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怼白月光》作者:微我以酒 文案: 谷陆璃正想找人形婚,微信群里秒冒出个素不相识的宋尧山,俩人一拍即合,就地结婚。 宋尧山是个有话不直说的男腹黑,谷陆璃是个有话都直说的女怼怼。 当怼怼遇上腹黑,先撩者贱,嘴赢者王,婚后日常更是斗智斗勇的修罗场。 形婚一年,如约离婚,谷陆璃自以为皆大欢喜,却不料那腹黑还有句没直说的话叫做—— 我很久以前就已经很爱你。 CP:对外汉语系女主X职业规划师男主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恋爱合约 婚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谷陆璃,宋尧山 ┃ 配角:谈方方,迟肃然 ┃ 其它:形婚成真 第1章 征婚启事 “阿璃,你该去交个男朋友结婚了。” “我不想谈恋爱,也不想结婚。离婚率都趋近60%了,既然结婚的目的就是离婚,那还多此一举干嘛?单着呗。” “阿璃,就因为你这个岁数还单身,我从楼下走到院门口,多少人在戳我的脊梁骨?人家背后都说我生的女儿有问题,所以才没人要!” “不结婚碍着谁家喝水吃饭了?管别人怎么看,单身犯法啊?” “你不管别人,是不是也该想想我?我看见别人抱孙子,都羡慕得想哭!” “我没有义务为了你生孩子,更何况我不喜欢孩子,也并不想生。” “谷陆璃,繁衍感是人类应有的感知,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你已经不正常了!” “我怎么就不正常了?繁衍感减弱是社会与经济高速发展的必然结果,西方人口都负增长多少年了。繁衍?别逗了,地球母亲都哭了。” “谷陆璃,你不要再念书了,退学!我明天就给你导师打电话。你已经读成变态了你知道么?如果我今天不打醒你,你总有一天会恨我这个母亲当得失职!” “你打,脸在这儿,我不躲。” “谷陆璃,你就是想气死我,你跟你爸一样没良心,我是为你好!呜呜呜呜,我我......我......我......” “诶诶,妈你别吓我,药呢?你把速效救心丸放哪儿了?!” ...... 谷陆璃顶着半边脸上的手指印从家里出来,坐在马路牙子上耷拉着眼皮,以一副生无可恋的姿态淡定地大口吸着汽车尾气,给城市环抱做贡献。 她四个小时前与母亲陆女士在“人类义务与责任——婚姻与繁殖”的认知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被辩不过她就上手的陆女士抽了一巴掌。 结果,这一巴掌没把谷陆璃给抽清醒,倒是把陆女士自己的心脏病给抽犯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因身体与精神双重原因提前办理退休的陆女士如今的日常就是每日窝在家中向谷陆璃催婚,按一日三餐的频率进行全方位的规劝,试图将“离经叛道”的谷陆璃劝回正常人的世界。 陆女士心脏不好,又有焦虑型神经症,这是谷陆璃的软肋,她不能一狠心扔下她隔三差五就心悸的妈一走了之,可她也过够了这种每天都不平静的日子。 整整两年了,母女俩的性子一般无二得犟,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愿退一步,呛得家里划根火柴都能炸出朵烟花来。 “谷陆璃,你就气死我吧,你不结婚,我死都不能瞑目!” 谷陆璃手捂在额头上,连周遭刺耳的鸣笛声都能幻听成她妈凄厉的控诉——这日子当真是没法儿过了。 她直蹲到两腿发麻也没想出对策,撑着膝头站起来,两脚轮流跺了跺,兜里的手机突然一振,振得她一个激灵。 她慌忙掏了手机出来,见上面是崔晓的名字在闪,这才把心又塞回了肚子里。 “喂。”她指头一点按了接通。 “阿璃,搁哪儿猫着呢?”电话那头的崔晓张口就道,“怎么不回微信啊?哎,你还记咱初中那个班花不?” 崔晓是谷陆璃打小就认识的老伙伴了,朋友圈也重合了个七七八八,她一提班花,谷陆璃就“唔”了一声:“记得,怎么了?” “刚打电话给我哭呢,说她家里催婚催得太厉害,她就跟淘宝上花钱租了个男朋友,结果刚带回家就被识破了,你猜怎么得?”崔晓在电话里还不忘卖个关子,神神秘秘地抛了个钩子想让谷陆璃咬。 “猜不着,到底怎么了?”谷陆璃脚跺一半就被在人行道上骑ofo小黄车的熊孩子给撞到了后腰,她猛地往前一扑直接掉下了人行道,手机差点儿脱手。 一辆公车正好此时变道过来准备进站,司机遂不及防吓了一跳,“嘀”一声按了喇叭的同时一打方向盘,果断带着整个车蛇形了一步、扭了把大腰后踩了刹车,一车男女老少毫无防备地被甩趴了一片,车厢内呻-吟哀嚎叫骂声顿时此起彼伏。 “诶呦!” “我的脚......” “艹,怎么开车的?!” 谷陆璃也在刺耳的摩擦声中骇得捂着腰眼,衣摆堪堪擦着车头赶紧又跳回人行道上,背后的撞击伤疼得她龇牙咧嘴。 她惊魂为甫地转头,身后那十二三岁体型富态的熊孩子居然狠瞪了她一眼,嚣张地冲她比中指,恶人先告状:“死开啦大妈,体积那么大,挡道!” 谷陆璃闻言果断上前冲着车身横梁就是一脚,手扶着腰面无表情得连车带人直接踹倒。 “啊!艹!”熊孩子登时喊了惊天动地的一嗓子,谷陆璃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反正北方二月的天,那死孩子裹得跟个熊似的,一路盖到头顶的羽绒服也能当缓冲垫,就小黄车那高度,他也绝壁摔不出一片青紫来。 那孩子趴在地上也不急着起来,横眉竖目,嘴里骂骂咧咧地把谷陆璃祖坟里躺着的全给糟蹋了一遍。 城墙拐角空地上跳广场舞的真·大妈们见状迅速“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圣母心泛滥地开始关爱熊孩子,七嘴八舌地指责谷陆璃:“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这么大人了,还欺负小孩子!” “就是,孩子小呢,不懂事,不就撞了你一下嘛?” “瞧你这年纪,自己也该有小孩儿了吧?怎么对别人家的孩子就没一点儿母爱呢?” “跟小孩儿计较,真出息。” 从那群人嘴里冒出的哈气都快把谷陆璃淹了,她谁也不理,只当眼瞎又听不见,眉间冷得都能凝出冰珠来,斜觑那熊孩子窝在一众老年人里哭哭啼啼求抚摸求安慰都求出了一副中气十足的模样,就笃定他还得活个万八千岁的——真叫人遗憾。 她淡定地绕过他推开人群就走,任众人在身后戳戳点点,顺着人行道继续打电话。 “喂喂!喂!阿璃你能听见吗?我就知道你铁定猜不到!我给你说啊——”手机那头的崔晓毫无所觉地仍在自嗨,兀自笑得前仰后合,兴致勃勃地唱独角戏唱得乐呵,“班花找的那位假男友正好是她表姐上个礼拜租回家的,噗哈哈哈哈哈!班花她妈那天巧了,就在班花她表姐家!” “......真够糟心的了。”谷陆璃吁了口气,替班花姐妹俩默哀了一分钟,语气四平八稳中带着遗憾,“这一下就穿帮俩。” “可不是咋的!” ***** 谷陆璃打完电话,就势进了路旁一家甜品店,点了杯热巧克力又添了块黑森林,连了店里的WIFI打开微信,果然,崔晓给她刷了一溜的屏。 她把崔晓头像下的未读标识点掉,又随意翻了翻几个知根知底的聊天群,中午堵到现在的气儿都没顺掉。 群里卖化妆品的,卖首饰玉镯的,卖衣服的应有尽有:这年头是个人都在玩儿微商,工薪阶层的正常收入已经Hold不住翻倍增涨的物价了。 她百无聊赖地挨个把群聊天记录删掉,等点到最后一个群时却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个什么群。 那群乍一看名字几乎全是陌生人,人数倒是不少,貌似是谷陆璃前几年加的考研群一直没退,群名叫Fighting。 群里画风也挺清奇,一个卖东西的都没有:单身的都在磕牙打屁,吐槽老板、吐槽世道,已婚的清一色晒孩子照片、秀恩爱,两派泾渭分明,和谐得分外诡异。 其中还有个闲到极点的不停在刷旧段子:家穷人丑,一米四九;小学文化,农村户口;冷锅热灶,老婆没有;今日在此,广征女友。 谷陆璃瞅了它两眼,脸上那巴掌印莫名就烧了起来,一腔叛逆怒火“噌”一下直蹿上她天灵盖,“嗡”一声就烧断了她一根筋儿,她手比脑子快得突然就跟着发了一条信息出去: 【征婚】现觅一男:三十上下,一米七九,不穷不丑,愿接受契约式形婚,上可闪婚下可闪离。长期被父母逼婚,厌女者优先。PS:本人厌男(小少青中老),微笑脸。 她的信息甫一跳出去进入大框框里,群里霎时就没了动静。 那跟段相声似的征婚启事上是一张门牙还没长齐的婴儿傻笑大头照,下是某位男性与女友柔光打到没鼻梁的秀恩爱照骗,征婚启事夹在正中间上下一对比,分外讽刺。 约莫三分钟后,确定这条辣眼睛的信息没被人撤消掉,才有人弱弱地试探发问了一句:“......这谁啊?被盗号了?还是网上又出新段子了?” “没,都不是。”谷陆璃镇定地把人丢完,扒拉回智商,偏头想了想,宁死不愿承认自己一时愤怒脑抽钻了牛角尖,只觉形婚对她目前来说似乎的确能算一条好出路,可以把她眼前的大小麻烦全部一波带走,于是坦然地又敲了句,“认真的,非诚勿扰。” 她一个句号打完发出去,群里静足了三十秒后陡然炸开了锅,未婚人士倾巢出动,连万年潜水党都冒了头,清一色地刷起了屏: “哈哈哈哈,绝对是被家里逼婚逼疯了!都厌男了!” “又一个啊又一个,我就说我不孤单。” “欢迎加入神志不清大龄青年单身行列!鼓掌啪啪啪啪!” “我单身我骄傲,我招谁惹谁了?姐姐!我理解你啊,快来抱头痛哭一下。我妈昨天居然拿刀站在阳台上逼我去相亲,片儿警都来了!丢人呐。” “我也是我也是,我妈嚷嚷着要跳楼,世另我啊!” “谁有我惨?我妈追到我公司,拉着领导的手说不求给我涨工资,只求不要我出差,常出差的女人相亲男方不乐意,我艹!” “我特么正留着学呢,就被我妈病重的假消息给骗回来了,进医院七大姑八大姨一起上,按着我当即就来了个大搜身,给我把护照居留身份证全扣下了!” 谷陆璃:“......” 同是天涯被逼婚狗,相逢何必曾相识。 谷陆璃默默干了一杯热巧克力正替大家哀悼,屏幕中一溜长度感人的心酸苦水中,突然违和地冒出了一句短到异常的四个字—— “应征,加我。” 谷陆璃:“!!!” 群里登时又迎来了一波新惊吓,原本乱糟糟的大框框里,现在尽是一串队形整齐的“我擦......”。 谷陆璃差点儿让粘度极高的热巧呛了嗓子眼,她梗着脖子抬手给吧台示意了一下,聪明的小姑娘就笑着端来了一杯柠檬水。 谷陆璃道了谢,赶紧喝了两口顺了顺气,手指一点那人完美切合ID的群山头像,刚将他添进通讯录,就有信息跳了出来: 【尧山以北】:为啥非要一米七九? 谷陆璃“噗”一声又险些喷了水,手下一动就回了句: 【阿璃的狸】:其他条件都符合了? 【尧山以北】:嗯。 【阿璃的狸】:家里逼婚呢? 【尧山以北】:就快被逼死了,天天相亲。 【阿璃的狸】:那为什么不结婚,没有看上的? 【尧山以北】:家里三个亲姐姐,公司三个女老板,不是厌女,是怕女。 【阿璃的狸】:你有多高? 【尧山以北】:一米八三...... 【阿璃的狸】:太高不要,形婚不安全,万一我爱上你的海拔了这婚还怎么离? 【尧山以北】:你不是厌男么? 【阿璃的狸】:谁说不是呢? 【尧山以北】:那你还会爱上我? 【阿璃的狸】:谁说不是呢? 【尧山以北】:你设自动回复了? 【阿璃的狸】:谁说不是呢?不是,微信还能设自动回复? 【尧山以北】:...... 【阿璃的狸】:超过一米八的男人我尤其讨厌,问完了么? 【尧山以北】:没......那为啥不要一米七八呢? 【阿璃的狸】:太低会被人质疑品味,行了,理由说完了,继续说你的身高。 【尧山以北】:[流汗]一米八三是带了鞋跟和鞋垫的,光脚一米八一...... 【阿璃的狸】:看要求,“一米七九”不议价。 【尧山以北】:......光脚一米八一是加抬了头和发型的![捂脸] 谷陆璃这下终于没憋住,“噗”一声成功喷了水,瞬间咳得花枝乱颤:这条件都有人符合那还说什么? 【阿璃的狸】:成交! 【尧山以北】:照片不互相看看啊? 【阿璃的狸】:照骗有什么好看的,出来见一面。 【阿璃的狸】发起了位置共享 【尧山以北】:干脆!我敬你是条汉子[抱拳] 【阿璃的狸】:嘴碎!我想你是在找死[菜刀] 【尧山以北】:大姐,我突然有点儿后悔了行么?[惊恐] 【阿璃的狸】:此人已不在服务区[鄙视] 【尧山以北】:...... 第2章 斯文败类 谷陆璃家住旧城区的市中心,相比十年前的繁华,如今的老城区已经没落,周六下午街面上的店铺都空落落的,鲜少有客。 她去甜品店拐角的图书墙上随手抽了本《易经》出来,又续了杯橙汁,配了块芒果千层,悠悠闲闲地靠着落地玻璃窗翻着书晒太阳。 谷陆璃专业学的是对外汉语,这两年一直辅助导师在编写发往欧美用的教科书,时常就得翻译一段四书五经当例文,落下了点儿职业病,如今打开书就想做翻译。 她两页前言没翻完,甜品店门上悬着的风铃就“叮咚”响了几声。 谷陆璃精神正集中着,猛得就被吓了一跳,一抬眼,只见推门进来那人正直盯盯地瞧着她,半侧的一张脸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中,眼角眉梢上跳跃着灿金的小光点,长得倒的确不丑,肩背挺直,站姿端正,目测毛身高——不矮。 当然,他那一头明显的小卷毛也实实在在帮他拔了至少两厘米的身高。 “阿璃?”那人脚下是双硬底皮鞋,鞋跟将地板叩出清脆的声响,他几步走到谷陆璃桌前,试探问道。 “谷陆璃。”谷陆璃将书倒扣在桌面上,起身跟他客气地打了个招呼,两手交握叠在身前,抬眼一挑眉,“尧山?” “宋尧山。” 那人金边眼镜上的一对利落剑眉似乎生得格外突出,拉扯着其他五官也一并英气了起来,他鼻梁挺直,嘴唇微丰,唇角一动便露出右侧一颗小虎牙,搭着满头的自然卷,莫名显出些脾气似乎格外好的诡异气质来,没什么攻击性——是张讨丈母娘喜欢的脸。 他上下微一打量谷陆璃,略带了些惊喜地笑了一下,唇角笑意友善温润,嗓音也低沉在一个令人悦耳舒适的区域内,语速平缓,迟疑又道,“谷小姐,你跟我以前一个同——” “——同学长得有点儿像,见笑了,大众脸。”他右手适才往起一抬,就见谷陆璃朝他微一弓腰,右手抢先他一步向前一探,竟是个示意他落座的姿势,礼貌地绝了他握手的心思,“宋先生,请。” 宋尧山一怔,抬起的右手默默下压,抓住椅子靠背往后一拉,就势便坐下了,挂着善意的笑继续跟她真诚地客套:“谷小姐,您对大众脸可能有些误解。” “唔,”谷陆璃专注于自身往下落座的动作,闻言眉头瞬间紧了一紧,仰头对他敷衍着笑道,“谢谢夸奖。” 宋尧山:“......” 看来,是个不喜别人多提她容貌的漂亮姑娘,倒是特别。 她一举一动都写满不由自主的抗拒,宋尧山看在眼里,也不恼,待谷陆璃也重新入座,他右手肘支在桌面上虚晃了一下手掌,似笑非笑地又主动问她:“厌男?” “非常。”谷陆璃坦然应了他一声,扭脸冲吧台的小姑娘笑着点头示意。 宋尧山得了回答又不由多问了句:“到哪种程度?” 谷陆璃闻言意味深长地抬眸瞥了他一眼,抬手不带一点儿挑逗地就势摸上宋尧山放在桌面的手背,正大光明地当着正抓着Menu往这边来的吧台小姑娘的面,揩了一把新鲜热乎的油。 然后四目睽睽之下,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抖,跟被雷劈了一样,每根头发丝都在颤,腮帮子都有演技。 她抖完抬眼真诚地觑着宋尧山,道:“这种程度。” 宋尧山:“......” 小姑娘:“?!!” “辛苦你了。”宋尧山嘴角一抽,下意识蜷了下手,笑容尴尬赧然。 “客气。”谷陆璃突然觉得他似乎看起来也很眼熟,心思电转,反应一滞,随口就接了句,“活着多少都不容易。” 宋尧山:“......” 小姑娘眼瞅着这位新来的客人就快被谷陆璃给噎死了,赶紧一步上前打了个茬,笑吟吟地脑袋一歪,冲他甜甜道:“先生,喝点儿什么呀?” 宋尧山见底的血槽瞬间就被补满了,应声转头对着她弯月似的一双眼,感激地笑出了小虎牙:“抹茶拿铁。” 小姑娘抿唇趁机推销:“您喜欢抹茶?那抹茶红豆蛋糕您要尝尝吗?不甜的。” “好。”宋尧山又是一笑,直笑得春暖花开,顶着那发型,整个人阳光开朗得像是个小太阳。 寻常都市精英模样的帅哥多多少少都自带些疏离感,宋尧山却意外得俊朗出了几分亲切。 小姑娘让他笑得莫名有些害羞,转身时还有些恋恋不舍的味道,两步一顿,频频回首,连带着送餐时也揣了小心思——一杯茶饮添一份甜品,跑了三趟也没上齐,不是上错了切块蛋糕就是少了茶匙缺了叉子。 宋尧山倒是脾气温和也不恼,次次与那小姑娘点头道谢,礼貌客气,嘴角蕴着恰到好处的笑,眼神却淡得辨不出喜怒,三番五次被打扰的不耐似乎都被他巧妙地隐在微长上挑、堪堪被眼镜框架边缘压住的眼角。 谷陆璃不动声色地掀着眼皮瞅着他俩互动,眼里宋尧山那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渐渐便幻化成了另外一人的影子。 她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唇角,等那小姑娘回了吧台,她突然提了个奇怪的要求:“宋先生。” 宋尧山嗓音低沉地应了一声:“嗯?” 谷陆璃眉头一敛一放,缓缓道了句:“您能摘下眼镜让我瞧瞧么?” 宋尧山应完她,正低头解外套大衣胸前的纽扣,他肩宽背阔,内里衣服的穿搭走的是欧美时尚的范儿,潮流又不失干练,闻言一怔,再抬头时,嘴角的弧度也有些浅了,似乎很是意外。 他一语不发,照她吩咐抬手取了眼镜,跟变魔术似的,眼中爽朗的笑意瞬间就变了味儿。 他抬眸眯眼,不怎么聚焦的朦胧眼神中依稀凝出些犀利与狡黠,似是饶有兴趣地觑了谷陆璃一下,只那么轻飘飘一个眼神,就让谷陆璃想走人了。 这不是个好惹的男人,就算找人形婚,这种绵里藏针的也决计不能要,不然婚后吃亏的铁定是她,到时候被阴个底掉她还乐呵呵得跟人拱手道谢。 那一刻,宋尧山的形象与沉在她记忆中的那位完美重合,她瞬间想起那人在阴她之前就是这副笑里藏刀的模样,带上眼镜是完美乖巧三好学生,摘了眼镜就是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眼镜遮住了您的獠牙,请停止您的表演吧,宋先生。”谷陆璃别有深意地道了句,指腹在唇边一敲,话说得尤其不客气,颇有些恨乌及乌的意思。她跟她那个恋爱脑就只会窝里横的妈相依为命这些年,最懂的就是如何保护自己,雷达异常灵敏,决定下得果断干脆,她当机立断就要拒绝,“宋先生,我想我们不合适。” “你误会了谷小姐,”宋尧山闻言意外又是一愣,五官都“咔”一声僵硬了,他讪笑了一下赶紧复又戴了眼镜,迅速打碎自己那一脸的机灵劲儿,抬手揉了一把头顶的小卷毛,揉得整个人都冒出了憨厚可欺的小光圈,讨好地笑着解释道,“我近视度数挺高的,卸了眼镜看东西就得眯眼睛,一眯眼睛他们就说我特精明,跟变了个人似的。我大学的时候还演过两年舞台剧,跑的龙套不是变态杀人犯就是狡诈小跟班,导演说我这张脸尤其适合这种角色,戴眼镜跟不戴眼镜两个效果,反差萌,绝对天生不是演——” “你觉得我傻是么?”谷陆璃面上笑意不散,心里已是不由迁怒于他生出了几分厌恶来,犀利得一语打断他,推了椅子站起来就往外走。 “哎!你听我说啊,谷小姐!”宋尧山跟在她身后站起来拎着大衣正想追,吧台里的小姑娘眼明手快地跳出来一把拦住他:“先生,您还没付钱。” “谷小姐!”宋尧山边低头掏钱包边抻长脖子扬声冲着谷陆璃已经飘远的背影继续辩解道,“我说得都是实话啊!” ***** 谷陆璃在外面转了一圈回家,吃过药、睡一觉又立马生龙活虎的陆女士也已经消了气,见她进门率先给了她个台阶下,招呼她进厨房赶紧喝汤,笑盈盈地柔声道:“阿璃啊,猪蹄莲藕汤,美容养颜哒。” 谷陆璃应了一声,把碗里的猪蹄全勺出来又丢回锅里,站在灶台前端着碗就灌下去一大半。 “坐着好好喝,女孩子家家的,不要那么糙。”陆女士拉开椅子,仪态万千地坐下去,捏着小瓷勺的手指还翘出兰花状。 谷陆璃又应了一声却不行动,把碗底的莲藕挖出来三两下嚼了,一开水龙头冲了碗就想走。 “阿璃啊,”陆女士见状唤她,“阿璃你等下。” 谷陆璃立在门口回头,陆女士细白的手捻着餐巾细致地揩了揩唇角,这才道:“隔壁刘婶想介绍她小舅子上司弟弟家独生子的表哥给你认识,你见一下啦?” “不——”谷陆璃干巴巴的一个“见”字还没出口,就见她妈一双美目已酝酿出了闪烁泪光,左手还抬高举着个土黄色的葫芦状小药瓶可怜巴巴地晃了晃,谷陆璃只好认命地话音一转,转得她自己都想跳出窗台死一死,“——见岂不是不给刘婶面子。” “就是!以后邻里关系难做的。”陆女士闻言欢欢喜喜地就把速效救心丸药瓶塞进了睡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拨电话。 “刘婶啊,阿璃同意啦。” “......” “明天吗?会不会太晚,今天晚上可以吗?” “......” “不仓促啦,年轻人嘛,就是要有夜生活的,晚上出去吃吃饭看看电影泡泡吧,很好熟悉哒。” “......” “诶呀,先看什么照片啦,照骗而已嘛,哪有见一面实在。再说了,我们家阿璃长什么样你还不清楚吗?一见钟情妥妥的!” “......” “那行,就今天晚上,人就麻烦你联系啦。” 陆女士挂了电话喜滋滋地仰头瞧着谷陆璃,眼里的得意满得都要溢出来。 你妈妈还是你妈妈。 谷陆璃简直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面无表情地冲她妈比出一个赞的手势:“你牛。” ***** 过不了半个小时,陆女士就将晚上见面的饭店地址,连带对方的手机号与定好的餐桌号一起转发到了谷陆璃的手机上。 她隔着到房门,站在走廊上催促谷陆璃换衣服化妆。 谷陆璃对着镜子边拿粉底遮脸上的指印边扬声问道:“对方姓什么?” 陆女士言简意赅一个字:“宋。” 谷陆璃闻声眉头一蹙,一粉扑就拍在了眼睛上。 “宋什么?”她龇牙咧嘴地闭着眼睛找湿巾。 “刘婶没说,”陆女士抠着美甲上的水钻,回她道,“你自己问喽。” “行吧。”谷陆璃在屋里应了一声,心说宋在荀城也算大姓了,哪能那么巧呢。 她收拾停当出门,搭车去了偏离市中心有些距离的一家西餐厅。 谷陆璃推门进去时,昏暗的大厅里面已经坐满了人,遥遥一望,仅靠窗那桌有个空位。 空座对面的西装青年正低头聚精会神地趴在手提电脑前敲着字,一张脸挡得只露出个前额来,头发貌似挺浓密,蓬得有点儿高,这感觉——似曾相识啊。 谷陆璃眯着双眼,心里登时打了个突。 “小姐,请问您有预约吗?”侍应生上前礼貌询问。 谷陆璃迟疑了片刻后还是道:“我找24桌的宋先生,谢谢。” 侍应生给她比了个手势,带着她穿过半个餐厅。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谷陆璃不止看清了那西装男电脑旁的桌牌号,也瞧见了他搁在桌面上的金边眼镜,以及藏在屏幕后的一双锐利有神的深邃星眸。 这才分别不过四个小时,果然就—— “嘶。”谷陆璃倒抽一口凉气,越发笃定宋尧山心思深沉演技高超,他现在哪儿还有一点儿高度近视的样子? 不等到宋尧山桌前,谷陆璃转身拔腿就走,一点儿都不想跟他多纠缠。 “诶小姐?!”那侍应生见状茫然唤她,半个餐厅的人都应声抬了头。 宋尧山也寻声抬眸,眯眼瞧见谷陆璃背影猛得一怔,却反映迅速地随手摸了眼镜戴上,起身追了几步赶上谷陆璃。 他探手一把拦住她,心思电转瞬间就明白过来,开口急忙辩白,显然还没忘下午那茬,眼神一秒转换天真可爱小焦急:“谷小姐,真巧啊,我还说姓谷的人不多见,原来真是你?那个你听我解释,下午——” 谷陆璃面无表情内心咆哮地斜觑他,脑门登时被“孽缘”俩字“哐当”砸了下,她头疼地心想她这辈子就脑抽了这么一回,附加效果还真是无穷无尽了。 这要是被她妈知道她找人形婚,又得大哭大闹焦虑心悸,灌下去一整瓶救心丸。 “下午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谷陆璃一挥手果断道,“宋先生咱能翻篇了么?” “......呃,”宋尧山遂不及防让她截了话音,顿了一下又说,“可是我觉得你对我误解有些深。” “没什么误解。”谷陆璃镇静地仰视他,表情意外坚定,“我只是单纯认为我们之间不合适。” 她话音未落,就见宋尧山急着又要开口,只得赶紧抢在他之前又继续补了句:“不论是形婚还是相亲,都不合适。” “可我觉得很合适,”宋尧山欺身上前,眼神真诚而温和,耐心地劝她说,“我们坐下来谈谈好吗?” 谷陆璃完全不为所动。 这十来年她在她亲弟弟手上栽过的跟头,使她坚决不愿跟与她亲弟弟疑似同类型的宋尧山有丝毫瓜葛。 可宋尧山却像是当真被家里逼得急了,形婚的念头尤其坚定,见着个也有形婚意思的,就想抓住不撒手。 他俩在餐厅里两两相对站成一双木桩,一个要走一个不让,互相都不退让,莫名就演了一出狗血哑剧。 满大厅的眼睛齐齐凝在了他俩身上,气氛异常尴尬。 侍应生立在一旁手足无措,只能帮着劝谷陆璃:“这位小姐,不如您先坐下,跟这位先生有话好好说?” 说个鬼,谷陆璃心道,这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宋先生,你别逼我开始我的表演。”谷陆璃眼皮一掀突然道。 第3章 大尾巴狼 宋尧山闻言一怔,简直莫名其妙,不待他反应,就见谷陆璃瞬间精神抖擞地切换面部表情,把童年记忆里紫薇格格的矫情做作模仿了个十足十。 谷陆璃两手相抱往胸口一捂,连连摇头踉跄后退,当众就戏剧性十足地喊了声:“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要听你跟那个女人的事情!” 宋尧山:“?!!” 他让谷陆璃如此神经质的一嗓子吼得虎躯一震,登时就一副被雷劈了的见鬼模样,手臂一抖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他就直愣愣地眼瞅着谷陆璃扭头迈着小内八,捂着脸嘤嘤假哭着跑出了西餐厅,随机应变能力当场死机。 双扇玻璃门被谷陆璃合身撞得一阵忽闪,冷风“咻”一声倒灌进来,室内鸦雀无声。 宋尧山:“......” 半晌后,宋尧山在众目睽睽之下回过神来,“嗤”一声陡然轻笑出声,啼笑皆非地揉了把脸。 有句话说得好啊:这年头,娱乐圈里的没演技,娱乐圈外的个顶个都会演戏。 ***** 谷陆璃跑到车站直接打卡上了公交车,刚坐稳就赶紧抢占先机给她妈发了条手机短信,来了把标准的恶人先告状痛痛快快甩了锅,又将宋尧山黑了个彻底以绝后患:“对方想要跟我形婚骗过两方家长,被我义正言辞拒绝了。” 短信发出去的瞬间,陆女士就秒回了一条:“太过分了,我要跟刘婶告状去!” “还是算了吧,这事儿你知道就行了,自己心里有个底儿,不管对方跟刘婶说什么,你就只说我们俩性格不合适,给刘婶留个面子。”谷陆璃继续装大尾巴狼,指尖敲击着屏幕,“不然以后邻里关系不好处。” 陆女士又秒回了一条,依旧愤愤不平道:“太过分了!” 可不是太过分了。 谷陆璃锁了手机屏,食指对准屏幕上映出的她那张辨识度极高的脸,狠狠戳了两下,嫌弃地骂起自己来一点儿不带嘴软的:“卑鄙无耻、敢做不敢当,谷陆璃,你真的是太过分了,你真不愧姓谷啊。” 直到最后一天寒假,隔壁憨厚淳朴的刘婶也没来告状,只在楼梯口偶遇她母女俩时,遗憾地跟陆女士说了句:“看来是没看对眼。” 陆女士老大不情愿地撇了下嘴又略委屈地点了点头,倒让刘婶误会了。 谷陆璃打小是这院里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长得好学习好,刘婶只当陆女士是觉得对方没看上谷陆璃打了她娘俩的脸,心里不快,赶紧扭头拉住一旁谷陆璃的手尴尬地又补了句:“对方说了,是咱阿璃各方面都太优秀,他配不上。” 谷陆璃嘴上说着“不敢不敢”,也不管那句“配不上”是不是宋尧山自己说的,心里都觉得在这件事上的确是她小人了,也庆幸对方够君子,不再纠缠。 周一开学第一天,她起了个大早正准备坐车去学校,临出门,陆女士穿着身粉紫色的珊瑚绒睡衣站在玄关叫住了她,口齿间还带着朦胧睡意与讨好,微微拖着字音道:“阿璃,你弟弟又去美国了,元宵节不在家过,你爸爸说让我们今天晚上去家里吃个团圆饭。” “你们约好了才来告诉我?”谷陆璃脸色刷一下就青了,冷幽默范儿十足地套用了鲁迅的名句式,咬紧牙根道,“麻烦您将物主形容词用准确了:我没弟弟,我也没爸爸,那两位一个是谷先生,另一个还是谷先生。” 她说完一把拉开了防盗门,用力过猛,铁门“哐当”一声砸到墙上鞋柜又弹回来,转过半扇才“吱呀”一声停在她身前。 “阿璃!”陆女士两步上前揪住她袖口不让她走,眼底瞬时浮起一层泪光,急道,“阿璃啊,你也姓谷的。你爸爸说过几年就会接我们回去,我们早晚都是一家人啊,骨子里一直都是一家人啊。” 谷陆璃闻言直接笑了,浑身“嗖嗖”地往外冒寒气,嘴下越发不留情面,她眼皮一掀,讽刺地斜身笑着觑她妈:“您知道从‘社会主义’到‘共产主义’需要多少年吗?” 陆女士含着眼泪怔怔地仰头看着她,下意识摇了摇头。 谷陆璃冷笑着自问自答:“一百年,永远都是一百年。谷先生嘴里的过几年就像这个‘一百年’一样,可望而不可及,您能醒醒么?您是他为了钱权必须另娶而休掉的发妻,我是他心疼小儿子哭闹而不能接回家的长女。就算他老婆死十年了,可他儿子还在,他儿子嫌我们碍眼,永远不会愿意也不会同意我们回去的,您明白吗?我们俩都再也不能光明正大进谷家的门了,到死也入不了谷家那份破家谱,只能这样偷偷摸摸的。如此委屈的日子和掉价的幻想,您到底要到几时才愿意彻底抛掉啊?” “可是,阿璃,”陆女士眼里的泪水越聚越多,她带着哭腔说,“可是我爱他啊,多少年我都愿等他。” “爱情。”谷陆璃不屑又嫌弃地嗤了一声,拨开她妈的手就下了楼。 “阿璃,阿璃,”陆女士扒着门框扬声唤她,“阿璃你回来!” ***** 谷陆璃寒着一张脸去了学校,甫一进导师办公室迎面就把她正吃薯片的同门师姐谈方方吓了一跳:“阿璃,钱包被偷了?” 谷陆璃闻言顿时哭笑不得,低气压瞬间就差不多散干净了:“没,想什么呢,导师呢?” “刚走,说这两天一不下雪雾霾就起来了,出来逛了一圈就感觉呼吸道不太舒服,回家吸氧去了。”谈方方比谷陆璃高了一届,博三,人与名完全相反,圆脸圆眼,长得就莫名喜庆,性格也开朗讨喜,颇得导师欢心。在导师四个嫡系学生里,基本就是传声筒一般的存在,“导师交代说让你来了就继续跟我在这儿编书。” 谷陆璃应了一声,又问:“其他人没来?课表出来了吗?我这学期都带什么课?” “来了,看导师不在就又都走了。第一天么,随他们去了。”谈方方倒是想得开,说完转头又吐槽她,“还带什么课啊,最近闹那么大,查得正严呢,禁止博士生给本科代专业课了。你都不看新闻的啊?” 谷陆璃的确不看新闻,自打她有一年在新闻上瞅见了她亲爹的脸,她就恶心得连电视基本都戒了,两眼一闭只当官商都在互相捧臭脚,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连坐连得她政治相关课也差得一塌糊涂。 她本二有了考研念头时,就颇有自知之明地加了考研群开始提前攻政治,结果本四刚开学,她就给保研了。 “只不带专业课还是其他课也都不用带了?我这学期还有本三三个班的《大学生就业指导》呢。”谷陆璃“咦”了一声又道,“那课可没什么含金量,不就照本宣科念一念?” “上头专门点——名——批——评这课了,说一群没找过工作的,凭什么给本科带就业指导啊?”谈方方一字一顿,还特地加了重音,她手在腰上一摸,跟多啦A梦似得突然就又摸出了一桶洋葱味的品客薯片,隔着张桌子凌空扔给谷陆璃,“你的课照带,不过学校这学期请了专人来做客座指导,你照本宣科,人家主讲实战案例。据说这专家不便宜啊,咱文哲系共用一个,等待会儿人来了,你跟迟肃然他们还得对下课表,给专家把时间安排开。” “专人?哪儿的专人?谁家的HR DIRECTOR啊?”谷陆璃悠悠闲闲开了薯片桶上的盖,手一撑桌子坐上去,边吃边扭头跟师姐聊天。 “HR DIRECTOR?美不死你。”谈方方喷笑了一声,啧她,“职业规划师。” “荀城还有这么高大上的职业呢?”谷陆璃倒是挺意外,“我头一次听说。” “荀城第一家,也是正规挂了牌营业里头的独一份,事务所还是咱们校友开的,这回来的据说不是咱学长学姐就是学妹学弟。”谈方方“咔嚓咔擦”迅速啃完了自己的小半桶薯片,一拍身上落的残渣站起来,绕过桌子跟谷陆璃交换了薯片味道,靠着她站着继续吃,言语中明显透出羡慕来,“这行赚钱啊,一个咨询项目好几千,高薪。哪像咱们,双语编书还没多少钱赚。” “咱们也高辛啊。”谷陆璃手搭在她肩头,随意地自我解嘲道,“辛苦的辛。” 谈方方闻言想抽她,手刚抬起来,办公室门就被人敲响了,谷陆璃赶紧跳下桌子,把薯片桶扔还给谈方方去开门。 她一拧门锁拉开门,门外站着的正好是文哲院另外一位带课博士迟肃然,跟谈方方一届,今年也博三,他倒刚好跟谈方方相反,人如其名,五官端正硬朗、体型高大结实,往那儿直愣愣一杵,端着一贯严肃的面相,颇有点儿大哥的架势,是个标准北方男人的摸样。 谷陆璃礼貌唤了他一声:“迟哥。” 迟肃然应了,招手道:“学妹,出来开个会,聘给咱的职业规划师到了。” 谷陆璃出去将门带上,跟着他两步进了走廊拐角那间小会议室。 他一把推开虚阖着的厚重隔音的房门,谷陆璃随着他刚一迈腿,抬眼就瞧见被其他几位博士围坐在正中的人脑袋上顶着一头似曾相识的小卷卷。 “谷小姐,好巧啊!”那人闻声仰头也看见了她,颇意外地一怔,起身冲着谷陆璃就过来了,态度尤其温和宽厚,跟两天前的事儿根本就没发生过似的,热情地笑着跟她打招呼道,“我们又见面了。” 谷陆璃:“?!!” “......好,”谷陆璃瞬间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在众目睽睽之下,嘴角一抽,皮笑肉不笑地对宋尧山挤出一个,“......巧。” “阿璃你们认识啊?”迟肃然眉头微不可见地敛了一下,毫无征兆地就给谷陆璃就换了个称呼,状似随意地问了句,他在谷陆璃背后轻推了她一把,姿态突然又莫名有些说不出的亲昵,抬眼对宋尧山道,“走,学弟,咱们坐下慢慢聊。” 谷陆璃只当没听见迟肃然前头那句问话,表情十分不情愿地被他推着往前走,右肩一动,颇有些抵触的味道。 宋尧山瞧见迟肃然动作,微不可见地敛了下眼睫,不动声色地贴着谷陆璃身侧就到了桌前。 眼瞅着他们三人连体婴一样地过来,在场其余高智商人士们已颇有眼色地自觉起身往旁边都挪了挪,想避开修罗场又忍不住想要瞧热闹,特地挪出三个连在一起的空座来。 迟肃然直接就把谷陆璃朝最右边的位置一把按了下去,谷陆璃眉心一跳,差点儿条件反射抬手抽他,她手扬到一半猛地一收,凌空握拳蹭了下额头。 迟肃然倒是毫无所觉,颇自然地往她左边一坐,只给宋尧山留出一个紧靠自己的座位来。 宋尧山:“?!!” 他微一眯眼,脸上挂着礼貌谦卑的笑意坐了下去。 谷陆璃让迟肃然今天突如其来一系列的身体接触整得有些恼,见他落座后身子还故意往她这边偏了偏,脸色不大好看得不由就半侧了头,拿后脑勺对着他。 她一转头,正对上右手那男生,男生见她面色不豫,憋不住幸灾乐祸闷笑了声,朝她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眼。 谷陆璃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下,男生在桌下冲她伸手,左手给她比了个“二”,右手比了个“一”,谷陆璃也不傻,瞬间秒懂,忍不住嘴角抽搐,就差把“嫌弃”和“烦人”顶在脑门上了。 那男生见状又“噗”一声笑了笑。 “首先,欢迎宁远职业规划事务所的宋尧山宋先生,能在百忙之中来给我们做客座指导。” 迟肃然对谷陆璃的反应查无所觉,他在这群博士里年纪最长,也当惯了组织者的角色,人一到齐,他就起身客气地带头鼓了鼓掌,向在座众人简略介绍了宋尧山,然后直接切入主题,招呼大家翻出各自课表开始对时间。 宋尧山的客户预约已经排到了下个月,这个月每周只能调出两个半天做指导,而文哲系本三所有专业的就业指导课一周却有六节,要怎么将宋尧山的时间与各个班课表的时间以及教学进度对上,的确也是件困难的事儿。 会议室里正讨论得热火朝天,宋尧山突然探身转头,超出迟肃然一个肩长隔过他,对着谷陆璃语气天真而热络地见缝插针道:“谷小姐,原来你也在这所学校念书,那我们也算是校友了,之前我居然没想到,真是太疏忽了。我那天就说你长得像我一个同学,你还说自己大众脸。看来我在学校的时候应该也是见过你的,还有印象。” 他这一声虽然不大,一说却是一长串,成功拉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大家齐齐抬首转头,话音渐渐消失,室内顿时一片寂静。 谷陆璃冷不防又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脑门青筋直跳。 迟肃然见状眉头一蹙,偏头瞥了宋尧山一眼,宋尧山只当没看见,十分殷切地笑着凝向谷陆璃,一副执着地在等她反应的姿态。 觉察到他似乎是故意在把最初的话题重新往外引,谷陆璃警觉地偏头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却见他眼镜后的一双星眸颇显无辜地被谷陆璃一瞪,还茫然地眨了一下。 “你们认识啊?”迟肃然果然上了钩,立马就脱口问了句,他一激动连音量也忘了压,声如洪钟似得直接就将谷陆璃尴尬的处境又给完美地凸显了出来。 谷陆璃:“......” 四面八方的视线登时就都从暗搓搓地看戏切换成了光明正大地看戏。 “是。”眼下的局面恐怕就是宋尧山要的,他也不再等待谷陆离表态,唯恐天下不乱地欢乐应了迟肃然,“我跟谷小姐——” “都一个学校的,叫什么谷小姐。”迟肃然闻言有意无意又插了话,端着学长的架子纠正他,意有所指道,“进了学校,称呼上就入乡随俗,你比她还低一届,要叫学姐。” “是,学长。”宋尧山耸了下肩笑着应了,又开玩笑似得眼神直直盯着谷陆璃,“不过喊学姐有点儿吃亏,我跟学姐应该是同年的。只是我生月不好,九月的,读书晚了。学姐几月的?” 谷陆璃:“......” 第4章 误解挺深 好好一个小会议,画风突然就变了。 好好一个迟肃然,画风突然也变了。 谷陆璃默然承受着来自整个会议室戏谑眼神的打量,压着喉头一句“闭嘴”,只当自己耳聋。 “可不是这样算的,比你学级高的就都是学姐。”谷陆璃不接宋尧山话茬,迟肃然却自觉又续上了,他抖了下手上的时间表,又故意在对谷陆璃的称谓上显示出些许亲昵来,“学弟,你跟阿璃可不是一个系的,对外汉语和人力资源管理差着半个校区呢,你们本科的时候见过面?” 博士生统共就那么些人,生活又都异常单调,朋友圈也重合了个七七八八,谁认识谁谁不认识谁、谁晚上跟谁聊了天、早上跟谁吃了饭,隔不过一天基本就都传了个遍,人际交往根本就瞒不了。 “我们——”宋尧山似乎就指着他问这句,镜片后的眼瞳莫名一亮,正要答话,谷陆璃眼尖瞅见,也不管他打算说什么,赶在他张嘴前抢先道:“宋学弟是我家邻居亲戚的朋友,前几天来拜年的时候找不着地方,在院子里偶遇问过我路,就这么认识的。” “哦是么?”迟肃然生硬地笑了一下,眼神闪烁间含有戒备的意味,他手指下意识捏紧了时间表,偏头又瞥了宋尧山一眼,“那真是挺巧。” 谷陆璃探头,目光绕过迟肃然颇有气势地斜了宋尧山一眼,宋尧山受了她威胁,眼里却焕发出异样神采,如她所愿得也不拆穿她谎言,只温良地垂眸笑着对迟肃然点了点头:“是啊,真巧。” ***** == 安排完课程表,散了会,谷陆璃见时间已临近中午,就想先去食堂把饭打了。 她脱离大部队先下了楼,刚进电梯,宋尧山一把按住电梯门就进来了。 “明天是我人生的第一课,很荣幸是与学姐一起合作,还请学姐多指教。”他坦然而又谦虚地冲谷陆璃道,“我没教书经验,要是紧张说错话,还得麻烦学姐帮我圆个场。” “大尾巴狼,”谷陆璃闻言两臂一环往身后电梯墙壁上一靠,颇不留情面地讽刺他道,“我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学姐,我不太明白你话里的意思,我装什么了?”宋尧山也不恼,依旧脸上带了笑,抬手抓了抓头上的小卷卷,神情微有茫然,“你对我的误解真的有点儿深,要不然我们一起吃个午饭?我给你解释解释?” “我对你没什么误解的。”电梯门“叮”一声合上,谷陆璃后背正靠住那一排按键,她没急着按楼层,宋尧山也不催她,垂手任她训道,“你敢说你不是故意想让其他人知道我们认识?警告你别想拿怕别人知道我曾经打算跟你形婚来逼我就范。说了你不合适,你就是不合适。” “我为什么不合适?”宋尧山闻言也不否认,只追问道,“我倒想请学姐说清楚。” “就是因为你太能装。”谷陆璃慢悠悠两步上前,一手扶着墙壁,一手勾着他的金边眼镜往下拉,锁住他此时再无遮挡、迅速眯起的一双眼意味深长道,“精明腹黑装天真纯良很累的吧?我现在甚至怀疑,你到底近不近视。” 宋尧山突然笑了一下,也不拦她,好脾气地垂头道:“学姐,你好像对我的眼镜跟眼睛都特别有敌意。” 谷陆璃一脸坦荡地点了点头。 “左眼近视575度,右眼725度,我小时候喜欢侧躺在床上看书,所以两只眼睛近视度数不一样。”宋尧山道,“基本这个位置——” 他往后又小退了半步挤进拐角,抬起一手捂住左眼,眯着右眼说,“——我就看不清学姐你的脸长什么样了。” “那那天在西餐厅,”谷陆璃依然不信,“你为什么打字的时候不带眼镜?” “金属框的眼镜通常有些重,戴上一整天鼻梁会累耳朵会疼。所以如果仅仅是在打字的情况下,我会摘一会儿眼镜,趴离屏幕近一些,也算是放松了。”宋尧山语气温和地继续解释,“我本来是戴塑料大黑框的,但是我老板嫌我土又呆,说虽然现在有了隐形眼镜可以选择不带框镜,但是金边眼镜依然是成功男人的默认标配,会给人一种可靠的心理暗示,至于精明腹黑装纯良——” 他似乎被逗笑了,视线虚虚搭在谷陆璃脸上,嘴角弧度渐渐扬了起来,连语气都轻快了不少。 “——做我们这行的,也算半个心理咨询师了,见客人第一面,就得从头到尾将他细致打量清楚,从他身上分析出各种信息,你说我眼神精明或许是因为职业关系,眼神练得比较犀利。”宋尧山说完一顿,居然一塌肩膀主动降低了与谷陆璃之间的身高差,笑看着她追问,以一副求赞同求表扬的姿态说,“学姐,我真得看着很聪明嘛?” 谷陆璃:“......” “你能要着点——”谷陆璃正惊讶于他突如其来的不要脸,“叮咚”一声,电梯门又开了。 她下意识转头,只见门外站着的正是迟肃然。 “你们俩怎么半天都没按电——你们——”迟肃然话没说完就断了,错愕地盯着他们俩,难以置信地话音一转,跟突然被雷给劈了一下似得,嗓音都颤了,“——这是在干嘛?” 谷陆璃紧贴宋尧山站着,手指上还勾着他的框镜,宋尧山眯着双眼被挤在电梯间的角落里低着头,莫名有些像是被调戏了的可怜模样。 谷陆璃:“......” 啊擦嘞,一世英名要毁了。 ****** 谷陆璃拎了两份三食堂的鸡丝炒面回了导师办公室,跟谈方方吃了午饭就开始进入工作,结果没清静多久,陆女士的微信就开始欢快地往外蹦跶。 谷陆璃将微信提示调成静音模式搁在桌子上,冷眼斜觑着屏幕上不停闪出的新信息,心塞得不行。 劝她下午早点儿回家的短信攻势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后,陆女士的耐心告磬,直接一个电话过来了。 谷陆璃压着性子忍住砸电话的冲动,终于败给了她妈的坚持与她那份可怜的孝心。 她将来电掐断,用微信不甘不愿地回了一个异常简洁的“好”,她妈那头终于消停了。 “谁啊?这微信电话双重轰炸的,催债啊?”谈方方就坐在她对面,一偏头,眼神从屏幕侧面露出来,笑着问了她一句,体贴道,“有事儿你就去,今儿才开学第一天,导师不会管的。” “我妈。”谷陆璃叹了口气,“没事儿,已经回她了,让我早点儿回家吃饭。” 谈方方“噢”了一声,不太想管别人家务事的同时又客气地关怀了句:“元宵节嘛,应该的。你妈妈最近状况好点儿了么?” 谷陆璃自打本科起就认识谈方方,再从研究生到博士,俩人交情也七-八年了,彼此也算知根知底了个百分之八-九十。 “还行吧,跟以前一样,隔三差五要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日常服药,不发病没什么大问题。”谷陆璃指腹戳了一下手机屏,将微信未读提示点掉,惆怅道,“没事儿的时候傻白甜,一有事就神经性焦虑,能一路脑补到世界末日自己吓自己,一骇着又惊恐哭闹、心悸气喘。医生说这病成因有她性格因素也有生活环境因素,没并发抑郁症都是万幸她性子里还有占着不小比例的天真、恋爱脑和不着调,时不时跟她的软弱、畏缩、胆小唱反调。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求能有什么疗效,只别往重度发展就行了。” 她难得会将家事摊开来与人讲,谈方方也知她是想找人倾诉了,叹气惋惜道:“早上导师还说,九月份有个去欧洲的外派项目,一年期,头一回遇上不用去韩泰新的,她本来想让你去来着。你也知道,咱们这行都得出国实操历练一下才算圆满,我们都是本科毕业就去当过外教的,就你一直脱不开身。” 谷陆璃单手玩着手机虚着眼神出神,过了半晌才“嗯”了一声:“她离不开人。有时候也怪我,忍不住脾气上来就呛她。” 她妈自打她爸的现任老婆死了,怀揣的复婚梦却一再破碎开始,就被诊出了中度焦虑症,再小的事儿都能让她脑补得毁天灭地,本来心脏就不好,现在又因病总是心悸。 大夫说,滴水石穿,连心理疾病亦是如此,恐怕她妈以前就已经有了这毛病,只不过初期症状不明显且那个时代也没什么所谓的心理学诊断。 可说来说去,她妈这半生能打击她到患病的,也就是她爸甩了她妈离婚那一件事儿。 起因诱因皆是他,而如今,困住她妈的那障目一叶还是他,当真孽缘。 “你就没想着找个又能照顾你,又能帮你照顾你妈妈的人?”谈方方也挺同情她,晓得她单亲家庭长大不容易,试探道。 “怎么可能,我那么讨厌——”谷陆璃下意识否定到一半,突然就想起早上迟肃然那诡异行径来,她嘴角一抽,眉头一蹙一展,舔着嘴唇觑了谈方方一眼,颇难以启齿地正要道,“学姐,我就想问你一句,那个迟——” 她话还没说完,谈方方的手机也响了。 谈方方道了声抱歉,赶紧低头接手机,张口就喊了声:“妈。” 谷陆璃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了敲,结果等了半晌她那电话越打越长,母女俩唠嗑的内容还愈加诡异起来,谈方方捂着话筒脸都笑快成椭圆形的了。 谷陆璃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做她翻译,等了约莫半个小时,谈方方电话才打完。 谈方方挂断电话,抬头冲她自嘲一笑:“刚才聊到哪儿了?还说你妈催得急,我妈也来了,叮嘱我五点半一定要进家门。” “......”谷陆璃一投入工作基本就自动断绝七情六欲,迟肃然什么的也都不怎么重要了,她让谈方方问得一愣,“得,这还没到三十呢,我也快老年痴呆了。我也不记得咱聊哪儿了,估计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想起来再说吧。” “行,也是。哦对,那个我妈呀,噗,”谈方方刚应一声,突然又莫名笑得花枝乱颤,“诶阿璃,我妈刚才让我问问你,当医生的男人你喜欢么?副主任医师。她想介绍你相亲,哈哈哈哈哈!” 谷陆璃糟心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谈方方眼瞅着她脸色“唰”一下变得铁青,越发笑得夸张。 谷陆璃哭笑不得:“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妈对你不好啊。” “人家指定了要美女,你长得符合条件啊。”谈方方手掌托着下巴细细打量她,笑吟吟地羡慕道,“严格来说吧,你也不算那种明艳大气的传统美人儿,可我总觉得你五官都特会长,莫名有味道,辨识度很高。你像你妈妈?” 谷陆璃闻言笑容一滞,静默了半晌才自嘲笑了一声:“我像我爸。我妈说她当年一眼就看上了我爸,说他有着一副不知如何描述的眉眼,眉目间似藏着有故事,鼻峰上像是有钩子,钩着你想靠近他,想上前一探究竟,钩着你离不开他渐渐沉沦。” 可惜了,谷陆璃心里暗自接着道,于是,她就真的一眼之后再也不愿离开了,纵使那人已经离开,她依然愿意等在原地,等他回来。 “师姐,”谷陆璃话音未落,像是故意转化话题般又说道,“待会儿咱俩一起走。” “成。”谈方方让她一番话搅合得心里莫名挺惆怅,闻言便顺着她道,“咱俩早点儿走,今天路上肯定堵。” 下午五点,谷陆璃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家,她妈踩着高跟鞋,扶着门框翘首企盼,紧张得还啃了啃手指甲,生怕她言而无信似的,见着她上了楼梯,眼神都亮了。 “收拾好了么?收拾好了我打电话叫车。”谷陆璃也不进家门,只站在楼口对她道。 谷先生的房子在四环外的景观别墅新城区,公交过不去,地铁不往那儿修,从她们这破旧的城中心过去七绕八绕打车费都得一百多。 “阿璃啊,你不换身衣服吗?过节呢。”陆女士自己打扮得端庄温婉可人,忍不住也温声细语地劝谷陆璃。 谷陆璃闻言一抻盖到脚面的黑色长款羽绒服,跟个黑寡妇似的,眼神比外面倒春寒的天还冷,陆女士见状颇为识相地就闭了嘴。 正月十五的晚上行人罕至,都挤在车里回家过节。 她们一步一堵,穿街走巷、能绕就绕,等到了谷先生的别墅外,谷陆璃肉疼地给了司机两百的车费,却只换回了七个硬币和一张收据。 她把硬币一把塞进裤子口袋,披上外套跟她妈出去。 夜色里,那一栋栋富丽堂皇的欧式建筑蹲在昏黄的路灯下,像是一只又一只没心没肺吃人的兽。 谷陆璃内心突然烦躁,下意识跺了一下右脚,跺亮了门前的声控灯,在一片刺眼的明亮中,这才抬手按了谷先生家的门铃。 第5章 谷先生*2 谷陆璃的父亲原名谷学海,人如其名,是个玉面书生,经济学本硕毕业留校教书,经人介绍认识了在银行工作的陆女士就结婚生了子。 他那时还颇年轻,一张脸又长得勾人,往讲台上一站,不论他课讲成什么样都能收到一打暗送的秋波。 于是在婚后的第七年、陆女士毫不意外地站在七年之痒的边缘,被人狠狠撬了把墙角。 撬她墙角的是外省某市零售业龙头的独生女,据说某日夜里在校外被人缠上时是谷先生出手救了她,俗套得自个儿留下以一敌二毫无还手之力得被揍成了猪头。 女孩儿因此芳心暗许,蛰伏了整整一年,期间各种以学术探讨为由与谷先生走得甚近,故意落下了让人误会的把柄,间接给谷先生施了一把大压,待她毕业证书一到手,大庭广众下拉着谷先生就哭闹不休地要嫁他,不惜败坏自个儿青白名声也要倒贴。 龙头心疼女儿,劝阻不住,便去找了谷学海,那年头正流行下海经商,留在学校里终归赚不了几个钱,更别提他也有未酬雄心,垂涎那“哐”一声当头砸下的锦绣前程,思虑不过三五日,便毅然跟陆女士离了婚,随龙头一家去了外省。 谷陆璃那年才五岁,学前班,放了学等不到人来接,胆子颇大地自己一路走回去,兴高采烈推开虚阖房门就想跟父母讨夸奖,却不料只陆女士一人伏在地上脸色青紫几欲背过气。 “阿璃,”陆女士闻声抬头,冲她痛哭出声,“爸爸不要我们了。” 直至今日,每每提到谷学海,谷陆璃耳旁依然萦绕她母亲当日喑哑哭诉,那是她童年对父亲的最后印象,便是七个字——爸爸不要我们了。 一念及此,她心底的疤顿时就被揭开来,她手停在门铃按钮上,发了狠似地猛地连续按了好几下。 “阿璃。” 刺耳铃声中,似有人轻声唤她。 谷陆璃手指一顿,扭头却见她父亲一身仿唐锦缎绸衫站在门内不远处,气质儒雅温厚,一如二十年前。 谷陆璃偏着头却突然嗤笑了一声,她始终觉得,谷先生对她成长意义上最大的贡献就是身 体力行地为她验证了一句真理——仗义每是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谷总。”谷陆璃故意冲他疏离客气地一点头,冷嘲意味十足地道,“路上堵车,抱歉,来晚了。” “来了就好。”谷学海脸上挂着的殷切与关怀微微一散,却极快地来了个四两拨千斤,他温润笑了一笑,摆出一副不跟儿女计较的慈父模样,主动避其锋芒,开了门绕过谷陆璃,径直去拉陆女士的手,只不住又嗓音低沉地道了句,“来了就好,总算也是团圆了。” 陆女士闻言眼眶一热,喉头瞬间哽咽,紧扣谷先生一双保养得比她还细嫩的手,轻声呢喃:“学海......” “阿婉。”谷先生抽出一只手轻触她脸庞,“外面凉,快进去吧。” 陆女士被他一把摸得瞬间似娇羞少女,整个人一颤就又要哭,她这辈子唯一不精明的时候都奉献给了谷先生,对前夫全心全意爱到天真而两眼一抹黑的地步。 谷陆璃杵在一旁冷眼旁观,胸口堵得要爆炸,嘴角挂着嘲讽默然站着无动于衷——她妈一年到头,盼得也不过就是与他见面的这三五天,就算他是虚情假意,至少演技不错,哄得她妈开心了。 谷先生拉着陆女士的手往楼口走,谷陆璃两手插在外衣兜里跟着,临到楼口,谷先生还回头温声叮嘱她:“阿璃,小心台阶。” 谷陆璃没搭理他,而且,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来谷学海荀城名下的别墅。 谷先生十来年前死了妻子,鳏夫了一辈子的岳父爱女情深,没两年也去了,受线上交易平台冲击的实体零售业地位一落千丈,他岳父的产业也大幅缩水,当初的龙头公司如今越过谷先生亡妻传到他与他儿子手上,已不再如往昔辉煌。 或许是人上了年纪,午夜梦回之时良心总算发现,忆起当年抛妻弃子之事难免愧疚,谷先生将公司整顿了一整顿,居然大费周章地由外省迁回了荀城。 龙头的女儿蛮横骄纵,哪比得上陆女士温婉可人。 谷先生与陆女士重逢的那日,就从故人身上迅速拾回了旧情,可他那性子随了亡妻十成十中二病晚期的小儿子,却誓死要为她妈守着身后那点儿无用的名分,不愿谷先生复婚。 自此,谷先生便开始了暗度陈仓的日子,捡着儿子在外求学不在家的空当趁机幽会陆女士,好好一对旧情人,非处成了野鸳鸯偷情的模式。 或许对于男人来说,偷情才是维持爱情最刺激新鲜以及长久的方式。 谷先生跟随他岳父多年,耳濡目染也成了个讲究人,家里请的这些管家佣人都是在港台那边受过训的,还保留着些阶级观念,对此见怪不怪不说,见谷陆璃跟着陆女士与谷先生进来,还恭敬地唤了谷陆璃一声:“小姐。” “麻烦唤我‘谷小姐’。”谷陆璃逮着机会就想让她爸感受到她的抗拒与蛋碎,她客气而疏离地对佣人微一欠身,认真纠正她道,“或者陆小姐。” 谷学海在这种事儿上从不跟她计较,他觑了那佣人一眼,那人便改了口。 “都坐吧。”谷学海让人将餐桌摆在了大厅靠窗的位置,屋外一轮圆月正好映在玻璃上,景儿倒是不错。 谷陆璃挨着她妈刚坐下,谷学海就让人开始上菜,语气殷勤中带着些许讨好,他给陆女士夹着菜,又嘱咐谷陆璃:“都是你爱吃的菜,多吃些。” 陆女士与谷先生在她身旁腻腻歪歪地你给我夹一块,我给你喂一口,跟对恩爱的小情侣似的,像是二十多年前的背叛根本不存在一样,谷陆璃也不接话,举着杯子凝着水面落着的那半轮明月的影子,越发觉得讽刺。 她不知在她父母眼中,爱情与婚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凉菜吃得差不多了,热菜刚刚上来,突然有一辆车打了大灯,隔着铁门照了进来,铁门缓缓打开,那车横冲直撞地就堪堪停在了楼门前,也没往车库里开。 谷陆璃正对窗口一眼瞧见眉头一蹙,心下登时一紧,下一秒,楼门就被人猛地一脚踹开,发出“咚”一声巨响,陆女士吓得低呼一声手上一个哆嗦,夹给谷先生的一筷子松鼠桂鱼“啪嗒”落在暗绣银纹的素白桌布上,松软鱼肉摔得四分五裂,身下泅出一片橙红色的番茄汁——一副死得好惨的模样。 门后站着的佣人连忙冲来人唤了一声:“少爷!” 谷陆璃抬眼,见谷学海适才一张温吞殷切的脸陡然变得铁青,嘴唇一抖抖出五分惧色来。 谷陆璃嘴角一挑,不合时宜就想笑。 “好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啊。”来人五官与谷学海如出一辙的温润学究,脸上的金丝边框架眼镜更添三分文质彬彬的气质,身上一副都市精英的打扮:羊绒围巾铁灰大衣,脚下一双英伦风的牛皮鞋,乍一看,还真跟宋尧山像了七-八成。 他将外套脱下随意扔在沙发上,抬手扶了一下眼镜腿,歪头笑着站在桌前,“啪啪”鼓了两下掌,“父慈,母美,女孝,元宵合家欢呐。” “志......志飞?”谷学海尴尬地笑着站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谷先生捧在手心的小儿子脱了手套,对着一桌子菜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肩袖上的灰,高高扬起的皮质手套挑衅地擦着陆女士脸颊落下,陆女士脖子一缩,有些怵他。 谷陆璃眉头一紧,不动声色地斜了他一眼,陆女士却给她摇了摇头,逆来顺受得厉害。 谷陆璃只能压着情绪,盛了碗汤放在她手边,自己又夹了筷子菜,转移注意力似得味同嚼蜡地磨了磨牙。 “我前天人到了美国才记起来今儿是元宵节,想着总不能留您一人过佳节呀,刚落地就买了机票又回来了,结果您瞧,我倒是坏了您一家和美。”他阴阳怪气地一张嘴,谷学海瞬间就怂了,讪笑一声赶忙上去抱着他拍了拍背:“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快坐下吧,我让人给你添碗筷。” “还是别了吧,”谷志飞侧身躲了下,笑着慢条斯理道,“您知道的,我对着那些碍眼又不要脸的人可吃不下饭,我这一坐下来,大伙吃得都不痛快,我还是去楼上给我妈先上柱香,等——” 谷陆璃闻言一拍桌子就想站起来,陆女士白着一张脸猛地按住了她的手,谷陆璃转头对着她那副含着眼泪、委屈又不敢吱声的模样简直怒其不争,谷先生从头到尾一句斥责儿子的话也不说。 谷志飞站在她们身后,居高临下地眼瞅着她俩互动,心里畅快得意极了,他说着嘴角咧出个恶意的弧度,猛地矮身往谷陆璃跟陆女士中间一插,偏头对着陆女士陡然压低了嗓子柔声道,“——等您将那些倒我胃口的人都赶走了,再给我重新做上一桌菜,我再陪爸您好好赏赏月。” 他话音未落手上一动,直接掀翻了陆女士手边的汤碗,“当”一声汤匙掉在桌下摔成了两半,热烫的汤水瞬间泼到了陆女士手上,她“啊”一声痛呼出声。 谷陆璃连忙拉着她妈的手,用杯子里的清水冲了下去,又一把抓起三文鱼盘底垫着的冰块按在她的手背上。 “你这孩子!”谷学海只不痛不痒地轻推了他小儿子一把,扬声喊人拿烫伤药,低头又关切问道,“阿婉,你怎么样啊?” 谷志飞往后一退,居然笑了一声,笑声轻蔑而肆无忌惮。 谷陆璃闻声火蹭一下就起来了:“你自己压着。” 她低头嘱咐她妈,自己一扶桌子站了起来。 她转身,谷志飞也转身,事不关己地正打算往楼上去。 “谷志飞。”谷陆璃语调平平地喊了他一声,谷志飞闻声懒洋洋转头,迎面就见一个拳头直接就朝他脸上砸了过来,“咚”一声闷响,他遂不及防就被砸倒在地。 他捂着脸惊讶仰头,只见谷陆璃面无表情地抬脚就朝他又踹了过来,谷志飞急中生智抱着她小腿一扭,谷陆璃也重重摔在地上,两人登时报成一团扭打起来。 “当年不要脸的是你爸,碍眼的是你妈!”谷陆璃一爪子从他脸颊挠到脖子上,咬牙吼道,“谁给你们一家人的胆子!欺负我们二十年还欺负上瘾了!” 她忍了这么些年的情绪就在这个当口通通爆炸,她胳膊比谷志飞短,被他压着手打不着就拿脑袋撞,撞完偏头上嘴咬,逮哪儿咬哪儿,咬得一嘴血。 “不是我妈的错!是你们胡说!”谷志飞也嘶吼着反驳,“是你们给我妈扣的黑锅!奸——淫-妇!她刚死!你妈就贴上来,不要脸的是你妈!你还不知道是谁家的野-种!” 谷志飞也不干落后,完全没有打女人的心理负担,拽着谷陆璃头发就往后扯,逮住机会抬脚就想往她肚子上踹,谷陆璃转头就咬他手腕,合身一扑压住他,四肢别住他手脚,谷志飞让她压得跟条濒死的鱼般不住挣扎扑腾,猛一翻身,又将谷陆离压翻在地。 谷陆离一抬头脑门直磕上他下巴颌,“咚”一声撞得谷志飞下牙骤然刺进了舌头尖,嘴角流出一线猩红。 “阿璃!阿璃别打啦!”陆女士吓得尖叫,要扑上去拉架,被谷学海赶紧拽住,他转头对瞠目结舌呆立着的佣人喊道:“还不过来分开他俩!” 大厅里霎时乱成一团,几个佣人扑倒在地抓着他俩双手往开拉,却不料俩人打红了眼,劲道都大得惊人,甩开佣人又继续抱着翻滚厮打,转眼滚过大半个客厅,谷陆璃裤兜里的硬币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别打了!”谷先生急得大喊,“谷陆璃你是姐姐你先放手!” 谷陆璃充耳不闻,埋头在谷志飞颈窝里死死咬着他肩膀,谷志飞闷哼一声屈膝顶她胃,她张嘴“哇”一声就吐了他一脖子。 谷志飞被她吐得一怔,一众人瞅准机会赶紧将他俩分开。 谷陆璃眼疾手快,临分开还给他下巴上横着狠狠挠了一下,谷志飞也飞踹了她一脚,他那鞋底厚且硬,正好又踹中她胃部。 谷陆璃借势往后一倒坐在沙发上,胃部隐隐作痛,长发胡乱披在脸上狼狈得跟个冤死鬼一样,却哑声笑得像是胜利者般张狂。 谷志飞一头一脸的血,脖子往下还淋了一把花花绿绿的胃液,顺着他衣领往下淌,眼镜折成了几段碎在地上,他目光阴沉狠戾,死死瞪着她喘粗气。 陆女士扑到谷陆璃身上哭着上下扑棱她:“阿璃啊你伤哪儿啦?疼不疼啊?” 谷学海心疼地拂开众人的手去检查爱子的脸,痛心疾首地转头质问谷陆璃,全不见进门前的殷切关怀:“你比他大了六岁,他才刚成年,还是个孩子,不懂事,你怎么能对你弟弟下这么重的手?!” “你是个女孩子!怎么能这么野?上手就打人,怎么这么没有——”他涨红了脸,厉声喝道,“——这么没有教养!” “我野?我没有教养?”谷陆璃闻言哈哈大笑,嘴里全是血腥味,她淡定地拨开她妈的手,鄙夷地斜觑她爸,顶着狂乱的发型昂首不卑不亢,“我一个没有爸的孩子,不野?不野你当我童年是怎么过来的?!任人欺负不还手么?我没有教养——” 她越说声调越高,嗓音尖哨地回击道:“——我没有教养,你的儿子就有教养了吗?!他对着女人能骂能打能泼汤,他倒是有教养得很啊!” 她话音未落,谷志飞猛一挣扎作势又要扑上去,一众佣人环着他赶紧挡住。 “谷陆璃!”谷学海手下搂着小儿子心疼得不住哄慰,“你不能这么说他,他年纪还小——” “是啊,21岁了,好小啊,”谷陆璃嘲讽讥笑,“谷先生,您儿子的年龄连熊孩子那档都归不进去,严重超龄了,他不愿意面对自己父母曾经行为卑劣也是病,得治!” 谷陆璃说完扶着她哭得直喘气眼看就要发病的妈,先摸出来速效救心丸连忙给她塞了几颗,然后冷笑着转头,斩钉截铁地道:“谷先生,谷小先生,你们一家人从来都不是受害者,从前不是今天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第6章 宋氏少年 晚上回到家里,谷陆璃把她妈扶到床上安顿好,喂了药,又给她妈的手擦了烫伤膏。 幸好那汤离滚烫还差着些温度,没把她妈那手烫熟一层皮,只起了几个水泡,上过药也就没什么大事儿了。 陆女士脸色还没缓过来,青白交错,谷陆璃生怕她又心悸,一步也不敢离开。 谷陆璃在床头坐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这才觉得胃里像是有钝刀子在来回划拉似的疼。 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陆女士余光瞧见,又顿时紧张地问她道:“阿璃,肚子疼啊?是刚才被你弟弟踢到了吗?” 谷陆璃正有些犯恶心,闻言越发得恶心,嘴角拉长了一撇上挑,硬凹云淡风轻:“没有,没事儿,估计是吸着凉风了。你睡吧,我去烧点儿热水喝,你晚上要是不舒服了叫我。” 陆女士那病给个引子就能勾出来,这节骨眼儿上谷陆璃真不敢再招惹她,优先安抚她情绪。 陆女士弱弱应了声,委屈得像个孩子,神情怏怏得往下一滑,揪着被子就滑进了被窝里蜷成一团,只手露在外面。 谷陆璃无声叹了口气,起身出门,临走关灯又忍不住顿足回头,半侧着脸问她妈:“就算以后,时常要过这样受人奚落的生活,你还是想要跟他在一起?” 陆女士头从被子里伸出来,可怜兮兮地瞅了她一眼,谷陆璃瞬间就明白了。 “我爱他啊。”她听到她妈还是这样说。 谷陆璃想,她应该是明白的,这就是爱情,可她又不太明白了——爱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 折腾一晚上也挺费劲,谷陆璃连热水都没力气喝,简单洗漱了一下,也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胃里那股难受劲儿还没过,谷陆璃揉着胃去厕所,对着镜子一照这才发现她额头和左眼角都肿了起来,青青紫紫的,颜色甚是漂亮。 精彩了,她今天还得给本科代课。 谷陆璃木着张脸,拿着粉扑往脸上不停地盖,盖得脸皮都厚了一层,一扯嘴角,粉簌簌往下落。 谷陆璃热了一杯温牛奶,喝完跑着去搭公交车,等一路颠到学校,进了教学区,她一眼就瞧见宋尧山又是一身西装革履地站在楼门口等她,手臂上搭着件羊毛大衣。 眼瞅着她过来,宋尧山还笑着扶了下眼镜腿儿,姿态莫名与昨夜谷志飞那智障重合,她胃里瞬间又开始闹腾了。 谷陆璃冷漠地斜了宋尧山一眼,擦着他身边走过,径直进了本科的教学楼,宋尧山一头雾水地跟在她身后也不恼,只道:“学姐,你还在生我气啊?” 恨屋及乌,谷陆璃没理他。 上课铃刚刚响过,教学楼里这会儿安安静静的,只尽头那间阶梯教室里还有动静。 像《大学生就业指导》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课,一般都是一个专业的几个大三的班合在一块儿上,恰巧这次的三个汉语国际教育的班谷陆璃都曾给他们带过专业课,是熟人了。 她往前门面无表情一站,后排两个男生眼尖瞅见,动作异常同步地赶紧呲溜下座位,窝在桌椅下开始打电话:“又是姓谷那变态,快点儿来,她上课肯定要点到!” 教室里正巧这时陡然一静,这话登时就清晰地飘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谷陆璃眉头微微一挑,宋尧山都替她尴尬。 “学姐挺有威严哈。”宋尧山没话找话地跟她主动搭话,谷陆璃又冷冷淡淡觑了他一眼,面不改色抬脚进了教室。 “李琛,”谷陆璃往讲台上一站,也不用自我介绍了,她抬手夹好麦,手指一敲试了音,冲着下面头也不抬,悠悠闲闲得直接点出一个名,毫无心理负担地自黑道,“俩月不见,你打电话的嗓门还是那么大。叫贺超五分钟之内过来,晚一分钟姓谷的变态都记他旷课。” 后排蹲下的一个黑瘦的男生应声一脸菜色地扶着桌子坐正,半个教室都朝他送去了关切的一瞥。 宋尧山提着他的公文包垂手站在讲台下,又稳稳拉住了另外半个班的注意力。 “老规矩,上课前点到,忌早退,病假事假交由你们各班班主任,期末前统一核算出勤,超过三次旷课者直接进入补考副本。本课结课无笔试,补考内容为一万字小论文。”谷陆璃轻车熟路地来了个段开场白,面无表情俯视全场,散发无形威压,一个磕绊都没打,每个字音都咬得分外完整,完美诠释什么叫刀枪不入,“两次大作业各占50%计入结课成绩。截止收取时间为指定日期的晚十二点,超过凉拌。挂科者,男生别请我吃饭,女生别找我哭诉,这句话用了互文的修辞手法,谢谢。” 宋尧山一直等在她下首,脸上挂着温润笑意,直到谷陆璃最后那句话铿锵有力地兜头砸下来,他把温润直接憋成了氵昷氵闰,差点儿破功笑出声。 教室里顿时一片哀嚎,不能旷的课是不完美的课,这是不符合本科学生上课美学的。 谷陆璃充耳不闻,手指一屈敲了下讲桌,一探手又开始介绍宋尧山,张嘴就给他安了个高大上的头衔:“这位是学校专门为本课聘请的客座指导,宋尧山宋先生,本市著名职业规划师,负责实例部分的教授,也是你们的学长,来——” 她清纯而不做作得率先鼓掌,在毫无感情的“啪啪”声中嘱咐其他同学道:“——给宋先生鼓个欢迎掌。” 宋尧山:“?!!” 他闻言啼笑皆非扭头,只见谷陆璃表情意外认真,对上他视线却眼珠一转,转出个调侃和等着瞧热闹的笑意来,半分好意半分不善。 刹那间,满教室起哄似得掌声雷动。 宋尧山哭笑不得,礼貌周全得冲正前方躬了躬腰。 “行了,收!”谷陆璃抬手一压,止了越发欢脱的气氛走向,一比第一排正前方的空位给宋尧山。 宋尧山刚一落座,后面一排的女生就都自觉而大胆地贴了上去,也不跟他打招呼,就躲在他背后凑在一处小声嘀咕说他帅、一头卷卷很可爱、说他温雅有气质。 宋尧山听见扭头冲她们弯眸一笑,居然还客气地说了一声“谢谢”,倒是一点儿都不端架子,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跟谷陆璃简直天壤之别。 一股都市精英男性的荷尔蒙扑面而来,女生们的少女心顿时就炸成了烟花,血条瞬间清零。 谷陆璃只当没看见,故作正经地低头又一瞅腕表,转头边在黑板上写字边又道:“李琛同学,麻烦你再给贺超打个电话,告诉他五分钟已过,这节课他不用来了。” 班里又是一阵哄笑。 再一次被点名的李琛:“......” ***** 《大学生就业辅导》这课谷陆璃自打研二开始就在代,一年一次,今年正好是她掉书袋的第四年,她PPT内容都不带更新的,就跟谈方方说的那话一样:他们一群连工作都没找过的人,有什么资格给人家带这门课? 所以,她今年择了重点把理论部分一讲完,心安理得得就让了位子给宋尧山,留给他将近半节课时间。 谷陆璃课讲课其实很有特点,属于最适合中国学生的那种方式,她吐字清晰有力,逻辑条理顺畅,重点抓得很准,没什么废话,总是能一句话正中红心,再来两句反个三,一个知识点就过去了。 听她讲课省事儿得很,就跟她的人一样,干脆利落。 宋尧山正听着她镇定从容的声音出神,遂不及防就被她叫上了讲台。 对外汉语的就业面不算宽,除了百分百契合的汉办公派教师外,剩下的也不过就是英语教育、中文教育,出版类,以及万金油型的文职类、销售类。 宋尧山正打算分别从这几项工作的发展前景、晋升空间、以及相应可选择的职业规划进行详细介绍,PPT刚打开到第一页,花式字体旋转出“第一章 职业与职位”,就见台下有个戴眼镜的女生不耐烦举手道:“拜托老师,又要给我们看PPT吗?不是说有实例展示?最近一直都有招聘会,要不,您给我们讲一下简历到底要怎么写,才能更吸引HR好吗?” 简历是这门课的重点,但同样也是最后一章的内容。 女生显然是对着谷陆璃不敢抱怨课程的无用与无聊,但对着宋尧山,就没什么心理负担得 直接催促他跳章快速进重点。 宋尧山意外地一怔,转头去瞧谷陆璃,却见谷陆璃歪歪斜斜往墙边一靠,事不关己得冲他撇嘴耸了耸肩,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眼神更是淡定,就差给他递支大麦克风说“请开始你的表演”了。 宋尧山与她眼神短暂交汇,故意回了她一个纵容宠溺的笑,笑得谷陆璃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虎牙一露,扭回头对着台下抓了抓头上的小卷卷,眼神显出几分狡黠与戏谑:“做一份好的简历的前提是——要先完成自身对职业与职位的抉择,所以——” 他故意学着谷陆璃的姿势抬臂屈指背对黑板一敲,又冲那女生一抬下巴道:“就如这位同学所愿,从确定职业规划开始,一直到最后的简历部分都以这位同学为例好了。” 班上又是起哄似地一闹,那女生受宠若惊地眨了眨眼,手抚了一下眼镜,脸“唰”得就红了。 谷陆璃敲黑板是霸气侧漏,宋尧山敲黑板就成了讨巧幽默,瞬间就成了一个有点儿皮的大孩子,直接就拉近了跟讲台下学生的距离。 教室里的暖气很足,他脱了西装外套往椅背上一挂,顺手松了一下领带,解了两颗纽扣,一撸袖子,姿态随意地跨开长腿往讲桌一侧撑手坐了上去,手腕一翻继续示意那女生,笑着说:“名字,年龄,爱好,特长。” 那女生愣愣地给他简单报了,宋尧山点了点头,眯眼将她从头到脚细致打量了一打量,这才又风趣地道:“那我就现场先来一段简易版的性格特点分析与职业综合建议吧,希望不会砸了我们事务所的招牌,献丑了。” 他这番神棍般的开场白直接引起台下学生骚动,气氛立马便不一样了起来。 “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似少年。” 渐渐高升的冬日暖阳洒进室内,柔柔落满了他半身,谷陆璃冷眼瞧着他动作,不知怎么就突然想到了这句话,她抄着手靠在墙边,嘴角不由自主就带上了些许欣羡的笑。 至少这一刻,他与自己截然不同,与谷志飞也不尽相同。 ***** 下课铃声一打,学生就都涌出教室往食堂里去,走廊里吵吵闹闹都是人。 谷陆璃也转身出了教室门,宋尧山跟在她身后拎着西装来不及穿,边从人缝里往外挤边唤她:“谷学姐!” 谷陆璃闻声回头,宋尧山三两步追上来笑道:“庆祝第一次合作成功嘛,一起吃个午饭?” “不了。”谷陆璃没什么表情得一口回绝,“我约了师姐。” 宋尧山倒是毫不意外她会拒绝,正想再度开口,突然有只细瘦的手臂从人流中冒了出来,准确拍上谷陆璃肩头:“阿璃,去吃饭啊!” 那人前半句话音落下,身体才跟后半句话一起突出重围,果然是谈方方。 她手环着谷陆璃脖子转了半个圈,亲亲热热地揽住谷陆璃:“不许跑,之前约好的,陪师姐去三食堂吃魔鬼太空变态辣的麻辣香锅啊!” 谷陆璃正拿她打着幌子,没想到她就出现了,她眼尾一扫宋尧山,刚对谈方方点头说了个:“好——”,宋尧山就插嘴道:“谷学姐原来是要跟这位学姐去食堂吃麻辣香锅啊。” 他一说话,谈方方这才注意到他,偏头询问谷陆璃:“这位是?” “我是宋尧山,荀大人力资源管理系毕业的,这次回来帮谷学姐他们的课讲解实例部分。”不待谷陆璃介绍,宋尧山越过她跟谈方方主动握了手,姿态放得很低,颇会讨人喜欢,“学姐好,学姐怎么称呼?” “谈方方。”谈方方反应极快地说,“你是帮代《大学生就业辅导》的吧?” “对。”宋尧山笑着点头,“今天正好是第一节课,刚好是跟谷学姐合作。” “那真是挺巧,昨天我们还说起你来着。”谈方方倒是很有学姐的风范,大气又爽朗,跟谷陆璃抱着双臂冷冷淡淡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她热情地招呼宋尧山道,“学弟待会儿有事儿吗?一起去吃个——” 谷陆璃眼瞅着事态发展明显错了方向,惊悚得正要出声阻止,就见宋尧山抢先她一步,自觉将谈方方的邀请欢天喜地续了下去:“——吃饭吗?好啊,反正我中午也没事儿。我也爱吃麻辣香锅。” “会吃!识货!走走走!”谈方方闻言跟见到了知己一样,瞬间就撇开谷陆璃,跟宋尧山兴高采烈地聊了起来。 谷陆璃:“......” 谷陆璃无奈地回头给了谈方方一个抽搐的嘴角,正在兴头上的谈方方一愣,笑声“哈”一下卡在嗓子眼,莫名其妙地冲她眨了眨眼。 怎么啦?谈方方也偏头避过宋尧山,给她无声做了个口型。 谷陆璃只无力地摇了摇头,宋尧山垂手拎着衣服跟包,只当看不见。 “那......那......”谷陆璃不想跟宋尧山一起吃饭的情绪完美地传递给了谈方方,谈方方一腔关照学弟的热情登时就不知到底该不该继续下去,她踟蹰了一下,支支吾吾得视线在谷陆璃与宋尧山之间打了个来回,见两人一个冷脸一个笑,却都不言语,只能试探道,“那咱们......这就......走......走吧?” “走吧走吧。”谷陆璃也不想谈方方太过难做,破罐子破摔,率先拔腿就走,连宋尧山理都未理。 谈方方越发得懵,她尴尬得冲宋尧山笑了一下,一转头,正好瞧见宋尧山让背后的学生撞得一个踉跄。 他站正后若无其事地伸手扶了一下眼镜腿,镜片后的眼睫轻缓地眨了一下。 只那么一个平平常常的普通动作,却让谈方方莫名揪了下心,后颈突然一阵凉意。 宋尧山却似毫无所觉一样,也客气地回了她一个笑,抱着他的西装也忘了穿,拔腿紧追着谷陆璃上去,跟没被她适才嫌弃够一样,居然带着些许讨好地跟在她后面扬声说:“谷学姐,我没饭卡,你请我吃麻辣香锅啊?” 谈方方:“?!!” 她抬手一摸后脖颈,心想自己这错觉错得还真挺离谱,这明显是头抖M的哈士奇啊。 第7章 谷氏变态 荀城大学的三食堂被誉为是黑暗料理界的圣地,诡异的食材搭配与超出常人承受能力范围的调味导致三食堂嫌少有客满的时候。 三人甫一进门,谷陆璃就自觉去刷了三份魔鬼太空变态辣的麻辣香锅。 谈方方拉着宋尧山先去找了坐的地方,刚随意聊了两句,谷陆璃就来了,往谈方方面前一坐,侧对宋尧山,摆出一副冷漠脸。 “今天上课感觉怎么样?”谈方方眼神在他俩之间一绕,不动声色地试探,心想着难道俩人是上课上出了嫌隙? “还行。”宋尧山笑着看向谷陆璃,“没在谷学姐面前出丑我就很满足了。” 谷陆璃垂眸敛目,态度肉眼可见得消极,连他话都不接。 宋尧山却不恼,只笑眯眯地看着她,气氛也没见有多尴尬。 谈方方总觉他俩之间有故事,于是进一步又道:“你们两个像是挺熟的,以前认识吗?” “哦,见过一面。”宋尧山倒是配合,又搬出谷陆璃昨天信口扯的谎原封不动地扔给谈方方,又话里话外不遗余力地称赞谷陆璃,“那天见的时候就觉得谷学姐很有气势,没想到学姐教课也很厉害,跟同学关系好像也还蛮好的,互动很有爱。” 谷陆璃上课脾气大管得严,下课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倒是人尽皆知,但这个关系好......从何说起啊? 谈方方忍不住就乐了,连谷陆璃也掀眼皮觑了宋尧山一眼,以她对宋尧山的了解,他该没那么傻缺得真会这么认为,最后半句应该是故意留了钩子在把话题往起挑。 “是嘛?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啊?”谈方方果然上了钩,跟迟肃然一样吃了宋尧山一记套路,憋笑问他。 “学姐跟学生的互动还挺有趣的,”宋尧山一揉头上的小卷卷,揉出了几分呆萌与天真,“跟那个李琛和贺——” “贺超?”谈方方“噗”一声断了他的话,登时笑得东倒西歪,拍着桌子不住大笑,“你居然会认为阿璃跟贺超关系好?哈哈哈哈哈哈!” 她一笑,宋尧山眼神“咻”一下就亮了,追着她就想问缘由,一脸的好奇像是个无污染无公害的大孩子,谈方方忍不住就跟他开始扒拉谷陆璃那些陈年旧事。 “阿璃研三代副课、当助教的时候,正好代的就是贺超他们班。”她刚说了一句,就转头无声征求谷陆璃意见,谷陆璃由着她去了,反正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就当给麻辣香锅多配个菜,不至于让气氛尴尬也能堵了宋尧山的嘴。 谈方方见她没阻拦的意思,就笑着又对宋尧山继续说:“贺超属于那种什么课都想旷的人,但自己本身又不是学霸,挂了科不想补考,就想找阿璃走后门。他家里也算是有钱,时常跟在阿璃身后要请她吃饭。那阿璃肯定拒绝他啊,拒绝次数多了,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开始送花送口红送香水,一副要追人的架势!” 宋尧山一怔,却迅速换上了副兴致勃勃的表情:“哦?” 厨师隔着橱窗向他们挥了挥手,宋尧山跟谈方方都没发觉,谷陆璃也懒得叫他俩,自己起身去端他们的麻辣香锅。 宋尧山余光瞥见她动作,也赶紧跟着去,他一个餐盘端了两人份的锅,分给谈方方一份,谷陆璃端了她自己的一份回来往桌子上一放,又拿了饭卡准备去买饮料。 “师姐你还是要可乐么?”谷陆璃与谈方方经常互相帮对方打饭,俩人之间也不算得那么清楚,毕竟博士都是有食补的。 谈方方点了点头,谷陆璃眼皮一掀,对着宋尧山态度虽然冷淡,但却也不吝啬,又道:“你呢?喝什么?” “我也要可乐,冰的,谢谢学姐。”宋尧山也不客气。 她一走,那俩人又在她背后八卦起来。 谈方方说的那事儿当年闹得还挺大,系里看热闹的人不少。 谷陆璃那时候也才二十四五岁,贺超读书晚又复过读,年纪堪堪二十一,长得帅又多金,追人的架势认真又夸张,俩人差了不过三五岁的模样,真要说起来女大三抱金砖,谈场恋爱也不是没可能,连谷陆璃导师当年都笑着说那男孩儿要是真心的,就让她考虑看看也无妨。 结果谷陆璃却连贺超是不是真心都懒得管,让他追得久了,烦狠了,直接罚他挂了的课多交一份结课论文,没挂的课重新清算出勤取消成绩进补考,公报私仇得一次让贺超挂成了满堂红,承包了系里半年份的笑料。 贺超算是就此安静了,没成想过了半年后,又来了个挂科的女生追着谷陆璃哭哭啼啼追足了整四天。 可能人总是抱着侥幸的心里,觉得女人既然为难了男人,就不会再为难女人,却不知“人前不要尊严的求情哭”也是谷陆璃的雷点之一。 “重考吧,”女孩儿找谷陆璃的第四天,谷陆璃正跟谈方方在食堂里吃小炒,她按着不住抽搐的额角,不厌其烦地说,“你要是不哭,好好承认一下错误,保证下学期不缺勤,我冲着你这毅力就打算通融一下,给你五分送你六十及格了,结果你这几天哭得我都快厌生了。而且,你不止哭,还假哭。” 坐她对面的谈方方闻言“噗嗤”一声忍不住乐了。 “省点儿力气吧。”谷陆抬眼觑着那捂着脸只会哼哼唧唧连眼泪都掉不下来的小姑娘,“再哭让你直接大三清考。” 那女孩儿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忙不迭转身就跑,差点儿没让板凳绊上一跤。 “好好上课学习考试不好吗?”谷陆璃斜了她背影一眼,回头跟谈方方吐槽道,“干嘛都非要干一些低三下四求人的事儿啊。” 她拿着两瓶可乐回来的时候,谈方方正好跟宋尧山八卦到这儿。 谈方方拍打着桌面,直接开了罐可乐喝了一口,左手饮料,右手香锅,边吃边跟宋尧山说:“结果这下好了,贺超跟那女生在班里的人缘都不错,阿璃算是一口气把一个班的男生女生都得罪光了,自此就多了个外号叫谷变态。” 这很好,这很谷陆璃,果决干脆,绝不拖泥带水,宋尧山抬眼觑她,眼里俱是笑意,谷陆璃事不关己得把另外一罐可乐抛给他,宋尧山抬手接了,道:“学姐,你的呢?” “喝你的。”谷陆璃坐下掰开筷子,低头夹了一块儿浸满辣椒油颜色红得丧心病狂的土豆,吹了一下,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态度依旧冷淡。 “阿璃不爱喝饮料。”谈方方对宋尧山印象倒是挺好,见状打了个圆场,继续跟他边吃边聊。 谷陆璃胃里的难受劲儿还没过,吃了几口变态辣就越发抽疼了起来,还有些想吐,她忍不住就揉了下肚子。 谷陆璃打小肠胃不大好,这些年又因家里情况情绪时常起伏,胃痛发作得有些频繁,这种程度的辣对她来说似乎太过刺激了。 她一动作,宋尧山就敏锐瞧见,在与谈方方说话的空当偏头关切问道:“学姐,不舒服啊?你是不是吃不了辣?要点些其他的菜吗?” 谷陆璃是一句也不想回宋尧山,正眼都不愿瞧他,想着给够他冷眼拂尽他颜面,他也就该消停了。 她只能忍着又低头安安静静吃她的香锅,祈求宋尧山能闭嘴。 “阿璃挺能吃辣的啊,不过偶尔才吃一次,平时吃得挺清淡。”谈方方辣得吸吸溜溜地抬头道,“学弟,放心啦。” 宋尧山只好点了点头,又继续跟谈方方攀谈,两人都是健谈的人,就算谷陆璃不加入话题,气氛也不冷。 谷陆璃把麻辣香锅里的辣椒拨开,又把菜上沾着的红汤在锅壁上蹭掉,谨慎又缓慢地吃了没两口,额头就沁出了一层汗,胃里翻江倒海得也更厉害,折腾得她头晕目眩的。 宋尧山跟谈方方聊着天,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她,见她开始不住倒吸气,就将他那罐冰可乐开了递过去。 谷陆璃视而不见,低头又缓慢咬了一口红薯,也不伸手接,宋尧山像是跟她卯住了似的,可乐也不往桌上放,就那么端着悬臂举在半空中。 谈方方见状话音一顿,眼神在他俩之间打个来回后就凝在谷陆璃脸上,笑得意味深长。 谷陆璃让两双眼睛注视半晌,喉头一梗又有些想吐,碍着身体不舒服,她妥协得挺快,在宋尧山殷殷切切的目光中无奈地接过了可乐。 宋尧山也不避谈方方,顿时笑得分外知足,又顺着适才话题继续跟谈方方聊天,肉眼可见得越发开心。 谷陆璃闷头刚灌了两口,就有些想打嗝,喉头隐隐冒出了诡异的血腥味,她诧异得将可乐随手放回桌上,蹙眉疑惑得深吸了一口气,伴随着一股上涌的二氧化碳,她遂不及防“噗”一声就吐了出来! 宋尧山与谈方方正聊得热火朝天,闻声转头,只见谷陆璃偏头扭着,一手捂着嘴闷声咳嗽,眉目纠结,似是非常痛苦,血从她指缝间慢慢透了出来,“滴答”一声溅在桌面上,像是一朵血色雏菊。 谈方方:“?!!” 宋尧山:“!!!” 谈方方对着这么偶像剧的一幕一时傻眼,没反应过来,却见宋尧山愕然只在一瞬后,猛地起身,往谷陆璃身侧毫不讲究得半跪下去,仰头看她,紧张得嗓音都劈了:“学姐,你怎么了?!” “胃疼。”谷陆璃喑哑地挤出两个字,眼睫虚眨,抬眸只轻飘飘瞥了他一眼,身子一软就朝他倒了过去。 宋尧山一把将她接住,打横抱着就要起来。 “打120。”谷陆璃一手颤抖着抓住他衬衫衣袖,下巴上都是血,疼得面目扭曲,厚厚一层粉底都裂出了缝。 “等救护车来你就疼死了!”宋尧山嗓音猛地一提,站起来抱着她就跑,“我车在外面!” 反应一时没跟上的谈方方,就这么被遗弃在了食堂里。 谈方方:“?!!” ***** 谷陆璃被宋尧山一路抱着跑进医院,直接就进了抢救室,躺上病床蜷成了一团。 医生正要询问情况,她偏头一口血就吐了出来,白瓷地板上瞬间绽开一片艳红花丛,刺得宋尧山一阵眼晕。 “去拿个马甲袋,叫消化科的医生下来止血!”医生一怔,低头一辨那血色与血量,立马交代护士,他将谷陆璃往围帘后一推,低头又对她道,“只能平躺,不能侧卧,头偏向一侧!” 谷陆璃含混地应了一声,神志在清醒与不清醒之间不住摇晃。 围帘一拉,宋尧山就被挡在了外面,他下意识就想跟着往里走,护士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拿了记录板让他做登记:“病人姓名,年纪。” “谷陆璃,”宋尧山压了压情绪,“27。” “病人之前这样呕过血吗?”护士道。 宋尧山低头一看手表,冷静回她:“九分钟前吐过一次,血量跟刚才差不多。” “再之前呢?”护士又道,“有没有病史?胃或十二指肠溃疡?” 宋尧山愣了一下,迅速摇头:“我不确定,可能有,她能吃辣,但平日却吃得清淡。” “那她心脏有问题吗?”护士抬眸瞥了他一眼又问。 “应该没问题,”宋尧山愣完秒答,“她大学的时候玩过蹦极。” 护士让他推理式的回答震了一下,眼神难以言喻,嘴角一抽立马又追问道:“肝脏呢?肝硬化有没有?” “没没听说,这么年轻不会吧?”宋尧山完美呈现什么叫做一问三不知,脸上惊惶担忧陡转茫然,连摇头都慢了半拍。 护士耐不住斥责他:“你是病人家属吗?!她估计是胃出血,胃出血很危险的,百分之十的病人都挺不过来。你要不是她家属,麻烦赶快联系家属,要签字的!” 她那个也不知是不是危言耸听的“百分之十”的概率直接给了宋尧山又一记重击,他一身的血液似乎“唰”一下退了个干净,浑身冰凉,压着仓皇强行镇定心神,连说出口的话似乎都带出了寒气:“我是她同事,可以签字吗?我不认识她家人。” 第8章 死缠烂打 “你签不了。”那护士拿着单子转身闪进了抢救室里间。 围帘后,医生正给谷陆璃量血压,他连问三遍她姓名,她才慢吞吞反应过来,一个“谷”字还没挤出口,护士就进来就站在床尾对医生道:“外面那个不是病人家属,需要联系家属吗?” 谷陆璃血压骤降神志已渐模糊,却让“家属”这俩字瞬间刺激到了似的,她眼神陡转清明,一把侧拉住身旁医生的袍角,拽得医生一个弯腰,她挣扎着就要起身:“我自己签,不许给我妈打电话!” 医生遂不及防:“?!!” 护士赶紧上前压住她:“哎!你先别动!” 等在外面的宋尧山正顶着一头冷汗,使劲儿蜷了下微微颤抖的手指,他也没谈方方电话,这当口上再不情愿也只能打手机给迟肃然,要了谈方方的号码再联系谷陆璃家人。 他正准备出抢救室外间去走廊打电话,就见那护士又急匆匆跑了出来,拽住他就道:“先别走,病人要见你。” 宋尧山也没心情解释他并不是要走,闻言又让这交代遗言一样的话狠狠戳了把心窝,大脑“嗡”一声长鸣。 他惨白僵硬着一张脸,长腿一迈,绕过前台冲到后面,一把撩开围帘,两手交握紧张地立在谷陆璃床尾,连呼吸都带上了焦灼的急喘,骇了床尾的护士一跳。 病床上,谷陆璃右手握着笔,歪歪斜斜地在抢救单子上几乎是画了个名字,见他进来抬眼虚弱地冲他挤出一句标准的警告,有气无力道:“帮我把钱先付了......不许让我妈知道......让谈方方撒个谎......说我临时陪导师出差开会......今晚不回家......” 三魂七魄都快吓散了的宋尧山:“......” 医生护士们:“......” 那话音里明明白白蕴满了威胁,倒当真是谷陆璃特色——绝不示弱,简直开了一屋子医疗工作者的眼。 消化科的医生给谷陆璃打了止血剂又挂了点滴输了血,插了三项二囊管压迫止血,该用的急救手段统统在她身上使了个遍,总算是让她暂时从那百分之十的成员里脱离出来。 宋尧山眼瞅着谷陆璃从一只母老虎模样被折腾成一片蔫了吧唧的白菜叶贴在床上一动不动,心里又疼又好笑。 “好。”他下意识就答应了她,“不让你妈知道。” ***** 宋尧山出了抢救室,到走廊上打电话给迟肃然,随便编了个理由问他要了谈方方手机号码,跟她交代了谷陆璃的情况跟委托后,就去了病房。 谷陆璃完全呈虚脱状,眼睫紧闭,昏昏沉沉一直在睡,三项二囊管从她鼻腔一直插进胃底,瞧着就不大好受。 医生替她调缓了滴液速度,转头嘱咐宋尧山陪床:“情况不算太严重,但也得住上几天院,确定血止住了再说。这段期间禁食禁水,待会儿还有营养液,过两天再做个胃镜,她十有八九是胃溃疡。” 宋尧山手垂在裤缝间暗搓搓地松了拳,舒了口气道:“好。” “每隔两三个小时会有护士来测食管气压,”医生又道,“气囊压迫期间,你得注意观察机器上显示出来的血压心跳变化,有异常就按铃叫人。” 宋尧山点头又应:“好。” 他向医生道了谢,送他出门,转回来拉了椅子往谷陆璃床头一坐,气还没顺下去,就一眼瞧见了她斑驳粉底下的诡异青紫。 宋尧山眉头一蹙,掏了西装外套口袋里的方巾出来,去厕所里湿了点儿水,轻缓耐心地把她一脸残妆都擦净了,彻底露出她一张素净秀致的脸和额头眼角的淤青。 谷陆璃卸了妆,眼睫盖去眸中的凌厉与倔强,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苍白的脸色越显脆弱。 “你跟人打架打到吐血啊!”宋尧山简直又气又好笑,忍不住低声自言自语地训斥她,他往椅背上一靠,将方巾一折随意塞进裤兜里,心疼地定定瞧着谷陆璃,了然地又叹了口气,“大过年的跟人打架,也真是你能干出来的事儿。” 他眷恋地凝着谷陆璃的侧颜,缓缓伸出手去,手指小心翼翼地凌空碰触她额头眼角的淤青,眸中尽是疼惜与酸楚。 “下次打架你叫我啊,我给你说,”他自嘲似地轻笑一声,见谷陆璃呼吸长缓,确定她的确睡得熟了,才敢又压低了嗓音也压着他一腔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继续道,“大三那年为你打的那一架,赢的人就是我。” “只是,你什么都不知道。” ***** 宋尧山直愣愣坐在谷陆璃床头盯着机器显示屏,胆战心惊地守了她五六个小时。 谷陆璃的状态其实很稳定,医生第二次来检查食管气囊压力时,她就醒了。 她一睁眼,宋尧山胸口憋着的恐慌与惊惧才算是彻底散了个干净,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出血已经止住了,但是这个管子48小时以后确定再无出血才能取掉。”医生见谷陆璃转醒,索性解释给她听,“你自己注意一点儿,别把它牵出来,尤其起身下床的时候。” 谷陆璃虚弱无力地应了一声“嗯”,眼睫煽动,莫名显得乖巧绵软又听话:“谢谢。” “不用。”那医生也是见识过谷陆璃抢救室里那倔强模样的,眼中划过一丝意外,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宋尧山立在床尾,从始至终凝着谷陆璃,嘴角牵动,眼中划过一丝意外,不动声色笑了笑。 谷陆璃正好抬眼,瞬间就猜到了他在笑什么。 她嗓子里插着管子,能说话也不想说,眼泡微肿没什么威慑力地斜了他一眼。 宋尧山笑得更开心了,搭配一头张牙舞爪的小卷卷,放肆得就像个在风中嘚瑟摇晃的向日葵。 他一笑,谷陆璃脸登时拉长。 宋尧山生怕又刺激得她病情反复,只能见好就收,嘴角一歪,虎牙一露直接将唇角笑意重新咬了回去。 谷陆璃脸色这才又好看了不少。 那医生交代完正要转身走人,脚还没迈出去,就又硬生生给他俩当了一回观众。 医生两鬓已有了白发,瞧来也有四五十岁,是个明白人。 他两手往兜里一插,任他俩你来我往挤眉弄眼地无声掐架,待告一段落这才转头瞧完谷陆璃又去瞧宋尧山,眼神意味深长,他临出门倚着门框似笑非笑地对宋尧山突然道:“同事?” 宋尧山闻言一愣,扭脸点了点头。 “一醒来就眉目传情的同事?”那大夫心照不宣地冲他拇指跟食指一搓,搓出个小心心,笑着出门,“加油!” 宋尧山心领神会,眼神倏然亮了,他再一转头,秒懂的谷陆璃脸又长了。 “诶不是,他说的嘛,他眼神不好他误会了。”宋尧山还没暗爽够赶紧又得秒怂甩锅,“学姐你要生气别瞪我啊,找大夫嘛。” 谷陆璃不怎么想搭理他,眼睫一闭眼看又要睡,宋尧山本想趁机同她说说话,见状也就闭了嘴。 他往椅子上一坐,就势又趴在她床头。 谷陆璃闭着眼都能觉察出有人盯着她,挤着眼睛半晌没睡着,眼睫一颤一颤,宋尧山瞅了她一会儿,就快忍不住笑出来了:“学姐,装睡啊。” 谷陆璃眼皮一掀,掀出来个半死不活的白眼,有气无力地用喉头把话在往外挤:“你趴这么近盯着我,我怎么睡啊?” “可我一直都趴这么近盯着你,你也睡到刚刚才醒啊。”宋尧山似乎是逮住了谷陆璃獠牙被拔的这一刻决定反击,怼她怼得无比自然和谐。 谷陆璃:“......” “那你为什么要趴这么近啊?”谷陆璃糟心道。 “因为医生要我注意你的呼吸和反应啊。”宋尧山见招拆招果断瞎掰。 谷陆璃:“......” 谷陆璃自打认识宋尧山那天起,他就顶着张人畜无害的脸被她花式连环怼到没脾气,今儿倒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内里腹黑真实的一面终于露了出来。 谷陆璃不爽了,非常得不爽。 “别离我太近,”谷陆璃没插点滴的左手从被窝里伸出来,狠狠一把推在他脸上,两眼一眯带着点儿认真地忖度道,“宋尧山,你这死缠烂打的劲儿......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宋尧山闻言爽朗大笑,脸就势往后一撤,伸了个懒腰,倒是识趣:“那可不能,我心里明白着呢,我要是不爱你呢,你还有可能跟我形婚;我要是爱上你了,可就一点儿机会都没了,学姐你厌男,小少青中老的那种。” 谷陆璃自小不大有美女的自觉,一点儿不带自恋的,听他说完顿时放心了不少,手指一勾让他凑近,呼吸都打在了他的耳廓上,拿耳语的音量说着绝情的话:“爱不爱你都没机会。” 宋尧山让她吹气吹得脖颈红成一片,也顾不上管她到底说了什么,见她话音一落,赶紧揪着领口就要起身,刻意偏头正想避开她视线,谷陆璃小指一勾,又遂不及防直勾上他衣角,宋尧山身子一顿也不敢有太大动作,只好又伏下身子靠近她,装得正直又无辜:“学姐你又怎么了?” “手机。”谷陆璃轻声吐出两个字。 宋尧山一时没反应过来,“嗯?”了一声。 “我的手机。”谷陆璃蹙眉又道,“我要打电话。” “打给谈学姐?”宋尧山趁机起身,不动声色系上领口顶端的纽扣,从西裤兜里一把摸出俩手机,把其中一个开了机递给谷陆璃,“你想让她换了我来照顾你?” 谷陆璃单手将手机正往眼前送,闻言一愣,她后知后觉发现,宋尧山似乎很容易就能看透她想法。 “学姐,这个人情债呢,好欠不好还。你既然已经欠了我的了,就别再欠别人的了。”不待她回答,宋尧山只从她表情就又料到自己猜中了,像谷陆璃这种脾气硬到要死的人,最怕的就是欠人情债。 于是,他似有似无地笑了一声,理所当然地对她继续又道:“往一个人身上累加再多那也只是一份债,你说对不对?” 谷陆璃:“......” 好像,还真是这个理。 可有理归有理,实际情况也不允许她只逮着宋尧山这一只羊薅毛啊! 更别说她正变着法地想摆脱宋尧山,自觉瞧见他就辣眼睛,这个时候用他,又算什么事儿? 她嘴角一动,宋尧山就又懂她了,赶在她出声前实诚又漫不经心地补了句:“救命之恩大过天,这救命之恩你都欠过了,其它的对我来说也不过就是九牛一毛。” 谷陆璃到嘴的拒绝直接让她咽了回去。 宋尧山眼尾一扫她表情,便晓得这事儿十拿九稳了,他唇角抿着笑意,漫不经心地抱着手肘靠着她床头,大尾巴狼的尾巴尖旁若无人地又往起翘了翘,加了最后一把火:“更别说你们导师一下少俩弟子,项目进度也受影响啊。” 可除了谈方方,谷陆璃也不知还能找谁了,她窝在学校二十多年,人脉关系就这么些,这又不逢节假的,是个人都要上班。 她这下当真再无法辩驳,可又忍不住想垂死挣扎,眼皮一抬无力道:“可我这个样子要上厕所的话你能跟着吗?” 她心想着我就知道你不能,你赶紧说不能吧,你一说不能,咱俩都好就坡下驴。 结果宋尧山异常淡定,两手一摊表示:“你上厕所的时候我可以帮你叫护士啊。” “那你不上班啊?你行程表满成那样。”谷陆璃惊诧又道,“我一个礼拜内能出院吗?” “我已经请假了。”宋尧山越发淡定,“客户预约时间重排了,下周等你出院我加班。” “不是——”谷陆璃闻言简直瞠目结舌,大开眼界,让他如此不畏艰难险阻的行为决定噎了半晌才不可置信道,“宋尧山你为了跟我形婚不至于吧?” “至于。”宋尧山倒是坦然,重新往她床头大马金刀一坐,“毕竟我现在就只找着您这一颗歪脖子树,在我找着第二棵能让我上吊的树之前,我只能在您这一棵上努力吊死了。” 谷陆璃:“......” 作者有话要说:宋尧山:反杀!!!冲鸭!!! 第9章 真修罗场 结果,没等谷陆璃打给谈方方,谈方方自己先打来了,三两句要了谷陆璃的房间号,八点多一点的时候,左手一箱牛奶右手一筐果篮地进了屋,后面还缀着个拎着外卖的迟肃然。 房门被推开的那一瞬,三个人打了个照面就愣了俩。 迟肃然跟宋尧山眼神甫一交汇电光火石间就无声无息先掐了一局。 谷陆璃只想着来的铁定是谈方方,还没开口喊师姐,平躺着就感受到了一把势比燎原的火莫名其妙就烧了起来。 她诧异地微微偏了下头,只一眼,就瞅见了眯眼瞪着宋尧山跟只斗鸡似的迟肃然。 谷陆璃:“......” “麻烦师姐你跑一趟了。”谷陆璃抬手跟他俩打了个招呼,嗓音喑哑微弱道,“迟哥,你也来啦。” 迟肃然用意念跟宋尧山掐得正欢,火花“噼啪”四溅,一时不察,竟没顾得上理她。 谷陆璃忍住突突跳的额角询问似地冲谈方方使了个眼色,谈方方只耸了下肩,神色如常地从“战场”中央横穿过去,神经粗壮如钢管地把牛奶水果往她床下一扔,径直拉过宋尧山的椅子就坐下了。 基于电话里她已问过病情,就省了再次关怀,开口异常掉智商:“阿璃你这插的是什么?食道引流管还是氧气管啊?” 她这话诡异地说出了些惊悚的味道,不管是引流管还是氧气管,那都不是普通病人用得着的。 谷陆璃一愣,连掐架那两位的注意力都被谈方方拉了过去,齐齐往床头聚了过来,迟肃然冷不防还让吓了一跳,嘴角动了一动。 “是三腔二囊管,压迫止血的。”宋尧山抢在迟肃然前面接了话,眼明脚快地往谷陆璃另一侧床头一站,转身在墙角柜子上取了两个茶杯倒了水,绕过床尾,一人一杯递给迟肃然跟谈方方,存心带足照顾不周的歉意道:“只有白开水,这一下午兵荒马乱的,光顾守着她了,我也没空去买点儿其他东西。” 他这一下做足了主人家的架势,话里话外把他与谷陆璃的关系拉得极近,谈方方心大地顺着他的话道:“都自己人,喝水就行了,没那么讲究,今天辛苦你了。” “辛苦倒是不辛苦——”宋尧山作势摸了把额头,故意往谷陆璃那头欲语还休地瞥过去。 谷陆璃登时被恶心得一哆嗦,宋尧山在她这儿的形象已经往想霸着她这棵歪脖子树无所不用其极上去了,她只当他是怕她跟迟肃然真对上眼儿就没他什么事儿了,不齿他行为吧却又不想拦着他,也想借他误导误导果然对她有点儿心思的迟肃然,好让迟肃然知难而退。 宋尧山见谷陆璃纵容似得嘴角一撇直接闭了眼,便又明白了她的心思,心里偷乐。 他大半张脸冲着迟肃然,眼神却朝向谈方方,位置站得尤其神,惊魂为甫似得再接再厉继续补完下半句:“——吓得够呛是真的。” 迟肃然让他这股子未言说的腻歪劲儿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握着水杯的手指无意识攥得发白。 他抬眼左右一扫,径直往谈方方身边走去,嘴唇一动又要说话,宋尧山眼皮一掀瞧见,又神踩点地继续抢了他一句,跟谷陆璃代言人似的:“幸好学姐的胃出血已经止住了,不过这管子暂时还不能拆除,得再过两天。” 迟肃然嘴唇一抿又合上了,不动声色横了宋尧山一眼,脸色阴沉,显然他想问的话,正巧就是谷陆璃出血是否止住了。 “止住了就好啊,”谈方方完全偏离出战场,她认认真真听完宋尧山的话,还指着迟肃然手上忘了放下的外卖袋子,贴心地试探着问宋尧山,“那你一定没吃饭吧?你中午就没怎么吃,正好迟肃然叫了外卖,要不你吃点儿?” 她头一转又问谷陆璃:“阿璃,你吃不成吧?” “她吃不成,水都不让喝的,待会儿会掉营养液。”宋尧山又代谷陆璃答了话,表情真诚地跟迟肃然道了谢,边跟不情愿松手的迟肃然接过外卖袋子边又给自己屡次抢话的行为做了一个好解释,“学姐那管子一直插进胃里呢,挺不舒服的,她都不大想说话。” 谷陆璃冷不防又背了锅。 迟肃然跟宋尧山暗地里抢了几秒钟袋子,终于泄气似地一松手,宋尧山拎着外卖坐回谷陆璃床头,暗自窃喜气死情敌还没两秒钟,抬眼就瞅见谷陆璃眯着眼皮微一偏头对他无声做了个口型:“戏精。” 宋尧山也回以一个眯眼笑,当着她面“啪”一声打开了饭香四溢的盒盖。 谷陆璃:“......” 啊嚓,贱人呐! 口水不受抑制地哗哗倒灌,谷陆璃瞬间便觉得干涸了一个下午的喉头莫名湿润了,肚子也——饿!死!了! 病房里一时静了下来,只剩宋尧山的吞咽声,他也的确是饿了快一天,三两口吃完了一份饭又去开第二盒。 情敌吃着他带的外卖还逗着他的心上人,迟肃然真不知自己是来干嘛的,简直找虐,他读了小半辈子的书读得人越发往端方君子去了,实在干不过宋尧山这种眼明嘴快心思活络的。 迟肃然泄气了半晌,学霸的意志力与不服输的念头复又燃起不屈的火苗,他一换战略,直接一弯腰,脑袋悬在谷陆璃鼻尖前,拿水杯的手垂在床侧,另一只手紧张地负在身后,摆出了一副长辈的架势,神情严肃:“阿璃啊,我都听谈方方说了,你以后可不能吃辣了,你自己有胃溃疡你不知道吗?这才多大一点儿就胃出血,以后怎么办?” 谷陆璃还沉浸在自带饭香味儿的“宋尧山是个贱人”的情境中不可自拔,冷不防又被老干部似得一通教育,她虚弱无力地睁着一双眼,从喉头挤出一个喑哑无奈的“嗯”,算做听完他话的礼貌应答。 “今后啊,你禁吃麻辣香锅,禁喝冰可乐。胃跟别的器官不一样,养一养胃粘膜还是能养回来,多喝小米粥。”他得了应答,只当谷陆璃听进去了他那些话,旁若无人地继续训斥她,“你啊,就属做学问的时候最机灵,这么大个人了,吃什么喝什么都不懂得拿捏么?” 谷陆璃眼角不住抽搐,她人本来就不舒服,都快凝不住精神听他掰扯了,心说可安静会儿吧,求你了。 她眼睫虚虚一眨,瞧见迟肃然又要张嘴,头“嗡”一下立马大了,宋尧山在一旁嘴里塞着饭打心眼儿里同情迟肃然:他明白迟肃然是想以朴实无华的关怀打动谷陆璃,想借他能教育谷陆璃这点儿地位身份来压自己一头,只可惜这策略没用对时候。 “都是我的错,”宋尧山咽了口中的饭,琢磨着谷陆璃脸色赶紧给她解围,把话题往走拉,“可乐是我给她的,我以后亲自监督她,一日三餐小米粥,亲自煲了送来给学姐赔罪。” 迟肃然让他又一打岔,差点儿就想怼他一句:“你是什么东西,用你给阿璃煲粥?” 碍于君子身份他又不能当着谷陆璃的面儿跟宋尧山正面撕逼,气得自己内伤吐血。 他嘴角一动就想反驳他:“用不着你,我们有食堂。”,结果他话未出口,就再次被宋尧山抢了白。 宋尧山见了鬼一样,似乎能看穿人心,他一张嘴,未卜先知直接就是:“我知道咱们学校食堂有的卖,但是自己煲的还是好,不加食品胶,比食堂的健康养人。” 迟肃然:“......” 宋尧山猜中了谷陆璃的心思,便越发得肆无忌惮,心里压着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情绪通通倒了出来,嘴上越发顺溜。 迟肃然肉眼可见得就要黑脸抓狂,他抿着嘴手在背后紧握成拳,倒是终于安静了。 谷陆璃得了空挡,打量了一打量宋尧山无可挑剔的侧颜,心里越发坐实他是只披着羊皮的狼,再微一偏头又见谈方方端着一张茫然脸看热闹,眼里八卦的欲望都快淌出来了。 迟肃然到了这份上也不想退让,他跟自己较劲儿似地凝着谷陆璃,但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静了片刻,突然“咦”了一声,拧了粗眉,头又往下低了低,指着谷陆璃额头上的青紫沉声诧异道:“阿璃,你头上怎么了?谁打的?!” 谷陆璃眼角刚平复下去的青筋闻言又跳了出来,她心累地闭了闭眼,却被迟肃然理解成了难以言表的心酸。 “你说,谁打的,”他话说到这儿愈加硬气起来,“你说出来,我帮你揍他去!” 谷陆璃那一刻就觉得跟迟肃然一比,宋尧山简直就是人精:宋尧山肩头那一块白衬衫都让她粉底混着眼影晕染成了枫叶色,她妆脱得彻底,想必宋尧山守着她一下午也发现了她脸上的伤,但他却选择不问也不说。 因为昨天晚上是正月十五,能在那样一个特殊时间里打她,而她也不愿提及施暴人的不过就是家里人,这话说出来就是家务事,说难听点儿叫家丑,他们外人都没资格插手。 别人都当没看见,迟肃然却上赶着要揭这块疤。 宋尧山虽说自己不问,但他也想知道到底是谁伤了谷陆璃,他也不帮谷陆璃转移话题了,吃着外卖竖着耳朵,关注事态发展。 这下连一直装傻搅浑水的谈方方都看不下去了,她忍不住碰了碰迟肃然,“男友力”正熊熊燃烧的迟肃然却不解其意地扫了她一眼后,又转头继续盯着谷陆璃,自以为是在给她宽心打气:“别怕,你只管说是谁吧。” 谷陆璃眼皮一掀,实在扛不住他那副“不说不休”的架势,无力地道:“我弟。” 她嗓音低且弱,字却咬得很是清晰,在座三人都不知她原还有个弟弟,谷陆璃也不给他们多问的机会,话音未落便追着又道:“迟哥,你帮我去护士站问一声,看我能输营养液了么?” 迟肃然倒嘴的询问让她一阻,下意识“嗯”了一声。 谷陆璃眼尾一斜宋尧山,支开迟肃然的理由便找得相当好,她虚弱地磨了磨牙控诉道:“这混蛋把我吃饿了。” 正端着饭盒喝汤的宋尧山冷不防一口大锅甩过来,“吸溜”的声音登时一顿。 谷陆璃平日跟人说话一向疏离有度又谨慎有礼,“混蛋”这俩字基本是听不见她讲的,她当着外人似乎格外不给宋尧山留面子,如此却又莫名显得他们关系很好很亲密。 迟肃然眼神暗了一下,转身出去。 等门“哐当”一声从外被拉上,谷陆璃也的确被饿得眼冒金星了,她转头毫不客气地对宋尧山也下了逐客令:“滚出去吃。” 宋尧山掏出纸巾一抹嘴,示意她了一示意眼空了的饭盒底,起身一收桌面:“好啊,反正也吃完了,我去扔垃圾。” 谷陆璃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毫无效果,又想吐血了。 她瞪着宋尧山陡然轻快的背影出了门,转头终于对着谈方方正式开了嗓:“师姐,你怎么把迟哥也带来了?” “寸的。我刚跟导师给你请了病假,正在走廊上给你妈打电话呢,说什么原定要跟导师去外省参加学术研讨会的师姐生病了,临时让你补位,时间紧迫,导师二话不说直接拽着你就去了飞机场,你那破手机吧还正好又死机开不开了,暂时也办法联系她,所以就嘱咐我代为通报一声。”谈方方笑了一声,半死不活道,“我刚把这一通瞎话说出去,安抚了你妈,挂了电话,一转头迟肃然就在背后看着我,板着张脸就问——” 她一变脸,拉长了一张圆脸,压低嗓子惟妙惟肖地学着迟肃然惯常刻板低沉的语调:“‘我刚才在楼下碰见了你导师,说吧,谷学妹去哪儿了?’” “你说,我还能怎么办?”谈方方再一换回自己声线,脆生生地就道,“我只好把事情都和盘托出了,然后他就也要来探病,那我也没理由拦着啊,所以就这样了。” “哎,”谷陆璃闻言只好叹了口气,“麻烦你了啊师姐,谢谢了。” 谈方方摆了摆手:“好好养病吧,你一不在,我工作量上涨是必然的。” 谷陆璃又应了声:“嗯。” “哦对了,电话里我听宋学弟那意思,你差不多得住上个十天八天的,你又不让通知你母亲,那这几天谁来照顾你?”谈方方后知后觉补问道,“要不我留下?” “不用。”谷陆璃慢吞吞地回了她一句,抬眸对着她疑惑的小眼神,硬着头皮只简洁地吐给她三个字,“宋尧山。” 谈方方闻言愣足了三秒钟:“......啊?” 谷陆璃定定地瞧着她,也没解释跟打补丁的意思,只待她回神。 “不是,”谈方方反应过来“蹭”一下差点儿跳起来,“你跟他这进展速度也太快了吧,坐火箭了啊?你的厌男呢?” 谷陆璃:“.......” 她这回是不等谷陆璃打补丁和解释,自己就已经开始脑补了,她恍然大悟地左手握拳一敲右手掌:“我就说中午看你俩吃饭的时候就不对劲儿,有暧昧,我的感觉还是很准的。” “停,停,停,别瞎想了嘿。”谷陆璃一天没喝水,一张嘴就快往破锣嗓子上去了,她生着病还得身陷桃色绯闻的漩涡中,半吐槽半试探,“你快别秀你的第六感了,要说准,你怎么没看出来迟哥的心思?” 谈方方闻言脸上表情登时僵掉。 谷陆璃瞬间就理解差了,忙尴尬地哼了一声,不好意思道:“我什么都没说,师姐你就当我自恋吧。” “不是,”谈方方这才反应过来,犹不可信地大叫了一声,“都一年多了啊,你终于发现了呀大姐!” 谷陆璃:“?!!” 第10章 软硬不吃 “他今天反应太反常了。”谷陆璃咧了咧嘴角以表达啼笑皆非的心境,略过了会议室里那次没提,“我跟他平日接触也不多,他又没什么表示,我实在没往那方面想过。” “看宋尧山在你这儿吃醋了呗,有危机感了。”谈方方揶揄地一挑眉,突然侧趴在她床头上,近距离地盯谷陆璃开始八卦,“那你怎么想的?不考虑一下他?迟肃然可是咱们这片博士里难得一见身高超过一米八,有胸肌,长得端正还不算太迂腐的。” “多谢厚爱,”谷陆璃只眼里盛着些许愧疚,面儿上却没什么表情浮动,“没啥想法。” “所以你就由着宋尧山diss迟肃然?”谈方方心领神会一动眉,“曲线救国啊?” “总比我直接拒绝他好,不是么?”谷陆璃话说多了喉头总归不好受,越发放慢了语速,倒是显得她态度格外慎重,“我吧,本来就对男生没什么兴趣,以前不晓得就算了,现在知道了,再什么都不做让人家把心思吊在我身上,总归不合适,能以这种方式劝退他最好,别耽误了人家。” “那宋尧山呢?”谈方方闻言轻敛了下眉眼,抬眸又问,“你对他又是什么想法?” “他跟迟哥求的不一样。”谷陆璃道。 “你就这么肯定?”谈方方在她枕头前蹭了蹭下巴,“我怎么觉得他俩所求一样呢?” “嗯,所以呢?”谷陆璃兴味地觑了她一眼,“你就跟着瞎凑热闹,帮着宋尧山diss迟哥?你不应该帮着迟哥的吗?” “我刚就那么一问,知道你不喜欢迟肃然,顺手帮你一把罢了。再说了,你跟迟肃然哪有CP感,一个娘心似铁,一个人如顽石,凑一起干嘛?看谁更硬啊?我站山梨CP,你跟宋尧山之间的暗潮涌动可有意思多了。”谈方方信口瞎扯,连CP名字都顺嘴起好了,她一摸脸颊试探又问谷陆璃,眼底隐着一丢丢的忐忑与心虚,“我刚刚......做得很明显?” “一般明显,”谷陆璃慢吞吞道,“以迟哥那情商,看不出来。” “噗,说的跟你自己情商多高一样。”谈方方乐了一下,转念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你真觉得那个宋尧山对你没——” 谷陆璃话都没让她说完:“你放心,不管他怎么想,我也不会耽误他,该断的时候一样会断,你没机会站CP。” “狠心的女人呐。”谈方方懂得适可而止,再八卦也不会往人内心深处的隐私挖,得了这么个半隐晦的答案,啧吧了下嘴也就不再多问了,“你当真是凭实力在单身。” 她话音既落,病房门就被推开了,迟肃然领着个小护士走了进来,那护士推着个小车,站在床尾还例行公事般问道:“21床谷陆璃?” “对。”谷陆璃应了声,谈方方赶紧起身离开床头。 “三升袋——就是完全静脉营养,”护士道,“2270ml。” 谷陆璃:“好。” ***** 宋尧山出门就近扔了垃圾,往护士站相反方向去了,躲在个转角里摸出了手机,微微敛眉静默片刻,一摘眼镜莫名泄出一抹杀气,跟挣开了封印似的,以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拨了电话。 号码接通后没两秒,听筒里就传来个嗓音略柔和的女声:“喂?” “老板,”宋尧山二话没说,直切主题,开门见山就是一句,“我要请假。” “......”电话那头的人让他的干脆利落震晕了一秒,“请什么假?” “病假。” “别闹,听你声儿活蹦乱跳的。”那人只当他开玩笑,“大晚上的别添乱。” “不是我,”宋尧山身子躲在角落里,脑袋往外一伸,遥遥望着迟肃然身后跟着个护士出了站,压着嗓子以一副正直的嗓音造了把谣,丝毫没有意识到这话要是换个语言得用虚拟式来说,“是我未来媳妇儿生病了,我得陪床。” “......你哪儿来的媳妇儿?啊不对,那谁,谷陆璃?!你搞到手了?!”对面的女老板也惊呆了,整出一叠声问句,“不能吧,你别跟我开玩笑。” “已经进行到关键时刻了!”宋尧山一个人窝在墙角,对着面白花花的墙壁表情认真严肃。 “行吧,那祝你马到成功。”宋尧山的老板倒是异常好说话,“几天?” “......十天,”宋尧山深吸了一口气,“就先十天吧。” “十天!还就先——吧?!”好脾气的老板瞬间炸道,“宋尧山你是小学生吗?!谈个恋爱还要影响工作?你不知道自己行程安排得有多满?宋先生,你不知道你请十天假,公司往后两个月的计划跟项目接待都要打散重新排?你是想后续累死你自己还是事先就砸了事务所头顶的招牌?你是猴子派来整我的敌军奸细吗?!” 宋尧山让一波接一波的音浪炸得一阵耳鸣,眼瞅着迟肃然离他越来越近,脚步一拐进了谷陆璃病房,他往后一闪后背靠住墙,抓了抓头顶小卷卷,丧丧的情绪一秒酝酿,泫然欲泣地对着电话听筒憋屈道:“老板,我还不如小学生呢,人家还能光明正大谈恋爱!我这是挖空心思在骗婚啊,婚后能谈成就不错了。” “别卖惨,十天不可能。”那头一口回绝他。 “就十天,只十天,我不要那个‘就先吧’了还不行么?”宋尧山隔着电话跟对面打拉锯战,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威胁,“媳妇儿飞了怎么办?情敌虎视眈眈盯着呢!她要是跟人跑了,我得丧足一个孝期,给自己的爱情披麻戴孝,郁郁寡欢不能自已。” “宋尧山!十天你个头!恃宠而骄怎么写你知道嘛?!”老板软硬不吃继续炸,“还郁郁寡欢?你直接说消极怠工啊?!” “老板!”宋尧山深知他那位顶头上司大老板是能像他看穿别人一样看穿他一切心思的,索性什么谈判方法也不要了,反正他上司免疫一切心理战术,他径直把底牌全抛了出去,痛痛快快来了一记直球,“为了公司发展,我从业五年可一天年假都没休过,你当初承诺会补的。一句话,我五年年假换明天开始十天假,你换不换?” 对面人终于静了下来,顿了半晌后,就听宋尧山又再接再厉来了句:“十天我也不要了,七天,只七天!重排耽误的单我免费接,应原属公司利益的那部分我掏钱补,公司的损失也由我付。” “宋尧山,”电话那头的老板终于屈服在他的财大气粗之下,咬牙切齿道,“你真是我活祖宗!” 她话说出口,直接“啪”一声摔了手机。 宋尧山长嘘了口气,手捂着眼睛在墙上靠着平复了一下止不住的肉疼心情,他刚才全款买了一套房未雨绸缪准备当婚房,就快穷得叮当响了,这下好了,装修钱指不定又得挖出去一块——他下面至少两三个月都是好几万的负进账。 他开了4G网络搜了一下最近的居家用品店,三两下记了路,也没进去跟谷陆璃打招呼,坐了电梯就出去了。 那家居店占了医院门口得天独厚的好位置,卖的贵死人的东西却是两元商店的档次,宋尧山在门口溜达了一圈,嫌弃地拎着条骚粉色混搭翠绿色的条纹毛巾,辣得他眼睛跟胸口一起疼。 他赶紧又掏了手机出来两指将屏幕一放大,开着导航小跑了几步上了正街大道,进了路口一家无印良品,也没时间仔细挑,比着“一分价钱一分货”的标准,赶在人家关店前捡着同类商品里最贵的扫了一堆棉衣麻裤日用品,结账的时候一划卡,机器“噗”一声吐出的账单上那一串6666.66差点儿晃瞎他双眼。 宋尧山肉疼的小心情瞬间烟消云散,他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唇角翘得压都压不下去,痛痛快快地在那一串六下面龙飞凤舞地签了字:“真吉利。” 结果,等他拎着大包小包一进屋,已经掉上了营养液的谷陆璃偏头瞅见他手上那印有MUJI字样的环保纸袋,脸登时就抽了抽。 宋尧山只当她是嫌弃自己的审美寡淡无味,挑了这么个走“性-冷淡”风的品牌,一摸鼻尖,跟谈方方和迟肃然打了个招呼后,默默抱着一堆东西就去了厕所。 “那个......咱们也走吧。”天色也已黑得透彻了,谈方方就等宋尧山回来,她低头一掏手机,抬眼对着又不知在琢磨什么的迟肃然故意道,“阿璃和宋学弟还要休息呢,这都十点了。” “不是,阿璃——”迟肃然闻言一怔,话都说不利索了,视线往躺平装死的谷陆璃脸上一转,又紧张兮兮地盯着谈方方,手指颤抖着指向厕所门,“和他——” “啊,是啊。”谈方方顶着张标准“大智若愚”的脸看着他,懂装不懂,复又重复道,“他俩也要休息呢。” 迟肃然得了确定,脸色一下黑了个彻底,扭脸就狠狠瞪了眼厕所门。 谈方方也没理他,跟谷陆璃道了别后,临到病房门口这才故意扬声道:“学弟,我们走了啊。” 宋尧山应声“唰”一下拉开厕所门,卷着衬衫袖子,湿着双手跑出来,标准一副主人送客的姿态:“我送你们。” 迟肃然心口憋着一捧血,脸色越发难看。 “不用了,送什么呀,你赶紧收拾完睡觉吧。”谈方方指着双人病房里另外一张空床位,“趁还有地儿,好好休息。医院可不缺病人,指不定明儿就有人住进来了。” 宋尧山应了一声,送他们出了病房。 迟肃然不情不愿地跟在谈方方后面,临进电梯间又回头瞪了宋尧山一眼。 宋尧山靠在谷陆璃病房门前的墙上,遥遥回以他一个不计前嫌谦恭又温良的笑,小虎牙一露,还颇有点儿阳光少年的意思。 迟肃然:“......” 他也终是在这么一个夜晚,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 宋尧山送完情敌回病房,继续把新买的日用品全都过完了水,拿他捎带着买的衣架把衣裤毛巾挨个撑起来,满屋子里找地方晾,手脚勤快又熟练,生活技能倒是一副差不多都点亮了的模样。 连谷陆璃床头都让他挂了件衬衣,她眼梢一挑,猛地闭眼,实力演了一出不忍直视。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宋尧山是真没料到她能嫌弃到这种地步,平日见她衣服穿得也挺素净,他啼笑皆非地坐在她床头倒水喝,“瞎买的。” 谷陆璃抽抽着嘴角回他:“看出来了。” 宋尧山:“......” “账单留着,”谷陆璃合着双眸道,“等我出院,连住院费一并打给你。” 宋尧山对她那性子早摸得八-九不离十了,只答了个“嗯”,也没客套地说“不用”。 “谢谢。”谷陆璃顿了一顿,又说。 “哦。”宋尧山又坦然地应了她一声。 “宋尧山。”他正要去关灯,谷陆璃又唤住他,“你拿我手机给我妈发个短信,就说我跟导师已经到宾馆了,太晚了,就不给她打电话了,让她照顾好自己,明天我再打给她。” 谷陆璃的手机是五六年前出的Iphone 5S,什么软件都不安这老爷机都跑不快,也幸好谷陆璃精神生活严重匮乏,不玩手游,不然卡机卡得她绝对得秃头。 谷陆璃通讯录里将她妈的号码设了“AA陆女士”的称谓置了顶,宋尧山按她吩咐发完短信,得了陆女士一个颇少女的回复“好哒”后,拿给谷陆璃看了看。 他把谷陆璃手机一并拿到自己那边的床头柜上,关了大灯,只留了两盏床头灯,掀了被子往另外一张床上一躺:“睡吧,有事叫我,学姐晚安。” 谷陆璃:“晚安。” 宋尧山背对着谷陆璃侧躺着,将手机设了一串的闹钟,每两个小时振一次,他生怕自己真要睡过去了,谷陆璃万一喊他他听不见。 他盯着屏幕上那一排数字,无声地动了动唇,虎牙的小尖尖一露一露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全民diss王硕然,怜爱迟·低情商·博士·肃然一秒钟。 第11章 舞台给你 谷陆璃病情很是稳定,一觉睡到天亮,也没再次出血,医生将她三腔二囊管里的气体全放了,少了压迫,倒是能让她人舒服上不少。 她赶中午打了电话给她妈,合着她病恹恹的状态做出一副累得话都快说不利索的模样,继续坐实了谎言,又三言两语安抚了她妈情绪,让她妈有事打电话没事儿发短信,她妈愣是一点儿没起疑。 她电话刚挂,手机就进了条短信,隔着屏幕谷陆璃都能幻想得出谈方方是在怎么样一个境地背着迟肃然见缝插针地发了这么条连标点符号都来不及打的短信—— 【拦不住迟肃然他又要去了】 谷陆璃简直头大,跟那手机咬她手似的,立马抛了它给宋尧山,自个儿赶紧闭眼装睡,生怕迟肃然下一秒就遂不及防破门而入。 宋尧山正在她床头削苹果,闻声抬眸,只见她手机当头砸过来,手忙脚乱去接,差点儿把刀掉地上。 “迟肃然又来看你啊?”宋尧山跟开了天眼似的,连她手机都没点开看,只从谷陆璃这表现就猜了个准。 谷陆璃眯着眼睛睁开一条缝,打量了他两秒,所答非所问:“你是什么专业毕业的来着?应用心理?” “人力资源管理,后期受过笼统的心理学培训,考过国家二级咨询师证。”宋尧山“咔嚓”一声咬了口苹果,瞥向她的双眸弯得尤其期待,“怎么,学姐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英明神武?” “武武,”谷陆璃脑袋一歪,面无表情地敷衍了他两声,继续装睡,还顺口给他起了个绰号,“那舞台全部留给你,阿武,麻烦以温和而不伤人心的方式把迟肃然劝退,谢谢。” “......过程再温柔,结局也是失恋啊。”宋尧山冷不丁就被改了名,他含着一嘴的苹果汁品了品这土到掉渣的名儿,内心十分拒绝,“你给我换个好听点儿的昵称先。” 谷陆璃眼睫一眨,复又睁眼,也不纠正他“昵称”的说法,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吐出一句拖着长音的:“阿~英~阿~明~阿~神,你选一个?” 宋尧山:“......” 宋尧山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谷陆璃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三秒后,窗外突然“噼啪”闪过一道青紫电光,骤然映亮整个夜空,雪亮的巨大蛛网在云层间张牙舞爪地迅速蔓延,漫天雷光在轰鸣声中同时闪现,颇为壮观,紧接着“哗”一声响,二月天里居然罕见地下起了一场毫无征兆的大冰雹。 紧闭的玻璃窗被砸得“砰砰”直响。 宋尧山闻声转头瞧了眼窗外,扭脸回来笑着就对谷陆璃说了句:“这下好了,学姐,连天都在帮着你,雷暴加冰雹,迟学长这下是铁定出不了门的了。” 他话音未落,谷陆璃顺着他的话当真就舒出了一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宋尧山让她的行为直接逗笑了,嘴角高挑着打趣又继续道,“若是这种情况他还来,那就说明你是学长真爱,不要命都得来见你,这种男人你就考虑考虑嫁了吧。” “嫁谁要你管?”谷陆璃斜他了一眼,“多事。” ***** 一个小时雷暴冰雹后,又是两小时的大雨,等天彻底放晴已过了午夜,迟肃然果然没来。 等到了第二天下午两三点,谷陆璃离胃出血已过48小时,且未有反复出血迹象,三腔二囊管也就给她正式拆除了。 医生开了单子让她去做胃镜,还不给她批全身麻醉,谷陆璃顶着张苦大愁深的脸临进胃镜室,把手机丢给了宋尧山。 谷陆璃的手机连密码都没,坦荡得跟她人一样,就这么随随便便扔给宋尧山,她一点儿也不带担心的。 宋尧山左右裤兜各坠一台Iphone,一个是谷陆璃的5S一个是他的6S,一大一小两台机,只瞧体型还真跟对情侣似的。 他转到走廊咨询处去跟小护士阳光地露齿笑了两下,就跟小护士愉快地唠上了。 “我就是想问问,打架能打到胃出血吗?”他还惦记着谷陆璃那场架与胃出血的实际联系。 “是你打了人,还是人打了你啊?”那小护士瞧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干坐在信息咨询台后也无聊,抿唇一笑跟他开了个玩笑,“看你不像是会打架的模样。” “以貌取人。”宋尧山在谷陆璃面前一层羊皮基本扒下一半了,在其他不相干的人面前也就懒得再藏着掖着,他虎牙尖尖一露,斜靠着半人高的台面似笑非笑地催那小护士,“快说。” “对方没用尖锐器具刺到你胃就不会。胃是空腔型器官,如果仅是受到重击很少会导致出血,但若本身有胃溃疡或是胃损伤那就难说了。”小护士玩闹归玩闹,专业素养倒是不错,解释得清晰易懂。 宋尧山闻言点了点头,跟小护士道了谢。 谷陆璃对她那一脸伤讳莫如深,医生来拆管的时候瞧见问她,她也随口扯了个慌说半夜上厕所撞墙了,宋尧山有心询问也不敢当着她的面。 现在听小护士这么一说,他也就心里有了底,从谷陆璃那张脸的伤残程度就能想象得到当时战况的激烈程度,估计她身上也免不了受创,吐血恐怕就是几重因素叠加:胃溃疡是本,外力撞击是因,而麻辣香锅跟冰镇可乐就只是起个引子的作用。 宋尧山正暗自思忖,裤兜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是苹果自带的木琴铃声,也是宋尧山一贯设给他顶头上司大老板的私人铃声。 他心不在焉地手进裤兜里连按两次home键就将电话接了,掏了手机出来也没看屏幕,放在耳边就道:“喂,老——” “呜呜呜呜,阿璃啊,你什么时候回——嗯?!”电话甫一接通,那头女人就嘤嘤哭出了声,话脱口说了一半陡然收了哭腔疑道,“你是谁啊?我找谷陆璃,我打错电话了吗?” “我——”宋尧山闻言一愣,这才发觉手上手机手感重量都明显不对,他把手机往眼前一凑,确定屏幕上是“AA陆女士”,连脑子都不带过得顺嘴就溜出一串谎,“我是谷陆璃的临时助理,她与教授正在会议室,手机不便带入由我保管,请问您有什么事儿吗?我稍后可为您帮忙转达。” “我我,我是阿璃的妈妈,”陆女士哽咽了一下,擦了把眼泪,对着电话憋不住又开始嘤嘤哭泣,“你让阿璃开完会给我回电话。” 宋尧山一点不敢怠慢地捧着手机迭声道:“好的好的。” 谷陆璃做完胃镜出来,整个人恶心得都快升天了,三魂七魄就剩一魂还在躯壳里晃荡,她想在走廊寻个空地儿坐着缓一缓,结果排队做胃镜的人也忒多,愣是一个空位都没给她剩,她心想着,得,还是赶快回病房躺着去吧。 谷陆璃扶着墙打眼往人群里左右一扫,嘿,宋尧山人还给没了,她只得龇牙咧嘴一步一挪地又去找宋尧山。 谷陆璃小步磨蹭着转过走道,迎面就见宋尧山捧着个手机立在咨询台前,低头脸正对着柜台后的小护士,那小护士手捧着下颌仰望着他,眼里水光潋滟,谷陆璃心头的火莫名“蹭”一下就上来了:“宋尧山!” 宋尧山闻声一回头,谷陆璃冷着脸颇不客气在他身后道:“滚过来。” 宋尧山也没顾得上给小护士打招呼,捧着电话三两步过去,他手上电话还没挂,赶紧又对陆女士道:“您请等下,谷陆璃出会议室了。” 他一秒不敢耽误地把手机递给谷陆璃,无声做了个口型:“你母亲。” 谷陆璃脸上的杀气瞬间消散,紧张地对着手机轻声道:“喂,妈?” 明显又被区别对待了的宋尧山:“......” “阿璃啊!”陆女士正要挂电话,闻声一秒崩溃大哭,“阿璃你爸爸打电话来骂我了,说你把你弟弟脸毁了!” 谷陆璃:“......” 因为站得近所以无意识偷听了一把的宋尧山:“?!!” “我毁他什么脸了,我就挠了他一把。”谷陆璃手按着胃,就算到了身背一口大锅的时候,也不愿跟她妈服软告状,她还被谷志飞踹吐血了呢。 宋尧山见她不大舒服得斜身靠在墙上,刚伸手搀了她胳膊一下就被她一拍手背打开了,只得也学她倚墙靠在她面前,展开一手暗暗护着她。 “就是你挠那一把,伤口太深了。你爸爸说他脸表面伤口已经结痂,私人医生都当没事了,结果昨天晚上喝酒吃了海鲜,今天一觉睡到中午,脸一下就肿了起来,伤疤被撑裂了口,都流脓了。”陆女士哭得不能自已,跟毁了容的是她自己一样难过,只有谷陆璃晓得她难过的是她在谷学海那儿的好感度被谷陆璃连累拉低了。 “您描述得还挺有画面感,形象生动,脸肿到伤口都被撑裂了。”谷陆璃拆了三腔二囊管,基本就算回血完成了,怼天怼地怼空气模式自动开启,话怎么说着损怎么来,“那是他脸皮太厚了,愈合能力还强,细菌干不过他那脸皮厚度,只能往内部发展了,多合适他人设。” 宋尧山脑壳往墙上一歪,饶有兴趣地围观她打嘴炮。 “阿璃,你不能这么说他,他是你弟弟。”陆女士吸溜着鼻涕还意图继续给谷陆璃洗脑,“你们是有血缘的。” “谢谢,这血缘我不认,”谷陆璃凉凉一耸眉,“你去问问他认么?” “可是认不认这都是事实!”陆女士立场坚定。 “可我现在特别自豪挠了他满脸花,特别想落井下石仰天长笑,”谷陆璃找准了个别词加重咬字,抑扬顿挫地幸灾乐祸道,“这也是事实。” “阿璃!”陆女士急道,“别说了!” “行,那就说说别的,您到底打电话来干嘛的?”谷陆璃嘴角噙了冷笑,“要是为了图我一乐那您真办到了,我挺可乐的。” 宋尧山看戏看得也挺可乐,但转念一想她所怼的对象,又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敛了笑意缓缓站直了身子。 “......”陆女士这辈子都想不通怎么就把女儿培养成了无敌嘴炮王,她被连番堵得眼泪都快缩回去了,“我我,我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爸爸说要带你弟弟去医院呢,咱们陪他们一起去,或者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去探探病。” 宋尧山眼瞅着对面这一句话说完,谷陆璃脸色瞬间阴冷难看:“陆女士,我再重申一遍——那两位,一个是谷先生,另一个还是谷先生。谷先生带谷先生去医院,我作陪?做梦都没这么滑稽的。” 她话音既落直接挂断通话,宋尧山识相地闭嘴当壁花,意图降低自己存在感,只当自个儿不存在。 “客官,这一段家庭伦理相声听着可还满意?”谷陆璃把手机顺手似得又抛还给他,眼皮一掀觑着他,“你贴这么近干嘛,真不知道避嫌啊?” 宋尧山一言不发接了她电话揣回裤兜,也不辩解,任她将战火转移到自己身上,挺着毛高一米八三的个子安安静静逆来顺受像个小媳妇。 谷陆璃憋闷地喘了两口气,瞅着他那一头小卷卷,不知为何也不大想说话了。 “去外面走走吧。”谷陆璃嗓音突然沉了一沉,戾气让她全压在了眉心里,她抬手掐了掐眉心,叹了口气,“闷,想透气。” 宋尧山闻言又主动去扶她手臂,谷陆璃下意识挣脱了一下没甩掉,愕然抬头,宋尧山一脸无奈地垂眸看着她:“知道你身上没劲儿,我扶你,别闹。” 谷陆璃:“......” 闹闹闹闹闹什么闹?!想翻天了啊?! 第12章 二十四孝 宋尧山扶谷陆璃在一楼大厅里靠门的位置找了个空座,他也不敢真带她出去吹冷风,万一激住了她现在那异常脆弱的胃,还不知她又得怎么难受。 谷陆璃拔管后就换了身宋尧山准备给她的Muji家居服,俩人往大厅里挨着一坐,跟两棵秃噜了叶子的盆栽似的,色调寡淡得异常配“倒春寒”这三个字。 荀城大学紧靠的正是荀城医科大附属医院,也是荀城数一数二的镇市之宝,近年一再扩建,从主楼一层正中通道往后走,便是新落成的整形科的附楼。 大厅里来来去去有不少人脸上蒙了纱布被搀扶着出来,宋尧山突然就转头唤了一声:“学姐。” 谷陆璃情绪不大高涨地扭头,不咸不淡:“嗯?” “这家医院的整形科名气很大,你——那位谷先生不是毁容了吗?”宋尧山一挠头顶小卷卷,踩在她私事家事的边缘拐弯抹角地左右试探,笑得一脸的天真正直道,“你看你母亲那么急也不是办法,我认识一位整形科的主任医师,要不,我介绍给谷先生认识一下?” 谷陆璃:“......” “你这闲事儿管得可真清新脱俗啊。”谷陆璃让他一语直接气笑了,“家住黄河边啊?管那么宽!” 宋尧山让她发力一怼也不恼,“挑起固定话题”目的达成,便端着一副“我还不是为你好”的姿态,好脾气地笑成了一朵太阳花只定定看着她。 谷陆璃本来就在气头上,这下莫名其妙又让他拱得火“蹭”一下蹿得老高,抓住他话里隐藏的意思扒拉出来,无限放大,瞬间就给他扣了顶“觉得她的确毁了谷先生容”的帽子,开始看着他这个翻版“谷小先生”横竖都不顺眼起来。 宋尧山一句话还都没说,她“唰”一下一伸双手,恨不得把手指尖戳进宋尧山俩眼珠里:“我拜托你们了,就我这指甲能把谁抠出毁容的伤啊?!” 宋尧山脑袋往后一仰,下意识抓了她手腕扣紧在掌心。 谷陆璃抽了一下手没抽动,恼道:“让你看指甲呢,你抓什么抓?” “我当学姐你因为我冤枉了你,突然想掐死我。”宋尧山故作委屈道。 谷陆璃横了他一眼。 谷陆璃这一生病,病得炸毛频率都上升了一个数量级,也没前几天刚认识那会儿冷漠疏离了,毛炸得还挺可爱,宋尧山忍不住就想笑。 他两腿一叠侧了下身,抓着她双手颇自然地就按在了自己膝盖上,头一低,这才瞧见谷陆璃十指指甲修得极短,甲端只隐约可见薄薄一层白色边缘,甚至比他一个男生的指甲剪得还要短。 这样长度的指甲搁在两天前的“行凶作案”时,能带来的杀伤力也的确非常有限,她要是下了狠劲儿把对方挠出血可能,要说能留多深的伤口,还真就未必了。 “那阿姨为什么说你——”宋尧山话刚出口一半,对上谷陆璃一双半挑高的嘲讽眉眼,登时便懂了,笑道,“故意夸大其词想让你去探病啊。” 谷陆璃冷淡地掀了下眼皮,连回答都不情愿了。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宋尧山在谷陆璃面前异常能屈能伸,把聊死了的天又再度往活救:“学姐,你就是跟这位谷先生打的架?” 他心知肚明现在问这事儿肯定捅马蜂窝,却又莫名执着地想要个肯定答案,想知道到底是谁伤了她。 “关你什么事儿?”谷陆璃倒是没炸,扭脸喷了他一头冰碴子。 宋尧山也不敢太把关怀之情溢于言表,生怕她再发现端倪谎不好圆,只当被她怼了想找事儿,故意慢条斯理地拉仇恨:“是不关我事儿,可我这一天天的吧有点儿无聊,就是想找个乐子聊聊八卦而已。” 他这贱了吧唧的模样莫名就跟谷志飞那混蛋完美重合了,谷陆璃闻言眼角一跳就欲抬手,宋尧山敏锐觉察,先她一步压着她手腕不让她动,凝着她双眸笑着道:“学姐,看你这眼神,这回是真想掐死我了?” 谷陆璃对着他这暗搓搓的挑衅劲儿,气得牙痒痒,她要真怒时是连人都不想怼的。 她十指抓着宋尧山膝头借力挣扎,将他裤腿都揉皱了,宋尧山手上就是不松劲儿,俩人孩子气地四目相瞪,相互角力,跟俩小学生似得幼稚。 “阿璃?!”他俩低头互不相让闹腾得正欢,突然有一道清亮女声猛地插入,俩人愕然抬头,只见身前正站着位装扮新潮温婉的中年美妇,一双凤眸惊诧圆瞪,“你怎么在这儿?!” 那妇人与谷陆璃有三分相似之处,尤其那张娇俏的鹅蛋脸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宋尧山心下一有计较赶紧放手,谷陆璃趁势抽手迅速往身后一背,藏住左手上拴着的表示病人身份的腕带,站起来惊而不乱地道:“妈?” 她一站起来,宋尧山也跟着起来了。 谷陆璃手在背后拉扯着腕带,将它拽下来一把团了不动声色塞进裤兜,揉着手腕这才若无其事地将双手放回身前,一套动作做得莫名像是副被捉了奸手足无措的模样。 陆女士脸上神情瞬间就变了味儿,想茬了,忍不住就往宋尧山身上多瞥了几眼。 “阿姨您好。”宋尧山主动伸手与她握了握,两眼笑成月牙状,虎牙尖尖露出唇边,满头小卷卷随着他低头动作略微一晃,气质突然就被他诡异地调整到了介于男人与男孩儿之间,彬彬有礼中还带有几分干净的少年气息,分外讨长辈喜欢。 陆女士拉着他手上下摇晃,眼珠黏在他身上越瞧越是满意,眼神暧昧饱含怪罪地斜了谷陆璃一眼,气氛陡然就变了:“你好你好,你是——” “我——”宋尧山刚脱口而出一个字,就听谷陆璃毫不掩饰地重重咳了一声,他便闭嘴不说话了,收回手往谷陆璃身边一站,完美诠释什么叫做二十四孝。 这训练有素的样子,连陆女士都被震了一下,眼神愈加得古怪。 “您怎么来医院了,生病了?”谷陆璃生怕宋尧山一嘴捅出去他就是那位“隔壁刘婶她小舅子上司弟弟家独生子姓宋的表哥”,故意将话题往开转。 “那你怎么也在这儿,”陆女士突然心虚,眼神四处乱瞟,虚张声势地反问,“你不是说去外省出差了?” 她这副模样一露,谷陆璃便猜了个七七八八,更加不能放过她,颇强势地皱眉追问:“我的事儿说来话长,先说你的。” “那你可以长话短说。”陆女士比谷陆璃还有少女感,穿着件樱粉色的羊绒大衣嗔怒着跟她抬杠,俩人完全不像是母女。 “长话短说什么?概括文章中心思想啊?”谷陆璃对着她妈又自动开了嘴炮技能道,“那你得给我一支笔,我好手动打个草稿。” 宋尧山又快控住不住表情了,想笑。 “谷陆璃!”陆女士说不过她恼了,踩着双细跟长靴一跺脚,喊了她一嗓子。 谷陆璃让她吼得不痛不痒,掀了眼皮看她:“你到底来医院干嘛来了?来看谷志飞,是不是?谁说他住院了,谷学海?” 谷陆璃嘴里“噼啪”吐出俩名字,宋尧山眉心一动,莫名觉得这俩名字都挺耳熟,似乎在哪儿听说过。 “那你把你弟弟脸伤了,你不来,我总得来看看道个歉吧。”陆女士理直气壮道,“你爸爸说给他在这家医院联系了专家会诊,我就来了嘛。” 这非常人能有的待遇“专家会诊”四个字一出,宋尧山登时就想起了那俩人名背后的身份,眼珠往谷陆璃身上一转,止不住惊讶了一瞬。 谷陆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妈,嗓音突然就沉了:“手好了?” 陆女士怔了一怔,红肿适才消退的左手往大衣衣摆上轻蹭了下,讪讪地点了下头:“啊。” “手好了,不疼了,你就忘记错的人是谁了?该道歉的人是谁了么?”谷陆璃深吸了口气,胸口不住起伏,刻意下压的嗓音还是因为抑制不住的愤怒陡然爆炸,“我拜托你能不能不要一遇见那两个人就把自己的尊严往脚下踩!他们不稀罕!你自己能不能稀罕一下!你能不能不要让我觉得,我为你打的架都是白打的啊!” 她一连四句谴责一句更比一句声调高,如惊雷般猛然乍响在嘈杂的大厅中,周遭顿时一静,像是时空停驻了一般,来往人流顿足回首,所有人都朝他们三人望了过来。 宋尧山没想到谷陆璃会当众发怒,也吓了一跳。 陆女士被她吼得整个人愣在了原地一动不动,不可置信地浑身打着抖,眼泪“唰”一下就掉了下来,捂着脸转身就要往外跑。 谷陆璃吼完那一嗓子也瞬间冷静下来,她一把拽住她妈手臂,闭了闭眼哽着嗓子低声道:“对不起。” 陆女士反手甩开她就势一推,正好碰到谷陆璃的胃,谷陆璃闷哼一声突然蹲了下来,两手揪着她妈衣角,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弯腰蹲在了地上,红着眼圈仰头不住迭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陆女士背对着她被拽着也走不成,满大厅的人都在指指点点看热闹,她又气又臊,只觉颜面扫地,跺着脚只是哭。 此情此景似乎一下就将她带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那时始终不愿离婚拒签协议书,那龙头等得不耐找人做了伪证倒打一耙,私自以谷学海的名义起诉陆女士婚内出轨,她被迫无奈同意签字的当天,谷学海便净身出了户。 他一走,院里不明真相的四邻揪着那一星半点的风言风语,指着她后背暗自揣测,戳着她后背脊骨眼神嫌弃鄙夷。 周身皆是窃窃私语悉悉索索的声音与猜忌暧昧的眼神,那是她自此生出心病的源头,也是她不能承受的重量。 宋尧山蹙眉担忧地凝着谷陆璃,生怕她病情反复,医生说她目前情绪激动也是大忌之一,他见谷陆离额头已渗出了汗,弯腰想去扶她一扶,却被她反手扯住了衣袖,低声道:“你把我手机给我。” 谷陆璃对宋尧山说完,又转头对陆女士道:“妈,你先别走,你等我一下,我打个电话。” 宋尧山应声掏了手机出来递给谷陆璃,她单手拿着手机,另一手还死死揪着不住挣扎想走的陆女士衣角不松手。 她手指微微颤抖,翻找了通话记录里一串没有署名的手机号码,按了回拨,待电话一通便冷笑了一声,压着嗓子开门见山直接就道:“谷先生,我就问你一句,您儿子真的毁容了么?” “......” 她一语既出,陆女士就泪眼朦胧回了头。 “呵,是么?那他又住院了么?您又给他找整形科专家会诊了么?”谷陆璃脸上神色变化 了一瞬,眼神一沉,更冷。 “......” 电话那头的人说话声音有些低,谷陆璃手机音量又调得小,只依稀能泄出只字片语,陆女士与宋尧山也听不大真切,只能从谷陆璃的表情与对话中分辨对方的回答。 “是嘛,那他住哪个病房?我现在就去看看他。您不是让我给他当面道歉吗?我人现在就在荀城医科大一楼。我上去,还是您下来?”谷陆璃嘴角嘲讽的意味愈加得浓。 “......” “姓谷的,您真是谎话连篇、欺人太甚啊!”谷陆璃陡然发出一声冷笑,“谷总,您在商场上也是这样夸大其词的么?” “......” “让你儿子安安静静别再吵闹了,真掉你们上流社会的价。”谷陆璃压着嗓音眉目都有了些许扭曲,“怎么,他伤了闹了,你心疼了,就连脸面也不要了,想方设法让我们母女俩给你们道歉平你那宝贝儿子的怒么?” “......”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不愿认你么谷总?因为我知道,你想听我一声‘父亲’不过是想借此让你自己能够原谅自己当年的荒唐罢了,为你自己能把脸面从脚下捡起来贴回脸上去罢了!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和你那个熊儿子,你没把我、没把我妈放在眼里,你只不过是把我们当做安慰你自己良心洗白你自己卑劣人品的工具!谷总,这十年cos出来的情深似海、矢志不渝、浪子回头,把您自己都感动了吧?我就问您一句——”谷陆璃咬着牙根连声冷笑,“您如今可演累了?或者,您何时才能演累呢?” 待她这一段铿锵有力的谴责出口,连宋尧山都被震撼了,电话那头登时没了动静。 静默了片刻后,电话被对方挂断了。 谷陆璃手心上也全是汗,她手指一滑碰到了免提,话筒里机械的盲音立刻传了出来,冰冷刺耳,甚至有些讥讽的味道。 她拽着她妈衣角,掌心扣着手机捂着胃忍不住跪在了地板上,额头上的冷汗“啪”一声打在地上,嘴唇发白颤抖,她抬眼看着她妈背影说:“妈,您现在明白了吗?您还觉得我们要跟他们道歉吗?” 陆女士“哇”一下大哭出来,再也不顾其他人眼光,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只是这些年始终揣着一份明白在装糊涂,如今连这么一份糊涂也被谷陆璃当众戳破。 她弯腰一把推开谷陆璃,推得她直接坐倒在地上,后背撞在硬塑料椅子的边缘上,发出“咚”声闷响,她扑过去拿拳一下一下砸着谷陆璃肩膀,哭着喊:“你就让我活在梦里不行吗?” 谷陆璃被她一砸,连她衣角也拽不住了,歪着头手一松落在地上,整个人虚弱到了极点,陆女士自己倒先吓着了,眼泪猛地一收,又带着哭腔摇晃她:“阿璃,你怎么了?” 宋尧山一步上前跪下去瞧她,急声便道:“学姐,你胃疼了是不是?” 谷陆璃捂着胃疼得答不出话,忍不住干呕了一声,宋尧山一把拨开陆女士,赶紧抱了谷陆璃起来。 “阿璃!”陆女士吓得复又开始哭。 “学姐她胃出血。”宋尧山道,他说完一句转身正要走,脚下突然一顿,低头深深瞧了一眼怀里人苍白痛苦的脸,抬眼又继续冲陆女士补了句,“她打架打得胃出血,不想让您知道担心。病房在十一楼1111。” 他话音未落,掉头就往电梯间跑了过去。 “谷学海!”陆女士跟在宋尧山身后边跑边打了电话给谷学海,张嘴便哭着大喊,“你的儿子是人,我的女儿就不是人了吗?!阿璃被你儿子打到胃出血,该道歉的是你们!阿璃不原谅你了,我也不会再原谅你!你们欺负我可以,我受着,我有所求,我求你那一份情。可是现在我也什么都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了,你们可以欺负我,但是不能欺负我的女儿,之前都是我做错了,我全错了!” 宋尧山临近电梯的那一刻便想:谷陆璃也总算是值得了。 第13章 受了刺激 宋尧山抱着谷陆璃一路上了十一楼,临过护士站急急便道:“二十一床谷陆璃胃疼得厉害,我怕她又出血,麻烦您叫一下大夫。” 护士应声去拨主治医师电话,宋尧山赶紧送谷陆璃回病房。 空了几天的二十二床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也住上了人,有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躺在上面,也插了三腔二囊管,床头坐着她老伴一脸忧愁地陪着,闻声见宋尧山他们这般进来,不由跟着紧张,还站了起来。 宋尧山把谷陆璃刚放平在床上,她就半坐了起来,手指还纠缠着他衣袖,声音都带着颤,汗顺着下颌往下滴:“疼得躺不下去。” 宋尧山心疼得就快原地爆炸了,他也顾不得陆女士在场,侧坐在床上,扒拉着谷陆璃湿漉漉的一颗脑袋搂在自己肩前,手抚着她后背温声劝道:“你放松,放松一点,什么都别想,情绪对胃痉挛的影响很大。” 他手掌温热、肩膀宽厚,极具安全感,嗓音又一下放得极缓极柔,围绕在谷陆璃身侧似成一道透明屏障,很有安抚镇定效果。 “放松,深呼吸。”宋尧山在她耳畔柔声道,“闭眼平和一下呼吸,学姐,慢慢地。” 谷陆璃不由照他指示做了,刚靠在他肩头缓过最疼的那股劲儿,医生就进来。 宋尧山按着她平躺下去,医生过来做了检查,万幸她目前还没出血征兆。 “让她做的胃镜做了没?”医生问。 “做了。”宋尧山道。 “结果呢?”医生伸手,“拿来我看看。” 谷陆璃躺在床上从口袋里费力地掏出叠得异常平整的检查报告递出去,医生打开看了两眼,就把报告还给了宋尧山:“胃溃疡,溃疡面不算太大,平时注意下饮食,不要吃辛辣刺激的,不要吃冷硬的,还有——” 大夫指着谷陆璃额头那一片“姹紫嫣红”继续道:“——不要打架,心情放平和,头天问你的时候就想说来着,你当你撒谎我看不出来呢?” 谷陆璃躺在床上余光瞥了陆女士一眼,点了点头。 “明天开始可以给她吃点儿流食,喝点儿米汤了。”大夫对着宋尧山交代,“小米粥熬得 烂一点。” 宋尧山应了,道了谢,大夫转身又去隔壁床问了问情况,这才出去。 宋尧山问谷陆璃要了她裤兜里的腕带,站在床边给她仔细系上,拉上被子给她盖好。 谷陆璃又把手机递给了他,宋尧山理所当然地往自己兜里一揣,忙完去床角柜子上倒了杯水,转头回来递给陆女士,又指着床头椅子道:“阿姨,您坐。” 陆女士愣愣地接过水杯坐过去,眼珠却还黏在他身上,眼瞅着他跟谷陆璃刚才的互动,深知自个儿女儿平素个性的陆女士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是人病傻了还是直接被夺舍了? 宋尧山自顾自地又去柜子上取了点儿水果跟牛奶送到隔壁陪床的大爷手里,大爷跟他道了谢,俩人又聊了两句大妈的病情。 等他再转头回来,谷陆璃已经闭眼睡了,陆女士捧着水杯,对着隔壁床抬了下下巴,小声问他:“阿璃......不需要这样么?她是不是没那么严重啊。” 宋尧山挑了个苹果站在垃圾桶前给她削皮,闻言看了她一眼,应了一声:“插了两天,下午那会儿管子刚拆掉。” 陆女士瞬间就又心疼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刚才都怪阿璃,也不让你说。”陆女士盯着宋尧山侧影,只觉看他真是哪儿哪儿都让人满意,“阿璃脾气不好,你多担待。” “我姓宋,宋尧山。您就叫我尧山吧。”宋尧山削苹果技术高超,一根果皮到底,缀了老长,手稳的人心也稳。 他把苹果递给陆女士,去洗手间里净了手出来,陆女士还追着他又问了句:“你姓宋啊?” “对,”宋尧山心说谷陆璃刚才拦他,铁定是不想让她妈知道他就是那位“隔壁刘婶小舅子上司弟弟家独生子的表哥”,便笑着道,“我是她同事,也是她学弟,目前跟学姐一起在荀大代课的。下了课中午正跟她和另外一位学姐吃饭呢,她就吐血了。我送她来的,她不想让您知道,我也就走不开了,就照顾了她两天。” “那谢谢你啊,很感谢你。”陆女士闻言沮丧又自责地垂下睫毛轻声道,“我不是个好母亲,从来都照顾不好她,还让她受委屈。” 她想起她刚跟谷学海离婚那会儿,院子里说什么的都有,一群没工作的妇女坐在院子门口整日对着她后背指指点点。 她性子生的温和,也不会跟人拌嘴吵架,晚上回家就窝在枕头里哭。 谷陆璃从那时候就开始凶,别人骂她妈,她就骂回去,一个小孩子家指着那群长舌妇一个个叉腰骂回去,嘴皮子利落也不吐脏字,尖细着嗓子一句一个“老师说”“伟人说”“思想品德书上说”,认真而幼稚地维护着母亲的名誉与尊严。 如今想来的确是她扔下了谷陆璃一直为她撑着的自尊。 “哪能呢,”宋尧山见她情绪低落,笑着安慰她,“是学姐脾气太厉害了,她想照顾自己,也想照顾您。” 陆女士见他一句话就宽慰了她又抬高了谷陆璃,愈发地看他顺眼起来,眼眉都弯成了月牙状。 他俩陪着谷陆璃直到天黑,见她人虽没醒,但病情也没再反复,也都算是松了口气。 宋尧山去外面买了盒饭回来,还给隔壁床大爷也捎了一份,等他们吃完又主动去收拾了垃圾,陆女士更加不好意思了。 “从今天起我来照顾她吧,你也照顾她两天了,再麻烦你也说不过去。”陆女士道,“你也好好回去休息休息吧。” 宋尧山闻言一点儿都不意外,刚“嗯”了一声,他裤兜里调成振动的手机就贴着他大腿振了起来,他跟陆女士道了声抱歉,推了门出去接电话。 隔壁床的大爷见他出去,扬着一张淳朴的脸,笑着对陆女士道:“是你家未来女婿不?人不错,长得还俊。” 陆女士目光往熟睡的谷陆璃脸上绕了一圈,叹了口气又带着点儿莫名的小骄傲回他道:“我也希望是。” ***** 宋尧山顺着走廊一路出去,直到临近电梯间才掏了电话出来,果不其然振动的是谷陆璃的手机,来电人名称是“迟肃然”。 宋尧山轻笑了一声,接通了电话,耳朵贴着听筒就道:“喂,学长好。” 手机那头顿了一秒:“阿璃呢?” “学姐已经睡了,”宋尧山语气倒是挺正常,只客观地陈述着事实,“她今天下午做了胃镜,人不大舒服,一直在休息。” “那我现在去看看她。”迟肃然嗓音挺沉。 “我劝学长今天晚上还是别来的好,”宋尧山屈腿往身后墙壁上一靠,颇好心地给了迟肃然一个建议,“学姐母亲下午过来了,东窗事发两人刚闹过一场,都正尴尬着,学长你现在要是来,不合适。” 电话那头的迟肃然登时静了,可明显又不甘心,呼吸声略微急促,掩都掩不住。 “你放心,”宋尧山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瞬息就洞察了他的所思所想,慢条斯理地笑着道,“她母亲既然来了,自然就是她母亲陪着她,我也不会再待下去。” 他话音未落,电话那头就狼狈地带了些许被看穿的恼羞成怒道:“记得把手机还给阿璃!”,说完就兀自挂断了电话。 宋尧山捧着手机又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将手机捏在手心里回了病房。 陆女士正跟大爷聊着天,听他讲他跟老伴儿婚后一直无儿无女,这回老伴儿一病,差点儿吓掉他半条命,陆女士不由联想到自己那段失败的婚姻,正自唏嘘,宋尧山推门进来就将手机给了她:“这是学姐的,我调了振动。” 陆女士接过手机应了声,宋尧山转身又从床头柜里抱了一份洗漱用品出来,对她道:“这些是我多余备下的,都是新的,没用过,阿姨您先将就下。” 陆女士伸手接过,眼瞅着那套用品中叠放着一身与谷陆璃身上同款的家居服,抬头愣愣地给他道了谢。 “您不用客气。”宋尧山笑着回她。 他说完去洗手间里换了衣服,衬衫西裤更显干练,从靠墙的衣架上取了大衣出来穿上,跟隔壁大爷礼貌地点了点头,这才跟陆女士道了别:“那我就先走了,阿姨再见。” 陆女士心情复杂:“......再见。” ***** 谷陆璃一觉睡得挺安稳,半夜十点多醒来一次,喝了点儿水上了个厕所,刷牙洗漱,再回来她妈就躺在她病床上了,可怜兮兮看着她:“不要让护士加床了,我跟你挤挤喽,好久没跟你一起睡觉了。” 陆女士脾气就这点好,跟谷陆璃吵得再凶,都特能拉得下面子主动化解尴尬,很会给人梯子下。 谷陆璃应了一声,关了灯上床,二十二床的老夫妻也已经睡了,留了盏床头灯应急。 “阿璃,”陆女士等她拉了被子躺下,侧身趴在她耳边,悄声道,“你还生不生气?” 谷陆璃睁眼瞧着天花板,也低声回她:“不生气。” 她也想问她妈一句还生不生气,唇角动了动,没问出口。 “阿璃啊,其实——”,陆女士小心地扒拉了一下她肩膀,头往她耳旁又挤了挤,努了努嘴,说,“我其实除了私心,也是想给你一个父亲。因为父母是你出嫁后的底气。给你介绍对象的人听说你没有父亲,就不愿意,说单亲的孩子脾气不好,偏激,就不给介绍了。可我现在看,那位宋先生不错,你跟他似乎挺能合得来,反正他也知道你没父亲了,应该不会介意的,你觉得呢?” 谷陆璃前头还听得挺感动,暗自叹气心道,她们一直都互相不懂对方,互相伤害又互相扶持走过了那些年月,结果等陆女士后半句话一出口,谷陆璃就翻了个白眼,歪着脑袋装睡了。 “阿璃?”陆女士话说完半晌得不到回应,爬起一瞧她挤紧的眼皮,无语了,“......讨厌。” ***** 宋尧山回了家,脱了大衣换了鞋,去卫生间里刚洗完手,来不及擦,突然想起什么似得赶紧去书房开了电脑。 他敲键盘百度了“谷学海谷志飞”,蹦出来的首个词条左边是谷学海的半身照右边就是某著名零售百货企业的官网。 他点了链接进去,又在“企业活动”里找到了谷志飞的演讲视频,他开了视频只看了开头两分钟,就登时了悟为什么谷陆璃初见他时那么地不待见他,尤其对他眼睛和眼镜有敌意。 宋尧山摘了眼睛叹了口气,手托着下巴突然就笑出了声,眼里俱是无奈。 ***** 宋尧山第二天早上过了医生查房的时间,就拎着个保温桶来了,陆女士一抬眼就怔住了一瞬:“尧山啊,换发型啦?” 宋尧山剪了头还染了发,拉直了一头小卷卷,满头头发蓬成了一碗棕金色的泡面,衬得他肤色还挺白,他取了框架眼镜换了隐形,五官越显精致,羊毛大衣也不穿了,身上套了件蚕宝宝似的雪白羽绒服,整个人瞧着莫名还有点儿日韩明星的范儿。 他把保温桶往谷陆璃床头一放,谷陆璃闻声一抬眸,立马惨不忍睹地狠狠闭了下眼。 “我说,”谷陆璃脱口就道,“你受什么刺激了?” 宋尧山讪讪地伸手摸了下头发:“不好看啊?” “阿璃,怎么说话呢?”陆女士呵斥了谷陆璃,转脸就去安慰宋尧山,还认真想了想,“我觉得挺好看的啊,像日本那个什么——对,木村拓哉。” “可拉倒吧,我就讨厌日本鬼子和韩国棒子,”谷陆璃逮着她妈话音继续吐槽宋尧山,“你说你给我买一身无印良品我忍了,你怎么把自己也弄成日本制造了?” 宋尧山:“......” “你才日本制造,”宋尧山道,“不爱看别看!” “你辣我眼睛了还不让我说。”谷陆璃实力嫌弃他,“这才一晚上没见,你到底受什么刺激了?” 宋尧山:“......” “阿璃!”陆女士冲谷陆璃努了努嘴,让她别说了。 宋尧山黑着个脸,被她怼了还得关心她那胃,他从保温桶里盛了碗都快把小米熬成了大米体型的粥,往她桌前一搁:“本来没受刺激,见了你都得受刺激。喝粥!” 谷陆璃让他磕碗的姿态给磕愣了一秒,陆女士“噗”一声倒笑了,她还正想着帮宋尧山说说话挽回颜面,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俩人跟小情侣打情骂俏没什么区别,就心照不宣地撇嘴自顾自地乐。 “我下楼去散散步,把午饭买了,”陆女士起身拿了钱包,“尧山,你吃什么?” “阿姨您吃您的,别管我。”宋尧山往谷陆璃床头自然一坐,抬头道,“我等下还有课,得早点儿走,我去学校食堂吃。” 陆女士应了一声带门出去,隔壁床的大妈早上病情恶化被推去了手术室,屋里一时间就剩下俩人,谷陆璃拿勺子喝了口粥,嫌烫,余光瞥了宋尧山一眼,压不住好奇又追问道:“你到底为了什么要换造型啊?” 第14章 越级碰瓷 宋尧山让她怼得心都在滴血,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哼笑了一声又陡然转了态度,带着点儿明目张胆引诱的味儿:“我不是看学姐不待见我以前那造型,不乐意跟我形婚,想重新树立一下我在你心里的形象嘛。” 谷陆璃猛地“咳”了一声,口水差点儿把自己呛死,闻言大笑:“我可谢谢你了!我眼睛都要瞎了,就你现在这莫名其妙的颜值,我怕跟你形婚别人质疑我审美。 “姐,”宋尧山气得连“学姐”都不叫了,“你真难伺候啊。” “那你还真说对了。”谷陆璃道,“我这人挑嘴。” “......”宋尧山忍不住顺着她话尾也开始怼她,节操莫名就掉了,“好像谁真让你吃一样。” “怎么?”谷陆璃“嘴段”高超地又把节操给他捡起来了,“我买朵假花还得挑朵顺眼的呢,买盘假菜就不要求卖相了?” 宋尧山:“......” “我说,”谷陆璃眼瞅着宋尧山就快被她气死了,抿了抿嘴,转了苦口婆心频道,劝他道,“你能不能别在我身上做文章了啊,我现在不想形婚了,你就不能另觅他人吗?” 宋尧山闻言“呵”一声笑了,眉眼一扬,拿她的话有力地反击了她:“学姐,找人形婚也不是天天都能碰见合适的,就您这条件的,我目前也就只找着您这一位。毕竟就像您说的,我找盘假菜,也得考虑看起来是出自大厨手笔的吧?不能假结个婚,正向作用没有,反倒把格调刷没了,起了负作用,您说对么?” 谷陆璃第一次被人用自己原话噎了个眼前一黑,她额头一跳,只好又另辟了蹊径怼他道:“所以我说,你看起来就没表现出来得那么老实,跟你假结婚我怕我玩不过您,被您卖了,还得给您数钱呢。” 宋尧山:“我谢谢您自知智商没我高!” “不老实等于智商高啊?”谷陆璃立马回嘴,“您打小阅读理解就没及格过吧?” 宋尧山:“......” 他俩“您”来“您”去怼了半晌,怼得跟俩小学生吵架似的,一扭头,互相还都不搭理了。 陆女士特地在外面转悠够了一个小时才回去,结果她一推病房门,入眼的画面异常古怪——那俩人跟两只斗鸡似的。 宋尧山闻声转头,见陆女士拎着饭盒回来了,也没跟谷陆璃打招呼也没拎走保温桶,起身擦着陆女士径直出了门,只道:“阿姨再见,我先走了。” 陆女士:“......” “阿璃,你怎么又把人家给气着了?”陆女士提着饭往谷陆璃床边一站,比照自个儿平素经验一回忆,简直对宋尧山被怼的心情感同身受,实力心疼他,“你看看人家大早上还给你熬了粥呢!人家对你多用心,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用心?谷陆璃心里只内疚了一秒钟,抬眸觑了她妈一眼腹诽,你要是知道他用心的原因你得亲手打死他。 ***** 宋尧山这周五下午的课正好是和迟肃然搭档。 迟肃然讲课的风格又跟谷陆璃不同,他喜欢引经据典,将简单的课题内容扩充得很是丰富,但对目的性强思考性弱的学生来说,这种授课方式反倒不利于他们确定重点。 宋尧山跟他合作完一节课,临出教学楼又被他叫住了,宋尧山回头,迟肃然就站在楼门里,开门见山地直白问他:“我不想做坏人感情的人,我只问你,你跟谷陆璃是怎么回事?已经在一起了?” “还没有。”宋尧山对他的君子风范表示敬重,也直白回他,“目前状态跟学长一样。” “你在追她?”迟肃然诧异了一瞬后又陡然转喜,“她还没应?” “对。”宋尧山坦然点头。 迟肃然得了答案更加有了底气,硬邦邦地向他示威:“我不会输给你。” “我以为,”宋尧山闻言轻笑出声,温文尔雅地微微偏了下脑袋,“学长已经输了。” 迟肃然眉头一蹙,面色微沉:“你什么意思?” 宋尧山语气颇为平常,并不见任何盛气凌人的模样,却比骄傲姿态更能拱起迟肃然的火。 “学姐容我近身,不是因为她不讨厌男生了,而是因为那人是我,换了其他人——”宋尧山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微微带了些挑衅,“——学长可以试试。” “你——”迟肃然受他一激,正要说话,宋尧山却不给他反驳机会,礼貌周全地跟他点头告别,果断截了话音道:“学长,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迟肃然:“?!!” 他话音未落掉头就走,裹着个蚕宝宝样羽绒服的背影疑似恶意卖萌,刺激得迟肃然就快瞎眼了。 迟肃然那不会拐弯的木头性子让他三言两语撩拨得简直要炸,谈方方突然从他身后楼梯上晃晃悠悠下来了,停在他肩侧背着双手还认真地点了点头:“他说的没错啊,你赢不了他。” 迟肃然头都没回就恼道:“谈方方,你站哪边的?” 谈方方颇无奈地撇了撇嘴:“我站你这边也没用啊,咱俩加起来都玩不过他一个人。咱们这位学弟啊,标准切开黑,不好惹。就你那半个脑子只装智商不装情商的主,想斗他?越级碰瓷了。” 迟肃然让她毫不留情面的一句话堵了心口,扭头瞪了她一眼,颤抖着手指头指着她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 “我这几天闲来无事找以前本科的同学打听了一圈,你猜怎么的?”谈方方把他抖得跟帕金森晚期似的手指头扳直捋顺按下去,仰头看他道,“咱们这位学弟啊,瞧着斯文儒雅好脾气,在校成绩也不错:入校第一年是阿璃嫡亲的师弟,因为他语言天赋很一般,相关的理论课成绩又上不去,第二年转了人力资源管理系,之后便稳坐年级前五名,都说他能保研的,却是因为踩着大三的尾巴跟人打架斗殴记了处分,疑似就这么被取消了资格。据说——” 谈方方故意拖了拖尾音故弄玄虚逗迟肃然,迟肃然也果然上钩,眉头皱得愈发得紧,忍不住便追问道:“怎么?” “——据说情节严重,”谈方方一字一颔首,加重字音道,“以一敌二主动揍了其同寝室两位室友,事后对自己打人行为供认不讳,但拒不认错。至于打人原因至今成迷,整个宿舍都绝口不提。” 迟肃然愕然,顿时有种聊着聊着情敌的八卦就聊出了一出悬疑剧的错觉。 谈方方满意地瞧见他眼睛里也开始转蚊香圈,大咧咧地凑上前拍着他肩膀,默默怜爱他猜不透人心思的低情商一秒钟,望着宋尧山已经缩成个小白点的背影继续道:“看不出来吧?‘人不可貌相’这五个字,当真是在咱这位学弟身上完美体现了。” ***** 宋尧山中午拎去的小米粥,谷陆璃分了三顿就喝完了,等到下午四五点那会儿她又饿了,可却已经没得喝了。 