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全本校对】《水墨山河(出书版)》作者:金子 内容简介: 水墨蒹葭,终为他画黑旗滚滚,铁甲锁寒,满目苍凉谁存亡。 烽燧之上,血染边疆,萋萋蔓草结红霜。 现代女孩儿水墨无意间穿越到了一个从未听闻的乱世之中,没有绝色美貌,没有惊世才华,移情换景,水墨一下从灯红酒绿的都市。 醒来,已换了世界。她被迫踏上那尸骨累累的战场。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一句似真似假的传言,让衡泰三年群雄逐鹿,一时烽火起。 楔子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这样一句讹言竟然搅得天下大乱,而朝廷衡帝为宦官所制,乃至朝政混乱,无暇他顾。 百姓流离失所,于战火杀戮中挣扎,命如草芥,朝不保夕。看着不远处冲天而起的火光,隐约传来的凄厉惨叫,还有鲜血飞溅起时那特有的铁腥味,竟是我茫然而来的世界…… “阿墨,你冷吗?”鲁维悄悄地往我这边凑了凑,小声地说。他声音很细,脸部的肌肉紧绷,好像在拼尽全力让自己不要发出颤抖的声音。 初春的天气确实不暖和,但是我知道,他冷是因为他害怕,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孩子初上战阵,内心的紧张可想而知。他问我这个问题,也只是想求得一个认同或安慰,他颤抖是因为冷而不是胆怯。 其实自己的心也跳得厉害,尽管这也不是我第一次经历战场了。我尽量表情平和地低声说,“有点儿。”鲁维显然放松了点,他一咧嘴,刚要说话,突然脸色一变,立刻埋下了头去。 下意识地一偏头,我与鲁仲冰冷的眼神碰个正着,他脸上疤痕趁着月光显得越发狰狞。我立刻移开了眼,不想和他有过多接触,哪怕只是眼神。从我第一天出现在他面前开始,好像彼此八字就不合,更何况……我无奈地搓了搓脸,我还抢了他的“妻子。” 低下头,我借着夜色掩盖了自己的表情。今夜没有月光,是个偷袭的好日子,周围除了强行压抑地呼吸声,就是人身上因为热度而发散的臭味儿。 臭男人……忽然间想起来红楼梦里宝二爷对男人的形容来,在现代因为社会发达,大城市里的男人们非但不臭,反而香水擦得比女人还勤。 可在这里,在我周围,全部是些汗水淋漓,肾上腺素分泌旺盛的汉子。他们有的为了功名,有的是因为犯了罪,有的是为了吃饱饭,而更多的是被兵役强制送到这里来的。没有盔甲,没有合手的武器,大部人甚至光着脚,这样的组合也许不能称之为军队吧,或许,应该叫,炮灰…… 而我,也是这样的一个炮灰…… 莫名其妙来到这里已经半年了,很多事情,我依然不适应。水墨,是我在这里的名字,衡泰三年,是我所处时代的年号,同时我还有了一个美丽的未婚妻,元爱。 一闭上眼,之前发生的一切,如同老旧的黑白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闪现着。在现代已经算是个待嫁女青年的我,在相了十几个对象而终于撞到一个有感觉,有前途,有房子车子的白马王子的时候,竟然被送到了这鬼地方。 那天周末,白马王子约我去爬山,我兴高采烈的就去了,一路上都维持着美好的姿态,轻声慢语,适度地表现一下自己的涵养和贤妻良母的优秀本质,而王子的一言一行也当得起风度翩翩几个字。 就在彼此感觉大好,眉来眼去的时候,突然发现好像是迷路了,还没等王子表演一下他的英雄气概,一转头的功夫他人就不见了。我也顾不上什么淑女风度了,放声狂吼,可除了隐约的回音,一时间,什么声响都没有。 手忙脚乱地赶紧从包里掏手机,打开一看傻了眼,屏幕上居然一个道道都没有,眼睛一眨,手机变手表了,只剩下了时间闪烁,12:00。 “鲁志,你在哪儿啊,你听得到我吗!”我边走边喊白马的名字,玩命地回忆着之前来时的路线。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四周一片苍翠,颜色浓的像要滴出来一样。若是平常,这样的绿色足以让我惊喜,现在却让我心悸,这绿色太纯净了,仿佛从未被污染过,B市有这样干净的青山吗? 突然天上开始下雨,泼水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开始变得泥泞的山路上,这时候我真的开始害怕了,虽然还在用力地喊,可声音开始破碎。 “哎呀。”我尖叫了一声,脚下猛地一滑,虽然手拼命挥舞着,可人还是整个趴在了地上,胸部被地上的石头硌得生疼,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出来,我边哭边骂,那个死白马死到哪里去了?带我来的又是什么鬼地方?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就是这个人吗?” 我吃了一惊,紧接着送了一口气,居然碰到人了,太好了,有救了。赶紧抹了一把脸上的脏水就想扭回头看,刚一抬头,一道黑影夹带着雨水风声从我耳边掠过,只觉得重重的一击落在脑后,眼前顿时一黑。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只觉得自己在摇晃着,鼻间隐约有马粪的味道传来,恍惚间有人喂我吃了些什么,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过了几天,才算彻底清醒。可随之而来的打击,让我觉得还不如不醒过来呢。 简朴的茅屋泥舍,穿着类似汉服的村民,狩猎的弓箭,还有,还有一个未婚妻,一个很美丽的未婚妻,即使以现代的标准来看。想到这儿,我忍不住苦笑,一个女人居然有了一个未婚妻,而且还不能拒绝。 元爱的爹一开始说得也很清楚,当初之所以把我救回来,就是为了帮自己的女儿摆脱那个恶人,他那低沉的嗓音一直在我耳边回响,“至于你是男是女,我根本不在乎,现在就需要一个陌生人……当然,如果你不想担这个名声,那就拿命来换,我不是平白救你的!” “起戈!”“起戈!”“起戈!”一个接一个的士卒低声给身旁的同伴传达命令,我的手越发冰冷,只能死死地攥住了刀柄。上了战场后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起戈!”准备战斗的意思,也是再无退路的意思。戈为武器代指,若不起,人头落地。 鲁维不自觉地又往我身边靠了靠,我看了他一眼,暗淡的月色衬得他脸色越发青白,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穿越小说果然都是骗人的,我被穿越之后,既没有如花美貌,也没有惊天之才,有的只是杀戮,或被杀…… 衡历二年,元月初十,夜,“河谷奇袭”之战役大胜。 第1章 骠骑 “哐,哐!”铁器偶尔会跟岩石碰撞而击打出火花来,安雅河谷,一个听起来会让人浮想联翩的名字,却被最坚硬陡峭的岩石包裹着,有些甚至延伸到了腹地,所以在这个地方建筑工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呼……”水墨一鼓作气地将几个陷坑的边缘用铲子拍实,这才直起腰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腰椎一热,然后迅速地酸麻起来。她一动不敢动,等着那针扎一般的感觉慢慢消褪,目光所及处皆是一片荒芜,除了杂乱的野草,隐约还有股血腥味道混在空气中徘徊。 河谷后方二十里就是太平关,天朝西北第一道防线,前段时间被赫兰人占据,现在又被天军夺了回来。听钱老爹讲,这谷底曾有清澈的溪流经过,水草肥美,传说是一位美丽的赫兰仙女所留下的泪水,所以才命名为安雅,赫兰语,意为眼泪……环顾四周,现在不要说是泪水,估计就是鼻涕都没了,水墨一哂。 天气炎热异常,仿佛一下子从春天直接迈入了酷夏,虽然已经习惯了此地早晚寒冷中午炎热的气候,但今天实在是太热了,如同下火一般,阵地边缘的士兵人人都光着脊背,一来是为了凉爽,更重要的是不想因为繁重的劳作而弄破自己为数不多或者是仅有的蔽体衣物。除了个别可以在阴凉处监工的军官们,就只有水墨这样的西贝货才会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 “阿墨,你没事吧?”正在搬运砂石的鲁维耳聪目明,看见水墨眉头微蹙的扶着腰,立刻凑近了些问。“没事。”水墨轻轻摇了下头,鲁维咧嘴一笑,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有些滑稽,水墨却一点也不想笑,那是战争留给他的痕迹,当然,一场大战下来只少了颗门牙,鲁维已经算是幸运非凡了。 “喝口水吧,”鲁维小心翼翼地从陶罐里倒出了半碗水递了过来,“多谢,你也喝些,以免中暑。”水罐早就被阳光晒透,碗里的水温热,多少有点变质的味道,但水墨还是如饮甘露一般一饮而尽。 附近的士兵羡慕地看了她一眼,有的人情不自禁地蠕动了一下嘴唇,“啪!”鞭声突响,士兵们赶紧低下头继续工作。“看什么!!快干,今天干不完谁也别想喝水!”监工的小队长说完之后冷冷地扫了一眼水墨和鲁维,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开了。 鲁维吐吐舌头,回头带了点得意地笑说,“阿墨,多亏你识字,有中郎将的话在,这帮黑心的小队长也不敢把咱们怎么样。”水墨唯有苦笑,她知道自己算是在这些人那里挂上号了,如果有一天落在了他们手里,下场绝不是一鞭子能搞定的。 天朝,衡帝,赫兰,这些闻所未闻的名称就如同滚石一般的向水墨砸来,不容闪躲,自己那点贫瘠的历史知识在这里等于没用。万幸,这里的文字还是中华文字,虽然是繁体,但水墨大都认的。通过那“老丈人”甩给自己的几本书了解到,这里的历史,人文,地理,一切都好像在魏晋南北朝之后转了向,本应出现的隋朝莫名消失了,替代他的就是这个已经延续数百年的天朝,国姓,战。 想到这儿,水墨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那个元老头虽然一脸阴沉又恶毒,但本事却很奇妙。也不知道他给自己的是什么药,强迫自己吃下之后顿觉喉咙涨痛,水墨以为是毒药,拼命地扣喉咙想要吐出来。后来那老头冷冰冰的说,这个药只管三个月,说完扔了个小瓷瓶过来,拂袖而去。 借着元爱手中的镜子一看,水墨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喉咙略隆起,看起来很像是男人的喉结,而且疼痛过后一点也不影响说话。很好,这药确实帮了大忙,容貌清秀的水墨因为这个“喉结”省却了不少麻烦…… 不远处忽然响起隆隆的马蹄声,鲁维轻轻推了水墨一下,水墨一惊抬头看去,她立刻跟所有人一样单膝下跪,行军礼。健壮高大的战马长鬃飞扬放缓了速度,浅银色的盔甲简直比阳光还要灿烂,所过之处只有尘烟四起,却听不见半点人声马嘶,轰隆的蹄声仿佛踩在了人心上,压的人不能呼吸。 “骠骑军”,鲁维语音颤抖,他的表情充满了神往。那是天朝最彪悍的军人,从太祖皇帝建立这只军队开始,他们从未输过,万里疆场任驰骋。这次跟赫兰人的争斗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太平关一失手,再无退路,朝廷终于咬牙命令驻防在北山防备蛮族的骠骑军火速赶来。 七天,只有七天,骠骑军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了赫兰军的身后,打得赫兰军队乱了手脚,身后十里的储备粮草也被烧了个干净,被压的几乎喘不过气来的黑虎军,长胜军借机反击,终于将赫兰军赶回了孟朱河以北。 接着不容赫兰军喘息,暗夜河谷奇袭,逼得赫兰军再退三十里,连让两城,太平关也收了回来,赫兰军龟缩在河口凭借天险修整,只不时地派出人马前来扰袭。现在水墨他们这些炮灰才有时间把工事构造在河谷里,因为到天平关,只有这一条路。 “你们看!”旁边有人低叫了一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水墨发现其中几个骑士的马鞍边上都挂着黑色的旌旗,上面的图案看不清楚,但水墨知道,赫兰军以人数来区分官职,能使用黑色旌旗的,那已经是百人军了,也就是说他手下最少有三百人,人在旗在。现在那象征着武力的军旗竟然随便地就挂在骑士的马鞍上,他们看起来不过百人,难道…… 不容水墨多想,一旁监工的军官和执勤的军士们已经开始大声欢呼了,甚至有人在高喊着粗话发泄自己的情绪。干活的炮灰们不敢喊叫,但也人人激动,鲁维一把抓住水墨的手,水墨甚至都觉得有点疼了,就听他兴奋到哆嗦地说,“阿墨,我什么时候能加入骠骑军呢?” 水墨无语,只略微抬眼看着那些镇定自若的骑士,他们仿佛根本没听到那些欢呼,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策马前行,头盔遮挡了他们的表情。“敌无名,敌无数,敌有迹!”水墨默念之前听到的骠骑军的军规,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不问敌人是谁,不管敌人多少,只告诉我们,敌人在哪儿!” 好狂放!水墨微微一扯嘴角,低下了头。 最后一丝如火的晚霞也被黑暗掩盖了,一声锣响,炮灰们纷纷整队,排好顺序准备下工。战事不断,后勤吃紧,没有多余的松油火把供炮灰们连夜工作,因此太阳落山,他们就可以收工了。 “阿墨,今天这么热,回头我们去冲凉吧?”鲁维悄声说。同在一个队的王大听见了,立刻笑说,“对呀,阿墨咱们一起去吧,要说来了这些日子了,好像就没见你跟咱们一起洗过,别是你这小白脸的细皮嫩肉舍不得让我们瞅吧?哈哈哈!” 水墨打了个哈哈,“还就是不给看,凭什么你看我的细皮嫩肉,我却得看你的粗皮黑肉满身毛啊,等你什么时候变嫩了,咱再一块洗!”她话一出口,同一个队的粗汉们立刻放声大笑,有人还去揪王大手臂上那重重的汗毛,王大拳打脚踢,脏话连篇地跟他们闹在了一起。 鲁维使劲憋着不敢笑出来,自从把水墨敲晕带回家之后,鲁维就不时地被她吓一跳。她说起话来斯文有礼,一听就是个读过很多书的人,可写起字来却如同狗爬。这个时代的女人能读书是极少数王公贵族,世家豪强才有的特权,可水墨的行为举止又不是大家闺秀那种严格的言谈规制。 想当初老爷想要下些重药好让她的女性特质尽量被隐藏起来,阿墨却差点跟老爷拼命,说雄性什么蒙的吃多了会变人妖,你以为我长成这样前突后翘的容易啊我!!当时元爱姐姐和自己听的是面红耳赤,一向面色阴冷的老爷气得脸都绿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无耻!”不过也好,从那以后他倒是没再逼迫阿墨吃药。 前突……鲁维不自觉地扫了一眼水墨的胸部,现在那里是一马平川,多亏元爱姐姐给她缝制了几个特别的背心穿着,话说那背心也是她自己设计的。阿墨真是个奇特的女子,一个会说之乎者也的女子也会讲粗话,完全相悖的两种特质却奇妙的融合在了她的身上。她行为举止大气不扭捏甚至偶尔还“豪放”一回,处了这几个月下来,周围居然没有一个人怀疑,她,是个女子。 不管鲁维怎么想,表面上看着淡定的水墨其实心里挂着一层冷汗,幸好自己来自现代,受的教育不一样,说点男人粗话也没什么别扭,不好意思的。要是换了那些从小被三从四德浸泡大的女人,王大一句调笑就够她们羞愤的撞墙自尽了,还想装男人?人妖都装不像…… 要说自己这“小白脸”没少被人嘲笑,幸好有喉结证明她是男人,胸部也勒得死紧。而且她一到军队,因缘际会,被主管的中郎将赏识,所以没什么人去招惹她。再加上水墨虽然读书识字,却不摆架子,跟谁都客客气气的,有人托她写信什么的从不推辞,奉行众生平等政策,鲁维又小心维护,因此跟这些粗豪汉子处的不错。都是最低等的士卒,生死沙场上处得久了,自然有了感情。 也许是男人的本能,上了战场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粗们都不自觉地护着水墨,按照王大的玩笑话来说,这挺漂亮脸蛋虽然不能摸,但看看也好,伤了怪可惜的……如若不然,也许第一次守城战斗,她就挂回现代了。 刚刚回到营门,就听说因为骠骑军大获全胜,朝廷的封赏终于下来了,炮灰们虽然没有高官厚禄,金银珠宝可拿,但今天人人都分了几个粗面大饼,还有肉汤,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鲁维怀里塞着大饼,手里捧着装汤的陶罐,兴高采烈地往回走。 “啊!啪!”光顾着小心不要把汤洒出来的鲁维,被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到在地,他眼前直冒星星,可还是紧着去摸掉在地上的饼子。“贱卒,竟敢弄污我的战袍!”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终于恢复了视觉的鲁维一眼就看见了那青色的丝绦,心知不好,这是黑虎军军官的标识,自己竟然冲撞了以残酷无情闻名的黑虎军,他心神俱裂地跪下磕头求饶。 “怎么回事儿?”有人问道。鲁维眼见着官靴越来越多,青色丝绦随夜风摆动,如同勾魂的绳索让他无法呼吸,浑身颤抖如同筛糠。“鲁维?”见鲁维久久不回的水墨出来找他,自然看见了通往大帐的路上站了不少人,本想绕着走,没成想一眼看见了几乎瘫倒在地的鲁维,陪着一起出来的王大没拉住,眼看着水墨跑了过去,面粗心细的王大一打量情况,他立刻转身往回跑。 “大胆!”水墨刚到跟前,一股劲风袭来,直奔面门。没有什么磨练能比得过生死战场,水墨本能的一个反转,身体如同泥鳅一般滑了过去,饶是这样,还被那股劲风带得跌倒在鲁维身旁。鲁维如同见了救星一样,紧紧抱住她,“阿墨,救我!”“别怕!”水墨下意识地安慰了他一句。 “贱卒,你想陪他一起死吗!”刚才那一击竟被水墨这样一个贱卒躲过,军官大怒,“呛啷”一声拔出了佩剑,朝着水墨和鲁维挥去。他这次出手快如闪电,水墨想躲避之时,森冷的剑气已然袭上面门,她再也无计可施,似乎连闭眼都来不及,只能护紧了鲁维,眼睁睁地看着利剑当面劈下。 “当!”的一声脆响,那柄长剑猛然荡了出去,持剑的军官也好像被谁推了一把似的连退几步,他的同僚立刻把剑都拔了出来,喝问,“谁?!”水墨这才从万分恐惧中惊醒过来,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好像都是看热闹的兵卒,没什么特别的。 持剑军官推开扶着他的手下,皱眉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铜钱,“不管你是谁,有能耐站住来,黑虎军一向不杀无名之人!”他跨前一步,瞪视四周,周围的兵卒无人敢与他对视。可等到他的话音都被风吹散了,也没有人应答,感到受辱的军官正想再度开口,眼角儿却看见水墨正拉着鲁维想跑。 他越发恼怒,上前一步一脚将鲁维踢到,水墨大喊一声,“大人且慢,是大人饶过小人的,如何出尔反尔!”军官一愣,怒道,“一派胡言!”水墨拱手弯腰回答,“大人方才说,黑虎军一向不杀无名之人,小人们乃贱卒,无名无姓只有编号,大人既然不杀无名之人,自然是饶过小的们了,多谢大人恩德!”水墨故意放大了嗓门让周围人听到,说完又立刻拉起鲁维,跪下行军礼。 “你!”军官做梦也想不到,最粗等下贱的贱卒中还有这等伶牙俐齿,能钻自己空子的人,一时半会儿,他拿着长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然“哧!”的一声嗤笑传来,显然那人就没想压低声音,这回所有人都听到了,围站在西边的兵卒立刻分了开来。 所有人立刻朝那个方向望去,水墨自然也不例外,她扭头看去,人群外阴影处零散的站着几个骑马的人,他们身上应该都穿着盔甲,隐约泛着冷芒。“阁下请报上名来!”黑虎军官虽心有不满,但他也知道能披甲者,必然在军中品级不低,说话也客气了一点。可那几个人还是不说话,军官再也难压怒气,沉声说,“为了这两个不值钱的贱卒,阁下想要与黑虎为敌吗?” “贱卒自然不值钱,大老爷也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今天乃是庆功宴,何必见血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话说的挺客气,但其中的嘲讽谁都听得出来。军官握紧了手中的长剑,“阁下,黑虎军规,战袍只能染血不能受污,这贱卒弄脏了我的战袍,就该以命相抵!” “他虽是贱卒,却也在为国效力,苦战当前,与其让他死于你之手,不如让他血战沙场,生死由天如何?”忽然一个清朗温厚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边说边策马前行,其他人跟上。夜色如墨,众人还是看不清他的样子,只听见马蹄有节奏的咔嗒声响。 因为刚才的事儿,军官忌惮马上之人的武力,又不甘心在其他军士面前丢了黑虎军的面子,只皱眉说,“阁下为何执意要为这两个贱卒说话!”“因为兄弟之情,利剑劈下却仍不弃兄弟,这样的人,就值得让他活下去!”那人声音不高,却字句掷地有声,直击胸臆。 水墨咽了口干沫,低头抹了把脸。她有点汗颜,保护鲁维不假,可之前也不是不想躲,实在是没来得及躲……正想着,忽然就觉得四周众人的呼吸声猛然一吸又是一顿,瞬间鸦雀无声,仿佛进入了无声的真空世界一般。 原本还惊慌失措的鲁维也瞪大了双眼,痴痴地望向前方,紧抓着自己的手也松开了。水墨再度抬头望去,就看见在火把的映照之下,一匹毛色如血的高大战马正徐徐而来,马蹄足有碗口粗,长鬃如丝飞扬,毛色亮的仿佛融入了火光。马上的人一身银甲,头盔遮了脸,腰间却系着一条红银相缠的丝绦,一杆红缨银枪就斜挂在马鞍上,身形挺拔,毫无杀气,却让人不敢直视。 “啊……”水墨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是他吗?一定是他!鲁维几乎天天在自己耳边念叨着这个人……赤马银枪,骠骑将军,顾边城。 第2章 计策(一) “黑虎军蓝旗校尉彭中见过神将大人!”持剑军官终于反应了过来,单膝跪倒在地,行军礼。周围跟着响起一阵轻微的剑戈碰击的声音,所有人都跪了下去,一时间除了四周战旗被风吹过的飒飒之声,似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单膝跪地的水墨也同样的感受到了那种压力,神将……这是先帝亲封的称号,十五岁就随同身为骠骑先锋的父亲上了战场,第一仗就从对阵中连取敌大将三人首级,一杆银枪无人能敌。数场恶战之后,敌人再也听不得顾边城这三个字,银光旗如同阎罗王的追魂令,见旗后退三十里,闻风丧胆。 “免,各位请起,”顾边城虚抬了一下手,彭中立刻站了起来,周围几个黑虎军的军官也跟着站了起来,依然低头弯腰弓背的水墨觉得,似乎这几个人并不甘心跪拜却又不敢不拜。“你读过书?”顾边城忽然转头问道,众人一愣,眼光都随着他看去的方向转动,齐齐落在了尽量缩成一团的水墨身上。 “阿,阿墨……”鲁维哆嗦着碰了一下低头装刺猬的水墨一下,水墨有些茫然看了他一眼,接着眼光一闪,好像突然明白过来顾边城是在跟自己说话,赶忙低头回答,“回将军的话,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而已。” “喔,很好。”顾边城淡淡地说了一句。水墨苦笑,又是这句很好,当初元睿也是这么说的,然后呢,自己就来这儿了…… 当初自己还曾经庆幸,这里的文字依旧是中华文字,虽然是繁体,但已经从篆体向楷体变化,大都可以认得出。在元睿,也就是她那“老丈人”的逼迫下,三个月后她基本上可以把大部分常用字用毛笔写出来,虽然字体难看至极如同狗爬,但她就算是达到读书人的标准了。这个时代,读书人称的上稀少,除了那些王公贵族,世家子弟,不进行劳作而只苦读,不是谁都供养得起的,更不是谁都有权利去读书的。 元睿本是贱籍,连当炮灰的资格都没有,但因为读书识字,可以帮忙传达正确的指令给其他士兵而被征召。元睿自家知自家事,一旦上了生死杀场根本就是有去无回,而鲁家村村正的儿子又一直想娶独女元爱为妻。 村正自然不想娶个身为贱籍的儿媳,但抵不住儿子的一意孤行,只能前来求婚。但他想不到,出身隐秘的元睿根本看不上粗鲁不文的鲁仲,就以女儿早有婚配为由拒绝了。可今年元爱已经十八岁了,那个未婚夫又一直不曾出现,心生怀疑的鲁仲越发紧逼,接着兵部征召令又派了下来。 擅长卜卦的元睿最近总是占卜出一个奇异的卦象,显示为大凶,破。虽感不吉,但随着征召令的到来,被逼无奈的他只能根据卦象指示,带着收留的孤儿鲁维来到了附近山中。大雨滂沱之际,一个人果然如卦象所指的那样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打昏了那个人,把他带了回去。回到家之后却惊恐的发现,他不是他,而是她,元睿几乎以为是天要亡他,差点把水墨剁了喂狗。 可这个叫水墨的姑娘醒了之后,比自己还要疯狂,讲述着一些自己根本听不懂的话。但精明的元睿通过跟她的交谈发现,这姑娘竟然读过书,他故意拿了本书给她看,结果很惊喜,十有七八她都认识。 元睿立刻做了决定,不论她是男是女,都是自己家的替死鬼。先动用了种种手段,让她暂时认命留了下来,并且偷偷禀报了令官,说是自己年老体衰,将由女婿代替自己为国效力。令官收了元睿十金的贿赂,又看着水墨年轻且识字,乐得用她替换了元睿那糟老头子。就这样,喝了一碗肉粥之后的水墨一睡不醒,等终于清醒之后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战场边缘,前进,是死,后退,更是死…… “常胜军冯兰大将军麾下中郎将李达见过神将大人。”一个语调苍劲的声音忽然传来,打断了水墨的回忆,她扭头一看,果然是白髯飘飘的中郎将李达,正抱拳弯腰行礼,她顿时松了一口气,中郎将肯来,就是没有放弃自己。 “李将军不必多礼。”顾边城在马上颔首为礼,中郎将在天朝,近乎于现代部队后勤处长的角色,一军的吃喝拉撒都由他来主管。且不说战时兵马粮草的重要性,就是平常,这个职位也是最有油水的一个,过手钱财无数,如不是领兵将军最信任之人,是很难坐到这个位置上的。 “末将听闻手下贱卒冲撞了神将大人,特赶来请罪,乙三,还不跪下!”李达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一直垂头不语的水墨忍不住皱了眉头,没有立刻动作,这编号听着像乙肝也就算了,下跪……一直以来,觉得这军营唯一的好处就是皆行单膝下跪,双手抱拳的军礼,上至将军,下至贱卒,无一例外。来自现代的水墨对于双膝下跪有着天然的抵触,对方既不是天神也不是父母,下跪总让人觉得很耻辱。 “免了,李将军且勿动怒,原是一场误会,沙场之上,没有高低贵贱,皆是我天朝战士,是吧,彭校尉?”顾边城的话说得不急不缓,可声声字字都敲在你心里,一个字也不敢漏掉。免去一跪的水墨暗想,不管这顾边城是否真的如传说中那般无人能敌,就是他这样的礼貌风度,平和以待,在这阶级分明的古代,已经是实属难得了。 黑虎校尉彭中的脸色自然称不上好,但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当面违逆顾边城的意思,只能勉强笑了一下,抱拳说,“正是,如神将大人所说,大战在即,还是血战沙场,生死由天的好。” 水墨嘴角抽搐了一下,说到现在,这姓彭的话里话外也没断了要命的意思。一旁的李达不动声色,心里却在不停地盘算。他行伍三十余年,什么没见过,方才早就到了,一眼就认出了彭中。水墨虽算对他有点帮助,但是为了一个贱卒却要得罪黑虎军统帅爱将彭中还是不值得的,因此一直隐身在围观的兵卒身后,直到顾边城出面阻拦,他才寻机出面。 常胜军统帅冯兰与黑虎军统帅燕秀峰一向是面和心不和,这次赫兰人突袭太平关,驻守边关的常胜军因为猝不及防,只能节节败退。奉命赶来救援的黑虎军行动迟缓不说,用尽各种借口只派些老弱病残前来助阵,好消耗常胜军的兵力以保存和增强自身实力。 若不是赫兰人攻势太猛,燕秀峰不得不派主力抵抗,常胜军能不能坚持到骠骑前来救援还得两说着,身为冯兰心腹的李达发现顾边城对水墨和鲁维有回护之意,立刻加以利用。顾边城的骠骑军一向独来独往,就算不能拉拢过来,让他跟黑虎军产生了嫌隙也是好的。 “谢神将大人恩德,”李达把高帽子一个劲儿的往顾边城头上戴,一旁的彭中恭立一旁,嘴角紧抿,一言不发。他也不是傻子,虽然对顾边城的“横插一杠”身为不满,但李达的种种表现也让他有些警醒,他默默盘算着。 “李大人不必客气,宴席在即,我先行一步了。”顾边城可以说是耐心地听完了李达的吹捧,语调依旧,不抑不扬,简洁的回答了一句之后,他胯下战马一声响鼻,随即踏步前行,其他骠骑军官也立刻策马跟上。 李达只能弯腰恭送,彭中亦然,周围的士卒立刻如潮水般退开让出道来,单膝跪地的水墨不敢擅自起身,只能拉着鲁维往后褪了两步距离。“哒,哒,哒。”马蹄声越来越近,水墨心跳也越来越快,头越发的低,一种无形的压力隐隐传来,赤红色的蹄鬃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甚至忍不住闭上了眼,而紧靠在身旁的鲁维则哆嗦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兴奋。 马汗味从鼻端飘过,水墨握紧了拳头,她突然很有一种冲动,想看看这声音清朗温和的男子是什么模样,当然,她只敢想想……“呃!”正在胡思乱想的水墨突然觉得下巴一凉,人已经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来,银甲在火光的照耀下有些刺目,她眯了眯眼,这才发现,自己被人用剑鞘抬起了下巴。 这举动就算放在二十一世纪也算轻佻,难堪和愤怒瞬间从水墨心里烧了上来,刚刚对顾边城有的那点好感,瞬间就远飞天外了,她下意识地偏了下头,冰冷的剑鞘从她颊侧滑过。不等她再有所反应,之前那个懒洋洋的嘲讽彭中的声音响了起来,“啧啧,还真有结嗉啊,脾气也不小……” 想到这儿,正在收拾牛粪的水墨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结嗉,喉结之古称也。虽然她对元睿那老头怨恨至极,但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想得远,而且有手段!如果自己没有这假喉结,估计早就被拉出去军法处置了。“阿七?”水墨念叨着,这是那天顾边城轻喝出的名字,好像是这个名字吧…… “阿墨!”鲁维一脸灰的跑了过来,他神色有些慌张,水墨放下手里的叉子,“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那日顾边城离开之后,李达假惺惺地跟彭中客气了一番,当着他的面把水墨和鲁维从战组贬去照顾牛羊,那是军中最低贱的工作之一了。 不过水墨反倒很高兴,干这个,不用上战场。放牧之地远离安雅河谷,也就是说,远离战场,她求之不得,鲁维却郁闷万分。 贱卒里最好的前程就在战组,因为如果你战功显著,是可以特赦免去贱籍,升为平民的。当初水墨来到军营,阴差阳错,用一个偏方大大改善了李达的癣症,而被他分到了战组。其实水墨根本不愿意去,刀剑无眼,她才不想为了元睿那死老头拼命呢,但鲁维却欣喜若狂,能脱去贱籍,是他最大的愿望,水墨只能咬牙答应了,脸上还得作出感激涕零的样子。 “鲁,鲁仲!”鲁维脸色苍白,惊慌失措至极。水墨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个鲁仲就是一直想娶元爱的那个村长之子。他这回也接到了征召令,被编入了黑虎军,原本是普通兵卒,但因战斗武勇,悍不畏死,已被升为伍长,统管十人小队。 上一次在战场之中两人偶然相遇,要不是水墨“命大”,正好被一个赫兰人的伤兵踹倒在地,鲁仲那一刀到底是砍谁的还真说不准,自打那以后,水墨见到鲁仲的影子就绕着走。可没想到,这回被贬来放牛看羊,竟然也会碰到因受伤而暂时退居二线的鲁仲。 “鲁仲他们,他们把战马都带走了,还有牛羊!”鲁维带着哭腔大喊,“老卒子说是赫兰人要来了,只有我们这些贱卒被丢下,武校尉命令我们来拖延时间!不得离开!阿墨,怎么办?”“什么?!”水墨觉得自己脑子里顿时轰然一响。 这时,在距离水墨所在地不到十里的树林里,偶尔会有银光一闪而过,如果有人能进入树林看一看,他一定会大吃一惊。林子里布满了兵马,但不论是正在休息的战士,还是默默啃食青草的战马,行动之间都是行动有序,悄无声息。 “果然被你料中了,燕秀峰终于忍不住了。”在一棵枝叶茂盛的桦树之下,银甲束身的骑士正半倚在战马身上,用手随意地梳拢着马鬃,但眼睛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坐在树下,同样一身银甲的顾边城。 顾边城没有说话,只默不作声地擦拭着自己手中的银枪,他修长的手指动作缓慢而有力。这次他没带头盔,漆黑的发辫也没有梳起扎髻,而是随意地垂在肩头。如果现在水墨看见他的模样,一定会惊讶万分。 说话的骑士就是那天“轻薄”水墨的那个人,他看顾边城不答腔,眼珠一转又笑说,“听说那个嘴皮子挺好使的小白脸也被贬来看牛放羊了,按照黑虎军一贯的作风,他肯定被留下来当替死鬼了,可惜啊,你白救他了。” 擦枪完毕的顾边城顺手耍了个枪花,银光闪耀中,骑士只能勉强能看见他左颊上的长疤微动,“救一次不能救一世,上了战场,不分贵贱,生死有命!” 第3章 计策(二) “大叔,我们怎么办?难道在这里等死吗?”“是啊,大叔,校尉大人把咱们留在这里,不就是让我们……”天色已晚,众贱卒不敢再生火,但借着明亮的月光,依然能看出他们表情或焦急愤恨,或阴郁绝望,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老卒子却一言不发抽着旱烟。 小小的红光一闪一闪,劣质的烟草味有些刺鼻,一个个烟圈仿佛在昭示着众人的命运一样,悄然地随风消散,不留一丝痕迹……水墨自嘲地一扯嘴角儿,都已经到了这生死关头了,自己竟然还能想的这么“诗情画意”。 “咳咳……阿墨。”老卒子低咳着唤了水墨一声,他沙哑的声音并不高,却一下子让所有叫嚷个不停的贱卒们闭上嘴,全场鸦雀无声,只偶尔传来老卒子的咳嗽声。身为一名贱卒,他上过无数次战场,却熬到了近甲子的年纪,这样一个存在,似乎只能用神迹来形容。 天朝法令,贱卒立显著军功者,可脱籍;在军中服役过甲子者,可脱籍。前者,希望虽然渺茫但当战火四起时,还是有人能够以命相搏,改变命运,但后者……自从太祖建朝数百年来,从未有人能够得到这项“荣誉”。 一甲子,六十年,在古代那种卫生,饮食及生存环境皆不完善的条件下,有多少躲在深宅大院里的王公贵族和名门氏族都活不到那把子岁数,更何况一个在战场上生命若蝼蚁般脆弱的贱卒。可这个老卒子,没有故乡,没有亲人,甚至连姓名都没有,他所经历过的,用双手都已无法计数的名将统帅们,却大多已经化为了黄土,而他,依然活着。 还有一年,不,是二百六十八天,自己就可以带着户籍,封赏,随便去天朝任何一片土地上落叶归根。老卒子经历得太多,他对所谓的“荣誉”早已没有半点兴趣,一生征战或者说一生挣扎,他现在只想找个平和安详的地方,静度余年,可没想到,黑虎军竟然敢抛弃这里,自己逃走了。仅有的期望,也被他们带走了。 大半生中历经无数次生死关头的老卒子隐隐感觉到,这次黑虎军的撤退很诡异,但他没有跟任何一个人提起自己的想法。身为贱卒,本来就是随时被使用和抛弃的对象,多说无益,有时候死的明白,还不如死的糊涂来的更幸福。 想到这儿,老卒子干瘪的嘴唇动了动,那是一个笑,一个除了他自己没人看得出来的笑容。这话是水墨跟鲁维聊天时,他无意间听到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竟然有这种“出世”的想法,可水墨那清亮的眼神却给他一种感觉,那不是一个甘于屈从命运的人。后来他一直悄悄地观察着水墨,心里对她有所论断。 “大叔,”水墨很恭敬地抱了下拳。从第一天碰到这干枯的老头的时候,水墨就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敬畏感,他的眼睛因为年龄已经有些浑浊了,但眼神却仿佛能穿透人心。“你有何看法?”老卒子凝视着水墨,水墨不自觉地垂下目光,摸了摸鼻子,怎么想?当然是逃走了! 但是这话不能当面说,因为她想的是偷偷带着鲁维溜走,至于别人……水墨苦笑,她不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更不是神,能够为自己的命运抗争,已经是极限了。再说,别的贱卒未必敢跟着自己逃走,他们妻儿老小都在家乡,如果有人临战逃亡,就会被满门抄斩,绝不容情。 而元睿那老头估计早就带着元爱跑了,他早就知道,万一自己的身份暴露,他和元爱绝无生理。这是元爱告诉她的,这个善良美丽的姑娘,在和水墨相处的几个月里,早就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姐姐。 父亲的决定她自然无力改变,只能在水墨被迷昏之后,趁父亲不注意,偷偷塞了一封信给鲁维,让他寻机交给水墨。信上的中心意思就是说,逮着机会你就跑吧,不用替我们操心,父亲早就安排了退路,你自己保重! “阿墨?”老卒子见她不说话,又追问一句,水墨只能低头说,“小子没有办法,全听您的。”不等老卒子说话,一个身体强壮的贱卒不耐烦地说,“他就是一个假书生,身虚力亏的,除了多识几个字,还能指望他什么?!”他蔑视地扫了一眼身段苗条的水墨,又慷慨激昂地说,“弟兄们,我们还是战吧,说不定朝廷看我们这么拼命,能给咱家里人些钱粮甚至脱籍也未可知!” 听他这么一说,周围的贱卒们都有些激动,他们战死是没有任何抚恤补偿的,而脱籍更是想也不敢想的好事儿!一时间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而唯一安静的就是老卒子还有水墨了。 虽然水墨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老卒子就感觉到她在冷笑,嘲讽的冷笑。老卒子心里点了点头,果然,还是这孩子清醒,读书人总是比粗人明白些,自己这样的粗人要用一辈子甚至付出生命代价才能懂得的道理,他们早早的就从书里弄明白了。 “既然这样,那你们看着办吧,我老了,生死由天定吧。”老卒子悠然地站了起来,在鞋底磕了磕烟杆,转身离开了。众人有些惶然地闭上了嘴,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看着老卒子离去的干瘪背影,因为刚才的建议而受到瞩目的王大冷哼了一声,“不用管他了,他老人家跟咱们不一样,家里没有念想!可我们都有家人,得为家人打算啊!”这一句话顿时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群龙无首之下,大伙儿只能指望着这个站出来的人。 重新开始讨论的众人没有注意到,水墨拉着鲁维悄悄地离开了。现在正是逃跑的好时机,没人关注,也没人想得到,居然有人敢逃。吩咐鲁维悄悄去收拾行李的水墨,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却被老卒子堵在了马圈里,虽然好马都被黑虎军带走了,但是有马代步,总比两条腿儿跑着要快些吧。 “想走?”老卒子笑得一脸褶子,水墨觉得每一条褶子似乎都是难以跨越的障碍。她干笑了一下,“哪里,该喂马了。”“都生死关头了,你还有心思管这几匹瘦马?”老卒子表情不变,却意有所指。水墨一哂,“就算是生死关头,身为贱卒不是依然想活?那身为贱马怎么就不能吃饭?”她话里有话的指明老卒子也想活,不然一个口称认命的人干嘛来堵她? 抱着微薄行李来找水墨的鲁维大气不敢喘的藏在一旁,听这一老一小打机锋。水墨话里的讽刺让老卒子一怔,接着就沙哑的笑了起来,水墨吓了一跳,一个健步冲上去捂住了他的嘴,“嘘!老爷子你小点声,你生怕他们听不见是不是?!” 老卒子丝毫没有反抗,只是眼里都是笑意,他点点头,示意水墨放手。水墨跟做贼一样四处瞄了一个遍之后,这才放了手,老卒子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若是你这样走了,除非你投靠到赫兰人那里去,否则天朝虽大,按照律法,身为一个逃跑的贱卒,你终将如蛇鼠一般只能躲藏在暗处,日日祈求不要被人发现,你未来的日子还很长,难道想要这样度过?”老卒子淡淡地问。 水墨一愣,她本来就是个现代人,对于天朝根本没有太多的概念,更谈不上忠诚。被元睿害得上了战场本就不愿意,现在眼瞅着就要没命了,第一反应自然是逃跑。现在老卒子这么一说,她不免有些犹豫,躲在一旁的鲁维也皱紧了眉头,深为天朝人的他,自然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给你,”老卒子伸手过来,水墨眯眼一看,一个铜牌正在他干枯的手掌上泛着微光,“这是……”水墨不明所以地看着老卒子。“你拿去,迅速返回大营,禀告长胜军冯将军,说明赫兰人会攻击此地,意图绕过安雅河谷,应该意在突袭太平关,而黑虎军守卫放弃抵抗逃走了!这令牌可以给你做通关证明。” 水墨眉头一皱,黑虎军为什么撤离她并不明白,但是经过这几个月的战阵,她也知道临阵脱逃是什么罪名。既然黑虎军敢把这些贱卒放在这里,就是踱定他们没人能得以生存去泄密,这也是为什么刚才刘二说那番立功鬼话时,她忍不住嘴角的嘲讽。 现在老卒子让自己去搬救兵,显然是给了自己一个光明正大逃离此地的理由,为什么?平时他跟自己并不亲近啊?“先不提你为什么让我去报信?黑虎军定然有人留在附近看守我们,而且就算报信顺利冯将军派兵过来,这一来去得需三天时间,估计那时候赫兰人早就攻破此地,你也断无生理!”水墨目光炯炯地看着老卒子。 老卒子眼中的神情显示他越发觉得有趣,扫了一眼躲在干草垛后面的鲁维,刚才就发现他了。这小子就知道躲着,却不知道身后的影子早就把他卖了,老卒子微微一笑,“你不抛弃兄弟,我喜欢!” 水墨有点想翻白眼,怎么又是这个理由,跟顾边城的一样,鲁维什么时候变成护身符了?不能抛弃亲人兄弟是常理,身为现代人的水墨,这种观念已经深入骨髓。但在这个刀山血海的战场上,似乎变成了一种难得的美德。 “如何?”老卒子笑眯眯地问,水墨看看一旁的鲁维,他显然动心了。心下无奈,只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伸手把令牌拿了过来。老卒子见她拿了令牌之后转身欲走,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忘了说一句,这个令牌只能一个人用!”说完背手而去,不去管水墨和鲁维什么表情。 “阿维,记住老卒子说过的路线了吗?”水墨一再地叮嘱着。鲁维连连点头又心里不安,“阿墨,要不然还是你去……”不等他说完,水墨立刻打断了他,“原因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我马骑的远不如你,现在报信需要速度,我留下来自然有办法能够拖时间,而你不能,再说此去未必就是生路,你一定要小心黑虎军的阻拦!”水墨快速地说完之后,立刻拍了一下马股,这是老卒子故意留下来的一匹战马,说是生病,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战马训练有素,悄无生响地开始奔跑,蹄子上包裹的灯草麻布,让他落地没有半点动静。鲁维依依不舍地回头看向身影越来越小的水墨,虽然她自信满满地保证有信心能够拖过三天,但是自己还是心慌至极,只能一再告诉自己,快跑,拼命跑,一定要跑出去,一定要带人来救水墨! 看着远去的鲁维迅速消失在夜色里,水墨轻轻出了一口气,她一转身,有点吃惊但也不算意外地发现老卒子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老卒子显然想说些什么,水墨不容他开口,直接问,“刘二搞定了?”老卒子一愣,虽然这话听着生僻,但还是能理解水墨的意思,“唔,他不睡上个三天三夜是醒不来的。” 水墨点点头又问,“您确定其他人都会听我的?不,是听您的。”老卒子笑了,“除了刘二这个黑虎军的奸细,其他人当然都听我的!”水墨听到这话一怔,随即释然,怪不得刘二一个劲儿的鼓动他人留下,而老卒子能活到这把子岁数,自然也不是就靠老天爷的。 “你真的有办法能拖住赫兰人三天?”老卒子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没人想随便就死。他把令牌交给水墨理由有很多,测测人性,看看热闹是其中之一,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凭借自己的体力根本不可能回到大营的。但水墨的选择还是让他有点吃惊,毕竟一旦成功,不光是能捡条命,甚至可以立功脱籍。 一直对老卒子的“控制”感到不爽的水墨心说你也会着急啊?她故意学着老卒子的样子悠然一笑,说了句,“那可不一定!”就迈步离开了。老卒子有点气闷,但随即笑了,水墨还敢消遣他,自然是有些信心的。看来自己这一甲子,还有点希望……他立刻跟了上去,现在说什么,也不能让这小子溜了。 水墨听着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心里却想着之前的发现。如果不是自己选择让鲁维走,而去找驻地偏僻的老卒子谈判的话,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现那些东西,那些或许能够拖住赫兰人脚步的东西,或许…… 鲁维一边催促战马快跑,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状况,这条路非常僻静,如果不是老卒子历经战阵,来过此地数次,他也未必能发现这条小路。估算着跑出去快有十里地了吧,老卒子说的那个……鲁维眼睛忽然一亮,他看见了,这么说老卒子没有骗人,那自己和水墨生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正高兴地想着,鲁维忽然觉得战马一沉,根本来不及反应,人已经随着战马翻倒在地。他心胆欲裂,难道说黑虎军也知道了这条密路?!这可如何是好!他下意识地就想翻身起来逃走,可腿却被压在了马下,剧痛传来,一时动弹不得。不死心的他还想挣扎,眼前黑影一闪,一记重击落在了他的脖颈上,顿时眼前一黑,晕过去之前他低念了一声,“阿墨……” 第4章 计策(三) “在野山坡,绊马……擒获,属下……”鲁维慢慢地从昏迷中醒来,零星的字眼从他耳中钻入,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头颈处火辣辣的疼,动一下仿佛就会破碎掉,眼皮子又黏又重,怎么也睁不开。他不禁有些恍惚,想不起自己这是在哪儿,发生什么事儿了…… 忽然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飘了过来,“咦,这小子不就是那天……周虎,你确定只有他一人逃离?”“是,属下确定,只有这贱卒一人逃出,并无他人相随,黑虎军未发现其行踪!”一个粗豪的声音肯定的答道。 贱卒,黑虎军……阿墨!鲁维突然睁大了眼睛,他不顾疼痛的想要一跃而起,却觉得自己胸口猛然一沉,后背重重地摔回冰冷的泥地上。一瞬间他胸腔里所有的空气仿佛都被挤压了出去,动弹不得的鲁维开始脸色发青,本能的想用手去推开踩在他胸口上的那只战靴。 鲁维的徒劳挣扎显然让那个人觉得很有趣,他略略松了点力气,低头笑问,“小子,你这是想去何处呀?”“咳咳咳,”因为那人松劲儿得以恢复呼吸的鲁维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不等他开口,那人又笑咪咪地说,“要是你的咳嗽把敌人招来,我只能先把你踩死了。” 那人嗓音微哑,说起话来总带着三分笑意,语速懒洋洋的,听起来如春风拂面,鲁维却半点声音也不敢再发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怕,他怕眼前这个人,也相信他说的出就做得到,没一会儿鲁维脸就憋的通红。 这时一阵夜风忽起,竹林里登时响起飒飒之声,清凉的空气令人心胸一开。渐渐云开雾散,明亮的月光从茂密的竹叶间洒了下来,衬着摇曳的竹影,如水一般地映着那人的面容,忽明忽暗。躺在地上的鲁维眼睛突然瞠大,他直直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尽管他的脚还如重如千斤的踩在自己胸口上,可一瞬间鲁维只能张大了嘴,呆看着那男人不能言语。 黑虎军统帅燕秀峰号称天军第一美男子,自己他曾偷偷窥见过,也曾暗赞他的风姿,但跟眼前之人相比,顿时失了很多光彩。鲁维从来没想过精致,甚至美丽可以用以形容一个男人,但他更想不出,一个精致,美丽的人还以带着那样的英武肃杀之气,他的容貌非但没有削弱他的杀气,反而加深了那股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他本不敢再看下去,却连挪开眼睛的勇气也没有了。 别笑了……鲁维绝望地想着,迟钝如他,也感觉到那男人的杀意,显然他不喜欢别人这样看他。他的笑意越来越浓,脚下的力气也越来越重……“阿起!”一声轻唤响起,声音平和却威严,鲁维觉得自己胸口立刻一松,那男人松开了脚,一撇嘴,笑说,“放心,死不了。”暂时留住了性命固然让鲁维松了口气,那个声音更是让他狂喜,顾边城!这是神将顾边城的声音!这个声音他死都忘不掉,阿墨有救了! 鲁维立刻强挣扎地翻身爬了起来,摇晃着跪倒在地,死命叩首,“神将大人,黑虎军撤退了,赫兰人就要来了,请您去救救阿墨!不是,救救大家……”说道最后他已哽咽难言。“那你这是临阵脱逃?”顾边城低声问。鲁维立刻通体生寒,“不是!小人不是!小人是去搬救兵,回大营,搬……对了,我有令牌!”说着他连忙伸手去摸,通身摸遍却发现令牌不见了,顿觉魂飞魄散。 “将军,您看。”一旁的周虎上前半步,恭敬递给顾边城一物,呆滞中的鲁维眼睛一亮,捏在顾边城手中的正是老卒子交给他们的令牌,不禁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他吞咽了一下。月光下的顾边城一如那日所见,盔甲束身,银盔遮面。那日他在马上,今日就站在鲁维跟前,银色的战甲越发衬的他身材修长。 “你现在去搬救兵,就算常胜军立刻出发,也要三日之后才能到达,想必那时赫兰人早就占领此地,你的那些同伴断无生还之理,为什么他们单单会让你去搬救兵,难道你的命比别人值钱些吗?”那美男子一开口,鲁维就打哆嗦。 刚才因为惊恐失措,错认这些人是黑虎军,一时没认出来,但顾边城的出现,让鲁维立刻认出了这个俊俏的男人就是那天“调戏”水墨的人。一想起水墨,鲁维立刻告诉自己必须勇敢,“阿墨说了,她有办法挡住赫兰人三天,最起码不让他们从此地经过!” “喔?”男人语含兴味的一挑眉头,“什么办法?”鲁维一滞,赶忙摇头,“她没说!”“嘁,”那男人哼了一声,转头对顾边城说,“如此大言不惭,恐怕是为了让这小子逃脱,夸下的虚言。”这些日子生死通命,没有片刻分离,鲁维早把水墨当作了自己最亲的人,原本胆寒怯弱的他,容不得有人看不起水墨,他下意识地为她辩驳,“阿墨从没有骗过我,她一向说到做到,从不胡说!” 旁人都被鲁维突然提高的嗓门说得一怔,顾边城忽然开口问,“阿墨?可是那天救你的人?”鲁维忙低头恭声说,“正是,她叫水墨,是小人的,呃,小人的姐夫!”他这话一出口,那天见过水墨的人都有点楞,俊俏的男人脱口而出,“那小子长得跟小娘似的,手无缚鸡之力,你姐姐肯嫁给他?”刚才还在维护水墨形象的鲁维因为心虚,没敢分辨。 捏着令牌的顾边城不禁想起了那个夜晚,“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而已。”当时的他这样回答自己。那是张非常清秀的脸,初看之下,自己也觉得他长得真像女人,且不说他有结嗉,一个女人不可能有那样的勇气。不过,他的表情虽然如同他人一样的恭敬紧张甚至害怕,但绝不卑微……他有一双清亮直率的眼,在贱卒中很少见。 “三日。”顾边城抬头看向远处的牧场,这个叫水墨的人真的做的到吗…… “阿嚏!阿嚏!阿嚏!”正在忙活的水墨忽然连打了三个大喷嚏,心说谁这么想我?老卒子还好,只若无其事的擦掉了溅在自己脸上的吐沫星子,另外一个贱卒就没这样的好涵养了,他狠狠地翻了水墨一个大白眼。“实在对不住,”水墨干笑着道歉。老卒子一挥手,他看着陶盆里跟水似的液体问,“这盆水就能拖住赫兰人的脚步?” 水墨一哂,“我没说一定能!”老卒子皱了下稀白的眉头,旁边的贱卒立刻不满地嘀咕,“我看着就不行,您还相信他!”水墨一扯嘴角,“不一定行和不行是两回事,还没做,你怎么就知道不行?我不行,你行?”“你……”那贱卒论起言辞便给,哪里是水墨的对手。 在这战乱的世道里,只有强者才被尊敬,就算是贱卒也会尊重那些身体强悍者,因为他们的生存希望更大。水墨在他们眼里就是个身弱力亏的假书生,在战场上除了送死,拖后腿以外毫无用处,她又没有老卒子那样显耀的“战绩”,自然被人看不起。这次要不是老卒子执意听随,这些贱卒才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好了!”老卒子低喝一声,打消了那贱卒有点想动手修理一下水墨的欲望,然后对水墨讲,“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水墨在心里吐吐舌头,她毫不怀疑,如果这次失败了,这老卒子绝对会拉着自己给他垫背的。“到空场去!”说完,她率先而行,老卒子随后,那倒霉的贱卒只能和其他人抬起那几盆水跟上。 “你要我们采这些草做什么?”贱卒们围着水墨问,一堆叶子奇特如同心型的红色花草堆在了地上,被月光一照,颜色越发妖艳,这就是水墨在老卒子帐篷附近发现的东西。“你们别管干什么,现在把这些花草和牧草掺活在一起,去喂牛,吃的越多越好,不吃不行,如果吃了几口不再吃,你们就把花汁挤出来,涂抹在牛的口腔里,还有这水,最后强迫它们喝下,不喝也给我硬灌!还有,这水会轻微烧伤人,你们碰触到时候,记得用厚麻布片把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保护好,烧伤了我可不管!还有,留几头好牛,别灌这些东西!不然就装不像了!”水墨一口气的吩咐道。 众人大惑不解,有人还想追问,老卒子一挥手制止他们,低声喝道,“照做,也许明日赫兰人就来了!”他这样一说,虽满心怀疑,但是贱卒们还是立刻照办了,没一会儿,所剩不多的牛群里,立刻响起哀鸣。水墨双手合十暗祷,老天为证,我是为了救命,不是故意造孽! “他这是在干什么?”男人转头低声问,顾边城摇摇头,他们是从后面悄悄摸上来的,早有斥候来报,赫兰人正在逼近。鲁维被他们留在竹林里监管了起来,顾边城为人谨慎,如果鲁维说的是真的,而那个叫水墨的人也确实能拖住赫兰人三天,那他就另有打算了。 时间过去了一个时辰,启明星已悄然升起,忙活了半天的贱卒们长出了口气。就算水墨一再嘱咐,还是有人被烧肿了手,但不严重,毕竟水墨这半吊子的化学实验实在算不上成功,弄出来的东西勉强可以叫做火碱而已。 在安雅河谷的时候,水墨无意间发现了一些经过高温之后的石灰石,那时候她还想着是不是以前这边是火山啊。石灰石,水,再加上一些活面用的碱,那时候的碱当然不如现在的小苏打那般纯净,但聊胜于无。最后还是给水墨弄出了这些如果是做化学实验,老师一定给不合格的火碱。 老卒子帐篷附近的那些花草学名叫红烛,俗称猪肠草,花蕊长而尖,翠绿色,而心型的花瓣都为红色系,全部都有毒。一旦误食,嘴里马上会有很严重的烧灼感,口腔粘膜开始充血潮红,随后还会肿胀起泡,乃至化脓,眼泪,口涎皆会变得粘稠,类似脓状。这是水墨在网上无意间看过的,什么十大毒花,只有这花长得样子特殊,又是红配绿,她才会印象深刻。而水墨让牛食用这种植物后再强灌火碱水,无非是让情况加重,水泡立刻开始溃烂,看起来很像某种症状…… “这,这是……”老卒子惊讶万分地看着被折腾至萎靡的牛群,他掰开牛嘴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又去看其他的牛,然后转过身直直地盯着站在后面正在对牛群忏悔的水墨不放。水墨被他看的发毛,她这个主意以前也没实验过,靠不靠谱只有天知道。身为前图书管理员的水墨同志,因为环境便利,看书不少,但说到实践经验,那近乎于零。 水墨正想过去亲自看一眼,老卒子突然哑声笑了起来,样子极欢快,他即刻让贱卒们把牛群赶往平时放牧的地方。接着又吩咐了几件事,水墨也很佩服,这老头能活到现在,果然靠的是真本事,而不是所谓的运气。顾边城悄无声息地潜了过去,正在赶牛的贱卒无一人能发现他的行踪,趁人不备,靠近了一头牛,学着老卒子的样子掰开嘴看了看,他不禁一愣。 另一个男人也贴了上来,借着天边的微光一看,他发现牛嘴里充血起泡,有的地方甚至已经溃烂了,“这是?”他不明所以,刚想转头问,突然发现顾边城在笑,他不禁有些怔忡。顾边城为人持重,上了战场如杀神再世,战场之下却温文有礼,可笑的如此欢畅还真是少见…… “真聪明,”顾边城微笑着说了一句,看同伴一脸的疑问,他低声说,“阿起,你从未在草原上生活过,不知道游牧民族最怕什么,一是牧场荒芜,二就是这烂肠瘟!”“什么瘟?”男人一怔,但立刻反应过来,“瘟疫?你说牛得的瘟疫?” “唔,不知道他喂牛吃了什么,牛的反应如同染了瘟疫一样,那烂肠瘟一旦发作,牧牛会立刻成群成群的死亡,速度极快,几乎无药可治!赫兰人就算打仗,后方也会赶着牛群追随,一旦他们发现有瘟疫迹象,不论真假,都不会轻易靠近此地的!”说完顾边城转头他望,一个纤瘦的身影就在不远处忙碌着。 他叫,水墨吗…… 第5章 赫兰(一) “唰……”风吹拂过牧草的声音很单调,衬得眼前的草原越发空旷寂静。牛群三三两两的散布在四周,无精打采地或站或卧,只有个别没被“传染”的牛还在啃食着青草。天边渐渐被晚霞的颜色渲染着,丝丝白云随风飘过,形状浓淡不一,水墨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草根儿,闭着眼仰朝天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叔,赫兰人在哪儿?援军是不是不来了?”一个年纪跟鲁维差不多,长得很秀气的男孩实在压不下内心的惶惑,忍不住悄声问。老卒子没有回答,只如木雕石塑般一动不动地瞭望前方。 他们大部分人都躲在大帐附近的草窝里,没人敢睡进篷帐里去。谁都知道,赫兰人袭营最喜欢先用火箭烧掉蓬帐,然后把里面跑出来的人一个个的一箭穿心! 在其他贱卒责难甚至愤恨的眼光中,那孩子瑟缩地低下了头,再不敢多说半个字。现在所有人的神经都犹如压在驼背上的稻草,甚至一个小小的疑问也会压垮了他们,让人发狂。 赫兰人会被吓退,援军也会及时到来,这是所有人的希望。其实在某些时候,希望跟谎言没什么差别,只不过一个用来骗别人,一个用来骗自己罢了。闭目养神的水墨极轻地扯了下嘴角儿。 已经第二天了,赫兰人依旧没有出现,所谓的援军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有人说过,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在前一刻贱卒们还暗自庆幸着赫兰人一直没有出现,也许是水墨这个假书生的计策生效了;可下一刻他们又忍不住地想,或许赫兰人的弯刀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冰冷无情地砍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所有的贱卒就这样度日如年,在恐惧和期待的冰火两重天中苦苦煎熬着。 “阿墨,你怎么看?”老卒子忽然转头问了一句。水墨张开了眼,看着老卒子脸上越发深重的皱褶,低声说,“我不知道。”不等老卒子开口,一个贱卒满脸火气的低吼,“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不都是你出的主意!”其他贱卒也面色不善地瞪着水墨,重压之下,人总想给自己找个出火口。 水墨却冷笑了一下,毫不容情地说,“我只知道我出的这个主意让赫兰人现在还未出现,你要觉得不好,自己想办法啊!人想要长命,靠的可不是只会抱怨别人!”那贱卒被水墨噎得满脸通红,却又无言以对。其他贱卒虽然对水墨不满,但在现在这个情况下,也无心找她麻烦,毕竟,确实是靠她的主意,才撑到了现在。 老卒子却对这些争执毫不在乎,他转头张望了一下看起来很平静的草原,喃喃自语般说,“我觉得赫兰人就在附近,我有感觉……”一句话迅速让所有人都安静了起来,贱卒们攥紧了为数不多的武器以及木棒,惶然四顾,仿佛下一秒钟,赫兰人就会冲到他们面前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压抑凝固的气氛忽然被窜进来的两个人给打破了,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举起了武器准备自卫。“是,是我们!”一个人忙低声叫道,生怕被误伤。之前不满水墨的那个贱卒立刻埋怨道,“吴四,不是说过了吗,不要做出这种慌张的样子来,被赫兰人看到了怎么办?!” 为了迷惑赫兰人,老卒子和水墨商量之后,还是派了几个人如同往常一样放牛。这样就算赫兰人的斥候来了,看到牛群的状况,再看看貌似“平静”的天朝牧人,他们一定会更加疑惑,这样做是不是故意要引他们上钩,让瘟疫蔓延到赫兰族的牧场去。 反正越搞得似是而非,敌人越会害怕而裹足不前,这样才能赢得更多的时间。这些主意听起来合理也应该有效,可执行的时候却遇到了不小的阻力。无他,贱卒们缺的是身份,但并不缺心眼,谁都知道这样去放牛等于站在了“第一线”。 就算赫兰人或许不会当时就把自己杀掉,可被当做喉舌被掠走,同样是悲惨不过的遭遇。战场上被俘的天朝战士的下场,赫兰人早就演示过了,一想到那等生不如死的惨状,不寒而栗的贱卒们没人肯站出来从命,老卒子的威严也暂时失效。 最后没了办法,只能用最简单原始的方法来,抽签,排班,一组六人,两个时辰一换,除了老卒子。“喂,假书生,该你了,还有你,小子!”吴四毫不客气地叫唤着,水墨二话不说,站起身往外走去,之前发问的那个孩子也紧紧地跟了上去。 什么友爱,团结,战友,在这里全都成了狗屁。这里每个人都只想着自己,而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他们不像战组的贱卒们是为了改变身份地位而战斗,他们千方百计,用了种种手段之后才能调来这里放羊看牛,只是为了平安的活下去,然后回家。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来到这里,却要去死,似乎没人能接受。 现在之所以还算团结一心,是因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一旦有……水墨自嘲地一笑,这样也好,如果不是他们这样,自己偷跑的时候还要良心不安呢。 “阿墨,”那孩子怯怯地叫了她一声,见水墨回头,他讨好地一笑,“我跟鲁维玩的好,听他那样叫你,我能不能也……”说到一半,发现水墨只是沉默不语地看着他,他说不下去了,低了头。 像他这样的半大孩子,在其他人眼里就是个累赘,上了战场只会拖累别人。用尽了手段,甚至付出了极惨痛的代价,他才被分来看牛放马,可没想到……想到这儿,他眼圈一红,水墨就看见眼泪顺着他脸颊滑下。 水墨暗暗做了一个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能心软,一个鲁维她已经竭尽全力才将他送走,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也管不了了。赫兰人很快就该杀过来了吧,记得书上说牛瘟是急症,发作期很快,应该在三天左右,他们应该在等,三天过后,牛群的症状没有恶化,赫兰人立刻就会明白。 放了数年牧的老卒子怎么可能不明白,他刚才问自己的看法,无非是转嫁一下众人的不满和压力,以免有人情绪崩溃坏了大事。这老头果然也不是什么善主儿,怪不得别人都转世投胎去了,他还活得挺硬实,水墨暗暗诅咒了一句。 “阿墨!”跟在水墨身后的孩子忽然低叫了一声,然后抓紧了水墨后背的衣裳,他的颤抖顺着水墨的背脊一直颤到她心里,“这是什么味道?”水墨在心里默念,不要心软,千万不能心软,别说他叫你阿墨,就是叫你阿妈你也不能……味道? 水墨突然停住脚步,耸了耸鼻子,一股铁锈似的味道正随着愈见强劲的晚风而来。再嗅了一下,水墨脸色大变,这味道太熟悉了,战场征战数月几乎天天闻到。 水墨脑子嗡了一声,她下意识地转身去看,一,二,三……没错啊,六个人都在,那这是……她迈步顺着味道传来的方向走去,吓到的孩子也连忙跟上,水墨一个转身将他按下,厉声说,“你蹲下,藏好!数到六十我还不回来,立刻回去告诉老卒子,跑!” 面白唇青的孩子顺着水墨的手劲一个踉跄蹲坐在了地上,看见水墨弯下腰潜行而去,他张口欲叫,却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直到水墨身影消失,他才想起数数儿的事情来,一,二,三……三后面是几来着,他哆嗦着举起手,一个个往下掰自己的手指头,好用来计数。 极度恐惧中,他模糊着数到了五十八,越来越接近水墨给出的数字,可他还没有回来。孩子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一下下的捶打着胸膛,仿佛马上要破胸而出,“五十九,水墨……”他忍不住绝望地哀叫了一声,同时,最后一丝晚霞消逝,天,一下子黑了起来。 “啊!”一道黑影突然出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孩子登时瞠大了眼,眼角欲裂,赫兰人吗!!眼前一黑,他险些晕了过去。被他气个半死的水墨低喝了一声,“让你默数,没让你出声!” 原本总想着鲁维胆小又没用,可跟眼前这位比起来,鲁维简直就是三好学生!见到水墨,那孩子大喜,眼泪鼻涕同时喷涌而出。不等他开口,水墨已经放开手,表情严肃地示意他噤声,跟着自己走。 弯腰近乎于爬行在草丛之中,水墨心跳也快的不行,赫兰人来了,真的来了!真不知道之前那些人是怎么放牧的,发现不了敌人,难道都没发现牛少了吗?就那几头剩下来的,脱了鞋就能数清楚的牛少了他们居然没人注意到,真可恶! 水墨很想立刻就逃走,可一来藏马的地方得经过老卒子他们藏身的地方才能过去,二来看样子赫兰人是刚刚才发现真相没多久,牛血还都未干,应该不会立刻就杀到,能通知还是得通知一声,毕竟几十条人命,能逃一个算一个吧。 一想到刚才看到的,水墨还有点反胃,那是两头被开膛破腹的牛,状极惨。赫兰人惯用的锋利弯刀显出了威力,牛头几乎是被一刀劈断的,怪不得没人听到牛的惨叫声。想到这儿,水墨立刻打了个寒战。 自己那障眼法,只限于牛表面,一旦解剖就会发现里面没有任何病变,肠子丝毫无损,完全不同于牛瘟,也就是烂肠瘟会产生的结果。赫兰人也不是傻子,虽然他们对牛瘟极度恐惧,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肯定要亲身验证一下。只是不知道是因为他们的统帅是个聪明人还是个急性子了,三天未到,就下手了。 弯腰经过那几个正在放牧的贱卒时,水墨只能默念一声抱歉,继续向前爬行,现在顾不上他们了。“啊!”跟在她后面的孩子又是一声惊叫,而且毫不放低音量,水墨简直愤怒了,她刷地一下猛回头,想要怒视那男孩儿。 可她看见的不是男孩儿惊恐的脸,而是一道影子迅疾的从自己眼前不远处飞过,然后又一个正在放牧的贱卒倒了下去,一箭封喉,他们连呼叫的选择都没有,水墨登觉如坠冰河,赫兰人,已经来了…… “啊!!”一声惨叫惊醒了水墨,剩下的两个贱卒终于反应过来,转身想跑,其中一个被箭射穿了臂膀,他痛叫了起来。接着马蹄声响起,几匹被黑色软甲包裹起来的战马如同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出现在那贱卒跟前。 寒光一闪,水墨唯一能做的就是下意识捂住了那孩子的嘴,然后紧紧地贴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尽管这样,那贱卒人头飞起的景象,还是如同卡坏的碟片一样,一次次重复出现在水墨紧闭的双眼中。 没一会儿,水墨觉得眼前一亮,她睁眼开去,营帐处已是一片火光。水墨只能木然地看着那里,果然小聪明还是没用,赫兰人来的怎么这么快?以前看见来去如风这四个字,水墨只当个形容词来看,可现在变成了动词,落到自己头上,她只觉得全身都是麻的,不敢动,也不能动。 牧场上的烧焦味和血腥味越来越浓,赫兰人进攻时特有的呼哨声尖锐刺耳,而偶尔传来的那些贱卒的惨叫声更是让人不忍卒听。天色已暗,水墨所处之地暂时还算安全,她小心地估算了一下,赫兰人来的不算太多,估计是他们的斥候前锋。 被人戏耍的感觉当然不好,因此赫兰人毫不留情地杀戮着,水墨只能默默祈祷,能有人跑得掉,哪怕是那个让自己很难受的老卒子也好……正想着,趴在她身旁的男孩儿突然蠢蠢欲动,水墨迅速地压住了他,极低地说,“别动!!” 可那男孩儿还想挣扎,这时水墨也发现他为什么想起来了,沉闷的蹄声正向这边逼近,显然有更多的赫兰人到了,如果自己不离开,那很可能会被乱马踩成肉泥!水墨悄悄抬头想要观察一下,往哪边逃走比较安全,没等她看清楚,就觉得手下一空,那孩子实在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恐惧,他连滚带爬地往草地深处跑去。 他这一跑,登时被不远处正在搜寻的赫兰战士发现了,火把立刻转向了这边,马蹄声轰然响起。水墨大惊失色,忽觉劲风突至,水墨在战场上练出的本能反应救了她,一个仰倒,那只利箭擦着她额头就过去了,顺势侧翻,水墨玩命地往草丛深处滚去。 草丛虽然茂密,但是在草原长大的赫兰战士的夜视能力似乎都不错,不管她怎么跑,那催魂的蹄声就在水墨身后,越来越近。忽然一声刺耳至极的呼哨声伴着寒风冲向水墨的后颈,水墨不是不想躲,只是那寒风已经贴上了她后颈的皮肤,冰寒刺骨。刹那间,水墨脑子一片空白…… “噹!”的一声闷响,水墨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呼,呼!”她粗喘了两口气后,先去摸自己的脖子,还好,貌似还跟脑袋连着。再一抬头,一个赫兰骑士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冲来,雪亮弯刀映射得他那张脸愈发凶恶扭曲。 不等水墨有所反应,一道黑影突然从她头上一跃而过,跟着银光一闪,那赫兰战士惨呼一声,人已经摔落马下,只有那无主的马依然冲着水墨狂奔而来。方才已在生死边缘溜达了一圈的水墨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避开。 刚一发力,就觉得小腿剧痛,可能之前逃命时被被伤到了,水墨一屁股又坐了回去。眼瞅着那战马即刻就到眼前,突然肩膀一紧,眼花了一下之后,她的脸已经紧紧地贴在了一片冰凉之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着汗味冲进了她的鼻腔。 银枪一闪,一条生命即被收割,水墨今天才懂得什么叫做“如入无人之境”。水墨不懂武技,但也能感受到顾边城的技艺非同寻常,他的动作变换很细微,仿佛在用最小的力气完成最大的伤害,水墨只能看见一个个敌人如同被割掉的麦子一样散落在顾边城周围。 她尽可能的抓紧顾边城同时又不影响他战斗,水墨可不想因为这个原因,被他扔下马,踹到敌人堆里去。人生际遇真是难测,五分钟之前还以为自己小命休矣,现在却坐在他身后,和他一起战斗。鲁维要是知道了,一定羡慕的牙都酸倒了吧。 想到这儿,水墨突然发现,自己在这生死一线的战场上居然还有闲心胡思乱想。不知道为什么,坐在顾边城身后,感受着他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水墨就觉得很安全,好像没有人能靠近过来,能伤害到自己。 对于顾边城来说,这场杀戮并不需要多长的时间,他很快突破了敌人的包围,骠骑军其他的将士早就冲杀过来,跟他会合在一起,无情地斩杀着敌人。顾边城一催战马,迅速地来到了战场边缘,他反手一抱,水墨已经被他放在了地上。 盔甲遮面,就算周围火光四起,水墨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下意识仰着头看他。顾边城低头看着水墨,经过刚才那番生死挣扎,他看起来狼狈万分,脸上血痕和脏土混在一起,但那双眼依旧清亮,居然还直直地看着自己,很有胆量。 顾边城微微一笑,“你做的很好!”说完调转马头冲回战场。水墨傻了,啊?他这是在夸奖自己吗?没等她想明白,“阿墨!”一声兴奋地叫喊传来,水墨循声看去,一个骠骑骑士正带着鲁维纵马而来。到了跟前,鲁维急匆匆地从马上跳下,一瘸一拐的朝水墨跑来,水墨心头一热。 “你没事吧?”两个人同时问道,然后又是一愣,都笑了。鲁维显然很激动,水墨安好不说,他还能跟骠骑军一起行动,这简直让他兴奋到了极点。 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水墨很愿意听鲁维啰嗦,这让她感觉到自己确实还活着。听着听着,水墨眉头一皱,打断了滔滔不绝的鲁维问道,“这么说,你们早就到了,那为什么……”她转头望去,战斗已经快要结束了,营帐那边依旧火光冲天。 鲁维一愣,有些尴尬,但又振振有词地说,“阿墨,这是战法,如果一早就开始攻击,那就无法全部包围赫兰人的斥候先锋!”所以我们就该着送命吗?水墨闭了闭眼,心里有些不舒服。 “阿墨,你生气了?”鲁维小心翼翼地说,“神将大人答应我了,他一定护你周全!”水墨一愣,看着鲁维担心又表功的样子,过了半晌,“呼……”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微笑说,“谢谢你啦。”在这乱世,在这战场,谁能顾着谁,就算是自己,还不是一直想要偷偷跑掉,能怨谁呢? 见水墨笑了,鲁维这才放下心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得神秘又得意,“对了,阿墨,神将大人说,你的计策很好,拖住了赫兰人,赏罚分明,要给咱们脱籍!”说到最后鲁维的声音已经颤抖了,他所有的梦想都在这两天之内实现了。 脱籍?水墨忍不住回头看向战场,找寻着那个身影……“这烂肠瘟是你弄的?”一个口音有些奇特的声音突然在水墨背后响起。她一惊,不及回头,就看见那个一直守候在旁的骠骑战士突然从马上摔落在地,鲁维一声尖叫,“阿墨!!”水墨就觉得腰腹一痛,人已经被勒上了马。 头晕目眩之际,水墨还是不忘挣脱,可那人的手就如铁箍一般扭住了她的手臂。挣扎中,水墨只能勉强转头看了一眼,跟一双发亮的眸子对个正着,那人眼中带着笑意。这倒没什么,借着火光,水墨吃惊地发现,他的眼眸竟然是异色的,更要命的是,他一身赫兰战士的服色,难道他一直躲在一旁? 水墨顿时给吓个半死,可没等她想出该如何逃走,随着战马的快速跑动,一时间被颠的是七荤八素。正恶心想吐之时,忽然听见赫兰骑士大笑着说,“顾边城!听说你箭法如神,不妨来试试!” 他话音未落,水墨觉得身体一轻又一转,再抬起头,她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已被那赫兰战士拧到了马后,正好帮他挡住了背脊。而不远处纵马追来的正是顾边城,赤马银甲映着火光,就算隔着一段距离,水墨也能感受到他的杀气。 不容水墨多想,她猛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睁睁地看着顾边城迅速弯弓搭箭,指向了自己。一时间,嘈杂无比,刀光剑影的战场在她眼前没了痕迹,消了声音,她眼里只有顾边城拉如满月的弓和那闪着夺命银光的箭。 方才坐在他身后感觉的温暖仿佛还在手边,现在他真的会……水墨眼睛突然瞠大,紧缩的瞳仁之中映射着一只飞驰而来的利箭…… 第6章 赫兰(二) “神将大人说过,他定会保你平安……”水墨死死盯着那无情利箭向自己迅猛扑来,脑中却突然回响起之前鲁维的话语来。一时间她如同被冰冻了一样,一动不能动,除了极深的恐惧,还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坠在心底,让她不能呼吸。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只听见“咄!”的一声闷响,水墨眼前突然花了一下,那只让人心寒如冰的利箭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但同时她感觉到一股劲风从颊边擦过,赫兰骑士晃了一下。不等她反应,“咿儿呀!”那赫兰骑士厉声地打了个呼哨,登时弓弦声响,水墨眼看着十几只箭从自己身侧急速飞过,向顾边城射去。 “啊!”水墨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就看见在后面纵马直追的顾边城毫不慌张,转手银枪一抖,点点寒光所到之处,利箭四飞,没有一只可以近到他身前。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赫兰骑士已经快马加鞭带着水墨逃得更远,几个跟他同样装束的赫兰战士也迅速地骑马跟了上来,他们就是方才埋伏在草丛里射箭偷袭顾边城的人。 随后追来的骠骑战士人人弯弓搭箭,准备射杀敌人,水墨却看见顾边城猛一勒马,单手持枪一摆,骠骑战士顿时停止了追击,战马们猛然被止住奔跑,皆顿蹄长嘶不已。顾边城那匹神骏的战马也小步幅地兜转了两个圈子,他却始终面朝水墨离去的方向,直到他呼啸一声,带着骠骑战士纵马向相反方向奔去,水墨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她忽然明白了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是什么。 是绝望,因为自己,被抛弃了…… 眼瞅着水墨被人抓走,鲁维跌跌撞撞地想追,奈何没有马匹,就靠他那一瘸一拐的步速,水墨早就被赫兰人带出了很远。好在他看见顾边城反应极快的追了过去,不禁大大松了口气,神将乃是万人敌,这种印象早就深刻地烙印在鲁维脑海中,水墨一定会被他平安救出……可接下来他却看见顾边城弯弓搭箭指向水墨,登觉魂飞魄散,不顾伤处疼痛,徒劳的往前跑去,想要阻止。 一句“不要!”噎在喉咙里还没喊出来,顾边城的箭已经射了出去,目眦欲裂的鲁维只能眼看着利箭向水墨射去而无计可施。“啊!”他忽然惊叫了一声,处于生死边缘的水墨眼中只有顾边城和那只冷冷的箭,鲁维却看的清楚,顾边城的箭后发而先置,磕飞了另一只射向水墨的箭。 他迅即扭头寻找那只暗箭射来的方向,虽然四周是火光闪烁,但夜色依然是最好的掩护。鲁维不放弃的继续寻找,忽然在一个隆起的土坡后发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半跪在草丛中,他手中的弓尚未放下,虽然看不清他的长相,但鲁维对这个人太熟悉了,一眼就认了出来。“鲁仲!”鲁维低喃了一句,然后不顾一切地向那个方向跑去,因为他发现鲁仲想跑。 小腿的伤处让鲁维每跑一步,都觉得仿如刀割,可他依然咬牙向前冲。鲁仲也发现了鲁维,以及他的意图,但只轻蔑的一笑,一个翻滚离开此处,开始朝着自己藏马的方向快跑。他是被黑虎军校尉派回来查探情况的,因为按照约定应该进攻的赫兰人却整整两天没有动静。校尉牛彪不知所措,如果误了燕将军的大事,一想到自己会有的悲惨下场,他坐不住了,一方面派人给燕秀峰报信,问询是不是赫兰人改主意了?然后又派人来探察一下牧场的情况。 身强力壮的鲁仲接了命令,回转牧场查看,他当然不知道赫兰人会进攻的秘密,只是暗喜,也许有机会除掉眼中钉水墨。这个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白面小子太可恶,挡了自己的好事不说,元爱对他也是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她从没那样对自己笑过。 打定主意的鲁仲悄悄跑了回来,刚到外围就发现牧场已经火光四起,他赶忙下马,将马藏好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靠近。沿途发现的贱卒尸身让他眉头紧皱,熟悉战场的他一眼就看出那是赫兰人弯刀造成的恶果。找了个安全的藏身之地,不明真想的鲁仲开始盘算该如何溜走,好回去给校尉大人报信,发现敌踪可是大功一件。 正想再观察一下战况,他突然发现战场形势大变,银甲闪烁中,居然是骠骑军裹住马蹄,悄无声息地杀了过来,正沉浸于杀戮中的赫兰人在措不及防中被别人收割了生命。身为天朝战士,鲁仲自然乐于看见己方获胜,直到他看见一个人为止。 那个自己最厌恶痛恨的水墨,居然坐在神将大人身后,被他保护着……鲁仲目瞪口呆地看着,顾边城杀出包围,将水墨放在了安全的地方。那一瞬间,粗鲁如鲁仲,忽然觉得顾边城的动作很温和甚至温柔。 这个勾引了元爱心神的小白脸难道也勾引了……鲁仲的思绪迅速歪了,这在军队里很常见,没有女人,漂亮清秀的男人也是可以代替的。那个跟鲁维差不多大的清秀小子,不就是靠着伺候校尉大人舒爽了,才被带来牧场,远离战祸吗。早听同队的士卒传言,说上次水墨和鲁维惹怒了黑虎军最为冷酷的李校尉却得以幸存,就是神将大人保下的,难道神将大人他…… 鲁仲冷冷地窥视着跟鲁维抱在一起庆祝的水墨,如果这小子有神将大人护着,那自己就不好下手了,心头不禁一阵憋闷。可下一刻就风云突变,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赫兰人竟然杀了那个骠骑战士,抢了他的马还有水墨,一骑绝尘而去。 情况瞬息万变,鲁仲心跳如擂鼓,冲动比理智更快的让他半跪起来,张弓搭箭对准水墨。他知道,或许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不容多想,他现在位于赫兰人逃走的侧方,对于自己的臂力和准头充满信心的鲁仲,略略一瞄准,就毫不犹豫地松开了弓弦。 离弦而去的箭毫不留情地对准了水墨的脖颈飞去,那赫兰人把她放在马后,等于把她暴露在了任何一个人的箭下,在黑暗的掩护下,顾边城也不会弄清楚是谁干的。眼瞅着水墨的生命即将终结,鲁仲咧嘴想笑,嘴角却猛地僵住了。不可能!顾边城怎么可能射飞自己的箭,明明是自己的箭先…… 震惊,懊悔,愤怒种种情绪瞬间塞满了鲁仲的心头,他眼瞅着水墨跟着那赫兰骑士越跑越远,一时间忘记隐藏自己的行踪,登时被专心搜索的鲁维发现了。踉跄着冲过来的鲁维惊醒了鲁仲,他同时发现顾边城没有继续追踪水墨,而是返回了,不禁大惊失色。一个小小的鲁维他并不放在心上,带人奔回的顾边城才是大忌。 心虚的鲁仲现在顾不上什么水墨,鲁维了,他拼尽全力往藏马的地方跑去。鲁维依然不放弃地追寻着,可他终究跑不过鲁仲,只能看着鲁仲翻身上马,掉头逃走。鲁维心头怒火难平,他边跑边嘶吼着,“鲁仲!你这无耻小人,你……” 他的咒骂声鲁仲毫无在乎,但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却惊得他心胆欲裂,骑马飞驰中的顾边城正弯弓搭箭指向自己。鲁仲只看见箭头银光一闪,然后一股极大的力量重重撞上他的肩颈,鲁仲“嗵”的一下被撞下了马,落地之后他才感觉到肩颈处仿佛被撕裂般的剧痛。 怎么会有这么快的箭,鲁仲绝望地听着身后的闷响声越来越近…… “主人,南人没有再追来了。”一个容颜冷峻的赫兰骑士追上了水墨所在的逃跑小分队,跟那个赫兰人报告着。他一直躲藏在战场外围,做最后的观察,确定顾边城没有追来,也未故布疑阵,这才迅速地按照同伴留下的记号追了过来。 水墨现在的处境比刚才好不到哪儿去,虽然不用垫背给人挡靶子,但却跟袋粮食似的被那个有着异色双眸的赫兰人横挂在马前,胃部被颠硌得一阵阵地抽搐。但她始终保持着沉默,尽量不惹人注意,既然被顾边城抛弃了,只能自救了,没死,就不能放弃。一想到顾边城无情离去的背影,水墨痛恨着又很想哭,她只能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感情波动。 她尽量不露痕迹地观察了一下,刚才狂奔了得半个多钟头了吧。旁边只有一个不大的树林,很远很远的地方有着山峦起伏,赫兰人会把自己带回他们的营地去,还是…… “知道了,神将顾边城果然厉害,可惜父亲不肯听我的,不然我们不会损失这么多斥候前锋,”那个赫兰人有些无奈地搓了下脸。“我早就说过南人靠不住,可二王子非相信那个燕秀峰!我看这就是个陷阱!王他……”一个身材魁梧至极的大汉愤愤不平地说。 “贝古,闭嘴!”那个容颜冷峻的赫兰战士打断了他。“好了,我们回去再说吧,这里离咱们的宿营地不远了。今天,败了!”赫兰人回头看了一眼远处还隐有火光闪烁的牧场,一扯嘴角儿,“顾边城,真期待下次对战,你,和我!” 装死的水墨自然是一句也听不懂他们在嘀里咕噜地说什么,就老实地挂在马背上,但最后那声顾边城还是听明白了。正暗自诅咒顾边城长痔疮一辈子骑不了马的水墨不自禁地动了一下,那赫兰人立刻发觉了,他笑眯眯地低下头,“喂,你是顾边城什么人?那个烂肠瘟真是你弄出来的?” 突然被敌人问话,水墨紧张的肌肉都有些痉挛,她还没想好该不该回答,又该怎样回答才好,脖子一痛,已被人强行扭了下巴过来。一蓝一墨的眼眸正不客气的盯着水墨打量,刚才抓人的时候没有细看,现在才发现这脸上脏兮兮的男人长得真秀气,可惜喉头的隆起表明了一切。 “这小子长的真像女人!”刚才大嗓门的战士直接说出了所有人见到水墨的第一感觉。水墨虽然听不懂,但是从他们的眼光里也能猜出他们在说什么,恐惧如蛇般不可抑制地在她心上爬行。如果让他们发现自己是女人,那…… “喂,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异色双眸的赫兰人脾气貌似不错,水墨愣愣的不说话,他也不生气,只是略略低头,放慢了语速笑问,“你叫什么?”话音刚落,他突然抬起了头,向空中嗅闻了一下。那个容颜冷峻的战士几乎同时做了一样的动作,然后立刻转头说,“主人,好像有血腥的味道……” 不等他把话说完,水墨突然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不如我来告诉你他叫什么名字吧?”那赫兰人瞳孔一缩,沉声问,“是谁?”其他的赫兰战士立刻围拢在一起,抽出弯刀,准备战斗。 挂在马背上的水墨喃喃自语了一句,“阿七……” 第7章 赫兰(三) 闷闷的马蹄声愈见清晰,土路旁边的树林里人影忽然闪现,数十匹战马稳健却不失快捷的出现在赫兰人面前,成半包围之势。领头的一人放松的坐在马上,身体随着战马步幅节奏轻晃着,看似毫无战意的一个人,却让赫兰人愈发紧张起来。这边只有一条路,如果现在赫兰人逃走,必须冒着后背露给敌人,被他们从容射杀的后果。 悬挂在马上的水墨紧抵着那赫兰人的大腿,这会儿她能感觉到他的肌肉紧缩,坚硬如铁,显然在为战斗做准备,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淡然自若。水墨身下的战马也被这种气势所影响,不安的用蹄子刨了两下,立刻被赫兰人控制住了。 水墨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自从来到这里,一步步地被逼上战场,没有半点依靠,只能凭借本能和想回家的那一点点希望坚持,忍耐。今夜,当被顾边城抱上马,坐在他身后,和他一起冲杀的时候,水墨第一次觉得自己那样放松,虽然周围是刀光剑影,血腥四溅,冰冷的战甲却让她感觉到无比的安全。 鲁维还说,他许诺过,要护自己周全。水墨不是小女孩了,她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件多虚幻的事情。可她累了,也怕了,没经历过这一切的人不能体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儿在冷兵器横行的战场上活下去有多难,明明生不如死,可又不甘心放弃生命。 身心疲惫的水墨真的很想相信那个许诺,如不是那赫兰人突然冒出来把自己掠走,如不是顾边城毫不犹豫地想要射杀自己,如不是他放弃追击……水墨忍不住苦笑地看向那个曾“调戏”过自己的男人,他的出现,是许诺的开始还是终结呢? 那男人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水墨,心里不禁微微一顿,这个小白脸虽然尘污满面,但那双清亮的眼睛却仿佛会说话一样。他直盯盯地看着自己,没有惊慌,更没有祈求,更多的是无奈吧,但又不是那种认命的无奈。 男人忍不住笑了,这小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有意思,城哥那边一定出了什么事,竟然让这小子被赫兰人抓走了。该怎么把他弄回来呢,男人想着,能想出那样的办法来,这小子绝不是一般的贱卒,决不能留给赫兰人…… “你是谁?”被手下保护在中央的异眸赫兰人朗声问。对面的男人收回目光,懒洋洋地说,“要你命的人。”大部分赫兰战士显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们只是怒目圆睁地死盯着敌人,唯有那个面色冷峻的赫兰战士微微皱了下眉头。 “哈哈,”异眸赫兰人却不以为意地一笑,“借用你们中原人的一句话,我刀下不死无名之鬼,你不会连名字都没有吧?”“有是有,”那男人对于赫兰人的嘲讽毫无放在心上,“不过你不用知道了,赫兰巴雅,我知道你的名字就足够了!” 水墨一愣,赫兰巴雅?她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那有着异色双眸的赫兰人。他表情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是那抹挂在嘴边的笑意没有了,对面的男人也敏锐地察觉到了。 他微微一笑,“我记得巴雅在赫兰语里第二位的意思,身为赫兰的大王子,怎么会取了这个名字……”话音未落,水墨就看他身形如闪电般一侧身,他身后那些一直戒备着的骠骑战士立刻张弓搭箭,亮出兵刃,赫兰战士们也毫不示弱刀刃相向,战斗一触即发。 水墨就看见那个阿七缓缓扭回了身,她忍不住暗吸了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他的牙齿映着刀刃的寒光显得越发洁白。伸手拿下口中的匕首翻看了一眼,阿七嘴角一扯,“喂,还你!”匕首带着风声地射了回来。 赫兰巴雅忍不住叫了一声,“苏日勒!”面目冷峻的赫兰战士没想到那人的手劲这么大,又这么准,话音刚落,匕首已到了眼前。他只能迅疾地一歪身,就觉得匕首擦着他皮帽飞了出去,“咄”的一声插入了路旁的松木里,整个匕身几乎全部没入到树干里,而他皮帽上象征着勇者身份的貂尾缓缓掉落在了地上。 看着染尘的貂尾,苏日勒又惊又怒,显然是被飞刀割落的,这对于草原男儿是最大的侮辱。赫兰巴雅一伸手拦住了愤怒至极的苏日勒,低声说,“冷静!敌人就希望我们愤怒,然后丧失判断!”苏日勒行动一滞,性格一向冷漠沉稳的他深呼吸之后,立刻恢复了理智,保护主人平安回去才是第一位的。 “招呼打够了!”阿七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接着水墨就听见一声低沉的类似宝剑出鞘的声音传来,眯眼看去,他手上已经握紧了一把介乎于刀剑之间的武器,略弯,刀背厚重,很像抗战时期骑兵使用的马刀,刀光如水般流淌。 赫兰巴雅忽然低语了几句,水墨自然听不懂,对面的阿七微一皱眉,赫兰语自己听得懂,但是赫兰巴雅显然在说土语,那就意味着……刚想到这儿,就看对面赫兰人里有两个一直躲在后面的家伙,突然现身,两人每人都操持着一张机弩,一只样式怪异的“箭”蓄势待发…… “雷火!”阿七低叱了一声,他所带领的骠骑军都是沙场老手,一看赫兰人手中的机弩,不用他吩咐,人人自行躲避,更有能者,在闪躲保护自己的同时也弯弓搭箭开始还击。水墨是因为视线被阻,只听见“噗噗”几声闷响,突然眼前好像放花似的火光一闪,路边的杂草,枯枝迅速被点燃,火焰几乎是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有些躲闪不及的骠骑战士身上或马上也被点燃了,水墨瞪大了眼睛,她发现那火焰好像有粘性一般地烧着。有的战马因为疼痛开始发狂,长嘶奋蹄不止,几个骠骑战士被甩下马来,反应灵敏的立刻翻滚开来,水墨眼睁睁地看见一个骠骑战士被自己的战马狠狠地踏了数脚,那半声惨叫立刻被人吼马嘶声淹没了,惨烈的场景几乎凝固在水墨眼底。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赫兰巴雅几乎在雷火箭射出去的同时,一夹马腹冲了出去,其他的赫兰战士也迅速跟上。“啊!”的一声惨叫,逃跑途中,又一个赫兰战士被箭射落,跌下马去。但没有人停留,甚至没人去看他,其他赫兰战士愈发咬牙狠命鞭马,为了活下去而努力奔驰。 “啊!”水墨猛地尖叫了一声,赫兰巴雅刚才一个侧闪,躲开了射向他的箭,水墨却因为他这一下,差点掉下马去。没等她叫完,就被赫兰巴雅一把抓了回来,肩颈被他捏的剧痛,但好歹人暂时安全了,她不敢再出声音,以免激怒敌人。心脏怦怦跳到一百八的水墨这才发现,那个叫阿七的男人追来了,看他策马急追的气势,显然刚才赫兰人放的那把火不光点着了枯枝干草,连他的怒火也一起点燃了。 赫兰巴雅猛然回身瞄也不瞄就射了一箭,追来的阿七却根本不躲,昏暗的夜色中,水墨勉强能看出他只用双腿控马,然后飞快地做了个一个射箭的动作。“唔!”那个叫苏日勒的赫兰战士忽然闷叫了一声,一只利箭射穿了他的胳膊。 这短短的一刻里发生了什么水墨不明白,但赫兰巴雅的心里却吃了一惊。这人竟然能用箭射落自己射出的箭,而且立刻又射还了自己一箭,如果不是苏日勒拼命挡了一下,那还真的很危险。这人的臂力和准头堪与之前的顾边城一比,他,到底是谁? 脑中迅速地盘算了一下,赫兰巴雅低喊了几句话,水墨就觉得自己头部一甩,赫兰巴雅突然向右方冲去,其他赫兰战士继续前行,他们开始分头逃跑了。紧追不舍追的阿七一怔,赫兰巴雅这是想干什么,居然独自逃亡,他有这么大的把握? 阿七心里立刻开始估算,不管怎么分兵,己方人数都占优,而且赫兰巴雅逃跑的方向是不可能埋伏着大队人马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赫兰大王子值得自己冒一次险。他回头跟自己的副将做了几个手势,副将心领神会,马上传达了他的命令,骠骑军也立刻分成两队,他亲自带领一部分战士追着赫兰巴雅而去,其他战士继续追杀逃亡的赫兰战士。 没一会儿水墨就被这种玩命速度和颠簸弄得头晕脑胀,胸膛腹部被马鞍边缘硌得生疼,头部因为下垂的角度和激烈振动而充血,她眼前开始发花。头脸不时地被树枝横扫而过,水墨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就算没死也得被毁容,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之前她不敢挣扎是因为一旦坠马,九成九会被乱马踏成肉泥,所以只能勉强保持着平衡,同时尽量缩紧身体,以免被流箭所伤。用脚趾想也知道,骠骑军的箭大部分都会射向这个赫兰巴雅。 在战马奔跑时产生的剧烈颠簸里,水墨尽力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看起来赫兰巴雅好像跑进了一条小路。路越来越难走,战马的速度慢了下来,不时地左躲右闪,但水墨能感觉到,赫兰巴雅对这里很熟悉,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在控制着马前行的方向。后方蹄声紧跟,路况不熟悉的骠骑军虽然速度慢了不少,但依然没有被甩下,赫兰巴雅眉头蹙起,难道真的非要用那个方法了吗? 阿七凭借着自己极佳的视力和控马能力追逐着赫兰巴雅的一举一动,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之前赫兰巴雅的行进路线。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赫兰巴雅敢独自一人逃走,原来他对这里这么熟悉,既增加了自己的逃跑机会,又让骠骑军不得不分兵,减少了追击他手下的人数。可是会有这么容易吗?阿七冷冷一笑,瞬也不瞬地盯着前方的影子。 水墨自然不知道这两个男人在想什么,她开始装死,放松力道挂在马上,好像被颠晕过去了一样,手脚随着战马的脚步一晃一晃的。赫兰巴雅自然发觉了,但来不及细想,人已经到了那个地方。 水墨和阿七都察觉到了他对这里很熟悉,但他们谁也没想到,赫兰巴雅在十五岁之前是在这附近长大的,在他被父王赫兰拓别承认之前,这里的一草一木他再熟不过。赫兰巴雅下了马,正欲启动一些从前所设的陷阱,就算杀不掉那个骠骑将军,最起码也可以让他们无法再追踪到自己。就这么会儿工夫,他忽然觉得不对,再一回头,马背上的水墨不见了。 水墨用力贴近地面,屏住呼吸,把自己藏在草丛里。其实她哪儿也没跑,就躲在了下马之地旁边的草丛里。果然如她所料,赫兰巴雅发现自己不见之后,立刻在附近搜寻“已逃跑”的自己,而不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水墨开始微笑,自己对于赫兰巴雅而言应该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骠骑追兵就要来了,为了他自己的性命,绝对会放弃寻找的。这样的话,自己就可以逃出赫兰人的掌握,甚至骠骑军也会认为自己没命了,一直想要的自由唾手可得……想到这儿,她越发紧缩不动。忽然间一抹冰凉从她手臂上蜿蜒而过,水墨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一缩手。 “唔!”手腕上猛地一疼,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扎了一下,水墨知道不好,那声痛叫生生被她憋了回去。“呀!”可不等她再做反应,一股大力传来,水墨的鼻子重重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汗味,血腥味,甚至还有一点点香料味道,登时窜入她鼻中。“你可真会躲啊!我现在越发相信那烂肠瘟是你弄出来的了。”赫兰巴雅呼吸的热气就喷在水墨耳边,声音依旧含笑,她却开始阵阵地发冷,因为赫兰巴雅的手紧紧地捏着她的喉咙,水墨眼前一阵阵发黑。 “叱!”的一股劲风忽然传来,赫兰巴雅带着水墨一个后倒,他那匹战马立刻哀鸣了一声,痛苦地奔出几步之后跪倒在地。水墨眼前有点模糊,但依旧能看见那马的腹侧上有一只箭翎弹动,大部分箭身都已埋进了马腹。一人正单马持弓地奔了过来,银甲在夜色中闪着光。 赫兰巴雅也变了脸色,那人来的好快,看来陷阱来不及启用了。他一个翻滚,夹持着水墨往前奔去。骑马追上来的阿七一声朗笑,“赫兰巴雅,你们赫兰战士不是自称马上生,马上亡吗,现在这般形状实在可怜,不如束手就擒,本将给你指条生路如何?” 拼命奔跑中的赫兰巴雅对于他的讥讽只当没听见,突然他身影一个踉跄,好像被什么绊到了,人摔倒在一块巨石之旁,又立刻爬起来接着跑,样子狼狈至极。阿七冷冷一笑,催马赶上,搭箭欲射,却忽然听见那个水墨哑叫了一声,“别过来!” 他声音不知为何很虚弱的样子,一出口就被山风割的七零八落,但耳音灵敏的阿七还是听到了,他下意识地勒住了马。“咴!”战马登时长嘶了一声,依然随着惯性往前奔了几步才站住了脚,阿七猛然感到山风忽然强烈起来,他凝神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赫兰巴雅身后一片黢黑,山影隐约,竟然是一处悬崖。 方才自己的视线被那块巨石所挡,如果按照赫兰巴雅的“指引”追击过去,战马定然收不住脚,自己会连人带马跌入……这样的联想让他浑身汗毛直竖,不是恐惧,而是巨大的愤怒和耻辱。如果不是那小子一声示警,自己就真的会中计,赫兰巴雅!! 阿七冷冷一笑,翻身下马,动作从容。他一向如此,越愤怒越冷静,或者说是冷酷,全不像平日里懒洋洋,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这是顾边城给他的评价。他没有贸然上前,那个叫水墨的小子算是救了自己一次,原本是因为好奇还有城哥的许诺,自己才打算在可控的情况下保他一条命,不过现在,必须得救他了,自己从不欠债! 那个赫兰巴雅实在很狡猾,正想着该如何下手才好,阿七的瞳仁猛一缩,他想也不想地就出手了…… 这边赫兰巴雅低低地叹了口气,很无奈的样子,“你真会坏我的好事啊!”身后烈烈的山风正呼啸而过,他皮帽上的两条貂尾被风吹的是张牙舞爪。水墨觉得自己的手腕开始发麻,头晕晕的,嗓子如同炙热的铁砂烫过,刚才那声示警完全是她下意识地狂吼,但出口的声音微弱至极,好在那登徒子耳音不错,听到了。 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水墨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装满了浆糊,越来越沉。晕沉之际就听到赫兰巴雅在自己耳边说,“既然你坏了我的事,那就跟我一起吧……”一起什么?水墨就觉得身体一空,冷冽的山风呼啸而来。 “啊!”水墨痛呼了一声,那原本已经麻木的手腕上一阵剧痛传来,仿佛之前咬了她一口的蛇又重新缠了回来。她努力睁眼望去,这才发现受伤的手腕被一条长鞭紧紧绕住,自己正在往虚无里坠落,腰上却被一只手臂紧锁不放。 “谢大人!”跟随而来的骠骑战士眼看着阿七正被那股力量往悬崖边扯,头盔已然掉落,他大惊失色,想都不想就搭箭射去,绷得笔直的长鞭“啪”的一声脆响,登时断裂开来…… 第8章 安雅(一) “唔……”水墨低低地呻吟了一声,醒转过来。眼睛刚一张开,只觉得四周仿佛皆是黑暗,一股眩晕随即袭来。她赶紧闭上了眼,可沉闷的头痛以及周身肌肉的酸软让她很不舒服,也立刻记起之前发生了什么,这么说自己没死?! 水墨下意识去摸自己的手腕,触手可及的是一片柔软的布,并非是自己那身粗糙的贱卒“制服”。火辣的痛感隐约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清凉的感觉……“你醒了?”一个声音在她附近响起,水墨抚摸手腕的动作一滞。 那人没再继续说话,但水墨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对,只能装做尚未彻底清醒而闭眼不语。他救了自己?这是哪儿?现在什么时候了?之前的一幕幕迅速从她眼前滑过,被掠走,蛇噬,坠崖,长鞭,那双眼…… 想到这儿,水墨一怔,她忍不住睁开眼眨了眨,头顶上方依然是黢黑一片,耳边却传来噼啪之声,偶有亮光跳跃。转头看去,赫兰巴雅生了一堆篝火,手里正拿着个什么烧烤着,水墨这才迟钝地闻到一股肉香。赫兰巴雅偏头看了她一眼,脸上淡淡的笑意依旧,那只异色的眸子被火光映衬得越发深蓝。 “你到底是谁?”见水墨看他,赫兰巴雅微微一笑问道。水墨的心猛地一缩,第一反应是自己露馅了,但她强行克制自己想去检查衣服的行动,而是默默地感受了一番。 裹胸依旧,那种紧勒的感觉让她稍感安全,她又假装难受的去松了松领口,手一摸上去,她立刻放松了下来。为了安全,元爱给她又逢了几个背心,穿起来十分麻烦,系带众多,但相对安全,除非有人生扯。而且水墨更是多了个心眼儿,最后打结的时候用了一个十分特殊的结,一拉就会散开,但不明白那复杂的步骤和手法,是没法原样打回去的。 现在一摸就发现结扣依旧,水墨的心跳慢慢恢复了正常,她这一系列动作想法只发生在一瞬间,赫兰巴雅依然在观察着她。水墨哑声说了句,“一个贱卒而已。”赫兰巴雅目光灼然,有些玩味的说,“一个贱卒,而已吗?” 水墨心里一怔,之前万分危急之时,自己已近乎昏迷。那个阿七反应迅速,挥出长鞭缠住了自己的手腕,他却被两人下坠的力量拖往崖边,那个时候他的头盔被甩掉了,漆黑的夜色下,自己只模糊记得一双黑亮的眸子紧盯着自己,如果不是长鞭断裂…… “而已。”水墨长呼出了一口浊气,语气平和。从某种角度来说,自己并没有说谎,反正现在说什么,这个人都会怀疑,多说多错,不如一默,只要他还没发现自己是女子就好。 她不再看赫兰巴雅,而是用力抬起手腕想检视一下被蛇咬到的地方。入眼就是黑色的绫布层层缠绕着手腕,包扎的很仔细。水墨有点愕然,不自禁地扫了赫兰巴雅一眼,一身黑色战袍的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水墨习惯性地说了句,“多谢。” 赫兰巴雅眉头一挑,暗觉有趣,正要开口,他脸色忽然一变,一个翻身侧跃人已经挡在了水墨跟前,手里的弯刀闪着寒芒。水墨吓了一跳,跟着猜测难道是那个阿七又追来了?她心跳开始加速,但一声低吼立刻浇灭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 水墨勉强地坐起来靠在了石壁之上,虽然头晕脑胀的厉害,可躺着面对野兽实在不是个好主意。一坐起来水墨才看清了周围的环境,这里是一个不大的山洞,但空气很新鲜,既没有潮冷的味道也没有野兽的腥臊味。 不容水墨多看,一道正在移动的身影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暗黄色的皮毛隐含着花纹,摇曳的篝火倒映在它金色的眼眸里,身体线条流畅,一举一动充满了力量,水墨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脱口而出,“豹子?”“不,是猞猁。”赫兰巴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野兽,却还有余裕纠正水墨的错误。 猞猁显然对火光有所顾忌,而且全神戒备的赫兰巴雅也让它觉得危险,但不知为何它依旧不肯离去。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身躯,它似乎根本没把水墨放在眼里,只全神贯注地对着赫兰巴雅,不时呼噜着表示威胁的喉音。 赫兰巴雅不为所动,手上的弯刀微微移动着角度,水墨屏息静气不敢稍动。那猞猁显然是不耐烦了,调头往外走,水墨刚要松口气,就听见“嗷呜!”一声嘶吼,黑影与刀光同闪,血腥味立现。 水墨看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见那猞猁摔落到了洞边,一个翻滚就要站起。可赫兰巴雅已然越过火堆,一脚踢上了它头部,猞猁顿时一声惨吼,那声音仿佛能穿透耳膜,水墨很想捂住耳朵,没等她的手抬起来,就看见正欲一刀劈下的赫兰巴雅停住了手,那弯刀就顿在猞猁的脖子边。 方才被赫兰巴雅一刀伤到腿并被狠狠踢了一脚的猞猁缩紧了身体,嘶嘶地露着牙齿,不知道是准备再度攻击还是警告赫兰巴雅不要靠过来。水墨正纳闷赫兰巴雅想要干吗,就看他退后半步,腿一勾一扬,什么东西被他踢到了那猞猁跟前,然后他又退了两步,持刀戒备。 水墨歪头看去,那猞猁看着赫兰巴雅,只略略犹豫了一下,就低头叼起一物,然后迅速地消失在了洞外。山洞里又恢复了安静,要不是有那点点血腥味,水墨几乎感觉不到,方才那场人兽之争的激烈。 赫兰巴雅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捡起之前扔掉的东西继续烧烤了起来,但水墨感觉的到,他的心思并不在这里。这可是个逃走的好机会,这个念头马上出现在水墨脑海里,可她立刻明白这不可能,除非自己跟那猞猁一样,四条腿,强壮,而且不要命了,水墨自嘲地想。 “那只猞猁怀崽了,”赫兰巴雅淡淡地说。“嗯?”水墨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看着猞猁离去的方向,还以为自己在琢磨他为什么绕那畜牲一命。这样误会当然好,水墨“喔”地点了下头。 “前段时间这里大旱,看来它是找不到食物,被我打到的那两只兔子的血腥味吸引而来,有些不顾一切了。”赫兰巴雅边说边转动着手腕儿,烤兔子身上的油脂滴落,“刺啦”一声,火苗猛跳了一下,映得他的表情有些晃动。 水墨心里有点吃惊,不明白他跟自己说这个干吗。不过从被赫兰巴雅掠走的那一刻起,水墨就知道自己是在刀尖上跳舞,随时会失去生命。既然现在气氛貌似比较和平,她不想打破这种平衡,想了想说道,“那是母亲的本能吧,哪怕她只是野兽。” 水墨恍惚觉得赫兰巴雅的手腕顿了一下,可眨眨眼再看,赫兰巴雅忽然转头对她一笑,水墨心跳一顿,可再听他说的话,又忍不住牙痒痒。“我又救了你一次,”他笑说。水墨心里很搓火,但表情恭敬地说,“是啊,如果你不把我抓来,连第一次救都可以省了。” 赫兰巴雅眼光一闪,跟着嘴巴咧开,一口白牙闪烁。水墨腹诽,贵族就是贵族,不管是天朝的还是赫兰族的,在这没有牙膏没有牙齿保健的年代里,只有他们的牙齿才会这么雪白。正想说句什么的赫兰巴雅忽然笑容一收,水墨下意识地开始戒备,但他又笑了,只是笑容与方才不同。 “主人!”一声呼唤打破了山洞里平和的气氛,水墨转头望去,那个叫苏日勒的战士灵巧迅捷地窜入了山洞。赫兰巴雅已经站起身来,两人拥抱了一下,他伸手查看了一下苏日勒被阿七射伤的臂膀,“没事吧?”“没事!”苏日勒言简意赅地回答,赫兰巴雅重重捶了他胸膛一下,“好兄弟!” 苏日勒瞟了一眼水墨,低声说了一句,赫兰巴雅也微笑着回答。水墨自然是有听没有懂,只看见苏日勒好像愣了一下,然后又看了自己一眼,水墨转开了眼。 苏日勒又问,“主人,看他的穿着应该就是南人里最低贱的贱卒,那将军真的曾舍命相救?”“是,所以他肯定不是贱卒,就算是,也是个很特别的贱卒,我要带他回长生天,一探究竟!”赫兰巴雅笑看着假装自己不存在的水墨。心里的话并没有全说出来,这小子很有意思,养个有爪子的宠物玩玩也不错。 “走吧!”赫兰巴雅走了过来,身影遮住了火光,“去哪儿?”水墨抬头问,然后看着赫兰巴雅的笑眼就知道自己问了个笨问题。她不再多说,努力想要站起来。 “虽然不知道赫兰巴雅是怎么救治蛇毒的,但显然自己血液里的蛇毒还有效应,刚站起来的水墨就觉得腿一软,想要支撑住自己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受伤的手腕。嘶……”她眉头紧皱,要不是赫兰巴雅扶了她一把,很可能就跪倒在地了。 “你们南人真是软弱,这么普通的蛇毒都承受不起。”赫兰巴雅摇了摇头,说完一把将水墨抱了起来。苏日勒眉头一耸,想要过来接手,赫兰巴雅一闪躲了过去。 水墨肌肉紧绷地僵在赫兰巴雅怀里,他眉头一扬,“如果南人都像你这般瘦弱,我们可以省却许多麻烦了,你轻的像个女人!”水墨嘴里干的都快裂口了,但依然维持着镇定的表情不变,淡然地说,“我再瘦也是个男人,是个战士,请你不要再侮辱我。” 赫兰巴雅哈哈一笑,“口气倒不小,可惜凭你现在女人一般的体力能干什么?”他故意继续用女人两字才刺激水墨。水墨当然不在乎他说自己像女人,要是不像倒麻烦了。 她心里反驳,能干什么?最起码能像个女人一样抓花你的脸!幻想完毕的水墨表面上还是装得像个受辱的男人一样,只闭目不言,直到她觉得人在空中晃了一下,睁眼看去,赫兰巴雅已经带着自己上了马,双腿一夹,战马飞奔而去。 “主人回来了!”跑了半个时辰之后,因为受伤而感觉很不舒服的水墨忽然发现几个赫兰战士向这边奔来。借着星光,她认出他们就是之前跟随赫兰巴雅一起逃亡的那几个人。 赫兰巴雅已一勒缰绳,偏腿带着水墨跳下了马。迎上来的战士立刻看到了水墨,他们的脸色一变,之前那个大嗓门的战士立刻吼了句什么,赫兰巴雅没说话,苏日勒沉声斥了两句,他才闭嘴,但眼光依旧不善地瞪着水墨。 水墨只能扭头当没看见,听不懂她也明白,之前那是十几个人估计就回来了这三四个,其余的应该都被骠骑军干掉了。看到身为南人的自己,他们当然不爽。 正说着,忽然闷响声起,水墨转回了头看去,几个赫兰战士正骑马奔向这边。赫兰巴雅挺直了背脊,剩下那几个战士也立刻站在了他身后。一个赫兰战士离这里还有数步远就飞身而下,快步跑了上来,正欲行礼,已被赫兰巴雅拉住,两人同样拥抱了一下。 他们叽哩哇啦地飞快说着赫兰语,水墨就看见赫兰巴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身旁的战士要么脸色惊慌,要么一脸愤慨,他们说话的声音也愈见高亢。水墨悄悄扭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战马,估算着如果趁他们不注意,自己逃走的可能性有多大? “想跑?”赫兰巴雅的声音忽然响起,水墨脖子一僵,慢慢转回头来,赫兰巴雅微笑的面庞就近在眼前,但他的眼睛没有笑意。水墨吞咽了一下,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干脆咬牙实话实说,“是。” 赫兰巴雅不免一愣,看了水墨两眼,突然笑了起来,原本冰冷的异色双眸也似乎变得温暖起来,水墨偷偷松了口气。他一把拉过水墨带着她往前走上了马,赫兰战士们也纷纷上马,扬鞭前行。没走多远,水墨就发现他们似乎来到了一个驻营地,数百赫兰战士正等在这里。 见他们到来,几个领头的赫兰战士立刻迎上前,毕恭毕敬地跟赫兰巴雅报告着什么。一下马,水墨就被赫兰巴雅推给了苏日勒,苏日勒显然没有惜香怜玉的爱好,更何况水墨现在是男人,更是敌人,水墨的臂膀虽然被他掐的生疼,但还是一动不敢动。 “主人,这回是由二王子的心腹特兰格亲自前来,大概有三个百人军,兵力是我们的三倍!可如果天亮之前我们还回不去大营,立过誓言的我们一定不会被大王轻饶,军规森严啊!”赫兰巴雅手下大将齐格闷声说,他表情极为严肃。 “我听阿济报告了,”赫兰巴雅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如果自己乱了,那跟随自己的战士们就真的没有活路了。“除了经过那片树林,还有其他路可以走吗?”他问。 齐格摇摇头,“草原大路我们不能走,那就成了箭靶子,倒是有一条羊肠小路,可极为弯曲难走,我看过,有些地方甚至不能过马,等我们穿行过去之后,也已经过了时间,违了王令了,结果还是死!再过两个时辰就该天亮了!” “该死的二王子!”粗汉痛骂了一声,“你闭嘴!”齐格喝骂了一声。赫兰巴雅眉头紧锁,迅速思考了一番,眼下没得选择,他必须回去大营见到父王,不然一切就都完了,就算死也会落个懦夫的名声,不能以战士之礼下葬。他握紧了拳头,决不能再受污辱,之前的已经够了。 “就走树林,大家小心,不论是谁,一定要想尽办法回到王帐,见到大王,说明情况,明白吗?”赫兰巴雅语调低沉但表情沉稳,二王子早就算定了吧,自己明知不能行动,却不得不行动。齐格即刻下令,所有等待着命令的战士们都开始行动。 等身边只剩下齐格和苏日勒的时候,赫兰巴雅沉声问,“消息怎么会传得那么快?我带了两个百人军出发做斥候前锋,一半多折于牧场,二王子只派了三个亲信百人军,就是明白我军所剩无几,才敢如此。” 齐格和苏日勒对看了一眼,一起点头,齐格说,“我也是这么怀疑的,可现在没时间找那个叛贼了。”“也罢,愿长生天保佑我们!如得活命,定当报复!”赫兰巴雅说完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转身上马。“呀!”一旁的水墨惊叫了一声,人已被他抓上了马。 “呵呵,如果能逃过这一劫,或许我会考虑放你走。”赫兰巴雅对水墨微微一笑,扬鞭跃马。水墨听不懂他们之前在说什么,但那紧绷到随时会断掉的气氛却让她明白大事不好。 她不禁暗暗咒骂自己的背运,你说在天朝就被人逼着玩命,怎么貌似出了国,还是这么个结果?她没有时间多问,赫兰巴雅带着战士们如同赶命一般策马飞奔,跑了没多远,前方不远处已是一片树林,他勒住了马,定定地看向那里,容色冷峻。 穿过那树林之后的河边就是大营,可树林后方埋伏着敌人,而且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派来的。赫兰巴雅冷冷一笑,克雅,你就这么恨我吗? 正想着,突然感觉坐在他身前的水墨正在哆嗦,他低头问,“怎么,害怕了?”自觉大祸临头的水墨很想骂人,但还是勉强问了一句,“树林里有埋伏吗?”赫兰巴雅笑问,“你怎么知道?”水墨翻了个白眼,“你手下人刀箭出鞘,分明是准备战斗了!” 赫兰巴雅一哂,“你头脑真的不错,可惜,我没有放你回去的理由!”水墨心说你就想拉个垫背的当然不会放我走了!“你是有十足的把握还是打算拼死一搏?”水墨又问。不管怎样,她都得为了自己争取一下,没道理经过了这么多,临了还得做个糊涂鬼。 “哼,树林里埋伏着三倍于我的敌人,等我进入树林之时,就是他们攻击开始的时刻了。可不经过那树林我无法回到大营,不能按时交回军令,我一样是个死!”赫兰巴雅双眸闪着光,嘲讽地问水墨,“还有问题吗?” 水墨先是吃了一惊,她下意识追问,“没有其他路吗?”“有啊,树林的外围就是草原,可从那里走过,不是死的更快吗?”赫兰巴雅搓了下脸,他真的很不甘心,可眼下除了搏一搏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自己或许能活着回去,但是这些战士,他面无表情地环顾了一下正在做战斗准备的战士们,心里登时一疼,更是大恨。 水墨伸脖子瞭望了一阵,难道今天就真的交待在这儿了?急得一身燥汗的她脑中灵光忽现,她猛地用手推了下赫兰巴雅,“草原距离树林有多远?”赫兰巴雅长眉一扬,“何意?”“我是说,那些埋伏的人能看清我们有多少人吗?”水墨急急地问。 赫兰巴雅看着焦急的水墨,“齐格!”他回头叫来领头赫兰的战士低声问了几句,又转头对水墨说,“不过五里,可就算一时他们看不清我们人数,一个冲锋不过多久即到眼前,还是能截杀我们于前方,而我们只能前行。” 看不清是吗?那就应该有机会。水墨舔了下干涩的嘴角,鼓起勇气说,“你刚才说如果能逃过这一劫,会让我走是吧?我们做个交易吧……” 第9章 安雅(二) 一个黑影急速地借着牧草的隐藏而奔跑着,他的目标是树林,大王子改变了行进方向,而且他们还有图谋……自己必须尽快去报告主上!“唔!”忽然一股力量向他袭来,不等他反应,人已经被掀翻在地,那声惊叫也被捂回了嘴里。 这人知道不好,猛力一个后肘,想要借力逃脱,手臂却被人一扭,胸肋之际已狠狠地挨了一记膝撞。这下让他痛彻心肺,原本那声呼喝也闷在了喉咙里。 “主人!”苏日勒一甩手,那人几乎翻滚着摔到了赫兰巴雅的跟前,正忙着指导如何捆树枝的水墨听到动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地上一个人双手被缚,半伏半跪地正在挣扎,而赫兰巴雅正慢慢地擦拭着他的弯刀,面色淡然。 雪亮的刀刃同时刺激到了水墨和那个人,水墨“唰”的扭回了头,而那人也不敢再挣扎了。虽然赫兰战士们依旧忙碌,细细嗦嗦的声音从无间断,但水墨就觉得自己身后安静若死,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个被抓之人的不甘,恐惧,还有绝望。 赫兰巴雅终于开口了,水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而那个人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过了半晌,赫兰巴雅慢悠悠地说了句什么,那人突然大喊了起来,但几乎立刻被人按住了。水墨听见他被拖走的声音,忍不住打了寒颤,“怎么了?进展不顺利?”赫兰巴雅的声音近在耳边,热气吹拂。 “啊?”水墨猛地往前跨了一步,镇定了一下才摇摇头,“没有,暂时还算顺利。”赫兰巴雅一挑眉头,微笑着说,“那就好,我们的性命可都系在你身上了。”水墨看了他一眼,清了下嗓子才说,“尽力而为,听天由命。” 赫兰巴雅一笑没再讲话,而是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看着水墨强自镇定地转身离开,他若有所思看着她的背影。“主上,这小子的长相真像女人,不过脑子很好使,您真的要放她走?”齐格走过来沉声说。 赫兰巴雅不答反问,“解决了?”“是,我废了他的手脚,留他一口气,带回去给大王!”齐格恨声说。这人居然是他的手下,虽然赫兰巴雅根本不会认为自己也有问题,但他仍然感到羞辱。 赫兰巴雅了解的拍了拍齐格的胸膛,他还有苏日勒都是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历经生死,荣辱与共。如果连他们都不相信了,那这世上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谁。想到这儿,赫兰巴雅忍不住看了一眼不远处水墨纤细的身影,眉头一皱。 不容他多想,阿济跑过来报告,一切准备完毕,可以出发了。看了看天边,启明星已经露头,那就说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把戏也玩不成了。赫兰巴雅收拾了一下自己复杂心情,惯常的微笑又浮了面容,“好,我们走!” 水墨没有选择的上了赫兰巴雅的马,赫兰战士们在背山处点燃了火把,然后才策马前行,速度很快但很从容的样子,火把顿时在草原上形成了一片火龙。 “队长,你看!”一个潜伏在树林里负责瞭望的赫兰战士立刻就发现了这个很“显眼”的队伍。小队长皱眉看了一会儿,他转身往树林深处跑去。“啪!”的一声响,赫兰将军特兰格狠狠地甩了一下马鞭,“你说什么?!” 来报信儿的小队长顿觉脸上被鞭梢扫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但深知将军性格的他连伤口都不敢摸,只是埋头继续报告,“大王子他们并没有穿越树林,而是走了大草原,火把燃起,还有……”他犹豫了一下。“还有什么?”特兰格阴恻恻地问。 小队长打了哆嗦,再不敢延迟,“还有他们的人数看起来将近五百人,应该是大王子带出去的两个百人军。”“怎么可能?!探子明明传来消息说,他们被南人伏击,没剩下多少人!”特兰格身旁的一个战士脱口而出。 特兰格拿马鞭搔了搔浓密的胡须,回头问,“我们的探子有新消息吗?”手下摇了摇头。特兰格一偏下巴,“走,过去看看!灰狼,你们做好攻击准备!”说完,带着几个亲卫向树林边驰去。 果然,一到林边就看见草原深处扑呼闪烁的火把正快速前行,特兰格浓眉登时皱起,他眯起眼细看。对面骑兵的速度比较快,但看起来从容不迫,看起来就像是正在回家的战士,到了自己地盘,虽然心急却不慌乱。 特兰格大致地数了一下火把,果然有五六百数。虽然离营地不远,打他们依旧保持战斗队形,成包围之势,想来赫兰巴雅就被保护在最中间。特兰格虽然极力远眺,但距离有些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火把的数量已经说明了问题,而且看火把的高度和火焰跳跃的状态,可以肯定是被人持在手中,而不是绑在马上。 特兰格犹豫了起来,他身后的亲信们也不敢打扰他,只能跟着探头张望,就这么会儿功夫,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快速前行。主人们的烦躁影响了战马,它们也扬蹄甩鬃,跃跃欲试,但立刻被战士们制止了。 一言不发的特兰格心思电转,如果现在冲杀出去,自己手下就算能跟赫兰巴雅的两个百人军战成平手,也是两败俱伤,而且很有让赫兰巴雅逃脱,甚至与二王子对质于大王面前。 那样的话,对二王子就太不利了。就算二王子乃大妃所出,一向为大王宠爱,意图谋害大王子仍是一个不能饶恕的罪行,更何况一些部族长老还是很欣赏赫兰巴雅的智慧,而不喜欢二王子的跋扈。 可如果让赫兰巴雅回去了,再找机会收拾他就难了,而且探子为何没有再传来讯息?难道说他背叛了,还是原本这就是个圈套,是赫兰巴雅用来设计二王子的?特兰格越想越不对劲儿。 “哼,你说特兰格会不会上当?”阿济歪了身体问苏日勒,苏日勒点点头,言简意赅地说,“特兰格性子暴烈却天生多疑,拿不准的事情他轻易不会动手。”阿济看了一眼前方同样举着火把的赫兰巴雅,大王子一定也算准了特兰格的性子才听从那个南人小子的主意的吧。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水墨一晃一晃的脚,相对于赫兰巴雅的战靴,可以称之为小巧。阿济咧了下嘴,这南人的身材就是瘦弱,不过脑子倒很好使,鬼主意多的很。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又问苏日勒,“你说,主上真的会放那小子走吗?”“当然!”苏日勒斩钉截铁地说,“主上一向信守诺言!”说完他瞪了阿济一眼,阿济做了个鬼脸儿,不再多言。 赫兰巴雅微微一笑,他耳音灵敏,跟在身后的阿济和苏日勒的谈话他也听到了,放他走吗……低头看了一眼水墨头顶的发旋,水墨正努力挺直身体坐在马上而不是靠在他怀里,赫兰巴雅只认为这是水墨无聊的男人自尊倒也没有多想。 他抬眼看了一下手中的火把,火把由交叉的树枝组成,看起来像个巨大的米字,上面三头点燃,下方握在手里。如果不靠近去看,一个火把就能让人感觉是三个,赫兰巴雅忍不住笑了起来,特兰格一定正在烦恼吧。 幸好来的是他,如果是自己那个弟弟亲自带队,估计早就不顾一切地冲过来了。想到这里,赫兰巴雅低头又看了水墨一眼,笑容满面,放你走?我当然会放你走……“哈!”赫兰巴雅一声呼喝,战马立刻加快了速度。 “将军,我们再不拦杀,大王子他……”一个赫兰战士实在忍不住了,战机稍纵即逝,如果现在再不行动,这就追不上了。特兰格猛一回头瞪视那战士,那人瑟缩,他这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派斥候一探,小心不要被人发现了,任何情况立刻通传,其余人做好攻击准备。” 斥候放出去了,他们小心谨慎地靠近着马队,闪耀的火把越来越近,其中一个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就问同伴,“火把有些不对,你看见没有?我们再靠近一些看看。”同伴正点头,就听见“噗”的一声响,那说话的斥候两眼暴突,一只利箭从他脖颈上穿透而出,几滴热血登时溅了过来。 斥候一时魂飞天外,接着一个侧扑,另一只箭险险擦着他的颈侧飞过。这斥候身手灵活,迅速翻滚着冲向牧草密处,妄图借机逃跑,可那箭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追逐着他。 赫兰斥候拼命地跑着,直到他感觉身后已经没了追兵,这才松了一口气,让自己火烧一般的肺有个喘息的机会。气息稍平之后,他直了一下身体,点燃火箭,准备给将军报信。 “噗……”一声劲风传来,这斥候的声音顿时被箭封在了喉咙里,他死不瞑目的倒了下去,最后时刻,他勉力扳动了机弩,已被点燃的火箭嗖的飞了出去,虽然因为斥候倒下去的角度飞的不高,但足以被人发现了。 