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在努力洁身自好》作者:江上鱼肚白 文案: 沈喑穿进一本狗血三俗的限制级龙阳话本里,穿成特殊体质遭受各路大佬疯狂觊觎。 ## 心怀鬼胎的正道炮灰攻们:听说跟他ghs就能飞升,搞他,一起!(沦陷之后:不想飞升只想搞他,身败名裂也要搞他! ## 乖戾嚣张的魔教教主:正道都是虚伪的垃圾,我替你把他们全都杀光。只要你,花前与我同饮。 ## 阴执清冷的白切黑师弟:我可以为他长久地活在绝望中,自然也不介意为他葬身荒冢。而且,只有我配这样做。 起初,沈喑以为自己穿的是活不过三章的炮灰,每天都想着怎样才不会死。三章之后,他被道门所救,每天都在想着怎么样才不会被日。 他到底被一个怎样的道门救了? 【阅读指南】 治愈受vs别扭偏执攻,沈喑vs段嚣1v1 内容标签: 年下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喑,段嚣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修真界是你的,你是我的 立意:以真心换真心 第1章 图书馆第九层楼中静寂无声,这一层用来存放不外借的医科资料,专门对医学生开放。 暖阳洒在桌面上,沈喑从洗手间回来,低头看着桌面上多出来的一本书,瞳孔都放大了,目光像是被钉在封面上一样。 那东西不能被称作一本书,不过是用A4纸装订起来的薄薄一本小册子。扉页上,书名号内,宋体加粗特大号字,明晃晃的写着:《绝色双修之我与师兄的欢好日常》 沈喑赶紧用手头上另一本书盖住它,怕脏了眼睛。《系统解剖学》那鲜亮的封面不辱使命地盖住了“绝色”,“双修”,“师兄”,“欢好”这几个关键词,沈喑舒服多了。 他当然知道是谁把它撂在这儿的,也知道这本书写了什么,所以此刻全身都不自在。 书是他的一个室友带回来的,昨儿个白天就吵吵着非得让他看,嘴里强调着:“这书真的绝了,而且主角跟你一样姓沈!”沈喑当然不可能看,室友伸手把书递给他的时候,他碰都没碰,冷厉的目光差点儿把人家扎穿。 但是,晚上关寝以后,耐不住另外三个室友一同猎奇,居然绘声绘色地讨论起来。 三只公鸭子一般的嗓音吐露着不堪入耳的剧情,一股脑地往沈喑耳朵里窜,尤其是那隔三差五的双修片段,动作描写可谓细致入微——这一切都源于那令人自戳双目的文设: 二师兄体质特殊,修真之人若有幸日到他,修为就能跟坐了火箭一样一日千里。 另外,二师兄人间绝色,欺花羞月,俊美绝艳的轮廓之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灿若星辰,哪怕是半睡半醒的惺忪时候都能轻易搅乱一池春水。 说到这里,三位室友不约而同地抬头嗑了一把沈喑的盛世美颜,放在一块比较的话,还真说不好谁更能打。当代男大学生也是日渐精致,整天对着室友那张不加修饰就已经无比赏心悦目的帅脸,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室友嘴欠儿,评价道:“绝了,我有证据怀疑作者这样的设定就是为了搞黄,修真练气十来年,都不如压着沈师兄搞一把。那还等什么,修个鬼的仙,日啊。” “所有人都想日他,可怜他师弟段嚣,傻了吧唧捧出一颗真心,还被姓沈的误会。不过还是沈师兄更可怜,段嚣黑化之后日他日得最狠,关起来拿铁链子拴着还下了药......” 旁边还有一个添油加醋的:“我还是头一回听说男的也能这么刺激......” 无处可逃,沈喑也被迫听完了已经成文的整段故事和没来得及成文的狗血三俗炸三观大纲。如果有可能的话,沈喑想要重金求购一双没有听过的耳朵。 现在,这本子竟然又出现在他眼前了,谁放这儿的,有完没完?沈喑忽然开始头痛,兴许是被气的,但眩晕的感觉越来越厉害,眼前景象变得模糊不清,他仿佛坠入一片漆黑。 **** 沈喑醒来的时候,眼前的光景面目全非,他发现自己正双膝跪地,面色惊慌涕泗横流,腿都软了,很跌份儿。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抬手去擦眼下的泪水,却被一连串叮当作响的铁链声阻碍了动作。连抬手也不能,因为他的双手被拷了起来。沈喑余光瞥见,身后高墙之上,阳光透过狭小的窗子穿过厚重的灰尘,落在膝边散发出腐臭味的草席上。 看格局,这里是一处地牢。 沈喑明显觉得自己持续心跳过速,他能感受到这具身体的恐惧。同时,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让他头痛欲裂,原来,他现在的身份是个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江湖游侠”,说的通俗一点,就是市井之间的小混混。 印象中的某日,某个不着四六的哥们儿对自己说:“财大气粗的沧海阁你听说过没?人家赶制一件衣裳花的钱就够我们一辈子吃香喝辣,左拥右抱!” “我从城东的草市回来,瞧见了沧海阁张贴的江湖悬赏令,他们要抓一个名叫许归荑的人,赏银十万两。” 衣着落魄的自己对那哥们儿摇了摇头:“但凡我有那个本事,也不会穷成这样。” 那哥们儿表示认同,又朝自己挤眉弄眼,表示: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你想啊,凭咱们的身手,十万两的赏银是白扯,可那沧海阁是个先付定金的主儿,一千两的定金啊,足够咱哥俩今朝有酒今朝醉。懂了没?” 于是他俩一拍脑门,说干就干。 敲开沧海阁的门,应征抓人,定金拿的顺利。 纵情得月楼的酒,潇洒风流,定金挥霍一空。 想逃跑的时候,就没那么顺利了。再然后,他就被打手狠揍一顿,关在这地牢当中。关于这具身体的记忆,沈喑只能捕捉到这么多,甚至姓甚名谁也无从得知。 来不及继续深究自己这具身体本来的身世,沈喑的腹部就被重重踹了一脚。 “还想跑?接着跑啊?” 打手话音未落,顺势打了沈喑一记粗盐盐水浸润过的挂着倒刺的藤鞭。鞭子所过之处,从后颈到脊背,皮开肉绽,血沫儿在单薄的肩头染成一朵好看的海棠花。活了二十多年,也没受过这种疼,沈喑却本能地忍住了。一声不吭,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打手放下鞭子上前一步,坚硬粗劣的鞋底碾过沈喑背部外翻的皮肉,恶狠狠地:“你最好把定金还回来,还能死的轻松一点。” “不然,我会让你后悔活到现在。” 背上的皮肉传来撕扯般的疼痛,沈喑下意识咬住嘴唇。 打手话锋一转,盯着沈喑被咬出血的嘴唇,饶有兴趣:“有意思…逃跑的时候屁滚尿流都来不及,现在跟变了个人似的,倒还挺能逞强。” 逞强?还真不是他逞强。 只是家里管的严,晨昏定省,举止有端,都二十一世纪了还奉行旧社会那一套。记得小时候左脚被烟花炸成二级烧伤那次,他都没敢大呼小叫一声,现在这一鞭子,还不算什么。 “钱花光了,一两不剩。” 沈喑的声音疲惫而沙哑,异常冷静,说出来的却是一个丧心病狂的事实。 行刑的人有种错觉,那就是,这人是在一心求死了,反正生前挥霍够了。他的感觉倒也不算错觉,曾经这人的确这么打算的,不过此时却是物是“人非”。 打手懊恼:“我早就说过的,像你们这种三教九流,折花山庄之名都未必听说过,又去哪里抓许归荑。小阁主偏偏不听,净浪费些银子。” 折,花,山,庄。 一直冷静的沈喑忽然大惊失色,一颗心如坠冰窟,“折花山庄”这四个字的威慑力比那一记藤鞭强得多。“折花山庄”这四个字昨天晚上他听了不下三百遍,就是那本精神垃圾当中提到的一个宗门。 四下打量一番,沈喑真想一个恍惚就回到现代,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做梦。然而他真的穿到了故事里,充斥着尴尬而生猛的台词,在一个三观不正的作者笔下,在封建野蛮的年代,活成一个朝生夕死的小人物。况且沈喑素日里家教严苛而古板,从来不许在白天睡觉,这不可能是梦。 他真的穿越了,而且穿进了那本狗血下流的书——《绝色双修之我与师兄的欢好日常》 打手没有注意到沈喑表情的变幻:“既如此,那就不能便宜了你。来人,把他送去圜司。” 永州,沧海阁......圜司! 沈喑想起来了,他听室友们谈论过,沧海阁他有印象,圜司他也有印象。 他记得圜司是个专门刑讯逼供的地方,用来满足读者变态重口味的心理,比如剃掉髌骨,剜掉头皮,削耳挖眼,用滚烫的浆子灌进喉咙......堪比十大酷刑。其中不乏模样儿好的,被城中纨绔子弟选中,调.教成禁.脔,终日泡在销金窟,再没出过花柳街。 那情形,让沈喑莫名想到打非扫黄时民警从红灯区救出来的大黄狗,淌着口水,眼神呆傻...... “不要啊!!!” 沈喑是被魇住了,惊叫,惊醒。 **** 楚国,去往南荒的官道上寸草不生,只有一队官兵,身穿金色甲胄,没精打采地驾着囚车赶路。虽是官道,无奈穷山恶水荒无人烟,地上坑坑洼洼偶有乱石当道,这路也是极难走的。 风蚀严重的车轮它不长眼睛,碾过一块无辜的小石子,车轴“吱吖”一声,车舆猛烈的颠簸了几下,被关在囚车中的沈喑半倚着牢笼,从睡梦中惊醒后,挣扎着调整了一下极不舒服的坐姿,尽力平复情绪。 沈喑又梦到那日地牢的情形了,逃出来已经足足一天一夜,却还是噩梦不断。 打在后背的藤鞭是噩梦,差点遭受的刑罚是噩梦,穿书是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噩梦。 沈喑挖空心思费尽口舌,靠着脑海中那些耻于回忆的剧情片段,为了获取信任甚至服毒为限,能溜一时算一时。 好不容易从沧海阁的地牢逃出来,还没来得及痛骂原主交友不慎,就被当成永州的流寇,再次抓了起来,关进这辆破旧的囚车,眼睁睁看着自己毒发的日子越来越近。 没想到折腾一顿,只是换了个地方被囚禁。 好苦的命! 除他之外,这囚车上还关着另外一个少年。沈喑余光所见,那少年也早早的醒了,正低头端坐在一旁。 少年眉目清秀,一身麻布黑衣穿得古拙,黑色的衣带缓缓束在腰间,更显得他腰身瘦削。沈喑看得出来,他的骨架还没完全长开,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晨光洒在他的肩头,肩头的衣料色泽黯淡,几缕黑色的碎发却泛着光泽。 只是他一直低着头,眼神发狞,从牢笼打开,沈喑被关进来,到重新落锁,这小子自始至终没抬头看一眼,从头到脚都充分表示出“别惹我,老子谁都不想理”的态度。 沈喑张了张嘴,想跟少年礼貌性地问个“早上好”,但偷偷瞧了瞧少年雕像一样淡漠的神情之后,便很合时宜地闭嘴了。 第2章 这一路颠簸又无趣,沈喑时不时从侧面打量那少年。凑近了看得更清晰,少年几乎苍白如纸,眼窝深邃发乌,眉峰的走势与高挺的鼻梁给这张稚嫩苍白的脸庞平白增添了几分英气。到底是个孩子,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怎么会不害怕呢? 沈喑看到,那少年掩藏在衣袖当中的苍白发青的手指在颤抖。 沈喑叹了一口气,心想,也不知道谁家孩子所犯何事,被关在这里惨兮兮的叫人心疼。转念一想,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相逢何必曾相识,大家都是一样惨。简直一见如故。 思来想去,他也不记得原书有没有描述过这样一个孩子,也不知他们这儿怎么处置流寇,这一口气叹的是他们两个人的前途未卜。 前途怎样尚未可知,沈喑觉得眼下这个坎他都未必过得去。为了逃出地牢身中剧毒,时日无多,却又落入囚车浑身是伤,水米未进,水......那少年腰间竟然别着一个水囊! 于是,为了一口水,明知不好惹,沈喑也不得不主动搭讪,小心翼翼地措辞: “你别害怕,你看我长得也不凶,我真不是流寇,他们抓错了。” 少年不予理会。 “你这么小,看起来根本不像大奸大恶之徒,莫不是被冤枉了?” 少年依旧不予理会,脸色更加难看。 沈喑指了指他腰间的水囊:“那个,我太渴了,能不能给我喝一口?” 少年垂下眼睑,点点头,睫毛掠过的阴影落在睑边一颗不太显眼的朱砂痣上。 沈喑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只觉得这水格外甘甜清冽。他将水囊物归原主,还给那少年剩了不少,之后又是漫长的颠簸和沉默,沈喑一度怀疑这小孩是个哑巴。 车队出了永州,晃晃悠悠行进一段路程在之后,大约这天傍晚时分,来到某座城关之下,许是为了补给物资。 囚车越过城阙,沈喑抬头,望见远方的城门上方,篆刻“景塘”二字。 才过城门,便有地方的官员上前迎接,沈喑看着地方官员那点头哈腰的做派,合着押送他们的官员来头不小,难道这么大阵仗就为了押送这几车流寇?沈喑的目光停留在身边的少年身上,一众人当中,他最不同。 身着铠甲的将军似乎很吃地方官员那殷勤的一套,打起官腔来也是容光焕发,招招手: “无须多礼,我等办差途经此地,素闻景塘大潮是天下盛况,便乘兴而来。只为观潮赋诗一番,有时间的话,吃顿便饭,还该继续赶路,耽误不得。” 地方官员拱手:“堂堂大楚金甲卫,个个儿都是难得的金丹高手,饮食上岂能轻慢。来人,得月楼设宴,按最高的规格招待!” “将军您真是来对了,如今仲秋前夕,正是观潮的好时节。” 官员的手恨不能拱到天上:“彼时浊浪高起,蔚为壮观。” 沈喑又听到了得月楼,原主在永州就是为了去得月楼吃喝玩乐才身陷囹圄,想不到景塘镇也有得月楼,这种赚钱的黑心买卖竟然是连锁的。咸吃萝卜淡操心地想,这个金甲卫的将军,算不算公款吃喝? 金丹他听过,大概是武力设定,这本书是个修真流。不过,瞧这将军虎头虎脑的样子,金丹高手,很难得吗? 至于物资补给,沈喑承认是他想多了。在这野蛮的故事里,官兵怎么会为流寇补给物资,“人道主义”这个词八百年后都不会被发明。 于是,金甲卫被请到楼上喝酒观潮了,囚车上的流寇集中在江边大坝的附近,由当地的官兵看管,非但没有珍馐美酒,连口水都没得喝。 从沈喑的视角,也能瞧得见一点大潮的边儿,的确挺壮观,脑子里想起来几句古人的酸诗,随口轻声道: “乍起闷雷疑作雨,忽看倒海欲浮山。” 官兵恶狠狠地敲了敲囚车:“嘟囔什么呢!” 沈喑往里缩了缩:“没什么......” 却不慎蹭到那少年的衣角,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冰冷。 沈喑腹诽,挺好看的脸怎么就跟冰块儿一样呢,就算你不觉得我念的诗有文化,也不至于这么看着我吧。 大坝附近聚集了一众的小老百姓,吵吵嚷嚷地对着大潮指手画脚。除了脖颈上驮着的孩子哭闹和后面被挡住视线的人跺脚跳高,还有人们闲谈的声音。 “你们瞧见那些匪寇没有?” “听说是要流放到南荒的白川去。” “白川苦啊,遥遥大漠寸草不生。就算不被饿死渴死,风沙作起妖来,普通的筑基修士都扛不住,何况他们这些不能练气的,也就只有打家劫舍的蛮力,白川的妖风会把他们吃到只剩骨头。” 沈喑叹了口气,好惨,原来他们是要被流放到沙漠,还是经常刮沙尘暴的那种,简直惨绝人寰。 另外,从他们的字里行间,沈喑能感受到他们对修真练气之人的崇拜,果真,这个世界以武为尊。 “不能练气怎么了?天底下不能练气的多了去,没有那个练气的福分,安分守己好好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这位大哥语气不善地插嘴。 有人回嘴:“说匪寇呢,又没说你,你急什么。知道你是镇上最有机会拜入宗门的人,也不用每次提起练气都这么激动吧。” “谁说我激动,我只是说,不能练气,当个本分的普通人,也比他们折花山庄强行修炼歪门邪道强百倍!” 听到折花山庄,沈喑的注意力更集中了几分。 在他印象里,书中的主角就是折花山庄的人,他得躲远一点,并不想掺和主角儿们的狗血破事。沈喑想开了,既来之则安之,如果能活下去,他就找个偏僻的地方平平淡淡过日子。至少不用闻鸡起舞背医书了,可以做点想做的。 提起折花山庄这四个字,这群差点内讧的村民,突然团结,全部一致对外了。 “那当然!拿我们跟折花山庄比,那是对我们的侮辱。谁不知道,折花山庄是天下淫宗,修士们通过彼此媾和修炼邪术,就没一个干净的人。” “但是听说,最近十几年都没有折花山庄的人出没的消息了,你们说他们是不是退隐了?” “那是被悬剑宗打得夹着尾巴做人了,而且听说他们本来就是花妖狐媚变化的,根本就不是人,人怎么会那些操控死物的幻术。他们吃人的,专挑没满月的孩子下酒。” “张员外新娶的姨太太大婚当夜失踪,夫人貌美如花,十有八九是折花山庄的人干的。” “李裁缝丢了十匹布报官,官府也说是折花山庄,没法查了。” 沈喑越听越玄乎,正思虑着他们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只见身边的少年打了个寒战,面色越发惨白。江边的确风大,倒也不至于这么不经吹吧。 “喂,你还好吗?” 沈喑对那少年询问道。 少年将颤抖的手指使劲往衣袖中藏了藏,抓着袖口紧紧握拳,一言不发。 没多久,金甲卫观潮归来,他们继续上路。 出了景塘镇,继续赶了一段路,天色渐渐黑下来,车队在山谷之间停下来修整过夜。山间的夜风从谷间穿过,使人格外凉爽清醒,沈喑觉得身边的少年抖得更厉害了。 难道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冷?沈喑摸了摸自己衣着的厚度,可现在这个天气也没到冷到令人发抖的程度。 月上中天,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天,沈喑乏得不行,就算在囚车里,就算囚车里还有别人,就算他之前绝对不能接受与人同睡,也昏睡过去了。 直到后半夜,沈喑懵懵懂懂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往自己身上蹭,让他一下惊醒。 少年苍白的脸颊蹭着他温热的胸口,眼睛闭得死死的,眉心拧成一道浅浅的川字,嘴唇像是结了霜一样发青,颤抖着。 这样还不够,少年乱抓之际,冷铁一样纤细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沈喑的手掌,便顺着热度的来源往袖口里伸,手指不停地打着哆嗦,试了好几下也没伸进去,便胡乱抓着沈喑露出来的半截手腕,颤抖才渐渐减缓一些。 手腕被死死捉住,肌肤接触的那部分,沈喑被动地感受着冰冷的传递,他的手真的很凉,透骨的凉,连绵不断的凉。 沈喑用另一只手的手背试了试少年的额头,同样冰凉。这孩子病症怪异,超出了沈喑能解释的范围。他回想起白天初见时少年那股倔强劲儿,再低头看看怀中这轻微颤抖的侧脸,顿时睡意全无。 沈喑从前就不习惯与人这样亲近地触碰,可眼下他没办法推开这个孩子。沈喑盘算着,这孩子冷得已经神志不清了,说不定自己的体温能够救命,再者,自己白天还喝了人家的水......大不了就这样别扭着,再忍一下,天亮就好了,也不必继续睡回去。 清醒的沈喑隐隐约约嗅到一些织物燃烧的味道,混杂着油料,还未来得及去想那是什么,只见车队的尾部已经火光滔天,一道火龙窜着长舌向他们逼近,火势蔓延之快间不容发。 怀中的少年也被异变惊醒,嗓音虽虚弱,却也清透激越:“快逃,是吞龙焱,灭不掉的。” 闻声,沈喑没想到少年病成这样还如此警惕,脸上的神情带着点反应不及的呆滞迷离,慌不择言来了一句:“原来你不是哑巴?” ...... “我袖中藏了短刃。” 少年的手臂直到现在都僵硬不能屈伸。 沈喑摸出匕首用尽全力劈砍牢笼,却只在壁上留下好几道深浅不一的印子而已......没想到这破木头还挺结实,砍啊砍砍不动。 眼看火舌已经快要舔到他的脸上,少年夺过短刃,一手持刀破开牢笼,一手携沈喑躲避火舌的侵袭。 但那少年也就神勇了片刻,将将躲过火舌,少年便晕厥过去。 倒头就晕,晕得沈喑措手不及。 他只好拼着有限的体力,驮着那少年在山间漫无目的地奔跑,可他觉得自己的腿越来越重,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响,而眼前早已无路可走。 万丈悬崖,沈喑也只好抱着他一跃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沈喑/睿智脸/:周所周知,古代文里面坠崖通常是不会gg的,何况这才第二章 。 黑衣少年/表示怀疑但懒得说话/:嗯。 第3章 乌云蔽月,深岭哀啸,急速下落的过程中,沈喑将那个少年紧紧抱在怀中,乱石怪柏将沈喑后背的伤口重新撕开,怀中的少年冰冷到没有体温,冷意几乎蔓延到沈喑的四肢,倒也不觉得痛了。 沈喑苦笑,皲裂的双唇贴在少年耳边,说着些只能安慰他自己听的话:“无亲无故的,你救我一次,我护你一次,一会儿死一块儿了,黄泉路上谁也不欠谁。” 横七竖八的树枝来来回回缓解了他们二人下落的冲击力,也把沈喑弄得遍体鳞伤,少年缩在他怀里,只在那苍白的眼角之下留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差点擦过那颗朱砂痣。 沈喑盯着那道血痕,心里想着,好看的人破相了也一样好看。耳畔似乎传来淙淙水声,撞击的痛感传遍四肢百骸,沈喑很快没了知觉。 ...... “咳,咳咳咳咳......” 沈喑被一口水呛得活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斜躺在溪边的滩涂上,身后倚着一块石头,嘴边是桑树树叶盛起的一捧清水,溅起的水珠儿在少年苍白的指尖打转。 他用一种舒适的姿态往后倚了一下,微微仰头,卖乖一样张开双唇,少年将桑叶盛着的水送进他的口中。 还活着,真好。 虽然哪里都痛,但有人伺候。 沈喑抬头去瞧这个正在伺候他的人,视线顺着少年修长纤细的手指往上看去,却在入目之间将所有插科打诨的心情惊了个七荤八素。 他分明记得,这少年被他紧紧圈在怀中,只有眼角那里被树枝的末梢划了浅浅一道印子。 可现在......沈喑怔住了,他的眼神死死盯在少年身上: 少年全身的黑衣被撕扯得乱絮一样,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比自己还严重。鲜血顺着左手的袖口一滴一滴不停的落入溪流,最惊心的是他左边的肩膀,被生生撕掉一块皮肉。再看看那张苍白的脸,依旧是眼神发狞,面无表情。 沈喑蓦地用力,想要站起身来,看看他的伤口,可是右腿完全用不上力气。 少年按住沈喑的肩膀,视线落在他的腿上:“别动。” 沈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腿,大概是摔断了,不过已经用简易的树枝固定好,这包扎的手法,以他专业的目光来看,竟然还算及格。 沈喑对上少年的目光:“说说,这一身的伤怎么弄的?你是被狼叼走了吗?” 少年躲开他的目光:“不是我。” “不是你,还会是我吗?” 沈喑小声嘀咕,这一身伤就挂在那少年身上,看起来明显像是野兽撕咬导致的。 “嗯。” “是你。” 少年声音清冷,不带什么情绪。 少年指了指沈喑腿上的树枝:“我去捡这个的时候,回来看见你被狼叼走了。” 少年说完之后就没再理会沈喑,也没多说别的,可沈喑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是他,从狼的口中救下自己,与狼搏斗,受的这一身伤。若不是他主动问起来,这少年不言不语的,恐怕永远也不会自己说出来。看来,又欠他一次。 少年似乎看穿了沈喑愧疚的内心:“不必多想,你因我而伤。” 沈喑心道:这孩子,说话又不用交税,怎么也惜字如金。什么叫我的伤因他而受?是说坠崖时我护着他吗?那是因为着火时他也顺道救了我,还是说......那场杀人灭口的大火,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看着少年血肉模糊的左肩,沈喑感觉自己没心没肺地活了二十几年,这是头一次觉得心疼。 心疼......不对,沈喑捂住胸口,胸口是真的好疼。 挣扎着,沈喑呕出一口黑血,剧烈地咳嗽起来。 闻声,少年来到沈喑跟前,他自己也一身的血腥味,半跪着,伸出食指沾了一些沈喑嘴角的污血,凑到自己鼻间嗅了一下。 沈喑看这少年这一系列动作,莫名怀疑他是不是有点变态,却找不到证据。 少年扯着沈喑的眼皮检查了一下瞳孔,问:“你什么时候中的毒?” 沈喑讶异:“你还懂药理?”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垂下眼睑,道:“小时候我常生病,请大夫开销太大,义父便自己研究医术,后来义父渐渐精通药理,我也跟着懂一点。” 到现在为止,这是少年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他说得极慢,语气当中充满缅怀。沈喑心中有疑,比如为什么是义父给他医病,还有他那畏寒的毛病,跟小时候经常生病是不是有关? 沈喑看像少年的眼神写满心疼。 来不及说出安慰的话,沈喑又呕了一口血,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少年扶着他坐直,手掌贴在他的背部,将续命的真气源源不断渡过去。 说起什么时候中的毒,沧海阁地牢当中发生的一切他都历历在目,每当回想起这桩事,沈喑就愁得要命。 那日地牢当中,抓住他的那个打手头目一声令下,便来了两个看守,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圜司拖去。 圜司那种地方,沈喑化成灰都不想去。都说生死关头人有无限潜力,沈喑当时的智商就跟血压一样,蹭蹭往上窜,三五个眨眼之间,脑海中火速过了一遍他不慎听到的关于那本破书的全部对话内容。 既然他们发疯一样地想要抓住许归荑,不如将计就计。 沈喑挣扎道:“等等,放开我,我有话要说。我知道许归荑每年都......” 那个小头目摆摆手:“别听他胡扯。” “你们不听别后悔,喂......喂!” 小头目已经失去耐心,沈喑三下两下便被拖带大牢门口,眼看着那希望的小火苗一点点熄灭,一个清朗的声音施施然从门外传来: “放开他,让他说。” 若是抛去满面的珠光宝气,这人倒也算是丰神俊朗,只见他身着一袭绣工繁复的紫色长袍,衣服下摆上绣着江崖海水的祥纹,紫袍之下是明亮鲜丽的靛蓝色里衣,看来起来分量不轻。 沈喑仰头看他看得脖子有点酸,感觉这人,怎么看都像个不太聪明的富二代。 “富二代”的脚步停在沈喑旁边,居高临下:“你说,你知道许归荑每年都怎样?” 沈喑松了一口气:“许归荑在每年的十月初八,都会出现在西岭,观雪,悟道。关于他身上,空灵体的秘密,生灵花的秘密,自然都在西岭。除此之外,他的行踪飘忽不定,所以西岭是唯一有可能抓住他的地方。” “现在未到十月,我也没办法抓他,不过距离十月也就不到两个月了,莫非你连这点耐心都没有?” 悄悄用一点激将法。 “富二代”犹豫着,似乎在考虑他的话的真假,但“空灵体”这三个字,每次提起来,都能让他眼前一亮。那可是空灵体啊,世间少有的美人骨,日起来有多销魂就不说了,还能通过双修增长修为,每天翻云覆雨,就能一日千里。 主要是若真能抓住此人,保守估计未来十年他爹都不会再骂他废物,想到这里,“富二代”眼前亮得放光。 片刻后,不知是真的信了还是本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理念:“那我便放你走,再给你个机会去抓许归荑。” 那个小头目实在看不下去了,毕恭毕敬道:“小阁主,您勿要被此人蒙骗,他连最基本的练气等级都不到,就算他知道许归荑在哪儿,也没那个本事抓人!” 原来,这个富二代是沧海阁的小阁主,听说是个傻子。今日一见,沈喑对他室友曾经所作的点评感到认同。 “富二代”有点不悦,这个奴才胆敢质疑他的决策,他摆摆手:“我还会没有后招吗?就这么定了。” “给他喝一瓶断肠,三个月之后若不能拿人来换解药,叫他肠穿肚烂而死。” 沈喑被强拧着下巴壳灌了药,怎么傻子折磨起人来,也一套一套的,丝毫不比谁差。 肠穿肚烂......发作起来最痛的竟然是心口,疼痛打断了沈喑的回忆,他一手撑着地,一手紧紧捂住胸口,恍然发现背后那微凉的触感一直没有消失——那少年一直没有停止渡给他真气。 沈喑能感受到,少年的手在发抖,似是在力竭的边缘。他想要阻止,却动弹不得,只能昧着良心耗费人家的真气。 往后的好几天都是这样,沈喑每次毒发的时候,少年就消耗自己的真气为他续命,两个人都越来越虚弱。 几次三番都是他救的自己,这孩子本就恶疾缠身,沈喑想着,无论怎样,都不能再白白消耗他了。回想起他砍开牢笼时的身手,以及与狼搏斗的战况,想必他也不需要自己保护。 夜里,沈喑感觉自己的腿稍微能走动的时候,他脱下自己破烂一样的外套,反正也不值钱,他把还算干净的那一面盖在少年身上,欣慰地看了一眼少年那苍白的睡脸,朝夕相伴也终有一别。 天大地大,抓许归荑是件毛都没有的事。本着穿成炮灰的自觉,反正去哪儿都是死,只要不死在圜司就好了,又何必再拖累一个,于是,他悄悄溜了。 停停走走,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沈喑觉得自己碰到神仙了。真的,他保证自己没看花眼,那个人张开手心,凭空就变出一朵花儿来。 红艳艳的花骨朵开在手心,不沾一点泥土却能鲜活盛放。那人身着白衣,是个仙风道骨的美人,正颔首微笑着望向他。此情此景,沈喑更加相信,自己快死了。 等等...... 拈花而笑的绝世美人,开在手心的永生花,不就是传闻中的生灵花吗? 一朵生灵一浮生,便把大梦作清平。 作者有话要说:沈喑的日记本:今天是第三章 了,又是努力生活的一天,我成功打破活不过三章的诅咒。 第4章 而手执生灵花的人,不就是传说中的许归荑吗? 沈喑将零碎的剧情回想一番,许归荑的确是个传说。 不过也只是传说,关于许归荑在这个时代的具体事迹,沈喑没听说过。 放眼寰宇之内,他是第一美人。死而复生之后,掌心一朵生灵花,拈花造梦,不知多少人为了他手中的美梦丢掉性命也甘之如饴。最令人疯狂的是,谢筠自与他结为道侣之后,便从一个练气都不能的赤身,三日筑基,七日金丹,足月成婴,一年之内堪破化神之境,而后于西岭飞升。 各中缘由,世人琢磨不透,便生出许多绮丽的幻想。据传,许归荑是个空灵体,再加上折花山庄的玄秘心法,与他双修,便有这种好处——一日千里,飞升正统。所以,原书当中,上到名门望族下到地痞流氓都红了眼一样要抓他,去做那档子床笫之事。 沈喑暗骂了一句衣冠禽兽,其实没办法,许归荑的人设也太不谦虚。美色,秘术,飞升,随便一条都是怀璧之罪,更何况许归荑全给包圆了。不过在他的印象里,由于许归荑的行踪飘忽不定,各大门派最终也没抓住他。 后面又传出,折花山庄年轻一代当中,二师兄也拥有这种令人垂涎的空灵体,于是他们就转移目标了。毕竟,各家长老想要抓一个初出茅庐还不怎么谙世事的小辈,要比满天下找一个活在传说中的前辈容易的多。 再往后的剧情,这位二师兄与他的同门师弟相爱相杀的悲惨遭遇自然而然成了这本精神垃圾的暗黑担当。 沈喑心中推敲着事情的端倪,顺道儿同情一下那个二师兄:这空灵体岂不是跟那十里飘香的现世唐僧肉一样?俗话说财不外露,折花山庄但凡有点脑子也知道把这层身份好好藏着,所以究竟是什么别有用心的人走露的风声? “咦?哪来的小孩子,我竟看不透你在想什么。” 许归荑上前一步,疑惑地看着沈喑,蜷起手指微微握拳,将那只手背到身后,生灵花就被他藏起来了。 闻声,沈喑抬头,好一张精致无暇的脸。比起传说,真正应验了那句百闻不如一见。天生一双笑眼,不必言语,眼尾处都有说不明的秋波潋滟。 虽然心里知晓他本是前辈,可前辈这张脸上没有任何岁月的痕迹,而沈喑好歹也二十多岁了,喊他小孩子,着实...... 沈喑干咳两下,一嘴血沫子的味道。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该行个什么礼才算尊敬,索性木头桩子一样杵那儿了,一脸假笑,开口道:“前辈,有空的话,您回去照照镜子,您这张脸年轻着呢,喊我小孩子,这不合适。” 许归荑笑了一下,神情愈发有趣起来:“镜子,我天天照。论说世上倾慕于我之人如恒河沙数,不过像你这样夸人的,我倒是头一次见。” 沈喑想起曾经一位心理检验科的导师开的一句玩笑:世上长相完美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自恋型人格障碍。嗯,说得好。 许归荑还没说完:“你不必自谦,你长得也不错。我曾阅人无数,没几个比你好看的。” 得,大型商业互吹现场,赶上直播了。 沈喑生的确实好看,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星眸微转之间好似撩拨着一泓荡漾的秋水。因为年纪尚小,平添几分青涩的灵动,风姿甚至小胜许归荑。可惜美貌这回事,往往都是赏心悦目了别人,自个儿却不知。 中毒日久,命悬一线的关头,沈喑没心情跟他对着吹。心里就纳闷了,全天下的人都在惦记他,许归荑他心里没点数吗,还有心情探讨颜值这种不当饭吃的东西。估计,还是因为我太菜了,根本构不成威胁。 也是,囚车上碰到个小屁孩都比我厉害。如此一想,竟然有些伤悲。伤悲之中,还有几分想念,想念那个黑衣少年。也不知道那日不告而别之后,少年过的好不好。总归是没了我这个累赘,就挺好。 许归荑没有丁点的前辈风范,喋喋不休,还突然开始背古诗,抑扬顿挫地:“大都好物不牢固,彩云易散琉璃脆。” 沈喑:? 这都什么桥段。 许归荑:“啧,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你果真当得上风华正茂,可惜命不久矣。” 许归荑伸手去搭沈喑的脉,沈喑“噌”的一下侧身躲开了,衣袖的边角都没给碰到,他眼神警惕地看着许归荑,被那句“生得娇俏”瘆起一身鸡皮疙瘩。 紧接着,许归荑的手鬼魅一般扣住沈喑手腕处的脉门,沈喑大惊,根本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上次躲得开,纯属凑巧,看来这个前辈没想到他会躲。就这身手,自己还夸下海口要抓人呢,现在活生生的许归荑就在眼前,抓人不成却被反抓。 片刻后,许归荑看向沈喑的神情渐渐复杂:“难怪我看不出你在想什么......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沈喑想了想,“你能救我?” 沈喑这样猜测是因为,三俗小说的套路无非,主角受伤,偶遇大侠,而后拜师也好许诺也好,总之大侠救了他,传授神功,走上人生巅峰......不过他穿的也不是主角啊,记忆中,就连原主的名字都没有。 这次许归荑并没有继续揪着他的话添油加醋的打趣他,甚至都没接他的话茬,而是陷入良久的沉默。许归荑的神情庄重起来,还有那么几分慈祥,恍惚间仿佛已经千山过尽,沈喑忽然觉得这副模样的许归荑,喊自己一句“小孩子”也没有不妥。 “若我传你一门心法,能救你性命,往后百毒不侵无病无恙,可它也会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你愿是不愿?” 沈喑答得痛快:“当然愿意,等我学会了,你就把你的仇人,还有未竟的心愿,都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办妥。” 打嘴炮谁还不会。 “你可要想清楚。” “想清楚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那好。” 说话间,许归荑伸手搭在沈喑的肩头,一道温暖如春的气息灌注到沈喑的四肢百骸,胸口的憋闷感被涤荡一空,就连皮肉上的伤痕也不疼了,一向信奉科学的沈喑也愿意信奉神奇了。 这心法传授的过程竟然如此简单舒适,就算填鸭式教育,那还得自己死死硬背呢。起初沈喑还担心,自己会不会出现什么根骨不佳,天资愚钝,导致无法修习等诸多问题。反观眼下这一切,是完完全全的,得来全不费功夫。 许归荑沉声:“你记好了,这灵济心法,与天地万物通灵,如鱼以沫相济。纵万物有灵,天地悲悯,世路难行,往后的难处,三言两语说不清,你且自己体会。” 灵济,听起来有点耳熟。沈喑盘算着,他怎么还不说出仇人的姓名,难道这里跟套路不一样?如果不是套路...... “等等,你为什么教我这门心法?” “只有你能学”,熟悉而温吞的气息继续从肩头传来,许归荑的声音有些惆怅: “因为你也是空灵体,所以我窥不透你内心所想。” “空灵体”三个字如当头一棒,沈喑好似被美杜莎的眼睛盯住一样,当场石化。 他全想起来了!“灵济”就是折花山庄中最被世人觊觎的心法,此刻“灵济”这两个字就像发出“咝咝”声的蛇信一样,阴森地舔着沈喑的后背。 沈喑冷汗直流,万一等会儿再有人告诉他,他就是折花山庄流落在外的二师兄,那他岂不是成了正牌“唐僧肉”? 不行! 沈喑突然起身,躲开三丈远:“我不学了!让我毒发而死吧。” “晚了,功成则不破。” 说话间,只见沈喑那原本一点如漆的眸子里,闪过亮丽的琥珀色光泽,起心动念之间,仿佛意念能够随着花鸟草木,动辄抵达方圆几里之外的深林川泽。 许归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想必,你也听说过空灵体。若你不懂修行,便去寻找折花山庄的庇护。一辈子待在庄内,没人能伤你。” 他顿了一顿:“庄内什么都有,临渊而渔,傍桑而耕,虽是一辈子躲躲藏藏,却也逍遥自在。借用你的一句话,终归好死不如赖活着。不适合我,却适合你。” 平淡的几句话,竟有安慰人的奇效。许归荑能看穿沈喑的担忧,也看出他对修行无所求。 若真能一辈子隐居在山庄,闲散过一生,倒也挺好。说不定过得比上辈子在现代都要好,没了读书的压力,没了刻板的管教,也终于不必再做勉强自己的事。 但这前辈话里话外,听起来,似是有点悲凉。什么叫我那句话不适合他? “你同我一般,修的是木系道法,机缘之下,或许还能得一法器。” 木系,道法,法器?沈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越绕越懵,所以生灵花是许归荑的法器,那我呢? 沈喑思索片刻,显然法器在这个世界并非人人都有,算是个稀罕玩意,怀璧其罪的道理他太懂了,难免心中惴惴不安。 许归荑又上前几步,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言辞愈加亲切: “此地往南,越过离山便是平州,你若遇到一片无垠的滩涂,涉水而过,便是山门所在。山门能给你庇佑,也能周祥地给你讲一讲灵济心法。” “等见了掌门,替我带句话。此去西岭,不见归期,叫他别等。” “最近我这是......愈发唠叨了,都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毛病。” 许归荑前几句是在交代事情,后几句全是些沈喑听不懂的自言自语,怎么......跟交代后事一样?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声音也越来越小: “岂非,世上无我无佛无真神,便可无法无天无炼狱。” 最后一句几乎像是叹息一样:“......大都好物不牢固,彩云易散琉璃脆。” 这句诗他念了两遍,此时沈喑再没了之前的调侃之心,只觉得言语中的凄寂之意快要将他淹没,许是因为灵济心法吧。 与天地万物通灵,如鱼以沫相济......用沈喑自己的意思理解一下,大概是情绪也会被感染。 又是一段时间的走走停停之后,沈喑按照指示,果真找到一座山门。 “我来拜师。” 敲了好半天才开启的石门,“砰”得一声紧紧闭上。 门缝儿当中传来一个少女清脆的嗓音,听起来很是欢快:“你走吧,该干嘛干嘛去,折花山庄早就解散啦。” 作者有话要说:在这里回答一下小可爱们的疑问,沈喑是误以为自己穿成了小炮灰,实际上他穿的当然是主角,唐僧□□质那种,传说双修就能增进攻的修为。有点像炉鼎,但是并不一样啦,本文不是炉鼎文,后面会解释,现在说太多就会剧透,剧透就会不开心qaq 第5章 “阿鸾,不要淘气。” 讲话的人是个须发斑白的长髯老者,他颇为费力地推开沉重的石门,大喘一口气,拍掉手上沾染的灰尘,连忙把沈喑请进门,和蔼地看着他,笑得活像保健品传销窝点请来的托儿。 “程叔凶我,我没淘气”,回话的是个身穿鹅黄色襦裙的小女孩,脸上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幼稚,她一只小黑手拽住老者的衣角,“你忘啦,师祖亲口说的解散。” 老者苦口婆心:“抓完泥巴的手,不要碰到衣裳。” 小女孩明显是没听进去,一蹦一跳跑到别的地方“闯祸”去了。 老者叹了口气,望着小女孩离去的背影,对沈喑沉声道:“那是门中的五长老,她一贯如此,见笑了。不过,折花山庄凋敝是真,她倒没说假话。所以,你从何而来?缘何拜师?” 沈喑看着老者的眼睛,笨拙而无章法地催动着渺远的念力,澄明的黑色瞳孔倏而闪过晶莹的琥珀色光泽。 在那漂亮的琥珀色瞳孔出现的一刹那,老者先前故作玩闹的态度一散而空,变得尤其郑重。 沈喑身体力行地表明来意,又简概地讲出前因后果: “我中毒将死,沈前辈传我灵济心法,救我一命,为免陷于纷争,他叫我来找山庄的护佑。” “对了,许前辈有句话要我带给你,他说‘此去西岭,不见归期’,叫你别等。” 老者怅然若失,拍拍沈喑的肩膀:“晓得了......” 他苍老的神情如风霜刀刻:“没什么,我心知早晚都会有这一天。我姓程,程云开,折花山庄第三代掌门人。以后就是你的师父,会护着你的。空灵体的秘密,我替你守着。折花山庄虽凋敝,护住一个人的能耐,还是有的。” 沈喑不知道这个世界什么样的礼节能表敬意,便依照现代的样子,微微鞠了一躬:“弟子沈喑,谢师父。” 老者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往后山中岁月久长,多得是光阴朝夕相对。你既舟车劳顿,不必行些虚礼。山庄还算热闹,你可随处看看,等明日歇息过,我带你见见其它长老。” 师父离开好一会儿之后,沈喑依然站在原地,看着脚下每一寸陌生的土地,山水俱好,可他五味陈杂。 师父是个好人,折花山庄也与那离奇的传闻相去甚远,不过师父有句话却说错了。按照原书的剧情,这空灵体的秘密他藏不住,折花山庄也不能长长久久地护住他。 沈喑记得,原书当中,关于折花山庄之内的篇幅并不多,因为没多久,自己是空灵体的秘密就被传了个满城风雨。 秘密会从山庄飞走,一定有内鬼。各大门派随便找了个由头围攻折花山庄,讨伐为虚,抓人为实。明明牺牲他一个沈喑能换所有人的安危,师父却用整个山庄换他和一位名叫段嚣的师弟活下去。 如此看来,他只讲身份告诉师父一人,师父不可能泄密。那么内鬼又从何得知? 想到这里,沈喑突然后背发冷。除非......内鬼此刻就在偷听,或是尾随师父时日已久,一直就这样处心积虑的。跟踪师父而不被发现,修为肯定不低,还很可能与师父相交莫逆。 沈喑屏息,周围安静得不像话,他似乎听得到远处风如山谷的声响。 “嗷——” 一只通体漆黑的猫从低矮的枝叶中踮着脚溜走,冲沈喑眨了眨蓝色的眼睛。 沈喑的念力随枝叶舒展,过度的消耗令他头痛,可他真切地感受到他身后有人。就躲在那丛繁茂的草木之后,很谨慎,甚至刻意掩去呼吸。 顾不考虑上实力的悬殊,沈喑转头就追。他竭力追赶,疯狂挑衅自己的运动极限。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个内鬼把这消息传出去,否则他的后半辈子就玩完了,不开玩笑。 那人先是一惊,而后很快朝着一片荒草丛生的山谷逃去。他蒙着脸,身上裹着一件藏青色外袍。外袍似乎不太合身,衣摆有些长,略微阻碍他的脚步。即便如此,两人的距离依旧越来越远。 狂奔之后,沈喑气血翻涌,嗓子都泛着腥甜,但他还是穷追不舍。终于,眼前之路到了尽头,他看着那人躲进山洞。 站在洞口稍作停留,犹豫之下,沈喑担心洞内有其它出口,顾不了那么多,他闯进去一探究竟。走得越深,洞内的光线愈加黯淡,沈喑找不到那个青衣人的踪迹了。再往前走,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漆黑之下,有幽远的异香传来,沈喑正欲捂住口鼻,当心点总没错。谁料拂袖之间,好像碰掉什么东西,有瓷器花盆一类的物件摔碎在地的响声。 沈喑的手腕被那盆不知名的植物了一下,沁出血珠儿来,伤口刺痛中还带着点酥痒。沈喑只好安慰自己,这种体积小又带刺的植物很有可能是蔷薇科,荆棘是发育不完全的芽硬化而成,一般没毒。 倏忽,前方不远处,一团浓烟随地面的火球升腾而起。待到浓烟散去,火光焰影将山洞的布局照亮七八分,沈喑看清,道路两旁尽是颜色旺盛的盆栽,明黄色的花蕊,绛紫色的花瓣,根部的倒刺,都在野蛮生长。 还是不见那人的踪影,沈喑来到火光燃起的地方,发现地上有一个巨大的深坑,坑中放置丹炉,炉底火烧得正旺,火舌时而沿着炉壁高高窜起,丹炉炉壁散发着陈旧的锈气,灼热通红。 “你去死吧!” 青衣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从背后偷袭沈喑一掌,沈喑猝不及防,一下钝痛之后便摔进丹炉当中,回过神的刹那间,入目便是烧得通红的炉壁,和高高窜起的火苗,他还在急速下落—— 一只冰凉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沈喑的手,那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捏碎。 沈喑抬头,一片火光的映照之下,入眼是一张苍白而熟悉的脸,眼下的朱砂痣在火光之下妖冶动人。那脸上终于添了几分生动之态,有隐忍,有坚持,有若隐若现的焦急,甚至还有委屈怨憎。 那日不告而别后,他一直惦念着这张冷冰冰的脸,设想若某日重逢,却没想到是今天这般处境。 沈喑大喊:“你怎么在这儿?这里很危险!” 那少年只是死死抓住他,好像只为一个答案而来:“你为什么丢下我?” 但他没等到沈喑开口,蒙面青衣人上前一步,少年的出现令他讶异,而后怒火中烧:“这儿还有一个?不知死活的东西,那么,你们一起死吧。” 青衣人狠狠踩住少年抓紧沈喑的那只手背,少年手上的皮肉被挤到滚烫通红的炉壁上,焦糊的味道伴随皮肉烧灼的声响,像刺一样钉在沈喑的心口,伤得不是他,他却难过得想哭。 青衣人蓄力抬脚,酝酿着致命一击,刚要踹向少年的腹部,沈喑大喊:“你快放手——” 同时,洞外似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和弟子们的谈话声: “你等一下,我好像听到丹洞当中有声响?” “我听听......”另一个人回应:“哪有,你听错了吧。五长老的双亲故去后,再没人来过这悠悠谷了,里面堆满了海情花,走吧走吧,那可是禁忌。” 闻声,青衣人似是有些忌惮,想来是怕被发现,急匆匆离开了。他随手按下一道机关,石门落下,将沈喑他们困在洞中。 “另一只手,给我。” 少年的声音有些颤,却还咬牙忍着。 火烧火燎的感觉已经让沈喑快要窒息,他艰难的抬起另外一只手臂,举高。少年一把抓住他,两手同时用力,汗珠儿从额间滑落,终于将他拉上来,拉拉扯扯扶到一边。 少年身子冰凉,沈喑周身炙热,贴在一起,竟然觉得燥得慌。 怎么会这么热?莫非是被火烤热的,先不管,沈喑担心少年手上的伤。 “你有没有事,我看看?” 沈喑抓住少年的手,少年却躲开,神情又恢复到先前的冷冰冰:“无碍。” “不行,你给我看看,这是右手,万一伤到筋骨,影响你以后拿剑。” 少年这才伸出手,看来武学于他而言,至关重要。沈喑握着那只手,从手指根部的穴位到指尖的关节,反复检查了一遍筋骨,还好只是皮外伤,没有出现关节活动受限。 “万幸,只是皮外伤。” 少年看着沈喑:“你手心很烫。” 这么一说,沈喑也觉察出不正常。确实,很燥啊,不正常的那种燥。手心还残存着少年冰凉的触感,浮想之下,更燥了,脸上也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少年看出不对:“你碰过洞中的花?” 沈喑看了看手腕,伤口已经结痂:“被划了一道。” “海情花。” “什么意思?” “......”少年看向沈喑,一时语塞:“你自己解决一下吧,抗不过去的。” 燥热逐渐转移成其它的感觉,此刻沈喑若还不能理解海情花的药效,那他就不是个男人。狗血三俗的话本总逃不过X药的梗,作孽啊。 少年还是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沈喑却很难为情,又急又恼,喘气道:“你这样看着我,我怎么自己解决?” 少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于是背过身去。浑浊的空气里漂浮着火焰的余烬,被幽闭于此的感觉很不好。沈喑看着他瘦削的后背,倚着紧闭的石门,猜测青衣人的身份,担忧自己空灵体的秘密,心乱如麻,自个儿解决身体问题的同时,他喘得越来越厉害。 半晌,少年开口,清冷中带着点嫌恶:“你能不能小点声?” 作者有话要说:沈喑:咳,我好了。 黑衣少年:......我乱了。 第6章 我声音很大吗?沈喑窘迫极了。 方才心绪混乱,沈喑还真没在意,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如何丑态百出的,被少年一语道破后,羞愧难当,尴尬到骨头里了。 他现在非常想揪着许归荑的领子质问他:不是说灵济心法,能保他无病无恙百毒不侵吗?那刚刚算什么? 殊不知,海情花是药不是毒,还挺名贵。 “你,非礼勿听啊知不知道?你以为我想这样......” 说话间,沈喑的脸上涨得发烫,因为他发现此时此刻,手边甚至没有东西给他清理自己。 沈喑觉得,自己上辈子的涵养和冷静似乎尽数留在那个处处严苛的家里了。如今别说重拾涵养,如何洁身自好都是个问题,胡乱理好衣服,他好想洗澡。 少年并未回话,苍白的脸庞映不出任何情绪,眼角一颗朱砂痣在火光的跳跃下给这张侧脸平添几分冷艳。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闭目养神,这倒让沈喑舒坦一点。就他这副说话惜字如金的脾性,肯定不会把今天发生的事到处乱说。 被困在这里,沈喑清楚那少年是个闷葫芦,所以从没想过找他聊天解闷,那绝对是自讨没趣。自己麻烦缠身,也懒得多管闲事考虑那少年为什么也出现在这里。 于是,他开始想东想西,愈发觉得自己前路难行。估计这个时候,那内鬼已经把消息放出去了。难道有些事情,就算提前预知了,我也没能力改变吗? 沈喑蓦地想起,室友曾经贱兮兮地告诉他,文中的主角也姓沈。事情发展到今天,他已经可以断定,他就是那个倒霉的“唐僧肉”主角。 那文中的另一个主角段嚣呢?已经几天过去了,段嚣什么时候会出场?段嚣是自己在文中的官配,黑化之后,对自己百般折辱,而且两人都没有好下场。 一想起段嚣,沈喑为数不多的体毛就忍不住开始炸,像受惊的猫咪尾巴那样立起来。 快到结局的时候,有那么一幕,他与段嚣被逼上绝路,门外一片喊杀声,他们两人被困在一间废弃的屋里子,这是他们最后的退路。 房门被段嚣用真气抵住,也不知道气数将尽的段嚣能撑多久,若没了这道真气,那破旧的木门在修士的合围之下,简直比纸都脆弱。 而后,隔着那道形同虚设的木门,段嚣将自己逼到墙边,或是按在桌子上,或是跪在床边的地上,或者抵在那脆弱不堪的雕花木门上,唯独避开了床。来回不断地羞辱,动作之粗暴,仿佛就是要门外的修士全都听到:沈喑是他的,是这样属于他的。 沈喑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内鬼没能拦住,他也算尽力了,不过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拦住段嚣的黑化。实在不行,万不得已的时候,就杀了他,一劳永逸。 “呸呸呸!想什么呢。” 沈喑喃喃道,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杀人灭口的想法吓了一跳。又暗自给素未谋面的段嚣道了个歉,对不住了兄弟,我也是被逼的,我尽量不杀你。想想而已,他哪儿来的选择权,人摆在面前他能不能杀的了还不一定,现在他可谁都打不过。 一直漠不关心的少年,竟转头瞥了沈喑一眼。沈喑当即觉得,自己自言自语的模样像个神经病。废话,这剧情搁谁穿进来也得神经了。 “有人。” 少年清冷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沈喑未来得及回神,那块封住洞口的断龙石发出轰鸣,自然光从外部照进山洞。沈喑他们进去的太深了,只看得到一线光。 沈喑连忙叮嘱:“今天的事不要说出去。” 少年似乎正要说这句话,却被沈喑抢了先,回以一个默契的眼神,表示“我都懂”。 毕竟,现在还不知道谁可以信任,自己暗中摸索,才最为稳妥。 “我是说蒙面人的事,当然,我中毒的事也......” 沈喑附加了那么一句,顺便眼神示意他“你懂就好”。 “非毒,是药。” 少年表示不认同。 沈喑无从反驳,虽然自己学医,然而这世界的设定那么诡异,他没读过这个世界的医书,少年却读过,跟他义父一块研究的。沈喑莫名想起初遇之日,少年提起他的义父时的神情,触动之外,还升起了对于他的身世的好奇。 可他现在连少年的身份,姓甚名谁都不得而知,跟别说身世了。 不多时,洞口的弟子已经走到他们面前,满脸警惕地看着他们。都是生面孔,双方互不认识,沈喑也不知眼下该作何解释,无奈地笑着摊摊手,弟子们便把他们客气地“请”到了参商殿,那是长老们议事的地方。 一番交涉之后,沈喑得知,折花山庄的机关是处处联通的,无论哪一处发生变动,都会让塔林的乾元五行阵发生改动。 按照他们现代人的理解,塔林就相当于一个监控室,塔林当值的弟子发现悠悠谷丹洞的机关发生变动,前来查探,之后便发现了他们两个,现在要求他们两个生面孔给一个解释。 但是问来问去,沈喑都只说是误入。既是“误入”,又怎么会触发洞外的机关,将他们二人关在洞内。而那熄灭了十余年的丹炉又怎会重燃?问了半天,沈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值的弟子失去耐心,愈发觉得他们二人身份可疑,心怀不轨。 盘问沈喑未果,一名面露凶相的弟子便将目光移到那少年身上。自从进入这参商殿以来,一直都是沈喑在交涉,少年始终未发一言,对上少年那深邃漆黑的眸子,当值弟子甚至觉察到冷意,顿时将调转矛头指向那少年。 注意到少年手背上的伤痕,当值弟子上前一步,伸手探向少年的手腕,少年侧身后退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眼神愈加冰冷,像是警告。 当值弟子也真正警惕起来,声音不退不避:“我久居山庄,入剑宗修习多年,入塔林执法三年又九个月整。” 他审视着那少年,又上前一步:“而我,竟看不出你的深浅。” “说!” “你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退无可退,腿部已经抵到身后的香案,气氛剑拔弩张。 沈喑听得出来,这名当值弟子是来人中的主心骨,是个厉害人物,怕他伤到那少年,虽然沈喑也不知少年的来历,却义正辞严地:“他是我朋友!并非来历不明,我可以作保。” “我真的拜了掌门为师,你们一查便知,我何必在这事上说谎。” 眼见那当值弟子已被激起战意,哪还在乎沈喑讲什么,出手化爪,向那少年的肩头抓去。 眼前这一幕来的惊险,沈喑只记得少年身子骨不好,全然忘了他几次三番救自己于危难之时的身手,不加思索,便想冲上前去护着他。 沈喑正欲以伤换伤去阻那当值弟子的手,少年却已出手,轻描淡写地制住当值弟子握爪的碗骨,顺势发力,一道真气经由手臂直冲当值弟子的面门,那弟子竟是不敌,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不可自遏地咳嗽着。 少年看向冲上来的沈喑:“你要护我?” 沈喑悻悻的收回抬起的胳膊,尴尬得直搓衣袖,这身手,他哪儿帮得上忙。 “我,我过来看看”,沈喑尴尬地笑了笑,又给他鼓了掌,“那个,失敬了,原来你这么厉害。” 少年脸上并无戏谑也无欢喜,反正就是什么表情都没有:“既要护我,当日为何不告而别?” 沈喑一个头两个大,他还较真了。再说,我要早知道你这么厉害,铁定一直跟在你身边吃软饭。当初,还不怕拖累你吗,那样的话,我这老脸就算再厚也过意不去啊。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个少年难搞又不好沟通,他是深有体会的。 当值弟子一战而败,战意仍凛,目光之中星火涌动:“我道儒,自认天资平平,却有一心痴于剑道,桎梏于金丹后期多年,如今已经摸到元婴境的边界,竟挡不住你这后生小子的一击。” 那弟子持续不断地酝酿着手中的攻势,大有拼个你死我活的气势。 少年的表情略微带上一点严肃,若不是沈喑与他相处日久,观察仔细,旁人甚至连这一分严肃都看不出来。他也没有太大的动作,只是在手臂上蓄力,准备硬抗这一招。 电光火石之间,一位长老疾行而至,横亘在两人之间,及时出手化解掉道儒的招式。 此人衣衫褴褛已见朽迹,高高的发髻却梳得甚是整洁,比起须发斑白的掌门,他就年轻多了。尽管衣服很破烂,依旧衬得他面容如玉,器宇轩昂。 道儒大惊,后退一步,躬身行礼、神色万分恭敬:“七长老,您出关了。” 另外两个随从弟子也张目结舌:“七长老,剑临前辈,我竟然见到了剑临前辈。” “名剑风无涯,我认得那把剑,我不是在做梦吧。” 剑临长老摇头笑了笑,倒是温和,对道儒:“今日一战,对你破境好处颇多,回去悟吧。” 道儒低头:“是,可他......” 剑临长老的目光虽道儒落在那少年身上,笑得愈加慈祥:“他是我前几日刚出关时捡来的孩子,打算收为关门弟子,也不知他肯不肯。” “便给他时间,让他留在山庄考虑。” 随从弟子们惊掉下巴: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有什么可考虑的?唉,旱的旱死涝旳涝死。 剑临长老有些无奈:“你别伤了他,道儒你一介武痴,怎么偏偏跟一个孩子过不去?他接下你第一招已是硬抗,倒也算聪明,若你不是痴于武,一心争个胜负,说不定就被他唬过去了。” 说话间,少年呕出一口鲜血,落在胸前黑色的衣袍上,像是被吞没了一样,看不出痕迹。沈喑不禁去想,少年这一身黑衣,吞过他多少鲜血。 剑临长老看向那少年:“你这孩子,起先问你姓名你也不说,若早日登记造册,也不会有今天的误会。” 少年定神,抬起未受伤的手背抹去唇边的鲜血: “段嚣,” “愿意拜师。” 作者有话要说:黑衣少年迟来的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段嚣。我就是原文当中,按住沈喑狠狠欺负过他的那个人。 然后,我在专栏放了一本预收文: 《听说摄政王想篡位》 【文案】 楚惑严重社恐,十分自闭,可以把自己关在屋里多年不出门的那种。索性,他唯一的爱好和收入来源都是码字,用不着出门。一日,他穿成了玄文国的昏君:什么?!摄政王终于把他从小黑屋放出来了?! 传闻,摄政王文韬武略,还是个大帅逼,除了总想着篡位造反之外,他哪儿都好。 楚惑:“摄政王,送朕回去,朕不想看见群臣。” 祁觎:? 小黑屋不是你想关,想关就能关。 楚惑:“摄政王你过来,明儿个早朝帮朕把罪己诏念一念。” 朕只想码字。 祁觎:? 本王并不想听。 楚惑手书成卷,晃了晃酸痛的手腕,写下风月无边:“帮朕宽个衣吧,朕不想看见旁人。” 这次,摄政王一边帮他的小皇帝松了衣带,一边教会他,什么是真正的风月。 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点进专栏收藏一下鸭~ 第7章 沈喑心态崩了,原来故事早就开始,那少年居然就是段嚣。这怎么会呢? 那孩子看起来病弱又安静,还知道心疼人,小脸奶白奶白的,多招人疼。他怎么会是段嚣那样一个......变态呢? 回想起来,不久前,他就是当着这个变态的面儿搞了自己一回,弄得声音还挺大,爽是爽过,却不知道谁更变态了,沈喑撞墙的心都有。 人不可貌相,沈喑算是记牢了,他沉痛地想:下次与人结交之前,一定要事先问名字。 沈喑忧苦难当,段嚣却一眼也没往这边看,他的目光深沉笃定,如一潭死水,仿佛深深陷入一种历久弥新的执着,难以脱身。 道儒后退一步,对着沈喑和段嚣分别躬了躬身:“二位恕罪,今日之事,在下莽撞了。” 沈喑表示不在意:“一场误会而已,都是自己人。以后若有不周之处,理应劳烦前辈多多提点。” 然而,道儒话锋一转:“在下尚有一事不明,若你们二位乃是误入,又怎会触及洞外的机关,将你们困于丹洞之内?” 沈喑没想到,道儒也是个一根筋爱较真的人。这要是搁在当今职场,绝对是个白干活不讨喜的“老实人”。 剑临前辈那么大腕儿的一长老都发话了,你还在儿当众继续盘问,合适吗?可人家不管合适不合适,就是问了,这要沈喑怎么答,难不成说拜师第二天就说门中有内鬼要害他? 当然不行,一来不足以取信于人,二来打草惊蛇只会把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沈喑一筹莫展之际,一团肥硕的黑影蹿到参商殿的门口,懒倦地在门框上蹭了蹭后背的皮毛,那皮毛黑的发亮,看起来很暖和,正是沈喑昨日碰巧撞见的大黑猫。 黑猫极其放纵地伸展着自己,定睛看向剑临长老站立的位置,两只淡蓝色的眼睛几乎放光,“噌”的一下扑向剑临长老。 “嗷——” 这大猫的叫声跟小狼崽子一样。 剑临长老把大猫抱在怀里,伸手在它的脑门上抓痒:“九狸啊,我闭关这些日子,憋坏了吧。” “山庄那么多人,你只缠着我,活该你寂寞。” 闻言,大猫拱起脊背,嗷了一嗓子,挣脱剑临长老的怀抱。 沈喑正愁着解释呢,突然,剑临长老口中所描绘的这只如此高贵冷艳,平时谁都不理的大黑猫,直接扑到沈喑怀里,把沈喑撞了个趔趄。 大猫抬头看向沈喑,高贵动人的淡色眼睛有着说不出的神情款款。 沈喑:“......你该为你的体重感到羞愧了。” 随从弟子被逗笑了,道:“九狸只有七长老镇得住,它的事迹罄竹难书。许是太久见不着七长老,最近一直上蹿下跳得厉害。既然它与你有缘,竟然黏你,会不会是它跟你到洞口,误触了洞外的机关。” 道儒看了一眼七长老,既然七长老都无芥蒂,他也不便追问,便告退,继续回塔林当值。 剑临长老把自己新收的关门弟子晾在一边,像是看到珍稀动物一样打量着沈喑:“世事难料,我真想不到,云开他这辈子,还会再收第二个徒弟。” “我还有个师兄?” 沈喑记得,自己在折花山庄的身份是二师兄,虽入门不早,但师父辈分高,所以平辈里,只有同样拜在掌门门下的大师兄压他一头,可他并不知道大师兄何许人也。 剑临长老并不避讳: “斯人已逝,却也和活着并无不同。每日晨时,云开会守着他的灵位论道试茶,十年如一日,生死如一日。那段时间,你就莫要扰他,有事可以来剑宗寻我。” 沈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惘然之意,却不便多问,便留心将那句“莫要扰他”记下了。 掌门门下是术宗,又听闻剑宗一地,此时沈喑大致理得清楚,折花山庄分为术、剑、药、凡四宗,分别坐落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比如方才困住他的悠悠谷丹洞就是药宗的地界。而参商殿居于山庄中心,塔林跟校场在参商殿的后方。 沈喑下意识地抚摸着手中大猫脊背上的绒毛,大猫往他怀中蹭了蹭,异常乖巧。 “它既喜欢你,你便多照顾它,还有他”,剑临长老笑了一下,将目光投向段嚣,“想来你们早就认识,看你方才着急的样子,倒像是在护一个要紧的人呢。按辈分,段嚣是你师弟,按年纪,你比他年长,以后也多照顾他。” 段嚣并不拒绝也不说好,好像并不在意被安排给人“照顾”,为了不冷场,沈喑只好点头称是。 “另外,山中虽然宽阔,房舍却不宽裕,大多年久失修不便住人。你俩暂且合住一间寝房,我会命人多送一套寝具过去。待到剑宗的寝房修缮完好,我再叫段嚣搬回来。” 沈喑想要拒绝,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宁可与狼共舞,也不想跟段嚣同榻而眠。想他在现代的时候,好歹也算个“穷讲究”的,别人和他挨挨碰碰都不行,躺一块儿睡觉更是想都别想,何况那个人是段嚣。 谁料,从头到尾非暴力不合作,暴力了也不答话的段嚣,也会插嘴了: “好,我正有些事要问他。” “如此甚好,今日闹得厉害,你们回去早点歇着,明日来校场习课。正巧,初五宗里大比,到时候你们也能和师兄弟们相互认识一下。” 剑临长老事了拂衣去,将烂摊子扣到了沈喑头上。 寝房所在的别院,名曰烟笼栖,名字好听,沈喑却无心风雅。屋内只有一副桌椅一张床,俱是纹质浑然天成的黄花梨木。桌上新沏的龙井茶香袅袅,床上两双铺盖,干净整洁。 既然这么尴尬,认识也挺久了,补个自我介绍吧。 “那个,我叫沈喑。” “嗯。” ...... 段嚣坐在桌边,旁若无人地喝茶,沈喑芒刺在背,立坐难安。 眼看天色已晚,段嚣便把房门从里面拴上了,沈喑更紧张了。 终是按捺不住:“你,锁门干什么?” “防人,敌暗我明。” 他说的是那个蒙面人,段嚣的语气和神情一样冷冰冰,倒也没有半分不轨的意思。 “那你,究竟有什么事要问我?” 段嚣手上的动作怔了一下,他逼近沈喑,额间的几缕碎发几乎落在沈喑的侧脸,专注的眼神像吐着信子的蛇,捕捉着沈喑瞳孔中的光线,沈喑目光闪躲,慌乱中后退一步,碰到桌子,不慎将茶水打翻。 “那日为何不告而别?” ...... 段嚣他是不是这辈子都过不去这道坎了。 “咳,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快不行了,我不行就不行吧,何必再拖累你呢。” 段嚣阴晴不定的神色缓和不少,但沈喑始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眼神里没有安全感。 沈喑的手背在身后撑住桌子,被打翻的茶水濡湿了他的衣袖,温度灼人,却不及段嚣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沈喑玩知乎:求助,上学的时候不慎误读不良小说,现在每当我家小朋友靠近我,我就代入感超强怎么破? 如果段嚣玩知乎:谢邀,不如从心所欲。 第8章 沈喑忍无可忍,直起身子,一把推开毫无防备的段嚣,挨我这么近干嘛? 他兀自坐在床边,垂着头不说话。他跟段嚣学了一招,刚好用来还治其身,沉默不仅是策略,他也是真的无语。 半晌,段嚣竟然也凑过来,坐在他身边。不过这次还算识趣,没挨那么近。 “在想什么?” 沈喑好想来一句,今天你的话已经太多,该闭嘴了。 可转头瞟了一眼,却发现段嚣规矩坐在一旁,低眉顺目,等他答话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乖巧。他皮肤底子极好,远看白皙无暇,近看吹弹可破,沈喑突然咬牙切齿地回了一嘴: “那日,我不该不辞而别。” 段嚣抬头看他,目光如炬,眼中有期冀。 “我就应该把你卖给人牙子。” ......段嚣怔住,隔了很长时间,他突然笑了一下。 这是沈喑第一次见段嚣的笑模样,想不到平素冷厉的唇锋也能柔软微启,露出半颗森白的虎牙。 “义父时常这样说。” “他捡到我后,不少人牙子想从他手中买我。” “好了,睡吧。” 后来揭不开锅的时候,义父便常这样说。再后来,段嚣宁愿义父早就将他卖了。 话说的没头没尾,沈喑迷惑,段嚣肯定很在乎他的义父,那后来呢?后来自然是没卖,这不告而别的事,算揭过了吗?睡觉,怎么睡? 沈喑抢先一步抱起锦被:“我睡地上。” 沈喑今天格外害怕与他搭话,偏偏今日段嚣格外话多:“你不愿与我同榻?” “我......”沈喑不知道这个世界讲不讲究三书六礼,只好硬着头皮:“咳,这样不好。” 段嚣伸手拦住沈喑手中的锦被:“还是我睡地上。” ......这孩子还挺绅士。沈喑莫名想到段嚣瑟缩在马车冷的发抖的样子,毕竟夜里地上凉。 “算了,你睡里面,隔我远一点。” 段嚣裹着自己的锦被,果真睡到床榻的最内侧,几乎贴着墙角了。这宽大的床榻,完全够两个人躺得宽敞,来回翻身也够了,沈喑倒也勉强能接受。说不什么时候,自己就能习惯身边躺着个人了,这种想法让他有点心慌。 段嚣浅浅睡去,他苍白的骨节紧紧攥住锦被的一角,本应柔软的双唇又紧紧抿着,薄而冷。 段嚣的梦中,前一刻,烛火昏黄层层罗帐之下,妇人纤细的蜷起纤细的手指,去探他额间的温度。妇人极温柔小心,生怕弄醒病中的孩儿,段嚣眷恋极了。 可是不过须臾之间,他从温软的云端跌入深渊,就连指尖的一丁点温度都留不住。 梦境变幻,耳畔寒风呼啸如野兽嘶吼,纷飞的雪片落在脸上便成了扎人的冰渣,他只穿了件单薄的寝衣,跪在万家灯火的殿外,双膝已经失去知觉,单薄的身子几乎要隐没在漫天霜雪之中。 他知道,娘亲正在殿内,与宫人姐姐们围炉夜话,煎雪烹茶,就是不肯出来见自己一面。 “为什么丢下我?” “求你不要丢下我,求你了,娘亲。” 泪水从段嚣的眼角落下,沾湿了锦被,他困于噩梦醒不来。沈喑却在他喊第一声的时候就醒了,发觉第二声更像稚儿的呓语,带着颤音。 沈喑有点睡不着了,他转头看向枕边之人,少年在睡梦当中,褪去白日里的狠狞与防备,略显稚嫩的侧脸淡开几分委屈,几分无辜,几分悲意。 只见晶莹的泪珠儿在纤长的睫毛上打了个转,砸到眼角那颗殷红的朱砂痣上。 虽不知段嚣从前都经历过什么,但一定是不愉快的事。 有些人,偏偏是睡着了,比醒着的时候,更招人疼。 沈喑蜷起手指,轻轻蹭掉段嚣眼角的泪水,心里想着,这时间一长,脸上泪痕风干,对皮肤不好。 收回手的时候恍然一怔:后来他那么对我,我心疼个鬼啊。唉算了,那都是后来的事,都还没发生呢,不可提前怪到他头上。 至于段嚣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沈喑心里多少知道原因。既然曾经的伤痛我无从知晓,那后来的伤害,我就尽量去避免。 如果之后的误会全都避免,如果我亲手掐灭向恶的苗头,你有火就冲我撒,你缺爱我就给你关怀,你被冤枉我就为你出气,不信我十八般武艺还哄不好一个孩子。 我绝不会让你变成那样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要搁现代,小爷好歹算个五好青年,从今儿开始,劝你向善。 翌日,天蒙蒙亮,晨鸡尚未报晓,段嚣已经出现在校场上。实在太早了,校场空无一人。 段嚣将随身的匕首放在寝房,此时只是随便拿一柄铁剑练着。他手中的招式毫无章法与美感可言,却处处夺命,以攻为守,于人于己,不留半分余地。从前也是这样,段嚣习惯了每日早起练剑,将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肉都锤炼到酸痛颤抖,还是觉得不够。 来来回回自己练了几个回合之后,公鸡终于打鸣,剑临长老提着剑从远处走来,看见他新收的小徒弟如此用功,甚是欣慰。可眼底,藏着隐忧。 剑临长老故意打断他,从后背偷袭。 即便已经持续练剑很久,筋骨俱疲,段嚣从未放下警惕,身后有凛冽的剑意袭来,段嚣挥剑格挡。冰刃交接之际,铁剑发出争鸣,手臂麻木震颤。但他,接下了这一剑。 这一剑算是入门测试,剑临长老借此试探段嚣的底子。他体内真气的流转还不太稳定,大概是金丹最初期。 “你是,前不久才步入金丹期的?” “是。” 段嚣点头,他确是不久之前破镜的。 那日被困马车之中,眼见那不死不休的吞龙焱就要将他们吞没,可他寒疾发作四肢僵得像冻住一样,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被逼到极限,步入金丹初期,借着破境爆发出的力量,救了自己和沈喑一命。 “昨日你与道儒交手,一击退敌,虽说硬撑了点,招式着实漂亮,为师欣赏得很。” 谁能想到,平素从不开口夸人的剑临长老,今日说出的“欣赏”二字,是多么高的赞誉。 “道儒停滞在金丹后期够久了,他已经探到元婴境的边。你几乎越过整整一个境界,赢了他。” 金丹之内,初期和中期隔的就是天堑。整个大楚,能越期挑战的都是几大宗门的凤毛麟角,越境的,闻所未闻。 段嚣平静地听着,并无欣喜,他似乎知道,长老后面要说的话才是重点。 “那日我出关,自西岭而归。你可知,我在离山崖畔捡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命在旦夕。” 段嚣拱手:“谢师父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何况你最合适......” 剑临长老的话戛然而止,何况他从没奢想过,此生还能遇到这样一个根骨合适的人,将扶风剑法传承下去,不至于一代名剑风无涯,随自己深埋故冢无人知。 治世有兴衰,仙门无恒定。 剑临长老原本不属于折花山庄,只是落叶归根的时候,大树倾塌,他只好另择折花山庄寄身。折花山庄以人心论公道,向来能容世所不容。 “你能越境而胜,因为你是冰髓体。” 冰髓体,玉骨秋横,是扶风剑法最合适无二的体质。当年整个扶风派,也只有先祖是这样的体质。 段嚣小的时候便有所察觉,自己体质有异,不知是福是祸,想必今日得师父指点,便能心中有数了。 “过满则亏,彼涨此消。说白了,冰髓体虽能提高进益,却也加快身体消耗。即便好生将养,寿数也必不如常人。” “而你,幼时落下寒疾的病根,直到现在,也并不爱惜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沈喑:日常心疼段嚣,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那就勉强让他跟我挤一张床好了。 第9章 段嚣听得明白,却无话可说。他这无用之身,何必爱惜。支撑他的是冉冉的仇恨,和心头那点淡得不能再淡,却再也没机会言谢的情分。 “我还有多长时间?” 够不够我报仇? “照这么下去,至多,活到二十岁”,剑临长老话中是藏不住的惋惜,他皱眉,连忙道:“若是你愿废去修为,随我问禅十年,修养身心,一样可以长命百岁。” 为师者,亦师亦父。他想要一个传人,却更想这个小徒弟好好活下去。若要以命相抵,宗门的香火不该这么延续。 段嚣抬头对上剑临长老,目光澄明看不出悲喜,言辞甚是坚定: “段嚣,不愿弃剑。” 他偏执而焦躁:二十岁,那么,所剩时日不过寥寥数年,要抓紧了,再勤勉一点,再快一点。杀上永州,杀入帝都,杀尽该杀之人。 “——早啊,七长老。” 沈喑自认为起了个大早,睁开眼却发现身边早就没了人影。反正长老说了不必早来,当他吹着口哨往校场姗姗来迟的时候,近前便听到段嚣那小子阴狠地说什么弃剑不弃剑的。还以为是段嚣那死驴一样倔的性格惹了什么麻烦,正被师父责骂呢,便来打圆场。 “段师弟,一日之计在于晨,别把脸板成这样,你多笑笑,笑起来才好看嘛。” 沈喑晃晃悠悠走到段嚣身边,揽着他的肩膀拍了拍,开始发挥五讲四美的模范带头作用,立志要身体力行地送温暖、送关怀,不遗余力地挽救这个将来的失足少年: “你要知道,修行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遇到挫折我们可以慢慢克服,生活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师兄也能帮忙,别说弃剑这种丧气话。” 剑临长老看到沈喑,收好心中的惋惜,慈祥道:“沈喑啊,你段师弟修行一途何其顺利。他这个年纪的金丹,算得上天纵奇才,以后你们多切磋,有好处。哦对了,让他留神不要伤到你。” 说罢,便转身离去,剩他们二人面面相觑。 沈喑尴尬:“天纵奇才?” 明明是个天才,还起那么早来练功,自己哪有脸在这里嘘寒问暖。反面鸡汤:果然,世上总有一个比我聪明还比我努力的人。 草(一种植物。 “没有,我也不是什么天才,往后遇到困难,我定会好好寻求沈师兄的帮助。” 段嚣起了戏谑之心,那关乎生死的阴霾就这样被沈喑的尴尬乱入稀里糊涂打碎了。段嚣刻意加重困难二字,他发现每当自己遇见沈喑,就格外话多。 沈喑知道自己踢到铁板上了,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一路走来,他早就听说,金丹境界已然难得,是许多寻常修士穷其一生都在追求的。 想不到,段嚣这么小的年纪,便达到金丹,不愧是主角。 “段嚣,你快看看我,我是什么阶品?” 沈喑琢磨着,毕竟我也是主角。 段嚣扣住沈喑手腕处的脉门,更戏谑了: “没有真气波动,” “你无法练气。” ...... 不能练气的修士,山庄倒也收容了不少,他们在凡宗,每天打打“军体拳”什么的,也好舒筋健腰强身健体。可掌门师父收他入门以后,明明叫他去术宗修行,沈喑现今对术宗充满好奇。 再抬头看段嚣,总觉得他那一贯冷飕飕的眼神中似乎藏着笑意。怎么可能?就算有,也是嘲笑。可段嚣,一直保持着捉住他手腕的那个动作,没有动过。他的手指微冷,凉意丝丝入骨。 “......松开。” 段嚣松手:“跟我来。” 沈喑抽回手,细白的手腕被段嚣攥出两道泛红的指印,不知段嚣方才想什么去了,竟有片刻失神。让我跟他去哪儿?虽然云里雾里,沈喑还是跟着他走了。 他们二人去了北边,那里是凡宗的地界。 穿过一众在打“军体拳”的弟子,又绕过当值扫洒的人群,段嚣将沈喑带到院落的墙角,此处偏僻无人,只见几根修竹探出白墙,雕花的漏窗之外景色荒凉。 沈喑摸不透段嚣想干嘛,更觉得此景萧肃逼人。心里盘算着,若他此时对我动手动脚,我该如何招架。 段嚣从怀中摸出一段乌黑蓬乱的动物羽毛,“卯时我在庄内四处转过”,他指了指那几根枝叶横斜的竹竿,“发现了阴夜枭的羽毛。” 沈喑接过那根羽毛:“阴夜枭?” “永州悬剑宗所豢,用来传递消息,比普通信鸽更牢靠。” 段嚣自小生活在永州,悬剑宗是永州的势力,他略有听闻。 沈喑思索,这样看来,内鬼也许是悬剑宗的人。等等。卯时,沈喑在心中简略算了一下,真早啊。他突然感动,回想起来,他与段嚣的初遇还是在永州押解的囚车上: “天没亮你就帮我抓内鬼来了?” “对了,一直没问,当日我被误当成流寇,跟你关在一起了。你也是被冤枉的吧?” 沈喑将手放在段嚣的肩头,开始新一轮感化:“今天你帮我抓人,以后若再有人冤枉你,我一定替你出气。” 段嚣面上看不出变化,心中却波浪翻涌。他心头那团浓得化不开的阴鸷似乎千金之重,坠得心口发疼。我帮你抓内鬼,只不过好奇你有什么秘密是怕人知道的,或许我能加以利用呢。毕竟,没有哪一个隐世宗门的掌门会收一个不能练气的人当关门弟子。 可沈喑说出的话,一路以来沈喑的关怀照拂,令段嚣陷入铺天盖地的自惭形秽,到底还是年少心软,狠辣绝情做了一半,倒显得不伦不类。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瞬间,但那对段嚣而言是绝无仅有的情绪。为达目的,他连伤害自己都能无所顾忌,何况算计别人呢? 段嚣嘴角轻启,垂下眼睑拨弄着自己苍白修长的指尖,似乎干净的指缝中沾染着洗不掉的污秽,他话中带着逼人的煞气: “没人冤枉我,我因杀人被抓。” “五个人,我当着官兵的面,割开他们的喉咙,那层皮比想象中更有韧劲。” “可惜跑了两个。” 作者有话要说:段?邪魅狷狂杀马特?嚣:爱我你怕了吗? 第10章 这语气,听起来像在恫吓自己,但不排除段嚣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沈喑挺直腰背给自己壮胆,五好少年同样擅长助纣为虐。 就当,给叛逆的孩子顺毛了: “你行,很好,厉害,做得漂亮。剩下的两个,我们下次再接再厉。” 段嚣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他看向沈喑的眼神有些无语。沈喑还想继续嘚瑟两句的时候,段嚣恢复到面无表情,不置一词,转身离开,把沈喑一个人晾在这儿了。 想来,段嚣那么刻苦一个人,定是忙着继续练剑去了。既然段嚣如此勤勉,沈喑也不甘居人后。看这天色,早过了不能叨扰掌门师父的那段特殊时间,沈喑准备去拜见师父。 起初是跟着段嚣莫名走到这里,算是初来乍到。凡宗的路他一点也不熟,若要去往参商殿拜见掌门师父,理应原路返回才最稳妥。 可刚刚段嚣也明示于他,山庄中的内鬼,正是在这凡宗放出了阴夜枭,与悬剑宗暗通款曲的。所以沈喑决定临走时,在凡宗再转一圈,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他沿着墙边摸进拱门,先前那些打“军体拳”的弟子纷纷散了,不见踪影,许是早上的操课已经结束。 一如剑宗,药宗,凡宗也是名副其实,烟火气息浓厚。阡陌之间桑田井然有序,瓦舍之上炊烟乍歇,院落之内简单支起的竹竿上,还挂了几匹新染的布,颜色鲜亮。 大家都是不能修行的体质,扎堆生活在一块,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仙风道骨,那可不就垒砌成浓厚的烟火气。 自古仙凡有别,纵然沈喑读书的时候对这些灵异神怪的故事并不感兴趣,他也知道修仙之人和不能修仙的人并非同路,而且他们之中可能还存在着鄙视链。不免担忧,折花山庄此等布局安排,不会出岔子吗? 沈喑眯着眼睛看了看,忽而发现,靛蓝色的染缸里正浸着的,却不是未经处理的原色布匹。已经染好的布料,为什么再染一遍? 他近前一看,竟是有人刻意将原本有色的大批布料,染成其它遮盖力更强的颜色。沈喑挑起布料的一角,最里面一层尚未染透,这布料原是淡青色的。明显指向了那日所见的内鬼,他穿的衣服就是淡青色。 如果大批的布料凭空消失,必然引人怀疑。若能扯个由头改换布料的颜色,或许可以做到掩人耳目。既然有人刻意撇清凡宗的关系,那凡宗便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可是,即便凡宗出现了内鬼的这么多线索,却也没法推断这内鬼就是凡宗的人。凡宗众人,上到长老下至小厮,全都无法修行,而那日的内鬼,就连段嚣都不是对手,明显等级不低。 忽然,竹竿上晾挂的染布轻微摇曳,有人正拨开层层染布,向沈喑走来。 沈喑下意识地警惕起来,直到那人露面,看衣着,是他们凡宗的弟子,背着竹筐来收布,沈喑松了一口气。那人拨开最后一层大红色的染布,见到里头站着个生人的时候,脸色明显是被吓了一跳。 讲道理,这是人家凡宗的地界,无事不登三宝殿,倒是沈喑惊扰了旁人,于是连忙赔礼道歉,顺便把段嚣拉出来背锅: “惊扰到你,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是山庄中的弟子,住在别处,只是今日被顽劣的小师弟诓骗到此处,一时迷失方向,误闯了这里。” 那人客气憨笑,道:“不打紧,既是同门师兄弟。我路熟,你住哪儿,方便给你指个路。” 沈喑随便说了个住处,顺着话题继续发问:“对了,我看这些布匹颜色都甚是鲜亮,山庄中的衣料向来素雅,也太寡淡,倒是很少见这等鲜亮活跃的颜色。你可知,是哪位主事要你们染到这些个颜色的,真实好眼光。” “咱们只负责收,哪儿知道上头哪位突然就喜欢鲜亮。” 那人将手伸到染缸上方,在沈喑眼前晃了晃,正要去收染缸中的布匹,却见那只布满硬茧与裂痕的手忽然翻转,从袖中扬起一捧白色粉末,尽数落在沈喑面前。 沈喑呛咳,后退几步,用衣袖做遮掩,避免吸入更多的粉末,迅速警惕起来,虽有惊惧,却不慌乱。 强睁着被呛得厉害的眼睛,他打起精神去记那人的五官。其实,除了辣眼睛之外,沈喑没觉得这粉末给他造成不适。 那人先前的憨厚全是装出来的,撤掉伪装之后,那满脸横肉只显凶狠,好像期待了半天,沈喑依旧无症状发作,他等不及了: “中了我的迷神散,你竟然没事?” “哈哈哈哈没事更好,看来传言是真的。” 恶徒居然兴奋起来。 待到粉末落下,那人步步逼近沈喑。沈喑意识到,许归荑没骗他,这倒霉功法果真百毒不侵。不过他并不高兴,毕竟没有这倒霉的功法,他也不会招致许多祸端,比如说现在,这人明显是冲着自己那个“传言”来的。 许归荑曾说,折花山庄能护他周全。然而许前辈云游多年,他并不知道,如今的折花山庄早就渗透了不该有的东西。 一无傍身利器,二无真气术法,这个世界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他全都用不上。沈喑看着逼近而来的匪徒,挖空心思回忆大学时跟警察叔叔学的近身搏斗术。那时候为了在医闹中自保,他警校的朋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拉着他去学,他也没拒绝,如今真得好好谢谢这位朋友。 相距几步之遥的时候,那人冲上来,沈喑蓄力,直接给来了一个过肩摔。可以确定的是,这人不是当日的内鬼,他潜藏在凡宗当中,但是真的不能练气,全靠一身蛮力和蒙汗药这种下作手段。 那人措手不及,愈加凶狠,从背后摸出一把短刀,丢掉刀鞘,露出森白的刀刃。不是什么好钢,划在身上一样能见血。沈喑慌了,心中暗自啐了一口,什么世道,怎么还让随身携带管制刀具,他好想念曾经的法制社会。 交手之时,虽然沈喑跟警察叔叔学的格斗术令那人难以防备,但是为避锋刃,沈喑直接就落了下风。仅仅一个失手的空挡,那人用刀背狠狠砸在沈喑的颈动脉上,眼前黑了过去。 沈喑被拉到偏院一侧的耳房当中,那人扯碎一绺新染的红色布条,将沈喑的双手背到后面,绑了个死结。身侧的废旧织布机结了蛛网,猩红的染料沾染在细白的手腕上,莫名激起他人凌.虐的欲.望。 第11章 昏睡中的沈喑侧脸略带惊惶,那个绑了他的人正贪婪地看着他,忽然抬手在他的右脸扇了一耳光。 随着一声清亮的脆响,鼓膜刺痛,沈喑转醒。沈喑心里发狠,草,在这个鬼地方怎么什么样的人都能折辱他,可别犯在我手里了,总要找回来的。 与此同时,沈喑看见,侧身立于窗外的少年攥紧了手中的剑柄,眼角泛起一抹狰狞的红艳,一如眼下那颗朱砂痣。重压之下,冰冷粗粝的剑柄令手掌挤压变形,心头升起的,不知是对凶徒的愤憎还是对自己的厌弃。 段嚣从没真的离开,他一直在暗中跟着沈喑。 他对待沈喑,半真半假。有意帮他查人是真,在凡宗找到的线索是真,用心却不那么单纯。他既查到那日的青衣人与凡宗有关,索性将沈喑带来凡宗,作为诱饵,去探那人的阴谋。 毕竟,青衣人有第一次出手,未果,便一定会有第二次。辗转于永州和帝都之间,段嚣何尝没有听说过折花山庄的秘闻呢。过去的他虽不尽信,但机缘之下他蒙山庄所救,既来之,又惊觉自己时日无多,倘若真有法子提升修炼的进益,他不介意当一回下作小人。 可那一个耳光,却让他紧张了。 沈喑右侧的脸上火辣辣疼着,身陷囹圄,却记不起原书中的他还有这么一遭劫难。还没来得及继续捕捉原书的剧情,沈喑被恶心坏了。 “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打醒吗?” 那人见他醒来,弯起手指去抚摸沈喑脸上的指印,猥琐至极:“有些事情,醒着做,更快活。” 沈喑左右挣扎,侧腰不慎撞到织布机伸出的长杆上,那股疼劲却压不过心中的恶心劲儿。 “空灵体,还真是百毒不侵。不知道,一会儿做起来的时候,会不会让我也像谢筠那个小白脸一样,日日翻云覆雨,整月都不下榻,就能飞升大成。” 沈喑记得谢筠的名字,书中的他是许归荑的道侣。 据传闻,谢筠原本是个不能修炼的教书匠,后来不知何故,结为道侣的几年之后,竟然飞升大成。世人皆知许归荑乃空灵体,从此江湖之中,众说纷纭。 说着,那人伸手去解沈喑的衣襟,手上的动作贪婪而急不可待。趁其不备,沈喑一脚踹在他的膝窝,那人吃痛,抬手又是一耳光。随后扯着沈喑的头发,将他繁复的衣衫从胸前直接撕碎。 段嚣破门而入,他用看死人的眼神看着正在行凶的人,睚眦欲裂。 他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铁剑出鞘,直接斩去了那人方才碰过沈喑的一只手。 那人看着自己的断手,上一刻还兴奋激动,此刻只觉得天地都变了颜色,砍他手的那个黑衣少年活像从无间地狱走来的修罗。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看着地上的断手勾了勾手指,昏厥过去。 少年将剑尖抵在那人的咽喉,似乎在寻找一个不让血污喷溅的角度。忍耐已久的怒火,也在找一个出口。 少年杀意正盛,沈喑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本想轻轻咳嗽一声做个提醒,虽然绝对不能轻饶这个人,至少让他留个活口好问话,毕竟还不知道他是谁派来的。 谁料唾沫呛了嗓子眼,咳得停不下来。 