谷陆璃躺在床上手抚着胃轻拍了拍,盯着天花板发呆,二十二床的老夫妻一直没回来,也不知道病情怎么样了,整个病房里冷清安静,还真让她有点儿不大适应。 陆女士去楼后面花园散了散步,上来一推门就见谷陆璃脑袋“噌”一下抬了起来,眼神发亮,绕过她直往她身后瞟去。 “找谁呢?”陆女士眼瞅着她眼里难掩的失望,怏怏地又躺了回去,好气又好笑,故意拆穿她,“宋尧山没来,失望不?让你气人家,不来了又找。看,现在好了吧,后悔没?” 谷陆璃闻言视线从天花板上移到她脸上,又从她脸上转回天花板,面无表情地回她:“饿了,没吃饱,等他饭呢。早上就带那么点儿,也不够吃到晚上的。” “活该,你那张嘴呀,能气死人。谁给你送饭还受你气呀,又不欠你的。”陆女士站在她床头弯腰,翘着小指伸手不轻不重戳她脑袋,吐字清脆地呵斥她,“吃人的嘴软,你倒是一点儿都不软,饿着吧你。” 谷陆璃让她戳得脑袋一个晃悠,感觉那一下把仅存的一点儿能量都用尽了,更加得饿。 陆女士开了瓶牛奶自己喝了,又从果篮里捡了个苹果去洗手间里洗了洗。 谷陆璃见她妈走了,五官不由自主往一起皱,小声呢喃了句:“真生气了,不能吧?” 她下意识摸了床头的手机出来攒着,捏在手心里踟蹰了半晌又给扔了回去。 陆女士啃着苹果出来翘腿往她床尾一坐,一嘴下去眉心一蹙,不大开心地嫌弃苹果皮厚又涩,她瞥了谷陆璃一眼,又忍不住教育她:“人家照顾你那么久,你还那样说人家,本来就是你的错,想给人家打电话道歉就打喽?天下人不是都像你妈一样宠着你,被你怼完还得给你台阶下。” “......想多了嘿,道什么歉?”谷陆璃死鸭子嘴硬地挣扎道,“您能别逮着机会就夸自己一把行么?” “不能。”陆女士一口否决,还卖萌似地扭了扭腰,跟个二八少女似得活泼。 谷陆璃嘴上说得硬气,一抬手又不自觉去摸手机,陆女士看破不说破,也不揭穿她,只苦大仇深地继续啃苹果,越加想念宋尧山削苹果的好手艺。 窗外天色已开始暗了,夜幕缓缓落下,谷陆璃手心扣着手机内心又空又乱,也不知是个怎样的情况,这感觉陌生又古怪,她陡然生出些抗拒来,心烦气躁地眉心紧蹙。 陆女士啃完了苹果,屋内便渐渐静了下来,突然有人在外叩响了门,谷陆璃闻声“嗖”一下就又转了头,陆女士见状只觉好笑,她毫不留情地狠狠剜了她一眼,带着憋不住的笑意低声嘱咐她:“不许再怼人。”,然后起身去开了门。 结果,门外站的却是位外卖小哥,闻声操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抬头,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打量了眼陆女士道:“您素谷女士的哇?这素您的外卖,归参炖鸡盅一份,砂锅不用还的啦,钱都已经付过了。” 陆女士:“......” 陆女士接收了外卖道了谢,提着沉甸甸的袋子转回头,无奈地望着谷陆璃,试图用目光谴责她。 谷陆璃装作若无其事地撇开眼去欣赏窗外夜色,嘴角却忍不住往起翘了翘。 ***** 宋尧山下了课,坐进车里给谷陆璃点了外卖就直接开车回了公司,逆着下班人潮特立独行地销假开始上班。 兼职人事的三老板一贯笑得让人琢磨不透,笑里藏刀似地看着他,拇指一比大老板办公室紧闭的房门给他无声做了个口型:“为了你加班三天了,负荆请罪去吧。” 宋尧山点了点头,自知理亏地深吸了口气转头去敲大老板的门。 宋尧山他们事务所的大老板姓叶名翎,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若论辈分却也能算得上是他恩师了,他背着行政处分找不到工作时,还是叶翎一手发掘他并带他出学校亲自栽培的,他对叶翎平素甚是敬重。 “进。”屋内的人应声道。 叶翎声线柔且微低,自带安抚人心特质,人也随和,老少通杀男女通吃,是天生做咨询师这行的料。 宋尧山一听她声音便镇静了不少,抬手就推门进去了:“老板。” 叶翎从电脑前闻声抬起一张与声线异常相配的脸,五官平淡亲切,丝毫不带攻击性,她顿了一秒上下一打量宋尧山,随即“呦”地一声笑开了:“几日不见,准备改走色-诱-少男少女路线了?” 宋尧山牙疼似得嘴角一抽:“您可别提了。” 叶翎一听就乐,脑子都不带转的,指着他就幸灾乐祸正中红心道:“被谷陆璃嫌弃了吧?她不喜欢这款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宋尧山瞬间又被她扎了回心,越发蛋疼了:“咱能不说这个了么?” “行,那就说点儿你想说的。”叶翎抬手扔给他一套文件夹,连点儿转场的时间差都没有给,直接来了个“无缝对接”对他道,“说完就去加你的班。” 宋尧山:“......” “有什么话赶快说,知道你又要算计我,趁我现在心情好,不跟你计较。”叶翎看着他笑道,“你一不带眼镜,眼里的小心思就遮不住了。” 宋尧山清咳了一声,抬手摸了下鼻尖。 “我就是想说,”宋尧山不怕死地道,“我今天晚上开始加班,能不能就只算我四天假,后面那三天延期再补我?” 叶翎两手搁在桌面上,慢慢交插握在一起,笑得越发温和地仰头看着他。 “钱我照赔,假别扣完,行——”宋尧山一见她这样笑,后背就“嗖”一下蹿出一线凉意来,抑制住想打抖的冲动,坚强地说完最后一个字,“——么?” 叶翎嘴角挑起的弧度愈加得大,笑容和煦如三月春风,她慢慢悠悠地启唇,优雅而矜持地朝他吐出一个字:“滚。”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最大助攻上线啦! 没有战斗力的男人当不好男主滴,放心他没练武功,噗~ 第15章 请你爆灯 宋尧山深谙心理学上的谈判法则,下一步立马主动退而求其次道:“那三天换周末,我明天开始上够整一周的全天加晚班,下个周末你给我照常放个假?” 叶翎等他说完,笑容已能用“慈祥”来形容:“我都在为你的假期买单加班,你认为你还有选择什么时候放假的权利?” “......”宋尧山求生欲极强地挣扎道,“我以为,我们有《劳动法》。” “《劳动法》啊。”叶翎看着他“呵呵”笑了一下。 宋尧山梗着脖子点头,非常有勇气地选择正面刚。 “那你就跟我的律师谈谈这个什么——”叶翎眼底压着火气,面上又笑得一派温柔,抬手拉过座机听筒就要打电话,笑吟吟地道,“——《劳动法》吧。” 宋尧山:“?!!” “有话好说啊叶姐!”宋尧山异常能屈能伸,他两步上前“哐当”一把扣住座机听筒,赔笑道,“这点儿小事儿就别劳烦易哥了。” 他说完在叶翎颇具压迫的眼神下捡起桌上的文件夹转身就走,叶翎轻轻松松将他镇压,正要重新投入工作,就见他临出办公室又突然回头唤她道:“老板。” 叶翎歪着头看他。 宋尧山一本正经地道:“我有件事儿得跟您提前交代下——” “你别再给我出幺蛾子啊我给你说——”叶翎眉头一蹙,未卜先知地提前猜到了他依旧贼心不死的小心思,抬手指着他正警告,就听宋尧山已经打断了她,自顾自地继续道:“——我下周末100%概率要翘班,您提前做好准备哈。” “......宋尧山!”叶翎拽住桌边一本厚厚的黄页就朝他扔了过去,“你别得寸进尺!” 宋尧山脑袋一偏躲过袭击,淡然地道:“哦。” 随即开门出去。 叶翎:“......” 她也终于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 宋尧山连着两天都没来,但外卖小哥哥天天报道。 谷陆璃正喝着第三天的小米粥和当归炖母鸡,迟肃然又抱了束康乃馨和谈方方来了。 “师姐,迟哥。”谷陆璃抬头跟他俩打了个招呼,把砂锅里的汤喝完了,递了砂锅给陆女士,跟他们简单地互相介绍道,“妈,这是我师姐和学长。” 陆女士如今是渴望女婿渴望到见着谷陆璃身边有雄性就激动,她主动伸手和迟肃然握了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接过谈方方带的点心礼盒道了谢,让开床头位置给他俩,自己去切水果待客。 “胃都大好啦?”谈方方往她床头一坐,迟肃然挨着她坐在椅子上,随着她话音接了句:“什么时候能出院?” “胃病嘛,慢慢养着呗,以后注意点儿就行。”谷陆璃偏头跟他俩说话,“周一早上办了手续就能回学校了。” “幸好这周刚开学,你也错过不了什么课,不幸中的万幸。”谈方方道,“反正我以后是不能叫你再陪我吃麻辣香锅了,哎,少了个饭搭子,不开心。” “我陪你,我吃三鲜你吃辣。”谷陆璃笑道。 “虽然饭搭子是保住了,”谈方方闻言啧吧了一下嘴,“可是总感觉少了那么点儿患难与共的意思啊。” 师姐妹俩人聊天,迟肃然根本插不进去,他也不知该跟谷陆璃说什么,只坐她对面跟着笑,眼神时不时盯着她瞧。 谷陆璃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心里都快尴尬死了,面上还得端着装云淡风轻不动声色,她本就不会料理这种事儿,少了宋尧山个人形挡箭牌,如今更是在迟肃然面前浑身不自在。 她这边刚一念及宋尧山,陆女士跟她母女连心似的,切了宋尧山买的水果组了个果盘就端着过来,递给谷陆璃让她捧着方便让谈方方和迟肃然吃,自个儿也不参与年轻人世界,往隔壁空床位旁坐去了。 谈方方随便捡了一块水果咬了一口抬头就顺嘴夸了句:“这苹果甜啊,水分还大,是我之前买那个?” 谷陆璃歪着头想了想:“你那筐两天就没了,宋尧山特别能吃水果,这是他又在楼下超市买的。” “诶,话说起来,学弟人呢?”谈方方闻言接道,“已经回去了?” 她话一出口,迟肃然眼瞅着谷陆璃表情有些古怪,心里“咯噔”一跳,正兀自胆战心惊,却听她不大好意思地笑着答谈方方:“他换了个造型被我怼了,一怒之下周五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谈方方一愣,“噗”一声哈哈大笑。 “你还会怼人?”迟肃然在谈方方笑声中一脸懵逼,诧异地问谷陆璃,“你平时说话措辞措得就剩全用书面语了。” 谷陆璃:“......” 迟肃然话音未落,屋里突然静了,谈方方猛地收了笑跟坐得老远的陆女士一并受惊了似地转头看着他。 “......我说错什么了吗?”迟肃然表情诚恳不做作,一时成为俩人焦点不大适应,虚心请教,“我唯一就只见过阿璃说‘混蛋’,还只有一次。” 那一次还骂的是宋尧山,谈方方下意识就看谷陆璃一眼,那一瞬间她就想,宋尧山说得很对——迟肃然已经输了。 “我......”谷陆璃也不知该说什么了,短促地笑了一声回他道,“我其实脾气不大好。” 她话说完换了单手拿盘子,另一手撑着床想往起再坐一点儿,迟肃然眼神一直凝在她身上,见状站起来就想扶她一扶,他刚一伸手,谷陆璃敏锐觉察下意识侧身一避,动作幅度还挺大,果盘差点儿脱手。 谈方方眼明手快地把盘子凌空捞了过来,屋里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迟肃然摊着两臂兀自立着,耳旁瞬间全是宋尧山那句话的回音:“学姐容我近身,不是因为她不讨厌男生了,而是因为那人是我,换了其他人学长可以试试。” “不是因为她不讨厌男生了,而是因为那人是我......” “换了其他人,学长可以试试.......” ***** 谈方方眼瞅着迟肃然情绪不大高涨,过了没多久就拉着他告辞了,陆女士送了他们出去,等再转回来,便见谷陆璃跟松了根弦儿似得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歪在病床上歪成了“葛优瘫”。 陆女士以前没怎么见过谷陆璃大学以后的同学,这回一见也觉新鲜,她凑近去问谷陆璃:“刚才那位是你学长啊,宋尧山是你学弟?” 谷陆璃“嗯”了一声掀了掀眼皮道:“迟肃然是大我两级的学长,宋尧山是小我一级的学弟,怎么了?” “......那不就是姐弟恋。”陆女士极小声地垂眸嘀咕了一句。 谷陆璃正张嘴打哈欠,没听清反问:“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陆女士掩饰性地随手从床头柜上抓了个橘子,认真地低头边剥边道,“我还是喜欢宋尧山。” 谷陆璃正张着嘴准备打第二个哈欠,闻言连困意都散了,一闭嘴还差点儿咬着舌头,顿时“嘶”了一声。 “这位女嘉宾,”谷陆璃啼笑皆非地打趣她,“你可以给他爆个灯。” 陆女士抬手就朝她扔了一把橘子皮:“讨厌!” ***** 宋尧山加了一个周末的班,周一大早又殷勤地帮叶翎买了早饭送进去,叶翎懒得搭理他,临下班甩给他一沓文件,宋尧山自知理亏地继续加班,连晚饭都忘了吃。 谷陆璃周一早上就办了出院手续回了学校,等到了晚上心想着宋尧山该下班了,才给他打了个电话。 却不料宋尧山正忙得焦头烂额。 “我出院了,”谷陆璃开门见山得在电话中道,“想跟你说谢谢,虽然,只说谢谢显然是不够的。哦还有,你把住院期间帮我垫付的费用和购物金额告诉我一声,我转账到你微信。” 宋尧山打从接电话起就放下了手头工作,用水杯将手机架在面前,直愣愣地盯着屏幕上“谷学姐”那三个字,一字一句地仔细听她讲话,认真得就像是她座下最虔诚的教徒。 “看来学姐还不算太忘恩负义。”宋尧山嘴上开始不饶人,表情却在谷陆璃看不见的地方异常地柔和起来,笑得很温暖也很好看,“那学姐说吧,除了谢谢之外,你还想怎么做?” 谷陆璃平生最怕欠人情债,宋尧山这么直白地来讨债,比客套地说“举手之劳”更让她舒坦。 “请你吃饭?要不多吃几次?”谷陆璃偏头想了想,“或者,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贵点儿的。反正除了跟你去领证,要求你看着提。” “不能领证也就没其他什么要求了,”宋尧山遗憾道,“那就吃饭吧,时间地点我定,谢谢。” “真不客气嘿。”谷陆璃闻言不由自主就想怼他。 “那不是必须的?我跟你干嘛要客气。”宋尧山坦荡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谢谢。” “那我请你游大雁塔吧,吃什么饭啊?”谷陆璃怼人技能正式启动。 她一语既落,电话那头登时没了动静,只听宋尧山“噼里啪啦”对着电脑打了一通,电话猛地就断了。 谷陆璃躺在床上捧着手机正自诧异,微信突然进了一条未读提示,她点开微信一看,只见宋尧山给她发了张周末荀城到西安往返高铁班次时间表,下面还缀了个高铁官网链接,链接后是段十五秒的语音。 谷陆璃见到那张列车时刻表,便油然生出股不祥预感,等她再一点语音,只听宋尧山的声音慢慢悠悠地说:“那就照学姐意思,这周末咱们游大雁塔吧,荀城到西安单程三个小时,早上去晚上回,学姐还来得及陪阿姨吃夜宵。” 谷陆璃:“......” 谷陆璃凌空按着手机就打了行字。 【阿璃的狸】你现在是连大尾巴狼也不装了,直接原形毕露了是嘛? 【尧山以北】反正你都给我扣了这么一个属性了,我也得对得起自己背的黑锅呀。 【阿璃的狸】黑锅都得委屈地哭了。 【尧山以北】随便你怎么说,只是说出的话不能收回。麻烦学姐把早上8点半出发,晚上五点回来的那两趟车票买了,身份证号我给你啊。 谷陆璃眼瞅着他又将身份证截图发了过来,大为头疼,她头一回怼人怼到被反将一军。 【阿璃的狸】行,你赢了。 她打开12306的App将高铁票订了,又发了截图回复他,一来一往二等座,俩人共1600。 荀城跟西安,一个是掉在二线尾巴接三线的小城,一个是把着二线的头经济却也不甚发达的省会,大周末的没了出差需求,高票价的高铁车票也就不是太难抢。 【尧山以北】收到!那周日早上火车站见,中午我请你吃素斋啊,当然,你掏钱[嘚瑟][转圈圈] 【阿璃的狸】......[菜刀] 第16章 私人导游 周日早上,宋尧山提前了一个半小时到火车站门口等谷陆璃,俩人去自助取票机上取了票,排队进站。 开了车,谷陆璃靠着椅背歪了头就要睡觉,一点儿没想跟宋尧山聊个天的欲望。 宋尧山自己也困,连着加满一周的班,天天凌晨睡、六点起,要了老命了。 他见谷陆璃不客气得先睡为敬,好笑地脱了蚕宝宝样的羽绒服给她盖上,两手往脑后一交叉,枕着十指偏头看她。 谷陆璃出了院,气色也总算是好了起来,脸颊有了血色,嘴唇也不那么干涸,长密的睫毛虚虚搭下来,还是很好看,是他大一迎新晚会入场时,在门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 车开了半小时,餐车开始供应盒饭。 宋尧山早起也没吃午饭,他也没管谷陆璃吃没吃,直接就要了两份,然后扭脸一拍她肩头,把她拍醒了。 谷陆璃眼睫一睁,莫名泄出一抹杀气,显然睡得正熟,起床气还挺大。 “吃饭了。”宋尧山也不惧她,抬手将她身上羽绒服取走,塞给她一份盒饭,随口问道,“昨天晚上没睡好?这么困。” “我楼上那空了几百年的房子不知道怎么得就有人要住进来了,最近一直在装修。”谷陆璃顺手接过盒饭,眼神还不大聚焦,手上开了三次才把盒盖打开,整个人不太有精神地皱着五官跟他吐槽道,“装修就装修吧,只是那楼也上了些岁数,管道也旧。昨天夜里都两三点了,也不知怎么楼上水管突然爆了,哗哗流水,等他们快天亮修好,我也约等于是一晚上没睡了。” 宋尧山掰筷子的手一顿,歉意地偏头看她:“对不起啊。” “你干嘛道歉。”谷陆璃莫名其妙地觑他一眼,“楼上水管你放鞭炮炸的啊?” “......鞭炮就能把水管炸开吗?你智商呢学姐?”宋尧山啼笑皆非,“我是说不好意思正巧约得你今天出来,耽误你白天补觉了。” 他说完把手上掰开的竹筷换给谷陆璃,自己又去掰她那双。 “殷勤。”谷陆璃得了便宜卖乖,连谢也不道了。 “那你还我。”宋尧山又把她那双没掰开的筷子塞了回去,拿回了自己的,抬眸谴责她,“你知道‘绅士风度’四个字怎么写吗?” “我知道‘居心不良’四个字怎么写。”谷陆璃见招拆招。 “杠精。”宋尧山也跟着回怼,他前几日照顾她照顾惯了,一时也难以收手,好气又好笑,“学姐,你怎么没睡醒也这么讨人厌。” “这个没睡醒讨人厌的人是你上赶着要约出来的。”谷陆璃自己“啪”一声掰开筷子,调整了握筷子的姿势,低头正准备吃饭,筷子尖往下一杵突然就顿住了,受了惊似得低声道了句,“这什么呀——” 宋尧山筷子刚夹上一块饭团,闻言转头瞧她,谷陆璃拿筷子尖试探着拨了拨饭盒里憨态可掬被捏成一窝熊猫宝宝模样的饭团,表情古怪。 “......饭团啊?西成高铁线上的特色。”宋尧山一时没反应过来,认真跟她解释道,“黑米跟白米做的,瞧这黑眼圈,做得还挺像的哈?惟妙惟肖跟真的一样,比首发那趟车上提供的卡通版的像多了。” 谷陆璃:“......” 他越说得仔细,谷陆璃脸色越加得难看,筷子戳在饭盒里登时就不知该干嘛了,内心实力拒绝。 宋尧山一头雾水地盯着她,半晌后突然恍然大悟:“不是吧学姐!你平时看着那么铁血硬汉的原来内心这么——” 谷陆璃扭头就瞪了他一眼,宋尧山特有眼色得把后半句话直接咽了回去,抿着唇,嘴角止不住地往起提。 谷陆璃小时候喜静不爱闹,也不大跟人玩,她妈怕她长久以往性子孤僻,就时常买些小动物回来让她养,她那时肉肉的掌心总是托着这些软软暖暖的小东西,一颗心也就是在面对这些时能柔软得像个女生的样子。 “我就吃不了这种。”谷陆璃筷子悬在空中硬扛了两秒,果断闭眼认怂,五官纠结地把饭盒往宋尧山那边推。 宋尧山憋笑憋得闷声咳嗽,自觉把谷陆璃那份里的饭团全夹到了自己饭盒里,又把好消化的菜都拨给她,自我调侃给她圆面子:“我吃我吃,我心肠歹毒大尾巴狼,我吃得下。” 谷陆璃闻言端着饭盒的手一颤,憋不住自己也笑了,她一偏头,正好瞧见宋尧山夹了只饭团,一张嘴咬下一个熊猫头。 谷陆璃:“?!!” 她脸上笑容立马一僵,打了个抖,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伸手就去推宋尧山脸:“你转过去吃!别让我看见。” 宋尧山遂不及防让她一推也不恼,偏着头止不住地笑,肩头一耸一耸,笑得过道对面一对情侣不住往这边瞧过来,把他俩当成了下饭菜。 谷陆璃忍不住就想揍他,却又见冬日的暖阳从窗外洋洋洒洒落了进来,金灿灿的光点围着他泡面头落了一圈,越发显得那发色金棕漂亮,可却再也不是他之前那小太阳模样。 谷陆璃那一刻莫名便觉得——遗憾了。 ***** 这不是宋尧山第一次来西安,却是除却出差外第一次来西安;这也不是谷陆璃第一次来西安,却是她第一次单独跟男生来西安。 他们在西安北站下了高铁,换完地铁换公交,到了大雁塔广场已将近一点。 宋尧山领着谷陆璃先去了广场一侧的天龙宝严素食馆,周末拖家带口出来散心下馆子的人正多,等排完座、吃完饭,就快两点半了。 下午返程的车五点十八分进站,他们三点来钟就又得回车站,剩下满打满算一个小时再买票去登大雁塔已经不太现实。 “时间不够了,”宋尧山站在规模宏大的大雁塔广场上,眺望不远处高出广场大半个身长的大雁塔,转头对谷陆璃颇惋惜,“游不成塔了。” 谷陆璃对一切蕴含古老文化的事物都有着独特的情感,她闭目站在这座屹立挺过千年时光轮转的佛塔前,耳畔似乎能听到缥缈庄严的古乐,寒风夹裹着晚春的味道拂过她前额,她沉浸在这座城市独有的气息中,内心平静宽和。 “那你现在还想做什么?”谷陆璃眼睫虚眨,额发随风晃动,眼眸半开半阖问他道,“你说,我照做。” “随便走走吧,”宋尧山说,“我还没逛过大雁塔北广场。” 谷陆璃点了点头,绕过中央宽阔的喷泉主景水道跟他慢慢踩着广场的台阶往上走:“晚上会有音乐喷泉,很壮观,等你有空可以来看看。” 宋尧山应了一声:“以后有机会的话。之前来过几次都是出差,来去匆匆,也没时间停留。” 西安今年的倒春寒比荀城还要严重得多,二月底的天里冷风呼啸,刮得人脸生疼,广场上游客寥寥,却有几对本地的新人穿着单薄的婚服站在风里,背对着大雁塔在拍外景婚纱照,素白轻纱裙摆散在风里,别有一番纯美的意味。 谷陆璃从他们身旁走过,眼里连一丁点儿的欣羡也无,她背着手直上到水道最高处的浮雕山墙前,面上这才有了笑意。 她手掌抬起在半空,五指张开,虚虚拂过那百米墙上描绘的大唐盛世,眼底浮起惋惜与留恋,那是在平时的她身上很难找到的忧郁气质。 她转身不大讲究地背靠浮雕坐在水道旁的石阶上,冬天-衣裳厚重也不嫌凉,宋尧山随她一同坐下,四周安静萧索,猛然间倒有了些许岁月静好的错觉。 “看来学姐很喜欢这里。”宋尧山道,“我倒是误打误撞选对了地方。” 谷陆璃闻言笑了一声,抬手一比他身侧向左的方向:“我高中读的是私立学校,高二那年夏令营,学校组织文科班去那边那个陕西师大附中做交流。我至今都记得最后一天有位教历史的老教授给我们做的演讲里说——在如今这种和平年代,文化扩张才是场没有硝烟的软战争。各国都在这场战役中努力将自己的文化渗透进别国的土壤,意图砍断对方精神文明的根,完成思想殖民的目的,赢得对未来世界的彻底统治。唯有我们原地不动,不争不抢、不攻不守,还丢盔弃甲一路后退。对外文化宣传做得不伦不类,对内传承上还严控紧缩,将精华都当成了糟粕,批判得毫无根据,拆得七零八落,扔得随心所欲。兴许我们这一生,就能亲眼见到数千年文化传承的断代了。”(注1) 宋尧山一怔,没想到话题会突转得如此严肃,默了片刻这才又问:“所以,学姐后来便选了对外汉语?” 谷陆璃朝他点了点头,唇角抿得有些紧,表情肃穆又无奈地朝他自嘲地笑了一笑:“我那时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天真,想着就算内部涉及政治方面的文化-管-制我无法插手,最起码向外的推广上能做就做上一点。就像大唐的影子能在日本留下来一样,只要能有吉光片羽留下,不管在哪里都是好的。至少,不要断了。” 她这些年似乎将责任背得惯了,背了自己的,背了母亲的,如今又要来背文化传承的。 她生来便不是个只会袖手旁观的性子,总是想自己去亲手做上一些事情,就算是杯水车薪螳臂当车,她也愿意站在时代的洪流中,伸手去阻一阻它的流动。 她说这些时眼里的光明明灭灭,隐隐透出的无力感让宋尧山心里一阵阵得疼。 他想起那年迎新晚会上她代表系里上台给新生做的动员报告,嘴角弧度翘得很高很骄傲,眼里亦有傲然的微光,她铿锵有力热血激昂地告诉师弟师妹们:“我们身上的责任很大,我们的专业是在教我们如何为我们的民族打一场看不见尽头的战役,未来艰难,与君共勉。” 那是他对她一见倾心的缘由。 只不过他并不是学语言的料,所以他当了逃兵,转系了。 “我不懂这些,我是俗人。”宋尧山故意自我贬损了一贬损,歪着脑袋看着她,“下次请 学姐当导游,我一定好好在西安感受一把文化的熏陶。” “你还想有下次啊?”谷陆璃闻言止不住就想嫌弃他,斜觑他重复道:“想让我给你当导游游完十三朝古都啊?” 宋尧山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除了大雁塔,西安还有至少二十座佛塔,要游完——”谷陆璃“呵呵”一笑,惆怅完文化传承,怼人模式自动开启,“——那你得攒够救活我十八辈儿祖宗的功德。” 宋尧山:“......” 得,就知道这梗还没完,早晚得被学姐噎回来。 宋尧山咬牙道:“我努力。” ***** 他们吹了风沙吃了高原土,聊完天又原路折返上了高铁回荀城。 晚餐的供应还是熊猫饭团豪华套餐,谷陆璃布拉完了半份配菜,将饭团丢给宋尧山倒头就又去睡。 宋尧山见她额头留海蹭得有些乱,想碰碰她又不大敢,等下了高铁,华灯初上,荀城又飘起了雪,整座城市美得犹如幻境。 “这个时候还下雪,”谷陆璃随着人流出了站台,搓了搓两手抬头望天,“春天还会不会来了啊。” “该来的时候总会来。”宋尧山晨起在火车站外的地下车库停了车,随口应了她一句便问道,“学姐你家住哪儿啊?我送你回去。哦对,你要不要给阿姨带宵夜?前面有家不错的店,早中晚卖的东西各不同,你什么时候有空啊?过两天请你吃。” 他似乎如今做这些事说这些话都异常自然,带着明显而刻意的讨好,执着地想步步为营撬开谷陆璃身上那层紧闭的蚌壳,达成他的心愿。 谷陆璃闻声站在路灯下没动也没应,只抬眼静静看着他,眼神陡转复杂,昏黄的光线暖暖将她环在其中,细碎的雪花在灯光下旋转跳跃,纷纷扬扬落了她一肩头,连人带景,静谧唯美。 宋尧山一时便被她晃了心神晃了眼,却不料在如此景致中,谷陆璃声线清浅而坚定地对他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以后——我们也别再联系了。” “......”宋尧山只觉自己是听错了,还笑着又反问她道:“什么?” 谷陆璃默了半晌看着他:“别再联系了。” 宋尧山脸上笑容渐渐冷却,被他缓缓敛在了平静的外表下,他沉声问道:“原因呢?” 谷陆璃与他之间只隔开了五步远,一人站在光下,一人站在光外,就好似身处两个互相融不进去的世界之中。 她今天走这一遭,已清清楚楚觉察出自己对宋尧山似乎不同,至少与对迟肃然不同。 她这些年偏激武断,与异性总是不愿有太多接触,身边也没男性友人,若她能跟宋尧山好好做朋友,她兴许是会乐意的。 宋尧山聪明机敏,她对他有着几分欣赏,只是他们关系的起源却是那样一个不太正派的缘由,而这段关系之所以能够继续维持,也是因为那样一个难以启齿的缘由,而这个缘由也为这段短暂的情谊蒙上了层摆脱不掉的不纯粹。 他们都是别有用心之人,便连朋友也不配做了,便连“朋友”“友谊”这两个词也配不上了。 更何况,宋尧山要的也不是一个朋友,她也圆不了他那唯一的念想。 “你帮了我很多,我也不想瞒着你。你既然学过心理学,也就该知道焦虑型神经症。我妈就有这个病,中期,要服药,时常犯,一犯就心悸。她是我的大麻烦。”谷陆璃真诚地剖开了自己给宋尧山看,“我有时觉得她是我的负累,有时又想我是她的负累时,恐怕她也是把我拖在身后就这么一步一拽艰难过来的,便又觉得没什么了。你一心想找我形婚,可是你瞧,我其实不是好选择。你人很好,聪明有趣,就算你不愿结婚,也该有更好的选择。不嫁何撩,是我做错了,我跟你道歉。先前是我冲动,如今又是我反悔,都是我不对。” “我不觉着这是——”宋尧山闻言只惊诧了一瞬就要反驳,谷陆璃却短促笑了一声打断他。 “我欠你的,只今天这一遭,还不完。”谷陆璃定定地瞧着他,平静而果绝,“以后你若有事要我帮忙,便打给我,救命之恩我总是要报的。只是若有其他旁的事情,就不要联系了。” 她话说完转身便走,去车道旁抬手拦了辆计程车。 宋尧山怔怔立在舞得越发猛烈的风雪中望着她离开,只觉周遭陡然冷得刺骨得疼,那盏路灯毫无征兆地“刺啦”闪了一下,灭了。 第17章 女神崩塌 叶翎托了她亲传弟子的福,大周末的又加班加到天黑还不能回。 她从电脑前抬头,揉了揉僵硬的后颈,正准备起来活动一下再继续,突然听到事务所厚重的玻璃门“哐当”响了一声,走廊的灯随即被人打开,灯光从门缝间泄进来。 这明目张胆的行为绝对不是贼,叶翎掏手机出来瞧了眼时间,只当是宋尧山颇有良心地约完会回来救他这烂摊子了,遂在办公室里等他敲门,却不料门外的脚步声根本没有停下来。 叶翎下意识便觉不对,开了门出去,见着那人背影在拐角处一闪,果然是穿着蚕宝宝羽绒服的宋尧山,便跟了上去。 宋尧山一路进了会客室,开了墙角酒柜的门,挑了瓶度数最高的红酒,往小吧台上一坐,找了开酒器开了瓶塞,跟吹啤酒似地举起来就喝。 叶翎在他对面坐下,从酒杯架上取了两只高脚杯,推了一只给他:“别糟蹋我那好酒,想一醉解千愁,怎么不拿老白干儿?” “我喝白酒上头慢,”宋尧山灌完一轮,一抹嘴,眼里情绪与外面夜幕一般得沉,低头对她嗓子有些哽咽地道,“心里难受,想快点儿醉。” 叶翎一言不发从他手上抢了酒瓶下来,给他斟了半杯,给自己也倒了一点儿,只三指捻着杯子静静陪他喝,也不多问。 宋尧山一人喝了半瓶酒,想醉却也没醉过去,心里憋着的那股劲儿似乎让酒意一冲,又冲了出来,眼神越发清亮得吓人,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她让我别再联系她。” 宋尧山短促地笑了一声,抬眸笑得有些难看也难堪。 叶翎闻言手上一顿,嗓音低柔地只应了一声:“嗯。” “我以为一周不联系她会好一些,没想到还是被她觉察到了压迫感,是我的错。”宋尧山哑着嗓子道,“我以为看到了希望,已经能瞧得出来她对我有感觉了,一时松懈越过界,逼她逼得有点儿急,没成想她倒是敏感,是我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他说完又去喝剩下的那半瓶酒,整个人颓丧到了极点,泡面头蔫不拉几地挂在他脑壳上,也越发显得没精打采。 叶翎手撑着下颌只沉默看他,不拦也不劝,她认识宋尧山那年,就晓得他心里有个喜欢的女孩儿叫谷陆璃。 他打大一入校便视谷陆璃为女神,觉得女神哪儿哪儿都完美,长得好成绩好,觉得自个儿哪儿哪儿都□□丝,上个大学还是志愿滑档调剂了。 文哲系里男生本就少,连带着外系的都对她有意思,谷陆璃被烦得见天更换手机号,再后来终于不耐烦,电话撩骚表白的接一个怼一个,路上凹了姿态逗她的来一个损一个,也不怕得罪人。 追不到他的男生开始组团对她有敌意,说她脾气不好,尤其对男生不友善,不知是不是心理阴暗被人伤过变态了。 宋尧山那时正忙着转系,成绩不大理想也不敢去撩女神,只想着他总得成绩追上去,才有资格同她介绍自己。 他大一结束申调人力资源管理,大二补着大一的课焦头烂额,还未雨绸缪加了学校那年的考研群,又人品爆发得在群里遇上了谷陆璃。只是谷陆璃在群里也不大讲话,她不讲,他也什么都不发。 直到他大三成绩终于稳定,却又传来谷陆璃保研的消息,并已离校实习,他便越发觉得自己怎样都追赶不上谷陆璃。 大三即将结束时,导员也给了他个朦胧喜讯,说估摸着保研的名单里也有他,虽说不是确切消息,却也让他重塑了些勇气,但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仍在准备研究生考试。 那日过去不久,某专业课考试后,宋尧山几个舍友在宿舍拉了灯凑在一处看小黄片,看到兴起,他正好下了晚自习回来,拉开门就听其中一位舍友粗俗骂道:“这女人会不会演啊,看那爱答不理的样子,演个黄片也端着副清高傲慢模样,被上也没有表情吗?” 屋里人跟着起了起哄,突然就有人又说了句:“诶你别说,嘶,这人怎么看着有点儿像对外汉语的那谁来着?那谁,啊对——谷陆璃!” 宋尧山手上正倒着水,闻言便蹙了眉,心里“蹭”一下拱了火,不待他反应,便又听最初骂人那舍友接了腔,笑得猥琐磨着牙应和:“对!就像谷陆璃!瞧她那副三贞九烈的样儿,就想让人按在身下这样那样狠狠蹂-躏,以为自己小龙女呢?小龙女还不也是——” 他话没说完,宋尧山摔了水杯,冲过来拉开拳,照着他脸就往死地揍。 起初说像谷陆璃的那位舍友一愣来拉架,宋尧山甩开他,转而一拳又揍向他。 屋里三人顿时抱成了一团,打得昏天黑地颇凶残,其他室友根本拉不住,开了门出去正要喊人帮忙,却不料那日正好有学生会突击检查,宋尧山算是彻底撞到了枪口上。 宋尧山翌日顶着一张花花绿绿的脸,被与他一贯交好的一位室友拉去食堂吃饭,那室友盯着他半晌终于道:“你是不是喜欢谷陆璃?” 宋尧山眼皮一动没吱声,右手肿得握不住筷子,换了左手艰难地夹一筷子掉一筷子,盘子里的菜都让他抖在了桌面上,一口没吃着。 那室友见状便也算得了个肯定答案,痛心疾首又劝他说:“你喜欢她什么?长得好看身材好?那样的女生有什么好?除了长得能看还有呢?而且她还不喜欢你!你倒好,为了她冲冠一怒为红颜,研也丢了,处分也背了,你是还能找工作啊,还是能再考研啊?” 宋尧山这才抬了头,手上筷子一扔,跟他开始细数谷陆璃到底有什么好。 他说了她很多,从大事小事一起出发,分析了她性格,最后顿了一顿眼神陡转疼惜得一字一顿低声道:“她是一个将自己关在了象牙塔里的孤独灵魂。” 那室友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简直哭笑不得:“你心理医生啊?!” 叶翎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宋尧山,她那时事务所刚注册,正想赶在放暑假前的六七月份来母校招聘几个人,就在食堂里从头到尾听完了宋尧山对一个女生的性格评价。 等他们吃完饭,她便追了上去,唤住宋尧山问他:“既然签不到工作,不如来我公司试试?” 叶翎那时已二十九岁,刚经历完感情上的分分合合,将重心全部移到工作上,对宋尧山尤其看重,说他重情、心细、有天分,打算好好培养他。 她签宋尧山的第二天,谷陆璃毕业了,宋尧山开始培训实习。 叶翎问过他:“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去追?” 宋尧山眼神平静地回答她:“我还没那个资格。” 叶翎闻言大笑:“那就让自己有这个资格。反正你那位女神不近男色还得有几年,你还有时间。” 宋尧山愣了一下看着她,也笑了一声,说:“好。” 他那时整日带着一副土到极点的塑料粗框眼镜,发型剃得很不走心,卷得整个人像缩小版的释迦摩尼,普通T恤牛仔裤搭白球鞋,个头高人还驼背,缺乏运动又骨瘦如柴,外表清汤寡水得看着就乏味丧气。 人也学得有些呆,眼神木讷,虽说有着小聪明小心机,骨子里却挺自卑,总想着男生要比女生强才配得上,思想的根儿里还有标准直男癌的影子。 他的优势是洞察力与分析力,长相讨喜又亲和,这些都是他的武器,既是武器,便要能发挥得出、用得好才算数。 叶翎开始对他言传身教,让他首先要对自己有信心,用心经营外貌,剑走偏锋地反倒鼓励他将那些常年压抑着的小心思都倒腾出来,要聪明狡黠有乐趣,不然木得像个呆子长得再好也是明珠蒙尘。 叶翎将他整日带在身边,起初只觉他有天赋,却还不知他能有多大潜力,结果她自个儿也是头回带学生,经验不足,一激发还给他激发过了头。 宋尧山跟座火山似得毫无保留炸了把大的,压抑了小半辈子的天性真跟挣开了封印一样全释放了出来,恍然就像变了个人,连他自己也要压不住了。 叶翎却笑了,抱着双手绕着他走了一圈,径直拉着他去了眼镜店,让他当场摘了隐形眼镜换框镜。 男人的眼镜与女人的化妆,有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像是个克制本性的道具。 有些人带上眼镜就像是给灵魂套上了层枷锁,言谈举止会忍不住配合脸上那副道具,摘下眼镜茫然过一瞬后才会显露原型,宋尧山正好就是那样的人。 宋尧山很快成为职业咨询师这个新兴行业里的中流砥柱,脱胎换骨,却始终未曾迷失自我,也终于有了他所谓的能够去追求女神的资格。 他一直默默守着谷陆璃,连她隔壁专业的硕博生也找人牵线结识混熟了一个,方便时常探听她的消息,而他也终于等到她在那个被她遗忘已久的群里发了一句:“【征婚】现觅一男:三十上下,一米七九,不穷不丑,愿接受契约式形婚,上可闪婚下可闪离。长期被父母逼婚,厌女者优先。” 而这期间,五年的光阴已经逝去。 叶翎回忆完过去,见宋尧山也将一整瓶红酒喝了个干净,便出声问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当她是女神?” 宋尧山闻言一怔,抬手随意抹了把嘴角沾染的酒渍,大笑了几声,笑得眼神朦胧:“女什么神?女神崩塌还差不多。脾气大,脾气差,倔强偏激,怼人不留情,比以前还会变本加厉得罪人!” 叶翎笑着看他嘴硬,也不搭话,他自己顿了一会儿果然又心软,压低了声音喃喃说:“可是却更加舍不得,她别捏,自我禁锢,始终不愿放过自己,但她又清醒,保持本心。” “我有时就想,把她那颗心拿去炼上一炼,兴许都能扔到昆仑山上去撑天,太硬了。”宋尧山将酒瓶推开到一边,整个人伏在桌面上,眼神里似有水光,嗓音已低到渐喑哑,“过刚易折,我怕哪天她身边没有人,真把自己折断了,会崩溃。我想守着她,好好守着她。” 叶翎也随着他渐消的话音,内心泛起涟漪。 他话音既落,又有人推开了事务所,踩着双硬底皮鞋,响声清脆地朝会客厅走了过来。 那人成熟干练,约莫三十五六岁,一派都市精英模样,头发理得很短,眉目间有些严肃,眉心已有了竖着的几条细纹。 他手臂上搭着条烟灰色的羊毛围巾,扶着会客厅的门也不进来,先跟宋尧山点了点头,这才对--叶翎道:“已经很晚了,外面下了雪,我来接你。” 宋尧山酒劲儿终于有些上头,他掏手机出来看了瞧时间,见居然已将近十二点,狠狠闭目缓了一下醉意,睁眼歉意地对叶翎道:“不好意思啊叶姐,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你快跟易哥回去吧,我晚上就睡办公室了。” 叶翎应了一声没动,沉吟片刻却转头对那男人道:“你先去车里等我,我还有话跟尧山说。” 那人也没多问,转头一言不发就走了,对她很是顺从。 “您快去吧,”宋尧山只当她是担心自己,揉了一把脸强打精神地催她道,“别让易哥等久了,我没事儿。” “你要真出事儿了,我才觉得稀奇,这些年白教你了。”叶翎道,“是真有事儿要跟你说。” 宋尧山手撑着下颌抬眸看她,叶翎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我跟乔易的事儿吗?” 宋尧山偏头想了一想:“三老板好像说起过一些。” 叶翎点了点头:“我也是大学的时候就认识的他,他是我初恋,毕了业我们就住在一起生活,他已经工作了,我还在念书。乔易那人你也看得出来,冷心冷清得厉害,一心扑在事业上,对我也不大上心。我生气时跟他吵架,他都不搭腔,有天实在受不了,我就走了,走了没两年他又追来。那时我也开始筹办事务所,对他爱答不理,反转了位置,也让他体会到了一把恋人被忽视的难受劲儿。” 叶翎很少讲她的私事儿,宋尧山已有些半醉,神志还算清醒,可脑子不大转了,闻言也不知她什么意思,只茫然地看着她。 “我就是想跟你说,爱情就像博弈,有时就看你能不能狠下心也伤对方一回,因为只有他也伤了,才会明白你的痛。”叶翎又道,“你那么会做局,想来这事儿也难不住你,是不是?” 宋尧山醉得眼里越发水润,红着脸像个懵懂少年的模样,他终于听明白了叶翎的话,却是抬眸看着她,含混地轻声说:“可是叶姐,我舍不得她难过,见不得她伤心,她过得已经够艰难的了。” 叶翎闻言轻笑了一声,起身揉了揉他的泡面头,像是对待弟弟般,低柔着嗓音说:“你比我善良。” ***** 午夜的钟声终于敲响,2018年2月28日也就这么过去。 谷陆璃洗过澡靠在床头盯着窗外的大雪发呆,直到手机振动,她才回神低头,见手机已自动更新了时间,屏幕上显示出“2018年3月1日”的字样。 “28岁快乐啊,谷陆璃。”她为自己一句话简洁地祝完寿,又轻叹了一声,将手机关了,躺平关灯。 她也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就跟她那个诡异的生日一般,莫名其妙就空了一块。 谷陆璃,汉族,女,出生年月1990年2月29日。 --第一卷 相识 END-- 第18章 狭路相逢 谷陆璃在学校食堂喝了大半个月的小米粥,喝得三魂七魄都快飘出体外了,整个人丧到了极点。 谈方方捧着碗重庆小面坐她对面不住吸吸溜溜,时不时抬头同情地觑她一眼:“喝腻了就换换骨头汤什么的啊?你这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谷陆璃痛苦地勺子一搅粥,皱缩着五官,倒还是格外拎得清:“咱食堂的骨头汤跟刷锅水似的,我怕再把我喝回医院里,更别说统共也就那么几种粥,算来算去也就小米粥养胃效果最好。” 谈方方闻言没心没肺地瞎乐,幸灾乐祸太过,“哈”一声把辣椒油倒吸进了嗓子眼,登时掐着脖子捂着嘴,弓腰咳得惊天动地,回声嗡嗡地响,半个食堂的学生都被惊动了。 谷陆离见状扔了勺子就要给她去买水,她刚扶着桌子起身,迟肃然却来了,手上拎着一罐可乐“啪”一声开了递给谈方方,贴着谷陆离就坐下了,还笑着跟谷陆璃点了点头,眼神柔情似水。 谷陆璃:“......” 她后背“唰”一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被他蹭过的手臂瞬间僵硬,内里的火“蹭”地就跳了起来,让她缓了两息强压了下来。 她在食堂喝粥的第三天,就让迟肃然抓住了规律,天天赶着她粥没喝完的时间来报道,啥话也不跟她说,就往她身旁直愣愣一坐尬刷存在感,追人的模式诡异又平和。 他反倒会跟谈方方随口扯上两句,聊个学术唠个日常,谷陆璃连亲口劝退他的立场都没有,乍一看跟他是来追谈方方的一样,也不知是得了谁的指点,含蓄地留足了后手,以退为进、以静制动,黏性一流、耐性十足。 谷陆璃就着起立的姿势,眼瞅着谈方方猛灌了几口冰可乐也已止了咳,果决而干脆地端起她那半碗粥就侧身回了迟肃然一个疏离冷淡的笑,连称呼都变了:“学长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迟肃然正目光灼灼地凝着她,闻言一怔,谷陆璃不等他起身,长腿一抬从他身后空座跨了出去,将碗放进回收车里,头也不回就出了食堂,竟连谈方方也不管了。 迟肃然望着她背影手足无措,起身想追又不大敢地扶着桌面踟蹰不前,他低头六神无主地觑了眼谈方方,给她双手合十摆了摆,做出了求救的姿势。 谈方方红着一张喜庆的圆脸,眼里还蕴着泪,认命似得无声哀嚎,只能也扔了自个儿半碗小面,拎着包快步追上谷陆离。 **** 谷陆璃出了食堂门就听见了后面熟悉的脚步声,于是站着不动等了一下,谈方方果然就跟了上来,亲亲热热一挽她左臂,什么话也没说,先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真看不上迟肃然?”同门间说话一向直来直去,谈方方直接就在她耳旁道,“我觉他人挺好的。” “不是看不上,就你说那话,不合适。”谷陆璃比她更直白,“更何况,我真对他没兴趣。”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可谁知道这傻子还挺坚持。”谈方方啧了一声,眼波一转觑着她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明着打趣她暗里又在帮迟肃然说话,“我还告诉他,贺超当年可比他还坚持,追足了你一学期,要是单靠耐力就能拿下你,那才是天大的笑话。但他那牛脾气你也知道,反正我怎么劝他都不听,对你是真执着。” “那你就直接告诉他,我亲口说的,我是真的不喜欢他,以前不喜欢,现在不喜欢,以后更不会喜欢他,感谢错爱。”谷陆璃闻言脚下一停,转头认认真真看着谈方方,眼底猛然恼出了一片冷光,不知怎的今日格外见不得她与往日一般得左右逢源插科打诨似的,措辞毫不留情面,显然是压抑久了,连嗓音都差点儿控制不住,“他再这样,很可能我下次就压不住我这暴脾气要发火了,他明知道我不可能对他——一个学长发脾气,明知道我讨厌男生,天天这么有恃无恐得黏黏糊糊地贴着我,四舍五入一下,这也算道德绑架了吧?” 谈方方让她那凌空一顶扣给迟肃然的帽子“啪叽”拍晕了一瞬,又罕见于她突出其来的强硬态度,谈方方睁着双圆滚滚的眼瞳,脸上笑意一僵,怔怔地眨了眨眼睫。 周围有学生闻声转头,气氛登时便有些尴尬。 “我不是在生师姐的气。”谷陆璃抬手掐着眉心,压着嗓子压出了股颓然与自我厌弃,“对不起。” 她这几日肉眼可见得烦躁,日子过得趋于平和,心里却似时常憋着团火想炸又没有理由炸,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没关系,”谈方方道,“走吧,先回宿舍再说。” 正值午饭时,她俩在食堂边的走道上一停留,就堵了别人的路,身后不住有人说:“麻烦让让。” 谷陆璃愧疚地点了点头,俩人顺着人流刚过了文哲系的教学楼,迎面又碰见系里另外一名博三的学长和宋尧山裹挟在学生潮中被一路挤了过来。 这是谷陆璃与宋尧山自那夜后第一次见面,双方打了个照面俱都明显愣了一下。 他如今连隐形眼镜也不带了,又换了金属边的框镜,一双星眸往镜片后一挡,又成了那副克制儒雅的的斯文精英模样。 谷陆璃眼神复杂地与他四目相对了一瞬后,便率先移开视线跟学长打了招呼。 宋尧山眼睫虚眨了几下,落寞隐在病容里,越发诡异地呈现出几分被遗弃的无辜出来,他中气不足地坦然跟谷陆璃笑了一下,虎牙尖尖微露道:“两位学姐好。” 他嗓子沙哑得连“好”的尾音也吞进了喉头吐不出来,话音未落就手握成拳抵着唇,闷声咳了起来,嘶哑低沉的嗓音像是把钝刀子,在谷陆璃心头缓缓划了一下,力道不重,却留下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麻感,令她浑身都不大舒服。 他一咳,谷陆璃暗搓搓就偏转了头,拿余光觑了他一眼,见他堪堪三月下旬的天里还穿着厚厚的羊毛大衣围了围巾,两颊略微凹陷,泡面头蔫蔫地耷拉着,整个人都不大有精神似的,她眉头不自觉就往一处拧了拧。 上周周二本该是宋尧山跟谷陆离搭档,可谷陆璃跟导师去做学术交流取消了课,说是往后顺延一周,结果这周就遇上宋尧山周一连去两座高校演讲,晚上回来又伤风倒了嗓,第二日大早给她请了假没来,这才不过周五,他就以这么一副病容来复了别人的工。 谈方方正要跟宋尧山问好,见他咳得死去活来背都弯了也插不上话,就下意识瞥了谷陆离一眼,谷陆离垂眸敛目往旁边一杵就干站着看他咳,那辨不清神色的模样也不知是无动于衷还是不忍直视。 谈方方简直一头雾水,她刚尝过咳嗽的痛,如今再见宋尧山这副形容便格外感同身受,好心地伸手就给他拍了两巴掌背,拍得宋尧山“噗”一声咳嗽节奏一乱,越发严重了。 周身学生脚步一顿,轰然全部避开,绕着宋尧山走。 谈方方:“?!!” 谷陆璃垂手立着当木桩都当不安生,那俩声“啪”“啪”跟打在她背上一样,她眼角连着嘴角齐齐跟着颤了一颤,下意识一抬手,死死拽住还想继续给宋尧山拍背的谈方方,生怕她再来一下彻底就把宋尧山给拍死了。 谈方方:“?!!” “宋先生还是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谷陆璃自发而果断地默默解救了宋尧山一把,眼神往他青紫的脸上一转一敛,拽着谈方方就走,也不等他咳完便跟学长点头道别,眉目间的冷淡自持刻板而生硬,“不打扰了。” 谈方方:“......” 宋尧山手挡着半边脸,等她俩走远,这才敢抬头正正经经地看一眼谷陆璃背影,抚着胸口喘了口气,眼底的情深与眷恋让博士一介外人见了,都禁不住魂在躯壳里被肉麻地抖了一抖。 “人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你是为伊咳得要穿肺。”中文系博士轻飘飘斜了他一眼,开口就调侃他了一句,“别装了,再装就真要咳穿肺了,你真是什么骨头难啃你挑什么骨头啊。” “你看出来了?”宋尧山从外衣口袋摸了湿巾出来擦了擦手心,鼻音浓重,自嘲笑了笑也不反驳,一秒止咳。 “你忘了我家祖传学中医的?你这咳的声音就不对。”博士一针见血拆穿他,摇头晃脑地继续边掉书袋又边劝他,“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是算了吧,谷陆离拒绝过的追求者,听说都能装满一节高铁车厢一等座了,几年前我就告诉过你,别自讨没趣。” 宋尧山闻言哭笑不得,点了点头也不辩解,眼神却若有所思地依旧追着谷陆离,嘴角微微提了提。 ***** 谈方方让谷陆璃扯着走出老远,这才偏头眼神古怪地问她说:“你跟宋尧山吵架了?” 谷陆璃觑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谈方方不大相信地诧异道:“真没吵架?我还纳闷呢,心说男人果然只是嘴上说说罢了,之前学弟说好的给你每天煲小米粥呢?怎么就成你日日吃食堂了?” 谷陆璃心口莫名抽了一下,简单回了她一句:“没,各走各路罢了。” “可是——”谈方方下意识回头眺了一眼来路,不大明白地低声又问她,“你既然没选迟肃然,不是该选宋尧山的吗?你们前阵处得不是挺好的?” “我记得给你说过,”谷陆离闻言短暂驻足,她抬手在胸前轻轻按了一下,直觉胸口诡异地有些闷,掩饰似地短促笑了一声,“我谁都不选。” 说完,她转身进了宿舍楼。 谈方方在她身后摇头轻声道:“笑得真难看。” ***** 冬去春来,天气转暖,三月底全是适宜合婚的好日子,家属院里开始陆续有人要结婚,整日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陆女士揪着谷陆离十天吃了四回酒,席上新人来敬酒时要问谷陆璃有对象了没,熟人凑在一桌也要来问谷陆璃什么时候办酒,陆女士笑得尴尬,着急上火,整日追在谷陆璃身后问宋尧山,谷陆璃便信口瞎扯:合不来又吵架了,分了;再问迟肃然:等不及另娶他人,走了。 她一句话败坏一个人,边说还得边在心里两手合着十道歉。 也算是吃过男人亏的陆女士事儿搁在自个儿身上糊涂,搁在别人身上门清儿,她只当谷陆离碰上的俩男人都不靠谱,满院子张罗着人给谷陆璃介绍对象。 可一说谷陆离已经过了28,再依着荀城习惯往上加一岁虚岁,便是要说她29的,堪堪临近30的年纪没毕业还没工作,想来介绍对象的转头就走,只说手头没有条件合适的,仅有不计较的那几个,也真不知是从哪儿挖出来的活宝贝,辣眼睛就不说啥了,主要还辣心。 人总得找点儿事情做,尤其陆女士这种脑容量还颇小的,一件事儿就能占完她整个CPU,谷陆离也由着她,只要她忙起来没空再琢磨着吃谷先生那茬回头草,她举双手同意。 谷陆璃下课抽空跟陆女士舞友、牌友、一起买菜的菜友介绍的那些人在微信上敷衍地聊两句,以她那语言功力,三言两句就能打发一个,倒也没多耽误事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宋尧山的病也不知怎么突然间反复得又严重了,谷陆璃这边课的进度一下落得有点儿多,宁远职业规划事务所那边也给了话,说他下周要是再不能复工,就另派其他专人来接手,那话对方说得歉意,谷陆璃却半晌没回过神,拖着长音“嗯”完,才反应过来人家说了什么,掐了掐眉心,莫名又有些烦躁。 直到愚人节那日,谷陆璃接了一通她再三确认,只想当其是整蛊的电话—— 只逢春节主动电话联系对方还嫌多的、把不待见她娘俩都恨不得写匾上挂门头的、她县城老家亲外公最疼爱的小孙子要娶!妻!了! 陆女士的亲爹一通电话还错打到了谷陆璃的号码上,老爷子中气十足地半叮嘱半吼叫:“跟你妈下周提前几天回来帮忙!” 谷陆璃:“......” 老爷子仨女俩儿,只打小不待见排行老三性子憋屈又天真的陆女士,后来又恨屋及乌地厌恶太过不憋屈又不天真的谷陆璃,平日把俩正值壮年的儿子藏着不用,逮着机会就训她娘俩成狗不说,还得有事没事儿往死里使唤,主要是使唤完还不落好,还得继续训成狗。 提前几天去帮忙?还是提前几天送去给你找茬叨叨? 正觉顶了一脑门莫名其妙官司没处找发泄口的谷陆璃闻言差点儿炸——关她屁事啊?! “对不起,没空,”谷陆璃比他还不客气,心里冷笑了一声这电话打错得真好,直接便道,“下周我跟导师去外省开会,周六全天代课,周日早上能到就不错了,要是来不及,直接婚宴厅里见吧。” 她说完也不挂电话,还尊老爱幼地等着老爷子先挂,老爷子气得桌子拍得“啪啪”直响,“不孝子”骂得一声更比一声高。 常年欺负陆女士那只软柿子上瘾的基本都得在谷陆璃这儿碰个壁,毕竟谈方方说得好,她是“娘心似铁”,专治各种不服,尤其针对——雄性。 第19章 一口大锅 老爷子在谷陆璃这儿啃了一嘴铁板硌牙硌得满嘴血,挂了电话就打给了陆女士,陆女士平白又挨了一通训,哭唧唧得又拨给谷陆璃弱声弱气地问她最晚下周五晚上能不能跟她回老家。 谷陆璃对她已是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力气也没了,眼底积攒的郁气愈发浓重:“周五晚上回去干什么?去了也没咱俩房间,还得去外面开宾馆,两晚上的费用谁给报销啊?周日早上再去。” 陆女士如今的腰全靠谷陆璃在背后撑,女儿不回老家,她连县城的行政区域线都不想进,闻言委委屈屈得只能说好。 谷陆璃就见不得她委屈,额头磕在桌面上叹气:“我周五晚上新接了俩英语辅导的家教,一个小时一百八,俩小时够咱一周菜钱了,人家孩子急着考雅思出国呢,课时调不开,周六在补习班还有一天课,周日请一天假已经是极限。” 陆女士虽然已经内退,却还没到开始领退休金的年纪,她母女俩如今经济来源全靠谷陆璃外面兼职代课——中英史地专项辅导、双语互译六级冲刺一对一。 陆女士闻言这才拖着长音“哦”了一声挂断电话。 本就是不来往走动、感情也不亲厚的亲戚,没有可能比有还能省点儿事,周日早上等她们到场帮衬着招待一下来宾就不错了,更别提她那位金贵的表弟父母双全、家底儿丰厚,还能当真找不着劳工苦力,让他婚礼布置委屈了不成。 这些谷陆璃心里跟明镜似的,陆女士却又鸵鸟地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世上对谷陆璃来说重要的东西不多,可对陆女士,不重要的却很少。 等到了周日,陆女士天不亮就醒了,眼巴巴地搁谷陆璃房门前不住徘徊,脚步声“哒哒”地响。 谷陆璃本就浅眠,周六一天跑了三个兼职场子讲四六级,晚上十点才回家,整个人乏得不行愣是让她搅合得睡也睡不成,一把摔了被子,光着脚踩着初春的凉地板,迎着晨曦拽开门:“你说就你这个拦着不让你自己送上门给人欺负你都不乐意的样子,人家不欺负你欺负谁?” 她颇烦燥地抬手一揉头顶,跟说绕口令似得冲陆女士就来了一句,陆女士眼神一滞,眉头一皱就要哭,谷陆璃手掌横抚着额头又赶快跟她低声道歉安抚:“我错了我错了,我收拾一下咱就走。” 陆女士抿着唇将哭腔又给抿回去,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 母女俩到的时候才刚刚早上九点钟,新房里已经布置妥当,亲戚们也都差不多来齐了。 老爷子见着谷陆璃与陆女士,吹胡子瞪眼地撇开众人先集火了一波,陆女士垂头乖乖听训,谷陆璃被念叨了一个小时,忍不住困意偏头悄悄打了个哈欠,老爷子眼尖瞅见,气得登时抄起拐杖兜头就要揍。 陆女士大姐见状赶紧就拦,只说时间到了要去迎亲,老爷子这才扔了拐杖,摆手让陆女士与谷陆璃径直去了酒店招呼人。 等到了中午,婚礼正式开始,陆女士与她兄弟姐妹坐了一桌,谷陆璃与她同辈表亲凑了一桌,位置还相当不错,正对主席台。 如今结婚仪式越发冗长闹腾,中西混杂、不伦不类,顶着西式的装束却又拜着传统的堂,白纱搭着黑衣唱着教徒誓词的三叩首,叩得像跟祖宗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一对新人让自以为很溜的主持人指使地团团转、臊得满脸通红。 所谓的婚礼在谷陆璃眼里既不圣洁庄严也不隆重大气,一个“喜”字只剩了个“彩衣娱众”的效果,像场滑稽又俗气的闹剧。 “大戏”一唱完就开了席,整个厅里顿时乱糟糟的,谷陆璃夹在她两位表姐妹之间,左手是四舅家的表妹挺着个大肚子在吃饭,右手是大姨家的表姐抱着个孩子在喂饭,她夹在其中局促得胳膊肘都伸不开,凉菜她不能吃,热菜还得挑着吃,汤转到眼前还站不起来盛,一顿饭吃得撩草又丧气,直到主食上了才夹了两个软乎的荷叶小饼啃了啃。 陆女士的妈早在谷陆璃初中时就不在了,谷陆璃对她外婆也没太多印象,只记得老人家虽不似老爷子对陆女士总是疾言令色,感情却也是淡的,想来也是不大喜欢陆女士。 老一辈儿不待见谷陆璃,小一辈儿上行下效也把不待见她娘俩明晃晃地挂脸上,谷陆璃打小与表兄弟姐妹亲缘淡薄又生疏,一年到头顶多过年的时候见一次,更别提除了她,其余人还都成了家,拖家带口地凑在一处抱着孩子又颇有话题可聊,只她形单影只一言不发,直愣愣地杵在一众夫妻间颇似个异类。 他们坐得前,菜还没上齐新人就转过来敬了酒,谷陆璃说完恭喜的话,甫一落座居然发现陆女士也不知什么时候被老爷子提到了主桌上,给一口牙快掉完了的老爷子夹鱼取刺拆骨,标准一副孝子贤孙模样弓着个背在小心伺候,神情忐忑又紧张,五官都揪在了一起。 新人敬完周围的几桌酒又往后面去了,周身喧嚣一时淡下去,谷陆璃蹙眉两手撑在膝盖上,适才略略担忧地偏头多望了她妈两眼,身后的嗡嗡声就将她笼罩了进去。 “......给老爷子正夹菜那个?” “对,老陆家的三女儿,那个那个,啊就那边那个,她女儿......” “是叫什么,谷陆璃?” “没错。” “据说都快30了还没对象呢。” “可不是?长得倒是漂亮,这要是都没人要,八成就是有什么毛病了。” “陆家老三刚还给我说,让我给她女儿找个对象,可这年纪也真太大了,她还给我说她女儿二十六七。” “可瞎说,都快30了,说是脾气还不好,陆家自个儿都当笑话看呢。而且啊,她还是学生没毕业也没工作,诶呦,啧啧,铁定也是靠啃老活着,现在这些高学历的知识分子啊,也就是名头好听,读书都读成.....那话咋说?对对,高分低能,第三性别,心理变态......” “啃老不是事儿,反正也这把年纪了,要能成,结了婚直接相夫教子,不工作也行,学历高嘛,会教育孩子,补习班的钱都省了......” “拉倒吧,男人哪个不好面子?你娶个博士,学历压你好几头,你乐意?” “女人嘛,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到头来还是得嫁人。就她那样的,得往乡下找去,县上都不见得有人愿意要了,年纪大了生的孩子也不健康,就冲她那年纪、那瘦得没三两肉的模样也不见得能顺产,两胎剖腹产完可不都得三十五六岁了。” “......诶,不过......说她这脾气不好是咋回事儿?” “听说是不孝顺还没礼貌,嘴巴凶,没人骂得过她,陆家老爷子够厉害了吧?诶呦,说那谷陆璃啊,啧啧啧,把自个儿妈训得跟个孙子似的,一张嘴骂得老爷子都心口疼。” “咦,那不成,不孝顺铁定嫁不出去。” “要不咋滴,能剩到这个岁数的没几个正常的。” “也别光说她,她单亲啊,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多多少少心理都不健康,她妈早二十几年前可就被抛弃啦,她那时候上学了没?可能还没上学吧。” “......” 一桌陆家小辈儿背靠闲话吃婚酒,也无人为谷陆璃说句话,新娘娘家最靠近他们那桌有个体型细瘦的年轻男人闻声不住扭头打量谷陆璃,眼里兴味一闪而过,他隔着椅背伸手拽住谷陆璃二姨家表哥的肩头一搂,一挤眉眼话里有话地就笑着跟他低声道:“你家三姑姑那女儿真单着呢?这么漂亮,不能吧。” “你吃不下,”表哥叼着只盐焗虾歪着脖子把虾身嚼吧嚼吧咽了,又“吧唧”一声吐了虾头,漫不经心地就冲那人耳根理所当然地挑着嘴角拖着嗓音道,“辣。” 身后七嘴八舌,身前又是她大表哥那戏谑眉眼,谷陆璃十指搓紧膝头,只当自个儿眼瞎又耳瘸。 她这些年在流言蜚语里打滚,早就不屑于这些言语伤害,唯一能伤到她的,也不过是血亲的落井下石。 她一偏头,见陆女士也不好过,老爷子也不知为了什么事儿又在低声呵斥她,陆女士二姐也对着她在不住念叨,陆女士低着头耸着肩,恨不得把头能埋进肚子里。 谷陆璃眼里的恼怒烧得她又燥又烦又无可奈何——她母女俩来一次婚宴就又成了人家饭桌上的下酒菜,很是用途广泛啊。 ***** 谷陆璃忍着脾气直忍到婚宴结束,宾客几乎散尽,女方娘家也陆陆续续退了场,陆老爷子大马金刀得还坐在主位上,陆家一众老小也跟着不敢动,七大姑八大姨纷纷起身围着老爷子开始嗑瓜子,吆喝着要组牌局,男人们也三三两两点了烟。 谷陆璃一掏手机,见已经下午两点半了,她心累又困乏,请辞的心思还没起,就眼尖地让 老爷子给瞅见了。 “怎么,我亲自给您谷博士打电话,三请四请请不动,您这一来——”老爷子中气十足地冲着谷陆璃就开了嗓,“——吃饱喝足了,还想走到我前头啊?!” 空旷的宴客厅里一片狼藉,服务生已经进来从最后一桌开始收拾残羹冷炙,老爷子这一声在室内回荡满了整三圈,余波才弱了下去,一众服务生不住探头瞧过来,陆女士紧张地一挺身板,挤眼抿唇使眼色,给谷陆璃小幅度地偷偷摆了摆手。 谷陆璃眼皮一掀一垂,安静挨骂。 “长辈在跟你说话!”老爷子见她不吭声又拱了火,拿起手杖往地上一磕又道,“你没听见吗?!” 这一声比前一声嗓门更洪亮,连嗑瓜子儿的七大姑八大姨也停了嘴,整个大厅一时静得让人心凉,只间或有几声碟子相撞的清脆声响。 “听见了,外公。”谷陆璃复又挑起眉眼,语气平和而淡然,直视着陆女士那张吓得苍白的脸,也不知话到底是说给谁在听,“我不走。” 陆女士一张脸这才好看了些许。 可纵使谷陆璃低了头,老爷子牛脾气一上来,也不是那么好消散的,他手握着手杖柄段,瞪着谷陆璃胸口不住上下起伏,谷陆璃也不知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大气性,既然她也算是主动“羊入虎口”跑了这么一趟,那么该受怎样的呵斥与奚落她心里也有数。 她正对老爷子挺胸抬头坐着,视线微微向下垂落,手下意识揪住膝盖上悬着的桌布缠绕在指尖,紧紧攒着一个角。 她身边那半大的孩子窝在自己妈怀里,嘴里塞着手指头,好奇地流着口水看着她。 “大喜的日子,您也别生这么大气。”陆女士的大姐做了半辈子的老好人,也算是家里唯一会护着陆女士的人,她起身往老爷子身边空位坐了,轻声细语地劝他道,“阿璃也还是个孩子,没长大的,您跟她置什么气?” “她不孝顺!”老爷子闻言吹胡子瞪眼莫名就给谷陆璃也扣上了这么一顶大帽子,谷陆璃今日份的“不孝”罪名已经收到超标,嘴角忍不住抽了一抽。 “那叫不懂事,”陆家大姐温良地笑了笑,“我家那妞儿您原先也嫌弃来着,结了婚有了孩子,您不就说她比原先懂事儿了也孝顺了?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可不就是还没长大么?现在的孩子懂事儿得都晚,一个样。” “她还小啊?虚岁也30了!30岁没嫁人,她还能嫁出去吗?我早晚被她气死!老脸都让她丢尽了!”老爷子提着手杖又不住往地上“笃笃”磕,抬手一拍自己脸颊,“丢人呐!” 他奚落完谷陆璃,连点缓冲都不带地转脸又去奚落她妈,话说得越发难听:“你说说你都是怎么养孩子的?丈夫丈夫你栓不住,离婚了;孩子孩子你教不好,没人要。你还有什么用处?我当年怎么就生下你这么个窝囊东西?!等你老了——” “等她老了——”老爷子越说越激动,抖着一只枯皱的手,颤颤巍巍地凌空狠狠戳着陆女士憋着眼泪与惊讶憋得通红的鼻尖道,“谁给你俩养老准备后事?死在家里都没人知——” 他话没说完,突然“哗啦”一声巨响,紧跟着几声惊呼硬生生将他话音截断。 老爷子骇了一跳,猛地闭嘴磕到了牙,浑身一震转头,只见原是谷陆璃下意识一使劲儿,拽着桌布站了起来,她手上还攥着一把桌布角,随着她动作“唰啦”又是一声,桌布带得满桌餐盘都往前移了位,“叮哩哐啷”一阵乱跳,倒了一大片,那一桌人推开椅子赶紧往起跳。 “啪啪”几声脆响,谷陆璃手旁的碗碟挨个摔碎在地板上,大表姐“呀”地尖叫搂紧了怀里孩子,她和她表妹怀里的俩孩子“哇”一下同时吓得大哭起来,小孩儿尖利的嗓音瞬间将谷陆璃心里压了许久的怒火点炸了。 满厅堂七大姑八大姨瞬间团团围了上去,一窝蜂地开始哄孩子。 老爷子浑浊老眼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盛景”,瞪着谷陆璃,手指颤抖:“你......你......” 陆女士惊得抬头,手足无措得居然也跟着哭了出来。 大厅里霎时乱成一团。 谷陆璃冷着脸,面无表情松开手中桌布,露出攒得发白的指节,两手一拨,拨开眼前颇与众不同,正叉腰指责她故意使坏,吐沫星子乱窜的俩远亲,踩着双略带了些跟的皮靴,将地板踏出了清脆的声响,一步一步走到老爷子的指头前,气势足得连老爷子都莫名给震慑住了。 “真对不起啊,外公,我把刚才说的话收回,”谷陆璃探手拽住了莫名哭得很伤心的陆女士,还歪头礼貌地冲老爷子用了敬语,嗓音尤其得稳,“我们母女碍您眼了,现在就走。” 她话音未落转身扯着陆女士出了门,哭哭啼啼的陆女士让她拉得一个踉跄,跟个孩子似得 茫然跟着她,老爷子在她俩身后愕然一怔,反应过来咆哮大吼:“谷陆璃!你给我站住!” 这一声震得满厅人都扭了头,全场鸦雀无声,连俩孩子都止住了啼。 谷陆璃临到门口闻声回首,淡淡扯出了朵讽刺的笑,掀着眼皮觑了满场,张嘴就用普通话抑扬顿挫地堵了所有人一句不甚文雅的方言,愣是把俚语骂出了一股子文言文的味儿:“劳驾各位都管好自个儿吧,咸吃萝卜淡操心。”(注1) 第20章 邀您领证 谷陆璃拉着陆女士头也不回地出了饭店,陆女士拖着她的手也不知到底是吓得还是憋屈,抽抽噎噎了一路,等她们上了回城的大巴,她靠着谷陆璃坐在后排上还在嘤嘤嘤嘤地哭。 谷陆璃哄了她几句,见她也不大能听得进去,掏了纸巾忐忑地看着她,强硬地给她喂了治她焦虑症的药,又塞了几颗速效救心丸让她压在舌下含着,生怕她在这荒郊野外犯病。 陆女士在大巴上抽泣了一路,一车的人都在看他们俩,眼神揣度,谷陆璃都不晓得她跟她妈是怎么下的车,又是怎么走路到的家。 钥匙一拔,房门一关,等彻底回了自个儿的底盘,陆女士这才“哇”一声崩溃地大哭出来,似乎她一路上也积攒了不少情绪,她凄厉又委屈地冲谷陆璃嘶声道:“阿璃啊!你这一嗓子,让我以后还怎么在娘家做人?!” 谷陆璃闻言眼神古怪地觑着她,见她毫无道理得跟个孩子似地撒泼发疯,满客厅来回转,甩着手跺脚在她面前掉眼泪,肆无忌惮地发泄情绪,说出口的话莫名其妙也毫无逻辑:“我没有丈夫,没有儿子,等你出嫁了,我就只能回老家,这下连老家都没有我的一席之地了!” “难道你以前有吗?”谷陆璃凝着她,平静而诧异得一字一句戳破她虚妄的想象,“还是你现在有?” 陆女士让她一语噎得跟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鹅似地瞪着眼,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胸口上下起伏,捂住脸后仰着坐进沙发里,肩膀不住抖动。 谷陆璃便又后悔她话说得重了,但却不想道歉。 她起身去厨房想给陆女士煮杯热牛奶,火刚打着,客厅里突然传来“咚”一声闷响,她吓得登时一个激灵,一把光了火,拔腿就蹿了出去,只见陆女士也不知怎么从沙发上掉了下来,整个人伏在地上一脸茫然得正划拉着两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谷陆璃忙上前想要扶她起来,陆女士一把拽住她的手,眼神空洞,瘪着嘴又在哭,断断续续地道:“阿璃!我要找,找——” 她话说一半先喘了起来,谷陆璃生怕她情绪太过激动又诱发心脏病,等不及顺着她的话赶紧往下问:“你要找什么?” 她偏头在地上打眼儿扫了两下,客厅地板光可鉴人,她什么也没瞧见:“你把什么东西掉了?你先起来,我给你找。” 陆女士抓住她手臂的五指猛然收紧,泪眼婆娑地仰脸,话音里居然带了低三下四的恳求道:“我,我要手机,我要打电话给学海,我要找你爸爸,阿璃啊,我想要找他......” 谷陆璃脸上的耐心与温柔闻言一秒冻结,身体倏然僵硬,她慢慢松开了扶住陆女士的手,失望地回视陆女士,一言不发地起身转头就走。 “阿璃!”陆女士扑在地上揪住她的后衣摆,歇斯底里地质问与哭求,“阿璃,你为什么不让我找他?阿璃,你让我找他好不好?” “你找他干什么?!”谷陆璃猛地转身,“是你自己说过你再也不要见他的!是你说你再也不能原谅他的!这才一个月!伤在你身上你不知道疼,伤在我在身上你也不知道疼,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明白他们都不是你的依靠!你醒一醒吧!” “我不要醒!”陆女士一把甩开她衣摆,仰头也嘶声喊道,“我醒来还有什么?!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我知道你也看不起我,你们都看不起我!你早晚也会离开,我只是想有人照料我的后半生!” “我不会,”谷陆璃复又蹲下身,拉着她双手深深看着她,语气坚定而温柔,“妈,我不会离开你,我陪你啊。” “可是我不信,我也不要跟你在一起!”陆女士眼底还残留歇斯底里的疯狂,伸手推了她一把,神志恍惚地大声又道,“我不想要跟你在一起!我跟你在一起,别人都在背后笑话我们!我们两个都活得丢人啊,真丢人,一个是卖不出去的心理变态的尾单,一个是好好的正妻活得像小三!” 谷陆璃愕然愣住,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 陆女士手拄着膝盖踉踉跄跄站起来,突然哈哈大笑,嗓音沙哑,只不住低头冲谷陆璃重复:“丢人呐!哈哈哈哈,真丢人......” “我让你觉得丢人了?”谷陆璃让她妈口不择言的那个“变态的尾单”刺激得眼角都红了,嘴唇哆嗦地跪在地上仰视着她问,“你觉得我给你丢人?” 谷陆璃只觉她那一颗石头心忽然间就从里面裂开了一条深可见底的缝,凉风呼呼往里灌。 陆女士无视她的追问,站立不稳摔坐在沙发上咧嘴癫狂地又笑了两声,声音一收,陡然嚎啕大哭起来,双手捂着脸哭得嗓音支离破碎:“阿璃,你凶我阿璃......你不让我找你爸爸,就没人要我了,我以后怎么办,你会不会也不要我了,我怎么办......阿璃,你说,你说我们会不会也那样......就,就,就像报纸上说的那样,你就你外公今天说的那样......你爸爸不要我了,你也没有人要了......我们两个人.......家里没有劳动力......我......我老了不能动,你也老了,没人养活.....我们请个护工......护工也欺负我们,拿钱跑了......送养老院......又,又被欺负......最终死,死在自己家里,也没人知道......” 谷陆璃正兀自心寒,突然后知后觉发现,她害怕的东西终究还是来了:陆女士跟个筛子似得不住打着颤,上下牙齿“咯咯噔噔”往一起碰撞,她扬着一张挂满泪痕的惊恐脸,十指拉扯着长发,终是在三个半小时之后,顺着老爷子的话,脑补完了自己与女儿两个光棍可怜可悲无依无靠堪称晚景凄凉的后半生,犯病了。 “妈.....妈?”谷陆璃试探着喊了她一声,小心翼翼地盯着她,试图将她从自己正无限虚构的恐怖未来中唤醒来,就见陆女士一手从头顶滑下,五指成爪痛苦地捂在心口上,眼神无力地瞪着她,面色倏然青紫。 谷陆璃:“妈!” ***** 眼前的病房门甫一打开又关上,靠在雪白墙壁上的谷陆璃登时站直了身体,紧张地交错着双手握着,抬头不等关门那人转过身来,便急急问道:“闵医生,我妈情况怎么样了?” 那人闻言轻笑了一声,一扭脸,年轻秀气的五官上挂着和煦温柔的笑:“心脏没什么太大问题,已经缓过来了,情绪恢复得也不错,吃过药睡了。” 谷陆璃吁出口气伸手掐了下眉心,感激地跟他点头道了谢。 “又是怎么回事儿啊,大博士?”那位闵大夫手抄在口袋里,语调上扬着调侃了她一句,“你母亲梦里还喊了一声‘阿璃对不起’。” 谷陆璃愕然了一瞬,偏头舔了下唇,羞愧又自嘲地短促笑了一声:“没什么可对不起的,做错事的人是我,别人没把她给怎么着,却又是我刺激得她犯病了。”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谷陆璃歪着脑袋看着眼前那位算不上多英俊却显得异常可靠的年轻医生,眼里的懊恼沉积出了一片阴郁的颜色,“兴许有病的人是我,该看心理医生的人也是我,我是不是——” 她也是接连被亲人狠狠往心上捅了两刀,捅得自个儿都开始自我怀疑:“——我是不是,有偏执型人格障碍?真的有点儿......心理变态了?” 闵大夫闻言眉头轻轻动了一动,他两只手都被他塞进了外套口袋里,松松垮垮的白大褂被他撑得异常垂顺,嘴角抿着些许温暖的笑意,说出口的话却异常正经:“如果你想做个人格测试我是无所谓,不过我倒是觉得,不管这个结果出来你到底有没有偏执型人格障碍,你都不开心,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谷陆璃深深看了他一眼,慢慢平复了心情,敛了下眼皮点了点头,整个过程左右不过一分钟。 “你跟你母亲真的一点儿都不像,”那年轻大夫站在走廊人,与路过的小护士伸手打了个招呼,复又低头对谷陆璃温柔笑着道,“你的母亲很擅长揣着明白装糊涂,装着装着,她就当自己是真糊涂,而你,你自己看——” 闵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医用秒表,指着上面的“00:00:58”示意她,继续道:“你装糊涂的时间,或者说,你考虑要不要装糊涂的时间就这么多。” “你不是偏执型人格障碍,你只是——”大夫屈指又一敲表盘,跟她打了个哑谜,话也不说完,拍了拍她的肩,转身走了。 谷陆璃沉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垂眸叹了口气,手握在病房门把手上,慢慢旋开了门锁,轻手轻脚地进去在陆女士床头静静站了两秒。 陆女士似乎又梦见了适才结束不久的争吵,带着含混的哭腔呢喃了一声“丢人呐”,一翻身又是一句“可怜啊”,谷陆璃闻声浑身一震,心底那条疤“撕拉”一下又裂开了,她径直带了门锁去了楼顶露台。 她从楼顶踩着楼梯,一阶一阶往上爬,耳边无限回响那带着疯狂大笑的“丢人呐”与混着哭声的“可怜啊”。 露台的视野很是宽阔,一眼过去,能瞧见大半个荀城旧城区,闪烁摇曳的万家灯似乎是这寒春晚风里唯一的暖,却在此刻也亮得有些刺眼。 谷陆璃抬头,只觉天也黑得阴沉可怖,悬在她头顶像是时刻都要掉下来,她孑然一人立在这城市的最中心,眼神无光,有着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无措。 有时候,看一把刀到底能不能杀人,还是要看拿刀捅你的人是谁。 她如今才知这些年她所做的努力原是如此一文不值,也终是品出了深刻的乏与伤,也终是想让这一切在今日都有个了结,将那些死循环一刀斩断,让那些无尽的争执永远滚出她的世界。 她在微凉湿润的夜风里打了个颤,手指从裤兜里将手机一点点拽出来,按亮了屏幕,低头缓慢地拖拉着通讯录,指尖在那人名上停了两秒后点了下去,又按了拨通的图标。 耳边的听筒中响了几声后,手机被接通了。 “喂,学姐?” 宋尧山最近加班加到丧心病狂,成功地将自己从有点儿感冒咳嗽彻底作成了严重鼻塞流涕与烟嗓,有关他的项目又被迫延期,叶翎简直想弄死他,压着他回了公寓强迫他又休了个小长假。 他五感都自觉已经麻木,在这么一个普通的夜里正生无可恋得准备喝了药赶紧上床睡觉,居然玄幻地接到了谷陆璃的电话。 他咳了两声,一把丢了不住振动的手机在床头,手忙脚乱地扑在床头柜上“啪”一声掰开药封,抠出个草珊瑚含片塞在嘴里清了下嗓子,又后知后觉他本身就该是个病歪歪的样子,转头又“噗”一声将药片吐在纸篓里,这才跳上床去跟个青蛙似地趴在床头,深呼吸缓了缓过速的心跳,手指略微颤抖地接通了电话:“喂,学姐?” “......”谷陆璃在听见他声音的那一瞬,顿觉自个儿也特别委屈,眼泪争先恐后从眼角滑落,她已十几年没掉过泪,这一落泪,倒是把自己给哭笑了,这泪来得诡异,跟被话筒中传来的那喑哑嗓音把人难听哭了似的。 “......学姐,你哭了?”宋尧山的冷静自持刚装了有一分钟,眼见就要破功,谷陆璃那边虽然并无什么响动,可他也不知为何敏锐觉察出她似乎是在哭,登时紧张起来,“学姐,出了什么事?” 谷陆璃闻言眼泪莫名落得越发得急,她眼神陡然冷冽强硬,一把抹干了泪,也不答他,只对着话筒冷静地说着疯狂的话,耳旁还有轻微风声和远处的公交车一声长长的鸣笛:“宋尧山,明天早上登记结婚,你敢吗?” 宋尧山:“?!!” “学姐是在外面么?我只想知道,”宋尧山手指握紧电话,掌心浮起一层冷岑岑的汗,他只觉自个儿是病入膏肓以致大半夜幻听了,压着呼吸强自镇定,故作轻松地笑着道,“学姐明天一觉起来酒醒了,可会后悔?” 谷陆璃被误会耍了酒疯也不辩解,只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他两个字:“不会。” “那好,”宋尧山顿了一顿,换了口气,也铿锵有力地答了她两个字,“我敢。” 第21章 就地结婚 谷陆璃一夜没睡,拉着椅子靠窗坐了整晚,凝着窗帘缝隙间露出的一抹浓重夜色发呆,陆女士病情稳定,等醒来再做个检查应该也就能出院了。 等窗外有一线微弱晨曦现出时,她才回神,轻手轻脚地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留了纸条给陆女士说要出门办事儿,发了微信给导师请了半天假,又去前台嘱咐多留意她母亲状况后,这才套上外套出了医院的门。 谷陆璃回家翻了户口本跟身份证出来,径直去了荀城民政局门口,她昨天太过混乱,没跟宋尧山约今天见面的时间就挂了电话,现在平静下来却又不想联系他。 她只觉她整个人都像个笑话,当初话说得那般决绝,一发疯,想到的还是宋尧山,何其讽刺。 结果,待谷陆璃转过街角,却见宋尧山已经到了,不由脚下一顿。 晨起的老街区空旷静谧,民政局窝在荀城市中心一栋栋古旧的民房里,门前的卷帘门还没开启,正对的居民区楼下已有人开始卖早点:一对老夫妻正围着个围裙在炸油条。 老爷爷将油面往锅内一滑,激起“刺啦”一声轻响,站在锅边的老奶奶下意识往后一躲,围裙歪了歪,他余光瞥见,又停了手,慢慢挪到老奶奶身后帮她重新系了围裙带,两道老态龙钟的身影重叠在晨曦间,朴实又温馨。 宋尧山就在那俩人旁边转过身来,头顶温柔春日,无数灿金的光点落在他身上,新长出的卷发从根儿里将他那碗泡面头蓬得略微有些松软的模样,棕金色的发梢沐浴在晨阳中,又有了些许小太阳的雏形。 谷陆璃站在古朴的青石板路的一头,突然屏了一瞬的呼吸,像是有只手狠狠捏了一把她心脏后又放开,血液猛地在细弱的血管里冲撞,那滋味古怪而陌生,又痛又畅快,她站在街角的阴影里忍不住虚晃了一下,抬手遮挡着眼前的光,只觉似乎宋尧山站的地方才是所谓的人间的入口——亦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他们隔着一条不长不短的街道,一人立在一头,默然相对,不断有人骑着共享单车从他俩中间穿过。 “学姐吃早饭了吗?”宋尧山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打破了沉默,远远冲谷陆璃招了招手,在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中,嗓音沙哑地笑着扬声道,“吃不吃油条?” 谷陆离:“?!!” 谷陆璃所有的情绪在听清他说了什么后,戏剧般得顷刻间化为乌有,她居然还有点儿想扶额的冲动。 宋尧山远远地冲她呲牙一笑,跟个表情包似的,转头就弓着腰在炸油条的老奶奶耳旁点了餐,老奶奶笑着不住点头,遥遥望去,像个大孩子在跟长辈撒娇。 谷陆璃顺着墙根一路溜达过去,宋尧山将手上拎着的公文包随意往早餐摊位旁的小矮桌上一放,拢着长风衣的下摆窝在塑料小圆凳上,蜷缩着两条长腿跟只大虾似的喜感,仰头瞧着她,模样好看又温雅。 他脸上略有病容,眼下也有乌青,精神却很不错,头发也长了一些回来,颜值回升,倒真是一盘卖相能打八分的菜。 “我点了油条豆浆茶叶蛋,豆浆不加糖,学姐长得就像不爱吃甜的人,所以我没要糖。”宋尧山说话依旧风趣幽默,框镜后的一双眼微眯,笑得真诚又温和,跟那一个半月的糟糕时光不存在似的。 谷陆璃沉默坐下,接过他掰开的一双竹筷,怔忡地觑了他两眼,只觉时光似乎在缓慢倒流,一切又回到了他们初见时,他好像处在一个很奇妙的位置,不管时光怎样流转,他始终都在一个触手可及的地方,离她很近。 “你怎么来这么早?”