几个黑影随即追寻而来,一个人迅速蹲下。“怎么样?”另一个人问,“是赫兰斥候,但看起来不是赫兰巴雅的人,他们腰间带饰不同,为狼头,赫兰巴雅的手下皆饰猎鹰。”蹲下那人仔细检查了一番说。 “不管怎样,他们报信的火箭已经射出,这里不安全,我们还是迅速报告将军大人为好,走!”一个嗓音低沉之人做了决定。几个人如同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在了草原深处。 赫兰巴雅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路程已走了三分之二,就算这时候特兰格追来,也很难……他正盘算着,忽然听见一声呼啸,回头看去,一个赫兰人用来联络的火箭歪斜着飞了一段距离之后,掉落在草丛里,顿时火焰升起。 “糟糕!”赫兰巴雅暗叫一声不好,他嘬唇打了一个唿哨,齐格,苏日勒和阿济立刻发出了命令,所有的赫兰战士都开始策马狂奔。“见鬼!”埋伏在树林里特兰格也看见了火箭,他怒骂了一声,咆哮着一马当先地冲了出来,自己竟然被赫兰巴雅算计,误了大事! 水墨只觉得脸如刀割,草原上的风吹得她睁不开眼,但还是发现赫兰人很奇妙地熄灭了手中的火把之后,才将它扔掉,全力逃跑。本来超近包围过来的特兰格还有一点点优势,但没有想到有一些悍不畏死的赫兰战士竟然掉头向自己跑来,意欲拖延时间。 一阵纠缠之后,赫兰巴雅的战士们尽数阵亡,特兰格却只能眼见着赫兰巴雅愈逃愈远,奔向了大本营的方向。“啊!!!”特兰格狂怒地大吼了一声,但却无可奈何了。 “赫兰巴雅还有这等智慧……”阿七听着手下斥候带回的报告,他搓了下鼻梁,有些无奈地说,“又被城哥料到了,没想到,最后还得这么办!”说完他翻身上马,“我们走,按照原来的计划准备,如果一切顺利,赫兰十年之内,再无能力犯我国土!”说完,他掉转马头,带着手下人迅速地离开了。 被疾风吹得睁不开眼的水墨被那声从远处传来的怒吼吓了一跳,正策马扬鞭的赫兰巴雅哈哈一笑,“不用怕,他追不上了!”他声音里充满了快意,原本以为要伤亡惨重的夜晚,竟然如此轻易地逃了出来。不过,那些英勇献身的战士却不能白死,赫兰巴雅心中冷笑,克雅,好兄弟,我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 闭着眼被赫兰巴雅护在怀里,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的水墨,突然觉得赫兰巴雅的速度慢了下来。她张眼看去,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山下白色的帐幕如云,人噪马嘶,显然是到了赫兰人的大本营。 水墨愣了一下之后,迅速转头问赫兰巴雅,“我们这算是成功逃出来了?”正瞭望营地的赫兰巴雅闻声低头,看着水墨亮晶晶的眼眸,他一笑,“是!”“嗯哼,”水墨清了下嗓子,“我实现了自己的承诺,你呢?” 赫兰巴雅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他突然把水墨一抱,放在了地下,对僵在原地的水墨一扬下巴,“你可以走了。”水墨真的有些吃惊,之前会这么问,实在是因为抱了那一点点希望他会守信,但现在赫兰巴雅痛快地兑现诺言,反倒让她不知所措。 “怎么,不想走了?”赫兰巴雅好笑地说,苏日勒天生严肃,齐格性格沉稳,但阿济却哈哈笑了一声。水墨脸一红,以南人礼节微微弯身,“多谢,告辞!”赫兰巴雅很认真地说,“不用谢!” 水墨掉头就往回走,她根本不敢想什么要水要吃的,先跑了再说。看着水墨离去的背影,齐格问,“主上,我听苏日勒说了,这小子诡计多端,我们在牧场的失败也是因为他的计策,您就这么放他走了?” 赫兰巴雅正欲开口,山下营地号角突鸣,他一皱眉,对齐格说,“你们先走,我马上就到!”齐格等人呼啸而去,正往山林里跑的水墨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赫兰巴雅正朝自己奔驰而来。 “靠!”水墨低骂了一句,刚才还想着古人果然比现代人守信,现在才知道,不管古人今人,天朝人还是赫兰人,只要是人,就没有守信用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加速狂奔,但她明白跑也没用,两条腿怎么也跑不过四条腿,因此反而鼓起勇气站住了。 “怎么不跑了?”追到跟前的赫兰巴雅一拉缰绳,战马几乎优雅地围着水墨踏着碎步。水墨勉强一笑,“为什么要跑,您不是答应放我走了吗,身为一个男人,总不会言而无信吧?” 赫兰巴雅趴在马头上与水墨对视,现在朝阳初升,天边的霞光映照在了水墨的脸上,赫兰巴雅的心突然一动。早就知道这男子长得秀气,现在看起来,他几乎是漂亮的,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睛,虽然害怕却依旧坚强。 “我当然言而有信,但没说不能再把你抓回来呀?”赫兰巴雅的笑容在水墨看来简直就是无赖。她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怒气,冷笑着说,“原来如此,你们赫兰人发誓如同放屁!”赫兰巴雅笑容一顿,满脑门子火的水墨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赫兰巴雅想了想又笑了,“也罢,你的智慧可以让你活久一点,但是要管好你的嘴。”说完他一弯腰将水墨拉上了马。水墨僵直地坐着,维持着最后的自尊。她暗自后悔,如果不是刚才看见赫兰人的大营而慌了手脚,自己应该寻找机会逃走而不是傻乎乎的让赫兰巴雅戏耍才对。 “怎么不说话了,聪明人?”赫兰巴雅这会儿心情很好,长生天果然是看照着自己的,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心情与他截然相反的水墨没好气地说,“你实在过奖,其实我是我们那儿最笨的!”被她暗讽的赫兰巴雅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笑了起来。 “阿墨?”他试探着叫这个名字,就觉得水墨身体一硬,他开心地笑了,“你姓什么?”水墨沉默着,就在赫兰巴雅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水墨转头对他说,“我大爷。”“我大爷?”赫兰巴雅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水墨点点头,“复姓!”心里却在翻白眼,对,我就是你大爷! 赫兰巴雅觉得有点不对,但他来不及多想,已经看见不远处正在等着他的苏日勒。到了跟前,苏日勒接过了水墨,赫兰巴雅对水墨说,“我要离开一下,在赫兰大营里我劝你还是别动歪脑筋的好!”说完他策马而去。 苏日勒冷着个脸,驮着水墨向大营的另一个方向走去。水墨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只能被动地被带往赫兰大营深处。渐渐地,人越来越多,他们都是一身异族打扮,很多人却没有穿战袍,甚至还有女人出现,水墨惊讶地看着她们,她们也瞪着水墨。 军妓吗?水墨怀疑着,在天朝她非常不能接受的,就是有军妓的存在。好在贱卒是没有资格也没有钱去找军妓的,水墨大为庆幸,但这也止不住其他男人如王大之流对那些女人的渴望和想象。看着那些身材壮硕,面容粗糙的赫兰女人,水墨忍不住咂舌。军队能力暂且不提,若只比军妓,赫兰的战士们几乎可以用可怜来形容了。 “驾,驾!”几声吆喝瞬时让水墨自胡思乱想中醒来,她飞快地转头看去,这地方竟然有人讲汉语而不是赫兰语。不远处尘烟四起,一个规模不小的马队正奔驰而来,他们带着数量大车,好像拉着货物。 水墨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穿着天朝服饰的人来到营门前,两个粗豪大汉跟迎上去的赫兰战士说了几句,营门就被打开了。一队赫兰战士闻讯跑了出来,开始检查那些人以及他们所带的货物。 “他们是天朝人?”水墨忍不住低喃了一句,苏日勒不言不动,仿佛没听见一样。水墨多少也有点明白了,显然这些天朝人在跟赫兰人做生意,赫兰人为游牧民族,很多生活必需品都不出产,除了劫掠,也需要购买。在那些重利的商人眼里,显然没有什么家国情仇之分。 一阵喧嚣打断了水墨的思绪,她探头张望,发现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被赫兰战士拉了出来,叽里呱啦地说些什么。旁边某个身材圆滚滚的男人立刻跑了过去,他边说边让一个手下帮忙翻译。 因为隔的有段距离,水墨只听见几句,大意是说有人受伤了,所以这回让我侄儿来帮忙送货,所以你们才看着眼生云云。水墨看向那个高大的男人,他似乎毫不慌张,也不想那个胖男人那样点头哈腰带着商人特有的讨好,就安静的站着。 他仿佛感觉到了水墨的目光,转头向这边看来,因为有些逆光,水墨看不太清他的面容,只能看见他脸颊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第10章 安雅(三) “喔!”苏日勒低喝了一声,战马继续前行,那个男人的轮廓渐渐淡出了水墨的视线。水墨偷偷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突然乱跳的心平静下来,虽然那个男人的身影很模糊,但就是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不想让苏日勒有所察觉,依然保持着僵硬的坐姿。 一路沉默不语的苏日勒策马来到了一个装饰着黑色尾貂的帐篷跟前停住,水墨就觉得自己肩膀处一紧一松,人已经站在了地上。对于苏日勒的粗鲁,她只能在心里腹诽了两句。“苏日勒!”一个胖胖的赫兰女人惊喜地从帐篷里跑了出来,苏日勒没有下马,人却弯下腰抱了一下那个女人。 水墨有些吃惊地看着,苏日勒虽然冷峻的表情依旧,但眼神却带了几分温暖。那女人唧唧呱呱地说着,水墨一句也听不懂,苏日勒言简意赅地回答了几句,那女人好像吃了一惊,就扭回头来打量水墨。水墨故作镇定地跟她对视,忽然发现这是个上了年纪的赫兰女人,虽然她脸色红润,但眼角的皱纹以及鬓边的星星点点还是表明了她的年纪。 这女人的目光直率,但没有赫兰人通常对天朝人抱有的敌意,更多的是好奇,还有一点点……不容水墨多想,女人笑呵呵地回头跟苏日勒说了句什么,苏日勒一点头,转眼对水墨冷漠地说了一句,“不想死就老实一点,别耍花样!” 耍花样?!方才被赫兰巴雅摆了一道水墨本来就很不爽,听着苏日勒意有所指,她同样冰冷的回了一句,“放心,被骗一次已经够了,我没那么多花样浪费在白眼狼身上!”苏日勒一愣接着表情有些诡异,虽然不解白眼狼是什么意思,但铁定不是好话。 他知道水墨诡计多端,这里不是战场,如果这小子惹了什么麻烦,殿下非但保不住他,而且很可能会连累殿下,所以他才多嘱咐了这么一句,毕竟他算是殿下的“救命恩人”。没想到水墨误会了他的意思,苏日勒不想解释,他眯了下眼,又嘱咐了那女人两句,立刻调转马头,飞驰而去。 “咳咳,”不防备的水墨被扬尘呛得咳嗽了几声,心说这报复来得真快。她再一抬眼,一个红润的胖脸近在眼前,呼吸可闻,水墨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啊!”她不知道绊到了什么,人踉跄着滚进了帐篷,顿觉眼前暗了许多。 狼狈站起来的水墨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几个赫兰女子正吃惊地看着她,帐篷中有一个燃烧的火盆,水墨僵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帐篷帘一掀,那个胖胖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显然觉得方才水墨的“后滚翻”进入很有趣,一脸的笑意。她高声说了句什么,那些赫兰女人放松了下来,探究地眼神登时扫遍了水墨的全身,听着那些不明其意的窃窃私语,水墨万分不自在,也只能忍着。 一个戴着面纱,但看着就很年轻的赫兰女孩儿跑到胖女人身边询问着什么,胖女人很有耐心地回答着。看得出那女孩儿对自己很好奇,可那胖女人一直禁止她靠过来,虽然她的动作很隐蔽。水墨根本不在意她的防备,她只想知道这些赫兰人到底想干什么。虽然眼前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但是苏日勒敢把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就证明他有把握自己逃不掉。 胖女人笑眯眯地递了一块柔软的湿布给她,“先擦擦吧。”水墨一愣,“你会讲汉话?”“会一些,擦呀。”胖女人汉话听起来有些僵硬但还算流利,她做了个擦脸的动作。水墨能感觉到她没有恶意,虽然不想擦脸,可又不想把如苏日勒那样的人再招来,只能迟疑地开始擦脸。 胖女人又从一个大木箱里掏出了几样东西,递到了水墨跟前,“换吧。”水墨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她立马一僵,手中是几件赫兰族的服装,虽然看不出男女式样,但当着这些女人换衣服无论如何不是个好主意。 “快换呀,”胖女人又催促了一声,水墨摇了摇头。“为什么?你的衣服,很破了,”胖女人指指水墨因为这一昼夜逃亡而变得破烂的衣物。水墨脑筋飞转,嘴上却说,“我是天朝战士,不能穿你们的衣服。”胖女人听懂了,但脸上都是不以为然,“什么战士,你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呃,”水墨噎了一下,立刻又想到了一个理由,“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能当着你们的面换衣服!”胖女人没听懂前半句,后半句很明白,她一怔,接着嘎嘎的笑了起来,她回头跟女人们说了一句,那些赫兰女人顿时开始哈哈大笑,水墨的男女之说在她们眼中显然很好笑。 正笑着,“刺啦”一声,帐篷帘被人扯烂了一块儿,一个体形壮硕的男人闯了进来,水墨立刻闻到了一股冲鼻的酒气。帐篷里忽然变得鸦雀无声,胖女人也没了笑容,看着很勉强地过去招呼那男人。那男人却醉醺醺地一把推开了她,摇晃着扫了一眼屋里,踉跄着冲向了那个年轻的赫兰女孩儿。 屋里尖叫四起,那个年轻女孩儿拼命挣扎着,男人跟拎小鸡似的把那女孩儿攥在手里胡乱摸着。女孩儿越挣扎他越高兴,还伸着毛乎乎的嘴巴去亲她。水墨心里打了个突儿,难道这里是赫兰人的军妓帐篷?!为什么赫兰巴雅会把自己送到这儿来?他想干什么,他知道自己是女人了?不可能啊,难道他喜欢…… 一个女人想去保护那女孩儿,却被那男人一脚踢了个大跟头,惨叫着跌倒在地,胖女人愤怒地尖叫着扑过去,查看那女人的状况。“唔!”那男人突然闷哼了一声,年轻女孩儿正狠狠地咬着他的手腕,他发狂般地将那个女孩儿摔了出去。 眼瞅着女孩儿就要摔到在火盆里,“小心!”水墨下意识地飞起一脚踢向火盆。“当啷!嘶!”水墨倒吸了一口气,她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脚力也低估了那个火盆的重量。虽然火盆是踢飞了,但她的脚趾头也疼的骨折了似的。逃过一劫的女孩儿翻身爬起,她想都没想,就躲在了水墨身后抽泣着瑟瑟发抖。 发酒疯的男人仿佛这时才发现水墨的存在,他睁大了眼睛,看着一身天朝打扮的水墨。水墨的心脏开始缩紧,男人眼中的兴奋和疯狂让她恐惧。“你干什么!”水墨大叫着挣扎,醉鬼的力量非常大,她只觉得那股熏人欲呕的酒味劈头盖脸的包围着她,而那个混蛋竟然伸手在她身上乱摸。 也许是水墨经过改造的胸部太过平坦,这醉鬼有点奇怪,可被酒精浸泡过的思维又让他无法思考原因,所以他做出了一个让水墨再不能容忍的动作。他摸索着水墨的大腿,并开始撕扯她的裤子。“嘶啦,嘶啦”,在布料撕裂的声音过后,水墨就觉得一只热烘烘又湿乎乎的手正贴在自己腿部的肌肤上游走,那种恶心的感觉简直要让她发疯。 一股热血直冲脑部,“王八蛋!”水墨挣脱出一只手,一拳打向那家伙的太阳穴,同时狠狠地给了他下身一脚。“嗷!”那男人顿时一声惨叫,但战士的本能还是让他作出了反应,水墨那脚并没有踢实,不然赫兰族历史上第一位公公可能就此诞生了。 因为疼痛而狂怒的男人反手去勒水墨的脖子,“咯。”不及逃走的水墨被他勒个正着。脖子上的压力越来越大,水墨几乎都听到了自己咔咔作响的颈骨,眼珠子又热又疼,好象马上就要从眼眶里被挤出去了,水墨眼前开始发黑,但她依旧不放弃的挣扎着。 “咳咳咳!”突然涌进胸腔的空气让水墨急速地咳嗽了起来,那个赫兰女孩儿帮她轻轻地拍着背。眼前一片金星的水墨渐渐恢复了视力,她目瞪口呆地发现,胖女人一手拿了个布袋,另一只手里拿着口长柄锅样的东西,正怒视着软倒在地抱头呻吟的醉鬼,她胸口剧烈起伏着,看样子很想再给那家伙几下子。 “你还好?”胖女人发现了水墨的目光,赶紧跑过来问。水墨摸着脖子点了点头,胖女人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水墨知道这在赫兰是表示感谢的意思,果然,她感激地说,“谢谢你,帮了图雅。”图雅?水墨马上意识到是那个差点跌到火盆里毁容的年轻女孩儿。 不等水墨说话,帐里其他的女人又尖叫了起来,水墨还以为那醉鬼又“复活”了呢,可一股子糊味飘了过来。水墨转头看去,之前被她踢飞的那个火盆,无声无息间把帐子里的一些布帛点燃了,现在已经蔓延到了帐篷边缘。 这帮女人赶紧拿厚垫子拍火,水火无情,没一会儿火焰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胖女人一看事态不好,赶忙催促着女人们逃出了帐篷,附近发现火情的赫兰人立刻冲过来帮忙救火。好不容易火焰被熄灭了,那个被敲昏的醉鬼也让人拖了出来,胖女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马蹄声响。 “安玛!”赫兰巴雅一勒缰绳,战马还在长嘶之际,他已经跳下马来,迅速来到胖女人身边。“我的殿下!”安玛惊喜地叫了一声,赶忙弯腰行礼,赫兰巴雅阻止了自己的奶母,“嬷嬷,这是怎么回事?”跟随他一同回来的苏日勒和阿济也下马跑了过来,“阿娘?”苏日勒看见一脸黑灰的安玛吓了一跳。 安玛看见主人和儿子都回来的,心神安定,立刻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殿下,我用药粉将这个家伙迷倒又给了他一下子,才救下那个南人,要不是他,图雅……”“图雅没事吧?”赫兰巴雅略偏头一看,阿济正在查看昏倒在地的年轻女孩儿,他微微摇了下头,表示没事。 “他人呢?”赫兰巴雅脸色变得很难看,原本清澈的蓝色眼眸也暗了下去。“谁?”安玛有些心慌,殿下很生气。“阿娘,那南人呢?”苏日勒接了一句。 安玛一怔,迅速转头去找,“咦,刚才他还在的,帮我们救火……殿下,我……”安玛惊慌失措地看着赫兰巴雅,刚才儿子就说让自己看好那年轻人,说他对殿下很有用处,可现在竟然不见了。苏日勒眉头紧皱,“主人,我去找!”“别让其他人先发现他!告诉齐格一起。”赫兰巴雅声音低不可闻,苏日勒躬身而去。 “嬷嬷,没事。”赫兰巴雅安慰了一下自责的老妇人,愤怒过后,他突然有点想笑。阿墨……要是不趁乱逃跑,他就不是那个让自己这么感兴趣的人了,不过这回抓到他,一定要给这小子一点教训。赫兰巴雅期待着水墨再度被带到他面前,苏日勒追踪的人,从没有一个能够逃脱。想想接下来的驯服,赫兰巴雅心满意足的笑了,那过程一定比驯服最强悍的野马还有趣,只属于自己的野马。 “巴雅!”醒过来的年轻女孩儿一眼就看见了赫兰巴雅颀长的身影,她哭喊着扑了过来,赫兰巴雅顺手抱住了她。听着女孩儿抽噎的叙述,赫兰巴雅漠然地看着那个已经醒来的醉鬼,他是二王子克雅的手下,出身部族,他的叔叔是想要把克雅推上汗位的主力。 “大……王子。”醉鬼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恐惧地看着面无表情的赫兰巴雅。不是说他今夜难逃一死吗?怎么会活着回来?现在可如何是好,自己以为他死定了,才跑来他的篷帐…… “扎迪力,你碰了图雅?”赫兰巴雅笑得温文尔雅,那男人却骇得心胆欲裂,他知道赫兰巴雅看着越温和,下手越狠毒。“大王子,我喝醉了,请看在克雅王子和我叔叔的份上,原谅我这一回,我愿意向图雅公主送上大礼赔罪!毕竟我是个贵族!”他勉强压制了自己声音的颤抖。 图雅难压受辱的愤怒,她“呸”的朝扎迪力吐了一口吐沫,“无耻的家伙,你连那个南人都不放过,还敢说自己是贵族?!”赫兰巴雅眯了下眼,轻声问,“图雅,你说什么?”图雅狠狠地说,“我亲眼看到,他撕了那个南人的裤子,想要……呸!”图雅又狠狠地啐了一口。 “那只是个下贱的南人,我……”正在争辩的扎迪力突然瞠大了眼睛,“嚓啷”一声,赫兰巴雅的弯刀缓缓地从刀鞘里被抽了出来。“不,不,你不能……”药劲未过,扎迪力只能在地上往后蹭着,他脸色青白,一边拼命想要逃走,一边威胁赫兰巴雅,“你不能,你不敢,你……” 赫兰巴雅微笑逼近,“我不能?我不敢?” “啊……”远处传来的惨叫声让水墨打了个冷战,可她根本就不敢回头,继续小心翼翼地前行着。刚才趁乱跑了出来,如果这回再被赫兰巴雅抓回去,他不生吃了自己才怪。 “咵咵,”前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躲在草垛后的水墨偷偷窥视,是一队巡逻的士兵,她赶忙缩头,转身想要离开这里。“哈辉?”一个异族口音响了起来,水墨身体一僵,突然拔腿就跑。然后她不意外地听到后面乱了起来。 大叹倒霉的水墨只能拼命逃走,现在天色已经亮了,如果再找不到躲藏之处,估计自己的古代之旅马上就要结束了。虽然也想过,是不是人挂了,就会挂回现代。可想归想,总是没有勇气拿自己的小命来做实验。 赫兰人对俘虏的手段,她不但听说过,而且亲眼看过。一想到那恐怖的景象,水墨立刻平增无限力量,就算要死,也决不能死的那么悲惨。“啊!”水墨低叫了一声,刚才她想要翻身躲到一个土推后面,可慌不择路的她却不知道土堆后面是个山坡,她立刻从上面滚了下来,直到撞上一个柔软的东西,才阻挡了她。 头晕眼花的水墨摇了摇头才看清自己撞上的是一个帐篷,她贴上去听了听,还好,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她摇晃着站起来想要继续逃跑,就听见山坡上面传来了追兵的声音。顾不得许多,水墨用刚才从那醉鬼身上摸来的匕首把帐篷割开了一道缝隙钻了进去。 帐篷里有些黑,水墨闭眼适应了一下才继续观察。火盆就放在帐篷中央,但火焰已经熄灭,只隐约带来了一些热力。一个造型别致的灯烛摆在案上,灯中安静的火焰突然跳跃了两下,灯影摇曳,一个原本正在伏案休息的人慢慢坐直了身体,伸手去拢灯。 帐篷里有人,水墨再一次咒骂了自己的背运,但好在那人背对自己,而且看身影是个苗条的女人。这时帐外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水墨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女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就转过了头来,跟水墨眼神对个正着。面纱掩盖了她大部分的面容。水墨只看见她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见鬼!水墨一咬嘴唇,抄起匕首正要扑过去,那女人忽然试探似的叫了一句,“阿墨?” 第11章 神将(一) 那略带一丝沙哑的声音让水墨前扑的动作一滞,她脱口而出的“爱爱?”被女人唇边竖起的手指堵了回去。这时一个粗豪的男声在帐外响了起来,水墨下意识握紧了匕首看向帐篷的入口处,那声音分外响亮,可以想象那男人就站在门口,随时会进来。帐外好像有一个女人在低声说些什么,听口气是要阻止其他人进来。 “嘘。”女人迅速起身来到水墨跟前,看着那双熟悉的,带着三分惊喜七分紧张的大眼睛,水墨一时间有些迷糊,在这儿?赫兰?碰上元爱?不等水墨多想,元爱一把拉住水墨的手,将她带到一个大藤条箱跟前,掀开箱盖,在里面倒腾了几下,示意水墨赶快进去。水墨本能的听从了她的指示,刚刚蜷缩蹲下,衣服状的柔软布料已经铺在了她的身上,有些分量,接着眼前一暗,箱子被盖上了。 水墨使劲闭了闭眼,这才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她顺着藤条箱的缝隙看出去,元爱已经飞快地坐回了原位。这时帐篷里忽然一亮,有人掀开帐帘走了进来,是个身材壮实的赫兰男子,衣饰华贵,但不是赫兰巴雅,虽然看不清脸孔,可这人明显比那妖瞳矮了一头。一个头发花白的赫兰女人气愤地跟了进来,她嘴里依旧在唠叨着,却没有人理会她。直到元爱对她做了个禁言的手势,她才闭上了嘴,但还是非常愤恨地瞪着那些男人。 帐篷里这时几乎亮的是一览无余,那男子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他们手里的火把正熊熊燃烧着。男人状似无意地将帐篷里打量了一番,他转过来的脸被箱子里的水墨看个正着,粗眉深目,隆起的鹰钩鼻显示着赫兰人典型的长相。不丑,但比赫兰巴雅的俊秀差的多了……呸,水墨在心里啐了一口,长的越好看,心肠越黑! “二王子,您这是何意?”等那男人和随从把帐篷里看了个清楚之后,元爱才冷淡地问了一句。水墨一愣,二王子?赫兰克雅眉梢一扬,“你还是不喜欢讲赫兰语吗?这可不太好……”他语带金石之音,水墨克制住自己想要掏耳朵的冲动,心里想着他的汉话说的可没有赫兰巴雅好听。 “您闯进我的帐篷就为了说这个?”元爱不为所动,水墨听得出,她刻意强调了闯进两个字。赫兰克雅微眯了下眼,接着又笑说,“你误会了,一个天朝的贱卒跑掉了,我怕你被那样卑贱的人惊吓到,特地过来看看。”他转回了赫兰语,水墨听不懂,只觉得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殿下!”一个随从发现了什么,他伸手指向某处,水墨的心登时一紧。刚才她钻进来之后,只大概把破口处恢复了一下,还没来得及仔细弄就被元爱发现了,“咕嘟!”水墨觉得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好像太大了。 好在帐里众人的目光焦点都在她钻进来的那处破口,赫兰克雅缓步走了过去,两个随从立刻跟上,两人弯刀都已出鞘。“殿下,应该是被匕首割破的,难道……”一人跪下检查过后报告,他怀疑的目光立刻飘向镇定自若的元爱。 赫兰克雅用眼神制止了他,转身看向元爱,目光灼然地盯着她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你没有注意到吗,安雅公主?”不知为何,他这句话是用汉话说的。箱子里的水墨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不自禁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安雅……公主?! “没有,在你们进来之前我一直在小憩。”元爱扫了一下那个被水墨割出来的破洞,语气带了点不耐烦,好像看那一眼都是多余似的。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一个随从显然很不满意元爱的态度,他想要跨前一步,却被赫兰克雅拦住,“多伦,不得无礼!” “我知道?我只知道自从来到这个帐篷,二王子您一直在说,这地方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让我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管……怎么,现在又需要我担心了?”元爱语带嘲讽地看着赫兰克雅和他的随从们。 赫兰克雅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肌肉无意识地抽搐。但这些话确实是他说的,当时不过是想提点元爱,不用动逃走的念头而已,谁知道现在却被她拿来反讽自己。可现在绝不是跟这女人翻脸的好时机,等你落到我手里那天……赫兰克雅暗自咬牙。 没等他想好该说些什么,元爱已经款款地站了起来,帐里的人都紧张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水墨眼瞅着她朝自己的方向走来,身体愈发紧缩,“吱呀”一声轻响,箱盖又被打开了,水墨僵住不动,呼吸近乎停止。接着又听见几下响动,元爱冷冷地说,“不相信就查吧,反正你从没有相信过我们不是吗?” 水墨已经没有勇气再看向箱外,明明紧张到极点,偏偏脑中一片空白,连祈祷都忘记了,帐中一时间只有火把燃烧的劈啪声。赫兰克雅正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一个赫兰战士忽然走进帐内大声禀报,说是发现那个南人正朝着山谷方向逃走!说完,他很隐蔽的做了个手势。 赫兰克雅一愣,再看看神情淡漠的元爱,他眼珠一转立刻说到,“看来那卑贱的南人虽然割破你的帐篷,但并没有进来,天女果然有天神保佑!”说完,他一手抚胸弯了弯腰。元爱心里一怔,跟着就明白了他什么意思,却什么也没说,只略弯身回礼。 “打扰了,我会加强这里的守卫的,请安雅公主放心,安心准备今日的晚宴吧。”赫兰克雅微笑着说完,率先迈步走了出去。帐篷里瞬时恢复了之前的昏暗和安静,元爱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那个站在帐篷门口观察的老妇人对她做了个手势,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元爱走过去跟那老妇人贴耳说了几句话,老妇人连连弯身出了帐篷,元爱又等了一会儿,这才转身跑到箱子跟前,把水墨从衣服裙子堆里刨了出来。“阿墨!”她低促地叫了一声。“嗨……”脸色苍白的水墨苦笑着对她摇了摇手,不知道是捂的还是吓的,她身上已经湿透了,被汗打湿的头发,一绺绺的贴在额头。 “阿墨……”跪在箱边的元爱跟水墨拥抱在一起,水墨能感觉到她的颤抖,一滴泪水忽然落进了她的衣领里,水墨轻微哆嗦了一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为你祷告上苍,希望不要因为爹的原因而让你……”剩下的话元爱说不出口,在这个时代,指责长辈的错误乃是大不孝。水墨眨眨眼,“你放心,我这人命硬的很,在你家就已经久经考验了。” 元爱被她逗得含泪一笑,她伸手摸了一下水墨的喉部,“看起来还挺明显的,阿墨,你的药还剩多少?”窝在箱子里的水墨费劲地把脖领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锦囊,元爱看见了不禁一笑,这还是她帮水墨做的呢。水墨晃了晃,“还有两粒,吃过一次了。”元爱点点头,没说话。 水墨慢慢地坐直了已经酸麻的身体,她打量了一下四周,低声问,“现在安全吗?那个什么二王子会不会杀个回马枪?”元爱一怔,突然笑了,水墨不明所以,就听她笑说,“回马枪?好久没听你说这些奇怪的话了,真想念那段日子……” 水墨一扯嘴角,顺嘴答道,“要是没你爹,我倒有可能会怀念一下……”话说一半觉得不太合适,剩下的赶紧生咽了回去,嘴巴尴尬地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倒是元爱淡淡一笑,帮她解了围,“你放心吧,阿嬷在外头帮我看着呢,再说赫兰克雅现在不敢得罪我的。” “赫兰克雅?那个二王子?”水墨眉头一蹙,见元爱点头,她跟着又问,“爱爱,你怎么会来赫兰,还变成了什么安雅公主?那老……你爹呢?”闻言元爱身体一僵,她没有回答,靠着箱子缓缓坐了下去,同时摘掉了自己的面纱露出了美丽的面容。 那样的孤寂毫不掩饰地从元爱的身上发散了出来,水墨这才发现她瘦了很多,跟当初那个体贴爱笑的女孩儿仿佛是俩个人。原本丰润的脸颊也瘦削了起来,虽然清晰的线条让她的五官更显艳丽,但那份带着一点童真的柔和却彻底消失不见了。 想想之前她讥讽赫兰克雅的那几句话,如不是亲耳听到,水墨绝不相信这是温柔的元爱说出的话。如果是自己上阵的话,杀伤力也不过如此了吧,水墨自嘲地想。看来这两个多月,不光是自己,元爱也被迫“成长”了,残酷的现实果然是最好的老师。 “阿墨,虽然我不该这么说,可是跟现在比起来,我宁愿跟你一样上战场!”沉默良久的元爱忽然开口说道,她看了水墨一眼,笑的很淡,淡的……像在哭。水墨心里有点发堵,却只能怔怔地看着她,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也许是错觉,水墨觉得她原本清澈的眼眸却怎么也看不到底了。 元爱垂下眼睫半晌,再抬头已是微笑,“我的事情一言难尽,如果有时间,我会一样样的告诉你,现在你先告诉我,你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你怎么被赫兰人抓来了?鲁维怎么样了?”她一连串的问题让水墨苦笑着挠了挠头,“鲁维,应该很安全吧……至于我,我的经历倒是一言能尽,就四个字,四处逃命!”“哧!”水墨说话的口气让元爱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又赶忙道歉,“对不住,我不该笑的。”说完她握住了水墨的手,“阿墨,再见到你真好。” 水墨微笑着点点头,的确,虽然时间地点都不对,但还能见到朋友真是件好事,水墨言简意赅地把自己这两个多月的经历说了一遍,两人声音都压到了最低。元爱认真地听着,水墨话音刚落,元爱就说,“这么说,如果能让你溜进那些南人商队里,你就有可能逃走?” “暂时只能如此,我想不到更好的主意了,对了,爱……”水墨正想说,你呢,我们应该一起逃走吧。帐外那个老妇人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水墨下意识地又缩回了箱子,元爱倒是很镇定地听她说完,又把箱子盖上,才起身走了过去。 水墨熟练地从缝隙中窥去,元爱走到帐边,那老妇人进来跟她说了些什么又转身出去了。没等水墨琢磨过味儿来,元爱快步走了回来,“唰”的一下把箱子打开。水墨吓了一跳,一抬头,就看见元爱的表情充满了喜悦,就如同以前她背着元睿偷送东西给自己吃一样。不等水墨开口,她强压兴奋低声说,“阿墨,我有办法让你离开这里了!” ※※※ “谢谢你,嬷嬷,”元爱接过老妇人手里的东西,目送她把帐帘掩好,又等了一会儿,这才转过身来轻声呼唤“阿墨,可以了。”一个苗条的身影闻声从阴暗处走了出来,她正不自在地调整着脖子上的装饰,盆中的火光映得她的脸庞或明或暗,一脸笑意的元爱微微一怔。 “爱?”水墨一抬眼,发现元爱正凝视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试探地叫了一声。元爱眨了一下眼睛,神情又灵活了起来,她婉转一笑不掩欣赏,“阿墨,自从我认识你,你一直是男装打扮,今天看你穿着赫兰女人的服饰,真……好看!” “是吗?”水墨忍不住又活动了一下颈项,好看不好看她暂时顾不上,脖子上面用丝绦缠了好几圈,这让她觉得窒息,元爱说是为了遮盖她的“喉结”。一想到这儿,水墨就哭笑不得,一个女人,还得用饰物遮掩喉结……“好啦,如果你能顺利逃出去,以后再也不用装男人了,忍忍吧。”元爱一看水墨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水墨勉强一笑,“爱,这个办法真的有效吗?会不会连累你,还有,你真的不跟我走?”元爱拉着水墨坐在了几案跟前,打开她已经长到腰部的头发,用角梳慢慢地梳理着。听水墨再一次问起这个问题,元爱心里暖暖的,她声音轻细,“放心吧,奴隶交易,在赫兰再平常不过,至于我……”她顿了顿,与镜中的水墨对视了一下才微笑着说,“现在我留下,远比跟你一起逃走要安全的多,毕竟还有我爹。” 水墨眉头一蹙,元爱不等她开口又加了一句,“阿墨,相信我,好吗?”看着镜中反射出来的,有些模糊的笑容,水墨咬了下嘴唇,点点头,但表情依旧带着阴霾。两人不再交谈,元爱好像很享受帮水墨打扮的乐趣,她甚至低低地哼着家乡的小调。 “你看看,怎么样?”元爱邀功似的轻推了一下水墨的肩头。正在发愣的水墨顺势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也有点吃惊。自从来到这个朝代,扮男人,上战场,水墨甚至连脸都不敢洗的太干净,以免招来无妄之灾。要知道那些在尸山血海里拼杀,有今朝没明日的兵卒一旦喝醉了,没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男人还是女人有时并不重要,他们要的只是发泄。要不是有中郎将的庇护……水墨打了个寒颤。 “阿墨?”元爱歪头看向她,水墨赶紧一笑,“好久没把脸洗这么干净了,都快忘了自己长什么样了。”“咯咯,”元爱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她转手拿过一幅面纱给水墨带好,又端详了一下,“赫兰人的衣服我一点也不喜欢,但是这面纱实在是个好东西。” “是啊,也比较适合逃命,”水墨低头打量了一下身上的穿戴,元爱做了个同意的表情。也许因为赫兰人是游牧民族,居无定所,他们的服装窄袖束身便于行动。水墨身上穿的是普通赫兰女人的服装,繁复程度远比不上元爱那身华丽的“礼服”。 “我给你的东西都带好了吗?”元爱再次帮水墨检查,水墨摸摸腰间的袋子,“都在!”元爱一笑正要开口,外面传来了赫兰人的声音。水墨迅速和元爱交换了位置,她顺手拿起面纱帮元爱带好,几个赫兰女人已经走了进来。 水墨偷眼打量,其中两个女人所穿的衣服比常人都要华丽,一个身形略壮的女人毕恭毕敬地跟元爱交谈着。元爱又变成了之前那副淡漠的样子,只简洁地回答了两句,就对水墨优雅地伸出了手,“香儿,我们走吧。”“是,小姐。”水墨将她小心地扶了起来。 那个赫兰女人打量了一下水墨,水墨假装不知道,埋头帮元爱整理了一下裙摆。那个赫兰女人突然问了一句什么,元爱细眉一挑,“香儿你也不认识了?难道二王子说过,我出席宴会不可以带自己的下人吗?”这番话她说的是汉话,水墨心里一硬,但表情很自然地看了一眼赫兰女人。 赫兰女人尴尬地一笑,“安雅公主,您误会了,只是……当然可以,请!”她知道一旦元爱讲汉话,那就意味着她很不高兴。这个女人对二王子太重要了,妮卡想到这儿,身子弯得更低,一切都是为了王子的大位,她冷冷地扯了下嘴角,再抬头,又是那样谦卑的笑容。 “算了,香儿,你先去把供奉的器物交给我父亲,去伺候他吧,告诉父亲,我这儿有人……照顾!”元爱话里有话的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是,小姐!”水墨恭敬地福了下身,又对那个赫兰女人弯腰行了个礼,捧起早就准备好的托盘转身往外走。果然如元爱所预测的那样,那些女人一听是供奉用的,根本就不敢拦她。 缓步走出帐篷,水墨不紧不慢地走着,直到一拐弯,元爱的帐篷已消失在身后,她这才大大的松了口气,加快脚步,按照元爱指明的方向走去。此时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一堆堆的篝火燃烧着,烤架上牛羊渗出的油脂不时滴落到火中,“嗞啦”一声过后,随风飘来的是浓浓的脂香。 赫兰战士们三五一群围着篝火,他们大声嬉笑着,美酒好像水一样被他们倒进嘴里。个别的火堆之旁,还有几个赫兰族的女人正在载歌载舞,腰肢柔软摆动,口中的曲调悠远绵长,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这种祥和欢快,充满了异族风情的歌舞让水墨一时间有些恍惚。 “呀!!不要!放开我!!”一声惨呼迅速拉回了水墨的注意力,一个衣衫破烂的天朝女子正跌跌撞撞试图从几个赫兰战士的戏弄中逃脱。那些赫兰战士哈哈大笑着,你推一下,我掐一把,水墨就听着“嘶拉,嘶拉”的布料破裂声不停地响着,那声音几乎撕裂了水墨的耳膜,可她只能眼看着那女子身上的衣物越来越少。 那女子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绝望,周围的赫兰人却毫不在乎,有人还在大声呼喝叫好。水墨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不再颤抖,她握紧拳头,硬着心肠扭头看向它处,继续前行。从来到这个世界到现在为止,水墨学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这世上没有救世主,一切都得靠自己,好运到无敌的圣母虚幻的甚至比不上一个肥皂泡。 惨叫声终于还是消逝了,越往前走,篝火越明亮,一个巨大的白色蓬帐就矗立在不远处,水墨咽了下口水,那应该就是赫兰族长的汗帐了吧。“赵二,回头别忘了再清点一下那些奴隶。”“知道了,马老哥,你老是这么小心翼翼的,那些货全都给迷倒了,往哪儿跑啊!”“就是,有工夫想那些不值钱的奴隶,我倒觉得送给大爷的那几个赫兰女人比较有味道,嘿嘿。” 几句汉话随风飘来,水墨扭头看去,几个穿着南人服饰的中年汉子正围坐喝酒谈天。他们所在之处并没有篝火,只有火把噼啪燃烧着,光线比其他地方阴暗了许多,显然那边是商队的临时住处。 水墨眼睛一亮,元爱说的果然没错,这些商队给赫兰人带来他们需要的铁器,食盐和衣物,而赫兰人拿这些被他们俘虏的天朝百姓来做交换。“跟我来!”一句僵硬的汉话突然在水墨身后响起,水墨身体立刻紧绷,但入眼的花白头发又让她悄悄松开了放在腰间短刀上的手。 元爱说过这老嬷嬷跟她渊源深厚,再忠心不过。一切貌似都很顺利,老嬷嬷按照元爱的吩咐迷昏了一个奴隶,好让水墨顶上。而真正的香兰丫头穿着跟水墨一模一样的衣服,捧了托盘去找元睿了。一想起元睿那张永远阴沉的脸孔,水墨巴不得现在就逃走。 老嬷嬷熟门熟路的领着水墨避开众人,来到了奴隶们被扣押的地方,那些奴隶果然都是昏沉沉躺在马车上,没有任何遮盖,任凭夜风侵袭。水墨心里咂舌,商人重利,根本没有什么国仇之说。虽然这些奴隶都是南人,但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商品罢了。“嬷嬷,谢谢你!”水墨小声地说,老妇人看了她一眼,干涸的嘴唇咧出了一个笑容之后,迅速转身离开了。 今晚是赫兰族长的盛宴,听说是因为顾边城的骠骑军遵循上令,全部撤退回了太平关,而天朝议和的消息更是让这些赫兰人开怀。这是因为这样,南人商队这边并没有太多人关注,更利于水墨的逃亡。 水墨并没有急于换上那套奴隶的破烂衣衫,这里离奴隶们所在的马车还有段距离,为了以防万一,水墨决定还是穿着这身比较保险。她开始悄无声息地潜向马车,那几个负责看守的汉子仍在高谈阔论,并没有注意到这里。 一步,十步,愈来愈近,奴隶们身上的味道随风飘来,那令人作呕的酸臭味道却让水墨欣喜不已,她离成功脱逃又近了一点。一个微笑刚要浮上她唇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水墨甚至来不及回头,就已本能地抽出腰间短刀向身后挥去。 那一刀仿佛割向了空气,一无所得,已回过头的水墨发现自己身后什么都没有。但战场上锻炼出来的直觉让她非常不安,水墨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决定,马上离开这里才安全,她拔腿就想跑。 “啊……唔!!”水墨一只脚还在空中,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捏住了脖子,那声惊叫也迅速被另一只手捂了回去。水墨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股强大的压力从那人身上发散出来,太可怕了……水墨立刻意识到这是她遇到过的最可怕的敌人,她毫不犹豫地一肘砸向那人软肋。 “水墨?”那人嘴里的热气喷向了水墨的耳际,声音沉厚,水墨的动作登时一僵,她根本就没过脑子,只听见自己脱口而出的声音,“顾边城?”水墨觉得后背紧贴的身体一硬,眼前花了一下,她已经被人转了个个儿,男子面容顿时映入眼帘。 长眉,修目,高挺的鼻梁,方正的下颚,气度沉稳如山岳,如果不是那道几乎划过他整个左颊的伤疤,这男人可以说长得很俊秀,他,就是神将顾边城?水墨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顾边城也打量着怀中的“女子”,那日在营门远远地就认出了他,还没想好该如何跟他联系,就听到了一个天朝贱卒逃走的消息。更万万没想到的是,无意间发现的鬼祟人影竟然是他,这小子还穿上了赫兰女人的衣物,顾边城有点好笑。 “你怎么知道是我?”顾边城直问重点,他自十几岁奔赴沙场而又受伤之后,除了极亲密的几个人之外,再也没人见过他摘下头盔的样子,没想到只说了一句话,就被水墨认了出来,他有些好奇。“呃,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你的声音,也许……”水墨呐呐不能成句,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叫出了顾边城的名字。 虽然被顾边城无情的射了一箭,也许自己心底一直在盼望着他能遵守诺言来救自己,就像在牧场,就像现在这样,温暖的怀抱让人觉得很安心……怀抱?水墨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跟个女人似的被他抱在怀里,就想挣扎,没成想人没挣脱出来,面纱却被顾边城薄甲的锁边儿勾了一半下来。 风吹云开,月光如水般倾泻在了水墨的脸上……“大王子殿下,请您放心,您需要的货物我一定会及时送到的!”一个语带讨好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打破了眼前的宁静。大王子?赫兰巴雅!水墨下意识地想挣扎躲藏,顾边城轻声说,“别动!”那么多赫兰人战士,如果现在离开,无异于此地无银。顾边城看着僵在自己身前乖乖不动的水墨,忽然微微一笑,他无声地带着水墨往阴影里又退了两步。 赫兰巴雅漫不经心地听着商队老板的阿谀奉承,他的心里却想着那个阿墨到底跑到哪儿去了,苏日勒确定没有任何他已逃离大营的痕迹。虽然苏日勒使计让克雅他们误以为那个南人逃到山谷方向去了,可是……“大王子殿下?”商队王老板说的口干舌燥,就感觉赫兰巴雅并没有在听自己说话,故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赫兰巴雅迅速收敛心神,他微笑着正要开口,无意间眼风一扫,他顿时停住了脚步。 那边阴影里站着两个人,一个身形高大,另一个背对着自己的是一身赫兰女子的装扮。不知道为什么,赫兰巴雅觉得有些不对,那个身材细瘦的赫兰女子看着有点……他迈出一步想过去看看,可又立刻停住了脚。 不明所以的王老板抻头一看,立刻打了个哈哈,“殿下,王上送出的女子果然不同凡响,我这侄儿一向寡情,竟然也……男人就是男人,嘿嘿……”赫兰巴雅眯眼看了半晌才转回身,微笑说了句,“这礼物你们喜欢就好,告辞,我们晚宴见!” 第12章 神将(二) “殿下慢走,”王老板极殷勤地恭送赫兰巴雅直到他上马离去,背对着他的水墨满耳听到的都是他阿谀的声音,一动不敢动。她终于听到马蹄声渐渐消逝,立刻弯腰抚向自己膝盖,“嘶……”真疼,该死的顾边城,这么用力干嘛!水墨肚里暗骂。顾边城看她龇牙咧嘴的样子,嘴角忍不住一翘,这时脚步声传来,他立刻恢复了淡漠的表情。 迈着八字步颠回来的王老板隔老远就喊,“王虎,你个臭小子,玩女人也不找个安静地方,差点影响我的贵客!还得让老子给你找借口!”他大声叫骂着,走到一半又扭头骂他的手下,“你们跟着老子这么紧干嘛,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晚宴结束立刻出发,到时要是有什么差错,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那些围着他的彪形大汉立刻唯唯诺诺地散开了,营地顿时热闹了起来。 揉着膝盖的水墨心想,刚才在赫兰巴雅面前还跟孙子似的王老板现在突然变成了爷,看来是人就有双面性啊……正感慨着,王老板已经来到他们面前,先高声嚷嚷了几句,然后扫了一眼水墨,低声问,“是他?”“是!”顾边城沉声回答。王老板又看了一眼水墨。 水墨被王老板的再度变脸弄得一愣,还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就看王老板一手插腰好像在训斥顾边城一般,实则口气恭敬地低声问道,“大人,据小人观察,赫兰巴雅虽然不知道赫兰克雅的计策,但他防备心很重,我们是否还按原计划行动?” 顾边城也摆出一副弯腰受训的样子,听到王老板的问题只淡淡一笑,“机不可失,赫兰克雅为人阴险毒辣却无远见,赫兰巴雅则不同,手段同样狠辣但极会笼络人心,而且经过这次交锋看的出,这人机智谋略胆色皆是上乘,如果让他入主赫兰汗位,对我天朝实在是个祸害!”“小人明白了。”王老板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他忽然抬高声音抱怨了一句之后说,“行了,不想听你解释,既然你看上了这赫兰娘们……呃,姑娘,你就把她带回去吧,我要准备去参加晚宴了,你别忘了再清点一下咱们货物,随时准备出发!”“是!多谢叔父!”顾边城弯身应道。 王老板大摇大摆地走了,营地里的热闹好像根本就入侵不到这片阴影里来,水墨苦笑着想,顾边城的气场仿佛就是一层无形的墙壁。“我们走吧。”顾边城低声说了一句,话音刚落,水墨就觉得自己身子一轻,竟然是被他抱了起来。 要说水墨这段日子也算是久经考验了,通常女人会有的惊叫早被她咽回了肚子里,只是全身肌肉紧绷,她乖乖地靠在顾边城怀里。月亮在云中时隐时现,烤肉的香气,赫兰人的歌声随着夜风飘来,两人就这样自如地穿越着赫兰人的营地。水墨紧张个半死,顾边城却胜似闲庭信步,他只觉得自己好像抱了一个硬邦邦的包袱,只不过这包袱很轻又热乎乎的,心里不免有些好笑地想起刚才的事,读书人就是酸腐。若不是亲眼见过他的喉结,总觉得他某些举动总带了些女人气。 那时赫兰巴雅的脚步一动,他就察觉了,想都没想就把水墨拉到自己怀里,隔着他的面纱俯下脸去,其实也就是装装样子。原本是随机应变之举,水墨下意识想躲开的脸也被他握住不能动,可没想到这小子还有后手,如果不是自己反应灵敏,那一膝盖早就顶上了自己的要害。 想到这儿,顾边城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水墨的膝盖,自己本能反击回去的力道应该让他很难受吧。忽然觉得有目光刺来,一转视线,就看见原本表情僵硬的水墨正愤愤不平地瞪着他,显然是看到了自己落在他膝盖上的目光,想起了自己之前的惨痛遭遇。 “方才情况不妙,多有冒犯。不过,你的身手跟你的头脑比起来,差的太多,需要更多的锤炼才好。”顾边城本来不想说什么,别说水墨就是一贱卒,就算是士卒,身为将军的他也没必要解释自己的意图,可话就这么自然而然的说了出来。他语调低沉平和,但膝盖被撞得生疼的水墨反而更加生气,听他这口气,好像自己活该倒霉一样。人一生气就容易冲动,她没过脑子就回了一句,“幸好小人锤炼不够,不然您就得清心寡欲地过下半辈子了!” 顾边城眉梢一扬,低下头,水墨不及躲开的清亮眼眸里好像盛满了月光……这小子的眼睛很漂亮,顾边城脑海里莫名地跳出了这么一句。但征战多年的本能瞬间就让这个念头烟消云散了,顾边城收敛心神默默地观察了一下周围,那个一直跟着自己的赫兰探子貌似已经离开了。 正后悔自己胡说八道太冲动的水墨眼前一晃,人就已经放到了地上,难道顾边城想揍人?!水墨刚要摆出防御的架势,就听顾边城低声说,“赫兰人的探子已经走了,跟我来!”水墨脑子一片空白,但还是下意识地服从了他的命令。 顾边城好像对这营地很熟的样子,他七拐八绕的避过旁人来到一个小帐篷前,示意水墨俯身等候,他嘴里发出了类似虫鸣的声音。水墨睁大了眼,帐篷忽然打开了一道缝隙,顾边城一把拉起水墨就闪身进去了。 “你迟到了!”一句僵硬的汉语迎面砸来,毫不客气。帐里只有一盏小小的灯火放在角落,那人就隐身在黑暗中,水墨努力眯眼,也只能看出那是个身材不高的男人,一身赫兰服饰上闪着金属微光,看来应该是个赫兰贵族一类的。 顾边城非常礼貌地握拳行礼,“在下迟到是有理由的,您不是一直担心如何让大王子上钩吗?现在已经有办法了,我叔父说定能让殿下和大人满意!”“喔?”赫兰男人好像不太相信顾边城的说法,声音里充满了怀疑。顾边城微微一笑,“大人您应该知道,大王子今天一直在找一个人吧?”那人一怔,目光迅速落在了水墨身上,“是她?”不是吧,水墨忽然打了冷颤…… “哎……啊……”草原游牧民族的歌声总带着一种能够穿破苍穹的力道,一个身穿红色纱衣的女人正在柔媚地摇摆着她的腰肢,纤细的手臂随着节奏款款舞动,酥软至极的身段与苍劲的歌唱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她的面纱也是红色的,上面缀着一些闪闪发亮的饰品,随着她的动作闪出耀眼的光芒。 可那些光芒似乎也遮不住她双眼的波光流转,偶尔与她飘过的目光相对之时,水墨就有一种她在柔情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感觉。自己是个女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那些粗野的赫兰男人了,水墨越发低下头以掩饰自己厌恶的表情,可附近那些男人粗重的呼吸还是不时地传入自己耳中。 水墨转身看向不远处的山坡,那里有一座黑色的帐篷,听说爱爱就在那里向大神祈祷,水墨遥望着,她还好吧……一阵叫好声猛地响起,水墨回过身来抬头看去,那红衣女子正挽了花式向观众们致谢,赫兰人说什么水墨不懂,但看得出他们对于刚才的舞蹈正赞叹不已。水墨眼看着那红衣女子摇曳多姿地走回纱帐,优雅地坐在了地毯上,伸出手,水墨赶紧递上一方丝巾,她轻柔地在自己的额头沾着汗水。 水墨好一通伺候,红衣女子不是要喝茶,就是要吃鲜果,一会儿又说自己腿疼,让水墨给她按摩。水墨咬牙低声道,“红衣姑娘,男女授受不亲啊!”“喔?瞧你这长相,我都忘了你是男人了。”红衣用手指绕着一绺头发玩,一双如水妙目上下扫射着一身素白的水墨。 红衣是边疆地带最有名的舞姬,游走在天朝和赫兰之间。听说她的恩客既有天朝边疆大员,也有赫兰贵族,所以虽然她是一个弱女子,却一直自如地在刀尖上跳舞而不会受到伤害。这次听说是王老板特意请她前来助兴的。 面纱下的水墨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女人自打见到了自己,似乎就一直不相信自己是男人,直到动手摸到自己的“喉结”才罢休。真不知道顾边城怎么会认识这样的女人,而且让她来执行计划,并让自己配合。一想到这儿,水墨心里又有点不舒服,顾边城并不是特意来救自己的,自己只是个附带的…… 算了,水墨再次告诉自己,他还记得来救自己已经算是难得了。想是这样想,但水墨心底却难免酸涩,她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喂,”一股浓香扑面而来,水墨吓一跳,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却被红衣一把扣住,她似笑非笑地问,“你跟王虎什么关系?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王虎?跟着水墨反应过来她在说顾边城,水墨垂下眼睫,“请姑娘亲自去问比较好。”碰了个软钉子的红衣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几个赫兰女子走到了红色的纱帐跟前,水墨立刻认出领头那个女人正是之前在元爱帐篷里打量自己的那个,她赶忙低下了头。“红衣,请您跟我来。”妮卡略弯腰,脸上表情甚是礼貌,赫兰人一般没什么小姐,姑娘的称呼,基本都是直呼名字。 “你,去帮我准备吧,”红衣娇媚地站了起来,语调万分的不客气。水墨低声说了句,“是,小姐。”终于要开始行动了吗?到现在也不知道顾边城打的什么算盘,身不由己的水墨只能选择相信他,按照他说的去做。看着被赫兰女人簇拥而去的红衣,水墨知道,该轮到自己行动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撩起纱帐,走了出来。附近围成一圈的赫兰人,有不少都转头看向她的方向。当然,基本上都在看红衣的婀娜背影。 “我一定会护你周全!”顾边城的声音又在水墨脑海中响起,这次并不是鲁维的转述,而是他当面的许诺,水墨信了。在那样磊落的目光下,没有豪言壮语,只是简短的一句话而已,一直盘旋在水墨心头的那只箭被她压回了心底……赫兰人那边突然热闹了起来,水墨抬头看去,原来是赫兰巴雅和赫兰克雅回来了。按照赫兰人的规矩,在庆祝晚宴上,他们都要亲自去打猎,并奉献给他们的神和汗王以表示敬意。 “哈哈哈!好,很好,你们都是我最勇猛的儿子,是我们赫兰一族勇士!拿酒来!”地上堆了不少猎物,赫兰王很满意,他笑容满面地看着自己两个儿子。接过酒的克雅神采飞扬,顾盼自雄;巴雅却淡淡地笑着,接过金碗一饮而尽,异色的双眸愈发夺人心魄。就听着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赫兰贵族少女压低了声音议论纷纷,似乎都被他迷人的微笑所倾倒。赫兰王心里忍不住又想起了国师的占卜,难道大神真的是这样指点的吗?一想到这儿,他迅速地祈祷了一下,希望大神能原谅他这个不敬的想法。 好在还有时间,赫兰王决定明天要再跟国师好好地谈一次,而今晚这个胜利之夜不宜想太多。克雅虽然出身高贵却总是嫉妒巴雅的才能,这回巴雅的军队受了不少损失,希望能够平息一些小儿子心里的不平。不过这回与天朝之间的谈判,应该让谁去呢……赫兰王不动声色的盘算着。“父汗,我愿与兄长摔角一场为今晚助兴!”赫兰克雅突然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赫兰巴雅眸光一闪,他没说话,只慢慢擦了一下嘴角的酒渍。赫兰王显然有些犹豫,赫兰人极其喜欢摔角这项运动,一听王子们要亲自下场,顿时鼓噪起来。赫兰巴雅觉得有些不对劲,正想找借口拒绝,赫兰克雅已经解下了帽上装饰的尾貂放在了篝火之旁,笑中带了些挑衅,“大哥,你赢了这就是你的!”旁人顿时“嗡”的一声,赫兰巴雅面色不变,眼中却没了笑意。 尾貂在赫兰就是地位的象征,赫兰克雅是大妃所生,血统纯正,而巴雅则是赫兰王和一个进贡而来的异国女奴生的,所以他没有权利带上象征着高贵纯血的银色尾貂。赫兰人有时确实会用尾貂来做为比试的彩头,但赫兰克雅此举完全就是嘲讽也是挑衅。 眼看着赫兰巴雅明明愤怒至极,却还是能克制住自己不为所动,赫兰克雅有点着急了。他借着活动身体的机会偷偷使了个眼色,一个身材不高的赫兰男子登时站了出来。他悄声在赫兰王耳边说了两句。巴尔格!赫兰巴雅暗叫不好。这人名义上是赫兰王的亲信,一个小部族的首领,其实私底下早就跟克雅勾结在了一起。果然,赫兰王搓了搓下巴,就微笑着说,“巴雅,你就和克雅比试一下吧,我们赫兰只有勇士,没有懦夫!” 赫兰巴雅知道自己毫无选择,他微笑着弯身行礼,“是,父亲!”围观的赫兰人顿时一通欢呼。他们兄弟二人都是赫兰族最勇猛的战士,能看到他们比试实在是太难得了,大家都开始往前凑。水墨在圈子外眺望着,虽然不懂摔角,但她看得出,赫兰克雅虽然动作凶猛,但一直无法真正的靠近赫兰巴雅。“啊!”水墨轻叫了一声,刚看见那兄弟俩缠斗在了一起,忽然间风云突变,赫兰巴雅如泥鳅般扭腰低肩摆脱了弟弟的缠抱,跟着他大吼一声,一个反手抱摔,水墨眼瞅着赫兰克雅就要被狠狠的摔倒在地。 “够了!”赫兰王一声怒吼,现场顿时变得很安静,赫兰人有些不知所措,个别脑子反应慢还在叫好的也迅速被旁边的人制止了,喜庆的气氛一散而光。“呼,呼……”赫兰巴雅重重地呼吸着,赫兰克雅挣脱了控制,面色不善地盯着他。赫兰王面色不愉,过了半晌才说,“巴雅,他是你的弟弟,不是你的敌人!好了!明天还有正事要办,我要去见国师,大家散了吧!”说完他起身就走,没走两步又回身说,“克雅,你跟我来!” 赫兰克雅冷笑地看了一眼孤零零站在原地的巴雅,得意地追随父王而去,周围的人渐渐散去。苏日勒,齐格还有阿济赶忙跑了过来,“主人,这明摆着是圈套,您为什么还……”阿济话未说完就被苏日勒冰冷的目光瞪了回去。赫兰巴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是我一时糊涂,不用说了!”刚才克雅抱住他的时候,低声说了几句话,赫兰巴雅不在乎他如何贬低自己,却不能容忍他侮辱自己逝去的母亲,一时间失了冷静。 “殿下,我觉得有些不对劲,”齐格和苏日勒对视了一眼说道。“没错,二王子虽然一向骄横,可今天的行为实在古怪!按说他没能除掉我们,若是以往,他会避退一时才是,怎么反而当众挑衅呢?”苏日勒接着说。赫兰巴雅皱眉想了一会儿,“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加倍小心,不能再留给他任何把柄,就如同刚才……”赫兰巴雅的声音忽然消失了,齐格他们一愣,发现赫兰巴雅正定定看着某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远处一个白衣女子正躲躲藏藏地向这边张望。她好像知道被人发现了,一转身,人已经消失在了黑暗里。 “主人?殿下?”齐格他们被突然跑走的赫兰巴雅吓了一跳,立刻跟了上去。“呼……”躲在草垛里的水墨悄悄吐了口气,赫兰巴雅刚从她眼前飞奔而过,又等了会儿,水墨才从草堆里钻了出来,整理一下自己。赫兰巴雅应该是追着另一个“自己”而去了,顾边城说过,他早就派了两个身体瘦小,轻身功夫好的手下穿着跟自己一样的衣服,在营地里游移,扰乱赫兰巴雅的视线。当然最终的目的,还是把赫兰巴雅吸引到他该去的地方。 水墨端着托盘低头快步走向王帐。“站住!”距离王帐还有一段距离她就被拦了下来,“女人,马上离开这里!”几个高大的赫兰战士冰冷地看着水墨,如果她再动一步,立刻就会被弯刀劈成两半。水墨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她余光看去,赫兰巴雅和苏日勒已经出现在了山坡上,显然是被人引到这边来的,如果自己再进不去王帐而被他抓住的话,顾边城的戏唱不唱的下去她不知道,她自己铁定是没戏唱了。那该死的红衣在干吗?!水墨心中大骂。 赫兰巴雅的脚步声已经隐约可以听到,这时王帐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战士们一愣,立刻给让开了,水墨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去,掀开了帐帘。“那个女人,你站住!”赫兰巴雅的声音被放下的帐帘隔在了外面。水墨一手抚胸,真是千钧一发。帐里除了那股浓浓的香气之外,还带了些异样的气味,水墨疑惑地嗅了两下,忽然间反应过来是什么味道,她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咯咯,”红衣的娇笑声响起,水墨闻声看去,她盘腿坐在塌上,衣衫松散,一片雪白的肩膀微露,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水墨忽然发现她身后躺着一个男人,再仔细打量,不禁大吃一惊,竟然是赫兰王,他衣衫不整,看起来好像在熟睡。可不等她开口,帐外已经传来了赫兰巴雅的声音,他好像在请求着什么。水墨握紧了拳头,顾边城猜的没错,性格谨慎的赫兰巴雅发现“疑似阿墨”的人竟然进了王帐,他是一定要弄个清楚的。 这时红衣缓缓地站起身来,扬声说了几句赫兰语,水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言笑晏晏地向自己走来。她会说赫兰语并不奇怪,可诡异的是,她的声音竟然跟赫兰王一模一样……难道刚才让自己进来的是她?水墨后知后觉地想着。后背处一凉,一个人已经掀帘走了进来,水墨就觉得自己的肩膀一痛,人已经被粗暴地反转了过去,脸上的面纱被人一把扯掉,赫兰巴雅又惊又怒,“真的是你!” “父亲?!”他迅速抬头去找赫兰王,却发现他老爹正无声地躺在塌上一动不动,赫兰巴雅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他藏在腰间的短刀已经出鞘,可人却一下子摔倒在了厚厚的毛皮上,被他紧紧攥住的水墨也被他拽倒在地。赫兰巴雅尽全力张大眼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可一阵阵眩晕袭来,他的舌头也麻木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拉住水墨的衣袖不放。趁他不备下药的红衣笑嘻嘻地蹲在了地上,赫兰巴雅的挣扎在她眼里显然很有趣,她忽然开始说赫兰语。 水墨心想,如果不是被麻痹了,赫兰巴雅的眼珠子一定都瞪出来了。红衣的声音化作两人,一个是赫兰王的,另一个,赫然就是赫兰巴雅的。虽然她说的话水墨一句也听不懂,但前后一联系,再看看赫兰巴雅狰狞的表情,顾边城的计策呼之欲出。水墨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冷,如果自己没有出现,想必顾边城也会另寻他法把赫兰巴雅调来吧,只不过现在他为了追查自己而送上门来,看起来更真实。 红衣用赫兰王的声音怒喝了两句之后就闭上了嘴,赫兰巴雅依旧是全身酸软口舌麻木,他只能冰冷的盯着红衣,目光恨不能穿透她。红衣做了个害怕的表情,跟着从赫兰巴雅的手里把那柄短刀生抠了出来。欣赏了一下,她忽然用刀背戏谑地拍了一下赫兰巴雅的脸庞,水墨下意识想拦,虽然动作没有做完,但红衣和赫兰巴雅都察觉了,两人眼中的神情各不相同。 红衣站起身来朝着塌上走去,水墨不明所以,突然觉得自己的袖子一紧,低头看去,赫兰巴雅拼尽全力地在抓她的手腕,他一向从容的异色双眸,此时竟闪动着祈求的光芒。水墨忽然明白了红衣想干什么,她无声地张大了嘴巴,眼瞅着红衣扭头对自己妖媚地一笑,雪白的手腕抬起,短刀在火光的映射下闪着寒光。水墨嘴唇哆嗦了几下,猛的转回了头,就听见“哧”的一声闷响。赫兰巴雅的眼睛忽然没了光彩,他瞬也不瞬地盯着水墨半晌,失望,绝望还是怨恨,水墨无法分辨,只能看着他的眼神开始涣散,恍惚不定。 水墨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无力阻止,也无法阻止,帮了赫兰巴雅,就意味着背叛了顾边城,她,不能…… “这男人的意志力真坚强,中了我的迷香还能坚持这么久,啧啧,”红衣若无其事地走了回来,水墨愣愣地看着她,如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看不出这个面容娇柔的美女刚刚杀了一个男人,一个赫兰族的汗王!“行了,别傻愣愣地看着我了,一会儿二王子殿下就该来了,咱们得收拾一下,准备逃跑了!”红衣虽然压低了声音,依旧是字字带笑。“水墨!”看着水墨一动不动,她低喝了一声,水墨如被惊醒般哆嗦了一下。 她木木地想起身帮忙,却趔趄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的衣袖还紧锁在赫兰巴雅的手里。水墨用力拽了几下都没有成功,红衣不耐烦地掏出一把匕首来,水墨戒备地看着她,红衣没好气地说,“放心吧,没有钱,我才懒着杀人,再说,让他活着,可是王虎的吩咐!”说完她灵活的一划,“撕拉”一声轻响,衣袖被割裂了。两人稍稍准备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二王子的声音响起。 红衣一把将水墨推到了帐篷角落里,然后尖叫了一声什么,水墨眼前一花,一堆人冲了进来,红衣摆出一副惊恐的表情,哆哆嗦嗦地说着些什么。一扫帐中情况,赫兰克雅兴奋之极,太好了,一切都和计划中的一样。父亲也死了,巴雅的短匕就插在他的胸口!这老家伙表面上疼爱自己,可心里喜欢的却是巴雅那个贱种!刚才还在背后责骂自己惹是生非,要不是母亲的氏族强大,他估计早就宣布让巴雅继承他的汗位了吧,哈哈哈!赫兰克雅在心里狂笑,父亲总说自己没有谋略,现在呢,他死了,他欣赏的那个有谋略的儿子还不是落在了自己手上! 赫兰克雅压下自己的兴奋,他冷冷地瞟了一眼红衣和缩在帐边的水墨,这两个女人也得除掉,还有那个商队,他残忍地一笑。对自己的手下说,“先把这两个女人带出去!”两个赫兰战士立刻气势汹汹地逼了上来,毫不客气地扯起红衣和水墨就往外拖。红衣惨叫着仿佛马上就要拉她出去杀头似的,水墨被她吓到了,压在心底那一箭登时又钻了出来,难道顾边城再一次骗了自己? 一瞬间,水墨感觉自己的心脏疼的仿佛要死掉。也许是愤怒给了她力量,水墨任凭那个粗鲁的赫兰战士扛着她走,眼瞅着离人群越来越远,水墨悄悄地拔出了缠在手臂上的匕首,“你要是现在动手,就只能自己跑回天朝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水墨一僵,扭头看向那个赫兰战士,他面容凶恶丑陋,可眼光却平和甚至带了一点笑意。水墨本想笑的,一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滴了下来。 帐里的赫兰克雅正歪头欣赏着赫兰巴雅的狼狈惨状,身体和意识都处于麻木状态的他被战士们强行架了起来。帐外的人都听到了他和父王的“争吵怒骂”,这回他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战士们毫不客气地从地上把依旧半昏迷的赫兰巴雅拽了起来,架着他。那个身材不高的赫兰人快步跑了进来,“殿下,苏日勒我们没抓到,还有守卫说,齐格还有阿济带着他们的亲信,拿着汗王的手令出去找人了,就在半个时辰之前!” “该死!”赫兰克雅怒骂了一句,“赶紧给我找!不留活口!还有,让那些部落首领贵族们乖乖呆在他们帐篷里,事情紧急,别怪我无情!”“是!”那人赶紧出去传令。赫兰克雅恶狠狠地盯着巴雅,他一步上前,一把揪起他的头发来,“我亲爱的大哥,你以为你还能逃脱?”巴雅呆滞地眨了下眼,全无反抗能力。赫兰克雅不屑地哼了一声,仿佛摸了什么脏东西似的甩开了手,大步走了出去。 赫兰巴雅再次低垂下了头,好像昏过去了一样,只是嘴唇蠕动了一下,无声地说了一句,“水墨……” 第13章 神将(三) “这边,这边!”一个身影突然从暗处窜了出来,水墨吓了一跳,是个面目平常的汉子,穿的也是赫兰服饰。他快速地做了几个手势,顾边城毫不犹豫地扛着水墨跟他而去,另外一个假冒赫兰战士的人也抱着红衣跟上。 没半刻工夫,水墨觉得眼前豁然开朗,那些南人商队早就做好了准备,人人都已骑在了马上,马蹄已被灯草包好,受过训练的战马安静矗立的等待着。“大人,一切准备就绪!”王老板从马队中跑了出来。 “很好,”顾边城利落地放下水墨,水墨皱眉按住了腹部,刚才这一路奔走,她被顾边城的肩膀硌得有些反胃。“赫兰人呢?”顾边城一把拉过正在缓解胃部不适的水墨就走,一匹高大的战马主动从群马中迎上前,它亲昵地用头顶了一下顾边城的肩膀,顾边城很自然地顺了顺它的鬃毛。 水墨仔细看了看那匹马,看起来有点眼熟,但又不是顾边城的那匹赤鸿,它通体黑亮,显然不是后天染的。“他们都在那儿呢。”王老板一句话拽回了水墨的注意力,她下意识顺着王老板所指的方向看去。 “呕……”原本就胃不舒服的水墨立刻干呕了出来,数十具尸体层层叠叠地被堆在了草垛旁边,既有赫兰人,也有那些衣衫破碎的天朝奴隶,他们都被杀掉了。顾边城看了一眼那边,忽然朝那方向低了低头之后立刻翻身上马,他向水墨伸出了手。 水墨把原本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也朝那个方向低了下头。在战场上,通常没有时间哀悼阵亡的将士,低头礼已是最大的尊重了。她伸手握住顾边城的,一股暖意立刻包围了她整个手掌,顾边城使了一个巧劲,水墨毫不费力地就坐在了他身前。“做好准备!”王老板同时翻身上马,右手伸向空中,重重地一握拳头。众人依旧悄无声息,但紧张的气氛已蔓延开来。 水墨命令自己不要再看了,可眼光像是被那些冤魂抓住了一样,明明不想看,偏偏移不开眼,就那么不自觉地哆嗦着。只觉得下巴一热,顾边城伸手将她的脸轻轻拧了回来,水墨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顾边城并没有看着她,而是把目光落在远方,眼神一如既往的坚定,水墨的抖颤忽然就停止了。 “啧啧,那些奴隶只是拖累,我们带不走的,再说现在给他们个痛快,总比回头赫兰人活剥了他们要好吧。”不知何时已已穿上一套软甲的红衣策马来到顾边城身边,看似在对水墨说话,一双勾魂眼却在两人之间瞟来飞去。 顾边城好像一无所觉,红衣也不在意,歪头对水墨悄声笑说,“啧啧,有时我真不相信你是个男人,心肠比我一个女人还软。”一直默不作声的水墨突然转头看向她,淡淡地说了一句,“女人的心本来就比男人的狠。”红衣笑容一顿,周围的气氛顿时有点诡异,水墨忽然觉得自己的脖颈后面被什么弄得有点痒,刚想伸手去摸,“砰!”的一声巨响,不远处立刻火光冲天。 漆黑的夜空顿时被点亮了,无数赫兰人的尖叫怒骂响成一片,惊马羊群四处奔逃,整个营地瞬间乱成了一团。“呵!”顾边城双膝一用力,战马立刻向前奔去,其他人迅即跟上,闷闷地马蹄声如雷般响起。 众人一路狂奔而去,沿途不时有惊慌的赫兰人跑出来,有个别反应快的察觉不对,想要攻击马队。顾边城却毫不在乎地策马冲刺,手臂挥动之后,惨叫声已被抛在了马后。马背上颠簸无比,水墨只能紧紧地抓住翘起的马鞍保持平衡,没办法,虽然她逃命经验丰富,但通常都是横在马背上,一下子坐在了专座上,反而有些找不到“感觉”。 “啊!”水墨短促地叫了一声,刚才一个赫兰战士竟然骑马冲了过来,森冷的刀光迎头劈下,水墨下意识想躲,身子一歪差点掉下马去,赶紧抓住了马鞍。顾边城一把勒住了水墨的腰腹,一手持剑,完全靠双腿控马。一切快的如同电光火石,他毫不退缩地挥起长剑反手一格,那赫兰战士差点从战马上被磕飞了出去。 水墨扭回头看去,那赫兰战士愤怒地想要调整自己的身体,再行追击。可后面跟随而来的王老板已一个俯身坠在马侧,手中的马刀一挥,赫兰人的战马登时被砍断了一条腿。哀鸣声顿起,赫兰人被忍受不了疼痛的战马摔下了地。水墨眼睁睁地看见他想翻滚着逃走,却随即被烟尘四起的马队淹没了。 水墨立刻回转了头,烟火混合着血腥没有恐惧,没有呕吐,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抓住马鞍。眼瞅着一处辕门近在眼前,守卫着的赫兰战士却不是很多,他们先是大喊并做手势,好象是命令马队停下,但发现这些人不为所动,立刻操起弓箭准备攻击。 “嗖,嗖,嗖!”几声轻响从水墨耳边划过,那些赫兰战士神情大变,他们狂吼四散奔逃,可再快也抵不过雷火箭的弹射速度。“啊!!!”身上沾满火焰的赫兰战士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其他想去救助他们的战士也被马队里射出的箭放倒了大部分。 赫兰战士虽然悍不畏死,但是人数太少终究不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冲破辕门绝尘而去。惨呼声,怒吼声就渐渐消失在了风中,一时间,围绕着水墨的只有她耳边炙热的呼吸和她腰间那只手。 恍惚中,水墨第一次什么也不想的坐在马上,任凭被带到哪儿去…… 沉闷的马蹄声杂乱却也起伏有致,水墨借着夜色,隐隐重重的山影预示了他们奔走的方向,水墨翻检着脑中的记忆,这似乎不是她来时的那条路。逃亡时凝固了的时间似乎也在冲出敌人包围的一刹那解冻了,小半个时辰之后,马队已经来到了一条河流边上。 如果不是远处的火光闪烁,那这里仿佛没有受到任何战争的影响,安静,平和。就连河水都不是澎湃激昂的,而是缓缓地流向未知的方向,水流砸在河边鹅卵石上的声音也是清脆的,潮湿清新的空气让水墨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顾边城迅速打量了周围的环境,河对面就是山脚,河边蒿草丛生,原本有的虫鸣也消失了。王老板纵马过来,脸上都是汗,却是一脸笑意,“大人,过了这座山就是我们的地盘了,我的弟兄已经按照安排引走了赫兰人的追兵。” “很好,王老板,辛苦你了!该给你们的钱,我一分也不会少,”顾边城温和地说。水墨心里咧嘴,这王老板之前的悍野表现好像是另一个人一样,现在他又是一副商人的谄媚嘴脸。他刚要开口说些漂亮话,一匹快马奔了过来,到了跟前一勒缰绳,“老板,咱们的探子发现了赫兰人的踪迹,应该是赫兰巴雅派出去的队伍,他们显然见到了火光,正在往回赶!” 顾边城长眉一扬,一个娇媚的声音已经响起,“应该是齐格和阿济,赫兰王给过他们手令。”红衣策马上前,水墨吃惊的发现,这女人居然还是一副从容慵懒的样子,丝毫也不像刚刚逃命出来的样子。“可惜啊,就算他们回去,也只是自投罗网而已,赫兰巴雅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没了,是吧,水墨?”红衣妙目一转,就算有夜色遮掩,那闪亮之处的嘲讽也刺痛了水墨。 一双异色的眸子立刻出现在眼前,祈求的,愤怒的,绝望的……水墨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这种痛苦或许是一种惩罚。顾边城看了红衣一眼,红衣只觉得心跳一滞,脸上依旧是笑眼盈盈的,偏偏含在嘴里的嘲讽再也说不出口。 “你去帮我弄点水来,我好把面具洗掉,”顾边城温言对水墨说。他脸上的妆是王老板用米粉掺加了一些特殊的东西制成的。之前还好,刚才一番打斗,现在已经糊在了脸上,有的地方还开裂了。“是!”水墨低声应答,接过顾边城递给她的皮囊溜下了马,向河边走去。 顾边城低声跟王老板说着什么,水墨全都不放在心上,她现在只能让自己什么都不想。拖着脚步来到了河边,水墨先掬了几捧水扑在自己脸上,冰凉的河水让她哆嗦了一下,沉重的头部好像也得到了缓解。 水墨拿起水囊灌水,想了想,觉得那边水流更深,也应该更干净,她拿起水囊又往里走了两步。弯腰,汲水,随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蒿草,手一顿。一股虽然很淡却依旧能闻到的血腥味飘进了水墨的鼻端。 她维持着灌水的姿势半晌,慢慢地转动眼珠又看了过去,一只雪亮的弯刀正斜指着她的脖颈…… ※※※ 虽然河水流淌过的声音遮掩了很多动静,但也遮不住水墨耳膜如鼓般擂响。水流的波纹晃动着映射在苏日勒的脸上,血痕和污渍混合在一起,那应该是一张狼狈的脸,可他的眼眸依旧冷静,一时间,水墨分不清是刀光寒,还是他的眼光更寒。 喊,不喊?逃,逃哪儿去!远远看去,水墨弯腰汲水的动作好像是凝固了,红衣状似随意地收回了眼光,轻轻一挽散下来的鬓发,一个男人悄无声息地从马队里退了出去。 “王老板,既然如此,在下先告辞了,”顾边城沉声说,他望了望河那边,“水墨,走了!”“是!”水墨赶忙直起身来应了一句。苏日勒一动不动,只有手中的弯刀稍稍调整着击杀的角度。水墨相信,如果自己乱喊乱叫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给赫兰巴雅垫背。 水墨还没想好该怎么做才对,就听见红衣娇柔地声音响起,“就这么走了?”轻轻淡淡地一句话,现场的气氛却一下子变了,也算久经沙场的水墨立刻感受到了这种变化,这变化里带着恶意让她不自觉地摸上了腰间的匕首。 “红衣姑娘何意?”顾边城沉稳地问。“也没什么,钱都没付清就想走,不太好吧?”红衣笑嘻嘻地说。水墨突然发现马队不知何时变了队形,对顾边城和站在河边的自己形成了包围之势。 “红衣姑娘,我和王老板有协定,一旦我回到边境,所欠银两即可奉上!我们交易已久,这点信任总是有的吧?”顾边城不为所动,微笑着看向王老板。王老板还是那副和气生财的样子,连连点头,“那是,那是!”但他的手却放在了马刀的刀柄上。 “你跟王老板怎么约定我不管,到现在我还没拿到我那一份儿,王虎大人,你说该怎么算啊?”红衣娇声问。顾边城一笑,“好说,虽然不知道王老板请了红衣姑娘助阵所需多少,回头王某一定双倍送上!” “咯咯,”红衣轻笑了一声,“那好呀,我现在就要!”她此话一出,马队顿时传来了刀剑出鞘之声,所有的武器都寒光闪闪地指向顾边城。水墨大惊,扔下水囊下意识就想冲过去,苏日勒极低地喝了一声,“别动!” 水墨身子不自觉地一僵,就看见苏日勒左腕向后面的蒿草丛里一甩。闷哼响起接着扑通一声,一个黑色的身影歪倒在了河里,手里还紧握着一把匕首,隐约可见他喉咙上插着的飞刀。水墨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半趴在河边的人,这家伙什么时候摸过来的?自己一点都没发现。 水墨这边弄这么大动静,岸上的人自然都注意到了,红衣脸上的笑容变得有点僵硬。从一开始她就觉得水墨和这个所谓的王虎的关系“不一般”,本想派人悄悄抓住水墨多个威胁把柄,可没成想反倒被水墨给干掉了。 本来夜色暗淡就视线不明,水墨又站在了茂密的蒿草后面,再加上她刚才扔水壶甩了那一下,岸上一干人等都误会了,因为他们都没想到蒿草里还藏着一个赫兰人。水墨的“高超武艺”显然激怒了红衣,她冷哼了一声,“行呀,小子,没看出你还有这一手!” 水墨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算苏日勒刚才救了她,不意味着他对于自己就是安全的,现在顾边城又被这些人包围着,心烦意乱的水墨只勉强扯了下嘴角,一言不发。 水墨的无动于衷让红衣愈发生气,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她就看这小子不顺眼。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顾边城,顾边城还是那样安然自在地坐在马上,仿佛浑然不觉自己正被敌人包围着。红衣心里的怒气一下子被这两个人点燃了。 “王虎,你们背信弃义,竟然动手杀我的人!”红衣反咬一口。顾边城微微一笑,“红衣姑娘,那你的手下偷偷摸摸溜到那边又是想做什么呢?”“你!”伶牙俐齿的红衣被他噎得咬了下嘴唇。“行了,直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顾边城轻抚了一下马鬃。 “也没什么,我现在就想要钱而已,不然的话,只能请你们先跟我走一遭,等钱到手了,自然任凭你们离去,如何?”红衣笑盈盈地说。“不行。”顾边城一摇头。他不留余地的态度让其他人感到不爽,个别战马感受到主人的怒气,也开始奋蹄低嘶。 “既然如此,那你就别怨我了。”红衣策马前行了一步,其他人立刻摆了一个阵型出来,几个彪形大汉纵马站在了前头,王老板也马刀出手,保护在了红衣的身旁。 水墨迅速做了个决定,凭顾边城万人敌的本事,如果自己现在凑过去,只能是添乱。还不如保护好自己,让顾边城无后顾之忧,想到这儿,她突然反应过来,是不是顾边城早就料到这种情况,刚才才让自己来打水。 想到这儿,水墨决定了,两害相较咱取其轻吧,一弯腰,我钻!苏日勒差点被她撞倒,他下意识地扶了她一把,两人顿时挤在一个蒿草丛里。跟苏日勒大眼瞪小眼的水墨干咧了咧嘴,低声说了句,“Hi!”苏日勒瞪着她不说话。水墨这一靠近才觉得他身上潮湿,不禁猜测难道他是顺河逃脱的? “你要不嫌累赘就带着我跑,要不然现在就是最好的逃命机会,如果你想杀了我,我保证你跑不掉。”水墨压低了嗓门说。苏日勒眼睛一眯,水墨瞬也不瞬地盯着他……草丛里水墨和苏日勒博弈着,岸上的顾边城却已经发动了攻击。 刚才红衣问了句,“我最后再问一次,到底怎样?”顾边城只微笑着说了一句话,“我现在就来付钱!”马队的这些人觉得,似乎他话音刚落,人就已经冲到了眼前,手中已是银光闪烁。王老板大喊,“刘洪左边,麻子右边,保护好小姐!” 一个满脸麻子的汉子嘴里大喊着,“老子剁了你!”他挥舞着巨斧就冲了上来。王老板和另一个汉子也拿着各自的武器杀了过来,他们后面还跟着几个体格强悍的亲信。 这些人都是悍野之辈,常年在赫兰和天朝之间游走,要是不能打杀的,早就被干掉了。剩下的不是武艺高超之人,就是有些特别的手段,方才活了下来。他们之间配合已久,战阵娴熟,一时间刀枪剑戟,呼啸着向顾边城杀了过来。 顾边城却毫不慌张,方才从马鞍下抽出的银枪轻轻一抖,瞬间在月光下绽出了点点银光。麻子只觉得自己眼前花了一下,斧子好像砍到了空气,然后就觉得一股力量重重点到了他的斧面上,“咚”的一声,斧子一下子就荡开了。他面门登时暴露在了顾边城的银枪之下,枪上的红缨如追命一般已到了眼前。 王老板急喊一声,“麻子小心!”麻子吓得魂飞魄散,全凭本能一个歪头想要躲过这夺命一枪。似乎刚做了这个动作,麻子就觉得自己的喉咙处寒浸浸了一下,他仿佛绝望地听到了鲜血喷薄而出的声音,跟着他背上挨了一记,人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打下了马,满嘴都是泥土的味道。 顾边城清越的声音滑过,“一条命!”麻子勉强抬头,只看到那匹黑马从他头顶上一跃而过。手持长戬的刘洪被顾边城的手段惊到了,麻子的武艺在他们这群人里是排前头的,竟然不是那王虎一合之将,但事已至此,眼看着王虎朝他冲杀过来,他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前去。 仗着戬长身重,刘洪手腕运足力量,一个乌云盖顶就砸了过去,想要先下手为强,借着自己的蛮力取胜。顾边城毫无犹豫地挥枪相抗,“当!”的一声巨响,刘洪惨叫了一声,他的虎口已经被震裂了,鲜血直流。 顾边城去势不改,只一翻手腕,枪杆儿磕向刘洪的太阳穴,他顿时眼前一黑,栽倒马下。顾边城一扯嘴角,“两条命!”他话音刚落,就觉得自己侧面一阵冷风袭来。顾边城仰面一倒,人已躺在了马背上躲过那那一记偷袭,刀光从他眼前滑过。 顾边城一探手,已经抓住了王老板的手腕,他用力一扭一扯,王老板竟被生生地从马上扯了下来。他一个翻滚想要站起,银芒闪耀,汪老板大骇,赶忙缩颈侧身躲过,只觉得脖子一凉,人又摔倒在了地上。“三条命!”顾边城沉声说。 红衣定定地坐在马上,脸色苍白了许多,虽然想笑,可无论如何也扯不动面皮。一杆银枪,红缨随风飘动,雪亮的枪尖却分毫不差地指着她的喉咙。顾边城微笑着问,“你手下三员大将的命值多少钱?如果还不够,再算上你的呢?”红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嘴角哆嗦了一下,枪尖的寒气仿佛捏住了她的喉咙。 水墨瞠目结舌地看着顾边城的表演,虽然已经见过他的搏杀了,但再次看到他的勇猛无敌,水墨还是觉得自己心跳过快,快的快要停跳了。刚才顾边城一开始动手,苏日勒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走,水墨松了一口气,一直攥在手里的迷药几乎要被她手心的冷汗打湿了。 不管苏日勒能不能救赫兰巴雅,水墨都觉得自己不再欠他们任何人的了,大家两清。麻子,刘洪还有王老板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们不是摸脖子就是摸脑袋,然后才安心的发现,自己身上的零件都安好,顾边城没有伤到他们。 “好,好,好!”终于恢复正常的红衣笑了起来,笑声既甜又冷,她挥手示意那些明明惧怕顾边城的手段又不得不上前的手下们散开。她妙目一转,声音清脆,“神将大人果然名不虚传,近日小女子竟有幸亲见将军大人神威,实是三生有幸啊!买卖成交,您付清了!” “风娘过奖了,你的清风寨也是名不虚传啊。”顾边城礼貌应答,他挪开了枪尖,垂枪于马侧。风娘?水墨眨眨眼。红衣脸色大变,刚刚站起身的王老板也惊疑不定地盯着顾边城。 “你知道我的底细?”红衣,不,应该是风娘脸色极难看的瞪着顾边城。顾边城一哂,“如果不知道你是谁,我怎么能放心跟你们合作,只不过当初真的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红衣姑娘,竟然是清风寨的首领。” 风娘银牙紧咬,自己的身份是个隐秘,就是靠着这个她才能让清风寨自如游走在赫兰一族和天朝之间,两边赚钱。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身份竟然早就被顾边城得知了,今天本来想打雁,没成想却被大雁啄了眼,危机感迅速浮了上来。 红衣本来只是猜测这个王虎的身份是天朝大将,想要控制他,看看有没有油水可捞,但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神将顾边城本人。红衣动了杀机,她的身份不能暴露!想到这儿,风娘娇笑了一声,策马移动了两步,“神将大人,既然你知道我们是土匪,那就应该知道,土匪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也从不言而有信!” 她话音未落,水墨就看见从旁边的草丛里站出数十个人来,每个人都拿着连珠机弩,其中三人还拿着雷火。水墨大惊失色,顾边城再厉害,距离这么近,还有雷火,他也很难抵挡吧。 水墨一时间脑子里转了无数主意,却没一个有用的,她一咬牙站了起来。反正顾边城没命了,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还不如跟他一起拼了。她刚站起身,身后突然轰雷一般地响起了马蹄声,水墨不自禁地回头望向小河对岸,“啊……”她张大了嘴。 土匪们惊慌失措地张望着,风娘再也笑不出来了,看着脸色惨白的女人,头也不回的顾边城淡淡一笑,“我当然知道!”河边的水墨傻乎乎地看着一个人踏着月色纵马而来,将自己笼罩在了一片阴影里。马上的人伏腰半倚在马鞍上,笑嘻嘻地打招呼,“小子,我们又见面了!” 胸口憋闷的水墨这时才想起来呼吸,赶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世上竟有如此俊美如天神一般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偏偏是那个阿七…… 第14章 雌雄(一) 盔甲反射着月光,仿佛满山遍野都是那冷冷的银色,训练有素的战马踏着无声的节奏向河对岸逼近。阿七对水墨眨了一下眼睛,也没见他如何动作,战马已载着他继续前行。水墨下意识地追着他的背影看,波光粼粼中,马匹的毛色亮的如同抹了一层胭脂一样,健壮的筋肉在毛皮下徐徐运动,美丽又强悍。 不用人指挥,赤鸿自觉地停在了顾边城的一侧,它甩头轻轻蹭了一下顾边城的大腿。“城哥,赤鸿这几天都没吃好,我看它是想你了。”阿七边说边摸了一下顾边城所骑的那匹黑马,“我的乌云如何?”顾边城微微一笑,“好吃好睡。”阿七啧了一声。 两人旁若无人的闲聊着,土匪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些悍匪在天朝和赫兰之间横行无忌已成了习惯,现在被人这样轻视着却又无力反抗,这种滋味很难熬,可骠骑军雪亮的长枪让他们没得选择。骠骑军从不需要俘虏,一想到这个,再心狠手辣的土匪也会遍体生寒。 风娘细白的牙齿紧咬着嘴唇,一向都是她玩弄别人于鼓掌之上,没想到今天却步步失算,被人利用了不说,现在能不能保住性命还得另说。当初一见顾边城,风娘就对他产生了兴趣,毕竟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的男人实在不多。原本想着或许自己捞了条大鱼,谁知道鱼太大了,反过来是要吃人的。看着脸上还带着残余伪装的顾边城,风娘恨的咬牙,自己从没这样被一个男人骗过。 为了让自己冷静,风娘又把目光移到了一旁,正好落在阿七的侧脸上,看着那俊俏的线条,她心头更是怒火难平。没有一个女人能忽视阿七的容貌,就算历经千帆的风娘也不例外,方才这男人纵马过来之时,风娘觉得自己的目光就仿佛被黏住了一样,不能移转。 他倒是没有像顾边城那样礼貌却忽视自己,反而上下打量了几眼,嘴角噙着抹笑。可风娘半点也没有平常那种被男人欣赏,甚至看他们色欲攻心而不得的骄傲,反而觉得自己在这个俊美至极的男人眼里,就如同自己伪装的身份一样,一个舞妓,挺漂亮,但仅此而已。 “该死的!”风娘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回到她身旁以便保护她的王老板听了个正着,他压低了声音说,“姑娘,不要动气。”风娘的眼睑跳了一下,她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不用估算也知道,不要说自己这边人少,就算再多几倍,也不是骠骑军的对手。风娘的脑子飞快地转动,想着该如何脱身。 顾边城觉得脸上有些痒,摸了一把,用来易容的米粉纷纷落下,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水墨。正站在河里发愣的水墨跟他目光一碰,突然就明白了他什么意思,伸手在身上踅摸了一下,一把扯下面纱在水里浸湿,然后跑了过来。 “有劳。”顾边城微笑着道谢,拿起那块湿巾快速地擦着自己的脸。水墨就那么仰头看着他,线条硬朗的下颚,挺直的鼻梁,斜飞的长眉渐渐显现出来,只有那道长疤依旧存在……那是一张英挺俊朗的脸,甚至那道伤疤都没能损害他的面容,反而让他有了一种独特的风格。 水墨忍不住扫了一眼阿七,然后转开目光拍了下胸口,这个男人不能多看,对心脏供血不好。不过她发现就算阿七如此耀眼,他身旁的顾边城依然不能让人忽视,不同于阿七给人那种遥不可及的感觉,顾边城沉稳的就像大地,包容且安全。 风娘也是怔怔地看着顾边城,这就是神将的真正面容吗?她的心突然开始跳的厉害……王老板的眉头却紧皱了起来,他悄悄拉了一下风娘的袖子,“姑娘,听说从没有人见过神将的真正模样,难道他……”王老板的话虽然没说完,风娘却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这世上,没有比死人更会保密的了。 无计可施的风娘一咬牙,虽然这不见得有效,但现在只好如此了,但愿那个人可以起作用。“真没想到,今天不但见识了神将大人,连天朝第一才子谢之寒谢大人也会来这苦寒之地。”风娘娇笑了一声,话一出口,顿时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然后又齐齐看向阿七。 谢之寒?水墨愣了一下,跟着转头看了过去,这是他的名字?才子……看着一脸似笑非笑表情的阿七,水墨苦笑着想,登徒子还比较像吧。 ※※※ “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谢之寒玩味的摩挲着手中之物,风娘娇媚一笑,“这还不够吗?就算谢大人您不认识,神将大人也一定知道。”谢之寒目不转睛地看了风娘半晌,忽然一扯嘴角,策马回转到了顾边城那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风娘僵直的肩膀这才垮了下来,浓密的鬓发中滑下了几滴冷汗。 “城哥。”谢之寒手腕轻轻一甩,顾边城手掌一张一合,一个硬物已被他捏在手中。他们的动作太快,站在赤鸿身旁的水墨虽然眼睛瞪得溜圆,可还是什么都没看见。顾边城并没有张开手掌去看,面无表情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水墨不禁有些好奇,下意识地盯着顾边城看。 对于水墨的凝视顾边城好像没有感觉到,他不用看,手中熟悉的触感已经告诉了他这是什么。掌心传来的刺痛让顾边城发现自己握得太用力了,他立刻警醒过来。感觉到了水墨的注视,顾边城略略偏头,正和水墨的眼神撞个正着。 水墨被吓了一跳,因为窥伺被抓到让她很尴尬,只能干笑了一下,垂下了眼睫,感觉到顾边城的目光并没有转移。看着他明明不自在却假装一切正常的样子,一股淡淡的笑意浮上了顾边城心头,从第一次见到这小子开始,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不论他有多胆怯或多卑微,但他眼底的那抹精神却从没消失过。 倔强?执着?无畏?顾边城试图为那抹精神找一个说法,但都觉得不准确。其实任何一个来自现代的人都可以告诉他,那种精神叫“平等”。“城哥?”谢之寒轻唤了他一声,顾边城心神一敛,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在盯着水墨发呆。一个小兵,一个男人…… 顾边城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来,沉声说,“既然如此,先带她回城,证实了她的身份再说。”谢之寒点点头,背朝凤娘方向的他,脸色远没有刚才的咄然不屑,“也只好如此了,可惜了我们的计划,我说你那……”他话未说完,顾边城眼光一闪,“阿起!” 谢之寒嘴巴动了动,虽然心有不甘,可还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想想顾边城的感受,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正想说话,却不经意间看见水墨正盯着他,脸上写着怀疑和猜测。谢之寒极聪明,心思一转就明白了水墨在想什么,记得在劫杀赫兰巴雅之时,他曾叫过自己“阿七”,显是误会了什么。 想到这儿,他突然对水墨做了个鬼脸儿,“小字文起,不是阿七。”正暗自揣测的水墨猛然被人看破了心事,不禁张了大嘴,不知所措。谢之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能占这个一向伶牙俐齿的小卒子的上风,感觉很好,他边笑边转身策马朝凤娘驰去。顾边城看着离去的谢之寒,又看了看水墨,文起这个字号,他一向不喜欢被人知道。 “我们走吧,”顾边城的声音在水墨身侧响起,正看着谢之寒的水墨一抬头,马上得顾边城略弯身,那只修长的手掌就在她眼前。连脑子都没过,水墨就觉得自己手掌一暖,人已经坐在了顾边城身前,已经有些熟悉的温暖立刻包围了自己。那边正在和风娘“交涉”的谢之寒收回了自己的余光,微笑着说,“风娘姑娘,废话说得够多了,要么跟我们走,要么留在,这儿!” 虽然隔的远,但水墨依旧能够感受到风娘的愤怒和无奈,她被迫下了自己的马。不知道她跟那个王老板说了些什么,王老板点点头,做了个手势。那些土匪再不满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放下武器,任凭骠骑军将他们围了起来。 风娘脸色极差地瞪着谢之寒,“谢大人,我希望你说话算话!”谢之寒唇角一勾,“放心,我又不是土匪。”也许今晚失败的次数太多,风娘早没了平日里的沉着冷酷,谢之寒一句讽刺也让她两只手气得直哆嗦。 王老板急行两步靠近风娘,低声说,“姑娘冷静,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小的们!”风娘好像很烦躁,胡乱地点了下头,一把推开挡在自己跟前的王老板,走到谢之寒跟前伸出手,带了点嘲讽地说,“谢大人,你还等什么?”谢之寒咧嘴一笑,洁白整齐的牙齿反射着微光,“哈!”他一声呼喝,乌云迈着轻快地步伐转身跑了回去。 风娘的手就伸在半空中,夜风吹拂着她的衣袖,她脸色极白。一个体形高大的骠骑战士策马上前,二话不说,将风娘一把扯上了马,动作算不上粗鲁但也决不温柔。看着花容惨淡僵坐在马上的风娘,土匪们有些骚动。 包围着他们的骠骑军丝毫也不掩饰杀意,王老板相信这些冷酷的战士甚至希望土匪们能骚乱下去,好给他们一个格杀勿论的理由。王老板立刻回头冷冷的,一一看过去,土匪们这才又安静了下来,只能眼看着风娘被人带走。 王老板状似无意摸了一下胸口,刚才风娘推他的时候塞了一样东西在他怀里,王老板低头掩盖了自己的表情,显然风娘并不如她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愤怒暴躁。风娘冷冷地看着顾边城还有坐在他怀中的水墨,水墨调转了目光,风娘的眼神让她有些不舒服,除了愤怒,还有些别的……顾边城看了一下四周,朗声说,“我们回家!” “嘭,嘭,嘭!”军鼓闷响,旌旗飘扬,低沉的鼓音一下下的敲击着人们心头,水墨感觉自己的心跳已经跟鼓声融为了一体,沉重而有力的跳着,仿佛下一秒就会跳出胸膛。暂充顾边城亲兵的水墨近乎瞠目地看着四周那些拼命激动呼喊的人,就算是现代的追星族也不过如此,而且远比不上这些百姓的真诚热烈而且守规矩。 周围的骠骑军却是一付习以为常的样子,人人背脊挺直,盔明甲亮,一脸肃容地坐在马上,目不斜视。那些训练有素的战马们也丝毫不受周围嘈杂环境的影响,踩着自己的节奏前行。 太平关,曾是天朝防御赫兰最重要的一道关口,前前后后被袭扰三年,三个月前更是差点被赫兰人攻破入城。太平关里的百姓们都知道,一旦赫兰人入城,除了屠戮,他们不会享有别的待遇,但足足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他们无处可逃。现在得知赫兰人已被赶走,并与天朝签订停战协议,这些百姓对骠骑军的崇敬已接近了狂热。 自从来到天朝,一直生活在最底层的水墨从没有过这般待遇,受骠骑战士们的军人气质所影响,她下意识地挺胸抬头,让自己坐的更挺拔一些。“快看,这就是骠骑军!”“这才是我天朝的大好男儿!”“总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那样!”一个响亮却带着些稚嫩的声音吸引了水墨的注意。 她循声扭头看去,路边拥挤的人群中,数个不过十三四的少年正满脸崇敬和羡慕地看着骠骑军从他眼前经过。其中一个个子最瘦小的,却偏偏站在前头。 这个对骠骑军全神关注观察的小男孩儿立刻发现了水墨的目光,他有些羞涩且激动,但仍努力地挺起自己并不宽阔的胸膛迎接水墨的“检阅”。水墨心里一怔,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鲁维,他也曾经这样艳羡地看着骠骑军经过,水墨下意识地对那男孩儿笑了笑。 小男孩儿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他身旁的小伙伴们也发出了羡慕的声音,虽然水墨已经渐行渐远,但他依旧盯着这个对他表示善意的骠骑战士。感受到他视线的水墨却有些后悔,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无意之举可能会鼓励一个男孩子从军,上战场,然后……水墨觉得身上一寒。 “怎么样,受人崇敬的滋味如何啊?”策马骑在她身旁的谢之寒笑问。水墨回过神来,扭头看去,他俊美的面容都覆盖在盔甲之下,普通兵士的战甲掩盖了他的光芒。水墨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不跟前面的顾边城同行反而跟自己混在一起,却也没有多问。战场以及政治博弈她不懂,但多管闲事多吃屁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还好,”水墨淡淡地说,声音几乎被人群的欢呼所掩盖。但谢之寒的耳音很灵敏,他一挑眉头,“只是还好?你一个贱卒所能得到的无上荣光不过如此了。”看来实话都刺耳,水墨深呼吸了一下,又缓缓地吐气,“如果这种荣光要让我用这段日子的遭遇去换,我宁愿不要。”“喔?难道你想一辈子做个贱卒?”谢之寒语调带笑,但水墨能听得出他话语中的不屑。 水墨惟有苦笑,像他们这样生来骄傲的男人,是不能理解自己这样普通“男人”的想法的。本来不想回答,但谢之寒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水墨有些无奈地说,“不想,但我也不想当英雄。”“英雄有什么不好?”谢之寒步步紧逼。 水墨有些恼怒,联想到自己这几天的遭遇,心说要不是你们这些所谓的英雄,我会那么倒霉的被抓来掳去,被箭射,被拉着跳崖,被反悔,被追杀还有被迫杀人吗?!一想到这儿,一双异色双眸登时出现在眼前,那双绝望的,憎恨的眼睛…… “啊!”水墨低促地叫了一声,战马突然停住,她差点摔下马,幸好谢之寒不为人知地扶了她一下。“多谢!”水墨低声道谢,谢之寒没说话,而是像其他战士一样,端坐马上。水墨抬眼望去,原来他们已经到了城中类似广场的位置。猎猎军旗之下,黑虎军主帅燕秀峰正等在前方,一看见顾边城翻身下马,他立刻笑容满面地走下点将台迎了过去。 “燕帅!”顾边城双手握拳,恭敬行礼,虽然他在军中的职位比燕秀峰要低些,但因战功卓著,皇帝钦许,他可以不跪任何比他官职高的将领。 “哈哈哈,”燕秀峰大笑几声,伸手扶起个顾边城,“边城老弟实在不愧神将之名,此番出手,杀得赫兰蛮族直退数百里,为兄自愧不如啊!”他亲热地拍了拍顾边城的肩膀,回头跟留守在太平关的文武官员笑说,“我跟城弟都曾师从家父,但家父一向都说,他的天赋远胜于我啊。” 顾边城略弯身,微笑着说,“燕帅过誉了,想当初在燕府学艺,还是您手把手的教我用枪呢,边城无一日或忘。”燕秀峰听他这么说显然很高兴,周围一众官员也赶忙阿谀奉承,一时间宾主尽欢,气氛好的能挤出蜜来。 很帅,虽然笑得有些太过热情,但水墨也承认,燕秀峰的确是个美男子,虽然比不过谢之寒,水墨在心里啧啧有声,也比不过顾边城!顾边城按照规矩,开始一一介绍着自己手下的将领。 想起赫兰巴雅的水墨有些情绪低落,她低头想着心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周围好像一下子安静了起来,她茫然抬头环顾,突然发现周围的骠骑战士都已经下马,安静地站在一旁,惟有自己高坐马上,水墨立刻僵硬了起来,一动不能动。 顾边城眉头微皱蹙,看了一眼谢之寒,谢之寒正盯着水墨,这小子在想些什么,自己叫他竟然都没听到,就算是贱卒也应该懂军规吧……他脑子开始飞速地转着主意,一个男人的声音却立刻让水墨退无可退,“一个贱卒竟然敢端坐马上,置我天朝法令于何地?!” 第15章 雌雄(二) 方才还有些喧闹的广场仿佛被人按了静音一般,虽然众人的眼光意味不同,但都齐刷刷地扎在了水墨的身上,水墨嘴角微动,表情僵硬地看了一眼顾边城。他目光灼然,与水墨的眼神一碰,忽然带了点若有所思。 在被人那般呵斥之后,依然高坐马上的水墨似乎已经不仅仅是不识时务,而是不要命了。水墨勉强移动目光,看到了那个大声训斥自己的男人,果然,也算得上是个熟人,黑虎军的那个李校尉。 站在燕秀峰身后的他脸容高傲严肃,就算是翘起的嘴角也带着几分冷酷。他的名字水墨都已记不太清了,但很显然,他是一点也不曾或忘,当时所受的屈辱,现在终于找到了一个报复的机会。 水墨很想苦笑,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扯动了嘴角,因为从刚才起,她就一动不能动了,甚至是扯动面皮,也变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别说她那已经麻木的舌头。是谁?谁暗算了自己?周围都是人,自己还被顾边城的近卫包围着,究竟是谁能在一瞬间抓住自己放松的那一秒?水墨当时只觉得腰际微微麻了一下,眼前有些恍然,等她再度聚焦眼前的时候,众人都已下马,而她自己却只能僵坐马上。 燕秀峰虽是武将,但在官场历练已久,能够用余光观察他人而不被发觉,也算是他在朝堂上练出的一种本事。刚才顾边城稍稍蹙起的眉头让全神关注他的燕秀峰心里一跳,看来情报里说的没错,那个小贱卒对于顾边城确实有不同的意义。 但不知为何,顾边城很快就放松了下来,根据自己对他多年的了解,这种放松并非做戏,燕秀峰有点失望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他出身权贵,父亲乃是前朝统领三军的元帅,更是当今皇帝登基的最大功臣。 容貌俊秀,武艺高超,谋略出众,文采风流,似乎世间人想拥有的一切,他生来就有。可惜,再完美的人也会被人拿来相比,武有顾边城,文有……“校尉大人,这位兄弟虽是贱卒出身,但在此次与赫兰人的交战中,表现得谋勇俱全,立了大功,已被将军大人免去贱籍,升为军士。”清越的嗓音响起打断了燕秀峰的思绪,他瞳孔忽然一缩。 水墨任凭谢之寒将自己从马上抱了下来,她面红耳赤,尴尬万分。倒不是因为跟那个超级帅哥有亲密接触太过紧张,水墨在心里破口大骂,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暗算了自己,被谢之寒抱下马后,水墨竟然依旧保持着骑马蹲裆式的姿势。在马上看着还好,现在看起来却很像某种需要在厕所完成的行为。水墨发誓自己听到了几声窃笑。 谢之寒的愉悦简直都能穿透他身上的铠甲,水墨的尴尬愤怒让他很开心,这小子虽是贱卒,却总带了一点让人不满意的“冷静”。谢之寒示意一个战士扶住水墨坐下,自己则伸手握住她的腿,缓慢轻柔地拉伸了一下,就如他判断的一样,水墨肌肉虽然僵硬但并非不能动。 之前水墨的状况让谢之寒感觉有些不对劲,可没等他动作,那个小校尉已经鬼叫了起来。想到这儿,谢之寒冷笑地看了一眼对面,坏人都做不好。如果现在水墨能看到那个李校尉,就会发现他贪婪盯视的对象并不是自己,而是顾边城。 “你这……”李校尉当然不满他的举动,本想按照计划继续发难,突然想起这声音自己曾经听过,不禁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帅,却有些惊讶地发现,燕秀峰的目光有些散,竟好像在发呆。 “燕帅,将军,看来他的伤势又复发了,请容许小人先行将他带下治疗,”谢之寒似模似样地抱拳行礼,双手小指相叠,做了一个只有顾边城才懂的信号。顾边城目光一闪,顺势转头看向燕秀峰,“燕帅,末将属下阵前失礼,还望燕帅勿怪。” 燕秀峰展颜一笑,“城弟无需多礼,我天朝一向军规森严,赏罚分明,能被你认为立下大功者,定不是寻常人,”说到这儿他又看向水墨的方向,“一个立功的战士是没有失礼之说的!”顾边城略弯腰,恭敬地说,“燕帅英明!” 看到燕秀峰和顾边城如此一唱一和,四周静默的文武官员登时全体复活,继续自己拍马迎奉的工作。燕秀峰携手顾边城向大帅府走去,李校尉冷冷地扫了一眼水墨和谢之寒,也转身跟了过去。“啊……”忽然被抱起来的水墨吓了一跳张嘴想叫,却只能发出一丝丝气声,谢之寒低头轻笑,“不用客气,功臣。”水墨只能用力瞪着他。 谢之寒哈哈一笑抱着水墨就走,根本就不在乎周围的人怎么看,风娘眼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风娘也是一身戎装,美丽的脸蛋被盔甲遮盖,双手也巧妙地被束在身前,外人却看不出来。她就站在离水墨大概一匹马的距离,被骠骑战士们无形的看守着。 谢之寒靠近她的时候轻声说,“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下手的?”风娘的喉咙一紧,但还是如往常那样言必带笑地说,“谢大人这是何意?”话音未落,盔甲下的风娘银牙紧咬,因为谢之寒仿佛根本不在乎她答案一样的与她擦身而过,风娘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轻视甚至是无视。 正暗自愤恨的风娘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她猛地抬头向前看去,却只看见众多背影正向元帅府涌去。不对,风娘细细地观察着,虽然她什么都没发现,但善于观察人心的她肯定,刚才一定有人在看着自己,或者……“走!”一个骠骑战士毫不留情地推了一下风娘,示意她跟着走。 风娘习惯性地一笑以施展魅力,却跟着想起自己的脸都被遮住了,还笑个屁。看着这个叫罗战的高大战士的那张冷脸,一路上无论自己如何表现,或风情万种,或楚楚可怜,他都不为所动,不是装的,而是真的没动。 再想想顾边城,谢之寒,甚至是那个水墨的表现,风娘忍不住在心里咒骂了一句,自己的八字一定跟这鬼骠骑军犯冲。可不管心里怎么想,风娘还是作出一副无奈的服低状,乖乖地跟着罗战走,心里却在不停地盘算着,谢之寒怎么知道是自己下的手?还有,刚才那道冰冷的目光到底是谁? 罗战是顾边城身边第一近卫,沉默寡言性格稳重。因为顾,谢二人都知道风娘对于男人的魅力,就算是铁血冷酷的骠骑军,也毕竟都是男人,所以这次特别让他来看守风娘。方才谢之寒说的那句话罗战也听到了,他很生气,风娘竟然在自己的严密看守下,还能暗算了水墨,这是种侮辱,他怒视着风娘纤细的背影。 “天天打仗,好不容易胜利了,怎么又把我揪了回来?不是说回了太平关就放我自在吗!”一个身影抱怨连天的从门口闪了进来。僵卧榻上的水墨顿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气飘来,眼前一暗,一个男人已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旁边,低头看向自己。 水墨转转自己已经酸涩肿胀的眼球,眼前的男人三十来岁,说不上多英俊却挺耐看的,如果……水墨抽了下鼻子,如果他少喝点酒可能会更好,难道他就是大夫…… “酒坛子,你今天又喝了多少?”歪在一旁坐榻之中的谢之寒笑嘻嘻地问。 “才一坛就被你的手下生扯了回来。”被叫做酒坛子的那个人很遗憾地摇了摇头,他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水墨,水墨唯一能做的就是死盯着他。之前的危机过去之后,水墨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变成后天僵尸,全身酸麻不能动的感觉太糟糕了。但谢之寒显然不担心这个问题,回了顾边城的临时府邸,把自己往榻上一扔,就出去了。 这个什么酒坛子几乎是跟他前后脚进来的,水墨猜测谢之寒是不是去审问风娘,要解药什么的。正想着,水墨忽然觉得腕上一凉,原来那酒坛子正在给她把脉。 水墨对于大夫的印象基本都来自于自己现代的经历,不管是伤风感冒,还是手臂骨折,大夫们永远都是面无表情,镇定万分的看病治疗。可眼前这位看病却是一幅爹死娘嫁人的表情,水墨绝望地想,就算是得了AIDS,他的表情也够用了。 谢之寒好笑地在水墨和谭九之间看来看去,这酒坛子一看病就是这副德性,不知道的都以为自己离死不远了呢,哈,那小子吓得脸都白了。其实不用谭九看,自己也知道他中了什么“毒”,别人不知道,自己可是太熟了,只是怎么也想不出,风娘居然会跟她有牵扯。 谢之寒用舌尖抵住门齿,看来风娘这女人的底儿实在是很深啊,之前能用燕府的令牌来救命,现在居然又用……“木石姻缘?”谭九有些惊讶地叫了出来,谢之寒心里冷笑,果然没错!正想起身说明,谭九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僵住了,谭九皱着眉回头问他,“这小姑娘怎么会中了那玩意儿?” ※※※ “小……姑娘?”初时的惊讶消失之后,谢之寒放松地靠了回去,只是带些玩味地念着这三个字。一双桃花眼就如同X光一般,缓缓地从水墨脚边看起,小腿,大腿,穿着软甲却依然显得纤细的腰部,胸……好吧,这酒坛子还真会找地方坐下,谢之寒挪动着目光直到与水墨的目光相撞。 他一挑眉头,好笑地想自己是不是有点错觉,但凡是人,只要他中了木石姻缘就会变得全身麻木直到僵硬,就像木石一样一动不能动,但思想却不受影响,变成一个“活死人”。可现在水墨的眼睛仿佛瞪得比之前还大,这怎么可能? “咝……”谭九好像也不太在乎谢之寒是否回答,他依旧一脸晦气,跟牙疼似的嘬着牙花子给水墨把脉,眉头越皱越紧。水墨确实是被那句小姑娘吓了一跳,那个看起来极不靠谱的酒鬼却给了她一个最正确的答案。水墨安慰自己,也许这是个好的开始,也许他会解那个什么鬼木石姻缘。 现在被人发现是男是女已经不重要了,蜡像是不需要性别的,风娘跟杜莎夫人一定谈得来,水墨忍不住苦笑,当然,她脸皮还是一动也不能动。一开始水墨以为自己只是中了什么麻药或者类似小说中蒙汗药之类的东西,谢之寒的“不在乎”也给了她这种信心。但现在看谭九的表情愈发纠结,她开始不确定了,恐惧让她很想大喊大叫,但嗓子仿佛被水泥塞住了一样,一滴滴汗开始从水墨额头上渗出。 “咦?”谭九发现了这个状况,他伸手揩了一下,又再度看向水墨,表情带了些不可置信。“酒坛子,你不是喝多了吧,你确认他是个,姑娘?”不知何时起身来到榻旁的谢之寒笑问。 “呃。”谭九不知为何迟疑了一下,水墨只能眼睁睁地看谢之寒修长的手指伸向自己的……脖颈。水墨稍稍松了口气,告诉自己,平常心啊平常心。颈口处一松,水墨的脖子露了出来,一个明显的喉结出现在谭九眼中,谭九那双不算大的眼睛立刻瞪圆了,他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摸,去捏,水墨隐约觉得有点痒,但想咳嗽却做不到。 “真的有结嗉……”谭九摇着头不可置信的样子,他又换了水墨另一只手继续诊脉。“我不会把脉,但我有眼睛,”谢之寒意有所指。谭九不再说话,全神贯注在自己手指所感受到的脉象上。“阴脉平顺是为女,但冲脉虽只是偶现,但劲力极强……”闭着眼喃喃自语地谭九突然张开了眼,那表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惊喜,“难道这世上真有雌雄同体之人?!” 如果不是自己太过震惊,看见谢之寒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瞪得溜圆,水墨或许会笑出来,但她现在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这是什么狗屁结论!雌雄同体?我又不是蜗牛!!又怕又怒的水墨早就把平常心踢飞到爪哇国去了,忽觉一股热气直冲脑门…… “雌雄同体?”谢之寒忽然哈哈笑了起来,“我只见过那些不男不女的阉人,还真不知道这世上有……”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就看见谭九的手伸了出去,谢之寒想都没想就拍掉了他的手,“做什么?” 谭九被他这一下打得龇牙咧嘴,但还是振振有词地说,“光有结嗉说明不了什么,那可能就是个装饰,我想知道他是否有阳物?” 谢之寒一愣,水墨也是,什么阳·物?阳·物!!!反应过来的水墨只觉得眼前一黑,谭九的爪子已经伸向了她裤腰之处…… “啊!!!”一声惨叫从书房传来,顾边城正迈过门槛的脚在空中顿了一下。“呛啷”之声纷响,身侧的亲卫们反应极快地拔出了腰刀,将顾边城包围了起来。顾边城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举手示意亲卫们让开,因为他隐约听到了阿起的闷笑声,应该没事。 推开书房的门,眼前的一切让久经沙场的顾边城也不禁睁大了眼。谭九被人抓住手臂反折在榻上,看他那违反人体力学的姿势就知道,那感觉一定很痛。而水墨就是行凶者,她正用腕匕压在谭九脖子上,似乎稍稍用力就能割断他的喉咙。 就听水墨带了点喘息但口气“凶残”地说,“我不光有阳·物,还有这个!而且我保证,它绝对不是装饰!!”顾边城瞬间感觉有点古怪,自己从没见过水墨如此凶猛的主动进攻姿态,虽然他一路上智计百出,可都是为了逃命,狼狈的,逃命。 似乎没人在乎顾神将的到来,顾边城只能无奈地轻咳了一声,正在一旁哈哈大笑的谢之寒转过头来,笑容满面地说,“城哥,你回来了。”顾边城点点头,又一扬下巴,谢之寒勉强克制住自己的笑意,带些滑稽地做了一个介绍的动作,“城哥,重新认识一下我们智勇双全,雌雄同体,中了木石姻缘却能行动自如的水墨姑娘,哈哈!” 姑娘?顾边城扬起了眉梢看向水墨,刚才光顾着教训谭九的水墨这才发现他的到来。两人目光相碰,水墨觉得很不自在,她推开谭九,蹭回了榻中,抱膝而坐。她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偷眼看向顾边城。 还没消化完谢之寒那“惊人”消息的顾边城,看着缩成一团,与方才的悍勇截然相反的水墨,一向坚如磐石的心忽然有点说不明的异样,他,真的是她?一旁的谢之寒看看顾边城,再看看水墨,他眼珠转了转,忽然叹了一口气,蹲在了仍抱着脖子咳嗽的谭九身边笑说,“看来只有我疼你了。” 一直站在门口的顾边城登时眼神一敛,迈步走了进来。 被水墨弄得鼻涕眼泪齐流的谭九抬头瞪谢之寒,想骂又骂不出,没办法,差点被拔了裤子的水墨那玩命一击,几乎没勒断他脖子。刚才这家伙也不来帮忙,就在一旁看笑话,现在跑来说这个,谭九勉强从喉咙里吐出两个字,“滚蛋!”谢之寒笑得越发开心。 “将军!”一个骠骑战士来到书房门口,躬身禀报,“女匪风娘已被帅府接走了!”“知道了,”顾边城点点头,那战士利落起身,转眼就消失在了院外。谢之寒眉头一蹙看向顾边城,“风娘被带走了?” “这几日辛苦你了,消息准确吗?”一身素衣的燕秀峰淡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风娘。就算面对顾边城也能娇笑倩兮的风娘现在却是一脸的谨小慎微,她轻声回答,“正是,那小子就叫水墨,根据我的情报,破坏赫兰人进攻牧场的计划,还有劫杀赫兰巴雅计划的应该都是他,原是长胜军所属贱卒。” “一个贱卒竟有如此智慧……”燕秀峰伸手去拿茶杯,伶俐的风娘赶忙起身去服侍,并拿捏着笑说“奴婢倒觉得是凑巧罢了,这几天故意接近他,探察下来倒是没什么特殊的。” 燕秀峰不置可否,接过茶杯刚要抿一口,忽然停顿,然后微笑着问风娘,“你不会在这里也下毒了吧?看你今天下毒那贱卒于无声无息之间,竟然连谢之寒都没发现,你真是长进了。” 风娘注意到燕秀峰提到谢之寒三个字的时候语气隐有停顿,但她现在顾不上多想,赶忙跪下,叩地有声,“燕帅这样说让贱婢如何承担的起,贱婢一家都是燕帅所救,唯有以命相报!” 燕秀峰看到风娘已见血痕的额头,他扯了下嘴角,若不是控制了这女人的家人,她绝对会下毒杀掉自己,用最残忍的方法。宠物有爪子比较好玩,但伸的太长就不好了。“好了,玩笑耳,风娘你不必在意,起来吧。”燕秀峰语调轻松。风娘又规矩地磕了个头,这才站了起来。 燕秀峰看向窗外,现在已过午时,太阳开始偏移,等到夜晚,自己还要为顾边城举行一场盛大的庆功晚宴,哼。“顾边城很看重那贱卒?”燕秀峰忽然问了一句。低着头的风娘脸色顿时白了,她一再强调水墨的平常,就是为了燕秀峰不会追究她毒杀水墨的举动。 “还好,不过顾边城向来对属下不错,就算是贱卒,也能一视同仁。”风娘力保表情正常。一视同仁吗?燕秀峰心里冷笑,应该是感同身受吧……他眼光一转打量着风娘。 “喔?那你为什么要毒杀那贱卒?我可没有给过你这个命令。”燕秀峰语调柔和。 风娘的表情看上去却很平静,她恭声说,“回燕帅,奴婢确实是想趁乱要那贱卒的命好去跟赫兰克雅谈交易,要知道,赫兰克雅可是对这个坏了他数次好事的贱卒恨之入骨。”风娘停顿了一下又说,“这次赫兰人受创不轻,虽然可以把账都算在顾边城身上,但想要再跟赫兰人做买卖,总得有点‘礼物’不是吗?” “唔……”燕秀峰点了点头,“很好,你想得长远,不过下次最好不要擅自行动。”“是,奴婢明白!”风娘乖巧地弯身行礼。“好了,你先下去休息吧,今晚我还要看你的表演呢,”燕秀峰一挥手,风娘恭敬退下了。燕秀峰闭目养神了半晌,忽然开口,“去查清楚!”“是!”一个低哑的嗓音在屋内某处响起,然后屋子又恢复了沉寂。 回到自己临时居处,风娘高傲冷淡地挥退了领路的丫环,自己返身合上房门,直到门外脚步声消失,她这才滑落坐在了地上。冷汗已经湿透了她的小衣,风娘紧咬嘴唇,看来燕秀峰在骠骑军里也有密探,幸好自己做事考虑周全,事先想好理由,才没有被燕秀峰抓住痛脚。 想到这儿,风娘冷冷一笑,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反正那碍眼的水墨活不成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中了木石姻缘她还能恢复正常?还有,她到底是男是女?”谢之寒和顾边城都看着谭九。谭九一脸苦相的说,“我也不明白,她确实是两种脉象并存,还有,按照脉象断她体内应该有另一种毒素,说来除了那个解药方法,我也没想到,居然还有以毒攻毒这种办法。” “另一种?”顾边城和谢之寒对看了一眼,知道木石姻缘的出处和毒性的人一只手就数的过来,难道这世上居然有这种巧合,有那么一种毒,就可以解木石姻缘,而那个毒,还偏偏就被水墨赶上了?话又说回来,如果风娘没给水墨下毒,那岂不是意味着水墨终究会被她体内的另一种毒素毒杀? 谢之寒抬眼看去,顾边城眼睛半阖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正想开口,谭九忽然像坐在火盆上似的一跳而起,他大叫,“以前我就纳闷木石姻缘这名字,木石可解,姻缘却不明所以,现在看来,这姻缘就是指另一种毒药,相辅或相克?!”刚说完,因为兴奋而张牙舞爪的谭九身形一顿,扭头看向顾边城,“边城,难道这水墨跟你家有渊源……” 谭九话没有说完就见顾边城容色一沉,谢之寒瞥了谭九一眼,他讪讪地坐了回去,下意识地看向了东方…… 东方太阳升起之地,就是天朝之都——阳京。那里被四围八重的城墙包围着,百姓安居乐业,无数的商家旗帜说明了这里商业交易的繁荣。一条大运河贯穿全城,分支无数,既有可以行商船的宽阔水面,也有蜿蜒婉转的小桥流水,从山上望去,晶亮清澈的水面柔仿佛能映亮全城,不愧它玉带河的名头。 “你又在眺望北方了……”温柔的男声响起,跟着一件素锦披风落在了女人的肩上,将她纤柔的身体包裹起来,男人却忍不住轻咳了两声。女人既甜蜜又无奈地抱怨,“皇上只惦记妾身,却不在乎自己。”她边说边接过宫女手中的大氅,帮忙披上。 战无疆微笑着任凭女人忙碌,直到她把带子系好,这才拥她入怀,嗅着她发髻的清香,低声说,“今日朕收到了燕秀峰的战报,说是他和边城大胜!”看着女人惊喜的容颜,战无疆大笑,“这回你放心了吧,倾城……” 第16章 雌雄(三) 一丛丛篝火被点燃,烧化的松脂落入火中,不时发出“噼啪”之声,淡淡的松木香气消散在空气里。火光映着来来往往的人们,看着虽忙碌,但却安静,气氛很压抑。在四周,前几日被人火烧营盘时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在整个营地的中心,王帐被重新竖了起来,一面面黑色的旌旗和幡帛垂落在大帐四面,沉重的好似夜风都吹不动的样子,让经过的人不禁肃穆。惟有一束银色的尾貂挂在帐门口,格外的醒目。 距离王帐不远处,一个不大的帐篷看似独立,实则被严密地包围着。一群赫兰战士手握刀柄,正在帐篷外巡逻,他们面容严肃,动作警醒。 忽然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帐内传了出来,战士们都条件反射般地握紧了刀柄,肌肉紧绷戒备,旋即又放松了下来。 