫人很是不屑地挥了挥手,“你不知道, 自从你家文远出息了之后,那边很是坐不住,更何况你家老爷还逢人便说是大殿下教导得好。” “便是不说又怎样,世间谁不知道我家文远和大殿下的交情,要我说就是该说,嚷嚷出来了对方还有几分忌惮,否则世人都把大殿下给忘了,她悄没声地再来下一次毒手, 哭都没处哭去!” “总之这回,他们家从旁支里寻来了许多适龄女孩,我瞧着啊, 这打的主意, 要么是陛下, 要么……就是大殿下了。” 庞氏闻言,不禁转头瞟了一眼阿弯, 随后轻笑道:“他们想得倒美。” “可不是嘛!”余北侯夫人很是认同, “只是大殿下如今年岁也大了,太后娘娘终究是他的嫡母, 按说婚姻之事本就应当听从父母之言,若太后娘娘铁了心的就这么定下来了, 大殿下固然可以不从,只是面子上定然不好看啊……” 庞氏后来没有再说什么,一路思量着回府之后就把自己那倒霉儿子给叫过来,关起门询问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后又将阿弯给唤了来。 彼时澹台进刚与庞氏商量完,人还没走,看到阿弯进来脸色很是古怪地打量了她半天,看得阿弯十分莫名。 庞氏还是一如既往的和蔼可亲,拉过阿弯的手叫她坐在自己身边,一边斟酌着一边问他:“我从来就想要个女儿,可惜命里没有,如今和你相处这几日下来,心中实在欢喜,我知道你自幼无父无母,若是不嫌弃,就认我做个干娘如何?也算全了我这个女儿梦了。” 阿弯一听便愣了,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要她认娘? 只是看着庞氏一番慈眉善目的小脸,她却也觉得心中有些高兴,从前还小的时候她也曾幻想过自己的娘亲是怎样,不知道是不是也像别人家一样,会将孩子捧在手心里疼爱,便是她胡闹了一些,对方也舍不得责骂。 后来有了言怀瑾,她开始觉得有没有娘亲大概也没什么,毕竟言怀瑾对她这么好,好吃好喝养着她,还每日教她读书习字,允她跟着医圣游学行医,天下只怕再寻不到第二个了。 直到这些天和庞氏相处下来,她才知道,还是不一样的。 言怀瑾终究是个男人,且是个素日里颇为冷淡不太懂得与人亲近的男人,远没有庞氏这般温柔和善,她或许没有言怀瑾那般多年来有求必应,却真正像一个长辈一般关怀照顾,手把手地教她许多女儿家该知道的事。 若是她也曾有过自己的娘亲,那定然就是这样的吧? 当下心里已经有几分愿意,只是犹豫了一番还是说道:“我得问一问我家公子的意思呢。” 这是她从小就明白的一件事,她如今的一切都是靠着言怀瑾得到的,因而做什么重要决定之前都会请示一下言怀瑾。 庞氏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点点头道:“也是应该的,这事不急。” 从庞氏那里出来之后,阿弯也没有立刻回自己屋里,而是叫住了走在前面的澹台进。 澹台进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正一脸苦大仇深地想事情,冷不防被叫住,愣了愣,道:“怎么了?” “世子哥哥,”阿弯走到他面前,神情严肃地问道,“当初我家公子中毒的时候,你在吗?” “……我在。” “那你能给我讲讲具体的情形吗……”阿弯垂下脑袋说道。 澹台进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再想想方才他娘对他讲起的宴席上的事以及后头的打算,倒也觉得合情合理,遂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跟我来书房吧。” * 先皇从前与元后何陶怡感情十分融洽,虽然还不至于到了为她散尽后宫的程度,但是事事总是要与元后商量着来,元后为人也很端庄贤淑,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谁也翻不出个浪来,再加上她自己有嫡长子傍身,教导得也用心,可以说地位那是相当稳固。 只可惜言怀瑾四岁那年,何陶怡脏腑内生了一场大病,虽说喝了药静养一段时间有所好转,但病灶终究没有除去,没能熬到冬天,在临近言怀瑾生辰的某一天撒手人寰了。 这事说起来悲痛,但却也是最最无奈的一件事,先皇悲痛之余更加重视元后留下的这个长子,请了名士大儒来教导,每日里也亲自考校功课,大有要将言怀瑾教成一代明君以慰元后在天之灵的架势。 然而好景不长,身为一个皇帝,总不能一直没有皇后,在朝臣的百般催促下,先皇最终选定了江怜雪作为继后。 元后何陶怡出生的何家,世代为官,书香门第,极为清贵,而继后江怜雪的娘家,根基不厚,祖上只出过一个贵妃和两个一品大员,勋贵不是勋贵,清流不是清流,地位有那么几分尴尬,偏偏先皇看上的就是她家这份尴尬,总觉得这样的家世会比较安分,也威胁不到言怀瑾。 但江怜雪全然不是个安分的性子,她生得美艳,自小就被当作宫妃来培养,学的全都是争宠逢迎装腔作势的那一套,一旦如愿进了宫,断没有不折腾的道理。 有时候男人就是这样,特别是上了些年纪的男人面对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妻子,明知道她在耍小心思闹脾气,却因为她姿态得体身段妖娆年轻貌美而忍不住软了心肠不忍苛责,一来二去的不但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反而连自己都渐渐被她绕了进去。 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言怀瑾的日子显而易见地不好过了起来,起初都是小事,无非是份额用度上轻慢一些,慢慢地就有些吃暗亏且说不清的陷阱,还桩桩都往先皇的逆鳞上碰,也亏得言怀瑾脑子好使,叫他避过去了几次,否则还不知要怎样被申饬。 只是这种小事慢慢积累着,也叫先皇蒙蔽了双眼,渐渐觉得言怀瑾不得他的心,想着自己和江怜雪总还会再有孩子的,到时候好好教着必定也能成材,就开始慢待起了言怀瑾。 好在言怀瑾自己十分争气,他打小饱读诗书,又受到名家指点,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文章策论,在读书人中都很受追捧,因而常常会出席些集会,为自己积攒人气的同时也增加筹码,好叫江怜雪始终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他,毕竟天下学子都看着呢,一个不好就要遭万人唾弃。 事情的急转直下,起于先皇暴毙一事。 先皇原本就有个头风脑热的毛病,多年来一直难以根治,后来年纪大了御医一直提醒要注意休养,结果某一天夜里批折子批得心头火起,一个站起身来想骂人的时候,就直挺挺地倒下了去再也没起来。 江怜雪自然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只是她本也是个比起旁人更加克制冷静懂得审时度势的,硬生生压下消息,命人启用了自己多年来一直隐藏在言怀瑾宫里的一颗暗钉,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给言怀瑾下毒。 言怀瑾便是千防万防,也料不到自家老子会突然暴毙,更不知道江怜雪做事这般未雨绸缪,一个不注意就着了道,用完晚膳当场就吐血昏了过去。 等得到消息的澹台进赶过去时,言怀瑾宫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地挤满了人,江怜雪也在其中,正似模似样地拉着言怀瑜站在言怀瑾床前抹眼泪。 那会儿先皇子嗣也不丰,除了下头三个嗷嗷待哺的,长成了的皇子也只有言怀瑾和言怀瑜两个,江怜雪对言怀瑾处处苛待,对言怀瑜倒是一直不错,想必她心思缜密,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谋划好了一切。 太医们对言怀瑾的毒纷纷束手无策,御医也下了定论只能等他自己醒,江怜雪心中一颗大石落定,装模作样地砍了言怀瑾宫里几个下人,就准备让这事落幕了,她还得好好盘算盘算扶持言怀瑜登基的事呢。 按照江怜雪的设想,言怀瑾中毒在先,先皇驾崩的消息公布在后,便是世人都觉得言怀瑾这事是她做的,也没人拿得出证据来,她大可不必担忧天下学子的唾沫星子,而言怀瑜就是健康活着的皇子中最大的一个了,尽管还是个八岁的小儿,她将其记在自己名下令其登基也成了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待事成之后,再要将言怀瑾来个伤重不治,岂不是举手之劳? 她在这头想得美滋滋,却没发现言怀瑜始终站在言怀瑾的床头看着他昏迷中的脸庞。 身为皇子,且又是自幼丧母不受宠爱的皇子,言怀瑜比旁人都要更早的晓事,他又是个敏感性子,自家大哥这般中毒一场,宫中又各种戒严,这些都意味着什么他不敢猜,却不难猜。 江怜雪料理完一切,做出一番慈母心肠,走过来拉着言怀瑜的手,说道:“瑜哥儿,走吧,让你大哥好好休息,接下来咱们要忙的事还多着呢。” 言怀瑜不想走,他想在这里守着大哥醒来,可他没有办法反抗。 最终,也只能用力扯了一把江怜雪的袖子,使劲眨眨泛红的双眼,吞下眼中泪水,一字一顿地说:“母后,我要他活。” 第44章 这个“他”是谁, 不言而喻。 也不知道江怜雪是被这句话给镇住了, 还是顾及到日后要稳住言怀瑜, 一直到将言怀瑾发配到永山为止,倒是当真不曾再对他做什么。 “其实这件事上, 太后做了什么都不奇怪,毕竟她的用心慎之心里早就有数了,无非是有输有赢罢了。”澹台进坐在书房的窗边,望着外头一株没有开花的海棠花说道,“最叫慎之寒心的,是大长公主府和何家。” 大长公主府阿弯知道,她还小的时候那个哭哭啼啼地来找言怀瑾的高仪郡主吴釉儿,就是大长公主府的嫡孙女, 这些后来素梅都说给她听过。 可是何家…… “那不是公子的外祖家吗?”阿弯很是不解。 “大长公主府是因为高仪的事,不过早几年大长公主对慎之就已经不冷不热的了,慎之心里也有准备, 关键还是何家……是啊, 明明是外祖家啊……”说到这里, 澹台进难得地叹了一口气,“按理说慎之那些舅舅舅妈, 外祖父什么的, 不应当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边吗?偏偏听说他中毒倒下了,而太后扶持了五皇子继位之后, 一大家子人都夹起尾巴关在府里,连进宫探望一下慎之都没敢, 那段时间慎之刚刚醒过来我去看他,偌大的宫殿里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只有素梅和三才忙前忙后的招呼,再就是小六趁着没人管的时候溜过去,看着真是……” 真是怎样,他没有说。 阿弯却明白的,明明是人生最低谷的时候,身边却没有一个家人的陪伴,只剩自己一个人,面对病痛的折磨和死亡的威胁,乃是世间最最最寂寥的一件事。 所以在那之后,刚刚到永山住下时,言怀瑾看着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毒还能不能解,一定是因为心中早就没有了羁绊,连生死都能看淡。 阿弯很庆幸,如今的言怀瑾已经挺过了那段时期,可她同时也很心疼,心疼得想要立刻见到他。 “世子哥哥,我想回去。”这般想的,她就这般说了。 “嗯……啊?”澹台进懵了,这不是好好地在说言怀瑾中毒的事吗? 这破丫头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肯定是言怀瑾教坏的! * 因着笄礼的准备已经告一段落了,也没阿弯什么事,且她想回别院的心情太过迫切,澹台进最终拗不过她,还是派了个车夫将她送回去。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走的时候太匆忙没有仔细检查的缘故,马车在行到永山半山腰的时候,车轴坏了一根。 车夫很是过意不去,把阿弯请下来之后说道:“对不住大小姐,这车轴我得重新固定一下,需要点时间,劳您耽误一下了。” 阿弯自然不会与他计较,想想这里离别院还有段距离,自己走上山花的时间有点久,不如还是等一等车夫好了,便走到道边的树荫底下坐着消磨时间。 此处是半山腰一处颇为宽阔的大道,偶尔也有山民三三两两的经过,阿弯也不在意,只撑着个脑袋打着哈欠看车夫忙碌不休。 忽然间,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一些动静,听上去有些古怪,阿弯顿时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往声音来处探去。 声音是从距离她这片树荫有些远的矮木丛里传来的,似乎是两个人在嘀嘀咕咕地说什么,阿弯一时好奇,看看车夫似乎还要忙一阵子,便猫着腰往那边凑了凑。 等她找到个不错的隐蔽之处蹲下来探出脑袋往那里一看,却是两个做寻常猎户打扮的男子,正一边检查手边的武器一边躲在角落里悄声地说话。 从阿弯的角度刚好可以勉强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其中有个刀疤脸的瘦高个,一边把腰上匕首取出来检查一边问身边另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汉子,道:“大哥,这趟买卖到底靠谱不?你有没有事先收好银子?” 络腮胡子拍了拍身上的短衫,低声道:“自然是收了,这种提着脑袋的活,不狠狠敲他一笔怎么行?你别说,这次这个金主看着不差钱,说多少给多少,还都是现银,稳得很。” “但我听说,那山头上住着的是个大人物啊?前几天也去探过了,护卫的人不少,听说上个月癞七那伙也去摸了一趟,叫人给直接摔下了山,惨得很。”刀疤脸似乎有些不情愿,皱着眉头跟络腮胡子抱怨。 络腮胡子却不在乎,只道:“那是他蠢,要不是大人物能找上你我这种道上数前排的?明知道人家侍卫多就别正面硬拼,咱们兄弟俩的本事可比他厉害多了……” “那倒是,金主怎么说来着?要……这样不?”刀疤脸拿手往脖子里一横,做了个刀砍的动作。 “不用,金主吩咐啊……”说着络腮胡子压低了声音在刀疤脸耳边嘀咕了几句,阿弯就听不清了。 只见刀疤脸面色有些古怪:“就这么点事?” 络腮胡子“嘿嘿”一笑,拍了拍刀疤脸的肩膀,道:“你大哥我这张脸就算了,到时候给你打掩护,老弟你可加油啊。” 刀疤脸只道:“行了,知道了,是主峰下面那个别院是吧?” 听到这句话,阿弯脸色骤变。 怎么她不过是一时兴起跑来偷听别人说话,就碰上了两个鬼鬼祟祟准备对言怀瑾不利的歹人?看这两个人的样子,要说不是太后派来的她都不信! 当即一颗心疼言怀瑾的心,就化作了熊熊怒火蹭蹭蹭地往外冒。 既然叫她碰见了,那怎么也不能让他们顺顺当当地就潜上了山,万一真的对别院做了什么,那可怎么办? 阿弯环顾四周地形,眼珠滴溜溜一转,当即便有了主意。 她从前和同光在这座山上来来回回走过不知道多少个来回,对猎户们的陷阱是再清楚不过,甚至后来她搬出了泸月庵之后,同光为了给她改善伙食,还悄悄地与她一道做了几个陷阱,叫她莫要告诉旁人知道。 仔细回想着陷阱的位置,阿弯故意露出些许身形,从草丛里一穿而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吸引对方注意。 “谁在那!”络腮胡子果然非常机警,当即低喝一声,见一团黑影往山里方向而去,担心方才说的话都被人听了去,立刻示意刀疤脸跟着自己过去看看。 阿弯一路迂回曲折地向着记忆中铺设陷阱的山腰走去,还要时不时注意身后的动静,好叫对方两个人能紧紧地追上来,拨开树枝往前飞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等到了地方巧妙地避开了几处关键地形,终于听到身后传来“噗通”“噗通”两声响,还有络腮胡子愤怒的咒骂声。 阿弯得意地一笑,总算停下了脚步,抚了抚砰砰砰直跳的心口,转回头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番。 这一处是当地有名的猎户挖的几个深坑陷阱,专门用来对付野猪的,虽然阿弯这么多年了也没能见到一头野猪,深刻怀疑永山上到底有没有这种生物,但是不妨碍她和同光顺着记号走到这里来掀开陷阱上头的草皮张望一番内里乾坤。 因此她对这几个大坑的印象特别深,人一掉下去,绝没有那么容易上来。 她小心翼翼地往陷阱那处挪了挪,心想着络腮胡子骂了半天怎么突然没声音了,别是出人命了吧? 然而就在片刻间,“蹭”地一下一道人影闪现出来,手中匕首发出寒光,定睛一看,竟然是本应掉在陷阱中爬不上来的刀疤脸! 这就是阿弯思虑不够周全了,当初她看到这个陷阱的时候还是个不足十岁的小毛丫头,自然觉得这陷阱深不可测,是个人就得老死在里面,可是对一个成年人,特别是一个武功还不差的成年人来说,真心算不上多大威胁。 刀疤脸眼看着阿弯愣在那里,目露凶光就欺了上来:“竟然是你这丫头片子在戏弄我们哥俩!” 阿弯吓得“啊”一声大叫,二话不说连滚带爬赶紧逃命! 不得不说,这些年跟着王有才在外面正经事没学到多少,逃命的本事倒有几分熟练,阿弯专捡了那弯弯绕绕的小路飞奔,不管见到啥都顺手往身后拨,能阻止一刻是一刻! 刀疤脸真是气得要死,络腮胡子摔下陷阱的时候脚给崴了,这会儿定然是追不上来,接的活就得全都着落在自己身上,偏偏这次的行动风险极大,全都被这死丫头给搅和了! 越想越气,提了一口气就运起轻功往前几个纵跃,眼看着就要追上这不知死活的丫头,定要好好剜下她一层皮来好叫她知道自己的厉害。 阿弯心中也很是惧怕,没想到刀疤脸身手这般好,自己怎么跑都甩不掉他,他手中的匕首不断往自己的方向比划,若真是被追上了还不知道下场会怎样。 等到她转过一个山崖,终于还是被刀疤脸给追上了。 刀疤脸面目狰狞,高举匕首喝道:“给我找死——!” 说完就要往下劈砍。 阿弯又如何会坐以待毙,弯腰就地一滚,双手捧起脚边的石块就照着刀疤脸的脑袋兜头砸去。 刀疤脸不妨她还有这么一手,被砸了个措手不及,登时额上血流如注,流到眼角边叫他忍不住低头要擦。 阿弯觑着他有破绽,咬着牙再接再厉随手拿起所有能拿到的石块木桩就往刀疤脸那里砸去,直砸得刀疤脸连退三尺。 刀疤脸头痛欲裂,但终究是习武之人,哪能被一个小丫头这么几下就制住,重整身形握着匕首就往阿弯胸口划了过去。 阿弯反应十分机敏,身子往后一仰,堪堪避过了匕首的刀锋。 可是她却忘了一件事,此刻他们正身在一处半山腰,身后就是山崖下的斜坡,她这般一仰,脚下没能撑住,整个人就仰倒过去,顺着山势骨碌碌地一路滚了下去。 刀疤脸抹一把脸上的血,沿着斜坡往下一看,斜坡极深又极陡,下去了怕是难上来,一时半会儿他也没寻到阿弯的身影,想着金主交代的活还没干,当下犹豫片刻,也顾不得那许多,扭头就放弃阿弯往山上赶去了。 而沿着斜坡滚了半天才摸到底的阿弯,扶着晕头转向的脑袋,是真的欲哭无泪了。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哪里,迷了路啊。 第45章 阿弯当真有些怕了。 小时候的经历叫她养成了个谨小慎微的习惯, 然而其实骨子里还是个有些冲动的性子, 平日里看不出, 一旦有了什么大事,就容易下意识地去铤而走险, 今日便是这般,在听到对方的目标是言怀瑾的时候,她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千万不能让他们靠近别院。 然而冲动的代价便是,她既没能完全阻止对方,如今又找不到回家的方向,还爬不上这个倒霉的斜坡。 阿弯有心沿着山路先随便走走看,但天渐渐黑下来, 也不知走着走着会不会就看不清路了。 仔细想想这会儿的处境,言怀瑾并不知道她今天突发奇想要回来,澹台进没看到车夫回去也只会觉得是路途遥远要耽搁一晚上, 唯一知道她在半途上不见了的只有车夫, 也不知道车夫是不是修好了车轴就傻乎乎地等在那里, 有没有发现不对劲去别院通风报信。 还要担心一下那两个歹人有没有摸到别院去了。 这般琢磨思量见,终于是月上中天, 周围黑漆漆一片了, 她只好叹一口气,在山路边的土墩上坐下来。 四周十分静谧, 只有昆虫和鸟的声音悉悉索索传来,不知怎么地, 阿弯就想到了十年前的那一个夜晚。 那时候她还在泸月庵待着,好不容易能在别院改善改善伙食,就被方仪发现了,因为她私自破戒,方仪将她关在了戒室旁边的耳房里,要叫她在里面被关上几天几夜。 也差不多就像此刻一样,就连周遭的黑暗与腹中“咕噜咕噜”的空鸣都十分相似。 只是那个时候的她,还没有离开泸月庵,还是一个不知道家在何方的,孤独的小可怜。 如今的她有家了,她的家在永山的主峰下面,那个小小的别院里,那里住着她最敬重的大殿下言怀瑾。 想起这个,就又想到了她这般火急火燎地想赶回永山的理由。 好想见他。 想现在立刻就见到他。 见到他,摸一摸他凉凉的掌心,告诉他不管曾经被多少人抛下,不管曾经度过了多少这般黑暗与孤寂的夜晚,如今的他们都不再是一个人了,阿弯会永远站在言怀瑾的身边,会努力帮他治愈好所有受过的伤。 所以这会儿……能不能来个人先找到她把她带回去呀…… 阿弯沮丧地抱着膝盖,很是愁苦于这一夜要如何煎熬,愁着愁着,便撑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阿弯——!” 她是被一声大喝给叫醒的,猛一睁开眼,看到斜坡上面不远处有几丛火把晃动,再定睛一看,火把的后面是同光和三才两个人心急如焚的脸。 啊,是同光。 不知为何,原本兴奋的心情有略略的回落,但总算有人找到自己了,还是狠狠松了一口气,用力地挥起手臂,叫道:“同光,同光,我在这里——!” 等她成功地被同光用绳索拉上去之后才知道,车夫修好了车轴没见到她的人,心里很是慌张,先自己到山林里四处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又担心是不是她已经先一步回了别院,赶紧驾着马车急匆匆地赶到别院。 言怀瑾一听到车夫说的话,立刻叫上了所有的侍卫,还命人到大乘寺请了一些僧人过来,帮着他们一起搜山寻人。 还是同光更有经验,他在山道边找到了那两个歹人最初休整的地方,以此判断阿弯定然是遇到了什么情况,再顺着林间矮木丛的痕迹,找着找着就找到了陷阱之处。 那时候络腮胡子已经脱困逃走了,因而他们只能看出有人掉下去过又有人爬上来,便顺着这个范围四散寻找可能回不去的地方,总算叫同光想起山后头可能有个斜坡,这才找了来。 阿弯见到言怀瑾时,他正披着大氅由素梅扶着站在半山腰处。 不知是不是因为熬了一夜的缘故,他一张脸蜡白,冷若冰霜地看着灰头土脸地走回来的阿弯,不需靠近都能感受到他周身汹涌的戾气。 言怀瑾眼见着阿弯好胳膊好腿地站到了自己面前,除了衣服脏了点之外哪里都没有毛病,甚至还能跨过倒下的横木,敏捷地一步跳过来,这颗悬了一整夜的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这副因为熬夜而摇摇欲坠的身子也终于支撑到了极限。 于是还不等阿弯开口说句什么,言怀瑾就猛地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 等到一阵人仰马翻后,阿弯终于帮着素梅将言怀瑾的床幔放下来时,已经是四更天了。 素梅领着阿弯一走出言怀瑾的卧房,登时脸色就变了,拧着她的耳朵就一路拖到了东厢房。 “啊,疼疼疼疼疼!素梅姐姐,我错了!我知道错了!”阿弯连忙吱哇乱叫,猫着腰乖乖被她拖走。 “你还知道错!”素梅真真是气得想打她,“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非要叫你以身犯险!你知不知道公子有多久没有发病了?好不容易调养起来的身子,就因为你这么一出,功亏一篑!便是真有歹人,你不会先回来通报一声吗?你以为就凭你,真的能打得过那些人吗?万一有个好歹……” 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阿弯原本正闭着眼睛闷头乖乖挨训,猛地听不到声音,抬头一看,素梅正红着一双眼,脸上神情分不清是愤怒还是茫然,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素梅姐姐,你怎么了……我,我真的知错了,下次一定不做这种叫你们担心的事,你别吓我啊……”阿弯不明所以,上前去拉了拉素梅的袖子。 素梅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似的,却没有了先前的架势,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没事,你先回去吧。” 阿弯不知她怎么了,想想也没多问,点点头就出去了。 她倒是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脚下一拐又去了言怀瑾屋里,然而这会儿神思不属的素梅却也没有注意到这种事。 她正在震惊于自己方才对阿弯那种发自内心的着急和气愤。 从来到这个世间开始,她就觉得如果这是一篇穿越文的话,自己一定是女主角了吧?男主角除了言怀瑾她想不到其他人,所以当年还在凤中的时候,她看吴釉儿格外的不顺眼,冷眼将她当作女配角来看待,只等着哪一天她被逼着与言怀瑾分道扬镳。 好在这个机会来得很快,几乎是刚刚来永山没有多久,不远千里追过来的吴釉儿就被言怀瑾亲自赶走了,那时候素梅面上不显,心中却十分得意,总觉得这样一来言怀瑾身边除了自己又还有哪个女人呢?更何况自己知书达理又贤淑勤快,哪个男人会不爱? 所以那个时候遇到了阿弯,她什么也没有想。 阿弯是个可怜孩子,从小被父母抛弃在泸月庵的门口,后来被不冷不热地养大,甚至不曾体会过多少来自亲近之人的关怀,每当看到她那双闪烁着不安的大眼睛,素梅心里都会一软,不自觉地被激发出母性,想要对她好一些。 只是她没有想到阿弯会成为她日后最大的威胁。 那时候阿弯随着王有才离开之前,她曾有过一段时期的动摇,只是后来下定了决心,无论阿弯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她都会努力为自己的结局铲除障碍,达到既定的目标,绝不要一辈子都屈居人下当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侍女,哪怕阿弯一时得了言怀瑾的欢心,她也早已准备了许多应对的方法来确保他身边除了自己没有更好的选择。 可是,就在刚才,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一整晚,竟然是真心实意在为阿弯担心。 如果阿弯真的遭遇了不测,难道不是正中下怀的事吗?言怀瑾定然会为此伤心不已,恰恰是自己趁虚而入安慰他的好时机,当初离开凤中来到永山的时候没能成功走进言怀瑾的心里,难说这一次会不会就成功了,难道不应该庆幸吗?为什么她会如此生气愤怒以及担忧? 她只是想起十年前的阿弯,吃力地抱着怀中的大竹篓,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笑盈盈地对自己说:“大姐姐,我叫阿弯。你可真好看。” 是不是其实在自己心里,也早已经接受了阿弯,将她当做家人一样疼爱,不管最终结局是怎样,到头来还是会狠不下心去伤害她呢? 素梅一直以为自己和这个世间的其他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是高高在上能够驾凌于他们之上的,毕竟自己一定是故事的主角,又有什么好畏惧,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和周围的人们拥有了太深的羁绊,有笑有泪,有更多她不自知的割舍不下的感情。 这样的认知叫她心神荡漾,几乎是魂不守舍地走到了库房门口,推门进去。 她还记得自己下手颇重,要替阿弯取一个消肿的膏药睡前擦一擦,否则明天耳垂岂不是要痛一天,想想就不忍心。 然而走进去刚刚掩好门,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就横到了她的脖颈间。 “别出声,否则叫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男人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如蛇吟般响起。 第46章 素梅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吓得连忙捂住了嘴以免尖叫从喉间冲口而出。 身后的男人仿佛受了一点伤, 呼吸很重, 隐隐有血腥味传来,叫素梅越发紧张。 “你就是这里管事的?”男人轻声问道。 “是……是的。”素梅颤着声答道。 “金疮药在哪?” “在……在那边柜子里。”素梅伸手往前面指了指。 “过去!”男人从身后用力一推, 推得素梅险些踉跄,几乎是扑到了柜子前。 她抬手打开柜子,但是太过害怕,几乎要握不住金疮药的瓶子,男人很是不耐烦,一把推开她,自己拧开瓶子就往伤口上撒去。 借着外头微弱的灯光,素梅这才看清, 男人长着一张刀疤脸,不知被什么人打得满脸血污,脚上也有伤, 看着形容十分狼狈。 她悄悄地往门边挪了几步, 盘算着有没有可能在对方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跑掉, 却被刀疤脸十分机警地察觉,一个反手过来就钳住了她的手臂, 痛得她几乎是立时叫出声来。 刀疤脸手中匕首一下又横到了素梅嘴边, 恶狠狠道:“小娘皮要敢再耍什么花招就别想走出这个屋子,老子横竖一条贱命, 我死了你也别想活着,懂吗?” 素梅吓得要落泪, 忙不迭点头。 刀疤脸这才略略松了手,探头看了看外头情形,道:“方才和你一起的那个小丫头,是你们主子什么人?” 素梅不知他问这个是要做什么,目光闪了闪,答道:“就是个丫鬟。” 刀疤脸嗤笑一声,匕首又往前送了送:“我看你们主子挺着急她啊?不过就是往山脚下一推,就找了大半夜,怎么?是他房里人?” “不……不是……” “嗯?”刀疤脸上下又打量一番素梅,“爷看你也穿金戴银的,看着不像寻常丫鬟,也被你们主子收房了?和那丫鬟不和?” 素梅垂下眼帘,定了定心,斟酌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谁知道那刀疤脸却全然不在意素梅说什么,伸出一只手就摸上了她的腰,嬉笑道:“别说你这腰肢还真是挺软和,也不知床上滋味究竟是如何,你们主子还挺有福气,啧……” 说着手就向下划去,还顺便捏了几把,直叫素梅全身都泛起鸡皮疙瘩来,颤抖着拼命闪躲,求饶道:“别……别,求你……” 她是真的怕,一个行差踏错只怕就要落入无尽深渊,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就遭遇这种无妄之灾。 “哼,求我?”刀疤脸贴到素梅的耳边,低声说道,“那就帮大爷把想要的东西弄到手,好不好?” “你想要什么?都好说的。” “药方。” “什么?”素梅惊讶地睁大眼。 “别给老子装傻,你们主子的药方,去给我找出来。”刀疤脸扯着嘴角笑了笑,“我知道这会儿院子里人不多,找人找了一夜,侍卫们大多都去休息了,若真是豁出爷的性命,要取你家主子这条小命也不是做不到,只是今日他走了大运,爷不杀人,爷只要药方、” 没错,刀疤脸从一开始接到的任务就是偷到药方,这远比要取言怀瑾的性命简单得多,他本就在道上是以潜入为专长的,要不是追阿弯的时候吃了亏还受了伤,要取走药方恐怕都不会惊动任何人。 如今体力不支没有办法搜寻,只能随便抓个知情的来问。 素梅直觉不应该答应,正要想办法与之周旋,刀疤脸却没了耐性,把素梅往自己身边一拉,埋头就对着她的脖子一阵猛嗅,怒道:“再给老子推三阻四的,老子就在这把你给办了你信不信!” 被陌生男人侵犯的触感叫素梅恶心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涌,终于忍不住呜咽着哭了两声,一边摇头一边死命地推开他,直道:“药方……药方就在出去左转的那个厢房里,放药的架子上面第二格抽屉就是……” 刀疤脸闻言这才松开手,摸了摸素梅的脸颊,笑道:“早这么听话多好。” 素梅已经说不出话,只希望刀疤脸快点走开。 然而刀疤脸想了想,脸色又不好起来:“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诓我?又怎么知道我前脚走了你后脚会不会突然嚷嚷起来,好叫人来抓了我?” “不……不会的……”素梅无力地小声辩驳。 刀疤脸自然不信,他上下一琢磨,忽然就伸手往素梅的衣服领子里探去,素梅几乎立刻就要尖叫出声,拼了命地扭手扭脚挣扎起来,好在很快刀疤脸就又收手出来,只是手上多了一条她原本贴着里衣系着的汗巾子。 尽管是条再普通不过的汗巾子,上面却绣了一支梅花,还描了个“素”字,怎么看这都是她的贴身之物。 刀疤脸很是得意地闻了闻那汗巾子,笑道:“爷就收下这个了,你要是敢哄骗爷,也别想有清白,要是你家主子知道你在外头偷汉子,也不知会把你怎么样……哈!” 说完推开门,看看外头没人,猫着腰三两步就窜了出去。 素梅脱了力气,沿着墙边滑坐到地上,身上还残留着被对方触碰过后留下的恶心感觉,几个深呼吸之后,终于忍不住捂着嘴无声地抽泣起来。 没过多久,天就泛起了鱼肚白,晨曦重新降临在大地之上。 哭得有些累的素梅,从地上缓缓站起身来,用力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绝对不能让言怀瑾知道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这个时代的男人,无论骨子里是保守的抑或包容的,只怕都接受不了自己的女人失贞这件事,哪怕她只是被对方摸了几下,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接触,但是对方手上有她的贴身之物,到时候无论真相如何,她必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就算言怀瑾有可能并非心胸狭窄会介意这种事的人,她也不敢去赌其中的可能。 昨天的事并没有被人看到,只要她不说,言怀瑾就不会知道,待时日一长,很多事就查不清楚了,届时自己大可以不认账。 当下要做的,却是赶紧将事情掩盖过去。 于是她拢了拢弄乱的头发和衣襟,趁着没人的时候摸回自己屋里,对着镜子细细地补了妆,遮盖起红肿的眼睛,好叫人看不出她那般哭过,又把今日穿的衣服换下来团好塞进柜子底下,这才估摸着众人起身活动的时间,推开门重新走出去,叫来听云和寄月,为言怀瑾准备早膳。 * 另一边,阿弯全然不知她离开后素梅经历的这一切,她只是回到言怀瑾的卧房,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床边。 掀开床幔一角看过去,言怀瑾正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许是因为屋里有些闷热,他将被子推到了肩膀下面,两只手臂都露在外面。 阿弯便顺势跪趴下来,看着言怀瑾那张安静而白皙的脸,也不知怎的嘴角就想上扬,心中很是柔软。 她从白天就特别想见他,想了一天一夜,然而刚见面他就晕了过去,根本还来不及好好看看,怎么能甘心就这么回房去? 想到今天独自在山里的时候,她想握一握他掌心的想法,便真的伸出手去,轻轻拉过言怀瑾略有些泛凉的手,双手摩挲着他的掌心,忍不住心满意足地在他肘边垂下脑袋贴过去。 言怀瑾是在约莫两个时辰之后才醒的。 他的身体比起从前已经好了许多,很少会出现昏睡一整天的时候,便是昨日那样的情况,略略休整一番也感觉神清气爽,正准备起身时,忽然感觉到左手有异样,仿佛有什么压在上面似的。 抬起半边身子一看,竟是趴在床边睡着了的阿弯,一只手还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掌。 少女柔软的秀发铺散开来,是触手可及的细腻,昏暗的光线里隐约可见熟睡中双颊的红晕,叫他指尖有些犯痒,想摸摸看是怎样的感觉。 手指忍不住微动,居然立刻就把阿弯惊醒了,她皱着眉头睁开眼,脑袋还有些发懵,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里,然后想起之前的一切,猛地一抬头,就对上了言怀瑾的双眸。 言怀瑾难得的面色柔和,道:“怎么睡在这里?” 阿弯也不言语,二话不说就给言怀瑾把起脉来,直到确定他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变化后,才松了一口气,趴在床边闷着声音道:“公子,我知错了。” “嗯,错哪了?” “我不该以身犯险,叫公子担忧,还害得公子又犯病了。” “你觉得自己错在这了?”言怀瑾不以为意地扯了扯嘴角,又道,“阿弯,在你心里,我重要吗?” “那当然重要了!没有公子,哪有阿弯的今天呢?”小狗腿阿弯哪时哪刻不是将言怀瑾的事情放在第一位的?这会儿自然要毫不犹豫地表忠心。 然而言怀瑾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说道:“可是在我心里,阿弯也很重要。” 不知为何,阿弯总觉得说这句话时,言怀瑾的那一抹淡笑,看上去寂寞极了。 第47章 阿弯从来不是个愚钝的姑娘, 只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言怀瑾的意思, 顿时心中也变得暖融融的, 不自觉地就往言怀瑾面前又凑了凑,很是不好意思地轻声说道:“公子, 是阿弯错了。” 说的话与先前没有什么两样,语气却截然不同,柔柔的声音仿佛一缕细丝,从言怀瑾的面上拂过,叫他抬起眼帘注视阿弯,又问道:“那你错哪了?” “我应当好好保护自己,不叫自己受伤。” “嗯。”听了这话言怀瑾的脸色才缓了几分,直起身来在靠枕上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说道,“这回就先饶了你。” 于是阿弯便高兴起来,一高兴就想起来自己还握着言怀瑾的手掌呢, 顿时忍不住拿自己的手又摩挲了两下, 又凉又滑, 很是舒服。 然而言怀瑾的一张脸早就“蹭”地一下红了,他总觉得阿弯这次回来之后特别喜欢在他身上东摸西摸的, 她都这么大个姑娘了, 到底是怎么被带坏的? 想到这里言怀瑾就很想把手一把抽回来,又有些不忍心吓到她, 琢磨一番,字斟句酌地说道:“男子的手, 你不能乱摸,男女大防不是早就教过你吗?” “哎?”阿弯抬起头,眨巴眨巴眼,“可是师父说我们行医之人百无禁忌,就应该多摸一摸才好,手感都是练出来的。” 呵,王有才。 言怀瑾在心里冷笑一声,恨不得把王有才大卸八块,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这些年……难道在外头都这么……摸别人的手?” “那倒没有的,我也不给别人看病,只给公子把脉。” “嗯。”既然这样就给王有才留个全尸吧,言怀瑾想道,又补充了一句,“那你得记住,旁的男人不光是手,哪儿你都不能碰。” 他自己就算了,横竖他心里有数,断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与她计较,也明白她一片赤子之心不会想歪,努力努力也就心如止水了,她真爱摸就摸吧,少不了一块皮。 阿弯闻言也很是乖巧地应了。 言怀瑾不放心,又说道:“比如三才,就不行。” “嗯,我晓得的。” “还有同光,更要离远点。” “嗯嗯,前几天给同光送东西的时候我可小心了,没挨着他!”阿弯赶紧汇报一下。 言怀瑾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你又给他送什么了?” “河婺那边看到的琉璃珠,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我还给素梅姐姐带了好多绢花,都是寻常地方见不到的,不值什么钱,叫他们看个新鲜就行。”阿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言怀瑾顿时就垂下了眼帘,面无表情道:“……我的呢?” “嗯?” “你给他们带了这许多东西,缘何偏偏漏了我的?”他扯扯嘴角斜了阿弯一眼。 阿弯这会儿整个人都坐在床沿上,弓着腰趴在言怀瑾的旁边,仰着脑袋看看他,又低头手中握着的他的手掌,捏捏他修长白皙的手指,鼓了鼓脸小声道:“想送来着,想给公子带个最好最好的东西,可是怎么挑都觉得不够好,拿不出手。” 言怀瑾嗤笑一声:“行了,就属你会说话。” 他原也不是真的贪图她那么点礼物,不过就是想问个心意,知道阿弯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小白眼狼也就心满意足了,伸手想点点她的脑袋,却鬼使神差地还是覆在了她柔软的发丝上。 果然青丝如绢,倾泻如墨,和他想的一样。 * 素梅推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房间里本就昏暗,床幔还只掀开了一角,阿弯的裙摆垂在了外头,看得出她趴坐在床沿,而言怀瑾靠在一边,一只手被阿弯紧紧地抓着,另一只手正挑起她散落的长发卷在指尖,两个人相对时脸上俱是一片笑意。 这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吧? 素梅脚下一顿,差点就不敢上前,怕自己坏了言怀瑾什么好事,也怕他俩真的生米煮成熟饭……想都不敢想。 还好阿弯及时看到了素梅,她心中坦荡,面上自然就没什么异样,直起身来笑眯眯地招呼道:“素梅姐姐来了,有什么事吗?” 素梅自己心中因为之前遇到的那个歹人也有些发虚,便不好多耽搁,稳一稳心神,上前隔着床幔对言怀瑾说道:“公子,大乘寺那边派人过来,说是昨日的事惊动了住持方丈,想叫阿弯过去问问情况。” 言怀瑾闻言沉吟片刻道:“知道了,我与她一道去。” 素梅脸上有片刻的惊讶,劝道:“公子的身体刚刚恢复,还是应当静养才是。” 阿弯也在一旁附和地点头。 言怀瑾却不是轻易会被人说动的性子,一旦做了决定便不爱被人质疑,顿时脸色冷了几分,不过睨了一眼素梅,就叫她住了嘴,低下脑袋应声出去准备。 等言怀瑾和阿弯带着身后不放心的三才和几个侍卫走到大乘寺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住持方丈正在大殿前的广场上打一套拳。 别看方丈这个人身材圆圆胖胖的,打起拳来倒是有模有样,身姿看着还挺矫健,动作也有那么几分韵律在,是个十分敏捷的胖子。 方丈见言怀瑾来了,便收了拳,取过汗巾抹了一把脸,示意言怀瑾和阿弯跟着他去大树荫底下的石凳上坐着。 阿弯从外头游历回来后还是头一回见方丈,方丈笑呵呵地问了问她这几年的情况,阿弯便眉飞色舞地讲了一通,方正听得也是津津有味。 等到叙旧叙得差不多了,方丈才问道:“昨日的歹人,到底是何情形?” 这事言怀瑾本也要问阿弯来着,只可惜后来发病昏睡了一夜也没顾得上,这会儿正好也听听她怎么说。 阿弯便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听到对方的谈话,又是如何引开对方,后来在对打中滚下斜坡的过程都讲了一遍。 方丈听完摸了摸自己肥厚的下巴,琢磨道:“恕老衲直言,这么明目张胆地冲着别院来的,只怕……也只有那位了吧?” “直说是太后就行。”言怀瑾很是不屑地笑了一声。 “罪过罪过,出家之人不好妄自揣测,公子听个意思就成。那公子有什么打算呢?” 言怀瑾风轻云淡地敲了敲石桌,道:“身为臣子,自然要替陛下分忧。” 方丈也不意外,这几年和言怀瑾相处下来,算是摸清楚了他的脾性,他虽然待人很少有亲近的时候,但也不会乱发火,大多数时候便是稍微越界了一些他也不会很在意,然而一旦触碰到他的逆鳞,就又是一番风景。 可以想象,这位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的殿下,这段时间怕是要在朝中给江家添上不少堵了。 方丈不过随口问问,朝中如何横竖也闹不到他头上,只是与言怀瑾如今还算投契,便关心一二,闻言顺势嘱咐道:“听说凤中如今十分剑拔弩张,公子若是去了可要千万小心。” 言怀瑾却有些不解:“我何时说要回京了?”不过就是拔掉点江家的势力,还不值得他跑一趟,说不准修书一封送到言怀瑜手上也就办妥了。 方丈闻言愣了愣,随后又想通了什么似的,笑了笑道:“是老衲想岔了。” 如此这般问询完,言怀瑾又与方丈商量一些近日里讲学的事,便带着阿弯准备回去。 不想还没走到山门,却看到同光等在了路边。 “阿弯。”看着他们一行人走进,同光出声叫道,难得的声音里有了几分拘谨。 言怀瑾停下脚步,袖着手打量他一番,又拿眼去看阿弯。 阿弯自昨晚被同光接回来之后还没和他好好道过谢,这会儿见到人了便迎了上去,道:“同光,你在这等我吗?” “嗯,有点事和你说。”同光应道,看了看言怀瑾,似乎是在征求他的同意。 阿弯便也扭头看他。 言怀瑾见这一对小儿女齐刷刷地等着自己的反应,眉峰一动,只淡淡说道:“莫要太晚回去。” 便带着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 同光将阿弯带到了后舍,久违地坐到了膳堂外头的廊下,这会儿不是饭点,膳堂里空落落的半个人影都没有,刚好适合他们叙话。 阿弯一路上已经谢了同光好几次,同光都不冷不热地应了,看上去也没见脸上有多高兴,等到坐下来后,反而从袖子里掏出个长盒子来。 长盒子上什么花纹都没有,看不出里面有什么。 同光用手抚了抚盒子的表面,也不急着递给阿弯,只道:“我记得你的生辰在秋日里,及笄礼也应当是那个时候吧?” “嗯,多半是。”寻常姑娘家都是在十五岁生辰的前后几天办笄礼,想必她也没什么可例外的。 “那个时候我可能要准备受戒的事,不能陪你过生辰,也不能观礼你的笄礼了。”同光这般道,“和从前不一样,受具足戒是寺中比丘的一件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且俗世因缘业果本就不能过多牵扯,我不好随意破戒。” 阿弯闻言有一瞬的失落,然而想想这就是同光的人生道路,是他必经的修行,自己已经受他照顾拖累他这么多年,断不可在这种事上勉强。 便歪过头很是郑重地说道:“同光,你要好好努力,早日成为得道高僧啊!” 同光的眼神一滞,其实他原本想说,若真的想要他去观礼,唯有还俗一途,然而看着面前这张明媚俏丽,眼神中不含一丝杂质的脸,又将那些话都咽了下去。 只是递过那个盒子,道:“这是我闲暇时雕的一支梨木簪子,做你及笄的贺礼。” 阿弯打开一看,木质的簪子雕刻成几朵含苞待放的花苞样式,十分小巧精致,便很是喜滋滋地收了下来。 又与同光叙了一番旧,想起言怀瑾的叮嘱,站起身来准备回去别院。 “阿弯。”冷不防同光又出口唤她。 “嗯?” 同光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昨天夜里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看到我的脸,是不是有一点失望?” 阿弯不明白他在问什么,却直觉地愣了愣,似乎回答不出来。 同光也不用她的回答,只是苦笑一声,又道:“那个时候,你想见到的是谁?” 第48章 阿弯回到别院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她有些神思不属地往自己院子里走去, 脑海里回想的都是同光的问题。 “那个时候, 你想见到的是谁?” 答案简直不用想啊,她本就是因为想见言怀瑾才火急火燎地赶回来的, 只是……同光为何突然要问呢? 