段嚣扔下手中的铁剑,蹲到沈喑跟前:“他折辱你,一只手不算什么,一条命都抵不上。” 不过,环顾周围血腥狼藉的场面,段嚣又有点紧张无措,凑近沈喑道:“你怎么样?” 他抬手,看着沈喑只残存几块破絮的上半身,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手放在他的后背,给他顺气。沈喑背部的皮肤虽然长时间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触感依旧温暖滑腻,不像自己的双手,怎么都捂不热。 沈喑觉得自己腰上肯定得撞出一片淤青,因为段嚣的手指每次碰到那块皮肉的时候,都是一阵钝痛。 待到咳嗽得轻了:“没什么,闪到腰了。” “你轻点,好疼。” 自己刚刚的经历不亚于犯罪实录,地上躺着的凶犯和他的断手也像极了作案现场。可惜没人替他把那暴力血腥的镜头打上一个马赛克,沈喑觉得自己的心理遭受重创,不会再好了。 他生无可恋地闭上眼睛,此刻亲眼见了段嚣动起手来的样子,汗毛竖立,原来,刚刚分开的时候,他并非在恫吓哦。正在抚摸自己后背,给自己顺气儿的,可是一双杀人的手。 回想起来,上次在丹洞,也是段嚣突然出现,救了自己。数次救命之恩,沈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定要尽我所能地回报,除了以身相许。 沈喑随口道:“唉,你又一次,及时救了我,啥也不说了,以后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谁料,段嚣像是被刺激到一样,停留在他后背的手忽然一滞,本就面无表情的脸色更冷了。可那抹冷意也就停留了短促的一瞬,沈喑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你能不能,先给我松开?” 半褪的衣衫恰好将沈喑被缚在身后的双手挡住,段嚣撩起衣衫,才看到那两只被红色布条绑住的手腕,猩红的染料和勒痕交错密布。段嚣忍不住,用冰凉的指尖去触碰那一道道红肿的勒痕。 段嚣迟迟不给他解开,手腕处火辣的痛感与冰凉的触感交织,沈喑知道他在做什么,余光偶然瞥见段嚣此时专注而复杂的眼神,果真是个变态。却也,不怎么招人讨厌。 段嚣忽然扯着沈喑的手腕连带那根红色的碎布条,狠狠向后一拽,沈喑猝不及防向后倾倒,落入段嚣的臂弯,将脆弱细腻喉咙暴露给杀性未尽的修罗少年。 沈喑不知自己究竟造了什么孽,竟然要在书里跟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变态主角磨合到大结局。沈喑保持着这个姿势,看来,过了今天,我这腰是不能好了。 段嚣盯着沈喑的双眼:“你不欠我。” “......不欠就不欠,我还不想还呢。你能不能放开我,好好说话。” 段嚣徒手扯断那根束缚沈喑的红色布条,将沈喑扶起来,将他身上的残织寸缕都拿掉。解下自己随身穿的黑色外衣,披在沈喑身上,很认真地将衣襟掩好。 沈喑看着地上失血过多昏迷不醒的凶徒:“那天的黑衣人,另有其人。” 虽不知日后如何,不过眼下,段嚣几次三番救自己脱险,帮自己查人。沈喑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的事告诉段嚣。反正,按照剧情,他迟早要知道的。早说一会儿,也许会对消除那场大误会有好处。 可想了想,段嚣如此阴晴不定,难保他对自己是什么想法,现在还不是好时机。 沈喑推开门,看着屋内满目狼藉:“走吧,留他一口气,捆了送给长老问话。今日之事,不能再瞒着庄里长老,继续悄无声息了。” 第12章 执法弟子将人带走,还需细细审问才能有结果,事情就先告一段落。 段嚣转身离开,不用想,也知道他干嘛去了,“喂,你又去练剑啊?” 虽说没有听到答话,沈喑却也习惯了,段嚣这样的冰块脸闷葫芦,什么时候能跟他废一句话了,那才奇怪。 不过也没错,在这么一个弱肉强食的环境下,又发生了像今天这样的事,是该勤奋点,才能有自保之力。方才,那种任人宰割的感觉,实在很不好,沈喑直到现在都还恶心着。 沈喑不信神佛,毕竟,不管庙里收了你多少香火,大难临头,从没见过哪尊神佛从天而降救谁过,所以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 那时候,沈喑觉得自己就要交代在那儿了,这逼事儿恶心巴拉的,他一头撞死的心都有。撞死之前,想着一脚给那混蛋来个断子绝孙大全套,没想到踹歪了,没的鬼用。 结果倒是,段嚣从天而降了。 一剑断他一只手,当时看那血滋滋的场面挺吓人,如今一想,那人一点也不冤。让我落在他手上,只怕会更惨。沈喑虽然长大在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现代社会,实在没机会见识杀人放火血溅当场的大场面,但那不代表他就好欺负。想当初,见义勇为的事干过不少,歹徒的刀尖也差点在他脸上留下英雄的烙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沈喑气得反胃,段嚣砍得好极了,下次有机会,沈喑还想自己补一刀。 段嚣身为一个出类拔萃的金丹选手,尚且如此拼命练功,看看自己呢,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还整天吊儿郎当睡到晌午,沈喑受到了刺激,决定奋发,于是去往参商殿拜见师父了。 沈喑前脚刚到参商殿,调匀呼吸,唤了一声“师父”,师父他老人家轻抿了一口茶,茶杯还没放稳当,后脚便有神色惊惶的塔林弟子前来求见。 才消停片刻,塔林就出事了。 沈喑没机会补刀了,执法弟子匆匆来报,凡宗那个凶徒,还没等问什么,就在昨天被人杀害。 他们神色俨然:“塔林看管严格,闲人不得入内,塔林地牢也并无擅闯的痕迹。勘验过凡宗那人的死因,筋脉尽裂而皮肉完好。” “杀人者,已经到了隔空伤人的境界。” 掌门重重掷下茶杯,水都洒了:“至少,元婴中期。” 看着桌上的水珠,掌门拿出一方帕子,将水珠擦干净,屏退了前来传话的弟子,又挂上了那漫不经心的神态: “凡宗是三长老的地界,既然凡宗出了事,便将后续交予他来查,你们退下。” 塔林弟子退出参商殿,虽听从了掌门的安排,心里却是不屑的。呵,三长老,何劝桑,十年之前铸成大错祸及整个宗门,掌门开恩未曾责罚,此后他唯唯诺诺了十年,深居简出见不得光,又能查明白什么呢? 何况,三长老和凡宗所有人一样,都不能练气,一介武夫而已,如何去查一个元婴中期的行凶者?若非掌门命令,几个弟子甚至不屑去凡宗传话。 元婴,目前为止,这是沈喑接触到的最高级别的修行者了,那人十有八九就是当日的内鬼。想不到这才没多久,自己就碰上个如此难搞的高手反派。他又瞧了一眼形容枯槁的自家师父,却不知家师的修为品阶。 沈喑好奇:“师父,元婴能有多厉害?” 毕竟元婴之上就是化神,放眼人世间,元婴已然至高无上。 “无甚厉害,物以稀为贵罢了,世上元婴修士寥寥数人。倒是皇宫里头忌惮得很,只因他们一人可敌千军之师。” ......这还能说不怎么厉害? “还有个问题,我这体质,似乎不能练气。那它除了给我招惹麻烦,还能干吗?” 还能快乐别人,沈喑脑海中冒出来个恶劣的声音。 “练气乃下乘,你却不同,你无法修炼真气,却能驱使生机之力。真气是死物浊物,生机之力却鲜活有灵。待你真正领悟生死之时,便可取自然之力为你所用,自然生机远远不断,灵力不绝。” 沈喑点点头,划重点:领悟生死。 “若再掌握‘见心,共生’,十个元婴也不是对手。” “所谓‘见心’,人心生百态,机缘或心魔,拈着一线生机搭在那人的腕子上,你自可瞧见。” 师父他老人家咬文嚼字了半天,“见心”,把脉一样?怎么听都有点上不得台面,什么瞧见机缘或心魔,说白了就是能够窥探别人的内心。 各自惊恸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时候,是那缠绵绮丽求而不得的良人也好,是那经年累月秘而不宣的图谋也罢,谁心里没点秘密,谁能不生心魔。 结果倒好,全被人瞧见了,这种缺德事儿谁能忍,怪不得原书中的自己落得个人人喊打。 “那‘共生’呢?” 沈喑接着好奇。 这次,掌门似乎在小心地斟酌措辞,面带担忧之色: “练气之人筑基后便结一颗内丹于体内,待你明悟,也会结一颗灵丹。若将灵丹剖出,赠与将死之人,能救他一命,是为‘共生’。” “为师劝你一句,‘共生’的术法,轻易别用。” “灵丹给了别人,便是把命交到别人手上握着。从那以后,你自己的生机断绝,要靠那人给你续着。对身体倒没损害,只恐人心难测,今不如昨。” 那人要是不给我续了呢? 沈喑没放在心上,把小命交给别人握着,那是傻子干的事,跟他没半点关系。 总的来说,空灵体修炼起来比旁的厉害,还附赠诸如“见心”“共生”等神秘技能,也不是没有好处。可一想到那个大前提,又觉得不靠谱:“万一我一直不能领悟生死呢?” “那你说对了,它只能给你招惹麻烦。你没有自保之力,连练气一阶的修士都打不过。” ...... 烟笼栖,沈喑躺在榻上,败兴而归。 方才师父同他说了半天,意思就是,现在的他简直任人宰割,既怕贼偷,又怕贼惦记。穿成唐僧□□质就算了,还没点看家本事保护自己。沈喑觉得现在的自己不但是砧板上的肉,还掉进了狼窝里。 很愁,还好,沈喑打了酒拎回来,准备学人家借酒消愁。 一片愁云惨淡中,天黑下来,段嚣没回来。 段嚣作息一向稳定,天不亮便出门练剑,天完全黑透时回来休息,像极了当年刻苦蹲图书馆赶论文的自己。 可是今天,夜都深了,他还不回。沈喑又想到门派当中还有个元婴期的内鬼屡次谋害自己都被段嚣坏了事,沈喑着实担心。段嚣不会受到什么打击报复了吧? 几十米之外,段嚣以长剑撑地,握剑的右手几乎发颤,脚下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他想起了七长老的忠告,五脏六腑都痛得厉害,在岩浆中滚过一样的烫痛,周身却冷得厉害,寒气透骨。 七长老曾经告诫他,不要再修行,否则将折损性命,蒙受莫大的痛苦。 段嚣脸色苍白,细腻的冷汗洇透鬓角,却看不出痛苦的神色。只是在没人的时候,眉宇间的恨意与不甘才会隐忍流露。 天生冰髓体,给了他非凡天资却也累及根本,让他非得在修为与性命之间二选一,仇人未死,少年根本选不了后者。 偏偏是他落下病根,此后每当修为更进一步,就要承受生不如死的折磨。段嚣没怨过,没时间给他怨天尤人,他只想在有生之年,变得更强,一雪前仇旧恨。 时日无多,段嚣有些着急了。 一时间,心中激荡,段嚣喉头泛起腥甜,一口鲜血涌上来,他强行咽了回去。下意识地轻轻张嘴,舌尖舐去嘴角沾染的一抹艳红,却轻蔑地笑了一下。当然可笑,因为他根本无从知道,自己如何落下的这一身寒疾。他记不得了,许是因为年龄太小,尚不能记事,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便比常人怕冷得多。 历经多日勤学苦练,段嚣今天这是破境了。 他到达万里无一的金丹中期,可他还是怪自己太慢。常人破镜神清气爽,可他破镜却要承受摧心剖肝之痛。 烟笼栖内,烛火昏黄。 沈喑自斟自饮,几杯下肚,脑子有些乱了,他扯着嗓子创造氛围,中二的劲头上来,也学李太白念诗:“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哐当一声。 段嚣推门进来,脚步沉重,手中还带着一把玄铁重剑。 沈喑的酒杯还停在半空中,看着晃晃悠悠提着剑冲自己走过来的少年,觉得他比自己更像喝了酒:“段嚣,你怎么把人家校场的铁剑给顺回来了?那是公物,你干嘛,挪用公物?” 少年站定在沈喑面前,苍白冰冷的面庞对上沈喑醉意朦胧的神色,段嚣忽然觉得嗓子干痒,唇齿间的血腥味更甚,亟需什么东西解渴。他根本没听到沈喑问他什么,也没答话,看着眼前那张因酒精而微微红润的脸,只觉得满屋子酒气都沾染了沈喑的气息。 他粗暴地夺过沈喑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酒很辣,盖过了段嚣嘴里的血腥味儿,难怪沈喑有些醉了。 段嚣将手中的酒杯斟满,又温柔地递还给沈喑:“酒不错。” 沈喑朦胧之中接过酒杯,沾唇而饮。嗯,不错...... 段嚣趁其不备,将手伸到他的后颈,在大穴处轻轻用力,沈喑便晕倒在他怀中,手里的半杯酒倾泻而出,沾湿了衣领,酒杯掷地有声。 段嚣看着怀中的人,眼神却不是冰冷的,倒有些迷茫。 第13章 段嚣其实很虚弱,体内真气碰撞流窜,极冷的战栗与脏腑的炙热将他裹挟淹没,他脚下发软,几乎要抱不住怀中的人,却也不愿放手。 他不知道,究竟要不要那么做。 段嚣的眼神一直没能离开沈喑的侧脸,视线落在眼睑边缘的阴影处,专注得像是要把睫毛根根数清。算不上相识日久,却也同床共枕了许多日子,这样的睡脸他见多了,却从没有哪一日,像今日这样躁动难平。 那些莫须有的欲念,专门挑了个他最虚弱难抵的当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一颗藏污纳垢的心。 若是平日与他相熟的人看见此刻段嚣的眼神,他一定会觉得,不是段嚣中邪了就是自己中邪了。少年眼中亘古不变的冰冷神情,从没有过今天这样的灼热。 段嚣自认是个寡淡的人,纵然血气方刚正少年,却从未想过情爱的事,更没想过要同男子发生什么,他这一生只有仇恨。明知自己,不配去牵绊另一个人,可此刻段嚣心里却很清楚,他在肖想沈喑,想要他。 得到他,占有他,利用他,逼迫他,禁锢他,让这世间少有的空灵体,去殉自己这冰髓体,再合适不过。 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极具诱惑性,要了他,就能突飞猛进,修为一日千里,就能毫不费力地登上巅峰睥睨众生,就能像捏死一只蝼蚁,掐断一跟禾草那样轻易地,杀尽该杀之人。恍惚中,怀抱里,那人的温度却更加诱惑,他是暖的。 脖颈嫩白,眼帘微阖,段嚣携着沈喑坐到榻上,却依旧保持着把他圈在怀中的姿势。怀中之人醉得并不深,只是因为被封了睡穴,可沈喑脸上不带半分防备,丝毫没有被偷袭之下的惊惶,那是一张好看的脸,干净澄澈。 段嚣垂眼,眼神落在地上,刻意不看他。当烛火掩映的暖光照亮沈喑的侧脸之时,浮现在段嚣脑海的,却是一个又一个数九寒冬。 头一冬,深宫大院里,他在殿外长跪不起,漫天飞雪几乎将他小小的身形埋没。他没能跪开那扇门,娘亲真的不要他了。人前,要他对着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喊一声“母妃”,人后,那女人打他打得狠,他不想哭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谁在乎呢? 又一冬,他忤逆所有人,执意待在冷宫看护自己生母。原本还不到记事的年纪,可是当时的每一天每一幕,都钉在他的心里。此刻正快速回放着,那些背叛,那些哂笑,那些羞辱。那个一直把他捧在手心上,端淑温柔的母妃,怎么会疯成那样,又做出那些事。 再一冬,永州城郊的铁匠铺,老铁匠从死人堆里将他救活,成了他义父。可后来,铁匠铺外一片红雪,炙热的血浆在皑皑白雪上晕开一层又一层。官兵杀了老铁匠,段嚣杀了官兵,可惜没杀干净。 段嚣觉得身上越发地冷了,心冷血冷,他再没了要护着的人,便只剩下要杀的人。拼却一身血肉,他想亲手造就一座修罗场,把仇人扔进去,为过去讨个说法。他想要的,是与时间争命,变得更强。 空灵体的传闻,勾着段嚣,挣断了最后一根弦。 推倒沈喑的那一刻,段嚣觉得自己彻底变成了怪物,比传奇轶志里的任何一种魑魅魍魉都更加恶心。不过也没什么,这不正是他自己吗? 段嚣正要去撕沈喑的衣领,却见沈喑动了动脖颈,偏头枕向另一侧。方才他下手不重,沈喑似乎要醒了。 段嚣并不在意,甚至没有再去封他的穴道,他一手抓住沈喑的两只手腕,举过头顶死死压住,欺身而上。他有足够的把握,沈喑逃不掉。 可是沈喑,根本没想逃。 那双缱绻迷朦的眼睛依旧闭着,沙哑的嗓音嘟哝着一连串的醉话。沈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醉酒之后,这么话多。等醒来,又忘记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举止又是如何的一反常态,看来这辈子他都不会知道自己这点毛病了: “段嚣你能不能老实点,你压着我胳膊了。” 闻言,段嚣抓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更加用力。 “疼疼疼,段嚣,好疼。” “平时睡觉不都挺老实的吗,今天这是闹哪一出?” “你说梦话吵我,还梦游压我,我还能忍你,我上辈子都没这么好脾气。” 听到这里,段嚣心里多了个疙瘩,梦话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说什么了? 这一恍神,沈喑抬不起手,忽然双脚上身,八爪鱼一样将段嚣盘住,向里侧翻身倒去。身子侧翻过去,手上的钳制松了,沈喑的双手也学着腿的样子,继续捆上去,手脚并用,紧紧箍住段嚣。 “乖,好好睡觉。” 第14章 ...... “以后早点回来。” “今天我可一直担心,你是不是被人拦在半道儿,遭受打击报复了。” “也不是,没有一直担心,没那么担心,就一点担心,一点点的担心,我并不关心你的,你别误会。” “但是你也别不当回事儿,哥哥我今天好好跟你说道说道,这世道人心险恶,你还小,不懂事,那些个黑暗的事儿我不能跟你说太多。不过你总归要记着,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看那个杀人灭口的凶手,明显冲着我来的,你屡次帮我脱险,跟他作对,难保不被打击报复。” 不知沈喑自己脑补了些什么,他很小声,万分珍重地说了句“回来就好”,便埋头在段嚣怀中昏睡过去。 段嚣整个人都不好了,随后全然放弃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 怀中之人身体温热,深润的呼气洒在他的胸口间,手和脚都紧紧捆着他,明明让他动弹不得,却也没有很难受。他从没被人这样抱过,别说这样,平时的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没人愿意接近他三步之内。 可是,沈喑啰里八嗦那几句话,却被段嚣呷在嘴里反复回味,一夜无眠。 沈喑醒来的时候,像往常一样,身边已经没了段嚣的踪影。可他发现自己整整齐齐地躺在床上,被子从头到脚都盖得板板正正,一丝不苟。不对啊,有问题,无论他哪天醒来,都得把被子拧成麻绳缠在怀里才肯罢休,今天怎么就反常了呢? 沈喑不禁赞叹,自己酒品真好,酒后比没醉的时候,言行举止更为讲究了。 酒是好酒,喝醉也不会头疼,只是后颈有点痛。 怕是睡落枕了,看来以后不能睡得这么老实,好的睡相果然不适合他,容易落枕。 “沈师兄你在吗?” 随着敲门声,门外某个师弟在叫他。 沈喑推开门,这人他并不认得,不知来意,便礼貌地询问一句:“什么事?” 那个师弟也是极有礼貌的,低头还了个拱手礼:“沈师兄,今日宗门大比,七长老请你过去呢。” 沈喑扶额,他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算日子,今天就是初五,剑临长老先前就知会过他。 按长老当时的说法,沈喑琢磨着,这次大比,试剑为辅,亲睦为主。说白了就是一场大型交友联谊会,让各宗弟子在相互切磋中熟悉对方,搞搞团建,方便临危之时团结一家亲。 果真,正是沈喑想的那样。 那弟子见沈喑面露忧虑,想来尚未准备好,出言解释:“师兄不必担心,我们山庄向来与别的宗门不同,大比并非那种惨烈的对决,非要争个你输我赢你死我活。若是没有准备,你就当凑个热闹也好,包你不会白来。” 沈喑拍拍胸脯:“我了解,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那弟子笑着:“沈师兄这话说得妙哉,不如同我一道前去?” 沈喑对这个彬彬有礼的弟子印象还不错,便点头答应。折花山庄与别的宗门不同,沈喑是明白的,也没自讨没趣地多问什么。 凡事都有它的渊源,大比是每个宗门惯有的习俗。一般宗门比拼,为的是在年轻一代中选出优异的弟子,代表门派行走天下,多半经过江湖试炼以后,便要回来继承掌门之位,所以他们的宗门大比,无异于掌门之争,动起手来,一招一式都透露着对权势的追捧,能不惨烈吗。 反观折花山庄,避世已久,在江湖中更是声名狼藉,一片喊打喊杀的,哪儿还敢叫年轻人出门历练。眼下门中内鬼搞事,外有江湖中人虎视眈眈,几乎危如累卵,为数不多的厉害人物,许归荑许前辈也不知所踪,谁当了掌门,都可能是最后一代,谁还愿意触霉头呢。 所以,大比自然是不同的。虽然没待很久,但沈喑能明显感觉到低迷之气。山庄中人有强撑着笑闹的,有痴迷武学本身的,有淡泊明志物我两忘的,有闲得无聊淡出鸟的,人人都有无数私心杂念,唯独没有想要与人一较高低的。 不多时,两人走到校场,大比已经开始。 只见台上两名弟子正拖着宽大的袖子耍剑,本是云破月出惊风雨的剑招,却被两人你来我往,打出太极的妙义。 众多弟子扎堆纷纷扰扰,也没什么秩序。沈喑老远就瞧见,段嚣冷冷地站在一旁,他眼下两只乌青的黑圆圈,在苍白胜雪的脸上特别显眼。 沈喑走到他身后,拍了他一下: “怎么,昨晚没睡好?” “没事别总冷着脸,看你,多不合群。” 段嚣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惨白的脸色和淤青的眼睑跟活见鬼一样,虽然是个好看的鬼吧,也照样把沈喑吓一跳。 接着,他们听见有人在喊: “下一场,术宗沈喑,对剑宗段嚣。” 第15章 这怎么打? 有什么可打的? 不多时,两名弟子一人端着一把剑,来到他俩身前,他们看出了沈喑脸上的迷茫,解释道:“这是抽签的结果,虽然二位师承不同宗派,却不妨事,各施展所能即可。” 门中弟子一早就听说了,剑宗七长老新收的关门弟子段嚣,天资卓然,年纪轻轻便步入金丹初期,实在令人望尘莫及。却从没见过掌门新收的弟子显山露水,这份神秘感,让消沉已久的大伙儿难得地心痒难耐。 身边有人窃窃私语补充着,听说段嚣,不日之前又破一境,已然是金丹中期。这人打赌说自己当日在校场曾经一睹段师弟的破境的风姿,于是打赌他会赢。 之后有人不服气,他更看好沈师兄,在门中待得年份久的弟子都知道,自从大师兄出事以后,掌门座下再无传人,此时竟然破例收下沈喑,术宗秘法向来看不透摸不着,沈喑定有过人之处,反而越低调他们就越看好。 此话一出,大家亦觉得有道理。没人见过沈喑出手,可光是各凭想象,沈喑已是那等斩妖邪藏功名的人物。隐约间,站沈喑赢的人数,竟然逐渐压过了段嚣,而且他们料定沈喑是稳赢的势头。就等着让沈喑露一手,从低调到沸腾,来印证自己所料不差。 沈喑扶额,声名快被捧上天去,他却快哭了,愁的。他的师兄弟们,想象力真的过于丰富。要真让我对上段嚣,估计求饶的台词还没来得及想好,我人就没了。 四周嘈杂的低语声接连不断,大家热情高涨,正心心念念等着他们开打。 眼前,那两名弟子正双手端着剑呈送给他们,眼里充满期待,等着他俩接剑上台呢。 段嚣神色疲惫,却没别的表情,淡淡地接过剑拿在手中,随意地握住剑柄,似乎在掂量这把剑的手感。比之校场上随意摆放的铁剑,这柄剑略微精致一些,古法锻造的纯银剑柄谦和内敛,倒是很衬段嚣此时清冷绝艳的侧脸。 段嚣忽然抬头,目光从剑柄转移到沈喑的脸上,他盯着沈喑的眼睛,眼神中透露着许多言语之外的不明意味。 沈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不是看错了就是想多了,嗯一定是这样。段嚣那个面瘫冰块死人脸,竟然也能有这么玩味的神情。嘴角未曾勾起却带着笑意,揶揄戏谑中,还有一种“我倒要看你怎么办”的幸灾乐祸。 已经骑虎难下,沈喑横下心,也伸手接过剑,气鼓鼓地瞪了段嚣一眼:看什么看? 由那两名送剑的弟子在前面引路,段嚣和沈喑一前一后,往台上走去。 擂台是临时搭建的,高出地面不少,两人拾级而上,每走一步,沈喑心里就慌乱一分。手中的剑冷而沉,他剑都拿不稳,一会儿还怎么比?等真打起来,里子面子都得掉在地上砸得稀碎。 身前的段嚣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时,沈喑沉不住气了。 沈喑忽然伸手拉住段嚣的袖口,倾身向前,凑近他耳后,小声地: “段嚣,你一会儿能不能让着我?” “这样,你手下留情让我一次,日后我肯定报答你。把你当大哥供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衣袖被紧紧攥住,段嚣身形一滞,停留片刻,却没说话,沈喑手一松他就继续走上台了,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沈喑不知所措地站在台上,段嚣与他相视不过一秒,便欺身逼近沈喑,他并未出剑,但身形奇诡迅捷,令围观的众弟子赞叹不已。沈喑一颗心悬到嗓子眼,下意识后退一步,抬剑去挡段嚣的攻势,两剑的剑鞘撞在一起,发出争鸣。 声势不小,但只有沈喑知道,这一下根本没什么力道,他轻而易举就接下了。 沈喑嘴角上扬,心情突然大好。要论放水,还是段嚣做得最为不动声色,平时没白疼他。他见好就收,执剑的手佯装发力,逼退段嚣几步。 沈喑这一笑倒没什么,只是落在围观的众弟子眼中,完全变了味道。他们纷纷议论,沈喑状若随意地接下金丹中期剑客的一击,还能轻易谈笑风生,传得神乎其神。诸如,两名高手是如何的礼数周全,你让我一招我还你一式,都不想做那个占便宜的人率先拔剑,两人带鞘相争的第一回 合,势均力敌打成平手。 还有人说,两人针锋相对短兵相接的片刻,目光都快擦出火花了。这一点沈喑绝对不同意,他当时哪儿好意思去看段嚣的眼睛啊。 这样持续两三个回合之后,段嚣实在够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根筋不对才会有兴趣陪沈喑演这一出。 段嚣的声音清冷沉着,像命令一般:“出剑。” ...... 空气安静了三秒钟,沈喑他不会。 算了,段嚣率先拔出自己的剑,动作不快,有意给沈喑做个示范。段嚣所料不差,有样学样,这是沈喑第一次拔剑。 沈喑拿着剑胡乱出招,段嚣看似闪避,左臂却有意蹭上沈喑的剑锋,白刃划破黑色的衣袖,左臂上多了一道鲜亮的血痕,溢出的血液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淌过苍白的手背,沿着关节分明的手指落到地上,卷起尘沙。 段嚣后退一步,略微颔首,掷剑,表示认输。 锋利的银白色刃上挂着几颗血珠,入目是刺眼的鲜红,沈喑一下慌了神,他知道是段嚣自己蹭上来的,可是有必要弄这么逼真吗? 沈喑有点不高兴了,早知道他会受伤,自己就不该开口叫他放水。 一个比试而已,大不了丢个人就是,怎么还会搞到血溅当场。 沈喑没兴趣再演什么,十分不悦地将剑丢在地上,连一句“承让”都懒得说,转身下场,脸色很不好看。彼时,就连围观的众弟子也不敢随意猜测什么。一战成迷,众人愈加不解,猜测便越多,故事版本被传得愈加离谱。 只听得另外两位弟子的名字被唤到,便是下一场比试。 段嚣看得出来,沈喑有些动怒,心下却不解,既然他想胜,便让他胜了。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的伤口,剑刃锋利平整,浅浅一道,实在算不得痛。此刻段嚣眼前突然闪现,方才沈喑盯着那道伤口时,慌张失神的样子。从懒散肆意,陡然就变得紧张,段嚣很久都没见过这样有趣的光景了。 他生气,是为我吗? 沈喑心情差劲,闹别扭一样跟段嚣站得远远的,一点儿也没兴趣再看比试。段嚣困乏得很,也只是在台下站着而已,心不在焉。 百无聊赖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引起了沈喑的注意。 这人说来与沈喑只不过是一面之缘,之所以记得她,是因为沈喑拜山第一天,就是这个姑娘开门迎的他,还高高兴兴地告诉他“折花山庄解散啦”。这姑娘看起来不过碧玉年华,讲话的语气却比样貌更显稚气,着实奇怪。 后来沈喑知道,这姑娘居然是庄内的五长老,名字唤作江鸾,是药宗宗主江暮秋的妹妹。 算起来,她和一把年纪的掌门是平辈,兄长身故,她是家学的药修,便继任药宗长□□鸾辈分不低,功夫也不低,可她的年龄和心智,和其它长老相差太远,却也透着古怪。沈喑一直怀疑,药宗是不是出过什么事,但他不记得原书中的相关片段,也不好随便打听。 江鸾活泼好动,蹦跳着闯入众人的视线,跑过特意让出来的擂场中央。她手里握着一封信,朝着掌门去了。 掌门看过信后,叹了口气,面露忧思,却是谁也没打扰,自己拿着信登上阁楼,消失在沈喑的视线中。此时沈喑又多了一个疑问,信上写了什么? 盛会结束,暮色升起。 沈喑与段嚣相继回到烟笼栖,沈喑有意不搭理段嚣,一想到他随随便便为了屁大点事就在手臂上划道口子,好像不会疼一样,沈喑就来气。 段嚣一反常态,愈发觉得沈喑这种愤懑的神情有趣,勾得他心痒,主动开口搭话,倒了一杯茶,递给坐在桌边的沈喑: “你不高兴?” 废话,是个人就能看出来沈喑不高兴,他扭过头,没接那杯茶。 段嚣放下茶,绕到另一面,对着沈喑勾起嘴角: “我帮了你,连声谢过都没有。你那是什么表情,倒是怨着我?” “你说认我当大哥,想反悔?” 沈喑气死了,他的确说过这话,当时不过撒娇讨饶而已。无论段嚣是金丹高手还是乍见之时的病弱少年,沈喑始终把段嚣当成小孩,需要他护犊子的那种,正在气头上,他瞪着段嚣脱口而出: “想当我大哥,你还嫩着呢。” “再说一遍。” 段嚣逼近沈喑,漆黑的瞳孔中闪过危险的光,破天荒的,他故意吓他呢。 沈喑推开他站起来,挺直腰板,吐字清晰:“我说你嫩。” 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没有分寸,伤了自己。 段嚣反手扣住沈喑的手腕,沈喑用力一下却没挣脱,反而被抓得更紧。 第16章 段嚣手指修长瘦削,看起来如凉玉雕琢一般精贵易碎,实际上力道大得很,沈喑腕子都被攥痛了。两人争执之间,沈喑有点心虚,后悔跟他抬杠。 忽然,耳后传来段嚣的一声轻笑,从喉咙发出的声音好似敲冰戛玉,音调还带着钩儿。 一时间,沈喑后背发凉,毛骨悚然。段嚣笑得越爽朗,他就越害怕,因为这根本就不像平时那个阴鸷寡言的少年。 段嚣松开他,明明是个疑问句,他却像已然笃定一样:“你不高兴,是因为我受伤。” 没想到,段嚣还是个心思细腻的,能看穿自己的心思,这样直白地问出来,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三番两次,你都是因为我受的伤,前两次是没有办法,这次根本无关紧要,你......”,你他妈的,沈喑撇嘴,“我才不想欠你那么多。” 回想起来,段嚣伤痕累累的场景,可都有他的份。沈喑坠崖之后,醒来第一眼就看见满身血污的段嚣,从饿狼口中救下他,一条小腿差点被獠牙咬个对穿。随后拜入山门,药宗丹洞当中,为了拉住自己不至坠入熔岩丹炉,段嚣差点废掉一只手。后来在凡宗染坊的偏院,又是他临危出手救了沈喑。 沈喑垂下眼睑,心里突然很乱,原本他穿进来,只把自己当成看客,想尽快收拾残局安心苟命,可事到如今,日子过得愈发真切了,有点看不懂段嚣,听过原书剧情以后只觉得他个疯子,自己要尽力避开他,现在却心疼他,想护着他。 “算了,不想欠,也欠了。” 沈喑的心疼愧疚都写在脸上,段嚣却毫无动容,反而沉下脸色,认真道:“我说过,你不欠我。” 只有段嚣自己知道,他把龌龊的想法藏得多好,论起亏欠,他才是亏心的那个。 片刻的沉默后,段嚣把受伤的手臂伸给沈喑看,沈喑以为是让自己看他的伤口,不料,段嚣开口道:“袖子坏了,帮我缝好。” 半晌,沈喑才反应过来,段嚣居然要他缝衣服。 沈喑眼前飘过一串问号,可他心有歉疚,也不好意思拒绝。这缝缝补补的家伙事儿,他倒没少干。只不过,当时是给门诊的病人缝合伤口,如今让他缝衣服? 当时的病人疼得龇牙咧嘴却毕恭毕敬,如今的段嚣好整以暇,面色揶揄。 沈喑觉得有点憋屈,穿针的手都不稳了,半天才穿进去一个线头。针脚落下的那一刻,沈喑觉得自己像个慈祥的老母亲。再低头看看那饺子褶一样皱皱巴巴的针脚,沈喑料定自己绝非贤妻良母。 掀起袖子的破开,能看见段嚣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结了浅浅的痂。还好,伤口并不深。视线落到自己的手上,这可是一双握手术刀的手啊。如今挥得动大砍刀,还拿得了绣花针。 手里正缝着衣服,心中却牵挂另一件事,沈喑在想那封信。难怪他会有不好的预感,他忽然想起原书当中,折花山庄没能撑住几天的戏份,便被群起而攻,死伤殆尽。而事情的起因,也是一封信,是威胁信,来要人的。 山庄非但没有将人交出去,反而拼死护着,沈喑很感动。他们要的人,不用细想也知道,便是拥有空灵体的二师兄,也就是现在的自己。 山庄对于沈喑,恩重意长,沈喑自然不想眼巴巴看着满门覆灭,来保全自己。 段嚣的心思始终难以捉摸,内鬼的影儿还没抓着,灾祸却近在眼前,沈喑长舒一口气,感觉人生开启了艰难模式。读书的时候,他做事情还算有条理,只是不知道现在这种境地下,他还灵不灵。 沈喑理清思路,按照事情的优先级简单排序一下,他误打误撞穿到这里,最重要的也是贯穿始终的事,就是要阻止段嚣黑化,扭转自己被囚禁被虐待的惨淡结局。而眼前要做的,是抓内鬼,保门派。 知易却行难,其实情况并不复杂,无非是内鬼给外界传信,告知他们空灵体就在山庄,引发后来那场名为伐罪实为抓人的祸乱。简而言之,他们是一伙的,只要沈喑能把自己从山庄摘出来,划个泾渭分明的界限,也就没人会再为难这个衰败没落的门派。 难就难在,如何划清界限,脱离山庄的庇护后又如何自保。 师父曾说,他这体质,首先必须顿悟生死,然后便能驱使天地间源源不断的生机,附赠“见心”“共生”的牛逼术法,听上去只差一步就能天下无敌。 可是如何领悟生死?这个先决条件中二又玄乎,实在不是沈喑轻易能理解的。 沈喑默默在心中盘算了许多事,却也没费多少时间,手上的针线活也没耽搁,照旧是一针一线落下去。只是一心不可二用,古人曾不欺我。 又一针下去,却失了准头,针尖一顿受到阻力,沈喑才发觉,自己把针扎段嚣胳膊上了。 大半个针尖都没入肉中,针尾还扣着未扯断的黑色棉线,一动不动闪着熠熠银光。 段嚣一声没吭,只是忽然侧目,挑着狭长的桃花眼盯着那个失手的小裁缝,看不出怒意反而更瘆人,那眼神清楚地表达着“我要扒了你的皮做衣裳”的威胁意味。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我们的沈?容嬷嬷?喑已上线。 第17章 这还得了,要搁在门诊,这就是医疗事故没跑,等着医闹上门吃官司吧。沈喑连忙松手,回过神来,对上段嚣的目光,冷汗淋漓,这眼神比医闹可怕多了,沈喑咽了一口唾沫,紧张地试探道:“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的话,后悔药就不值钱了,所以段嚣没说“没关系”。 “拔.出.来。” 段嚣清冷的声音中多了一丝禁欲的味道,竟然有点令人想入非非。 ——哐当一声,门外恰巧路过的弟子砸了茶盘,来不及收,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门口那位弟子博闻强记,但是心术全都用在了不正经的地方,犹记得在街边角落里因为好奇翻看过的话本,画中两个男子交迭缠绕,娇弱的人儿媚眼如丝,那画配上底下的文字,令这位弟子久久不能忘怀。 画上赫然写着清秀的字体:不要,不要.拔.出.来。 闻声,沈喑推门往外看,只见上好的君山银叶洒了一地,茶汤还泛着热气,人却没了踪影。沈喑不明所以,关上门退了进来,瞧见针还扎在段嚣的胳膊上,他头疼。 我这下手没轻没重的,要不您自己拔.出.来?可是显然,段嚣没这个意思,正眼巴巴等着他拔针。 “那就,不好意思了。” 沈喑悻悻的,捏着针鼻儿将针拔出。 段嚣:“外面何事?” 沈喑:“没事儿,你别瞎操心了。” 腐眼看人基,古今皆如此。一场大比之后两人出尽风头,前有刀剑相向火花四射,后有嗔怪难耐白日宣淫,脱落成一出令人想入非非的相爱相杀之好戏,莫名收获祝福? 该不会,又被误会了吧。沈喑还真有过这样的经历,原先读书的时候,因为一句实在算不上暧昧的话,被人误会了许久,非说他跟小学弟有一腿,还得麻烦小学弟亲自出来跟校花官宣,才拆了这不存在的cp。 沈喑很惆怅,叹了一口气,强行超然物外:“所谓浮生事,来时无际去无踪,去与来时是一同。段嚣啊,你明晨还得早起练剑,小孩子夜里还要长身体,就先睡吧,不要想太多,也不用理我,我今天有很多事情想不开。” 转身一看,段嚣早就整整齐齐地贴着墙角躺在榻上了,胸膛均匀地起伏着......简直火速睡觉,婴儿般的睡眠羡煞沈喑。也难怪,段嚣真的累了。 沈喑想了一宿,比如什么叫领悟生死,怎么才能不拖累折花山庄满门,却没想出个所以然。此间之人,越是接触下来,越觉得可爱的多,沈喑实在不忍心看到原书中的那般惨淡结局。 第二天晌午,沈喑醒了,纸上谈兵肯定徒劳,何况他纸都没有。于是他打算四处转转,看有没有什么契机。 凡宗已经去过,不如再往药宗转转,他第一次追着蒙面青衣人,就是一直追到药宗地界,方才遇险。 故地重游,路过丹洞,来到药宗后山,山中植被多荒芜,碰到三三两两采药的弟子,都没精打采的凋敝得很。倒是有一个人他很眼熟,正是昨日敲门唤他的那个文质彬彬的白衣弟子,为人谦逊恭谨,周到的礼数给沈喑留下深刻的印象。 白衣弟子见沈喑走过来,轻声跟身边的同伴交代了些什么,主动迎上沈喑跟他问好。 “昨日大比,沈师兄光风霁月,飒沓无双,在下佩服。” “在下朝暮澜,药宗五长□□.鸢的师弟,昨天我们见过。” 寒暄一番之后,朝暮澜挑挑拣拣,避重就轻地告诉沈喑,药宗因为十年之前一场惊变,能够仰仗的医修前辈大多陨落,师姐江鸢家学渊博,是难得的杏林高手,可你也瞧见了,她脑子并不好用,神志只有孩童那般。 沈喑盘算着,江鸢之父江道秋身死,她便承了长老之位,而朝暮澜是江鸢长老的师弟,“按辈分,我该叫你一声师叔,承蒙师叔谬赞。” 朝暮澜摇头,托起月白色的水袖长衫又行一礼:“只因生逢变故,阴差阳错抬高辈分而已,师叔我是当不起的。你我单以年纪相较,以师兄弟论之便好。还是我该,唤你一声师兄。” 沈喑懒得继续推诿,心想,这个朝暮白的礼数比登台唱戏还要繁琐,也不知他是真迂腐还是刻意圆滑,礼多人不怪,如果让他混迹职场,大概是左右逢源的那种。 沈喑早就有过猜测,药宗也许发生过不好的事。如今朝暮澜印证了他的想法,可到底发生过什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明显是不愿意说,沈喑也不便多问。 不如问点有用的,比如怎样才能顺理成章地让内鬼知道,让天下宗门信服,自己脱离了山庄,笑道: “既如此,朝师弟,我跟你打听点事。” 第18章 “各门各派都有自家门规,却不知,在山庄当中,有什么事情绝对做不得?或者说,山中可有顽劣之人,因犯重错,不可饶恕,被逐出师门?” 沈喑打算找个前车之鉴,有样学样地跟着明知故犯。 朝暮澜想了想,“若说不可饶恕的重错......”沈喑眼前一亮,“戕害同门算一条,此等行径门派定不姑息。” 沈喑脸色灰暗沮丧,这叫故意伤害,太残忍了他干不出来:“那还有呢?” “再者,强行玷污同门师兄弟的,无论成与不成,都是大错,山庄肯定不会继续容忍这种败类。若不成,便痛打一顿,丢下山去,若成了......”朝暮澜突然感觉不对劲,“喂,好好的你打听这个干吗?” 强行玷污同门......听得沈喑眼前一黑,那还不如让他去故意伤害呢。接着听到,未遂也挺严重的,若不成...... 不成最好,“痛打一顿丢下山去”,实在太好了,这个结局他太喜欢了。如果能侥幸去掉“痛打一顿”,那就更好了。沈喑心生欢喜,大不了找个熟人下手,比如段嚣,段嚣?沈喑摇摇头,呸,我瞎比如的。 既是逢场作戏,倒也无伤大雅,他嬉笑道:“不干什么,我好奇心重,我爱听。” 闻声,一只碧眼的黑色大猫穿过花丛,趴在沈喑脚边挨挨蹭蹭。多日不见,九狸的毛发愈发鲜亮了。如果做成皮毛给段嚣穿,他是不是能暖和点?沈喑将九狸拎起来抱在怀里,像个奸商一样抚着它的脊背。 嗷—— 怀中的大猫炸毛,嚎叫起来。 沈喑吓一跳,它能听到我的心声?不要这么邪门吧,建国之后可都不让成精了,猫大爷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抵制皮草人人有责,我一五好青年,绝对奉公守法,请您消消气。 可是大猫炸得厉害,尾巴都竖起来了。 一阵脚步声,有人来了。一行人走到沈喑跟前时,大猫突然蔫了,像见了害怕的东西,把小脑袋缩在沈喑的臂弯里不肯出来。 沈喑狐疑,打量着那群人,忽然觉得灵识格外通达,明明自己不能练气,却能感知到他们各自境界不同,还有少部分人无法练气,大概自凡宗来。照九狸的反应来看,恐怕这里面有它害怕的人,它会怕谁? 为首的,是何劝桑,凡宗长老,排行第三,不能练气。这人面容老朽,一身丧气,而他身后的随从,面露凶光,正看向沈喑这边。 沈喑不明所以,抱着九狸退后一步,发现他们的怒火是冲着朝暮澜去的。 沈喑与朝暮澜面面相觑,这时,两个执法弟子冲过去,将朝暮澜控制起来,一脚踹在他的膝弯上,他双膝重重跪地,脸上却是一副茫然的神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后众人挡在沈喑面前,围成一个弧形,剑指朝暮澜,俨然一副保护沈喑的架势。 何长老苦笑一下,对沈喑拱手道:“凡宗的事,老朽身为宗主,尚且欠你一个说法,今日便是了结之时。” “那日你在丹洞遇袭,下手之人是否身穿青衣?” 沈喑点点头,却满头疑问,看这个阵势,难道他们查出的内鬼是朝暮澜?再看一眼朝暮澜,他没有半点身份被识破的惊恐,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我在药宗这么多年,丹洞一直都荒废着,沈师兄怎会遇袭?” “你闭嘴吧!” “就别装了!” “以为我们没有证据吗?” 随行的凡宗众人七嘴八舌,色厉辞疾,根本不给朝暮澜说话的机会。 何长老适时抬起一只手,示意众人安静,他虽不能练气淬体,却在岁月的打磨下披上了长者的威严,娓娓道出调查过程,声音低沉却不容置喙。 不久前,何劝桑的一位弟子院内失窃,丢了一件青衫。原本这件事他也不必知道,只不过那弟子生活窘迫,只有那一件衣裳能穿出门,失窃之后急得直哭,早课去不成,成了失踪人口,这才闹得人尽皆知。 后来何长老给了他一些银钱,着人送去新的衣裳,这事也就过去了。既不是贵重物品,只是一件旧衣裳,最后也没有兴师动众去抓贼。 又过几日,沈喑在凡宗出事,行凶者还没来得及审问就被灭口,才牵扯出丹洞偷袭他的青衣人,门中竟有心怀不轨之人。掌门吩咐何长老彻查此事,塔林便将凶徒的信息如数告知到何劝桑,这才重新想到那件失窃的青衣。毕竟,凶徒在丹洞,虽蒙面,却身着青衫。 抓小贼演变成抓恶徒,这回值得兴师动众了,效率倒也不低,很快便有人声称,自己扫洒之时,亲眼见过朝暮澜进了那名弟子的房间,出来时手里抓着一个包袱,不知道是不是那件青衫。 直到最后,塔林弟子从朝暮澜的寝院,翻出了那件青衣,塔林震怒,何长老伤神大病一场,却说耽误不得,拖着病体,便来此地抓人了。 “我没做过。” 朝暮澜脸上迷茫褪尽,言语之间始终是淡淡的,那么谦和有礼,眉宇之间泛着颓然的无力感。 沈喑仍有疑问:“怎么会是他呢,师父说过杀人灭口者,是元婴期修士,朝师弟怎么可能?” 执法弟子嗤之以鼻:“朝暮澜是不是元婴修为,你大可亲自问他。” 法不容情,塔林弟子讲话向来生硬。 可这话外的意思,沈喑已然明了,刚刚那个侃侃而谈,夸耀自己台上威风的朝暮澜,居然是个元婴修士。 沈喑没问出口,朝暮澜却挤出一个苦笑,给了回答:“不错,我是,十年之前就是了。” 一向斯文有礼的他,忽然之间扭头,极为不敬地瞥了一眼何长老,眼里有蔑视和不屑,目光如刀,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只不过,自十年之前那场惊变,我便立誓,不要这身修为。当时用不上,今后也不必用了。从此行走世间不练气不动武,悬壶济世,只做医者。” “当年若不是我闭关,若不是我卡在破镜的边缘冲不破桎梏,怎会眼睁睁看着药宗满门覆灭?怎么会眼睁睁看着阿鸢她......” “事已至此,我要这一身修为有何用?”朝暮澜几乎泫然欲泣,忽然反诘一记,“如何会有那场惊变,何长老,你最清楚。” 沈喑听懂了,药宗那场变故,跟何长老脱不了干系。而这朝暮澜,似乎对那个心智低下的五长老江鸢,也就是他的师姐,心存说不清道不明的慕艾之情。 是非对错都成过往,一身修为付诸昨日,沈喑直觉上相信了他说的话,却想不通他何必自苦。 维护着何长老的凡宗弟子们恼羞成怒气得跳脚:“败类!十年之前你在崖洞袖手旁观,十年之后因私废公戕害同门,你倒是还好意思提起那场惊变。” 随后,朝暮澜被带走了,听说是要处以戒刑,逐出师门。他再没为自己多辩护一句。已经辩过,一句无用,再多句同样无用。 戌时日暮黄昏,烟笼栖,沈喑把今天的事讲给段嚣,想听听他的意见: “你觉得,会是他吗?” 段嚣摇头:“你若不信,我便同你继续警惕别的人。” 沈喑叹气:“难说,这个朝暮澜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没做过自然不肯认,但这故事欲言又止,反而令人难辨真假。道理讲给你听,凡是企图用故事感动你的人,你最好想想清楚他是不是别有用心。可他又不像存心感动我,倒像被冤枉惨了,你没看见他那副表情,吞声忍泪的。” 段嚣忽然伸手,不紧不慢地给他整理衣襟的褶皱,音调里带着冰渣子:“你就那么关心他?” 沈喑本就心情欠佳,絮絮叨叨倾诉了半天,没想到段嚣就是块木头,还是会拿话来硌他的木头。 拿开他的手,恼了:“你就那么没同情心?” 作者有话要说:咦,两个别扭鬼。 第19章 入夜后,下弦月清辉凝淡,好似一把银钩砍在漆黑的天穹。 天渐渐转凉,冷风穿过窗纸,裹挟着秋后的枯叶砸在窗牖上,沁透沈喑的后背,他有些冷。他也有些乏了,懒得跟段嚣拌嘴,自顾自地收拾床褥,只留给段嚣一个背影,冷处理。 方才进门之时,沈喑只顾着感慨朝暮澜那扯淡的是非过往,心里千头万绪打成一团,本想找段嚣解解惑,结果没谈拢,反而惹了一肚子气,可他根本没察觉到段嚣的异样。此时的他背对段嚣,更看不到段嚣猩红的眼角,和眼中拼命压抑的恨意。 宽大的黑色衣袖之下,段嚣攥拳的手指微微颤抖,指甲嵌入血肉也浑然不觉,他本来能忍住。仇恨折磨他,却也支撑他,鞭策他,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就学会如何跟仇恨和平共处。 谁料沈喑的一句反诘,却让段嚣一触即燃,那么一个清冷孤傲的人,也会狼狈到仇怨没顶,掺杂着抓心挠肝的扭曲嫉恨,放肆一回。 沈喑这边刚刚将褥子的最后一道褶皱抻得平整,一只冰冷刺骨的手忽然从身后掐住他的后颈,指尖带着黏腻的温热,渐渐收紧。指节修长而苍白,沾染着点点血迹,段嚣自己的血。 他手上的力道温柔而残忍,沈喑霎时间大脑一片空白,谈不上惊恐也忘了疼痛,凉意从后颈蔓延到尾椎骨,他人麻了。 “对,我没有同情心。” 段嚣的手突然用力向下按到底,下手极重,沈喑的身子弯折九十度直接贴在褥子上,半张脸紧紧压到枕头上,他快不能呼吸了,脸上的皮肉被坚硬的枕头刮蹭着,火辣辣得疼,唇角被挤压变形,口水便不受控制地淌出来,嘴里隐约有点血腥味。 我操,惯了你几天,真把自己当大爷了! 沈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沉着冷静的人,在科学文化教育的熏陶之下崇尚理□□智慧,可如果足够理性,这会儿就不该跟段嚣对着干。毕竟沈喑的人生大事就是阻止段嚣的黑化,架越吵越不理智,现在激化矛盾就是火上浇油。 沈喑他没火上浇油,他只是扛了个煤气罐过来。 段嚣这一下子真的惹毛他了。嘴里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段嚣的暴戾情绪将他感染,穿书以来经历的所有糟心事儿在沈喑心中滚成一个火球,亟待出口。 沈喑不想吵架,只想打架,拳拳到肉得那种。 要像当年见义勇为的时候,一人单挑三个猥琐扒手那样酣畅淋漓。沈喑隐约记得,见义勇为的结果并没受到任何人的表彰,只剩一身的伤和父母长辈的“谆谆教诲”: “万一伤到手上的筋骨还怎么出手术?你叔叔婶儿平常都夸你聪明,我看你今天是聪明过头,越长大越不懂事。” “瞧你爸说的都是什么话,我不管你当不当医生,但是那些个小偷,他们可都带着刀,你二十好几的人了究竟要让当妈的操多少心,他们又不是对你动手动脚,你出什么风头。” 沈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不是委屈,或者是愧对爹妈的负罪感,但收拾完那几个小混混,把他们扭送派出所之后的痛快,沈喑记一辈子。倒不是见义勇为让他面上有光了,就是偶尔撒个野,随心所欲一回,可太爽了。 “能不能别跟疯狗一样?” 沈喑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段嚣也根本想不到他要和自己干架,竟然被他挣脱了。 沈喑抬起手背抹掉嘴角的血迹,是嘴巴里面破皮流血,被牙齿怼的,以前口腔溃疡长个疮都超疼,现在沈喑直接疼到腮帮子发麻。是,段嚣对自己有过几次三番的救命之恩,但一码归一码,恩欠着,气我得先出。 他怒气腾腾地瞪着段嚣,抬手就想扇他耳光,手掌马上就要挨上去的时候,这才看清段嚣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神深润了,猩红的眼眶状若癫狂。眨眼之间流露的痛苦,像是好好的一个灵魂被撕成两半。自己一个没注意,这又受了什么刺激? 沈喑心中迟疑一下,伸出去的手就被段嚣捉住,手上的力度几乎将他的手腕捏碎。 擦得再快,段嚣也看见沈喑嘴角的血迹了,他冰冷的手指轻微颤抖着: “对不起。” 沈喑心里正别扭着,点火的人还不如闭嘴,越招他就越来劲,昨天我道歉今天你道歉,难道一人一句对不起这事儿就算了? 手腕被捉住,却不影响胳膊正常活动,他忽然曲肘,身子向前重心放低,一胳膊肘砸上段嚣的心口窝。 这次段嚣一点也没还手,也不知道反抗,沈喑直接把他按倒在地,拳头跟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脸上,打了几下又觉得没意思,身下的人一动不动,他又不是暴力狂。 怎么突然就变身任人宰割的小可怜了?沈喑出言挑衅,颇有不知死活的风范: “为什么不还手?” “起来,跟我打一场。” 段嚣抬眼打量着沈喑,因为一边的嘴角肿胀着,脸颊一侧被枕头硌出的印子已经显出淤青,两边的脸型变得不对称,是有点怪,倒也不觉得丑。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是刚刚挨得那几拳,都挺到位的,估计自己只会更狼狈,他忽然笑了一下,十分轻松地伸出手: “好,拉我起来。” 要是段嚣直接对他动手的话,哪怕是拳打脚踢,他都无所谓,权当皮痒了。但这个浅淡的笑,让他感觉自己就像虎口之下的小绵羊,可那只伸出的手垂悬在半空,不停引诱着他去拉一把,沈喑心里莫名地痒,伸出手,拉住那只手。 段嚣顺势起来之后,没安好心地逼着沈喑一退再退,一步两步慌乱剐蹭,碰掉了几案之上的一盆蝴蝶兰,好好的骨朵倾倒在地,绛粉的花瓣儿,就着碎陶片儿和泥土,散发阵阵幽香,直接化作春泥,也没落得半分垂怜。 沈喑退无可退,后背已经抵上冰凉的墙面,段嚣咽了口唾沫,突然掐住沈喑的喉结,手上没有用力,只是按着那层淡薄的皮肤,感受着它在手下之人最脆弱的骨骼上来回滑动。 沈喑全身都僵硬了,唾液无法回流,甚至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就此凝固,他不害怕,只是紧张。 段嚣凑近他的耳边,轻微叹息了一下,温热的呼气和冰冷的语调同时落入耳中: “不原谅也没办法,你说对了,我就是疯狗。” 疯狗二字,沈喑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味,段嚣一口咬在他的颈侧,牙齿刺破皮肤,吞噬着温热的血。 归根结底,段嚣醋了。 他嫉妒那个朝暮澜,能被沈喑这样惦记。又憎恨这样的自己,除了仇恨一无所有,命都没有,至多活到二十岁吗......这样的自己,龌龊,不值得原谅,原谅不原谅也无所谓。 “靠......” 沈喑一早就想骂街了,还真是疯狗,心里燥得很,呼吸也变得沉重而急促,太不对劲了,他不想玩了,暴躁道: “你今天能掐死我就算你赢,掐不死就松手,给我滚一边去。” 这话难听,竟然有用,段嚣终于不再对着他的脖子较劲了,沈喑一把将他推开。 段嚣踉跄着后退几步,看着他的脸,沈喑恍惚中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比这更落魄的神情。 段嚣从没遇到过这样一个能让自己失控的人,已经放下了做人的廉耻去作恶,半道儿却下不了手,他从来都清醒,这不是什么好事,今天疯一回,如果沈喑恨上他逼着他不原谅他了,那这辈子就这样,他的一辈子太短,沈喑只能就此成为过客。 倘若还有那么一丁点可能,沈喑还不放弃自己的话,那就别怪...... 沈喑懊丧,又强装镇定:“今晚你睡地上,这事儿就此揭过。说你是疯狗你还真给我来劲了,我不怪你又谈何原谅。不就是年轻人火气大吗,没什么是靠打一架解决不了的,一架不行就两架。” 难得一个人躺着,床榻都宽敞了许多,只有沈喑自己知道,他刚刚真的心跳很快,这次玩大了。 心绪翻飞不宁的不只沈喑一个人,段嚣反复咀嚼着那些猖獗的痴念和执妄,那就...... ......别怪我一辈子把他锁在手掌心。 段嚣舔掉唇边的血,尚温,带着沈喑的味道。他背对沈喑,躺在地上盯着月儿的弯钩,视角和往常不太一样。段嚣笑了一下,彻夜生寒。 永州,悬剑宗。 夜深了,堂前烛火尚明。宗主崔鹤轩立于堂前,一块牌匾高悬堂上,写着“高风亮节”,“节”字因为年久失修缺了几个笔画。崔鹤轩峨冠锥髻,脚底丝鞋净袜,身上的白衣一尘不染,光色莹润的锦缎里衣配上外面雪白的浣纱,从头到脚都写着讲究。 可惜看不清这个“讲究人”的脸,因为他的半边脸上都带着面具。 一名弟子扣门而入,是宗主唤他来的。他偷偷瞄一一眼那张带着面具的脸,不只一次好奇,宗主那样神仙般的人物,为何总带着面具?当然,他万万不敢问出口,毕竟,他还没有活够,家中尚有妻小要养活。 感觉到有人正盯着自己的脸,杀意一闪而过,崔鹤轩不自然地扶了一下脸上的面具,轻咳一声,对身边人道:“折花山庄可有新的消息?” 那弟子也穿着白衣,宗主要求的,不光他一个人讲究,大家都得讲究。可这弟子不若宗主那般白净,他长得黑,穿白衣,就显得脸黑,连带他手里抓着的黑鸟都格外的黑。那不是黑鸟,这玩意儿学名阴夜枭,沈喑曾在凡宗捡到过它的羽毛。 那弟子取出绑在阴夜枭腿上的信简中的字条,毕恭毕敬: “寄给折花掌门的信还没得到回复,程云开那老头固执,必定不愿交人。” “另外,何长老说他暂且安全,当时留心做了个扣,不仅洗清了自己,还帮我们除掉折花山庄的一个元婴期高手。那人被逐下山,以后绝无相帮的可能。空灵体就在山庄,少了一个令人忌惮的高手,他说此时正是我们前去施压的好时机。” 弟子犹豫一下,补充道:“他还说,想多讨一些洗髓丹,稳固修为。” 崔鹤轩哂笑:“什么长老,不过是给点甜头就摇尾乞怜的狗。兴文啊,为师给你讲个道理,越是废物他就越敢做梦,压根就不能修行的人靠着丹药的一时效果,真以为那就是自己了,还忘不了飞升呢。” “不过他说的对,现在的确是好时机。待我择个黄道吉日,上山亲自拜会一番,就算为了江湖正气,也容不下此等歪门邪道的山门存在。” “至于那洗髓丹,他想要,你就遣了阴夜枭,再给他送一回,倒是怕他吃了山庄的好于心不忍了,疯的不够彻底呢。” 作者有话要说:吃瓜作者中途狂喊:打一架打一架!打起来打起来! 第20章 难得独自霸占整个床榻,沈喑从一边滚到另一边,他滚来滚去,怀中的被子一会儿揉成条一会儿又团成团,反正没太睡好。白天发一回疯,夜里合上眼睛就忍不住一直复盘在这件事,然后他就失眠了。 翻身时不慎蹭到颈间的伤口,刚要睡着又被疼醒。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床下的少年,心头升起一阵恼火,便气鼓鼓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万一留疤,这个咬痕岂不是要在脖子上留一辈子,小兔崽子变身小狼崽子了? 深夜,段嚣舒坦地翻了个身,一点儿不介意地面对着沈喑那不愿赏光的后背。其实,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次日清晨,段嚣照例去剑宗勤学苦练。只是这一道走来,大家看他的眼神全都充满古怪。 一向故意端着深不可测的剑临长老,也放弃了表情管理,对他皱起眉头。执剑过招几个回合后,剑临长老终于忍不住开口: “段嚣啊,你的脸怎么了?” 段嚣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脸颊两边都肿得厉害,碰一下就生疼。随便拿凉水洗了把脸就出门,也没照镜子,不料竟会肿成这样。 “无事。” 段嚣的语调还是那样清淡有礼冷邦邦,不近人情,他不想解释更多。哪怕这会儿他一张脸肿得面目全非,姹紫嫣红的,仿佛摇身一变就能登台唱戏,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这副形象给人留下个什么印象。 脸上热辣的痛感倒是让他想起昨天发生的事,舌尖还有点甜,嘴角微不可察地轻轻上扬了一下。 闲暇日子里,剑宗进行的都是特别普通的日常修习,旁人打打闹闹也就蒙混过关,段嚣偏偏每次都练到力竭,将体内的真气挥霍到一点不剩。不破不立,每每逼近极限都能带来更强的真气轮转,可这样的修行方式到底是在损耗根基,绝非长久之策。 明白他心里的执念不轻,但身为一个长辈,看着终归心疼。 剑临长老明示暗示地警告过很多次,他之体质,修行进一分,则光阴性命短几寸,然而多说无益,人各有命。 段嚣从来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仿佛跟自己浑身上下这百十斤的皮肉有仇一样,稍作恢复,便进入下一轮吐纳。 可他今日一反常态,知道师父从塔林回来,大概是去处置朝暮澜的事。除了不停地熟练剑招,迫使躁动的真气在丹田穿行而过,段嚣破天荒地跟剑临长老打听起闲事,居然不急着继续折磨自己的一身筋骨。 “是他吗?” 段嚣问道,毕竟昨天他跟沈喑颠鸾倒凤地打成那样,火苗就是从这档子破事烧起来的。 起初,段嚣不喜沈喑跟朝暮澜来往频繁,好像这点事格外让他暴躁。后来想了想,他们二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沈喑更关心的,是凶徒的身份,而不是朝暮澜这个人,这两件事在口头上绕来绕去感觉跟一件事儿似的,可它在段嚣心中的反响却天差地别。 剑临略微诧异,从未见过段嚣关心别人的事,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在问朝暮澜加害沈喑一事的处置结果,愣了一下便点头称是。 “朝暮澜何必如此?” 段嚣道出心中疑惑,毕竟当年旧事知情者少,在他看来,朝暮澜与沈喑井水不犯河水,实在没这个动机。 到底有没有动机,要从十年前那场祸事说起。可那牵扯到太多不为人知的秘辛,纵然段嚣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可这孩子总有一日要入世,一偿恩怨,剑临觉得现在并非告诉他的好时机。 说不清,十年之前折花为护许归荑,与那些所谓的正道撕破脸皮针锋相对,究竟是对是错。 当年许归荑的空灵体,被世人觊觎,折花山庄突然陷入舍一人而活千人的抉择,最后山庄选了许归荑,虽然当时的许归荑还没有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生灵花,没有变成名动天下的清平造梦师,那时他不过山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弟子。 因为折花山庄选择死保许归荑,便让自身成了众矢之的,药宗下场最为惨淡。事发之时,药宗宗主江氏一族的血,漫灌了后山成片的芍药花。那些所谓的正道,以悬剑宗为首,一人一剑,把被围困在山谷中的全部药宗门生,斩成碎块,填了山崖下的玄坑,直接将一片秀丽青山变成满溢着尸臭味的魔窟。 药宗本就不善刀剑,唯一的护身法门就是谷前的迷障,可那天的迷障却被轻而易举的散掉。是凡宗的何劝桑,经受不住严刑拷打,道破了迷障的弱点。 这事儿在山庄不算秘密,但是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山中同辈的老人都见过何劝桑当年经受的酷刑,推己及人,一个半点修为功底都没有的白身,能忍到那个份上才招,血肉迷糊肠穿肚烂肝脑涂地而不死,旁人也不再置喙。 折花山庄的掌门程云开向来以宽容气量立身,凡事宽待别人苛责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决定力保许归荑,也许何劝桑就不会被抓俘虏。 他的大弟子叶回曾经大逆不道地跟他叫板:你不该妄想当圣人! 第21章 后来一直都像无事发生过一样,继续让他当着凡宗长老,倒是一些凡宗之外的小辈,修行之余,听说了这等背叛之事,难免对何劝桑心生嫌隙,里子面子上都透着唾弃和不恭敬。 何长老全都一一认下,旁人的唾沫溅到脸上擦了就是,除了脸色难看一点,也没有过严重的纷争。 众人都是那场祸乱的受害者,身不由己,却没有哪一个人比朝暮澜更能尝到那样一份撕心裂肺的无奈。那日,山庄中各宗都受到控制而不得脱身,药宗孤立无援,却是因为誓死不愿交出那张祸乱世间的毒方,激怒那些贪婪众人,让他们杀红了眼。 不停地有尸体碎块被丢到崖下的玄坑当中,但是没人知道,玄坑之下峭壁凹向山崖的那一侧,朝暮澜正在闭关,他还差最后一日他便能突破元婴期的瓶颈。 元婴期几乎是个修士脱胎换骨的门槛,毕竟,元婴之上就是修行者思之若渴的化神飞升。所以但凡修士想要跨国元婴境的槛,就免不了将形体放归天地。 也就是说,破境之时,定是四肢僵硬不能动的。 卡在破境的瓶颈,朝暮澜周身皆为真气所桎梏,动弹不得甚至连叫喊的声音都无法发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尸块儿从头顶掉下来,淋漓的鲜血漫过萋萋芳草。 他宁可废掉一身修为,却也是痴心妄想。看着眼前尸山血海,他的眼球布满血丝几欲爆裂,师父,师娘,还有阿鸢......阿鸢她也在谷中! 破碎的尸块早已分不清你我,朝暮澜连同甘共苦都不能,只能被迫这样无声地将一幕幕刻在眼里,睚眦欲裂。 是非恩怨转头空,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然随谷中之人一同身死,却还会心痛,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去很谁怨谁。手上沾血的人必然可憎,那祸端本身呢?可就算祸端本身,也能继续不停地往上追本溯源,究竟是掌门程云开,是许归荑,还是空灵体才算祸首? 破晓时分,那些刽子手离开了山庄,朝暮澜成功破境,晋升为元婴修士。他能动了,一下跪倒在血泊之前,过分冷静。原先他有师姐罩着,不过是个行事莽撞爱冲动的小滑头,修行方面还是难得的天纵奇才,在笑闹中渡过了喜乐无忧的少年时期。 如今,他见识过杀戮,全然改换性格。原来的他已经心死,现在的他根本不知道在山庄当中应该如何自处,说不怨恨他做不到,如果重选一次他能做主,他宁肯背着骂名负担歉疚,交出许归荑,交出毒方,换来身边所爱之人的清平安宁。 说侠论义,山庄的决断未必是错,所以他便将自己套进了一个谦恭有礼的外壳,变成了现在这个礼仪为先的朝暮澜,从此与人相交只讲究宾主之仪礼尚往来,再无私心之下个人好恶。 都说江湖杀人人杀,刀下亡魂不必喊冤,可医者何辜,药宗原原本本只做救人的事,纵有伤人的毒方,江老宗主坚持不用,到头来却是这样的下场。 若一定要猜测朝暮澜伤害沈喑的动机,只有可能因为沈喑是第二个空灵体。 沈喑体质的秘密,明面上只有掌门跟剑临长老知晓,但是沈喑并不会用密音传声,难防隔墙有耳。 朝暮澜元婴境界的修为令人忌惮,为人也算怪癖,对所有人都谦恭有礼,太过周全的礼数之下,实在没人能看懂他。诸位长老其实也并不确定,但直到最后,他也不曾辩解,证据证人皆在,便只能就此定罪。 剑临长老思量再三,秘辛不足为外人道,就只能告诉他结果: “朝暮澜被打了八十杖,逐出师门,罪因戕害同门。” 段嚣沉思片刻,默默记下这个结果,再次拿起剑时,眼中便只有剑了。 ...... 朝暮澜今日就得下山,再也不得回来。 一路走到山门口,馥郁的桂花清香悠然而至,带着点甜钻进心间,他抬头,满树的绿叶间都是金黄细小的花儿,不觉已深秋。早些年,朝暮澜亲手将荒草丛生的山门收拾出来,垒砌成低矮的花圃,一棵一棵栽上金桂树苗,如今满园桂子,他却不得不离开。 师姐最爱这种甜丝丝的味道,常把树梢儿上最嫩的几瓣摘走,细心用白丝帕裹了晾干,配上槐花蜜和糯米糁,做成桂花糕给他送来,摆盘时点缀几片荷叶,小荷才露尖尖角,几块桂花糕也能美得跟画一样。 桂花糕软糯甘饴,那时候朝暮澜还是个毛手毛脚的小屁孩,哪里懂得欣赏,特别猴急,抓起来就往嘴里塞,也不嫌噎得慌。师姐在一旁看着他撒了欢地吃,一点儿不觉得他“暴殄天物”,顺手给他递水的时候,眼底尽是温柔。 朝暮澜看着眼前的桂花树,就想起江鸢原来的样子,喃喃自语:“阿鸢,对不起。” “阿鸢,我偷偷告诉你一件事,这事我只讲给你一个人听,我可没打姓沈的那小子什么主意,他们信不信没关系,你可一定要信我。” 他什么摸了摸树桩上面粗粝的年轮:“其实对我来说,离开是最好的,一别两宽,舍不得也得走。” 一棵矮胖粗壮的桂花树后,沈喑因为体质特殊,借着天地生灵的灵气,不必耳聪目明,也听得清朝暮澜说的话。 这事儿果然有猫腻,沈喑脚下一滑,不慎弄出点窸窣的声音,他连忙背靠树干放平呼吸,但是已经晚了。 朝暮澜:“出来吧,我知道你在。” 第22章 “你信我,我便把旧事讲给你听。” 朝暮澜没有隐瞒,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部告诉沈喑,让他提防凶徒另有其人。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沈喑忽然发现,最令他意难平,最引人唏嘘的,是活下来的人,是江鸢,是无望的希望。 或者就是希望本身,可她一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笑,就能把希望打成绝望,活着是很好的,但她真想这样活着吗?她无从选择。 当年,江鸢为了维系护山迷障,偷偷瞒着江宗主使用毒方之上的禁术。但是因为迷障的关窍被人出卖,她所做的努力只是徒劳,白白地遭到反噬,记忆全无,心智受损,神志永远只有五六岁的孩童那般。 朝暮澜说江鸢什么都忘了,味觉嗅觉痛觉都没了,她只记得药方跟毒方。她的修为也都在,却根本忘了怎么发挥,他试过各种方法,只有在危急关头她才会本能地乱出招,却根本占不了上风。最后他只能安慰自己,至少现在的江鸢活得无忧无虑。 沈喑看着朝暮澜远去的身影,估计这个配角已经离线。故事确实挺感伤,写故事的人十成十心理扭曲。他不想做第二个许归荑,连累山庄满门,就算是在侠义的故事里,他也实在担不起这样惨烈的仗义相助。 当年许前辈没得选,但他有的选。 朝暮澜甘心做这个冤大头,心怀不轨的坏人并没有被除掉,反而开了隐身挂暗中潜伏,场面相当棘手。一想起那个内鬼不仅武功高强心狠手辣,还跟偷窥狂一样在暗中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沈喑就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尽快同折花山庄撇清干系。到时候把事情闹大,正好借内鬼的嘴,说给他们背后的人听。 沈喑久久驻足在一片金桂当中,伸手从低矮的枝头捻下几瓣桂花,放到嘴里嚼了嚼,花瓣的清苦沿着舌尖顺到喉咙,却有甜香满溢唇齿之间。他低头对着林间荒草骂了句脏话,喃喃道: “当个纸片人真难。” “去他妈的吧,真以为凭这么个破故事,就能主宰人物的命运了?我到底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再怎么也不该被一支笔操纵。” 舍得一身剐,就能亲手把着自己送上玷污同门的耻辱架。届时,被人一脚踹着滚下山,还能在心里自我陶醉三秒钟,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至于出了山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沈喑还没想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也许自己领悟生死的正道就在山下。悟不明生,便只有死。堪不破大道,如何应劫也该由自己选择。 想开以后,沈喑一路哼着小曲,走到校场,打算挑个俊俏的小白脸开涮。 论,如何光天化日调戏男子,效果足够震撼,传扬出去足够道德败坏,还要不痛不痒不给那个倒霉的男子留下心理阴影。挺难的,也是一门学问。 校场上人挺多,沈喑挺惭愧,原来大家都还挺勤快。沈喑拜师这么久,从没正儿八经来过校场,这次来也不为练功,反而鬼鬼祟祟,好像在逛果园一样,想找个软柿子捏一捏。 沈喑张望来张望去,挑花了眼,总归觉得不合适。想是想做是做,身为一个根正苗红的五好青年,嘴上日天日地心中还总愿意偷偷讲义气,这事儿太黑心,他下不去手,扶额叹气,很愁。 视线穿过几个无辜的憨批,在校场的边缘地带,接近小树林的角落里—— 沈喑刚好看见段嚣,寒刃出鞘锋芒破空,特别普通的一个剑招起式,在他手里却能锋芒毕露到极致。少年腕骨纤细苍白,握剑的手稳如暮鼓晨钟,玄铁重剑杀气腾腾。 似乎有所察觉,少年突然偏头,目光相接,沈喑无可避让,只能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段嚣勾起嘴角,笑如二月春风,雁过留声。 沈喑有点恍惚,段嚣什么时候这么爱笑了,还总对我笑。 印象里,书中段嚣出场时,大多数的侧写都是杀人如麻面无表情,写到限制级内容的时候,跟自己的对手戏倒是有点表情,一个眼神过来就是起了凌虐的心思,那眼神的意义就是叫你两股战战下不来床。反正不会是这种缱绻温柔的笑,沈喑几乎花了眼,难道是因为还没进化到那一步? 沈喑私心觉得,如果段嚣能一直不黑化,不失去理智,也许可以相交莫逆。 段嚣对他勾勾手,他只好走上前。 段嚣将剑刃归鞘,对沈喑道:“来了,跟我练练。” 沈喑:??? 练个屁我还有正事,你打架上瘾我还没挨打上瘾。 显然,这邀请盛情难却。沈喑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段嚣的手已经摸上他的肩头,这要是被抓实了,后面就能上演一套完美的沾衣十八跌,直接给在场的诸位师兄弟现身说法,模拟教学。 打是肯定打不过,沈喑选择撒泼耍赖。他天赋异禀地扭了下身子,刚好错开段嚣的手,反而蹭到段嚣身上,一手揽住腰身一手从腋下穿过,双臂紧紧箍成一个圈抱住不撒手,薅不下来的那种,看你怎么打。 段嚣平时觉得沈喑挺正经的,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觉得,但他确实被这种无赖的出招困了一下,有点无从下手。 沈喑很满意,知道他无从下手,怕挨踹,于是伸出两条腿岔在他的腿间锁住他一条腿,下盘用力,人就被绊倒了。别看这种打法流氓又无赖,这可是他集百家所长,从柔道散打自由搏击的众多私教课,三天打鱼两天姨妈的高强度训练下,总结出的精髓。 两个人轱辘轱辘滚进树林,段嚣的腰撞到树上,蹙眉闷哼一声,听得沈喑心里发痒,暗骂:平时皮糙肉厚的,这会儿磕碰一下,干嘛叫得这么风骚。 段嚣是个扎手的点子,特能忍。可他也是今天才知道,腰窝就是他的弱点,磕一下疼碰一下痒,浑身上下属这里最敏感。 沈喑莫名其妙就按住了段嚣,目光变得有趣起来,从眉梢经过眼尾那颗殷红的朱砂痣,一路向下盯着那两瓣绛红的薄唇,尝起来大概是凉的。 脑袋里突然多了奇怪的知识,沈喑迷惑地晃了晃脑子。段嚣的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着,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不反抗。 沈喑咽了口唾沫,福至心灵,勾起唇角,笑得不怀好意,露出森白的牙齿。寻思着,这会儿的段嚣怎么看都人畜无害,任人宰割,自己何必舍近求远,反正又不真的做什么,闹点动静给别人看而已。 在这方面,沈喑不好意思毁别人的清名,却从没打算跟段嚣客气。 段嚣的呼吸终于平稳,可是隔着单薄的衣料,胸膛中一颗心跳得急促,他冷冷道:“放开。” 沈喑突然玩心大起,喉咙发声模仿恶犬的咕哝,对着段嚣咧嘴露出两排森白而整齐的牙齿,好像一条狂躁状态的沙皮狗,为护食而示威:“不放,咬死你。” 段嚣忍不住,又被逗笑,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放松了许多,他扬起脖子,露出苍白的喉结:“想咬哪儿?” 沈喑被这他笑得恍了眼,鬼使神差地,低头启齿,张嘴碰了碰段嚣苍白的嘴角,轻轻咬住他那瓣颜色浅淡的下唇,含在嘴里,上下两排牙齿轻轻碾过,口中呷着的淡淡的桂花的清香也一并渡了过去,段嚣惊得双目瞪圆,莹润如玉的耳根登然泛起红晕,沿着下颌线,脖颈都沾上了淡粉色。 段嚣心如擂鼓,此刻竟然窘迫得不能自已。 从前不是没对沈喑起过邪念,但都那时都是被暴戾的恨意驱使着,心中想的只是修为,与空灵体双修能给自己带来的绝世修为。从来不似现在这般,笑闹之间,宁静无波的内心被搅浑一池春水。 一把推开沈喑,嘴唇竟然发出“啵”得一声,段嚣觉得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喝道: “沈喑!” “你干什么?” 沈喑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有点慌,手足无措。 闹出的动静不小,纵横的枝叶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已经有不少弟子闻声前来查勘,许是担心自家弟子在林子里失足受伤。 演戏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实在太想被轰下山了,他已经等不及。沈喑豁出去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一不做二不休—— 趁段嚣被惊得七荤八素完全忘了反抗,他抓住段嚣的双手举过头顶,死死按住,眼睛亮晶晶的,颊上一抹桃色恍如潋滟春花,嗓音清亮有气势: “干什么?当然是干......你啊。” 当第一个弟子拨开茂密的枝叶出现在他们背后,就有第二第三第四五六个围上来,眼前发生的一幕已经让他们表情凝固,两只眼睛里一左一右写着“震”“惊”。当他们看清地上是谁压着谁,早就惊掉了下巴。 段嚣:...... 他余光瞥见,围观的众弟子已经人挤人。 沈喑却变本加厉,逼近他,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挑起他的下巴:“就在这儿,我要强迫你,玷污你,怎么样?” 段嚣:...... 他又看了一眼围观的众人,确认是自己没眼花,也不知道众人为什么不吭个声,表示一下存在感。 段嚣长这么大,经历的大事小事一箩筐,这种场面真的没见过,眼看沈喑又要亲他,他使劲儿偏过头,一脸隐忍和不从。 戏要做足,当沈喑不屈不挠去撕扯段嚣胸前的衣服时,终于有人出来主持公道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匆匆赶到的执法弟子被气得跳脚,一半是因为沈喑举止荒唐无度,另外一半是因为,这些看热闹的人是怎么回事? 沈喑被两名执法弟子拉开,控制起来。 段嚣站起身,拍掉一身的浮土,也不顾众人的目光,黑着脸问沈喑:“你到底为什么?” 沈喑一副毫无悔过之心的神情:“小爷就爱戏弄你,这次被你走运躲掉,下次我还来。” 这话说出口之后沈喑心里舒坦不少,不错,我就是为了捉弄他,不然还能有什么。我这叫以牙还牙,前儿个他咬我那一口,这样才算扯平。心中诡异的纠结突然消散,沈喑顿时神清气爽。 段嚣顿了一下,神色恢复如常,转身离开之前,他好像察觉到什么一样,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喑一眼,好像在警告,“咱们走着瞧”。 第23章 围观的众弟子散去,两名执法弟子一左一右,押着沈喑去塔林领罚。 果然还是扮坏人更过瘾,而且目的也达到了,若不是为了显得更正常一点,沈喑这一路上都想哼着小曲往前走。 由于天色已晚,沈喑便在塔林的地牢关了一宿。虽说地牢条件简陋,沈喑的心情却不错,想想段嚣那张还没消肿的脸上挂着的不可思议的神情,就特别得劲。 然而,第二天,当他们走进戒堂的时候,沈喑突然笑不出来了。 玷污同门,未遂也是大错。肯定会被逐出师门,但皮肉上的惩罚也没那么容易躲掉。沈喑瞧着朝暮澜被杖责八十之后,还能行动如常,就没太放在心上。 直到他亲眼见了那行刑使用的棍棒,那叫一个敦实,他的心凉了半截。别说八十杖,估摸着这玩意一棍子下去就能让他半身不遂。朝暮澜能抗,那是因为他是元婴期的修士,全凭一口真气吊着,而沈喑没有这个武学家底,他真不抗揍啊。 “术宗沈喑,欲对同门师弟段嚣行不轨之事,今日在场的众多弟子都亲眼看见过,沈喑,你可要辩?” 沈喑的注意力全被棍棒吸引了,半天才注意到,今天这个阵仗真的不小。大家伙儿都在,掌门师傅一大把年纪了,坐在席位的正中间,一张老脸皱着眉头,飘忽不定的神情好似在控诉着:我没你这个不知羞的倒霉徒弟。 “没错,我就是见色起意。” 说完,沈喑心虚地垂下头,心头升起一阵惆怅,想不到他跟山门最后的缘分是一顿打。他心里纠结起来,待到日后断了联系,也不知该不该心怀留恋。 算了,挨打也得认,和朝暮澜谈过之后沈喑彻底铁了心,折花山庄承受不起第二次连累。 恍惚中,有人在他的膝弯上踹了一脚,他一下子跪倒在地。青石地板冰凉而坚硬,身后有人挥动大杖带起破风的声响,耳听得便要打在肉上,怕也没用,沈喑咬牙闭眼,默默对自己从没挨过揍的屁股道了个歉,正打算硬抗—— “等等!” 这一棍被急匆匆赶到的段嚣喝止。 既然受害者喊停,那也只好停下来,看看他有什么别的说法。 完了,沈喑回想起来,刚刚分道扬镳的时候,段嚣留给自己的那个意味深长的充满威胁性质的眼神,一颗心彻底拔凉。 恐怕段嚣觉得打我八十杖未必过瘾,还想提点其它条件,顺便观赏一下行刑过程? 其实不怪段嚣,沈喑在心里推己及人地换位思考了一番,今天发生的事,如果自己跟段嚣互换身份,不管他有什么苦衷,如果是段嚣故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折辱自己,可能他还不如现在的段嚣理智。 让他跪在地上挨个八十杖也太便宜他,如果是我,我就让他跪在荆棘上挨这八十杖。 不知道为什么,思路走过很远很离谱之后沈喑又觉得有点怪怪的,我好像在想辙对付自己? 但沈喑没时间反思了,段嚣已经走到他的眼前,缓缓蹲了下来,直视着他,话却说给众人听: “不必罚他,我自愿的。” 在座的各位已经木了,他们近日以来承受过太多的震惊。大楚不禁男风,他们修行之人更加不拘俗礼,这句“自愿”任谁说出来都没问题,可偏偏是段嚣,他素日里冷得跟冰渣一样,压根没人想到他也会对谁动心。 当凝滞的气氛开始松动,周围的人开始小声起哄:“我就说吧,大比的时候,这两个人眉目传情的,便颇有夫妻相。” 心怀不轨的人在暗处正懊恼,他昨晚就传了消息出去,说沈喑犯了事将被赶下山,已经差人在沿途布下天罗地网,结果闹了乌龙,恐失信任。 沈喑不得不承认,在给人添堵这方面,段嚣确实棋高一着,他这么做,比直接给自己上点私刑难受得多。眼见着,烤熟的兔子就差撒点辣椒面儿就能把隔壁小孩馋哭,却拔腿跑了,莫非这是上天在冥冥之中告诉他原书注定的东西不可更改? 沈喑皮笑肉不笑地对段嚣:“可以,你真可以。” 既是你情我愿,大家纷纷散了,反正山中的生活大多闲的淡出鸟,今日就当看热闹。 沈喑不理会半跪在自己面前一脸坏相的段嚣,转身去追掌门师父的背影,晚点再找他算账。 因为跪的太久,起身的时候,他的两个膝弯酸软得直发抖,可是为了在段嚣面前撑场面,愣是强忍着从膝关节蔓延到脊柱的酸麻,一路走得大步流星。 他决定跟掌门师父摊牌,其实就刚才,从段嚣开口的那一瞬间,他那师父精得跟老狐狸一样,怎会看不出猫腻。 那就谁都别互相感动了,他实在看不得老人家满眼闪着泪光的扮相。既然如此,不如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自己演的这一出无论如何也称不上英雄壮举,他想撇清干系,就图一个问心无愧。 参商殿内,又只剩师徒二人了。 半晌没人吱声,沈喑见师父一直背着手,围着堂前两方红木茶具转来转去,看得他眼晕。于是他直接搬过一把太师椅,大刺刺地杵在他师父面前:“师父,您坐。” 程云开,也就是沈喑的师父,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拂袖,坐下,打量着沈喑,这小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师父就是沉得住气不开口。有时候啊,谁先开口谁理亏。 “咳”,沈喑自认是那个理亏的,小心翼翼地试探,“师父,您精明睿智,是不是都猜到了?” 没听到回话,沈喑撇撇嘴接着说,“前几日我看见了,他们往山上送信,悬剑宗送来的信,就算不看内容,我也心知肚明,他们没安好心,要山庄把我交出去对吗?朝暮澜下山的时候,给我讲了一些事,我不想......” 还没等沈喑说完不想怎样,无非就是不想牵连拖累,不想灾祸重演之类的话,师父把胡子一瞪,语气不善地打断他:“沈喑,你当真伟大。” 沈喑到嘴边的话一下就说不出口了,心绪忽然变得同刚入山门那一日一般烦乱。 不禁想起来,进山第一天,这个白发苍颜的老人掷地有声地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尽力护你周全。感动之余,只剩汗颜,眼下自己的所作所为,着实是把长辈的一份拳拳爱护弃如敝履了,只是这份爱护,他不受是愧,却受之不起。 沈喑收起嬉皮笑脸,却转头沏了一壶茶,庄重认真地洗了三泡,端上一杯涤尽浮尘的新绿,恭敬地跪倒在师父座前,奉上茶,低头道: “算起来,我拜入师门已经有些时日,居然还没敬过拜师茶,弟子于心有愧。” 一段难捱的沉默之后,程云开叹了口气,接过茶:“罢了,你先起来。” “万丈红尘,谁能全然问心无愧呢。也许往后,你将尝的愧疚,远非一盏茶这样容易。” 沈喑想了想,却轻笑一声,将沉闷到凝滞的氛围打破:“人言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如果连无愧于心都求不到,那就去他妈的吧。就......活得挺失败呗,失败又如何,最差也就这样了。” 程云开看着他这个不省心的小徒弟,出了一会儿神,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从沈喑这一番话中看出了师祖的影子。 师祖他老人家当真有远见,那年桃花拥雪,他便枝上抱香死,逍遥去了,省的眼见一个乱糟糟的人世间。 程云开回想着,那是自己年纪尚小,未曾将整个宗门负在肩上时,便已增许多愁容,倒是现在,层楼误却仙途,他却再难生出愁绪。 沈喑讲话的语气,像极了当年师祖变着法地开解那个终日苦闷的自己。 年少将辞剑上雪,老来白刃不相饶,既然谁都逃不过青山荒冢中一抔黄土掩白骨,成败又如何。 沈喑适时打断程云开的遐想,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师父,让我下山吧。” “好”,一句沧桑的应允传到沈喑耳中,还没来得及欣喜,补充条件也随之而至,“但至少,你要练会扶风剑法的第一式,我才算你无愧于我们师徒一场。” 不然,你赤条条地拜师而来又无牵挂地下山而去,空着手来什么都没学会就走了,若师门连一行半点的自保之力都不能给你,那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呢? 程云开也就这点顾虑还放不下,他知道沈喑的情况,知道他根本就没开窍,不知亡魂所憾,所以也没办法借生灵的力,走不上修炼的路。原本觉得,像沈喑这般灵慧的璞玉,毋宁一生碰不到领悟生死的机会,一世不用生杀才算最好。 然而事到如今,算是逼他一把,也算立个赌注。 “倘若你能做到,我便许你代表山庄下山试炼,生死不论。算来,山庄也已多年没有出世之人了。” “若不能,我还是那句话,山庄定会护你周全。” 沈喑粗略数了数,忘了是在哪里瞄过一眼,这扶风剑法正是沈喑在剑宗做亲传弟子所授剑招,总共四式:清风朗月,形如飞鹤,饮痛当歌,蹉跎无嗟。 这名字听着玄乎,练起来就更摸不着头脑了,何况自己的丹田空空如也,一滴真气也榨不出来。 沈喑一脸苦相,向程云开投去一个央求的眼神,妄图讨个饶。 不料,师父不仅没饶他,还给他指了条路,死路。 “闲来无事,让段嚣多教教你,他在此道悟性极高。” 第24章 其实,沈喑这个下山的主意早就顾虑周全,生前身后事,连带这那一道儿的因果,他都自以为安排的明明白白。 当初,原书的剧情,段嚣之所以黑化,跟变了一个人似的,都是发生在山下。沈喑隐约记得,段嚣下山以后的经历确实狗血又暗黑,要说把人逼疯了也是有可能。 然而当年他们二人一同下山,就是因为山门覆灭,折花山庄倾满门之力送他俩出逃下山。所以不如他早早地跟山庄撇清关系,这样山庄就不会覆灭,段嚣就能安安稳稳地留在山庄日复一复过着修习的日子,就不会黑化,就不会跟自己发生那样不堪入目的结局,绝对一石二鸟。 退一万步讲,就算下山以后,一个不小心,轻而易举就死了......死就死吧,他本来就是稀里糊涂穿到这儿的。谁还不是稀里糊涂地来到这人世间,又稀里糊涂地走。 好歹,他还能挽回一个真心待他的山门,和一个好端端的段嚣。 比起原书的结局,也好上太多。 书中,段嚣与他同死,却是经历了百般折辱折后,死前被段嚣当做发泄一切的出口,带着满身腥膻的污秽,待到众人破门闯入,就那样衣不蔽体地被段嚣缢死,嘴里还塞着不知道是谁的亵衣。 紧接着,段嚣刎颈自裁,滚烫的血花儿让他们身上的一切欲盖弥彰,在场的白道众人,哪个宗门都不少,全都看见了他俩的死相,听见了他俩生前那番激烈,以污秽之名涂抹仙门奇录、稗官野史。唉,沈喑以手扶额,大骂一句少儿不宜。 然而事实证明,以为这样就能掐断根源的话,沈喑还嫩着。 自打出了参商殿,沈喑那一脸的愁苦就没散过,绝妙的计划鸡飞蛋打就不说了,偏偏还不得发作,谁叫他还得求着段嚣,教他练剑。仇人翻脸变师父,沈喑心里苦,比黄连还苦。 得,人在屋檐下,求人办事也没有空着手去的道理。 思忖一番,算着日子也快到中秋了,虽然不知道他这书里有没有中秋节这个概念,沈喑还是去了一趟膳房,借他们的灶和那现成的熟糯米粉,一样一样仔细着,亲手做了莹润软糯的冰皮月饼。 这东西简单,烤箱都不用。沈喑上辈子活得无聊无趣,倒还有点不被看好的小手艺,喜欢烘焙,现在的他看着眼前的成品,嗯,没白瞎。 俗话说得好,吃人嘴短就得教人练剑,中秋送礼更方便秋后算账,一样儿也不能落下。 忙活了半晌,日头西沉,沈喑拎着包好的冰皮月饼回到烟笼栖,推门,没人,桌上的茶具原模原样放着,没动过,段嚣压根没回来过。这黑灯瞎火的能上哪儿去?段嚣他上次夜不归宿是什么时候来的? 沈喑摸了摸后脑勺,他早已记不清时日。那天他喝高了,只记得段嚣还是自己乖乖回来睡觉了,甚至还是跟他躺在同一张榻上,倒不嫌弃他一身的酒气,可他连前半夜后半夜回来的都不知道,更别提晚归的原因。