领头的小队长在心里暗叹,那日被敌人连烧数个营帐,死伤惨重,现在还是人人自危的样子。帐篷帘子被人猛地掀开,衣着华丽的小个子男人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小队长连忙转头望向他处,作出一幅全神守卫的样子来,以免被这男人迁怒。 通过飘起的帘幕,只看到帐篷中黑黢黢的,隐约一簇火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摇摆了两下……帘子落回原处,帐中的一切重新被遮掩了起来。藏在暗处观察的苏日勒又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这才极缓慢地倒退着爬回了掩身之所。 新月如钩,在薄云的遮掩下时隐时现,苏日勒一动不动的趴着。半个时辰过去了,负责看守帐篷的赫兰战士开始换岗,苏日勒静静地等待着。不远处传来车轱辘转动的声音,最后停在了他藏身的草料堆,几声有点刻意的咳嗽声响起。 那人应该是靠着草料堆坐了下来,苏日勒能感觉到那种压迫感,跟着一个布包被塞了进来。苏日勒伸手一摸,里面有水,还有烤馕,他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吃了起来,只不过不像平常那样大喝大嚼,而是尽量保持安静。 一昼夜不曾吃喝,食物一进肚子非但没有满足感,反而火烧火燎起来。但苏日勒毫不迟疑地大口吃着,他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补充体力。“还是老样子,主人虽受了不少折磨但不致命,赫兰克雅为了能在部落会议上假装公正,所以并没有下毒手,反正凭着主人弑父的一项罪名就可以置他于死地了。”靠在草堆上的塔罕看似在放松的喝酒,实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状况。 “没人怀疑你吧?”已最快速度结束战斗的苏日勒低声问。“没有,谁会猜到我是殿下的人呢。”说到这儿,塔罕忍不住一笑,殿下果然料得先机,早早的安排自己打入赫兰巴雅手下。赫兰巴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被他救了一命的自己,其实殿下安排好的一出戏。 “但我不敢进帐篷,怕惹人怀疑,只能跟那些狗腿子们侧面打听,可不管怎样,明日就是部落首脑们开会的日子,听说赫兰克雅死死咬住,是殿下为了争权联合外人谋害的大汉,并已经说服了大部分首领支持他,我们再不动手,只怕……”塔罕话语中带着忧心。 “知道了,”苏日勒沉声说,“等会儿先送我出去,你继续暗中保护殿下,明日按照计划我们里应外合,一旦出了意外,就按他们汉人说的,擒贼先擒王!”“放心吧!”塔罕仰头喝了一口酒,看着不远处的帐篷,眼中闪烁着微光。 “塔罕!你又躲在这儿喝酒,还不赶紧去喂殿下的马,要是耽误了半点,小心你的脑袋!”一声粗喝突然在旁边响起,苏日勒迅速握住自己的弯刀,同时把自己的身体缩的更紧。 塔罕倒是不在乎的继续仰头喝酒,直到酒壶倒空,他还对着嘴巴用力摇晃了两下,一滴也不肯浪费的样子。呼喝他的赫兰战士愈发生气,一扬脚想踢塔罕,却被旁边的同伴拦住了,那人倒还算客气地说,“塔罕,快去喂马吧,呼伦领主快到了,一会儿殿下还要亲自出迎呢。” “呃!”塔罕打了个酒嗝,这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醉眼迷离地开始往车上铲草,但巧妙地避开了苏日勒藏身的地方。这堆草是专为赫兰克雅的名驹准备的上等草料,原本放在马圈附近,顾边城那一把火不但烧掉了赫兰人的粮食,差点连草料也一并毁了。 当时塔罕“奋勇”的救了赫兰克雅的爱马,为此赫兰克雅还特意赏了他一囊酒。别人以为塔罕把草料堆在这里是为了方便临时喂马,其实他是为了能离关押赫兰巴雅的帐篷近些方便行事,苏日勒就是在他的帮助下潜伏进来的。 眼看着那俩人盯着自己还不肯离开,塔罕脑子一转,故意把一铲子草往他们身边扬。大嗓门的那个男人躲闪不及,被弄了一头草籽,不禁大怒,另外那个男人赶紧拉住他,“好了好了,我们先走吧!” 离开一段距离之后,男人回头看向塔罕,他还是脚步微颠的在铲草料。男人忍不住骂道,“你拉着我干吗,他不就是一个马夫吗?”好脾气的男人苦笑了一下,“你刚来不知道,那家伙不但会养马,而且还曾在战场上救过二王子的命,听说当初他犯了军纪要被大王子处死,也是二王子救的他,不过他的家人都被大王子杀掉了。” 大嗓门的男人一愣,他是另外一个部落的战士,因为此次和赫兰克雅结盟,这才被派到赫兰克雅的手下表示忠诚。听同伴这么说,他虽愤愤不平但也知道不能再去招惹塔罕,只能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什么大王子,明天他就会毫无尊严的死去,连个奴隶都不如!”好脾气的男人没有接话,只是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苏日勒应该离开了吧……赫兰巴雅舔舔自己干裂的嘴唇,那个弟弟真小气啊,连水都舍不得给自己多喝两口,明天就算要认罪,嗓子哑了可怎么说话呢,赫兰巴雅自嘲地想。 被抓进来已经三天了,昨日塔罕故意在帐篷附近跟人争吵,通过暗语让自己得知苏日勒的到来,还有关键的安排。已经熟悉的疼痛再次侵袭过来,赫兰巴雅苦笑着咧咧嘴,克雅给人动刑的手段向来狠毒,人受了伤,表面却看不太出来。 想活动一下缓解痛楚,但被铁链牢牢锁住的赫兰巴雅只能勉强动动肩膀而已,“呼……”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向帐门口透射进来的一丝丝微光,那是火光。明日阳光照耀的时候,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呢?从小克雅就喜欢和自己争斗,性格阴沉多疑的他做事总喜欢有备无患,不知道这回他的后手是什么。 赫兰巴雅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静等明日的到来,让自己忽略身上的伤痛,陷入沉沉的睡眠好恢复体力。他一如平时那样,默念着一个名字让自己入睡…… “阿嚏!阿嚏!”等着跟随顾边城他们参加晚宴的水墨忽然连着打了两个喷嚏,鲁维在旁边嘎嘎笑着,“阿墨,在咱们老家打喷嚏表示有人想你啊!” 水墨揉了揉还在发痒的鼻子,“是吗?那我离开的这些天都没打过喷嚏,看来你说你想我,纯属谎话了?”鲁维夸张的笑容僵在脸上,哑口无言地看着水墨。看着他滑稽的表情,水墨抿嘴一笑。 “我想她应该是女的,”站在柱子后头的谭九摸着下巴说。正在整理腕甲的顾边城闻言只是淡然一笑,谢之寒却不顾形象的白了他一眼,“酒坛子,就这么两个时辰的功夫,你一会儿说他是男,下一刻又说她是女,真侮了你神医的名头!” 谭九不忿地回头瞪谢之寒,“这能怨我吗?她脉象诡异,阴阳同在,要说长相怎么看都是女子,可偏偏又有结嗉,状似天然,”说到这儿,谭九又指指正在和鲁维说笑的水墨,“可你看她笑起来的样子多甜,自带了一股女子才有的妩媚……” 听他这么说,顾边城和谢之寒都下意识随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水墨恰好站在一盏仿古宫灯之下,氤氲的灯光柔和地洒在了她的笑容上,一时间,不知是灯映人,还是人映灯…… 一无所觉的水墨这会儿心情不错,原以为中了什么奇毒,却莫名其妙的解了。那个叫谭九的医生虽然没有细说,但向水墨保证她体内毒素正在消失,待他配些药调养即可。 那个木石姻缘听起来像是个不能碰触的秘密,水墨很识时务的没有追问,反正她自己也有秘密,元睿和他的药。想到这儿,水墨越发相信,元睿一开始就打算除掉自己,以绝后患,只是他那么会算,绝没算到自己不但撑过了战场厮杀,种种绝境,竟然还误打误撞地解了毒。 “阿墨?”鲁维发现水墨的笑容有点僵,小声地唤她。“嗯?”水墨把脑海中对元睿的厌恨和对元爱的担心藏了起来,微笑着看向鲁维。天真的鲁维没有多想,只是有些羡慕地摸了一下水墨的甲胄,“真好,你现在也是战士了,居然还成了神将大人的亲卫!” 水墨勉强克制住自己抽筋的表情,什么战士,什么亲卫,只要能让自己平安的活下去,她宁愿什么都不要。顾边城把自己带在身边,一定有他的理由,也许是为了自己的“智慧”?也许是为了那个木石姻缘,水墨摇摇头,让自己不要多想。对于一个决定不了自己命运的人,想太多无疑是为难自己,水墨终是忍不住嘲讽地扯了下嘴角。 她不想让鲁维知道的太多,因此只是玩笑着说,“算了吧,有什么可羡慕的,你知道我这些天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这就是典型的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啊!”鲁维咯咯笑了起来。那边的谭九他们也被水墨这句话逗笑了,顾边城忽然发现,自己这几天笑的似乎比之前一年的都要多,他笑容一敛。 嬉笑的鲁维忽然表情一变,迅速把脸转向一侧,水墨好奇地看看他,心说这个表情叫羞涩吗?然后转头看向另一边,几个将军府中的侍女正端着盘盏向内宅走去,她们也是眼波流转,看向灯下的水墨。 一身戎装的水墨看起来很俊俏,再加上她看人“直勾勾”的眼神,几个女孩儿立刻红了脸,碎步离去。水墨耸耸肩膀,弹了一下鲁维已经变得通红的耳朵,嘿嘿笑说,“说吧,看上哪个了?”顾边城在去赫兰之前,并没有忘记鲁维,将受了伤的他先送入了太平关的临时府邸,想来在此期间认识个把美眉也算正常。 鲁维愈发羞涩,但好在他早就习惯了水墨偶尔大咧咧不像女子的语言,低声回了一句。水墨朝侍女们离去的方向又张望了一眼,啪的一拍鲁维肩膀,笑说,“喜欢就上啊,客气什么?” 谭九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这是女人该说的话吗!!谢之寒眉头一挑,兴味盎然地看着水墨,又看看表情镇定的顾边城。那边水墨和鲁维的谈心显然还没结束,鲁维小声地说,“好像她有相好的了。” 说完鲁维冲水墨笑了笑,想表示自己不在意,可那笑容落在水墨眼里,跟哭也差不多了。水墨在心里叹了口气,男人一辈子的纯情大概也就这么一次了,她安慰地摸了下鲁维的头,“她不是还没嫁人呢吗,既然喜欢就去表白啊,喜欢一个人不是错,干嘛难为自己?” 鲁维似懂非懂地眨巴着眼,隐身在柱后的几个男人却各有所思,谭九抬头想说些什么,却听到了水墨下一句高论,“再说了,有句话说的好,就算名花已有主,偶尔也可以松松土嘛,哈哈哈!” “嘭!”谭九的脑门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柱子上…… 看见谭九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低咒连连,谢之寒毫不客气地放声大笑。笑声惊动了正在和鲁维开玩笑的水墨,她下意识地寻声望去,与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一碰,廊下光线不明,那眼眸竟似有些透明。 “将军!”偶像的出现让鲁维惊喜又慌张,他赶忙拜倒在地,水墨收敛心神,也跟着单膝跪下行军礼。“免,起来吧。”顾边城的声音清越平和,明明有段距离,但字字清晰,一如他在战场上的表现,强大却不尖锐。 水墨和鲁维又拜了一下这才双双站了起来,一双天青色薄底官靴忽然出现在眼前,低着头的水墨一怔。“我是该叫你小子呢还是丫头?”戏谑声入耳,水墨只觉得手臂上寒毛都竖了起来,未及回答,侍卫首领罗战快步走了进来,拱手朗声说,“将军,帅府来人,请您赴宴!”说到这儿他迟疑了一下。“知道了。”顾边城从廊柱那边迈步走了出来,经过谢之寒身边时,也不说话,微笑着伸手一扯。 “哎。”正观察水墨的谢之寒下意识想挣扎,奈何被捏住了臂弯麻筋儿,只能乖乖地跟顾边城往外走,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谢之寒或玩笑,或嘲讽,或冷酷的表情水墨都见过,却第一次见他吃鳖的样子,登时忘了方才的紧张,忍不住一笑。 忽觉不对,水墨眼风一转,那个酒坛子大夫不知何时走过来的,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光直勾勾的但绝不猥琐。虽然他也去赴宴,但还是那副胡子拉碴的样子,想想之前“看病”时自己还勒过他脖子,水墨尴尬地笑了笑,想表示善意,没想到那家伙的表情越发诡异,忽然摸了摸自己脑门,念叨了一句,“物反常则妖啊……”说完摇头晃脑地离开了。 “什么妖?阿墨?”有听没有懂的鲁维悄声问,见水墨不理他以为没听见,竟用肩膀轻触了一下水墨。水墨没好气地想,还能什么妖,人妖呗!罗战无意间帮水墨解了围,他沉声道,“水墨,你已是将军近卫,还愣着做什么?”“啊?是!”还没有习惯自己新身份的水墨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跟了出去。 鲁维现在是马童,看见罗战锅底般的凶脸,他偷偷吐了下舌头,也跟着水墨往外跑。看着他们的背影,罗战轻皱眉头,一个身体瘦弱,长得娘们兮兮;另一个还是胎毛未退的小鬼,真不知道将军为何要把他们带在身边。 旁边偶尔经过的侍女们看见高大威武,身披软甲的罗战,皆窃窃私语,可当罗战看过去的时候,她们又因为他“凶狠”的眼神而瑟瑟发抖,有人甚至把手里的盘子都摔落在地。 “女人……”罗战冷漠地收回了眼光,女人对于他而言就代表着麻烦。想到这儿,罗战表情越发不耐,他大踏步地向门外走去,也许今晚正有一个大麻烦在等着呢。 天色将晚,远处的霞云如胭脂般层层叠叠,太平观众一派繁华景象。若不是城墙上戒备森严,还有着战火留下的痕迹,你甚至想不到这座城关曾差点被赫兰人攻破血洗。中午进关时,周围欢迎的百姓都是男性,可现在从城中穿过,四周民房的窗子都半掩半开,各种引人遐想的布料和声音甚至香气就藏在那后面。 女人对男人而言永远有一种魔力,水墨坚信亲卫们尽管目不斜视,但他们的背脊都越发挺直有力。顾边城和谢之寒也身着软甲,而非平时战斗的银甲,但他们都带了一种奇特的头盔,看起来有些像西方中世纪的武士,脸只被遮了一半,但这样反而让他们的面容看起来更加神秘。 “啊!”水墨突然低叫了一声,训练有素的亲卫们无人慌乱,依旧各行其职,看也不看水墨一眼,只有罗战一人策马来到她身边问,“何事?” “呃……”一样东西正挂在水墨的软甲上,水墨将它摘了下来,竟是用茉莉花做成花束。刚才突然飞来,差点打倒水墨的脸,她被吓了一跳。几声娇笑传来,水墨闻声看去,路边竟是一排两层高的房子,天虽未全黑,但已灯火通明,数间屋子好像是相通的,数个衣饰艳丽的姑娘正挤靠在窗边,唧唧咯咯,你推我搡地在说些什么。 见水墨抬头看她们,登时又是一阵激动的笑闹,一个穿着水红色衫子的姑娘被推了出来,她貌似羞怯地对仰头看她的水墨一笑,手腕轻挥,登时又是几个花束落了下来。水墨任凭花束打中她的头,又从肩膀滚落,傻乎乎的全无反应。那些女人不知说了句什么,竟齐齐大笑起来,声音清脆娇媚,引人遐思。 “恭喜你了!”谢之寒笑嘻嘻地回头看向水墨。“恭喜什么?”水墨不明所以地问。男人们都一怔,谢之寒越发笑得别有意味,“你真的是个男人吗?连落花有意都不懂?”水墨在心里翻白眼,我当然懂,我还懂得流水无情呢!见水墨那不忿的表情,谢之寒搓搓下巴,瞟了一眼不为所动的顾边城,突然露齿一笑,扭头跟谭九悄声说,“酒坛子,不用烦恼,看来今晚你就可以知道他到底是男是女了……” 第17章 计中计(一) 正往嘴里倒酒的谭九听见谢之寒低声笑语,他不禁歪头扫了一眼表情有些迷茫的水墨,看来他真的不懂。屋舍里透出的光线时明时暗,水墨一袭黑色战袍合身服帖,束腰的银色软甲愈发衬得他蜂腰挺背,发色如漆,肌肤洁净,眼神明澈,明明容颜清秀如室女,可偏偏又有着一些男人都没有的自信和大气。再想起水墨那诡异的阴阳脉,谭九就觉得牙疼。 身旁谢之寒翘起的嘴角让谭九很不爽,他正想开口,几声清脆的哨音从侧后方穿来,顾边城一勒缰绳靠向旁边让路,整个骑队立刻跟着动作停住,但无半点人声马嘶。水墨回头看去,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正在士兵们的保护下,向这边驶来。 没一会儿离得近了些,灯笼上那斗大的“燕”字立时清晰可见,只见开路的燕府近卫一甩手,哨声登再次响起,四周的民众早就躲得远远的。水墨这才看清,他们的鞭子是特制的,鞭稍上系着一个哨子,只要跟空气摩擦,就会发出声响。看来这是燕府用来驱赶民众的专用“警笛”,怪不得顾边城也会让过一旁。 “这声音好响。”一直跟在水墨身后的鲁维凑了过来悄声说,水墨一扯嘴角没说话。那马车愈行愈近,铿锵的马蹄声,不时响起的尖锐哨音,让人感觉有些压抑,周围的人群似乎连呼吸声也不闻。 眼瞅着马车就要从这边经过,可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最后竟停在了骑队的一侧,领头的燕府近卫拱手行礼,看似态度恭谨,可并未下马,“将军。”顾边城却点头还礼,未及开口,一个柔媚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神将大人,谢大人,还真是巧啊。” 原本对马车还有些好奇的水墨顿时觉得眼角抽搐,车帘子被人微微掀起,纤细的手指恍若透明,被花汁晕染的指甲嫣红,虽看不到马车里的人,但水墨分明听到身后抽气之声不绝于耳,甚至还有鲁维吞咽的声音。水墨苦笑着想,要是那些男人见过这只手握刀的样子,不知道还会不会如此色与魂授呢。 “红衣姑娘,”顾边城淡淡地点了点头,对于原本是阶下囚的风娘被燕府如此礼遇,他好像一点也不吃惊,并称呼了她的假名。车里的红衣停顿了一下又娇笑着说,“原本应下车行礼,只是妾身不便露面,还望将军,大人海涵。”这算什么,示威吗?在看看燕府没有一个下马的近卫们,水墨眉头轻皱。 “哈哈,”谢之寒一声朗笑,“红衣姑娘不必客气,你身份特殊,还是不露面的好。”“哧。”水墨忍不住笑了出来,傻子也听的出谢之寒话里的嘲讽,可偏生他一个脏字没有,单从字面上看,倒像在夸奖似的。 车里的风娘本来正暗自咬牙,忽然一声熟悉的笑声飘进了耳里,她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睛。车帘一掀,风娘美艳的容颜立现,她穿了一身宫制秋香色衣裙,发髻高耸,金钗斜横,如不知道她身份,定以为她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水墨?” 对那些目瞪口呆的男人,风娘看也不看,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水墨,脸色连变。看着面色红润,行动自如的水墨,红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水墨被风娘直刺而来的目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躲,但转念一想,凭什么啊?要不是我命大,已经被她弄成活体蜡像了。想到这儿,水墨也学着顾边城的样子冲她点点头,“红衣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可惜,顾边城是气势天成,水墨却是东施效颦,但显然效果很好,红衣虽是笑容不变,但被她撩着的车帘子却无风自颤。 红衣暗吸一口气并伸手挽了一下鬓边的碎发,借以让自己平静,再抬头已是一脸娇笑,“阿墨,换了这身衣服我还真没认出来呢?真是判若两人。”水墨好像没听懂她话里的讽刺,反而连连点头,一脸认真地说,“实在过奖,姑娘你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呢,呵呵。” “噗!咳咳!”谢之寒眼睁睁瞧着酒水从谭九的鼻子里喷了出来,看来今晚谭九这条命要折在水墨这张嘴上了…… 谢之寒毫无顾忌的笑声如针刺般扎着风娘的耳膜,一直弯在她唇边的笑窝仿佛也僵住了。风娘死盯着水墨,那只雪白纤细的手无意识地缩进了袖口,水墨觉得解气,就笑眯眯地跟她对视,丝毫不知危险临头。“红衣姑娘,属下兵士多出身乡野,言辞粗鲁,姑娘不要介意。”顾边城淡然的声音传来,字字清晰,风娘正在袖里动作的手指一僵,被水墨激怒而消失的理智顿登时回转。 风娘一翻手腕假装用袖遮容,嫣然一笑,“将军大人折杀小女子了。”她借这个动作妙目流转,不禁一怔,刚才只顾着水墨,罗战竟不知何时来到水墨身侧。他看似轻松地勒着缰绳,实则右腕正对着自己,风娘心里寒气顿起。罗战的袖箭就套在他右腕上,弹射之时快如闪电,精巧的箭上还抹了一种无名的毒药,见血封喉,风娘一想到敌人死在袖箭之下的惨状,忍不住微微一颤,自己的指尖针再快也快不过他。 “将军,时辰不早,还是且请先行吧,以免元帅久候,”一直默不作声的燕府近卫头领忽然开口。顾边城一点头,“好,请。”又转头对风娘说,“红衣姑娘,稍后再见!”风娘略侧身对他柔媚一笑,秋水点点含情,手指一松,薄纱飘落。近卫头领先一抱拳,带着元帅府的人率先前行,等车队过去之后,顾边城才策马前行。 轻晃而去的马车消失之后,谢之寒冷冷一笑,“那女人竟然还想动手,看来今晚也是筵无好筵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罢了。”顾边城说着瞥了谢之寒一眼,带了几分打趣,“这不正合你心意吗?” 刚才被呛到的谭九也一翻白眼,“没错,天生的喜欢无事生非!”谢之寒不以为忤反而笑了,雪白的牙齿闪着微光,“知我者,顾谭也。” 说完他打了个尖锐的呼哨一紧双膝,黑云立刻开始小跑,众人随即跟上。水墨发现自己的马纯粹就是自动驾驶的,起步停车都不用操心,她只能紧紧抓牢缰绳,这马说跑就跑,差点没把她给晃下来。越往前行,灯火越发明亮,两侧丝竹之声缠绵入耳,不同的香味裹在空气中,飘散过来,但路上的行人却再看不见,反倒是警戒的兵士多了起来。前面带头的谢之寒忽然放缓了速度,顺着一侧房屋的走势向左一拐,随后跟来的水墨就觉得眼前一亮,前方屋宇竟是建在水边,篝火与水面呼应,更显得波光粼粼。 大门口站满了燕府的亲卫,早有人进去通报,顾边城一看有人迎出,立刻催赶赤鸿上前。“城弟,你来迟了,要罚酒!”燕秀峰笑着从门里大步地了出来,他今晚穿了便服,一个书生髻,浅白色的轻衫,青色的腰带,衬得他风度翩翩,不像武将倒像是个文士,俊秀的脸上满是笑容。 顾边城翻身下马,赶忙抱拳行礼,“燕帅竟先到了?弟甘愿受罚!”“哈哈,”燕秀峰笑着一把扶起了他,紧紧一握,“今晚没有上下,只有兄弟,来陪席的也都是我燕家人,不必拘礼,唔?”顾边城微微一笑,从善如流,“二哥。”“好兄弟!”燕秀峰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终于移到了顾边城身后,心头一跳,谢之寒正懒洋洋地靠在黑云身上,看不清他表情。只看他一手随意地梳拢着马鬃,一边绕有兴致地看向四周,竟似没注意到燕秀峰一样。 “嗯哼,”顾边城清了清嗓子,谢之寒扯了下嘴角只当没听见,燕秀峰尚未动容,站在他身后的亲信随员却早有不满。其中一人虽是言中带笑,却意有所指,“大人果然好风采,虽然今上特许大人见上官可不行礼,不卸甲,但大人仍如此守礼自持,小将佩服。”顾边城和燕秀峰同时皱了下眉头。谢之寒倒笑了,扭头看过来,那人突觉心头一寒,下意识想去摸刀,燕秀峰横了他一眼,他这才讪讪地收了手回来。 水墨早已下马,对那些唇枪舌剑没有半点兴趣,她对燕秀峰自然更是不敬也要远之,干脆躲在了罗战身后,反正这家伙块头大得很。她自打来了这个世界,一直都在社会最底层为了活下去而拼命,最脏的,最破的,危险的,狠毒的见了太多,倒是这种富丽堂皇,精巧别致的地方从未见过。打量着四周环境,这才发现,刚才扔花给她的那些女子所在之处,是与水边屋宇相连的,就好像是长长的回廊一样,一檐一屋构造巧妙。不但跟来的路上看到的民房大为不同,也看不出半点曾险历战火的痕迹。 “阿墨,这里一定是胭脂巷!早听人说过,天!这里比我听说的还要好,真想不到我也能来这里,以前王大他们就说过,要是能来这销魂一次,死也值了!”跟在水墨身旁的鲁维兴奋地有些语无伦次嘴,出身乡野的他何曾见过这样的景象。 “胭脂巷?”水墨眨了眨眼,听得有些糊涂,心想这个巷字倒也清楚,点明了这建筑的特色,不过胭脂何意……不会吧?水墨突然反应了过来,胭脂?销魂?落花有意?! 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的水墨忽然嗅到空气里的脂粉气味大盛,跟着什么东西飘落在了她的鼻梁上,揭下来一看,是一片柔软的花瓣。水墨登时打了个哆嗦,怎么又来了?再一抬头,才发觉正屋两侧回廊上的窗户几乎都被推开了,好像每个窗户后面都有一个和数个女人,轻扬的纱袖,雪白的手腕,半遮半掩的容颜,一勾而过的眼神,不时传出的悄语低笑,还有偶尔飘下的落花,此情此景让水墨不知是心虚还是虚荣,他身边的鲁维却早已酥了半边,只能痴痴地抬头仰望。 水墨看着眼前的景象,脑子里如浆糊一般,我就这么受欢迎吗?难道天朝的女人都喜欢我这型的冒牌货?这可如何是好?!可跟着水墨就发现了不对劲,那些女人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对着顾边城,谢之寒,和燕秀峰指指点点。挠了挠头,水墨暗讽自己还真会自作多情。谢之寒清朗的嗓音忽响,“这位将军说的是,倒是我失礼了。”水墨就觉得四周猛地安静了下来,好像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下一刻盈盈落花仿佛从天而降,或成束,或散片,就着那摇曳的烛火,竟似雨一般飘落着。窗里的女人们拼命的扬着花瓣,有的女子竟不顾礼法矜持,抛了手帕,甚至撕了袖子扔下来。不知何时,谢之寒摘了头盔,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 落花纷飞中,水墨怔怔地看着眼前景象,心里只想起了那几句诗: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河水特有的,带了点腥味的清凉气息随风轻抚着水墨的脸颊,她托腮半倚在围栏上向外看去,圆月被薄云时遮时现,偶现的光华倒映在水面之上时,登时觉得眼都亮了,几朵残荷也被衬出了别样的风情。浅吟低唱不时传入耳中,脂粉和美酒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水墨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一时间感觉有些恍惚,数日来的恐惧和疲于奔命竟像梦一场…… 忽觉暗香袭人,水墨警醒地回过头来,一道丽影顿时映入眼帘。她纤细的手指绕在青瓷酒杯上,淡红色的指甲与蜜色的酒水交相辉映,软罗轻纱包裹着她苗条婀娜的身体,长发用银绳编成了发辫侧垂于胸前,漆黑的发和胸口微露的雪白皮肤带来的强烈对比,形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诱惑。 见水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胸口,女人的脸色越发烫起来,她软声说,“大爷,请。”其实水墨只是在评估她的罩杯是D还是E,多少有点羡慕罢了。听她这么说,水墨赶忙接过酒杯,说了声“多谢。”女人没有离去,却顺势跪在了她身旁。 水墨一愣,下意识看了她一眼,突然发现这女人有点眼熟,再仔细一看,竟是之前对她落花有意的那个女子,只不过换了一身淡黄色的纱衣。这时女子微微侧脸对水墨嫣然一笑,水墨顿觉汗毛直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据水墨观察,天朝的制度及生活状态与汉朝有些类似,酒席并没有设桌椅,而是围席,文武官员皆盘膝而坐,女子则多跪坐。水墨虽然是顾边城的“近卫”,但也没有资格上正席,只能在最外面和其他亲卫同坐,她反倒乐得轻松。 近卫们自然都有胭脂楼的美女相陪,或倒酒夹菜,或娇声调笑,这些男人自在地享受着女人们的服务,水墨心里别扭,但脸上一点也不显。酒很少喝,菜却不少吃,之前负责伺候她的那个女人没干别的,光给她夹菜了,忙的不行,心里暗骂原本以为运气好,伺候了一个俊俏的男人,却不想是个吃货! 没多久,那女子借口衣服脏了去换,就一直未曾回来,可水墨没高兴多久,这女子又冒了出来,而且态度亲昵。再看看周围,顾边城的近卫们虽然也在吃喝享乐,可眼神依旧清明,倒是燕秀峰的那些手下,有人已开始放浪形骸的与女人们搅和在一起了。看着那些男人丑陋的表情,水墨皱了下眉头,她下意识地看向正席。 顾边城也摘掉了头盔,乌黑的头发只以青巾绾起,面带微笑,正在和燕秀峰对饮,谢之寒却半靠在一个女人怀里,任凭她剥果子给自己吃。那女人面容身段风流袅娜,看得出她是全情投入,那双媚眼片刻也不曾离了谢之寒的脸,一颦一笑皆是了怀中的男人。 水墨微微一扯嘴角,想想刚才竟连燕大元帅都对他行半臣之礼,之前找茬的那男人腿都软了,世子……这个喜欢冷嘲热讽的男人出身应该很高贵吧。才子,世子,水墨摇了摇头,好相貌,好出身,好手段,为什么有人天生事事俱全呢。 谢之寒看起来正享受着女人的软语温存,其实半点也没有放松戒备,水墨的目光他立刻就感觉到了。眼神斜飞看去,水墨端着杯酒正看着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倒是脸上许是因为饮酒的关系,淡淡的跟擦了层胭脂似的。谢之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轻佻地对他一眨眼,果然,水墨立刻一副被噎到的表情,迅速转头看向别处。“哈哈哈。”谢之寒笑了起来,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一身红衣的风娘献舞完毕,正跪坐在燕秀峰和顾边城之间,劝酒说笑,忙到十分,但该注意的对象她一个也不曾漏过。顾边城对她的殷勤伺候或礼貌道谢或与她谈笑两句,好像浑然不记得彼此曾发生过的不愉快,但风娘几次想要借机依偎亲昵过去,却总是不成功。顾边城并没有躲闪或拒绝,可风娘就是靠不过去,仿佛顾边城周围的空气凝固成了一道无形的墙。 风娘从懂事起就开始学习如何与男人周旋,历经沧海,对于男人几乎是无往不利的,就算是知道她毒辣的,也会迷惑于她的魅力之中。可凡事总有个例外,一个也就罢了,可眼前就有三个,还偏偏都是她得罪不起甚至畏惧的。她虽极出色,终还是要在男人的影子下生活。 神将的赫赫威名风娘早就听闻,但想着不过是个只在战场上武勇的粗人罢了。这次亲眼见到并领教了顾边城的手段,自己的步步算计却一次次被他破解,赫兰人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不自知。当顾边城用银枪指着风娘喉咙那一刹那,森寒的杀气让她魂飞魄散,可一颗心却跳的比任何时候都急促。 风娘虽在跟燕秀峰撒娇劝酒,但顾边城的一举一动她都不曾放过。所以当谢之寒逗弄水墨的时候,顾边城神色微动,风娘立刻察觉。顺势看到半藏在阴影里的水墨,风娘立时觉得新仇旧恨齐涌心间,这该死的小白脸,自己曾亲眼见过人中毒之后的惨状,怎么他就能逃出命来?这药原是风娘机缘巧合得来的,虽然她也认为水墨是男人,但女人的敏感却让她对水墨有着天然的敌意,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给水墨用了重药。 看着水墨柔和的侧脸线条半晌,风娘忽然一怔,迅疾扭头看了一眼正逍遥自在的谢之寒,那个流传于贵族之间的传闻登时浮上脑海。再偷眼看看正和顾边城谈笑风生的燕秀峰,她忽然笑靥如花,真有趣,水墨,我看你这次该怎么逃,只怕顾边城也保不了你…… 第18章 计中计(二) 风娘将放在温瓶里的酒壶提出,银色的酒壶越发衬得素手纤纤,她姿势优美地将酒杯倒满,并取过一粒渍过的青梅放入酒杯中,又加了一粒粗盐,轻晃了晃之后才双手奉上给燕秀峰,娇声说,“燕帅。”燕秀峰微笑着接了过来,立刻发现了那个梅子,他看了看巧笑倩兮的风娘,这才抿了半口进去,醇厚的酒液里带了一点点梅子的微酸,别有一番风味。 燕秀峰出身世家,文武双全,闲暇之时亦喜附庸风雅,尤其喜欢美酒,喝得不多,却善品。他点头笑道,“这种喝法倒有意思,你酿的胭脂醉虽为酒中佳品,但口感略厚了些,加了这梅子还有盐粒,反倒清爽了些,红衣,你的花巧就是多。”说完,他又细细品了一口。 风娘笑声清脆,“燕帅过奖了,妾身可不敢担这个虚名,原是前日和一个人学的,觉得这种口味最别致,让您也试试罢了。”风娘此言一出,顾边城和谢之寒都是一怔,方才风娘倒酒的举动他们自然看见了,并没有多想,可现在听风娘这样一说,忽然感觉不对。 这酒的喝法确实是一个人教给风娘的,顾边城眼珠一转,水墨的身影立刻出现在了他琥珀色的眼眸中。刚才被谢之寒戏弄的水墨正侧身依靠在栏杆边,半仰头看着月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水波粼粼地在他脸颊上打出点点光影,在这样热闹的环境里,可他反倒好像游离在外一样。 顾边城忽然间明白了风娘想干什么,他不动声色地看向对面不理楼中姑娘,正独自一人喝酒的罗战,用眼神指向水墨,又做了个手势。一直暗中戒备的罗战坐直了身子,状似随意地回头说了几句。就看水墨一愣,点了点头立刻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喜欢品酒的燕秀峰随口问了一句,“喔?这种口味,难不成还有其他的?”顾边城眯了下眼转头看向风娘,她正言笑晏晏地瞧着自己,然后撒娇似的说,“反正水墨当时是这么说的,神将大人可以作证。”燕秀峰眉毛微微一动,水墨?不就是那个坏了自己不少事儿的贱卒吗…… “哼,一个贱卒的小把戏,红衣姑娘倒记得清楚,”谢之寒笑嘻嘻地说了一句,他自然知道顾边城和罗战的暗动,虽不甚明白,但立刻配合。风娘笑容不变,“谢大人,人家已是将军大人身边近卫,英雄不论出身,您还一口一个贱卒的。”“喔?这么说,倒是我的不对了,来,燕帅,顾将军,为我天朝大胜,国泰民安,我敬二位三杯!”谢之寒潇洒地举起酒杯,燕秀峰一怔,看着他被酒色染红的眼角,立刻笑着举杯应和,杯杯尽饮。 一旁的风娘笑脸如花,心里咬牙,这么短短一霎那,顾边城支走了水墨,谢之寒却吸引了燕秀峰全部的注意力。水墨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按照罗战的吩咐正要离开筵席,刚到门口就听到上面唧唧咯咯的笑声。 水墨抬头一看,这临水而建的宴会厅与周围的回廊相连,楼上几个去换衣服的姑娘正挤在一起对她指指点点,之前服侍她的那个姑娘也在,看来是去换衣服刚回来。之前水墨还想着这家胭脂楼果然不同凡响,陪客的姑娘们还会不时地换服装,一晚上她数着这已经是第三套了,比现代某些娱乐场所可敬业多了。 那姑娘见水墨看她,登时满脸娇羞,身后的女伴你推我搡地显然是在拿她取笑。水墨心里苦笑就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刚一转身,就听见楼上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玉娥,快跟上啊,傻站着干什么?去……”“啊!”跟着就是一声短促地尖叫,水墨下意识一抬头,只见一道黑影临头砸来…… 我X,头昏眼花的水墨在心里骂了句脏话。方才她条件反射地伸手挡住了女子的去势,自己却被她撞翻在地,后脑剧痛,腰部也嘎巴一声。勉强睁开眼想看看情况,顿觉金星闪烁,一片恍惚。眼看着玉娥从楼上跌下,冲入水墨怀里,重重摔倒,那些姑娘吓坏了,方才推人的那个女子更是缩到了众人身后。她原是好意想催促女伴追寻自己的幸福,因为她们都觉得水墨长的好,行为端正,但一看就是个“雏儿”,若是能勾上手,被赎了出去也不是没有的事儿,没成想好心却办了坏事儿。 一个略年长些的姑娘惊吓之余忍不住抱怨,“兰儿,你用这么大力气做什么!”“没,我真没有啊……”兰儿拼命摇头解释,她刚才只是轻轻推了玉娥一下而已。门口突然轰然一响,原本热闹的筵席顿时静了下来,席上大半都是武将,他们一把推开身边的美女,想去摸刀,落空之后才想起参加元帅大人的酒宴,武器早就被收走了。 燕府的近卫们反应倒快,武器出鞘,立刻向“出事地点”奔去,但顾边城的近卫反应更快,几个人已到了水墨身边,就看见那女子俯卧在水墨身上,而水墨虽然疼的龇牙咧嘴,但双手还是紧紧抱着她。大家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有人立刻笑得不怀好意,心想身为神将大人的近卫救一个失足女子那还不是小菜一碟,看样子是软玉温香抱满怀,魂飞天外不想起来了吧。 水墨虽然穿着厚厚的改良背心,但也能感受到女人丰满的胸部正激烈地呼吸着,那种挤压感还有浓浓的香气让她很不舒服。“水墨,你抱够了没有?”一个年纪最轻的近卫嬉笑着问。被压倒在地的水墨心说你那眼睛是出气的,看不见她压着我起不来吗!这女子看着高挑苗条,没想到是个藏肉型的,真沉! 面无表情的罗战上前一步,想要将那女子拉起,那女子却已手忙脚乱地站起了身。一头长发有些凌乱,娇喘吁吁,襟口半散,周围不少男人看着那雪白的肌肤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她好像才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儿似的,双手握紧领口,受惊的兔子一样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男人们。 罗战已伸出去的手一顿,跟着反手将还在地上倒气儿的水墨揪了起来,未及开口,一个燕府近卫上前说,“这位小哥,请跟我来。”说完转身就走。水墨不知所措地看了罗战一眼,罗战轻轻一扬下巴,无奈的水墨只好往正席的方向走去,一想起风娘也在席上,她就有些不安。 “他就是水墨?那个用计拖住赫兰人脚步的……兵士?”燕秀峰玩味地看着水墨正一脸不情愿地走过来。“正是,此人有些聪明,又立了功劳,弟自作主张,将他脱籍了,”顾边城恭敬地解释,毕竟水墨曾隶属于燕秀峰的军队。“城弟不必多心,我天朝向来重视军功,他既有大功劳,原是该……”燕秀峰话说了一半突然停顿下来。 水墨已来到席前,单膝跪下抱拳行军礼,“元帅大人,将军大人!”也许出于本能,她虽是低头也下意识偏了脸,不想被人注意,燕秀峰却有些怔忡。谢之寒也终于明白顾边城为何让水墨离开以及风娘的打算,以前从没注意到这小子的脸部线条竟然很像自己,不,应该说像她……谢之寒登时想起燕秀峰的那些隐秘传闻,心里一冷。 “水墨,美人投怀送抱的滋味不错吧,我看你都舍不得起来了,”风娘的调笑声打破了有些凝固的气氛。燕秀峰顺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借着动作表情尽掩,再放下酒杯时,已恢复了方才的风流倜傥,他微笑着抬了抬手,“起来吧。”“谢元帅!”水墨慢慢站起身站在席前,就感觉四周的目光像针扎一样地刺了过来。 “阿墨,我原以为你不喜欢女人呢,怎么样,我楼里姑娘的身段抱起来不错吧,哈哈,”风娘言辞大胆泼辣,旁边的男人登时色迷迷地跟着哄笑起来。水墨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却恭敬地说,“姑娘取笑了,抱她是为了救她,起不来实在是因为闪了腰。” “哈哈,”众人登时狂笑了起来,谢之寒一扯嘴角,燕秀峰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水墨,嘴里却笑说,“红衣,看你这次如何要强,你的红牌姑娘,人家不屑一顾呢。”一直悄悄观察燕秀峰举动的风娘这会儿心情大好,只要燕秀峰的心病没改,他一定会……想想水墨会有的下场,她简直想大笑出来。 听燕秀峰调侃,风娘小嘴一撅,“我才不信呢,水墨,我让玉娥跟了你如何,她可还是清倌人。”那玉娥早被风娘叫到跟前,羞羞涩涩偏又女人味十足,听风娘这样说,她越发颊如胭脂,耳垂红透,男人们各色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有人难掩欣羡。 “不敢,小人已有妻室,”水墨兵来将挡,只略弯身行礼拒绝,心说你给什么我也不敢要。“妻室?哪个男人不喜欢多多益善呢”风娘哼了一声。本来就腰疼的水墨也有点火了,她抬头看了咄咄逼人的风娘一眼,淡淡地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原本巧笑倩兮的风娘表情一滞,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这话对她来说分外刺耳。燕秀峰挑起眉头,水墨清秀的脸庞,还有那清亮自信的眸子都落入他眼中…… 顾边城一直在揉捏着手中的酒杯,暗自盘算,水墨这句话却直直地砸到了他心里,酒杯登时被他捏扁了半边儿。那曾有的,以为早就消失的过往又突兀地浮上了心头,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脸上正在抽动的疤痕,有点痛。水墨不想看风娘,燕秀峰的目光又让她不舒服,目光一转,却发现顾边城眉头微蹙地摸着脸上的伤疤。 水墨的关切立刻被顾边城所感知,他凝神看去,正对上水墨的眼神,见他看过来,水墨下意识一笑,顾边城摸在脸上的手慢慢放了下来。一旁的谢之寒突然觉得有点气闷,他懒洋洋地说了一句,“说的好,这话不知可以骗取多少烂漫女子的心,我记住了。”男人们顿时笑得别有意味。 “来人,赐座,”燕秀峰对水墨笑得很温和。水墨一愣,不自觉地转头去看顾边城。顾边城心思电转,但还是点点头,“燕帅荣宠,你且坐过一旁吧。”听着顾边城镇定如常的声音,水墨多少安心了些,弯腰行礼。 这时风娘扶着小丫头站了起来,柔声说,“燕帅,将军,容妾身暂且告退,再来服侍。”燕秀峰知道她要去更衣,只微笑点点头。水墨觉得风娘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嘲弄和不屑,心里不爽想走开,却不小心踢到了一旁几下备着添灯油的油壶。一时间顽心忽起,知道风娘必从这边经过,看没人注意自己,悄悄将油壶踢倒,透明的油脂顿时顺着青石地面流淌了出来。 水墨心里得意,就算不能滑你个西瓜皮,也让你尝尝闪了腰的滋味,嘿嘿,她假装没事人似的转身走开,想离开犯罪现场。“啊!”一声女人尖叫从身后传来,水墨大乐,这风娘腿脚够麻利的,这么快就踩上了?不对呀,这声音不像是…… 猛一回头,水墨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一把腕匕闪着寒光正放在燕秀峰的脖子上,方才还娇柔不堪一折的美女现在却冷笑着环顾四周。两个穿着天朝武士服的男子也围在了她身边,保护着她。玉娥眼神跟水墨的一碰,竟对她笑了笑,娇声说,“多谢你啊,带我过来……” ※※※ 风云突变,参加酒筵的众人竟有一小半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醉眼迷离地傻看着,一个身宽体胖的官员甚至还埋头在女人怀中乱嗅着,他的调笑声回响在突然静默下来的宴会厅里,显得分外突兀。大部分武将虽然也喝得醉醺醺的,但历经战火的本能却让他们在出事的一霎那都做出了反应。 燕府的侍卫既惊且怒,方才玉娥款款起身向前,众人都以为她要去服侍风娘更衣,竟无人拦她。按说凭着燕秀峰,顾边城和谢之寒的本事,哪怕事出突然,玉娥得逞的机会也近乎于零。可偏偏这三人各有心事,就恍惚了那么一瞬,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被玉娥抓住了。 顾边城和谢之寒在玉娥暴起的一刹那就反应了过来,但玉娥行动快如闪电,他们刚想出手,燕秀峰已被玉娥拿住了要害并当作了挡箭牌。顾,谢二人经历过的危险多如牛毛,眼见情况不利,并没有急于动手,而是占据了有利位置,伺机而动。 燕府的一个侍卫反应迅捷,玉娥显然对顾边城和谢之寒忌惮万分,倒是给了这侍卫出手的机会。但他甩出去的飞镖明明打中了玉娥的肋侧,但她毫发无伤,飞镖只在她衣服上戳了个小洞就掉落在地。侍卫们愕然之后立刻明白,玉娥身上定是穿了锁子甲之类的护身衣。 “哼,红衣姑娘你还是别乱动的好,我胆子小,万一伤到燕帅就不好了,退后!”玉娥眼观四方,风娘收回袖中的手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风娘无奈后退,美丽的眼睛里喷射着怒火。这胭脂楼里的姑娘都是她亲自挑选的,玉娥来这里也已经快三年了,没想到她竟然是个“刺客”!如果她伤了燕秀峰甚至杀了他,那自己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定会被人杀了给燕秀峰陪葬。 “你是谁?想如何?”燕秀峰突然开口,他的声音无一丝慌乱,好像玉娥不是一个刺客而他的下属。玉娥嫣然一笑, “燕帅果然不凡,小女子出身贫贱,不堪一提,只求燕帅怜惜,借龙符一用。”她语调温柔惹人怜惜,仿佛她就是普通妓户一般,可配上她手中森寒的匕首,反而让人愈发胆寒。 玉娥话音刚落,众人皆变色,龙符是可号令天朝三军的令牌,交出龙符形同交出兵权,龙符的样式都是保密的,只有个别大将才能见到。顾边城飞快地和谢之寒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而燕秀峰也同时问了出来,“你是赫兰人?” “我是天朝人,”玉娥淡然一笑。水墨觉得她的笑容多少带了些讽刺,可眼下她哪有心情管玉娥怎么笑,保命要紧。水墨经过这些天的“被逃命”培训,对于自保的认识和能力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高度。 因为众人的关注都放在玉娥和燕秀峰身上,所以从玉娥开始说话,水墨就悄然的,一寸寸的向后移动着,眼见着廊柱就在身后,只要再挪动几步,然后向左一闪,就万事OK了……“燕帅,恕我不恭了,过来搜!”玉娥对同伴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男子立刻举刀戒备着倒退向后。 顾边城和燕秀峰的眼神不经意似的一碰,玉娥突然本能的感觉到不好,她立刻说道,“你站住!”那同伴一愣,他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站住了脚,下意识环顾四周,搜寻着“危险”。燕秀峰,顾边城和谢之寒虽不动声色,但心中都无奈于玉娥的敏锐感觉。 “你到底拿不拿,再不动手就放开我,我的宴席还未结束呢。”燕秀峰带了点不耐烦地说。玉娥眼光微闪,明知燕秀峰是想激怒她,影响她,但燕秀峰那种贵族的,天生的傲慢却是让玉娥最难以忍受的,曾经的痛苦顿时袭来。 “啊!”一声惨叫骤起,正往后磨蹭的水墨差点被自己绊了个跟头。血腥气随即飘了过来,让人作呕。玉娥的两个同伴之一已经倒在了地上,那男子双眼大睁,喉咙被割断了,涌出的鲜血细细成线,顺着台阶流了下来。“咕嘟。”水墨觉得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好像打雷,忍不住捂住了嘴。顾边城轻抚着手腕,脸上还是淡淡的,玉娥却是惊怒不定,勉强让自己保持镇定。 顾边城出手太快,玉娥注意力稍稍有些散,他立刻感觉到了。若不是死去的男子拼命为玉娥挡了这一下,现在血溅五步的就是她了。玉娥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她暗自告诫自己要冷静,否则会坏了王子的大事。顾边城果然比传说中的还要可怕,一个没有杀气的男子,下手却毫无留情,防无可防。原本自信的玉娥忽然有点不确定,就算自己不要命了,是否能有机会和燕秀峰同归于尽。 想到这儿,玉娥下意识紧了一下腕匕,燕秀峰只觉得喉间一痛,但他连眉头也没动一下。一直仔细观察动静的谢之寒立刻看出了玉娥隐藏的慌乱,故意笑得轻慢,给她施压,“玉娥姑娘,要不要再换个人去拿呀?”他笑看了另外那个男人一眼,那刺客心胆一寒。看着顾边城冷静的神色,玉娥脑筋飞转,她眼光一闪,忽然笑了,顾边城和谢之寒暗觉不妙。 “水墨是吧,你来帮我一下,”玉娥的娇声呼唤让众人都扭头找了过来。其时水墨正在做转身闪边儿的动作,抬起的脚就于众目睽睽之下僵在了半空中,一时间尴尬万分。“嗤”的一声轻笑惊醒了已经傻掉的水墨,她赶忙放下脚,顺便瞪了谢之寒一眼,谢之寒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起来。 “来呀,”玉娥声言软软的,看不见情况的,定会以为她在呼唤情人。水墨头皮发麻,她下意识地又去看顾边城,顾边城对她点了点头,水墨这才万分无奈地开始挪动脚步。玉娥见她磨磨蹭蹭的样子,她追了一句,“我劝你最好别耽搁时间!”窝了一肚子火的水墨没好气地说,“你送死跑着去啊?!” 玉娥被她噎得无语,燕秀峰眉头一动,他瞬也不瞬地看着水墨向他走来。谢之寒差点笑了出来,但看到燕秀峰的表情,他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又看向顾边城,顾边城不动如山。水墨走的再慢,终还是到了跟前,玉娥立刻说,“快拿,不然,先拿你开刀!”算算时间紧迫,玉娥表情严肃了起来。 水墨咬牙伸手去搜燕秀峰的身,就觉得燕秀峰的眼神如冰水一般顺着自己衣领滑了下来,起了一溜鸡皮疙瘩。她曾经见过顾边城出示令牌,估计燕秀峰也差不多,伸手一摸,果然,在他衣襟的暗袋里。燕秀峰的心跳触手可及,水墨赶忙用手指把令牌捏了出来。 按照玉娥的指示,水墨将令牌放到了她手上,只觉得玉娥酥软的手心好像也涂了香脂。玉娥好像在确认真假一样,狠狠地按了按手中的龙符,这才满意地笑说,“很好,燕帅,麻烦您送我一程如何?” “哼,”燕秀峰冷哼了一声,“你认为你还走得了?”他话音未落,宴会厅外头忽然几声巨响,火光尘烟顿起,跟着就是那个男子趁乱扔出了一些东西,喷出的白烟不但干扰视线,而且味道呛人至极。擅长逃跑的水墨在外头炸响的一瞬间,已经低头蹲下,向安全地带爬去。她边爬边忍不住咳嗽,这是古代版的催泪弹吗?水墨苦笑着想,不知道配方是不是纯天然无污染的…… 白烟愈发浓了起来,刚爬出去没多远,视线不佳的水墨就一头撞在几案边角。正龇牙咧嘴的揉脑门,身后金属碰撞的声音直刺耳膜,跟着惨叫接连响起,水墨不敢回头,继续前行。玉娥心里暗骂,自己想要杀掉燕秀峰,却被谢之寒阻拦,而埋伏的那几个暗棋也都被顾边城杀掉了,本想借烟雾逃脱,但顾边城好像不太受烟雾影响并知道自己想什么一样,步步封堵,但她必须到水边。 玉娥拼死射出全部暗器偷袭顾边城,然后向湖边的方向窜出,却被水墨阻挡了去路。正连滚带爬地水墨忽然觉得身后有风传来,她本能向右翻滚躲避,就觉得耳边火辣辣的疼,好象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剐了一下。 忽感觉到背后寒气突袭,“该死!”玉娥大惊,没想到自己击杀水墨不成,反倒被顾边城追上,刚才甩出的暗器和药粉难道对他一点效果也没有吗?这时烟雾已经淡了,视线开始清晰,无计可施之下,玉娥立刻决定先抓住水墨做挡箭牌,虽然不知道能否有效,但方才水墨和顾边城之间的那几个眼神交汇,她可是看的清清楚楚,赌了! 水墨一个翻滚之后看到了面容狰狞的玉娥正向自己冲来,她心跳都快停了,没过脑子,全凭本能的爬起来转身就跑。“我靠!”水墨一声大叫,就觉得脚底下怎么这么滑?!旁人只看见水墨身形突转来了个鹞子翻身,接着动如闪电,又似兔子蹬鹰,一个飞腿就踹向了玉娥胸口。玉娥不及收势,被她踢个正着。 “唔!”玉娥闷哼了一声,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水墨,水墨也瞠大了眼睛,坐在地上跟她对视。“嘀嗒,嘀嗒……”一滴滴血珠砸落在地,玉娥低头看了自己胸膛一眼,穿胸而出的刀剑森亮如水,不染半点污痕。 顾边城略一翻腕,玉娥表情登时痛苦之极,她想呼痛,一开口喷出的却是血沫,水墨调转了目光不忍再看。经历过战场杀戮的她知道,顾边城这一下已经将玉娥内脏搅碎了,让她再无动手的可能。 “嗤”的一声轻响,顾边城收回了长剑,玉娘跪摔在地,身体微微抽搐着,美丽的面容只剩下了生命即将消逝的青白。“嗯……”水墨轻叫了一声,她的手腕突然被玉娥抓住了,冰凉的手贴上她的肌肤,那种凉意如蛇般缠绕着水墨的心。 水墨忍不住挣扎,玉娥却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握住她的手腕,直到死去,僵硬,嘴角却奇怪地弯着,仿佛在笑。燕秀峰的轻咳声打破了僵局,玉娥下手极巧,要不是谢之寒那奇怪的随身暗器,燕秀峰就算不死也很可能变独臂大侠了。现在他只是受了伤,但并未伤到筋骨,燕府侍卫将他团团围住,谢之寒抱臂站在一旁。 原本吓得半死,躲藏起来的文官们这时个个如春笋般冒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去慰问燕秀峰,好象他们都恨不能替燕大帅受伤一样。早有人去检查情况,就听见外面脚步声迭起,想来是大部队赶来守卫了。顾边城不管周围情况,只上前两步蹲下身,从玉娥怀里搜出龙符,然后扶着水墨的手肘,帮她脱离玉娥手指的桎梏。 顾边城身上的气息飘入鼻端,水墨心安下来忽然就很想哭,可泪腺仿佛被堵住了一样,眼角只是干涩火热,但一滴泪也没有,感觉很难受。为了转移注意力水墨就低头看顾边城动作,她发现顾边城虽然对战之时冷酷无情,却不冷血。玉娥已经死了,若是旁人早就粗暴地将她手指折断,顾边城却是一根根去掰玉娥僵硬的手指,并没有损坏她的遗体。 “好了,”顾边城完成工作,一抬头就看见水墨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不知怎的,忽然有点想笑。为了掩饰心情,他又加了一句,“刚才你做得很好。”刚才?水墨一怔,立刻回头去看,然后苦笑,这算是无心插柳呢,还是自作自受呢?给风娘准备的效果却被自己“享用了”,水墨忍不住揉了揉腰,这一下滑的,绝对闪到腰了。 “果然做得好!”燕秀峰的声音响起,水墨哆嗦了一下,抬头看去,不知何时燕秀峰来到了跟前,肩背上系着白布。顾边城站起了身,并顺手将水墨扶了起来,水墨赶忙低头做恭顺状。“燕帅,你的伤,无碍吧?”顾边城先把龙符双手送上然后关心地问。 “没事,皮肉伤而已,多亏……文起了,”燕秀峰先收起令牌,这才回头对谢之寒微笑道谢。谢之寒嘴角一扯,“燕帅客气。”“唔,”燕秀峰皱眉点点头,“可惜没有活口,刚才城弟你生擒的那个也服毒自尽了,看来都是老手,今天若不是你和文起在,还真不知道我这条命能否保住,没想到我的人里竟然混入了这么多探子,啧。”说到最后,燕秀峰的语气轻缓却森冷。 这话一出口,人人噤若寒蝉,知道一场清洗风暴在所难免。顾边城更不好插口,只垂手肃立,谢之寒却事不关己地打量着一干人等的表情。“水墨,方才你表现得不错,故作仓惶逃跑引那女贼上当受阻,我该赏你才是!” 水墨脸一热,只能干笑着假客气,“燕帅过奖,凑巧而已。”“不用自谦,说吧,想要什么,官职还是财帛?”燕秀峰表情极温和。水墨正想再推,忽然看到谢之寒对她使了个眼色,张开的嘴动了动,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燕秀峰耐心十足等着水墨回答,一旁的风娘神色冷肃,方才她被玉娥暗算了,没能在燕秀峰面前表现,却亲眼看到了水墨的“功绩”。当时视线不明,人人都以为那是水墨大侠的本领。水墨看着燕秀峰微笑的脸,一句话脱口而出,“小人没什么要求,只望能跟随神将大人一起保家卫国就知足了。” 谢之寒眉梢一跳,燕秀峰笑容停顿了下,看了看面容沉稳的顾边城,过了半晌才说,“城弟的下属永远都是那么忠心耿耿,让人羡慕。”他又看了一眼水墨,一笑,“好,准了!城弟,那就请你代赏吧,今天这酒无论如何是不能尽兴了,改天我补给你!”说完,他拍了拍躬身行礼的顾边城,又对谢之寒一点头,制止了想要上来搀扶他的近卫,自己迈步向外走去。只是经过风娘的时候看了她一眼,风娘面色苍白地弯身行礼,她知道自己这回麻烦了,该死的玉娥,该死的水墨! 水墨方才说得也算是心里话,但是跟保家卫国没什么关系。经历了这么多,她发现只有在顾边城身边是最安全的,既然不知道何时才会穿回老家,那找个靠山再重要不过了。她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这回当众“立功加表忠心”,顾边城应该不会随便牺牲掉自己了吧,嘿嘿。 一记重拍落在了她的肩上,水墨身子顿时一歪,她抬头看去,罗战已经走开了,什么意思?顾边城只微微一笑。 风娘眼看着水墨跟随顾边城和谢之寒离去,她再次感到了挫败的痛苦,眼前的情况让她顾不上水墨,她转身往四周看去。原本热闹亮丽的宴会厅现在一片狼藉,楼里的姑娘们躲躲藏藏,谁被风娘看到了,都会情不自禁地低下头。 “哼!”风娘冷笑了一声,迈步走了过去,就算把楼里的人都杀掉,自己也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阿墨,怎么了?”刚才在院外被吓坏了鲁维发现水墨的动作忍不住问,方才出事之时,他被拦在了外围干着急,直到看见水墨的身影出现。“嗯?”水墨笑了笑,“没事儿。”手腕上好像还残留着玉娥冰冷的触感,刚才她忍不住搓了又搓,触感有些腻。 “好了,兄弟们,我们走!”谢之寒眼看着离了胭脂楼有段距离了,他忽然很想策马奔行,一去心中那莫名的闷气。顾边城无奈地摇摇头,拍马赶上,其他近卫也各自应和,水墨除了抓紧缰绳没别的选择。但看着鲁维边策马边兴奋地对她笑,她放松了下来,豪情忽起,马队呼啸而去…… “别哭了。”一个姑娘低声安慰着另外一个,方才有几个姑娘被误伤,命丧黄泉。这女孩儿受了轻伤显然吓坏了,靠在栏杆边哭泣着。两个女孩儿好不容易拉起了她,一看到死去同伴的惨状,她忍不住趴在栏杆边呕吐了起来,用来抹嘴的手帕也掉到了水里。 “算了,算了,别管了,红衣姑娘说了,让我们马上回房间,不得有误,快走吧。”一个女孩儿阻拦了她想要去捞的动作,两人扶着这女孩儿回房间去了。粉色的手帕在水面漂浮了一会儿就沉到了水里,没人注意。 月色再度被薄云遮盖,远离胭脂楼的水面被风吹得皱起,“哗啦”轻响,一个黑影从水中冒了出来,借着岸边蒿草的掩护,他爬上了岸。压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之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赫然就是那块掉落的手帕。 打开一看,手帕上绣着并蒂花蕊,花蕊下面则有着淡淡的血痕,对着月色仔细看去竟是潦草的字迹,“一开一败……” 第19章 计中计(三) “嗯……”若有似无的音色在帐篷中飘散着。负责看守赫兰巴雅的战士不禁有些奇怪,审判即将到来,大王子却在倾听什么一般的闭着眼睛,仿佛还在跟着哼唱。除了二王子的心腹部属,在其他战士们眼里,赫兰巴雅才是更好的将领,甚至是个更好的统治者。 虽然在战场上他也是冷酷无情的,但并不像二王子那样喜欢滥杀无辜。身为一个战士,谁不希望跟随的是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希望和胜利的领导者,那远比血统更重要。可惜,战士看了看几日水米未进,一身血污,头发散乱却仍旧悠然自得的赫兰巴雅,再次为他叹息,刺杀可汗,他的亲生父亲,不论他有怎样的才能也不会让他活着了。 帐篷的门帘忽然一动,正在心中慨叹的战士下意识地把弯刀抽出一半戒备,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弯腰走了进来,战士忙收回武器向他行礼。那男人随意地将他挥退,背手站在了帐篷中央,身后的几个亲随半包围着他。这人长得淡眉细目,稀疏的胡子略显枯黄,样貌普通,只有一双眼贼亮,这会儿正叽里咕噜地转着,打量着被层层镣铐锁在帐中的赫兰巴雅。 赫兰巴雅好像没发觉到有人进来,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那男人带些尖利的声音响起,“大王子殿下,昨夜睡的可好?”赫兰巴雅眉头一挑,缓缓地睁开眼看过来。男人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跟着反应过来,这赫兰巴雅再厉害,也是个没牙的老虎了,自己怕他做什么。可想是这么想,他却没有勇气再上前一步,只能故作镇定地干咳一声,“大王子殿下,我劝你还是识时务一些,交出令牌,克雅殿下看在血脉的份上,定会让你死的痛快些,不然……”他冷笑了一声。 赫兰巴雅安静听他说完,镣铐“哗啦”一声响,他有些吃力的举起了手臂,那男人顿时戒备的后退两步,他身后的亲信们也“呛啷”一声拔出了弯刀。赫兰巴雅微微一笑,竖起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日夜未饮水的他声音沙哑,“巴永,你太吵了,别打扰我听歌。” 巴永是托赤部落首领的侄子,托赤部落的大公主嫁给了赫兰克雅为正妃,托赤部自然是帮助赫兰克雅登上王座的最大助力。巴永虽然长相一般,但诡计多端,反应机变,不然族长也不会把他派到赫兰克雅身边,帮他出谋划策。 他暗地里给赫兰克雅出了不少主意对付巴雅,可都被巴雅看穿,一一破解甚至反咬一口,这让自诩智计超群的巴永非常难堪。这次借助风娘的手段来陷害赫兰巴雅也是他出的主意,只是万万没想到,竟然被人混进来火烧连营,却连个影子都没逮到,那风娘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被烧掉一半的大营,气急败坏的赫兰克雅咆哮连连,负责警卫的战士头领被他一刀砍掉了脑袋。虽然赫兰克雅并没有当面责备,但精明的巴永已感觉到了他的不满,为了让巴雅交出令牌以挽回自己在赫兰克雅心中的地位,巴永威逼利诱,什么手段都用上了,但赫兰巴雅根本不为所动,就好像看小丑表演一样。 现在听赫兰巴雅说什么歌声,托赤巴永以为赫兰巴雅死到临头还在耍弄他,不禁怒火攻心,他直呼其名,“赫兰巴雅,既然你不肯接受克雅殿下的条件,那你……”说到这儿,他故意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就等着受火油之苦吧!哼哼。”带着幸灾乐祸的嘲弄,巴永转身离开了帐篷。 火油之刑?赫兰巴雅眯起了眼睛,看来克雅真是恨自己入骨啊。当初在赫兰人立族之时,俘获了敌人首领就会架起油锅,将敌酋油炸之后分而食之,所以赫兰人的野蛮残酷迅速在草原上传播开来,让人闻风丧胆,不战而降。到后来,赫兰一族日益壮大,开始吸收其他小部落,也多少接触了天朝文化,这种野蛮的行为被废止了,没想到今日竟然又被赫兰克雅拿了出来。 按照天朝人的说法,克雅这一手就叫一箭双雕吧,既能用最狠毒的办法除掉自己这个眼中钉,同时还可以立威,果然是“纯正”的赫兰血统啊……赫兰巴雅掀唇冷笑。这时帐篷的帘子突然被人扯掉,猛然出现的明亮火把让几日未见光线的赫兰巴雅难以适应,他伸手想要遮挡刺眼的光芒,却被人一把扭住了手腕,跟着觉得颈上一凉,两柄弯刀已架在了他脖子上。 镣铐声响,手已被人粗暴的抓住,想来是有人给他开锁,赫兰巴雅用力眨眨眼,可酸痛的眼睛还是一片花。不容他多想,只觉得肩膀处一痛,人已经被拽了起来往外拖走。脚铐并没有解开,眼睛又看不清,赫兰巴雅几乎是踉跄着跌出了帐篷,如果不是有人架着他,定会摔倒。 赫兰巴雅并不挣扎,他闭眼让自己尽快适应外面的光线,又大大呼吸了一口夜晚草原上清新的空气,过了会儿才睁开了双眼慢慢看去。晴朗的夜空依旧繁星点点,不时有薄云飘过,青草的味道沁人心脾,还有……赫兰巴雅凝神看向篝火熊熊的营地中央,他忽然有点想笑,难为克雅了,竟然找的到那么大油锅…… 赫兰克雅在走出帐篷前,再一次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就在今天,再过一个时辰,自己最大的心头之患就要消失了。那些曾暗地里支持过赫兰巴雅的部族首领们,在强有力的“证据”面前也无话可说,全体通过了对赫兰巴雅的定罪。 想到这儿,赫兰克雅忍不住又笑了出来,筹划了这么多年,忍耐了这么久,终于成功了。父汗虽没有明说,但他总认为赫兰巴雅比自己更聪明能干,可现在呢,笑到最后的是谁?只可惜啊,亲爱的父汗,你看不见了…… 笑得冷酷又扭曲的赫兰巴雅低头出了帐篷,再抬头时,已是一脸肃容,眉头紧蹙,仿佛整个人都被无尽的哀痛和愤怒包裹着。大帐外肃立着数不清的赫兰战士,他们皆是一身黑色战袍,雪亮的武器上也裹着黑色的布条,象征着身份和荣耀的貂尾都已摘下,为他们的大汗守丧。整个营地寂静如死,只偶有火把噼啪作响,但仿佛被拉满的弓弦,随时都会爆发。 见到赫兰克雅出现,战士们开始有节奏地用手拍着刀柄,或手中的武器,“咵,咵,咵”的闷响不断,向他致敬,直到赫兰克雅猛一挥手,声音戛然而止。赶来的各部族首领也停止交头接耳,而是纷纷退避,恭敬地给他让出道路。这种王者才能享受的待遇让赫兰克雅的心跳愈发快速,一瞬间他有种天下皆在我掌握的感觉。 看赫兰克雅有些急切地想要登上高处,“嗯哼,”跟在他身后的心腹巴永悄悄干咳了一声提醒他不要忘形。赫兰克雅脚步登时一顿,然后慢慢地走上了原本属于他父亲的高台。骄傲地环顾着四周,不论是最前面的各部族首领,还是漫山遍野的战士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仰望着他,赫兰克雅深吸一口气,开始大声说道,“我英勇的战士们,今天,是我们赫兰一族悲哀的日子,我失去了最慈爱的父亲也是我的指引人,你们,也失去了最伟大的一个首领!” 他话音刚落,已经从隐约传来了哭泣声,女人们没有资格参加这样肃穆的活动,她们站在远处眺望着这里,为逝去的首领哭泣流泪。各部族首领们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表情或严峻,或悲戚,战士们的表情虽然哀伤却带了更多的愤怒。 赫兰克雅很满意众人的反应,他愈发努力地卖弄着自己的演技,将痛和怒完美地混合在了自己脸上,嘶哑着声音说,“我们赫兰人就像草原上的狼,为了自己的家族和生存奋斗着,就算是死也要死的有尊严!可是,我的父亲,你们的汗王,一位曾经的,赫兰族最勇猛的战士没有死在敌人的刀下,却,却……”他怒视着已被人架了过来的赫兰巴雅,所有人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哗啦,哗啦。”赫兰巴雅每动一下,脚上的锁链就会彼此碰撞,路两旁的人群寂然无声,只死死地盯着他,其中很多战士曾经追随赫兰巴雅血战沙场,不畏生死,现在他们却觉得自己被这个人背叛了。赫兰巴雅一步步的感受着那带着痛的,比火还烫,比冰还冷的憎恨视线,挟持着他前行的两个战士都是克雅的亲信,他们仿佛想让赫兰巴雅多受些精神上的折磨,故意走的很慢。 终于走到了高台跟前,一个贵族突然上前半步,一口啐了出去,赫兰巴雅下意识歪了下头,吐沫擦颊而过。这意外的举动让所有人吃惊,如是平常,这样的侮辱足可以引发一场决斗,赫兰巴雅毕竟是王子,就算他犯了滔天大错,也只能审判不能轻辱。 “阿济!”苏日勒一声低叱,他紧紧抓住了阿济的手臂并用力气压制住了他,这才制止了阿济想要冲出去的动作。苏日勒低声说,“忍不了这一时,如何救殿下出去!殿下都能忍耐,你不能吗!”阿济没有回答,只是低头下去,就听“咯嘣”几声轻响,苏日勒知道那是阿济咬牙忍耐的声音。他轻拍了一下阿济的手臂,又趴回了自己的位置,一瞬不瞬地望着场地中央。 托赤!苏日勒在心里冷酷地念着这个姓氏,今日你对殿下的侮辱,我要让你整个部落来偿还!他回头看向身后,战士们都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他们都是赫兰巴雅一手带出来的,在他们眼里,只有大王子而没有大汗。 苏日勒抬头看向月亮,估计了一下时间,齐格带大部队守在外围,只要自己这里得手,一定可以把殿下顺利救出,现在就看塔罕的了。想到这里,苏日勒越发全神贯注。 赫兰克雅冷冷地看着赫兰巴雅被托赤部族的首领侮辱而无法反击,他慢步走下高台,来到赫兰巴雅面前。赫兰巴雅闻声转头看过来,在篝火映照之下,克雅微微一怔,他脸上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愤怒,还是淡然自持的样子。原本愉悦的心情顿时减了几分,赫兰克雅越发厌憎眼前这个人,从他十几岁时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开始,赫兰巴雅永远是这副仿佛没什么能伤到他的淡定表情。 “我亲爱的兄长,看来你就算犯了那样的大罪,却依然没有悔过的表现,原本我还想在各位首领面前替你求情,看来是没这个必要了。”赫兰克雅姿态摆的很足。巴雅一掀唇角,“不麻烦你了,弄这么个油锅不容易,对了,刚才你那番话说的真好,可惜我的手不得自由,无法替你鼓掌赞叹,请别介意。” 赫兰克雅脸色随着巴雅的言辞变化着,到最后他甚至连那抹假笑也做不出来了。一旁的巴永看着他抽搐的脸部肌肉,生怕性格冲动的赫兰克雅被巴雅激怒而做出错事,连忙大喝一声,“大殿下,都到了这一步,你还不祈求长生天和大汗魂灵的宽恕,还要继续做错吗?!”巴永喊得很及时,不但提醒了赫兰克雅,也让个别对巴雅那番话若有所思的部族首领不敢再多想。 “算了,虽然你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但看在你身上还留着父汗高贵的血液的份上,我还可以给你最后王子的待遇。”恢复镇静的赫兰克雅冷冷一笑。他向后一摆手,塔罕捧着一个托盘走了上来,上面放着一把牛皮做的酒壶还有一个银制酒杯。 赫兰巴雅知道那是用珍贵的血兰所酿的酒,只有贵族在婚丧祭祀之时才可以饮用。现在克雅把这个给自己拿出来,既判定了自己的死刑再无可争议又显示了他的高贵仁慈。赫兰克雅亲自倒了一杯酒,递到巴雅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巴雅正要伸手接过来,对面的赫兰克雅突然松手,酒杯掉落在了草地上,无声的滚到了火边。赫兰克雅的脸色青的跟草地有一拼,一把雪亮的匕首正紧紧地贴在他的喉咙上,周围的人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身后杀声一片,苏日勒已带人从隐蔽处冲下了山坡。 有反应快的战士就要上前迎战阻拦,塔罕大吼一声,“谁敢乱动,我就宰了他!”说完将手中匕首一紧,一丝血痕登时从赫兰克雅的脖子上流了下来。一旁的巴永吓得声音都变调了,他玩命嘶吼,“都给我住手,谁也不许动!!!” 不知所措的战士们都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就这么眨眼的功夫,苏日勒和阿济已带人冲了过来。“主人,殿下!”赫兰巴雅对向自己扑过来的苏日勒和阿济微笑点头,“我很好。”苏日勒二话不说,挥舞弯刀将锁链割断,然后警戒在赫兰巴雅身边。阿济带着其他战士正在跟那些部族首领的近卫们对峙。 赫兰巴雅活动着又僵又痛的手腕,并打量着脸色铁青的赫兰克雅。赫兰克雅的眼珠子血红,显示了他有多愤怒,看着巴雅微笑的表情,他微微歪头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塔罕,你很会骗人!”“殿下过奖。”塔罕表情轻松,却愈发让人恨的牙痒痒。 “殿下,时间紧迫,”塔罕不理赫兰克雅仿佛要吃了他的表情,恭敬地对巴雅说。“嗯,苏日勒,按照计划行动,阿济,不许伤害各位族长半分。”赫兰巴雅对表情不一的部族首领们安抚的一笑。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尖啸,苏日勒将通知齐格的花火射上了半空,红色的火焰一瞬间仿佛划破了夜空。 “塔罕,辛苦了,”巴雅欣慰地对塔罕点了点头。塔罕咧嘴一笑,“殿下客气了。”他话音刚落,就看见赫兰克雅突然挣脱了出来,抽出腰间弯刀向赫兰巴雅挥去。事出突然,没人想到他竟能挣开塔罕的控制,而几日折磨下来,就算是身体强健的巴雅也力不从心,只能凭借本能一个侧身让过刀锋,人已摔倒在地。 勉力翻身想要站起的赫兰巴雅忽觉脖子上一凉,他立刻僵住不动,森凉的刀锋透着丝丝寒气,跟着腹上一痛,已被人狠狠地踩了上来。可再寒冷的刀锋也比不过赫兰克雅的笑容,甚至没有一个形容词能说明他此刻笑得有多得意。赫兰巴雅微微斜眼看去,苏日勒目眦欲裂地被塔罕用刀制住,阿济和战士们也被赫兰克雅的亲卫们团团围住。 短短一刻钟内,风云再次变换,那些部族首领全都手足无措,彼此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赫兰克雅略歪头倾听了一会儿,突然冲巴雅一笑,“看来你最后的人马已经来自投罗网了,赫兰族最聪慧的王子殿下,现在告诉我,你还能怎么办?” 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有些混杂,隐约还有兵器碰撞的声音杂在其中,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齐格率领的骑兵受到了伏击。看着巴雅青灰色的僵硬面容,赫兰克雅简直想放声大笑,余光不经意间看到了周围部落首领们各异的表情,他立刻想起了巴永的嘱咐,勉强压制住自己的狂喜。苏日勒死死地盯住塔罕,塔罕看似混不在意,只是眼光有些飘忽,可手里的短匕却分毫不差地贴在了苏日勒的喉咙上。 “为什么?”过了半晌,苏日勒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字来,塔罕眉头一挑,只扫了苏日勒一眼,仿佛他问了个极蠢得问题。苏日勒只觉得脑海里嗡嗡作响,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撞击着头颅,一瞬间,他双眼变得猩红,红得好像下一刻就会渗出血来。 而年纪最轻的阿济私下里跟塔罕的关系最好,方才发生的一切让他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但森冷逼人的弯刀告诉他,塔罕的背叛是事实。平时总是笑容不断的阿济变得面色铁青,他甚至不顾那些寒光闪烁的刀刃想要冲向塔罕跟他同归于尽,幸好旁边两个战士及时扯住了他,他才没被十几柄弯刀捅成蜂窝。 一时间草原上安静的仿佛连风声都听不到,太过瞬息万变的情况让人感到手足无措,各部落首领的亲卫战士都已将各自的领主团团围住保护起来。就在这样的安静中,人们只能听见阿济嘶哑的怒吼声,“塔罕,你还说自己是草原上的雄鹰,雄鹰会飞向敌人,接受敌人的喂食吗?!你只不过是只被赫兰克雅喂不熟的狗而已!你父辈用生命换来的荣耀都被你毁掉,背叛殿下,长生天一定会惩罚你的!” 如果水墨在这里,一定会认为草原民族骂起人来实在是太过文明,这根本不痛不痒嘛,要是换了我……可阿济这样的侮辱对于塔罕那么骄傲的战士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原本无谓的表情突然浮上了几分凶狠,狼似的瞪视着阿济。 赫兰克雅一直在暗暗关注着塔罕的一举一动,虽然自己用尽计策才得到了这颗暗棋,可生性多疑的他始终对塔罕带了几分防备和怀疑。塔罕曾是草原上最出名的勇士,甚至苏日勒,齐格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是因为那件事发生之后,他才自我放逐的。现在看到阿济开口侮辱塔罕,赫兰克雅觉得机会来了,他故意冷笑了着说,“塔罕,你是我们赫兰族最勇猛的战士之一,没有人可以侮辱你!”说完看了一眼巴永。 机灵的巴永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意思,看来赫兰克雅是想让塔罕当众杀掉阿济,这样一来,塔罕除了一心一意的跟随他之外再无选择了。巴永微微点头,又做了个手势,几个战士迅速逼近了苏日勒,接替了塔罕的位置,而阿济身边的战士也被赫兰克雅的属下用刀逼开了。阿济昂然地站立着,冷冷地看着塔罕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被塔罕缓缓举起的弯刀在火光的反射下如水一般,阴险的赫兰克雅并没有让他们决斗的意思,阿济身后被其他战士用刀顶着,他只能接受自己被塔罕一劈两半的命运。其实杀掉一个手无寸铁的战士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但盛怒之下的塔罕看起来只想杀掉阿济洗刷耻辱,而根本想不到其他,有不少战士都皱起了眉头。赫兰克雅却难耐兴奋地舔了一下嘴唇,他需要的是一条离不开自己的忠犬,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毁掉他的荣誉,让他再也不能在阳光下行走,只能依附于自己。 “呸!”跟塔罕对视的阿济突然不屑地啐了出来,痰沫落在了塔罕的靴上,他颊上的肌肉登时抽搐了一下,再不犹豫,高举的弯刀夹带着风声就劈了下去。巴雅和苏日勒同时瞠大了眼睛,“阿济!”苏日勒痛吼了一声。 “呜……”忽然一声悠长的号角几乎和苏日勒的喊声同时响了起来。听到号角声,塔罕的手不禁一抖,“唔!”阿济闷哼了一声,身子往后摇晃了几下才勉强站住,已经扭曲的脸竟带了几分笑,就那么挑衅地又站直了身体。“啪”的一声清响,一截手臂带着猩红落在了青翠的草地上,跟着淡淡的血腥味儿就飘散在了空气中。 赫兰巴雅瞪视着那截断臂半晌,才把目光挪回了塔罕身上。他仿佛不认识塔罕这个人一样,极慢的从他的脚一直看到他的双眼,面对巴雅的目光,自觉什么都不怕的塔罕心头猛地一跳,竟不自觉地移开了眼。赫兰克雅此时却顾不上塔罕和阿济了,他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红色的旌旗愈行愈近,一个娇柔的身影在火把的映照下时隐时现。 巴雅的声音忽然飘入了赫兰克雅耳中,沙哑,毫无温度,“我最亲爱的弟弟,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到底会怎么办了……” 第20章 美人劫(一) 细长的眉,嫣色的唇,如玉般的脸庞,还有那双清澈的,不论带着何种情绪时又总暗含着两分羞涩的眼……一时间二王子根本分不清自己心中翻滚如岩浆般的感觉是什么,只能看着那美丽的容颜翩然而来。篝火或许能压过月色,却衬得她的容色越发如梦如幻,赫兰族的战士们愣愣地看着从来都只可远观的女神正从自己身边经过,冷冽的香气忽然飘入鼻端,人群忽然如被风吹拂过的麦浪一般,齐齐地低头弯下了腰。 赫兰巴雅看着元爱缓步走近,而戎装的齐格就跟在她身后,一个极淡的微笑悄然浮上了唇角,一直观察着巴雅的苏日勒这才松了口气。睿智的殿下果然有后手,幸好殿下有后手,如果今天只把希望压在了塔罕身上……苏日勒调转眼光看向有些愣怔的塔罕,他手中握着的弯刀血痕尚存,苏日勒心中一痛,眼神越发冷酷。 “安……不,天女,您怎么来了?”二王子在巴永的悄悄提醒下赶忙收敛心神,勉强笑着迎上前去。看着好似迎接,但恰好挡住了元爱的去路,他根本不想让元爱靠近高台。元爱顺势停下脚步,纤细的手轻抚胸口,姿态优雅的点头为礼,头上戴着金银珠翠登时发出阵阵清脆的碰撞声。“克雅殿下,我在祈祷中,忽然得到了长生天的指示,不敢耽搁,只能匆忙而来。”元爱肃容说道。 二王子的脸色登时一变,其他听到这个消息的人,却面带惊喜,长生天又给指示了吗?当初天女消失,赫兰族将近二十年没有得到过上天的指引,只能在草原过着四处迁徙的生活,要不是这次大汗事先找回了天女,得到了神谕,赫兰族如何能一直打到南人的太平关呢。 大汗突然归天,群龙无首,现在有了上天的指示,对于那些心怀鬼胎不得不暂时屈从于二王子的部落首领们来说,无疑他们又多了一个选择。所以这些人虽然不像普通战士们那样单纯的喜悦着,却也都恭敬地弯腰抚胸给元爱行礼并有志一同地让开道路,其中几个还偷偷看向赫兰巴雅,做了个彼此间才明白的眼神。看着刚才还对自己毕恭毕敬的首领们如此作为,二王子却只能在心底咬牙暗恨。 再不管二王子神情如何,元爱略拧身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二王子下意识还想拦,一股子血腥味儿忽然冲鼻而来,也算久经沙场的二王子迅速摸向腰刀,扭头凝神看去,身材魁梧的齐格正站在他面前。方才众人虽也都看到了齐格,但目光都放在了元爱身上,这会儿离得近了才发现他黑色的征衣竟然湿透了,而浓重到让人欲呕的血腥味就从他身上飘散出来。 得杀多少人,才能让鲜血浸透厚重的战袍?众目睽睽之下二王子只能生生地止住了自己往后退的步伐,虽然貌似勇敢地在跟齐格对视,但谁都看得出他眼中的惊疑不定。巴永和其他近卫也被齐格修罗般的气场吓住了,一时竟没人动弹。齐格却只微微一笑,极恭敬地弯腰行礼,“殿下。” “唔!”二王子被齐格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从嗓子眼里挤出了这么一声。见自己的“弟弟”已被齐格镇住,赫兰巴雅似乎已懒得去关注他的举动,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正走向自己的元爱,计划了这么久,只差这一步了,巴雅微笑了起来。 元爱表面淡然从容,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有多慌张无奈。虽然来这里快三个月了,字字句句都被人尊为神谕,但在她内心深处,还是鲁村那个期待着找一个有情郎,过着相夫教子幸福生活的姑娘。她曾以为眉目清秀的水墨是,结果呢?一想到这儿,元爱唯有苦笑,阿墨,父亲……她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一道目光让思绪有些飘忽的元爱警醒了过来,她凝神看去,赫兰巴雅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腕。虽然二王子的凶残让自己惧怕,但这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大王子,才是真正可怕的那个吧,这是父亲说的。想到元睿,元爱立刻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她悄悄地深吸一口气,抬头挺胸地走向赫兰巴雅。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元爱极低地说了一句,“成交!”赫兰巴雅表情不变,只是弯身行礼,“见过天女。”元爱表情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走向高台。赫兰巴雅看着那优雅苗条的背影,元睿那阴沉的面容立刻浮上心头,他忍不住暗叹,这男人野心也许比自己想的还要大,不过……这样最好,不然怎么互相利用呢? 高台上的元爱开始姿态优美地敬神,谢神,在四溢的酒香和隐约的血腥味道中开始宣读神谕,所有的赫兰人都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聆听。故作恭敬垂下头的赫兰巴雅偷眼看去,只见二王子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继而又染上了一层灰败,狗腿子们目瞪口呆又惊惶的样子,让他很想放声大笑。神谕真是个好东西啊,尤其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 草原,夜空,繁星,篝火,一切都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有人而已。一个时辰能变几回天?人心仿佛比草原上变幻莫测的天气更不可预知。看似已经平静的营地里,有的人在帐篷里不安踱步揣摩,有的人则悄然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有的人仰望星空想着自己未知的前途,有的人则狂怒的在帐篷里发泄着,所有的家具器皿都被弯刀砍成了碎片。听着帐篷里二王子饱含愤懑的嘶吼声,在外守卫的赫兰战士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更加严密地看守,不让任何人靠近这里。 “殿下!”苏日勒皱紧眉头帮巴雅清理着他身上的伤口,这几天二王子可没便宜了他,虽然为了他的“大计”没有上大刑,但是伤口无处不在。尤其是腿部,细长的刀痕,已开始腐烂的伤口,看来二王子从没有忘记过,他曾在骑马赛会上输给殿下的羞辱。 巴雅仰头喝了一口酒,那股辛辣的感觉直冲胸臆,非但没有麻痹伤口,反而让人觉得更痛,但是这种痛意让他清醒,他跟着又喝了一口才笑说,“苏日勒,几日没见,你变得女人起来了,快点!”他话音刚落,一声朗笑响起,“殿下,这家伙向来就喜欢像女人那样做事犹豫!” 听到自己的谨慎的性格被人嘲笑,苏日勒却只是翻了个白眼,手里不停的给巴雅清洗伤口,嘴里却说,“庆幸我的犹豫吧,不然我应该毫不犹豫地拧下你的脑袋!”“哈哈哈!”帐篷里响起大笑声,刚掀帘而入的齐格也不例外。他有些无奈地看向阿济,“你这小子,受了这样重的伤,还能胡说!” 阿济拿着个酒壶正美美的吸溜着残酒,闻言咧嘴一笑,“半条臂膀而已,只要没砍了我脑袋,就不能不让我说话,嘿嘿。”阿济满不在乎的表情和他残缺的伤口所带来的对比,让帐篷里一下子安静了起来,苏日勒在心里默念着塔罕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嚼着。 “殿下,现在您才是天神选中的大汗,而且您还有汗王留给您的金印,不但洗刷了耻辱,现在赫兰一族也尽在您的掌控了!”齐格看见赫兰巴雅有些阴郁的神色,赶忙转移了话题。“那你还一口一个殿下,应该称为大汗!”机灵的阿济立刻跟上。 “不,我还没有经过仪式,还是叫殿下吧。”巴雅淡淡一笑。“殿下,塔罕就这样放过他了吗?”苏日勒沉声问。草原民族爱恨分明,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听苏日勒这样说,齐格和阿济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暂时先让他活着吧,二王子那边也不要动,按照南人的说法,我们要徐徐图之,”巴雅沉思了一下又说,“还有,塔罕的事情不许传到妮蕊那里,以免坏了大事!”“是!”三人齐齐应答。一张娇柔的脸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巴雅一瞬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被塔罕捡回来的小女孩儿,不知道她在太平关的行动是否成功了…… 不自觉握紧的手心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让巴雅迅速回过神来,张开手,一条极细的银色链子正安静地躺在手中,手心的部位因为刚才用力被小小的吊坠硌出了痕迹,虽然模糊,但仍看的出是一个“水”字。 “到底掉在哪里了?”元爱焦急地寻找着,小丫头也赶紧帮忙,可两人找的满头大汗,失落的链子却再不见踪影。元爱差点哭了出来,父亲当时把水墨所有的衣饰物品都扔到火里烧掉了,仿佛不想让她再跟从前有半点联系。 这条手链还是自己悄悄藏起来的,想着什么时候还给水墨,让她对家乡能有个念想,可一直没有机会。好不容易在赫兰遇到她,可为了逃命,根本就没想起来。那条链子又细又短值不了几个钱,只是两个用银丝刻成的水墨两字分外精巧。元爱并不知道这只是水墨在云南旅游时买的纪念品,只当是她家传之物,现在突然找不到了,元爱心慌不已。 “大殿下!”陪元爱出来寻找链子的小丫头一眼看见巴雅正往这边走来,忍不住低叫了一声。弯腰寻找的元爱身形一僵,慢慢直起身,又恢复了从容的样子之后,看也不看巴雅一眼,慢步走回了自己的帐篷。 被元睿“请”来商讨大计的巴雅看着元爱离去的背影并没有出声,只是怎么也想不到元爱居然会和水墨有联系,怪不得那天他能逃脱自己的追踪,不晓得元睿是否知道这件事。巴雅抬头看了一眼国师大人黑沉沉的帐篷,嘴角翘起,水墨……你到底是谁? 巴雅迈开步坚定地朝帐篷走去,没人注意到他手指间微闪的银光。那根极细的链子被他缠在了左手指上,水墨两字的吊坠就垂在靠近手心的地方,只要他略微使力,水墨两个字就会更加清晰的刻在他手心…… ※※※ “阿嚏!”水墨又打了一个大喷嚏,这什么鬼天气,明明都快开春了,居然会下起了雪渣子,难道古代就开始厄尔尼诺了吗?“阿墨,你没事吧?”鲁维关心地问。从刚才刮风开始,水墨就喷嚏不断。“没事儿,冷空气过敏而已,”水墨吸溜了一下鼻子。“过敏是什么?”谭九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也问出了鲁维想问的问题。 “呃,我们家乡管打喷嚏叫过敏,天一冷就爱打喷嚏。”水墨胡乱找了个借口,然后很老实地把手腕伸了出去,让谭九进行他的每日一脉。谭九虽然对这解释有所怀疑,但又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探手按在水墨的手腕上。 还是老样子,一号脉,谭九的表情就跟便秘一样,水墨倒也习惯了,不再大惊小怪。等谭九眉头紧皱,松手离去之后,她才玩笑似的跟鲁维悄声说,“不知道我今天是男还是女啊……”“嘎!”鲁维笑了半声赶忙把嘴捂上了,偷眼看去,已走开一段距离的谭大夫好像崴了一下脚,又大踏步地走向顾边城和谢之寒小憩的地方。 谢之寒咬着一根结了霜冻的松枝,笑嘻嘻地看着谭九一脸晦气的走了回来,水墨那时阴时阳的脉象实在是让这位号称无脉不能诊的名医郁闷至极。谢之寒也曾怀疑水墨其实是个女人,毕竟弄个喉结出来并非不可能,可这几日路上,他无意间见过水墨当着鲁维的面换衣服。 虽然有树木遮挡,谢之寒还是隐约看到了水墨白皙的肩颈,不禁大吃一惊。不要说她是女人,就算是亲姐弟,也不能如此不顾礼法,没有遮拦的当面更衣。水墨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小走光了一把,对于她而言,露出的部分,还没有以前穿吊带露的多,给鲁维这毛孩子看看有什么稀奇的。 当然,她第一次这么干的时候,眼珠子暴突的鲁维差点没昏过去,跟着转身就逃。不过后来实在没办法,要不是有鲁维帮着遮掩,水墨那“鬼祟”的洗漱更衣习惯早就被人怀疑了。鲁维年纪再小,好歹也是个纯爷们,所以那些贱卒都以为水墨读过书,所以礼数多,不习惯当着外人换洗罢了。 “你说酒坛子怎么还不肯放弃呢?”谢之寒笑得调侃。据地而坐的顾边城淡然说,“他是医者,要是对于任何疑难杂症都不感兴趣,就不会是个好大夫了。”“是吗?那你说,水墨那小子究竟是男是女?”谢之寒歪头问。顾边城头也不抬地擦拭着手中长刀,“应是男子,你不是看见了吗?”谢之寒眉头一挑,心知那日的“偷窥”被他发现了,正想开口,顾边城下一句话却让他“咔吧”一声,将口中的松枝给咬断了。 刚才被水墨小小郁闷了一下的谭九走回来时正好听见顾边城说,“若他非男人,你岂会转身就走,不再多看半眼?”看见谢之寒古怪的表情,谭九故意大笑了起来,因为这些日子总被谢之寒笑话,现在寻了取笑他的机会,如何肯放过。 谭九的笑声惊动了树林里的飞鸟,鸟儿扑棱棱地四下飞走,周围散坐的骠骑战士却眉目不动,除了巡逻的哨位,其他人都充分利用这短暂的停留时间休息。水墨自然也听到了谭九的笑声,她冲鲁维做了个鬼脸,弯腰继续检查马蹄,鲁维担心地问,“谭大夫不是气疯了吧?”水墨差点笑了出来。 算算日子,离开太平关已经五日了。与赫兰之间的战争已告一段落,赫兰使者带着降表和无数贡品,美女前来求和,燕秀峰和皇帝派来的一位尚书则作为天朝代表和赫兰进行谈判。看见战事已定,顾边城立刻上表恳请率兵回防。 骠骑军本来就是被皇帝派来救援的,对于黑虎军和常胜军而言,骠骑的存在就是一根刺,随时提醒他们曾经的失败。虽然燕秀峰表现的既感激又大度,但精明如顾边城自然不会给任何人留下把柄。圣旨跟随尚书大人一起来到了边关,大肆褒奖三军,就连刚刚脱籍成为士兵的水墨,也小小的提升了一级,晋升成了兵卫,名义上也是可以统领十员兵卒的小官了。 当着各路人马,杨尚书宣读了皇帝旨意,除了升赏,特允许骠骑撤军回防,顾边城等人跪下谢恩。可在为特使接风的宴会上,尚书私下里宣读了皇帝的密旨,命顾边城回京述职,其余人马自行回防。顾边城当时就算是吃惊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恭敬接旨。宴后谢之寒曾猜测皇帝的用意,但当顾边城拿出杨尚书转交的一封信之后,谢之寒脸色微变,只冷笑了一声。 当时伺候在一旁的水墨什么也没看清楚,就被谢之寒喝令出去伺候,但那股随信飘出的香气却一直萦绕在她鼻端。味道非常淡,若有似无,但偏偏有黏性一般,仿佛粘在身上就久久不能消退……就这样,大部分人马跟随顾边城手下锋将张启先行回转漠北边境,而顾边城,谢之寒则带领各自亲卫赶往京城面圣,水墨自然随行。 “嘭,嘭”两声轻响,水墨拿小油锤将蹄铁又固定了一下才站起身来,她摸了一下马鬃,战马亲昵地用鼻子蹭了她一下。这几日一路都是急行军,因为路况不佳,有几匹战马的蹄铁出了问题,需要修理。罗战知道水墨曾在牧场工作过,反正这小子身瘦体弱,武艺低微不能站岗执勤,所以毫不犹豫地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水墨。 “阿墨,用不着每次都敲打吧?你也太过认真了。”鲁维咕哝了一句。不论水墨干什么,他都会陪在身边,所以水墨勤于工作的话,他自然也不能休息。水墨心说倒不是我多认真负责,只是万一哪匹战马因为蹄铁的关系摔断了腿,下一个断腿的肯定是我! 一想起罗战那双比泰坦尼克撞上的冰山还要冰冷坚硬的眼睛,水墨就想打哆嗦。罗战不光是顾边城麾下一员猛将,还是骠骑军里负责执掌刑罚的监军,而且对于犯错之人,绝对是男女平等,童叟无欺,出了名的冷酷无情。自己那不男不女的脉象和能逃过木石姻缘的神秘体质,在谭九眼中无异等同于大熊猫的存在,可在罗战眼里,只要有个能挨揍的屁股就足够了。 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见鲁维不耐烦,水墨也想压压他浮躁的性子以免他将来惹祸,故意淡然地说,“我曾经听过一句谚语,断了一个蹄铁会绊倒一匹战马,绊倒一匹战马会摔伤一位将军,摔伤一位将军会输掉一场战争,输掉一场战争最后可能会亡了一个国家……所以,蹄铁不重要吗?” 鲁维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见他被自己的话镇住又满眼的佩服,水墨不免有些得意。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她下意识回头去找,只见不远处的顾边城一翻手腕,被擦拭得雪亮的刀刃映着日光瞬间有些刺目,水墨赶忙眯眼转头,竟没看到顾边城嘴角的微笑和谢之寒若有所思的表情。 “哒哒哒”,马蹄踩在坚硬土地上的声音显得很空远,天色渐暗,骑士们的速度也开始放缓。一想到今晚能够睡在房子里而不是寒风如刀的荒林野地,水墨就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暖和起来了。策马前行的顾边城无意间余光扫到水墨唇边的笑容,心里大概猜得出他的想法,不禁有些好笑。 这几天都睡在野地荒林里,每人均是一袭毛毡,顾边城和谢之寒也不例外。但每晚都可以听到水墨牙齿相撞的响亮声音,就算挨着鲁维睡也不行。一个亲卫曾无奈地说,有了水墨晚上就不用派斥候出去警戒了,反正不论多远,敌人都听得到他制造的响动。 但昨夜水墨难得安静了一晚,战士们今早还有人打趣说以为水墨被冻死了,他们才得以睡了个安稳觉。一想起水墨当时的面红耳赤,顾边城就感到昨夜的清瘦温暖恍若还留在怀中,他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阿墨,估计再过半个时辰就到松岩城了,我听亲卫们说,这座城池虽然不大,却是很多往来客商必经之处,有很多新奇玩意儿和吃食。还有,听说守城的将军是石老将军,他是平湖人,离咱们家乡不过十数里,是咱们那里出的最大的官儿!州官经过他家门前都要下轿马。”有些兴奋的鲁维边说边吸溜着鼻子。他虽然不像水墨那样怕冷,但毕竟年幼,这些天的阴寒也着实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是吗……”鼻头通红的水墨话音未落,就听见不远处蹄声骤起,骑行在最前方的罗战立刻伸直手臂重重一握拳,战士们随即勒缰住马然后迅速却有序地布成防守阵型,武器出鞘,将顾边城等人包围在中间。一时间除了偶尔马匹的喷气声,再无半点声音。 马上之人来得极快,还没到跟前已飞身而下,水墨认出来是派去前方探查的斥候头目。他虽呼吸粗重但丝毫不见紊乱,恭敬地单膝跪地抱拳说,“将军,属下奉命探路,在距松岩城三十里之处险被人偷袭,所幸无伤。”“唔,偷袭之人呢?”顾边城点点头,沉声问。 斥候头目向后一挥手,其余斥候立刻将两个看起来半死不活之人拖到了阵前,一股子血腥味冲鼻而来。水墨微微皱了下眉头,尽管这味道已经太过熟悉,但她始终不能适应。好在死得再奇形怪状的她也见识过了,因此被拖倒在地的两人虽然血污满脸,她还是上下打量了一下。 两个精壮男子,一个眼见气息微弱,眼阖颈歪,另外一个却不逊地挣扎着,直到被斥候一拳打在脸颊上,他才不再叫喊,被斥候抓住了头发将他的脸仰起。就长相而言倒算普通,水墨心想那双眼睛还算是精光四射,只是着实小了点。顾边城策马前行几步,略低头看着地上的俘虏。 那人原本一脸的桀骜,但跟顾边城的眼神对视半晌,他忽然变了脸色。只觉得眼前的天朝将军虽然没有半点杀气,但那平静如水的目光却让人从心底里发寒。水墨正打量着俘虏觉得哪里看起来有点怪异,就听身旁的谢之寒森然地说了一声,“高句丽!” 第21章 美人劫(二) “啪”,一滴寒露忽然跌落在了水墨的睫毛上,她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紧紧伏在她身旁的鲁维感觉到了,关心地扭头看她。水墨正想笑笑表示没事,忽觉一股大力传来,她的脸立刻被按进了草地里,被又冰又刺的草叶扎到了的眼角,但她只能咬牙忍疼,一动也不敢动。没一会儿就听不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喀哒,喀哒,喀哒……”仿佛如泼雨一般从藏身在坡下的众人头上洒了过去。 又等了半晌,罗战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观察,枯黄的荒草被风吹得唰唰作响,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声音。罗战高大的身躯极轻巧地一跃而出,同时做了个挥手的动作,鲁维赶忙拉起还埋头在草坑里装死的水墨从藏身之地爬了上来。 “呸,呸!”水墨小声吐着嘴里的泥土和草屑,她的脸上粘着些许干枯破碎的杂草,一根草叶就黏在鼻孔边,正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落,样子甚是狼狈,鲁维忙忍笑帮她收拾了一下。罗战对水墨的眼刀根本熟视无睹,他低声和两个军校商量了几句,点点头,回头做了两个手势之后大步向前跑去,默不作声的骠骑战士们随即跟上。 肺部的烧灼感让水墨很想咳嗽,但她知道,如果自己敢发出这样的声音,罗战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脖子扭断,她只能勉力压抑着跟上队伍。鲁维虽然也是呼吸急促,但比水墨拉风箱一样的表现要好多了,他一直跟在水墨身边,生怕她被落下。 要说水墨来到天朝这几个月也算的上是逃命经验丰富,但基本上都是被人当米袋子挂在马背上,胸疼肚疼屁股疼,苦不堪言。今天这一徒步急行军才知道,能被挂在马背上有多幸福。水墨看着侧前方鲁维瘦小的身影,手心汗津津地却死死拉着自己的手,知道他不会撇下自己独行。但现在是行军,一旦出了什么问题,按军律唯死而已,她不想拖累鲁维,只能拼了老命往前跑。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支安静的队伍在山间穿梭着,越林趟河,昏暗的环境对罗战并没有什么影响,他小心却快速地辨认着周边的环境,而其他战士也毫不犹豫地按照他的指示前进,没有半刻休息。就在水墨感觉自己喷出来的气息热的都可以烧水之时,罗战终于停住脚步,手掌一握,战士们马上熟练地分散开来,悄然无声地选择各自的警戒位置。 “呼,呼……”水墨几乎是踉跄着跪倒在地上,鲁维也是满头大汗,罗战眉头紧皱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却发现水墨将脸埋在了土里,显然是不想让自己剧烈的呼吸声被敌人发现。看着水墨急促耸动的肩膀,罗战终是没有说什么。这时一个已爬上山崖的战士学着夜鹞的声音“咕咕”叫了两声,罗战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伸头向下一看,“嘶。”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印象中安静有序的松岩城现在被片片火光包围着,东城门前尤其混乱,人影憧憧,兵器碰撞的声音,厮杀怒骂的声音,还有城墙被撞击的闷响交织在了一起……就算这么乱,水墨还是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虽然刚才还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了,可如果现在允许逃跑的话,她甚至可以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退回去。 “阿墨,高句丽人为什么要攻击我们?他们不是岁岁进贡吗?”鲁维压低声音问。水墨苦笑,要是不岁岁进贡大概还不会打起来,有谁愿意永远低人一等呢?印象中,在隋朝的时候,皇帝曾率数十万大军攻击高句丽,但最终因为天气,补给还有战略上的疏忽而以失败告终。可现在不是已经穿越了吗?为什么高句丽还会存在?对于天朝地理一无所知的水墨,彻底昏了头。 之前抓到的两个男人正是高句丽的斥候密探,虽然他们擅长隐藏行踪,但如何是骠骑斥候的对手,原本想偷偷退走的高句丽人三死两伤,没有一人逃脱。一想到方才罗战审讯高句丽俘虏的手段,水墨忍不住哆嗦了起来,鲁维还以为她是害怕,低声安慰说,“阿墨,你放心吧,神将大人的计策肯定是万无一失的。”水墨只能干笑了一声。 “死可杀,生可虏。”杀掉不怕死的,俘虏贪生怕死的,这句话放在战场上果然没错,怕死的那个俘虏在罗战的手段之下终于还是开口了。松岩城与高句丽疆土隔岸相望,平日里高句丽商人与天朝贸易基本上都在松岩城完成,因此城里除了有高句丽的驿站,往来的高句丽人也不少。 二十年前,高句丽曾与天朝一战,但最终百万人口因为战火锐减为一半,首府寒枝城也被天朝元帅燕北方率兵攻破,燕北方就是燕秀峰的父亲。高句丽大君李亨自杀殉国,之后国舅车永申代表年仅六岁的皇太子李振与天朝议和,自认为从属国,岁岁朝贡,永不再战。这是水墨在罗战审讯俘虏的时候,听谭九说的。 现在看鲁维一脸的愤怒,水墨只能低声说,“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国家之间,历来如此。”鲁维不明所以地看着水墨,“都安静,按照计划,准备行动!”罗战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背后想起,水墨一回头,只看到了罗战匆匆离去的背影,鲁维后怕地咧了一下嘴。 在一边做着准备,水墨忍不住又看了罗战一眼,没想到松岩城竟然是他出生的地方,之前一点也看不出他就要回到家乡的喜悦。按照俘虏所交代,这回对松岩城的攻击乃是突袭,高句丽第一大将文智借着岁贡的名义想要骗开松岩城的城门,没想到被谨慎的石老将军看破。虽然城门一度失手,但最终还是关上了铁栅,将高句丽士兵拒之门外,文智无奈只能将松岩城团团围住。 城中的高句丽人有的早已逃走,剩下的虽然被关押了起来,但石老将军也不敢轻易伤害。他虽然想方设法欲派人通知朝廷,但皆被足智多谋的文智阻拦,因此只能困城死守。但今夜,文智突然开始攻城,内情斥候自然不知道,但顾边城和谢之寒都判断,文智一定是有了必胜的把握才作此决定。 松岩城既然是罗战的出生成长之地,他自然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虽然有将近十年没有回去了,但城内的布局他依然记得清清楚楚。顾边城曾去过松岩城两次,身为武将,他自然而然地对松岩城的攻防设施印象深刻,因此立刻做了决定。 因为是回朝述职,身为边关大将,顾边城是不能带军队回都城见皇帝的,所以他身边只有五百近卫。五百骠骑固然勇猛无比,但面对数万敌军,依然没有半点胜算。顾边城和谢之寒还有罗战等人迅速商量一番之后,决定只有智取,同时报告朝廷支援才可以击败敌军。隐忍了这么多年的高句丽既然敢主动挑衅出击,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阴谋才是。而且斥候久久不归,一定会引发高句丽人的怀疑,所有行动必须要快。 谢之寒虽然万分不愿,但只有他的身份才会让边府文官武将相信他并听从他的命令,因此谢之寒带领十人飞马驰向阳盛府求援;顾边城则率领四百余人埋伏在松岩城西侧通往阳盛府的路边,准备随时接应或扰乱敌军;最重要的一部分工作却落在了罗战的身上,他必须要潜入城中,和石老将军取得联系,以便里应外合,因为只有他对城里最熟悉。 按理说水墨应该是跟随顾边城行动的,甚至如果允许报名的话,她更想跟着谢之寒去干报信的活儿,可鲁维的一句话就把她的去向给定性了。无他,罗战要想进城,必须从水路走,那里有一条只有他知道的隐秘水道。这就要求跟他而去的人水性一定要好,而当初水墨差点逃离了元睿的魔爪,也是因为潜泳,虽然最后还是被发现了。骠骑军虽然英勇善战,但大多是北方人,水性不佳。 更何况那条水道狭窄,当初是一个少年的罗战能从空隙间穿过,现在已成为彪形大汉的他也许很难再度穿越,为防万一,身材细瘦且水性上佳的水墨光荣的被选进了敢死队。军令如山,看着欲哭无泪的水墨,鲁维再后悔自己的多嘴也没用了,只能死活都要跟了来。 这边群山林立,高句丽人大部分人马将城围困了起来,其余兵卒都派往通向阳盛府的主路上监视着,以免被人发现这里的战事。熟知周边环境的罗战特意选了一条小路,避过高句丽的巡逻兵,悄然地向水道边行进。水墨边走边想,这就是古代,周边的环境变化缓慢,这要是换了现代的建设速度,别说小路了,估计罗战连松岩城在哪儿都找不着了。 水墨虽然拼命用胡思乱想来减缓自己的恐惧,但还是觉得手脚僵硬,浑身发麻。罗战忽然做了个手势,水墨一僵,立刻跟着蹲了下来,已经到了吗?她下意识地伸头看去,夜色之下也看不到水光反射,却隐约有一股臭气随风飘来。 正在纳闷,罗战飞快地指了指右前方,几个人猫着腰,小心地往那个方向蹭了过去。越接近,臭气越重,水墨忍不住闭气改用嘴巴呼吸。好不容易等到了跟前,罗战停下示意水墨上前,水墨凑过去仔细一看,差点没吐出来。这就是你说的水道?!少了一个“下”字吧…… ※※※ 趟着齐膝污水,摸黑艰难行进的水墨踉跄地跟随着罗战的脚步。原本还想尽力不去碰任何地方的想法在走了十几米之后,就彻底报废了,罗战虽然是在黑暗中,可动作依然迅速。水墨曾去过乡下路边老百姓用来积肥的茅厕,她以为那是自己去过最臭的地方,可当她进入这个古代下水道后才感慨,那小茅厕的味道如同撒过空气清新剂,怀念…… 强迫自己不要去细琢磨到底摸到了什么,踩到了什么,身上沾到了什么!水墨只能瞪大了眼睛盯住罗战宽厚的背影,不被落下。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渐渐的,只感觉到脚下开始泥泞,污水慢慢地没过脚面,然后到达膝部,而罗战的行进速度越来越慢,走不了多远就要观察一下。 “到了!”已被臭气熏得不知今夕何夕之际,水墨忽然听到这句话,顿时精神一振,同时空气中飘过一股清新空气的味道。“上帝啊……唔!”她忍不住低吟了出来,可立刻就被罗战用手紧紧地捂住,不得动弹。 见鬼!停住脚步的罗战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刚才就觉得不对,为什么污水这么少。原本应该封闭的洞道,不知何故,竟然坍塌了一块儿。虽然隔着茂密的野草,但月色依旧浅浅的映了进来,不知道从外面看起来如何,可如果有人仔细观察的话,应该还是会发现这里的隐秘吧。但也不是全无好处,原先被污水淹没的水闸因为出现了这样破损或者其他原因而导致水位下降,现在大半都露在水面上。 难道这条水道被废弃了,那是否还能通向那个地方呢……眉头紧皱的罗战盘算着眼前的状况。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背有些疼痛,他一扭头,才发现口鼻都被自己捂住的水墨正翻着白眼抓挠自己的手背,赶忙松开手。现在也顾不得臭了,水墨大口地呼吸着洞中的加料氧气。 “嘘!”罗战头也不回地示意她安静,身处危险之地,水墨本能地服从命令,按住了自己的嘴,可手上那些滑腻腻的东西立刻沾在了唇上。她下意识地舔了一下,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顿时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口腔。不用想象嘴中何物,“呕……”水墨开始无声地干呕,但除了一点酸酸的胃液,她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骠骑一路行军只有早晚两顿饭,水墨大概在早上九点左右,就着冰水啃了一个硬的可以用来雕刻的面饼,除此之外,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出发之前,所有战士为了保证体力都补充了口粮,只有水墨被禁止用餐。当时水墨还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自己要被迫减肥,难道罗战嫌自己胖,生怕钻不过水闸?可等到她一进下水道立刻明白了,就算方才吃的再多,她也都得贡献出来。 新鲜呕吐物那刺鼻的味道可以飘出很远,在战场上,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生性谨慎的罗战自然知道水道里是什么状况,生怕这细皮嫩肉的小子也许忍了一路,却在最后关头呕吐引来高句丽士兵就糟了,所以才和水墨一同禁食。可就算是这样,进洞没多久,罗战就发现自己还是高估了水墨。闻着在臭气中新加入的酸臭气息,罗战只能安慰自己,早吐早了,也好。 嘴中因为胃液的关系有些发苦,水墨勉强吞咽着口水,让刺痛的喉咙舒服一点。罗战已仔细观察了半天,貌似这里还没有被人发现,现在高句丽正在进攻松岩城,也不知道官军还能支持多久,没有时间犹豫了,罗战决定不管有什么变化,还是先潜进城去再说。 “走!”罗战自己先趟水走向水闸,水墨忙跟了上去。到了跟前,水墨发现栅栏上下沾满了污泥但还都算新鲜柔软,有点奇怪。可不容她多想,罗战一拍她肩膀,“你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有自己小臂粗的栅栏中果然有一处已经弯曲了,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隙。虽然自打来了古代,水墨消瘦了许多,这个空隙对她而言仍然不算大。当初罗战就是从这里出去的,或者说逃走的?水墨瞄了一眼罗战,昏暗之下,也看不出他什么表情,只是一双眸子闪着微光。 罗战仿佛没有注意到水墨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遍,发现没什么古怪的地方,“来吧,从这穿过去,墙的左面下方有一个手闸,你将锁链系紧,我来用力,水闸就会升起,不用担心,快!”第一次听罗战说这么多话,水墨有点不适应。 事到眼前已容不得犹豫,水墨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一琢磨,先把脑袋挤过去试试,还好,鼻梁矮也有矮的好处……再伸腿,也能勉强过去。水墨深深吸了一口气,恨不得缩成相片,然后侧身用力向前挤,“靠!”她顿时卡在了当中进退不得,还是罗战伸手将她拽了出来。见宽度差了些,罗战运足力气去掰那两根栏杆,想要把空隙弄得再大一些。可这扇闸门是生铜铸就,就算罗战天生神力,也见不了多大成效。 水墨正想着要不要再试一次,随风飘来的隐约声音却让她和罗战同时僵住不动,罗战示意水墨别出声,自己极小心地走到破洞的地方探查。观察了一会儿,他快速地走了回来,也不在乎行动间带出的水声,“有人正骑向这边,数目不明,但应不下百人!也不像自己人!”罗战沉声说道。 “啊?!”水墨大吃一惊,“那怎么办,咱们回去?”她立刻就想到逃跑。“不行,我们必须进城,刻不容缓,这是军令!”罗战想也不想地否决了,“如果这些人知道了水道的秘密,就是奔此而来,现在就算退回去也跑不掉的,如果不是,又何必退?”罗战目光炯炯地与水墨对视。 这话听起来是有些道理,但水墨依旧感到很不安,但也知道如果自己坚持逃跑,罗战非把她大卸八块不可。与其一块块过闸,还不如整体过去比较划算……蹄声渐近,欲哭无泪的水墨摸摸自己厚实的胸膛,一咬牙,拼了。“那个,你能不能?呃……”看水墨吞吞吐吐的样子,这娘们唧唧的小白脸又想怎样?罗战强压住火气问,“如何?”“算了,没什么!”就看水墨面目狰狞地一甩头,开始脱衣…… ※※※ 天气尚寒,水墨又怕冷,里外不知套了多少层,从软甲开始,一层层的往下扒。刚被水墨脱衣动作吓一跳的罗战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本想帮忙,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没能伸出手去。水墨本来就苗条,多穿几件外衣也不显臃肿,但落在罗战这样的铁汉眼里难免会腹诽这小子果然像个娘们般没用。 下水道中的气味依然难闻,两个人却谁也顾不上那臭味了,一个费劲巴拉的脱,一个瞪圆了眼睛看,心里盘算着这小子到底穿了多少件衣服。水墨好不容易脱下了那件绷得紧紧的厚背心,这是元爱帮她缝制的,她小心地交给罗战,“千万拿好啊!”现在她上身只剩下了白布内衫还有里面贴身裹得厚布条。 看看自己的身板再比划一下栏杆缝隙的宽度,水墨感觉差不多了,一开始她就没想过把布条也解掉。一来罗战就在身旁,就算视线不佳也太容易露馅了;二来虽然自己不是什么波霸型战斗机,可解了布条也还算得上山峦起伏,钻栏杆的时候更麻烦,还不如现在裹得跟平板电视似的方便。 活动了一下肩膀肌肉,水墨把腿伸入栏杆准备开始钻杆大业,扭头想让罗战来帮忙,却发现他正拿着自己那件背心摩挲个不停。水墨脸不禁一热跟着又白了,生怕罗战看出个所以然来。罗战虽然在思考,但久经战场的他立刻感觉到了水墨的视线,抬头沉声说,“你这内甲不错,贴身轻便又有厚度,很适合近战保护!” “啊?”水墨一愣,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对于罗战的判断不知该哭该笑。走上前来的罗战又追问了一句,“谁设计的?”她下意识地答了一句,“我!”罗战没有作声,开始帮助水墨往对面挤,这时马蹄声已经开始变得清晰了。一上手,罗战眉头微蹙,这小子怎么这么瘦,而且很……软?事态紧急,罗战也没再多想,只拼命用力推水墨。 “嗯!!!”水墨拼命吸气,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往对面挤,就那么一寸寸地蹭着,冰冷的青铜栏杆带着异味紧紧地卡入了她肉中。有那么一瞬间,水墨真觉得自己会被卡在当中,直到天荒地老……外面的马蹄声越来越响,然后又消失了,罗战暗叫不好,敌人已经到了,应该正在下马搜寻。 “啊!”正玩命挤的水墨忽然低促地尖叫了一声,她只觉得一股大力猛然传来,自己的身体瞬间就被解放,跟着她一屁股坐进了水里,污水立刻荡漾了她满脸,“呸,呸!”水墨恶心的要命。刚刚收回脚的罗战眉头一皱,“安静!”水墨立刻噤声,但身上的单衫已被水浸湿,一股小风刮过,她再想捂嘴已是来不及了。“阿嚏!”一个超级响亮地喷嚏立马回响在了水道里。 虽然看不太清罗战的表情,但听到他捏的喀吧作响的拳头,水墨刚才还憎恨不已的水闸突然变得可爱可敬起来。好在罗战已顾不上收拾水墨,忙指挥她寻找水闸绞锁的位置。水墨在污水中摸了半晌,果然摸到了一根冰凉的铁锁,但已经很久没有使用的铁索显然被污水泡的有些生锈,水墨拽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好在水墨出发之前想到了这种可能性,特意向一位战士借了他的铁棍,让罗战背上。现在她拿铁棍当成了撬棍,找准位置让罗战使力。虽然铁索有锈但显然敌不过罗战的天生蛮力,盘结在上面的铁索渐渐松脱,水墨又埋头在水里找到铁索将其递给罗战,让他用力好将水闸拉起。 罗战此番带上水墨实出无奈,但现在水墨的表现让他感觉还是带对人了,这小子虽然身子骨弱,但脑子着实好用,怪不得将军会将他脱籍并带在身边。不论心里怎么想,罗战用尽全力将水闸升起,可不管他动作如何小心,哗啦啦的水声还是照样响起,但现在也顾不得了。 “主人,地下有动静,仿佛是水声,就在东北方半里左右,”一个长相枯干的老人贴耳在地面上听了半晌之后抬头说道。“唔,看来这南狗没有骗我。”一个穿着斗篷并将兜帽带起的男子淡淡说了一声。他身旁不远处站着一个明显天朝村民打扮的男人,虽然听不懂那两个人在说什么,但那男子森冷的声音还是让他打了个哆嗦。只是想到黄灿灿的金银就要到手,他才勉强克制住自己转身就跑的意愿。戴着兜帽的男子做了个手势,原本无声围在四周的男人们立刻行动起来,村民也被其中一个人踢了一脚示意跟上,他赶忙颠颠地跟了过去,心中却暗骂这些粗鲁的高句丽人,一时间心中不免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已经由不得他了。 “你快点……”水墨脸憋得通红,她正努力帮罗战抬水闸,好让他从下面钻过来,虽说她那点力气几乎没用,但也聊胜于无。罗战终于钻了过来,谨慎的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水闸,同时将铁索卷了回去,这样除非有人像水墨一样钻过来开锁,不然休想通过这道闸门。 水墨累得一身臭汗,刚想松口大气,罗战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侧耳听了听,然后在水墨耳边近乎蚊蚋地说道,“有人来了,就在附近,安静,跟我走。”水墨不敢开口,只点点头表示明白。她蹑手蹑脚地准备跟罗战开溜,刚一转身就听到,“嘶啦!”一声响,分外刺耳。罗战猛地回头怒视水墨,水墨却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被栏杆上什么东西剐破的内衫。 罗战从十岁起就没再哭过了,现在拜水墨所赐,他很想嚎啕一场,刚才还觉得这小子有用武之地,转眼他就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罗战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一把抓住还在发愣的水墨迅速向黑暗中前进。没过了多久,几个黑影突兀地出现在了破洞的上方,探查一番之后,他们跳入了水道之中。 “果然有这个水道,看来是城里通向城外的,把那人带下来,让他确认!”戴着兜帽的男人在手下确认安全之后也跳下水道查看。村民踉跄着跌入水道,污水溅了他一身,那股陈年恶臭登时让他作呕,他用手紧紧捂住了鼻子。戴着兜帽的男子却仿佛没有闻到任何味道似的,只是仔细地观察着水道四周,在火把的映照下,一切都无所遁形。 “只有这一条秘密水道吗?”男人低声问。他的汉话讲得很标准,但口音却有一点点特别。村民见他发问,点头哈腰地说,“只有这一条,要不是小人的祖上修过这条水道,留下两句话来,小人也是不知道的,请您放心,绝对没有外人知道!” 不顾他人阻拦,趟着污水靠近闸门的男人忽然喃喃地说了一句,“绝对没有外人知道吗……”他小心地从水闸的夹缝处揪出了一丝细小的白布条。虽然有些地方已被污垢染上,但大部分还是保持的原来的雪白,这就证明,这个布条绝不是以前留下的。想想方才接近这之时,老耳曾说过附近有动静,男人不禁皱起了眉头。 “主人,就算有人曾经过这里,按照时间和水道长短推断,他们也绝对逃不脱的,”老耳嘶哑的声音在水道中响起。村民觉得那声音仿佛带着撕裂的力量,他不自禁地揉了一下耳朵。“唔。”男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按照文大将军的指示,城中之人应该开始里应外合了,自己是无意间听说这里有条秘密水道,为了以防万一,他才亲自过来查看一番。 正想着,水道里的臭气忽盛,迎面呛得人想咳嗽,可最终咳嗽的只有村民一人,其他人都安然不动。老耳眼睛一亮,干瘪的嘴咧出了一道弧度,“终于来了!”跟着就听得水道深处传来隆隆之声。“好,走!”男人立刻下令,众人都跟着他爬出了水道。村民落在最后,原本淹过膝部的污水,已经迅速涨到了腰部,虽然害怕,他还是不敢叫喊。眼见着只剩下最后一个高句丽人,他赶忙上前,准备跟着往上爬。 一把雪亮的长刀挡住了他的去路,村民一怔,脱口问了句,“大人,您不上去吗?”那高句丽人微微一笑,“我当然上去,你还是留下来拿你的黄金吧。”一听黄金,村民的心登时一跳,竟没听懂高句丽人话中的意思,还想谄笑着说句什么,但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最后看到的就是高句丽人爬上去的背影。 看见手下战士一个人钻了出来,男人连问都懒着问,只是带领众人站到高处。没一会儿,一股大水从破损处喷涌而出,原本不算大的缺口登时又扩了些许。男人满意地看着水流涌出,又望向前方已经烧红了的天际,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天朝的那些南狗们,二十年前屈辱,从现在开始,我要一件件的让你们偿还…… 怎么会这样啊?!水墨在心里哀嚎,不带这样的,就算要倒霉,也得取号,排队来吧。原本罗战正拉着水墨在水道里拼命向前,忽然间水位就涨了起来,远处还传来了轰隆的声音,罗战也变了脸色,几乎是拽着水墨前进。 就算这样,前进了没有多久,罗战刚说了一声,“就到了!”水已迅速地淹过了水墨的脖子,两人只能开始踩水,让自己露在水面上呼吸。水墨第一次觉得爹妈给自己取的名字有问题,水没,水没,不就是说要被水没过去嘛,以后打死不下水了!罗战自然不知道水墨的胡思乱想,只是示意她跟紧,自己则在水道墙壁上摸索着什么。 “找到了!”罗战的声音在这样的境地里依旧沉着,他忽然深吸一口气消失在水里,水墨大吃一惊,忍不住惊叫,“罗战!你去哪儿?”四周除了冰冷的,越升越高的水就是黑暗,惊惶失措的水墨紧抠着墙壁,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变了声的叫喊着,“罗战!罗阎王!你个生儿子没XX的混……”那个蛋字还没出口,就被突然从水中冒出人影给吓了回去。 “深吸一口气憋住,侧面就是出口,跟我来!”言简意赅的说完,罗战紧握住水墨的手,示意她吸气,然后拉着水墨潜进了水里。黑暗,水下,水墨虽经历过数次杀戮,但没有一次让她这么恐惧,只能紧紧地拉住罗战的手,听天由命。 黑暗混乱中,水墨感觉到罗战在将自己向一个地方推,顺着水流水墨钻了进去,周围什么都看不见,貌似是另一条水道,但比较窄,水墨只能被水推着往前流动。之前那口氧气渐渐消失,水墨拼命划动手臂向前,她不想死在这里,可无论她怎么划,仿佛前方永远是黑暗。 就在她绝望之际,身体忽然一轻,“扑通”一声,她再度落入水中。水墨凭借本能,用最后的力气向上游,冒出了头。“呼!”的一下,新鲜空气瞬时就涌入了肺部,水墨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以免咳嗽出来。等顺过气来之后才发现头顶上是微红的天,隐隐的喊杀声不断从上方传来,原来自己掉到了一口井里。 真不知道当初罗战怎么找到这个秘道的……罗战?!水墨发现罗战并没有跟着掉落井里,水墨的心立刻又揪紧了。她强忍着寒冷窝在水里等待,心中疯狂地祈祷罗战平安,下一刻就会出现在眼前,对自己冰冷喝骂。可等了半天,依旧只有她一人,水流也渐渐地消失了,水墨这才绝望地相信,罗战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一时间,水墨很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黑暗的井中,只有她牙齿轻微撞击的声音。 “你不要怕,大君一定会来救我的,你是个好姑娘,我会带你走的,现在没人敢伤害我们。”一个柔柔的声音从井口飘过。正在发呆的水墨立刻警醒过来,她小心翼翼地靠向水井边壁阴影处。“公主,我虽然是南人,但你一直对我很好,可是,能不能不要打仗,虽然我家里没人了,但还是有很多邻居就生活在这里的。”一个女孩儿抽泣着说。 先前声音柔软之人叹了口气,“小桔,可惜这一切不由你我,我们女人,只能听天由命,任由男人支配。”话音落下之后,再无声响,只有女孩儿偶尔的哭泣声传来。冻得发抖的水墨咬牙忍耐,直到听见两人离去,外面没有一丝声响之后,才借由躲藏时发现的井壁上的石阶开始往上爬。石阶又浅又滑,一不小心就会滑落井底,真不知道这是不是罗战当初凿出来的。 一想到生死未卜的罗战,水墨仿佛又有了勇气,尽管手指剧痛,她还是努力的向上爬着……老天爷,水墨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几乎化身蜘蛛侠的她终于探出了头,再一用力,她半个身子爬上了井口,“呼,呼,呼。”水墨剧烈的呼吸着。她一边喘气一边想,如果还有命回去,一定要锻炼身体,这喘气声也未免太大了,怎么都克制不住。 克制不住?水墨呼吸一滞,听着自己脑后的呼气声,甚至能感觉到那股暖风正拂过自己的后颈。僵硬了半晌,水墨慢慢地回过头去,可惜维持四十五度角的她看见的并不是忧伤明媚,而是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和大耳朵。 “Hi,”水墨强笑着打了个招呼,那家伙显然并不领情,而是不高兴地叫了起来,“呜昂,呜昂。”大惊失色的水墨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就听见旁边传来拉门滑动的声音,“小驴,你安分一点好不好,不要打扰公主休息!