而同光问起的时候,她却心里一阵发紧,不知该如何回答,踌躇了半天只觉得双颊滚烫。 同光后来并没有再说什么,只笑了笑就与她道别,搞得她一颗心悬在半空说不清楚里头是什么滋味。 快要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却看到素梅一脸焦急地迎了上来。 阿弯便暂时抛下了脑海中的异样,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素梅神情慌乱, 抓着阿弯的手说道:“你来得正好,快随我过去看看!” 于是阿弯便不明所以地被素梅带到了言怀瑾放药的厢房门口,还没推门进去, 素梅就很是紧张地低声对阿弯道:“答应我, 这事可千万别声张……” 阿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眨眨眼睛把门一推,随即就愣在了门口。 言怀瑾的药一向十分要紧, 特意选了通风和采光都不错的厢房放着, 分门别类都在架子上码得整整齐齐,每一次的分量都有严格的记录, 拿药取药都有人看着,轻易不好动手脚。 然而此刻, 厢房里的架子整个翻倒在地,药材撒得遍地都是,还有的被人踩踏过,几乎都不能用了…… “这……这怎么回事?”阿弯回来的时日还短,不曾见过言怀瑾喝药,因而甚至都不知道药材存放在这间专门的厢房里,此刻见了很是惊讶。 “今日是公子喝药的日子,我本是要过来取了去煎药,却看到门锁的锁芯被人挑了,里头是这个样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呢!”素梅叹了口气,道,“柜子也被翻乱了,连方子都没找到,还好备了几份留着,已经叫三才赶紧下山去抓药了,只是里头有几味镇上不知道有没有,万一耽搁了……” 阿弯眉头皱得死紧,踏进厢房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道:“公子如今应当是半个月喝一次药吧?” “是的,所以平日里屋子都锁着轻易不叫人进去,这事也不能让外人知道,可如何是好哦!” 素梅是真的着急,一脑门的汗,她自然知道昨夜里那个歹人过来偷取药方定然会将门锁弄坏,原本今天早早地过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自己搞一搞蒙混过关,谁知道推开门一看那杀千刀的竟然把言怀瑾的药都弄乱了,这下全然不知如何是好,言怀瑾的身体若是出了什么状况她只怕这辈子都难以原谅自己,只好装作不知情先将这事捅出来好应对,叫来阿弯也是因为她好歹在外行医了这么多年,没准就有什么办法呢? 阿弯确实有办法,她这几年潜心学习的本来就是辨药之事。 只是…… 一律微风拂过阿弯鬓角,她眯了眯眼,轻声对素梅说:“只要先把今日的份挑出来就行了吧?” “嗯,后头的怎么都有时间弄来的,便是从卫津取来也来得及。” “那就好。”她轻笑一声,“我知道了,素梅姐姐去忙你的吧,我辨药时不喜欢旁人在一边看着,会分散注意力,容易出错,找出来了我给你送去。” 素梅有些迟疑,然而架不住阿弯态度坚决,最终还是替她关好了房门,先去忙别的了。 阿弯在屋里,一步一步走近翻倒的架子,看着从里面撒出来的各式各样的粉末和丸剂,以及光看形状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各种黑色褐色根须木片,小心翼翼地拈起其中一片不曾沾上灰尘的切片。 她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轻轻地将那个切片放进了嘴里。 *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阿弯拎着一个小小的纸包出现在膳房门口。 素梅正在里面看着听云和寄月准备晚膳,一见到阿弯的身影连忙将她拉到一边,悄声问道:“好了?” “嗯。”阿弯的脸色有些苍白,抹了抹额上的汗,说道:“都在这里了,素梅姐姐赶紧给公子煎药吧。” “……你没事吧?”素梅看着她似乎很是疲倦的样子,出声问道。 “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好,这会儿我得好好睡一睡了,晚膳不用叫我,回头睡饱了我再起来自己弄,可千万别叫人打扰我啊?”阿弯露出一抹笑容,冲着素梅挥了挥手,就忙不迭地回了自己院子。 素梅听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这会儿煎药才是大事,便赶紧忙活起来。 倒是言怀瑾在用晚膳的时候没见到阿弯的身影,很是奇怪地问了一声:“她人呢?还没回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和同光在一起待了这么久也未免太不妥当,白日里刚刚叫她要注意保持距离来着呢。 素梅闻言,想想阿弯的嘱咐,便笑着答道:“早就回来了,只是说昨夜里没睡好,回屋倒头就睡了,让晚膳别叫她呢。” 言怀瑾想想也有道理,昨晚找到她的时候就快要四更天了,后来她还不乖乖休息,在自己床头趴了几个时辰,然后又被叫到大乘寺去,便是铁打的身子都要吃不消,更何况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家。 于是也没往心里去,只是嘱咐素梅记得在灶上温着些点心,防止阿弯醒来了吃不上一口热的。 然而一直到第二天用早膳时,阿弯都没有出现。 言怀瑾觉得有些奇怪,便叫来素梅问她阿弯究竟是何时回来睡下的,怎得就睡了这么久也没动静。 素梅原本支吾着不肯说,药材被弄乱这件事昨日已经叫阿弯给配好了,后头的分量她也已经吩咐了三才去补齐,旁人都不知道,若是没有人问她也就想这么蒙混着不用告诉言怀瑾,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不对? 然而言怀瑾一双眼睛素来狠辣,如何看不出素梅有事瞒着自己,问了几句终究失了耐心,撂下茶盏冷冰冰地说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不说,也不用再留下了。” 这话颇重,素梅这些年还从不曾听过言怀瑾发这么大的火,顿时吓得就跪在了地上。 只是她终究还是咬着牙不肯提及夜里曾经遇到过歹人的事,只将对着阿弯的那一套说辞拿来又说了一遍,直说得自己当真害怕起来,梨花带雨潸然泪下。 “婢子只是心中慌乱,怕被公子责备看管不利,并非有意隐瞒公子,被人闯入的事情已经交代了人去查,药材也解决好了……”说着将阿弯如何独自辨药之后要去休息的事也讲了,接着道,“所以婢子觉着阿弯定然是心神耗费极大,也不忍心打扰,想叫她好好休息……” 话还没说完,言怀瑾已经拂袖而去,只留她一人跪着向隅而泣。 * 言怀瑾直接叫了几个人跟着他去阿弯的院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半点人声都没有,言怀瑾走到阿弯房前敲了敲门,道:“阿弯,是我,该起床了。” 里头没有任何回应。 他一颗心猛地就往下沉,又用力推了推门,从里面闩上了,怎么都推不开。 只好又敲了敲,却听到里面传来什么东西摔落在地的闷响,顿时脸色一变,对着后头的人吩咐道:“砸开。” 跟过来的侍卫们平日里与阿弯关系也十分融洽,见这情景哪有不心急的,得了吩咐拼尽全力不消片刻就将门后头的门闩给弄断了。 言怀瑾却伸手拦住了要闯进去的人,摇摇头道:“都退下去。” 他还记得阿弯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断不能让这些人直闯闺房,若里头真有什么异样,阿弯既然闩好了不愿叫人瞧见,他也绝不能让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知道。 于是独自推开门进去,又迅速地从身后将门掩了起来。 阿弯的情形很不好。 她整个人都蜷在床上,冷汗一阵一阵地往外冒,双手环抱在腹间按压着勉强能缓解几分五脏六腑的痛楚,叫她痛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时而能够清醒片刻,听到方才言怀瑾在外面敲门唤她的声音。 可她不能去开门,挣扎了几次也只是将枕头摔到了地上而已。 她此刻紧紧地咬着唇,连唇边沁出的血丝都顾不得,呜呜呜,真的好疼啊! 言怀瑾怎么也没有想到走进屋来看到的会是这样一番景象,当即什么都顾不得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阿弯床前,捧起她的脑袋搁在自己怀里,就想看看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温柔的怀抱叫疼痛中的阿弯难以自制地贪恋,男人微凉的手指触摸在脸上也让她意识渐渐回笼。 “阿弯?”言怀瑾很是着急,“到底是怎么了?” 阿弯虚弱地笑了笑,轻声道:“不妨事的,再熬一熬就过去了,次次都是这样。” “次次?什么次次?你这是什么病?”言怀瑾的眉头打了快有五百二十个结,又在心里把王有才大卸了八百块,他不是医圣吗?这么久了难道看不好阿弯的这个病? 阿弯摇摇头,道:“不是病,也治不好。”她喘了喘气,“还要一会儿,好了……我再解释……好不好?” 看着她这般虚弱又无助的模样,言怀瑾一颗心都被绞得疼,当下也不忍心再问,小心翼翼地替阿弯挪了个舒服的姿势,依旧抱在怀里,什么男女大防此刻都抛在了脑后,只柔声道:“好,我在这里陪你,你放心。” 第49章 等阿弯平静下来, 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 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撑着手坐起来,猛然发觉言怀瑾还坐在自己身边, 近得只要稍稍一歪整个人就能扑在他怀里。 阿弯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想起言怀瑾说的男女大防,只觉得不是没有道理,哪能挨得这么近呢,多不好意思呀。 言怀瑾却全然顾不得什么旖旎心思,看着阿弯剧痛之后苍白的脸,仔细确认她是否还有异样,半分也不肯让到一边去。 阿弯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 勾起耳边的碎发别到后面,轻声说:“公子还记得我说过,师父夸我于辨药一道上很有灵气吗?” 王有才这话, 却不是空口白说的。 起先谁都没有发觉, 只是觉得阿弯身体特别健康, 健康到叫王有才觉得哪里不对劲的地步,问起来她确实打小也不曾有过什么头疼脑热的, 怎么看都仿佛是王有才多心了似的。 直到后来有一回, 王有才开始教她如何从药汤中分辨其中药材,因为从前都是观其形闻其味的方法学了一些皮毛, 这回正经有些深入,他便煎了一碗温补的药, 叫阿弯喝了之后好好分辨其味道,再对其中几味进行对照讲解。 阿弯知道王有才不会害自己,端起药来就喝了一大口,仔仔细细地说了自己能想到的味道,然而还没能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腹痛侵袭,整个人都痛得蜷在了地上。 王有才吓得大惊失色,想他从医这么多年,还研究了这么久的□□,自认还没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哪想到今天就着了道,于是连忙抓起阿弯的手就要诊脉,顺便还喂了一颗解毒丸给她。 然而手往阿弯脉上这么一搭,只觉得她心跳如雷脉象紊乱,全然是个没见过的情形,且服下了解毒丸之后,更是痛得满地直打滚。 这样约莫过了一两个时辰才渐渐平静下来,却也叫王有才确认了阿弯的身体就是有异于常人的地方,开始认认真真地帮她察看。 后来又经过各种各样的常识,花了快一年时间才确认清楚,虽然能夺人性命的那些毒/药不敢叫她尝试,但是许多寻常毒物对她的身体没有半点影响,不如说还能有个活血化瘀啥的功效,而正经对人有用的药材,却是入了口就不舒坦,药效越大造成的不适也越重,虽说时间一过就会跟个没事人似的好了,但是过程却有那么点煎熬,只可惜始终没找到什么法子来改善。 好在若只是偶尔小分量地尝一尝,也无非就是闹个肚子这样的程度,算不得什么,且阿弯对吃进嘴里的东西味道极为敏感,分辨起来效率很高,就很喜欢用这种方式。 王有才平日里不准她一天内将两种以上的药材入口,就怕她一个得意忘形回头再抱着肚子打滚半天,叫人看着心疼,然而昨日却是特殊情况,言怀瑾的药不是小事,一个不好就会前功尽弃,而她不过是腹痛个一天什么的,没多久就又是没事人一样了,这种事她想都不用想就会去做。 言怀瑾听完阿弯的话,一时没有说话,脸色阴沉得能往下掉冰碴子。 阿弯看着他这模样,一颗小心脏十分忐忑,拉了拉他的袖子,又补充了一句:“真的没事的!师父亲自给我看过,就只是痛一痛就好了。” 痛也不行。 言怀瑾很想这样说,却明白自己是最没有立场说这个话的人,他直觉地想到,一直以来自己都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作为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被遗弃在泸月庵门口的孤儿,很有可能阿弯所背负的身世,并不只是贫苦那么简单。 是他疏忽了,一直都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如今一想,却处处都透着不寻常。 阿弯哪里知道言怀瑾的心思已经琢磨到了她那不知还在不在人世的爹娘,只觉得他神情莫测地一直盯着自己看,看得她心里发毛,缩着脑袋又往言怀瑾面前靠靠,弯起眉眼道:“公子,别生气了呗?” 言怀瑾垂眸看着她的动作,只觉得跟个小兔子似的战战兢兢,不知怎么地也起了几分戏谑之心,故意板着张脸,不动声色地说道:“那你如何叫我消气?” “唔,我下碗面给公子吃好不好?” 这人啊,不开心的时候就该吃面才对。 言怀瑾挑一挑眉,只差没被她给气笑了:“一碗面就能打发我?” 话音刚落,就听到阿弯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两声,敢情她其实是自己饿了想吃面。 这么一来言怀瑾的脸就板不下去了,想想她从昨日晌午就没吃东西,又遭了这么大的罪,最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只好清清嗓子,道:“要我饶了这一回也不是不行,只是连着上次这都两回了,事不过三,懂不懂?” “懂懂懂。”阿弯头点得宛如鸡啄米。 “若再有下次,怎么说?”言怀瑾才不会轻易相信这个小骗子。 “就……就……”阿弯琢磨琢磨,也想不出什么来,要她对自己下狠手,她也舍不得呀! “若再有下次,我便不喝药了。”言怀瑾轻飘飘地抛下了这么一句。 “那怎么行!”阿弯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反对,很是生气,“公子怎么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你都可以,我为何不行?” “我……”顿时她又没了话,想说自己和言怀瑾怎么能一样呢,却又想起昨日里言怀瑾躺在床上时脸上那一抹寂寞的冷淡笑容,便怎么都开不了口,最后只好说道,“好,我知道了,绝不会食言的!” 言怀瑾这才满意了,拍拍她睡得乱七八糟的小脑袋,放她去找素梅寻点吃的。 ……然而素梅还在正屋里跪着。 阿弯走进正屋时也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想要扶起素梅,素梅却只摇了摇头,转头看向跟在后面走进来的言怀瑾。 言怀瑾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只留下一句“起来吧”就直接回了自己内室。 长身玉立的青年身穿她亲手准备的月白色长衫,哪怕只是这般一闪而过的背影也透着世间鲜有的气宇轩昂,叫素梅看得移不开眼,同时心中又一阵阵地抽痛。 这个她看了十多年的男子,如今已经长成了这般龙章凤姿举世无双的模样,离她却也越来越远。 阿弯见言怀瑾发话了,赶紧手上又使了把力,将素梅搀起来,扶着她往外走去。 “素梅姐姐,你做什么了?叫公子这般生气……”等到了素梅屋里,阿弯寻来热水和药油,帮着素梅将膝盖上的淤青用力推开。 素梅被推得“嘶”了一声,皱着眉头说道:“没什么,不过是做了些错事,改正了就好。倒是你……先前在屋里不出来是怎么了?” 阿弯揉压的手一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忙着,只道:“还能怎么了,累了嘛,现在好饿哦,得赶紧下碗面才行。” 素梅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阿弯,片刻后嘴角扬起个极淡的笑容,道:“没事,膳房现成有点心,你招呼寄月或者听云去取就行。” 另一边,言怀瑾回到内室,从床头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一个年代有些久远的看上去很陈旧的荷包,里面是当年阿弯放在他这里的长命锁。 他心中有了疑惑,再看这长命锁时便很是用心,奈何这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的东西,里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机关或者记号,只有几道寻常的流水纹。 于是言怀瑾叫来了三才,道:“把这个拿去查查,看看到底是什么地方流通的款式,有没有长的相近的找些来。” 三才接过长命锁上下左右翻看了看,也觉得就那几道没啥意思的流水纹算个花样,一时也没啥头绪,只点点头道:“小的知道了,不过这模样看着太简单,许是要花点时间。” “无妨,另外给文远送封信。” “小的明白。” * 后来便没再有什么大事,当初闯进别院的歹人言怀瑾也吩咐了下去查,奈何线索太少范围太大,歹人早都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实在是无法可想,只得加紧了防卫,确保再不会有半个耗子钻进来才行。 几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眼看着阿弯的生辰就近了,天气也渐渐冷了下来。 这一日,言怀瑾突然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那就是阿弯的及笄礼,要放到卫津去办,早些时候已经交代了景川侯夫人在准备。 阿弯一听就有点懵,这好端端地怎么要去卫津办笄礼,她在那里人生地不熟的,除了景川侯夫人和澹台进就没什么认识的人了,非要算上的话顶多就还有个余北侯夫人。 然而言怀瑾却没有多解释,只是告诉阿弯这对她是件好事,安心等着就行,就连素梅都说,女儿家的笄礼极为重要,若想要办得隆重些定然是比在别院更能施展。 阿弯却不在意笄礼到底隆重不隆重,她满脑子想的问题只有一个。 若是要去永山以外的地方办笄礼,那言怀瑾就不能去观礼了呀? 第50章 尽管如此笄礼的准备依旧在有序地进行, 甚至景川侯夫人庞氏还由澹台进陪着亲自到永山别院来了一趟, 当面和言怀瑾提了要收阿弯做义女的事, 言怀瑾倒也爽快地应了,只说阿弯愿意就行,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等阿弯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要离开别院去往卫津的那天。 她先前有几次想要开口问问言怀瑾,然而终究顾虑到他的身体会不会太勉强,如今已经到了深秋时分,最是需要注意的时候,关系到冬日里他的发病次数。 掩下眼中的落寞,自我安慰着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言怀瑾为了她好才安排的,她不能辜负言怀瑾一片心意, 走到屋外对着素梅挥了挥手就要往马车上爬。 这时突然从门后闪出一个裹着厚厚狐裘大氅的身影,对着日渐寒凉的天气深深吐了一口气,接过身后三才手上捧着的暖炉, 往阿弯身边走来。 言怀瑾的脚步却没有在阿弯面前停下, 而是径直走到马车旁, 踩着脚凳就坐了进去,过了一会儿还掀开帘子皱着眉头问正在呆傻发愣的阿弯:“怎么还不上来?” 阿弯这才回过神来, 言怀瑾这是……要和自己一起去?! 登时连高兴都顾不得了, 连忙跳上马车,钻进车厢就对着言怀瑾甜甜一笑, 道:“公子,你对我可真好!” “嗯?”言怀瑾不知道这一大早的他还啥都没干这个小狗腿怎么就拍起了马屁, 只是把暖炉往她手里一塞,“在外面站了这半天,先暖暖。” 阿弯哪里需要暖炉,这会儿打心里都是暖融融的,赶紧把马车帘子压压好免得漏风,又帮着言怀瑾把狐裘裹裹紧,靠垫放放舒服,确保没有什么会让他舟车劳顿体力不支。 言怀瑾看她这一通忙碌也觉得好笑,这才回过味来敢情她一直觉得自己要给她在卫津办笄礼是不打算亲自观礼来着,一时有些好笑,一时又有些唏嘘。 一转眼,他已经有十年不曾走出永山了。 原本他觉得也没什么,便是终老在这也行,再过些年身体若当真好了,下山游历一番也行,他怎样都可以,横竖此生不过如此。 可是看看面前这个小姑娘,想想她身体里怀抱的秘密,不知怎么地就觉得有些坐不住。 这是他悉心教导着长大的姑娘,懂事,明理,热心,还有一颗千金不换的赤子之心,全心全意地只为他着想,便是为着这么多年的情谊,他也得还她一个明白,叫她活得比别人都舒心。 阿弯经过好一通折腾,总算满意了几分,这才与言怀瑾面对面靠在马车里休息。 去到卫津有大半日的路程,总要找些事做才行,言怀瑾便问道:“还不曾好好问过你,先前陛下说你搭他的马车,与他讲过这几年见识的各处风光?” “那不是不知道他是陛下嘛,顺嘴就多说了些……”提起这茬阿弯就有些不好意思,哪有人像她这样的,对着皇帝陛下大放阙词还得意洋洋。 言怀瑾歪过身子往靠垫上一靠,说道:“路上无聊,说来听听吧。” 这可就是阿弯的拿手活了,顿时眉飞色舞描述起来,不过对着言怀瑾她可没胆子说王有才带她睡过的那些破庙坑过的那些富户,便只捡了风景秀美的独特景致,还有好心施舍流民以及帮贫困的村庄免费看诊的事迹说了,直说得她自己都要信了,好像王有才当真是行侠仗义医者仁心的圣人似的。 言怀瑾也就这么随便一听,王有才这人,说正不正,说邪不邪,行事全没有章法,只看一时喜好,虽然不会刻意去做大奸大恶之事,却也未必就像阿弯说的这般高洁清廉,若说这几年没做过那么一两桩偷鸡摸狗见不得台面的事,言怀瑾还不信呢。 起初他也担心过,怕阿弯叫他给带歪了。 不过转念一想,阿弯自小得他教导,饱读圣贤书,跟着他学习了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若是连这点判断是非的能力都没有,他也就白教一场了,便由得她去历练一番,兴许会吃一点苦头,但也能磨练心志。 只可惜这心志都磨练到他身上来了。 哪怕是现在一想到那天推开房门时,看到她蜷缩在床上苦苦忍耐的可怜模样,言怀瑾都还气不打一处来,她怎么就不想想,自己若是知道了会不会心疼。 * 景川侯夫人对阿弯的笄礼是极为看重的,早早便下了帖子广邀正在卫津休养的各家贵夫人和小姐们,帖子上的名义便写的是“小女阿弯”。 一时间众家也是摸不着头脑,只知道前段时间景川侯夫人庞氏身边跟着的那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似乎就是叫阿弯,可是都以为是给澹台远预备的媳妇,怎么一转眼变女儿了?景川侯难道在外面有私生女?那庞氏还不打爆他的狗头? 猜也猜不着,唯有余北侯夫人知道些内情,当天早早就赶了过来,拉着庞氏一通问:“那位到底什么来路?真的和大殿下有关?怎么就被你收作义女了?有什么打算吗难道?” 庞氏本就为了笄礼的事很是忙碌,被她烦得不行,干脆一把抓了她的腕子,道:“你这么好奇,横竖人快到了,来跟我一起去迎一迎。” “迎?迎什么?”余北侯夫人一头雾水地被拉到庄子大门口,“不是,就算是收做义女了你也是长辈吧?哪有做娘的到门口迎女儿的,不像话吧?” “呵。”庞氏扯了扯嘴角回她一个干巴巴的笑。 不消片刻,就有一辆青布马车远远行了过来,行到庞氏他们不远处停下。 车夫下车后还没将脚凳放好,车里就蹦出来一个欢脱的妙人儿,不是阿弯又是谁? “干娘!”她如今唤庞氏时已经改了口,很是亲热地跑过去拉起庞氏的手,又给余北侯夫人行礼。 余北侯夫人是见过阿弯几回的,打心底里也喜欢她,顿时就忘了刚才自己问的那些话,兴冲冲地和阿弯叙着话就想往庄子里头走。 谁知道,马车上又走下来一个人。 许是因为一直在马车里坐着有些闷热,言怀瑾已经将狐裘松开了许多,斜斜地搭在肩上,一踏出来便长出一口气,抬眼打量一番周遭。 庞氏看着眼前这个终于走出了永山的身影,明明前些时候刚刚见过,不知为何此刻心绪却也不平静,她敛了神色走过去,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见过殿下。” 言怀瑾哪里会受她的礼,连忙扶住了,道:“伯母不必如此,此次仰赖伯母帮衬了。” “说哪里话,都是一家人,我打心底里疼爱阿弯,哪里好叫帮衬。” 如此这般又寒暄几句,余北侯夫人才终于回过神来,也过来见了礼,大家就一同往里面走去。 一路上余北侯夫人落在后面,拼命扯着庞氏的袖子小声说道:“不得了?这是大殿下吗?真的是大殿下?我竟然见到大殿下了……他还冲我点头笑了……不敢相信……这都多少年了……” 庞氏一面不动声色地听着,一面依旧笑笑道:“把嘴角的口水擦擦,你再这么一惊一乍地,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余北侯夫人压根不理她,一直探着脑袋观察走在前面的阿弯和言怀瑾,阿弯似乎是在向他介绍庄子上的景色,言怀瑾就始终微微侧过脑袋专心听她说。 “嘿,”余北侯夫人看着看着琢磨出点味道来,“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要收这么个女儿了。” “嗯?那你倒说说为什么?” 余北侯夫人翻了个白眼,道:“当谁看不出来似的,是不是想给阿弯抬抬身份?” 庞氏便笑了笑没有搭腔,说到这份上余北侯夫人也不需要答案,她光是看着大殿下的身影就够激动的了,琢磨着回去一定要赶紧写封信给自家老爷说说这不得了的大事。 可想而知,当前来参加笄礼的众位夫人小姐最终发现,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女阿弯”的笄礼上最重要的客人,竟然是十年不曾走出过永山的大殿下言怀瑾的时候,心中都是怎样的惊涛骇浪,甚至有那年纪大的,一看到他,眼眶都忍不住红了几分。 阿弯却不在意这些,方才马车快要行到庄子的时候,言怀瑾突然掏出一个盒子给她,叫她转交给正宾用以加笄,她没忍住偷偷打开看了看,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花蕊状白玉簪,只是在簪脚处刻了一个精巧的“弯”字,顿时就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她很是开心,虽然笄礼的过程中一路被人像个木桩似的东摆布来西摆布去,行了很多自己也看不太懂的礼仪,到后来晕头转向地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唯有正宾——庞氏请来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将那支白玉簪插在她发间的时候,心里才多了一丝沉甸甸的实感。 仪式的最后,她走到庞氏面前郑重下拜,庞氏一脸春风和煦,轻声训诫道:“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阿弯便再拜,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余北侯夫人作为有司,也很是开心,将阿弯扶起来时还不忘悄悄说道:“这下就真是大姑娘咯!” 阿弯闻言,看一看站在远处凉亭上观礼的言怀瑾,笑得眉眼弯弯。 第51章 大乘寺今日也是个大日子。 同光跪在大殿中的佛祖像前, 诸位师兄围绕着他, 手捧香盘, 于殿前礼请尊正师牌,行至诚顶礼三拜后拈香, 唱赞并鸣鼓,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受戒仪式。 阳光透过殿外参天大树在青石板上撒下斑驳的影子,微凉的天气里没有风,唯有大殿中静谧的气息叫人心中一寸寸地冷清。 同光张开双眼,抬起头仔细看着这一片庄严肃穆,只觉得空荡荡地落不到底。 阿弯应当是今日行笄礼吧? 他忽然脑海里涌现出这样一个念头,一旦涌出就好像停不下来,竟然想起了那一年她还在泸月庵的时候, 那么小小的一个女娃娃,机灵乖巧地跟在自己身后,为了能有个出去玩的机会雀跃许久, 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讲些琐碎小事, 日子过得虽苦, 却也有甜丝丝的地方。 都已经是回不去的时光。 他再次垂下眼眸,静下心来听着周围吟唱的经文, 于佛祖面前深深一拜。 “弟子同光, 将归入僧团。” * 因为笄礼的事,言怀瑾要在景川侯府的庄子上住上两日, 这可真是苦了澹台进。 言怀瑾已经派人将他要送澹台进去考春闱的事告诉了景川侯,可把景川侯给激动坏了, 要不是在凤中有事赶不过来,简直立刻就要来给言怀瑾送谢礼,他老澹台家何德何能啊,怎么就跟了一位这么有能耐的殿下呢? 澹台进深刻觉得自己腹背受敌过得那都不是人过的日子,言怀瑾竟然叫他三天赶十篇文章出来叫他看,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顿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连忙去他娘院子里把阿弯找了出来。 “世子哥哥,有什么事吗?”阿弯见澹台进这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很是不解。 “阿弯啊,”澹台进叹了一口气,道,“如今你管我娘也叫一声干娘,那我是不是也就是你大哥了?” “是啊,妥妥的。” “那大哥说的话你是不是要听?” “嗯?”阿弯可不是傻姑娘,一听这话就不对,哪里会应他,“你……你要做什么?” “我还会害自家妹子不成?你听我说啊,你家公子这么多年都没从那鸟不拉屎的山上下来过,你忍心叫他这两天就关在庄子上哪里都不去吗?” “山上才不是鸟不拉屎呢……”阿弯皱着眉头小声反驳,但想想澹台进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便问道,“那你说去哪好?” “呵,游湖啊!”澹台进顿时来劲了,“来来来,我跟你说,你们就去东湖上泛舟,泛它个一整天,赏赏湖景,吃吃湖鲜,保证惬意得很。” 别管他是什么原因提出来的这个建议,阿弯倒是当真考虑了一番,原本秋涵宇的意思就是想要言怀瑾多出来走动走动才有益处,若是到东湖游玩一番也确实不错。 二话不说,过了晌午,阿弯就拉着言怀瑾坐上了澹台进特意租借的画舫,里头不仅一应设施齐备,还有专门做湖鲜的厨子,想吃什么随点随做,有些鱼虾甚至还是船家从湖里现捞的。 阿弯没去琢磨过澹台进这番提议的动机,言怀瑾又怎能看不穿那小子,只是看阿弯这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想想这几日是她的大日子,便也不愿意扫她的兴,她想做什么都由着她折腾,原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应当这么无忧无虑才对。 两个人窝在画舫舒适的软塌上一边下着棋一边欣赏窗外一览无余的湖景,带着淡淡水气的微风拂过面颊,言怀瑾忽然出声问道:“阿弯,你喜欢永山吗?” 阿弯正在琢磨手中的棋子该往哪里落,不妨他会问这个,歪着脑袋想也不想答道:“喜欢啊。” “为什么?” “因为家在那里啊。”阿弯不假思索地说着,顺手就把棋子落了下去。 言怀瑾手上的动作一顿,沉吟片刻又道:“那如果,我们要搬家呢?” “嗯?”阿弯抬起头来,“要搬去哪?” “……凤中。”言怀瑾抿了抿唇,还是说了出来。 他先前从不曾考虑过回京,对朝堂上的事不过是以防万一才关注着,后来为了能帮言怀瑜站稳脚跟出手过几次,更多时候他只想远离那一切,横竖他手中原本就有些产业,不用担心生计,便是这般在永山上清静地过一辈子也无妨,再将阿弯嫁个好人家保她一生喜乐也就圆满了。 可是当他意识到阿弯的体质与常人有异,且身世可能也没有那么简单时,几乎是没花多少时间就决定带着她回去凤中。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将孩子遗弃到永山来,定然有什么理由,然而这个理由,他有种直觉,唯有回到那个权力旋涡的中心才有办法将它挖掘出来。 所以在决定要到卫津来办笄礼时,他就已经着手在准备回去凤中的事,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向阿弯提起。 他自然知道阿弯的心性,永山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有她熟悉的一草一木,哪怕在外游历多年,也心心念念着要回家来,若是阿弯不愿意跟他走,他……他就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阿弯初一听到时确实有些懵,好端端地怎么就要去凤中了呢? “是……要去京城,公子的故乡吗?”她不太确定地问道。 言怀瑾不想逼得太紧,便转了话头说道:“前些年你跟着你师父,有去过凤中吗?” “没有呢,”阿弯鼓着张小脸,道,“师父他老人家说,凤中太危险了,坚决不肯靠近那里方圆三十里。” 倒确实像王有才的作风,皇家的人找了他不止一次,他最是烦宫里那一套繁文缛节,更何况一个搞不好还要掉脑袋,哪里肯被找过去,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想去吗?”言怀瑾便问道。 阿弯把玩着手里一颗迟迟没有落子的棋,光滑圆润的白玉握在手中冰冰凉凉,她小声问道:“那我还能和公子一道吗?” 要离开永山固然有些舍不得,但是阿弯明白言怀瑾原本是没有这个打算的,既然决定了要去凤中就一定有必须去的理由,既然如此,只要还能待在言怀瑾身边,她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言怀瑾想了想,道:“一开始不行,回去得急,宅子可能来不及修葺,你得先跟着景川侯夫人回去,等修好了我再接你回来一道住。” 阿弯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情愿:“那就不怎么想去了。” 言怀瑾看着她这模样,嘴角浮现出一抹笑容,回想当初那个只为了能留下不被赶走就战战兢兢的小女娃,如今也不知不觉学会在他面前撒娇耍小脾气了,可见这些年他也不是白惯的。 当下内心莫名就十分欣慰,柔声问道:“那要怎样你才肯答应呢?” 阿弯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细细一琢磨竟然没有什么办法,她又舍不得当真给言怀瑾拖后腿,又不乐意这么轻描淡写地应了他的话,很是不甘心地说道:“那公子你得早点来接我,干娘说,女儿家及笄了就该嫁人了,万一你还没来接我就嫁出去了怎么办……” 这好端端地怎么又变成要嫁人了?言怀瑾听了很是不爽。 “嗤,”他便不屑地笑了一声,“没过过我的眼,我看谁敢娶你。” 阿弯顿时就瞪大了眼睛:“公子莫要这般严厉,回头要是嫁不出去也不好吧?” “那就嫁不出去吧。”言怀瑾毫不在意,“我难道还养不起你?” 想想也有道理,但阿弯还是不放心,再次叮嘱道:“那公子还是要早些来接我的!” * 到了秋末时分,一道圣旨从凤中传了出来,令举国哗然。 言怀瑜下旨封远在永山的言怀瑾为慎王,世代以乌曲为封地,领万石禄,另命其即日起速回凤中。 这道旨意不曾通过司礼监的途径发,而是直接由门下省审议发文通报各司衙,因而太后和江家那边事先无人知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听说气得太后直接摔了最钟爱的一柄玉如意,原本上了年纪就不是很康健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差点就要一病不起。 于是永兴十年的年末,整个大燕最重大的事件,便是皇帝陛下恭迎长兄回京,并给他加封王爵,奉为上宾这件事,老百姓茶余饭后就没有不议论的,有说大殿下天命之子众望所归这都还算委屈的,也有说陛下此举枉顾朝堂安稳必将养虎为患的,还有各种兄弟情长继母狠毒的版本流传,一时间众说纷纭很是热闹。 然而作为话题中心的永山别院,却是一派宁静。 言怀瑾接了旨后,脸上也没什么喜色,不过回一句“知道了”并吩咐众人开始收拾行李,人就直接回了屋。 屋里总觉得有些空荡荡的,心里也很不得劲,言怀瑜的圣旨从拟定到发文都是他一步步谋划好的,但此刻不知为何反而有那么一丝后悔冒了出来。 果然不应该让阿弯跟着景川侯夫人先一步回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吃饱穿暖,会不会被凤中的闺秀们欺负。 真是叫人放心不下。 第52章 言怀瑾封王后, 宗人府按照规制和言怀瑜的指示, 特意在皇城附近划分了一块地要给他建个王府, 但由于他回来得太急,前脚封了王后脚就到了凤中, 这块地上连个砖都还没铺好自然是不能住人的,言怀瑾原本在凤中的宅子又实在太小了,住进去于礼不合。 宗人府想破了脑袋也不知该怎么办好,只好又巴巴地去请示言怀瑜,言怀瑜想也没想朱笔一挥,就直接拨了东宫让给言怀瑾住。 这一下朝堂上又炸了锅,东宫那是什么人住的地方?太子啊! 难道言怀瑜真的要把皇位让给言怀瑾吗?可是只听说过兄终弟及的,什么时候有过弟终兄及了? 其实言怀瑜想的很简单, 如今他还未曾大婚,太子的影子还不知道在哪里,东宫本来就是闲置的, 虽说后宫里也有许多宫殿空着吧, 但是太后也在后宫啊, 这要是让言怀瑾住到太后管着的地方,他都不知道该担心太后再对自家大哥下毒手呢, 还是担心自家大哥一个气不过就弄死了太后……所以还是东宫最合适了, 好歹东宫因为是储君宫殿,离后宫十分遥远。 言怀瑾是无所谓, 他本来也料想着自己要住进宫里的,为了阿弯的名声着想又不方便让她去他的私宅, 因而早早就计划好了让阿弯跟着景川侯夫人住一阵子,日后等王府建成了再找个由头把她接回来就行。 只是在听到这王府竟然要花上一年时间来建的时候,登时一张脸就拉得老长。 将作监的人一看他这脸色,忍不住小心脏就是一抖,不知道这位如今贵为慎王的殿下是有哪里不满,只好把手上的图纸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说道:“启禀殿下,这白玉雕花柱只有两处确实是少了些,若再加两个月的工期,应当就能备上十处,将长廊那头的柱子全都换掉,看着定然更是赏心悦目。” 言怀瑾的脸色更难看了,直接一甩袖子,道:“把这些花时间的费劲玩意全都去了,三个月内完工!” 说完就扬长而去。 这下将作监更傻了,慎王殿下不想住在东宫想住王府是没什么,可是三个月内能造好的东西,它……不符合规制呀,就算砍了他们的脑袋也不敢拿出来交差呀? 只好诚惶诚恐地上报宗人府,宗人府又巴巴地去请示言怀瑜,言怀瑜眉头一挑,看来大哥这是嫌弃东宫呢?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便笑了笑吩咐道:“大哥一向勤俭,既然是他的府邸,一切按他说的来办,不必呈报了。” 将作监这下才把一颗心放回了肚里,老老实实照着三个月的工期去准备这个宅子。 然而话头传到朝堂上却又是另一番说法了,慎王殿下再怎么勤俭,也没有非要尽早搬出东宫的理由啊,三个月也是住,大半年也是住,叫将作监省些银子往简里做不就行了,急着缩短工期做什么呢? 还是工部尚书有觉悟,一拍大腿醒悟道:“殿下这是……避嫌啊!”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东宫毕竟是储君居所,慎王殿下这是主动在向天下万民表示,自己并没有登上皇位的打算,是给朝堂上下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啊! 顿时所有听说了这件事的人,无不感慨,大殿下不愧是大殿下,一派风骨,文人表率! 并不知道自己在朝臣心中的形象又拔高了好几层的言怀瑾,冷着张脸回到东宫,将从前留在京里的下人们聚集起来重新交代鞭策了一番,侍女那边虽然还是交由素梅管着,贴身伺候的人却都换成了三才的手下,不再轻易叫侍女近身。 对此素梅脸色白了白,却也不敢有任何异议。 一应事务都处理好,就到了言怀瑜给言怀瑾接风洗尘的日子。 按照规矩,回京的第二日言怀瑾就去拜见了言怀瑜,兄弟两个挥退下人也不知关起门来说了些啥,叫卧在床上的太后根本就静不下心来养病,抓耳挠腮偏偏又插不进人去打听,很是气闷。 其实她哪里知道他们俩只是下了两个时辰的棋,顺便欣赏欣赏言怀瑜新收的字画,什么正经事也没干呢。 那之后就该为言怀瑾举宴了。 举宴也有讲究,言怀瑾不想大办,那便应当由太后那边准备午膳,言怀瑜前去用膳,言怀瑾再去向太后请安,太后留下他一道用膳,这便算是最简单的一出接风宴了。 言怀瑾再怎么不想见太后,这总是躲不开的,毕竟太后依旧是他名义上的嫡母。 所以太后这一日心中很是舒爽,卧床也不卧了,一大早就起来梳洗穿衣打扮,她年纪还不算大,如今也不过就四十出头,虽说因为心胸不阔朗而生了几分病相,好好一捯饬还是能重现几分宠冠后宫的美艳风姿。 今天她偏偏什么都往庄重华贵里打扮,下定决心要在气势上给言怀瑾一个下马威,先前派人好不容易从永山弄来的药方,就是为了搞清楚言怀瑾身上的毒到底治好了没有,众说纷纭的她心里也有点没底,结果拿去太医院给心腹的几个太医看过之后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得懂那药方,难道他真的遇到医圣王有才了? 这么一折腾就到了午膳时分,言怀瑜先轻车简从地晃了过来,他这些年虽然明里暗里和太后两个人别苗头不知道多少次,双方都恨不得对方早死早超生,表面上倒是一直非常和睦,什么时候都是母慈子孝的模样,这回也是,坐下来和和气气地互相问着近况,再劝诫一番要好好休养莫要操劳过度,就听到外头的宫女唱道“慎王驾到”。 太后江怜雪也有十年不曾见过言怀瑾,此时看他一身赭色四爪九蟒朝服,英姿挺拔往殿中一站,配上那张斯文俊逸的脸,哪里有半分病色,直叫殿门口守着的宫女们都羞红了一张脸。 顿时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看他也不下跪,只行云流水地弯个腰给自己行礼,说些“孩儿不孝不能侍奉左右”的套话时面无表情毫无半分敬意,心里越发憋闷,偏偏怎么都找不到借口发作。 就这么各怀心事地用了一顿沉闷到地上落根针都能吓死人的午膳,总算撤了宴席该叙叙话了。 江怜雪也不是全无准备,端起茶盏用杯盖拨了拨茶叶,看一眼坐在下首的言怀瑾,道:“若是哀家算得没错,慎王今年应当也二十有三了吧?” 言怀瑾自打进了这个殿脸色就不曾缓和过,这会儿也实在是不乐意搭理她,便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 “不知在宫外头,可曾行过冠礼了?” “行过。”言怀瑾斜了一眼言怀瑜。 言怀瑜顿时心领神会,一脸微笑地替他说道:“皇兄是在大乘寺的住持方丈那里行的冠礼,因而不曾邀约外人。” 江怜雪便又道:“既然已经行过冠礼,便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慎王若是有了可意的女儿家,可要早早打算起来,莫要不上心呀。” 这话听着好像当真是做母亲的在操心孩子的婚事一般,言怀瑾却全然不领情,江怜雪是个什么性子他还能不知道吗? 只是这般晾着她又着实不像样了些,想了想,他便又回了个“哦”。 江怜雪看他这油盐不进不理不睬的样子也是气闷,然而话还是要说完,索性也不装相了,放下茶盏道:“翻过年来,陛下也到了弱冠之年,该物色起人家准备大婚了,巧了慎王也正好回京,哀家就寻思着,不如就开一次宫中采选,也好为你们两个好好相看相看。” 言怀瑜闻言,脸上的笑容连一丝都没有崩,依旧温温和和地说道:“叫母后操心了,何须如此大动干戈呢……” “哐啷”一声。 还不待言怀瑜说完,言怀瑾手边的杯子就落到了地上,脆生生地响,他人也顺势抚着心口喘了喘气,仿佛一副病弱的样子,道:“望太后见谅,当初那场大病至今不曾痊愈,此刻又忽觉不适,容儿臣先行告退。” 说完还不等江怜雪反应,站起来头也不回就往外走了。 “哎,你——!”看他这摆明了遮掩都不遮掩一下的装病行径,江怜雪气得想跳起来打他,偏他走得快,眨眼就没影了,对着一脸笑模样地过来安抚她的言怀瑜她又不好发作,只得甩了甩袖子,道,“总之采选的事,下个月哀家就张罗起来!” 言怀瑾走出太后宫中,片刻不停地带着仪仗回了东宫,直到踏入自己的寝殿,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光是看着那张脸,他都忍不住想一巴掌扇过去,哪里又乐意应付那妇人。 想想日后要做的许多事,还有这空落落的偌大宫殿,只觉得来了还没有多久,就开始怀念永山别院里那些清静舒心的日子,还有阿弯那张明眸皓齿叫人一见便欣喜的脸。 她随着景川侯夫人先行回京已经过了快半个月了,这个小没良心的连封信都不曾派人送来。 好想见她。 第53章 阿弯浑然不知宫里发生的这一切, 早前她跟着景川侯夫人回京之前, 言怀瑾就将这几日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告知于她, 好叫她能放心,所以后来圣旨封王以及搬入东宫的事, 都早已经在预料之中,阿弯也不曾过多关注。 她悬心的事倒有几桩,一个是她离开永山之前原本要去和同光道别,谁知去了大乘寺后却被门口的小沙弥告知同光已经去了藏经阁闭关,这几年轻易不能见外人了,虽说她也挺替同光高兴吧,但是一想到自己下山后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再回来,心里难免落了些遗憾。 第二桩事就是景川侯夫人从卫津回到凤中, 发现她不在的时候景川侯这个败家老爷们又买了一大堆没用的玩意回来,且临近年底迎来送往的事情难免增多,之前又积压了一些中馈事宜不曾处理, 一来二去地就累倒了, 阿弯正在帮她配药调理身体, 另外还得学着帮忙处理一点家务事,景川侯父子几个那是不能指望的。 再有一桩就是, 既然都来了凤中, 她有些想念童年时的好友六公主言雨澜,这些年她不管是在永山学习还是在外游历, 时不时总要和言雨澜通信一二汇报近况,只不知她如今出落成什么模样, 可是言雨澜住在宫里轻易不好相见,只得叫景川侯夫人先去递了帖子等消息。 这一桩桩一件件地忙碌下来,回过神时惊觉竟然有个把月没有听到言怀瑾的消息了。 阿弯想了想,言怀瑾如今在东宫,外头没有他什么消息也是正常的,毕竟皇家的事也不能一天到晚地说出来叫人嚼舌根,但是别的人不知道,澹台进总该知道吧? 于是这一日风和日丽,阿弯处理完手头的事又服侍着景川侯夫人喝了药静养,就蹦蹦跳跳地摸去了澹台进的书房。 