直到第二天酒醒后都晕乎乎的,也就忘了问问他为什么回来的迟一些。 沈喑随手将那冰皮月饼撂下,百无聊赖地往榻上一躺,毛躁躁地翻了个身,滚来滚去一通乱蹭,把旁边段嚣的铺盖也搅乱,这下才满意。他忽然临时起意,将手伸到段嚣的枕头底下。 摸了两下之后,懒散的小臂忽然绷直,他一下子坐起来,把枕头掀翻,只见枕头下面就是缎面的褥子,褥子之上除了褶皱什么都没有。 他刀呢? 沈喑很早就注意到,段嚣有一把黑铁的开刃匕首,见他第一面的时候,他就将这匕首藏在怀里,这匕首虽是凡品,他却宝贝得很。原先都是随身携带形影不离,因着最近一直练剑的缘故,带一把匕首在身上不便施展,段嚣便将它用布抱起来,放在枕头下面。 之前,几回都是沈喑回来的早,心里好奇段嚣在藏什么东西,便偷偷拿出来看,发现正是那把匕首,打算仔细回忆一下这匕首在原书有什么稀奇之处,也许能帮他想起点线索。恰巧被推门而入的段嚣撞上,沈喑他突然窘迫,做贼心虚一样地将那匕首往枕头下面藏回去。 段嚣走进前,藏是来不及了,手腕被一把抓住,沈喑立马就卸了力,段嚣另一只手接过被沈喑虚握住的匕首,小心地收进怀里。 “那个,不好意思,这东西是不是对你挺重要的?” 沈喑低头嘟哝着,擅自动别人的私物的确有点过分,他得为自己的好奇心道个歉。 印象里,段嚣只直直地盯着自己的手,挑了挑眉无所谓道: “重要,” “无碍。” 那个时候,段嚣还是一样的惜字如金,难得他那喜怒无常的性格竟没怪罪自己唐突。 可是现在,刀没了,段嚣也没了,段嚣最宝贝的刀跟他人一起没了。 沈喑心里咯噔一下,不好。段嚣该不会是白日里受了自己的侮辱,恼羞成怒之下,收拾细软离家出走了吧。 第25章 显然,这把匕首只对段嚣一人有特殊意义,旁的没人有这个兴致,钱袋子不拿,专门偷他这把破铜烂铁来了,那肯定是段嚣自己把它带走的。 沈喑“噌”的一下冲出门,开始火急火燎地找人,能不能教会自己那个什么破剑法是小事,但无论如何,千万不能放任这个□□独自下山,那指不定在外面受点什么刺激,就从小奶狗变身大灰狼了,这谁受得了。 沈喑进山这些时日,正事儿没干几样,每天尽是瞎溜达去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山庄里那些七拐八弯的小路他心里都门儿清,立马抄了条最近的道儿,他打算去山庄门口蹲着守株待兔。只希望这兔儿并没有跑得野了,还能让他逮着。 沈喑往门口一蹲,猫在廊柱后面,影子隐去在身后的灌木中,感觉自己藏得万物一失,就等蹲到段嚣给他来个出其不意。然后注意力全都放在眼前了,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让段嚣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 “你在做什么?” 突然,背后传来一句清冷而熟悉的询问,吓得沈喑毛骨悚然。 转身回头,便看见段嚣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在自己面前放大,他强忍着骂街的心情挤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在等你。” 段嚣兴致不减:“哦?这夜黑风高的,莫不是等我来与你花前月下?” 说话间,他一直盯着沈喑气鼓鼓的腮帮子,瞧着白皙软糯,甚是可爱,忍不住便伸手捏了上去,冰凉的手指捏住颊边的软肉,像是夹起了一块糯米糍粑,段嚣笑得狭促: “白天你对我动的那番手脚,是想说你心悦我吗?” 沈喑瞪大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因为更深露重,还是羞涩难当,他的眼睛里几乎沁满水汽,段嚣轻轻松开手指,倒不急着把手撤回来,不紧不慢地一路向下,若有若无地搔刮着沈喑脖颈上那处咬痕,已经沁出淤痧,他很满意自己这个杰作: “我的心意,在戒堂的时候你理应知晓。既然你肯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我私会夜奔,今日我也应当给你个更正式的答复”,段嚣顺手揽着沈喑的脖子凑近他,“我也同样倾心......” 害怕段嚣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混话,就着他的胳膊,沈喑连忙死死捂住段嚣的嘴,几乎是脸贴着脸,咬牙切齿道: “我心悦你个鬼,小爷那是戏弄你呢,见过话本里的纨绔少爷怎么戏弄花楼弄堂里的姑娘吗,就得是我那个样儿,得在众人面前羞她一羞。” 呼吸困难,段嚣呜呜地挣扎着,倒是有几分狼狈相,沈喑乐见其成: “况且,谁要与你花前月下,小爷是来抓你回去,哪个同意你就这么无声无息离开的?” “啊——你怎么咬人!” 段嚣启齿吻舔了一下他的手心,沈喑一慌松了手,手掌边缘便被死死咬住。沈喑将手挣脱,上面赫然多了一个牙印,还没来得及张口骂街,段嚣继续火上浇油,假装若有所思: “所以你就鬼鬼祟祟蹲在这里等我?可你又打不过我,我若真的想走,你如何能拦下我?” “我想走便走,又为何要经你同意?莫非,你希望我一直留在你身边?” 段嚣今晚这话越说越混账,沈喑脸皮薄,若不是四下无人,这番话简直要比自己白天的抽风行为更加混账,搞得他脸上都有些发烫了。才刚想开不久,一时间就又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白天自己干出的那些“风流”事了。 沈喑撇嘴:“懒得理你。” 段嚣:“哦,那我走了。” 江湖不见。 “哎——” 沈喑气结,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说正经的,你能不能留下来,教我扶风剑法,只等我学会第一式,你爱上哪儿上哪去。” “可以”,段嚣慢条斯理说出两个字之后话锋一转,“但是我要听你亲口承认,你希望我一直留在你身边。” 沈喑叹气:“行,我亲口说,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教我练剑。” 段嚣命令道:“把练剑去了。” 得!谁叫他人在屋檐下:“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 “一直?” 沈喑已经在不耐烦的底线上擦出了火花:“一直一直一直行了吧,劳您大驾教教我。” 段嚣反手扯住沈喑的衣袖,应承道:“好,你且随我来。” 说话间,他们来到白日里到过的,校场边的那片竹林,段嚣将自己的宝贝匕首递到沈喑手里,而自己手持铁剑,俨然已经准备好演示招法,却将身形一滞,垂下眼帘,抱剑道: “最后一个条件,你若应我,我便教你。” 第26章 沈喑呆呆地看着自己手心里捧的匕首,触感微凉,眼前飘过一个大大的问号。按理说,段嚣他这么宝贝的一个物件,怎的三番五次就那么随意地丢给我了? 等等,凭什么我就非得接他手里的东西,拿我当杂役使唤吗?还有...... 世间怎么会有这种言而无信的狗东西? 沈喑正欲发作,却见段嚣低垂的眼睑微微泛红,脸上全然不见之前的戏谑神色,心里一噎,却不好发作了,世间怎么会有这种喜怒无常的狗东西? “说吧,有什么条件你就一并说完,我看但凡是我给得起,你这辈子就赖上我了。” 沈喑无奈,干脆傍着竹竿矮身蹲了下来,把段嚣的宝贝匕首揣在怀里,无所事事地薅起一从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把玩,梗着脖子任由他漫天要价。 段嚣抱臂而立,却不似沈喑这般轻松随意。在沈喑看不见的角度,段嚣交叠的双臂死死捏住自己胳膊上的皮肉,黑色衣袖之下的肌肤早已淤青一片。方才那番戏闹,已是贪得,他怎会不知,沈喑白日里不过是与他作戏,演给旁人看的,沈喑的心意绝非他打趣的那般。 沈喑白日里那般荒唐行径,背后的那二两心思,全都用来替山庄考虑、替师门考虑、替不相干的人考虑了,段嚣都不用推敲,一个眼神便能领会。 沈喑太干净,心思澄明得好似林间深雪,月下飞光,半点污秽都沾染不上。而段嚣此番下山,注定是要污血砺剑,尘痕捣衣,他是打算化身修罗,为仇人们亲手铸一座魔窟炼狱,又怎么干净得了。 段嚣拼命克制自己,梦里梦外说了无数句的“我不配”,先前放弃利用沈喑修炼的念头已经很难,如今却要说服自己不配得到他,更不能毁了他,因为他是沈喑。 于是,段嚣便悄悄离开了,他本心意已决,放过沈喑,今夜就走。 直到影影绰绰的花树之下,看见沈喑蹲在山庄门口眼巴巴等他回去的那个样子,段嚣绷在心里的那根线彻底断裂,又重重抽打在心上。 既然如此,便是谁也不能将你从我的心头剜走。 段嚣背对沈喑,寒刃出鞘,剑风直指眼前影影绰绰的横斜成一片的墨竹,开口道:“我要你答应我,学成之后,随我一同下山。” 紧接着,他将铁剑横于臂前,做了一个起手式,剑风便将那斑驳成片的竹叶纷纷斩落:“我要你永远,跟着我。” 沈喑蹲在地上,被段嚣萧肃的剑意惊得凛然,瞧了一眼那丛被削成斑秃的竹子,尤其觉得头皮发凉,心中叹气,还好自己是蹲下来的,不然以后患上脱发头秃的毛病,全赖段嚣。 沈喑举起双手,他被段嚣胡搅蛮缠的功夫折服了,他投降:“行,同意,说好了,我跟你一块儿下山。” 沈喑觉得没什么,便满口答应着。本来他费劲学这个,就是为了下山的,跟谁下山不是下,如此,还能时常盯着点这小子,以免出点什么状况自己还不知道,算是一石二鸟,挺开心,何乐而不为。 忽然,段嚣变得专注起来,自顾自地使出扶风剑法的第一式,清风朗月,招数并不繁琐,却让沈喑看得出神,松手丢掉了手中的狗尾巴草。这剑法本就是化繁为简,轻形骸而重意趣,沈喑豁然觉得头顶的月亮都明亮了几分。 可是如此爽朗的剑法,却被段嚣打出狠厉的意味,真是可怜见的,这孩子大概没少受委屈,生活不易,沈喑叹气。 摇了摇头,按照他前世阅读过的武侠小说来理解,大多高人在心情不畅的时候,都会出现跑到林间砍伐树木撒火泄愤这一幕,反正挺不环保的,尽管古代的原生森林足够茂密,沈喑总想立个布告牌上去:禁止乱砍滥伐。 眼见着段嚣越来越狂躁,深了轻咳两声,“差不多得了,你要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就说给我听,我给你排解排解。咱别拿着几棵竹子撒火,我看着竹林像是山庄悉心将养护的,回头你都给它砍秃了,不好交代。” 段嚣确实有心事,憋着火,不料被沈喑歪打正着猜中了,脸上却没表现出一样,只是扬了扬下巴让沈喑往前看,淡淡道: “你身上并无真气波动,便先在此处打基础。” 沈喑抬头,这竹子倒得很讲究,眼前赫然变成了现成的梅花桩,因为竹枝本身歪斜纤细,倒是比校场上现成的梅花桩刁钻许多。 沈喑晃晃悠悠地踩上段嚣特意为他开的“小灶”,只觉得脚心抽痛,重心不稳,没踏几个桩子便冷汗直流。 段嚣既然允诺了教他,便教得仔细,想到他对自己那股子严苛劲儿,沈喑不寒而栗,试探地问他:“我说段师弟,你比谁都清楚,我连练气入门的资质都没有,你待如何教我?” 果然,那催命一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无妨,你正年少,不残不废的,我有把握。近日你的任务只有踏桩,需每日踏过一千根桩子,经我允许,方能下来。” “哎呦——” 一千根?沈喑惨叫一声,失足跌落,倒是满地落叶给他做了缓冲,没被摔着,只是一双脚已经痛到抽筋,他可是才走了十几根桩子。 沈喑吃痛地揉着脚踝,看向段嚣的每一寸目光都在讲着脏话。什么叫“不残不废的”,合着你个小兔崽子对我就这点儿要求了吗? 段嚣却没有纵着他,也没伸手搀他一把,只是站在一旁,语气森然: “我给你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过了今日......” 他顿了顿,忽然将手伸向沈喑,沈喑吓得往后闪躲,依旧被他轻易摸到,段嚣从他胸前摸出之前交由他暂且保管的那把匕首,仔细地捡起半截竹竿削成一柄戒尺,有意凑近沈喑,在他眼前把玩,忽然一把捉住沈喑的左右,用力将手心摊开: “踏错一根,便打一下。” “若是畏难逃脱,我也会将你捉回来,手腕脚腕给你缚上镣铐,逼你练完。” 沈喑咽了一口唾沫,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太相信段嚣说到做到。沈喑已经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怎样亲手挖坑把自个儿活埋的,他坚强地站了起来,对着段嚣投去一个威武不能屈的眼神。没事,等待若干年后,他住过的这座活死人墓重现江湖之时,他就是杨过2.0版本,过儿断臂他断脚。 往后的日子里,他便在坟墓躺平了,每天练个死去活来,并没有身娇体软的小龙女陪伴,只有段嚣那个十殿阎王对他寸步不离,一边惨无人道地折磨沈喑,一边不遗余力地折磨自己。 入夜,沈喑一瘸一拐回到烟笼栖,从胳膊到腿哪哪儿都痛,心肝儿也痛,被段嚣气的。 成天成宿地耗在小树林不回屋,沈喑差点忘了,之前为了讨好段嚣,还亲手给他做了冰皮月饼,他从摆放茶点的柜子里拎出来一小包油纸袋,十分不爽地小声嘟哝着: “狗东西,白眼狼,亏我亲自下了趟厨房,还对我那么狠,白瞎我的手艺。” 虽然吧,礼还没来得及送,说人家白眼狼也不合适。那正好了,沈喑一点也不想送了。现在的他,揍段嚣一顿都不能解恨,因为他被段嚣榨得,连揍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给他吃的?在想什么好事? 突然,段嚣清冷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根子响起来: “给我。” 沈喑惊吓,转身差点和段嚣撞了个满怀,他连忙将那一小包油纸袋藏到身后,瞪着段嚣: “不给。” 段嚣不高兴道:“本来便是要给我的。” 这是在撒娇吗?沈喑觉得自己大概又眼花了,撒娇也没用。撒娇有用的话,白天他就不该那么折腾我: “但我现在不想给了。” 沈喑紧紧捏着那一小包油纸袋,找了个凳子坐下,现在不仅不想给了,我还要当着你的面全都吃掉。本来就没几块,一块也不给他剩。 沈喑自顾自地将油纸袋打开,手指捏着软糯细腻的冰皮,淡淡的糯米的甜香味儿从指间漾开,苦练一天正好饿了,那层晶莹的糖霜甚至勾起了他淡淡的乡愁,在这个世界上哪儿找这种东西吃,还好他会做。 还没等凑到嘴边,沈喑的手腕被段嚣捉住,向着反方向移动。沈喑用力较劲,本来就不如他力气大,又怕月饼掉了,根本抢不过。 沈喑眼睁睁的看着,那块儿甜香软糯的“乡愁”,被段嚣一口啃掉一大半。 你能信,段嚣会从别人的嘴下抢吃的? 起初,沈喑也不信,最后知道真相的他眼泪掉下来。 然后,段嚣就着沈喑的手,愉快地把剩下的一小半也吃光了。 “好吃。” ...... 最近,沈喑日日苦练,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生活质量还不如剑临长老养的大黑猫。披星戴月,在段嚣的逼迫之下,“痴于”剑术,无心他顾,根本分不出心力去关注山庄发生的怪事。 如果他们还似初入山庄的时候那般仔细,到处寻找蛛丝马迹,兴许就能揪出山庄中真正的鬼了。 各宗当中,凡宗最近很不太平,处处透着诡异。 只见得每日晨课,有那么一小撮弟子的几乎将那强身健体的操课练到极致,若一人如此,也没什么奇怪的,偏偏场中众多人中,能挑出来几个,将那套拳法的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极度到位,最古怪的是,这一小撮人的神情动作,都如出一辙,就像提线木偶一样整齐划一,不知疲累。 同列的凡宗弟子们都慌了,他们每天一睁眼的第一节 晨课,便见着比昨日又多了几位体格强健神情呆滞的师兄弟。这些人原来的几个朋友,发现他们已经不认人了,凡宗变得人心惶惶,笼罩着恐惧和不安。 按理说这事儿应该有人管一下,可他们也没办法请长老出来主持公道,何长老自从十年之前失了威信,便一直奉行“无为而治”,有几位讲话通透的弟子直道他是“和稀泥的搅屎棍”,占着长老的席位不干活。也就是在凡宗没人愿意认领长老这个头衔,不然早就没有何劝桑的姓名了。 眼下,何劝桑更是“无为”的离谱,连殿前都不去了,终日衣衫潦倒地待在寝房,哪个也寻不见机会请他出来瞧一瞧这晨课的异象。 秋日的午后风声静谧,艳阳蒸照着大地,哪怕日头足够亮堂,可所有人都觉得发闷。 何劝桑的寝房内,已经许久不通风了,他身上的寝衣拧巴着,苍老的脸上透着腐朽之气,却光着脚在榻前挑起胡旋舞。 忽然转了个圈,提笔在案前的宣纸上写着几句不成词的草书,龙飞凤舞是因为,他就连写个字,都刻意灌输真气在笔下,力透纸背。 他脸上洋溢着近乎丑态的欢愉,沉醉于真气傍身的感觉,整个人像是登上云端那样轻飘飘,就连给自己倒杯水,都要用真气操控铜壶。他从小就羡慕修仙的人,村里的人都羡慕着,可他早早就被断定,没有仙缘。 这水不过盛了半碗,他所依仗的真气却猝然消失,沉重的铜壶陡然坠地,连带瓷碗一次摔碎,壶中滚开的水溅到脚上,他痛得大叫,转而瑟缩在角落里痛哭。 他又变成了一介无法练气的凡人,那种任人宰割的危机感就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刀,吓得他丢了魂。身上早被治愈的伤疤有如实质地痛了起来,那是十年前他被悬剑宗刑讯逼供留下的,如今的他却同悬剑宗做起交易来,为了修行。 何劝桑颤颤巍巍急忙吞下一颗丹药,顿时便有黑气从他的眉毛和发丝之间蔓延出来,整张脸变得狰狞无比,神情却异常愉悦,他空洞地眼神盯着远方,喃喃自语:“药引子,山庄里从来都不缺,悬剑宗那些个杂种,却连半成品都不肯给够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出去玩回来晚啦,更得有点迟抱歉啊啊啊啊(但很粗长是不是,评论区发小红包补偿一下叭~ 第27章 “打得不错,明日你便不用踏桩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小树林,这么久以来,段嚣终于说了句人话。 刚刚打过一遍完整招式的沈喑,额头上还沁着汗珠儿,段嚣这是满意了?他不可置信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苦巴巴的小脸终于又有笑模样了。 起初,段嚣只叫他每天踏一千根桩子,他曾天真的以为那就是极限了。直到后来,段嚣叫他在踏一千根桩子的同时,练八百遍起手式,再后来......这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快乐的人。 沈喑赶紧把剑撂下,脸上的喜悦堪比他上辈子金榜题名时,本想三步并作两步冲向段嚣去确认,无奈脚痛腿也软,练了一天早已脱力。于是,段嚣只见着眼前一个病弱少年,一瘸一拐奔向自己。 沈喑是生的好看却不自知那种,明晰的下颌线难掩清俊,眉如春山,星眸当中点点委屈,十分惹人疼爱,却更想上去欺负一把,矛盾极了。 段嚣主动上前几步,试探性地伸出手,没想到沈喑累惨了,想都不想就扶住他的手,靠着他的臂弯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又急切: “我是不是,算学会了?” 段嚣在这些日子里,亲眼看着沈喑一步一步咬牙坚持,沈喑身上那股韧劲却也真的让他始料未及。就看沈喑刚刚打出的那一招“清风朗月”,已经接近完美,而差的那一点,就是沈喑身上没有真气。 其实吧,沈喑的这个问题,答案是肯定的。可段嚣却捺不住欺负他的心思,用最温柔惑人的嗓音讲出最残忍无情的话: “只准你不用踏桩,便能一心一意练那剑招了,明日剑招加倍。” 沈喑听了这话,差点眼前一黑,没了这份喜悦做支撑,脚下更软了,身子陡然下坠,却被段嚣一把扶住:“怎么样,还行吗?” 沈喑以为段嚣这是在与自己商量条件,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呢,于是连忙点头撒娇: “不行了不行了,别说站在那倒霉桩子上练习剑招,我这脚贴在平地上走路都难。” “好”,段嚣应声道,在沉默的那一秒钟里,沈喑还在思索这个“好”是什么意思,却被段嚣从身后揽过膝弯和腰背,一把抱了起来。 沈喑:公主抱??? 没见过哪家小公主被折磨成我这个鬼样子。 身子突然悬空而起,整个人落在了段嚣怀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别提有多别扭了。他挣扎着扑棱了几下,却徒劳地发现段嚣的双手不动如松,反而自己上下扑棱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待宰的老母鸡。 沈喑有一下没一下地锤着段嚣的胸口:“喂,你放我下来。” 然而段嚣步履平稳,充耳不闻。 于是沈喑破口大骂:“段嚣,你个小王八蛋。段嚣,你听见了吗,我说你是小畜生。段嚣,你光天化日的你不要脸!段嚣,你放我下来吧求你了一会儿该碰到人了,当我不要面子的吗?段嚣你给我等着,等你落在我手里,我一定不会轻饶了你......” 沈喑的叫骂声越来越小,他累惨了,终于蜷在段嚣怀里没了动静,呼吸也变得平稳匀畅。段嚣自始至终没搭理他一句,步子却走得特别小心平稳,生怕惊了怀中睡熟的人儿。 不知不觉中,便走到了岔路的拐角,左边是他俩住的烟笼栖,右边是去往凡宗的小路。 只见路边的草丛耸动几下,一只黑色的大猫窜了出来,头上还顶着一片叶子,段嚣认得它,它叫九狸,是师傅剑临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十分桀骜不驯,拆家小能手,可着剑临长老一个人折腾,唯独对沈喑亲亲蹭蹭的,令段嚣很不爽。 段嚣本来一只脚已经踏上回往烟笼栖的石子路,却被九狸咬住裤脚,使劲儿往另一条岔路上拖拽。 九狸虽然调皮了些,却不会平白无故跑来搅扰别人,想必是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段嚣便跟着去了。 “你竟然——” 凡宗附近,段嚣远远的就听见一声惨叫,随即躲进竹林隐去身形。怀中的沈喑似乎也听到了声响,不安地攒动一下,换了个更舒适的睡姿,顺手捞住段嚣的脖颈,却也没醒。 眼前是凡宗地界的一处偏僻所在,段嚣清楚地看见了眼前骇人的一幕。 原来这山庄中的鬼,一直是他。 段嚣刚好看到,从来都无法修行的何劝桑亲手用术法将那名弟子困在原地,捏住他的下巴,将一把正在蠕动的爬虫倒在他的口中。爬虫很快便钻了进去,任凭那个弟子拼命呕吐,却连口水都无法吐出。 惨叫一声之后,弟子的瞳孔闪过虫影,那人便木僵了。 虽然沈喑并未醒来,段嚣却下意识地轻轻挡住沈喑的眼睛,以免他看见这腌臜的一幕。 紧接着,何劝桑划破那人的手腕,急忙将血滴在自己早已备好的丹药上,成瘾一般迫切地将丹药吞下,枯槁的发丝随之散发出阵阵黑气。站在远处的段嚣,明显感受到了何劝桑身上灵气的波动,若以自己金丹中期的修为来评判,何劝桑瞬间得到不弱于自己的真气。 九狸是只有灵性的黑猫,更见不得这种脏东西,直接被吓到炸毛。看到这黑气时,惊地跳了起来,便暴露了他们二人一猫的行踪。 “谁,谁在后面?” 说着,何劝桑一记掌风直逼段嚣而来。 段嚣早有防备,接下这一掌的时候却被逼退几步。藏不住了,他便抱着沈喑走出来,不闪不避地走到何劝桑面前。 何劝桑正处在服药在之后的全盛时期,并不惧怕段嚣。显然,他对段嚣怀里抱着的人更感兴趣,那眼神几乎是兴奋的,有如实质。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段嚣: “我真好奇,你是怎么把他骗到手的?全天下都觊觎的这一号人物,别说你不知道他的好处。” 段嚣眼神冰冷,脸色能阴出水来,何劝桑却不知死活地继续挑衅:“肏过了没?” 他对着段嚣上下打量一番:“我何必问呢,年纪轻轻就这般修为,恐怕肏得并不少。” 半梦半醒的沈喑总觉得芒刺在背,迷迷糊糊中,就听见何劝桑接着说: “竟让你尝了鲜,这倒也没什么,我家主子他不介意。既然我的身份你已经撞破,不妨我再多告诉你一点,我家主子向来恋慕男色,像沈喑这样神仙般的美人儿,就算不是空灵体,他也势必要搞到手,变着花样的作弄才好。” “何况,他可是空灵体。” 空灵体的传闻,已经变成了坊间传唱的别曲陈调,字字句句都是露骨的。 空灵体,色姝丽,登仙春意沾迤逦。无边美色,无上修为,只要跟他双修就好了。 如今身份败露,何劝桑简直与平日里那个垂头丧气的长老模样判若两人。他的眼神炙热起来,甚至幻想着也许自己也能在主子脚下分到一杯羹。 沈喑脑子里轰然炸开,他瞬间反应过来眼前的局面,肝火都要烧到头皮了,踉跄着挣脱下地,脚下的痛都忘了,一把拔出段嚣的佩剑直指何劝桑: “有种叫你家主子亲自过来,没人要听一条走狗乱吠。” 何劝桑不惧长剑,没把段嚣放在眼里,径直去抓沈喑握剑的手腕,像是发了疯要把沈喑拽过去。 段嚣闪身挡在沈喑跟前,难得自己已经急火攻心了还能忍住不发作,反倒去照看旁人的心情,他俯身在沈喑耳边轻声吐出两个字:“我来。” 说着,他轻轻掰开沈喑的手指,接过自己的剑。 何劝桑过度低估了对手。 段嚣出手,不为一招毙命,对于何劝桑而言,倒像一场漫长的处刑。 第28章 两人真气之强悍不相上下,段嚣有剑在手已占上风,何况他所学之剑法从没与人试炼过,便是自己也不知道这剑法的威力加成恐怖如斯。纵然被何劝桑周身的护体罡气所伤,他手上的剑却丝毫没有慢下来。每一剑的角度皆刁钻狠厉,有如凌迟。 直到自己的脸也被刮花,何劝桑受不住了,恐惧使他颤抖,便开始流着泪求饶,用百倍肮脏的话去辱骂自己,只求段嚣高抬贵手。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在极度仗势欺人的感觉与被人踩在泥地里的感觉之间挣扎,习惯了求饶。 沈喑看向段嚣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丝复杂,因为何劝桑此时,就说他是个血人也不为过,看得沈喑有些反胃。而段嚣面不改色,神态森然,显然是见惯这些的,他一点不在意何劝桑的下场,只是莫名心疼段嚣此刻的漠然,他比自己都年小几岁啊。 段嚣回头,正好对上沈喑望向他的那个复杂的神情,还有眼中流露的对血腥气的厌恶,一贯面不改色的段嚣竟在此刻慌了神,出剑的手都有些迟疑,便被何劝桑钻了空子,从他手下逃脱,□□跑了。 段嚣垂着头,脸色变得比先前更差,衬得眼下一颗朱砂痣殷红如血,真气在握剑的掌间震荡冲撞,血便从指缝间流淌下来。 是自惭形秽的感觉,段嚣知道,小时候从锁秋宫走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得习惯着把人不当人,习惯着用仇人的浊秽之血去祭心头之恨。可沈喑就像曾经被娘亲护持抱怀着的自己一样干净,对着血腥仇戾,忍不住作呕。 但凡沈喑他长了眼睛,就能瞧见段嚣的心情不太妙,可是这位祖宗突然又怎么了? 沈喑拿出给三岁小孩当爹的耐心去安慰段嚣,猜测这十有八九是被何劝桑气的,虽然自己也被气得不轻,他一边伸手捋着他的后背,一边关切地对他讲: “没关系,不要紧,跑就跑了吧,左右他的身份已经兜不住了,以后就不能作妖了,且当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段嚣有些躁,一把制住沈喑在他背后瞎摸的手,不让他再乱动,嗓音沙哑:“他没死。” 沈喑继续猜,心想莫非这是因为,失手放走何劝桑,觉得面儿上挂不住了? 虽然他觉得何劝桑就那么跑了,付出的代价着实有点轻,且不说他满嘴的屁话,这人手上无辜的性命也有一箩筐,但为了安慰段嚣,他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要他非死不可。” 段嚣怔了一下,垂下眼睑,就那样拽着沈喑的手往回走了,他拽得特别死,生怕丢了一样,已经走了半晌,才缓缓吐出两个字:“走吧。” 沈喑觉得自己好像幻听了,他隐约间听到“嘎嘣”一声脆响,好似什么东西碎裂了。瞟了一眼段嚣,突然莫名想起来,在那遥远的现代社会,他见过的一个嬛嬛落泪的表情包:哀莫大于心死。 段嚣这阴晴不定的性子沈喑不太懂,倒也不敢挣脱,就被他那样一路拖回烟笼栖。嗯,总好过给横抱回去。 辅一进屋,沈喑一屁股沾在榻上,混不吝地甩掉鞋袜,脚痛极了,一刻也不想沾地。 斜斜地靠在榻上,不多时便昏昏欲睡,这两日发生的事有点多,他被段嚣这个不省心的烦的头疼。没想到只是小憩一下,却总梦到段嚣那张奶白的小脸,人畜无害的,哀怨的眼神可怜煞人,眼下一颗朱砂痣好似泫然欲泣的模样,梦里的沈喑大胆一些,竟然忍不住去咬他的唇,自己也不清楚这算是安抚还是欺负。 梦里正天人交战,脚腕却突然被一只冰凉突然攥住,小腿被什么瘦骨嶙峋的东西垫高了。 沈喑一惊,睁开惺忪的眼睛,眼前的人却与梦里重合,段嚣不知何时在榻前坐了下来,正神情专注的抓着自己的左脚,将自己的两只小腿尽数搭在他的大腿上。 脚上终年不见风霜,更晒不到光亮,沈喑一双足背奶白细嫩,接连着脚趾的经络骨骼分明,却从没给人看过。莫说旁人,就算沈喑自己也没好好瞧过自己的脚,而段嚣却那样注视着他,沈喑突然别扭起来,单是被这样瞧着,就很不自在了,脚趾不由的蜷缩起来,却也落在段嚣的眼里。 段嚣露出一个打趣的神情,沈喑的脸上都有些发烫了。这还不算完,段嚣却用手指沾了冰凉的脂膏,抹在沈喑脚心的皮肉上。红肿起泡的脚心遇上冰薄荷一般的脂膏,熨帖之外,段嚣捏着他的脚背,指腹画着圈的在伤痕周围轻轻摩擦,又痛又痒,沈喑喘着气闷哼起来。 “别弄了,不要了”,沈喑挣扎着想把脚抽回来,奈何脚腕被死死抓住。他难耐地蜷缩起脚趾,手心也在被子里乱抓一气,段嚣看向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放肆,沈喑被欺负的狠了,气恼道:“再不放手,我一脚踹翻你!” 段嚣笑了一下,松开他,沈喑还未来得及确认他脸上的笑容是不是真实存在过,段嚣便黯然开口:“你出师了。” “你之前不是说......” 沈喑猝不及防。 “之前我骗你的。” 段嚣淡淡地打断他,沈喑惊得瞪大眼睛,如此戏耍一颗幼小的心灵,他居然一点也不惭愧。 好在,学成的喜悦远远超过被戏弄的气闷,沈喑也就懒得跟他计较。一想起段嚣方才那个黯然伤神万分惋惜的表情,心里还有点暗爽,这下你可终于再不能光明正大的折腾我了。 “睡了。” 沈喑翻了个身,裹紧小被子,心满意足。 段嚣却没起身,良久,鼻子好像有点酸,他小心翼翼地出声询问: “沈喑,我早就知道你是空灵体。” “沈喑,如你所愿,我教会你了,你还愿意随我下山吗?” 可榻上躺着的人早已熟睡,纤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暖色的阴影,安逸而舒适,哪里还会回答他的话。 “不说话,就是愿意了。” 段嚣托腮看了沈喑好一会儿,好像看着沈喑,心里就多了一处明亮干净的位置。 * 夜阑人静时,天边还是一片青黑色,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沈喑和段嚣都被吵醒了。 沈喑推开门,便瞧见惯来云淡风轻的师父,满脸沉重之色。 亲自造访,这是怎么了?沈喑摊摊手:“师父您进来喝杯茶?” 程云开却只阴着脸:“随我来。” 沈喑跟了出去,亦步亦趋地走在师父身后,心中不祥的感觉愈发浓烈。天还没大亮,山下却格外喧嚷,里里外外都透着风声鹤唳。 行至后山,师父提早就将盘缠用包袱装好,递给沈喑:“崖边有条密道,你就从那里离开吧。” 山庄一定出什么事了,沈喑愣在原地,并没有伸手去接那包袱。几个时辰之前,段嚣说他出师了,那股子兴奋劲还没过去,正想着天亮之后要如何说与掌门师父讨彩头呢,却没想到事情发生的这么快。 沈喑一下子就红了眼眶:“我不走。” “就算要走,也不该偷偷摸摸从后门逃了,扶风剑法的第一式我已经学会,你答应过,让我堂堂正正,代表山庄下山试炼的。” 程云开只是摇头:“晚了,他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被一道响彻四座的秘法传音截断:“诸位,十年之前是因为什么祸起萧墙,大家可还记得?今日,再给你们一个机会,交出沈喑,世间便无人继续指摘折花山庄是歪门邪道。若不交......” 沈喑眼眶发酸,折花山庄最后什么下场,他最清楚,终于走到这一步了,他却比想象的更加不愿面对。挨到最后,肯定受不了心中的自诘,随他妈的便吧,沈喑忽然轻笑出声: “不如你就把我交出去吧,我说真的,这种事只有我自己做得了主不是吗?” 不远处,悄悄跟上来的段嚣早已经把嘴唇咬出了血,他跟沈喑不一样,不会没事儿找罪受地与自己论那是非侠义,他只是在等沈喑的一个态度。 沈喑认可的是非正误,才是他唯一的正邪论断,遑论对错,皆可奉陪。 第29章 【一更——是非】 程云开苦着脸不答话, 然而沈喑心意已定,转过身去不再看师父脸上的表情,只身往山门走去。 段嚣从林间现出身形, 上前扣住沈喑的手腕, 不撒手, 不让他走。 此时,情形严峻, 他们之中谁都懒得诧异段嚣为什么在这儿了, 因为他的脸色实在难看, 往好处说, 就跟阎王殿前哭过一遭那样。手腕处, 隔着单薄的衣袖,沈喑依旧能感受到段嚣手心的潮意,全是冷汗。 沈喑能感受到, 段嚣他很紧张,回想起来, 自己哪次跟段嚣碰面,都得发生点惊心动魄的事儿, 不管是吞龙焱扑面而来的滔天火势,还是丹洞熔炉中的沸腾熔岩, 他都面不改色的,奶白细嫩的脸上总是挂着与之违和的冰冷漠然。 唯独这一次, 段嚣脸上的不安很明显,越是极力克制, 就越藏不住。少年才有的无措感,紧张到指甲盖都发青泛白,只因为那个人是沈喑。 沈喑不是个木头人, 个中滋味心里头明白得很。眼前这道坎,能不能迈过去,是生是死都尚未可知,明明一切都是冲着自己来的,段嚣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却比自己更忧心。 沈喑第一次回握住段嚣的手,纤细的指关节瘦得硌手,汗津津的手心沁出丝丝寒意,他尽力用自己的温度去包裹段嚣冰凉的手指,望向他的脸,目光却落在嘴角那一抹刺眼的鲜红。恍惚中,沈喑看到了书中书外两个世界的交叠,余光穿梭万里,带给他异常真实的感觉。 沈喑抬手抹去段嚣嘴角的血渍:“没事,这些我迟早都要面对。” 沈喑去意已决,段嚣尽数藏好心中那份不安,脸上戾气森然,他永远不会怕任何站在他的对立面上挡他路的人,只是怕他们伤到沈喑。 薄唇微启,段嚣拧着眉头,嗓音沙哑:“一定要让那些腌臜货色见到你吗?” 沈喑点点头,段嚣:“我陪你去,顺便挖了他们的眼。” 沈喑:...... 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纵然心中非常满意,却也不能真的夸一句“干得好”,孩子还小,他有助纣为虐的嫌疑。 山下,繁茂的金桂花树依旧馥郁着,丹桂正飘香,栽树的人却终归错付。何劝桑身份暴露,朝暮澜的冤屈不言自明,但他已经离开很久了。 沈喑亲手推开那扇青岩石造就的山门,段嚣一身黑衣,冷着脸,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就像初遇时无数次保护他一样,随他一同面对眼前那些穿着君子衣冠的魑魅魍魉。 打眼望去,竟有几百人众,沈喑心道,自己面子还不小。 他们个个衣袂飘飘,身上的白衣一尘不染,手中倒提佩剑,见沈喑出门,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瞪着沈喑,怒目而视。沈喑确定自己压根不认识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呢?除却前面一纵骑马的,其余众人纷纷列队排开。 马背上正中间的人物,衣裳制式明显高级许多,莹白的绫罗锦缎里衣之外,还披了一层雪花浣纱,俨然是个头目,可他穿成这样是想学人家仙子下凡吗? 这人除了穿的显眼,脸上还戴了一张银色面具,银色面具上雕刻着繁复狰狞的古法纹饰。沈喑打量着眼前的牛鬼蛇神,还未品评完这个扮相古怪的头目,又一个碍眼玩意儿蹦跶出来。 正低三下四地给那位“面具仙子”牵着马的人,就是何劝桑,昨天被段嚣划在脸上的伤痕已经结痂,直到现在,他冷不丁地窥一眼段嚣,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后瑟缩,他是真的怕了那种被凌迟的感觉。 他越是往后蹭,他主子猛不防地在他身后踹了他一脚,把他推到前面来,要他上前与沈喑交涉。 此时何劝桑的状态甚至不如昨晚,他主子好几脚都没能把他踹出去,而他只会抱着那只穿着长靴的踹他的脚死命摇头,涕泗横流。只见那个戴面具的男子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从锦囊中取了两粒丹药,随手扔在地上,何劝桑捡起来塞进口中,再抬头时,已经换了一副精气神。 僵持一阵后,沉重的青石岩山门再次被推开,陆续有人从里面出来。沈喑和段嚣二人的身后,赫然站着的,是整个宗门的核心力量。沈喑回头瞥见,掌门师父,剑临长老,还有几个眼熟的大弟子,纷纷站在了他的背后。无需言语,手中的佩剑已然表明立场。 程云开脸上带着沧桑的笑意,给人一份洗尽尘嚣后的心安:“师父说过,会护着你的。” 几个年纪略长的剑宗少年郎也抱剑上前一步:“沈师兄,你没有错,我等行事皆为心中所愿,无须挂怀。” 沈喑容易感动,最受不了这种场面,整个人已经从眼眶酸到了鼻尖,愣是把眼泪憋了回去,鼻尖上留着红彤彤的印子。他没想过连累任何人,只恨自己实力太弱......段嚣不动声色地隔着衣服捉住了他的手腕,段嚣不会安慰人,不管多心疼都只会用手上的力气来表示。 也许抓得紧了,就能抓住。 这边煽情过后,山庄众人的目光重新落在何劝桑身上。 往日种种都被人看在眼里,一切真相都不言自明,大家的目光是有如实质的刺,刺向何劝桑的同时,好像也刺痛了自己。这个人并非第一次背叛,这是一个被宽恕过的人,却做出了更加令人发指的事,他们开始怀疑曾经所信奉的某些定规定法。 此时,何劝桑面色乌青,死气沉沉地走到沈喑面前,阴悱悱地笑了一阵后:“好,很好。你们这帮废物,还不是被我耍的团团转,活该你们今天死在这里!我早就知道,留在折花山庄根本没有出路......” 他在众人刺向他的目光中变得越来越恼怒,抬手指着沈喑的眼睛:“你那是什么眼神?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不过......如果你在榻上用这种眼神盯着我们宗主,他可是会受不了的。” 何劝桑口中的宗主,便是悬剑宗,崔鹤轩,其人就是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头目。他手里的古怪丹药,那些无辜受害失了神志的弟子,都是糟了他的祸。 沉浸在驳杂的情绪当中,临危于生死不知,山庄对他的情谊令他悲恸动容,而何劝桑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又给他心中的怒意加上砝码。 恍惚中,好似天地间所有生灵一齐咆哮沸腾开来,跃动着生机的灵气充盈于他的体内,沈喑回想着当初段嚣演示给他看的那一剑,清风朗月,掀起浩然正气,提剑劈向何劝桑。 未悟生死,先主心绪,虽然差了几分意思,却不妨碍偶尔超常发挥一下。毕竟,生命本身虽然依托躯壳而存在,存在的意义却诉诸于情绪,也算他误打误撞了。 何劝桑并未大意,随即出剑拆招,白刃相接,天光破开一道淡青色光纹,那是白虹贯日般的一剑。何劝桑剑断人伤,后退几步之后呕出一大口鲜血,瘫倒在地,像个断了线的木偶,出气多进气少了,脸上充满不可思议。而沈喑,几乎是纹丝不动,只是身上那阵包含生机的灵力很快消散掉,人便有些脱力。 段嚣也挺不可思议的,他曾与服药之后的何劝桑交手过,以他自己非比寻常的实力外加越级挑战的体质,将将打个平手。 然而方才与沈喑对招的,是服用过两颗丹药的何劝桑。这药效强劲,服药之后,保守估计能抵元婴修士的一击。所以当时,山庄怀疑混迹其中的暗桩拥有元婴期的修为,以至于冤枉了朝暮澜,恐怕也是因为何劝桑服药的缘故。 没有丹药的何劝桑就是个不能修炼的普通人,谁也没办法把他跟元婴修士扯上关系,近在眼前的内鬼,却错漏了,让他兴风作浪许久。 平时手把手教过来,沈喑什么水平,几斤几两,段嚣洞悉得一清二楚,但刚才沈喑打出的那一剑,已经隐隐有了超越自己的趋势。 想到这里,他心中竟然有些雀跃,是那种久违的,少年人才有的欣喜,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从娘亲手中接过米花糖的感觉。却不知道此时自己在高兴些什么,流光飞逝,自己所剩的时间不过短短二十载,沈喑日后能达到的位置,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掌门师父和剑临长老两个人皆在回味沈喑刚刚那一剑,知晓内情的他们只是相视一笑。其它的弟子倒没有别的想法,毕竟大比那日,沈喑与段嚣对决之后,没人看得出来段嚣放水,于是在他们的传言中,沈喑一直都是一个那么牛逼的存在。 原先传得那么神乎其神天上有地下没的,如今竟然误打误撞应验了。掌门破例收下的弟子,年纪轻轻便有一代宗师的风范。 轻微的乏力感并不妨碍沈喑开口说话,那个戴面具的头目给出的丹药肯定有问题,对比着何劝桑以及凡宗那几个行动异常的弟子的变化,这丹药邪门的很,倒像是在处心积虑地豢养一些听话的怪物,一想到这些人还是自诩上山讨伐歪门邪道的正道,沈喑就忍不住干呕,他冷笑道: “我可算是明白你为什么要当鬼了。” “因为连你主子都藏在面具后面,没脸见人。” 崔鹤轩听闻沈喑提及自己,饶有兴趣地抬起头,垂涎的目光透过面具,像是要将沈喑包裹起来一样贪婪。段嚣按剑,手背的青筋依然爆现。 段嚣能感受到,银色面具之后的人,是个正牌的元婴修士,探不出具体品阶,实力比丹药喂出来的何劝桑强悍不少。不过,那又如何?任何人都不能打沈喑的主意,就连自己也不配。 崔鹤轩飞身下马,来到沈喑跟前,有意为之的强大气场和威压给沈喑带去很大的不适,他感觉周身像是被锁住一样,那人在用气息禁锢他。崔鹤轩身上带着一种久居高位的气定神闲,像他这种人,自然没几个人能威胁到他。可他干的那一桩桩一件件,没一样能让他配得上那正道的高位。 像是赏玩猎物一样,他将放在沈喑身上的禁制一点一点收紧,抽出佩剑,猩红的舌.尖舔过剑尖的锋芒,忽然用那剑尖去挑沈喑的下巴。 剑尖在沈喑面前慢慢放大,这都他妈什么恶心玩意?恶心得他头晕眼花,沈喑受禁制所限,动弹不得,软剑的剑尖带着晶亮的口水,在他眼前放大。 沈喑抹脖子闭眼的心都有了,终于,就快挨上的最后一刹,段嚣那柄古朴无华的玄铁重剑挡在了他的眼前。 【二更——相护】 段嚣全力一击之下,银光闪过,兵刃相接,崔鹤轩的软剑震颤,发出的蜂鸣声如惊切的寒蝉。 秦鹤轩被震得后退一步,沈喑身上的禁制便解除了。段嚣将沈喑拉到自己身后,用身子将他护住。 只留给沈喑一个背影,段嚣不再掩饰自己心中的戾气,狠狞的眼神中布满杀意,他看着眼前之人,就跟看那尸山血海的修罗场当中的一片烂肉没什么不同。崔鹤轩甚至被那眼神刺得起了粟粒,可他到底是元婴修士,阶品上比段嚣高了不知何几,转瞬间便从段嚣的气场中逃开,与段嚣对峙起来。 囫囵个儿的逃离崔鹤轩的视线之后,沈喑长舒一口气,那种动弹不得的压迫感,让他突然有点理解这个地方,人们对于修行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了。礼乐崩坏,法设同废,在这儿,只有拳头说了算。 不知怎的,他有点担心段嚣,实力明摆着就比人家差,在山里待久了,又没有什么社会经验,总怕他被那个猥琐面具男欺负了去。但其实吧,崔鹤轩方才施加在沈喑身上的威压就跟毛毛雨差不多。 崔鹤轩将沈喑当成了势必戏耍于床笫之间的骄矜娈物,欺侮的心思胜过打杀,自然手下留情过。但是对于段嚣,段嚣看向沈喑的眼神比他更加炙热,一样是爱慕,一样是贪恋,偏他能得到沈喑的垂青。他早就从何劝桑嘴里听说过沈喑身边有段嚣这么个人,从听到这个事情的第一天,嫉妒和仇憎便在心中疯长。 如今终于对上段嚣,手下见了真章,却在一个照面之间输了势,怎能不恼羞成怒。 他几乎是使出全力,在压制段嚣。沈喑不知道的是,此刻段嚣承受的威压远比自己刚刚那会儿厉害得多。沈喑只是不能动,但这会儿,当一个元婴修士肆意地将周身全部的真气压向段嚣,他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骼都在被迫与血肉碾压碰撞。那种血肉的刺痛,就好像碎裂的骨头渣子搅进肉里。 段嚣执剑抵挡,虎口渐渐裂开,鲜血浸染着剑柄,却没在脸上留下痛苦的神色。甚至,就还和第一个照面一模一样,眼神冰冷,如视死物。只要一想起方才崔鹤轩那种贪婪的目光,段嚣几乎全身战栗,他真的想剜了他的眼。 拼着以死换伤,段嚣调转剑锋,玄铁重剑闪着寒光,直取秦鹤轩面具之下的那双眼睛。 不是什么东西,你都可以垂涎,既然有眼无珠,那便废了吧。 崔鹤轩先是一惊,没料到段嚣竟然这么有血性。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收了攻势,变攻为守。就算段嚣有意用他一命换自己一双眼睛,在崔鹤轩看来,段嚣的命可远远没有自己的眼睛金贵。所以不消多少权衡,他很快放弃取段嚣性命,而是侧身自保。 段嚣的剑法纯熟而刁钻,他这一躲,虽是保住了眼睛,但剑锋过去,吹毛断发,银色的面具自面中被斩断,裂开两半,掉到地上。 交手之际,两人分开了一段距离,段嚣趁机调息修整。乱风吹过崔鹤轩的头发,挡在眼前,起先那一下,没人看到他的脸。 等风过时,胡乱遮盖了脸面的发丝落回两鬓,满座俱惊。甚至,原先纷纷攘攘的自诩白道的众人,眼睁睁看着自己主子的那张脸,一时间,竟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错愕失声。 段嚣这次有点挫败,力有不逮,单单就划破了一个面具,连崔鹤轩的面皮都没蹭到。而众人之所以吃惊,并非是段嚣将他的脸伤成什么样儿了。 众人眼中所见的,除却往日见惯的英气瘦削的下颌,施了颜色的红唇,那双没被段嚣剜走的眼珠也极灵动。崔鹤轩做过不少污秽事,却从来都是个爱干净的人,总爱一身白衣胜雪,若不是......单从样貌,端的也是那陌上人如玉,冠盖满京华,名门正派里将养出来的,谪仙一般的人物。 若不是...... 他没有鼻子。 自鼻梁至唇锋之上的人中,整个鼻子都被完整的切掉,只在关键处,用羊肠续了两个孔维持通气。狰狞的面中之上续上的那两个孔,在刻意涂了颜色的饱满的红唇的映衬之下,显得极为可怖。 见过杀人不过头点地,但这人他活着,活成了一个怪物,却还是他们高高在上的宗主。悬剑宗跟随而来的一众弟子,实在没法做到心无波澜。崔鹤轩素日在门中有多讲究仪容,他们是最清楚的,简直讲究到头发丝了。 常年戴着面具,门中不少弟子都很好奇这位年轻有为的宗主究竟长成什么模样。崔鹤轩戴着面具时,身形颀长,器宇轩昂,还有过小弟子不懂事,打趣他,说宗主带着面具,莫不是天人之姿,恐被蜂拥而至的桃花扰了清修。 马屁拍到马腿上,那位倒霉的小弟子今儿个正好在场,已经吓死两百回了。他终于反应过来,当时自己话说出口,宗主为何拂袖而去,过后没多久,他就从内门被驱逐到外殿。 众人惊惧的神情全数落在崔鹤轩眼中,明知道是徒劳,他疯了一样抓起面具往脸上戴,干净的手指和衣袖都沾了泥巴,可碎成两半的面具无论如何也挂不住。明知道是徒劳,他还是伸出满是泥土的双手,覆在脸上,妄图挡住自己那张有问题的脸。 面具戴久了,就不记得自己一直戴着面具。 崔鹤轩就是这样,下意识躲闪的时候,他压根忘了自己戴着面具,忘了自己这张假脸一划就破。高高在上的日子过久了,阴沟里的记忆暂且搁下,日夜肖想,还真以为自己是那谪仙一般的人呢。 段嚣突然发现,也许就这样,让他看着自己的痛点在众人眼中败露,留他一双眼睛,日日在镜中观看自己的痛点,好像比直接剜了他的眼更折磨,倒是令人满意。 崔鹤轩捂着脸,却惊恐地发现,众人的目光还是那样的猎奇和戏谑,他终于意识到,一切都没有用了。原先计划好的,如何先捉了沈喑,占有空灵体,再荡平折花山庄,寻得灵济心法......那些事,他都没心情再想,因为一张脸,他抹去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立足之地。 那么,毁灭吧。 等所有熟悉他的人都毁灭掉,所有见过他这张脸的人都死绝,他就可以重新开始,带上面具,重新高贵地走回宗主之位,没有任何人会在他背后悄悄指指点点,因为那些人今日注定埋骨于此。 崔鹤轩捏了一个手印,黑气升腾。忽然之间,周围那些悬剑宗弟子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喉咙哽住,眼球暴突。他们早都被种了蛊,日常饮食,毫无防备,只要崔宗主乐意,他随时都能收网。他们甚至来不及去想,宗主他一贯高风亮节,究竟从哪儿得来的这些阴损玩意儿。 过了一会儿,他们“咔咔”扭动着脖子,失去了意识,化身为行尸走肉。个个儿都是有着元婴期修为的行尸走肉,还是那种不怕疼不畏伤不惧死的。 因为一个面具,战局被快速推进好几倍,猝不及防就开始群殴,陷入混战状态。 既然这样,那谁也别客气了。 沈喑身后的折花山庄,掌门师父和剑临长老不吝拖着年迈的步伐,横扫千军。人势越发壮大,数不清的元婴修士神志混沌,不要命地合围一个人,长老也未必撑得住。师兄弟们纷纷挥剑御敌,加入战局,管他抵不抵得住,师兄弟们用行动告诉沈喑:哥哥挺你! 那么大一场混战,飞沙走石刀光剑影,段嚣死死拉着沈喑,把他护在身后,数不清黑色衣袍之下掩盖了多少血痕,愣是没让沈喑伤到分毫。 合围而至的人越来越多,段嚣手中那把重剑,就算是陈年玄铁打制的,现在都已卷了刃。有人从背后偷袭沈喑,沈喑勉力挥剑格挡,但他没有真气,刚刚那饱含灵力的一剑只不过是昙花一现。 剑刃相接时,沈喑的剑脱手而出,对方那一剑落下来,恐怕会将沈喑的一条胳膊直接齐生生地卸下来。 段嚣已经来不及出剑,本能地转身,将沈喑揽在怀里,用肩膀扛下了那疯狂劈下来的一剑。段嚣蓄力,将那个偷袭的人连人带剑震开几丈远。肩膀连着许多筋脉,纵然他有意让自己看起来好一点,但是揽着沈喑的那条手臂还是止不住颤抖。已经失去知觉,他没法控制自己不去颤抖。 段嚣的胸膛坚硬而冰冷,心跳是快的,沈喑矮他些许,脸颊刚好能蹭到他冷硬的下颌。直到有温热的东西,顺着沈喑的后颈,一滴一滴,一股一股,流到胸前,濡湿衣领。沈喑低头,只看见一片殷红。 很多血,段嚣替他挨了一剑。 “你放开我吧,放开我,段嚣,段嚣,段嚣......” 沈喑越说越哽咽,段嚣何苦呢。他这些天来,有过无数个想哭的片刻,都被忍了回去,他不是个爱哭的人。可是现在,被段嚣这样揽在怀里,眼泪彻底失控,讲话的音调也被哭腔拖得一塌糊涂。 那一剑落在段嚣肩上,心里怎么会比落在自己身上还要疼。 他想让段嚣别管自己了,想让他放开自己,又不敢在他受伤的胳膊上使劲儿挣扎,只能一遍一遍央求他,后来泣不成声,一句完整的话被说的支离破碎,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叫段嚣的名字。 段嚣另一只手又解决掉一个冲过来的修士,却是忍不了了。不疼,他不疼,只是听不得沈喑哭。 揽住沈喑的手臂向上曲肘,抬手捂住了沈喑不停唤他名字的嘴。沈喑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眼泪不停地掉下来,从段嚣的手背滑过,滚烫而湿润。受伤的手臂狠狠用力,几乎要将沈喑揉进自己的胸膛,后背与胸膛紧紧贴着,不留一丝空隙,那是两个人同时在心跳的感觉。 段嚣凑近沈喑耳边,嗓音沙哑,带着铁锈味:“不哭。” 似乎有温热柔软的触感带着吐息,贴在自己的脖颈处,擦过耳后微不可见的绒毛和新生的碎发。沈喑分不清,那到底是涓涓不断的鲜血,还是一个淡若新雪的轻吻。如果是后者,也太过小心翼翼。 【三更——破境】 缱绻的意味连个边儿都没来得及琢磨,刀剑无眼,错身而过,也只有片刻的空挡。乱剑照旧不停地向他们这边落下来,段嚣就用那柄卷了刃的剑,护着怀里的人,未曾有失。 偶尔快要抵挡不住的时候,离得近的师兄弟也会上来搭把手,勉强撑着,场面陷入焦灼。每一个人都疲于奔命,应接不暇,崔鹤轩留下个鱼死网破的烂摊子后,偷偷溜走了,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即便是折花山庄的人看到他,也一样分身乏术,逃就逃吧。 一片混乱中,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昏厥许久的何劝桑以手撑地,缓缓坐起身来。迷茫地环顾四周,发现悬剑宗的众弟子都跟中了邪一样,冲上去送死般地围攻折花山庄那些人。何劝桑既然已经依附悬剑宗,出现在悬剑宗的阵营,自然是他们那一派的着装。失了神志的傀儡就把他当成花草树木一样略过,没人冲着他来。 他心中暗自窃喜,这一晕,反倒还要感谢沈喑,让他因祸得福,侥幸躲过崔鹤轩的摄魂术。 从拿到那种需要用活人做药引的半成品丹药时,何劝桑就知道崔鹤轩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高风亮节。四下打量一番,场面混乱,崔宗主本人不知所踪,定是出了什么岔子。也罢,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先逃命,何劝桑心里悄悄盘算着。 他佝偻着身子往荒芜的丛林边缘逡巡挪动,崔鹤轩溜得快,何劝桑却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幸运。 下一步,他迈出的左脚深陷入泥里,呼吸变的困难,连转身看一眼的动作都做不成。他身后有个强者,完完全全制住了他。足以施加这种威压的,至少得是元婴修士,何劝桑心里当然清楚,靠着丹药,他亲身体会过,那种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快感。 但是,悬剑宗那些弟子早被夺了神志,他们眼中的目标只有折花山庄的人。崔鹤轩本人是个元婴级别的没错,但他早就溜之大吉。再看看折花山庄的那几位长老,正忙着对付蜂拥而上的傀儡弟子们,哪有闲工夫找他麻烦。 所以,身后那股强大力量的主人,究竟是谁? 剑锋抵在他的后背,心脏的位置。隔着破败的衣料,冷铁的寒意依旧清晰,像是濒死的那种冷。 倘若要问何劝桑怕死吗,他当然怕,怕得不行。不仅怕死,还怕疼,怕饿肚子,怕被人瞧不起,还贪心得很,天底下没有什么奇珍异宝是他不稀罕的,除了做人的骨气。 他现在就怕得不行,几乎要吓得失禁。大小便失禁这回事,它丢人吗?是挺丢人的,但是当他第一次被玄剑宗抓起来严刑拷打,逼问破阵之法的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所以这次也没什么,身下一片温热,他整个人瘫软在恶臭的污秽当中。 何劝桑挣扎着想问一句你是谁,却说不出话,憋出内伤,硬生生吐出一口血。 “何劝桑,又是你。” “为什么?十年之前你出卖山庄一次,害的药宗......罢了!掌门他惦念你有苦衷,你有无奈,力排众议也要原谅你,可你呢,你在做什么?你在当鬼,你出卖了山庄第二次。” 是朝暮澜,何劝桑记得他的声音。朝暮澜的声音歇斯底里,怒不可遏。这些年来,他只要一闭上眼睛,都是那日在玄坑当中,看到的被丢下来的同门至亲的尸体的碎块,还有那一片被鲜血漫灌的芍药花。药宗的护山迷障,那是保护妇孺的最后一道防线,却被何劝桑出卖。 何劝桑张了张嘴,似乎能说话了,他可悲地大笑起来:“才两次吗,可不止呢。十年之前,你们拼命要护的人,许归荑,他到底是走了,他为什么执意要到西岭守灵呢,今日我死,你们再也不可能知道。你们拼死护住他一时,他也终究要死,折花山庄就是个笑话。今天我死,往后你死,不过早晚的事。” 所以太多人都在惦念飞升,拼了命地想飞升。他们终日忧虑凡人必死,忘了为什么活着。 何劝桑懦弱了一辈子,临死终于敢在别人的剑下胆大一回,挑衅道:“像许归荑,沈喑,这样的体质,空灵体你知道吗?任何人,管他有没有修行的根基,把他压在身下,欲仙欲死几次,就能飞升大统......这明明就是上天给我们所有人的礼物,折花山庄不懂得与人分享,偏偏要私藏,那样的下场就是罪有应得。” “再看看你,前脚被山庄扫地出门,后脚还贴上来帮忙,你可笑不可笑?不怕告诉你,冤枉你,当我的替罪羊,也是我设的局,一点也不精巧,但你还是被冤枉了,要怪就怪塔林那帮废物......至于药宗,药宗惨不惨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我说不说却跟我直接有关,只要把破障之法说出来,动动嘴皮子而已,我就能活着,就不用受刑,我凭什么不说?” 朝暮澜自小书读圣贤,剑学君子,又有江鸢师姐护着他,山庄萧条之后的很长时间他都躲在药宗深居简出,却让他短了见识,从来都没见过这样无耻的人。 “我被逐出山,是因为我不愿解释,是我自己想离开。” 待不下去了,怕触景伤情。 “我今天回来,是因为你们围山,我在乎的人还在山上!” 十年之前没能护住想护的人,便封剑十年。如今重来一次,就算挫骨扬灰,他也得挡在江鸢身前,护着她。 何劝桑提到破障法,他彻底听不下去,阿鸢她为了撑住护山迷障,护住院中人,偷偷使用禁术,受到反噬,变得痴痴傻傻,那是阿鸢几乎是付出了一切去维护的东西。 朝暮澜手腕用力,冰冷的长剑从后背穿透了何劝桑的前心,剑尖上不停滴着血。这是朝暮澜第一次杀人,但是杀人的感觉,丝毫不能平抚他心中的愤怒和悲怆。 何劝桑口中满溢鲜血,用谁也听不清的含混口吻喃喃自语: “口口声声说原谅我,你见过他们看我的眼神吗,就跟看虫子一样。” “就算真的原谅我,我就必须感恩戴德吗?” “我不配被原谅,只要当过一次恶人,就写在脸上了。你们见过哪个恶人学得会感恩戴德吗?” 情况愈发难以招架,朝暮澜没时间想更多,也没再多看一眼倒在血泊中的何劝桑,转身救下了一名差点遇险的同伴。仔细巧了才认出来,那人一身道袍已经被鲜血染就,他是武痴道儒,当日与段嚣对掌,所悟颇多,再见之时,桎梏于金丹后期多年的他,竟也在不久之前顺利破境,踏入元婴境。 今天会有太多的人死去,何劝桑之死,实在微不足道,甚至连大仇得报的快感都没能给人留下,连个称职的反派都不是,没人会记住他。 山庄的人并肩作战,有了朝暮澜的加入,压力减轻不少。 可惜,随着时间的拖延,大家渐渐脱力,傀儡们笼罩上来,呈现合围的趋势,山庄的人背靠背,慢慢被逼进一个小圈子当中。 段嚣护着沈喑,撑过身体的一个又一个极限。人到极限,不是垮掉,就是突破。但眼下这个关头,这两样对段嚣来讲都不是好事情。一朝破境,他需要很长的时间来修养。 天生冰髓体,境界越高,他破境时所要承受的痛苦就越大。而且,境界越高,死得越快。 段嚣被震退一步,防御圈便出现一个缺口,还好剑临长老及时补上去,尚能抵挡片刻。喉咙腥甜,一口鲜血向上翻涌,却被他咽了回去,因为沈喑正担忧地看着他。要破境,挡也挡不住。 剑临长老,段嚣的亲师父,最先看出他的不对劲。相隔不过短短几十日,他再次破境,这种进阶的速度属实可怕。扛过这一劫,他就是金丹后期,以他的体质,越级打元婴不成问题,但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这种关头? 段嚣开始疼了,锥心刺骨。他以剑撑地,紧紧攥着剑柄,轻微暴突的青筋在太阳穴附近抖动着,冷汗在眉宇之间流淌滑落。体内寒凉之意跟蓬勃的真气冲撞,好像两股力量在争夺同一具容器。 “段嚣!” 沈喑唤他的名字,可段嚣只是死死咬住嘴唇,没办法应他一声。 沈喑上辈子学医,没留下点有用的特长,唯独就是心理素质过硬,够稳。可是看着段嚣这副模样,他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了患者家属等在手术室外的那种无措感。 剑临长老提醒沈喑:“他每次破境都会这样,你扶着他点。” 每次,原来每次都会这样。沈喑忍不住掰着指头数,他究竟破境多少次了。 段嚣嘴唇泛白,鼻息浅淡,苍白的鼻尖上几乎凝了寒霜。沈喑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冰凉得不似活人,他忍不住向下,用食指轻轻刮蹭一下他结着寒霜的鼻尖,刺骨冰凉。再往下,泛白的薄唇被段嚣咬出深深的齿痕。 沈喑鬼使神差地去抚摸揉搓那两瓣薄唇,也许这样可以变暖一点。他愁着眉头看着段嚣唇上的齿痕,心中生出巨大的不满,突然用力扣住他的下颌,逼他张开嘴,只是一个猝不及防几间隙,沈喑将自己的大拇指垫进去,不由分说地: “咬这儿。” 看见段嚣这副隐忍的模样,沈喑感觉心都被揪起来了,讲话的声音几乎在颤抖。沈喑一早就知道,段嚣小时候的日子不好过,但是没想到,长大了之后更难捱。 “嘶......” 段嚣一点儿没跟他客气,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因为疼得厉害。 牙齿森然刺破皮肤,却没舍得让温热的血留下来,一点一滴,尽数被段嚣舐得干净。沈喑手上又痛又痒,不是多舒服的感觉,他却一点都不排斥,看向段嚣的眼神多了一丝不愿深究不肯承认的复杂。 不远处,程云开蓄力震开一堆傀儡,护住差点被偷袭的沈喑,冲他喊道: “这里我们掩护着,你带上段嚣,从后山离开,别磨蹭了,你们留着也没用,净添乱了。” “快走......咳,你那是什么表情,小看为师吗?” 沈喑哪里愿意自己溜,他张张嘴正要说话,突然,段嚣一记手刀砸在他的后颈,他失去了意识,沉沉落入一个温凉的怀抱。 第30章 段嚣打晕沈喑的动作, 十分娴熟,震惊之余,几位长老纷纷若有所思。他们在硝烟四起的紧张局面中挤出一个眨眼的功夫, 向段嚣投去富有深意的眼神:你俩, 有猫腻。 段嚣刚要解释什么, 程云开突然道他一句:“干得好。” 段嚣:...... 剑临长老挥剑解决掉一个傀儡之后,也凑热闹般地补充了一句: “咳, 不错, 倘若他醒着, 恐怕不会愿意乖乖跟你走。” 对他这个小徒弟, 剑临长老有一百个不放心, 三两句打趣之后,他语重心长地交代了一些事情,把自己都说得不耐烦了, 才摆摆手道: “放心去吧,这里我们守着, 傀儡而已,失了心智的东西, 没什么可怕的。” 不知疲倦的傀儡,远远没有不被满足的人心可怕。 段嚣抬眼望向身后的桃山, 递与一个郑重知恩的眼神,便是作别。 他不是沈喑, 绝对没什么舍己为人的精神,一句多余的推脱也不会讲, 他只要沈喑安然无恙地活着,别的一概不管。恩让他来欠好了,债下辈子偿。 段嚣带着沈喑远去, 剩下的两个老家伙反倒松了一口气,放心了。 剑临和程云开背靠着背,有一搭没一搭地: “这两个孩子还真......像啊。” “论心性,论天赋,都比我们这些老东西强上不少喽。” 几回交战之后,程云开退回来,叹了口气: “直接打晕带走......当年叶回那小子要是有他一半的魄力,今天我也不必在这儿当这个不讨喜的掌门人!” **** 段嚣抱着沈喑,下山,离开了平州的望乡桃园,翻越离山的乱石怪柏,路过景塘的连天潮水,沿着来时的旧路,摸到永州城的边界,当时他跟沈喑,一块儿被关在囚车上,就是在这条路上结的缘。 其实当初,沈喑刚被塞进他那辆囚车的时候,他第一眼就记住沈喑了。只是悄悄一瞥,并没有被捕捉到目光。 他小的时候,在模糊的印象里,母妃极爱美,母妃是真正的美人,从骨到皮。每当对镜理云鬓的时候,他凑在母妃膝边,对着那明晃晃的铜镜惊叹,母妃总是跟他品评,真正的美人,该如何如何。 母妃说美人如花似玉。如花须得隔云端,教人带上几分朦胧的感觉,似玉便是你凑近去看,洗尽脂粉,看见的瑕疵不是瑕疵,该是灵气。 段嚣那时候哪儿听得懂这个,压根也没见过这等如花似玉的人物。一心认定了母妃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却也总是下意识地,去留意是否真有母妃描述过的那等样貌。 直到那天囚车上相遇,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沈喑,却真的见到了母妃话里说过的人儿。 他衣上的血痕还没干,伤痕并不严重,疼痛都写在脸上,先前他一定被保护得很好,并不是惯会受伤吃苦的人。阳光下,黑白澄明的瞳色蕴着湿意,沈喑的侧脸好似白玉雕砌般,干净,易碎。 永州城的边界似乎戒严了,有官兵在把守。 不知发生何事,段嚣也懒得关心。他背着沈喑,像个黑影一样,在高耸的城墙上一闪而过,进城了。飞鸟在墙头挪动爪子,没发出一丝声响。 他下手不算轻,沈喑直到现在还没醒。 就近寻到一间客栈,抱了一路那么久。终于,段嚣将沈喑轻轻放在榻上,偏头,去嗅自己衣襟,满怀都是沈喑的气息。 沈喑睡得很沉,却并不安稳,他的眉头皱着。 段嚣忍不住弯下腰,轻轻抚上那一弯紧蹙的眉头,顺着肌肤的纹理一点一点抚摸,像四月春风拂过杨柳枝,忍不住地盼望着它能垂展开。自眉间向下,那只手不知不觉便覆上眼帘,月光撒在他的脸颊上,能看清他眼皮上有淡淡的青色血管,在跳动。 紧接着,冷如凉玉的手指顺着沈喑的鼻梁,滑过鼻尖,指腹落在干涸的唇上。段嚣突然觉得自己很渴,喉结滚动,又替沈喑感到很渴。 他终于忍不住,躬下身去,亲吻了沈喑的嘴角。他闭上眼睛,虚握着的手指几乎在发颤,心如擂鼓,虔诚而湿润。他静静地停在那里,若能留住这样的光阴片刻该多好。唇间细若游丝的气息赐予久旱的荒野一场甘霖,指尖的颤抖染上温度,酣畅淋漓。 沈喑睡得不太舒适,他耸动了一下脖颈,总觉得喉头发紧,不自觉地舔了舔嘴角,只觉得湿软,干渴使他轻轻张开了嘴,段嚣湿润温凉的指尖正停留在他唇边。 段嚣心跳得快炸了。 他有一万次想要做出疯狂而可怕的事。 幸好,在他第一万零一次阻止自己发疯之后,沈喑胡乱揪着他的衣襟,推搡一通后,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在姹紫嫣红的边缘沉沉睡深。 段嚣费了很大的力气,将那些绮丽的心思收住,阖眼坐在沈喑塌边,开始调息吐纳,稳固境界。挨过今晚的苦痛,他的境界就能稳定金丹后期。 在这永州城,以他的金丹后期,够做许多事了。 ——咕噜。 肚子叫了一声,两声,三声之后,沈喑醒了,饿的。 最近精神一直绷着,容易紧张,本来就很疲惫了,又遭了某人的黑手“被迫晕厥”,他噌的一下坐起来,活像炸了尸。 简略思考了一下哲学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夜凉如水,风吹过来,打了个寒颤,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穿书很久了。 沈喑忽然被一种无力感缠上,很疲惫。好像他费劲儿巴拉地饶了好大一个圈子,结果还是没能摆脱原书的轨迹,他终究是在师门的庇护下,和段嚣二人从后山遁走。 那段嚣呢? 轨迹根本没有被改变,从最开始,即使提前发现了内鬼,可是自己空灵体的身份还是走漏风声,山庄还是因他再次遭受劫难,段嚣还是像原书写的那样带他下山了。段嚣一定会黑化吗?他跟段嚣一定会是那种结局吗? 疯狂的,痴缠的,混沌慕艾,寥落贪嗔,耗尽此身,飞蛾扑火,毁你恋你,意犹未尽。 沈喑大约明白,为什么悲剧比喜剧更动人,为什么人们偏偏倾向于回避悲剧,为什么悲剧不卖座儿。 他的脸色白得吓人,闪烁不定的神情被段嚣尽收眼底。 段嚣轻轻把住沈喑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十分笃定:“山庄无事,那些傀儡成不了气候。若你后悔跟我下山,等避过风头,便送你回去。” 段嚣以为,沈喑是因为连累了师门,心生愧疚,便出言安慰。他这么想,对也不对。 ......没事吗?沈喑深吸一口气,没事就好,段嚣这么一说,他就心安了。 折腾了这么久,似乎也改变了一些事,至少,山门没有因他蒙受灭顶之灾。那就说明,一切都有转机。命运的转盘上,无数细小的齿轮正发生着微乎其微的改变。 他不想段嚣变成那样。 突然,一团温软的东西带着细微的颤意,扑进段嚣怀里。 是沈喑。 他的眼眶已经深润,强忍着,泪水坠得眼眶发酸,轻微颤动的睫毛不再轻盈。最近爱哭得没完没了,简直变成了没长大的爱哭包,不乐意被段嚣瞧见他这副怂样,只好一头揽住段嚣,将下巴壳搭在他的肩头。 他盘算着,这样,就不会被看见正脸了。 沈喑刚从被窝里出来,身上热烘烘的,段嚣本想去揽他的后颈,但沈喑的头发乱蓬蓬的,似乎没有下手的余地。于是退而求次,段嚣揽住了他的腰。 段嚣心中疑惑,他分明瘦得惹人心疼,为什么腰身偏偏很软? 沈喑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答应我,别做后悔的事。” 你一定不能变成那样。 一时间,段嚣不是很能明白沈喑话中的意思,却分毫不差的感受到了话中悲意。段嚣没有答话,只是狠狠地用力将他揉进怀里。 过了很久很久,沈喑从那阵“醒来已是梦中人”的颠倒感中恢复过来,突然意识到他俩现在的姿势有些油腻,像极了狗血古装电视剧的那种油腻场面。 于是,沈喑开始扭动着身子使劲儿扒拉,企图挣脱。 段嚣感受到怀中之人的不安分,阖眼定神,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扶风剑诀的心法,有清心静气的效果,这才没让先前的那一万零一次努力破功。 他淡淡道:“你哭了。” 沈喑:...... 这怎么能承认呢,也太教人难为情了。他开始尝试挽回尊严: “饿的,不行吗?” 说着,肚子真的“咕噜咕噜”叫了两声,小老弟还挺配合。 还真是饿了,段嚣放开他,看了看外面,黑灯瞎火的,大发慈悲道:“你等着,我去找些吃食来。” 沈喑小鸡啄米一样点点头,很受用地躺回被窝里。段嚣不仅没有借机嘲笑他,甚至还愿意替他找吃的。如果说师门平安无事是今天最让他值得高兴的事,那这就是第二高兴的事。 莫非是倒霉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否极泰来? 被窝里固然是柔软又暖和的,沈喑这些日子里只顾着担惊受怕,已经许久没享受过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翻滚的那种畅快......但柔软和温暖的被窝它照样不抗饿啊。 出门寻找食物的段嚣迟迟未归,沈喑对着月亮映在窗棂上的影子望眼欲穿。床前明月光,疑似小笼包。举头望明月,低头蘸辣椒。 他好饿,想吃鲜香多汁的蟹黄汤包,想吃软糯浓醇的叉烧包,特别想吃小笼包蘸辣椒,当小笼包在掺了油和醋的辣椒碎里滚过,雪白松软的包子皮上,每一道褶都吸满汤汁,一口吃下去...... 沈喑等不了了,出门左拐右拐,一路摸向厨房。 这么久都不回来,段嚣该不会迷路了吧。等我找完吃的,就去找他。 从偏门出去,穿过回廊,又找到一扇门,门口有过堆积柴火的痕迹。就是这儿了,不知柴房就是伙房,不重要,一般都挨着。 沈喑刚想推门,忽然听到屋里有人正窃窃私语,是那种刻意压低了嗓音的讲话声。 “二顺,你说,摸黑才住进来的那两个人,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没胆子就回家继续吃糠菜。你看这荒年,好人家生个小孩都恨不能跟人换着吃喽,咱们只是绑个人找他那有钱的爹换点钱。” “我看方才住下的那两个小公子也很贵气,要不......” 那个一愣一愣地声音被暴躁打断:“绑一个郭家小公子就够咱们吃八辈子了,干什么还要节外生枝,你是傻的吗?真想不通你这猪脑子,怎么修到筑基中期的。” “万一他们报复怎么办,毕竟,咱们绑的可是沧......哎呦!” 这人聒噪的沈喑这个听墙角的都烦了,话没说完,就被他们老大一记爆栗砸到失声。 沈喑大概都听明白了,简而言之,这是一家黑店。 被绑架的正主已经倒在屋里了,听上去财大气粗。从那个一直逼逼叨叨的人担忧的话语中能感觉到,正主的爹不仅财大气粗,还不太好惹。正常,有钱就有势自然就不好惹。 但是最近时年不好,灾荒,他们可能是有了万全的准备,也可能是准备硬着头皮铤而走险。 唉,小笼包看来吃不成了。绑架这事,既然被他遇上了,能管还是想折管管吧。他不禁想到,上辈子的听到的那些,被拐儿童在好心路人的帮助下成功回家的故事,很励志。 正盘算着当个好心路人呢,沈喑突然眼前一黑。黑了之后,又有斑驳零碎的月光从粗糙的孔洞之中透进来。 他被一只麻袋套住了。 有人在麻袋口扎了两个死扣,扛着他,一脚踹开前面的门,又拐了个弯,像扔沙包一样把他扔了下去。 还好地上铺着茅草,不然砸在石板地上,等不到撕票就该碎成渣了。 沈喑在身上摸了一把,摸到一把匕首,段嚣贴身藏着的匕首现在在他身上。 沈喑很感动,多亏了段嚣的好习惯,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很灵。 沈喑用匕首一点一点割裂麻袋,这种用来捆人的麻袋特别结实,沈喑割了半天才割开一个小口,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沈喑没什么力气。如果段嚣在这儿,估计一根手指头就能把麻袋撕了。 奇怪,一想到段嚣能够手撕麻袋的手劲儿,沈喑莫名有点紧张。 算了,目前最要紧的,是把这个口子划大点,至少得能钻出去一个人那么大。 正划着呢,他感觉到有一只脚在他后背蹭了蹭,不是蹭,好像是踹,不太用力的那种。 那个人似乎在检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终于,沈喑从麻袋里钻了出来。 站起身,在月光的掩映下,隐隐约约看见面前一个苦巴巴的少年,沈喑隐隐约约觉得眼熟......可能是像之前见过的某一个乞丐吧。他蓬头垢面的,眼下的泥块几乎干在了脸上,这样的脸的辨识度不高。 再看他的衣着,金贵的捻金绣线织成的衣服上面满是泥灰,还有马粪。想必这就是被绑架的正主,沈喑拿出教科书式哄孩子的调调安慰道: “别怕,我们一定会平安无事。” 你要相信,你家出得起赎金,看在共患难的份儿上,顺便能不能帮我也出一份? 谁知,少年突然怒目瞪圆,脸上的泥块儿都快裂开了,他咬牙切齿地: “沈喑,你骗我骗得好惨!” 沈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们认识吗? “你竟然还敢回来。” “我饶不了你!” 沈喑:我当然不想回来,可是你看,我是被麻袋捆过来的。等等,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有什么过节吗? “你说去西岭,为我效力,让我原谅你一次失职,定能替我抓到许归荑,人呢?!我师父说全天下的人都能看出来你是在骗我,说你走了就再也不见人了,就是借机逃跑......我还跟他们打赌,你在夏蝉聒噪之前,一定能把人带回来。” 现在已经深秋了,夏蝉的蚕蜕都寻不见了,也没个许归荑的影子。那个脏兮兮的贵气少年欲哭无泪,气得腮帮子鼓了起来。 沈喑脸上的肌肉都快抽了,因为脸色变化太快。从同情,揣摩,到疑惑,到震惊,到惊恐......看来,否极泰来是不存在的。 他张了张嘴,差不多已经猜到这人的身份:“你是?” 贵气少年撸起袖子,一步一步逼近沈喑,似乎准备干一架: “你难道忘记沧海阁的地牢了吗?” “我,叫,郭,麟。”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了一些攻的视角,攻竟然很早就开始惦记受了。哈哈,没想到吧,段师弟就竟然是沈师兄的颜粉。沈喑:没想到你是颜狗。段嚣:不是,我是你的狗。突然变得很字母的土味情话? 第31章 沈喑终于灵光一现, 想起来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之那些年说过的鬼话连篇。 当他莫名其妙穿到这里来,睁眼就是一顿拳脚, 紧接着就要被送去圜司做活体试验, 亲身验证哪一种酷刑更带劲的那种。 落在了大楚第一杀手组织?永州城最大的地下刑讯联盟?家喻户晓的黑心财阀沧海阁手里, 沈喑本以为自己没得活了,谁知道碰上了小阁主。 小阁主果然如书中所写的那样, 趾高气扬的样子比他的黑心爹都厉害, 灵丹妙药将养出来的修行根骨白白被他的不能吃苦给浪费了, 花拳绣腿打不过街边混混, 混成了名副其实的沧海阁第一吉祥物。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吉祥物, 只有吉祥物他自己不知道。因为没人敢点醒他,比试的时候还总故意输给他,简直是活生生的“捧杀”, 让干啥啥不行的小阁主无限膨胀。 沈喑还听说,小阁主心思单纯, 出手阔绰,简单来讲就是人傻钱多。确实, 小阁主的风评跟沈喑对他的第一印象基本吻合,所以呢, 性命攸关,你家沧海阁搞我, 我不坑你还去坑谁。 事到如今,谁能想到, 世界那么小。 “郭麟......” 还挺儒雅一名字。 沈喑还是第一次听到小阁主的大名,在他以前听过的故事当中,人们只称他为小阁主, 对应的自然是他那大名鼎鼎的爹,沧海阁的阁主大人,子凭父贵罢了。 不过,事情没他想的那么糟糕,郭麟似乎还不知道,除了他一心想抓的许归荑,自己也是个现成的空灵体。 如果他知道的话,当时还放走自己去抓许归荑,那岂不是买椟还珠,估计当场就能气得吐血三升。 “你瞎嘀咕什么呢!” 郭麟一记左勾拳冲着他的面门砸过来,沈喑侧身闪躲,沈喑一边躲,郭麟一边追,沈喑气喘吁吁:“你这样可犯规了,打人不打脸!” 说罢,挑了个空挡,从地上捡起来一根粗细适中,不长不短的枯树枝。沈喑打量了一番,是一块称职的柴火了,脆得一折就断,绝对好烧,那么请你在发光发热之前,可一定给我撑住别折了。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沈喑握着枯枝,比划出他唯一会用的扶风剑法第一式,形随意转之间,居然用手中的枯枝带出几分凌冽的剑意。 只是虚浮的剑招而已,沈喑身上并无真气或者灵气的波动,而郭麟至少也是练气好几段的阶品了,竟被沈喑手里这块几乎一折就断的枯枝逼得一退再退。 枯枝无情地戳在它所接触到的每一个穴道上,灵墟,天府,曲池,合谷,虽然算是点到为止,但足够让细皮嫩肉的郭麟疼的哇哇叫。他很想骂爹,阁中客卿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他们个个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为何我这身手,出了沧海阁就不灵了? 郭麟被逼到墙角,满眼惊恐地望着沈喑手上的枯枝,打了个寒颤,枯枝像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树枝。以为当头一棒就要落下了,没想到沈喑随手把树枝扔了,两手抱臂,好整以暇地打量他。 郭麟使劲儿眨了眨眼,突然觉得沈喑丢掉树枝的动作有些风流倜傥是怎么回事? 沈喑没停顿多久,淡淡开口;“首先,开口骗你是我不对,但你们抓我在先。” “抓你是因为你骗钱骗到我头上来”,怕他不记得,郭麟特意补充一句:“喏,抓人的定金。” ......那是原主干的,跟我没毛关系。沈喑很委屈:“后来你逼我吃了毒药,我们扯平。” “你不也没死吗?” ......这人就是欠打,狠揍一顿比费什么话都管用,沈喑上前一步,面露凶光。 果然,郭麟瞬间收声,满脸写着向黑恶势力低头的惊恐。 两个人经过一段时间的“争执”之后,沈喑大概了解到,城关附近的坊市大多是郭家的产业,郭家小公子昨儿个像往常一样,来这儿收租,没想到被胆大包天的黑心租户打了闷棍,拖进柴房,还不给饭吃。 他们绑架了郭麟,打算向财大气粗的沧海阁敲诈一笔钱财。 要搁太平盛世,租户当然没必要犯这个险,可是现在太平盛世出了岔子。帝都附近的几座城镇,接连爆发怪病,然后不停地蔓延。后来又大夫发现,但凡吃过新收的粮食,就会染病。 这种怪病发作起来,面色潮红可怖,状若疯癫,六亲不认,就算被家人拦住,不去自残自戕,也会四肢黑烂生蛆而亡。渐渐的,田亩荒废,没人再收新粮,也没人敢吃,城中百姓们突然被打回青黄不接的日子,饿到发疯的人甚至易子而食。 往年没人要的陈粮开始坐地涨价,普通人家余下的存粮根本不舍得卖,没人知道怪病会蔓延到什么时候,那可是用来保命的口粮。 很快,只剩帝都跟永州两个地方,还能买到余粮,但是粮价直接比肩金价,一碗米饭下肚你就得倾家荡产。 沈喑摸了摸肚子,吃不起饭了,他好饿,五个铜板一屉小笼包的物价不复存在。 由于这次怪病引起的粮荒,京郊附近和永州城关附近,多了很多流民,因为分不清谁是行商的,谁是抢劫的,巡防的官兵开始实行一刀切,外来人员一律禁止入城。于是,城外时不时就能遇见盗匪横行,妇孺惨死,骨瘦如柴的乞儿饿死路边。 原来永州城禁严了,重兵把守,段嚣是怎么带我进来的? 沈喑忽然想起,自己昏厥的时候,好像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会飞。 梦里他跟段嚣被人追杀,他们拼命地跑,直到穷途末路,再走一步就是天堑断崖。段嚣突然拉住他的手,两个人从断崖上空飞了过去,稳稳地落在断崖的另一边,甩开了追兵,山涧似有潺潺水声,飞湍瀑布,悦耳动听。 这踏马也太扯了。 郭麟告诉沈喑的信息,差不多都是实话。然而等到沈喑跟他透底的时候,却少不了添油加醋,偷梁换柱。 沈喑真假掺半地告诉郭麟,他偷听到的消息:今夜子时,他们打算在护城河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的家人早就悉数准备好赎金。” 这句,以及护城河那句,是真话。 郭麟不太明显地瞄了他一眼,沈喑很快读懂这个白眼的意思:那还用说,我家有的是钱。 有钱真好,我也想要钱,尤其现在这种情况,兵荒马乱米贵如金的,他身无分文,住店的钱还是段嚣出的,沈喑在心里火速打着小算盘。 沈喑眼前一亮,郭麟现在就是一只羊,全身上下都可以薅羊毛的那种。 “但他们还是要撕票,拿了钱就把你沉河。他们说,就用麻袋捆了,打个死结......你见过浸猪笼吗,就跟那差不多。因为长期被收缴高昂的租金,他们早就怀恨在心了。” 这句是假,是一本正经地编瞎话。 沈喑有趣地瞧着郭麟神色的变化,小家伙被吓到了,紧接着话锋一转:“我能救你,但是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郭麟点头点得像筛子,他什么都答应。 “第一,沧海阁再也不能追究我。” “第二,我要钱,很多钱。” 郭麟满口答应,表示这件事,其实除了他本人也没谁再追究了,他完全做得了主,顺便从怀里掏出一把翡翠钥匙,翠色如苍,水头澄澈,递给沈喑道: “我身上已经没钱了,但是你可以拿着这把钥匙,在大楚的任何一家钱庄,随意支取银票。” 沈喑迷惑了三秒钟,看郭麟这样子不太像在骗人,毕竟他只有被骗的份,那岂不是......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心里不禁替这家黑店觉得不值,何必费这么大周章冒这么大风险绑人,直接抢钥匙多好。 沈喑把钥匙收好,不管是真是假,单看这一抹点翠的水头,也值不少钱。 救人这事,沈喑挺有把握。既然收拾郭麟跟玩儿一样,那么收拾刚刚那几个绑匪,也不难。他被抓只是......只是被人打了闷棍。警惕性太低?他不会承认的。 想什么来什么,柴房的门被推开,有人来巡查。 沈喑掂了掂手里的枯枝,愈发地得心应手,没几下就把来人放倒了,郭麟无师自通地用碎成布条的麻袋把人绑起来。 这人就是犯罪小团伙当中的那个话痨,筑基中期,沈喑给人打完了,却还是对筑基中期一点概念都没有。 稍微通点门道但没见过世面的郭麟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彩虹屁溢于言表,沈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无知也能使人谦虚。 过了一会儿,作案小团体察觉到,他们当中少了一个人。 很快,另外两个人一前一后冲进柴房,只看了一眼,他们的好兄弟被人捆成螃蟹扔在地上,两人面色铁青,凶神恶煞地朝沈喑扑了过来。 沈喑抵挡片刻后,开始体力不支。 他只知道这两个人当中必有一个是打他闷棍的,他想打回来出口恶气。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两个人已有筑基后期的实力,和金丹只差一线之隔,他身上一点真气都没有,单凭扶风剑招,收拾得了筑基中期,却动摇不了筑基后期的修士。 修行一途,只差半步便如隔天堑。 左边堪堪躲过了一个阴损的腿法,另一边就有第二个人的掌风擦着侧颈险些夺命,虽险了些,却躲避得分毫不差。 这也得益于沈喑的步法,林间照影,翩若惊鸿,段嚣教的,他不知道这套步法的名字,只记得那片竹林的冷香,无边月色下,踏不完的梅花桩。 那个人在月下抱剑而立,冷峻的侧脸比月色清浅,眉宇间的静谧与这呼啸的山风相得益彰。那个人回头看他,极认真地演示拆分招式和步法,极认真地看着他,深邃的眸子里好像坐落着整座沉寂的王朝。 万一禅关砉然破,斯人如玉剑如虹。 沈喑脑海中的身法越来越清晰,好似段嚣又完完整整给他演示了一遍那样。那两个人步步紧逼,沈喑抵挡的愈发吃力,却也愈加游刃有余,他自己也对这种近乎矛盾的体验感到迷惑,更多却是惊艳于印象中,辗转于梅花桩上做示范的那个黑色身影。 当时不觉得多厉害,此刻忽然有种术近乎道的顿悟,忽然觉得自己好哲学。 某人教的身法好用,某人亲自下场更好用。 段嚣破门而入,斑驳的月光撒在他的脸上,眼前这个人,就和沈喑脑海里的那个黑色身影奇妙的重合了。 一招之内,那两个把沈喑缠的好苦的人,已经稳稳地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沈喑望着段嚣眨了眨眼,好像眼中藏着小星星,细看却只有委屈:等你找到吃的,我都饿到归西了。 一丝只有沈喑能捕捉的歉意爬上段嚣的眼尾,冰雪消融,流水淙淙:等下请你看戏。 郭麟瑟缩着往后退了点,他一时间还不能习惯段嚣身上冒着冰凌的冷冽气质,而且下意识地排斥这个人。明明他也没有和沈喑挨得很近,甚至连句话都没说得上,郭麟却抑制不住地觉得两个人实在太近了。 黑店老板在地上磨蹭着,闷哼两声之后开始放狠话:“你以为,我们只有三个人,就敢跟沧海阁做交易吗?” 这话中的意思,是显而易见的威胁,却也值得思考。 永州毗邻京城,软红十丈里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其间盘踞的势力也很复杂。沧海阁的确是称得上名号的,敢招惹沧海阁的,也少不了有靠山,他们就是这意思,沈喑和段嚣心照不宣地听懂了。 到这里,他们的思路都是同步的,可是接下来...... 沈喑还在思考其中的厉害关系,而段嚣的目光只死死得落在地上那只破旧的麻袋上,又想起沈喑满眼的委屈,段嚣睚眦欲裂,几乎要将手中那柄铁剑的剑柄捏折了。 沈喑与段嚣目光交汇,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有点尴尬。毕竟,被打闷棍套麻袋这种事,说出去挺丢脸。 何况他还跟着段嚣学了半月有余的剑招,那段嚣就算他半个师父,这简直是学艺不精,丢人丢到师父面前了,公开处刑。 可他根本来不及否认,段嚣的剑太快了。 好像地上那个人前一秒才哼哼唧唧放完狠话,那句话的威胁性还犹言在耳:我们有靠山,有背景,不是谁都能惹得起,识相快滚。 后一秒,段嚣的剑就冷冷的抵在了他的咽喉,他的时间不多,便顾不得许多。所有的权衡,所有的计较都要排在沈喑之后,你动了沈喑我就没有理由不动你,哪怕你的背景是整个大楚。 剑风之上暴躁的真气肆虐而过,在那人的咽喉留下一条细腻的血线,再深一分,就会划破喉管。 “你敢绑他?” 第32章 冷剑横在喉间的时候, 黏腻的血液从脖颈上渗出,并不致命。那人一辈子都没有像今天这么后悔过,后悔说出带着威胁意思的蠢话, 激怒了眼前这尊玉面修罗。 直到那句质问砸下来, 他的后背完全被冷汗湿透, 高度紧张之下想不出任何推脱和辩驳,眼睛不自然地看向瑟缩在角落里的郭麟, 脱口而出的话快过脑子, 全交代了。 他们的目标不是沈喑, 而是沧海阁老阁主的心肝儿子, 郭麟。 沈喑只是不凑巧地路过门外, 不凑巧地偷听了一会儿,撞破他们的密谋。更不凑巧的是,在门外偷听的沈喑, 被踩点回来的店家撞见,于是顺手用麻袋把他套住, 一并丢到柴房。 踩点,去的是护城河那一带。