啊!”原本小声埋怨的女孩儿忽然惊叫了一声。 水墨一回头,和她睁大的眼睛对个正着。水墨既不会飞刀杀人也不会隔空点穴,无计可施的她只能苦笑着想,自己辛辛苦苦的钻洞之旅大概算结束了,黄泉路上不知道会不会碰到罗阎王。忽然一股淡淡的香气飘入了水墨鼻端,跟着就有人帮自己从井里爬了出来,看着鼻尖冒汗的小姑娘,水墨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女孩儿用袖子擦了擦汗,又观察了一下四周,才带了点兴奋地小声说,“你可算来了,公主等你很久了……” 第22章 美人劫(三) 水墨默然地看着女孩儿表情多变的小脸儿,那双圆圆的眼睛里竟然能流露出那么多的内容,期盼,惊喜,还有不安。但不论她想要的是什么,都跟自己无关吧,水墨很想苦笑。这个时候多说多错,她只能面无表情的装酷,试图从小姑娘的只言片语里听出些有用的线索来…… “其他人呢?不是说闵大人会去后城门那里接应你们吗?”连连发问却得不到回应的小桔开始不自觉地揉捏着衣带儿,这个一直默不作声的男子让她感到紧张,也许是女人的本能让她感觉到有些不对劲,鼓起勇气,她略抬头偷觑了对方一眼。 不远处的火光映着月色,衬得对面年轻男人的脸色忽明忽暗,被水浸湿的黑发紧贴着他的脸颊,虽然脸色青白,却越发显得清秀,一双乌黑的眸珠定定地正看着自己。小桔只觉得脸忽然就烫了起来,心跳开始加速……“阿嚏!”一个响亮的喷嚏打破了寂静,错愕的小桔看见水墨正吸溜着揉鼻子,表情有些尴尬,原本的羞涩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她抬腕用袖子遮掩了一下笑容,然后才悄声说,“你随我来。” 转身走了两步却发现水墨还呆立在原地,小桔回身想拉她,一碰到水墨冰凉的手,小桔想起了男女授受不亲,手一滑,慌张之下却抓住了水墨的袖子,她红着脸,扯着水墨往屋里走。无奈前行的水墨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虽然天色黑暗,但看得出这是座不小的宅院。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可那高高的围墙就让人泄气。 水墨正琢磨是打昏这小姑娘然后逃走比较靠谱,还是说走一步看一步,抓个什么公主当人质更安全的时候,隐隐的马蹄声从墙外传来。俗语说久病成医,大小也历经数仗的水墨立刻判断出,马队人数不少,方向不明,再过个二十来分钟,应该就会到达这里。 小桔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脚步顿了顿,跟着就拉着水墨快步往屋里走。“哗啦”声响,纸门打开又合上了,扑面而来的暖意登时包围了水墨。屋内没有点灯,只在中间放着一个铜质的炭盆,木炭已被烧得发红,里面显然加了香料,水墨自然闻不出是什么味道,但从那下水道出来之后,她闻什么都是香的。 “公子,你先稍待,奴婢去请公主,”小桔碎步走了过来,送上一壶热茶,干巾,还有一件半旧的大氅。炉火映着她红扑扑的脸庞,看水墨捏着那件斗篷,她低声说,“这是奴婢的,公子别嫌弃。”说完不管水墨如何反应,她低头膝行到拉门边,动作轻巧地离开了。 “呼……”贴在门边的水墨确定小桔离开之后才放松地喘了口大气,抄起茶壶试了下温度,就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温热的茶水瞬时让身体暖和不少,水墨来到火盆边,一边用干巾擦拭着自己,一边打量屋里环境。 方才一直在戒备着小桔,她并没有仔细看,现在才发觉这屋里虽然装饰简单,但一看就是异族风情。想想之前小桔的膝行和这些拉门,还有公主和她们提到的那个大君,难不成,自己钻出来的地方会是…… 不容水墨多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她一个翻滚躲到了拉门边,顺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腰,翻滚之时感觉被什么东西别了一下,挺疼。“嗯?”水墨的手一顿,她感觉自己竟然摸到了一把匕首似的东西,这玩意儿什么时候挂上的?之前为了能钻过水闸,明明把那些零碎都解下交给罗战了。后来为了躲避敌人,也没来得及再穿上就拼命地跑,然后又赶上发大水,别的不说,自己那件“软甲”都跟着罗战一起不知所踪了。 “公子!”小桔一开拉门发现没人不禁惊叫了一声,一扭头看见水墨正蹲在门边看着她,她脸一红,顿时松了口气,“公子,请随我来,公主殿下要见你!”水墨还是一声不吭,只是安静地站起身来跟着她走,暗自盘算着,看来这院子里的人很少,如果只是个弱不胜衣的公主,自己应该是有很大机会制住她的,然后再…… 再什么呀,水墨苦笑着想,前提条件自己就弄错了。“嘶……”她下意识地想缩一下脖子,可跟随而来的压迫却更让人胆寒,水墨都能感觉到那锋利冷锐的弯刃已经割破了自己的皮肤。“公主!”小桔被眼前的一切吓到了。这个人不是来拯救公主的吗?为什么那人刚一低头进门,就被公主用长刀抵住了喉咙。 小桔本能地往前膝行了一步,伸出双手,不知道是想阻止还是想求情,但公主一声低喝,她立刻跪坐了回去,低下头,一声不吭,只有头上轻微晃动的步摇让人知道,她在发抖。虽然被人掐住了要害,水墨也还算镇定,毕竟类似这样的危险经历的多了。倒不是说水墨胆子变得有多大,而是情绪上产生了一种麻木,对危险,甚至对死忙降临的麻木。 很多久经沙场的老兵似乎都有这样的倾向,所以当他们经历一场搏杀还能活着回来的时候,他们会喝得酩酊大醉,嫖女人,赌博,花光所有的饷钱,不去想明天该怎么过。水墨初临战场之时,曾经厌恶甚至恐惧这些似乎永远臭乎乎,醉醺醺,动不动就翻脸见血的粗鲁汉子。可当她经历了几次可怖的战斗之后,她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不想明天,因为没人愿意去想明天我会死在哪里…… 麻木归麻木,水墨可半点也不想死,她甚至慢慢抬头看向那个公主,既然这女人没有当头一刀杀了自己,那就是说还有圜转的余地。水墨的眼光对上了一双丹凤眼,很美,也很冷,公主高月俯视着水墨。高月十二岁的时候做为高句丽的人质来到了松岩城。本来她应该会被送到京城,成为天朝皇帝的嫔妃,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成行,没人告诉她理由,她就样在松岩城年复一年的等待着,被送往京城,或老去…… 跟大长今里的穿着打扮也不是很像啊,但多少还是看得出未来韩服的样子,水墨在心里撇了下嘴。“你到底是谁?”高月原本柔软的声音仿佛结了冰。眼前的男子长得十分俊秀,若不是看到他有结嗉,定会认为他是女子。莫名其妙的就从井中爬了出来,而且就他一个人,高月觉得不对劲,这回之前说过的不一样啊。 水墨眨了眨眼,暗叫坏菜,盘算了半天,却忘了这高句丽的公主是讲外语的!心思电转中,水墨已经感觉到了脖子上的压力越来越重,对方眼中的杀气也愈发浓烈,实在没辙,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指指喉咙装哑巴,手刚抬起一半,就觉得脖子剧痛,小桔哭喊了一句“公主,不要!” “小桔!”高月冰冷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愤怒,这些年寂寞生活,因天朝不肯让高句丽人来服侍自己,而那些天朝女人对自己有的只是不屑和仇恨,除了小桔。所以自己也打算,只要能离开这里,一定带着她同回寒枝城,可她现在…… 脱口而出的小桔立刻感到了公主的不满,她灵机一动,指着水墨手指的位置,“公主,他好像是要拿东西给你看!”高月细长的眼睛一眯,“你去拿来!”说着又重了下手中长刀,示意水墨别动什么鬼心思。 小桔不敢多看水墨苍白的脸,还有颈上流下来的鲜血,她哆嗦着手,半天才将匕首从腰带扣里拔了出来。 “公主,您看。”小桔双手将匕首送上,高月低头看去。假装虚弱的水墨蓄势待发,她早就看到这个公主所用的是长刀,也就是说只有一面开刃,如果时机抓的好的话,还是有机会的。 等待中的水墨突然感到脖子上压力一松,她大喜,立刻长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夺刀。“嘭”的一声闷响,长刀掉在了地上,一旁的小桔张大了嘴巴,看着水墨怪异的姿势和更加怪异的表情。 “呜……”原本冰冷如霜的高月已扑倒在地,虽然自己用手捂住了嘴,可还是能听到她呜咽的哭声。小桔顾不得水墨,赶忙贴了过去,惊慌地拍抚着高月的肩膀,“公主,你怎么了?!”水墨只觉得嘴里干巴巴的,她吞咽了一下,收回手,挪开脚,然后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下脚趾……还好,感谢上帝,五个脚趾都在。 水墨松了一口气,这狗屁公主,你说你扔刀就扔吧,干嘛往我脚面上扔啊,幸好我躲的快!“告诉我,他在哪里?!他现在好不好?!他说过什么?!”正在哭泣的高月忽然抬起头,一把抓住水墨的手臂大声问道!听着她一连串的叽里咕噜,水墨哪里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能还是老办法,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不能讲话。 高月一愣,紧抓着水墨衣襟的手慢慢松了开来,人又滑落地跌坐在地上,表情有些怔忡。小桔慌张地看一眼高月,又怜惜地看了一眼水墨,这样一个人,竟然是哑巴。在一旁装雕像的水墨眼光落在了被高月紧抓在手的那柄匕首上,暗铜色,毫不出奇,但水墨坚信,自己以前从未见过这匕首。 只有罗战……水墨想着那个不知所踪的大黑脸,他身上,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那个女人是那样的狠毒,难道连他也学会这一套了吗……”高月喃喃地说了一句,讲的却是汉语。水墨虽然听懂了,却全无头绪,但她看得出,高月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一样,正想着要不要利用这个机会反制,就听屋外不远处“轰”的一声,人声马嘶顿起。高月脸色大变,“糟了!”她一把抓起了地上的长刀,那把匕首也被她塞入了怀中。 高月迅速恢复了平常,若不是眼角隐约的泪痕,水墨真不相信眼前冷肃的女子方才还在哀哀哭泣。“小桔,先将他藏起,速去!”小桔怔了一下,但立刻将有听没有懂的水墨推了出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们等着你喔!”小桔低声又嘱咐了一句,然后对水墨一笑,这才将盖子盖上了。水墨弯曲着身体躲在地板之下,一瞬间,外面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根本就听不清。小桔刚回到高月身边,对她点点头,就听见繁杂的脚步走近,跟着震得人耳朵嗡嗡的笑声响起,“高月公主,下官打扰了!现在战事烦乱,为了保证您的安全,请您随我去行辕暂时休憩如何?” 高月跟小桔对视一眼,她柔声说道,“原来是傅将军,请稍待,容我收拾一下!”“哈哈,好,公主殿下果然识大体,来人,小心送公主移驾!”藏在密室里的水墨耳朵都快立起来了,可还是什么也听不清。一时间也不知道外面来的是敌是友,水墨决定再等等。 “将军,这高句丽娘们倒是识趣,原以为还得绑她走!”一个嗓音粗豪的汉子说道,声音也没压低多少。留了一把长髯的傅友德瞪了他一眼,却没了之前的笑容,“老彪,如果我们不能将战况通知阳盛府,不知还能再守多久,再过数日,天气就会转暖,松澜江一旦化冻,我们跟后方就会被这天堑隔开,就算边府派兵过来,也是没用!” “哼,我就不信这些高句丽狗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今天的水攻还不是被石老将军识破了!”被称为老彪的汉子混不在意地说。傅友德摇了摇头,“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城里的高句丽人我们也未必抓干净了,但愿这个公主能延缓一下高句丽攻城的速度。” “拿个娘们当挡箭牌,传出去真真让人耻笑!”老彪一脸的不自在,虽然他提出了反对意见,但没人听他的,尤其是那些吓破了胆的文官,我呸。“高月公主虽然出身皇族,但高句丽既然敢攻城,就未必在乎她的命……”话未说完,高月都带纱笠,扶着小桔走了出来。院中的火把让她藏在纱下的面容愈发神秘,就连老彪也歪头看了她两眼。 傅友德恢复原来的表情,客气地请高月上了马车,带着兵卒护送着高月呼啸而去。水墨直到院里变得安静起来,才悄悄地打开地板往外窥视,乌漆墨黑的人影皆无,就连刚才还在燃烧的火盆也熄灭了,只有暗香犹存。 小心翼翼地探察一番之后,水墨确信院里再无他人,她批起斗篷赶忙出了屋子,向大门的方向跑去。没跑几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一看,呃…… 这时高月坐在马车里望着窗外,借着火把看的到家家门户紧闭,不时匆匆跑过的只有士兵。战事一起,高月就被监禁在院中,但在此之前,她已得到消息,他会派人来带自己离开这里,之后任何消息全无。自己一直在盼着这一天,直到今夜水墨的出现,可没想到,南人居然将她转移了。高月握紧了拳头,现在只能指望那个哑巴了,既然是他派来的,那一定是个可靠的人吧…… “驾!”“哑巴”水墨用力夹了一下腿,小毛驴跑的越发快了起来。没了罗战,水墨也不识路,而且这里人人敲门不应,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有人嘱咐过战时宵禁,实在没了办法,水墨只能看着哪里有火光就往哪边骑去。 别看这驴小排气量低,速度可不慢,没一会儿,水墨就看见不远处火光闪烁,人影憧憧。再近些,水墨张大了嘴,空气中的热度和鲜血味道混杂在了一起,明显穿着不同的两彪人马正在厮杀中,巨大的城门正在半开半合之中,城里的人拼了命的向前挤,不想让城外的人杀进来。 要光是这样也不至于让水墨吃惊万分,重要的是守城的士兵装束奇异,攻城的看起来却像是天朝士兵打扮。不是吧……水墨赶忙勒住小驴,想要下驴仔细观察一番。忽然“嘭”的一声巨响,好像什么东西炸上了城门。城门登时破了一块,推挤城门的士兵也被那股力量伤到,但立刻有更多的士兵冲上去继续堵住城门。 “你给我站住!吁!停!STOP!”水墨都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她拼命地扯着缰绳,但受惊的小驴同志根本就是不管不顾,一路嚎叫着冲,冲,冲!“啊!”水墨大叫了一声,只见当头一槊直奔面门,她一个翻身跌下驴,然后立刻滚到路旁。只觉得肩膀有些痛,这时才看见,一只羽箭斜插在肩头,显然是被厚重的斗篷挡了一下。 谢谢小桔,水墨默念了一声,躲在个水槽后看去,再次确认守城的应该是高句丽人,那攻城的岂不就是天朝人。真是见鬼了,怎么都反过来了?城里其他士兵呢?难道不知道这里出事了?水墨觉得脑子乱成了浆糊,这时一个天朝士兵踉跄着摔倒在不远处,他身上插着数只羽箭,却仍勉力爬起来奋战,直到被人一刀砍成两段。 水墨这才发现,离这不远处,数根拧缠在一起的粗大缆绳正在燃烧着,而它连接的就是千斤闸。水墨立刻明白了,高句丽人用火想烧断缆绳,放下千斤闸,阻碍城外的天朝人入城。一个个的天朝战士为了阻止千斤闸落下而拼死攻击,其中一位被马槊当胸击穿,也不知道是内脏还是肉屑崩到了水墨的脸上,同时高句丽人也发现了她。 “该死!”水墨低骂了一声,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血红。一个天朝战士挡住了正欲攻击水墨的高句丽人的去路。水墨迅速脱下斗篷,还好,饮马的槽里还有些水,沾湿了斗篷,水墨算计了一下路线,找准时机朝着缆绳就冲了过去。 “咳咳!”水墨大声的咳嗽着,她的方法只能管了一时却不能管一世。耳边的金属撞击声音简直能撕破耳膜,所剩不多的天朝战士发现了水墨的动作,都豁出命的去保护她,水墨一时才没有被人击倒。水墨正想寻找什么东西来卡住轮轴,一个战士推了她一把,羽箭瞬时擦着她脸颊就飞了过去,水墨刚好摔在了一把马槊上。 她连忙捡起马槊,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它插在身后的绞盘里,这样就算缆绳烧断了,也能保住千斤闸不坠。摇摇晃晃的水墨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擦了一把有些模糊的眼,手上粘糊糊的却都是鲜血,四周躺满了天朝战士和高句丽人的尸体,水墨忽然觉得腹部有些绞痛。 “轰”的一声传来,水墨身后的声音一滞,接着就是高句丽人在惊惶地喊叫着什么,她转身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小心!”一声嘶吼让水墨定在了原地。一个满脸血污的高句丽人狰狞着举起一把长刀正向自己砍来,水墨甚至能清晰的听到刀刃破风的声音。“啊!!”的一声惨叫,眼前的高句丽人突然消失了。 一匹红色的战马毫不留情地踩踏着摔倒在地的高句丽士兵,冲破火光向自己冲了过来,水墨只能愣愣地看着那闪烁着银光的战甲,和他手中挥舞的长刀,挡在他面前的敌人如同麦子一样纷纷倒地,没人能阻止他,哪怕一瞬。 顾边城纵马而来,先俯身从刚才袭击水墨的那个高句丽人尸身上将自己的银枪拔起,然后骑到水墨跟前将她一把拉上了马。“是否受伤?”他沉声问,水墨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还没从顾边城的突然出现中回过身来。“坐好!”顾边城一声低喝,赤鸿再度开始奔跑,杀向敌阵。 方才一进城门顾边城就看见水墨正在将马槊插入绞盘,而他身后一个高句丽人正挥刀杀去,他却一无所觉,顾边城想都没想,就将手中长枪掷出,将那人钉在了地上。原本守在路边的顾边城发现高句丽人竟然里应外合打开了城门,他当机立断,立刻率兵杀入。虽然高句丽士兵是骠骑的三倍,但最后的结果却是不敌骠骑军的高句丽人跑进了城里守城,而顾边城却带人攻城。 顾边城一直在担心千斤闸落下,直到攻破城门才松了口气,却没想到阻止闸门落下的却是水墨,幸好,幸好自己来的及时…… “将军,石老将军已经找到,高句丽人也已鸣金收兵,他即刻过来!”跑去联络守城将领的战士飞马而回。此时天边已经有了亮色,攻进城里的高句丽人也被骠骑杀了个精光,顾边城率人守在了后城门,以防再生变数。 “唔!”顾边城点点头,战士抱拳行礼退下。水墨披着借来的毡子坐在一旁的石阶上休息,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酸痛不已,没有一个地方时舒服的。但不管怎么说,好歹是活下来了。“水墨,来点酒,去去寒气!”一个骠骑战士招呼着水墨。他们都知道了水墨之前的举动,想不到这小白脸这么有胆量,骠骑战士开始拿他当自己人,这才招呼他同饮。 水墨虽然不喜欢喝酒,可她知道不能拒绝战士们的好意,再说喝点酒去去寒气也好,反正古代的酒度数低,水墨微笑着站了起来朝战士们走去。旁观的顾边城微微一笑,正想回头吩咐亲卫些什么,他瞳孔一缩,翻身下马走到了水墨刚才坐的地方。 接过酒壶正想喝的水墨突然被人抓住了手臂,一回头,顾边城眉头微蹙地问,“你受伤了?”“啊?”水墨一愣,“没有啊。”顾边城没说话,一把掀开了她的毡子,“水墨,你裤子上有血!”一个亲卫指着她说道。其他战士听说,也纷纷关心地围了过来。 裤子?水墨顺势一摸,屁股上果然有些湿冷。怎么会……不会吧!!!水墨突然明白了这是什么。自从吃了元老头的药,唯一的好处就是省了这一关,水墨私下里还曾担心过自己会不会彻底变男人。 现在这个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了,但是……水墨瞠目结舌地看着团团围住自己的骠骑战士,还有拉着自己的顾神将,忍不住在心里哀嚎,亲爱的大姨妈,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 “呃……”一群大男人就看着水墨表情极其诡异地摸着自己的屁股不动。盯着那半片血迹的顾边城心中忽然一动,他原本抓着水墨小臂的手不经意似地一滑,登时落在了他的手腕上。入手的肌肤已被清晨的空气浸湿,带着微凉,顾边城却仿佛被火烫了一样,猛地松开了手,眉头蹙起。 他这一番动作顿时惊醒了因为太过尴尬而失去了思考行动能力的水墨,扫了一眼周围如铁桶一般将自己包围起来的彪形大汉们,人人表情不同。有人担心,有人好奇,有人却带了点若有所思的样子……水墨的眼光不经意与顾边城一碰,心顿时嘭的一跳,她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突然带了七分苦笑三分调侃地说,“我说我月事来了,你们信不信啊?!” 骠骑战士们先是一愣,面面相觑又看了眼“一脸晦气”的水墨,“哈哈哈!”他们都大笑了起来,显然认为水墨在鬼扯。其中一个体型精瘦的汉子更是笑说,“水墨,就算是痔疾犯了也没什么丢人的,不是受伤就好!”众人笑得更是大声,水墨也应景的做出了生气状。顾边城抱臂站在圈外不发一语,水墨虽然背对着他,但那目光让她身上的汗毛早已竖起,但只能装作不知,依旧大大咧咧地和战士们笑闹。 “咔哒,咔哒,咔哒”一阵急促地马蹄声从对面传来,听得出来人不少,战士们立刻停止了打趣,迅速地回到了各自的位置,翻身上马戒备着。刚才还被人围得密不透风的水墨顿时暴露在了空气中,旁边只剩下了让她心神不定的顾神将。实在无法逃避,水墨只能讨好地对他笑了笑,顾边城的表情一哂,又恢复成了平时的温和,他略转身面向来客。 那让人无法喘息的压力随之消失了,水墨稍稍松了口气,看来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招还是管用的,但不能常用,太受刺激了。现在就算顾边城有所怀疑,只要他不来扒衣服,自己就算暂时安全,幸好那酒坛子跟着谢之寒去搬救兵了。元老头的药还剩两粒,本来打死不想再吃的,可现在这种状况,不吃也不行了。可如果再服一粒的话,不知道自己体内的木石姻缘还能不能解。如果不能,难道要去恳求风娘再给自己下一次毒不成?联想到自己哭着喊着求风娘下毒的样子,水墨唯有苦笑。 心中胡思乱想,摸向胸前的手却一顿,水墨雷噬般低头看去,瓶子呢?!一直挂在她脖子上的瓷瓶不知何时不见了。水墨大惊失色,又是摸脖子又是扯衣襟往里看的翻找着。骠骑战士们虽然都关注着来客,可水墨全身“自摸”的动作实在夸张,那精瘦汉子忍不住跟旁人低声说,“我说,那小子怕不是伤了屁股而是伤了脑子吧?” “顾将军!老夫来迟!”爽朗的大笑声让水墨从慌乱中警醒过来,她立刻肃手站立,抬头看去。一匹白马越众而出,残留的处处火光将马上将领的金甲映得愈发耀眼。马上之人面红须白,身材高大。虽已年近花甲,但神色行动之间,仍透射着威仪。 见顾边城大步迎向自己,老将军心中满意地一笑,不等到跟前,一个翻身下马,自行走向顾边城,那战马兀自向前跑了几步,方才停了下来。顾家先辈在军中与石老将军有所交情,因此顾边城微笑着行子侄礼,“石老将军,几年不见,您风采依旧啊!”“哈哈哈!”老将军的笑声震得水墨的耳膜嗡嗡作响,她勉强克制了自己掏耳朵的欲望。 “顾家二郎,老朽在你面前哪里还敢说什么风采,今次多亏你及时赶来,不然若真的被那些高句丽狗攻入城内,某唯有一死已谢皇帝天恩了。”石老将军抓住顾边城的手重重一握。顾边城微笑着说,“老将军太过谦虚,边城不过适逢其会,想来老将军早有安排,没有坏了您的大计就好,还望您在军报里为边城解说一二!”“哈哈,二郎客气,来,让我来给你介绍一番!”石老将军大笑着点了点头,豪气地一伸手,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各路官员赶忙按照品级顺序,依次上前跟顾边城行礼问候。他们或好奇或激动,没想到自己竟有缘见到这天朝第一战将。 骠骑战士除了留下几人,帮忙交接城防,其余皆随顾边城前往将军府。水墨自然不能不例外,她原本还心存侥幸,也许瓷瓶因为之前的打斗掉落了,想在附近找一找,现在却只能上马离开,水墨忍不住回头张望。顾边城一边策马与石老将军谈笑,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城中的情况。他这次带兵阻止了高句丽军队的破城,按说是大功一件,可对于守城的将领来说,那就是绝对的失职。 在朝中,石老将军表面上只是个戍边守将,但自己却知道,他的孙女嫁入了燕家,那男子也算是燕府的直系亲属。因而他应该是燕秀峰的人。燕家乃是武将世家,天朝立国以来,已有了三位兵马大元帅,偏偏在今朝又天降祥瑞,竟然让他家出了一位皇后——燕秀清。 皇帝对这位皇后说不上喜爱,却很尊重。想到这儿,顾边城微微垂下眼帘,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眼中透露的信息。他不尊重也不行吧,天下半数兵马都掌握在燕家手中,生性温柔多情的皇帝怎么可能不怕呢。姐姐要不是因为有自己的存在,恐怕也……顾边城心中有些憋闷。 他命令自己不要去想这些,而是专注在城中战况上,可余光却不经意扫到了表情不安的水墨,顿时以为她还在为了那事烦恼,顾边城下意识地揉搓了手臂几下。一瞬间,从初始水墨那天起,历经的种种都飞快地滑过了脑海,顾边城不自觉地一笑,却没注意到自己心中的烦闷也暂时抛到了脑后。 “二郎,你感觉如何?”石老将军询问道。顾边城一敛心神,微笑说,“老将军果然布置严密,边城已命人前去阳盛府求援,只要我们能撑过十日,定然有个结果!”“哦?”石老将军闻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顾边城只当他在考虑战况。而其他守城的文官武将听到这个消息,皆面露欣喜,尤其是那些文官,见到神将本人,仿佛就让他们感觉到了安全。 石老将军心里多少有些后怕,如果不是顾边城如神兵天降一般保住了城门不失,那自己现在很可能已经身首异处了。天朝以军力起家,就算在朝中武将也能与文官分庭抗礼,但同时对武将要求更为严格。守城者,若城破,唯死。 现在顾边城算是救了自己一命,虽然这年轻人很识趣,不抢功,也表明态度,如何上报朝廷都由自己来做。可他的功劳无论如何也无法遮掩吧,燕帅来信中曾提过,那谢之寒也随同返京,现在看来去报信的就应该是他了。一时间,石老将军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架在了火上烤,内廷中,皇后与贵妃势同水火,此番对抗赫兰,明显是顾边城出了风头,现在高句丽人又来偷袭,若是再让顾边城立功,燕家人如何肯放过自己! 该死的高句丽人,既然都忍了二十年,如何不能再多忍几日?若等燕帅赶来,自己哪里还用这般烦恼…… 石老将军偷觑了一眼顾边城,头盔遮掩了他大部分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如何。朝中一些武将总在背后嘲讽,顾边城的威名不过是靠自己姐姐余荫得来的,可那些世家子哪里知道他的厉害,一想起顾边城脸上疤痕的由来,历经战阵的石老将军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将军,您回来了!”石老将军闻声望去,一个面貌斯文的中年武将正飞身下马,迎向自己。石老将军微笑着给顾边城介绍说,“二郎,这是我手下战将傅友德,友德,见过神将大人!”赶到跟前的傅友德一愣,神将?他抬头看向顾边城,果然是赤马银枪,只是头盔遮掩之下也看不清面貌,忽然一股莫名的压力袭来,傅友德只觉得身子一麻,他不自觉地低下了头。石老将军半白的眉头一动。 之前他去接领高句丽公主,走到半路发现后城门火光突起,正欲一探究竟,没想到埋伏在城里的高句丽人又杀了出来。那些高句丽人十分难缠,悍不畏死,最后抓到的两个活口也服毒自尽了。受了轻伤的傅友德生怕再横生枝节完不成军令,只派了老彪去城门查探,自己赶忙带着公主绕路回了将军府,没想到却跟应在守城的将军他们迎头碰到。 “傅将军!”顾边城在马上抱拳行礼,惊醒过来的傅友德赶忙端正回礼,“末将傅友德,见过神将大人!”“友德,事情可曾办好?”石老将军沉声问。精明的傅友德立刻觉察到将军对他有所不满,虽不知为何,他态度愈发恭敬,说明事态。“唔,”石老将军眉头一皱,策马走到停在暗处的马车前,朗声问道,“高月公主,可安否?” 他这样一说,人人都转头看向马车,水墨莫名有些心虚,忍不住转头他望。“劳将军挂心,一切安好。”一个娇柔的声音传出马车。虽然话语标准,但还是能听出异族口音,却反而让她的声音更迷人。周围的男人们都情不自禁地猜测着车中女子的美貌。 顾边城曾听闻高句丽为了交好天朝,特意将他们血统最高贵的一位公主进贡以示友好,可当时刚刚继位的皇帝因为种种原因,仿佛将这位公主遗忘了,就这样让她留在了松岩城直到今天,那应该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吧……顾边城看着面带微笑的石老将军,这老头打的什么主意呢? 正想着,泼喇喇的马蹄声越来越响,透出来的那股子急切让才刚放松一些的人群登时又紧张起来。一直躲躲闪闪的水墨也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士卒几乎是从马背上翻滚了下来,跌撞着跪倒在石老将军马前,喘息着禀报,“报!高句丽人再度攻城!”“什么?!”石老将军脱口而出。高句丽人疯了,刚刚攻打了一天一夜,他们死伤惨重,而且计谋失败,难道文智那狗贼都不考虑士兵的士气和身体吗?还是说…… “老将军,请允许小侄随您前去看看情况,”顾边城看见石老将军有些愣怔,周围人群再度骚动,故出声相询。石老将军立刻听明白了他委婉的提醒,压下心中疑问,森然道,“乱什么!诸位请各司其职,二郎,你随老夫前去查探一番。”停顿了一下又道,“傅友德,带上!”他下巴一扬。 顾边城瞳孔微缩,石老将军竟然打了这样的主意,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声吩咐了两句,就策马跟上。水墨无奈也被裹在骠骑战士中一同行进。顾边城扫了眼眉头紧锁的水墨,她的问题暂且不说,倒是罗战还未出现让他有些挂心,之前水墨只来得及说了个大概,可顾边城不相信罗战会轻易丧命。 “公主,将军大人带我们去哪儿?”小桔胆战心惊地问。高月虽感觉不妙,仍强自镇定地说,“放心吧,大军压境,他们不敢轻易伤害我们!”话虽如此,但方才高句丽死士的失败已让高月心灰了一半,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人身上。 好像没走多久,马车猛然停下,小桔的头差点撞到窗框,还是高月扯住了她。车帘子被士兵毫不客气地掀开了,小桔战战兢兢地保护着高月下了车,看着周围那些粗鲁的,甚至是血腥的天朝士兵,高月不禁庆幸自己带着纱笠,可以掩盖内心的恐惧。 高大的城墙顿时映入眼帘……还勉力保持着贵族仪态的高月如雷击般抬头看去,墙头上无数的火把闪烁着,来往穿梭的人影憧憧,刀枪剑戟密如丛林。 “嘭,嘭嘭!”熟悉的战鼓声突然在墙外响起,这是高句丽表示即将进攻的鼓声,高月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瞬间结了冰,她明白了石老将军的用意。 “公主,你看,那是……”小桔哆嗦着指向对面,剩下的话语破碎得仿佛被风吹散了。身体僵硬的高月下意识地看了过去,美丽的眼睛立刻瞠大了…… 第23章 一战成名(一) 如芒在背就是这种感觉吧……如果可能,水墨相信高月会扑上来将自己撕成碎片。对于高月怎么想自己水墨并不在乎,可小桔的眼神却让她有种背叛了什么的感觉……“水墨,跟上!”一个骠骑士兵与水墨擦身而过时低声提醒了一句,“是!”水墨忙回身跟随着他向城墙上走去。 “怎么会这样……”小桔喃喃地念了一句,死死地盯着水墨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顿时盈满胸臆,让她感觉呼吸艰涩。午夜,这俊秀男子浑身湿透的趴在水井边,回头望向自己那一瞬,苍白的嘴唇,乌黑的眼眸,就像烙印一般刻在了心底,可现在……小桔勉力克制着自己,但那股颤抖却越来越强烈,过了半晌她突然反应了过来,哆嗦得厉害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紧紧和她靠在一起的高月。 “公主!”刚一抬头,小桔就惊叫了起来,本能地伸手抱住了已摇摇欲坠的高月,自己却险些被她压倒,拼了命用力才算稳住了彼此,神魂落魄的高月仿佛变成了千斤重。周围的天朝士兵们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各个步履匆匆,大声呼喝同伴,紧张有序地做着战斗准备。而负责监视她们的那几个兵卒,也无一人伸手帮忙,只冷眼旁观,任凭身材娇小的小桔苦苦支撑。 一时间没了主心骨的小桔下意识地想寻求援助,却又在士兵们寒冰一样的目光里瑟缩了回去,她颤抖的嘴唇终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高月仿佛被这一连串的失败刺激到了,一言不发,就那样麻木地倚着小桔。周围虽然是火把通明,人沸马嘶,喧闹无比,但小桔却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孤立无援,心头冷得好像结了霜,几滴泪不受控制地从她眼角掉落,迅速地湮灭在了泥土里。小桔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她用力地抱紧了高月,然后不自禁地抬头向城墙上看去…… “老将军,高句丽率领如此多的军队犯境,之前竟一点没有反常吗?”顾边城站在墙头,俯望着城外。天边已经开始发白,高句丽军队却密密麻麻的仿佛一眼望不到头,光影跳跃的火把密集得像丛林,更让顾边城感觉不对劲的是在远处,那茂密树林里仿佛藏着什么让他很不安的东西,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全无异状。 一旁的石老将军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看来敌人的大部队赶来了!其实早在初春之时,潜伏在高句丽的探子就已将敌人的异动情报传了来,军队调动,就算高句丽人再怎么隐瞒,也不可能一丝痕迹不留。自己早早地就报告了燕秀峰,但燕秀峰却误判了赫兰人的行动,被拖住了脚步。现在看来,对于高句丽人的行动也是判断有误,原本以为争权激烈的高句丽朝廷不可能派出大军,但现在看来,燕帅真是一错再错了。 石老将军在心里忍不住扼腕,如若不然,两场对抗异族的大胜下来,燕家的地位更加不可动摇,也会让那个人不敢轻举妄动。真是人算不如天……“老将军?”得不到答案的顾边城唤了一声,沉思中的石老将军立刻惊醒过来。 历经三朝皇帝的石老将军可以称得上是老奸巨猾了,外人根本看不出他之前心中起伏,只故意皱着眉头叹息了一声,“二郎啊,大约你也知道,高句丽监国车永申和大君李振为了争权之事闹的是不可开交。我们潜伏在那里的探子也表明,军权还是握在姓车的手里,而这车永申……”石老将军说到这儿,看了看左右随从都在十步开外守卫,这才附耳过去轻声说,“他与我朝私下有协议,应该不会发兵!” 顾边城长眉微蹙,对于石老将军的说明不置可否,关于高句丽的动向自己知道的未必比他少。虽然那车永申已是监国,权利滔天,但毕竟还在一人之下,越是这样,他越不能容忍有人站在他头上。高句丽当初被天朝几乎灭国,最终都是靠他才力挽狂澜。也曾听说原来的皇太子李振虽然身体虚弱,但在继承大君之位后,并不甘心做个傀儡。所以自从御德太后,也就是车永申的亲姐姐一过世,那甥舅二人就开始了明争暗斗。 “这样说来,只有两种可能了,那车永申争权失败,或者……”顾边城略一沉吟,石老将军顿觉紧张,但顾边城下一句还好,“或者是我们的情报出了问题,应该严查!”“不错,老夫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事发突然,城池被围,就算有再多的疑问,也只能等打退了这些高句丽狗之后再说了!”石老将军捋着花白的胡须说道。 “唔!”顾边城赞同的点点头,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放眼城外,盘算着高句丽人的布阵和意图。石老将军看似也在观察敌人战阵,但余光更多的放在顾边城身上。听他的话音貌似没有看出真相,但他是真的没看出,还是假装没有,还是另有所图……深知顾边城为人手段的石老将军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戒备更甚。 水墨自然不知道这一老一小,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潮涌动。虽然打过几次仗了,但基本上都是做为炮灰或冲杀或逃跑,还从未有过机会站在高处,俯瞰战场。这段日子跟骠骑军混在一起,也多少学了点军事常识。上次顾边城等人讨论赫兰战事的时候曾提到过,天朝边防要塞多为雄城,也就是那种地理位置高,背靠山崖,或者环水的城堡。这样的城堡最是易守难攻,松岩城显然符合这个条件。水墨多少安心了一点,琢磨着这样坚固的城镇撑个把月应该没问题吧,谢之寒那家伙就算是爬也该爬来了。 她悄悄松了口气,这些日子除了逃命就是准备下一次逃命,自己宁可在这城里做缩头乌龟来得安全些。水墨小心翼翼地躲在城垛后面张望,“呜!”一声悠长的号角突然响起,她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就看高句丽军队中间地方有所松动,一小队人马越众而出,旌旗招展。“文智!”石老将军咬牙切齿地说,这几天他被动地应付着文智一波波的攻击,实是苦不堪言。这时算得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 小队人马跑到距城墙大概一千步的距离时停住了,其中一人又策马单独向前行进了二三百步,才勒马站住。水墨好奇地盯着那人看,晨曦中视线不明,但也看得出他衣饰战甲跟天朝不同,头上戴的与其说是头盔,水墨感觉更像个斗笠。 就听那人大喊,“石将军,你们天朝曾言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文大将军可以答应你,只要你打开城门,我们绝不会伤害城中吧百姓!言出必行!石将军,你总不能为了一己荣耀,就拿全城百姓的生命来殉葬吧!” 这人的汉话说的非常标准,而且嗓门超级响亮,隔了这么远,居然还字字清晰,且言之有物,摆事实讲道理顺带挑拨离间,一气呵成,水墨忍不住咂舌,人才啊!“哼!”石老将军冷笑了一声,扭头跟顾边城商量了几句,就伸手招过一人过低声吩咐。那小校一点头,趴在城垛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放开嗓门大喊,“你们高句丽人若懂得言出必行,怎么会撕毁和谈条约,跑来攻城?!撮尔小国也敢以卵击石,若是懂得羞耻,速速撤兵,求得我天朝皇帝谅解,才是真正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就是所谓的先礼后兵吗?尽管自己的耳膜几乎被那小校的大嗓门震破,水墨还是饶有兴致地听着,其实这种工作自己也比较擅长。“石将军,我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高句丽人又大叫了一声。石老将军长笑一声,“老夫一向生冷不忌,但就是不吃威胁!”他的豪气顿时激发了周围官兵的士气,他们都大笑起来,那小校立刻运足了真气将这句话喊了出去。水墨也觉得这话很给力。 高句丽那边安静了一下,喊话之人也调马回转队伍,水墨心想这算是己方先胜一场?“全员戒备,挡板!”顾边城突然一声大吼,城墙上所有人登时行动了起来,但忙而不乱。从没有守城经验的水墨正不知所措,一个骠骑战士将她一把拉倒。忽听头上,“嗖嗖,咄咄”的声音响个不停,明白过来的水墨大惊失色,登时恨不能将头缩进腔子里。 “他奶奶的!”等箭雨过去,推开亲兵,站直身体的石老将军忍不住骂了一句。高句丽人这次带了不少射程在千步以上的机弩,虽然不能起什么决定性作用,但是用来打击守城官兵的士气倒是很有效。如果高句丽兵卒攻城之时又机弩配合,也算得上是个麻烦。 顾边城刚才只是闪在城垛挡板之后,他一直在观察着对方机弩的数量,使用程度以及配合是否熟练。见石老将军一脸怒色,他正想开口劝慰,就听见对面的大嗓门又喊了起来,“石老将军,这才叫做威胁,请你再考虑一下,文大将军愿意给时间等候答复!” “高句丽狗欺人太甚!”原本是脸膛红得跟西红柿似的石老将军现在已经向茄子的方向发展了,水墨心想这生冷不忌的老头没有高血压就好。石老将军回头对那个傅将军做了一个手势,顾边城神色一凝,水墨看得出他想开口,但又忍了回去。 “啊!”一声惊惶的叫声吸引了水墨的注意力,她忽然明白了石老将军的用意。来不及多想,公主高月还有侍女小桔已被士兵们粗鲁地推上了城头。石老将军只斜身抱拳,“公主殿下,您的臣民实在太过咄咄逼人,为了两国友好,不如请您帮忙解说一二!” 高月的斗笠被一中年汉子一把掀掉,她艳丽的容貌顿时露了出来,配着她异国情调的服装,周围的男人大多现出了惊艳的表情,顾边城略扫了她一眼,继续观察城外动静。“公主,请吧!”那汉子口中客气,但没有半点惜香怜玉地推了高月一下,示意她向前。忠心的小桔想跟上去保护,却被那汉子一脚踢开,她痛叫着摔向石柱,以为必死无疑,却没想到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是你!”看着水墨清秀的脸孔,她如同见到救星,涕泪满面地揪住水墨衣襟,“你快救救公主!”条件反射之下救了小桔的水墨唯一能做的就是苦笑。这时高月已被推到城垛空隙间,数只火把围绕着她,她纤细的身形登时无所遁形。 水墨虽然半蹲在城墙上,也隐隐地感觉到了高句丽人那边开始不对劲。石老将军看着城外开始骚动的高句丽人,他带了点得意地看了不动如山的顾边城一眼,然后冷冷地吩咐道,“告诉他们,这就是答复!” ※※※ “唔!”高月死死咬住嘴唇,才将那声痛叫咽回了喉咙里。背后的天朝士兵动起手来毫不留情,她柔软的胸部此时正紧紧地压在冰冷的城垛上,头已经探出了城墙,猛一入眼的就是黑漆漆的地面,寒意,恐惧,从未经历的高度,让高月不自觉地开始干呕。石老将军冷冷地注视着城下开始骚动的高句丽军队,心中充满快意,只觉得近几日所受的逼迫这时才得到了些许宣泄。 顾边城一直默不作声地评估着高句丽军队的战力以及未来将发生的战况,忽然听见石老将军朗声说道,“军法有云,上兵伐谋,若是能用一女子暂消一时战祸,也算值得。”“是啊,征战永远只看结果!”顾边城微笑着说,石老将军连连点头,“二郎所言正是!”连拖带抱将小桔弄到安全地方的水墨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老头自己做事不地道,自己不干净,还非得拉上别人一起不干净!小桔为身处危境的高月担忧可又无能为力,只能缩在水墨怀里,紧紧攥着她的衣襟,现在,只有这清瘦男子能给予自己安全的感觉。 不管石老将军的计策高明与否,但效果是显而易见的。自打高月被押上了城头,原本森冷高涨的高句丽军队士气已隐有松动,虽然绝大部分士兵都不认得高月,但她那身华贵的民族服装还是很好认的。“那是……”位于阵中的一个中年戎装男子也凝神望去,他眉目儒雅,气质看似书生一般,但整个高句丽无人敢轻视这个人,大将军——文智。隔得虽有些远,但文智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正感觉不妙,旁边下属中已有人叫了出来,“是高月公主!”文智眼角登时抽搐了一下,假装没有听到,但余光已扫向了自己右后方。 一个身材高瘦挺拔的男子正手扶长刀,安坐马上不动,文智虽然认真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但因为那压低的斗笠将他表情全部遮掩,一时间,机敏如文智也无法判断这人心中的想法。听着耳边越来越响的讨论声,文智顿觉不满,脸色一沉,他身边的副将朴和宇立刻开口说道,“安静,身为高句丽大将于战场之上窃窃私语成何体统?还不约束下属!” 四周的杂声登时消失,跟着一个个命令传了出去,原本骚动不已的高句丽军队渐渐安静了下来,文智满意地点点头。看着城下数个高句丽的传令兵沿着阵型策马来回奔驰,紧接着敌人军队就恢复了原有的平静,站在城头上的顾边城眉头一紧。从这件小事就可以看出,高句丽军队号令严明,军中大将对于士兵的控制力极强。文智……果然名不虚传! 石老将军自然也发觉了高句丽军队的变化,额前的皱纹越发紧密起来,被强压在墙头的高月歪头看见石老将军的表情,她轻轻地笑了起来。一定是他来了,他就在阵中看着自己吧,想到这里高月忍不住挣扎了一下,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尊严一些。“臭娘们,乱动什么!”负责压制高月的军士怒骂了一句,下意识地反手一拧,高月的肩髂处登时传来“咔吧”一声轻响,“啊!”高月痛叫了出来,表情扭曲至极。 “大,呃,主人!”一个相貌憨厚,身背长弓的高句丽战士登时叫了出来,他有些惶急地看向那个被斗笠遮住表情的男人。见他依旧不言不动,又想开口,突觉一道锐利的目光扎了过来,直入皮肉,他不自禁地扭头看去,那个叫老耳的干瘪老头正冷冷地看着自己。年轻战士随即低下了头,木雕石塑般站好,再没人能看出他心中的不安。 “大将军!”负责喊话的高句丽人已回到阵前,高月的情况他看得最清楚,知道这种情况可不能由自己说了算。没想到那些汉狗如此下作,竟然将高月公主当成了挡箭牌,可将军当初不是说,高月公主的事无需操心吗?虽然心中疑问重重,但他还是迅速地翻身下马,向文智行礼回复,“大将军,那石将军说,说……”这人说得犹豫。文智淡淡地问,“说什么?” 喊话之人额头已经沁出汗来,一咬牙说道,“他说那女人就是回复!”文智心想这喊话的人还算伶俐,没有说出高月公主的名字,不然真的会乱了军心。毕竟大部分士兵都不知道,自己的公主被送往天朝做人质的事情。其他人看文智眼眸半阖,不发一语,以为他在思考该如何答复对方,全都屏息等待。偌大的战场上,登时只能听到军旗被晨风吹佛得飒飒作响。 聪明如文智自然知道旁人在想什么,心里唯有苦笑,有些事情的结果早就注定,自己说了根本没用,现在不过是拖时间而已,或者说,等他决定。“咴……”一声马嘶突兀地响起,文智双眼登时一亮,他身边的将领们也都回头看去,那一身青衣软甲的青年竟然策马开始前行。 按说在这战场上是文智为大,他不动,无人敢动,但看这青年擅自行动,竟无一人阻拦。对于文智亲近将领而言,这个青年的来历太神秘了,貌似文智也对他毕恭毕敬,数日来种种计策,竟有一半是他的主意。就是他身边的人也个个冷漠高傲,似乎除了这个青年,再没有半个人能进入他们眼中。有人猜测这青年多半是来自内廷,也许还代表了…… 眼看着青年策马一步步行进,文智的亲兵们也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靠近文智。“文将军,”青年驻马轻唤了一声,文智忙策马贴上前,低声应道,“是!”听到青年的声音,文智身边的副将朴和宇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这段日子,这青年跟大将军密谈之时,包括自己在内的将领都不得靠近,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听到他当众说话。 但这个声音自己虽然只听到过一次,却永远也不会忘记,朴和宇吞咽了一下,只觉得心跳加速,他迅速低下头,以免有人看到自己的表情。他家虽已败落,但仍算权贵出身,同胞姐姐就在内廷担任太后殿的总管。三年前自己前去探望姐姐,竟无意间撞到了大君前来给太后问安。大君身体虚弱,基本不上朝,朝政都由太后和尚书车永申来把持,那日虽然没有见到大君真容,但那清冷的,仿佛没有温度一样的声音,却好像在自己耳膜上打了一个烙印。 文智并不知道自己副将心中的波涛起伏,听到了青年的吩咐之后,他通体生寒,担心青年看穿自己内心想法,忙低头恭声道,“是!”青年自行策马出阵,向松岩城的方向驰去,他的下属立刻跟上。“将军,您看!”傅友德指了指来人方向,石老将军不安的心顿时放轻松了些,哼,看来当初燕老元帅硬要把这血统高贵的公主要来,真是有先见之明,现在这些高句丽狗也不敢轻举妄动,既然派出这一小队人马,想必是来和谈的了? “弓箭手准备!”顾边城断喝了一声。石老将军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光顾着欣喜竟忘了戒备,好在他人老成精,脑子一转微笑着说了句,“不错,但弓箭手也要小心,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放箭,免得被高句丽人抓住把柄,说我们斩杀来使!”“是!”守城士兵齐齐应和。特意强调了那个“我”字石老将军斜了顾边城一眼,见他毫无反应,满意地笑笑,心说就算你骠骑无敌,在这松岩城,还由不得你说了算。 “咔哒,咔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高月的表情也开始兴奋,一时间似乎都忘了手臂被折断的痛苦。是他,一定是他!高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打头之人,看着他挺拔的骑姿,曾经的一幕幕顿时从脑中不停闪过…… “母后,为什么一定要把月送走!” “我们不是议和了吗?!我们进贡了那么多金银财物女人,为什么他们还要月?!” “月,我发誓,我一定会亲自把你带回来,就算你成了那天朝皇帝之人,我也会把带你回来!” “月,有小弟陪着你,我放心,你也放心,忍耐,我们都要忍耐,直到我们再会的那天……” 泪眼模糊的高月看着骑队离自己越来越近,自己忍了十年了,从十五岁忍到了二十五岁,原以为还要继续等下去,直到头发花白,容颜老去,自己的魂魄才会回到他身边,可现在……他实现诺言,来接自己了。城中那些死士的失败,让高月失望不已,偏偏在城下又发现一心指望的水墨竟然是南人,心如死灰之际,他竟然出现了。 恍惚间,高月仿佛回到了寒枝城,他,自己还有小弟在一起读书,玩耍,亲昵,如果不是自己被送往天朝,现在早就是他的人了吧。可现在,自己已不是二八年华,丰润如鲜花一般的年纪了,他会不会嫌弃呢……高月热切地望着那渐近的身影,他已长得如此挺拔。 “站住!”天朝这边的大嗓门军士按照石老将军的手势大喊了一句,马队立刻勒住了缰绳,距离城墙大概还有三百步的距离。打头的青年越众而出,抬头看向城上,顾边城也在观察着他,这人一出现,顾边城就本能感觉到了危险,他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站到了石老将军身后。石老将军心想这顾边城还算识礼数,没有越俎代庖之心,下意识地又挺了挺自己已不再结实的胸膛。 “你是何人?”城墙上传来大声问询。马上之人的目光从墙上众人身上划过,盯着娇容惨淡的高月半晌之后,才缓慢开口说,“我是文智将军帐下谋略,特奉将军军令前来谈判!”缩在墙柱边的水墨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只觉得冷冷的,但字字句句的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她忍不住搓了一下手臂上竖起的汗毛。 顾边城则有些吃惊,这人隔着城墙有近三百步远,声音并没有提高多少,却如此清晰,显见是练过内功的。石老将军也感觉怪异,但现在他已想不了太多,只想该如何让高句丽人退兵,哪怕再拖延数天也好。“没什么好谈的,我还是那句话,错在高句丽,告诉你家将军,若识时务,速退兵为宜,其他免谈!”石老将军成竹在胸,高月乃是高句丽王朝最高贵的血脉之一,就算是文智,只怕也没有承受伤到她的胆色。 “如果不呢?”那男子依旧沉稳地问。石老将军狞笑了一下,“你说呢?”听他这样说,守在高月身后的几个士兵同时上前,几把长刀登时架在了高月的脖子上,一丝鲜血登时顺着她细白的脖颈流了下来。场面忽然安静了下来,两方人马冷漠地看着对方,眼底只有仇恨甚至血腥。 静默了半晌,青衣男子忽然伸手缓缓地摘下了斗笠,城墙上的天朝士兵不自觉地凝神看去,只见他面色略苍白,容貌端正,最特殊的就是那双细长的眼睛,眸珠漆黑如墨,却仿佛罩着一层霜,让人不敢直视。他只看向了城头的高月。 泪流满面的高月痴痴地与他对望,一瞬间,天地间再没有战争,敌人,硝烟血腥,甚至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只有他。那双冰冷的眸子闪了闪,恍如残冬刚刚解冻的溪流,依旧凉,却已带了初春的温暖。他还是那样,每当做错了事,就会这样看着自己,让自己无法再责怪他。做错?高月失神的想,错了什么呢,那样的悲哀…… “小心!”顾边城一声怒喝响起,石老将军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旁的高月,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一把利刃已当胸而出,刀尖雪亮的却不带半点血痕。惊呆了士兵突然反应过来,“慢!”顾边城扑过去之时已晚,那个偷袭高月之人被其他天朝士兵捅得像个刺猬。他一手紧紧地握住了高月的肩,两人仿佛黏在了一起,惊惶的天朝士兵想将两个人拉开都不能。 高句丽奸细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公主,大君让我告诉你……对不起,终有一日,他,他会去陪你!”这时傅友德也冲了上来,他用力拉了一下刺客,没想到那人虽已断气,还是紧抓着高月的肩膀不放。他这一倒下,高月也被他带着向后倒去,瞪大的眼睛里,那人的身影渐渐消逝,“李,振……”轰然倒地的高月吐出了两个字。 对面的高句丽人忽然大乱,有人在厉声喊叫着什么,目睹一切的小桔如惊醒般尖叫了一声“公主!”猛然推开水墨,踉跄着冲向了高月,扑在她身上哭喊。城墙上已乱成一团,方才还威风无比的石老将军仿佛石化了一般,僵立在城头发愣。傅友德粗浅懂得些高句丽语,听到敌人的呼喝,他面色大变,急急地跑过来说,“将军,神将大人,高句丽人说是我们杀了高月公主,他们要为公主复仇!” 顾边城一边压制住慌乱的士兵们,一边看向城下那青年男子,他来了,高月却被刺杀了,所发生当然不是巧合,他到底是谁?!不容他多想,这一小队高句丽人马已拿出长盾掩护着向后扯,而不远处的高句丽阵营再次推出了机弩阵营,准备发射。顾边城只能命令众人防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青衣人自如离去。 “嗖,嗖,嗖!”漫天箭雨再度光临,趴在高月身上哭泣的小桔不肯离开,无奈的水墨只能抄起盾牌掩护住自己还有她,强劲而来的箭顿时打得她手中盾牌咄咄作响。腕力不足的水墨甚至用头和肩顶住盾牌,她心里唯有祈祷这盾牌够结实,不然她就得改名叫水刺猬了。 这场箭雨不过是为了掩护高句丽人撤回,没有多久就停止了,但闷雷一般的战鼓再度响起,声声都敲击在人心头。石老将军没想到自己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现在高句丽人真正的有了开战的理由,而这个理由,还是自己送上前的! “老将军,眼下守城要紧,只要我们坚持到援军到来,战争他们,其他都好说!”顾边城沉声说道。石老将军顿时清醒了过来,这顾边城说的不错,只要打赢了,是非对错还不任由我们。他长出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环顾四周才发现手下士兵惊慌失措的表情,顿觉不妙。如果在士气上让高句丽人占了先机,那坚守两字就太难了。 该死的高句丽!怒不可遏的石老将军正想呼喝士兵们,忽然一眼扫到了已气绝身亡的高月,他白眉一耸,冷笑了起来。好吧,既然你的族人都能狠下心来,也休怪老夫无情了,但愿你下辈子投胎到个平常人家吧! “啊!公主!”被人粗鲁拉开的小桔尖叫了一声,高月被人从地上拽了起来,破布娃娃一样低垂着颈子,再无半点生息。小桔还想扑过去,却被水墨拉住了,“不想活了你就去!”她低喝了一声。正命令骠骑战士帮忙布防的顾边城把石老将军的举动都看在了眼里,顿时明了他想干什么,眉头紧皱起来。 “老将军,”顾边城开口说道,石老将军一摆手,“二郎,你我皆是军人,现在只能如此,我们再无退路,士兵们的士气我们不能不要!”顾边城显然还是不赞同,但石老将军假作忙碌转身大声发布命令,不再理睬他。水墨琢磨着那老头想干嘛,认识顾神将也有些日子了,还是第一次见他脸色如此难看。 “他们要干什么?”小桔怯怯地问水墨,水墨这才把视线从顾边城身上挪开,顺着小桔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些人正摆弄着高月的身体,然后寒光忽起……“啊!”小桔一声惨叫就昏厥了过去。水墨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直到感觉一滴冰冷的水珠溅在了自己脸上,她怔怔地伸手一抹……“呕”,虽然早在下水道里吐了个干净,但这时的胃部还是拼命痉挛起来,水墨撕心裂肺地干呕着。 “咚,咚,咚!”天朝的战鼓同时响起,战旗也迎风飘扬,双方的杀意弥漫了整个战场。看着城墙上随旗帜一同升起的人头半晌,李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杀!” 第24章 一战成名(二) 衡泰三年残春高句丽国主李振亲率数万大军进攻松岩城。前两日双方厮杀惨烈,虽高句丽人悍不畏死,但奈何松岩城墙雄奇,再加上城中箭矢储备充足,守城将指挥得当,士卒奋勇抵抗,高句丽人竟无一人攀上城墙,反而死伤惨重,直到第三日…… “第三日。”一个身着素衣的青年男子喃喃自语道。他轻轻合上了手中的奏章,放松背脊又靠回了卧榻之中,双目微合。这奏章不知看了几遍了,仿佛一闭上眼,那尸山血海的战场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不远处肃手侍立的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听着殿中不时传出的轻嗽声,一个年约六旬的老宫人忍不住面带忧色。 偏殿正对着花园,园中小池相连,几株早开的荷花正亭亭玉立其中,或浓或淡的粉色好像能掐出水来。一阵小风吹过,荷花随风微动,衬着清澈的池水,顿觉波光潋滟。这时,一个身穿浅粉色纱衣的女子,迈着细碎的步伐,分花拂柳地向这边走来。她略低着头,远远看去,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髻和那只斜插的步摇。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年方垂髻的小丫头,一人手上捧着一个漆木盒子。 正埋头走路的女子只觉得眼前一恍,竟是被人被挡住了去路,心头微怒,停下脚步,顺着宫靴抬头看去。当她看到那张皱纹满布的老脸之时,脸上的表情早就化作了蜜糖一般的笑容。“原来是白主事,听说您身子抱恙致休,本想上门探望又怕扰了您休息,没想到今天就来当值了。”女人声音柔美地说。 旁边的几个侍卫被她这一笑弄得怔忡了一下,又赶忙收敛心神,目不斜视,竟再不敢多看她一眼。白主事却仿佛对这如桃花盛开一般的笑容视而不见,只是很客气地说,“有劳玉琳姑娘惦记,某虽已老朽,但命贱,忙碌惯了,倒觉得当值听差来得舒服些。”他嘶哑的声线中偏带了几分金石之音,玉琳身后的小丫头微微一颤,又赶忙低头生怕被人发现。 玉琳微微一笑,“白主事辛苦,怨不得娘娘也说您劳苦功高。”白主事眉毛一耸,恭恭敬敬地朝着左方弯腰行礼,“某愧不敢当,娘娘过誉了。”见他对皇后居所遥拜行礼,玉琳心里满意起来,脸上的笑容越发浓郁。“这是娘娘命我送来的补品,劳烦您帮我通禀一声。” “玉琳姑娘,皇上有旨,这几天任何人不见,东西请让老朽代收,并回娘娘,皇上知道了。”白主事话说的客气,但半步不让。玉琳的笑容顿时一硬。听着殿外的低声交涉,青年眉头微蹙。“皇上,娘娘也是好意,您何必……”一抹暗香袭来,青年眼也不睁,只略微抬手,一只细滑如温玉般的小手已放在了他手中。 稍稍用力,那抹暗香顿时被他拥入怀中,皇帝战无疆搂着那熟悉的羸弱细腰,忿忿不平地说,“你不必再劝!都是她兄长无能,不要以为朕不知道燕秀峰和石冲私下交往!大祀在即,这次若不是边城碰巧到了松岩城,我天朝真要被那些高句丽人占了一角江山去,让朕有何脸面去祭拜列祖列宗,让天下人如何想朕!咳咳!”因为激动,战无疆大咳了起来,原本苍白的面色染上了一层淡红。 “皇上!快来人!”丽人急忙唤人进来,原本安静的宫殿立刻动了起来,白主事迅速转身而去,脸色铁青的玉琳被遗忘在了殿门之外。虽然这位皇帝年轻,性格软弱,且身体不佳,因而国事大权都掌握在那几个权臣手中,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玉琳还没胆子违旨硬跟进去。刚才那声呼唤她自然听见了,不禁银牙暗咬,顾倾城!她果然在殿中。玉琳脸色难看的转身就走。 好不容易让皇帝恢复了平静,御医和宫人们都识趣地退了下去,顾倾城拿着一方丝巾轻拭着皇帝的额角。皇帝因为这一番折腾感到有些疲累,他似睡非睡地闭目养神,但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握着顾倾城的手。见殿中人都退下了,顾倾城略弯身,轻巧地将掉落在地上的奏章捡了起来,正巧看到一页,“……神将无敌,先于城外斩敌三千;并骠骑旗下偏将献计,破敌战阵,逼退高句丽人三十里……” “旗下偏将。”顾倾城在心里默念,在战报中竟然说的如此含糊,她明丽的眼眸转向殿外,望向蓝天深处,那个人应该叫做水墨是吧…… “起戈,起戈,起戈!”一阵狂吼惊醒了熟睡中的水墨,她条件反射地翻身而起,左手举起盾牌先护住要害。“你小子又当乌龟,还不赶快去指挥!”一个骠骑战士毫不客气地给了水墨屁股一脚,她顿时踉跄着冲向城头。“咄!咄!”两声,手臂忽地一沉,水墨知道高句丽人又开始发射机弩,忙将盾牌卡在边角处,她知道凭自己的臂力是无法应付近距离硬弩连射的。 “阿墨!”鲁维边叫边低头弓腰地冲了过来,“东西准备好了?”水墨扯着嗓子喊道。“都抬上来了!”鲁维猛点头。“好,让大虎他们做好准备,看我手势行事!”水墨贴在鲁维耳边大叫。“好!”鲁维转身又顺着来时的路匍匐了回去。看着他熟练自如的战术动作,水墨忍不住摇头,士兵不是教出来的,连打数次恶仗还能活下来的,就是好兵! “全员准备!”石老将军一声断喝冲破了战场噪音,盾牌手立刻将盾牌严密地竖在城头;弓箭手则在城垛中弯弓搭箭对准准备攻城的敌人,身边放着装得满满的箭壶;刀斧手握着雪亮的长刀或战斧躲在盾牌之后,随时准备将爬上城头的敌人砍成两半。至于水墨的工作那就是一言难尽了。 “将军,您看!”原本言谈有度的傅友德早就没了儒将形象,他额头上凌乱地扎了块布巾,上面渗出的血污已经发黑,看起来脏兮兮的。眼瞅着敌人军队里烟尘四起,号子连连,石老将军也变了脸色,“糟了,来人,速去通知顾将军!”一个士卒随即听命而去。 水墨眨了眨眼,这已是高句丽人攻城的第三天了,还是第一次见这石老头变了脸色。虽然他阴险又毒辣,但身为武将,胆色还是有的,这两天他一直守在城头,亲力亲为,和守护城门的顾边城遥相呼应,打退了高句丽人一次次的进攻。 “老将军!”顾边城清越的嗓音响起,哪怕四周嘈杂无比,空气中血腥尸臭密布,他的声音依旧稳定,水墨不自觉地放松了些,抬眼看去,两人目光竟在半空相碰。发现水墨的表情有点尴尬,顾边城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正要开口,忽听“呜,呜”的闷响之声破空而来,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心中一凛,大吼出声,“盾牌!躲闪!”石老将军被亲兵们拿盾牌遮掩起来。 水墨下意识听从命令,刚想用肩膀再固定一下盾牌,“砰,砰,啊!!”几块巨大的石头已从天而降,落在了城墙上。两个来不及躲闪的士卒顿时被压在石下,一个惨叫着在地上滚动,竟是被石头直接砸断了腿;另外一个却悄无声息,只有鲜血从石头下流出。那鲜血刺醒了水墨,她迅速扭回头来,咬紧牙关,将盾牌顶住。 “唔!”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力突然扫到了水墨的盾牌边缘,她顿时叫了出来,手臂又麻又痛,仿佛就要断掉。躲在拐角的鲁维眼瞅水墨身形摇晃,马上就要跌倒,他想去帮忙,却被疯狂砸来的巨石压得动惮不得。“阿墨!阿……”抱头躲闪的鲁维在漫天烟尘中用力挤了挤眼睛,忽然噤声。 “呜呜”之声不断响起,就如同魔鬼的叹息,所到之处不是血肉横飞,就是惨叫连连。一根城柱被巨石直接击中,立刻断裂,其上的瓦片黄泥如雨般坍塌了下来,躲在下面的士兵们被呛得咳嗽连连,却没人敢随便离开这里。比起呼啸而来的巨大石块,这些残转断瓦简直就是毛毛雨。 水墨全身蜷缩在盾牌之下,或者说是缩在顾边城怀里,一时间只能感觉到他冰冷的铠甲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脸颊。原以为密集的弓弩已经是最可怕的了,现在才发现这堪比巡航导弹的大石块更可怕。连日征战,顾边城身上的味道绝对说不上好闻,她略抬眼看去,只能看到顾边城肌肉偾起的手臂正紧紧抵着盾牌。 盾牌不过几尺余,可偌大的战场上,只有这小小一方天地让水墨暂觉心安。 恐怖的呼啸声终于结束,顾边城立刻放开水墨,向外探望。不远处矗立着数台巨大的投石机,底下的士兵们忙碌如蚂蚁正,显然是在为下一波攻击做准备。而就是这么一会儿功夫,敌人的步兵又逼近不少。顾边城眉头微蹙,高句丽军队一向身穿暗蓝色战袍,但现在看去,有几个部分看起来竟是花花绿绿的,很不协调。 “松岩城果然名不虚传!”观察了一下战果,阵中文智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除了砸断一根城柱,伤到敌方数名士兵外,那些巨石只把高高的城墙砸出了些灰白的印痕。松岩城外墙是用黏米汁液加上灰石,还有大条岩石筑成,真正的坚如磐石。 文智在心里盘算着,这些投石机原本想在最后关头才拿出的,但效果显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好,不知大君会怎么想自己。因这两日攻击丝毫不见效果,文智深知多打一天,己方就多一分危险,一旦天朝援军赶来,那战况立刻就会逆转,毕竟是越境作战,对方又是地大物博的天朝,战斗必须快速解决。 悄然用余光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李振,文智依旧不明白,这位大君为什么突然决定攻击天朝,这城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他放手一搏。原以为是那位最美丽高贵的公主,可现在……忍不住遥看城头,旗杆下,那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得和旗帜裹在了一起,自认心如铁石的文智也觉得身上一冷。 “文将军,”李振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文智眼睑抽搐了一下,立刻在马上半转身,表情恭敬且镇定地说,“大君!”李振薄唇微扯,冷冷道,“放狗!”“是!”文智从命。他回身冲自己的副将一扬下巴,副将领命而去。 “这些该死的高句丽狗,他们居然弄到了这么多投石机!”狼狈站起的石老将军怒骂道。顾边城沉声打断了他,“老将军,有些不对劲,你看那些人,他们是……” ※※※ 原本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突然出现了一排行动缓慢,步履艰难的人群。看得出他们并不情愿向前走,却在高句丽军士挥舞的皮鞭以及武器的威胁下,不得不行进。这群人虽衣饰颜色各异,但都已破破烂烂,勉强蔽体而已。随着人群的接近,一旁的水墨就听见顾边城拳头嘎巴做响,他低吼了一句“该死!” 正喝骂不休的石老将军年纪虽大,但耳聪目明,不禁一愣,好像他还是第一次听顾边城言出粗鲁,怔忡之后,立刻明白不好。若说能让顾边城变色,定是事态危急,石老将军竟不顾危险,大步上前,从城头上探身望去。唬得亲卫们赶忙拿起盾牌,围了过去。 鲁维早就跑过来探望水墨状况,看见石老将军的表现,他也好奇地探出头去。一时间,松岩城墙上,守城的不论是士兵还是军官,人人的心都揪了起来,看着城外敌方阵前,那一字排开,哭泣踉跄前行的被俘边民们,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眼瞅着那些高句丽士兵毫不留情地痛殴着跌倒在地的妇孺,听着她们凄惨地哭号,两眼冒火的士兵们手里的武器都能攥出水来。 文智瞭望着前方的情况,在心里叹了口气,身为军人,他熟读兵法,也奉行胜利为战争的唯一结果,过程不计。但像这样驱赶平民百姓作为人盾,他还是觉得有伤大将风度,虽有效,却实为下策。“文大将军,你不喜欢这种景象吧?”清冷的声音突如雪水一般当头浇下,文智的心头仿佛被结了一层冰,身为武人,竟没注意到大君的到来,这让他暗暗心惊。但多年军旅生涯早就让他城府深沉,不管心中作何感想,脸上的表情还是毕恭毕敬的,甚至还带了三分苦笑地说,“主上明察,臣虽征战多年,却永远不会喜欢战争的景象。” “喔?”李振细长的眼睛微眯,上下打量着文智的表情半晌,然后扯了下嘴角,“文将军果然光明磊落,心存善念,不过……喜杀戮者,未必成上将,但成上将者,一定是历经杀戮!”说完掉转眼光看向战场。低着头的文智脸上表情变了几变,再抬头时却还是一脸信服的微笑,“主上所言极是,不过……”他语出犹豫,又瞥了一眼远处城头。 李振虽然心在战场,但文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他立刻明白了文智的顾虑。明知看见城头那处只能让自己心如刀绞,李振还是毫不犹豫地看了过去,他眼也不眨地说,“放心,那个石老匹夫固然心黑手辣,我原也不指望那些汉狗能帮我们走到城下,我需要的只是时间和距离!”“臣明白,”文智点了点头,迅速转头吩咐,“命令前锋,加速驱赶,机弩队掩护!”“是!”副将听令,策马而去。 面无表情的李振微微点头,表示赞赏,但机狡如文智也看不透这年轻大君内心的想法。他身为边关大将,虽然车国舅在朝中权势滔天,但他也能勉强保持超然地位,也就是因为这样,在大君将车国舅一举战胜之后,才选择了自己作为统帅吧。发现自己畏惧之心渐浓,文智这回是真的苦笑了。他假装调整头盔遮掩了一下自己可能会泄露心事的表情,然后漠然望向不远处那高高的投石机。如果真让这些投石机接近松岩城,那破城就在眼前,真不知大君是怎么想到这样的计策的。 “机弩手,弓箭手,准备!”石老将军一声高喝,打破了城头沉闷到压抑的气氛。弓箭手们本能地听从命令,纷纷举起了手里的硬弓,箭搭弦上,弓弦半张,但眼光还是落在那些可怜的边民身上,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 “那是我们的人啊。”鲁维声音颤抖地在水墨耳边说,水墨没有回答,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面沉似水,正在思考的顾边城。历经种种的她早就明白战争有多残酷,如果心存善念任凭这些被胁迫的边民靠近,一旦让高句丽人破城,那只会引来更大的杀戮。虽然道理人人明白,但真的要对自己同胞下手,就算是再冷酷的战士也会心寒吧。 石老将军很快发现了手下士卒的勉强和不忍,他眉头一耸,大声吼道,“战事当前,你们以为咱们不动手,那些高句丽狗就会放过这些老弱妇孺吗?!如果一旦破城,你们城里的亲朋又有谁能幸免?!我们是军人,是汉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援军,然后杀光敌人,为父老乡亲们报仇!有卵子的就跟我杀光这群高句丽狗,休再做妇人状!”“嗷!”几乎所有的士兵都赤红着眼睛应答,那吼声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击穿了胸膛喊出来的。城下的队伍好像也感觉到了城头上的汹涌仇恨和杀气,不自禁地停顿了下来,但架不住高句丽士兵凶狠的驱赶,队伍再次行进,撕心裂肺地哭泣和着鞭打声让人不忍卒听。战士们的牙齿咬得咯嘣作响。 不得不说石老将军在鼓舞士气上很有一手,水墨虽一万个厌憎他对高月的冷酷手段,却不得不承认,他这番话让那些心存疑虑的士兵将所有的愤怒,胆怯,犹豫都算在了高句丽人头上。水墨苦笑着想,是不是人明知道在做肮脏事的时候,都要先给自己找一个特纯洁的理由,比如战争是为了正义,第三者插足是为了爱情…… “准备……”石老将军手臂高高举起,“老将军,且慢,”一直在观察敌情的顾边城忽然开口打断,正为自己带来的效果感到得意的石老将军笑容一收。这顾边城什么意思,松岩城可是自己说了算,就算他有个贵妃姐姐,也轮不到他来对自己指手画脚。石老将军勉强压下心中不满,强笑说,“二郎这是何意?若是再让敌人靠近,可就危险了,老夫虽不是神将,但也还分得清轻重缓急。” 顾边城恍若没听到他话中的淡淡嘲讽,只沉声说,“老将军,且让敌人再靠近三百步,这样咱们的弓弩手就可以将箭,弩射向敌人前锋和那些投石车的结合部,或许可以救回些许边民,更重要的是,不要让投石车能轻易靠近我们,我总感觉有些不对!您看,高句丽人并没有带上足够的攻城梯,而且也没有带上土石,他们想靠什么来攻城?” “唔?”石老将军闻言一怔,立刻转身向外望去,密密麻麻的队伍中,果然攻城梯不过寥寥几架,而且确实没看到麻包土石之类用来堆砌高度的东西。“果然有点古怪!”石老将军点点头,并即刻下令按照顾边城的建议去做。他心里明白,如果自己守不住松岩城,不要说军权前程,只怕命都难保。现在既然顾边城说得有理,姑且听之,一来显得自己从谏如流,二来,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正好都推在他头上好了。石老将军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神将又如何?终究年轻,朝廷和战场可不一样! 一旁的水墨听到顾边城的建议之后,忍不住松了口气,做不到跟什么都不做可完全是两回事。就算边民最后还是没有几人能活命,那也好过毫不留情的射杀。顾边城大概猜得到石老将军心中的算计,但也不想多做解释。正想仔细观察敌人队伍行进位置,忽然感到有人在看自己,眼风一扫,却看见水墨眉眼弯弯地对自己一笑,似是欣赏又仿佛感谢,来不及细看,他已转身去帮鲁维运送箭只了。 顾边城下意识地挠了挠手腕。然后深吸一口气,再度凝神观察。 一百步,两百步,三百步……那些老人妇女开始拼命地挥手喊叫着,“我们是天朝人,不要放箭!啊!”这时紧跟在他们身后的高句丽人开始放箭逼迫边民们冲击松岩城,而城头的天朝兵士也要紧牙关,听命开始放箭阻敌。一时间战场上惨叫四起,双方兵士都带着彻骨的仇恨向对方射出利箭,但加在中间的边民已无人顾及,他们如同落叶一样,飘落倒地,然后被踩个粉碎。 顾边城的建议起了作用,高句丽人没想到天朝人没有过多射杀离城墙越来越近的步兵,反而将弩箭都射向了拉投石车的马匹。强弩可以在七百步内射穿铁板,马匹惨嘶着纷纷倒下,光靠人力显然不够,投石车顿时慢了下来。阵中观察的文智脸色微变,他用余光悄悄看了一眼李振。 李振薄薄的嘴唇依旧紧抿,线条如石刻一般,仿佛丝毫不受战场情况的影响,只有身边紧跟着他的老耳,才能看见他握着缰绳的手已经青筋迭起。是谁呢?那夜本可以攻破松岩城后城门,结果却全军覆没,等守在外围的人赶到之时,却只带回了几个重伤昏迷,直到今天也未醒来的士兵,就因为这样,自己失去了救出高月的最后机会;今天自己用天朝边民故布疑阵,可城上之人却毫不犹豫地先对投石车下手!不对,这不是石冲那老匹夫能做到的,那是谁?难道……李振心里一惊。 “杀!!!”高句丽士兵终于冲到城下,竖起城梯开始攀登,顿时城上,城下血肉横飞,刀光剑影中惨叫不绝于耳。“阿墨,你小心!”鲁维一边低头运送“弹药”,一边还要照顾水墨。虽然别的骠骑战士都开始拿水墨当爷们看,但鲁维知道水墨是个西贝货,他身为男人,当然要保护女人。 噪杂的城头上,水墨根本就听不见鲁维在喊什么,只能胡乱地点点头,继续自己的工作。她今天才知道,倒粪,也是个特别有意义的事儿。人的粪便和油脂混合煮在一起,就是一锅上好的化学武器,只要接触到人的皮肤,皮肤非但会立刻溃烂,而且几乎无药可治,只能烂掉。在医学尚不发达的古代,这就意味着感染以及死亡。 武艺低微的水墨和一些老弱病残兵就负责这项工作,哪里有敌人向上爬,他们就要冲过去倒上一锅。烫得敌人吱哇乱叫地摔下城墙,他们就算成功,至于敌人是不是毁容,身上烫掉几块肥肉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料不够了,还不快去补!”一个老兵冲水墨吼道,说完回头继续奋战,怒骂不停。 水墨一边留神漫天乱窜的羽箭,一边拽着大锅往城下走,鲁维眼尖,弯腰飞奔过来,“阿墨,我帮你!”“好!”水墨和鲁维各抬一边,朝着城下的“弹药加工坊”跑去。“哎哟,没长眼的混账东西!”一声尖喝传来,正快步行走的鲁维猛地被人踹了一脚,歪斜着摔倒在地。不防备的水墨被他一带,松了手,大号铁锅登时掉在了地上,而锅中的残留物也溅了些许出去。 “该死的小子,竟然弄脏我的衣服!”“啪!”刚摇晃着站起来的鲁维挨了狠狠一巴掌,他踉跄着退了几步,差点摔落到煮弹药的大锅里,顿时引发一片惊叫。幸好被旁人眼疾手快地拉了回来,才幸免于难。水墨又惊又怒,她冲上前去想要将那还想踢打鲁维的小子一把推开,没想到这人反应还挺快,一个翻腕已抓住了水墨的双手,再一用力,显然想折断水墨的手腕。在城头已经打红了眼的水墨想都不想,一个头槌就顶了过去,那青年立刻惨叫一声,后退了两步。水墨揉了揉脑门,还好,只是脑门有点火辣。 “你竟敢……你知道我爹是谁吗?”那青年捂着脑门喊道。满肚子火的水墨冷笑一声,“你爹是谁我怎么知道,去问你娘啊!”躲在一旁的军士们登时有人低声哄笑。“羽儿,你怎么来了,护卫们呢?!”一声怒吼传来,但其中的关心谁都听得出来。 鲁维的脸色登时变了…… ※※※ 被水墨气得唇青面白的青年一听到这个声音,登时大喜,大喊道,“爹,这狗卒子欺我!”正从城墙上走下的石老将军步伐一顿,在这松岩城里,谁不认识将军府小公子。再者羽儿因是家中独子,难免骄纵了一些,他不去欺人便罢,难道还有人敢欺负他?不容石老将军多想,见到父亲到来的石羽狞笑着飞起一脚就朝水墨的腹部踢去。 水墨本能地缩腹闪身躲过这凶狠的一脚,没想到这石羽也是练过的,变着迅速,膝头屈起改为侧顶,水墨忽觉得腹部如遭锤击,她“啊”的一声痛叫就抱着肚子跪跌在地。石羽得势不饶人,他反手抽出腰间佩刀,朝着弯身低头的水墨就劈了过去。 “不!”方才被石老将军威势镇住的鲁维终于惊醒过来,他目呲欲裂地冲了过来。石老将军也感觉不妥,可已来不及阻拦,人人都以为水墨要被这纨绔一刀砍成两半,可没成想,惨叫着倒退几步的却是石羽。“啊!我的手!”石羽扭曲的表情,好像他手已断掉。 关心儿子的石老将军吓了一跳,他大步走了过去,抓住儿子手腕检查。只见他腕部红肿,关节处因为瘀血而开始变得青紫,但骨头显然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但石羽哀哀痛叫得好像全身根骨寸断一样,既心疼儿子受苦又生气他的没用,再加上被高句丽人压制的无法还手的恼怒,石老将军立刻决定将怒火转移。他将儿子交给亲卫们照顾,猛然回身望向那个胆敢打伤他儿子的人,不禁愕然。 “受伤否?”顾边城单膝着地,低头问按住腹部不动的水墨。“唔,还好,”水墨抬头勉强一笑,额头布满了汗珠。石少爷那记膝撞其实没让她怎样,倒是躲避的时候不知动了哪根筋,还没走的大姨妈不乐意了,肚子猛地绞痛了一下,水墨忍不住叫了出来而已。“阿墨,你肯定是被踢伤了,要不怎么这么多汗?”鲁维愤怒地声音都颤了,他一边用袖子帮水墨擦汗,一边跟石府的亲卫们比谁眼睛大。 “爹,哪个狗日的打得我,我要活剐了他!”缓过劲儿来的石羽推搡着亲卫,脖子上青筋暴起。看着面无表情的顾边城,石老将军眼珠一转,突然回身“啪”的给了儿子一巴掌,“混账东西,此乃前线,就算你有军令在身,也容不得你放肆!”说完不管目瞪口呆地儿子,他苦笑着上前两步,“二郎,犬子年幼无知,请勿介怀!” 顾边城微微一笑,站起身来,略弯身道:“小侄竟不知是石家兄弟,想来是我误会了,只是大敌当前,多得一个士兵帮助守城也是好的,才出的手,回头定当登府谢罪。”“啧,谢罪从何说起,”石老将军一捋胡须,“犬子虽未参军,但是一直在帮助筹粮,一场小误会,罢了,闲话回头再说。二郎,你既然下城,难道高句丽人真的撤了?” 见石老将军这番表态,顾边城就坡下驴,顺势将话题引回战事,“正是,他们突然就放弃攻击,不过我发现远程山林中隐有火光,我觉得有些奇怪……”火光?石老将军的心猛跳了几下,难道说大帅赶来了?就在水墨和鲁维刚刚冲下城头之时,高句丽忽然鸣金收兵,如潮水般撤了回去。之前也亲自参与守城战斗的他毕竟年高,一见敌人退去,立刻感到疲惫不堪,一阵眩晕袭上来,吓得身旁兵卒赶忙将他抢下城头,没想到正好看见恼羞成怒的儿子被人“欺负”。 石老将军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被鲁维扶起的水墨,暗自揣测,只要大帅能及时赶到,那自己再也不用顾忌这位神将大人了。刚才石羽挨了老爹那一巴掌有些懵,虽然他娇生惯养,倒也不是十足的笨蛋,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这会儿他老实地站在父亲身后,扫眉搭眼地一言不发。扭头看见儿子肿胀的脸颊,石老将军一疼,在心中冷笑,没有人能让自己的儿子白白吃亏,就是神将,也不行! 看着父亲和顾边城在一起讨论军情,石羽悄悄问一个亲卫,“老吴,那就是神将顾边城?”因为战事紧张,顾边城带着为数不多的骠骑战士一直守在最危险的前沿,衙府官员曾想设宴招待,但被顾边城给拒绝了。“少爷,正是。”长相油滑的老吴赶忙点头。石羽想着方才顾边城看向自己那一眼,竟打了哆嗦,再也不敢多看顾边城一眼,尽管此时他正背对着自己。 “那小子又是谁?”虽然畏惧顾边城的存在,但还是忘不了自己当众出丑的石羽又把目光放在了水墨身上。“应该是神将大人的近卫,但武技好像一般,被分去倒大粪也没见他们的人有怨言!”老吴咂摸着说完又猥琐一笑,“长得倒是不错,看样子神将大人对他不错嘛。”石羽先是一愣,吃喝嫖赌样样皆通的他立刻明白了老吴的话里有话。 打量着眉清目秀的水墨,看看顾边城高大的背影,再想想方才他那番举动……早就闻听神将大人不好女色,原本还以为他自制,原来竟是有这个嗜好?石羽登时不屑起来,仿佛顾边城也没有刚才那么可怕了,他冷哼了一声,“这对狗……狗男男!” 第25章 一战成名(三) “还是没有查出来吗?”听完下属回报的文智脸色愈发阴沉,他皱眉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军帐。昨日攻城之时,后方粮草却突然起火,若不是自己有所准备,恐怕现在已经被大君军法处置了。好在灭火及时,损失不多,但在重重把守之下,仍有敌人能潜入后方烧粮,还是让文智心惊不已。松岩城已被大军围得水泄不通,难道天朝已得到讯息,派斥候先行查探?不对,天朝与赫兰之战虽然硝烟暂熄,但派出的探子日日都来通报,他们的军队并没有大规模行动,而之前石冲那老匹夫派出的报信人也被大君悄然截杀,燕秀峰应该还未察觉才是…… 这还不算完,方才下属回报,竟有人趁夜色摸到了投石机跟前想要一探究竟,被守卫无意发现,可那人竟然再次跑掉。一时间,文智头疼不已,各种迹象明明显示敌人尚没离开,但死活就找不出人来。 帐内的老耳一动不动地守在门边,耳朵微微动了动,帐外的文智虽然声音压得极低,但瞒不过天赋异禀的他。李振则屈膝坐在案前,手成拳扶着额际,仿佛在闭目养神。但从他年幼就开始侍奉照顾他的老耳,还是能察觉到主君的愤怒,那只略显苍白的手背上,青紫色的血管根根突起。攻城不顺反而让敌人潜入,这让高傲的李振如何能接受。“老耳,”李振忽然开口,老耳立刻收敛心神,无声地走到他跟前站好,“老奴在!” “那几个士兵还是没有醒吗?”李振问。“昨晚有一个睁开了眼,可就算老奴用金针破血之法也只让他清醒了不过半刻,但他说的都是些胡话,不成逻辑……他们伤势太重,皆在要害,或头或胸,已不成人形。”老耳哑声回禀。李振半阖的眼突然张开,清冷的目光让早已习惯他的老耳也心中一冷。不知为何,自从高月公主被那些汉狗砍头示众以后,大君身上最后一丝热气仿佛也随风消散了。 “不成人形……”李振喃喃念了一遍,想到了什么似的长身而起,“带我去看看!”说完大步走向帐外,老耳急忙跟上。正在帐外发愁的文智见李振出账,赶忙迎了上去,“大君,臣……”李振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文将军,且随我去趟伤兵营。”伤兵?文智一顿,又回禀道,“大君,那些伤兵我们也是查验过身份的,并无外人。” “是吗?”李振声音冷淡,头也不回地说,“那几个从松岩城后门抢回来的伤兵也查验过了?”“呃?”文智被他问的一噎,跟着明白了过来,他脸色突变,“这只负责偷袭的战营已全军覆没,那几个伤兵又多伤到头脸,难道……”多余的话已经不用说了,所有人都加快了脚步。 “啊!”一位军医险些被撞了个跟头,他手上端的药品裹巾登时洒了一地。打仗时军医地位很高,因为开战而忙到暴躁的军医张嘴就想训斥,却发现是大将军,生生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赶忙弯身行礼。“那几个从松岩城救回来的伤兵呢?!”文智沉声问道。“在,在那里!”军医被文智难看的脸色吓到了,说话也结巴了起来。 亲卫们立刻拔出武器冲向军医所指的帐篷,然后示意安全,文智亲自撩开帐帘,恭请李振进入。刚一入内,一股伤口腐烂的血腥臭气混合着药味扑面而来,李振眉头也不皱一下,环视过去,只见几个半裸的士兵正躺在地毡上,身上绑的裹巾再度被血水渗透,若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看起来简直和死人一样。 李振还未及开口,老耳已低吼了一声,“怎么少了一个?!” “嘭!嘭!”数声巨响!几乎和老耳的吼声同时响起,大部分人已变了脸色,文智却镇定地说,“大君,容臣前去查探!”“唔”李振一挥手,文智迅速出帐而去,同时不忘加派更多人手守护李振。谁能想到,敌人竟然会扮成伤兵潜入军营,好大胆子! 被老耳拎进来的军医抖得如筛糠一半软倒在地,像他这样的人,竟然能跪在大君面前,军医只觉得自己的嗓子里仿佛塞满了沙,浑不知自己回答了些什么。“这几个人都是由你负责的?什么时候少了人你都不知道?你身为军医是怎么查验的?!”老耳的声音越来越嘶哑。 紧张到头脑一片空白的军医终于听出了他声音中的不满和冷酷,猛然惊醒过来,磕头如捣蒜般地为自己分辨,“小的按照军规查验过了,他们身上都有标记,只有一个人没有,我……”“你什么!没有标记没什么不立刻报告?”老耳一想到昨天那敌人就躺在这里暗嘲自己,就难掩愤怒。 “不,不是!”面青唇白的军医只觉得呼吸困难,但为了活命还是拼命解释,“那,那人身上虽然没有军中标记,但肩背上纹了一只雀鸟,小的知道那是……啊!”他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衣领被李振紧紧地揪住,人就这样半悬在空中,却一动不敢动。 他被迫跟李振对视,看着他苍白俊秀的脸和漆黑的眼珠,军医忽然觉得能和大君如此“亲近”,也算没有白活这一世了。“你说他肩背上纹了什么?”李振近乎一字一句地问。被李振威势镇住的军医下意识答道,“是雀鸟,一只青色的,雀鸟……” “阿墨,你看,老鹰!我第一次看见老鹰!”鲁维兴奋地指着天空中盘旋的几只大鸟。“老鹰?”忙碌中的水墨随意地向上瞟了一眼,又苦笑着说,“只要别是秃鹫就好。”看鲁维还要说话,她一巴掌拍了过去,“你还有闲工夫看老鹰,赶紧干活,不然一会儿敌人重整旗鼓杀过来,你不光会第一次见老鹰,你还会第一次去见阎王!别忘了军令状!”鲁维一听到军令状三个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废话,“呸,呸!”朝手心吐了口吐沫,又卖力地干了起来。周围都是些精壮汉子,虽然天气尤寒,但他们赤裸的背上已布满了汗珠。 “将军,水墨这小子的主意真的有用吗?要是不行,那石将军肯定会借题发挥的!”边将王佐一脸的怀疑,顾边城却一言不发,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看城上,石老将军正俯瞰过来,两人目光一碰,又若无其事的滑开。此时骠骑军带着城中士卒一起为正干得热火朝天的水墨等人警戒。虽然已鸣金休兵,不知何时敌人也许就冲杀过来,必须保证在那之前退回城中。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城墙上忽然被人射了一箭,守城官兵原以为是敌人再度偷袭,刚要鸣锣,骠骑战士却发现箭上附着小布条,那上面只有潦草写就的几个字,‘投石机里有人’。匆匆赶来的石老将军被这个消息惊到了,虽然他也发现高句丽人的投石机外形不同以往,只是以为有什么其他威力,但万万没想到那粗大的柱体里面竟然藏有人。 怪不得高句丽人一直拉着投石机想要靠近城墙,一旦接近,那些羽箭只会射在投石机的外壁上,而里面的士兵却伤不到分毫。等他们靠上城墙,可以轻易地冲上城墙,将己方杀个措手不及。想到这儿,石老将军不禁有些后怕,他忍不住看了眼顾边城,这小子一直就在怀疑那些投石机,并让箭手们攻击那些拉扯的牛马,没想到真被他蒙对了。 石老将军心中又嫉又恨,之前自己在城头上曾反对他的作法,有不少人都看到了,现在却证明他是对的。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就算能守到援军赶来,自己的功劳不但会减少,甚至会让朝廷觉得自己无能。正盘算着,就听顾边城问,“老将军,您有何想法?”石老将军正想含糊两句再说,一闪眼却看见了顾边城手中的布条,顿时眼睛一亮,他拉着顾边城走到了另一边密谈。 “什么?让我们探查消息的真伪,这老匹夫分明是想害死我们!”王佐一听就火了。这几天骠骑拼死拼活地帮他们守城,冲杀在前,休息在后,现在眼看有了危险,又把骠骑推在了前面。顾边城何尝不明白石老将军真正的用意,可偏偏他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人无法拒绝。一来不能仅凭一个小布条来判断消息的真伪并冒然行动;二来论身手,这城里无人比得过骠骑军,要想一探究竟,你们不去谁去?去了,未必能活着回来,可不去,临阵脱逃的罪名谁又担得起!“人老奸,马老滑,你防着点那老头!”这是谢之寒走之前说的话,顾边城心里唯有苦笑。自己一心只想守卫国家,让百姓不受战火之苦,可惜…… “阿墨,那我们就不用到跟前去看了?”鲁维激动的声音被水墨又捂了回去,虽然只比蚊子哼哼大了些,但在寂静的夜晚,还是够清晰了。本就一肚子火的王佐不耐烦地说,“你们两个吵什么!”水墨讪笑着说,“没什么。”看她畏缩的样子王佐就来气,“你们两个少说废话,不去看,怎么知道真伪,咱们又没有千里眼!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为了救你小子,将军他何苦得罪……”“够了!”顾边城打断了王佐,“骠骑军皆是我手足!”王佐脸一红,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抱拳说,“将军,是我错了!”跟着又转头看向水墨,大声说,“阿墨,咱是个粗人,别放在心上!” 原本还在后悔自己多嘴的水墨突然觉得心头一热。因为她和鲁维在骠骑都属于打酱油的,没资格参加军情讨论,方才挤在城墙边,鲁维无心的话却让她看到了已被敌人引流,废弃的护城河,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没想到鲁维不过脑子的就叫了出来。这就是袍泽之情吧,没有半点功利,黑白分明。这几日的战斗,他们一直在无言地保护着自己,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更何况送死的名单里早晚有自己,没了顾边城的保护,高月就是榜样!石羽临去之前的怨毒眼神犹在脑海…… 看着顾边城灼然的目光,水墨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迈前一步,挺直自己并不宽厚的胸膛,坚定地说,“将军,如果投石机无法靠近城墙,那就没办法产生效果对吧,我有个办法,也许可以将其拒之护城河外!” ※※※ “将军,这些南人在做什么?”一个高丽将领不解地观望着对面烟尘四起的敌人阵地。文智已经仔细看了半晌,这些南人貌似在挖壕堑,就在已废弃的护城河上,而且行动有些古怪,那些挖出来的土石都堆在了靠近松岩城的一侧。松岩城护城河本是天然活水,因为地势环境再加上城墙峻伟又易守难攻,所以护城河虽然深但并不是很宽阔,但要将其放空还是甚费功夫。幸而大君利用寒冷的天气出其不意堵住源头,这才在两天之内就将河水通过支道全部引走,并将部分干枯的水道用渣土,碎石填上,供步兵和投石车冲击。 文智默默地盘算着对方的想法,身旁的副将却小声地和同僚讨论,“难道他们想要再次引水,不过水源头已被我们重兵把守,城内守军不多,他们能派多少人攻占水源?”另一个说,“未必是针对水源,也许是想把堑壕挖得再深些,已阻止我们进攻?可这对步兵没有太大的效果,最多是让投石车过去费点劲儿罢了,看来这些南人也是无计可施了,竟做着愚公移山的蠢事,他们挖得在深,我们也可以随时填上!” 投石机?下属的讨论提醒了文智,虽然还没想透敌人的真正目的,但他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你们继续监视对方行动,有任何异动随时来通报我,还有,命令各营主将做好战斗准备!”文智下完命令,策马掉头向阵中驰去。副将们在扬尘里对视一眼,大将军向来智计过人,现在看他脸色不佳,两人不再多言,默契的留下一人监视,另外一个则匆忙去给传令兵下命令。 半路上文智被老耳拦住,直接带到了主帐,李振正安坐其中。“大君,”文智弯身行礼,李振一挥手,“大将军不必多礼。”听他这样说,文智愈发恭敬地行完礼才站起身相询,“大君,那个奸细是否……”他话说了一半突然迟疑了起来。面前的李振虽看似木无表情,但文智敏感地察觉到,当自己提及奸细二字时他情绪上的波动,那股寒意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嘴。“这件事我已派人去查,你不必担心,倒是那些南人在干什么?” 敏锐如文智自然顺势转了话题,“是,据臣观察,敌人正在废弃的护城河上做文章,但臣认为他们不是想再度引水或是挖深堑壕阻敌,总之,不能让他们再继续下去。”“喔?”李振眼光一闪,“既然如此,大将军,你且带人试探一番,我总觉得敌方守将有些古怪!”“臣遵旨!”文智毫不犹豫地领命而出。 老耳直到听不见文智离去步伐的声音才说,“主人,这文智竟不问您该如何试探就即行离去,是否有些狂妄?”李振轻轻一扯嘴角,“他若连这点事也要来问我,就当不得今天的地位了!他明白,我要的是能打仗的将军而不是一条听话的狗,你不要把他和朝廷里那些只会享受的废物们相提并论,虽然废物更好对付。”老耳弯了弯身表示明白。 帐篷里再度安静了起来,眼皮半垂的老耳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直到李振冷淡的声音再度响起,“一会儿我也要带兵上阵,我倒要看看是谁一再坏了我的谋划,至于那个奸细,就交给你了,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来找我的,如果是他……” “将军,您看!高句丽狗开始调动部队了!”王佐策马飞奔过来,不远处的高句丽军队旌旗摇动,显然有所动静。顾边城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城墙上的石老将军也在眺望,一旁的傅友德担忧地说,“您看是否通知咱们的人先进城,要是被高句丽人借机冲破城门,那可就糟了。”“唔,”石老将军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心中却瞬间掠过一个念头,如果在高句丽人冲杀之时,自己要是不开城门呢……想到这儿他快速地眨了下眼睛,不想被人看穿心事,然后朗声说道,“友德言之有理,速发信号!” “将军,城上打了旗语,示意我们回城!”王佐再报。“暂且不用,我想高句丽人是对咱们的举动产生怀疑了,你看,他们调动的人马方向,应是骑兵,而不是步兵和重甲兵,看来是想用骑兵的速度试探一番。”顾边城用马鞭指着敌阵说道。王佐凝神看去,点了点头,“果然如此,看他们阵前奔跑的传令兵数量,派出的应该不超过两千骑人马!”“水墨!”顾边城扭头大喝了一声,正埋头干活的水墨不耐烦地吼,“忙着呢!喊什么喊?”哭笑不得的鲁维赶忙推了她一把,“是神将大人叫你!” 水墨暗自了下舌头,有些忐忑地快步走到顾边城马前弯身行礼,分外恭敬:“将军大人!”“我问你,还有多久你这设计可以完成?”顾边城自然不会跟她计较这等小事,直奔主题。水墨虽然做了亲卫,但平日里和他交谈并不多,可不论是被他救还是在战场上共同厮杀,顾边城给人的感觉都是安全和保护。现在水墨听见他的声音却感到有点心惊肉跳的,她相信如果自己完不成军令,顾边城会毫无犹豫地将自己军法从事,不论之前他曾救过自个儿几次! “再有一刻就差不多了,虽然不算完美,但已足够起作用!”水墨低头在心里算计了一下才答道。马上顾边城的眼光自然地落在了水墨的发髻和那一小截脖颈上,虽然数日征战满身尘土,但在那些泥污之间还是能看见原本细白的皮肤。如果这次能战胜的话…… 顾边城紧了紧肋边的战甲系带,“很好,我再给你一刻的时间,如若不成,军法处置!”说完不等水墨答复,转头对王佐说,“这几天总是看高句丽人上蹿下跳的,我们也该给他们个惊喜了,如何?”“哈哈!”王佐狂笑一声,“正合我意!老是挨打可不符合咱的胃口!”顾边城微微一笑,“按计划行事!”王佐立刻将头盔勒紧同时做了个手势,号角声响,骠骑军们随即动了起来。 “将军,顾将军这是想干什么?他们不回来吗?”傅友德发现骠骑非但没有回城反而摆出对战阵型,不禁大吃一惊。“哼,既然姓顾的想要找死,咱们还能拦着不成!”刚登上城头的石羽幸灾乐祸地看向城外。他名义上负责供给军粮,本不用登上这危险的“前线”。但昨日自觉被水墨和顾边城弄得当众出丑,就一直想要找回场子来,这会儿借着送粮的由头,他又跑了过来。 “畜生,此处哪有你置喙的余地!”石老将军愤怒地喝骂了一句。石羽虽心中不忿,但看见自己老子一副想吃人的表情,他还是乖觉地闭上了嘴。见石老将军还要不依不饶的样子,傅友德赶紧打圆场,“将军快看,高句丽人开始行动了!”石老将军瞪着儿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才转身望去。果然,不远处的高句丽骑兵越众而出,大概有千人的样子,正向己方移动。 城外正在修筑工事的军汉们自然注意到了高句丽人的行动,有人开始眺望并窃窃私语,恐惧就像传染病一样迅速弥漫开来,眼看着没有让他们回城的表示,众人的作都慢了不少。“阿墨,你看他们!”鲁维用肩膀撞了一下专心工作的水墨,正在玩命的水墨这才注意到了人群的不安松动。 深知自己的小命就捏在这计策成功不成功上了,要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就算顾边城肯饶了自己,那石老头也绝对不会放过的!水墨一抬眼正好看见石羽在向下张望,他也发现了水墨,掀唇冷笑了一声。水墨转回头咽了口吐沫,一咬牙跳上土堆大喊,“同志们!不是,兄弟们,你们还在张望什么,赶紧把手里的活儿干完,我们才有机会退回城里!难道你们还指望着城里那些胆小鬼来接替我们吗?除非他们跑反了方向!” 水墨话音刚落,众人就哄笑了出来,原本紧绷的气氛登时为之一松,这些军汉再看向城头的眼神也多了些嘲讽和怨恨。谁都知道出城修建阵地有多危险,但军令如山,他们这些底层士卒不得不遵从,反正这种倒霉的活计永远轮不到将军的亲信部队们。 “哈!说的好!”王佐怪笑了一声,扭头看了一眼修建速度明显加快的壕堑,又笑说:“将军,我发现阿墨这小子还挺有一套的嘛!”头盔遮掩了顾边城的表情,但王佐觉得他声音里仿佛带了点笑,“他们干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 这时高句丽骑兵马蹄声已如雷般滚来,同时发出渗人的嚎叫。顾边城将穿在战甲外的罩衣一扯,然后举起手中银枪晃了晃,骠骑战士们立刻齐刷刷地撕掉了外套,露出了自己浅银色的盔甲,黑色的旌旗高高举起,迎风飘扬,一时间只有“飒飒”之声。身后正在挖坑的军卒们仰望着那些沉着冷酷的骠骑战士,仿佛也受了感染,手中的动作越发又快又狠。 “那是?!”正在瞭阵的文智发现了对面那突兀出现的黑色的旌旗,他一怔,此时骑兵队已开始弯弓搭箭,射向正在修建阵地的军汉们。“啊!”两个军汉登时惨叫着倒在了土堆旁,羽箭已穿胸而过。这时城上石老将军也开始命令放箭,但敌人骑兵都带着藤盾,一定距离之外伤不了他们,但多少阻止了他们再度放箭伤人。 眼见敌人越来越近,护城河边堆砌的土堆碎石开始纷纷震落,高句丽骑兵们开始挥舞马槊,狰狞的表情仿佛就在眼前。“兄弟们,持枪,现在该我们上阵了,杀光这群恶狗,让他们知道冒犯天朝上邦的下场!”王佐大吼道。“嗬,嗬,嗬!!!”骠骑军战士回应着呼啸起来,跟着双膝一紧,身下战马奋蹄嘶鸣之后,开始发力向敌人冲去。 “他们这是?”准备看笑话的石羽不明所以地看着骠骑军们并没有直接冲击,而是斜插着汇成了一股洪流冲向敌人。石老将军也没想到骠骑竟然没有进行常规的骑射骚扰,而是直接就进行密集冲锋,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高句丽人右翼竟被这二百来人生生被撕开了个口子。 “嗷,嗷!!”这时敌人左侧也开始大乱。顾边城趁夜出城之时,早就命令剩下的三百骠骑埋伏在城外已废弃的谷道之中。此时突然杀出,两下夹攻,就算这些高句丽骑兵乃是军中精锐,又如何敌得过顾边城这只人人皆能以一当十的骠骑亲卫。仿佛只是一瞬间,鲜血和惨叫同时爆发,明明人数占优的高句丽骑兵如同被割的麦子一样,唰唰地从马上翻倒在地。刚才还只是荒草凄凄的平地登时变成了修罗场。 “神将,骠骑,果然名不虚传!”在城墙上观战的傅友德脱口而出,其他守城士卒也看的热血沸腾,嘶吼狂叫地给骠骑军鼓劲加油!眼看着两千来人的高句丽骑兵就这么简单地灰飞烟灭了,石老将军的脸色阴沉的能拧出水来。靠在他身旁的石羽却看得唇干舌燥,忽觉一热一冷,已是出了一身大汗。 顾边城冷眼看着面前惊惧失措的高句丽士兵,他许是被恐惧冲昏了头脑,非但没退,反而狂叫着冲上前来。顾边城手中长枪一摆一磕,再借用赤鸿奔跑的力量,刺出的长枪就如同扎豆腐一般贯穿了那个骑兵的胸膛,跟着一甩,将尸体抛出,顺势又磕飞了两只冷箭,他再度杀向剩余的敌人,同时大吼,“骠骑听令,速战速决!” 一员带兵的高句丽将领在亲兵的保护下想要逃走,没想到却迎头碰上了顾边城。几个亲兵在这员天朝猛将的攻击下,就如同玩具似的纷纷被打下马去。这个将领虽已胆寒但无奈只能拍马迎战,他只觉得自己眼前银光闪闪,再凝神看时,雪亮的枪尖竟已直刺眉心,“啊!”他大叫出来,本能的一个背桥,躺在马背上才堪堪躲过了这致命一击。 可等他再抬身欲起之时,胸前猛然一痛,一瞬间仿佛在看别人一样,高句丽将领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上插着的那把长刀,握刀之人手指修长稳定。将领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当刀拔出之时,他口中的鲜血也随之喷射而出。剧痛之下,眼前模糊成了血红一片,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问,“何人……杀我?” “神将顾边城!”李振一字一句地说道。脸色大变的文智这才发现大君不知何时已来到阵前,他匆忙道:“大君,据情报说,骠骑军已全军撤离赫兰返回漠北,为什么顾边城会突然出现在松岩城?!”李振看着双眉紧蹙的文智,这位一向沉着冷静的大将军看来也畏惧于顾边城这三个字呢。赤马银枪……瞭望着阵中那如入无人之境的男人,李振冷冷一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天朝第一战将,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可不论幸与不幸,都只能由自己把握! “文将军放心,虽不知顾边城为何突然出现,但如果骠骑全军已到,你以为他们会忍耐这三日,任凭我们攻城吗?”李振胸有成竹地说。文智暗自警醒自己的言行有些失措,现在冷静下来之后,他也立刻想到了这一点,点头赞同:“大君所言极是,不过今日不到,未必等于明日不到!请下令即刻攻城!”李振难得一笑,这文智果然机敏。虽然表面看起来镇定,可李振心底却有着丝丝不安,但如果借机取了顾边城性命,那对于天朝的打击恐怕比攻下松岩城还要严重吧,他冷声道:“准!” “撤!”王佐放声大喊,高句丽骑兵只剩下不过百余残兵,已被杀破了胆,正四处逃窜。这时城门洞开,军汉们也顾不得规矩,争前恐后地涌入城里,裹在其中的水墨差点被挤倒,幸好鲁维护住了她,连扶带拖得把她拉进了城里。身后撒豆似的蹄声爆响,“兄弟们用力啊!”守门的兵卒吆喝着一起发力,“吱呀……咚!”巨大的城门终于合上了。 顾边城翻身下马,顺手把缰绳扔给鲁维,经过水墨身边时撂下一句话,“跟我来!”。正捯气儿的水墨只能赶忙跟上,可刚在城墙上一露头,就跟石羽的目光碰个正着。下意识想发威的石羽眼光一滑落在顾边城身上,立刻感觉自己脖子被什么勒住了似的。随着顾边城脚步行进,滴滴鲜血洒了一道,跟在他身旁的王佐等人也如是,城墙上的守军们瞬时都觉得喉咙发干,谁都明白那血绝不是这帮狠人的。 “二郎,干的漂亮,今天真是出了一口恶气!”石老将军大笑着迎上前来,毫不吝惜夸奖。顾边城客气一笑,“老将军过奖了,我只不过借着出其不意,又幸得老将军谋划配合才胜得侥幸!”石老将军哈哈大笑,“好!那就让我们再给高句丽人一个教训吧!”顾边城表情恭敬,“战场上胜负难料,尽力为之吧。”石老将军瞧了一眼躲在王佐身后的水墨,用力拍了拍顾边城肩膀,“二郎手下能人辈出,岂有不胜之理!来!”说完不等顾边城回答,自顾拉着他的手走到城墙边,给他指点敌人动向。 就在顾边城和石老将军在城墙上话里有话,针锋相对之时,高句丽人的大部队已经逼上前来。盾牌兵们掩护着步兵背着土石冲锋,想要将其填平,好让投石车通过。壕堑对面垒着半高的土坡,看起来平淡无奇,那就是水墨等人忙了一夜半天的结果。城墙上箭如雨下,高句丽人不时有士卒惨叫着倒下。等高句丽人冲到壕堑之前时,突然发现原本平淡无奇的壕堑却让他们无法下手。 这将积土全部堆积在一方的壕堑明显加深了,看似简单,实藏玄机:想再度将壕堑填平,却因为对方挖得太深,自身所带的土石不够,而护城河外侧的土地却是岩土混合,掘取不易,更何况还要面对松岩城上射出的羽箭和弓弩。文智立刻下令,用早已准备好的木排架桥,这个办法果然有效,敌人的部分步兵冲过了护城河,想要掩护投石机攻城。 “爹,这什么狗屁主意,您看,那些高句丽狗都冲过来了!”石羽愤怒地喊道。昨晚他已听父亲说过,如果今天计策不成,不但可以把那个叫水墨的以军规治罪,就是顾边城也得背上一个判断有误的罪名。一想到那个叫水墨的臭小子落在自己手里生死不能的样子,石羽就觉得手痒痒。 石老将军没有回答,只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顾边城,看他神色依旧镇定,只在心中冷笑,看你还能撑到何时!今日高句丽人已将拉投石车的马匹都加装重甲,显然是吸取了上次攻城的教训,普通羽箭已奈何它不得。“二郎,还不攻击车马吗?他们已经开始上栈桥了!”石老将军故意面带忧虑的说。 顾边城还没来得及说话,城墙上的守军突然发出了一声巨大欢呼,正留神观察顾边城表现的石老将军一愣,迅速转头望向城外,他不禁目瞪口呆。拉车的马匹在高句丽人的驱使下终于登上了栈桥,但因为壕堑另一侧高出将近两米,架起的桥一边高一边低,而且对面土石松软,人的分量轻,跑过去还好,可大吨位的投石机一上栈桥就开始摇晃,随着角度变化,一辆投石机生生的翻了个儿,砸倒在地,不但压死了很多推车的步兵,藏在其中的高句丽士兵也死伤不少。 “这怎么可能?”石羽简直不可思议,为什么这么一道简单垒砌的土堆就能起这么大作用?石老将军表情古怪地看看顾边城,又看向水墨。水墨早被鲁维欢呼着抱了起来,她也长长的松了口气,小命总算暂时保住了,“阿墨,你真厉害,你是怎么办到的?!”鲁维兴奋地大叫。无他,深度配合角度而已,这还是自己一次出差,无聊中在酒店看探索频道时才记住,以色列军人发明的,但万万没想到,会用在这里。 骠骑军战士人人面带笑意,鲁维看到松岩城守军佩服的表情,更是觉得与有荣焉。几个平日里跟水墨说得上话的骠骑战士,还特意跑来狠拍她肩膀,水墨只能龇牙咧嘴地承受着。忽然她感觉到了什么,一抬眼,却只看顾边城背转过去的身影,他大声地指挥着兵卒们射击的方向。 文智都不敢再看李振铁青的面孔,他自己也没想到,南人竟想出这么个古怪的主意来。一时间,他对那改良过的护城河也没了主意,但明白一旦现在撤退,对于士气的影响就太大了,因此只能命令那两架投石机先隔河工作,掩护步兵攻城。 眼看着大石头和弩箭再度呼啸而来,石老将军也顾不上再打自己的小算盘,一边配合顾边城指挥战斗,一边命令自己的儿子加强补给,其实就是给他机会离开这危险之地。还在看热闹石羽没想到高句丽人说打就打,他连滚带爬在侍卫的保护下往城下撤,“呀!”一个侍卫被大石擦过登时少了半边脑袋,热血噗的撒了石羽一脸,他的腿一下子就软了,瘫坐在了城垛边,手慌乱地抓着什么。 “哎,你别在这儿碍事,快闪开!”正忙着运送箭只的水墨突然被人抓住了腿,一时间也没功夫看是谁,就下意识踢了那人一脚。石羽也没想到他身旁竟然是水墨,惊慌中又被她踢了一脚,新仇旧恨忽然就涌了上来。一扭头看见水墨正弯身在垛边搬运羽箭并没主意自己,石羽借着侍卫的手臂站了起来,却假做腿麻再度摔倒,身子重重地撞了过去…… “阿墨!!!”鲁维的凄吼让顾边城正在瞄准的箭脱弦而出,不知飞向何处,而当他回头看去时,只见到水墨银色的战甲一闪,已坠落城外…… 第26章 再相逢(一) 战场上明明杀声震天,武器撞击和各种惨嚎声充斥其间,可就算这样,鲁维的那声凄吼还是分外清晰地回荡在水墨的耳中。天地倒转中,城墙,敌军,箭雨,飞石都仿佛变成了慢动作,水墨甚至还看到了石羽模糊却扭曲的面容,但来不及恐惧,风声已从耳边呼啸而过,“唔!”的一声闷哼,她好像摔在了一个又软又硬的物事上面。一时间脊椎如同被震碎了似的,水墨只觉得眼前发黑,一动也不能动,只有痛麻的感觉如电流般在身体里穿梭才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 眼睛刚刚恢复视觉,水墨已被什么猛然掀翻在地,脸狠狠地磕在了地上,被血腥浸透的泥尘啃了满嘴,那股类似铁锈的味道登时让她干呕了两下。忽然身上寒毛竖起,水墨本能地缩头侧滚,那股寒风几乎是贴着她头皮扫过,肩膀钝痛,散开的长发也被刀刃削断了一缕,黑色的发丝飘散在空中。那高句丽士兵见一击未成,狞笑着举起大刀再度砍来,可他手刚刚举起,突然眼睛暴突,然后如同慢镜头似的向后倒去,重重地跌入尘埃里,一只羽箭已射穿了他的喉咙。 在城墙上急得想跳楼的鲁维瞪着不算大眼睛,看着那些想要取水墨性命的高句丽士兵接连倒下,水墨的身边仿佛有了一层无形的气场在保护着她。鲁维吞咽了一下,他眼睁睁地看着顾边城如神祗一般拉满弓弦,四只箭几乎是同时被射了出去,鲁维虽然没有查看,但他坚信肯定城下又有四个敌人被射杀。 顾边城额上已满是汗珠,这种竭尽全力但还是心慌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无异于饮鸩止渴,果然,水墨身边的敌人非但没有被他精准到恐怖的箭法吓到,反而因为同伴不断的倒下而受了刺激,士兵们如潮水般向水墨坠落的方向用去。 王佐和其他两个骠骑士兵一直护卫在顾边城左右,帮他抵挡住来自敌人的攻击。水墨的突然掉落他也心急,但他明白,现在想要去救水墨的可能性等于零,城门不可能开,而从城墙上跳入敌阵等于发疯,谁会为了个小兵……王佐眼皮子突然一阵乱跳,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跨前一步半挡在顾边城身前。 狰狞的敌人恍如无穷尽的恶鬼一样嘶吼着冲来,之前同伴的惨死他们视而不见,只一心想把眼前的水墨撕成碎片。而肩膀火辣辣的水墨披头散发地跌坐在泥泞中,围绕在她身边的除了敌人,就是死人。她知道自己应该拿起武器抵挡一下,应该想办法逃跑,最起码应该捡起脚边的盾牌来保护一下自己,可想了一堆应该,她唯一的能做似乎只剩下了尖叫。 “啊!你干什么?!”一个高句丽人怒吼了一声。方才他本来挥起马槊砸向水墨头部,没想到被人凭空拦截,反震的力道让他倒退了两步,手掌麻得差点抓不住武器,他凝神一看,却发现是自己人。已经打红了眼的高句丽士兵神色不善地将那人和水墨团团围住,但拦截之人神色冷硬,他从怀中掏出面青色令牌一晃,大吼道:“大将军有令,要将此人活捉,还不都给我滚开!速速攻城要紧!” 说完他理也不理那些被他镇住的高句丽战士,一转身,抓小鸡似的拎起水墨,不顾她的挣扎,毫不留情地一掌将她击昏,然后将人抗上肩膀,并且不客气地命令就近的几个高句丽士兵掩护他撤离。见到那面令牌,带兵的高句丽统领已经信了,虽然没见过这个人,但他那种高傲至极,看下级士兵如蝼蚁般的神态,只有那些该死的贵族才有。出身不高的统领在心里诅咒了几句,随即命令那几个士兵听从调遣,然后带着其余手下继续猛攻城墙。 “将军,您看……”这一幕自然都落在了城上诸人的眼睛里,王佐稍稍松了口气,虽然明白水墨落入敌人手中没个好下场,可命总算暂时保住了。顾边城手中的箭一直指向那男人后心却始终没有射出。躲在石柱后面的石羽突然声嘶力竭地叫着,“你们这些蠢货在发什么楞,还不放箭射死他们!!”他原本以为那讨厌的小子死定了,冒着“危险”没有离开,想亲眼看见水墨惨死的样子。但先是被顾边城的箭法惊呆了,跟着又发现敌人没杀水墨反而带走了他,不禁心急,脱口喊了出来。 不要说骠骑众人,就是其他的守城士兵心中也恼恨不已:老子在这儿帮你们父子玩命,你叫我们什么,蠢货?!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的士兵们,只能加倍凶狠地去攻击敌人。石老将军被自己这宝贝儿子气得有口难言,本来站在后方指挥的他只能拔出皇帝钦赐的宝剑,推开身边侍卫,身先士卒地登上城垛,和顾边城并肩战斗,以借此化解士兵心中的怨恨。 瞭望战场的同时,文智还要不时分神于自己身后,李振正如木雕石塑一般端坐马上,细长的眼睛微眯。城墙那边发生的混乱他也注意到了,原本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城上顾边城的举动却让他敏锐地查觉到了不对劲,立刻让文智派斥侯前去查探,同时他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奋战中的顾边城。一弓四箭,果然神将,李振微微扯了下嘴角。 没过半刻,两个斥侯从战场中反向驰出,熟练地俯身控马,躲避着流箭,一路驰骋而来。离着大约还有十步距离的时候,两人同时飞身翻下马,跑到文智跟前跪下禀报,“大将军,属下已查清,是一南人跌落城下,但是……已被您派去的传令兵带走了!”一脸灰泥的斥候说这话时也有点迟疑。 我?文智一怔,还不及追问,就听身后“咔吧”一声轻响,他下意识回头看去,李振手中的马鞭已断成两截…… ※※※ “呼,呼。”粗重的呼吸声,身体散发的热气,晃动的地面……水墨闭上眼睛想抵挡自己被倒挂产生的不适感,但眼前一片黑暗的时候,其他感官却更加敏锐,被坚硬臂膀抵住的胃部阵阵抽搐。就在水墨感觉自己忍不住要吐出来的时候,腰部一紧一松,人已经坐在了地上。 水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迟钝地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战场边缘某处。初春的树木已隐隐有了绿芽,枯枝间露出明澈的天空,铺满地面的枯叶散发着腐朽的味道,也不知堆积在这里多年了,虽厚密,却仍有一股抑不住的凉意穿透了水墨那还算保暖的裤子。不远处,厮杀声,飞石落在城墙上的轰隆声不绝于耳,而这边却是寂静若死的枯树林,水墨觉得自己就如同坐在了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中轴线上。 “你还好吧?”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看着细目黄脸的男人,水墨眨了眨眼,答非所问,“真的是你,这些天你去哪儿了?那天只有我一个人爬了出来,要不是碰到……”说到一半,水墨突然闭上了嘴,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部。罗战眼光微闪,水墨顿时惊叫出来,“你干什么?!”她话音未落,罗战已经把那柄匕首从她腰间的暗袋中掏了出来。 那把匕首一到罗战的手中,水墨就感觉到脖子发紧,虽然罗战易容过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半阖的浓密睫毛也掩盖了他真实的想法。一瞬间,空气中的喊杀声和血腥味儿好像都消失了,水墨眼也不眨地盯着罗战,全身紧绷,本能地准备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她和你说过什么?”罗战突然哑声问,低头看向水墨,目光中仿佛燃烧着火。水墨抗受不住这种目光,垂下眼皮喃喃回道,“真对不住,她的话我都听不懂,但当她看见这把匕首的时候,她,放声大哭,好像很伤心,又好像很开心,我想……”水墨犹豫地看了一眼罗战,还是说了出来,“她一定很想见你,而且想了,很久……”罗战闻言猛地一闭眼,迅速把脸转向他方,那里正是尸山血海的城头,而高高飘扬的除了旗帜还有…… 水墨只能看见他脏污的手上青筋暴起,耳中传来匕首被捏得吱吱做响的声音。过了半晌,罗战又问,“她究竟是怎么死的?”这句话字字都像被冻过一样,砸得水墨耳膜生疼,她不敢隐瞒,把当时自己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看着罗战闪着血光的眼,水墨坚信,虽然石老将军不是第一刽子手,但只要他出现在罗战面前,城头上随风飘扬的物件里一定会再加上他那把长髥。 “你……”罗战让自己平静了一下之后正要开口,忽然眉头一蹙,他迅速屈膝将耳朵贴地倾听,同时竖起手指对水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水墨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恐惧似乎可以让人连呼吸的功能都省却了。悉嗦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罗战判断来人不会少于百人,忍不住在心里咒骂了一句,立刻起身,同时拽起了还跪坐在地上的水墨。 “唔”,水墨发出半声闷哼,她赶忙捂住自己的嘴。之前经历了血战,从城墙上跌落,然后被敌人包围,就算被罗战救出之后,水墨依旧紧绷着全身的筋肉戒备着,现在突然被他这么一拉,腿部的肌肉就如针扎一般刺痛难忍。她刚一出声,罗战拉着她的手就不自觉缩紧,水墨觉得自己的手腕如同上了一道烧红的铁箍,但打死她也不敢再叫出声来。 罗战又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才贴着水墨的耳根密声说,“跟我来,看我的动作,别出声!”水墨克制住自己想要挠耳朵的欲望,点点头表示明白。罗战拉着她跟做贼一样,轻巧地开始往树林里撤退。此时距离他们数百步远,一个高句丽将领带领着士兵们正持械静待,直到一个干枯的身影从地上爬起,声音低哑的像吞了沙,“朴统领,我确信前面有动静!”那统领利落地打了几个手势,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立刻举起兵器,组成搜索队形,向树林这边走来。 显然罗战对附近的地理环境很熟悉,哪里有草窠儿,哪个地方更方便隐藏,他都成竹在胸。可就算这样,那令人心慌的追踪却如始终不曾停止。不得不说,隐藏行踪的前进远比狂奔更费力,水墨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虽然她在尽全力压抑。 “大人……”朴统领发现那人停下,他赶忙做了个停止前进的手势,士兵们背靠背,张望着四周严密戒备。水墨瞪圆了眼睛,两个高句丽士兵刚刚经过了她身边,而被那些高句丽人包围在中间的干枯老头再度趴在地上倾听起来,水墨立刻屏息。 时间缓慢得如同粘稠的粥,就在水墨以为自己要缺氧而死的时候,那老头终于站了起来,干皱的脸表情诡异,仿佛不甘心似的又打量起了四周。他眼睛不大,眼白已然浑黄,但当他的目光从水墨跟前滑过时,水墨还不是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忽觉背后一热,一只手轻轻盖住了水墨的眼,她僵硬了一下,虽然再看不到眼前的情况,不知为何,她反倒放松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罗战手一松,跟着几个动作,已将水墨掏了出来。水墨回头看看这掩体,心里忍不住咂舌,这罗阎王还真是胆大心细,谁能想到他事先就已将一颗枯死的大树掏空了呢?“他们已经走远了,”罗战小声说了一句。“哦,”水墨这才松了一口气,看着罗战淡然的表情,她,“还是你胆子大,竟然敢躲在敌人眼前。” 罗战正检查身上的武器,闻言眼皮子也不撩一下,“就是离得近才安全,如果没有那些士兵的呼吸声掩饰,你早就被发现了!”不等水墨再开口,罗战又说,“你暂时不能回城,我先送你躲一下,不用担心,将军他知道你被我带走了!” 看水墨疑惑地张大了眼,罗战唇角动了动,姑且算是个笑容,只是包含了些许不解,无奈还有嘲讽,“如果不是我,你以为我能活着把你带走吗?”这话听起来好像绕口令似的,水墨脑子还没转过来弯来,就看见罗战脸色一变,“该死的老耳!” 啥?水墨一愣,“咻,咻,咻,”数声锐响破空而来,罗战一脚将水墨踢倒,其中一只弩箭已深深地插入她身侧的枯树。“快跑!”罗战薅住水墨的脖领子将她拉起,然后开始狂奔,这时身后已传来敌人的呼喝声。 罗战边跑边埋怨自己怎么会低估老耳,这阴沉老家伙的能力自己从小就熟知,这回冒充装伤兵耍了他一次,想必他已牢记在心,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他想的没错,老耳当时没能找到他和水墨,但心里一直不曾放下怀疑,而且相信能躲过他追踪的人,一定是前日戏耍了自己的那个人。为了引敌人出来,老耳故意带人退却到了远处,然后监听。罗战的武艺虽高,但并没有老耳的天赋异禀,这回是他被算计了。 老耳一听到声音,立刻命令士兵们向出声的方向机弩连射,虽然看不到对方的具体位置,但期待能给敌人一个突袭。但跟着就失望了,他听到了两个人奔跑的脚步声,立刻命令士兵们全速追击。那个朴统领惊讶地发现,老耳那干枯得仿佛一点火苗就可以点燃的身躯竟然异常灵活,连那些年轻的士兵都撵不上他。 水墨拿出吃奶的力气才勉强跟上了罗战的脚步,她知道这片枯树林绝对无法再利用,那些敌人不是笨蛋,就算罗战狡兔三窟还挖了别的树洞,也敌不过他们一把火。可眼前已是一片干枯的草原,水墨玩命跑的同时忍不住回头看去,树林边缘已经人影闪现,羽箭零星射出。 “护住头!”罗战低喝。水墨只觉得奔跑中的自己猛地腾空而起,然后跌落在地,翻滚而下,那声尖叫也只能噎在嗓子眼里。翻滚中,水墨只能闭上眼将头紧紧地塞在罗战怀里,虽然不知道这是要滚向何方,但她能感知,罗战一直在保护着自己。 “砰”的一下,水墨感觉撞上了什么东西,一张眼,无数的稻草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罗战不顾正在头晕眼花的水墨,抓着她就走,混乱中,水墨发现这里看起来很熟悉,应该是高句丽人的后勤牧场。正在用餐的战马们看着这两个突然入侵的生物,有的打了个响鼻,更多的则只顾埋头大嚼。水墨暗自庆幸还是军马的素质高,真淡定,要是老百姓家的马驴牛,估计早就嚎得沸反盈天了。 “……”人交谈的声音忽然传来,水墨不及反应,早被罗战按到了草垛里,直到声音消失。罗战正要带水墨继续潜行,眼风一扫,突然定住身形。水墨不解,还以为又有敌人,赶忙要往草垛里钻。罗战一把拉住,跟着就开始扯水墨的衣服,“啪”的一声脆响,两人都愣了。 罗战先恢复正常,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转头咬牙说,“你小子敢打我,很好,对上官不敬,现在就算我扭断你脖子,将军也不会怪我了!”水墨咽了口干沫,小声辩驳,“谁让你突然扒我衣服。”“你一身骠骑战甲,一旦被人发现,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罗战言语冰冷。 水墨这才明白过来,讪讪地一笑,开始自己脱外甲。罗战警戒着,看水墨脱得差不多了,他又伸手过来,这回水墨不敢躲,只有眼光随着他手上的动作而转动,眼珠子都快瞪突了。布帛撕裂,罗战已用手和短匕将水墨的衣服变成了乞丐装,同时将水墨的发髻打开弄乱,正好上面沾着不少稻草和滚落时粘上的脏土倒不用再费心装饰。不知什么原因,水墨只穿了一身普通民服而不是骠骑的黑色军服,罗战心想这倒省了不少麻烦。 帮水墨改装完毕的罗战正上下打量,跟水墨眼光一碰,看她戒惧的样子,不禁没好气地说,“你又不是娘们,还怕我怎么样你不成?”这话让水墨心里一哆嗦,暗自镇定之后才讨好似的笑说,“我要是娘们倒不怕了,巴不得大人您把我怎么样呢!”看着天崩地裂也不变色的罗阎王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水墨突然有点想笑,赶忙低头。僵了半晌,水墨就觉得眼前影子一晃,罗战已经压在了自己身上,又热又重。 