谷陆璃一宿没睡,一开嗓,比宋尧山还能哑三分,她压着喉头刚清咳了一下,老奶奶就将两碗豆浆先上了,转头手脚利落地又端了个小筐装了两根油条并四个茶叶蛋。 俩人一前一后道了谢,老奶奶笑着摆了摆手又兀自去忙,谷陆璃凝着宋尧山,平静得有些许诡异,眼珠颜色瞧着也比往常深似的,她继续道:“还是,你知道我会来这么早?”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只是想学姐的人生信条里一定有‘速战速决’,讨厌做的事里也该有‘不爱排队’,对待领证的态度又必须是‘不能占用上课时间’,所以我就来碰碰运气,毕竟学姐出尔反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宋尧山卷了下外套袖子,面上神色倒是轻松坦然,压在袖口内侧上的手指却微微发着抖,他抬手取了个茶叶蛋转着在桌沿上磕了个360度。 “你又知道了?”谷陆璃闻言偏头看他,宋尧山利落地给一个鸡蛋剥完了壳,又将它放回到小筐里,他占着两手,头也没抬,只给她耸了耸肩。 谷陆璃嘴角一动,像是想笑却又没力气笑出声,表情古怪,低头拿筷子搅了搅豆浆,抿了一口,豆香味瞬间盈满鼻端。 她的确喜欢速战速决,的确不爱排队,的确不吃甜食。 “啪”一声,宋尧山又磕了一颗茶叶蛋。 谷陆璃两手端着碗,垂眸盯着微波荡漾的水面,轻轻摇散撒在水面上的一层微光。 她歪着头看他,眼里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像是有些情绪压得久了,整个人都不知正常情绪是什么了,她嗓音微微沉又微微哑,眼睫一抬,又问他:“如果我不来,你又打算等多久?” 宋尧山手上一顿,换了个茶鸡蛋又继续磕,状似随意道:“等到九点半。因为学姐周一十点有课,这里离学姐校区坐车正好半个小时。等过了九点半,学姐若是不来便不会来了,我就只当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听见,自个儿一个人吃完油条后去上班。” “我昨晚上没醉。”谷陆璃语气还是一般的沉,嗓音亦是一般的哑,但尾音却有些抖。 宋尧山敏锐察觉,闻言抬头定定看了她一眼,唇角动了一动,似有些挣扎,连语气也跟着不稳起来:“我可以当你醉了。” 谷陆璃明白他的意思,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她对他清浅地笑了一下,心底最后的那一丝不安与抗拒,都在他这番体贴的退让中被安抚:“不用。” 她说:“我很清醒。” 那笑容与愉悦无关,只是感激,可感激里又隐了些无可奈何的苦,那份苦准确地落在了宋尧山的心尖尖上,涩得他眉峰一抽。 早餐摊上渐渐坐满了人,气氛热闹而嘈杂,他们旁边也挤了一对拼桌的小情侣,边等上餐 边玩笑打闹。 谷陆璃朝她身旁朝气蓬勃的小姑娘投去淡淡一瞥,低头拢紧外衣,似是想将她的那份沉郁收紧在怀中,切勿传染了别人。 民政局的卷帘门也已经拉了起来,“哗啦”一声巨响,就快要开始上班了。 “那,清醒的学姐,”宋尧山让她的动作刺激得心尖不住发颤,心疼她心疼得无以复加,故作轻松地迅速换了话题,掩了情绪指着小筐故意想逗她笑,“昨天微博上又有弯弯子民说咱们吃不起茶叶蛋,所以我刚一冲动要了四个,学姐你帮我吃两个啊?早上吃两个鸡蛋对大脑好。” 谷陆璃闻声适才抬头,她身边那小姑娘却“噗嗤”笑了一声,跟对面的男朋友撒娇道:“我也要吃两个茶叶蛋,我也要当一天的土豪。” 她男朋友一口应了,又起身去要了茶叶蛋,挨个磕了剥给女朋友。 小姑娘接过第一个蛋,只囫囵瞧了一眼,就顿时嫌弃地脱了长音“咦”了一声,举高那坑坑洼洼的一颗蛋示意她男朋友,视线还往宋尧山手上故意绕了一绕。 宋尧山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游刃有余地给四个茶叶蛋都剥了壳,将它们全靠着篮框竖着,拿圆圆滚滚的那头正对着谷陆璃,莫名像穿着白色羽绒服的一窝Q版宋尧山手办在朝她恶意卖萌似的。 谷陆璃嘴角轻挑了一下,宋尧山不动声色地觑着她。 “个人手艺有不同,”那女孩儿的男友也是个有趣的人,大方自在得就自我调侃了一番,手上不停,继续把第二颗蛋也艰难地剥完了,“他剥的是地球,我剥的是月球。” 女孩儿“噗”一声又开始乐,谷陆璃也跟着真情实意地笑了。 “我对蛋黄轻微过敏,”谷陆璃抬眸,宋尧山意外地眉梢一动,拒绝的话到嘴边又被她下意识抿了回去,“只能吃一个。” “......学学学姐你过敏就不要吃鸡蛋了,吃吃油条啊,”宋·要一个人吃完四个鸡蛋·尧山闻言简直受宠若惊,眼神倏然就亮了,他伸手将筐子转了个一百八十度,激动地居然都结巴了,“学学姐吃油条,茶叶蛋我吃。” 谷陆璃应了一声,筷子伸进筐里果然嫌弃地避开了茶叶蛋,夹了根油条送到唇边咬了一口,“咔嚓”一声,响声清脆。 宋尧山第一个鸡蛋刚塞进嘴里,就听谷陆璃突然说:“其实,我脾气不好。” 这话来得莫名,宋尧山诧异地抬眸一挑眉,下意识就“嗯?”了一声,他舌位一动,大半个鸡蛋顺势往下一滑,堵住了他嗓子眼儿。 他成功得被噎住了。 宋尧山堪堪忍住了想翻白眼的生理本能,竭力保持着风度,不紧不慢地端起豆浆猛灌一口大的,将半个鸡蛋借水压给直接咽了下去,食道都给噎疼了,眼角掬了一窝泪。 他闷咳了两下,竭力平稳气息道:“我觉得还好啊。” 谷陆璃又轻笑一声,偏着头定定看着他略微狼狈的模样,心里的阴霾“哗啦”一下瞬间就散了不少。 宋尧山是个好人,她想,她应该可以跟他相处得很好,他们会是很好的朋友。 她语速因和缓而显得认真,一字一顿道:“以后,还请多指教。” 宋尧山:“?!!” 他只觉自个儿恍然间如堕梦中,冷静自持聪敏机灵都“哗啦”一下离他而去,只留了他原先那个又呆又钝的本体还端坐在这副皮囊中。 宋尧山喃喃地道:“好。” ***** 八点整,民政局准时开始办公,宋尧山跟谷陆璃走完了流程领了证,直到两人出了门,宋尧山端着副淡定面庞,心里得偿所愿的那股子愉悦还没过去,谷陆璃虽莫名瞧着有些恍惚,但又显然似是脱去了一层枷锁,眉目间始终紧绷的那股子劲儿正在土崩瓦解。 宋尧山手心出了一层汗,紧紧攒着那红得颇喜庆的小本本,将嘴角的笑意不住往下压,力求不同手同脚。 “那我就先走了。”谷陆璃站在台阶上,右手举着另一本结婚证,似乎是不知该将它怎么处置似的,怎么着都不对,只别扭得这么端着,像是捧着圣旨般,转头对宋尧山道,“你去上班?” “哎?啊,对。”宋尧山回神清咳了一声,语速猛一下飙得有点儿快,“学姐去哪儿?去学校吗?我时间还早,开车送你吧,顺路。” “不用了。”谷陆璃刚向往常一样利落地拒绝他,眸光就落在他手上那本结婚证上,迟疑了一瞬,又补了句,“我要先去趟市中心医院,给我妈办出院手续,你今天先去上班吧,改天再见她。” 宋尧山眉心微隆,心下立刻就有了计较:“你母亲生病了?严重么?” 谷陆璃摇了摇头,垂眸敛目,如实而简略地答了句:“昨天晚上她犯病了,不过已经没事儿了。” 她整个人的神态都在内疚,肩背却挺得很直并无后悔,情绪始终很平静,想来她母亲身体的确无碍,宋尧山应了一声,眼神探向她,瞬间便明白了六七分,宽慰中掩着心疼,只道:“学姐昨天受委屈了。” 谷陆璃如今对他的敏锐已见怪不怪,闻言只挑了眉梢轻描淡写地笑着觑了他一眼,依旧没什么太大情绪起伏,她似乎还没完全接受已婚的事实,却又强硬地逼迫着自己引以为傲的清醒快速上线。 谷陆璃指甲下意识掐着结婚证,掐得封面上都隐约有了褶皱的痕迹,嘴唇猛地抽动了一下,似讽刺又似解脱,眉心一皱一展,眼里像有水光流动,却是终于清醒了,她意有所指地抬眸看他,笑着道:“以后不会了。” 谷陆璃只觉那一句话出口,“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满地,她心里猛然升起一种她输了的感觉,她一直以来的竭力反抗输给了这个时代划给世人的规则。 她说完依旧保持着平举结婚证跟举着碗救命汤药似的姿态两步下了台阶先行离开,宋尧山望着她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叹了口气——这是场艰难而诡异的婚姻,他爱他妻子的方式,需要以一种不被她察觉的方式无声无息地进行下去,才能确保这段婚姻或许会有一个美满而幸福的未来。 这道超纲题一但被解出错误答案,顷刻间便会转化为送命题。 宋尧山心头的喜悦也渐渐淡了,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最简单的一步。 他正要离开,手机突然响了,那是专属于谷陆璃的来电铃声——一首老歌,台湾歌手张信哲的《信仰》:“我爱你,是多么清楚多么坚固的信仰......”(注1) 宋尧山清了下嗓,掏出手机来迅速接通:“喂,学姐?” “我......不好意思刚才忘了,这事儿其实应该婚前办的,对不起.....”谷陆璃站在街角,背对着斑驳老旧的红墙,半个身子沐浴在暖阳中,抿了下唇仔细措了措辞,语气缓慢而谨慎,“我记得谈方方说过,你们那行属于高薪,我却还不知道以后能做些什么工作,还有我母亲......为了避免......这两天我们找个时......等你闲了找个时间,我们去做一下婚后协议吧,亡羊补个牢。” 宋尧山立在阳光下,闻言也下意识攒紧了结婚证,脸上神情失望中透着些微伤怀,却又陡然失笑,这不就是谷陆璃?最真实的谷陆璃本璃,人设没崩。 “我相信学姐,只是,如果学姐坚持的话,”宋尧山一只脚已跨入了他人生的新副本,他必须要竭尽全力地去扮演好一个称职的形婚角色,所以他只能说,“好。” 第22章 小卷毛啊 谷陆璃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刚查完床,陆女士没什么大碍可以出院了。 谷陆璃去办了出院手续,又买了早餐,转回病房,陆女士正坐在床头,手里捏着手机发怔。 她闻声抬头,见进来的是谷陆璃,脸上又呈现出那种讪讪的、讨好的神情,讷讷地唤了声:“阿璃。” 谷陆璃拎着早餐袋子走到她床头,垂着头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她其实很讨厌陆女士这种吵完架就能立马翻篇的性子,可又像陆女士所认为的,母女间哪来深仇大恨,若是不翻篇还能做什么?压着对方头认错么? 夫妻间尚且还能借着情趣耍耍花枪闹一闹,母女间却只能互相原谅。 兴许就是因为原谅的成本太低了,所以下一次伤害才往往来得那样轻而易举。 “阿璃,”陆女士嘴唇动了动,掀着眼皮小心翼翼地觑她,像无数次她俩争吵后一样率先道歉,“对不起。” “嗯。”谷陆璃又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她从袋子里掏出一次性饭盒,“啪”一声打开,将一屉素馅儿蒸饺递给她,嗓音略微喑哑,淡淡地道,“吃饭吧,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吃完我送你回家。” 陆女士一手接过筷子一手接过饭盒,忐忑地吃一口瞥一眼谷陆璃,眸光不安地追着她来回移动,似乎得不到谷陆璃明确表态的一句“没关系”,她便不得安心。 谷陆璃开个盒盖莫名沾了一手的油,视线转着满屋一扫,却是没找着纸巾盒,她一言不发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转身去了洗手间。 陆女士盯着她背影臊眉耷眼地瘪了瘪嘴,又酸了鼻头,一口塞了个蒸饺,鼓着腮帮子憋着泪。 她大多时候都没觉得过错出在她身上,只是性格使然、习惯性认错罢了,得不到对方谅解,她就感到自个儿还挺委屈,饭也不大想吃了。 室内一时静下来,只余谷陆璃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突然发出“沙沙”的声响,她一副衣角像是被什么坠着似得顺着椅背不住往下呲溜,“哗”一下,遂不及防掉在地上。 陆女士闻声偏头,将饭盒往床上一搁,弯腰一把将衣裳捞起来搭床上,半敞的宽口衣兜里顺势飞出个硬皮小本,正好砸在她眼前。 那东西颜色红得眼熟,陆女士心头一抽,目光古怪而诧异,她试探着伸手将那倒扣着的小本儿拿起来翻了个面儿,“结婚证”三个烫金大字登时映入她眼帘。 陆女士心头电光火石间划过一个惊悚的想法,谷陆璃声称“早上有事儿要办”的字条还躺在她床头,她大睁双眼,不由屏住呼吸,缓缓翻开那本结婚证—— 她手指突然颤抖起来,继而整个身子都在抖, 谷陆璃从厕所里出来时,眼前正好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陆女士转头茫然地看着她,嘴唇哆嗦着连话都说不顺畅,只嚅嚅道:“阿璃......阿......璃你结......结婚了?” 谷陆璃视线往她手上一绕,无声点了点头,淡定地走到她床头坐下,眼神有些虚,直愣愣得也不晓得在瞧哪儿,似乎这样一件大事儿也不能上她的心。 “为什么啊阿璃?”陆女士凝着她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猛然就带出了哭声,“是因为我昨天——” “他之前就想我嫁给他,我没答应。”谷陆璃闻声扭头瞧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截断她的话,又将头扭回来,依旧直愣愣瞧着正前方,她将前因后果一并隐了,只给了她妈一个浓缩度极高却又算不得谎言的事情真相,“可如今想想,你说的不错,人总得有个依靠,宋尧山应该是个好靠山,所以我就答应了他。” “阿璃——”陆女士心口一抽,她想说“你不要跟我置气”,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谷陆璃语气极淡,淡得根本连情绪都没放进去。 “我本就答应了他,早就答应了他,不是昨天,也不是今天,只是我没告诉你,”谷陆璃似乎晓得她想说什么,斜觑了她一眼,面不改色地继续说谎话,嗓音微沉,“因为答应他的那天日子不好,愚人节,说出来恐怕你也只会当它是个笑话。” “阿璃,你别骗我,你们才认识啊。”陆女士哽咽着摇头,“你们根本认识就没多久。” “很久了,”谷陆璃忽然笑了一声,宋尧山整日跟在她身后“学姐学姐”地喊她,如今她也正要用他这层身份去圆这个慌,“你忘了?” 她笑着说:“他是我学弟,我们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 只这一句话,就能将这个谎言圆到极致,陆女士登时就静了。 “阿璃,你喜欢他吗?”静默半晌,陆女士终于又道,“真的喜欢他?” “......啊,”谷陆璃听到“喜欢”这个词,居然有些许恍惚,她顿了一下才应她,转头笑得真诚而轻松,“喜欢啊,他对我很好。” 她说完一个谎,又得说第二个谎,一个谎搭一个谎,就快把自己都说服了。 陆女士无声凝着她那个笑,胸口一个猛地起伏后,“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她哭得伏在床上肩头不住颤抖,她也不知自己在哭什么、为什么哭,只觉得那一瞬间像是有人狠狠欺负了她似的。 “你哭什么,我不就是闪了个婚,”谷陆璃倒是一直在笑,她似乎已经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只自顾自得在她妈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轻声说,“之前是我故意在欺负他,那时候我嫌他发型太丑,说等他长回来,我就嫁给他。” “你不是也很喜欢他?”谷陆璃歪着头看她,还在轻声地笑,“‘小卷毛那么可爱,我想让他做我女婿’,这话可是你说的。他头发现在也长回来了,的确还是卷毛更适合他。” 陆女士却哭得更凶了,抽噎得上气不接下去,像个委屈的孩子。 谷陆璃从她手指下抽出那本被她压皱的结婚证,用指尖小心地抹去上面落下的泪水的痕迹,收了笑,平静地说:“别哭了,这不该是喜事儿吗?” 陆女士终于抬头,哭得嗓音支离破碎:“我怕你不幸福。” 只要你日后都不再哭,我就已经幸福了一半,谷陆璃定定看着她,将这话狠狠抿住了,只笑着对她说:“我想,我应该会很幸福。” 至少她仍然盲目认定,宋尧山是位君子,是个好人。 话说到这里,谷陆璃终于释然,心头久违的轻松愉快虽然姗姗来迟,但无论如何却还是来了。 那些盘根错节的旧日纠葛已经被她一刀斩断,她即将迎来新生。 谷陆璃在陆女士泪光莹莹的面庞前,柔和地笑着又坚定地重复了一句:“我会很幸福。” ***** 宋尧山提前五分钟打卡进了事务所,跟前台打了个招呼,笑得完美贴合“春色满园关不住”这七个字。 新来的前台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盯着他背影跟身旁的同事茫然道:“这位帅哥也是我们公司的?单身么?他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同事斜眼觑她:“醒醒嘿,你来得晚,没经历宋先生上个月的失恋绝望期,这明摆着是刚跟女友复合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走快都用飘的了。” “哦,那就好。”新来的前台语气陡转轻快,“他长得再帅也不是我的菜,我要是拒绝了他,以后关系岂不是很难处?” 同事:“......” 宋尧山一路脚步轻快地进了叶翎办公室。 叶翎生活作息很规律,她男人生活习惯更规律,早上八点四十五将她送到事务所后,再往前开一段去他自个儿公司。 “叶姐。”宋尧山反手合上门,手往身后欲盖弥彰地一藏,脸上笑意压都压不住。 叶翎闻声抬眸只瞥了他一眼,又垂头继续拿Ipad刷新闻:“别藏了,结婚证我也有,多稀罕似的。” 宋尧山:“......” “你怎么就不能猜我中了一百万呢?”宋尧山又在关公面前耍了回大刀,还没秀出手就反被秀了一熊脸,他把身后小本本往她面前小心翼翼一放,盯着它又开始傻笑。 “你进门转身的时候手没藏好,老大一个国-徽明晃晃得就快闪瞎我了,”叶翎刷完了新闻抬头,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中一百万有什么用?缴完税你连经济开发区一套两室一厅都买不起。” 她秀完眼力又秀财力,宋·高度近视·穷·尧山充耳不闻,继续对着他结婚证痴笑,成功得在叶翎面前秀了一把傻。 叶翎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五官都皱缩了,只觉是白调-教了他一回,这才几天没见,他又迅速成了当年那浑身冒傻气的呆滞少年:“你要有什么事儿找我就赶紧说,再这么恶心巴拉地笑下去,我就要打120了。” 宋尧山最近的幺蛾子没少出,叶翎对他的关怀之心已用到透支,他那“恋情”的进度她又总是第一个吃瓜人,以至于如今对他的一切行径都见怪不怪。 宋尧山闻言挑了挑眉,独角戏唱多也累,他唱完了前因,这下也终于能继续唱后果了,于是他敛了眉目间八分喜色,右手轻压在那巴掌大的一本结婚证书上,微微沉了嗓音:“我想找下易哥。” 叶翎抬眸认真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便道:“看来谷陆璃当真是受了大刺激,所以连跟你领证前的婚前协议也忘了,怎么,打算补个婚后的?” 宋尧山点头“嗯”了一声。 “符合她人设。”叶翎又开了Ipad给乔易发微信,“去工作吧,我让他待会儿直接联系你。” 宋尧山道了声谢后方才道:“好。” 他仔细揣了他的结婚证,刚转身—— “宋尧山,”叶翎在他身后喊了他一回大名,宋尧山扭头,叶翎用钥匙旋开办公桌下的小抽屉,取了个东西出来,扬手抛给他一个红丝绒的小首饰盒,平平淡淡的一张脸上笑意很暖,“当年说好的,你若是追到了谷陆璃,我给你补份礼,也算是你陪着我们从创业开始一路艰难走来的答谢。现在人虽不算是你追到的,结果四舍五入一下却也是差不多。钱是我掏的,设计是二老板做得,工匠是三老板联系的,只此一对,丢了可没得补。” 宋尧山凌空捞住那小盒子紧紧攥在手心中,一时间便红了眼圈,只觉那盒子的分量重逾千金,坠得他连心里都一并沉甸甸的。 叶翎笑着对他说:“祝——她早日能明白你,也祝你们幸福,加油。” ***** 宋尧山想秀结婚证的心思跟猫挠似得,被周一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工作压得快要爆炸。 他破天荒得在大周一晚上下班回了他父母家。 宋尧山上头三个亲姐,如今也只剩三姐还没出嫁,依旧住在父母家。 他旋了钥匙进门,他三姐正背对着他端坐在客厅沙发上,捧着本堪比字典厚度的专业书闻声缓缓转头,隐在笨重的粗框眼镜后的呆滞眼神中似有疑虑。 “三姐,”宋尧山钥匙在修长食指上旋了一圈,语气轻快道,“妈呢?” 宋家三姐嘴都没张,抬手给他比了比厨房。 宋尧山见怪不怪地一点头,步伐比语气更轻快,直接往厨房里飘着去了。 宋三姐凝着他背影,歪着脑袋继续沉默:“......” 宋家四个孩子各有各的特点,原本性子各不相同,宋尧山小时候也淘,但没淘两年,就没得淘了。 宋父思想完美承袭来自中-华文化中的糟粕部分——重男轻女,宋尧山是父母丢了国企工作、家里又东躲西藏六七年、辗转乡下超生第三胎才不易得来的唯一男丁,在宋父眼里,他生来使命便是要光宗耀祖的,退而求其次的标准也是——不能比家里女孩儿还差。 宋尧山自打入了学,功课就必须得强过三个姐姐,大姐沉稳,二姐聪慧,成绩自然不错,但却并非不可超越,一门心思只埋进书本的三姐才是宋尧山童年里一座无法跨越的大山。 宋家大家长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又是典型中-国式望子成龙教育的代表人物,宋尧山次次考试比不过三姐就得挨顿揍,他记吃也记打,久而久之也就跟三姐一般上道,眼里只剩下学习,其余什么都不敢往心上放了。 俗话说男孩儿不淘没出息,等宋家二老意识到宋尧山乖顺到诡异时,这小儿子已与大他两岁的三姐似一对孪生姐弟,木讷呆滞不善交际,的确往宋家二老所认为的“没出息”的那方面长着去了。 二老正愁得不行不行,却不料峰回路转,宋尧山出去工作没几年,又往“有出息”那方面长着回来了,简直人生处处是惊喜。 宋尧山进了厨房,只觉满室飘香,宋母正站在灶台前围着围裙炸带鱼,油锅里噼噼啪啪地响,宋母闻声回头见是他,还诧异地“咦”了一声,颇不客气道:“没你的饭,你回来干嘛?” 宋尧山眼珠愉快而狡黠地转了两圈,手从兜里出来,两指叼着结婚证往她眼前快速一扬。 宋母年岁大了,眼也老花,什么都没看清楚还“呦”了一声故意配合他演出,稀奇地道:“啥玩意?方的番茄啊?” 宋尧山得意洋洋得把结婚证“啪叽”一声打开,小心翼翼地攥着它,展臂把它重新悬在一个老人家能看清的位置上,笑得见牙不见眼得跟老人家腆着脸卖乖道:“我给您老娶了个儿媳妇回来。” 宋母:“......” 作者有话要说:三代人都不懂爱,也都互相不懂对方,但问题就是——他们都认为自己很懂,认为自己没错。 第23章 她喜欢我 宋家三姐看书看得正投入,厨房门猛得一下弹开,宋尧山手捂着脑袋狼狈得从里面跑出来,被揍得嗷嗷惨叫,黑风衣后背上全是一条一条的面粉印。 宋母跟在他身后扬着擀面杖追着他揍,身姿矫健:“长本事了啊你!个混小子你结婚也不给家里说一声!不孝的东西人都不给我领回来你敢给我结婚!我打死你个混蛋!” 宋三姐茫然抬头:“?!!” “你给我站住!”宋尧山跟个猴子似地扶着沙发靠背来回跳,宋母追得气喘吁吁地叉腰站在客厅中央,举着擀面杖瞪着他吼,“你给我过来!” 宋三姐捧着书站起来,后背往落地窗上一贴,淡定地扶了下眼镜腿,低头事不关已得继续看她的书。 宋尧山隔着长条沙发跟他妈对峙,后背火辣辣得疼,半条命都快给抽没了。 “媳妇儿啊,多金贵的东西,”宋尧山肩膀一动,默默松了松后背筋骨,眼泪差点儿疼出来,“我给你打个招呼人恐怕就没了。” “没啥了?她是成仙去了还是遁地了?”宋母泼辣地一手叉腰,“我能吃了她还是咋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尧山赶紧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宋母不依不饶,“古代还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无媒那叫苟合。你现在连人都不带回来给长辈瞧瞧就敢领证!你今儿不把话说清楚,这儿媳妇我不认。” 宋尧山伏在沙发上闻言一个激灵:“您别啊!” “那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宋母抬手一比,伸出三根手指头,“我给你数三个数,过期......过期你跟你那金贵媳妇儿一块儿滚犊子!一,二——” “人是我骗来的!”宋尧山眼瞅着他妈态度强硬,梗着脖子闭眼就喊了一嗓子。 宋三姐愕然抬眸:“?!!” “......宋尧山,”宋母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他,“你把话给我再说一遍?” “人是我连哄带骗骗来的,骗到她终于头晕脑胀答应我了,我可是一点儿都不敢耽误啊!”宋尧山急中生智把锅一肩全扛了,破釜沉舟地撒了个真假参半的谎,“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 宋母闻言愣了一瞬。 宋三姐视线缓慢挪到他背后,一歪脑袋,有点儿懵也有点儿萌。 客厅里正静得可怕,防盗门突然“哐当”一声响,宋尧山的父亲回来了,宋父手上还握着钥匙,甫一推门让家里的阵势吓了一跳:“怎么啦这是?” 这一声似乎将宋母彻底唤醒,她手里擀面杖又是一扬,昂首就对宋父喊了声:“老宋关门,帮我拽住你儿子!我今天非打死这兔崽子不行!他骗婚啊!他骗婚人家小姑娘!” 宋父:“!!!” 宋尧山:“?!!” 宋家三姐:“......” *****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家里终于平静下来,宋尧山让老太太逮着揍了一通狠的,歪七扭八地瘫在沙发上斜趴着。 宋父大马金刀地坐在他对面,宋母叉腰站在宋父身边,手上擀面杖还没放下。 宋三姐去屋里取来了红花油,宋尧山龇牙咧嘴地撩了上衣,宋三姐帮他往背上搓药油。 “事情就是这样,”宋尧山“嘶嘶”倒抽着凉气还不忘发挥职业特长,努力抬着眼,真挚地看着头顶二老,一张嘴忽悠了整个全家,“我追了她五年,五年啊,跟块冰似地捂不热。她这几天心情不好嘛,我就哄了哄她,鞍前马后体贴照顾了一照顾,她就软化了,她一软化我赶紧就跟她把证领了。这要是再带回来给你们二老一相面,得,化成水的冰指不定就又冻回去了。” 宋父跟宋母闻言对视了一眼。 “这媳妇儿我娶得也不容易,你们有气尽管往我身上撒哈,”宋尧山整个后背青一道紫一道,纵横交错得跟个棋盘似的,宋三姐简直不食人间烟火,平素也没个给人擦药的经验,下手忽轻忽重,宋尧山正瞅着二老脸色琢磨着该怎么说话,冷不防宋三姐手上一用劲,他遂不及防“嗷”一嗓子惨叫出声,音都破了,“别别别找她,小心把我媳妇儿吓走了,我可搁哪儿再花五年追人呐!” “我儿子哪点儿不好啦?”宋母火还没下去,又让他这一声声得重新拱了起来,手上擀面杖凭空一挥,挥出破空一声轻响,“还追了五年她都看不上,你这媳妇儿啊,我看她首先眼神就不好。” “不是——”宋尧山疼得满头大汗,闻言一挺身就要维护谷陆璃。 “嗯?”宋母气势颇盛得一斜他,宋尧山矮身又缩回沙发上,立马认怂。 “是是是,那什么也不是,是我眼神不好,我眼里一直就只能看见人家么。这芸芸众生的,我要是能看上别人哪儿还有那么多事儿呢是不?”宋尧山圆完她妈面子又去圆谷陆璃的,一头母亲一头学姐,一个都不耽误,只把锅“哐哐”往自个儿身上背。 宋母拿鼻腔挤出一声冷哼,宋父倒是实在,插着空就问了宋尧山一句:“那姑娘是做什么工作的?” “博二,还没毕业呢。”这一声“博士”又戳了宋家二老痛点,宋尧山眼瞅着俩人脸色不豫起来,赶紧赔笑了一声,扭头给身后的三姐挤了挤眼。 三姐呆滞得缓慢一转头,帮腔帮得格外不走心,当了回完美的猪队友,一句话没几个字,却字字正中二老痛点红心:“啊,博士啊,高学历,有文化,校园环境远离世俗,跟我——” 宋尧山嘴角忍不住一抽。 “可拉倒吧,他再娶个跟你一样的,我得提前进棺材。”宋母闻言掉头就喷宋三姐,“看你的书去吧,百无一用是书生,全天下就数你们博士不通人情世故不靠谱,读书读得跟本书似的,木木呆呆,还自认为是不染世俗。” 宋三姐忙没帮成,又引了战火,简直受无妄之灾。 她抽了纸巾一擦手上红花油,也不再管宋尧山,当真捧着书又坐一边儿看去了。 宋母眼瞅着她倒是乖觉,当真按着她指令行事,登时又气不打一处来,心塞得不行,扭脸就对宋尧山挑刺道:“我看呐,你那媳妇儿能跟你这么无声无息地领了证,怕也是个不通礼数的任性博士。” “诶,不说人家姑娘,错处总归是咱儿子占了一大半。”宋父的重男轻女重得很公平,好处尽可能得往儿子身上堆,若做了错事理所当然也得是儿子先领罚,“不过话说回来——” 宋父立场中立,倒是不偏不倚:“你母亲话虽重了,却也没错,人家父母不见得也乐意自家闺女这样随随便便就结了婚,她父母你见过了?” 宋尧山点了点头:“之前偶然见过的。” “那就是你没上门拜访了?她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宋父又说道,“婚既然结了我们也认,只是你礼数没尽到,错在先,我们做长辈的总得给你补上,不能让亲家看笑话。” 宋尧山手往后一拉,将衬衣重新穿好了,闻言一摸鼻头,指头上沾着的红花油辣得他一虎躯一震,五官皱缩着道:“嘶,她父母离异了,她跟她母亲住,她父亲另娶给她生了弟弟,她跟她父亲那边不大对付。” “家庭情况还挺复杂。”宋母看了宋父一眼,再不满意也只能事后诸葛地挑剔了一句,“还单亲啊。” 宋父顾忌着宋尧山面子,对宋母道:“诶,单亲不单亲的也不计较那么多,人家单亲家的孩子也出息着呢,都读到博士了。” “就怕性格不好。”宋母担忧得同宋父低声交谈,这话宋尧山也听见了。 “他自个儿喜欢。”宋父冲她摇头,宋母抿了抿嘴掀眼皮瞅了眼宋尧山那殷殷切切的模样,也不说话了。 “那就这样定了,”宋父扭头又对宋尧山道,“你跟人家姑娘商量商量,看是再走一遍婚前程序,互相见见家长,咱们把红包彩礼都给人家闺女补上,两家坐一起再选个日子办婚礼,还是——” 宋父话还没说话,正被父亲深明大义感动得七荤八素的宋尧山手机突然响了,张信哲又唱起了《信仰》。 宋三姐闻声遥遥抬头,不动声色扫了他一眼。 “爸,你等等,我接个电话。”宋尧山挣扎着从裤兜里掏手机,牵动背后一身伤,登时又五官扭曲。 谷陆璃送她母亲中午回了家,下午去过学校,晚上再回家里,陆女士已是一副认命的模样,无独有偶,也居然跟她谈起了礼数问题,又忧心忡忡她如今上赶着就这么领了证,颇有些掉身价的意思,怕婆家不珍惜她这得来太过容易的儿媳妇。 本就是形婚来的假儿媳,她又怎会在意别人会不会对她真心? 这话谷陆璃不能说,她安抚了她妈一安抚,又说漏了宋尧山还有三个姐姐的事实,陆女士又开始沉浸在对新一轮灾难性的姑媳关系的幻想中,不可自拔。 谷陆璃见她情绪还算平静,就由着她去了,自个儿去了阳台,拨了电话给宋尧山,开门见山就对他说:“早上这事儿办得匆忙,也不大合礼数,你看看你家里人什么时候有空闲?我觉得我得上门拜访一下。” “诶,好。”宋尧山捧着手机,闻言受宠若惊地一点头,抬眼看着二老道,“我父母也说想见见你,我们是两家一起坐着吃顿饭,还是——” “你们定吧,”谷陆璃在这种事儿上心大且宽,对宋尧山也全盘信任,“我家情况你也知道,这种事儿上也没什么经验,就麻烦你父母拿个主意了。” “诶,好。”谷陆璃的嗓音稳,轻松,微沉,通过电流传递后意外得很好听,宋尧山抱着手机笑得直冒傻气,宋母嘴角登时抽了一抽,“那我问问他们,完了给学姐你说一声。” “好。”谷陆璃临收线又喊了他,“宋尧山,帮我跟你父母说声抱歉......等我见了他 们,再亲自说。” 宋尧山又惊喜地“诶”了一声,一贯自负的反应能力与语言能力都携手离家出走了,他激动得连话都快不会说了,只抖出一句傻愣愣的:“我我我对你母亲也很抱歉。” 宋父闻言一手扶额,宋母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连带着宋三姐木呆呆的脸上都挂了三道黑线。 电话那头的谷陆璃没忍住,“噗”一声笑了。 挂了电话,宋尧山又嘿嘿傻笑了两声,尤自不觉丢人,仰头喜滋滋得就对二老抑制不住地挥舞着手机炫耀道:“我媳妇儿,跟您二位道了歉,说礼数不周,还问您二老什么时候有空呢!说人家不懂礼数。” 宋母只觉她这小儿子芯儿里的傻气果然没被职场磨干净,必要时傻气缭绕得让人不忍直视,已经懒得跟他多计较了,她如今只想奔着一个疑点去—— “咋是你学姐?不是个小姑娘吗?”宋母与宋父面面相觑,“你找了个比你大的啊,姐弟恋?” “就大半岁。”宋尧山不以为意道。 “现在流行姐弟恋。”宋三姐冷不丁远远得又插了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语速跟按了减速器似的。 “那你也给我找个小狼狗啊!”宋母思想倒是异常超前,转头又喷宋三姐,“你那工程系满院都是小男生,你倒是给我也姐弟恋一个?” 宋三姐充耳不闻,又以-3倍的速度缓缓低了头,继续看她书去了。 宋母愁三十岁留校教书的小女儿大龄难嫁愁得头秃,可三女儿却怡然自得,颇享受只跟书过一辈子的单身生活,俩人在婚姻观上严重不合,宋母见着三女儿看书就不痛快。 宋母这母亲当得也是够忙,刺激完女儿又得担忧儿子,她也不知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猛得就又对宋尧山不放心起来,手上握着擀面杖坐立不安,下意识不住搓弄,瞥了眼宋父,话却是对着宋尧山说的:“总说你骗婚骗婚,追了人家五年,那姑娘是不是不喜欢你?” 宋尧山闻言一怔,眼角眉梢却渐渐染了发自内心的欢愉笑意:“她那人看着是有些冷,但是我确定——” 他笑着伏在沙发上抬眸,眼里像是碎了一捧星光:“——她喜欢我。” 只是兴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阿朱说让我继续写异国恋,不想写,烦死意大利了现在。最近病了两个月,在意呆看病遭歧视,大夫阴阳怪气地说我没病装病不给我看,旁边其他意大利人都看不过去,帮我一起去跟大夫吵架,大夫舔脸说就不你看...差点儿就想抡椅子了,蛋碎。 第24章 业界良心 既然证都已领了,再让孩子们各自上门拜访也就不那么合适了,宋家二老最终决定周六中午趁家里上班的孩子们都双休时,搁附近酒店里订一桌席,俩家一起见个面。 谷陆璃一口应了,又给补习班打电话将下午课程往后推了俩小时,给午宴留够了充足的时间。 只是在这之前的周五下午,宋尧山去荀大门口接了谷陆璃下课,俩人先一起去了趟乔易的律师事务所。 乔易如今也算是荀城这小破地方里数得上名号的大律师,身上挂着各种顾问的衔儿,忙得不行不行,能一口应承下宋尧山这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小事占用个人休息时间,也是完全看在宋尧山当年任劳任怨陪着叶翎东奔西跑创业的情分上。 更别提都是情路坎坷之人,彼此间感同身受。 谷陆璃这辈子没见过几个律师,小时候常去她死党崔晓家里玩,等长大了才知原她发小的父亲就是位知名律师。 只是依她印象中,那位姓崔的律师不到中年便已油腻,身上油滑世俗的气息早已盖过了传说中一名律师该有的铁面无私气质。 而这位乔易乔律师,只单瞧面相——单眼皮、薄唇、瘦削脸,却是典型不近人情的那一挂。 “我是乔易,宋先生的委托律师。这是我根据二位实际情况草拟的一份协议合同,”乔律师嗓音低沉,微有些金属的冷硬质感,行事干脆利落,只待谷陆璃与宋尧山落座,便推了两份打印好的协议书到二人面前,“二位请先看一下。” 谷陆璃道了声谢,低头取过一份仔细阅读,眉目间时刻紧绷的一份沉郁如今也不大能瞧的见了,精气神也在缓缓恢复,棱角獠牙都静静隐在淡然自在下,却是越发得好看了起来。 这是自打俩人领证后,宋尧山头一见她,他如今心思根本就不在协议上,读两行就忍不住想偏头瞧她一眼,却又怕她发现,眼里的温柔掩都掩不住,唇角轻牵,如此——甘之如饴。 乔易端坐在他正前方,沉默地看着宋尧山不断犯傻的小动作,也不禁微笑起来,眼底的笑意渐渐又化出一抹感伤。 乔易早已在叶翎口中得知了宋尧山这段从校园一直持续到如今的苦恋,见着宋尧山的如履薄冰,他似乎就能想到当年处于同一位置的叶翎暗恋他暗恋得有多不容易,追他爱他又有多艰辛,被他予以肯定后又有多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叶翎曾说宋尧山像她,想来也有这一层的缘故在。 而叶翎也说,宋尧山比她更懂爱,因为他甚至连一丝伤害都不愿给谷陆璃,他只愿做谷陆璃自伤自损时,时刻都能护在她身前的一块挡板。 叶翎当年义愤填膺时加诸于乔易的伤害,经年累月后却成了乔易心底最深的愧疚,因为那些伤害不及他给叶翎的万分之一,他受过的痛竟然让他无法想象当年的叶翎到底有多痛。 这对师徒,才真正是这红尘中最纯粹的俗人,只求一人心,相守到白头,其余的,对他们都不重要。 所以他衷心地希望这份由他草拟的《婚后财产分配协议》永远没有需要被履行的那一天,这是他对宋尧山能够给予的最大的祝福。 相比宋尧山,谷陆璃看得专心又细致,文字对于她来说本身就带有魔力,她享受它们时刻在吸引着她的感觉,可她却在今天第一次对它们产生了发自内心的难以言喻的抗拒。 乔易的合同拟得很好很明确,客观公平公正,完美体现一位律师强大的专业素养,甚至连标点符号都严格卡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只是那些依照律法生硬列举的一系列协议内容里,无可避免地涉及到了有关合法配偶意外身死后的财产继承情况。 “合法配偶身死”这六个字,似乎意外地戳到了谷陆璃的心。 她的阅读速度在触及那片区域时明显慢了下来,并且定定盯着那处敛了眉头,一手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点了两下。 乔易因着职业关系本就观察入微,又跟叶翎日常相对,“相面”的本事也有明显提升,见状微抿笑意,却是出人意料地清咳了一声,将那份细致到伤感情的协议从闻声抬头的两人手中抽走了。 谷陆璃一怔,转头觑了眼宋尧山,宋尧山也是茫然。 “其实鉴于二位的情况,我个人认为并没有做婚后财产分割的必要性,二位的婚前财产归属明确,婚姻存续期间的个人财产使用方式可私下协议决定,若是仅考虑到宋先生婚后个人财产在婚姻存续期外的继承与归属,”乔易淡淡瞥了下宋尧山,话音一顿,眼神里似带了钩子,钩着宋尧山的目光一并落在谷陆璃侧脸上,他这才两手交握放在桌面看着谷陆璃,明目张胆地欺负她法盲,又继续道,“不如让宋先生直接做份遗嘱吧。” 谷陆璃听到“遗嘱”两个字,眉心果然跳了两跳,智商一瞬间离家出走,甚至没来得及让她捡起来晃上一晃听个响儿。 中-国人总是在有关生死的事情上很是迷信,谷陆璃也不意外,flag到底不是能乱立的,她甚至没等宋尧山表态,赶在他张口前就脱口而出:“还是签协议吧,遗......遗嘱就不用单另立了,您那份协议中不是已经包含了么。” 宋尧山眸光本就凝在她脸上,闻言居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定定看着她,直到后知后觉捕捉到她脸上唯一遗留下的一丝焦躁与担忧,这才恍然大悟,突然就低头无声笑了,笑完又抬眸对乔易感激似得略一点头。 签完正式协议,谷陆璃跟一刻都不愿多待似的,礼貌道了谢,连宋尧山都没等,推开椅子就兀自出去了。 宋尧山盯着她背影,嘴角弧度压都压不下去,眼神都是亮的。 乔易将签过字的纸页收进文件夹里,等待送去公正。 这位看似冷漠的叶翎的伴侣如叶翎一般,在宋尧山临出门时做了同样的事也说了同样的话,他压了压嗓子笑着对宋尧山说—— “祝她能早日懂你,也祝你们幸福,加油。” ***** 谷陆璃晚上要兼职家教的位置正好在荀大附近,宋尧山将谷陆璃送回学校后,开车又回了他父母家。 宋家二老正在准备明日给儿媳妇的见面礼,宋尧山甫一开门进屋,迎面便是宋母带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握着一沓百元大钞、“呸呸”沾着口水点钱的名场景。 宋三姐照旧捧着书窝在墙角里看书,闻声抬眸跟宋尧山点了个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宋尧山跟她挥了下手,这才转过沙发靠着宋母坐下,好笑地看着她如此原始的点钞方式,建议道:“咱家楼下店里的点钞机呢?拿上来一把过去真假数量不就都验了?” “......48,49,50......你走开!”宋母眉头一皱,眼神都不带动的,直愣愣只瞅着手上那一沓钱,拿胳膊肘怼了他一下,嘴里数着数还抽空骂他道,“51,52......闭嘴滚一边去,别碍事,待会儿数错了!” 宋尧山让她一肘子推倒在长条沙发上,笑着又爬起来,脱了外套挂墙上。 宋父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从桌上拿了张银行卡当着宋尧山面儿塞进了红包里,又冲他一招手,招呼他过来坐。 红包六千六,彩礼八万八,按咱这儿规矩给的,”宋父试探道,“给你媳妇儿,还成吧?” 你给她多少,她都能扭脸把这钱还给我,这话宋尧山不能说,遂也只能爽快点头道:“成。” “另有一万给姑娘买三金的钱,也一并打在卡里了。”宋父又道,“虽说年轻人都已不兴戴那些了,但该有礼数总要有,让姑娘看看自己喜欢什么买什么,不强求。” 宋尧山继续点头:“好。” “你前几月你说你买了套房,你大了也有主见,我们也就没上赶着问。可既然是要结婚了,如今这话我也得问明白,你房买哪儿了?装修可装完了?”宋父又道,“这些年你也没少给家里钱,要是你那儿手头紧,就开口,在新媳妇儿面前太拮据也不大好。” 周一时,一屋人还只处在震惊中,如今冷静下来,这些世俗物质的东西就都得往明面儿上提。 “钱我还有,剩下的你们都留着自个儿花,办婚酒的钱我出,够。”宋尧山坦白道,“房子离咱家也不远,两室一厅八十平米,上月底就装完了,正晾着呢,就在安宁路东,新区的房我也买不起。” 宋尧山自打跟着叶翎,住的就是叶翎给他在公司附近租的酒店式单身公寓,赚了这些年的钱也的确只能在市中心旧城区里置办一套房产,出了旧城进新区,房价瞬间就能翻一倍。 宋父本想说摆酒该是父母操办的事儿,可转念一想家里那个三姑娘婚事也还没着落,嫁妆钱还得预留着,他夫妻二人靠着楼下小超市养大四个孩子经济也的确不宽裕,宋尧山既然这么一说,他也就不推辞了。 如今总归是小儿子工作前景最光明,一家人互相贴补,做父母的只会觉得理所当然。 “行吧,既然你都准备好了。”宋父瞅着他的眼神又欣慰又自豪,“以前四个孩子里就怕你长得最傻,如今你却又成最有出息的那个了。” 家里姐姐们也出色,可人心多少是偏的,眼里最喜欢小儿子,小儿子便是最好的。 宋尧山只笑了下,也不接话。 “你那丈母娘啥样啊?我明儿穿什么好?”宋母那边也数完了礼金装了红包,起身绕过沙发去厨房里洗了个手,探出半个身子扬声喊着宋尧山,“你眼光好,给我个建议,不能让我穿得比亲家丑!要是让我丢人我揍你。” 宋尧山闻言抬头,一想到陆女士,他只觉眼前陡然凭空飘出一片粉红色的肥皂泡。 宋尧山:“......” 宋母如今也已六十岁,五官虽依稀可辨当年端庄模样,可总归也是育有四个孩子的普通妇人,身材虽不至于发福,但到底也已走样,头发灰白相间,不过是平常普通家庭里最常见的那种主妇形象,怎么着也艳压不了小她十岁的陆女士,不撞衫就已经算是保住晚节了。 “没你漂亮,”宋尧山真诚地看着她,张嘴便夸,夸完才又认真道,“你别挑粉色的就行。” 宋母从厨房里出来,站在他面前,两手一叉腰忍不住就“呸”他,柳眉倒竖:“我这把年纪穿什么粉?!你故意寒碜我是不是?” 宋尧山:“......” ***** 翌日周六正好恰逢节气谷雨,夜里又刚下过雨,晨起气温却有所回升,不冷不热,气候已往初夏去了。 宋尧山大清早就起了,趁着无人用厕所先洗了个澡洗了个头,又用吹风机吹得一头小卷卷乱抖乱颤,抹了妮维雅男士面霜,照着镜子仔细穿好西装三件套,还不忘翻了古龙水出来。 他一个厕所用了将近俩小时,等他折腾完一开门,厕所前排了一溜的人面色不豫地等着用卫生间。 宋尧山:“......” 他是人逢喜事脸皮厚,面不改色地无视掉众人径直开门下楼去给全家买早餐。 宋三姐跟在他身后一吸鼻子,难得主动开了回腔:“可算是知道啥叫孔雀开屏了。” 宋三姐换了连身的大格子羊毛裙,宋母配合宋父,俩人穿了一套黑红相间的情侣唐装,倒显得二老异常精神。 宋家另外两个女儿过了早饭点儿也到了,各自一身职业装,干练大气。 十一点整,宋家一屋六口人浩浩荡荡地从家里出发,往城里颇具盛名的老字号饭店去了。 荀城饭店是自建国起就蹲在市中心的“钉子户”,即将与祖-国共同迎来七十华诞,这些年没让拆迁办一推土车推了,都算深得祖-国光辉的庇佑。 宋家住得近,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来分钟,只想着头次见面不能让媳妇儿家等。 却不料,他们让侍应生引着刚进二楼包厢,就一眼瞧见大幅落地窗前背对着门立着两位身姿曼妙的旗袍佳人。 那二人正低头交谈,闻声转身,绘了精致妆容的如画容颜,映着身后窗外那一树在风中微微颤动的紫红色木兰花,瞬间便晃了宋家众人的眼。 宋家人:“......” 室内登时一片寂静。 宋家的姑娘已算长得不错,宋尧山五官也好,只是见了这母女俩,宋家一众老小方知什么叫做长得好。 陆女士温婉中带着依旧有些少女感的甜美,一头长发斜扎了马尾,尾梢烫成了大波浪卷,莫名融合成熟又天真的矛盾气质,一身樱粉色半袖旗袍裹得身材尤其显得玲珑有致,脚下还稳当当地踩着双粉红细高跟,根本不像是个五十岁的人。 谷陆璃着一身白底粉花的旗袍,五官却是与她母亲不大像,传统的鹅蛋脸上搭配古典的柳叶眉。 她眉骨微高,眼窝略深,抬眼时,眼皮在眼窝下折出的那道痕迹越发显得眼型艳丽,长睫一眨,色泽微沉的眼瞳里却像是隐有一抹忧郁似的,眼波流转间,莫名糅合了脆弱又锋利的气质——矛盾,却又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宋尧山的结婚证在宋家已是被传了个遍,以至于宋家人很容易便能分辨得出其中一位的确是宋家的新儿媳谷陆璃,另一位则必须是新亲家陆女士。 只是结婚证上的那位素颜姑娘美则美矣,眉目间却依稀可辨茫然与伤怀,笑得又颇勉强生硬,整个人瞧着便不大喜庆,不是个讨人喜欢的美人。 可如今这不大讨喜的美人一旦去了那一份明显的苦,大方端庄地盈盈一笑,却又令人不大敢认了。 宋母眼前一时间只剩下一片粉,她如今才知宋尧山昨日那一句看似玩笑话的建议有多么业界良心。 “你别挑粉色的穿就行。” ——亲儿子啊! 第25章 东窗事发 宋母顿觉自个儿在亲家母面前不大出彩了,她下意识扯了扯衣摆,斜了宋尧山一眼,只怪宋尧山事先也不告诉她这母女俩居然是长成这副模样的。 结果一向很会看人眼色的宋尧山却没能接收到这一信息,只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跟突然断电了似得诡异地发着怔。 宋尧山也从没见过这样的谷陆璃。 自打他认识谷陆璃,谷陆璃在他心中就是一个哪儿哪儿都好的形象,全面却不具体,他也习惯了她平日或冷淡戏谑或自信嚣张的模样,晓得她漂亮,却也未在意过她到底有多漂亮,更未曾见过她如此精致而美好地立在他面前,温柔浅笑。 宋尧山的表情比在场任何一人都来得惊讶,也比任何一人的反应更加直接,他直愣愣地凝着谷陆璃一语不发,眼神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恍惚,如堕梦中。 宋母生怕他这一眼再看下去越发往垂涎人姑娘美色去了,引起亲家反感,这本就不是个正常见亲家的场面,两方人马各自都怀揣着份难以启齿的别扭强自镇定,本质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率先让对方瞧不起,留下不好的印象。 宋母轻拽了拽宋尧山衣袖,见他毫无所觉,只好咬牙猛一使劲儿,宋尧山登时让她往侧旁拽得一个踉跄,茫然地转头看她:“啊?” 他身后三个姐姐额角挂了一水儿的黑线条,一脸的惨不忍睹。 “啊什么啊!没睡醒啊你!”宋母咬着牙轻斥他,笑着又转头对着陆家母女道,“紧张一晚上了,觉都没睡好,这一见你们啊,更紧张了。阿璃,我能叫你阿璃吧?你是琉璃那个璃,对吧?名字真好听。” 谷陆璃这会儿也不知该把这位叫什么,八面玲珑的宋尧山诡异得临阵掉链子,她闻言也只能笑着点头。 宋母脾气直率爽朗,上来以彩虹屁开完场,绕过谷陆璃又跟陆女士握了手,跟着就一拍宋父,让宋父掏红包:“来,阿璃拿着,初次见面哈。” 宋父年轻那会儿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要个儿子,宋母历经艰辛圆了他这个念想后,宋父便当真满足了,从此往后,一家之主地位乐呵呵地拱手让与宋母,家里家外,唯宋母马首是瞻,说一不二。 宋父惯常沉默寡言,只慈祥一笑,两手捧着递给了谷陆璃一个封了六千六的大红包,陆女士一把打开放在桌上那只水钻“卟啉卟啉”直闪光的少女粉手包,不甘于人后得也给了宋尧山个八千八的封儿,美眸一眨,嘴角一抿,还抿出颊边一颗大酒窝。 这封包得着实有点儿大,宋尧山接到手里又是一怔,更加缓不过来了,平日那点儿机灵劲儿全离家出走了。 宋母低头盯着他那手,抬首就又拍了宋父一把,宋父赶紧又再给谷陆璃八万八聘礼,陆女士又痛快还了宋尧山彩礼六万六。 两家人话还没说几句,就先你来我往六六八八了一阵,然后这才围着饭桌坐了下来,气氛诡异又平和。 找回了场子的宋母笑得挺开心,笑完又觉这对母女也太好说话,搁别人家里多少总得或言语或态度上拿个乔,给自家女儿抬个身价地位,这对母女却生怕占人便宜似的,罕见的好脾气。 更别提谷陆璃往那儿一站,也的确有说服力,是个能让人死心塌地执着上个三五年的样貌,更让人忍不住揣度是宋尧山从中使了什么不光彩手段,骗了这不谙世事的单纯母女一回。 宋母往左一瞥宋父,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俱都起了愧疚之心,对着神仙似的母女俩不自觉就放低了嗓音,脸上堆了善意的笑,轻柔道:“亲家,你看,婚礼啊宴客啊,还有其他那些,你家有什么要求没?这事儿是我家儿子办得不地道,我们心里也有愧,你家有要求尽管提,别客气。” 谷陆璃闻言却给二老斟了茶,自己一举杯,坦坦荡荡地道:“这事儿原是我的错,对不住您二老。” 她大大方方仰脖一饮,倒是应了日前电话里给宋尧山说的那句:“我会当面给你父母道个歉。” 她为什么道歉,宋尧山心里明白,只坐着不动,晓得她这歉不道她心里铁定不舒坦,可宋家二老不懂啊,愣是赶紧起身就拦她,越发觉得稳稳当当腆着脸坐着的自家儿子不是个好东西,诱拐了人闺女不说,还能把错处忽悠到对方身上去。 宋母斜眼瞪了他一回,宋尧山回了她个笑,一头小卷卷柔软地塌在了他额前,显得又乖又温顺,大尾巴狼又开始装小白兔了。 宋母:“......” “往后宋尧山若是欺负你,”宋母顿时义愤填膺,已经自觉开始倒戈了,拉着谷陆璃的双手说,“你给我说,我——” 她话还没说完,宋尧山笑容登时一僵,后背抽痕隐隐烧着疼,他斜对面的陆女士却突然吸了下鼻头,被这“欺负”俩字的玩笑话戳中了软肋,遂不及防就抽抽了起来,“哇”一声,转眼间就兀自哭得梨花带雨。 宋家人:“?!!” 屋里猛地一静后,所有人都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七嘴八舌地开始劝慰陆女士,只当她是舍不得女儿出嫁。 宋母也起身拿了纸巾来给她擦眼泪,谷陆璃跟宋尧山一左一右轮番哄她,谷陆璃又怕她犯病,正紧张着,忽得就见陆女士抹了把眼泪抬头,哭得妆都花了一半也不见狼狈,长翘的眼睫上沾着泪,越发惹人怜爱起来。 “我们家阿璃打小就没了父亲,很可怜的,尧山你不要欺负她。”陆女士小声呜咽着看宋尧山。 这若换了一般人只让人觉得做作矫情,可陆女士一掉泪,宋母一个女人都软了心,赶在宋尧山面前一个劲儿回她:“不会不会,大妹子你放心啊,咱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儿都好商量的,俩孩子也会好好的啊。” “对不起,”陆女士感激地冲她一笑,轻声细语道,“我失态了。” 一屋人又开始宽慰她,只说:“理解理解,没关系。” 宋家一伙人再看宋尧山,眼神都明晃晃带了谴责,只觉他的确是骗了这一家傻白甜的妈加傻白甜女儿。 背锅侠宋尧山只能微笑以对。 按理来说,谷陆璃已出嫁,母女俩本就没再提条件的主动权了,可谁料宋家人也好说话,陆女士又彻底哭软了人心,她接过宋母递过的纸巾仔细揩了眼泪才低声又道:“别的也不求什么,只是有个固定住处就成,若是有什么难处——” “没困难,没难处!”宋母跟宋父一起道,“房子有的,尧山已经备好了。” 陆女士“哦”了一声仰头,宋母伸手又推宋尧山:“房子在哪儿呢?快给你岳母说说。” 宋尧山正给陆女士续了半杯热茶,闻言抬眼装作若无其事得就报了详细的一长串地名外加院落楼层门牌号。 谷陆璃:“?!!” 谷陆璃眼神倏然一变,陆女士茫然地眨了眨眼回视她:“阿璃,我怎么觉得这地址这么耳熟呢?” “因为——”谷陆璃扭头带着揣度地瞅着宋尧山,微微笑了笑,咬着牙轻声道,“就在我们楼上啊。” 宋尧山闻言做出一副惊讶表情。 谷陆璃:“......” 宋家:“?!!” “咦,这么巧?”陆女士惊喜得又扭头看宋尧山,“你房子就买在我们楼上啊?我说怎么前一阵楼上那户人家在装修,尧山,你不知道我们就住你楼下?我们就在三楼的!好有缘分啊!” “啊!是啊哈哈哈哈!”宋尧山眼神骤然发光,喜出望外地道,“我那个房子是托朋友帮着买的,真的这么巧?学姐——” 他转头对上谷陆璃一双戏谑眉眼,让她一言不发定定瞧着,话音戛然而止,半晌后终于顶不住了,讪讪摸了摸鼻头。 宋家一桌人都瞧出了不对劲,面面相觑,渐渐都静了,晓得恐怕是宋尧山早就费尽心思织了个密密的网在等着谷陆璃往里跳,只陆女士还沉浸在喜悦之中。 “可不是好巧。”谷陆璃手托着腮,意味深长地冲着他眯眼笑了笑,她唇角一动,宋尧山就敏锐读出了她的无声唇语—— “你再装!大尾巴狼!” ***** 一桌宴吃到快两点,宋尧山先送陆家母女俩出饭店拦了辆的士,谷陆璃下午还得去代课,等他转回来,宋母吃着宋父磕给她的瓜子仁不解问他:“你那岳父当年离婚......是另找了个天仙吗?” 宋尧山叹了口气回他妈:“高攀上了个富婆,抛弃妻女了。” “我——”宋母登时就眉头倒竖,“呸!” 宋尧山茶杯举到一半,让她打抱不平的口水喷了一头,哭笑不得地放了茶杯去摸湿巾,他手刚插-进裤兜里,手机就震了两下,进了短信。 宋尧山掏出手机,只见谷陆璃发了条短信给他,简洁地道:【友情提示,别让我妈知道你跟刘婶认识。】 宋尧山偏头只想了两秒钟,立马按着键盘回她:【学姐,你当初绝对败坏过我名声,说吧,你都给阿姨说什么了?】 谷陆璃秒回他了一条:【如实说了那位宋先生要找我形婚。】 宋尧山:“......” 他吓出一头冷汗,赶紧又给刘婶发短信套谎,心虚地想:他余生估计就得在连环谎里度过了。 宋尧山这头刚跟刘婶串好供,那头谷陆璃又发了句:【我就问你一句,你都把房子买我楼上了,所以我拒绝你那次,你也并不准备放弃,打算蓄力再战呢是吧?我要坚持不同意,你还打算在我这儿吊多久啊?】 宋尧山咧嘴笑了一下,回了她一句:【八年抗-战吧。】 谷陆璃秒回:【滚】 ***** 基于陆家母女都不是挑剔性子,对婚宴也没什么太大追求,大小事宜便都一并丢给于嫁娶一途上颇有经验的宋家操办了。 如今的酒店甚是难定,普通的得提前上三五月预订,档次高的指不定半年后的都约满了。 宋尧山自诩是个俗人,这就意味着他与大多数人想法一致,领证只是个人行为,而婚礼这种昭告天下的群体性行为,才更让他激动。 他亲力亲为地翻着黄页,挨个打了电话去酒店询问,果然三个月内荀城市中心难找一处合适酒店举行婚宴,他脑门磕在桌面上只静思了数秒,立即精神抖擞起来,拉开书桌抽屉,小心地将拿礼品盒装着的结婚证与老板们合力送的对戒取了出来,拧开了台灯,一手捻着一枚戒指,对着光缓慢转动。 二老板年少时穷奢极欲,对珠宝颇有研究,设计的戒指也很有意思,内环依旧为圆,外环则被挫出了个六边形。 正上方的一个面上,女戒是拿一大六小七颗钻嵌出了一个北斗星,男戒上则艺术地散落着一把碎钻。 宋尧山在灯下凝着戒面上闪烁出的璀璨光华出神,他晓得那三位老板是明白他的,对戒的意思正好完美契合他的心思:谷陆璃是他的引路星,而他希望自己是谷陆璃的整片星空,即为一生。 他把对戒仔细放在结婚证的封面上,掏手机对准聚焦拍了照,将照片发到了朋友圈,还专门屏蔽了谷陆璃。 一瞬间,那条动态下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祝福,只其中一条显得格外突兀,显得异常低情商破坏社会和谐—— 【许飞】卧槽,你到底把谁娶了啊?追不到女神破罐子破摔了?谷雨荷呢?你心心念念的大明湖畔的谷雨荷呢?你一个月前还指天立誓今生非她不娶的! 宋尧山眼明手快地将这条评论删了,转而私信了他一条。 【尧山以北】雨荷如今已是朕正宫的皇后了,爱卿,伴郎就是你了。 【许飞】惊恐脸,真假?!好的!!已经在来的路上上!!! 【尧山以北】回去,来早了,婚宴还没定下来呢。 【许飞】...... 【许飞】想打我家酒店加塞儿的主意直说啊!等着!我这就给你插队去!婚宴想要几月的? 【尧山以北】越早越好!下个月都行!大恩不言谢[流泪] 【许飞】不用谢!卧槽,你真把谷陆璃搞到手了?!艾玛,可真跟做梦一样,你真行,顶礼膜拜,也不枉你为她背到现在还没消的处分了..... 【尧山以北】这事儿你别告诉她[擦汗] 【许飞】我给你说!!!哈哈哈哈,下个月真的可以啊!五一国际劳动节!礼拜六啊!有空!不过时间这么紧,你搞得定吗?原先那对土豪CP貌似临到结婚搞崩了,今天正好取消了约,你小子,便宜你了! 【尧山以北】搞得定!!!拜谢!!! 【许飞】咋了?这么感天动地的过往,为啥不告诉她? 【尧山以北】说来话长...... 【许飞】长话短说? 【尧山以北】她不记得我。 【许飞】丧。 【尧山以北】她也并不想嫁人。 【许飞】好丧。 【尧山以北】她目前跟我是形婚。 【许飞】超级丧。 【尧山以北】所以...... 【许飞】守口如瓶,放心吧老铁[抽烟] 【尧山以北】哎。 【许飞】艾玛我一晚上这心情,真是体验了一把啥叫大起大落,如坐过山车啊...... 作者有话要说:卡了整整一个半月的文之后,好的,开心了~ 第26章 女友力max 宋尧山第二天大早又约谷陆璃去订婚宴,等她晚上下课开车去将她直接接到了酒店前,许飞在外地出差,只交代了经理加班等着,好好伺候一回他大学下铺舍友。 谷陆璃对这一切都没概念,她并不知婚礼需要准备多长时间,酒店需要提前多久订,她反倒对“宋尧山将婚宴订在法定假日”表示了满意。 宋尧山开心了。 俩户人家都不是社会关系复杂的家庭,宋尧山当着她面定了二十桌酒席,定金是从陆女士给他的彩礼卡中直接扣的,谷陆璃见状又把宋父给她的聘礼卡掏出来给他,让他事后付余款。 宋尧山就晓得她得这样做,当着经理的面,坦然接过她的卡揣兜里,反正用不用两说。 经理让他俩如此和谐的场面秀得眼睛都红了。 “二位真是恩爱啊,”经理笑道,“我见过不少为这点儿钱闹到婚都结不成的新人了。” 宋尧山忍不住瞥了谷陆璃一眼,谷陆璃优雅地横了他一眼,显然瞒骗她房子那事儿的气还没过去,宋尧山小虎牙咬着下唇腆着脸冲她讨好地笑。 经理只当他俩在打情骂俏。 他俩在二楼贵宾接待室订完婚宴,顺着楼梯走下来,站在一楼楼口的平台上,平台旁是座雕了石莲的小喷水池,池里游鱼游来游去,一簇幽绿的灯光从池底打上来,映照出一副夏日荷塘的景象。 宋尧山伸手拽了谷陆璃一把,谷陆璃诧异一扭头,只见宋尧山从口袋里掏出了个四方的小首饰盒,“啪”地一声打开,里面竖着个铂金的素圈戒,戒指上勾勾画画刻着看不懂的铭文,在灯光与水波的映照下,显得庄重有分量。 谷陆璃莫名被震怔了一瞬。 “做戏总得做全套不是?缺个求婚戒指也说不过去。”宋尧山将那戒指取出来,随意往谷陆璃手心一塞,装作漫不经心道,“学姐你自己带上吧,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很早之前旅游时买的。” 谷陆璃猛然也生了一分赧然出来,遂做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举着那戒指对着昏暗的灯光转着仔细瞧了两眼,咦了一声:“你去哪儿旅游了啊?耶路撒冷?” 那戒指是宋尧山拿刚入职那年头三个月攒下的工资买的,又怀揣少男心事中二病得专门找匠人寻了个最为冷门又死而复生颇有故事的语言刻了句酸不拉几的“我爱你永生不变”,没成想谷陆璃居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宋尧山闻言紧张得顿时手脚蜷缩,只听下一句谷陆璃又道:“是希伯来语吧?我室友以前学过几个月,我见过。这写的什么?” 宋尧山瞬时又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暗吁了口气,笑得意味深长,随口扯谎:“信-耶-稣,得-永-生。” 谷陆璃:“......” “幸好我不信其他宗-教啊。”谷陆璃抽抽着嘴角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刚将那戒指带上手指,楼梯上突然有熟悉男声唤她道:“阿璃?” 谷陆璃与宋尧山闻声一并转头,只见迟肃然神情惊愕地站在楼梯正中,直勾勾地望着他俩,身后跟着一脸紧张、不住搓着两手的谈方方,谈方方身后又有两名二十六七岁的大男生,瞧着微有面善,可能也是荀大的学生。 “你们......两个......”迟肃然难以理解地拧眉,视线死死锁在谷陆璃带着戒指的手指上,艰难地道,“在做什么?” 谷陆璃觑了宋尧山一眼,见宋尧山也在看她,眼神里隐约有些踟蹰担忧的意思,似是想将选择权交给她,毕竟这是谷陆璃的人际关系主场。 “没干什么,”谷陆璃移回目光,挑眼轻扫了下不住冲她暗暗摆手的谈方方,坦然地仰头回视迟肃然,吐字清晰沉稳,直白道,“我跟宋尧山结婚了,他在给我补求婚戒指。” 迟肃然不可置信地抬眸看着一脸坦荡、垂手立在阶下表情丝毫未变的谷陆璃,近乎失神地看。 她依旧还是当年那个一语就能伤透贺超的谷陆璃,也照样还是能够狠得下心,手起刀落无情斩断所有无关人士对她念想的谷陆璃,只除了一个宋尧山。 只除了一个宋尧山! 迟肃然那一瞬只觉似乎有把火从他心口猛地蹿出,转眼烧遍全身,他满脑子只转出“宋尧山”三个字,眼底骤然猩红一片,从台阶上陡然两步跳下。 谈方方伸手拦他不及,宋尧山下意识便将谷陆璃往身后一扯,却见迟肃然转眼已到面前,迅猛出手,一把拧上他领口,将他照着身侧墙壁大力摔了过去,紧跟着便拉开长拳,抬手要揍。 宋尧山遂不及防,后背重重砸上大理石墙面,脸上框镜飞出,“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偏头睁眼,视线一片模糊,只觉似乎一道拳风迎面袭来,正要抬手去挡,却听谷陆璃骤然冷声厉喝:“迟肃然!” 拳风应声停在宋尧山脸前。 那一声虽说不大,却已能辨出其中盛怒情绪,半个大厅的人闻声扭头,前台见状赶紧开了对讲机唤保安过来。 迟肃然身高将近一米九,大了宋尧山一个号,整个人凶神恶煞压在他身前,扯得宋尧山外衣纽扣“叮叮当当”崩落一地,他拳头高举,带着愤恨的情绪扭头回视谷陆璃。 谷陆璃面色阴寒地站在他身后盯着他,眼神中似聚有风暴,沉声警告:“你敢动他!” 迟肃然整个人都在抖,手握成拳举在半空不住打颤,指节隐隐泛白,他定定看了一眼谷陆璃,看得眼中血色愈加浓重,咬紧牙关却死活不愿放手。 谈方方从台阶上一路小跑下来,拉住他胳膊不住拽他后退:“迟肃然放手,我们先走啦。” 迟肃然不动,面红耳赤,喘着粗气要挣扎,谈方方直接从后背抱住他往外拖,那俩男生也快步下来帮忙拉人。 谈方方在他耳边轻声劝:“快走,阿璃已经生气了,先走再说啊!” 迟肃然让那俩男生拽得一个踉跄,谈方方又去扳他扯着宋尧山领口的五指。 保安已经到了,见他们像是认识的模样,也不好插手,几人站在一旁握着对讲机观望。 宋尧山后背贴着墙壁,始终一语不发,只眯眼轻飘飘地瞧着,等谈方方将迟肃然终于拖出了门,这才嘴角微不可见地抿了个稍纵即逝的笑。 保安见没事,又径自散了。 谷陆璃余光瞥了眼迟肃然背影,叹了口气,低头先将宋尧山眼镜捡了,又来扶他,语气生硬中又带着歉意道:“你没事儿吧?” “学姐别动,”宋尧山手指绕住她袖口,阻了她动作,突然眉头一皱,低声道,“我磕到头了。” “磕哪儿了?后脑勺?”谷陆璃不疑有他,不由紧张道,“我看看。” 她小心凑上去,一手贴在他脸颊上固定住他头,另一手往他后脑上那一丛茂密的小卷卷里伸进去,蓬松柔软,手感还挺好,她轻轻摸了摸,嗓音都下意识放柔了,又问他:“是这儿吗?疼不疼?” 谷陆璃低了他大半个头,说话时,眼睫正扫上他唇角,痒痒的,宋尧山眯着眼,哼哼了两声,状似痛苦地挤出一个:“疼。” “摸着没鼓包......疼得厉害吗?”谷陆璃又问,“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不严重。”宋尧山使劲儿把嘴角浮起的笑意往下压,又故意“嘶”了声,“扶我回车里缓一下吧。” 谷陆璃刚把他架起来,他脑袋就往谷陆璃头顶靠,谷陆璃正要一把推开他,想了想又忍住了,跟架着个半身不遂的老大爷似的,扶着宋尧山慢慢往外磨蹭。 宋尧山躺进车里枕着椅背还皱着眉,不时哼唧一声,表情痛苦,没片刻却睡着了。 谷陆璃坐他身旁抬手瞅了眼表,几次想去唤他,觑着他一头张牙舞爪的小卷卷,下意识转了转左手食指上的戒指,那戒指卡在指根的感觉并不好受,像是将半个魂儿都束缚住了似得。 她轻轻摩挲了下上面凹凸不平的铭文,往座椅上一靠,视线虚虚落在车前窗上,轻叹了口气。 车内一时寂静无声,空间狭小,温度又稍高,挺催眠,没一会儿谷陆璃也睡着了。 她一睡,宋尧山却醒了,眼神清明,嘴唇红润,哪还有一丝难受的模样,他将崩了纽扣的外套脱下来轻手轻脚披在她身上,坐直了怔怔凝着她。 “对不起,我故意的,你——”他抿了抿唇,冲着谷陆璃侧脸轻笑,嗓音低沉轻缓,“你担心了对不对?你心疼我了吧?” “确定你把我也放在心上,就可以了。”宋尧山复又躺倒,一手枕在耳下,侧身看着她,眼神温柔,“以后不会让你担心了。” ***** 谷陆璃睡到半夜,还是让手机震醒的。 她睡眼惺忪地掏出手机,见是谈方方的名字在上面闪,按了接通键:“喂,师姐?” 她听着手机,另一手揉了揉眼睛醒了神,这才发现她披着宋尧山的外套,还坐在宋尧山的车上,身上已经被系好了安全带。 谷陆璃半坐起身,宋尧山正开着车,余光瞥了她一眼,道:“学姐,你再躺一会儿,我现在送你回家。” 谷陆璃应了他一声,想他伤势也无大碍,也就没多嘴一问,注意力全部转在了手机上。 谈方方那头刚唤完她一声:“阿璃。”,便听见了宋尧山的声音,她顿了一下才道:“你跟宋尧山在一起?” 谷陆璃说:“对,师姐有事儿吗?” “阿璃,我昨天见宋尧山朋友圈里发了张结婚证的动态.....跟他结婚的人——”谈方方犹不可信地问,“真是你?” 谷陆璃十天半个月也记不起来刷一次朋友圈,闻言也没太大情绪波动,只坦白道:“是。” “什么时候——” “前几天。”谷陆璃望着前方,外面似乎临到午夜变了天,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响声清脆,宋尧山开了雨刷,她视线忽然就花了。 “......阿璃,”电话那头静了片刻,谈方方欲言又止,她貌似也在外面,周遭很吵,有嘈杂的人声,还有节奏感很强的音乐,她呼吸急促,嗓音微微沙哑,带着些许挣扎与纠结慢吞吞道,“迟肃然喝醉了,一直在喊你的名字,闹着要见你,我想——” “你们在哪儿?”谷陆璃出言打断她。 “就在咱学校附近的酒吧,咱们以前去过——”谈方方话还没说完,那边猛然就蹿出来一道迟肃然含着浓重醉意的一句“阿璃,我爱你!”。 “......我让宋尧山过去接你们,下雨了。”谷陆璃顿了一下,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视线虚虚投在前车窗上,望着车窗外越下越大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嗓音如雨般冰凉,道,“你就让他喊吧,再怎么喊也不过就是这一个晚上的事儿,等他闹够了,酒醒了,天亮了,他也就该明白,我的确——已婚了。” 谈方方:“......” “那就不用了,”谈方方突然轻笑了一声,笑声里有难过却也有释然,“别麻烦学弟了,我找其他人来接他吧,都这么晚了。” 谷陆璃垂了下眼眸,应了声:“好。” 谷陆璃挂断电话,什么都没再说,故作出的一副坦然模样中却透出一丝明显的怔忡来,宋尧山抬眸从后视镜中觑了她一下,状似随口地问她道:“学姐你要是担心,我们绕过去接他们一下也是没什么的。” “都是快三十岁的人了。”谷陆璃淡淡回他,“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那你在纠结什么?”宋尧山生怕她将情绪都憋着心里,故意引了她说话,“内疚啊?” “我为什么内疚啊?内疚个鬼。”谷陆璃转头瞪了他一眼,嘴硬了没半分钟,又自言自语似得补了句,“是那种——盛情难却,但还是却了的感觉,不是内疚,就是觉得——还是有些对不......有负......” 谷陆璃抿了抿唇,罕见得丧失了语言能力,将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斟酌了字句也未能表述清楚,只直直望着前车窗外浓重夜色中快速移动的路灯,喃喃道:“不是什么太好的体验。” “学姐,你的厌男也不过是讨厌那两——”宋尧山下意识便想劝解她,话到嘴边又抿了回去,“其实,你可以尝试下接受别人的。” “不必。”谷陆璃干脆利落地扔给他两字。 “为什么?”宋尧山问。 “因为我不相信爱情。”谷陆璃理所当然地回他说,“我也不相信我自己,我没那么招人喜欢,灵魂很无趣,别人喜欢不了我多久。” 原生家庭的影响对她太过深远,这对她是道无解的题,宋尧山对她欲言又止,只摇了摇头也说不出话,更何况,以谷陆璃的脾气,如果连她自己都看不开,那基本就没人能劝她看得开,她不吃劝解那一套。 “那你呢?”谷陆璃侧身认真觑了他一眼,着实不解地问他道,“你跟我这种人不一样,我其实到现在都不明白你为什么执意要形婚,我依然不觉得你有这个必要。” 第27章 婚前琐事 宋尧山让她自我放逐似的一句“我这种人”戳了把心窝,偏头静静凝了她一瞬,这才轻笑了一声转过头去注意车道动态,眸里正大光明地敛着把情深似海:“因为我要等一个人,或许要等她很久,五年,十年,或者十五年,二十年。我在等的那个人,我喜欢了她好多年,我相信我这一生除了她,再也不会喜欢上其他人。” 谷陆璃似乎是因他的痴情而愕然了一刹,抑制住心头那一瞬间莫名的窒息感,下意识道:“她——” “她结婚了,”宋尧山继续凝着窗外那在午夜中显得格外湿润的荀城老城,坦然笑着说,“她嫁人前我就晓得她喜欢我,只是她自己不明白。” “所以,你——”谷陆璃闻言又是一怔。 “我在等她明白过来,会回来找我的那一天,但是,”宋尧山耸了下肩,五官倒影在车窗上,虚虚实实看不清,他继续道,“我父母,嗯,你明白的。” 谷陆璃愣了半晌,似乎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表情不大自然地觑了宋尧山一眼后又瞥了他一下,见他侧脸无辜而纯情,颇难以启齿道:“虽然你这个愿望严格说来也不大厚道,算了,也没蓄意破坏人家家庭,但是......好吧——” 谷陆璃吁出一口气,纠结地看着他,语言能力再一次离家出走了:“我也不晓得怎么说了,你要等我就陪你等,真到了那一天,你告诉我,我跟你——” “跟我离婚?”宋尧山接了她的话,偏头笑了一声,没什么用意地点了两下头后,视线又转了回去,“学姐,我也一直忘了问,你有想过要形婚多久吗?” 谷陆璃还处在胸闷气短,张口结舌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状况中,闻言抽抽着嘴角,又是一怔,已是什么都不大想了,直说道:“我这辈子就冲动过两次,一次发了微信找人形婚,一次打了电话确定要形婚。你现在问我这个问题,我也只能如实回答你一句——我没想过。不过既然你是有计划的,一切就都按你的情况来吧。” 宋尧山笑着应了一声,却再什么也没说,随意点了点头,寻了空车位,将她送到了院子口。 谷陆璃开了车门出去,绕到宋尧山那侧时,宋尧山也下来了,只一手扶着车门看着她莫名其妙地笑。 “好啊,那就多谢成全了,合作愉快啊,”宋尧山迎着昏黄的路灯,头顶铺着一层浅淡的柔光,眼里却隐约盛着耀眼的渴望,冲谷陆璃挥手告别,笑着又将适才那话题兀自接上了,“谷学姐。” 谷陆璃冷不防就让他那眼神刺了一下,似乎心里猛然裂了个小口子,在往外哗啦哗啦漏什么,漏完她又莫名有些混乱的轻松感,想说:嗯,这样就很好。 她连句“不谢”也没说,眼神复杂地转身走了,宋尧山两手抄在裤兜里,将一套西装撑得没型没款,眼角蕴着笑意凝着她背影,突然扬声道:“学姐,周二见啊!” 他这几日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子以二倍速恢复,不咳了也不哑了,总算是能复工了。 谷陆璃闻声远远站在院门口转了身,倏尔就笑了,掀了掀眼皮,三分嘲讽七分调侃地冲他也提了嗓音道:“嗯,总算是周二能见了,我课都上完一半了!” 宋尧山小虎牙咬着下唇腆着脸一笑,也不回嘴,一转方向盘,也回家了。 谷陆璃到家,她妈趴在被窝里开着微信跟人在聊天,见她回来扭头兴高采烈道:“跟尧山把酒店订了?” 谷陆璃坐在床尾换睡衣:“订了,正好五一那天的,酒店叫什么来着?什么许什么山?许留山?” “许留山是卖甜品的。”陆女士嗔怪地斥责她,“你到底上没上心啊?酒店名字都记不住。” “年纪大了,记忆力衰退是必然的。”谷陆璃坦然道,“反正都是宋尧山张罗的,不行你问他。” “都这么晚了,我明天问。”陆女士体贴道,“我女婿也该睡觉了。” “他睡不了,”谷陆璃回她,“指不定他还没到家呢,怎么着也离了有好几站地呢。” “以后就不会了呀。”陆女士笑着抬手一指楼上,“以后他就住上面了,我喊一声,你们都能听到的。” 谷陆璃换完了衣服正准备去洗澡,闻言跟着她手势仰了下头,突然也觉得,似乎在这件事上,宋尧山做得很不错。 算了,等后天见面,就不给他脸色看了。 ***** 翌日,谷陆璃去学校,到处还都静悄悄的,谈方方也没见,迟肃然也没到,谷陆璃问导师,导师只说谈方方请了假,迟肃然似乎也请了假,周日跟着他们在酒店吃饭的学生可能也不是文哲博士院的,消息一时还没传开。 待她第二天再去学校,整个博士院都晓得她结婚了。 谷陆璃一路走一路跟人打招呼,笑得脸都快僵了,进了她导师办公室,连她导师也拿她开玩笑:“学校出的这新政策倒是便宜你了啊,来个职业规划师,嘿,迅速让你给收编了。前两年还满院传,说你有厌男症。厌男厌男,我看你呀,就是挑。这找着对眼儿的了,婚结得比谁都快。” “是是是。”谷陆璃只点头也不反驳,赶紧抱着教案去主教学楼代课。 刚打过第一遍预备铃,教室里已坐满了人,谷陆璃心力交瘁了一早上,连名儿都不大想点了,她打眼一扫数了下人数,依旧只缺那位打定主意要将这门课一旷到底的贺超,她微一敛眸,垂首将麦别在领口,抬头自然道,“今儿人到得挺齐,就不点名了,等宋先生来了咱们直接上课。” 她话音刚落,宋尧山就踏着第二遍的上课铃,拎着公文包出现在了教室门前,笑着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大家好啊,好久不见。” 班里顿时响起一片女生的惊呼声,显然宋尧山异性缘还挺好。 “你还知道好久没见?”谷陆璃破天荒地起了回促狭玩儿心,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就耍了回赖,将刚别上领口的麦又摘了下来,扬手抛给宋尧山,理所当然道,“今天整节课都交给你了,宋先生,麻烦赶赶进度啊,你的部分已经落下好多了。我去喝杯茶,你听铃声自行下课。” 宋尧山遂不及防赶紧出手去接,那麦凌空飞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坠落在他手心。 全班哗然,一众学生不停拍着桌子笑着起哄。 谷陆璃也不多话,转身当真下了讲台,宋尧山无奈又纵容地笑,只能去接她的班,拢了西装外套下摆侧坐在了讲台上,跟一屋学生没两分钟便聊得畅快,手上按动激光器,背后投影内容不住变换。 谷陆璃不动声色退出了教室,后背靠着墙,身后是宋尧山风趣幽默的谈吐,脸上渐渐浮起了一层清浅的笑意。 谷陆璃回了导师办公室,果不其然,她神出鬼没的导师没在了,只面色略憔悴的谈方方占了办公室在编书,两人四目相对,谈方方倒是神态如常,笑着抬头跟她打招呼:“早啊,阿璃。” “师姐早啊。”谷陆璃也笑着回她,往她对面坐下,两人谁也没再提前日那事儿,就跟那晚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只翻了东西出来开始工作,两人中午还一起吃了饭,这回倒是没再见迟肃然。 直到下午放学,宋尧山又打了电话来,说正在校门口等着她,有关婚礼的事儿要得征求她意见。 谷陆璃别了导师和谈方方,自个儿去寻了宋尧山,宋尧山将车停在学校侧门路旁的车位上,敞着香味儿四溢的车门让她上了车,竟是还给她带了晚饭吃。 谷陆璃左手一盒关东煮甜不辣,右手一盒韩国炸鸡和烤肠,腿上是疯狂小土豆和章鱼烧,全身上下一水儿的少女零食,她嘴角抽了抽,一脸惨不忍睹:“我说,我今年28,不是18,你下次能不能——” “学姐下次想吃什么?”宋尧山坐在车里,开了灯,虚心请教道。 “没下次了,”谷陆璃一口回绝,“谢谢。” “我是觉得学姐你这体型跟性格不搭,”宋尧山想着她那性子若是直接约她吃晚饭,她定是又要推脱,遂故意拿了些零食来逗她,“你多吃点儿能长肉的,更有令人心生恐.....那个臣服的效果。” 谷陆璃闻言抬手,简直想将一盒关东煮砸他头上:“你是想给我吃成三脂高吧,还长肉。” 宋尧山混不吝地伸爪子从炸鸡盒里摸了个鸡翅出来,帮她吃了,又掏了个鸡胸出来,也啃掉了,又拿竹签插了两个章鱼小丸子,自觉替她分担了一半三脂高的可能性后,这才掏了手机给她看婚庆公司做出的几套婚礼方案和电子邀请函,任她选。 “咱们没拍结婚照,我知道学姐你也不会想拍,就找阿姨要了几张你的照片,跟我的合一起,让人后期P了图,凑合用着吧。”宋尧山指着电子邀请函正中的一张婚纱照,手上拿竹签又戳着个甜不辣,给她解释道,“看着还行哈。” 那才华横溢的后期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堆照片,愣是通过细节拼凑剪贴合成了一幅看着还真有种岁月静好意思的双人照,照片上谷陆璃马尾松松斜扎搭在肩头,着白色掐腰修身礼裙后拖曳地大鱼尾,罕见得半扬着张脸笑得三分傲气七分慵懒有风情,右手居然还被完美P成了拉着着一身笔挺黑西装笑得温柔又阳光的宋尧山手的姿势。 “这头是我——”谷陆璃指着那照片,简直叹为观止,“这是我去年给谈方方她表姐临时救场当香水模特时拍的照,我当时就拍了个上半身,这下半身是接得哪张照片啊?还有这婚纱,怎么整出来的?” 宋尧山耸了下肩:“我也不知道。” 谷陆璃叹服得五体投地,只当民间处处有高手,又去翻后面繁杂的婚礼流程表和宋尧山拟定的部分宴客名单:“怎么这么多事儿啊。” 宋尧山探头过来瞅了眼,指着照片上用笔勾划过的地方道:“我已经在原稿子上删减不少了,再少就不是婚礼了,是同事聚餐。” 谷陆璃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宋尧山又挨个跟她解释,拉拉杂杂扯出来一堆琐碎小事儿,婚庆公司不管的事儿,他们也得自个儿张罗,什么礼花炮啊,撒花啦,伴娘伴郎也得找哇...... 谷陆璃登时就头大了。 宋尧山眼瞅着她神色一变,赶紧把事儿往自己身上揽,摆出一副十分乐意的模样:“除了伴娘你自己找,其他的我来,都我来。” 