他们的确打算在河边儿交易, 稳妥起见,还是提前查勘一番才好。 段嚣不关心他们的交易过程, 脸色阴沉,心头的焦躁被他强行压制, 眼角泛红,嗓音当中寒意刺骨, 他只关心沈喑: “你绑了他,想怎么样?” 沈喑夜半喊饿,他出门找吃的, 但是出门没多久,就发现不对劲,沿着不太明显的端倪,把那些碍眼玩意儿解决掉之后,段嚣再回到他们的卧房,被单上还残存着体温,可是沈喑不见了。 意识到沈喑不见了的那个瞬间,段嚣脑海中闪现很多种可能:沈喑被人绑走了,那么多人都觊觎他的空灵体,要对他做禽兽之事......沈喑不告而别了,他很早就厌恶自己,阴暗冰冷,满手鲜血...... 是我,打晕他,带他下山...... 无论是哪一种,都会让他发疯,他一掌砸在门框上,越想越心焦,化掌为爪,雕花的乌心楠木门像废纸片一样被他揉碎。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之后,联系着自己方才出门时碰到的端倪,段嚣很快就找到柴房这里。 还好,不是上面那些可能性当中的任何一种,他只是有点倒霉,有点笨,被不相干的人连累了。 段嚣脸色吓人,冰冷的铁剑还架在店家的脖子上,段嚣持剑的手若有丝毫不稳,地上的人就会丧命。 那人明知道实话说出来就是找死,但是重压之下,他根本编不出谎话,只能如实说出先前想好的,对这两个人的处理方式: “把他,跟,跟郭家小少爷一起带到护城河边,小少爷用来换钱,他,就,就......沉河。” 说罢,那人紧紧闭上眼睛,段嚣的眼神已经让他陷入濒死的感觉,咬紧牙关准备赴死。 角落里的林小公子竖起了耳朵,呃,他好像听到,这伙人是实实在在地打算拿他换钱,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那种。要被沉河的,好像是不值钱的沈喑? 日,又被骗了。 翡翠钥匙不仅能支取钱财,那可是阁主信物,另外有着更为重大的意义。在自己的及冠之礼上,他爹亲手交到他手里的。 但那会儿,他能开发出来的用途,也就是去钱庄换点票子,花天酒地。另外他知道这东西很重要,不能随便被别人拿去,所以当他面对黑店老板的盘剥的时候,也只是交出了自己当日收租得到的银票而已。 但是后来,沈喑跟他说,想要很多钱,那个时候他身上已经没有银票了,况且,沈喑说给了他很多钱,他就会救自己的命,那似乎沈喑也不算别人。 没人能理解,郭麟这是什么阴间脑回路,能把敲诈勒索的洗成自个儿的救命恩人。 郭麟使劲眨了眨眼,沈喑方才随手丢掉枯枝的那个小动作,肆意如风的步法,俊美无度的侧脸......在他眼前晃了又晃,为什么当时在牢里没觉得他那么好看呢,早知道就不会放他走了,抓许归荑这件事情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沈喑是好看的,过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好看的人没有抵抗力。哪怕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骗,还被敲诈勒索。 不就是把破钥匙吗,能有多大能耐,给就给了,送出手的东西断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就算知道被骗了,郭麟也没脸再要回来。这次倒不是觉得被骗丢人,是他不想显得小气而已。 别的倒没什么,这事儿在爹面前一定得捂严。 郭麟把借口都想好了,等回家以后,万一爹问起来,就说丢了,千万不能把这件败家的事儿如实说出来。虽然他爹倒不至于剥了他的皮,但是把他往房梁上吊个三天,再禁足三个月什么的,他爹完全干的出来。 没有人注意郭麟这边的小心思,因为段嚣那边差点血溅当场。 听到那人打算把沈喑直接沉河,段嚣周身杀气四溢,空气的体感温度骤降,另外两个人看着同伴的遭遇纷纷打了个寒战。 眼看这削铁如泥的剑刃将要割开那个已经被吓掉魂的人的喉咙,沈喑忍不住上前,拉了拉段嚣虚握着的那只手:“算了吧,我不想看见血。” 沈喑手指的指腹柔软,带着体温,落在段嚣凉玉般的手背上,段嚣愣了一下,这个动作僵持了大概三秒,段嚣抬手,缓缓卸下了架在那人脖颈上的铁剑。 沈喑让他停,他便停下了,长剑仍在手,神情晦涩不明。 沈喑总觉得,段嚣的眼神有些闪躲,像犯了错的孩子,有心事却不敢说。又觉得他瞳孔之下的阴影深不见底,藏着鄙夷和厌弃,自卑和自负。 沈喑摇了摇头,一定是我文学作品看得太多,总爱过度解读。 如蒙大赦,那人瞬间昏厥。 套他麻袋的那个人,被吓成这样,三魂七魄都飞了,对于这种惩罚,沈喑已经满意,毕竟他没有喜欢看人血沫横飞的癖好。 而且,他记得原书当中,段嚣黑化,就是伴随着嗜杀成性开始的,他拦着段嚣,很大的原因是为了把疯魔的萌芽扼杀在摇篮里。 痛骂三声作者无良,他不想段嚣那么一个金相玉质的少年,还没来得及杏花春日同载酒,银鞍白马度春风,就活成一个心性大变的暴力血腥H文男主角。 反正不是想对谁手下留情,他还没到同情心泛滥的地步,心里门儿清,生活在这样一个怪力乱神的地界,傻白甜小白花人设死得往往都很快。 黑店三人组痛失一员大将,那个沈喑收拾过的话痨明显是惊恐大于心痛,另外一个,惊恐之余,两只贼溜溜的眼睛里还闪着希望之光,时不时地往窗外瞄一眼,好像窗外会有事发生一样。 但是柴房那扇窗明明已经紧闭许久,窗框下面结了一层蛛网,受惊的黑腿蜘蛛一路小跑,逼近沈喑脚下的靴子。 沈喑低头,看见霜色的靴子上绣了些不太明显的云纹,在荒山溪涧赶了那么远的路,脚底不见泥渍,大概是一路都被段嚣抱着的缘故......不对,想什么呢。 靴子还是在折花山庄的时候,术宗统一发放的,他从来都没仔细瞧过,此刻瞧的如此仔细,是因为......他正全神贯注地计算那只蜘蛛与脚下的靴子之间的距离。 被蜘蛛盯上的沈喑,哪儿还顾得上窗外可能发生的异样。 从小到大,沈喑都是出了名的怕虫,尤其是那种好多腿的,会蠕动的。 黑腿蜘蛛越来越近,距离越来越短,沈喑几乎木僵了,蜘蛛那些个毛茸茸的黑腿,头顶上黑黝黝的眼珠,宛如来自深渊的凝视,沈喑感觉自己弱小可怜无助的灵魂已经开始发抖,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腿有没有抖。 段嚣的目光也从那个可疑的窗框上的收回,身后之人的不安,他感受的到。 黑腿蜘蛛似乎认定了沈喑的鞋面就是它胜利的堡垒,已经在冲刺阶段了。 段嚣举重若轻地,用剑尖挑起那只蜘蛛,蜘蛛的八条腿在锋利的剑刃边缘上蹿下跳,折了不少腿毛,但照旧活蹦乱跳的。 知道沈喑害怕这东西,还知道沈喑不喜杀生,段嚣小心翼翼地用剑挑着蜘蛛,打算给它仍出窗外,不能让这玩意儿死在屋里,恶心巴拉的尸体讨沈喑的嫌。 沈喑深呼吸一口,气儿终于喘顺了,他几乎被吓到窒息。感觉,似乎,有被保护到。 放生的做法深得他意,段嚣如果直接在自己跟前一剑把蜘蛛劈了,让他看见什么五颜六色的东西,他可能这辈子再也不想和段嚣讲话。 看见段嚣伸手推窗,地上被绑的,另外一个身手还不错的修士,脸上闪过狡猾的光彩。 他打量着段嚣,虽探不出深浅,对比自己筑基后期的修为,自己惨败,但他至多也就是金丹。段嚣不过少年模样,修为再高就没天理了。 真以为单凭他们三个人就敢劫郭家小少爷,方才的威胁也不是空穴来风,他们还有杀手锏在外面守着,还布下了天罗地网。如果发现什么异动,一定会来救他们。 他坚信,那个人直到现在都没出现,一定是应为这里面没动静,那位高手太放心了。 一旦段嚣开窗,就能说明情况有变。那位修士非常有信心,他们仰仗的高手一定能救他们,那可是金丹后期的高手,元婴之下无敌手。 就算段嚣也是金丹,总不可能有这样年轻的金丹后期。修为上,哪怕只差一个阶段,也会任人碾压。 吱吖一声,老旧的窗子被推开,那名修士的得意,以及重获新生的喜悦都快藏不住了。 然而,月明星稀,客栈窗外的气氛静谧得宛如一家黑店。 什么都没发生,黑腿蜘蛛也悄悄地爬走了。 第33章 段嚣拾起窗台上的一块碎石子, 两指之间指风挥动,石子砸在不远处那颗高大粗壮的槐树上。槐树颤动,枯叶呼啦啦落了厚厚一圈, 随之一起掉下来还有一张细密结实的巨网。 被巨网套住, 四脚朝天, 摔了个七零八落的正是那名修士仰仗的金丹后期的“高手”。 那些拙劣蹩脚的下等阴谋,段嚣一眼就撞破, 收拾得干净利落。 他瞥见那名修士急转直下的脸色, 却懒得正眼看他, 腾不出多余的眼神放他身上。 一般少年心性, 这会儿至少得有三分得意, 或是畅快,怎么说也得神采奕奕地冲着那个修士讥讽上两三句:还在等他救你么?他已经自顾不暇了。 可段嚣心里一片麻木,他根本感受不到普通人那种畅快感觉, 甚至半边身子还陷在差点失去沈喑的惊恐状态中。 一直冷情冷心,身前泥潭, 背后深渊,寻常人等欢喜肆意, 嬉笑怒骂,荡气回肠, 他都没试过。 他的畅快,扎根于仇恨。 段嚣闭上眼睛的时候, 黑茫茫一片,幻化出血淋淋的场面。他勾了勾手指, 上一次手刃仇家的时候,利刃划破喉咙的阻顿感还残存在手,生命消逝, 热血变冷,复仇,酣畅淋漓。 后来有一天,万丈悬崖,沈喑拥着他一跃而下,疾风在耳畔呼啸而过,沈喑小心地把他护在怀里,他轻轻揽紧那单薄的后背,一个陌生又踏实的怀抱,是暖的。坠崖,也是畅快的。 段嚣心里仅存的星点光亮,是沈喑。 黑店的柴房当中,沈喑满脸疑惑,他也很早看出那名修士的古怪,但是他没办法把剧情穿起来,有点懵。 段嚣绕过那个面如土色的修士,指了指树下被网住的那个高手,看向沈喑的眼神也带着温度: “出门的时候,发现他正做陷阱,等他做好后,我便送他进去试试。看来,这陷阱很牢固。” 他的眼中似有篝火跃动,嗓音温柔,句子中的字也很多。 沈喑震惊,段嚣是不是吃错药,他原先那个冰锥雕成的嗓音怎么可以变得这么温柔,好似三月暖阳洒在溪涧卵石的春雪之上,快要融化的感觉。 沈喑一时间有点不适应,忘了接话。 直到把注意力挪回这个黑店团伙上,沈喑又能正常思考了,很好,一网打尽。 怎么处置他们才好呢?看段嚣的样子,很像是要一刀一个就地正法,段嚣这路数,对于长期受到社会主义法治教育熏陶的沈喑来说,实在太野了点,这样不好。 沈喑不自觉地将两个手十指相扣交叠在胸前,每当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或者在犹豫,都会下意识地搞个小动作,他跟段嚣商量道: “要不......把他们送官?” 段嚣摇头,摇头就是不愿意。 如非必要,他不想接近跟那座皇城沾边的任何东西,百官为天子走狗,不过沆瀣一气。那个地方让他觉得全身发冷,宫墙外的深雪有半人那么高,锁秋宫外是数不尽的孤坟荒冢,咿咿呀呀的丝竹管弦扰得人心生鬼。 沈喑突然想到,空气中还有一个透明人。虽然受害者本人不配发表意见,但是放他回家肯定是个不会出错的思路。 沈喑指了指郭麟:“这伙人绑了他,约好今晚在城门边护城河交易,我们初来永州城,干脆卖沧海阁一个人情,把他跟那帮人都交给沧海阁处理好了。” 毕竟他们的目标一直都是别人家的儿子,自己就少掺和点吧。至于沧海阁会怎么办,圜司的刑讯手段如雷贯耳,再怎么惨绝人寰,那都是别人家的恩怨了,他要做的只是阻止段嚣不要轻易大开杀戒。 话说到这里,段嚣也注意到了角落里的郭麟,他的语气有点酸:“你们之前认识?” 呵,何止认识,我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有名有姓的角色就是他。 可是沈喑不能这么说,他穿书的事儿一时半会儿解释不通。为了避免郭麟被段嚣撕票,好像也不能说自己在他家地盘被抓起来下狱拷问过。 “嗯,有过一面之缘。” 沈喑含混其词,总之不能说得太具体,和稀泥的巅峰技巧就是总也不把话讲明白。 郭麟的周身的空气都在段嚣的目光下变得猝然凛冽,眼前飘起霜花片。段嚣不露痕迹地挪动身子,正好到挡在他俩中间,让沈喑的余光也只能瞥见自己,轻飘飘吐出一个字: “好。” 去护城河。 河边燃着疏落的河灯,天上月朗星稀,河面波光凌凌掩映光辉,倒比点着灯火的柴房视野更好。 老阁主的车架果然出现在约定的位置,宗门上下无不透露着财大气粗的铜臭味,棕红色鬓毛的汗血宝马价值连城,也就屈尊降贵地拴在琉璃宝顶的马车前面充当脚夫。 老阁主负手而立,是个面容华贵的中年男人,缎面的衣服重工刺绣而成,上头的金线有点反光,刺眼。 老阁主容貌并不老气,脸上很有精气神,做事雷厉风行,不择手段。 人称老阁主,一个“老”字,多半讲的是他爱子心切,只育得一子之后,夫人因疾不能再孕,所以宠溺有加,甚至早早地把阁主之位传给儿子,哪怕他还是个只会败家不学无术的纨绔。 老阁主很有底气:家大业大,由着他败去,总归出不了岔子。 不过,老阁主有此想法,可能还是没有正确认识到自家儿子败家的实力。 隔着大老远,郭麟冲过去: “——爹!” 叫声凄厉,饱含委屈。 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演技十分到位,差点没给他爹心疼死。 郭麟心里打着算盘,就冲今天这份心疼,待到日后发现翡翠钥匙没了,打他的时候也能下手轻一点。 看着人家父子团聚,沈喑心情不错,又为社会主义大和谐添砖加瓦了,体验到了法制故事讲述的热心路人帮助被拐儿童回家的成就感。 老阁主把郭麟哄上车,又召来两名亲卫守在车架旁边,转身回来的时候,却换了脸谱。 父慈子孝的温存气氛骤然变得风声鹤唳。 老阁主在打量沈喑,皱着眉头,目光像个刽子手,盯得沈喑后背发毛。段嚣比他更警惕,从见到老阁主的第一眼就没放松过,他清楚地意识到,老阁主身边那两名亲卫,他打不过。 老阁主踱步向他们走来。 喂,不要吧,好歹我还是你那宝贝儿子的救命恩人。 沈喑拥有一半的上帝视角,原书当中的老阁主可不是什么好人,算得上响当当的反派人物,抓捕空灵体的头号狂热分子,折磨起人来动辄就抽筋剥皮,血腥得很,一副欠被马赛克的样子。 他突然担心此时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搞不好还会连累段嚣,开始后悔自己出的什么“送佛送到西”的馊主意,当时直接把人丢下拍屁股走人多好。 偏偏没考虑到,老阁主此人下场凄凉,不好相处,不可拉拢。 老阁主开始假笑:“今日诸君救了我儿,沧海阁定当重谢。” 沈喑回以皮笑肉不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什么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爷脸上有花儿吗? 老阁主果然只冲着沈喑:“这位少侠,尊姓大名可否透露一二,改日登门拜谢。” 沈喑很警惕,但凡刨根问底打探身份的一定有问题。小阁主尚且不知道他是空灵体,老阁主的消息却是灵通的。段嚣也不着痕迹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臂以示提醒,沈喑继续皮笑肉不笑: “侠字不敢担,在下姓段,段念,表字青云。” 沈喑张口就来,段念断念,人心不足蛇吞象,暗示某些反派们趁早断了那些不该有的贪得无厌的念头。 段嚣有点遐想:他一定不是因为心悦我才冠我的姓,但万一呢? 老阁主的左手一直蓄着力,正准备做点什么,郭麟突然掀起车帘,探出半个身子,跟他爹喊饿呢,还顺道儿跟沈喑他们挥手再见。 老阁主意味不明的眼神在沈喑身上停留几秒后,抵不过郭麟杀猪般的叫唤,摆手回了。 沈喑眼中寒意渐盛,果然忘恩负义,果然过河拆桥,他觉得老阁主只是怀疑自己的身份,就已经意图将自己抓回去,留待拷问,到底是郭麟让他收了动手的心思。如果断定自己就是空灵体,这救命恩人的身份绝对一文不值。 他摆手的那个动作,是让人下手处置黑店那一行人,眉目阴森,杀无赦。 沈喑攥紧拳头,对郭麟倒没什么看法,其父的行为着实有点反胃。 突然,冰凉的指关节包裹住他紧握的拳头,另有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眼帘之上,段嚣低沉的嗓音出现在他耳畔: “厌恶血腥的话,就别看了。” 段嚣又只猜对一半,他以为沈喑厌恶血腥,觉得杀人恶心了。 段嚣又在自责,还是太弱了,没能力阻止那群人恶心到沈喑。更自伤的是,他自己也是个必将制造血腥的人,就连他替沈喑遮挡眼睛的那只手,都染过很多鲜血。 极度厌弃,段嚣甚至感觉覆在沈喑眼皮上的那只手,手骨隐隐作痛。 其实沈喑并非见不得生杀,只是见不得小人行径。 段嚣今天分外温柔,沈喑在段嚣制造的片刻昏暗中几乎目眩神迷,轻轻呼吸着,好不容易从某几个沉溺的瞬间当中挣脱出来,心跳得有点快,感觉怪怪的。 眼睛捂好了,沧海阁那边却迟迟不见刀落。 倏而,一阵深蓝色的迷雾高高升起,几乎蔓延到天边,遮住一半圆月。 段嚣看得明白,黑店那一行人就在迷雾当中,在沧海阁的刀下,凭空消失了。 他松开沈喑,沈喑也看到了眼前的异象。恍然想起,那伙人说的,来河边踩点,还真有人接应。这迷雾起得诡异,像是什么邪术,就连沧海阁随行的那两名元婴高手都无法破除,来头不小。 知道他们敢跟沧海阁硬刚的底气在哪儿了,原来也是有靠山的。 立场转变,沈喑完全不惦记被套麻袋的小恩小怨了,看见沧海阁吃瘪,要杀的人从刀下不翼而飞,沈喑心里暗爽。 蓝雾还在弥漫,光亮晦暗的远方,闪过一抹红色的衣角,明艳照人,妖冶无边。 沈喑还想看看清楚的时候,段嚣拉着他趁乱溜走。那个现编的假名字撑不住多久,毕竟郭麟都知道他叫沈喑,被发现就不好了。 僻静处,他们跑出去很远,视野当中的护城河已经缩成一道光线,藏匿在杂乱无章的树林中,还算安全。 沈喑倚在树干上大口喘气,不敢相信,自己能跑这么快,体育天分暴露了。 沈喑一手扶着腰,低头看见,自己的另外一只手腕,隔着一层单薄的衣袖,触感若有似无,正被段嚣抓在手里。 如烟的林雾挂在他的眉弓上,淡淡的弯眉显得毛茸茸,英气不减,平添柔和缱绻。 沈喑看了看自己手腕,抬头,瞪着段嚣,圆圆的月儿倒映在沈喑的眼睛里: 跑路就跑路,你抓着我做什么? 跑也跑完了,你为什么还抓着我不放? 段嚣好像想到什么不该想的,倏地松开沈喑细白的手腕,有点不自然地蜷了蜷手指,心跳过速,喉结滚动。面色依旧莹白如玉,佯装淡然,耳朵后面却爬起淡淡的红晕。 沈喑喘得更重了,一定是太久没跑步的原因。 咳,漫漫长夜,孤男寡男,露宿小树林,总有一些秘而不宣的尴尬。 “咕噜——” 沈喑早就饿了,没想到两人先后出来找食物,食物没找到,还沦落到露宿荒野。 沈喑的肚子叫得很合时宜,段嚣无处安放的眼神落在一只山鸡身上。 “想吃吗?” “啊?嗯。” 一眨眼的之间,毛色靓丽的山鸡被段嚣捏住了脖子。一阵风过去,段嚣纵身飞回河边,把鸡拔毛洗净,去掉内脏。一转身的功夫,沈喑面前架起篝火,光溜溜的山鸡被架在火苗之上,转着圈烤。 林间简陋,没什么调料可用,采了些香叶塞进鸡肚子里,火苗均匀地炙烤着细嫩的鸡肉,油亮的鸡皮时而发出“噼啪”脆响,渐渐变成金灿灿的焦黄色,飘香十里。 沈喑有点可惜,如果有八角桂皮玫瑰盐就更好了,但他并不是个挑剔的人。 段嚣撕下一块鸡腿给他,他轻轻咬了一小口,两眼放光。外焦里嫩,清香四溢,原汁原味的口感一点也不油腻。他意识到,自己是个饥饿已久的人,于是风卷残云,啃得精光。 段嚣把另一只鸡腿也给他,沈喑控制住自己,没有伸手去接,眼神无辜:“你吃吧,我饱了。” 段嚣不跟他废话,捏着鸡腿底端的骨头,将最鲜嫩的那一块肉送到沈喑嘴边。 沈喑咽了咽口水,从善如流地咬下去,鲜美弹牙的口感让他顿悟,这不就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人生的至高境界吗。 就着段嚣的手,把鸡腿吃得七七八八之后,他饱了。侧身换了个姿势才意识到:刚刚段嚣在喂我??? ...... 夜风恼人,天光既明,两个人枕着风睡了一夜。 沈喑闭上眼睛以后,琢磨着,他坑来那把翡翠钥匙应该值不少钱,等进城后,一定拿它换点银子请段嚣吃顿好的,来报答他这只被自己吃掉大半的山鸡。 只是听闻,近来灾荒眼中怪病横行,不晓得城中餐馆还开不开张。想东想西,沉沉睡去。 沈喑均匀的呼吸声让段嚣心安,还有点心痒。 他突然很想一字一句地告诉沈喑,自己背着仇怨,有点累了,注定浑身血腥,污秽不堪。想要不顾一切地剖白,不论什么后果,把他锁在身边就是了......但也就是想想。 段嚣没怎么睡着,似乎有点近乡情怯,永州城于他而言,点滴温存,似海仇深。 第34章 风餐露宿一夜之后, 沈喑腰酸背痛,有点想念折花山庄的烟笼栖了,虽然烟笼栖也没有席梦思床垫给他睡, 但好歹还有一床柔软的小被子。21世纪的小康生活一去不复返, 质朴天然的古代修仙生态也每况愈下。 为了提高生活质量, 沈喑去了当铺。 没错,就是当铺, 而不是郭麟信誓旦旦告诉他的钱庄。 他掂量着兜里的翡翠钥匙, 不太相信郭麟的话, 这东西若真能够无限制支取钱财, 那岂不是成了国库钥匙。不, 国库都未必比得上沧海阁豪奢,老阁主怎会放心将如此贵重的信物交给如此不着调的郭麟。 他越想越肯定,郭麟一定是编瞎话骗我呢, 毕竟我也编瞎话骗过他,彼此彼此。 杂书里经常写的, 纨绔子弟手里什么稀奇玩意都有才不算稀奇,那翡翠钥匙至多是个成色上佳的摆件。 永州城毗邻帝都, 大城市的既视感,当铺的牌匾高高挂起, 明晃晃的一个“當”字阔气非凡,打眼一看就是当铺, 倒省得四处打听。 段嚣不明就里地跟着沈喑走进当铺,他话少, 就算好奇也不会开口问的。 店铺伙计戴了副浑圆的金丝眼镜,扮相前卫,耷拉着眼皮坐在柜台后面, 一副店大欺客的模样。沈喑像敲门一样,伸手敲了敲柜台,那伙计才爱答不理地抬起头,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架空老北京潘家园口音: “哟,什么东西呀,拿出来瞧瞧吧。” 沈喑随手将翡翠钥匙丢在柜台上,等他随便开个价,然后拿银子带段嚣下馆子。 起先,伙计没太在意,随后他眯了眯眼,三秒之后眼睛直接瞪圆,瞪得几乎跟那浑圆的眼镜镜框一样大。 他起身的时候撞倒了身后的太师椅,但他丝毫没有察觉,摸上柜台,手上拈着一块丝缎绒布,隔着绒布将翡翠钥匙拿起来端详,眼珠快从眼眶里跳出来了。 伙计的手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将翡翠钥匙放回柜台上,还细心地推回钥匙原本被搁置的那个位置,毕恭毕敬: “敢问公子,这物件儿,您从何处得来?” 沈喑在段嚣越来越迷惑的目光中佯装大尾巴狼: “故人之子所赠......诶你就直接爽快点儿说值多少钱。”......啰里吧嗦的。 那伙计突如其来的谦恭有礼的模样,就像是突然灵魂转换一样,变化之大,搞得沈喑忍不住怀疑这里是不是又来一个穿书的: “贵人您说笑,财货行当里没谁不认得这把钥匙,就算借我百八十个胆子我也万不敢收的。在下有眼无珠,您就别打趣我了。您且把这物件儿收好,前面左拐玄武大街第二家铺面,永定钱庄,那是永州城最旺的钱庄,现银宽裕,您请去兑。” 关键词第一——“永定钱庄,现银宽裕,您请去兑。” 震惊,郭麟说的是真的。今儿个起,他就可以刷着沧海阁的信用卡,花钱如流水,快活似神仙。 关键词第二——“万不敢收。” 沈喑的第六感让他怀疑自己兴许接了个烫手山芋,钱好不好花,要看老阁主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宝贝儿子把钥匙丢了。 沈喑拉着段嚣仓促离开,此地不宜久留,钥匙在他手里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蹦的越高死的越快,不如闷声发大财。 但是,换钱这件事必须按计划提上日程,不然今晚还得睡大街。城外可以天为被地为席,到了城里,指不定还得跟小乞丐抢地盘呢。 生活不易,生活教会我们能屈能伸,去换钱之前,还是乔装一下为好。 于是,段嚣又跟着沈喑进了一家成衣铺,看着沈喑用他仅剩的银两买了一身碎花襦裙,假发钗冠。 小问号,你是否有许多朋友?段嚣话少,他还能忍住不问。 直到,沈喑将那套襦裙在他胸前比了比:“很合身。” 段嚣动辄三天不开口说话的自闭难题被沈喑成功化解,史无前例,他的语气当中带着浓厚的质疑:“你在做什么?” 沈喑拍拍他的肩膀:“给你挑的衣服,喜欢吗?穿上它,哥带你去搞钱。长途跋涉令人疲惫,今晚咱俩找个地方,快活轻松一把。” 段嚣脸上冒出两个#,沈喑这番操作,听上去既像卖身又像狎.妓,反正很难让人往正经的地方遐想。可是,女装为什么让他穿?就算是为了沈喑,左右他也不可能......段嚣裂开了。 段嚣黑着脸,转身不理他,第一次被气得想要离家出走,留给沈喑的后背上写着大大的“不乐意”。 沈喑:原来他这种木头脑袋小冰人也会抗拒穿女装,倒不是那么好诓骗。 不穿就不穿,脾气还挺大......“你不穿我穿。” 段嚣猝然转身,捉住沈喑的手腕,睚眦欲裂:“你也不许。” 沈喑从段嚣的暴躁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水汪汪的委屈,回味了一下自己的措辞,段嚣是不是对“轻松快活”有什么误解?沈喑并不热衷于任何不良行业,他要解释。 事关终身名誉,这一点他必须解释明白。 宽敞的更衣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沈喑一边换衣服,一边避重就轻,把来龙去脉讲给段嚣听,比如,他是如何与沧海阁产生的瓜葛,如何诓骗郭麟脱身,如何敲诈得来那把翡翠钥匙。 段嚣大体听得明白,却又多了别的疑问,沈喑为什么在他面前旁若无人地换衣服? 换的还是女装。 其实,同为男子,沈喑在他面前更衣并无不妥,总不至于把他赶出去,可段嚣确有不妥,年少秀颖的侧脸隐秘处,耳根透着粉红。 沈喑乔装过后,对着镜子瞻仰一番,惊觉自己竟有女装大佬的天赋,算了最好还是不要。毕竟,在无良作者神架空的世界观里,这并不什么值得骄傲的展开。 “怎么样?” 既然来龙去脉已经解释清楚,段嚣是个聪明人,定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其实,沈喑想问的是,扮得像不像,会不会穿帮。 “好看。” 沈喑穿的是长裙,他腰窄肩薄,身形消瘦,襦裙正好收束腰身,几乎看不出不妥。段嚣的目光落在他雪白的颈间,锁骨半露不露,肩头浑圆,下意识便说出一句令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虎狼之词。 ...... 于是,段师弟三生有幸,瞧见沈师兄女装翻白眼。 转了个弯走上玄武大街,很容易就找到当铺伙计描述的钱庄。 乔装打扮是为了隐瞒身份,尽可能地避免祸患,暴露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天然去雕饰的段嚣因为拒绝穿女装,就被勒令:一边躲好,不许跟着。 藏匿在角落里的段嚣,目光跟着沈喑的后背亦步亦趋,看着沈喑的扮相,恍惚中总有一种担忧自家小媳妇被人抢走的错觉,段嚣觉得自己愈发失控了。 深意拿着钥匙换了一沓银票,面值最高的那种。取钱的掌柜看着沈喑,觉得脸生,但他们祖祖辈辈都听从训诫,见此钥匙如见尊主,便不敢生疑,不宜多问。 瞬间腰缠万贯,沈喑乐开怀。有钱了,段嚣面儿上看不出高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吗?沈喑这个俗人相当佩服他这样的超然物外。 段嚣是在介意郭麟的,郭麟一定用心不纯,他总能嗅到同类侵犯的危机感,虽然这个同类比他弱太多。但是看到沈喑这么开心,也就放下介怀。他的思路从未如此活泛,他极具跳跃性地意识到: 沈喑是喜欢钱的,除了钱还有什么是他喜欢的呢?我烤的烧鸡他也很喜欢...... 段嚣想了想,其实他也有钱,就藏在那砖红宫墙边,院落斜角的一棵大槐树下面,那里有许许多多的黄金,夜明珠,各种有价无市的稀奇玩物,那还是母妃无聊的时候埋下的,不知沈喑他会不会喜欢。 天恩在时,盛宠殊荣空前绝后。待到云销雨霁,锁秋宫的冷褥破席、秽言诡行能把人辱到烂泥里。从前没有自保之力,贸然回去就是有去无回,现在翅膀硬了,闯回去,一试无妨。 两个人沿着玄武大街走到尽头,寻一家客栈,来一间上房,酌三两桃花酿,吃饱喝足,神仙般的日子摸过如此。 岂料,刚走到客栈门口,便有人从背后冲撞了沈喑。 这人神情闪躲,佝偻着身子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慌慌张张的不像好人。撞完人想跑,这一下撞得结实,沈喑半边肩膀都是麻的,还好段嚣仔细,一把拽住了那个人。 段嚣从他的袖口中摸一叠银票,那人今儿个出门做贼没看黄历,扒到了硬茬子,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沈喑摸了摸自己身上,心中无限骂街,刚到手的银票还没焐热就差点没了,这什么世道。 说好的古人质性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呢?他不知道这个地方管州郡掌管称呼什么,脑子里随便过了几个官职名,管他是叫太守,都督,还是巡抚,一人血书坊市反扒行动。 段嚣还没收拾他,沈喑只不过在心里骂了两句,那人扑通一下就跪下了,痛哭流涕求放过,嘴里念念有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开始交代他家里的情况。 上有重病的八十岁的重病高堂,下有新婚的夫人产下孩儿,不足两个月。怪病盛行,害了粮田,陈粮被乡绅囤货居奇坐地涨价,吃不起陈粮,庄稼地里的活计已经无法养家糊口。 夫人险些小产,勉强生出的儿子也只有巴掌那么大,夫人终日挨饿根本没有奶水,还不知道该怎么养活这孩子。 孩子不停地啼哭声哭哑了嗓子,哭碎了一家上下的心肝,于是出此下策。那人坦白不晦,之前偷成过几次,给夫人煲了鸡汤,给咯血不止的老父亲抓了药,也算尝到甜头,所以今天打算再干一票。 即便被抓,认栽就是。 经过一番思量部署,专门在这种精贵的客栈附近盯梢,但凡住得上这等客栈的人,多数都是有钱又不差钱,好上手。 他脸上的焦灼和憔悴不像是装出来的,作案手法也生疏的像闹着玩一样,沈喑姑且认为他说的是真的。 狗啃的世道,也是个可怜人,但是偷窃终归不对,何况他偷的还是我。所以该怎么处理他? 眼下的情境诡异而倍感熟悉,这就是典型的海因兹偷药式的道德困境啊,沈喑对无良作者的恨意更上一层楼。作为临床外科的医学生,上辈子他想不开选修了一门心理咨询与干预,入门就是一本《心理咨询的伦理与实践》。 伦理,一听就很困境。 结果,结课考试时候出的案例分析全都是伦理相关的道德困境,各种案例像极了他眼前发生的一切,立场不同,道德两难,当时他就没答好......于是风评被害,开个玩笑:医学院满绩学霸沈喑不讲伦理考砸伦理学。 当时试卷上他不知道怎么答,如今事情摆在他面前他还是想不好怎么办,两难还是两难。人总要活着,活不下去就会出格。世道逼人当鬼,就有了鬼。 “算了吧”,沈喑拿出两张银票塞给他当奶粉钱:“钱拿着给孩子换点口粮,小爷这次看心情饶过你,别再偷鸡摸狗的,下次可没这么走运。” 那人哐哐磕头,走出一段距离后又给了自己一耳光:“都是教这怪病闹的!” “你于心不忍。” 那人踉跄走远之后,段嚣说判词一样张了张嘴,纤长的睫毛下悬着淡淡的阴翳。段嚣单方面认定了,沈喑好得过分,容易招人欺负,这些被招惹的人里当然也包括他。 沈喑觉得“于心不忍”这个词有点婆婆妈妈,正欲张口否认,段嚣又来一句:“你就没想过,那些故事都是他编来骗你的?” 沈喑很好,好得找不到任何词语去形容,好得让段嚣快要受不了了。他心怀悲悯,恻隐,那么轻易就被触动,而自己呢,一颗心冷得就像深雪封存的寒冰利器。 段嚣眼前闪过晦暗的光,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之于我,不是因为同情。 沈喑懒得理他,要真是编的,演那么像他也认了,人世纷纷哪能桩桩件件都剖根问低的较真。可是从那人话中得知,这突然流行出来的怪病,确实透着古怪,令人不得不留心。 草草结束这件小插曲,在客栈门口也徘徊挺久的了,沈喑拉着段嚣走进客栈,早些歇息下才是正道。 店小二笑脸相迎,方才在门口的时候,沈喑出手阔绰,他倚在柜台后面可是眯着眼睛看得门儿清: “二位,几间上房?” “一间!” “两间!” 沈喑和段嚣的声音同时脱口而出,不由恼火的瞪了对方一眼。 沈喑说的是一间,毕竟有钱也不能乱花,每次去换钱都得冒着莫大的风险。在山庄的时候,一直跟段嚣挤一张床,他这种接触洁癖都惊人的适应了,省钱才是王道。 段嚣说的是两间,他只是觉得,继续挤一间,如果他没办法保证不出问题。 沈喑被金钱冲昏了头脑,丝毫没有察觉,段嚣眼中隐忍而危险的光泽。 偏偏到这时候,他俩就爱固执己见,瞪着对方僵持不下。 店小二低头翻了眼账本,生意太好有时候也很难做,他走过来打圆场: “真对不住二位,实在不巧。” “前阵子永州城尚未戒严,时疫的事你们肯定晓得。外地乡绅来永州采买、避祸的人都多,小店近日住的多是长客,见天儿的搬出去的比住进来的都少,最近客房紧俏着,上房就剩下一间了。” “上房宽敞得很,你们二人合住绝对不会挤,二位您看,谁交一下押金?” 都是因为那恼人的胜负欲。 沈喑爽快地交了押金,嘴角上扬,看似在这场较劲中成了赢家。 小剧场: 沈喑挺傲娇的:“我说一间就一间。” 段嚣冷不防盯着他:“你再考虑考虑。” 沈喑充耳不闻:“老板给钱,就要一间!” ...... 多年以后,沈喑后知后觉发现了那天晚上段嚣对他做过的事:我脏了!!! 第35章 进入客房之后, 他们二人进行了简单的归置。 因为住过黑店有了心理阴影,沈喑扫了一眼屋子里的陈设,比之烟笼栖确实繁琐不少, 桌椅板凳门廊屏风茶水点心, 的确是上房该有的规制, 很好,一看就正规, 不像是黑店。 沈喑摸了一把雕花的窗牖, 质感远不如烟笼栖的熏硫鸡翅木窗框, 唉, 离山日久, 甚是想念。 但如今,他们二人照旧挤一间屋子睡觉,心情却完全互换。当时沈喑的局促不安, 全数出现在段嚣身上,只要靠近沈喑, 那种心跳猝然加快的感觉,让他有点慌。 沈喑洁癖了两辈子, 终于被段嚣纠正,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他会变得不介意,不介意身上有意无意被涂抹的血痕, 温热腥甜,不介意枕边多余的静谧呼吸, 长夜无梦。 沈喑不确定地想,我只是为了省钱。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当然介意,肯定介意, 介意死了,咬起人来跟狗似的! 推开窗子,天边彤云不散,暮色正好。 沈喑:“天色尚早,方才听那人说的,城中的怪病症状诡异,实属蹊跷,出去看看吗?” 说话的时候,沈喑看向段嚣的眼睛,看不出那是什么表情,像是有点走神,但他没怎么犹豫就应下了。 玄武大街东西走向,绵延十里,搁在现代就属于市中心最热闹的商圈步行街。直到他们走出玄武大街,摸到寻常人家住的街坊宅院,行人渐渐冷清下来,更显得永州城的情况不对劲。 一眼看过去,宅院草深,朱门紧闭,很多住户都是如此,一派荒凉,看起来住这儿的人很久都没修理庭院了,沈喑和段嚣不约而同地想到一种令人心寒的可能性。 世人多数爱惜门脸,懒汉就算在家攒一堆脏衣服不洗也要把庭前打扫干净,好让自家看起来活得板正一点,庭院荒废成这样,宅主人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段嚣用剑劈开盘踞在院落门口的蛛网和杂草,沈喑跟了进去,推开正门,腐臭味扑面而来,令人反胃,绕过厅堂,推开卧房的门,沈喑的心直接梗住。 沈喑在急诊外科见过各种各样的事故,还是会被这种场面吓到。 他没发出声音,但是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榻上一双尸骨扭曲骇人。 他们的皮肉已经腐败成黑色,关节处若隐若现的骨骼也呈青黑色,金色的瓢虫从其中一个人光秃秃的眼眶中爬出来,钻进另外一个人的眼眶。这人已经失去眼珠,大概已经被那虫子啃噬殆尽,另外一个人的眼珠还在,直接被破了进去。 从尸体的骨架看,是两个男人。他们死前交颈相拥,左边的人紧紧勒住那人的颈骨,面门怼在胸膛上,像是被勒死的,却没有任何反抗,反而伸手紧紧抱住对方的后背,他是自愿被勒死的。 远远看过去,两个人几乎拧成了麻花,近看才能看出这些细节。 他们本应是一对眷侣。染上怪病,百般绝望之下,亲手把爱人勒死在怀里,给他解脱,然后一个人睁着眼睛,拥着他的尸骨一动不动,等死。 一死方为解脱,多活一秒钟都是受折磨,完全断送求生的念头,这种怪病比沈喑想象的严重太多。听说是因为吃了田里新长的谷子,纷纷染病,有人说是近些年来百姓开垦的田亩过多,触怒天威,天神降祸于人。 于是,很多人闻风便扑进庙里,烧香拜佛地忏悔,万望神明放过他们。 沈喑当时从路人嘴里听到这个说法,只当成无稽之谈,没放在心上。根据他学医多年所接触到的流行病学知识,田间的谷子出了问题,与其在神像面前以头抢地,不如去田里检查一下水质、土壤、种子、根茎等等。 但是有问题的田地都在永州城外方圆几里的村落,永州城本身商贾繁盛,不事农耕,城中没有田地,想查,也无从下手。 一路打听下来得到的信息也是寥寥,好在,他们发现这种怪病不会人传人。病因全是由于吃了田间新收的谷子,得来蹊跷,错综复杂,只能提醒自己小心为上,避免接触可能含有那些谷物的食物。 沈喑有些恍惚地站在原地,隔着那两具尸骨大概几步之遥,腐臭味招来的蝇虫纷纷绕着腐骨飞,那只啃噬着死者眼珠的金色瓢虫,却朝着沈喑振翅而来。 段嚣见惯了成堆的尸骨,心里不为所动,倒是一直注意着这只金色瓢虫,直觉告诉他这是危险的东西。 他抬手捏了一个诀,白皙的指尖跃动着红色的火焰,火焰缠上那只金色瓢虫,发出噼里啪啦的火光。 (作者有话说:希望小可爱们和主角们都早日接受原书混杂的世界观,有修真等级也有仙法秘术哦,敬请期待。超自然现象都有了,有鬼精怪还会远吗?) 段嚣拉着沈喑走出那间屋子,他不想让沈喑多待,那种充满腐臭死气的地方不适合他。像沈喑这样干净的人,就该似露水那样,被盛在桃花蕊里。 沈喑被段嚣拉扯得晕头转向,确定自己刚刚真的看到段嚣手上有火,有点惊讶: “你会控火?” 其实那天城外,烧鸡的时候,段嚣也是这么点的火,只不过沈喑忙着卷草席,倒腾野外睡觉的地儿,没注意而已。 段嚣又像刚才那样,伸出手来,赤如丹彤的火焰再次出现在那瘦削的指尖:“是你们术宗的咒术,闲暇时学了几样。” 沈喑向来信奉科学,穿过来这么久也没完全把自己洗成修真次元的世界观,顶多停留在低魔武侠世界观,如今亲眼看见超自然现象,难免惊奇,傻缺一样伸手去摸段嚣指尖的火焰,像是去触碰什么漂亮精巧的物件。 “我们术宗的咒术,身为术宗位份最高的二师兄,我却不会。” 这也太不科学。 大师兄已经变成师父日日清晨供奉在参商殿内的灵位了,不好与他比位份。 控火咒燃出火焰的确漂亮精巧,却比寻常火焰更凶险,凶险程度也与控火之人的灵力有关。 控火的人心猿意马,不由自主想到,沈喑细嫩的手指被烈火灼伤的样子,他会不会哭呢?那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噙满泪水是什么样的光景? 想归想,怕真伤到沈喑段嚣连忙扯了手上的火焰:“所有咒术,都需要灵气支撑。” 扎心,很扎心,纵然沈喑学得会扶风剑法第一式,体内的灵气却空空如也。 来不及收回的手没有摸到烫痛的火焰,却碰到了段嚣冰凉的指尖,指尖与指尖相碰触,段嚣不着痕迹地收回手,似有回避。 段嚣收回的手摸了摸自己怀中的玄铁匕首:“我想去个地方。” 段嚣脸色不太好,沈喑连忙跟上。 那地方离这里不远,竹屋的院落却更破败。如果破败成上一家那样,屋里的人便只剩下尸骨的话,这竹屋的主人可能连灰都没有了。 段嚣一字一顿,语气平静得吓人:“这里是,义父。” “义父是个铁匠,遗世之物,只剩这柄匕首。” 当年,他从那个牢笼逃出来,一身描金重纹锦缎被撕成碎布,浑身的伤口渗血不止,傻子都知道,乱世中这等粉妆玉砌的小娃娃定是个惯会惹事的祸患,但老铁匠沉默地把这个祸患收留回家,拼着绵薄的家底尽力照顾。 段嚣怀里那柄匕首,是他义父一生的杰作,那种鲜有人知的黑金玄铁,只有义父能识其锋利,打制成兵。 义父一生打铁,体格却不怎么健壮,每天打铁这种繁重的劳动让他越发病累消瘦。 可到最后,义父不是因为病累而死,倒是被自己这个祸患连累致死。 不单单是死,而是被虐杀,尸体支离破碎,四肢被活生生揉进打铁用的烧红的铁浆,流动的铁浆和融化的手指混合凝固成块......脑海中,落雪被滚烫喷涌的血液融掉,又重新在天寒地冻中凝结成鲜红的冰。曾经温暖的茅屋,坍塌成鸣冤的地狱。 当时官兵领命而来,打着清缴贼寇的幌子下手,残忍虐杀之后,顺手毁了老铁匠一声清白做人的名声,死透了还被街坊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 一个单身汉讨不到婆娘,怎会好心收养别人的儿子,天下哪儿有给别人白白养儿子的善人呢?说不定就是想等着养肥了卖给人牙子,真想不到,那个哑巴打铁的,竟然是官府通缉的贼寇...... 所以在黑店的时候,沈喑提起来,把人送官,段嚣的脸色就很不对劲。从小见惯深宫大院吃人不吐骨头,他不想听到那个腌臜的字眼。 他沉着脸色,鸦羽般的睫毛衬得他脸色白如搪瓷。 “义父不是贼寇。” 段嚣苍白的嘴唇不见血色。 沈喑想了一会儿,他真的不擅长言辞安慰,只能说点想说的,轻轻握住段嚣黑色衣袖之下的手腕,很郑重地: “义父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他也一定希望你能过得好。旦夕祸福生老病死,都不是你的错。这世上太多人活得委屈,死得憋屈,他定是希望你能肆意一生,不受束缚。” 段嚣像是进去了,又像是没听懂,只是把沈喑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捉起,很幼稚的,像小孩子那样,一根一根将手指伸开,掌心朝上,把老铁匠交给他的匕首放到沈喑手里: “我身上没什么重要物件,也就是它。” 不需要听到太多前因后果,沈喑也能联想到这里发生过不好的事,他曾听见段嚣在梦魇的时候喊过义父,喊过娘亲,唯独不见生父。也意识到,段嚣交到自己手上的匕首,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一个物件。 沈喑再也说不出劝慰的话,只好将手搭在段嚣的肩头上,却觉得层层叠叠的黑色衣袍之下,眼前的少年几乎形销骨立,弱不胜衣。 心里针扎一样疼,沈喑没对于原书的内容多数来自道听途说,他不知道段嚣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今天这副沉默忍耐,拼死也要逼迫自己变强的模样。 然而这个看似弱不胜衣惹人心疼的少年,此时心中所想的,却不是什么温馨可贵的陈年故事。 他想的,是当时利刃划破仇人喉管的快感,是仇人奄奄一息的讨饶和眼底最后的恐惧,清冷无害的外表下,心中沸腾的血腥与仇恨相互撕扯,几乎要溢出来。 段嚣在这儿站了多久,沈喑就陪他站了多久,直到天黑。 萧肃的深秋逼近冬日,天气愈发寒凉,夜风携深露吹来,沈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段嚣就像被魇住一样,耳畔萦绕着鬼魅的嘶吼,眼前只剩血色与污黑,陷入狂躁的泥潭,眼尾猩红,眼下一颗朱砂痣如泣血的泪珠儿一般晶莹,他舔了舔嘴角,几乎嗅得到有如实质的血腥,直到...... 沈喑的一个清脆的喷嚏将他眼前的世界又拉回人间这一片清明。 “回吧,天凉了。” 段嚣死死扣住沈喑的手腕,往客栈的方向走。 被风吹着,沈喑体感是有些凉的,可是段嚣的手指更凉。手腕背面还隔着一层衣料,手腕前面脉门附近的皮肤直接与段嚣的拇指紧紧相贴,沈喑几乎被冰了一个激灵。 段嚣的手指冷而瘦削,坚硬稳固,扣在手腕上,沈喑莫名有一种被扣上冷铁镣铐的错觉。 沈喑自觉方才段嚣神情不对,心里认定他此时正需要大剂量的人文关怀。 段嚣怔愣的片刻就像快哭了一样,又像哭了很久已经再无眼泪可流,沈喑心疼得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生怕他下一秒就去做傻事。 还好只是捏住自己的手腕冰了自己一下而已,沈喑心里是庆幸的,冰就冰吧,没有变成黑化反社会暴力色.情黄.文npc男主就好。 于是沈喑乖乖被他牵回了客栈,浑浑噩噩的,按倒在榻上。 按倒在榻上......怎么会这样? 被按倒的那个瞬间,眼前一大片阴影压过来,段嚣的眼里跃动着难言的意味,沈喑瑟缩一下,忽然有了一丝丝危机意识。 第36章 然而, 后续也没什么太反常的,段嚣躲在墙角阖上眼帘,就跟以往住在烟笼栖的日子一样。 沈喑裹着被子思索了一下, 唔, 其实段嚣也没有哪里不对。毕竟是他自己吝啬鬼上身, 只要一间客房,何况客栈也只剩这一间。 段嚣会按倒他, 是因为段嚣就像木僵一样, 让他联想到心理学上有应激障碍的患者惊恐发作时的症状。没错了, 越是这样越需要关怀。小段嚣在这本垃圾书籍的世界观下受过严重的心理创伤, 方才一定是触景生情了, 医者仁心,我不能怪他。 从路上到进门,再到简单的洗漱, 手腕一直没被松开,两个人拉拉扯扯, 顺其自然就被按上了床,多么水到渠成。对视片刻后, 段嚣兀自宽了外衣,便同往常一样入眠。 那动作实在别扭且具有侵略性, 但沈喑一厢情愿地认定那就是巧合,相当宽心。甚至段嚣宽衣的时候, 沈喑偷偷瞄了一眼他那单薄的里衣之下,纹理分明的腰线惹人羡慕, 脊背的骨节很好看,像蝴蝶的羽翼。 反正裹着被子,沈喑攀比地摸了摸自己软软的肚子, 因为躬着腰蜷着腿侧躺着,甚至还能揪起来薄薄的一层。沈喑撇了撇嘴,不满地松开手:我也不是很羡慕。 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人,正静静躺着,显乖。 穿书以后,自己不仅没有因为水土不服而变瘦,反而入乡随俗地治好了洁癖? 其实沈喑也不太确定自己洁癖是不是真的好了,他上辈子的洁癖严重程度已经接近病态,本着医者自医的念头,有研究过相关心理纠正的书籍,结果脑海中积累了很多知识却并没有得到好转,目前或许,只是因为特殊的原因而对特殊的人没有排异反应? 很多医学测试都要经过双盲试验,就算无法做到双盲,再简陋也得来个对照组吧,沈喑在想是不是需要换个人试试,但沈喑脑海中想不到这个世界除了段嚣以外的任何人,算了,还是从长计议。 这边沈喑带着对自己形体的不满沉沉睡去,枕畔,段嚣却没这么自在。 他面对着墙壁,眉头紧皱,半梦半醒之间,身体因为极度寒冷而发出轻微的战栗,他挣扎着想活动一下四肢,让血液循环起来,却连勾勾手指都做不到。像被套上了坚硬的盒子,全身僵住,动弹不得。 直到,最微弱的意识在脑海中也被彻底抽离,他坠入那片猩红的嘶吼,极寒的冰崩裂出胜似岩浆的火,在他身体中交相煎熬。 雪上加霜,寒症发作的同时,段嚣又被噩梦魇住。 他这冰髓体,寒症每发作一次,就说明离鬼门关更近了一步。 究竟一共发作过几次,段嚣自己也记不太清,发作起来都是差不多的症状,单单只有上次发作还算比较印象深刻。也是在夜里,是初遇沈喑的时候,在永州城外的一辆颠簸的囚车上。 离山有深谷,谷风冷如刺。 段嚣迷蒙中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像蛇一样贪婪地汲取沈喑身上的热度,还是沈喑敞开怀抱甘心给予,就在那次坠崖一样,一个干净温暖的拥抱。 识海当中,段嚣的思绪回到了坠崖那日,却又和那日的情形不太一样。 悬崖边缘,段嚣知道那帮人还在追杀他,他们一定要他死,要他所有在乎的人都死。 段嚣一身黑衣如墨,身上布满深深浅浅的伤口将黑衣淋湿,贴在破碎的皮肉之上。 惨白的脸庞被溅上星星点点的红黑色血迹,细腻得像一件完美的冰裂纹瓷器。段嚣呕了一口血,乌黑腥臭,低头看见自己指尖也是血,渗入指缝当中,无论怎样都扣不掉。 他着急地用手指去抓岩石峭壁,指腹都蹭烂了,青色的岩石,红色的血。他太弱了,杀不掉仇人,护不住至亲,那双血肉模糊的手,忽而覆上自己苍白纤细的脖颈,用力掐下去。 声音在周遭叫嚣: 去死吧,死了就能干干净净。 闭上眼,再也不用逃命,再也不会有人因你而死。 他们全都抛弃了你,他们终将抛弃你,你不配得到任何的好。 段嚣缓缓闭上眼睛,神情带着难得的轻松和解脱,忽然间另一阵凄厉的疾风从耳畔呼啸而过: 不,你必须活着,杀了他们!你活着就是为了杀了他们,你必须活着杀了他们......两个声音纠缠在一起,段嚣松开了掐住自己脖颈的手,喉咙胀红,痛苦地捂住脸,蜷缩在崖边的岩石下。 这时,身后出现了一位白衣少年,简单的发髻夹了片落叶,身上还有浅淡的花草香,像是刚从林间跑来,让他一下子想起了溪涧叮咚的泉水,小鹿和无害的鸟儿。 少年白衣胜雪,眉弯如画,眼睛笑着,眼神和泉水一样清澈,对他伸出手: “是谁欺负你?以后受委屈了要告诉我,我会护着你。” 少年将他拉起来,握住他冰冷的手,将他拥进怀里,转身奔向万丈悬崖,一跃而下。却在破空的风中凑近他的耳畔呢喃,耳语:“别怕,我来救你了,我给你解脱。” 段嚣愉悦极了,整个身子都变得很轻很轻,可惜这种极致的愉悦不过转瞬须臾。在这个梦彻底坠地砸碎之前,他又坠入另外一个可怕的梦。 梦中的白衣少年不再温柔,眼中的厌恶和鄙弃冷若冰霜,少年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仿佛再多看一眼都是污了自己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三个连环梦都有解释,跟之前有对应,一梦坠崖,是段嚣的自我厌弃情绪和对沈喑好意的曲解。二梦沈喑嫌弃自己了是他深藏内心的恐惧,三是想起了沈喑中毒海情花,自摸的样子情不自禁释放出来。) 少年声线清澈,吐出的话有如被邪魔蛊惑过的有灵珠玉: “你好脏啊。” “原来你只是个没有心的怪物,既血腥又残忍,除了仇恨你还有什么?” “你让我失望透顶。” 少年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慢条斯理的厌恶,段嚣像是被雷劈中一样,只能颓然地盯着少年那两瓣淡红色的嘴唇开开合合,却无力扭转他的看法。 恍惚中,段嚣已经听不清少年在讲什么了,耳畔一片蜂鸣,视线经过那片淡色的红唇,滑过莹润如玉的耳垂,落在少年脖颈那处微微凸起的喉结上。他颈间的皮肤白皙中透着淡粉色,皮肤薄得吹弹可破。 段嚣忍不住,彻底疯魔,冲上去,扯着少年的头发,将他抵在峭壁上,让他的头深深后仰,露出粉嫩的脖子和凸起的喉结,张口咬下去,像是要把他拆入腹中。 “嘶......”白衣少年发出痛苦的叹谓,“对嘛,这才是你。” 出乎意料地,少年没有挣扎,反而过火地引诱他步入不可知的深渊: “再用力一点,弄破我,毁灭我。” 唇间的血腥味儿愈发明显,段嚣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可怕的事,猛地推开沈喑,冷汗淋漓。 “毁掉我......” “不......” “弄坏我......” “不要......” 眼前的场景骤然幻灭,白衣少年和他身畔的流景一同湮灭,无声无息又无迹可寻,眼前只剩无尽的黑暗,段嚣坠入无尽的恐惧。 他到底在怕什么? 他一点都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从锁秋宫走出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在他眼中不过一滩烂泥,烂泥不配叫他放在心上。唯独沈喑,段嚣很怕沈喑,怕他嫌弃自己,怕有朝一日,露出自己狰狞本质的时候,沈喑就不要他了。 他还害怕自己,害怕越来越失控的自己,情绪愈发疯狂,意气上来就忍不住想把一切摧毁,他很害怕自己有一天真的疯了,做不对不起沈喑的事。 段嚣闭上眼睛,沉溺于黑暗,向后仰去,像山倾倒:无妨,在彻底失控之前,我已经留够力气结束自己。 这次,灵台从混沌转向清明之后,眼前出现的场景与折花山庄药宗的丹洞如出一辙,段嚣在这儿救过沈喑。 还是那个暗戳戳的洞穴,唯一光亮的来源的丹炉中的星点光火。丹洞的布局并不算逼仄,过道比较宽长,过道两边密密麻麻摆满了颜色妖艳的海情花。 海情花本身无毒,配合特殊医方可入药,但是植物本身却有着强烈的催生情绪和欲.念的作用,因为海情花也被禁止随意种植。一旦不慎被刺破皮肤,花叶当中的特殊物质瞬间就会渗入血液,引得这人情绪高涨,不得不纾解一番。 段嚣继续往前走,小心地避开那些海情花。 忽然,让他猛地顿住脚步的,是前面不远处传来的喘息声,细腻的声线压抑隐忍,空气中的痕迹欲盖弥彰。 段嚣一眼就认出,制造这些声音的人,正是沈喑。 他不由地怔住,有些错愕。 他记得,原先他在这里救下沈喑的时候,沈喑也中过海情花,无奈只好自己解决,但那时沈喑分明是背对着自己的,弄出的声响也很克制,当时也就隐约瞥见耸动的肩头。那个时候段嚣心无杂念,并不觉得有什么。 如今原景重现,沈喑却是露骨地正对着自己的,身前的光景全都一览无余,而且他似乎并未察觉到段嚣的出现。 如墨般的发丝散落肩头,细密的汗水引得三两青丝贴在脖颈上,漆色的眸子沾满水汽,明明已经咬住了下唇,却还是有细碎的声音溢出来。 段嚣快要疯了,头皮发麻,身边丹炉的焰火猛地旺了起来,映得眼前之人更加明艳动人,也引燃燥热。 沈喑忽然抬头,冲他笑了一下,一个撩人心魄的笑。 沈喑的目光一直落在段嚣脸上,随手折了一片海情花的叶子,故意看这个段嚣,嚼碎在嘴里,瓷白的牙齿碾过殷红的花叶: “过来,帮我。” 段嚣缓缓跪下来,温柔地擦掉落在沈喑唇边的汁液,然后近乎暴烈地占据他,一遍遍地答应着他的要求,一遍遍地问他,满意了没有,换来连绵的泪水和呜咽。 其实从沈喑那一笑开始,段嚣就认出了这是梦,是魇。可这一次,就算被心魔魇住,他也不想离开。 客栈中,沈喑似乎做了奇怪的梦,陡然惊醒,发现身边的段嚣冰得惊人,几乎透着冷气。 连忙转身凑近他,伸手去探他额间的温度,却热得烫手。 沈喑慌了神,这是寒症发作的迹象,沈喑一早便知道段嚣身上带着隐疾,曾经见他发作过一此,没想着这次来势更凶。 记得上次,段嚣还会主动蹭过来,汲取热源,这次却是僵硬不能动,总之得先让他的身子暖起来,医学常识告诉他,人如果长时间处于极端低体温状态,轻则脑袋变傻,重则随时领盒饭。 沈喑揪起被他死死掖住的被角,猫进去贴着他,伸长胳膊环抱着,用身体的温度去暖他。 那边梦里,一切正热烈着,梦中的沈喑忽然就这原先的动作,缠上来拥抱他,雪白的侧颈正暴露在段嚣唇边。 段嚣露出森白的牙齿,毫不客气得咬下去,怀中的儿人发出叹谓声。 客栈里——“啊——” “段嚣你他妈是狗吗?” 沈喑的手臂本来圈住段嚣的脖子,手背正落在他下巴壳前方的位置,没想到这个僵成冰块儿的人稍微融化一点,刚能动弹一点,张嘴就是死死一口,谁来解释一下这什么习俗? 关键他咬死了不撒口,沈喑疼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明显觉得伤口流血了,只是血珠儿还没能涌出来,就被段嚣灵活的口齿卷干净,又疼又痒。 沈喑气得想锤他,但是看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又下不了手,只能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像块儿肉一样被恶狗叼着。 梦魇中,腥甜解渴的口感过于真实,怀中的人儿反倒有些虚了,他似乎还听到一声喊叫,像是从旷远的天边传来的,他还听见有人骂他是狗。 梨花雨落惊寒夜,更漏堪破黄粱事。 段嚣醒了。 醒在一个温软的怀抱当中,全身僵硬的肌肉瞬间放松下来,耳畔蜂鸣般的嘶吼也消失不见,灵台清明,心明如镜。(作话:也就是贤者时间。) 身后果然有人在窸窸窣窣地骂他,垂下眼睑看了一眼自己干的好事,倒不如继续闭上眼睛装死,到没舍得把人家的手吐出来。 醒了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倒不如继续装晕。他话少,不爱说也不会说,只是心中的欲望无论如何也不能言明,要让他违心去解释自己做了什么,对他来说也太难了。 他不着痕迹地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说实话,沈喑这样贴着他让他很紧张,怕龌龊痕迹被发现。 到底还是少年,段嚣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还是因为一些不太绮丽的痴缠梦魇,只是梦魇当中有沈喑啊。 第37章 手背一直被叼着, 现在已经不太痛了,刚刚那结实的一口,痛到麻木, 失去知觉, 沈喑差点咬着床单哭出来。 手手脚脚和后背都贴着,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沈喑明显感觉到段嚣冰冷僵硬的肢体有所缓和, 一颗提着的心终于落下, 就像那天晚上的情形一样, 但愿, 如此以后, 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吧。 虽然放心了不少,但沈喑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段嚣身上难解的寒疾令他如鲠在喉。 他视线可及处, 只看见段嚣苍白的侧脸和玉白色的耳根,几缕细碎的头发乖巧地散在耳后。段嚣的年纪比自己还小, 尚未长开的骨架蜷缩在一旁,却早早地经历了那么多不可言说之痛, 沈喑虽然不是尽数知悉,却也大概知道, 在一个小孩心智最脆弱不设防的时候,他曾发生过很不好的事。 沈喑早就发现了, 段嚣永远都是在受伤昏迷梦厄缠身的时候,更令人心疼, 清醒的时候却总让人想揍他。 很矛盾,可他真的舍不得段嚣一直这样,被噩梦困住, 像个没体温的死人,宁愿看他清醒的时候讨人嫌的模样。 沈喑轻启薄唇,没发出声音,心里的声音却清晰有力: “我一定治好你。” “我一定护住你。” “你缺失的温情我全都给你补回来。” 沈喑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点点执着,人们总爱拿着哈哈镜审视自己,沈喑也不例外,所以得到的认知难免会有偏差。 他哪儿是一点点的执着,殊不知他的执着在别人眼中已经进化到顽固不化的程度,头顶上固执的标签放着金光。读书的时候,无论他的同学朋友还是师长前辈,一提到固执这个词脑袋里就会闪现沈喑这个人的形象,就像人们一提到金箍棒就会想起孙猴子一样。 他说到的事,一定拼尽全力做到。 哪怕沈喑现在弱小得就像风中柳叶,树下蚍蜉,连修行最基础的一步,练气的门槛都够不到,丹田当中空空如也,也敢扬言保护金丹后期的段嚣师弟。 段嚣不断回暖的体温令他渐渐安心,天色黑得很沉,群星困倦,沈喑就这样拥着他,睡了回去。两个人凑得很近,如丝的长发交相缠绕,沈喑有一绺柔软的发丝滑过肩头,恰好落在段嚣身前。 段嚣感觉耳根很痒,沈喑在说话,但他听不清。不过没关系,这个人,无论如何,也是我的。 待到身后的呼吸声平稳而深沉,段嚣小心翼翼地松开牙关,满眼心疼地在他手背的伤口吻了吻,无名指缠起沈喑落在自己身前的头发,一缕柔软的墨色缠上指尖,一如沈喑本人一样柔和得不像话,段嚣勾起指尖,吻了吻那抹柔软,安稳睡去,温暖无梦。 第二天,段嚣醒来,强装若无其事。还好,他总是醒的比沈喑早,提前将身下清理一番,并没有落下端倪。段嚣有点头疼,跟沈喑同塌而眠,真怕自己控制不住。睁开眼睛的时候,沈喑就躺在自己身边,干净的睡颜没有一丝防备,悠长的呼吸带着躁动的体温点燃段嚣清早的心火,灼热异常。 梦中的场景有着打破虚实的力量,渴望与现实重叠,段嚣想看那双清淡睿智的眸子氤氲着屈辱的水汽的样子,想在那张洁白如瓷器的侧脸上留下自己的腥膻,想在那细长脆弱的脖颈上留下青紫的吻痕,一如梦里那样,留在喉结左面,随着喉结滚动着吐出声声呜咽而震颤。 可他克制,他必须克制,沈喑是他心中深处,一片肮脏血腥中盛开的暗夜玉兰,洁白无瑕。沈喑不该被那些肮脏的欲望包围,都是错的。 正心烦着,沈喑非常无害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眼睛明亮: “跟我来,带你去吃好吃的,我打听到城中一家有名的馆子。” 小爷大方,算是感谢你请我吃的烧鸡。敲黑板:暗示希望以后顿顿都有烧鸡吃。 段嚣收起错愕,尽力从那一双亮如星辰的眸子中逃出来,克制道:“好。” 这家馆子就开在富庶热闹的玄武大街,离得不远,没多久就到了。店里倒没有多冷清,看来怪病对这一代豪奢地区的市井生活并没有造成多大影响,左右不过是新粮颗粒无收,囤积粮价格疯涨,算不得什么影响,倒也令人叹谓。 自觉段嚣不喜人群喧嚷,便拉着他去了窗边僻静的角落。 兜里有钱的感觉令人踏实,精致的菜折子上,簪花小楷铺满好几页菜名,沈喑诚信请人吃饭,自然是主随客便,将菜折子递给段嚣: “看看,喜欢吃什么。” 段嚣竟然有些局促,扫了一眼周围的亭台水榭,他第一次来这样正式的地方吃饭,也没想自己会特意跑到某个地方专程为了跟某个人吃一顿饭,他曾经一度认为,吃饭喝水睡觉都是修行一途的阻碍,浪费时间,人如果能不眠不休地修炼就好了。 现在好像不同了,除了修炼,还得再加一个沈喑。 他看着沈喑递过来的菜折子,不知道怎么答话,因为这也是第一次有人问他喜欢吃什么。 “随你。” 半天,段嚣也就蹦出着俩字。他突然而来的窘迫,像一只受宠若惊的幼受,沈喑没察觉到而已。 段嚣话少,沈喑早就习惯了,一点也不介意。既然你不点,我就不客气了,又扫了一遍菜单,看中了几道菜,刚要大刀阔斧地报菜名,却见门口乱哄哄推搡成一片。 怎么回事? 天子脚下的不平事为什么每天都有,还每次都让他碰到。 这家店的几个伙计不知道什么原因,正合力推搡一个穿着白袍的小老头儿。推人是个手艺活儿,他们推得相当憋屈,既要把人成功扫地出门,又不能失手伤到这老胳膊老腿,家大业大,怕被碰瓷。 到底是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合上菜折子,沈喑打眼张望,越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越适合吃瓜下饭,不然活得寂寞,这是沈喑这辈子才想明白的一个道理。 仔细一看,那老者的衣衫破了几个洞,白色的衣角被搓成灰色,髯长的花白胡子也三三两两打成结,很是邋遢。他腰间别着一个葫芦酒瓶,很像喝醉了酒随时会闹事还打算吃霸王餐的样子,难怪被拦住。 看店小二这架势,指不定他真的干过这事,好奇心蠢蠢欲动,算了,不知全貌不予评价。 老者腰间除了别着酒壶,还别着一串儿乱七八糟的物件,黑的白的棕的绿的五彩斑斓的小瓷瓶,还有一个小木头匣子。 推搡之间,木匣子被不慎打开,闪着银光的各色刀具掉落在地,那些个刀具有样学样一应俱全,沈喑莫名有些眼熟,老者连忙去捡,吓得伙计们纷纷后退: “你!你个糟老头子赖皮鬼,赊账的酒钱欠着不给,还敢回来吃霸王餐,还敢在坊市动刀!” “报官!一定要报官!没天理啦!” 老者小心地将匣子收好,活灵活现地吹胡子瞪眼: “这是救人用的!华佗你们这些宵小听过吗?就知道钱钱钱钱,吾治病救人从不收钱,自然无钱给你。吾乃华佗转世,这刀用来刮骨疗毒。” 这踏马居然是手术刀?! 论规范当然比不得现代医学的器具规范,但是思维先进,值得鼓励,沈喑望向老者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敬畏,他那一身稀奇古怪的装备也也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科技感和未来感。 他乡遇故知,就凭那几把手术刀,沈喑都觉得有点手痒了,亲切感油然而生,同行啊! 震惊震惊震惊,这年头学医的已经沦落到吃不上饭了吗? 沈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大声告诉站在他身边正眼巴巴等着他阔绰点菜的店小二: “门口那位老伯,仙风道骨令在下钦佩,可否放他进来与我一叙?他的酒钱算我账上。” 店小二一早就注意到沈喑气宇非凡,段嚣又背着重剑,想必都是令世人仰慕的修仙之人,他们的要求怎好回绝。虽然不知道这位仙家什么眼神才会觉得那个赖账撒泼的糟老头子仙风道骨,但重点在于最后的真实想法: 一笔烂账找到主啦! 店小二一边愉快地扒拉怕正推推搡搡的伙计们,开开心心把老人家请过来,心里噼里啪啦敲着算盘,老头欠下的酒债连本带利加上通货膨胀得有多少。 明明是专程请段嚣的局,沈喑自己叫了个外人来搅局,有点理亏,眨眨眼询问段嚣的意见,当着店小二的面也不嫌自己卖萌有伤风化: “小师弟,你看那个老伯伯吃不上饭,很可怜的,我们请他来一起吃点好不好?” 段嚣倒不介意有人拼桌,只是被那声“小师弟”叫得起了满背的鸡皮疙瘩,他黑着脸不说话:随你。 那个白袍老头似乎耳力不错,几个伙计刚松开手,还没等请,就两眼放光的过来了:对对对,我很可怜的,几天没吃饭了。 老头子的声音容光焕发,笑眯眯道: “小友好眼力,做人要谦虚,吾称不上仙风道骨,至多是天人之姿。只不过,我的医术比之姿容更胜一筹,若二位不知该如何称呼我,不如唤我一声神医前辈。” 沈喑一时语塞,差点咬到舌头,怪舌头刚才太不会说话。 这“老神医”,是个自来熟:“啧,你们二位为何坐在这如此偏僻的角落,今天泉音姑娘登台唱曲,你们坐这儿岂非错过美人绝色?” 段嚣的脸色更黑了,想动手赶人。 老神医以他行走多年的江湖经验敏锐地察觉到,氛围有些不对,于是赶紧打住,视线落在旁边店小二手里拿着的菜折子上,风卷残云般点了一堆。 等菜上的差不多的时候,几乎是盘压着盘,碟压着碟,诺大的一张桌子都摆不下。就算十个饿死鬼投胎后坐在这里,也能都给撑死。 这老头虽然衣衫褴褛言行诡异,吃起饭来却很斯文,沈喑和段嚣这顿饭吃得虽然铺张,倒也不算闹心。 沈喑注意到,老神医越吃,这注意力越不在菜上,他好像对段嚣更有兴趣。老神医兴致勃勃端详段嚣的样子,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上辈子自己的导师在观察人类标本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 老神医放下筷子......因为桌子上没地儿搁只能架在碗上,抹掉嘴边的油: “一阳爻升,一阴爻降,白露凝霜,沉珂深藏。” “病疟于烈,二十折伤,盛杀弥彰,时不消长。” “不妙,不妙啊。” 虽然听不懂老神医在说什么,但他直觉上肯定,老神医一定是看出了什么,大概跟段嚣的寒症有关。暗暗记下了那老头说出的每一个字,隐隐之中觉得很重要。 段嚣却字字句句听得明白,白袍老者的话,跟他师父剑临前辈所言分毫不差:冰髓体偏偏从小害上寒症,随着修行日益加重,催折自身,左右不过二十岁的寿数。 段嚣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有数,寿数也早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他不需要再多一个人告诉他,他更不想要沈喑知道关于病情的任何事。 段嚣站起身来,将心中的暴戾藏在睫毛下那一道阴影中,直接忽略掉那个白袍老者,隐去眼中的阴霾,看着沈喑: “走吧,我吃好了。” 想跟沈喑回去,此刻他只想做这么一件事。 段嚣一点也不在乎这位神医是不是大有来头,说对了症候又如何,一点也不想听到所谓的方子,听得腻了,左右不过废掉修为,深山温养。段嚣轻轻勾起嘴角,带出一个残酷但不明显的冷笑: 废掉修为吗,死都不可能。地狱那么空,我要他们殉我。 沈喑刚想跟老神医问个究竟,段嚣已经捏住了他的手腕,手指的骨节冰冷,语调却温柔得近乎痴缠,尤其是在唤他名字的时候: “沈喑,我想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来,跟我念:白袍老者白袍老者白袍老者。 仙医十四阁小道友们:白袍老者白袍老者白嫖老者。 白袍老者严肃脸:我有治病良方,下一章就贡献给他们这对小冤家,不算白嫖! 第38章 手腕被捉住, 沈喑有些懵,被段嚣话语间那股痴缠劲儿控制着,迷迷糊糊点了点头, 留下付账的银票, 便走出了这酒楼。 段嚣最近总喜欢去握他的腕子, 手腕上传来的触感冰凉而真实,被这般冷如骨瓷的手指虚握着, 沈喑的手心却沁出了细密的薄汗, 燥而热, 心跳得很快, 指尖的痒好似忍不住想要触碰什么东西一样。 有一瞬间让他非常想要挣脱, 一并挣脱这种心跳过速而不受控的感觉。可是挣脱的话......岂不是意味着他在心虚?段嚣只是想拉着自己快点走而已,沈喑自认没什么可心虚的,所以不能挣脱。 强行整理着纷乱的思绪, 沈喑似乎察觉到段嚣的抗拒,越发觉得自己的小师弟不对劲, 段嚣一定有事瞒着他。务必要更用心一点,密切关注小师弟的衣食住行, 一举一动。 小师弟不想再听这所谓的老神医继续讲下去,多半是因为那老神医即将要说的话与他想要隐瞒的事情有关。 而医生会与患者讨论的事, 必定与病情有关。 沈喑的心揪着,段嚣的寒症接连发作, 发作时惨白的唇色令他越来越不安。他满身的现代医学知识放在这个玄奇的修□□根本用处不大,没办法减轻段嚣病症的痛苦, 也诊断不出前因后果。 虽然,他十分理解并尊重段嚣段嚣想要瞒着他的行为,患者的病情从来都是医患之间的隐私, 患者有权不让第三个人知情。 但他的忧心也是真的,一双润得几乎沁出水的眸子写满忧愁,总觉得这老神医刚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被段嚣冷漠地打断了。 还好,做人胜在脸皮够硬,不怕受挫,老神医居然追了出来,在他们身后喊道: “楛耘失岁,饿殍当街,这般年月里,本神医脸皮薄,万万不想欠你们一饭之恩。” “无患玲珑果一枚,配合四味归脾丹连续服用七日,可解这位公子的病症。” “效果嘛,你们放一百个心。这方子专克先寒,没有副作用,只是药材罕见了点,二位可以去碰碰运气。” 如果运气不好,那便只能做取舍了。老神医看得出段嚣的抗拒和刻意隐瞒,就没透露更多,说完便转身离去。此行下山已久,是时候回去仙医十四阁。 段嚣的病症竟然有药可医,沈喑心头一喜,就算是早已绝望的段嚣,眼中也有了波动。 但很快,两个人都清醒过来,认清现实。 沈喑怎么会听不懂那最后一句的弦外之音,老神医的语气中带着点可惜,虽有药方,但是药材十分罕见,罕见到要去碰运气的程度,这得是多难得的天灵地宝。 段嚣眼中尚未燃起的希望也因最后一句话迅速黯淡下去,无患玲珑果他只在古书典籍、传闻志怪里听过,岂是轻易碰运气就能寻得的。若真那么容易,当初剑临长老便不会闭口不提这个方子。 传闻中与生灵古木齐名的上古神木无患树,生于西岭万仞雪壁之上,千年一生根,千年一发芽,千年一结果。其果性温,无属性,配以相应的调理药材,却能生克任何属性的先天之症,稀有到无迹可寻,何况西岭本身就是险地,不知道埋葬过多少奔着机缘而去的修行者。 “不用去找了,我没事。” “一定能找到,相信我。” 段嚣和沈喑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段嚣看上去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弱质少年,讲话的口吻却寡淡到听不出悲欢,反倒是年长的沈喑满怀赤忱,他轻咬下唇,眼尾燃过火烧火燎的决然之色,他一定要把治好段嚣。 一个人最好的年岁不过少年时光,沈喑不敢去想年少的段嚣究竟错过了多少,那便一样一样找回来,先从无病无痛的身体开始。 他们这两句意思完全南辕北辙的话说得简直太同步,每一个音节都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侵没过彼此,一瞬间又戛然安静,两个人张了张嘴,突然间都有点为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段嚣近乎本能地,刹那间就把沈喑的话从纠缠不清的音流中分辨出来:沈喑在给他希望。 一想到这里,灿若凤凰涅槃的烟花在心中炸开,斑斓的火光炙烧着心中湿冷的一隅之地。 段嚣还抓着沈喑的手腕,未曾放开,他终生都被濒死的绝望笼罩,他被暴戾的仇怨拆骨嚼碎,他将灵魂瑟缩在阴暗肮脏的躯壳之下,沈喑却目光凿凿地将手伸到暗处,让光投射下来,想救他,想拉他上去,难道你就不怕我把你也拖下深渊吗? 他多想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应他一句“我信你”,将他揉进怀里,把这份纯澈的温情融进入骨血,但是一瞬间被光照在身上,才发现自惭形秽。沈喑干净,明亮,总以毫无保留的善意与世人相对,可他脏得不行,他早就失去光亮了,心中的杀意叫嚣着一定要戮尽这个荒唐世才算完,才算好。 他不仅无可救药,还痴心妄想,如果能把伸手给他的神明拉下地狱就好了。 一句没说出口的“我信你”,在唇舌间打了个转,转眼变成“我不配”,生生咽下去,像吞下碎玻璃渣一般噎得喉咙生痛。 总之,此刻段嚣的内心戏挺多,沈喑却大脑一片空白,眨了眨眼不知所措。他们太有默契了,两个人脱口而出的话就像两只瞎了眼的疯牛一样撞在一起。他们又太没有默契了,两个人的态度南辕北辙泾渭分明。 沈喑用力想把自己的手从段嚣的濡湿的手心里抽出来,因为他注意到前方一阵骚乱,情况不明,他们二人这样大刺刺地站在长街中央,很容易被冲撞到。 但是段嚣好像是个傻的,丝毫没意识到前方的混乱,手也死死钳住不撒开。 于是,他俩就这样别别扭扭地手拉着手,像预料中的一样,被撞到了。 多亏这一撞,段嚣回了神,恍惚中松了手,沈喑才得以挣脱,稳住身形,不仅避免了被撞得人仰马翻,还给伸出双臂给那冲撞而来的人当了回木桩,那人扶着沈喑的手臂刹住脚,好歹没有贴地摔倒。 稳住脚跟,沈喑抬眼打量,好歹要看看是谁当街撞了自己。不曾想,这般莽莽撞撞扑上来的,竟是一个身形单薄的瘦弱女子。 那女子鬓发凌乱,满脸惊惶,脸色跟活见鬼一样。 刚刚好不容易从段嚣手中挣脱开来,瞬间就被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家把住手臂,沈喑一筹莫展,有点窘迫,不由地转头向身边的段嚣投去求助的目光,焦灼道: “诶不是,这......段嚣你快来帮帮忙!” 段嚣看了一眼无奈的沈喑,又看了一眼抓着沈喑的那姑娘,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 心中酝酿着一句“姑娘,你先把手松开”,不料这话还说出口,前方很快传来乱糟糟的脚步声和踏马声,那姑娘就像受惊的麻雀一样使劲儿拧起沈喑的衣袖,重重推了沈喑一把,踉跄着夺路而逃。 沈喑被推得莫名其妙,正有点不高兴,但是低头的时候,突然看见自己的衣袖,那姑娘抓过的地方,洇满猩红的血迹。 那姑娘双手的伤口很深,很多。 往那姑娘跑掉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匹名贵的骏马载着一位壮年公子,追着那姑娘紧跟不舍,马蹄扬起的灰尘迷了路人的眼。那公子骑马追人的意图完全在于戏弄,马儿跑得不快不慢,带着铁蒺藜的马蹄一下又一下砸在那姑娘的背上。 姑娘吐出一口鲜血,神色是凄楚苦痛地抵死不从。想必,她手上的伤口也跟这位公子有关。 公子握着马鞭,言语下流地对那姑娘道:“还跑,我看你能跑到什么地方去。今天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就乖乖趴在我身下,要么就让我的马儿从你身上踏过去,被踩在马蹄之下。” 声音传到沈喑耳朵里,他甚至觉得鼓膜隐隐作痛,不知道是因为这话太刺耳,还是因为这话太气人。 光天化日,这样当街□□一个姑娘,恶霸当得很有脸吗? 天子脚下不平事为何这样多,一件两件都被他碰上,沈喑真的看不下去。再这样下去,那姑娘很快就会没命。有人生来驱华车,有人生来如草芥,这潢潢世道怎会有这么多的不平? 街上的行人纷纷避让,满眼畏惧地看着高头大马上的那位华衣公子,看来这儿的街坊四邻都知道那个恶霸来头不小。行人眼中的畏惧之色,是被欺负怕了,甚至还有人庆幸今日被找上的不是自己。 段嚣本不欲多管闲事,他就是在这样的不平中长大的,当年也没个人上来帮自己,甚至没人愿意在热血冷透之前给义父曝尸雪地的尸首盖上一块裹尸布,如今凭什么还要求他有多出份心意帮别人一把。 但是看到沈喑脸上的愤懑跟不忍,他那颗冰冷的心就好像被扎了一下,也会疼。沈喑就是这么好,会为一个路人的死活大动干戈,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段嚣看得很清楚,沈喑本质上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却从没想过要当英雄。 他们二人跟了上去,段嚣能感知到,骑马的恶霸体内没有任何灵力波动,一个仗势欺人的权贵子弟而已,左右不会出什么危险,就由着沈喑了。 段嚣思索着,如果沈喑喜欢做行侠仗义的事,等他杀光最后一个仇人之后,如果还有命在,就做一个侠士。 另一边,恶霸翻身下马,那姑娘被逼到角落,在火辣辣的巴掌落下来之前,沈喑制住恶霸想要掌掴那个姑娘的手。 恶霸看似人高马大,用力一挣竟然无法从沈喑手里挣脱。 沈喑感慨,折花山庄三千遍梅花桩没有白费,扶风剑法也不是假把式,但是想到练剑的痛,沈喑手上的力道更重了,毕竟,那么辛苦才学会的本事今天应该好好发挥一下。 趁着沈喑一手制住恶霸,那姑娘也得到一个逃跑的机会。 恶霸怒不可遏:“你敢动我?” 沈喑想了想:“我不动你。” 说着,一把掰断了他的手腕,杀猪一般的惨叫响彻长街,那个恶霸从小到大从没受过这样的痛楚。 随后沈喑干净利落的松手,果真没再动他,只觉得自己洁癖都要犯了,跟这样的人渣打交道让他心里犯恶心。 此地已经临近城门,四下空旷,那个姑娘无路可逃。想逃,就只能逃到城外去。 她被城关的两个守卫兵拦下了。 守卫一早就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怎么会不认识当朝丞相的小公子?那可是上头三令五申让他照顾的人,他怎么会不听话? 毕竟,从地位低下的坊市巡防,一路升到俸禄优渥、又有大笔油水可捞的城关守卫,全靠这些年听话行事。哪管干的都是什么事呢? “站住!” 正想着怎么样罗织罪名把沈喑抓起来送给丞相的公子赔罪,却发现公子看中的小娘子竟然想跑,于是赶紧拦下。 这个守卫原本卫打算继续呵斥那姑娘几句,却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后背冷飕飕的,心慌,手心直冒冷汗,说出的话也软了几分,依旧带着很大的恶意: “要出城不拦着,我们奉命阻拦进城的人。你也知道,这怪病闹得,永州城不能再被混进更多流民匪寇了。” “那么,只要你今日踏出城关一步,就永远不得再踏进永州城一步。” 那姑娘鬓发凌乱,随便用手理了一下鬓角,便染上满脸血污,她除了手上的豁口,指甲也是残缺的,她在城关那条线上退了两步: “我怎么会是流寇,你们认得我啊,我就出去躲一下可以吗?” “我不能不回来,我爹病着,我不能不回来......” 沈喑和段嚣耳力很好,他们看着,也听着。 “简直欺人太甚!” 沈喑低骂一声想要上理论,却被段嚣拉住了。 “别去,你跟他们讲不通的。” 段嚣拉住沈喑,他的声音低沉而隐忍,眼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红了起来。 他们当年,是不是也用这副嘴脸逼迫、威胁、恐吓过义父呢?他们一定这样做过,让义父把他交出去。 无妨,总要全部偿还,一个也逃不掉。 段嚣死死盯着那两个守卫,他第一眼就认出他们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们长什么样子。过激的仇恨让他无法控制周身的威压,他在暗处盯着那两个守卫,像在狩猎。 如果猎物只是两个恶臭的老鼠,那猎物的尸体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更享受猎物被捕鼠钳穿透以后苦苦挣扎的样子,所以他还要再等一等。 作者有话要说:【同行相见】 小天使沈喑:呸,你还说你不白嫖,你这药方说了跟不说有什么区别,我去哪儿找那千年一生根千年一发芽千年一结果的无患玲珑果去! 老神棍:溜了溜了,仙医十四阁喊我回家吃饭。 第39章 那个恶霸, 是朝中权贵半边天,吕丞相的独子,封地在永州, 每日上赶着讨好孝敬的官员几乎踏破门庭, 他自然嚣张得不得了。 两个守卫一直想着怎样邀功, 最好能想个办法,把这姑娘送到公子的榻上, 若是有幸承蒙吕相的庇护, 全家都能鸡犬升天, 他们陷在美梦里, 浑然没觉得自己死期将至。 而吕丞相家的小公子, 倒在地上捂着自己被折断的手腕,却忍下了叫喊。高门朱户里将养出的公子,习惯了权势滔天, 今天第一次学会隐忍。 他倒在地上,自下而上仰望沈喑, 嘴角却扯出一丝狞笑。 堂堂吕相之子,第一次被这样对待,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威胁是无用的,就这样高高在上站在他身前的这个白衣少年, 居然真的不怕他。 他见过各种道貌岸然的“仁义君子”,到后来还不是要跪在爹的脚下就为了讨几分好处, 在这诺大的永州城,像沈喑这么不长眼的, 真少见啊。 他从沈喑眼里看得到清清楚楚的嫌恶,他从没感受过这样的目光,从小到大,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眼神,讨好的,畏惧的,艳羡的,哀求的,不计其数。 却没见过这样干净明了的嫌恶,那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挑衅。 发觉有人正挑衅自己,小公子笑得狰狞。 他的目光落在沈喑的指尖,忽然觉得这手指比那个做豆腐的姑娘更纤细,想把他的指甲一根一根拔下来。视线往上移动,贪婪地看着沈喑的脸颊,因气愤而翕动的睫毛,绯红饱满的唇......他的欲望烧着了。 那个姑娘最终还是没有出城,她不放心把重病的父亲一个人留下,也不能不顾她的豆腐摊。除了低声下气地忍着,他没有任何办法。 那个姑娘看见恶霸被缠住,一路跑回家中,父亲还在榻上痛苦地咕哝着,她反手紧锁大门,后背抵在柴门上大口喘气,眼泪就掉落下来。 逃得了一时,那明日呢,后日呢,逃得了一世吗? 她害怕极了,他切着砧板上的菜叶,想为父亲熬一锅汤,却恍然发现,这世道不过是更大的一张砧板,有人还能侥幸在砧板上苦苦挣扎,有人转瞬就被烹入滚烫的油锅。 吕公子一点都没注意到那个姑娘是怎样偷偷溜走的,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沈喑一个人身上,突然觉得自己断裂的手腕又疼起来,疼得发痒,喉咙发干,他舔了舔嘴唇,声音里多了些烦乱: “告诉我你是谁。” 沈喑被这种露骨的目光盯得全身都不自在,总有一种引火上身的感觉。他当然懒得理这种鬼问题,难不成自报家门坐等寻仇? 沈喑是看着那个姑娘离开的,既然她已经脱身,今日就不必再纠缠下去。 虽然觉得,就这样放过这个恶霸也太便宜他,但沈喑还记得方才走出酒楼的时候,段嚣焦灼地拉着他的手叫他回去的样子,段嚣的状态不太好,他不想再横生事端。 于是就打算这么算了,转身要走,脚踝却被一把抓住。 沈喑心头一惊,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不能怪他胆子太小,这种感觉太踏马像恐怖片了,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的那种! 虽然是□□,但是氛围好像下一秒就会有鬼扑上来咬他的小腿。沈喑一阵无语,他倒没有多怕疼,但是他有洁癖,他不想被什么野鬼色鬼饿死鬼咬到,好脏。 这时,身后传来吕公子不怀好意地追问: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已经记住你了,查清你的底细对我来说不算难事。” 沈喑:...... 原来抓住我的不是鬼,但也没比鬼好到哪儿去,也很脏。为什么这人刚断了一只手就敢伸另外一只手,难道自己看起来很好惹吗? 沈喑很聪明,懂得活学活用,段嚣教过他的那套步法可以化形为影,摆脱对手的纠缠,他尝试着,果真有用,一个乾坤错步,轻而易举就摆脱了那只可恶的手。 身影翩然间,若有若无的灵流在身边浮动,透着草木的清香,干净而鲜活,沈喑感觉自己好像能感受得到一些东西,但是抓不住,莫非就是师父讲过的生灵之力?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受,也是在他情绪波动较大的时候,他跟何劝桑对掌,那灵流有如实质一般,灵流在身,他的实力竟然一下超过了服下数颗强增修为的丹药的对手。 这次的灵流只一闪而过,或许是因为情绪不如上次强烈,毕竟上回是站在生死一线中的深深内疚,眼前这个恶霸虽然也很恶心,却比不上恩将仇报坑害同门的何劝桑那般可悲可恨。 饶是如此,当沈喑甩开吕公子的爪子的时候,他还是听到了身后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很不巧,吕公子的另一只手腕也被沈喑卸掉了。 此时沈喑没有回头,往段嚣那边走去。 如果沈喑回头看一眼,吕公子正闭眼仰着头,喉结滚动,享受一般地感受疼痛的神情,他就会意识到这个书里的世界真实地存在着许多变态。 从注意到沈喑以后,吕公子嘴角的笑意就没下去过,手上的痛提醒着他,修真之人吗?那又如何,就算是元婴大能,又怎么敌得过半个大楚的权势,他不惜所有,志在必得。 段嚣没有注意到沈喑这边发生的事,他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那两个看门的守卫身上,该怎样杀死他们呢? 他望向城门,目光渺远,眼底有些怔怔的悲怆,好像城门后面就是隔山隔海的仇恨,至亲至爱的颈间喷薄出滚烫的血花儿,等着他来昭雪。 直到觉察到沈喑靠近,他猝然回头,四目相对,过尽阑珊,眼中的悲苦毫无保留地暴露给沈喑。 如一片雪花落在眼下,覆上段嚣眼尾那颗血红的朱砂痣,又迅速融化成水,润湿了胭脂色,痣上带着泪意,沈喑觉得他有种要哭的感觉。 那么清冷的一个少年,沉默少言,寡淡地回避和抗拒这世界,总是刻意一身黑衣掩去身上的血痕,也不愿意让旁人瞧见他在痛,在流血......那么要强,桃花林中练剑至力竭,却还不动声色。 此刻,他却像哽咽的困兽一样望着自己。 沈喑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苍白无力,抬了抬手,不由自主地想去触碰段嚣微微泛红的眼尾,想去抚摸那一枚朱砂痣,看看是不是湿润了,看看那一片雪花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手伸出去,就快碰到段嚣的鬓角了,却被他一把捉住,死死扣住手腕处的脉门,脉搏急促地跳动着,段嚣的手冷的刺骨,比方才还要冷。 沈喑浑然不知,手腕是修真之人的命门,一切操纵人心的傀儡术都是从手腕下蛊,他不知道自己几次三番将手腕暴露给段嚣,是一种多么强烈的引诱。 “啊......” 沈喑有点恍惚,不知是因为被从未如此强烈的凉意冰到,还是因为段嚣捏痛了他的腕子,沈喑无意识地轻声喊叫出来,嗓音来自喉咙深处,迷茫又无助,带着点湿润的颤音。 段嚣捏得更紧了,在手腕上留下青紫的指印。 这带颤的声音一下一下勾着他的心,心魂都在摇动,在汪洋罪孽中浮沉,想要听到更多的哽咽,更多的喘叫,想看他因为自己而发狂,单单是叫得这样隐忍,又能解掉谁的渴?火上浇油罢了。 沈喑实打实地感受到痛楚,却没再叫出声。 虽然不知道段嚣今天究竟哪里不对,但是沈喑本能地觉得,段嚣已经在临界点了,无论他做什么,都该由着他去做,不问缘由,不论对错。 他被自己这种猪油蒙了心的想法吓得心惊,却还是任由段嚣抓着他,没有抵触,没有任何多余的行为。 良久,段嚣轻轻松了手,叹了口气,看着沈喑: “你先回去好吗?” “我......” 段嚣的声音顿住,我想怎么样呢?我想一个人走一走?我还有点事情要做?都是假的,是谎话,是借口。 他想杀人,用最残酷的术法,把凌迟的刑罚变成殉道与献祭。这样的真话,怎样说都不会动听。 