这还不算,这家伙居然还伸手在自己大腿上乱摸,“撕拉”一声,裤子已被他扯破了一块,被罗战举动吓呆了的水墨登时惊醒过来,她勃然大怒,一瞬间甚至忘了自己正深陷敌区。她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想破口大骂,“罗……”她刚一张嘴,罗战猛地一合她下巴,水墨的眼泪几乎是喷出来的。靠!水墨只觉得自己嘴里充满了血腥味,心想舌头不会断成两截吧。 这时,几个高句丽士兵已来到了罗战和水墨身后,其中一人说了一句什么,罗战仿佛才发现似的,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一手捂嘴,一手抓衣的水墨完美地表现出了被欺凌妇女应有的反应,虽不知那些高句丽人和罗战在说什么,但她已明白,罗战刚才为什么这么做。 “行了,行了,不就弄个天朝娘们吗?又没干成,这娘们凶得很,还想咬舌自尽!”罗战假作不耐烦的一挥手,“你们把她带走吧!”那几个高句丽士兵负责巡视同时管理军纪,虽然罗战的行为不当,但看他穿的是近卫营的服色,且官阶不低,他们也不敢得罪。 听罗战这么一说,几个人同时看向水墨,果然唇边都是血迹,虽然头脸脏的很,但还是看的出眉清目秀的样子。其中一个管事的谄笑说道,“统领大人,小人们也是职责所在,先将她带走了!”罗战冷冷一笑,弯身轻佻地捏起水墨下巴,在她耳边说,“见机行事,等我!”那几个高句丽人也不敢太靠前,见水墨哆嗦,还以为罗战在威胁她,只当没看见。 故作大摇大摆地离开,但罗战并没有走远,这时军营里开始乱了起来,好像在盘查什么,有些正在休息的士兵被打扰,难免咒骂抱怨。隐身一旁的罗战心中冷笑,知道是老耳找来了。不过现在没有了水墨的“拖累”,他正好想跟老耳还有,那个人,好好斗上一斗。想到这里,罗战回头看了一眼,水墨果然被那几个高句丽士兵带走。 罗战悄悄地跟了上去,现在只有那里对他是安全的吧……水墨不知道这几个高句丽人要带自己去哪里,只能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偷偷观察四周环境,罗战虽然那样说,但水墨早就学会不指望任何人。 一路上,不时遇到成群结队的高句丽士兵,那些男人赤裸裸的目光让水墨愈发恐惧。正走着,前面忽然涌上来一群人,那令人恐惧的干瘪老头也在其中,水墨赶忙低下头,摇晃着想溜边走。 老耳正强行压制着心中的愤怒,难道自己又被那该死的天朝奸细耍了,当他冲出树林之时,那两个天朝人仿佛凭空消失了。经过判断,老耳认为他们除了跑回己方军营,再无去处,一方面派人加大搜索半径,另一方面老耳亲自带人搜查军营,暗暗发誓,抓到那混蛋,一定要亲手炮制他。 正仔细观察着一切举动的老耳眼角仿佛扫到了什么,他眯眼转头看去,三个高句丽士兵正压着一个天朝打扮的女子往战俘营那边走。老耳知道那里留有不少俘获的天朝边民女子,供军官们取乐,但前日大君已发出命令,攻下松岩城之前,不许任何人再做淫乐之举。 当那几个高句丽人奉命停下脚步,上前禀报时,水墨的心脏都快要停跳了,而躲在暗处的罗战则眉头紧皱。此时不远处忽然轰隆声响,罗战扭头看去,心登时一沉,大群的高句丽士兵正陆续回营,而一马当先的,正是白马青衣的李振。罗战心思电转,但一时间他半点有效计策也想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振策马骑向这里。 “唔,你是说你怀疑那个近卫营统领和这个……女人就是天朝奸细?”李振细长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低头僵立的水墨。老耳点点头,“老奴觉得事出诡异。”一旁的文智想了想还是插了句话,“大君,那天朝士兵是从城墙上摔下的,而且据回报,乃是骠骑士兵,骠骑里怎么可能有女人?” 老耳阴阳怪气地哼了声,“大将军,这世上男扮女装也不是不可能啊。”文智眼光微动,跟着笑道,“也是,倒是我想的不密!”李振唇角一掀,“是与不是,看过便知!”说完策马上前。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水墨察觉不对,抬头时只见一道寒光向自己劈来,她本能地想躲避,可手臂早已被人抓住,只能瞠大了眼睛等着自己被劈成两半。 克制着自己不要妄动的罗战捏紧拳头,他眼睁睁地看着水墨的衣衫在李振面前飞散开来…… ※※※ 利刃劈下的一刹那,如坠冰窖的水墨仿佛瞬间失明,只感到一股寒风擦面而过,跟着身前一凉,断裂的衣带慢镜头似的从眼前飞过,突然明白过来的水墨忍不住放声尖叫……“咴!”李振所骑的白马突然前蹄抬起,长嘶了一声,李振反应迅速,两腿用力的同时技巧地勒紧缰绳,高大的军马重重地刨了几下地,终被他所压制不再猛力挣扎,但依旧暴躁地原地踏着碎步,喷鼻不止。老耳第一个窜了过来,帮忙控制马匹,文智也忙带着近卫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原本挟制着水墨的两个高句丽士兵也被这突然变故惊到了,手不自觉地松了力道,水墨趁机挣开,原地抱胸蹲下,浑身颤抖地合拢着碎裂的衣衫,全身血液如潮水般逆流而上,让她头晕目眩,耳鸣不止。哆嗦着手整理一番之后,水墨稍稍松了口气,幸好自己马甲丢失之后为了以防万一,一向穿得极多。衣服虽被刀锋割破,但最里面缠得比木乃伊只多不少的布条没有全部松脱,还留了一层半挂着,胸部虽半隐半显,但对于来自现代的水墨而言,离走光的标准还有段距离。更何况,李振的战马帮她挡住了绝大部分目光。 文智见李振安然无事,甚至冷漠的表情都没有松动,这才松了一口气,要是李振在自己的阵地上出了事,高句丽真的要大乱了。文智扫了一眼蹲在地上的水墨,心中有些纳闷,这女人虽然尖叫刺耳,但训练有素的军马怎么会被轻易惊到?正想着,老耳走上前来,哑声道:“大君,请看。” 安抚马匹的同时,老耳双眼迅速滑过四周,但周围都是探头探脑的士兵,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心存疑虑的他又开始细密地检查马匹以及附近情况。站在士兵身后的罗战眼睛越眯越细,不动声色地盯着老耳的一举一动,直到他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似的,弯身将某物从地上捡起,放在手心观察,罗战这才放松了绷紧的肌肉。 李振和文智的目光都落在他手上,是一只沾满泥土被踩烂的虫子,个头有如黄蜂大小。“是吸血蝇!”文智立刻认了出来,四周的人皆释然。这种虫子虽叫蝇,但身有硬甲,体型较大,一向靠吸食马牛甚至人类的血液为食,只被它叮上一口,都会疼痛难忍。虽然吸血蝇多在盛夏肆虐,但现在惊蛰早过,已是初春,见到它倒也不足为奇。 “看来今年春天到的早,这讨厌东西钻出土也早些。”文智常年驻守边境,对吸血蝇很了解,技巧地为李振介绍了一番。李振点点头,目光又落回埋头蹲在地上的水墨身上,老耳和文智自然也看了过去。方才大君刚把这女子衣服割破,这白马就闹了起来,一时间竟未看清,文智回想着,貌似自己只看到了一堆白布条子?文智用余光观察了一下李振的表情,聪明的保持沉默。 过了半晌,一言不发的李振突然掉转马头,向大营方向驰去,文智楞了楞立刻回身上马追随而去。士兵们随即被各自的统领驱赶开,各行其事,方才还喧闹无比的场地中央,顿时只剩下了水墨,老耳,和那两个高句丽士兵。 老耳缓步走到水墨跟前,低着头的水墨全身紧绷,眼皮子跳得好似过了电。突然一只又冰又硬的手指勾起了她的下巴,水墨被迫抬起头来与老耳对视,手指发白地紧抓着衣服。一看到那张如同风干过的脸,浑黄的眼珠子正死气沉沉地盯着自己,水墨登时想起了方才他在树林里的残酷追杀,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眼中出现了恐惧。 感受着手指上传来的细微颤抖,老耳仔细地打量着水墨,然后低声说了句:“果真没有结嗉。”水墨自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躲在附近,假作帮忙救治伤员的罗战却听得一清二楚,背对着水墨和老耳的他,眼睑猛然抽动了两下,又假装忙碌。 “将她先带回战俘营,我要活的!”老耳森然吩咐道。他毫无感情地将水墨下巴甩开,转身离去,那两个高句丽士兵躬身行礼之后,赶忙将水墨从地上拽了起来,半推半拉地命令她前行。 老耳的消失让水墨身上的压力骤消,虽然不明白这些高句丽人想干什么,但直觉告诉她,暂时还算安全。水墨走的得跌跌撞撞,但已找回些许冷静的她突然想到,之前那匹战马的受惊,或许跟罗战脱不了关系,要不,怎么那么巧呢。如果不是这样,自己很可能当着一大群粗鲁的异族士兵来个XX大曝光。一想到那种情景,水墨全身汗毛再度竖起,她用力地甩了甩头,想借着这个动作,把那个让她恶心的念头抛出脑海。结果又被身后的士兵狠狠搡了一下。 只要罗战还活着,自己就有希望吧,水墨这样安慰自己,当然,她不会傻到四处乱看,寻找罗战的踪迹,天晓得那块变异老树皮是不是正躲在不远处偷窥……看着水墨瘦弱的背影渐渐消失,罗战不露痕迹地收回自己的目光。一个正在救助伤员的军医头也不抬地说,“把布帛给我!快点!听到没……”不耐烦转过头来的军医哑然,左右看看,纳闷方才帮自己的黄脸汉子怎么无声无息地就不见了? “不许哭!再出声,死!”负责看管战俘营的高句丽士兵怒吼道,他的汉话虽然很不地道,但没有一个听不明白的。为数不多的女俘们全都惊恐地闭上了嘴,一个个你推我搡的挤成一团,生怕自己再被带走,去受那无尽的屈辱折磨,直到看见水墨一个踉跄被推了进来,那几个高句丽士兵迅速离去,她们才齐齐的叹息出来,庆幸自己又躲过一劫。 一头撞向稻草堆的水墨爬了起来,顾不上整理自己,她赶忙观察环境。帐篷里充斥着难闻的异味,没有烛火,只能通过破旧帐篷四处开裂的口子里透出几丝光亮。人的眼珠闪着微光,水墨虽然看不太清,但她已感觉到这帐篷里除了熏人欲呕的臭气,更多的是恐惧和绝望。 水墨没有试图去接近这些女人,而是原地盘腿坐下,伸手摸到的稻草湿冷又粘滑,她命令自己不要去想那都是什么。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了两半,好在那根长长的布条子还剩下了一截,用来裹胸绝对不够,但用来绑衣服还勉强够用。水墨麻利地开始收拾自己,只有能有一丝的逃跑机会,她绝不会放弃,自救永远比等待更有效。 捆紧上衣,又用手指胡乱挠了几下头发,将长发编成一个粗辨,用牙撕了一边儿布条绑好。帐篷里一时间只有水墨悉悉索索的动静,那些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女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们都是被高句丽人从位于两国交界处的村庄掳掠来的。村中青壮早就惨死在敌人的屠刀之下,而跟她们一起掳来的那些老弱病残又在数日前全部消失不见了。 不经意摸到自己喉咙的水墨一愣,忽然明白了那老树皮刚才在看什么。元睿给的药瓶在从水道钻进城的途中丢失了,刚才见到罗战就一路逃亡也没想起问他是否拾到。大姨妈只住了一晚就回家了,水墨明白这十有八九是那人妖药丸的后遗症,本来就不想再吃药,这几日干脆拿士兵用的颈巾掩饰着自己的渐变。 水墨忍不住挠了挠头,不知道罗战是否知道了,刚才他还假作亲吻的蹭了两下……虽然那地方光线暗。可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水墨阿Q地劝慰自己,然后起身,小心翼翼地往帐帘处走去。 “唔!”她闷哼了一声,没走几步突然好几个人抱住,然后拉倒,拽回。本想反抗的水墨怕伤到那几个女人,更怕引起卫兵的怀疑,只好默不作声,任她们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捂着水墨嘴巴的女人用气声说,“别怕,你别出声!”见水墨点头表示明白,她才松开手,水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这女人又倾听了半晌,这才放松地跪坐在水墨身旁,声如蚊蚋地说:“以前也有姐妹想逃,都被那些畜生砍成了两半,你想要命,就别打这主意!”水墨舔了下干燥到起皮的嘴唇,也轻声说:“你们都是被抓来的?是否有机会离开帐篷,多久一次?”女人楞了一下,水墨的镇定显然让她惊异,被抓来的女人从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的。 见她不说话,水墨正想追问,另外一个声音突兀响起:“你也会有机会离开的,只要那些畜生想取乐,你就有机会了!多久?”她的声音里加了几分恶意,“我想你很快就会有机会了,如果被那些畜生玩不死,你机会多得很!”“阿弥。”之前按住水墨嘴的人轻声制止,叫阿弥的女人冷哼了一声,却不再言语。 水墨有点尴尬,知道自己的问题戳痛了对方,但为了逃命,她不得不问,“呃,那大小解呢?是否有……”“哼!”她还没问完,立刻被那个叫阿弥的女人冷笑着打断了,“你刚才待的地方就是啊!”水墨一僵,才咬牙说了句,“多谢告知!”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所有的女人如同受惊的鸟儿一样,哆嗦着等待自己的噩梦。还好,那脚步声随即消失了,松了一口气的女人说道:“姑娘,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你……”门帘突然被撩开,数个高句丽士兵凶神恶煞般冲了进来,听见帐篷里的女人开始绝望尖叫,他们反而愈发兴奋,大笑着见人就抓,手上也开始下流的动作。 该死的,水墨暗骂了一句,那个高句丽士兵一直想捏她的屁股。水墨借力一扭腰,跟着豪不客气地用膝盖顶了过去,那士兵登时嗷的一嗓子就趴下了,水墨却假装是被人扔出去的,踉跄着跌出了营帐。里面那士兵怒吼着,但这么多脏兮兮的女人,一时间他也认不出是谁干的,只能怒气冲冲地又揪出一个女人,狠狠地掐了她胸部几下,那女人痛苦地哭喊着,却不敢挣扎。 这群高句丽士兵如同赶羊一样,轰着这群女人前进,水墨也裹在其中。用脚趾想也知道这帮子高句丽人想干嘛,可那些士兵虽是满脸淫笑,不时动手动脚,但看得出他们训练有素,状似无意,但女人们都被围在中间,自己绝无把握能偷偷逃走。水墨告诉自己要镇定,走一步看一步,但越靠近那篝火燃起的地方,她终于开始胆怯,手脚冰凉到麻木。 之前捂住她嘴的那个女人看出了水墨的惊惶不安,寻机轻声说:“妹妹,忍忍就过去了,如果你反抗,所有人都会被……”话音未落,她猛地打了个哆嗦,一个高句丽士兵大笑着收回了自己的手,他残缺的黄板牙分外显眼…… 一声鹰啸,正在官道附近值守的高句丽士兵抬头向天空看去,然后又问同伴,“你听到没有,好像是老鹰在叫。”同伴打了个大哈欠,难掩困倦地说,“你困迷糊了吧,哪有夜里飞翔的鸟!”“我……”高句丽士兵嘟囔了几句,想再抬头确认一次,忽然脖颈上一凉,他想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留在他眼中的最后一个景象,是一双极漂亮的眼眸,亮的如同天上的星…… 第27章 再相逢(二) “少将军,”走进将军府邸的傅友德迎面碰上了公子石羽,他急急地一抱拳就想离去,却被石羽伸手拦住:“傅叔,你匆匆而来,可是城门那里出了什么问题?”傅友德微怔,心说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石羽一向自恃是将府公子,对待石老将军麾下将官视同自家私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平日里对自己就算客气的了,也只是称呼一声傅将军而已。 不管心里怎么诧异,生性谨慎的傅友德丝毫不敢托大,言语间愈发客气:“少将军有伤在身,还如此忧虑国事,末将敬佩,城门那里一切安好,高句丽人暂时没有再度发动攻击的迹象,想来他们的攻城车被壕堑所挡,正在头痛吧。”说到壕堑时傅友德发现石羽的脸色略变,心思灵动的他立刻想起之前的传言,有人说,掉下城墙的骠骑士兵是被石羽故意撞飞的,而正是那个人想出了壕堑阻敌的办法…… 想到此节,傅友德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且不管那些高句丽狗在想什么,末将此番前来却是有好消息要禀告老将军,阳盛府的援军来了!”“喔……”神情有些恍惚的石羽漫应了一声,跟着才反应过来傅友德在说什么,他惊喜外分:“真的吗?援军来了,来了多少人?他们在哪儿?!来的是谁?!” 强忍着不去擦拭石羽喷在自己脸上的吐沫星子,傅友德微笑着回答:“来的是前锋,只有数十人,他们刚刚被吊上城墙,顾将军正在和他们讨论战况,末将则立刻赶来禀报将军大人,军情紧急,末将失陪了。”傅友德边说边一拱手,大步向内厅走去。 石羽眼珠转了几下,对自己亲信扬扬下巴:“去,给我备马,咱们去城门那里瞧瞧。” “少爷!”亲随吓了一跳,赶忙伸手阻拦,“您忘了刚才老爷说什么了,您要是再敢踏出将府一步,他就打断……”“打断什么?”石羽不耐烦地一甩手,那亲随登时倒退了几步,“你要再废话,我就先打断你的腿!”说完他大步向门口走去,倒霉的亲随喊着护卫们都跟上。 亲随自认为很了解石羽的想法,以为他只是想去凑热闹,但却不知道此时石羽内心的惊惶讳忌,石羽忘不了战事结束时,顾边城看他的那一眼。那是顾边城第一次正眼瞧他,原本石羽很愤怒于顾边城对自己的“轻慢”,但现在他宁愿这位神将大人一辈子也不要注意到自己。头盔下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仿佛刺穿了自己,眼神淡淡的读不出任何内容,就好像在看……想到这里,石羽狠狠地抽了胯下战马一鞭,他就好像在看个死人。 “早知道你们有这等办法阻敌,我们何苦紧赶慢赶,累个半死,”谢之寒半靠在城墙上,向下观察着那道看起来没什么特殊之处的壕堑。“那还真是抱歉了。”顾边城微微一笑。他们早就约定好如何再相见,今晚王佐一听到熟悉的鹰啸,立刻去通知顾边城。果然没过多久,十几个黑影潜了过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吊上城墙。 “谢大人,我军将士拼死守城,且边民涂炭,我等身为军人,食朝廷俸禄,理当竭尽全力赶来,驱敌虏于河山之外,神将大人请勿介怀。”旁边一个长得浓眉大眼的年轻无武将很严肃地说,显然他听不出这是谢之寒和顾边城之间的玩笑话。 闻言,谢之寒望向夜空翻了个白眼,这个动作还是跟水墨学的。一路上他差点被这个严肃,古板,似乎每根汗毛都长得横平竖直的赵君正郁闷死。此人不懂风月,不知变通,也不畏权势,只要认为是对的,他就会坚持,不起眼却坚韧,就像一面盾牌。他已在军中服役数年,却依然是一个小小的偏将,全然想不到他曾是武举的榜眼。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跟他同科的状元还有探花,一个任兵部参事,另一个则在江南任水军副将,都是职位上佳,前途远大之人。 “赵将军所言甚是,”顾边城微笑着点点头,赵君正恭敬的拱手回礼。顾边城在天朝年轻武将眼中,不啻于军神一样的存在,现在能和“偶像”面对面的交流,赵君正难掩心中激动,但他性格自律,表情看起来还是很严肃。谢之寒舔了舔干涩的唇皮,远处隐有火光闪动,那里正是高句丽大营……方才顾边城已经告知,壕堑出自水墨的主意,而现在,这小子掉下城墙已被掳往高句丽营地,不过,罗战应该在他身边…… 回头正想相询,谢之寒就听见几声大笑传来,随即铠甲和武器撞击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虽然天色已晚,可石老将军刚一露头,谢之寒已将他看了个通透。“二郎,听说援军已到,老夫坐困松岩城,有失远迎,真是惭愧,是哪位……”他话未说完,正对上谢之寒似笑非笑的眼,步伐一顿,立刻快步上前,恭敬地行了个军礼,脸上带着三分惊喜两分惶恐,十分地到位:“王……呃,谢大人,没想到竟然是您亲自前来!老臣惶恐!”他知道去搬救兵的是谢之寒,但没想到这天潢贵胄居然再度亲临前线。 谢之寒和顾边城对视了一眼,人没动,只是伸手虚扶:“老将军免礼,边关有您这样的老将镇守,才能保我天朝寸土不失啊。”“您过奖,老臣惭愧,此次事发突然,谁知高句丽人竟不顾先帝天恩,背约攻城,幸得神将大人从天而降,才能坚守至今,回头还望谢大人在皇上面前为我等边防守军解说一二啊。”石老将军一副抱愧的样子。谢之寒一扯唇角:“好说。” “谢大人,阳盛府尹周大人和刘督军是否已向朝廷报备?”石老将军问。谢之寒点点头:“不错,二位大人已派出‘急脚兵’持金牌向朝廷告急,同时刘督军在整饬战备,随后带大军赶到,我自告奋勇为先锋,先行返回。”“谢大人不愧为国家之栋梁,有您在前线督战,儿郎们定会搏命,”石老将军先拍了谢之寒一记马屁,又道:“阳盛府驻军近五万,此番前来的高句丽狗不过三万人,再加上与我们数日征战的损伤,看来将他们赶回老家指日可待了,呵呵。” “老将军,文智极善用兵,今天谢大人和赵将军带人潜伏进来,他很快就会发现,虽不惧高句丽攻势,但强攻毕竟不是上策,而且,还有谢大人还带来了另外一个情况,”顾边城温言道。“唔?敢问谢大人是何状况?”石老将军很感兴趣的样子。谢之寒没说话,依旧懒洋洋地靠着城墙,只嘬唇呼哨一声,几个人影立刻显现。 石老将军眯眼看去,那几个穿黑衣的彪形大汉肯定是骠骑无疑,他们中间那个矮个子虽然一身汉服,但看他眉眼,石老将军还是有所顿悟。“这位是?”不等石老将军问完,矮个男子迈前一步,特别恭敬地行了天朝礼仪,“小人车力,见过石老将军。”“车?”石老将军吃惊地一扬眉头,“那,车永申尚书是……”“正是家主,老将军果然如传言中一般精明过人。”车力笑得分外谄媚。 石老将军心中得意,脸上却不肯带出,只是转头看向顾边城和谢之寒,感慨似的说:“谢大人竟会碰到车家的人,还真是巧,想来是被大人一举擒获的。”谢之寒心中冷笑,这老头对燕秀峰真是死忠啊,都快自身难保了,还不忘给自己和顾边城扣屎盆子。“老将军误会了,是小人跑去阳盛府报信之时,才遇到谢大人的,”车力主动解释道:“因为文智在松岩城附近看守严密,小人只能绕路,所以才有些耽搁。” “哼,看来你确实绕了很远的路,可惜你家尚书报信儿已无半点用处,现在是来看热闹的吧?!”石老将军指了指城外高句丽军营,声音渐冷。车力吓得脸色苍白,连连摇头,“不是,不是,将军您误会了,我带的消息不是这个!”“那是什么!”石老将军怒喝道。 车力刚要张嘴,突然看了看四周,又看向谢之寒和顾边城。石老将军花白的眉头微蹙,这高句丽矮子显然在看顾,谢二人的脸色,谢之寒暂且不提,难道在他心中,顾边城要比自己重要的多不成?压制着心中过的不满,石老将军捋着胡子沉吟不语。敏锐如顾边城自然猜得到他在想什么,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只能故作不知地将车力叫到身边,让他小声告诉石老将军那个秘密消息。 “李……”石老将军惊讶之下差点脱口而出,谢之寒冷冷的眼神却让他立刻闭上了嘴。不用顾边城再多说,石老将军做了手势,傅友德立刻带着众人退下。他靠近顾,谢低声说道:“如果那李振真的在大营中,我们可是抓了条大鱼,想当初,要不是因为天气恶变,补给不济,寒枝城早就归我天朝治下了,如何能让他有机会休养生息。” 石老将军越想越兴奋,先帝功绩彪炳,现在的皇帝却因为性子软,身体弱,一直被外戚和朝臣压制。如果自己能帮他立下如此大的功劳,那……谢之寒突然笑着指指高挂城墙的人头:“老将军,听说这是你亲自下令砍下来的,果然好决断,想必高句丽人士气大受影响吧。”石老将军自得一笑:“慈不掌兵,老臣也是出于无奈啊!” “是啊,听说高句丽大君和这位高月公主从小青梅竹马,也不知是真是假?”谢之寒笑嘻嘻地问顾边城。顾边城一哂:“大战当前,想这些风花雪月作甚。”“没什么,”谢之寒搓了下鼻梁:“我只是好奇,李振亲眼看着高月被砍头心中是什么滋味。”他话未说完,石老将军已变了脸色。 谢之寒和顾边城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几句话就让石老将军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别看现在和高句丽人打得你死我活,谁知道接下来是战是和呢,武力永远屈从于政治需要。若是死战,还则罢了;若是和,当着李振的面,下令砍了高月脑袋的石老将军很可能会惹上个大麻烦。 “好了,军情紧急,谢大人,二郎,看样子你们已有对策,老夫洗耳恭听。”石老将军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微笑相询。本想开口的顾边城眼光一闪又闭上了嘴,石老将军正纳闷,就听谢之寒问道:“那举止可疑的小子是何人?” 石老将军回首看去,眼睛立刻瞪了起来,石羽不顾亲随的劝阻,正对这边探头探脑。暗骂一声小畜生,方才赶他回家,竟然还没有走。现在没时间管教儿子,石老将军只能苦笑着说:“让您见笑了,乃是犬子,他虽无军籍,但大战当前,暂让他负责军粮供给。” “喔……”谢之寒微眯了眼,王佐说把水墨那倒霉小子推下城墙的就是他…… ※※※ 石羽虽然注意到了自家老头儿的不满,但他身为石家独苗,仗着府中太夫人的宠爱,倒也不怎么把石老将军的怒气放在心上,反正他想要教训自己的意图从没成功过。若不是忌讳顾边城就站在来客身边,他早就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弄清究竟了,饶是如此,他努力地抻长了脖子,想要看清来者何人。 阳盛府乃是天朝位于东北部最大的边关首府,其繁华兴盛远非松岩城所能比,若不是因为战火骤起,来不及逃走,石羽一月里倒有半个多月是留在阳盛府的。名义上是在府学中跟着大儒们读书习理,实际上三天打鱼两日晒网,学问没学到多少,狐朋狗友倒是交了一大堆。 戍边军士的薪饷在军队里算高的,但要想在阳盛府恣意享受还是远远不够。石老将军镇守边关多年,喝兵血吃空额那是约定俗成,私下里他更是和高句丽人做起了走私生意,不少天朝禁止出关的器具,矿产和种子都敢交易。只不过他生性谨慎,出面办理的商人都不知道背后的大老板是谁。 因此石羽家中算得上豪富,他出手也分外大方,着实笼络了一批人,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阳盛府最高军事指挥官,督军刘成的侄子刘飞。此人天生神力,武勇过人,生父早亡,被只生有一女的叔父刘成带回家中教养,虽然武艺超群,但头脑简单,不喜读书,在石羽刻意讨好下,两人成了莫逆。督军刘成为人正直刚硬,清廉自守,薪俸封赏虽然丰厚,但因征战多年,身边亲卫将领死伤无数,这些钱大都拿去资助他们的家人了,自然没有多少余财供刘飞挥霍。石老将军表面上假作不知,实则早就派人跟在儿子身边,借由他的手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同时在刘成的身边埋下一步暗棋。 石羽自然不知道石老将军的盘算,只一心想要在人群中找到刘飞高壮的身影。按他想来,阳盛府既然派出援军,肯定非前锋官刘飞莫属,历来如此。石羽曾亲见酒醉后的刘飞跟蛮牛角觝,近千斤的蛮牛被他生生折断了尖角然后摔了出去,顾边城虽然号称神将,这几日见他不过是射箭功力了得,也没什么出奇的。要是近战,未必是刘飞的对手。石羽心中冷笑,刘飞生平从未遇过敌手,平日里对顾边城的“传奇”也多有不屑,自己定能挑拨刘飞主动约战。 刘飞与人相斗从来都是不死不休,顾边城输了自不必说;要是他赢了,最好是伤了刘飞性命……一想到那般境况,石羽忍不住兴奋起来,他的目光越发急切地在人群中游走,直到与一双清亮的眼眸相碰。他不禁呆住了,半张着嘴,痴痴地看着那人,连身后亲随的拉扯都感觉不到了。 谢之寒似笑非笑地看着石羽的丑态,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油滑成精的石老将军身上却忽然一冷,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跟被谁踢了一脚似的,跳起来几步走到石羽跟前,“啪”的一击耳光就扇了过去。正在发痴的石羽那想得到父亲会突然下此狠手,全无防备的他直到摔落城下,才惨叫起来。石老将军犹在恨恨骂道:“小畜生,此为军机重地,岂是你随便来得?来人,将他打二十军棍,然后送往府中面壁思过!谁若求情,军法处置!” 将军府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动手,石老将军类似的重话说得太多,但从没见他实现过。石羽捂住脸挣扎着站起身来,嘴里咸乎乎的好像有异物,呸呸两声,一颗大牙竟滚落地上,从未经历过这些的他不禁呆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跟着猛的跳起来大吼,“爹!你疯了!我要去告诉太婆,你……”“我什么?”石老将军面无表情地说道,手慢慢扶上腰刀。 原本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傅友德发现石老将军的举动也吓了一跳,但看到谢之寒表情之后,他立刻明白了石老将军的用意,赶忙跑下了城墙,一把拦住甩开侍从正要往上冲的石羽。“姓傅的,放开我,你不要命了!”被羞辱感充斥全身的石羽已经急红了眼,他毫不犹豫地手脚并用,攻击傅友德。 他的那些花拳绣腿哪放在傅友德眼中,巧妙地一个翻腕擒拿,石羽已动弹不得,傅友德顺势在他耳边飞快说道:“老将军是在救你的命!勿再多言!”他近乎凶狠的口气让石羽愣住了,傅友德趁机拉着他迅速离开这里。面无表情的石老将军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握刀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一想到那些似是而非的传闻,石老将军就不寒而栗,如果让儿子说出或做出什么蠢事来,不用谢之寒亲自动手,恐怕那人就饶不了他。 “啧,真是人老奸,马老滑,怪不得你如此防备,”谢之寒冷冷地看着石老将军的表演,嘴唇微动。顾边城似乎早就知道了结果,“你想借刀杀人,怕是难了。”谢之寒心中早有打算,因此不以为意,只是半开玩笑地问:“难道饶了那小子不成?”顾边城没有回答,只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高句丽大营,谢之寒却微微一怔,他从没见过顾边城这样的眼神。不及多想,石老将军已然返转,谢之寒立刻嘴角含笑,换回了先前的惫懒表情。 “让二位见笑了,老夫埋头公务,不想却对犬子失于管教,惭愧啊……”石老将军一脸的无奈。谢之寒一哂,“老将军一心为国,众人皆知,我看令公子着实不错,虽不在军职却不畏前线危险,奋勇争先,说不定以后还得借他的力呢,哈哈。”知道自己越这样说,石老将军越是不安,看见他勉强干笑着应和自己的样子,谢之寒心中冷笑,欺负我的人?就是欺负我的狗,你儿子配吗?乐子的还在后头呢…… “二郎,你方才说已有对策,快说来听听,这些日子儿郎们实在被高句丽人压迫的苦不堪言,该给他们一个教训了!”石老将军借机转移了话题。顾边城蹲下身,随意捡了几块碎石布阵,石老将军也只能跟着蹲下,听他将之前和谢之寒商量好的办法说出。石老将军越听越心惊,这个办法很冒险,同时也是最有效的,可一旦某个环节出了差错,那眼前这两人岂不是……这可怕的想法让他既兴奋又胆怯。看着石老将军摸着胡子假作沉吟,但眼神却闪烁不定显然在盘算着什么,一抹森然掠过谢之寒眼眸。 “谢大人,二郎,此法虽然高明,但实在危险,如果出了任何意外,这……这要老臣如何跟皇上,公主交代?”石老将军皱眉摇头说道。“食君禄,忠君事,老将军不必介怀,此行动谢大人已与刘督军议好,我们分头行事即可。”顾边城言语依旧平静。 “罢了,罢了,你们正当盛年却不畏生死,老夫耄矣,又有何惧!”石老将军突生豪气,猛地一拍大腿站起。顾边城一抱拳,“我们即刻去准备,虽然谢大人已做了一番布置,但还是早点动手为好,以免被高句丽人发现错过良机。”石老将军连连点头,“你们放心,我亲自在这里接应刘督军,配合你们行动,不过……”石老将军面带真诚地提醒道:“二郎,高句丽人狼子野心,你虽心存善念不愿战祸延绵,但他们未必肯领情呢,行事勿心软,以免伤了自己。”要是能把李振杀掉就最好了,永绝后患!石老将军想。 转身欲走的顾边城闻言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雪白的牙齿在月色下闪着微光:“老将军放心,边城心中有数,神将之名虽愧不敢当,但绝不是用以德报怨换来的!”说完他恭敬抱拳,大步走开。看着石老将军突然凝固在脸上的笑容,谢之寒大笑离去…… “天神,竟然真的有……”一个高句丽人小心地把针从磁石上取下,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在烛火下微芒闪烁。“该死!”老耳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咒骂。取针的高句丽人乃是宫里专职养马的官员,李振的宝马当然由他伺候。那匹白色战马自打回厩后一直躁动不安,养马官也不明所以,直到老耳突然出现,说出自己的怀疑,他才半信半疑地用磁石从马尾根处吸出了这几根银针。 老耳手指一捻,几根针已被他收起。“你知道规矩,别多嘴!”离去前他冷冷吩咐了一句。那养马官吓得连连躬身,指天发誓的,再抬头,老耳已经不见了,他这才敢擦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 中军大帐内,李振玩味地拈起一根银针搓弄了半晌才开口:“老耳,看来那女人确实跟奸细有关了。”老耳恭敬地回答:“看来应是那从城墙上跌落之人,不过老奴真的不明白,名声赫赫的骠骑军里怎么可能有女人存在?而且还会上阵守城?” “奇怪吗?”李振薄唇微哂:“问问不就清楚了。”“是,老奴这就去办!”老耳弯身行礼。又听上面说了一句,“带到这儿来。”老耳不禁一愣,忍不住问了一句:“主人,您要亲自审讯吗?”李振抬眼看向老耳,他惊觉自己多言了,赶忙低头,只听李振淡淡地说:“不,我要钓鱼。” 出了大帐的老耳只觉得背后阵阵风凉,才发现刚才竟出了一身冷汗,他有些愣怔,大君的威仪越发重了。“老耳,你看,这是我抓到的,你说月会喜欢吗?肯定比他抓的好!”年幼的李振跑的一头大汗,那样兴奋地跟自己诉说着……“嗯哼!”一声刻意的干咳打断了老耳的回想,迅速收敛心神看去,文智正客气地对自己点点头。“大将军!”老耳哑声唤道,不等文智回答,已自行离去。文智身边的将官们对这枯干老头的狂妄行为很不满,文智却只是微微一笑,随即朗声请求觐见。 “啊!放开我……求求你……不!”女人各种声调的尖叫让这些高句丽人更加兴奋。狼多肉少,水墨苦笑着想,调戏妇女居然也要排队!方才被带去的女人们被围在了中间,有两个漂亮的已被带走,想来是送给大官的去享受了。水墨方才坐在了“茅厕”之地,虽然女人们身上的味道都不好闻,但她的更显别致,只要是没喝昏了头的高句丽人,下意识总会离她远些。 水墨仗着身手灵活些,味道特别些,只是被人在屁股大腿上捏了几把,比起那些衣衫半褪,裙子被撕的一条条的女人们,她几乎没有什么损失,当然,是暂时没什么损失。这些高句丽士兵在不停地喝酒,眼睛衬着火光,发出血红的光泽,里面充斥着兽欲,让人看了毛骨悚然。水墨相信,别说自己只是沾上了大粪,就算刚从粪坑里捞出来,也会有人“喜欢”的。 水墨眼珠都快转成风车了,也没看见罗战的影子。怎么办?跑?往哪儿跑?!不跑?看着这些丑陋与粗鲁并重,酒水与哈喇子齐飞的高句丽野兽们……“嘎嘎嘎。”几声鸭叫传来,惊慌失措的女人们没人注意,她们只是拼命地挤成一团,躲避着男人们的毛手毛脚。 被裹在人群当中的水墨却眼睛一亮,她迅速地循声找去,不远处的暗影里放着个笼子似的东西,里面有黑影活动,应该就是那些鸭子。水墨大喜,原本巧妙躲于人群中的她开始奋力向外挤。“你疯啦!”之前在营帐里冷言冷语的那个阿弥忍不住叫道,别的女人则不管不顾,巴不得有人让开位置。 水墨几乎是踉跄着摔了出来,一个高句丽士兵登时嬉笑着迎上前来,嘴里嘀哩咕噜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周围的男人都大笑起来,看向水墨的眼光也愈加不怀好意。兵士一把抓住了水墨的胳膊,水墨强忍着没有反抗,却在他把臭烘烘的嘴伸过来之时,一个膝撞,男人惨嚎着捂住了下身,水墨趁机往外冲。 这一幕虽然让高句丽士兵们有些吃惊,但深知水墨跑不掉,他们也没有立刻攻击她,反而嘲笑自己同伴的丑态。两个高句丽士兵过去搀扶咒骂连连的倒霉蛋儿,另外一个则大步追了过去,奔跑中的水墨奋力一扑,笼中的鸭子们差点被她吓死,嘎嘎嘎叫的声嘶力竭。水墨不管不顾地掀开笼子就抓了一只出来,抱在胸前,受惊的鸭子则拼力挣扎,硬嘴喯的水墨胸口生疼,可她还是疼死也不松手。 追来的高句丽士兵愣住了,其他正在嬉笑怒骂的高句丽士兵也安静了下来,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水墨偷偷地吐了一口气,喜欢跟人聊天打屁的鲁维探听来的消息果然没错,这些高句丽人祖先是中国扶馀族,又被称“凫臾”,俗意为野鸭子,并以野鸭为图腾。举凡沾过这些“圣鸟”的女人,他们都不会碰触的,怕被天神惩罚。 真有趣啊,一直在暗中观察的老耳咧开了干瘪的嘴唇,看来大君说的没错,这女人一定是个好饵儿…… 以为意图逃跑的水墨必死无疑的女人们大都闭上了眼睛,有人默默祈祷,有人却麻木不仁,只要那些野兽暂时不来凌辱自己,别人的死活哪里还顾得上。唯有那个阿弥一直死死盯着水墨的一举一动。发现高句丽士兵竟然拿抓着鸭子的水墨没了办法,她吃惊地张大了眼睛。 “天朝的贱女人,你居然敢碰触我们的圣鸟!放开!”终于醒过味儿来的高句丽士兵恼羞成怒,他反手抽出了腰间的短匕,毫不留情地朝水墨的脖子抹了过去。水墨大惊失色,鸭子确实能让高句丽士兵不碰她,却不能保她不被杀!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根本无法闪躲的水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寒光袭来,瞬时间脑海一片空白…… “啊!”一声惨叫骤然响起。水墨呆滞地转动了一下眼球,视力渐渐恢复,一张枯树皮似的脸就出现在她上方,目光浑浊却让人窒息。还来不及庆幸自己躲过一劫,水墨的心登时又沉入湖底,是他,那个在树林里追杀自己和罗战的老头。 不知道他施展了什么手段,那个高句丽士兵蜷缩在地上哀嚎着,其他高句丽士兵动都不敢动。 “唔!”水墨咬紧牙关才将那声痛叫忍了回去,这干瘪老头突然伸手扯住了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一把拉起,然后跟拉着牲畜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水墨拽走,没有一个人敢出声阻拦。 就在水墨觉得自己的头发和头皮马上要分家的时候,一股力道传来,她踉跄着往前冲了几步,虽拼力想稳住自己,可还是重重地跪倒在地。看到水墨明明已经狼狈至极,居然还死死地抓着那只鸭子不放,老耳觉得有些可笑。他刚迈前一步,就看水墨迅速翻身,一手掐上了鸭子的长脖子,恶狠狠地威胁说:“你再靠前一步,我就拧断它的脖子,你要是不怕遭报应,你就试试!” 急病乱投医的水墨也顾不得这老树皮是否能听懂她在说什么,反正只要他没瞎,应该能理解自己动作的含义。果然,老耳随即站住了脚,水墨干咽了一下,喉咙有如火烧,没等她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就听他沙哑地说:“想要用圣鸟威胁我,你最好找只活的!”他的汉话竟然讲的很好,好得超出了水墨的想象,楞怔之后水墨突然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低头看去,那只可怜的鸭子果然已经断了气,身体渐冷,想是方才自己看到匕首杀来太过紧张,将它捏死了而不自知。对于自己的背运水墨欲哭无泪,正不知如何是好,劲风袭来,“啪!”她被一记耳光打得歪倒在地,脑袋嘭的撞上了什么。 老耳看看跌落在地的鸭子半晌,伸脚将它挑起,踢飞到了一旁的草丛里。看见水墨捂着脸,惊异不定地看着自己,他干瘪的嘴唇微微咧开,疑似是个笑容,但水墨只看见他发黑的牙床,“我的神,不是它!”那嘶哑的声音如针般戳刺着水墨的心。 “洗!”老耳似乎没了再跟水墨废话的兴趣,简单地下了个命令。听到他这么说,水墨才发现他将自己带到了类似马圈的地方,但除了难闻的气味,还有一个大木桶似的家伙摆在一旁,竟然有淡淡的白雾升起,刚才她的头就是撞上了那里。 明白了老耳的意图之后,水墨的脸色越发苍白。热水澡,对于她早就成了奢求,除了在太平关那几日在鲁维的帮忙下洗过一次热水澡,接下来不是行军就是打仗,她早忘了热水拂过肌肤是什么滋味。可是在这里,四面漏风,敌人环伺,更何况还有这个老头盯着,虽然他看起来像木乃伊,可也是公的啊,自己怎么洗?! 见水墨瞪大双眼,紧抓衣领却一动不动,老耳也不多言,摸到腰际手腕一抖,一根细细的长鞭登时在空气中甩出一声脆响。“啪,啪,啪!”水墨只觉得身上凉了几下,跟着火辣辣的开始烧痛,她再也忍不住尖叫起来。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就这么几鞭,她身上的衣物已经七零八落,水墨强忍疼痛,抓住桶边一个翻身,“噗通”…… 老耳眼睛微眯,垂下了手,远远看着好像雕像一样,可浸在水中的水墨知道,他一直在盯着自己。身上的鞭伤被热水一浸,水墨全身的肌肉都痛得哆嗦,偏这时老耳又说了句:“洗不净,死!”跟着水声轻响,一块带着香气的凝脂扔进了桶里,热水溅入眼中,一肚子火的水墨再也按捺不住,转身背对着老耳,一边努力的往下蹲坐擦洗自己,一边痛骂老耳八代祖宗。 老耳恍若什么都听不见,心里却在纳闷,天朝各地方言没有他不懂的,可这个女人一直在法克,法克的,不知是哪种语言,但用脚趾想,也知道不会是好话。对于水墨这种无用功,老耳也懒得理会,他看似心神都在水墨身上,实则一直监视着周围,他坚信这女人的同伙一定就在附近,现在需要的是耐心…… 虽然环境不对,时机不对,可这难得的热水还是让人感到很舒服,水墨心中苦笑,以后再也不随便祈求上苍。之前在城墙上还曾玩笑着跟鲁维说,要是现在能洗个热水澡,自己宁愿少活十天,被王佐他们听到还嘲笑自己娘们兮兮……现在倒好,澡果然洗上了,可貌似下半辈子都搭进去了,这可如何是好。水墨狠抓着自己头皮,拼命开动脑筋思考怎样逃命。 “别浪费时间,”老耳淡淡地说了句,就看见水墨露在桶外的细白肩膀一僵。若不是大君性有洁癖,哪轮得到这个女人如此“享受”!老耳心想,也罢了,死之前做个干净鬼,也算她有福气。看见水墨洗的差不多了,老耳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套衣服扔在了桶边。水墨心知他不会绅士地闭眼转身让自己穿衣,可当着他的面穿戴,水墨一想到那场面就恶心。 如果再拖延下去,天知道这老头会怎么整自己……已有些不耐烦的老耳发现水墨猛的将衣服高举,同时开始左右摇晃撞击水桶,正不明她何意,水桶已然倒下,水流哗的流了个干净,水墨举着衣服的手却缩了回去。没一会儿,穿着虽然狼狈,但包裹得严丝合缝的水墨钻了出来。一时间,老耳也有些目瞪口呆…… 躲在山坡上暗影里目睹一切的罗战突然有点想笑,他板起脸,无声地缩回身体,小心翼翼向后退去。突然他动作一僵,跟着猛然翻身,毫不留情地向身后踹去…… 高句丽人的衣饰显然传承自天朝,大部分都很相似,只是衣裳的带子高了些,直接系在胸下。这倒不要紧,可这衣服实在太薄了,现在可是初春!水墨披着长发跟在老耳身后,身上除了这套外衣长裙,只有一件湿漉漉的古代版内裤。老耳看似步伐缓慢,实则速度很快,他半点也不担心水墨会偷袭自己。刚才出手试探他早就知道,这女人无非手脚灵活些,脑子转的快些,但半点武艺也不懂。 到了大帐,老耳停下脚步,水墨也乖觉地站住。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水墨刚才洗澡弄出的那点热乎气都已蒸发,才听老耳哑声说:“大君,老奴已将……”“阿嚏!”一个响亮的喷嚏打断了他,同时点点飞沫落进了他脖领,老耳的手突握成拳。“进来吧。”帐内传出的声音虽冷,却让帐外两个人再度动了起来。 一进大帐,那种温暖如春的温度让水墨的鼻子再度发痒,她赶忙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好不容易将喷嚏压了回去,跟着就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抬头望去,对上一双冰冷的眼,是之前挥刀割自己衣服的那个男人。虽不知李振真实身份,但那些高句丽人对他如此恭敬,他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水墨发现自己是被带来见这个人,心中大概猜到,高句丽人应该是怀疑自己的身份了,甚至有可能想通过自己找出罗战。水墨垂下眼睫,假作害怕的样子,实则在心里开始快速地编瞎话,想着如何才能糊弄他们呢…… 李振细长的眼眸微眯,这个女人果然有些怪异,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但双手纹丝不动,没有丝毫颤抖。洗干净的脸显得很清秀,衬着火光,露出的皮肤尤其细腻。“你叫什么名字?”李振突然开口。他清冷的声音让水墨心跳骤停了一下,命令自己要镇定,她开始拼命摇头不答,好像怕得已经失语的样子。“家住何方?”李振再问。水墨还是摇头摆尾加哆嗦的好似抽风。 水墨这点把戏如何瞒得过李振,他眼皮微阖不再搭理水墨,而是继续翻看手中的书。老耳无声地咧开嘴,一伸手,那条鞭子跟变戏法似的再度出现在他手上。水墨在心中大骂一声,我靠!跟着全神戒备老耳的动作。看着突然变成刺猬的水墨,李振冷冷一笑,勾了下手指,老耳手腕微动,水墨只觉得自己腰上一紧,然后天翻地覆,再想挣扎时,人已经摔倒在那个男人脚下。 她下意识地想逃开,但身体却一动不能动,这个苍白如冰的男人让她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仿佛自己只要动一动,他立刻就能让自己灰飞烟灭。他恍若不觉地翻动书页,同时拿起一杯热茶啜饮着。水墨身上唯一能动的似乎只剩下了眼珠,她的目光正对着那男人腰际,一个熟悉的图案让她睁大了眼睛。那把莫名出现的匕首,让高月惊喜痛哭的匕首,仿佛也是这个样子的,高月?高月!水墨突然想了起来,高月被杀前来到城前的那个男人,好像就是他…… 记得高月临死前呼唤的是……水墨不自禁地喃喃念出那句她不明其意的高句丽语。 “喀吧”,李振手中茶杯登时碎成了几片,热水和鲜血顺着他的手腕缓缓流下…… 第28章 再相逢(三) 李振,你看那花多美啊,李振,这是我偷偷跟嬷嬷学的,你尝尝好吃吗?李振,怎么又跟小弟打了起来,记得吗,你答应过我,我们三个要在一起,永不背弃……李振,李振,李振……“轰”的一声巨响,些许木屑崩溅了过来,登时在水墨脸上划出了几丝血痕,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苍白的青年比起骠骑军中的任何一人都称得上瘦弱,哪想到他竟然这么大力气,一拳下去,木质的书案就被他捶断了。 老耳纵横如沟壑的皱纹里也夹带了些愁思,他无言地看了一眼吓得浑身僵硬的水墨,她显然不知道方才她叫出的是大君的名字。除了已过世的太后,只有一个人会这样亲昵地呼唤李振,现在,那人也不在了。想到这儿,老耳的心忽然有些酸涩难忍,他自嘲地想,早以为心肠化作铁石,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 “啊!”水墨短促地叫了一声。她只觉得白影一闪,人已被生硬地拽了起来,原本还有些松垮的衣领,现在却死死地锁着她的颈项,让她呼吸困难。李振的脸就近在咫尺,与水墨呼吸可闻,瞬也不瞬地盯着她,恍若死敌。水墨因为窒息眼睛些微突起,求生的本能让她用力去掰李振的手指,缺氧的感觉却让头脑渐渐空白起来,一时间只感到李振的手指冰如寒铁,唯有呼吸中还带着一丝温度。 “大君……”老耳头也不抬地轻唤了一声,李振纹丝不动,又过了数秒,他手指突然一松,水墨跌坐回地毡上。新鲜空气猛然涌入,她撕心裂肺地大咳起来,老耳看也不看她,自行迈步上前,跪坐下来,帮李振清理手上的伤口。 水墨一边大咳,一边不留痕迹地往后褪,她心里明白想要从这两人跟前逃走实属奢望,但不管罗战会不会来救自己,离魔鬼远些,离帐门近些,总是好的。“你认识高月公主?”水墨的小动作一滞,摸着喉咙看向李振,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黑冷的眸子仿佛被熏上了一层雾,有些摇曳,有些模糊。 看来自己刚才念叨的那句话一定跟这个家伙有关了?水墨心想,虽不知是福是祸,但现在自己最需要的是时间。下意识清了清嗓子,水墨拿捏着回答:“一面之缘,公主待我甚善。”这句话半真半假,见是见过,可高月公主若不是看见那把匕首,估计早一刀砍了过来,将她分成两半。但水墨的第六感告诉她,将高月说的与自己“亲近”些,会比较安全。 “你一个平民女子,如何见得到高月公主?”老耳突然问道,他能感觉到大君现在有些失神。“我家住在松岩城,呃,卖货的!曾经跟爹爹给质子府送过几次货,无意间碰到公主的……”水墨假装害怕,故意把话说的断断续续,以便观察冰块和枯树皮的表情变化,好随时调整自己的瞎话。“哼!”老耳当然不信她的话,“一个送货女子也能见到公主?”“不,不是特意见到,是她的丫头小桔掉了荷包,我送过去的时候无意撞见的!”水墨刻意将小桔的名字说了出来。 果然,老耳眼光微微一闪,显然他知道小桔的名字,水墨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蒙对了,老耳毫不放松地又追问道:“方才那句话又是谁教你说的,唔?!”水墨心里咯噔一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高月临死前念叨的这句话,到底是救生符还是落井石? 偷偷地抬眼观察,老耳眼睛半眯地盯着自己,李振却半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匕首,不知在想什么,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匕首……水墨一咬牙说道:“没人教,是我听到公主一直在重复说那句话,因为当时她手里拿的匕首跟,跟这位大人的很像,所以,刚才……我,我才叫了出来。”“匕首?”老耳嗓门略高。“是……”水墨描述了一下那把匕首的花纹样式,然后低下了头,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般,耳膜发胀,也不知道自己赌对了没有。 老耳目不转睛地看着水墨,虽然她说的话听起来很合逻辑,细节也吻合,但老耳还是不信。这女子给他的感觉太古怪了,可她说的若是假话,匕首,还有那句高句丽语,她又是如何知道的这么详细?“卖货的?”李振淡淡开口,水墨立时觉得帐中的温度降了三度。“不愧是天朝上邦,连个货郎的女儿说话都如此斯文有度。” 低着头的水墨在心里骂了一句Shit,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她基本都在军队里混,周遭大都是粗鲁汉子,认识的女子有限。现在假装弱女子,说话的口气自然学了元爱,却没想过,元睿自认书香门第,元爱从小被他当大家闺秀教养,言行举止自然跟村妇不同。 该怎么办?该如何回答?一时间水墨心乱如麻。不容她细想,老耳干枯的身影凭空出现抓住了她肩膀,跟着翻腕一甩,水墨再度匍匐回了那男人足下。她想要翻身滚开,下巴一凉,被迫抬起头来。李振虽没用多大力气,水墨却意识到,只要自己稍稍挣扎,下巴立刻会被攥成齑粉。 李振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漠,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再无半点模糊,漆黑的瞳仁里反射出水墨苍白的脸。看了半晌,他忽然伸出另一只手,近乎轻柔地拢了拢水墨颊边的碎发,水墨全身的汗毛顿时竖起。一只冰凉手指掠过她的眉毛,眼睫,水墨正恐惧他是不是想把自己眼珠子挖出来,那只手指已顺着鼻梁落到了嘴唇上,有意又似无意地沿着她唇线轻抚着。 水墨不自觉地开始哆嗦,牙齿无法克制地撞击着,发出嗑嗑轻响。虽然李振现在的动作堪称柔和,没有伤到她半点,但她从没这么怕过。要说这男人兽性大发看上自己了,水墨一百个不相信,他看自己的眼光,跟那张被他砸烂的几案没什么两样。 正在琢磨这男人想干什么,一股重力猛然袭来,水墨的背脊重重地压在了地毡上。她眼睛眨都不敢眨,只觉得自己一动,睫毛立刻就能碰触到他的。李振压在水墨身上半晌,略略低头,水墨顿时连呼吸都凝结了,就听他冷冷地说:“你知道吗?那把匕首我从没给过高月。”水墨瞠大了眼,不顾下巴剧痛,拼了命的一扭头,一个没有温度的柔软落在她唇边。 “撕拉!”声响,水墨肩膀顿时暴露在空气中,她尖叫一声开始奋力反抗,但李振施力巧妙,不论她怎样挥拳踢腿,身上的衣服还是越来越少。“唔!”老耳忽然闷哼了一声,已经急红了眼的水墨只觉得身上一轻,毫无犹豫地转身想逃,手臂却被人拧住往回一拉,她惨叫着撞回了李振怀中,肩肘处剧痛,好像脱臼了。“果然是你……”李振的声音震得他胸膛嗡嗡的。 水墨不顾疼痛地勉强回头看去,罗战冷硬的面孔在火盆映射下有些跳跃,他手里紧握着一把长刀,寒刃如水,正冷漠地看着李振。一旁的老耳好像择人而噬的野兽,弓着背,死死地盯着罗战,刚才交手他吃了点亏。他手中的武器样式怪异,水墨从不曾见过,但雪亮的锋刃却让人不敢轻视。 李振轻扯唇角,“你还是老样子啊,让我不知该夸你勇敢呢,还是愚蠢。”“你既然把帐外的守卫都撤走不少,我不来岂不是辜负了你一番心意。”罗战不为所动地说。“六年,你消失了六年,却又突然出现,是为了月?还是,为了这个女人?”李振手稍用力,被他反拧手臂在背后的水墨登时痛呼了出来。 罗战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水墨,水墨虽然不算丰满,可这会儿衣衫破烂,又因为李振的反拧,胸部愈发高挺,只要不瞎,谁都能看出那偾起的线条是什么,虽然她徒劳地想要遮掩。罗战的目光让水墨的脸猛地涨红跟着又变得苍白。“别说你不认识她,从她说出那把匕首的细节我就知道她跟你关系匪浅,如果不是你的女人,她是不可能见过这把匕首的。”李振的目光灼然。在高句丽,每个男孩出生后都会从父亲那里得到一把匕首,形同半身,不能随便被他人碰触,除了至亲…… 李振和罗战之间的交谈一直都用高句丽语,水墨自然一句也听不懂。她现在也顾不得身份曝光的难堪,只是盘算着罗战竟然敢这样大咧咧地就闯进来,是他太有把握,还是出于骠骑军规,兄弟义气来和自己一同赴死?罗阎王虽然还是那副棺材板脸孔,谁知道他是胸有成竹还是故作镇定啊。 水墨正在转眼珠,忽然听到李振的声音高了一点,罗战的表情也有所变化,两个性格冷硬的男人都不再淡定自若,而是如死敌一般盯着对方。李振又说了几句,罗战表情化为不屑,他的回答显然激怒了李振。虽然他表情没什么大变化,水墨却能感受到他肌肉猛然僵硬起来。 “啊!”水墨大叫出来,死命扭动想要挣脱。那该死的冰块男竟然把手伸进了她的衣内狠狠捏了一把,然后微笑着跟罗战说了句什么。正在玩命挣扎的水墨感觉不对,李振的动作虽然猥亵,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举动,可罗战的气场却大变,眼白充血,一股杀意顿时充斥了整个大帐。水墨意识到,这个动作对于罗战而言显然是很大的刺激,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 李振冷笑着欣赏罗战的愤怒,就算知道罗战今夜难逃死路,可他就是讨厌罗战那副无所畏惧的表情,还有他该死的身份,连高月都不知道的身份。那日,也是这样吧,自己的手放在了那女人胸前,潜回寒枝城的他却只能眼睁睁地…… 水墨不了解两个男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她只知道,如果罗战失去了理智,大家逃命的几率就会变成零蛋!看着罗战燃烧着火焰的眸子,水墨忍着疼挣脱出一只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李振胸前抓摸了两把,李振如被雷噬般狠狠抓住了水墨的手腕。 满腔怒火的罗战却是一怔,就看水墨明明疼的龇牙咧嘴,却勉强对自己笑说:“我摸了他两把,不算吃亏了,你可一定要冷静……” ※※※ 帐篷里也不知安静了多久,被水墨言行惊到的罗战显然不止冷静,简直都快被冷冻了,脸色铁青的跟李振有一拼,两个男人死盯着水墨……直到一块烧红的火炭因为爆裂“噼啪”作响,几个人才悚然惊醒立刻恢复戒备。老耳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兵器,佝偻的身子愈发紧缩,准备随时给予罗战致命一击,而李振和罗战则再度比赛以眼杀人,看对方的目光里充满了不屑,愤怒,憎恨。只是原本肃杀血腥紧绷的气氛里多少掺杂了些古怪,就好像麻辣火锅里突然被人撒了把糖,丝毫不解辣,但绝不是原来那个味儿了。 见罗战恢复正常,依然被李振锁在怀中的水墨刚稍稍松口气就感觉到自己的手指钝痛,她偷眼看去,方才去捏李振胸部的左手几根手指竟然是血珠点点,尚未凝结。这才想起来,方才抓摸之时就感觉有些不对,当时太过紧张也没有细想,现在看来,这家伙身上一定穿着什么护身软甲之类的了?如果罗战不知道这个情况,很可能会在战斗中吃大亏的。张口提醒未必是个好主意,如果罗战能将计就计,也许效果更好,更何况现在最不智的行为之一就是引起这苍白男的注意。 想到这里,水墨观察了一下老耳的位置,发现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余光中发现李振也没有注意自己,她赶忙歪头偷偷地给罗战做眼色,想告诉他男版黄蓉在此。可最后弄到她自己脸上肌肉都快痉挛了,罗战还是那副八风吹不动的死样子。看着水墨挑眉,撇嘴,翻白眼地暗示着自己,面无表情的罗战突然有点想笑。他当然知道水墨发现了什么,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件内甲还是当初和李振一同从车尚书的宝库里偷来的…… …… “李振,小弟,你们俩鬼鬼祟祟的想去哪儿,不是又惹祸了吧?”柔软的女声让两个闻声转身欲跑的男孩儿站住了脚,彼此对看一眼,慢慢回转身来。其中模样清秀的那个红着脸叫了声:“月,你说什么啊,我不过是和高战套野鸡去了,是吧?”说着他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长得浓眉大眼的男孩子。那男孩儿冷着脸半晌,还是“嗯”了一声。 穿着洒满花瓣儿缀服的高月仿佛踏着阳光而来,因为年龄未到,尚未盘起的乌黑长发编成了粗长的辫子直垂背后,雪一样的肌肤配着笑眼盈盈,手中还拿着一枝半开的桃花,步履轻巧地走了过来。清秀的男孩痴痴地望着她,到了近前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才喃喃地说了句:“月,你好像传说里的桃花仙子一样。” 高月嫣然一笑,拿出手绢想帮他擦汗,但想了想还是递给了高战。高战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想往脸上擦,但手帕上的香气却让他有种不敢亵渎的感觉。这时耳边传来李振的抱怨:“月,你总是偏心你弟弟。”高月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可她说出的话却让高战擦汗的动作一僵,“当然了,他是我小弟,永远是我最亲最亲的弟弟啊……”说完,高月挽起袖子,细心地帮李振擦汗,李振笑眯眯地享受着。两人都不知高战何时离去了。 “为什么是月?!”李振一脚踢开了想要阻拦自己的女官们,猛地推开了拉门,高战虽然不发一语,却坚定地跟在李振身后。不过四十却已鬓生白发的太后侧卧在榻上,眼睛微阖,仿佛对李振弄出来的天大动静一无所觉。她这副表情让李振渐渐地冷静了下来,缓缓跪倒在她跟前,高战也只能跪下,女官们悄悄地退了出去。直到夕阳西落,屋内的光线变得昏暗起来,两个男孩儿的膝盖已经酸麻疼痛,却倔强地不发一语。 “想明白了吗?”太后突然开口,她的声音清澈毫无杂质,却更让人觉得肃然。李振梗着脖子摇头:“不!天朝那狗皇帝想要女人,我们有很多女人,为什么偏偏是月?”太后终于睁开了眼,跟李振如出一辙的漆黑眸珠里没有半点暖意,心怀怒火的李振也有些禁不住她这样的目光,倒是高战,就那样死死的,无礼地盯着这位在高句丽至高无上的女人。 见太后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看,李振强压下对母亲的畏惧,愤声说:“月是我们高句丽血统最高贵的公主,凭什么要她去做质子!”“高贵?”太后近乎嘲讽地笑了笑,“你还是我高句丽最尊贵的大君,你能说了算吗?”李振涨红的脸立刻变得苍白起来,这句话显然刺到了他内心深处。虽然被天朝破城那日到现在不过寥寥数年,他却已尝尽了成者王侯败者贼的滋味…… “你,出去吧,还有,陪你姐姐一起去吧,这是我……能给你家的最后恩赐!”太后看高战的眼神明明很冷,却没有计较他的无礼,说完话就闭上了眼,仿佛不想多再多看他一眼。虽然她从没有什么表示,但从懂事起,高战就本能地感觉到,太后从不喜欢自己,从不…… 最后的恩赐?罗战冷笑,这句话整整让自己误会了五年…… “小心!”顾不得额头撞上书案,水墨大声尖叫,被推开的她只看见寒芒一闪,李振已向罗战扑了过去,罗阎王却有些愣怔的样子。“哼,锵!”罗战的冷哼和兵器交击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你最擅长的永远是偷袭!”“是吗?你倒是变了不少,舌头比长刀更好用吗?”李振随即反讽回去。两人从小在一起练武,彼此应该再了解不过,可过了几招之后,李振暗自心惊,这罗战从哪儿学的功夫,若不是自己有老耳这个师傅暗中指点,未必能撑过他三招。 对罗战的武艺满怀信心的水墨还来不及高兴,一抹寒意袭上她心头,老耳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那古怪的兵器如同嗜血猛兽般架在她脖颈上。人老成精的老耳看出李振未必是罗战对手,而且心头一直有种很不踏实的感觉,虽然早就安排布置下去,不论罗战搞什么花样,都难逃落网,老耳还是有些不安。他本能地想要控制住水墨,用来威胁罗战,或者是…… 全身戒备的老耳发现正跟李振打斗的罗战手腕突然翻转,他下意识地偏头缩肩,一把短匕擦着他耳际飞过,割破帐篷飞出帐外,一缕已然花白的头发随即飘落了下来,落在老耳靴边,他干枯的面皮抽搐了两下。因为罗战的偷袭,老耳的兵器暂时离开了水墨的脖子,她出于本能想要躲的更远,刚一动作就被老耳一把抓了回来。 被老耳勒住脖领的水墨呼吸顿时一滞,那股强大的力量让她心下大骇以为老耳要死守,为了求生,她想都没想就朝着老耳的手腕狠咬了下去。已被罗战激怒的老耳愈发愤怒,他绷紧肌肉任凭水墨磨牙,手却攥得越来越紧,眼看着水墨的脸憋得通红,然后渐渐苍白起来,动作无力…… 李振仗着身穿内甲,刀刀凌厉,意图阻止罗战去救人,同时期望罗战会因水墨的凄惨挣扎而乱了阵脚。“如果我是你,就把手拿开!”打斗中的罗战淡淡地说了一句。见他和自己对战犹有余力“闲聊”,李振心中愈发恼怒,但脸上的表情反倒更镇定,只是手上的动作更见狠辣。 老耳怪笑一声:“你是在威胁我吗?”罗战反手一刀格开李振的侧劈,然后一个扭腰翻腕,长刀斜斜地向着李振的腰部砍去,急如闪电。李振拼力躲闪,只觉得腰胯部微微一麻,暗叫不好。前扑翻滚,他有些狼狈地站了起来,却发现罗战并未追击他,而是悠然地对老耳说;“不,我是在告诉你!” 告诉什么……老耳见李振疑似受伤,更是不敢放过水墨,正想反讽回去,就听李振急呼一声:“后面!”不等他话音落下,老耳已条件反射地弓腰低头,同时手里兵器向后挥去,“锵”的一声脆响,老耳只觉得自己手腕剧震,那股又痛又麻的力道几乎让他握不住兵器。 老耳一生不知和敌人打斗过多少次,这种被人一击即破的感觉还是头一回,心惊胆战的他知道不能回头给敌人以可乘之机,而是要迅速前冲躲避才行。身随意动,油滑的老耳扑闪之时却下意识地带上了水墨,动作间他眼风却扫到了面色惨然,被罗战挡住动惮不得的李振。心里一惊,再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了,身侧寒风突袭,他攥着水墨衣领的手腕登时剧痛…… “啊!!!”凄惨叫声骤响,谢之寒甩甩手腕抖掉长剑上的残血,一掏耳朵:“倒霉小子,砍断的又不是你的手,你鬼叫什么?”要说也怨不得水墨,谁也受不了自己脖领子上挂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手当装饰,本来就脑部缺氧的水墨脸色愈发难看,喉咙咯咯作响,两只手胡乱地想要把老耳那只断手摘下来而不得。 “安静!”顾边城轻呵一声蹲下身来,一手握住水墨肩膀,一手用力将老耳的断手取下。眼看着老耳的断手被顾边城扔到一边,水墨这才魂魄归位,一抬头正好看见顾神将琥珀色的瞳仁,他微微一笑,她则开始哆嗦,打摆子一样。 紧握断腕却一声不吭的老耳,眼冒凶光地瞪着偷袭自己的谢之寒,那边罗战却针锋相对地用刀指着李振,两人仿佛随时会撕咬在一起。这时外面隐约传来兵器击打的声音,谢之寒知道行动顺利,他对老耳和李振不感兴趣,明知道他们再难逃脱己方的布置,干脆溜达了两步去看望水墨这倒霉小子。 “几天没见,你愈发像个娘儿们了,嗓子尖的……”谢之寒习惯性地想逗弄水墨两句,话未说完却微微一怔。水墨漆黑的长发披散着,衣饰破烂,露出的肩颈和小腿皆肤色雪白,脸上犹有泪痕,看上去分外楚楚可怜…… ※※※ 睫毛微颤,水墨仿佛才发现谢之寒的存在似的,看他目光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自己,她猛地反应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把破烂的衣衫拉拢了一下,想遮掩自己。水墨眼前人影忽闪,谢之寒已如顾边城那样半跪在她跟前,手如闪电般探出,“刺啦”声响,破烂的衣服登时又被撕掉半片,水墨差点小A大走光。 “啊!”水墨尖叫了一声,她条件反射般地就打了回去。谢之寒还来不及消化自己看到的,见水墨挥掌“行凶”,他下意识地抓住水墨的手腕反扭。以他的劲道,水墨的手腕非碎裂不可,一旁的顾边城迅疾地将手指弹出,谢之寒只觉得臂弯处麻筋儿一酸,他不自觉地松开了手。顾边城反手将水墨拉了起来,她立刻躲在了顾边城身后慌乱地整理着自己。谢之寒眉头一挑,忽然抓住了顾神将的手腕往上一捋,虽然帐篷内的光线实在不佳,可还是能看到顾边城皮肤上淡淡的几块红斑,他脸上表情顿时古怪起来。 “锵!唔!”刀剑对撞和闷哼声同时传来。一直蓄势待发的老耳见到水墨,谢之寒和顾边城三人的互动,以为有机可趁,想要偷袭罗战。他并不奢求能够杀死罗战,只是想将其从李振身边引开,好让主上脱离敌人控制。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罗战非但没有转身迎战自己,反而一刀劈向已受了伤的李振,老耳登时目眦欲裂。 眼见李振踉跄着步伐,难以躲过罗战的雷霆一击,没有选择的老耳只能将手中兵器掷出,意图减缓罗战的攻势。罗战侧身磕飞那把奇形怪状的武器,仿佛后背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的向后踢去。手腕仍在流血的老耳迅速矮身翻滚,躲过罗战这一脚。刚想站起身来,背心剧痛,仿佛被压了块大石,断腕也被压在了身下,剧痛猛然袭来,就算强悍如老耳也忍不住抽搐了两下。谢之寒啧啧了两声,脚下慢慢用力:“怎么不挣扎呢,你只要一动我就可以踩断你脊梁了……”老耳明知他挑衅,硬是咬牙一动不动地忍受着伤口和窒息的双重痛苦,浑浊的眼珠只死死盯着李振的方向。 李振已闷哼着再度跌倒在地,罗战并未追击,只是把长刀抗在肩侧,看似悠闲,实则随时可以挥刀砍下。“哼,你的武艺倒真是进步不少,可这有用吗?你就算能攻进大帐又如何?”鲜血不停地从李振额头上滑下,他的样子虽狼狈,但声音却恢复了平时的冷硬,苍白的脸上甚至还带了几分嘲笑,“你们以为控制了我就能控制高句丽军吗?哈哈哈……知不知道这军队里有多少车尚书的人,他们比你更希望我死,高战,从出生到现在,你已经逃过两次死劫,看来这回你没那么好运了,咳咳咳……”方才胸口曾被罗战击中,刻意的放声大笑让李振咳嗽了起来。 虽然听不懂李振在说什么,但他诡异的表情和笑声还是让水墨打了个哆嗦。罗战表情淡漠地说:“未必。”“未必?”李振冷笑,额头上留下的血让他眼睛有些模糊,他半闭上了眼,慢吞吞地:“早知道你会来,你以为我什么都没准备吗?这个帐篷下面我布满了从西域购来的雷火,随时可以让它点燃,到时就算你是大罗神仙也跑不掉的……”说到这儿,他眼珠一转,看向谢之寒和顾边城,很客气地点头说道:“我想你就是神将大人——顾边城吧?久闻大名,前日战场雄姿犹在眼前,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见到本尊……虽不知那位是谁,不过有你二人在就够了,”他笑得仿佛很满足:“给我,陪葬吧……” “轰,轰”几声巨响,高句丽大营的上空登时被火焰照亮,高句丽士兵惊慌失措,有人要救火,有人要御敌,现场乱成一团。城头上的石老将军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对面发生的一切,猜测着顾边城和谢之寒是否成功了……其余天朝将士却忍不住高声欢呼,长槊和盾牌相互敲击,这刺耳的声音在他们听来如同仙乐。只要看到敌人的狼狈惨状,他们就兴奋地难以自抑。听着麾下士兵对神将赞叹不已的鼓噪声,石老将军很烦躁,但他明白此时决不能叱责士兵,打击士气。只是心里头怎么也不是滋味,隐约地想着,如果自己不配合,也许顾边城就回不来了……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寒颤。 一想起顾边城临去说的那句话,石老将军就觉得有些不安,自己原本是想暗示他最好杀了李振以绝后患,可他的意思是……“从不以德报怨吗?”石老将军喃喃自语。可一时间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能命令手下将领守好城门,自己大步走下城墙想回府和心腹商议一番,如何能在这次行动中获得最大利益。刚接过侍从递过的马缰,突听马蹄声爆响,抬头看去,一人正飞骑而来。他显然看到了石老将军,不到近前已翻身下马,四周火把一照,竟是傅友德。 难道敌人再度攻来?不对啊,自己就在城上并没见任何异动;或者是援军来了?也不对,再说大军前来岂能毫无动静,围城的高句丽人又不是死人……一瞬间转了无数个念头的石老将军只能沉声问,“友德,何事惊慌?”一头大汗的傅友德仓惶回道:“回将军,呃,少,少将军不见了!” “你说什么?!”石老将军耳中嗡的一声响,勉强镇定自己,然后一把推开从人扑到傅友德跟前,一字一句地说:“你再说一遍!”暗叹自己倒霉的傅友德低头避过他要吃人似的眼光,快速地说:“少将军在回府下马之时,马匹突然受惊,狂奔而去,等属下追去,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属下只,只捡到了这个。”冷汗横流的傅友德张开微微颤抖的手心。 石老将军一把抓了过来,借着火光看了一眼,登时头晕目眩起来,看着石老将军摇摇欲坠的样子,傅友德和亲卫们都唬得赶忙过去扶他。石老将军喃喃自语着什么,傅友德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可还是听不清楚,只觉得将军大人仿佛一夕苍老,那把引以为傲的美髯也变成了凌乱的毛发。“谢之寒,顾边城,若我儿性命有半点损伤,老夫拼死也不与你等甘休,来人!”石老将军突然咬牙切齿地吼道。 闻言傅友德吓了一跳,赶忙制止,“且慢,你等退下!退下!”见到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傅将军忽然发怒,发梢上指,将府侍卫们不自觉地服从了他的命令,因儿子被绑而怒火滔天的石老将军登时找到了发泄对象。傅友德心知自己的顶头上司此时已被怒火冲昏了头,方才那样的话不论怎么想,也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谢之寒,顾边城可不是那种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皇帝根本不在乎的贵族,将军。 “将军大人,眼下还是以军务为重,只要我们战胜高句丽人,将他们俘获或驱赶回老家,不论如何,皇上和大帅都不会视而不见的。”傅友德低促劝说道。对于石老将军纵容儿子的行为他一向看不过眼,只不过秉持家训明哲保身,从不肯多说半句,只是约束儿子不得与石羽过多交往。但现在戍边守军的命运都掌握在石老将军一念之间,眼瞅着他恼怒之下不顾大局,如果真的暗算了顾谢二人……头皮发麻的傅友德不敢再想下去,心说你儿子就算是天仙下凡,也抵不过我傅家老小二三十口人命。 被傅友德制止的石老将军两眼赤红的死盯着他,仿佛欲择人而噬的老虎,傅友德脸上带着七分忠心,三分惶恐地与他对视。半晌,石老将军终于转开了目光,望向虚空,听他沉重的呼吸声就知道,他是如何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傅友德稍稍松了口气,立刻感觉到后背凉飕飕的,想是被冷汗浸透了。 “友德,多亏你,老夫一时糊涂了……”平静下来的石老将军淡淡说了一句。傅友德忙躬身说道:“将军您操心国事,都是那高句丽人不好,看来他们不但想欺我国土,还想要挑拨我天朝将帅不合,其心可诛!”见傅友德三眼两语就将自己的当众失言怪罪到了高句丽人身上,石老将军满意地点点头,刚要开口,又是一骑飞驰而来,马蹄声如急雨,让人紧不自觉张起来。 石老将军心跳再度加快,他木雕石塑般站在原地,马上骑士已迅速到了跟前,利落地飞身下马,并借着来势行了个军礼,“将军大人!傅将军!”“李校尉,你不是在西门守城吗?难道?!”傅友德脸色大变,不会是高句丽人兵行诡道,反过来偷袭松岩城了吧?“不,不是,是末将,呃,有军情禀告……”李校尉立刻否认,话说了一般他有些犹豫地瞄了石老将军一眼。“李元,起来回话!”石老将军沉声道,李元拱手站起,却还是不说话。 傅友德忽然反应过来,此人出身将府侍卫,原是石老将军身边最得力的亲信之一,看他做派显是有些私话不想让自己知道了。傅友德脑筋转得极快,立刻找了个借口离开,石老将军果然毫无犹豫地答应。表面上他向另一边走去,但余光一直观察着石老将军二人的举动。那李元见自己离开,立刻附耳上前说了两句,又将一物送到石老将军手上。“哈哈哈!”石老将军的大笑声让四周边军有些惊讶,方才还阴沉若死的将军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高兴。 “友德!”石老将军一招手,正在琢磨的傅友德立刻返回,上前听命,“你带人坚守城门,神将大人麾下校尉现在城上等候,他自会告知你神将大人的安排,你照做就是,不必再来问我,为了皇帝陛下天恩,也为了我天朝黎民百姓,你一定要尽心尽力,老夫去去就来!”石老将军大声吩咐道。见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霸气,傅友德不敢多言,抱拳从命,恭送石老将军上马离去。 “将军,老将军他这是……”傅友德的心腹手下见石老将军的人马离开,这才敢凑上前来。傅友德举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我心里有数,保住松岩城,配合骠骑军和援军乃是第一要务,上峰如何决断,与你我无关。”心腹见傅友德脸色不佳,不敢再多说。傅友德直到看不见石老将军离去的背影,才转身往城上走去,他状似无意地摸了下腰部,一个蜡丸已被他悄然塞回了腰间暗袋。 飞马而去的石老将军自然并不知道傅友德心里的盘算,只觉得自从高句丽人突袭以来,自己霉运不断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他,竟然亲自赶来了…… “呸。”水墨忍不住又吐了一口,方才若不是顾边城等人见机快,自己可不是光啃二两泥就够了。现在这个时代的人虽然已经掌握了火药的制作,但显然离TNT的水平还远的很,不然就算顾边城武神转世,也绝逃不过炸药的威力,怎么也想不到那李振竟然借此机会土遁,真想问问他是不是看过封神演义。可一想到李振苍白的脸,冰冷的视线,还有那不论对人对己都很冷绝的手段,水墨心想,这辈子还是别再见面的好。 “幸好我们先暗算了文智,不然凭借他的反应和能力,我们很可能会被这些高句丽人裹了馅了,”谢之寒叼着一根枯草观察着高句丽大营中的乱况。顾边城点点头,未及开口,一个人影翻滚着进了众人躲藏的沟堑。骠骑战士们呼吸一滞,杀气忽起,然后听到那人急促地说:“是我,赵君正!” 全神戒备的水墨也松了口气,虽然不认识这位赵某人是何方神圣,但显然是自己人。借着月光火光她打量了过去,那人脸上虽也是脏兮兮的,但看的出眉目端正,只听他小声说:“神将大人果然算无遗策,文智已下令拔营,向边境方向退却,罗大人正在继续观察,让小将回来通报!” “唔,辛苦了,赵将军,既然如此,那就按照原定计划,你和罗战由小路去配合刘都督,”顾边城温言道。“是,末将即去,告退!”虽是战场,赵君正也礼数周正,军礼过后才小心攀爬而去。看着高句丽人忙于撤退,扮作敌人士兵的赵君正难掩兴奋,身为武将他从没想过仗还可以这么打,只凭区区百人,就搅得高句丽人阵脚大乱,还重伤了主将文智。按照顾边城和谢之寒的计算故布疑阵,生性谨慎的文智一定会暂时退兵,以免被天朝援军合围,可他万万想不到,真正的精彩就在他身后。阳盛府的刘都督并未率兵前往松岩城救援,而是绕到了他的后方,堵住了他们返回高句丽唯一的路,欲将他们一举歼灭。按照谢大人的话来说,就是要让高句丽人明白,我天朝的土地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可惜,刘都督说过的那个极重要的高句丽人却貌似逃走了……想到这儿,赵君正有些扼腕,但脚步愈发轻快了起来。 “喏,”一只锡壶出现在满嘴土腥味儿的水墨眼前,看着那修长的手指,水墨愣怔了一下。谢之寒嘴角一翘,故意靠近水墨耳边轻声说:“要我喂你吗?”热气吹过了水墨的耳垂,她下意识地偏了头,接过水壶低头说了句:“谢谢!”说完她小口无声地喝了起来。谢之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水墨,她现在穿着一件有些宽大的衣衫,那是顾边城顺手敲昏了一个高句丽士兵,从他身上扒下来的。以前虽然觉得水墨行为有些女气,长得也太过清秀,不过那明显的结嗉实在骗过了所有人,甚至包括心存怀疑的自己,或许除了一个人外……谢之寒不自禁地扫了一眼正凝神观察的顾边城,有点不甘心的感觉,但一想到他手臂上的红斑,又忍不住好笑,知道的滋味不好受啊。 水墨今天一整日都在生死边缘徘徊,没吃没喝,精神高度紧张,被逼沐浴时,她光顾防备老耳,也忘了喝几口洗澡水解解渴。这会儿总算逃出生天,锡壶里的水很快喝了个精光,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还要吗?”谢之寒微笑着问。从未见他对自己这么“温柔”,水墨眼中带了两分戒备,极恭敬地说:“不用了,多谢大人。” “哼,你做男人时,胆子倒挺大,现在变成了女人,怎么倒畏缩起来。”谢之寒微讽道。他将水壶接了过去,凌空往自己嘴里又倒了倒,两滴水珠儿跌在了他唇上,谢之寒抿了抿嘴唇。水墨这才发现他的嘴唇也已干燥起皮,知道自己喝光了他的水,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对于他的冷嘲热讽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只不过女人身份终于被揭穿,水墨有些惶然,不知道顾边城和谢之寒会怎么处理自己,是赶走呢,还是……她忍不住看向顾边城,眼光却和王佐对了个正着,他正咧着嘴笑。这会儿看着高句丽人仓皇退逃,士兵们都心情大好。 骠骑军上下都知道水墨的诡异脉象,谭神医都说了这小子时阴时阳,再加上方才看到水墨女子模样的只有顾边城和谢之寒,等跟他人会和时,水墨早就穿上了顾边城给她扒来的衣衫,因此王佐等人只以为谢之寒又在打趣水墨,反正谢大人就是喜欢“戏耍”水墨,众人皆知。“谢大人,咋水墨一变女的,您就对他这么好,兄弟们也都渴着呢。”王佐小声调侃道。 谢之寒任凭他们误会,只懒洋洋地笑说:“你就是变成女的,我也不想对你好,一脸的胡子倒尽老子胃口……”骠骑士兵们顿时窃笑起来,顾边城恍若未闻,只是眼角纹路略深。谢之寒说完,用靴子尖捅捅水墨,正想开口说话,就听顾边城沉声说:“阿起,情况不对!”他话音未落,谢之寒笑容一收,如猎豹般揉身而起,眨眼间已伏在了顾边城身边仔细观察。士兵们再没说笑的心思,武器出鞘,悄然无声地做好了战斗准备,水墨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向外看去。 果然,原本虽然慌乱,但仍有秩序撤退的高句丽士兵出现了混乱,西北角火光突起,喊杀声愈来愈响。顾边城和谢之寒面面相觑,刘都督不可能从那个方向杀过来,那会是谁……“你们看!”王佐边喊边用手指向某处,水墨顺势眯眼看去,火光中一面旗帜忽现,上面书写着斗大的“燕”字…… 第29章 朱颜改(一) “唔!”老耳闷哼了一声,干枯的面皮轻微抽搐了两下。正在帮他包扎的军医下意识想开口安慰,一抬头却跟老耳的目光撞个正着,浑浊的眼珠里有着掩盖不住的寒冷和憎恨,这让他不自禁地哆嗦了两下,手下动作自然就重了些。虽然光线不佳,但还是看的到鲜血立刻就渗出了布帛,军医顿时心慌不已。但老耳这次反倒没有出声,军医只能忐忑着加快速度,将老耳的断腕包好,然后低声说:“大人,因为偷袭,止血和止痛的药粉所剩无几,请您忍耐,等到……”话说一半,军医突然闭上了嘴,表情带了几分后悔,跟着匆匆说了句,“请您小心行动,不要再碰触伤口,小人告退。” 军医头也不敢抬的迅速离开,回到了外围的部队中才松了一口气,他额头上都是冷汗。老耳举起已空无一物的手腕,干瘪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他很明白刚才军医想说什么。等,等什么呢,援军?这是绝不会有的,除了守卫都城的近卫军,剩余的精锐部队则分成了两个部分。一军监控着和赫兰族交界的边境线,另外一军则靠近海边。那里虽然有着广阔的大海,但是擅于航海的倭人海盗,还是会不时地偷袭高句丽境内。虽然明知道这些倭人的背后有幕府支持,但处于修生养息的高句丽只能忍耐。 想到这里,老耳忍不住在心里叹息,这回要不是因为那人传来的情报,大君怎么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偷袭松岩城,只是怎么也想不到,顾边城和骠骑军从天而降,而那个高战竟然还活着……几个小小的意外加起来,就如同锥子一般扎在了名为高句丽大军的这艘皮筏子上,直到其空气被放光,慢慢沉没…… 率领数万大军出击就这样铩羽而归,想也知道寒枝城内的车尚书已经准备好对大君的反击了吧,他会怎么对待大君呢……老耳将眼光投向数步之外,正背手站立在一棵巨松之下的李振。他一动不动的抬头仰望着虚空已半晌,仿佛想透过这密密麻麻的松针去看清未知的通路。顾边城,谢之寒,高战,老耳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三个名字,原本大君想要用自己为饵引他们上钩,将其一举歼灭。没想到他们反倒将计就计,火烧连营,若不是大君生性谨慎,事先备下了火药和地道…… 想到这里,老耳眼中猛地闪过一抹凶狠,这时树林外马蹄声响,点点人影朝树林里走来,老耳立刻恢复了平时的木讷冷漠,他迅速站起身来。那些人影已快步走入,老耳不禁一愣,他们竟然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的正是大将军文智。老耳顾不得伤处剧痛,快步迎上前,俯身看去,此时的文智已是征尘满面,血染战甲。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的大营里竟然被人暗算,幸好征战沙场多年培养出来的直觉救了他,但是腿部也受了重伤,不能再骑马,只好让属下抬着自己指挥大军撤退。 见到老耳,他眼睛一亮,大声说:“大君在哪里?可好,这里不能停留了!”“文智,我在这里,你受伤了?可严重?”李振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毫不在意地半跪在文智的担架旁边,皱眉打量。文智见李振第一个关心的竟不是战况,而是自己的伤势,眼角顿时一热,随即克制了自己,急声说:“臣没事,大君,我们的退路被人封了,应该是阳盛府的都督刘成,看来顾边城和守将石冲故意诱导我们,以为他们的援军会从正面进攻,但实则是去绝我们退守回国的后路!” “果然,神将顾边城,看来我还是小看了他,原以为石冲那老匹夫私心极重,他应该无法施展才对,没想到竟然会被他算计,也罢了,当初我们也曾计算过一旦失利无法从边境回国的可能性,传令下去,后翼改前锋,我们反向突围!”李振立刻做出了决断。 决定进攻松岩城之前,他想到了一切能想到的,可惜,老天爷不帮他,意外频出。不但没有拿下松岩城,还平白葬送了高月的性命……一想到高月临死前,那不可置信的眼神,一股热血猛然冲上心口,又烫又痛,同时背上的伤口也烧灼了起来,那是高战留给他的。如果不是顾边城强行将他拉走,他可能会留下来和自己同归于尽吧,李振微扯嘴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冷笑还是苦笑。 “大君,燕秀峰也来了!他的主力前锋正在攻击我们的后翼,朴将军那里不到万人估计撑不过半个时辰。”听到李振的命令,文智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愈发焦急。他们想方设法阻止燕秀峰知道这里的消息,没想到他还是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刻出现了。“什么……”李振终于变了脸色,这么说,自己的部队现在处于南人前后夹击的状态之中了。 四周包围着他们的高句丽士兵闻言也露出了绝望的表情,不远处喊杀声已经愈来愈明显,冲天而起的火光照亮了大地。“来的真巧啊……”李振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想通了很多事情,那个对自己有绝对诱惑的情报,顾边城机缘巧合的出现,还有燕秀峰的及时赶到……看来自己是为别人做嫁衣了,一瞬间,李振薄薄的嘴唇几乎苍白的没了颜色。 老耳终于也扔掉了那副无波无澜的死人面孔,他有些急迫地看着李振,如果现在不走,一会儿只怕真的走不了了。也许此次出征的高句丽士兵绝大多数都回不了寒枝城,但这不是他关心的,他只要李振活着。李振的骄傲他最清楚,这回出征,几次折于顾边城等人,老耳生怕李振的自尊让他不肯逃,悄悄给文智做了个眼色,一向眼里只有李振的他,竟然带了几分请求。 文智唯有苦笑,他自然明白现在的境况有多糟糕,明明白天还占据了上风,哪想到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了呢,只怕这次就是自己送命之时吧。就算能侥幸活下去,损失了这么多士兵的罪责也必须有人来承担,只希望大君看在自己抗下一切的份上,能够善待自己的亲族,保护他们。 想到这里,文智正想开口劝李振离开,由自己断后,李振却哈哈的大笑了三声,声音嘶哑却锐如金石相击。看着他嗜血的表情,周围的人愈发胆寒,老耳正想开口相劝,李振一挥手:“燕秀峰来的好,若是不来,兴许我们还真的逃不掉了。”文智不禁一愣,李振嘴角儿噙着冷笑说:“燕秀峰应该是来捡便宜的,或许有情报,但跟刘成的援军肯定没有沟通,我们不回国,也不反向突围,我们去……那里!”李振指向了一个方向。 其他人都还没有琢磨明白,文智却眼睛一亮,跟着又有些迟疑:“大君,那边就算我们突围,那也会是东夷族还有高真族的地盘了,且不说彼此之间曾有的龌龊,这几个部落都跟赫兰交往过密,此次赫兰和天朝争斗,我们是拒绝跟他们合作的,您认为他们会帮我们吗?赫兰不是战败归顺了吗?应该会将我们交给天朝人吧。”“不去那里,现在就死,去了那里……未必!”李振恢复了平时的冷漠威严,看起来胸有成竹的样子,原本已经绝望的高句丽士兵顿时又燃起了希望,他们急切地等候着逃亡的命令。 “不用多想了,突围要紧,那些南狗怎么也想不到,我们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老耳,我记得你说过,那边有一条通往赫兰,我们就从那里突围;文将军,留下后卫拖住天朝人的脚步,要迷惑他们,争取时间,其余的士卒跟我走,你也一样,无需多说!”李振斩钉截铁地说。 文智飞快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这是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主意,眼下已容不得半点犹豫,他只能咬牙接受,总比现在就被天朝人合围杀个精光要好。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这些将官都是跟随他多年的亲信,现在不论留下哪个都只有一个死,可不等他开口,两个将官已主动站了出来:“大君,将军,让我留下吧,就算不能活,也会多拉几个南狗陪葬的!” “好!好!好!你们的亲族自有我照顾,子女也视同亲生,放心!”文智话说的简单,但谁都能看出他的心痛,那两人大喇喇地抱拳回礼。一旁的李振什么话也没说,忽然躬身给他们行了个大礼,那两个将军唬了一跳,连忙跪倒在地。“我李振发誓,来日定当杀回松岩城,给你们血祭!”李振一字一顿说道。两个将军顿觉热血沸腾,转身就走,去跟天朝人拼命,却被李振唤住。他们有些不解地停住脚步,“大君还有何吩咐?” “记住,如果有可能,就算战败你们也不要自杀,而要尽可能地被燕秀峰抓住,他审问你们的时候,一定要强调,我李振是输在顾边城手里的,他是我在天朝的唯一劲敌,我是如何痛恨他又佩服他,这次之所以输,只因为有他顾边城,周围听到的南狗越多越好,记住了吗?”李振瞬也不瞬地盯着两个人。 这两个将官都是行伍的粗人,虽不解大君何意,但仍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会完成任务,文智却打了个寒颤。看着二人毅然离去,李振心中冷笑,燕秀峰,顾边城,咱们这才刚开始呢!高战,你也一定要活到我亲手杀你那日……李振翻身上马高呼:“好了,保护好大将军,我们走!”剩余的高句丽部队迅速收拢,悄然开始逃亡。 “你说什么?!”燕秀峰长眉一耸。巨大的压力让负责传话的斥侯恨不得将脑袋埋到地里去,但他不得不重复道:“是,白将军命小人回报,高句丽人后翼部队被我军割裂,几近全军覆没,刘督军彪下也截住了高句丽将近万人,但敌人主力还是消失了,也没有找到敌统帅,只擒获了一名将官,他们正在继续搜索。” “砰”的一声,燕秀峰手里的竹简被重重摔下,顿时散了架,帐中诸将皆寒战,无人敢言。“哼哼,燕帅立此大功,怎么还这等愤怒,实在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些,”带了些惫懒却清越的声音在帐外响了起来,跟着一个醇厚的男声朗声说道:“末将顾边城请见燕帅!” 燕秀峰眼光一闪,脸上已恢复了笑容,大声道:“边城,文起,快快进来!”边说他边站起身迎客。顾边城大步走进帅帐,他一眼就看见了石老将军。两人对视,石老将军笑得一如既往,带着长者的慈祥,顾边城也微笑点头回礼。 “二郎,这回多亏你了,老将军对你可是连连夸奖啊,若不是有你,我天朝疆土定会蒙受损失!”燕秀峰一把将欲屈膝行军礼的顾边城拉了起来,双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臂膀上,一脸的欣慰和骄傲。顾边城恭敬说道:“燕帅实在过奖,因有老将军事事奋勇争先,运筹帷幄才能御敌于城外,边城只是适逢其会,从旁协助,就算有些微功劳也是为朝廷,为黎民百姓效力,不值一提。” “哎,你呀……辛苦了!”燕秀峰亲密又无奈地捶了一下顾边城的肩膀,他的眼光已看向帐外。顾边城的表情有点怪异:“呃,文起说他吃坏了肚子,胃气不顺,怕污了您的帅帐,刚刚离开了。”燕秀峰愣了下,只能哑然苦笑,其他将官都在心里啧啧感叹,也就这位谢大人敢跟燕帅“摆架子”。 不管燕秀峰心里怎么想,顾边城问道:“燕帅,是否找到李振和文智的下落。”方才他和谢之寒感觉不对,本想再度混入高句丽军队,半路上却碰到了燕秀峰的前锋大将白胜带兵杀入。白胜言明大帅就驻守在松岩城外二十里处,这里交给他即可,顾谢二人只能回转,不然会有争功之嫌。 一听顾边城这么问,燕秀峰心中恼怒又起,那个白胜实在太过无用,还有刘成,数倍于高句丽溃逃军队,竟然还让主将逃走了。燕秀峰虽然不爽,还是将方才斥侯的话说了一遍,顾边城凝神想了想,突然脱口叫道:“糟了,东夷……”燕秀峰听到东夷二字立刻反应了过来,他随即命令斥侯通知白胜和刘成,阻截高句丽人去往东夷的退路。 顾边城心里郁闷又后悔,自己怎会忘了这个可能性,那个李振果然不是善茬儿,竟敢孤注一掷,不知阿起在东夷那边有没有……“二郎?”顾边城一凛,迅速收敛心神,石老将军不知何时来到了身旁。燕秀峰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只听石老将军说:“燕帅实在过誉了,犬子虽不是军人,但身为臣子,理当出力!”顾边城不动声色,心里却明白这是要当着燕帅的面找回他那宝贝儿子了。一想到手下悄悄告诉自己,谢之寒将石羽塞在客栈粪坑里了,顾边城的嘴角微动。 “老将军不要过谦,我已听人回报,令公子参与挖了一个巧妙的壕堑并挡住了高句丽人的攻城车,这可是大大的功劳,我定当奏明皇上!”糟了,一听到壕堑二字,顾边城脸色略变。一直偷瞄顾边城表情的石老将军生怕他不认账,坏了儿子性命,赶忙说:“这都是二郎手下的智慧,犬子只是从旁协助,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而已。” “喔?”燕秀峰果然很感兴趣,“边城手下能人众多啊,这回又是哪位将军立功?”不等顾边城开口,石老将军急急地说:“是个叫水墨的小伙子,别看长得秀气,真是智勇双全啊,可惜……”他话未说完,就敏感地察觉到燕秀峰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可惜什么……” 外面不时响起鞭炮和锣鼓的声音,那是知道围城解困,敌人已溃逃的百姓们在竞相庆祝。这间客栈位于城西一处安静之地,客人们早就四散逃走,老板父子和小二们也都被临时征用,只有女眷留了下来。王佐早就探明了城中情况,特意选择此处作为骠骑临时行营,而不是将军府。此时除了躲在后院的老板娘和她两个女儿,还有塞在茅厕里正担惊受怕的石羽,整间客栈已被骠骑全部控制,再无外人,明哨暗哨,各司其职。 “呃,这是什么?”水墨觉得自己的眼珠子一个劲儿的发胀。手中的布料柔软又光滑,鲜嫩的石榴红色,上面精绣着一只白梅,手工很精细,如果拿回现代铁定能卖个大价钱,可现在水墨只想将这玩意儿撕个稀巴烂。 “兜肚啊,”谢之寒半歪在软榻上,翘着二郎腿,手里还拿着个梨子在啃,看见水墨暴突的金鱼眼他笑得越发开心,“你既然读书识字,想来出身不会太差,不会家里连兜肚都穿不起吧?”看水墨面红耳赤偏又不敢发作的样子,谢之寒觉得原本酸涩的梨子也变得美味多了。说起来自打认识了这小子,不,是这女人,自己心里总是“不爽”,现在终于逮到了机会,不戏弄她一番出出气,他就不叫谢之寒了。 看着水墨咬牙切齿地站在原地不动,谢之寒将啃干净的梨核弹出,正在琢磨自己该如何是好的水墨只觉得耳边微风掠过,一抹湿意擦过了耳垂儿。“啪。”梨核儿掉在了她脚下,水墨摸了下耳朵,有些不满地看了谢之寒一眼。 “你要是不肯自己穿,那我帮你穿好了,”谢之寒戏谑地说。水墨不禁火气上涌,之前还觉得他是在拿自己开玩笑而已,现在这话听起来却像是不折不扣的调戏。水墨脸色一沉,抬头想开口,却看见谢之寒的表情和他的语气完全不同,虽然还在笑,但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威严却让水墨把话咽了回去,想了想才问道:“出了什么事儿吗?”谢之寒微微惊讶于水墨的敏感,但脸上丝毫看不出异样,只是懒洋洋地说:“不管你是因为什么理由从军,天朝法令,女子擅入军营者,杀!”最后一个字说的极慢,灯火下他雪白的牙齿闪着微光,水墨哆嗦了一下。 见水墨畏惧,谢之寒哼了一声:“虽说你为天朝也算立下不少功劳,可都城里那些老夫子们未必会饶过你,更不用说那些……”谢之寒顿了顿,笑容里带了几分不屑:“那些巴不得骠骑军出状况的人,你可是顾将军亲自去掉贱籍并带入骠骑的,若是有人弹劾说他战场之上还私纳妾婢,你的神将大人可就麻烦了。” 虽然听见了谢之寒话尾里的调侃,可水墨已无心反驳。她来天朝的时日虽不算长,但这里男尊女卑的社会弊病已再了解不过。就像水手不喜欢女人上船会带来晦气一样,军队也不允许有女人出入,那些不得不存在的营妓也只能扎营在后方,和牛马粮草在一起,被男人们视同军需消耗,半步也不能接近主营。水墨曾亲眼见过一个年轻貌美的营妓仗着上官宠爱,竟然不顾森严军规踏入大营,结果被那个她以为已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的男人,用马活活拖死了。 当时是水墨和鲁维还有王大几人负责收尸,一想到那个曾经如花般鲜丽的女人变得残缺的身体,水墨下意识捂住了嘴。“所以,你赶紧换上这身衣服,我们送你离开这里,正好这松岩城的守军都能给你作证,你跌下城墙,生死不明,也省的我们再另想借口,徒授人以柄。”说完,谢之寒翻身而起,不再看水墨一眼,向屋外走去,门关上了。 屋子里忽然变得空荡荡的,怔怔地站了半晌,水墨长出了一口气,男也好,女也好,走也罢,留也罢,从来就不是由自己说了算的。不管怎样,顾神将和谢美男还是想救自己的吧,不然他们何苦费事,一刀将自己砍了,问题全解。想到这儿,水墨拿起放在一旁的软布,沾着早就备好的热水擦拭着脸庞。 “嘶……”一抬手,肘部就传来一股痛楚,“该死的李振。”水墨喃喃地诅咒了一句。之前顾边城已帮她看过,李振的辣手并没有让她骨折,只是扭伤而已。明知道痛,也没办法让人帮自己换衣,骠骑都是男人,自己的身份又万万不能让外人得知,水墨只好吸着冷气,龇牙咧嘴地换衣服。 刚把上衣的带子解开,正要脱下,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谢之寒俊秀的脸露了一点点出来:“若是很痛,我不介意帮忙,”说完他立刻关上了门。“嘭”的一声,显然什么东西砸到了门上。跟着就传来水墨的呻吟,“啊,手,好痛……”“哈哈哈。”谢之寒大笑着转身离开,早已赶回来的罗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人宁愿猫在门外半晌就是为了招惹这一下? 谢之寒早就看惯了罗战的棺材板儿脸,他走到院门口,笑嘻嘻地一拍罗战肩膀,“还是女的好玩,回头得跟酒坛子商量一下给她下点什么药,可别一觉醒来,她又变成了那个无趣的小子,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是,”谢之寒的疯言疯语罗战好像根本没听见,他略躬身回答:“末将本想混在敌军后翼好见机行事,可白将军的手下来的甚快,那个赵君正又不知内情,主动迎去,我只能退回。” “唔,”谢之寒边思考边说道:“阳盛府都督刘成乃是宰相张隽陶的远房亲族,而相府和帅府一向不太和睦,也罢了,让刘成和白胜两个去操心,不管这次高句丽为什么突袭松岩城,现在这个结果已算难得,战祸没有扩大,只是苦了边境上的百姓……”谢之寒乌黑的眉毛轻皱。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谢之寒和罗战循声望去,顾边城正大步向这里走来。谢之寒笑说:“二郎,这话引人深思,不过真不像你说出的话,若是让外人听到,恐怕又是一番口舌。”顾边城走到近前,伸手示意罗战不必行礼,“辛苦了。”虽只有三个字,罗战却很明白他,只点点头。顾边城这才对谢之寒微笑着说:“这不是我说的,只是听到你刚才的话想了起来。” “喔?”谢之寒来了兴趣:“那是谁说的,倒要见识一下,能有这等见识者,非凡品也……”谁说的,顾边城不禁想起那日在林中宿营,水墨教鲁维识字时所念的这几句诗,他问:“阿起,石羽呢?”顾边城的不答反问让谢之寒一怔,跟着他就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吗?” 顾边城有些无奈地搓了下脸上的疤痕,“石老将军为了自己儿子已不顾一切,他把水墨的功劳给抬了出来。”谢之寒问:“不是决定让水墨‘死’吗?”顾边城摇摇头:“我还来不及说这话,他的手下已来通报,声称见到水墨生还,看来他一直在监视着我们的行动,幸好我来不及说,若不然,燕帅定会怀疑你我动机。”谢之寒眼睑微动,一抹怒色从他眼中滑过。他特意让水墨先行回转城中,以为趁乱不会有人注意变装的水墨,没想到还是躲不过有心人的追踪…… “这么说,就算我们让水墨恢复女儿身,跟着那个戏团一起撤退也不可行了?”罗战沉声说道。松岩城因为被突袭,正好有一个前来卖艺表演的杂耍戏团被困在城中,现在虽已解围,不要说这些外来人,就是本地的富户们也决定要暂时离开这危险之地,谁知道高句丽人还会不会杀个回马枪。 “非但如此,燕帅对水墨的计策很感兴趣,石老将军似乎为了讨好我们,更将水墨的英勇表现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看来他想以此抵消他儿子在战场上的恶行,燕帅决定亲自召见水墨问询一二,言称如果属实,不吝嘉奖。”说到这儿,顾边城眉头也皱了起来,抬眼问道:“水墨人呢?” 正在评估事态发展的谢之寒没有言声,罗战无声地指了指对面的房门,顾边城下意识扭头看去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水墨眉头轻蹙地整理着衣衫往外走,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衣服大概怎么穿她还是知道的,只不过现在女子的服饰有点偏向唐代风格,抱衣齐胸,裙腰高束,外套窄袖小衣,权势及富贵之家的女子还要披锦帛。 谢之寒这身衣服是从老板娘女儿那里要来的,自然不是什么绫罗绸缎,他让留了一个银锭子就当是买的。那年方二八的女子见了谢之寒之后连动都不会动,只会面红耳赤的浑身哆嗦。按照王佐私下里的玩笑话,若是谢大人肯对那小妞笑笑,别说一身衣服,就是要她那身皮都会毫不犹豫地扒下来送给大人。 穿惯了裹得严严实实的军衣,突然露了半拉胸脯出来,总让水墨感觉凉飕飕的,仿佛衣服没有穿好。可不论再怎么往上拉,这抱衣也变不成套头衫,水墨只能将外衣系紧。刚一开门,忍不住打了哆嗦,虽然已是春天,但地处东北方,身上这套衣服仍不能抵御寒气,屋里温暖倒还好些。揉揉鼻子抬头看去,这才发现顾边城和罗战都回来了,他们正扭头看着自己,没人说话。 正埋头盘算的谢之寒感觉到了异样,他慢慢转回了身,虽是一身粗布衣裙,但仍能显出水墨纤细高挑的身材,头发没有盘髻,而是编了一条粗粗的乌黑发辫垂在背后。因为一直扮男装,她并没有刘海,反而露出了她洁净的额头,愈发衬得她眉清目朗,几丝碎发飘散在耳际,露出的肌肤显得细白柔腻。女装突显了水墨女人的一面,但偏偏她又有着一股与众不同的英气,不似一般女子的柔弱婉转,明明表情里带着几分不自然,但眼神依旧清亮直率…… 之前在李振大营并未看的清楚,谢之寒现在只想着,骠骑军这么多精明汉子,怎么会以为她就是他呢。顾边城不自觉地挠了下手腕,那上面的红疹想来已经消失了,虽然有所感觉,但若不是此次进城时……“我说我月事来了,你们信不信啊?”那时她是这样说的吧,周围都是骠骑兄弟。看着对面有些不安的小女子,顾边城的脸竟微微一热,她真敢说啊。 罗战摸了一下腰际,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瓷瓶,他和水墨在水道里挣扎之时,无意间缠绕在他手指上的…… 三个男人都看出来水墨好像越来越不自在,想来女人终究都是羞涩的吧,哪怕历经战场厮杀。顾边城刚想开口解围,“阿嚏!”水墨一个冲天喷嚏就打了出来。她吸溜了一下鼻子,苦着脸道:“你们看完了吗?能进屋吗?这衣服有棉袄没有?” “咔哒,咔哒。”马蹄的敲击声在安静的清晨仿佛能传出很远,一个马队正安静地前行着,虽然人数众多,但没有交谈,而且泾渭分明。初升的旭日照亮了天边,朝霞渐渐淡去,马队中可以清楚的辨别出铁甲和黑色战袍的区别。 位于队伍中央的是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马车旁边护卫的骑士们面无表情,远处天际忽然传来一声鹰啸,队伍中有不少人抬头看去,领队的校尉孙超有些疑惑,转头想唤手下过来。他身侧的一个骑士忽然笑言:“孙校尉,此处离松岩城还有多远?”“大概有五日的距离,”孙校尉恭敬回答。“是吗?”骑士微微一笑,“看来想要跟燕帅同行,多受些教益是有点难为了。”孙校尉点点头,“应该是赶不及了,不过元帅早有言在先,定与您在都城共饮!” 骑士表示明白,英俊的脸上都是谦和的笑容,却不再多言。一安静下来孙校尉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儿,再一抬头,已没了老鹰的影子,想了想也没放在心上。心里却琢磨着旁边这人虽是异族,但汉话说的真好,不但会引经据典,对我天朝礼仪也极其熟悉。 不过,异族就是异族,眼珠子竟然都是两个颜色的…… 蔚蓝色的天空远远望去渐渐淡了起来,片片白云悠然飘过,阳光时隐时现。水墨痴痴地望着天空,当光芒大显的一刹那,她仿佛感觉到瞳孔正在烧灼,眼前发白,顿时什么都看不见了。闭上眼,生理性的泪水开始滋润眼膜,因为暂时的“失明”,其他的官能一下子灵敏起来,草叶拂过脸颊的感觉,草中鸣虫的低唱,甚至可以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山泉叮咚……水墨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微凉的风和温暖的阳光,这才是生命的感觉吧…… “唔!”水墨闷哼了一声,勉强睁眼看去,模糊中,一只大脚正半点不客气地踢着她的大腿。 见水墨睁眼,王佐咧开大嘴笑说:“你小子还要装死多久,快,轮到我们进攻了,咋还哭了?你小子真没用!”说完作势欲踢,水墨迅速翻身站了起来。不远处的骠骑战士都哄笑起来,一个小个子男人拍着鲁维的头笑说:“我早就告诉你,你那哥哥没事!又不是小娘们,风吹吹就倒了,虽然长得是有点像啊,哈哈哈。”“康矮子,你是嫉妒人阿墨长得俊,比你受那些村妞儿欢迎吧?”另一个汉子大声嘲笑,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两人登时掐在了一起。鲁维只能讪讪地一笑,还有些担心地看着水墨,水墨冲他摇摇头示意没事,他这才放下心来。 腰酸背痛的水墨被王佐强拉回了场中,他们在玩一种类似于足球加橄榄球的古代蹴鞠游戏。在水墨看来,与其说是游戏,还不如说是一种士兵们多余精力的发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谁有力气谁跑的快,把球扔进对方的篾片筐子里就算赢,当然,其间会有无数的野蛮人来拦截你,一场比赛下来,出点儿鼻血算正常,骨折都不新鲜。 方才她就是被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球给放倒在地,其实战士们或多或少都在照顾着她,因为大家都知道水墨只有脑子好使,得轻拿轻放。而水墨之所以参加这种游戏只有一个理由,她,不能让燕秀峰的人发现,自己是女人。虽然现在看起来所有人都很放松,但水墨知道,私下里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这里…… 场地四面环绕皆是青翠田野绿树,陇间各种作物欣欣向荣,不少农人正在不远处的田中忙碌,赶牛扶犁,看起来一派无欲无求的田园风格。只是再望周围看去,数不胜数的帐篷驻扎在林间空地里,卫兵甲胄分明,不时有人进出大营,但因为森严的军纪,反而静的出奇,除了偶尔的战马嘶鸣,就只有军旗烈烈迎风之声。 大帐位于正中央,顺着它的位置继续向东方看去,影影绰绰中立着一道雄奇的影子,那就是日出之城——绯都,天子所在。 来到绯都郊外已整整十日了,按照天朝律法,非天子召唤,不得带兵擅入。在距离城外二十里的地方,燕秀峰和顾边城主动下马扎营,请安的校尉早就带着二人的奏折入了都城。皇帝因为连胜赫兰和高句丽,龙心大悦,提前让钦天监勘查了天象时辰,进行了大祭,慰告祖先和黎民百姓,天朝国运昌隆。燕秀峰,顾边城还有石老将军都皆奉旨随祭,早早地入了都城,谢之寒却留在了大营,每日里悠哉游哉地和战士们习武,打猎,钓鱼,还有…… “呼”的一道锐风袭面,水墨本能地一侧头,牛皮制成的皮球擦着她头皮就飞了过去。水墨眼睛都竖起来了,能这么干的再没有别人,果然,不知何时到来的谢之寒正笑得一脸挑衅。王佐大声说:“大人,这可不行,您要上场,你们那边就多一人了!”谢之寒头发仿佛有些湿,只简单地用青色布条系了个发髻,愈发显得他眉目俊秀。本来一腔怒气的水墨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那日无意间看到的景象再度浮现…… 谢之寒倒没注意到水墨的脸色变化,反正这小子,不,这女人看到自己的时候永远没有什么好脸色,就是对着谭九那酒鬼笑得也比较甜。听到王佐抗议,他想都没想,顺势飞起一脚,离他最近的康矮子就捂着屁股,踉跄着跌了出去。其他战士哈哈大笑,谢之寒嘴角一翘:“现在公平了吧,来吧!王佐,你这个常胜将军不是嘴皮子磨出来的吧!”王佐怪叫一声,扑身上前。看到谢之寒那堪称诡异的笑容,水墨咽了口吐沫,悄悄从地上攥了一把尘土。 “啊!”被浓重的男人体味包围的水墨尖叫了一声,哪个缺心眼的还在往上扑,哎哟,谁在踩我的小腿?靠!自己屁股上乱掐的那只手是谁的?!“阿墨,快点!哎哟!”鲁维脸红脖子粗的用力给水墨撑起一个空间,想让她从人堆里爬出来。水墨也急眼了,被这么多彪形大汉压在最下面,不压死也得憋死,她玩了命的往外挣扎,谁拦挠谁,就听骠骑战士们痛骂连连,但为了胜利,没人肯后退。就在水墨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拽了出来。 新鲜空气奔涌而来,水墨喘息了半晌终于能挺直了腰,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抓着顾边城的手腕。他的银盔被阳光照得雪亮,虽然看不见他表情,但水墨就觉得他是在笑,忍不住也笑了出来:“你回来了……” 不远处,几匹马正安静地站在营地外,马上的骑士沉默的看着热火朝天的球场,水墨纤细的身影在人高马大的骠骑战士中很显眼。虽然隔得有些远,仿佛也能感受到她的愉悦。“呜……”营地突然响起了号角,不远处,由马队保护着的一辆华丽马车正徐徐而来…… ※※※ “燕帅,那赫兰蛮子真的愿意归顺我天朝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石老将军抚着自己花白的胡子望向前方,那装饰精美的马车分外显眼,周围布满了赫兰战士。坐在马上的燕秀峰淡然一笑,“赫兰巴雅虽出身不高,但却是识时务之人,既然他们的天神选定了他作为赫兰的大汗,他又愿意做顺臣,那我们也不宜多起干戈,我天朝以仁善为本,当今圣上仁孝,数次下旨,止戈减税,我们做臣子的更当体贴上意不是吗?”听他这么说,身边的武将文臣立刻同声附和。因他身处在人群的最前方,所以没人能看到他眼底的那抹讽刺。 “呵呵,燕帅说的是,倒是老夫想得左了,戍边多年,人的视野也变得狭窄起来。”石老将军自嘲地摇摇头。人老成精的他这番话话说得极巧妙,既恭维了燕秀峰,又说明了自己身处边陲信息不畅同时表白自己戍边多年,餐风露宿的辛苦。燕秀峰心里自然明白,这老家伙平日里不知得了多少好处,竟然还敢叫苦,这次若不是骠骑军适逢其会,只怕他未必保得住松岩城。不过眼下还是需要这样的人为燕家看门护院,想想姐姐现在的处境,燕秀峰眉头微蹙,忍不住看了一眼左后方,可惜顾边城全副盔甲,并看不出表情来。 “战场上没有决出生死,现在反倒要迎接他,”谢之寒策马巧妙地停在了顾边城身侧,眯眼看着身穿赫兰传统服饰的马队渐行渐近。“这是陛下旨意,再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总是好事,”顾边城沉声说。谢之寒闻言冷笑一声,“不战?若不是我们奋战,他们会屈服吗?现在倒好,反倒是满嘴礼仪良善的人摘了果子!”“阿起!”顾边城轻喝,见谢之寒根本不在乎的样子,他有些无奈,想了想又说道:“殿下问你,何时归府?”他话音刚落,谢之寒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有那双极漂亮的眸子越发清澈。侍立在后方的小兵忽然打了个哆嗦,他有些不明所以地四下张望,心想这股寒气从何而来,又要变天了? 顾边城知道自己劝也是白劝,殿下的话他不能不转达,但仅此而已,不论阿起做什么样的决定,自己总是会站在他那边的。感受着谢之寒身上传来的杀气,顾边城不发一语,只是轻拢马头,赤鸿明白主人心意,轻巧的向后挪动半步,与谢之寒的乌云并肩而立。那股寒意如同来时一般忽然消失了,两人没再多说半句,却同时微微一笑。 “主人,那燕秀峰倒是说话算话,真的亲自来迎我们了。”身材魁梧的贝古自以为小声的说,依然震得旁人耳膜嗡嗡作响。一路上从被行来,随着气候转暖,沿途的城镇也日渐繁荣,生于草原,惯于游牧的赫兰人从没见过这等繁华兴盛的景象,他们又好奇,又欣羡,怨不得大汗说,拿下天朝,就可以过神仙般的生活。可惜,己方战败了,而且还要…… “贝古,你闭嘴,要知道南人多有精通赫兰语言的,若是因你说错了话,影响到大汗,我要你的命!”苏日勒低斥道。贝古下意识地按住了嘴,他狗熊般的身材做这个动作看来有几分可笑,可周围的赫兰战士非但无人发笑,反而脸色更加严肃。赫兰巴雅闻言一笑,回头正想开口,苏日勒身子一缩,不自觉地做出了防御反应,“主人,燕秀峰来了。”赫兰巴雅眼光微闪,再转回头来,脸上已是一副温文有礼的表情。他双腿略用力,战马快跑几步迎上前,按照赫兰礼仪抚胸高声说:“燕元帅,劳您亲自出迎,小王惶恐。” 燕秀峰大笑纵马上前,礼貌的抱拳说道:“大汗果然如约亲至,本帅自当出迎,另,我已将大汗手书奉给皇上,吾皇甚是喜悦,请大汗在此稍作休息,随后同我一起觐见陛下如何?”赫兰巴雅潇洒地一拱手:“我们赫兰有句话,来者是客,全凭主人吩咐,无不遵从。” “好!”燕秀峰叫了一声,然后回头招手,又笑说:“大汗,他们两位跟您也算熟人了,特奉旨来迎。”赫兰巴雅微笑着对纵马上前的顾边城和谢之寒抚胸一礼,“顾神将,谢大人,我们又见面了。”顾边城礼貌地拱拱手,“是啊,大汗来得甚快。”战场上已生死搏杀数次,但从未离得如此之近,两个男人认真地打量着,评估着对方,虽然都表情温和,但没人肯先挪开目光。一旁的谢之寒似笑非笑地说了句:“大汗?敢问贵部落二王子现在何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大妃所生吧?” 谢之寒的话意有所指,但赫兰巴雅眼睛都不眨一下,反倒带了点伤感似的说:“先父和二弟一时糊涂,擅自进攻天朝,犯下大错,因此各部落族长决定,让二弟闭门思过,巴雅也只能勉为其难,暂行大汗之职,只愿能够两族交好,和平共处。”想到二王子被国师带走时那目呲欲裂的模样,赫兰巴雅心中冷笑。 谢之寒长笑一声:“原来如此,看来战争也不是全无好处,是不是啊,大汗?”赫兰巴雅异色的双眸闪闪发亮,笑得更是温和:“是啊,这都是拜您们所赐,我,深记于心。”一旁的燕秀峰微笑着听着他们唇枪舌剑,却不插一言。 躲在人堆里的石老将军不自在地在马上挪动了一下身子,这几个男人的气场让他十分的不舒服,不禁暗自叹息自己是不是老了。要不是为了自己那个不孝子,他宁可留在松岩城,也不愿来面见皇帝,领那所谓的“功劳”。想到这里,他偷眼看了看顾边城和谢之寒挺拔的背影,明知儿子就在他们手上,却不能明着去讨要。他心里唯有苦笑,想要救儿子不假,可燕帅为什么要出这个“损人不利己”的主意呢? “好了,想来大汗一路辛苦,不如先行休息吧。”燕秀峰看了看不远处的马车,却没再多说,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赫兰巴雅微笑着策马行进,眼光看似不经意,但实则周围众人面容都已入眼底,却没有看到那个只相处了两天,却改变了自己命运的身影。赫兰巴雅一边微笑着与燕秀峰闲谈,一边扫了跟在后侧的顾边城一眼,杀父之仇,怎能不报,就算你将他藏在地底,我也会把他挖出来的!想到父亲的惨死以及那时自己的无能为力,那是自己第一次恐惧,第一次祈求……赫兰巴雅的笑容愈盛,只是牵着马缰的手用力收紧,缠绕在指间的冰凉银饰再度在他手心烙印下两个字,水墨。 此时水墨正被几个侍卫打扮的人用刀指着。她方才见到御医府外这些人,正在犹豫要不要过来,就被人包围,随即被带到了一顶素轿跟前。“看装束,你是骠骑军的?”一个略尖的声音在轿中响起,水墨下意识点点头,她手里正拎着一个皮口袋,里面放着谢之寒让她带给谭九的药材。 “蠢材!哑巴吗?回话都不会!”一个更尖锐的声音戳刺着水墨的耳膜,是个白净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制服”侍立在轿外,长得不错,只是神情倨傲。水墨虽然有些不爽,也知道这是天朝的“首都”,人在屋檐下,得学会装孙子,她立刻低头答道:“回大人的话,小人确实归属骠骑。” “嗯……”轿中之人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不等他再开口,谭九已从衙内迎了出来:“白主事,您怎么亲自来了。”水墨不禁有点吃惊,这酒坛子平时疯疯癫癫的,面对顾边城和谢之寒也是平起平坐的,怎么对轿中人如此客气。虽然笑容有点假,但他确实是在尽力笑。 “谭御医,老奴是去公主府传旨,最近老毛病犯了,顺便跟您讨点药,”白主事说起话来不紧不慢,水墨却觉得他的声音让人很不自在。谭九赶忙将手中的药包交给那个年轻人,然后叮嘱了两句。白主事道过谢又说了句“最近娘娘身子不爽,可能要麻烦谭御医去看看。”谭九一愣,习惯地搓搓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白主事,我离开都城之前,给娘娘配的方子已留下了,再说还有桂医正接手,怎么会……”“哼,老奴说的是皇后娘娘,您别误会,”白主事淡淡说了一句,谭九脸色略变,又躬身说:“臣明白了。” “是吗,我可不知道你明白了什么,好了,走吧,”白主事跺了跺轿底板,轿夫们立刻迅速又稳当的将轿子抬起,听得一头雾水的水墨只能学着谭九的样子恭送。“水墨,你找到谭大夫了吗?”王佐的大嗓门响了起来,话音未落,他就看到了那顶轿子和轿外的年轻人,立刻停住脚步,跟着一起去拴马的鲁维一下子撞到了他后背,揉着鼻子刚想开口,一只大手已捂了过来。 目送着轿子离开,王佐大步上前,拼命压低嗓门问:“谭大夫,那是白主事吧,我看见他手下的狗腿子了!”“小声!”谭九低喝了一声,眉头已皱成了一团,“这是什么地方,你还信口胡说!”王佐讪笑着挠挠头皮,声音又压低两分:“您当我愿意来都城啊?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 “好了,别废话了,你和水墨怎么来了?”谭九长出了一口气,看似勉强让自己精神一点。“谢大人说,这是您急要的,就让我送来了。”水墨恭敬地说。谭九有些纳闷地接过袋子查看了一番,嘀咕着,“艾草而已,又是什么要紧的了。”水墨和鲁维面面相觑,之前号角声响起没多久,有人传帅令给顾边城和谢之寒,没过一会儿,谢之寒就命令自己给谭九送药,王佐和鲁维陪同。谭九虽然不解,还是招呼着水墨和王佐等人跟他进去,水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古代的御医院,在门外就闻到一股子中药味儿了。 白主事所乘的宫轿安静地行进着,早有侍卫将闲杂人等驱赶开来。走了一会儿,白主事忽然问:“白平,那小子是叫水墨?”轿外的白平一怔,立刻回答道:“小的听着像是这个名字。”“唔……”白主事又不说话了。心眼灵活的白平忍不住开始猜测,那个看起来长相秀气的士兵为什么会引起主事大人的注意,要知道,身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侍从,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入了他老人家的法眼。 水墨,水墨……这名字挺特殊,好像听过似的,白平琢磨着,他脚步忽然一滞,差点蹭到轿子,赶忙稳住脚,然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还好,没被人发现,尤其是没被白主事发现。水墨,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日燕元帅和一个姓石的将军前来给皇后娘娘请安,自己正好去给她送赏赐,在门外仿佛听到他们曾提起这个名字,说是要赐婚…… 第30章 朱颜改(二) 想到赐婚,皇后,还有燕元帅,白平下意识地回忆着水墨的容貌举止。要说外表在男人里算得上清俊了,个头适中,看起来文绉绉的,只是那双眼有点野性,虽然他很快地掩饰了自己的想法。哼,白平不屑地撇了下嘴,名闻天下的骠骑又如何,在都城里,他们什么也不是…… “咳咳。”轿中的白主事忽然轻咳了两声,白平心中一凛,立刻凝神屏气不敢再胡思乱想,略一抬眼皮才发现,绯红色的宫墙已近在眼前,四周早已安静下来,之前街市上的热闹喧嚣和这里的森严肃穆仿佛是两个世界。特意挑选出来的禁卫们,各个体态威武,手持金瓜,腰携佩剑,目不斜视地守卫着皇城。 白平入宫快十年了,但每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他还是会不自觉地紧张。当初他和同伴们一起从西仁门进宫,可到现在还活着的屈指可数,白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白宫监,”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看见这个高大白平登时打起全副精神,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摆出了惯常的笑容应道:“海队正,今天是您当值啊。” “正是,”被称为海队正的男人微笑着一抱拳。白平微笑着将轿帘掀开,露出了白主事那苍老的脸,轿中略暗的光线愈发衬得他眼珠浑浊,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这宫里没几个人敢直然面对他的目光。海队正恭敬的弯身行礼,“白主事。”“嗯,老奴今日去公主府宣旨,队正辛苦了。”白主事淡然地点点头,然后手指微动,白平立刻将出宫的关防送上,等海队正盖印之后,才小心收好。 跟着白平一愣,他发现海队正竟然上前去搜查了一下轿内的情况,迅速却仔细,然后一拱手,“主事慢走。”在一旁发呆的白平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把轿帘放下,轿中人的气息让他汗毛直竖,海队正却好似没有任何感觉,依旧执礼严谨,但并不卑微。 宫轿继续向内城走去,白平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海平涛仗着逍遥王府的势力,竟然连主事您都不放在眼里,做事如此无礼。”他说的极小声,但明白白主事肯定听得到,可过了半晌,轿中没有一丝回应,白平吞咽了一口干沫,也不敢再开口。 过内城安平门就不能再坐轿了,里面是禁宫,除了皇族,没人有权利坐轿,只能步行。白平扶着白主事下轿,白主事枯干的手没有一丝温度,还带了点黏腻的冷汗,弄得白平十分的不舒服,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愈发殷勤。“你看不上海平涛的行事为人吗,也是,将才和奴才终究是不一样的。”白主事突然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白平打了个冷战,低头偷眼看去,白主事的目光却落在而来未知的地方。 白平觉得自己脖子发紧,但他知道白主事的规矩,问话必须回答,尽管他看起来像自言自语。脑子飞快地转了几转,白平小心措辞说:“原是小人愚笨,说错话,狗眼看人低,让您生气了。”白主事好像没听到一样,只喃喃自语了一句:“笨点好,笨点长命。”说完径直迈步向前,白平赶紧跟上一步搀扶着他往前走,这时早有伶俐的小宫监跑来回报,皇上现在玲珑阁读书。 一路上两人无语,不时遇到的宫监宫女们,见到白主事都立刻退避两旁,恭敬地行礼等他通过,白平下意识地挺胸抬头,享受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白主事看起来老态龙钟,但步伐并不慢,走了不到一刻,一幢恍若漂浮在水面上的精致楼台已现了出来。这玲珑阁乃是仿造江南名园得月坊所造,全以三百年以上的杉木制成,没有半颗铆钉,全凭榫头和巧妙的构造搭建而成,当今皇帝最喜爱在这里读书作画。 越靠近玲珑阁,附近的宫人和禁卫也就越多,他们的站位很有学问,即能随时伺候皇帝需要,却又不会随便地冒犯皇帝的龙目。当皇帝推窗展望时,只会看到湖光美景,而不是一大堆木头桩子一样站立的男女。 “主事回来了,”一个穿着素色宫服,虽已过韶华,但风韵依旧的美人迎了上来,白主事难得的笑了笑,白平更是不敢怠慢地行了个宫礼,“周司闱。”美人微笑着点点头。司闱,顾名思义,皇帝日常休寝皆由她管理,虽然哪位妃子承御更多的是由皇后来决定,但负责记录的司闱也同样重要。