谷陆璃反倒更诧异了:“亲力亲为?你不嫌麻烦吗?你哪儿来这么大热情啊?要不,就随便搞搞吧,走个过场算了,总不会有人还专门到你面前说你这搞得像聚餐。” “......”宋尧山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做戏做过了,赶紧又一脸正直且无奈地看着她,循循善诱道,“学姐,你说你形婚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是就为了让所有人知道你结婚了,闭嘴别再bb了?对不对?你不搞得盛大,不搞出这种效果,你形婚干嘛?” 谷陆璃:“......” “你想想,”宋尧山继续道,“咱们本来就是貌合神离型的,婚礼再一简陋,人家能不揣测?拿着放大镜恨不得扒你身上扣细节,你说你能扛住多久不露馅?” 谷陆璃:“............” “所以说,”宋尧山眼瞅着她已明显松动,接着道,“反正也就这一次的事儿,麻烦就麻烦了,永绝后患。” 谷陆璃闻言终于给了他个大反应,斜眼一觑:“说得跟你以后再不跟别人结婚了似的。” “不结。”宋尧山随口便道。 谷陆璃眼神一动。 “这不结,结的,”宋尧山憋着一头冷汗不敢往下流,反应神速得赶紧自我圆场,“要你管,八卦。” 谷陆璃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两声,简洁利落地道:“滚。” ***** 他俩窝车里敲定了电子喜帖,又对着那张单子找好了“外援”,谷陆璃留了她三围,连婚纱都让宋尧山自己选着帮她租,扔下正敲微信通讯录挨个发喜帖的宋尧山在车里,就先回了家。 她到家时,陆女士已经吃过了饭,也正开着微信把谷陆璃转给她的电子喜帖在群发,连谷陆璃理都没理。 谷陆璃扶着玄关的墙换了拖鞋,径自去厨房煮了水泡大麦茶,她吃了一肚子高脂肪高热量,腻得三魂七魄都快飘出来了。 她刚把茶包扔进水杯里,陆女士捧着手机就推门进来了,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一脸的泫然欲泣。 “又怎么了?”谷陆璃瞥了她一眼,了然便道,“外公骂你了?” “嗯。”陆女士委屈地说,“嫌你没有带着宋尧山去见他就将婚事定了,没把他放眼里,还说我也没有把他放眼里,这么大的事儿也瞒着他。” “你就告诉他,我连你也没说。”谷陆璃毫不畏惧道,“你把责任推干净,让他来骂我。” “我说了,”陆女士表情更加丧气,嘴角一撇一撇,“他说都是我把你没教好,你连我也没放眼里。” 谷陆璃:“......” “算了,反正也就这一次了,爱说什么说什么吧。”谷陆璃如今只盼着赶紧办婚礼,她只当婚礼后即将迎来一片晴空,大好人生从此开始,便格外想得开,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陆女士吸溜了下鼻涕,狠狠点了个头。 ***** 时间像小马车,哒哒哒哒就蹦跶过了十来天,转眼便到了五一劳动节。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终于要结婚了,原先最初设想的是开篇就结婚,后来觉得8万结婚,现在好吧,12万结的 第28章 结婚闹剧 谷陆璃结婚当天一片混乱,除了谈方方突然没了音讯外,她为数不多的朋友全来了她家,以伴娘崔晓为首,围着她叽叽喳喳只说当真天下红雨,从没想着她这辈子会结婚,又嚷嚷一定要好好瞧瞧新郎是个什么模样。 谷陆璃头都让她们嚷大了。 外面伴娘堵门吆喝,陆女士在屋里搓着手一脸兴奋,谷陆璃散着裙摆坐在床上,捧着本宋元的《糖霜谱》津津有味地读,婚庆公司派来的摄像几次想把镜头转到她身上,每每瞅她一眼就作罢,简直一头雾水,只当这新娘好学之心胜于嫁人的喜悦,简直独树一帜。 宋尧山领着伴郎破门时,那书方才让陆女士从谷陆璃手里抽出扔了,宋尧山将捧花往谷陆璃手里一塞,将她一把抱了往楼上走了一层就进了新房,几十个台阶一跨,婚结得跟开玩笑似的沙雕,楼上楼下塞满了人,哄笑声快把楼都震塌了。 新房装修已竣工,只还没通风,住着总归不安全,但结个婚还是可以的。宋家一众人马已候着,走完一个完整习俗流程后,谷陆璃又被宋尧山状似亲密地牵着下楼坐车去酒店。 她一早上跟提线木偶似得被拉过来扯过去,头上顶着礼炮爆出的纸屑笑得一张脸都快僵了,到了酒店又被按在门口迎宾。 她实在烦这些繁文缛节烦得厉害,婚庆公司几次三番让她与宋尧山事先彩排也被她毫不留情拒绝,她只当这些可笑又滑天下之大稽,结婚犹如作秀一般,竟还有彩排一说。 谷陆璃抽抽着嘴角总算是挨到迎宾结束,情绪积攒到顶点,眼看戳一下就得炸成烟花,宋尧山赶紧掺着她去宴会厅旁临时充做新郎新娘休息室的小包厢里,亲自端茶倒水,还剥了个橘子给她缓情绪。 “就快完了就快完了。”宋尧山趁着屋里没人,手捧着粉盒坐她对面“啪”一声打开,颇抹得开面儿地伏低做小不住念叨,“学姐你就再忍耐下哈,任务完成度已经60%了,胜利在望。要不要补妆?” 谷陆璃一脸冷漠地觑着他,一语不发。 宋尧山也不恼,依旧端得是那副好脾气,温温柔柔仍在笑,满头精神奕奕的小卷卷里散着不少彩色碎纸屑,整个人跟个洒满五彩糖粒的巧克力甜筒似的。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啊?”谷陆璃快抓狂了,简直想冲他侧脸啃一口,“你脸不疼啊?” “习惯了。”宋尧山随口道,“我那也算半个服务行业呢,笑个三五小时不间断都很正常。” 谷陆璃:“......服你了。” 宋尧山手上那橘子甜得齁嗓子,谷陆璃吃了两口就想咳,宋尧山连忙开了瓶矿泉水给她,谷陆璃又怕喝个水蹭掉口红又得补唇妆,宋尧山只得任劳任怨地起身出去给她找吸管。 包厢门“哐”一声关上,室内猛然安静了没两秒,门又“当”一声被人推开。 谷陆璃只当宋尧山去而复返,头也没回:“这么快?” 身后那人也不答,踩着软毯几步上前来,立在她身后才开口,恭敬沉声唤了句:“谷小姐。” 谷陆璃一怔转头,只见眼前男子约莫已三十五六岁,一身西装笔挺讲究,眼神微冷,面有肃容,气质沉稳干练,站姿笔直端正,像是个上位者模样,不大好惹似的。 “您是——”谷陆璃提着裙摆起身,那人却一手横在身前,绅士得向她鞠了一躬:“我是谷先生私人特助,应谷先生所托,特地来祝谷小姐新婚大喜。” “不必。”谷陆璃闻言又放下裙摆坐回去了,仰头冷淡地一指门口,直接下了逐客令,“谢谢,请回吧。” “谷小姐,”那人纹丝不动,面无表情得手掌一翻,两手持着张银行卡往她面前一递,依旧自顾自道,“这是谷先生送与小姐的新婚贺礼。” 谷陆璃眼神往那卡上一溜,刚让宋尧山缓下去的火“蹭”一下就又起来了,她劈手夺过那卡往地上一扔,整个人气得发抖,像是受了莫大侮辱般,脸色青白交错,漫无目的得左右转头在找东西,她“啪”一声打翻了宋尧山开给她的矿泉水,水瓶咕噜噜滚到了桌边,水“哗”一声淌到地上,渐湿了她裙摆,她也顾不上扶,伸着手又不住在身上乱摸。 那人两手交叠在身前,一脸厌弃地觑着她动作,不动也不语,只觉她无礼又粗俗,也不问她做什么,只看着她发疯。 屋里一时静得尴尬难堪,只闻谷陆璃压抑的喘-息,宋尧山却正好这时进来,边推门边道:“学姐,你要的管——” “宋尧山!”谷陆璃情绪即将失控,抬头冲他道,“手机给我!” 宋尧山怔了一下,也不问她要做什么,飞快应了一声,又出去站在门口喊了声:“许飞!”,问伴郎要了手机复又进来递给谷陆璃,站在她身后安抚似地轻拍了两下她肩头后,温热干燥的手掌扶在她光-裸的肩膀上。 谷陆璃情绪肉眼可见地缓了一下,竭力压住嗓音里的抖,手指戳了几下屏幕输了串数字进去,拨了电话扣在耳边。 那人也不走,只偏头瞥了宋尧山一眼,迎上他揣度与诧异的眼神,跟他客气而简洁地打了个招呼:“宋先生。” 宋尧山也冲他点头回礼。 “你在哪儿呢?”谷陆璃接通电话,沉了嗓子颇不客气地对电话那头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结婚?我妈告诉你的?” 宋尧山眼神一动,那人却面沉如水,丝毫不意外。 “不是,阿璃,我中午约了人在许氏谈生意,正巧就在你楼上,刚才见到门口贴了你的名字。”屋里很静,谷学海的声音透过听筒传出来,语速和缓而儒雅,“阿璃,结婚怎么不给爸爸说一声呢?你还在生弟弟的气?” 谷陆璃闻言一声冷笑,笑他的一招四两拨千斤,竟然试图将自己与他的仇恨全部往谷志飞身上转移:“你还要脸么?” “阿璃,怎么跟爸爸说话呢?”谷学海温声斥责她道,“小韩将卡给你了吗?那是爸爸一点儿心意,你结婚,爸爸也不能到场——” “你为什么不能到场?”谷陆璃眉眼斜挑,嘴角讽刺意味缓缓堆起,“你不就在楼上吗?我婚礼还没开始呢,你要来,我当场认你。” 宋尧山意外地一蹙眉。 “阿璃——”电话那头无奈叹气。 “你敢出来吗?”谷陆璃截口道,“你敢不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自称是我父亲,将那张卡交到我手上?” “阿璃,”谷学海闻言一顿,拖了长音耐心又道,“你不要——” “不要什么?”谷陆璃再次打断他,“无理取闹还是强人所难?” 谷学海:“......” 谷陆璃一声嗤笑,嗓音柔而讽刺:“我就知道您不敢,您对我的愧疚,或者说我在您心底的重量,不过就是您那张卡上的数目罢了。让我猜猜,您那张卡上有多少钱?十万还是二十万?我猜连五十万都不会有,对不对?” “阿璃,你不能凡事用钱来衡量,”谷学海挣扎辩解,“你在爸爸心里——” “我以为钱就是你的一切计量单位呀,”谷陆璃忍不住笑出了声,嘴炮技能自发开启,“换-妻-换-子-换岳父都是有明码标价的,我难道错了吗?” 谷学海哑口无言。 宋尧山沉默站着,只觉谷先生是没事儿找事儿在给谷陆璃送人头,这一次又一次把脸往谷陆璃面前凑着让她削,却又不思悔改,妄想得到不该得到的原谅与尊敬,也真算是一种意义上的锲而不舍了。 “话说回来,您的总资产有多少?五亿十亿总是有的吧。二十万除个五亿......”谷陆璃自嘲一笑,接着说,“您自己算算我在您心里值多少?谷先生,别自欺欺人了,我之前就说过,您认我的目的不纯,如今看来,我对您也没多重要,是不是?所以,您对我也就不重要,很公平的,对不对?卡我会让您秘书拿回去,这十万二十万的,我还真有,不缺,往后还是那句话——” 她喘了口气冷笑了声:“——请别再联系了,算我求您。” 她话音既落便挂断了电话,那人见状也不等她吩咐,招呼也没打,厌恶地斜觑她一眼转身便走。 “把卡捡了一起带走!你老板还等着呢!没听见我说话是不是?!”谷陆璃下巴一抬冲那人沉声道,嗓音像是在寒潭里滚过的冷,“留着寒碜谁呢!” 那人脸上铁青难看,似是被狠狠冒犯了,转头回来捡了卡,复又傲慢地挺胸抬头出了门。 屋里一时又安静下来,门外却是一片喧哗,就快到时间举行仪式了,门里门外竟似两个世界。 许飞敲了下门,宋尧山含糊应了一声,他想扶谷陆璃起来,脚下踩着一滩水,一动,“哗啦”一声轻响。 他侧身把矿泉水瓶拿起来,摇晃了一摇晃,见还有小半瓶,就把另一只手里的吸管往里一扔,逗谷陆璃似得往她手里一塞,谷陆璃气还没喘匀,显然已经忘了之前要喝水的事情,捧着个水瓶一脸茫然。 宋尧山也不跟她说话,只低头挪了个位置,盯着地上那滩水,拎着谷陆璃湿透了的裙摆转了个方向,拉了拉西装裤腿,蹲下身去给她拧裙摆。 谷陆璃垂眸凝着他动作,下意识便抿了口水,又叼着吸管磨了磨牙,莫名生出些对不住宋尧山的愧疚来。 “不气了啊学姐,”宋尧山见她呼吸平顺了不少,拧着水又轻声细语地哄她,跟哄孩子似的,“不气了不气了。” 谷陆璃顿时哭笑不得,抬手就拿塑料水瓶不轻不重敲了下他头顶,宋尧山那一头卷毛又厚又密,严严实实地护着他那颗脑袋,被敲了也不知道疼,抬头还冲她笑。 “他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他蹲在那儿沾了满手的水仰着脸,耍宝似得给谷陆璃背《莫生气》,“生气伤肝又伤脾,促人衰老又生疾。看病花钱又受罪,还说气病治非易。” “生气生上一分钟,六十秒钟没福气;生气生上一小时,六十分钟冒傻气......” 他几句话颠过来倒过去把几个版本的《莫生气》揉在一起,愣是背了一股子严肃认真味儿,谷陆璃这辈子没让人这么哄过,还真被他给逗笑了。 “笑了就行啦。”宋尧山找湿巾擦了手,如释重负地一吁气,自己也笑了,起身一拉她,“学姐,最终任务,走起!” 谷陆璃提着裙摆握紧了他的手。 ***** 他们出去时,崔晓正在门口走道撩伴郎许飞,崔晓是个热情火辣的美人,言行爽直大胆,与谷陆璃截然不同,坚持奉行只谈恋爱不结婚的人生准则,一头大波浪长发披散脑后半扎半挽,大胸细腰大长腿,将一套风格寡淡的小清新伴娘服撑出了舞会礼服的错觉。 许飞顶着张白嫩白嫩瞧不出年纪的傻白甜娃娃脸,只三言两语便让她撩得面红耳赤,喜庆得像个苹果,手脚僵硬,一点儿不像宋尧山这腹黑的上下铺室友。 许飞家酒店的员工来来往往顿足围观自家少爷原地表演什么叫做“烟视媚行”,许飞就要将里子面子都丢没了。 宋尧山一脸的惨不忍睹,谷陆璃也忍不住扶额道:“崔晓女士,请适可而止,你再撩,就要对这位壮士负责了。” 许飞一张脸红得就要冒蒸汽。 “好了,那不撩了。”崔晓嘴上说着不撩,转身又拧了许飞脸颊一下,“怎么有男生长这么可爱,纯情得不行不行的。” 许飞跟兔子似得连眼神都受惊了。 “崔晓!”谷陆璃啼笑皆非。 崔晓忙一摆手,站在身后帮她一提下摆,准备进宴会厅。 许飞也同手同脚得往宋尧山身后站,一众人等着厅里响音乐。 谷陆璃随意瞥了他一眼,突然意外发现,宋尧山似乎比许飞还高了一点儿,眼里登时带了些许揣度。 “许飞,”谷陆璃随口道,“你多高?” “一米八啊。”许飞边走边答,宋尧山拉着谷陆璃的手倏然一紧,然后又欲盖弥彰得慢慢松开,谷陆璃连宋尧山都不用再问,就晓得这位宋先生初见时又在胡说八道,她眼神一带宋尧山,果不其然,宋尧山赶紧打哈哈自黑:“我有内增高。” 崔晓:“?!!” 他一语未落,崔晓诧异地低头瞅他鞋跟,许飞正被撩得神魂颠倒,三魂七魄都不全了,心直口快张嘴就道:“铁子你有毛病么?你一米八一要啥内增高?” 谷陆璃:“......” 崔晓:“......” 宋尧山冷汗“唰”就下来了。 谷陆璃站在宴会厅门口停步斜觑他,似笑非笑:“一米七九啊。” 宋尧山梗着脖子终是抵不过她那眼神,跟着一停步,转头就对许飞迁怒道:“知道你为什么找不到女朋友么?” 许飞:“啊?为啥?” 宋尧山语重心长道:“因为你二。” 许飞:“......” 崔晓:“噗。” 许飞怒急,被人持续调戏,也不管场合不场合了,蹦到宋尧山背上就开揍,宋尧山甩他下来,他又追着要打。 宴会厅门里门外都有人探着脖子瞧,婚礼就快要结成场闹剧了,谷陆璃却觉得还挺乐呵。 俩人闹完回来,许飞明显带了喘,宋尧山却更加精神,兀自把谷陆璃手绕进他臂弯,踩着突然而起的《婚礼进行曲》就进去了。 第29章 来点动静 新人一入场,礼炮“砰”声此起彼伏,宴会厅里登时炸了锅,赞叹俩人男帅女靓天生一对的声音压都压不住,现场掌声雷动,宾客倒都很是捧场。 有酒店大少爷当伴郎,许氏把面子也当真给足了,酒店员工帮着婚庆公司将现场布置得像是童话中的世界:他们脚下是红毯,头上是拱形的紫藤花架,青紫色的蝶形花冠优雅倒悬,从入场一直蔓延到舞台正前方;两侧灯光掩映明明灭灭,顶上空悬一片宝蓝色璀璨星空,像是白天与夜晚一去一来,过去与未来正在相交相融,一步一时光,浪漫唯美。 “说好的风格简约呢?”谷陆璃挽着宋尧山手臂,脸上还挂着笑往前走,抽空偏头低声问他,“这还叫简约?” “见仁见智嘛。”宋尧山也微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性价比高啊。” 谷陆璃:“......” “一米七九”的谎言刚戳破,宋尧山的信用值已跌破及格线,他现在说什么谷陆璃都懒得再信,俩人状似甜蜜地挽手走上舞台。 陆女士坐在正前方主桌上嘤嘤嘤嘤地抹眼泪,自豪又骄傲,宋母手上攥着把纸巾挨个递给她,陆老爷子拄着手杖脸色不豫,嫌弃地瞥了眼陆女士,神情复杂。 而司仪的表情也很复杂,因为好好一个能让他发挥三寸不烂之舌的机会被剥夺了,他统共就张不了几次嘴:宋尧山将“繁杂热闹花哨”的婚礼流程删得就剩传统三拜加交换戒指了,压轴再来个领导证婚致辞,完美,要不要司仪没区别。 叶翎上得台上,手上捏着两本结婚证证婚,谷陆璃站在后面低头看手上婚戒。 她那戒指造型独树一帜,很好看,一把碎钻镶出了个小星空,她偏头又去瞅宋尧山那枚钻戒上的北斗星,忍不住悄声问他:“你哪儿买的戒指啊?你是天文爱好者吗?” 宋尧山立在叶翎身后,满眼感激崇拜地盯着他老板背影,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只潦草地点了点头。 这态度就有些敷衍了,谷陆璃眼神揣度地扫了他一下,又去瞥正致辞的叶翎。 叶翎通身气度让人很是舒服,存在感不强却又不弱,大气温和又无攻击性,嗓音稍稍低沉温润悦耳,跟宋尧山莫名有些相似,像是对亲姐弟似的。 谷陆璃不由眯了眯眼。 叶翎致完辞,酒宴正式开始,宋尧山唤了谷陆璃一声,俩人也没再挽着,他扣紧谷陆璃的手,就跟她下了场去。 谷陆璃换了旗袍回来,俩人开始挨桌敬酒。 陆老爷子携着三代一大家子人来,想当面训斥谷陆璃又知场合不对,想在宋尧山身上找找茬又知不妥,脸色憋得难看,只仗着长辈的身份教育他们家和万事兴,日后要孝敬父母,不忘乌鸦反哺。 谷陆璃点头应“是”,宋尧山会来事儿得就快鞠着九十度的躬给老爷子敬酒了,一副谦逊小辈的模样颇讨喜。 陆女士小臂上搭着绸缎披风,着一身樱粉旗袍在亲戚中终于挺胸抬头,精气神肉眼可见得好,光彩照人,捂着嘴跟几个姐姐笑着道:“诶呀,我们家阿璃打小就有主意啦,又是最优秀的,亏我还为她发愁,结果人家早就找好了这么一个一表人才的女婿给我呀,不信你们瞧瞧?” 她话说完,宋尧山牵着谷陆璃笑着过来,当真是长得帅身材好,温文尔雅举止有度,连说个话都和缓有礼,一个嘲点都不给陆家老小留。 吃陆家母女笑料长大的陆家三代:“......” 陆女士只觉这女婿太长脸,她跟蝴蝶穿花似的,盈盈笑着举酒杯又往家属院那桌宾客席上去,一句话换了几个词儿又给一众平日就爱在背后指摘笑话她母女俩的四邻来一遍,打脸得非常有指向性:“我们家阿璃呀从小就稳,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有主见,我也跟你们一样,愁得不行以为她嫁不出去了呢,这可又给我了个惊喜,人家早就有对象了。” 一众爱好磕牙打屁的八卦邻居们:“......” 谷陆璃只管敬她的酒,远远瞧见也不去管她,这场婚礼本就是办给陆女士消心魔的,去了心结放过自己也放过她,她们母女的日子才能好过起来。 他们敬到宋尧山同事那边就走不动了,他那一事务所都是人精,“哗啦”一下团团围上来,一杯接一杯地敬,连酒杯都给宋尧山换了。 几桌一下就空了,只坐着领导那桌没人动,叶翎左手边正是大律师乔易,乔易脱了西装外套,将袖子折了几折挽在小臂上,手指灵活得给叶翎剥虾吃。 谷陆璃从人群里溜出一眼,只觉她可能又被宋尧山给“诓骗”了,这连大律师都是他“娘家人”。 宋尧山被同事灌完一轮真·白酒出来,脸上微见酒意,人也越加兴奋起来,拉谷陆璃手拉得越发熟练,十指紧扣推着她到叶翎面前,特地介绍叶翎给她认识:“这是我老板,叶姐,我还没毕业就跟着她了,是她一手带出来的。” 谷陆璃暗自“唔”了一声,心道,怪不得俩人气质如此相似。 “叶姐你看,”宋尧山绕到谷陆璃身后两手按着她肩把她往前一推,对着叶翎像是小孩儿献宝似的,“这就是我学姐。” 谷陆璃让他闹得一怔,只先不顾上他,顺着叶翎伸出的手握了握,就听叶翎越过她,抬头笑着对宋尧山一语双关:“遂了心愿就给我好好来上班。” 宋尧山笑着不住点头,手还扶在谷陆璃肩头,谷陆璃忍了又忍,总算是人前给他留脸,没把他手当众拍下来。 “他喝不成白酒。”叶翎就着握手的姿势探身,靠近谷陆璃耳边轻声提醒,“扶着他先去歇一会儿。” 谷陆璃这才恍然大悟,宋尧山这是要开始耍酒疯了。 她感激地点头谢了叶翎,将宋尧山按在她肩头的一手拉下,就势转身:“宋尧山,你陪我去补个妆,唇妆都掉了。” 宋尧山喝白酒上头快,酒劲儿已渐渐发了出来,眼神虽亮却明显有些虚,闻言还在笑,也不说话,狠狠一点头,应她应得莫名可爱。 谷陆璃差点儿绷不住就要笑,她给伴郎伴娘打了个手势,俩人跟在她后来,她半掺半挽着宋尧山穿过半个宴会厅,临出门,也不知是哪桌突然飘来一句: “......在此之前呢?谷陆璃就没谈过恋爱么?” “谁说的,我怎么记得她是大一的时候暗恋过哪个学长被拒,这才碎了一地的玻璃心绝情弃爱修成灭绝师太的。” 谷陆璃:“......” 这种没根没据的造谣,谷陆璃早年念书的时候每天能收一箩筐,早没心思搭理了,她头也没回,跟宋尧山出了门又进小包厢,刚按着他坐下,崔晓就扶着桌子笑成了一个傻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江湖没有谷爷,但还是有谷爷的传说啊!” 谷陆璃让她笑得一个激灵,转头不轻不重拍了她一下,崔晓还在兀自大笑,就快滚到桌子底下去。 “假......假的哈?”许飞一头雾水,担忧地瞥了眼宋尧山,问道。 “废话,从来就只有你谷爷伤别人伤到灭情绝爱的地步,别人能伤她个鬼。”崔晓手上一痒又想去拧许飞那娃娃脸,许飞顶着一米八的个头怕她怕得跟唐僧见了蜘蛛精似的,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拔腿就跑,破门而出。 “我去拿醒酒药!” 崔晓站他身后又放肆大笑。 谷陆璃无奈地看着这对活宝闹腾,一低头,宋尧山扬着脸眨巴着眼睫,醉得还留有三分神智,说起话来语序倒是不乱:“要是有人伤过你心,学姐,你告诉我,我去揍他。” “那你没机会了。”这话谷陆璃听来,意外得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下意识掐了下他翘在半空的下巴,恍然顿悟,原来掐人脸的感觉这么好,怪不得崔晓欲罢不能,她忍不住伸手又掐了宋尧山一下,两指叼着他下巴还左右晃了晃,“赶紧把酒劲儿给我发完!任务还剩20%没完!” 宋尧山疼得“嘶”了一声,也不挣开她。 谷陆璃掐完满足了,自己收了手,一扭头,崔晓跟看世界八大奇迹似地看着她:“我擦,阿璃,快快,给我说说,老早就想问你来着,你到底是咋治好的厌男症,啥时候开始也会对男人动手动脚的?当真姻缘天定,铁树开花啊?” 崔晓近些年常居于海外,一年到头没几天在国内,谷陆璃形婚的真相没告诉她,她接到谷陆璃电话飞回来,也只当谷陆璃是真遇见了真命天子。 谷陆璃闻言一怔,充耳不闻,只两根手指在空中开开合合,凌空做了个夹人的动作,一本正经地回她:“我突然就能理解你了,手感还真挺好的。” 崔晓:“......” ***** 一场婚礼,直整到下午才算完,谷陆璃累得要散架,浑身疼,什么看新房闹洞房的后续都让她一并拦了,只说宋尧山那房子装修刚竣工,正是甲醛超标的好时候,他们暂时也不住新房,熟知俩人形婚内情的许飞闻言也跟着劝,说后面又有人灌了酒,宋尧山酒量浅,还醉得不行。 一众朋友也识趣,见状便挥挥手各回各家,许飞帮着把宋尧山扛回谷陆璃家里,往她自个儿那间侧卧的大床上一扔,一擦额头汗,躲着崔晓走:“嫂子,那我也先走了啊。” 崔晓故意跟着说:“哎,我也走,你顺路送送我呗。” 许飞正要逃,闻言差点儿在门前滑到:“我我我,我不顺路!” “我还没说去哪儿呢你就不顺路啊!”崔晓笑得花枝乱颤,挥手跟谷陆璃告别,不由分说追着许飞下楼去。 谷陆璃:“......” 屋里一安静,宋尧山酒意混着困劲儿齐齐涌上头,闭着眼睛哼唧了一声,晒着日光翻了个身睡得越发深沉,谷陆璃拉了条薄毛毯往他身上一搭,起身去书柜上抽了本宋元谱录的《香谱》,往墙角的鸟蛋型吊椅上一坐,有一搭没一搭地长腿支着地摇椅子,静静看书。 她原先想着屋里多一人,她铁定会受不了,如今看来,似乎也还行,不是太难忍受。 落日前的天光柔而温暖,洋洋洒洒铺满一室,灿金色的光点在宋尧山发顶跳跃,谷陆璃手拄着下巴间或扫过一眼,嘴角不由自主便带了笑。 ***** 陆女士满面春光回来时,天色已明显暗了,谷陆璃换了家居服,从里屋挪到客厅沙发看书,抬头跟她妈打了个招呼,陆女士一瞥侧卧,见房门关着,灯也没亮,压着嗓子轻声问她:“还没醒呢?” 谷陆璃仰头:“没听见动静。” “那个,要不,去叫他起来吃点儿东西?”陆女士脸色绯红,绞着手指头嗔她,“你们晚上还要那个什么呢,不能让他一觉睡到底了。” 谷陆璃怔足了一分钟才反应过来她妈是个啥意思,一头黑线:“我进去去看看。” 宋尧山醒来酒劲儿已散了个干净,盘腿坐在床边,就着落日余晖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了打量屋内装潢,还有些没回过神,眼底透着股子不太常见的茫然,不知身在何处似的。 谷陆璃推门进来给他递了杯水:“醒了?” 宋尧山愣愣点了点头,喝水,半断片了。 “知道你自己是谁么?”谷陆璃玩味地看着他,突然就起了开玩笑的心思,她拉着把椅子往他面前一坐,也不开灯,脸上表情冷淡道,“知道你在哪儿么?知道今天几月几号么?我告诉你,你——” “我确定我没穿越,学姐。”宋尧山扶了下眼睛框,啼笑皆非,“我就是待机时间长了,重启的时候速度有点儿慢,你别趁机忽悠我。” 谷陆璃闻言也笑了。 “那你还想睡么?”谷陆璃道,“要不吃点东西再睡?我妈回来了。” “没事儿,已经清醒了。”宋尧山伸了个懒腰下床,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瞅眼那陌生大床,脸颊顿时飘红。 他跟着谷陆璃出去,陆女士煮了饺子炖了粥,吃完后陆女士收了碗不让他们洗,装作不经意道:“你们晚上在哪儿过夜?” 按习俗,新娘结婚当晚是不能留宿娘家的,谷陆璃只当她形婚,万事混不吝,随口道:“就在咱家啊,楼上还不能睡呢。” 宋尧山脸上莫名又是一红,也不说话。 “不......太吉利吧。”陆女士轻声试探道。 “又不是我一个人睡娘家。”谷陆璃也是真乏得厉害,要让她出门再找宾馆是铁定不愿走的,“没事儿。” 宋尧山脸越发红,面红耳赤地低头,继续沉默。 “那好吧。”陆女士端着碗筷去厨房,蚊讷似地说,“那你们早点儿休息。” 谷陆璃随意应了声,起身回卧室,宋尧山跟她身后进去,突然就手足无措起来,待门一关,紧张问她:“学姐,我我我......我睡地上吗?” 谷陆璃:“......” 她咋把这事儿给忘了!!! “你闭嘴!”谷陆璃压低了嗓子让他噤声,偏头鬼祟地瞅了眼房门,心脏砰砰跳。 她暗骂了一声自己是猪脑子,还不如刚才答应去酒店,但转念一想又不妥,楼上那房子至少还得再晾三个月,总不能天天晚上住酒店,他俩不同房折腾点儿动静出来,她妈早晚得起疑。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开始婚后生活了~敬请期待~ 第30章 纯情少男 “你先回楼上洗个澡,把装你衣服的行李包拿下来,”谷陆璃原地转了个圈,镇定安排道,“再把你笔记本电脑也抱下来。” 宋尧山虽是一头雾水,但挺想看她要怎么瞒着她妈过这关,遂应了一声,拉了门又出去。 谷陆璃转身也洗了个澡出来,陆女士搓着两手站她门前问:“尧山怎么上去了?” “洗澡换衣服。”谷陆璃揉了揉头发,刚简单答了她一句,宋尧山就回来了,身上也换了家居服,手上拉着个中号行李箱。 谷陆璃冲她妈刻意笑了一下,主动一把拽了宋尧山手腕,当着她妈的面,拖着宋尧山进了侧卧的门。 门一关,陆女士面上做少女状娇羞,脚下却不由自主往谷陆璃门前蹭过去,掂手踮脚地趴在门上,意欲偷听。 一进屋,谷陆璃就压低了嗓子对宋尧山道:“笔记本电脑呢?” 宋尧山将行李箱拉开,取出电脑和变压器递给她,隐隐约约猜到她想做什么。 “你给我干嘛呀,你自己把机开了。”谷陆璃往床边一坐,宋尧山抱着电脑也蹭过来,坐她旁边开了机。 “然后呢?”宋尧山虚心请教,“学姐,你到底想干嘛?” “你说我想干嘛?你的机灵劲儿呢?离家出走啦?”谷陆璃做了个手势让他低声,她往门边一探,她妈那影子果然将门缝间一半的光挡住了,“有片吗?放个片,折腾点儿动静出来,真假混淆一下。” “放放放......放什么片?”宋尧山脸“蹭”一下就红了,结巴道。 “放动画片,可能吗?”谷陆璃新鲜地上下一打量他,“当然是动作片,小黄-片啊?你别告诉你没看过。” “我......不是......”宋尧山面红耳赤道,“谁电脑里存那个呀?不是,我这是工作电脑!” 谷陆璃一脸坦荡,毫无心理负担道:“那我把我家WIFI密码给你,你上网找个在线播放的。” 宋尧山:“......” “不是!”宋尧山要疯了,嗓音一高,就让谷陆璃在他头顶不轻不重拍了一掌:“喊什么喊?!” 宋尧山一低头,简直连羞带臊,被谷陆璃一副理所当然的淡定模样气到头顶升烟:“我这是工作电脑!谁在网上瞎看那个呀!不怕传染病毒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谷陆璃稀奇地看着他,“那你平时要看的时候怎么办?这年头——” 她揣度地一摸下巴:“你别说你还保留着买光盘的落后习惯,你这超薄本也看不成碟片啊。” 宋尧山:“......” “我!”宋尧山让她步步紧逼到欲哭无泪,彻底疯了,“你管我啊!” “稀罕,这种事儿你让我管我也不管。”谷陆璃歪着头看着他哼哼一笑,“那要不这,你自己演上一出?自编自导自演分饰两角——” 宋尧山一口血梗心口:“?!!” 谷陆璃简直快把自己聪明死了,她起身往摇椅上一坐,抬手示意宋尧山:“去,别扭捏,床给你,演吧,我坐椅子上,不影响你发挥。” 宋尧山:“我——” 他颤颤巍巍地抱着电脑起身,一副被雷劈了个外焦里嫩的鬼样子,时刻准备扛着笔记本扑上去跟谷陆璃同归于尽似的。 他道:“我不会!” “你说你还能干点儿什么?”谷陆璃翘着二郎腿,挤兑人挤兑得得心应手,简直跨级欺负人,“哎,你还脸红啊?你这是气的,还是害羞啊?” 宋尧山内里一颗少男心被她气得直喘气:“......” 谷陆璃嘴炮技能被动发动,一点儿不给人留活路:“崔晓还说许飞纯,我看你也挺纯的——” 大抵跟中文系、古文学沾亲带故的专业,学生多少都得看古文献,古籍可不像网络小说,内容带点儿黄-色就得被和-谐成一串口口口,谷陆璃那些年不知道读过多少没羞没臊的东西,全版《金-瓶-梅》那都是必读教科书般的地位。 她瞅着宋尧山,只觉从没这般可乐过,她喘了口大气,宋尧山忍不住就一激灵,她又继续道:“你该不会——还是个雏吧?” “......”宋尧山这回是彻底被她挤兑疯了,嘴一快秃噜出去一句,“说得跟你不是一样。” 这话一出口,俩人顿时都愣了,谷陆璃脸上肉眼可见得红成一片,屋里一时安静到尴尬。 宋尧山终于体会了一回什么叫“覆水难收”,他盯着谷陆璃,喉头艰难动了一动,率先打破沉默:“那个......学姐......” 谷陆璃与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缓缓眯成细缝,突然恼羞成怒暴走! 她扑过去从床头揪了个枕头起来,胳膊抡圆了朝宋尧山兜头砸了过去,宋尧山抱着电脑边“哎哎”叫着讨饶边跑着躲。 谷陆璃一个枕头舞得虎虎生风,左挡又扑,前拍后阻,照着宋尧山那一头嚣张的卷毛狠狠地砸,宋尧山满眼都是浅蓝如水的枕头套,跑了两步拖鞋也掉了,光着脚跳着不住逃,跑上了床又让谷陆璃一枕头给拍下来,“噗通”一声掉地上,告饶地喊:“学姐,别打了!我错了!” 谷陆璃充耳不闻,又是“砰”一声响,宋尧山迎面又挨了下,眼镜也飞了,眼前登时一片模糊。 他眼镜一掉,人傻了一秒,再等他眯着眼反应过来,把电脑一合往床上一扔,也拽了个枕头转身迎战谷陆璃。 两人各拿着个羽毛枕互相拍,声响“啪啪”得掩都掩不住,拍到后来谷陆璃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又边笑边继续跟宋尧山对战。 屋里闹腾得动静实在太大,陆女士在屋外一头雾水,也不知俩人在干什么,又不好开门进去。 她试探着贴着门缝轻轻唤了两声:“阿璃?” 屋里回应她的则是一连串宋尧山的:“学姐,我错了!” 陆女士:“?!!” 这是在玩啥? 她原地转了几个圈,直到后来宋尧山也不叫了,屋里又传来拳拳到肉似的闷响,跟打架一样,她小心肝骤然一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与担忧,尝试着一拧门锁,推开了门—— 只见俩成年人正在屋里各拿着个枕头神采飞扬得在笑着打闹,一下又一下,猛得再一下,两个枕头砰然一声都散了,漫天的羽毛纷乱飞舞,飘飘扬扬落满了整个卧室的大小角落,宛若形成了一个新世界。 谷陆璃与宋尧山就在那从天而降簌簌落下的白色羽毛雨中,相视而笑。 ***** 两个就快三十而立的大龄儿童直打打闹闹到半夜,还是陆女士进来帮着一起将一屋子羽毛打扫了,俩人才去睡的,陆女士也累得没力气监听新房动静了。 谷陆璃早上起来,宋尧山火速将地铺卷了塞进衣柜里,再将谷陆璃床上被单迅速撤下全换了新的,玩得一手好欲盖弥彰。 谷陆璃站他面前面无表情地啪啪鼓掌,抬手翘拇指给他比了个赞。 宋尧山简直哭笑不得。 他连着几个月带病作完了年假,新婚蜜月是不敢再向叶翎提了,正好谷陆璃也没假,临近期末,她那门课还得赶进度。 陆女士昨天婚礼上便跟宋家父母说好,今日按照习俗,让他俩早上去趟宋家,待中午吃过饭,再让宋尧山开车拉着谷陆璃在附近城郊转转,赏玩赏玩晚春初夏的好风光,就当度蜜月了。 他俩赶着八点半到了宋家楼下,各式早点买了一兜拎上去,待谷陆璃敬过茶,几个人吃了饭,宋家子孙两代便陆陆续续凑齐了。 宋尧山大姐家育有一女一子,长女性子文静绵软,说话轻声细语又萌又可爱,幼子正是七八岁最淘气的时候,不住撺掇着二姐家神似宋尧山三姐颇具书呆子气质的同龄独子打闹玩耍,跑来跑去大呼小叫,烦得谷陆璃头疼。 宋尧山大姐大气端庄丈夫干练爽朗,二姐性子霸气泼辣丈夫憨厚老实,俩家教育孩子的方式各不相同,大姐家放纵,幼子爬高上低混世魔王似的混不吝,二姐家严控,独子做什么都要先问过母亲才算数,也是有趣。 因着谷志飞的缘故,谷陆璃向来不喜孩童,尤其男孩儿,宋家那三个小孩儿却对她好奇得紧,玩着玩着就忍不住便想往她眼前凑,尤其二姐家那独子高明哲,从沙发一头一步步蹭到正中挨着她身边坐下,仰着头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眼神一瞬不瞬。 谷陆璃让他那温热小身板一贴,后背“蹭”一下起了一串鸡皮疙瘩,不动声色往宋尧山那儿挪,她一动又压住宋尧山西裤,宋尧山正跟姐姐姐夫们说着话,突然一下裤腰都要滑下来,他赶紧一手按着皮带扭头低声道:“学姐,我裤子要被你坐掉了。” 他平日里喊“学姐”倒也没什么,在自个儿家里这么一叫,他二人便收获了一众暧昧揶揄的眼神,跟这称呼有着什么心照不宣的含义似的。 谷陆璃闻言下意识便起身站起来,这下动作有点儿大,满屋人一时停了交谈都看着她,她局促地笑了下,又要再坐下,却见高明哲歪着身子以一副小美人鱼的姿势占了她位置,眼神颇童真地凝着她,谷陆璃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得跟他大眼瞪小眼,汗都要流下来。 屋里静了一静,二姐猛然就笑了起来,冲她独子道:“你很喜欢小舅妈么?” 高明哲认真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只仰着头瞧谷陆璃。 谷陆璃越发尴尬了,对着个小孩子实在不知该怎么相处。 宋尧山看了她一眼,心下了然,也跟着笑了笑,他侧身将高明哲往自己身上一抱,让小朋友侧坐在他怀中,眼神示意谷陆璃,谷陆璃这才红着脸又在他身旁坐下去。 她一落座,高明哲就挣扎着从宋尧山怀里探出手,手指勾着谷陆璃衣袖,冲她天真地呲出一排豁了口的小白牙。 谷陆璃身子不由又是一僵:“......” “学姐不大会与小孩子打交道。”宋尧山搂着小朋友替她解围。 “以后就好了。”二姐话里有话。 一屋人顿时又哄笑起来。 谷陆璃坐如针毡得跟大家聊了会儿天,熟悉了人后,被宋家三姐拉到一旁去探讨学术,这才跟捡回了一条命似的,自在了不少。 谷陆璃坐如针毡得跟大家聊了会儿天,熟悉了人后,被宋家三姐拉到一旁去探讨学术,这才跟捡回了一条命似的,自在了不少。 宋家三姐名叫宋雅杉,也是荀大本硕博一路连升毕业的,如今在土木工程系任教,业余爱好乃是中国古文学。 谷陆璃给她推荐了几本不错的书,又要将家里几册藏书送她,宋三姐一贯古井无波的脸上这才漾开朵微笑。 宋家二老也不让儿女帮忙,俩人连订餐带自己做,张罗出满满一桌家常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颇为丰盛,比之昨天酒席毫不逊色。 一家十二口人热热闹闹入席,没多久,宋家大姐的幼子就又开始闹腾。 那孩子年岁不大,但挺聪明,手指也巧,一双筷子拿得标准又灵活,比他姐姐用得还好。 这一用得好,就出了问题,他闲不住得开始欺负起人来,站在座椅上不住从他姐姐筷子下面抢东西吃。 小丫头喜欢吃鹌鹑蛋和白胖的虾仁,筷子夹不住便换了勺子舀,小手颤颤巍巍舀到半途就被弟弟凌空叼走,小丫头脾气也好,想来也是让惯了他,几次下来憋得眼眶通红也不出声,她不恼,父母也不教训,其他大人瞧见只当看不见,权当孩子间玩笑。 那男孩儿与谷陆璃间只隔一个大姐丈夫,整个人正好落进她余光里,他一双筷子舞来舞去,又不停人来疯似得耍宝,蹦跶得她心烦。 宋尧山敏锐觉察出她不耐,不住瞥她,正思忖着对策。 大姐那儿子是长孙,聪敏机灵成绩好,嘴又甜,比小丫头好太多,大姐一家子明显偏心不说,连着宋父平日都宠得厉害,别人谁也说不得一句不好。 宋尧山生怕谷陆璃要是不管不顾怒起来帮小丫头出气会得罪人。 结果,没等到他想出办法,那小丫头又一次勺了一颗鹌鹑蛋,勺子走到半途,那男孩儿就站了起来举了筷子又要去叼,谷陆璃只装什么也没看见,就势夹了块红烧排骨凌空一挡他筷子,将那排骨低空投递,无声丢进他小碟子里。 男孩儿:“?!!” 宋尧山:“!!!” 那小丫头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终于安稳吃着个鹌鹑蛋,开心一抬头,只见她弟弟瞧了眼碗里排骨瞧了眼自己筷子又去瞧谷陆璃,一脸茫然与不可置信。 “你喜不喜欢吃排骨,奶奶的排骨做得很好吃,你尝尝?”谷陆璃装出一副饱含长辈关怀的圣母模样,笑容惑人,“男孩儿要多吃点儿排骨才会长高,瞧瞧宋——你舅舅——” 她手指一比宋尧山餐碟里堆成小山的骨头,表情认真。 宋尧山内里啼笑皆非,却配合她坐正,完全露出他餐碟。 谷陆璃那一下动作,只对面二姐一家与宋尧山瞧了个清楚,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大姐一家正低头吃饭,闻言只当是谷陆璃在帮忙照顾小孩子套近乎,还客气地怂恿小儿子快道谢。 谷陆璃继续装无辜圣母,嗓音压得轻且柔:“不用谢。” 宋尧山让她那语气惊得一个激灵。 二姐给宋尧山打了个眼色,给他无声做了个口型:“跟你一样腹黑。”,宋尧山回了她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二姐正憋笑憋得肚子疼,突然听见自家儿子一脸已被迷得五迷三道的模样端着自己的小碟子,冲着谷陆璃眨巴着闪亮大眼睛脆生生地说:“小舅妈,我也要。” 谷陆璃:“?!!” 二姐再憋不住,当着一桌人面爽朗大笑出声,笑得屋里其他人都静了,只莫名其妙看着她。 “那话咋说的来着?外甥像舅。”宋家二姐边笑边揩着眼泪解释:“我看呐,对女人的审美,这舅甥俩也是一个路子的。” 宋尧山“噗嗤”一声也笑了。 谷陆璃:“......”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卷快完了~没名字的人没戏份,就这样~婚后日常不会有太多家长里短,毕竟我也不会写~ 第31章 无证上岗 傍晚突然下了雨,他们也没办法再进山去玩,留下来又继续吃了顿晚饭将中午剩菜帮忙解决了,开车回去打算早早歇下。 从宋家到陆女士家,只用穿半个荀城旧城,开车不过十五分钟,外面夜色已暗,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前面有车突然抛锚在路中间堵了道,谷陆璃手肘支着车窗边缘,与宋尧山闲聊,随口道:“小时候你父亲也偏疼你,是不是?” 她这个“也”字用的,宋尧山不知她是想起了自己,还是又在想大姐家的小丫头,还是两者皆是,坦然地点头应她:“对。” 八零后九零后出生时,全国正值严格推广“独生子女”政策时期,宋尧山家里那情况,明眼人打眼儿一看就知家里老一辈绝对重男轻女。 “我父亲疼我,我妈起初疼大姐,后来疼三姐,三姐小时候生过水痘,高烧不退并发肺炎,差点儿活不成,那时我们还住在乡下,医疗条件不好。”宋尧山知道了谷陆璃身世内幕,自然对自家的事儿也不瞒着,直白道,“所以我跟三姐玩得好,大姐和二姐玩得好。现在已经好多了,长大了也都懂事了,小时候大姐二姐都与我们不太说话。” “那为什么,你大姐还会纵容儿子欺负女儿呢?”谷陆璃平素不是个会背后说人坏话的人,但今天心里着实不舒服。 “人心总是偏的,偏心的时候看什么都会不一样,就不觉得那是欺负了。”宋尧山笑了一声说,“有时候想想,独生子女政策也挺好的。” 谷陆璃嗤笑了一声,不反驳也不赞成,神情冷淡地望着前面路况。 雨天夜里,又是周末,出了事故交警来得也比平时慢,道路半天疏通不了,她闷在车里,有些犯困。 “累了?”宋尧山侧头瞧她,“累了你先睡,到家我叫你。” 谷陆璃摇摇头,也不知是想说“不累”还是“不想睡”,结果没过几秒钟,宋尧山再转头,她却已经睡着了。 宋尧山脱了西装外套盖她身上,等到道路疏通回到家,已将近九点,雨也停了。 宋尧山将车停好,下车后绕到谷陆璃那边,拉开车门也不唤她,小心拽着她胳膊出来要背她,谷陆璃倏然醒来下意识挣扎,差点儿一脚踹出去:“你干嘛?!” “背你上楼。”宋尧山蹲在她身前,手臂卡着她腿弯道,“学姐你别动,你就装睡,这样等下我就给阿姨说你睡着了,然后晚上那啥就——” 谷陆璃闻言秒懂,嘴角抽搐,只得趴他背上装死。 这日子也太难熬了,还得三个月啊...... ***** 翌日,普罗大众的黑色星期一,该上学的上学,该上班的上班。 初夏的暖光洒进窗棱,宋尧山先谷陆璃一步醒来,他轻手轻脚正将铺盖卷成一团往衣柜里塞时,谷陆璃也醒了。 宋尧山自觉拿了要换的衣裳赶紧蹿进卫生间,谷陆璃揉了揉一头凌乱长发,睡眼惺忪得光脚下地,拧了两下厕所门发现拧不开,茫然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淋浴的龙头突然“哗啦”一声响了,这才“唔”一下反应过来,她这屋里如今还住着另一个人。 而且,这还是第二天还住着这么一个人。 谷陆璃歪着脑袋适应了一会儿,拿了衣服去陆女士屋里洗漱。 她收拾完去厨房,陆女士已经熬过粥,留了字条,吃完先去公园找小姐们儿跳舞了。 她已经快半年没出门找人玩了,之前她跳舞的一个小伙伴在超市偶遇她母女俩,张口闭口都是询问谷陆璃“多大了?”“工作了没?”“结婚了没?”“孩子有了没?”,陆女士憋屈得要死,只说谷陆璃才25,后来让人拆穿就再也不愿出门,现在好了,生活果然在往谷陆璃期望的方向越变越好。 谷陆璃将便利贴从冰箱门上撕下来揉了扔进垃圾桶,又盛了两碗皮蛋瘦肉粥,配了两碟小菜和素包子,等宋尧山一起吃。 宋尧山边穿西装外套边进来,坐下就道:“学姐,等下我顺路送你。” “顺路?”谷陆璃将筷子递给他。 “顺,”宋尧山谎言被插穿完全不慌,镇定道,“我从今天起换条路线走,捎你去学校后再转小路,原先那条路早上太堵。你放了学等我一下,我下班接你一起回。” 谷陆璃在荀城长到快三十,十年都只往返家与荀大两点一线,认路能力差到人神共愤,宋尧山说什么她就当是什么了,上下班高峰期公交车也难挤上去,便承了他情。 “油钱付你一半。”谷陆璃道,“月底结。” 宋尧山快速喝完了粥,给她比了个“OK”的手势。 他俩形婚一场,婚内共同花销要以什么方式承担,目前还没个定论,就先这么乱七八糟得来吧,谷陆璃拿筷子搅凉了粥,也端起来喝了,心想,不行就月底多结他点儿,人工费也是费来着。 ***** 宋尧山将谷陆璃载到校门口,自己绕路去事务所,刚进门将被叶翎拦住了:“你跟我进来。” 宋尧山容光焕发,整个人连走路都轻快了不少,跟着叶翎飘进她办公室,将门甩手带上。 “叶姐,”宋尧山道,“有事啊?” 叶翎摆了摆手,没理他,从办公桌上抱了一摞还没拆掉塑封的新书往他怀里一丢,宋尧山手忙脚乱去接,就着最上面那本书封面下的一行小字磕磕绊绊地念出了一句英语:“the National Career Development Association......” “ Association......Association?”宋尧山抱着书挑整了下角度,茫然得又重复读了两遍,这才恍然大悟惊道,“ NCDA! 美国职业发展协会啊!” “全球职业规划师的原版培训教材!”叶翎实在头疼他那稀烂的英语,伸手扶了下额,又抬头笑着看他,“美国那边新出的,给你这个英语渣,懂不懂该怎么用?”(注1) 这话要是她问别人,十有八九对方会答:“懂啊懂,查字典?谷歌?有不会的我来问你,对不对?” 但宋尧山是谁?是她一手带出来的。 乔易说他俩就是一只老狐狸带着只小狐狸,果然,宋尧山眼神莫名只一瞬,便与她相视而笑,眼里俱是一般揶揄的光。 宋尧山手舞足蹈得将书往腋下一夹,转身欢天喜地跑出门去,跟个孩子似得兴奋大叫:“明白了!” “再不好好上班,”叶翎追在他后面喊:“这就是最后一次帮你了!” 宋尧山头也没回,伸出一手一弯,比在头顶,给她比了半个巨大的心。 叶翎失笑。 ***** 谷陆璃下了宋尧山的车就去了导师办公室。 果然,谷陆璃习惯性晨起赖床的导师又没在,只谈方方又到了个最早,已经开始工作了。 谷陆璃跟她照常打了招呼,也没问她婚礼那天为什么没来,谈方方抬头讷讷应了声:“早”,莫名有些心虚似得率先移开了视线,只低头沉默工作,气氛渐渐尴尬。 谷陆璃见她不大想跟自己多说话,也不勉强,往她对面坐下,准备开始工作。 风拂进窗棱,吹动书页沙沙作响,室内寂静,谷陆璃对着台机噼里啪啦打了会儿字,就听谈方方终是憋不住了,从腰间一摸,摸出一包开口松子来,“哗啦”一声撕开袋,从她那头磨蹭着过来坐下,往谷陆璃面前一递,讨好似得冲她摇了摇,松子壳在袋中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谷陆璃闻声抬头,浅浅看了她一眼,伸手从袋中摸了把松子出来捏在手心里,单手又打了会儿字后,这才彻底停了手,跟谈方方脸对脸地开始你“啪”一声我“啪”一声地剥松子,正大光明地摸鱼。 “对不起,我前天临时出了些状况,本来是想去参加你婚礼的。你怎么真就跟宋尧山结婚了呀?”谈方方剥壳速度飞快,眼神不住往谷陆璃手指上瞟,愣愣看着她手上那俩戒指,仍不太敢相信地问她,“你不是说你不会选他的?” “没关系。出尔反尔了。”谷陆璃没什么心理负担地自黑,“食言而肥了。” “可闪婚也不是你风格啊?你们才认识多久?”谈方方蹙眉问她,“有两个月吗?” 谷陆璃闻言倒是笑了:“我什么风格?马拉松还是柏拉图啊?” “别笑,说正经的呢。”谈方方道。 谷陆璃掀眼皮又笑看了她一眼,没接话。 谈方方突然脑袋里灵光一闪,坐不住了,恍然就意识到了什么,捏着一把松子皮指着谷陆璃,手指不住哆嗦,嗓音“嗖”一下就拔高了:“你你你你——阿璃你该不会是跟他达成了什么契约......形婚的吧?!” “嘘!”谷陆璃眼明手快得就让她噤声,谈方方一手捂着嘴,却见她神色如常得继续低头剥松子,也不直面回答她问题,谈方方登时便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阿璃,你真的——” “不是,瞎想什么呢你。”谷陆璃不咸不淡地否认了一句,抬眼警告似得又觑了她一下,谈方方话音一断,手扶着桌面又坐回去,怔怔地看着她,心底猛然就替迟肃然委屈起来,她忍不住又道:“阿璃,你结婚前一天晚上迟肃然他又为你酗——” “别再提他了,师姐,我都已经结婚了。”谷陆璃闻言又是无奈,“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对迟肃然——” 她话说到一半,自己也愣了,倏然也明白了什么似的,她一抬手也想指谈方方,手指伸出去又蜷回来,瞅着谈方方一张莫名委屈的脸,惊诧而踟蹰着说,“师姐你不会是对他——” 谈方方冷不防让她戳破一张窗户纸,表情一下僵硬难堪,她捂着嘴的手掌慢慢上移,遮住了大半张脸,肩头耸动,身子微微颤抖。 谷陆璃突觉这一切突然间都玄幻了起来,不由将往事倒回细细一品,一切便都清晰明了了。 “我有时候时常在想,要怎么夹在你俩中间当好一个要立牌坊的婊-子。”她将那段难以启齿的心酸用一种自毁式的口吻说出来,言语如刀剑般,伤人伤己,自残完又狠狠捅了谷陆璃一刀,捅得她呼吸一滞。 “好在,一切终于都已结束。”谈方方放下手掌,似哭还笑地看着谷陆璃,“我也总算是做到了。” ***** 谷陆璃直到下午放学,心情还十分难以言喻,她被迫至于三个人的爱恨情仇中,受了一把名为隐忍的刀“扑哧”戳心窝。 她转出校门时还没缓过来,晕头转向找不着北,顺着路边停车位绕了一圈,找着宋尧山车坐上去,竟见宋尧山开着车头灯在翻看一套全英文的书。 她好奇心突起,又不想跟宋尧山多谈那段涉及到别人私事的大三角悲催情史,于是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你在看什么?” “美国新出的一套职业规划师的培训教材。”宋尧山示意她系安全带,将书往后座上一扔,解释道,“咱们国家这个行业还是太年轻,培训机构相关材料和证书都太水,不大靠谱,叶姐给我找了些最新的咨询实例,让我无事时看一看,再增长些见识。” 谷陆璃闻言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什么,惊讶道:“所以,你现在是无证上岗啊?” “小声点啊学姐。”宋尧山对着后视镜将车倒出停车位,一脚油门上路,“我想有证也不 行啊,咱们国家硬性规定,这行从业至少得满5年且30岁以上才有资格考证,我28还没过呢。” 谷陆璃:“......” “你不会误人子弟吧!”谷陆璃忍不住怀疑道,“那你驾照.....你有驾照吗?” 宋尧山愣是让她给说乐了:“这个还真也没有——” “你给我把车停路边!”谷陆璃炸毛抓狂道。 宋尧山爽朗大笑:“——怎么可能!” ***** 宋尧山将车停在家属院门外,拉开车门让谷陆璃陪他先去趟对面菜市场。 谷陆璃只当他要买自个儿吃的零食,道:“家里水果很全的,你要买什么?” “买些菜给阿姨。”宋尧山脱了西装外套搭手臂上,又挽了挽另一只手的袖子,自我打趣儿道,“我目前可是上门女......那啥状态,已经麻烦阿姨在做饭了,总不能还白吃白喝。” 谷陆璃本想说无所谓啦又不多你一个,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俩财政目前还没怎么分,搭伙过日子也刚开始,她懒得分太仔细,嫌麻烦。 所以,吃饭花销这事儿如今就跟她执意要付宋尧山油费一样,也事关尊严,男人到底比女人还好面子,整成一出吃软饭模样,是挺尴尬。 “那你少买点。”谷陆璃也不客气,“每天都吃新鲜的比较健康。” 宋尧山抬手给她比了个“OK”的手势,进了市场,挨个摊位走过,挑挑拣拣:“学姐,你跟阿姨都喜欢吃什么?” 谷陆璃跟他身后百无聊赖:“我妈什么都吃,菜不挑,肉爱吃排骨,她常拿排骨炖汤,海带得常备,海鲜爱吃虾。” “那你呢?”宋尧山站在个卖蔬菜的摊位前,要了个袋子开始挑土豆,他修长五指轻松捻着个大土豆上下左右转过一个三百六十度,但凡皮上有个黑点有个疤的都被他扔下了重挑,挑来拣去,半天只装了一个,跟选美似的,要不是女摊主见他长得顺眼,能把他俩一个土豆砸出去。 “你是不是有点儿龟毛啊?”谷陆璃瞬间忘了宋尧山刚问过她什么,只瞠目结舌看着他,忍不住说出摊主心声:“完美主义龟毛综合症?我记得你是处女座的吧,是吧?你挑个土豆都一个疤不能有,你没毛病吧?” 摊主都让谷陆璃说激动了,站在摊位后不住点头。 宋尧山好不容易找出四个胖瘦均匀皮肤细嫩有光泽的土豆扔进袋里,交给摊主去称斤,又去捡佛手瓜,闻言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我颜控,你管我?” “看出来了,肤浅。”谷陆璃一哂,也没细究他那眼神含义,只不住吐槽道,“你快点儿,照你这速度,我妈饭都要做完了,你还没买完呢。” 宋尧山只拿放的速度快了一倍,给蔬菜做“体检”的速度依旧。 谷陆璃:“......” 作者有话要说:争取这卷三章左右结束哈~ 第32章 险些穿帮 谷陆璃以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跟在他身后,陪他买完几兜菜后,站在电梯里还忍不住头疼道:“以后你自己买菜,我不陪你了,心累。” “也行啊。”宋尧山无所谓,“那你说你爱吃什么?我照着买。” 谷陆璃刚让他整得吐出二两血,闻言终于精神一抖擞,眼神倏然就亮了,报仇机会来了! 她故意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道:“我不吃带苦味的东西,尤其不吃苦瓜、苦柚。” 宋尧山盯着电梯顶上不住跳动的层数指示灯,心中默记,点头,1楼。 “不吃太可爱又幼小的东西,比如鹌鹑、兔子、鱼子蟹子。” 宋尧山认真点头,2楼。 “不吃长得太丑的东西,不吃皮皮虾、王八、青蛙,特别是蝉蛹,虫子。” 宋尧山点头,点头,3楼。 “不吃类似人体器官的,皮肤纹路清晰的,例如凤爪,大肠,猪脑花。” 宋尧山点头速度一顿,慢了一秒,4楼。 “不吃味道特别重的,好比羊肉、猪肝、榴莲、香菇。” 宋尧山倒吸一口凉气,缓慢点头,5楼。 “不吃口感特别奇怪的,最恶心鸭舌、肥肉、棉花糖,还有皮下脂肪厚的鱼和鸡。” 宋尧山:“......”,6楼。 “不吃转基因的东西,那个什么?水果玉米,巨无霸甜辣椒......” 宋尧山:“?!!!” 7楼,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宋尧山哭笑不得转头,谷陆璃正吸了口气准备继续,宋尧山赶紧就拦:“学姐,你还没说完?你还说我,你怎么这么难伺候,你玩儿我的是不是?” 宋尧山满心期待谷陆璃用那副惯有的嘲讽姿态觑他说:“对啊,玩你的,你觉得好不好玩啊?” 结果就见谷陆璃异常认真得对他狠狠一点头:“实话,我还不爱吃太甜的甜食和太咸的咸菜,带馅儿的点心和水果味儿的月饼。” 她说完还一指电梯口:“不信你问我妈。” 宋尧山转头,只见陆女士已做完饭,等不到他们回来,便打算先去楼下扔垃圾。 陆女士就着谷陆璃话尾一琢磨,就晓得了他们在说什么,笑着娇嗔一跺脚,把楼道感应灯都跺亮了:“诶呀,她说的是真的啦,尧山,阿璃她可挑嘴,非常难养活哒!” 谷陆璃事不关己地耸肩探手,还冲他歪着脑袋鼓了鼓脸:“东西可别买错啊。” 宋尧山两眼一黑,手扶着电梯门就想哭一场。 ***** 他们吃完晚饭,宋尧山坚持要去洗碗,谷陆璃事不关己地盘腿坐在沙发上摸她没看完的那本书,陆女士抢碗没抢过宋尧山,开开心心地跑出厨房,拿了客厅的护手霜喜滋滋地涂了满手,坐在谷陆璃身旁高兴道:“我女婿人真好,帮我洗碗呢,诶呀人家也才刚下班的。” “说得好像平时晚上的碗不是我洗,是你洗似的。”谷陆璃翻开书页,头也不抬道,“男丁是什么?劳动力啊,让他站着洗个碗,活动一下,四舍五入也算是健了个身。” 陆女士说不过她,胳膊肘一怼她,揶揄道:“就是你想偷懒,你今天怎么不去洗?” “我刚陪他买完菜,身心受创,实在没力气干活了好嘛。”谷陆璃痛心疾首得跟她妈吐槽,“我才知道他买个东西这么事儿,太磨叽了。” “找借口,”陆女士了然笑着道,“耍心机,你就是想让尧山洗碗。” “我还想让他洗衣服拖地呢。”谷陆璃坦然道,“等住上面了,家务就五五分。” “那你俩现在......你管着钱呢?”陆女士一瞥虚掩着的厨房门,低声问他。 “还没呢,”谷陆璃也不在意,顺嘴道,“过两天再说吧,我数学也挺差的,快期末了,也忙,财务交接是个大工程。” 陆女士闻言“哦”了一声,干坐着发了会儿呆,突然又压低嗓子状似鬼祟地扒着谷陆璃耳朵,不满得撒着娇试探道:“他怎么还叫你学姐呢?你们俩......咋都不亲密的说?连男女朋友都不像,只像是朋友,也不拉个小手手,亲一亲,抱一抱。” “那啥......你不在呢么,多尴尬呀。”谷陆璃闻言一个激灵,额头冷汗“唰”一下掉下来,心说你这回怎么不装傻了?这要结婚第三天就各种被拆穿就热闹了,她尬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呗,我也叫不出来他那啥。” 陆女士作为一介过来人,眼里闪着不大信任的光。 谷陆璃暗自深吸了口气,梗着脖子,尽量假笑得自然又暧昧,偏头搁她妈肩头以耳语的音量轻声说:“床上亲密就行了。” 陆女士少女状娇羞得一捂脸:“......诶呀你好坏!” 谷陆璃忍不住嘴角抽搐,愣是自己把自己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宋尧山洗完碗出来,正好见谷陆璃鞋子都不要了,抱着书光脚蹦跶着进卧室,一脸莫名。 陆女士倒是满足了,只当谷陆璃难得一见在害羞。 ***** 谷陆璃回屋刚坐到她摇椅上没多久,宋尧山也进来了,她揶揄地瞥了宋尧山一眼。 晚上黄金档是陆女士铁打不动看狗血青春偶像剧的时间,想必宋尧山在外面也坚持不了十分钟。 前两天他俩晚上都挺忙,回屋只剩睡觉,相处起来也还行,今天才刚刚过七点半,大把的时间得独处,俩人对视一眼,便都莫名觉察出了尴尬来。 宋尧山搓了搓手原地站着转了个圈,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对着谷陆璃清咳,道:“学姐,我用下你的书桌和......笔?” 谷陆璃抬头应了他一声。 宋尧山便客气地道了谢,抱了他那摞书往桌面上一搁,挑了谷陆璃一支自动笔,开着手机就着有道字典,拧了台灯开始看书。 屋里一时间静下来,灯光柔和盈满室内,静谧温馨,便再不见尴尬踪影。 谷陆璃手上那本《香谱》本就没剩多少,她很快看完,想去书架上重开本新书,却见宋尧山坐在书架前正刻苦认真,一时便不想打扰他,手撑着头百无聊赖地瞧了他两眼,眉头不由自主轻蹙。 宋尧山低头提笔在书上不住备注,肩背挺直,坐姿倒是端正,只不过他书读不过三两眼便得转头按手机,知道的晓得他在学英语,不知道的以为他打着看书的幌子在玩手机,查手机的时长比看书还久,三不五时一转头,偶尔手一滑,还将有道词典按出个真人读音出来,猛得一响。 谷陆璃登时就起了好奇心,有点儿想知道他那书到底写了些什么。 宋尧山的专业她虽说没怎么接触过,却也耳闻了几个小段子,比如:月薪七千的职业规划师给一个月入三千的职场小白领教授怎样月收三万...... 他那行业目前在大众眼里,跟跳大神的没什么区别,就如他自己所说,国内这个行业还太水,不规范,口碑与心理咨询师一般得差,只不过心理咨询师搞不好误的是人命,他这职业规划师误的是前程,相对来说杀不了人,还能温和些。 谷陆璃坐了一会儿,刚堪堪将好奇心压着,却见宋尧山自个儿从学海中抽离出来,抬了头,泫然欲泣得遥遥对她求助道:“学姐,救命......” 谷陆璃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边乐边光着脚下地去救他命。 “鞋。”宋尧山眼尖,一副陆女士平日的口吻道,“你把拖鞋先穿上,天还没热起来呢,地板凉。” 谷陆璃站在他桌前歪着头一想,得,拖鞋还落客厅了,于是她又拉开门出去找拖鞋,在真·陆女士的注视中,穿好鞋又回侧卧,往宋尧山面前一杵,接过他手中书,冷不防又“噗嗤”一声乐起来。 宋尧山英语稀烂的程度简直令她大开眼界,按照他笔记的模样可以合理推测,他词汇量可能顶多五百,一句话里基本只认识数词、介词、定冠词,其余词一律得查字典,注释写满空白处,字迹与原文交织沱成一团,一个小时他统共就读了七八句,连一个段落都没看完。 谷陆璃手扶着桌子,憋笑憋得眼眶发红,浑身微微打着颤,就快拿不住他那书:“我怎么救你啊宋先生,你大学怎么毕业的?四级过了么?” “买的证,人生唯一污点。”宋尧山顶着张厚脸皮,脸颊微显红晕,没好气道,“运气好,赶上普及机考之前最后一批笔试了,查得不严。” 谷陆璃实在憋不住失笑,宋尧山见她笑也不恼,也莞尔挑了挑眉梢。 “那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帮你?”谷陆璃拉过张椅子坐他对面,认真看他,“从头教你英语呢?还是给你做翻译?” “教......英语?授之以渔不如授之以渔?”宋尧山试探道,“学姐,你不忙吗?” “忙啊,周二周四周五晚上有一对一家教,周六周日全天代课。”谷陆璃直白回他,随手翻了翻那套书,只觉内容与她来说并不难,也不知怎得能把宋尧山折磨成这模样,“就抽个空,周一周三晚上给你讲两节课,这书难度不太大,教你三五个月就能看懂了。” 宋尧山事先没料到她行程还挺满,闻言便又有些不忍心:“那还是算了吧,我自己就这么看,不懂了再问你?” “那你这几句话看懂了么?”谷陆璃手撑着脸,随口问。 宋尧山眼神不由闪烁,他还真没看懂。 “行了,就这么办吧,互相帮助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也就这点儿能帮得上你了。”谷陆璃笑着道,“我救命之恩还没还呢。” 宋尧山闻言也笑了,眼底藏着一腔情深微微避过她眼神。 “那就,周三开始正式上课。”谷陆璃暗自思忖,这也算是个打发俩人独处时间的好办法,她话音一转,将那书故意怼到他脸上,眯了眯眼,“跟我上课就得听我的,让你干嘛就干嘛,作业不许不做,听到没?” 宋尧山让她倏然迎面扑来的霸气震怔了一秒:“......好。” “现在几点了?”谷陆璃霸气完一看表,见时间还早,她妈电视剧还没看完呢,她瞬间又改了主意,“来来来,今天给你先入个门,音标会么?” 宋尧山倒抽一口凉气,如实回她:“学过,但学不会。” “学不会是什么鬼?学不会那是老师教得不好,学不好才是自身能力差。”谷陆璃倒是挺自信,她读书教书这些年,唯对“高效学习”四个字颇有独到见解和心得,当下便道,“给你来个0基础傻瓜级音标教学,先让我找个音标表。” 谷陆璃伸长手臂翻了翻书桌一角的文件夹,抽出两张一模一样的A4纸大小的表格来,递给宋尧山一张,自己拿了一张,往桌面上轻飘飘一放,眉目间惯常的疏离冷淡渐渐便化为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自信自傲,沉着在胸。 宋尧山着迷地凝视她,似乎时光一瞬倒转,又回到了当年迎新晚会上,他初见她的那一眼。 当年...... 当年他还年少,只19岁,而谷陆璃也只19岁。 至此一眼,她便成了他的信仰,一晃8年。 ***** 陆女士将近十点追完三集电视剧,关了电视,客厅登时安静下来,她正准备回屋洗漱,突然就听侧卧传来谷陆璃的高声斥责,话音里带着笑意,倒是不恼:“嘴!嘴嘟起来,说好了听我的,你害羞个什么劲儿?” 陆女士两只耳朵跟兔子似得登时扑棱着竖了起来,顶着一脸的红晕,无意识地搓着手,眼神莫名欣慰,浅浅吁出口气。 “配不配合?”那屋里也不闻宋尧山声音,只谷陆璃又扬声道,“不配合我上手掐你了啊?” 陆女士:“......” “嘴撅起来,你嘴型就不对,后面还怎么弄?”谷陆璃简直恨铁不成钢,“你睁眼睛看着我,这时候闭眼睛干嘛?” “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这么主动。”陆女士脑洞直往谷陆璃转了性,无师自通了霸王硬上弓那方面去了,不好意思地跺了跺脚,捂着脸跑回了自个儿卧室。 侧卧内,谷陆璃右手掐着宋尧山脸颊,将他嘴型固定成鱼唇吐泡泡状,左手举着手机屏幕当镜子,一本正经地示意宋尧山:“/u/这个单元音得这么念,记住没?” 宋尧山迫不及待点头。 他让她掐得口水都要流下来,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不敢往她唇上凑着看。 那唇,粉嫩嫩又圆嘟嘟,嗯—— 他心道,想吻。 ***** 翌日,又是周二,宋尧山载着谷陆璃一起去荀大上课。 上周还只是到处谣传谷陆璃要结婚,等今日她一进教室,手上明晃晃俩戒指,学生一片哗然。 再等宋尧山带着对戒也进来,前排几个爱与宋尧山开玩笑的小姑娘便状着胆子笑着调侃他:“老师,你们这是在开夫妻店呀。” “有意见?”谷陆璃似笑非笑瞥了她们一眼,开了投影仪给宋尧山,试了试麦克风音量,转身又从讲台上下来,嘱咐他道,“赶紧赶进度,我理论部分就快讲完了。” “你去哪儿?”宋尧山眼瞅着不对:“又剩我一个啊?” “干嘛?害怕?认生啊。”谷陆璃正站在麦克风前,七个字的调侃三连瞬间传遍教室各角落,学生们拍着桌子哄堂大笑。 宋尧山:“......” “上完你自己下课,”谷陆璃毫无心理负担地丢下他,临出门又回头道,“中午回你自己公司吃饭啊,食堂饭卡上补贴还没到账呢,请不成你。” 宋尧山一副心累模样扶了扶额,眼巴巴地等她走了,在学生乱糟糟的起哄声中往讲台上一站,冲着话筒张口就是一句:“我跟你们一样,说不过她,认栽了。” 满教室登时笑得惊天动地,东倒西歪。 ***** 宋尧山按谷陆璃的吩咐上完课自行走人,临到本科楼门前,却迎面碰见迟肃然和谈方方。 迟肃然略显憔悴,一头短发刺棱着,眼神里有阴狠与恨,眼底乌青,冷漠地看着他,似乎专门在等他下课。 谈方方跟在他身后神情不安,紧张得手心出汗,时刻提防着他又对宋尧山突然出手。 宋尧山旁若无人得将公文包往地上一搁,展臂三两下穿上西装外套,正了正领结,又将公文包拎起来,心不在焉地拍了两下灰,轻描淡写地道:“学长又想打架?” 他说话时,眼底敛起温润微光,浮起一丝冷厉神色,气势丝毫不惧。 “这才是你真面目吧,平日惯会示弱。”迟肃然冷冷道,“我听说你很会打架?” 宋尧山也不否认,只抬眼淡淡道:“小时候淘,常在村子里跟人打架倒是真的。” 一语既出,谈方方在后面捏着手越发紧张。 迟肃然眼眶通红,宋尧山与他淡然对视,半晌后,终听迟肃然一身叹息,像是一瞬间卸掉了所有气力,丢盔弃甲终于认输。 “你比我有办法,也比我勇敢。”迟肃然垮着肩背,浑身打抖,颤声道,“好好对她,你别......别欺负她。” 宋尧山意外愕然一瞬,却很快又释然,点了点头,冲他友善又真诚地轻笑了一下,拎着包从他身旁走过,与谈方方擦肩。 “我不会。” ----第二卷 相守完---- 第33章 青绿山水 六月十五,周六,一年到头大学里怨气最重的一天之一,雷打不动的四六级考试如期举行,整个荀大笼罩在一片难以言喻的惨淡氛围之中。 谷陆璃早上监考四级,下午监考六级,晚上回家吃饭时,整个人轻快得都在飘,她总算能体验上一段时间有周末双休的日子了。 她刚在饭桌上感叹完一句人生真美好,这猛一闲下来,也不知该做什么的了,就被陆女士似有深意的眼神少女含羞状地瞥了一下,转身回厨房又端了锅汤,往也刚加完班回来的宋尧山面 前一蹲,加菜加得颇有指向性。 宋尧山下午刚应付完一窝熊孩子,一天连打四场车轮战,累得精疲力尽口吐白沫,筷子都要指挥不动,虚睁着双茫然的眼条件反射得张口就先谢了陆女士,也没多想,倒是谷陆璃神经“蹭”一下绷紧,狐疑地抬手一揭那锅盖,巴掌轻扇挥散扑面白雾,眼瞅着一锅熬制奶白浓香的汤底,嘴角登时抽抽狂跳。 黄芪山药鲫鱼汤......滋阴补肾......好汤...... 谷陆璃连头都不想再抬,手提着那砂锅锅盖,只想一头撞死在那锅沿上,宋尧山却难得累到智商不在线,抬头还吸了下鼻子,下意识夸了句:“好香啊。” 谷陆璃:“......” 陆女士闻言开心了,递了个汤碗给谷陆璃就笑盈盈地指挥她还面带隐约羞涩:“快给尧山盛一碗,你俩多喝啊。” 谷陆璃:“......” 放假第一天,谷陆璃心想,往后日子的难度可能要提升一个level了。 ***** 饭后,宋尧山眼睛都要闭上,还坚持扑进厨房要洗碗,陆女士提心吊胆生怕他洗出一池碎瓷片再把自个儿指头也搭进去,搓着两手不安得在他身边不住劝,宋尧山累得话也说不出,机械地洗着碗又下意识点头应和陆女士,话却一句也没听进去,谷陆璃啃着苹果颇没心没肺得斜倚着门柱笑着瞧热闹,跟看双簧似的。 “你看你电视去吧。”谷陆璃跟她妈说,“你今儿那剧不是大结局呢?听你念叨一星期了。” 陆女士踩着镶了水钻的软高跟居家凉拖哒哒着过来,跟她使眼色又推着她胳膊低声道:“你去洗啊,你去。” 谷陆璃含糊得冲她应了声,等她出门,慢悠悠晃荡过去往宋尧山身旁一站,探头往水池里一瞥,两指拈着刀锋将一把削皮的小刀从一摞碗碟中小心拎出来,就着水龙头一冲,扔进一旁空水槽,排除了安全隐患后,心安理得背靠着灶台继续“咔嚓”苹果。 “看你累的,待会儿早点儿睡吧,今天不检查你作业了。”谷陆璃脸大地道,“你明天放不放假?放假好好休息。” 宋尧山三魂七魄都已经先睡为敬了,闻言突然一个激灵醒来,两手揪着个碗扭头看她:“学姐,你明天是不是也放假?咱们去玩啊?我听说城郊文化产业园那片刚开放了一个新的主题景点,你想不想去看看?” “又是后期造的仿古人工景?”他一说文化产业园,谷陆璃职业病就一波一波往出犯,想怼。 荀城小得很有特点,有点儿历史年代感的景点全集中在市区内,这两年政府有种想发展又不知道该往哪儿使力的感觉,只靠复制隔壁古城西安的模式,浮躁地砸了重金圈地修真·现代·复古·人工景来吸引游客尬开发旅游业,简直是捅了学文史这帮子学者的马蜂窝。 谷陆璃脸上的嫌弃压都压不住,果断回他两个字:“不去。” 宋尧山反射弧慢了几秒才跑完全程,眼底刚聚起的光先是茫然了一瞬,才渐渐散开。 谷陆璃扔了手上苹果核,压了两下洗洁精,将丢在空水槽里的刀洗了放回刀架,拉开厨房门刚探头出去,脚下一顿,扭脸又回来多瞟了他一眼,莫名就变了卦:“那要不,我们还是去看看?” 宋尧山眼神一顿。 谷陆璃意有所指得继续又道:“顺便在外面过一夜吧,标间钱我出。” 宋尧山:“......” ***** 第二天大早,宋尧山又抢在谷陆璃起床前进了洗手间,睡过一夜,又是一条好汉。 谷陆璃吃过早饭照旧给她妈留了条,只说他们出去踏踏夏,晚上若是不回来,让陆女士早些睡下。 她撕下便签往冰箱上一贴,宋尧山也已收拾妥当,换了身阿迪经典款的运动装,上身一件开了V领的速干型白T恤,下-身一条中缝带荧光黄色竖条的白长裤,跟个要出门打网球的学生似的。 “小龙男,”谷陆璃意味深长地看他穿上一双小白鞋,脚踝处还露出白袜的边儿,忍不住打趣他,“我是不是得把右臂收进衣服里,配合你演一出神雕侠侣啊?” 宋尧山茫然上下打眼一瞅,这才意识到自个儿的确随意搭出了一身素白寡淡,简直哭笑不得:“来啊,你演啊,互相伤害啊!” 谷陆璃扶着门框没忍住,“噗”一声笑:“你这是撒泼还是撒娇?” 宋尧山也不理她,虚虚半跪,将鞋带系好了,推着她出门:“走走走,再欺负我——” “——就告老师,不理你了!”谷陆璃故意截了他的话,当真是欺负他欺负得自得其乐,“哈哈哈哈!” 宋尧山啼笑皆非,又觉她这段时间的确愉快了不少,他将谷陆璃一把推进电梯间,不动声色觑了眼她兀自神采飞扬的侧颜,也不由开心起来。 宋尧山推荐的景点果然如谷陆璃所料,毫无观赏价值,整个景点跟从粗制滥造的圈钱网页游戏上直接抠下来的似的,瞎眼又粗糙,打着宣扬华夏远古文明的幌子,毫无规划地竖了满场混刻甲骨文钟鼎文与大篆小篆的木桩土堆,骗钱骗得招摇。 谷陆璃顶着烈日入了十分钟的场,就悔得肠子都青了个遍,一颗想吐槽的心憋得简直要炸,宋尧山也让那园子里一路循环播放的南美热辣风情舞曲违和到胃里隐隐跳着疼。 “可赶紧走吧,我命都要交代到这儿了,太糟蹋‘华夏’俩字了。”谷陆璃气得随时就要厥过去,下意识扯住宋尧山袖子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咱找个宾馆看电视去,我这也终于有时间看回电视了,别浪费。” 宋尧山按住让她拽得露出半个肩头的领口,只得好笑又懊恼得跟她转身又出去,开了大半个小时的车重新进市区,寻了地段安静的位置找了家三星酒店,要了套双人标间。 他俩每个礼拜都得来这么一回,周末晚上基本已成默认的夜不归宿日,不然挡不住陆女士富有八卦欲的眼神与发散的思维。 谷陆璃在前台订好房间,扫了微信付款兀自先上楼,宋尧山出门上了街道,准备打包份午饭,他一向不爱叫外卖。 等他半个小时后拎了满手食物再回去,房卡一刷,迎面便是张谷陆璃簌簌往下落泪的脸。 宋尧山:“?!!” “学姐,你怎么了?!”宋尧山猝不及防眼见如此,惊得心脏都要跳出来,手足无措得原地一怔,他别说见了,他都没听说谷陆璃曾哭过。 谷陆璃靠在床头看电视,腿上躺着个纸巾盒,闻声挑着淡红微肿的眼皮往他脸上一撩,带着些许鼻音若无其事道:“感动的。” 宋尧山:“......” 世界一下就玄幻起来,宋尧山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只惊悚地觑着她。 宾馆墙上的壁挂网络电视正在播放中-央台大型文博综艺《国家宝藏》第一季的故宫博物院篇,那节目去年首播时就挺火,每集一个省会级博物院做主场,呈出三项镇馆之宝不仅加以详细专业解说,又请明星真人演绎虚构的相关历史故事,形式设置得颇讨巧,事务所里也有不少姑娘们在追,宋尧山偶有耳闻,晚上下班开了电视换台时也零零碎碎追过两期,深为古人智慧而骄傲,虽有感动,但仍不像谷陆璃能彪出泪。 宋尧山将饭盒打开摆满一桌,转头正要唤谷陆璃,却见她按着遥控器调节播放速度,看完一段又拉回片头,反反复复只看《千里江山图》那一节,那历经千年仍未褪色的十一米长卷上壮丽夺目的青绿山水一上屏幕,谷陆璃的泪“唰”一下就又下来了。 宋尧山:“?!!” 谷陆璃淡定地抽了纸巾铺脸上,也不做大表情,只余眼底那一抹惊叹自豪与憧憬,等到后半段,年迈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国画颜料传承人颤颤巍巍上台来,她又抽了张纸巾盖脸上。 宋尧山背靠桌沿凝着她,忍不住失笑,他觉得谷陆璃很奇妙,他与她近距离接触只俩月,就觉谷陆璃已打破了他从前对她性格的诸多猜测与幻想。 他只当性子要强的姑娘都不大会也不大愿在他人面前流眼泪,如他二姐那般,不料谷陆璃却截然不同。 很矛盾,他依然保留对谷陆璃这点上的认知,她很矛盾。 又或许,这样的流泪并不等同哭泣,不代表她剖白了内心的情感在宣泄,所以她坦然,也无所谓,因为她一层壳外还有一层壳,厚厚实实地包裹着她,不惧为外人勘破。 “学姐,哭完了来吃饭啊。”宋尧山好笑又心疼。 谷陆璃闻声一抬手,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声线很稳:“你先吃。” 电视对宋尧山来说可有可无,不过是夜里一人在家时用来增添人气的工具,他盘腿坐在另一张床上,一下午陪谷陆璃来来回回看了四遍《千里江山图》的部分,直看到身子一倒歪进被子里睡着,傍晚醒来时,谷陆璃开着电视调小了音量,拿《国家宝藏》当背景音乐,靠在床头拿手机看书。 宋尧山下床喝了杯水,谷陆璃给他床头放了果盘,他边吃切好的水果块边又被《千里江山图》洗了小半个小时的脑,眼皮一翻上床又睡了过去,等他再一觉起来,天将将大亮。 谷陆璃有单曲循环一首歌听到吐才换的毛病,他如今也算是又领教了她一个节目单集循环到吐的本事,直到宋尧山进了事务所那层楼,眼前转得都是那副青绿山水,看谁长得都像《千里江山图》。 “宋经理早。”同事小姑娘站在走道冲他挥了下手,阳光洒进落地窗,她腕上表盘正好将一束光线反射过来,擦着宋尧山耳廓,落在白瓷墙面上,形成一块光斑。 宋尧山笑容一顿,直勾勾盯着她手腕,脱口就道:“千里江山图!” 他那一声引得周围众人都回了头,那小姑娘跟见了同好似的,闻声激动得不住挥舞手臂,蹦跶到他面前,恨不得能把那表盘杵进他眼仁里:“啊啊啊啊啊啊!经理你也看《国家宝藏》啊!对呀对呀,你眼力真好,这就是《千里江山图》的周边!” 那手表表盘不大,却正好将几座高耸的青绿山峰容纳其中,连绵山峦之上是略带浅赭的一片碧空,金色表针在生机盎然的群山上跳动,莫名便融了些许“时光岁月”与“山川静好”的意味。 “这都有的卖。”宋尧山凝了她那表盘三秒钟,瞬间心花怒放,撸了袖子掏手机,抬眼便道,“卖家地址发我。” “好啊好啊,我微信发你,这是故宫天猫自己出的周边,官方正版哦。”小姑娘喜滋滋地开了手机,分享了地址给他,“不过经理呀,你带这个会不会有些——” 她碍于正站在通往事务所门前唯一的路,不大敢当众质疑宋尧山,嘴唇一抿又一撇,咧嘴就给宋尧山做了个无声的“娘娘的”的口型。 宋尧山充耳不闻,点了链接进了官方网页,只见那手表下方端端正正写了俩数字“99”。 宋尧山:“......” 但凡是个男人,都会有想给心爱的姑娘狠狠砸把钱的疯狂冲动,结果人间真实,小市民谈个恋爱果真还是得走便宜路线,一个手表99外加8块钱快递费,性价比真高。 宋尧山将那手表秒加进了购物车,犹不过瘾,又在店里搜搜刮刮,拍了个180块钱能蹲书桌上的复刻了青绿山水原画的木制迷你屏风小摆件,两件合并一付款,得,8块钱邮费还免了,消费金额达到包邮线了,卖家包邮。 宋尧山梗着脖子,没能一掷千金为红颜,仍不大痛快,他一头毛躁地锁了手机屏,将手机揣回了兜,抬眼正见那小姑娘也没走,站在原地还在等他答话似得不住瞥他,他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啊。” 小姑娘笑了下:“小事啦,不谢。” “嗯,那,去上班?走。”宋尧山心里仍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他长腿一迈率先走出一步,突然一顿,似是犹豫了一瞬后,又退了回来,清咳了一声又拦了身后跟着的那小姑娘,故作云淡风轻地道,“那什么你刚说我带这表娘?” 那小姑娘闻言一脸茫然,当他因一句玩笑话要秋后算账,又觉以他往日为人不大可能,正莫名其妙,就听他继续说: “怎么可能是我带呢?哈哈哈哈,这一看就是女表嘛。”宋尧山一贯从容温雅的五官中透出一股子不易察觉的扭捏与炫耀,语调都逐渐飞扬起来,“肯定是给我媳妇儿买的嘛,她学语言文化的,博士,那什么你还记得不?婚礼你有来的嘛,就阿璃。她就爱这些古物件儿,昨天陪她看了一整天的《国家宝藏》,哎,可折腾死我了。” 小姑娘:“?!!” 宋尧山话音既落,一头毛躁就被他自个儿顺了下去,浑身轻松,他忍不住抖了下肩,转身平心静气得进了事务所的门,走路走出了一股子大写加粗的嘚瑟感。 小姑娘被迫让上司狠狠塞了满满一嘴狗粮,噎得直翻白眼,简直受无妄之灾。 ***** 周一大早,又是没课的清晨,谷陆璃照旧跟谈方方占了她们导师的办公室,谈方方坐她对面对着电脑继续兢兢业业地编书。 谷陆璃带的《大学生就业指导》已经提前节课,几个班只就一个从开课旷到结课的贺超毫无悬念挺进了补考,其余人的大作业也收了上来打过分数录入总评,她特地留了后续空余时间给学生们备考主修课,暑假眼瞅着就该到了。 十点过五分,导师趿拉着老北京布鞋来了,一推门,拉了椅子正坐在阳光下,一腿高难度横翘,脚腕搭在另一腿膝头,一个老太太坐出了老大爷的不羁姿势,摊着两手在晒太阳。 谷陆璃与谈方方见怪不怪,各自忙着手头的事儿,噼里啪啦的打字声此起彼伏,清脆悦耳。 “方方呐,”导师半翻了个身,闭着眼睛唤了她一声,声线很稳,话却很八卦,“我刚才见迟肃然了,你跟他到底怎么样啦?” 谷陆璃正接了杯温水,杵在饮水机前正要喝,闻言一口喷出来。 谈方方尴尬得脸都红了:“没......没怎么啊,我们挺好的?” “好什么呀,他那人脑子轴,认死理,你不能等他自己想清楚了来找你,你要主动去找他。你看他之前追阿璃,我就晓得他俩成不了,因为阿璃也轴。轴的那个呀,他就得配个机灵的,不然日子也没法儿过。”导师活了六十岁,越发眼明心亮,整日徜徉在学术的海洋中还不忘担忧手下弟子的情感状态,领着导师的薪水操着老母亲的心,“你比他俩都聪明,可别只顾一时意气,把自个儿缘分耽误了。那小子人品倒是没的说,就是人呆傻了些,配我弟子勉强行。” 谷陆璃被顺带提了一嘴,也跟着尴尬起来,合着导师早就什么都看透了却不戳破,捧着瓜吃了个从头到尾。 谈方方闻言低头,拿指尖无意识抠了抠键盘,眼神不自觉往站着的谷陆璃脸上稍稍一带,眼里盛的是她最后的倔强:“我也不会再去找他了,我......我要等他的心彻底空下来了,才愿意正式走进去。” 谷陆璃心头也让她敲了一下似的,又酸又麻,导师缓缓点了点头,轻声叹了句:“好姑娘。” ***** 谷陆璃直到中午午休,心情还十分难以言喻,为着谈方方,心头有些堵,她们毕竟认识了这么些年,关系一直不错,除了与她一同长大的崔晓,谷陆璃一直以为谈方方是她最好的朋友了。 