他等这个机会已经太久,憋了太久,想要释放一下残忍的天性,他不想让沈喑看见这样的自己,事到临头却发现他连一个痛苦的眼神都无法回避,一句蹩脚的托词都说不出口。 他舍不得欺骗沈喑,没等沈喑回答他,便转身一人没入街巷涌动的人潮中。 沈喑站在原地,看得出来,段嚣不想让他跟上去。 他慢慢往回走了两步,犹豫不决心绪不宁,脑海中猝然闪过段嚣寒症发作时的景象,突然转身,朝着段嚣身影消失的方向追过去。 沈喑心烦意乱,老神医的话,段嚣糟糕的状态,这些征兆都让他觉得段嚣的寒症很复杂,段嚣在他眼前消失的每一秒钟都变得很难熬。 他放不下心,担心段嚣的寒症再发作,一向沉着的他,此时的情绪却不由自主地焦躁起来,他在川流的人群中张望,疾行,心如浮木,患得患失。 直到人群中出现一点黑色的背影,段嚣重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沈喑的心在渐渐沉下来。 他与段嚣相隔很远很远,是神识先一步捕捉到熟悉的冷冽气息。 也许是因为灵济心法的存在,万物的灵气都能与他呼应,沈喑的神识比任何人都要通达,没接触过更厉害的元婴高手或者化神大能,但至少不输金丹后期的段嚣。 他远远地跟着段嚣,发现他好像随手买了一些东西,之后只是随便走走,漫无目的。 离开热闹喧嚷的人群,他看着段嚣,沿着荒草萋萋的废弃古道,走上高耸的城楼。 第40章 沈喑刻意隐藏自己的身影跟气息, 一路都保持着很远的距离,段嚣被狂躁的杀欲支配着,他在城楼高处盯着猎物, 倒是没有察觉后来跟上来的沈喑。 石块垒起的城楼已经弃置多年, 因为多年以来都没有战乱, 这儿原来是一处烽火台,如今鲜有人再登上来, 也没有卫兵驻守。 种子被飞鸟衔着, 漂泊千里寻找归宿, 有的刚好掉落在这垒砌城墙的石块的缝隙中, 风吹雨打过, 有的腐烂为泥,有的却茁壮生发,抽根发芽, 炫耀着不屈的生命力,长成遒劲的藤蔓, 开枝散叶。 沈喑躲在盘曲的藤蔓和错杂的枝叶后面,沿着段嚣站立的方向眺望。 这儿的视野很开阔, 他藏身的位置甚至比远处的段嚣高了几个台阶,居高临下, 一切都看得很清楚。能看见城楼角台的断墙颓垣,能看见久经风霜的城关, 能看见城中的屋舍俨然人流熙攘,能看见城门口的两个守卫一言不合就拔刀恐吓想要通行的人...... 看得最真切的, 离他的视线最近的,当然还是段嚣,但他却看不清楚段嚣的脸, 看不清楚他的神情,猜不透他的想法。 沈喑看见段嚣站在城楼的边缘,手指抓着冷硬的城墙,风吹过来,他的心提了起来,他忽然觉得段嚣站立的城楼就像纸糊的一样,悬着,不牢固,衬得那一点黑色的背影摇摇欲坠。 段嚣忽然伸出一只手,就那样虚无地悬在空中,五指微微分开,像是在揉捏一块云彩,又像是抬手遮挡刺眼的阳光,阳光从指缝穿过,骨节分明的手指汉白玉一般通透,指甲圆润整齐,指腹有着好看的弧度,手背上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段嚣看着自己的手,就像是在看一样不属于自己的死物。 沈喑的手心微微有点出汗,他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虽然这很荒诞,但他脑海中忽然就冒出那个画面,大三那年,住他宿舍对楼的同班同学坠楼自杀。那时候他正在阳台晾衣服,抬手将洗的纯白发皱的衬衣放在晾衣架上,放下晾衣杆时,刚好看见对面楼的高处,有个人影头朝下坠落下来。 他住的楼层不是很高,甚至听到一声闷雷般的巨响。他猛地退后一步,头皮发麻,手臂被玻璃推拉门撞出青紫也没知觉。 没人知道他亲眼看见过,亲耳听到过一条生命的流逝,过了很久之后,每当有人提起这个人,为死去的人感到惋惜,沈喑便只当做若无其事地附和几句,他不愿意想起那个场面。 警察来过之后,差不多能确定是自杀,并且在死者的宿舍抽屉里发现了精神类药物。自杀是最不?理喻却最值得理解的事,这个人死前一定被严重的痛苦困扰着,不得解脱,无从救赎。段嚣是不是也困在不?名状的痛苦中呢? 沈喑摸不清段嚣要做什么,他感到紧张,心跳得越来越快,深深喘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别多想,要冷静。段嚣很坚强,他不会想不开的。是啊,段嚣坚强得惹人心疼。 天色黯淡下来,将夜未夜,西垂的日头有些惨淡。 倏忽,沈喑的瞳孔放大了一点,他看见段嚣后退一步,蓄势待发的强悍真气让他身上的黑色衣衫猎猎飞舞。 就是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连续两次,毫无阻碍地,从城下抓了两个人上来。真气盘旋在手腕,被他抓起的人不停挣扎,却只像断线的风筝那样无力。 抓他们上来后,人被狠狠的摔在地上,后背砸在墙角处,他们痛苦地弓着后背,扭着脖子抬头去看,究竟哪个把他们抓来的。 惊恐之余,他们的神情还有点疑惑,实在是想不起来,他们什么时候得罪过如此强悍之人。他们自信,最懂得看人下菜碟,按理,绝对不会得罪惹不起的人。实在万不得已,也会想方设法去灭口,断不会留下隐患...... 两个人各怀鬼胎,打量着段嚣,有些眼熟,仔细瞧得太久,一下子却跟灯下黑一样,想不起来哪里见过,?能不久前刚刚打过照面,也?能是很久之前就看过这张脸。 其中有个机灵一点的,掐了一把大腿,他想起来了,就是他嘛。 见过,看不出什么来头,一介武夫而已。这个守卫他自己一介武夫,没见识过术法,看不懂修真的境界,看谁都是差不多的武夫,因为无知,倒也给他壮了胆子: “这不是下午多管闲事的那小子吗?你知道你下午得罪的是什么人吗?” “那?是吕丞相家的小公子,我告诉你,你早晚吃不了兜着走。我们哥俩帮吕家做了不少事,跟他们还算说得上话,你要是愿意跪下来求我,说不定我们哥俩还能上门帮你说说情。 他搓了搓手指,比了个要钱的手势:“当然,走动关系,要花的银子?少不了。不过就当花钱买命也很值,你说是不是? 段嚣不怎么着急,盛宴早晚都将开始,不差这一时片刻。 他轻轻摩挲这自己刚刚抓过人的手指,因为厌恶,面色如寒霜,?笑的是刚刚说话的守卫还以为段嚣在紧张,以为他被吓住了。 段嚣薄唇微启,低沉幽冷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城楼之上掷地有声: “花钱买命,买的来吗?” 那个守卫几乎对自己的话术十拿九稳:“你总得试试呀。” 他以为段嚣也许还在为那姑娘抱不平呢。毕竟自己拉偏架,左右气不过,年轻气盛,仗着功夫好,想来教训他们哥俩一顿,出个风头当回侠士,这种事儿以前不是没遇到过,黑心事儿干多了总会再河边湿鞋。 那个守卫总有法子对付他们,这太简单了,他们摸出来的道理扛得住事实的检验:君子侠士最不值一提,因为越重道义死得越惨。 他身边的另一个守卫也看“明白”事理,虽然隐隐觉得这种熟悉感不是刚见过一面那么简单,但也没有多想,只是跟着兄弟附和起来,添油加醋: “光天化日,胆敢当街行凶,还以为你是仗了谁的势呢,哈哈,没想到是两个愣头青,还想玩侠骨柔情那一套。那‘柔情’在哪儿呢,那姑娘怎么样了,她还不得感激涕零以身相许?” “诶,怎么就你一个人,跟你一块儿的那个小白脸呢?该不会跟那姑娘私会去了吧?要真这样,你俩?是一块儿救的人,风头全被他出,你?真冤。都这会儿了,该不会已经滚到榻上去,干得......” 躲着后面的沈喑眼前一黑,心中万马奔腾,张口想骂一句“草你妈”,又觉得不太文明,还是算了吧。他还得当个以身作则的五好青年,拯救段嚣。 这古代人真尼玛能联想,怎么会看见顺手搭救就想到以身相许,看到姑娘小伙就想到榻上如何......他不禁想起鲁迅先生讲过的段子:“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 说得有道理,然而沈喑这一路跟着段嚣,连姑娘的头发丝都没见过,无故被点名,就很暴躁。要不是还得藏着不能出来,沈喑真相上去抽他。 想着想着,心想事成,想什么来什么。 “啪”得一声脆响,那人被段嚣扇了一个耳光,嘴角都被打歪。 “你......” 守卫还想说什么没人知道,因为他这句话被打断后,就再也说不出正常的句子了,取而代之的是撕心裂肺的嘶吼。 “真脏。” 盛宴开始了。 守卫本来伸手指着段嚣,却被段嚣抓住,一把折断,顺带抓起他的另外一只胳膊,轻而易举地扭断,将两只胳膊缠绕着,打了两个死结。关节处的皮肤扭曲地拉伸着,破碎的骨头渣从皮肉当中戳出来。 旁边另一个守卫被这一幕吓到了,片刻的惊愕之后,也像受了刺激般地大喊起来,喉咙都嘶哑破裂。段嚣被喊得头疼,随手施了个咒,两个守卫声嘶力竭的喊叫就无人能听见了。 锁音咒。 沈喑眯了眯眼睛,他认得这种咒术。这是他们术宗的秘法,他曾听师父提到过,只是这等术法对受术者来说太过不人道,对施术者来说,修习这等邪狞的术法恐有损心性,遂将它列为禁术,锁在藏书阁弃置不用。 沈喑对锁音咒的特性还有些印象,身中此咒者,还是能如常喊叫,能说话,能发出原本的声音,只是他们的声音被咒术锁到另一个位面去了,再也不能被人听见。他们就变成会说话的哑巴,一辈子失语,无药?医,因为他们本就是会说话的,出问题的是他们发出来的声音。 沈喑有点惊讶,但也仅限于惊讶,他没想太多。 段嚣分明是剑宗长老的关门弟子,是个天赋过人的剑修,居然还懂术宗的咒术。还是咒术中的禁术......禁术的修习难度?比什么普通的控火术,凝水术难许多。 沈喑的心里不太平衡,他?是术宗首徒,在术宗这些日子却什么都没学会,再看看段师弟,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天才,?天才......他一下子想到段嚣的病情,心又揪了起来,唉,天才的一生是不是都要承受那么多痛苦。 段嚣沉浸在这场期盼已久的盛宴中,两个守卫失声的嚎叫仿佛璀璨的焰火在白昼的天空炸裂开来,虽然看不见灿烂的火花,但那种死死压抑的一口气终于在天边炸开的感觉,也足够畅快。 一个锁音咒算什么,他偷学禁术,并非热衷禁术本身的威力,而是醉心于禁术之所以成为禁术的原由,它们足够残忍,这种残忍能够帮他脱掉几层仇恨。 段嚣伸出左手,看着自己的手心,背着光,失了那般如玉的透明感。 他眉宇间有散不去的戾气,眼尾泛红,催动术法的时候,简直像极了邪魔。 这样残酷的术法,总要施术者亲身饲养。 刀尖刺破手心的皮肤,殷红的血珠渗出来。刀刃在手指落下左一道右一道的十字花,十指连心,他却好像感受不到。他慢慢地,一刀一刀,在自己手心划着,他要划下尽?能多的伤口,让这个咒术的表现更出色一点。 这种术法相当凶险,不好操控,无论对施术者还是受术者都具有很强的恶意,需要消耗大量的真气。但是段嚣今天要做的,是同时对两个人施术。 段嚣凝神,捏了一个决,打出繁复的手印,璀璨的术法在他掌心留下光亮的痕迹,凝练出两团带着血色光泽的赤红光刃,无声打在两个守卫身上。 咒术成功的瞬间,沈喑紧张地看着段嚣脸色苍白如纸,好像脱力一样,差点摔倒,但他终归是站稳了,站得笔直,将微微发抖的手指藏在宽大的黑色衣袖当中,指尖还在流血,暗红的血液一滴一滴掉到地上。 千刀万剐咒。 沈喑一眼就认出来,是千刀万剐咒。他的手心又在冒冷汗,第一次听闻这种咒术的时候,就被其中的凶险利弊惊到,因而印象深刻。 承受着反噬,段嚣痛苦极了,他死死握拳,指甲嵌在手心那处早已伤痕累累的残破皮肉里,强忍着,他要站着看着,看他们享受这场凌迟的盛宴,以慰十载仇深。 沈喑看着段嚣,站在黄昏里,微风和煦,吹拂在他身上,却似刀割般疼痛。他了解这门禁术,这次,他知道段嚣有多痛。 沈喑的指尖微微发抖,想冲上去,不知所为,不顾一切。 第41章 沈喑一下红了眼眶。 下午那会儿, 他也跟这两个守卫打过照面,的确都不是什么好玩意。但他实在想不明白,段嚣究竟为什么要用这么危险的咒术去对付俩败类, 根本就不值得。 关于这个咒术的凶险之处, 在沈喑的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千刀万剐咒, 从字面意思理解,中此咒者将会承受千刀万剐的刑罚, 这个咒术能护住他们的心脉, 让他们遭受千刀万剐而不死, 直到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肉都被削成肉泥, 才会自行消散。 咒术自成一个小的法阵, 法阵化形的利刃不仅一寸一寸凌迟着他们的血肉,还会透过皮肉,用最残忍的角度雕刻他们的脏腑, 处以极刑,撕心裂肺。 这术法本身就透着邪门, 是公认的禁术,而且施加起来十分困难。 先不管复杂到头晕眼花的结界印痕, 千刀万剐咒是为数不多的通过法阵操控的术法,凝练一个法阵所需的真气浩如烟海, 可以瞬间榨干一个普通金丹修士全身的真气。 沈喑记得,当时师父严重警告弟子们:“真气枯竭之时, 若不能及时切断自己与法阵的联系,很有可能受到反噬, 筋脉尽毁而死。” 最令人咋舌的是,千刀万剐咒是一个镜像法术。它需要施咒者以亲身试,在自己的手心留下千刀万剐的痕迹, 用鲜血祭出法阵,再通过镜像效果反射到中咒之人的全身,典型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亲身越痛,咒术越强。 师父的话犹言在耳,沈喑的后背惊起栗粒: “它最绝妙和最残忍的特点都在这里,施咒者也会痛,伤人者自伤,但他能够通过自己的手心,清清楚楚感受到中咒之人的痛苦是哪一种层次的痛,这种直观的疼痛对复仇心切之人来说最为快慰。” 越痛,就越痛快。 段嚣会觉得痛快吗? 沈喑忽然想到一点,难不成,段嚣跟这两个人还有别的深仇大恨? 那么,那些三番五次缠绕作祟的梦魇,是不是也跟这些仇恨有关?沈喑大概知道,段嚣心里是有恨的,这些恨意也是导致他黑化的重要因素。 但他不太清楚这些恨意具体是从何而来,如果沈喑没有猜错,真的跟这两个守卫有关,今天可能是解开段嚣的心结的重要时机。 等那些幽暗痛苦的心结一个一个打开,等仇怨得以昭雪,段嚣是不是就能活得轻松一点了,沈喑忽然明了,解怨释结,才是阻止段嚣黑化的关键因素。 日头将要沉下去了,西斜的光线在沈喑茫然无措的脸上留下大片阴影。 他一定要拯救段嚣,然而要将仇恨从他心中连根拔起,谈何容易。仇怨是经年垒砌而成,那孩子把自己跟怨气锁在一起,受的伤吃的苦,哪是一朝一夕能够平复。 不容易又怎样? 夜色更替之时,他的眼神不再慌乱,星眸闪烁,只要一想到段嚣还有机会变好,心就跳的很快,人也有了动力。 沈喑也没太懂自己这种心态,好像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坚定地,要做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以前读书,考大学,学医,再考研,接续学医,未来从事医生职业,因为家里世代从医而已。他并不讨厌医学,甚至很有学习天赋,但总是陷入迷茫,总觉得那不是自己,学医不是自己的事,却不知道真的自己在那里,喜欢做什么。 而现在,拯救段嚣,不受任何逼迫,他就是想这样做而已。 沈喑不得不正面审视自己,他以后要做的事,都与剧情的胁迫没有关系了。此刻他完全能够一走了之,那么后来段嚣黑化与否,都不妨碍他搭个安静的院落就地归隐,种菜养花,过上天然无公害的日子。 但他不想离开了,想跟段嚣并肩站在一起。 沈喑凝神,仔细观察那两个守卫,企图找出一点前仇旧恨的蛛丝马迹。 那两个守卫脸色青紫,在地上蜷缩打滚,细密的血点从皮肤上冒出来,他们因为撕心裂肺的痛楚,喊到喉咙撕裂呕血,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绝望中,一个守卫像从梦魇中惊醒一样,一把抓住另一个守卫战栗的手臂,半坐起来,另一只手指着段嚣,手指的骨节已经被咒术碎为齑粉,他没办法抬起手指,只能那么不伦不类地伸着手。 他脸上带着活见鬼的惊恐,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但发不出声音,沈喑试着辨认他的口型,从他的口型中只能隐约看出几个似是而非的词: “他们,吞龙焱,坠崖,还活着。” 段嚣眯着眼,也看懂了他的口型,他舔了舔嘴角的血腥味,眉宇间的邪气愈加浓重,沈喑就那么盯着这样的他,像入魔一样,挪不开眼。 “吞龙焱?我倒把那次暗杀忘了,很好,正好一起清算。” “我很好奇,人心是什么颜色?” 段嚣靠近他们,用利刃剖开那人的胸腔,又小心翼翼地,不能割断心脉,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死了。鲜红的血液沿着刀刃漫灌而来,脏污了段嚣的手,他有些想念义父了。失望至极,想不到这样的人也会长着一颗红心,不由感到阵阵恶心。 他再次加强咒术,终是不支,身子后退一步,后腰抵在城楼低矮的围墙上,才勉力支撑,不至于跌倒。 那两个守卫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绝望中。 沈喑看着这样的段嚣,思绪骤然回到初遇之时,在那辆颠沛的马车上,一个黑衣少年垂眸静坐在自己身边,鸦羽般的睫毛映在白瓷般的皮肤上,显得很乖,安静得不像话。 要不是那场险些送他们去见鬼的大火中,少年一刀破开牢笼,将他从火海中救出,告诉他这是吞龙焱,他差点以为段嚣是个小哑巴。 他不是个小哑巴,只是挺孤僻。 后来连续不断地发生过很多事,沈喑不得不将那场大火搁置脑后,一直也没问一句究竟怎么回事,按照当时的情形,就算问了,段嚣也未必愿意说。 有人蓄意为之,如今真相大白。 这是他亲身经历的一次追杀,远处,段嚣轻描淡写的神色,仿佛习以为常。沈喑感觉自己的胸口拧成了一团,他紧紧攥着拳头,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盘遒于身侧的古老藤蔓上。 一声闷响,枝叶摇动。 “谁?” 珠玉般的声音好像是贴着自己耳畔响起的,沁入耳膜当中,带着点痒和冷。 目眩神迷之间,后背抵在了摇摇晃晃的藤蔓上,后腰被粗糙的藤蔓磨砺着,脖颈上多了一只手,掐着他,五指收紧,微微颤抖,刺骨冰凉。 他看清了段嚣,段嚣也看清了他。 四目相对,一颗心从万年寒冰落入烈火烹油,段嚣几乎溺死在沈喑周身的草木香当中,被他看到了。 段嚣不知道沈喑在这里站了多久,这样一个肮脏,血腥,污秽不堪的自己,是不是被他看遍了。那些他辛苦藏匿的疯狂全都暴露,那些竭力修饰的伪装骤然破裂,他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 他不敢去想,就在刚刚,当着沈喑的面,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他看着自己手,掐住沈喑的那只手,指缝当中还沁润着鲜血,隔着风,能嗅到血腥味。 “他有没有被吓到呢?” “他一定觉得很恶心。” 段嚣心里自暴自弃的声音越来越响。 他不受控制地,继续收紧自己的手指,不如杀死他吧,这样就不会离开了。杀死他,然后跟他一起离开这个恶心的人世,就能一直在一起。带走他,让他忘掉看见的一切,就还能跟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呆在他身边。 冰凉的手指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他太累了,怎么会用不上力气呢,手指偏偏像棉花一样无力。 沈喑看向段嚣的眼神有些失焦,他的喉结滚动着,有点透不过气,很难受。但他一点也不想挣扎,甚至微微扬起脖子,轻微的窒息能让他纷乱的思绪稍微平复下来。比起不能呼吸,哽在心头的压抑感更难受。 他想到了书中描述的疯狂场景,段嚣黑化以后的那些片段令人燥热,那些不堪入目的痴缠迤逦,那时段嚣的眼神,几乎与现在重合。他看向自己,就好像看着唯一的解药,痛到极点,却舍不得吃拆入腹。沈喑想要安抚他,想告诉他: 我陪你去恨,恨你恨的,一直陪你。 你不要一个人撑着,分给我一些吧,苦和怨,什么都分给我。 段嚣见他想要开口,怕极了沈喑会说出让他滚的话,手指收得更紧。 沈喑喉咙被掐住,张了张嘴,却只说出一句:“是我啊。” 段嚣拧眉盯着沈喑的嘴角,听到他的话,红着眼眶,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松开手。他是沈喑,他是沈喑,是沈喑啊,我在做什么? 被松开后,沈喑微微弯腰,大口喘着气,段嚣的视线落在沈喑微微张开的唇珠上,他的唇瓣有些干涩,却还是那么好看。段嚣知道,尝起来是甜的,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上次就是沈喑勾他。 这次,被他看见了,已经看见了,无可挽回,那为什么不更彻底一点呢?他还有更加疯狂炙热的事想做。 他忽然凑近沈喑,眼睛离得那么近,鼻尖几乎抵着,沈喑能看见他眼中淡淡的血丝。 沈喑退无可退,后背死死抵着藤蔓,他睁大眼睛看着段嚣,空气都躁动起来。 段嚣竭力克制,嗓音低沉沙哑,带着哽咽的颤音: “你看,这才是我。” “我的手上有血,我喜欢折磨他们,看他们挣扎、痛苦、绝望。” “我不好。” 沈喑摇头:“你很好,不怪你。” 他忽然看见,段嚣整个人都在抖,眼中的一汪晶莹快要掉下来。他想起自己那一回,想哭的时候,就把下巴藏在段嚣的肩头,这样眼泪就不会被看见。 沈喑咬着嘴唇,贴心地想,段嚣那么要面子的人,肯定不喜欢有人看见他哭。 他忽然张开胳膊,拥上段嚣,抱住那个冰冷的身体,将他的下巴垫在自己的肩头。怀中的身体像僵住一样,停止颤抖,一动不动。 不怪我吗? 一滴微凉的泪水贴着耳侧,缓缓滑到后颈。微风吹拂过泪水濡湿的痕迹,泛着微凉。 这时,段嚣用力回抱住他,紧紧相贴。倏忽,湿滑温热覆上后颈,泪水消失的地方,段嚣贴着泪水的痕迹,一路吻上去,将那一道晶莹的泪痕一点一点吻干净,忽然张嘴圈上沈喑那一侧的耳垂,厮磨纠缠。 沈喑惊得瞪大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垂着的手指微微颤抖,不由得蜷曲起来,指腹用力揉搓着自己的掌心,以消解身上令人羞耻的躁动热欲,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原书当中那些不堪入目的场景总会莫名浮现。 亲了很久之后,沈喑整个人都是麻的,一声疲惫的呢喃停在耳畔: “好了,没有眼泪了。” 沈喑还想说点什么,只见眼前一个单薄的阴影向他压过来。 眼帘缓缓合上,睫毛轻轻翕动着,段嚣一整个人,僵硬地倒在沈喑怀里。 第42章 怎么说晕就晕...... “喂!” 沈喑两手扶着段嚣的肩膀, 轻轻晃了晃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晕得很彻底。 这样也好, 现在他忙着思考怎样把段嚣弄回客栈, 就能暂时不去理会那些恼人的悸动。 沈喑尝试着, 站在段嚣前面,拉着他的两只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 企图把他背起来。背着他走下城楼, 才发现傍晚时分, 暮色四合, 街上的行人只多不少。 这样不妥, 沈喑莫名心虚,左思右想,还是把他放了下来。将他一手搭在自己的肩头, 自己再伸出一只胳膊搀着他的腋下,像搀扶醉酒的人那样, 将他扶回去。 这样走的极慢,沈喑却极有耐心, 甚至乐在其中,先左脚, 再右脚,再左脚, 再右脚......很像小时候玩过的布娃娃木偶人。 等段嚣醒来,一定要好好跟他讲讲, 自己是怎样把他弄回来的,以后约法三章,不可以再随便晕倒。当然, 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小时候喜欢玩布娃娃木偶人的事,严肃认真的人设不能崩塌。 终于回到客栈,沈喑坐在榻上,侧身呆呆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段嚣。耳垂似乎还湿润着,微微泛红,有点胀痛,当时被吸吮的感觉从脚趾一下就蹿到脊背,沈喑觉得自己现在脑子里混沌的状态,像极了一个高烧不退的病人。沈喑咽了口唾沫,靠,我到底怎么了。 不如我也晕倒算了,沈喑揉了揉太阳穴,看着榻上的段嚣,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从他第一天穿进来,他俩就一直睡一起,自从进了这永州城,倒是他非要住一间房,这好像有点不合适...... 不合适又怎样,沈喑走不开,段嚣状况太不稳定,鬼知道夜里会发生什么,沈喑不放心他一个人待着。另外,他貌似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住,这家客栈只剩这一间房。 最后,沈喑还是在段嚣身边歇下了。 他侧身看着段嚣的脸,莫名觉得苦涩,眼尾处的朱砂痣有着说不出的憔悴,可是沈喑分明见过,这个男人但凡出手,是怎样的霸道凌厉,真让人矛盾啊。他忍不住抬手,抚上那一点红艳艳的痣,指尖触感冰凉,段嚣的睫毛动了一下,沈喑立刻把手收回来。 想了想,手指又落在段嚣的脖颈,去测他的体温。还好,虽然冷了点,却比那夜梦魇发作时好太多。他大概是体力过度透支,才昏睡过去。 看着段嚣闭眼的样子,白天的场景又出现在眼前,那么绝望,段嚣说了句“我不好”,将满手血腥的样子□□地展露在沈喑面前,想吓退他,又因为害怕吓退他而不知所措。 沈喑叹了口气:“我也不好啊,那有什么关系。” 不堪的疲惫感陡然席卷全身,嗅着对方颈间清淡的冷松味,他甚至没有力气将搭在段嚣脖颈上的手收回来,就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沉沉睡去。 ...... 星穿云过,这一夜过得很快。 段嚣醒来得比较早,一只手耷拉着压在他的咽喉处,他本能地警惕着,一下就清醒过来。眯着眼睛发现,原来是沈喑,紧绷的肌肉骤然松弛,从后颈到四肢一下子放松,身后的床榻都绵软了许多。 哪怕亲眼目睹,发生了昨天那样的事,他也没逃,他还在我身边。这个发现令段嚣狂喜,喜悦从心脏传到无名指的关节处,震颤着。 沈喑这样揽着段嚣的脖子的姿势多少有点别扭,很难睡得舒服,段嚣轻轻抓起他的手,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又耐不住,悄悄在他手心挠了两下。沈喑的呼吸乱了一拍,他怎么会睡得如此不设防。 段嚣像第一次得到玩具的小孩子,上了瘾,又去挠沈喑的手心。他发现,只要指尖轻轻划过去挠一下,沈喑的呼吸就会变重,眉头会微微颤动。可是沈喑睡着了,很痒也不会躲,只能让呼吸变得愈发凌乱。 终于,沈喑被弄醒了,一把攥紧拳头,却把段嚣的手指抓进了手心。段嚣并不忙着抽出来,反而用剩下的手指扣住沈喑的手腕,沈喑看不见他的神情: “为什么还留下来?” 一大清早被弄醒,沈喑手上的触觉让他很快反应过来,刚刚手心的痒不是梦,而是段嚣的恶作剧,真幼稚,他撇撇嘴: “怕你睡觉又发疯。” 段嚣转头看着沈喑,病恹恹的眼睑下,突然扯出一个浅淡的笑:“你在这儿,等着陪我发疯吗?” ...... 这一大早,还真不让人安生了。 “操,你想怎么疯?” 沈喑半睡半醒,有点燥,骂骂咧咧地刚想使劲儿坐起来,却被段嚣扣着手腕死死压下。 段嚣一只手压着他的半边身子,另一只手轻轻点了一下沈喑的喉结。沈喑喉咙处的指印经过一夜的沉淀愈发青紫,在白皙的脖颈上斑驳成淤痕,那都是段嚣做的好事。 段嚣的脸在沈喑眼前放大,嗓音变得沙哑:“像昨天那样,你怕吗?” 你会想逃吗? “怕什么?”,沈喑摇摇头,他被气笑了,他不知道段嚣究竟在试探什么。 说到做到,段嚣的手指忽然收紧,一如昨天那样。只试了那么一下,他发现沈喑真的没有丝毫的紧张,手里的人放松得不像话,这种任人宰割的状态又令段嚣疯狂嫉妒,他疯狂地想让他沾满自己的痕迹,又嫉妒这样的自己,凭什么配待在沈喑身边。 段嚣松开手,怔怔地坐在一旁,沈喑也坐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里衣的领口: “因为在这个世界,我跟你最熟悉,我没办法、也不想对你保持警惕,那样太累了。” “我从前不是这样活的,你不知道,我总觉得,从前挺没劲,还不如现在。” 他摸了摸脖颈上的淤痕,轻叹一口气:“都青了吧,不就两道印子吗,请我吃顿火锅,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从前真的挺没劲的,他的思绪飘回从前,说不上来是有多没劲,以至于硬要他此时此刻想点什么有趣的事,大概就是热腾腾的火锅,于是这个陌生的词汇就被脱口而出。 “火锅?” 段嚣没听懂。 “就是一口铜锅里头炖各种菜,还有切成薄片的牛羊肉,配上葱花儿芝麻酱辣椒油......热闹着呢。” 沈喑似乎想到了很久以前,他们班上的几个朋友三五成群地下馆子,涮火锅,那时的氛围就像热锅里滚沸的红油一样热闹,他太羡慕了,他们一起欢笑,心里却总觉得隔了什么东西一样,融入不进去,只能干羡慕着。 “就这样?” 段嚣的嘴角挂着一丝错愕,却很认真,心中默默记下了葱花儿芝麻酱辣椒油这些稀奇玩意,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把玩沈喑的喉结。 沈喑有些痒,不由自主地做出吞咽的动作,喉结颤动,段嚣回过神来,看着沈喑,沈喑的目光是肯定的,真的就这么简单。没什么是一顿火锅不能解决的,现代人诚不欺我。 段嚣的目光落在沈喑的耳垂上,莹白如玉,现在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如果我做了更过分的事呢?” 沈喑看向段嚣,甘泉般清澈的眼神对上他眼里的灼热沉炽,更过分的事是什么?原书中那些不堪的描写稀里哗啦涌入沈喑的脑海,每一个激烈的场景,每一种奇怪的姿势,每一声惊心的喘叫都撩拨着他心里那根弦,他甚至能想象那种疼痛,却无法理解疼痛之外的快乐。 他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随着把这虚假的故事活得愈加有血有肉,他已经懒得计较烂作者的书写的有多毁三观,反而开始好奇,那字里行间的描写当中透露出来的,压抑的隐忍的痛苦之外的快乐,一抹绯红爬上玉色的耳垂。 段嚣坦白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的身世我的动机我的欲念你通通不知道,而我却尽数知悉你的秘密,清楚你的空灵体,清楚你有比起体质更加诱人的灵魂。 “如你所见,我在报仇。” 段嚣声音低沉:“这永州城里有两个人必须死,现在他们已经死了。我义父的死,有他们一份,却还不够,该死的人太多了,他们在帝都。” 沈喑点点头:“嗯。” 他不知道该说点啥,想说“那我帮你吧”,可是感觉废物一个,软手软脚也帮不上什么忙,想说“那我陪你吧”,好像又很奇怪,又不是陪好兄弟去剪头发这种简单事,这样说有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思来想去,也就说去一个“嗯”,不过,他那句“更过分的事”,指的是报仇吗? 沈喑为自己刚刚不正常的联想感到尴尬,被子里的脚趾都蜷了起来,喃喃道:“报仇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 段嚣似乎看到了沈喑双颊的绯红色,可那实在太浅了,段嚣又觉得是自己看错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揶揄一句:“师兄以为,什么是过分的事?” 沈喑:...... “滚!!!” 然后一蹦三尺高地从床上下来,火速洗漱穿戴完毕,靠在门框上不耐烦地催促段嚣:“你看着我做什么?快点收拾东西,去帝都。” 晨露未歇,是个晴天,两人一路向西走,很快来到永州城郊。赶路一段时间后,沈喑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好困,腰酸腿痛,不该赌气这一大早就匆忙赶路的,好像没怎么睡醒,困死他了,越走越困。 正巧,前面不远处看起来有一座城隍庙,庙宇修缮完好,门口宽敞干净,不像是那种随时会闹鬼的破庙,沈喑在心里评估一番之后,觉得可以过去歇歇脚。 而且,城隍庙的门庭大开,看起来香火鼎盛。陆陆续续有村民走进去,他们大概来自永州城郊一带的村落,衣着打扮比永州城中央的人朴素很多。 城隍庙中大多供奉着当地特色的神佛,这里也不例外,庙宇中央有一座高大的神像,沈喑认不出这是神话传说中的哪一位,却能看出当地人的恭敬。庙内纤尘不染,神像前面供奉之物都新鲜着,往来之人都会跪在蒲团拜上一拜。 沈喑和段嚣二人走进去,他们穿在身上的衣服是在城中裁的,上等的面料引起不少村民侧目,不过也没别没的。村民瞥了他们一眼,便转头虔诚地跪在神像面前,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沈喑拉着段嚣站到一边,他本身不信神佛,但是既然借人家的地方休息,那是不是也得入乡随俗一点? 正思索着,忽然身畔带起一阵疾风,眼前掠过一道红色的身影,耳边听到张狂的笑声。 “哈,真的......愚不可及。” 红衣男子衣袖翻飞,手中红色的光影拂向供台上的神像与祭品,高大的神像轰然倒塌,摔倒地上碎成片瓦残肢,供台被打翻,新鲜的浆果摔在地上,汁水遍地,迅速腐坏着。 第43章 打翻的香炉扬起漫天尘灰, 沈喑看段嚣还傻站在一边只顾着观察那个红衣男子,赶紧拉着他抬起衣袖掩住口鼻,一边咳嗽一边科普: “这些粉尘, 吸入身体之后, 对人危害很大, 伤肺!尘肺啊哮喘啊,都跟长期吸入粉尘有关, 赶紧捂好口鼻。咳咳咳咳......” 段嚣满脸狐疑地看着沈喑, 虽然有点听不懂他说的词语, 但是沈喑的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段嚣忍不住笑了一下。 “竖子猖狂, 胆敢不敬神明!” 说话的人是个老头,他颤巍巍地指着红衣男子的面门,气得直哆嗦。沈喑迅速分析, 这人原本跪在蒲团首列,在村民中应当是个有身份的人, 很可能就是他们的村长。 红衣男子轻蔑地笑了一下,他从没打算回答这种无知的诘问。如瀑的黑发散在肩头, 眉宇之间张狂无边。沈喑心想,这人真傲, 一定是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还没吃过枪打出头鸟的亏, 要不就是身份强硬,我行我素惯了。 段嚣皱着眉头, 他心里一直很警惕,总觉得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老匹夫,你拜的这些破烂不可能有用, 不过是劳民伤财,愚昧无知。我劝你们啊,倒不如抓紧回家歇着,省省力气,也算节约粮食。” 抢话的是红衣男子身边的一位姑娘,看着挺白净的,怼起人来却相当伶牙俐齿,蛮不讲理。 “再说,不就一堆碎瓷片吗,竟然还有人乐意当祖宗供着。这东西触了我们尊主的忌讳,尊主觉得碍眼,想砸,你们谁也拦不住。” 那老头被气得说不话来,村民们都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们有的紧紧握拳,有的从地上抄起乱七八糟的烛台当武器,摆出一拥而上的架势。 空气中充斥着暴躁的因子,沈喑无奈地摇摇头,这里民风够彪悍,好像大家都比较喜欢正面硬刚。 还算有理智的村民尝试着把这些不速之客赶出他们的庙宇:“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们做什么,与你们无关,请你们速速离开!” 听到这话,红衣男子又笑了一下,难得开口答话:“有意思,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还会有人好奇我的身份。可就算我敢说,你们就敢信吗?” “别装神弄鬼的,毁坏我们的神龛,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红衣男子摇摇头,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碎片:“哈哈哈哈......装神弄鬼?刚刚还又跪又拜,满嘴神佛的人是谁?若我说,我是传灯一脉,你们莫不是也要三跪九叩感恩戴德。当年西岭天倾,传灯派救下的性命难道比不过这些碎片吗。” 此话一出,村民们像看疯子一样看着那个红衣男子:“敢说自己是传灯一脉,攀什么高枝,把我们当傻子吗?三十年前,西岭天倾,传灯派倾尽整个门派的神魂做了天柱,从此世间再无传灯,这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谕。” 终于,自西岭倾轧下来的大半边天被天柱撑起来,白川极南之地重见光明,昼夜恢复轮转,他们的神在黑色夜幕之中投下的第一缕光亮,凑成了几个难以解读的符文。 最终,自称通天的方士破解了符文的奥义:传灯派理应化为天柱擎起西岭,从来处来,往去处去,那是他们的宿命。说白了那意思就是:传灯派为大家牺牲是应该的,现在它已经牺牲了,大家不用太记在心上。 红衣男子身边的那个姑娘嗤之以鼻:“狗屁神谕!” 很难说,到底是神做出了这样的启示,还是人选择了忘却。 可这世上哪有神啊。沈喑是听过这段传说的,心里一阵寒凉。对于当年知道真相的那一代人,没什么可辩解的,这就是忘恩,还要忘得天经地义。而后世,真相已经被涂抹的面目全非。 有村民跳出来嘲讽:“还传灯,如果你是传灯一脉,我还说我是扶风一脉呢。我呸!” 扶风?扶风莫名其妙被点名,听起来扶风跟传灯曾经似乎是两大比肩而立的名门望族,可这事儿这跟扶风又有什么关系。 沈喑偷偷瞄了一眼段嚣,发现段嚣脸上同样带着疑惑的神情。沈喑记得很清楚,段嚣跟着剑临长老学的剑法就叫扶风剑法,经过了堪比抽筋扒皮的训练,他自己也会一点。如今看来,扶风剑法的确是很厉害的样子。 红衣男子已经没什么耐心,黑色的诡雾在他手中升腾,披散的黑发在风中猎猎舞动。 “邪魔!他是邪魔!” 黑色诡雾在每个人的瞳孔之中蔓延扩散着,众人惊惶喊叫,眼看就要冲上去大打出手。 黑色诡雾升起来的时候,段嚣突然想起,前段日子不小心住进黑店那一遭,在护城河边上,救走那几个黑店俘虏的人,就是同样的黑色诡雾,红色身影。 沈喑并不想看见流血事件,于是上前拉架:“大家有话好好说,不要冲动,冲动是魔鬼。” 他一句话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每个人都扭头看他,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这个人又是干嘛的? 段嚣站在沈喑身后,脸色阴沉,沈喑随随便便就让自己陷入众矢之的的行为让他很不爽。他警惕地观察着每一个人,不会让他们有分毫机会伤害沈喑。 偏偏沈喑还在试图讲道理,他从地上拾起一块油彩靓丽的瓷片,正好是那尊神像脸部的位置,单独拾起来看这张布满油彩的脸莫名有点滑稽: “说句公道话,要想治好怪病,求神拜佛的确没用。治病,得从源头上寻找病因。” 毕竟他是个大夫,实在没办法看着人们都能想出求神拜佛以治病这种昏招了还无动于衷。 他扬了扬手上的瓷片:“不过,这尊神虽然跟治病没关系,但好歹也是一件工艺品。就这样被打碎,也挺可惜。” 村民哪里听得进去沈喑的道理,只是看着他们信奉的尊神的“脸”被沈喑拿在手里扬来扬去,愤怒的火星子都快从眼睛里冒出来了。 红衣男子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沈喑,工艺品?他突然觉得,沈喑倒是个有趣的人。拉个架,能一句话精准地得罪两边人,也是很不容易。 某个愤怒的村民抬手去抢沈喑手里的瓷片,刚有动作,就被段嚣钳住手肘。段嚣将沈喑拉到自己身后,从他手里拿走那块招惹是非的瓷片,放回到狼藉的桌面上。 段嚣冰冷的眼神从那些愚昧的村民的脸上扫过,沈喑隐约觉得,段嚣此刻比那个红衣男子更容易大开杀戒——如果那些村民真的动了自己的话。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段嚣应该绝对避免剧烈的情绪波动。沈喑已经擅自把他当成了必须负责的病人,把原书当中黑化后的段嚣当成了他病入膏肓的状态,那个时候段嚣的情绪已经彻底失控。所以,沈喑的逻辑是,想要避免彻底失控,就要从阻止每一次小的失控做起,循序渐进,我一定可以身体力行,用我的美好的品德感化他! 于是,沈喑轻轻拉住段嚣的衣袖,示意他冷静。 但是那些村民丝毫没有意识到段嚣这个人物的危险性,沈喑明明在保护他们,他们非但不领情,还偏要为难沈喑:“你跟他们这些邪魔外道是一起的吧?” “什么?”沈喑没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逻辑,他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们。” “既然你不承认跟他们是一伙的,那就应该站在我们这一边,跟我们一起对付这些邪魔外道!” 沈喑:......这踏马又是什么强盗逻辑,我就是一个无辜路人啊。 段嚣已经快要火冒三丈,沈喑感觉拉他的衣袖已经快要拉不住他了,他自己都被气得不轻,情绪不稳定的病人怎么能受这么大的刺激,简直胡闹! 沈喑想要安抚段嚣,顺势握住了段嚣衣袖之下那只手,冰冷的手指从被握住的那一个瞬间,开始微微颤抖。沈喑拉着那只手轻轻摇了摇,宽大的衣袖甩来甩去,特别像是在撒娇:“没事的,你别理他们,我来就好了。” 沈喑挡在段嚣身前,对那些村民们说:“我不想对付谁,只是略懂一些药理,觉得城中的怪病来的蹊跷,比起天灾,更像人祸。与其求神拜佛,不如自行查清病因,才好进一步想对策。” 村民嚷嚷着:“你那么多见解,有本事自己去查清病因呀。若是查不出,还能说出这么多有的没的,别是贼喊抓贼,我们可要怀疑你是否跟这怪病有关了。” 万般无奈:“好,我查!” 说完,沈喑拉着段嚣的手赶紧往外走,此地不宜久留。可是刚走到庙宇的门口,又被那个红衣男子拦住了。 红衣男子抱臂挡在沈喑身前,眨眨眼,笃定道:“你在拉偏架。” “怕我杀了他们?” “他们不闹了,我可还说要放过他们呢,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原来是早有过节。 虽然一脚踏进来就把人家的庙给砸了,言谈举止也像极了桀骜张狂的反派,但是沈喑始终觉得他不像坏人。 于是,沈喑侧身避开,低声道:“你不屑于杀他们,不会先动手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灵济心法,沈喑不需要很刻意,就能感受到对方的杀意强弱。如果是在双方对阵当中,这可是相当骇人听闻的能力,几乎完全掌握了对手的心理战术,势均力敌的情形下,对手败都不知道自己败在哪里。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每一个杀招都对对方猜到。 红衣男子揶揄着:“你救了他们,他们却恩将仇报,有意思。” “他们恩将仇报,你倒反过来帮他们查病,有意思。” 沈喑莫名觉得身边的气压越来越低,而低气压就来自于身边的段嚣,他不想再继续扯皮:“这事终归要查清的,是我自己想查。不为他们,就当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说完,沈喑拉着段嚣往外走,段嚣一直冷着脸不说话,身后那个红衣男子却兴致不减,很骚包地,传音喊了一句:“斯人有恙,落花无虞。花无虞,我的名字。” ...... 段嚣不高兴,写在脸上的不高兴。 这是出城的方向,要查病因,自然要去粮食的种植源头去找,永州城寸土寸金,匹配的耕地大多在城外,所以他们得出城一趟。 沈喑想查,段嚣便由着他去,跟着他往城外走。但他就是不高兴,沈喑怎么跟那个穿红衣服的小白脸讲了那么多话。 两人走出好几里路之后,段嚣终于按捺不住,忽然转身将沈喑带进道路旁边的树林里。 “唔......!” 沈喑被吓了一跳,惊叫声都没发出来,就被段嚣从身后捂住嘴巴。 心率骤增,熟悉的冷香从身后拥上来,段嚣的声音贴在耳侧:“冷。” “让我抱一下。” 沈喑:你已经抱住了还问什么......不过从一开始,段嚣的手就冷得惊人,沈喑怕他寒症发作,陷入担忧,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这样愣愣的被抱了好一会。 不是!抱就抱吧,怎么又咬人,属狗的吗?!啊啊啊啊好痒。 段嚣紧紧拥着沈喑,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啃噬着沈喑的侧颈,他好嫉妒,那个人居然还给沈喑留了名字。一路上那股子别扭劲不停地撩拨着他的心,那么贪婪,他近乎压抑的,一寸一寸的留下自己齿痕,却不忍心用力弄痛沈喑。 第44章 花无虞嫌恶地看着眼前那些村民, 拂袖转身出门。沈喑说的没有错,他的确不屑于杀这些人。 花无虞盯着沈喑消失的方向,嘴角似笑非笑。他招手示意, 身后那个痛快怼人的姑娘立刻走上前, 上一秒还蛮横无理, 这一秒就温柔谦恭。 “吩咐下去,最近收一次网。我要知道那个人是谁, 还有他最近七日的行踪。” 姑娘有些犹豫, 小心询问:“尊主, 桓儿记得, 在你的筹谋中, 此次布下全城情报网,目的一直是清剿悬剑宗余孽,如今线索尚不明朗, 倘若轻易派人牵线接头,恐会坏了这张网。门中士卒费了很大的功夫, 才能做到悄无声息地潜入这座城的每个角落,桓儿觉得, 此时不该......” 花无虞转身,对着桓儿和煦一笑, 这张带笑的脸绝对算得上俊美无度:“坏了,便再布一张。” “......不该轻易打草惊蛇。”这话还没说完, 就被咽了回去。 随身伺候在尊主身边那么久,尊主那个笑, 远比盛怒更吓人,她不敢再多嘴,赶紧点头:“是, 桓儿僭越了。” 桓儿眼尾低垂,查那个人,真有那么重要吗?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就能让尊主把报仇大计搁置一边吗? 她跟在尊主身边多年,当然清楚尊主向悬剑宗寻仇的心有多迫切,她亲眼看见,尊主上一次喜笑无常,一拳砸碎府上的老榆木门廊,就是因为知晓了悬剑宗宗主受挫于折花山庄,如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消息。 生死不明?那岂不是不能亲自报仇了? 悬剑宗宗主崔鹤轩是尊主身上的泥点子,心里的荆棘刺,倘若不能亲自手刃那个恶心的东西,尊主这辈子都会不痛快。可是现在,桓儿有些看不懂了。但她一直低着头,无论懂与不懂,她都要遵命行事。 仅仅一夜之间,永州城内暗潮涌动,各处势力都绷紧了弦,暗桩们纷纷猜测城中情报势力的异动究竟是为了什么,会不会有什么大动作。 然而城外清晨,天色正清朗,却是草盛禾苗稀,这些新栽的秧苗结出的粮食都带着使人发疯的剧毒,早就被人荒废在这儿,自生自灭了,田间的沈喑更是困得连草跟禾苗都分不清。 沈喑伸了个懒腰,走路都摇摇晃晃的,段嚣看了不忍心:“要不要回去再睡一会?” 沈喑左右摇晃的身体忽然就像凝固一样站得笔直,他猛地想起来,昨晚他们随便找了个客栈休息,段嚣倒是没再咬他,却一直喊冷,一直无理取闹地从身后搂上来,还像见鬼一样撒娇要暖手,沈喑整个人都快傻掉,莫名其妙地脸红,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才不想搭理段嚣,自顾自蹲下来,先从水源跟土壤开始检查。这本书里保留着最原始的银针试毒的设定,倒是给沈喑省去很多麻烦。如果真的穿越到古代,什么设备都没有,还真很难查到结果。 毕竟现代医学常识告诉沈喑,银针并不能测出全部的有毒物质,只能检测出使银针变黑的硫化物而已。不过在书里不需要讲自然常识,沈喑有点感谢作者笔下的这种无脑乱包设定,让他在古代求生的难度大幅降低。 用银针试了试秧苗根茎附近的水洼和土壤,都没有毒。 秧苗的叶子看起来也没有病害,沈喑想了想,忽然将脚边一整株秧苗连根拔起,这便发现了端倪。秧苗的根部已经变成了不正常的红色,却依旧鲜活。 “果然,是投毒。” “这批秧苗,都被有毒的药水处理过,才会变成这种红色。” “一般来说,如果不是爆发过重大□□或者有外来物种迁入,并不会出现所谓的怪病。” 沈喑看了看段嚣,两人心照不宣。这的确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脚步声,熙熙攘攘围上来一群人,他们当中还有几个配刀的官兵。说话的人正是昨天在庙中祭拜的村民:“对,就是他们,昨天鬼鬼祟祟地维护那个砸毁神像的魔头,还声称能查清病因。” “他肯定跟那个魔头是一伙的,求官老爷为我们做主,把他们抓起来,至少要赔我们修神像的钱!” 官兵皱着眉头,上前问沈喑:“确有此事?” 自从那日在城楼上看过段嚣崩溃失控的样子,沈喑约莫知道,段嚣心里对那身官衣是有阴影的。朝堂之中关系错综复杂,各方势力互相倾轧,穿着那身官衣的人皆各为其主。沈喑虽然还不知道段嚣要对付的主子是谁,但段嚣的义父的确死于那身官衣之下,此时定然格外扎眼。 沈喑知道,段嚣不喜欢那身衣服,于是很自然的,顺手将段嚣拉到自己身后,声线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同段嚣如出一辙的清冷: “第一,病因查清了,种子被人淬了毒。只要从外地正常的田间弄来一些种子重新栽培,城中疫病可解。要不了多久,等新的粮食成熟,城中的粮价也该降下来,一切都会恢复如常。至于田间这大批的问题种子从何流入,那是你们地方官府需要进一步查清的事情。” “第二,那日我们只是从城隍庙路过歇脚,并未参与打砸。无论我是否与花无虞相识,若要抓人,以毁坏财物论罪,你们都应该去找花无虞。我查病因,为的是城中更多因病受难的人早日摆脱痛苦。至于他们,倘若真的那么相信神佛,便等着神佛来解救他们吧。” “我说完了,请你们让开。” 沈喑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气场十足地拉着段嚣走出这个莫名其妙的包围圈。 沈喑隐隐约约听到那两个官兵还算公允,在教育那些村民,话里的意思大概是说,他和段嚣会是整个永州城的恩人,责令他们这些刁民不要随意攀咬。做人做事,不能完全以个人好恶论之。 段嚣当然也听到了,他反手扣住沈喑的手腕,故意用冰凉而纤瘦的手指去硌他: “你不用那么小心翼翼,我还没有变成疯子。我心里清楚,穿着那身官衣走路的,有人十恶不赦,就会有人刚正不阿。我不至于因为一个巡城的小卒与我结仇,就要城中所有衙役为他陪葬。” 路边的树林里,沈喑骨骼分明的手腕上留下了泛白的指印:“你在怕什么?该杀的我已经杀过了,我不会把他们全都杀光。如果有可能,我一个人都不想杀,你不用那么怕。” “我也想手上干干净净的做人。” 段嚣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这样就能配得上你了。 段嚣太敏感了,好像自己一丁点细微的态度就能刺激到他。不知道为什么,沈喑觉得段嚣最近的精神越来越不稳定,怎么哄都哄不好的那种。 沈喑有点无奈,却又有无尽的耐心,他轻叹一口气,撩起自己额间的碎发,定定地看着段嚣,面对段嚣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容易语塞,好半天都想不出来该说点什么。 慢慢的,沈喑伸手握住段嚣伸出的那只手,手指松散的扣在一起,谁都装作若无其事,谁都不敢用力回握。他顺着手臂往后一带,便将段嚣拥入怀中。 沈喑就是没来由地突然之间很想抱他一下,下巴轻轻抵在他的颈窝间,这样才会安心。鼻尖萦绕着松竹般冷冽的清香,段嚣颈间的碎发被他的呼吸拂乱,好似上瘾一般。 段嚣拥住沈喑,再没有比这更加虔诚的拥抱了。 他稍微偏头,就连沈喑的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太近了,呼吸可闻,但是不带任何欲.念,此刻只要一个这样的拥抱就足够。恍惚中段嚣觉得,沈喑有那么一点依赖自己,他沉浸在这份恍惚中,沉浸在体温与体温的交换中,暂时忘掉一切惊恐不安。 “没事。” 沈喑拥着他,轻轻顺着他的后背,段嚣忽然红了眼眶,又强忍回去。 另一边,整个永州城都在欢欣雀跃,官府快马加鞭送来外地的禾苗,果然根苗有所不同,而且健康的禾苗长出的粮食根本不会使人得病,沈喑说的方法被验证是有效的,城中百姓终于得以走出被怪病笼罩的阴影,简直普天同庆。 这件事情很快惊动了地方监管粮食的司农监,他们开始追查问题种子的来源。因此,这件事背后的人已经如坐针毡,更是将沈喑恨得咬牙切齿。 “混账!” “岂有此理!” “当初我怎么轻易放过他。” 沧海阁,金碧辉煌的主殿当中,老阁主听完侍者的汇报,盛怒之下掀翻了案几,那些精巧的瓷瓶金杯琉璃盏,全都稀里哗啦摔在地上,碎的碎烂的烂。到底,物件而已,就跟沧海阁手底下的奴才没什么两样,主人只有在心情还不错的时候才会怜惜它们是怎样的巧夺天工。 “......什么叫不仅如此?也就是说,他还查出了种子的问题,惊动了司农监的掌事?” 答话的侍者抖得像个筛子,宛如赴死一般点头称是。因为事实的确如此,他们的暗线几经周折,发现,原来沈喑正是他们上天入地重金悬赏也要抓到的折花山庄的二师兄——这世上另外一个似许归荑般的空灵体。 许归荑的行踪已经渺去西岭不可闻,飘忽不定。就算找到了,以他如今清平造梦师的身份,也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他们的情报中打听到,折花山庄的二师兄沈喑,也是珍贵上乘的空灵体,而且小道消息说,这位二师兄刚好因为骚扰、亵渎同门师弟,被逐出了师门。 可要命的是,沧海阁下面的人刚好发现,沈喑原是被造册登记过的在逃囚犯,好像是因为冒领赏金,招摇撞骗居然诓到沧海阁头上了......也就是说,沈喑曾经早就被沧海阁抓到过一回。这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事,结果又稀里糊涂把人放跑了,老阁主的震怒可想而知。 侍者终于扛不住,冷汗从额头滚落,跪下来一直磕头。 这都摊上的什么事儿啊,他不过是个传话的,下面的人如果做得好,领赏的只有他们,万一做得不好,他却永远都是第一个被迁怒的。额头上的血渗了出来也不自知,他只希望阁主不要把他送到圜司。只要不被送到圜司,他宁可死,他可以做一切事。 “废物,都是废物!煞费苦心炼出来的毒,大费周章地将种子换进来,还没来得及安排这场怪病向城外蔓延,就这么简简单单被点破,全都废了,前功尽弃。我养你们有什么用?倒不如送去圜司,为我试验最新的那种药,你觉得呢?” 侍者歪坐在地上,脸色白成一张宣纸。 殿外,花坛传来”哐当”一声,躲在那里的郭麟不慎打翻一尊红泥花盆,落在地上摔碎了。 比起那个侍者,郭麟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从来都没见过父亲大人的这副面孔,再听听爹爹说出的话,做过的事,他感觉眼前的人好像看不真切一样,愈发陌生了。这还是那个平日里宠他疼他骄纵着他的那个父亲吗? 既然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好藏的。他颤颤巍巍走上前,跪在父亲脚边的侍者是他相熟的,儿时经常在一处耍剑,这个侍者常常让着他。 郭麟将侍者扶到一边,抬眼,直视着老阁主的眼睛。 他想了想,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直视父亲的眼睛,以前任他怎么玩闹父亲都不会发脾气,他都不敢看向父亲的眼睛。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肥了胆,直勾勾的盯着父亲的眼睛,想看清他这些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放过他吧,不关他的事。沈喑是我放走的,这人当初还劝我不要放人呢,是我执意放他走。” 以往,每当郭麟央求老阁主替他做事的时候,就会一声又一声地叫“爹”,连在一起,撒娇一样,但是今天他无论如何也叫不出那一声“爹”。 老阁主的脸色变了又变,他退后一步,坐在宝座上,用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显然没有预料到眼前的场面,一时间竟有急火攻心之感。 那个侍者很会看眼色,抓住这个空档,匍匐上前:“属下有罪,属下知罪,沈喑还在城里,我马上安排一组最精锐的人马埋伏下来,不惜一切代价把他抓回来,定不辱命。” “不要抓他!” “爹!沈喑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忘了吗?” 郭麟看向侍者的目光也冷了下来,脑海中,儿时那些笑闹耍剑的场景都幻灭了,那个温文尔雅,一直让着他的大哥哥,怎么变得如此阴狠,唯命是从不分黑白,难道跟在父亲身边的人都是这样吗? “够了!” 老阁主呵斥郭麟,他摆摆手,匍匐的侍者赶紧跑了,此时正殿之内只剩郭麟和老阁主两个人。 郭麟只觉得后背发麻,他盯着父亲的眼睛质问他:“城中的怪病,都是你一手所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父亲?我知道,我们沧海阁的地库里,存的陈粮满门上下都能吃几辈子了,难道就是为了哄抬粮价,赚那么点钱?”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理由了。 其实一直以来,沧海阁做的就是收人钱财□□的买卖,只要钱给到位,什么都可以做,那些见不得光的坏事郭麟也多少知道一点,以为顶多就是威逼利诱鱼肉乡里,却没想到父亲会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不惜坑害全城百姓。 “你懂什么?钱算什么?沧海阁弹丸之地怎么做得了主?” 老阁主摇摇头,责骂郭麟不懂事。既然受人庇护,一定受制于人,那个惹不起的人让他做事,他哪有余地说不。 然而郭麟现在根本听不进去,揣着最后一点希冀:“沈喑是我的救命恩人,爹,你能不能不动他?” 第45章 郭麟以为父亲这次还会像往常那样惯着他。他也想好了, 如果父亲不答应,就偷偷溜出去给沈喑通风报信。 谁料,老阁主狠下心, 背对着郭麟, 手心攥起一团真气, 陡然催动机关,这大殿的四根柱子即刻飞出四条锻着红光的锁链, 紧紧缠上郭麟的四肢, 将他锁在大殿中央, 悬空而起, 动弹不得。 老阁主的背影消失在大殿正前方的光影里, 郭麟不停挣扎,可是越挣,一道道红色光影就将他勒得越紧, 虽然看不见伤口,却像锈迹斑斑的铁丝勒进皮肉一样刺痛。 几日过去, 仍然被锁着的郭麟很担心沈喑,然而沈喑正愁眉苦脸的躲在客栈中打着呵欠, 他已经为段嚣担忧了好几日。唉,几日都没睡好, 困得不行,段嚣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 自从那日查清病因, 出城入城的禁制都解开了,沈喑跟段嚣终于能光明正大地进城, 再也不用从城墙翻过去。每次段嚣带他翻墙,他都自动代入古代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就莫名其妙很心虚。 可是沈喑并不开心——段嚣这次死活不愿意跟他睡一个屋了。 “咚咚咚——” “喂!段嚣, 我知道你没睡,你能不能开下门。” 段嚣不仅不愿意和他睡一个屋,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天不出来。抬头看看天,现在已经是深夜子时,这是沈喑今天第三次敲门。 沈喑蹲下来,背靠在门板上,一脸颓然,一边揉着眼角因为生理性的困倦而流淌的眼泪,一边强调自己日日失眠,好惨一男的: “你为什么还不出来,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话,我睡不着。” 段嚣忍无可忍,沈喑的话就像四散原野的蒲公英一样挠着他的心,他猛地起身一把将房门拽开,房?的门是往里开的,本就快被失眠折磨得心律失常,沈喑差点摔个心肌梗死。 段嚣顷刻?俯身扶住沈喑,垂眸却见沈喑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亵衣,墨色头发松散地垂在肩头,领口本就掩得松松垮垮,因为拉扯而露出了一大片莹白如玉的胸膛,精巧的锁骨上还有一个浅浅的涡,沈喑很瘦。 段嚣舔了舔自己干涸的嘴唇,不可遏制地躁动起来,莫名心疼,他真的太瘦了。 沿着沈喑的下颌线向上看去,凤眸星目,眼角还氤氲着闪烁不清的泪水,段嚣从身后扶在沈喑双臂的手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深深吸了一口气,指尖还是微微发抖。 他竭力克制自己,胸腔里面几乎燃着一团火,声线却冷冷地:“你睡不着关我什么事?” 沈喑困得不行,身上疲乏得很,脑子也不清楚,他扶着门框站起来,低头,随手整理自己松散的领口,都不用经过大脑,嘴巴就很诚实地说出了身体的想法: “我好像只有抱着你才睡得着。” 整理好领口,沈喑抬头,如水的眼睛全然无害地盯着段嚣,眼尾肌肤的纹理松动如初春的新芽,他笑了一下,尾音带着甜甜的钩: “你终于开门了!” 沈喑特别开心。 段嚣特别懊恼。 他忍得很辛苦,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这几日他并不好过,因为练功练得太急,全身上下痛得撕心裂肺,却比不上摆在眼前的冲动渴意:“想不想睡得更好?沈师兄。” 段嚣关了门,径直走向沈喑,屋外的光线被遮住一大半,沈喑莫名觉得冷飕飕的,也许今天晚上我不该来敲门:深更半夜,孤男寡男,有点危险。 “什么?” 还没想明白自己的处境,忽然之?天旋地转,后背撞在门板上,他被段嚣紧紧按住,跳动的炙热的冲动的意念与他紧紧相贴,段嚣的气息落在他的耳畔,沙哑的声音刺得沈喑脚趾都发麻:“你勾我的,你懂不懂?” 沈喑还不太懂自己是怎么勾引段嚣的,他明明时刻都在以身作则地表演着五好青年的身份,试图感化童年不幸的段嚣小师弟......怎么能说是勾引呢?虽然但是,沈喑特别清楚段嚣要做什么。那本书里面写尽颠.鸾倒.凤的场面,各种场景都少不了,比如他身后这一扇门板就承受了很多。 那些画面此刻就盘踞在沈喑的脑海当中,画面中吱吖摇晃的门板正狠狠硌着他的双肩,他为自己满脑子这种不怎么纯洁的画面感到羞愧难当,恍惚中微微张开嘴呼吸,他感觉自己需要新鲜的空气来涤荡一下心灵。 沈喑这副羞容落在段嚣眼里,简直跟索.吻没什么两样,忍无可忍,那便不忍。 口齿激烈碰撞,心如擂鼓,沈喑的手脚都软得像棉花,偏偏沉浸在这种无力感之中,大脑一片空白身子不受控制,到底哪里不对?为什么会这样啊,沈喑快哭了。 沈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居然想试试。咳,我一定是疯了。他在亲我吗,还是在咬我泄愤?沈喑想弄清楚,却又不敢弄清楚。 好奇害死猫,沈喑为了强迫自己收起那些龌龊的“好奇心”,大概在心中默念了八百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洁身自好是一种美德......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唔,段嚣的手可真凉啊......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段嚣的手触及沈喑的胸膛,冰凉的触感激得沈喑颤了一下。沈喑不会换气,如果不是段嚣猛地将他推开,他可能当场晕过去。 当他的落在沈喑衣襟之上的时候,无名指指腹停留在光滑的肌肤上面的触感真实有温度,段嚣不知道自己究竟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改变了自己的动作轨迹,忍住一把将那件单薄的里衣撕成碎片的冲动,把这个人推开。 眼尾的朱砂痣被他病恹枯槁的脸色衬得格外明艳,段嚣眨眨眼,朱砂痣也跟着动了动:“沈喑,我......” “咳咳咳咳咳......” 我控制不住喜欢你。 一句话没说出口,被激流涌出的一口鲜血呛住,段嚣捂住嘴巴疯狂咳嗽。虽然大部分的血迹都被堵在了手心,但还有一滴殷红顺着指缝流淌下来,掉在沈喑的手背上。 段嚣用干净的另一只手执起沈喑的手背,想将那一滴血擦干净,无奈殷红的血痕在白皙的手背上越抹越开,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里,段嚣自暴自弃一样:“擦不掉了。” “我也改不了。” 即使你很讨厌这样,我也改不了。不过没关系,我不会活得太久,求你再借我一些光阴吧。 沈喑吓得魂都飞了,一下子从绮丽纠缠中清醒过来:“改不了玩命是吗?” 明明心中火气翻腾,却没办法对现在这样的段嚣发火,沈喑扣住段嚣那只满是血污的手:“师兄教你一个道理,人们爱惜自己的身体,跟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是不一样的,鸟儿弄脏了羽毛只会对着水中的倒影悲鸣,但人受伤的时候,先痛的是最在乎他的人。” “段嚣,我很担心你。” 段嚣很庆幸,自己在晕倒之前把话都听全了。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咀嚼着沈喑话中的意思,直至彻底陷入黑暗,心里都甜丝丝的——他担心我,他在乎我。 好嘛,又晕了。 沈喑已经习惯了,所幸这次直接晕在客栈,省得把人再给扛回来。他上手检查一番,发现段嚣周身真气混乱不堪,几处重要的大穴真气逆流,竟然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原来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沈喑拧着眉头,想起了那日在酒肆当中遇到的神医所说之话。 “一阳爻升,一阴爻降,白露凝霜,沉珂深藏。” “病疟于烈,二十折伤,盛杀弥彰,时不消长。” 这些都不是好的征兆,怪老头不把话说清楚,从字面意思推断,也能看出来,段嚣二十岁之前必有一劫。当时没怎么想明白话中的意思,此时越想心里便越慌。 更重要的,那老神医给过一个方子,虽然不知真假,但沈喑早已了然于心。当时那个老神医亲口说过,无患玲珑果一枚,配合四味归脾丹连续服用七日,便可解除病症。而且,这方子专克先寒,没有副作用,只是药材罕见了点。沈喑已经打定主意: 方子无论真或假,总要试一试。 药材就算再罕见,他都会去找。 ...... 段嚣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经脉已经混乱不堪,真气也变得时有时无。这对于复仇心切的他而言,几乎是最差的状况,但他却没多难过,连身上的痛都可以不管了,因为失去意识之前,沈喑曾说在乎他。 “你醒了?” “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 沈喑尽职尽责做一个好的师兄,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不错,总算有点活人该有的温度了。 “我很好。” 段嚣挣扎着站起来,然后脚一软就摔回床上,晕了太久,面如菜色,饿的。 于是,段嚣成功收获了沈喑不加掩饰的嘲笑,和一碗热腾腾的青菜手擀面。看着沈喑手上还沾着的零星面粉,他将面条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沈喑端着碗离开之后,段嚣来到书案前,静静坐了许久。方才,想跟沈喑表明心意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一句爱意,却要用尽段嚣全身上下的胆量。 就算用光了全部的胆量,也还是不够的,他没勇气说出来。沈喑那么好,他这样的人说出来,是亵渎。可是有些东西憋在心里实在太难受了,就像烂在心里的伤疤不停扩散,他的情意,他的不堪,他的胆大妄为,他的贪婪无度,都是伤疤。 “沈师兄......” 段嚣提笔,一张不大不小的信笺之上,他全部都写出来了。写下沈喑的名字的时候,执笔的手微微颤抖,写了喜欢,写了贪嗔,写了白首,写了同归,还写下了自己如何打算将他藏起来,关起来,锁起来...... 笔力之重,段嚣的手腕都在发紧,怎么会那么想,怎么会那么喜欢。写罢,他小心地将信笺折起来,贴着胸口藏在怀里。来到沈喑住的那?屋子的门前,犹豫着,到底该亲手交给他,还是偷偷放下。 其实段嚣更想当面给他,又特别害怕看到沈喑拆信时的表情,心里乱得沸反盈天,各种声音好像炸了锅一样,就在这时,沈喑打着呵欠拉开门,就看见霜打了一样的段嚣站在自己跟前,踟蹰不前的。 沈喑疑惑:“段嚣你?” 段嚣强装镇定:“我路过。” 沈喑:“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段嚣:“我有样东西......算了,我听说过两日就是庙会,一起去看看吗?” 沈喑愈发奇怪,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段嚣向来不喜热闹,怎么突然想看庙会,搞不懂,算了,多出门散散心融入一下社会也挺好,于是欣然答应:“好啊。” 第46章 永州城的庙会一向很热闹, 最近又解决了怪病带来的危机,城中百姓更是把逢凶化吉看作祥瑞,都想好好庆祝一番, 今年的庙会简直就像掉进了人堆里, 被热切欢腾的喧嚷声推着走。 段嚣被炸雷般的噪声吵得头疼, 但是看着沈喑正兴致勃勃?东张西望,好像这噪声也不是很难忍。他的手一向很凉, 此刻却汗津津的, 贴着心口的那封信灼着他的心, 有些话憋在心里要炸了, 他想不如就趁庙会, 亲手把那封信交到沈喑手上。 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瞧一瞧看一看摸一摸,上等的水乡锦绸,比房中美人的小手还要嫩滑......” 东张西望的沈喑到处看热闹:妇人正要伸手试试面料是否真有那么顺滑, 却看见家里男人的动作比她还快,抬起的手一巴掌拍在男人的手背上, 男人疼得龇牙咧嘴,那妇人说什么都不肯买了。 “糖葫芦糖葫芦甜牙爽口的冰糖葫芦, 三文钱一串十文钱三串......” 一个乐意卖一个乐意买:“给我来三串!” 沈喑掐指一算,这人是个傻子。 庙会沿河而开, 水面波光粼粼,有的商贩想搞点特色, 撑着桨沿岸叫卖:“咱们永州城啊遭逢大难,定会遇难成祥, 今年一定是个瑞年,瞧一瞧看一看,我这是瑞年现摘的福气果, 大家都沾沾福气喽。” 沈喑打眼一看,这不就是黄桃吗,挑大个儿的用花纸包起来,装什么“福气果”。不过这黄桃看起来卖相不错,他就是想吃而已,跟福气不福气没有关系。 满船的桃子都熟透了,很薄一层果皮之下包裹着晶莹饱满的果肉,散发出甜丝丝的果香,沈喑眼前一亮,咽了咽唾沫,悄悄将手伸进口袋里——糟糕,他没有钱。 沈喑悻悻?松开手,好可惜。但他自认是个有原则的人,绝对不会为了吃一个桃子而张口向段嚣借钱。别忘了,整个沧海阁的财政大权的象征,信物翡翠钥匙,都落在他手里了,他现在是个绝顶的有钱人,有钱人的偶像包袱可不能撂下。 借钱是不可能借钱的,这桃儿他不吃也罢。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而汗津津的手从身后扣住了他的手腕,这温度,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后方贴近他的耳侧:“你拿好,我在对岸的酒楼等你。” “你,你不用为难,这是我一直都想做的事。不管你决定怎样,都来见我一面,我等着你。” 他实在没勇气当面看着沈喑拆他的信。 说完,沈喑手心里被塞了一张折叠过几下的纸片,纸张质感不错,会是什么呢?再回头时,段嚣已经跑没影了。最近段嚣说话总是奇奇怪怪吞吞吐吐,甚至有点结巴。 沈喑摇摇头,摊开手心,手心里躺着一张银票,被叠成了比巴掌小一点的方形。 接济我? 我搀这个桃子,究竟是什么时候被段嚣看穿的? 沈喑用段嚣给的银票挑了两个最好的黄桃,自己吃一个,给段嚣带一个。甜滋滋的汁水充斥在嘴巴里,沈喑边吃边去那个什么劳什子的酒楼找段嚣,段嚣真的奇怪,不就买个桃儿吗,也要不了多久,等着他一起走不好吗? ...... 段嚣已经在酒楼里,二层楼上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 窗外人头攒动,他心虚?好像闯了天大的祸,心如擂鼓。递给沈喑那封信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护城河的水面上,他不敢看沈喑的神情,甚至连那封被他折起来的信纸的背面都不敢再看一眼,就那么稀里糊涂交出去了。 信交出去,木已成舟。 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万一沈喑知道了他的龌龊想法之后,心生厌恶,不来找他怎么办?段嚣心里很乱,却也只能干等着。荒漠中,失路之人在等他日夜渴盼的那一碗水。他必须承认,他必须坦白。 沈喑来了,还把一个桃子扔到段嚣面前。 “吃吧,特别甜。” 沈喑走在阳光中,嘴角带着清澈的笑意,段嚣因为震惊而睁大了眼睛:“你不觉得——”我的那些心思,你不觉得恶心吗?段嚣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谢谢你。” “虽然你现在看起来像个缺心眼的二百五。” 段嚣:...... 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拾起沈喑丢在桌上的桃子,咬得很僵硬。沈喑叫了一桌菜,吃的可香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信呢?他看了吗? 等到沈喑吃个七七八八之后,段嚣下意识?从怀中掏钱结账。沈喑出门从来不带钱,所以每次都是段嚣结账,给沈喑花钱,天经?义。 然而,段嚣从怀里摸出来的,并不是银票。沈喑只瞄见了一个角,似乎是折起来的信纸?可是还没来得及好奇,就被段嚣猛?塞回去:“咳,没什么。那个,今天我没带钱,你结一下。” 给错了, 全错了。 段嚣瞬间反应过来,手心因为紧张而汗津津的,还要佯装面不改色。 最近段嚣总是奇奇怪怪的,好像有事情瞒着他一样。虽然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痛快结了账。沈喑将一张面值不小的银票拍在桌面上:“不用找了!这燕草炒三丝做得不错,翡翠白玉汤也不错。” 沈喑故意的,花段嚣的钱,当然要大手大脚。 店小二喜笑颜开:“二位客官您吃好!我们店里的菜,别的不说,色香味是最基本的。食材也很讲究,比如说这道燕草炒三丝,用的是上等的香菇丝,搭配远自西域进贡的青椒丝......” 哐当—— 有人闯进来,黑压压一片全挤在楼梯口,为首的几个人踹翻了楼梯口的几张空桌子,表示这里即将有事情发生。 店小二的话戛然而止,抓起桌上的银票,避开那些罗刹,从另一边的楼梯一溜烟跑了。 他在永州城干了很多年,城中势力惹得起惹不起心里多少有点数。如果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这家店也开不到现在。来的人是沧海阁的罗刹队,今天不知道是店里的哪位大爷摊上事儿了。 食客们互相对望一眼,火速思考自己最近十天半个月有没有得罪什么人,好像也没有,大概不是冲自己来的,纷纷跟着店小二作鸟兽散。 一眨眼的功夫,阁楼之上就只剩下沈喑跟段嚣。慌乱间,食客们桌上杯盘狼藉,只有沈喑自己桌上的半碗翡翠白玉汤还完好如初。 沈喑脑子转的飞快:“冲我们来的?” “若说进城之后得罪过谁,倒也没有。那只剩一个可能,我们解决城中的怪病,一定触及了某些人的利益。” 沈喑与段嚣并肩站着,条分缕析:“只要弄清楚他们的身份,就能知道这怪病的背后究竟是谁在捣鬼。” 沈喑说的一点不错,段嚣点点头,一掌放倒一个人,没有多话,因为他发现这些人比他想的更加难缠,看来对方要下死手。 以段嚣金丹后期的修为,却被处处压制,围攻他们的这些人全都是金丹后期的顶尖好手。段嚣除了要应付冲着自己来的,还有护着沈喑,对真气的耗损极大。 他原本打算,只要将这些人逼退就好,没想过在沈喑面前取人性命。沈喑厌恶血腥,他是知道的。奈何这些人穷追不舍,招招透着置人于死?的狠厉。 如果对他们手下留情,那么自己真气的消耗就会更快,还会让沈喑屡次陷入危险。所以,对不起了。 “闭上眼睛,站到我身后来。” 段嚣震退几个合围的罗刹,贴在沈喑耳畔轻轻道。 不能沈喑说什么,他伸手解了沈喑的发带。黑色的丝缎发带绑得松松散散,段嚣轻轻一扯就将发带缠上自己的指尖,沈喑回头,发丝如松烟黛墨,披散双肩,段嚣心跳满了半拍,喉咙发紧。 随后,他不由分说,扣住沈喑的后劲,将发带蒙在他的眼前。黑色的发带绕到脑后打了一个好看的结,怕勒的难受,段嚣系得很轻,讲话也很轻:“你不要看,很快就好了。” 出剑很快,剑锋刺入皮肤的声音就很轻。 身法很快,五指扭断脖颈的声音就很轻。 也就是段嚣,硬撑着,杀人如麻,面不改色。 但他这副身子原本就有很严重的内伤,如今遭受轮番合围,难免又挨上几掌。五脏六腑痛得搅成一团,刺痛从心口打穿到后背,一口鲜血涌上来,喉咙里满是腥甜,段嚣生生忍着,咽了回去。 沈喑眼前一片黑蒙蒙,除了耳侧静谧的风声,就是有人倒?之后再也无法爬起来的闷响。段嚣叫他站着,他竟真的站着了,身边就是近距离的厮杀混战,可他被宥于毫无安全感可言的黑暗当中,却一点也不害怕。 黑暗中,不知道是谁的衣角带起的风,缠绕指尖的触感都异样清晰。分明就站在刀尖上,心里却有着破风的安宁与踏实。沈喑心中生出诡异的想法,如果段嚣要害他的话,他会不会一如此刻一样欣然接受? 血被咽下,那股子血腥气却久久萦绕在唇齿间,段嚣感到阵阵恶心。他身上受了伤,手上也满是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就快结束了,又要被沈喑看见自己这副恶心的鬼样子。鸦羽般的睫毛在眼睑下方遮处一道阴影,段嚣眼睑之下有一颗朱砂痣,也被挡在那道阴影里。朱砂痣暗红,血液鲜红。 所有人,突袭而来的所有人都被他解决了,除了眼前这最后一个。 段嚣看向沈喑,沈喑零散的发丝随风飘动,他的指尖自然垂着,那样放松,毫不紧张。他品尝着自己唇边的血腥味,就那么相信我吗? 失神间,仅存的,最难搞的那个人冲段嚣扑了上来。 第47章 那人是罗刹队的首领, 经过不断的自相残杀,才坐上这个位置,他比所有人都强一点。 趁着段嚣失神, 三枚暗器从袖中弹出, 全都打进段嚣的胫骨当中。段嚣在一个呼吸之间, 便察觉到,箭簇之上淬了毒, 能够使人全身麻痹。 那人很会观察时机, 先前一直藏得很好, 都是光明正大的打法, 当他的同伴都死光之后, 忽然变了路数,每一招都阴险诡谲,全都是偷袭的偏门。 段嚣越是强行运气, 体内的毒素扩散的越快,他正想办法将这些毒素逼出来。 耳畔的风忽然没有那么柔和了, 针锋相对的招式让风声都变得狂躁。蒙住沈喑?睛的发带并没有系得很紧,他的?皮动了动, 发带滑落,随风飘得不见踪影。 沈喑睁?的瞬间, 就看见,那个偷袭的人, 左手当中突然多了一柄短刃,寒光闪过, 那柄短刃就扎进了段嚣的肩胛骨当中。 若是段嚣闪躲得再慢半分,利刃就会划破段嚣的颈动脉。生死一线,医学常识告诉沈喑, 真的就差一点,神仙都救不了段嚣了。 段嚣就是这样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沈喑全身发冷,段嚣总是不让他看。那么,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段嚣又有多少次死里逃生呢。沈喑发现,他比自己预想的更加在乎段嚣的生死。 发带掉了,段嚣也看到了。 没有了发带的遮盖,段嚣的?神直接看向沈喑的瞳孔当中。沈喑?中的惊惶投射到段嚣的?里,是黑白分明,是惊涛骇浪。 沈喑心疼他,但段嚣看不懂。从很小的时候起,这世上便没人心疼过他,他分不清,便只看得到惊惶。 目光相遇,段嚣不觉咬破自己的嘴角。 偷袭的人死不放手,匕首直接将段嚣单薄的肩膀扎穿。段嚣的胫骨还刺着淬了毒的箭簇,双腿开始酸软无力,支撑不住,便被那人按倒在地。 那人下手十分狠毒,并没有将匕首□□,反而顺着伤口,用力拧搅,他想直接卸掉段嚣的肩膀。 段嚣仿佛感觉不到痛一样,任由那柄锋利的匕首一下一下割裂他的肩胛骨,肩头的鲜血涓涓流出,心中却被控制不住的酸意占据着。 这些血,好脏。 那个人还在专注于他的肩胛骨,沈喑紧紧捏了捏握于自己袖中的那柄黑金匕首,忽而又松开了,就这样吧。嘴角扯出一个疯狂又无奈的浅笑,恶念在心中升腾,他偏头,对沈喑动了动嘴唇: “杀了他,救我。” 沈喑看着段嚣,他怎么会那么绝望,他在向我求救,可他脸上并没有求生的意志。他没想过,段嚣怎么会如此轻易陷入绝境。 但人在将死之时,?中的绝望是不会错的,?神像一只将死的小鹿被天敌擒住咽喉却不肯闭上?睛。 沈喑捡起长剑,他拥有全部的理智,却又近乎全无理智。无声无息的,靠近那人身后,看见段嚣的半边肩膀都浸没在血花当中,那人却丝毫不肯放过他。 于是,沈喑很听话,用段嚣亲手教给他的剑法,一剑洞穿那人的心脏。 活了两辈子,这是沈喑第一次杀人。杀的是个恶人,可他还是觉得悲伤,更多是恶心。 他松开手,将那人的尸体从段嚣身上推开。伸手去扶段嚣,段嚣全身上下都是伤口,左边的肩膀和小腿伤的尤其严重,他只好把住段嚣的右臂,想带他回去。 段嚣起身在之后,脸上所有表情都消失殆尽,恍惚中,沈喑觉得段嚣回到了马车上初见时的样子。 段嚣冰凉黏腻的手落在沈喑扶住他的手背上,他将沈喑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拿开,一点儿也不让碰,兀自蹲下去检查地上的尸体。 “段嚣,你怎么了?” “没怎么,现在我们是一样的了,真好。” 段嚣答非所问。 他从尸体身上翻出了沧海阁的腰牌,无聊地笑了一下,将腰牌扔到地上,转身走了,也没等沈喑。 沈喑听不太懂段嚣的话,他瞥见地上的腰牌,瞬间明白了今天的杀局是怎么回事。是沧海阁的人动了那一批种子,他们动了无数无辜百姓赖以生存的根本。就算没有这场暗杀,沈喑也没办法继续放任不管。 杀过人的感觉还残存在沈喑握剑的那只手上,他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他恍然不觉,自己的双眸当中闪现着琥珀般的异色光彩,比他第一次从许归荑那里传承灵济心法时更加亮泽。 暗中,红衣男子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这一切都落在了他的?中。 “尊主——” 花桓站在红衣男子的身后,替她的主子感到高兴。 沈喑真的是空灵体,收集的情报原本只是猜测,今天,沈喑?中诱人的琥珀色的光泽却是他们亲?所见。若能跟他双修,尊主便能更进一层。 花无虞摆摆手:“今天你看到了什么,就当做没看见。沈喑的资料我拿到了,你们做的很好。” “这个人我自己盯着,你们谁都不许打扰他,记住了吗?” 花桓点点头,神情有些失落。 太有意思了。 花无虞有些兴奋。 他叫沈喑,原来他就是空灵体。 段嚣那小子?神像狼,却能忍住不把沈喑吃拆入腹。 最有意思的是,花无虞看得清清楚楚,段嚣绝不至于落入绝境,一个金丹后期的罗刹,就算用了龌龊的路数,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这人,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就为了弄脏沈喑。 ...... 段嚣离开之后,沈喑在遍地尸体中央,站着,站了很久。 心中弥散着浩荡的悲凉,五感越发通达,就好像,天地法则能够被他的想法左右一般,他们感受到风从哪里来,能调动浩瀚绵长的灵力,只是......控制不太好。 比如,他抬手,指风过处,本来只是想将桌上的杯盏打翻,没想到将整个桌子都劈成了碎片。 沈喑摇摇头,算了,盖世神功通常都不好消化。不如过几天,找段嚣陪他练练。 等等,段嚣呢,怎么一声不吭走了? 沈喑回客栈看了一?,段嚣不在客栈。不好,段嚣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沈喑有点郁闷。不过他早有准备,当时还在折花山庄的时候,有一次,段嚣就打算偷偷溜走,被他在山下逮住。 从那以后,沈喑就留了个心?,每天在术宗划(qin)水(xue)摸(ku)鱼(lian)的同时,专心学会了一个小小的术法——追踪符。正巧,现在他有了灵力,赶紧画一张试试。 沈喑走在路边,随意从地上捡起一片树叶,充盈的灵力勾勒出印象中的图纹,树叶随着淡淡的金光飘在半空中,沈喑手上蹭了段嚣的血迹,带血的指尖碰了一下树叶,树叶就能寻到段嚣。 沈喑跟着树叶一直走,来到一座云雾缭绕的山林当中,西望就是帝都的凌云塔。好家伙,段嚣跑得够远的。 再往前走两步,雾气重的看不清脚下的路,到这里,树叶也落下来,掉到地上,金光不再闪动,这就到了? 沈喑的?前只有一片白色的浓雾,他伸出手张开五指,手指都隐没在白色的雾气当中。 什么都看不见,鼻尖也都是湿润的水汽和林间苔藓的气味,好像还夹杂着一丝血腥气。 是段嚣。 段嚣受了伤,还在流血。沈喑有点着急,慌乱中:“段嚣——” “你听得到吗?” “唔——” 沈喑跌落潭中,泉水刺骨冰凉,有人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巴,血腥味变得异常浓烈。 “别喊,听得到。” 是段嚣的声音,略显微弱。 找到段嚣了,沈喑没有挣扎,他很安静,身后之人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心跳猛烈。 段嚣的手稍微放松一点,轻轻抚过沈喑的侧颊,拇指落在淡色的唇瓣上,摩挲揉按,沈喑有些痒,想张嘴咬上去,他犹豫了许久,刚刚张开嘴巴的时候,段嚣的手突然向下,落在他白皙的喉结上,指尖从凸起的骨骼上划过,像在拨弄一件艺术品。 水太冷了,沈喑感觉自己的体温在迅速下降,然而段嚣的手,几乎与这泉水一样冷。 忽然,水面上冒了几个泡泡,身后禁锢着自己的那个人消失不见了。 段嚣被从未有过的疲惫缠绕着,沈喑还是那样没有防备,他闭上了?睛,任由自己沉没水底深处。 段嚣冷的发抖,他哭了,泪水没有痕迹。 我以为,你手上沾了血,就会跟我一样了。 我错了,你永远都比我干净。 “段嚣!” 沈喑也一头扎进水里,没想过自己会不会水。 是一个奇迹,沈喑将段嚣拉了上来。岸边,沈喑给他处理伤口,段嚣脸上血色全无,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被泉水浸得泛白,他不知道痛吗? 沈喑将他挪到一处没那么湿冷的崖洞,堆起火堆,想尽办法给段嚣处理伤口,很不熟练的使用灵力为他疗伤渡气,段嚣终于转醒,就看见沈喑满脸倦色与担忧。 沈喑气得也不注意措辞了:“你想死吗?” 段嚣张张嘴:“我只是想洗个澡。” 他?睑低垂:“我,很脏。” 沈喑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有点头疼,段嚣这样下去不行,他的心结好像越来越重,精神状态也愈发得差。 沈喑抓起段嚣的手,很认真地问他:“你觉得什么是脏的,你想洗掉什么?” 段嚣的上?前微微翕动,黑色的瞳孔有些颤抖:“血腥。” “那个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只要沉下去,就能洗干净,就能停止。” “只要沉下去,就不用悬在半空中了。” 第48章 悬着, 就永远提心吊胆。 不能彻底得到,不敢彻底失去。 “好。” 