澹台进正对着言怀瑾前几日给他布置的文章苦思冥想,烧得脑袋都快疼了,听说阿弯要问问言怀瑾如今什么情况,很是没好气地摔了笔应付道:“还能有什么?吃香的喝辣的呗!” 阿弯撑着脑袋坐在他对面,一本正经道:“世子哥哥,你不能因为我家公子对你严厉了一些就在外面败坏他的形象,这是不对的。” 竟然被阿弯这丫头教训了,澹台进的心中拔凉拔凉,只觉得这世间温情不再,到处都是冷漠的人,大家只关心春闱春闱以及春闱,都没有人关心一下他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心灵,每天都做学问做得好想死哦,过去经常一起跑马玩乐的小伙伴们都快要跟他绝交了。 这么想着,他就这么一通大倒苦水,说得自己都要为自己鞠一捧泪。 阿弯多么善解人意又乖巧伶俐,顿时伸手拍了拍澹台进耷拉的脑袋,道:“没事啊,世子哥哥你想想,等你考上了进士,再到殿前好好表现一番,没准还能有个三甲,那时候风风光光地打马游街,就不是别人和你绝交了,而是要不要搭理他们全看你今日心情爽不爽,那岂不美滋滋?” 澹台进也不过一时悲愤便抱怨起来,其实骨子里还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个性,听着阿弯这么给他畅想一番春闱后的美好生活,顿时又觉得自己还能再头悬梁锥刺股那么几个月,于是心气也顺了,很是赞同地点点头,道:“到时候我看谭家那臭丫头还敢不敢对着我横挑鼻子竖挑眼!” 谭三姑娘,就是澹台进定了亲的未婚妻,据说打小就看不上澹台进,也不知怎么肯应下这门亲事的。 这般安抚好了澹台进脆弱的小心灵,阿弯又把话题绕回了言怀瑾身上。 澹台进想了想,自己每隔几天都要进宫去向言怀瑾汇报一下功课,眼见着他还挺忙碌的,没什么时间叙话,倒是想起一桩,便道:“宫里在准备采选的事,怕是下个月就得开始选秀了。” 阿弯很是新奇:“选秀是什么?” “就是给陛下选媳妇,到时候凡是有意向的人家都将自家女儿送到宫里头去,陛下和太后呢,就熟悉熟悉,挑挑有没有顺眼的,顺眼了就跟人家说一声,陛下就准备娶了,或者要是高兴呢,还能一下娶好几个,宫里除了皇后娘娘,还有贵妃娘娘啊昭仪娘娘啊之类的好多后妃位子空着呢。” “噫。”阿弯露出几分嫌弃的神色,“素梅姐姐说了,你们男人啊,就喜欢左拥右抱,都是大猪蹄子!” “怎么就我们男人了呢?”澹台进也很是不服,“我可没有啊!长这么大连个丫鬟都没有,想想真是便宜了谭家那个臭丫头,唉,心痛!”说完还捂着心口故作几分沉痛姿态。 这么插科打诨着感觉也问不出啥来,心里总是落不到底,阿弯突然就灵机一动,问道:“那世子哥哥,你能带我去东宫见我家公子吗?” “嗯?好端端的你非要见他做什么?” “什么好端端的,我都一个多月没见到啦!见一见才好放心嘛……” “方法嘛……也不是没有。”澹台进挠了挠下巴,嘴角一扬笑了笑,道,“我要是带个侍女过去未免太打眼了些,但是你这个小身板嘛……嘿嘿!” 一个时辰之后,打扮成小厮模样的女扮男装的阿弯,穿着一身短打便出现了。 澹台进拉着她上下左右前后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很是满意地点头道:“不错不错,我估摸着你往慎之面前一站,他没准都认不出你来。” 这话怎么听着不像夸奖呢? 阿弯有些狐疑地看了看澹台进,倒也没有在意,跟着他就上了马车往东宫行去。 大燕的皇宫占地极广,前殿,中殿和后殿前都有十分宽广的广场,然而建筑却并非十分华丽巍峨,相反走的是大气疏朗又质朴的路线,使人一踏进这地界只觉得心旷神怡。 澹台进在宫门前下了马车,在小太监的引导下,带着阿弯穿过殿前广场往东宫走去。 东宫位于皇宫中轴偏东南的方向,紧挨着御花园,与其说是一座宫殿,不如说是一处十分精致秀美的院子。 他们俩走进东宫大门,守门太监见到澹台进自然是认识的,二话不说就他们带去了言怀瑾的书房。 此刻言怀瑾却不在,守门太监只说一大早他便去了陛下那里,看着时辰约莫也快回来了,叫他们在此处稍作等候。 阿弯没想到这般大费周折却还没能见到言怀瑾,有些泄气的同时也对他如今生活的地方很是好奇,便在这间待客用的书房里四处打量起来。 澹台进最是怕进这间屋子,吩咐人上茶之后只坐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游记打发时间。 片刻后听到有人端了茶过来,抬头一看,竟然是素梅。 素梅一进门见到这副模样打扮的阿弯,很是惊讶地愣了愣,随后就笑起来,道:“瞧瞧,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小郎君。” 阿弯便不好意思地笑了,扯扯身上的衣服,只觉得叫人这样说破怪难为情的。 素梅给澹台进见了礼,奉上茶,转头又对阿弯说道:“我听说世子爷带了个小厮过来,寻思着往日里世子爷都是自己个儿过来的,从来也没带过人啊,便一时好奇抢了这个差事要过来看看,不想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阿弯。” “她非要来看看,我也只能想这么个法子了。”澹台进抿一口茶,替阿弯解释了一番原委。 “我家王爷若是看到定然也会高兴的,世子爷若是不介意,我便带阿弯四处转转再去我那里坐坐吃些点心吧?”素梅过来亲亲热热地拉着阿弯的手对澹台进这般说道。 澹台进自然没有不应的,横竖一样是等人,阿弯去逛一逛也挺好的,正好留他一个人在这里偷得半日闲。 阿弯也挺开心,她虽然不知道先前素梅是怎么得罪了言怀瑾,导致后来在永山别院的时候近身伺候的活都换了人来做,但素梅打小就在照顾她,像家人一般亲近,她自然也有几分想念,如今见到了也有许多话要说。 素梅便领着阿弯在东宫各处都闲逛一番,给她介绍每一处小院子和景致,因着东宫占地也不算小,这一番下来也花了不少时间。 阿弯看着这里处处都好,随口便问道:“那不知公子如今起居是在哪呢?” 素梅的脸上笑容不变,只是牵着阿弯又往自己身边近了近,道:“怎么还叫公子呢?如今不能这么叫了哦!” “咦?那叫什么?”这还是多少年前言怀瑾让她改口的,喊了这么多年早都习惯了。 “你忘了?如今公子已经贵为王爷了,自然不好还像从前那么随便,如今宫里头也是称呼一声‘慎王殿下’或者‘王爷’的。” 阿弯眨了眨眼,总觉得这称呼听上去既陌生又疏离,远不如原先来得亲切,可她也并非不明事理的人,知道素梅说的也是实话,便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下回会注意的。” 只不知为何,心还是沉下去了几分。 两个人这般又逛了一番后,有个小丫鬟打扮的人过来在素梅耳边嘀咕了几句。 就见素梅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拉着阿弯的手笑道:“是我家王爷回来了。” 第54章 阿弯听了这话挺高兴, 立刻就想往书房去, 却被素梅拖住了, 只听她道:“别急,殿下和世子爷正在议事呢, 这会儿不好去打扰,等着那边传唤吧。” “嗯?”阿弯有些不解,从前她要进言怀瑾的书房,言怀瑾从来没说过打扰到他呀? “如今不好和从前比了。”素梅笑了笑,道,“在永山大家自然可以随着性子来,可如今在宫里,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 半点不能行差踏错的,殿下贵为王爷,想见我们时自然会见, 哪有我们贸贸然过去见他的?” 这话原本是不错的, 阿弯起初不大在意这种事, 她在外行走这些年眼界早已开阔了许多,对这种方寸之争没有什么兴趣, 只是回想起自己光是要见言怀瑾都费了这许多周折, 确实和当初在永山的时候大相径庭,要说全然不失落自然是不可能的。 另一边, 言怀瑾一回来听说澹台进正在等他,二话不说就去了书房。 澹台进本来翘着腿喝茶吃点心看闲书正乐呵着呢, 看到言怀瑾进来本能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再一想到这回不是过来被他考校功课的,而是陪着阿弯过来,应该没他什么事,随即又气定神闲地坐下了。 言怀瑾看着他这一番动作,只觉得像个傻子,眉峰一挑,问道:“先前布置的文章,做完了?” “还没……嗯?那不是明日才交吗?” “那你过来做什么?”言怀瑾往书桌后面走去,也不等澹台进回答就又追问道,“写了多少了?说说看第一篇是怎么破题的,我听听。” “不是……破题我还没想好,但是这个不重要……”澹台进有些慌了。 言怀瑾一听便皱了眉:“破题怎么会不重要,你难道第一回考学吗?做了这么久的学问,竟然说出这种话来!”接着便准备好好□□他一番。 澹台进只觉得是秀才遇到兵,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嚷嚷出来:“不是我,我今儿是带阿弯来的!” 言怀瑾顿时愣住了,似乎反应了一下才搞清楚澹台进在说什么,往周遭一看,道:“那她人呢?” 澹台进总算逃过一劫,心中很是舒坦,便说道:“叫素梅带着去逛园子了,你打发人去叫回来呗。” 没想到言怀瑾琢磨了一番,嘴角不自觉地有些上扬,却又强忍住了,清了清嗓子,道:“不急,她逛完自然就回来了,还是先说说你是怎么破题的吧。” “……” 等澹台进如丧考妣地讲完了他的破题思路,抬起头来却看到言怀瑾正心不在焉地走着神,顿时也很识趣地住嘴不说话了。 言怀瑾也觉得自己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想的都是,阿弯怎么去逛园子这么久了还没过来,难道没人告诉她他已经回来了吗?知道他回来了还不赶紧过来,难不成还让他去找她?都回京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传个信过来,言怀瑾觉得自己就应该晾晾她才是。 想是这么想的,见澹台进说完,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却是直接站了起来,道:“知道了,今日你先回吧,阿弯我会着人护送。” 说完头也不回就出去了。 澹台进觉得自己仿佛被耍了,只可惜并没有人关心他脆弱的小心灵。 阿弯却没听从素梅所说的话,她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过来,怎么甘心就这么等着言怀瑾传唤呢,便是站在屋外守着也比啥都不干强啊。 所以她很快就找借口甩开素梅往书房的方向走去了。 偏这时候言怀瑾也正从书房那边出来,想要到外头来寻她,两个人在半道上碰到了。 阿弯还不曾见过打扮得如此华贵的言怀瑾,玉带金冠,赭色蟒袍,往那一站便气宇轩昂品貌非凡,浑不似在永山别院时那般斯文随意,俊俏虽还是那般俊俏,气质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言怀瑾当然更加不曾见过这副小厮模样的阿弯,穿着一身灰布短打,扎手扎脚地走到他面前,偏偏长着这么一张俏丽秀气的脸,当谁看不出她是个女儿家似的。 初一见面的惊讶过去后,阿弯便很是高兴地凑到了言怀瑾面前行个礼,喊了一声“公子”,又想起素梅说的如今言怀瑾身份不一样,又改口叫了一声“殿下”。 言怀瑾哪里乐意听这个,当下就冷了脸,道:“这才几日不见,就与我这般生疏。” 阿弯心中那个委屈,再加之先前本就有的那么一丝失落,鼓了鼓脸,道:“旁人都说公子是王爷了,我得格外敬重着些才是。” “嗯,是不够敬重。”言怀瑾看她这模样好笑,便起了几分戏谑之心,故意这般说道。 原本还以为言怀瑾会好言安慰自己呢,没想到他竟然雪上加霜,于是阿弯这委屈就越发浓烈了,一股股地往外冒酸水,扁了扁嘴,低着脑袋就想走,却被言怀瑾一把拉住了。 他道:“我问你,回京这么多日了,也不见你递个消息过来,你就是这么敬重我的?” 说起这个,阿弯一愣,抬起头来看看他,眨眨眼,这才想到回京后因为挂心的事情太多,整日里帮着景川侯夫人处理事务又很忙碌,她确实也没想着叫澹台进或者别人帮她传个信什么的,可是言怀瑾不是王爷吗?不是经常能见到澹台进吗?她不传信,他随便打听打听不就行了? 确实是这样,可是言怀瑾就是别着这么一股劲,从前阿弯跟着王有才出去游学行医的时候,都是他隔三差五地命人送信过去,还经常杳无音信,能收到的回信也都很简短,他自然不知道那是因为王有才记恨他威胁自己故意使的坏,只觉得阿弯这个小丫头太没良心,见了外头的花花世界就把自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这回他怎么都要先等着阿弯传信过来才肯罢休。 所以今日见到阿弯总算乔装打扮着到东宫来了,这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仿佛桃花开在三月里似的,一阵一阵地灿烂。 可是阿弯哪里知道他这些弯弯绕的心思,只觉得自己确实有那么一点忽略了言怀瑾,顿时就心虚起来,原先的那丁点委屈也没了踪影,搓着手指小声说道:“这不是……头一回来凤中,总要适应适应嘛,平日里可是很忙的!” 言怀瑾拉着她沿着小路往书房走去,随口问道:“那你都忙些什么?” 这么一问,阿弯这小话痨哪有不好好说道一番的道理,于是任凭言怀瑾拉着,眉飞色舞地讲起了这些日子她给庞氏调理身体,帮助她管理家务事,还有见识了景川侯的败家能力,以及澹台进生不如死的学习生活。 全都是些小事,不值一提,但是言怀瑾就是听得舒畅,只觉得自打回京之后胸中始终不曾散去的憋闷感,全都在阿弯的朱唇皓齿和抑扬顿挫间一扫而空。 他就是喜欢听她这样絮絮叨叨地说话。 甚至天都黑了还舍不得放她回景川侯府,也不知道将作监的那群人到底有没有好好干活,改日还是应当再催一催才是。 * 阿弯从东宫回来也挺开心,虽说多少能感觉到言怀瑾这番身份变化带来的不便,但终究见了一面叫她不至于那么挂心。 回来后没几天,一日庞氏忽然将她叫过去,道:“前儿给六殿下递的帖子有回音了,婉太妃叫我带着你去觐见。” 言雨澜如今在宫中几乎是个小透明,太后光顾着和言怀瑜你争我夺,还要防备刚回来的言怀瑾,根本没空搭理她,她就和生母婉嫔——如今是婉太妃了,两个人太太平平地低调过日子,这样一来就不好做些太扎别人眼的事,因而隔了好些日子才看准时机给景川侯夫人回了帖子。 等阿弯随着庞氏进宫,给婉太妃见礼之后,看着坐在婉太妃身边的那个人,着实是惊讶了一把。 言雨澜小时候一副胖乎乎圆滚滚的模样,如今却浑然不见,她个子高挑眉清目秀,长相继承了许多言家人的优点,活脱脱一个妙龄佳人,哪里还看得到半分儿时的影子。 阿弯直在心里感叹女大十八变,殊不知言雨澜初一见到她,也是这般的惊艳。 只是她们原本就不曾断了联系,即便多年不见,一开口还是迅速就热络了起来。 言雨澜拉着阿弯的手,道:“怎么傻了?认不出来了?我是小六啊!” 阿弯原本还想客套一番,见言雨澜这般亲切,便也咧着嘴笑了,道:“我给你带了炸圆子,虽然不是素梅姐姐做的,但是方子是跟她学的。” 言雨澜一听,顿时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赶紧催着阿弯把好吃的拿出来,只看得婉太妃在一旁摇头。 她们俩多年不见,又性格投契,撇了庞氏和婉太妃在一旁,叽叽咕咕地叙了大半日的话,眼看着时辰不早,庞氏便出言提醒道:“这再不走,宫门怕是都要落钥了哦。” 言雨澜又哪里舍得,忽然灵机一动,道:“要不阿弯你留在宫里陪我几日?” 第55章 阿弯被言雨澜说得有点懵, 便转头去看庞氏。 庞氏倒是一脸笑容, 对着婉太妃道:“六殿下太抬举我们阿弯了。”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阿弯初初从永山来到凤中,虽说先前在卫津已经结识了不少人, 几乎勋贵里就没人不知道景川侯家多了个养女,及笄礼还是大殿下亲自坐镇的,但到底凤中的各方势力更加繁杂,庞氏拿捏不准言怀瑾日后的打算,便也没急着带阿弯出去赴宴。 然而阿弯日后终究有抛头露面的那一天,若只是一个养女的身份,难免会让一些不长眼的世家给看轻了,在外头容易受委屈, 若是能再加上与六公主言雨澜闺中交好这一条,谁要给阿弯脸色看,那也得掂量掂量。 六公主再怎么低调不惹事, 那也是皇家的公主, 姓的是言, 若是欺负到她的好友头上来,那是准没好果子吃的。 因而庞氏对言雨澜留阿弯住几日这事, 是喜闻乐见的。 婉太妃向来为人随和, 只要女儿高兴了就没什么不答应的,当下安排人手将言雨澜寝殿的侧殿收拾出来, 就命人去景川侯府取阿弯的日常用度。 反倒是阿弯有些放心不下,细细叮嘱了庞氏这些日子用药和调理的一些注意事项, 就怕自己不在身边时出什么岔子。 庞氏被阿弯说得心里暖融融,只觉得真要有个女儿,还未必能有阿弯这般贴心。 待得一切安顿好,婉太妃叹了口气,道:“旁的都好说,既然留了人,总要给太后娘娘打声招呼的。” 这是宫中避不开的礼仪,后妃公主们私下里要见谁也没人管,递了帖子约好时间也就罢了,但是一旦留了人在宫里小住,那总不好不去见一见太后。 阿弯闻言一愣,随即就反应过来,她竟然就这么着,要见到太后了? 这个害得言怀瑾至今都还要每隔大半个月喝一次药,到了冬日里时不时还要再吐上两口血的妇人,阿弯不止一次在心里想过到底是怎样恶毒的人才会做出这种事,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待见到了自己会不会也忍不住往她脑门心上来一根毒针什么的…… 然而这回真见到了,反而也就那么回事。 太后是在慈宁宫西侧殿的暖阁里接见的婉太妃一行,听婉太妃讲了讲原委,只说言雨澜最近食欲不佳,景川侯家的义女在调养方面有些心得,正好又是同龄人,便接到宫里来小住几日,也帮言雨澜调养调养身子。 阿弯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回想着方才言雨澜吃炸圆子时那风卷残云的气势,还真没觉出有什么食欲不佳的,那宫里的菜得难吃成什么样才能让她食不下咽啊。 太后江怜雪心不在焉地听着婉太妃胡扯,视线只落在阿弯身上。 她自然知道阿弯便是当年言怀瑾从泸月庵领回去养着的小丫头,然而永山别院里头的情形她探不到,能传出来的消息极少,只知道早几年她跟着一个叫刘发财的赤脚大夫下了山,原本以为这是言怀瑾好心给她谋的一个生路放了她走,没想到今年竟然又回来了,言怀瑾还张罗着给她抬身份,办笄礼,也不知是个什么打算。 江怜雪的嘴角扯出一丝笑,倒没有驳斥婉太妃。 阿弯这会儿也正在悄悄打量太后。 太后比她以为的要年轻一些,保养得十分得宜,姣好的面容却在脂粉的掩盖下透着股说不出的疲累,叫阿弯有些好奇,忍不住轻嗅了几下。 正在走神间,就听太后说道:“景川侯什么时候收了个这般标致的女儿,快过来让哀家瞧瞧。” 阿弯不太懂得宫中礼仪,言雨澜便拉着她的手一边教她如何行礼一边将她带到太后面前。 太后的眼中透着几分高傲和嫌弃,这乡野间的姑娘长得再美又如何,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去到哪里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样,也就是男人们爱宠着几分,才叫她飞上枝头变了凤凰,还指不定变不变得成,不如放在宫里观察几日。 这般想着,太后便又懒得和阿弯多说什么,口是心非地夸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把她们几个人都送走了。 言雨澜很是高兴,一路上拉着阿弯看宫里的各处景致,顺便给她指指每一处宫殿该怎么走,结果一行人走着走着,却发现不远处树荫下站着一个人。 那身姿如此玉树临风,不是言怀瑾又是谁? 婉太妃一向守礼,对言怀瑾也不错,只是身份使然不好经常见他,如今能在宫道上偶遇,自然要过去行礼,言雨澜又拉着阿弯跟上。 当着外人的面,言怀瑾不曾多说什么,不过与婉太妃简单寒暄几句,等到话头都说完了,才若无其事地道:“景川侯世子托我转交一些东西给他妹妹,劳烦阿弯跟我走一趟了。” 婉太妃自然不会阻止,反而是言雨澜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看言怀瑾再看看阿弯,突然就憋着笑挤眉弄眼了起来。 等阿弯跟着言怀瑾快要走到东宫门口了,都没搞懂言雨澜那变幻莫测的脸色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想到方才言怀瑾当着婉太妃的面一副假装和自己不熟的模样,还要找个如此蹩脚的借口才能领着她到东宫来,不禁觉得有点好笑,想着想着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言怀瑾皱眉。 亏得他听说了婉太妃带她去见太后,心里放心不下却又不好明目张胆地去太后宫里给她撑腰,直埋怨小六做事太没有章法想一出是一出,好在他也料定太后不会对阿弯怎样,只是终究要亲眼确认才行,这才巴巴地放下手中事务等在官道上。 结果这小没良心地竟然走着走着还笑起来了。 阿弯又哪里会说自己在笑他装样子,只抬起头说道:“小六叫我在宫里住几日,那是不是就能经常见到公子了?我心里高兴呢!” 言怀瑾对她这句话是一个字都不信,但是眼角隐约溢出的笑意却掩不住,只还端着,说道:“在宫里处处要小心,太后那里便是传唤也可以不用理,有我给你兜着。” “嗯,我省的。”阿弯乖巧地应了。 “有事就叫小六的人过来东宫送信,她手下都是我这头调教好了送过去的,不用担心。” “嗯嗯。”阿弯继续点头。 “有想要的东西也可以让人来东宫取,莫要因为在宫里就委屈了自己。” 阿弯不吱声了,侧过脸来打量言怀瑾。 晌午的阳光正是暖洋洋的时候,给言怀瑾原本就瓷白的皮肤又衬上了一层光,叫他整个人都透着股仙气。 阿弯只是因为今日见到太后端坐于大殿上那般目空一切的模样,忽然想到言怀瑾的身世。 他本是元后嫡子,又天资聪颖,生来就集万千荣宠于一身,他也曾被当作储君教导,他的父皇一定也曾指着脚下江山训/诫他该如何护佑黎民百姓。 可是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 回想初见言怀瑾时,十三四岁的少年裹着一身厚厚的毛皮大氅,面容苍白,长发披散,在永山别院那间放了两个炭盆的正屋里坐着,身上寻摸不到一丝热气,整个人都融入到周遭的冷清之中,生死皆不在眼中留痕。 想到这些,阿弯十分心疼她的公子,脸上便浮现几许悲戚来。 言怀瑾不明所以,看她这样连忙问道:“……怎么了?” 阿弯吐出一口气,忽然就很想问问这么多年来,言怀瑾心中到底还有没有留存几分不甘。 她从不在言怀瑾面前掩藏半分心思,看看四周一片空旷没有人影,于是便直接问出了口,道:“公子,你……想当皇帝吗?” 言怀瑾不妨她突然问这个,停下脚步,有片刻沉默。 他的心思比阿弯要复杂许多,却又足够了解她,几乎只是一瞬间便明白她想到什么才会是这般神情。 眼前这个小姑娘是真的长大了,会心疼他,也会思考这样的事了。 于是言怀瑾便也不瞒着她,看着阿弯的眼睛正色道:“想。但是……”他转头又望一望视线尽头看不到边的蓝色天空,和那下面长长,长长的宫墙,道:“若能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我也没什么不可放弃的,五弟并非无能之辈。” 阿弯的心,就随着言怀瑾说的这句话,以及望着远处的侧颜,漏跳了那么一拍。 她家公子,果然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这般想着,伸出手来拉了拉言怀瑾的衣袖,待他收回视线看着自己时便说道:“那公子可要记着早些接我过去啊!” 言怀瑾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两个人走进东宫,阿弯忽又想起一件事,凑到言怀瑾跟前跟他咬耳朵:“公子,我今天发现一件事。” “嗯?”她的声音在言怀瑾耳朵边上细细小小地,温热气息拂上面颊,倒叫言怀瑾脸也有些发烫。 阿弯却没发现,继续说道:“太后娘娘,可能有顽疾。” “你怎么知道的?” “她在殿里用了熏香,一般人察觉不了,可我不是一般人呀!”说着她又得意起来,“师父说了,天底下比我还厉害的也就是他自己和我上头那三十六个师兄师姐了,连秋哥哥都要靠边站的。从太后娘娘用过的药看,应当是脾胃上的毛病,且还不轻,用了有段时间了。” 言怀瑾看着她这小脸蛋就想伸手捏一捏,终究还是作罢,只拍拍她的头,道:“我知道了,莫要告诉旁人便是。” 这回顾及到太后那边,阿弯在东宫没有逗留,只一盏茶的功夫就回去了,澹台进还当真是送了不少东西去东宫要交给她,都是些日常用度,一看就是庞氏叫他送来的。 澹台进对此很是不屑,宫里什么没有啊,用得着这么巴巴地送进去吗? 庞氏一听就恨不得把这榆木脑袋的倒霉儿子给扔了,直呼道“你懂什么,做你的学问去”就把他赶出了家门。 所以阿弯回到婉太妃宫里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串抬箱笼的人。 只是她一进门,就被等在那里的言雨澜给抓进屋里,关起房门来,言雨澜笑得十分鸡贼。 “嘿,嘿,嘿,阿弯啊,你和我大哥都说了些什么呀?” 第56章 阿弯自然不能把她和言怀瑾先前说的那番话告诉言雨澜, 便支吾着搪塞了过去, 但是没想到言雨澜非但没在意, 反而好像更高兴了似的,一整天都对阿弯笑得意味深长, 叫阿弯忍不住心里发毛,实在想不通这位六公主是哪里吃错了药。 好在很快,就有一位不速之客,让言雨澜压根没心思管阿弯和言怀瑾之间的事了。 因着婉太妃叫阿弯留下的借口是要给言雨澜调理身体,阿弯寻思着自己本也懂一些,就当真尽职尽责地给婉太妃和言雨澜把了把脉,配合他们的身体情况提出一些膳食温补上的建议,然后和言雨澜一起, 每日里琢磨如何做出好吃又新奇的膳食,当然还不忘了把当初素梅做给阿弯吃过的而言雨澜没机会尝的全都试一遍,甚至有一回还特意叫人去东宫向素梅问了一道菜的方子。 叫人可气的是东宫的人把方子送来时还附带了言怀瑾的一封批文, 打开一个红通通的大字:“馋。” 直把言雨澜给笑得滚下了榻。 她刚从榻下头爬起来, 就见大宫女进来通报说:“三殿下来了。” 顿时言雨澜笑不出了, 连带着阿弯也有点紧张。 这些日子言雨澜给她好好讲了讲宫中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三公主言雨涵是太后娘娘嫡亲的女儿, 年纪也没比言雨澜和阿弯大几个月, 但因为太后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女儿,很是宠爱, 她又自诩为宫里唯一的中宫嫡女,没少仗着身份欺负旁的兄弟姐妹, 很是惹人嫌,言雨澜最怕她有事没事找上门来。 然而人都来了也不好不见,更何况大宫女刚刚通报完,言雨涵就已经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全然不把这宫里的规矩看在眼里。 她生得像太后,一双桃花眼滴溜溜地很是勾人,却因为面相骄横看上去多了一丝刻薄,随便往那一站就透出一股子叫人不适的戾气来。 言雨涵四下打量一番,只觉得没什么新奇的,便把目光停在阿弯身上,道:“你就是景川侯家新来的那个乡下丫头?” 阿弯什么场面没见过,倒不会被她这模样就唬住,大大方方地见了礼,道:“臣女名叫阿弯,来自永山,见过三殿下。” 言雨涵很是无礼地走到阿弯身边转了转,将阿弯上上下下前后左右都打量个遍,嗤笑一声,道:“果然有副好样貌好身段,景川侯想把你献给谁?我大哥吗?” “三姐你说什么呢!”言雨澜一听连忙出声制止。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景川侯本来就是大哥的狗腿子,收养她做义女除了为这个还能是别的?”言雨涵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阿弯却也不在意言雨涵如此出言不逊,毕竟在外多年她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只是听她话里的意思,是在编派她和言怀瑾的关系,说得有些下作隐隐叫她心中不舒服。 言雨澜拿言雨涵没辙,又不能明目张胆地与她争辩,没得越描越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拉着阿弯就想走。 言雨涵回回来她这挑衅找茬就是图个乐子,哪能轻易就放她走,二话不说就往她俩面前一堵。 谁知道言雨澜脚步走得急,一个没刹住就撞到了言雨涵身上,走在她后头的阿弯又压根没看到她俩的脚步,更是一头就扎上来。 “噗通”一声,三个人齐刷刷地摔倒在地,直压得最下面的言雨涵哇哇大叫。 等好不容易在宫女的帮助下站起身来,几个人仪容都已是乱七八糟,发簪也歪了,裙摆也脏了,虽然在阿弯看来随手扯一扯拍一拍也就行了,但是对金尊玉贵的公主们来说,却觉得衣衫如此不整全然不能见人。 当下言雨涵就要发作,可是明明是她自己要往言雨澜面前堵的,又怨不得别人,再想到自己这副模样,当下也顾不得奚落阿弯了,气呼呼地领着人就走。 言雨澜眼看着自家这个热爱耀武扬威的三姐难得一回灰溜溜地落败而逃,看着她的背影掩着嘴直偷笑,笑完又忍不住有些愁,道:“我这三姐最是记仇了,怕是要不了多久又得转回头来找咱俩的麻烦呢。” “没事没事。”阿弯替她拍拍裙角的灰,气定神闲说道,“兴许过些日子她又有了别的消遣,未必能想起咱们来。” 言雨澜犹自不信,但是阿弯这么说也只得先当作是这么回事了。 她哪里知道呢,因着言雨涵编派言怀瑾叫阿弯心里很是不痛快,方才摔倒的时候就悄没声地将一种无色无味的植物粉洒在了言雨涵衣袖上,估计等言雨涵回到自己宫里不出一个时辰就会开始起疹子,没什么危害,不过让她痒个几天罢了,症状和敏症差不多,太医定然会开很苦的药给她喝,其实便是不喝药也会自行消散,但阿弯才不会说出去呢。 便是言雨澜这边,阿弯也只是笑了笑没吭声,拉着她问道:“三殿下为何要说那种话呀?难道经常有人给你大哥进献……进献……你笑成这样做什么?” “嘿嘿。”打阿弯一问这个问题时,言雨澜就咧着嘴笑得一脸八卦,“进献什么呀?你倒是说呀?” 原本还不觉得怎样,被言雨澜这样一揶揄,阿弯不知为何就涨红了一张脸,声音比蚊子还小,嘟囔道:“进献女人啊,还能是什么……” “你很在意呀?”言雨澜继续笑。 “那当然在意了,我家公子这么好的人,怎么能让他们胡乱进献呢!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哦……”言雨澜的尾音拖得长长地,道,“那你说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我大哥呀?” 阿弯哪里想过这种事,被言雨澜这么一问,就愣住了。 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言怀瑾? 那必然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女子,能体会他年少时所有的意气风发和渐长后不得已的清冷隐忍,与他携手一生陪伴左右生儿育女,给他一个温暖无忧的家,再不会从双眸中流露出丝毫孤寂。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她想不出。 言雨澜见她一愣一愣地不说话,知道这个小笨蛋定然没有开窍,拿肩膀捅捅她,道:“你就没想过……你自己怎样?” “……我?”有那么一瞬间,阿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反应过来后立刻就脸红到了脖子根! 她她她她她在说什么呀!! 言怀瑾是天上月水中仙,她是谁啊,她只是泸月庵一个小小的孤儿,若是没有言怀瑾的照拂,别说如今在宫里和六公主说话了,说不定早就在泸月庵被折磨死了也不一定,哪还能肖想……肖想…… 哎呀呀,不能想,一想她就要捂脸,怎么可以这般亵渎公子。 言雨澜才不管她在娇羞什么呢,接着道:“那万一,我大哥找了个大嫂,和大嫂你侬我侬情投意合,回头把你赶出王府,随便找个人家嫁了,你被夫家欺负了他也不管你,只管和我大嫂两个人过日子呢?” “公子才不是这样的人呢!” “哪样的人?是不会不管你还是不会另外找个大嫂啊?”看阿弯这急得要跳脚的样,言雨澜心中简直要笑成一朵花,面上却还憋着。 言怀瑾不可能不娶妻。 可是阿弯却想着言怀瑾若当真成亲了,便是他不赶自己走,自己也断然不能这般与他亲近,避嫌的道理她还是懂的,言怀瑾可以对他的妻子温柔以待嘘寒问暖,可以与他的妻子同进同出牵手并肩,而她只能站得远远的不能与他独处,哪怕把个脉怕不是都要垫上帕子才行。 光是想一想,她就委屈得眼眶发红,也不知心中哪里来的那么多悲戚,咕噜噜地往外直冒。 “我不要……公子娶妻。”最终还是憋着嘴小声嘀咕了一句。 言雨澜终于忍不住“噗哈”一声笑了出来:“阿弯,承认吧,你就是喜欢我大哥!喜欢得不得了!” 听到“喜欢”这两个字,阿弯的心陡然就“扑通扑通”猛跳起来,脸上的热度怎么都压不下去。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说“我哪有”,偏偏就是说不出口。 在外游历这么多年,看尽多少世间人情,阿弯并非天真不知世事的人,只是先前都不曾往这方面想过,如今猛然被言雨澜点破,便是因着羞赧不愿承认,可是心里却止不住地去想,若不是喜欢,她为何一见到言怀瑾就心生雀跃;若不是喜欢,她为何不愿去想和言怀瑾分开后的人生;若不是喜欢……她又怎会宁可豁出性命也要治好言怀瑾的身体? 这世间男男女女,最割舍不下的一份心情,无非就是喜欢二字。 一时间阿弯脑海里涌入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从前看不穿的心思都在刹那间豁然开朗,终于明白了自己心思的同时又陷入了深深的不自信。 她喜欢言怀瑾,可是言怀瑾那么好…… 言雨澜见她这样子,知道她是终于察觉了自己的心思,便不再逗她,走过来拍拍她的肩,道:“好了好了,也不是什么坏事,谁让我大哥那么优秀呢!你不知道当初他还没去永山的时候,就已经有世家贵女暗搓搓地传信笺给他了,挡都挡不住。” 阿弯听了丝毫没有觉得被安慰到,却不愿在这事上多纠结,知道她方才一直在看自己笑话,便恼羞成怒地瞪了她一眼,换来又一阵大笑。 * 与此同时,言怀瑾所在的东宫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现任礼部尚书,同时也是何家家主的何永怡,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元后何陶怡的嫡亲大哥,也就是言怀瑾的亲舅舅。 第57章 何永怡是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 这些年都在礼部的位置上没怎么动弹过, 当了快十年的礼部尚书, 管着祭祀和科举的事,说闲不闲, 说权却也没什么太重要的权,不过是撑着家族里的一份门面罢了。 想当初言怀瑾中毒的时候,正是何永怡做主带着何家闭门谢客,为求自保而弃言怀瑾于不顾,因而当知道言怀瑾封王并回了凤中之后,他也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厚着脸皮上门。 这次之所以不得已递了帖子到东宫求见,是因为知道太后有意开设采选的事,一来何家族中也有适龄女儿, 二来也知道言怀瑾到了这个年纪,不管怎么说何家终究是言怀瑾的外家,总要来找他讨个主意。 何永怡被引见到书房的时候, 言怀瑾正在看几份学子送过来的文章, 他如今不担着实职, 只隔三差五到朝上听个政,因而时间很是自由, 也去国子监和大学行走过几次, 很是叫那里的学子们激动,削尖了脑袋传了几篇文章过来求他点评。 他听到通报说是礼部尚书来访时心中已经有数, 这会儿见到何永怡,也不起身, 不过搁了笔,靠在椅背上仰头看他。 何永怡也并不端长辈架子,恭恭敬敬上前行了全礼,道:“见过慎王殿下。” “唔。”言怀瑾垂着眼眸淡淡应一声,道,“不知何大人来访所为何事?” 在他心里何家早已是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人家了,并不当做家人来看待,因而称呼也十分疏离。 何永怡自然早就想到过来是要吃挂落的,但又不能不来,只好硬着头皮说道:“这几日传言太后娘娘有意为陛下选秀,家中小女以及族中侄女都已经到了婚嫁年纪,该不该送上去,送几个上去,还要向殿下讨一个意向。” 自元后去世后,言怀瑾和何家的往来本就渐渐淡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表妹,明白这一回是于情于理都不能不和自己打个招呼才上门来,对何永怡的识趣也挺满意,便想了想,道:“只怕送上去了,太后娘娘也得落下来。” 江怜雪再怎么也不会让何家的女儿进后宫,就算何永怡舍得把女儿往宫里送,她定然也要找理由把她给落了,到时候万一再说几句不中听的评语,出来说亲便有磕绊了,得不偿失。 何永怡寻思着也是这个理,他恭敬应了,又踌躇一番,还是字斟句酌地说道:“殿下如今也过了弱冠之年,按理说殿下居长,不知这选秀是不是也有为殿下选妃的意思?” 听到“选妃”二字,言怀瑾本能有些抵触,皱了皱眉,道:“这就不需何大人操心了,何大人慢走不送。” 说完直接提笔继续批注面前的文章,就将何永怡晾在了那。 何永怡心里直苦笑,他又如何不知道问出这句话会是这样的结果,可如今言怀瑾势头正盛,眼看着陛下十分重视这位兄长,他若不跑一趟问清楚了,还指不定后头有些什么等着自己呢。 走到书房外头,他忍不住又转头看了一眼在屋里专心读文章的言怀瑾,几缕阳光照在他手边,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卓然,一时间何永怡心里涌现出一丝后悔来。 当初言怀瑾中毒时,他总以为大势已去,生怕太后要清算他们何家,为求自保主动做出投诚的姿态,正是这样才叫他保住当时的官位,后来还能略有升迁,算是得偿所愿。 可他终究是元后何陶怡的哥哥,太后一脉永远不会重用他,言怀瑾却不仅没有被发配永山这件事击倒,反而好好地回来了凤中,可见绝非池中之物。 如果当时自家能够与他共进退的话,是不是如今也不会落得这般尴尬境地? 这话没人能解,何永怡唯一能打算的,也不过是今后再努力努力看看能不能挽回一点言怀瑾的心。 * 后宫深处,素梅在宫女的引导下,垂着头踏进了慈宁宫的大殿。 殿中焚着香,沉闷气息扑鼻而来,叫她猛然有些喘不过气,想到今日她去尚宫局商量年节用度的时候,半道上被慈宁宫的掌事宫女给拦下来,直言太后要见她,就觉得心中发怵。 太后好端端地见她做什么,定然是想要对着言怀瑾做什么,可如今她与言怀瑾之间已经有了隔阂,尚不知该用什么办法来挽回,哪里经得起太后从中作梗。 要她说她是一百二十个不想来,可是太后的旨意她敢违抗吗?不敢。 顿时深恨自己没用,却又无奈。 太后江怜雪这会儿只穿着件简单的墨绿底撒花洋绉裙,梳了个简单的云鬓高髻,倚在金漆雕花长榻上看着慵懒又妖娆,倒着实有了几分年轻时候的样子。 “见过太后娘娘,娘娘千岁。”素梅规规矩矩地上前,跪下行礼道。 “起来吧。”江怜雪没有为难她,随意挥了挥手叫她起身,道,“知道哀家叫你来做什么吗?” “回娘娘的话,婢子不知。” “慎王好不容易从永山回来,哀家还不曾问过,这些年他在那边过得如何,你说与哀家听听。” 素梅心中警觉,便应了,挑拣一些无关痛痒的事细细地说给太后听,无非就是日常起居,以及言怀瑾时而去大乘寺与住持方丈下一回棋,说来说去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江怜雪始终撑着头微眯着眼在听,也不知到底听进去多少,待素梅说得差不多了,她便又勾勾唇角,道:“听说在那里收养了个小丫头,是怎么回事?” 素梅一愣,不想太后竟然知道阿弯的事,有些替阿弯担忧,又隐隐有私心冒出…… 只是言怀瑾驭下素来严厉,她也不敢多说别的,只将当初结识阿弯以及从泸月庵救出阿弯的过程说了。 江怜雪听罢,嗤笑一声,从踏上起身,站到素梅面前,俯身看着阶下女子,道:“她叫阿弯对不对?你喜欢她吗?” 素梅不妨她突然这么问,却不敢露出半分表情,只低头道:“回娘娘的话,婢子一个做人奴婢的,不敢置噱。” “你不喜欢她。”江怜雪却并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顾自道,“她出身也并没有比你好,如今却是做主子的人了,你这心里怎么会舒坦呢,对不对?更何况,万一她和慎王在一起了,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娘娘慎言!”素梅一个激灵就跪了下来,“婢子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这话你骗骗别人也就罢了。”江怜雪绕到她身后笑道,“想不想我帮你除掉她啊?” 声音宛如蛇吟一般贴着素梅的耳根轻轻飘来,叫她头皮也跟着发麻,拿眼偷偷去瞧江怜雪的神色,却陡然发现她手上抓着一个汗巾。 素白的汗巾平凡无奇,角落里却绣了一支梅花,还描了一个“素”字,不是当初她在永山上被那刀疤脸歹人抢走的还能是什么! 一时间冷汗从额上渗出,手握成拳不自觉地抖了抖。 那时候的歹人果然是太后派去的,且还将从自己这里夺走的战利品交给了太后,那定然将当时的情形汇报过,太后知道她做过对不起言怀瑾的事! 素梅心里乱糟糟的,甚至都不知道后来江怜雪是如何放过自己让她走出慈宁宫的,只知道这个宫里有人握着自己的把柄,就宛如捏着她的喉咙一般随时叫她窒息。 她不知该怎么办。 * 凤中城南,一处不起眼的院子前,站着一个灰衣灰袍的质朴青年,手边牵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娃。 小女娃长得玉雪可爱,一双大眼睛扑棱棱地看看身边青年,再看看眼前红漆斑驳的院门,脆生生地出声道:“大哥哥,你没找错吗?” 青年也有些狐疑,再看看四周,道:“约莫没错吧。” 说完他上前敲敲门,等了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门后闪出来一个熟悉的面孔,竟是三才。 三才一见青年,顿时笑开了花,点着头道:“哎呀,秋大夫你总算来啦,我家公子等半天了,快跟小的来吧。” “哎,好。”青年也就是秋涵宇,憨厚地笑了笑,就要进去。 谁知他牵着的小女娃却没抬脚,只是扭着头奶声奶气道:“大哥哥,曼曼累啦!” 秋涵宇笑叹一声,拿她没辙,只好伸手一把抱起来,嘴里说道:“曼曼要乖,这里不比咱们家里,不能胡闹。” 曼曼听了有些不高兴:“曼曼从来不胡闹!” “是是是。”秋涵宇随口应着,跟着三才一路往里走去。 这里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民居,三进的院子走到第二进就是主人家待客的正厅和书房,三才一路将秋涵宇带到了厅里,抬头便见到端坐在上首的言怀瑾。 他今日算是微服出宫,只穿了一身玄色素绸衫,看着仿佛哪里的教书先生似的。 秋涵宇将曼曼放到椅子上坐着,因为有陌生人在,这女娃娃只好奇地东张西望了一番,倒是挺安静的没有出声。 短暂的见礼后,言怀瑾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问道:“关于阿弯的身世,你和你师父知道多少?” 第58章 秋涵宇闻言一愣, 随即就摇了摇头:“师父专门找人查过, 实在是无从下手, 没什么头绪。” 言怀瑾也不意外,他叫三才拿着阿弯的长命锁去查, 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那就是凤中一带最普通的一种长命锁,除了质地还不错之外没有任何稀奇的地方。 但是有凤中这个范围也比没有好。 言怀瑾一个手指轻敲着案几,琢磨道:“那阿弯的体质,你师父又是怎么说的?” 秋涵宇回想一番,老实巴交地复述道:“我师父说‘不知道是什么鬼玩意,但是肯定打小被喂过药,就不知道喂的什么破药!等老子好好查查!’” 语气实在惟妙惟肖, 曼曼这个小人一听就坐在一旁咯咯咯地直笑。 言怀瑾这才注意到秋涵宇带进来的这小女娃,问道:“这又是哪来的?” 秋涵宇一边扶着曼曼不让她从椅子上摔下去,一边憨厚地笑道:“不好意思, 这是舍妹, 年纪还小不懂事, 我娘最近忙不过来,叫我帮着照顾一段时间, 就带过来了。” 言怀瑾眉峰一挑, 秋涵宇看着年纪比他还大,少说也有二十几岁了吧, 他这妹妹却比当年阿弯遇到他的时候还小,也不知道有没有五岁, 秋涵宇他娘亲……有点厉害啊? 但这都是题外话,言怀瑾也并不关心,只是对小女娃点了点头,又看着秋涵宇说道:“先前信上也提过,要查这件事还需要你帮忙,我疑心和当年太后做的事有瓜葛。” 秋涵宇也不推辞:“明白的,阿弯的事我自然上心,殿下但说无妨。” “我打算把你安插到太医院去,那边已经打点好了,今天就能去当值,先从大方脉吏目做起。” “嗯嗯。”秋涵宇连连点头,听完忽然又愣了愣,抱起曼曼看一看,道:“旁的都没什么,可是曼曼怎么办呢?” 曼曼闻言也歪了脑袋,跟着问道:“曼曼怎么办呢?” 言怀瑾撑着脑袋也挺为难,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秋涵宇还带着个拖油瓶,原本因为太医院的吏目都是有官舍的,所以没有特意给他安排住处,可是再怎么也不方便把这么个小女娃带去太医院的官舍啊。 秋涵宇想了想,憨头憨脑地笑了笑,道:“要不曼曼,你去找阿弯姐姐好不好?” “哇,阿弯姐姐,好呀好呀!”曼曼闻言很是高兴,一蹦一跳地答应道。 “嗯?她认得阿弯?”言怀瑾奇怪道。 “殿下有所不知,去年师父带着阿弯去过河婺,便借宿在我家,曼曼正是年纪小贪玩的时候,我娘管不住她,全赖阿弯照顾,她最喜欢赖着阿弯了。” “唔。”言怀瑾又拿眼打量一番这个闹腾的小女娃,只觉得丝毫没有阿弯小时候来的乖巧可爱,也不知道阿弯怎么能受得了她,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但秋涵宇的提议倒是不错,阿弯既然和曼曼相熟,又是在宫里住着,既能照顾到她又能时不时让秋涵宇见见,可谓两全其美。 当下就这么决定了,秋涵宇立刻就被赶去了太医院,而言怀瑾带着曼曼回宫去送给阿弯照看。 其实让秋涵宇跟着他们一道过去再拜访一下婉太妃也是顺路的,但是言怀瑾就是找了个借口把他给支开了,连他自己都没想清楚到底是为什么。 * 阿弯此刻正在陪着言雨澜打络子,她以前从没接触过女红,素梅不会,言怀瑾也没找人教过,所以学得很是笨拙,光是最简单的样式都要学半天才能学会,偏偏言雨澜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一直在耳朵边叽叽咕咕地说话,害她打错了好几处。 言雨澜在说什么呢?当然是说言怀瑾了。 她一提言怀瑾,阿弯的心就要跟着乱一乱,她老是提言怀瑾,阿弯这心就乱得跟一团麻似的,最后气鼓鼓地摔了手中络子就要去撕她那张嘴,两个人又笑着打成了一团。 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宫人进来通报说慎王殿下来访,指明了要见阿弯。 这一下言雨澜更是嚣张,对着阿弯直做鬼脸。 然而阿弯却已经顾不得她了,满脑子都是言怀瑾来了该如何面对他,这还是她情窦初开刚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后第一次见他,顿时慌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这般窘迫地跟着宫人走到偏殿里,垂着脑袋红着张脸还没顾上害羞,就被一个粉团子给撞了个满怀。 “曼曼?”眼看这粉团子十分眼熟,阿弯就愣住了。 “阿弯姐姐,曼曼被大哥哥抛弃啦,阿弯姐姐可要收留曼曼呀!”