若是得罪了她,在时机来临之时,给你报个见红不洁,下次再想伺候皇帝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长宁公主殿下可安好,”周司闱微笑着问。白主事点头笑说:“安好,我已带你问候,殿下还命我带了东西给你,说是王爷从北疆带回来的小玩意儿。”周司闱嫣然一笑,半蹲行礼:“多谢殿下赏赐了,对了,”她把声音压低了一点:“王爷还没回府吗?”白主事摇了摇头,仿佛带了点苦笑:“只是把礼物让顾将军送回来了,人还是留在郊外大营。” 周司闱咬了下丰润的下唇,悄声说:“方才皇上还在难过,说唯一的表兄弟现在也没有从前亲近了……”白主事微微叹了口气,没有接话,正准备迈步离开,余光却看见一个穿着粉色宫纱的俏丽女官正站在玲珑阁门外,顾盼生姿。 “是玉琳姑娘,”白平轻声说,心里则琢磨最近一直在跟皇帝置气的皇后怎么会主动登门。白主事扭头去看周司闱,她略带了两分苦笑:“方才皇后娘娘来了,皇上命我在外等您,稍待再去回事。”她说的含糊,但白主事听得很明白。皇后出自燕家,有一位贵妃姐姐的顾边城却和逍遥王府的谢之寒走的更近,三足鼎立,都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但私下里那就是暗潮汹涌了。想来皇帝也不愿意当着皇后的面,提及长宁公主,谢之寒的生母,为了储嗣之事,她和燕家之间并不愉快。 周司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白主事的表情,但她只能挫败地发现,这个皇帝最信任也最贴心的近侍脸上,她什么也读不出来。不等她再开口,阁楼的木门被人“嘭”的一声推开推开,顿时所有人都低下了头,白主事不露痕迹地往旁边退了半步,隐在了一从绿树之后。他只看见了鹅黄色的裙摆还有金色的披帛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行进间佩环叮当,想来皇后还是维持着自己的高贵仪态,只是步履略匆匆了一点。没一会儿阁楼前再度安静了起来。没人说话动作,但气氛多少轻松了些。 白主事又等了等,这才自行迈步向前,守在门边的小宫女乖巧地帮他推开了门。一进阁楼,白主事一脚就踩上了什么东西,低头看去,是份散乱的奏章。他弯腰捡了起来,却半眼也不看,正想放回龙案上,一个略带了几分沙哑的声音响起:“白震,你说那水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骠骑军士,就算立了些微功劳,又怎么会让燕家人如此上心呢?” 白主事眼光一闪:“皇上,就算是一粒沙掉在眼里,怕也是不舒服的吧,说来也巧,方才老奴竟见到这个人了,就在御医馆外,好像是王爷派他回来送药的。”“喔?”皇帝战无疆声音里带了几分兴味,他本来半倚在窗前的软榻上,这时回过头来,看着白主事问道:“此人何状?” 正午的阳光最亮,映着水面波光鳞鳞,反射到皇帝的脸上,显得他有些虚幻。如果水墨在此,她一定会张大了嘴巴,谢之寒容貌非凡,而这位皇帝竟然跟他长得有七八分相像,只是一双眼温柔如水,全不似谢之寒的冷澈…… 五月初八,黄道吉日,百事宜。 “阿墨,我又想解手了,我憋不住了,”鲁维边说边不自在地动了动腿。水墨忍不住一笑,侧身低声道:“当初你第一次上战场也没有这么紧张啊,再说你已经去了茅厕三趟了,再去也是白搭。”鲁维涨红了脸想要反驳,骑在侧前方的王佐清了清嗓子,他立刻闭上了嘴。水墨看似乖巧地低头,实则在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没办法,一个现代人不论去哪个王朝,恐怕对皇城都是最感兴趣的,水墨暗自拿绯都和她熟悉的紫禁城作比较。 远远望去,绯都的城墙也同样是朱红色的,瓦却是灰色和青色相间的,看起来没有紫禁城那样巍峨大气,却多了几分秀丽和精巧,而最大的不同却在于,紫禁城位于城市的中心,绯都却依山而建,抬头望去,不仅能看到隐于苍翠中的宫台楼阁,甚至隐约有瀑布水声传来。这样依山傍水的宫殿设计水墨从没见过,她忍不住感叹古人的巧思,先不要说优美的自然环境,就是为了战斗,这也是个易守难攻的皇城。 想到这儿,水墨忽然自嘲地摇了摇头,这才打了几仗啊,竟然想起攻防之事。“站!”一声呼喝响起。领骑的王佐闻声伸出右手一握拳,所属骠骑人马立刻齐刷刷地站住,一时间,除了战马的呼吸声,再不闻一丝动静。示意骠骑人马停留的男人一身锦衣戎装,看到骠骑的表现,他忍不住点了点头,来来往往这么多皇亲贵胄的亲卫部队,包括燕帅的亲兵,没有一只比得上骠骑。 “王校尉,”他跨前几步,抱拳施礼。王佐不敢怠慢,翻身下马迎上前去,“海队正,多日不见,风采依旧啊!”“哈哈,”海平涛大笑了两声,一拳捶在了王佐肩上,“你小子,几日不见,倒是文绉绉起来了,看来你不是去打仗,而是去念学堂了吧。”“看来王头儿和那位大人很熟啊。”鲁维低声说。水墨微不可见地点点头,那位海队正身形高大却面貌温文,笑声又很爽朗,给人以好感。 见到在军队里的老朋友王佐有些感慨,若不是海平涛出身世家,为家世所累,恐怕现在骠骑军中早有一席之地了。看着海平涛熟悉的笑容,王佐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说:“老海,你这样与骠骑亲近,不怕惹麻烦吗?你现在可是,呃,宫里的人。”海平涛闻言一哂,:“不与你亲近,我也早就烙上骠骑的印记了,我一心为国,为君上,光明正大,何惧人言。”王佐听他这样说,顿时咧开了大嘴,大力地拍着他的肩膀:“好小子,还是当初那个海倔头,要是你没离开骠骑该多好,现在官职肯定比我大……”他话音未落,谢之寒清越的声音已响起,“人家现在的官职也比你高啊,王佐。” 王佐闻声看去,顾边城,谢之寒还有罗战正纵马而来。水墨早就看到了他们,估摸了一下方向,应该是从城外驻军的大营直接过来的。看着一身红袍丝冠,脸上带了几分不耐烦的谢之寒,水墨有点吃惊。平日里只见他穿过戎装,虽嬉笑怒骂仍显得冷峻,可今天的华服,却让他看起来充满了上位者的威严,旁边的鲁维早就瞪大了眼。 今次连战赫兰和高句丽并取得大胜,当今圣上决定亲自奖励有功之臣,而功劳簿上,赫然有着水墨的名字,因此她虽然只是骠骑小小亲卫,也得到了面见龙颜的机会。听到这个消息,水墨有些不知所措,自从她来到天朝,就没遇到什么好事儿,虽说能见到所谓的皇帝,尽管在历史上不曾留名,那也是难得的机会,可万一再出什么幺蛾子,水墨一想到那种情景就开始打哆嗦。军队厮杀虽然凶险,好歹是明面上的,就算死也知道是为什么,可宫廷…… 水墨本想找借口推辞,可顾边城告诉她,她的军功是由燕秀峰大元帅亲自禀报的,而且皇帝陛下对她一个小小的贱卒却能立下如此多的功劳也很感兴趣,指明要接见她。退无可退,水墨唯有苦笑。好在之前为了掩饰消失的喉结,水墨假称受伤,脖子上一直系着围巾,倒也没人在意。 “王爷,将军,”骠骑军战士齐齐在马上行礼,海平涛惊喜地转身迎了过去,屈膝行礼,“末将海平涛见过王爷,将军,您们怎么来西仁门了?重臣们都在东礼门迎宾。”旁人只觉得影子一闪,顾谢二人已然下马,顾边城一把将海平涛拉了起来,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辛苦了。”区区三个字,海平涛却觉得自己眼眶微热,忙低头,将波动的情绪压了回去。谢之寒冷冷一笑:“老海,回头求求皇上,再将你调回骠骑就是,你那个喜欢做看门狗的爹,不理也罢了。”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静默,顾边城低喝了一声:“阿起!”谢之寒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大摇大摆地走开了。看着他的背影,顾边城和海平涛相对苦笑,不等顾边城开口,海平涛摇头说道:“将军,我知道王爷好意,可惜,不论他再有不是,也是我爹,为人子女者,唯孝也。”顾边城轻轻叹了一口气,抓着海平涛的肩膀一握。 海平涛洒脱一笑,上前跟罗战拥抱了一下,不善言辞的罗战没说一个字,但水墨能感觉的到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海平涛原是骠骑左前锋,极擅突袭。”谢之寒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水墨一跳。她瞪着半靠在自己马鞍上的谢之寒,这家伙什么时候摸到自己身边的?看着水墨瞪得溜圆的眼睛,谢之寒笑了起来。 看到谢之寒笑的那么开心,海平涛不禁有些吃惊,他的表情自然落到了顾边城的眼里。知道谢之寒今天的心情极差,毕竟是被迫来到自己最厌恶的地方,顾边城开口问道:“燕帅可曾到了?”海平涛赶忙收敛心神,专心回话。没说几句,不远处又过来一个小小的车队,海平涛回头望了一眼,抱拳说:“将军,末将职责在身,请出示腰牌并交出武器。” 顾边城微微一笑,“自然。”罗战将金色的腰牌交出,同时所有的骠骑战士将所佩的武器全部交给上前搜检的宫中近卫军。水墨和鲁维还好,其他的骠骑显然有些别扭,比如康矮子,像他们这种随时准备厮杀的战士,非常不习惯没有武器傍身。 正在逗弄水墨和鲁维的谢之寒忽然耸了耸鼻子:“什么味道……”水墨偷偷嗅了嗅,心说哪里有什么味道。海平涛依照规矩命令马车停下,等候搜检。一名侍卫头领样貌的人物纵马上前,都快到了海平涛跟前,才勒住了马。高大的西域马不耐地刨蹄顿足,鲁维吓得直咧嘴,海平涛却不为所动,只是礼貌地请他出示腰牌。 看到海平涛想要掀开车帘搜查,那侍卫傲慢地说:“这是燕帅请来的娇客,队正大人,不太方便吧?”海平涛略一迟疑,还是摇头说道:“抱歉,职责所在,我想就是燕帅亲至,也不会坏了宫中规矩的。”见海平涛如此不给面子,那侍卫脸色立变,不等他开口,车中一个娇柔的声音传出:“秦队长,无妨,奴已准备好了。” 这声音一出,水墨差点没从马上摔了下来,谢之寒和刚刚走过来的顾边城也脸色微变,二人对视一眼,谢之寒冷哼了一声,“我说是什么味儿呢,原来是狐狸精的味道。”此时海平涛已将车帘掀开,一股浓郁的花香顿时飘散开来,味道清甜,四周的男人们大都忍不住抽动鼻子,狠狠嗅上几嗅,然后不自觉地伸长脖子想往车里看。 火红的绫罗包裹着车中人窈窕的身段,高高的发髻上插着的步摇正随风微晃,雪白的手腕和足间缠绕的链子只要微动就叮呤作响,一方半透明的纱巾遮掩了她半张面孔,只有娇俏灵动的眉眼露在了外面,却更显风情无限。“真有趣,”谢之寒眉梢一挑,歪头跟顾边城说:“燕大元帅不是想用她来换石老头的宝贝儿子吧?” 顾边城注视着车中的风娘,脑子却在快速转动。战事结束之后,为了保护骠骑,同时也为了水墨,他们并没有将石羽交还,以免石老将军翻脸不认人,若是他公报私仇,咬死了胡说八道,骠骑此番是功是过,那可就两说着了。表面上自然坚决不承认石羽在他们手上,按照谢之寒的想法,干脆杀了拉倒,以绝后患,但燕秀峰那番试探许诺又让顾边城他们有所顾忌…… 不等顾边城想清燕秀峰的用意,车中的风娘已发现了他们,她目光闪动,看起来如同水波流转一般。她的声音中仿佛带着无限惊喜:“顾神将,谢大人,奴万万想不到,我们竟能在绯都城下相逢,奴有礼了。”说完姿态优美地在车中弯身行礼,然后再度抬头,目光如丝般滑向顾边城。那个月夜,他手中银枪森冷的指着自己的喉咙,这个景象怎么也忘不掉…… 顾边城淡然地点点头并未开口,见顾边城不说话,风娘又想开口,却被谢之寒笑嘻嘻地打断,他一边用手指缠绕着水墨战马的马鬃,一边打量着风娘,见她看向自己,就似笑非笑地说:“风娘姑娘,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风娘虽然带着面纱,可也看得出她笑容一僵,如果说这世上她还有畏惧的人,那眼前这个比她还要俊美但却更无情的男人无疑就是一个。 对付不了谢之寒,但马上还有一个水墨呢。从不肯吃亏的风娘娇柔一笑:“水墨,我们也曾携手同行,怎么,认不得了吗?”听着风娘故意加重的携手同行几个字,那血腥的一幕登时又回到水墨眼前,还有赫兰巴雅那张绝望的脸。看见水墨脸色发白,风娘垂下睫毛,遮住了眼中的冷笑。 忽听对面的水墨干笑了两声:“刚才还真是没认出来,现在才发现原来是你的眼线画歪了,有点大小眼,就是两个眼睛不一边大,真是不好意思啊,风娘姑娘……” 看着风娘下意识去遮挡自己的眼睛,谢之寒忍不住放声大笑,顾边城抿了下嘴唇,脑海中却突然冒出姐姐曾说的一句话,“只有女人才知道如何对付女人”。只不过那时候姐姐的表情带着无奈和悲哀,眼前跟斗鸡一样的水墨看起来却很…… “呜……”不远处号角的长鸣声让顾边城笑容一敛,谢之寒转头望向东礼门的方向,喃喃自语:“好戏要上演了……” 水墨听见谢之寒仿佛低语了一句什么,虽然顾边城表面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波动,但她还是察觉到了顾边城的不愉快,眼光不自觉地从风娘移到了那两个男人身上。风娘如秋水般流转的眸子里原本带了几分森寒,一时间不知想了多少折磨人的花样儿放在水墨身上,见水墨再度忽略自己,她的气息更冷。赶车的车夫忽然打了冷战,他奇怪地张望了一下,明晃晃的太阳正高悬头上。 顺着水墨的眼光看去,再从顾谢二人身上转回,风娘突然觉得水墨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虽然还是那张让她看了就讨厌的脸,但有些东西确实改变了,疑虑抵过了怒气,风娘睫毛半垂,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水墨。 不知为何,从见了水墨第一眼起,她就不喜欢这个看起来斯文秀气的男子。明明没什么武艺,明明胆小如鼠,贪生怕死,却在骨子里有一股“高高在上”的感觉,仿佛别人都是世间俗人,唯独他是世外飞仙,身边仿佛有着无形的气场,就算他在笑,似乎也只是为了逃离,把别人推得远远的。 想到这儿,风娘面纱下的红唇微扯,但顾边城,谢之寒,赫兰巴雅,甚至燕秀峰却仿佛很欣赏他,甚至可以说亲近。看着对面明显很愉悦地在和水墨交谈的顾谢二人,风娘只觉得自己胸口堵得慌。 为什么呢……容貌?确实算得上清秀,但不用说和谢之寒相较,就连燕秀峰的俊秀,他也多有不如;武艺?哼,跟本不值一提;文采?看得出他读过书,但又不会吟诗作对,虽然会写字,可难看的还不如初学的幼童;唯一可称道的,就是这小子的狗屎运了,仗着点小聪明,竟然能活到现在。 还有那木石姻缘,他究竟是怎么躲过去的?给药的那个老头不是说此药无解吗,自己也曾亲眼见过中了木石姻缘之人的下场,如果说这世上有比死亡更恐惧的事情,莫过于生不如死,而木石姻缘就是这样的毒,它生生把你变成一个活死人…… “你变成个男的,就解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从风娘脑海中掠过。她一怔,凝神回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真该死,早知如此,应该问明白了再送那老头上西天!风娘不自觉地摸了下胸口,那里挂着一个制作精巧坠子,里面藏着一个细如米粒,色如朱砂的药丸。 “喀拉,喀拉”一阵金属相碰的声音响起,水墨和鲁维什么也没听见,但耳音极佳的武将们早就转头看去,风娘也将自己的疑惑敛起,看起来就如同普通的舞娘一样,娇柔且无害。一小队身穿金色甲胄的武士正快步向这边行来,海平涛微微一笑:“王爷,将军,看来皇上有些急了,末将职责在身,先请告退。” 顾边城点头笑道:“平涛,下值之后,有空来我府上喝酒。”海平涛抱拳躬身:“卑职定当叨扰!王爷……”他等候着谢之寒的指示。谢之寒却不耐烦似的一挥手:“你在宫里呆的久了,说话做事越来越像那些宫人般磨叽,好在嗓子还没尖起来。”王佐等人顿时低声哄笑了起来,海平涛哭笑不得的一躬身,又对罗战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开,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顾边城凝视着渐行渐近的金甲武士:“阿起,不论如何,到了宫里可由不得你这么放肆。今日,毕竟是……朝廷的大日子。”谢之寒把玩着马鞭的鞭梢儿:“朝廷的?是他的吧,所以啊,我就说我不该来嘛,惹了麻烦他们心里不爽,可不惹麻烦……我心里不爽!”偷听的水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什么心态啊?! 顾边城一哂:“你若真不在乎公主殿下的心情,真是不来也罢。”谢之寒动作稍一停顿,又漫不经心地问:“那你呢,也是为了贵妃娘娘的心情?”“是!同时也是身为臣子的职责,”顾边城毫不犹豫地回答。谢之寒这才转头看向顾边城,似笑非笑地说:“二郎,你看起来永远都是那么的,忠臣!” 顾边城也侧头看向谢之寒,依旧是那么沉稳:“过奖了,你现在看起来倒比较像……怨妇!”“哈!咳咳!”硬憋回去的笑让水墨连声咳嗽,脸涨的通红,她做梦也想不到,顾边城会这么说。鲁维想笑又很不安,只能面色诡异地帮水墨拍背,眼睛根本不敢看向顾边城和谢之寒。 谢之寒难得的瞪圆了眼睛,看起来怒容满面,但之前散发的那股冷漠却淡了不少。一旁的罗战还有不远处的海平涛都低头一笑,再抬起头,又是一脸严肃。顾边城笑着作势去拍谢之寒的头,谢之寒躲的马马虎虎,那巴掌还是轻轻落在了他头上,顾边城又扫了一眼面红耳赤的水墨,这才大步迎了上去,罗战跟上。水墨好不容易理顺了呼吸,一抬眼就跟一双漆黑的眸子对上,“啊!”她短促地叫了一声,差点从马上栽了下来,幸好鲁维拽了她一下。始作俑者的谢之寒面对水墨的狼狈,却只懒洋洋的一笑。 “我很好笑吗?”谢之寒问。“有兄弟真好,”水墨答非所问,脸上的笑容很柔软,带着一丝羡慕,更多的是真挚。谢之寒忽然觉得今天的阳光很温暖,他眼光微闪却没说话。水墨再度向顾边城的方向望去,那个金甲武士的首领正抱拳行礼,但给人的感觉只是礼貌而已。“喂,”谢之寒用马鞭碰了碰水墨的手,水墨正关注着那边,只随口“嗯?”了一声。 “你跟我吧……”谢之寒说。跟?跟什么……水墨脑子突然轰然作响,回头的时候她都能听到自己的脖子嘎嘎作响,但终究还是对上了谢之寒的脸,在阳光下,那张脸愈加俊美。水墨最讨厌的就是谢之寒似笑非笑时的表情,因为那意味着自己又要倒霉了,但现在她才发现,不笑的谢之寒更“可怕”。 “呵呵,我不是已经跟着您了吗,呵呵,给您牵马,打杂,受气……”在谢之寒清澈的目光下,水墨说不下去了。鲁维听得一头雾水,但他察觉到了水墨的不安,想往水墨那边凑凑,已示安慰,但一碰触到谢之寒的目光,他觉得自己的手脚仿佛被缚住了,半点也不能动。 水墨吞咽了一下,手脚冰凉,脑子里乱糟糟的千头万绪但又好像一片空白,谢之寒这句似是而非的话让她感觉对面就是金山,但要过去却要经过万丈深渊。财宝固然不错,但过程并不是人人都想体验的。 看着水墨惊诧莫名的表情,谢之寒愉悦地笑了起来,火上浇油似的又说了一句:“我会待你好的!”说完他瞟了一眼对面。水墨一怔,忽然反应过来,她迅速回头,顾边城正扭头看向这里,阳光洒在了他脸上,有些模糊…… 一时间没人注意到马车里的风娘:“跟?”她眼波流转在水墨,谢之寒和顾边城之间,虽然谢之寒和水墨的声音都不大,在这里根本就听不清,但是,风娘笑得越发柔媚,唇语还真是个好东西呢…… ※※※ “呼……”水墨长长地出了口气,她用力地揉着自己的脑门,忽然觉得自己看什么都有点双影儿。“阿墨,你还好吧?”鲁维关心地问,但他的声音里很明显带着兴奋。水墨背着他苦笑了一下,这才转身说:“还好,只是有点头晕。”“你小子真没用,磕了几个头就孬了。”身旁一个大嗓门响起。“几个?那是几十个吧!”水墨怒视着幸灾乐祸的王佐。今天她算是领教了一番古代的封赏礼仪,其繁复,其漫长,难以一一记述,除了磕了N个头,按了N个手印,领了一个类似腰牌的东西,她只记得自己被带进去的时候明明是白天,再一出门却发现已经掌灯了。 “哈哈,”一旁的王佐笑了出来,“水墨,今日乃是你光宗耀祖的大日子,你从一个贱卒到现在从七品的翊麾校尉,只是磕上几十个响头,实在是划算的买卖,是不是?”说完他踢了一下靠在墙角,正猥琐地观察着往来宫女们的康矮子。 康矮子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宫女们的纤腰隆臀上收回,对水墨龇牙一笑:“王大嗓说的是,想当初老子升任昭武校尉的时候,还足足给那个封赏的胖子磕了三个响头呢,他不过是个兵部侍郎中,从五品而已,你今日磕头的可是兵部尚书,正二品,平日里就算你想见也还见不到呢。” “不见也罢了。”水墨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被扔到战场上她唯一庆幸地就是不用四处磕头,在现代时古装剧看过不少,那里面的大腕们跪起来麻利着呢,可人家一集磕两头能挣十万,自己磕了……水墨觉得头磕多了,智商有点低,干脆掰着手指头数自己今天到底磕了多少个响头。 鲁维左右看看,除了这在斗嘴的王佐和康矮子,其他骠骑战士都站的有些远,他忙压低了声音说:“阿墨,你见到兵部尚书了?”“唔,”水墨头也不抬地答道。“那你真的算光宗耀宗了?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你是朝廷封过的军官,村正必定不敢再为难咱们,老爷也一定会给你解药的!”鲁维难掩激动,但还是竭力将声音压的更低。回家?水墨沉默半晌抬头看向鲁维,鲁维显然觉得自己想到了好主意,一脸兴奋地看着水墨。 家?自己的家远在另一个时空,而鲁维的家,只怕不是荒芜了,就是被村正给占了去。不用想也知道,元睿那老头离开那里的时候就没想过再回去,自己一直不想告诉鲁维真相,只是希望他在战场上还有个活下去的念想。没上过战场的人无法体会,家乡,亲人对于战士们意味着什么。在他们与敌人死战之时,想的未必是天下,祖国;而是活着,活着回家去。 水墨努力地做出一个温和的表情来,想着该如何安抚鲁维,可看着鲁维那缺了一颗门牙的灿烂笑容,她觉得自己的嗓子被什么噎住了……“老王,你看,不是那骚娘们吗?”康矮子翻腕制住王佐捅向他肋下的手,同时探头看向对面。王佐回头扫了一眼:“还真是,看样子她这是要献舞了。” 一身红艳的风娘正在宫女和侍从们的围绕下,妖娆而过,那股奇妙的花香再度飘起,在空气中若隐若现。周围不论男女,不管他们是否认识风娘,在她出现的这一刻起,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一举一动上。虽然对风娘一万个讨厌甚至有些恐惧,水墨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穿了一身大红却半点不俗的女人绝对是美女。 风娘早就看到了站在廊下的水墨和骠骑众人,知道他们也在等待夜宴的开始。此次赫兰与松岩城之战,骠骑功勋卓著,皇帝特旨,让其中有大功者奉旨陪宴。虽然排的座次恐怕连皇帝的龙颜都看不见,但对于这些军人来说,那已是极大的荣耀。骠骑军虽秉承顾边城的风格,对于荣华富贵浑不在乎,但是对军人的荣誉却看的比什么都重。 走到跟水墨平行位置的时候,风娘飞过来一个如秋水般闪动的眼波,配着摇曳的灯火更让人迷醉,水墨全身的汗毛却登时竖起,不等她戒备,风娘已经被引入了一间楼阁,只留了个妩媚的背影给她。“啧啧,可惜了。”康矮子砸吧着嘴,王佐不以为然地摇头说道:“女子还是重心肠,一个毒妇,长得再美你敢睡吗?” 康矮子凝神半晌,摇了摇头:“除非捆起来,不行,还得打晕,可那样睡起来没滋味啊!”骠骑们都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鲁维也想笑,却被水墨一眼瞪了回去。“那是什么地方?”水墨指着风娘进去的地方。“赏音阁,那些要为皇家表演的艺人都会在那里等候传唤。”王佐看也不看就回答。 “王将军,您对宫里很熟悉吗?”鲁维好奇地问。康矮子噗的笑了出来:“问的好,这小子要不是遇见将军,恐怕会对宫里更熟,哎哟!”他话未说完就被王佐擂了一拳,“你叫什么康矮子,根本是,康老聒!比婆娘还嘴碎!”看王佐面色不善,鲁维一咧嘴不敢问了。水墨的关注都在风娘身上,对康矮子的话根本没放在心上,正想开口再问,四周忽然响起悠扬的音乐声,听着类似于编钟。两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宫侍快步走来,其中一个“命令”骠骑军跟随他而去。王佐一挥手,骠骑们快速地组成了整齐的队伍,再无半点言笑,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冷肃顿时镇住了见多识广的宫侍们,他们不自觉地收起了平日里的骄横,还算客气地带领众人前行。 水墨混在骠骑队伍中,一时间也忘了自己那些比头发还要多的烦恼,只觉得眼睛都不够使了,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嘲笑鲁维的瞠目结舌。原以为见惯了现代的霓虹闪烁,高楼大厦,就算这夜宴再豪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只有当你亲眼看见,亲身经历之后才能明白,什么叫做奢华,什么叫做皇家气派。 鲁维已经激动的浑身颤抖了,安坐之时差点腿软跌倒,幸好康矮子巧妙地推了他一把,才没有当众出丑。水墨坐下之后观察了一番,这里显然是主会场的最外围,等于围绕着湖水而坐,衬着四周灯烛,更觉波光潋滟。这座宽敞楼阁依山傍水,中央挂着一道匾额:两仪殿。 天朝虽然也有椅子这种事物存在,但在皇家及贵族的宴会上,还是遵循古风,席地而坐。水墨自认没有古人那种坐在自己后脚跟上的功力,干脆盘膝而坐,再看骠骑众人,大家也差不多,怎么坐的都有,但有一样,各个腰背挺直,目光锐利的可以杀人。水墨忍不住看向另一侧,当初差点要了鲁维小命的黑虎军校尉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和鲁维,他姓什么来着?水墨本想问问鲁维,一扭头,却看见这小子如同磕了药似的一脸迷醉,只能苦笑,今晚宴会竟然和燕秀峰手下的黑虎军同席。 虽然告诉自己不要理会,但那黑虎校尉咄咄逼人的目光仍像长了刺儿似的扎了过来,看来他的怨恨很深呢……一想起那日,初见顾边城的景象再度浮现眼前,赤马银枪,徐徐而来,不论是篝火还是月色,仿佛都没有他身上的战甲明亮…… “贱卒自然不值钱,大老爷也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今天乃是庆功宴,何必见血呢……”水墨脸色变得有些古怪,怎么又想起那时谢之寒的油腔滑调来了,这家伙总是喜欢戏弄人,不论自己是何身份,是男是女…… “跟我吧,”谢之寒那双冷澈的眼恍惚就在跟前,他说这话的时候笑没笑呢?“嗯哼!”王佐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水墨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大力传来,等她站直了身体,发现自己是被王佐提溜了起来。然后也不等她开口说话,腿弯处一酸,人已跪倒在地,直到脑门触地,她才明白过来自己竟然又被王佐按着磕了一个头。 “嘶,”水墨只觉得脑门上有刺痛感,略一抬头才看见一个仿佛金丝缠就的物件已被自己一个头槌压成了金饼子。正纳闷,一股极淡的檀香味道传来,水墨微抬眼看去,是一双黑色的薄靴,一个人站立在离自己有十步之遥的地方,衣饰绯红,刺绣精美,再悄悄抬了点头,水墨立时翻了个白眼,声音虽不高,但离得近的人还是听得到:“就算你再怎么整我,我也不会跟你的!别以为穿了马甲我就不认识你了。” 话音刚落,余光扫到王佐惊诧万分的脸,水墨一愣,谢之寒的真正身份是逍遥王自己已经知道,难道说进了宫就跟他开不得玩笑了?水墨虽不明所以,但本能地察觉不对,她立刻低头,恨不得把脑门在地上按个坑出来,同时侧脸对王佐挤眉弄眼询问情况。在这一刻,木然的王佐终于明白为什么水墨那么喜欢翻白眼了,现在他自己也很想翻…… 时间仿佛冻住了,直到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一切:“咦,是你?”“喔?赫兰公主,你认识他?”“是的,陛下。”赫兰公主,陛下?!水墨觉得自己如同挨了两记直拳,脑子里嗡的一声,元爱来了?!谢之寒是皇帝?!她不顾一切地抬起了头,眼前是一列奢华的队伍,锦衣罗袍,官服软甲,但水墨只看着眼前站出队列的那一男一女。 谢之寒?!不,不是,水墨立刻否决了自己的认定。谢之寒有很多种样子,嘲讽的,笑闹的,冷漠甚至冷血的,但绝不会笑的这么……温柔。她是元爱?!不,也不是,那她是?一身赫兰华服的女子显然看出了水墨的疑惑,她微笑着走了过来,身后有人想要跟上,却被阻拦。 只见她走到水墨跟前,竟蹲下了,露在面纱外面的大眼睛满是笑意:“喂,你不认识我了吗?那日营帐,火盆?”火盆?水墨愣住了,有个念头闪过却快的抓不住。赫兰女子笑着回头说:“兄长,他救了我,却不认得我了。”水墨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一双黑蓝异色的眸子一下子撞了过来,还是那样不急不燥的微笑,没有半点心理准备的水墨跪着的腿突然巨痛,抽筋了。 赫兰巴雅看着水墨有些扭曲的脸,笑容更深:“图雅,草原的规矩是有恩一定要报恩,你可要记得!”说完对身后做了个手势,一个侍女打扮的人碎步走了过去。“殿下,陛下还在等您啊。”这个带了几分沙哑的女声让水墨瞪大了眼,她再度抬起头来,一个面貌普通的女人来到图雅身边,正谦卑地搀扶起她,但对水墨视而不见。 人群中的顾边城和谢之寒对视了一眼,又看向了站在皇帝身后不远处的燕秀峰,方才皇帝的金丝佩突然掉落,这也太巧了。两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同时扭头看向高高台阶上的两仪殿门,不知何时那里已站满了人。率先一人梳着高髻,绯色和金色的衣裙交相辉映,凤冠上的步摇正随微风摆动,虽然看不太清她的容色,但那傲然的气势已表露无遗,她正冷冷地俯视着下方…… 第31章 朱颜改(三) “白震。”皇帝轻唤了一声站在他身后的白主事。白主事微微躬身,然后无声却迅捷地走到了水墨跟前,弯下腰来,水墨迫不得已与他对视。白主事容貌普通,毫无特色,只是一双眼,看上去如同一潭死水,不透明,没有半点生气,令人望而生畏。 方才闲来无事等候入席之前,听王佐等人闲聊,水墨知道所谓的主事也就是阉割过的宫人,到了明清,改称太监而已。在现代,不论影视还是书籍,太监似乎都是一种扭曲的存在,从肉体到心灵,所以水墨不自觉地对白主事有所避忌,不敢再看他半眼,恨不能把自己的头都缩回腔子里。 站在臣工中随侍的燕秀峰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依旧是一副面带微笑的儒将风范,可他拢于袖中的手早就紧握成拳。之前他跟在皇帝身后,看得很清楚,明明是有人借着搀扶皇帝登阶的时机,将金丝佩弄断并滚向水墨的方向。那人手法极其巧妙,连白震这老狐狸都没发现,若不是自己角度刚好,恐怕也不会发觉的。 燕秀峰用余光看向那个站在阴影里的小宫人,毫不起眼,但身手却如此高明,燕秀峰心中冷笑,他一定是大姐暗藏在皇帝身边的眼线吧。想到这儿,燕秀峰忍不住看向殿门,皇后燕秀清那挺拔高挑的体态立刻映入眼帘,明明隔着这样长的一段距离,但她身上散发的高傲冷漠还是让人不自觉地想要躲避…… 那边白主事对水墨的瑟缩仿佛一无所觉,只是面无表情地将那个已压成金饼子的佩饰捡了起来,水墨只觉得他的袖子从自己手腕处拂过,旋即离开。白主事快步回到皇帝跟前,恭敬地双手高举。皇帝捻起金丝佩摩挲了一下,微笑着说:“看来朕又要惹皇后生气了,不小心弄坏了她亲手给朕做的饰物,唉。” 皇帝长得虽和谢之寒很像,但声音绝对不同。谢之寒就算再怎样笑着说话,声音里总有两分冷意,可皇帝的声音却如阳光下潺潺流过的溪水,清亮却温暖,但他这番话让水墨感到冰寒彻骨。“都是老奴的错,竟未将金丝佩系紧,等下老奴定自请责罚。”白震说完,跪下磕了一个头。 正全神戒备的水墨不禁瞠目,这老太监竟然将过错都揽到了他自己身上。站在众臣工之外的谢之寒一撇唇角,“这可有意思了。”他声音虽然极轻,但顾边城和罗战都听的清楚,只不过顾边城眉头微蹙,罗战却有些不明白。谢之寒看着跪在地上,硬得跟雕像似的水墨突然有些忍不住笑,他扭头看向若有所思的顾边城:“二郎,看来皇后和燕帅也不是一条心嘛。” 顾边城没有回答,再度看向高阶之上的皇后,这才沉声说:“不管是不是一条心,看来他们都想拿水墨来作法了。”谢之寒冷笑:“好呀,狗咬狗一嘴毛才好,我这个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顾边城一哂,未及开口,就听皇帝说道:“责罚也不必了,想来这也是缘分,你们都是顾将军彪下吧?” 王佐起身抱拳,朗声答道:“正是,吾等乃骠骑所属,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说完一个头磕了下去。所有骠骑战士都大声呼喝:“万岁万岁万万岁!”水墨也不例外。区区数十位战士的声音却震人发聩,个别大臣不自觉地按了下耳朵。 皇帝也被吓了一跳似的,轻咳了一声,但脸上都是喜悦:“好,好,好!不愧是神将所属,单凭这份气势也是,呃,也是不同寻常的,将士们请起!”站在旁侧的赫兰巴雅微微一笑,这个中原皇帝倒有点意思,原本想说是战无不胜的吧?难得会为自己这败军之将留面子…… “顾将军何在?”皇帝笑问。白主事转身朗声问:“骠骑大将军顾边城何在?”顾边城大步从人群后绕了过来。来到皇帝跟前方要下跪,皇帝一伸手,白主事不知如何已到了顾边城身边,阻止了他下跪的举动。顾边城只得抱拳躬身行礼:“陛下!” 皇帝上前握住了顾边城的手臂,英俊的面庞上都是喜爱,正要开口,一个小宫女从台阶侧方碎步跑来行宫礼。秀丽的小脸红润,还带了点喘息:“陛下,皇后娘娘说吉时已到,还请陛下和大汗,公主入席吧。”皇帝笑容略僵,看了眼台阶之上,叹了口气,带些无奈地笑笑:“也好,大汗,公主,请随朕来。” 赫兰巴雅优雅地一弯身:“陛下请!”皇帝转身欲行,又想起什么似的对顾边城说:“二郎,听说此次立大功者是你亲自为其脱籍的,叫来给朕看看,我对那个壕堑的设计很感兴趣。”说完他微笑着和赫兰巴雅把臂迈步先行,大臣们也各自和赫兰使节有说有笑的拾阶而上,全然看不出,两个月前彼此还恨不能杀的对方王国灭种。 等皇帝和大臣们都离开一段距离之后,谢之寒才慢步走了过来。见水墨脸色苍白,他反倒抱拳恭喜:“可喜可贺啊,水校尉,等下就要亲见龙颜,你也算的上是光宗耀祖了,哼哼。”水墨此时哪有心思和他斗嘴,自打穿越而来,一路上遇到危险无数,她本能地察觉到,如果自己进入那个金碧辉煌的大殿,九成九会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不去行不行?”见水墨憋了半天竟问出这样一个笨问题,谢之寒笑得嘲讽,罗战的冰块脸上难得的带了点表情,大家都明白水墨已经乱了章法。顾边城跨前两步,宽厚的手落在了水墨肩上:“放心吧,陛下乃有道明君,就算你言行有误,也不会与你计较的。”说完他捏了水墨肩膀一下。 顾边城手上的温度仿佛穿透了衣料,肩膀上传来的热度和重量让水墨渐渐平静了下来,她这才想起周围可不光是骠骑,还有黑虎军和其他武将的存在。顾边城方才那番话与其是说给她听的,更是说给这些“外人”听的。水墨刚点点头,一个宫人已迎了过来,规矩地行了礼,笑容满面:“王爷,神将大人,罗将军,请随小人入席吧……” 顾边城三人从侧阶而上,中间那雕龙戏凤的自然只有皇帝可以行走。越往前行,殿中的灯火愈发明亮,丝竹之声也愈响。到了侧门,有专人唱职,谢之寒第一个走了进去,表情显得很不耐烦,顾边城和罗战随后。水墨则被一宫人带到旁边,临时教导了一些必要规矩之后,才被领到了大殿侧门外,顿时,熏香和食物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从殿中飘了出来。宴会的气氛显然很好,谈笑声不绝于耳…… 尽管心中不安,但出于好奇,站在门后的水墨还是忍不住向里张望。红黑相间的几案上已摆满了制作精巧的食物和美酒,年轻貌美的宫女或布菜,或持壶,而大臣们则按照文武品级分坐两旁。大殿正中坐着皇帝和一个贵气十足的女人,赫兰巴雅和那个小公主陪坐一旁。水墨只看了那女人一眼就觉得毛孔翕张,一股子凉气往里钻,看架势她应该是皇后了吧。水墨在心里咂舌,忽然有点可怜那个漂亮皇帝,居然娶了这么一个开宴会也能做出参加追悼会表情的女人。 水墨还想再看,却忽然感觉有异,眼光一转,才发现殿外那些宫人宫女,看似安静,实则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有几个穿着打扮与他人不同的宫女甚至还敢窃窃私语,根本不避讳地对她指指点点。水墨顿觉浑身不自在,好像一个月没有洗澡了似的,但就算这样,她宁愿在外面被人当猴似的观赏,也不愿意迈进大殿一步。 殿中忽然传来铃鼓的声音,清脆的铃声和沉重的鼓声融洽地结合在一起,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众人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一股特殊的花香渐渐浓烈,被红色轻纱包裹着的苗条身影随着鼓点,从殿侧滑了出来,脸半遮掩着,桃花般的眼却如春水般恣意流淌。随着丝竹琴声的加入,铃声和鼓点愈发加快,舞动中那雪白的手臂,纤细的颈项,如蛇一般灵活的腰肢,还有薄薄罗裙勾勒出的修长双腿,风娘迅速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水墨不自觉地望向赫兰巴雅,他正笑着欣赏风娘的舞技,好像从不认识她一样。甚至风娘挑衅似的抛了个媚眼给他,赫兰巴雅也只是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倒是坐在他身后的苏日勒面沉似水,水墨忍不住扯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突然感觉有些窒息。赫兰巴雅好似感觉到了什么,他掉转眼光,那蓝色的眼珠在烛火下显得更加清澈,水墨极快速地一闪。赫兰巴雅看着空空如也的侧门,微微一笑,摩挲了一下缠绕在掌间的银链。 刚收回眼光,赫兰巴雅就发现对面的谢之寒正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顾边城清澈的目光也不在妖娆扭动的风娘身上。看着顾边城脸侧那道疤痕,赫兰巴雅一笑,举杯向他敬酒,顾边城回礼,两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一饮而尽。 燕秀峰,皇后,伺候在皇帝身后的白震,还有一些有心人都看在了眼里,只有皇帝还沉浸在风娘美妙的舞蹈当中。当风娘以一个极其优美难度很大的下腰结束自己的舞蹈时,皇帝率先鼓了几下掌,大臣们立刻跟上,或文或白的称赞着风娘的舞技。 “大汗和公主可否喜欢?”皇帝扭头问道。赫兰公主图雅点点头又摇摇头,皇帝好奇地问,“公主这是何意?”“这位姑娘跳的很好,可图雅跳的更好!”看着图雅一脸天真烂漫,皇帝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自然,她一个舞姬如何能跟高贵的公主想比。” “陛下,小妹冒失了,这位姑娘的舞技之佳我从没见过,草原上的人豪放,跳起舞来也是随兴,哪有天朝上邦这样一举一动皆有规矩,”赫兰巴雅疼爱地看了一眼妹妹,夸奖道。皇帝显然被赫兰巴雅这番话哄的很高兴:“大汗过誉了,只是舞蹈,闲暇娱乐耳。” 赫兰巴雅摇摇头:“我读过一些汗书,先贤也说过,音乐,舞蹈皆文化呢。”皇帝呵呵笑了起来:“大汗精通中原文化,实是两国幸事,来,愿我们能永久和平,不再让黎民百姓经历战火,不论他是天朝人,还是赫兰一族!”说罢,皇帝举起酒杯。“陛下仁善!巴雅自当遵从!”赫兰巴雅起身敬酒,所有大臣也齐齐站起称颂:“陛下仁善!” 众人将酒饮尽之后才纷纷坐下,一直冷冰冰的皇后凑到皇帝耳边小声说了两句什么,皇帝一怔,又点点头,转过来笑说:“皇后有个提议,既然大汗那么喜欢中原舞蹈,不如将她送给大汗如何?”此言一出,顾边城和谢之寒迅速看向燕秀峰,燕秀峰却一无所觉似的,用银簪挑了一块蟹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两人心里顿时明白,燕秀峰私下定和赫兰巴雅有所交易。 鲜红的面纱也遮不住风娘灰败的脸色,赫兰巴雅笑吟吟地看了她半晌,这才抚胸行礼:“皇后娘娘有心,我却之不恭,唯有收下了。”风娘只觉得眼前一黑,但她知道,现在她什么都不能做,如果她敢看向燕秀峰,或者是她,只会死得更快! 躲在殿外的水墨看着笑容满面的赫兰巴雅,还有跪在地上微微颤抖的风娘,只想拔腿就跑。“陛下,你说过的那位立了大功劳的校尉是否可以宣上殿来,也让臣妾一见?”皇后终于开口了,声音一如想象中的冰冷,但却意外的带着些甜意。“你去哪儿?!”门口的宫人听到皇后提及水墨,一扭头,发现他竟然在转身后退,忙一把揪住了手臂。不等水墨再反应,其他宫人已经她围在了中间。 “宣,骠骑军翊麾校尉水墨上殿!”唱职的宫人朗声通传,水墨只觉得眼前的灯火好像都在旋转,如木偶般被人推了一把。等她再清醒过来,人已经跪在了大殿中央,无数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水墨,唔,名字不错,可曾读过书?”皇帝温言问道。水墨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咕嘟一声在安静下来的大殿里分外响亮,别人想笑也不敢笑,只有谢之寒“嗤”的笑了出来。皇帝看向他,他却漫不经心地转眼他望,皇帝无奈只能再度看向水墨。 “呃,回陛下的话,小人,不,臣认得几个字。”水墨终于张开了嘴,话一出口,反而没有那么紧张了,总算想起自己也是有“功名”的人了。皇帝又问了几个关于那个壕堑和她在高句丽大营“卧底”的问题,水墨按照之前顾边城吩咐的一一回答。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英雄不问出身,看你外貌孱弱,想不到也是个浑身是胆的英雄。”“陛下过奖,愧不敢当。”水墨尽量学着古人的方式讲话。她一边说,一边分神关注着赫兰巴雅,他已经将风娘弄到了手,下一个就该自己了吧?可用什么理由呢,总不能让自己去赫兰发扬光大,如何刨沟吧? “陛下所言极是,英雄不问出身,正因为如此,石老将军也动了爱才之心,请臣做个说客,还望陛下和顾将军成全,”燕秀峰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说道。“喔?石将军想调水校尉去戍边吗?”皇帝笑问。 顾边城和谢之寒都盯着燕秀峰,其他人则看向石老将军。石老将军一咬牙站了起来:“陛下,君子不夺人所好,老臣岂能将神将得力属下轻易调走,只不过老臣家里有一外孙女,年已双十,只因家中独女,想要招赘,老臣觉得水校尉智勇双全,年纪容貌也配得,听说他也是孤身一人,再无亲眷,如能成双,岂不是两全其美?” “哈哈,”皇帝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倒是好事一桩啊?”冷冰冰的皇后也破颜一笑:“陛下所言甚是,成人之美终成眷属,乃是造化。”她容貌原本贵气秀丽,笑起来甚是动人,可但凡欣赏这笑容的男人都不敢看。谢之寒,顾边城倒是看见了,却一点也不欣赏。 “为了儿子,这老狗竟然打这种主意。”原本心不在焉的谢之寒早已坐直了身子。顾边城看着一脸微笑的燕秀峰,心想原以为把石羽攥在手中,石老将军无论如何不敢胡来,同时也让燕秀峰难受一下,但万万想不到他们竟想出这么个损人不利己的法子来。要知道石老将军的外孙女可是出了名的美人,同时家财万贯,就算入赘,对于一个贱卒出身的男人那也是一步登天啊。 如果是男人的话……顾边城与谢之寒对看一眼,又同时看向已经僵在地上的水墨,谢之寒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该死!”顾边城自认从参战以来,遭遇危险无数,连生死都看得淡了,但从没有一刻向现在这样束手无策。怨不得今日姐姐和公主殿下被送去家庙为陛下祈福,想来这也是皇后和燕秀峰安排好的吧,现在再无人能改变皇帝的想法…… 水墨不知道这些大人物的明争暗斗,从听到招赘两个字之后她就懵了。第一反应想说,我已经结婚了,但自从知道元睿那死老头是赫兰国师之后,她再不敢提半个字,以免被人当奸细杀了,更何况……水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赫兰公主的方向,还没找到自己想看到,却看见赫兰巴雅露齿一笑,对她举了下酒杯,状似恭喜。 再看看谢之寒和顾边城,两人脸色都算不上好看,倒是旁边的燕秀峰言笑晏晏地在和一个文官交谈。答应?!当然不行,别说自己是个西贝货,就算不是,落在燕秀峰和石老将军的手里也没个好,用脚趾想也知道他们不过是想通过自己压制顾谢二人罢了;不答应?水墨苦笑,抗旨不遵那都是戏里演的,万一你叫的不够凄惨还可以再拍一遍,可这里……说自己下身受伤更是扯淡,一检查那就彻底玩完了。 “既然如此,二郎,你意下如何啊?”皇帝笑吟吟地问道。顾边城脑子飞快地转着主意,如何才能合理地拒绝,同时不会让皇帝不愉。谢之寒看着燕秀峰那虚伪的笑容,心头火起,他一扬手就想把手里的杯子摔了。顾边城反应极快,一把按住了他手腕,但皇帝已有所差察觉,笑容顿时淡了些,不语地看着他们。皇后借着用丝巾擦嘴掩饰了自己的笑容,看来弟弟说的没错,这个叫水墨的小子果然大有用处,倒也不曾枉费自己辛苦将安平公主和顾倾城调开。 顾边城看着瞪圆眼睛盯着自己的水墨,他下定决心一般,站起身来正要回话,却听见水墨大喊一声:“陛下,臣不能娶!”此言一出,满殿皆惊,石老将军的外孙女,燕元帅亲自保媒,天下竟然还有如此不识抬举之人。登时,吃惊的,不屑的,等着看好戏的各色目光都集中在了水墨身上。 “水校尉,你为何不愿意,难道老将军家的掌珠还配不上你吗?”皇帝多少带了点好奇,也有点不高兴,一个小小的校尉也想抗旨吗?谢之寒看到皇帝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虽然恨极,也不得不佩服燕秀峰抓皇帝的心思很准,性格温吞的皇帝最恨的一件事,就是别人不拿他当回事儿。 殿上所有人都在等着水墨的答案,只见水墨一个头磕下去,砰然有声:“陛下,臣实在是有说不得的理由,不敢耽误石家小姐!”“说,只要合乎情理,恕你无罪!”皇帝沉声说道。水墨连头也不敢抬,心一横:“陛下,臣不能娶妻是因为……”所有人都伸长了耳朵,就听水墨大声说:“因为臣从小喜欢的就是男人,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 水墨感觉到自己的眼睫毛在扇动的时候,都能碰触到带着几分凉意的青砖。今天磕了十几个头,唯有刚才那个是真心实意,不打半点折扣的,可要命的是,皇宫里的地砖制作显然也是不带半点折扣的,水墨觉得自己不但脑门热辣辣的疼,而且眼前一阵阵的开始发黑。 安静,不,应该说是寂静……明明知道周围坐着站着的不下一二百人,偏偏听不到半点声音,仿佛就连呼吸声也消失了,水墨只觉得毛骨悚然,恨不能用头钻个洞出来,瞬间消失,脱离一切勾心斗角。跪在地上装死的水墨固然难受,这大殿里的有一个算一个,不论男女,不论贵贱,人人皆被她雷到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本来拿着酒跟旁人碰杯谈笑的燕秀峰,酒杯不自觉地送到了下巴处,石老将军更是如同突然踩了电门似的,脸色发青不说,全身都在轻微的抖震。容颜俊秀的皇帝也许觉得自己幻听了,他往前探了探身子,仿佛这样就能听清水墨在说什么,可惜,他看到只能是水墨乌黑的发髻,和在灯火下映射下,露出的一小截细白肤色。皇后如同冰面一样光滑坚硬的表情,也被水墨这杆粗制滥造的冰橇生生划开了两道裂痕。 “你不是男人吗?为什么还会喜欢男人?”清脆的,带了几分异族腔调的天真话语如同打破魔法的咒语,大殿里的人一下子活了过来,窃窃私语声顿起。赫兰巴雅轻轻唤了一声“图雅”,示意她不要多嘴,顺势也掩过了自己原本的表情。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巴雅本能地先看向了顾边城和谢之寒……他心里不禁啧啧有声,这两个男人反应太快了,自己几乎刚把目光投过去,他们就已然察觉,谢之寒笑得依旧懒散,甚至还拿着酒杯对自己晃了晃,而顾边城和以往一样沉稳如山,自己只能假作不经意地冲他们点点头。 谢之寒很想笑,哈哈大笑,他这辈子没见过燕秀峰这么狼狈,酒竟然洒在了衣襟上而不自知,更别说他那个如同雕像一般僵硬的皇后姐姐目瞪口呆的样子。谢之寒看着跪在地上水墨那细瘦的身影,从小就喜欢男人吗?谢之寒将香醇的美酒一仰而尽,衣袖半遮住了他的表情,一股热度立刻从胃中烧遍了全身,但谢之寒知道,那不仅仅是因为酒…… “皇上,看来燕元帅这大媒是保不成了,”皇后柔媚的声音包裹着寒气,一下子让殿中诸人安静了下来,熟悉皇后性格的大臣们都知道,她现在很生气。皇帝的表情则有些古怪,说不出是尴尬还是愤怒,看起来更带了几分好笑,听到皇后这样说,他只嗫嗫地说了句“皇后说的是。”这话太过似是而非,旁人也听不出皇帝陛下对此事是何种态度,因此都低下头去,暂时没人肯做出头鸟。 回过味儿来的燕秀峰,接过宫女送上的丝巾,甚至还对她笑了笑,然后才神情自若地缓缓擦拭着滴到衣襟上的酒液,但他内心早已充满了愤怒。想过很多种可能,可从未想过,这小子竟然用这样的借口来拒绝自己,虽然水墨说的是再真不过的真话,但燕秀峰只当她为了逃避赐婚而鬼扯。燕秀峰克制着自己不要看向顾边城和谢之寒,但他明白,自己这次是败了,而且是当众失败。 “哼,简直是可恶至极,这等品行不端,无耻之人,也敢混入我天朝军伍根本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不论欺瞒上官之罪,骠骑铁军若是传出这等事来,岂不被外人耻笑?!”花白的胡子恍若根根直立,石老将军终于发作了。原本将自己外孙女贡献出来,已非他所愿,现在倒好,人家不但不要,还当着皇帝言称自己是个断袖之人!旁边文武官员的嘲讽和看戏的眼神化作针雨,刺的石老将军几欲发狂。 石老将军此言一出,旁人都明白他是想致水墨于死地了,而且话中有话,还将了顾边城一军。皇后听了这话,倒是放松地靠在了一旁的扶肘上,这石老头还不算傻,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如果今天能杀掉这个校尉,也算扳回一局。长睫下秋波微转,顾边城表情已尽入眼底……哼,皇后心中冷笑,就算他不在乎这贱卒的命,今天他的面子也是驳定了。 反倒是……皇后用余光瞄着谢之寒俊秀无匹的侧脸线条,他拿着酒杯在唇边摩挲着,手指被青瓷酒杯衬得越发修长,皇后随意地拢了下鬓发,全心戒备着。听到石老将军那番话,跟燕家亲近的文臣武将们立刻反应了过来,纷纷应和,水墨一时间简直成了天朝军队这锅肉汤里的老鼠屎,人人得而诛之。 看到皇帝微微皱起的眉头,白震踏前半步,低喝道:“默!”他声音不高,但殿中所有人都能听到,方才还在口沫横飞的文武官员们立刻闭上了嘴,白震面无表情地退回了皇帝身后,好像从未上前过一样。皇帝想了想又问,“水墨,你此言当真否?” 已经被逼到绝路上的水墨知道,此时若再否认,那就双重罪过,真的没活路了,她咬牙道:“句句属实,不敢欺瞒皇上。”皇帝看看皇后紧抿的红唇,夫妻十载,虽然感情不睦,可也足够了解对方性情。今日殿上水墨得罪了燕家人,她怎肯饶过呢。可若是如了她的意,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去祈福的爱妃倾城呢,大家都明白,皇后真正恨的是谁……皇帝忍不住叹了口气,性格软弱的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 见皇帝犹豫,石老将军乘胜追击:“皇上,这样人留在我军中岂不是耻辱,更何况他当着贵客仍敢抗旨不遵,其心可诛!”燕秀峰眉头一挑,石老将军这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就算你水墨再不想答应,也不该抗旨,更不该当着赫兰降臣的面抗旨。 果然,皇帝脸色一沉,皇后轻轻挨过去,在皇帝耳边说了句什么。“陛下,我天朝军规,从未提过断袖者不能为国效力。”正得意的石老将军捋胡子的手一僵,他转头望去,原本已坐回原位的顾边城又站了起来。见石老将军看向自己,顾边城对他拱拱手,不知是为了水墨的拒绝道歉,还是为了自己所说的话。 气到两眼通红的石老将军迈前一步,刚好看到了顾边城脸上的疤痕在被灯影闪过,分外狰狞,他竟不自觉地退了回去,跟着又发觉了自己的软弱,忍不住大声驳斥:“你这是诡辩!”顾边城不为所动,温文道:“老将军,那且请指出哪条例律注明?”“你?!”石老将军脸色发紫,却无言以对。殿上的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一向低调隐忍的顾边城竟敢公然和燕家人唱反调,文武官员的目光不知觉地都飘向了一直沉默的燕秀峰。 赫兰巴雅笑了,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不但将杀父仇人攥到了手心里,还能看一场天朝内讧的好戏,真没有枉费自己跑这一趟。想到这儿,他扭头看了一眼满脸好奇的图雅,心中的喜悦登时淡了许多,为了赫兰,每个人都要牺牲……赫兰巴雅将自己的目光收了回来。 低着头的水墨忍不住笑了出来,没想到正气凛然的神将大人还有律师的天赋,很会钻空子嘛。不用想也知道,在礼法森严的古代,虽然同性恋绝对存在,但没有一个人敢把这种“有违天和”的事情拿到台面上来说的,更不用说放在军规里了。就算是二十世纪的美军,还执行“不许问,不许说”这种模糊政策呢。 “神将大人,何必为了一贱卒,自轻身份呢,”一个身穿紫袍的中年文官开口说道。皇帝并没有开口阻止,别人自然更不敢,他们都知道此人乃是燕家的亲信,谁肯得罪。他话音未落,谢之寒已冷笑接口道:“贱卒又如何,好歹是为国效命者,总比为了个贱人自轻身份要好吧。” 那官员闻言脸皮立刻紫涨了起来,但他敢和顾边城对唇舌,却死活不敢招惹谢之寒,只能尴尬地缩了回去。其他官员表情古怪,实在有忍不住笑出来的,也立刻或咳嗽或转身遮掩。这位大人月前为了一个妓子被发妻当众厮打,人人皆知,现在被逍遥王讽刺,倒也不曾冤枉了他。 皇帝好笑地摇了摇头叹道:“这个阿起,虽然从军半年,口齿依旧伶俐啊。”“哼,”皇后冷笑了一声:“应该说逍遥王消息依旧灵通吧,就算不在都城,也事事皆知。”皇帝一愣,默立在他身后的白震垂下了眼皮,弯腰在皇帝耳边说:“陛下,处理正事要紧。”皇帝点点头,可看看如同斗鸡一般的石老将军,表情温和却一步不让的顾边城,旁边还有看戏似的赫兰大汗,皇帝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眼角看到皇帝无奈的表情,一抹不耐从皇后眼中闪过,她无声地坐直了身子,看向阶下的水墨。顾边城,谢之寒,燕秀峰以及赫兰巴雅都注意到了她这个动作,燕秀峰心里一紧,知道姐姐想要亲自动手了。顾边城和谢之寒都明白皇帝的软弱性子,而皇后的无情他们早就领教过了。看样子皇后今日是想拿水墨来杀一杀顾家的威风了,顾边城和谢之寒虽不动声色,但已全神戒备。 “这样的无耻之人,二郎,你还要保他吗?难道说你和他……”此时气急败坏的石老将军已经开始口不择言,但他这样一说,倒提醒了旁人,方才顾边城曾站起身来想要阻止。看看水墨那纤细的身段,白皙的皮肤,容貌虽远称不上绝色,但对男人而言已足够秀丽,众人的目光立刻都放在了顾边城身上。 顾边城自然听懂了石老将军话中含义,他不禁微怔,跟着下意识看向伏在地上的水墨,水墨已被石老将军那句话吓的抬起了头来,两人目光一对。水墨苍白的脸,惊慌的眼一览无余,顾边城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竟没有开口…… 天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默认?!殿中人群的目光登时粘稠的如同熬了三天的浆糊,看看顾边城,再看看水墨,表情虽各有不同,却都弄满了暧昧。怪不得啊怪不得,从未听过神将大人有男女风流之事传出,原来…… 石老将军显然也没想到自己顺嘴胡说竟然起到了如此效果,若是他那宝贝儿子石羽在此,定然会跳起来大叫,我早说过他俩是对“狗男男”!石老将军呆愣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或许应该乘胜追击,今日若是能将顾边城也拉下马,就算损失一个外孙女儿的名声又如何?他刚要张口,一直盯着他的燕秀峰微微摇了下头。被吓到的皇帝已忍不住问道:“呃,二郎?你……” 顾边城淡然自若地躬身道:“皇上明鉴,清者自清,何须解释。”说完他清澈的目光在大殿里环视一周,九成九的人就算没有低头或移开目光,脸上放肆的表情也都收了起来,一个个故作正经君子状,竟无人不敢触其锋芒。看到顾边城的威势,燕秀峰表情不变,但眼中的笑意早就消失殆尽。 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赫兰巴雅微笑着想,燕秀峰表面上和顾边城同出一门,兄弟相称,实则对顾边城极为顾忌。虽然顾边城一向低调,从不参与朝廷争斗,但他还有一个随时会怀孕的贵妃姐姐啊,无子的皇后和燕家人怎么能不忌讳。还是草原上那句老话说的对,肉都是从里往外烂的,天朝如此之大,光靠武力是行不通的,可惜父汗不肯听从自己的劝告,被二王子蛊惑,最后落得了那样的……赫兰巴雅看着跪倒在地,一动不动的水墨,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那条银链。 顾边城的坦然让皇帝一愣,跟着他注意到了赫兰巴雅若有所思的表情,立刻惊醒过来,忙连连点头,“卿言之有理。”言毕又有些不满地看了石老将军一眼:“石爱卿,你也是朝中重臣,身份贵重,大殿之上无凭无据的做些市井口舌之争,成何体统!”皇后细长的眉头微蹙,却没有开口。 见皇帝这顶大帽子压下来,石老将军才明白,自己方才的“失言”让顾边城钻了空子,他赶忙跪下:“臣失仪,臣有罪。”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皇帝在心中冷笑,正想乘胜追击,压压燕家人的气焰,燕秀峰忽然上前一步,朗声说:“陛下所言甚是,想来石老将军因为心疼孙女,方才口不择言,原是一桩美好姻缘,却是这般结果,唉。”燕秀峰甚是可惜地摇了摇头。 顾边城和谢之寒脸色一肃,赫兰巴雅则在心中拍了拍手,燕秀峰这句话说得妙到极处,既替石老将军开脱堵住了皇帝的嘴,又把视线再度移到了水墨身上,看来他也看穿了顾边城的把戏,不肯让他祸水东移。皇帝好像也被燕秀峰这番话噎住了,他恼怒地盯着燕秀峰,可燕秀峰恭谨的态度让他无可挑剔。 隐于龙椅之后阴影里的白震垂下目光,唇角几不可见的动了动。今天这事儿看似突发,天知道某些人已经算计了多久,那个叫水墨的小子只不过是个倒霉鬼,被卷入了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朝堂之争,后宫之争。只不过鹬蚌相争,谁会是最后得利的渔翁呢…… 奸猾如石老将军立刻明白了燕秀峰的用意,他重重地磕了两个头,哀呼道:“臣有罪,为国戍边杀敌乃是臣之责任,只是征战多年,愧对家人,今日本想成就一桩美事,却未想被人当众戏耍,孙女名节有污,一时心急才……”说到这儿,石老将军已是涕泪横流。 皇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倒是坐在一旁的谢之寒冷笑处理啊:“老将军,言重了吧,何为戏耍,她不过是……”看了一眼水墨,谢之寒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实话实说罢了。”可惜谢之寒的实话在别人听来如同讥讽,那笑容更是雪上加霜,但石老将军如何敢与他对阵,只是气得浑身哆嗦,配着白发白须,看起来倒也有几分可怜。 看着谢之寒俊秀的面容,皇后朱唇轻启:“王爷,这等有违人伦之事,此贱卒竟敢公然拿到国宴上来说,视皇家威仪于何地?视军规于何地?视上官威严于何地?”她带了几分沙哑的嗓音虽然不高,但人人听的清楚,谢之寒眉头一挑,这女人果然厉害,三个何地,句句诛心。看到顾边城终于皱了眉头,燕家一派的人都暗自得意了起来,之前被谢之寒嘲讽的紫衣官员也顿觉扬眉吐气,再度挺起了胸膛。赫兰巴雅借着饮酒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观察了皇后一番,这女人不简单啊…… 跪在地上的水墨此时膝盖又疼又冰,小腿也一个劲儿的抽搐,显然因为挤压太久有抽筋的迹象。虽然对所谓的政治一窍不通,穿越过来也不过数月,但水墨早不是当初那个一心想要回家的现代人。因为死在她眼前的人太多了,低贱的,甚至高贵的胜不胜数,但没有一个是因为自己活的不耐烦了才没命,而是因为别人,甚至是亲人想让他们死。赫兰大汗如是,高月更如是! 难道今天就是自己的黄道吉日,就不知是回家还是回老家了,水墨苦笑,她第一次感觉到就算是战场也比这金碧辉煌的大殿要安全的多,在这里,她无处可逃。忽听皇帝问道:“水墨,你可知罪?”顾边城和谢之寒立刻明白,皇帝不想得罪燕家,更不想让自己和燕家起冲突,这是打算牺牲水墨了。两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顾边城微微点点头,谢之寒森然一笑,就想站起来,可不等他动作,就听水墨大声说:“末将不知!” “嗡”的一声,殿上之人大哗。皇帝觉得自己二度幻听了,皇后如冰冻般的眸子里也难掩诧异,她第一次正眼去看水墨。刚才被皇帝那句话刺激到的水墨此时正两眼大睁,看着居于上位的皇帝和自己,好大的胆子啊,不过很好……皇后挪开了目光,对于她而言,水墨已经是个死人了,没什么好看的了。不经许可,仰视龙颜,有意刺王杀驾,唯死。 “无礼!”水墨就听见顾边城一声怒喝,然后一只有力的手按在了她的脖颈上,水墨的头立刻低了下去。顾边城也跟着单膝跪到在水墨身旁,衣襟边角盖住了水墨的手,水墨下意识捏紧。就听顾边城朗声说:“陛下,水墨出身贫苦,不懂朝规,无心犯上,望陛下念在她对国有功的份上,饶她一命!”水墨的脑门几乎触地,但顾边城的力气使得很巧妙,没有伤到她半点,水墨只感觉到他粗糙温热的手心紧贴着自己冷汗横流的脖颈,原本惊惶失措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陛下!”皇后轻唤了一声,其中压力不言自喻。皇帝的脸色终于难看了起来,他仿佛累了又仿佛不耐烦轻拍了一下桌案:“好了,都不要说了,水墨,朕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能说明你为何无罪,朕不但饶你犯上之罪,你应得的奖励朕也照常赏你!”听到皇帝这么说,分明是想饶过水墨,皇后秀眸微眯就想开口,却看见燕秀峰对她做了个眼色。皇后只能深吸一口气,暂且忍耐了下去。 感受到水墨的颤抖,顾边城轻轻地捏了下她颈项。水墨吞咽了一下,才颤声说:“回陛下,吐露真情实出无奈,如果答应,既欺瞒了皇上,又骗了石家小姐终身,难道要臣为了荣华富贵,就要做不忠不义之人吗?至于扰乱了国宴,臣无奈,臣在石老将军麾下征战回朝,将近一月,可从没听老将军提及半句欣赏,今日突然要将孙女嫁于末将,末将自家知自家事,一时乱了手脚……”水墨越说越顺畅,可皇后,燕秀峰等人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水墨这番话分明在暗示,这赐婚不是那么简单的。 水墨偷眼看了一下身旁的顾边城,他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偷偷捏着他的衣角,水墨又说:“至于违反了军规……也罢了,”水墨努力地在顾边城的压制下侧过了脸来,看着顾边城说:“将军,军规上若真的命令禁止同性,呃,像我这样的人不能参军入伍,那你就砍了我,以正国法军规吧!”水墨敢说这话,当然算准了没这一条,更何况在前线,长得但凡俊秀些的贱卒只要没人罩着,那都是要被当做女人来泄欲的,谁会吃饱了撑的写这么一条军规出来。 看着水墨因为挤压有些变形的侧脸,顾边城突然想起了自己幼时养过的小龟,每次努力翻身的时候好像就是这样。水墨傻愣愣地看着顾边城的眼,他是在笑吗?“咚”的一声响,顾边城立刻收敛心神,就听皇帝有些不高兴地说:“皇后?”“果然伶牙利齿,骠骑军还真是人才辈出啊,这么说你还是个忠孝节义,事事俱全之人了?”皇后冷冷说了句。 “末将愧不敢当,”水墨立刻接上,皇后话语中的恶意让她没有多想就开了口:“末将虽,虽有悖常理,但忠君爱国之心并不比任何一个人差,作为一个军人,不,作为一个天朝子民,末将只知道三件事!”“喔?哪三件?”皇帝好奇地问。 “忠于你的君主,捍卫自己的家园,爱自己想爱的人!”水墨说完,再度磕了个头,安静的大殿里,咚的一声,甚是清晰。一时间没有任何人开口,水墨脑袋里嗡嗡作响,心想再这样下去,就算皇帝不杀了自己,起码也得是一个中度脑震荡,也不知道这马屁拍的够不够力度。“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顾边城压在她脖颈上的手突然用力,有些痛…… “爱自己想爱的人……”皇帝喃喃自语,听到他这句私语的皇后身体僵硬了一下,捏着酒杯的雪白手指透出了几分青气。 “水校尉,且请自行入席,”来时负责引路的宫人又将水墨带回了殿外,他表情暧昧地瞥了水墨一眼,软声道:“小人告退了!”浑身寒毛直竖的水墨勉强笑道:“有劳。”殿外的空气微凉,不远处的水面映着月色,那些官阶不高的将士们正在湖边饮酒,因为是在皇宫,这些人也不敢太过放肆,不过宫中舞娘的姿色,还是足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了。 水墨大大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她暂时不想回到骠骑中去,那里的热闹对于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来说像是一面镜子,足够映射出自己的狼狈。刚才一路行来,那些宫人宫女的眼光和窃窃私语简直能让人发疯,显然自己的“嗜好”已经传出了大殿。天晓得会不会骠骑,还有黑虎军那些人都知道了呢…… 不想回去面对异样的目光,水墨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左侧有个小小的亭台,从高处奔流而下的山泉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瀑布,四周种了不少桃树,现在正是桃花绽放的季节,不时有花瓣飘落而下,顺着溪水流入湖中。 水墨信步走了过去,她需要安静地想一想,经过今天这件事,自己是否还能留在骠骑以寻找回家之路。皇帝虽然饶了自己,但燕秀峰,石老将军还有那个皇后……皇后冰冷的面孔刚一浮现,水墨就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桃树的树干粗矮,水墨干脆倚着树干坐下,听着潺潺溪水流过,她微微仰起脸感受着清风,任凭那些细柔且清香的花瓣儿落在自己发间,脸庞以及肩上。大自然的寂静给了她安全的抚慰,水墨终于放松了下来…… “喜欢男人是吗?”一个声音突兀地在水墨耳边响起。水墨本能地一肘挥出,然后想要侧翻逃开对方的攻击范围。“嗯!”手肘攻击落空的水墨闷哼出声,她腹部猛然疼痛,被人擂了一拳,然后一只手遮住了她的眼睛,想要喊叫的水墨嘴却被堵住了。 被手掌遮住的空间里一片漆黑,水墨目眦欲裂,却只能一动不能动地感受着那火热的嘴唇…… 第32章 秘密(一) 黑暗,灼热,喘息,水墨感觉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狭小且与世隔绝,自己就如泥巴一样,被捏的不成形状却无力反抗。腹部和手臂的剧痛也比不过窒息的痛苦,水墨从没想过“亲吻”也可以置人于死地,原本眼前被遮挡的漆黑一片,现在却恍惚出现了点点光影,水墨的思维渐渐空白起来…… 数月来,水墨经历的生死一线不知有多少次,她唯一学会的就是,只要没死,就别放弃。“嗯!”那人闷哼了一声,一股铁锈味道瞬间充斥了水墨的口腔,可就算被水墨咬破了舌尖,他竟没有挪开嘴唇,反而紧紧地缠住水墨的舌头不放,任凭自己的鲜血沾染在彼此的唇齿之间。一时间水墨的甚至觉得,对方比濒死的自己还要绝望……看来我真的要死了,竟然会可怜正在谋杀自己的人,水墨的睫毛无力垂下,刷过那人手心。 “是谁在哪儿?”一声娇呼传来,带了几分试探,仿佛有些看不清的样子。新鲜的空气突然涌入口腔,但因为窒息太久,水墨一时竟不能呼吸,她拼尽了最后的力气狠狠地捶打向自己的胸膛。“咳,咳咳!咳……”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让人听来,仿佛会将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水墨大口的呼吸着,晕黑的双眼也渐渐恢复了视力,她这才发现自己侧躺在地上,脸颊紧贴着微潮的泥土,溪流潺潺,还有不远处传来的丝竹舞乐声。 一片桃瓣儿缓缓飘落在了水墨的唇上,她下意识一舔,柔滑的花瓣儿被卷入口中,那么香的花嚼起来却有几丝苦涩,可就算这样也压不下那股淡淡的血腥味道。水墨闭了闭眼,慢慢地支撑着坐起身来,“嘶……”她皱眉。方才的剧烈挣扎时扭到了手臂,仿佛被撕裂的筋络正疼得发烫,水墨又轻抚了一下胃部,那一拳显然只让她失去了行动能力,并没有真正的伤害到她。 水墨左右看看,偷袭自己的男人已经消失,就连方才发出惊呼的那个女人也不见了,若不是疼到发麻的手臂,水墨几乎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噩梦。桃花依旧随着夜风轻轻落到地上,水中,可水墨再也感觉不到一点安全,她站起身来,快步离开这里,不敢也不想再回头。 身着五彩轻纱的舞娘们姿态妖娆地摆动着自己柔软的腰肢,雪白的肌肤被摇曳的灯烛衬得愈发细白如瓷,秋波婉转中,不知有多少男人的心灼热了起来。水墨隐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儿,决定从后面绕过去,“水校尉?”水墨心脏猛跳,差点做出攻击反应,好在舞曲结束,军人们正高声叫好,提醒了水墨她身在何处。 水墨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做了个微笑的表情之后才回过身去,原来是方才领她回席的那个宫人,和另外两个同伴一样,他手上托着一个金色的托盘,上面放了几壶美酒,正好奇地看着行为鬼祟,挡着他去路的水墨。“宫侍,”水墨客气地一抱拳。那宫人笑说:“校尉为何站在这里,难道……”他两个眼珠子一转,好像明白什么似的一笑:“校尉不是还不曾入席吧。” 他话里有话暗示水墨因为自揭隐私而不好意思回席,水墨只当没有听懂:“正是,方才去行了个方便。”那宫人“嫣然一笑”道:“奴理会的。”看他不男不女的笑容,水墨汗毛竖起,正想找个理由离开,转念一想又客气地问:“敢问宫侍,方才是否有大人或贵客离席?”宫人眉头一抬:“校尉何出此言?”“呃,刚才一时找不到方便之所,好像惊扰了某位大人,末将惶恐。” 宫人啧啧有声:“水校尉,你们驻守边关已久,不知规矩,贵人们若是行方便,自有地方,不过说来也巧,逍遥王,燕帅还有那个什么赫兰大汗倒都曾离席更衣,不过他们都有专人伺候,那轮得到你惊扰,莫怕。”水墨瞳孔微缩,抱拳躬身:“多谢宫侍提点!” 见水墨恭敬,那宫人满意地点点头:“正好,皇后娘娘赏赐骠骑军和黑虎军的绝顶美酒,校尉随我来吧,也有你的份儿。”正想推拒的水墨只能点头:“是!您先请!”宫侍回头对两个小侍点头道:“随我来。”水墨心一横,慢步跟上。 见到捧着美酒的宫侍前来,王佐还有那个差点要了水墨和鲁维小命的黑虎军校尉彭中皆站起身来相迎。宫侍扬声道:“娘娘懿旨,赏赐骠骑,黑虎有功之臣,王佐,水墨,彭中,高山林……”被他点到名的将校们皆起身离席,来到他面前肃身恭立,水墨也快步上前,站在王佐身边。 做贼心虚……水墨一时间只能想起这个词汇来,虽然自己不曾做贼,但为不知为何,总觉得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甚至还有人窃窃私语。“谢皇后娘娘千岁!”彭中和王佐单膝跪地大声答道,水墨混在其他人之中谢恩。宫侍转身离去之前,还看了水墨一眼,满腹心事的水墨倒顾不上他,只亦步亦趋地跟在王佐身后回席,自有貌美的宫娥上前,帮他们把皇后赏赐的美酒斟满酒杯。 赏赐居然也有自己的份儿,还是那个冰块皇后赏的,这是何意?自己的“出柜”行为就算过去了?仍可以留在骠骑还是说……“阿墨?”“嗯?”水墨迅速抬头看向王佐,王佐正微笑着举杯,水墨赶忙抓起酒杯与他一碰,又随着他敬了敬斜对面的黑虎军校尉们,两家虽然不合,但在皇宫里,彼此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这一点身为首领的王佐和彭中都很明白。 敬酒之后,水墨也想随着王佐将酒一饮而尽,这个年代的酒都是粮食酿制,度数并不高,喝个两三杯对水墨而言小事一桩。可酒刚一碰唇,水墨差点喷了出去,只觉得嘴唇上火辣辣的疼。她突然明白了这些人在看些什么。“阿墨,你怎么了?”王佐看似在欣赏重新上场的舞娘们表演。“没什么。”水墨脱口而出。 “你嘴唇怎么了?”王佐看也不看的问。水墨的脸一红跟着又白了,她这才明白众人在看什么,但不知该如何解释,甚至到现在她也不知道那个男人究竟是谁,虽然他开口说了一句话,但那压低的声音只能让她确定一件事,那人绝不是顾边城和谢之寒。难道是燕秀峰或者赫兰……这种想象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忍不住甩甩头。 王佐虽然没在说话,但水墨知道他在等自己的答案。虽然王佐不足以顾虑,但他如有了怀疑,顾边城甚至谢之寒一定就会知道,难道要跟顾边城和谢之寒说自己被……水墨脑子飞快地转着,忽然想起方才王佐说过的宫中“秘闻”,她立刻苦笑着说:“方才碰到了一个宫娥,呃,所以……”王佐惊讶地转过头来,另一边的康矮子兴奋地也看向水墨:“不是吧?你小子真好命!” 宫中女人多寂寞,那些年正韶华的宫娥们未必敢和陌生男人真的有肌肤之亲,但是私底下如有机会,亲亲摸摸还是有的,尤其是这种庆功宴会,没有比那些威猛彪悍的军人更好的对象了。水墨初听只咂舌于这宫中女人的开放,而后听着男人们近乎狎戏的调笑,又觉得这些女人实属可怜,但不曾想过还能用这个当借口。 水墨白了康矮子一眼:“好个屁!别出去乱说!”王佐和康矮子以为水墨脸嫩,都笑嘻嘻地点头,康矮子还“狠狠地”拍了下水墨的肩膀:“哥哥若是有你这小白脸一半的容貌,那些娘们非得跟疯了似的追着我不放不可,唉,真他娘的。”接着他又小声追问那宫娥身材样貌如何,亲热起来一定很火辣吧?王佐不像他这样直接,但也一幅津津有味的样子,水墨说的模糊,他们反而更信以为真。跟着两人这一通胡说八道,水墨的烦恼稍减,她自取壶又倒了一杯,温热的米酒不足以浇愁,但足够温暖身体。 王佐和康矮子有点吃惊,水墨一向不喜饮酒,刚加入骠骑的时候还为这个吃过谢之寒的算计,差点当众脱衣出丑,还是鲁维拼命帮她解围。不过自从离开松岩城之后,顾边城再不许战士们拿酒戏弄水墨了,王佐等人也只是以为水墨立此大功,身份改变,也都不以为意。康矮子正想开口询问,突然感觉到不善的目光,他顺势看去,彭中正看向这边,见康矮子发现自己,他皮笑肉不笑地挪开目光,仰头喝酒。 康矮子冷笑一声,用手肘一撞水墨:“黑虎军的狗崽子,不用理会!”“哎哟,”水墨低叫了一声,忍不住摸向自己扭伤的地方。误会水墨在跟黑虎军叫阵的康矮子一愣:“怎么?”水墨愣了愣,不动声色地握住手腕:“没事儿,你好像磕到我麻筋儿了。”“回头你还是多跟我练练,有脑子固然好,可在战场上光靠头脑也不能保命啊!”康矮子笑眯眯地说。 水墨讪笑着点点头。见王,康两人不再注意自己,她悄悄地拔开衣袖,垂下目光看向自己手腕,那上面除了淡青色的指痕,还有其他痕迹,隐隐约约像个繁复的汉字,应是偷袭自己之人所留下的。之前环境昏暗,她竟没有发现。 旁边的王佐和康矮子都是耳聪目明之人,水墨不敢仔细观察,怕引起怀疑,只能强压下自己的好奇心。王佐正在嘲笑康矮子:“你也有真心喜欢一个女子的时候,阿墨,你信吗?”水墨根本没听清他们之前说什么,只含糊道:“是人就有真心,不足为奇。”康矮子叹息道:“读过书的人说话还是中听些,可惜那小娘们总不把我放在心上,我给她买了不知多少礼物,她都不肯理我。” 王佐一撇嘴:“许是她在钓你胃口吧?”水墨本能地为女人辩护:“也许她真的是不在乎钱财,只求真情浪漫呢。”王佐一愣:“什么浪?”自悔失言的水墨正想补救,就听康矮子气愤地说:“浪?绝对浪,水墨我跟你说,那家伙哥哥浪起来……” 水墨张口结舌…… 大殿之上,筹光交错,心思各异的权贵们皆面带笑容,言谈举止亲热,赫兰巴雅笑容始终温和有礼,对皇帝的询问一一回答,燕秀峰亲热地跟顾边城低声交谈着,谢之寒却闭着眼,晃着酒杯,不知在想什么,皇后借着拭面的动作,打量着一脸天真的图雅的公主。 殿外,黑虎和骠骑的精英战士们也彼此敬酒,仿佛从不曾生过嫌隙,水墨脸上的微笑如同粘上去的一样,虽有些僵硬但从不曾掉落,她人在酒席,心却在大殿里。 城外,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内,一个面容平常的男人正坐在窗下悠闲品茶,院中种着数株紫藤,此时正是花期茂盛,空气中暗香浮动,晚风吹来,案上被茶壶压住的纸张飞起了一角,那是幅画,画中人物十分传神,惊惶中带着不屈…… ※※※ “呼……”水墨做了个深呼吸,终于离开了皇城,现在已来到皇宫外,百步之遥的青色宫门紧闭,卫士们目不斜视的扶刀跨立。她忍不住抬头望去,夜空依然带着暗暗的蓝,繁星点缀,但她怎么看都觉得天空比方才清澈了许多。位于半山腰的大殿灯火通明,映衬的四周亭台楼阁越发影绰袅娜起来,上空一弯新月仿佛已与山水相融,可惜这样的美景,也不能让刚刚逃过一劫的水墨有半分欣赏。此地虽美如月中宫殿,可惜住着的却是虎豹豺狼。 想到这儿,水墨看向手腕,痕迹已比方才淡了许多,但她总觉得上面印的字迹花纹看起来有些眼熟。一只手忽然抓住水墨肩头,正沉浸在揣测中的她本能地做了个叼腕横肘的动作,向那人胸口袭去,可重重击打出去的手肘却落了空,因为惯性,水墨还踉跄了两步,险些摔个嘴啃泥。 “哈哈哈,”哄笑声四起,紧张中的水墨反倒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下来。“偷袭”水墨成功的康矮子咧着大嘴笑:“行啊,阿墨,反应挺快嘛,就是那肘子力气小了些!”那些习惯了厮杀的骠骑战士们许是因为离开了规矩繁多的宫宴,这会儿终于轻松起来,就跟着康矮子一起拿水墨嬉笑,言辞虽粗鲁不文却半点伤人,这样的嘲讽却让水墨觉得自己空荡荡的胸膛热乎了许多。 见战士们太过放肆,王佐一挥手示意大家闭嘴,又推了依旧笑个不停的康矮子一把:“水墨比以前可不知强了多少,想他刚加入将军麾下之时,还差点被枪砸碎了脚面呢。”他不说还好,一说大家越发笑个不停,只是强忍着降低了音量,想起那时的自己,水墨也唯有苦笑。 记得那次身为亲卫的她去伺候顾神将练武,顾边城一杆长枪耍的银光闪闪,锐气扑面。习武完毕,顾边城随手将银枪交予水墨,结果一干人等眼睁睁看着水墨抱着那杆枪连退三步,跟着仰面倒下,双腿连连蹬地,如同上了岸的鱼一样嘴巴大张,却说不出半个字来。要不是站在左近的罗战手疾眼快,水墨很可能被那杆重过百斤的银枪压到窒息。 感受到水墨的白眼,王佐挠了挠头,瞪着康矮子说:“你方才跑到哪儿去了?酒喝到一半就不见人影!”康矮子嘿嘿一笑:“你猜啊。”“猜个屁!”王佐压低了声音:“这是皇城,不是塞外边关,岂容你任意妄为,就算现在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咱们!”一旁的水墨闻言忍不住四下张望,康矮子一笑:“老子想干什么还能被那些废物发现?”他见王佐要翻脸,赶忙又笑说:“放心,我难道是那不知道轻重的人,只不过不是只有阿墨这小白脸才有娘们喜欢的,老子也被个宫女绊住了脚,嘿嘿。”他回味似的舔了舔残缺的门牙。 王佐睁大了眼,一肚子心事的水墨也有点好奇。康矮子虽然武艺高强且官位不低,但架不住他外形实在差强人意,长的矮也就罢了,五官丑陋又带着几分猥琐,和他豪爽仁义的内心完全不搭调,除了那些赚皮肉钱的妓户能昧着良心夸他英武之外,普通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他都避之唯恐不及。现在竟有女人主动示好,而且还是质素上佳的宫女,水墨也忍不住感叹,这女人得饥渴到什么份上,才能如此“不顾一切”? “听你胡吣!”王佐根本不信。康矮子也不羞恼,伸手在怀中掏摸,再摊开手,一件做工精致的水红兜肚赫然出现,水墨张大了嘴,隐约还能闻到脂粉气。王佐瞪大了牛眼,突然伸手想抢,康矮子却转手入怀:“别拿你那粗手乱碰!” 王佐一撇嘴:“谁知道你是不是捡的,拿来吹牛!”康矮子一笑:“你就是嫉妒,阿墨,你信不信哥哥有这桃花运?”水墨点头道:“信,信!”康矮子得意的插腰:“听见没有?小白脸也承认了。”水墨又笑说:“我当然信有女人看上你,六十几了她老人家?”康矮子笑声一滞。“哈哈,这兜肚是你祖奶奶的?回去你还不得供上啊!”王佐笑得打跌。看着水墨戏谑的笑容,康矮子不容她躲,一把揪到自己怀里勒住脖子说:“你们这种读过书的小白脸没一个好东西,说话太阴损!” 王佐看水墨被勒得直翻白眼,他笑着上前扒拉:“轻点,勒坏了他小心将军找你算账!”康矮子听他这么一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手里稍微放松力气,眼睛却在水墨脸上打转。缓过气来的水墨被他看毛了,故作轻松地说:“干嘛,我可不是美女,没有兜肚给你上供。”围过来看热闹的战士们低低哄笑一声,康矮子不为所动,忽然问道:“听说你在大殿上当众抗旨拒婚?” 他话一出口,周围顿时一片寂静,原本笑吟吟的王佐也惊讶地看向水墨。心思还在玩笑里的水墨措手不及,笑容登时僵在脸上:“你如何知道?”话音未落,水墨只觉得四周空气一凝一放,那是战士们震惊的呼吸。王佐脱口而出:“你不要命了,竟敢抗旨!”说完他转念又问:“将军呢,还有王爷,可曾被你连累?!”问到后来,王佐的声音已变得严厉,忠心耿耿的他,自然明白顾边城在朝堂中的敌人不但无孔不入,而且狠毒,突然赐婚,定然大有名堂。 不等水墨开口,康矮子倒是一笑:“你喊什么,要是连累了他还敢逍遥地出来和咱们继续喝酒?”王佐也是因为心急才有点乱了章法,他立刻反应了过来,看着水墨发白的脸色,有些讪讪地一笑:“那个,对不住,阿墨,我……”水墨摇摇头:“我明白的,当然是将军为重。”王佐正色说:“阿墨,将军当然是最重要的,可若有其他人伤你,我也会舍命护你,因为我们是兄弟!”其他战士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水墨原本有点受伤,但现在却觉得自己实在小气了点,就冲王佐一笑。 月光下,水墨的笑容不但真诚,而且……清甜,王佐忍不住甩了下头,心想难道皇宫里的美酒劲力大,自己没喝多少,怎么头昏起来。他啪啪拍了自己脸颊两下,又问:“你既然抗旨,为何不曾受罚?”水墨的表情立刻变得如同啃了青皮核桃一般,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正想着该如何糊弄,康矮子低头笑问:“你小子真的喜欢男人?”水墨顿时肢体僵硬。 战士们显然有听没有懂,一人问道:“老康你说什么呢,阿墨已有妻室,自然不能再娶!”康矮子一瞪眼:“呸,你今天才出生的,君有所赐,臣岂可不受?别说给你个媳妇,换个老娘又怎样?”说完他还是笑嘻嘻地看着水墨:“你真的跟皇上说,自己喜欢的是男人,所以不能娶石老贼那貌美如花的孙女?” “对!”水墨迅速盘算了一下,与其说谎,还不如实话实说,有的时候,真相往往看起来更像个谎言,反之亦然。果然,战士们静默了一下,彼此面面相觑半响,忽然都喷笑了起来。他们对水墨再“熟悉”不过,自然认为他只是为了拒婚而胡说八道。王佐不可置信的笑道:“这等胡话也敢在陛下面前放肆,你一向惜命的很,怎么这次竟如此胆大妄为?” 水墨苦笑:“难道你要我乖乖的听燕帅保媒,娶石老将军的孙女,然后跟将军对着干或者潜伏在骠骑里做奸细?”听她这样一说,战士们都不再取笑,王佐也叹了口气,拍拍水墨肩膀:“难为你了,兄弟。”水墨勉强笑笑,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别人还以为她谦虚,实则她是心虚,把自己说的跟雷锋叔叔似的,但真相是——她是雷锋阿姨。 想到骠骑军终年厮杀于疆场,游走于生死之间,一心为国为民,可那些权贵还是为了私欲,如同毒蛇一般躲在阴影里伺机而动,准备着给予将军致命一击,战士们一时间都沉默了许多,年轻气盛的,脸上已有了不满。康矮子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改变,看看不远处的皇宫,他哈哈一笑,故意将嘴贴近水墨的脸庞,贱兮兮地问:“说,是不是喜欢哥哥很久了?”水墨忍不住皱眉躲着他口中的酒气,“呕……” 战士们大笑起来,有的就笑说,康矮子你那么丑,阿墨这么俊俏才不会看上你呢,要看也得看上我!另一个就说:“你又是什么潘安宋玉了?让水墨自己说!”回到都城难得轻松,个性活泼的战士就兴冲冲地追问,老成持重的则微笑着看大家笑闹。如果战败的赫兰人还有那些被杀死的高句丽人看到以冷酷无情出名的骠骑军如此形状,一定会羞惭的再死一次。 水墨没好气地白了他们一眼:“谁也没看上,你太胖,你络腮胡子,你长得太黑,你罗圈腿,你满脸褶子,你睡觉放屁磨牙……”水墨的手指一一掠过,战士们则嘻嘻哈哈,你推我搡的互相取笑。 被指责太黑的王佐笑骂:“幸好你不是小娘,要不然如此挑剔你爹娘得愁白了头发,看你如何嫁人!”康矮子用手捏起水墨的脸颊:“小白脸还嫌东嫌西的,难不成你喜欢谢大人那样的美男子,可惜啊,他才看不上你!” 水墨挣脱了他的手臂,愤愤道:“说什么呢,他长得比女人还美,我……”话未说完,忽然发现骠骑战士们都收了笑容,肃手而立,康矮子眼睛跟抽筋儿似的翻了翻。水墨一愣,突然转身,谢之寒俊俏的脸庞近在咫尺,呼吸可闻,水墨大惊。见水墨发现了他,谢之寒唇角微翘:“你什么呀,水校尉?” 这男人虽然在笑,但显然心绪不佳,水墨吞咽了一下,嗫嚅道:“我,我嫉妒……” ※※※ 谢之寒显然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眨了下眼,一时竟没了话。水墨尽管心有不安,生怕谢美人当场翻脸,但看到他那近在咫尺的浓密睫毛闪动,仍忍不住心中嫉妒,自己的跟他比起来,如同精心养护的玉拂尘和天天使用的炕笤帚之间的差别。埋汰完了自己水墨才觉得有些不是滋味,看着水墨变得古怪的脸色,谢之寒认为自己应该发火的,但不知为何竟然笑了出来的。看着谢之寒称得上愉悦的笑容,水墨不禁一愣,跟着也傻笑起来,谢之寒再想变脸,却也晚了。 看着水墨讨好地对自己笑,谢之寒没好气地说:“嫉妒是吧,不如我把你的脸弄花了,让你连嫉妒的心思都起不了如何?”水墨笑容一僵,下意识退后了一步。“好啦,别再吓她了,”顾边城步伐从容地走了过来。水墨刚才一心在谢之寒身上,竟没看到他和罗战的到来。“将军!”水墨乖觉地抱拳行礼,并自以为不露痕迹地向顾边城身侧蹭去。 谢之寒眉头一挑:“二郎,你这算是拉偏架吗?”顾边城微微一笑:“哪里,其实我也很嫉妒。”自己的攻击被顾边城如此轻易地挡了回来,再度无语的谢之寒不禁气闷,差点笑出来的水墨赶忙低头,虽然抿紧了嘴唇,但颊边却是藏不住的笑涡微晕。因为皇帝临别前那番话而心烦意燥的谢之寒,忽然发现那股难以言喻的憋闷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 这时“哧哧”的憋笑之声传来,谢之寒眼风一扫,王佐和康矮子等人赶忙假作正经,一脸严肃。谢之寒咧嘴一笑“很好笑是吧?那就笑吧!”他话音未落,人影闪动间,康矮子已是捂着屁股惨嚎着飞了出去,其他骠骑战士顿时嘻嘻哈哈的散开,躲避着谢之寒的飞踢。 “还好吧?”正看着那群大男人玩闹的水墨一抬头,顾边城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身旁,眼神并没有落在水墨身上。“挺好的,”水墨轻声回答。“我是说在大殿上,”顾边城说。“我知道。”水墨回答。顾边城微怔,低头看向水墨,两人目光相遇,再没有一句话,又忽然同时笑了出来,水墨脸上微热,低下头去。 看着水墨漆黑带着光泽的发髻,顾边城的手指动了几下,王佐的痛叫声让他警醒,顿时蜷指成拳,这才没有冒失地将手抚上水墨头发。一想到她在大殿上那句石破天惊的“我喜欢男人”,顾边城忍不住又看向水墨,心里猜测着,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子…… “二郎,你们还要在这儿站多久,带着付假脸坐了一晚上,我可乏了,鲁维,傻笑个屁,给我备马!”谢之寒大咧咧地喊道,眼神却不逊地看向百步外高高的城墙。顾边城不动声色地看去,除了负责保卫的侍卫们,尚有两个细瘦的身影正站在火把阴影里,即使看不清面容,顾边城也能感觉到他们在眺望着这里。 谢之寒显然发现了,而自己竟没注意到,顾边城有些懊恼。罗战早就把马牵了过来,顾边城翻身上马,水墨也跟着王佐等人上马列队。谢之寒极大声的打了个呼哨,乌云兴奋地扬蹄打了个响鼻,飞驰而去,马蹄声在静夜中如泼水洒豆般爆响了起来。顾边城无奈地一摇头,纵马跟上。 “好生无礼!”城楼之上的一宫装丽人眉头紧皱,语出不逊。站在她身边的白震如同没有听见一样,只是看着骠骑马队渐行渐远。见白震不语,自觉方才失言的玉琳柔媚一笑:“白主事,您看……”白震转头打断了她:“玉琳姑娘,主上只是命老朽目送王爷离开,任务完成,我要回去交旨了,姑娘自便吧,告辞。”说完不理玉琳反应如何,慢悠悠地踱下了城墙。 “老不死的滑头!”玉琳心中暗骂,但她本是皇后身边最得宠之人,就算方才说了谢之寒的坏话,倒也不放在心上。白震的背影已经消失,玉琳冷冷地看了周遭一眼,那些侍卫无人敢与她对视,她满意地笑了笑,这才扶着小宫女的手款步下城,向皇后所在的长乐宫走去。走了没有多远,忽然乌云遮月,远处天际隐有雷电之声,原本清凉的风也大了起来,登时吹的玉琳和那个小宫女的裙摆飞起,露出了内衬。玉琳忙按住裙摆,忍不住抱怨:“什么鬼天气,怎么说变就变。” 走在半路的白震也站住了脚,双手拢袖,抬头看向已变得浓云滚滚的天际,任凭逐渐强劲的风吹拂着他有些瘦弱的身躯,“要变天了吗……”他的喃喃自语迅速被风扯了个粉碎…… 将军府书房。 “水墨,水墨,水……人呢?”谭九急匆匆地闯了进来,正在整理书籍的水墨闻声从书架后转了出来:“谭大夫,你找我?”谭九还是那副邋遢的老样子,身上总带着几分酒气,可眼睛却亮晶晶的。看见水墨,他小心翼翼地把手里还冒着热气的碗放在了书桌上,然后得意大笑:“嘿嘿,你猜这是什么?” 水墨探头看看:“药?”“废话!”谭九不满地翻眼皮:“闻也知道,我是问你这是什么药?”水墨也很想翻白眼,她心说我怎么知道是什么药,我又不是大夫。见谭九瞪圆了眼睛等自己的答案,水墨想了想,很肯定地说:“灵丹妙药!” 谭九登时无言以对,承认不是,否认更不是。 “哈哈哈,”谢之寒放肆的笑声在屋外响了起来:“怎么样,酒坛子,愿赌服输,你那两坛子刘伶醉归我了!”谭九怒视着不明所以的水墨,捶胸顿足道:“你这丫头,你这丫头!”书房门再度推开,顾边城和谢之寒走了进来,朱红与墨黑相映,显然是刚下朝回来。顾边城眼中带些好笑,谢之寒却是得意洋洋。平白被谭九剜了好几眼的水墨后来才弄明白,这两个无聊的男人竟拿自己打赌,赌注就是谭九珍藏的老窖。 这些日子谭九都在研究水墨剩下的那颗药丸,终于造出了仿制品,虽然变不了男人,但或许可以解除水墨体内残留的木石姻缘。原本心高气傲的谭九被“雌雄同体”的水墨折磨的信心全无,得知她实是女孩儿之后,这才恢复了正常。如果能研究出号称天下无解的木石姻缘解药,那他足以得意于杏林同仁了。 平息了怨怒之后,谭九冲水墨一扬下巴:“趁热喝!”水墨看着那黑漆漆的药汤子咽了口吐沫:“谭大夫,这,这有用吗?”谭九一瞪眼:“你质疑我的医术?”水墨苦笑:“不敢,但我质疑我的勇气。”顾边城温言道:“水墨,谭九医术超群,他随军征战多年,从不曾因为误诊而害过一个兄弟性命,你体内余毒虽少,终是祸害。” 谭九得意地翘起二郎腿:“小丫头,你都说了是灵丹妙药了,还怕什么?要不要我给你讲讲配方和配制的道理,让你安心?”水墨端起碗,摇了摇头:“不用了,无知者才能无畏。”说完她咕嘟喝了一口,从未尝过的苦涩药汁充斥了口腔,她的五官登时皱成一团。翘脚歪在塌上的谢之寒哈哈笑了起来,顾边城则拿起水墨倒好的热茶慢慢喝着。 正要勉强自己继续喝,不满水墨态度的谭九大声道:“哼,喝了你就知道天大的好处了。”水墨勉强一笑,继续伸脖子往下咽,谢之寒倒有些好奇地问:“什么天大的好处啊?”“会来葵水啊!”谭九认真答道。“噗,咳咳咳!”苦涩的药汁从水墨的鼻子里喷了出去,她大声咳嗽,脸涨地通红。顾边城热茶含在嘴里半晌,终于勉强咽了下去。 谭九跳起来接过药碗:“你知道我凑齐药材有多不易,若不是王爷拿出家藏,哪里就凑齐了,岂容得你如此浪费!”尴尬至极的水墨抹着嘴巴:“抱歉,咳咳。”顾边城看向满脸笑意的谢之寒:“你动用公主府的秘库了?可曾告知公主殿下?” 谢之寒浑不在乎道:“喔,我忘了打招呼了,反正她老人家一天到晚的吃斋念佛,我这也是替她积德行善嘛,阿弥陀佛。”谢之寒故作正经的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顾边城长出了一口气,却没再说话。水墨敏锐地察觉到屋里的气氛有所改变,她一咬牙,将剩余的药汁一饮而尽。正好此时罗战拿了一封公文进来回话,水墨顺势告退。 出了门的水墨琢磨着,如果此药有效,真的来了葵水,该如何解决呢?当初自己被元睿下药之后,还真没注意过古代女子如何应对这件事,在松岩城也只是昙花一现。这将军府里基本都是大老爷们,不多的几个女性也都是高唱“我不来葵水很多年”的老大妈级人物。自己身为女性的秘密只有那几个男人知道罢了,自己如果随便去问那些女人,会不会被人当神经病?又会不会走漏风声。 正烦恼着,康矮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把拉着水墨就跑。等水墨坐稳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赌桌旁。看到鲁维居然也在凑热闹,水墨就想拍桌子骂人,却被康矮子和王佐双双拦住,言称鲁维已经成年,当兵的哪有不会赌钱的! 本不想赌的水墨被康矮子用鲁维“威胁”,只能坐下来掷骰子。常言道,不会赌的手气壮,水墨就这样一把一把的赢了下来,康矮子不但自己输了个精光,连旁边看热闹的也被他搜刮个干净,再赌下去,只有当裤子的份儿了。 见自己面前堆满了碎银和铜钱,水墨感觉不错,赌是不喜欢的,但钱是很喜欢的。准备见好就收的水墨唱了个喏:“各位兄弟,今天手风好,承让,承让,小弟告辞了!”她做了个眼色,鲁维兴高采烈地过来帮她收拾银钱。 输的脸红脖子粗的康矮子“啪”的一拍桌子,几枚铜钱掉落地上,叮当作响:“你小子赢了敢跑?”水墨耸耸肩:“我倒是不想走,你也没有什么可输的了!”“呸,老子跟你赌下月的饷钱!”水墨笑的如同偷了油的老鼠:“本店利小,概不赊欠!有钱上阵,无钱散场!” 她话音方落,一块黄澄澄的物事抛落在桌上,滴溜溜转着,然后倒下,战士们齐齐吸了口气,竟然是一块金子。水墨一抬头,靠在门边的谢之寒笑吟吟地说:“我跟你赌!” “水墨,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从中堂出来的罗战发现水墨正站在院中的桂树下发愣。“呃,大人,”水墨本能地行礼然后又挠头问道:“王爷可在书房?”罗战言简意赅:“在,何事?”在他看来,水墨的表情有点扭曲。水墨期期艾艾的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罗战冷然道:“若不方便说,你自去寻王爷吧,我还有事!”说完看也不看水墨,大步走开。 看着罗战高大的背影消失,水墨心虚地咧了咧嘴,然后苦着脸往书房走去。站在书房门口半晌,太阳西斜,拉着水墨的影子越发细长。水墨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冲着房门喊道:“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最后一个字刚冲出口腔,水墨已掉头就跑。边跑边在心中狂骂,谢之寒,我再跟你赌钱,我就是猪! 正交代着手下去送公文,罗战余光仿佛看见了谢之寒的影子一闪而过,他一愣,再转头,人影皆无。“大人?”小吏轻声唤他,罗战回神,继续板着脸说公事,那小吏恭谨听着。 谢之寒一进书房,发现顾边城在发呆,手里的公文也拿倒了。他差点笑了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顾边城身侧,用手沾了点墨汁正想弹出,顾边城淡淡道:“你敢。”谢之寒一撇嘴:“真无趣!”顾边城瞥了他一眼:“你肚子好些了?可有大碍?”谢之寒倒在塌上:“肯定是谭九诳我,给的是假酒!” 顾边城一哂:“谁要你非夺人所爱,”说完不再理他,低头去看公文。谢之寒瞪着头上的房梁半晌,喃喃道:“怎么还没来呢?”顾边城抬头问道:“你说什么?”谢之寒嘿嘿一笑:“没什么。”书房外传来脚步声,谢之寒一喜,跟着又皱了眉头,他听得出,那并不是水墨的脚步声。 “王爷,将军,公主殿下派人来说,她亲手做了素斋等候。”屋外的骠骑战士恭谨说道。谢之寒冲顾边城做了个鬼脸,顾边城好笑地说:“这下好了,公主殿下一定在等着跟你算账,竟然在自家做贼!”谢之寒一跃而起,伸了个懒腰:“谁让她只生了我这一个儿子的,打死就没人让她骂了!来人,更衣!” 夜晚的绯都灯火通明,奔流的河水绕城而过,除了肥沃土地,更让绯都的空气清新湿润。晚宴之后,谢之寒被强行留在公主府,陪娘亲彻夜诵读佛经,已赎清罪过。顾边城放松了缰绳,任凭赤鸿自己漫步在街上。顾边城不喜排场,因而骠骑战士并没有像其他贵族大臣那样,驱赶平民清道,所以不时有百姓从他们身边经过。骠骑的威势让男人们根本不敢抬头,女人们却不自觉地欣赏着战士们的雄姿。 “马上就端午了,怪不得这么多人,咦,你看,那个耍把式的,功夫不错嘛!”王佐指指前方。顾边城看着城中繁华的景象,心中喜悦,虽然征战频繁,朝堂斗争残酷,但眼前的一切足以证明,自己,还有那些拼死沙场的战士们的血没有白流…… 忽然就有了兴致,顾边城下了马,独自往人群中走去,有不少人正在叫卖,罗战和王佐则默不作声地缀在他十步之遥。等回转将军府之时,水墨正在送谭九上马,她并没有发现顾边城等人的到来。看见水墨康矮子就忍不住笑,他悄声对王佐说:“你说,阿墨这小子有没有去对王爷大喊我喜欢你啊!”王佐也笑了:“不知道,不过阿墨虽然娘们了一点,但一向是言出必行,愿赌服输的。”康矮子啧啧有声:“可惜没看到热闹。” 罗战忽然感觉身上一寒,他迅速搜寻四周,但没有任何异动,前面顾边城的背脊也始终稳如泰山。终于发现骑队到来的水墨,先伸头看了看,发现没有谢之寒的影子,这才笑呵呵的迎了过来。 端午节前,赫兰大汗决定返回赫兰草原,皇帝为了欢送这位贵客,决定举行盛大的田猎。谢之寒在书房里不满地说道:“什么贵客,狩猎,分明又是皇帝想要出风头,我才不想凑这个热闹!”说了半天,不见顾边城搭腔,谢之寒方要开口,忽然发现顾边城的腰际挂着两个青石做的佩环,样式古朴。 他有点不可置信的指着问道:“二郎,你居然也会挂饰物?”顾边城看了看腰际:“那晚经过集市,看的顺眼就买了,不戴也是浪费。”谢之寒笑了起来:“腰佩哪有挂两个的。” 顾边城顿了顿,淡然道:“多多益善啊。” 其实那晚,在集市,卖佩环给他的小娘子羞涩说道:这是同心佩,阴阳相合…… 第33章 秘密(二) 春天就如同年方二八的少女,虽没有成熟女子的风情绝艳,却总含着几分难以描画的娇嫩。不论是摇曳生姿的岸柳,还是悄然绽放的初蕊,哪怕是拂面而过的微风,也带着丝丝轻软。水墨信马由缰地走着,现在已然马术娴熟的她,甚至可以闭上眼,身体早就习惯了那有节奏的起伏。 不远处就是苍翠的山影,天空晴朗如洗,点缀其间的白云不时地遮挡一下阳光,让人觉得温暖却不刺目。古代的官道和现代的高速没什么大不同,除了四条腿儿换成了四个轮子,两边都是农田,劳作的农人们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勤劳艰辛。 农家女有的倒是大胆些,对着行进中的马队指指点点,虽然认不得旌旗上的大字,但是通过口耳相传,谁都知道,黑衣银甲乃是天朝最强悍的骠骑军。“阿墨,你看,左边数第三个小妞,腰身有如杨柳,样貌标致,旁边几个也勉强入得眼,都城果然不同他处,连村女也风姿绰约。”康矮子摇头晃脑地感叹道。 水墨随意地扫了一眼:“还好。”康矮子啧啧有声:“小白脸太挑剔,我敢肯定,她一定跟我的合得来!”水墨没好气地说:“任何穿裙子的你都觉得合得来!”“哈哈哈!”听到的骠骑战士无不放声大笑。康矮子非但不生气,反而摸着下巴点头道:“言之有理。”对于这样坚韧的厚脸皮,水墨只能翻个白眼,任凭他再如何胡言乱语,也不搭理。 谭九拿着个小酒壶,摇晃地骑在一匹老马上,他忍不住低声笑道:“若非亲自证实,我怎么也不相信,她是个丫头,说起话来实在是,啧啧。”领头的罗战面无表情,但熟悉他的谭九能感觉到,此刻的他也很放松,全不若平时好似绷紧的弓弦。谭九根本不介意罗战的沉默,笑眯眯地咂了一口酒,回头看了一眼,被康矮子“骚扰”的不胜其烦的水墨。 天子行猎于四季,《周礼》中曾称,春季行猎为春搜。太史令观天象算好日期时辰,拜祭过后才可出发。皇帝出行仪仗皆有规定,数量多少,前后顺序,何处行,何处停,不能有半点差错。水墨在此之前,深受电视上某些私访类的电视剧荼毒,以为皇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不能跟火炬接力似的和平民女子谈恋爱,想去哪儿玩还是能做主的吧。直到此次皇帝战无疆行猎宴客,她才弄明白,里面的规矩多如牛毛,如果说皇帝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那他也必定是天下最受限制的人,哪怕昏君亦如是,除非,他不当皇帝了。 顾边城和谢之寒早就奉旨随驾,提前一日出发,陪同皇帝皇后以及贵客赫兰大汗前往御田,即天子狩猎专用之地。第二日方可轮到宫中嫔妃以及皇亲国戚乃至大臣们的女眷出发,也就是说,之前除了皇后,是没有女人可以在第一日吉时进入御田的。但水墨听说,此次为了表示对赫兰的重视,赫兰公主已被封为“和妃”,特旨随同皇帝,一起出发。 水墨虽不懂政治,但也明白其中肯定大有奥妙,远非所谓的尊重赫兰一族那么简单。图雅,在赫兰语里是天真无邪的意思,这是谢之寒告诉自己的。真不知道那个曾与自己偶遇的小公主,能保持天真多久,或者说,她能在皇宫里坚持多久。虽然只在夜宴上相处短暂,水墨却十足的领教了皇后的冷酷无情,这样一个女人,能容得下一个被交易而来的异族少女吗? 水墨自嘲地一笑,自家的事情还搞不定,这会儿反倒替别人操心起来。不过,此次田猎如有机会,水墨决定要接触一下那个赫兰侍女,已证实自己的怀疑。她不但声线像元爱,更重要的是,那夜在桃花林被人“非礼”之时,那突如其来的女声,也很像元爱。 “爱爱,是你吗……”水墨低声念叨了一句。 “爱爱是谁?”康矮子突然斜了半个身子过来,水墨的心扑通一跳,又淡定说:“拙荆!”“噗!”谭九喷了半口酒出来,辛辣的酒呛进了他喉咙,谭九大咳。被他喷到少许的罗战目不斜视,只用手背抹了下脸颊,顺便带马快行两步,离谭九远些。 “什么精?”康矮子的学识只够打仗用的,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他自然听不懂。一个战士好笑道:“拙荆就是内人,也是媳妇的意思,阿墨说的文雅,怨不得你不懂。”康矮子啐道:“狗屁文雅,你个马屁精。”水墨毫不相让:“那也比你就喜欢狐狸精强!”战士们再度大笑。谭九又开始摇头:“如此伶牙利齿,他们居然会喜欢……”说着他瞧向罗战,一愣:“老罗,你离我如此之远作甚?” 罗战也不理他,忽然勒住了马,伸手握拳,骠骑战士们立刻齐刷刷地停了下来,包括水墨在内。纪律,往往是种习惯,当它融入你的骨血,你所做的就是条件反射,而不是犯错。罗战沉声说:“前面已到御田外围,勿再说笑!唐彪,潘得水!” “属下在!”两个大汉闻声策马而出。“你们前去通报骠骑所属到来,然后让一人去禀告将军,我等扎营何处!”“得令!”两人双双抱拳,利落地掉转马头,疾驰而去。方才只顾和康矮子斗嘴,水墨这才发现四周虽然还是农田,但人烟皆无,显然已被清退,不远处更是旌旗连天,人声马嘶不断。 几只不知名的小鸟从水墨头上飞过,因为皇帝的御帐扎在河边,与树林还有一段距离,比起乱中有序的营地而言,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显得很安静。水墨暗自叹了口气,只要狩猎开始,那片充满了生机的树林立刻会变成动物们的修罗场。不过从战场上逃命回来的水墨已没有了现代人那种珍惜动物,悲春伤秋的心态,人都像动物一样被屠杀,更何况于动物。 整好队伍,罗战带领骠骑安静等候着,这时从后方又传来马蹄和车轮滚滚的声音。水墨回头看去,一只衣饰鲜明的队伍正缓步前行,浅红色的旗帜上绣着一个大大银字:平。罗战开口道:“骠骑,让路!”骠骑军迅速不是整齐地移到了路边。车队渐行渐近,鲁维小声问:“阿墨,你认得吗?”水墨摇摇头。康矮子压低声音:“噤声,这是安平公主!” 安平公主?水墨跟着康矮子的动作略低下头,却突然反应了过来,那不就是谢之寒的老娘吗?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被丝绸和精美雕刻装饰的马车正好经过她跟前,虽然前面挡着个康矮子,此时车窗上的纱帘恰好被微风略略吹起,水墨隐约感觉到有目光射了过来,她迅速地垂眼低头,并提醒自己,下次要躲,一定躲到罗战那样的大个子身后。 公主的车队终于过去,不远处响起了有节奏的鼓声,水墨知道,那是在通报来者的身份。康矮子一带马靠近罗战:“大人,公主殿下怎么此时才到?她应该晌午之前就到了啊?”罗战看着马车前行的方向:“不知道,暂与你我无关,听从将军和王爷的指示就是了。”康矮子一扬下巴:“潘得水回来了。” 骠骑战士们跟随潘得水,按照负责守卫的御林军指派,准备扎营在树林里。水墨有些奇怪,悄声问康矮子:“为什么让我们驻扎在树林,而不是行营?”康矮子呵呵一乐:“为什么,你不驻扎在这里,谁做猎饵啊。”“啊?!”水墨大吃一惊,差点被一根低垂的树枝刮落马下。战士们顿时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康矮子报了方才的仇,大笑道:“瞧你那点胆色!” 谭九喝了口酒,回头斜睨着水墨:“我们是戍边的军队,怎么可能驻扎在皇帝的行营里,让你驻扎在此,已是天大的恩宠了!”水墨眨了眨眼,这才琢磨过味儿来,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吧……以骠骑的战力,干掉皇帝也不算什么难事吧。水墨咧咧嘴,把这个大不敬的想象抛在脑后。 “呜……”也不知道什么野兽突然嚎叫了起来,骠骑的战马还好,但个别的已竖起耳朵,表示不安。水墨咽了口吐沫:“这是什么野兽啊,这林子里都有什么啊?”骑在她身旁的谭九半醉半醒地说:“应该是狗……”狗?古代的什么狗会这么叫?水墨正纳闷,就听谭九打了个嗝儿接着道:“狗熊吧。” 水墨气个倒仰:“谭大夫,说话不带这么大喘气的!”康矮子等人窃笑。谭九挠挠头皮:“有什么差别吗?”水墨嗓门高了三度:“狗和狗熊当然有差别了,笔记本和笔记本电脑那能是一个东西吗?!”“笔迹……什么恼?很厉害的动物吗?”谭九觉得自己可能喝多了,不然为什么一句也听不懂。 “呃,没什么!”水墨闭紧了嘴巴。康矮子回头对众人笑说:“你们发现没有,阿墨一胆小或者一着急就喜欢胡说八道。”众人皆笑着点头称是。“我才不是胆小,”水墨见不得康矮子得意洋洋的样子,忍不住回嘴。康矮子就喜欢跟水墨耍嘴皮子,高兴地说:“你不是害怕是什么?”水墨怒道:“我们老家根本不让杀野生动物,动物是受保护的!” 众人都是一愣,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康矮子更是笑的快坐不住马,他歪靠向罗战:“大人,你信不?”罗战难得的咧了下嘴角。虽然水墨行为古怪,但天下哪有不让狩猎的地方。鲁维对水墨猛使眼色,让她注意,水墨唯有苦笑,这些古人哪里懂得现代人和动物的悲哀。 笑够了的康矮子跟上了水墨,大力拍着她肩膀:“放心放心,这林子里的动物绝对不受保护,你可以随便下手!”说完他哈哈大笑,和同僚们挤眉弄眼。水墨干笑了一下,跟着笑容僵住,她突然明白了过来,这里的动物不受保护,反过来这里的人也不受保护啊!被吃了算你活该。水墨立刻打定主意,就算是被嘲笑死,她也要留下来看营帐,绝不上场。 “谁?!”罗战和康矮子同时出声喝道。水墨一怔,抬头张望四周,好像什么也没有。康矮子怪笑一声:“再不出来,别怪老子无情了!”说完,他一捋衣袖,露出手弩,对准了一个方向。可他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已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直直朝着水墨撞来。 罗战脸色一变,手在腰间一抹,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已在手上,跟着甩出。马上的水墨却突然尖叫:“不要!”她几乎是跌下马来,抱住了那个人影,许是巧合,水墨被那人的冲力撞的后退一步,两人滚做一团,罗战的匕首“嗤”的一声,插入泥土直至没柄,就在水墨脚边。 水墨不顾鲁维的惊呼,抱着怀中人低叫了半句:“爱……”她勉强将后面的字咽了回去。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上都是惊慌,她死盯着水墨。水墨以为她被骠骑吓到了,正想出声安慰,战马们忽然不安地刨地,小声嘶鸣,跟着“嗷呜……”一声,某种野兽的嚎叫声在不远处突然响起,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却让人心神剧震。水墨身上一紧,立刻有了尿意。骠骑战士们表情却带了几分兴奋地瞭望着,控制着战马,手中刀弓箭弩已起。 “这,这是什么?”水墨结巴地问。谭九擦了下嘴巴:“跟你的那个笔迹……什么恼差不多吧。” 水墨瞠目结舌,心想这来的是微软还是苹果?!此时怀中人帮她解惑,疑似元爱哆嗦着说:“虎……” 虎……水墨猛地瞪圆了眼睛,“老虎!!!” ※※※ “姑母?”皇帝惊喜地看着装饰华美的马车车帘掀起,年方总角的小仆迅捷地放好木阶,一个身着浅黄色宫装的女子正在扶着宫女的手臂下车。虽然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已年近四旬,但当她闻声转头微笑的时候,所有人还是忍不住屏住呼吸,绝大多数的男人都转开了眼睛,为了她的威仪,更为了不能言喻的心跳。 “哥哥,她长的好美。”图雅喃喃自语,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女子优雅地弯腰,转头,探步,一举一动都带着天生的优雅和从容不迫。赫兰巴雅的异色双眸微微闪亮,早就听闻安平公主美貌无双,现在看来果然名不虚传。赫兰巴雅忍不住扫了一眼人群,早上还见了一面的谢之寒并不在迎接的人群之中,顾边城却隐在人群之后,因为光线角度,巴雅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哥哥,她比父汗帐内的那幅画像美丽多了,是吧?”终于回过神来的图雅小声问道。赫兰大汗早年曾得到安平公主一副流传宫外的画像,一直视为珍藏,图雅从小就希望自己长的能有这么美。草原上曾有谣传,大汗之所以数度聚集部族发动战争,就是为了能得到安平公主,几乎没人相信这个目标可以实现,但谣言始终不曾断过。 听到图雅的问话,赫兰巴雅迅速把目光放回了妹妹身上,微笑着说:“是啊,画的再传神,也没有真人的生动。”说着话的同时,巴雅也感受到如芒在背的感觉,以顾边城的敏锐,自然不会忽略任何关注的目光。但是,巴雅微微一笑,神将终究不是神,他不可能事事周全啊…… 看到皇帝快步上前,亲自前来迎接,侍女们赶忙低头后退两步,任由皇帝接替了她们的工作。安平公主掩不住欢喜道:“陛下,”她搀扶着皇帝手,迈下了最后一级台阶。“姑母,不是说您身体不爽,怎么又亲自前来?”皇帝有些急切地打量着安平公主,眼中带着真挚的关心和尊敬。 赫兰巴雅眉头一挑,他不动声色的用余光观察着站在不远处的燕秀峰等人。一身天青色武服的燕秀峰今日看起来越发显得风流倜傥,此时他正微笑地看着皇帝和安平公主闲话,丝毫看不出半点不满。倒是他身后的那群部属,不少人的脸色变化,显然不喜欢看到皇帝和安平公主亲善。 安平公主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我很好,只不过御医谨慎罢了,但我自家知自家事,去年你因为身体不好没有行猎,今年无论如何,我也要参加的。”皇帝开心地笑了:“真是太好了,”他转头张望,又带了点苦笑:“文起方才还在,转眼的工夫就不见了,我派人去找,白震。”恭立在一旁的白震踏前一步:“老奴知道了,”说完想要跪下给公主行礼,安平伸手拦住:“白主事,免礼。”“谢殿下。”白震越发恭敬,弯身低头倒退三步,这才转身走开,去找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谢之寒。 皇帝搀扶着安平公主向大帐方向走来,所有人,不管心里想哭的,想笑的,还是暗自憎恨的,都露出了一副恭谨笑容,迎接二人的到来。赫兰巴雅自然知道什么样的表情和动作才是恰到好处,只不过脑海里却翻检着各种有用的信息,已应付可能发生的状况。 皇帝战无疆的母亲出身下层官员,只因为容貌美丽才被送入宫中,但在美女如云得皇宫中也不算出挑,可谁都没想到,只有她为皇帝产下了子嗣,唯一一个可以继承大统的男婴。只不过她虽然生下了皇帝,却在生产时耗尽了生命力,第二日就香魂渺渺,连自己的儿子长什么样子都未没见过。贵妃的封号,乃至皇帝登基后,太后的封号等等至高无上的荣华都与她无关,她的一生似乎只为了生一个男孩儿而存在。 宫中虽有不少妃嫔,但那时还是太子的战无疆却不肯接受任何一个女人的抚慰,只有刚生下谢之寒的安平公主,才能让他平静下来。在皇帝的成长过程中,安平公主形同亲母,对皇帝的影响很大,直到皇帝为太子指婚,燕家才有了再度置喙后宫的余地。想到这儿,赫兰巴雅用余光看向如同母子一般走来的皇帝和安平公主,汉人有句俗语,侄儿像姑姑,看来说的没错。当初自己也曾讶异皇帝和谢之寒的相似,而谢之寒完全继承了母亲的美貌。 “姑母,这位就是赫兰大汗,他亲自护送图雅公主来朝,愿两国休兵,永世交好。”皇帝的声音打断了赫兰巴雅的回忆,他微笑着跨前两步,一手抚心,恭敬有礼地弯身道:“赫兰巴雅见过公主殿下。”“大汗不必多礼,想来路上辛苦了,这位就是图雅公主?”安平公主声音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赫兰巴雅回头对妹妹示意,图雅上前蹲身行礼:“殿下。”安平公主拉住图雅的手细细打量,然后连胜赞叹:“肌肤胜雪,眼眸明亮,不愧是赫兰第一美女,名不虚传。”见到偶像的图雅呐呐不成言,却突然冒出一句:“殿下才是第一美女,我从小就希望能长成您那个样子。”话一出口,四下寂静,图雅也知道自己冒失,耳朵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呵呵,”安平公主轻笑了出来:“好可爱的姑娘,你这话真是让人喜悦。”四周的亲贵们都配合的笑着,皇帝看向图雅的目光也很温柔,虽然还没有正式招她侍寝,但图雅的天真可爱让他乐于亲近,虽然皇后一点也不欣赏。皇帝眉头微皱,看了不远处另一座气势十足的帐篷,那是皇后的行宫,她应该已经知道安平公主的到来了吧,却不肯露面,就算派人去问,她也一定有着大把的借口等着朕。可恶,皇帝握紧了拳头。 “陛下?”感觉到皇帝的变化,安平公主温柔地看向他。皇帝脸色一缓,正要开口说话,外围的山林里突然传来野兽的呼啸声,营地里的马匹和等着被宰杀的牛羊们顿时不安的骚动了起来。图雅吓了一跳,她不自禁地靠在赫兰巴雅身旁:“哥哥,这是什么?”巴雅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微笑答道:“应该是老虎。”“虎?!”长于草原从未见过老虎的图雅害怕又好奇:“是画上的那个老虎吗?比草原上的狼还要厉害吗?” “哈哈,和妃娘娘,老虎可比狼要强大多了,它是百兽之王,几只草原狼如何能跟它相比呢!”一个贵族打扮的男子大笑着说,旁人也都笑着赞同。图雅有些不知所措,赫兰巴雅用目光压制着忿忿不平的苏日勒等人,谁都能听的出,此人借着虎狼之说,来暗喻赫兰和天朝的差距。赫兰巴雅微笑着对图雅说:“等陛下猎到老虎,你就可以亲自比较它们的不同了。” 他这话一出口,那些不怀好意的笑声顿时消失,皇帝战无疆的脸色更是古怪。虽然皇帝也学习弓马,那只是为了健身甚至娱乐,但要让他捕虎,实在是高难度了些,若是天朝的权贵们敢这么说,皇帝一定会怀疑他意图不轨,但这些草原蛮族当然是不懂得这个道理的。猎虎当然不行,不猎好像又在这些蛮子面前失了体面,皇帝没好气地瞪了挑事的那人一眼,原本还一脸得意的他,立刻寒噤地退到了人群里。 燕秀峰脱众而出,正想帮皇帝解围,就看见白震快步走了回来,一向木然的脸色竟带了点慌乱,安平公主向他的方向张望过去,没见到儿子的身影,不禁有些失望。白震还没到跟前,皇帝已开口笑问:“阿起呢?不是故意躲着你吧。”白震躬身回道:“陛下,王爷听闻林外有虎伤人,带人追去了!好像是,”说到这儿,白震额头的汗都滴了下来,但他不能不说:“好像是贵妃的车马……” “什么?!”皇帝和安平公主同时出声。 赤鸿如同一道红云般朝树林的方向奔去,它的速度越来越快,顾边城如同黏在马上一样,随着战马的节奏调整着自己,好让赤鸿能以最佳的姿态和速度奔跑,可同样急促的马蹄声一直伴随在他左右,只要微微侧身,就能看到赫兰巴雅和燕秀峰紧随在他身后。他们的马固然是良驹,但能跟上自己,也证明他们的骑术同样优秀。 但现在顾边城根本没心思考究这两个人的骑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姐姐顾倾城怎么会被老虎袭击呢…… ※※※ 时光不会倒流,水墨也实在称不上是个有远见的人,在一个春光堪称明媚的上午,水墨懂得了一个道理,因为怕死而躲出一百里也比不上该死时那不经意迈出的一小步。命运这个词,实在让人无奈又畏惧。 一刻钟之前,山林中。 “阿墨,你不是看上这……”康矮子靠在马头上,俯视着仍然依偎在水墨怀中的赫兰女子,“这赫兰娘们了吧,她皮肤又糙又黑,一看就是关外女子,哪里好看了?”他边说边用马鞭将那女子的下巴抬了起来。粗糙的鞭稍儿显然让她很不舒适,但她不敢挣扎,只能闭上了眼睛,水墨感觉到她的颤抖,挥手将马鞭打开。那女子仿佛才明白过来,她羞涩地离开水墨怀抱,跪坐在一旁,但和水墨近得插不进一只手去。康矮子啧了一声。 这时草丛中传来轻微的响动,水墨没有察觉,大部分战士却先是一紧,然后又放松了下来。“大人!”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影子一般,轻盈地落在了罗战的马前,水墨这才看清,是斥侯头领安顺。“顺子,发现什么了没有,那只野猫现在哪里?”康矮子双腿稍稍用力,战马就自觉地靠向了罗战。 安顺长了一双大眼睛,却配上了小鼻子小嘴小脸盘,天生笑模样,连睡觉也是咧着嘴的。如果在现代有人这样给水墨描述容貌,她只会想起林志玲,可自从认识了安顺,水墨也就不怎么羡慕那样的五官配置了,他的凑在一起,活脱脱的就像只小猴子。但就是这样瘦弱的男子,却是骠骑斥侯第一人,不知经历了多少危机,弄到了多少情报,却一直毫发无伤,堪称骠骑军中的一个奇迹。 顺子笑嘻嘻的摊开手,一撮黄白相间的毛发赫然出现在他掌中,罗战将其拿起,在手指中捻着又低头嗅了嗅:“应该是只公虎,年纪不大。”说完递给康矮子,康矮子也是又捻又闻,然后点头道:“没错,看来应该是只刚被赶出家门的小老虎,真没意思。”有个战士笑说:“小老虎也比大鹿什么的要好玩多了!”其他人立刻附和,皆跃跃欲试的样子。 水墨只有发傻的份儿,别说给她老虎毛,就是给她一撮狗毛,她也闻不出公母大小来。“那畜生呢?”罗战问。顺子指指身后:“我循着声音一路追了过去,在一个山涧跟前断了爪印踪迹,只有荆棘上挂的这撮毛,想来是那只小虎跃过了过去,我没骑马,可跳不过那么宽的山涧。” 康矮子嬉笑着打趣安顺,既然是猴子,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山涧,罗战却一直看着安顺手指的方向。“呃,有什么不对吗?”谭九打了个酒嗝,一股子粮食发酵的味道扑鼻而来。罗战却眉头都没动一下,只低声说:“没什么,只是觉得那老虎行踪有些诡异。”谭九醉眼迷离地看看远处葱郁的山林半晌,一笑:“那是老虎,自由的很,你以为是咱们吗,一步一行都有定数,老虎活的多自在啊。”说完他感慨似的摇着头,又喝了一大口酒。 罗战嘴角微动,看不清是微笑还是嘲笑,他仿佛下了决定,回头看向众人:“我们跟过去看看!”康矮子用马鞭挠着头皮问:“我们不先宿营吗?别再让某些人误会咱们意图不轨。”后一句话他声音压得很低。罗战眉头皱起:“你说的是,不过我心里有些不安,总想过去看看,这样吧,派几个人先去扎营,说明状况就是了,谁去?” “我!”水墨一声大吼,气势如虹,山林中甚至传来了回音。战士们都渴望着狩猎老虎的快感,因而无人举手,水墨高举的手臂分外显眼。大家先是面面相觑,跟着都嗤嗤的窃笑起来,水墨脸上一热,但依旧没有放下手。谭九和罗战眼中闪过笑意,康矮子却恨铁不成钢地大声叹息:“你个胆小鬼!” 水墨虽然“理亏”仍然抗辩道:“我要不胆小怎么衬出你胆大,你应该感谢我才是。”康矮子被水墨的歪理气得在马上吼:“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战士们就笑,在骠骑军中看水墨的牙尖嘴利已经成了固定娱乐节目,只不过她对阵谢之寒一般都输,对阵康矮子一般都赢。一个年长些的战士笑言:“老康,你就别逼他了,这小子本就武艺低微,你教他射箭,现在也是十发九不中,万一我们真的碰到老虎,伤了他,可怎么跟将军他们交代,读书人的用处不在这里。”“就是,就是,要是跟老虎比耍嘴皮子,带着阿墨去倒罢了,哈哈哈!”战士们哄笑起来。 这世上本没有厚脸皮,被嘲讽的多了,也就有了,被笑话两句会死人吗?可碰到老虎那就说不定了,既可以躲开危险,还能弄清“元爱”的真实身份,这才叫一箭双雕呢!看着水墨淡然自若,任凭人打趣的样子,谭九嘿嘿笑了起来:“这丫头着实有趣,我真的很好奇,什么样的家庭能教出这样的女子来。”他转头看向罗战。罗战微微摇头:“派出去查探的人还未回来。” “好了,大家准备一下,你,还有你,你们跟水墨留下扎营,还有,问明情况,然后护送这位赫兰客人回营!”罗战吩咐道。那两个被迫留下的战士虽然脸上不爽,但执行命令却不打半点折扣,一个壮汉策马向前,赫兰女子啊的惊呼了一声,人已被拉上了马。水墨下意识想帮她,又强迫自己不要乱了手脚,如果这女子真是元爱,暴露了行踪,对谁都没好处。 “大人,我,我也跟水墨回营,”鲁维拦住了罗战的马头,他当然很想去猎老虎,但照顾水墨的责任更重要。看着身量又高壮了些的鲁维,罗战冷硬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可以!”跟在他身后的康矮子不满意地用马鞭敲鲁维的头:“小胆小鬼!”鲁维冲他咧嘴傻笑,露出了自己门牙上的大洞。康矮子不自觉地舔了舔自己同样缺了一颗门齿的上牙床,鲁维这小子一直跟着自己练武,进步神速。想到这儿,康矮子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在上马的水墨,摇头,跟这个没用的小子比起来,鲁维称得上练武的天才,唉…… “好了,若是见到那畜生,先围而不攻,明白吗?”罗战沉声道。“得令!”战士们齐声应诺。罗战回头看了一眼水墨,一挥鞭,率先而行。“阿墨,罗大人啥意思,不打老虎了?”鲁维悄声问。“那倒不是,”不知何时,谭九骑马来到了两人身边,他笑眯眯地说“鲁家小子,老虎乃是万兽之王,行猎时非王者不得猎,懂了吗?”“喔,”鲁维摸摸鼻子:“那大人们还高兴些什么,又不能动手。”谭九笑了出来,水墨拍了鲁维的脑袋一下:“笨啊,皇帝尊贵着呢,怎么可能亲自动手!”似懂非懂的鲁维又问:“谭大夫,您不去吗?”谭九奇怪地问:“我去干什么?给老虎治伤吗?” 水墨嫣然一笑,轻踢了鲁维的战马一脚,示意他跟自己走,省得再问一些笨问题,谭九的“武艺”还不及她呢。谭九虽喝了个半醉,那笑容还是看得分明,心里感叹,明明是个姑娘,言行却瞒过了那么多男人。“谭大夫,我们走吧。”留下来的骠骑战士策马过来说道。谭九点点头,眼光落在那个横躺在马鞍上的赫兰女子,横看竖看,没什么稀奇的,但怎么都感觉有点不对。 一行人纵马前行。山中空气清新的如同被洗过一样,泥土的芬芳裹着不知名的草木花香,让人恨不得多生一个肺。在古代唯一让水墨感到高兴的就是这里洁净的空气和纯天然的食物,每每呼吸着这样的空气时,她都有种舍不得呼出来的感觉。 鸟儿歌喉婉转,浑不知山林中即将到来的杀戮,而水墨一边跟鲁维说笑,一边用余光观察着“元爱”的动静,但她仿佛昏了过去似的,一直没有动静。水墨眉头微皱,双腿用力想要加快速度,跟上去观察一下,却发现身旁的谭九也在观察着“元爱”,水墨顿时勒紧了缰绳,刚想加速的战马不耐地甩头打了个响鼻。 “奇怪,”谭九低语了一句。心虚的水墨顿时汗毛乍起,她咽了下口水,假装随意地问:“怎么了,谭大夫?”谭九四下里看看:“你不觉得周围很安静吗?”水墨一愣,她方才一心二用,哪还注意到周围的变化。“我们到了!”骠骑战士扬手一指,水墨顺势看去。林间有一块不小的空地,几个大小不一的帐篷已然搭好,随着微风飘扬的旗帜却不是骠骑的黑旗,而是绯红如血的皇家旗帜。 帐篷外不过三五匹马正在悠闲地啃着青草,直到水墨他们距离帐篷不过五十步的距离,帐篷里的人才发现他们的到来,匆匆迎出。一个战士皱眉道:“这些近卫军大老爷,若是敌人来袭,都够杀他们十回的了。”另一个面无表情地说:“没那么费事,死一回就够了!”水墨早就习惯了骠骑军战士的两面性,生活中的,和战场中的。“元爱”忽然动了一下,仿佛被什么刺到。 水墨没时间再关注“元爱”,一个腆着肚子的武将快步上来招呼,神态高傲至极。战士们虽然看不起这些禁军,但该有的礼数半点也让人挑不出错来。