沈喑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 他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在自己小臂上划了一道,段嚣都来不及阻拦, 细白的手腕瞬间冒出一道殷红的血痕, 沈喑握着段嚣的手, 将温热的血液蹭在他的手心,点点鲜红在他的指缝间晕开。 段嚣死水般的目光中闪过惊惶无措, 他紧张地抓住沈喑的手腕:“你做什么?” 两个人的手上都已经满是血污, 沈喑有些认真:“你看, 脏吗?” 段嚣抬眼, 眼窝暗沉深陷, 眼中有淡淡的血丝,满脸病容,却还是一张好看的脸。 段嚣看了沈喑许久, 没有答话,沉默地, 撕碎衣袖上的布条,无比细致地帮沈喑包扎伤口。他盯着自己包好的伤口, 怎么看都不满意,却没有丁点办法。 他真觉得自己错了。 “算什么东西。” 段嚣的声音很低。 沈喑没太听清, 凑过耳朵去:“在说什么?” “对不起。” 这次,段嚣的话一字不落, 沈喑听得清清楚楚。 “对不起,我故意……” 说吧, 都坦白。既然已经做了错事,就把命运交到沈喑手里,任他裁决。 可是, 段嚣话没说完,虚抱着沈喑受伤的那只胳膊,晕了过去。 故意什么?沈喑已经数不清这是段嚣第几次晕过去。 段嚣额头枕在沈喑的颈窝,嘴唇淡的几乎没有血色,他额头滚烫,身上冰凉。他搓热自己的双手,用手心的温度去焐热段嚣的指尖,叹了口气。 “没事啊,故意什么都没事。” 有命活到现在,都是因为被你救过太多次。 沈喑想起自己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的自己是凭空消失了呢,还是只剩一具失去意识的身体,父母会不会想念自己?他也会想念父母亲人,旧友故交,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觉得自己就像死过,又重活一世一样。 以前觉得过去才是真的,眼前不过是书中的故事,自己和周围所有人不过是荒诞不经的,可生可死的纸片人,但现在觉得它们都是真的。他不能死,段嚣也不能死。 未知生,焉知死? 沈喑最近脑袋里总会冒出一些生与死的念头,同时,他能够调动的灵力也越来越充沛,伸手一探便能感受到段嚣的内息乱的一塌糊涂。很奇怪,明明段嚣的修为一直在提高,但他的内伤却越来越严重了。 段嚣这是,寒疾又发作了,一次比一次严重。 不能继续这样。 沈喑一直都记得那天那个古怪的老神医开的方子:无患玲珑果配合四味归脾丹连续服用一周。 这方子专克先寒,按药理来讲,那老神医不像是在胡说八道。四味归脾丹是挺常见的药丸,难就难在这无患玲珑果。 传闻,无患玲珑果生于上古神木无患树,长在西岭万仞雪壁之上,凌寒独立,更有崖畔的寒霜风阵护着,轻易取不得。无患树千年一生根千年一发芽,光是等到它结果就很难了。 那是跟生灵古木齐名的圣物。 沈喑不信邪,他想起了许归荑手中那朵生灵花。既然许归荑能得到生灵花,成为清平造梦师,那他也一定有办法拿到无患玲珑果,治好段嚣。 崖洞之中,火堆将熄,沈喑又添了柴火进去,将段嚣湿漉漉的衣服烤干。段嚣在晕厥中,身体依然止不住地战栗,沈喑不停地将灵力渡给段嚣,帮他抵抗体内那股作祟的寒意。 不是他的错觉,沈喑能调动的灵力越来越充沛,而且不像原来那么吃力。好像,杀过人之后,藏在他身上的那套不知道干啥用的功法开始奏效。 等到段嚣的状况稍微恢复一些,沈喑带他回了永州城中的客栈,计划无患玲珑果的事。 玄机阁——全天下最大的珍奇宝货交易中心,刚好也在永州城。 如果这里都找不到无患玲珑果,那可能世上真的再也找不到成熟的果实了。或许去到西岭,刚好能碰到成熟待摘的果实,或许无患树还没开花,要等上千年。 沈喑只身来到玄机阁,也只是来试一试。如果这里有,无论花多大的代价,他都要搞到手。如果这儿没有,他就去西岭。 沈喑走到门口,那两扇鎏金的楠木大门自动向他敞开。 阁楼的建筑形态大概像个圆柱体,吊顶很高,沈喑周围都是高耸的壁龛,架子上码放着一模一样的宝盒。每一件宝盒里面,都是世间稀有之物,价值连城。 声音从暗处传来,这声音有点耳熟,一时间却难以分辨: “你想从这里拿走什么,就要用你最珍贵的东西换,你愿意吗?” “愿意。” 沈喑几乎没怎么想,他穿到这里来,已然是孑然一身,经历了这么久以来的患难与共,几次涉险之后,不管他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反正没什么比段嚣更重要了。 暗处,讲话的人眉头紧拧,似乎对他这种不加思索就决然同意的态度有些不满。他大多数时候都不在这里,刚好今天在,他一眼就认出了沈喑,所以要亲自问他。 “说吧,你想要什么?” 沈喑没心?跟这人周旋,他淡淡道:“无患玲珑果,我不过来这里碰碰运气。如果你能拿得出来,随便拿什么跟你换都行。只要我有的,你都可以拿去。” 寒疾,很严重。 暗中的人始终皱着眉头,他也清楚无患玲珑果的效用。 “这东西罕见至极,你要它干什么用?” “救人,救我一个很重要的人。” 但你救不了他了,这东西几十年间都没出现过。暗处,红衣男子的唇边勾起一丝莫名的笑。也许,他还有机会,得到沈喑,让他心甘?愿。 “很可惜,这东西玄机阁也不曾得到。”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听到这个答案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失望的,沈喑没有多做停留,转身就往外走。 “等等——” 那个声音叫住他,他身前,左前方的壁龛之上,有一只宝盒打开了,盒子里有一只精致的瓷瓶。 “你把这个拿上,有化解寒凉的功效,能让他好过些。我啊,今天心?不错,什么都不用你付。” 沈喑从不相信天下有白捡的便宜,他脸上闪过一丝狐疑,落入那人的眼中。谁料,那人轻笑一声:“无聊,你要救的人本来就活不长,我何必害他,这药能缓解他的痛苦,你爱信不信。我也不过是无聊,无聊啊。” “哎你,如果觉得好用,可以每日都来取一丸。” 沈喑记忆中还残存着一些原书的设定,比如,玄机阁,从不售假,便将那个瓷瓶带走了。他不喜亏欠于人,临走,还是掏出一大叠银票,压在那宝盒底下,顿了顿,声音像刀凿斧刻:“他会活得长。” 暗处,绢花画鬼的层层屏风后面,一身红衣负手而立的人,竟然是秋水派花无虞。 这天底下没几个人知道,盛名在外的珍珑宝地玄机阁,居然跟魔教秋水派有这层关系。 沈喑走后,花桓终于忍不住,急得跳脚:“尊主,您忘了玄机阁的规矩吗?只能交易,从不白给!” “是吗?这玄机阁我说了算,现在我便把这破烂规矩改了。” 那人从盘旋的阶梯上走下来,一袭红衣曳地,长衫如洗,张狂恣睢,正是秋水派的尊主,花无虞。 城隍庙里,他和沈喑打过照面。 永州酒肆,他见了沈喑杀人时的模样。 段嚣是故意的,沈喑还被蒙在鼓里吧。 沈喑和段嚣两个人,简直不能再有趣了。 ...... 客栈中,沈喑将帕子沾湿,给段嚣擦了脸,盯着他干涸苍白的唇,愣着出神。 他在犹豫,要不要替段嚣换身衣服。 又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好犹豫的。同为男子,大家的生理构造一模一样,他在心虚什么?也许,尺寸会不一样......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沈喑一定是被原书当中那些不忍卒读的描写影响了。 他默念了三遍洁身自好爱护师弟好好做人,伸手去扒段嚣的衣服。这身衣服在水里浸过,干得不彻底,带着湿气,最好还是换一换。 沈喑替段嚣盖好被子,刚把他的衣襟扯开一点,就看见一封折叠的信笺漏出一个角。 信纸背面赫然写着“沈师兄亲启”几个字,居然是给自己的。 那封信拿在手里没什么分量,段嚣却一直将他贴身藏着。写给我的,那我看看? 沉在眩晕当中,眼皮似有千斤重,但是段嚣能感受到缠在他身上的棉被的温度。沈喑在照顾他,他脑海中浮现出沈喑清丽的脸,因焦急而失去一副好气色。 又害沈喑担心了,段嚣猛地睁开眼。 结果,段嚣好不容易转醒,醒来的第一眼,就看见沈喑倚在床边,在看他没送出手的那封明晃晃的“?书”。一时间,段嚣紧张地攥紧了手边的被子,恨不得继续晕过去。 “你喜欢我?” “你那个时候就想上我了......” 沈喑盯着段嚣,段嚣的睫毛轻轻颤动着。 沈喑毕竟是看过原书剧本的,所以当他看完这封信的时候,倒也没有多震惊。而且,这也不是段嚣第一次跟他表白了,以前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讲过一次。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他一点也不讨厌段嚣,即使是在知道了这一些以后。沈喑不是个扭捏磨叽的人,既然已经想清楚了,不如就把话说开。 第49章 “段嚣, 你没有那么不堪,以后不要再这样说自己。” “不管怎么样,我都陪着你。” 段嚣怔住了。 沈喑特别理智, 他甚至觉得自己从来都没像现在这样思路清晰过:“这本来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段嚣看向沈喑, 眼神当中藏着一点点畏惧, 畏惧的边缘是狂喜。 沈喑张开双手,轻轻拥住段嚣, 将那些细微的情绪, 畏惧也好狂喜也罢, 一并拥入怀中。段嚣后背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沈喑愿意接纳他了。 短暂的狂喜过后, 段嚣忽然僵住, 一下子从欢欣当中抽离出来,转头被丢进万丈冰窟。他怎么敢承认,自己是怎样一点一点的, 让沈喑手上染血,一点一点将他拉入尘埃里, 弄得满身污垢。 段嚣紧紧攥拳,掌心传来指甲嵌入皮肤的钝痛。从今天开始, 他决定,不会瞒着沈喑任何事。 段嚣从沈喑怀中挣脱, 盯着他的眼睛,神情很冷, 仿佛在等待末日宣判:“其实那天不用你救我。” “不用你动手,我也能杀了他。” “只是我不愿意。” 沈喑好像没太听懂他的话, 段嚣看清了沈喑眼中的狐疑,不如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我是故意让你杀了他,我喜欢看着你动手杀人, 很漂亮。” 段嚣有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抓住了沈喑的手腕:“你看,我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多糟糕。” 沈喑脸上的疑惑还未褪尽,现在他已然完全听懂段嚣话中的意思:“哦,原来你是说这个。” “没事啊,那个人想杀你,他就该死。他想杀你,我就想他死,谁动手都没有关系。如果你喜欢看我动手,你大可以把他们全都交给我。” 段嚣愕然,我以为你很厌恶这些。 沈喑看向段嚣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发了疯地想宠着段嚣:“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你一定不可以伤害自己。” 段嚣本就缺乏表情的脸上更加茫然了,他好像被这句突如其来的恩赐砸晕一样,耳边盘旋着极不真实的蜂鸣。沈喑后半句说了什么他全然没有在意,因为那前半句话早就在他耳畔炸开,让他再也听不进其它的话。 想做什么都可以。 段嚣撑起身子,原本盖在身上的棉被早已挤成一团,皱皱巴巴挂在身侧。沈喑怕他冻着,伸手去够他身侧那一团被子,想给他盖上。 沈喑偏头,伸长胳膊,身子向前弓着,白皙脆弱的脖颈与段嚣的下颌间隔不过几寸。段嚣甚至能嗅到沈喑颈间淡淡的暖意,说不上是什么味道,甜丝丝的,是沈喑独有的。 都这个时候了,真不知沈喑还和那被子较什么劲。 段嚣再也忍不住,他揽过沈喑的后背,翻身将他按在身下那团软绵绵的被子里,然后毫不遮掩地盯着沈喑。 “这样也可以吗?” 显然,虽然这样问了,段嚣根本没耐心等到结果。 猝不及防之下,沈喑茫然无措,直到段嚣的脸在他的眼中渐渐放大,嘴唇上传来冰凉却柔软的触觉。 沈喑瞪大了眼睛,段嚣也没挪开视线,挑衅般地看向沈喑的瞳孔里,眼尾柔和而狭长。沈喑忽然觉得,此刻的段嚣就像一只餍足的狐狸,特别像。而且,这狐狸,的的确确正在啃食自己的嘴巴,特别认真。 沈喑被亲得迷迷糊糊的,正走神,想着,玄机阁给的药丸虽然治标不治本,但真的还挺管用的。沈喑总是这样,每当不安的时候就容易想东想西,比如现在,因为心不在焉,早就松了牙关任由那个狐狸肆意品尝。吃过那个药丸也没多久,就生龙活虎的,这手上的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个病人...... 段嚣手劲真大,不仅力气大,等等,他的手在干嘛?明明还在亲他的,怎么能一边亲他一边......靠! 沈喑的脸一下子烧起来,他挣扎着左右摇头:“别......” 段嚣眼中的光亮愈发危险起来,完全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不是说什么都可以吗?” “今天又是你先招我的。” 段嚣今天格外强势,根本没给沈喑拒绝的机会,仿佛所有的问句都是在说给自己听。 或许是因为段嚣今天太凶了,或许是因为从来都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上次在幽谷之中让段嚣看着自己弄就很难为情了,没想到今天他居然亲手帮自己弄,沈喑晶亮的眼睛上蒙上一层水雾,被欺负得眼泪汪汪,真的要哭却又哭不出来,简直委屈死了。 “你说的,我做什么都可以。” 段嚣一边做着自己正在做的事,一边颠三倒四地反反复复重复这几句话,发了狠。 ...... 过了许久,段嚣放开他,去楼下另外要了一间客房。 他实在没办法再跟沈喑心如止水地睡一张床。 段嚣走后,沈喑扯过被子,把自己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黑暗中,他偷偷摸了摸自己红肿的嘴唇,心跳快到飞起,迟迟没能缓过神来。 沈喑轻轻叹了一口气:算了,顺其自然就好。既来之,则安之。段嚣挺好的。 但是说真的,玄机阁给的药丸比沈喑预想的效果好太多,算是个意外之喜。 沈喑决定明天再去讨一些来,顺便真诚地感谢一下站在帷幕之后的玄机阁主人。毕竟,上次人家好心送药,他还怀疑人家,结果人家是坦荡的,现在自己倒是有点心虚。 第二天一大早,沈喑抻了个懒腰,就出门寻药了。 他打算再去一趟玄机阁。 很顺利,但也没什么惊喜。 可以确信的是,玄机阁当真没有无患玲珑果。这次沈喑拿走了三颗能够暂时压制寒疾的药丸,是仅存的三颗了,能缓解寒疾带来的痛苦,所以还是省着点用。 玄机阁主人很慷慨,将仅存的三颗药丸全部给了沈喑,一颗不留,而且什么报酬都不要,弄得沈喑十分过意不去,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自作主张地留下了大量银票。他总觉得,玄机阁主人的声音,是他似曾相识的,但一下子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听过, 只是,玄机阁也不缺银票吧。算了,沈喑默默在心里记了一份人情。别人对他的好,他总是习惯默默记下来,沈喑骨子里是个恩必报债必偿的人。越是划得清界限,就越鲜少有人能走进他心里。 可是段嚣不一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不再刻意去记自己究竟欠了段嚣多少人情,要分几次还清。不必去记欠了多少,只要全心全意接受,然后再全心全意付出就好了。 沈喑将药丸收好,来时顺利,回去的路似乎没有那么顺利了。 沈喑的预感一向灵敏,心里升起一阵怪异的感觉,便听到身后有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在喊他:“哎呦,沈喑,沈公子,别来无恙啊。” 这声音太过油腻,强忍住心中的恶寒,他刚回过头来,就被几个年纪不小的高手四面包围。 沈喑有点惊讶,已经他随便动动心思,就能感知到,周围这几个中年男人都是金丹境界,不过也只是金丹,在金丹境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都不曾破境,年龄也渐长,已然再无破境的机会。 他们虽然穿的不一样,但是动作都很整齐划一,看着不像传说中如雷贯耳的金丹高手,反倒是像哪家圈养起来的,训练有素的看家护院呢。 他们之中,为首的,是个衣着华贵的小公子,正趾高气扬。 还真猜中了,这群世俗意义上高不可攀的金丹高手可不就是看家护院吗。 第50章 对, 只是别人眼中的高不可攀而已,沈喑他飘了,因为他可爱的小师弟段嚣也是金丹高手, 不仅是金丹后期, 还能越级挑战元婴高手, 沈喑颔首,给出一个半点都不中肯的评价:嗯, 也没多优秀, 就那样吧。 沈喑环顾四周, 他已经被包围了, 一个面露凶光的华服公子带领着一群金丹高手, 将他团团围住。 那个华服公子无论身形样貌,都还算周正,但就是难掩一身猥琐气质。沈喑打量着他, 觉得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同时, 他也在考虑,一会儿真的动起手来, 他一个人打这一群,胜算有多大。 很显然, 没有胜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沈喑决定见机逃跑。不得不说,段嚣教给他的身法真的好用, 每次逃跑的时候都能派上用场。他摸了摸袖中的丹药,玄机阁也就剩下这三颗了,心想, 一会儿逃跑的时候一定要好好保管,可不能搞丢。 “沈喑,我们又见面了。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不会放过你的,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沈喑:? 我不记得 另外,这哪儿来的傻子。 华服少年上前一步,伸出自己的右手展示给沈喑看:“我这只手,被你弄断过一次呢,现在它已经好了,你说,这笔账我该怎么讨回来呢?” 提及前因后果,沈喑好歹记起来了,原来是他。 他就是那日在城门口,打算强抢民女的权贵子弟。听说他是当朝丞相的儿子,糟蹋了不少姑娘,很多人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吭声。 因为愤怒,沈喑情绪波动剧烈,神念被情绪带动,他便能隐约察觉到自己周身充盈着大量的灵力,并且还有灵力从身后的森林中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带着点青草的香味,这是一种熟悉而陌生的强大力量。 原来这就是生灵之力,模模糊糊地,沈喑好像有点懂了。 “把他给我捆起来,对了,不要弄伤他的脸。” 丞相家的小公子一声令下,那些金丹高手就蜂拥而来。 周身充盈着灵力,沈喑隐约觉得自己已经有了正面刚的实力,但他毕竟没有尝试过,所以并不打算冒险。他找准机会,从重重包围中打开一个缺口,转身扎进郁郁葱葱的丛林当中。 那些金丹高手还是穷追不舍,复杂的地形给他们的围追堵截造成了一定的困难,但他们人多,又都是个顶个的高手,包围圈还是在不断缩小。 沈喑似乎还不太懂得如何熟练运用这些灵力,想脱身,还是很困难的。 眼前已经没有路了,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再往前一步就是湍急的瀑布。沈喑往旁边挪动几步,背靠着一棵粗壮而古拙的树干,他叹了口气,抬眼打量着逐渐缩小的包围圈:那就,打吧。 丞相家的公子笑得蔫坏,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热闹,就好像他已经得手一样。 沈喑捡起跟木棍,艰难地应付着众多高手的四面夹击。这种混战的局面他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一来二去,段嚣教给他的扶风剑法他已经烂熟于心,虽然只有第一式,却也总能勉强够用。 招式风一样快,沈喑专注于见招拆招,时间就显得缓慢了。 许久,战局一如开始那样僵持焦灼着。沈喑防守地很吃力,汗水沿着脖颈没入白色的衣襟当中,可是那些金丹高手也没讨到便宜,全身好几处要害都被沈喑那跟木棍敲出了内伤。假设沈喑手上果真有把趁手的兵器,那些金丹高手们可能会更惨一点。 说来奇怪,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车轮战一样的打法,训练有素的金丹高手们都纷纷有些不支,沈喑身上明明没有修炼功法的痕迹,却跟铁打的一样。 所有人都觉得他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偏偏一如往常,虽然是筋疲力竭的状态,但就是撑得住,拆了一招又一招,不知道是谁要熬死谁。 一旁,华服少年脸上的笑意挂不住了,眼看这些金丹高手们像猴子一样被耍的团团转,就是无法的手,他开始着急了。他是瞒着父亲,偷偷用父亲的令牌调用的这些金丹高手,纸包不住火,被发现的时候,总免不了一顿教训。 原本想着,就算回去无法交代,只要能锉一锉沈喑的锐气,让这骄傲的少年屈服在自己身下,看他哭得欲.仙.欲.死,什么样的责骂都值得。反正他认准了他爹就生了他一个,总不至于打死。 可是,照这个局势下去,回家以后会不会被打死还不好说,他的心愿恐怕要落空。眼见着,又有一位身体强健的金丹高手被沈喑手中的木棍击倒在地,刚好就倒在那华服公子的脚下。 “废物!” 丞相家的小公子沉不住气了,狠狠踢了那个高手一脚。养尊处优惯了,从来都是他欺负别人,今天特意带了这么多人过来“恃强凌弱”,却被拆得稀里哗啦,他哪儿受过这样的气。 金丹高手受命而来,爬起来跪在华服少年的脚下,抱拳低下头,几乎咬碎一口牙齿。若是在战场上,他们都是国之重器,就连将军都会对他们留三分敬意。 从没想过,今日会跟随这样一个不长脑子的纨绔做出这种荒唐的事,偏偏他手里拿着军令符篆,不得违抗。虽然觉得这草包未必听得懂道理,但他还是决定讲讲道理试试: “公子,要不算了吧。这人虽然连筑基的门槛都没迈过去,但我隐隐能察觉到他周身凝聚着不亚于元婴修士的气场,而且气场还在不断凝聚。就算是元婴修士,被我们这样拖着,也该精疲力尽了,但他好像灵力不会耗尽一样,这人绝对有问题,再打下去,我们是讨不到好处的。” “胡说八道!一帮废物!你们是没力气了是吗,连个不懂修行的人都搞不定,我爹养你们有什么用?不是还有回元丹吗?吃了接着打!” 闻言,一众金丹高手纷纷慌了神,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们小声嘁嘁喳喳:“那可是在战场上用来保命的,不到万不得已......” 华服公子烦躁极了,他再次亮出手中的令牌:“你们嘀咕些什么,这是军令!” 金丹高手们满脸悲朽,却依旧不得不听命于他,不得不听命于他手中的军令。从一开始,他们就觉得小公子要他们做的事太荒唐,但他们没有自由说不,从加入护国卫的第一天开始,他们的使命就只有服从。食君之俸,忠君之事,既做了朝廷看家护院的走狗,就必须无条件听命于将军令,哪管多荒唐。 回元丹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服药之后,护卫队当中的每一个金丹高手都重新回到最好的状态。局面彻底恶化,一支由十几名全盛时期的金丹高手练手组建的队伍,欺负一个筋疲力尽的沈喑。 沈喑一退再退,他抬起手背,蹭掉唇角的鲜血,垂眸看着脚边古树遒劲的枝杈,他已经适应战斗状态很久了,此番陷入决定,心里却异常沉着冷静。 毫无胜算了,那又怎样呢?强弩之末,宁折不弯。 沈喑再一次抬起疼痛不堪的手臂,全然接纳灵力驰骋在早已过载的经脉时带来的疼痛,不知道还能不能挡下对方的合力一击,但他并不后悔,当日在城楼之下救了那个姑娘,得罪这个人渣。 果然,还是不行啊。 沈喑的后背重重砸在一棵古树上面,他没能接下这一掌,虎口被震裂,鲜血顺着指尖滴落,手腕也传来碎裂般的疼痛。 密林伸出,一抹艳红的衣角拂过郁郁森森的灌木林,花无虞俊美的脸上闪过危险的光。他原本躲在暗处,只想看个热闹罢了,但是看到沈喑受此重伤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疼得手心都在发颤。 沈喑脸上那抹脆弱又决绝的神色,单薄的身躯染上脏污的血色,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落在花无虞眼中,几乎让他难以自抑地想要做出疯狂的举动。 花无虞轻笑一下,他决定帮帮沈喑。沈喑又要多欠他一份了,想到这里,心情出奇的好。 那边,伤了沈喑的金丹高手好像在泄愤一样,居然打算再补一掌。沈喑已经没有还手之力,这一掌下去,沈喑非死即残。 一旁,华服少年都慌了神:“住手!谁让你伤他的!” “我只是让你们捉住他!你聋了吗?打算抗命吗?” 眼看金丹高手那一掌就要落下,没人来得及阻拦了,华服少年也是束手无策,金丹高手嘴角闪过狠厉的笑,他今年四十有五,却还要被这草包少爷吆五喝六,这一架打得窝火: “少爷你看不出来吗?这小子宁死不从,倘若一直掣肘于不能伤他,我们畏手畏脚,就算再吃十颗回元丹,也未必拿得下他。” “何况刀剑无眼,就算他伤了残了,论罪而言,至多是无心之失。而且,伤了惨了,岂不是更听话了,更加任你摆弄?” 沈喑背靠树干,敌人的攻势在他眼前放大,他的眼中没有绝望,看向华服公子时,只有深深的鄙夷。想来,以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为原点,他厌恶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任何事,除了段嚣。如果今天真的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可惜。只是舍不得段嚣,很舍不得。 这时,花无虞拈起一枚树叶,捏在指尖,深绿色的树叶被氤氲的黑气裹挟着,原本柔软的树叶,突然直接化为利刃,直接洞穿那名金丹高手的心脏。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我回来了,久等了,对不起。最近发生很多事,焦头烂额,状态很差很差,更新慢了真的对不起。但我一定不会坑,一定一定不会。我爱这篇文,虽然它未必有多精彩,但凡还有余力,我都会将所剩的全部热情倾注在写作之上。 第51章 沈喑清楚地看到, 金丹高手的攻势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而后,那个金丹高手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缓缓低头, 看向自己的胸口。 他的胸口上被破开一个不规则的漏洞, 从前胸开到后背,鲜血涓涓流出, 随之流逝的还有他脆弱不堪的生命。 他的身后, 一众金丹高手纷纷退后几步, 那可是金丹高手啊, 几乎已然站在修□□的顶峰, 可他就这样轻易地遭受了致命一击。甚至,在场的所有人当中,没人能看清暗中那个人是如何动手的。 就算元婴大能, 对上境界已经稳固的金丹修士,也没办法在出手击杀对方的时候, 完全隐藏自己的气息,然而现在, 周围的密林只有风从低矮的灌木穿过时发出的沙沙声,完全感知不到任何灵力波动。 这已经是近妖的术法了, 天下间能够使用此等妖法异术的宗门,不会是…… 传闻中的, 那两所令人闻风丧胆却又心生觊觎的宗门:毗邻帝都,有秋水魔宗;离山之南, 有折花山庄。 兔死尚且狐悲,何况是同袍之谊。眼看着昔日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同伴死在这样一个荒诞的任务中,加上往日朝堂中各种勾心斗角的荒唐事, 他们不由动了解甲归田的念头。 堂堂金丹高手,却要忍受世俗权力的管辖,他们或多或少是被修真界瞧不起的,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个胸口被洞穿的金丹高手还在流血,没多久,他重重倒在地上。 血渐渐冷了,凝了,他死透了。 沈喑长长呼出一口气,心情很复杂。莫名其妙躲过致命一击,自然值得高兴。可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死去,尽管那个人想要杀死他,他也做不到心中毫无波动。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已经见过很多人在他眼前死去,也亲手杀死过这个世界的人。回想起来,自己之所以杀那个人,是因为那个人想杀段嚣。 在这里,生存的权利得不到尊重,生命从未被敬畏,以暴制暴似乎成了唯一的方法论。 沈喑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样的世界。这个小世界远没有现代文明那样规整有序,可他还是能够很快适应这样的生活,愿意留下来,做些事情,尽量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无非因为段嚣还在这里。 沈喑垂眸,瞥见自己的衣袖已经破烂不堪,上面沾满了斑驳的血迹,两只手的指缝当中也布满血污,有他自己的,也有敌人的。 他心中有个声音: “这世上不合理的事情太多太多,想破头也想不清楚的时候,我只关心我最关心的,那么我要做的,只有紧紧看好段嚣。所有逼着段嚣陷入泥沼的因果,通通都要扫除。” “因为段嚣,是唯一的合理。” 生与死又如何? 很复杂,也很简单,思路粗暴且单一,他心中就是这样想的。 他叹了口气,抬起头,目光扫过一众金丹高手,也扫过那个华服少年,眼波流转,神情竟然透露出凛秋般的萧瑟肃杀,而他自己却没有察觉。 华服少年居然有点怂了,甚至感到心悸,想逃。 沈喑好像每一刻都在发生着变化,不是说样貌,而是气质。 华服公子对于沈喑的第一印象绝对算得上刻骨铭心,但是现在沈喑气质上的变化让他从心底深处滋生着敬畏。那个金丹高手的尸体还倒在地上,他死的很不合理。华服公子捏着衣袖,手心布满冷汗,他有些害怕。 然而碍于面子,他还是稳稳地站在那里,挤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瞪着沈喑,也算给自己壮胆。 沈喑攥了攥拳头,虎口处的伤口不慎被重新撕裂,一颗血珠缓缓滴落。 可是,这一滴血还没来得及落在地上成为腐殖质的养分,就被席地而起地一道银光卷走了。 那道银光速度极快,先是绕着沈喑的脚踝转了个圈,然后直冲手腕处,盘旋着卷走了即将坠地的那一滴血。 融合之后,银色光亮更盛,光亮的中心出现了若有若无的淡褐色实质。它在空中盘旋着,东张西望,好像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新奇的,又像是迷路了。 沈喑眨眨眼,这东西也许是有灵性的,可它一直在空中转圈真的不会晕吗?仔细看去,能看到的木质纹理已经有些年代了,它有点像林间蜿蜒的藤蔓,还有点像小时候见过的大榆树的树根。 总之,差不多就是藤条一样有韧性的物件,淡褐色的,能够自己悬浮在空中,闪着银色的光,相当神奇。 闪着银光的藤蔓还在空中盘旋,“见鬼啊”,沈喑低声,倒不是觉得这藤蔓有多奇怪。 先前,自己觉得这根藤蔓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一样就算了,现在他居然萌生了冲上去沟通的冲动,真踏马见了鬼。 然而,就当沈喑这种现代人已经全面适应,已经对这种玄幻现象见怪不怪的时候,旁边那群本就生活在这个玄幻世界的金丹高手们却满脸震惊,震惊程度堪比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金丹高手,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那道银色的光亮:“这这这......” 身边人叹谓着:“这是宝器吧!” “这......灵品宝器!” “灵品宝器啊!我的老天爷!” 传闻,远古时期留存下来的宝器早已四散在修真大陆的各个方位,宝器的神识长久以来都在沉睡着,一边沉睡,一边等待因缘际会,只有当他们的主人如命运使然一般,接近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会苏醒认主。 但凡有灵识,能认主的神兵利器,都属于宝器,宝器已然是极为罕见的。灵品宝器是最上等的宝器,或为绝世神兵,或为通天法宝,被唤醒的时候,它们的周围就会闪现出像这样的通透的银色光晕。 关于灵品宝器,什么样的传闻都有。有的说,灵品宝器随着天地开辟之始便已经出现,他们和天地的存在一样长久。 这个世界认为,天地的开创是由生灵古木造化而成,它从一颗种子开始,生根发芽,劈开了皇天后土。也就是说,生灵古木开始生根的那一刹那,天地间最纯质的灵气便化作成那几件宝器。 还有些别的说法,比如,灵品宝器本身就是生灵古木那一脉的,生灵古木枝头的嫩芽开出生灵花,成就了许归荑清平造梦师的传说。传说生灵古木浑身上下都是宝,这根藤条很有可能是生灵古木的根须变化而来。 虽然传闻不尽相同,归根结底,无非都是在论说,这种灵品宝器的存在有多玄奇,有多稀有罢了。因为这东西千百年来也就现世过那么一两件,大多数人也并没有机会一睹真容,他们对于传闻都是将信将疑的,那些金丹高手们也不例外。 众人自认见多识广,又怎会轻信传闻。直到今天,他们惊讶地嘴巴都张开了,亲眼见证了神迹,不得不信。 额......沈喑还有一些不明所以,不过那群金丹修士到底什么反应,他也并不关心,便不再纠结,将视线落在那条还在继续盘旋的迷茫的藤蔓上。 比起那些不知所以的修士们,他还是对眼前这个正在转圈的东西更有兴趣些。 沈喑尝试着伸手接近那条藤蔓,藤蔓竟缓缓停下了,犹豫着,一点一点接近沈喑的手腕,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和紧张,沈喑确信自己能感知这个小家伙,有种说不出的玄妙。 这时,稍远处的小公子看见沈喑的注意被分散,便悄悄动了偷袭的念头。 他身上一直藏着一把弩,是他那个当丞相的爹给他的。 虽然平时出行都有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家护院跟着这小公子,但是吧,谁生的儿子谁清楚,丞相自然也清楚,以他儿子这种不知天高地厚又爱闯祸的性子,保不齐哪天遇到什么护卫都来不及出手的危险。 于是丞相就重金请人做了这把小巧却能百步穿杨的□□,交给小公子,算是为他的人身安全再上一道保险。 可是现在,小公子却打算用它来暗箭伤人。 小公子面色阴沉,藏在袖中的弩已经对准沈喑,就在这时,刚刚在沈喑的手指上蹭了一下的藤蔓,尾巴抖了抖,好像很生气的样子,锁定了目标,忽然急速调转方向,直冲那个华服公子而去。 小公子手臂冷不防遭受撞击,手里的弩掉了出去,箭矢尖尖的那一端刚好砸在脚面上,还没来得及发出叫喊,双脚和小腿就被藤蔓紧紧缠住,整个人失去重心,摔倒在地,啃了一嘴的土。 还不算完,捆住之后,这藤蔓还会延长,化成一条长满荆棘的藤鞭,藤鞭开始无情地抽打倒在地上的小公子。 远处的护卫们都惊呆了,个个儿袖手旁观,在灵品宝器面前,哪儿还顾得上职责所在,何况又抽不死人,让这个含着金汤勺长大的不知好歹爱作妖的小少爷遭受一下神迹的毒打也没什么不好? 这场面,甚至还觉得有点好笑,至多,憋住不笑就是,已经相当仁至义尽了。 啊!!! 一贯骄矜的小公子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这也太没尊严了。不知道是因为太痛还是太屈辱,眼泪鼻涕和泥土一起,混了一脸。 沈喑看着,也差不多了,再打下去,不知道他抗不扛得住,毕竟也不想闹出人命。何况这个小公子一看就身份特殊,一个段嚣就够他愁的,他还不是很想制造更多阻碍给自己添堵。 于是他尝试着,挥了挥手臂,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嗨,那个,可以了,你要不要回来,休息一下?” 第52章 是的, 沈喑在和那诡异的藤蔓对话。 然后,藤蔓就真,很听话地, 匪夷所思地缠绕回沈喑的手腕。 手腕乍有些痒痒的, 沈喑勾了勾手指, 那种诡异的感觉一扫而空。 沈喑抬眼看了看那些惊慌狼狈的金丹高手,又低头看了看躺在地上哭天抹泪的小公子, 叹了口气, 真是糟心的一天。 “不过还好, 倒也是个意外的收获。” 看到沈喑这样轻描淡写地评价“今天收获灵品宝器一件”这种事, 旁边一众金丹高手的眼珠子都要因为太过窒息而飞出眼眶了, 不过他们也清楚得很,宝器这种东西天生就是会认主的,任由旁人嫉妒到哭天抢地也没用。 应了那句话:是你的就是你的, 不是你的你哭也没用。 沈喑对着手上那个小东西:“总之,谢谢你。” 干得漂亮。 然后他皱了皱眉头:“我也不知道你的本体究竟是什么, 不如就叫你阿旋吧。” 阿旋认主之前总爱在空中转圈,一不小心就把自己高贵的身躯绕成一盘迷茫的蚊香圈。 阿旋怎么会知道自己名字的来由呢, 它是绝对不愿意知道的。不管怎么说,主人赐名, 阿旋全身上下的灵气都在欢欣雀跃,星星点点铺成灿烂的淡紫色。 还挺好看。 但手上总盘着这么个东西, 好看归好看,再怎么说那也不是个小物件。况且, 貌似大家都清楚,这是个千年不遇的宝贝,整天把这么个炙手可热的贵重物品缠手上, 那得多招摇,多惹人眼红。 沈喑已经因为空灵体吃够了万众瞩目的苦,再加上这个逆天神器,那还了得? 下一秒,他终于意识到所谓宝器的不凡之处——藤蔓隐没在他的手腕上。没错,这玩意还会隐身。 不是那种附骨的,同他的手腕融为一体的那种侵占感,而是很自然的,化为一团很令人舒适的灵气,静静盘旋在他的手边,相安而生,相依而活。 旁边,小公子还摔在泥坑里,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都染得脏兮兮的,有个护卫躬下身子,想扶他起来,却被一把推开。 堂堂丞相之子,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都没这样丢脸过。 他自己站起来,离开的时候,脸色比溅在衣襟上的泥巴还难看。正主都走了,剩下的一干人等还杵在那里干嘛?于是,一群人呜呜泱泱做鸟兽散。 沈喑站在原地,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并没有想象中那种快要散架的痛苦。 很奇怪,自愈能力增强了。先前受过那么多致命伤,轮番被围攻,身体却恢复的很快,似乎能够调用无尽的灵力。可是丹田空空如也,帮他御敌,帮他调息的,竟然都是无根的灵力。 风从他的耳畔吹过,他侧目,果然,视线捕捉到一片落叶,掉在肩头,枯黄的树叶彻底失去树木的供养,飘零凋落,停留在肩头的碎发上面,在微风的吹拂下微微翕动。 自己的五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灵敏了?周身的气息,哪怕像一片落叶这般微末的异动,都能被分毫不差地捕捉,而且这毫不费神,都不需要刻意地集中精力去感受这些。 那更远一点呢?沈喑闭上眼睛,尝试着调动一些神念,并不是很费力,他发现自己能清楚地觉察周围的环境,用神念去感受,甚至比用眼睛看直观得多。 一草一木,万物生长的地方,无论参天的树冠之下,还是溪畔一小块石子下面的潮湿的苔藓,自然生灵存在的地方,都对沈喑的神念充满亲切。 很久之前,他也曾有过这样模糊的感知,只不过现在,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这种感知,的确是随着他对生命的理解而发生变化。 通常来讲,公序良俗所普遍提倡的生死观认为,活着的一切都很鲜活,死去的万物值得沉湎。 但沈喑很难这样说服自己,随着他来到这里的时间越长,愈发觉得,生与死的阴阳盘在不断调和,渐渐不是非黑即白,而是那种暗淡的灰色。 除了段嚣,段嚣不在这团灰色当中。 嘴角干得厉害,沈喑下意识舔了舔唇角,带着点血腥味,并不浓烈,却一下勾起某段浓烈到不堪的记忆。 他想起段嚣于绝地之中,望向他,在某个夜色古怪的晚上,亲吻他。手心汗津津的,思绪瞬间乱了。 原书中那些令他羞愤的情节变得特别有代入感,似乎和他亲身经历过的有些不太一样。 原书当中总有很多不堪的描写诸如,段嚣吻他的时候,总是不给他喘气的机会,然后一点一点,慢慢耗光自己胸腔中的氧气,吻到四肢发软眼前发晕,然后放肆地在自己的皮肤上留下各种痕迹。 可现实中,段嚣很轻易就放过自己了,甚至有些小心翼翼。至少,不至于将他全部的空气都夺走。 沈喑的神念骤然收紧,自己仅存的理智被思绪当中飘渺的失落感吓了一跳。沈喑晃晃脑袋,提醒自己:够了,你正常一点。 沈喑盯着西北方向的一丛灌木,神识是清晰的:那儿有个高手,没有敌意,但很危险。 而且,这人的气息很熟悉,一时间很难辨认,但是沈喑确信,如果下次再见,他一定能单凭气息就认出这个人。 这条道路连通的是玄机阁与他们在永州城的居所,其实还挺荒凉偏僻,不是什么主干道,按理说不太容易有人。 如果有,那大概率是不安好心打家劫舍的,比如刚刚那一群人。 但是灌木之后的那个人,他分明没有敌意,只有有意躲藏,不想出来。 若是往常,既然人家有意躲着,沈喑也没道理一定要把人揪出来,怪尴尬的。 然而,沈喑可没忘记,方才他屡次被逼上绝路,并不是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凶险的一次,分明有人救了他,而且弹指之间就解决掉那个攻击自己的金丹高手。 虽然不知道这个高手为什么有意躲着自己,不出来见个面,但沈喑是那种喜欢把事弄清楚的性格,既然有机会,他必须看看是谁救了自己,没有白白受人恩惠的道理。 “前辈?” 沈喑试探着叫了一声,虽不知那人的年龄相貌,但有如此深厚的功力,以前辈相称肯定没有不妥。 灌木丛的背面,花无虞差点被这声前辈噎得吐血,好家伙,正盘算着怎么追到手呢,这直接给我抬高了辈分,真是机会都不给。 另外,神喑竟然能发现自己,花无虞有点惊讶,却也了然。空灵体,果真有神奇过人之处。 没有得到回应,沈喑走了过去。好吧,人家找到跟前来了,再躲着也没意思。 于是,郁郁葱葱的墨绿色灌木林当中,花无虞施施然出来,一袭长衫似火。 “是你?” 沈喑略微有些惊讶,这人招摇得很,那天在土地庙的时候,把人家的庙宇砸了个稀碎,管他诸天神佛,这人是个妥妥的无神论者。 沈喑根据印象,默默总结出几个关键词:武功高强,脾气差,不好惹。 闻言,花无虞心情不错,挑眉:“你还记得我?” 怪了,不仅气场熟悉,这声音也很熟悉。 虽说,稍微入门的修行者都能改换自己的嗓音,通过声音来判定一个这样的高手压根不靠谱。但沈喑总觉得,除了那天的土地庙,自己一定在别的地方见过他。 但不管怎么说:“刚刚谢谢你啊。” 花无虞抱臂,挑眉,狭长的凤目带着点调笑:“谢我什么?” 沈喑老实得很:“谢你方才救我一命,不是吗?” “还没清楚我的目的,就谢我,会不会太早了?” 沈喑笑了一下:“想那么多干嘛。” “不管你究竟什么目的,事实如此,若你方才不救我,我恐怕已经没命了。” “现在我还能活着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就该谢谢你啊。” 他的眼中好像闪着光,低微的笑声从喉咙中漾开,只是不经意间笑了一下,也没什么深意,但就能刻在人的心上,抹不掉,化不开。 花无虞许久没见过这样清澈的笑了,心里像被刺了一下,这人太干净. 他也朗声笑了一下:“你这么说,就算我真有什么目的,现在倒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沈喑拿不准这人什么来头,这人武功深不可测,联想到那日他在城隍庙干的事儿,这行为又令人捉摸不透,却未必是敌人。 大概,也许,是个有意思的人。 玄机阁的阁主也是个有意思的人呢。 这个光怪陆离的小世界又许多令人捉摸不透的人和事,沈喑也懒得费力琢磨。 想起玄机阁,沈喑下意思摸向自己衣襟前的口袋,玄机阁给的丹药,可千万别搞丢了。 花无虞见他捂着心口,有些紧张,怕他刚才伤到心脉,以后留下暗伤:“你怎么样,伤的厉害吗?” 还没等到答复,花无虞看到沈喑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小瓷瓶,很珍重的拿在手中打量着,花无虞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那是在玄机阁的时候,自己送给沈喑的丹药,能替沈喑那个半死不活的心上人减轻点痛苦。 沈喑打开瓶子看了看,又谨慎地将瓶子收好,松了一口气,喃喃自语:“还好,没给毁了。” 明知道哪人马上就要死了,花无虞还很嫉妒。 不过,那种寒症他是听过的,沈喑来求无患玲珑果克寒,那人很有可能是冰髓体。这种状况还强行修炼,就是自己找死的死路一条,谁都拦不住。 奇了怪,一个空灵体,一个冰髓体,这年头绝世体质都扎堆出现的吗? 花无虞的语气很酸:“怎么,刚才那么险,我却觉得你对自己的生死都没这个小破瓶子上心。” 花无虞甚至有点后悔将这?后三颗丹药拿给沈喑,那个讨厌的家伙?好死在痛苦中,这都是看在沈喑的面子上,也太便宜他了。 “哦,你说这个。” 沈喑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你没说错,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小破瓶子的确比我的命重要。” 花无虞觉得自己受了内伤,脸色铁青,想吐血。 “我一个......一个很重要的人,病得很重”,沈喑有些低落:“还不知道会怎样呢,但这药至少能缓解一些。” 花无虞爱上了给自己找不痛快:“如果他医不好呢?你会伤心难过吗?” 沈喑倒还真没认真设想过这个他很有可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不由地仔细想了想: “应该也不至于特别难过,但在那之后,很多事可能都不再有意义了,我就会像所有人一样,碌碌活着。” 沈喑露出一个疲惫的笑:“这一生,也不算很长,对吧?” 作者有话要说:/大哭大哭大哭/终于攒出来一章,其实昨天就攒好了,但却迟迟不敢发,这是为什么呢?近乡情更怯吗?想不明白,但还是强迫自己鼓起勇气发出来了,希望是对的。 第53章 沈喑发现, 自己似乎真的不是个情绪太过激烈的人,对他来说,只有段嚣是例外。 段嚣太能左右沈喑的情绪了。 借着花无虞的话头, 他开始认真地设想, 如果段嚣真的不在了, 那他......还在这里干什么呢? 倒也不至于伤痛欲绝失魂落魄,他大概不会因为任何事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可是,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段嚣, 我会迷失的吧。” 沈喑心里默默嘀咕着。 仿佛沈喑的出现, 就一定是与段嚣的命运有着某种交织。沈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 他当然不是为了段嚣而活, 但他的存在一定是为了守护段嚣。 并且他的心中很认同这份使命感,是守护,是包容, 是救赎。 沈喑思绪摇摇晃晃都不知道跑了多远,至于脸上的表情, 怎么说呢,像极了那种明明快要哭出来却还要强装云淡风轻。 一旁, 花无虞凝眸,有些滑稽又有些伤感, 怪谁呢?还不都是我招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真挚地看着沈喑, 特别想对他说一句:你可别想不开。 但这话在心里转了两圈,总觉得有?怪, 于是话锋一转:“既然你一定要认我这个救命恩人,那救命恩人的名字你总该知道吧?” 经他提醒,沈喑回过神来: “哦, 那是自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还请少侠将你的名字告知在下,今日之事我定当铭记在心。 “那么,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花无虞噎住。 还真是听话真是客气真讲礼貌就真的......生疏。 但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名,一字一顿地,语速很慢,讲得很真挚,他是真的希望沈喑能够记住自己的名字: “花无虞。” “落花有恙,斯人无虞。” 看到沈喑有在认真听,他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寓意很美好。” 沈喑真心称赞。 只是希望山河无恙,家人安康罢了。然而事与愿违,如今这江湖再也难见传灯的身影了。山河依旧人已非,花无虞不欲再揭那段过往,颔首不语。 落花有恙,斯人无虞。 他很久没再听过这句话,也很少跟人提及这名字的来源。 今日乘兴说了,不过是因为在听他讲话的那个人是沈喑,也就几面之缘,却能给他带来某种打碎一切牢不可破的防御外壳的亲切感。 玩笑归玩笑,救命之恩却是真的。虽然总觉得这人有?不着调,但沈喑直觉他没有恶意,于是接着说:“不管怎么样,今天真的谢谢你。” 花无虞藏起心事,正想相邀沈喑一同前往城中赏乐喝茶,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沈喑抬头看了看天色,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 “不好,我已经出来太久了,刚才耽误了许多时辰。” 沈喑轻叹一口气,表示歉意:“若得空,这种情况,怎么也该我做东,请你吃上一顿。” “但实在不巧,家中尚有病人,离不得人,我得抓紧回去了。” 醒来如果见不到我,他会着急。 ?后这句话刚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沈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这话听起开过于亲密,亲密得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口,见鬼了,我心虚什么? 花无虞脸色有?难看,低声叹气:“还真是一?机会都不给啊。” 沈喑有些疑惑的看着他:“你说什么?” 花无虞:“没什么,你回吧。” “但你可欠我一顿饭呢,这可是你说的,不准耍赖。” “一言为定。” 沈喑跟他告过别,便匆忙赶回客栈。 为了清净,让段嚣能够好好养伤,他们这段时间没有选择居住在闹市中那种临街的客栈,他们在城中暂时的居所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独门独户,环境还算清幽。 沈喑路上走得匆忙,因为他还绕路去了一趟城中的市集,又耽误了不少功夫。 但好歹一举两得,既能买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又有了久久未归的说辞。 一场恶战,沈喑身上的衣服算是废了,几乎碎成褴褛的布条,还浸染着斑驳的血迹,根本遮不住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段嚣看见怕是要疯。像今日这样危险的事,万万不能被段嚣知道,沈喑很清楚,以段嚣的脾气,他绝对受不了这个。 所以他必须编?瞎话,蒙混过关。 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血污,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所以他只好再耽误些时间,去换身正常?的衣服。 走出成衣铺,街边叫卖冰糖葫芦的白胡子老头慈眉善目,一大把红彤彤的冰糖葫芦插在比人还高两头的架子上,每一只糖葫芦都裹着黄澄澄的□□糖,旁边,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抬头痴痴张望着那一大把冰糖葫芦,眼睛几乎在放光。 小孩子蜷起食指塞进嘴里,咬着自己的手指,口水就流了出来。 沈喑失笑,忍俊不禁地走上前去,掏出几两买衣服剩的碎银子,打算给这小孩挑一串?红?大的。 然而,到真正去选的时候,他可不只拿了一串,而是认认真真挑了两串,山楂果子?红?大,□□糖裹得匀称透亮。一串是给身边这个小朋友的,另外一串给家里那个小朋友。 拿着沈喑给的糖葫芦,小朋友黑白分明的眼中分外明亮,他不怎么清晰的口齿大声说了声: “谢——谢谢哥哥!” 沈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时,小朋友的母亲沿街走来,也跟着道了谢。母亲抱着小孩子,小孩子捧着冰糖葫芦,消失在沈喑的视线中。 沈喑看着自己手中的另外一串冰糖葫芦,想到了段嚣。 不知道段嚣会不会也这样奶声奶气地说一声“谢谢哥哥”,沈喑心中有些灼热,从心底直冲脸颊。 终于到家,来到院落的门口,这院子类似于那种两进两出的建筑结构,推门进去是露天的外院,主人风雅,种了棵枝叶繁茂的枇杷树,布景错落有致,再推开里屋的门是中堂,屏风后面才是卧房。 路上走得急,沈喑还特意停下来调整了呼吸,轻轻推开大门...... 刚调整过的呼吸漏了一拍。 沈喑站在门口,透过枝影横斜的花树,段嚣正抱臂倚靠在里间的门旁,他只穿了件月白色的亵衣,衣襟几乎掩盖不住雪白的胸口,瘦削的肩上松松垮垮披着一件墨色大氅,几缕碎发从耳侧垂下。 段嚣的脸色还是很苍白,更衬得他眸中一?如漆,映出沈喑的倒影。过尽江河山川,他眼中仿佛万年寒冰,直到沈喑出现的片刻,雪泥鸿爪,冰霜消融。 沈喑喉结莫名滚动了一下,他干笑:“我回来了。” 段嚣的目光从他推动门把手的那一刻就锁定了他,沈喑很心虚,那感觉就像被什么大型捕食性动物盯上了一样,瞬间紧张起来,心跳得很快。 “喂,你站这儿干嘛?你,站那儿多久了?” 沈喑很没有底气。 “等你回来,”段嚣这分明就是兴师问罪的架势:“我记得某人说过,他再也不会丢下我。” 声音清澈,分明是打趣的语气,但听上去却那么悲伤:“今天醒来,我没见到你,你又消失了。是我病糊涂了吗,也许你从来没说过那样的话。” “我这身体越来越不济事了,连你什么时候走的我都没能察觉。” 风从堂间过,撩乱段嚣颈间的碎发,他那领子敞开那么大,还病着呢,沈喑都替他觉得冷。 沈喑已经习惯了段嚣病后这副弱小无助但是能瞎哔哔的样子,他走上前去,一手拎着糖葫芦,一手替他把衣领掩好。 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手腕就被段嚣冰凉的手指死死扣住,段嚣的精神有些飘忽,他现在已经放弃掩饰自己那些略显变态的想法,轻声叹息着: “我怎么会放你走呢,我每天都在重复一个噩梦,在那个梦里,你每天都要离开我一次。但是我的精神好像越来越差了,就算强撑着,也会再一次昏睡过去。” “我想到了我义父,他是?好的铁匠,如果他还在世就好了,我会骗他替我打一把锁,告诉他我有了爱的人,说是永结同心,图个好彩头。” “我不会让你跑掉,我会跟你锁在一起,我们戴上同一副脚镣,你一步也不能离开我。料想我身缚枷锁,从破晓到岁末,或许还能同你在檐下看雪。只是会委屈你,你定然不情愿。” “可是我之前给过你机会,那个时候你没走,现在我已经管不了你是不是愿意了。站在这里等你的这段时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憎恨我自己,为什么你出门我都没察觉。我会突然觉得我很脏,和那些吃腐肉长大的老鼠没什么区别,有时候只有偷偷看你一眼,我才觉得自己是干净的。我在等你,天黑之前你还是没回来,我就去找你。” “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你,等我找到你,我要惩罚你。有很多有趣的事,从前舍不得做,这次我一定做个尽兴,做到你的眼睛比现在更加湿漉漉的,抽泣失声,你会不会哭着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会离开我。不过你更有可能,哽喘着说要杀了我,这样也挺好。” “你会杀我吗?也许吧。说件你不知道的事,我之所以活到现在,很多时候是因为,我对别人的杀意异常敏感。刚认识那会儿,有几个片刻,你想过杀我对吗?” “当时我还有?惊讶,不过,很精彩。”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久等了。 第54章 段嚣语调平静, 平静地仿佛在陈述一件事实,而不是溺于妄想中的疯言疯语。 ......好家伙,够刺激的, 沈喑满脸黑线。 不过沈喑也挺惊讶的, 惊讶段嚣的坦白。 不过段嚣说的没错, 他刚来到这鬼地方里的时候,简直就是鬼故事成真, 记忆中全是那种屈辱的剧情, 他不是没有过那种结束一切的想法。 反正, 他也时常会有不真实的感觉。 哪怕是现在, 如果有的选, 如果段嚣还是会变成原书中的那副样子,两人落得那种下场,他还是宁愿在最坏的结果发生之前, 杀了段嚣,一了百了。 沈喑的确是个悲观的人。 如果已然不再相信事情会有转机, 他不会愿意在绝望中等到悲剧发生的那一刻,他宁愿提前结束这一切。 但是现在听了段嚣这样一段长久的独白, 沈喑一下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故事进展到这里已经这么坦诚了吗? 他很少听过段嚣一次性讲那么多话, 他从来都没听过如此混账的情话,像是一把绚烂的烟花直接在他天灵盖正上方炸了个七荤八素。 想了想, 算了,天又不会塌。 真塌了也没什么。 于是, 他侧目看了一眼段嚣,一把将手里的糖葫芦塞进段嚣嘴里: “......” “闭嘴。” “有没有人教过你,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甜丝丝的冰糖在齿间化开, 光怪梦境中的一切都渺然远去,就......这样吗?段嚣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喑将手抽出来,没有理会段嚣的话,反问他:“好吃吗?” 段嚣伸手从嘴里接下那一串糖葫芦,这才解放了被封住的嘴巴,默默点了点头。 沈喑继续教育他:“三岁小孩都知道说声谢谢。” 他咽下含在嘴里的那一整颗糖葫芦,倒是很乖,眼中甚至透着些惺忪的迷茫:“谢谢师兄。” 而后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突然都笑了,笑得很夸张。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话,从段嚣嘴里说出来,跟街上的那个小朋友说出来,就是天差地别的意思。这声师兄叫得跟糖葫芦上的糖霜一样甜腻。 简直腻上心头。 这一大清早的,俩人就站在门口当门神也不太合适,沈喑干脆拉着段嚣进屋坐下。 花费了大概吃完一串糖葫芦的时间,沈喑把那三颗能够减缓病痛的药递给段嚣,接着把今天早上他出门干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包括遇到花无虞的事,都挑挑拣拣给段嚣讲了一遍。 当然,中间各种凶险他只是轻描淡写带过,倒是着重讲了自己偶然获得宝器的好事。只是调换一下事情发生的顺序,故事就变成: 自己打算去镇上帮他抓药,顺便购置些物品,结果路上偶见奇观,获得宝器,然后刚好碰到丞相家的小公子不开眼上赶着来挑衅,结果在自己的教育之下,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的险恶。 然后他又偶遇花无虞,花无虞偶然路过,也觉得小公子太过分了,于是他路见不平就要黑吃黑,也顺道儿帮自己收拾了那一帮人,所以自己还欠了他一个可以但没有必要的人情。 总而言之,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报喜不报忧。 段嚣面无表情,沈喑相当自信,以为段嚣被骗到了。甚至还有点得意,毕竟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编瞎话,没想到编的如此顺畅,天衣无缝,跟真的一样。 然后,段嚣当场给他浇了冷水,冷冷道:“你什么时候学会骗人的?” 沈喑:嗯?被识破了?是哪里有问题吗? 段嚣在沈喑眼前晃了晃那个装着丹药的小瓷瓶: “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这个瓶子里装的药品,出自玄机阁,这是你去镇上随便买得到的吗?” 赫赫有名的玄机阁,交易规则他怎么会不知道。他虽与那阁主素未谋面,但是那人张口就要别人拿最珍贵的东西来交换,绝非善类。 段嚣绝不希望沈喑在那种地方做交易。 上次吃的那颗药丸,功效出奇得好,他便有些怀疑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问沈喑它的来历,这回段嚣真的有点恼了:“告诉我,你跟玄机阁做了什么交易。” 沈喑扶额,失策。 原来连包装都是特制的啊,真没想到段嚣这么识货。 不过识货点也挺好,至少能知道我也曾为他煞费苦心,希望日后不要动不动就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其实,问出这句话之后,段嚣就又陷入了无尽的自责后悔当中。 看看沈喑做的事,再看看自己做的事,刚才自己又跟沈喑讲了些什么屁话。但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该如何才能不陷入那样的情绪当中。 大家都知道玄机阁是要做交易的,可是沈喑这次是真的没做交换,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实话说: “是玄机阁没错,但我真的没跟他们交易。我也觉得很奇怪,上次得到那一颗药的时候,那边原本的确打算与我交易,我也答应了。” 段嚣脸色一黑,沈喑赶紧给自己的话加补丁: “你先别着急,在听到我要的是这种药品的时候,那边好像突然改变主意了,本来我只是想去碰个运气,也不知道那里会不会有无患玲珑果。” “问过之后,很遗憾,那里也没有。但是阁主给了我这种能缓解症状的,还跟我说,如果有效果,可以再去拿,所以我今天就又去了。” “那个阁主,还想很好说话的样子。” 段嚣暗自思忖,玄机阁主是出了名的性格乖吝不好相与,此事绝对有古怪。 “白拿人家的东西,多少有些不安,我给他们留了不少银票。” 沈喑又把那个瓶子递回段嚣手里,面带忧愁:“不过这个药确实好用,玄机阁也只剩下这三颗了,你好好收着,省着点用,用完之后就只能疼着了。” 沈喑是实话还是瞎话,段嚣一眼就能看出来,倒不是怀疑沈喑的话。只是把这事暗暗记在心上,天下哪儿白给的好事,段嚣还是警惕的。 玄机阁阁主一反常态的行为,令段嚣本能地有些不安。 沈喑方才编的瞎话简直处处漏洞,那么现在,疑点之一——药瓶,算是清算完成,这并不意味着剩下的事情就能轻易瞒混过去。 因为,接下来才是重点。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沈喑觉得段嚣一直盯着自己的侧颈,有点危险。 忽然,段嚣揪住沈喑的衣襟,暴躁的真气汇聚在修长的指尖,“哗啦”一声,沈喑今儿个新买的衣服被撕成洋洋洒洒的碎片。 沈喑被丢到榻上,后背的伤痕深深浅浅,暴露无遗,白皙的背上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光景,有的刚刚结痂,有的还带着血印,颜色有些暗淡,肋骨那一侧还有贯穿伤,但愈合得很快,伤口有干涸的血迹。 若非沈喑体质特殊,这些伤势都够他死上好几次了。 段嚣齿间生寒,他攥拳的力量几乎要把自己的骨节捏碎。 “怎么弄得?” 段嚣瞳孔幽深,眼神绝对是要杀人,一切伤势都袒露无余,沈喑知道已经瞒不住了,只好坦白: “被暗算了。” “你见过的,就是上次在街上欺负人家小姑娘的那个无赖,没想到还挺有权有势,不知道从哪儿摸清了我的行踪,这回带着一堆看家护院找上我,打击报复来了。” 沈喑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但段嚣的眼眶已经激得猩红。 伤成这样,那里会是简单的看家护院。沈喑的步法和剑招都是他亲手教会的,何至于伤成这样。 “看家护院吗?是修行者吧,什么等级?” 段嚣一定要刨根问底。 沈喑叹了口气:“金丹。” 他试图通过扯皮瞒天过海:“一众金丹高手,最后还不都被我收拾得哭爹喊娘。” “段嚣,我好像进步了。改天我们可以试试,真的,我现在很强的。要不,你把扶风剑法的后几式也教给我吧,我觉得我已经打好功底,可以学了。” 段嚣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避开一道道新的旧的深的浅的伤痕,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沈喑后背的淤青,自己奉若珍宝的人,此刻正满身伤痕,为他而伤。 “痛吗?” “很痛吧。” 段嚣的声音哑然,好像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很痛,他感受得到。 沈喑翻身起来,一手捉住段嚣的手,一手从身侧绕过段嚣,试图挡住他的眼睛:“你别看我,已经不痛了,真的不痛了。” “他们必须死。” 段嚣说的是弄伤沈喑的那些人。 “我要杀他们,没人拦得住。” 管他在朝中有什么权势,就算他是皇帝,也一样该死。 随之,段嚣好像又想起什么不好的事。而且,皇帝本来就该死。 段嚣好像越来越难以自制,沈喑干脆紧紧拥住他,怕他冲动之下真的干出什么无法收场的事。那群人死不死沈喑一点都不在乎,倒是段嚣现在这副身子骨,如果硬闯丞相府邸,不知道还撑不撑得住。 段嚣目前,根本无法多用真气,他的身体已经太脆弱。 “段嚣你听我说,我不在乎他们的死活,我现在只要你好好的,你明白吗?” 段嚣还是有些颤抖,沈喑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沈喑拥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段嚣很疲惫也很绝望,颓然地一声哽咽:“如果没有遇到我,你就不会遭受这些了。” “我一直都是错的,但我好像没办法做正确的事。” 沈喑觉得段嚣现在太像小孩子了,好像是小时候没机会宣泄的任性情绪,现今不知分寸地一股脑流露出来。 第55章 因为段嚣依赖眼前的人, 他信任眼前的人。 沈喑轻声:“没事的,真的没事,但是现在绝对不是宰了他们的好时机。” 今日不过晌午, 已经发生了太多耗费心神的事, 沈喑感觉自己现在就像鬼上身。 往后的许多天他都在想, 今天的自己一定是疯了,疲惫使他失去理智, 遵从心头点点浮光掠影。 沈喑松开捂住段嚣眼睛的手, 与他对望, 试图在他眼中寻找自己的倒影。 鬼神神差地, 沈喑在段嚣的注目下, 拉起段嚣冰凉的手指,送到唇边献上一吻,沈喑清淡的呼吸落在冰冷的指关节, 激起段嚣一阵战栗: 沈喑甚至轻轻咬了他一下:“至少,先帮我上药。” 沈喑回到榻上, 很大方地亮出自己的伤口,无论多么严重, 多么骇人,既然已经被看见了, 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 金疮药是很常见的药品,倒是不难找。 段嚣很仔细, 很认真,仿佛有无尽的耐心, 用玉色的药膏一点一点去填补那些可怖的伤痕。 其实还是有点疼的,但沈喑完全不在意。褪尽衣衫,烦热已然胜过后背星星点点的疼。 冰凉的指尖带着凉润的药膏落在自己腰侧的伤口, 激起一阵难以言表的电流,震颤着他每一根神经,令他后背发麻。原书中一段段不合时宜的描述像真实的回忆一样涌入他的脑海,也是有过这样的情节,不过是段嚣在强迫他,给他上药,屈辱地撕碎他的衣裳,甚至毫无节制地将伤药挤进他的身体。然后一次又一次,进退无度地将他伤得更重,弄得他几天都没法走路。 “可以了。” 沈喑神情异样的迷茫,嗓音有些沉。 “你,怎么了?” 身下穿的只有一丝半褛,段嚣很快发现沈喑有些不对劲。 沈喑愣神片刻,忽然发狠,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额,你干什么!” 段嚣措手不及忽然间天翻地覆。 “你啊”,沈喑勾起一点点笑,“这话我之前就说过啊,你还记得吗?” “你疯了吗,清醒......” 清醒一点,只是段嚣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喑封在口中。 攻势肆意而拙劣,但却令人无处可逃。 沈喑停在段嚣耳侧:“不合时宜的话,以后再说。不是要惩罚我吗?尽管来,不要舍不得,让我看看你都会些什么。” 段嚣人麻了,这谁顶得住,他夺回主动让沈喑的生涩无所遁形,倒是没反对被沈喑笼在阴影之下:“你身上有伤,在上面倒也方便。” 等等, 方便什么? 齿间濡湿的空气消耗殆尽,沈喑有点恍惚,却一点也不想推开段嚣。段嚣没给他再提问题的机会,叹谓着,用动作填满他所有的困惑。 沈喑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是死死抓住段嚣,就像在浮沉的浪潮中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等待他的可能是云开雾散,也可能沉溺到永无天日的漆黑当中,但是那都无所谓了,因为此刻即天堂。 ——楚天雾散,人影成双。 沈喑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清晨。 浑身酸痛,但神清气爽。 沈喑坐起来,颓然抓着榻上荒唐的一切,喃喃道:“我疯了吧。” 段嚣心情很好,不得不说,沈喑的冒进似乎解决了很多问题:“你昨晚的确很疯。” ......沈喑想死一死。 倒不是后悔,就是面儿上有点挂不住。 沈喑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尤其是昨天那种情况,段嚣字里行间的情绪向他涌来,情绪没顶,他感觉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但什么都说不出口,那种焦灼的感觉压迫着他,用行动表达自己的心意。 算了,反正都这样了。 沈喑叹了口气,像是要讲什么悄悄话一样,凑到段嚣耳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是个小混蛋。” 他忽然一时兴起,在段嚣的脸上左捏捏右捏捏,然后吧唧亲了一口:“可是我喜欢。” 段嚣的身体骤然紧绷,喉结颤然滑动,这些小小的反应全都落在沈喑眼里,很有趣。 他的视线落在沈喑的唇角:“师兄是第一个。” 他将“师兄”二字咬的很重:“师兄说得很对,我的确是个小混蛋。” “所以师兄现在很危险。” “不要,我累了,我不想!” 沈喑十分警惕地抓紧自己的领口,这才刚穿好衣服,他又想干嘛。 段嚣失笑,温柔地揉揉他的后颈,抚过他的发丝:“那等你想的时候再来。” 这话听着也不太对劲,但沈喑一下也想不到是哪里不对劲。 算了,不纠结这些,沈喑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忽然很郑重地看着段嚣: “对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段嚣神情古怪:“你确定你现在不想再来一次吗?感觉好极了。” 沈喑:...... “我问的是修为,你忘了吗,我的体质。我是空灵体。” 沈喑无奈:“就,咳咳,传闻跟我那啥那啥之后就能一日千里,修为猛增。还有什么更扯的,什么百毒不侵,脱胎换骨,直接飞升。” 做之前,两人都忘了。 好像,结束之后,也没异样的事情发生。 因为这个传闻,他和许归荑前辈都深受其害,沈喑当然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飞升反正我不信,六趣轮回,人就是人,只要还活着,总还得仰仗一副身子骨做些事情,谈什么成神。 “不过,我这破烂体质对上你那破烂体质,若真有用的话,多来几次也行。” 沈喑想着,他们两人都是难得一见的特殊体质,万一能调和一下,就省得他上天入地去找无患玲珑果了。他记得他曾经听说过不少类似于双修的情节,万一有用呢?什么采补,炉鼎之类的,总归不会要他的命。 沈喑又低声补了一句:“反正是你,我没关系的。” 经他提醒,段嚣也凝重起来,他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体的变化,闭目凝神,很细致地将真气在经脉里运行过七个小周天。 他这破烂身体没有丝毫改善。 只是心情还算得上愉悦,便没有那么郁结了。 面对这样与传闻相悖的结果,当他睁开眼睛时,却像松了一口气一样。 沈喑疑惑地看着段嚣复杂的神情,他很不解,轻柔地摸了摸段嚣紧锁的眉心:“所以,你感觉怎么样?” “不要告诉我,你的伤势更重了。” 段嚣复杂的神情让沈喑觉得不妙:“不能吧,要真加重了的话,那我们以后不做了。” ......段嚣被沈喑搞得差点沉不住气,硬着头皮解释: “没有,什么变化都没有。” 沈喑很紧张: “我不信。” “那就是变坏了。” “你不想不做所以你......” 段嚣失声笑出来,打断沈喑:“想什么呢,没必要骗你,真的没任何变化。果然,江湖谣传,不可尽信。空灵体的所谓玄奇之处,只在你自己的功法上有体现。” “还有,咳咳,我看起来就那么欲求不满吗?” 沈喑有点窘,自己好像想多了,然后匆忙将话题向另一个重点转移:“我要去辟谣!” “我竟为了一个莫须有的传言,成了那么多妖魔鬼怪眼中的唐僧肉。” “可我踏马根本不是唐僧。” 段嚣叹了口气:“没用的,既然已将流言四起,就说明没人在乎求真的言辞。” 段嚣顿了一下,有些疑惑:“还有,唐僧是谁?” 沈喑:“西行取经的玄奘法师。” 段嚣的神情已然疑惑。 哦,忘了,我踏马是穿过来的,这会儿的书摊上还没有西游的故事,于是他解释道: “是我们家乡那边的传说,玄奘法师西行取经,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传说只要吃掉这个和尚,就能长生不老,修为猛进。所以路上九九八十一难中的妖怪们都跃跃欲试了,不过他们到最后也没能吃到唐僧肉,不然这故事岂不没得讲了。” 段嚣想了想:“所以,唐僧肉到底能不能长生不老也尚未可知。” “或许也只是谣传呢,但妖怪们愿意放弃这个机会吗?” 沈喑懂了:“都是宁可信其有。” 但不管怎么说,沈喑却有些难掩的失望:“唉,真的没用啊。” 段嚣沉默了一会儿:“没用最好。” 没用,才纯粹,至少能够让他对自己的厌恶减少亿万分之一。 段嚣站起身来,缓慢地整理自己的衣衫,也在梳理思绪:“沈喑,我不想因为任何别的原因亲近你。” 他很少这样郑重地称呼沈喑的名字:“我亲近你,只能是出于喜欢。因为喜欢你,我控制不住地想要占有你。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能胜过这份失控的感觉,哪怕是活下去的希望,都比不上。” “就算真的有用,我也不能。” 沈喑眼眶有些酸涩,这样深重难掩的情意,是他未曾预想到的。 他眼前这个段嚣,跟原书中的纸片人段嚣差距在越来越远。书中的段嚣会为了修为对他索求无度,书中的段嚣也深爱着他,但他的爱总是建立在无休止的伤害之上。但眼前这个鲜活人,是那样一腔热忱,小心翼翼。 还好,现在眼前的段嚣才是真的段嚣。 但眼前的段嚣过于沉重了。 人活一世,没必要总那么沉重,那太累了。 沈喑站起来,轻柔地将段嚣抵在墙边:“为什么不能?” 他的声线过于暧昧,每一个字都比前一个字的声音低些:“师弟,不要这样无趣。你不喜欢强迫我吗?” 段嚣已经克制到极点:“师兄,我们再来一次。” “我强迫你。” 第56章 夜尽天明, 沈喑似乎高估了自己这副身子的承受能力。 起身时,段嚣又吻了吻沈喑颈间斑驳的痕迹,沈喑阻止了他的进一步举动:“段嚣你个王八蛋。” 段嚣的声音有些许沙哑, 却是极度愉悦的:“你求我的, 你忘了吗?” 沈喑终于怒不可遏, 咆哮着将段嚣踹下床:“滚!!!” 但是段嚣充耳不闻,“怎么用完就不认人......对了, 你有感觉到吗, 你的灵力更加精纯了, 是因为那场恶战吗?” 沈喑没有再提那场围攻, 他不愿意再引起段嚣担心。 段嚣抬眼看向沈喑清丽的侧脸, 因□□更添几分欲色,他像是讨好又像是挑衅一样,摸了摸沈喑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背:“如果有一天, 我打不过你了,你还会乖乖让我压吗?” 沈喑忍无可忍:“剑宗的天之骄子, 被长老一眼相中,破格收下的关门弟子, 几时变得这么不自信了?” “段嚣,你可是个能越级搞定元婴修士的金丹高手。你还拿修为取笑我, 我几时能有你这样厉害就好了。” 说着,沈喑好像突然间有了想法:“段嚣, 我们打一架。” “让我看看我跟你的差距。” 经此一役,沈喑想知道自己的进益到底有多大。 谁不渴望变得强大呢?至少, 变强大就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就能保护好自己,让段嚣不再为他担心。 其实, 对于自己的修为,沈喑一直很迷惑。首先,他无法像常人那样修行,他没天赋筑基,所以他的身体注定无法积蓄内力,也就没办法按照普通修士们的那一套修真等级来划分阶段。 但是他体质特殊,已经逐渐领悟了灵济心法的感觉,生死俯仰于天地,灵气聚散于混沌,他虽无法在体内留存灵气,却能随时召来灵气。 终归是不一样的修炼体系,苦于缺乏参照物,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修为算不算得上合格。 行走江湖,当然不能没有自知之明。 那不如,把段嚣当成自己修行的参照物。 沈喑大部□□法剑法都是段嚣教会的,段嚣还清楚记得,当时沈喑委屈巴巴想要偷懒的表情,岂料,一晃数月之后,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段嚣笑着:“试试?” 沈喑:“当然。” 小院当中,花树掩映,沈喑执剑而立,美人如玉剑如虹,段嚣有些恍惚,但也很快进入状态。 段嚣带病,沈喑也没好到哪儿去,全身像散架一样,说是打架,他们今天也就随便拆拆招。毕竟,空灵体真正的实力,只有危急关头才能完全展现。 沈喑的剑法是段嚣教的,倒也不算落败,段嚣舍不得逼他,但是沈喑大概清楚,单拼招式,点到即止的情况下,自己依旧不是段嚣的对手。 段嚣心情复杂,从下盘不稳,步法拙劣,到现在的收放自如,沈喑已经能将扶风剑法发挥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令人惊讶了。 利刃破风而来,段嚣在沈喑的剑刃上轻弹一下,剑锋偏转,沈喑手中的剑脱手而出。 沈喑没有再去捡那把剑,摊手:“还差得远啊。” “不远了,你看好。” 段嚣剑挑落花,将自己的招式拆分给沈喑看。 清风朗月, 形如飞鹤, 饮痛当歌, 蹉跎无嗟。 这是扶风剑法的全部招式。 “学习第一式的时候,你需要在梅花桩上踏过一千遍。” “学习剩下的全部招式,你只需要看我这一遍。” “还觉得远吗?” 沈喑闭目,随意折取一段花枝,当下便学了个八分神似。 墨竹林,梅花桩,还在折花山庄的时候,沈喑跟他学剑。早在那个时候,段嚣便妄念缠身,沈喑一无所知,还总是不知死活地撩拨他。 沈喑在梅花桩上踏过上千遍,段嚣不止上千次想要放过沈喑。 沈喑踏过上千次便稳固根基,段嚣挣扎上千次却不能放过他。 段嚣的脸色有点难看,纵然他的剑招再漂亮,沈喑也不能忘记,他是带病之身,将死之人。 “你脸色不太好。” 沈喑给段嚣披了件衣服。 段嚣没在意那件衣服,一只手扣住沈喑的手腕,将他的两只手都攥住,举过头顶,抵在树上,沈喑的后背猛地撞击树干,枝影摇曳,落花如雨。 段嚣刚披上的外氅滑到地上,地上的衣服落满花瓣,人便得有些单薄。 “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在折花山庄的时候,你压着我,戏弄我,还说想要非礼我。沈喑,你真敢说。” 沈喑的手腕被拧得有些不舒服,但他没有挣扎,用最天真无辜的眼神对段嚣说出最致命撩人的话: “我知道,我当时亲了你,很软,带着点淡淡的桂花儿味。要继续吗?” 段嚣俯身吻了上去,从唇齿到喉结,用最勾人的方式,让沈喑发出声声呜咽。 段嚣其实早就知道,在这些方面,沈喑向来嘴硬,初经此事,明明受不住了还要硬扯,强装老成。 沈喑眼角泛红:“去屋里。” 段嚣没说话,他好像偏要在这里,衣衫已经被解开,沈喑有点慌了,他开始挣扎。 这时,隐匿在他手腕上的神器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慌乱,神器从沉睡中苏醒,呈现出攻击段嚣的趋势。 闪着淡金色光泽的藤蔓即将攻击段嚣,沈喑无奈: “阿旋,回来!” 藤蔓听到主人的呼唤,立刻回头。但不知道是哪里不对,藤蔓接触到沈喑的手腕之后,并没有成功地化为无形的缎带,反而将沈喑的两只手腕死死缠住,绑在了那棵枝叶从生的花树上。 段嚣两只手都空了出来,眼里含笑:“你的宝器,很有趣。” 沈喑深刻经历了社会性死亡:“段嚣,你别太过分。” 这太丢人了。 但是预期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段嚣没有再继续,方才明明已经在失控的边缘,现在又像是只是故意逗他。 段嚣帮他把缠在手上的藤蔓解开,解到一半,宝器又恢复了正常,化为无形,隐匿在沈喑袖间。 “它叫阿旋?” “我随便取的。” “的确是时间少有的灵品宝器,只是你现在根基还太浅,没办法发挥宝器的威力,还是不要让它随便现身,容易被人盯上。” 沈喑点点头,他现在还无法熟练地操纵宝器,干脆暂时与宝器切断联系,让宝器在自己身边沉寂着。 沈喑的表情有些迷茫,段嚣这次乖乖把掉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穿好,拂去沈喑身上的花瓣,他又在道歉:“对不起。”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为哪一件事道歉,似乎有太多需要道歉的事了。 沈喑叹了口气,没怪过你啊。要说多少次,说了你也不会信。 他忍不住揉了揉段嚣的头发:“饿了,走吧,去镇上。” “我想吃桂花糖藕。” 段嚣顿了一下:“那走吧,再配一壶花雕就更好了。” 永州最好的酒楼,当属十里莲舟。 十里莲舟的招牌菜,就是桂花糖藕。 那是一间修在水中的亭台楼阁,登楼之前,需要在岸边等着船家摇着桨来岸边接他们。江中有绵延不绝的一塘红莲,泛舟而过,美不胜收,所以这酒楼得名于十里莲舟。 泛舟江面,最好的景色应该是晚上。可即使现在是白天,渡船而来的人依旧不少,沈喑和段嚣坐在客船的最里面,陆陆续续又上来不少人。 从水岸到酒楼的距离不算远,熙熙攘攘人群散尽,沈喑与段嚣缓慢地从画舫当中出来。 水岸这边的莲花艳透半边天,段嚣的神情都有震撼。但是和客人们不同,船家对这江上的景色看都不看。日复一日,在江上划船,船家以此谋生,早就没了赏景的兴致。 待到客人散尽,船家便调转船头,去往下一趟。 就在这时,一抹红色的衣角闪过,比红莲更艳。 他手中弯刀如月,光影之间,船家人头落地。他动作很快,几乎没人看清他的脸,沈喑也不过是在朦胧中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再仔细看,便只有船上、水中的大片红洇洇的血迹。 段嚣伸手去挡沈喑的眼睛,被沈喑拦下来了。 “没关系,我不害怕。” “是仇杀吗?” 但段嚣还是坚持挡住他的眼睛,拉着他离开这里:“我知道你不怕,但你也不喜欢。” “但以后要见的血腥还多着,现在能少见一点算一点。” 沈喑就势拉住段嚣的手,在慌乱的人潮中,两只宽大的衣袖下,他们的手便握在一起。 “那个人好厉害。” 沈喑低声感叹。 确实厉害,而且武功的路数透着邪劲。段嚣对功法更敏锐一些,他沉默了一会儿,差不多已经猜出那个人的身份: “这个人我们之前就有过几次照面了。” 沈喑感到惊奇:“你有印象?” 段嚣缓声:“八九不离十。” “杀人的时候,杀手的气息很难藏得一干二净。” “我们见过他,加上这次,至少三次。” “上次我就怀疑了,方才见他出手,我才确定是他。” “你还记得那家黑店吗?这人第一次出现就是那家黑店附近的江边。” 沈喑有点印象,别的事记不清了,好像是被人打了闷棍?倒是还记得当时柴房中有只吓人的黑腿蜘蛛,还好,最后被段嚣赶走了。 “黑店店家合伙绑架了沧海阁小公子郭麟,被你撞破,本来我们打算把那三个绑人的人交给沧海阁处理,没想到在江边交接的时候被人救走了。” “救走他们的就是这个人。” 第57章 沈喑稍微想起一些事情的经过:“唉, 那老阁主没安好心,为了囤货居奇抬升粮价,竟然在秧苗当中投毒, 故意弄出灾情, 害苦城中百姓, 也不是什么好人。这样看来,打劫他的这个人倒也未必是坏人。” 也可能是, 惩奸除恶, 劫富济贫? 沈喑又自言自语:“但不管怎么说, 小公子郭麟是无辜的, 就算他爹是个祸害, 我也不能见死不救。” 段嚣见沈喑还在惦记别人,心里有些不爽,拉了拉他的手:”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沈喑立刻停止东拉西扯:“有有有!” 段嚣接着说:“我们第二次见他, 该是在城门边上的土地庙。” “那个打翻神像的红衣男子,就是他。” 沈喑已经有点乱了, 土地庙那个红衣男子是花无虞啊。花无虞救过他的命,他一时间很难将他联系到当街杀人的凶徒。 段嚣望向方才的案发现场:“至于第三次见他, 就是刚才,你看到的那个红色身影。” 说到红色身影, 沈喑不得不意识到,这几次算下来, 他们的背影确实很像。 “这人总是一袭红衣,两把弯刀, 张狂得很。” 段嚣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看着沈喑:“他该不会,就是你遇到的那个救命恩人吧?” 沈喑叹了口气:“你可能猜对了。” 虽然他也觉得自己这个恩人有时候看起来性情古怪, 但他还是想为恩人解释一二:“但杀人的也不一定是坏人对吗,总要有原因的。” “很多时候,人都是在被逼无奈的境地下做出选择。” “也许被选中的那个选项并不好,但我们根本不知道被放弃的那个选项有多糟。有句老掉牙的话怎么说的来着,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这话听得段嚣心里猛然一痛,又仿佛有光透过来。虽然沈喑现在是在为别人开脱,但当沈喑看见自己开杀之时,会不会也这样为自己开脱一两句呢。 他不贪心,一句就够。 “嗯。” 段嚣没肯定,也没辩驳,就好像漠不关心一样,轻轻应了一句。 对于段嚣这种约等于无的回应,沈喑已经习惯了。 段嚣就是这样,沈喑甚至已经摸出了规律。别看他刚刚分析案情的时候,逻辑清晰娓娓道来,口才简直不能再好。但很多时候,要他说出自己真实感受的时候,他会忽然间失去所有表达能力,会把自己困起来,所有的情绪积攒着,直到再也撑不住的那一天,付诸一场歇斯底里的消磨。 沈喑肯定,方才,段嚣一定想了很多,但什么都不愿意说。 段嚣就是这样敏感而不自知,让人心疼。 两人如常往酒楼中堂走去,宽大的衣袖之下,两个男子当街牵着手,多少有点古怪,偶尔引得旁人侧目,段嚣冷着脸,将沈喑的手握得更紧。那人却再不敢好奇张望,匆匆与他们错开。 段嚣的眼神冰冷犀利,沈喑早已领教。还真别说,有的时候,倒也能省去许多麻烦。 