粉团子抱着阿弯的腿奶声奶气地控诉秋涵宇。 这是怎么回事?阿弯顿时顾不得羞了,抬头狐疑地看看站在一旁的言怀瑾。 言怀瑾见她总算是转头看自己了,便清清嗓子道:“我安排秋大夫去太医院,曼曼没人照顾,他叫带到你这里来。” 阿弯见他一脸温柔地和自己说话,突然之间又羞红了脸,赶紧低头掩饰,抱起曼曼道:“曼曼你怎么跟着秋哥哥了?你娘呢?” 曼曼晃晃脑袋,答道:“娘亲要去找鲛人珠,忙得很呢,只好把曼曼丢给大哥哥,可是大哥哥也不要曼曼啦,曼曼好可怜哦,唉……” 见她圆头圆脑地耷拉着眉眼叹气的样子着实滑稽,阿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不妨言怀瑾突然从旁边插过手来抱走曼曼,近得连衣袖都是贴着她的肩滑过去的。 “我来抱吧,她还挺沉的。”言怀瑾只是怕阿弯那小细胳膊支撑不住这个胖妞。 曼曼严正抗议自己不沉,言怀瑾倒也好脾气地没有计较。 阿弯看着他们俩这副样子,小脑袋瓜里却想了很多,她从前不曾见过言怀瑾这般和颜悦色与小孩子说话的样,她知道外头人总说大殿下清贵端方不爱搭理人,但这些年他在自己面前倒是将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改了许多,此刻抱着曼曼的模样就仿佛天底下随处可见的父亲似的,再一想以言怀瑾的年纪也确实应当有个这么大的孩儿了,若真是他的孩子…… 停停停,自己在想什么呢! 阿弯又忍不住要捂脸,赶紧把曼曼从言怀瑾怀里扒拉出来,胡乱搪塞了几句就灰溜溜地领着人走了。 言怀瑾看她这副落荒而逃的模样直皱眉,怎么觉得阿弯在躲他? 有心想去问个明白,但又怕适得其反,听澹台进说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心思总是敏感些,不能逼得太紧,万一犟起来说不定还得闹绝交,只是自己好不容易抽个时间过来见她,却没说上几句话,心中总是有些怅然。 果然姑娘大了,心思不好猜啊。 * 随着言怀瑾回京时日渐久,朝堂上关于他的议论也渐渐多起来。 毕竟他回来了这么久,始终没领具体的差事,就是挂着个王爷的头衔偶尔听个政给个意见,再各处里晃荡一圈,和言怀瑜关起门来议论议论,谁都不知道言怀瑜是怎么打算他的。 太后一党觉得言怀瑾简直太碍眼了,但凡被他提过意见的事,总是会莫名其妙朝着不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但凡他们不想叫陛下做的事,只要有他表个态赞同,陛下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头撞南墙都不回,千方百计也要给他做成了,怎么想怎么憋屈。 言怀瑜的亲信们也觉得言怀瑾简直太碍眼了,陛下对他几乎言听计从,恨不得有个什么大事小事的都要请教他一番,虽说他常常说的都没错吧,可是长此以往下去也不是为君之道啊,那这到底是言怀瑜当皇帝呢,还是言怀瑾当摄政王呢?事情不是这么办的。 唯一有点开心的就是当初心里暗戳戳地巴望过言怀瑾回来血洗朝堂登基为帝的遗老们,虽说如今朝堂安稳看上去也没啥要推翻的必要,但是既然言怀瑾这么争气,那他们就做做梦幻想一番大殿下把持朝政带领大家建立太平盛世又有什么不可以,说不定先皇泉下有灵也觉得十分欣慰呢? 他爹欣慰不欣慰言怀瑾是不知道,但是在帮着言怀瑜将朝堂上下大致上梳理过一遍之后,他就洋洋洒洒地上了一封折子。 这封折子的大意概括起来就一句话:他不想当官,也懒得继续管朝上的事了,他想去国子监开课教书。 顿时举国上下又是一片哗然。 大殿下学问好会教人,这全天下都知道,不然景川侯家一门纨绔,世子澹台进是怎么考上的举人?听说如今还在准备春闱,指不定开了春他澹台家就要出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勋贵进士了,妥妥的都是言怀瑾的功劳。 可是身居高位谁不想大权在握啊?没看江家到现在都还霸占着朝中几个重要位置不肯放,太后还时不时叫他们给陛下添个堵呢,不就是舍不得放权吗? 怎么到了大殿下这里就弃朝堂于不顾一心只读圣贤书了? 果然不愧是大殿下啊,怀瑾握瑜,高风亮节! 对此澹台进很是嗤之以鼻,回到家里跟他老爹景川侯澹说:“他们那是不知道,慎之压根就不乐意管朝上的那些破事,都是陛下死乞白赖地求着他给拿主意,要不是为了阿弯的事,没准早就被烦得跑回永山上躲清闲去了,哪有他们说的那么高尚,惯会做文章!” 结果换来了大殿下头号脑残粉景川侯的一阵暴打。 第59章 总之言怀瑾要去国子监讲课的事就这么定下了, 只是他贵为王爷, 自然不能真的像个教书先生似的每天去点卯, 最主要是他如今人望颇高,到时候人人都选他的课, 叫别人还怎么混? 于是最终定下了每个月抽两日到国子监开一门大讲堂,不拘是谁的学生,都可以来听,从诗词歌赋到治国理念他都可以讲讲,愿意来的只要提前定个座就行。 消息不胫而走之后大家都挺激动,万众瞩目的大殿下终于要开堂讲课了,有心求学的觉得自己不管怎么说总比那个景川侯世子要像样吧?连他都能考上举人,没道理自己不行啊, 就缺一个大殿下的教导了!无心求学只想凑热闹的觉得难得有个机会可以当面一睹大殿下的风采,不去白不去啊,总之先抢个座呗! 于是一时之间国子监的帖子炒到了千金一张, 全都是言怀瑾的人望。 言雨澜也没闲着, 她虽然平时在宫里想见言怀瑾也不过是多走几步路的功夫, 但是还没见过他讲课时是何等模样,自然好奇得紧, 再加上有心撮合阿弯和言怀瑾, 哪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呢,于是特特吩咐了人在国子监里头最高的藏书阁给自己留了个位子, 保证她和阿弯能在最佳视野看到。 世家贵女们平日里深居简出,能有个这样的由头瞻仰一下言怀瑾就没有几个不蠢蠢欲动的, 所以国子监最高的这间藏书阁原本是众人争抢的对象,只是好不容易挤破了脑袋爬上来却发现早就被六公主言雨澜给定下了,只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或者找个旁的位置,毕竟六公主再怎么不得宠,那也是言怀瑾的妹妹,谁都不会傻到去得罪她。 然而也有人是不在乎言雨澜的。 那就是一路从楼下“蹬蹬蹬”地跑上来的言雨涵,她前些日子不知怎么浑身起疹子,找太医看了说是敏症,喝了几服药都没效果,后来还是一个新来的吏目开了个新的方子才治好的,这么多天都没能踏出过宫门,着实把她憋坏了。 所以虽然言雨涵也不是很稀罕非要来听言怀瑾的课,但有热闹有风头的地方不能没有她啊,自然要抢到最好的位置。 言雨澜一看到她那张脸就头疼,但又不好明面上不理她,只好笑着说道:“三姐怎么来了,这儿宽敞,不如一道吧?” 言雨涵四下一打量,鼻孔里出一声气,道:“算你识相。”便很是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阿弯想到前些时候听到的流言,言雨涵闭门不出好些日子,直到太医院新来的吏目秋大夫给她开了方子之后才又开始抛头露面,不用想都知道定然是秋涵宇那个老实鬼认出了阿弯使坏撒的植物粉,帮言雨涵解了敏症。 想想她就觉得好笑,便也不计较言雨涵的无礼,与她见礼之后独自坐在窗边向下看。 不多时言怀瑾就随着国子监祭酒走了出来,台下坐着的学子们和看热闹的外人都是一阵激动。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阿弯可以专心致志地注视言怀瑾,他今日穿了一身深紫色广陵长衫,一头乌黑长发用锦缎高高束起,比起原先在宫里的那副模样要低调了许多,乍一看去和旁边的国子监祭酒以及其他教书先生没有太大差别。 可是他是言怀瑾啊,是阿弯打小时候第一次照面就发自内心觉得他好好看的言怀瑾啊,如今这般心无旁骛地看着他,只觉得怎么都看不够,一举手一投足都能叫她想起举世无双这个词来,嘴角止不住地往上飘。 然而她旁边还有个言雨涵……本就很不待见乡下来的阿弯了,这会儿见她不自觉地眉目含春一脸娇羞,哪有不奚落的道理,还不等言怀瑾的课讲完,就忙不迭凑到阿弯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翻了个白眼道:“别以为景川侯想把你献给我大哥,我大哥就会领情,他可不是随便什么穷酸丫头都能高攀得上的。” 原先阿弯听到她编派自己和言怀瑾的关系就很是恼怒,这会儿她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再听她这般贬低便更是不舒服,偏又不好顶撞,忍不住落下脸来冷声道:“三殿下慎言。” 言雨澜也很不爽,皱着眉头就斥:“三姐你又说什么疯话呢!” 言雨涵便嗤笑一声,道:“敢情你们还不知道吧?我母后可是说了,这次选秀,也得帮大哥把正妃人选给定下来才是,趁早叫景川侯死了这献美的心吧!” 阿弯闻言一愣,顾不得去反驳“献美”的说法,脑海里想的全是言怀瑾要选妃这件事。 言怀瑾要选妃了,他知道这件事吗? 若是早就知道,那上次相见时他怎么没有告诉自己? 再转念一想这话是言雨涵从太后口中听说的,可是言怀瑾和太后是什么关系啊,说水火不容都还嫌客气了,太后要给他选妃他怎么可能答应。 顿时心里又稍稍安定些,便不稀得再理言雨涵,眼见着言怀瑾已经讲完了课作势要走,也顾不得别的,给言雨澜打了声招呼就往楼下跑去。 * 言怀瑾正在和国子监祭酒讨论今后要在此处开讲的内容,不想说着说着发现不远处的假山后头闪出一个熟悉的人影来。 怎么看着有点像阿弯? 再仔细一看,那缩着小脑袋躲躲藏藏的模样,不是阿弯还能是谁?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国子监这种全是男人出入的地方,她一个女儿家没事跑来做什么,竟然还落了单,这要是被什么人遇上了该怎么办。 国子监祭酒因为背对着假山而没有发现阿弯,只觉得面前的慎王殿下怎么好好说着话脸色越来越难看,自己到底说了哪句惹他不快?他是不想辨析考题觉得太投机取巧了?还是觉得无法赞同上个月陛下提出的新政? 这要是后者的话,他可得赶紧和自己的亲家中书舍人打个招呼才行啊。 然而言怀瑾并不准备给国子监祭酒解惑,而是三言两语把他打发了之后,就沉着个脸往假山那头走去,身形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阿弯面前。 阿弯从藏书阁下来就一路往言怀瑾的方向走去,途中也没见到什么人,一直走到这里才看到言怀瑾在和一个中年人说话,因为不好意思打扰他就躲在假山后头听着,知道他们商议了一些朝堂之事以及授课之事,心中还挺高兴,瞧瞧她家公子多厉害啊! 还正在美滋滋地想着呢,一抬头言怀瑾就已经一脸不虞地站在了她面前。 “你在这里做什么?”言怀瑾问道。 阿弯小心翼翼地收拾起心情,乖巧答道:“来见公子呀。” 言怀瑾面色稍霁,只还是不放心,又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没有,跟着小六过来的,还有三殿下也在呢。” “唔,你们到国子监来做什么?这可不是玩乐的地方。” 阿弯闻言忍不住笑了,眉眼弯弯地说道:“原来公子不知道,慕名来听公子讲课的可不只有书生学子,还有许多世家贵女都来一睹公子风采呢,我们是坐在藏书阁上面,下面那些凉亭小径上可挤满了人,只是树丛挡着不叫人瞧见罢了。” “胡闹。”言怀瑾哪里想到还有这种事,只觉得下次得叫国子监的人好好拦着,道,“没有下次了,这可不是儿戏。” 阿弯便很是惋惜:“多少人为公子的学识和风度折服呢,看一次多不容易啊!” “旁的人也罢了,你从小听我授课,还没听够?”言怀瑾很是不解。 “那哪能一样呢……”阿弯小声嘀咕道。 “怎么不一样了?” 面对言怀瑾这不解风情的问话,阿弯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 从前她不过将言怀瑾当作衣食父母和良师来看待,敬重大过于爱慕,从不曾站在男女的角度这般欣赏看待过他,心境大不相同不说,总觉得如今看上去言怀瑾越发的风采翩然秀色可餐,叫她挪不开眼。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然而这话叫她一个女儿家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当下只好转了话头,道:“先前三殿下说,太后娘娘要给公子选妃,公子可要小心呀。” 言怀瑾闻言眉头深锁,太后确实有这个意思,但自己很是不客气地装病走人了,怎么她还没放弃? 便摇了摇头,安抚道:“无妨,太后做不了我的主。” 阿弯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其实她更想问的是,那他想娶个什么样的妻子呢。 就怕得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恋爱中的姑娘常常便是如此,左右为难间踌躇不前,偏偏面前的这个他全然不知自己心思,只见她面色有异,不禁担忧道:“怎么了?有心事?” 阿弯垂下眼眸,摇摇头道:“公子在外还是要多多注意,看三殿下说的不像有假,指不定太后娘娘就要在背后使什么坏呢。” 见阿弯这般挂心自己,言怀瑾心里说不出的慰藉,想伸手拍拍她的脑袋,想起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终究作罢,只道:“你才是要当心,在宫里这么久了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总把她放在离太后那么近的地方,周遭不知道有多少眼线,言怀瑾实在放心不下。 这倒是叫阿弯想起了另一桩事,问道:“公子,我想去个地方,行吗?” 第60章 “你想去哪?”言怀瑾问道。 阿弯便道:“上次秋哥哥来看曼曼时跟我提过, 太医院如今医女人手不足, 我琢磨着我去试试也不错。” 她虽然主攻的是辨药辨毒这一脉, 但其实寻常的小病小灾医治起来也驾轻就熟,只因为回到言怀瑾身边后一直没有什么施展的地方便没再提过, 因着秋涵宇被言怀瑾塞到太医院这件事,倒叫她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这其中也有一份私心,言怀瑾想帮她追查身世这件事并没有瞒她,虽然阿弯一直觉得这种事可有可无并不在意,可是关于她体质的秘密能求个真相也不错,她也不愿辜负了言怀瑾的一片好心,既然言怀瑾觉得能从太医院入手,她就去看看, 横竖也是为了她么。 言怀瑾可不这样想,别说太医院里成天有多少男人出入,那地方自己还不方便照拂, 事事都得仰赖秋涵宇那个憨脑袋, 叫他如何能够放心。 顿时眉峰一动就要出言拒绝。 可是阿弯往他身边凑了凑, 红着脸拉一拉他的衣袖,歪着脑袋眼巴巴地看他:“……好不好嘛?” 这模样实在太惹人疼, 叫他一时心软竟然舍不得拒绝她。 唉, 既然她这么想帮忙,也是为着她自己, 全不叫她插手着实是说不过去,他的阿弯可不是那般没用的姑娘家, 当即言怀瑾找了许多理由自己就把自己说服了,叹一口气,柔声道:“我来安排,年后再说吧。只是到了那里处处都要小心,一有事就要给我传信,记得吗?” “记得的。”阿弯应得很是乖巧。 这么一来,话便说完了,可是她又舍不得走,如今要和言怀瑾见一面多不容易啊,要不是这回她被言雨涵的话刺激到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找他,还指不定两个人要再过多久才能见面呢。 阿弯想念在永山别院时每日里和言怀瑾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那时候哪里有这许多的规矩阻碍,到了这个时节素梅姐姐就该带她去镇子上采购年货了,她照例都要带一份萝卜方糕回来给言怀瑾的。 言怀瑾一直以为她不知道,其实三才早就私下里告诉过她了,腊月里那一天,正是言怀瑾的生辰。 这么一想今年他的生辰也近了,没有了萝卜方糕,她得准备点别的才行。 想起来有些害羞,却又叫人心潮澎湃,日子有了新的盼头,阿弯便不再留恋这一时半刻的独处,辞别了言怀瑾。 * 日子进入腊月之后,阿弯就离开婉太妃的宫里回到了景川侯府。 景川侯夫妇高兴得什么似的,立刻摆了个接风宴好好犒劳一番阿弯,直言她在宫里伺候六公主实在是辛苦委屈,既然回家了就要好好享受,有什么脏活累活都交给自家三个不成器的儿子来干,女孩子家嘛就是要娇贵着享福才对。 澹台进的白眼都快要翻到天上去,想当初自己考上举人的时候都没这个待遇,也不知道自家爹妈是不是想女儿想疯了,真把个阿弯当成掌上明珠似的捧着,虽然阿弯确实乖巧可爱惹人疼吧,但他们就不怕言怀瑾一个不爽杀上门来? 热热闹闹的一顿饭告一段落,景川侯夫人庞氏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喝口茶对着景川侯道:“老爷,我记得大殿下的生辰,怕就在下个月了吧?” 景川侯澹台茂是个微微发福的俊俏中年人,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须,琢磨道:“应当是腊月初七,没几日了。” 庞氏叹口气,又道:“往年大殿下还没去永山那会儿,就不爱过生辰,也不知如今怎样了,这些年我们都是往他京中宅子里备份礼就好,今年该怎么办呢?” 澹台茂吃喝玩乐败家都是凤中城数一数二的好手,但要他琢磨人情世故,他就只能想到给言怀瑾塞银子这一条,偏偏言怀瑾从来不鸟他,也很是苦恼,道:“如今殿下人都在东宫了,再往京中宅子那里送不太合适吧?” “还不知道宫里有没有什么说法,毕竟这是殿下头一年回来,于情于理都不好这么静悄悄的吧?” “要不要去跟殿下拿个主意?”澹台茂问道。 “你是不是傻,哪有专门跑去问对方,你过生辰该怎么给你送礼的?”庞氏二话不说就一巴掌呼在了澹台茂的背上,“回头殿下气得找人把你给掀出去!” 说完,这夫妻俩就一起转头,眼神灼灼地盯着阿弯。 阿弯被他俩看得发毛,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小心脏一抖,就吐露心声道:“我……我也想给我家公子送个生辰礼呢。” 庞氏闻言立刻笑得脸上开花,拉着阿弯的手温柔地问道:“那阿弯想送什么呀?” “还没想好。”她也正苦恼着呢。 庞氏倒是眼珠一转就替她想到了:“这女儿家送给亲近的人,就得是荷包啊,亲手绣一个,比什么都强。” “……可我不会啊。”阿弯连络子都还没打明白呢。 “干娘教你呀!”庞氏一拍胸脯,“我们阿弯这么聪明,保证一学就会!” 与此同时她还想到,给言怀瑾过什么生辰啊,有什么好问的,估计他们送个十车八车的都不如阿弯亲手绣的一个荷包,顿时给景川侯抛了个眼色过去。 景川侯也不是个傻的,和自家夫人心有灵犀,明白了言怀瑾的生辰不重要,日后给阿弯备什么样的礼才是头等大事,搓了搓手,这宛如要嫁女儿一般的心情叫他有点激动,这次可要好好地给她花上一大笔钱才行。 于是一头是景川侯夫人细致入微地教着阿弯如何穿针引线如何挑选绣样,另一头是景川侯每日里出去物色各种女儿家的首饰头面衣裳布料一箱箱地往她隔壁库房里堆,不知道的还以为景川侯府上要办喜事了呢。 就这样一直折腾了个把月,眼见着言怀瑾的生辰近了,阿弯这生平头一遭的荷包也总算磕磕绊绊地给绣好了。 她选了天青色的古香缎,花样是最简单的青竹纹,淡雅又大方,当然主要还是旁的复杂花色她实在学不来,就这个针脚都还有点稀稀落落的呢。 但是要怎么交给言怀瑾却叫她犯了愁,从前她只要找个借口往言怀瑾面前一丢就行了,如今打宫里回来之后两个人倒有大半个月没见了,难道要特意去找他就为了送这个吗? 万一言怀瑾不喜欢可怎么办呀? 就在阿弯满腹踌躇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言怀瑾也正被言怀瑜给烦的不行。 自打元后去世,他就十分不乐意过生辰。 一来元后本就是在距离他生辰不久的冬日里去世的,刚过了生母忌日就开始庆贺生辰着实有些不像样,二来原先在宫里的时候这等事宜一般都是由中宫江怜雪来主持,言怀瑾实在不耐烦看她那一副假惺惺的模样,便勒令下头人不许给他过生辰。 然而如今言怀瑜手中权柄渐稳,再不需要事事都看太后脸色,他还记着自家大哥这么多年不曾好好过过生辰,便拉着他一边下棋一边死乞白赖地商讨这件事。 言怀瑾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言怀瑜也不生气,好脾气地笑了笑就转过话头,道:“听说前些时候你原先身边那个阿弯去小六宫里住了不少时日。” “陛下打听这个做什么?”言怀瑾面色更难看了。 “大哥不必这般警觉嘛,”言怀瑜脸上笑容更盛,接着道,“不过是听说景川侯挺宠爱这个义女的,采买了许多珠宝首饰给她压箱底,有人在猜是不是准备给她嫁个好人家呢。” 言怀瑾“啪”地一下丢了棋子,不虞道:“道听途说!” “嘿嘿,”言怀瑜索性也不下棋了,往自家大哥面前凑了凑,道,“不管是真是假吧,姑娘家大了总要嫁人的,不如趁着大哥生辰举个宴,咱们给她好好相看相看好不好?” 不好。 言怀瑾感觉非常的不好。 开什么玩笑,他的王府都还没修好,还没把阿弯接回来住一阵子呢,他们就琢磨着把她嫁出去?问过他的意思了吗?景川侯看着挺明白的一个人,到底会不会办事? 当下一走出言怀瑜的宫里他就立刻吩咐备马车往景川侯府上赶过去,他得好好教育教育澹台家这一门不成器的纨绔。 马车一路疾驰,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景川侯府外头。 这回因为走得急,是三才亲自驾的车,停下来后见车里迟迟没有动静,疑惑地转头喊了一声:“殿下,到地方了。” 谁知又等了片刻,言怀瑾的声音才传出来:“去侧门吧,你叫人把阿弯叫出来。” 言怀瑾路上想了很多,到了这里倒是冷静下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景川侯做的事情原本是没错的,他应该是比自己以为的更加疼爱阿弯才会有这等举动,对阿弯来说也不是坏事,可是自己这个心里却是怎么都舒坦不了。 比起当初阿弯跟着王有才下山的时候还要更甚一些,一想到阿弯在他不知情的时候会与旁的男子接触相看,兴许两个人情投意合,最终定下婚约,等自己知道时一切已是尘埃落定,压根没他什么事,他这心里就忍不住一阵阵地憋闷。 他确实没有理由责怪景川侯,但是再不见一见阿弯怕是不行了。 第61章 阿弯走出屋子的时候, 外头忽然飘起了小雨。 言怀瑾没有带伞, 又吩咐三才驾着车离远了些, 这会儿便只能站在侧门边狭窄的屋檐下躲着雨。 阿弯撑着伞走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灰蒙蒙的天空下, 淅淅沥沥的雨丝连成了线,男子清俊挺拔的身姿衬在白墙绿瓦下宛如一道风景,只他自己浑然不知,袖着手抬头仰望天边,分辨不出眼中神情。 一时间就叫阿弯看得入了神,脚下的步子都忘了挪。 言怀瑾一转头,就见小姑娘魂不守舍地盯着自己发呆,心中觉得好笑, 招招手叫她回魂,道:“看什么呢?” 阿弯这才惊醒,顿时涨红了脸, 不敢说自己在看他, 只好问道:“公子这会儿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言怀瑾没什么事, 就是特别想见她。 但这会儿被问起来,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这么说, 清了清嗓子, 鬼使神差地就说道:“过些时候是我生辰,陛下许是要为我举宴。” 阿弯顿时睁大了眼睛:“真的吗?那我能去吗?” 她这么一副满脸期待的样, 叫言怀瑾原本憋闷的心情霎时间雨过天晴服帖得很,勾了勾唇角道:“有何不可?这世上哪里有你去不得的地方?” 便是有, 他也会排除万难帮她达成。 阿弯并不知言怀瑾心中想法,她只一心想着这么多年来,言怀瑾总算肯好好过一回生辰,无论如何都应当大肆庆祝一番,陛下实在是位明君! 言怀瑾见阿弯面露兴奋,忽然灵机一动,道:“你可有生辰礼送我?” “有啊。”阿弯随口答道,忽然反应过来,赶紧捂住了嘴。 言怀瑾还要再问是什么,这回阿弯死活都不肯说了,只说还没准备好,到了时候再给他。 几番追问都问不出来,言怀瑾也拿她没办法,见天色已经不早,他们这般站在侧门外屋檐下说话也不是个事,只好放了她回去。 小雨还在下着,阿弯不由分说把手中地伞往言怀瑾怀里一塞,也不等他反应过来,就一路蹦蹦跳跳地冲回了屋里。 那一瞬间指尖擦过言怀瑾掌心时滑嫩的触感,倒叫言怀瑾的心当下就“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反应了许久才找到自己的手脚在哪里。 两人这番相见自然逃不过景川侯夫妇的眼睛,听到下人的回报,景川侯恨不得当场就要老泪纵横,抱住夫人就开始哭兮兮地感慨:“我们殿下总算有这一天了啊呜呜呜!” * 言怀瑜得了言怀瑾的首肯,当下说话算话就开始发帖子广邀群臣,要给慎王殿下大摆宴席庆贺生辰。 到了生辰宴的那天,景川侯夫人也使出了浑身解数,掏出压箱底的一套淡绿色如意云纹百花裙给阿弯穿上,搭配藕荷色暗金竹叶纹织锦纱,再梳个飞仙髻,戴上景川侯刚从外头订做来的衔珠莲花羊脂玉的头面,最后外头罩个丁香色烟云蝴蝶广袖的对襟春衫,活脱脱一朵出水芙蓉,嫩得能掐出水来,保管叫人一眼就看痴了去。 面对庞氏从一大早就辛苦忙碌的成果,阿弯除了觉得脑袋有点沉,肩膀有点冷之外倒没什么别的想法。 好在庞氏准备的充分,临出门前又给她兜头套上了一件墨色的毛皮大氅,,从头到脚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精心装扮过的小脸,越发衬得她肤如凝脂唇红齿白。 踏进宫门的时候,阿弯往袖子里摸了摸,确认自己绣的那个小小荷包还在,稳了稳心神,跟着庞氏往里走去,全然没发现周遭的视线全都聚集在她身上。 前来赴宴的有勋贵有重臣有大儒还有武将世家,众人乍一看到景川侯一行人时,都是同样的侧目同样的感叹,我的个乖乖,景川侯家新收的这个义女,原来竟是这样标致的大美人吗? 及至到了宴席间,各家上前去给陛下以及慎王殿下敬酒的时候,阿弯被留下说了几句话,众人又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姑娘被陛下看中了要进宫吗?自家女儿那还有戏吗? 他们又如何能知道,阿弯被留下是因为言怀瑾见她穿的有些单薄,不忍心放她再回殿中去坐,想叫人在御座屏风后头加个座位好让她暖暖和和地待着呢。 这当然于礼不合了,偏偏言怀瑜也不拦着,就这么笑眯眯地看自家大哥折腾,还是阿弯眼见后头盯着自己看的人太多了,很是不好意思地拒绝了言怀瑾的好意,一径保证说自己真的不冷绝对不会有事,这才被他放走了。 后来他不放心,还是叫人给阿弯多加了个炭盆。 这让到阿弯座位上来寻她说话的言雨澜笑了个半死,一有空就要拿话揶揄她,气得阿弯披上大氅就钻出了大殿,直言要出去透透气。 外面的空气着实寒凉,一出殿门就被冷风吹得一个激灵,阿弯也不要宫女跟着,只随意在周围晃晃,摸一摸袖子里的荷包,回想宴席上言怀瑾那边觥筹交错应接不暇的样子,很是苦恼今日恐怕没有机会与他单独相见了。 正这么想着呢,突然迎面走来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身穿大宫女服饰,抱着个小暖炉,不是素梅又是谁? “素梅姐姐。”阿弯便迎上去招呼道。 素梅原本为了这个生辰宴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松口气,没想到就在这里遇上了阿弯,再看她打扮得如此华贵秀美,活脱脱一个世家贵女,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当初泸月庵相遇时那可怜兮兮的模样,素梅这心里的酸楚便止也止不住。 她原本被太后叫过去敲打一番之后心中很是绝望,有心想要对言怀瑾坦白,然而一想到言怀瑾如今本就对自己有所隔阂,若知道了那件事还不知要怎样疏远她甚至看轻她,再加上太后那边至今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便一天拖过一天,至今都没能鼓起勇气说出来。 这会儿面对一脸天真率直向自己走来的阿弯,她努力压制着心中狂涌而出的嫉妒之情,维持着面上神色不动,笑了笑道:“瞧瞧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姑娘,怎么不在殿里好好坐着,倒跑出来吹冷风?” 阿弯不好意思地笑笑,将肩上大氅裹裹紧,道:“殿里太闷了,出来散散,素梅姐姐好久不见了。这是要做什么去呀?” 素梅也一样是在外面散散,只是她忽然想起走过来时看到的一个匆匆而过的背影,灵机一动拉着阿弯道:“陪我随便走走吧,我们许久没有叙话了。” 阿弯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当下被素梅拉着亲亲热热地在殿外小花园里逛来逛去。 两个人一路逛到了大殿后头,远远就看到树荫下面站了两个人,素梅惊讶得轻呼一声停住脚步,阿弯便也定睛一看,却发现是久违的高仪郡主吴釉儿和今日生辰宴的主角言怀瑾。 吴釉儿也不知说着什么,正低头似乎是在抹眼泪,而言怀瑾背对着她们看不到脸。 “哎呀。”素梅拽着阿弯躲到一边,小声说道,“不知高仪郡主和殿下说什么呢,前些时候就来东宫求见过了。” 阿弯倒是有心上前去看个究竟,却碍于素梅一直拽着她,只好扭头问道:“她找公子做什么呢?” 如果没记错的话,吴釉儿不是早就成亲了吗? 素梅伸出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还能有什么?你忘啦,当年都追到永山去了,如今殿下回了京,她怎么能不来相见?”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阿弯忽然从小时候那模糊的记忆里挖出来了一些至今都还没忘记的片段,尤其是吴釉儿那声百转千回愁肠满腹的“慎之哥哥”,至今想起来都还忍不住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原地抖了抖驱一驱凉气,阿弯很是不解:“可是相见了又能怎样呢?” “相见了难道还不够吗?当年殿下与吴釉儿之间感情那么好,在永山上不过是见了一回殿下就发了一回病,如今便是不能长相厮守,能这般互诉衷肠一番,想来也未尝不是个慰藉……”素梅边说着边拿眼去看阿弯的神情。 她心中自然知道自己是在胡说八道,言怀瑾当年和吴釉儿之间是怎么回事她比谁都知道,可是那时候阿弯年纪还小,应当了解的不多,有限的认知都是从自己那里听来的,所以哪怕说得漏洞百出她也不会发现。 其实素梅自己也知道这种谎言维持不了多久,只要言怀瑾与阿弯当面一说就会被戳破,可是她就是止不住自己想要这么做的心,哪怕她注定得不到了,也不想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亲手领回来的姑娘给夺了去。 她只是不甘心而已。 阿弯却不知道素梅心里的想法,她听着素梅这话,再想想小时候见过的场景,恋爱中的少女本就心思敏感又多疑,只觉得十有八九是这么回事了,再摸一摸袖子里揣着的那个至今还没找到机会送出去的荷包,顿时悲从中来难以言表。 “大猪蹄子!”最终只能恨恨地跺了跺脚,扭头就走了。 她走时动静有点大,原本正一脸厌烦地听着吴釉儿哭诉的言怀瑾仿佛感觉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来望了望四周,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狐疑地想着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第62章 从那日在生辰宴上不告而别后, 阿弯就再也没去找过言怀瑾, 每每想起那天晚上见到的画面就如鲠在喉食不下咽, 偏偏这种事也只能窝在心里瞎琢磨,跟谁都不能说, 一来二去的人也没什么精神。 转眼临近除夕了,这天秋涵宇告了假到景川侯府来接曼曼跟他回河婺去过年,曼曼在景川侯夫人和阿弯的悉心照料下开心得乐不思蜀,非要秋涵宇答应一过完年回来当值就把她再带来玩才肯跟着秋涵宇走。 临走前阿弯过去送他们,走到门口秋涵宇见四下也没什么人,突然问道:“阿弯,你和大殿下……是不是吵架了?” “嗯?”阿弯心里一“咯噔”,眨眨眼睛, 道:“没有啊,怎么了?” “没有就好。”秋涵宇叹一口气,“最近大殿下脾气不大好啊, 整天拉着个脸, 谁见了都发怵呢, 我寻思除了你也没别人有这个本事招惹他,还想劝劝你来着……宫里头大家都很怕见到他啊……” 曼曼看看秋涵宇, 再看看阿弯, 突然脆生生地说道:“阿弯姐姐最近也整天拉着个脸呢!” 说完还学着阿弯的样把眉眼耷拉下来,做了个鬼脸。 阿弯哭笑不得地捏了一下曼曼的脸, 道:“就你调皮!快走吧,别让你娘担心。” “我娘才不会担心呢!”曼曼嫌弃地扭头躲过阿弯的咸猪手, “她巴不得我和大哥哥都不在她可以和我爹待在一起,曼曼好命苦的!” 这下连秋涵宇都看不下去了,一把抱起曼曼就往外走:“行行行,你最命苦,那过完年你就陪着娘亲和你爹吧,不用回来凤中了。” “大哥哥,曼曼错了。”变脸变得飞快的曼曼连忙一把搂住了秋涵宇的脖子。 两个人跨出大门渐行渐远,后来又嘀嘀咕咕地说了什么,阿弯已经听不清了。 她看着秋涵宇远去的背影,想到他说的言怀瑾这些日子心情不好的事,忍不住撅了噘嘴。 生气的明明应该是她好不好,闹什么脾气呢! 哼! * 除夕那一日,景川侯府上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年夜饭,最近都在闭关苦读的澹台进也难得地出来放了一会儿风,拉着自家老爹和弟弟们一顿胡吃海喝,就差没有拼酒划拳了。 庞氏准备了一箩筐的零食,吃完了饭就拉着阿弯坐在暖烘烘的榻上一道守夜,嘲笑几个大老爷们醉得东倒西歪地没有人样。 阿弯总算是从这些日子的失落中提起了一点劲,暂时将言怀瑾抛在脑后,享受这份温馨时光,景川侯家虽然纨绔多了些,整日里没什么正经事就喜欢招猫逗狗,连带着庞氏其实也十分懒散不爱动弹,但是为人都很赤城没有心机,对她来说都是值得敬重的长辈和家人。 还正在心里感慨呢,就见一个侍女匆匆进来,在阿弯耳边低声说道:“有人在侧门求见姑娘,婢子看着……像是东宫过来的。” 阿弯顿时面色就不太对,然而总不好把人晾在门口不理,只好和庞氏说了一声,匆匆走向侧门。 出去的时候隐约还听到景川侯醉醺醺地说了一句“今天不回来也没——”,仿佛被人捂住了嘴没能说完,脸上一阵发烫。 侧门上挂着明晃晃的灯笼,阿弯在侍女的指引下走过去,就见到三才袖着手等在那,身后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没什么动静,看着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阿弯走过去呵一口气,问道:“三才哥哥,你这会儿不在宫里守着,过来有事吗?” 三才如今哪里敢当她一声“哥哥”,连连赔笑道:“阿弯啊,随我去一趟东宫呗?殿下有事找你呢。” 阿弯扭过头,道:“不大好吧?除夕夜呢。” “哎我的姑奶奶……你就……你就去一趟吧,不然小的我没准要吃挂落了,最近的殿下不好惹啊,唉。”三才顿时愁眉苦脸起来,小声又求了求。 阿弯打小被三才照顾过,哪里舍得看他受苦,见他一个人在门口等了这半天也很是受冻,一个不忍心便应下了,上马车随他往东宫去。 今日因为是除夕夜,言怀瑜那头要宴请宗亲,且第二天就有元日大朝会,言怀瑾一直忙到夜深时分才回到东宫,想起先前吩咐了三才去接阿弯过来,也不知道小姑娘肯不肯来。 他其实没别的想法,就是很久没有见到她,想与她一道守夜。 上一次一起守夜还是五年前她离开永山随着王有才去游历之前,一转眼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他们也从永山来到凤中,被世俗分割得十天半个月也见不了一面。 言怀瑾又开始想念阿弯了,所以今日忙得脚不沾地时也没忘了吩咐三才去接阿弯过来。 只是担心阿弯在景川侯府住得开心,倒将他一个人抛开在一边不去管。 上一次生辰宴便是如此,他因为饮了一些酒心中燥热跑到殿外去透透气,不想却被吴釉儿给抓住了,一直扯着他哭诉夫家对她不公,然而在他听来全都是些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有心想劝吴釉儿要么看开些要么直接和夫家说明,偏偏吴釉儿也不听,只拉着他一径哭,等他好不容易摆脱对方回到殿中,发现阿弯已经早早地退席了。 原先说好的生辰礼,也没见她送来,不知是不是忘了。 望着殿中昏黄的灯光,言怀瑾顿时心里涌现出深深的无力感,只觉得自己距离阿弯也是越来越远,不再触手可及。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细细的脚步声,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不需要仔细分辨都知道是阿弯过来了,顿时嘴角就不自觉地弯了弯,抬眼望着殿门口。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阿弯的身影从门边闪出来。 她今日出来得匆忙,只穿了一身家常的袄裙,梳着简单的发髻,簪着及笄时言怀瑾送给她的那支白玉簪,看着全然不似生辰宴时那般惊艳,却是言怀瑾最最熟悉的模样。 就这么一照面,言怀瑾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念头。 他想着,如果每日里在外忙碌归家时都能见到这道身影,只怕是此生都无憾了吧? 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姑娘,一直乖巧懂事守礼,更难得的是贴心,每当别人对她一分好,她就要回报十分,想当年他也不过是从大乘寺将她领了出来,给个地方住给口饭吃,她就还给了他多年的陪伴和用心,用一点点的呵护将他从那般绝望的境地中拉回俗世。 如果不是有阿弯在,他也许此刻不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言怀瑜总在催他娶妻,太后也挖空了心思要给他选妃,可是,这世上去哪里再找一个比阿弯更能走进他心里的女子? 只有阿弯,天上地下唯一的一个,是一直住在那里的。 一刹那间的电光火石,就令言怀瑾想通了这些时日以来的不痛快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能够允许心尖尖上的这个人远离自己呢? 于是看着阿弯一步步走近的样子,他站起身来也向她走去。 两个人面对面地贴近了,阿弯不情不愿地仰起头,心中还有点委屈和别扭。 言怀瑾却是终于心境明朗之后有一些澎湃,正止不住脸上的笑意,努力压抑着说道:“我还记得有人说要给我生辰礼来着?” 他这么一说,阿弯又忍不住伸手往袖子里摸去,那个没能送出的荷包她日日都不离手,还在那里放着。 言怀瑾哪能看不到她的小动作,抬了抬下巴,又道:“袖子里放着什么呢?给我看看。” 阿弯不想给,却架不住言怀瑾一直近在咫尺地盯着她,一双眼睛不知为何灼灼发亮,盯得她脸颊都忍不住发烫。 最终还是把荷包取了出来往言怀瑾怀里一塞,道:“干娘教我绣的,公子要是嫌不好看可别怪我!”说完闷着脑袋往一边榻上坐下了。 言怀瑾哪想到竟然会收到阿弯亲手绣的荷包,想当初在永山他从来没安排人教过她女红,自然也不指望她会往这方面使力,当下赶紧拿起来细细打量一番,摸着那尚显青涩的针脚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哪里还会嫌弃呢? 他挪了脚步走到塌边挨着阿弯坐下来,又转头盯着她道:“这还是头一回收到你亲手做的针线,学了多久?” 阿弯只觉得他离得有些近,但又不舍得离开,手指绕着衣袖答道:“也没很久吧,只学了这一样,旁的还是不会。” “不会就不会吧。”言怀瑾将荷包小心翼翼收起来,“针线活费手也费眼,学多了不好,以后有什么想要的跟我说,别自己绣。” “可是干娘说姑娘家不会这个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言怀瑾嗤笑一声,“我又不会嫌你。” 这话里意思阿弯似懂非懂,只觉得今天言怀瑾叫她特别不能直视,打从进门起一颗心就“扑通扑通”狂跳不停,面红耳赤地冷静不下来,再一想想那一日生辰宴的时候他和吴釉儿站的那么近,吴釉儿还在梨花带雨地哭哭啼啼,顿时一冷一热得难以把控。 忍不住噘着嘴还是小声抱怨了一句:“哼,你们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不想言怀瑾却轻笑出声,他自然不知道阿弯在纠结什么,只是看她这副难得的娇气模样觉得实在可人,便顺着自己心意调笑道:“那你说,大猪蹄子好吃吗?” 阿弯瞪大了眼睛,这个人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说出这种话? 她没想到的是,言怀瑾紧接着往她跟前凑了凑,几乎快贴到她的面颊,咬着耳朵又低声问了一遍:“大猪蹄子,好吃吗?” 一股热气直冲面门。 啊啊啊啊他在说什么不知羞的话呀! 第63章 第二天一早阿弯是怎么离开东宫的连她自己都很迷糊, 只觉得一晚上言怀瑾都坐在自己身边用灼灼的目光盯着她看, 脸上还带着从未有过的暧昧笑容, 她本就心中爱慕他,被他这么笑看着, 更是要把持不住,恨不得立时三刻就要羞得捂脸。 到最后天光一亮,她就迫不及待地要走,根本不敢直视言怀瑾。 好在言怀瑾也没有再做什么,他接下来还要应付元日大朝会,怕身体吃不消必须得休息片刻才行,只好早早地将阿弯送出宫门。 却不想这一幕叫外头玩乐归来的三公主言雨涵看了个正着,很是意味深长地隔着殿前广场张望一番。 除夕一过, 对凤中的勋贵世家来说,就是元月里那没完没了的宴席,今日你家做东, 明日他家宴请, 来来回回轮一遍恨不得就要个把月过去。 景川侯夫人是个明白人, 见阿弯在东宫待了一夜才回来,心里对言怀瑾的态度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顿时也不含糊了, 仔仔细细地把阿弯收拾打扮妥当,就拉到夫人小姐们的圈子里去好好结交, 十分荣耀地给大家介绍自家这个乖巧可爱又伶俐的养女。 这期间有一日,忙得不可开交的言怀瑾还拖三才送来了一封信, 大意就是阿弯要去太医院的事情已经定了,过了元宵安排她去上值,随信竟然还附上了一罐雪肌霜,说是给阿弯擦手用的。 阿弯看着自己雪白粉嫩的尖尖十指,实在看不出有哪里非要擦这个,难不成他还在为自己绣了个荷包有没有伤到手而担心? 顿时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心里甜丝丝,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觉。 景川侯夫人知道阿弯要去太医院当医女的事,倒是挺高兴,面对那些前来打探他们家是不是要把阿弯送到宫里去参加选秀的询问,腰杆也挺得更直了,只道:“什么选秀?我们家可不攀那个富贵,我们阿弯可是有真才实学的,下个月就要去太医院当值了!” 与此同时,今年宫里的元宵宫宴上还出了一桩大事。 因着先前国子监的盛况,再加上景川侯世子的经历,宗亲们如今都把言怀瑾当个宝,想到自己家那不成器的子侄,哪个都指望着能得言怀瑾的一二指点,因而这一回不管是除夕宫宴还是元宵宫宴,大家都卯着劲地在拍言怀瑾的马屁,一个赛一个的肉麻。 更有甚者,还带着家中适龄的女儿就来引见给言怀瑾,反正大家沾亲带故的说起来全都是表哥表妹,多亲切啊! 然而言怀瑾坐在上首却是渐渐地脸色不太对起来。 也不知道是人太多了屋里太闷热,还是被敬了不少酒体力渐渐不支,总之众人就眼看着他昏昏沉沉地扶着桌案站起来,“哐当”一声摔了手中杯子,捂着嘴猛咳一阵,指间就溢出几缕血丝。 顿时那打算领着自家女儿侄女上前的宗亲,赶紧停住了脚步。 众人这才想起来,言怀瑾身上还中着毒呢,说是调养着调养着还以为无碍了,敢情这还没好啊!眼看着不就发病了吗? 这要是谁家的女儿献上去,没多久守了寡,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哦不,他们真的不是要说大殿下是狗…… 总之眼看着言怀瑜不迭声地唤太医过来给言怀瑾把脉,把言怀瑾送回东宫,列位方才还笑语颜开的宗亲心里真是拔凉拔凉的。 后来元宵宫宴也因为这个小插曲而草草结束了。 言怀瑜一出了殿门就往东宫去探望自家大哥,进门却发现言怀瑾裹着薄薄的毯子正坐在窗下对着一副残棋发呆。 “大哥身体不适,怎么还不休息呢?”言怀瑜笑笑地坐到言怀瑾对面问道。 言怀瑾原本手上擒着一枚棋子,见他来了丢回棋盒,道:“陛下不必揶揄我,今日这出是怎么回事,陛下心里也清楚得很。” 言怀瑜自然知道,他亲耳听到言怀瑾吩咐人去弄来一个血包,站在他身边也看得分明,言怀瑾就是捂着嘴咬破了那个血包罢了,全然不是他自己吐的血。 只是他好奇得很,言怀瑾的身体他清楚,前些时候天冷了倒是真的发病过一回,但其他就没什么大碍了,这次他故意来这么一回,是搞什么幺蛾子呢?真是抓心挠肺地想知道,这不就赶紧过来问了。 “大哥莫要绕弯子了,快些告诉朕吧。”言怀瑜赔笑道。 “宗亲家那些女儿,看得我腻歪。”言怀瑾拢了拢毯子,撇撇嘴道,“太后那边,我也懒得应付。” 言怀瑜闻言一琢磨,也就知道了言怀瑾的心思。 无非就是不想在婚事上被人做文章,如今在宫宴上来上这么一出,宗亲们定然要流传出去,大殿下的身子骨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好,到时候别说太后想给他选妃了,就是真的选中了哪家,说不定人家姑娘还不乐意嫁呢。 不可谓不是妙计。 然而言怀瑜解了惑,却也没急着走,随手拨拉了一下棋盘,又道:“然而大哥也该娶妻了,不想娶那些世家贵女也没什么,总有想娶的吧?” 言怀瑾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言怀瑜便笑眯眯地看着他,也不说破。 两个人这么对着看了半天,最终还是言怀瑜败下阵来,先开口道:“大哥是不是想娶阿弯啊?” 没想到言怀瑾却转了话头道:“户部年前呈上来的核算折子明日就应当有批复了,陛下可审完了?” 言怀瑜眼角一跳,户部的核算折子是他最不耐烦看的东西,从年前一直拖到了年后,至今都没能看完,原本巴望着言怀瑾能给他搭把手帮他审一审,现在看来因为一时嘴贱,怕是要失去自家大哥了。 顿时也顾不上调侃言怀瑾了,再不回去赶紧把那折子给熬夜看了,明日早朝都不知道议什么好,赶紧站起来要走,走前还不忘添了一句:“大哥你也老大不小了,既然想娶就赶紧啊!弟弟我还在后头等着呢!” 换来的是言怀瑾兜头砸过来的一个枕头。 * 元宵一过,阿弯就迫不及待地去太医院当值了。 倒不是说她对这件事多上心,而是昨日的宫宴里传出来的消息叫她很是挂心,好端端的言怀瑾怎么又发病了呢?不应该啊,除夕守夜那天她刚给他把过脉,一切正常,他如今又不是先前那副爱耽搁喝药的性子。 所以在向太医院院正点过卯之后,阿弯立刻就告了假往东宫去。 原本负责管理医女的院判还想立个威,当场就要发作驳了阿弯的告假,哪有人第一天当值就不干正事往各位主子那里跑的? 然而这个威还没发出来,就被院正给死死按住了,他私下里早就得了言怀瑾的叮嘱,哪里敢让人为难阿弯。 阿弯丝毫不知太医院里的暗潮汹涌,满心担忧地一脑门冲进了东宫。 言怀瑾正要用早膳,听到通报忍不住面上含笑,招呼人赶紧把阿弯领进来。 “吃过没?一道用膳吧?”他走过去拉着阿弯的袖子,叫她在自己边上坐下。 