却不料,她豁达开朗的朋友,在感情面前,也纠结踟蹰。 谷陆璃寻了借口没跟谈方方一起去食堂,转出校门顺着墙外自行车道慢慢走,想了想,居然拨了宋尧山号码,这种感情上的事儿想纾解,还真只能找有二级心理咨询师证的宋尧山先生。 宋尧山正跟同事聚在一处扒盒饭,接到谷陆璃电话,条件反射得正襟危坐,在同事一头雾水的眼神中,旁若无人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还抿了个微笑出来,一声“学姐”没脱出口,电话突然又断了。 宋尧山:“......” 这下轮到他一头雾水了。 第34章 最佳辩手 谷陆璃将手机往怀里一揣,找了个清静的墙根茫然蹲下,脑子里跟魔音入脑似得前一秒还转着谈方方那句“我要等他的心彻底空下来了,才愿意正式走进去。”,电话一通,后一秒就陡然转成了宋尧山那句“我有一个喜欢了很多年的人”,她这电话莫名就打不下去了。 结果,没隔两分钟,宋尧山又将电话打来了,锲而不舍地断了响,响了断,连续三通电话愣是执着出了一副非要谷陆璃接通的模样。 谷陆璃眼前正对着空旷的自行车道,无奈地张嘴就撒谎:“我刚无意中碰到手机了,估计是按到了通讯记录,自动回拨给你的。” “哦,这样啊。”宋尧山敏锐觉察出她那藏在谎言下的欲言又止,也不拆穿她,只体贴道,“我还以为学姐找我有事。” 谷陆璃状似淡然地回他:“嗯,没什么事儿。” 她正心事重重,六个字的一句话,愣是让她下意识拐出了个跌宕起伏的调,宋尧山隔着手机忍不住唇角就抿出了笑,也不急着挂电话,就着她那话音便道:“学姐,你吃午饭了吗?要不要出来一起吃个饭?我看时间还够。” “不用了,我吃了。”谷陆璃心底一层堵似乎又压了一层堵,与他说话似乎又像回到了两个月前,冷淡疏离渐渐冒出了头。 “那,下次再一起吃?”宋尧山觉察出了她的情绪波动,微有诧异,却依旧不动声色,嗓音低沉仍在笑,“有个同事的弟弟新开了家小饭馆,离你学校很近,等你有空了,陪我去给别人捧个场呗?” 谷陆璃道:“嗯,行。” “我一直也忘了问,学姐你喜欢吃淮扬菜吗?粤菜,或者湖南——嘶,湖南菜是哪个菜系来着?湘菜?”宋尧山唠家常似得不停道,“他家好像主打湘菜,偏辣的。” 谷陆璃:“......” 没吃饭的谷陆璃愣是让他给说饿了。 “那,学姐......” 宋尧山还在东拉西扯,说腊味合蒸、酿豆腐、牛肉粉,说冰糖湘莲、香酥鸭、无黄蛋,说得他身旁一圈同事都提着饭盒受不了美食诱惑走了人,他带着些许磁性的温润嗓音从听筒中源源不断传来,从美食又说到了文化,说湘西有很多博物馆,他虽没去过,却耳闻了不少,他温柔而缓慢得将谷陆璃的心防“哗啦”一声,暂时性给摧毁了。 她蹲在墙角下虚了下眼神,有辆老旧的自行车“叮叮当当”从她眼前骑过去,她憋不住竟然插着他的话音就说了句:“宋尧山,谈方方喜欢迟肃然,可是迟肃然却不喜欢她,我想帮她,却又不知该怎么帮她,似乎我什么都不做,才是真正帮到她了,是不是?” 电话那端的宋尧山闻言一顿,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说:“对。” 谷陆璃叹了口气。 “学姐,”宋尧山轻声道,“我们今天晚上就去吃湘菜好不好?我等下给你妈妈打个电话,我们不回家吃饭了,好不好?” 谷陆璃应了他一声:“好。” ***** 宋尧山提前订了桌,下班接了谷陆璃就去了小饭馆,那饭馆虽小却干净敞亮,正值饭点,店里几乎客满,人声嘈杂。 谷陆璃前脚进了门,后脚就无奈横了宋尧山一眼,宋尧山秒懂,举手投降:“对对对,人家生意很好的,根本没有被扶贫的必要,我就是自己嘴馋了,想你陪我来吃饭。” 他简直就是位神级大忽悠,谷陆璃懒得搭理他。 俩人站在门口刚说了两句话,宋尧山同事的弟弟系着围裙就亲自迎了出来,将俩人带到墙角预留的空桌前,也不等点菜,转身又回了厨房里,没多久,宋尧山电话里提及的六道湘菜就被一一端了上来。 长沙麻仁香酥鸭、花菇无黄蛋、宁远酿豆腐、腊味合蒸、牛肉粉,外加一道甜品冰糖湘莲,端得是荤素相配,冷热相拼,俱是地道湘菜里的头牌。 显然是宋尧山提前点好了菜,嘱咐了厨房先做着,他那人一向心细,谷陆璃不由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放心,学姐不吃的东西,我是坚决不会让人放的。”宋尧山亲自掰了筷子递给谷陆璃,自己低头又将香酥鸭里的干辣椒段往外捡,湘人嗜辣,他虽说已叮嘱人家减了辣,但倔强的土生土长的长沙大厨还是撒了把辣椒在菜上。 “你说你挺好一个人,聪明又心细,长得也还行,”谷陆璃心情越发复杂地凝着他动作,手托着下颌费解道,“你喜欢那姑娘是有多眼瞎才不选你选了别人啊?” 宋尧山闻言心头突突一跳,稳着动作依旧垂头挑辣椒,故作啼笑皆非的姿态试探她:“你不是也不喜欢我!” 谷陆璃一怔,眼神一动移开了视线,宋尧山不动声色觑她一眼,赶紧若无其事又接道:“谈学姐也不喜欢我!” 谷陆璃又是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突然就有些想笑,宋尧山一把拍了筷子在米饭碗的碗口上,佯怒:“你们不也眼瞎吗?干嘛说人家眼瞎啊!” “我眼瞎我眼瞎,”谷陆璃举手投降,又悻悻补了一句,“都看出来谈方方喜欢迟肃然了,就我眼瞎没瞧出来。” “你那不只是当局着迷,”宋尧山睨了她一眼,悠悠闲闲又插了把刀,“学姐你还情商低。” “你才情商低!”谷陆璃“啧”了一声,威胁他,“还来劲儿了啊你?!” 宋尧山闻言不住低声笑,喉头像是蕴着口酒,笑出了几分微醺的醉意,莫名惑人,他拖着长音:“说句不要脸的话——”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谷陆璃截口道。 “——别打岔,”宋尧山继续,“如果说,当真要排一下情商的话,我大于谈学姐大于学姐你大于迟学长,嘶,有点儿辱谈学姐了,谈学姐得远大于学姐你,学姐你约等于迟学长。” “......”谷陆璃道,“我——” 宋尧山卡在谷陆璃要挣扎的点上,吐字清晰地插了句:“事实胜于雄辩。” 谷陆璃:“......” 一口菜没吃,谷陆璃先吃了一肚子的气。 “所以说呢,这也不能怪你,就冲学姐你这情商,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你又怎么能搞得定谈学姐的呢?”宋尧山铺垫了半晌才进入主题,他提壶给谷陆璃倒了茶水,眸中带了认真的笑意,道,“别自责了,谈学姐大智若愚,比你聪明的。” “往日都是她帮我,”谷陆璃叹了口气,“但她有事儿的时候我却帮不了她。” “谁说的?”宋尧山轻笑着看她,“你没跟迟学长在一起,就是帮了她个大忙了。” 谷陆璃:“......” 好有道理啊!!! “开心了没?”宋尧山虎牙尖尖咬着筷子尖儿,眼神期待地挑眉看她,动作颇有些孩子气。 宋尧山连劝慰人都劝出了清奇的角度,谷陆璃心情的确好了起来,倒不是有多开心,只是渐渐释然了,她觑了宋尧山一眼,拉开背包掏出瓶下午在食堂小卖部买了忘喝的东方树叶乌龙茶递给他,揶揄道:“给,最佳辩手奖颁给你,人精先生。” “诶呦,这可是大奖。”宋尧山状似宝贝地捧着那瓶乌龙茶,耍宝得在瓶身上亲了一下,半举着瓶子装激动,“首先,我要感谢我的粉丝谷陆璃颁给我这个——” 他话没说完,谷陆璃终于憋不住笑了:“滚,谁是你粉丝!” ***** 吃完饭,宋尧山载着谷陆璃回家,陆女士没在,冰箱上也没留条,谷陆璃微敛了眉头,站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后又去拉冰箱的门,陆女士似乎没在家做晚饭,厨房没有碗筷堆积,家里的食材也没动多少。 陆女士不爱洗碗是出了名的,也就跟宋尧山会意思意思争着洗个碗,只要有谷陆璃在,她基本就没主动洗过,中午的碗都能堆在水槽等着留给谷陆璃晚上回家洗。 宋尧山去卫生间里洗过手,进厨房找水喝,见谷陆璃站在冰箱前一语不发,适才舒展的眉头又拧在一处,不由问她:“怎么了?” “我妈没在家吃饭。”谷陆璃表情凝重道,“也没留字条。” 宋尧山道:“那你打手机给她?” 谷陆璃拨了电话,陆女士的号码线路畅通,但无人接听,她连续拨了三次,情绪肉眼可见得神情逐渐暴躁。 谷陆璃挂了电话,握拳反手狠狠锤了下墙,宋尧山吓了一跳,拉过她手就道:“着急也不是这个急法啊。” “你不懂!”谷陆璃情绪登时爆炸,“她一定又去找我爸了!!!” 宋尧山让她吼得一怔,握着她手腕的手指不由紧了紧,虽说谷陆璃脾气的确大,但他俩结婚一个多月来,却连次争执也无,猛地来这么一下,宋尧山惊讶过后表情迅速平复,并未往心上放,谷陆璃自己却当回事儿了,吼完他表情懊悔又尴尬,抽了手出来捂在额头上:“对不起,我没想冲你发脾气。” 她只要遇到陆女士的事儿就控制不住情绪,更别说陆女士再搅合上谷学海,简直能令她秒炸。 “心理学上说:人只会对自己亲近的人发脾气。”宋尧山耸了下肩,“虽说‘亲’我算不上,可四舍五入也勉强够得着‘近’了,没办法,在其位谋其职,学姐的脾气也只好由我来消受了。” “都什么时候了,”谷陆璃正恼火中又让他插科打诨一闹,一头火气“噗嗤”一声灭了一半,哭笑不得地推了他肩膀一下,“还开玩笑,抖M啊你。” “若阿姨真的去找谷先生了,咱们现在也没办法不是?”宋尧山机灵地给谷学海换了个称呼,没再膈应谷陆璃一回,也没在她恼怒的当口质疑她或劝慰她,他只低头看着谷陆璃认真道,“还是说,你想打上门去。你想好,我去提车。” 他如此利落的一番话,倒是破天荒把谷陆璃给说愣了。 “你......”她哑了半晌,张口结舌道,“你......” “对呀,我啊,我。”宋尧山指着自己,故意曲解她话,“我陪你去。” 谷陆璃眼神倏尔茫然起来。 她这辈子从她父母离婚起,遇事便只剩她一个人,她要为自己孤军奋战,也要为陆女士孤军奋战,从没人对她说过“咱们”这两个字,也从没人这么坚定地指着自己对她说:“我陪你。” 她那一刻甚至生出强烈的畏惧与退缩,她想她不大习惯“咱们”这两个字,也绝不能习惯这个词,因为她最后注定依然要独自一人。 “不用,”她恍惚了一瞬后,冷淡拒绝宋尧山,转身便走,“我自己去。” 她几步跨出房门,等在电梯前不住按下行键,眉目间急躁中又混着莫名的情绪,宋尧山一言不发跟上来,谷陆璃扭头恼道:“叫你别跟着。” “我是怕你踢馆不成反被踢,我等着给你叫救护车。”宋尧山跟着她进电梯间,按了数字“1”,盯着头顶数字,拖了长音,对谷陆璃终于又唤了策略,“不然我明儿一觉起来,恐怕就已经丧偶了,又得被安排去相亲。” 谷陆璃一头毛躁,闻言狠狠剐了他一眼,也不再搭他话,电梯一开率先冲了出去。 外面夜色已渐浓重,小区里三三两两的老年人聚在一处纳凉闲聊,她一路快步出去穿过人群上了街道,周遭瞬间吵闹嘈杂起来,霓虹艳俗闪烁,汽车鸣笛嚣张刺耳,白日古朴寡淡的老旧城区,在夜里似乎化为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兽,扭曲了时空。 谷陆璃横过了斑马线站在十字路口招手拦的士,车流来来去去,却半天没一辆空车停下,她越发焦躁。 她身侧公交站台上挤满了人,宋尧山紧紧跟在她身侧一步不离,俩人视线交汇一瞬又各自后迅速挪开,一辆公交车变道进站,开了大灯提醒,谷陆璃遂不及防被晃了下眼,偏头躲避,宋尧山却突然拉了她一下,不大确定道:“学姐,那个是不是你母亲?” 谷陆璃一惊转头,顺着他指示方向望过去,对面人行道旁暂时停靠了辆私家车,陆女士从副驾席上出来也没急着走,等驾驶席上那人也出来后,俩人站在人行道上又面对面在说着话。 陆女士扬着头,两手垂在身前十指紧握着个小手包,樱粉长裙的后摆微微散在夏风里,穿了细高跟的一只脚还不自觉地抬起朝后翘了翘,似少女娇羞,她对面那男人西装革履,发型抓得时尚,身姿修长挺拔,侧影肖似谷学海,只是离得太远,谷陆璃也实在认不清。 她倏然眯眼一动,拔腿便要横着冲过去,公交车“刺”一声停在她面前,宋尧山眼明手快拉住她,站台上的人“呼啦”一声挤到他俩前面簇拥着上车,谷陆璃让人潮撞得东倒西歪,等她拨开人群跑到车头,对面停的私家车已经开走,陆女士恋恋不舍得朝那车尾挥了挥手,这才转身往家走,踩着高跟鞋似个孩子一样一跳一跳,窈窕背影写满快乐。 公交车门“嘀”一声关上,从他俩眼前开过,那一刹那,宋尧山明显察觉,谷陆璃浑身都在打着抖。 作者有话要说:婚后生活,嗯,其实还挺甜的是吧? 第35章 信仰传承 陆女士满面春风得含含混混哼着歌,拧钥匙开锁进屋,纤腰一扭姿态优美地转身关门,门外突然伸出只手臂一挡,门扇“砰”一声弹开,陆女士在门后吓了一跳,尖叫一声后退,以为是遇见了要入室抢劫的贼。 她正要喊救命,眼尖瞧见挡门那手上戴着的钻戒样式特殊,娇嗔着又将门拉开大敞:“阿璃,你吓死我了。” 谷陆璃立在门后面色难看,一语不发进屋,宋尧山神情紧张地跟在她身后进来,将门反手合上,轻声唤了陆女士声“妈”后,识趣地回了侧卧,虚阖房门。 陆女士嗅到了丝风雨欲来的味道,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言笑晏晏地问谷陆璃:“你[]们晚饭吃得怎么样?” 谷陆璃冷冷淡淡觑着她,也不答话。 “好好的又生什么气嘛,真讨厌,不想理你了。”陆女士嗔怪地一跺脚,换了高跟鞋去厨房喝水。 谷陆璃跟在她身后冷声便道:“你又去找谷学海了?” 陆女士背影一僵,扭头委屈得一提声:“我没有!” “那刚才送你回来的人是谁?”谷陆璃一双眉眼越发冷峻,“你说实话。” “就就是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啊,”陆女士眼神瞬间慌乱,两手绞在身前,又是使劲儿一跺脚,虚张声势佯怒道,“你怎么能跟踪我啊,你好烦人,你管我!” “你被谷志飞欺负的时候为什么不说让我别管!”她这欲盖弥彰的态度刺激得谷陆璃猛然炸了,嗓音咆哮着冲出喉头,“你之前说过什么?!是我逼着你说不要再跟谷学海联系的吗?!” 那一连三声愤怒的质问遂不及防,陆女士让她吓怔在原地,美眸圆瞪呼吸一滞,脸上青白交错。 屋里一时静到尴尬,宋尧山背身靠在侧卧屋内墙上紧张地舔了下唇,偏头觑了眼门缝外的那俩剑拔弩张的俩人,叹了口气。 陆女士难堪地红了眼眶,“嘤”一声拖出长音哭了出来:“我都说了那个人不是他。” 谷陆璃一腔怒火熊熊燃烧,只觉她谎话连篇,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在欲盖弥彰,陆女士边抽抽噎噎边讪讪与她对视,见她根本不为所动,越发窘迫到无地自容,她“哇”一声大哭,手捂着脸转身跑回卧室,抖着气息大声哭诉:“都说了不是他不是他!我就不能谈恋爱的嘛?!” 谷陆璃正在气头上,闻言瞬间错愕,一脸茫然:“?!!” 一墙之隔的宋尧山:“......” 谷陆璃吼哭了陆女士,自个儿在客厅站了没两秒,又懊悔地进屋去哄她。 陆女士自觉被她冤枉心火难消,谷陆璃怎么哄她都哄不住,被她气急拿小拳拳砸了半天,待她彻底气消,也没犯病迹象,谷陆璃这才敢退出房间,临出去还温声细语跟她承诺,过两天空了给她买条新裙子,让她穿去找她新男友。 陆女士这才傲娇地哼了一声,不哭了。 谷陆璃叹着气回了自己侧卧,迎面对上宋尧山一对温柔眉眼,自嘲地抬手揉了揉一头长发:“让你看笑话了。” 一回生二回熟,她在宋尧山面前第二次暴露“家丑”了,隐隐有些不自在。 宋尧山倒是无所谓,只是无奈地觑着她,话说半句留半句,颇给她颜面道:“学姐,你这脾气呀,真是......” 谷陆璃自知理亏,好好一个晚上,她吼完宋尧山吼她妈,真是糟糕透了,她懊恼地垂头,愈加自责,绕过宋尧山合身往床上一扑,脸捂在枕头里,右腿悬在床沿外,抽搐了几下。 宋尧山第一次见她如此,就是个嘴硬不愿示弱的小姑娘,他嘴角忍不住带了笑,弧度越弯越高,眼底俱是笑意,谷陆璃猛一回头,见他笑得畅快,恼火得一抽枕头朝他甩过去:“笑什么笑!幸灾乐祸。” 宋尧山伸手拦住枕头抱在身上,往她面前地下盘膝一坐,仰头看她,柔声又劝:“晓得你也不想生气的,关心则乱,我倒罢了,我大心脏,阿姨那可是少女——那啥,玻璃心。” “玻璃心?”谷陆璃哭笑不得纠正他,也学他盘膝坐在床边上道,“她明明是颗豆腐心。” “呐,你自己也知道的啊。”宋尧山道。 他话只能说到这儿,再多便不合适了,谷陆璃抬手掐了掐太阳穴,深吸了口气,反正家丑也让他瞧了个够,破罐子破摔,口头上简直肆无忌惮,头疼道:“她要是愿意重新找个能对她好的人嫁了,我是相当赞同的,她到底也还年轻,我只是不想再跟姓谷的有什么牵扯了。这十来年当真不好过,谷志飞对我们的敌意从小就很大,吃饭喝汤吃出虫子钉子都很正常,谷学海宠儿子,一应错处全归到厨子身上;卧房门口涂油扔瓜皮,摔得我胳膊骨折也是他家保洁来道歉;有年夏天,我妈屋里还爬了条蛇,虽说无毒,但吓人也是真心的。他阴险小伎俩层出不穷,他爸只会无脑护,什么山上别墅蛇虫鼠蚁都是常事。偏偏我妈一厢情愿存了要当人家后妈的心,想重入住谷家,逆来顺受一应咽下,记吃不记打。她这辈子大多时间都傻,偶尔不傻的时候又装傻,自我催眠那熊孩子能用爱感化,我真是真是......”谷陆璃回忆翻到一半,气得语无伦次,“行啊,那你也别哭呗?夜深人静又扑我房里哭,第二天我找谷志飞的事儿,她又拦。有钱住别墅了不起啊?家里人口多,厨子保洁佣人各个能轮着背锅了不起啊?真是受够了我!” 宋尧山头回见她能一口气吐槽吐出这么长的一段话,既惊又喜,惊喜完又心疼她,试探着给她加了个结束语总结道:“所以,你就厌男了?” 谷陆璃闻言莫名委屈地剜了他一眼,恨恨道:“对啊!尤其厌看着儒雅斯文,实际腹黑败类,带金属框眼镜穿皮鞋,个头还超过一米八的男人,简直谷家男人标配,你说你怎么就——” 宋尧山利落举手投降:“我错了。” 谷陆璃:“......” “又关你什么事儿啊?”谷陆璃被他三个字噎得啼笑皆非,“你能不能脾气不要这么好啊?你个抖M,被人欺负你很开心吗?” “不开心。”宋尧山依旧笑着道,“所以你别欺负我。” 谷陆璃正气成个河豚,居高临下看着他笑,气突然就顺了,叹了口气,揉得头顶越发乱道:“不欺负你,不过我今天要消极怠工,不给你上课了,我看视频去。” 谷陆璃虽说教得不错,宋尧山也不是不开窍的草包,但英语终归是英语,天赋与兴趣对他而言是两座大山,他周一周二“为爱”被折磨完,周三到周五还得做作业继续被折磨,简直身心受创,闻之顿时欣喜若狂,但面上还得维持一副理解退让的模样,耸肩摊手一比,让谷陆璃自便。 谷陆璃迅速跳下床,抱了笔记本又跳上床,插了电开机,点开爱奇艺电脑客户端,屋里登时环绕熟悉音乐与声效。 宋尧山一手撑地正要起身,闻声身子一歪又坐了回去,欲哭无泪道:“学姐,你又看《国家宝藏》啊。” “啊。”谷陆璃聚精会神地按快进键拖进度,头也没回问他,“一起看?” 宋尧山做完心理建设又去做准备工作:“你先看,我去洗个澡,洗完跟你一起看。” 看困了就能直接睡了,他识相地得后半句咬碎咽下去,等他二十分钟后出来,谷陆璃趴在床上盯着电脑屏幕,身侧放着抽纸盒,手心攥着纸巾憋得眼眶通红,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再流泪了,她双唇倔强地抿着,微微颤抖,眼里诡异得同时透出欣羡与忿恨。 宋尧山发梢还在淌着水,一手拿着毛巾抑制不住诧异,只觉二十分钟而已,这世界怎么就又变样了? 他不动声色地挪到她身后,铺好地铺盘腿坐在地上,安安静静与她一同看完了半部“乍原石鼓”部分和整部“贾湖骨笛”部分。 这套节目在该煽情的时候一点儿不带含糊的,场景、台词搭配或婉转忧伤或悲壮绵长的背景音乐,但谷陆璃的泪却始终没再掉下来。 有“中华第一文物”之称的岐阳石鼓,是刻满中国历史上最早石刻文字的十块各重一吨的鼓状花岗岩,它们身上有汉字延续了几千年仍未消亡的证据。 石鼓逢战乱而隐,逢盛世而出,历经朝代更迭而依旧残存至今,堪为汉字演变历史中的活化石。 当年日-军-侵-华、东三省-沦-陷之时,故宫一万三千箱国宝被职工运往南方,历经多年与坎坷,上百万件国宝却无一件丢失,这其中便有那批石鼓,一户梁姓人家第一代人护送国宝南迁,第二代人又负责在抗-战胜利后将国宝送回北平,而第三代人则一生皆守在故宫之中。 而贾湖骨笛,则是八千八百年前由鹤骨制成的改写了中国历史起源时间的一支古笛,身上大小均匀的一排音孔到底是由什么器具又是以什么方式被钻凿出来,目前仍是未解之谜,研究骨笛的两代师徒,在舞台上完成了一次舞阳骨笛原材料的交接,这是文化研究任务的交接,也是实际意义上文化与生命的传承。 宋尧山似乎隐约觉察出了这两者与先前《千里江山图》的相似处以及不同处,也似乎有些明白了谷陆璃为何对着更加感人的前两者,不愿意落泪的原因。 “学姐......”他抓住脑内稍纵即逝的念头,正要唤她,“你——” 他手机却突然响了。 谷陆璃转头看他,宋尧山见是父亲来的电话,也没起身,原地坐着将电话接了,简单“嗯嗯”了两句挂了电话,仰头对谷陆璃如实道:“这周六端午节,我爸说姐姐们中午会回家聚聚吃个午饭,他让我问问你,有没有时间回去?” “有啊,去啊。”谷陆璃理所当然答了他,这才又偏头想了想,“咱们晚上能回来吧?晚饭要是不在家——” “能回来,”宋尧山温声道,“我姐姐们晚上也得回公婆家。” 谷陆璃放心点了头,突然又有些难以启齿地试探问他:“只有你姐姐们,还是......拖家带口都来啊?” 宋尧山忍不住就乐了,了然道:“你其实是想问小朋友们会不会来吧。” 谷陆璃难得不好意思了一回,抿嘴不轻不重剜了他一眼。 宋尧山“抖M”属性又冒了头,只觉她这纸老虎般“奶凶奶凶”的一眼瞪得自己飘乎乎的,又道:“学姐,你是因为谷小先生当年太熊,所以不喜欢小孩子么?还是,你只不喜欢男孩子?你就没有想过,以后——”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谷陆璃越来越喜欢跟宋尧山聊天,很多话甚至不用坦白了讲,他们也很容易就能领悟到对方的真实意图,她下意识将其归结为是“聪明人的默契”,“我是很讨厌小男生,因为熊得太多,可就算我不讨厌小女生,我也直到现在都没有想过,以后会要个孩子来养。” 宋尧山先前对她的猜测果然中了一半,他抬眼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继续:原因呢? “因为我这人很偏激,我知道。”谷陆璃自嘲又清醒地笑了一声,与他四目相对一瞬,又轻描淡写将视线挪回电脑屏幕上,那上面暂停着在故宫国宝南迁过程中,梁姓人家在战火纷飞年代中的一张全家福,那张老旧黑白照片上的一家老小衣着简单朴素,笑容里却抿着一份快乐与富足,在他们骨子里是一代代传下来的牺牲与奉献、责任与守护,那是一份很重的精神文化传承,那是谷陆璃求而不得的东西。 她语调很慢,很缓却很坚定:“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觉得,人类孕育下一代的意义不应该只是单纯的人口繁殖,而是应该有正确的好的东西与之一起被传承,从一代人到下一代人,这才是真正的‘继承’的意义,也是下一代人能被冠之为‘继承人’的必要条件。可是我没有,我没有从我的父亲身上得到任何好的传承,精神没有、品质没有、文化层面更没有。而陆女士呢?我觉得她也没有从她的父母身上继承了什么好的东西,所以,我能从她身上汲取到的有用东西也很少。我们这个家里,父不像父,母不像母,子女不像子女,姐弟不像姐弟。你瞧,我本来就已经是一个失败的集合体,我时常觉得自己像是头刺猬,警醒而冷硬,我甚至要竖起一身的刺才觉得能够活下去。我不觉得自己能传承给下一代什么好的东西,甚至于,我连一个正常的家庭环境也不能给她,所以,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要一个孩子?” 她说完扭头去看宋尧山,将那份深深的自我厌弃掩在无奈的笑容中,宋尧山怔怔地看着她,心想,他的另一半关于她的猜测,果然也应验了。 “学姐,”他在这么一个晚上,遂不及防听她剖白两段内心,心里疼得像是有人在他心头狠狠掐了一把似的,他沙哑了嗓子劝她说,“你要先学会爱自己。” 谷陆璃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额头抵着手臂趴下去,将整个脸埋在臂弯中,露出一段脆弱的后颈。 “没什么好爱的,懒得做,”她跟赌气一样地说完前半句,又无力地补完后半句,“也做不到。” 宋尧山“哗啦”一声,心都疼漏了,他想果然,当谷陆璃真正需要打破身上厚厚的两层壳宣泄内心的时候,却是绝对——不会哭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情变化真的好难写啊o(╥﹏╥)o 第36章 色令智昏 第二天,陆女士便正大光明得下午留条出去约会,谷陆璃回家没饭吃,只得翻检了余下食材,简单炒了俩菜与宋尧山围着桌吃了。 谷陆璃于“吃”一途,无甚追求,便也不大爱做饭,家常小炒色香味一个都保证不了,仅能做熟就已经不易,晚上一道锅烧豆腐又浇多了酱油,咸得宋尧山敢怒不敢言,夜里反复口渴两次摸黑进厨房,终于吵醒了谷陆璃。 谷陆璃跟着他也去倒水喝,一口凉开水下肚就把睡意给浇没了,俩人大半夜凑在厨房里面面相觑半晌,谷陆璃跟他学得脸皮也越发得厚,装得一脸的若无其事,终是宋尧山投降道:“学姐,下次我做饭吧。” “行啊。”谷陆璃简直想给他鼓个掌,就等着这句话了,“我谢谢你啊。” 宋尧山:“......” 翌日,谷陆璃料定陆女士又不在家,她机智得让宋尧山将车停在小区旁的市场外,准备自个儿先去买些菜。 她出了车门,手扶着门框回头:“你把车停到地下车库,自己先回吧,我买点儿菜。” 宋尧山探头看了她一眼,一声没吭,等她将车门关上,踩着油门缓慢走了。 谷陆璃转身刚进市场,宋尧山又在身后叫她,他将车暂时停靠在路边,长.腿一跨.紧走了几步,跟在谷陆璃身后就要进去。 谷陆璃眼明手快得将他一拦,堪堪挡在市场大门外:“你别动,你就站这儿,不许进来!” “......学姐,”宋尧山一脸茫然,还不忘身为劳动力的自觉,“我拎——” “拎你个头。”谷陆璃给他补了一个月英语,与他说话越发随意自在,颇不讲究修辞,指着他脚下那片地,警告他不准动,“让你进来挑菜,吃饭又得到晚上了。今天我买菜洗菜,你只管掌勺,反正‘扒皮抽筋’以后,什么美丑你都看不见了。” 宋尧山简直哭笑不得,站在原地不动,举手投降。 他可怜巴巴地凝着谷陆璃背影,谷陆璃步伐却显得格外轻快,完美诠释什么叫做“卸掉了个大麻烦”。 她走走停停,连水果带蔬菜各挑了几种,又到豆制品摊位上买了两杯不加糖的现磨豆浆,平日受过宋尧山“荼毒”的摊贩阿姨远远望了眼门口,边打豆浆边跟她开玩笑:“你家那口子站在门口,哈哈哈哈哈,好可怜啊。” 谷陆璃接过豆浆,头疼:“不能让他进来,不然饿死了菜还买不完,他太磨叽了。” 豆腐摊位旁的菜贩阿姨心有余悸似的,苦着脸凑过来不住点头,豆腐摊后的阿姨笑得花枝乱颤。 谷陆璃出门就分了一半的袋子与豆浆给宋尧山,俩人左手拎袋子,右手捧杯子,低头边喝边聊天,俱是一样的姿势,不论远观近观瞧着还都挺和谐。 ***** 回到家,陆女士果然没在,冰箱门上又贴了张少女粉色的新纸条。 谷陆璃打眼一扫,抬手利落将其撕下,揉成一团就扔进了垃圾箱。 “阿姨为什么不跟你打电话?发微信也行啊?”宋尧山翻检着袋子,寻思着这婚后第一桌菜要怎么做才能惊爆谷陆璃的小眼球,抽空瞥了她一眼。 “因为她说这样浪漫又有情调。”谷陆璃脸颊一抽,牙疼似得无奈道,“没什么急事的情况下,打电话太简单.粗.暴。也不知道是哪儿学来的神逻辑,估计是韩剧没跑了。” 宋尧山失笑。 谷陆璃将几兜蔬菜往案板上一放,大手一挥对他说:“挑吧,你做什么菜,我洗什么菜。” 她话音即落,才觉出丝奇怪,她似乎对宋尧山做饭的本事深信不疑,又或者说,她是对宋尧山说出的话都深信不疑。 “你真会做饭?”她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补这么句,“待会儿厨房炸了你自己收拾。” “人不可貌相好不好?”宋尧山啼笑皆非抬头看她,连跟她开玩笑都卡着循序渐进的尺度,“谁说长得好看的跟你似的就得做饭水平也跟你一样?” “你要着点儿脸嘿。”谷陆璃被他的自恋惊到了,“说相声呢?别越级碰瓷啊。” 宋尧山闻言扔了手中的菜,也被她给惊到了,跟不认识似得上下打量她,揶揄道:“原来学姐也自诩美貌啊。” “什么鬼!”谷陆璃眼角斜着一挑他利落回怼,“我不用自诩,我有人证跟颜粉,你呢?颜值经哪儿认证了?” 宋尧山随手抓了根白萝卜指着她:“需要我帮你倒个带么学姐?咱前天吃饭的时候你说的,你亲口说我长得好。” “恭维你也当真?”谷陆璃眼底的笑意就快憋不住,一口回绝,“骗你呢乖。” 她一个无意识的“乖”勾得宋尧山内里魂魄一抖,跟被猫爪子轻挠了一下似的,挠得他手上一颤,连垂在半空翠绿翠绿的萝卜缨子都跟着他一起抖了抖。 “当真。”宋尧山压住心底那点儿躁.动,未及多想脱口便道,“我就喜欢听好话,怎么的?你怎么不说你出尔反尔,口是心非?” “说口是心非也行啊。”谷陆璃抓住他话里把柄,悠悠闲闲辩驳道,“我嘴上说你好看,心里的确不这么想的,没错啊。” 色.令.智.昏只一瞬,他就快把自己给蠢死了。 宋尧山:“......” 他们俩揪着个毫无意义的无聊话题漫无目的得来回互怼,抬头带着些许揶揄笑意凝着对方,针锋相对地斗嘴,谷陆璃手下摸着什么洗什么,宋尧山逮着什么切什么,食材垒在梳理台上渐渐堆成了山,直到俩人手下都空了,这才回过神不约而同低了头后又抬头,俱“噗嗤”一声都笑了。 宋尧山挽了袖口,对着乱七八糟的食材倒是游刃有余,热了油将食材挨个下锅,茄子煎炸与甜椒、土豆烩成了一道地三鲜,豆腐加了葱姜蒜与少许豆瓣酱红烧,杏鲍菇、胡萝卜丁配了花生米做成了宫保鸡丁的味道,汤盅里还炖了一锅海米枸杞白萝卜汤...... 他做菜时与平日并无两样,架态熟练又从容,偶尔单手拎锅还能颠个勺,一副好看眉眼在油烟缭绕中始终平和温雅。 谷陆璃站在他身侧,挪走了案板切水果摆盘,时不时偏头瞧上他一眼,心中似乎隐隐飘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安稳与惬意来。 推拉门虚掩住厨房里那一方狭窄又热闹的小天地,两道模糊身影.交.叠投映在浅橙色的磨砂玻璃上,像是严丝.合.缝.拥抱在一起似的,甜而温暖。 ***** 往常有陆女士在家掌勺,他俩下了班回家,六点钟绝对能开饭,今天折腾来闹腾去,等宋尧山将三菜一汤两碗米饭起出锅,时间堪堪七点整。 “你说,我妈是真的找了个小鲜肉么?”谷陆璃站在桌边分着筷子、汤碗、勺,对着少了一人的餐桌忽然又疑惑道,“我怎么总觉得这事儿不大对,她要能找,早几年青春正好的时候去哪儿了?有二级心理咨询师证的宋尧山先生,你能从微表情看出来我妈到底是真走桃花了,还是假装的么?” “那也得让我看见人才行,我都两天没见着阿姨了,她晚上回来咱已经睡了,等早上咱醒,她又走了。”宋尧山一遍遍进出厨房端菜,闻言官方又文艺地回她,“兴许阿姨就是没在对的时间遇上合适的人吧,年纪大了,缘分反倒来了。缘分这东西很难说。” “你不知道,她那人看似绵绵软软的,在对她前夫的执念上,却是爆发出了与她性格完全不同的执拗与强势,真的是魔障级别的。”谷陆璃又说,“现在突然告诉我,她完全不再执着、一点儿不留恋地奔向新生活了,我总觉得这是玄幻故事。” “也许比起来她前夫,阿姨更心疼你这个女儿呢?学姐,你手让一下,小心烫。”宋尧山带着棉手套捧着汤盅出来,“前天晚上离得远光又暗,我眼睛不好,带了眼镜后的矫正视力也不过1.0,也着实看不清那个男人是不是你父亲。” 谷陆璃闻言眉头一动,敏锐道:“你又知道谷先生长什么样了?” 宋尧山说漏了嘴倒也坦然,在她对面笑了一下。 医院闹一场,婚礼闹一场,以宋尧山那机灵劲儿,他要再弄不明白“谷先生”是哪个“谷先生”,可就是强行降智崩人设了,毕竟她爹也的确能算得上是小有名气。 谷陆璃毫无意外地撇了下唇,倏然眼神一动,忆起什么来似的:“不是,等等,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在医院的时候?” “对,你跟阿姨说话的时候提了两位谷先生的名字。”宋尧山正低头揭了汤盅的盖,拿着汤碗往外盛热汤,闻言也没多想,和盘托出道,“我觉那俩名儿都挺耳熟,晚上回去百度了,网上有照片,高清□□无水印。” “所以,”谷陆璃两手撑在饭桌上,伸长了脖子瞅他,拖着话音说,“你当晚就晓得我为什么厌男,厌的是哪个男,第二天大早就把自己重新拾掇了?” 宋尧山猛地一怔,愕然抬头,正对她一双探询双眸,尴尬又心虚地伸手抹了下鼻尖,讪讪道:“这么好猜的吗?” “猜什么猜?这是合理推测,是科学。”谷陆璃见他默认,简直叹服,“不是,你说你为形个婚,你也真是舍得下大功夫啊,你把在我这儿死磕的精神拿去追你心上人,怎么可能失手啊?” 宋尧山:“......” 他真是撒了一个谎后,要用后续无数个谎来圆,根本就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我这也是总结了之前各种失败的经验,才有的死磕你的这套方案,”宋尧山睁着双眼睛说瞎话,别无选择得继续把自己往死里坑,“以后自然也会用到她身上。” 谷陆璃闻言突然就不说想说话了,不自觉提了眉梢只觑着他,宋尧山让她瞪得挂了满脸尬笑也不敢动,下意识从三菜一汤正中围着的果盘里摸了块切好的苹果讨好似地递给谷陆璃。 谷陆璃也不知自己这气性是从何而来,古怪又蹊跷,接过宋尧山手里苹果没好气地往嘴里一塞使劲儿咬了口,眉头骤然蹙紧:“你买这苹果怎么酸成这样?” “酸吗?我觉得还好啊,我最近还挺爱吃的,青苹果可能相对来说是有点儿酸。”宋尧山自己也尝了一个,“学姐,你吃不了酸?” “不只酸,还涩,你这什么奇葩口味。”谷陆璃端起果盘转身又进了厨房里。 宋尧山:“......” 谷陆璃给其中一半苹果块上淋了少许蜂蜜,又端了果盘出来,刚坐下,宋尧山无声无息从茶几上取了遥控器,在她对面“啪”一下将电视给打开了,新闻联播八百年不变的片头瞬间“噔 噔噔噔噔 噔 噔噔噔噔”激动得在她背后唱了起来。 谷陆璃一口米饭刚拨进嘴,“噗”一声差点儿喷了。 “学姐你要水么?”宋尧山扔下遥控器就要去厨房里倒水。 谷陆璃捂着嘴又闷咳了两声,把卡在气管里的饭粒儿努力咳出来,摆手示意没事儿,让他坐下:“吃你的。” 当真是有十来年没看过新闻联播了,她暗自感慨了一感慨“时间像小马车”,把脑门上暗自抽抽的青筋强压着抹平了,强装淡定得继续吃饭。 “各位观众晚上好。” “晚上好。” “今天是六月十九号,周三,农历四月——” “我说,宋尧山!”新闻刚开始了个片头,谷陆璃就觉已经快要忍不了,当年一场“意外”带给她的后遗症简直影响巨大,她只是听见丝相似的声音都能激起生.理.反.应与厌恶情绪,她额头上的青筋又突突跳了出来,按捺住砸电视的冲动,谷陆璃突然扬了嗓门,意欲盖过对她来说格外刺耳的播报,差不多是吼出了一句,“你做饭还真挺好吃的啊!” 宋尧山刚夹起一筷子红烧豆腐,遂不及防让她喊得手上一抖,豆腐“啪”一下又掉回盘子里,茫然抬头:“学姐,我是不是电视声音开太大了,你怎么说话这么大声?” 他顶着一副怀疑人生的表情歪头诧异看着她,罕见得模样有些呆呆傻傻,谷陆璃嚼着弹性十足又新鲜多汁的杏鲍菇,突然就像是找到了好玩的东西,注意力立马被转移,咬着唇角禁不住笑。 “你又笑什么?”宋尧山莫名其妙,条件反射般端详她。 “没事儿,吃你的。”谷陆璃只觉背后那讨人厌的声音似乎渐渐远去,消失,神经病似得突然就乐得不行,“夸你做饭好吃呢。” “总算说句实话,”宋尧山敏锐觉察出她的不对劲,却不说破,只配合她道,“比起学姐来是不错。” “有点儿追求嘿,我一介刚出新手村的水平,你跟我比。”谷陆璃忍不住又跟他杠,“以后饭都给你做。” “乐意之至。”宋尧山倒是没再跟她杠,将那筷子豆腐再重新夹起来凌空扔进她碗里,“你爱吃,我就做。” 谷陆璃心底最后一点儿阴霾恍然间也散了,她笑了一声也没说话,低头将那块豆腐吃了,唇齿间微微带些苦涩的豆香与杏鲍菇残留的一丝丝甜渐渐混合在一处,那苦味儿似乎也不大能找得到了。 “学姐——”谷陆璃沉迷与宋尧山手艺不可自拔,饭正吃得高兴,宋尧山倏然喊了她一声,拇指侧着一比电视屏幕,眼神意味深长,“你刚说什么来着?我现在觉得,可能阿姨真找了个小鲜肉。” 这话题隔了有十几二十分钟了吧? 谷陆璃一头雾水地转头,只见她家墙上五十寸的电视屏幕正中央,西装革履派头十足的谷先生居然又一次在新闻联播上露了脸。 “三一五国际消费者权益日刚过,荀城市线上化妆品零售业又迎来新一轮打假活动,大量仿冒伪劣商品流入市场,据消费者投诉——” 镜头随着主播话音转到谷先生产业下的某商场中,聚焦了某位顾客后,又对准了位妆容精致的专柜导购进行采访,那导购僵着脸似乎都不会笑了,花容失色得连连否认:“我们柜台是绝对不会销售假货的,对,我们也是要为顾客负责的。” 镜头再转,谷先生顶着张道貌岸然的脸,状似真诚得和缓着语速打官腔:“我们对于线上商品有着严格的管控标准,对于此次出现的部分专柜销售仿冒化妆品事件,我们深感抱歉,并愿意无条件配合有关部分展开调查,给消费者一个说法,从源头上彻底摧毁仿冒化妆品流入本市的可能性......” 谷陆璃隔着屏幕对她爸报以冷笑。 “谷先生的连锁商场里被人投诉卖假货了,有关部门查抄了谷先生旗下商场所有专柜,发现了大量仿冒品后,又彻查了其他商场,揪出了一个专门供往荀城的仿冒化妆品供应链。”宋尧山体贴地给她做了结案陈词,“这批假货主要集中在谷先生名下的商场,其他商场比例占的不大,所以阿姨的前夫这几天应该正焦头烂额,想着怎么公关挽回口碑吧,谈恋爱暂时......” 他顿了一顿,故意截去话尾看向谷陆璃。 “诶呦,真解了气了,就是委屈了消费者。”谷陆璃对着电视上谷学海那张儒雅英俊的脸,连看乐子都看出了一股子冰天雪地的味道,冷笑,“天热了,干脆让他直接破产吧,解暑。” 宋尧山:“......噗。” 第37章 敏感多疑 等到了周五,临下班,宋尧山网购的《千里江山图》的周边手表与屏风小摆件也到了。 他下楼取了一趟又上来,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拆了快递盒子,小心将那巴掌见方的绿蓝渐变色表盒取出来放桌上,隔着层顶上的塑料透明壳盯着里面做工精致的表盘,内心忐忑。 “不拿回去送人啊?”叶翎也收拾完准备下班了,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老板与一贯笑容神秘又销魂的三老板一起出来,路过宋尧山办公桌,顿足探头瞅了他背影一眼,嗓音温柔地调笑道。 宋尧山拿钥匙开了桌下的抽屉,将手表盒子与摆件仔细锁进去,这才转身仰头笑容无奈回她说:“我家内人敏感多疑,这也不逢年过节的,送她礼物不合适,等机会吧。” 叶翎并着其他两位老板不约而同都无声笑了笑,跟他挥了挥手,结伴走了。 宋尧山这才取了车钥匙,将西装外套往臂弯一搭,接他家“敏感又多疑”的内人去。 有了新闻联播那一茬,谷陆璃也认定谷先生多半正值多事之秋,跟她妈见天约会的恐怕也真另有其人,便更加由着陆女士去了,下午得了导师半天假,还领着陆女士去了趟商场,将之前许诺赔给她的裙子买了,按她喜好挑了身樱粉收腰下摆微褶的,又配了双高跟鞋,趁着端午节活动,陆女士还给宋尧山父母挑了套情侣夏凉真丝短袖短裤,一笔下去刷了谷陆璃五千多,她倒是终于开心了,跟谷陆璃在商场门口拎着袋子翘着脚等宋尧山来接,三人总算回家吃了这周有史以来的第一顿“团圆饭”。 吃完饭,宋尧山洗碗,陆女士提着新裙子喜滋滋得去厕所过水,谷陆璃去卧房将打算送给宋尧山父母的套装吊牌摘了,复又塞进礼品袋中。 ***** 第二天大早,陆女士连带着新裙子一起不见了踪影,谷陆璃与宋尧山吃过早饭就拎了礼物去宋家,沿途又买了些水果熟食,一并带了过去,帮衬着宋母张罗午宴。 结果,一顿热热闹闹的午饭没吃完,陆老爷子的电话又罕见地打到了谷陆璃的手机号码上。 谷陆璃上身简洁短袖白衬衣,下-身一条靛青真丝裙裤直飘到脚踝,仙到没朋友也仙到没裤兜,手机钱包一应都在宋尧山的身上。 手机一震,宋尧山连忙掏出,见屏幕上闪烁的是“外公”两字,丝毫不敢怠慢得赶紧递给谷陆璃,谷陆璃诧异接过,在饭桌上朝二老道了声“抱歉”,点了接通的同时起身离席,腿还没站直,就听筒里登时一声爆喝,震耳欲聋:“你在哪儿呢?!你妈人呢?!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嫁人了翅膀硬了是不是啊?都不把我放眼里了。大过节的不闻不问,连电话都拒绝接了啊?!是不是连我死了,你们娘俩都不在乎?!” 那一声更比一声高的无理责难掩也掩不住地冲出听筒,一时间满室寂静,饭桌上的人全抬了头,面面相觑。 宋家二老愕然地瞥了眼谷陆璃又去瞅宋尧山,宋尧山担忧地凝着谷陆璃背影,朝父母暗暗摇了摇头,宋家大姐的儿子却突然脆生生地开了口:“妈妈,这个爷爷好凶哦。” 一语童言无忌,越发使得气氛尴尬起来。 宋家大姐“啪”得轻拍了下他肉肉小手,哭笑不得:“吃你的饭。” 谷陆璃却似已将人丢得惯了,倒成了饭桌上最云淡风轻的那一人,她微微背过了身往阳台走,语调平稳沉静:“外公,我跟尧山在公婆家吃饭,我妈与朋友出门了,有事儿您请直接说。” 只这一句便能瞧得出,她与外公是不亲的。 她的冷淡态度等同于漠视与不走心,直接拱得陆老爷子一腔怒火炸成了烟花,颠来倒去地冲着她骂,左一句不孝又一句不孝,也不说到底什么事儿,骂完她骂陆女士,谷陆璃就直挺挺站在阳台上捧着手机任他骂,安安静静也不回嘴。 老爷子中气十足地骂了足有十分钟,还是电话那头的谷陆璃大姨率先听不下去,忍不住抢了老爷子手机:“阿璃啊,你外公身子不舒服,正在医院呢,你跟你妈妈快过来呀。” 谷陆璃心里“咯噔”一声:“什么病?” “还不知道呢,挂了急诊,检查做了一堆,结果还没出。”大姨正耐心给她解释,冷不防老爷子又在后面急吼吼地喊:“让她娘俩来什么?看我笑话?还是看我到底死了没?让她们滚!” “大姨,您把医院地址发我,”谷陆璃自觉无视老爷子,只道,“我待会儿就过去。” 宋尧山坐立不安得频频从席上扭头觑谷陆璃,生怕她又大过节地受委屈,远远见着她拧紧了眉头,便有些担忧。 宋家老两口上头已再无老人,着实也将陆老爷子忘记了,待谷陆璃挂断电话从阳台一出来,二老便自责道:“是我们疏忽了,忘了问你今儿要不要去看外公。” 谷陆璃连忙摆手。 往年端午节也是陆老爷子指名道姓让她母女俩别来,嫌碍眼,今儿估摸是人病了,心里不痛快,循着由头想爆炸,需要指定御用撒气桶了。 合家不欢这种事儿,搁哪儿都是家丑,谷陆璃也不想多解释,正寻思怎样开口要求退席比较好,宋尧山就贴心地替她引了话头出来:“外公身体还好?” 谷陆璃感激地觑了眼他,又歉意地看向宋家二老:“我外公病了,正在医院做检查。” “诶呦,什么病啊?要不要紧?”宋母与宋父对视一眼,忙道,“我们去看看吧?” “我自己去就行,我先去看看情况。”谷陆璃道,“结果还没出来,不晓得是什么病,我 大姨只说外公这几日人不大舒服。” “人病着,多多少少脾气都大,你作为小辈多担待,也别往心里去。”宋父一提嗓音道,“尧山啊,你陪着阿璃去一趟,跟阿璃外公好好道个歉。” 宋尧山“诶”了一声站起来,宋母又去客厅角落拎了两个礼盒出来,也不知是谁送来的老人蜂蜜与牛初乳,一并递到他手上:“晚点儿回个电话来。” “谢谢。”谷陆璃道。 “谢什么,路上小心。”宋母拍了拍她肩头,“让尧山车别开太快,今天过节,路上人多。” 宋尧山一并都应下,谷陆璃对着一屋人又连说抱歉。 待他俩出了门,宋母这才又对宋父抱怨道:“好好一个孩子,怎么放在他们家里就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呼来喝去,怪让人心疼的。我算是记起来了,婚礼上那老爷子就没给个好脸色。” “当着这么多孩子面,说别人家那些闲话。”宋父一语拦了她,又对满屋小辈说,“吃饭,都吃饭。” ***** 谷陆璃上了宋尧山的车,往郊外县城去,沿途不停打给陆女士,陆女士手机却一直是关机状态,也不知到底是没电了,还是让她故意关了。 “她又去哪儿了?谈个恋爱关机干嘛?”谷陆璃焦躁又诧异,扭头对宋尧山道,“一定有鬼,我还是觉得这事儿蹊跷。” 宋尧山晓得她是在怀疑陆女士的恋爱对象仍是谷先生,也不反驳,只道:“先去看你外公,剩下的晚上回家再说。” 谷陆璃手掌半撑着额头,指尖压着太阳穴,心口郁结。 还好一路高速并不堵,一个小时便到了县城里最大的医院。 这几年医疗系统步步完善,县里医院的设施也大致能做到一应俱全,大夫水准也还不错,谷陆璃跟宋尧山在急诊室里寻到陆老爷子时,陆老爷子被儿子孙子重孙子众星拱月般围在床位正中间,完美诠释什么叫做“活祖宗”。 老爷子没退休时,在县里也算位高权重,是大官,医院里的大夫多多少少都认得他,急诊室里也就他一人允许陪床人数>3了。 “你还知道来?没良心的东西!我还当我死了你都不会来。”陆老爷子年纪虽大,却仍耳聪目明,见着谷陆璃登时又吹胡子瞪眼起来,往她身后斜斜一瞥,“你妈呢?” “您也一把年纪了,可忌讳着点儿吧,别整天瞎说。”谷陆璃匆匆忙忙赶来,见老爷子面色潮红、额角渗汗,唇上的皮也干得翘起,人也越发显得瘦,似乎的确在生病,她生怕若说了实话又拱起老爷子的火,信口扯谎,“我妈早上手机掉厕所了,说是叫了个她一起跳舞的姐们儿出门买手机去了,我也没联系上她。” 老爷子于是又开始絮絮叨叨着骂陆女士“蠢”“败家”“窝囊”“不孝顺”。 “您小声点儿,急诊室里呢。”谷陆璃实在忍不住道,“您隔壁床还有病人呢。” 一屋老小都惯着老爷子一声不吭,顺便看谷陆璃笑话,就谷陆璃一人敢撂出这么一句来,老爷子手按着床边,颤颤巍巍起身抬手就想抽她。 “阿璃是怕您气急了加重病情。”宋尧山赶紧上前去挡,把谷陆璃往自己身后拉,拎着礼盒往老爷子面前一杵,赔笑赔得职业、标准又真诚好看,“外公,今儿这事儿是我们家的不是,该是我跟着阿璃过节来看您才对,我父母让我来道个歉,您别再气阿璃了。” “不敢。”老爷子一巴掌抽了个空,见着他更气不打一处来,他原本就过不去这位外孙女婿结婚前没来拜见过他的砍,冷笑了一声,“我这外孙女嫁得真好啊,真好啊,婆家懂礼又硬气,倒是我这做外公的胡搅蛮缠了?” “您——”谷陆璃闻言从宋尧山背后探出个头,又被宋尧山一侧身抬手按回去,晓得老爷子正在气头上,他将礼物随手往床头一搁,垂手立着只是温文地笑,挨个跟谷陆璃家里亲戚打了一圈招呼后,病房内总算是彻底安静下来,一大家子人全散去了走廊,床头只留了谷陆璃、宋尧山,谷陆璃大姨继续陪床。 老爷子就靠在床头嫌弃又冷淡得不住觑着谷陆璃,谷陆璃也不晓得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中间想出门给陆女士发条短信知会她一声,生怕等她来了谎话被戳穿要露馅,结果她一动,老爷子虚阖的眼皮就掀开了,阴阳怪气地冷哼:“怎么的?又要走啊大博士?” “我不动,我就站这儿,我就是渴了,想出去倒杯水。”谷陆璃拿眼神示意了一示意宋尧山,偏头给他无声做了个“手机”的口型,宋尧山便明白了,她又故意对他说,“你去护士站帮我要个杯子,接杯水吧。” 宋尧山应了声,出去给陆女士打了电话,见她还是关机,只好给她发了短信,串了供,留了地址,让她看到短信赶紧来,又给他父母也简短通了话,说老人家暂时没大事儿,这才去护士站乖觉地要了三个纸杯,接了三杯温开水,复又进了急诊室,给了谷陆璃与陆家大姨各一杯,仔细又殷勤地扶着陆老爷子也小心喝了半杯水。 水刚喝完,化验结果也陆陆续续出来了,主治大夫拿着几张纸站在床头也疑惑:“看结果没什么大问题啊。” 老爷子从周一起就断断续续在发烧,温度也不高,始终徘徊在三十八度左右,伴随盗汗,偶有腹泻,食欲不振,起初只当是受了寒或染了流感,吃了些药,可四五天时间却迅速消瘦了三公斤却有些可怕,今儿一屋人正准备吃午饭,他突然头晕得厉害,站都站不住,便被家里老小赶紧送来了医院。 可如今一通检查做下来,他大小便检查正常,无尿路与肠道感染,上腹B超正常胃部没什么问题,唾液中也无流感病毒,血常规血压血糖心跳指数都正常,该排查的都排查了,丝毫未见异常情况。 “那是怎么回事啊?”大姨急道。 “而且目前体温也正常了,三十六度五。”大夫对陆老爷子道,“您现在觉得怎么样?” 陆老爷子意味不明地斜了谷陆璃一眼,哼哼唧唧道:“好点儿了。” “头呢?还晕不晕?”大夫又道。 老爷子又瞅了谷陆璃一眼,似是不情不愿地摇了摇头,谷陆璃没觉察出什么来,宋尧山倒是敏锐地眯了眯眼。 “哎,也有可能是气候问题。”大夫道,“今年气候反常,临近端午节气温十来度得骤降骤升,老年人脾虚体弱,反应大,这样的病例这几日天天有。” 人没什么大事儿就行,几人也算是放了心,谷陆璃松了口气。 “仔细观察着,找时间带老人去市里医院做个全身检查吧,更保险些,咱们这儿医疗条件到底比不上人家大地方。”大夫临走又嘱咐陆家大姨道,“今儿这大过节的要不就先回去吧,目前看来没什么大问题。你们要是不放心,在这儿留上一晚也无所谓,反正目前病人也不多,床位都空着。” 谷陆璃大姨应了一声,正要转头问陆老爷子要不要回家,就见老爷子率先发了难,直挺挺躺在床上瞪眼道:“让大家伙都回去,老大,你也回去,我就一个人在这儿等陆婉,我要看看我那三女儿什么时候才能想着主动来看看我!” 谷陆璃:“……” “诶?”陆家大姨好声好气哄他,“您还是跟我们回去吧,咱回家等老三啊?” “我不回!”陆老爷子坚持道,“我今儿等不着她,我就住这儿了!” 谷陆璃额头突突地跳,陆家大姨搓着手不知所措,只宋尧山轻笑了一声:“那外公,我跟阿璃也不走了,我们一起陪你等。” 谷陆璃:“?!!” 谷陆璃跟见了鬼似地扭头看他,却见宋尧山冲她含着笑意挤了下眼。 “大姨,您也回去歇着吧。”宋尧山拉着谷陆璃的袖子把她按在床头椅子上坐下,对陆家大姨道,“有事儿我让阿璃给您打电话。” 陆家大姨茫然地“啊?”了一声,老爷子也反常地发了话:“就让他俩陪着,老大你也回去吧,你妈还在家等着呢,你给她说一声我没事儿,让她别担心。” 陆家大姨得了“圣旨”,转身带着一群家小离开,谷陆璃实在猜不透宋尧山到底想干嘛,只得如坐针毡地守在床前,跟老爷子大眼瞪小眼,间或收获俩白眼,简直心里挠得慌。 直到堪堪六点钟,一直查无音讯的陆女士,终于姗姗来迟。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慢慢收线啦~各种谜底都要揭啦揭啦~ 第38章 玄幻故事 陆女士喘着气惴惴不安地站在床尾,满头大汗,脸颊红润,一头长发微有凌乱,像是紧跑了几步过来的。 “爸。”她咬了咬唇,两手绞着新裙子的衣摆讷讷道,“你怎么样啦?” “死不了。”陆老爷子手撑着床板微微坐起身,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当着正主的面复又骂了一遍“蠢”“败家”“窝囊”“不孝顺”。 空落落的急救病房中,一遍遍回荡他嗓音浑厚的斥责骂声。 陆女士嘴角一撇一撇,眼眶里直泛泪花又不敢真哭出声,憋得鼻头都红了,手指头绞在一起绞得指节发白,当着家里小辈被骂成这样,一双长翘睫毛下的眼神游移躲闪,又尴尬丢人。 “我说,您——”谷陆璃又忍不住了,坐在床头刚插了句嘴,老爷子就一个眼神瞪过来,宋尧山赶紧卡着她话音将后半句体贴地补全了:“——饿不饿?” 陆老爷子:“?!!” 陆女士:“……” 谷陆璃愕然扭头看他,宋尧山笑容真诚得跟个傻子似得与茫然的老爷子对视了一瞬。 “我——快被你们气死了!我——”老爷子正骂得兴起让他猛地打断,重新聚了一波气,矛头直指宋尧山,“饿——个——屁!” 宋尧山成功将战火拉扯到了自个儿身上,心脏异常强大得微笑着挨骂,陆女士跟只兔子似得一缩脖子,对着风暴眼中泰然若素的宋尧山,眼神崇拜。 “您不饿我饿。”谷陆璃掐着老爷子话音眉头一紧,又将战火拽着过来,实在不忍宋尧山为她家这破事儿顶锅,微不耐地便对老爷子道,“大中午饭还没扒拉两口就被叫来了,这都几点了。” “哦,你就没吃饭啊,我也没吃午饭呢!”老爷子吹胡子瞪眼道,“我吃啦?” “那您还说您不饿?”谷陆璃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压着气性跟老爷子来回扯皮,耐心道,“大过节的,搁医院里待这么久您也不觉蹉跎人生,赶紧起来吧,我们请您吃顿好的。” “我稀罕你一顿饭啊!”老爷子气性大,执拗得谁也顺不过来他那毛,“你什么时候请我吃过饭?” “我稀罕请您这顿饭。”谷陆璃额角突突地跳,顶着张不愿服输的脸干着服输的事儿,一口老血都快喷出来了,拖着长音道,“我现在开始稀罕请您吃饭了,您赏脸吗?” 老爷子嫌弃地斜眼上上下下转着眼珠子觑她,一撇干瘪唇角,眼瞅着又要傲娇,话到嘴边却被他自个儿咽了下去,谷陆璃正做好了继续扯皮的准备,却见老爷子哑哑地咳了一声,满脸不自在得居然率先服了软:“那去毛家饭庄吧。” 谷陆璃:“?!!” 连顶着一张惊吓脸观战的陆女士都又受了惊,眨巴着双美眸越发像只兔子。 空气一时静得尴尬。 “看什么看呐?”老爷子涨红了脸,又恼道,“到底去不去?!” “去去去,当然去。”宋尧山眼疾手快得上前特会来事地掺着他就往起扶,老爷子拍他手背不让扶,他也不撒手,不卑不亢弯着腰只笑,明明白白就是个哄老人开心的小辈儿模样。 伸手不打笑脸人,老爷子对着他瞅了两眼,竟是连气都消了,让他扶着连起身带下床。 宋尧山又蹲着给老爷子穿上鞋,颇抹得开面儿,孝顺得像是亲孙子。 他们这边刚提了车准备出医院,那边谷陆璃的大姨就打了电话来,问陆女士到了没,问他们怎么吃饭。 谷陆璃扶着车门简单答了两句,她大姨又道:“阿璃啊,跟你外公说说,你们都一起过来吧,中午菜也没怎么动,我刚又给回了下锅,新添了俩菜,咱趁人都齐,好好把节给过完。” 老爷子跟老太太如今年岁都大了,这些年搬去与大姨家同住,逢年过年,家宴便也张罗在大姨家。 谷陆璃应了一声,挂断电话,原模原样复述给老爷子听,老爷子不大情愿地冷哼一声,别别扭扭道:“这顿先给你们记账上,去你大姨家吧。” 谷陆璃真想“喳”一声给他听。 宋尧山颇有眼力见儿得把老爷子往副驾上掺,却不慎罕见得阴沟里翻了次船,老爷子又冷着脸闹妖,推开他手,指着陆女士道:“我不坐前面,你扶着我坐后边儿去。” 陆女士身子小幅度得一抖,强颜欢笑地接过老爷子手臂,跟他进后座,老爷子坐稳了身子,觑着身侧战战兢兢的陆女士,又抑制不住嫌弃地剐了她一眼又一眼,挪动尊臀离她远了些。 谷陆璃钻进副驾,开了手机导航给宋尧山指路,志玲姐姐腻腻歪歪嗲声嗲气的娃娃音登时响彻在安静到尴尬的车厢内:“前方三十米后,左转进入主干道……” “把那恶心玩意儿给我关了!”志玲姐姐一句话没说完,老爷子毫无预兆又炸了,吹胡子瞪眼地吼,“你大姨家住哪儿你不知道啊?用嘴说!指给他看!把那做作东西关了!” 谷陆璃:“……” 她对老爷子没事儿找事儿的功力简直叹为观止,下意识就想扭头回嘴,宋尧山赶紧压住她手握着紧了一紧,转头就跟老爷子笑着嘚瑟道:“看来外公跟我一样,都觉得学姐的声音比林志玲好听多了,是吧,外公?” 他一脸真诚,眼底坦然中又荡着欣赏与骄傲,老爷子瞬间就给噎住了,话都不知该怎么接,说“不是”吧,他刚骂过人娃娃音做作难忍,说“是”吧,这明摆着从训斥谷陆璃就被掰扯成给她脸了! “嘴段”高超啊。 老爷子嘴上没服过人,这下可好,吃了个闷亏。 谷陆璃一头毛躁都让宋尧山惊人一语捋顺下去,面上表情要笑不笑,她刚对老爷子佩服完,扭脸又得对宋尧山“以柔克刚”的本事五体投地。 老爷子瞪着宋尧山,犹不服输地梗着脖子含混“唔”了一声,恼羞成怒似地炸毛:“头转过去,好好开你的车!会不会开车啊你!” 宋尧山眉眼又乐得一弯:“诶!” 标准得了便宜还卖乖。 ***** 宋尧山将车开上主干道,谷陆璃抬手往前一比也不再说话,眼里却明明白白含了笑,宋尧山踩了油门便放心走直道,间或抬眼一瞥后视镜,老爷子大马金刀沉着个脸坐着,陆女士跟个鹌鹑似得缩得整个人都快贴在了车窗上。 车里气氛没多久又冷到极点,憋闷又尴尬,宋尧山几次想出声,左思右想还是识相地打消了念头,耍宝次数多了,可就惹人厌了。 镇子里刚换了个年轻镇长,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烧得就是个“路”,警示标识连围带挡,主道小道挖得七七八八都在修,大坑连小坑,小石子乱七八槽铺洒一地,宋尧山的SUV沉默颠簸走了二十分钟才到谷陆璃的大姨家。 大姨贤良,大姨夫也老实憨厚,俱是一脸慈善地迎着他们进门入座。 一大家子二十来口人,长辈们一桌,小辈儿们一桌,挤满了整个客厅,过个节也当真是热闹。 陆女士毫无疑问地去了主桌,又被老爷子扣在手旁近身伺候,宋尧山头次参加陆家家宴,落座后主动跟几个平辈儿打了招呼,整场宴席吃下来,再没人愿与他多攀谈,只身侧谷陆璃抱着孩子喂饭的大表姐得了他句对小孩儿的恭维夸赞,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句育儿经,可见谷陆璃与表亲间也的确是没什么感情的。 谷陆璃却乐得清闲,没人理她,她就先自顾自吃了顿饱饭,等到宋尧山茬过大表姐的话,又扭头故意引了话题来逗她,饭局吃到后半程,就听他俩搁一桌上斗嘴了,噼里啪啦你来我往得,俩人旁若无人地“捧哏逗哏”,跟在自个儿家里一样,谁家夫妻也没像他俩说相声似得热闹,相处方式与众不同,轻松自在又默契十足,莫名显出另外一层亲昵来,倒意外成了满桌焦点。 “瞧这小夫妻俩,新婚里就是不一样。”大表姐哄着孩子与桌上众人笑着调侃了他俩一句,吃着谷陆璃母女俩笑料包长大、只当谷陆璃这辈子都嫁不出去的几个表兄妹敷衍着点头,也不接话。 等到老爷子搁了筷子说想打牌,一群人就都跟着吆喝要凑了桌子打几圈,谷陆璃这才抬手一看表:快十点了,时间倒是过得过。 “阿璃啊,你们今儿就别走了,让尧山跟你表姐表哥他们去玩玩?你们平时都不常来,今天就住大姨家,明儿再走啊?明天反正是周末,又休假。”谷陆璃跟宋尧山正说着话,大姨过来笑着道,“镇上修路,你们来时也瞧见啦,晚上不好走,怪危险的,等你们到家都半夜了,不安全。” 谷陆璃不大想留,又盛情难却,陆家上上下下就这么一个大姨是真心待她娘俩。 “大姨,他跟我一样,不会玩牌,更别说我妈也不大会。”谷陆璃连宋尧山问都未问,直接就替他答了,仰头轻声道,“我们人多,就不打扰大姨了。” 她话说出口,宋尧山还体贴地替她圆谎,歉意地朝大姨点了点头。 周围一群小辈儿都起了身,搬桌子的搬桌子,拿麻将的拿麻将,互相之间热络亲密,半夜里热闹得要翻天,却没人往他们这里瞧上一眼。 “都自家兄妹,就凑个热闹去,多聚聚就不生疏了,他们打得小。”大姨夫边收拾着一桌餐盘也替大姨帮腔道,“都是自家盖的楼,屋子多,楼上正好有两间客房一直空着,没人住过。” “大姨,大姨夫,还是不麻烦——”谷陆璃刚长开嘴,挪了尊驾到牌桌上,正跟老太太组好同盟,准备痛杀二女儿一家的老爷子就又炸了毛,合着稀里哗啦的麻将声扭头就喷:“让你住你就住!一个小辈儿,怎么就那么不知好歹呢?你读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屋里登时一静,一众人揉搓麻将的手都停了。 谷陆璃:“……” 他一炸,陆女士又跟受了惊吓似得抑制不住一抖,跟在谷陆璃大姨夫身后,端着几个餐盘就往厨房里躲。 “外公,我俩都不会打牌,阿璃是怕扫你们的兴。”宋尧山帮衬着谷陆璃又把她往外摘。 老爷子只觑他一眼也不说话,想是也习惯了他花式维护谷陆璃的本事,半晌后才又撂下句:“那就跟着学,个博士还学不会打牌了?你不就爱计较个传统文化嘛?麻将就不传统不算文化啦?我们镇子小,没你们城里那些个洋玩意儿,往后逢年过节的,怎么着,还次次都不打算上桌啊?那不叫扫兴,叫败兴。” 他话音未落,在场所有人都惊得瞪圆了眼,面面相觑,不大明白他又是个什么意思。 老爷子不待见陆女士母女是出了名的,大大小小的节都不允来,只大年三十让来拜个年走个过场,今儿怎么就莫名奇妙转了风向,也是古怪。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也不知老爷子是又想闹哪个妖。 谷陆璃虽说也拿不准,但这明摆着是老爷子当众给了他们脸,若是不接着,按老爷子那脾气,他们以后是当真不用再来了。 她抬眼去寻陆女士,只见陆女士躲在厨房门后堪堪露出小半张脸也眼巴巴得在往外瞧,眼神期待又紧张,战战兢兢地抿着唇看她,她瞬间就明白了。 都说人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这话放她谷陆璃身上倒是不准,搁陆女士身上却完美契合:她没丈夫便执着于想有丈夫,没父母疼爱便越求那个。 于是,谷陆璃也只能说“好”,她无奈地看了宋尧山一眼,叹了口气抬眼道:“那就麻烦大姨。” 大姨笑着应了一声:“不麻烦。” “你们俩都过来,搬了凳子坐我后面,看着我打,我亲自教!”老爷子闻言又傲娇起来,气势颇足地冷哼了一声,眼皮一翻,中气十足得隔着老远发号施令,“等我打上两圈下去了,你俩顶上。” 谷陆璃:“?!!” 可饶了我吧,谷陆璃脸色顿变,下意识抓住宋尧山手腕紧了紧,满屋人都眼含揣度地盯着他俩,陆女士扒在门缝后紧张兮兮地咬指甲。 诡异又尴尬的长久寂静后,宋尧山一拍谷陆璃手背,率先站了起来,就坡下驴:“诶,好啊,外公。” 他一手一个,拎了两把椅子到老爷子身后,自个儿往老爷子右手边上一坐,留了老爷子背后左手视线盲区的位置给谷陆璃。 牌局重开,老爷子几次摸了手好牌下意识往右一扭头,正想骄傲又炫耀地提点几句谷陆璃,却次次瞅见宋尧山笑眯眯的一张脸,他眼皮一跳再往左扭到极致,才是谷陆璃一贯冷冷淡淡的一张脸。 老爷子:“……” 又被混小子摆了一道,诶呦,气死了。 第39章 莫名情愫 老爷子打了两圈就跟老太太一起下去了,换了谷陆璃与宋尧山继续对阵二姨一家,老爷子捧着泡了枸杞的保温杯大马金刀地坐他俩背后观战,老太太自个儿去沙发上逗弄重孙子看电视。 麻将这东西,谷陆璃其实会,以前跟着同学聚会出去,缺人的时候也帮着凑过几次腿子,只是不大喜欢,打得少也就不熟练,本想着能凑合应付,却不料镇上的规则多且杂,倒像是另外一个派系的。 过了两圈旁观教学她越发得晕,一溜的规则悬在她头顶搅合成了一团乱麻,她坐宋尧山下家,边垒牌边瞅他,宋尧山依旧摆出惯常那副淡然自若的模样,瞧不出深浅。 他初入行时,首次带徒的叶翎为了加强他“识人断面”的技能,各种方法都用绝了,连带着压他上牌桌观察对手微表情猜牌的招数也使上了,是以他牌虽打得一般,观察力却是一绝,二姨夫妻又喜怒颇形于色,心思易猜,他游刃有余地做了牌给谷陆璃还能去拆把对家的台,打得好了就自嘲“新手运气好,只此一次”,打得差了就恭维“二姨厉害,姨夫厉害”,将一桌四人的输赢安排得明明白白,一圈下来愣是平分秋色。 谷陆璃瞧出他准又是藏了一手在装“大尾巴狼”,也不拆穿,眼神稍稍一带他,要笑不笑的,推了牌重码。 二姨夫脾气急,牌风也急,人又好面子,眼瞅着在俩小辈儿跟前讨不着好打起牌来越发不管不顾,第四圈刚开始就独刚庄家宋尧山刚得莫乱了整桌节奏,谷陆璃越发打得混乱又索然无味。 她作息相当规律,若无意外十点半肯定就寝,此时一点已过,她生物钟的休眠程序已自觉启动,困得脑子里一坨浆糊,两眼直转蚊香圈,好不容易摸了张牌能明杠,顺手抄起张“红中”就往桌子上“啪”一声利落拍下去,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无脑秃噜出个:“将!” 她一语惊人,一桌三人连带老爷子都愣住了,四人一头雾水不约而同探了头往桌中央瞧,登时就乐了。 “将什么将?!”老爷子一口枸杞水差点儿喷出来,抬手扑棱她后脑勺,“你下象棋呢!” 谷陆璃让他一巴掌抽醒了,丢人丢得无地自容,抬手把那红中又灰溜溜拿回来摆手边,宋尧山已经快要笑到不行,二姨一家也忍俊不禁。 “真是你妈亲生的。”老爷子忍不住嫌弃,“都什么脑子。” 陆女士帮着自家大姐洗完餐具又收拾了厨房,握着小拳拳站在厨房门前踟蹰半晌,终于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得刚站到谷陆璃身后,就无辜受了牵连,又被老爷子点名批评了,她眼神一瞬间茫然彷徨,两手无措地揉着衣角。 老爷子扭头瞥见她,只觉她那委屈神色,是在他五十年的记忆里反反复复不停出现的,他觉那表情刺眼又窝心,怒其不争到极点,眉头倒竖又想骂她。 陆女士敏锐得一缩脖子,垂头抬眼,小心翼翼地瞅着他,眼角泪光一闪,又快哭了。 周遭俱是稀里哗啦揉搓麻将的声音,祖孙四代同堂,热闹欢快,笑语欢声不断,唯有此隅气氛凝重,老爷子憋住一口气,只死死盯着他性子最憋屈的三女儿,缓过一瞬,嘴角微微抽动,突然长叹了口气。 “你们打完自己散场,”老爷子眼神从她身上复杂转过,扭头对着牌桌上的四人道,“我先上楼睡去了。” 他一走,老太太也跟着上了楼,陆女士这才手拢着樱粉长裙的下摆仪态端庄得往谷陆璃身侧一坐,温婉笑开,跟个逃出家门与同学聚会玩耍的少女似得激动。 “阿璃!”她轻声笑着给指向谷陆璃的牌,“出这张啦!” ***** 一圈打完,凑够小四圈,凌晨两点,推牌结账,各桌俱也都偃旗息鼓,一家一户地结伴走了,屋里顿时冷清安静下来。 谷陆璃输了五块钱,宋尧山正好赚了五块钱,二姨并着二姨夫一家不输不赢。 大姨领着谷陆璃母女与宋尧山洗漱后上了三楼,理所当然得分了一屋卧房与陆女士一屋,一屋与谷陆璃跟宋尧山。 他俩那屋不大,顶上一根电棒,正中一张双人床并一张圆桌、两把椅子,床上一套干净轻薄的夏凉被加俩枕头,便是全部家具了,布置简单得的确是不像有人住过的模样。 谷陆璃累到瘫痪,晕头涨脑得还未有其他心思,见床直接扑了上去,在枕头里先使劲儿蹭了把脸,就见宋尧山一言不发,抱走了床头另外一个枕头,往桌上一放,拉开把椅子坐下去就自觉往枕头上趴,下巴杵在手臂上,抬眼偏头看她笑:“学姐,我先睡了,明天见。” 谷陆璃愕然一瞬,恍然明白过来,徒劳得下意识转头四顾,见那窄窄一方小屋中,果然再 无第二个能睡人之处。 “你——” 一个“你”字适才脱口而出,后续便被她咬在唇齿间,她起身站在床下,连瞌睡都跑了,两手交错握在一起,扭回头又去看那不算宽敞的双人床,尴尬又不忍,使劲儿吁出一口气,果断对宋尧山道:“你睡床上去,我不困,我坐你那儿玩会儿手机。” 宋尧山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他觉这一切的发生在意料之外又情理当中,他也没戳穿谷陆璃那暖心的谎言,手臂将头微微撑起,仰脸回她:“哦,那我们联机继续打麻将啊,我也不困,我也想玩手机。” “打你个鬼呀,你去床上,这个给我。”谷陆璃在他对面坐下,拽住他枕头一角扯了扯,“赶快去睡!大半夜还玩手机,眼睛不要啦。” 宋尧山耍赖似得半个身子往桌上一扑,压住那枕头,孩子气得跟谷陆璃拉锯。 “别闹了,你几岁啊。”谷陆璃扯不动,一甩手,“成年了吗?” “你们镇上不成年能领证啊?”宋尧山也累,话出口都带着些微沙哑的尾音,眼神流转戏谑笑意,“违法的。” 谷陆璃:“……” 她一时间只觉初识时怼赢宋尧山的战绩,如今正一次一局被他渐渐扳回来,若是重新清算胜负值,宋尧山恐怕已经成功反杀。 凌晨三点,窗外弯月高悬,夜黑人静,她与宋尧山各坐圆桌一头,头顶光源将这小屋与四野彻底隔开,她忽然又觉,她对宋尧山,似乎早就淡了那一份胜负心,跟他嘴炮时,已经不大有求生欲了。 “你也睡了两个月的地板了,换个地儿再让你睡桌子,也太欺负人了。”她静了片刻,耐心对他道,“更别说白天你还帮我和我妈挨了骂,有功劳又有苦劳啊,我都过意不去了。” “一家人嘛,当然要整整齐齐的啦。”宋尧山趴在枕头上跟她开玩笑,困倦得忍不住打了哈欠,眼皮战术性地往一起挤,含混地呢喃了两句,“学姐,我是真的好困了,我睡着了啊睡着了睡着了,真睡着了……” 话音未落,他当真脑袋一偏无声无息睡死过去。 “喂——”谷陆璃伸手推了他一下,他脑袋只象征性得一摇晃,“你别趴着睡,把颈椎睡坏了。” 宋尧山也不睁眼。 “要不,”谷陆璃憋了半晌,瞥一眼床瞥一眼他,眼神纠结,终于破釜沉舟似得憋出一句试探,“要不,你睡床上吧,我离你远点儿,我贴着墙。” 她这话说得像是有人拿刀卡着她脖子,不甘不愿,又不得如此,虽然拿刀卡她脖子的人正是她自己。 “你靠墙,我怕我半夜掉下床;我靠墙,我怕你半夜掉下床。”宋尧山整个脸埋在臂弯里,闭着眼睛都能接收到她的情绪,他感动又难过,感动他已经能体会到他在谷陆璃心中地位的明显变化,难过于因为他,谷陆璃又逼迫了她自己,他无声叹了口气,扬起一张困到面瘫的脸,还得强打着精神逗趣着哄她,故作为难,“学姐,我们都是有贞操观念的人,还是不要同床共枕了吧。” “那还是你——”谷陆璃挣扎。 “不要还是我了,我们家也没让女人睡桌子的传统,除非哪天咱俩一块儿挤硬座,那随你睡。”宋尧山温和又果决地打断她,眼神坚定,语气轻柔,“今天就算你欠我的,以后记得还,成不?” 谷陆璃头次这么跟一个人婆妈,结果婆妈了一整还失败了。 “成,还有俩月的地板我也一并还。”谷陆璃整个婆妈出了一幅破罐子破摔的姿态,自己都把自己婆妈出了气性来,眼瞅着宋尧山又一头栽进臂弯里,只给她留了个后脑勺,只能拖鞋上了床。 她睡到天明,一共五个小时里,醒了六次,怎么也睡不踏实,总是睁了眼睛不由要寻宋尧山。 晨光熹微中,她半侧着身,凝着他那窝落满灿金光点的卷发,与一副英气又好脾气的眉眼,变扭的睡姿,心中突然涌出一股难受的情绪来。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莫名其妙的古怪感觉,她想,就像是一罐柠檬水里,倒进了苦瓜汁,又添了点儿——洋葱汁。 ***** 第二天吃过早饭,谷陆璃他们才回了市区,宋尧山去找地儿停车,谷陆璃跟陆女士先回了家。 她进了家门,站在客厅就问陆女士头天为什么一直关机,陆女士眨巴着一双美眸,两手攥在身前,撒娇似地扭了扭腰:“手机没电了嘛,充电宝人家也忘了带,下午回到家刚给手机充了点电开机,看到你们短信,我就去了啊。” “你中午手机就没开机。”谷陆璃直觉她在撒谎,张嘴就怼,“人家谈恋爱耗神,你谈恋爱耗电呐。” “我昨天晚上忘充电了,早上本来就没多少电嘛。”陆女士跺脚急道,“你不知道苹果电池不好嘛?我的苹果七都用两年多了,电量都变好小好小的。” “行。”谷陆璃晓得她妈没说实话,找不着证据也不能把话再说太狠,只道,“行,那以后把你充电宝时刻揣上,我再打电话找不着你人,可就要给你换个大电量带快充,让你一整天都不用充电完全找不到借口的华为Mate20了。” 陆女士闻言惊得华容变色,实力嫌弃:“我不要!Mate太丑了!” “丑?那就给你买华为P20,2400万像素前置摄像头,超清自拍,自动美颜,你连P图都省了,”谷陆璃冷哼一声,嘴角横着一拉扯,实力假笑回她,“还有你最喜欢的樱粉色哦~~~” 陆女士娇躯一颤,就快被她欺负哭了。 宋尧山开门回来时,正好见陆女士甩手使劲儿一跺脚,哼哼唧唧地斥了一句谷陆璃:“你讨厌!”,掉头就跑进了自个儿卧房中。 “你又干什么了?”宋尧山啼笑皆非,边换鞋边抬头问谷陆璃。 “别提了,糟心。”谷陆璃转身也进了她自己屋。 宋尧山跟在她身后,谷陆璃面对横在窗前那一张双人床只一瞬,突然就回头问他:“你楼上能住人了么?” “我觉得应该可以了,装修完都三个月了,当初我材料选得就都是些环保的。”宋尧山道,“要是保险起见,就再多晾上一个月,春夏不比秋冬,气流相对缓慢些,怎么了?” “没怎么,那就再多等一个月吧。”谷陆璃说完抿了下唇,指尖挠了挠鼻梁,不大好意思道,“都让你睡俩月地板了。” “你知道就好。”宋尧山也不谦虚,就势伸手捶打肩背,哼哼着抱怨,“我睡得腰板都硬了!” 谷陆璃闻言,眼睫不动声色扑闪了一下,吃完晚饭打了个招呼就串门去了崔晓家,到了临睡前她回来,宋尧山正好在洗澡,等他揉着一头湿漉漉的卷发跟个小狮子似得出来,眼瞅着自个儿地铺下多了两条厚实的羊毛毯加一床隔潮的野营用睡袋。 宋尧山:“......” 他眯着眼,带了惊喜笑意转头去寻谷陆璃,却见她欲盖弥彰似得已经上了床,裹着夏凉被背对着他,一声不吭,似是在装睡。 宋尧山只当什么都没发现,静静关了灯兀自去睡,一夜好眠。 第40章 家里添丁 第二天,周一,又是万恶的周一,似乎周一总得出点儿事儿,才能彰显出它与众不同的地位。 宋尧山刚下班就接到二姐电话,二姐开门见山,直接就对他道:“老幺,我最近有点儿事儿,这几天你把明哲接到你家里,别让爸妈知道。” 宋家二姐打小外号“小辣椒”,一贯飒得不行,如今又是外企高管,求人帮忙求出这副模样宋尧山简直见怪不怪,只她那利落嗓音并不大稳当,隐隐压着股子即将喷薄而出的愤怒,濒临爆发边缘。 “二姐,出了什么事儿?要不要我帮忙?”宋尧山手上提着西装外套,闻言从等电梯的人群中退出来,后背靠在冰冷的大理石墙面上,直觉不好。 “不用。”宋二姐顿了一顿,将发抖的嗓音压出了肃杀的味道,“这几天帮我照顾好明哲,他要问我,就说我工作上忙,要加班,他要问他爸,就说他爸正在国外出差,这周还回不来。” 宋尧山敏锐察觉出“他爸”那俩字,二姐明显咬了牙,音高低于其他字,不由认真敛了眉:“姐夫——” “老幺,我知道你聪明。”二姐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他,疲惫中又透出股决绝与冷厉,暗含警告,“我要用这几天确定一件事,剩下的你别管,也别问,答应我,先别让爸妈知道,什么都别说。” “好。”宋尧山眉间纹路越拧越深,却只能道,“需要我的时候,打给我。” 宋二姐那边低低应了一声,迅速挂了电话。 听筒里立马传出机械的盲音,宋尧山手上捏着手机,微微失神,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大家挨个进去,有人站在里面看见他喊了一声:“宋经理?” 宋尧山闻声回神,笑着应了,也跟着进去。 ***** 宋家二姐去年在高管位置上刚坐稳,就找人托了关系将独子高明哲硬塞进了荀城独一份的国际小学,那小学号称由外国名师亲自授课,打造双语成长环境,学费一年18万,坐落于城外二环边上寸土寸金的开发区。 宋尧山得先将谷陆璃接了,才能绕道去接高明哲。 他将车停在大学外的指定停车区等谷陆璃,谷陆璃拉开车门坐进去时,他还在出着神,两手把着方向盘,眉目间忧愁凝重,不似平常温和阳光。 “宋尧山。”谷陆璃坐进车里静默等他了两分钟,拉好了安全带也不见他反应,只好唤他,“宋尧山?” “嗯?”宋尧山回神的瞬间,便下意识挑出个笑,“学姐,晚上想吃什么?” “怎么了?有心事啊?”谷陆璃难得主动关心人,微微偏头疑惑问他,“工作上出岔子了?” “怎么可能呢?”宋尧山闻言笑了一声,眼中流光一转,转出一抹自信的味道,谷陆璃便不再追问,只耸了下肩表示知道。 她关心人也很有特色,只问一遍,一遍内纵使问不出个所以然,也不会继续再问,也不知该夸她一句尊重别人隐私,还是该说她一句客套疏离。 “我在想我二姐。”宋尧山将自己主动剖开来,往她手心上放,微敛了心事重重的模样,看着她坦诚道,“我二姐出了点儿事,我有些担心她。” “你只能在这儿担心她,又不能实际去帮她,看来是家事?”谷陆璃对宋家二姐的印象还挺好,颇喜欢她那爽朗性子,闻言动动脑子就能猜到两三分内情,“就算不是家事......你二姐看着就要强,不让你帮她是么?” 宋尧山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就晓得你能明白她,毕竟你跟她很像,都死倔死倔的。” “把你能的,给你个机会编排我了是吧?”谷陆璃掀眼皮嗔了他一句。 宋尧山低头又笑了笑。 “晚上你烧个茄子吧,想吃了,等会儿去趟市场,我妈晚上又不在家吃。”谷陆璃如今点菜点得也颇自然,理所当然地张嘴就能报菜名,“再炖个牛肉?” 陆女士自打昨天被她威胁完,一整日都活在被华为支配的恐惧中,堪堪五点就主动给谷陆璃打了电话,报了行踪,她是那种典型的只有一根筋的人,认定苹果手机千般万般好,其他品牌就都不愿再接受,就像她之前宁愿抱紧一个渣男几十年不放手一样,偏执用错了地儿。 她点着菜还跑着神,等了半晌宋尧山也不见开车,谷陆璃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劲,偏头疑惑看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罕见了,她居然在一件事上,关心了一个人三次。 宋尧山认真地回她了一个:“嗯。” “二姐想让我帮她照顾一下明哲。”他直白且坦诚地对上她双眼,语速和缓,嗓音又低又轻,不强势也没压迫感,只在叙述一个事实,“我也知道你不大喜欢小孩子,所以,在为难。” 谷陆璃闻言也终于明白,她眼神转瞬变了几变,垂眸敛目,转头对着车窗坐正了。 车厢里顿时一片静寂,只空调在“嘶嘶”往外吐着冷气,宋尧山凝着她侧颜,一颗心都揪紧了。 半晌后,谷陆璃终于偏头回来,稍抬了下巴,不置可否地抿着唇,语调平淡:“几天?” “不知道,快得话,也就四五天的事儿,二姐不想我父母知道她家里出事了。”宋尧山把住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收紧又松开,如实道,“可大姐二姐周末惯常都要带孩子去我父母家吃饭的,瞒不了多久。” “如果我不同意呢?”谷陆璃眼珠往他脸上一转,定定回视他,眼神里透出些许揣度,“你要怎么办?” 宋尧山静了一瞬,揪紧的心脏瞬间像是漏了气一样,心底空落落的,说出去的话似乎都能在胸腔里荡出凄凉的回声:“那倒也没什么,只是,我也得提前跟你打声招呼——” 他面色依旧不动声色,笑得理解又无奈,声线四平八稳,眼神却抑制不住黯然起来:“我这几天也只得编个要出差的谎给陆姨,带着明哲回我之前的公寓住着了,好在那公寓一次交了一年的租金,还没到期。” “哦。”谷陆璃冷冷淡淡地应了他一声,抬手一把开了车门,推开半扇,车外的热气“哗”一下全涌了进来,扭头道,“那我就在这儿下了,我自己走回去,你去接人吧,要帮你收拾点儿衣服出来嘛?” 宋尧山:“不......不用了。” “当真?”谷陆璃端得是一副正经询问的模样,眼底的揶揄却渐渐浮了上来。 宋尧山猛然就觉察出了不对劲,他眼神倏然一亮,心底欢快得像要爆炸,谷陆璃先绷不住,遂不及防笑了。 “逗你的,宋先生。”她“啪”一声又将车门合上了,整个人心情大好地窝在坐位里眯着双眼笑着看他,笑完又觉不对,敛了笑意伸手推了他一把,“我有这么忘恩负义吗?你这么对我,地板的债我还欠着呢,你觉得我能连一个孩子都容不下?神经病。” 谷陆璃故意板着脸骂了他一句,不轻不重,却似在他心尖尖上掐了一把似的,又酸又麻。 宋尧山一瞬不瞬地凝着她笑。 “看什么看!”谷陆璃又伸手推了他一下,宋尧山一时竟然反应不过来,“宋先生,知道我那么没容人之量,就管好你们家小外甥,不然我可是会揍人的。” 宋尧山也笑着道:“你答应了?他要不乖,你可以打他屁股,不过不能打痛他,我姐姐会心疼的。” “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要不乖,我揍你。”谷陆璃手肘卡在窗台上,手指斜斜托着腮,摸样放松又惫懒,“赶紧开车去接人,别磨叽!我都饿了,你晚上还要顿牛肉呢,再迟就炖不熟了。” 宋尧山得了命令,一打方向盘将车驶出车位,谷陆璃转头盯着车窗外逐渐倒退的景色,心底后知后觉也生出几分不可思议起来:她似乎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把她的私人生活空间,打开一半给一个男人,再打开另一半给那个男人的小外甥。 玄幻,她渐渐敛了唇角的笑,神情凝重,太玄幻了。 ***** 正值上下班高峰,出城的路一步一堵,等到学校时,正好赶上打下课铃。 六点整,高明哲背着他沉甸甸的小书包挤在一众穿得五颜六色的小萝卜丁里出来了。 “明哲!”宋尧山站在路边车头前遥遥一挥手,喊了他一嗓子,高明哲闻声迈着小短腿冲着宋尧山“哒哒”开始跑。 “小舅舅!”他呲出一口嚯了的小白牙,张开双手扑着就往起跳。 宋尧山手半空接他了个满怀,抱着他使劲儿亲了一口:“见到舅舅很高兴?” 高明哲四肢往他身上一缠,软绵绵地应了一声,宋尧山心都快化了。 外面舅甥俩正腻腻歪歪,车内谷陆璃堪堪睡醒,她有上车就发困的毛病,她常坐宋尧山的车,宋尧山便也习惯了,下车时连她叫都未叫,任她睡。 谷陆璃侧目从车窗内安静觑着那俩人有爱的互动,心想宋尧山原是很喜欢小孩子的,那小孩儿一头软发自然卷曲,笑容天真澄澈,倒与宋尧山像了七八分,似是他的小号翻版一样。 “你妈出差啦,这周跟舅舅住好不好?”宋尧山拿鼻尖蹭着高明哲的脸,又把他往空中抛了抛,逗他玩,小朋友尖声笑着躲来躲去,“哇”一声被抛起又落下,抱紧他脖子,软软糯糯地趴在他肩头拖着长音说:“好的呀,小舅舅,我想吃炸猪排。” “今天有牛肉,但是没猪排,我们今天吃炖牛肉,明天再吃炸猪排好不好?”