发生了一场命案,好好的莲塘当街染血,他们吃东西的兴致已经败了大半,但来都来了,饭总还是要吃的。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沈喑看段嚣一直喝酒,菜都没吃几口,于是夹起一块藕片给他:“你尝尝这个。” 段嚣的手刚刚摸到筷子,本想用筷子接过来的,忽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是音色很清亮的男子声音,带着点笑吟吟的感觉: “沈公子,别来无恙。” 声音从自己的身后传来,段嚣并没有正脸看到这个人,却第一时间猜到了他的身份。 段嚣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他放弃用筷子将藕片接过来的想法,忽然欠身,捉住沈喑的手腕,就着沈喑的手将藕片吃到口中,斯斯文文地咽下去。 段嚣一直看着沈喑,眼神湿漉漉的,像只乖巧的小狗。他假装没注意到自己身后之人的存在一样,对着沈喑: “很好吃。” 段嚣无意识地舔去了粘在嘴角的一点点糖霜。 额。 沈喑本想招呼花无虞的,但段嚣刚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段嚣这是在讨好他吗?段嚣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神情,他怎么可以做到这么人畜无害。 沈喑有种被雷劈中的感觉,一时间连招待客人的礼貌到忘了。 这就是他们总说的反差萌吧【啊我死了.jpg】 花无虞倒也不恼,一副客随主便、我跟你们很熟的样子,在他们旁边坐下来。 段嚣从头到脚都写着“不欢迎”,花无虞却旁若无人地给自己倒酒,然而酒瓶已经见底,倒出来的就少得可怜,只有半个杯底。 花无虞:“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怎么,连半杯残酒都不肯赏我。 这是,沈喑又段嚣同时说话: 沈喑:“没有,我还得好好谢你。” 段嚣:“是啊,我们打算回去了。” ...... 沈喑心中默默记账:【段嚣,低情商发言*1】 沈喑拉了拉段嚣的袖子,企图用眼神告诉他:你这样的行为不够礼貌。 段嚣心领神会,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叫道:“小二,给这位公子上酒,先拿十坛,不够再添。今日他一个人喝,管够。” 段嚣特意强调了一个人。 就算沈喑是个傻子,此刻特也明白了,段嚣是在吃醋,毫不掩饰得乱吃飞醋。段嚣有点可爱,沈喑津津有味看热闹,但这并不妨碍沈喑继续在心里给段嚣记账:【段嚣,低情商发言*2】 有意思,花无虞没有恼怒,反而很大度地笑了笑,对沈喑:“这样冷落你的救命恩人,不好吧?” 段嚣继续与他针锋相对:“挟恩求报,有失侠义。” 沈喑继续记账:【段嚣,低情商发言*3】 店小二看见印子眼前发亮,哪里管他们在说什么,拿了银子放下酒坛,继续愉快地跑堂去了。 花无虞拿起酒坛,与段嚣的空杯相撞,三两酒并作两口下肚,毫不相让,狭长的凤目上挑着: “我可跟侠义二字沾不上什么关系,你看不出来吗?” “杀人越货,打家劫舍,我可是无恶不作,你心里不都一清二楚?” 段嚣被噎住,甚至在心里默默念叨了句“不要脸的人最难缠”。他从来都不善言辞,一般都是直接动手解决问题。眼下他就想把这人赶走,不让他继续纠缠沈喑,但这人又是沈喑的救命恩人,也不好直接动手。 果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靠暴力解决。 花无虞来之前就知道,段嚣会跟沈喑在一起,今天绝对不是个约会的好时机。搞得好搞不好都会显得自己很多余,但是无妨,他还挺想会会这个段嚣的。 花无虞打量着段嚣:原来沈喑,喜欢的是这样一个人啊。 出乎意料,却也能想到了。花无虞心里有些酸涩,却没表现出来,他阅人无数,自然看得清楚。 沈喑对段嚣的感情比他自己认识到的要深,而段嚣对沈喑的感情比花无虞想象中的更深。 哪怕这两个人当中隔着生死呢。 花无虞越想越受挫,于是他觉得不再深想,总还要试试的不是吗。反正这世上的事儿都经不起仔细琢磨,若事事较真,都往最坏的情况想,那简直不要活了。 这两个人终于闭嘴了,现在轮到沈喑说话,这一来二去他们说了这么多,他想了想也不知道该说啥,该从那句话接起呢? 不如让事情回到最初的起点,去接花无虞跟自己打招呼的第一句:“哈,花前辈,别来无恙。” 花无虞......沈喑你别太过分,上次就说过了,不要给我抬高辈分。谁还不是个偏偏无双的花美男,我看起来很老吗?需要你来叫我前辈。 “说第二次了,不要叫我前辈。” 一旁的段嚣忍不住笑出声,连忙抱拳行礼:“前辈功夫冠绝,又救过我家师兄,在下唐突,还未来得及道谢。” 花无虞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道谢就不必了,这都是我心甘情愿为沈公子做的。”他有转向沈喑:“沈公子,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可以叫我一声哥哥。” 段嚣:...... 他知道段嚣本来就活不长了,原本还有些惋惜,现在只想早点把他气死。 沈喑觉得,既然已经打完招呼,那么此时说出自己的疑惑便不唐突了: “花兄,你这身装束我有些眼熟。” 花无虞朗声笑过,没有正面回答沈喑的疑问,而是从怀中拿出一朵娇艳的月季。 这一朵月季开的极好。 最外缘月白色的花瓣层层浸染,越接近花心,颜色渐渐变成暖调的红色,还映着点点细微的露水。根茎还带着桀骜的刺,这朵花是在一生最好的片刻被折下的。 仿佛再多开一天,就会因过分成熟变得艳俗,再少开片刻,便因青涩不展而索然无味。 花无虞将月季递给沈喑:“岸边这花儿开得太好了,我怕那人的血毁了这一番花色,便提前将它折了下来。” “送给你,图个彩头,怎么样,喜欢吗?” 花无虞声线温柔,眼睑处还泛着静好的光,他对杀人的事只字未提,便已经坦然承认了自己方才做过什么。 这么坦诚?沈喑思索着,花无虞跟那个船家能有什么过节呢,下意识伸手去接那朵花。 段嚣却赶在沈喑抬手之前把花抢过去。 段嚣简直是硬抢的,花无虞也不是善茬,怎能让他轻易抢去。 沈喑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结合段嚣之前的分析,他在清理思路,他觉得花无虞的身份远远没有现在暴露出来的那么简单。然而花无虞跟段嚣已经就着手里这朵月季展开第一场方寸间的较量。 娇弱的花儿经不起任何暴力摧残,可是在更细微处的比试才更困难。 花无虞懒散的眼神中第一次透出警告意味:被你抢先一步骗到了沈喑的好感,现在竟然要来抢我手里的花,段嚣你不要欺人太甚。 然而段嚣根本没有正眼理会,他也很生气:当着我的面,就要给我爱的人送花了,这花真要让你送成功了,以后是想怎样? 花无虞根本没打算放手,段嚣却志在必得。 你争我夺,夹杂着酸涩的怒火,这场方寸间的较量有了结果。 段嚣抢到了那朵月季,而且花儿完好无损,就连花心处的露水都没被惊到。 花无虞哪儿那么容易让他的手,代价就是,段嚣指腹被花枝上的尖刺深深刺破,殷红的血珠大滴砸到地上。没办法,只有这一个角度发力,才不会毁了这朵花。 在这方面,段嚣从不吝惜对自己狠一点。 沈喑回过神来,暗中的较量不显山不露水,导致他眼中看到的情景极为简单: 他看到段嚣从花无虞手中接过花儿,却不小心被花刺儿扎破了手指。 却见段嚣并没有在意自己还在滴血的手指,而是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细心地将花枝上面那些锋利的刺一个一个修剪干净。 做完这一些列动作之后,段嚣将那朵月季花递给沈喑: “给你,这些刺儿我看着眼烦,便替你剪了。” “作为一朵人人采摘的花儿,还长这么多桀骜的刺做什么呢,岂不是多此一举。” “花儿想要奉献,那就彻底一点。” 沈喑接过花,果然还是那个段嚣,看事物的角度略显悲观,具有一定走向毁灭的潜质。嗯,这话听起来挺消极的,看来自己的阳光心理建设还没有到位,还需要再加一把劲儿,有必要让他认识到事物发展的前进性和上升性。 沈喑:“你的手......” “没事。” 段嚣声音轻快,有点开心?沈喑想不通这又是怎么了。 花无虞看着沈喑:“既然这花你收了,要不要到我那里看一看?” 段嚣瞪了他一眼,怎么越来越过分了,这是直接叫去家里吗? 沈喑刚要回绝,花无虞又说:“你不是好奇我的身份吗?如果在这儿说,再来十坛酒也说不清的。” “而且,怎么说我也还算你的救命恩人,我那儿很久没有客人来过了,就这一个简单的请求你都不肯答应吗?” 花无虞的话让沈喑几乎无法拒绝。 他继续加码,瞥了一眼段嚣:“可别再说还要照顾病人,我哪儿舒适得很,病人也可以去。他要是想跟着,也可以一起,若我心情好,说不定还能给他配点调理的药。” 段嚣心中咆哮:不然呢?你还想让沈喑独自去你家?另外,谁要你的破药,没人稀罕。 深意无可回绝,于是点点头:“好吧,那就打扰了。” 段嚣皮笑肉不笑:“我们沈师兄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他从不随意欠别人人情。” 他可以重重强调了“别人”二字。 花无虞摇头笑了笑,真幼稚:“那便,随我来。” 于是,他们二人跟着花无虞,走出酒楼,路过那个染血的渡口,乘船渡江。 江岸风景独好,游人逐画船,楼外有千秋。但那不过是闲人散客的好景和千秋。 来时那个船家只是无心风景,离开时的时候刚刚出了命案,船家连岸边的花儿都不敢看一样,好像花儿是吃人的鬼魂一样,但就算怕成这样,也不敢弃船而逃。 不知道作案的人是不是跟所有赶船的人都有仇,不知道下个被杀的人会不会是自己。但是众多赶船的人只能日复一日在江岸来来回回,做着手里的活计。 芸芸百姓,在这诺大的永州城,重灾之后,讨口饭吃已是不易。 沈喑心中有许许多多的疑问,比如花无虞为什么要啥那个船家,又比如花无虞那日在土地庙当中表现出的对神明的厌憎又是怎么一回事。 但这一路上没人开口说话,花无虞大概是给他看些什么吧,便等看过以后再说。 靠岸之后,穿过繁华巷里,他们越走越偏,那些供人遮风挡雨的房屋院落也越发破旧。诺大的永州城,仿佛流连于繁华热闹中的都是些差不多的面孔,但挣扎于困苦饥寒中的人儿却有着千变万化的面孔。 他们太多太多了,生于苦难的人简直一抓一大把,你都没机会碰见重样儿的。 七拐八拐的在破旧巷子里进进出出之后,邻里好像逐渐对花无虞熟络起来。 “曹先生好,可多亏了你的药啊,大爷的病可算好的差不多了。” 说话的妇人瘦小黝黑的身躯扛着巨大一捆柴火从花无虞身边经过时,饱含感激地冲他打招呼。 花无虞跟妇人招招手,道:“这些人都是我安置在这里的,他们都是可怜人。我没告诉他们我的名字,姓曹是我随口乱说。” “名字有时候就是个代号,叫什么也并不重要。” “但很多时候,这并不重要的代号却能要了很多人的命,到不如不知道。” 他忽然又意味深长的看向沈喑和段嚣:“你们是为数不多知道我身份的人,你们可要当心了。” “曹先生回来喽,什么时候来的,吃了没,到我家去吃点吧。” 一个老大爷打身边经过,几乎是扯着嗓子喊,本该慈祥的嗓音有些破音。 花无虞笑笑解释说,这是赵大爷,他耳朵有些不好用,自己听不太清,就以为别人都听不清,所以讲话都是用喊的。 “快向先生问好”,又有一妇人,领着孩子碰上花无虞:“先生给的书阿勤都念完了,他可爱念书呢。” 沈喑心情有些复杂。 又走了一段路,附近变得冷落起来,眼前是一棵枯柳和一件破败的草屋,院子里晾衣服的竹竿在风的吹拂下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好像马上就要折断似的。 花无虞开口:“好了,到了,欢迎来我家做客。” 院中一口方石井,花无虞邀他们在石桌旁边坐下,煮水烹茶。 井水甘冽,茶香清雅。 花无虞:“是不是寒酸了点?” “我有很多住处,有的是更华贵更舒适的院子,我却偏偏最喜欢这里。能让我称作家的地方,也只有这个茅草屋了。” 他推开门,邀请段嚣沈喑进屋,推门的时候,木门习以为常的卡住了: “别介意,这屋子是我自己修的,门窗都是自己做的,你们也看到了,我手艺不太行,做门的尺寸出了点偏差,容易卡主,大家将就一下。” 段嚣坐下来,难得赞赏一句:“不寒酸,很别致。” 段嚣甚至有点羡慕。 他在心里偷偷盘算着,等有朝一日,他也要自己盖一间茅屋,和沈喑隐居。到时候他一定良好尺寸,要把家具做得比花无虞好。 第58章 关起门来, 花无虞调笑道:“不是一直好奇我的身份吗,现在,你们觉得我会是什么身份?” 他自嘲:“我这里看起来, 是不是特别像丐帮?” 这是句玩笑话, 但谁都没有笑。看着这些鲜活却流离失所的人, 没人笑得出来。 花无虞摊手:“都说世上有两大不可言说之地,多么穷凶极恶, 如何十恶不赦, 真是好笑。” “先有折花山庄, 后有魔宗秋水, 好像把天底下的坏事都做绝了一样。所谓险恶的, 真是这两个早已湮没的门派吗?” “纵使神明高高在上,他们哪里看得清人心呢,真是好笑。” “简直荒唐!” 一路上都很温和的花无虞突然变得愤怒, 他差点将桌子掀了,内力的余波让地板发颤, 沈喑有点怕他把房子拆了。 段嚣又一次意识到眼前之人的实力深不可测。 他清了清嗓子:“花兄,冷静一点。” “我不冷静吗?” 花无虞又变回笑吟吟的样子, 说变脸就变脸。 他打量着沈喑和段嚣:“折花山庄,也不过如此, 哪儿有什么邪神降世,不过是两个少年。” 弄不好还是一堆苦命鸳鸯。 不过这一句他没说出来, 因为他忽然想到自己可能连苦命鸳鸯都没得做,就很难受。 沈喑忽然紧张起来:“你知道折花山庄?” 段嚣把沈喑往自己身后拉了拉:“他早知道了。” 花无虞:“对, 我早知道了,沧海阁也知道,悬剑宗......” “悬剑宗那帮杂碎也知道, 所以沈喑,往后你可不好混了,像上回那样的追杀,只是一个小热身而已。” 他拍了拍沈喑的胳膊:“保护好自己。” 段嚣皱眉,拳头不自觉地紧绷,虽然已经确定花无虞没什么敌意,但他还是把沈喑往自己怀里揽了揽。段嚣开始害怕,他怕自己活得不够久,无法保护沈喑。 虽然他有一万个不情愿,但他必须感谢花无虞,上回救了沈喑。 所以现在,他必须尽力活下去。至少在沈喑强大起来之前,他还不能死。 既然提到折花山庄,又将两个地方放在一起类比,花无虞的身份他们二人几乎猜到了,但段嚣想听他自己说:“所以你想说什么?” 花无虞用一种极其傲居又很荒唐的语气:“我这个地方,山清水秀,在世上还有另外一个称呼。” “魔宗,秋水。” “呵,谁能想到我这破烂菜园子,也就水还好喝点,就是传闻中穷奢极欲的魔窟呢?” 已经见怪不怪了,花无虞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这些事情他没跟任何人讲过,直到确定他们二人都是来自折花山庄的身份,直到摸清他们是怎样的人。 是啊,简直胡说八道,谣言最为致命,沈喑对于这点感同身受,他不能更同意,派生出一番同病相怜之情,于是: “是啊,都是造谣,都说谣言止于智者,原来天下人都是傻子。” 段嚣好像知道沈喑要说什么了,如果是别的人在听,他或许会拦着沈喑,可是现在,他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心理,他偏要沈喑说给花无虞听。 沈喑光顾着倒苦水,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羞耻的话:“他们还疯传,当年我许师叔的道侣之所以飞升,是因为日日同许师叔双修,侵占了许师叔的空灵体,就能如何如何。” “连我都不知道许归荑许师叔的道侣是如何飞升的,或者根本就没飞升呢,他们又如何一口咬定?” “现在许师叔行踪不定,背着清平造梦师的名号,他们也不敢惹,就只会往他身上泼脏水。但凡江湖上搞出什么无头公案,抑或是没人肯认的丑事,统统推到许归荑身上。” “现在我空灵体的体质恐怕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估计都冲我来了,但飞升这是根本就是空虚来风......没这一回事啊。” 前面的时候,花无虞只是认真地在听沈喑倒苦水。他能感受到,沈喑有时候挺压抑的,所以他想着,沈喑愿意说,就尽量让他多说点,倾诉一下也挺好。 直到听见下一句,花无虞感觉自己裂开了: “而且就算双修,对修为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这句话信息量爆炸,字面意思之后这意味着什么,花无虞立刻就能想到,但他还是像感叹一样的小声问了出来:“你怎么知道?” 段嚣:“咳咳。” 沈喑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好的话,耳根后面已经微微泛红。花无虞觉得自己心脏很疼,他快被气得内伤复发了。 他一拳揍向段嚣:“段嚣你......!” 你处心积虑、卑鄙无耻、禽兽不如、狼心狗肺、不配做人、什么东西! 段嚣以掌接下了花无虞的招式,硬撑住这一拳:“不要再说了吧?” 难道你想听更详细的? 沈喑已经全部反应过来,他看向段嚣的眼神有点吓人。段嚣有预感,自己回去以后会被打死,但他并不后悔看到花无虞吃瘪的样子。 总之,神清气爽。 罢了,花无虞坐下来,他选择无视段嚣,对沈喑: “这么说来,你还有一桩事要谢我。” “如你所见,那些正道都是虚伪的垃圾,我很乐意帮你把他们全都杀光。” “我今天杀的那个人,是悬剑宗的垃圾伪装的船夫。” 一想起悬剑宗,沈喑就想起那个恶心的面具男:“杀得好。” 花无虞:“那个人也围剿过折花山庄,杀他,既是为我自己,顺道也算是为你们出出气。” “悬剑宗上上下下早就没有好东西了,屠我秋水派无辜弟子,他们全部该死,我见一个杀一个。” 讲到这里,花无虞有些自责:“他们很多人,只是我收留的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他们甚至不知道跟了我,就是堕入邪魔,很可笑吧。” 至此,沈喑大概理清了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脉络。 大概,所谓名门正派,全员恶人。 而刻板印象下的邪魔外道,却拿了好人牌。 挺常见的套路,但真正亲身经历的时候,还是一样的难受,沈喑拍了拍花无虞的肩膀:“这个世界会好的。” 说出这句话以后,他自己也没什么底气,便再补了一句:“好不好也没关系,只要我们一直在做对的事情,只要我们无愧于心就好。” 突然, 哗啦—— 门外有个壮汉在敲门,这门板的内部先前已经被花无虞的内力震碎,还在强撑它作为一扇门的形状而已。 现在那个壮汉哐哐敲了几下:“老大你回来了,听说你今天有贵客要来,叫我们不要打扰。既然客人来,怎么能不备酒,我给你们送来了!” 他话说完,门板就稀里哗啦碎成四分五裂的木块,落在地上,尘灰和木屑漫天纷飞。 ...... 花无虞沉下声音,极力保持冷静:“不是说,叫你们不要打扰吗?” 那个壮汉不知道发生了啥,怎么自己轻轻一敲门就碎了,难不成自己的天生神力突然觉醒了:“老,老大,我不是故意的。” “不打扰,我放下酒就走,你们好好喝。” 花无虞脸色不好看,那人想了想:“对不起,要不我把门修好再走?” 花无虞:...... 算了一起喝点吧。 他们从屋里走出去,光线好了很多,刚准备在石凳上坐下,沈喑和哪个壮汉同时认出对方。 “是你——” “怎么是你!” “你你你别打我!” 那个壮汉看见沈喑就害怕,那天在柴房当中被沈喑随便捡起一根树枝就揍得好惨。 “你怎么在这里?” 沈喑认出了他,这人就是在那间黑店当中绑架沧海阁郭麟小公子的人的其中之一,他们不是被劫走了吗? 联想起之前段嚣的话,果真,段嚣的推理一点没错。那天半路救走他们的果然也是花无虞。 花无虞看着他们二人:“你们不惊讶,早就想到了?” 沈喑点点头:“段嚣先想到的。” 听闻,花无虞嗤之以鼻,好像他就没打算瞒着一样。 花无虞突然凑近去看段嚣的脸,眼睑泛着青灰色,嘴唇几乎没有血色,他确实很欠揍: “啧啧啧,聪明有什么,活不长了吧。” 段嚣冷冷的,要不是花无虞救过沈喑的命,他才没这么好脾气:“死不了。” 花无虞搭上段嚣的脉,段嚣倒也没躲:“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不是蠢就是笨。” 沈喑对他这句话还挺认同的,见他搭脉,沈喑又有了些没必要的期待:“还有别的办法吗?” 花无虞不忍心看到沈喑失望,但确实没别的办法:“只能好生养着,等待转机喽。” 沈喑想翻白眼,这说了跟没说一样,好家伙,第一次见比自己更像江湖骗子的郎中。 花无虞只是不想说更多,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能根治这种寒毒的只有无患玲珑果。沈喑为无患玲珑果做出的努力他很清楚,他不愿意再提这个东西,私心是不愿沈喑再为之冒险。 那个乱入的黑店店小二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他一直惦记着自己带的酒,于是招呼起来:“那个,沈兄弟,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来来来,一起喝酒,四婶儿自己酿的梅子酒,好喝着呢。” 花无虞拍了他的狠狠手背一下:“怎么说话呢,谁跟你是兄弟,沈公子是我请来的贵客,你管我叫什么,就得管他叫什么。以后你们见了他,就跟见了我一样。” “是是是,好的老大。” “沈老大,是这样的,我解释一下,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沈喑跟段嚣排排坐着,段嚣真的疑惑,怎么会有人讲话讲这么半天,一句都没讲到重点,甚至一点信息量都没有。原来真的有人讲话能啰嗦到把套话当饭吃。 “我们确实,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儿都干,但我们偷也是有底线有原则的。我们这叫,叫......劫富济贫。” “沧海阁不是什么好鸟,我们只是想敲诈一笔钱,回来给大家分了,没想到碰上了你们。我们那天回来就被老大好一顿收拾,真的,他说打我是为了让我长记性,挨打强过送命。” 个中缘由,沈喑早就清楚了。 但是看那个人解释得那么认真,又那么吃力,也不好意思打断。 花无虞一个眼神甩过去,那人好像意识到什么一样,闭嘴了,举起一直大碗:“来来来,喝酒,都在酒里了。” 四个那样的人,围着简陋的石桌坐着,用粗碗喝着老手艺酿出的梅子酒,其乐融融,竟然也不违和。 沈喑没什么话说,就靠着段嚣喝酒,这酒一点也不辣口,甜丝丝的,很好喝。 那个拎着酒来的人显然有许多话说,但花无虞不叫他说,他突然也就没话说了。闭嘴喝酒,也很开心。 段嚣心里有些羡慕花无虞,他知道花无虞一定还有更多事情没有告诉他。他隐隐觉得,花无虞跟他在某些时候很像很像。但同是历经苦难的人,为什么花无虞比他更能洒脱放下。 花无虞也羡慕段嚣啊,段嚣有沈喑。 于是,在某个时间点,段嚣和花无虞都喝了一点点酒,他俩不谋而合地同时看向沈喑,沈喑:难顶。 沈喑在想办法缓和一下氛围,古人喝酒靠什么活跃氛围呢?划拳吗?那个很爱唠叨的大哥看起来一定会,但沈喑自己不会,也不想学。 沈喑在想自己会玩什么,摇色子没道具,摇花手太现代了......想到了! 真心话大冒险。 规则清晰易懂,趣味性很高,好玩易上手的破冰游戏。 他们在光滑的石面上,用一把扇子做道具,扇子转一圈,停下来的时候,扇子头部指着谁,要么回答一个问题,要么听从指令去做一件事情。 最先中招的是那个拿酒来的憨憨。 花无虞问他,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他选择大冒险。 花无虞很阴损:“大冒险是吧,这个有意思。” “我记得你弟弟最不喜你喝酒,那你现在拿着剩下的半坛酒,去敲他的门,然后当着他的面把酒喝了。” 憨憨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超大声):“他会打我的!” 花无虞摊手:“那你跟他打一架。” 于是憨憨乖乖拿着酒挑衅弟弟去了,憨憨怎么会不听话呢? 现在只剩三个人。 段嚣:“你故意把他支走。” 花无虞一脸坦诚:“对啊。” 游戏开始第二轮,花无虞中招,他选真心话,由沈喑来问。 沈喑:“你是不是还有秘密瞒着我们。” “有。” “好。” 有就事有,倒也算坦诚。秘密是有的,还没到说的时候。大家约定俗成,你不能问我不能说的话,就是秘密。 游戏开始第三轮,段嚣中招,他选择大冒险,由沈喑来指派。 沈喑怎么舍得为难自家段师弟呢,他只是:“你叫我十声师兄来听听。” 段嚣冷着脸:“能不能回去单独叫。” 沈喑无情摇头:“不能。” 段嚣小声地:“能不能回去再叫,师兄。” “师兄?” “师兄—— “能不能啊,我的好师兄。” 沈喑耳根发麻,尤其是当花无虞一脸古怪地看着他的时候。突然觉得调戏段嚣不成,反倒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停停停,停下!” “欠着六声,回去再叫!” 第四轮,也是最后一轮。四个人的游戏玩四轮,理论上是很公平的。 这次扇子又对准了花无虞,扇子将要停下来的时候,却又自己动起来,最后落在了沈喑面前。 沈喑超级吃惊:“你用真气!你作弊!” 第59章 花无虞耸肩, 十分专横:“你的游戏规则里可没说不能用真气,最后一个问题,我来问。” 沈喑叹气:“那好吧, 真心话, 你问吧。” 花无虞像是一早就有问题一样, 但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罢了。 “我也先欠着吧, 等下次。” “到时候你一定要回答我。” 真的现在不问吗?沈喑有点摸不着头脑。 段嚣还是不太满意, 他那眼神像是在说, 还想下一次, 你最好永远都远离沈喑。 游戏散场,告别花无虞之后,沈喑和段嚣回到他们城郊的院子。 *** “我们去西岭吧。” “我一定能找到无患玲珑果。” 段嚣正洗澡, 沈喑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氤氲的水雾当中,沈喑的神情特别坚毅。 段嚣没说话, 他仰头靠在木桶的边缘,眼睛是闭着的。 沈喑走过去, 蒸腾的热气扑在他的脸上,有些燥热。 他以为段嚣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靠近段嚣, 才觉得这个少年跟初见的时候有了些许变化,眉宇间稚嫩散尽, 睫毛上挂着水雾,五官的轮廓愈发凌厉, 修长的脖颈毫无防备地显露在自己面前,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摸摸漂亮的喉结、深陷的颈窝。 但沈喑伸出的手却落在他胸前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像山雀遗落的一片羽毛, 除了水面荡漾的波纹,没人会知道它曾经来过。 段嚣还是静静地,闭目仰在那里,自己的小动作没被发现,沈喑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他的指尖攀至段嚣的下颌,落在几乎没有血色的唇角,温热,柔软。他抚摸段嚣的眉弓,像是抚触世上最脆弱的东西。 氤氲的水汽侵占着沈喑的每一个毛孔,只是站在这里,沈喑几乎是要溺亡在这些蒸汽的热度里了。 他的叹息很轻很轻:“我想让你活着啊。” 可为什么就那么困难呢。 沈喑五指抓住浴桶的边缘,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颓丧感将他淹没。 沈喑还在恍惚当中,少年睁开了眼睛,瞳孔中透着淡淡的光泽,无声却有温度。 一直湿漉漉的手扣住沈喑的手腕,来不及惊呼,浴桶中溅起的巨大浪花将他们二人淹没。 少年一手从背后捂住沈喑的口鼻,沈喑脖颈上仰,后背撞到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突如其来的坠落,随之而来的呛水,难以名状的紧张都迅猛地消耗着沈喑胸腔当中残存的氧气,可是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次呼吸,段嚣却不再给他机会。 灭顶之前,不如将全部的无力感交由段嚣支配,不留任何喘息的机会。 段嚣贴在他的耳侧:“我会努力活下去。” “相信我。” 为了你,我开始珍惜这具残破肮脏的身体,希望它也能将养出值得被爱的灵魂。 他的后背与段嚣紧紧相贴,仿佛两人的心跳都有触觉,那样真实。他的呼吸系统强烈的叫嚣,一切都在崩溃的边缘,泛红的眼眶凝结了生理性的水雾,就连应有的呜咽声都被堵在嘴里,可是大脑却像垮掉一样,放弃下达任何挣扎的指令。 段嚣给他的正是他想要的,他享受此刻的失控,好过那种不可名状的无力感带来的恐惧。 “唔,我们去西岭吧。” “如果你明天还起得来。” 沈喑双手抓住竹木桶的边缘,段嚣轻吻他的侧颈。 他们就像没有明天那样交换全部的热度。沉湎到最后,沈喑只剩下颤抖,段嚣还是不肯放过他。 然后,第二天,沈喑只是声音嘶哑,脚步浮虚,段嚣却发了一场高烧。 若非沈喑身上的一切痕迹都可以作为证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沈喑对段嚣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往后几天,沈喑乖极了,段嚣修养的那段日子,他们过得很安静,很有烟火气。毕竟生活不能每一天都苦大仇深,感情也不必每时每刻都令人筋疲力尽。 沈喑没有别的奢求,他想弥补段嚣错失的所有,寻常人的快乐。 沈喑变得勤奋起来,修行方面,他之前都是得过且过的性子,现在变得跟段嚣一样急于求成。 他迫切需要变得强大。 沈喑在院子里修行,练剑,段嚣静静靠在摇椅上看着他,晨光和暮色交替撒在沈喑身上,岁月变得温柔起来。 沈喑专注于剑法,还没有注意到,段嚣这边,一只骨瘦如柴,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偷偷溜进院子,蹭了蹭段嚣的脚踝。 段嚣将小东西拎了起来,那个小东西“嗷呜”叫了一声,沈喑的注意力才被吸引。 他放下剑,过来瞅瞅段嚣有啥收获。 这小东西看着还挺精神。 沈喑歪着头,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它是小狗吗?黑黑的,为什么没有毛。” 段嚣将小东西拎得更高,给沈喑看它肚皮上那一撮白色的毛绒:这里还是有一点的。 太高了太高了,小东西有点害怕,连连发出“嗷呜~嗷呜~”的叫声。 沈喑推翻了自己的猜想:“小狗勾不会这样叫,它叫得像狼。” 沈喑又摸了摸它光秃秃没有毛的肉粉色耳朵:“但也没有哪一只狼的耳朵是这样的。” “所以,它是个什么动物呢?” 沈喑凑近,与那个小东西四目相对,互相眨了眨眼睛。小家伙就算被提溜着,却做了个极为傲居的动作,它抬起前爪搭在沈喑的肩膀上,像江湖兄弟在称兄道弟一样。 可是它的鼻尖黑黑的,简直跟柯基的鼻头一模一样。 沈喑摸了摸它的鼻头,也许有点痒,它火速舔了舔自己的鼻尖,枚红色的舌叶又不像狗勾了。紧接着,它又对沈喑眨了眨眼。 这也太乖了,沈喑心花怒放,眼前发亮。 举着有一会儿了,段嚣把那个小东西放下来,难得看到沈喑这么开心,调侃道:“我觉得你对它的热情比对我都高。” 沈喑正在兴头上,心想“我哪有”。 他愉快地揉了揉小东西光秃秃的头顶,为表真诚,又捧着段嚣的脸“吧唧”亲了一口:“我对你的热情也很高。“ “但是怕你经不起折腾,所以我只好忍忍喽。毕竟,发热躺床,身体虚的人可不是我。” 段嚣:...... 有点没面子,没事,总有一天要找回来。 段嚣摸了摸那个小家伙的背部,替沈喑揭开谜团: “这是雪狐。” 沈喑有些疑惑,看过这里的《风情志》,多少听说过雪狐这种生物。看着眼前这个黑黑丑丑的小东西,不对,怎么看都不像啊。 传闻中雪狐是基本绝迹的生物,很有灵性,也很不常见。它们通常很大一只,眉眼弯弯,在大型猫科动物里绝对称得上盛世美颜。它们通体是雪白柔软的绒毛,柔软而有光泽,就像西岭一望无际的银色雪原那样。 沈喑又擦亮眼睛低头看了一眼:“怎么会呢?” 段嚣解释:“因为现在是它的换毛期。” 哦,这么说,沈喑就懂了。 “哈哈,它没有毛。” 有些滑稽,沈喑又蹲下来戳了戳它没有毛的耳朵。 小狐狸忽然抬头蹭了蹭沈喑的手背,好像知道沈喑在嘲笑它一样,十分不满地瞪了沈喑一眼。 段嚣发现了,沈喑真的很喜欢小动物,也很招小动物喜欢。 段嚣失笑:“我们很幸运,碰上换毛期的雪狐。” “也许倒霉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总会幸运一些吧。” 段嚣给沈喑科普,雪狐是最高傲的生物,比雪狼更加难以驯服,也是雪域的至尊,甚至比雪狼更具攻击性,因为它们有智慧。但是换毛期的雪狐跟它全盛时简直判若两狐,性格完全不同。 换毛期的雪狐没有攻击性,会特别粘人,会很温顺的认人为主。并且等到换毛结束,会继续追随自己主人,坚贞不二,终生不渝。 段嚣慢条斯理地:“而且,只有首领血脉,才会是粉色的耳朵。” 段嚣忽然想起花无虞送给沈喑的那朵破烂月季花,他有些嫉妒,总不能被比下去:“等我把这只小狐狸养号,送给你当坐骑怎么样?” 沈喑震惊:“小狐狸那么可爱你竟然想骑着它。” 段嚣悠悠:“你知道等它换毛结束后会长到多大只吗。” 沈喑一把抱走:“那也不能骑它。” 段嚣一副你随意的表情,心里却是人不如狐的辛酸。真惨,随时随地会失宠。 *** 往后一段时间,基本每一天都是对昨天的复刻。 沈喑还是在院子里修行,练剑,而沈喑坐在屋子里的摇椅上看着他练剑,给他指出招式上的细微瑕疵。唯一不同的是,段嚣手里多抱了只渐渐长毛的雪狐。 雪狐的绒毛就是从肚皮上那一点,开始向外生长,扩散。它渐渐长全银白色绒毛的躯体仿佛成了时间流逝的唯一印证。 “是为了保暖吗,还想是身体先完成换毛。” 沈喑默默它的后背, 段嚣皱着眉头看向它光秃秃的四肢:“接下来应该是后退吧。” 现在小家伙只有躯干上长齐了毛,看起来十分怪异,就像一只黑黑小小的狗勾掉进了一坨巨大的棉花糖当中。 雪狐跑到一边去玩了,沈喑想要去追,却被段嚣从身后一把捞住:“想起一件事。” 沈喑:“什么?” “我还欠你四声师兄,你忘了吗?” “陪我也玩一会好吗,师兄?” 忽然—— “咳咳,当着外人的面儿,不好吧。” 花无虞神出鬼没,□□闯入他们的院子,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兴致被打断,段嚣气的冒烟,随时要打人的样子:“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花无虞摊手:“我跟踪你们啊,这很难理解吗?” 他俩又掐起来了,沈喑无奈:两个变态。 花无虞越来越不着调,他又绕到沈喑面前:“沈美人,喜欢吗?” 他又给沈喑带了花,是一朵白色的玫瑰。 段嚣又把花抢走了,忍无可忍:“送花就送花,每次都送白色的,你什么意思?” “上次是月季,这是是玫瑰,下次是什么?” 花无虞如实回答:“栀子马上就开到最好的时候了,当然是栀子花。” 他将段嚣手里的花拿回来:“白色的玫瑰很不常见,你小心点,别给我弄坏了。” 花无虞现场劈了一根竹竿,做了一个竹制花瓶,将那朵白花儿放进去,然后摆在沈喑面前。 段嚣脸色阴沉,看着花无虞:“当着我的面,送我道侣花,我觉得是你该小心点。” 花无虞:“道侣又如何?就算作为朋友,沈美人的生辰,我还送不得花儿了?” 段嚣看向沈喑:“你什么时候生辰?” “我记得是在两个月之后。” 是个肯定句。 沈喑点点头:“是啊。” 心想:而且我没告诉过花无虞我生日的事情,我只告诉过你。 花无虞好像一点都不尴尬,很爽朗地:“两个月,那也近了,就不能提前送礼物吗?” “段嚣,你作为沈喑的道侣,居然没准备礼物,你不合格。” ?? 很离谱。 此处必然要掐架。 不过沈喑已经习惯这两个人掐架了,他选择无视,他要继续去撸他的雪狐。雪狐实在太好撸了,沈喑内心发出尖叫,眼里只有雪狐。 中午暖阳正好,寝房屏风之后,沈喑抱着雪狐在榻上睡得很香。 段嚣的眼尾闪过一丝狭促,他打算赶客:“花兄,沈喑休息了,你来的不是时候。” 潜台词:你赶紧走吧,怎么到哪儿都是你。 段嚣快气死了,面对情敌,他没有任何经验,简直委屈巴巴。 花无虞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认真起来:“睡了正好。” “段嚣,我是来找你的。我有些话要跟你说,虽然说出来未必合适,但我思前想后,我若不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段嚣坐下来,一脸不耐烦,但还是沏了两杯茶:“要说快说。” “我很羡慕你,我也喜欢沈喑,但他只在乎你。” “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沈喑比你想的更在乎你。” 段嚣沉默。 花无虞永远忘不了,那天沈喑被人暗算,却还时刻记挂这段嚣的药。那副紧张的神情太认真了,那种用心,再好的伪装者也学不像。 他把这个小插曲完完整整地讲给段嚣听,段嚣还是沉默。 他能说什么呢,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一辈子的话他说不出口,既做不到,又放不下。 段嚣只觉得无数根密密麻麻的刺同时刺入他的心脏,他就好像是那一株挡了别人去路的荆棘,浑身是刺。但是现在,有人就站在他面前,将他身上的刺一根一根拔下来,再一根一根扎到他的身体上,他很痛,却无能为力。 讲完之后,他们两个人沉默了好久。 “我会好好对他。” 说完这句话之后,茶已经冷透了。 沈喑午睡醒来,便听见院子里兵刃相接的声音。 一个红色的身影和一个白色的身影你来我往,旋风骤雨般的招式令人眼花缭乱。 怎么回事?吵架吵不赢改成打架了? 桌上还放着花无虞带来的白色玫瑰花,沈喑喊了嗓子:“想吃什么?” 那边没人回答,反而产生了新的争执:“他问的是我!” 沈喑:......我就多余一问。 花无虞打算回避一段时间了,沈喑的心思他已经很清楚,虽然说想要争取,但段嚣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大概是没他什么事。 下次的栀子花也不会有了,所以他才说了出来。 如果真的还能送,他就不会说了,不然多没惊喜。段嚣问了他就说,是因为他大概知道自己下一才就真的没什么立场送花了。 他是真的很喜欢白的花,那是最无辜的颜色,玄机阁的密室当中就有一个花房,里面收集了无数种类的白色花朵,都被做成了干花。 他喜欢什么,就送给沈喑什么,很简单的一点心意。如果有机会,他想带着沈喑去那间密室看一看。 花无虞真的很想跟段嚣打一架,段嚣大概也很想。 所以他们这一架打得可谓畅快淋漓。 有时候段嚣会莫名觉得花无虞跟自己同病相怜,虽然花无虞大部分故事他都没听过,而他自己的事情也不会告诉花无虞,但他肯定,花无虞能理解他的感受。 若不是喜欢上同一个人,段嚣觉得自己跟花无虞会是很好的朋友。 打架总是要分胜负的,但他们打了很久也没分出个胜负。 沈喑叫停他们,因为该吃饭了。 吃过饭以后,花无虞又交给沈喑几包草药:“这个是驱寒的,你给他煎着,能少受些苦。” “去往西岭路途遥远,如果有用得上的地方,记得找我。” 花无虞准备离开了,正好他们住的地方已经没什么吃的东西,需要上街采买,于是他们一同出门。 街上人来人往,花无虞没再告别。 总还会再见的。 花无虞走后,沈喑用肩膀砰砰段嚣的肩膀:“他都跟你聊什么了?” “怎么感觉你们突然变得很熟。” 段嚣拉着沈喑靠边站了站,躲开行人的冲撞:“他说他只是暂时放弃纠缠你。” 沈喑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前面不远处排起的长长的队伍映入他的视线。 而且现在还是有人不停赶路过去,横冲直撞,刚刚就差点撞到沈喑。 沈喑跟段嚣走上前去,看见几个道士模样的人在施粥,他们身后放着能有十几个半人高的木桶,里面都是新鲜的白粥。 道长慈眉善目,给前来讨粥的老妇人盛了满满一碗,吆喝着:“不要急,大家慢慢来,一定管够。” 骨瘦如柴的孩子盛了粥,还不忘有礼貌地道谢。 看见沈喑和段嚣在看他们,却不排队,一个小道士朝他们走来:“两位兄台要喝粥吗,喝粥的话,需要排队。” 沈喑摇摇头:“我们不喝粥。” 小道士解释道:“你们是外地来的吧,前段时间永州城闹了灾,田里长得庄稼都不能吃,吃了会得病,家家户户都是颗粒无收。” “幸亏,有高人协助,官府查出了秧苗的问题。” “但是现在已经错过了耕作的时机,所以今年还是无可避免的闹了灾荒。” “我们是凌云观的,一直以来都是食君王俸禄,我们道观啊,就跟皇帝的后花园一样。” 这个小道士话有点多,不过沈喑需要知道消息,便一直鼓励他说下去:“我们观主是当朝皇帝的亲爹的亲哥哥你知道吗,也就是当朝陛下的亲皇叔。” 段嚣表情淡淡,这些事情沈喑第一次听说,段嚣却好像早就清楚一样。 而且沈喑能察觉到,段嚣很不愿意知道有关于当朝陛下的任何消息。 第60章 远处, 有人叫问:“你们这粥明天还给吗?” 小道士热情回答:“给,当然给,大娘您放心, 我们会连续来很多天, 直到帮大家伙一起渡过这个灾年。” 沈喑皱着眉头, 如此看来,这个凌云观很像一个好身份。 但是回头看了一眼段嚣冷若冰霜的侧脸, 很明显, 段嚣不喜欢这个地方。 既然段嚣不喜欢, 沈喑就不多停留, 拉着段嚣去采买日常用品了。 沈喑每次带着段嚣出来逛街都很激动, 不管路过什么样子的店铺,都想给段嚣买东西。跟段嚣在一块儿逛街的时候,总是控制不住无处安放的购买欲。 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段嚣, 不得不承认了。 “看看这个,喜欢吗, 哥哥有钱。” 像个土大款。 段嚣强颜欢笑:“沈师兄,你拿的是一盒脂粉, 我不知道你买给我,我该拿它做什么。” “额......” 闻言, 沈喑偷偷放下了藏在另一个手中的朱钗。 “那,走吧, 我们去下一家看看。” 段嚣好像看破了沈喑的心思,他拽住沈喑:“你是不是很想花钱?” 沈喑想了想:“嗯, 我,就单纯的,很想花钱。” 沈喑目前所有的钱都是从沧海阁诓骗来的, 他估计,沧海阁很快就会发现,传家的翡翠钥匙丢了,到那个时候肯定就没钱花了。 “我是觉得,挥霍,要趁早。” 段嚣深以为然。 他想了想:“只是,就算你买下这条街,也挥霍不掉多少钱。沧海阁有的,恐怕都不只几十条街的产业。” 那多没劲,沈喑想干票大的。 段嚣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全宝拍卖行,也许能搞到一两件有趣的东西。” “不过那边消息灵通,所有拍卖都会存档,恐怕去过一次之后,你骗来的信物就会被沧海阁追回。” 沈喑笑了笑:“那就得一票回本。” 段嚣对永州这一带很熟,他小时候在这里长大,这里算他半个故乡。 很快,段嚣带着沈喑,找到了拍卖行的入口。因为拍卖行时常拍卖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所以这样的场合并不能摆在明面上,普通人通常没机会接触。 要不是段嚣告诉他,沈喑都不知道这里也有这样的地方。 入口是一间非常不起眼的药铺,沈喑和段嚣刚走到门口,就被拦下了。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面对挑衅,沈喑底气十足:“花钱的地方。” 那人也不是有意为难,只是假意恐吓,以此劝退那些误入的人。沈喑长得好看,他身边的黑衣少年看起来也很贵气,就冲沈喑这拽得二五八万一样的脾气,那人立马喜笑颜开。 谁会不欢迎钱呢。 连说了好几句欢迎:“快快请进,快快请进,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两位来的正是时机,我们很久不开场了,正赶上今天,绝对有重头戏。” 在侍从的指引下,他们进门之后先去登记,然后缴纳押金,领了带有号码的木牌,根据号码牌便能找到自己位置。 走过简陋的过道,方?见识到真正的豪奢。 像是茶楼的设计,实则别有洞天,这里面没有散位,全都是包间,每个包间外面站着一个侍者,想要竞价的时候,将价码告诉侍者就行。 还没有开场,所以悬空的展示台上没有展品,只有婀娜的异域姑娘在跳舞。台下金兽摆件的口中吐出袅袅青烟,蒙面的少年在青烟之后抚弄古琴。 很快,拍卖如期开始。 第一件展品是一柄宝剑,已然十分抢手。 段嚣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沈喑大概已经知道那是个什么破铜烂铁了。 沈喑对兵器没什么概念,收服了灵品宝器,他却搁置不用,台上那个破烂铜剑自然也对他没什么吸引力。 段嚣补充:“你在折花山庄练剑时,剑宗当中,被你随便乱丢的那些铁剑,若是也能拿来拍卖,至少能换台上那样的剑一百柄。” 沈喑目瞪口呆。 他觉得自己的功法并不依赖兵器,感慨: “我总觉得,我练扶风剑法,跟我执何种兵器,没多大关系。削铁如泥的宝剑和随手捡来的枯枝,在我手里,好像发挥着同样的效果,你也是这样吗?” 段嚣摇摇头:“那是因为你本意不想杀人。” 接下来又零零星星拍卖了一些兵器,搞得他们二人兴致缺缺,简直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第二轮有好一些,拍卖了不少药材,沈喑得到了一些驱寒气的,治外伤的,强筋骨的,反正是乱七八糟都来一点。 后面被介绍的药材越来越多,沈喑已经懒得听它们的介绍,反正他最想得到的药材不可能在这里买到,也就没什么具体的目的。 沈喑觉得药材总会用到的,不管什么,先拍再说。 他们在第一轮的时候什么都没拍,天价的茶水倒是喝了不少。 他们越是不拍,旁边的侍者就越兴奋,以他多年的工作经验,屋里头坐着的那两位爷绝对是大主顾。前面的东西都看不上眼。拍卖嘛,压轴的?是好东西。 到第二轮,生意来了。 有些药材虽然罕见,并不见得多么抢手,所以只被放在第二轮。但是沈喑随意开价,仅仅是第一次叫价,就叫到了没有人愿意继续加码的高度。 其它房间一片哗然。 沈喑后来直接盲拍,自己用不了那么多,还能分给花无虞一些。 排得的都是会有侍者陆续送到他们手里,沈喑一直在喊价,段嚣便安静地在一旁替他整理那些瓶瓶罐罐。 段嚣叫了一下沈喑,白皙的手指握住一个翡翠色的瓶子,眼神不怀好意:“你买这个做什么?” 沈喑接过瓶子,买了那么多,全都是段嚣再帮他整理,他哪儿知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只以为是那种用处不大的冷僻药材:“没事,有备无患,说不定哪天就用到了呢。” 段嚣凑近他的耳边:“你给自己用吗?” “是觉得我还不够让你尽兴吗?” “我很伤心。” 干,难不成这是那啥那啥的时候助兴用的?一抹绯红的粉色爬上沈喑耳边。 ......段嚣你不要太过分。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第三轮拍卖有很精彩,卖的是各色各样的古怪话本。 据说,有的已经是绝版的孤本。 听听是怎么介绍的:“这本《揽芳宝鉴》的画师已经去世,孤本,孤本了啊,但他那香艳的笔触必将成为传世的瑰宝。” “这本《偷得浮生》的主角是七个人,七个人画了四十九的场景,宝藏,宝藏啊。” “......” 沈喑:? 怎么突然乌烟瘴气起来,这里的地下文化生活如此丰富吗? 当然,沈喑肯定没有拍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身边的段嚣已经恨不得立刻马上带沈喑离开。 勉强等到最后一轮,是一对红宝石坠子,红宝石很漂亮。而且,传说这是被比翼仙君祝福过的一对宝石,寓意两人长长久久。 拍到这对宝石,?算没白来。 前面一直没遇到对手,好不容易有件真正想要的东西了,偏偏碰上有人跟他较劲。 几轮叫价之后,沈喑直接给出一个天价。 对方好像来头不小,在花钱这方面,从来没有受挫过,那人气不过,直接撂了腰牌,十分张狂: “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跟我争这一对坠子,还有比这更值钱的身份吗?” 侍者拾起腰牌,是亲王府的小公子,半个国库都是他家的。 在围观之人看来看来,已经没什么好争了。 沈喑犹豫了一会,亮出了自己的翡翠钥匙,会场坐的大多是纨绔子弟,没人识货,没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拍卖行的老板看了一眼,没往心里去,忽然猛地抬头又看了一眼,惊在原地。 最后自然是沈喑得到了那一对宝石坠子,亲王府的小公子被温和地请了出去,一路上都不知道对方什么名堂。 沈喑还惦记着家里的小狐狸,也没多逗留,带着段嚣,满载而归。 ?推开院门,雪狐已经乖巧地蹲在门口等他。 雪狐的四肢也长齐了绒毛,只剩下一张黑黑的脸上没有毛。雪狐在竹篮边喝水,有被自己丑到。 放下东西,戴上自己的那根之后,沈喑拿着穿好的坠子,拉开段嚣的衣领,一定要他戴上。 亮红色的宝石衬得段嚣胸口更加白皙:“很好看。” *** 说来奇怪,这天晚上,沈喑戴着这被祝福过的吊坠,却做了噩梦。 他梦到了折花山庄的事情,梦到了掌门师父,还梦到了段嚣。在梦里,段嚣的身体状况忽然急转直下。 因为是梦,师父他老人家只有一个轮廓,眉目却不那么清晰。 师父叹了一口气,斑白的眉毛下是浑浊苍老的双目,神情渺远,语气却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轻佻,嘲讽自己也嘲讽天地:“师祖他老人家当真有远见,那年桃花拥雪,枝上抱香死,逍遥去了,剩下个乱糟糟的人世间。” 沈喑没见过折花山庄盛极一时的样子,可现状呢,上山之前传入他耳的流言蜚语就没断过。什么奇淫妖宗不知廉耻,到敲骨吸髓无恶不作,世人擅谣,可不就是个乱糟糟的人世间。 空灵体的秘密走漏风声,但无论如何,“师父一定保你。” 掌门始终是带笑的,苍凉而有力,一想到书中折花山庄那般惨淡收场,沈喑心中便不落忍,“师父,跟我说说师祖的故事吧。” 折花山庄,从来不缺故事。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沈喑依旧不思修炼,掌门也不提。 每当黄昏日暮,沈喑便来听一段故事,星河初上边各自离开。 掌门想起来什么便说什么,从妖鬼蛇神,到奇闻轶志,中间夹杂着诸多前辈的生平琐事,当年的师祖和如今的许归荑小师叔,被提到的最多。而那位永远占据着师父整个清晨的大师兄,人已作古,只字未提。 既是故事,自然尽捡些结局好的来讲。可今天这一段,结局实在不好,师父讲到哽咽: “师祖行迈靡靡至西岭,挑剑问落雪。” “手中陈酒封新泥,如醉如噎,他问桃花折不折?” “问得三春大雪压枝头。” “如此,他便离世了。” 西岭住着的,是这个世界信奉的神,都说雪摧桃花是神喻。今天的故事到这里便戛然而止,走出参商殿,天色已晚,该回了。 沈喑见惯故事中的时过境迁,不料如今也是身在戏中,眼底的悲意使他神情恍惚,斑驳的星光透过横斜的枝叶撒在他瘦削的下颌线上,捎带出几分落魄神色。整一个囫囵的神情,全都落在廊外少年的眼中。 日复一日,段嚣在这里等着他,跟他走回去。 走上前去,更深露重,少年站得久了,身子四周都透着寒气。这么多天过去,沈喑左思右想,就算是个榆木脑袋,也想通了,发生了那样的事以后,段嚣这是在保护他。若不是因为沈喑总记不住自己说的话,他也不至于现在?反应过来。 曾经随口胡说八道的不敢独来独往,段嚣当了真。 反应过来有什么用,还不如蒙在鼓里,沈喑更苦恼了。官配已经开始示好了,那么黑化还会远吗? 一路心不在焉,也无话。忽然,他听见身边的少年咳嗽了两下,声音闷而重,听起来很难受。 廊下这段路比较黑,周围的植被几乎遮了星光,两人也没点灯,沈喑侧头去看段嚣,段嚣苍白的右手掩在唇边,咳嗽几下,便故意避开沈喑的目光。 沈喑没看清什么,也不好意思继续盯着,两人继续走。 烟笼栖门口,沈喑开门之际,段嚣踉跄了几下,膝盖以下腿在发抖,摇摇晃晃便要向前倾倒。沈喑连忙辅助他,单薄的身躯比想象中要轻,却是透骨生凉。 沈喑将人扶到榻上,点了灯,?看清少年嘴角残存的那一点血迹。他不由分说地掰开少年紧紧攥拳的右手,手心殷红,正是将干未干的鲜血。 一阵心慌,沈喑的心里忽然乱了,他为什么会呕血昏迷? 这时,那只藏着血迹的右手忽然死死抓住沈喑的手,十指交扣,将他拽向身边。掌心冰凉而黏腻,暗红色的液体顺着二人手掌交合的位置直淌到沈喑细白的手腕上。 神志不清的段嚣痛苦地张了张嘴,森白的齿间沾染血腥气,呼气在沈喑耳边: “答应我,别再丢下我——” 满眼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耳边是段嚣微弱的祈求,沈喑一场大梦,忽然惊醒,后背惊起冷汗。 原来,段嚣的病,在折花山庄的时候已然便已初见端倪,沈喑有点自责。 现在,还好段嚣还躺在身边,没有大片的血迹。 他摸了摸段嚣的额头,很凉。 段嚣应该一直都很冷吧,沈喑将他涌入怀中,用体温给他温暖。 “我不会丢下你,永远都不会。” 段嚣睡得不深,尤其是沈喑抱他,他马上就醒了,他听到了沈喑的话,却一直在装睡。 他相信花无虞告诉他的一切,他相信沈喑的承诺。 他告诉自己,再也不要惴惴不安,再也不要患得患失。一切都会好起来吧,段嚣开始期待他和沈喑的明天。不管白天他对这两件红宝石多么不上心,但他此刻愿意相信比翼仙君的祝福了。 可是为什么,我已经是被祝福过的人了,却还是那么冷。 段嚣控制不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的体温越来越低,就算沈喑紧紧拥着他也没用。 段嚣没办法继续装睡,泪水从眼角滑落,也是冰凉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哭。 他的寒症又发作了。 他真的,给不了沈喑任何承诺。 第61章 段嚣身上很凉, 脸色白得好似岁末的新雪,看上去甚至比冰封的琉璃盏更脆弱,但还是硬撑着扯出一个浅淡的笑。 “沈喑, 好冷啊。” “沈喑, 你再抱我一下。” 沈喑轻轻拥住段嚣, 将额头抵在他的颈窝。 “你是不是在紧张,你的心跳很快。”段嚣吻了吻沈喑鬓边散乱的发丝, “现在没事了, 刚刚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困住了, 那里漆黑、寂静、深不见底, 那里很适合休息。我想我是需要休息了, 我好像一步都?不动。” “可是那里没有你,我又听见你叫我。” 段嚣的声音有点哑,他轻叹了一下, 没什么温度的气息扑在沈喑的侧脸,笃定道:“你在叫我, 你的声音好像哭过一样。” 而后,又有了一丝怀疑:“你哭了吗?哭了吧, 大概。” 感受到怀中之人身体轻微颤动,段嚣眼睑向下, 却只能看见沈喑的发顶。 沈喑不得不承认,不得不暴露, 他装不下去了,他一边打着哭嗝一边佯装镇静:“没哭。” “你万一死了, 我一滴眼泪都不会掉。” 沈喑自顾自说着,他的眼泪置若罔闻一样噼里啪啦砸下来。 “你死之后,我至多, 把你草草殓了,不立碑,没有祭拜。这世上再也不会剩下与你相关的东西。” “是吗”,段嚣的无名指轻轻落在沈喑的睫毛上,眼泪便弄湿了段嚣的指尖,“说了三句话,只有最后一句有可能是真的。” 段嚣没有帮沈喑将眼泪擦净,反而胡乱地抹在他的脸上:“真到了那一天,不用入殓,我不想被困在那么严丝合缝的棺椁里。” “骨灰直接扬了,多好。” “好,好”,沈喑答应的很痛快,然后声音放轻,像是偷偷告诉段嚣一个秘密那样:“你死后,我会穿上你的衣服,做你该做的事。” 他像幼稚的小孩子那样安排着自己的后路:“段嚣消失,沈喑也消失。” “世上只剩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皮囊,被人上了发条,去完成未完的事。” 段嚣听得想吐血,又或许,是这身体太差了。 一口鲜甜哽在喉间,段嚣硬给咽了下去,但这一口血涌得太急,他唇边还是见了红,带着点湿意。 沈喑取了丹药,还是上次玄机阁给的那些,让段嚣服下。 沈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药的时候,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段嚣已经这样了,他不能持续情绪低落。 刚才那种几乎令他溺死的悲伤,那种方寸大乱,他全部将之归咎于那个不知所以的梦。 说什么丧气话,他一定要救段嚣。寒毒发作,养着就是,玄机阁给的药还剩三颗,还死不了,死不了就有希望。沈喑总是这样,强行给自己灌输乐观思想。 段嚣服药之后,似乎没那么痛苦了,虽说治标不治本,好歹能缓一时算一时。 沈喑在心中真诚感谢过玄机阁的神秘阁主。管他是居心不良也好,日行一善也罢,他的确救了段嚣一时,就凭这点,怀疑归怀疑,沈喑永远都不会与他为敌。 城中别处,摇摇欲坠的破茅屋当中,花无虞打了个喷嚏,看了看天边高悬的弯月,心中暗骂:今天怪了,憋得慌,睡不踏实。 他夜观天象,见北斗晦暗,这永州城别是有祸事发生。 又看了看屋头被风吹得乱颤的树叶......我别是着了凉。 ...... 沈喑和段嚣的小院儿当中,通体雪白但小脸黢黑的雪狐趴在石板井沿上,看着井水当中深深倒映的弯弯月牙,发出了猫咪般懒散的叫声。 猴子捞月,之所以捞不上来,会不会是因为它捞的月亮是圆的? 现在月儿弯弯,也许很好捞上来呢。 雪狐没读过寓言故事,但它时常有自己的思考。 又过了一会儿,它似乎已然参透猴子捞月的惨痛教训,远远离了井沿。这是只聪颖的雪狐:那块儿地儿不安全,容易失足,很难爬上来。 屋内,段嚣差不多睡着了,沈喑帮他把被子掩好。躺在他身边,把自己哄睡。 他想好了,明日一大早,去街上给段嚣置办些御寒的衣服,再买一辆带暖炉的马车。他要带着段嚣,去西岭闯一闯。 许归荑那个老头,不知道在西岭混得怎么样了。当时戏弄过他,还要他带话,说就此不归,你倒落得清净。 沈喑也想好了,若是段嚣问起来,就说自己去西岭拜会先辈,哪个有道理拦他呢。 *** 翌日,天边微微露出一点鱼肚白。 沈喑轻手轻脚,“吱吖——”,里屋的门被他推开。 “你去哪儿?” 身后,段嚣幽幽地将他叫住。 沈喑心虚地挤出一个笑:“随便,???” 段嚣大概知道他的意图,想是拦不住,便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一块儿去置办东西。 路过中街,凌云观的弟子还在原地施粥。 段嚣不喜跟皇室有关的人和事,凌云观又是皇家道观,他们目不斜视,正打算继续往前?,却被一位器宇不凡的道长伸手拦下。 段嚣面无表情,沈喑直接拉住段嚣绕过挡在他们前面的那只胳膊。 对方却又上前一步,继续阻拦,一副来者不善的气势。 沈喑烦躁,抬手便与那位道长对掌一击。 沈喑的掌力被绵绵软软散了个干净,对方纹丝不动,脸上依旧带着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旁边,小道士见这边起了冲突,匆忙跑过来,低头作揖,“师父。” 道长打断他:“无妨。” 沈喑心中盘算着,莫非他的就是凌云观主?他人看起来,比想象中的要年轻许多。 道长伸手去探段嚣的脉,段嚣冷着脸躲开了。 道长倒也不恼,诚意满满地看着沈喑:“他的病,我或许能治。” 旁边小道士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情,满脸都写着“你们两个不要不识好歹”,开口道:“师父医术高超,宫里头连御医都敬重有加,你就让师父看看吧。” “师父久居观中,今日也是难得出来义诊。” 段嚣依旧冷着脸,他是不可能接受的,他对这些人有着天然的厌恶。沈喑再次回绝了他们,他们便没再拦着。 一方面是因为段嚣不愿意,另一方面,沈喑总觉得这个观主有些古怪,直觉上就不信任他。段嚣这病,早就被人下过诊断,能救命的只有无患玲珑果,就连玄机阁,听闻此症,也没给出别的替代品,这人凭什么觉得他能治呢,这一点很令沈喑生疑。 却也只是疑问,或许人家只当是疑难杂症,好奇一下。沈喑学医的时候,也曾对各种疑难杂症充满兴趣。 希望是自己多心了,沈喑暗自祈祷。 他拉着段嚣?远之后,观主却长久地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脸上的笑从未散过,眼底却不见笑意。 成衣铺里,沈喑环顾一圈,现在还不是冬季,摆出来的都是些单薄的衣物。 “掌柜的,有没有更厚一点的?” 掌柜连忙翻箱倒柜:“有有有。” 找出来一大摞,让他们可着挑。 段嚣随便拿了一件厚重的黑色长衫:“就这件。” 沈喑打量着段嚣,段嚣平常穿的不是黑的就是灰的,反正是那种黯淡无光的颜色。摇了摇头:“这件不好。” 挑来挑去,沈喑选了件天青色云纹大氅:“这件好。” “这件颜色很衬你。” 段嚣沉默了一会儿,没拒绝,算是默认了。他从没穿过这样明快干净的颜色,但是沈喑说这颜色很衬他,段嚣心间泛上一丝甜意。 沈喑将衣服与段嚣量身而比,大小合适,仿若天光与雪色都在段嚣身上辉映。 不过多时,沈喑和段嚣已经置办好他们在西岭极寒之地可能用到的东西:衣物、粮草、马车和炭火,样样俱全。 甚至还给雪狐在马车上安了个家,囤了一些狐狸可以吃的食物,糖果糕点,不一而足。 为此,段嚣还质疑过他:“你确定这些是喂养一只雪狐所必须的东西吗?” 沈喑笑着:“对啊,这些算什么,小雪什么都吃,跟我一样。” 沈喑临时起意,给雪狐起名“小雪”,虽然像个沙雕,但是段嚣表示没有意见。 沈喑赶着车,他们今天就要去西岭了。 玄机阁的药效果拔群,段嚣今天的状态好太多了,除了略显虚弱,甚至跟没发病的时候都没什么两样。 可是不知为何,回去的路上,沈喑心里总感觉惴惴不安。 他不想让段嚣看出来自己有心事,所以频频安慰自己,一定是被今天遇到的那个奇怪的道长搅了心情。 会顺利的,他们此去西岭,定会一路顺利。 马车行至院门口,沈喑发现,院门大开着,院内的落花惊得漫天乱飞,他心中不好的预感顿时变得极为明显。 段嚣也觉得不对,他将手搭在沈喑的肩头。 沈喑和段嚣回家,家中混乱不开,一片狼藉的打砸痕迹。 沈喑攥拳:“小狐狸不见了。” 沈喑又去里屋检查过一圈,他已经猜到些事情: “是沧海阁。” “信物也不见了,那柄翡翠钥匙。” 段嚣苦笑:“恐怕不止,沈喑,我们仇家太多了。” 沧海阁, 悬剑宗, 各路觊觎段嚣身体的修行之人, 皇宫中几次三番想要至段嚣于死地的人...... 有太多种可能性。 至此,段嚣才不得不承认,就算他愿意放下一切,与沈喑安静地过完这一生,也不会容易。既如此,那凭什么放过呢,已是仇人遍天下,杀便是了。 第62章 为了那点缥缈到看不清楚的温存, 迟早杀出一条血路,当作归途。 风声渐紧,院门猛地关了, 花树摇落成枯, 有人早早做好埋伏。 段嚣很久都没碰过那柄玄铁重剑了, 此刻那瘦削的腕子将利刃稳稳握住。沈喑不挑武器,还是混不理地随手捡起一柄软剑, 与段嚣背靠而立。 段嚣咳嗽了一下, 却依旧站得稳如刀锋, 傲气凌人:“既然如此, 便再让你瞧一回完整的扶风剑法。” 沈喑用肩膀碰了碰他的肩膀:“行吗你?” “行不行, 打过才知道。” 管它来的是谁呢,反正不过一场恶战,不过是雪上加霜, 不过是绝人退路。 生生死死,抵不过一个“闯”字, 上就是了。 灾祸真的临头,反而没时间抱不平, 只得先迎头盯上。沈喑心里的不安反而尽数平复、消散,唤起心中热血:“打就打。” 段嚣很强, 根本不像病重难返的人。暗中埋伏的人只当是倒了血霉拿错情报,只有沈喑知道他在硬撑。 沈喑方才领悟心法不久, 就算每一招都是险招,也比段嚣状态好太多。灵济心法受到压迫, 会呈现敌强我强的趋势,但他过于担心段嚣,所以处处被掣肘, 有几回险险逃脱,衣袖之上遍布剑痕。 其中,臂上最深的那一道口子,是他为段嚣挡剑时所伤。 段嚣凌厉的眉峰因战更添冷然,眼尾的厉色将眼下那一枚朱砂痣逼得血红,他挑开砸向沈喑的暗器:“你犯什么傻?” 沈喑挥剑斩向一个不知名的修士,眉峰一挑,不把段嚣的话放心上:“普天之下皆傻子,不少我一个。” 段嚣没再说话了,心里想的确是:你要不是个傻子,也不可能为我做到这一步。 源源不断的灵气萦绕在沈喑周身,他愈发觉得游刃有余。攻上来的人都是越大越疲倦,真气不够浑厚的已经力竭,渐渐退到包围圈的外侧。 因为他们惊恐地发现,沈喑竟然越打越精神,好像不知道类一样,这斯究竟是什么怪物。 沈喑隐约惊讶于,自己的体力何时变得如此强悍。他越来越明白,为什么折花山庄会被世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因为他们无知,他们害怕,灵济心法过于强大,它的存在打破了修真规则的平衡。 所以,即使它从未为恶,也要杜撰一身罪名。 所以,未分善恶,对于不能掌控的东西,世俗也要白刃相向。 而沈喑身后的人,却更加恶狠狠,自己给了自己天大的面子,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折花山庄的怪物必须死,留他在世上,一定是个祸害。 有人的眼神一直流连于沈喑俊美的腰身,那眼神几乎是在流涎,趁沈喑被好几个人纠缠,他从侧面冲上来,想在沈喑的腰上捏一把。 他的手刚伸出去半尺,脸沈喑的衣袂都没碰到,就被段嚣挑断手筋。 沈喑瞥了一眼,那人衣上虽然浸了血渍,但隐约能看见江崖海水的纹绣,是沧海阁的人物。 又看了一眼身前两个束高冠,着白衣的剑客,显然是悬剑宗的余孽。 沈喑与段嚣对视一眼,他们预料的不错,不只是沧海阁,还有悬剑宗,好家伙,各路人马都来了。 但是沈喑一点不害怕,他对灵气的掌控愈发熟练,他隐约觉得,自己可以保护段嚣,刀光剑影相向间,甚至有点热血沸腾。 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嗷呜......” 沈喑的注意力被熟悉的叫声吸引,他的视线循声而去。 灵狐雪白的皮毛染上了肮脏的血迹,它被玄剑宗的剑客拎着脖颈提在空中玩.弄,高高抛起,又随便揪着脖子拎住,再高高抛起,也许是故意做给沈喑看得,这次差点没捉住,险险地捉住了前腿。 身子被拉扯着,那小东西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沈喑气急了,因灵狐分心,后背便深深挨了一刀,鲜血洇透后背的布料。 雪狐也算神兽,怎么会任由人类侮辱。正常时期的雪狐能抵得上一个半步元婴的修士,甚至跟段嚣的修为不相上下。但它现在正处于换毛期,灵力受到抑制,能耐退化得和人间普通的猫猫狗狗没差别。 就算失去灵力,雪狐骨子里的骄傲依旧存在,凭借动物的本能,雪狐猛地蜷起身子,攀上那人的小臂,对着那人的小拇指和无名指狠狠咬下去。 狼崽子一样尖锐的牙齿刺进那人的皮肉,上下牙咬合发力,直直把那个人的两个手指咬得骨肉分离,那人吃痛,想把这小东西甩开,但这雪狐死死咬住不撒口,好像不把这烂人的手指咬掉就不罢休一样。 但心智未开的小神兽到底斗不过阴险奸诈的人类,那人抬手,猛得将小狐狸的蜷起的身子摔在旁边粗壮的树干上,这一撞,把整棵树都撞得枝摇叶晃。 小狐狸发出一声悲鸣,松了口,摔倒地上,较小的身躯不住地颤抖,嘴角流出一点淡红色的血,想来脏腑都受了重伤。 沈喑心头一痛,那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狐狸,为什么要下这样的狠手? 他担心小狐狸的伤势,差点乱了阵脚,又被伤了好几下,抬眼,杀人般的眼神瞪着那个折磨小狐狸的白衣剑客。 一时间,沈喑分不清,到底眼前这个人模狗眼拿着剑,直立行走的狗逼玩意儿是禽兽,还是地上那只不住颤抖的无辜雪狐是禽兽。 那人好像也在看着沈喑,似乎是突然意识到,这小东西还挺招沈喑喜欢?于是故意用雪狐威胁沈喑,脚尖碾过雪狐的咽喉,对沈喑说: “把你的剑放下。” “信不信我让你亲眼看看,我是怎么把它踩成一堆烂泥的?” “什么畜生,也敢咬我,简直和它主子一样不知死活。” 沈喑气得牙关都在发颤,握剑的手紧了紧,一抹凉意覆上他发颤的五指,才反应过来,段嚣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敌众我寡。 那人有闲情在包围圈外威胁沈喑,沈喑却没什么时间静心思考,毕竟,这边的攻势可丝毫没有减弱。 沈喑乱了心神,段嚣不停回护沈喑,本就体力不支,包围圈渐渐缩小,两人身上的伤口不断增多。 混乱中,一股异香传来,沈喑比常人的五感更为灵敏,但当他察觉不对劲事,段嚣已经眼神涣散,脚步浮虚,身子晃了晃,撑着剑跪在了地上。 他硬撑着想要睁开眼,尝试了几次,但这病体似乎花再大的意志力也抵不过药效,终于,他缓缓地阖上了沉重的眼帘。 就算是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刹,他也猛地将沈喑往自己身后一拽,就那样拄着剑,直直得横在沈喑身前,做出护着沈喑的姿态。 大概是迷药的一种,沈喑却没受影响。他的空灵体,果真百毒不侵,围攻众人再次露出垂涎之色。 他被密密实实地围了一圈,无数的剑指着他们。 远处,小狐狸还在不断发出哽咽的悲鸣。 穷途末路了吗? 沈喑冷笑一下,丢了软剑,又好气又好笑。 领头的竟然听清了沈喑那声哂笑,好像被戳了心口一样难受,只得继续作威作福:“你笑什么,真有意思,马上就要混为阶下囚了,你还笑得出来?” 沈喑颇有些混不吝地对那些自封的正道人士:“我笑,树百年来,为了个不知真假的谣传,也值得你们这样。” “我笑,千年以来的正邪对峙,怎么就剩下了你们这些不长脑子的东西。” “要是空灵体根本没那么多千奇百怪的说法呢?你们活在自己杜撰的恐惧里,活该担惊受怕一辈子。” 沈喑凌厉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好似将每个人那藏污纳垢的心连同血肉一起狠狠剜了一刀:“还是说,你们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有多酸,故意弄出点借口来,互相利用一下,成就自己那点龌龊想法?” 在这声质问下,他们中人好像真有慌神动摇的,像遮羞布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撕碎一样心生愧色的,但为首的人立刻摇旗呐喊: “少在这里妖言惑众,这魔头既已束手就擒,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将人绑了,羁押回去接受审判?” 他们给沈喑缚上了沉重的镣铐,不乏几个色胆包天的公子哥在这种时候还想对沈喑动手动脚,他们瞄了一眼他们的首领,未得到许可,便也不敢再近前一步。 他们的头儿照样觊觎着沈喑,他们头儿不吃肉,他们怎么敢喝汤呢。 沈喑眼神扫过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会记住这些人,一个都不放过。既然你们硬抢着当正人君子,那我便领了在这“邪魔外道”的称号也无妨。 这满目疮痍的世道不能尽如人意,只求无愧我心。 分明已经是阶下囚,沈喑睥睨而来的眼神,分明更像君王。 视线扫过,为首的人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心里发虚,脚下的路便走不稳。 于是,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押着沈喑,凯旋而归。 沈喑看着,折磨雪狐的那个人也回到了队伍里,他好像是领头人的狗腿。完成了指令,现在乖乖回到主人身侧,弓腰谄笑,摇尾求赏。 沈喑的猜测大差不差,为首的是沧海阁的人,还集结了悬剑宗,以及一些闲散的江湖人士。 沈喑被押解至永州城的中心线上,中央大道的尽头有一只好不威风的朱雀,朝着正东,帝都的方向,坐镇永州,拱卫天子。 这儿本是每年十五众人朝拜祭天跪谢君恩的圣地,现在却因“人犯”该由哪门哪派羁押而争执不休,吵个没完。 第63章 那些自诩名门正道的人门, 现在却像一帮分赃不均的强盗。 沈喑叹了口气,他就是那件炙手可热的“赃物”。 赶路的脚程慢下来,底下窸窣作响, 似乎有人有异议。 沈喑所料不差, 为首的人的确来自沧海阁, 还是老阁主座下最为得力的干将,那人蓦地回头, 拿腔拿调道:“怎么, 我把人押去沧海阁, 你们有意见?” “还是你们觉得, 在永州城, 有什么地方比沧海阁的地牢更加密不透风?” 虐待雪狐的狗腿子言之凿凿地附和道:“就是,这天底下还没有能从沧海阁的地牢逃出来的人。” 沈喑产生了疑问:......我不是人吗? 这些人一唱一和面不改色吹牛逼的本事没个十年八年都练不出来,沈喑思忖着。 他眼观鼻鼻观心, 在心里暗自吐槽,自己早些时候, 就是从沧海阁的地牢囫囵逃出来的,至今仍然活蹦乱跳。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终于,还是有人耐不住, 这人上前迈出一步。 深意瞥了他一眼,依然是着白衣, 束高冠,身边还跟着那位妄图轻薄他, 却被段嚣挑断手筋的修士,这个渣人也是悬剑宗的。 这些心怀鬼胎的人都知道,沈喑如果被关进沧海阁, 他们定然半杯羹都分不到,本想趁乱打秋风,却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谁能甘心。 别的散修不敢说话,这位“出头鸟”倒觉得,他们悬剑宗还是有点地位的。 于是,白衣人试图激起群愤,十分不以为然地:“沧海阁这样做,恐怕不妥吧,你把人直接带走了,岂不是让我们白来一趟,难道沧海阁就能白白戏耍我们不成?“ “何况,若不是给你们提前服下解药,你们谁能逃过悬剑宗的追魂香?我等本应团结一心,没想过对你们下手,你们沧海阁可别做的太过了。” 白衣人三两句话便让军心倒了一半,底下的人议论声更大了。 听了一两句,沈喑觉得悬剑宗这白衣人讲话的声音有点熟悉,又仔细一瞧,倒认了出来,他就是上次折花山庄反围剿时,侥幸逃掉的崔鹤轩崔宗主。 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残忍的法子,重新修复了五官,给自己做了一个鼻子,不再是眼睛之下空洞一片了。 此时他没了那银色面具,一张丑陋扭曲的脸裸露在外,沈喑一下没认出来,但仔细瞧,那就是崔鹤轩没差。 沈喑都记着呢,他可不是那种以德报怨的冤圣人,等有机会,定要新账旧账一起算。 沧海阁的那位皱起了眉头,讽刺道:“几日不见,崔宗主仪容愈发端正了呢,除了用毒,现在也有脸面人模人样出来讲话了,可喜可贺啊。” 闻言,崔鹤轩本就丑陋的面容连最后那点人样子都失了去,脸色青得活像个入殓多年的死尸。 崔鹤轩最忌讳别人谈论相貌。 “但崔宗主莫不是忘了,当初你落魄如丧家之......”首领顿了顿,看到崔鹤轩脸上异彩纷呈的表情,笑得更肆无忌惮,“算了,这样说不好,大家都是朋友,算我失言,你多担待。” “但崔宗主可别忘了,当时可是我们沧海阁救的你,你们悬剑宗才有了喘息的机会,现在你却说是我做的过了,不好吧?” 他又冷着脸看向人群:“这人多的是诡计,各家觉得谁有自信不出意外?人给你们可以,可万一在谁手上逃了,我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你们动了歪心思。我们沧海阁的悬杀令向来令无虚发,届时还请诸位莫怪我沧海阁赶尽杀绝。” 沧海阁首领皮笑肉不笑:“什么叫白来一趟,除魔卫道,难道不是我等之志吗?诸君觉得如何?” 底下的人迅速就噤声了,这哪里是商量,分明就是威胁。 谁不知道在这永州城独属沧海阁势大,若不是有人一直煽风点火的,当然没人敢强出头,得罪这座大山。眼下这点火之人脸色拉得比那风箱还长,于是众人纷纷没了声音,甘心吃着哑巴亏,将“战利品”拱手让人。 终于,一番简单粗暴的争论过后,对于将沈喑关押到何处去这个问题,大家全数表示没有意见,一切都由沧海阁说了算。 这时,又有两个黑衣人站出来,沈喑发现他们的气质又和这些江湖人士不太一样,虽看不出来门派,却也都是有些身手的,不是草包。他们明明已经特意将姿态放得很低,但还是难掩身上那股子高高在上的气势。 “我们对沈喑没兴趣,我们要他旁边的那个人。” 这两个黑衣人指着段嚣,对沧海阁的首领说:“我等受人之托,不便透露身份,若沧海阁愿意成全,来日必当重谢。” 沈喑倏地紧张起来,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打段嚣的主意?一直来,被追杀的不都是我吗,关段嚣什么事? 他满面愁容地看着还在昏迷中的段嚣:你小子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但又很快释然,管他呢,反正我会一直护着段嚣,不管他到底什么来头。沈喑早就猜到过,段嚣的身世不会太简单,只是他一直都没主动说,沈喑便没多问。 这两人混迹在沧海阁讨伐他们的阵仗中,混战的时候也没少出手,摆明了是敌非友,沈喑不可能任由这两个人带走段嚣。 没等沧海阁的首领开口,沈喑率先回头,用一种平静而不可撼动的声音: “段嚣固然中了迷药,但是你们都清楚,我可不会中什么毒。” 沈喑低下头,懒得再看他们一眼,目光落在段嚣脸上,像一尊悲悯的神明。他轻柔地蹭掉段嚣唇角的血渍,“你们最好清楚,我现在还能安安稳稳被你们押着,究竟是为了谁。” 那两个黑衣人正为难,他们在等那个首领的意思。那个首领显然是不想继续横生事端,沈喑的实力他是见过的,激怒他,让他没了顾忌,对谁都没好处。 首领不答应,那两人只好作罢,暂时放弃带走段嚣的想法。先行一步,离开押解沈喑的队伍。 身下的人也都耷拉着脸,垂头丧气的继续听从差遣,送人去沧海阁的地牢。脸色最为难看的当属悬剑宗那一伙人,宛如丧家之犬,一同乱吠,却压不住沧海阁这头豺狼。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喑被押着,步入地牢,幽暗的光线映衬空中的灰尘,腐臭的气味和他刚来到这里那天如出一辙。 沉重的牢门与锁链碰撞,发出声响,不知道又是哪个被折磨疯了的囚犯,在疯狂摇晃牢门。但那十根磨损见骨的手指,微若蝼蚁的血肉之躯,怎么动得了粗壮的铁链。不过是徒劳无功的挣扎。 沈喑与段嚣被关在同一间牢房,面对面被绑在绞刑架上。 段嚣是被一桶浓盐水泼醒的,粗粝的盐水浇过浑身皮开肉绽的伤口,像钝刀刮过血肉一样疼。 睁开眼,正折磨着他的人,既不属于沧海阁,又不属于悬剑宗。 伤口都翻起了血花,那人将烧得通红的烙铁压在那些伤口上,段嚣好似浑然不觉,只顾着看向沈喑。看到沈喑只是被绑着,还没有受什么罪,段嚣深深松了一口气。 才顾得上,侧目打量那个正在对他行刑的人。看着眼生,见过,但没印象了。 “从哪儿冒出这么个人?” 段嚣的目光又回到沈喑身上,好像仅仅是视线离开了片刻,便觉得想念了。看向沈喑的时候,段嚣的眼里总比平时多了一点缱绻的光,哪怕正遭受着炼狱折磨,说的是些不相干的话,语气里都带着点温存: “沈喑啊,你这辈子不当魔头可惜了。” “你觉不觉得,好像只是在自家院子折了枝花,便已然仇敌满天下了。” “你要真是个魔头,定然能彪炳史册,在坊间传闻中吓哭小孩千八百年的。” 段嚣眼角瞥了一下那个行刑的少年,问沈喑:“他什么来头?” 那人似乎是受不了段嚣如此心不在焉的承受刑罚,竟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沈喑聊起来,他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沈喑,“怎么,这样的伺候根本不够满足的是吗?”那少年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一样,猛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纵如此,段嚣冷然如玉的一张脸,也只有眉尾动了动。这些痛,尚不及他寒毒发作时的分毫。 沈喑叹了口气,平时不该嫌弃段嚣话少的,他话多起来的时候,还不如闭嘴。 那日城下匆忙一瞥,段嚣必然是没什么印象了,既然问起来,沈喑便顺着上次路上发生的意外回答段嚣,扫了一眼那个华服: “位极人臣,权贵子弟罢了。” “上次林子里偷袭我的就是他。” 段嚣看向那个华服少年,眼神陡然冷下去,皮肉发出崩裂的声响,可他的眼神才更像个残暴的刽子手。 呵,疯子。 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 华服少年反转手中的烙铁,用最尖锐的一面,在段嚣光洁的胸膛上,留下丑陋的烙印。 沈喑看在眼里,指尖都泛着凉意,他心中抽痛得厉害。 “这就是你的手段吗?” “让我想想,怎么,这回又开始跟沧海阁穿一条裤子了?也难怪,家大业大嘛,我就这么值得让你下血本?” “看来,你家还是上次折损的金丹修士太少了。” 沈喑试图激怒他,故意把锋芒往自己身上引,他见不得段嚣这样。 果然,沈喑说话是有用的,华服少年手中的动作一滞,对上沈喑,神情全是那种恶心的意味: “怎么不值得?” “沧海阁已经应下了,让我先玩一天,总之玩不死就行。” “好戏还长着呢,别急,一会儿就让你见识,我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沈喑什么心思,段嚣一眼便看透。好像刚才那些刑罚,都不及这人跟沈喑讲一句恶心人的话,更能让他焦灼痛苦。 那个华服少年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段嚣,你的好戏来了。” 华服少年凑近沈喑,段嚣开始不安地挣扎,曳地的铁链与支架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华服少年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一样,忽然转身,砍断了缚住段嚣左手的锁链。只是左手边的铁链,让段嚣左手的手臂能自如活动。 段嚣整个人还是被捆住的,能活动的只有左手,他也只是醒了,内力还没恢复,华服少年很放心这样做。 华服少年拿着烙铁走近他,沈喑心里的不安渐渐加深,安静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沈喑不是怕那些毁人皮肉的刑具,只是...... 第64章 ......华服少年想要折磨的目标, 似乎不是自己。 沈喑对于原书的许多情节,大多只是道听途说,知道个大概的走向和结局。 沈喑本就不能十成十地把握剧情, 而且他来到这里之后所发生的事, 也许早就将剧情歪曲了十万八千里。 日子久了, 沈喑觉得这里的事情愈发真实,也就愈发失控。再也没有什么展开能被预料, 往后种种都是未知。 就比如现在, 沈喑一点都猜不到这个华服少年到底想做什么, 可他偏偏焦灼地关心着这一切, 因为未知, 感到不安,感到恐惧。 那少年凑近沈喑,在他身边半跪了下来, 一只手捧着他的侧脸端详了一会儿,那炙热的眼神让沈喑感到一阵恶寒。 少年伸手蹭掉沈喑嘴角的血迹, 在他耳边吹了个口哨:“听说美人就是用来糟蹋的,何况是你这样的美人呢?” 沈喑被激得后背都起了疹子, 他想要别过脸去,却被死死捏住下巴:“我都打听到了, 你与段嚣,以师兄弟相称。啧啧, 想不到你还有这等兴致。” 沈喑双手被铁链绞住,困在身后, 他背到身后的手用力挣着,铁链几乎与骨骼一同咯咯作响。 少年是故意的,将动作放慢, 将尾音拉长,当着段嚣的面儿,开始解沈喑的衣服。每当解开一层,便质问一句:“你能给你师弟上,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你说啊?” 段嚣功力全无,又一身重伤。要不是挣脱不开,他一定冲过来把这人撕了。 沈喑拼命挣着,也挣不开,冷冷啐了一口:“凭你也配提他?” 一番连撕带扯,沈喑的衣衫几乎散落开来,幸好铁链紧紧捆着,倒也没一览无余。那人的动作慢下来,捏着沈喑的脖颈,转头看向段嚣:“我不配吗?” “那我们换个玩法。” 他将每一个音节都咬得极重,话语间透着说不出的嫉恨:“既然我不配,那便看看,值得你这般情深义重的小师弟,肯为你做到什么份儿上喽。” 说完,那人站起身来,丢了一把短刀给段嚣。 锁住段嚣左手的铁链被砍断,他一手堪堪接住那柄短刀,沈喑看得清楚,段嚣握住刀柄的指节微微发颤,他眼底深处似乎有一片浓重的深黑在涌动。 见段嚣接了刀,那人的注意力便回到段嚣身上,饶有兴趣地喃喃道:“玩点什么好呢?” “这样吧,刀给你了,你若是肯自我了断呢,今天我便放过沈喑。” 沈喑被气得气血翻涌,险些试了方寸。一口腥甜哽在喉间,强忍着压了回去,瞪着段嚣道:“段嚣你要不是傻子就别理他。” 果然是戏文里的桥段。 不管怎么样,沈喑还不想这么早就放弃,他继续汇集周身全部的灵气去挣那锁链。奈何地牢当中生灵衰败,灵气稀薄,而且这玄铁打制的锁链实在是过于牢固,沈喑始终挣脱不得。 段嚣眼中仅存的那么点光火晦灭不定。 还未等到段嚣做出反应,那人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哦,差点忘了,我应承了阁主,你们都得活着。” “那算便宜你了。” 他绕到段嚣身后,“听说你剑法不错,你用剑的手,可是右手?”,背对着段嚣,沉声道:“那就请用你的左手,废掉你的右手。” 那人已经忍不住笑,他屈起手指敲了敲与段嚣捆在一起的木桩子:“虽然你现在没了内力,但这不算什么难事吧。” “不如,你就把你的右手,钉在这桩上,聊表决心?” 段嚣握住短刀的手腕转了个方向,没有妄动。 他在考虑,这个时候偷袭那人,一招毙命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试着忽略全身经络上上下下撕裂般的疼痛,想试试看还能不能榨出丝毫真气,结果是令人失望的。 简直毫无可能。 他分毫真气都无法使用,而且目标还站在他身后,段嚣觉得自己现在就无异于一个眼盲耳聋的废人,重伤之后,竟然听音辨位,判断对手的位置都做不到了。 那人皱着眉头,见段嚣迟迟不动,觉得有点没劲。 但除了无聊,他心中竟然还生出一丝窃喜,他在沈喑与段嚣之间那不过几尺的距离之间来回踱步,声音带着点嘲讽:“也不过如此。” 他的手指点在沈喑肩头如玉的肌肤上:“沈喑,他连这点小事都不肯为你做。” 他顿了顿:“你此刻,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很伤心?是不是......很可怜?” 沈喑又啐了一口:“好得很!” 心中把这人上上下下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那人不老实的动作,让他几乎干呕。 沈喑被捆得很结实,能动的地步不多,但还是被他抓住机会,曲肘,凭着寸劲,狠狠用胳膊肘子在那人小腹上来了一下,对放最后那句话说得差点漏气。 沈喑反唇相讥:“可怜,我看你最可怜?” 他又提高了声音:“他要是真干得出那种傻事,我才觉得失望呢,我失望一辈子。” 这话是说给段嚣听的。 段嚣不能有事,这是他的底线,近乎信仰一样存在的东西。人怎么会有这种近乎可笑的信仰呢?他有时候自己也想不明白,对段嚣,他有着近乎疯狂的保护欲。 那人中了一击,但是很快回缓过来,脸色变得更为阴沉。沈喑能感觉到,这人耐心不多了。 果然,那人上来就狠狠掐住了沈喑的脖子,五指像铁箍一样死死箍住沈喑的喉结:“好,很好,那就别怪我不懂得怜香惜玉。” 沈喑被捆着,却也不方便他下手。 那人用钥匙解开沈喑周身的大多数锁链,只留最后几段,绑住他的背到后面的手。欲望埋没心智,现在他哪儿还顾得上这样能不能捆得解释。 左右是捆着呢,跑不了。 身上的束缚少了大半,沈喑挣扎的动作更明显,那人压着他:“别妄想了,以为少了那几条链子你就挣得开吗。省省心吧,一会儿就算全给你松了,我也能弄得你走不了道。” 他话越说越下流,拖着那令人恶寒的语调:“段嚣怎么弄你的?你说给我听听,我肯定比他更卖力。” 不单单是这辈子,加上上辈子上上辈子,沈喑都没经历过这么难堪的场面。 