阿弯哪里有心用膳,连忙摸上言怀瑾的手腕,搭了脉细细诊了起来,然而除了觉得他心跳有些用力之外,什么也没诊出来。 “怎么会又犯病了的呢?按时喝药了吗?是不是该把方子调整一下?”她很是不解地问。 言怀瑾嘴角的笑就没退下去过,任由她在自己手腕上摸来摸去,后头干脆主动拉过她的小手在自己掌心里握着,说道:“原本就没有大碍,那不是我的血,我诓他们呢。” 阿弯顿时瞪大了眼睛:“这……这是为何呀?” “说来话长。来,先吃个桂花糕,你喜欢的。”言怀瑾转过头就夹了个桂花糕放到阿弯面前,又舀了一小碗梗米粥递给她。 阿弯自然是用过早膳来的,可是这会儿看着言怀瑾桌上样式十分丰盛的各色早点,忍不住还是夹起桂花糕咬了一口,满嘴的香甜。 她幸福地眯了眯眼,却又有点纳闷,言怀瑾从来不爱吃这些甜食的,怎么早膳桌上会摆着桂花糕,糖乳扇,还有玉米烙呢? 其实这些原本就是言怀瑾吩咐了给她准备的,因着知道她今日要过来当值,原本琢磨着吩咐人去太医院把她叫来一道用早膳,后来又怕这样太张扬,想说趁着休息的时候再给她送去,没想到她倒是自己先跑过来了。 不愧是他的阿弯,论贴心没有人比得上。 阿弯不饿,吃了几口也就放下了,听着言怀瑾在饭桌上细细与她分说在太医院当值需要注意的事项,其实归根结底无非就是一句话,不管哪个主子传唤她都可以不理,交给言怀瑾就行。 虽说阿弯并没打算这么嚣张跋扈吧,听在心里倒是甜丝丝的,总觉得像这般两个人一道用膳说话也是许久不曾有过的事情了,脸上带出点怀念的神情来。 言怀瑾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他如今倒比阿弯更加放得开一些,待用完早膳搁下筷子,便直接说道:“日后都先来东宫用过早膳再去当值吧。” 阿弯摇摇头,道:“这多不好啊。”没得让人以为她娇生惯养攀附富贵呢。 言怀瑾哪里会让她拒绝,站起身来凑到她耳边,轻笑着说道:“那要不我叫人送一盘红烧猪蹄去太医院,指名了给你,怎样?你要是不来,我就天天送。” ……????? 太禽兽了吧! 第64章 于是阿弯只能每日早早地去东宫陪着言怀瑾用过早膳, 再由三才送到太医院去当值。 且不提言怀瑾这番举动并没有避人耳目, 因而没多久宫里上下就都知道了新来的医女, 也就是景川侯家的义女,从前是在永山上跟着大殿下的。 皇宫勋贵里从来就不缺人精, 没过多久大家就咂摸出那么点味道来,看着阿弯的眼神也变得不太一样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刺激到了太后江怜雪的神经,一出正月她就忙不迭地下懿旨,叮嘱尚宫局将选秀的事情张罗起来。 尚宫局原本年前就把名单都拟好了,也呈报上去给各位主子过目过,如今在太后的催促下,很快就将各家的秀女都招进了宫,正经地走起程序。 然而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更何况是一群为了同一个目标争得头破血流的世家贵女呢,皇后的位子就那么一个,为了能得到它, 自古以来都没有少了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和小聪明, 原先就住在宫里的人也没少被波及。 头一个受不了的, 就是六公主言雨澜。 这也不是没原因的,宫里十几岁的公主本就只有言雨涵和她两个人, 其他要么已经出阁了, 要么年纪还小说不到一块去,可是她和言雨涵向来不对付, 言雨涵自然有江家一系的贵女们捧着,可是言雨澜母族低微只能窝在宫里自己玩自己的, 这么多年来就只有阿弯这么一个亲近些的好友,一来二去其实也挺寂寞。 这会儿难得有这么多同龄女子住到宫里来,她也是有心结交一两个性子合得来的,不管能不能当上她的正经嫂子或者小嫂子,多个朋友总也不是坏事,因而特意揽了几桩差事,时不时往储秀宫那边走一趟。 可是天真的她没想到的是,身为陛下的亲妹妹,她在各位秀女的眼中完全就是个香饽饽,谁都想和她多说上几句话,最好还能让她再到言怀瑜面前为自己说上几句话,所以个个都把言雨澜捧得高高的。 “按理说,这不是好事吗?”面对前来太医院找她倾倒苦水的言雨澜,阿弯一边捣药一边很是不解地问道。 言雨澜没精打采地趴在窗边,说道:“我原先也觉得挺好啊,大家对我都客客气气的,时不时还夸我几句呢。可是你不知道,她们里头有几个霸道的,原先我看不出来,后来才知道,我要是对哪个姑娘亲近了些多说上几句话,那姑娘回头一准得被她们欺负,后来别人就不敢过来与我叙话了,都远远地待着。可是偏偏我也不想和那几个霸道的做朋友啊……” 说完,很是苦恼地叹了一口气。 阿弯却笑了:“其实这还不简单吗?” “怎么,你有法子?” “你说是看上了哪位性子不错的愿意结交,又怕多说了几句害她被人欺负,就直接叫掌事姑姑另外辟个院子给她住,不和旁的人在一块不就行了?到时候你自去那处院子与她结交,别人见了也就识相了呀……” “哎呀,这个主意好!”言雨澜恍然大悟,正经的选秀大事没有她插嘴的地方,可是搬个住处给点好处这种小事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这样一来只要把她看得顺眼的放在一边,看不顺眼的放到另一边不去管她们,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当即她就扑过来搂住了阿弯,道:“阿弯你对我可真好,你放心,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别人都越不过你去!” 阿弯被她逗笑了,伸手捏捏她的脸蛋,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在我心里你可不是第一位的。” “是是是,那我哪敢抢,必须是我大哥啊对不对!”言雨澜忍不住也回捏了一下阿弯,逗她道,“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变成我大嫂啊!” 这话阿弯怎么答得出,拿着药杵就想敲打她。 言雨澜早就身经百战,立刻敏捷地避开,还不忘接着说道:“你不知道,最近朝上想叫我大哥娶妻的可多了,还说长幼有序,大哥都还没选妃呢,哪里能轮得到陛下,想要叫大哥这回也挑一个呢!” 阿弯闻言停下了动作,问道:“那公子怎么说的?” “嘿嘿,想知道啊?你自己去问他啊!”言雨澜眯着眼睛狡黠地笑了笑,丢下这么一句也不等阿弯反应过来,“嗖”地一下就离开了。 直气得阿弯冲着她的背影挥拳头,却又无法。 * 另一边,何永怡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听到下人来报,说是大殿下要过来寻他,此刻已经到门口了。 这太阳怕是打西边出来了? 满腹狐疑的何永怡直到在书房外头见到了迎面走过来的言怀瑾,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言怀瑾这次过来却是因为来年春闱的事情要和身为礼部尚书的何永怡商议,他如今担着国子监的差事,国子监祭酒想着既然何永怡是他亲舅舅,那叫他来岂不是正好?言怀瑾倒是无可无不可,虽然没什么想与何家继续结交的,倒也没有深恨到不可登门的地步。 何永怡的心情就完全不同了,他本就琢磨着要找个机会和言怀瑾重修旧好,如今机会送上门,岂有不抓住的道理,连忙一迭声地叫人端茶送水伺候好了。 要商议的事情也不难,不过就是春闱的主考官和验考官的名单以及需要国子监出借的夫子名单,再加上会试时一些常规的事项确认,何永怡一桩桩地应了,态度比之上回相见要亲近和煦许多。 言怀瑾还是那般淡淡的,公事公办地说完,也就没话说了。 他还在琢磨这会儿是什么时辰呢,就见何永怡笑笑地说道:“殿下久不在京中,家里的亲戚都要不认得了,不如就趁这回见一见吧。” 言怀瑾闻言皱了皱眉,还不待他拒绝,何永怡就赶紧吩咐人去把自家儿子女儿叫过来。 不多时,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十几岁的少年少女,听何永怡的介绍都是族中同辈的子侄,过来一个个给言怀瑾见礼。 其中有那么一两个到了适婚年龄的姑娘家,被何永怡单独拎出来多说了几句,言怀瑾也没言语,始终神色冷淡地听着他说,给小辈们点点头就当是知道了。 这么一折腾就是个把时辰,等人又都走光,言怀瑾才扯了扯嘴角说道:“何大人何须这般遮遮掩掩地大动干戈,直接挑了人来自荐枕席岂不是要快得多?” 何永怡没想到他会说得这般直白,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道:“殿下莫要这般说,我还不是为了殿下,想当初那位将殿下害得那么惨,如今既然回来了又岂有不作妖的道理?这头一桩要做的不就是给殿下的婚事添堵?现下里不过是还没有合适的人选,等那位缓过劲来可就来不及了。” “这么说何大人还是一心为本王着想了?”他难得倨傲地用了自称。 “不敢当,只是一家人嘛,总归要比外头的要亲近些,再怎么样我们何家都是站在殿下这边的,与殿下休戚与共,不比旁的人要靠谱?” “呵。”言怀瑾听不下去了,挥了挥袖子就站起身来,道,“这话若是何大人十年前说给本王听,本王兴许也就信了。” 何永怡自然也知道言怀瑾对自家有心结,却不愿就此放弃,便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那位如此来势汹汹,我也是考虑到身后那一大家子,我们何家终究是先皇后娘娘的外家,怎么都要留一份体面在,若真是玉石俱焚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啊。好在殿下终究得神佛护佑平安归来,也算是雨过天晴……” “你还知道体面!”言怀瑾不耐烦再与他掰扯,随口讥讽一句,转头就走出了书房。 “殿下……”何永怡犹自还在他身后努力着,“可别忘了先皇后娘娘的生恩啊!” 一直到走出何家大门上了马车,言怀瑾的脸色都宛如上了一层霜似的冷得吓人。 何家算不得大恶,这些年始终都在缩着脑袋做人,对家中儿女也管教得十分严厉,但他们的这份汲汲营营和明哲保身他十年前就已经领教过了,心中对这个舅舅不曾存有过半点期待,只是亲眼见到这副模样却还是压抑不住喷涌而出的烦躁,叫他不愿再多看一眼。 “去太医院。”他突然这般吩咐道。 * 阿弯今日很闲,和言雨澜说了半天的话,趁着秋涵宇还没从河婺回来,接下了他的任务翻找着十几年前太医院的档案,寻找可能与她身世有关的蛛丝马迹。 这么一整日下来,就到了下值的时候,收拾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 没想到一出太医院的门,却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不远处的宫墙下,马车外头坐着的三才远远地冲她招手。 阿弯眼前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还没和三才打个招呼呢,见三才往她面前摆了一张马凳,刚踩上去就被马车里伸出来的一只大手给拽了进去。 马车中光线有些暗,却不妨碍阿弯一仰头对上言怀瑾似笑非笑的一张俊脸。 他仔细地把阿弯拉到自己身边坐好,轻声问道:“想不想吃全鱼宴?” 第65章 永山上没有鱼。 因为永山地界没有什么溪流湖泊, 每次想吃鱼的时候, 都要等山脚镇子上的集市, 会有商贩专门从卫津运了鱼过来卖,因而一年到头素梅也做不了几次鱼。 但是阿弯挺爱吃的。 这会儿听言怀瑾一说, 顿时咽了咽口水,道:“去哪吃呀?” 言怀瑾一见着阿弯,心里什么不舒坦的事都没了,满心满眼地就是琢磨怎么叫她开心看她笑,这会儿被她一问,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道:“到了就知道了。” 阿弯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还有嘴边一丝笑意, 再加上修长白皙的手指,忍不住又要脸红,乖巧地点了点头, 就等着言怀瑾带自己过去。 谁知这一等, 就等到出了城门, 到达郊外的一处湖边才停下。 傍晚的湖边微风习习,泛起阵阵的凉意, 阿弯并没有准备今日要出行, 穿得有些单薄,言怀瑾二话不说就拿自己的大氅往她身上一罩, 牵着她踏上早已准备好的画舫。 画舫不大,看着也格外低调, 里面却是五脏俱全装饰华丽,四周铺了厚厚的绒毯和软垫,保证滚到哪都暖融融的舒舒服服,中间架了暖炉和圆桌,摆着碗筷和几样小菜。 行了这半天的路,阿弯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坐在桌边就眼巴巴地望着言怀瑾等开饭。 言怀瑾又哪里舍得让她挨饿,立时吩咐厨下赶紧上菜。 这顿饭吃得阿弯大开眼界,一桌子都是从前没怎么见过的菜,松鼠桂鱼,酥炸鱼饼,香辣豆花鱼,清蒸鲈鱼,清炖鱼骨汤,甚至还有拿到暖炉上现烤的小鱼干,吃得她唇齿留香回味无穷,心满意足地喟叹了一声。 言怀瑾眉眼含着淡淡笑意,一直看她大快朵颐,心里也说不出的满足,见她放下碗筷,便道:“不急着回去,先消消食,不然路上要颠得你胃疼。” 这会儿正是天将黑晚霞漫天,湖边渔火点点的时候,言怀瑾拉着阿弯到窗边坐下,亲手泡了茶给她,边问道:“今日你都做什么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阿弯就想起白日里小六在她耳朵边上絮絮叨叨说的那些事还有朝中有人要言怀瑾娶妻的传言,脸红了红,捧着茶盏只轻声地讲了言雨澜的苦恼还有自己给出的主意。 画舫里昏黄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言怀瑾靠在阿弯身边,听着她的声音在耳边缓缓流淌,没有太在意她所说的话,只是看着她那张脸就觉得心中无比安定,仿佛他们天生就该是这样,和俗世中所有的夫妻一样,围炉夜话,岁月静好。 俗世夫妻…… 正在浮想联翩的时候,却见阿弯的脑袋凑了过来。 “公子。”她唤道。 “嗯?” “你今日,是不是有心事呀?” “何以见得?”言怀瑾挑了挑眉。 阿弯也说不上来,但她打小就很会察言观色,又在言怀瑾身边生活那么多年,对他的语气神态都再熟悉不过,今日一见到言怀瑾就觉得,他虽然面对自己的时候神情还是那么春风和煦,但眼神中总透着一股难言的无力和失落。 “我就是觉得。”她鼓了鼓脸,嘀咕道,“公子有不开心的事。” 其实言怀瑾白日里纵有再多不快,这会儿和她待在一起也早都消散了,可是面对这么一个娇娇俏俏的可人儿在殷切地关心自己,便是自律如他也忍不住会有想要倾吐的时候。 “我今日去了何家,就是我外祖家。”于是他仰靠在柔软的靠垫上,望着不远处窗外的点点灯光,缓缓开口道。 因着阿弯不了解当年的事,言怀瑾便将自己中毒后何家的所作所为细细地说给她听,再讲了讲回京之后和何永怡的两次接触,包括今日何永怡劝说自己的那些话。 阿弯始终聚精会神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也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自己垂下的一缕头发已经到了言怀瑾的手中,被他放在指尖反复绕来绕去地把玩。 “……那公子你恨吗?”她听完歪着脑袋这样问道。 言怀瑾替她顺一顺那缕头发,笑道:“没什么,要恨的人太多,恨不过来的。”他早已经放下,只想好好怜取眼前人。 身为眼前人的阿弯闻言,心中却是一痛,抓住言怀瑾那双在她鬓边作乱的手,道:“那咱们以后都不理他。” 言怀瑾感受到手中传来的暖意,看着她这难得的护短样,心里别提有多荡漾了。 其实真的要说恨,他唯一不能释怀的只有他的父皇。 明明从前父皇和母后也是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纵然后宫里难免会有点争宠吃醋的事,可是母后总能料理得妥妥帖帖,父皇也向来敬重她,从不纵着旁人来叫她丢面子,甚至在母后去世后一度悲痛不能自已得夜半哭泣,可是一切在江怜雪入宫后就渐渐变了。 他眼看着他的父皇一步步地走出对母后的思念,甚至淡忘了母后的存在,连看着他的眼神也变得冰冷,只要江怜雪的几滴眼泪就轻信了她所说的一切。 直到那一年母后忌日他前往皇陵祭拜,而父皇却与江怜雪留在宫中夜夜笙歌时,他终于明白了父母之间那一场两情相悦恩爱不移,其实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所以后来他不再心存指望,凭着一己之力生生从江怜雪的手下挣扎出一条活路来,尽管最终未能逃脱毒手,却也叫他拥有了一生的至宝。 言怀瑾自认和他的父皇是不一样的,若真的可以和心中所爱共度余生,他必将情有独钟矢志不渝,叫彼此都不留任何遗憾。 这般想着,他就往这位“心中所爱”的姑娘身边靠了靠,贴近她道:“今日我舅舅还想让我娶表妹来着。” 阿弯眉心一跳,立时就瞪大眼睛瞅了过来,道:“那高仪郡主怎么办?” “……关她什么事?”言怀瑾皱眉道。 “呃……”阿弯一说出口也觉得自己失言,自打那次生辰宴见到他俩面对面站着后她脑海里就总是盘旋着那个画面挥之不去,直觉告诉她这两人多半是没什么的,毕竟吴釉儿如今可是有夫家的人,可是万一呢?万一言怀瑾心里对她旧情难了呢?他们谈笑风生追忆往事再来个恨不相逢未嫁时……她怎么想心里怎么在意,所以这会儿听言怀瑾亲自提起娶妻一事,想也没想就冲口而出了,一时后悔却也不知该怎么找补,缩了缩脑袋没再吭声。 言怀瑾稍稍一想就琢磨过味道来了,道:“生辰宴那天她拉着我说话,被你看到了?” 阿弯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嗯,还看到她哭了呢。” 言怀瑾沉默一瞬,道:“那会儿我正被她烦得不行,你也不知道来解救我一番,没良心。” 阿弯没成想他会这么说,眨了眨眼,反驳道:“我怎么看得出你是不是烦,也许正说到兴头上呢,哪里敢去打扰?” “她一个有夫之妇,从前也不曾有过多少瓜葛,我至于吗?”言怀瑾要被她气笑了。 “哼,她从前还叫你‘慎之哥哥’呢,你们那么亲近的……” “哦。”言怀瑾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道,“原来你在吃醋?你也想叫‘慎之哥哥’不成?” “我哪有!”阿弯立时挺直了腰杆不承认。 言怀瑾却又不知想到了哪里去,神情一变道:“莫要说我,你这见谁都喊哥哥的习惯也得改改,整天‘世子哥哥’‘秋哥哥’的,不像话!” 天知道他整日听着这些哥哥来哥哥去的有多闹心,她还有脸来指责他和吴釉儿八百年前的那点交情? 阿弯哪想到他突然就开始翻脸训人,一时间被气势所慑,竟然忘了方才对言怀瑾的控诉,思路立刻就被拐跑了,道:“可是他们都比我大,都是哥哥啊?” “我也比你大,你也叫声哥哥来听听看。”言怀瑾循循善诱,“我也想听一回。” “我……”阿弯语塞了,这她哪里叫得出口,一想到当年吴釉儿对着言怀瑾那般我见犹怜的样子,再想到她自己如今的心情,害羞还来不及呢,哪里好意思叫得那么矫情,一张脸恨不得要埋到地底下去。 后来实在是经不起言怀瑾的威逼利诱和各种歪缠,只好涨红着一张脸,贴在他耳朵边上小小声地唤了一句:“慎……慎之哥哥……” 这娇娇柔柔的一声呼唤在耳边响起,伴随着少女特有的气息拂来,直听得言怀瑾一个把持不住就想把她揉进怀里,只觉得太过唐突,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那么大的自制力给忍住了。 唉,他家阿弯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 两个人一直待到月上中天才打道回府。 一路上阿弯都在赌气,觉得自己明明好心好意地安慰了一番心绪不佳的言怀瑾,他却坏心眼地一直都在戏弄自己,不就是仗着她喜欢他不好意思拒绝吗,从前那个冷淡高洁如雪顶之花的公子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都说名利场是大染缸,真真是叫人痛心疾首。 就这么打打闹闹胡思乱想着,马路驶进了城里,因着景川侯府和皇城在同一个方向,便也不需绕路。 谁知还没走多远,前方却停着另一辆马车,生生把他们给拦了下来。 第66章 正在狐疑间, 对面的马车上走下来一个人, 却是晚间刚被阿弯提起过的高仪郡主吴釉儿。 吴釉儿如今的生活颇不如意, 她在永兴四年——也就是言怀瑾去永山的第四个年头不情不愿地嫁给了理国公家的嫡幼子程伦,程伦正如当初言怀瑾劝说她时所说的那样, 是个颇有才情的学子,因为生在勋贵之家也不在意科举考官之事,他平日里就酷爱个吟诗作赋与书法绘画一事,对吴釉儿这般才名在外的女子也很是向往,且又没什么旁的纨绔习气。 按理说,吴釉儿作为幼子媳妇肩上没有什么负担,只要和丈夫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以程伦这样的性子, 但凡吴釉儿愿意与他一道鉴赏个诗画什么的,都不会存在夫妻不和的可能性,大长公主会挑中这样一门亲事也算是对吴釉儿有几分疼爱。 偏偏吴釉儿心心念念想着的都是言怀瑾, 她既反抗不了家族的决定, 又不肯就此安心地过下去, 嫁过去之后每每看到程伦都要在心里和言怀瑾做个比较,可是程伦终究只是世家里一个痴迷风雅的公子哥, 和言怀瑾那种自幼观政理事气质卓然的人哪里能比, 于是吴釉儿心里的这股子不平气就怎么都咽不下去,进而与程伦之间也有了几分龃龉。 程伦原先只当她小女儿心性, 花了些心思来讨好她,只是久而久之见她总是对自己不大亲近, 时日一长就把耐心耗尽了,等后来吴釉儿终于生下嫡子,他便不大到后宅里去,只在书房寻自己的乐子。 再后来理国公家见这夫妻俩关系如此冷淡也不是个事,劝了几回也劝不回吴釉儿的心,程伦的娘亲也有气,便张罗着将身边的丫鬟给了程伦做妾室,寻思不管怎么说总有个人能贴身照顾他吧? 只是这样一来,吴釉儿反倒更加看不上程伦,只觉得这人越发比不上心中的白月光言怀瑾,自己怎么就嫁了个这样的人呢,一面心中悲苦想要和离,一面又忍不住要磋磨程伦的妾室。 程伦也是被她这副歪缠样子给烦得不行,恨不得真要写一封放妻书叫她回娘家,后来还是两家的长辈好不容易才劝下来。 而吴釉儿这边,看看自己尚且年幼的儿子,也觉得不如算了吧,先把孩子拉扯大再说。 谁知道消停没几年,言怀瑾封王回京了。 这在吴釉儿心中无异于一声惊雷,她怎么也没想到心心念念的慎之哥哥还有能回京的一天,当下就恨不得飞奔过去看他,却被知她甚深的大长公主想办法叫回娘家给死死扣住了。 其实吴釉儿这个人,心中有几分执念,于小事上或许能够豁出去一番,就如当年不远千里寻到永山去,但是终究是这俗世中最弱势最无力的闺阁女子,全无任何勇气和能力来背弃家族身份去追求心中所想。 因而这么一来二去的,她也被消磨了许多意志,深深明白自己和言怀瑾之间再无可能,只是仅有的那一丝不甘心,叫她忍不住偷偷摸摸地想法子要与言怀瑾说上话。 生辰宴那一次便是如此,她周围原本布满了夫家和娘家的眼线,就怕她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她好不容易摆脱她们,拉着言怀瑾就是一阵哭诉。 可是言怀瑾却没什么可安慰她的。 早在多年前明白自己和吴釉儿之间没有可能之后,他就不知躲过她多少回,劝过她多少回,到头来她竟还是不肯放下,生生将日子过成了这样。 从前言怀瑾不明白一个人为何可以如此执着,如今他心中也有所爱,多少能够体会,只是可惜,那个人却始终都不是吴釉儿。 吴釉儿这一回,也不过是偶然间发现言怀瑾的马车出了城,知道他总还会再回来,恰好有个机会能避开耳目,便一直让马车停在这里等着。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她等得快要绝望的时候,远远看到言怀瑾的马车驶回来,当即什么都顾不得地就拦了过去。 其实她也并非要做什么,不过想的是能再见一面,再说一次话,她就能再次回到从前的那段日子里,不用去想自己屈服于家族嫁给了别的人,拥有着完全不想要的人生。 “慎之哥哥。”吴釉儿走到马车的窗下唤道。 马车里的气氛却不大平静,阿弯正气鼓鼓地瞪着言怀瑾,嘴巴里无声对着口型也一样说了一声“慎之哥哥”,刚说完就被言怀瑾一把拉到了自己面前。 为防止马车外的人听到,言怀瑾凑在她耳朵边说道:“我不想见她,怎么办呢?” 阿弯扭过头不理他。 马车外的吴釉儿见车里没有动静,又往前走了两步,道:“慎之哥哥,你在里头吗?……我想与你说说话,可以吗?” 阿弯闻言瞟了一眼言怀瑾,低声说道:“人家想与你说话呢。” 言怀瑾没好气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换来的是一阵怒目而视。 “慎之哥哥,”吴釉儿犹自在说,“我想过了,便是不与他和离,也不想和他过了,我自己带着孩子去庄子上,也好过在那个家里受磋磨,一个人反倒清静自在……” 阿弯因为先前已经听言怀瑾讲过吴釉儿与他的事情,知道些来龙去脉,听她这番话顿时很是无语,程伦并非对她不好,夫家长辈也没有人当真磋磨过她,不过就是在她对程伦不闻不问几年后给他纳了个妾而已,可她偏偏一面不想和程伦和好,一面又看妾室不顺眼,将自己身上一切的不如意都归咎给外人,仿佛唯有嫁给言怀瑾这一条路才是对的出路。 合着言怀瑾要是不想娶她,还丧尽天良了不成? 顿时就不想叫吴釉儿再在外头自说自话了,她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贴着言怀瑾耳边悄声道:“我有办法叫她再不来纠缠公子。” “哦?”言怀瑾饶有兴味地和她咬耳朵。 “只是……这法子是当初跟着师父在外头的时候见识到的,还是头一回使,公子要是不喜欢可不准责罚我,也不准责罚我师父!” 竟然还学会防患未然讨价还价了。 言怀瑾倒要看看她究竟打算做什么,便点了点头让到一边。 阿弯想想接下来要做的事,先红了红脸,然后往窗户边挪挪,故意大声地喘了一口气,捏着嗓子柔声道:“公子啊,外头好像有个女人在说话呢。又是你在哪里勾引的小狐狸精,春宵一刻值千金,她竟然也敢来打扰,怕不是宜春楼派人来砸我的场子吧?” 一段话说得千娇百媚绵言细语,便是眼睁睁看着她在演戏的言怀瑾,都觉得身子骨一酥,对自己的自制力再次由衷地感到佩服。 马车外原本还在说话的吴釉儿,顿时没了声音。 她正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前头的车窗,怎么都无法想象心目中那个仙姿风骨的慎之哥哥,车里竟然金屋藏娇,敢情他出城这么久其实是去风流快活了不成? 一瞬间她由衷地希望车里坐着的其实不是言怀瑾。 然而很快就失望了。 阿弯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这段话还是她路过风流地的时候听到有姑娘说起才学会的,再后头是怎样她也想不出来,只是听着马车外头没了声音,便觉得自己这一招实在是行之有效,很是得意地冲着言怀瑾扬一扬眉。 言怀瑾一面因为她方才的那声音险些把持不住,一面又生气于她这般不顾名节贬低自己,还好此刻在车里的是自己,断不会叫人看到她的脸,之后再想办法教训她,当下要应付的还是吴釉儿。 他自然知道吴釉儿不会只因为这么一段话而退缩,要叫她彻底死心还需要下一剂猛药,于是在阿弯诧异的目光中,他故意拨散了长发,用力扯了扯领口,露出光洁白皙的锁骨,叫阿弯又脸红了一阵。 做出一番放荡不羁的模样之后,言怀瑾坐到窗边撩开一边帘子,好叫吴釉儿刚好看到自己这副衣冠不整的样子,懒懒地说道:“原来是高仪,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做什么?” 吴釉儿心中震惊,连声道:“慎之哥哥,刚才……刚才那是……” “嗯。”言怀瑾故意暧昧不明地应了声,道:“她有些累了,我得赶紧送她回去,你也早些回吧,莫让夫家担心。” “慎之哥哥,你……你怎么可以!” “怎么?我也是个男人,寻个花问个柳还不行了?”言怀瑾嗤笑一声,“啪”地一下放下帘子,就吩咐三才赶车离去。 徒留下吴釉儿一个人站在夜色中,只觉得整颗心都一瓣瓣地碎在了冷风里。 而马车里阿弯早就把头埋到软垫里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言怀瑾一见她这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抓着她的腰就开始挠她痒痒窝,一边恨恨道:“小混蛋!” 挠得阿弯咯咯直笑,笑得满脸红晕煞是好看。 “公子住手,我求饶!求饶!” “看你还笑不笑!这都是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日后再不准这般了知道吗?好好的姑娘家,没得叫人看轻了!”言怀瑾狠狠教训了她一通,才肯住手。 “好好好。”阿弯总算把气喘匀了,一迭声地答应道,“再没有下回了。” 言怀瑾却想到了很多,嘴角含笑地捏了捏她红扑扑的脸蛋,道:“若真想有下回,只对着我一个人这般就好。” “……呸!不正经!” 第67章 言怀瑾带着阿弯去郊外湖边吃全鱼宴的事, 旁人并不知道, 他不过是叫人回东宫传了个话说自己不回去用膳。 这也是常有的事, 明面上看言怀瑾不过担着国子监的一个闲职,偶尔去讲一堂课就行, 然而实际上每日里言怀瑜都有一大堆的折子要征求言怀瑾的意见,他还得抽出时间过问澹台进的学业,封地那头的事务也时不时地呈报上来要他定夺,算下来倒也忙得脚不沾地,更别提每天晚上等着宴请他的人,怕是都要排到一个月之后去了。 所以素梅听闻这个消息也并没有在意,她如今还是每日里负责言怀瑾的膳食,既然今日不用准备晚膳, 她就打算带着下头几个宫女盘点一下库房,虽然言怀瑾不叫她近身伺候了,好在这些事情也还让她管着, 看得出来是在给她一份体面。 这一忙就忙到夜深, 言怀瑾还没回来, 素梅看看今日的事情也做得差不多,就让宫女们先走, 她最后再将库房里的几样东西整理下好落锁走人。 夜晚的风有些凉, 她将最后一个箱笼锁好,提起手边的羊角风灯就想出去, 库房的大门却猛然间“啪”地一下在面前关上。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后,吓得她立刻就要张嘴尖叫。 对方却先一步欺上前来捂住了她的嘴, 素梅定睛一看,竟然是穿着内侍衣服的刀疤脸,当初那个在永山上抢走了她的汗巾还偷走了言怀瑾药方的人。 刀疤脸也知道她认出了自己,咧着嘴笑笑,道:“娘娘说还是我跟你熟,派我来问问话,有没有想我啊小美人?” 素梅说不出话来,只一径摇着头,却又不敢动作太大怕引了人来。 “行了,看你这小模样,好歹在宫里,大爷我不会把你怎样的。”刀疤脸松开手,气定神闲地往后退了几步,道,“我知道你素来是个识相的,乖乖的就好。” “你……你又来做什么?” “上次爷拿回去的药方,那伙子废物点心到现在都还没琢磨出味道来,这不就又给爷派差事了么?”刀疤脸笑笑,道,“你家主子近来身子骨如何?还能不能撑得住啊?” 素梅冷静片刻,知道如今是在东宫里,想必刀疤脸也有所收敛,她便鼓起些勇气与之周旋,道,“废话少说,你到底想怎样?” “呵,真是个小暴脾气,既然这样,爷也不跟你兜圈子。”说着刀疤脸从怀里取了个白色的小瓷瓶子扔过来,道,“上头说了,这个随便你放进药里还是吃食里,让你家主子吃下去就行。” 素梅闻言不禁手抖了抖,问道:“这是什么药?” “嘿嘿,虽然不伤人性命,却是叫人断子绝孙的猛药,敢不敢放?” “你疯了!”素梅忍不住尖叫道。 刀疤脸的脸色有些古怪,却还是伸手过来钳住她的下巴,贴近了威胁道:“不怕我把你做的事捅出来?嗯?你说你家主子会怎么对你呢?他是不是已经不信任你了?” “滚!”素梅努力挣扎出来,狠狠甩了刀疤脸一巴掌,怒道,“有多远滚多远!” 刀疤脸这一回却像是笃定了什么似的,也没有再多说,不过笑一笑,伸手挑了挑素梅的下巴,道:“小美人还是这么辣,记得爷交代的差事,办妥了自然有你的好处。” 说完四下看看,见外头没有人,敏捷地跳窗跑了出去。 只剩下素梅,捏着白色的瓷瓶,浑身颤抖地蜷缩着蹲下来,深埋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这一日言怀瑾从外头回来后,心情极好。 自打确认了自己对阿弯的心意,他就时不时地想和她腻在一起,偏这些时日太忙总抽不出时间来,今日总算是心满意足。 他看得出来,阿弯对他也并非全无感觉,只她终究年纪比他小很多,他怕她在这些事上懵懵懂懂地还想不清楚,便不想逼得太紧,横竖只要顺着心意地对她好就行,他可不信彼此间都这般温存了,这个丫头还能跟别人跑了不成。 真是越想越快意,第二日就把将作监的人又叫过来,难得和煦地询问了一番王府的建造进度。 将作监这些日子里加班加点的赶工,便是除夕那日都没敢歇息,就怕三个月的期限到了还不能如实完工,到时候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一发怒,他们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谁知道这回言怀瑾细细地看着图纸,指着后院的主院还有花园处问了许多,又提了许多要求,还增加了不少装饰摆设,甚至叫他们在花园里引一条活水造一个桥再挖个养鱼池出来。 将作监的人都快给言怀瑾跪下了,这么一来别说三个月,再给他们半年也搞不完啊。 好在言怀瑾这些要求都提完,自己也想了想,又道:“花园不急,主院要先修起来,就按照刚才说的,要往舒适精美里做,过些时候我再叫人去看看地形。” 便是这样也加大了许多工作量,将作监的人心头苦水直冒,很是担心自己会不会过劳死,不知能不能算个因公殉职。 正愁着呢,就听言怀瑾又道:“三个月看来不太够,我叫工部拨点人去帮你们,再拖点时间无妨,只是东西不可有半点马虎,知道吗?” 这下将作监总算是大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应下,回去就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待人走后,素梅进来换茶,就见言怀瑾脸上挂着淡淡笑意,还在打量那副留下来的王府设计图。 “殿下怎么这会儿又改主意了?”她给言怀瑾重新沏了一壶茶,送到他面前,笑着搭话道。 言怀瑾待她倒也没有刻意疏远,听她这么问,便应道:“我想给阿弯修个好看点的院子,原先想的确实是简陋了些。” 素梅闻言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嘴角不自觉地抿了抿,道:“可这是主院吧?是殿下歇息的地方呢,叫阿弯住……颇有不妥。” “无妨。”言怀瑾显然不愿意多做解释,只道,“她打小不都是住在我院子的厢房里么?外人又哪里会知道?” “可万一将来王妃……”素梅还想多说一句,却见言怀瑾冷冷的目光飘了过来,顿时讪笑道,“是婢子多言了。” “嗯。”言怀瑾总算脑袋也冷静几分,将设计图收起来,吩咐道,“到迁府那一日,除了景川侯府,其他人就不宴请了,这些事向来是你担着的,我也不劳烦别人,你心里有个数就好。阿弯怎么样,我自有安排。” “是,婢子省得。”素梅低着头应了,躬身退了出去。 冬天的寒冷还没有过去,掀开帘子便有一阵北风扑面而来,只吹得她眉眼苦涩,神情木然。 顺着书房外的长廊缓缓向膳房走去,素梅的手缩在袖子里,握了握又松开,松开了又忍不住握拳。 “……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低声的呢喃无人听见,只随着阵阵寒风消失在冬日。 * 慈宁宫里,一位个子矮矮的小宫女正在院子里洒扫,迎面见到外头进来的大宫女,笑盈盈地上前道:“山晴姐姐,这么冷的天还在外头行走,您辛苦了。” 名叫山晴的大宫女是慈宁宫掌事姑姑的干女儿,在宫里很是有些地位,自然和下头这种负责粗使活计的小宫女没有交情,她停下脚步,倨傲地问道:“你叫什么?怎么先前没见过?” “回山晴姐姐的话,婢子得赐名如心,上个月才调过来的,是坤丽宫韩云姑姑的二姐的同乡的侄女,还请山晴姐姐日后多多关照。”说着,如心就悄没声地往山晴手里塞了个荷包。 宫里这种向上进献求个庇佑的事太稀松平常了,山晴掂掂那荷包的重量,顿时脸上有几分满意,便扯着嘴角笑道:“算你有几分眼色。” 如心知道这条路是搭上了,便套起近乎问道:“山晴姐姐这是打哪回来呢?天这么冷就该在屋里歇着才是……” 山晴刚想说什么,忽然变了变脸色,道:“这也是你能问的,好好干活!老实本分点我自然会帮你安排。” 说完扭头就走了,如心却盯着她裙边沾上的松叶看了许久,露出几许意味深长的笑来。 山晴掀了帘子走进慈宁宫里,太后江怜雪这会儿刚刚午歇起来,喝了药后正在宫女的服侍下梳妆打扮,见山晴从外头过来对她使个眼色,便挥退了下人。 她招招手把山晴叫到身边,低声问道:“怎么说的?” “回娘娘的话,那头说都办妥了,就看对方怎么办了。” “嗯。”江怜雪淡淡应了一声,望着自己镜子里的样子有些出神。 倒是山晴有些不解,又问道:“娘娘,那边……真的会按照咱们想的去做吗?” 江怜雪闻言嗤笑一声,一边挑出心仪的簪子插在发髻上,一边说道:“这女人啊,最怕的就是看不清自己,一旦看不清自己了,就会做傻事。特别是为情为爱,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哪怕心里再明白,也控制不住这双手的。” 山晴听在耳朵里有些发怵,想起来时听到的消息,便又说道:“先前过来的时候,听前殿的宫人提起,慎王殿下为了迁府的事,又跟陛下讨要了许多赏赐,陛下一径都应了。” “呵,他们如今倒是兄友弟恭得很。”江怜雪垂下眼眸,“是我老了,恐怕争不过了,可是她何陶怡的儿子,我怎么能看着他好过呢?” 第68章 何陶怡对于江怜雪来说, 是这世上最常见的“别人家的孩子”。 何陶怡比江怜雪大了几岁, 自小江怜雪就是听着她的各种光辉事迹长大的, 直到她嫁给了先皇当皇后,这段神话终于到达顶峰, 世家贵族里没有人不认为何陶怡是所有闺阁女子都要学习的榜样,温柔端庄大气婉约,可堪国母风范。 而偏偏江怜雪出生的江家,一直都对女儿家寄予了深厚的期望。 毕竟他们祖上就出过贵妃,靠着这位贵妃才得以跻身世家之列,如何能够不重视对姑娘的培养。 等到江怜雪渐渐长大到了能婚配的年纪时,何陶怡的长子言怀瑾已经出生,地位正是最难以撼动的时候。 彼时江怜雪也没有太多的想法, 不过是依照着家族的愿望被教育长大,对何陶怡难免有那么几分艳羡和钦佩之情,在知道族中有意把她进献到宫里的时候, 心情其实还挺激动。 然而何陶怡知道了这件事, 却没有应允。 先皇那时候十分尊重何陶怡的意思, 但凡何陶怡不愿意迎进宫的人,他考虑都不会考虑就会驳了去, 只是江家终究不肯死心, 找了许多路子,最后通过大长公主府的关系, 趁着一次宴会的功夫,将江怜雪郑重地带到了先皇面前去引见。 江怜雪生得柔媚刻骨, 见人便是三分笑,身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且是在女色上并不需要多么节制的男人,被江怜雪几个眼神勾来勾去,先皇便多少有了些意动。 又有江家的世妇在后头推波助澜,险些就要叫先皇答应收了江怜雪。 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何陶怡过来了。 她也并非气势汹汹过来兴师问罪,只是笑语盈盈地担忧先皇的身体,又嘘寒问暖关心了一阵起居,讲讲儿子言怀瑾近日的趣事,将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只把江怜雪晾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只花了不到盏茶功夫,就让先皇打消先前的念头,跟着她回了宫。 过了几天何陶怡还将江家的人专门叫过去斥责一通,大意就是他们自作主张肖想不该是他们肖想的东西,甚至还在言语中羞辱了一番江怜雪。 那些日子江怜雪在家中以泪洗面很是大哭了几场,因着这一场闹剧她的姻缘也很是不顺利,每日苦闷中都恨恨地想要叫何陶怡也来体会体会这番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 只可惜,没过两年,何陶怡就因病去世了,江怜雪这番报复的决心也永远没有了实现的那一天。 恨意的转移总是来得突然,既然再也无法将这股恨意发泄在何陶怡身上,那就发泄给她的儿子聊以安慰,所以那时候江怜雪使出浑身解数,无论如何都要当上先皇的第二任皇后,为的也不过就是心中这口气罢了。 让言怀瑾过得不如意,就是她的如意了。 至于言怀瑜是不是个当皇帝的料,江家有没有把持朝政乾纲独断,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横竖她已经证明了何陶怡这个“别人家的孩子”的人生和爱情都是一场笑话,接下来只要笑到最后就是她的胜利。 想到这里,江怜雪收回拨弄发簪的手,对一直候在一边的山晴吩咐道:“叫他们盯紧点,要是那头迟迟不动,想办法逼一逼,女人的潜力是最经不起逼的……” * 那日过后,阿弯还是照常到太医院去当值,秋涵宇已经从河婺回了凤中,果然把黏着他不放的曼曼带了过来,交给景川侯夫人照顾,把曼曼高兴得不行。 阿弯这几日和秋涵宇一起翻着档案,已经翻到了言怀瑾所说的天顺十三年,太医院大方脉吏目三人被革职的事,换上来的人后来证实确实是江氏一脉的,但是如今都已经不在太医院供职,再往后翻,几乎都在十年内陆续请辞,用的理由也都是要回归故里照顾家中老父老母,怎么看怎么可疑。 言怀瑾前几年有在追查这三人的下落,但是始终没有音信。 阿弯自己也在琢磨这件事,唯一叫她心中不舒服的是,根据住持方丈所说,他捡到自己的时候约莫就是一岁,那也就是说她正是天顺十三年出生的,难道这其中真有什么关联不成? 想不通。 她犹自在这里苦恼,六公主言雨澜却是风一般地冲了进来,一眼看去脸上还留着几分怒容。 “这是怎么了?”阿弯看她这模样有些好笑,问道。 “你还问!真是气死人了!”言雨澜气还没喘匀,一边给自己扇着风一边踱来踱去的好叫自己冷静下来。 “谁把你给气成这样啦?” “还不是三姐那混蛋!”言雨澜口没遮拦地骂了一句,看了看阿弯,皱着眉头道,“你可别不当回事,我这可都是为你气的。” “怎么还有我什么事呢?”阿弯自认从来没有主动招惹过言雨涵,很是茫然。 “唉。”言雨澜总算平静一些,叹一口气,坐到阿弯身边小声道,“你不知道,我今日在御花园玩耍,好巧不巧就碰到三姐也出来闲逛,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面子上总要和气,打个招呼我躲开也就罢了。” “是这个理。”阿弯点点头。 “可是架不住她讨人嫌啊!”言雨澜一拍桌子,“你都不知道,她特意把我拦下来,都说的什么话!她……她说……” 眼见着气势汹汹的言雨澜结巴起来,阿弯也有些好奇,便催促道:“她说什么了,你倒是说呀!” “她说……她说你不守妇道,伤风败俗,太不要脸!” “嗯?这话从何说起?”话太难听是挺让人生气的,可是阿弯更多的是不解,好端端的言雨涵怎么会说起这种话? “她说她大年初一那天见着了,你从我大哥宫里出来,说你们……你们定然有苟且,男未婚女未嫁就在一处过夜,太……太……总之我学不来那些话!”言雨澜小声地复述了一个大概,她平日里哪里接触过那些荤话,光是想一想都要头晕脑胀。 反倒是阿弯,见多识广,不至于听了这么几句就真的羞愧难当,她只是恍然大悟,敢情是那回守夜回去的时候没有遮掩,叫她看了去。 遂将那日的情形解释给了言雨澜听,虽然言怀瑾最近很是荒诞不羁,叫阿弯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但实际上面对自己的时候还是很守礼,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我自然不会疑心你的品行。”言雨澜听着阿弯的解释,摇了摇头,“我只担心这些话传出去,对你名节不大好。” “无所谓吧,清者自清嘛。”阿弯对这种事却不太在意,她从小就没受过多少贤良淑德的教育,反而是素梅给她灌输了不少离经叛道的想法,自然不把世人的看法放在眼里。 “怎么无所谓了!”言雨澜一看她这不当回事的样子就急了,拉着她细细掰扯道,“你看你想嫁给我大哥吧?我大哥这人虽然也就那样吧,但是架不住他是个香饽饽呀,想当他岳父的人都能排到城门沟去了。到时候如果我大哥要娶你,他们不得想法子对付你吗?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攻击你的名节,说不准言雨涵这就是得了谁的授意,见不得你和我大哥走得近,赶紧来给你抹黑呢!” “你你你你说什么呢你!我哪有要嫁给你大哥……”阿弯顿时一张脸涨得通红,连连摇头摆手。 言雨澜才不耐烦看她的娇羞样,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紧接着说道:“这会儿哪是害羞的时候,快快快,带上我的人,咱们就大张旗鼓地往大哥宫里去,既然他们想拿这个做文章,就叫他们大跌眼镜看看!反正最后等你成了我大嫂,什么流言都不攻自破了!” “哎哎哎!”被言雨澜一路推着往外走去的阿弯,抓着她的手拦住她道,“你莫要瞎说,我与公子本来就没有……公子又……又没有……万一他不喜欢我呢?反正想嫁他的姑娘那么多!” 是啊,她不过就是永山上泸月庵里走出来的一个孤女罢了,哪里能和凤中的那些名门淑女比呢,没看连一个成了亲的吴釉儿都对言怀瑾念念不忘吗? “呵呵。”言雨澜觉得恋爱中的男女怕不都是些傻子,言怀瑾看着阿弯的眼神温柔得都能滴出水来了,她居然还担心言怀瑾是不是想娶她?叫言雨澜都有些看不下去,直道,“既然这样,你今天就去跟我大哥问清楚呗!他要是对你没想法,咱们再好好相看旁的人就是了,多大的事啊,怕什么?这会儿大哥应当在自己宫里,走走走快去!” 就这样,宫里但凡有些耳目的主子都接到了一个消息,就是那位颇受大殿下照顾的医女阿弯,被六公主生拉硬拽地,带着她的公主仪仗浩浩汤汤地从太医院一路招摇到了东宫大门口。 ……她们这到底要做什么啊? 反倒是一开始激起了言雨澜斗志的三公主言雨涵,听说这件事后狠狠地翻了一个大白眼:“哼,不知羞!” 第69章 阿弯站在东宫门口, 望着红漆大门, 愣愣地不知该不该上前。 言雨澜为了不打扰他们, 在阿弯耳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鼓励的话之后,就功成身退地先走了。 可是阿弯……被她这么一通猛如虎的架势给赶过来, 自己心里却并没有什么章法。 她是喜欢言怀瑾,试问谁会不喜欢言怀瑾呢? 君子端方,风度翩翩,才华卓越又与光同尘,天底下简直找不到比他更完美的男子,更何况他还对自己这般照顾,她若是撇下他心仪旁的男子才是不可思议的事。 可是,默默喜欢是一件简单的事, 说出口却很难。 她就在这门口发起了呆。 而另一边,言怀瑾却在宫里很着急。 他如今在宫中颇有权势,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言雨澜拉着阿弯闹的这一场闹剧, 可是他不知道来龙去脉, 也不知道她们到底要做什么, 只看到阿弯走到这里又停下不动了,操心得什么似的。 听着三才回报的消息, 他在殿中来来回回踱了几个圈, 终究自己撑不住了,吩咐道:“去把宫门打开。” 三才得令而去。 于是正在宫门口内心迷茫挣扎的阿弯, 就看到东宫大门缓缓地打开,言怀瑾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后。 不知为何, 她的心就跟着那打开的宫门“扑通扑通”地心跳加速起来。 言怀瑾三两步跨出来,走到阿弯面前,垂眸看着她,道:“想什么呢?” 阿弯仰头,望着他古潭一般清冽幽深的眼眸,压下难以自抑的心潮,答道:“想要不要进去呢。” “都到这里了,怎么?