宋尧山把他转到腋下夹着,连人带书包,毫不费力似的,抬手正要开副驾驶的车门,将他塞进去,门从里面自动开了,谷陆璃缓缓推开门,钻出来,正扯着宋尧山裤子撒娇要炸猪排的高明哲抬眼就傻了片刻。 “小舅妈!”高明哲瞬间把炸猪排抛之脑后,叫了一声后肉嘟嘟的小脸“噌”就红了个透,揪着宋尧山衬衫衣摆挡在脸前,只露出俩大眼睛眨巴眨巴得不住瞧她。 谷陆璃伸手揉了一把他发顶简单示了下好,那蓬松柔软的手感倒令她有些欲罢不能,她下意识就瞥了眼宋尧山头顶一眼,说:“你车里也没儿童座,我跟他坐后面吧。” 宋尧山原是想让她抱着高明哲坐副驾,没成想她抵触小朋友也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好。”宋尧山道,“后座也有安全带,你把他扣结实了,注意安全。” 谷陆璃笑着点了下头。 那孩子闻言顶着张苹果似的脸,在宋尧山怀里扭了扭身子挣扎下地,仰头可爱又腼腆地笑,抬了手想去够谷陆璃手指,让她牵着。 宋尧山眼尖瞧见,又生怕这举动会惹得谷陆璃不自在,他立马矮身将高明哲拦腰一抱,塞进了后座中,谷陆璃跟着进去,关上车门,高明哲又扭着身子趴过来要抓她的手。 谷陆璃避开他,扯了安全带出来给他系上,低头对上他那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竟读出了他 的殷殷切切与小心翼翼,一时间,她莫名怔忡,只觉那双眼睛似曾相识——竟与她记忆中,宋尧山某一瞬的眼眸渐渐重合。 结婚那日,宋尧山扬着脸眨巴着眼睫,醉得还留有三分神智,说起话来语序倒是不乱,一双眼湿漉漉地看着她:“要是有人伤过你心,学姐,你告诉我,我去揍他。” 谷陆璃心脏陡然收紧了一瞬,她怔怔地转头看向车前,宋尧山正要将车驶出车位,一抬眼,眼眸正好出现在后视镜中,意外对上谷陆璃双目,他微弯眉眼,轻笑了一下。 高明哲也终于锲而不舍地抓住了谷陆璃,小心又轻柔地握住她半个手掌,谷陆璃心里突然就像堵着什么东西似的,又闷又乱,她下意识回握,只觉掌心那双手,小小的,肉肉的,却是——很温暖。 第41章 疑似暴露 回程的路上堵得厉害,等重新进了老城区,已经七点过半,宋尧山借着等红灯的时间转了头问后座:“我们今天在外面吃饭好不好?回去做饭太晚了,吃完就睡觉,不好消化。” 谷陆璃路上一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明显有些出神,闻声反应慢了半拍,倒是高明哲兴奋得坐着小蹦跶了一下:“小舅舅,炸猪排!” 他一激动,连带着紧紧攒住了谷陆璃的手,谷陆璃回神对上宋尧山不解又担忧的眼神,只听他轻声试探问她说:“学姐,那——吃西餐?有牛肉,也有猪排,怎么样?” “嗯。”谷陆璃扯动唇角,刻意笑了一下,回他,“好。” ***** 等过了红灯,宋尧山将车就近停在路旁的车位上,示意谷陆璃牵着高明哲下来。 旧城区内虽说已难再见到昔日熙熙攘攘的闹市模样,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该繁华的地方依旧肉眼可见得繁华,市中心附近闹市中的店铺鳞次栉比,皆敞了门在做生意,宋尧山寻了家印象中味道还算不错的西餐厅,站在门口征求了二人意见后,便带他们进去了。 饭点已过,又不是周末,店里冷冷清清,点的餐很快就送来,高明哲对着自己的一份儿童餐吃得欢快,宋尧山时不时抬眼觑谷陆璃,却见她始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只顾着低头缓慢切着牛排,不大有胃口似的。 “学姐,”宋尧山故意凝着她,试探唤道,“帮我递一下你手边的黑胡椒酱汁,我够不到。” 谷陆璃闻声那一瞬,抬头明显恍惚了一下,半晌眼神才聚焦,复又问他:“你说什么?” 谷陆璃与高明哲挨着窗对坐,宋尧山一人靠着走道,他笑着拿眼神示意她往临窗的地方看:“酱汁,黑胡椒那瓶,离我有点儿远,拿不着。” 谷陆璃怔怔地转头去寻,整个人不大像她往常利落模样,她盯着窗边那一排装在透明塑料瓶中五颜六色的酱汁分辨了半天,似乎突然就忘了她要找什么。 她莫名得不在状况,宋尧山也不催,只暗自隐藏了担忧,却是高明哲在两人诡异的沉默中好奇地抬了头,他眨巴着一对黑且圆的大眼睛,指着正中那一瓶酱汁,脆生生道:“小舅妈!是这瓶!小舅舅要的是这瓶,对不对?” 谷陆璃闻声眼瞳猛然一颤。 “对。”宋尧山笑着应他,“明哲好聪明。” 高明哲受了夸奖,开心地弯了眉眼,探出小短手又吃力得去够瓶身,他尝试了几下,够不到,正要跳下座位,谷陆璃一言不发将那瓶酱汁转头递给了宋尧山。 宋尧山装作若无其事得跟她道了谢,高明哲却看着谷陆璃,拖着长音奶声奶气得认真说:“小舅妈,你不高兴吗?是不是牛排不好吃?” 谷陆璃还没收回的手登时顿在半空,她目光下意识就去寻宋尧山,他眼里那一瞬又浮起的担忧还来不及掩饰,四目相对,谷陆璃敏锐地眯了下眼,眼底的错愕不由化为揣度。 “你那份是不是熟得太过了?”宋尧山镇定得就着那一份担忧抿了下唇,突然就抿出了股子满脸嫌弃的味道,坦荡地回视她,“我刚本想说让你别要七分熟,他们家本身就煎得比标准熟一些,五分都像七分,结果你还要了七分,都快赶上全熟了吧,嚼得动?” 谷陆璃只静静觑着他,宋尧山紧张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不知为何,他恍然有种他在谷陆璃面前已经暴露了的错觉,她的眼神太过古怪,怀疑探究中还隐有一份不可置信的惊诧。 “你这副表情是想说什么?”宋尧山只怕此时行差踏错一步就能万劫不复Game Over,故作一副害怕的姿态,脖子往后一缩,“学姐,你怎么跟想咬我一口似的。” 谷陆璃闻言淡然转回目光,竟是什么都没说,低头继续切她的牛排。 高明哲愣愣得在俩人间瞧来瞧去,小朋友心思最为敏感,他夹在俩人诡谲的气氛中已生出了明显的不安,见谷陆璃顶着“勿打扰”的冷硬气场谁都不想再搭理,只能表情无措地望着宋尧山,嘴角还沾着炸猪排的金黄色碎屑。 “你小舅妈生气了。”宋尧山当他什么都没察觉,自恋得一味乱解读,他抬手摸了摸高明哲头顶,又揩干净他唇角,挤了挤眼睛,低头跟他悄声咬耳朵,“这里的牛肉没有我做的好吃,她不开心。” 高明哲耳廓一痒,被他逗弄得脆生笑起来,谷陆璃执刀叉的手陡然又是一顿。 “这里的牛肉没有我做的好吃,她不开心。” 是啊,她吃得不开心,可是一个人要怎么样,才会连另外一个人想吃什么、要吃什么、吃得开不开心,都会那么在意? ***** 等他们吃完晚饭到家,陆女士也回来了,陆女士见着乖巧懂事的高明哲母爱瞬间泛滥,脑残偶像剧也不追了,拉着他小手不带松开的,牵着他去翻完冰箱翻厨房,开了酸奶又切了水果,做了沙拉,翻了罗勒叶粉出来当调味,还碾了两块奥利奥撒在上面添了饼干碎来点缀。 高明哲趴在流理台上,下巴就杵在她碗旁边,眨巴着眼睛“哗哗”留着口水。 “他晚上吃了不少了。”谷陆璃无奈跟在他俩身后,叮嘱她不靠谱的妈,“你别把人家孩子吃积食了。” “只弄了个沙拉,帮助消化的。”陆女士一腔母爱简直无处发泄。 “你酸奶刚从冰箱拿出来的,太凉了。”谷陆璃心累提醒她。 “那我稍微热一下咯。”陆女士将耐高温的玻璃碗转身又塞进微波炉,无视谷陆璃,只低头逗弄小朋友,摸着他头顶软而微卷的发,语气软萌得不像样,“马上就能吃咯。” “谢谢漂亮奶奶。”高明哲笑出一口小白牙。 谷陆璃:“......” 她心说这孩子得好好教育一下,怎么小小年轻就颜控了呢?长大可得怎么办? “那晚上你带他睡吧。”谷陆璃生怕让高明哲撞破她跟宋尧山分居的事儿,一张大嘴巴再捅到宋家,见着这一幅腻歪的合家欢场景,就势甩锅,“你那屋床也够大。” “好的呀。”陆女士果然一口答应,从微波炉里取出热好的沙拉,牵着高明哲去客厅吃水果,从谷陆璃身侧走过,头都没抬。 谷陆璃:“......” 客厅里,宋尧山稳坐沙发一隅,刚换了台准备看时事,见那一老一少过来,便自觉换了儿童频道给高明哲,起身跟着谷陆璃进屋去了。 谷陆璃今晚这情绪起伏颇大,原因虽说不明,但明显是冲着他来的,按她的性子,晚上必有大事儿得发生一下。 却不料,待他反手关门进去,谷陆璃捧着本书靠坐床头,竟是没打算搭理他。 门外陆女士将高明哲逗得不住“咯咯”直笑,屋里宋尧山却忐忑得手脚都不知该往那儿放,内心慌得一匹得先去厕所洗了澡,又出来取了要手洗的亚麻衬衣再进去,洗完又出来找衣架挂衣服,等他来来回回折腾完,客厅里的一老一少已经回屋睡了,宋尧山在越发宁静的夜里,只得强装镇定地取了地铺出来,四肢僵硬地躺了上去,虚阖双目等着谷陆璃关灯就寝。 十点整,谷陆璃扔了书去洗漱,十点十五分,她关了灯上床,屋里与窗外夜色瞬间混为一处,黯淡月光朦胧,落在窗棂上,竟似有些凄凉的意思,下一刻,她突然在寂静之中,嗓音微冷道:“宋尧山,从前只听你说你有多喜欢那个姑娘,我却还不知道,那个姑娘——是个什么的人?” 她一语既出,本已昏昏欲睡的宋尧山登时惊醒,在黑暗中不可置信睁眼:她原是真的起了疑?!可他又是何处露了破绽? 宋尧山一时间心如擂鼓,额上冷汗“唰”一下便淌了下来。 “不是什么......什么特别的人,”宋尧山定了定心神,用轻柔又略带憧憬的嗓音,笑着温声回她,“她不高,不漂亮,也不聪明,不太会照顾自己,性格其实也很胆小......但很爱笑。” “爱笑?”谷陆璃静静听他描述完心中的那个人,只觉哪里似乎不太对,她顿了半晌狐疑道,“爱笑是性格?” “是特质,”宋尧山谨慎措辞,一字一句道,“因为她知道怎么让自己活得开心。” “所以,你到底喜欢她什么?”谷陆璃琢磨了一琢磨,给他做了总结,“是喜欢她的积极向上?” “算是吧,”宋尧山偏头冲着她的方向笑了一下,又笃定回她,“是。” 他是希望他喜欢的那个人,能够让自己活得开心、爱笑,她可以很胆小,很不会照顾自己,因为有他在,她也可以不用身材好、不用很漂亮、不用太聪明,因为这些如今他都已通通不在乎,他只希望她高兴就好。 月色里,他的表情虔诚真挚,瞧不出一丝伪装与虚假,谷陆璃半侧卧着,与他隔着一米的距离默然对视。 他心中的姑娘与她毫无半分相似又普通平淡至极,不过是标准台言小说里常见草根女主的模样,难道男的真都喜欢这类女生?她半信半疑间,只觉似乎是自己太敏感了些。 她翻了身,平躺着不再看他,长久的寂静后,她既宽慰又失望得淡淡地吐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哦。” ***** 有高明哲在,早上要送他,下午要接他,晚上还得一起吃饭陪他聊聊天,他上得双语小学,惯常的书写作业不大多,意外多的是项英语听说练习。 谷陆璃饭后便坐在沙发上,破天荒得耐着性子陪他你来我往地做些有趣的小对话,她一向不喜欢孩子,却也不得不承认,高明哲乖巧又可爱,他动不动就东倒西歪得瞎乐,歪倒在沙发上像条白胖的鱼,天真又快乐,笑点低得不行。 他一笑,谷陆璃也想笑。 宋尧山就跟陆女士在旁边安静听,以他俩蹩脚的英语,也不敢插嘴。 待到周六,宋家照例有家宴,二姐打了电话来,让宋尧山将高明哲一并带过去。 二姐回归,定是她的事儿有了结论,谷陆璃不大想掺和进宋家家事,本不想去,高明哲却两手扯着她衣襟下摆就是不放,眨巴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眸底隐约可见泪光,模样无助弱小又期待:“小舅妈,一起去,好不好?” 她低头看他,想干干脆脆说不好,却罕见得张不了那个嘴,她总觉这孩子像是宋尧山生的,聪明得不张扬,讨人喜欢的一把好手,恐怕宋尧山七八岁时,也是这个模样。 “你妈有没有说,你像你小舅舅小时候?”宋尧山在洗手间里换衣服,她在门外趁机掐了掐高明哲的小肉脸,也不知这话里话外到底是想夸赞谁,“机灵,示弱,会撒娇。” 高明哲被她掐得微微裂开嘴,露出豁了一块的门牙,奶声奶气字音略微含混:“妈妈说,小舅舅小时候是不太聪明的亚子,呆呆的,像小姨。” “像你小姨?”谷陆璃意外愣了一下,“怎么可能?” 那可是位天生的人精。 “妈妈是这么说的。”小朋友歪着脑袋认真点头,“嗯,小舅舅以前傻傻的。” 谷陆璃:“?!!” 她觉得她实在想象无能宋尧山呆傻的模样,正错愕间,宋尧山已经从洗手间里出来了,停在他们身后道:“学姐,那我这就带他走了?” “小舅妈一起去的!”宋尧山话音未落,高明哲一声高呼,松了手扑上去就抱谷陆璃大腿,谷陆璃让他扑得往后倒退一步,后背直接砸进宋尧山怀里,她忍住想揍高明哲的冲动,禁不住头疼。 宋尧山两手扶着她肩头,好笑得在她身后看热闹。 “去去去。”谷陆璃心说就当去给她那场提前早退的端午赔罪了,她认命得把高明哲从自己腿上撕下来,又掐了他一把小肉脸,“你赢了,我跟着去。” “耶!”小朋友开心地蹦了起来,掉头疯跑出门。 耶个鬼,谷陆璃嫌弃地撇嘴,你也转脸就是一副不太聪明的亚子。 第42章 即将掉马 果不其然,不出谷陆璃所料,二姐的归来,意味着她的麻烦已尘埃落定,有了结果。 他们到的时候,正遇见大姐夫带着俩孩子出门,声称是去给俩个小的买零食,跟他们匆匆点头打完招呼换了鞋就走,门内,其余宋家众人围坐客厅一隅,气氛凝重。 二姐翘腿独自占着一整条长沙发,靠在一角气场强大,两臂环抱,眼神凌厉,妆容精致,却掩不住面容疲惫。 短短几日的功夫,时间似乎在她身上狠狠碾出了数年的痕迹。 “妈妈。”还不待他们跟宋家人打招呼,高明哲进门甩开宋尧山就朝客厅里的宋家二姐扑过去,二姐面上表情瞬间软了一瞬,长叹了口气,抱他在怀里使劲儿亲了他脑门一口。 “妈妈,”高明哲黏在她身上,不住往她颈窝里蹭,“我好想你哦。” 二姐眼眶登时便红了。 她对面的宋母见状也不由叹气,手指揩了揩眼角:“瞧瞧,母子连心,你真能舍得?他已经没有父亲了啊。” “他已经没有父亲了。”这短短一句话,似是直接撞到了谷陆璃心脏上,她扶着门框正要进来,闻言陡然怔忡。 宋母却查无所觉,她话音未落,转头对谷陆璃身旁的宋尧山道:“老幺,正好你来了,你会说话,劝劝你二姐,她要把——” “妈!”二姐没让宋母说完,着急打断了她,只搂着高明哲,下意识两手往他耳朵上捂。 高明哲懵懂地眨巴着眼睛仰头,讷讷轻声道:“妈妈,爸爸为什么没有来?我也想他了。” 二姐紧扣在他耳侧的双手一颤,偏头咬唇不语。 宋尧山见状,顿时猜了个七七八八,偏头对谷陆璃道:“学姐,你带明哲去我屋里玩吧。” 神色恍惚的谷陆璃被他一语唤醒,下意识便点了点头,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此时杵在这儿着实尴尬,宋家二姐也一瞥宋尧山,又摸了摸高明哲的头,故意无视他殷切又恐慌的目光,轻拍他后背,柔声哄他道:“你领小舅妈去小舅舅房间,她肯定不知道小舅舅以前住在哪儿,等会儿吃饭妈妈叫你。” 高明哲趴在她怀里不愿起身,她执意将他抱着放下地,推着他后背让他去到谷陆璃身前,他抬头可怜巴巴地看了谷陆璃一眼,小手勾上她手指,唇角委屈一瞥后又扭脸望他妈。 谷陆璃牵着他,他却一步三回头,将一小段走道走出了生离死别的味道。 宋尧山的房间正对客厅,房门一开再一关,挡住了高明哲委屈又可怜的小眼神,宋家一向强悍泼辣的二姐眼泪登时止不住簌簌往下落,压抑着嗓子哭出了声。 她一哭,宋母也哽咽起来,宋父不住劝慰,大姐连番叹气,三姐却像是在出神似得发着呆。 “你离婚了?”宋尧山从门口转到宋家二姐身侧坐下,接过大姐递过的纸巾塞进二姐手里,沉声道,“既然要了明哲的抚养权,又打算扔下他,你要去哪儿?是进修,还是调任?” 他晓得他二姐不可能把孩子留给品行有亏的前夫,虽然她的确事业心重,当年打算丁克,却意外怀上了明哲,只是怀了就怀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她也认。 “调任也是进修。”二姐手捂着脸啜泣,大姐替她答道,“公派的,让她去美国两年,虽说回来会升职加薪——” 大姐话说一半,扭脸又觑着二姐,她与二姐本就感情最好,她欲言又止了一瞬,忍不住又数落起二姐来:“——你都已经这个位置了,还要升什么升?你想想,明哲父亲是为什么又在外面偷摸找了个?还不是嫌你整天忙于工作?一个妻子,不归家,性子又强——” “所以这就能是他出轨的理由么?”二姐眼下还挂着泪,闻言猛然抬头质问大姐,“他如果想要另找,可以,他告诉我,我二话不说痛痛快快跟他离,我不会没皮没脸地纠缠他。” “他就是不想跟你彻底离,”大姐道,“想纠缠的是他,放不下的也是他,你真不明——” “他真出轨了?”宋尧山却与大姐同时出声,一提嗓音,起身就欲走。 “老幺,去哪儿?”大姐话音一断,眼明手快就拦他。 “你走不走先不论,”宋尧山镜片后的眼眸瞬间转冷,眼神凌厉地觑着二姐道,“我先揍他一顿再说。” “用不着你揍,”二姐狠狠一把抹了泪,傲气地抬眼看他,“我已经揍过了,出轨证据也提交给法院了,没让他好过。” 她说着话,帮着大姐使力将他往回拽,宋尧山让她俩扯得一个踉跄,歪倒进沙发,大姐这才松了揪住他袖口的手,一个眼风斜过去,感慨这姐弟俩一遇事,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暴脾气:“你别裹乱,这才几年啊,又好了伤疤忘了疼。” 黑历史猛得被扒,宋尧山讪讪整理了下衣袖。 “哎,这事儿闹的,你说你跟明哲以后怎么办呢?”宋母止不住心疼自己女儿遭遇,宋父忧愁着一张脸窝在沙发角上一根烟接一根地抽。 “我没觉得是自己的错,明哲我也自己能养,谁离了谁不能活?”二姐一脸倔强道,“当年追我的时候说就喜欢我这霸道劲儿,现在嫌我事业心太重不体贴了,花着我赚的钱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事业心重呢?” “那不说他,”大姐接道,“只说明哲怎么办吧,你一走两年,把他扔给咱爹妈也不合适对不对?且不说二老年纪也大了,老三又不是能带孩子的人,老四自己才刚有家,就说明哲这一下没了爸又丢了妈,孩子心里能不怕?那孩子本就腼腆又胆小。” 气势逼人的二姐闻言一抿唇,眼泪又划了一颗下来,整个屋子顿时又静了。 ***** 谷陆璃拉着高明哲进了宋尧山以前的卧房,薄薄一扇木板门根本无法彻底隔绝门外响动,高明哲讪讪立在她面前,仰头看她,左脚踩右脚,恐惧不安。 他是个在如今这个信息高度发达的社会长大的孩子,他这个年纪已经能够懵懵懂懂明白很多事。 谷陆璃下意识就忆起她父母离婚那日的情景来,她压着心底反复泛起的厌恶感,面儿上勉强扯出朵生硬的微笑,半蹲着揉了揉他头顶肖似宋尧山的柔软卷毛:“你小舅舅屋子里有没有藏什么小秘密?我们找找好不好?” “妈妈不让我翻小舅舅的东西。”高明哲说到“妈妈”俩字,嘴角登时一撇,摸样可怜又委屈,轻声回她,“我只看过小舅舅小时候的照片。” “那你把照片找我给看看?”他这个时候越是乖巧懂事,越惹人心疼,谷陆璃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当年惶恐的自己,她想抱抱他哄哄他,也想抱抱当年比他还小还伤的自己。 “好。”他软软糯糯地应她,脱了鞋扑上宋尧山少时的单人床,撅着屁股在他墙角床头柜里翻翻找找,半晌后,拖出宋尧山一本旧影集,放在谷陆璃面前。 那影集封面是朵俗不可耐的艳红牡丹烫在金灿灿的底色上,设计颇有年代感,他俩脑袋对着脑袋趴在床上,谷陆璃甫一翻过封面,露出扉页,就听封胶处传来轻微一声“擦咔”,那册子只靠听觉就已能证明快散架了。 “咱们可得小心点儿。”谷陆璃笑了一声,“不然等咱们看完,它就坏了。” 高明哲点点头,肉手小心翼翼地又翻过一页,轻声道:“这是小舅舅刚被奶奶生下来。” 那应该是那个年代所有人的第一张照片,做为初生婴儿,被护士清洗干净后,闭着眼,攥紧小拳头,光裸裸得被放在一架台秤上称体重,宋尧山也不例外,他顶着一脑门浓密的胎毛,皱缩着五官,表情要哭不哭得对着镜头蜷着四肢。 谷陆璃下意识就笑了出来,虽然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笑。 “这是小舅舅一百天的。”高明哲继续翻着页。 百天的宋尧山被镜头外的人逗弄得咧嘴大笑,俩颗米粒大的珍珠牙奶萌奶萌的,谷陆璃又“噗嗤”笑出了声。 “这是小舅舅一岁啦!”高明哲小肉指头戳在又一张影集照片上,尽职尽责地当好一个小解说,“这是小舅舅两岁啦!” 一岁的宋尧山裹得像个粽子,被人塞进村里照相馆大红色的塑料儿童椅,在海天一色的背景墙中歪着脑袋,又圆又黑的眼珠不解得直直盯着正前方,可爱得想让人给他头顶加上一圈问号。 两岁的宋尧山头顶的发已有了蜷曲的模样,他穿着开裆裤,撅着小屁股蹲在村口,伸着白胖的小手想去戳地上一只蜗牛的壳,他身侧零零落落几个小水洼,倒映着天上五颜六色的彩虹,像是在他周遭围成了一个五光十色的梦。 “这是小舅舅五岁——” 五岁的宋尧山还算正常,可七岁的宋尧山就已差不多长成了个乡下孩童该有的模样,一头卷发被推成板寸,眼神干净又倔强,下巴微抬直怼镜头,一张小脸黑瘦黑瘦。 再往后,十岁的宋尧山个头猛然拔高了些许,而十二岁的宋尧山眼里的倔强却化为了浓重的茫然与木讷,脸上挂着造型老旧的黑框眼镜,与他旁边的三姐并排垂手站在一处,一大一小,的确是一般无二的似书呆,也不知岁月对他到底做了什么。 ...... “这张是小舅舅长成大人啦!” 十八岁的宋尧山既土又憨,他头顶缩小版释迦摩尼发型,粗框眼镜遮住了小半张脸,身材虽说颀长,却过分瘦削出了几分病弱的错觉,驼背、脖颈前倾,干巴巴一个立正的姿态就将气质毁了个干净,更别提他上半身白衬衫盖到了大腿根,下-身一条水洗蓝的宽大牛仔裤又垂到了脚面,将整个身材衬出了五五分的糟糕感觉。 他两手举着荀大的录取通知书,嘴角微微扯动,却只勉强拼凑出了半个笑,似乎不大高兴。 高明哲一页页地翻,谷陆璃一张张仔细看,似乎属于宋尧山的成长岁月就在她眼前缓缓流淌而过,直到—— 她突然“咦”了一声,一把按住了高明哲又要翻页的手:“等下。” 小朋友被她吓了一跳,眨巴着受惊的小眼神仰头瞧她,谷陆璃却没顾得上管他,她诧异得偏着头,在宋尧山个人影集中意外发现了张不属于他的相片,她从塑料夹层里疑惑地抽出了张构图刁钻,似是拿手机卡着人缝间的空隙歪着拍出的一张像素并不大高、后期冲洗出的彩照。 那张照片照得是个舞台,舞台下黑压压全是人头,舞台上红底金字横幅拉出“对外汉语系2010年迎新晚会”的字样,横幅下镜头聚焦对准的是位个头高挑手握着话筒似是晚会主持人的姑娘,她一头大卷的长发在脑后半簪半挽,身着一袭掐腰长摆暗绣碎花的银灰色晚礼服长裙,五官微糊,只一道鼻梁挺直且清晰,但谷陆璃却一眼认出那是—— 那是大二的她自己! 宋尧山不是人力资源管理系的?又怎么会参加对外汉语系的迎新晚会,还有她的照片? 谷陆璃眉头渐拧,她神情凝重,觑着那相片上的自己半晌后,不大确定得将那影集又往回翻了两页,退到宋尧山堪堪接到录取通知的那一处,她越发身子趴得近了,眯着眼仔细分辨他手上那张录取通知书上缩成小米大小的字样,果然,当年荀大录取宋尧山的专业的确是——对外汉语。 谷陆璃下意识便攒紧了手上照片,眼神倏然变化。 第43章 男人的嘴 她不愿对人怀疑揣度,尤其是宋尧山,只是,这照片是否证明,宋尧山本就是认识她的? 认识却装不相识—— 她眼神只寒冷了一瞬,却转为明显的彷徨与委屈,似乎突然间莫名产生了一种古怪而憋闷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是被人狠狠欺负了。 高明哲见她怔忡伏在床上,半晌一动不动,小心翼翼地唤她:“小舅妈,你怎么啦?” 谷陆璃手掌按在额头上,闭目未应。 “小舅妈,”高明哲扯着她袖口奶着嗓音连声喊,“小舅妈,小舅妈,你是不是头疼啊?” 谷陆璃烦躁地摇了摇头,她抬眼,高明哲一对肖似宋尧山的圆瞳关切地看着她,紧张地眨着眼睛。 谷陆璃凝了他一瞬,突然把照片举到他眼前,带足了标准哄孩子的语气道:“你看看这人是谁?” 高明哲闻言两手撑着小短腿坐直,伸了脖子凑上前仔细瞅了一眼,“哈”一声笑开,弯着眉眼仰头一副求夸奖的语气理所当然道:“是小舅妈啊。” 谷陆璃梗着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像是一道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 她表情登时又难看起来,高明哲等她半晌也不见她说话,小短腿撑不住身体重量,又一屁股歪坐回去,他这么一坐,便低了不少,额头正冲那照片背面,他仰头又“咦”了一声:“小舅妈,有字啊。” 谷陆璃闻声调转了照片,待看清背后那寥寥数字,眼神更加复杂:那照片后右上角熟悉的字体龙飞凤舞地挥就一个“璃”字,下面还紧跟一行小字缀着拍摄地点与年月日,生怕忘了似得谨慎。 这打脸速度快得令她始料未及,真相自己送上门来,“啪啪”得给她来了个左右开弓,她捏着照片一角,陡然气极反笑,她想,若是宋尧山知晓他数年前的举动一不小心就将自己一把卖了个干净,不知会作何感想啊。 屋内一时静得可怕,谷陆璃正沉在自己一腔无处宣泄的情绪之中,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二姐强有力的反驳:“我没觉得自己有错……谁离了谁不能活?” 高明哲听见母亲的声音,跟兔子受惊似得一眨眼,下一刻,便是宋家大姐提了嗓音的一句规劝:“……只说明哲怎么办吧,你一走两年,把他扔给咱爹妈也不合适对不对?” 高明哲愣了一秒,陡然带着哭腔惶恐得一把抓住谷陆璃的手臂道:“小舅妈,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两只小手加起来还不足谷陆璃一只大,却用那样一双手抓疼了谷陆璃,她低头,只见他唇角一撇一撇,要哭不哭的模样,一说话,堪堪滚在眼睑下的泪水禁不住就往下落:“小舅妈——” “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爸爸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阿璃!你爸爸不要我们了!” 那一瞬间,谷陆璃似乎又凭空看到了她妈当年趴伏在地上的画面,她瞳孔骤缩,心脏狠狠一抽,抽得她使劲儿攥紧了手心那张照片。 她想,这世间多少幼子童年的悲剧都是由父母所谓的爱情造成的,一段虚假的情,终是会避无可避地祸及下一代。 “怎么会呢?”谷陆离左手越攥越紧,右手却颤抖着松开五指,轻轻抚上那无辜受父母爱情破裂所累的天真幼童的头顶,一遍遍抚摸他蓬松而柔软的卷发,故作轻松地笑着安抚他,理所当然道:“怎么会呢?你妈妈不会不要你的。” 小孩儿只顾睁着双大眼睛在呜呜地哭,眼泪越发掉得急,一颗一颗掉在她左手背上,烫得她心里持续抽着疼。 谷陆璃倾身上去抱住他小而柔软的身子,将将三十年的人生里,她头一次这样去抱一个小孩子:“不哭了啊。” 她连自己带了颤抖哭腔都未察觉,只一遍遍地说:“你妈妈不会不要你的,爸爸也不会。” ——“阿璃,你爸爸不要我们了啊!” 她当年听到这一句话时,多想有个人也能这么安慰她,安慰只有六岁的她一句:“你爸爸不会不要你的。” 纵然,这句是假话,又如何? ***** 这事儿一直拖到下午四五点也没定论,一家人连吃午饭的胃口也没,宋家二姐哭完进屋抱着同样哭成个团的高明哲转身回了自个儿家,大姐夫带着孩子一去不归,大姐宣称要去找人也走了,宋尧山打电话跟附近餐馆叫了外卖,跟一家人随便布拉了两口饭菜,又安慰了安慰宋家二老两句,起身跟谷陆璃也出了门。 能说的都说了,至于二姐到底要怎么抉择,那都是她自己的事,他们在座的任何一位,都没再插嘴的余地了。 宋尧山开车载着谷陆璃,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车流中,荀城市中心周六的车道尤其显得狭窄,车行不快,一步一顿,堵得一塌糊涂。 谷陆璃开着车窗,手肘搭在玻璃沿上,掌心托着下巴,脑袋一直冲着街道,也不知在看什么。 她出了宋家门就没再说过话,宋尧山只当她为了高明哲在伤怀,趁着堵车的空档注视着后视镜中她神不守舍的模样,宽慰道:“我二姐虽看着雷厉风行,为人毫不拖泥带水,其实骨子里很重情,你放心,她不会丢下明哲的。” 他一语既出,谷陆璃竟像是没听到般,连眉梢都没动上一动,他再试探唤了一声:“学姐?” 谷陆璃虽仍是未应,但背对他的面上微微可见冷色,车厢内气氛陡然尴尬起来,宋尧山心里没由来得“咯噔”一声,竟是莫名有些慌。 宋尧山一路提心吊胆到家,一开门,陆女士居然正在厨房备晚饭,满室飘香,罕见得未出去与人约会。 她听见开门声,洗了手迎出去,见果真只有宋尧山与谷陆璃回来,大失所望地拖了长音道:“明哲回她妈妈那里啦?” 谷陆璃人在玄关换鞋,这才终于出了回声,应她妈了简单一个:“嗯。” “我还给他烤了小蛋糕和小饼干呢。”陆女士遗憾叹气,转眼又自我开导道,“算啦,他跟妈妈回去了也好。话说,她妈妈的事情解决了吗?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啊?” 谷陆璃穿着拖鞋掀了眼皮淡淡看了她一眼,又瞥了宋尧山一眼,没答,转身进了厨房,她一拉厨房门,奶油、蜂蜜混着巧克力的香甜味道登时扑面而来。 谷陆璃不大爱吃甜食,但听说喜好甜食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因为甜食能使人心情舒畅。 她就着水龙头净了手,靠着流理台垂眸默然站了片刻后,拉开烤箱门,也不管陆女士蛋糕烤没烤好,伸手就取了个布蕾蛋糕出来,也不嫌烫,张嘴就咬了一口。 半敞的门外,陆女士一脸茫然,拉着宋尧山担忧又委屈地悄声道:“阿璃怎么啦?她怎么 又生气了?是你们吵架了,还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宋尧山也不知她到底怎么了,又似乎隐隐能猜到,于是对着殷殷切切的陆女士说:“没有,我们没吵架,只是,我姐夫出轨了,姐姐跟他离了婚,学姐可能——对我姐姐和明哲的处境感同身受,自己也不大开心。” 他既然晓得了陆女士一个家丑,便也拿自个儿家的家丑来换,说完留了个难堪的笑容在脸上,隐晦又直白地替谷陆璃解释了她的情绪由来。 陆女士初初一怔,明白过来,竟惭愧地低了头,两手揉搓了一揉搓衣角,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厨房里瞧了过去,她见谷陆璃竟罕见得在吃甜点,眼角眉梢皆是心疼。 她叹了口气,忐忑地走进去,讪讪地立在谷陆璃面前,轻声细语问她说:“好吃吗?似乎,还没到时间呢。” “还行吧,”谷陆璃三两下吃完了个巴掌大的蛋糕,除了齁甜,也没尝出其他味道,“面有点儿黏。” “那是还没烤好呢。”陆女士讨好地笑道,“等会儿再尝尝?” “算了,对我来说太甜了。”谷陆璃语气淡淡的,冲她回头浅笑了一下又不说话了,低头把手上的蛋糕纸折来折去,折成一个小三角。 “其实,你也不用太难过。”陆女士瞅着她动作,抿着唇想了半晌,道:“你还年轻,经得少,见得少。男人嘛,出轨的多,不出轨的少。出轨了,只要还知道回家,妻子总归还是妻子,是正——” “正什么?正妻还是正房啊?!”她话未说完,谷陆璃已勃然大怒,她不可置信地转头盯着她妈,死死按住手心的小三角,嗓音拔高,“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你是活在清朝吗?你刚才甩掉了一个三心二意的渣男,为什么想法还会如此三从四德啊?你是委屈还没受够,屈辱还没受够,你想全世界的女人都跟你一样,把男人抛弃妻子包小三儿都不当做一回事儿,擦干眼泪就能欢天喜地再迎他们进门吗?!” 她一连串发问犹如一条带刺的鞭子,连连抽在陆女士脸上,倒刺勾着皮肉,划出鲜血淋漓的旧日疤痕,陆女士脸色陡然涨得紫红难堪,怔怔地睁着一双美目瞪着她,眼角已凝出泪来,嘴唇颤抖。 宋尧山人在门外,闻言暗道一声“坏了”,他快步进去,站在陆女士身后,责怪地斥了谷陆璃一声,拦她道:“学姐!” “还有你啊,宋尧山。”谷陆璃盛怒之下,正如同一座活火山,岩浆“呲呲”得往外冒,逮谁喷谁,她见宋尧山自个儿跳了进来,便从裤兜里掏出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照片,转头抬手“啪”一声甩在他脸上,挤出一个讽刺又寒冷刺骨的笑,斜睨着他,“好好把你的谎话编圆了,再来给我解释吧。” 她说完扔下那俩人,转身出了厨房,宋尧山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头雾水地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照片,两手将其展开了,只瞧了一眼,他后背便瞬间湿了个透,禁不住打了个抖。 “坏了。”他脑袋里“嗡”一声响,心道,“这才是真坏了。” 陆女士正要落下的泪,见状登时就被她又“吸溜”了回去,她一贯乐观的精神使得她迅速给谷陆璃的怒火寻了个更正当的由头,她指着两手攥着张照片眼瞳乱颤、一头冷汗的宋尧山,怒道:“尧山,那照片上的人是谁?是不是你也出轨了,阿璃才这样生气?!” “……”宋尧山简直哭笑不得,“妈,您想哪儿去了。” 陆女士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又不伤心了,宋尧山见他这神经异于常人的丈母娘没事儿了,赶紧就去追谷陆璃,从厨房到侧卧就那么短短几步路,真就让他走出了股子在刀山火海上行走的错觉。 谈个恋爱,太难了。 他在侧卧紧闭的门前踟蹰了两秒,见里面毫无动静,伸手敲了两下门,也没人应答,便忐忑地拧开了门锁。 屋内漆黑一片,宋尧山愣在原地半晌,待适应了昏暗的室内这才就着一线月光急急去寻谷陆璃,却见谷陆璃就坐在她床头,斜倚在窗边,两手抱膝,静静地望着月亮,一动不动。 朦胧月华光辉散进窗棂,在她身上淡淡笼了一层,却矛盾地衬得她冷情孤独又哀伤,宋尧山心头登时就像被人狠狠掐了一把似的。 “学姐。”宋尧山低声唤她,顿了下又道,“对不起。” 谷陆璃头也没回,只清浅地嘲讽笑了一声,冷淡回他:“谎编圆了?” 宋尧山闻言左手垂在裤缝间狠狠握紧又渐渐松开,右手将那张照片半举在空中,眷恋而炽热的眼神掩在黑暗里,一瞬不瞬地盯着照片上的女孩儿,拇指在上面眷恋似得轻轻摩挲,他终于在一室寂静中沉声道:“是,学姐,我早就认识你。” 只这一语,便激得谷陆璃转头向他望去,眼里忿恨与失望交织,像要冒出火星。 却不料宋尧山遥遥看着她,气定神闲地笑着继续说:“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说了,我说你很眼熟,我问——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学姐,你还记得么?” 那样一个带着冬日午后暖阳与微微咖啡香的回忆就这样被他一语带出,登时出现在谷陆璃眼前: “谷小姐,你跟我以前一个同——” “——同学长得有点儿像,见笑了,大众脸。” 记忆“唰”一下出现在月华中,又骤然散在黑暗里,谷陆璃错愕了一瞬,眼神迟疑一变,还未出声,宋尧山却又笑着,嗓音和缓温柔如初见:“我那时的确想说,谷小姐,你跟我一个同学长得有些相似,只是我已很久未曾见过她了。” “我只晓得她名字里也有一个“璃”字,我见她那时,是在学校的迎新会上,她是主持人。台下听人匆匆提过一句,说了她的名字,但我没听清,只听到了一个“璃”。我想着姑娘家的名字,该是从“玉”旁的,谷小姐名字里似乎也有一个“璃”?不知谷小姐又是否曾就读于荀城大学的对外汉语系?如果是,那还真是太巧了。” “可是学姐,”他抬眸,眼神终于从照片上挪开,轻柔地落在谷陆璃脸上,带着些许委屈,“你没给我说的机会啊。” “哦,是嘛,”谷陆璃只当他是已承认了他的欺骗,堪堪平复下去的怒火“蹭”一下复又燃起,她气极反笑,半扬着脸回视他,如今对他所言所语是一个字也不愿再信了,她挑衅似地笑道:“我当初没给你机会?那怪我喽?我现在给你机会了,你继续说啊?” “我现在,就想听你继续说——”她咬牙一字一顿道,“听你继续说,既然你第一次就认出了我,又为什么还能装作不相识,排出后面好大一场连续剧,一步一步,布完了你整个的局!” “如今想来,”谷陆璃冷笑着道,“倒是我,傻得以为是自己主动要你与我形婚,其实却是我陷在你的局里,被你牵引着,按你的心愿在动、在走吧,宋尧山!” 面对她的如此诘问,宋尧山面不改色,竟好整以暇得往她身前又走了两步才停下,面上仍带着笑,不疾不徐得与她温声耐心解释道:“学姐,你错怪我了。” “我头次见你,只觉你眼熟,起了疑,紧接着刘婶又跟我介绍你,她那时只说你的确是荀城大学的,学的是中文又好似是外语,到底是中文还是外语她年岁大了也记不清,我那时方才真正确定,我的确认识你。” “那晚我回父母家,哄明哲玩时正好拿了相册,我看到这张照片也觉意外。这张照片若我没记错,是我当年上铺室友的,他迎新晚会上对你一见倾心,暗恋你,拍了照打了无数份出来当书签,我应是拿错了他的书,所以才有的这张照片,至于这上面的字——” 他泰然自若地扬了扬手上满是折痕的旧照片,在谷陆璃不信服的目光中,眼角眉梢挂满了揶揄,他特地调转了照片,将背面对着谷陆璃,“学姐以为是五年前写的吗?当然不是,这是我跟你相亲那天晚上写的。若是没当日见你那一面,我恐怕早就记不起来这照片上的人是谁了,所以我就在背面特地标注了那么一下。” 谷陆璃眼神一动,迟疑神色稍滞。 “至于学姐控诉我下套——” 宋尧山颇为赞同地点了下头,“我不辩解,因为事实的确如此,我之前就告诉过学姐,我想找人形婚,这个人条件要好,要足够与我相配,不能我结一次婚,却把格调给刷没了。再者,我也得考虑这形婚对象不会在经年累月的相处中,对我假戏真做、情根深种了,我总归是要离婚的。旁的人,我都有此担忧,但学姐不同,学姐在校时不近男色的彪悍名声,以及初见时对我的冒犯与冷淡,都令我非常放心啊。” 他谈笑自若间,就将这些都解释清楚了,月色中,谷陆璃却仍未完全信他:“你的室友参加的对外汉语系的迎新会,而你是人力资源管理系的?” “我的确是人力资源管理毕业的,但我大一入校时,念的是对外汉语,调剂的专业,就我这英语,一年没读完,就读不下去了,大二才转的系。”宋尧山“啧”了一声道,“这事儿有点儿丢人,我总不能到处说,是不是?” 谷陆璃闻言忽然沉默。 “学姐,我晓得你今晚是在迁怒于我,你父亲的,我姐夫的。”宋尧山察言观色,生怕谎话没撒圆,顿了一顿又笃定道,“你信我,我真的没有骗过你。” 谷陆璃却因这发誓似的一语,心头涌上股奇怪的情绪,像是原本沉甸甸的心突然空了个一干二净,她霎时觉得三伏天的夏夜里怎会如此得冷,冷得她打抖,连牙齿都在颤,她僵硬了半晌,才讽刺地笑出了声。 她一笑,宋尧山心里无缘无故害怕起来。 “宋尧山,最后一次了,”谷陆璃歪着头觑他,笑中的意味,宋尧山竟罕见地瞧不懂了,她连出口的话都带着冰碴,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恐吓的言语,“再让我知道你隐瞒了什么,你该知道我会做些什么事儿出来的。男人,呵——” 她又一声冷笑:“我厌恶男人,也不过就是因为他们惯会欺骗、背叛、自以为是以及——不择手段。” 宋尧山额头瞬间冷汗涔涔,浑身冰冷,他稳住心神与她坦然对视,不敢露出一丝破绽。 他不能坦白,时至今日他依然不能坦白,因为今天不是好时机,他不能在谷陆璃大怒时冒这个险,他恐稍有不慎,他恐满盘皆输,他输不起。 “我想你楼上的房子应该可以住人了吧。”长久的沉寂后,谷陆璃率先开口,她起身擦过他身侧,边往外走边道,“这几日我就睡上面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话音未落,她已开了门出去,宋尧山伸手想要拦她却没拦住,他回头看着空荡荡的走道,心里又心疼又难过,他想,傻姑娘,这明明是你的家,你该要我走啊。 他又想,原他喜欢的这个姑娘,就算盛怒之时,也连最难听的话都说不出口,她明明可以让他滚出去,可以向他宣称,这是她的家。 而到头,她却说—— 我想静一静,所以,我自己走吧。 第44章 送命题啊 翌日,谷陆璃跟他冷战了。 宋尧山大早上将车停在院门外,却眼瞅着谷陆璃面无表情地绕过他车头,去了对面的车站,上了公交车。 下午,他照例去接谷陆璃,又眼睁睁看着她淡淡一个眼神遥遥送给了他后,一头钻进了小街小巷再没出来。 宋尧山:“......” 他落寞地开了车自个儿回家,屋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陆女士经过一夜的争吵后,又出门与人约会去了,他想上楼去瞧瞧谷陆璃,又生怕再惹恼了她。 他愣愣坐在客厅的餐桌前,心里五味陈杂,直坐到天色暗了,也没等着个人回来,连外面楼道都寂静非常,一个上楼下楼的人都没。 晚上十点,陆女士妆容精致、夹裹着一袭浅淡的高档男款古龙水的味道回了家,她甫一进门,瞧见失魂落魄的宋尧山正枯坐在客厅之中,左右又无谷陆璃踪迹,便罕见得也跟他发了火:“宋尧山,你到底做了什么能让阿璃这么生你的气?!” 她把樱粉色缀了珍珠的小巧手包往沙发上一扔,秀容登时气得微微发红,手脚颤抖道:“阿璃到底去哪儿了?她昨晚是不是就没回来?” “她住楼上了。”宋尧山苦笑道,“妈,我真没做对不起她的事,我也不会对不起她,您以后会知道的。” “我现在就要知道!”陆女士两手叉腰一跺脚,端得是比谷陆璃还少女气息十足。 “我——”宋尧山立在陆女士面前,汗都快要滴下来,手足无措地说,“您先休息吧,我上楼去看看她。” 他说完赶紧出门,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却也没勇气敲开谷陆璃的门,只是在她门外站了小半个钟头,听到里面微微有些动静,晓得谷陆璃是在家的,这才安了心,下楼回去了。 如此,一连四天。 周五,临放学,导师又提前溜了,谷陆璃正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东西,她表情虽说一贯冷淡,但几日却总比往常又多出三分冷情来。 谈方方坐她对面,手掌托腮看着她动作,略带迟疑地试探道:“总觉得你最近心情不大好,跟宋尧山吵架啦?” “没,”谷陆璃动作一滞,轻描淡写地否认,“没吵。” “嗯?还没吵?最近都是你自己来往学校,”谈方方道,“也不见他来接送了。” “真没吵。”谷陆璃淡淡回她,“就置了个气,还是我单方面的。” “呦呵,稀罕了,你还维护起他来了?”谈方方简直难以置信,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谷陆璃莫名其妙了一瞬,似乎没听懂:“我说实话啊,维护他什么了?” 谈方方“噗嗤”一声,冲她略带玩笑似得嫌弃,摆了摆手:“跟你说不动,情商不太高的亚子。” “骂谁呢。”没头没尾的谷陆璃就遭了骂,啼笑皆非。 谈方方说完话就漫不经心得频频看手机,谷陆璃一手叉腰瞅了她半晌,脑门灵光一闪,倒是终于明白了,她好笑得也“嗤”了一声:“师姐——” 她唤得谈方方抬头,意味深长得冲她扬了扬下巴:“指桑骂槐呢是吧。” 谈方方倒的确比她情商高,只一愣便瞬间秒懂,手上攒着手机再动也不是,不懂也不是,脸上烧红一片,默默低头。 谷陆璃正想报了适才的一箭之仇,再揶揄她两句,外面突然有人敲门,谈方方立马就紧张了起来,谷陆璃离门近,也没注意到她,径直起身去开门,却不料门外站得却是迟肃然。 “迟学长。”谷陆璃怔了一下,跟他打了招呼,迟肃然显然比她还尴尬,憨厚地笑着跟她僵硬地点了头,手指一抹鼻头,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不大好意思地跟她开了口:“谈方方在里 面没?” 谷陆璃眨了下眼,哑然失笑:“她在没在里面,不如学长自己进去瞧瞧?” 她说完便让开了门,自个儿进屋将背包提了,复又出门,余光带过对面难得羞涩的谈方方,好笑又欣慰的同时,心里又莫名一酸。 待她两步走到电梯口,难得地听见谈方方含羞带怒地尖声叫了一嗓子:“你出去!懒得理你!” 随后便是“咔哒”一声响,像是有人从屋内反锁了门。 ***** 谷陆璃提前了十来分钟早退,出得校门,视线不由自主就去寻宋尧山的车,可惜,他还没到。 她也不晓得这几日到底在气什么,若说是气,不如说是心凉来得更合适些,她凉宋尧山可以如此冷静得工于心计,可以不带一点儿感情地算计,也能在利用后,毫无愧疚地坦诚。 她原以为她心冷她心硬,如今看来,倒是比不上宋尧山了,又或者说,宋尧山不冷不硬的那一面,只是留给他喜欢的那个姑娘的,旁的人,都沾不到半分。 谷陆璃茫然立在丁字路口,一时间居然不知该去往何处,她呆愣了许久,沿着人行道绕过学校的围墙,一路漫无目的地走,路过一家披萨店,忆起谈方方似乎不久前推荐过他家的榴莲披萨,便顺着人流进去了。 周五人多,谷陆璃一个人坐在墙角等了很久才等到她的披萨,巴掌大的一块金灿灿的厚底儿披萨上洒满了芝士碎与榴莲块,色香四溢。 她正拿刀叉艰难地切着,隔壁一对小情侣的披萨也上来了,俩人对坐一桌,分吃一张荔枝披萨,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块,姿态落落大方得当众秀恩爱。 谷陆璃边看边摇头笑,手下的动作却又快又狠起来,三两口吃完披萨,起身结账走人。 “多谢惠顾,要常来哦。”前台收银的小哥儿一双桃花眼笑得勾人又好看,一手将账单递给她,一手又塞了张花花绿绿的打折券,“送您张七夕双人套餐的优惠卷,我们今年活动做得早。” 谷陆璃动作顿了一下,才将那两张纸并做一张,随意且暴力地塞进了裤兜里。 晚上八点,她到了家,途经她自己的家不入,继续上了一层,到了宋尧山的家,开了门进去,什么也不想做,洗过了澡,对着大敞的窗户看月亮吹头发,夜色浓重时分,她已然睡了。 晚风吹拂,月影西斜,她一直睡不踏实,直至后半夜,似乎有一阵浓郁的香气从窗外随着月光飘散进来,萦绕在她鼻端半晌不去,像是送了她一个能做美梦的咒语,使她呼吸渐渐沉重,坠入梦中...... ***** 叶翎临出办公室,正遇上二老板跟她使了个眼色,动了口型让她去看宋尧山。 三个女老板人均大宋尧山七、八岁,一腔母爱无处释放,直将宋尧山当自个儿家孩子似得拉扯了五年,平日各个对他关爱有加。 叶翎一头雾水地转进员工区,见宋尧山脑门抵在办公桌上一动不动。 “不舒服?”叶翎立在他身前问。 宋尧山闻声抬头,额头上一道红红的印子颇滑稽:“没。” “那怎么不回家?”叶翎靠着他坐位隔板问他。 宋尧山没答。 “我说你啊,忙的时候给我请假,该放假了又赖在事务所不走,”叶翎笑着道,“你成心气我的是不是?” “老板,”宋尧山趴在办公桌上,仰头看着叶翎,拖了长音半死不活道,“喝酒去么?” “饭还没吃呢,喝什么酒。”叶翎笑着斥了他一声后又叹了口气,了然道:“跟谷陆璃吵架了?” “没吵架,却比吵架还严重。”宋尧山道,“她那人,吵了闹了都好说,不吵不闹才怕人。东窗事发了半个,她不理我了。” “叫个外卖吧,去会宾室,酒管够。”叶翎道,“我也是个拖家带口的人,总跟你去酒吧也不合适,那里小鲜肉太多,我们家那口子人虽说是钝,却也是会吃闷醋的。” 酒吧没去成,狗粮先被塞一嘴,宋尧山都快哭了:“好。” 他这几日过得犹如一潭死水,便格外想吃点儿刺激的,点开手机App也没问过叶翎,就要了份双人麻辣海底捞。 那家海底捞就在他们隔壁那栋楼,从下单到送单,左右不过一刻钟,叶翎刚起了瓶意大利托斯卡纳大区的上好红酒,荡着红油辣汤飘着麻油清香的火锅就送到了。 她手上还拿着开瓶器,登时傻了一秒,瞪着锅底半晌,等回过神来,直想给宋尧山那突然清奇的脑子开个瓢。 “红酒配火锅,谁教你的?”叶翎气得说话都哆嗦,“出去别告诉别人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 宋尧山掰着筷子,抬着一双写满“心如死灰”眼神的眸子,撇着嘴角泫然欲泣,叶翎瞬间举手投降:“行行,别装可怜了,吃吧吃吧。” 宋尧山闻言冲着火锅就下了筷子,夹了块香菇。 “行,连肉都不吃了,看来是真伤心了。”事务所的会客室里,师徒俩人对坐,叶翎认命得就着红酒跟她得意弟子涮火锅,故意打趣他,“说说吧,东窗事怎么就发了?” 宋尧山把香菇塞进酱碗里,给她将事情原原本本说明了,自嘲笑道:“猜是我那个小侄子啊,拿的相册,也真准,就那么一个能证明我认识她的证据,就这么给翻出来了。” 叶翎边涮菜边听他讲,动作越来越慢,等他说完,她突然轻笑了一声,试探他道:“尧山,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她为什么生你的气,还去住你的房子啊?” “她没让我滚出去,真的是她善良,也有教养。”宋尧山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不确定,那想法稍纵即逝,他只能道,“你是想夸她么?” “傻子,白教你了。感情这回事儿啊,当真是当局者迷,之前还说你挺清醒,走到这一步,如今就算是你也看不清了。”叶翎斜睨着他,摇头叹道,“那是因为——” “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并没有觉得那是你的房子,换句话来说,她已经没有把你跟她,分成是两个人了。” “我不信你不知道——一个人不管是伤心了还是难过了,他会去什么地方躲避呢?” 宋尧山闻言一顿,愣了:“她会去——她觉得是她自己的且有安全感的地方。” “......所以,一间你的房子她为什么会觉得是自己的呢?”叶翎循循善诱道,“那样一间房子,对她来说又为什么会有安全感呢?” “因为——”宋尧山又惊又喜,激动地握不住筷子,“因为那是我的房子,是因为我带给了她安全感,所以她才会觉得我的房子也是有安全感的!” 叶翎赞同地笑了一声,却转瞬又敛了笑容:“可是,尧山,你却在最关键的时候说了最错的话。” 宋尧山又是一怔:“什么?” “你错过了一个可以坦白的机会,你在她已经有了这样潜意识的情况下告诉她,你对她的一切行为都是利用、算计,毫无真心可言,你还告诉她,你绝对不会喜欢她,她也不可能喜欢你。”叶翎一字一句耐心剖白给他听,“所以,你让她迷茫了,她可能那一瞬间连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喜欢你的,但因为你给了她一个前提是——她不可能喜欢你,她也不能喜欢你,所以,她只好让自己不喜欢了。” “不过这也不怪你,”叶翎叹了口气又道,“毕竟这是一道送命题。在你丈母娘刚给她一个‘是个男人都不靠谱’的前提和暗示下,你若主动坦白过往,她会认定你也是骗子,并不会对你的言辞产生多少信任;你选了继续隐瞒,她倒是不炸了,但她会迷茫、会心凉、会彻底失望。” “所以她不知所措了,才会选择躲起来。” “宋尧山,这题——”叶翎看着他来回变化的脸色,轻声做了结案陈词,“时至今日,在你这儿算是无解了,唯一的解,在她那儿。” “让她好好静静吧,她自个儿想得通了,便是解。” 第45章 高光时刻 宋尧山跟叶翎直喝到大半夜,没法开车,还是被乔易送回来的。 乔易见他酒意并不浓重,人也还算清醒,就将他扔在了院门口,载着已经在副驾上睡着了的叶翎回了家。 晚上十一点半,宋尧山站在楼下醉醺醺得往上望,见他那栋屋子从外瞧着黑黢黢的,显然是里面没开灯,也不晓得谷陆璃是已经睡了,还是心情依旧不好,又靠着卧房开着窗户在看月亮。 他一念及此,又仰着头去寻月亮,挺好的,他想,至少今晚的月色不错,或许能让她开心些。 他提着西装外套,踉踉跄跄地扶着墙上了楼,开门进屋换鞋,到处都安安静静的,陆女士显然也已休息了,他进侧卧只草草漱了个口,照旧拿了他的地铺出来往地方一摊,合着一身外衣歪上去就歇着了。 “学姐,晚安。”他也不知是在故意耍酒疯,还是真有些神志不清,侧头对着谷陆璃空荡荡的床板傻兮兮得温柔笑道,“好梦。” ***** 他一觉睡到后半夜,翻了几个身,实在忍不住爬起来上厕所,一泡尿下去,酒劲儿倒是差不多已散了个干净,他一身衬衣西裤也没换,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浑身都不舒爽。 宋尧山解了一排衣扣脱了裤子简单冲了个澡,随手披了浴袍边回卧室边潦草地系着腰间的带子,突然就听头顶传来“刺啦”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在贴着地拖拽什么东西。 宋尧山扣在腰上的手登时一顿,被酒精熏染过的大脑慢了半拍,眼神有些迷茫。 这都后半夜了,学姐难道还没睡? 他想起谷陆璃,便又没了睡意,踩着双拖鞋直愣愣得就近坐在书桌前,隔着一层水泥天花板,想她想得心口疼。 干热的晚风从虚掩的窗缝间拂进室内,楼外万籁俱寂,老树上的夏蝉偶尔叫上两声,声音能传出老远,宋尧山越发被搅扰得心烦意乱,正欲起身去关窗,他突然又听见了头顶拖拽重物的响动。 宋尧山疑惑抬头,他楼上那房与谷陆璃家的布局完全一致,侧卧临窗的位置摆放的也是一张床,床—— 宋尧山站在床边若有所思地低头,凝着垂下床沿的暖黄色床单,恍然忆起要真说不同,他楼上那床是箱体式样,床下是一个大的储物柜,能拉开。 他眼神再往书桌方向一瞥,更加不解,他楼上那个位置应该放的是个小书柜,柜下也是一排能拉开的储物间,所以,谷陆璃大半夜的不睡觉,翻箱倒柜得是想找什—— 宋尧山眼神猛地一颤,陡然清醒过来,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手脚发着抖,趿拉着拖鞋拧开门锁就冲了出去! 谷陆璃纵使已住进了他屋里,却也绝不会是个能乱翻他东西的人,那楼上必定有第二人! 宋尧山临出门,顺手摸走了陆女士挂在鞋架上的鞋拔子,轻手阖门上楼,在黑暗中强制稳住狂跳的心脏,连楼道感应灯都没惊动。 待他站在自个儿屋前时,他那屋门正虚掩着,门缝间漏出几缕昏暗亮光,果然是遭了贼。 宋尧山急喘了口气镇定心神,正想报警,往下一摸-大-腿,只怔了一秒,手扶着门框,探头往门缝间先机警地瞥了一眼,确定那贼人不在玄关附近后,才轻手轻脚得整个人跟着挤了进去。 他进得门里,后背紧贴着墙,客厅一角的落地灯已被按亮,他跨过一地柜箱翻倒的狼藉,在橙暖的光中屏气凝神,往持续发出细微响动的侧卧中摸了过去。 宋尧山到了房门口,又靠在门上,侧脸挤在门板上顺着缝隙往里瞧,那贼人背影恰好从门内一侧慢慢挪了出来,完全暴露在他眼前,弓着个身子在书架上翻翻找找。 宋尧山一眯眼,手扣着门板无声推开,半举着鞋拔子一步跨出正要偷袭,那小偷余光怔然瞧见身侧墙壁上落了一道人形黑影,大惊失色突地转身,右手拔出腰间的弹-簧-刀就冲他刺了出去! 宋尧山一个侧身,右手扣住他手腕往前就势一拉,右腿屈膝狠狠上顶他小腹,左手鞋拔子高抬,带着雷霆之怒就往他颈背上砸了下去! 那小偷骤然被砸扑在地,“咚”一声下巴磕在地板上,摔得整个人眼冒金星,胃都要从嘴里吐出来似的,直接懵了一瞬,左腿无意识抽搐了两下,手上弹-簧-刀脱手,掉在地上“当哐”跳了两跳,半晌没爬起来。 宋尧山见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这才在他身后重重吁出口气,他手上力道一向很大,只当那人已是晕了,便甩手将断了的鞋拔子扔了,踩着遍地狼藉,赶紧踩着拖鞋两步跪倒在床前,急急去瞧谷陆璃。 谷陆璃只仰面躺着,空调被整齐地盖在身上,她一手搭在枕边,一手横在胸前,似是静静沉睡。 宋尧山摇了摇她,又紧张唤了声“学姐”,她仍是一副人事不知的模样。 宋尧山只觉刚吁出的那口气又堵回了胸口,他手指突然冰凉起来,他这学姐白日醒着时便心思重得不行,夜里纵使睡着也睡不踏实,睡眠颇浅,见不得一点儿响动,这都闹成这样了,她都不醒—— 宋尧山小心翼翼地捧着谷陆璃脸颊,拍了拍她,抖着嗓音唤她:“学姐——学姐你醒醒?” “学姐?” “阿——阿璃,阿璃你醒醒?!” 宋尧山视线瞬间紧张到模糊,颤着手指去探她鼻息,又掀了她身上被子,虚着眼神,前后摸索探查,见她身上温热又并无伤口,眼前这才又渐渐清明起来,他劈了嗓音,将她半抱在怀中,激动中又带着些许喜极而泣的哭腔,失控地喊了她一声:“谷陆璃!” 那一下音量甚高,又冲着大敞的窗户,在夜里被清楚地送出老远,连带荡出三道回声,对面小半栋楼登时都亮了,院里的人只当半夜里夫妻俩在吵架,“哗啦”几声开窗的响动紧接着传来,好事儿的已经探出了头在瞧热闹。 楼下的陆女士也醒了,她在小偷摔在地上发出巨响时被惊醒,又被宋尧山那一声骇得懵了一瞬,等她脸色惨白得反应过来,咬着嘴唇气得直哆嗦,下床踩了拖鞋抱着手机就往楼上跑。 她气喘吁吁地进了宋尧山家的门,见了客厅那一地狼藉,只当宋尧山果然如她所料,跟谷陆璃起了争执,俩人打架了。 “宋尧山!”她一声尖叫冲进亮着灯的侧卧,举着手机突然就跟疯了似得大喊,“你不许动阿璃!我要报警了!” 她那一声如夏雷般,将重归寂静的夜复又撕裂,外面开窗的人更多了。 宋尧山正抱着谷陆璃,遂不及防陆女士冲进来,地上那半蒙着脸的男人此时也缓过了劲儿,大吼一声,眼看蹦起来就要往陆女士身上扑,陆女士措手不及,吓得一怔,瞬时呆立原地。 “妈!”宋尧山放下谷陆璃刚一抬腿,脚下拖鞋踩住本被扔在地上的书,猛地就滑了出去,他就势侧身一顶,直接撞上那人后背撞,那人“噗”一声,擦着陆女士斜飞进客厅摔在地上,再爬起来,似是受了莫大屈辱,已是急红了眼,连逃都忘了,捡了刀掉头又转了回来。 宋尧山一把推了陆女士到床边,喊她:“报警啊!”,自己又迎上前去挡,那男人摘了墙上的壁画直冲着宋尧山当头砸下去,宋尧山右臂一抬格挡,玻璃板“哗啦”一声碎了他满头满脸。 他下意识“嘶”了一声,甩掉卡在臂弯的画框,脸上一下就带了血,眼睫上落得都是玻璃渣,眼镜也掉了,一时间连眼睛也睁不开。 那人瞅准时机一手持刀就往他肚子上捅,刀刃带出“咻”一声轻响,宋尧山闻声辨位,换了左臂再挡,一条血线霎时呲了出来。 宋尧山闷哼一声,顺着那刀来势抬腿,照着那人大腿根处狠狠踹了出去,那人一个踉跄,半跪在他身前,他甩掉眼前玻璃碎屑,模糊睁眼,右臂前伸,小臂向上折成直角,一肘再顶上那人胸口,这一下带足了力道,那人眼神一滞,身子后仰摔在地上,终于“叽”一声,彻底晕了过去。 终于尘埃落地。 陆女士倒在谷陆璃床前,傻傻愣住,直到宋尧山捂着左臂伤口回头喊了她一声:“妈,您没事儿吧?” 她才睁着双美眸,惊魂为甫地摇了摇头。 血从宋尧山指缝间源源不断溢出,淌得他半身都是,他胸前浴袍半敞,玻璃碎屑划得他身前道道血痕,当真是整个人都见了红,显出从未有过的狼狈。 他喘了口气,踩着一地狼藉到了谷陆璃床头,重度近视眼里的谷陆璃太过模糊,他挣扎着眯眼定定看了她一眼,松了捂着伤口的手,枉顾手臂上那条又长又深的伤,探出两手就将谷陆璃半抱了起来,伤口撕裂,血“唰”一下涌出得更急。 “阿璃可能被他下了药,”宋尧山眯眼对陆女士说,“您报警,不,先打120,我怕那药久了伤脑,我抱她下楼去等救护车。” 陆女士下意识又点了下头,捧着手机的手指哆哆嗦嗦,半晌才按出个“120”,电话接通的一瞬,她适才抖着嗓子“喂”了一声,就见宋尧山将谷陆璃刚抱离床板,手臂就失了力道,他眼瞅着谷陆璃要摔下地,居然搂着她,身子半转,率先躺在地上给她当了人肉垫。 他闭眼轻哼了一声,谷陆璃被他摔得清醒了片刻,虚虚挑了下眼皮,似梦讷道:“宋尧山,有病啊你。” 说完脑袋一歪,枕着宋尧山又晕晕沉沉睡了过去。 宋尧山闻声惊了一下,躺在地上,那表情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手臂一直环着她,眼里亮得像是有星光。 陆女士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切,任电话那头的人声“喂?喂!”喊着她,她犹自出着神想:她怎么会以为宋尧山出轨,以为宋尧山家暴呢?她只觉那一瞬间,在宋尧山的一举一动中,阿璃——都是他的命啊。 作者有话要说:就问你们,崽崽打架帅不帅?! 第46章 你来不来 临近中午,谷陆璃是在医院里醒来的。 她一睁眼,脑子里晕晕沉沉的,像是睡太久,睡懵了似的,脸上还扣着氧气罩。 “阿璃,你醒了啊!”她一醒,围守着她的陆女士和宋尧山都动了,陆女士激动地扑在她床头,眼睫一眨就落下了泪,吸溜吸溜的,宋尧山按了床头唤医生的铃。 谷陆璃反应有些迟缓地点了点头,喉头似乎不大舒服。 没几秒,房门打开,医生并着位护士一起来了,医生取了她面上氧气罩,细问了她几句情身体况,让护士收了她氧气罩,又走了。 “我怎么就一氧化氮并着一氧化二氮中毒了?”陆女士扶着谷陆璃靠坐在床头,她狐疑地眨着眼觑着绷带就快包满全身的宋尧山,“你又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啊?打架啦?” 她一说话,就想干咳,眼睛也有些刺痛感,倒的确像是中了毒的模样。 这是他们冷战这些天以来,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宋尧山顶着满脸的纱布,忍不住就想笑,他一动,肌肉牵动伤口,疼得他又龇牙咧嘴得倒抽凉气。 “昨天晚上有人撬了你们新房的门锁,给你下了迷药,尧山半夜发现,才上去跟人打的架。”陆女士一张嘴就带出了“嘤嘤”的哭腔,小拳拳软绵绵地砸着谷陆璃的肩,“你说你讨厌不讨厌,吵架就吵架嘛,干嘛一个人住上面,多危险啊,那人还带着刀呢。” 谷陆璃闻言,慢慢点了下头,怪不得她半夜闻到了股奇怪的甜味。 “你是不是伤得很重啊?”谷陆璃沉默了片刻,抬眼看着宋尧山,慢吞吞地问他,“有没有丢什么重要的东西?” 宋尧山借口医院空调太冷,故意在短袖外套了件西装外套,就是怕谷陆璃醒来发现他手臂受了伤,他赶在陆女士开口前笑着道:“没事,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损失,就是墙上的画碎了一幅,身上的伤也是碎玻璃划到的,很快就能好。” 陆女士嘴唇动了一动,果然识相地默了声。 谷陆璃眼睫虚眨了几下,点了点头,视线搭在他身上,神情复杂,忍不住又轻声问他:“脸上的伤——会不会留疤?” “应该,不会,”宋尧山对她的一连关心简直受宠若惊,他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脸,笑道,“不会,伤口很浅。” 于是她又点了下,似乎这才放心了,屋内一时静了下来,气氛陡然又有些尴尬。 “学姐,”宋尧山也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见她还没过那个“坎”,也不急,率先避让,道,“医生说你还得留院观察两天,一氧化氮中毒后几个小时至十几个小时,可能会有迟发性后遗症,我先回家里给你拿些衣服跟洗漱用品,你多休息。” 他说完跟陆女士打了招呼就走,门一关,陆女士才又嗔怪了谷陆璃几句:“有什么大事嘛,好好得就闹分居,你们才结婚多久啊?你知不知道早上偷东西的是个男人,三十来岁,精壮精壮的,你说他要只为了财还好说,要是对你再动了什么歹心、杀心,可怎么办呀?” 谷陆璃虚得连说话都有些费力,等她絮絮叨叨完,只挤出了一个:“嗯。” “下次不能这样了,你看看,今天多危险啊。好在尧山会打架。”陆女士突然一脸的崇拜,又跟她说,“真的,尧山打架可帅了!” “嗯?帅,”谷陆璃掀了掀眼皮,好笑地看她,突然就有了力气似的,“一身是伤,他伤的重,还是对方重啊?” 陆女士哽了一瞬,她嘴唇动了动,不服气道:“那还不是对方有刀,还砸他画框?就——就这样,还是被尧山打晕了。” “好,好,我知道啦。”谷陆璃笑了一声,跟哄小孩子似地说。 “我女婿最帅!最厉害!”陆女士重复道,“别生他气啦,跟他道个谢啊。” “好,谢。”谷陆璃跟着她喃喃复述了一遍,眼皮一沉,又睡了过去。 ***** 谷陆璃在医院住了三天,庆幸的是暂未发现后遗症,便被获批出了院,宋尧山下班过来接了她回家,陆女士故意找了借口提前走了,特地留了独处的空间给他俩。 宋尧山脸上伤口已结了薄薄一层痂,细碎的伤口细细长长,像是一颗颗流星拖着尾巴,叶翎打趣他是“一张俊脸完美诠释什么叫白昼流星,脸是白昼,伤是流星”,简直令他哭笑不得。 他一路载着谷陆璃,左手不大能使上力,连车都压着速度在慢慢开,谷陆璃坐在副驾驶上,也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道谢她也不想现在道,尴尬。 她一路侧头看窗外,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宋尧山想起叶翎那句“心凉”,一颗心就七上八下的,紧张得不住舔下唇,等到了院子口,他让谷陆璃先回家,他去市场买些菜。 “不用了,我等你吧。”谷陆璃道。 “那你在车上等吧,外面热。”宋尧山开了车门下去,却见谷陆璃也钻出了副驾驶,靠在车门上也不说话,垂着眼睫,也不知视线落在了哪儿。 宋尧山去市场买了排骨和菜,右手拎着转回来,她还维持那么一副姿势,整个人淡得像缕烟,随时要散了似的,他心底不由一跳,心脏皱缩成一团,有些茫然又有些怕。 “回来啦,”谷陆璃听见他脚步声,抬头歪着脑袋看他,“走吧。” 她虽说没落下什么明显后遗症,但这几日可能也是昏昏沉沉睡得多了,人总是晕了吧唧的,不大舒服。 她两手插兜晃晃悠悠进了家属院大门,门里围坐着几个纳凉的中年妇女在磕着瓜子,“呸呸”吐了两声皮,见着她便笑着道:“阿璃,可算出院啦?听说你家前个儿遭了贼,凌晨天不亮,警车救护车都来啦。” 谷陆璃轻笑着回她:“啊,是啊。” 她一生病,整个人都软了,就像她胃出血那回,虚弱苍白的模样莫名惹人疼。 “快让你老公回家给你做点儿好吃的补补,瞧瞧你那脸儿,更尖了。”其中有个阿姨指着宋尧山笑,“前个儿还说是你俩小两口夜里在打架,你妈妈听见可气坏了,说她女婿特别好,才不会打媳妇儿呢。瞧瞧,你家这个伤得可比你重,脸上跟让猫挠了似的,真要说你打了他,我们才信。” 她一说话,别人都在笑。 “真要是猫就好了,我好吃好喝供着它,也不差那碗猫粮的。”宋尧山也笑,跟一群人道,“阿璃还病着,站不久,我们先走了。” 他那一把干净的好嗓音低沉好听又微微沙哑,喊谷陆璃名字时,像是有把钩子轻轻在她心头划拉了一下,谷陆璃眼皮跳了一跳,也不再说话,默声跟着他就走了。 走出老远,直到上了楼,宋尧山才忍不住问她说:“学姐,还生气呢?” “没,”谷陆璃轻声道,“不生了,没意思。” 宋尧山顿时哽住了,她不生气了的原因不是想原谅他,而是觉得没意思,这话饶是他,也不晓得该怎么接了。 “我妈让我谢谢你呢。”谷陆璃停了一下,没什么太大表情又说,“毕竟这次,也算是你救了我一命,不然我得在楼上躺到天荒地老,指不定就凉那屋里了。” 她走在宋尧山前头,掏了钥匙开门锁,话里话外冷淡又疏离,像是那首老歌里唱的“最熟悉的陌生人”,宋尧山立在她身后,左臂上的伤口冷不丁跳着疼,满脑子转着叶翎那句“心凉了”,跟魔音入脑似的。 “不用谢。”宋尧山低声讷讷回她,“不用。” ***** 好在陆女士在家,屋里的气氛还不至于太尴尬,陆女士自告奋勇下了厨,好不容易吃完饭,陆女士又自告奋勇要去洗碗,宋尧山下意识站起来要去厨房,陆女士眼疾手快就拦他,俩人跟演哑剧似地来回推拒了一回合,他便也罕见地作罢了。 谷陆璃静静觑了他一眼,视线从他额头上那一层细细密密的汗转到他进了屋也没脱的西装外套上,便又轻描淡写地转了回来,自己先回了卧室。 过了一会儿,宋尧山也进来了,却是进屋拎了公文包,对她轻声道:“学姐,事务所临时出了点儿事,叶姐让我回去加个班,你先睡吧。” 谷陆璃应了他一声,他在门口踟蹰了一瞬,显是想说什么,他觑了谷陆离一眼,终是什么也没说,出门走了。 “他那是什么老板嘛,大半夜叫人加班啊。”大门“哐当”响了一声后,陆女士才从厨房里出来,跑到谷陆璃房间不满道,“员工也是需要好好休息的嘛。” “让他去吧,不管他是不是加班,”谷陆璃掀眼皮淡淡看了她妈一眼,“天热,他手臂上那伤再捂着就好不了了。” 陆女士闻言突然讪讪一缩脖子,吐舌头:“你都知道啦?” “我又不傻。”谷陆璃道,“缝针了?” “缝了。”陆女士乖乖答。 “缝了几针?”她又问。 “好多针。”陆女士回她。 “嗯,”谷陆璃应了声,“你也歇着去吧,让他记得按时去医院换药。” “你为什么自己不去说?”陆女士噘嘴道,“你还不原谅他啊?” 谷陆璃叹了口气,撩开薄被上床。 “你俩到底怎么了嘛。”陆女士不依不饶,坐到她床边继续叨叨,“那天晚上你没在,宋尧山都不敢睡你的床,还在床下打的地铺,我都看到啦!你们到底怎么了嘛?” 陆女士摇了摇谷陆璃的肩,谷陆璃短促地笑了一声,也不知到底在笑什么,到底在笑谁:“我也不知道。” 她想:她是真的不知道,她躲了他这么许多天,一个人想了这么许多天,还是什么都没想明白,或者说,她连她该想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她什么都不该想,连他也别想,什么——都别想。 ***** 宋尧山第二天下午打了电话回来说要继续加班,第三天便换了说辞,先问了谷陆璃身体情况后,才说要出差,大致得有一周。 陆女士接过电话,转头就瞪谷陆璃,谷陆璃只当看不见,心里默默算了下时间,等他再回来,手臂上的伤估摸也就长好了,他那人,果然善于安排,什么都算得仔细。 又过了一周,夜里十点,谷陆璃已经洗漱过,准备躺上床,手机突然振了起来,来电显示不停闪动“宋尧山”那三个字,她忽然莫名有些紧张,静静吁出口气,才坐在床头一手揉着湿发,一手接通电话。 她适才按了免提,电话那头的喧嚣便将她那一声“喂”淹没了个干干净净。 “喂!喂喂?谷陆璃嘛?!” 谷陆璃皱着眉将手机音量调小,沉声道:“我是。” “我是宋尧山大学同班同学,我们现在在聚会。”电话那头的男声很是陌生,纵使隐在重重起哄声中,那人嗓音中还是带了明显戏谑的笑意,“宋尧山喝多了,一直喊着让你来接他!” 谷陆璃闻言沉默,她将耳机贴近颊侧,仔细辨认,嘈杂的背景中,似乎的确有宋尧山的声音被夹裹在其中。 “阿璃——” “阿璃,我错了……” “阿璃,对不起……” 谷陆璃胸口瞬间就有些难受。 “喂?谷陆璃,你来不来啊?”那人久不见她回应,又大笑了一声催她,背景中突然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貌似还有人喊:“按住许飞,别让他通风报信!” “谁相信谷陆璃真会嫁给宋尧山啊,做戏呢吧,这才结婚多久,要离了吧?” “……” 谷陆璃眉头皱得越发得紧。 “你来不来?”那人像是笃定她不会来一样,迅速又道,“你来不来?!不来我打电话给他四姐了啊!” “来!”谷陆璃眼神一眯,骤然冷冽了一瞬,道,“地址。” 作者有话要说:小修一下细节,新章马上更新! 小剧场 谈方方:迟学长喝多了,你来接他不? 谷陆璃:不去。 无名氏:宋尧山喝多了,你来接他不? 谷陆璃:地址。 迟学长哭晕在厕所里。 下章宋尧山正式掉马! 第47章 终于明白 报给她的地址,巧了,正是她跟宋尧山举行婚礼的许氏,想着是因着许飞的缘故,他们班聚会也就定在了那儿。 谷陆璃晓得成年人的同学聚会玩的都是些什么花样,无非是吹嘘显摆、互相打脸,她便也不怎么着急了,特地化了妆又挽了发,换了身束胸掐腰露腿的黑色小礼裙,耳坠长流苏,脚踩高跟鞋,越发显得整个人高贵冷艳,不像是接人的,倒像正经赴宴的。 她到的时候,饶是许飞家的酒店隔音效果良好,人站在门外,都能听见306包厢内一众人正闹得欢,她礼貌性得先敲了门,再拧开门锁,一推,屋里霎时静了,十几双眼睛齐齐盯着她,气氛陡然诡异起来。 “还——还真是谷陆璃?!” 正对她坐的一个男生抬头登时“嗷”了一嗓子,谷陆璃跟他遥遥点了个头,那人便受宠若惊似地抖了一下,她视线绕过一众人径直去寻宋尧山,谁也没再搭理,端得是当年传闻中高岭之花的人设。 “嫂子!”许飞被个男人正压在拐角里劝酒,见她进来,推开那人就喊,“尧山在这儿呢!” 谷陆璃这才唇角微微一动,浅浅冲他扯出朵笑,朝他袅袅娜娜地走过去,耳侧微微晃动的流苏映着头顶的冷调灯光,越发衬得一身黑衣的她肤如凝雪、白皙透彻,像是雪山上的神女,美得冷冽脱俗,不容亵渎侵犯的模样。 四座又齐齐倒吸了口气,于安静室内格外明显。 谷陆璃默不做声地绕过大半个长桌,径直去最角落里找宋尧山。 宋尧山侧身躺在沙发上,已醉得神志不清,闭着眼睛不住呢喃梦呓,他身前桌面一堆空酒瓶,红的白的啤的种类齐全,眼镜掉了,西装外套也被他脱了,揉成一团垫在身下,露出左臂上那一条一指长的刀伤,刚愈合不久的伤口在酒精作用下,愈加鲜红,像是随时要崩开似的。 谷陆璃心尖尖上登时一跳,像是被人狠狠掐了一把。 “宋尧山。”她盯着他手臂上那道疤,嗓音下意识就放得又轻又柔,喊了他一声,“醒醒。” 宋尧山眼睫虚眨,无意识又轻哼了一声:“阿璃,对不起。” 谷陆璃五味陈杂地看着他,竟就跟个醉鬼开始搭了话,微微拖了话音,颇有些头疼道:“行了,原谅你。” 这一屋都是他同学,若是闹得太难看,等宋尧山明儿早醒了,一张脸就不用要了,结果她一出声,宋尧山反应却更大了:“学姐!对不起!” 谷陆璃:“......” 周围一对对眼睛都盯着他俩瞧,谷陆璃这辈子没伺候过酒鬼,也不知是该学电视上一样一桶冷水下去泼醒他,还是该照着他左右脸扇上七八下,她无措地愣了一愣,满眼晃得都是宋尧山手臂上的那道伤,突然就认命了。 谷陆璃俯身一手环着宋尧山肩头想将他往起抬,一手拽了他胳膊,却不料下一秒,宋尧山迷迷糊糊间,空着的那只手就势搂上她后腰,将她直直往下一带,猛得将她带趴在了他身上。 谷陆璃遂不及防闷哼一声,侧脸贴着他胸膛,就觉宋尧山另外那只手也从她掌间脱了出 来,一把环上她的肩,将她死死扣在了胸前,还不忘闭着眼睛又带着哭腔喊:“学姐!我错了!你别不理我!你别走!” 谷陆璃:“?!!” 一屋人见状都在大笑起哄,只许飞惊得都快跪下了,眼瞅着谷陆璃都懵圈了,生怕她跳起来左右抡上宋尧山俩耳光。 谷陆璃这辈子头一次与一个男人贴得这般近,脸颊让他胸前肌肤的温度烫得快要烧起来,鼻息间缭绕着他身上夹裹淡淡酒气的薄荷味道,整个人愣在他坏里,连心都在打着颤,心跳骤然加速。 “你——”谷陆璃手脚僵硬,她穿着露膝的裙子,腿被挤在他两-腿-间也不敢动,大庭广众之下,这姿势着实太尴尬了,她轻声道,“你先让我起来。” 宋尧山醉意朦胧中恍若未闻,手却越发收得紧。 谷陆璃趴他怀里静静地等,这辈子的耐心仿佛都耗在了这一刻,她从没想过自个儿会有与男人有如此暧昧姿势的那一天,她稍稍仰了头,觑着宋尧山这几日已瘦出明显棱角的下巴,那种感觉并无她预想中的恶心难忍,而是微微带着酸涩的颤栗。 谷陆璃手撑在沙发上,稍抬了身子,另一手从他颈后抽出来,在他脸上轻拍了拍,耐了心在哄他,嗓音无意识压得低且柔:“没不理你,你睁睁眼,醒了,我们就回家了。” 宋尧山醉得迷糊,又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唇角颤了颤,竟喊了她:“阿璃,别走。” 这是他第一次喊她名字。 那一声带着试探与不安,拖长的尾音又蕴着无限的眷恋,像是一道闪着青紫电光的夏雷击中谷陆璃胸膛中最软弱的一点,她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就见他一抽鼻息,嘴角委屈地一撇,眼角缓缓凝出一滴泪,转着头顶暖灯的光,蜿蜒留下,淌进了鬓发间,不见了。 她下意识伸手,手指探进宋尧山柔软卷曲的发,指尖触到一点湿润,只觉突然间,她像是指头按到了针尖上,刺得整个心脏在胸腔里跳着疼,疼得她陡然屏住呼吸,死死盯住他眼角泪痕,恍然便有些明白了。 谷陆璃突兀地轻笑一声,在一众人注视中,短促而莫名,她笑完,在角落昏黄的光线下,眼波忽转温柔,似有一道暖流在眼底轻荡。 原是这么一回事儿啊,她手捂在宋尧山脸侧,又笑了一声,笑得肩膀轻耸,却是又笑出了酸楚与古怪的哀伤。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啊…… 谷陆璃偏着头,背对众人紧抿了唇,拧了眉眼,压抑着一腔就要喷薄而出的情绪,深深呼吸,放松了整个人绷紧的力道,放任自己轻伏在宋尧山身上,静静觑着他泛着绯红的俊朗面容,心想,她如今也总算明白了—— 原她,也是会喜欢上一个男人的。 可是,不是我要走啊,宋尧山,谷陆璃笑意中泛出微弱泪光,又想,不是我要走,是你要走啊。 是你喜欢着别人,是你终有一天要走。 不是我。 真是醉傻了啊,宋尧山。 谷陆璃将泪光结结实实又憋回去,装作若无其事模样,伸手拍打了下宋尧山脸颊,转头对 不知所措的许飞冷冷淡淡中还带着不耐烦道:“热闹好看吗?过来帮忙啊。” 只一语,又成了那个冷酷无情的谷陆璃,区别对待别太明显。 许飞讪讪应了一声,赶紧过去,拽着宋尧山胳膊让他松手。 宋尧山喝醉后力气出奇得大,许飞拉扯半天,掰着他手指掰不开,扯得宋尧山身子乱摆,谷陆璃跟着他左右晃,耳下流苏打在脸上,她转头对着一众吃瓜群众嗓音又冷又无奈:“各位,热闹好看吗?麻烦帮个忙,行吗?” 这才又有人跟着站起来,过去分开了他二人。 ***** 一群人架着宋尧山下楼,他醉得连路都走不了,还硬梗着脖子,不时喊上一声“学姐”“阿璃”,谷陆璃跟在后面眼神晦暗不明,他喊一声,她就应声:“我在。” 嗓音始终清晰平缓温柔,也不觉得烦。 直到宋尧山被塞进车后座,她也跟着进去,抱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宋尧山来时开了车,许飞找了酒店里的代驾,自己坐进副驾驶,将他们一路送回家。 谷陆璃生怕夜里动静太大,吵醒她妈,就跟许飞将他架上了楼,楼上新房已让又宋尧山收拾好,焕然一新,与原先并无什么差别。 她指使许飞将宋尧山扔进主卧的床,一语不发,脱了他鞋,又拽了薄被给他盖,许飞跟在她身后搓着两手转来转去,不时瞥她一眼,忐忑又疑惑,眼神探究。 “今天谢谢你啊,等他醒了,别客气,让他好好请你吃个饭。”谷陆璃累得腰酸背痛,也懒得多客套,转身对他道,“我送你下楼?” “你们俩到底怎么了?”许飞憋了半晌,终于道,“他今天晚上一直不开心,同学里也不是所有人都参加了你们的婚礼,有人问他是不是跟你吵了架,他就自己灌了酒……那些人里有嫉妒眼红的、有瞎凑热闹的,劝他酒,他就喝,也不管是谁敬的,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你——” 他欲言又止,搓着手,小心地觑着谷陆璃。 谷陆璃一晚上正心乱,让他说得不止心更乱,连脑子都乱了,瞥了他一眼,颇不大客气:“你想说什么就说,话说一半是怎么回事?” 许飞让她的直接噎了一下,一张娃娃脸上表情瞬间空了一秒,话在嘴里滚了几滚又被他咽回去,只含含糊糊道:“我就是想说,你别跟他闹了,他也不容易,对你真够好了。”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谷陆璃只想赶紧送人走,她已经快烦透了。 “你不知道!他——”许飞见她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显然是还不明白宋尧山用心,他又不能把话全挑明,急得结巴,“他——” “他怎么?”谷陆璃又问,“你话能不能不说一半,留一半?” 许飞急得耳根都红了,跟个着急上火的兔子似的,挺着一米八的个子就要跳起来:“你怎么就不明白?!” 谷陆璃:“?!!” “你话都说不明白,”她道,“还想要我明白?” 许飞:“……” 真跟宋尧山智商不在一个段位上,谷陆璃眼瞅着只一米八的大兔子被他怼得手足无措原地乱转,有点儿嫌弃。 “话说,我最近也没联系崔晓,”谷陆璃状似无意道,“你跟她——” 她也故意话说一半留一半,许飞只听到“崔晓”俩字就跟见了鬼似的,怪叫一声,转头就跑出了门。 谷陆璃:“……” 真是一物降一物。 第48章 我喜欢你 宋尧山一觉睡到夜里,睁眼一片黑,人还有些懵,不知身处何处的模样,捂着脑壳一翻身,“哐当”一声直接掉下了床。 他摔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才坐起来,人倒是有些清醒了,一转头,正见床上靠窗那侧窝着个黑影,他愣了一下,倒也没多害怕,只眯了眼去瞧,原是谷陆璃抱膝倚着墙,坐在窗口看月亮,银辉落在她肩头,在宋尧山模糊不清的视线中,轮廓美得像个梦。 “学……学姐?”他下意识呢喃出声。 谷陆璃偏头看他,脸逆在光里,眼神晦暗不清,只应了声:“嗯。” 那一声又轻又淡,像月下的一缕烟,迅速来、迅速走,瞬间散得了无痕迹,也像是梦。 宋尧山昏暗中与她静静四目对视良久,虚睁着眼,突然轻笑出声,喑哑着嗓子,整个人还被裹在未尽的酒意中,竟有些痴地说了句:“学姐,我梦见你了啊?你这样,真好看。” 谷陆璃微微一怔,心脏让他一语烫穿了似的,跳得又疼又热烈,她跟着他笑,笑得唇角忍不住颤了颤,意味深长地回他说:“你是宿醉仍没醒,还是彻底喝傻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登时把宋尧山结结实实给吓结巴了,下意识伸手在地板上左右摸眼镜,摸来摸去,摸了个空。 