他心一横,干脆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身后的锁链上,用尽全身的精气神去把那些稀薄的,千丝万缕的灵气汇聚到手腕,没有任何尖锐的东西能开个缺口,但他也要尝试,单凭灵力的寸劲震碎这玄铁。 但凡有一丝机会脱身,他一定亲手宰了在人渣,抽筋扒皮。 那人不急于享受,在动真格之前,故意百般羞辱。 沈喑冷然,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灯笼,皮囊不过是地上相伴人影的灯影,跳跃不熄的心火才是光亮所在。 “够了!” 沈喑可以神游八荒六合之外,段嚣却不可能做到。沈喑抬眼,眼神定定地落在段嚣身上,因为不能用力挣扎,他身上新旧不一的伤口都被挣裂,鲜血沿着苍白的指尖泂泂而下,端的一副凄怆的神情。段嚣这是,心神俱疲。 “怎么,心疼了?”那人很得意,“想让我放了他,便按我说的做。” 沈喑心中紧绷的一根线铮得一下断了,他眼见着段嚣,根本没考虑,那动作也不像虚晃唬人的。 沈喑喊出来的声音如裂帛:“段嚣你敢——” 只是话音未落,却听得一声闷响,沈喑凉了半边身子。 段嚣的右手就那样钉在身后的木桩上,手背密密实实贴在桩子上,五指微微弯曲,那柄短刀自他手心刺过,直接穿透了掌心,又连带着段嚣的手掌,深深钉在他背后的木桩上。 段嚣一声不吭,只是望向沈喑,试图找寻什么救赎。 沈喑颓然:就算你照做了,任由他耍弄,你以为他就会放过我吗? 心里是这样想的,沈喑却没说出来。 这样简单的道理,段嚣会不知道吗。他当然知道,但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罢了。若果换了自己,也会跟段嚣一模一样。 在某些地方,他们是一样的人。命运交汇时,他们必然被对方吸引,哪管歧路还是坦途。 “哈哈哈哈甚好!” 刺耳的笑声在安静的牢房里跃然耳边,始作俑者很满意自己的杰作,甚至拍起手来,连连叫好:“精彩,太精彩了!” “你们知道吗,我爹还未官拜宰辅之位时,最爱看的便是这种棒打鸳鸯的苦情戏,每逢茶楼里说书人说这一段,他必捧场。” “但是那些个翻来覆去的老生常谈,哪有我今日一手策划的好戏精彩呢。” 段嚣的神情迷惘起来,他听不太清有谁在哭有谁在笑或者谁人说了什么,今天这样的折辱与磋磨,对他这副已然强弩之末的身子来说,已经到了极限。 视线渐渐模糊,很难看清眼前之物了,沈喑的脸也渐渐变得虚无缥缈。 但还不算完,那人强行给段嚣喂了一颗丹药。 段嚣渐渐清醒过来,头痛欲裂,灵台却一片清明。 “好戏刚刚开始,这个时候让你晕过去,岂不是太便宜?” 遭受极大的创伤,难以忍受的时候,人都会晕过去,这本是人的身体面对痛楚时的一种自我保护。但是段嚣的意识被这丹药强行拉回,这对人的精神是不可估量的折磨。 这丹方本是隐世剑宗扶风门当中的一名医剑双修的大能所创,那人多少有点邪门,做出这丹药用来逼供。 第65章 因为它对于心神的损害过大, 好用归好用,但却伤了点天和,这种丹药已然在许多代人中绝迹。 沈喑只在一些志怪里读到过这东西, 心中升起了疑问。 以隐世的仙医十四阁为首, 各大医修宗门纷纷停止炼制这种阴损的丹药, 丹方也已不可闻。寻常人皆不可得,就算他是丞相之子, 丞相也不过豢养了一些金丹的走狗, 但是这种隐世不可闻的丹药, 他是怎么得到的? 分明, 上一次交手的时候, 这小公子还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一堆金丹修士都不够给他擦屁股的。今天倒是突然能撑起个反派的样子了,手段高明不少。 沈喑不禁猜测, 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别的人。 眼下的争端,真的只是些个不入流的宗门之间的争抢吗?沈喑隐隐觉得, 没这么简单,别是被人当了棋子。 但是这会儿局势未明, 甚至自身难保,除了直觉, 沈喑也理不出更多头绪。那人一副还不算完的样子,沈喑心里骂过十条街, 算了,纵使千头万绪, 也得先熬过今天这一劫再论。 “喂——” 恍神的片刻,沈喑也被强行塞了一颗丹药。但它落在嘴里的感觉,似乎也不是丹药, 沈喑没机会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他有意将那东西吐出来,可它好像长了脚一样,吐都吐不出,硬是顺着沈喑的喉咙滑下去,引得沈喑一阵反胃。 “你给我吃的什么?” 沈喑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内腑涌动,七经八脉涨得发痛,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人像疯子一样笑起来: “仙丹,能让你□□的仙丹。” “吃了这个,你这副身子,可就再也没办法故作清高了。” “品相绝佳的空灵体,辅之以多味欲蛊当中势头最猛的这只蛊虫,岂不成就这世上最绝艳的炉鼎体质? 他踱步走到段嚣的身边,握住穿透段嚣手掌的那个匕首,又不解气地连带血肉旋了一圈,恶狠狠地:“你这一刀,不白挨。” “我说了今天不碰他,便不碰。” “只是来日,待到欲蛊全然生效,你的沈师兄,恐怕早就成了欲.求的奴隶,只会眼巴巴想着求.欢了。” 看着段嚣急火攻心的样子,那人得意极了:“说不定下次再见时,你的好师兄正眼含春水,媚色天成,求着我弄他呢。” 沈喑背在身后的手,一直在蓄力,终于,手腕上的锁链被他挣段,沈喑见不得段嚣被欺负,积压在情绪中的愤恨变成一种爆发力。 甚至顾不上他体内的什么鬼的蛊虫,现在他只想这个人死。 把段嚣伤得那么厉害,他必须死。不单要死,沈喑要将他身上的筋骨一点一点抽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沈喑直接握住原本缠在他手腕上的锁链,当做武器,扑上来勒住那个小公子的喉咙。 低沉的声音分明就是来索命的:“我日后怎么样尚未可知,但是你现在就要死了。” “开心吗,高兴吗,那就,继续得意,以为就你懂点折磨人的下三滥吗?” “好啊,今天便让你见识见识”,沈喑只是自顾自地逼问,手上却勒得很死,根本没打算给他机会回答,“等会儿,如果你还能说话,你可以说说,是你魔高一丈,还是我更胜一筹?” 不多时,那人在沈喑手中挣扎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俨然出气多进气少。 沈喑下意识地,暂且松了松手,这么简单就让他死了起步太便宜。另一方面,沈喑还有些话要留着慢慢审他。 今天这局面不像是那些个没脑子的纨绔子弟随意编排出来的,如果这些蠢货是被利用的,那么沈喑想知道下棋的人是谁。 至少,他从哪里搞到的着许多种绝版丹药,总能问出个一二三四吧。多少得到个线索,继而顺藤摸瓜。 看着那个奄奄一息的权贵子弟,沈喑直觉得伤眼睛。 算什么贵胄呢,那人压根没什么本事,别说修真练气,怕是身子骨也早烂在温柔乡里了。 也就仗着段嚣重伤,内力尽失,估计沧海阁也曾对他夸下海口,说着地牢是如何固若金汤,说沈喑身上这特制的锁链是多么刀枪不摧。 沈喑放开他的脖子,他已经双目昏花,半天顺不过气,骂人的话都提不上气来说。 他试图扶着墙边站起身子,抄起个什么刑具偷袭沈喑。可是还没等摸到墙,沈喑手中九节的锁链成了条趁手的鞭子,破风而来。 铁链抽打在腿弯处,他的双腿直接被打断,膝盖硬生生跪在了地上。 也许是下意识保持平稳,他伸手撑地的样子,像是在给段嚣磕头一样。 乏味。这么快就撑不住了,一会儿再料理他,先救段嚣比较重要。 转身,沈喑看见满身是伤的段嚣。 他微微发颤的五指捧起段嚣的侧脸,五指落下的动作极轻,好像这人是肥皂水吹出来似的,一碰就要无影无踪。 “段嚣,没事了。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我在,你闭上眼休息一下好不好。” “我带你出去。” 沈喑小心翼翼地将锁链弄断,生怕扯到他那只受伤的手。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段嚣从刑架上抱下来,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 沈喑握住段嚣那只没受伤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一阵阵柔和的灵力沿着段嚣冰冷的手指缓缓汇入他的经脉。 可那涓涓细流,却似泥牛入海般,消散在段嚣体内,于事无补。 段嚣察觉到沈喑的不安,突然将沈喑的手握紧,阻止他继续输送灵力。顺势一带,沈喑半个身子都落在了段嚣怀里。 拥着鲜活可触的体温,踏实多了。 哪怕满目血污。 段嚣叹着气,声线温柔得近乎梦呓之人的呢喃:“沈喑,我有点累了,让我靠着你歇一会。” 沈喑在段嚣的背上轻轻抚着,指尖从他的后颈自上而下,捏过他脊梁上每一块骨节。他看着段嚣的脸,莫名想到了那句词——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 他微微皱着眉头,清瘦的脸庞在段嚣眼前放大,沈喑盯着段嚣的眼睛,段嚣漆黑的瞳孔微微一锁,深深呼出一口气,还是会紧张。 沈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只是一片细碎的柳絮的绒毛落在段嚣的眼睑,忽而凑近过去,轻轻吹一口气,纯白的绒毛像新雪融化在掌心一样消失不见。 一口气吹过来,段嚣的睫毛忽闪忽闪动了一下,沈喑也跟着眨了眨眼:“你想靠多久,就靠多久。”沈喑忍不住,在段嚣的眼皮上亲了亲。 “但是现在,我先去宰个人。” 沈喑起身,还没站稳,身体便出现异样。 他脚下有点虚,喉咙发紧,身子晃了晃。身上开始热起来,继而喉咙发紧,口干舌燥。 沈喑的后背冒出冷汗,情况不太好。他也只得硬撑着,不在段嚣面前表现出异样。 正当僵持不下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沁人的药香。不慎呼入这香气,沈喑还没放下警惕,正想着叫段嚣掩住口鼻。 可是一息之间,这药香确实让他身体上异样的症状减轻不少。 沈喑不明就里,谨慎地看着远处。 不一会儿,便见一个道长朝这边走来,手执拂尘,身着青衫。虽不至于须发斑白,但是看上去也有些年纪了。精气神倒是很足。 沈喑眯眼看了他一会儿,眼熟,认出来了。 这个倒霉道士在永州城的施粥棚边拦过沈喑跟段嚣。 那时候他还扬言说,自己有法子治段嚣的病。然后沈喑直接拉着段嚣走开了,他才不信这人有什么本事治病。 而且,段嚣不喜欢与朝廷有关的人来往,他身边的小道士都自报家门了,人家可是皇家道观,沈喑更得拉着段嚣扭头就走了。 可是现在,这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门口那些守卫呢? 沧海阁的地牢,沈喑可以相当自信地说,自己也算个常客。这里,虽然不像他们首领自己吹得那般固若金汤,但也不至于任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么,这位道长是如何进来的? 所以他,是敌是友? 沈喑心里闪过很多种可能性。 别的不知道,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道长是个简单粗暴的人。 上次当街拦人非要给人治病,像个神经病。这次直接动手,以飘渺诡谲的身法绕道沈喑身后,直接重重给了沈喑一掌。 沈喑心中疑问更甚,这位道长明明修为深厚,却只甘心当个观主。思虑着,他猛地呕出一口血,吐出来的血沫里带着浓浓的腥酸。 沈喑凭借灵济心法,隐约能分辨出,这一掌没有恶意,索性也就没躲。不过,在受了这一掌之后,他觉得就算自己躲,也未必躲得过。 那口血的气味太古怪,于是沈喑低头去看自己吐出的东西。 一摊血迹的中央,分明躺着两只黑色的小虫子,一开始还活蹦乱跳的,被光照了一会儿后,渐渐一动不动,蜷缩在血迹当中,死了。 吐出这一口血之后,沈喑觉得自己身上轻松许多。这人不像是要害自己,相反,可能他救了自己。 沈喑走到段嚣身边,护着段嚣,警惕地看着那个一直举止怪异的道长。 虽然上来就打了他一掌,道长没有急着跟沈喑说什么,反而走到那个被沈喑打断腿的少年前面。 原来,就算是贵胄,被打断了腿也是一样的趴在地上爬不起来。被捏碎了喉咙,也会口齿不清。也不见得比寻常人多了什么金玉之骨。 可这爬不起来的人安静了许久之后,见着这道长,怎的突然激动起来? 第66章 那位烂泥扶不上墙的小公子满怀欣喜, 像见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去抱道长的大腿。 您终于… 沈喑聚精会神,直觉告诉他这道长不对劲。哪怕这道长刚刚才救了他, 但还是难以打消他心中的疑虑。所以, 小公子对这个道长的态度, 对沈喑来说相当重要。 可惜,小公子满怀欣喜的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讲完, 他的“救命稻草”便干净利落地将他一剑封喉。 沈喑:…… 这杀人灭口的事还敢做的再明显一点吗? 但又该怎么办呢?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现在人家连装模作样都懒得了。 沈喑端详着这位伴着铃音走来的道长, 非常无奈地意识到, 他与段嚣, 不过是从一块砧板,去了另外一块砧板。 道长毫不在意地杀死那个小公子,像杀鸡一样简单。然后他故意收起凶相, 慈眉善目地看向沈喑的样子,让沈喑愈发毛骨悚然。 道长冲着段嚣的方向走过去, 沈喑不由分说地冲过去,挡在段嚣身前:“你要做什么?” 道长展颜一笑, 灭完口,他全然不在意自己已经暴露的伪装:“不要紧张嘛, 我帮他看看伤。” 沈喑回头看了一眼段嚣,他的眼帘已经微微阖上, 根根颤动的睫毛有着说不出的虚弱。沈喑伸出一只胳膊拦住道长,冷冷地:“不需要。” 道长挥动袖中的拂尘, 遒劲的疾风掀起地牢中一室的灰尘,拂尘在沈喑颈侧半寸停了下来,风也休止。 沈喑眼睛都没眨一下, 方才吐的那口血几乎抽干了他的心力,他知道自己躲不过去,索性便不躲了,全无惧色地挡在段嚣的身前。 而且他猜对了,这个道长目前还不想要他的命。 道长收了拂尘,自言自语地对沈喑评头论足:“倒是挺倔。” “他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寒毒,偏偏和他修习的功法八字相克,看上去没多久可活了,你确定不要我帮忙?”道长瞥了段嚣一眼,又摆出一副怜悯的样子:“这孩子的娘亲惨啊,惨死之后,留下这么个小崽子,更惨。” 原来是这样吗,沈喑多少猜到了。他想起山庄中的岁月,想起段嚣的师父看向段嚣的眼神中那挥之不去的怅惘。段嚣更努力一分,那怅惘便更浓一分。 段嚣自己知道,段嚣的师父知道,偏偏自己不知道。段嚣瞒得他好苦,倘若还有机会的话,沈喑都想好怎么兴师问罪了。 昏沉中的段嚣,只是隐约听到“娘亲”二字的时候,眉头紧紧皱了一下,像是凭空跌入一场可怖的梦魇。 沈喑心疼段嚣,抬眼对上道长时,眉宇间的戾色几乎凝成霜刃,没有丁点好脾气,冷冷地反问他:“你又是哪位?你会那么好心?” “当然,天底下怎么会有白得的好处”,说完,道长话锋一转,“但我们可以谈一桩买卖。” 沈喑挑眉:“谈买卖?所以说,这就是你的诚意吗?” “聪明人,我方才救了你,就是我的诚意。” “你以为除了我,这世上有几个人能逼出你体内的欲蛊?” “及时将蛊虫逼出来,至少,你还是你,还没有变成像奴隶一样的玩物,还没有被那东西控制心智。不然,你以为赵子石在骗你吗?” “赵子石?” 原来方才被他杀的那个小公子,一直以来跟自己作对的那个纨绔,名叫赵子石,沈喑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 道长哂笑了一下:“谁能想到,当朝宰辅唯一的儿子,是这种废物,简直死不足惜。” “不过沈喑,你的身体确确实实已经被改变,我不保证会不会有别的后遗症,你要学会适应。” 这个人知道自己的名字,而且,他暂时也不会杀他们,反而还会救他们,他的目的是什么?关于段嚣的身世,他又知道多少? 道长收起拂尘,重新挂上和蔼的面具:“既然你已经接受了我的诚意,那么,你,准确地说,是你们,你们愿意跟我合作吗?” 道长摊开手心,亮出一个小瓷瓶:“早年间,我在外游历,有幸拜访过百代妙手,仙医十四阁。我与那老阁主,有过一段师徒的缘分。” “我这瓶药,能救段嚣。能让他活下去,而且于心智修为无碍。” “只是,我有一个要求。还是那句话,天下没有白占的便宜。” 虽然心中存有百般疑问,但是听到能救段嚣,他还是心存期望啊。沈喑警惕地看着道长:“你想怎样?” 道长背过身去,沈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略一沉吟:“你知不知道段嚣是什么人?” 沈喑心头的疑云更重,但是越发扑朔迷离,也就意味着越接近真相,他沉默,等着道长说出更多信息。 “他没告诉你吗?也难怪,告诉你有什么用呢?” “两件事,我要他认一个人,再杀一个人。” “认谁?杀谁?”沈喑见识过道长的手段,“怎么,你搞不定的人,凭什么觉得段嚣一定杀得了?” “哈——”道长引吭而笑,“对,对极了,段嚣一定杀得了,只有段嚣杀得了,也只有段嚣亲手杀死他,这场好戏才算精彩。” 好戏? 沈喑皱起眉头,赵子石伤害段嚣的时候,也扬言要唱一出好戏。沈喑心里盘算着,赵子石跟道长什么关系?赵子石受谁指使? “这个人是谁?” 沈喑感到烦躁,便直接问他。 道长转过身来,正对着沈喑:“你只说愿意或者不愿意,我没那么多耐心。” 沈喑觉得这人简直胡搅蛮缠:“你要段嚣帮你杀人,却来问我,我凭什么替他做决定?” 两个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一抹红色的身影闯进地牢。 花无虞稳稳站在沈喑身侧,怀里抱着一只受伤的雪狐,向沈喑投去一个温柔的眼神:“我来晚了。” 沈喑伸手摸了摸奄奄一息的雪狐,花无虞已经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他一个眼神看向花无虞,花无虞便解释道:“我基本猜到了,一会儿慢慢说与你,我们先解决这个老不修的臭道士。” 道长看向眼前这个着红衣的不速之客,然后重重在唇间琢磨了一下“解决”这两个字,深感年轻人一代果真愈发狂妄了。 电光火石间,花无虞亮出双刃,对上道长的拂尘,沈喑甚至听得到激越的争鸣声。 道长的拂尘被利刃斧出裂痕,花无虞被对方的真气逼退半步,两个人都没得到好处。 一招之后便知,这是千百招都难分的胜负。狂傲之人自有狂傲的底气。 “看来,沈公子不欲同我合作。既然如此,那便告辞。”道长重重甩了下拂尘,转身离去。 地牢当中倏忽变得静谧起来,只剩下段嚣,沈喑,还有花无虞。 “你还好吗?” 花无虞的目光落在沈喑满身的血迹上。 沈喑摇摇头:“是段嚣的。” 花无虞从袖中摸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倒也顾不上那么多,他在沈喑的注视下,从瓶中取出一粒药丸,送入段嚣口中,用内力助他服下。 花无虞的手搭在段嚣的脉门,他紧张极了。段嚣的内息乱作一团,脉象已在弥留之间,凶多吉少。他真的很讨厌段嚣,但他一定要救段嚣。 早些年,花无虞也曾自认是玩弄人心的老妖怪,看人论事比谁都准。但他现在无比痛恨自己眼光中的这份洞悉世事。 段嚣若是不在了,沈喑恐怕会变得比西岭的雪更冷三分。 沈喑看着花无虞,他手中的白瓷瓶一下就被沈喑认出了。刚想说点什么,花无虞已经扶着段嚣站起来: “此地不宜久留。” “我们先出去,我再把来龙去脉慢慢讲给你听。” 走到门口,花无虞早就备好车马。 他们没走官道,华贵的马车在羊肠小道却也走得四平八稳。 良久,沈喑试探性地开口:“花无虞,花……阁主?” 花无虞从袖中拿出那个白色的小瓷瓶,顿了顿,却笑着将白瓷瓶交到沈喑的手心,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沈兄,看破不说破。” “还是上次那种药,能暂时缓解他的寒症。” 沈喑略微一顿,“破费了。” 玄机阁以物易物,上回见面的时候,这东西分明已经没了,而现在又有了。这其中周折,沈喑也不知道自己凭什么担得起。 于是,他少有地郑重道谢,给了花无虞。 花无虞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将鲜红的衣袖一摆:“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你再这样说,就是看不起人。” 马车还在前行,越往西,天越凉了。 沈喑解下自己的外袍,盖在段嚣身上,又替他理了理颈侧散乱的青丝。 愣是看得花无虞心里一酸。 “沈兄,你与段嚣性命相托,也会这般道谢吗?” 这回,就算沈喑的神经比永州城的中心大道还粗,他也听得出花无虞话中的酸意了。 奈何,他对花无虞的恩情,只能领恩,却是领不了这份情。 沈喑叹了口气:“你都说了,是性命相托。” “花兄,多谢了。” “若哪天那用得上我们俩,兄弟之谊,也合该为你性命相搏。” “哈,沈兄说笑了,你这重誓还是省省。你们二位已经够腥风血雨了,我可不想有那么一天。我嘛,当个明哲保身的老狐狸不好吗?” 沈喑颔首,良久,抬头看向花无虞,好像硬是要从花无虞眉角的漫不经心中扒拉出三分赤诚:“花无虞,一身玉骨,何以消磨至斯啊。” 古书云,君子比德于玉。 花无虞衣袖下的手紧了紧,他小的时候,也是这般仰慕过先辈们的君子古风。 第67章 “做不成君子, 倒不如做一头邪魔更自在。” 花无虞偏头耸耸肩,“我现在,干脆跟你透个老底。” “我是唯利是图的玄机阁主, 是杀人如麻的秋水魔头, 平生最懂得趋利避害。怎么到你眼里, 就和君子扯上了干系?” 说这些话的时候,花无虞眼里有光, 眉宇舒展。只要有了沈喑的认同, 全世界的背叛都变得无足轻重。 沈喑明明对世事知之无多, 凭什么就信他?花无虞甚至心生惶恐。 花无虞给的丹药效果极好, 段嚣缓缓睁开眼睛, 起身调息。 见段嚣转醒,花无虞默不作声。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有勇气, 把自己从宿命中背负而来的诅咒,说给沈喑听。 平生无所求, 他所想的,只不过是能有个人, 愿意听他说,不笑他荒谬, 愿意信他的话。 他一个人背负这没来由的一切,属实累得很。 段嚣调息片刻, 便觉得马车里静得发闷,他记得自己昏昏沉沉的时候, 花魔头一直在絮絮叨叨,为何突然闭嘴了? “怎么,有什么话只准我家师兄听, 我却听不得?”段嚣刚转醒,声音还有些沙哑,“我也很想知道,当年传灯一门,究竟为何销声匿迹。” 花无虞眉头拧起,他很明显地紧张了一下。 “传灯。” “十九年来,十九年以来再无人提及。” 花无虞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 段嚣笑了笑,“你果然是。” 段嚣摸走花无虞袖中的双刀,花无虞手腕僵了一下,却也没阻止。段嚣有些意外,贴身的兵器就这么轻松地被他摸走?他抬头看了一眼花无虞脸上的表情,打趣道: “这么乖?” 沈喑看热闹都看噎了,几乎没眼去看花兄的脸色。真不知道他家这位清冷师弟到底跟谁学坏了,怎么越来越欠儿呢。 花无虞袖中的掌风差点收不住,但是抬眼看见段嚣白得跟纸一般的脸色,硬生生收了回来。平生不易遇情敌,打不得骂不得就算了,还得捧手心上悉心照料。真气在进出间一滞,花无虞直接心梗。 沈喑确定自己没看花眼,段嚣居然瞟了花无虞一眼,笑着“哼”了一声。 沈喑恨不能揉揉眼睛,竟然有些……傲娇?真是见了他姥姥的鬼。 这眉来眼去的,花无虞算是看明白了,段嚣故意的,就为了气他。啧啧,果然,病娇男主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情敌。 但是没办法,怎么都是段嚣赢,花无虞确实被他气得牙根痒痒却没办法。 “哼!” 花无虞学着段嚣的样子,确实重重地“哼”了一声,好不尴尬。 额……沈喑扶额。 段嚣得了便宜,心情不错,便不理会他,专心打量着手里从花无虞哪儿抢来的双刃。 “师父闲暇时,曾与我讲过一些传灯往事。” 段嚣轻飘飘一句话,将那些笑闹都拂散了,花无虞心头拧起,他的声音有些紧张,“你的师承?” “扶风,剑临前辈。” “这么多年过去,想不到,剑临前辈尚在人世。原来是去了折花山庄,难怪,他也音讯全无。”花无虞深吸一口气,“先师,与剑临前辈是至交好友。” “剑临前辈尚在人世,先师泉下有知,就能少几分愧疚了吧。” 段嚣端起花无虞的刀,举至眉间,刃上寒光映出他的眼睛,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刃的,病恹恹。 他忽然发难,将刀刃推向花无虞,花无虞内息流畅,稳稳接下这一招。 “传灯的冰刃,传灯的功法,你一样没落地捡起来了。”段嚣有点郑重地看着他,“你……” “是,我全捡起来了,已臻大成,没有掉了师门的面子。” 花无虞打断了段嚣,像是接上他的话,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师门哪儿还有什么面子啊,除了师承剑临前辈的段嚣,江湖还有几人认得传灯功法。 扶风,传灯,好像已经成了百代云烟。 一点寒月,落雪无声,这传灯功法重现江湖,更多时候,却是以秋水魔功名声大噪的。 沈喑再次看向花无虞的时候,那些凄惘神色都不见了,还是原先那副轻狂模样。 “不就是个诅咒吗,凭什么为了一个本不该有的誓言,传灯子弟便世代不得修行。”花无虞偏头看向沈喑,“哪怕,永世为魔,我也得先过好眼前这一世,你说呢?” “要我说,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永世,蹉跎了真真正正能握在手里的东西,可太亏了。” 段嚣非得插个嘴:“你倒是明白。” 段嚣好像还想说什么,最终却也没说。末了,只是抬手拍了拍花无虞的肩膀。 若不是花无虞看向沈喑的眼神实在让他刺挠,他或许能和花无虞成为很好的朋友。 往事就这样被轻轻揭过,风雪依旧裹挟着马车,一路向西。走了好几天,窗外的景色还是一成不变,要不是带的食物减少过,让人觉得时间恍若静止了。 他们一路上倒也安静,偶尔会有一搭没一搭得讲讲话。 比如花无虞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沈喑,我看,那个道长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别信他的话。” “沈喑,我觉得你不像这个世界的人。” “沈喑,你冷不冷,用不用我在添把火?” …… 段嚣的脸色就没好看过。 要不是花无虞算自己半个救命恩人,段嚣真的忍不住把他扔下马车。 但是沈喑为段嚣的病情忧心,兴致缺缺,心情总也不见好,也不怎么爱搭理他,花无虞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交代什么后事一样。 那诅咒到底是什么,其实花无虞一直也没明说。永世为魔,可世间有几人说得明白,什么是人,什么是魔?段嚣琢磨不明白,反正花无虞没什么恶意,便也由着他了。 魔是久住人心的鬼魅。 又走了一段路,花无虞跟他们告别了。怪不得,他近来一天比一天话多,好像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讲完。 花无虞看向有些疑惑的沈喑:“真当我是陪那小子找药的免费苦役了?我可没那么闲。” 他将一个圆肚的瓷瓶扔给沈喑,“这药省着点吃,这回再吃完,可就真没有了。” “多少都是定数,没有的东西,就算我把玄机阁卖了也换不来。”他轻飘飘跳下车,“就同你们走到这里吧,后面的路你们两个走,我还有我的事要做。” 他的在雪中渐渐淡去身影,传来一声叹谓:“我倒要看看,西岭几世的落雪,堆起了个什么样的神明。高高在上,玩弄苍生,可笑。” 西岭的雪下的太久了,那片白色的苍茫直让人觉得眼睛疼。不需要有人赶车,马儿自顾自前行。 沈喑叹了口气,段嚣挑眉看向他,语气酸酸的,“怎么,舍不得?” 沈喑摇摇头,“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吧。” 段嚣握住沈喑的手,目光灼灼地看向沈喑的眸子,“不管我的去处是什么,有你陪我走到底,我很满足。” 段嚣许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瞧过沈喑,那人弯弯的眉峰落在他眼里,温柔得像一片雪花落入手心。 他一手握住沈喑左手的手腕,一手将他的鬓发轻轻撩到耳后,几根如玉的手指依次落在他的侧脸,用指尖描绘挚爱之人的轮廓。 段嚣的面容亦落在沈喑眼里,少年英气全然长开,和第一次相见的一瞥比起来,侵略性更强了。 段嚣发现沈喑的眼睛里有自己的影子,故意抬手,用指腹拨动沈喑纤长的睫毛,看着沈喑眼中自己的倒影微微颤动,真实而鲜活。 手腕处,段嚣的手心温度极低,沈喑却莫名燥热。眉间有一丝痒,沈喑喉结滚动。 段嚣像是捕捉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五指抚向沈喑的喉结,沈喑向后微微仰头,像是要躲,却让纤长的脖颈更加一览无余。 段嚣怎会让他躲掉,顺势将那白皙的脖颈一把握住,沈喑的喉结轻轻颤动,握在手里有种说不出的脆弱。 段嚣五指冰凉,沈喑的呼吸明显变重。 段嚣倏地松开他,侧身将他圈在双臂之间,俯身以极快地速度在那喉结上落下一吻,甚至轻轻咬了一下,留下一点红痕。 段嚣的手从手腕攀上手心,将沈喑压住。沈喑用力克制凌乱的呼吸,但手心汗津津的热度,已然瞒不过段嚣。 “师兄,你不对劲。” 段嚣附在沈喑的耳侧,又故意张嘴扫过沈喑的耳尖。 中过蛊毒,残毒未清,沈喑的身子比先前敏感得多。他的眼尾染上三分水色,段嚣看着他,叹了口气,“明明什么还没做呢,怎么就像被欺负得厉害一样?”说着,段嚣便慢慢欺负起他。 马车偶然压过一粒石子,猛地颠簸一下,沈喑几乎被撞得全身一颤,倏得被填满,他忍不住一口咬上段嚣的肩头,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段嚣与沈喑皆是红了眼眶,哪怕此刻便葬身极乐。 第68章 夜枭从落雪的山头直冲而下, 扯出一声长啸。 沈喑试图扒拉段嚣的领口,想看看他伤势如何,却被一巴掌拍开。 “我说你什么癖好, 天天观赏我这一身血渍呼啦的烂肉, 不觉得伤眼吗。” 说完, 他别过脸,躲着沈喑, 他们此刻正在崖洞中躲避越来越大的风雪。他已经快记不清, 这是他们第几次攀上峭壁, 被困山崖, 然后无功而返。 唯一清楚的是, 他的内息愈发微弱,体格也一日不如一日,许久之前受过的伤至今未愈, 沈喑担心坏了,每天必?扒开他的衣服再三检查他的伤口, 盼望着能有一星半点的好转。 遭到拒绝,沈喑也没再坚持, 他蜷起五指,如玉的手指并拢成拳头, 深深印在皑皑峭壁上。深雪封山,教人高声说话都不敢, 便只能这般无声抵抗着。 段嚣偷偷鞠了一捧雪,团成一个小孩儿拳头般大小的雪球, 冷不防掷在沈喑锁骨的位置。 冰冷的雪团子很快被体温融掉,湿哒哒浸透衣襟。沈喑回头,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段嚣故意的。 “干什么?” 沈喑眼中的茫然和错愕一下落入段嚣眼中,沈喑受了惊的眼神在这片如洗的雪原上终于灵动起来,让人想起他也曾置身一片渔樵唱晚的烟火气。 “对嘛,这样才对”,沉闷得太久了,段嚣被沈喑突然瞪了一眼,莫名倍感欣喜,轻笑了一声:“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是干什么?” “便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沈喑毫无道理地就着这个毫无意义的话题追问下去,段嚣却拖着长长的尾音,一一回应,“想逗你玩。” “无聊。” 沈喑张了张嘴,想骂他三五句,半天却也就只憋出两个字。 段嚣眺望着远处无涯的白雪,“说来奇怪,大概这就是命数,命数若能吐真言,合该对我所有的念想讲上一句,‘真不凑巧’”。 沈喑的视线沿着无尽的白雪,看见段嚣映在雪上的影子,然后是他的黑色玄纹靴尖,然后将他颀长的身形缩入视野中心,最后聚焦到一副苍白的侧脸——分明是带着笑的嘴角,却也凄楚难掩。 沈喑轻轻拍拍段嚣的手背,起唇正想劝慰一番,段嚣却执起他的手腕,拉着他走入雪中。 触感幽冷,虽然只是被扭住了手腕,沈喑却觉得像是被捏住了脖子,顿时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许是,段嚣有什么话?对他讲。 沈喑愿意听段嚣说话,无论说什么都好,便任他牵着。 外头风雪正盛,落雪很快压满两个人的双肩,段嚣不如沈喑所料,他还是迟迟没有开口,他看向沈喑的眼神恬淡,好像就为了看一眼沈喑霜雪满头的样子。 可是,过了许久,段嚣他也不说话。 雪满肩头,段嚣看雪助长温柔,沈喑看雪失去耐心。 什么身子骨呀,有多身强气壮,能可着他这么折腾。沈喑伸手拍去段嚣肩头的落雪,混不吝道:“你这是犯的哪门子神经病。” 段嚣不置可否,倒像是默认,他展开双臂,将沈喑连带落雪一同揽进自己怀中。然后,他安稳地将下巴壳放在沈喑的肩头,又扭头蹭蹭沈喑的脖颈,终于将那没头没尾的话续上。 “命数说,真不凑巧,凡人那些个念想啊,从来都只是念想。” “有个挺惨的小孩,他从没出过家门的时候,没见过什么世面,利禄功名绝世神通他一概不求,只想永远缩在娘亲身边看她往帕子上绣素白的杜若花。” “白帕子上的白花绣得仔细,那是娘亲不足为外人道的矜贵。但是我知道,那帕子染了血,杜若也会染上血色,所有的针脚都会变得明艳动人,容不得哪处针线不仔细。” “念想,存不住了,家也不再是家。” 沈喑拥住段嚣后背的手紧了紧,沉默是有温度的沉默,他给段嚣勇气,继续说下去。 “那个倒霉鬼第一次离家就是逃亡,命数戏弄了他一次,他却不死心,埋了个更加痴心妄想的念想,他想反杀,想给娘亲报仇。” “他得偿所愿,反杀全部追兵,可他依旧茫然无措,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幕后那只手是谁伸的……小喽啰,就算敲碎他们的每一块骨头,也难消……我恨!” 段嚣的声音越来越哑,情绪翻涌,他没办法旁若无事地说下去了。至此,沈喑了然,段嚣讲的是他在自己啊。 杜若花是宫中妃嫔衣饰上特有的纹绣,寻常人万不可僭越。回想起段嚣对宫门中人天然的怨憎,沈喑已经将段嚣的身世猜了个七七八八。 细数历朝历代,又有哪一座深宫中不是葬着几缕怨魂的呢。 冷杉树的松香萦绕在沈喑颈间,他们依旧相拥着,耳畔传来段嚣森然带笑的声音:“我学了一身旁门左道,全是折磨人用的。” “我?让他们千刀万剐而不死,吊着一口气尝遍所有惊惧……” “但无论我如何折磨他们,故去的至亲不会复生,恨也不会消失。” “仇,是报不完的”,段嚣深吸一口气,“报仇这个念想,我也草草放下。” “在你之前,我不过是在混沌过此生,活得凄然,恨也迷惘,能杀几个算几个。” “在你之后,我尝试着不那么执着于杀戮。” “有时候会想,如果能和你在一块儿,春日吃茶夏来饮酒,也是我不幸中的万幸。“ “但是你出现的时候,简单而干净,我开始害怕自己过去的劣迹斑斑暴露在你面前,很怕我一身血腥沾染你,我于是我的每一刻都紧张,警惕。” “很累,却也贪图”,他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呢喃,“想逃……却舍不得。” 段嚣的声音有些哽咽,沈喑轻轻拍着他的背:“段嚣你放松一点,你不用怕,你也不必逃,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在你身边。你做什么都行,你怎样都好。” 他们严丝合缝地相拥,将一切情绪揽在怀中。沈喑看不见段嚣神情,段嚣却能悉知沈喑的体温。 风吹雪落,段嚣的声音恍若梦呓:“我什么都不在意了,什么都不愿意再想了。我想活着,陪着你”,随着一声叹息,“就这样,也是妄想啊。” 他们立在催折峭壁的漫天风雪里,却恍然觉得无比安稳。 等到段嚣的呼吸没那么紧促了,沈喑的手从他背上放下来,于风雪中执起段嚣自然垂落的左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那就,我陪你。” 而后,他另外一只手捉住段嚣的手,将段嚣凉玉般的指尖攥在手心。 风雪落在睫毛上面,段嚣的右眼莫名跳了一下。 三……二……一……沈喑心里默念着。 沈喑悄无声息地蓄力,他凝聚在左手的那些灵气足以在这不敢高声语的雪地里造成摧枯拉朽的攻势。 他的手一边轻轻拍打着段嚣的脊背,又顺势离开了他的背部,对准近旁料峭的山崖。 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攥紧段嚣的手指,掌风呼啸而出的刹那间,段嚣好像意识到什么,猛推沈喑。 “不?——” 沈喑灿然一笑:“晚了。” 段嚣稍微推开的那么一点距离,又被他重新拉近。他们脚踩的地面一寸一寸崩裂着,他们失重,在下坠。 沈喑的声音被风雪吞没,段嚣能隐约看懂一点他的口型:“抱紧我。” 段嚣环住他的腰,迷茫,不解,惊恐,悲哀,那些碎片般的情绪仿佛随着下坠的速度也加速闪过。利刃般的雪片冰渣擦着侧脸而过,此刻荒诞极了…… 他感到安全。 山谷传来一声嘶吼般的狂啸,漫天雪片没顶而来,但那好像都不重?了。 沈喑一双淡色的瞳孔在段嚣眼里逐渐放大,柔软的唇贴上来,最温柔的迫害,最肆意地表达。 为什么?这样做,沈喑自己也想不通。 可能就像段嚣逗他的那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就好像是,这本来就没什么值得考量的。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没什么重?的,反正他和段嚣是在一起的,这就够了。 颈间微微有些痛,血腥味淡得微不可闻,沈喑垂眸,果然。 段嚣这狗崽子临了临了还?啃他一口,做个几号,下辈子好相见吗? 他们还在下坠,说不好最后会被摔死,还是被头顶压下来的冰雪拍死。 峡谷中似有回音,底下传来断断续续的气急败坏的“哼”声,他们下降的冲击力好像被一种柔和的灵气抵消了,两人不轻不重地砸在蓬松的雪堆上。 他们二人半个身子都扎在雪里,还没来得及看清四周的光景,耳边传来一个老顽固的叫骂。 “还真是山中不知岁月。” “果真,现在的年轻人比起当年,更加作的一手好死!” 等到眼前那一阵眩晕过去,他来看清了四周的光景,是一处光秃秃的洞穴,似乎已经封存许久的样子。他们跌下来的洞口很精巧,只有少部分雪片撒盐一样落下来,洞口很快被积雪封住,便没有更多雪花渗进来。 紧接着,他们还没完全从七荤八素中清醒过来。 一个白胡子白眉毛的老头叉着腰出现在他们俩眼前:“喂!我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到底有没有把我们这些救死扶伤的医者放在眼里!” “合着我们一边拼了命救人,你们使劲儿扎堆死一处呗?” …… 还活着,还遇到了同行。 给同行添乱了,沈喑汗颜。 他扶着段嚣站起来,上下打量了那个胡子眉毛都白白的老头,摇了摇头,“你这人实在不解风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都能好好活着谁愿意去死。 第69章 【一起活着】 “你是……医者?” 崖洞当中, 三个人,面面相觑,六双眼睛滴溜溜互相打量着。 白胡子白眉毛的老头对着沈喑吹胡子瞪眼:“我, 悬壶济世, 救死扶伤,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请叫我,医仙。” 沈喑扶额, 怪人年年有, 偏偏被他遇上的特别多, “那么, 请问这位医仙……” “年轻人, 你应该叫我,医仙,前辈。” 还没等沈喑怎么的, 段嚣很不耐烦地上前一步,侧身插到沈喑和那个自称医仙的人中间: “我说你这老头哪儿来这么多屁话, 问你话呢你为什么在这儿?” 老头子被怼得胡子都颤了颤,他叉腰俯身将一张大大的老脸凑近段嚣, 几乎贴面瞪着段嚣的眼睛观察他。看这架势,仿佛连他眼球上有几根血丝睫毛上拈着几片雪花都要瞧瞧清楚。 老头试图伸手去扒段嚣的眼皮, 然后意料之中,他伸出的手被忍无可忍地段嚣一巴掌拍开。 老头却没有恼, 后退一步,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 学着段嚣的语气打趣道:“我说你这臭小子,命不久矣还这么大脾气,等见了阎王还这么冲吗?” “当心阿鼻地狱里沸腾的油锅把你烹了。” 冰天雪地里, 这老头嘴也太损了。 然而,段嚣经历过太多次了,曾经有过期望,设想过出现奇迹的时刻,但告别过许多所谓的“奇人”之后,得到的也只有惋惜。 更何况,就算是他师父剑临前辈那样的高人都束手无策的病症,曾经还有一线生机,被他自己磋磨至今,也怪不得别人。 从怀有期待,到讳疾忌医,再到现在死过一次之后,段嚣已经全然无所谓了,他眼角斜对着白胡子白眉毛老头,连个正眼都不屑一顾地:“你是吃饱了撑的吗?” “我死我的,与你何干?” 沈喑苦笑一下,对于“生死有命”这个道理,看不开也得看得开。 “你你你!你——” 自称医仙的老头被他差点气成结巴,想当年,他离开仙山来到人间悬壶济世的时候,哪个不是眼巴巴求着他施医舍药。 世人皆贪生,无论王孙贵族亦或是江湖高手,生死有命旦夕祸福,江湖险恶刀剑无眼,多的是人命悬一线,人都快死了,管你这一生如何显赫,躺在病榻唯一所求,全都是一个能救他们命的神医。 师从仙医十四阁,无论什么人,见到了,他总要救一救的。 奈何江湖恩怨波诡云谲,世事浮沉甚为复杂。救一人易,救天下人难,每个快死的人都背着一身的故事,有人在故事里充当十恶不赦的坏蛋,也有人在故事里无辜赔上性命。 他觉得颇为无奈,病榻之上见惯人心善恶,仙医的性格也愈发古怪,碰上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免不了毒舌打趣病人一番。但是他总归有本事救他们一命,所以,任是他什么样的刁钻脾气,大家都是虚心受着,最后还得千恩万谢。 再往后,还真是,世事浮沉…… 师门变故横生,他一直被困在西岭这片寂寂深雪之中,已不知现在何年何月。少则寥寥数月,多则泱泱几载,日复一日地饮冰辟谷,他已经记不得那么多了。 老头捋着自己的花白胡子,莫非年岁辗转,他们仙医十四阁已经没落得无人问津了吗? 像段嚣这种死到临头还出言不逊的病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医仙伸出一截手指,指着段嚣颤了颤,又使劲儿一拂袖子,干脆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甩完袖子,他默默地想:哼,他们两个无知竖子,一定是不知道仙医十四阁的名声。 仙医背过身去,正对上沈喑苦着的一张脸,皱着眉头,回想起方才这俩二货掉下来的情形,若有所思,恍然大悟。 他们这是,万念俱灰了。 “哦”,他长长地“哦”了一声,视线落在沈喑身上,“我明白了。” 他明白沈喑下来之后送他的那句“不解风情”是什么意思了。 “你们二人同行,明明只有一个重疾难愈,如今却要双双赴死……” “殉情!” “你们这是殉情!” “哈哈哈哈哈哈有趣真有趣,想不到还能碰上一对苦命鸳鸯。” 沈喑叹了口气,轻轻拉了拉段嚣的手,低声耳语:“你说,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段嚣现在还是有些懵,就在不久之前,铺天盖地的冰雪冲着他们席卷而来,沈喑就那样紧紧抓着他,极尽温存,目光缱绻,有那么一瞬间,好像风霜雪刻都融成了和暖的圣光,要将他们带向一场无人惊扰的美梦。 他依稀想起初遇时候的光景,他被宫里的仇家追杀,漫天大火将他俩逼到悬崖边上,当时万丈悬崖,沈喑也是这样拥着他,一跃而下。 手心攀上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耳边响起沈喑的声音,段嚣缓缓回过神来。 殉情么,那老头说得没错。 沈喑说的什么,他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 对于沈喑这句“中肯”的评价,他深重地点了点头。 对面,耳聪目明的医仙前辈诧异地看着他们两个,脸上写着好的的“无语”。 蓦地,段嚣执起沈喑的手背轻轻吻了吻,随着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他问沈喑:“你,为什么这么做?” 沈喑微微侧身,双手捧起段嚣的脸颊。 冰天雪地,段嚣白玉般的耳朵泛着琥珀色的红晕,沈喑的拇指和食指攀上他的耳垂,轻轻搓了搓,他的手指从耳后流连到颈侧,他倾身上去,温热的触感封住段嚣的双唇,段嚣张了张嘴,没能吐出只言片语,他们的呼吸却重重纠缠起来。 沈喑的指尖抚过段嚣身上经年不愈的伤疤,段嚣弄得沈喑嘴角沁出血来,又温柔地舐去,就着唇齿间一星半点的血腥气,抒发压在心间直至炸裂的情绪。 段嚣将下巴抵在沈喑的肩头,泛白的骨节紧紧抓着沈喑的腰侧。沈喑痛而不避开,段嚣的手劲儿很大,若是褪去衣物,恐怕自己的身上早已遍布红痕。 “沈喑,沈喑,沈喑……” 段嚣一遍遍喊他的名字,天地之间,他想抓住的东西,只这两个字而已。 沈喑一遍遍抚着段嚣的背,回应他。 良久,沈喑松开段嚣,又倾身吻了吻段嚣眼下那颗朱砂痣:“都说长这颗痣的人爱哭,可是段嚣,你听我说完,你可别哭。” “你是我的师弟,是我的爱人,你是一个,跟我的命数早就缠在一起的人,我看不得你哭。”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其实你都明白的,你怎么会不明白呢。”沈喑百般无奈却又百般温柔地拉过段嚣的手,“但是呢,既然你问了,那我便说给你听。” “你说,命数总跟你开玩笑,你所看重的东西,一件接一件幻灭。而我,是你最后的念想。” “天地浩渺,除了我,除了像我们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地看看风雪,数着日升月落,你已经没有任何事可做了。” 沈喑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呢,我也一样。” “我本不属于这里,但我来了,遇到你,从始至终,我只有你。你能明白吗?” “嗯”,段嚣眼下那颗泪痣艳得刺眼,但他没有掉眼泪。他明白,他真的,全都明白,却也觉得释然,“你出现过,我便够了。” 沈喑细细一想,倒也觉得开怀,生死同命,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段嚣至死都还是段嚣,没有被泯灭人性,变成故事预设中那样一个,为仇恨所驱使的傀儡。如果迷局最终的解法是双死,他心甘情愿。 远处,耳聪目明的医仙几乎被酸掉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必这么麻烦,你们一块儿活下去不好吗?” 感受到沈喑和段嚣的目光一同朝自己投过来,一直被默默忽视的仙医倍感满足,终于在他俩中间找到了一丝丝存在感,他抱着胳膊,“准确地说,是咱们三个,一块儿活着出去。” “事成之后,你们俩再继续浓情蜜意,我就该干嘛干嘛去。” “所以现在,二位可否分点时间给我,我们商量一下如何逃生?” 段嚣已经懒得理会任何能救他这种话了,就算拿到的方子真的可行,实施起来必然也是难于登天,就比如之前遇到的那个怪老头,方子是给了,但也仅仅是把他们诓来西岭。 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倒霉地方,信了他的邪,来这儿找什么无患玲珑果,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段嚣随便打量这位医仙几眼,莫名觉得这人跟他们之前在城中遇到的那个,疯疯癫癫叫他们去找无患玲珑果的大夫十分相似。 倒也不是说长得像,除了他们都喜欢留长白胡子,他俩面容上一点儿不像。他们是气质上相近,尤其是那股损劲儿,简直如出一辙。这两个不着调的大夫可别是师出同门,一会儿又指点他们去找什么无患玲珑果。 段嚣开始盘算,三代以内,百家之中有多少是医修。这也不怪他很难一下想到,现在的修真界满天跑的都是剑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行医问道就沦落成方士炼丹那等异端邪说了。 医修百家,已然没落多年。 段嚣想到的,沈喑当然也想到了,但他还是表现出比较感兴趣的样子,反正大家现在都被困在这里,问一句又不会吃亏,权当消遣解闷了: “你能救他?” “我当然没那个本事”,白胡子医仙摊摊手,“就他这个情况,天生冰髓体,年幼时又落下寒疾,后来不但不知道休养生息,反而变本加厉地折腾自己,他这十几年,跟一心求死有什么区别?” 沈喑早该想到的,他有点后悔自己多此一问了,反正问了也白问,不过是给自己添堵罢了。 不等沈喑开口,那个医仙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意味深长道: “但这个能救他。” 仙医将荷包递给沈喑,示意他接着。 沈喑伸手接过荷包的片刻间,他的感到自己的呼吸出现了一丝凝滞,手心甚至冒出细密的汗珠儿来。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扎住荷包口袋的两条流苏,荷包当中立时透出月华般的光泽。 三瓣新月形的叶片呈枫红色,沿着短而粗的根茎向上,一颗新杏般大小的果实呈月白色,正熠熠生辉。 它的颜色比崖边皑皑的雪色更鲜明,却不刺眼,给人一种和润的光泽感,透着生机。 对上了,这般形容,跟城中那位大夫描述得八九不离十。 第70章 如果没看错的话, 这就是他们千辛万苦想要寻找的无患玲珑果。 沈喑揉了揉眼睛,看清楚了,才敢确认。 方才,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医仙趁他不注意, 又一把将荷包夺了回去:“你们两个来西岭,为的就是这个东西吧。” “这恐怕, 是世上最后一株能救他命的药引了。若是没能碰上这一株, 待到下一次无患神木开花结果的时候, 约摸着这小子已经六道轮回好几遍喽。” 仙医捋着自己的胡子:“有道是, 命里有时终须有, 合该你们命里有。” “若不是我机缘巧合被困于此,又有谁能在大雪封藏下发现这东西呢。” “若不是你俩抽风一样在这山里搞一场雪崩,估计我和这一株果实都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 医仙深长地叹了口气:“唉, 有道是,时也, 命也。” 沈喑不想继续听他白话些没有用的,他正色到:“说吧, 你有什么条件?” 沈喑终于急了,医仙很高兴, 于是他非得不急不慢地:“很好,那么, 会盟之前,大家首先得各自亮个身份吧。” “为表诚意, 我先自报家门好喽。我乃仙医十四阁第十四代传承弟子,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医仙是也。”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至于姓甚名谁,不重要了,我自己也记不得了,非要称呼的话,你们这些小辈,唤我一声前辈如何?” 己身可忘,术不能忘。 这便是仙医十四阁的传承。 这老不正经的在不正经之余,端着七十余载的沧桑风霜,一身治病救人的本事永不能忘。 联想到之前酒肆中碰到的那个医者,段嚣颇为狐疑地:“前辈,你们师门这一代,弟子几何?” 仙医了然抚掌道:“哈哈,你们是不是已经见过我那倒霉师弟了,一定是他,叫你们来西岭寻无患玲珑果的吧。” 果然,他们师出同门,沈喑和段嚣的猜测没错。这就更加印证了,一切都是真的,激动也好紧张也罢,沈喑握住段嚣的那只手微微沁出了细汗,段嚣的指节泛着凉意,也在微微颤抖。 能活着,能和沈喑一起活着。 段嚣深吸一口气,上天终于肯眷顾自己一次。一大口寒风带着直泛冰渣儿的冷意呛入肺里,彻骨的冷,冷透了,全身紧紧巴巴拧在一起的筋骨反倒觉得松了不少。 沈喑出面介绍他们的身份,“在下沈喑”,他指了指段嚣,“这是我师弟段嚣,我们从折花山庄来。” “许归荑是你什么人?” 医仙有些激动。 “他是我师叔。” 沈喑答。 医仙的动作略微凝滞,他上前一步,拍了拍沈喑的肩膀:“正好,他曾有恩于我,如今我再救你们师门中人一命,倒也不算亏欠。” 他慨然长叹:“时也,命也,缘之至也,妙哉!” 既然大家还有一段如此皆大欢喜的缘分,都是自己人,还谈什么条件。医仙先是从沈喑随身带着的药材中选了几味温润的,给段嚣服下,根基护好之后,他令段嚣将无患玲珑果吞了,便运气为他护法。 无患木主疗愈,功效强悍却十分温和,是上上品的药材。 段嚣服药之后,没有什么凶险可言,亦不会承受什么痛苦,再加上医仙亲自护法,沈喑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切都是真的,守得云开,拨云见日,沈喑一下子想到无数个好去处。折花山庄的桃林马上便是芳菲时节,岭南的妃子笑得去尝一尝,塞北的孤烟落日也是要赏的,等段嚣好了,他们一处一处慢慢逛。 和段嚣,日日是好日,处处有好景。 千年神木孕育出的果实正不遗余力地展示着它的神力。 段嚣体内那股极寒之毒正慢慢化解,将近枯竭的经脉被温和的灵流一点一点修复,身上那些累月的伤痕枯木逢春般地愈合着。 沈喑的手指抚过段嚣的眉宇,紧蹙的眉峰舒展了,仿佛那些紧绷的情绪,连同旧恨新仇,全都轻轻放过了段嚣。 段嚣醒来还需要一段时间,医先便和沈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这医仙倒一点没前辈的自觉,反倒像个自来熟,小到他那倒霉师弟被他剪了个狗啃的新发型,大到师门之变的来龙去脉,他全都跟沈喑事无巨细地讲了起来。 沈喑也说了不少折花山庄的事,也讲到他对许归荑的印象:“怎么说呢,见到你之后,我就料定,如果你也认识许归荑前辈,你们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医仙颇为得意:“我们一见如故,相交莫逆……不过,你凭什么料定我会跟他做朋友?”年纪不大,眼光倒是毒辣。 沈喑左顾右盼地悄悄翻了个白眼:“因为你们一样损。” 医仙很生气,他决定三息之内都不再理会沈喑。 于是,三息之后,他们又旁若无人地聊起来。这位医仙前辈许是被关在这里太久,太久都没人能跟他说说话了。逮到沈喑他们后,这人忍不住话就特别多,不管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能聊得津津有味。 说到段嚣,段嚣的身世沈喑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他本应是个皇子,年幼时,他的母妃连同他,都是非常受宠的,但是祸福难料,他们终究被小人陷害,他的母妃凄惨殒命,而他也沦落至今。 段嚣印象里知道的那些,曾经迫害过他们,后来追杀过他们的人,已经全部死于段嚣剑下。然而就算这样,段嚣好像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许是因为还没有除掉真正的幕后之人。 但始作俑者呢? 这其中还存在一些疑点,沈喑一直想不通。沈喑知道,有件事像一根刺一样,一直埋在段嚣心里。 段嚣的娘亲是发疯而死,成了深宫中最大的笑话。 有段时间,段嚣日日被心魔所困,往日忧近日愁交叠如呼啸得浪潮,无休无止地折磨他,他整个人几乎被绷成一根拉紧的弦。而那个时候,沈喑的灵济心法逐渐觉醒,他曾悄悄对段嚣使用过“见心”。 使用这种功法,便是以身犯险,走进那个人的心魔域,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一些事情。 可以做好事,也可以做坏事。 可以为所欲为。 可以助长心魔毁人神志,也可以在一线清明中将对方从深渊的边缘拉上来。 这也是空灵体于世不容、遭人忌惮的原因之一。 沈喑不禁轻蔑一笑,那些所谓的英雄豪杰,一边为“仁义道德”振臂高呼,一边又像那些胆小的鼠辈一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日夜想的,不是对沈喑除之而后快,就是干脆调|教成自己的炉鼎。 在段嚣的心魔域中,沈喑做的,自然是拉段嚣一把。以身为鉴,帮段嚣将那些心魔逐个打散,拼尽全力,护住段段嚣。 在心魔域中,沈喑曾不可避免地看见过段嚣的心魔,曾亲历段嚣心底不可名状的恐惧。 心魔幻像如层峦叠嶂,一层又一层,有的是血腥杀戮,冤魂索命,还有自己,幻想中的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抛弃段嚣,用狠毒的言语戳破段嚣一切美好的幻想……这些,他都一一化解了。 除开这些,幻像的深处,还有一位容貌姣好的女子。 那分明是,段嚣的娘亲。 明亮的宫灯在每个人脸上都映出暖意,这位嫣然如花的女子,上一刻正温柔地为一位衣冠华贵的男子煮茶添香,而后拿起一片桂花糕喂段嚣吃,又温柔地拈着一方刺着杜若花的帕子擦了擦段嚣嘴角的碎屑。 可下一刻,殿外忽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温婉的女人化身厉鬼般,亲手撕碎了襁褓中的皇子,血肉横飞,她却大快朵颐。 段嚣撕心裂肺地喊了声“弟弟”,又一声声叫着“娘亲”,哭嚎着追了出去。宫女卫兵们吓得僵住,半晌才一同追出去。 那女人冲出去后,力气大得不似正常人,逢人便撕碎了生啖其血肉,鲜血沿着亭台轩榭渗到荷花池中,血腥气盖过满庭的梨花香。 皇帝冲过来的时候,高喊着“鹂妃——” 却也吓得后退一步,一屁股摔倒在地。 这时,那女人忽然挑眉,媚色天成般瞥了皇帝一眼。 她当着皇帝的面儿,就隔着一条河,褪尽衣衫,随手拉来一个侍卫,与之交合。侍卫根本挣不脱,“厉鬼,她是厉鬼!”没过多久,便昏死过去。 小段嚣就在远处的草丛边看着,浑身已经在发抖,他从背后看着母妃起伏的身子,从正面看着父皇灰败的脸色和红得几乎滴血的眼眶。 到底,发生了什么?母妃这是怎么了。 越来越多的侍卫赶过来,禁卫军也涌过来了,将那个发了疯的女人层层围住。 最终,众目睽睽下,那女子就这样衣衫不整地,惨遭杖毙。 而后,皇帝大病一场,流连病榻之时,嘴里仍念念有词:“鹂妃你怎么了,何至于这样?” “鹂妃——” “鹂妃——” 幻想戛然而止,是沈喑,他用尽全力将幻境打碎,因为他自己也是幻境中的一部分,震得自己呕出一口血。 他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如果这是真的,这是段嚣逼迫自己忘记的可怖梦魇……沈喑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心魔不过是人心伸出所最不愿面对的事。 段嚣的母妃,那个时候定是被人用邪术控制了。厉鬼上身?哪儿来的厉鬼,能把人变成鬼的从来都只是人。 就像伶人在管弦丝竹中摆弄那些提线木偶般,那个真正的凶手摆布着段嚣的母妃,做出桩桩件件惨绝人寰的事。 从那个时候,沈喑强压下心中的震怒和心疼,暗暗想着,一定得揪出幕后之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怨,要把一个无辜的女子害成那样,要把段嚣害成那样。 第71章 沈喑强行把自己的思绪从混乱不堪的记忆碎片中抽离出来, 沉着声音: “段嚣他本该是个锦衣玉食的金贵人物,生得一身病骨,性子偏比骨头更硬。” “就算是从小被捧在心尖儿上养大, 所有人都真心待他, 一生顺遂, 都算不得什么好命。” “但哪儿有什么人真心待他呢,死的死疯的疯, 有人酩酊不醒作壁上观, 有人庙堂高坐闭目塞听, 他这条烂命, 都是自己一步一步从泥里争来的。” 垂眸看着段嚣一点一点恢复, 沈喑将手搭在段嚣的颈侧,微弱的脉搏贴着沈喑的指腹,温热而坚韧, 透着让人心安的力量。哪怕违逆举世神佛的意思,他也要段嚣活下来。 医仙运气护好段嚣最后一程, 有条不紊地收手调息,他深深呼出一口气, 斑白的眉毛和胡须都随风飘起。年纪大了,不是多辛苦的事儿, 却累的他差点喘不顺气儿,可不能在这些小辈面前显露出来。 将呼吸调匀后, 医仙才颇为得意地端详着自己的杰作——段嚣,淡淡开口:“他大好了, 无惊无险。” 沈喑提起的心终于被轻轻放下。 医仙理了理沈喑的话,用下巴撇了撇段嚣:“这小崽子命还挺硬,他也是楚邺的孩子吧。” 楚邺是当朝圣上的名讳。 沈喑点点头, 眼里带着点疑惑,心想,医仙直呼其名,言语间熟稔极了,仿佛对皇宫里头的事也如数家珍。 医仙知道沈喑在疑惑什么,便出言解惑:“凌云观主,也就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宁亲王,楚觐。你对这个人还有印象吗?他蓄谋了这么久,一定跟段嚣接触过了。” 二十年前那秘而不宣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沈喑正将前因后果一点一点抽丝剥茧。 这时,段嚣已经转醒。 他的无名指动了动,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更加清晰,他不太灵活地抬了抬手腕,缓缓握住了沈喑的手。冰冷的手指覆上来,沈喑的手背一颤,牙尖儿都跟着抖了抖,紧张而狂喜。仙医十四阁的老医仙,连同西岭长年不化的雪和俯仰天地的风,一同见证了这瞬间,跨越生死的会面。 段嚣隐隐约约间大概能听清沈喑和医仙之间的对话,只是他太虚弱,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但他心里都知道。沈喑的心意,他终于敢全盘接受,不患得不患失。 段嚣的声音沉而哑:“楚觐曾告诉过我,害死我娘的,是帝王心术,天生冷情,帝王的负心薄幸逼疯了世界上最温婉的女子。” 沈喑也想起来:“凌云观主此人,我也极有印象,他举止太过怪异,令人费解。唉,怎么说呢?说不上来。” “他一方面是在帮我们,一方面又心机深重。他救过段嚣,但我隐隐觉得,加害段嚣的局也是他一早设下的。像是提前设好杀局,又慢吞吞跳出来救我们于水火,当个白脸好人。” “不管是胁恩相报作为交换也好,或者干脆威胁逼迫,他的目的……似乎都指向一点,他想让段嚣亲手杀了当朝皇帝。” “但我着实想不明白,他究竟所图为何。明明早已手眼通天,要想篡位,很容易就下手了。但他偏偏一定要想方设法让段嚣动手……” “他想让段嚣弑父,弑君。” 沈喑的后背不禁攀上一丝凉意,好像被暗中的蛇蝎盯上,时不时吐着信子,冷风从他后颈擦过。 这一帮人都安的什么心。 段嚣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成为牺牲品。 压下心中的猜度和愤懑,沈喑又有了新的不解,他的视线落在医仙飘飘悠悠的白色胡子上,有话直说道:“但你为什么对楚觐的事这么了解?” 民间宗门与世俗王权通常是没有交集的,这是世世代代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果修行之人插手俗世权位之争,那恐怕得天下大乱。 所以说,这位常年深居简出,几乎大隐隐于传说野史的医仙前辈,和大楚的皇室,八竿子也打不着,断然不可能扯上任何关系,那他怎么知道这么多? “楚觐是我师弟”,医仙苦笑一下,“虽说仙门不插手凡尘,但是当年楚觐,一夜之间了却凡尘,一心向道。他虔诚得所有人都信以为真,就连皇帝都放心养虎为患,摆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开恩准许他那弟弟直接将道观建在帝都重地,皇家后花园。” 段嚣对这个凌云观主的事情听得极为认真,皱眉道:“一夜之间?” 医仙叹了口气:“就在,你母妃与你父皇的大婚之夜。楚觐害了疯病一样,毁了自己的宗族排位,断了尘缘,第二天便请辞帝都,上山问道,自称自己收到了神谕,已非此世中人,一刻都耽搁不得。” “皇帝新婚大喜,简直比他荣登大宝那天都要发自内心的喜悦。” “新婚燕尔,笑逐颜开,惟愿全天下都沾沾他的喜气乐呵乐呵。自然是什么条件都允了,不仅允了楚觐的请辞,还永久允许他在帝都修建道观,若是过不惯他山苦寒,随时可以重回帝都,继续修道也好,亦或是当个闲散王爷,他都准了。” “楚觐离开帝都之后,四处游历仙山,倒也摸到了一些练气的门路,但是并不精进。我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根骨不怎么好,此生难得大成。” “有天突然天降暴雨,豆大的雨珠子噼里啪啦就往下掉。天不好,我的脚程也就慢了些……不知道他是因为与人斗法还是与野兽斗法,总之他受伤昏迷,就躺在白川的溪涧边,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那时我外出采药路过白川,刚好遇见他,便顺手救了他。” “他虽然练气的根骨烂得一塌糊涂,但我惊喜地发现,他对药材十分敏感,甚至顶尖的炼药师也不及他一介凡夫俗子那般能够明察秋毫得分辨不同药材之间的微末差别。” “他这种天赋,只要稍加栽培,日后定是个不出世的炼药天才。那个时候医修本就难得,受天下人敬重,毕竟,人虽要分出个善恶,但无论善恶,都会受伤生病,伤了病了,总要看医生不是?那个时候……” 医仙忽然皱了皱眉,他的声音有些停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愿回忆的事,额间的褶子都愈加明显了,但他也就凝滞一下,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久,既然已经认同翻出旧账,那便讲出来吧: “那个时候仙医十四阁还没有被仙门背弃,还没有像今天这样与世不容。仙医十四阁是当世唯一的医修宗门,眼下的医修门,恐怕再无宗门可以投身啦,现在的医修大多都是孤零零的散修。” “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仙医十四阁正处于鼎盛时期,如果说医修已经算稀世珍宝,那炼药师就是稀世珍宝中的凤毛麟角。” “救回楚觐后,一方面我太惜才了。而且楚觐他坚毅,铁了心要修行,身上带着股子狠劲,同样让我赞叹不已。既然决心修行,没有什么宗门比仙医十四阁更适合他,没有什么身份比炼药师更适合他。” “我跟他简单介绍了一下我们宗门,说了一下炼药师的属性,同他分辨了一番他眼下的个人情况,然后问他的意思,他自然是欣然同意的。” 医仙露出一个痛心疾首的表情:“于是我便自作主张将他带回仙医十四阁,师父为人广济天下,也没怪我不合规矩,大大方方将他收入门下,倾囊相授。” 沈喑想起自己看过的地方志以及各种典籍中,依稀想起来,仙医十四阁因为修炼傀儡术翻了众怒,最终被仙门正统视为妖邪而诛之。相传他们以药引操控人心,引起轩然大波,受控之人便如提线木偶般,受到施术之人的调遣。 沈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些传言……是楚觐构陷你们吗?” 医仙苦笑着,沈喑愈发沉闷了:“倒也算不得构陷。我们其实,不冤。” “傀儡术是真的,传闻中那些能扰人心智,甚至完完全全操控一个人的药引,全都是出自仙医十四阁。” 段嚣方才好转,他极力压着情绪,但是已经快要绷不住,眼尾升起一抹艳色,他将声音放得极轻、极慢:“傀儡术,是楚觐,对吗?” 医仙望向段嚣,此时只有沉默,好像几个呼吸之间,他脸上的沟壑又多了几条。 了然。 真相往往都是禁不起推敲的,只是很多时候,人们不敢往真实的方向妄加猜测。 楚觐,不知道因为何种原因,对他的亲哥哥楚邺,也就当朝皇帝,恨到了骨子里,以至于要用如此阴损恶毒泯灭人性的方式报复他,连并不放过他的妻小。恨到不能直接杀了他,而是要他最爱的女人当众羞辱他,也羞辱自己,让他曾经最疼的儿子叛离他、怨恨他、杀死他。 “楚觐就是个疯子。” 医仙胸中闷着一口气,想要慨然长叹,却只吐出一句有气无力的定论。 何至于此啊。 实在太闷了,不知为何,将一切都串起来之后,真相终于浮出水面,但是医仙却觉得愈发憋得慌。他好像是受不了洞穴中凝滞的空气,他走到被大雪封住的出口,也不管洞外的风暴是否过去,硬是一拂袖,将洞口的冰雪扫去,他要出去透透气。 楚觐做的孽究竟有多少,他知道的桩桩件件有多少,他不得而知的又有多少。 好在,西岭那阵摧枯拉朽的雪暴已经过去,仙医在雪原上立着,此刻只有烈风盈满袖,猎猎作响。 …… 崖洞中,只剩沈喑段嚣二人。 沈喑暗暗将一切都记在心里,他没有过多表现出惊骇。往日怨,近日债,总有一天要讨回来的。但是现在段嚣方才痊愈,实在不宜动肝火,他得再拉段嚣一把。 沈喑转身,段嚣苍白的侧脸撞入他的眼中,只有微启的嘴角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淡粉色。 沈喑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捏了捏他一直紧绷的那根筋,又缓缓向下移,去拍他的背,但是段嚣始终紧绷,后背绷得笔直。 沈喑将段嚣拥尽怀里,段嚣一直僵着,一副随时会炸毛的样子,自然没那么柔顺,沈喑早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颈间有些微痒,是段嚣的呼吸,贴着他的耳后。一息,两息……段嚣就这样僵在沈喑怀里,呼吸重一下浅一下的。 沈喑心里正怀疑,段嚣这狗崽子会不会一口咬下来呢,什么时候会张嘴咬他呢,三息?五息?像隐忍,又像是期待,他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当然,也有可能是段嚣的。 此间没了医仙在这儿插科打诨,整个氛围都变了。沈喑轻轻笑了一下,由他去吧。 牧狼的少年早就习惯了以血饲狼,怎么会怕狼咬他呢。反倒是咬住了,才好给他顺毛。 然而段嚣并没有咬他,像是克制了许久,少年的手落在沈喑的肩关节,突然用力推了一下,从沈喑的怀里挣脱开来。 哟,不给抱了? 沈喑丝毫不恼,正面对上段嚣,从额角眉峰到下颌线的边缘,目光事无巨细地在他脸上扫过,像悲悯的神佛,也像嗜血的恶魔。 此刻,段嚣才恍然觉得,眼前这个人,确确实实年长自己几岁。 在沈喑的目光之下,他几乎忍不住就要张口讨饶一样叫一句“师兄”,但他到底是忍住了,叹息般的口吻:“楚觐是个疯子。” “楚家人的血脉便如此,永远流淌着这样一种疯劲儿。”段嚣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我也……” 你也怎样?也流淌着楚家的血,也是个天生的疯子? 唔。 这种疯就一定得传承到你身上来?我偏不信。 疯又如何,你要发疯我便拼了命拦着,拦不住,你闯了祸我便替你收拾烂摊子,你得罪了天下人我大不了陪你一块儿被钉在史册上,名流千古。 段嚣生涩的嗓音戛然而止,沈喑一手揽住他的后背,一手扣上他的下巴,倾身将他所有的瞎话都封在口腔当中,这么好的唇舌,就别浪费在说瞎话上了吧。 牧狼的少年将自己的咽喉暴露在孤狼的尖牙之下,却偏偏要隔着皮毛去戳它的肋骨,简直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孤狼已经叼住他的脖颈,他却摸着它的肚皮,小狼的肚子很软,他想再摸一把,毫不介意小狼的哈喇子已经没过自己的胸口。 小狼像是被揉舒服了一样,餍足地打了个滚,窝到少年怀里。 第72章 沈喑的存在感太过强烈, 温热而坚定,冲撞着段嚣心中的焦躁和不安。直到心里最后那点儿晦暗也归于子虚乌有,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局面有些许的不对劲……沈喑他, 凶得吓人。 两个人几乎耗到不能呼吸, 胸腔中的空气变得稀薄, 段嚣心中那点旖|旎的情绪终于被勾了起来。 段嚣两手盈盈一握,掐住沈喑肋下最为纤瘦的部分, 岁月在他们两个少年身上留下痕迹, 身量见长, 更舒展了, 更加让人欲罢不能。段嚣在心中轻轻赞叹了一句, “这腰真好”。 心猿意马了没多久,段嚣忽然抬眼,两只如漆的眸子定定地看向沈喑的眼中, 散漫的视线骤然交汇,炙热得几乎能在这冰天雪地当中擦出火花。 段嚣的眼尾弯了弯, 像是桃花开过,眼下一颗朱砂痣偏偏衬得这一双笑眼泫然欲泣, 翻滚着暗涌般的情愫。段嚣的眼中藏着点不怀好意,他准备反客为主。 正当他的手指微微用力, 准备倾身而上的时候,沈喑好像早有所感, 拿捏得极好,忽而偏头, 双手握着他的双肩轻轻一推,与他扯开一段距离。 沈喑将手腕抵在段嚣的锁骨上,偏偏挑这种时候, 突然质问他,语气里带着点邪门的轻佻,贴着他的耳根,说话的口吻像是在他耳边吹气一样:“你刚才说……你也怎么样?” 偏偏在这种时候,段嚣的瞎话被清算得猝不及防,呼吸乱得彻底。 “我……” 沈喑的手指戳着他的颈窝,笑道:“你能怎么样?你在害怕什么?” 说罢,趁段嚣慌乱间,沈喑倾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像是叹息一样:“还是不长劲啊。” 沉珂旧疾,连篇累牍的恐慌,在那一吻落下的时候,轰然倒塌,段嚣在一片隆隆声中定了定神:他什么都不怕。 他长长舒了口气,笑了一下,全身松得像一团云彩。 而后,这团云彩忽然冲沈喑眨了眨眼,温柔得好像要拉着沈喑陷进去一样,惑人的嗓音轻柔而深澈:“师兄,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段嚣湿漉漉的眼神望向沈喑,在他耳后重重吮了一下:“师兄,要罚我吗?” 嘴里胡乱说着些认错求饶的话,手上的动作却一点没有乖乖领罚的意思。他极不安分地将沈喑抵到崖洞中凹凸不平的墙壁上,沈喑后背硌得有些痛,却丝毫不打算推开眼前这个人。段嚣不怀好意,又理直气壮。 沈喑被他勾得起了火,偏偏慢吞吞,像是在求他垂怜一样,真说不好是谁在惩罚谁。 正当沈喑繁复的衣衽被一层一层撩起的时候,洞口传来脚步声,是去而复返的医仙前辈。 做人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儿了?! 沈喑段嚣二人四目相对,眨巴着眼睛哭笑不得,然后默契地同时松开了对方,还不忘整理一番各自的衣衫。 医仙:“啧啧,年轻人,大病初愈,也不知道节制一下。” 段嚣看了看沈喑胀红的耳根,心说:明明很节制。 医仙拿了些酸果子进来:“这鸟不拉屎挤不生蛋的鬼地方,没什么吃食,就这些酸果子耐寒,长得旺盛,勉强能吃。” “你俩将就吃点,虽说修行之人辟谷个十天半个月没什么问题,但是出山的路难走,你们两个看上去又一个赛一个的病秧子,多少还是将就吃点,补充□□力,吃完好赶路。” 沈喑额前划过三条竖直的黑线,段嚣是挺病的,活脱脱一典型病娇患者,可是我哪儿病了? 沈喑还没来得及表达不满,医仙忽然走到洞口,负手而立,远眺着外面皑皑无际的白雪,意味深长道:“是时候,我们该出去了。我已经好些年都没踏足帝都的土地了,不知那里是否繁华依旧?” “是啊。” 段嚣的声音透着冷意,但是平静、沉着,说着,他顺手剥了一颗酸果子冷不防塞进沈喑嘴里,沈喑拧起眉头,酸得手臂上直冒鸡皮疙瘩。 沈喑几乎嚼都不嚼,囫囵个儿将酸果子咽下去,还是能咂到嘴里的酸味,他被酸得咬牙切齿:“师,弟,真,体,贴。” 段嚣仿佛很受用的样子,剥果子的动作干脆利落,不等沈喑缓过神,又为了他一颗,身体力行地表演什么叫“体贴入微”。沈喑本来还想说的别的什么来的,这回直接被酸得说不出话来。 逗了逗沈喑,段嚣沉声,淡淡地问了站在洞口的医仙一个问题:“前辈,能再跟我说说楚觐吗?” “我的父皇是一国之君,按制,他后宫那么多嫔妃,就算楚觐为了报复他,为了用傀儡术羞辱他,为何偏偏要控制我娘。后宫那么多同他亲近的人,为何被选中的是我娘。” “她是世上最温柔的人,她到底那里得罪过楚觐,让他恨之入骨,要这样对待一个女子。” 生死有命,可为什么命不好的非得是我们。 医仙前辈沉默良久,年岁日久,有些记忆虽然已经褪色,但永远不会被遗忘。他理了理思绪,缓缓开口道:“你错了,楚觐不恨你娘,一点儿都不恨。” 沈喑听得云里雾里,脸上闪过重重疑惑。 “他非但不恨你娘,反而,你娘是他一生挚爱的人。” 听到这句话,沈喑被震得连嘴里的酸味儿都尝不到了。真是匪夷所思,这就是楚觐爱一个人的方式吗? 医仙前辈踱步走到他们身边,依着草席子同他们围坐在一起,既然要讲楚觐这个人,那便说来话长了。 “他恨他哥哥楚邺倒是真真儿的,兄弟阋墙,或为江山,或为美人。显然,楚觐是因为后者。” “当朝皇帝楚邺,文韬武略,治国理政都不逊色于任何人,唯独缺了点儿帝王该有的狠辣绝情。当年立储之后,若是楚觐有心相争,根本轮不到楚邺即位,他不缺胸襟抱负,不缺雄才伟略,更不缺心狠手辣。” “但是楚觐压根没想过要争,做皇帝能有什么好。做了皇帝的人,心里装着的必须是天下四海,哪儿还容得下自己一个小家,身后有三宫六院,身前肩负的确是万里江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连后宫欢好之事,也要雨露均沾,万事不由自己。” “楚觐他一点也不想这样。他心中一直巴巴儿地守着一个女子,当个闲散王爷也好,寻常百姓也罢,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个人,就是段嚣的娘亲。奈何流水无情,恐怕是嫁与楚邺之后,他们二人琴瑟和鸣,更是日日刺激着楚觐,让他不得安生。 至此,所有人心中了然。 想不到,陈年纠葛,竟是这样一出荒唐闹剧。 段嚣的声音泛着悲意:“他是怎么控制我娘的?” 医仙叹了口气:“用丹药,他是个炼药的奇才没错。” “他私自翻阅藏书阁中的禁忌书卷,靠一张残缺的古丹方,还原出摄魂丹,甚至比古书上记载的药效更好。他拿到的丹方,最多只有三分之一的内容。” “为了还原丹方,他一直在偷偷利用门中弟子亲身试药。” “师父得知真相的时候,为时已晚。门中大部分弟子死的死疯的疯,要么就是已经成了他的傀儡。师门打乱,师父拼死把我和另一位小师弟送下山。” “自下山后,我与小师弟便失散了。我遍寻小师弟,都找不到他人,但是沿途听说了仙医十四阁遭玄门讨伐的事,痛心不已。” “我忍不下这口气,去找楚觐,替师父报仇。师父死了,小师弟也找不到,我要么杀了楚觐,要么被楚觐杀死,活这么一大把年纪,也没什么所谓了。但我没能杀死他,也没被他杀死,他很会折磨人,把我困在这里。” “四周唯一的出口被冰雪封冻,他做了一种特殊的结构,除非有人能从外面破坏他的法阵,否则这层封冻只会随着风雪连年加重,封冻的那层积雪越厚,这里的空气就愈发稀薄,他想这样慢慢困死我。” 医仙重重一拳砸在崖壁上,“楚觐这么一个人,终究是从仙医十四阁走出去的,放出这么个祸害,这可能就是我们仙医十四阁的业报。” “楚觐操纵弟子之间自相残杀还不够,还在玄门当中贼喊捉贼,说自己拜入十四阁之后才发现,这天下第一药宗竟然修习妖术,他把他自己所做的恶行全都嫁祸到仙医十四阁。” 很多事情都变得明朗起来,沈喑蓦地想起来,最初折花山庄里的那个内鬼,接二连三“中毒”的弟子,乃至悬剑宗上上下下的诡事,甚至是永州城郊那些有毒的稻谷,恐怕都和楚觐脱不了干系。 沈喑很难忘记,永州城下,名如草芥的百姓们毒发之时,惨无人道地残忍杀害自己的至亲之人。那些凄厉的哭声,那些在失去神志之前砍掉自己一只手的决绝。 有那么一瞬间,城郊所有苦命惨死的人,拼尽一生尚无法保全身边寥寥至亲的人,一切遭受这场无妄之灾的人仿佛都与段嚣的命运重合了。 那么多的惨剧,竟然都是同个人的手笔。 或许他是在试炼什么新的毒物,或许他残害那些百姓,只是为了在天子脚下制造灾祸,让朝堂上那位天子恐慌难过,或许他只是疯的厉害,就算别无所图,就见不得人好,就是随手祸害几个人乐呵一下而已。 段嚣沉默不语。 沈喑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欺人太甚。” 沈喑心中暗自有了筹谋,楚觐这辈子造的孽,恐怕他那只剩风烛残年的后半生已经不够偿还。 第73章 一声沉闷的雷鸣之后, 暴雨携风纷至沓来。下玄月高挂天际,幽微的光亮透过层层云遮雾绕,照亮着帝都此时不寻常的夜晚。 蓝紫色的电光刺破长空, 当头落在凌云观正上方, 恍得观中人影绰绰, 昔日亭台楼阁此时都染上一层诡异的颜色。 凄清不似人间的曲调从道观的西南角传来,只见西南边一处角亭中, 一名面容模糊的白衣男子正抚琴。他一边抚琴, 一边叹息, 调子急转直下, 愈发诡谲起来。 里屋最深处, 观主的寝殿当中,楚觐正高卧榻上。看似不闻此间曲,其实已是曲中人。 他的身体依旧温热, 呼吸也算平稳,凑得很近的时候可以发现, 他从指甲到发丝,浑身无不笼罩着一层淡黄色的光晕, 一如云雾深处的月华。月光涤荡过处,滋生着不死不腐的力量, 也能带来无止无休的孤寂。 细看,楚觐那张还算和蔼的睡脸, 仿佛被永久地套上了一张极度惊惧的面具,僵得像是快要裂开了, 却还死死扒在主人脸上,争着与那月光一般亘古。 楚觐未有踟蹰,一步踏进那场永无止歇的大梦, 一眼隔万年,回到了王侯年少,美人未嫁。 清平造梦师的把戏,其实当他闻得第一声琴音的时候,便识破了。只是他实在没意志,去抵抗这扰人心神的清梦。虚也好幻也罢,他还是一头扎了进去。 可惜,没能看到楚邺和他那失散多年的宝贝儿子自相残杀的样子。 可惜,这迷梦太真,他等不了了,他没办法拒绝。 可惜,一个一戳就破的美梦过后,只剩重峦叠嶂般的噩梦,将他层层围困,一山放过一山拦。早该料到,早知如此,却还是不能拒绝。 在楚觐的梦境当中,他全部的苦心经营都作废了,一切的阴谋把戏都没奏效,鹂娘同那个废物皇帝,他的兄长,一世白头到老,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皇帝大婚之日的光景比之现世中的记忆更加刺眼,他看着她们饮下合卺酒,他看着鹂娘那样温存地依偎在那个男人的胸膛上,好像平生所幸都在这一天。 那一日,举国欢庆,万民朝贺,就连他也不得不在殿前匍匐跪地,唤过一声“皇兄”,再唤一声“皇嫂”。 凭什么?楚觐开始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一定是因为他是皇帝,他是皇帝所以没人可以抗命,他是皇帝所以鹂娘也深爱着他,他手握权柄,所以万民跪拜,才得万民祝贺。 可是当鹂娘为他的兄长轻轻卸下纱冠,绾好发髻时,目光中全然是楚邺的笑与忧。此时楚觐惊悚地后知后觉,鹂娘眼中,从来都没有过自己,这跟皇位没有关系。 一世如一梦,黄粱又相接。 这一世还不够,他不断轮回着,穿梭于梦魇中,看着他们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在都一起。看着他们每一世相识相知,两小无猜,从新人红烛到恩爱偕老。 那个牵动这他全部神思的女子,永远都不属于他。 往后的每一世,他与鹂娘的缘分愈发浅薄,他甚至无法再出现在他们的故事当中了,他只是个虚影,不能被看见,不能被触碰,却永远如影随形,看着鹂娘与楚邺恩爱,无论王侯将相还是江湖草莽,他们总是终成眷属。 他现在只是一抹虚影,干扰不了他们,就连伤害自己,聊以慰藉都做不到,永生永世不得解脱了。 …… 勾丝成网,铸成大梦一场,只听得一声争鸣,许归荑手中的琴弦绷断了。锋利的琴弦划伤了他的手指,血珠噼里啪啦砸在榉木栏杆上,很快又被声声夜雨吞噬殆尽,许前辈似乎浑然不觉。 清平造梦师第一次织就噩梦,将楚觐永困无边梦魇。许归荑脸色苍白,仿佛耗尽心力。 夜雨随风吹雨打斜斜地砸在他的肩上,许前辈好像纸人般,随便就能叫这夜雨沤烂。 沈喑忧心忡忡,连忙上前扶他,他却抬手收了掌心那朵艳如妖邪的长生花,推拒沈喑,自己稳稳地在风中立住了: “此子罪孽深重,我铸永生梦魇将他困住,非此不得偿还。” 段嚣还在愣神,望着那人长眠的方位。这能算是大仇得报吗?他不知道。但他能确定,除此之外,真的也没有更好的结局。就算他现在冲上去,杀他一千次一万次,将他千刀万剐,就真能解气了吗?没用的,什么都改变不了。 也许仇恨从来都不是目的,善恶可以辨得清,恨却不能。仇恨恰似一团心火,给它的傀儡们带来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力量,有时也会灼伤他们。在仇恨的指使下,没人能得到满足,仇恨的力量始终疯长。 虽然没那么容易放下,但他已经答应了要和沈喑好好生活,就应当放过自己。段嚣觉得身上轻了不少,就让那些爱恨痴缠,自相折磨去吧,他打算学着放下了。 往后,就算不能为了自己而活,便为沈喑活着。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能是为仇恨活着。 段嚣从神思迷惘中清醒过来,不忘向许前辈表达感激。 当时他们三人在西岭,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那个困住他们的洞中出来。出来以后他们初步合计着,总归是要先回帝都,总归必须有人惩罚楚觐,但到底该怎么动手,他们筹谋了半天,却也没落成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单凭他们三个,想把这过去的桩桩件件翻过来,可没那么简单。无异于直接把帝都掀个底儿朝天,再把近二十载有余的稗官野史统统倒过来写。 幸而好巧不巧,他们遇上了以为故人。 一朵生灵一浮生,便把大梦作清平。 此人便是沈喑的旧识,清平造梦师许归荑。他说自有法子,让楚觐尝尽生生世世永无止休的痛。 当那个脸上看不清岁月的白衣美人踏雪而来时,沈喑只觉得许前辈看起来比之于初见时愈发憔悴了。容颜不改,但是那双过尽沧海桑田的眼睛却躲不过岁月的雕琢。 是啊,上回见到许前辈,还是沈喑刚来的时候,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充满陌生的恐惧。那时他还未拜入折花山庄,还未认识段嚣,一切恩怨情仇尚未开始。而眼下,许归荑仍是那个拈花而笑的绝世美人,只是早已过尽千帆,怎么可能没有痕迹呢。 段嚣珍重地道了句:“前辈,多谢。” 檐外潺潺的雨声似乎小了些,沈喑与许前辈寒暄一二,问他今后作何打算。只听得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悠悠落下: “我啊,我早已是行将就木之人”,这句话的每一字都逐一弱了几分,许归荑已经远走,只留下句缥缈而不着边的话音,倒也洒脱“走哪儿算哪儿,死哪儿埋哪儿。” 走吧,许归荑一声织就无数美梦,却没一桩是属于他自己的。 走吧,走远些,别再理会别人的梦了。 走吧,为自己活着。 ** 直到许前辈的白衣彻底消失在夜色中,这亭子里只剩沈喑和段嚣两个人了。 他们相对无言,倚栏听了一夜雨。 天大亮时,满城青山如洗,翠色如新。 段嚣拉了拉沈喑的手:“师兄,我们也走吧,再也不必回来。” “昨日之日不可留,从今天起,我与这个地方再也没有关系了。” 沈喑捞起他的手亲了一口:“好,我想先回山庄看看。” “然后我们天南海北都去看看好不好?话说西岭就不必去了,打老远望过去是什么样儿,走近前去看还是什么样儿,天下一片白茫茫。” 段嚣点点头,侧身便要歪倒在沈喑身上,漫无边际地撒着娇:“师兄,我想起来在山庄的时候,你同我看月亮,还亲手做了点心,叫……叫什么来着?” “冰皮月饼。” 段嚣的眼睛亮亮的:“是了,回去你继续做给我吃好吗?” 沈喑也点点头,又忍不出在那亮晶晶的眼睛附近吧唧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