你觉得我还会不让你进门?” 说完,言怀瑾就伸手扯住阿弯的袖子,轻轻柔柔地牵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将她领进了东宫。 躲在远处观望的言雨澜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捧着脸感慨:“哎呀,真是不知羞!” 言怀瑾今日难得没什么事要忙,在东宫待着,巴不得能和阿弯腻歪在一处,就将她领到了小书房的暖阁里,那里仿照着当初在永山别院时候的格局,临窗有一张舒服的软塌,还搁了一个和从前阿弯用的书桌差不多大小的矮桌。 阿弯是头一回来这里,看着还挺高兴,立刻就在软塌边坐了下来。 “公子放着这张桌子做什么的呀?”看着不像是派什么用场的样子。 言怀瑾挨着她坐下,淡笑道:“不做什么,不过是习惯了,放着看得舒心。” “干娘也给我放了这么一张桌子来着。” “嗯,以后咱们王府里,也都这么放好不好?”言怀瑾撑着头,一边看阿弯这开开心心的样一边说,心里说不出的柔软,“书房里两张桌子,我一张,你一张,一抬头就能看见,好不好?” 阿弯却是想到了言雨澜先前说的话,顿时撇了撇嘴,道:“不好。” “嗯?”言怀瑾的脸色立刻由晴转阴,“你说什么?” “不好的,外头都在传闲话了。” “嗤,你和小六先前折腾什么呢?是不是就因为有人传闲话?都传什么了,也说来让我听听。”言怀瑾往阿弯身边一靠,老神在在地说道。 这阿弯哪里说得出口,对着言怀瑾眨了眨眼,见他没反应,再眨了眨眼,还是没反应。 “你说,我听着。”言怀瑾心中好笑,干脆不看她,只低头把玩她腰上的玉佩。 “公子,你好像在看我笑话。”阿弯总算回过神来,很是不满地抱怨,“你若真的在书房摆了我的桌子,日后娶了妻……我……该怎么办呢?” 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但总算也是将这层窗户纸给挑了个半开。 “嘶——”言怀瑾却是倒吸一口凉气,直起身来就掰着她的肩膀将她扑倒在榻上,撑着身子直视她的脸,一时间都有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道:“阿弯,我对你好不好?” “好。”阿弯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还是乖巧地应了。 “有多好?” “……特别特别好。” “那你说,我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 “因为……”阿弯答不上来,她仿佛知道那个答案,却又像不敢说出口一样,含在舌尖,不舍得出声,只伸手握住了言怀瑾支撑在她鬓边的手腕。 “因为……”言怀瑾看着眼前的姑娘这张明眸善睐的脸,想要替她说出那个答案,却因着她这个小心翼翼的动作而停住。 他能感受到阿弯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将她心底那从不曾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忐忑与害怕传递了过来。 是他忘记了,他的阿弯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一个不懂得索取的如履薄冰的孩子,尽管他宠了她这么多年,也惯出些许骄纵的脾气,在面对种种人生大事时,她还是会不自觉地将自己放在很低很低的位置,心怀敬畏和谦逊,仰望这世间一切。 多好的姑娘啊,叫他怎能不爱。 于是言怀瑾起身坐好,将阿弯也拉起来,两个人面对面,他珍重地说道:“阿弯,是因为我心悦你,除了你,谁都不想娶,你懂吗?” 一句话,在阿弯的心里炸裂开来,叫她几乎要忘记了呼吸。 她又何尝不曾感受到言怀瑾对自己的特别,无论面对他人时是多么冷若冰霜可是见到她后总会变得春风和煦,无论她要做什么都想办法帮她达成,无论她要去哪里都只会谆谆教导她注意保护自己,给了她全天下最坚实的依靠,叫她的人生变得圆满而丰富,比大多数人都过得轻松惬意。 所以她一度不敢去奢求更多,怕自己在这纸醉金迷的京城里忘记了初心,也变成俗世中最可悲的女子。 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还能回到永山那个小小的别院,便是要她每日起早贪黑烹茶煮饭,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只要她想就能立刻见到言怀瑾,有什么冷清是值得畏惧的呢? 她也不过是想一直待在他身边罢了。 可是现在他说,他也是一样的。 不知为何,阿弯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热,仿佛有什么要涌出来。 言怀瑾看着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中一揪,赶紧将人拉近了把眼角的湿润都抹去,道:“傻姑娘,我就当你是高兴的。” “嗯。”阿弯点点头,“我是高兴的。” 她的鼻头因为方才的心绪涌动而泛着淡淡的粉色,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自己,嘴角是不自觉的娇俏笑容,模样乖巧又可爱。 言怀瑾这帮她抹泪的手,抹着抹着就有些不老实地摩挲到了耳朵边去,一片温热滑腻使得他忍不住低头又靠近了些,低声道:“那你说,咱们书房里,要不要放两张桌子,嗯?” “要……要的。” “你刚还不答应呢。”言怀瑾贴着阿弯的耳边,“我该不该生气?” “咦?”阿弯瞪大了眼睛看他。 “我这个人啊,一生气了,就需要亲亲抱抱才能消气。”言怀瑾不为所动,双手自然而然地环上她不盈一握的腰,接着道,“懂了吗?” “……”登徒子,臭不要脸! 然而还不等阿弯抗议,言怀瑾的脸就已经近在咫尺,只差分毫就要贴上该贴的地方了。 这时候外头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随后是素梅的声音:“殿下,婢子沏了茶来。” “噗。”阿弯忍不住笑出了声,恼得言怀瑾狠狠捏了一把她的小脸蛋。 他想起先前是自己吩咐素梅去沏茶来着,又没处说理,只好赶紧理一理两个人的衣裳,坐得分开些,这才让素梅进来。 素梅目不斜视地将手中茶壶和茶盏搁在茶几上,就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言怀瑾见人走了,看着阿弯,心中很是蠢蠢欲动地要继续刚才没有完成的事业,却发现阿弯正神色凝重地看着面前的两杯茶发呆。 “怎么了?”他问道,鲜少看到阿弯有脸色这么难看的时候。 “公子,你还记得生辰宴那日的事吗?” “怎么又提起这个?”难道又要翻旧账了不成?他是不是该把吴釉儿远远地打发到郊外去比较好? 阿弯知道他想歪了,摇摇头道:“那一日我原本只是想到大殿外面透透气,是素梅姐姐拉着我走到你站的那棵树附近的。” 这么一说,言怀瑾也收起了戏谑之心,仔细听着阿弯要说的话。 “我原本觉得不过是巧合,”阿弯接着道,“可是后来听公子说了之后,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素梅姐姐似乎是故意想要让我误会公子和高仪郡主依然旧情难忘藕断丝连似的,对我说了许多模棱两可的话……” 说着便将那日素梅所说的话大致上复述了一遍。 言怀瑾站起身来,走到茶几旁,俯视着那两杯茶,一边听着阿弯所说的话,一边脸上神情也渐渐喜怒莫辨起来。 听完后他问道:“那这茶又有什么说道?” 阿弯走到他身旁,指着其中一杯放得离言怀瑾比较近的,说道:“这杯没有问题,只是一杯普普通通的茶水罢了,沏得恰到好处,闻着还挺香。” 然后,又指了指另一杯放在自己面前的茶盏,语气很是悲戚。 “这一杯里,却是七步断肠的剧毒。” 第70章 阿弯其实更早的时候, 就察觉了素梅的不对劲。 最早要追溯到她还没有跟着王有才下山游历那一年, 她当初结识了王有才, 因为言怀瑾的身体还不像如今这般调理得当,她心中很是忧心, 因而想叫王有才帮言怀瑾看一看,及至后来知道了王有才的身份决心跟他学医,这个过程中素梅似乎都很不高兴,她说不上来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就是觉得素梅那一阵子看自己的眼神总是很陌生,仿佛在看待什么威胁似的。 那会儿她还小,尽管心思敏感能察觉到素梅的心绪变化,却不能理解那其中蕴含的到底是什么。 后来她在外游历了五年, 见过许多世间人情,懂得许多道理,有时候隐约会回想到那段时光, 渐渐明白素梅每一次的难言神情, 都是出现在言怀瑾对自己的纵容和宠爱之后。 阿弯素来不愿意以恶意来揣测旁人, 更何况是从小照顾她的素梅,只觉得定然是因为自己这般身份却得到了言怀瑾那样的重视, 叫素梅心中有些不平罢了。 因而后来她便尽量少和素梅打照面, 也想尽量多地回报她和言怀瑾。 那一回她在山中遇险,看到素梅还是这般担忧心疼自己, 心中不是不感动的,尽管有所防备不愿意将自己的秘密悉数告知素梅, 但她觉得只要日子这样过下去,最终大家都还能回到当初那其乐融融的氛围中。 只是再后来他们回到凤中,许多事情就都变了。 从那一次她女扮男装跟着澹台进去东宫探望言怀瑾,阿弯就能确信,素梅是真的不再如从前那般喜欢自己了。 否则她不会找借口拦着自己去和言怀瑾见面。 是的,阿弯不是傻子,如何看不出来素梅私底下那种种并不高明的小动作,彼时她尚不懂得男女之间情之一字,只觉得素梅心中嫉恨的是彼此身份地位的落差,毕竟从前阿弯只是她从泸月庵领回来给言怀瑾解闷的一个小孤儿,如今却是景川侯家的养女,出入往来都是勋贵世家,远不是素梅能够比得上的。 所以那回生辰宴的时候,她虽然对素梅早就有所防范,也深知她说的话不可以尽信,却并没有往男女之情上想,再加上自己情窦初开本就是眼中揉不得沙子的时候,见到言怀瑾和吴釉儿站在一起自然忍不住就一股气往上冒。 君子还不立危墙之下呢,他怎么就不知道避嫌? 所以当时便是没有素梅在一旁煽风点火添油加醋,阿弯也是要闹一闹脾气的。 只是这会儿再细细琢磨一番素梅所说的那些话,也就不难分析出她的真实心意了。 于是阿弯故作凶狠地瞪了一眼言怀瑾,道:“男人啊,都是祸水!” 她以为自己够有气势了,在言怀瑾眼里却宛如亮出了爪子的小奶猫似的,凶猛不足可爱有余,只觉得好笑:“那你可得把我这个祸水看好了,千万别去祸害了别人。” “哼!”阿弯不稀得理他。 然而这事说来依旧有几分蹊跷。 便是素梅爱惨了言怀瑾吧,大可以有许多方法来达成心愿,按着以前阿弯在风流地的见识,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生米煮成熟饭呀? 她原本就近水楼台的,找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把言怀瑾往床上那么一扑……只要能成了事,按照言怀瑾的性子还有不对她负责的吗?便是当不了正妻,至少也能混个妾是不是?更何况言怀瑾是个王爷,她好好努力没准能有个侧妃头衔,说出去也不丢人啊? 不过再一想,素梅跟阿弯提过,男人三妻四妾她最是看不上,阿弯觉得自己也挺看不上的。 但是……再怎么样也不该是一个想把阿弯给毒死的展开吧? 阿弯觉得挺受伤的,她自问待素梅也够亲近,从前那么多的事情都随它去了,就是念在从小的恩情上,毕竟没有素梅那一瞬间的心念回转便也不会有她和言怀瑾的相识,可是最终,却到了一个要生死相搏的地步。 不是不唏嘘的。 阿弯弯腰端起那杯下了毒的茶盏,放在鼻子前面小心翼翼地闻了又闻,直看得言怀瑾一颗心也跟着颤了又颤,生怕她一仰头就给灌下去。 她还真有心尝一尝,想想还是作罢,不拿自己身子开玩笑,转头对言怀瑾说道:“这个毒不像是我们这片能产出来的,里头有许多北方和南方的药材,很是稀奇,想必花了不少心思,可惜了她不知道我的体质,喝下去多半是没什么事的。” 言怀瑾闻言却想了很多。 他身为一个男人,且还是一个从不曾对素梅有过主仆之情以外其他感情的男人,考虑问题的方式没有阿弯那么感情用事,更加简单直接。 素梅确实不可能知道阿弯的身体是怎样与常人有异,但凭她一个人在深宫中要弄到这等毒药很是不容易,背后必定有人推波助澜,对方如果真的是以阿弯为目标,不管是否知道这件事,都不能轻易表现出来。 于是他搂着阿弯,笑着道:“我看,不如今晚你就留下来吧?” 阿弯被他说懵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恬不知耻地调笑,男人一旦捅开了那层窗户纸都会变成这种大尾巴狼吗? 顿时很是气愤地踩了言怀瑾一脚,怒道:“大猪蹄子,你想得美!” “嘶——”言怀瑾吃痛,却不肯放开手,紧紧箍着她道:“你想到哪去了。” 说完低头在阿弯耳朵边小声嘀咕几句。 阿弯有一瞬间的诧异,随后反应过来言怀瑾的意思,脸色也有些凝重,点了点头,道:“我懂了。” 不就是装病演戏嘛,她跟着师父不知道学过多少回了,拿手得很。 当即阿弯就伸手把那被带着剧毒的茶水泼了大半在自己裙子上,再把茶盏往地上狠狠一掼,“啪”地一声脆响。 然后她人就往言怀瑾怀里一歪,晕过去之前还不忘冲着他眨眨眼。 言怀瑾一面忍着笑,一面素着脸努力做出惊诧悲痛的模样来。 果然没多久,素梅就推门进来了,一见到屋里这般情景很是惊慌,连声问着:“这……这是怎么了?” 言怀瑾冷冷瞪视她,看得出她脸上的表情不似作伪,多少有几分真心在里面,便眯了眯眼,只道:“快去传太医。” 说完也不待素梅反应,就吩咐三才将书房封锁起来,东宫也闭门不准人进出,他自己则是抱起阿弯就直冲向卧房。 言怀瑾的卧房也和永山别院里差不多,除了布置得格外暖和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他一路将阿弯抱到床上,低头一看,却见这小姑娘唇角含笑,一副快要穿帮的样子。 顿时没好气地在她腰上捏了一把,道:“严肃点,别叫人看出来了。” 阿弯被他捏得发痒,忍笑忍得很是吃力,赶紧一把拍了他那乱做怪的手,嗔怪道:“公子离我远点就好,莫要影响了我发挥。” 因着素梅很快就带着秋涵宇过来了,他们也不方便再说话,只使了个眼色叫素梅出去待着。 秋涵宇把手往阿弯脉上一搭,脸上就露出些迷茫来,全然没注意到言怀瑾看着他的手时那飞刀子似的眼神。 他是个老实孩子,略一沉吟后,说道:“……体壮如牛,没有毛病啊?” “喂!”阿弯连忙睁眼小声喝道,他这回回把脉都要说自己体壮如牛的毛病,出去给人诊脉真的不会得罪人吗? 言怀瑾连忙过来把秋涵宇还搭在阿弯手腕上的手给拨开,将今日这一出的前因后果给他解释了一通。 阿弯随即掏出身上她早早就泼好了茶水的帕子递给秋涵宇,道:“书房里还有茶盏碎片和一茶壶的茶在那,你都拿回去仔细看看。” 秋涵宇还没回过神来,只愣愣地接过来。 言怀瑾有些担心他这么憨头憨脑的出去不会装相,想了想道:“你就想想这宫里竟然有人要用如此剧毒的药来取阿弯性命,可见多么凶险。” 这么一说,秋涵宇脸上也露出几分沉重神色,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我去书房那边看看。” 说完把那方帕子揣进怀里,就走了出去。 * 慈宁宫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寂静。 江怜雪身体抱恙,自打入了冬以来就一直时好时坏地没个消停,这会儿又咳了起来,裹着厚厚地毯子歪在榻上不想动弹。 山晴从外面进来,低眉顺眼地走到江怜雪跟前,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江怜雪猛地瞳仁一缩,道:“她当真这么做了?” 山晴点点头:“千真万确,太医院和东宫那边都有消息传来,那边确实是将毒药下在了那姑娘的杯子里。” “哈。”江怜雪冷笑一声,道,“哀家就知道,女人嫉妒起来最是可怕,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只会伤害同是女人的人,舍不得动心爱的男人一根毫毛,真真是无聊得很。” “还是娘娘英明,早就料到了对方会如何行事。” “可是不对,你说那丫头服了毒之后倒下了?”江怜雪又皱了皱眉。 “是的,大殿下很是焦急的样子,那位与之相熟的秋大夫离开时也是一脸凝重,想必境况不太好。” “不对啊……”江怜雪长出一口气,不知想了些什么,又吩咐道,“宣国舅爷觐见。” 第71章 国舅爷, 也就是如今的江家大老爷——成国公江修明, 也是江怜雪的嫡亲大哥。 他是个大腹便便的白净中年人, 在朝中没有担着什么实职,但是党羽遍布朝野, 稍有力些的位置都安插了亲信或者姻亲,于朝中诸事很有话语权。 听闻江怜雪的召见,他很快就递了牌子进了宫。 江怜雪在侧殿里接见了他,因着是亲兄妹,也没什么讲究,屏退了下人之后,她单刀直入地问道:“大哥你不是说那个叫阿弯的姑娘,很有可能是二哥家当年死了的那个女儿吗?” 江修明好一口香茗, 拨着茶壶盖细细闻了闻杯中香气,琢磨片刻道:“看时间和地点来算,可能性很大。” “可是当初确实是接到回报, 那女娃跟着她娘一道死了, 是派过去的人亲手杀的。” “是这么说。”江修明看着比江怜雪要年老不少, 气势也沉着一些,“只是既然你我都没有看到尸首, 那就什么可能性都有, 不能不考虑到。” 江怜雪皱着眉想了想,将阿弯可能中毒了的事说了出来, 接着道:“若当真如此,她不应当是这样的。” “或许吧。”江修明嘲讽地一笑, 道:“你当初要下手祸害大殿下,不也没成功吗?说的是不出三步必死无疑的穿云香,拉着家里人帮你折腾了半天,还折损了一个女儿,结果到头来不光人没死,还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堵心不堵心啊你?” 被他这么一说,江怜雪也是火气直窜,“啪”地一下拍着桌子,道:“能怪我吗?交代了多少遍叫你们看好了看好了,她刘氏是怎么带着人跑出去的?要不是有这么一出,又怎么会……!” “哼,如今说这么多也无益,我看这回你多半也是失败的多,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反正大殿下也就这样了,你别想我再拉着一大家子人跟着你闹……”江修明甩了甩袖子,站起来就想走。 “你……你也不想想是谁让你如今这么呼风唤雨的!”江怜雪被他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给气个仰倒,直指着他呵斥。 江修明却是没有了耐心,随手拱了拱,扭头就走出了慈宁宫,全然不管身后传来的谩骂以及各种器物摔碎的声音。 * 慈宁宫这一出闹剧几乎无人知晓,而东宫这边,正在料理毒茶水事件的后续。 这头一桩,就是追查下毒的来源。 素梅原本很是心慌,她得了刀疤脸的保证说过这是不伤人性命的药,虽然心中也有几分忐忑,但最终还是在种种不平心绪的驱使下用了,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她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真的没有想过害人性命,她只是……只是…… 只是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她强忍着难以自抑的恐惧,抹去自己的痕迹,又顺手发作了几个下人,做出一副严惩不贷的模样,整肃了一番脸上神情,准备去向言怀瑾回报。 然而走出屋子却迎面遇上了笑眯眯走过来的三才。 “怎么了?”她有些诧异,平日里没事三才从来不往后院这边过来,一直在前殿那边帮衬言怀瑾处理朝中的事,他们俩这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互不干涉的模式也算是固定。 三才却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带着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他探头看了看后头跪在下人房的一些宫女内侍,依旧笑笑地说道:“殿下不放心,叫我来帮帮你。” 然而说完,却挥了挥手,直接叫侍卫将整个下人房都看管起来,连带着把素梅也堵在了门里头。 “这……这是怎么回事?”素梅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颤着声音问道。 三才指挥着人将一切都布置好了,这才拍拍手,转头道:“这也是殿下的意思,既然不知道究竟是谁手脚不干净,索性都先退回宫正司去,叫那头重新派人来就行。至于你……”他往前踱了几步,“你以为自己就能脱得开干系吗?这头一个要查的就是你,不过殿下还念着旧情,只说断不可能是你,因而叫我们走个形式就行,先禁足吧。” “三才!”素梅却因着心中有鬼,连声道,“我要见殿下,让我当面与他分说!” “得了吧,我的姑奶奶,殿下这会儿照顾阿弯姑娘还来不及呢,哪里有空见你。”三才不耐地挥了挥手,“咱俩也算多少年的交情了,听我一句劝,阿弯姑娘若是没事还好,要真有个三长两短,哪怕不是你干的,你也跑不开一个监管不力的罪责,趁早安分消停点,给她求求神佛保佑吧,啊?” 三才这番好声好气的劝说,自觉是尽了几分共事一场的情谊,拍拍素梅的肩,吩咐后面的人把其他无关的下人都带走之后,给素梅的院子直接落了锁。 “哐”的一声,就仿佛砸在素梅的心上,叫她空落落地泄了气势。 眼中的几分挣扎都被茫然与失望覆盖,终究一寸寸吹散在寒风中。 而另一边,言怀瑾和阿弯正在为了晚上过夜的事情而头疼。 按理说做戏做全套,阿弯既然中毒倒下了,就没有道理不留在东宫过夜,于言怀瑾来说虽然是求之不得,但他又是个骨子里很守礼的人,不可能真的做什么,也算是件痛并快乐的事。 他听着三才的回报,知道素梅那边已经盯梢好了,便吩咐人搬了张软塌过来,挨着床铺放着,准备就这么在榻上将就一晚。 阿弯一直窝在床上看言怀瑾忙东忙西的,觉得很是新奇。 言怀瑾这个人,待人冷淡又疏离,想当初阿弯刚刚去到别院的时候,他话都不稀得和她多说一句,每日里就只是看他的书,想他的事,旁的一概入不了他的眼,如今竟也有这样的时候,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意,看着下头的人搬好软塌过来,又一径吩咐着他们准备了许多日常用度,还琢磨着晚膳如何偷偷摸摸地让阿弯吃好点,浑身都散发着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顿时心里这酸酸软软的甜蜜感就止不住地往外冒,忍不住出声道:“公子。” “嗯?”言怀瑾转头,就看到小姑娘抱着一团被子跪坐在床上歪着脑袋一直望自己,也是十分窝心。 “你怎么这么好呢?”阿弯想什么就说什么了,虽然说完有一点害羞。 言怀瑾闻言走到床边坐下,拉过阿弯的一只手细细摩挲着,道:“那我这么好,你怎么报答?” ……这种时候他怎么还讨要报酬来了?不是应该温柔地诉一番衷肠,再表达一下是因为心中喜爱才对自己这么好的吗? 阿弯顿时有几分不满意,鼓了鼓脸道:“你要什么报答呀?我可什么都没有。” 言怀瑾轻笑一声,凑到她面前道:“古人都说以身相许,你有你自己,还不够吗?” 说完还不等阿弯反应过来,低头对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就是一啄,软绵绵滑嫩嫩的触感简直叫他舍不得离开。 阿弯哪想到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招,还犹自懵着呢,睁着大眼睛看他。 于是言怀瑾想了想,又亲了一回,这回往唇边凑了凑,在她嘴角碰碰。 阿弯终于反应过来了,眼见的热度就从耳根“蹭蹭蹭”地涌上来,却又没有应对过这种情形,脸上虽然止不住笑意,手脚却都慌得不知道该如何放,只好一头扎进言怀瑾肩膀上不叫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言怀瑾忍不住笑出了声,搂住这个投怀送抱的小姑娘,只觉得胸腔里一阵阵的震动,低头说道:“阿弯,我们成亲吧?” “哪有这么快的呀!”阿弯闷声答道。 “不快了,旁的人在我这个年纪,孩子都遍地跑了。”言怀瑾道,“你也及笄了,不嫁给我,难道还想着相看旁人?” 阿弯不吭声了。 言怀瑾赶紧把她从怀里扒拉出来,定睛一看,她分明脸上高兴得很,就是不好意思说罢了。 顿时心里舒畅了,捧着她的脸又问了一回:“好不好?天亮了我就去叫五弟赐婚。” 阿弯偏要逗他:“那陛下要是不允怎么办呀?陛下觉得公子得娶个世家贵女才配得上,我可是听说了,太后娘娘给你相看的不是丞相千金就是尚书侄女,那丞相千金还在家里哭哭啼啼地求他爹一定要把你的身子治好呢。” “这都谁告诉你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连言怀瑾自己都没听说过。 “小六啊。”阿弯毫不心虚地把至交好友给出卖了。 “唔。”言怀瑾在心里狠狠地给言雨澜记了一笔,觉得也是时候该教教她大姑娘家的规矩了,没得整天在外头疯疯癫癫地学些流言蜚语带坏了他家阿弯,一面赶紧正色道:“没有丞相千金,也没有尚书侄女,她们都比不上你。” 阿弯“噗”地一声笑了,只觉得这话怎么从言怀瑾嘴里说出来听着有点肉麻呢,可是她可真喜欢听他说啊。 “那你还不赶紧去睡,睡醒了好去面圣呀。”她指着一边的软塌红着脸轻声说道。 这便算是答应了。 然而言怀瑾却依旧搂着她没有动弹:“舍不得挪动。” “……” 第72章 今日来上早朝的诸位朝臣觉得自己莫不是见到鬼了。 平时总是踩着点, 偶尔还要迟到个半刻钟的最讨厌早起的慎王殿下, 怎么早早地就站在了玉阶上, 甚至还袖着手对每一个走到他面前的人笑眯眯地打招呼。 说实话,那笑容看着……真的很渗人。 这是憋了什么大招吗?在等待陛下到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心里扪心自问, 特别是江家一派的人,最近被言怀瑾的种种手段打压得有点心酸,这会儿更是惴惴不安,也不知道一会儿早朝完了头顶这个乌纱帽还在不在,又或者说,慎王殿下终于懒得应付陛下那没完没了的要求觉得干脆还是自己篡位来得轻松愉快一些? 然而一直到早朝结束,言怀瑾也什么都没说。 这期间言怀瑜也一直拿各种眼神和话语暗示他有事赶紧奏,他却偏偏面含笑意老神在在地走着神, 估计朝堂上议论了啥都根本没听进去。 等到散朝的时候,言怀瑜一步三回头地往后头看着,看到言怀瑾果真跟着自己往书房来了, 才算松一口气, 至少他真是有事要和自己说, 不用担心抓耳挠腮地不知道究竟。 言怀瑾也没让言怀瑜好奇太久,拱手行了行礼, 就单刀直入道:“臣求请陛下赐婚。” ……原来是为了这个。 言怀瑜总算心中舒爽了, 往椅背上靠了靠,闲闲道:“那大哥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呀?说来听听。” 言怀瑾便笑了笑, 抬头看着言怀瑜。 言怀瑜正在经历生平最得意的时刻,便也笑眯眯地看了回去。 两个人就这么对看了半天, 这一回是言怀瑾败下阵来,清了清嗓子,道:“是阿弯。” “呵呵。”言怀瑜挑了挑眉,装模作样地翻了翻自己面前的奏折,道,“哎呀,户部的核算折子又该复审了,这两日再不批复只怕户部的老东西们要跪到宫门口来了啊……” 这是在拿年前言怀瑾打发他的话在挤兑了。 然而言怀瑾如今有求于人,虎落平阳被犬欺,也只能忍了这口气,只道:“放着我来审吧。” 言怀瑜犹自不满足,琢磨着是不是再找个什么不耐烦理会的差事让言怀瑾给他干一干,毕竟机会难得,错过可就没有下次了。 言怀瑾又怎么看不出来,眉峰一挑,道:“既然陛下如此为难,我还是带着阿弯回永山成亲去吧。” “哎……你怎么这样……”言怀瑜很是委屈,赐婚多大的事啊,就不能让他多讨要一点好处吗? 言怀瑾才不稀得理他,阿弯还在东宫等着他的消息,直接走上前取出黄绢,递过笔墨,目光灼灼地看着言怀瑜一笔一划写下赐婚圣旨。 * 这一日凤中城的勋贵们觉得,今年的大戏实在是有些多,还都是他们看不明白的戏。 大早上的,宫门一开,就有一队亲王仪仗浩浩汤汤地驶了出来,拥着中间的那辆八驾马车一路招摇过市地巡了快有半个城,最后停在景川侯府门口。 景川侯照例早上要出去溜一圈鸟,提着鸟笼子走到自家大门口,推开门一看这阵仗,还以为要抄家,吓得差点没把笼子里的鸟都给放飞了,再定睛一看,那从马车上下来的,不是阿弯吗? 他的亲亲干女儿这是搞什么呢? 景川侯趴在门后头看了半天,就见阿弯停在马车边上,随后就是言怀瑾走了出来,牵着 她的手,就往门里过来。 言怀瑾也不计较景川侯这般没有形象的样子,十分和煦地面对这个未来的便宜干岳父,道:“侯爷,命人摆案吧。” 阿弯在一旁很是害羞,便不愿吭声。 景川侯略一琢磨,也咂摸出那么点滋味来,赶紧忙不迭地去后院找自家夫人去。 在等人的间隙,言怀瑾便拉着阿弯说道:“我觉得咱们义父这是高兴坏了。” ……这就叫上义父了,阿弯翻个白眼。 庞氏显然比景川侯要靠谱得多,一听他语无伦次地讲了前院的景象,就马不停蹄地张罗起桌案,自己也换了一身正装过来。 阿弯一看到庞氏,顿时亲切地过去拉着她,在她那了然的目光注视下,不好意思地埋头笑了笑。 眼见着桌案摆好了,跟着言怀瑾过来的一位宣旨公公这才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连忙拿着慎王殿下塞在自己怀里的圣旨,扯开嗓子骈四俪六地宣读起来。 那里头有好多夸奖阿弯的话都是言怀瑜闭着眼睛瞎写的,也没人在意,最后只听到:“……特许配慎王为妃。责令有司操办,择良辰完婚。钦此。” 景川侯恭恭敬敬地接了圣旨,立刻就命人出去放鞭炮散布消息去。 于是凤中城的老百姓们终于解惑了,敢情早上那一出戏,唱的是慎王殿下要娶妻,娶的还就是那个他特别照顾过的景川侯家的义女。 没毛病啊,老百姓们觉得特别能接受,话本子写手甚至摩拳擦掌准备照着这个蓝本写个矢志不渝初心不改的佳话出来。 可是那些原本有望成为慎王妃的,甚至已经在太后那边挂上了名号的世家千金们就觉得特别不美丽了,她们自认处处都比那个叫阿弯的小丫头强了许多,论容貌论修养论谈吐论琴棋书画,哪样不是在凤中拔尖的,慎王殿下那么芝兰玉树的一个人,怎么就被这么一坨野草给拱了呢! 这其中最不忿竟然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三公主言雨涵。 她原本准备了一车轱辘的风言风语要拿来羞辱自己看不惯的言雨澜和阿弯,可是还不等她发挥发挥,这头言怀瑾和阿弯的赐婚圣旨就昭告世人了,可不把她气得七窍生烟,连连砸坏了好几个茶盏都没解气。 反倒是最应该有所反应的太后江怜雪,宫里静悄悄的半点声都没传出来。 * 景川侯家的好事还没有完。 开了春便是春闱,澹台进经过几个月苦巴巴的用功学习,一脸悲壮地踏进了考场。 等他面如土色地从考场出来并一头栽倒在自家床铺上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后,放榜的通知便到了他家大门口。 澹台进不负众望,考上了一甲第十八名,对世家公子,特别还是个纨绔二世祖来说,简直就是奇迹一般的名次。 然而这还不算,殿试的时候一来因为他时常出入宫闱与言怀瑜还算是相熟,二来原本成绩就超出预期了心中毫无负担,因而状态奇好竟然发挥得特别出色,最终被言怀瑜亲手点为探花。 探花郎哎! 他们澹台家出了一位探花郎哎! 景川侯觉得以他们家祖上的资质,上穷八百年下尽八百年,澹台一族的巅峰时刻就是此刻,再也没有人能够达到了。 顿时开祠堂告慰先祖,大摆流水席,恨不得要全凤中的人都知道,当初他决定死死跟着言怀瑾当一个脑残粉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神武,澹台进一定是遗传了他这份聪明绝顶才能有今日这番出息的! 然而就在众人都为了澹台进而忙碌庆祝的时候,阿弯这里却有一点不为人知的苦恼。 事情还要从澹台进放榜的那天说起。 她本也为着澹台进这次会试而操心着,帮他在考篮里配了各式各样的应急药丸和静心香,生怕出什么意外影响了他考试。 所以放榜的时候,也是一早就带着曼曼出去看榜了。 看榜的地方人山人海,好在她也不是自己出来的,几个下人在里面左推右挡的总算是把成绩看了个正着,阿弯自然替澹台进高兴得很,当下就决定去街上买点礼物带回去庆祝庆祝。 好巧不巧的,就在买礼物的时候,遇上了三公主言雨涵。 言雨涵一见到阿弯,那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恨不得立时三刻就要冲上来好好羞辱她一番,只碍于这是在外头,公主的几分体面还是要的,再加上阿弯如今已经妥妥的是言怀瑾的未婚妻,她也不敢不给言怀瑾面子,不然肯定会死得很惨。 但这并不妨碍言雨涵暗搓搓地拿言语挤兑阿弯。 平日里阿弯对她的嘴皮子功夫是不大在意的,只是这回她换了个新花样。 她眼见阿弯牵着胖乎乎的曼曼走过来,眯了眯眼,嘴角扯着一抹不屑的笑,道:“这不是我的未来大嫂么,怎么还没进门,连孩子都有了?” 阿弯听着很是不舒服,却又不能在大街上与她理论,只淡笑道:“三殿下说笑了,我哪里会有曼曼这么大的孩子,她是我师兄的亲妹妹。” 言雨涵也不知道信没信,只觉得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在曼曼脸上滑来滑去,吓得向来胆子不小的曼曼都往阿弯身后缩了缩,小胖爪子紧紧扯着阿弯的裙摆不放。 后来阿弯也不稀得再搭理言雨涵,找了个借口就带着曼曼走了。 可是她总有种预感,言雨涵那脑袋瓜子里没准又在琢磨什么损招,这事只怕还没完。 然而这仅仅是阿弯一个人的直觉罢了,没根没据的也不好往外乱说,没得叫人跟着她瞎操心,只好打起精神先给澹台进热热闹闹地庆祝一番。 第73章 阿弯所料没错。 京中隐隐约约有些不好的传闻出来, 一说阿弯从在永山的时候就不清不楚地跟着言怀瑾, 连孩子, 也就是曼曼,都是两个人苟且的后果, 又说曼曼其实不是言怀瑾的孩子,分明就和秋涵宇脱不了干系,也就言怀瑾是个被爱蒙蔽了双眼的傻子看不清楚,总有一天发现真相会抛弃阿弯,严惩这对狗男女。 这些话都没在明面上流传,只是私底下偶尔听到议论,原本也没人会拿这种事到当事人面前来说,但是架不住阿弯有言雨澜这个耳报神啊, 言雨澜深入敌人后方,从储秀宫秀女们身上套出来了诸多流言,一字不落地全都传给阿弯听。 阿弯原本听了这些, 是不太在意的, 想着言雨涵也不过如此嘛, 这都什么昏招,赐婚已经赐下来了, 她哪里会在意这些个流言蜚语。 直到秋涵宇十分苦恼地跑来找她, 跟她抱怨最近在太医院干活十分不顺心,总有那不长眼的要到他面前来东打量西打量, 看完了还要再窃窃私语议论一番,搞得秋涵宇很是憋闷。 “你说……大殿下会不会哪天抄着刀子来捅我啊?”坐在景川侯家外屋待客的花厅里, 秋涵宇一边抱着亲妹子曼曼发抖,一边惴惴不安地问道。 阿弯觉着他这模样着实有些没出息,没看到曼曼都很是不满地一巴掌就糊到他脸上去了吗? 但是自家师兄也不能不安抚,于是连忙道:“不会的,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秋涵宇想想也是,不然早几年他就该不在人世了,哪里还能活到现在呢。 遂放过了这一茬,提起自己过来的真正目的,道:“先前从东宫带走的茶水,我细细分辨了,竟然有些成分和穿云香有点像。” 即是说,这次定然也是太后搞的鬼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却也叫人心中不忿,她害了言怀瑾不算,还想连着阿弯一起害,究竟是多歹毒的心思。 然而秋涵宇还没说完,接着道:“原先的穿云香是怎么样,你我都没见识过,你说会不会大殿下当年中的毒,就是这个?只是那位以为自己拿到的是穿云香?不然也不能解释为何大殿下当初没死成呀?” 是这个理。 “我闻着那里头还有呼南那边的药材,兴许是呼南人仿制的。之前师父不是说过,呼南人最喜欢倒腾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定然是学了个皮毛就想自己搞出来。” 秋涵宇点点头,琢磨着给远在河婺和自家娘亲不知道一起捣鼓什么的王有才去封信,好叫他往呼南那边查一查。 这就该走了,临走的时候他抱着曼曼,很是期期艾艾地说道:“曼曼啊,在这里乖乖听话,但也不要忘了娘亲是谁,知道吗?” “大哥哥,曼曼又不是傻子。”曼曼脆生生地鄙视了秋涵宇。 * 又过了些时日,言怀瑾的慎王府,终于在将作监加班加点累死累活的忙碌下顺利完工了。 于是言怀瑜大笔一挥,叫钦天监寻了个吉日,好让言怀瑾从东宫迁出来搬到王府去。 言怀瑾也趁着这个机会,向言怀瑜搜刮了一番赏赐,美其名曰即将大婚怕囊中羞涩让未来王妃受委屈。 言怀瑜看看自己快要被榨干的私库,未来慎王妃会不会委屈他不知道,这会儿他倒是觉得挺委屈的,感觉自己仿佛不是亲弟弟。 阿弯也挺高兴,然而她已经是待嫁之身,景川侯夫人正把她拘在家里好好教导王妃礼仪以及婚后主持中馈需要懂得的各种技能,虽然有些辛苦憋闷,但因为知道都是该学的东西阿弯倒也毫无怨言地跟着庞氏认真修行。 只是……一转眼也有许多日子没有见到言怀瑾了。 这般想的人不止她一个,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某一天夜里,阿弯正挑了灯在看景川侯夫人交代下来的账目,忽然窗外传来几声敲击声。 起初她以为是风吹树枝刮到了,没想到那“笃笃笃”的声音一直没停,便提心吊胆地走到窗边推开一看。 还没待看清,就见一个人影“咻”地一下跳窗进来了。 阿弯吓得刚想尖叫,来人就一把搂住她低声说道:“别怕,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瞬间放松下来,转念再一看言怀瑾这风尘仆仆的样,又觉得好笑。 好么,敢情这人如今都学会爬墙了。 言怀瑾也知道今日自己这样子不像话,可是景川侯夫人把她看得死死的,哪怕上门来都不叫她出来相见,他也是实在没辙,这刚刚互通心意的男女最是心心念念的时候,这么久不相见了哪有不心急的。 阿弯却不领情,只笑笑说道:“干娘说了,还没成亲不好见面,不吉利的。” 言怀瑾才不管呢,他都已经爬墙进来了,断没有立时就走的道理,牵着阿弯的手到灯前,目光灼灼地打量她,只觉得如同三秋不见,怎么都看不够。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美人当如玉。 阿弯这几日叫景川侯夫人各种汤汤水水地保养着,真真是肤如凝脂臻首娥眉,不过是嗔怪地瞪他一眼都叫他想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词句。 大概是没救了。 “我今日来有很重要的事要与你说。”等到看够了,一解相思之情,言怀瑾总算想起来自己是为什么过来的,一边揉着阿弯那双小手,一边说道,“咱俩的婚期,钦天监看了几个日子。” 一共三个,分别在两个月后,五个月后,以及八个月后。 “你觉得哪个好?”说完,他低头望着阿弯等她回答。 阿弯眼珠转一转,故意说道:“干娘说了,女儿家矜贵,不能太早出嫁,没得以为我上赶着巴结,我看就挑最晚的那个日子就好。” 言怀瑾皱了皱眉头:“伯母怎么会说出这种话?还是有人在你面前嚼舌根了?你且告诉我,我定然料理清楚了。” 竟然想挑那么晚的日子,想都不要想。 阿弯知道他不上当,便抬抬下巴:“那干娘说了,婚期太急好多东西都来不及准备,姑娘家一辈子的大事,不好留下遗憾的。” 言怀瑾又怎么不知道她在拿乔,十分配合地继续说道:“备不齐的东西都交给我,便是上天入海也定然帮你准备得妥妥当当,断不会叫你留下任何遗憾。” “那我干娘还说了……” 阿弯还想再编个什么瞎话出来,却被言怀瑾一把勾住了腰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拥着。 “这一会儿功夫你都提几回干娘了,是不是我再不来见见你,你这个小没良心的都要把我给忘了。” 阿弯便没忍住偷笑,也伸手反搂住言怀瑾,仰着脑袋说道:“公子分明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又何必拿话来问我呢?” 言怀瑾叫她看得心中一软,垂首拿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近在咫尺:“那婚期就定在两个月之后,好不好?” 阿弯笑笑地不说话,脸上红扑扑的。 “我等不及要把你娶进门了。”言怀瑾又道。 阿弯这才乖巧地点点头。 两个人挨得这般近,言怀瑾怀中软玉温香,又刚得了心上人的首肯,想着只需要再熬上两个月就能抱得美人归,一个没忍住,就低头吻了上去。 柔软的触感从唇齿间传来,还带着隐约的女儿家的香气,一时间心中炸裂出朵朵烟花,仿佛今日才知道世间极乐是为何。 他难以自持,撬开少女轻启的朱唇,一路长驱直入,只恨不得要将眼前人拆吃入腹才能一解心中渴望。 他向来君子端方,冷静自持,也不过是因为没有在正确的时刻面对正确的人,又恰好明白自己的心意罢了。 一旦打开缺口,是个男人,都没空再去想别的。 阿弯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心中有些羞涩,又有些兴奋,全都是不曾有过的新奇体验,便忍不住手中用力紧紧箍着言怀瑾的腰,然而她越是用力,言怀瑾却仿佛越是来劲。 好在他总算还留有一分理智,在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及时刹住了,只将脑袋埋在阿弯肩头深吸几口气好让自己平复下来。 阿弯舔舔有些发麻的唇,觉得是不是被吮肿了,又发出轻轻的笑声,道:“还是头一回见到公子这般模样。” “你以后,还有很多没见到的呢。”言怀瑾闷闷地说道,心里想着钦天监看的这什么破日子,怎么就没有下个月的吉日呢,两个月可真是叫人等不及啊。 恨不得明天就是婚期。 “对了,还有件事需得让你知道一下。”言怀瑾平静一些,便直起身理了理衣襟,道,“太后的身体不大好了。” “咦?”阿弯有些奇怪,“不能够吧?我观太后虽有顽疾,但还不到那个地步,再怎么也该能撑个三五载的。” “嗯。”言怀瑾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阿弯随即反应过来,惊讶地张了张嘴,又凑到言怀瑾面前仔细打量一番,轻声问道:“公子,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言怀瑾垂眸直视着她,抿了抿唇,道:“若是我做了呢?” “公子回京这么久了,都懒得理会太后,偏偏到了这时候才……”阿弯将脑袋轻轻伏在言怀瑾胸前,“是不是因为她想害我,公子便觉得不能留了?” 他的阿弯总是这样贴心,不需言语就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是。”言怀瑾便也轻抚着阿弯的发丝,坦然答了。 阿弯笑笑:“那做了便做了吧。” 她可不会为一个害过言怀瑾的人心慈手软。 第74章 言怀瑾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 正式从东宫迁出来, 住进了精心修建的慎王府。 他没有一个人先住进后头的主院, 而是命人将起居安置在书房那边将就一下,打算将主院作为婚房好好布置一番。 这事原本阿弯被拘在家中无法得知, 但是架不住言怀瑾摆个花瓶架个橱子都要派人传信过来问一问阿弯的意思,这一来二去的太过频繁,连澹台进都忍不住抱怨,觉得言怀瑾平日里装得个二五八万似的,没想到是个大大的妻奴,叫他很是看不上。 听说后来澹台进因为大放阙词,被他那没过门的媳妇——谭三姑娘给狠狠揍了一顿,也不知怎样了。 再后来, 凤中城的老百姓们看到慎王府的小厮往景川侯家跑腿的景象已经见怪不怪了,这要是哪日不跑了,还觉得不舒坦呢。 乔迁之喜是桩大事, 按理说得宴请亲朋, 言怀瑾也不能免俗。 阿弯作为他的未婚妻, 自然不可能缺席这种场合。 她照例被景川侯夫人早早就从被窝里挖起来,花费了快一个时辰给她精心装扮一番, 宗旨就是绝不能在气势上输给别的世家贵女, 阿弯只能哭笑不得地任由她折腾。 慎王府门口早已经围满了各家的马车,听说连大长公主府都时隔多年地主动派人过来参宴, 足见与言怀瑾重修旧好的决心,以及言怀瑾现今如日中天的地位。 宴席分作两边, 男子都在前院,而女眷们则聚集在后头的花园里,因为阿弯还没有过门,言怀瑾府上并没有女主人,所以他临时请了言雨澜来帮他招呼。 言雨澜前一日就过来慎王府住下了,这会儿正一边与宗亲家的小姑娘们说话,一边照看着席间的气氛,等听到通报说景川侯夫人携女前来时,场面有一瞬间的安静。 然而言雨澜是再高兴不过了,她自诩是阿弯和言怀瑾之间最大的媒人,居功甚伟,与有荣焉,当下十分热情地挥着手叫阿弯到自己面前来,拉着她就说笑开。 阿弯从前虽然没少参加这种场合,但是这般被众人瞩目着却还是头一遭,心里有点惴惴的,只惦记着千万不能给言怀瑾丢面子,提着一口气,努力回想景川侯夫人的教导,倒也像模像样。 世家勋贵当中自然不乏想要来和这位新晋慎王妃套近乎的,然而对方来到凤中的时日还短,景川侯夫人和言怀瑾又把她护得死死的,便是想搭话,一时之间也找不到由头,只好转头拉着景川侯夫人拼命唠嗑,唠得庞氏恨不得要翻白眼。 就在众人这般不尴不尬地说笑着的时候,突然又有人来报,三公主言雨涵带着陆丞相家的千金一道过来了。 虽则按照言怀瑾的性子,家中这等喜事,定然不会邀请太后的亲女儿言雨涵,但是身为公主,也是他的妹妹,人就这么来了,于情于理都不好拦着,只得把人放进了后院,叫人好好看着。 阿弯因着前一阵子的流言,看言雨涵很是不顺眼,便没像旁的人一般起身相迎,只是端坐在言雨澜身旁冷冷看着。 只见言雨涵一身盛装,手边牵着一个唇红齿白打扮相当华贵的圆脸姑娘,款款而来。 圆脸姑娘便是陆丞相的千金陆映容,年方二八,先前经常出入慈宁宫,据传是后位的有力竞争人手,然而阿弯从言雨澜那边听来的八卦是,这位陆映容姑娘为人霸道,且心仪的根本就是言怀瑾。 呵,都是眼中钉。 阿弯暗暗鼓一口气,决心无论如何这次都不能在气势上输了人。 宴席上的夫人小姐们纷纷来到言雨涵面前行礼,陆映容被言雨涵拉着也老神在在地受了这番礼,眼皮都没提一下,倒是抬起头来,远远地看了一眼阿弯。 阿弯礼貌地笑笑,并不起身,依旧和言雨澜言谈甚欢。 这位陆小姐脸上的表情便有些挂不住,扯了扯言雨涵的袖子,言雨涵二话不说拉着她就穿过人群来到了言雨澜和阿弯面前。 “三姐。”言雨澜碍于长幼身份,还是谨慎地行了个礼。 阿弯却自始至终都坐得稳当,没有任何要挪动的意思,抬着头看着言雨涵走近,脸色发怒,手指一伸就要发作。 这时候阿弯“哎哟”一声,捂着脑袋就歪倒了下来。 因着她们本就坐得远离人群,有言雨涵拉着陆映容的身形挡着,故而外头众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到言雨涵气势汹汹地冲到阿弯面前,一番动作后阿弯就歪在了软塌上。 景川侯夫人第一个反应过来,悄声打发了侍女去前头给言怀瑾传信,自己则迅速地挤到阿弯身边,一边抱着阿弯一边高声问道:“闺女,这是怎么了?” 阿弯装模作样地揉了揉,道:“许是上回那一次,还没好全,这会儿头有点晕。” 说的正是那次在言怀瑾宫里,中了太后派素梅下的毒,虽说第二日就叫秋涵宇“配”了解药来,也算是痊愈了,但不妨碍她借着这茬搞事情。 说完阿弯抬起头对着言雨涵十分歉意地道:“三殿下有什么吩咐直说便是,臣女哪有不从的,何必呢……” 这番语焉不详,却又没有明说,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顿时个个都脑补出一场大戏来。 言雨涵很是看不上阿弯这副弱不禁风又栽赃陷害的模样,当下就跳脚道:“你说什么呢!我可还没碰到你一根毫毛!” 