他只能又使劲儿眯了眯眼,讪讪道:“学……学姐?!” 谷陆璃手肘撑在膝头,手掌托住下巴,收了笑,凉凉应了他一声:“清醒了就行。” 她光脚从床上跳下来,一脸倦容,还穿着连身小礼裙,显然一宿没睡,从宋尧山身前走过,带着身清冷花香的香水味,淡淡道:“你上床睡去吧,我去侧卧。” 她说完关门走了,宋尧山心有余悸地缓了半天,复又躺倒在地上,睁着双空蒙的眼,被酒精熏染过的脑子已有些不够用,他伸手拉着床单,手指揪住一个角,只想到他居然也与谷陆璃同在一张床上待过,就满足得忍不住想笑。 ***** 上午十点,夏日当头,烈阳将窗墙烤得烘热难当,宋尧山再睁眼,已是彻底清醒了,他去卫生间里洗了澡,换过衣裳出门,侧卧的房门大敞,谷陆璃人已经不在了,也不知是不是回了楼下,只在客厅的茶几上留了张字条,让宋尧山醒了给她打电话,还让他把下午的时间空出来。 宋尧山一时间居然猜不出她用意,他醉酒从不断片,只是他昨天似乎醉到毫无神智的时间有些早,人还清醒时的记忆中并没有谷陆璃的影子。 宋尧山坐在客厅茶几后,先打了电话给许飞,得知他昨天晚上当众抱着谷陆璃不放手,又诧异谷陆璃似乎守他直守到凌晨,心里又惊又喜,他耐不住想她是不是已经开了窍,又颇为她半夜冷淡态度感到疑惑。 “铁子,我觉得谷陆璃对你挺好的,昨天也太给你面子了,收拾那么漂亮来,一看就是为了给你撑场子,你对她上下其手她也没扇你。”许飞在电话里还不住道,“一路上还在照顾你。” 宋尧山嘴上应了两声挂了电话,心里的喜悦撑得心都要炸开,扑倒在沙发上,一头扎进抱枕堆中,像个大男孩儿,脸捂进抱枕里乐到快憋死,才复又爬了起来,拨了电话给谷陆璃,手指微微颤栗。 “喂,”他压着一腔激动的嗓音,轻声道,“学姐,你找我啊?” “嗯,起床了?”谷陆璃在电话中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楼下……我妈给你留了早饭,你待会儿下去吃吧。” “好……谢谢。”宋尧山紧张而期待,“那,学姐你人在哪儿?” “在学校,收拾点儿东西,明天要正式放假了。”谷陆璃道,“暑假。” 宋尧山似是已经不会说话了,木讷而被动,像是又回到了过去的-□□-丝模样,只会仰望女神,战战兢兢。 “那学姐,你找我……我,我下午,”他笑了一声,说,“你东西多不多?我今天都没事,我去学校帮你啊?” “不多,不用。”谷陆璃顿了一下道,“你——” 她一个“你”字拖足了长音,但字音落了,她仍不知该说什么似的,沉默了,宋尧山猛然就像预感到了什么,一腔激动之情登时熄了一半,手心渗出冷汗,忐忑不安得静静等着她的后半句话。 在他看不见的电话那头,谷陆璃窝在博士生宿舍配发的单间中的床铺上,身前扔了一堆书,整个宿舍一片狼藉,犹如狂风过境般,像是此刻的心情写照。 她本是来打扫宿舍、收拾东西的,却越弄越乱,已经不知自己是在干什么了。 谷陆璃蜷缩在床角,下巴抵着膝盖,闭着眼,空着的那只手张开扣在额头上,拇指和无名指狠狠揉着两侧太阳穴,整个人显得又颓唐又哀伤。 “宋尧山,”她终于下定决心,嗓音微沉,一字一顿,吐字却异常清晰,“下午两点,麻烦你把户口本、身份证、结婚证,还有两张照片,一起带上,我们去——协议离婚吧。” 我们去协议离婚吧…… 宋尧山只当自己幻听,他短促笑了一声:“学姐,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把婚离了吧,手续办了就行。”谷陆璃虚敛着双眼,强撑着口气,用淡漠的嗓音说着绝情的话,“你若是不想,就先不用公开说,如果需要,我还……我还会陪着你逢年过节回家吃饭,还会陪你去同学会,还可以装作是夫妻,但我不能跟你再住一个屋子里了,其余的,等到你要走的那天,再公开,只是我……我如今已经不想要这层关系了。” 宋尧山那一瞬间,一颗心彻底凉了个彻底:“为什么?” 谷陆璃沉默。 “学姐,你给我个解释。”宋尧山咬牙又道。 谷陆璃嘴唇翕合,仍未出声。 “学姐,你说话。”宋尧山压着嗓子,压着情绪,他说,“是我昨天晚上——” “不关你的事。”谷陆璃终于道,“下午两点,我在民政局门口等你。” 她话说挂断了电话,一把扔了手机,头埋进了臂弯里。 她想,她要怎么说,我发现我好像有点儿喜欢你? 这话不能说,也不必说,她得先断了自个儿念想,占着个名分,又占着他身边最近的位置,她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她不想挑战人性的底线,她怕自己也会有失守的那天。 宋尧山失魂落魄地愣愣坐着,听着听筒里的阵阵盲音,实在不知怎么一觉起来就走到要离婚这一步了。 许飞不是说,她对他挺好的吗? 许飞不是说,她还专门打扮得光彩照人去给他撑场子吗? 她不是还陪他到凌晨,一直没睡觉吗? 他不是觉得她应该开窍了吗? 怎么就—— 开窍了?宋尧山突然一顿,眼神登时亮得惊人,一脑子的问号骤然散开,只留下斗大加粗下划横线的三个字“开——窍——了”。 开窍了! 他倏然狂喜起来,只觉这辈子的冷静都不够用了,他从沙发上跳下来,光脚踩在地板上来 回走,激动得像屁股上被通了电,他抖着手指拨电话,嘴里不住念念叨叨:“学姐,快接啊快接啊快接啊!” 他电话打了断断了打,反反复复,锲而不舍。 谷陆璃一通还未开始就已死亡的初恋还没好好祭奠,让电话吵得受不住,伸手刚按了电话,就听宋尧山扬声就道:“我喜欢你!” 谷陆璃让他震得一瞬没反应过来,未完全凝出的眼泪隐隐坠在眼下。 “没有室友,没有初恋,照片是我的。”宋尧山喘着气,生怕她觉得荒谬,下一刻就挂电话,语速快得像在说绕口令,话说得也像是绕口令,“喜欢你的人是我,我喜欢的人是你!” 谷陆璃:“?!!” “你听明白了没有啊?!”宋尧山吼完一嗓子,觉得连自己都快被绕进去了,自诩的高智商高情商早就不知飞去了哪儿,只一遍遍打着直球反复说,“谷陆璃!是我喜欢了你七-八年!我骗你的,是这个!” 谷陆璃浑身打着抖,不敢置信,只当自己在发癔症。 “你也喜欢我了对不对?”宋尧山见她没挂电话,突然就笑出了声,“你也喜欢我了对不 对?学姐,你说话!” 他越笑越大声,对着电话听筒,像发疯似得大声说:“谷陆璃!我才不跟你离婚!” “谷陆璃!”他大喊,“我——喜——欢——你!”== 谷陆璃手握着电话,眼睫一眨,那颗眼泪终于凝成,掉了下来。 “阿璃,”宋尧山一声又一声,直把嗓子都喊劈了,喑哑着嗓音,温柔而眷恋地带着隐隐的哭腔轻声哽咽说,“我爱你啊,阿璃。” “我爱你。” 那一声表白,跨越三年倾心五年深爱,整整八年时光。 宋尧山抬眼,似乎凭空看到了当年胆怯畏缩苦苦暗恋的自己,带着黑粗框、顶着头乱糟糟的发,站在不远处的玄关向他挥手告别,对他无声地做了口型说:“好好待她。” 宋尧山那一瞬,眼里含了泪,笑着点头,兀自挂断电话,拿了车钥匙下楼,与他自己擦肩而过,将过去彻底留在了身后。 他年少时的唯一执着,如今已经可以看到完美结局,他那一瞬,只觉人生即将圆满,再无遗憾。 宋尧山去楼下提车时,手还在微微颤抖,他生怕这状态太过癫狂,会出事,又转头去街口叫了车,坐了的士一路赶去谷陆璃学校。 他到门口,正见谷陆璃手上捏着手机,愣愣立在学校门外的停车位旁,踩着马路牙子,虚着视线盯着车水马龙,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学姐。”宋尧山抑制不住激动,嗓音微微沙哑,远远喊了她一声,校外来来去去的女学生闻声齐齐回头。 宋尧山谁也顾不上搭理,只遥遥看到谷陆璃也让他喊得抬了头,一双漂亮的眼瞳轻眨,眨出一线璀璨的流光,美得像个梦。 他绕过人流,几步跑过去,待到她身前,弓着腰喘了两口气,紧张得手握成拳抵在唇侧,想说什么又说不说出:“我——” 宋尧山道:“我——” 谷陆璃一语不发,也不催他,手死死攒着手机,静静看他,长睫微颤,色泽微沉的眼瞳里却像是隐有一抹隐隐泪光,眼波流转间,便淡了那份艳丽与锋芒,余下的忐忑却呈现出琉璃般的脆弱。 宋尧山一瞬间,只想将此生无尽的怜爱都付予她。 他便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愿说了,只冲谷陆璃笑了,然后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搂着,手扶在她后颈上,心底软得一塌糊涂。 “我怕我刚才说了什么,你没听清楚。”宋尧山不管谷陆璃倏然僵硬的四肢,只觉周遭的喧嚣与路人的围观都与他们离得远了,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想当着你的面,再说一次。” “……哦。”谷陆璃缓了半晌才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手指在他背后虚握成拳,蜷缩又打开,半晌后,终于慢慢环上了他的腰。 宋尧山浑身一震,侧着脸低头瞧她,谷陆璃也偏了下头,试探似地抬眸,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长睫一敛,片刻后又挑开了眼皮正大光明地看着他,与他四目相对。 “你可以说大点儿声。”谷陆璃似乎一点儿也没身处学校门口,应该为人师表的自觉,过了那一刻的忐忑与不确定,骨子里的倔强又适时地冒出了头,她对宋尧山似嘲讽似激将,唇角含了意味深长的笑意说,“我手机开录音了。” 宋尧山忍不住笑,笑声清朗愉悦,下巴在她脸颊上眷恋地蹭了蹭,手指绕进她发间,勾着她一缕发,嗓音压得又柔又低,深情缱绻:“我怕我要是真喊出来了,你脸红。” 谷陆璃“噗嗤”一声,让他蹭得脸却已经开始红了。 “阿璃,”宋尧山轻轻吻了吻谷陆璃额角,嘴唇触及她额头,便觉她身子微微打了个抖,他越发将她搂得紧了,凝着她郑重地说,“你一定要听好——” 他一字一顿:“我这辈子都不会走,会爱你,好好爱你。” “所以,”宋尧山又说,“你也爱我,好不好?” 谷陆璃觑着他一副温雅好看的眉眼,眼底蕴出清浅泪光,她带着些微颤抖的哭腔,笑着答:“好啊。” 宋尧山便觉一刹那,他的人生当真圆满了。 --第三卷 --相知--完-- 作者有话要说:大过年的,表白啦!甜甜甜啦!撒花! 第49章 恋爱季节 七月中,盛夏,正午四十度的高温烘烤着整座城,热得人心浮气躁。 陆女士怕热,开了空调还不行,边吃饭还边姿态窈窕地给自个儿打着檀香扇。 谷陆璃让客厅空调冻得都有些打哆嗦,只想快点儿吃完了回自个儿屋,低着头,一言不 发,冷不防宋尧山问了她一句:“晚上出去走走吧,去看电影吗?” 谷陆璃呛了一口汤,宋尧山立马紧张地抽了桌上纸巾递给她,手指一碰她手背,陆女士眼尖瞅见,羡慕得顿时嘟了下嘴,轻啧了一声。 谷陆璃接了纸巾揩了下唇角,抬眼问她妈:“怎么了?” “你们最近感情好好哦。”陆女士半欣羡半欣慰,“以后都要这样哦,不能吵架。” 宋尧山赶紧跟陆女士保证:“不吵了,再也不吵了。” 谷陆璃笑着低头继续吃饭。 她如今也愉快了许多,似乎宋尧山那段八年的暗恋,的确够令她震撼,也够能给她安全感。 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在,便连她也能体会到什么叫做安心。 “你晚上想去看什么啊?”谷陆璃问他,“要不要提前把票订了?周六人会很多。” “我……”宋尧山其实连最近排了什么片都不晓得,只是想跟她手着手出门散散步,于是笑着回,“你定啊。” 谷陆璃偏头认真想了想,自己也没了主意,摇了摇头,也跟着他笑。 他们两个都不会谈恋爱,一个比一个愣,平素的机灵聪慧都死机了,每每说不了两句话,就只知道互相看着对方笑,跟俩傻子似的。 陆女士一把散着浅香的檀香扇挡着半张脸,眉眼弯得很漂亮,觑着他俩娇嗔了一声:“下午出去看见什么想看了就进去喽,没有票就等下一场嘛,晚饭也在外面吃好了,反正明天周末啊,晚点回来也没关系。” 宋尧山应了一声,谷陆璃倒拖着长音“嗯”了一下,眼皮一挑,戏谑地说她妈:“你也晚 上早点儿回来,就晓得我们一走你也得跑。” 陆女士眼波盈盈一转,又嗔了她一句:“讨厌啦。” 一家人都在谈恋爱,这夏天过得也是真热闹。 ***** 吃完午饭,陆女士就接了通电话,踩着小高跟凉拖就跑进了屋,精心梳妆后,打着粉色的小阳伞就要出门,谷陆璃杵在玄关送她走,转头对在客厅看电视的宋尧山说:“瞧瞧,还说她搁咱俩后面走呢。” “输了输了。”宋尧山笑着道,“明天我们早上就出门啊。” “神经病。”谷陆璃笑着骂了他一句,调高了空调温度,去他身旁坐下,挨着他,垂眸觑了眼他随意搭在沙发上的左手,微微张开自己右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 宋尧山反手将她手指握紧了,放在自己腿上,扭头看着她:“学姐,最近很主动哦。” “嗯,”谷陆璃倒是坦然,仰头回他,“觉得,握着你手的感觉挺好的。” “只握着手的感觉好啊?你抱抱我啊?”宋尧山往她那边偏过去,笑着说,“抱着我的感觉也很好的。” 他半身悬在谷陆璃身上,一手环了她肩头,一手虚搂着她的腰,头一低,鼻尖从她挺直漂亮的鼻梁上一道轻擦上去,吻了吻她额头。 自打他俩互通心意,已过去了半个月,在肢体接触上,谷陆璃还是放不开,往日成见不是那么能轻易放下的,宋尧山也不急,只当刚追到女神,在谈恋爱,平日只牵牵手,亲亲脸,偶尔搂着她虚虚一抱,都觉很是满足。 谷陆璃让他吻的一颗石头心成了颗水果软糖,又甜又软又有些变扭,只是心里再变扭,她也想尝试跨出那一步。 她两手往他腰上一环,抬眼觑他,一双冷艳的眸里荡着温情与笑意。 “感觉好不好?”宋尧山笑得眉眼微弯,拿气声问她,“嗯?” “嗯。”谷陆璃嗓音莫名也有些哑,一点头,额角又触到他嘴唇,宋尧山就势又吻了吻她,倾身下去,将人一把抱实在了,温热双唇在她耳边轻轻地蹭,用柔软又无赖的嗓音,拖了长音道:“那,你晚上,就这么抱着我睡好不好?响应节能减排呢,我们别分两屋了,开两个空调,费电又不环抱。” 谷陆璃“噗嗤”一声就乐了,笑得肩头不住抖:“你这借口找的我真是——” 宋尧山突然在她耳廓上轻啄了一口,谷陆璃话猛得就断了,耳根“唰”一下爆红,连眼神都有些愣。 宋尧山垂眸觑她,扣着她后颈的手往上挪了挪,指腹擦着她脸颊,轻笑:“学姐,你这脸红得有点儿快啊。” 他嗓音压得低而微哑,身上温度渐升,透过T恤蒸腾出来,谷陆璃半窝在他怀里,让他一双盛了深情的眼凝得脸愈加得红,她长睫一敛,再抬眼,手从他腰间撤出,倏然揪了他胸前的领子,睁着双漂亮的眸,头一点点抬起,照着他嘴唇贴上去。 这回轮到宋尧山受惊了。 “你其实,不用那么小心翼翼,”谷陆璃主动吻了他,又轻声说,“是你的话,其实,也没有多难忍受。” 宋尧山眸光一沉,不待她话音落下,就托了她后颈,一偏头,结结实实又吻住了她。 他俩俱都不会吻,情到深处,宋尧山下意识就在她下唇轻咬了两口,谷陆璃痒得身子不住抖,不由往他怀里钻,憋着笑。 “真的可以忍受?”一吻毕,宋尧山额头枕在她肩上,细细喘息,嘴唇在她细白的颈侧蹭了蹭,谷陆璃痒得又缩了下脖子。 她迟疑了一瞬,便点了点头:“嗯。” “那我很荣幸,”宋尧山闷声笑,用气声说着令人无限遐想的话,“那今晚——” 谷陆璃脸色一变,立马道:“滚!” 宋尧山在她颈侧窝着低声笑:“想到什么了学姐,嗯?反应这么大?” 谷陆璃咬着嘴唇不说话,连脖子都红了个透。 宋尧山于是便不再逗她了,揽着她坐直,这才正色道:“今晚去我爸妈那儿吃吧,我们今天去看他们,明天就不去了。” 谷陆璃诧异看他:“不去看电影了?那明天干嘛?你们家不都是周日聚会的?” 宋尧山道:“明天去看看你外公吧,一个月没去看他老人家了,你跟你妈再不去,指不定他又要闹。” 谷陆璃闻言瞬间头大,牙疼似地抽了抽嘴角:“你怎么突然想去看他啊?” “不是突然,”宋尧山说,“挺久了,老人家的心思,你不懂。” “不懂什么?”谷陆璃问。 “他就是想见见你们,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所以才可劲儿作。”宋尧山温声与她解释道。 “他想见我——们?你确定?”谷陆璃只当他在讲鬼故事,撇着嘴角不大信任地觑着他, 嫌弃又拒绝,“你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证儿不会也是买的吧?” “不信我?”宋尧山笑道。 “不想信你。”谷陆璃直白回他。 “那明天再说吧。”宋尧山也不坚持,起身拉了她手,“我们现在就去看电影,然后去我家。” 谷陆璃就势跟着他起身:“行。” ***** 宋尧山就是这点儿好,识相,谷陆璃不想听的话,他明显不会再车轱辘,直到他们顶着太阳出门,看了部文艺片,又去超市拎了些菜跟水果,一路到了宋尧山父母家,他东拉西扯各种话题,也没再提要去看谷陆璃外公那茬。 他俩以前没怎么好好聊过天,如今随意走随意说,竟发现意外合拍,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似的,怎么也不会冷场。 谷陆璃本不是个话多的人,如今却也明白,原先也只不过是没找着想跟他说话的人罢了。 这种感觉真好,她站在拎了一手东西的宋尧山身前,边敲门边想,越来越好。 结果,门一开,高明哲突然扑出来抱住她的腿,眨巴着眼激动得就喊了她一声:“小舅妈!” 谷陆璃思绪还飘着,让他这么一扑,遂不及防向后一个踉跄,后背直接撞进宋尧山怀中。 宋尧山两手一张,抵住一大一小俩人,差点儿内伤。 “你怎么在啊?”谷陆璃将高明哲从身上撕下来,主动牵了他手进门,后知后觉,发现自个儿居然有些想念他,“你怎么瘦啦?放假了吗?” 高明哲傻兮兮地仰头笑:“小舅妈,我好想你哦。” 谷陆璃抬手揉了揉他头顶,话虽说不出口,人却也笑了。 “赶巧了。”宋家二姐正坐在沙发上跟宋家二老说着话,见他们进来,扭身趴在沙发靠背上,笑着跟他们打了招呼,“你们怎么也想着今天过来了?” 谷陆璃下意识转头觑了眼宋尧山,宋尧山便道:“看气象预报,明天降温有雨,不热了,想带阿璃去郊外走走。” 谷陆璃笑着点了点头,又问候了宋家二老,接过宋尧山手上东西兀自去厨房,宋母跟在她后面喊她:“阿璃啊,厨房里有绿豆汤,冰箱里还冰镇着西瓜,还有哈什么斯那个冰淇淋,你自己吃啊。” 谷陆璃应了一声,进了厨房又探头出来问宋尧山想吃什么,宋尧山还没说话,高明哲小跑着进来找她,童声清脆:“舅舅吃哈根达斯啦,我也最爱吃哈根达斯啦。” 宋尧山在门外听见,笑了一声。 “那到底是你要吃,还是他要吃?”谷陆璃伸手掐了高明哲脸一把,他就害羞地低头,身子扭了扭。 屋外,宋尧山往二姐身侧一坐,眼神打她脸上溜过一圈,便问:“事儿都办完了,来告别 的?” “是啊是啊,就你人精,什么都能一眼看出来,你烦不烦?”二姐不耐烦地嗔了他两句,抠着手上绘的美甲道,“专门提前来了,不想明天见你们抱头痛哭,正打算偷偷地走不告而别呢,结果躲得了大姐,没躲得过你,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讨人厌呢?” “反正你打小也不喜欢我,讨厌就讨厌了,多稀罕似的。”宋尧山见怪不怪,张嘴回怼。 “瞎说什么呢?”他俩玩笑着斗嘴,宋母却不乐意了,一说话,眼里就盈了泪,带着哭腔斥责宋尧山,“你二姐明天就带明哲去美国了,两年都不回来,你好好说话,别招人烦。” “我——”宋尧山举手投降,“我的错。” 他抽了纸巾给他妈,宋父也哄着她:“别哭了,孩子都在呢。” 宋母攒着纸巾一捂脸:“我也不想哭啊,我就是,我就是……” 她“哇”一声大哭出声,止也止不住:“我女儿要走了啊!我难过啊!” 宋父赶紧搂着她低声不住哄。 “哭什么啊,是好事嘛。”二姐看着宋母落泪,自个儿也红了眼眶,却仍是如往日一般强悍,骨子里的骄傲使得她不能低头,她不以为意地大笑着说,“我是彻底解脱了,去重获新生 的,是喜事啊,您该祝贺我。” 宋母闻言哭得更凶了。 “你一个女人,也从没离开过家——”宋母哭得口齿不清。 “我不怕,也没什么可怕的,明哲陪着我呢,为母则刚。”二姐笑着又道,“人家小姑娘家家的,十几岁都敢去留学,我怕什么呢?” 宋母点着头,道理虽懂,却仍放心不下,继续哭。 谷陆璃跟高明哲一人端着盒哈根达斯站在厨房门里,谷陆璃低头看他,轻声说:“你要走了啊?” “嗯,”高明哲仰着头,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色地道,“小舅妈,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照顾好妈妈。”谷陆璃又忍不住揉了揉他头顶蜷曲柔软的发,“也照顾好自己啊。” 高明哲使劲儿一点头,懂事得让人心疼,一脑门的头发微微颤抖,即脆弱又坚强。 ***** 宋母哭过一场,也不让人进厨房了,指使宋父打电话召了一桌外卖,就当给宋二姐践行,临开饭,宋家四姐回来了。 工程学院今天举行毕业典礼,宋四姐忙了一天,累得不行,进屋洗过手,刚坐到椅子上,突然就听楼下就有人大喊了一声:“宋雅山!我爱你!” 一屋人正举着筷子要开动,陡然全愣了。 “雅山”“尧山”,连一起念得快了,还有些像,谷陆璃下意识扭头去看宋尧山,宋尧山一脸错愕地盯着宋四姐:“找你的?” 宋四姐累得狠了,人正虚着,反射神经跑得尤其慢,面无表情地拖了长音,颇状况外地“啊?”了一声。 一屋人面面相觑,正惊诧,楼下又是一声:“宋——雅——山!我——爱——你!”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这下一桌人全听清了,“哗啦”一声,宋尧山跟宋二姐架着宋四姐就站了起来,拖着她往窗口跑,打开了客厅窗户,探头往楼下瞧,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的四女婿啊!” 宋母并着宋父也激动了,跟着过去。 谷陆璃拉着高明哲站在他们身后,颇有为人师表的自觉,低头不忘叮嘱高明哲:“小学生不能谈恋爱。” 高明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盛夏七月,天黑得晚,楼下端端立着一人,身处夕阳余晖之中,扬起的面庞青春阳刚,身材瘦削颀长,一身西装挺括齐整,笑着遥望宋家三姐弟,凝着正中一脸懵逼的宋四姐,不顾身侧一堆邻里指点围观,中气十足得继续喊:“我今天毕业了!我不是你学生了!宋雅山,我爱你!” 宋四姐:“……” 宋家二老:“?!!” 宋家二姐却倏然笑了,她抬眼觑着宋尧山,又去瞧父母,眼里全是放下了的轻松笑意,她说:“今天,这倒勉强也能算是双喜临门了。” 宋家父母怔了一怔,就听宋尧山又笑着补了句:“是啊,否极泰来嘛,总会越来越好的。” 2018年,七月,谷陆璃唇角抿出笑意,心想,似乎是个适合恋爱的月份。 第50章 我陪着你 晚上十点,待他们到家,陆女士已经去睡美容觉了,招呼没打成,谷陆璃拉着宋尧山直接回了楼上。 自打他俩互通心迹以来,便双双住回了楼上,一个主卧一个侧卧,只吃饭时会下楼来与陆女士一起。 谷陆璃洗过澡,坐在侧卧床边擦头发,宋尧山穿着睡衣睡裤,抱着个枕头就进来了。 谷陆璃掀了眼皮静静看着他,就见他自个儿没绷住,一句话没说,直接先笑了场:“我,嗯,就是来——” “来挨揍啊?”谷陆璃唇角一动,也带了笑,艳丽的一双眼斜着觑他,不似怒似嗔。 “那揍完能让我上床吗?”宋尧山怀里抱着枕头,颇无赖得往她身前地上一坐,仰着脸,抿唇笑得像是个在撒娇的大男生,发梢上还在往下滴着水。 他那一头拉成泡面的头发已长得长了,剪过几次后,又是一头蓬松小圈,越发衬得他朝气蓬勃得像个小太阳。 谷陆璃如今对他做什么说什么,都会先想起他那个八年的暗恋,便无论如何都对他狠不下心了。 喜欢上一个人,似乎本来就会让人变得心软。 她敛了长睫,静默了片刻,抬手把毛巾扔到宋尧山头上,转身扯了薄被一角盖身上,自个儿先蜷着侧躺睡去了。 “头发擦了。”她说。 宋尧山怔了一怔,囫囵捋了把发顶,随手关了灯,拿着毛巾就跳上了床。 谷陆璃背对他一动没动。 宋尧山直挺挺躺她身侧,半晌后,一转身,将她虚虚揽怀中,谷陆璃身子瞬间挺直僵硬。 “半夜会冷。”他手搭在她腰间,在她耳边轻声找了个理由,“我抱着你暖和点啊?” “嗯,宋先生,”只因他一句话,谷陆璃忽然就不紧张了,身子慢慢放松开来,好气又好 笑,“我忘了开空调。” 宋尧山:“……” “看来明天果然要下雨,降温了哈哈哈哈。”宋尧山反应迅速地瞎扯。 谷陆璃只利落地回了他一个:“滚。” ***** 睡到半夜,窗外果真电闪雷鸣起来,瓢泼大雨“叮叮咚咚”敲打着玻璃窗,谷陆璃睡眠轻,迷迷糊糊被吵醒,颇不耐地翻了个身,一头撞进宋尧山怀中。 她自个儿吓了一跳,连带着宋尧山也醒了:“怎么啦?” 他视力本就不好,人在黑暗中越发看不清楚,下意识搂紧谷陆璃,不住道:“怎么了学姐,做噩梦了吗?” 谷陆璃窝他怀里,听他说话,这才冷静下来。 “雨太大,有点儿吵。”她含糊说了一句。 宋尧山恍恍惚惚间,将她扣实在怀中,抬手将她耳朵捂上,额头抵着她额头,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一时间,似乎周遭真的静了下来,谷陆璃两手揪着他胸前的衣裳,听着他浅而均匀的呼吸声,闭了眼,渐渐也睡着了。 ***** 翌日,清晨,窗外雨已小了,只剩细细雨丝,淅淅沥沥地下,凉爽清风吹进窗棂,格外舒服。 谷陆璃睁眼,宋尧山已起了床,正在卫生间里洗漱,她后知后觉捂着脑门,心说她还真有跟男人同床的一天。 世界玄幻了。 她正出着神,手机突然震起来,在床头柜上轻微跳动。 谷陆璃挪过去拿了电话,见上面不住闪着她大姨的名字,诧异地按了接通:“喂,大姨?” “阿璃啊,”大姨在那头直接问,“你今天有空吗?” 谷陆璃迟疑了一瞬,只道:“有事?” “你外公想吃市里那家粉蒸肉,就是老城区城南角姓樊那家。”大姨似乎颇为难地笑了一声,“你今天要是有空,能不能带两份来啊?” 谷陆璃脑壳登时疼到想死,眼睛一眯,狐疑地瞥了眼卫生间紧闭的门。 “你外公这几天又说身上累,不舒服,去市里吃,路太远了。”大姨见她不出声,晓得她肯定不想来,只能继续道,“你跟你妈还有尧山,也有一阵没来了,大姨也有点儿想你们。” 大姨连这话都说了,谷陆璃也只能应下来:“行吧大姨,那,我们中午过去。” 她挂断电话,宋尧山正好从卫生间里出来,见她一脸冷淡,眼神忖度地看着他,脸色不大好看的模样。 “怎么了?”宋尧山疑道,“昨晚……没睡好?” 谷陆璃举了手机冲他扬了扬,蹙眉冷声问:“你跟我大姨做的局?” 宋尧山怔了只一秒,便瞬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他拉了把椅子反坐在她对面,举手先发了誓:“不是我,我没有。” 谷陆璃不信,眼睛越发眯得紧,细成了一条缝,隐隐露杀气。 “就跟你说,你外公想见你们,老人家的心思你猜不透。”他往椅背上一趴,手肘拖着下巴颌,微微偏头看着她笑,“让你不信我。” 谷陆璃半信半疑地觑着他:“真不是你?” “真不是。”宋尧山温柔又耐心地说,“我已经发誓了。” 谷陆璃抬手使劲儿揉了一把头顶的长发,烦躁地扔了手机,下床去洗漱。 “你外公找了什么借口啊?”她临关门,宋尧山扭头追着她背影,扬声问。 “……”谷陆璃“啪”一声狠狠摔上门,“要吃城南樊家的粉蒸肉!” 宋尧山没憋住,喷了。 ***** 他俩收拾停当下楼,陆女士果然又没在,只在冰箱上贴了张便利贴,说中午晚上都不在家吃。 谷陆璃撕了纸条下来,表情一言难尽,抽抽着嘴角看宋尧山:“大早上十点就走了……话说这种相处频率和时常,感觉对方一定不是婚内出轨,对吧?” 宋尧山搂着她简直快要笑抽过去。 “我怎么知道?”宋尧山笑得气息断断续续还要给自个儿脸上努力贴把金,“反正这辈子我没机会体会这种事,你也没。” “挺自信哦?”谷陆璃挑眉觑他。 “那当然,你看,我二十八年就只吊死在你这颗歪脖子树上了,你二十九年也只勉强看上了个我,”宋尧山神情莫名自豪,“按这样计算,等咱俩再找着个第二春,都得六十了,黄昏恋 啊,何必呢?” “你才歪脖子树。”谷陆璃反手敲了他一下,敲在他肩胛上,力道不轻不重。 宋尧山趁势握住她的手,低头问她:“要不要给妈打电话?” “打什么打,她怕我外公怕到要死,咱俩先去,要是不行,下午再叫她,让她能避一时是一时吧。”谷陆璃将纸条揉了,扔进墙角废纸篓,转身还不忘指着宋尧山鼻头又戳了下,语气冷冽,“敢让我知道是你背后搞得鬼,你死定了你知道么?” “我已经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了,”宋尧山举手再发誓,眼神温柔真挚,“不会再骗你,真的。” ***** 城南樊家的粉蒸肉,是荀城特色小吃里的总瓢把子,正宗百年老字号,从民国一路传下来,历经祖孙三代,招牌依旧未倒。 早上十点半开门,中午十二点关门,供应限时限量,抢到就是赚到,谷陆璃心中憋闷,无视身后队友哀怨的眼神,直接买了十份。 宋尧山替她拎了满手袋子进车内,顿时被醇厚肉香裹在其中:“买这么多?” “我大姨一家三口肯定在,还有咱俩,不吃啊?”谷陆璃进了副驾驶,将安全带一系,表情痛苦地手捂着头叮嘱他,“开慢点。” “耍无赖啊,学姐。”宋尧山只觉她这小心思也很可爱,忍俊不禁,“要不咱俩一人扫码一辆摩拜小红车,蹬过去?” 夜里才下过雨,此时还未停,老城排水系统不好,处处都是深深浅浅的水洼,谷陆璃烦躁得像个兔斯基,在座椅上使劲儿蹭脑袋,一圈又一圈。 宋尧山好笑地觑着她,催了油门上路。 “其实你外公——”宋尧山刚试探开口,谷陆璃就打断了他:“他这辈子都很要强,子女都出色,就我妈性格懦弱没出息,还被人抛弃,狠狠打了他的脸,恨乌及乌,自然也不喜欢我。” 她倒是想得格外开,垂眸盯着自己的手,食指抠了抠拇指指甲:“我其实无所谓,打小就当他是暴躁型的谷先生,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完美。” “结果你现在给我说——”她一抬眸,唇角抽搐,到嘴边的话简直难以启齿,“你说他——” “说他想见你们。”宋尧山稳稳把着方向盘,抬眸觑了眼后视镜中的她,温声道,“人老了,睡眠少了,忍不住就会睁着眼睛想东想西,难免会后悔。” “可别,”谷陆璃冷冷淡淡哼了一声,嘴角一撇望着窗外,颇有骨气,“不受嗟来之食。” 宋尧山摇头失笑。 “我不欠他的,”谷陆璃见他笑,只当他是在敷衍她,遂语气越发强硬地说,“我也不欠姓谷的。” “我知道,但是你也做不到完全不管他,毕竟你妈还念着与他的父女情,你又舍不下你母亲。”宋尧山轻声道,“学姐就是夹心饼干中间的那层奶油糖霜,我懂的,学姐恩怨分明,但其实也很孝顺。” 他说话总是这样,不疾不徐,嗓音微微低沉,好听又暖心。 谷陆璃让他一语说得没脾气,窝在椅背上耷拉着眼角,想继续生气都不知该生谁的气。 宋尧山趁着排队缴费进高速,缓了车速,解了安全带,转身过去在她额上浅浅地吻,郑重又珍视:“我陪你啊,欢喜忧伤都陪着你。” 谷陆璃长睫微敛,默了片刻,一掀眼皮:“哦,那谢谢你啊。” 她连感动都要掩在不服输的性子里,宋尧山忍住笑,学她说话:“哦,不客气啊。” 他们赶在饭点时到,拎着一大包粉蒸肉上了大姨家。 大姨生怕他俩不来似的,站在窗口不住往远瞧,见了他们人影,转头便喊着让大姨夫开饭。 “你妈呢?”谷陆璃外公往首位上一坐,又是往常模样,吹胡子瞪眼,不给个好脸色。 “提前约了人,早上就出门了。”桌上人少,大姨家三口坐了一边,谷陆璃被迫坐他右手边,糟心得不行。 老爷子一听,立马横眉竖目,拄着手杖“哐当”就砸了下地板,大姨赶紧给谷陆璃使眼色。 宋尧山帮着大姨夫热粉蒸肉,刚端着盘子过来,见状笑着便跟老爷子解释道:“妈有些晕车,我技术又不好,路上还下了雨,地滑,所以就没给妈打电话,只我俩来了。” 他把肉分了三盘,把一盘全是瘦肉的往老爷子面前摆过去,还又剥了蒜给他,体贴得像是亲孙子,他挨着谷陆璃坐下,兀自笑着温声道:“外公,尝尝啊?看还是不是那个味儿。” 他到底算外人,脾气好,又总是笑,老爷子对着他也没脾气,只狠狠“哼”了一声,就算气性过去了,那姿态,还莫名有些像谷陆璃。 大姨这才放心吁出口气,指着满满当当一桌菜:“阿璃,尧山,吃啊,多吃点儿哈。” 午饭正式开始。 结果,吃不到一刻钟,谷陆璃电话响了,还是设给她妈的专属铃声。 “谷大博士,忙啊?”老爷子登时又阴阳怪气起来。 谷陆璃没理他,站起来要接电话,老爷子拍了手上筷子在桌上:“就在这儿接!” 谷陆璃闻言就又坐下了,心说,我是怕你听见我妈声音更糟心,你非要上赶着自个儿找闹心,那就来啊。 她面无表情得端端坐着,按了手机接听键,就听她妈在电话那头凄声大喊:“阿璃!” “怎么了?!”谷陆璃下意识便问,“妈?!你在哪儿呢?” 一桌人瞬间都紧张起来。 “你爸爸——”陆女士倏然大哭,“你爸爸中风了!” 谷陆璃:“……” 她只觉那一刻,心情起起伏伏,似经历了一场大起大落的变迁。 一桌人都静了,连宋尧山也看着她没说话。 “那他人呢?”谷陆璃异常冷静道,“你人呢?” “我在医院,我跟你弟弟跟着一起过来的。”陆女士在电话里哭哭啼啼,“抢救及时,他已经没事了,人刚醒了一下,说他相见你,医生说不排除会有后遗症的风险。” “哦,所以说,”谷陆璃眉目间浮起疏离神色,理智到可怕,“谷先生出事时,你是跟谷志飞在一起?” 宋尧山闻言眉心一蹙,下意识便心道,坏事了,果不其然,陆女士再没说话,冲着电话听筒只是哭,哭声在医院空空荡荡的围墙间不住回响,谷陆璃只耐心等了一息,陡然大怒—— “妈!” 第51章 铜皮铁骨 她一声暴喝,震得一桌人全骇了一跳。 “你是在跟谷先生约会?啊?!”谷陆璃嗓音发着抖,睁着冷冽的双眸,眼神却发虚,焦点不知落在何处,她深深喘着气,气到整个人都在不住颤栗,“你跟他一直在一起,对不对?你骗我啊,你骗我说你找了其他人,其实你跟他一直在一起,你们没分开?对不对?!” “阿璃——”陆女士在她迭声质问中手足无措,仍是哭,气息不稳,不住求她,“你来医院吧阿璃,你爸爸说想见你——” “你之前说过什么?”谷陆璃冷声打断她,“你说他不可以欺负我,你说他欺负了我,你就再也不理他了,对不对?” “结果呢?你说话是在放屁吗?”谷陆璃道,“你还瞒着我,还骗着我?还让我去看他啊?” 一屋人脸色各异,大姨一家面面相觑。 谷陆璃一声接一声质问,脸上笑容刺骨寒冷而讽刺,一时间,似乎洞察了所有事情:“他中风啊?你跟谷志飞一起送他去的医院?怎么,又是你跟谷先生暗通曲款,被谷志飞捉奸在床,他跟你们闹,气到他爸中风,是不是啊?” “阿璃。”宋尧山扯了她下袖口,觑了眼脸色难堪、不住喘气的外公,轻声劝她,“别说了。” “阿璃——”陆女士闻言已是愣了,她一人站在病房外,眼泪坠在下巴上,不可置信地对着惨白色的墙,喃喃道。 “哈,真刺激啊陆女士,”谷陆璃短促尖利地笑了一声,已是气到口不择言,宋尧山伸手要去揽她,被她一把甩开,她冲着电话听筒,几近丧失理智,不管不顾,嗓音一再拔高,“我不去看他,我不会去,我不欠他!我不欠他所以我不会跟你一样把自己的尊严抛给姓谷父子的脚底下!!让他们——让他们无数次无数次地踩!!!” 她说完一把摔了电话,手机砸在地上弹起又掉下,玻璃屏幕“哗啦”一声碎了满地,所有人都吓得一颤。 谷陆璃浑身抑制不住地打着斗,上下牙关相叩,“叮叮”得响。 宋尧山心疼得将她抱紧在怀中,不住抚着她背轻声道:“学姐,没事啊,没事啦。” “逆子!”谷陆璃缩在宋尧山怀中,眼神还直愣愣地缓不过来,老爷子突然爆喝一声,手杖捶地,她闻声下意识转头,迎面就是一巴掌兜头向她甩来。 那一掌来势又快又猛,宋尧山闻声抬手去挡,还是慢了半拍,半个巴掌落在他胳膊上,霎时麻木,“啪”一声,另外半个终还是扇在了谷陆璃脸上。 谷陆璃让他扇得脸颊一偏,半道手印浮在脸上,慢慢红肿起来。 一颗眼泪直接从她眼眶中被扇落,渐在白底银花的桌布上,泅出清浅的印记。 老爷子盛怒,拄着拐杖站起来,颤颤巍巍地抬着手,指着她骂:“逆子!你怎么说话!?” 大姨家的女儿已吓得在座椅上缩成了一团,大姨与大姨妈一左一右围着老爷子,手足无措,神情慌张,生怕老爷子把自个儿也气出个好歹。 宋尧山带着谷陆璃已站了起来,躲开了老爷子,低头查看她伤势,心疼得手都有些软,谷陆璃倒像是突然被打清醒了,她顶着半边红肿的脸,一把推开宋尧山,冷冷笑了两声,居然又往老爷子那边走过去。 “那是你妈跟你爸!”老爷子见她过来,抬手又想扇她,被大姨抱住胳膊不撒手,急地拿拐杖又磕了地,“你骂谁?!混账啊!!!” “我骂谁?您说我骂谁?”谷陆璃偏头看他,眼神清亮,笑意嘲讽,“他算什么父亲?您告诉我他算什么父亲?啊?!” 老爷子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您又凭什么打我?您为什么打我?”她一字一句,咄咄逼人,“是谁让您女儿半生不幸,是我吗?怎么,是我也戳到您痛脚了,对不对?一个抛弃妻子,一个抛女弃孙呐,你们两个倒是很能互相理解啊——” 她盯着老爷子,咬着牙挤出一个:“——外公!” 说完,转身便走。 宋尧山生怕她情急下出事,紧跟着追出门。 门内,老爷子让谷陆璃怼到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脸色青紫,晃晃悠悠站立不稳,大姨赶紧扶他坐下,抚着他前胸顺气,大姨夫打了镇上的急救电话。 “逆子啊,逆子。”老爷子一把老泪差点儿掉下来,他干嚎了两声“家门不幸”,半晌后,又含含糊糊地伴了哭腔低说了句,“是我错啊,我的错。” ***** 外面还在下着雨,谷陆璃冲进雨幕中,一个人跑了很远,她只想去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在镇子里绕来绕去,突然连方向都找不到了。 一时间,只觉得这座城镇似乎化成了狰狞巨兽,张牙舞爪得在她面前肆意嘲讽。 她站在空旷的小镇中央,挺直一副不屈的脊梁,仰面朝天,死死瞪着虚幻的敌人,憋到眼眶通红,也不哭。 宋尧山晓得她此时需要发泄,只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也不阻她,见她始终不哭不闹,才越发心疼到呼吸不畅:她应该哭的,她只是个姑娘,生活在这样一个吞噬她情感的漩涡中那么些年,强迫自己生出了一身铜皮铁骨、一副铁石心肠,所有人便都理所应当认为她不会痛、也不会伤。 “我们回家吧,”宋尧山走到她身后,离她两步远,温声说,“我回去炖排骨给你吃啊?” 谷陆璃恍若未闻,隔了半晌回头,终是露出了一副委屈又受伤的神情来,宋尧山便张开双手上前,一把环住了她。 “不难过了,嗯?”他轻声说,“我们回家,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了,好不好?你还有我,你想想我,想想等下吃什么,好不好,嗯?” 谷陆璃咬着唇,再也憋不住,头抵在他肩头,猛然大哭起来。 “哭出来就好了。”宋尧山抱着她,挽开她一头长发,抚着她后颈道,“就当他们都是眼泪,流出来,就不难过了。” ***** 可是如果真能当他们都是眼泪,哭出来就可以当他们都不存在,那事情当真是会好办很多。 宋尧山载着疲累的谷陆璃返回城里,走到半途,他手机便响了起来。 宋尧山注意着前后路况,取出手机只瞥过一眼,便将手机递给了谷陆璃:“你母亲的,你看着办吧。” 谷陆璃直接挂断了电话,将他手机调成了静音。 然后一路上,他手机始终在闪,亮了灭,灭了又亮,陆女士锲而不舍地打进来,等他们入了老城区,电话才终于停了,静过半晌,又来了条短信,悬在屏幕顶上,只有寥寥数字—— “父亲想见你,市二院,谷志飞。” 谷陆璃死死盯着那屏幕,许久后,抬头对宋尧山说:“去二院吧。” 她面无表情地顶着半张红肿的脸,语气淡得像缕烟:“看来今天啊,是诸事不顺,就宜吵架,就搁今天把所有人、事,都了结了吧。” 宋尧山偏头静静觑了她一眼:“好啊。” “最后一次了,”谷陆璃冷声道,“我今年再也不想进医院了,我现在听到这俩字就想吐。” “好啊。”宋尧山依旧如是说。 他往前开过一段,转了方向盘调车头,复又驶出老城区,一句劝她的话也无,只那么安安静静杵着,就像是一座山,稳稳镇在谷陆璃的心头上,使她不至于崩溃彷徨。 外面雨也不太下了,天色却仍灰蒙蒙的,再过不久又要日落,再糟糕的一天总会过去。 谷陆璃虚敛了双眸靠在椅背上,等宋尧山停了车:“到了。” 她这才睁开双眼,眼神亮得惊人。 谷陆璃卸了安全带,开门下车,靠着车门回拨了她妈的号码,嗓音低沉冷静:“我到医院了。” 她话音未落,就见停车场不远处的拐角上登时缓缓站起来个人,那人穿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一侧裙摆不规则地散成半朵花的模样,精心挽的发也乱了一半,长发湿漉漉地覆在脸上,脸上的妆花得糊成一片,整个人狼狈而无助。 “阿璃!”她手上捏着手机,只知道对着听筒哭,遥遥望着车门前的谷陆璃,哭得几欲干呕,一遍遍地喊着,“阿璃啊。” 谷陆璃那一瞬间,倏然被无力与疲惫死死拖住了两条腿,不愿再像往常般,义无反顾走向她了,她死死咬着后槽牙,才堪堪抑制住眼圈不至于太过通红。 她也会伤她也会累,她如今是真的——累了。 她一直想保护的人,却总是在肆意作践自己,她甚至一时间已经分不清楚自轻自贱的人是谁了,到底是陆女士,还是她自己。 无比可笑啊,她想,谷陆璃你所谓的保护,当真无比可笑啊。 谷陆璃表情冷淡地走过去,陆女士挂着满脸泪水迎面扑向她,她一只高跟鞋的鞋跟也坏掉了,站不稳,一走便往前摔,谷陆璃伸手扶住她妈一侧胳膊接住她。 “阿璃,你脸怎么——”陆女士手指颤抖,想要去摸她的脸,嘴角一撇又哭出声,“谁打的啊?” 谷陆璃侧头避过,带着她往前走,说:“带路吧,我去看他。” 第52章 闭环人生 谷陆璃上到住院部心脑血管科室的楼层,谷志飞正在病房外与医生说着话,见到她明显一怔,与医生道了谢,又沉默了一瞬,这才向他们走过去。 “来了。”他神情不大自然地说。 谷陆璃没出声,只冷冷淡淡觑着他。 谷志飞姿态也很是狼狈,头发凌乱,额前交错两道黑乎乎的手指印,衬衣扣子也崩飞了几颗,袒露半幅胸膛。 里面躺着一个,楼道里站着三个,他们一家终于以一副互相都不用嫌弃的模样聚齐了。 反倒干净齐整的宋尧山成了异类。 谷陆璃将她妈搀到靠墙的座椅上坐下,宋尧山也识相地跟着过去,掏了口袋纸巾递给陆女士,陪着她,谷陆璃这才又转回头来问谷志飞:“他想见我做什么呢?你又想我来做什么呢?” “爸想见你,所以——”谷志飞顿了一顿,“你去见见他吧。” “听说他醒了,也没大碍了,只是担心有后遗症?”谷陆璃仍是不急,语气冷淡地问,“什么样的后遗症,半身不遂?” “没那么严重,”谷志飞如实答她,“应该就动作会不大协调吧,面部神经——可能影响有点儿大。” “不错啊,”谷陆璃闻言短促笑了一声,“看来你今儿闹得挺厉害,可差点儿就把你爸气死了啊。” “你!”谷志飞登时想炸,却在她斜睨的讽刺眼神下,熄了一腔怒火。 “所以,”谷陆璃只觉这一幕无比滑稽,好笑地盯着他抬不起的头,“你们父子俩到底要我来干嘛呢?戳你们的心窝么?” 谷志飞抿唇抬眸,嘴唇翕合却说不出否认的话。 “里面的那个,抛弃妻子啊,我六岁的时候,他就不要我了。”谷陆璃抬手指着紧闭的房门,梗着喉头不愿示弱,咬着牙瞪着谷志飞双眼道,“他想见我,我就得让他见啊?” 谷志飞理亏地动了动喉头,只哑着嗓子吐出一句:“他是你爸啊。” “医学上的,不过一颗精子的事儿啊,你学过生物吧,美-国留学生?”谷陆璃毫不留情回怼他,嘴角甚至噙着笑,“自打他不要我开始,我也就不要他了。” “阿璃!”陆女士坐在一旁,闻言急到又要哭出来,“你不能这样说啊!” 谷陆璃侧对她妈,甚至连头都没回,只讽刺地笑了一声。 谷志飞唇角轻颤,正想说什么,病房门突然打开,里面又走出一波医生与护士,为首医生道:“病人病情已经稳定,人也清醒了,家属可以进去了。” 谷志飞礼貌地跟他握手道谢,舍了谷陆璃就要进去,陆女士也扶着墙挣扎起身,踉跄着脚步要往里走,宋尧山连忙搀了她,他进门前,还望了谷陆璃一眼,就见谷陆璃面沉如水,垂眸一人立在空荡荡的走廊外,长叹了口气,也转身跟着众人进屋。 病房内,精明算计了一辈子的谷先生直挺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了管,鼻下也有氧气管,他人正醒着,脸色苍白,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见到“呼啦”进来一众人,眼神顿时清亮不少。 “婉——”他一说话,嘴就歪了,口水顿时流出来,字音也含糊不清,陆女士眼泪“唰”就落了下来。 “我在啊。”陆女士手上攒着宋尧山给她的纸巾包,抖着手抽出一张来,也不嫌弃,趴在他床头给他擦口水,含着哭腔柔声道,“你慢慢说啊,你想说什么?慢慢说啊。你看,女儿和儿子都在啊,我也在,你不急,慢慢说。” “对——不——起,”谷先生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反手握住陆女士的手,挣扎着瞪大双眼看着她,“对——不——起,委——屈。” 陆女士闻言泪水决堤,另一手捂着自己的脸,呜呜地哭:“没关系,没关系的,不委屈,我不委屈啊。” 谷先生遂又转了头,寻到了靠门远远站着的谷陆璃,口齿不清地继续对她也说:“对——不——起,阿——璃,对——不——起。” 谷陆璃面无表情地靠着墙,冷冷淡淡望着他。 “对——不——起。”谷先生得不到她应答,执着得一字一顿,一遍遍重复,“对——不——起。” 他一急,连一边眼睛也有些歪了,眼泪鼻涕一起流,混着口水糊了半张脸,谷志飞见他如今模样,再不复往日儒雅风范,后悔又自责,咬着牙也“唔”一声哭了出来。 只谷陆璃没哭,她一言不发,静静站了一会儿,转头开了门就出去了。 她身后,谷先生带着哭腔,还在喊:“阿——璃,对——不——起。” ***** 谷陆璃一出门,宋尧山也就跟着出来,他身后还缀着谷志飞。 宋尧山听到脚步声一回头,侧身给他让了路,让他去追谷陆璃,自个儿跟在后面不远处。 “你就不能原谅他吗?”谷志飞在电梯口赶上谷陆璃,张口便道,“他已经这样了啊!” “是我让他这样的吗?”谷陆璃顿足转身,谷志飞哑口无言。 “算我求你。”他默了半晌,手揪着西装裤腿,抬眸看她,不甘不愿却又不得不如此。 谷陆璃“嗤”一声就笑了,她无意识点了点头,然后手上一握拳,冲他两步过去,一拳狠 狠砸在他脸上! 谷志飞遂不及防,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惊诧抬眸,下一刻暴起,抬手朝她就要揍回去,拳头却骤然停在她眼前,拳风拂过她脸颊,带起一丝凉意。 宋尧山就站在一众人群里看着。 谷陆璃连眼睫都没眨一下,笑着伸手张开五指包住他拳头:“怎么不打下去啊,态度这么好啊?有求于人的时候,大少爷你的态度也会这么好啊,可然后呢?” 她倏然一敛笑容,冷冽地瞪着他,厉声质问:“然后呢?!谷志飞,等他病情好转,等他出了院,你还会是这样的态度吗?!” 谷志飞眼神一闪,“你不会。”谷陆璃不待他回答,笃定便道,“所以我不想你们父子俩耗下去了,更不想跟你们再有任何瓜葛。我不想我的人生一直处在一个闭环里,那些糟心的事儿不停不停地反复发生。” “伤害已经在这里了,”她通红着眼眶狠狠点着自己胸口,“我才是受害者,所以我有权选择不原谅,你,和他,都没资格要求我这么。” 谷陆璃使劲儿按下谷志飞停在半空的拳,遥遥指着病房区:“只有里面那个傻子,她才会愿意把一辈子耗尽在你们谷家,我不会,也不愿。” “他我不会原谅,就连你,”谷陆璃并指点着他额头,掷地有声道,“我也不会原谅。” 她说完便走,徒留谷志飞怔在原地。 ***** 宋尧山找到谷陆璃的时候,她正坐在停车场陆女士适才坐过的拐角台阶上,一头长发散乱,沾了些雨水。 他走过去,也在她身旁坐下,揽了她的肩,与她头靠着头,静静陪着她。 “我是不是很铁石心肠?”半晌后,谷陆璃突然哑着嗓子问他,“你怎么就会喜欢我呢?我大学的时候,脾气远近闻名的不好啊。” 宋尧山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你也知道你大学得罪了不少人?” “尤其男人。”谷陆璃颇有自知之明,斜觑他,“所以,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不知道,发现的时候已经喜欢上了。”宋尧山想也没想就说,“再午夜梦回、追根溯源,也没闹明白过。反正喜欢就喜欢了,我认了啊。” “傻不傻?一认命,这么多年就过去了,你要不认命,说不准能找到比我更好的。”谷陆璃一副怒其不争的口吻,无奈道,“你跟里面那个姓陆的一样,脑子都有问题。” 宋尧山又笑了一声,缓缓道:“其实,只不过是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罢了,学姐——” 他将谷陆璃扶正,温柔地看着她:“我们每个人都不一样,就像陆女士处在缺失父母亲情的环境下,选择长成软弱可欺的菟丝花,而你在缺少父爱的情况下,却愿意长得刚强坚硬一样,这都是自己的选择。” “而这样的选择没有对,也没有错,有的——”他顿了一顿,方才又道,“只是好与坏,但是这个好坏,也只需要我们自己去为自己负责。” “我们每个人,因为不一样,所以都不可能完全明白另外一个人的所思所想。” “陆女士她是成年人了,学姐,”宋尧山凝着谷陆璃疲累不堪的双眸,轻声说,“你该放手了,那是她自己选择的爱情、选择的人生。” “……”谷陆璃内心正烦躁着,他突然来这么一出,她瞬间就冷冷淡淡斜睨着他,“干嘛,跟我讲大道理?” “不敢,你眼前脑子不好的这位呢,只是想说,”宋尧山识相地退了一步,拉了她起来,将她往车门那处推,“我好饿啊,我们能不能回家吃饭啊?” ***** 当晚,陆女士没回家,第二日,依旧没回,直到第三天下午,她终于回来了。 陆女士往日活得似个公主般精致,人也显得年轻,如今却为了照顾谷先生,又活成了她这个年纪大多数女人该有的模样,一张如画容颜颇显老态,神色疲倦不堪,眼神却焕发出了神采。 她进门跟谷陆璃草草打了招呼,便略过她去自己屋里翻找衣物,打包行李。 谷陆璃就杵她门口看着她忙来忙去,累,却又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 “谷志飞没请护工吗?”谷陆璃试探道,“你看起来很累。” “有请,但是我不放心啊,我想自己照顾他。”陆女士忙得头也不回,闻声理所当然道。 “你也要注意自己身体。”谷陆璃又道,“你年纪也不小了。” 陆女士“嗯嗯”地应着她:“我知道。” “我——”她说完,手上一顿,脸上竟带了些少女似的羞涩红晕,姿态扭捏地转身飞快瞥了谷陆璃一眼,莫名担忧道,“我是不是真的老了啊,不好看了?” “没有啊,怎么了?”谷陆璃笑道,“你不一直都是最美的?” “因为学海说,等他出院了我们就复婚,我想着要是不好看了,婚礼上可怎么办呀?”陆女士绞着两手,低头笑得是从未有过的甜蜜幸福。 “你说什么?”谷陆璃只当自己幻听,她渐渐敛了笑意,蹙眉微微偏了头,“你再说一遍?” “学海说,等他出院了就娶我啊,我们要复婚了。”陆女士两手捂着脸,娇羞地一跺脚。 谷陆璃不可置信地扬了嗓子质问她:“你有毛病吗?你如今还要嫁他?!” “阿璃啊,你听妈妈说,”陆女士瞬间慌乱,绕过床尾跑向她,拉了她手急急道,“我以为你理解妈妈的!爱情多好啊?有人陪着多好啊?你有宋尧山了,你该明白我了对不对?” “我不明白啊!”谷陆璃甩开她的手,难以相信道,“你这叫爱情嘛?你这叫犯贱!他抛弃过你啊!” “那又怎么样?!”陆女士尖声喊道,“可他回来了啊?!你还要他怎么样?!” “你为什么可以当那些年的伤害,都不存在啊?”谷陆璃不明白,“你都不会痛的吗?” “因为我爱他,”陆女士直视谷陆璃,指着自己心口说,“所以那些伤害,我可以当它们不存在,我愿意当它们不存在。” “阿璃,我与你不一样,”陆女士眼里含了泪,却是第一次没有让它们落下来,她从未在神志清醒的时候,这样卑微地刨开过内心的软弱给谷陆璃,她说,“离开男人,你可以活,但是我,活不了了。” “我每天一个人睡,我觉得好冷啊,我一个人住在这栋房子里,我觉得好怕。” 陆女士忍着泪,瞪着双盛满怯弱的美眸,颤抖着双唇,复又拉着谷陆璃的双手,看进她的眼底,说:“我不想,不想一个人了,就算有你跟宋尧山在身边,那也不一样。” “没有人爱我,我活不下去。”她捂着脸,泪水终于从指缝间流淌下去,她喃喃说,“我活不下去了。” 陆女士哭着跪倒在谷陆璃脚下,像个脆弱的小姑娘,伤心得不能自已。 “为什么一定要是他呢?”谷陆璃愣在原地良久,终于开口说,“为什么不能找其他人来爱你呢?” “不知道啊,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明白过。”陆女士哽咽着仰头笑着看她,“所以,就认命了啊。” 谷陆璃闻言一怔,满脑子转的都是宋尧山当日那句—— 【发现的时候已经喜欢上了,再午夜梦回、追根溯源,也没闹明白过。反正喜欢就喜欢了,我认了啊。】 “那,谷志飞知道嘛?”谷陆璃狠狠闭了下眼,艰难地说,“你们告诉他了吗?” 陆女士长睫一眨,眼神逃避似地游移。 “谷志飞还不知道,对不对?”谷陆璃瞬间就明白了。 “学海说,会让他同意的。”陆女士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觑她,“只要,你也同意。” 第53章 该放手了 宋尧山临近午休,正要等叶翎去楼下食堂吃饭,却意外收到了谷陆璃大姨的电话,大姨不大好意思地说:“尧山啊,那个,电话我是问你岳母要的,那个——” 大姨是个实诚人,平素对谷陆璃也好,真心实意的好,宋尧山立在叶翎办公室门前,温声笑着主动接了话:“是大姨呀。大姨,外公没事吧?” “没事没事,就是气了两天,没事了。”大姨支支吾吾道,“那个,你下班了吗?” “午休了,大姨找我是有事?”宋尧山顺着围墙溜溜达达,叶翎出门看到他,也不急,就靠着门等他打电话。 “那个,外公今天在市二院做体检……”大姨显然是想让宋尧山来医院,却憨厚地找不出个完整借口,为难得话说一半断一半。 宋尧山便笑了:“外公在市里?那我过去看看你们啊?大姨,你跟外公想吃什么,我接你们出去吃吧。” 大姨受宠若惊:“啊,好,好啊。” “那大姨等我,我现在过去。”宋尧山道。 叶翎闻言就冲他摆了摆手,自个儿颇识趣地走了。 宋尧山三两句挂了电话,追上叶翎,跟她一同进电梯下楼,叶翎笑了一声,道:“家里那位还好吗?” “你说呢?焦头烂额啊。”宋尧山“啧”了一声,又叹气,低头看着叶翎缓缓道,“这几天我常想,幸好喜欢她的人是我,陪着她的也是我,不然换了其他人,早晚俩人都得疯,她呀,太刚了。” 叶翎“噗嗤”一声笑了,摇了摇头:“有时候我也想,幸好乔易喜欢的人是我,嫁他的也是我,不然换了别人,早上跟他结了婚,下午就会想离婚,他呀,太冷了。” “不过是——”她临出电梯门,与宋尧山分道扬镳,才续道,“什么锅配什么盖。” ***** 宋尧山驱车到市二院,直接将车停在离住院部最近的那门前,打了手机给大姨。 哪里就能那么巧?市里那么多医院,偏偏就来了二院做体检。 电话响过两声,大姨接了电话。 “大姨,你跟外公在哪儿啊?”宋尧山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我车停在住院部这边的停车位,我去找你们啊?” 大姨便道,不忙,外公已经做完检查了,他们马上就到。 宋尧山靠在车门上,拿手机刷着附近有名的餐馆,片刻后,大姨掺着老爷子迎面过来了。 “外公,大姨,想吃什么啊?”宋尧山笑着跟老人家打招呼,老爷子表情仍不大自然,只略略给他点了个头,气性挺大,还挺会迁怒的。 “附近随便吃点儿行了,”他冷着双眉眼,颇有威严,提了手杖起来,随意往对街一指,点中了家药膳素食馆,“就那儿吧。” 宋尧山赶紧笑着道:“行啊。” 结果,马路还没过,老爷子又使了小性子,站在马路牙子上也不知怎么的,手杖一磕地,突然就不走了。 “我不吃了,”老爷子莫名就恼,“我要回家!” 宋尧山一怔,就见老爷子抓着大姨的手,呼哧呼哧得就扭头:“老大,你车呢?你车停哪儿了?我们回家,我不吃了!” 宋尧山:“……” 大姨:“?!!” “诶,诶?!”大姨被老爷子扯着往回走,转头够着不住瞧宋尧山,一脸的无奈,“爸!你又怎么了啊?!在孩子面前又闹什么?让人看笑话。” “看笑话又怎么了?”老爷子闻言气得大喊,“我不吃饭还碍着谁了?!” 宋尧山那一刻打心底越发心疼起谷陆璃,他真的难以相信她到底二十多年面对的是怎样的 亲人,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 “外公!”他只想快点儿替她将这一切都料理干净,望着老爷子的背影,扬声道,“外公!外公!” 他一直喊道老爷子顿足回头,依旧站在原地,敛了笑意,正色道:“您有什么话想告诉我的,就请直接说吧。” 宋尧山顶着一头茁壮的卷发,闪着一头灿金的光点,站在艳阳中说:“您有话要我带给阿璃,对不对?” 老爷子颤颤巍巍地拄着手杖一点一点转过身,迎着烈日刺目的光,眯着眼回望着他,良久才长叹了口气。 ***** 宋尧山晚上下班到家,一推门,谷陆璃正坐在沙发正中央,眉目间凝着化不开的迷惘与无措,似是对人生怀疑到了极点的模样,见他回来,也只点头与他打了招呼,一偏头,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 宋尧山拎了两手外卖,去厨房将菜盛出来,来来回回进出几趟,将盘子端上桌,唤她道:“学姐,吃饭了。” 谷陆璃闻声抬眸,静静觑他一眼,倒总算是动了。 她像是具舍了肉身的魂魄,几步飘着过去,坐在餐桌前,食不知味地扒拉了几口饭菜,突然就深深低了头,将额头贴在深茶色的桌面上,似乎内心挣扎痛苦极了。 半晌后,她终于道:“我妈要和谷先生复婚。” “我知道。”宋尧山捧着饭碗,夹了一口米饭塞入口中细细咀嚼后,咽了,这才放下饭碗,坦诚地对她道,“你外公和大姨今天来找过我了。” 他话音未落,谷陆璃就惊诧抬了头。 “他们也去看过你的父亲了,”宋尧山道,“想来,也见过你母亲了。” 谷陆璃脸上倏然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来,神态很古怪,像是那一瞬间,她已经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表情才正常了。 “哦。”她愣了很久,才吐出一个茫然的,“是嘛。” 宋尧山看着她,心里又酸又疼,他从西装裤子的口袋中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红到艳俗的天鹅绒首饰盒,他将那盒子“啪”一声打开,推到她面前。 那盒子里躺着一只裹着半圈镂空金箍的玉镯,谷陆璃两指捻着那镯子将其取出来,拿在手上,就着夕阳的余晖,小心转动着它。 那镯子材质并不名贵,普通翠绿的玉里裹了太多的云絮,浑浊得连光都透不过,值不了太多的样子,反而那小半圈金子瞧着还有些分量,成色也足,镂空的花似一朵富丽的牡丹。 “蓝田的玉吧?”谷陆璃轻轻嘲了一声,“蓝田街边随便就能买到的,十几年前我去那里看溶洞,门口就有老太太挑了竹竿挂了满满一排在买,十块一只,十五一对。” “是啊,”宋尧山轻笑着道,“你外公也是在那里买的。” 谷陆璃愕然抬头,怔了一下又讽刺地笑,慢条斯理地说:“好像记起来了,有一年夏天的端午节他去的陕西蓝田,我那时貌似高三了?他买了一堆玉饰回来,吊坠给了男丁,玉镯给的女眷,只可惜啊,就没我跟我妈的。” 她说完又趴在桌上吃吃地笑,眼里无泪却蕴着无辜委屈。 “这个就是你的,你母亲的那只——已经碎了,拼不回来了。”宋尧山微微低沉着嗓音说,“他给你们买了,只是不好意思给。” 谷陆璃抬眸,眼神恍惚而不解。 “上了年纪的人,都嗜钱如命,家里人口又多,太贵重的东西,他也舍不得买了。”宋尧山像是在讲一个不长不短的故事,嗓音始终温温柔柔的,“再后来,他一直在找机会给你们,只是等啊等,等啊等,他怎么也拉不下那个脸。直到有一天他想,你总是要结婚的,等到你带着喜欢的人去见他的时候,他就能找到借口,把镯子给你们。” “但可惜的是,他没等到你来,你就已经嫁了。”宋尧山轻笑了一声,指着那谷陆璃手上的镯子说,“他一气之下,就把准备给你和你母亲的那只全摔在了地上。” “我想那个场面,可能就跟你那天摔手机一样。”他又笑着说,“你们两个暴脾气啊,还真有点儿像。” “再后来,”宋尧山顿了一下,凝着谷陆璃虚茫的双眼,继续道,“他又舍不得了,一只镯子已经碎得捡不起来,可另外一只却只是断成了两半,他把断了的那只让人接了金子又续好,放回了盒子里。” “他说,你与你母亲就像这一对玉镯,你摔一下,只不过就断了,融了金子把断处一接,打外人眼里瞧着,反倒是更加值钱的一只金镶玉,可你母亲不一样,她摔一下,就碎了。” “所以,他讨厌你母亲太脆弱,也讨厌你太坚强,因为你的强硬很像他,他害怕你有一天会像他自己一样,反过来欺负她,以为她好的名义伤害她。你是他的镜子,是他不敢直视的自己,也是他的担忧与恐惧。” “他说,他后悔自己放手太早了,让你母亲碎得再也拾不起来,他原以为放手放得早了,能让她被迫长大,却不想他放得太早了。他错了。” “而你,阿璃啊,你又放得太晚了,你的不放手,最终也成了伤害。”宋尧山的故事总算到了尽头,他凝着谷陆璃,眼里也蕴了浅浅泪光与满满的疼惜,“外公说,你不能牵着她的手过一辈子,那不是她想要的。” “她愿意困在她的过去、她所谓的爱情里,将碎了的自己重新拾起来,求仁得仁,也算是好事,而你,”宋尧山起身,将倏然就静静淌了泪的谷陆璃抱在温热的胸腹间,摸着她的头说,“放手吧,你放了她自由,你也就自由了。” 第54章 天涯海角 八月十七,农历七月初七,七夕,星期五,初秋,晴。 黎明,天还未大亮,民政局门前就排了长龙,俱是一对对的新人在等着结婚领证。 门一开,第一对登记的便是谷先生与陆女士。 谷陆璃与谷志飞等在喧嚣的人潮外,寻了处安静的拐角靠墙站着,两手抱在胸前,两眼直愣愣望着前方,姿势一模一样。 “我没想到你真会同意他俩结婚。”周遭的静与远处的闹形成鲜明对比,谷志飞等了一会儿,人已有些躁,想走又不想在谷陆璃面前示弱,像是他扛不住谷陆璃、想躲她似的,故抽抽着嘴角,跟牙疼似得没话找话道。 “我也没想到你会同意。”谷陆璃冷冷淡淡回他一句,“真让我惊喜。” “也没什么不能同意的。”谷志飞让她噎了半句,想发火又硬生生憋住了,他人在外面,总不能跟个女人当众吵起架来,有失身份,只好耐着性子道,“爸病成那个样子的时候,也就你妈愿意照顾他,还那样尽心尽力,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我原只是为我母亲抱不平,如今——” “学会正视自己双亲曾经人格卑劣是好事,人嘛,总不能一辈子活在自己假想的世界中。”谷陆璃直接打断他的话,面无表情道,“尤其还是成年人,你说对吧?” “你说话怎么还这么不客气啊?!”谷志飞差点儿让她噎死了,半死不活地翻了个白眼,“你跟你老公平时也这么说话啊?就那个姓宋的?” “一,跟你没什么需要客气的;二,脸挺大,你把自己跟他比啊?”谷陆璃“哈”一声让他逗乐了,斜睨着他的眼神里写满嘲讽,“你怎么不拿芝麻去比撒哈拉?智熄。” “我,你——”谷志飞气得浑身直哆嗦,跟被烧了尾巴的老鼠似的,原地转了几个圈后,终于梗着脖子把受的气硬生生吞了下去,复又转回来,站在谷陆璃面前,铁青着脸,捏紧双拳虽不情不愿,却仍好声好气道,“爸以前生病,我妈伺候不过来,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也是找的护工,只偶尔帮衬一把……我原以为这没什么,可前次,我也是请了护工的,但是看到你妈那样的照料,悉心细心、不假人手,生怕别人伺候不周,我才……我才明白原来是不一样的。” “你知道就行,麻烦你记住,”谷陆璃微微轻敛双眸,语气沉而冷,“总归是你们家欠她的,碍着你们家的声誉与生意,如今就算复婚,你们也不能正大光明给她一个婚礼,是她大度不计较,不是这事儿理所当然。” “不用你提醒,”谷志飞不耐烦道,“谁也不像你一样没心没肺,铁石心肠,叼着过往不松口,你属王八的嘛?” “我要属王八,”谷陆璃微微挑了挑下巴,冷艳双眸一斜他,张嘴回怼,“你就属癞-蛤-蟆-的。” “你——”谷志飞就快两眼一翻,当场暴毙了。 “智障。”他段位实在太低,谷陆璃连跟他互怼都找不着快感,甚至于还不如转过身去抠墙皮自在。 她抠了一把墙皮,悠悠闲闲地弹了弹指甲,谷志飞在她背后气得呼哧呼哧只喘气,半晌后,憋着气粗声道,“他们出来了!” 谷陆璃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他,一抖衣裳,转身就往人群里走。 “姐——”谷志飞突然在谷陆璃身后,遂不及防喊了她一声,嘴唇微抖,忐忑不安,“姐。” 谷陆璃骤然愣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 “你真的,不能原谅我们吗?”谷志飞一字一顿,缓声试探。 “……别,以后可别这么叫,我当不起。”谷陆璃自嘲笑了一声,转身遥遥望着他,半副好看的眉眼笼在温暖的晨曦之中,那一瞬间,她眼里的冷却还是淡了不少,她扬了声道,“烦请你以后照顾好你自己,也照顾好你父亲,过好你们自己日子。如果是你父亲和你有什么需求,别找我;若我妈以后有什么——大事,小事,还请你及时通知我。走了。 谷志飞怔怔凝着她背影混入人潮,又走出人群,直到民政局门前才停下来,他想,她依旧还是那个谷陆璃,痛快地反驳了他那个莫名忐忑低微的称谓的谷陆璃,就如她所说,加诸在她身上的伤害经年累月都成了心底的疤,对于道歉她不想坦然接受,她从来不是圣母,也不愿扮演那样的角色。 针没扎在你身上,凭什么说不疼? 他忍不住想,又忍不住微笑,他在那一刻似乎突然长大了些许,发自内心地敬佩她,因为就算是选择不原谅父亲兄弟,她也能做到如此坚定不移,执着地守着本心。 心志坚定,恐怕就是她与父亲最大的不同。 ***** 谷先生出院小半月,已恢复得很好,拄了手杖若是慢慢走倒瞧不出什么,走得快了,才能看得出左腿的确是不大能跟得上右腿的模样;脸也正常了不少,偶尔说话急了,脸会微微抽搐,眼唇歪斜,口齿也含混。 他把公司如今全权交给了谷志飞,平日只跟陆女士在家里聊天、养花、晒太阳,日子倒也过得不错。 谷陆璃跟着车将他俩送回城郊别墅,毫不留情地直接拒绝他们的挽留,一个人慢慢走着下山,山上的空气的确很好,植被也多,没有市区里那种时刻散在空中的柴油混着灰土的味儿,她一边走,一边小心采着路上开得不错的花,等走到山脚下时,果然,就看到了宋尧山。 宋尧山坐在车头上,穿一身骚气的宝石蓝色的西装,一头卷发又被拉直、剪短,重做了发型,露出光洁额头,颇有些偶像剧男主的意思,全没有平日温润稳重的模样,像个二十出头的大男生,张扬着一身的荷尔蒙来求偶的。 谷陆璃远远瞧见他就开始笑,走近他时,越发笑得收不住:“你今天这是——” “过节啊,帅不帅?”宋尧山也凝着她笑,笑得虎牙骄傲地露出来,“我们俩第一次过七夕,我觉得我得好好收拾一下,不给荀大校花丢脸。” “校花?”谷陆璃笑得不行,“你封的?” “对啊,”宋尧山两手插在裤兜里,晃悠着两条腿,笑得坦荡又深情,“你在我心里,永远是荀大的校花,最美的。” “那,好吧,看在你这么给面子的份上——”谷陆璃把一路上采的花仔细归成了一束,五颜六色得颇热闹,递到他面前,也学着他模样,笑得眼里漾着满当当的爱,说,“送给我心目中荀大的校草,最帅的。” 宋尧山愣了一瞬后,“噗”一声笑出了声。 “好啊,谢谢啊。”他腆着张俊颜,从车头上跳下来,伸手接了花,绕到副驾驶那侧,替谷陆璃打开了车门,等她坐下,还绅士得又为她关上车门,这才郑重得又紧攒着一手野花坐进驾驶席。 他进到车里,又单手拧开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将花束小心塞进去,将简易的自制花瓶卡在车前的小抽屉上,稀罕得不住拿手指去碰那些娇嫩鲜艳的花瓣。 “这可是学姐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啊。”他喟叹了一声,话音里却是满满的幸福。 “我其实想了很多天,都不知道要送你什么,我从来没给男生送过礼物。”谷陆璃看着他,不大好意思道,“我前天晚上打电话给谈师姐求助,结果电话是迟学长接的,昨天晚上打电话给崔晓,结果电话是许飞接的。于是今天我就想,可拉倒吧,这电话真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我要成公敌了。” 宋尧山闻言大笑。 “所以,就碰运气了。”她在宋尧山的笑声中凝着他双眸,继续说,“我就想,我今天碰到什么想与你分享的东西,我都送给你。” “这个,就是第一件。”她指着那花说,“我觉得它们很好看,我也想你看到。” 宋尧山突然就不笑了。 他看着谷陆璃,认认真真地看,半晌后,才又抿着唇,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踏实,他说:“谢谢啊。” “哦,”谷陆璃也看着他,认认真真地答,“不谢啊。” “那,我开车了?”宋尧山轻声说,“我们去寻找下面的礼物?” “好啊。”谷陆璃笑着说,“走吧,今天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你去。” “天涯海角呢?”宋尧山偶像剧男主上身,酸不拉几地问。 “天涯海角?”谷陆璃忍不住喷笑,“宋先生,我觉得以你的车速,开到明天早上,我们顶多能出省,海南岛我们去不了。明年吧,乖,我提前订机票。” “那说好了啊,”宋尧山只觉得她一语,心都要甜化了,“我们明年去。” “好,说好了。”谷陆璃故意道,“要不要拉钩啊?” 宋尧山道:“要!” ***** 家里,主卧。 宋尧山的礼物也已经摆好了。 书桌上有绘了千里江山图的渐变色手表,床头柜上有印了千里江山图的周边小屏风,笼在初秋的夕阳下,微微闪着柔软温暖的光。 它们的主人,终于走过了好似千里的路程,可以将它们交到心爱的人手上。 而他的爱情,也希望会像千里江山图上所用的颜料,终年不褪、千年永固。 ----第四卷 --相爱--完---- 第55章 最终番外篇 9月21,周五,新学期的第一周,课程表还没完全排出来,又是普罗大众摸鱼的一周。 谈方方如今正和迟肃然处在热恋中,谷陆璃也懒得夹在俩人间,食堂总是一人来一人往。 她临近午休,跟谈方方打了招呼,识趣得在迟肃然找来前,提前走了,打算趁着人少先去食堂占个座。 她口味被宋尧山每天晚上变着法儿养得叼了,进个食堂犹如入法场,从入口逛到出口,再一路溜达回来,也常不知该吃些什么,所以也就不麻烦了,进了食堂大门,直奔排队人数最少的那处,随便要上点儿什么就完事儿了,简单方便。 谷陆璃寻了最短的一队,人往末尾一缀,便理所应当发着呆,随着前面那人缓缓移动。 一到吃饭时间,她就格外想念宋尧山,她还忍不住无声在心里叹了口气。 片刻后,终于轮到她前面那人点餐了,那人一张口,便是清朗嘹亮的少年音,中气十足,对着玻璃格挡后半张脸扣着口罩的大妈,礼貌得还用了尊称:“您能给我双拼一份咖喱牛腩饭和咖喱鸡肉饭吗?再来一份水煮肉片,一份海鲜乌冬,谢谢。” 谷陆璃闻声一怔,从后面微微偏了头觑了他一眼,果然—— 那大男生长得很帅,是那种肆意张扬着青春的帅气健朗,个头也高,身姿挺拔,一米八五的身高着一身蓝底黄边的篮球服,越发显得手脚修长,露出肌肉结实却不壮硕的双臂,大汗淋漓,显然是刚从篮球场上下来的。 “一共20。”大妈算好了钱,在玻璃板上嵌的机器上打了价。 “诶,好。”那男生应声去掏宽大的裤兜,掏完左兜掏右兜,掏完右兜后一顿,人傻了。 “小伙子,饭卡掉了啊?”那大妈也是见多识广的,每天日常见人掉饭卡,尤其是这种穿着篮球服的大小伙,太寻常了,“手机还带着没?你扫微信啊?” 那男生更尴尬了,他显然也没带手机,他左右张望了一下,也没见有认识的人,遂失望地跟那大妈道了声“抱歉”,正要侧退一步出队伍,就见身后突然伸出只白皙漂亮的手,两指间夹着张饭卡往打卡机上一插,嗓音沉静好听:“刷我的,您再给我也来份海鲜乌冬,还有一份锅烧豆腐,谢了。” 那男生倏然转头,谷陆璃坦坦荡荡地立在他身后,眼底蕴了浅浅的笑,抬眸觑着他一双愕然瞪大的眼,居然跟他态度颇好得主动打了招呼道:“好久不见啊,贺超。” 那一声里久违得淡了嘲讽与玩笑,意外多了几分感慨的意思,是正正经经与人见面时会说的话。 “好久不见,谷——”贺超怔在原地半晌没动,眼底的光明明灭灭,像是一瞬间就沉进了那半个不堪回首的青春中,他讪笑了一声,低头抿了抿着唇,这才喃喃地轻声改口道,“老师。” “不用喊我老师,我这学期又不带你们课。”谷陆璃又笑了一下,整个人倒是颇显轻松,与往日那种时刻透出股沉重感的她大有不同,“你就叫我师姐吧。” 贺超只觉如堕梦中,虚眨着双明亮有神的眼,在嘈杂的食堂中,吃吃凝着她脸上尚未散尽的清浅却真诚的笑,哭腔陡然梗在喉头中,压着胸口一腔汹涌澎湃的情绪,笑得差点儿哭出来:“好啊,师姐。” 谷陆璃那一瞬便敛了笑,心想,她当年真是作孽作大发了。 “诶,”她只能游移了视线,找了话把这茬赶紧揭过去,指着玻璃窗示意他,“饭好了,你帮我端一下,我打了一早上的字,手疼。” 那大男生狠狠点了点头,顶着一张泫然欲泣的脸,拿一张托盘,端走了两人份的餐。 谷陆璃就跟在他身后,随他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几乎横跨一个餐厅。 等贺超将餐盘放在墙角里的那张桌子上,这才回身对谷陆璃不好意思地讷然道:“我记得师姐喜欢安静。” 贺超将她的乌冬面与烧豆腐端出来,小心推到她面前,讪讪笑了一声,复又端起餐盘:“我……我去别的地方。” “就坐这儿吃吧。”谷陆璃抬眸道,“别走了。” 贺超得她一言,连坐下时,人都还在微微打着抖,额前汗湿的发挡着他低垂微红的眼,抬手掰筷子的姿势都异常僵硬,丝毫也看不出当年追着谷陆璃到处跑的潇洒公子哥儿模样。 谷陆璃瞧他那样,自己也品出了几分尴尬,只是出口的话又不能反悔。 她食不知味地挑了几根面条,阳光从斜窗上射下来,落在谷陆璃手指上,她一动,碎钻便引了光微微一闪,晃了贺超的眼。 “师姐现在,”贺超敏锐抬眸,视线落在她婚戒上,踟蹰问了一句,“是不是过得很幸福啊?” 谷陆璃闻言一怔,下意识摸了下手上钻戒,轻笑着回他:“嗯,我先生人很好。” “……那就好。”贺超又垂了眼,短促笑了一声,定定盯着桌面,拿筷子搅着自己那碗面,也不吃,局促道,“师姐,钱我回宿舍,拿微信转账给你啊。” “转什么帐啊,我有餐补的,一天就在学校吃一顿,每月剩的比花的都多。”谷陆璃道,“不用。” “哦,是嘛。”贺超又拘谨地笑了一声。 他那一声笑得莫名塞满了惆怅的意思,谷陆璃也不知该接什么话。 周遭突然就静了,气氛更加得冷,俩人相对无言,各自守着一碗面,半晌也没吃一口。 “我,”又过了片刻,谷陆璃终于说,“我一直想跟你道个歉。” 贺超错愕抬首,眼里突然闪了璀璨的光,谷陆璃不大自在地笑了一声,看着他颇难以启齿地说:“挂你那么多科,对不起啊。” 贺超闻言居然有些失望地敛了下眉眼,眼底的光一下就散了个干净,少年意气登时就往哀怨忧郁转了过去。 谷陆璃是真心想跟他道歉,这一年中发生了太多的事,她似乎也成熟冷静了不少,但她察言观色,觑着贺超表情变化,却没读懂贺超的心思—— 这不像记仇也不像释怀的模样,是个什么意思呢? “我以为,你会为伤我心而道歉呢。”贺超自嘲似地颤了颤眼睫,抬眸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略显哀伤地说,“挂科不是什么大事,不用道歉,我没放在心上。” “可是,师姐,你伤我心了。”贺超凝着她,眼眶渐渐红了,眼底隐见泪光,他一字一顿,说得慢而清晰,自嘲地轻笑着说,“伤得很重。” 谷陆璃倏然静了,怔怔注视着他,莫名就想到了宋尧山。 “你——”她似乎有此一问很久了,如今也终于能有机会问出口,她错愕地凝着贺超,不解地说,“你们都看上我什么了?长得好?” 贺超让她直白一问,却越发镇定了起来,“噗嗤”一声笑了,忽略了那个复数的“们”,兀自偏着头追忆了追忆当年,怀念得唇角眉梢一并飞扬起来:“师姐你长得好,人聪明又厉害,而且很有原则,你坚持自己理想的时候更好看,往讲台上一站,整个人都在发着光,尤其吸引人,像是个梦,美梦。” “所以,”谷陆璃惊诧得连喉头都在抖,不可置信道,“你当年真的喜欢我?我一直以为你在开玩笑,除了那一天他把宋尧山——” “师姐,”贺超不好意思得短促笑了一声掩饰尴尬,打断她,眼神却很真诚,郑重地说,“是真的很喜欢,可是你,你没给我解释的机会。” 谷陆璃:“……” “对不起,”谷陆璃凝着他半晌,心里突然就像被人狠狠剜了一刀,恍惚间便又想起宋尧山来,她说,“对不起。” 她想,她原来把贺超的心思糟蹋了那么些年,而这个大男生却从头到尾不声不响,也不与她辩驳,也不跟她吵闹难堪,只始终缄默着。 她不知他到底心里得有多疼,又疼了多久。 直到这一刻,谷陆璃才真正开始后悔自责,自责以前的自己不会睁眼看看别人的真心,太过肆意妄为,而宋尧山,应该也疼过。 她那些年里,浑身长满了刺,觊觎她却始终不敢靠近的代表人物有迟肃然,靠近她却被刺跑了的代表人物有贺超,唯一一个遍体鳞伤也要固执留下来的,也就一个宋尧山了。 谷陆璃笑了一声,眼眶也微微红润起来:“原来在你心里,我当年那么好啊。” “现在也很好,”贺超也笑了,觑着她,舍不得似得眼睛一眨不眨,“师姐在我心里,一直都很好。” “谢谢,”谷陆璃笑着笑着,鼻头就酸了,抿着唇,透过模糊不清的视线对他说,嗓音微微哽咽,“谢谢你曾喜欢过,那样的谷陆璃。” 贺超那一瞬间也释然了,放下了,坦然与过去那段伤感的青春年少挥手道别,他温柔地笑着望进谷陆璃眼底,接受了她的歉意与致谢,轻声说:“哦,不客气啊,阿璃。” ***** 谷陆璃下课回家,宋尧山正在厨房里做饭,开了华为pad跟高明哲视频聊天,她去厨房跟小朋友打了个招呼,小朋友就开心得在床上来回蹦。 “好啦,看到小舅妈了,可以去乖乖学习了吧?等下小舅舅也要去学习,明年小舅舅去美-国考资格证的时候,顺道去看看你跟妈妈啊?”宋尧山温柔地笑着道,“小舅妈回来也饿了,我们要吃晚饭了哦。” 高明哲便满足地点头,挂了视频去学习。 “排骨马上就好。”宋尧山系着围裙站在水池前净了手,又去切菜,回头冲谷陆璃笑,“今天用了我妈教我的新配方,待会儿你尝尝?” “嗯。”谷陆璃靠在厨房门上看着他忙来忙去,慢慢拖了长音说,“我今天——见到了贺超。” 宋尧山刀工利落、手艺精巧,三两下将半截白萝卜切了片,还有闲情逸致将另外半截捧在手心里雕着花。 “贺超?那个——”他闻言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似的,转头说,“被你挂了科的追求者?” 谷陆璃点了点头:“他说,我在他心里一直都很好,你是不是当年也这么想?” “不止当年啊,”宋尧山将萝卜雕花摆了盘,又关小了灶台上的火,端着盘子去盛排骨,还间或得拿了筷子拨拉另外一个锅里的菜,轻描淡写地回了她一句,“现在也很好。” 谷陆璃微微一怔,只觉今日似乎变得异常多愁善感起来,鼻头微酸,她说:“谢谢啊。” 宋尧山正忙得分身乏术,没接住她话里的意思,莫名其妙回头反问了句:“谢什么?” “谢——”谷陆璃只脱口而出一个字就抿唇将话音又吞了回去,眼底氤氲出了些许雾气来。 谢谢你们曾经喜欢过那样不成熟的谷陆璃,也谢谢你们始终认为那样的谷陆璃也很好。 更谢谢你,一直坚持喜欢那样的谷陆璃没有放弃,勇敢地去追她,去陪她。 宋尧山端着盘子等了她许久,见她怔怔地盯着他一言不发,突然就明白了,笑着对她说—— “不客气,学姐。” “只不过,”他话锋突然一转,将两个锅的火都彻底关了,盘子放在了流理台上,解了围裙下来,朝谷陆璃慢慢走过去,贴近她,侧身将她搂怀里,在她耳旁低声笑着说,“既然学姐想要谢,那,总得有谢礼吧?” “你想要什么?”谷陆璃靠在他怀中,含着泪光仰头看他。 “想要个女儿啊。”宋尧山轻笑着去咬她耳朵,用气声道,“好不好啊?” 谷陆璃身子陡然僵了一僵。 宋尧山于是又吻了吻她额头,继续低沉着嗓音柔声说:“不用现在,什么时候都好,等你做好准备的时候,我们就要个小女儿,好不好?我们一定会将她养得很好,会爱她,会疼她,教会她独立,也教会她坚强,就像学姐一样,好不好?” 谷陆璃伏在他肩头,静了片刻,才偏头抬眼寻了他双眸,注视着他,似是在为难,故意慢吞吞地说:“如果,能像你,就好。” 宋尧山惊诧了一瞬,又倏尔笑了起来,抱着她,埋头在她颈侧不住笑。 “好啊。”他珍惜地搂紧谷陆璃,轻轻浅浅得与她笑着接吻,轻声呢喃,“当然好。” “你说什么,都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