只可惜她这般说,哪有人会信啊,纷纷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只碍着言雨涵这个太后嫡女的身份,不好明着得罪她,但显见的都有些偏向阿弯。 毕竟一边是风中残烛的太后以及在朝中被大殿下整得挺惨的江家,另一边是深得陛下信任且又在老百姓和文人学子中很有名望的慎王言怀瑾,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言雨涵气得不行,可她身边的陆映容却始终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 这会儿见言雨涵处于下风,陆映容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紧接着陆映容就上前去,十分关切地对着阿弯道:“阿弯姐姐,你没事吧?要不要映容帮你揉揉太阳穴,自小在家就是伺候祖母的,兴许能有点用……” 这一声姐姐叫得亲切婉转,差点没叫出阿弯一身鸡皮疙瘩,她本也不是演技多么出色的人,坑一个言雨涵差不多,但这陆映容一看就来者不善,指不定打小经过了多少场尔虞我诈活下来的,阿弯自认绝不是对手。 且再想想她的心思,这姐姐妹妹的称呼就很是只得琢磨了。 没准人家还想给言怀瑾当个侧妃什么的呢。 这么一来阿弯心头的火气就蹭蹭地往外冒,她要不是存了这个心思,干嘛叫言雨涵特意把她带过来,是不是还想来个偶遇什么的? 恋爱中的少女十分的不理智,顿时也不乐意装相整治言雨涵了,直起身来就想找个借口打发了陆映容。 却见陆映容的目光已经不在自己身上,而是转过头望着连接前院的那道门。 出现在那里的是三才笑呵呵躬着身的身影。 他捧着一件厚厚的狐裘过来,先给言雨涵言雨澜见了礼,再来到阿弯面前,很是恭敬地说道:“我家殿下听闻阿弯姑娘身体不适,心中挂念得紧,命小的赶紧将姑娘惯用的狐裘先拿过来。殿下先前就吩咐厨下炖上了姑娘最爱的汤水,姑娘一会儿先用一盅养养胃,姑娘每到这个时节都有个头疼脑热的毛病,殿下最是清楚不过了,若是实在不适也不用勉强,随小的到厢房去歇一歇就行。” 这一番话说的敞亮又关切,听得阿弯都要以为自己真的头疼脑热了。 这还没完,随后三才话锋一转,对着言雨涵拱拱手道:“我家殿下还吩咐了,长幼有序,三殿下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还这般目无尊长随性而为可不行,回宫须得请个嬷嬷好好教导一番,也不枉兄妹一场。” “你……你说什么?”言雨涵断没有料到自己这还什么都没做呢,就叫人这般明晃晃地倒打一耙,气得当场就要发作。 可是这终究是慎王府,在人家的地盘上孤立无援的,她就算再草包也知道今日这个亏吃定了,恨不得气红了眼也只得落荒而逃。 其实言怀瑾起初听到景川侯夫人的侍女来报说阿弯被言雨涵欺负了,人都倒下来的时候,还是有片刻慌张的,言雨涵终究有个公主身份,他怕阿弯不敢得罪她反而吃了暗亏不肯说,那会儿差点就要自己赶到后院去给她撑腰。 结果随后就又有人来报说阿弯是因为那次中毒的事情而略有不适,顿时就忍不住笑了。 三才还纳闷呢,怎么阿弯姑娘身体不舒服,自家殿下这表情这么开心? 他哪里知道,阿弯那中毒本就是莫须有的事,这不显然是在诓言雨涵吗?这下本就风评不佳的言雨涵只怕名声要雪上加霜,再加上自己陪着演的这一场戏,定然是要在宫里消停许久了。 其实于言怀瑾来说,是从来没把言雨涵放在眼里的,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家,再怎么蹦跶都闹不出事来,但既然阿弯看她不顺眼想要整治她,又何妨配合一下? 不知道古时候为博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是不是就是这般心情? 不好不好,他家阿弯这么乖巧,难得淘气一下,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第75章 宴散后, 阿弯本想跟着景川侯夫人回去, 却被言雨澜一脸八卦地给扯了过去。 “我的好阿弯。”言雨澜拽着她的胳膊笑得很是灿烂, “要不要来参观一下我在王府里住的屋子呀?” 说完还不待阿弯反应,就招呼着景川侯夫人先走, 拉着阿弯就往后院去。 “好你个阿弯,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要当我大嫂了!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哦,‘你别瞎说,我与公子什么也没有’,呵呵……呵呵呵……”人一走,言雨澜就死命地开始抱怨,“我还当真没有呢,想着找个什么机会帮你试探试探我大哥, 结果你就是这么对待我这个好朋友的?一转头连赐婚圣旨都有了,全天下就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了!” 这话说得实在没什么道理,但言雨澜耍小性子的时候, 阿弯哪里会和她计较, 当下十分识相地合手讨饶, 承诺了大婚时定然让她来做女傧相,还绝不干涉她准备的用来考验言怀瑾的点子, 这才堪堪得了言雨澜的原谅。 两个人这般打打闹闹地走到后院的主院里, 刚一推开门,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言怀瑾。 言雨澜一脸求表扬地把阿弯推到了言怀瑾的面前, 道:“人我可给大哥带来了,大哥莫要忘了答应给我买的头面。” 说完冲着阿弯很是暧昧地眨眨眼, 头也不回地就溜了出去。 走前还贴心地帮他们把门关好。 阿弯十分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言雨澜飞速离去的背影,还没喘口气呢,身后言怀瑾的双臂就环了过来。 “听说你身子不舒服?”言怀瑾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尽管知道阿弯先前不过是在做戏,但他依旧要亲自确认过才能放心。 阿弯如今见了他总有些别别扭扭的害羞感,好像完全没有先前那么自在,这会儿也是脸先红了红,道:“我诓她呢,没事的。” 于是言怀瑾满意了,便又道:“下回这种事,你别搭理就是,都交给我来。” 阿弯扭过头嗔他一眼:“女孩子家的事情,你哪里懂?”旋即又想起陆映容在自己面前那一副惺惺作态,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照着言怀瑾的脚就踩了下去,“还不是你招蜂引蝶来的?” 言怀瑾吃痛,却也没躲开,而是把阿弯搂得更紧了些,为自己叫屈道:“我如今连母马拉的车都不坐,哪里会去招蜂引蝶呢?” 真真是天下第一好未婚夫。 阿弯却还要逗他,只道:“有的有的,没见到陆丞相家的千金吗?拉着我的手就叫姐姐,她比我可还大几个月呢!” 言怀瑾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她说的是谁,但他前些时候被景川侯拉着狠狠灌输了一通“媳妇说的永远没错”的道理,此刻十分有心得,应道:“她下回再这般叫你,我就让陆丞相告老回乡去。” 阿弯一听这话哭笑不得,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遂也不耍性子,扭过身来看着言怀瑾道:“素梅姐姐从前可是教过我的,纳妾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公子日后若是要娶侧妃,我可是要回永山的!” 说完想起自先前那件事之后就没再见过素梅,脸上不禁浮现几许怅然。 言怀瑾也知道她心中所想,手指轻轻摩挲她柔软的唇,低声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 凤中西城的安平坊,是京城最具盛名的烟花地,这里聚集了各大青楼酒肆,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暗门子。 暗门子做的都是些隐蔽生意,客人常常位高权重,今日里一位叫玉娘的姑娘,接待的便是江家的二老爷江修仪,也是太后娘娘的二哥,只不过是庶出的。 其实江二老爷原先中意的倒不是玉娘这类型,只是他亲自点名的那位姑娘,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上吐下泻地没个消停,差点没把老鸨给急死,江二老爷可是她们这院子里最大的金主。 幸好玉娘及时出来给解了围,虽说不符合金主的要求难免要被刁难一番,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玉娘年纪大了些,却是个身材高挑艳光四射的女子,对待江二老爷也是百般温存小意可人,一晚上还没过去个把时辰,就哄得原先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江二老爷回心转意,搂着玉娘被她灌了好几壶酒。 “唉。”酒酣耳红之后最是能够吐露心中想法之时,江二老爷听着玉娘一阵接一阵的奉承夸赞,却是叹了一口气,道,“老爷我啊,大小在朝中也是个官,却是处处不如人啊!” 玉娘闻言很是惊讶,纤纤素手环上江二老爷的脖子,问道:“老爷可是鼎鼎大名的国舅爷,谁还敢给您脸色看呢?” 江二老爷扯着嘴角自嘲一笑,道:“是国舅爷没错,可是国舅爷……他不止我一个啊,如今朝上但凡是我们这一派的,谁不是唯我大哥马首是瞻,就我这样的,还不是要对他言听计从,日子啊……难过着呢……” 玉娘觑着江二老爷的脸色,小心赔笑道:“老爷这说哪里话呢,终究是一家子亲兄弟,便是大老爷,又如何舍得真让您受委屈呢?” “哈哈哈哈……”江二老爷醉醺醺地又给自己灌下一杯酒,摇头晃脑道,“你知道个屁!他那种人,哪里会顾念什么兄弟情,便是……” 说到这里卡了壳,江二老爷打个酒嗝,似乎不愿继续说下去。 玉娘又给他斟满一杯酒递过去,双手柔若无骨,在他胸口游走着,低声道:“老爷怎么话说一半不说了?莫不是……怕被人听了去?” “切?我怕什么?”江二老爷顿时来了气,“当初大哥他拿我亲生女儿去做那等事,到头来夫人没了,女儿也没了,他可一辈子欠我的!我便是吃用他一辈子,他也说不得什么!不然我就去昭告世人去,他江修明帮着江怜雪做的那些事……哈哈哈哈!” 玉娘的手顿了顿,脸色也神情莫辨起来,只接着轻声说道:“老爷的女儿那可是千金之躯,后来……怎样了呢?” “唉……”江二老爷又叹一口气,端起酒杯看着里面浑浊的液体,摇摇头,“怪也只怪她命不好啊,怎么就托生在江家,怎么就遇上了那种事,如今怕是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老爷都没去找过,又怎么知道呢?”玉娘垂眸道。 “找什么找,当时派出去的人回来都说了,亲自动的手,哪里还有活下去的道理。” “那他们……是怎么动的手呢?”玉娘又问。 江二老爷已是醉生梦死,答道:“推下了山崖呗!唉,那回报的人叫什么来着?丁五丁六丁七八?反正差不多吧!” 玉娘闻言眼睫一颤,险险握不住酒盏,看一眼已经双眼迷离的江二老爷,又凑过去道:“可我怎么听说,其实当初那个女娃娃,也就是老爷您的女儿,并没有死呢?” “嗯?什么?”江二老爷尚存几分理智,努力睁大眼睛要玉娘细细分说。 玉娘便道:“听说当初他们在永山附近只杀了那妇人,却没有找到女儿,便随口哄骗了大老爷,大老爷想是为了让老爷您死了心莫要去寻,才故意这般说的吧?归根结底都是自家兄弟,断然没有……” “去他娘的兄弟——!”江二老爷却是个冲动性子,掀了桌板就踉跄着要去寻江大老爷理论。 玉娘眼见着他跌跌撞撞离开的身影,放下手中的酒壶,长长呼了一口气,脸上也没有半分惊惶或是喜色,而是安静地走出房间。 顺着廊下一路走到尽头的小房间里,玉娘推开门进去。 门后等着她的赫然竟是正襟危坐的三才。 玉娘走过去行了大礼,道:“已经把消息放出去了。” 三才点点头:“那就安静等着吧。” 玉娘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笑意:“玉娘在这里谢过大殿下成全,此生怕是无以为报,愿来世能为大殿下尽一份力。” * 江二老爷趁着酒意一路风风火火地就冲到了江大老爷江修明的书房。 要说江二老爷今日为何如此沉不住气,盖因他白日里因着一件差事没有办好,刚刚被自家大哥江修明当众下了面子,狠狠斥责了一通。 只他如今在朝中担着不大不小的一个官职,从前也是被人敬着捧着的,后来因为言怀瑾回京了日子才渐渐不好过起来,本来心中就有些憋闷,只觉得自家大哥这般不中用,连着几回过招都被大殿下抓到空子给杀得个片甲不留,结果这会儿倒是会从自己身上找威风,想想当初要不是为了江家,自己的妻女也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因而今日他才会寻到暗门子去,找个姐儿来给自己排解排解心中愤懑。 结果一杯黄汤下肚,又听玉娘在耳边说了几句,顿时便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觉得自己为了这个家付出牺牲那么多,大哥还不把自己当回事,甚至连女儿有可能活着的事都不告诉自己! 一进书房,江二老爷就噼里啪啦地把在玉娘处听到的说法都倒了出来,甚至高声指责着江大老爷为何要瞒着自己这些事,若是去寻没准还能寻回自家女儿才是。 江修明哪里想到自己在家好好坐着,突然弟弟就疯了呢? 目瞪口呆地听着他舌头都捋不直地把事情经过说了,越听越是心惊,连忙起身冲过来,一把揪住了江二老爷的衣襟。 “当初动手的丁五丁六都已经不在了,你这话是从何得知的?说!” 第76章 早在那年派人出去追杀回来没多久, 江大老爷就已经将知情的人全都暗暗处决了, 对于那个带出去的女娃娃究竟有没有死这件事虽然他自己心中也存有疑虑, 但为了让这件事不再外传,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做法。 自然也瞒着自家这个冲动又愚蠢的二弟。 可是今日却从二弟口中听到了本应该随着丁五丁六的死而消失于世间的真相, 他又怎能不心惊。 江二老爷脑袋不太清醒,但多少还记得点事,被江大老爷这么厉声一喝,酒劲散了大半,自己随后一琢磨,也觉得这事透着点蹊跷。 当下顾不得那么多了,江二老爷带着自己大哥并一众家丁就杀去了玉娘所在的那个暗门子。 尚不知情的老鸨还以为来了生意,正要上前招呼却被家丁一脚踹飞。 江大老爷带人一路冲到屋里, 却见玉娘依旧端坐着,心平气和地给自己斟酒。 “老爷,您回来啦。”玉娘看到跟在江大老爷身后进来的江二老爷, 露出个安心的笑容, 道, “这一声不响地走了,可把玉娘给吓坏了。” 江二老爷很是尴尬, 碍于自家大哥在场, 应声不是,不应又不是。 好在江大老爷很快镇定下来, 四下一打量确认屋里再没有别人,便和江二老爷一道走到玉娘身边坐下, 问道:“你告诉我二弟的那些话,是哪里听来的。” “咦?什么话?”玉娘迷茫。 “呃……”江二老爷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就是我那个死去的女儿。” “哦,那件事。”玉娘恍然大悟,“可那不是老爷您自己说的吗?” 话音刚落,玉娘的下巴就猛地被人擒住了,江大老爷失去了耐心,道:“我二弟可根本不知道孩子死在永山附近,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玉娘看着眼前这个人,再看看江二老爷,一双眼睛透亮,喃喃道:“你说他是你二弟,那你果然就是江大老爷了?” 江大老爷眉头一皱,这女人在扯些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江二老爷也是一脑门汗,凑过来道:“玉娘啊,这就是我大哥,你赶紧交代了吧,别回头吃苦头。” 没想到玉娘却是扯着嘴角淡淡笑了:“吃苦头?我玉娘啊……最不怕的,就是吃苦头。” 说时迟那时快,寒光一闪,玉娘的衣袖里落下一把匕首,冲着江大老爷的面门就直直划去。 江大老爷离她近,哪里想到有这样的变故,好在他反应颇为迅速,眼见着匕首直冲自己而来,立刻身形往后一退,而这时候原本凑过来的江二老爷,因着喝多了酒身体很是迟钝,就避无可避。 “噗嗤”一声,匕首扎进了江二老爷的胸膛。 玉娘却没有就此住手,见江大老爷避让开了,身后的家丁们就要一拥而上,她凭着一股蛮力,跳起来往江大老爷身上一扑,匕首胡乱地寻到地方就是一捅。 这一捅未能伤到要害,却是直入江大老爷的下身。 顿时屋里惨叫声此起彼伏,江大老爷忍着剧痛一脚踢开玉娘,玉娘还待再追上去,家丁们已经将她团团围住架了起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江大老爷觉得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喘着粗气问道。 “哈哈哈哈——!”玉娘双眼赤红,自知今日已经逃不出去,仰天大笑,“老天有眼让我也有报仇的这一天!没能亲手杀了你这狗官当真遗憾,想来你被伤了那处我也不亏。丁六,你的仇老娘给你报了,叫你等了这么久,这就下去陪你!” 说着,玉娘手腕一转,匕首冲着自己腹间一刀扎下,再无犹豫。 就这样,安平坊里这一场闹剧之后,死了一个妓子,江二老爷也跟着殒命,江大老爷昏迷了三天三夜后听说子孙根彻底伤了,生不如死。 只是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江家却是讳莫如深,谁都不肯透露半个字。 太后江怜雪听闻后,一口气没喘上来,竟然生生晕了过去。 * 与江家这边的水深火热不同,景川侯最近是忙得热火朝天。 钦天监那边定下了言怀瑾和阿弯的婚期,时间很是紧张,纳采问名的流程不赶紧走起来可不行。 于是凤中城的老百姓们又开始围观慎王府的小厮扛着大大小小的箱笼隔三差五往景川侯府跑的景象了。 言怀瑾做事情难得高调了一回,吹锣打鼓的光彩礼就送了三天才送完,还用他那羸弱的小身板亲自去郊外打了一对大雁回来,听说为此练了足有半个月。 景川侯这人平日里不太着调,在嫁女儿这件事上,不知为何仿佛和言怀瑾对着干似的,生怕人家说阿弯是攀附富贵,竟然也跟着吹锣打鼓地让人送嫁妆送了三天,等到第四天,还特意风风光光地抬了一个黄花梨木百宝嵌玉拔步床过去,足足叫凤中城的百姓们看直了眼,直呼此等盛况生平仅见。 反而当事人的阿弯,每日在家中都在努力和自己手中的那一针一线卯着劲地计较。 作为新妇,理当孝敬长辈,然而言怀瑾的长辈死得只剩下太后了,阿弯才懒得搭理太后,所以成亲要准备的那些针线活她通通不管,就琢磨着怎么也得亲手给言怀瑾做一身里衣,再做上一双鞋吧? 这事对她来说着实有些艰难,都奋斗了小半个月了,还没见什么成效。 所以言雨澜跑到景川侯府来看她的时候,她就有些垂头丧气的。 言雨澜一见她这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戳着她的脑门道:“外头为了你的婚事都热闹翻天了,你这怎么愁眉苦脸的呢?敢情一点喜气都没沾上,太不吉利了,快给我把眉毛舒展舒展!” 阿弯也觉得这么着不是个办法,于是一面琢磨着绣样,一面道:“那你快说点叫人开心的事情来听听,让我振奋一下精神!” 言雨澜眼珠一转还真想到了,便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江家出事了!” “江家?太后娘家那个江家?”阿弯瞪大了眼睛。 “嘿,全凤中也就你不知道了,他们家那个二老爷和大老爷为了争抢一个粉头,不知怎么的就叫人给捅了!” “哇哦。”阿弯发出一声惊叹,“后来呢?” “听说二老爷当场就没了,大老爷抬回去之后昏迷了好多天,太医院那边拼死拼活给救过来了,不过似乎伤了什么地方,救不好了。” “啧啧,所以人不能作孽呢!” “这还没完呢,你猜怎样?太后听到这个消息,也昏过去了,听说如今还卧病在床呢哈哈哈!”言雨澜说着说着就笑起来。 阿弯“啪”地一下连忙捂住了她的嘴,道:“小点声!也就是在我这,你如今可还在后宫住着呢,收敛着点,她到底是太后。” “对对对。”言雨澜赶紧清了清嗓子,反省一下自己平日里有没有得意忘形。 “不过啊,”阿弯又道,“果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呢!” 这就是她对于江二老爷的死,全部的感想了。 * 素梅如今的日子不太好过。 自从那一日被禁足之后,她就一步都没能踏出过院子,后来言怀瑾迁府出来,她也随着众多侍女一同来到了慎王府。 但是她的禁足令并没有解除,而是寻了一处僻静的院落继续关着。 言怀瑾并不苛待下人,一日三餐吃穿用度还是像从前那样待她,但就是不允许她踏出去一步。 素梅觉得定然还是被疑心了,说不准言怀瑾早就知道那些事就是她干的,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这样把自己关在王府里,直接处置了或是发卖了都比这样正常。 兴许,他真的是顾念着这么多年自己悉心照顾他的情谊吧。 素梅这般有些自嘲地想着。 这样也好,她已经几乎断绝了先前的心思,只觉得恍如一场大梦,既然还能在言怀瑾的近旁了此残生,也未尝不是一种求仁得仁的好结局。 只可惜宿命却偏偏不想放过她。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素梅端着一盏灯走到院子里,远远看到那个隐在树后的熟悉身影时,竟然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你又来做什么?如今我什么都做不了了。”素梅沉着声音问道。 刀疤脸从树后走出来,脸上的笑容很是得意,道:“自然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怎么?听说了没?先前那个小丫头,和你家主子定亲了。” 素梅手上的动作一顿,抿一抿唇,道:“既然如此你也该知道,殿下早就疑心我了,我于你们也没了用处,别再来找我了。” 刀疤脸却不这么想,反而走进几步,道:“他虽然疑心你,却也没把你怎么样,可见还是念旧情的,对不对?” 这句话正说中了素梅的心思,她忍不住眼睫颤了颤,轻声道:“放过我吧……好不好?” 她真的不想再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 刀疤脸并不打算放过她,他今日的差事本也不是来和她周旋,只是走近她,伸手一掌就劈了下去。 素梅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第77章 慎王府的夜晚格外安静。 东南角的侧门一道人影破空而出, 跃上院外围墙, 还不待双脚落地, 只听一声“嘣”的声响,箭矢已经直入胸膛。 那人口中溢出一声闷哼, 挣扎着站起身来打算跳墙逃窜,紧接着“咻咻咻”几道箭又迅疾袭来,中伤他多处要害。 于是没过多久,那人便“扑通”一下摔下墙头,抽搐几下没了气息。 侧门一开,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确认那人的鼻息,比了个手势,里面立刻传来三才中气十足的骂声:“让你们小心点小心点!还是给弄死了!这下好了, 鬼知道他来干嘛的!” 正说着,他提着灯笼带着一干侍卫走到那人身边,用脚很是嫌弃地踢了踢, 将对方的脸露了出来, 赫然便是方才还在素梅院子里的刀疤脸。 然而侍卫们发现他的行踪已经是他办完事出来之后了, 此人实在太会隐匿身形,一路追踪到这里, 好不容易才截下来, 为了不让他逃掉,多发了几箭, 竟然就一不小心弄死了。 三才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骂咧咧了几句,也知道这种事实在是无心之过, 只好叫他们收拾干净了自己回去汇报给言怀瑾。 言怀瑾听着三才的描述,点了点头,道:“既然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先前叫监视着素梅,怎得没发现?” 三才苦着一张脸:“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的,想来是道上的高手,盯了这么久都没消息,估计下头的人也有点松懈,这不后头他一冒头就还是逮住了嘛!” “功过相抵,叫他们一人领十板子。” “哎得令。”让人闯进王府是大事,如今从轻发落只要十板子也算是言怀瑾看在他们辛苦了这么些日子的份上,三才应得很是响亮。 “此外,素梅的院子你们还没进去看过吧?去看看她,别出什么事。”言怀瑾这般吩咐道。 他留着素梅不去动她,其实正是为了引出她身后的人,太后如今身体每况愈下,然而不可能不垂死挣扎,有个目标总比没有好,也好防范,然而他也确实并不想要素梅的性命,毕竟在他人生最苦难的时候,唯有素梅一直不离不弃地陪伴在他左右。 即便知道她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也希望彼此能有一个好结局。 算是言怀瑾难得的妇人之仁。 然而很快,他就后悔了。 因为交代完事情,回到自己如今起居的前院书房东厢房时,推开门走到床边,言怀瑾就闻到了一股异香,紧接着看到的便是被绑在床上堵住了嘴的,早已泪流满面的素梅。 他心中暗叫不好,但转个身的功夫,人已经手脚发软地一个踉跄撞在了多宝格上。 能听到身后素梅在剧烈地挣扎,但他已然顾不上,这股异香究竟是什么即便他方才分辨不出来,在看到素梅的一瞬间也就懂了。 太后看来是狗急跳墙,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就想着怎么都得恶心他一下是吗? 腹中迅速攀升上来一股干渴和燥热,言怀瑾扯了扯衣领,勉强控制着自己的神智,往厢房窗下的茶几那里走去。 茶几里有个暗格,里面放着一把防身用的匕首,言怀瑾颤着手取出来,又回到床边,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割开捆绑着素梅的绳子,“哐啷”一声扔了匕首,就痛苦地俯下身去。 素梅连忙扯开口中的布团,跳下床来去扶言怀瑾。 “公子,公子你怎么样?” 言怀瑾没什么力气,却很是粗暴地一把甩开她,哑着嗓子道:“你走……” 素梅从刀疤脸偷偷摸摸把她绑到这里来弄醒之后就一直在哭,这会儿也是抽抽搭搭地说道:“公子,你这样……你的身体……怎么吃得消……我……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 言怀瑾心中一阵阵地烦躁,他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脾气,身上烫得吓人,也没有耐性去开解素梅,满脑子想着的只有一条:若真是控制不住理智,哪怕用匕首扎穿了腿,也绝对不能入了太后的套。 好在他总算拼着最后一口气推倒了多宝格,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惊动了外面的三才。 三才推开门一看眼前这景象,差点没膝盖一软就给跪下,他们家尊贵的主子这会儿衣衫不整面红耳赤地跪坐在床边,旁边还蹲着个同样衣衫不整泪流满面的素梅。 这要是叫阿弯姑娘看见了,可怎么办哟! 好在很快三才就发现了不对劲,在言怀瑾的眼神示意下,一把扭着素梅就塞给了外头的侍卫,让他们捆好了丢柴房去。 然后回转身去看言怀瑾。 言怀瑾的状态不太好,可是不知道中的是什么香,也无法可解,三才跌跌撞撞地将他扶到床上躺好,已经十分不忍直视他现在的脸色。 “这可如何是好哦……”他忍不住嘀咕道,药效也未免太刚猛了吧? “水……”床幔里传来言怀瑾虚弱的声音,“冷水,给我冷水。” “可是殿下,您的身子骨……”本就还留有寒毒,要是再冲一冲冷水,万一一口血吐出来,这么多年的休养也就白费了。 言怀瑾难受得紧,懒得再跟他废话,一把捶了下床面,只道:“快去!” 三才皱着眉头往外去,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走到门外被夜里的凉风一吹,顿时浑身一激灵。 除了冷水之外……也……也不是没有法子,就不知道,到时候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了。 然而左思量右思量,三才还是决定豁出去了,作为一个忠心为主的好奴才,主子的安危才是第一位的,他的脑袋算得了啥,大不了,回头叫阿弯姑娘给他求求情吧。 这般一想完,他拔腿就往马厩冲过去。 * 阿弯被三才火急火燎地从景川侯府接过来的时候,其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三才说言怀瑾发病了,情形很是不好,便赶紧收拾了药箱就赶过来。 一路上都在琢磨言怀瑾的身体,如今还没到寒冬腊月里,以言怀瑾如今的身体状况,没理由这时候会犯病啊,难道有什么地方先前没诊出来? 直到被三才推进屋子里,又“砰”地一下把门给关上为止,她都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子?” 隐约看到床上有人影,阿弯小心翼翼地往那边走了过去。 结果手刚刚挨到床幔,就被里面的人伸手一把拽进去,天旋地转下被言怀瑾死死压在了身下。 “阿弯……”言怀瑾压抑着情绪,声音沙哑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阿弯在片刻的惊讶过后,迅速地注意到了他身体的不正常。 前些年跟着王有才走南闯北,阿弯也算见多识广,再加上屋子里还有些许残留的异香没有挥散掉,看着言怀瑾脸上的潮红,她如何不知道他是中了药。 哪个杀千刀的这么缺德! 可把阿弯气坏了,言怀瑾本就身子骨不强健,用了这么烈性的药,要么就是泡一夜的冷水,要么就是找人解决了,哪个对他来说都是极为伤身体的事情,阿弯都想不出该怎么办好。 然而言怀瑾此刻并顾不上那么多,如果说先前对着素梅他还有一丝理智在支撑着千万不能顺从了内心翻腾汹涌的欲望,那现在面对自己心心念念而且没多久就要娶进门的阿弯,也就没有了那么多顾忌,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在阿弯身上游走的那双手。 “阿弯……”他喘着粗气呢喃道,将脸埋在了阿弯的肩头。 “公子,哎,公子……”阿弯被他这样有点吓到了,连忙捧着他的脑袋唤他,“公子你看着我。” 言怀瑾的眼神十分迷离,他此刻药劲上来了,连眼前人是真是假都有些分不清,只觉得阿弯那绵软起伏的身躯在自己的正下方,烧得他忍不住蹭了蹭。 阿弯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身为学医之人她还不至于完全不懂男女之事,可是理论和实践那不是一码事啊,更何况面前这个人还中了药神志不清。 于是她原本捧着言怀瑾的脸的手,照着他的耳朵处“啪”一声拍了一下。 言怀瑾总算恢复几分理智,随即就是皱眉。 “阿弯……你为什么在这里?”问话的时候依旧非常吃力。 阿弯看他这副模样又是心焦又是心疼,连忙道:“公子,你中了药,很厉害的那种,要泡一晚上冷水才行。” “对,叫三才备水……”言怀瑾想起几分先前的事,摇着头催促,“你快走,快,我会伤到你……” “不行的,一晚上的冷水会让你的寒毒发作……”阿弯的手轻轻绕过言怀瑾的脖子,道,“所以三才把我找来了。我……我帮帮你吧?” 她终究还是个没有出阁的女儿家,最后那句话说出来用了莫大的勇气,连她自己都快要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言怀瑾只觉得她这副娇羞缱绻,又在自己身下温香软玉吐气如兰的样子,快要把他逼疯了! 第78章 阿弯想得很简单。 她左右没多久就是要嫁给言怀瑾的了, 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差别, 横竖她心里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只可惜终究是个没经历过人事的小姑娘, 当言怀瑾的手不受控制地伸进她衣衫下摆,她忍不住还是轻轻颤抖起来。 言怀瑾更难受, 脑海中尚存的一丝清明在使劲地阻止他再继续下去。 最终几经挣扎,两个人都十分形容狼狈,言怀瑾牵着阿弯的手,身体紧紧贴着,亲了亲她面色酡红的脸颊。 “好阿弯,”他的声音低沉而诱人,“先帮一帮我。” 说完拉着她的手就向下游走。 后来这一夜究竟是怎么折腾完的,阿弯迷迷糊糊地也没好意思多回想, 她只知道最终言怀瑾还是守住了底线,没真的把她吃干抹净,就是她浑身都觉得累, 确认言怀瑾的药效已经过去, 就窝在他怀里沉沉睡过去了。 一觉睡到天蒙蒙亮, 阿弯迷瞪迷瞪地睁开眼,一翻身就撞在了一堵墙上。 这堵墙——言怀瑾被她撞得一声闷哼, 随即长出一口气, 按着她的脑袋又把她按进了自己怀里。 阿弯轻声笑了起来。 言怀瑾有些恼,顺手一拍她的腰, 道:“不准笑。” 他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面对她的,昨天夜里那情形, 如今回想起来,我们清风朗月的慎王殿下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偏偏怀里这个不老实的小丫头还在笑,还越笑越大声,身体都在颤,颤得言怀瑾又蠢蠢欲动起来。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的自制力差到这个地步了? 于是恼羞成怒地赶紧下了床,逃也似的吩咐三才备水让他沐浴去。 阿弯倒是挺开心,她就喜欢看言怀瑾这难得孩子气的一面,自顾自笑够了便也爬起来换好衣服梳洗一番,然后叫来三才问了问昨夜的始末。 当听到素梅出现在屋里的时候,她沉了脸,道:“如今人在哪?” 三才便领她去了柴房。 素梅被人连夜五花大绑地扔在柴草堆上过了一夜,本就衣衫不整,这会儿又浑身草屑,要是不仔细分辨,简直以为是哪里来的村妇,全然没有了当初的镇定从容。 阿弯摒退三才,独自一人走上前去,唤道:“素梅姐姐。” 素梅抬头看看如今和自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阿弯,讥讽地笑笑,道:“如今我可当不起你一声姐姐。” 阿弯其实一直不知道素梅后来对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敌意来自哪里,总觉得和其他人因为爱慕言怀瑾而产生羡慕嫉妒却有不同,如今被她这样对待,心里有多难受谈不上,倒是真的想和她好好谈谈。 于是她挑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在素梅惊讶的目光下,也往柴草堆里盘腿坐了下来。 “当得起的。”阿弯郑重道,“你永远都是我的素梅姐姐。” 素梅垂下眼眸,没有吭声。 阿弯便继续道:“我总觉得我很幸运,那年在山上遇到了素梅姐姐,是素梅姐姐好心把我领回去,如果没有那一出,如今说不定早就死了。” “我也不是为了你。”素梅闷闷地说。 “为了什么都行,结果总是我得了利。”阿弯摇摇头,“不能不感恩的。” “呵。”素梅不置可否地笑笑,道,“既然如此,我若叫你把殿下让给我呢?” 阿弯惊讶地看她一眼:“就算我让给你了,他就会成为你的吗?” 素梅一噎,眼神显见地黯淡下来,道理她又何尝不懂,她只是……无法甘心。 “我来到这里也许多年了。”素梅忽然抱着膝盖轻声道,“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为了他一个人来的,在他最难的时候,我陪在他身边,夜以继日的照料他,是他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你说如果那时候我没有把你领回去……到最后他心里这个位置上的人,会不会是我而不是你?” 阿弯无法回答,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从小就在为了自己的境地能够稍微好一些而努力,到了言怀瑾身边后也一直学着对他好,她的心思太纯粹,不曾掺杂过一丝杂念。 “有时候我在想……”素梅又道,“既然不能和他在一起,那我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难道只是为了成全你吗?原来你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是吗?” 说完她惨然一笑,并不再去看阿弯。 阿弯听不懂她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始终无法走进素梅的内心,就像隔着一层纱似的,素梅总是用一种局外人的眼光在打量着自己。 最终也只能无奈地站起身来,拍拍裙角的尘土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看看素梅落寞的身影,忍不住还是开口道:“素梅姐姐,你对别人好的时候,想的事情太多了,就只是真心待人,难道不行吗?” 为何明明是心甘情愿的付出,却又强求对方能够给予对等的回报呢? 既然这样,她的一切付出和陪伴,究竟是发自内心的欢喜,还是只为了获得最后的那一丝报酬? 阿弯无法理解。 她说完就离开了这间昏暗的柴房,空留素梅一个人怔怔发愣。 而在另一边,沐浴更衣归来的言怀瑾,听了三才的回报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给她些银子,消了奴籍,打发了吧。” 就结束了素梅与自己多年的主仆关系。 * 慈宁宫里,太后江怜雪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卧在床上听着山晴低声在自己耳边说事情。 “死了?”她惊讶地高声反问,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山晴连忙给她拍着脊背舒展,道:“确实是,听说没能逃出王府大门。” “不中用的东西。”太后拍了下床板,“那事情办成了吗?” 山晴顿了顿,有些踌躇地道:“这婢子……也没接到消息,因为打那之后王府里头就没有消息传出来,说不好成没成。” 太后的神情有些扭曲,狞笑着道:“管他成没成呢,能恶心他一下也是好的,他不是对那丫头喜欢得紧吗?哀家就偏要让他们膈应,不管那丫头是不是……只要他不舒坦,哀家这心里就舒坦了……” 这般说了一会儿,太后的体力便有些支撑不住,在山晴的服侍下沉沉睡去。 山晴收拾收拾从殿里走出来,正巧看到一个小宫女端着个香炉往里走,定睛一看,这不是前段时间对自己很殷勤求照拂的那个,好像是叫如心的? 如心见到山晴,表情很是欣喜,连忙上来行礼,道:“山晴姑姑好,婢子如心,姑姑可还记得?” “嗯,你如今在哪伺候呢?我记得之前在外院洒扫的?” “得姑姑的照拂,婢子被调到内殿来了,如今就负责跑个腿,这是香房那边调好的香,就命婢子给娘娘送过来了。” “唔。”山晴也没往心里去,这等小宫女的事也就是她一句话的工夫,不值得费心,不过是看在她进献的好处上问一两句罢了,当下便点点头,道,“那你就好好干,娘娘必不会亏待你的。” “哎,婢子省得。”如心笑眯眯地送走山晴,端着手上那一炉香,又开开心心地往殿里去了。 只留下一阵阵香气在身后萦绕。 * 阿弯见言怀瑾没有什么大碍了,也不好意思在慎王府多留,每每想起前日夜里的光景,都觉得不能直视言怀瑾的脸,也不知言怀瑾怎么就这么厚脸皮还能笑意盈盈地一直盯着自己。 所以用过早膳之后,她就早早地辞别了言怀瑾悄摸摸回了景川侯府。 景川侯哪里会不知道阿弯半夜被三才叫出去的事,早都抱着自家夫人哭了半天“女儿大了留不住”的话,把庞氏烦得不行,一早就出去找老姐妹们打马吊去了。 景川侯自己又惯例要出去遛鸟,澹台进去翰林院上值,下头的两个儿子去了族学,所以阿弯回到景川侯府的时候其实偌大的府里就没什么正经主子在。 阿弯一回来就见回事处的管事在等着自己,一脸焦急地道:“大小姐,您可回来了。” “怎么了?”阿弯不解。 “今儿侯爷和夫人都不在,偏偏刚才来了位客人,看着似乎有些身份,然而小的们不认得,她又不肯说,不知是个怎样的章程好,如今人还在花厅里候着呢……” 阿弯也有些惊讶,只好道:“我去看看。” 走到花厅一看,里头确实坐了一个人。 是个看上去约莫二十多岁的美艳妇人,穿金戴银打扮得十分富贵,然而看着却没有半分俗气,反而十分张扬而又英气,大大方方地往那里一坐,就叫人挪不开眼去,端的是个人物。 阿弯一看那人的脸庞,顿时两眼一亮,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去,招呼道:“阮夫人!什么风把你吹来凤中了!河婺到这里可不近啊!” 那妇人原本正在百无聊赖地品着茶,一听到阿弯的声音转头一看,脸上倒是挂着几分笑,说出来的话却有些揶揄。 “我要是再不来,连女儿都要变成别人家的了。” 第79章 妇人名叫阮眉君, 是秋涵宇和曼曼的娘亲, 也是河婺的大商贾, 与自家相公——曼曼的亲爹一起,几乎可以说在东都地界上富甲一方。 原先王有才带着阿弯经过河婺的时候就是住在秋涵宇的家中, 因而与阮眉君也十分熟悉,这次就通过秋涵宇邀请她来参加婚礼,只是没想到她这么早就过来了。 至于她这么年轻一个人,为什么会有秋涵宇那么大的儿子,这又是另一番故事,连阿弯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不是亲母子,但秋涵宇待她很是恭敬。 阮眉君为人十分爽朗大气, 被阿弯领到后院看到正在丫鬟的伺候下摇头晃脑啃着糕点的曼曼后,走上前去直接抓着她的后脖领子就拎了起来,只道:“还吃, 也不看看你都胖成个球样了。” 曼曼平时在外头谁的账都不买, 只有在她娘面前乖得跟什么似的, 顿时也不敢乱动,老老实实扭着脑袋问道:“我的亲娘哎, 你怎么来了?” 也不知这抑扬顿挫的语气, 又是打哪学来的。 阮眉君把曼曼搂到自己怀里抱着,在她的小肥屁股上用力一拍, 教训道:“怎么说话呢?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要上天了?” “不能不能。”曼曼的头摇得宛如拨浪鼓, “曼曼最是乖巧了,不信你问阿弯姐姐。” “呸!你阿弯姐姐从来不说别人坏话,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包庇你,这回跟我一道回去,懂吗?” “懂的,曼曼最喜欢娘亲了。”曼曼很是狗腿地搂了阮眉君的脖子,在她脸上“吧唧”就亲了一口。 阮眉君被这个小狗腿给腻歪得不行,嫌弃道:“行了,你跟你爹也是这么说的。” “爹爹和娘亲,本来就是一样的嘛!” 阮眉君一下就笑了,捏捏曼曼的小鼻头:“哎哟,看把你这张嘴给能的,可真会说话!” 说完就抱着曼曼坐下来,四下打量了一番景川侯府后院的布置,和阿弯说家常,道:“这府上看着挺气派的,你那公子倒真是没亏待你。” 阿弯早都被她们这一通闹腾搞得哭笑不得,这会儿也跟着应声道:“干爹干娘对我很好的。当然……公子也不错。” “瞧瞧瞧瞧,这个娇羞的大姑娘是谁啊?”阮眉君笑得前仰后合,还忍不住打趣阿弯。 “羞羞哦!”曼曼也跟着做了个鬼脸,母子俩简直如出一辙。 阿弯奈何不了阮眉君,还是可以瞪一眼曼曼的。 曼曼连忙躲到她娘怀里,很认真地控诉阿弯欺软怕硬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这一番打闹倒是疏散了几分因为素梅的事而带来的怅然。 后来言谈间阮眉君问起她回来后发生的这些事,她心中存着困惑,便将与素梅之间的过往原原本本地讲给了阮眉君听。 没想到阮眉君越听两眼越是放光,听完后更是兴味盎然,道:“这种人我倒是从前也遇到过一个,整日里就心心念念的什么主角配角的,我后来也花了好久才琢磨过来,他们这种人啊,天生就觉得这天下都该围着他们转才是呢!” “怎么会有人这么想?” “我也不知道,但是他们似乎与生俱来便如此,稍有不顺心就要怨天尤人的,只我认识的那人懂的事情格外多,我那些个商船,就是靠着他的手改良出来的,有些点子真的惊为天人,比你遇到的这个管用多了!” “管用多了!”曼曼也跟着学舌道。 阿弯气得戳了一下她的小脑袋,戳得她小胖身躯往后一仰,格格地笑。 “说来……”阮眉君又道,“我这次来还有个重要的事情,是关于你那位公子的,前些时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托人捎回来的药渣,你师父研究了半天,总算有了些眉目……” “真的吗!”阿弯一个激动站起来就拉住了阮眉君。 “哎,冷静点冷静点。”阮眉君赶紧扶着她别给激动坏了,顺便摸摸那黄花梨木的椅子,流了流口水,道,“这事不急。” “怎么不急呀!”这于阿弯来说可是天下顶顶重要的大事,别的都能靠边站。 阮眉君却是老神在在地又抿了口茶,道:“我得见见你那位公子才行。怎么着也得掂量掂量,若是这回真的能替他把陈年的毒给解了,他打算出个什么价?” ……阿弯倒是忘了,阮眉君能做到河婺第一大商贾,靠的可不是发善心做善事。 * 这日午后,阿弯就一脸尴尬地,又站在了慎王府的门口,身边还陪着个兴致勃勃的阮眉君。 “啧啧啧,真不愧是王府啊,金碧辉煌的,就是和旁人不一样。”阮眉君笑得十分灿烂,“想必应该不差钱,我就喜欢和不差钱的人谈生意。” 阿弯也只能跟着苦笑一下,有种带着别人来坑自家人的感觉,心中很是忐忑。 言怀瑾也没想到这才半日,早上红着个脸落荒而逃的阿弯就又回来了,还带了个看着有些大大咧咧的莫名其妙的妇人。 听了妇人的身份,他更是惊讶。 秋涵宇的娘亲怎么看上去也没比秋涵宇大几岁? 然而他终究场面上还镇得住,只把这疑问埋在心底,等着什么时候去盘问他的小阿弯去。 听到阮眉君说起解毒一事,总算是知道为什么阿弯旁的都顾不上火急火燎地带着人来了,看一眼坐在旁边比自己还要着急的小姑娘,唇角带了几分笑意,转头道:“那阮夫人,有什么所求?” 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位阮夫人眼底的精光都快要闪出天际了。 “嘿嘿。”阮眉君谈生意的时候心情是最好的,只听她笑了两声,缓缓道,“我要出海,北边的远海。” 言怀瑾眉峰一动,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阮眉君其人他虽然没见过,但她在河婺做的生意颇大,他也有所耳闻,知道她手上有个船队,会在近海做些捕鱼打猎贩卖水产的活,因为整个大燕能做到这种事的人都极少,因而她并不用担心收成不好。 可是去远海……还从来没有人能做到。 首先别的不说,要去北边的远海,就要从最北方的北都崇天走,那里历来都是大燕军备最重心的地方,没有皇帝的许可谁都别想沾边,也难怪阮眉君要拿这个来和自己作交换。 “北边的远海有什么?”言怀瑾有几分不解,据古籍记载,那里应该就是荒海,除了传说中偶有出没的鲛人之外什么都没有,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冒险的必要。 “我也不知道啊,可是这人嘛,一旦有了好奇心,去不了总是抓心挠肺的对不对?”阮眉君避过了这个话题,倒是提起了另一桩,“而且,根据王有才这老东西研究那个解药方子的成果,里头有一味关键的药材,就在北方远海,我这也是为了殿下嘛……” 言怀瑾倒是无所谓,她想去就去好了,能不能活着回来横竖也是她自己的事,遂点点头,道:“这事我会和陛下说,应当问题不大。” 阮眉君很开心,立时就对言怀瑾亲切了几分,紧接着道:“那关于解毒的事我也不瞒着殿下,除了那一味关键的药材之外,就还缺一道药引。有了这些就齐活了,只不过那药引,说起来才是最麻烦的。” “怎么说?” “这个毒吧,确实是呼南那边的巫师照着穿云香仿制的,他们当初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方子,却记载得太过晦涩,又因为没那么完整,它下毒和解毒,都要靠着药引才能生效,想必当初殿下被下毒的时候,正是因为缺失了这道药引,毒性才没有完全挥发出来,如今要解毒,也要靠着药引将解药的药性全部渗透到身体里面才可以。” “那药引究竟是什么?” “人血。”阮眉君扣下手中茶盏,说得轻描淡写。 言怀瑾和阿弯都愣了愣,两个人对视一眼,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难道为了让言怀瑾解毒,还要去祸害人命不成? 阮眉君一见他们两个人这模样就知道他们误会了,赶紧道:“哎呀哎呀,你们想哪去了,要真的是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来取了血就行,它还好意思宣称自己是奇毒吗?我来的路上就找个人给你们带来了。” “那……那要什么样的人血啊?”阿弯觉得就算是特定的某个人,那听着也还是挺渗人啊? “制毒之时,就以秘药养成的婴孩,经过九九八十一天的调理,以血入药便成药引。王有才那老东西是这么说的,所以解毒之时就还需找到这个当初的婴孩——如果还活着的话,继续采血入药。” 言怀瑾闻言皱了皱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很是有几分凝重,垂眸问道:“那这个婴孩……有什么特征吗?” 阮眉君却显见的有几分犹豫,转头看看阿弯,再看看言怀瑾。 “一旦喂过秘药,此婴孩体质倒转,百毒不侵,千金方却成穿肠毒,与寻常人是完全相反的。” “哐当”一声,阿弯手中的茶盏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第80章 王有才曾经针对阿弯特殊的体质做过五百二十次各种各样的试验, 可以说这世上最清楚阿弯身体是怎样的人就是他了。 他既然说出了这样的判断, 可见心中早已经笃定这个药引的人选是谁。 阿弯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要放血给言怀瑾做药引, 若是有需要的话叫她豁出性命可能都不会眨一眨眼,她看着地上碎裂的那些细瓷片, 想的其实是其他事。 既然从一开始,她就是太后为了毒害言怀瑾而准备的药引,那么她的身世……很有可能也和太后有关。 抬头看看言怀瑾,在他脸上没有找到任何惊讶的神情。 “公子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她的声音轻得没有一丝重量。 言怀瑾没有回答,只是拿眼看了一下阮眉君。 阮眉君多么识相的一个人,顿时跟火烧屁股似的连忙站起来,嘴里说着“我得回去看看曼曼, 你们接着聊啊接着聊”,就脚底抹油一般走了。 等到周围没有其他人在,言怀瑾才缓缓走到阿弯面前, 牵起阿弯的手往窗边的榻上而去。 阿弯的神情有些怔怔的,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 只是下意识地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 “我的身世,是怎样的?” 言怀瑾没有急着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让阿弯安坐在榻上, 自己在她身旁坐下,揽着她的肩, 叫她有个依靠。 “我回京后,在太后宫里, 陆陆续续安放了一些眼线。”之后他才幽幽开口道,“原本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但是有一天,却偷听到一些话。” “什么话?”阿弯扯一扯言怀瑾的袖子,眼中满是忐忑和愁绪。 言怀瑾见不得她这个样子,伸手将她鬓边散落的发别到耳后,说道:“太后和江大老爷说了一些话,她说,你可能是江家二老爷那个早年死了的女儿。” 阿弯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被言怀瑾紧紧地搂住。 她想起前些时候言雨澜曾经和她说过,江家出事了,那个二老爷被捅死了,当时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那时候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死去的江二老爷,竟然有可能是她的亲生父亲。 也就是说,她是亲手害了言怀瑾一生的太后江怜雪的外甥女,她姓江。 这认知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堵在喉咙口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言怀瑾又如何不明白她心中所想,不过他比她更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一直以来在想的都是该如何告诉她而已,只没想到今日会被阮眉君突然意外捅出来罢了。 “江二老爷在烟花地出的事,有我在背后安排的缘故。”言怀瑾一面轻拍着阿弯的背,一面说道。 接着就细细讲了他得知阿弯的身世后,派人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查到江家当初派了人去永山追杀,以及派出去的丁五丁六一行都已经被偷偷处理掉,再后来找到丁六曾经的相好玉娘,得知玉娘这么多年一直在伺机为丁六报仇,便顺势而为,给她创造了一个条件…… 那时候他甚至想过,若是江家的老爷们被玉娘杀了,他是不是就可以把这个秘密永远的掩埋在心里。 他怕阿弯知道后会难过,就如现在这样。 可是即便如此,阿弯也有权利知道,是怎样的父母将自己生出来,又抛弃掉。 “听说你的娘亲是个极为端庄温柔的人,当初她兴许是发现了太后在你身上所做的事,所以不顾一切带着你出逃,当知道自己逃不过的时候,无奈之下将你放在了泸月庵的门口,而她自己却被……” 阿弯点点头,能知道这些,于她来说就已经够了。 她慢慢地放松下来,将脑袋埋在言怀瑾的肩头,从小她就觉得自己没有家,不明白是怎样的父母这么狠心将自己舍弃,能够得知这世上至少还有那么一个人,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确保她的安危,对她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 这般想着,眼角就沁出一些泪来。 她也是有娘亲的,疼爱她的娘亲。 言怀瑾就像哄小孩一样,把阿弯拢在怀里,轻手轻脚地给她顺着背,感受她轻微的颤抖和悲恸,怕她钻牛角尖,想了想道:“不管怎么样,你总是要嫁给我的,即便如今你是国舅爷家的小姐,身世不一样了,想赖可是赖不掉的。” 一句话,说得阿弯倒破涕为笑起来。 看到她笑了,言怀瑾也就放心了。 阿弯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道:“我不是国舅爷家的小姐,我是景川侯家的,公子怎么记错了呢?” “是我一时心焦,记错了。”言怀瑾从善如流地认错,没有半分犹豫。 阿弯莞尔一笑,也不和他继续闹腾,说起正事道:“不过既然这样,公子的毒就有解了!” 想到这个她十分高兴,一扫先前的气氛,拉着言怀瑾就又想去找阮眉君问清楚,被言怀瑾给一把拖了回来。 他可是想起一件正经事来着:“听说前些时候,大乘寺那边给你送贺仪了?” “嗯?不也给公子这里送了吗?”阿弯不明白好端端地他怎么问起这个。 自从言怀瑾和阿弯要成亲的消息散播出去之后,两个人很是收到了各方送来的贺仪,言怀瑜那边的赏赐不提,宗亲们也是卯着劲地往他们面前成堆成堆地送,永山那边因为距离遥远,这几天才刚刚送过来,听说原本泸月庵也是要随礼的,被言怀瑾给拒绝了。 “唔。”言怀瑾手下不停,绕着阿弯耳边垂下来的一绺头发,“听说里面有些你有而我没有的东西?” 阿弯眨眨眼睛,她怎么不知道什么东西她有他没有,她连礼单都没好好看过啊? 但是随即就想到了什么,笑着道:“是有的,同光给我送了一卷手抄的佛经。” “区区一卷佛经。” “是啊,区区一卷佛经,也算是他一片心意,必要珍藏好的。”阿弯这样说道。 这话倒也不是虚的,她与同光之间恐怕今后不会再有多少见面的机会,每每回忆起小时候,都会想到他牵着自己的手在荒无人烟的山里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其间种种苦难,都是同光陪着她一道过来的,如今能够知道彼此安好,留下一个念想,也算是一种圆满。 至于同光曾经有过的心思,阿弯隐约也能察觉几分,但她知道已经遁入空门的同光,是断不可能因为私情而给自己送这份礼的,她收的心安理得。 但也不妨碍拿来调侃调侃言怀瑾。 言怀瑾自然知道怀里这个小丫头是故意的,可是知道也没有用,他就是介意死了。 “我让三才从我私库里选了一箱手抄的孤本,你带回去看看,解解闷。”最终他附在阿弯耳边这样说道。 阿弯不稀得说他这小气样,非要把同光比下去才肯罢休。 * 慈宁宫里,太后觉得自己的身体越发虚弱了。 原先不过是有些小毛病,头疼脑热的,后来慢慢地心口疼,不过这也不算事,到了这个年纪多少都会有点,她只当自己是冬日里没注意保暖着了凉。 只是没想到过了年之后越发的不好,太医每次来看都说得头头是道,开一大堆的苦药渣子给她喝,喝完能好一阵子,然后就又不好了。 这种事她自然头一个要疑心的就是言怀瑾,当初她给他下了毒,难保他不会也来这么一招,于是慈宁宫里的人排查了一遍又一遍,若非亲信,轻易都不让他们靠近自己。 然而没有用,她的身体终究还是每况愈下。 于是渐渐地她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也许自己就是这样的命数吧,到头来不过功亏一篑。 今天也是如此,她清醒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难得恢复了几分清明,从床上微微坐起身来,敲着床板唤人进来想喝口水。 早有候着的宫女听到召唤低头走进来,将一杯温度适宜的清茶递到了江怜雪的面前。 江怜雪觉得自己的身体又活过来一些,便有些力气打量面前的宫女,发现是个生面孔。 “你叫什么?从前没见过。”她深吸一口气问道。 那小宫女笑眯眯地答道:“回娘娘的话,婢子叫如心,临时过来替山晴姐姐几个时辰,她身子有些不舒服。” “哦。”这不是什么大事,江怜雪向来不管,只继续喝着茶,觉得不是平日里喝的味道,便道,“这什么茶?” “回娘娘的话,这是续命的茶。”那宫女脆生生地说。 “什么?” 如心脸上的笑容很是真切:“我们主子说了,前些时候用药有些太猛,怕您一下子撑不住就过去了。大婚在即的,若是嫡母去世,还得守孝三年,可不得把人急死吗?” “你……”江怜雪的脸色“刷”一下就白了。 如心却仿佛没看到似的,继续说道:“主子的意思呢,等大婚完了,横竖夫人年纪还小,不急着要孩子,您想怎么凉快就能怎么凉快。” “你你你……”江怜雪颤着手,一口气急得喘不过来,白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手中茶杯眼看着就要落下来,被如心一伸手,给稳稳地托住了。 “您听,吹锣打鼓的声音快到了呢!” 第81章 言怀瑾和阿弯的婚礼, 从一开始, 就热闹得不像样。 六公主早早地带着仪仗和言怀瑜的赏赐从宫门口一路招摇到景川侯府, 还特意抬着各式各样的珍稀玩意在宾客面前绕了一圈,才到阿弯的闺房里去看她上妆。 阿弯天没亮就被景川侯夫人庞氏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扔进大木桶里来回洗刷刷了三四遍,再擦上各种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的霜啊粉啊,整个人都被倒腾得香喷喷滑嫩嫩的。 叫她不知为何就想到那洗干净了还没下锅的猪蹄…… 大概今晚就要准备下锅了吧。 然后庞氏给她套上了红彤彤的一件里衣,再里三层外三层地穿起锦绣七凤嫁衣,虽然里头只有最后一针是阿弯上手的,倒真是庞氏花心思每日里盯着人绣出来的,一穿上之后顿时流光溢彩,叫人看得挪不开眼。 这还没完, 凤冠才是重头戏。 景川侯府不差钱,且景川侯本人还从好几个月前就帮着阿弯出去搜罗各种奇珍异宝,因而这凤冠不仅用上了九九八十一个东珠, 做出了栩栩如生的金丝凤尾, 还用晶莹剔透的琉璃做了流苏坠子, 一戴上就有清脆的声音传来,很是独特。 然而, 重也是真的重。 阿弯顶着这凤冠, 走路都不敢低头看脚下,难怪那些新娘子们都要靠旁的人牵着走才行。 言雨澜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手脚不好动弹, 傻乎乎地坐在自己床边任人摆布的阿弯。 那会儿阿弯还没有盖上红盖头,脸上正扑着厚厚的粉, 一张脸白惨惨的看着有些吓人。 言雨澜就对着那张脸笑了足有一刻钟,气得阿弯想打她,偏偏又不能动。 “别打我啊,今儿我可是有重要任务的。”言雨澜站在阿弯够不到的地方,很是神气活现地说道,“把我打坏了,谁领你出阁呢?” 说起这个,按理说,新娘子出阁都是要有一个娘家兄弟背着的,阿弯自家有没有兄弟她也不知道,江家那边的兄弟们她本就不打算相认,便只剩下景川侯这边的义兄澹台进和师兄秋涵宇了,偏偏言怀瑾这个小气鬼,一想到这两个家伙从前被阿弯追着叫哥哥,就谁都不想让他们沾到阿弯的边。 最后他想了个主意,叫言雨澜过来搀着阿弯出去,一路上都铺着红布,也算是某种程度的脚不沾地了。 景川侯觉得似乎不合礼数,可是在言怀瑾面前他人微言轻,也没有那个勇气和自己敬爱的殿下叫板,只好回来想了不少理由,自己把自己说服了。 所以言雨澜并没有作为一个婆家人等在慎王府,而是早早地就来了景川侯府,准备全程都陪着阿弯。 吉时眼看着就到了,听说新郎已经到了二门口,喜婆忙不迭地取出厚重的红盖头往阿弯脸上一蒙,口中一连串地说着吉祥话,把人往屋外领。 阿弯两眼一抹黑,啥都看不到,但是听觉却是格外的明朗,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人声,一直走到不知道什么东西那,喜婆让她挪脚她就挪脚,喜婆让她跨过去她就跨过去。 然后就是一只手被交代给了言雨澜。 “新娘子出阁咯!”言雨澜兴致特别高昂,牵着阿弯的手还不忘及时给她描述道,“哎呀,你不知道,先前我大哥带着花轿过来的时候,在大门上就被景川侯世子爷给拦住啦,你猜世子爷出什么难题给他了?” “出什么了?”阿弯也很好奇,按理说这些个吟诗作对的事,也没什么能难住言怀瑾的啊? “哈哈哈哈!他让我大哥爬墙!说那道墙他定然不是头一回爬了,怎么着今日也得爬给大家伙看一看哈哈哈哈!”话还没说完,言雨澜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顿时阿弯就想起那次言怀瑾半夜爬墙过来找她的事了,敢情府里上下早就都知道了哦! 可是,这也未免太难为人了! “后来呢?”扯了扯还在自顾自笑着的言雨澜的袖子,阿弯这般问道。 “我大哥多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啊,今天大喜的日子,怎么能爬墙呢,可是不爬景川侯世子愣是不让他过去!哈哈哈哈!”言雨澜还在笑,就是不给她说重点。 阿弯急了,一跺脚道:“你倒是快说!” “我不。”言雨澜卖关子,“告诉你有什么好处呀?” 阿弯脑筋一转,从袖子里掏出个红包来,早前庞氏偷偷摸摸往她袖子里塞了好多东西,光是红包就有七八个,她把其中一个悄摸摸地塞给了言雨澜,“好小六,快说嘛!” “好好好。”言雨澜手腕一转就把红包揣进了自己怀里,然后说道,“那就是呀……啊呀呀,新郎官来啦,你自己问去吧!” 说完拉着阿弯的手往前一伸,阿弯就摸到了一双更大的,带着些微凉气的手。 “阿弯。”言怀瑾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我来了。” 话音刚落,周围立刻爆发出雷鸣一般的起哄声,阿弯因为看不见,对声音格外的敏感,被这气氛渲染得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连方才还在和言雨澜之间扯的嘴皮子都给忘了。 言怀瑾的气息格外有存在感,让她忍不住去想,他此刻是怎样的表情。 却只能感受到,他小心翼翼地牵着她往花轿里走去,待她在里面安安稳稳地坐好后,才凑在她耳边说道:“左手边的暗格里有温茶,润润嗓子,右手边是点心,都是你喜欢的,饿了就先吃点。” 阿弯想点点头,奈何脖子上的东西太重了,只好出声道:“我知道啦。” 结果一听这声音,倒把自己吓一跳,怎么今日感觉格外的娇羞软糯呢? 在言怀瑜的刻意渲染下,慎王殿下今日成亲是举国欢庆的大事,不仅广施善行,连夜市都要为此多开一天,老百姓们早都盼着这一遭了,阿弯的花轿在凤中城的内城里绕城一周,耳边听到的是数不清的欢呼和祝福,叫她心里怪热乎的,还有那么点无功不受禄的心虚。 过了午,花轿终于在慎王府门口停下,按照习俗言怀瑾踢了轿门,牵着阿弯进来,经过一系列反正阿弯啥也看不见压根不知道是什么的程序,两个人总算是拜完天地被送进了新房。 阿弯被领到床上那么一坐,总算觉得自己的脚是脚,脑袋是脑袋了,周围照例是数不清的人在说话,她都不知道该听谁的。 然而就在她还没想清楚前,忽然眼前一亮,盖头被人挑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拿着喜秤的言怀瑾,他今日也是一身吉服,鲜少看到他穿如此鲜亮的红色,衬得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喜气,精气神很是不同。 阿弯在心里悄悄地想了一下,觉着言怀瑾这模样看着仿佛还年轻了那么几岁呢。 当然这话她没胆子说。 而言怀瑾也在打量今日格外不一样的阿弯,在他心目中,阿弯自然是处处都好,所以忍不住挑剔起来,这凤冠看着也太重了吧,这妆容看着也太厚了吧,是不是该尽快让她换掉为好,不然脖子多累啊,脸上多难受啊? 操碎了心的言怀瑾并不知道,自己此刻这看直了眼的模样,已经要让旁边看热闹的人们笑翻过去了。 可是谁也不敢当面嘲笑慎王殿下呀,只好赶紧让他们喝了合卺酒,留下小两口说悄悄话,他们跑到外头席上好好交流一番去。 言怀瑾见周围总算是没人了,赶紧过来帮着阿弯扶住脑袋上的凤冠,找到其中的关卡,给卸了下来。 阿弯长出一口气,动动脖子确认它没给折了,总算是轻松了几分。 “外头的酒席还得去敬酒,你先梳洗梳洗,我应付完了再过来。”言怀瑾这般交代道。 阿弯眨了眨眼,想起应当是这么个顺序来着,遂点点头,道:“那你要少喝点哦。” 说完觉得这话怎么听着不大对劲,自己倒先红了脸。 言怀瑾看她这模样心里爱得不行,真恨不得就不去管外头那些人了,又怕回头他们玩笑话说得太过火,反而坏了自家人的名声,只好很不甘心地走过来捏了捏阿弯的小脸蛋。 ……捏到了一手白花花的粉。 阿弯“扑哧”一声笑了,推着言怀瑾就往外头去,她真的得好好把这张花里胡哨的脸给洗洗,在花轿里闷出了一头一脸的汗,黏糊糊地叫她也怪难受的。 等言怀瑾一只脚踏出去,她忽然想起件正经事来,又一把抓了他的袖子问道:“对了,先前世子让你爬墙了?” 言怀瑾哪想到这么重要的时刻她拉着自己竟然是问这个,愣了愣道:“是啊。” “那……那你爬没爬?” 言怀瑾不想说,寻思逗逗她,哪知道阿弯被言雨澜骗了一个红包还吊了半天的胃口,急得不行,在言怀瑾的手腕上挠痒痒似的一掐,催着他快说。 “爬了。我叫人取出笔墨纸砚来,写了个大大的‘墙’字,一步就跨过去了,不带喘的。”言怀瑾答得很得意。 ……那你很机智哦? 第82章 言怀瑾出去敬酒之后, 阿弯迅速地卸妆洗脸沐浴换好了寝衣, 然后……就坐在床上发起了呆。 她猛然想起昨天夜里景川侯夫人庞氏支支吾吾和自己说的那些东西。 庞氏也是为难, 她自觉自己是阿弯娘家唯一的女性长辈,在新婚前夜, 自然有许多压箱底的事情要教给她才是,然而这种事庞氏也是头一回,她成亲都这么多年了,早都不记得当初自己娘亲是怎么和她说的了。 所以前一天晚上,庞氏拽着从自己嫁妆里头扒拉出来的几本画面精细的小人书,到了阿弯的房间里,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都没说到正题上,最后只好把书往阿弯怀里一塞。 “这个你看看, 嫁人的时候都要知道的,别怕,反正不懂就听殿下的, 他准懂。”庞氏说完就跑了。 也不知道这个“他准懂”的自信到底是打哪来的。 阿弯当时不明所以, 翻开书一看, 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不……不就是人事敦伦那回事吗?她在医书上可没少看到呢……道理她都懂的…… 可是画得这么细致入微的小人书,她还真是头一回看到, 忍不住便又斜着眼睛偷看了好几页, 再看好几页,一不小心看完了。 原来新婚之夜是这样啊。 那时候阿弯是这么感慨的, 可是这会儿回想起来,马上不就要轮到自己亲自上阵了吗? 一想到刚才言怀瑾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阿弯的脸上就止不住地烧起来,再代入那本小人书里的景象。 啊啊啊啊这也太害羞了吧! 阿弯一边捂着脸一边往床里头一滚,没想到竟然撞上了一团软绵绵的小东西。 “哎哟!”那团小东西及时出了声,“阿弯姐姐,你快要把曼曼给压死啦!” “曼曼!”阿弯吓得连忙把这小团子拎起来检查检查,“你怎么在这?” “曼曼可不是自己跑过来的。”曼曼揉揉眼睛,道,“是昨天好多人求着曼曼过来的!要曼曼在这里睡一晚上呢!” 啊,阿弯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个习俗,新婚前夜要找个小娃娃压床,估计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就找了曼曼过来,可是……按礼数得早早地把她抱走啊,这哪家大人啊有人管没人管呢,让她在这一睡就睡了一天! 大人自然就是忙着看各种热闹的阮眉君了,此刻也正在景川侯府饮酒作乐呢,把亲女儿给忘得一干二净。 这一时半会儿的也没别的事,阿弯索性抱过曼曼问道:“曼曼饿不饿?” “饿。”小娃娃老老实实地点头,肚皮还很配合地“咕噜噜”响了几声。 阿弯听着也有点饿了。 所以等言怀瑾好不容易摆脱前头那些起哄敬酒的人,把自家的宗亲兄弟以及澹台进秋涵宇推出去顶锅之后,兴冲冲地赶回自己的新房,见到的就是阿弯抱着曼曼,一大一小两个人,人手一个糕点啃得不亦乐乎。 言怀瑾几乎要以为自己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孩子都有这么大了,真真是时光如梭。 他很是不悦地走上前去,居高临下俯视着正对自己发愣的曼曼,道:“她怎么在这?” 于是阿弯把自己的猜测解释了一遍。 “嗯。”言怀瑾不知可否,然而很是迅速地伸手把曼曼从阿弯怀里抱了出来,往外走去。 在外头唤来了三才,将曼曼递到他手里,吩咐道:“送去给秋涵宇,让他管管他们家人。” 洞房花烛夜呢,凑什么热闹啊这是。 然后才回转身来,见阿弯盘腿坐在床上仰头看着自己,一张脸被喜烛的红光照得艳若桃李,顿时也难得地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道:“我去沐浴。” 便头也不回地去了净房。 沐浴梳洗换好寝衣后回到房里,发现床幔已经放了下来,从外头看不到床上是个怎样的情形,言怀瑾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走过去伸手轻轻挑开一边床幔。 因着屋里只有喜烛还点着,光线本就暗,被厚厚的床幔遮挡着,更是只剩下黑暗中浅浅一层红色的光,瞧不清楚里面具体的样子。 他掀开被子窝进去,感受到靠墙的那一侧阿弯的身体小小地动了一下,仅仅是这样一个小动作,都叫他的心跳忍不住加速。 “阿弯。”他轻轻唤道。 阿弯又动了动,似乎犹豫了片刻,这才翻了个身,面朝着言怀瑾,半张脸还埋在被窝里。 不知为何,看着她转过身来面对自己,言怀瑾的心这才觉得落到了实处,很是安定。 手在被窝里摸索片刻,触到了阿弯的手,紧紧握住,言怀瑾挨着她平躺下来。 这会儿他倒没什么着急的了,横竖如今阿弯已经是他的妻子,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在一起呢,他可不想因为一时冲动就给阿弯留下什么不好的回忆。 “阿弯。”于是他又道,“咱们说说话吧。” “说什么呀?”阿弯便闷着声音回道。 其实言怀瑾也想不到什么可说的,这会儿他就只想把阿弯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他是这样想的,便也这么做了,一个翻身就展臂将人搂了过来,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我可真高兴。”言怀瑾感受着怀里人的温度,几乎从未有过这般直抒胸臆的时候,“你呢?” 阿弯的脸滚烫滚烫的,挨在言怀瑾的胸前听着他一声一声鼓动的心跳,自己也十分心潮汹涌。 “嗯,从前的我可想不到,还有嫁给公子的那一天,我就只是觉得……觉得……”说着就不好意思了起来。 “觉得怎么?”言怀瑾的手不自觉地滑到阿弯不盈一握的腰上,手下感受着腰间的弧度。 “……觉得公子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只要能一直陪在公子身边就好了,别的都不敢奢求。” 一番话说得言怀瑾心里暖洋洋的,回想起从前在永山上的那许多日子,阿弯总是能够适时适地地出现,在他心绪最低谷的时候给他带来治愈和温馨,他也想象不出,如果那时候没有阿弯,自己又究竟能不能一直撑着活到现在。 他们彼此都是对方的救赎,缺了谁都不行。 言怀瑾琢磨着这些,追忆往昔的心思十分飘忽,搂着阿弯的时间就有点长。 而阿弯这姑娘呢,打小就没受过什么大家闺秀的教育,后来又是跟着王有才那种混不吝的人见识人间百态的,所以姑娘家的娇羞虽然是有的,但有时候这脑袋瓜里想的东西也和常人不太一样。 就比如此刻这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时候,言怀瑾想的是两个人说说话营造营造气氛,再来个水到渠成琴瑟和鸣,给她留下个再好不过的洞房回忆。 而阿弯一面害羞着一面想着,昨天夜里庞氏说了,言怀瑾“他准懂”来的,可是庞氏又没见识过怎么就能笃定言怀瑾懂呢?没见他都搂着自己半天了,都还没有半点动静呢? 大家都是夫妻了,自然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于是阿弯脑袋在言怀瑾怀里蹭了蹭,壮着胆子问道:“公子,你……是不是不懂啊?” 她接着就想说,言怀瑾不懂也没事,她懂啊! 然而言怀瑾起初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很是疑惑地低头看了半天,直到她吞吞吐吐地解释半天才搞清楚她问的是“懂”啥。 顿时就黑了脸! 他虽然也没有实战经验吧,但是理论知识还是学习过很多的,更何况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在床上被自己的妻子质疑这个? 看来他就不该想着对这个小姑娘循序渐进来着,瞧瞧她这个脑袋瓜里都在想些啥啊! 顿时一个翻身就把她压在了身下,咬着牙道:“我记得,前些时候有一回,我仿佛是中了药来着,那时候你是怎么帮我的,还记得吗?” 阿弯早就选择性地遗忘了那一节,这会儿被言怀瑾一提醒,那些羞得她都不知道往哪安放的记忆又涌现了出来,立刻吭哧吭哧地就开始挣扎。 “那不算那不算,我错了,公子饶了我这一回吧!”小姑娘软绵绵地开始撒娇求饶。 言怀瑾哪里能放过她呢,一边手下解扣子的动作不停,一边道:“我记得,从前你说男人都是大猪蹄子来着?今日就让你好好尝一尝,大猪蹄子到底好不好吃,嗯?” “哎呀呀,好吃好吃,最好吃了!”阿弯开始满床上滚地躲避言怀瑾的魔手,这男人一旦被激怒了,真是瞬间就给你变脸,上一刻还在温文尔雅地回忆往事呢,这一刻就变成霸道禽兽的大尾巴狼了! 然而言怀瑾已经打定了主意,今夜务必要将这口无遮拦的,竟然还质疑他能力的小妮子吃干抹净拆骨入腹,管她如何用尽花招都没用! 于是一时间床榻里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地很是热闹,直到声音渐渐小下去,渐渐变了调,从婉转缱绻到嘤嘤哭泣,最后还有男人低声的安抚哄劝。 等到终于云歇雨住,阿弯只觉得,公子这弱不禁风的小腰板哦,怎么就这么能折腾! 第83章 太后是在言怀瑾大婚半个月后薨逝的。 彼时举国哀悼, 言怀瑜做足了孝子的模样, 罢朝三日停灵哭丧, 而我们的慎王殿下呢在大婚之后就以带媳妇回门为理由,千里迢迢地回去了永山。 永山距离凤中实在是太远了, 收到消息都要好几天,再从那边赶回来又得大半个月,所以早就心里有数的言怀瑾,压根就只是算好了时间懒得给太后做面子情,心安理得地带着阿弯在永山过了两个月清净日子,游山玩水你侬我侬,恨不得过完蜜月等太后去皇陵下了葬才回京。 然而一回京没多久,江家的人就找上门来。 道理也简单得很, 如今江家的靠山太后已经没了,朝中的势力也被言怀瑾拔得差不多,风雨飘摇之中再不想点什么辙,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羽翼渐丰的言怀瑜给连锅端了呢。 江家大老爷虽然子孙根没了, 好歹脑子还在, 这不就想起了阿弯来吗? 如今的慎王妃可是他们江家遗落在外的二小姐呢! 真是恨不得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主要是要让慎王殿下意识到这个问题, 看在自家媳妇的面子上, 对岳家能手下留情一点。 慎王殿下不稀得理他们,跑回后院去问自家媳妇的意见。 “他们要做什么?”彼时阿弯正在忙着收拾从永山上带回来的贴身行李, 就被言怀瑾从后头给抱住了,腻歪得不行, 歪着脑袋问他。 言怀瑾最稀罕看阿弯在屋子里忙来忙去的样,觉得心里跟有团火似的一直在烧个没停,手上就有那么些不老实。 被阿弯“啪”地一下给拍开了。 这才道:“他们想叫你回去给你那死去的亲爹上柱香,说是好歹有个生恩在。你要不想理,就不用理他们。” 阿弯心里倒是也没什么想法,闻言把手下正在叠的一摞寝衣抹抹平,很是平静地说道:“行吧,我原也想着是不是要去祭拜一下,你叫他们准备个时候,我去看看。” “……你确定?”言怀瑾大皱其眉,显见地非常不赞同。 阿弯笑了笑:“没事,不就是上柱香嘛,应该的。” 言怀瑾很是怀疑小姑娘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以他对阿弯的了解,她可从来就不是什么温柔贤淑的软糯性子,于是终究不太放心,道:“那天我陪你一道过去。” 江家得了消息的时候,真真是喜从天降心花怒放,恨不得立时三刻就在门口放起鞭炮来。 江家大老爷把江家年轻一辈,尤其是死去的二老爷后头续弦生的儿子女儿并庶子庶女们叫过来好好敲打了一番,嘱咐他们务必要和慎王妃打好关系,一家人嘛,血浓于水的,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既然人家愿意上门了,那就是还有重修旧好的机会,自然要牢牢地把握在手中。 他们江家之所以能在权力交替的风雨飘摇中屹立不倒,靠的不就是识时务吗? 江家大老爷甚至一度产生了这样的豪情壮志,觉得自己很有些弄潮儿的激荡情怀。 到了约定好的日子,阿弯和言怀瑾如期而至,成国公府门口站了一长溜的人,但凡是族中有点头脸的都翘首以盼地迎接他们,少见的做到了倾巢而出扫榻相迎。 阿弯扶着言怀瑾的手下了马车,门口一群人顿时呼啦啦地开始行礼。 起初江大老爷还琢磨着,自己这么全乎的一套大礼行下来,作为阿弯的长辈还是亲大伯,恐怕不大合适,等着阿弯能上前来亲亲热热地把他给扶一扶。 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 阿弯连脚步都没挪动一下,老神在在地受了他的礼,嘴里还客气地说着“成国公免礼”,叫江大老爷一口气差点憋着没上得来。 旁的人就计较不了那么多了,一个个春风满面地把慎王夫妇迎进去,嘴里的奉承话就没停过。 这一回江家下了大血本,不光把族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请了过来,甚至开了祠堂,改了族谱,连平日里女眷不得靠近祠堂的规矩也都准备打破了,就琢磨着不管怎么说都得让慎王妃认祖归宗回到他们江家的版图里面来。 言怀瑾这一路上就一直有些担忧地总是打量阿弯,反而阿弯一脸平静该干嘛就干嘛,偶尔还跟同辈的兄弟姐妹们问候几句,显得十分平易近人。 等一行人走到祠堂门口的时候,阿弯也没有半分犹豫,抬脚就踏了进去,江家大老爷那颗心,这才妥妥地放回到了肚子里。 祠堂里点着长明灯,供奉着江家祖祖辈辈的排位,阿弯站在堂间对着周遭细细打量,半晌回头问道:“哪个是我娘?” 江大老爷连忙走到阿弯身边殷勤地指着其中一处道:“那块是王妃父亲的,旁边那个小的就是王妃母亲了。” 阿弯走过去一看,江二老爷的排位还很新,旁边那个就老旧了许多,上面写着“刘氏”这样的字眼,想来就是她亲娘的姓氏了。 刘氏,连个名字都不曾留下。 阿弯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拜了三拜,无视了江大老爷满怀期望的目光,一言不发地又踏出了祠堂。 因着是江家的祠堂,按规矩言怀瑾是不好踏足的,因而他一直抄着手站在外头等着,时不时地伸长了脑袋张望一番,这会儿见到阿弯出来才算放心,走过去牵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好像在祠堂里还会有人对她不利似的,见阿弯的脸色没什么不对劲的,便问道:“如何了?” 阿弯像是完成了一桩心事似的,冲着言怀瑾笑笑,悄声道:“给我娘上了香,在心里和她说了几句话。” 说谢谢她将自己生下来。 说谢谢她不顾性命拼死保护自己。 说自己如今生活的很好,还有足以相伴一生的良人。 说这一切都是多亏了她将自己带到了永山。 她今日会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再亲眼看一看自己娘亲的牌位。 言怀瑾点点头,多少能够体会她的心思。 不过事情还没完,阿弯转头看着跟在自己身后欲言又止的江大老爷,脆生生地问道:“我在府上,有名字吗?” 江大老爷连忙叫下面的人捧着族谱细数,道:“王妃小时候排行第二,府里都是二娘子地叫着,大名是后来按照族谱的排字追起的,叫念波。” 江念波,原来她应当叫这个名字。 阿弯把这三个字在舌尖无声地咀嚼了一番,觉得还是更喜欢住持方丈当年给自己起的“阿弯”这个名字,方丈说了,缺月总也有圆的时候,她如今就很圆满。 仔细想想,要办的事情基本都办完了,阿弯又从袖子里掏出了当年随身带着的长命锁,问道:“我当年被遗弃在永山的时候,身上带着这个,是府里孩子都有的吗?” 听到“遗弃”两个字江大老爷脸色有那么一点尴尬,但他看这架势只当阿弯要和府里的平辈们序齿了,便喜出望外地答道:“正是正是,府里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都会打这样的长命锁,看这上面的水波纹,就是我们江家最爱用的式样,绝没有错的。” “嗯,那就好。”阿弯这样说道。 说完后抬起手来,将手中的长命锁往地上狠狠地一掼,她力气不小,这锁又年代久了,摔在青石板上立刻就断成了两半。 “咔嗒”地一声轻响,却宛如惊雷。 原本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场面,立刻就死寂下来。 “这锁我今日摔在这。”阿弯环顾四周,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了个分明,“也就是说我和江家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我给生过我救过我的娘亲上了香,全了恩义,和你们江家府里所有的其他人却没什么关系,从此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若是想要拿捏着我的身份得什么好处,我奉劝各位还是莫要异想天开。别说江二老爷已经去世,便是此刻他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眨一下眼,你们可以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一席话说得江大老爷目瞪口呆,等回过味来阿弯都说了些什么的时候,气得七窍生烟,伸着指头对着阿弯“你你你”了半天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口气噎在喉中生生撅了过去。 阿弯也不再管,她本来今日就做足了打算,当真拉着言怀瑾在一片鸡飞狗跳之中气定神闲地坐着马车走了。 这一日原本就因为江家故意放出风声造势的缘故,凤中城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慎王夫妇要到江家认祖的事,所以多少人早早地就盯着成国公府的动静了,几乎是阿弯前脚刚走,后脚她那一番话就传遍了整个勋贵圈。 可是说江家真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如此一来大家都知道他们大势已去再无重起之日,就等着哪天言怀瑾或者言怀瑜想起来秋后算账了。 而江大老爷那一撅,再醒过来竟然就口不能言,半边身子都瘫了下去,想必也是被这连番的打击给摧残的。 唯有阿弯,窝在言怀瑾怀里,一路上睡得心满意足。 第84章 北方的远海, 天气十分的恶劣, 秋家的船队经过几场暴风雨的洗礼之后, 在一处峡湾休整,准备再往前面探索探索。 一个小个子的船员着急忙慌地一路飞奔到船舱里, 对着领头的说道:“找到了!大当家的要的那一味药材!” 领头的是个粗壮的中年汉子,闻言很是激动,拿起旁边的一本医术翻到其中一页,指给那小个子船员看,道:“你看准了,真是这个?” 小个子船员猛点头:“绝对没错,我跟着老杨亲自过去看的,以我的眼力, 九成就是了!” 领头的连忙跟着小个子船员冲出去,带着望远镜往他指引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处极为陡峭的山崖, 山崖上有几处凸出来的岩石, 在那上面果然生长着一些他们需要的古怪植物, 只是地势太过险峻,按照有经验的船员估算, 恐怕就算能采到那些植物, 也很难全身而退地回来。 一时间对于派谁过去,就有了犹豫。 大家一路过来都不容易, 而且前路未卜,领头的很是谨慎, 不想让任何一个伙伴去冒险,正想着不如就算了,再往前看看是不是还有更好的机会。 这时候人群中一个个子高挑的清瘦女人忽然站了出来,说道:“我去吧。” “素梅?”领头的很是惊讶。 这个女人其实不是他们的船员,而是在凤中出港的时候混在杂物堆里偷偷摸摸上来的,等到他们发现时已经出了港,再把人放回去不太现实,加之她烧得一手好菜,又懂得不少知识,领头的就一直让她给厨娘打个下手。 像他们这种探路船队都是大当家的许诺了重金才愿意出来,未必能够发现什么赚钱的商机,因而领头的也不明白有什么好特意混上来的,如今倒是见她目光执着地要为他们分忧,心中有了几分计较。 “你可想好了?”领头的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不想素梅却很是轻松地笑了笑,道:“想好了,我本就是为了这件事上的船。” 那时候言怀瑾大婚和太后薨逝的劲头刚过去,阮眉君得到言怀瑜的首肯可以前往北方远海的消息没怎么被传播,但素梅在宫里还有些人脉,知道了阮眉君此行的其中一个目的是帮助言怀瑾寻找解药,她那时在宫外也没有什么落脚之处,想了一夜就毅然偷偷混上了船。 山崖比她想象得要更加陡峭,以防万一领头的特意吩咐人在素梅的腰上捆好一圈粗绳,这样还能及时将她拉回来。 素梅小心翼翼地攀爬靠近那一块生长着植物的岩石,算了算距离应该能刚好够到。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她眼看着就要伸手采摘的时候,风向突然变了,船身猛地被吹离了一段距离,绳子立刻被绷得死紧,险险就要把素梅拉到海里去。 她颇是不甘心地往前凑了凑,就差那么一丁点,然而怎么都够不着,急得一脑门的汗。 领头的和船员都在喊着叫她回去,晚些时候再观望一阵看看。 素梅转头看向天边,如今在海上呆了许多时日,也学会不少看天象的知识,她知道这风云变幻的气候约莫是大雨将至的前兆,每到这个时候,领头的就必须带着船队避到一处港湾里等待,而再来的时候,这些山岩上弱不禁风的植物还在不在,就没有人能说得准了。 天上没有阳光,只有随时涌动的云层,背后一片浅浅的光晕。 她忽然在想,这时候如果能拍张照留个纪念就好了。 荒唐的想法一闪而过,耳边依旧是船员的呼唤,素梅冲着他们灿烂一笑,然后十分干脆地解了身上粗绳,手脚并用地努力攀爬到那一处山岩间。 眼看着粗绳被船身拖开越来越远,船员们个个都面带悲戚地看着她,她却心情很好,采下了一大把药材,仔仔细细收到包裹中,再在里头放上有些重量的小石头,分成三批用力地往船上抛去。 她的运气不错,有一批稳稳落在甲板上,还有一批被手快的船员用网兜给捞了回去,只是她自己和船身的距离,还有海水的温度,都已经很难让她回到船上了。 素梅忽然想起了言怀瑾,不知道如今的他在做什么呢? 这一刻她忽然领悟了,一直以来自己都错得离谱,哪里有什么主角光环穿越特权呢?她所经历的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爱上了那个在严严冬日里冷淡地裹着温暖大氅的少年罢了。 只可惜她的心不够纯粹,也让这份爱掺进了太多贪念,哪怕少了一丝一毫的回报,都恨不得痛不欲生。 当年的那个少年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看穿了这个丑陋而自以为是的自己?所以从来不曾给过她任何回应。 那……如果重来一次,她是不是还有机会像阿弯那样,为他付出单纯而美好的感情,换他一个温柔的微笑? 也许没有了吧。 不论如何,她在这个世间的路,都已经走到了头。 所以在这最后一刻,她遵从了自己的心,仅仅是为那个她仰望了多少年终究还是求而不得的人,做一些想做的事。 等到闭上双眼的时候,一定会发现这一切都不过是做了一场大梦,她还会回到自己过去熟悉的,与这里截然不同的钢筋水泥世界中,去寻找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想到这里,素梅搓一搓冻僵的双手,露出一抹惨然的笑容。 * 三年后。 乌曲作为毗邻河婺的一座最近兴盛起来的城镇,最出名的既不是它的物产也不是它的人文,而是……慎王殿下亲自开设并担任山长的青竹书院。 当初阮眉君的船队带回了药材之后,王有才花了一年时间彻底将言怀瑾身体里的余毒拔清了,那会儿言怀瑜原本琢磨着要请言怀瑾正式担任国子监祭酒一职,没想到言怀瑾二话不说就拒绝了,反而领着阿弯远赴自己的封地乌曲,在这里选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开设了远离尘嚣的书院,专心教导慕名而来的学子,并且完全不参合任何地方政事和京中决策,过得很是逍遥自在。 澹台进奉旨巡查各地路过乌曲的时候,就非常眼巴巴地羡慕过言怀瑾的神仙日子,恨不得把自己家也搬过来,结果后来……景川侯夫妇倒是先抛弃他搬到了乌曲,美其名曰要帮着阿弯养胎带孩子,还吩咐澹台进在京城好好打拼顺便记得提携两个弟弟。 ……当真是亲生的。 春光明媚的时候,阿弯喜欢抱着一岁多的女儿双双一路从山上走下来,到集市里随便逛逛,她在镇上盘了一个药材铺子,生意做得也挺红火,时不时都要过来照看一下。 今日言怀瑾得闲,换了身月白长衫,接过满嘴吚吚呜呜的双双抱在手里,走在阿弯的身旁,陪她看看铺子再买买东西。 最近一段时日正是学子们进京考学的日子,书院里放了假,阿弯一边看着集市的铺子里琳琅满目的吃食,一边随口说道:“听说过些时候陛下要大婚了,咱们要回京吗?” “回吧。”言怀瑾一边努力应付着双手双脚都很不安分的双双,一边心不在焉地说,“再不回去,他怕是又要亲自过来跟我哭诉了。” 阿弯闻言笑了,少女的明媚在她脸上依旧留存,却又多了几分为人母的婉约,眉眼如画地看了看言怀瑾,道:“不光陛下,怕是小六也要跑过来哭了,这兄妹俩如今倒是挺合得来。” 边说着,边指着柜台里的几样零食,叫店小二称一些,顺便单独打包了一份萝卜方糕仔细拎着。 言怀瑾一看她这动作,顿时目光里温柔得都快滴出水来了,要不是怀里还有个留着口水的双双,当真很有些柔情蜜意的样子。 阿弯觉得这些年自家公子是越活越回去了,亏他这几年还被人赠了许多雅号,在外头说起来也是一方大儒呢,每回见她买萝卜方糕都要来这么一回,虽说她确实是为他买的吧,但是……太现眼了,遂瞪了他一眼就往外走。 走到外头遇到相熟的大婶,一见他们就喜笑颜开地揶揄道:“娘娘和大殿下又逛街呢?感情真好,我这里有刚从地里摘下来的青菜,娘娘拿一把回去下个面,鲜得很!” 说完大婶就往阿弯的篮子里塞了好几把青菜。 由于这两个人平日里也没什么架子,过得日子和寻常百姓没什么差别,因而刚来乌曲的时候根本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份,要不是后来乌曲的知府得了消息大老远地跑过来给言怀瑾请安,说不准还真就能隐姓埋名地过下去。 不过便是身份暴露了,也就一开始的时候大家伙拘谨一些,慢慢地看到慎王妃每日也要出来买菜,慎王殿下一样跟在后头乖乖抱孩子,两个人整天聊得也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就也没觉得和自家有什么差别了。 再加上乌曲因为有言怀瑾坐镇的缘故,很是吸引了大江南北的莘莘学子赶过来求学,一时之间也造福了地方百姓,日子红火了,自然就越发爱戴言怀瑾夫妇俩,年纪大一点的,恨不得人人都把他们当成自家晚辈来疼爱才够。 每回阿弯打集市里绕一圈,篮子里都能多出不少东西。 愁的是今晚吃什么才好呢? 言怀瑾不愁,他一面拍着双双的小屁股哄着她不要闹腾,一面看着阿弯在自己身边为了柴米油盐忙忙碌碌,一颗心又踏实又暖和,只觉得神仙也不换。 待得两个人终于办完了事买好了菜回到山上那个仿造着永山别院建造的小院子,阿弯回过头来问言怀瑾道:“公子今晚想吃什么?” 金色的晚霞衬在她的身后,是人生最美的模样。 双双趴在言怀瑾的怀里顶着红扑扑的脸蛋呼呼大睡,他抱得稳稳地走到阿弯面前,忍不住低下头吻了吻妻子的耳垂,低声说:“昨天的猪蹄好不好吃?” “嗯?”阿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羞得七荤八素,昨天吃的不是烧鹅吗? “今晚还吃猪蹄好不好?” “啪”的一声,回应他的是双双突然吹破的一个鼻涕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