那武将显然很奇怪为什么骠骑只来了这么几个人,当听说附近有老虎的时候,他脸色都变了。忙不迭地交接了几句,就带着手下人告辞而去。 谭九呵呵一笑:“这倒不错,省了口舌了。”其他人都是一笑。营地在树林的包围下显得孤零零的,倒是很安静,方才那武将因为急于离开交代的不清不楚,战士们只好自行检查安排。水墨压制着自己的冲动,规矩地帮忙做事,不再多看“元爱”一眼,反倒是谭九,什么也不干,拿着酒壶坐在一截枯死的树干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小酒。 谭九突然开口说话,一连串流利的赫兰语让水墨抓狂,因为她一句也听不懂。“元爱”恭谨地跪坐在地上回了几句话,急切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一个战士问:“谭大夫,她是谁?”“图雅公主的侍女,为了给公主找到最洁净的山泉水,才来到了林子里,被虎啸吓到。”谭九慢悠悠地说道。 “图雅公主?喔,那位和妃娘娘啊。”战士挠了下下巴上的青胡茬儿。宫里面的娘娘们虽然尊贵万分,但对于这些身经百战的战士来说也算不得什么,星星再漂亮又如何,还不是摸不到,关键时刻还不如个水萝卜扛饿呢!至于图雅这样为了求和被送来的女人,他们更是混不在乎。 “元爱”又低声说了两句,然后用手抚胸,连连弯腰,好像在乞求什么。谭九擦擦嘴边的酒渍:“她请我们放了她,让她回到主人身边去。”跟着谭九话风一转,对“元爱”说:“那你就走吧。”“元爱”眨眨眼睛猜测着谭九的意图,她想站起来好像又不敢。 战士一笑:“看来她真的不懂咱们的话。”谭九点点头:“那你们谁送她回去啊?”这回水墨没敢率先表态,眼瞅着那两个战士明显对这种提议不赶兴趣,她才微笑着说:“我去吧。”谭九正拍着壶底,想把最后一滴酒倒入自己口中。听到水墨这么说,他随意地挥挥手,水墨快步上前,想伸手拉“元爱”,她却往后躲闪了一下。水墨只能做手势:“你,跟我走。”谭九给她做翻译,“元爱”欣喜地向他们行礼,站起身来,跟在水墨身边,但小心地维持着距离。 “我也去!”鲁维扔掉手里的毛毯,跑了过来,谭九醉醺醺的又是一挥手。“阿墨,此处虽然离官道很近,但还是在林子里,你们带上武器,以防万一。”一个战士吩咐道。不用水墨操心,鲁维迅速地做好了准备,看他递过来的软弓,水墨只能苦笑,这东西她从来就射不准,与其说是保护,还不如说是累赘。 鲁维在前方开道,赫兰女人和水墨跟在后面,三人渐行渐远。两个战士正要继续收拾营地,谭九忽然开口:“方有田,你悄悄跟上去,如无意外,别被发现。”方姓的战士一愣,迅速看了一眼不远处三人的背影:“谭大夫,有问题吗?”骠骑军都知道,不打仗的时候谭九是个大夫,可打起仗来,他就是半个谋士。 微醺的表情遮不住谭九的眼中的精明,他捏了下眉心:“我一直那赫兰女人有点不对劲,刚才终于明白了。”看着两个战士不明所以,谭九微笑着说:“她之前跟水墨的距离太刻意了,刚才还表现得对水墨有些畏惧,现在却靠的这么近,而且水墨也太信任她了,竟然放心她坐在身后。”远处的背影即将消失,可依然看得出,坐在水墨身后的赫兰女人,两手拢着水墨的腰,两人好似合成了一人。 “得令!”方有田抱拳行礼不再多言,拿起武器并没有骑马,而是跑出了营地,几下起落,就消失在了山林间。另一个留下来的战士犹豫半晌,还是问道:“谭大夫,您是觉得水墨跟赫兰人有关系?他……会是奸细?”谭九一愣,跟着笑了:“她当然不会是奸细。”战士好像放下重担一般松了口气,又卖力的绕到另一边去系紧营账的粗绳。他并没有听见谭九的嘀咕:“她只是有秘密而已。” 一路无言地走着,眼瞅着山下的大路已近在眼前,不远处则是旌旗招展,水墨再也忍不住,回头问道:“爱爱,是不是你?”“啊?!”前方开路的鲁维差点被树枝子剐下马,他狼狈地勒紧了缰绳,回头看去,脸上的表情既惊且喜:“爱爱姐?”身后的女人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只是困惑地看着水墨二人,然后讨好地笑笑。鲁维登时大为失望,手中的马鞭甩向路边草丛,两只秃尾巴鹌鹑似的鸟飞了出来,咕咕的叫唤着逃命。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承认,虽然你刻意改变声音,但在桃花林,你却忘了。还有你身上的香味,我太熟悉了,你是不是因为这里没人知道你习惯用什么香粉所以不想换?你那个厉害老爹既然能把我变成男人,把你变个模样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再说赫兰巴雅既然肯把妹妹送来和亲,怎么能找些不懂汉语的侍女,你要装模做样我不拦着,但拜托你做的合理一点,若是被别人看穿了,就没那么简单了!”水墨一口气地把话说完,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呼吸。鲁维傻乎乎地看着她们,身后的女人还是一言不发。 元爱不肯相认一定有她的理由,但水墨心里依旧堵得慌,这世上能让她做回自己的只有鲁维和元爱了,而有些事情,是鲁维这种半大小子不能理解的,只有被迫成为天女的元爱,才能理解彼此的痛苦。水墨气闷地对鲁维一扬下巴:“我们走!”鲁维迟钝地问:“走,走哪儿去?”“回赫兰人的营地啊!”水墨大声吼道。 “喔,”鲁维的脑筋有些跟不上趟,他下意识地遵从水墨的指示,拨转马头继续前进。水墨驱动战马跟了上去,因为心不在焉,两匹马,三个人走的很慢,各自想着心事。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经历的件件往事,如同走马灯似的在水墨脑海中飞转着,她感觉头晕恶心,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想。恍惚中,水墨忽然感觉到围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一紧,她大喜,回头笑道:“爱爱?!”结果却看见“元爱”一脸惊恐指着右后方。水墨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听见鲁维吼得如同被踩了脖子的鸡:“阿墨!爱爱姐!小心!!!” 小心什么?!方才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水墨仿佛突然回到了人间,人吼马嘶,车轮滚滚,更重要的是,那声虎啸简直震耳欲聋。长这么大,去过动物园无数次的水墨,从没有这么近的听见虎吼。以前只看见电视里的专家说,如果遇见老虎还能转身逃走的话,这个人或许愚蠢,但一定很有胆量。水墨被那一声吼吓得腰酸腿软,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墨,快走啊!”鲁维努力地控制自己的马匹,那是一匹骟过的公马,它不停地原地打转,上下蹿跳,意图脱离鲁维的控制,好逃离危险。如果现在在拍电影,一定会有个镜头特写,看着水墨的瞳仁里清晰地反射出一辆马车正向着她的方向冲来。 “驾!”尖利干脆的喝声在水墨耳边响起,“元爱”那双略显粗糙的手握住了缰绳一抖,战马立刻跑了起来。经过鲁维身边的时候,他几乎要被那匹发疯的马掀落在地,水墨条件反射地侧身抓住了他的手,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提上了马。战马负担着三个人的重量,却毫不迟缓,继续向前冲去,那辆马车也紧随其后。 车上的武士头发散乱,身上的软甲也被撕破,行动之间,不时有鲜红的颜色渗了出来,他却不管不顾地用力挥鞭,驱赶着俩匹高头大马加快速度。看见正在逃走的水墨三人,他认出了骠骑装束,不禁惊喜的大声呼喝:“前面骠骑所属,车上是贵妃娘娘,速来救驾!!”他声嘶力竭地喊了数遍之后,却发现前面的人丝毫没有减速,不禁又急又怒。 水墨当然听见了他的呼喊,但在惊慌失措之下,根本想不明白贵妃娘娘是什么东西,那车上就算拉的是外星人,她也不想停下来看。“娘娘,娘娘!”车里传出惊呼,一个女子声气叫道:“顾平,娘娘昏过去了!” 该死,驾车的顾平暗骂,他一手持缰,另一手抬起,露出了里面的手弩,并瞄准了前方奔跑的水墨等人。为了救娘娘,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那头畜生不留下人命不肯罢休,那也只好对不起你们了,身为骠骑战士,却贪生怕死,也算死不足惜……颠簸的马车上,顾平的手举得稳稳的,他瞄向了“元爱”的背心,手腕猛地一收,一只利弩带着锐风飞了出去。 那匹被吓坏的骟马一直跟着水墨等人奔逃,惊慌之下,它突然改变方向,那只破风而来的手弩“噗”的一声穿过了它的脖子。骟马剧痛之下,扬蹄乱踢,水墨的军马为了躲避它临死前的攻击,脚陷入了一个地洼子里,高速之下,立刻翻倒在地。水墨只觉得眼前天翻地覆,肩膀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啊!”她忍不住痛叫了一声。 顾平看见那三个人摔落马下,冷酷的神情并没有任何改变,直到他发现倒下的战马竟然堵住了马车前行的通路。距离太近,已容不得他有任何举措躲避,顾平想都没想,转身进了马车,将已昏倒的女人抱在怀里,那个惊慌失措的侍女他已经顾不上了,肩膀用力撞向车窗。 人仰马翻车烂,一切只发生在瞬间,等水墨头晕脑胀地坐起来之后,之前的喧闹如同深夜被关掉的电视机,色彩和声音同时消于无形,周围寂静的仿佛连微风都静止了。“嘶!”水墨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还有肩膀都在抽痛着,她哑声寻找着亲人:“爱爱!鲁维?!”“嗯……”一声低得恍如不闻的叹息声,让水墨如遭雷击,她不顾自己痛得要裂开似的脑袋,跌撞着向一个蓝色的人影跑去。 “元爱”紧闭着双眼,额头上明显有着撞击的痕迹,但呼吸还算正常,又忙转头寻找鲁维。终于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下发现了鲁维,显然他也昏了过去。发现他们都还活着,水墨终于松了口气,她这才想起来,方才跌落马下的时候,是“元爱”保护了她,所以现在只有她还算清醒。可怕的虎啸已经消失了,水墨侧耳倾听了半晌,确定周围没有任何异动,她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二郎……”娇柔的低喃让水墨才放松的肌肉再度紧绷,她循声看去,一个灰衣男子倒在路边,怀里却是一抹洁净的白。就算方才在地上滚过,好像也没弄脏了那白色半点,水墨勉力支撑起自己向他们走去。 那男子伤势严重,显然不光是因为跳下马车,他身上都是些撕裂伤,水墨想要检查,却被他怀中的女子挡住了。水墨无奈,想把那女子移出,但这昏死过去的男人却死死抱着她不肯松手。水墨本就被摔得筋骨酸疼,她忍不住诅咒:“你下地狱也要带着她去吗?”她用力拖着那女子的肩膀想往外拽。 也不知是她力气变大了,还是那男子忽然松开了手,正使出吃奶力气的水墨就觉得手上一轻,她抱着白衣女子蹬蹬蹬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就算那女子身形纤细,可昏阙过去的人都会徒增重量,水墨被她压在了胸口,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没好气的水墨伸手就想推开她,那女子长发散落,露出了一张雪白细致的容颜。 水墨不禁愣住了,手就那样架在她肩头,一动不动。天下美女,多种多样,水墨自认来自现代,高科技下制造出的“完美女子”不知凡几。来了古代如元爱那样柔美可人,风娘那样娇媚入骨的美女也见了不少,甚至那个被砍头得高月也是明艳高贵的,但没有一个女人能让她看愣住了。她当然很美,却不是倾国倾城的那种,但你看到她淡淡的眉丝,纤长的睫毛,小巧的珑鼻还有蜜桃一般的嘴唇,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要保护她。 保护一个从未见面的女子?水墨忍不住咧嘴,但她方才就是有这样的感觉,一面嘲笑自己的神经过敏,但推开这女子的力气还是温柔了许多,潜意识里总觉得对她用粗不太好。水墨用力将女子半抱半拖的想要先带到元爱和鲁维身边,再去救治那男子。 方有田竭力让自己呼吸平稳,在离他百步之遥,一只庞然大物正俯卧在草丛里,它专注地盯视着前方正在移动的猎物,显得极有耐心,但血红的眼珠里只有杀戮。插在它身上两只弩箭,在阳光下闪着异样的寒光。 方有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好让手中的箭在离弦之时更加平稳,对于这种受伤的野兽,必须一击即中,不然,只会让它更加疯狂的报复伤害它的人。一,二……就在箭即将离弦之际,一个重击狠狠落在了他的后颈上,方有田无力去看是谁攻击了他,只知道有人按住了他的弓箭,“快,跑……”方有田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大喊,但那声音轻的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两个身穿灰衣的男子冷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方有田,他的眼睛依然大张,但瞳孔已没了焦距。一个男人低声道:“是骠骑军,差点又坏了好事!”另一个男人冷笑道:“这回看她还能往哪儿躲……”嗖,嗤!风声和穿透皮肤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被箭穿透的男人甚至还保持着冷笑的表情,在同伴大惊的眼神里,后仰倒下。 另一个灰衣男人反应也算迅捷,飞快地拿起弓弩,对准箭射来的方向。迎面而来的阳光让他有些花眼,等他再看清的时候,另一支利箭已然射来,男人大吼一声,强行扭腰翻滚,躲过了这致命一箭。等他翻身再起的时候,马蹄声已踏在了他耳膜上,他抬头的瞬间,只觉得脖子上一凉,一张俊秀无匹现在却充满了杀意和怒气的脸,是他在世上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 谢之寒根本懒得再去看地上的死人一眼,他毫不迟疑地纵马前冲,并发出尖利的呼喝,试图引开那头猛虎的注意力。但那头老虎根本不在乎谢之寒的到来,它猛然起身,用最快的速度向水墨的方向扑了过去,急如闪电。 谢之寒目呲欲裂,“阿墨!!!” 第34章 秘密(三) 好像有人在喊叫?这声音听着耳熟又陌生,水墨下意识地回头找寻,阳光虽然刺目,她还是认出了一身银甲的谢之寒。距离有些远,看不清表情,只听到他正在吼叫,又对自己连连挥手。虽然谢美男总是找各种机会耍笑自己,但正为眼前的烂摊子发愁的水墨还是很高兴看到他。 水墨站了起来,看见谢之寒仍在猛烈的挥动手臂,见惯了他那副懒洋洋,天塌下来与我无关的姿态,现在这样剧烈的动作,他做起来竟有几分滑稽。许是因为方才撞到了头部,看东西有些迷糊,水墨眯起眼睛想要看清谢之寒在发什么疯。 两人的距离渐近,谢之寒左拳合拢,猛向左挥。水墨眨眨眼,立即撤退?这个动作在军中是迅速撤离此地的意思。战斗中且不说没有多余时间,就是你想大叫发令,在兵器撞击,怒吼连连的战场上,也没人听得到你在说什么,帕瓦罗蒂来了也是一样的。所以冷兵器时代,锣鼓,旗帜和手语是指挥战斗最直接的方法。 谢之寒看见水墨傻乎乎地看着自己,就差嘬手指头了,不禁气急败坏地边重复动作边嘶吼:“水墨,快跑啊!跑!!不然我杀了你!”就在此时,水墨动了,非常迅速且目标明确,她掉头就跑。谢之寒非但没有松了口气,反而心头寒颤,因为水墨不是遵从了他的命令,而是那头可怕的野兽已扑出了厚密的草丛,此时距离水墨等人,不足百米。 “该死的畜生!”谢之寒咬牙低咒。一翻手,雪亮的腕匕已现出刀锋,“对不住了。”他毫不犹疑地一刀刺下。从未受过如此痛楚的乌云嘶鸣一声,猛然前蹿,速度快的如同一道黑烟掠过。谢之寒张弓搭箭,三只利箭激射而出,那老虎的反应却灵敏的近乎诡异,猛地发力一个前扑,箭只落空,噗噗射入土中。老虎丝毫不理会攻击它的谢之寒,继续嘶吼地扑向水墨。谢之寒眉头一皱,这畜生的反应有些怪异,但此时顾不得想太多,救命要紧。 我的妈妈呀!!!水墨手脚并用的向后逃窜,眼前已模糊成一片,却不是因为脑震荡,而是鼻涕眼泪根本不受控制的往外喷。如果是那个生活在现代的水墨,九成九死定了,因为习惯了安全和平的她,一见到老虎肯定立刻昏死过去,任君品尝,哪里还有逃命的可能。可来到古代,在生死边缘游走了数次的水墨,虽然怕的连心肝肺都快呕了出来,逃命的本能或者说“习惯”,还是让她有力气转身跑走。 跑是一定跑不过的,装死?不对,那是碰到狗熊!老虎可没说不吃死的。对了,上树,老虎好像不会上树。此处是茂密的山林,缺什么也不会缺大树,水墨朝离自己最近的那棵就冲了过去。虎吼声近的让人绝望,水墨甚至能闻到野兽身上传来的阵阵腥臊气息,可她不敢回头,知道只要一回头,就再无生路。 爬树该怎么爬?!先用手,还是先上脚?看到大树近在眼前,这个问题莫名其妙的冒了出来,长这么大,水墨还从来没爬过树。可到了跟前,她发现自己根本来不及多想,手脚自发动作,抱住树干,踩着一些斑驳突起的地方,噌噌噌地就爬了上去,麻利的如同爬过了几百次。其间茂密的树枝叶子不停刮擦着她的脸,她也毫不在乎。要不是怕树枝越来越细担不住自己,水墨大概可以金鸡独立的站在树梢上。 “怦,怦,怦!”心跳如擂鼓,肺部火烧火燎,每次呼吸都痛苦地好像是从缝隙中生挤出来的。经验丰富的水墨立刻张大嘴巴,尽可能地呼吸空气,让自己稳定下来,手脚则紧紧地抱住粗壮的树枝。一阵微风吹过,树叶哗啦作响,其间透过的斑驳阳光洒在脸上,带来几分暖意,水墨瞬间有些恍惚,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嗷!”一声凄厉的虎啸立刻打破了水墨的自欺欺人。“啊!”水墨跟着尖叫一声,抱着的大树猛地震动了一下,青翠的树叶纷纷落下。在战场上,水墨也曾数次面临死亡,她一直认为被鲜血刺激到双眼赤红的敌人和野兽无异,但真的碰到猛兽时,她发觉自己还是宁可陷入敌人包围。因为人聪明,更喜欢自作聪明,那样她或许还有逃走的可能性,而野兽,靠的只是本能而已。 “阿墨,抱紧!别怕!”谢之寒怒吼。他半跪在距离老虎二十步的一棵树下,气息有些不稳。肩部的银色铠甲撕裂开来,露出了内衬的青色武士服,更有隐约的血色渗了出来。他手中的猎刀在阳光下闪亮,刃槽里还有血腥缓缓滴落,显然方才与老虎的第一次交锋,堪堪打了个平手。 谢之寒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一边关注着老虎的举动,同时快速又扫了水墨一眼,发现她双眼紧闭,任凭大树如何晃动,如同长在树上一样,这才稍微放心。肩膀的伤处有些酸麻,谢之寒懒得看伤口一眼,只是暗自嘲讽自己,虚活了二十五年,今天才明白,什么叫做关心则乱。若不是如此,就算那畜生发了疯,又如何能这般轻易的伤到自己。 发了疯吗……老虎虽是猫科动物,却天生不会爬树,它吼叫着往树上猛扑。动物的脑壳都比较硬,谢之寒甚至能听到它脑门偶尔撞击到树干的“砰砰”声,但它显然毫不在意,猩红的眼睛里似乎只有水墨一个人。幸好那棵大树粗壮,疯虎虽力大无比,一时间也耐水墨不得。 谢之寒飞快地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他摸了下腰后,眉头微皱,出来时太过匆忙,骠骑间用来传达消息的烟花未曾带在身上。因知道今日母亲会来参加宫狩,所以他独自一人早早地避开了,也省的顾边城啰嗦。若不是无意中听到虎啸,追踪而来,只怕自己会悔痛终生吧。 上次夜宴,顾边城自行回转府邸,他却被扣下逼婚,虽花言巧语地躲过了一时,但母亲的执拗性格他再了解不过。若是在皇帝还有一众亲贵大臣面前,当众提及婚事,自己怎么也不敢驳了她的脸面,干脆躲过一时算一时。 “啁!”清亮悠长的鹰啸吸引了谢之寒的注意,他面色一喜,抬头看去,一只猛禽盘旋在上空,它显然训练有素,正再度发出了啸声,通知主人此处有情况。谢之寒双眼微眯,这不是宫中狩猎专用的猎隼,而是体型更大的苍鹰,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此次赫兰来朝交好,所奉贡品中,就有数只这种产自北方的苍鹰。 赫兰巴雅来了吗,那二郎和骠骑也应该发现了吧……谢之寒将附近的碎石都摸捡了起来。“这个不能吃!”水墨突然尖吼,谢之寒迅即看去,那头疯虎已离开水墨所在的大树,不知道它是放弃了,还是鹰啸影响了它。它没有理睬谢之寒,而是向鲁维和元爱倒下的方向跑去。树上的水墨大急。 她眼瞅着老虎几步就颠到了鲁维身边,低头嗅闻。水墨不敢下树,又不能眼瞅着鲁维被老虎咬死,她只能跟猴子似的拼命摇晃树枝,同时大喊大叫,想吸引老虎的注意力。刚喊完这个不能吃,老虎已经离开鲁维,水墨嗓子眼儿那口气还没吐出来又憋了回去,老虎又溜达到了离鲁维不远的元爱身边。“那个也不能吃!!”水墨只能故技重施,再度摇树大喊。 “小心,你个蠢材!”原本小心戒备的谢之寒看到水墨差点把自己摇下树,忍不住大骂了出来。水墨吓得脸都白了,紧紧抱着树杈捯气儿。那老虎对昏过去的元爱仿佛也不感兴趣,它忽然一抬头,鼻翼抽动了两下,谢之寒顺着它扭头的方向看去,心中一冷。一个白衣女子正躺在路边草丛中,离她数步之遥,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晕倒在地。 “顾倾城?”谢之寒喃喃自语。他本以为是那男人身上的血腥味儿吸引了老虎,跟着就发现自己的猜测错了。他再没有半点犹豫,几乎和老虎同时动作,向顾倾城倒下的方向扑去。别去……这句呼喝噎在了水墨的嗓子眼儿,她却喊不出来。每个人的生命都很重要,但比起那对不认识的男女而言,还是谢美男的命更重要些。 谢之寒自然听不到水墨的心里话,若是别人,他或许不会出手平白招惹麻烦,但顾倾城,他不能不救。方才一心放在水墨身上,竟没有发现顾倾城的存在,倒在地上的男子他也认了出来,正是顾家心腹顾平。 “畜生!”谢之寒大喝一声,同时将方才收集在手中的石子不断射出,直取老虎眼鼻等薄弱部位,逼的它不得不躲,延缓它的攻击。老虎愤怒地嚎叫着,却在撕碎谢之寒和扑向顾倾城之间犹豫着。谢之寒顿时明白,这老虎不是发了疯,而是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它,之前是水墨,现在则是顾倾城。 此时晕倒在地的顾平悠悠醒转,他眼睛呆滞地动了几下,跟着就恢复了灵活,他随即想起了晕倒之前的状况。“娘娘!”他哑声喊道。不顾身上疼痛,勉强撑起自己的身体,四下寻找,几乎立刻看到了无声无息倒在地上的顾倾城。他大惊,想要跳起又力不从心,武艺精湛的他立刻明白自己的锁骨及腰胯等处的骨头可能断裂了,无法使力。 “谢之寒,别逞能,那老虎非要吃人,你干脆让它去吃那死了的男……”树上的水墨急得乱出主意。可那个“人”字尚未出口,突然发现人家非但没死,而且正两眼圆睁怒视着自己,衬着脸上半干的血痕,堪称狰狞。水墨立刻闭上了嘴,拱肩缩背地对他干笑着点了点头示好。 又是这胆小如鼠的骠骑军卒!顾平不屑于理睬水墨,只想着若能活下命来,定要禀告将军,将其军法处置!“嗷!”老虎又是一声大吼,顾平转头看去,谢之寒正与其对峙,顾平这才反应过来,那小子竟然直呼逍遥王的名字,而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王爷!”顾平惊喜地低呼一声。人人都知神将无敌,但他更知道,表面看着俊秀懒散的谢之寒,学武时吃的苦头不比顾边城少半点。当时他和罗战都很惊讶,这高贵无比的皇族亲贵竟然比自己还能吃苦。 有谢之寒在此,顾平心里踏实了一半。他迅速观察环境,发现没有其他埋伏,就小心翼翼地贴着地面,向顾倾城的方向蹭爬了过去,同时观察着老虎的动向。站在高处的水墨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现在虽说不上安全,但毕竟老虎关注的对象不是她了,人也冷静了不少。 顾平的举动她明白,无非是想把顾倾城弄到更安全的地方去,水墨开始打自己脑中的算盘。以谢之寒的武艺,最起码自顾逃命应该无疑,如果那男人和顾倾城也跑了的话,留下来给老虎算账的只剩下自己,鲁维和元爱。自己在树上估计呆上两天也扛得住,可下面的鲁维和元爱就该遭殃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水墨这几个月体会再多不过了,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圣母。但有些时候还是没法自私的,因为有些人和事儿在自己心里的位置太过重要。最起码,让她眼睁睁看着鲁维和元爱在自己面前死掉,她,做不到。仗着站得高,水墨看了眼方才就发现的沟渠,再次测算了下距离。此时老虎也被谢之寒的阻挠吸引着,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往下爬。 水墨的动作立刻就被老虎察觉,顾平的行为它毫不在乎,但水墨显然不同。看着老虎转头他望,谢之寒趁机甩出一枚石子,正朝老虎鼻骨而去,速度不算很快。老虎本能地歪头躲避,没想到第二枚石子悄无声息,接踵而来,“噗”的一声,正中老虎右眼,登时眼球爆裂。“嗷!!”这声凄厉的哀嚎几乎震裂了正在下树的水墨的耳膜,“哎呀妈呀!”她被吓得生生从树干上跌落了下来。 屁股直接着地的水墨顾不上摔得生疼的尾骨,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她拼尽全力向元爱和鲁维扑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手拖起一个,向着深沟的方位直冲过去。之前她已看清,离此处不远,有一处较深的沟渠,但有一定的坡度。去过不少次动物园的水墨知道,动物对于沟渠有着天然的畏惧,像老虎这样的,逼急了也是跳过去,几乎不会爬到沟底再爬上来。这个山沟虽深,但是有坡度,水墨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拖着鲁元二人向前跑。 “王爷小心,这畜生疯了!”顾平嘶声大吼。从来都不知道动物也有丰富的表情,但现在那老虎的愤怒明白的写在脸上。顾平拼命拍打着地面,吸引老虎注意,他希望老虎来对付自己,好让谢之寒寻机救走娘娘,这样他死也值了。可剧痛之下的老虎连顾倾城和水墨也顾不上了,它只想杀死那个伤害自己的人类。谢之寒不惊反喜,长笑一声:“来得好!”猎刀偾起,矮身拧腰,迎上前去。 老虎口中的腥臊气已近在面前,剩下的独眼死死盯住谢之寒的喉咙。谢之寒仗着武艺在身,毫不惊慌,待老虎力道用老,他动作如电,人已经闪到一侧。老虎反应更快,头也不回,腰胯猛地一掀,同时甩尾,若是被打中,谢之寒定然骨头碎裂。 谢之寒冷笑一声,早知道老虎这三板斧,他弓腰收背打算翻滚躲避,忽然觉得身上麻了一下,虽然就是一瞬间,但谢之寒的动作已慢了半拍。“唔!”他闷哼了一声,只觉得背上火辣辣的仿佛挨了一记钢鞭,心知是被虎尾扫中了。 “王爷!”顾平狂吼。马上就要成功的水墨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回头,正看到谢之寒踉跄跌出,她大惊失色。脚下草丛茂密,登时被绊了个跟头,人向前摔倒。手里抓着的鲁维和元爱被她力道一带,不由自主地向前滑了出去,不等水墨伸手去抓,两人已滑落山沟。 水墨吓坏了,连滚带爬到了山沟边,伸头下望,两人已滑落沟底,鲁维在下,元爱斜压在他身上,山沟本身的坡度倒是比水墨估计的要小,坡上也都是青草,想来两人应该无事。水墨松了口气:“鲁维,爱爱,听到吗?”她试探着叫了一声,没有回应。水墨正想着自己是应该回到树上,还是也跳下山沟呢,身后又是一声惨叫。 空气中鲜血味道忽盛,水墨回头看去,顾平不知干了什么,人已鲜血淋漓的倒在了一棵树下,那老虎嘶吼地越发猛烈,扑咬掀剪,步步紧逼。谢之寒也没了之前的淡然自若,发髻已经散乱,身上的银甲因为翻滚躲避沾了许多泥土,不若平时的闪亮。俊俏的眉目衬着苍白的脸色,更显俊美,只是嘴角流下的血痕实在惊心怵目。数度征战,水墨从未见过谢之寒受伤,他总是谈笑风生于战阵中来去自如的。 方才有顾平帮助,他的猎刀险些刺中老虎心脏,虽然歪了几分,但对这畜生的伤害也算不小。估计再坚持一会儿,就该有人赶来了。该死,谢之寒暗骂,虽不知给老虎下药的人是谁,但十分阴毒,让老虎发疯还不够,竟然在虎爪上下毒。之前自己被抓伤了肩部,现在半边身体都开始发麻。不是什么剧毒,但显然可以让人行动迟缓。 面对一头疯虎,行动迟缓的下场是什么……谢之寒暗自咬牙。今日若让老子活出生天,定要找到下毒之人,将其活生生扔入虎笼,被撕成碎片! “阿墨!”谢之寒虽然在辛苦地应付着老虎,但水墨的举动没有逃过他的眼,他迅速明白了她的做法,心想这丫头没别的优点,就是逃命的时候,脑子极其好用。“阿墨!”他又大叫一声,“发什么呆!快去将娘娘带入沟渠,快!!” 娘娘?!水墨一时间都理解不了这两个字的意义。谢之寒正努力将老虎往远处吸引,水墨本能地想拒绝,但立刻明白除非自己不顾鲁维两人死活,同时时光隧道再开个口子让自己回到现代,不然违令的结果是自己在这异世被所有人追杀,李振恨自己,赫兰巴雅也恨,她不想再加上一个谢之寒。 心中胡思乱想,身体已自动做出反应,水墨连跑带爬的向顾倾城跑去。顾倾城依旧昏迷不醒,水墨几乎是羡慕了,都是女人,怎么差别这么大呢。自己屁滚尿流的上蹿下跳,人家却能安稳的躺在这里摆着姿势等人救,甚至衣裙都还是干干净净的。 顾不上感慨,水墨抱起了顾倾城转头就跑。就算人昏倒时体重会变大,这女子仍算是轻若鸿毛,而水墨这几个月的兵粮也不是白吃的,跟在现代的她比起来,简直就是金刚。“阿墨小心!”谢之寒的警告来的很及时,水墨头也不回,全凭借在战场上锻炼出的条件反射,猛力一个前扑。隐约感觉一道黑影带着腥骚气息从自己上方飞跃而过,怀中抱着的顾倾城也摔跌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两滚,她嘤咛了一声。趴在地上,脑中近乎空白的水墨只想着,嘿,这回你的衣服也脏了…… “畜生,哪里走!”谢之寒想不到这老虎竟然也会玩声东击西的把戏,摆出攻击自己的姿态,却在空中转向,扑向逃走的水墨。幸好那丫头还算机灵,躲过那一击。身体的麻痹感觉越来越重,谢之寒觉得自己好像穿上了十付盔甲,但他仍不顾一切的将猎刀甩出,逼得那老虎不得不闪躲。 落地的老虎转过身来,前腿微屈,缩腰沉肩,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和水墨,谢之寒形成了三角对峙。水墨已翻过身来,看着距离自己不过十步之遥的猛虎,黄黑相间的皮毛上不时有鲜血渗出,一柄猎刀正插在它腰臀相接的位置。水墨现在敢动弹的只有眼珠了,她看起来跟斜眼似的扫了一眼谢之寒,心中冰冷,他两手空空,已经没有武器了。 虎吼人喊的杂乱忽然变成寂静无声,非但不能让人踏实,水墨的一颗心反而吊的更高。每砰的跳一下,就撞的她嗓子眼想干呕。除了微风,只有人与虎的粗重呼吸声……“阿起?”低哑娇柔的声音如同炸雷,谢之寒暗叫不好,那老虎狂吼一声,向一旁扑来,水墨僵如木石。 谢之寒脚尖微垫,一根棍棒样的东西从地上跳起来,他一把抄住,咬牙扑向老虎。已经吓傻了的水墨眼前一花,那老虎竟越过她,冲着顾倾城而去。谢之寒用尽了全身之力将棍棒挥出,重重击在老虎臀胯上,那根木棒登时断裂,老虎痛吼一声,侧跌出去。水墨回头一看,正好和那美女对视了一眼,只见她两眼大睁,跟着翻白,再度昏了过去。 老虎打了个滚儿又站了起来,有些摇晃,爪子上却挂着一块白布,是从那女子裙摆上撕下来的。水墨吞咽了一下,如果不是谢之寒手快,那女人大腿上的肉恐怕都保不住了吧。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老虎气喘吁吁,谢之寒也摔倒在地,只有水墨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 水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她看着谢之寒,却发现他的动作有些不对劲,一举一动都很艰难的样子。不等水墨开口询问,那老虎也诡异的动了起来,它拼命的撕咬着那片被撕下的裙子,好像和那块布有不共戴天之仇。 谢之寒早就察觉不对,灵光一闪,他抬头冲水墨大吼:“味道,娘娘的衣服上有味道!”什么味道?水墨不明所以。谢之寒呼的出了一身冷汗,老虎之所以追击水墨,是因为之前她抱过顾倾城,而顾倾城身上的味道,则被顾平的血腥味掩盖住了,所以老虎一开始才会直接攻击逃跑的水墨,对鲁维和那个赫兰女人却毫不在意。 水墨也琢磨过味儿来了,她下意识先闻了闻自己,一身汗馊味儿。眼看着谢之寒貌似不能动,而老虎正在跟那块布较劲,为了活命,最好把那件有味儿的“祸源”扔得远远的,兴许老虎也会被吸引走。水墨鼓起最后的勇气爬向离自己几步距离的顾倾城,她的大脑和运动神经已经分家了,只凭借求生本能爬出了那几步。 鹰啸再度响起,那一直在天上盘旋的苍鹰,忽然朝一个方向俯冲而下。还好,发疯的老虎终于找到发泄的对象而没有顾及水墨。水墨跌俯在顾倾城身上,哆嗦着手开始扒衣服,能解带子的解带子,不能解的就撕,还不灵就干脆上牙咬。 山坡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乘人马,其中一人从容的伸出了手,略往下一沉,那只苍鹰已稳当地站在了他的手臂上,眼睛金黄,锐利无匹。燕秀峰微笑着恭维了一句:“大汗,好鹰!”赫兰巴雅微微一笑,顾边城则目不转睛地向下张望。 因为草木茂密,他们停马之时,水墨,谢之寒正和老虎僵持不动,他也看不清状况,不禁长眉微蹙,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抖缰就待策马奔出。来时一路上虎吼不断,狩猎娴熟的顾边城等人都听得出来,那野兽的状态已趋于疯狂。 这时杂乱的蹄声再度响起,山坡上几人一回头,金黄与绯色的旌旗招展,竟然是皇帝追随而来,燕秀峰脸色略变,看来顾倾城近来对于皇帝的影响跟皇后所描述的所差无几。皇帝虽然看起来文弱,但秉承祖训,弓马不可忘,此番纵马而来,骑姿倒也快速又稳当。还没到近前,他焦急道:“二郎,倾城如何?”顾边城一勒马缰,迎上几步,在马上抱拳:“臣这就下去观察,陛下且在此等候!” 他话音未落,虎吼再度响起,动静之间,山坡上众人都悚然看去。因为角度和草木遮挡,他们看不清谢之寒的拼死一击,也看不清老虎正在拿布条出气,他们只看见水墨正在向一个白衣女子爬去。 皇帝脱口惊叫:“倾城?!”跟着所有人齐刷刷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睁睁看着水墨趴在娘娘身上,开始连撕带咬地扒她衣服…… “该死的贱卒!好大狗胆!”一声喝骂惊醒了众人,正是黑虎军和水墨有宿仇的校尉彭中。他表情愤怒至极,但眼中悄然闪过一抹喜色。赫兰巴雅和燕秀峰却有些愣怔,皇帝捏着马缰的手指都变成了青色,跟在他身后的白震身形如同鬼魅般闪动,一名近卫只觉眼前一花,自己携带的弓箭已到了他手上,弯弓搭箭,他冷冷地瞄着不远处的“忙碌”的水墨,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指。 弓弦响声惊动了不少人,赫兰巴雅只来得及叫了一声:“且慢!”因为跟随天朝皇帝行猎,为了避讳也为了显示坦然,没有行猎之前,他随身就带了匕首,眼下只能干着急。第二声弓弦几乎是随即响起,白震脸上的皱纹越发深了,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持弓在手的顾边城,不用看结果,他也知道自己那一箭肯定快不过顾边城。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顾边城身上,他神态恭敬,略一弯身:“陛下,容臣先行救人,回转后再行向您请罪。”说完双腿用力,赤鸿如红云般从山坡上飘然而下。赫兰巴雅一笑:“陛下,属臣还未曾见过真虎,也下去凑个热闹,可否?”皇帝好像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糊涂了,喃喃道:“大汗,这,这危险啊。” “陛下放心。”赫兰巴雅抚胸一躬,随即掉转马头,跟随顾边城驰下山坡,苏日勒一语不发地跟上。燕秀峰大声道:“彭中,你速带人去帮手,其余人,留在这里保护陛下!”彭中大声应答,同时微微点头,他看明白了主帅的暗示。 “燕元帅,不会出什么事吧?”皇帝担心地问。燕秀峰微笑道:“陛下放心,神将出马,焉得有失?”皇帝连连点头:“爱卿说的是,说的是,朕还从未见二郎输过。”燕秀峰眼光闪动,低下头去恭声道:“陛下圣明。”白震随手将弓还给那位脸上带了几分讪然的侍卫,余光却观察着旁人的一举一动,燕秀峰瞬间变化的表情也没逃了他的眼去,但他并未开口,安静地退回了皇帝身后。 这边正全神贯注给顾倾城脱衣的水墨忽听谢之寒大叫:“阿墨!”水墨一个哆嗦,老虎玩够那块布了?她下意识抬头去看老虎,一道厉风从耳边划过,“噗”的一声,一只箭深深插入土中,奇怪的是,那箭竟只有半截,好像被什么把尾羽的部分截断了。 那头疯虎好像被什么刺激到了,它肌肉收缩偾起,一个纵身已到了水墨和顾倾城跟前,谢之寒想要上前却力不从心。马蹄声突响,一道黑影如闪电般冲了过来,谢之寒凝神看去,竟是被自己弄伤的乌云,它唏呖呖地抬起马蹄,狠狠地朝虎头踢了过去。 水墨大叫:“乌云!”赤鸿和乌云现在都是由鲁维和水墨照应。水墨毕竟是女孩儿心性,喜欢拿些蔗糖,水果去喂这两匹马,平日刷毛洗涮也都亲力亲为,最后弄的这两匹战马见了她比亲爹还亲,腻到不行。谢之寒认为水墨是男人时,曾嘲弄这两匹马是近墨者黑,也娘们起来。后来知道水墨是女人,只能和谭九打趣,大夫还不如马明白。谭九翻着白眼说,她又没天天喂我蔗糖,跟我搂一块,我明白的了吗我! 原本谢之寒为了安全,跳下马时已命令其离开,没想到躲在一旁的乌云为了保护主人,竟然不顾本性中对猛虎的畏惧而冲了出来。乌云是战马,很擅长在战场上攻击敌人的马,被它踢瞎踢断腿的马不能计数,此时情急拼命,竟然踢得老虎连吼带跳。 但老虎终究是万兽之王,它的力量和灵活性不是战马可以相抗衡的,这头狡猾的老虎故技重施,引得乌云露出了破绽,它毫不犹豫地咬向乌云的大腿。乌云凄惨地叫着,被老虎拖倒在地,谢之寒明白老虎下一步定是要咬断乌云喉咙,可他还是一动不能动,牙齿咬得咯嘣作响。 “乌云!”水墨急的眼发黑。她下意识将手中的东西扔向老虎,甩出去才发觉那东西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力道,竟是顾倾城的上衣。也轮不上水墨再找石头,那老虎放开了乌云,扑向那件半碎的衣物,抓嗅了一下,它发红的眼睛再度转向顾倾城和水墨的方向。 这样可怕的目光,水墨想着,自己可能下半辈子都忘不了,如果自己还有下半辈子的话。猛虎仰天长啸,它似乎明白了谢之寒对它再无威胁,慢吞吞地踱步而来,仿佛成心要让对面的猎物加深恐惧一般。水墨嘴里开始发苦,听老人讲,吓破了胆的嘴里都发苦…… 猛虎暴起,水墨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双眼,引颈待戮。 连想都不敢想的疼痛并未传来,耳边传来的呼喝怒吼也让水墨有些恍惚,她勉强睁开一条缝,看了看,再看,银光闪过,老虎的吼叫声在山中不断回响,山坡上的部分马匹吓得惊慌失措,骑士们呼喝控制,还是有一匹马不顾主人勒缰踢刺,掉头逃离。皇帝的脸色也变得苍白。顾边城的银枪在刺出的瞬间,也许是出于野兽的直觉,它知道不能去碰触那道银芒,竟然做了一个马戏团的老虎常做的侧滚,躲过了那致命一击。 “城哥,”谢之寒手按肩头叫了一声。跟随而来的赫兰巴雅翻身下马,半蹲在谢之寒身旁:“王爷,你受伤了?”谢之寒神色一整,又变成了平日里那混不在乎的模样微笑道:“还好,多谢大汗关心,小伤而已,还要不了我的命。”说话之时,他紧盯着赫兰巴雅,那双异色眼眸并没有什么心虚或探究,只是有着例行公事的客气而已。虽然从心里就不相信赫兰人的交好,但谢之寒凭直觉认定,赫兰巴雅与那头疯虎无关。 老虎一开始是跟着顾倾城来的,那最想要她命的,在天朝只有一个人,谢之寒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顾边城根本没给老虎再度喘息的机会,他飞身下马,手持银枪,大步抢上前去,枪花一抖,漫天盖地的银影哪是老虎能辨出真假的,更何况它已被谢之寒伤得不轻,一直在失血。旁观众人只看到漫天银光闪过,那猛虎已被银枪穿透,钉在地上,疼痛让它疯狂地挣扎,尘土和鲜血混在了一起。 顾边城如同在战场上一样冷静,手腕翻转,刀刃森寒。借着老虎暂不能脱离银枪的禁锢,他轻巧地绕到后侧,趁其不备扑了上去,凭借臂力和技巧控制住虎头,短刀飞快地刺出,“噗”的一声闷响,猛虎的哀嚎让人闻之魂飞,鲜血迸出,被溅到的顾边城眼也不眨,仍牢牢地控制着垂死挣扎的老虎。老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利爪将身侧的土地抓挠出了几个深坑,直到断气,渐渐僵直。跟来的侍卫们都被顾边城的手段吓到,竟无人敢出声。直到苏日勒那听起来有些怪异的口音和一声金铁交击的声音响起:“你干什么!” 意图偷袭水墨的彭中觉得自己有些腿软,逍遥王的眼神仿佛在看个死人,而脸上溅到鲜血的顾神将也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他手一软,长刀脱手掉在了地上,面色红了又白的彭中却没勇气去捡兵器。 此时顾边城才放开了死虎,收回短刀和银枪,大步走回水墨身边,两人目光一碰,水墨不自禁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没事。顾边城一言不发,只捏拍了水墨的肩膀一下,又热又重还带着血腥的味道。眼见顾边城蹲下身去摸姐姐的脖颈,“她没事儿,只是吓昏过去了。”水墨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的像破锣。 顾边城仍是方才那淡然的样子,但水墨却感觉到他的变化,那股杀气已经不见了,眼光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安稳。“多谢!”顾边城令人意外的对苏日勒点点头。苏日勒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感谢自己替水墨挡的那一刀。苏日勒漠然无声地退到了赫兰巴雅的身边,一旁的彭中脸色愈发难看。 赫兰巴雅虽然在微笑,但苏日勒明白,主人很震怒,若不是自己眼疾手快,水墨已经被杀死了。苏日勒有些复杂地看着狼狈的水墨,这个男人骗过了大汗但又曾在河边放过自己,可杀父之仇,大汗一定要报,现在那风娘已落到手上,大汗是不会容许其他人和自己抢夺杀死水墨的机会的。 “阿起?”顾边城看向谢之寒。谢之寒懒散地说:“我没事,只是脚扭伤,走不得路罢了,回去让谭九看看便是。”说罢瞥了赫兰巴雅和彭中一眼,多年的默契立刻让顾边城明白有些话在这里不方便说,他点点头。早有那跟来的侍卫上前献殷勤,见王爷上不得马,伶俐的立刻招呼同伴将披风脱下,做成个简易担架,好将王爷送回大营。 还好过去贵妇的衣饰复杂,外衫,外衣,中衣,小衣一层又一层;还好水墨没来得及把贵妃娘娘扒光,只是撕破了外衫而已,不然赶到现场的这些侍卫,就算是一片忠心,大概也难逃被挖眼的命运。即使如此,顾边城还是卸了软甲,将外衣脱下,盖在姐姐身上。 彭中这时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代表的是燕元帅甚至皇帝陛下,岂能示弱。他鼓起胸膛说道:“神将大人,非是小将鲁莽,此人行为孟浪,大逆不道,若是到了陛下跟前亦逃不了千刀万剐之罪,小将将其格毙,只是想让他少受些活罪,也免伤了骠骑的脸面,还有……”剩下话他没再继续。 这番话说得真是冠冕堂皇,好像还带了几分情真意切。水墨一开始没明白行为孟浪说的是谁,等他说完才明白,自己现在是男人,虽然已经在大殿上高调出柜,但皇帝还是不会允许任何一个雄性生物碰触自己的女人。想方才为了活命,哪想到她是什么皇妃娘娘啊,就是七仙女水墨也照扒不误,胸啊腰啊不知摸了多少把,水墨的脸登时白了…… 谢之寒舒服地随便那些侍卫摆弄,这些人轻手轻脚生怕碰疼了他,就算王爷不计较,那边还有一个出了名宠儿子的公主殿下等着呢……听到彭中话里有话,谢之寒冷笑一声:“二郎,彭校尉还真是有心,你可不能小气啊。”顾边城淡然道:“自然!”彭中忍不住倒退一步,声音压低了不少:“小将岂敢,王爷,将军折杀了。” 顾边城将姐姐小心抱入怀中,飞身上马,回头想示意水墨也上来。水墨刚要过去,马蹄声响,一股力道传来,水墨来不及反应,人已被扯上马背,一回头,正对上赫兰巴雅的笑眼。他朗声道:“神将大人,娘娘和王爷都需要救治,我们速速回去吧,以免陛下担心。”顾边城微笑道:“那就麻烦大汗了,我们走!”谢之寒眉眼一挑,打量着赫兰巴雅,并未开口。 水墨一碰到他就很不自在,赫兰大汗被杀死的情景不由自主地在她脑海里翻腾:“不敢劳烦大汗,我还有两个同伴在山沟里,我要和他们一起走。”说完水墨想要下马,赫兰巴雅按住了她的腰,嘴唇触着水墨耳垂儿小声说:“你我的交情何必客气?”又扬声道:“苏日勒,去把那两人带上。”不容水墨争辩,他叱喝一声,战马飞奔而去。 谢之寒盯着赫兰巴雅渐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一旁的侍卫试探地问:“王爷,让属下们先送您回去吧,要是哪里不舒服,您开口。”“唔,”谢之寒鼻子哼了一声,看见彭中也翻身上马,显然想赶回去找他主子报告。谢之寒笑眯眯地招呼道:“彭校尉,乌云就麻烦你带人给我抬回去吧,你心细,别人办事我不放心,好了,我们走。” 侍卫们抬起谢之寒往回走,堵得脸色发青的彭中端坐马上半晌,一个小校凑过来问:“大人,我们走不走?!”彭中一马鞭抽下来:“你急什么,赶着上轿啊!还不快去把马抬好,要是少了一根鬃毛,我先砍了你们!”那小校平白挨了一鞭子,只能自认倒霉,招呼众人去抬乌云,心里早将彭中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 随着大队人马离开,喧闹的山林再度恢复了平静,躲得远远的小鸟又飞回了树枝上,婉转鸣唱,渗入泥土中的血腥颜色越发黯淡……草丛仿佛是因为风而摇动了一下,树上的鸟儿却扑棱棱飞走了,一个身影突然闪现。他遥望着山坡上的喧闹,冷冷一笑:“亲爱的兄长,我来了,这份见面礼你还喜欢吗……” 第35章 宫闱深如海(一) 皇后的营帐就在皇帝营帐身后几十米处,此时帐内光线昏沉,暗香浮动,纱帘低垂,皇后燕秀清正在休寝。女官玉琳却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她时而望望皇后,时而看向帐外,陪侍在一旁的小宫女也不敢开口,只埋头结着穗子。 帐外忽然传出一阵吵闹声,玉琳猛然站了起来,吓了两个小宫女一跳。她发觉了自己的孟浪,沉了脸色,如同平日里那样低声吩咐:“你们守着娘娘,我出去看看。”“是。”宫女们恭敬回答。玉琳这才走出营帐,猛然亮起的日头儿让她有些不适应,闭了闭眼再看过去,营帐附近人来人往,显得有些慌乱。玉琳情不自禁一笑,忙又敛容,冷冷地问守候在外的内侍:“这是怎么了,皇帐之外也敢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惊了娘娘的驾,你们谁担待的起?” 内侍头子赶忙弯腰道:“玉琳姑娘,小的们守在外面不敢擅离,不过听说,呃……”玉琳斜了他一眼:“不过什么,不能说给我听,难道要说给娘娘听吗?”那内侍吓了一跳,忙赔笑道:“姑娘这话小的可受不起,”他压低声音:“听说是贵妃娘娘受伤了,陛下抱着她跑回了皇帐,太医们都赶了过去。” 玉琳强压住心跳,装做不在意地问:“贵妃娘娘受伤?怎么可能,这是皇家狩猎场,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飞不进来不是?”“可不是吗,不过听说好像是被猛兽所伤,小的们不敢擅离职守,所以只是听了一耳朵,不真切。”玉琳点点头:“闲言碎语少听点也罢了,你们好好守着,不许闲杂人等接近帐篷一步!”说毕不理会内侍的殷勤答应,转身回去了。 帐篷里的小宫女们依旧沉默地坐在外边做女红,玉琳正犹豫,皇后如冰水融化一般的声音响起:“玉琳?外头何事吵闹?”玉琳快步向前,轻巧地掀起纱帘:“娘娘醒了,你们两个,快去把煮好的燕窝拿来。”小宫女们明白玉琳和皇后有私话要讲,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娘娘,看来石老将军的计划成了,那秘药果然有效!”玉琳忍到宫女出门又过了一会儿才声如蚊蚋地开口。斜倚在靠枕上的燕秀清,脸上还带着几分初醒的红润,但目光已如冰箭般锐利,她睨了玉琳一眼,玉琳的兴奋之情立刻淡了不少,她呐呐道:“娘娘?” 皇后掉转目光看向帐顶未知之处半晌,才幽幽说道:“那贱人入宫十年,事事小心谨慎,命长的很,哪有那么容易死掉,若是她死了,只怕陛下早就跑来要我偿命了吧。”玉琳一怔,勉强笑道:“娘娘说笑了,陛下怎会怀疑到我们……”剩下的话她咽了回去,大家心知肚明的事,说出来就是傻子了。 皇后反倒笑了起来,只是她天生冷漠,不论因何发笑,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怀疑又如何,他越是这么想,我反而动手的光明正大,别人都以为我和她势不两立,若是她有个闪失,必会怀疑到我的头上,就是因为众人都这么想,我更可以开始下手,因为别人都以为,本后,不敢,十年了,也够久了,哼……”皇后低低笑了一声之后,又闭上了眼假寐。玉琳看着皇后端秀的面庞,心里阵阵发寒。 帐帘忽然被人掀起,玉琳扭头想要开口斥骂,就看见了一张笑眯眯的圆满白脸,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刘海,你跑到哪里去了,一天不见人影。”刘海对她挤了挤眼睛,跪了下来,给皇后行礼之后膝行到皇后榻边小声禀告:“娘娘,贵妃娘娘虽受了些惊吓,但未伤及筋骨,倒是顾平那小子伤的不轻,现在就只吊着口气。” 玉琳脸上现出了失望的神情,皇后如同睡着一样,眉目不动地说了句:“还有呢?”刘海嘻嘻一笑:“什么都瞒不过您,贵妃娘娘虽然没有大碍,但出了一件妙事。”玉琳皱眉道:“你卖什么关子,听你一口一个贵妃娘娘,真是恶心!”刘海只是笑并不反驳。 皇后这时张开了眼,玉琳被她看的低下头去,才慢声道:“我说你不如刘海机灵,你总是不服,就冲他这贵妃娘娘四个字,他就活的比你明白,好生琢磨。”玉琳有些委屈地回了声是,忍不住白了刘海一眼。 皇后不再理会她,冷声道:“说!”“是,”刘海不敢再拖延,脸上带了几丝兴奋,声音压到不能再低:“娘娘可还记得那拒婚的骠骑校尉水墨?”皇后登时脸色一沉,那个清秀如女子的男人,从见了他第一眼,就非常不喜。 刘海又说道:“听说今日贵妃娘娘被他当众撕破了衣衫,陛下也在场,上百双眼睛看见他对娘娘又摸又咬,外衫都撕烂了,这回他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更何况……”“更何况,就算他能说的清楚,顾倾城的清白也没了,众目睽睽,她又有何脸面呆在宫中?”皇后接口说道。看皇后坐了起来,玉琳和刘海赶忙上前搀扶。 皇后嘴角噙着冷笑:“真是有趣,这才叫错有错着呢,传人,摆驾!”刘海奉命出门。皇后则对玉琳耳语了两句,玉琳眼光一亮,点头表示明白。 皇帝帐外驻守森严,侍卫和禁卫军比平日里要多了一倍,不时有内侍和宫女悄然无声地出入,人人脸上都带了几分紧张。白平则站在帐篷门口,不论何人进入,都要被他检查一番才可放行。 帐内,皇帝正忧心忡忡地坐在榻边,紧紧握着顾倾城冰凉的手,她依旧娥眉微蹙,未曾醒来。两个太医站在帐边小声讨论。皇帝不耐烦道:“王爱卿,章爱卿,贵妃既然无伤,为何还不醒来?”听到皇帝话里的怒气,两名太医急忙跪下,章太医道:“启禀陛下,贵妃娘娘脉象急疾而乱,应是受了惊吓,一时气逆而致脉气不通,待其气通即可恢复,胡太医已亲自去煎安神药剂,待娘娘醒来服下即可,陛下且请放心。” 皇帝还是皱着眉头,白震低声说:“陛下,娘娘呼吸已经平稳,应无大碍。”皇帝点点头又问道:“逍遥王那里如何了?”白震道:“谭太医已赶去救治,公主殿下和神将大人都在那里,不过……”白震看了一眼退到一旁的太医。 能给皇家看病的大夫也都是心思灵活之人,王太医立刻躬身道:“陛下,臣等去看看汤药煎得如何,若是火候合适,或许可再加一味党参,提高药效,但需与胡太医商讨。”皇帝一挥手:“去吧。”“是!”两位太医齐齐退下。帐里伺候的几个宫女太监也在白平的示意下倒退离开。 “怎么,难道阿起的伤有变?定是那恶毒女人做的!”皇帝恨恨地捶了下床榻。“陛下!”白震低声阻止:“周围耳目众多,请小心。”皇帝冷哼一声。白震心中叹了口气,又道:“陛下不必担心逍遥王,他只是中了一种麻药,据谭九说,应该是高延人用来捕虎猎熊常用的一种麻药,会让猎物一时动惮不得,但对身体没有任何毒性,时辰一到,自动解了。” “高延?”皇帝眉头一挑,“难道那只发疯的老虎是高延人的手段,他们不忿在松岩城的失败,所以……不对啊,听二郎所述,那老虎一开始是冲着倾城去的……也对,若是倾城有失,不要说朕,对和姐姐相依为命长大的二郎来说,也是很大的打击,哼!高延人好算计啊,斗不过二郎和阿起,却对一个弱女子下手,真真可恶!” 白震微微摇头:“陛下,究竟是谁做的现在还无法定论,老奴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好,我要那人给倾城偿命,不,千刀万剐!”皇帝看着顾倾城苍白的脸色心疼不已。这些年都亏有这善解人意的女子陪在身边,自己才能在内忧外乱中得到一丝安宁。 “皇后娘娘请见!”帐外的白平大声通禀。皇帝的温柔表情立刻变得嫌恶又带了两分畏惧,想说不见又不敢得罪这背后站着整个燕家势力的女人,只能赌气不说话。白震快步走到帐边,打起帐帘,恭声道:“皇后娘娘金安,娘娘请。” 皇后点头:“有劳白主事了。”白震闻言头愈发低下:“娘娘折杀老奴了。”皇后扶着玉琳的手,步姿端庄地走了进去。留在帐外的刘海嘻嘻一笑:“白主事,小的给您老请安。”白震扯动面皮,姑且算是一笑:“刘主事客气。”说完放下了帐帘。 刘海对白震从来都是心有不服但又畏惧他的权势和武功,但他心思深沉,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见白平守在帐外,刘海冲他拱拱手,小声笑道:“白内侍,这回是咱哥俩儿看门了,以后多亲近啊。”见刘海这皇后身边的亲信总管竟主动跟自己交好,白平不禁受宠若惊,连连拱手道不敢。 帐内的气氛已变得僵硬,皇后给皇帝请安之后,就安坐在了白震搬来的绣墩上,帝后皆默不作声。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白震和玉林都深通此道,早就避过一旁,连呼吸都尽可能的少。“来时妾身遇到太医,他们说倾城妹妹无大碍,陛下且宽心,龙体要紧,”皇后淡淡说道。皇帝一笑:“皇后有心了。” 这句话过后就是冷场。平日里在公共场合,公事公办,两人配合的也还算默契,只是回了“家里”,每次相对,这对夫妻都是这样。皇后冷冰冰的不喜讨好,皇帝性子虽软,也只是偶尔勉强尽个丈夫义务,对于了解妻子的内心,则无半点兴趣。 皇室联姻从来为的都是权而不是情,从小被当做皇后培养的燕秀清,在孩提之时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她可以不要皇帝的爱,却不能不要他的种儿,所幸皇帝身子有些虚弱,这些年虽然对顾倾城宠幸万分,但那女人并未受孕,其他宫妃偶尔临行,也未怀上龙种。先人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帝年已二十五岁仍无子嗣,在十六七岁就可当爹的天朝也算是异数了。 皇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皇帝,他脸上的柔情掩都掩不住。恍然间,皇后眼前浮现出大婚那日,红色的盖头揭起,心中忐忑却强作镇定的自己,看见一个俊秀的少年对自己一笑…… 玉琳悄悄抬起眼皮,发现皇后娘娘竟在发呆,她故意抬手腕理了理鬓发,手腕上的铃镯顿时清脆作响,皇后的肩背随即挺得越发直。玉琳的把戏都落入了白震眼底,他眼皮都不动一下。 皇后再度开口:“陛下,倾城妹妹为何被会被猛虎追赶?” 皇帝心中有气,很想回一句,我正想问你呢!呼吸了两下,终究压制了自己的脾气,缓声道:“朕已派人去查,定饶不了这些丧心病狂之徒!”说话时他紧盯着皇后。皇后眉目不动:“陛下所言极是,皇家猎场竟然出了这等事,定要彻查,负责守卫的统领也难逃干系。”白震闻言眼光一闪,此次负责守卫的正是海平涛,皇后寥寥数语就把他绕了进去,谁不知道海平涛出身骠骑,又被逍遥王府举荐,才担任宫中近卫统领。 皇帝也不是笨人,转瞬就明白了皇后的言下之意,开口道:“好在这次倾城没有大碍,不然就算秉承先帝仁爱治国,朕也必不放过那些侍卫,哼!”皇帝话里的开脱谁都听得懂,玉琳脸上带了几分不忿出来,但这里哪有她开口的份儿。 皇后非但没有反驳,反倒点点头夸奖:“皇上仁慈。”皇帝和白震都有些愣怔,跟着又听皇后叹了口气:“只可惜倾城妹妹被人当众侮辱,皇上万万不可放过此人,太过放肆!”白震终于抬起头看向皇后,原来如此,她绕了个圈子只是为了这件事,这个可以将顾倾城打入冷宫的借口,她等了很久了吧。 皇帝用尽了全力才让自己没有咆哮,“嗯……”榻上的顾倾城皱眉嘤咛,皇帝这才发现自己将顾倾城的手都攥出了青印。看着皇帝阴沉的容色,皇后忽然觉得很满足,榻上的女子虽然昏迷,姿容依然柔美,可到了冷宫呢,你还能保持多久…… “娘娘,”白震开口道:“水校尉也是为了救贵妃娘娘一命,事急从权罢了,逍遥王亲口证实,是他命令水校尉的。”皇帝连连点头:“正是,正是。”皇后也不着急,脸上带了几分忧伤:“原来如此,若倾城妹子不是皇妃,还当着外邦使者的面……唉,先帝征战江山之时,也曾有过士卒冒死将先皇妃背了出来,见到先帝之后,即刻自杀,保全皇妃名节,真是令人敬佩又唏嘘。” 皇帝和白震面面相觑,皇后这什么意思,难道也要杀水墨保全顾倾城的名声?!在皇帝心中,顾倾城当然更重要,若是别人,大概皇帝杀也就杀了,可问题是,那个人叫水墨。那日朝堂上顾边城的表现人人看在眼里,再加上水墨言称只喜欢男人,现在绯都早就传开,此人是神将大人的男宠,怪不得神将不娶妻,原来是好男风。 皇后的话虽无情却站在理上,不管水墨喜欢的是男是女,哪怕是猫是狗呢,他也还是男人。女人名节胜于生命,皇家更是,若是水墨以命全皇妃名节,也算的上是“两全其美”。可是白震一想到方才送逍遥王回帐篷之时,他看水墨的眼神……白震不认为杀了水墨,谢之寒会敬佩又唏嘘。就他那胆大妄为,神鬼不忌的性格一旦发作,自己都想象不出来,事态会演变到何种地步。 舍不得顾倾城是吗?那区区一个水墨总舍得吧?那小子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弟弟早就说过,数次坏事都有这小子存在,那日在大殿上也是如此,竟敢和自己对着干,除掉了顾边城一条膀臂也算不错。若他和顾边城真有苟且之事,那更是好上加好,不管结果如何,反正头疼的不是自己,皇后坐得越发四平八稳,气定神闲。 看到精明厉害如白震一时都说不出话来,皇后冷笑着又加了一把火:“玉琳,你和刘海代我去问候逍遥王,告诉公主殿下,贵妃尚未醒来,我就不亲自过去了,顺便把水校尉请来,奖罚总是要分明的嘛,陛下您说呢,时间拖得越久,流言蜚语就会越多。” 皇帝被皇后几句话说的心里越发烦乱,又急躁起来,胡乱地挥挥手,想先来个眼不见心不烦。玉琳得意地转身出去了,白震心知不好,却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见机行事。 公主帐内,安平公主正拿着锦帕拭泪,谢之寒光着上身趴在榻上,一条暗紫红色的伤痕斜斜横在他背上,他皮肤原本白皙,那伤疤斑驳突起,看着有些可怖。谢之寒倒还有心思跟自己母亲调笑:“阿娘,别哭了,眼泪又不治病,何苦浪费?”“呸!”公主啐了一口,又对水墨说:“你轻着点!”“是!”水墨乖乖点头。 都怪谢之寒,那么多美貌女子哭着喊着要给他上药,都被他一句男女授受不亲给请了出去。亲娘总不会不亲吧,他又说儿子不能孝顺反让母亲受累于心不忍。水墨,就你没眼色,王爷我也算救了你的命,还不快过来伺候。倒霉催的水墨还没从虎口逃生,非礼娘娘和再遇巴雅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就在公主不善的眼神中开始工作。 安平公主借着擦拭眼角儿的动作打量水墨,除了一开始是真被吓坏了而泪流不止,后面的无非是想让不着家的儿子心虚,多少听话一点才努力的哭哭哭。这清秀男子就是水墨吗?果然如传闻中的清秀,偏偏又有结嗉,虽然不像大部分男人那样突出,但还是看得出来。 公主有些不喜,在绯都,喜好男色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但这种有违人伦的把戏,公主可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和一向洁身自好的顾边城沾上。顾边城虽不是亲生,但其父曾救过驸马的命,所以从他魂断沙场,公主就一直照拂着顾家姐弟长大。 顾边城在燕帅府学艺,阿起也非要跟了去,和燕秀峰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可惜,大了,反倒疏远了……公主叹了一口气,倾城又何尝不是这样,自己送她入宫之后,和燕家的情份就彻底断了。 谢之寒敏锐地察觉到公主的情绪变化,也明白母亲在想什么。但他并不着急,反而很享受水墨的拘谨无奈,他不介意让这丫头多难受一会儿。“将军,谭御医。”门口的宫女柔声问安,随即帐帘掀起,顾边城和谭九走了进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正发散着苦涩的热气。谢之寒还没喝脸就苦了,水墨偷笑了起来。谢美男一向对吃药没好感,谭九每次斗嘴输了他,都指天发誓,但有一日落到他手里,定会熬那最苦的药汁伺候。 “儿啊,快,赶紧喝药,”公主也知道儿子的毛病,早早让侍女准备了蜜饯。“谭九,这药性可大?”公主接过药碗,拿瓷勺轻搅了一下。谭九躬身道:“殿下放心,王爷身体一向健壮,不必用猛药刺激,只是一些清淤化毒的温和药材,至于那麻药,其本源对身体没什么坏处,如是怕清不干净,多喝点水,走走肾就好了。”“嗯,很好,辛苦你了。”公主满意地微笑,谭九道声不敢,站过一旁。 公主小心地喂药,谢之寒身上的麻药劲力虽已过去大半,但行动起来还是有些僵硬,只能任凭母亲摆弄。谭九笑吟吟地在一旁欣赏谢之寒服药的“痛苦”,水墨早就自觉地站到了顾边城身侧。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顾边城微微一笑:“鲁维没事,只是摔得狠了,现在还有些眩晕,躺一晚上就好了。” “那就好,她呢?呃,我是说那个赫兰女人?”水墨追问道。看着顾边城清亮的目光,水墨有点心虚但又不能不问。“她被赫兰大汗带回营地了,若是有事,定会有人前来通报的……你,很关心她?”顾边城观察着水墨表情。方才王佐和谭九都提到过,水墨自从见了那赫兰女人,反应就有点古怪。 “啊?没有,没有,也是条人命嘛!”水墨随便找了个理由。“不见得吧,方才你还唆使那老虎去吃顾平呢?他就不是命了?呸呸!谭九你这个小人,下了多少黄连?!”终于把药吃完,正在漱口的谢之寒皱眉说道。谭九摸着下巴的胡茬儿微笑不语。 “我不是以为他死了嘛,活人更重要,不是吗?”水墨反驳。 公主捻了两个蜜饯塞到儿子嘴里,看也不看水墨:“王爷问话不答反问,脾气不小嘛。” 水墨立刻噤声,平日和谢之寒随意惯了,早忘了还有公主这一号呢。谭九不动声色地踢她腿弯处,水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腕戳的生疼,也不敢揉。就听顾边城温和解释道:“殿下,水墨出身平民,又在军旅粗野惯了,有冲撞冒犯之处,且请赎罪。”“唔,也罢了!”公主原本想借机收拾一下这上不得台面的男子,没想到却被顾边城轻描淡写地挡了回来,她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对水墨的不满又加了几分。 谢之寒了解自己母亲因为出身高贵,乃是先帝独女,自小万般荣宠,虽年过四旬,却总带点小孩儿心性,若是不喜某人,那对方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但没有与顾边城商量之前,他也不敢随意吐露水墨的真实身份。看着水墨可怜兮兮地跪在地上,正想开口说几句笑话,引开母亲注意力,外面一阵骚动。公主没好气道:“这又是怎么了,天塌下来了不成?” 王府的内侍进来回禀,女官玉琳代表皇后前来探望,众人忙起身相迎。就算王府和燕家看不对眼,但表面的规矩还是要做的。水墨一听到皇后两个字就浑身发麻,她借机想躲出去,顾边城低声吩咐:“回骠骑等我!”水墨点点头,趁乱起身溜了出去。 刘海满面笑容款步而来,玉琳则袅娜地跟在后面。顾谢二人对视一眼,都察觉不对,虽然这女人一脸恭顺,但眼中的得意却是遮不住的。“给公主殿下,王爷,将军请安。”刘海和玉琳齐齐行了宫礼。公主示意免礼:“二位宫人代皇后娘娘而来,不必客气。”刘海微笑道:“看着王爷的气色好了许多,娘娘让我带了高延进贡的山参,灵芝,给王爷补身。” “娘娘有心了,”公主微微欠身,谢之寒却跟没看见这俩人似的软在榻上。刘海笑容不曾少了半分,玉琳眼中闪过一丝不满,又怎逃得过公主的眼,她微笑道:“王爷麻药劲力未过,说话还有些吃力呢。”老娘还真会找理由……谢之寒差点没笑了出来,跟着又龇牙咧嘴,公主的手正捏在他腰间旋转。站在榻边的顾边城看见他们母子暗斗,淡淡一笑,心里觉得很温暖。 离去的水墨自然不知道里面的勾心斗角,她心里记挂着元爱和鲁维的伤势。方才顾边城虽未多问,但显然对自己和元爱的关系有所怀疑,现在再跑去看她,那真是没脑子了,水墨没有多想,径直去找鲁维。 鲁维正好醒来,见到水墨平安就咧着嘴笑,弄得自己头上的伤口疼痛也还是开心,被康矮子好一顿笑骂。眼看着康矮子走出帐外,鲁维忙凑上前小声询问:“爱爱姐呢?”“嘘!”水墨竖起手指,侧耳倾听一阵才耳语道:“应该还好,记住,我们从不认识她,记住!”鲁维不解,但还是老实的点头。 水墨从角落里端了盆清水过来,打湿帕子,想给鲁维擦擦脸。帐外的安静忽然打破了,康矮子大声道:“你们是谁,为何擅闯骠骑营地?”水墨和鲁维面面相觑,有些好奇。自骠骑成军之后,屡立战功,先帝特赐一道金牌悬在骠骑营门,就算是王公贵族,非请也不得擅入。只听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语带傲慢答道:“水墨可在这里?”水墨一愣,找自己的?这女人是谁? 鲁维下意识抓住了她的衣袖,水墨回头看见鲁维惊慌失措的样子,忍不住苦笑,看来鲁维也发现只要有人寻自己定没好事的规律。她原本慌乱的心反倒平静了些许,对鲁维笑笑以示安慰,抽出袖子,悄声走到帐门边,掀起一条小缝窥视。 外面的阳光与帐内的昏暗不同,水墨眯了眯眼,这才看清对面一个粉衣女子被挡在营门外,她傲然站立,桃腮杏眼,下巴略略抬起,正是玉琳,但她并不认识。其实两人在大殿上有过一面之缘,可那时水墨只想着怎么活命,她又不是男人,对皇后身边的美女自然没兴趣多看。周围的骠骑战士们看似三三两两,很随意地站着看热闹,实则随时都能发动攻击,将来人一个不剩的消灭。 康矮子看玉琳的做派知道她来头不小,虽然心中不满,言辞倒也客气:“请问姑娘是……”“不必多问,叫水墨出来就是。”玉琳冷冷说道。康矮子向来不讲究穿戴,衣饰甲胄普通,看起来最多是个兵头儿罢了,玉琳跟他多说一句都觉得有失身份。 康矮子打了个哈哈:“姑娘,水墨乃是我骠骑校尉,不是谁想见就见的。”明知玉琳身份不低,康矮子故意装傻,管你是谁,一个小娘们也想来骠骑耍威风吗?玉琳脸色一沉,二话不说,迈步就要闯营。没走两步,一道身影突兀出现,拦住了她的去路。玉琳秀眉耸起就想喝斥,一抬头却看到了罗战那张阎王脸,仿佛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神让她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是何人?” 罗战抱拳道:“骠骑边锋罗战!请问姑娘出身?到此有何贵干?”骠骑将军?玉琳自然知道在骠骑为将者,都是军功卓著之人,她虽然高傲,也明白轻重,当下娇柔一笑,色如春花,可罗战根本不为所动,还是那样漠然地看着她。玉琳心里咬牙,依旧柔声道:“奴是皇后娘娘宫中女官,奉口谕带水墨前去觐见。”说完掏出一块镶着美玉的金牌,正是皇后宫中令牌。罗战恭敬接过一看,确认是真,他眉头微皱,还给了玉琳。 皇后?!水墨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皇后冰冷的双眼瞬时浮上脑海,她找自己干什么…… 玉琳脸含得意:“罗将军,还有问题吗?莫要让陛下和娘娘久候……”罗战点头道:“末将明白。”他回头想让康矮子去叫水墨,却看到水墨已出现在帐外,脸色有些苍白,身上的衣服也还没换,脸上身上都是尘污,乌黑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带着几分惊慌,可更多的却是无奈的疲累。 骠骑士兵聚集在一起,眼看着水墨被近侍们带走,康矮子一摸下巴:“老罗,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那小娘们的眼神不怀好意啊。”罗战面沉似铁:“你悄悄跟上去,见机行事,我去寻将军和王爷。”康矮子一呲牙:“明白!”他快步走出军营,三晃两晃,人已是去踪影。罗战吩咐了属下两句,也朝着公主营帐方向飞奔而去。 可此时顾边城等人已到了皇帝营帐,白震和刘海都躲在帐内暗处,安静的空气中隐含着电闪雷鸣,他们连呼吸都不敢大声。顾倾城斜倚在软枕上,手却被坐一旁的皇帝紧握着,皇后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安平公主倒是面色平和的坐在一旁喝茶,顾边城单膝跪地,谢之寒的脸色阴沉的能拧出水来,他一身白衣,从松散的领口处隐约能看到绷带。 得知娘娘要去宣召水墨,顾边城和谢之寒就心知不好。谢之寒不顾公主阻拦,硬是来到皇帝营帐,当然是以探望贵妃病情的名义。进了皇帐,没说几句,谢之寒和皇后就脸上带笑,言词如刀的对上了。皇帝原本还想着,为了自己姐姐,顾边城应该会比较理智,可他没试探几句,顾边城竟然跪下,为水墨求情。 “哼,皇后娘娘,微臣已说过,是微臣命令水墨行事的,若是娘娘抬出祖上旧例,微臣为了救命,也曾碰过娘娘玉体,那是不是也得自杀,以全贵妃名节啊?”谢之寒口气很冷。“阿起,你胡说什么?要是这么说,我也算得上是教子无方,要赐白绫了?”公主明里责备谢之寒,实则暗指皇后有意牵扯无辜。 虽然她不喜欢那个清秀的小子,但不论何时,她都会站在儿子一方!皇帝闻言顿时有些尴尬:“姑母,这又是从何说起,阿起和倾城情同姐弟,自小一起长大,又扯得上什么名节了。”皇后则表情僵硬,只当做没听见,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不想节外生枝,再得罪一个安平公主。 “陛下,都是臣妾的错,您不要生气。”略带沙哑的女声带着别样的魅力,皇帝的手微微用力。跪在地上的顾边城也朗声道:“陛下,皇后娘娘,水墨乃是微臣家将,与普通士兵不同,不论功劳,她也罪不至死,请陛下,娘娘明鉴。”古代权贵都会保留家将亲卫,他们与家主的关系确实更亲密,不同于一般士兵。 可这话在别人听来就是强词夺理,毕竟说出大天去,水墨也是男人。此时顾边城真是有口难言,若现在当众说明水墨是女人,更是欺君大罪。那天水墨在大殿上的胡说八道,岂不是拿皇帝皇后和满朝文武开涮!皇后当然明了这一点,她笑得越发冰冷:“神将大人,如此维护下属,真是令人感佩,不过我也是为了顾贵妃着想,否则何必枉做小人,还是请陛下圣裁。” 皮球又踢回了皇帝这里,皇帝心里苦笑,心说我要是有主意,还用闹到这个份上吗,屋里一时安静起来。顾边城不再开口,但谁都看得出他的坚决,谢之寒歪靠在软墩上,一双桃花眼微闭,看似闭目养神,但安平公主明白,自己这儿子正蓄势待发。 她忍不住有些怨怼地看了一眼顾边城,儿子从小就喜欢和人对着干,这向来稳重的顾二郎怎么也为了一个男人发了疯。要说容貌,比这水墨漂亮的男子不知凡几,何苦为了一个小小校尉,得罪皇后。虽说她是另有图谋,可就面子上来说,确实是为你姐姐考虑啊。 “陛下,不必烦恼,妾身宁愿常守冷宫,以全名节。”顾倾城的声音打破了安静。众人都是一愣,或疑或喜或忧,瞬间表情各自不同。皇帝差点跳了起来:“倾城,你胡说些什么,难道要朕去冷宫陪你吗?!”皇帝不假思索的话让皇后脸色变得煞白,缩在袖内的双手紧握成拳,早以为自己不会痛了…… 顾边城没想到姐姐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固然不能让水墨送命,可也不能让姐姐真的入了冷宫,寂寞半生。顾倾城一直暗中仔细观察着弟弟,那个心性坚如磐石,连死亡都不曾畏惧的男子,目光竟然在这一刻产生了动摇。看来那个水墨,比传闻中对弟弟的影响还要大…… 顾倾城内心叹息,双亲早亡,历经世故,弟弟似乎从没有过童年。在自己的印象里,他从未喝醉过,没大笑过,不犹豫,不冲动,似乎也从没有什么渴望……原来他不是没有,而是,他还没碰到那个人…… “妹妹何必冲动,陛下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唉,只可惜在场的人太多,又有赫兰大汗,不然为了陛下,还有妹妹的名声,我宁可去担了这恶人的名声,将那些人除掉也就罢了。”皇后摇头叹息道。谢之寒猛然张开眼,这女人愈发恶毒老练,句句话都好似在为他人着想,实则寸步不让,逼皇帝做出选择。 皇帝被皇后逼的无路可退,顾倾城也面色苍白,皇后字字诛心,在暗示她没了清白。感受到了顾倾城的颤抖,皇帝抚额道:“各位爱卿不必争执,水墨行事孟浪但事出有因,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朕……”他停顿了一下。顾边城心中一冷,皇帝金口玉言,若是他最后决断,那水墨断无生理。 谢之寒反倒笑了,本来嘛,讲道理累个半死往往还没效果,有些时候不讲理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跟皇帝皇后讲理当然不容易赢,可要比不讲理,哼哼……看见儿子眼中透出的兴奋,安平公主忍不住捏了捏眉间,她就知道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燕家本来对自己扶持顾倾城就有所看法,现在为了那个微不足道的小子再去得罪皇后,实属不智。公主盘算着该如何化解,忽听帐外不远处乒乓作响,乱成一团。 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顾边城立刻站了起来,挡在了皇帝等人的面前,公主下意识攥住了谢之寒的手。这是皇帝的营帐,谁敢大声喧哗,若是有人跑来闹事,那除了刺客不再做他人想。白震反应迅速,他见有顾边城保护皇帝,身手敏捷的闪出了营帐。刘海也不笨,他虽不会武功,随手抓起了帐内的金盆,守在帐帘边,摆出了一副舍命为主的姿态。 没一会儿工夫,帐帘被人掀开,刘海差点给了来人一脸盆,白震轻易地躲开,也不理会刘海,只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了地上。众人凝神看去,皇后险些站了起来,不可置信道:“玉琳?!”披头散发的玉琳被白震这一摔,反倒清醒了过来,一看到皇后就哭喊着跌爬了过去:“娘娘要给奴做主啊,那水墨,那水墨……”又是水墨!!看着玉琳鼻涕眼泪糊满了脸,心里越发堵得慌,皇后拂袖道:“要么哭,要么回话!” 玉琳哭声顿止,她最了解皇后的性情,知道皇后此刻已动了真怒。玉琳生生把眼泪和哽咽都憋了回去,哆嗦着说:“他,他拉我去摸,摸,他,他没有……”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帐里的这群聪明人都糊涂了,皇后气得咬牙,若不是眼前的事更重要,真想把玉琳拉出去杖毙! “什么没有?”皇后声音淡淡的,但一字一句。玉琳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舌头忽然伶俐了,大声说:“水墨,水墨他不是男人!”砰的一声闷响,安平公主手中的茶杯掉落在了地毡上,滚了几滚…… 第36章 宫闱深如海(二) 一刻钟之前,帐内之人唇枪舌剑,水墨已被带到了皇帝营帐外围。四周象征着皇权的旗帜唰唰作响,偶有马嘶,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动静。沿途守卫皆如木石一般肃立,让人不自禁地小心翼翼起来,越靠近皇帐,走动的人越少。 水墨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心乱如麻。玉琳那摇曳多姿的走法让人心生烦躁,但这跟乌龟似的速度,水墨很满意,这可以让她多思考一会儿。跟随玉琳而来的侍卫们手按腰刀走在两旁,两个小内侍则紧跟在她身后,水墨一看架势就明白,他们已将自己包裹其中,很难逃脱。 皇后见自己八成是为了“非礼”顾倾城的事情……可顾神将和谢之寒不是已经和皇帝禀明,当时事急从权,实在是为了救命吗?水墨此时已知贵妃是顾神将的亲姐,单从长相上还真看不出来,可能各随父母吧。水墨摇了下头,自己现在哪有时间管他们长得像不像,如果皇后非要给自己扣个非礼皇妃的帽子该怎么办? 脑子急速转动,逃跑难于登天,难道要说出自己是女人?那岂不是欺君,一罪未解又添一罪?想起临走之时,罗战给她使了个眼色,定是去找顾神将和谢美男。水墨发现自己只有一条路,不管如何,一定要拖时间,拖到顾、谢前来救命。 “哎呀!”正琢磨该如何保命的水墨没注意脚下,前日下雨积了个小水坑,一脚就陷入稀泥中。水墨险些滑倒,向前踉跄了几步撞上玉琳,下意识伸手抓住她,这才站稳。玉琳只感到一只手猛地扶上了自己肩头,吓了一跳,回头发现竟是水墨,她登时大怒,“啪”的一声,水墨已挨了一记耳光。 玉琳的手还没放下,“啪”的声音再响,她只觉得自己耳鼓一震,脸顿时火辣辣地疼了起来。水墨竟然回了自己一耳光,玉琳摸着脸,不禁呆住了。这两记耳光都发生在瞬间,侍卫们和小近侍看着玉琳和水墨互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水墨纯属条件反射,如果玉琳给她一脚,她大概还能忍住,可带有侮辱性质的耳光,却让来自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的水墨无法容忍。后悔已然来不及,水墨心中苦笑,侮辱皇妃的罪名不轻,再加一个殴打宫女也没什么大不了吧?横竖不能让自己死两次。 看着水墨淡然的目光,玉琳终于恢复神智,尖声骂道:“你好大的狗胆!”既然已经没有装孙子的必要了,水墨自然分毫不让:“玉琳姑娘,天朝例律,为官者,民不可辱,水墨身为品级校尉,姑娘先是动手,而后又言辞侮辱,还请自重!” “你!!”玉琳向来伶牙利齿,可也只是识得几个字罢了,水墨这文绉绉的官腔一打,她顿时被噎了回去。但从小长在燕府又浸淫宫中十年的玉琳也不是好惹的,反唇相讥:“奴是皇后娘娘身边女官,不是平头百姓,你敢打我,分明是不将娘娘放在眼中!”见她抬了皇后出来,水墨双手向营帐方向一揖:“末将对皇后娘娘再敬重不过,可官职虽低也是陛下所赐,半点不敢有辱!皇后娘娘以守礼法,尊孝道闻名天下,定会体谅末将!” 言下之意,官职是皇帝给我的,皇后难道大过皇帝了?我打你也是为你好,省得坏了皇后名声!玉琳被气得浑身乱颤,恨不能冲上前去,将水墨撕个粉碎。水墨倒是很规矩地站着,表情恭敬,但她越是这样,玉琳越觉得这男人在嘲讽自己! 玉琳脸上的疼痛愈发厉害,战场上历经厮杀的水墨,手劲可不是娇滴滴的玉琳所能比的,水墨脸上不过有些红痕,玉琳的脸已经红肿起来。玉琳是皇后身边最亲近的人,何曾吃过这样的大亏,又当着一众侍卫和内侍,虽然他们都低头不语,玉琳明白,不消多久,自己被打的谣言就会传遍整个营地,让自己颜面尽失,更是丢了皇后的脸面。 玉琳银牙紧咬,恶从心起,来时皇后曾说过,她对几个侍卫一使眼色……不远处,赫兰巴雅正带着妹妹骑马而来,南人礼节繁冗,为了让留下的妹妹不在后宫树敌,他特意和她一同前来问候顾倾城。 “哥哥,你不能再多留一段日子吗?”图雅公主望向骑在马上的大哥,眼带不舍。赫兰巴雅微笑道:“好妹子,你嫁了人,总不能让大哥当陪嫁吧?”图雅扑哧笑了出来:“我倒是想,就怕那天朝皇帝不愿意!”“小妹!”赫兰巴雅表情严肃了起来,图雅吐吐舌头:“知道了,知道了,慎言!” 赫兰巴雅对妹子的调皮有些无奈,从心里说他一百个不愿意将小妹远嫁天朝,可除了这个办法,再想让人混入皇宫,寻找那个秘密太难了。国师阴冷的语调再次响起:“大汗,若想成就天下,必须得到那样东西,不然,赫兰一族终逃不过被人吞并的命运。” “大哥,你快看,那不是水墨吗?哎哟,有人拔刀了!”妹妹的叫声惊醒了赫兰巴雅,他抬头望去,水墨正被人从一女子身上揪了起来,那些侍卫动作粗鲁,水墨闷哼几声,显然是吃了亏。赫兰巴雅双腿一紧,战马立刻奔出,苏日勒反应迅速跟随而去。图雅公主愣了一下:“大哥?”她赶忙纵马带着仆人们追了上去。 此时的玉琳又怒又怕,她坐在地上,抚着自己的脖子大咳,方才险些被水墨勒死。 在她眼里水墨早已是个死人,无论自己怎么做,也不会惹出麻烦。在她心里,对顾家的人是深恶痛绝,若不是顾倾城多事,此时的自己怎么可能只是一个被呼来喝去的女官,非但没有得到陛下宠爱,还为他所厌弃。 皇后觐见皇帝之前就打定主意,若是水墨有异动,可以当时就除掉,先下手为强。有顾倾城名节这个挡箭牌,皇后自认站在理上,皇帝也不好太过偏向,就是顾边城,谢之寒又能如何?我就是要让你们打落牙齿自己吞! 玉琳一路上没找到水墨的错处,又挨了一耳光,当然不肯善罢甘休,暗示皇后的亲信、侍卫们动手,回头给他安个意图逃跑的罪名就是。水墨开始并不想还手再惹是非,可她很快就发觉不对,其中两人下手极为阴狠,分明就是想要自己的命! 现在再想跑已经来不及,水墨双臂被人反拧拿住,眼看着对面一个侍卫,抬脚向自己心口直踢而来,水墨拼了手臂被扭断,猛地向右侧后撞。人急拼命,力量远超过平常,咔吧轻响,水墨手臂剧痛,知道很可能骨折了,但拧着水墨手臂的侍卫被撞歪了身子,那一脚重重踢到了肩头,惯性让两人双双滚倒在地,侍卫的手却松开了。 水墨不顾疼痛,贴地扑出,抱住玉琳双脚先将其摔倒,纵身再上由后勒住她喉咙。她本想拿玉琳当人质,可这些深宫禁卫岂是饭桶,发现一击不中反倒被水墨抓住人质,不禁大怒,随即跟上再度攻击水墨的要害,下手再无留情。 水墨知道自己无路可逃,为了保护自己,她只能死抱着玉琳不松手,在地上滚来滚去,让侍卫们动手之时有所顾忌。果然,侍卫们被水墨这贱招弄得乱了手脚,玉琳杀猪一般的尖叫更是让他们心慌,生怕误伤了皇后的红人,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吓坏了的玉琳出于本能也是连抓带咬,水墨咬牙死撑,一看侍卫手伸过来,脚踢过去,就把玉琳翻挡在前。这招还是在贱卒营练出来的,那里的人普遍武艺不高,被扔到战场上做炮灰,为了活命练出的本事千奇百怪,这些未曾上过战场的侍卫们武艺虽高,但都是光明正大的路数,一时间,都无从下手。 “啊!”挣扎中的玉琳忽然一声大叫,眼睛瞪得溜圆,好像被什么吓到了,侍卫们发现水墨同时也是一僵,露出了破绽。其中一人反应极快,飞脚踢向水墨头颈,在她躲避之时将玉琳生拽了起来,其他侍卫趁机一拥而上,水墨登时挨了无数拳脚,只能抱头蜷缩。 玉琳不可置信地看自己的手,又看着被侍卫们打得满地乱滚的水墨,方才死命挣扎,她无意间摸到水墨下身,那里竟然什么都没有!脸上的疼痛提醒了玉琳,她一摸,手掌上沾了不少鲜血。以为自己毁容的玉琳嘶声狂喊:“杀了他,给我杀了他!!”侍卫们纷纷拔刀,呛啷作响。 不知是否刚从虎口逃过一劫,缩在地上的水墨并没有恐惧的感觉,她只是麻木的闭上了眼……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反倒是正在鬼叫的玉琳突然没了声音,侍卫们怒喝连连。水墨好奇地睁开眼,只见玉琳的嘴巴张得如同看牙医,她身前竟插了一把弯刀,穿透裙摆深入土中近半尺,刀身震荡还未结束,刃上闪着森寒的光芒。玉琳忽然眼睛一翻,直直的后仰晕倒,吓得两个小内侍赶忙去搀扶。 藏身在暗处的康矮子悄悄将手弩收回,身形更加隐蔽。 侍卫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刺激到了,迅速结阵围成半圆型,朝着弯刀飞来的方向全神戒备。忽然一个人影冲入人群,几个反应快的侍卫同时挥刀相向,那人身手如电,不但躲过几人攻击,还抓住了其中一个侍卫的手腕,沉声道:“唐恭,是我!”“白主事!”唐姓侍卫认出来人,吓了一跳,赶忙收起兵刃,抱拳行礼。 看着昏倒的玉琳还有蜷缩在地的水墨,白震皱眉问道:“怎么回事?”方才看到赫兰巴雅掷出弯刀,他吃惊不已,难道赫兰人反了?侍卫尚不及回答,一匹高大战马已奔到近前,扬蹄长嘶。白震躬身道:“区区小事惊动了大汗,还望海涵,唐恭,还不快把弯刀奉还。”赫兰巴雅优雅的笑容不变,这个皇帝身边的亲信话里有话啊。 “白主事,此人救了我妹妹身边奴婢,草原之人虽然粗鄙,也懂得恩怨分明,还未报恩,怎么可以眼看着救命恩人死在眼前?是吧,阿含?”巴雅回头笑说,赫兰公主带着从人们已赶了上来。“是,大汗。”那个被水墨救起的赫兰女子抚胸回道。白震等人则纷纷向赫兰图雅行礼。 水墨在心里叫着,元爱,到底是不是你?可那女人始终低垂着眼光,倒是赫兰巴雅对她眨了下眼。水墨迅速移开了的目光,看着她嘴角的血痕,赫兰巴雅摩挲银链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 “大汗,想来其中有误会,陛下和皇后娘娘正要召见水墨。”白震道。“原来如此,正好我妹妹要去探望贵妃娘娘,阿含,还不去扶起你的救命恩人?”赫兰巴雅笑道。 白震瞥了眼昏倒在地的玉琳,揣测这女人竟敢半途下手,莫非是奉了皇后的旨意?想到皇后那狠辣决绝的手段,白震在心里叹了口气,听赫兰大汗的意思,显然是想保水墨一条命,这样也好,也许可以为陛下解忧。 阿含飞身下马,来到水墨跟前半跪下,哑声道:“恩人,你对阿含的恩情如同高山的白雪,永远不会消失,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说完伸手想要搀扶水墨。侍卫们都去看白震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眼皮低垂,因此也无人阻拦。水墨嘴唇噏颤动几度想要开口,但还是强行忍住了,她握住了阿含的手,两人都感觉到对方的手心有些粗糙,同时对望一眼。水墨脸带伤痕,阿含乌黑的眼珠闪过类似怜惜的神情,可她随即又低下头去,让水墨看不清她的想法。 “嗯哼,”白震清了下喉咙:“大汗,既然如此,请容老奴先去通禀,唐恭,你好生伺候大汗。”“得令!”唐恭抱拳。赫兰巴雅一笑:“辛苦主事了。”白震弯腰道:“不敢,老奴先行告退。”说完从小内侍怀中接过玉琳,快步离去,再没多看水墨一眼。 阿含扶起水墨就想松手,水墨却下意识抓住她不放,赫兰巴雅忽然策马上前,惊动了水墨,她赶忙放开手。抬头看去,正好赫兰巴雅俯身马上,两人目光一碰,那双熟悉的蓝黑双眸,如同从前,总带着几分笑意。赫兰巴雅慢慢伸手过来,水墨本能地歪头想躲,但他的表情一冷顿生威严,水墨竟不能动,任凭那微温的手指从自己唇边划过,轻轻地擦去血迹…… ※※※ “这么说来,是在他将你劫持之时,你发现他……不是男人?”皇帝终于回过神来问道。玉琳猛力地点点头。余光看到顾谢两人表情不变,皇后语调森冷:“玉琳,诬告有功将官乃是重罪,你可有证据?”玉琳大惊:“回娘娘的话,奴岂敢诬告,是奴为了逃命,不小心碰到他那里,那,那里什么都没有!”帐中之人自然都听明白了这句话,皇后锐利的目光直刺向顾边城:“神将大人,你可有……” 此时帐外忽然传来马嘶打断了皇后的问话,见她不快,白震躬身道:“启禀陛下,应是赫兰大汗同和妃娘娘前来探望贵妃娘娘。”“喔?快请!”皇帝道。赫兰巴雅带着妹妹走了进来,眼风略扫,帐内情况已尽入眼内,他朗声说:“属臣赫兰巴雅见过陛下,皇后娘娘,贵妃安好?” 顾倾城早已坐了起来,微笑道:“多谢大汗记挂,妾身无碍。”赫兰巴雅微一躬身,出于礼节目光只和顾倾城一碰而过。图雅公主走向前:“倾城姐姐,你没事吧?皇后,您好,陛下,我来了,不,是臣妾来了。”她奇怪的问候方式虽然不合宫规,却让人觉得真诚,除了皇后,其他人都露出了笑容。顾倾城对她招手:“妹妹,过来坐。” 图雅入宫这几日和顾倾城相处最好,皇帝看着天真的图雅和温柔的顾倾城,心里也很高兴,客气道:“大汗快请坐。”“谢陛下,”赫兰巴雅坐下,看到顾边城和谢之寒,点头为礼:“王爷,将军,这位是?”“是朕的姑母,安平公主,前几日都在府中礼佛,大汗还未曾见过。”皇帝笑说。赫兰巴雅忙站起:“见过公主殿下。”安平公主优雅地微微欠身:“大汗不必客气,请坐。” 皇后仿佛游离于帐内和睦的气氛之外,冷眼旁观,看到顾倾城和图雅亲热的如同姐妹,皇帝在一旁笑眼相看,自己如同不相干的外人,她的背脊越发挺直。玉琳察觉到皇后愤怒的颤抖,眼珠一转,“哎哟”出声,不轻不重,但旁人都听得到,目光一下子集中了过来,皇后状似不满地瞥她一眼。 玉琳假作慌乱跪倒:“娘娘,奴伤口忽然作痛,请娘娘赎罪。”“哼,让你去请人,自己却弄得一身伤回来,你越发出息了。”皇后话语冷淡,玉琳磕头连连。祥和的气氛被皇后一句话搅得烟消云散,皇帝的笑容凝固,本想借着赫兰巴雅的到来,暂不提此事,没想到皇后这样不依不饶,一点面子也不留。 见皇帝阴着脸不开口,别人更不敢说话,若是水墨在此,定然会说,皇帝是个使用冷暴力的高手,皇后的脸白得有些透明。“陛下,娘娘,水墨带到!”刘海进帐后跪下启禀。谢之寒心中冷笑,皇后真是养的好狗啊,一个负责提醒,另一个竟不知何时溜了出去,直接将人带了过来。 皇帝无奈挥手:“传!”水墨被两个侍卫拖了进来,步履有些踉跄,勉力跪倒:“末将水墨奉旨觐见,陛下万安!”她脸上的青紫伤痕和迟缓动作登时让顾边城和谢之寒变了脸色,顾边城嘴唇紧抿,谢之寒就想站起,却被安平公主悄悄踩住了衣角儿,秀目含威,示意他稍安勿躁。 皇帝见了水墨的狼狈模样吃了一惊,也猜出了一二,他面色不愉地看向皇后:“皇后?”玉琳心虚地低头,皇后端容道:“陛下勿急,且待臣妾问明一二。”皇帝一愣,自己本是责备她,这女人却故意曲解成自己责令她问询。无可奈何的皇帝只能扭过脸,不看皇后,以示不满。 不给谢之寒等人酝酿反击的时间,皇后冷声问道:“翊麾校尉水墨,你可知罪?!”水墨哑声道:“末将知罪!”水墨如此痛快的认罪完全出乎皇后的意料,她顿了顿才道:“喔?何罪?”“末将不知,娘娘说有罪便是有罪!”水墨答得甚是恭敬。“你!”皇后大怒! “嗤!”谢之寒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水墨这话看似愚忠实则嘲讽。赫兰巴雅长长的睫毛低垂,遮挡了他眼中的笑意,顾边城却听出了水墨语气中的决绝,他暗暗下了决心。皇帝眉头微蹙,虽然不喜皇后的专横,但也容不得水墨一介小兵来讥讽皇家尊严。 皇后被谢之寒的笑声刺激到了,竟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水墨跟前站住。低着头的水墨看着那描金绣凤的长长裙摆,层叠的外衣边缘缀满米粒大小的珍珠,露出的鞋尖则镶着一块翡翠,权贵之气直逼人来。皇后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仿佛也被冰过,水墨手臂上的汗毛竖起,被玉琳摸到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事情大大不妙。 那夜在大殿上坏了皇后的好事,她本就对自己厌憎不已,既然玉琳敢在半路动手,用脚后跟想也知道今日皇后必不会放过自己。被侍卫们一顿狠揍的水墨身上疼痛不已,眼前也阵阵发黑,她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儿,让自己保持清醒。 “好,说的好,水校尉如此忠心耿耿,若是哀家不让你死个明白,反倒委屈了你,”皇后言语竟带了笑,可眼中杀意愈浓,她慢声道:“来人,甄别!”“是!”刘海和几个小内侍立刻走上前,那两个侍卫同时抓住水墨手臂。 水墨明知无用,仍本能地挣扎反抗,“唔!”后颈不知被何人猛击了一下,她眼前晕黑,登时被那几个人按到在地,不能动弹。刘海嘲讽地一笑,伸手抓住水墨衣襟儿刚想用力,“哎哟!”他大叫一声,冷汗立时从额头渗出,哪里还顾得上水墨,顾边城这才放开了他的肩膀。那两个侍卫早就松开了手,退后几步垂手而立,不敢与顾边城目光相接。揉着肩膀的刘海回头看向顾边城,只一眼,脸色吓得煞白,他几步就窜到了皇后身后。 皇后也被顾边城的举动吓到了,小退半步,难得的张口结舌:“你,你……”顾边城屈膝跪在半昏沉的水墨身边朗声道:“启禀娘娘,水墨在数次战役中均立大功,陛下亲封翊麾校尉。先帝曾有谕旨,若非反叛逆君者,刑不上有军功之人,更何况被当众侮辱,娘娘脱其衣物,怕是不妥,微臣情急动手阻拦,惊吓了娘娘侍从,还请娘娘治罪。” 皇后气得浑身发抖,一时无法反驳。顾倾城偷偷推了下皇帝,如水的眸中饱含惊慌和祈求,皇帝只能清清嗓子:“二郎确实孟浪了,不过他言之有理,水墨战功不浅,皇后不要动气才是。”皇后暗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后才冷冷开口:“顾将军,本宫一心为公,你却总是阻拦,难不成这小小校尉竟比贵妃名节还要重要吗?” 顾边城好像听不出皇后话中的挑拨和嘲讽,依旧淡定道:“娘娘误会了,事关贵妃名节,微臣岂不忧心,只不过,水墨确有特别之处……”处于半昏沉状态的水墨觉得自己眼前越来越迷糊,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看着顾边城的嘴唇在动……他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那些人的表情这么……震惊。 水墨再也熬不住,闭上双眼,跌入了无尽的黑暗…… “嗯……”水墨呻吟了一声,眼皮沉得好像被黏住了一样,她努力眨了又眨才睁开了眼。等待晕眩的感觉过去,淡棕色的帐顶赫然出现,烛火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味道。她想抬手揉揉眼睛,却感觉浑身上下又麻又痛,脖颈处更是火辣辣的,胳膊顿时无力地甩回了榻边,打到了一人身上。 “阿墨!你终于醒了!”正在打盹的鲁维被吵醒,他惊喜地抓住水墨的肩膀:“你没事儿吧,感觉怎么样,哪儿不舒服?”“鲁维?这是在哪儿啊?”水墨在鲁维的帮助下勉力坐了起来,鲁维把一床毛毯垫在她身后。“是骠骑营帐啊,康大人抱你回来的,你当时的样子吓死我了。”说到这儿,水墨感觉到鲁维的瑟缩,她勉强对他笑笑,干裂的唇皮顿时裂开了血口。鲁维跳起来道:“渴了吧,我给你倒水去!” 皇后怎么会放过自己?水墨无意识地看着鲁维忙碌的动作,分辨着自己是否在做梦。她只记得那时候皇后命人扒自己的衣服,自己拼命挣扎,然后狠狠挨了一下,再然后……水墨皱眉想,那时顾边城好像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阿墨,给!”鲁维小心翼翼地送上满满一大碗清水,他很了解人从昏迷中醒来,对水的渴望。水墨微笑接过:“多谢!”看见了水,她才感觉到自己嗓子干得要冒烟了,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鲁维看着她牛饮的样子,有些好笑更多的是担忧,他喃喃道:“阿墨,你进宫去当内侍,会不会很危险啊,还能见到你吗?” “噗!”鲁维被水墨一口水喷了个满脸花。“咳,咳!”水墨抓着被子大咳,鲁维不顾自己狼狈,给她又是拍背又是擦嘴。水墨好不容易倒回气儿了,一把抓住鲁维衣领儿,近得两人的鼻子都顶上了,她瞪圆了眼睛:“鲁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鲁维结结巴巴地把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水墨瞪了他半晌,默不作声地又躺回了被窝,张大眼睛,看着帐顶发呆。能保住性命当然是好事,可入宫……夜宴一次,行猎一次,皆是在生死边缘游走,水墨只觉自己眼眶干涩炙热,真正的欲哭无泪。 在现代不知看过多少言情小说电视剧,各种宫斗套路层出不穷,简直就是美女主角们晋升的必经之路,大有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之意。可看书时轻松自在,当自己被拉进名为皇宫的这个无底漩涡之时才明白,什么智慧,美貌都是狗屁,自己只是一片飘絮,哪里的风大就被吹向哪里……之所以还没死,只是没到死的时候吧。 是不是该离开了?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就不可抑止地在水墨脑子中翻搅。不光要远离皇宫,还要离开骠骑,离开……“咕噜”,肚子突然作响,水墨蓦然惊醒,摸摸自己肚子。折腾了足足一日,粒米未进,倒险些喂了老虎,她苦笑道:“鲁维,有东西吃没有,就算当了太监也是要吃饭的呀。” “太监是什么?”前来送药的顾边城一进帐篷就发现水墨在发呆,他只是打发了鲁维并未出声,直到水墨又开始冒出些奇怪的词汇。水墨闻声转头,一阵晕眩袭来,她立刻闭紧双眼,静待不适感消退。 一只微温的手忽然落在了她额头上,水墨肌肉紧绷,随后又放松了下来。顾边城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开始从水墨眉间到太阳穴徐徐按摩。帐内寂静无声,顾边城手心偶尔与水墨眼睫相触,微痒,心里却十分平和。 这是第几次了,自己以为会失去她?又是从什么时候,自己会害怕失去她?赫兰,松岩城?她被打落城头,被李振以剑相逼,今日面对疯虎,还是……这就是动心的感觉吗?顾边城不太确定,他只希望自己每次回头之时,就能看到水墨,不够美丽没关系,开始变笨也可以…… 方才姐姐那声无奈的叹息再度响起,“二郎,你,都不像你了。”不像吗?他低头看向水墨,和水墨正在偷窥的眼神撞个正着。那丫头吓了一跳,开始用力眨眼,显然想装作什么都看不清,顾边城笑了出来,水墨愣住了。 “可曾好些?”顾边城的问话让水墨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要说顾神将总是淡然微笑面对一切,不论生死还是污蔑。刚才那笑容其实很普通,都能看到他整齐洁白的八颗牙齿,可这样的笑容反倒让人觉得他是活生生的。 顾边城有些好笑:“活生生的?我看起来像死人吗?”水墨大为尴尬,自己被神将罕见的笑容晃花了眼,竟说出了心底话。见顾边城没有生气还带了几分打趣,水墨也放松了不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你,很累。”顾边城收回了手,见水墨要起身,很自然地扶她坐起,小心避过她受伤的肩臂。 顾边城转手拿起药碗,吹了吹药沫子,舀了一勺送到水墨嘴边,水墨下意识张嘴,那么苦涩的药汁她竟没有尝出味道来。直到顾边城放下碗,水墨才回过味儿来,她掩饰地用自己的袖子胡乱擦嘴,粗糙的布料碰痛了伤口,她忍不住咧嘴,顾边城眼中闪过笑意。 “你已知晓要入宫之事吧?”顾边城的问话让水墨的尴尬一扫而空,她僵硬地点点头。顾边城注视着她:“事出无奈,只能剑走偏锋,我虽未能和贵妃明言你的身份,但她已应允会看顾于你,过段时日,我定会接你出宫。” 水墨苦笑不语。顾边城正容道:“你不信我?”水墨忙摇头:“自然信,但还是怕。”“你是指皇后娘娘?”顾边城问。水墨小声嘀咕道:“古人云苛政猛于虎,我看是皇后猛于虎才对!”顾边城一怔,搓了把脸道:“入宫之后,这等大不敬的言辞不可再讲,语多必失!” 唉,水墨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起皇后那张苍白如冰的脸她就打心眼里畏惧,忍不住诟病:“若是皇后想要我的命,我说什么都一样,哪怕祝她千岁千千岁呢,她也会说,千年王八万年龟,你敢骂本宫是王八!”最后一句水墨尖细了嗓子学皇后。 顾边城知道万万不该笑,只能抿紧了嘴唇,表情纠结地看着水墨嘴角的肿涨半晌,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脑门,如蜻蜓掠水。水墨最近刺激受得太多,条件反射地一把攥住了他修长的手指,忽然又放开,扭过头去,耳际浮上一抹红色。顾边城悬在半空中的手指慢慢握成了拳头,终还是收了回去。 帐中一时没了声响,不想水墨尴尬,顾边城干脆起身走到帐边吩咐人去取些饭菜,才又走回榻边坐下,随手拿起水墨喝剩下的半杯水一仰而尽,水墨都来不及阻止,只能干咳了一声。“人生在世,不过辛苦,你不累吗?”顾边城随意地捡起了之前的问题。水墨下意识答道:“累啊,可我只为自己一条命累,不像你,拼死拼活都不是为了自己。” 顾边城凝视水墨半晌,忽然道:“你若愿意,叫我二郎吧。”“啊?!”水墨的声音又大又响,嘴巴大张好似青蛙,顾边城忍不住又笑。自从救了她一命,按照谢之寒的说法,简直就是救了个衰神回来,但自己笑的比之前二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更何况,顾边城笑容淡了些,水墨数次历险,说不定是谁连累了谁呢。 水墨一时间可没想的那么多,顾边城的要求让她很吃惊,她感到害怕,更隐约有些不能言喻的欣喜。水墨在心里给了自己两耳光,傻笑什么,清醒,你要清醒。相处数月,顾边城已经太了解水墨的一举一动,看她眼珠乱转就知道她又想装傻。 也许是太冲动了吧,顾边城想着,但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介意,把可能是这辈子唯一一次的冲动用在水墨身上,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一双佩环。幼时娘亲所说的话不自觉地浮上脑海,面容都已模糊,只有坚定的眼神清晰,她说:“二郎,莫要怨娘倔强,既不能光明正大的陪他活,那我就光明正大的陪他死。” 光明正大……顾边城不给水墨开口的机会,他直视着她道:“你是不愿还是不敢?”看着顾边城清亮的眼神,水墨想了一抽屉的借口,忽的就烟消云散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盯着他看,摇曳的烛火让顾边城脸侧的长疤愈发明显。 见水墨不语,顾边城也不逼她,挪开眼神,望向她身后虚空之处。仿佛过了很久,才听水墨哑声道:“是不能。”顾边城看向水墨,她秀气的眉头紧皱,脸色苍白,眼中带着说不出的疲累,仿佛再多一根稻草就会被压垮一样。 顾边城咽下了想说的话,只说了句:“我不逼你。”水墨不知该说什么,又明白不能不说,就点点头:“我懂。”顾边城轻叹了一声:“你真的懂吗?”水墨讪讪道:“大概懂。”想想又加了句:“我又不傻。”顾边城一哂:“说的也是,你比较会装傻。”这句评语让水墨红了脸,却自嘲道:“怎么是比较,是特别会装傻!” 顾边城忍不住笑出声来,见他开怀,水墨也跟着傻笑,两人越笑越好笑,都不明白还有什么可笑的,就是看着对方笑,自己就止不住的笑,之前彼此之间那点不能言明的尴尬别扭也如糖融水一般消失无踪…… 一队负责值夜的骠骑战士路过帐篷,听到了帐内的笑声竟乱了步伐,彼此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领头的小队长发现了守在帐侧阴影中的罗战,脸色一变,赶忙低声训斥部属,整队离开。罗将军主管军纪,当面被他逮到,岂有好果子吃,小队长只能硬着头皮率队离开。可直到离去,也未听到罗将军开口,小队长忍不住回头张望,只见他抱臂而立,望着天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上的薄云盖住了月光,微风袭过,肃立如雕像般的罗战忽然动了。他沉肩抬肘向后方猛击,偷袭之人反应也快,缩胸侧转同时伸手去捏罗战臂上的麻筋儿,但不知为何动作迟缓了一下,给罗战可乘之机,被一肘击在胸侧,“唔!”那人闷哼着倒退了几步。 罗战转身就看见谢之寒正龇牙咧嘴地揉着胸膛,他出声之时罗战已认了出来,“王爷,没事吧?”罗战大步上前问。谢之寒笑嘻嘻地说:“打中我很有成就感吧?”罗战沉声问:“伤到没有?”“哼,若不是我受伤在身,你休想碰我一根汗毛!”谢之寒打量着罗战:“不过也奇怪,方才你在想什么,连我摸到你身后都未曾察觉,真不像你!” “没什么!”罗战的口气一如平日冷硬简单,但谢之寒总觉得有些怪异。他为人机敏,并不追问,心里琢磨嘴上却问:“二郎呢?”罗战正要回答,脚步声响,同时一股淡淡的饭菜香气飘来,谢之寒扭头看去,鲁维正拎着一个食盒向这边走来。 老远鲁维就发现了谢之寒,快跑了几步到跟前,放下食盒行军礼:“王爷,您的伤势好些了?”“嘘!”谢之寒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我好不容易偷跑出来,你鬼叫什么!”鲁维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罗战不赞成的眉头皱起,谢之寒却不管不顾地蹲下揭开盒盖儿。 “好香的肉糜!康矮子的手艺吧,这小子也学会拍上官马屁了!”谢之寒抽动着鼻子,香气更浓。“不是的,是给阿墨吃的。”鲁维连忙解释。“阿墨?”谢之寒挑眉看向鲁维:“她醒了,还好吧?”“是,昏迷之时谭大夫给她看了,说都是些皮肉伤,不妨事,还夸奖阿墨挨揍的本事大有长进,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了。”鲁维挠头笑答。 谢之寒嗤的一笑,起身之际已将食盒拿到手上,不等鲁维阻拦,他大步走向营帐,笑言:“今日水墨也算救驾有功,本王亲自送饭……”话音未落,掀帘欲入的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跟过去的鲁维差点撞上他背脊,被罗战一把拎到了一旁。 帐内昏暗,隐有苦涩药味,一豆灯火映照着榻上两人的脸庞,顾边城背靠毡垫双目微阖,胸口起伏平稳,水墨则半倚半趴在顾边城的大腿上,已沉沉睡去。秀气的脸庞拢在阴影里显得有些小巧,白皙的肤色还带着青肿伤痕,乌黑的碎发覆额垂落。 明明帐内空旷,与床榻不过数步之遥,谢之寒就觉得一道无形的墙挡在自己面前,不得前进。娘亲曾叹息,自己从不懂男女真心滋味,两人相知相恋时如同春日暖阳,两人相悖相离时却似寒风苦雪,谢之寒忽然觉得心头有些酸涩,那尚未说出口的情意呢,乍暖还寒…… 第37章 宫闱深如海(三) “我若是敌人,今日就取神将首级于顷刻之间,必能扬名天下了。”谢之寒啧啧有声,甚是惋惜的样子。他一腿伸直,一腿微曲地坐在地毡上,笑嘻嘻地看着顾边城。顾边城早已卸下甲胄,只穿了一件普通的蓝色武士服,盘坐在谢之寒对面,擦拭着手中的长剑。罗战则抱臂靠坐在帐帘门口,老僧入定一般。 听谢之寒取笑,顾边城只是淡淡微笑不置一词,但心中的滋味却难以形容。方才与水墨谈笑,她药性发作,渐渐靠在自己身上睡去,看她睡得香甜,虽然还有公事在身,也想着闭目养神再陪她一会儿,没想到会放松如斯,连谢之寒进入都未曾发觉。这种情况或者说错误,他从没犯过。 谢之寒见顾边城笑而不答也不为己甚,又道:“今日将水墨送入宫中,算是以毒攻毒吗?”“正是,事已至此,把水墨送入宫中,那里虽然一样有危险,但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不是吗?暂可保她无事。”顾边城淡淡说道。 “哼,回绯都不过半月,燕家与我等两次交锋皆败,定有后手,今天突然听你说要让水墨去伺候贵妃,我还真吓了一跳,不过想想皇后听到水墨是,是阉人时的表情,还真是有趣,亏你想得出!可惜没活活气死了她,哈哈哈!!”谢之寒放声大笑。顾边城苦笑,当时的自己也是情急生智,若不是皇帝宠爱姐姐,爱屋及乌,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打发了皇后。 顾边城先是让皇后不能脱了水墨的衣服,又声称一个水墨松岩城被高延人俘虏后,伤了下身,不再是个完整的男人,自己有意让其代替顾平伺候贵妃娘娘。想当初顾平也是在战场受伤之后进入宫中伺候顾倾城的,也算是有了先例。 这种匪夷所思的理由皇后自然半点不信,连偏心眼的皇帝都觉得顾边城乱了阵脚,竟说出如此牵强的理由来。皇后反应极快,不等皇帝开口袒护,立刻宣召御医们觐见,可诊脉的结果却让她瞠目结舌。 水墨的脉象虽然混乱怪异,但确实有阳脉存在,是为男子特有,三位太医的论断是一致的。看到帐内众人惊到无语的表情,顾边城不禁暗自庆幸谭九尚未找出彻底治疗水墨怪疾的药方来,也对给水墨下药的元睿,越发好奇。 皇后怒发欲狂,她怎么也不相信死定了的水墨竟然因为这么古怪的理由再次逃脱。上次他说自己只喜欢男人,逃过赐婚;现在于众目睽睽之下轻薄皇妃,他竟然又变成了阉人。可不信归不信,三个御医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信口雌黄,再说若水墨不是阉人,顾边城岂敢将他送入宫中,败坏亲姐名声?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脱衣证明其真伪。可她想用先例要水墨的命,没想到顾边城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口口声声用先帝的旨意做挡箭牌。 感性的皇帝不禁慨叹连连,水墨为国残身,实在是可叹可敬,特命在场人等不得外传。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这样的残缺近乎耻辱,皇帝表示能理解水墨和顾边城一开始没有说明的苦衷,又跟皇后打趣道,幸好没有将石老将军的孙女嫁于水墨,不然……明明知道自己吃了暗亏,却无法反驳的皇后没有如想象中暴怒,反倒安慰了顾倾城两句方才带人离去。 因为大笑牵动了伤口,谢之寒眉头微蹙,却不想被顾边城看出,坐姿更是懒散道:“水墨入宫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皇后今日失了颜面,若不反击,她就不叫燕秀清了。”“不错,陛下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心里不是不怀疑的,只不过为了平衡燕家和公主之争,才故意装傻。”顾边城一抖腕,长剑闪出点点银光。 谢之寒咬了嘴唇,想起皇帝和自己相似的那张脸,他压下心中的不自在,又道:“看见赫兰巴雅的表情了吗?”顾边城点头:“我说水墨是阉人时,他好像一点也不吃惊。”“不错,看来他知道些什么,这是头狡猾的草原狼,水墨与他有战败,杀父之仇,风娘已经被他弄到了手,现在水墨被你送入宫中,他倒是难下手了。”谢之寒道。 顾边城点头正要开口,罗战眼睛一睁:“谭大夫和王佐来了。”没一会儿,谭九掀帘进入,他手上拿着的正是顾倾城有些破碎的外衣。谭九没有如往常一样,先于谢之寒嬉笑两句,而是面色严肃地坐下,皱眉道:“贵妃娘娘的外衣上染了一种药物,人闻不到,但野兽却很敏感,我一时间查不清所有药性,但肯定此药是用人血制作的。” “人血?何人之血?”谢之寒拿过外衣闻了闻,淡淡清香合着泥土的味道,他忽然发觉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顺手将外衣扔给顾边城。谭九苦笑:“我是大夫又不是神棍!”“那也不对,”顾边城捏着衣物问道:“若是如此,顾平也曾将贵妃抱下马车,为何猛虎不曾攻击他?”谭九揪着颌下稀疏的几根胡子,想了想才说:“或许这药性只对女人有效?” 顾边城和谢之寒对视一眼,这倒说得通,车上的宫女也接触过贵妃,但她早就随着马车摔了个稀烂,猛兽攻击活物乃是天性。“如果此事是皇后所为,她应该知道药效只对女人有效,可她并未坚持揭穿水墨身份,而是相信了御医的诊脉,难道攻击贵妃的另有其人?”谢之寒仰望帐顶,喃喃自语。 “何人?!”罗战喝道。“将军,公主遣人来请王爷回去休息,”一名骠骑战士大声回答。谭九做怪相:“有娘的孩子是个宝!水墨哼唱的那个小调果然不错。”谢之寒呲牙一笑:“你这么羡慕,不如我去和娘亲说,认你为义子如何?”谭九登时笑脸变苦脸,拱手道:“王爷饶命!”顾边城莞尔。 谢之寒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发现顾边城也起身,他笑道:“二郎,你我还这般客气,送就不必了吧?”顾边城笑而不语,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同出帐,罗战和谭九也跟了出来。“罗战,你又出来做什么?”谢之寒问道。“属下去巡视一下营地就回。”说完对顾边城一抱拳,自顾离去。 “二郎,你不觉得,自从松岩城一战之后,罗战性格越发古怪了吗?”谢之寒看着罗战的背影消失。顾边城一哂,尚未开口,营地锣声大作,原本安静的营地登时沸反盈天。“老天爷,又怎么了!”谭九忍不住怪叫了一声。“王佐,戒备!”顾边城冲跑来的王佐喊了一声,他在奔跑中应答,然后大声指挥骠骑士兵结阵。 刚刚离去的罗战也飞身闪回,“应是马圈那边走水了!”“马圈?”谢之寒和顾边城交换眼色,“阿起,你速去看顾公主殿下,我去陛下那边!罗战,你留下指挥骠骑,莫要让有心人钻了空子,再让康矮子去探探赫兰营地的状况!”顾边城迅速决断。“明白!”罗战抱拳而去。 谭九看着顾边城等人飞快离去,西边天际已被火光烧亮,他仰望星空喃喃自语道:“征战再苦,苦不过人心叵测,天节星为虚星主秋,却在夏日异常明亮,实属不吉啊……”守候在旁的鲁维自然是一句也听不懂,看他抓耳挠腮跳脚张望,回过神来的谭九失笑:“罢了罢了,吉凶皆不由你我决定,走吧,知道你担心水墨。”两人偕行离去。 皇帝早被吵醒,他忧心忡忡地站在帐门口,白平快步走回跪下禀报:“陛下,是马圈囤积的干草起火,现已熄灭,海大人在追查起因。”“贵妃……我是说皇后她们还好吧?”皇帝着急问道。因为皇后在此,白日里又和顾边城,谢之寒闹个不欢而散,皇帝特意独自休寝,没有留宿在其他皇妃营帐,以免刺激皇后。 “是,陛下放心,神将大人也已赶到守卫,夜里凉,您还是回帐休息吧,”白平殷勤说道。皇帝挥手示意他退下,对着起火的方向又眺望了一会儿,皱眉问道:“白震,先是贵妃遇袭尚未查清,现在又碰到祝融之怒,朕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祖宗怪罪啊?” 守在他身后的白震躬身道:“陛下切勿自责,巧合罢了。”皇帝叹了口气,转身进了营帐,坐在榻上发楞。白震走上前,将明黄色的外袍给皇帝披好,躬身无声退下。皇帝无语枯坐半晌,叹口气,收腿想要躺下,余光却扫到一物,动作一滞。枕下露出了一张纸边儿,他确定方才还不曾见过,张嘴想唤白震,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其抽了出来,是一张折成结的素纸。 看到纸结的样式,皇帝脸色立变,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凝神静听,内侍,守卫,宫女们的呼吸声,远处火场的纷乱,但帐中除了他,再无他人。皇帝面部表情地打开了纸结,上面寥寥几笔:你要我做的我已做到。 看着那墨迹力透纸背,皇帝冷冷一笑,将素纸凑近灯烛,火焰迅速舔舐了纸张,在他眼前化为灰烬,飘落…… “大汗,应是有人放火!”苏日勒低声道。赫兰巴雅背手望着火起方向,若有所思:“你确定?”“是,我本想去探查水墨状况,为了躲过禁卫军巡逻,特意从偏僻些的马场绕过去,无意间发现有人异动,但那人身手灵活,不等我追踪,火就烧了起来,守卫们被惊动,我只能退回来!” “有趣,”赫兰巴雅笑说:“看来除了咱们,还有人再打这营内之人的主意,只不过暂不知他所对何人!”苏日勒冷声道:“大汗,顾边城将那水墨送入宫中,您想擒他回去为先王报仇,恐怕是难了。”赫兰巴雅摇了摇头:“也未必,接连两次败于顾家之手,皇后必不会善罢甘休,南人有句老话,杀鸡给猴子看,水墨大概就是那只倒霉的鸡,顾边城必不会让其久居皇城!” 苏日勒犹豫了一下又问:“那水墨真是没了卵子的阉人吗?”“嗤!”赫兰巴雅似笑非笑地瞥了苏日勒一眼,伸了个懒腰道:“周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看来今夜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可以睡个好觉了。”他转身回了营帐,苏日勒不为所动,依旧守在帐外,凝望着远处那渐渐暗淡下来的火光。营地再度归于沉寂,只是不知有多少人不能入眠…… ※※※ “水主事,你能不能帮奴再写一封信?”一个容貌秀丽的小宫女面含羞涩,轻声问道,渐西的斜阳为她拉出一道纤细长影。不等水墨开口,环绕着她的其他宫女中已有人打趣:“初夏,你究竟有几个情人,要写上这许多信来?”宫女们咯咯笑了起来。一袭水蓝宫装的女子推了推水墨:“初夏可能是看上你了,也未可知!”水墨愣了愣,才慢半拍地傻笑了一下。 见水墨迟钝憨直的样子,这些女人笑得愈发开心,初夏的脸更是红得如同霞染,又是掐又是挠的和女伴们闹成一团。许是跟骠骑那些粗糙汉子们相处的太久了,蓦然回到了女性这个只要群聚,就会唧唧喳喳的团体中,水墨竟然有些不适应。她在宫中小有半月,处处小心谨慎,不敢迈出贵妃所在的昭阳殿一步,生怕被皇后秘密捉拿了去,死都闭不上眼。 “肃静!”清脆的低喝让宫女们迅速安静下来,齐齐行礼道:“燕宫人。”水墨也站了起来。一个宫装丽人正不满地看着这些女子:“贵妃静修礼佛,你们就疯了,竟敢在流连阁里嬉闹,成何体统,还不散去!”“是!”宫女们福身后,碎步安静离开。初夏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了水墨一眼,水墨只当没看到,收拾笔墨纸砚想走,燕宫人出声道:“水校尉,请留步。” 玉燕,身份等同于皇后身边的玉琳,统管宫女。天朝人认为玉质温润细密,最能代表女人应有的品质,所以宫中女官皆以玉为名。“燕宫人,”水墨抱拳行礼,燕宫人回礼笑道:“水校尉不必多礼,请坐。” 水墨拿捏着坐下,脸上的微笑如同擦的防晒霜,薄薄一层挂着。明知道这里是顾倾城的地盘,她仍然很不自在。宫中的生活比起以往的战场那是天壤之别,抬头亭台楼阁,低头分花拂柳,谈笑皆贵族,往来无丑女。如同一朵正在盛开的牡丹,华贵鲜艳的让人仰视,却没人低头看看,它的根也是扎在肮脏泥土之中的。 前日水墨发现一个小宫女偷偷哭泣,不用她刻意打听,有人的地方就没有秘密,从内侍们的闲谈中她很快知道,这小宫女的同乡姐妹昨日死了,说是得了急症。在闲话之人暧昧的描述中,水墨听明白了,皇帝那日酒后好像和这个小宫女有了点什么。未必是临幸,许是调笑,但结果都一样,这个皇帝或许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小宫女,只落得薄棺一口,也不知魂归何处。 如同在看宫斗电视剧,稀奇古怪的情节多了去了,但当这种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边,水墨唯有不寒而栗。对于生命的逝去,这些宦官内侍只当闲话讲,豪无怜惜反倒带了几分笑她不自量力的嘲讽,宫闱深深,若说战场上杀的是人,这里杀的却是人性。 “水校尉?”玉燕轻唤。水墨思绪一凛,却面不改色道:“燕宫人有何吩咐?唤我水墨即可。”“吩咐不敢当,只是奉娘娘之命,来探问一番。”水墨赶忙站起恭敬道:“娘娘惦念,实不敢当。” 玉燕微笑着点头:“坐。”水墨再度坐好,腰背挺直,典型的军人坐姿。玉燕打量着水墨清秀的脸部线条,这人虽入宫不到半月,但名字已传遍宫中。两次违背了皇后的旨意而不死,这在皇宫,近乎于传奇,更何况还有传言,他和神将大人,甚至逍遥王都有着不清不白的关系。 身为贵妃顾倾城最亲信的人,玉燕察觉到,对自己从无隐瞒的贵妃娘娘,在水墨这件事上,显然有所保留。私下里玉燕观察过水墨,此人独来独往,但对谁都是微笑随和,因为是读过书的人,那些宫女甚至近侍都愿意找他写家信,因为他从不推辞,也不收钱,长得算俊俏,还曾立下军功,很快就得到了宫女们的喜爱,有事没事,都爱往他身边凑。玉燕不禁想起了仍卧床不起的顾平那如同刀削斧凿一般的脸庞,心中有些发紧…… 水墨笑得脸皮都快僵硬了,玉燕不开口,她只能扛着,眼角看见玉燕表情古怪起来,她不禁心里打鼓,难道贵妃那里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那日遇袭之后,顾倾城勉强陪伴皇帝完成狩猎,回宫就自行闭关礼佛,洗清罪过,水墨进宫后都不曾见过她一面,也不知道顾边城有没有告诉她自己是女人。 一阵脚步声愈行愈近,玉燕回过神来,转头望去,初夏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廊门,她福身道:“启禀燕宫人,和妃娘娘来访。”和妃?水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那位赫兰小公主。赫兰巴雅的异色双眸随之袭上心头,水墨皱眉,他已在绯都停留将尽一月了,听说很快就要返回草原。水墨暗自吐了口气,虽然与赫兰巴雅再无交集,可只要见到他,就会想起那晚他父汗被风娘杀死时,他绝望恨极的眼神。水墨闭了闭眼,再来一次她的选择也不会变,只是良心上总过不去,干脆不愿想起。 “水……水墨,你与奴同去迎接如何?”忽听玉燕笑问。“但凭吩咐。”水墨起身恭声道。玉燕点头率先而行,一步一行,皆婀娜有致,水墨耐着性子慢步跟随,这里和处处要求一个快字的军营不同,只能努力适应。 初夏偷偷瞥了水墨一眼,却被逮到,见他微笑,初夏顿时红脸低头。水墨心中苦笑,让女人脸红有个屁用,要是对男人也有这等功力就好了,或许自己就不用相信了,也不会莫名其妙来到这乱世。不知怎的想起了入宫之时顾边城的细细嘱咐和谢之寒的调侃,水墨挠了挠脸庞,仿佛也有点热。 “啊,玉燕你来了,姐姐呢?还在跪吗?”一身水蓝宫装的图雅梳着后宫正流行的凌云髻,玳瑁花钿俱全,看起来与中原女子无异。只是见到玉燕和水墨出现,一连串的问题冒了出来,性格依旧直率。玉燕福身为礼:“启禀和妃娘娘,贵妃娘娘仍在斋戒,还有三日才会结束,劳娘娘记挂了。”“三日啊,”图雅娇艳的小脸皱成一团:“大哥明日就要走了,没人陪我说话了。” 明日?水墨眼皮一跳,忍不住抬头,正好和图雅的目光相碰。她笑盈盈地走上前来,挽住水墨的手臂:“水墨,那你陪我说说话吧,你曾去过草原,宫里的人虽然很多,但他们不懂草原。”“呃,娘娘,这个……”水墨想挣脱出来,图雅却抱的很紧,甚至能感受到她丰盈的胸部挤压。水墨脸色都变了,跟害羞没关系,而是害怕,她知道自己不是男人,可别人觉得最起码她还是半个男人啊,皇宫里假凤虚凰的事儿,可不新鲜。 “殿下,”那个叫阿含的女子走了上来,在图雅耳边小声说了两句,图雅噘着嘴放开了手:“规矩那么多,他不是不算男人了吗,草原上有句俗语,心底不干净的人,才看什么都是脏的!”“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响起,朝服未换的皇帝迈步走了进来,朱衣上盘绣着五爪金龙,他笑说:“爱妃,这句俗语很有道理啊。” “陛下,”图雅惊喜地想要跑过去,又想起规矩,连忙行礼,被皇帝伸手扶住起,其余众人早就呼啦啦跪倒一地,水墨也不例外,只是习惯性地低头翻白眼。“陛下,您来看倾城姐姐?”图雅拉着皇帝手问道。皇帝微笑:“不是,朕知道倾城还在斋戒,是来找你的,你兄长即将返程,朕想你一定心中不舍吧。” “是的,陛下,我很舍不得,可大哥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就算陛下不要我,我也不能回草原了。”图雅做了个苦脸。“哈哈,大汗果然精通我天朝文化习俗,其实我朝也是允许改嫁的,不过,朕可舍不得让你改嫁。”皇帝打趣道。心里却想着,赫兰巴雅此语不过是想表示与天朝交好之心坚定吧。 若是别的妃子听到改嫁这种话题哪敢多言,只有来自于草原民族的图雅毫不在意答道:“陛下这么厉害,图雅当然不用改嫁,草原上那些改嫁的女人是因为没了男人照顾,无法活下去才又嫁人的,很可怜。”图雅直率的“马屁”恰到好粗,皇帝微笑点头:“是啊,草原贫瘠,自有它的生存法则,不过你兄长乃是能干之人,他也愿意接受我朝农耕之术,总有一天,你的那些姐妹也会安顿下来,不再追着牧草过日子。” “那我,不,臣妾替那些姐妹谢谢陛下了。”图雅很正经地给皇帝行礼,逗得皇帝开心大笑。水墨心中咂舌,这小公主很会讨皇帝欢心嘛,也是,赫兰巴雅那样的人,怎么会送个笨蛋来天朝和亲呢。玉燕在一旁赔笑伺候,暗自盘算,贵妃不知为何对这个草原公主如此看重,说是礼佛洗灾,其实未尝不是给和妃留下被皇帝宠幸的机会。宫中谁都知道,皇帝一年大部分时间都是留宿在昭阳殿,皇后那里不过按照古法,每月同寝一次罢了。 为了子嗣,皇帝也曾纳妃数人,可大多没有好下场,有的病死,还有发疯去了冷宫的,剩下两个才人皇帝恐怕半年也想不起一次来。想到这儿,玉燕心中冷笑,为了活命,她们巴不得皇帝想不起她们吧,在这皇宫中,若没有通天的本事,必死的决心,还是卑微如尘埃,才能长命些,否则,一如前日死掉的那个宫女,不知她是太天真还是太愚蠢呢…… “这是什么?”皇帝好奇地问。跟随图雅而来的侍女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胭脂瓷碗,盖得挺严实。图雅招招手,侍女上前跪下,她亲自揭开盖子,笑说:“这是我让人特制的酸酪,知道倾城姐姐食素,想着给她吃些,对人很好的。” “喔?”皇帝拿起来闻闻,酸酸的味道让他不禁皱了眉头。图雅笑道:“开头闻着不习惯,多吃就好了,草原的孩子从小就吃这个,各个强壮,不怕风霜,您尝尝。”说着图雅拿起瓷勺舀了一小口送到皇帝嘴边。皇帝一愣,在门边默然无语地白震跨前一步:“陛下,让老奴先尝尝吧。” 图雅咯咯一笑:“白主事,我亲手做的,没毒的,”说完自己尝了一口,还故意咂巴了下嘴:“很好吃!”皇帝不禁笑了,接过瓷勺舀了几口品尝。水墨偷眼看皇帝表情,估计他不太喜欢吃酸奶这一类的东西,只是素来心软,不忍拂图雅的兴致。水墨倒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古代中原人不兴吃乳制品,牛更是耕种的主力,擅自屠宰是犯法的,她跟这两样东西绝缘已久。 “玉燕,贵妃可安好?”皇帝接过丝巾擦拭嘴角,温和问道。“贵妃安康,日日礼佛,为陛下祈福。”玉燕恭敬回答。“唉,辛苦她了,身子尚未恢复,偏又执拗,也罢了,我先带和妃回宫去,等贵妃……”话说一半,皇帝表情突变。 无人敢开口打断皇帝说话,只有图雅歪头问:“陛下?”皇帝双眼大睁,嘶声道:“白震!”白震形如鬼魅,顷刻间就到了皇帝跟前,毫无犹豫地推开图雅。图雅蹬蹬倒退几步,撞上了水墨,水墨一把将她扶住。所有人都被瞬间的变故惊呆了,只见皇帝弯腰如虾,两手紧按腹部。白震怒吼:“白平,去传御医!”吓傻了的白平一个哆嗦,转身连滚带爬地去找御医。 “殿下!”阿含大叫了起来。被皇帝吓到的水墨只觉怀中一沉,低头看去,图雅娇艳的脸庞也变成了惨白色,她紧抓住水墨的手臂:“痛,肚子好痛!”边说边往下滑,水墨也被她扯倒在地。“来人,将昭阳殿还有华阳宫包围起来,任何人擅自出入,斩!去禀告皇后娘娘,有人下毒欲谋害陛下!”白震怒吼道。“哗啦”那捧着酸酪的侍女已生生吓晕了过去,瓷碗砸落地上破碎,一股酸气扑鼻而来。 玉燕脸色惨白,皇帝被下毒,偏偏还是在昭阳殿,无错也有罪!她使了个眼色,一个宫女悄然退下,转身往后殿跑去,通知顾倾城。此时皇帝和图雅痛的更是厉害,冷汗如雨落下,因不知所中何毒,白震也不敢任意施为,脸色青白得如同上了釉。 “殿下,殿下!”阿含大声呼唤,她抬头看向水墨,满眼的惊惶。水墨也慌了手脚,只记得鲜牛奶可以洗胃解毒,大声问道:“有没有鲜牛奶?!”阿含摇头道:“今日没有了,宫中不让养牛,带来的都在宫外,只怕来不及!”没有牛奶?还有什么来着,水墨拼命的想,化学课那点知识大都还了老师,倒是曾看过一个法制节目,里面那胖教授说什么来着……对了,水墨眼睛一亮:“鸡蛋,鸡蛋清儿!只要清儿,不要黄儿,快去拿,多多益善!” 无人敢动,白震深深看了水墨一眼,低喝:“还不速去!”宫女内侍们这才敢动弹,跌撞着去了。这时两位值守御医飞快跑来,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倒,竟然还要跪下行礼,白震怒喝:“跪什么,快来看陛下!”御医脸白的好像也中了毒,拼命吸气让自己镇定,一人去诊脉,并察言观色,抖着胆子去翻皇帝的眼皮,又让皇帝张嘴查看舌苔,闻味道。另一个人则按照白震所指,去检验那碗碎落地上的酸酪。 两个御医小声快速地商议着,白震强压怒火:“如何?!”一个太医声音颤抖回道:“回主事的话,陛下脉象只是稍有紊乱,可观色闻味竟无迹可寻,显然不是寻常毒物,臣等不敢擅自用药!”“混账!”皇后愤怒的声音仿佛凝固了似的,砸得两个御医摇摇欲坠。 皇后不顾仪态,飞奔到皇帝身边扑倒,连声叫道:“陛下,陛下!”皇帝因为疼痛和毒性蔓延,神情恍惚,只闭眼皱眉,不发一语。皇后用衣袖帮他擦汗,看死人一样盯着两个御医:“这点小事都做不到,要你们何用!”两个御医磕头如捣蒜,汗流浃背,其中一人还算灵活,想着不医皇帝他也必死无疑,咬牙说道:“启禀娘娘,若是用错了药,反倒害了陛下,臣有一方可缓解毒性,只是……” “说!”皇后冷声道。“臣曾见过河间王以血换血,服食人血,抵消毒性!余毒再缓缓除之。”河间王三个字让原本充满了慌乱恐惧的昭阳殿如同电视定格一般,刹那间进入了静音状态,呼吸不闻。除了水墨和图雅所带的人不明所以,其他人的表情都如同见了鬼。 皇后铁青着脸,仿佛要将御医的背盯出个洞来,直到皇帝的呻吟惊醒了她。几个字从牙缝里挤了出来:“你确定?”“臣,确定!”太医说出这句话之后,也瘫在了地上。皇后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着皇帝痛苦的脸,面无表情地说:“白震……” 水墨还没消化明白御医说的话,就见眼前一花,有女子尖叫,“不要,不!”声音嘎然而止,随即血腥味儿飘散。水墨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漂浮了起来,模糊的有些不真实,除了初夏那张得大大的,死不瞑目的眼睛,她就望着自己的方向,水墨甚至能从她的瞳仁中看到自己惊恐的神情。白震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瓷碗,接了满满一碗血递给皇后,皇后小心地给皇帝喂食。 “呕!”皇帝的呕吐声随即回荡在前殿里,然后继续喝血,再呕吐,唇齿上沾染的鲜血远比他的朱衣刺目…… “你们愣着干嘛,快过来!”同样被吓到的阿含终究还是惦念着图雅公主,她发现去取蛋清儿的几个宫女内侍正脸色惨白地僵在殿门口。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她劈手夺过装着蛋清儿的大海碗跑了回来,“阿墨,怎么用!” 水墨呆愣愣地看了她一眼,脑中一片空白,手却自动自发地开始工作,强迫图雅吞食蛋清儿。很快,图雅也开始剧烈的呕吐,但胃中毒物开始和蛋清儿中和,她的腹痛慢慢减缓,皇帝那里也得到了纾解。两个御医知道捡回了一条命,迅速开出药方,缓解余毒。皇帝被搀扶到软榻上躺下,图雅则被扶到另一处躺好。 “陛下!”得到消息的顾倾城惊叫着跑了进来,先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再看到神情萎靡,嘴角带血的皇帝,身子一晃,差点软倒在地。皇后见皇帝好转,揪着的心这才放下,若是皇帝现在死去,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只剩一个——逍遥王,谢之寒。 看见顾倾城梨花带雨的模样,皇后打从心底厌恶,她刻意坐在皇帝身边不动,挡住顾倾城的探视,声如寒冰:“妹妹,何时你这昭阳殿也成了鬼门关了!”顾倾城的哭声一顿,哀声道:“此番陛下遭劫,都是臣妾的错,任凭皇后娘娘处罚!只是陛下他怎样了?陆太医?”“贵妃娘娘莫急,陛下所食毒物不多,毒性多被鲜血中和,又呕吐了出来,再用药清除余毒就是了。听白主事描述,此毒发作虽猛,但医治及时,应无后患。”陆太医恭敬回答。 “倾城,莫慌,”皇帝张开了眼,勉强微笑道。“陛下!”顾倾城惊喜不已,看皇帝眼神已恢复清澈,白震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皇后心冷如铁,自己就依偎在他身边,可他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顾倾城。“图雅如何了?”皇帝疲惫地问。白震扭头看向图雅的方向,她只吃了一口,现在看起来比皇帝还好些。“陛下放心,和妃娘娘无事,水主事那蛋清之法,看来同样有效!”另一个太医回道。 水主事?皇后略迟疑就看向了水墨,他的鬓发被汗水浸成了一绺绺的贴在脸上,好像没听见御医说的话,只是垂手低头站立在众人身后。皇后不知该厌恶还是感谢他的多事,这赫兰女人死了才好,可万万不能在赫兰大汗还未离开之前。 “多说无益,先把陛下请回寝宫休憩,和妃也自回德阳宫休养,待事实查明,本宫自会给她个交代!倾城妹妹,宫中出了这样的乱子,为了安全,你也暂不要离开昭阳殿如何?”皇后寥寥数语,就将皇帝和这两个女人分隔开来,顾倾城自不敢争,只能低声从命。皇后站起身扫视殿中一圈,无人敢与她目光接触。“秀清。”皇帝忽然低低叫了一声,皇后身子微颤。 “陛下?”皇后转身又坐回皇帝身边。皇帝身心俱疲,仍勉力道:“今日之事必有隐情,但绝不是图雅的错,更与倾城无关,吓到你了吧?”最后一句话让皇后刚被勾起的火气熄灭了不少,她红了眼圈,却不肯掉泪,声音哑了些许:“陛下若是有个万一,臣妾也不想活了。” 皇帝微微一笑:“莫胡说……咳咳。”见皇帝咳嗽,皇后忙小心帮他抚背,皇帝歇了口气又说:“最近宫中不稳,皇后你要彻查,我虽性格软弱,但也容不得人欺上头来,若真有个万一,无言去见列祖列宗,但皇后你万万要仔细,以免殃及无辜。” “是,谨遵陛下旨意!”皇后起身行礼。殿中又是一阵忙乱,顾倾城站在昭阳殿门口,眼看着皇帝的仪仗离去。“娘娘,这可如何是好,皇后分明……”玉燕忧心忡忡地开口。顾倾城淡淡看了她一眼,她立刻闭嘴,顾倾城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才下令:“关闭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说完她转身欲回,看到了躲在人后的水墨。 顾倾城在心中叹息,今日幸亏她那解毒之法有效,否则,这宫中又多了一条孤魂。顾倾城没有理睬水墨,带人自行离去,水墨反倒松了口气。宫门紧闭更好,最好能闭到顾边城带她离开这鬼地方才好。有风吹过,水墨忽然发觉自己身上粘腻,想来是方才连急带吓,出了一身冷汗,就想着回屋锁上门,擦洗一番。 没走多远,几个内侍抬着一具白布包裹的尸体从前殿走出,水墨站住避让一边。眼瞧着那血色渗透了白布,而布中之人,半个小时前还如花般含羞带笑地问:“水主事,你能不能再帮奴写一封信?”水墨以为自己已见惯生死,但她只要看着那白布,仿佛就能看见初夏不能合上的双眼。 周围的宫女们大都白了脸,有两个年轻的想要哭泣又不敢,只能转身死死捂住嘴巴。玉燕扶着殿门目送,见众人哀戚,叹息一声:“初夏是为了陛下而死,虽死犹荣,她的家人也会因此受到封赏,衣食无忧,甚至可以脱离贱籍,入学做官,你们替她高兴才是。”宫女们低低应是,随即散去。 玉燕回身想要去寻顾倾城,无意间和水墨眼神对上,她一怔,再想看仔细,水墨已转身离去。玉燕细眉微蹙离去,一路寻思着水墨的眼光,那是悲哀,还是厌恶,或是憎恨…… 水墨大步走回自己独居之所,虽然心中情绪翻搅,但仍记得检查是否有人进入过,还好,那片纸屑能夹在原处。水墨仔细地锁好门,这才放松下来,背靠着门滑坐地上安静了半晌,才觉得心中好过一些。 勉强起身,脱去外衣,又习惯性地四处看看,侧耳倾听,外头毫无动静,水墨这才解开了内衣,把改良背心脱下暂且扔在床底下以防被人看到,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虽然她不是波霸,但每日束胸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呼吸不畅是小事,因为血液不流通带来的疼痛才让人难忍。水墨每次开闸放风时都在感慨,若真有花木兰其人,她是怎么挺过那十二年的,自己才区区半年,已经难以忍耐。若再不能回到现代,乳腺增生都算小事! 水墨嘀咕着将软布在水中浸湿,擦拭着身上的汗迹。遇险的次数过多,水墨养成了一个自觉可悲的好习惯,不论做什么,都不会彻底脱光自己,也不会脱鞋,随时准备逃命,就是擦洗起来比较麻烦。微凉的布帛接触皮肤带来阵阵舒爽,水墨呻吟出声,为了让自己不要再想初夏,她开始强迫自己边哼歌边清洁。 “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的另一半;我停在你眼里,你驻在我心里,就算死亡也不能让我们分离……”水墨哼唱到一半,忽然停顿,手中湿润的软布当做皮鞭,毫不犹豫地向后方抽打过去。 抡空的风声让水墨暗叫不好,她顺势矮身前扑,想要抄起矮凳充当武器。可动作还未舒展,腰臀上已挨了重重一脚,人被踢飞出去,一头撞上了床榻边缘,眼前金星乱闪。不等水墨动作,偷袭之人挽住水墨长发用力一拽,水墨痛叫出声,迅速被他用手捂住,头皮疼得仿佛就要被扯掉。 一股热气从耳后吹来,和皇后有一拼的冰冷声音低喃:“我们又见面了!” 第38章 真相(一) “水主事,水主事?水主事?!”“啪啪啪!”呼喊声,拍门声交织在一起,吵得水墨心烦意乱,她眼也没睁地吼道:“什么事!”外面的人被她这一嗓子吓了一跳,过了会儿才有人说道:“公主殿下前来,逍遥王和神将大人也在门外,因夜不得擅入,娘娘命你前去伺候!” 顾边城?谢之寒?这两个名字让水墨瞬间清醒过来,她睁开眼想要跳起身来,一脑袋就撞上了脸盆架子,哗啦一声,门外两个小内侍面面相觑,一个试探地叫了声:“主事?”“我就来,你们稍待!”屋里的水墨大声回答。 水墨入宫这段时间和善的如同泥捏,但终究是血战沙场而归之人,内侍们身有残缺毕竟还是男人,对于强大的“同性”有着本能的畏惧,就算狗熊冲你笑它还是狗熊啊!听着水墨口气不佳,小内侍们不敢多言,老实站着,根本不知道屋内的水墨正紧如弓弦地摆出一个防卫的架势。 铜盆,潮湿的软布捏在手上,衣衫半解,屋里整整齐齐的没有半点打斗过的痕迹,甚至被背心压出的红印也还横在胸乳之上,她飞快地检查了一下自身,没有任何异状。方才被人偷袭,难道是自己癔症了?!水墨不禁恍惚,眼光一转,落在屋内唯一能藏人的床榻底下,从外面看自是毫无异状,她转手悄悄抄起顶门杠,假装无事地要离开,突然回身,用门杠在床下一通死命乱捅。 听着屋里劈里啪啦的异响,小内侍你看我,我看你,好奇万分又不敢偷看。水墨最后用棍子挑起榻上覆盖的布单,床下只有那件孤零零的改良马甲。“难道我真的在做梦?”水墨蹲在地上喃喃自语。以前看新闻,很多参加过战争的美国大兵都得了战场综合症,有的症状就是会幻想自己仍身处战场,做出一些过激反应,难道自己今日被初夏的死刺激了,所以…… “水主事?这个,王爷他们还在等!”小内侍眼看水墨还不出现,不得不乍着胆子催,谁敢让王爷和将军久候啊。“就来!”水墨皱眉答道,迅速拿起改良背心,整理着装。见水墨出来,小内侍松了口气,只是纳闷水主事在屋里折腾了那么久,怎么看起来还是有些衣衫不整,头发散乱。 水墨没心思顾及小内侍的想法,大步前行,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想和顾谢两人商议。天色已晚,内宫不得擅入,顾边城随是贵妃亲弟也不例外。所以他探望皇帝之后,只能和谢之寒站在外宫门,命人通传问候。 “怎么回事,去了那么久还没有回复,不是说贵妃无恙吗?”谢之寒无聊地用手指缠绕着马鞭。顾边城只看着来人方向道:“宫内戒备森严,许是层层通传,费时甚多罢了。”“二郎,你有没有感觉到,自从皇帝……”谢之寒顿了顿,因为顾边城看了他一眼,他不屑地撇撇嘴,但还是加上了陛下两字:“陛下宣你回都城述职之后,怪事层出不穷,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捣乱。” “我倒觉得是从高延人突然攻击松岩城开始,”顾边城回头说道。两人对视,“喔?”谢之寒用鞭稍儿轻轻刮擦着鼻梁,若有所思。“水墨来了!”罗战说道。顾边城迅速回头,谢之寒的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水墨所谓的不正经笑容。 水墨老远就看见了这两个人身影,俱是猿背蜂腰,或挺拔,或懒散,她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几乎小跑着奔了过去,她的急切让顾边城和谢之寒同时微笑。 刚刚赶到的赫兰巴雅骑在马上,遥遥打量着宫门前重聚的那几个人,宫灯内的火烛不时跳跃,映衬得他的表情时明时暗。不知水墨说了什么,虽然看不太清三人的表情,赫兰巴雅就是能感觉到那里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大汗!”白震苍老的声音让赫兰巴雅回过神来,他立刻翻身下马,表情严肃问道:“白主事,陛下可好,我妹妹可好?”白震微微躬身:“大汗请放心,陛下与和妃娘娘无事,请随老奴来!”“有劳!”赫兰巴雅跟随白震离去之前,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下,远处宫灯下,那三人身影有些模糊。 “陛下果然不负先帝所托,以仁孝治天下,这般晚了,竟还允许外族使臣入宫。”谢之寒的话听似恭维,可他的表情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顾边城自然早就发现了赫兰巴雅的到来,这男人如同草原的狼,凶狠狡猾却耐心十足,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上次若不是他们兄弟反目引发内乱,恐怕此刻战争还在延续。 “与赫兰交好可免边境战祸,百姓可以修生养息,再者高延虽然败退,但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若是同时与两方开战,于我不利!”顾边城说道。谢之寒一哂:“探子传来消息说,李振逃回寒枝城后,就闭门养伤,不曾上朝,那车尚书倒是上蹿下跳起来,他一向臣服朝廷,如能斗倒李振,重新上位,也算是好事。” 顾边城摇了摇头:“不叫的狗咬人才狠,李振隐藏不动定有后手!”谢之寒冷笑:“我倒是很想再碰他一次,”说到一半他想起什么似的,瞟了罗战一眼又道:“二郎,听说那高延公主的尸身和头颅事后都不见了。”水墨忽觉颈背寒毛竖起,有杀气! “是吗?罗战,你去查查清楚,”顾边城好像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随口吩咐道。罗战冷硬地点下头。“水墨,今日遇袭之事你不要声张,我自有安排,但也要加倍小心!”顾边城叮嘱。“是!”水墨答得痛快,但眼中担忧畏惧之情仍在。 谢之寒忽然用鞭稍儿撩了水墨下巴一下,嘲笑道:“怕死啊?”“怕啊!”水墨没好气地说,用力擦了擦下巴,谢之寒笑意更浓。“你也算生死边缘转过几圈的人了,居然还怕死?”“就是因为差点死了,才明白活着的可贵!”“活着有什么好?”“好处多了,可以借酒装疯啊,冷嘲热讽啊,调戏妇女啊……” “嗯哼!”顾边城轻咳一声,打断了水墨对谢之寒素来“恶行”的举证,他眼中都是笑意,罗战的表情似乎也没那么僵硬了。“时间不早了,你回宫去吧,请贵妃娘娘保重身体,不要太过忧虑。”顾边城朗声道。他心中有数,周围的阴影里不知藏了多少双眼睛。 “是!”水墨也不再多言,躬身行礼后头也不回地离去。虽然象征着“自由”的宫门近在咫尺,但人生在世,不过四个字就可以说完,身不由己…… 看见水墨细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顾边城开口道:“被你这一闹,她看起来好多了。”谢之寒笑容轻佻:“闹什么?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见他装傻,顾边城也不拆穿。此时脚步声响,两人同时转头,不远处,一身戎装的禁军总管海平涛正大步向这边走来。 顾边城沉声道:“接连出事,陛下竟然还没有免了平涛的职位,我真有点猜不出他的想法了。”谢之寒冷笑一声:“帝王心术嘛,岂是你我能猜得出的。”顾边城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向皇宫深处,灯火点点,阁影重重,如此宽阔的地方,却什么也看不清…… “大哥,你真的可以再陪我几日吗?”图雅惊喜道。今日受的刺激太大,此时能见到兄长,她依恋之心愈浓。“是啊,所以不要怕,安心休养。”赫兰巴雅柔声安慰。一个内侍寻机走上前禀告:“娘娘,大汗,时辰不早了,娘娘也该休息了。” 赫兰巴雅自然识趣,起身道:“说的是,小妹你好好休息吧,方便时我再来看你。”图雅努力压下心中不安,自己的命运已不可改变,何苦让兄长难过,她微笑着说:“阿含,代我送大汗。”“是!”阿含引着赫兰巴雅出门。 到了德阳宫门口,阿含跪下行恭送大汗,赫兰巴雅伸手将她扶起,微笑道:“阿含,好好照顾公主,你的家人在草原也会因你而得到荣耀。”说完,赫兰巴雅转身离去,一直守在门口的苏日勒随即跟上。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阿含示意内侍们关紧宫门,返回内殿。 图雅公主终于睡去,阿含放下纱帐,做手势留下两个从赫兰带来的侍女伺候,这才小心翼翼地离去。她是公主最看重的侍女,自有一间单独的住房,而不用跟其他宫女同住。进屋锁好门,阿含又等了半晌才从腰带中掏出一个折叠紧密的纸条,没有点灯,只借着月光快速读完,她顺手将纸条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咽下。 阿含走到桌前坐下,慢吞吞地打开妆匣,取出铜镜。尽管镜面磨的发亮,但映出的人影还是模糊。阿含卸掉钗环,松开发髻,漆亮的长发如瀑般散满肩头。犹豫了半晌,她从脖子上拉出根红绳,上面系着一块好似玻璃般发亮的东西,缓缓举到眼前,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登时出现。 若是水墨在此,定会大叫,这面小镜子还是她买兰蔻时得的赠品。因为小巧易带,那日相亲她也是放在包里的。穿越到天朝之后,元睿那老头把所有跟现代相关的东西都烧掉了,但谁也不知道,元爱将手链还给了水墨,因这面清澈如水的小镜太过喜爱,她偷偷藏了起来。 一滴泪水突兀落下,元爱低喃道:“阿墨……” ※※※ 欲谋害皇帝的罪名谁也承担不起,水墨冷眼旁观,心想就算找不出正主,也必然会有个替死鬼吧。果不其然,不出三日,一个已在宫中近三十年的老宦官被人发现服毒自尽,可让众人惊慌的是,他身上竟然发现了河间王的麒麟标志。这个名字成为宫中乃至朝廷的禁忌几乎和皇帝的年纪一样,他出生那年,河间王反叛失败,自杀身亡,他和先帝一母同胞。 水墨对于这个河间,田间的王爷不感兴趣,但因为他,宫中莫名又少了一批人。昨日还同桌而食,今日就不见踪影,没有人敢提敢问。不知是不是因为河间王这个禁忌,皇帝中毒这件事很快被压了下去,最起码表面如此。水墨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乌龟,找个暗处脖子一缩,不吃不喝直到顾边城来接她出宫。可今日,玉燕偏偏命她去探望赫兰图雅…… “水墨,这个很好吃,你帮我谢谢倾城姐姐,”图雅津津有味地品尝着顾倾城送来的精致点心。水墨恭敬道:“娘娘喜欢就好!”“嗤,”图雅轻笑一声:“你这副样子和那日在帐中痛打扎迪力的完全是两个人嘛。” 这个异族的名字水墨毫无印象,她只淡淡一笑,不会改变的恐怕只有死人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飘入鼻端,清新冷冽,水墨忍不住嗅了嗅,图雅正要开口,一个侍女匆匆而入:“娘娘,皇后陛下派人来探望你了。”水墨情不自禁地就站了起来,本来对皇后的强势有些不喜的图雅看见水墨一脸晦气,反倒笑了,悄声道:“你去后面躲躲吧,我还有话要问你呢,阿含,你带她去。” “是!”水墨毫不迟疑地抱拳转身离开。寝殿后面是花园,虽然不大,但小桥流水,湖石亭台,一样不缺,说不上名来的姹紫嫣红点缀其中,让人眼前一亮。从前水墨对于宫殿的概念都来自于故宫,觉得皇宫都应该是气势磅礴的,可绯都的皇宫却带有江南风格,又依山势而建,胜在巧思。 水墨和阿含一前一后,皆默不做声,阿含边走边采了些花朵,直到花园深处,她突然坐了下来。此处甚是隐蔽,只有一条小路相通,随时可以监视来人。水墨也不客气,跟着坐在了她对面,却不看她。“你生气了?”元爱突然开口。“你承认了?”水墨不答反问。元爱叹息一声:“阿墨,对不起。” “别跟我说对不起!”水墨近乎怒吼,粗喘了一下,强行压低声音问道:“爱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原以为你爹就是为了找个炮灰才把我送上战场,可你怎么又会去了赫兰,还是什么天女,你又为什么陪着赫兰图雅来绯都?你那黑心肠的爹呢?他在哪儿?他给我吃的什么药,若不是我误打误撞,以毒攻毒,这会儿已经嗝屁着凉了!” 元爱苦笑道:“阿墨,还是……对不起。”一时间两人无话,水墨翻了个白眼,有些无力的靠回了柱子:“真见鬼!”元爱上身不动,用精致的绣鞋轻轻碰触水墨的宫靴,眼中都是歉意。水墨长长地出了口气:“反正我还没死,不然做鬼也饶不了那死老……”想起对面坐着的是死老头的女儿,水墨勉强把咒骂咽了回去。 “他是我爹,他有他的难处,你随军走后,爹就带着我偷偷逃走,可还是被赫兰人抓到了。”元爱轻声说。“爱爱,你爹那么鬼精的人,也会被人抓到?再说他不是炼丹就是下毒的,随便给赫兰人熬一锅十全大补汤,不就全都了账了吗。”水墨没好气的说。 知道水墨对父亲满腹怨气,元爱也不和她争论,只低声道:“爹也没告诉我太多,只说天命不可违。”“天命?”水墨一愣。原本她对命运这个词是很模糊的,可穿越时空,战场杀戮,她也不得不想,为什么偏偏是她水墨来承受这些。 “什么天命?”水墨追问。元爱摇头:“爹不会告诉我的。”水墨皱眉想了想又问:“那你怎么又变成天女了?来天朝做什么?”元爱一笑:“我娘亲是赫兰人。”“啊?”水墨张大了眼,喃喃道:“怪不得你长得好看,原来是混血儿。” 元爱嫣然一笑,水墨用词新鲜,但她听懂了其中含义:“你也不丑啊。”“不丑和好看能一样吗?再说你能不能虚伪一点,应该对我说,姐姐你也好美啊,让我高兴一下。”水墨尖着嗓子说道。元爱再忍不住笑了出来,生怕人听到,只好埋头膝上,香肩耸动。 水墨也笑了,好像又回到了数月前,自己被元睿折磨的生不如死,只有元爱私下陪伴,为自己开解。当然,水墨自嘲地想,贪生怕死才是自己熬过那段时间的最大动力。“阿墨,我好久没笑了,就算你不愿意,我还是得说,遇见你真好。”元爱抬起头来,她眼中含着雾气,不知是因为开怀大笑,还是因为歉疚。 “好有什么用,你又不能以身相许!说真的,我不明白,爱爱,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水墨玩笑过后肃容道。元爱笑得哀伤:“我只想要安宁,你信吗?”水墨挑眉不语。“你呢,你想要什么?”元爱问。水墨仰望蓝天:“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自由,回家!” 两个女孩相对无言,水墨压下心中的无奈,追问道:“你娘是不是赫兰贵族?”水墨问。元爱点点头,好奇道:“你怎么知道的?”“电视剧里都这么演,不是贵族你凭什么当天女,神女的,你爹最多是神棍,骗财骗色了吧?”水墨顺口恶心元睿。 元爱被她说的哭笑不得:“电……剧是什么?”“呃,没什么,我家乡那边唱的大戏。”水墨糊弄过去,接着问:“先不提你爹娘的身份,你来绯都干什么,还易容。”水墨好奇地伸手想要碰触元爱的脸庞,又想起身在何处,赶忙掩饰地挠了挠自己的脸。 “一言难尽,爹和大汗达成了一个协议,只说让我来找一张图,公主帮我策应掩饰,”元爱说。“图?”水墨眨眨眼:“布防图吗?”她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这个。不论古今,一个国家的军事布防图都是最高机密,如果被敌人得到,等于将自己的软肋暴露无遗。 “不是布防图,我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我爹告诉大汗,只有我能找到,所以他不得不让我回天朝。”元爱说。水墨一哂:“看来你爹留了一手啊。”元爱动动嘴角没说话。“那你有线索了吗?”“有,但还不确定。”“什么线……”水墨刚要追问,侍女的呼唤声响起:“阿含,你在哪里?”元爱低声道:“我先出去,你一会儿再来。”水墨点头。 元爱拿起了事先采好的花朵,面无表情地从另一边绕了出去,把那侍女吓了一跳:“阿含?水主事呢?”“他说想要清静一会儿,我就去采花了,想给公主插瓶用。”侍女看她满手花朵也不怀疑,垫脚四处张望:“那他人呢,那个玉琳问东问西的终于走了,公主让我来找人。” 藏在怪石后面的水墨竖耳倾听,可她们叽里咕噜地说的都是赫兰语,自己也听不懂,只能估摸了一下时间,哈欠连天的走了出来,好似刚睡醒的样子。回去见了图雅公主,图雅公主没了之前的活跃,水墨心想也是,见了皇后的人还能笑得出来的,一定是缺心眼。图雅再次请水墨转达对顾倾城的谢意之后就让她离去。元爱送出,两个丫头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水墨没多看她一眼,即刻离去。 “怎么去了这么久?”刚进宫门,一句冷喝迎头袭来,水墨暗叫倒霉。若说这昭阳殿里她最怵头的,并不是主人顾倾城,而是……水墨看了一眼顾平的臭脸,赔笑道:“回禀主事,探望和妃娘娘之时,皇后宫中亦来人探视,属下来不及离开,只能暂时躲避,所以回来迟了。” 顾平目不转睛地看着水墨那殷勤讨好的笑容半晌,忽然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遇到疯虎时所受的伤还未痊愈,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脊背挺直,见到他的宫奴们都退避三舍。直到他身影消失,水墨才长出口气,正想去找玉燕复命,一个小内侍敲着竹节走过,这是通知要开饭了。 天朝人遵循古法,一日只食两餐,大概上午十点一顿,下午四点一顿。一开始水墨到了晚上就被饿得睡不着觉,幸好有元爱不时藏点食物供她宵夜,她才忍了过来。后来上战场,更是居无定所,食无好食,水墨的减肥效果极佳,她的腰自从小学毕业以后,就没这么细过。 和元爱相认之后的交谈,非但没有解开谜团,反而愈发迷影重重。水墨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被战争逼出来的好习惯,还是让她尽可能快地将肠胃塞满。看着水墨的吃相,几个小宫女相顾窃笑。水墨注意到她们的笑容,讪讪地放缓了速度,以前这么吃自然没人笑话,王佐,康矮子等人的吃相可怕多了,恨不得把脑袋摘下来,直接往腔子里倒! 一个小宫女轻声道:“云姐姐,你说这回娘娘会不会带我们出宫?”一个岁数大些的撇嘴道:“你才来宫中几日,这等好事哪里轮得到你。”出宫?水墨登时竖起耳朵。“陛下此次受伤,必须要去宗庙净身祈福,听说这次要在宗庙停留半月呢。”岁数大的那个显然消息灵通,见众人都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她越发得意,正要继续显摆,一股花香袭来,她立刻变了脸色,跟着其他人起身低头恭立。 玉燕秀目含威地扫视了一圈,开口道:“水墨,你随我来,娘娘要见你。” ※※※ “呜……”号角长鸣,旌旗飘扬,骏马如龙,华盖似云。皇家规矩众多,上次皇帝狩猎规模自比不上宗庙大祭,水墨这回才算是真正见识了皇家出行的排场。出行前先是清跸,就是辟止行人同时清扫道路,听说上一任皇帝好奢华,出行时还曾抛洒麝香龙涎等名贵香料,皇帝战无疆觉得太过奢侈,才禁止了。 前方不时有长鞭甩地的脆响,正是警告官民,御驾亲临,不得惊扰。水墨寻机观察,老百姓一个也看不到,早就被驱离,就连路旁二层阁楼之上,也有禁军提前守卫,不见平民。因为是祭拜宗庙,皇帝此次出门用的大驾,扈从属车八十一乘,三公九卿俱陪行携往,太仆寺卿亲自驾车,执金吾,侍中奉引,武将者侍奉外围。 这么多人将皇帝御辇团团围住,水墨想着,要是真有刺客倒是不愁找不到苦主,太明显了。叮铃声响,水墨瞥了一眼身旁的凤辇,四角挂着小巧铜铃,层层纱帐包围之下,顾倾城正凤冠霞帔肃容端坐其中,身子随着车行微微摇晃。 这次顾倾城主动带自己出宫,应该是顾神将的意思吧,进宫将近一月,和这位贵妃娘娘说的话还不到十句,她好像不太喜欢自己。水墨觉得也许是自己多想了,不过顾倾城的喜好无所谓,能够离开皇宫才是最重要的。想到这儿,忍不住向前望去,就算大臣亲贵簇拥在一起,她还是一眼认出了顾边城和谢之寒。 两人盔甲鲜明,顾边城正和燕秀峰在低声交谈,谢之寒却信马由缰地好似没睡醒。几乎是同时,三人回头看向水墨,水墨吓了一跳,这些人也太敏锐了。谢之寒见是她,调皮地眨了下眼,顾边城没有表示,倒是燕秀峰冲她微笑点头。水墨尴尬一笑,在马上抱拳行礼,随即低下了头,没注意到顾倾城正在观察自己。 赫兰巴雅做为外国使臣,按说不能参与祭祀,但因为中毒之事,赫兰巴雅推迟了返回的行程已将近半月。今日乃黄道吉日,皇帝祭祀过后,他就准备启程了。按照规矩,使臣进出必须走南城门,皇帝仁慈,特许他跟随而来,祭祀完毕,与和妃告别之后再起行。 赫兰巴雅看着眼前的景象微笑,仿佛对天朝皇家威仪所震慑,眼中带着三分敬仰,七分畏惧。陪伴着他的大臣看在眼里十分满意,这草原蛮子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情景吧,他拿出天朝上邦风度,介绍着一些规矩习俗,赫兰巴雅恭恭敬敬地听着,不时地感慨赞叹,那大臣越发说的口沫横飞。 跟随在后的苏日勒冷眼旁观,大汗说南人好奢华果然没错,此次出行花的钱财不知能让多少草原上的孩子活下来,这些喜欢夸夸其谈的南人凭什么占据了如此繁华肥沃之地。一个独臂的赫兰战士催马上前,靠近了苏日勒。 苏日勒目不斜视:“有消息了?”阿济舔齿一笑:“齐格传来了消息,那人果然开始异动了,不过说真的,我信不过那老头,就算天女是他女儿,他毕竟是南人,我从不信南人!”说完,他拿起酒壶往嘴里倒了两口,样子狂放,周围那些不满或不屑的目光,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我们不需要信任,只需要利用!”苏日勒冷酷说道。“是啊,可惜塔罕那家伙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我这半条胳膊可不是白砍的,”阿济笑容嗜血:“你说,妮蕊是真的死在太平关了,还是逃走去找塔罕了呢?” 苏日勒没有回答。妮蕊是塔罕在一次边境战斗中捡回来的小女孩儿,她是南人,却在赫兰长大,大汗命令她潜伏在太平关伺机而动,杀掉燕秀峰,盗取虎符。可得到的消息却是成功了一半,燕秀峰既然没死,那就是说虎符到手了。可惜两国交战,天朝人对赫兰防备太深,一时无法派人再潜入太平关查明真相,那虎符也不知现在何处。 “呜……”号角声再起,宗庙祭祀的圜丘已隐显轮廓,和绯都一样,都是红色的外墙。离那里还有千米,除了皇帝后妃,其余人等全部下马步行,到了宗庙外面,除了皇亲贵戚,大臣们亦不得进入,全部驻扎在外围的房子里。 水墨跟在顾倾城身后,饶有兴致地打量这古代祭坛。两重外墙,圜丘也分上下两层,上层为天地之位,下层被围墙遮挡,看不清楚。图雅公主一会儿开心,一会儿忧愁,显然是又高兴出来玩,又舍不得兄长离去,她这种自我折磨,让皇帝和顾倾城都觉得很有趣。顾倾城柔声安慰,皇后还是老样子,冷漠不语。 皇家祭祀,时辰要求及其严格,不得有半点差错,否则会引来上天责罚,殃及国运。水墨在宫中的身份尴尬,也轮不到她陪祀,自有玉燕,顾平这样的亲信伺候贵妃娘娘。水墨乐得轻松,听着不远处鼓乐编钟悠扬,知道祭祀开始了。圜丘被保卫的密不透风,水墨虽然着急,也没傻到擅闯守卫去找顾边城,她唯有安静等待。 这次祭祀过程顺利,神官们也得到上天指引,风调雨顺云云,让皇帝龙心大悦,设宴为赫兰巴雅送行,一时宾主皆欢,赫兰巴雅再次指天发誓表达忠诚,并让妹妹好好伺候皇帝。闹到半夜,水墨哈欠连天时,皇帝竟然和顾倾城一起回来的。 侍女内侍们人人面带喜色,自从和妃来到宫中,又碰到娘娘受伤,有人投毒之事,皇帝已月余不曾临幸昭阳殿。在皇帝面前,人人都想露脸,水墨则恰恰相反,避之唯恐不及,可也不想回房,这里是行宫,自己只能和几个内侍同居,多一分相处就多一分露陷的可能性,她想拖到最后再回去。 行宫和皇宫一样,不是可以随便溜达的地方,水墨白天就观察好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就算喂蚊子,也好过听那些公公们唧唧歪歪。果然,到了后殿墙下,人声灯火已远,一阵微风吹过,带着几分夏日特有的花草清香。水墨半躺半坐在了树后一块青石上,闭目养神,脑海中乱糟糟地想着心事。 “哗啦”几声轻响,水墨蓦然睁开双眼,却经验老道的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没一会儿,一个人影灵巧快速地从墙中走出。水墨以为自己眼花了,难道这人会穿墙术,正好此时风吹云散,借着月光水墨才看清,围墙上竟有一道小小的暗门,白天被藤蔓所挡,自己竟没发觉。 那人没有发现水墨的存在,她迅速掩好暗门,就蹲下身躲在阴影里。没多时,一个细碎脚步响起,水墨凝神看去,面熟,应是负责贵妃胭脂水粉的那个宫女。她面带惊慌,边走边回头,生怕被人发现的样子,却没注意脚底,差点被杂草绊倒。藏身的那个人一跃而出,一把将她拉到阴影中,并捂住了她的嘴巴。 两人说话声音几乎耳语,水墨拼了命也听不太清楚,只听清一句,她们好像要去侧殿。水墨等到她们离开,又暗暗数了六十个数字,见无人回来查探,这才飞快跑了出去。顾倾城下榻的侧殿有好几处,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假作无意地进了两处侧殿,水墨都没见到那个认识的宫女,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埋头走路的她猛地撞上一个人,那人哎哟一声,跌倒在地。水墨发现竟是玉燕,赶忙去搀扶:“燕宫人,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时走神,没事吧?” 她去搀扶玉燕的时候,一根红绳拴系的东西滑落出来,水墨一眼就认了出来,瞠目结舌,玉燕飞快地捂住她的嘴:“嘘!”说完,四下里看看,拉着水墨躲到了一旁的廊柱之后。“你怎么变成玉燕了?!”水墨低问。知道元爱会易容,可看她惟妙惟肖地变成玉燕,水墨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没时间多说,我要去拿图!”元爱低声道,说完要走,水墨一把拉住,“去哪儿拿?怎么拿?”“阿墨,你别多事,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元爱甩开水墨的手,毫不犹豫地走开。水墨的手张在半空中,终究没有拉住她。 水墨又担心又生气地在原地转磨,虽然不明白元爱想怎么干,但危险不言自喻。咬牙了半晌,水墨一跺脚,转身追向元爱离去的方向,就算自己帮不上忙,帮她放个风总可以吧。刚到前殿,水墨赶忙刹车,顾平正独立在月光下,直直地望着寝殿的方向。他的表情有些狰狞,说不出是憎恨,厌恶还是疼痛。要说顾平的石块脸和罗战都有一拼,忽然见到他这样的表情,水墨很吃惊。 察觉到有人,顾平目光如箭般射来,水墨下意识对他抱拳行礼,躲避他凶狠的眼神。再抬头时,顾平又是那副冷硬表情。他盯了水墨一会儿,开口道:“娘娘让取的梅子酒,你给送去吧!”不等水墨反应,一个托盘已放到他手上,顾平头也不回地离去。 看看托盘上的香炉,水墨也没了办法,只好快步走向寝殿。刚进院门,压力忽至,水墨动作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前进。锦袍,宫靴,踱到了自己眼前,水墨偷偷咽下口水,恭敬道:“白主事,娘娘要的梅子酒。” 白震慢悠悠地开口:“顾平呢?”“呃,顾主事有些不舒服。”水墨找了个最含糊的借口。“哪里不舒服?”白震却不松口。“属下不知,只看到他急惶惶地去了茅厕的方向。”水墨回答的更是滑头,反正看方向是去厕所,至于去没去,那我就不知道了。 “唔。”白震哼了一声,不再说话,闭目养神,水墨只好弓腰塌背跟虾米似的扛着,其他宫人也低头做雕像状。她感受到另一道目光,偷眼看去,和元爱的目光一碰,她正冒充玉燕守候在寝殿门前,眼中有担忧有埋怨。水墨苦笑,我也不想逞英雄啊,谁知道你拿图的地方是寝殿啊。 想到这儿,水墨一愣,元爱为什么来寝殿,难道那图……“嗯,啊,陛下……”一阵娇柔的喘息飘出,水墨听了听,忽然明白了里面是什么动静,脸腾地一热。皇帝祭祀之前是要斋戒的,如今祭祀已毕,今夜又多喝了几杯,兴致格外的高。 方才水墨一心都在元爱身上,竟没注意到寝殿中的动静,这时才发现皇帝还是挺能折腾的,笑声,喘息和娇嗔交织在一起,分外惹人联想。此前与赫兰一番苦战,贱卒们没有精力和时间去搞这些勾当,后来到了骠骑,水墨更是出了名的五好丈夫,坚决不肯背叛“老婆”去找妓女,有顾边城的庇护,康矮子他们也不敢强求,因此竟是第一次听这种现场直播。说不上多害羞,但多少有些不自在,其他的宫人们倒是泰然自若,显然早就习惯了。 水墨听得浑身不自在之际,顾倾城终于宣人进去伺候皇帝更衣。水墨托盘中的酒也被白震取走,命人试毒之后给皇帝送上。皇帝啜饮着加了冰的梅子酒,任凭白震拿软布为他拭汗穿衣,只笑晏晏地看着顾倾城承袭雨露后的美态。玉燕仔细地给顾倾城披上一件纱衣。皇帝凑到她耳边笑问:“今日朕手段如何?”“陛下!”顾倾城娇羞嗔道。 皇帝开心大笑:“好了,朕今日还要去看看和妃,毕竟她兄长就要走了,心里一定不好受。”“是,陛下好好安慰图雅妹妹,”顾倾城凑过来帮皇帝整理衣饰,白震忙退到一旁。“朕只是去说几句话,实在安慰不动了。”皇帝调笑道。顾倾城轻轻捏了他一下。 皇帝带着白震等人离去,留在门外的水墨稍稍松口气,毕竟元爱没对皇帝下手,不然她真不知道一旦出事,自己怎么救人。冒充玉燕的元爱命人送热水进来,为顾倾城擦洗。事毕,水墨和几个内侍奉命进来收拾水桶等物,谁让她是“男的”呢,这种力气活儿自然得她干。 看到水墨出现顾倾城有些吃惊,眼中不喜的表情一闪而过,却没躲过元爱和水墨的观察。但得知是顾平让水墨来的,顾倾城有些愣神,然后低若不闻地叹息了一声,挥手示意水墨自行工作,她则趴在榻上,让玉燕给她涂抹香膏。 元爱刚把香膏掏出,脸朝里的顾倾城就问道:“这是什么味道,不是我平日用的芙蕖。”水墨跪在地上假作擦拭地面,紧张地关注着纱帘里的状况。只听元爱镇定地说:“娘娘,这是和妃送来的香膏,陛下上次还夸说这味道别致呢,我想着您也用用这个,省得陛下总去和妃那里。” 顾倾城一笑:“你也小气了,陛下去那里又不是为了味道。”元爱说:“您要是不喜欢,我再去换回芙蕖?”“罢了,用用这个也好,也是图雅妹妹一片心,见我用了,她自然开心。”顾倾城呢喃道。“是!”元爱开始小心地帮顾倾城涂抹。 水墨到现在也不明白元爱想干什么,眼瞅着其他内侍开始退出,她再磨蹭该引人怀疑了,只好站起身来。此时打头的内侍推开殿门,清风随即吹入,间隔的轻纱飞起一片,水墨快速地眨了眨眼,如同她没眼花的话,顾倾城那如雪的背上出现了几个奇怪的图案。 第39章 真相(二) “水主事,你没事吧?”一个内侍奇怪地看了水墨一眼,他看起来魂不守舍的。“唔?没事,我要去方便一下,”水墨匆匆答道,快步离去。一个内侍看着水墨离去的背影笑道:“他不是被刚才……嘿嘿,刺激到了吧。”其他内侍顿时窃笑,一个笑说:“不是说他喜欢男人吗?”几个内侍笑得更有内容,谁不知道皇帝俊秀仅次于逍遥王呢…… 水墨自然不知道内侍们的龌龊想法,她只想着在回到暗门之处,等候元爱到来。行宫守卫如此严密,跑是跑不掉的,如果一切顺利,她肯定哪来回哪儿去!水墨跟做贼似的潜回原来躲避之处,心慌不已,不时探头张望,渴望元爱的出现。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水墨才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响,下一刻,元爱的身影已出现,水墨忙窜了出去。元爱大惊,手中迷药方要洒出,就发现是水墨,她才松了口气,又急道:“你在这儿作甚?”水墨没好气地说:“我怕有人误闯这里,你回不去该如何是好!” 元爱还是玉燕的打扮,水墨的话让她心中一暖,方要开口,忽然前殿那边乱了起来,两人同时叫道:“糟糕!”水墨一把扯住元爱:“快走,快走,肯定是被人发现了!”元爱来不及回答,赶忙去开暗门,水墨帮忙。 眼看着元爱溜了出去,水墨正想关门然后把藤蔓复原,顾平愤怒地吼道:“这边还有香味,跟我来!”这声音已近在咫尺,此时门还没有关上,水墨大惊失色,感觉手腕一紧,人已被拉了出去。元爱屏息静气地关门,合上的一刹那,顾平身影已出现,快速四下张望着,幸好暗门上的藤蔓极厚密,他暂未发现。 门外是一条寂静,荒芜的夹道,元爱示意水墨不要动。水墨暗暗叫苦,早听康矮子说过,顾平武艺不在他之下,不跑,他早晚会发现暗门追出来,跑,脚步声再轻也瞒不过他的耳朵啊!“砰”的一声闷响在墙内响起,有人惊声叫喊,担心贵妃安全的顾平立刻循声而去。 元爱拉起水墨就跑,她仿佛很熟悉似的,一通左跑右转。水墨只觉得墙上忽然又出现了一道小门,跟着就被元爱猛力推了进去,踉跄几步摔倒在地,却没感到疼痛,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差点叫出声来,一个翻滚远离。舌尖都被她咬出了血,虽然见过死人无数,但她永远都不适应。 那死人应是个内侍,他双眼大睁,仿佛不相信自己会死一样。“他是谁?”水墨因为舌尖疼痛说话都含糊了。元爱低声说:“他看到了我的秘密,被公主杀掉了,还来不及处理,先将他藏在这里!”说完,她将被水墨弄乱的杂草又盖回了那人身上。 “公主?”水墨脱口而出。图雅天真无邪的面孔突然变成了冷血无情的杀手,水墨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我不是我,你不是你,她不是她。”元爱的话说得如同佛家偈语。“什么?”水墨觉得自己脑子都不够用了。元爱低声道:“你先躲在这儿不要动,此处虽无人居住,但紧邻着公主的暂居之地,皇帝就在那里,他们不敢进来搜查的。” 元爱指指几棵垂柳,下面是个池塘,她小声说:“你藏进去吧,那个水塘久未清理,白天我看过,不深,又脏又臭,但这样更不容易被人注意到。我得去把手上的香味弄掉,然后把你送出宫去!”“你有办法?”水墨有些不敢相信。元爱微微一笑:“原本没有,现在有了,阿墨,我不要再和你说对不起,你的愿望我帮你实现!” 水墨愕然地看着她,真的无法将鲁家村那个弱质芊芊的元爱与眼前的女子联系起来。见元爱去拖那具尸首,回过味儿来的水墨拦住她:“你去搞定你自己吧,这里我来,别浪费时间!”元爱点头同意,放手快步离去。 心里念着佛,水墨小心翼翼地将尸首拖入水中,突然发现他的腰带不知何时散开,赶忙去找,原来是被紫薇花树勾到了。刚拿起腰带,一阵脚步声从墙外跑过,灯火闪动,水墨忙蹲下身子,同时按住自己的嘴。一股极淡的香气忽然飘入鼻端,水墨一想,应该是方才元爱拉着自己手腕逃跑,沾染上的。 那顾平好像有个狗鼻子,为了以防万一,水墨拉起衣袖,打算用泥土擦拭,去除味道。“咦?”水墨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手腕上浮出的怪异花纹,她怀疑地用力擦了擦,那痕迹没有半点消失。正纳闷,不远处忽然有了动静,水墨凝神静听,应是人的脚步声,好像就一个人,正朝这里跑来。 水墨不敢确定是不是元爱,再想跑到水池里躲起来,显然已来不及。好在身旁数丛正在盛开的紫薇花树很茂密,她想也不想地藏了进去。此时夜色深沉,只要不是用灯火照亮细看,暂时不会被人发现。水墨忍着被花枝划伤的痛苦,钻进了树丛深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刚刚趴好,那人就跑了进来,看身形是个女子,但比元爱高挑,水墨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来人很惊慌,边跑边回头,水墨吃惊地发现,来的居然是图雅公主。她不但神色惊慌,身上穿的也是薄薄的纱衣睡袍,如同刚起床一样。 一道黑影鬼魅般出现在图雅公主身后,她显然也发觉了,手中寒光乍起向后挥去,却被那人一脚就踹飞了出去,正撞上水墨藏身的花树丛。水墨拼命按住自己的口鼻,花瓣花叶纷纷落下,折损的树枝不断落在她身上。 图雅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她努力张开眼想要挣扎起身,却无意间发现树丛中竟藏有人,看不清长相,只有眼珠闪着微光,同时一股很淡的香气飘来。图雅大喜,这香膏味道应是今晚去执行任务的元爱,她毫不犹豫地将一张软软的东西塞到了水墨面前,水墨下意识攥住。“啊!”图雅痛声尖叫,随即收声,水墨惊恐地看着一只大手捏在她脖子上,将她生生提起,举在半空中。图雅的两条腿,因为窒息而痛苦地蹬踹着。 “图呢?!”那个男人冷声问道。水墨一哆嗦,这声音很熟悉,正是自己以为做梦被偷袭时所听到的。图雅拼命摇头,另一个身影突兀出现,呵斥道:“你捏死了她,她还说什么?”水墨连呼吸都不会了,那个总是笑容满面的皇帝正负手站在一旁。 制服图雅的男人松开了手,图雅跌落在地大咳,他冷声道:“你再出声,我立刻杀了你!”图雅痛苦地将头埋入怀中,不敢咳出声来。皇帝走上前,顿下身帮她抚背,温言道:“图雅,别怕,你把图交出来就没事了。” 图雅抬头哑声道:“陛下,我真的没拿。”皇帝叹了口气:“你我都是夫妻了,难道还要说谎吗?”图雅涕泪交加,抓紧皇帝的衣襟:“陛下,您相信我,图雅真的没有!”“那你跑什么?”皇帝问道。“我被您的说话声惊醒,想出去透透气,这人就开始追我,图雅害怕才跑的,陛下救我!” “唉!”皇帝叹了一口气,轻轻擦拭着图雅脸上的泪:“朕相信你,定是一场误会。”图雅想要对他微笑,可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喉咙里发出喀喀的声音,喉骨被捏断的声音仿佛就响在水墨耳边。皇帝将她的尸身轻轻放下:“朕相信你,也得杀你,你为什么不喝那碗茶然后乖乖睡觉呢,图雅,你不知道有些话不能听,有些东西不能拿吗……” 一旁的男人不耐烦道:“够了,你的多情对死人没用!”皇帝快速地查检了一番,皱眉道:“她身上真的没有!会不会扔在半路上了?”“不可能,我一路追踪,这女人练过点武艺,但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男人断然否认。皇帝环顾四周,水墨只能自欺欺人地紧闭双眼,只听他说道:“如果没有掉落这里,难道她一开始就没有带出,而是藏在了寝宫,想要欲擒故纵?不愧是草原之狼的妹妹,娇憨的笑脸下也是玲珑七窍啊。” “你跟你那个皇帝老子可真像,小心一样是死在女人身上的命!”男人讽刺道。杀了人都轻松自在的皇帝笑容一凝,忽然手刀腿踹,招式如电,一定也不似他平日的温吞,那男人也不示弱回击,两人纠缠一起又迅速分开。皇帝忽然笑道:“你的武艺又进步不少,上次在松岩城被顾边城和谢之寒逼得逃命的滋味不太好吧。” 水墨已经没有力气惊讶了,她想着自己怎么早没听出李振的声音,想想那时他还带着几分异族口音,现在却是一口纯熟的汉语。高延的大君出现在天朝皇宫已经让人不敢置信了,而他和皇帝好像还有交情不浅的样子。水墨命令自己什么也不要想,以免心跳过速,被这两人察觉。 李振懒着回答,他迅速地检查四周,很快发现了地面上有拖曳的痕迹,进而找到了那被杀的内侍。李振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他从水中又拖上岸,两个男人再狡猾多智,也想不出他为何而死,只鉴定出,他死于赫兰特有的短匕之下。皇帝啧啧有声:“想不到这小公主也有不少秘密嘛。”李振拍拍手站了起来。 此时传来的动静越来越大,有效的掩盖了水墨的存在。皇帝皱眉道:“真是添乱,不知又出什么事了?”李振冷声道:“不管怎样,你今天杀了赫兰图雅,最好也尽快除掉赫兰巴雅,你故意中毒,又拖了他半月行程,此人极精明,草原那边的动向瞒不了多久的。”皇帝一笑:“不用你操心,你做好自己该做的就是了!” 李振一字一句道:“我已经做好我该做的了,不是吗?”皇帝一哂:“你我也算是兄弟,想要掌握天下,就别太计较眼前得失,你没了高月,我也没了图雅,大家很公平!”“这赫兰女人算什么东西!”李振切齿道。 这时整个行宫的灯火一一亮起,皇帝说:“闲话少说,估计白震快挡不住了。如果我们的事被谢之寒那些人发现,你我死无葬身之地,本来想在半路上将赫兰巴雅截杀,现在有了她妹妹这个借口,倒好办了,你速速离去,按计划行事!我会让人把这内侍的尸首先收走!”说完,皇帝抱起图雅的尸身匆匆离去。 李振又缓缓巡视了四周一遍,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水墨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靴子离自己不过三步,只要他低下头,扒拉扒拉树枝,一定就会看到自己。以前读到过一句话,当你信命的时候,你已经无路可退了。水墨现在就想着,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被惩罚受这份活罪。 时间紧迫,显然容不得李振细查,他终于挥袖离去。等他身影一消失,水墨直觉自己不能再留在这里,元爱一直未归,不是出事了就是有理由无法回来。水墨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地从树丛中褪出。必须逃,可怎么逃,逃到哪儿去呢? 不经意间看见水池边的尸体,水墨眼睛一亮,这主意虽不靠谱,也胜过原地等死。元爱说过,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她现在知道的秘密已经够死十回的了,再无退路。迅速动作,水墨将其再度拖下水,同时为了防止自己身上的热气被人发现,她捏着鼻子走进水塘,蹲下身将全身浸泡,尽可能让自己肌肤冰凉。 明知到那尸首就在不远处,水墨强迫自己不去想,撕破内衫,将两只手腕厚厚包裹,以免被人摸出脉来。至于心跳,身上那件厚背心就够使了,头发也披散下来,和脸上一样,都抹上塘泥。塘泥带着淤积的臭气,水墨不恶反喜。 没过多久,果然有人前来,水墨连忙半趴在水塘边装死,她泳技不错,憋个半分钟气不成问题。只要来的不是白震那样的老狐狸,应该有五成把握可以瞒过,虽然在宫中时间不长,但她深知这些内侍有多迷信。对于他们而言,碰触一些不洁的东西,是会带来厄运的。 果然,两个内侍年纪不大,发现水墨之后,一直嘀嘀咕咕地抱怨自己倒霉晦气,恨不能隔空取物搞定水墨。闭眼装死的水墨感觉到他们是揪着衣服将自己扔进袋子,心下大喜,至于这两人做事不认真,几乎是在地上拖着袋子走,水墨也绝不计较。 一路上不知被路上的石子,树枝和其他异物磕碰了多少次,袋中的水墨只觉得周围越来越安静。两个内侍走了有半个多小时才停住,敲了很久的门才听到吱呀开启的声音,一个苍老含混的声音不耐烦地骂:“大半夜的不挺尸闹什么!” “你个老酒鬼,废话少说!是白主事命我们将这东西送来,回头再行处置!”一个内侍掩着鼻子说道。头发苍白的老内侍听到白震的名号,酒意都减退了不少,忙点头哈腰地接货,两个内侍懒得与他口舌,东西一交,巴不得地赶紧离去。 袋中水墨被那老内侍拽着往里拖,忽然一甩,撞上了什么东西,她差点叫出来,幸好事先咬紧衣袖,就怕不小心出声。老内侍不干不净地又骂了几句,转身离开,原本还担心他查看的水墨这才松了口气。想来这老太监很懂规矩,知道不该看的别看,丢下自己,就离开了。 安静倾听了一会儿,确定无人,水墨从手腕上取出不曾离身的腕匕,将袋子划开一道口子,慢慢探出头去查看,空气中有股腥膻的味道。她蹑手蹑脚地爬出袋子,周围看起来杂草丛生,不远处有两间屋子,有些破旧,全不似行宫那样光鲜亮丽。一豆烛火映着窗纱,那老内侍依依呀呀地唱着什么。夜晚太黑,水墨不确定屋里有多少人,不敢站起,只好手足并用地往反方向爬,忽然一个湿漉漉的东西顶上了她的脑门,水墨僵住,就听它说:“咩……” ※※※ 元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白震突然走出前殿,他所在的位置对于各条通路一览无余,元爱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小心,都逃不过此人的耳目。她生怕被往来的其他宫女内侍发现,只好缩在暗处不动,静候时机。白震忽然抽动了下鼻子,元爱心里咯噔一下,自己已将双手洗净,那件衣物也深埋了,难道他还会闻到? 正胆战心惊之际,公主寝殿里忽然传来皇帝的惨叫:“不!啊!!”宫人们顿时大惊失色,白震身形如电,转身扑向寝殿,一脚将殿门踢开,就听他怒吼道:“陛下!”其他宫人也一拥而入。元爱不知殿内出了什么事,她正犹豫是先去寻水墨,还是去探看图雅,哀叫声从殿内传出,是赫兰语:“公主,您醒醒啊!来人啊!” 元爱再不犹豫,现在乱成一团,没人注意,她弄乱头发,假作刚刚赶来的样子,冲进殿内。 “啊!”眼前的景象让元爱腿一软,差点坐到在地。皇帝鲜血淋漓地倒在白震怀里,图雅却仰倒在榻上,握在手中的短匕血腥尚存,青白色的脸庞毫无生机,两个赫兰侍女正扶着她大哭。 到底出了什么事?!元爱只觉得天旋地转。此时两个小内侍,正从一条僻静甬道,将“尸体”往外拖去。 “你说什么?!赫兰公主行刺陛下?!”顾边城迅速穿戴盔甲,抄起长刀离开临时住所。罗战脸色比夜空还要阴沉,紧跟在他身后,王佐,康矮子等人也是戎装软甲,整装待发。顾边城翻身上了赤鸿,双腿用力,赤鸿蹄声如破书撒豆般响起,骠骑众人立刻跟上。 “赫兰人那里有什么动静?!”顾边城问。罗战单手持缰,另一只手握紧武器,沉声答道:“听说燕帅奉皇后之命,立刻去封了赫兰营帐,结果赫兰巴雅在里面做殊死反抗,最后是燕帅命人一把火烧营,可里面的人宁死不降,都烧成了焦炭,但经查验,那里面并没有赫兰巴雅!” 王佐大声问道:“将军,难道真是赫兰人早就设计,要在今夜行刺陛下?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啊!赫兰巴雅此举于赫兰没有半点益处,他图什么?”“猜测无用,城门可有封闭?”顾边城催促赤鸿加快速度。“城门早已落锁,可赫兰巴雅若真是有心算无心,此时定已不在绯都!那些被烧死的人,应该是他留下来拖延我们追踪时间的。”罗战判断道。 “公主和王爷那边呢?”顾边城又问,谢之寒身为王族,自然是陪着公主住在行宫里的。“消息就是王爷传出来的,他和公主应该去探看陛下了!还有,听说事情跟贵妃娘娘也有关系!”姐姐?顾边城忍不住皱了眉头,再不开口,只策马急行! 顾边城等人就暂居在圜丘外围,骑马不过十分钟的路程,远远望去,圜丘已灯火通明,亮的如同白日,禁军表情肃杀,将圜丘围得水泄不通。往来的宫女,内侍们人人脸带惊慌,只埋头做事,不敢多言多动。 顾边城策马穿过人群,数十名禁卫同时伸出长戟拦住他去路,大喝:“禁!”顾边城立刻翻身下马,站在大门处正在交代属下任务的燕秀峰也是一身戎装,见顾边城到来,他大步迎上。顾边城行军礼:“燕帅!”“二郎,你来了,过来说!彭中,你且带人沿各个方向追踪赫兰人,能活捉最好,若反抗,格杀勿论!”“是!”黑虎校尉唱了个喏,转身怒吼:“黑虎所属,上马,随我来!”身着黑甲的黑虎军卒杀气腾腾地离去。 “燕帅,陛下可好?”顾边城问道。燕秀峰面带忧色,摇摇头:“陛下受伤甚重,那赫兰公主死了!”顾边城追问道:“当时可有其他人在?”燕秀峰苦笑:“陛下临幸,何人敢在?”顾边城心中一凉,那也就是说,除了皇帝陛下,无人再知道真相了?皇帝重伤,图雅殒命,与赫兰一战不可避免。 “对了,听说贵妃宫中主事顾平,先发现的不对劲!”燕秀峰想起什么似的说了一句。“何意?”顾边城问。“有人冒充宫人玉燕去伺候贵妃娘娘,但娘娘没有受任何伤害,只是涂了些赫兰香膏,御医已查明,香膏无毒!”燕秀峰答道。睿智如顾边城,一时间也被这个消息弄得莫名其妙。 “二郎,不管能否捉回赫兰巴雅,与赫兰一战看来是避无可避了,你我各自准备吧。”燕秀峰叹息道。“是!”顾边城点头,又问:“燕帅,现在可否去看望陛下!”“也好,你随我来吧,皇后和贵妃娘娘都在那里,陛下若不能理朝政……”他看了顾边城一眼,转身率先而行。顾边城对罗战做了个手势,跟随他进入,因为皇帝遇刺,素日进入宫殿有特权不必搜身的他们,都被禁卫们检查了个彻底。 来到皇帝休憩之地,燕,顾皆是一怔,皇后,顾倾城还有安平公主等人竟然都站在宫门之外,皇后脸色阴沉的能拧出水来,远远看去,宫内似乎只有白震守在殿门外。“皇后千岁,贵妃娘娘安康!”燕秀峰躬身行礼,顾边城亦然。见到自己弟弟,皇后脸色略缓:“燕元帅,那些赫兰匪逆呢?”“请娘娘放心,臣已派出人马拦截,”燕秀峰顿了顿又说:“娘娘,此事一出,赫兰战火又起,陛下可好些了,臣以为兵马调动,势在必行!” “哼!”皇后冷哼一声,不满地望向紧闭的殿门:“陛下有旨,要和逍遥王单独说话,你要请战,恐怕还要等上一等!”燕秀峰一愣,扭头看向不发一言的顾边城。顾边城不动声色,心中也有些惊讶,皇帝要和谢之寒说什么?一群人各怀心事,或猜疑,或揣测,只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现在谢之寒正瘫倒在地,一动不能动。 “阿起,你心里一定不服气吧。”皇帝微笑着问。斜靠在榻边谢之寒嘻嘻一笑:“陛下的手段当然高明,臣岂敢不服!”方才他进来没多久,虚弱的皇帝召他榻前讲话,才靠近龙塌,一股浓香传来,身上立时麻痹,无力跌坐在地上。看着原本奄奄一息的皇帝微笑坐起,谢之寒明白自己被暗算了。 “你总是这个样子,天塌下来也不怕似的,幼时就这样,现在成人了,还是如此,岂不辜负先帝厚望!”皇帝摇头叹息,一如那个温厚的兄长。谢之寒嘻笑道:“陛下承载江山社稷,才是先帝厚望之人,与弟何干?!” 皇帝温言低头看向他,两人近到呼吸可闻,看着那张跟自己七八分相似的面孔,谢之寒想狠狠给他一拳,却力不从心。看着谢之寒惫懒的笑容,皇帝轻声说:“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那你为何要查丽贵人的来历呢。”谢之寒瞳孔微缩,丽贵人,正是眼前皇帝的生母!只不过生下皇帝没多久,她就香消玉殒了。 “臣弟不明白陛下的意思!”谢之寒表情带了几分疑惑。皇帝直起身子,盘腿坐回了榻上,一手撑着下巴,如同以往两人下棋一样微笑道:“今日我既然算计了你,你又何苦跟朕装迷糊,朕性子软,总是被人骗!” “嗤!”谢之寒嗤之以鼻:“若论欺骗,谁人比得过陛下啊!二十多年,你装的很辛苦吧?”见谢之寒不再客气,皇帝反倒笑了:“可不是吗,朕很累啊!”“累吗?那你可以不做皇帝啊!”谢之寒嘲讽道。皇帝无奈地摇摇头:“不行啊,朕好不容易才杀了先帝那老东西,不做皇帝怎么对得起自己?” “你!!”谢之寒怒气直顶胸臆,他以为自己跳了起来,实际上不过动了动手指。“对,是我干的,你不是一直在怀疑吗?朕的好姑母也是吧?她对朕千好万好,不过是想监视朕吧?”“呸!”一口痰沫飞出,溅在了皇帝的龙袍上,谢之寒严寒轻蔑:“一个高延贱种,也配称朕!” 皇帝低头看看衣襟上那块污渍,面无表情地抬头,忽然一脚踢出,谢之寒闷哼一声,嘴角登时喷出点点血沫儿。“你的血统当然高贵,天晓得你那战死沙场的驸马老子是不是你亲爹!”皇帝踢完一脚,好像舒服了许多,又恢复了笑意。 谢之寒瞪着他不说话。皇帝笑容愈浓:“我娘确实是高延人,可你知道她为什么被先帝带回宫,她是被迫的,她原有丈夫,只因为她长得像一个人,就落得了惨死异乡的下场。”谢之寒心中渐冷,他猜到了皇帝想说什么,但他不愿去想! 皇帝笑出了声:“看样子你不是不懂嘛,也是,看看朕和你的容貌,不难联想,不是吗?”“我听你放屁!”谢之寒说完这句话,就闭上眼睛,不再理会皇帝。皇帝也不介意,口气如同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先帝当时征战四方,又与河间王抢夺帝位,若是他无子嗣,一旦身亡,这皇位定会落到河间王手中,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呢,可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女人才有资格给他生子并继承大统,那就是你的母亲,安平公主,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听着谢之寒切齿之声,皇帝叹了口气:“当然,这些猜测朕并没有证据,就算燕家那些人也怀疑,他们一样没有证据,但是先帝想把皇位留给你却是真的!他一直怀疑我娘亲是带着身孕跟随他的,尽管我是足月而生,尽管我长得那么像他喜爱的女人,但他绝不会把皇位留给一个拥有一半外族血统的儿子,我的出生只不过是个巧合,一个正好可以用来阻挡河间王野心的工具!” 皇帝说完这些话后也闭上了嘴,沉默的压力慢慢填满了整间寝殿,谢之寒的心仿佛穿上一件湿衣,又冷又沉。谢之寒疑过皇帝,但身体健壮的先帝突然驾崩在出巡路上,那夜只有孝顺的皇帝,当时的皇子陪伴在先帝身边。一路上他秘不发丧,扶灵而回,言称先帝尸身因天气太过炎热,药物也保不住腐烂加深,不想让安平公主等人受刺激,竟无人看到其遗容,就开始大殓。 当时谢之寒和顾边城刚刚成立了骠骑军,正在边境练兵,得到母亲消息,才连夜赶回。母亲根本不相信皇帝会暴亡,与先帝同行的御医及伺候的宫人们都掉了脑袋,只有一个小内侍逃到了公主府,他告诉公主,那夜先帝暴怒异常,仿佛在跟人争吵。 因为母亲的不甘心,谢之寒开始私下追查,直到他发现丽贵人可能是高延人时,他才开始怀疑皇帝。先帝拥有无数女人,但他绝不会让一个高延人的后代继承大统。 谢之寒张开眼,冷冷地看着皇帝:“是你杀了先帝?”“因为他要杀我,我只能反击!”皇帝目光毫不躲闪:“他从来都不喜欢我,我十岁时就知道了真相,也不再奢求他的喜爱,我要做的就是活下来,比他活得更久,就够了!” “显然你成功了,然后呢,把天朝变成高延天下?”谢之寒嘲讽道。皇帝摇头微笑:“我没那么傻,再说什么高延天朝的都与我无关,我要建立的王朝只属于我,不论南人,高延还是赫兰,都会变成我的臣民,我的功绩将流传千古!” 若是水墨在此,说不定会赞扬皇帝很有超前意识,竟然在血统民族分隔森严的古代搞民族大融合。可眼下的谢之寒只能强压火气道:“这世上没有可以保守永久的秘密,就算我不查,还是会有人怀疑的,比如燕家人!你不肯让皇后怀孕,他们早就对你不满了吧!” “说的不错,我从没想过秘密永远不被揭穿,所以,就要拜托你了。”皇帝冲谢之寒挤了下眼。谢之寒一怔,这个动作让他熟悉。 “很熟悉吗,现在呢?”皇帝的声音忽然改变了。谢之寒终于变了脸色:“你想冒充我?”皇帝站起身来,在谢之寒面前走了几步,同时做了几个招式,殿内的烛火被他动作带起的风吹得摇晃不已,如同谢之寒的心,机敏的他一时间竟感到了慌乱。 看见谢之寒难得的慌张,皇帝强压下心中得意:“我学了你很久了,你的遣词用句,一举一动,你跟燕府学武,我也去学,只不过连教我的师傅都不知道我是谁而已。我的血统或许不纯,但你的呢,不论你的父亲到底是谁,你的血统都一样高贵,如果朕驾崩了,你就是必然的继位人选!” 谢之寒让自己镇定,他故意装作不在乎:“你确实装得很像,可那些与我熟悉之人,岂能看不出……”话说一半,他突然住口,脸色苍白。皇帝笑了:“不错,可以瞒一时但不能瞒一世,只可怜那些与你亲近之人,他们得为你殉葬了。” “是吗?那还有燕家呢,他们绝不甘心让我轻易登基的!”谢之寒脑子飞转。“谢谢你替我着想,不过你放心,反对我的,反对你的,这回都不会活下去。”皇帝走过来,蹲在了谢之寒面前。 两对相似的乌黑眸珠对视,谁也不肯先挪开眼,谢之寒冷笑道:“那么多皇亲大臣,你杀的过来吗?又用什么理由以安天下人?”皇帝微凉的手抚上了谢之寒的脸:“阿起啊,其实也不难,一场战争就够了!就算死再多的人,只要我得到了那副山河图,什么都可以重来!” 山河图?!谢之寒眼睛大睁,真有这东西,不是一个传说吗?黑暗突袭,他的头不甘心地缓缓垂落。皇帝将他放到了软榻之上,冷冷一笑:“朕暂时不会杀你,我要让你们亲眼看看,谁,更适合统治天下!” 殿门终于吱呀呀打开了,一人缓步而出。殿外众人同时吸气又呼气,顾边城在心中叫了一声,阿起?只见黑衣银甲的谢之寒头上戴了一个金光闪闪,状似龙头的头盔,只有秀丽的下颌,线条优美的嘴唇露在外面,手上捧着圣旨。“儿子,你这是?”安平公主情不自禁地迎上前。 “阿娘,你别担心,陛下特赐我先帝的战盔,先让我宣读陛下旨意如何?”谢之寒笑嘻嘻地说道。他轻咳一声,徐徐展开圣旨,朗声道:“陛下有旨。”众人山呼万岁跪倒,听着谢之寒一条条的宣读,有人震惊,有人愤怒,有人不解。 “钦此!燕元帅,陛下旨意已明,请你速速整顿兵马,开拔赫兰边境!”“臣,遵旨!”燕秀峰大声回道。皇后大声道:“且慢!王爷,为什么陛下不亲自宣旨?”谢之寒惫懒笑道:“娘娘,陛下在宗庙遇刺,自责是自己有违天和,愿在宗庙斋戒,直到战争胜利,以告慰烈祖烈宗和天下人!内宫之事,还请娘娘多多照应!” 皇后无言以对,那圣旨上的字迹虽笔力虚弱,但确实是皇帝亲笔,她不会认错。但她不明白,皇帝在养伤斋戒期间,为何会把军权交给谢之寒,还将先帝的战盔赐给他,难道是为了压制燕家?!想到这儿,皇后痛恨地看了一眼顾倾城,皇帝竟指明,只要她一人进去照顾。但身为皇后,返回宫中处理内务,也是本分,她无法拒绝。 燕秀峰抬头看看谢之寒,又看皇后无话,嘴唇张了张,还是转身去了。“二郎,你也速命骠骑从北疆回转,直发赫兰!”谢之寒难得严肃道。“是!”顾边城抱拳,抬头两人对视,谢之寒对他轻轻点头,顾边城转身离开。 “二郎!”贵妃轻呼一声。顾边城听到姐姐呼唤,站住了脚,贵妃碎步上前,眼带忧虑:“二郎,此行,定要小心!”顾边城微笑:“娘娘放心,还请好好侍奉陛下,边城必拿赫兰巴雅的人头,献于陛下!”贵妃勉强一笑,目送他离去。 谢之寒对众人唱了个喏,他也大步离去。顾倾城对皇后福身行礼之后,也默默向内殿走去,殿门再度吱呀合上,只有白震木着脸,守在了殿外。偌大的院中,只有皇后孤零零地站着,她咬牙凝视着皇帝寝殿半响,终于转身离去,玉琳等人连忙跟上。 顾倾城慢慢走到了床前,谢之寒正昏迷不醒,她缓缓滑坐在了床边的脚踏上,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下,她埋头膝间,哽咽道:“二郎,你一定会没事,他答应过我的……” ※※※ 潜藏在民宅里的赫兰巴雅等人屏息静气,等待又一拨追兵过去,他们手中的火把,将四周照的透亮。直到马蹄人声消失,苏日勒才小声道:“大汗,不对劲啊,这已经是第三拨了,就算他们发现我们提前消失,也不用如此大张旗鼓寻找吧?” 赫兰巴雅静静站在窗前,除了远处城墙上随风飘摇的防风灯笼,只有正南方位隐隐发亮,仿佛那里灯火通明。“一定是出事了!”赫兰巴雅喃喃道。“出事?谁,难道?”苏日勒说不下去了,图雅公主虽然已有为族人献出生命的觉悟,但是……阿济的脸色阴沉无比,他心里本就不赞成,让图雅公主来和亲。 “不必多说,那狗皇帝原本就没想让我回草原,沿途不知埋伏了多少追兵!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行事!暂且让他得意吧,最好他和燕家或者谢之寒那些人狗咬狗才好!”赫兰巴雅等人皆是汉民打扮,一个长相平凡无奇的南人正守在院中,向外窥视。别人都以为赫兰巴雅急于回草原,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在绯都潜伏起来。 赫兰巴雅自然想不到,他和水墨的“心有灵犀”。水墨想的也不是如何逃出宫,而是如何躲藏。行宫这三日戒备森严,不知为何,皇帝并没想起自己这具“尸体”来,那个老酒鬼更是有酒就行,只是偶尔发现自己的饭食减少,以为膳房的人狗眼看人低,故意给自己少送,免不了又是骂骂咧咧。此处只有他一人照管,水墨暂保平安。 不知元爱如何,更不知顾边城和谢之寒发现自己失踪了,又会如何。水墨一再命令自己冷静,忍耐,等待下一个机会的到来。那天发现自己被扔在了畜栏里,这里的猪牛羊都是用来祭祀还有供皇族及王公大臣们食用的,数量庞大。虽然都是精挑细选的牲畜,肉质鲜美,但体味都不好闻,故而喂养在行宫边缘处,随时供膳房取用。 昨日小内侍来传话,那些赫兰巴雅进贡的羊要全部杀掉,说是不祥之物,水墨猜测是受了图雅的“连累”。因为不祥就不能在宗庙附近宰杀,丑时三刻,赶出宫去。水墨大喜,她早观察过,这里紧靠着行宫围墙,离侧宫门不过几十米。若是自己夹在几十只羊里,很容易就被发现,但是……水墨回头看看这两日生活在一起猪牛羊们,暗道一声对不住了,各位。 几个侍卫和两个内侍准时来到畜栏跟老酒鬼交接,藏身在暗处的水墨手心里都是汗。开栏的侍卫显然没经验,栏门打开,羊们顿时咩咩咩地冲了出来,它们性喜搓堆儿,有路大家也要挤在一起走,这些人登时乱了手脚。老酒鬼舔着残缺的门齿偷笑,被侍卫在屁股上狠踢一脚,骂道:“你个老东西,还不帮忙,小心老子废了你!”老酒鬼忙点头哈腰地去帮忙。 清点了羊只数目,侍卫们实在不善于赶羊,干脆让老酒鬼帮忙把羊赶出宫去,那两个内侍捂住鼻子跟在后面。见他们都离开了,水墨压下心喜,悄悄潜回畜栏。她早就做好准备,老酒鬼一天到晚清醒的时候不多,不然他就会发现,自己储存的灯油都不见了。水墨对牛们双手合十,然后伸出了手。 “哞!哞!”宫门打开,老酒鬼正准备把羊赶出去,就听到身后传来的惨叫。他一回头,从来睁不开的眼睛顿时瞪圆了,数只尾巴上着了火的牛,正连蹦带叫朝着这边狂奔而来。守门的禁卫们大惊失色,纷纷操起武器,一人来不及躲闪,已被疯牛一头撞飞出去,跌在数丈之外。 “哎呀,羊!别让羊跑了,不然大家都得砍头!快抓啊!”有人大叫起来,那些羊也被吓坏了,咩叫着四处乱跑,有的朝宫里跑,有的则跑出了宫门。所有人都开始抓羊,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一个禁军校尉控制了场面,他大吼道:“混账东西!先关上宫门!” 宫门“砰”的一声合上,老酒鬼的灯油本来就不多,水墨还在牛屁股上又补了几刀才达成她需要的混乱效果。牛羊终于都被控制了起来,那校尉经验丰富,一看牛只的情况就察觉不对,他一把抓住守门禁卫的衣领喝道:“方才可有人出宫?!” 禁卫脸都白了,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不过……”他迟疑了一下,校尉脸色铁青:“不过什么?”“好像有个内侍帮忙捉羊出了宫门,好像又回来了,当时太乱,属下并没看清。”侍卫回答。“废物!”校尉将其掼倒在地,回头问那两个内侍:“二位宫人,你们来了几人?”内侍战战兢兢道:“奉皇后娘娘之命,刘主事就派了我兄弟二人,我们都在啊!” “呼,呼,呼!”狂奔中的水墨胸腔如同着了火,但她的速度一点也没有减弱,如果现在不跑,再被捉回去,要是还能保住这条命,那奇迹两个字就可以当饭吃了!未进宫之前,曾跟鲁维游遍绯都,虽然不是处处熟悉,但也有个大概印象。古人事事守礼,巡逻也不例外,有着固定路线,水墨小心避过,她一路向着顾边城府邸的方向摸去。 老酒鬼一人独居,宫中的消息根本传不到他那里,水墨现在也不知道宫内情况如何,只是想着,连羊都不留,那元爱……可心慌着急也没用,先找到顾边城才可以。水墨再度小心避过一队巡逻人马,鬼祟地趴伏在阴影里,观察着将军府的动静。府门上的灯笼依旧,但门口守卫水墨看着很眼生,回府之后,将军府的守卫都是骠骑近卫们来承当的,这两人是谁?难道是自己进宫后新来之人? 水墨犹豫着该不该上前,急于见到顾边城的想法终究占了上风,她正欲起身,忽然被人从背后压倒在地,同时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不想死就别出声!” 第40章 真相(三) 水墨被人摔在了地上,她飞快地翻身而起,半蹲双拳横摆做防卫状,一阵熟悉的笑声响起,水墨循声看去,不可置信道:“你还在绯都?”赫兰巴雅从椅中起身,蹲在水墨面前:“你怎么跑出来了?”水墨打了个哈哈:“宫中憋闷,出来透透气。”赫兰巴雅莞尔:“若是将你报官,奖赏一定不低吧。”“那里敢跟大汗您比,你的脑袋比小人的可值钱多了。”水墨微笑回答。 “嗤!”阿济笑了出来,“你们南人就是这样,只有嘴皮子利索!”水墨跟赫兰巴雅胡说八道,除了想要探明他的态度,更重要的是让他没工夫想,如何收拾自己。水墨认识阿济,见他少了一臂,不禁愣了下。“好了,废话说完了,说,你出宫为什么?如此狼狈?图雅公主可好?”赫兰巴雅语音平稳,但眼神锐利如刀。 想起图雅被皇帝扼死那幕,水墨不自觉地垂下了目光,仔细观察着她表情的巴雅心中一冷,看来妹妹真的出事了。行宫那里消息封闭极严,潜伏在绯都的探子只探明,燕秀峰和顾边城都已带着亲卫队伍朝草原的方向出发了,而昨日,谢之寒只带数人,也离开了绯都。“啊!”水墨痛叫出声,她的下巴被赫兰巴雅紧紧捏起,他蓝色的眼眸寒淡如冰:“说,图雅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水墨知道自己不能说。她不确定赫兰巴雅得知图雅死讯会做出什么事来,难道告诉他自己眼睁睁看着他妹妹死?更何况当时还有那么多不能告人的秘密,要讲也只能讲给顾边城他们听。 阿济拔出腰刀,利刃在灯火下闪着寒光,他冷冷说道:“小子,不想受活罪就直说!”水墨怒视着他:“你们为什么问我,送她来天朝就是进火炕,九死一生,还说南人虚伪,你们又何尝不是,现在表现关心有个屁用!” 几个男人仿佛被水墨的话镇住了,赫兰巴雅突兀地松了手,阿济想要反驳,但他从不说谎,狡辩的话说不出口。水墨跌坐在地上喘粗气,心中苦笑,自己何尝不虚伪,见死不救还能说得这般大义凛然。 赫兰巴雅忽然伸手将水墨从地上拉起,他发现了水墨腕上缠着白布,问道:“你受伤了?”说完就拆卸白布想要查看伤口。水墨挣扎道:“没有,没有!”赫兰巴雅动作极快,握着水墨纤细的手腕检查,他一怔,盯着水墨手腕上尚未消退的痕迹半晌,忽然笑了出来,但眼中毫无笑意:“你在太平关曾遇到一个叫玉娥的女子吗?” 玉娥?一个娇柔的面庞出现在水墨脑海中,她对自己含羞带笑,下一刻却面色狰狞,被顾边城当胸一剑刺穿胸膛,然后……水墨脸色一白,想起来了,临死时她曾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水墨沉默地跟着赫兰巴雅等人前行,她怎么也想不到,玉娥临死竟将燕秀峰的虎符印在了自己手腕上。当时赫兰巴雅无声大笑,说是天佑草原民族不会枉受屠戮。他原本想跟随商船离开绯都,现在有了虎符样式,他们冒充黑虎军,凭借着假造的公文,顺利离开绯都。 水墨瞟了一眼苏日勒携带的箱子,里面装着的是昏迷不醒的风娘,赫兰巴雅要将她带回草原,在自己父汗葬身之所,用她祭拜!那身为“帮凶”的自己呢?赫兰巴雅已经警告过了,如果敢捣乱,绝对要让自己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更何况,自己还要靠他离开绯都,伺机而动。 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搞来的黑虎军服,天朝校尉都喜欢带半盔,只露出下巴。对于征战的好处水墨不甚了了,但显然很适合伪装,赫兰巴雅等人的异族面孔都被遮住,他们又人人讲一口流利汉语,凭借着燕秀峰虎符文件的威力,竟无人敢来探查。他们一路夜行昼寝,非不得已,才会通过城防。 因与赫兰战事将起,更是无人敢招惹这些要上前线的官兵,看他们食寝皆不卸甲,那些守卫城关的兵卫们反而更是尊重,事事优先,殷勤之意溢于言表。胆大包天的赫兰巴雅,就大摇大摆地享受着天朝兵卒的伺候。一路上他们都在打探消息,可各种传言都有,赫兰巴雅也无法判断真伪。唯一知道真相的水墨被苏日勒紧紧地盯着,不敢妄动。 “大汗,前面就是松岩城了!”阿济探路回来禀报。松岩城!水墨忍不住张望,自己曾在那里九死一生,没想到不到两个月,自己又回到了这个地方。赫兰巴雅眉头微蹙:“必须通关吗?”阿济点头:“这边都是高山密林,我们不熟悉路线的话,很容易迷路,二王子那里已经开始行动,如果我们回去迟了,那元老头只怕也顶不住!” 赫兰巴雅用鞭稍儿轻轻敲打头盔几下,做了决定:“也罢了,那个守关的石老将军好像尚未回转,让我们去骗上一骗吧!过了松岩城,急马快行,不出三日,就到太平关,我们就可以回家大战一场了!”赫兰战士们纷纷发出怪啸迎合,水墨不及反应,胯下战马就被苏日勒抽了一鞭子,快跑了起来,水墨无奈,只能握紧缰绳。 疾驰不到半个时辰,松岩城熟悉的高大城墙映入眼帘,水墨五味杂陈,她熟悉那城墙上每一处防御特点,哪个垛口适合放箭,哪个垛口适合长矛阻敌,当然,她最擅长的就是倒大粪了。眼见到了城门口,这只武装小分队被拦了下来,现在战事紧急,城防的警戒级别提高了很多。此时已过了城门开放时间,大门紧闭。 因为水墨长了副南人面孔,又熟悉天朝军队规制,有时必须出面都是她。见赫兰巴雅示意,水墨接过苏日勒递上的假文书,无奈纵马上前,刚要开口,就听城墙上有人大喊,声音极傲慢:“城下何人,报上名来!” 水墨闻声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把头盔往下拉了拉,这才抬头看去。城墙上那铠甲闪亮,耀武扬威的男人,正是石老将军爱子——石羽! 赫兰巴雅策马上前低声道:“怎么不说话,你又想玩什么花样?”水墨苦笑:“你要想死的快,就让我开口,上面那个石老将军的儿子,当初我得罪了他,守城时就是被他打下城墙,被高延人抓去,他恨不能我死!”赫兰巴雅闻声抬头看向城墙之上,将石羽的小白脸牢牢记住。 “呔!为何不回答,难道你们是奸细!”石羽大喝!赫兰巴雅朗声道:“我等乃黑虎军校尉彭中麾下,携带紧急公文,请上官予与通行!”“黑虎军?”石羽打量着城下之人。早听闻燕秀峰元帅麾下黑虎勇不可挡,战力与天下闻名的骠骑不相上下,看马上这十几个人,果然是虎背熊腰,杀气腾腾。只不过,石羽又往下探了探身,刚才第一个策马前行之人身形细瘦,瘦不拉几也就罢了,怎么看起来还有几分眼熟的感觉呢。 听闻有全副武装之人想要入城而匆匆赶来的傅友德,刚上城墙就吓了一跳。他一个箭步窜到石羽身边大声说:“少将军!”石羽闻声收回了身子。傅友德松了口气,若城下是敌人,他身子探出这么远,一箭就被结果了。 这少爷趁老将军不在,作威作福,非要担当守城重任。傅友德身为属下,也不好抗命,只能一边小心谨慎,一边祈祷老将军速速返回。“傅将军,他们说是黑虎军的人,”石羽说道。黑虎?傅友德站在垛口内侧观察,看盔甲确实不错,他扬声喊道:“城下之人听着,边情紧急,你们可有信物?!” 赫兰巴雅示意苏日勒拿过伪造文书上前,一个篮子垂下,苏日勒将文书放了进去。傅友德命人举着灯笼仔细查验,封皮,行文格式还有虎符印记都没错,但他总觉得不踏实。石羽也翻来覆去地看,但他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正沉思的傅友德忽然伸手抓住石羽手腕:“少将军,你干什么?” 石羽不满道:“你既然怀疑,干脆打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傅友德哭笑不得:“少将军,如果这是真的军务公函,擅自启封,那是要抄家灭族的!”不学无术的石羽吓了一跳,公文飘落地上,傅友德捡了起来,想了想冲城下喊:“诸位稍待,末将去城下迎接!”城下人回道:“有劳!” “他们是真的?”石羽问。“虎符确实不假,少将军放心,就算让他们进城,我也有办法一辨真伪!”傅友德压低声音在石羽耳边说了几句。石羽惊奇道:“有这事?”“末将刚刚收到的消息。”傅友德点头。“唔……”石羽再度靠近垛口,不自觉地盯着城下的水墨看。 水墨感受着城上目光,一个劲发毛,这石少爷不会对自己这么“恋恋不忘”吧?难道他被谢之寒塞进茅厕数日的仇,也记在自己身上了?高大的城门缓缓开启,门轴被巨大的压力压的吱嘎作响,赫兰巴雅小声道:“松岩城果然名不虚传,易守难攻,可惜草原之上,永远建不起这么高大的城池!”“抢过来就是!”阿济大咧咧答道,赫兰战士们都深沉一笑。 为了防备追捕,赫兰巴雅故意绕行松岩城,只要过了这一关,他就重新自由了。夜晚城中寂静,但高低起伏的民宅,宽阔的道路还是让赫兰人感受到城中的繁华,赫兰战士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旦有变,何处可隐藏,何处可以突围。 傅友德和赫兰巴雅闲聊,看似热情实则试探,赫兰巴雅不动声色,应付自如。水墨被裹在赫兰战士中间,她有些吃惊,看方向,这不是去北城门的方向啊。她也不能开口,暗自戒备,果然没走多久,傅友德驻马在一处馆舍门前,水墨大吃一惊,正是从前高延公主高月的宅邸。此地相对偏僻,易攻难守,傅友德心存怀疑,干脆将这些人领到这里,而不是驿站。 赫兰巴雅不见惊慌,只故作不满道:“傅将军,这是何意,我们有紧急军情禀告,若有耽搁,怕要你我人头来赔!”傅友德微笑道:“兰将军勿恼,您的公文不是要交给彭中大人吗?我接到飞鸽传书,他很快就领兵到松岩城了,怎么样,是个好消息吧,不用你们半夜辛苦奔波,待会儿食过酒饭睡他一觉,人就来了。” 看着傅友德的笑脸,水墨一阵阵发冷,赫兰巴雅却面不改色:“竟有这等好事?多谢傅将军告知,酒不必,粗饭即可,黑虎军规又重任在身,请恕兰某不卸盔甲了。”说完他一抱拳。“兰将军一心为国,傅某敬佩,请!”傅友德一挥手。 水墨和赫兰战士都坐在一间屋里,危急关头,这些战士反倒大吃大嚼,水墨知道他们是在为接下来的死战做准备。水墨勉强塞了几口,实在咽不下去,状似悠哉的赫兰巴雅笑问:“怕了?”水墨一愣,忽然想起那日谢之寒也问过这句话,不知他和顾边城现在哪里…… 见水墨发呆,赫兰巴雅有些不满,正要开口,苏日勒匆匆走了进来,低声道:“大汗,院外有兵卒看守,看来那傅将军还是怀疑我们!”赫兰巴雅一笑:“天朝人再无能,也总是有几个聪明谨慎的。” 阿济抹了一把油嘴:“大汗,我们先冲杀出去,你藏起来,再寻机逃走!”赫兰巴雅摇头:“下策!”水墨一直不开口,自从来到高月旧居,她就强压心喜,当初她怎么来的,现在她就能怎么逃!但她犹豫的是,要不要救赫兰巴雅这些人,他们是敌人,可眼睁睁地看着赫兰巴雅死去,她又狠不下心来,他父汗之死总让水墨觉得欠了他什么。但和他谈条件,自己已经吃亏上当过一回了。 屋里的人正头疼,院外忽然传来争执声,赫兰战士们纷纷拿起武器,守住门窗要害,安静等待。石羽正没好气地大骂守门士兵眼瞎,连他这个少将军也敢阻拦,给了士兵两耳光后,石羽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身后跟着将军府的亲卫们。 赫兰巴雅示意屋内众人安静,自行迎出:“请问这位将军,深夜到来,有何贵干?”石羽看也不看他说道:“把你们那个最瘦小的人给本将军叫出来!”赫兰巴雅立刻想到水墨,他眼睛微眯,愈发恭敬道:“敢问何事?”石羽不屑地说:“你不配知道!”他今夜回去越想越觉得那人很像他恨之入骨的一个人,少爷脾气的他再也等不了,亲自过来确认。为了以防万一,他倒是带了不少人来。 见石羽执意要见水墨,赫兰巴雅脑中念头急转,忽然屋内“哗啦”巨响,一个女人尖叫:“他们是赫兰人,那人就是水墨!!”屋外人都楞了一下,石羽只觉眼前一花,脖子上寒气逼人,刀刃压颈的痛感让他顿时尿了裤子。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将军府近卫们直到赫兰巴雅退后几步才回过神来,怒喝:“狗贼,想要活命,速速放手!”赫兰巴雅微笑道:“你们想要他活命,就别乱动!”说完手下用力,鲜血顿时溢出,石羽尖叫道:“不许动,你们都不许动!!”近卫和士兵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赫兰巴雅挟持着石羽向后退入屋中。 赫兰巴雅又喊道:“你们都给我退出院落,不然……”不用他继续威胁,石羽大叫:“退!你们退出去!”兵卒们无奈缓缓后撤,早有伶俐的命人将院子团团围住,同时派人去寻傅友德。 一进屋,赫兰巴雅将石羽推给了战士贝古,人熊一般的贝古对石羽狞笑,石羽两眼一翻,竟昏了过去。赫兰巴雅鹰眼一扫,就看见本应装在箱中昏迷不醒的风娘,满脸是血的躺在地上,了无生气,但脸上偏带了几分诡异的满足笑容。阿济手中的弯刀还在滴血,恨声道:“这女人真狠毒,竟然已经醒来,却在箱子里忍耐不动等候时机,用了最后的力气打翻箱子,宁可自己死也要拉上我们!苏日勒,安玛的麻药有问题吧!” 赫兰巴雅摇头:“这女人大概服过不少药物,若不是安玛的药性强,说不定她恢复的更快更早。”水墨怔怔地看着已经死去的风娘,恼中出现的不是她的恶毒,而是她一身红衣,妖娆而舞。最后她叫了自己的名字,她就那么恨自己吗?为了什么? 院外传来盔甲相撞的声音,傅友德大喊道:“屋内人听着,有话好商量,只要你们放人,傅某保证让你们离去。”赫兰巴雅正在盘算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就听水墨喊道:“你们若有诚意,先将墙上弓箭手撤去!”傅友德犹豫一下,心想他们又没有翅膀,还是保护公子小命要紧,一挥手,墙上的弓箭手跃下。 苏日勒一脚踢向水墨,水墨早有防备,抱头翻滚躲过,阿济也要动手,被赫兰巴雅阻止,他瞬也不瞬地盯着水墨:“你什么意思?”水墨深呼吸了一口气:“大汗,我们做个交易如何?”赫兰巴雅眉头一挑,上次从太平关逃回草原时,水墨也说过同样的话。他微笑道:“好呀。” 不过多时,苏日勒迅速返回:“大汗,院中水井果然有机关!”赫兰巴雅笑得灿烂:“按你们南人的说法,你果然是员福将!”水墨干干一笑。此时外面又传来傅友德的催促声,赫兰巴雅使个眼色,贝古拎起石羽就是几记耳光,他痛叫着醒来,看见赫兰战士们冷漠嗜血的目光,他大哭大叫起来,又是哀求又是许诺。 身处院外的傅友德听到石羽的哭叫声既是安心又感到丢人,但无论如何,保住石羽性命最重要,不然石老将军绝不会饶过自己!暗暗诅咒着不听劝告的石羽,傅友德叫来亲信,附耳吩咐。 “大汗,别犹豫了。”阿济擦拭着刀刃说:“先留下一人牵制,你们赶紧走,越快越好,草原的生死存亡要紧!”赫兰巴雅闭了闭眼,迅速做了决定,留下一人假作谈判消磨时间,其余人迅速从井中逃亡。没想到身形太过强壮的贝古,根本无法穿过那不算宽阔的水洞,他只憨憨一乐,请求赫兰巴雅照顾他家人。赫兰巴雅无言地握了握他肩膀,低声说:“杀了那小子!”贝古点头离去,去替换同伴。 看着手下一一进入水井,赫兰巴雅问水墨:“你真的只要求我放你走?”水墨皱眉:“怎么,你想反悔?”吃一堑长一智,水墨才不会相信赫兰巴雅的允诺,只是随便提个要求让他放松警戒,然后在错综复杂的水道中趁机逃走。 赫兰巴雅忽然伸手将水墨拽到了身边,水墨刚要惊呼,炙热干燥的嘴唇迅速却扎实地给了她一吻。水墨拼死挣脱,坐倒在地,惊怒地瞪着赫兰巴雅:“那晚是你?!”赫兰巴雅舔舔唇上被水墨咬破的伤口,微笑道:“第二次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就算我放你走,你还是会回到我身边的,女人!”水墨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苏日勒攀在井口:“大汗,该走了!”赫兰巴雅冲水墨一扬下巴:“你先走!”水墨从地上爬起,正要过去,忽听门口有人朗声问:“傅将军,这里出了什么事?!”这声音让水墨惊喜莫名。趁赫兰巴雅和苏日勒注意外面动静之时,她猛向侧扑,躲在房柱后面,低声喝道:“你们还不走,不然我就大喊大叫!” 赫兰巴雅的微笑终于消失了,他想去抓水墨,却被苏日勒扯住:“大汗,再不走来不及了!”赫兰巴雅一跃,跳进水井,双手攀在井沿儿盯着水墨,蓝色的那只眸子近乎墨蓝,一如在牧场初遇的那夜,一样的火光,一样的生死,他抓住自己大笑说,顾边城,听说你箭法如神,不妨来试试! “哐!”大门被狠狠撞击,水墨眨了下眼,巴雅人已消失不见,只有黢黑的井口上青苔依旧…… “还等什么,放箭!”“不!”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弓弦拨响,嗖嗖之声无绝于耳,水墨抱紧脑袋缩在房柱后一动不敢动,只听到屋中贝古的怒吼声,然后渐渐安静。“哐!”的巨响,远门被人撞开,兵卒涌入,傅友德率先持刀攻入屋中,他惨叫一声:“公子!” “啊!”水墨痛叫,她被粗鲁的兵卒拧住手臂,被迫弯腰低头,她紧忙大吼:“王爷,王爷,谢之寒,是我啊!!” “住手!”谢之寒喝声传来,兵卒放开了手,水墨不顾疼痛向前冲去,一把拉住谢之寒衣袖:“你怎么来了,顾,顾将军呢,我有话要和你们说!” 带着黄金头盔的谢之寒终于认出了水墨,惊喜道:“阿墨,你怎么来了?想告诉我什么?”他紧紧地握住了水墨的手。水墨正要开口,忽然停顿,瞧了谢之寒一眼,又看看四周,低声说:“此处人多,回去再说!”谢之寒点头道:“也好,二郎就驻扎在附近,你随我去见他。”“是!”水墨低声答道。 谢之寒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水墨,嘴角一翘,朗声道:“撤!” ※※※ “啊!”水墨痛叫了一声,她再度被冷水泼醒,身上的鞭痕如火烧一般。一人笑问:“怎么,还是不肯说?”水墨昏沉沉地说道:“我真的只看见贵妃背上有奇怪的符号,饶命啊……”冒充谢之寒的皇帝冷冷看着萎靡在地的水墨:“那些赫兰人呢?!”“不知道,他们,他们把我打昏了……”“是吗?算了,不论你说的是不是真话都罢了,”皇帝丢掉了鞭子,唤人进来:“来啊,将她带走,跟那些人一起处死吧!” 有人进来将水墨拖死狗一般地拉了出去,水墨嘴中都是血腥味,她怎么也想不到皇帝居然会冒充谢之寒,如不是看到他手腕里无伤,根本就认不出来。那日与疯虎相斗,谢之寒中毒之下身手迟缓,手腕被马车碎片割伤,留下一道去不掉的小疤痕,他嫌丢人,除了水墨几人,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只以为他肩部受伤了。 皇帝的狠毒那晚水墨已经领教过了,她欲哭无泪,早知如此,还不如跟赫兰巴雅逃走,哪怕被他啃成猪头呢!也不知要将自己带去哪里,天色深沉,但天边已隐有亮色。前日她想溜走,被皇帝抓住,至今已三日。昏过去的水墨被越来越响的哀嚎声惊醒,铁链拖地的声音格外刺耳,她勉强睁眼看去,发现自己被带到了松岩城不远的那条大河上。水墨听顾边城说过,此河发源于高延,经过天朝境内,流向赫兰草原,滋润水草。 很多人已被两两绑在一起,她甚至看到了傅友德,他全无昨日的风度,披头散发大喊道:“我乃是陛下亲封的将军,逍遥王凭什么将我处死!”皇帝的亲信手下一脸冷笑:“傅将军,我劝你省省力气,去阎王老爷那里求个好转生吧!”“你们,你们定是骗子,骗开我松岩城!污我和赫兰人有染,杀害公子!明明是谢之寒下令放箭的!”傅友德悲愤地喊叫着。 水墨被人推倒在地,她努力调整着呼吸,皇帝的意图显然是想控制松岩城。但石老将军不是他的人吗,为什么要除掉石羽还有傅友德?水墨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自己的小命都快保不住了。一人将水墨拎起,将她和另一人的双手绑在一起,水墨与那人背靠背,但能感觉到她的手掌纤细,应是女子。水墨发现,兵卒们捆人都是找体型相近者,不知何意? “唔!”那官兵极粗鲁,绳子勒痛了她的手腕,水墨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忽听背后女人哑声道:“阿墨?”水墨如遭雷噬:“爱爱?!”被折磨的已不成人形的元爱发出呜咽,她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临死前竟能遇到今生唯一的朋友,但两人偏偏要同时赴死。 元爱的声音让水墨清醒了许多,许是皇帝要除掉的人太多,一时无人搭理被捆好的水墨和元爱。水墨小声问:“爱爱,你怎么会在这里?”元爱声音嘶哑:“因为公主死了,皇帝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我们中间有人身上有图,所以酷刑折磨,就算他离开绯都,也带上了我和那几个赫兰侍女,她们已经都被折磨死了。” “图?是顾倾城背上的符号吗?那到底干什么用的,皇帝要,赫兰要,高延要,你爹也要?!”水墨愤懑地说,图雅被活活掐死的情景就在她眼前。元爱笑声嘶哑如哭:“其实都是贪欲罢了,细节我也无法说清,只知道,这图很早之前就被分成几份,落到不同的皇族手中,传说谁能得到完整的图,就可以征服天下。” “扯淡!”来自现代的水墨一点不信,比尔盖茨够有钱了吧,也做不了一国之君,就算这图里藏的是核武器,那也只能毁灭世界,而不是征服! 元爱没听过这个词,但她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忍不住微笑:“是啊,很扯淡,可我爹,还有这些高高在上的君主他们都宁愿相信,这不是传说。”水墨不可置信道:“你爹难道想当皇帝?!”元爱想起父亲冷酷的面容,干涩的眼眶再度湿润:“虽然他从不说,我总想,也许是为了图,他才和我娘私奔的。” “那你还帮他?”“他是我爹啊,我唯一的亲人了。”“愚孝!”水墨大骂,跟着她就挨了一脚,士卒啐了口吐沫:“死到临头了,鬼叫什么!”水墨咬牙忍耐,直到士卒走开,才压低声音说:“既然如此,那皇帝为什么杀你?”元爱一怔:“你知道他是皇帝?也许他得到他想要的了吧,我对他已经没用处了。” 水墨深吸一口气:“现在呢,你那伟大的爹在哪里,他不管你了?”元爱摇头:“本来我们约好,得手之后,回老家相见,现在……”元爱的声音消失了,两个女孩无言以对。沉默中,水墨忽然感觉元爱的手在自己手心画着什么,“爱爱?” “嘘!好好记住!”元爱继续画着:“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带着秘密下地狱,可惜,高延的那一份,我没有拿到。”元爱叹息了一声。“在我这里。”水墨低语。“什么?!”元爱张大了眼。 水墨疲惫地靠在元爱背上:“那夜我躲着等你,图雅公主拿到了一幅图逃到那里,她发现了我,不知为何将东西塞给了我,我看过,不过几个奇怪的图形,李振也在,所以我想,这图应该就是高延那幅。” “哈哈哈,”元爱低哑地笑了起来:“爹说的果然没错,天命不可违,他们费尽心力,你却得到的如此轻而易举,我画的你记住了吗?”水墨苦笑:“我可不想当皇帝,我只想要活着,回家!”“阿墨,这是命,命里注定。”元爱低得近乎呓语。水墨狠狠摇头:“可为什么是我,我没害过别人,也没抢过别人的男人,甚至没乱丢过垃圾,为什么偏偏是我!” “阿墨,我只知道,爹占卜到你的出现会带来改变,却无法判断吉凶,所以他只能将你送上战场,生死由命……”元爱话未说完,前方忽然传来人濒死前的哀嚎祈求,让人不寒而栗。 水墨脸色苍白地看见皇帝手下,将一对对囚犯拉到河边,只砍倒一人就踢下河去。就算另一个没受伤,他也无法挣脱死去同伴的重量,会被拉到河底,活活淹死。“啊!”元爱被人粗鲁拉起,水墨也被迫站起来,兵卒用力一推,她们就排在了死神的队伍里,一步步地走向死亡。 “阿墨,你听我说,那日皇帝刑讯我,以为我昏过去了,我偷听到,他想……”元爱拼死扭头,在水墨耳边说道。水墨连嘴唇都白了,戾气,那不就是瘟疫吗?皇帝他想做什么,如果他通过河水传播疫情,那死的绝不止赫兰人,正在对阵的天朝士兵也躲不了啊…… 皇帝战无疆此时正站在松岩城上,微笑着看着城外凄惨的景象。等了这么久,终于要实现自己的目标了,赫兰巴雅,顾边城,燕秀峰,甚至李振,他们都会不知不觉地死在自己手里,然后再没有人能威胁自己的地位。燕家手握兵权又如何,他们的亲信军队都被自己调到赫兰边境等死了,哼哼…… “你现在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水墨痛苦地咧嘴,血腥气愈浓,也就是说她们离死亡更近了。元爱好像低笑了一声,水墨一怔,感觉到她手中有一硬物正在摩擦绳子:“爱爱?”“嘘,这本是我让自己保持清醒用的,没想到此时还有作用,阿墨,看我俩谁更命大吧。”元爱轻声说。 水墨心中的滋味难以形容,她终于体会到,死或许可怕,可看到希望再被夺去的滋味,更痛苦。水墨无法压抑求生本能,可那样元爱就会死,生命与良知,短短不过几十步路,她已被折磨的快要发狂。 “过来吧你!”水墨被一个兵卒揪到了行刑手跟前,下意识地看向那人,他的厚背砍刀上鲜血淋漓,还挂着点人体组织,眼睛因为杀人的兴奋而充血。水墨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我是不幸,还是幸运呢…… “阿墨,我求得是安宁,你求得是自由,我们各取所需吧。”元爱扭头说道,声音温柔如同初见。她说什么?水墨因为极度恐惧而无法思考,就看见刽子手慢慢地举起了屠刀。“啊!”水墨大叫,刹那间,她突然面向了另一侧,其他兵卒冷漠的面孔顿时映入眼帘。 背后“噗”的一声响起,跟着水墨觉得身子一重,人已跌入有些凉意的水中,隔着荡漾的水纹,她甚至能看清那刽子手冷酷的笑容…… 侵入鼻腔的河水让水墨猛然清醒过来,她赶忙憋住这最后一口气,拼命地挣脱着手腕绳索,用力踩水,但水压越来越重,身上的伤口剧痛,水墨近乎绝望之时,绳索忽然松了,她奋力将右手拔出,但左手仍和元爱纠缠在一起。这时水波震荡,又一对囚犯摔入水中,生怕被岸上的官兵发现,水墨拉着元爱向河岸游去,就算元爱是累赘,在没有确认元爱真的死去之前,她,不能放手。 在松岩城休整时,水墨数次和鲁维来这里饮马,对环境熟悉的很,十几米开外就是一片苇子,虽然离那些人很近,但足够隐藏,他们根本想不到这样还能有人活下来。水墨叫着自己的名字,水墨,你要坚持,不能死,你有两条命,不能…… 水墨眼前阵阵晕黑,她机械地游着,忽觉得手上一松,再回头,元爱不知何时脱离了自己,她手上的绳子如蛇般在水中飘舞。不!水墨不自禁张开了嘴,河水登时涌入,窒息的感觉让她眼前一黑,接着胸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她再无知觉。 “哗啦,哗啦。”河水冲刷着水墨的腰腿,她还没张开眼,已开口大吐特吐,发黄的污水从喉咙和鼻孔中喷薄而出。连吐带咳,水墨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她勉力抬头看去,不知自己何时上了岸,不远处有一根粗壮的树根正半浸在河水中。想起自己晕过去之前被什么撞到,也许是它救了自己。 水墨费力地翻了个身,仰望着蓝天,夏风带着暖意拂过面颊,刺目的阳光让她暂时失明,她抬手捂住眼睛,泪水不能自己的流下:“爱爱……” 数次从死亡关头逃生,可水墨从没有像这次,是用另一个人的死来换取自己的活。痛苦中的水墨想起了元爱临死之前的嘱托,她紧咬牙关:“该死的皇帝,我不会让你如意的!”自从来到古代,水墨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保住自己一条命,她别无所求,可现在元爱的死,让她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更何况还有顾边城和谢之寒的安危。 如果元爱说的没错,那骠骑驻地应该就在河边。只要是骠骑宿营地百里之内,一定有他们特定的标识。水墨翻身站起,她眺望着长长的河岸,下定决心,一步步向前走去,任凭身上的伤口烧灼作痛,也不停下。 水墨第一次主动向危险进发,不是为了她自己。 清澈的河水流淌不息,带走了生命,洗净了血腥,一叶制作简单的扁舟正飘荡其上。质朴的汉子将网抛洒出去,嘴里还哼着山歌小调,慢慢收网,感受到的重量让他喜笑颜开。汉子用力拉网,捞上来的“鱼”却让他吃了一惊。 容颜清丽的女子脸色苍白如纸,血痕虽已被河水洗净,毫无起伏的胸前伤口让人胆寒。汉子手忙脚乱,想碰触又怕亵渎了这般美好的女子。一只粗糙的手指终于按在了女子的脖子,汉子几乎是跳了起来,抄起撑船的长篙,一声唿哨,扁舟如箭般射出…… 茂密的树叶吹得唰唰作响,除了偶尔的马嘶,你不会注意到这里驻扎着骠骑半数人马,将近千人。帐中的顾边城仔细翻看着斥侯传来的军报公文,他长眉微蹙,浑不似平日的淡然自冲。谢之寒让他驻扎在此,以防高延人异动,主战场则交给了燕秀峰。“将军!”王佐在帐外大叫。顾边城头也不抬道:“进!” 王佐大步走了进来,抱拳说道:“将军,您让查的事情有些结果了。”“喔?如何?”顾边城抬起了头。王佐脸色也不太好:“奚族,氏尾,东罗,仓孙几大氏族还有一些小氏族前段时间,不知为何发生了战乱,有的几乎亡族灭种,死尸遍地,因为天气炎热,很多都已腐烂,但斥候发现了活人的脚印,好像有人在搬运尸体!” 搬运?顾边城沉默不语,这几日,不时有士兵发现顺河而下的死尸,他心中不安,才派人前去侦察。原以为那些边境氏族畏惧天朝战力才不敢前来侵扰,没想到竟然是起了内讧。他又想了想,“王佐,你……” “将军!!”康矮子大喊着冲了进来。虽然平日里顾边城温和待下,但正值战时,康矮子不经允许,擅闯主帅营帐是要砍头的。王佐怒道:“老康,罗大人不在,你就忘了军规吗?!”康矮子赶忙单膝跪地行礼:“将军,属下莽撞,但是,阿墨来了,他被出去探查消息的斥侯发现,带回来了!” “什么?!”顾边城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临走之时,他特意留了谭九在京城观察动向,传递消息。可除了知道皇帝闭门不出,只有姐姐照顾,就连顾平都联系不上,更不用提水墨。顾边城不再多言,大步出营。 王佐一把拉住想要跟上的康矮子:“真的是阿墨?”康矮子一翻白眼:“那小子,不,”他压低声音:“那丫头我还能认错!不过,她一定吃了很大的苦,你没看,后背的皮都烂了,一身恶臭。” 水墨变成阉人入宫之后,顾边城没再隐瞒王佐这些高级将领,当他们得知水墨竟然是女子,都大吃一惊。且不说水墨有结嗉,胸膛平坦,就她那大咧咧的样子,有时说话比自己这样的男人都生冷不忌,哪里像女人了?再说,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在战场厮杀上活下来,又有那么多鬼主意……男权社会中成长的骠骑校尉们都感到不可思议。 “将军!”正要出门的军医差点被顾边城撞了个跟头。顾边城一把捞起他:“她怎么样了!”“因为伤口感染,她正在高热,神智不太清醒,背后伤口太多,溃烂太厉害,属下无法用扩大伤口的治疗,只能用清洗过后,敷上解毒消肿的药膏试试。” 顾边城走到用行军毯临时垫起的床铺,盘膝坐下,伸手轻触水墨。她的脸庞瘦可见骨,脸上细小的刮痕无数,头发纠结,身上散发出腐臭的气息。十指乌黑,其中两个指甲已然开裂,显然是扒住什么硬东西造成的。此时人昏沉沉的,依然眉头紧皱。 顾边城的结嗉动了动,发现自己竟说不出话来,他暗自调整呼吸,再开口的沙哑,还是让他有些吃惊,他轻唤道:“阿墨,阿墨?”军医回禀:“将军,要是想要和她说话,只怕属下得施针才行。”“可对她有不好影响?”顾边城问。军医摇摇头:“痛是一定的,其他无妨。” “将军,阿墨,呃,水墨出现的太突然了,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或情况。”王佐习惯性地称呼水墨,忽然想起她不是男人了,赶忙改口。康矮子瞧着顾边城脸色,心中叹息,将军大人何曾面对一个女人露出这样的怜惜。枉费自己花丛中打滚了这么多年,竟没看出水墨和将军大人之间的暗潮涌动。想到这儿,谢之寒俊秀的脸忽然出现,康矮子挠了挠光头。 顾边城只是突见水墨惨状有点心乱,他也明白事态紧急,对军医点点头。军医技术娴熟,烧针认穴,瞬间就完成了。水墨眼皮急速地颤动两下之后,缓缓张开眼,嘶哑说道:“好痛!”“阿墨?你感觉怎么样?”顾边城探身过去,观察水墨脸色,对她身上的臭气恍若不闻。 “顾,将,将军……我,我……”水墨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居然真的找到了顾神将,又是惊喜又是委屈,情绪激动之下,更觉昏眩。“不要激动,冷静!”军医轻喝道,手中的长针在水墨穴位上轻轻捻压刺激。 “阿墨,没关系,说不出就先休息。”顾边城柔声安慰。“不,不!”水墨挣扎道。眼前的人影越来越模糊,她拼力将自己想要说的说出,不能让元爱白白死掉…… 水墨再度昏了过去,军医摇头,表示不能再刺激她了。王佐小声问:“她说什么,断断续续的,我没听明白,你呢?”康矮子回想着:“她说什么一,什么气,花?还有,阿爸?”王佐瞪着他,心说这都什么鬼话! “不,她说的是戾气,还有堤坝!”顾边城沉声说道。戾气?!王佐和康矮子都被这个名词吓到了。在战场上他们无所畏惧,生死有命,但若是得了疫病,那般凄惨死去,还不如一刀杀了他们痛快。疫病不同于战争,而是老天爷对人性贪婪好杀的惩罚。 “我终于懂了!”顾边城脸色大变。那些氏族的尸首定是用来制造戾气的,有人想要掘开堤坝,让水势加大,好能扩大疫情,好生毒辣!他猛地站起身来大声下令:“王佐,点召人马准备出战,康仁,你速去松岩城通知王爷,有人要掘坝放水,传播戾气!让松岩城准备药草,以备不患,同时让他去通知在赫兰的燕帅,我军士兵居于野外,必靠近河边,这几日,尸首越来越多,保不齐戾气已生!李大夫,你做好防疫准备,再有浮尸,小心处理!”“是!”众人轰然应命而去。 顾边城回身轻轻抚了水墨面庞一下,轻声说:“等我回来!”说完即转身大步离去。他知道不用吩咐军医,他也会尽力而为的。心里有点后悔,早知就让谭九跟随出征,现在必可保水墨无事。翻身上了赤鸿,接过头盔系紧,不再多想其他,不只为了水墨拼死带来的消息,更是为了数十万天朝士兵和边境百姓。他大声道:“跟我来!” 李振负手站在河边,这条河在天朝境内不算宽阔,他嘴上盖着沾满防疫药物的白布,那些正在掘堤的士兵也是一样打扮。果然,他还是比我狠毒,所以他才能当上皇帝吗?李振嘲讽地想。不管如何,现在还是盟友,至于彼此之间那点血亲,对于王者来说,狗屁不是吧。决堤放疫,有违天和,他既然不怕报应,自己又有何惧! “嗖……噗!”李振身边的近卫双目圆睁,扶着胸口倒地身亡。“敌袭!!”士兵们惊叫。老耳早就挡在李振身前,低喊道:“是骠骑!”李振也看到了骠骑军熟悉的黑衣银甲,为首者赤马银枪,招招毙命,李振咬牙道:“顾边城!” 李振飞身上马,抽出长剑,迎上前去。老耳感觉不妥,赶忙跟上。见李振杀出,顾边城催赤鸿加速,银枪舞出无数光影,蓦然一刺,李振就看见枪尖已近在眼前,他大喝一声,缩头伏在马上,同时长剑上撩,“当”的一声,李振手臂隐隐发麻。他武艺不弱,但在战场上,神将何人能敌?! 两人错身而过,李振正欲跳转马头再战,就听老耳凄声怒喊:“主人小心!”同时一股劲风直袭背心,竟是顾边城杀了一记回马枪。李振躲无可躲,只好松缰脱镫,想要借着摔下马的劲力躲过一劫。可顾边城这一枪太急太狠,李振刚一松手沉肩,向左侧歪倒,只觉得颈边剧痛,他“啊”的痛叫一声,摔落马下。 “主人!”老耳急红了眼,长鞭脱手而出向顾边城银枪卷去,同时再甩手,点点银光,直射顾边城后脑等要害。老耳的情急拼命,让顾边城也不得不闪躲,老耳寻机跑到李振身边,单手用力将受了重伤的他再度举上马,用力一怕,战马狂奔而去。几个亲卫也跟了上去,保护着李振杀出重围。 顾边城掉头想追,老耳却正面挡在他跟前,怡然不惧道:“你们留下了我一只手,现在这条命也给你,想杀我主人,万万不能!”顾边城眼中寒光乍盛:“挡我者死!”他毫不留情地一枪刺出。战场留情,既看不起你的对手也给自己留下隐患,顾边城自从上了战场,还从不曾看轻任何一个人。 不论为何而战,战后的血腥场景总是一样的,那数百高延士兵根本不是骠骑的对手,此时骠骑战士们正在掩埋对手。看着还算完好无损的堤坝,顾边城稍稍松了口气,虽然没有杀掉李振,总算保住堤坝,而且既然得知了高延人的阴谋,那么疫病也不会再大规模扩散了。 “好险啊。”王佐忍不住感叹道。如不是水墨带来消息,将军思绪敏捷,真让疫病传播,那真是会亡国灭种的啊。“王佐,你带人留下,看守堤坝,我回转营地,有些事情我必须亲自跟阿起谈谈了。”顾边城揉了下太阳穴:“这么多高延士兵是怎么溜过来的?而且那些边境氏族之战,为什么没有报告?若无人里应外合,这计策未见得能成功!” “是,将军放心,再有狗贼赶来打堤坝的主意,我让他有来无回!”王佐肃容道。“好,小心行事,我回去之后,会让阿起调派更多人手过来!”顾边城拍拍肩膀,只带了几个亲卫,迅速返回宿营地。 只不过隔了一日,也不知道水墨醒了没有,顾边城很想立刻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又如何知道有人要决堤放疫,怎么找到这里的……顾边城口中轻喝,赤鸿顿时加快了速度。清脆的马蹄声回响在山间。 远远看到了宿营地,好像有不少人在活动,顾边城有些奇怪,因为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他只留下二十人左右守营……顾边城做了个准备战斗的手势,同时减缓速度,身后一名战士叫道:“将军,是王爷!”顾边城凝神看去,果然飘扬着谢之寒的旗帜,他这才安心。 营门一名守卫见顾边城回传,刚忙迎上前回道:“将军,王爷赶来了,他好像有点不舒服,没说话就去营帐休息了。”“喔?”顾边城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旁人,问道:“在哪个营帐?”“呃,王爷去看水墨了!”普通骠骑战士自然不知道水墨的真实身份,连她入宫,也只是因为她去执行什么任务才消失的。 顾边城眉峰一扬,大步走向水墨临时休息的营帐,撩帘进去,对坐在榻边的谢之寒笑说:“你怎么来了,自从陛下重托,你就变得有些古怪。”他话音未落,就看见了榻上水墨惊恐又愤怒的表情,顾边城察觉有异,忽见谢之寒挥了挥手,一股浓香飘来,他顿觉头晕目眩,再想运功已是来不及。身后闪出几个禁卫,瞬间给他捆上了牛皮绳和镣铐。 见顾边城轰然倒地,水墨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谢之寒起身慢慢走到他身边,顾边城不解又愤怒地盯着谢之寒,直到他摘下头盔。顾边城瞳仁猛地收缩:“陛下?”“二郎,还真是辛苦你了,本想让你为国捐躯的,现在却逼的朕不得不杀你,你说,这算不算不忠啊?”皇帝叹息道。 帐外传来怒喊和兵器击打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平静,顾边城心知,骠骑战士定是被皇帝的人擒获了。“为什么?阿起呢?”顾边城很快恢复了平静问道。皇帝欣赏又遗憾地看了他一眼:“一言难尽,你只要知道两件事,第一,人生在世,不过四个字,身不由己;第二,朕会做个好皇帝!”“好皇帝会去决堤放疫,杀害自己的臣民吗?”水墨嘲讽道。 她一张眼就看见了那倒霉的黄金盔甲,皇帝带笑的表情难掩惊讶:“你居然还活着?!”没等水墨想出办法,顾边城竟然也回来了,为了警告顾边城,水墨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可他还是着了道。水墨最后的力气顿消。现在听到皇帝竟敢说的那么真挚,想起在水中飘走的元爱,她恶心到脱口讽刺。 皇帝也不生气,微笑道:“事急从权,要想天下大安,总是有人要牺牲的。”“是啊,只要死的不是你就可以。”水墨冷笑。“阿墨,别说了!”顾边城打断了水墨,也许今日断无生理,可在皇帝下令之前,平白激怒他实属不智! “阿墨?”皇帝玩味地笑笑:“倾城说的没错,你果然很喜欢这姑娘。”“我姐姐如何了?”顾边城脸色微变。“放心,她好的很,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她有孕在身了,虽然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也算是未来皇子的舅舅了,二郎,你不开心吗?” 没有血缘关系?水墨眨眨眼。顾边城恭敬回答:“有陛下疼爱,贵妃自然开心,臣也就开心了。”“哈哈,”皇帝大笑一声:“说的好,这女人怀孕之后对男人总是更加依恋,言听计从,可惜啊,你可能没机会享受这样的温柔滋味了,哪怕是从这女人身上!” 水墨和顾边城一愣之下立刻明白,肯定是顾倾城告诉皇帝的。水墨忍不住暗暗诅咒,那女人装得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竟然助纣为虐,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就可以陷害吗?自己为了救她被迫面对疯虎不说,还担上一个辱没皇妃的罪名,差点被皇后整死。那日元爱给她涂的是盐酸就好了! 顾边城知道皇帝只是享受着胜利的感觉,他说的越多,皇帝越开心。可惜不能救了水墨,顾边城歉疚地看了她一眼,水墨好像读懂了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皇帝将一切瞧在眼里,忽然饶有兴致地说:“水墨,你数次逃亡,说不定是个有福之人,这样吧,如果你愿意陪伴朕,朕可以考虑让二郎活得久些。” 顾边城眼睛冷了下来,水墨却一笑,故意曲解道:“行啊,我最擅长的就是抽人耳光,踢人老二,保证你爽,陛下喜欢怎么来?”一个屠杀自己臣民的皇帝会守诺?那真是猪都会上树了。听到如此粗话,皇帝和顾边城同时一怔,顾边城看着皇帝古怪的表情,忽然有点想笑。皇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来人啊,将顾边城押下去!” 那几个禁卫将软倒的顾边城从地上拖了起来,皇帝笑道:“二郎,没有特制的解药,你逃不掉的,还是安分些好,说不定还能见到和你同病相怜的阿起呢。”这么说谢之寒也中毒了,顾边城一言不发,正要被带走之际,他忽然回头看向软倒在榻上的水墨。 皇帝笑言:“怎么,后悔了,愿意把你的女人交给朕?”顾边城淡然一笑:“阿墨?”“嗯?”“愿你顽固如我!”说完他不再看水墨,任凭禁卫将他拉了出去。水墨闭上了眼,眼中热流涌动,这样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却是她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顽固吗?”皇帝喃喃说道。他低头打量着水墨,见水墨不肯睁眼看他,他忽然笑了起来:“我想到该送你去哪儿了,如果你再能活着回来,朕,也会相信,真的有天命!”水墨忍不住张开眼看他,皇帝的笑容酷似谢之寒,他的手却毫不留情地按向水墨颈脉,水墨登时昏了过去。 “陛下,高延大君来了,我们收到了他传出的信号,好像他受了重伤。”一个禁卫快步走进营帐回道。皇帝皱了下眉头:“要不是顾边城命人来通知我,我还不知道他失败了,自称精明,也是败事有余之人!去,将他接来,还有,唤吴起过来。” 不多时,一个颌下无须的男人无声走入,皇帝低声吩咐了他几句,他躬身行礼,然后将水墨抱起,匆匆离开…… 为了防止再生异变,皇帝决定先返回松岩城,调集兵将后,能骗过骠骑最好,不然只好强攻,好在骠骑只有半数在此,剩余都由罗战率领去支援燕秀峰。跑了赫兰巴雅有些可惜,不过也罢了,死在松岩城还是草原,也没什么差别。自己的计划不容有失! 连日策划,奔波,皇帝感觉到了疲劳。就算他偷偷练武,身体不错,但毕竟从小在皇宫长大,锦衣玉食,猛然受了这许多风霜,他有些不适应。前方来报,松岩城已近在眼前,旌旗招展,如同他离去时一样。皇帝吁了口气,虽然横生枝节,幸好自己早有防备,还留了一手,这一去一回虽耽搁了两日,应该赶得及的。 城门早早开启,皇帝率众策马进入,兵卒们守候两旁。忽然他觉得有些不对,猛地勒住马,抬头问道:“张彪何在?”“禀告王爷,罪臣张彪已被捉拿!”一个校尉恭声道。什么?!皇帝不及开口,城门边的铁链哗啦作响,千斤闸突然垂落,数个正穿过城门的士兵登时连人带马被砸成了肉饼。皇帝的大部队也被隔在了外面,一时大乱。 城墙上忽然涌出许多弓箭手,飞箭如雨,城外的士兵们惨叫。皇帝大怒:“你们想干什么!”先前那校尉冷喝道:“大胆奸贼,竟敢冒充逍遥王,奉命捉拿!”“胡扯!”皇帝冷笑:“何人有权捉拿本王?!” “朕!”一声清喝如同雷击般刺穿皇帝的耳膜,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身着绯色战袍,金色头盔的人策马从一旁走出。见到皇帝的表情,那人嘴角一翘:“来啊,生擒奸贼者,食万户!”皇帝反应极快,他伸手想脱掉头盔,嘴里喊着:“朕才是……”可不等他说完,一张网当头罩下。数人扑了上来,转瞬皇帝已被捆成一团,嘴里也不知被塞了什么,呜呜不能出声。 城内外的军队还想反抗,却惊讶地发现一只规模庞大的军队缓步出现,数量远胜于已。绝大部分士兵都不知真相,眼见不能抗衡,纷纷放下武器,跪地投降。“皇帝”下马,慢步走到还在挣扎的“逍遥王”跟前,见他身体紧缩,眼神戒备,低头在他耳边小声笑说:“陛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滋味如何啊?” 皇帝目眦欲裂——谢之寒!!! 石老将军府内,皇帝被捆得有如待宰的猪,但他仍昂然坐在椅中,闭目不语。一想到谢之寒竟然冒充他,带着最忠诚皇族的御林军赶来围剿,指证自己是冒充逍遥王的反贼,他心头就如刀割,只差那么一点点啊……坐在对面的谢之寒翘着脚,一边喝酒一边打量着皇帝。顾边城从侧厅走了出来,他已恢复了正常:“阿起,你这药果然有效!” 谢之寒嬉笑道:“那是,贵妃娘娘生怕不见效,将从白震那里搜出来的解药都塞给了我!”顾边城没有说话,只问道:“其他人还好吧?”谢之寒点头:“康矮子只是被打晕了,其他人都是皮肉伤,性命无碍!” “哼哼……”一直默不作声的皇帝冷笑了起来:“我真的很好奇,你是如何说动顾倾城那女人的,她连命都不要了吗?”谢之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是不说话,皇帝刚刚镇定下来的心,又开始烦躁。 见皇帝眼中喷出了怒火,谢之寒才慢悠悠地说:“看来你还是不了解身边的女人要什么,有人要权,有人要钱,有人要情,你以为用毒药和各种诱惑就能控制顾倾城吗?其实让她改变很容易,救她的命,然后出更大的价码就可以!我用你留下的玉玺,立了一道圣旨给她,若她生子,立为太子,同时正宫位!”看着皇帝青白的脸色,他又故意加了一句:“更何况,她爱的,从来就不是你!”皇帝喉头一甜。 “姐姐她,还好吧?”顾边城终于问了出来。谢之寒带了几分不屑道:“放心,她所中的木石姻缘已经解了,还有,她说,这回你们两个互不相欠了……”顾边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疤痕,淡然一笑,都过去了。 “不可能!”皇帝脱口喊道。白震说过木石姻缘珍贵难制,没有解药,所以要慎用。少量的木石姻缘不会致命,但不时会让人感到麻痹的痛苦,如果量多,那就真的会变成活死人了,顾倾城就是因此,牢牢地被自己控制着,当然,还有她的贪欲…… 谢之寒睨他一眼:“不是只有白震才会施毒,再说以毒攻毒你不知道吗?天下偏偏有一种毒和其相克!我们早知道有这种毒药,只是不知该如何去解。”说到这儿,他难掩嘲讽道:“说起来,这还要感谢阿墨,若不是罗战怀疑,将从她身上得来的瓷瓶药丸交给谭九研究,只怕想要劝说咱们的贵妃娘娘改主意也没那么容易!”顿了顿,他故意又加了一句:“下次想给谁下毒,记得最好连舌头都毒僵了,一个字也不能说,免得到头来白费力气,如果你还有下回的话,陛下!” “噗!”皇帝那口血终于喷了出来,他眼中的不甘和愤怒,简直可以烧化吊儿郎当的谢之寒。谢之寒看着他的表情,稍感满足,长这么大,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儿,这回被皇帝算计的这么狠,不光是他,还有数十万军民都险些葬送,这让得知皇帝计划的他,充满了厌憎!皇帝唯一失策的,就是把那个没有真心,活着只为了自身打算的女人留在了自己身边做看守! 顾边城见皇帝被谢之寒气到吐血,就想阻拦,毕竟他身上有太多秘密,还不能死。没等顾边城开口,脸上带着青紫伤痕的康矮子跑了进来,他难得的惊慌:“将军,王爷,水墨不见了,我查了,她并未和皇,皇帝一起返回!” “呵呵,”皇帝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一瞬间,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软弱多情的皇帝,柔声道:“阿起,二郎,你们这么能干,比朕还要能干,猜猜看,那女人去了哪里?”谢之寒眼角抽搐了一下,猛地跳了起来,将皇帝生生拎了起来:“不如你猜猜看,我会用什么手段对付你呢?” 皇帝叹息道:“成王败寇,朕,还输得起,反正有人陪伴,朕也不会寂寞!”谢之寒攥着他衣领的手越收越紧,皇帝开始呼吸不畅,脸色都变了,可依旧笑容满面,好像恨不得谢之寒杀了他,他才高兴。 眼见皇帝就要活活勒死,谢之寒忽然松了手,皇帝重重落地,咳得呕心呕肺,他还偏要笑,样子狼狈不堪,却让顾边城和谢之寒心中发冷…… ※※※ “没想到,我们会在此见面。”顾边城漠然地看着趴在地上的李振。他对自己出手的效果心里有数,所以才没有继续追杀他,只是没想到这高延大君如此顽强,竟然还活着。李振是被人强行带来的,脖子上包扎的厚厚白布也挡不住鲜血外溢,看起来命不久矣,但他的表情仍然冷硬,仿佛流的不是自己的血。 “如果你愿意合作,我可以救你!”谢之寒诱之以利。见李振不答,他一脚踩在了李振胸上。李振登时大咳,伤口处的鲜血飞溅。又喘息了两声,李振依旧闭目不语,但气息愈发微弱。谢之寒恨不得一剑结果了他,皇帝拿水墨作威胁,让自己不敢妄动,这个高延狗竟然也摆起架子来了。不过是人就有软肋,李振的是什么呢?谢之寒也是急病乱投医,想问出水墨的下落。 “将军,王爷!”康矮子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他一直在搜索水墨的下落,终于得到了一点讯息。“怎样?”谢之寒急问。“有人扛不住招认,虽然不知道水墨去哪儿了,但一个叫吴起的内侍也不见了,并未回转!”康矮子大声说。 吴起,这个名字让顾谢两人都大为陌生,原本闭目等死的李振却突然张开眼:“你,你说谁?”康矮子瞧了顾边城一眼,又重复了一遍,李振用高延语喃喃说了两句话。谢之寒与顾边城附耳道:“李振说,你许诺过不惊扰她的,你不该骗我!”这个“你”难道是……两人同时看向监禁皇帝的内室。 不等两人再开口,李振苍白的嘴唇里,艰难吐出了几个字:“我,我们,做笔交易,如何?”顾边城和谢之寒面面相觑,谢之寒冷冷一笑,虽然不知那个她是谁,但很显然,她,就是李振的软肋! 松岩城外,密林道边。 “二郎,你一定要亲自去吗?”谢之寒抓着赤鸿的缰绳不放,赤鸿不耐烦地仰头打了个响鼻。顾边城握住的谢之寒的肩膀:“阿起,我顾边城答应过的事情,从不食言。”谢之寒拳头紧握不语。顾边城微笑道:“我知道,你也想去,但是现在你必须作为皇帝存在,才能镇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我天朝河山,已非你莫属!” 谢之寒俊秀的眼与顾边城琥珀色的眸珠对视半晌,两人都不曾移转目光,谢之寒笑了,竟是从未有过的无奈:“我最恨责任,最后却得了江山;你从不肯放弃职责,最后却只剩个女人,值得吗?”顾边城默然半晌,忽然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值得!”说完他翻身上马,康矮子等人也做好了准备。 “呼……”谢之寒长出了一口气,用力搓了搓脸庞,再出现的又是他惯常的懒散笑容,他朗声道:“见了阿墨,记得跟她说,我喜欢她!”顾边城闻言忍不住勒了下缰绳,赤鸿原地转了个圈,他一哂:“休想!” 两人忽然相对大笑。谢之寒松开缰绳,最后说了一句:“活着回来!”顾倾城点点头,又道:“做个好皇帝!”说完,一骑绝尘而去。谢之寒压下心中担忧,看着顾边城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只要你们活着回来,我情愿让你!” “王爷!”一个骠骑战士快步跑来禀告:“高延大兵压境,斥侯来报,他们行动有些迟疑,好像在犹豫,不知是战是和!”谢之寒舔了舔门齿,心想这大概是皇帝和李振的约定吧,比如高延出兵帮忙,皇帝则将关内土地割让一类的。 谢之寒摸了摸乌云的鬃毛,笑容灿烂:“管他是战是和,我现在只想杀人!!” ※※※ 顾边城等人不知又起变故,一路急行而去,康矮子观察着四周,有些担忧道:“将军,我们已在高延境内了,那李振会不会故意骗我们上当!”说完他回头看了一眼捆在一匹马上的白布袋,那里面正是李振的遗体。康矮子当时没有听清李振和顾边城,谢之寒做了什么约定,只知道,他指明了水墨可能在的地方。 顾边城不发一语,他只是尽力加快速度,天知道李振所言是否属实,谢之寒故意去试探皇帝,虽然他表情未变,但那瞬间的沉默足以让顾边城冒险。如果没有水墨,不知要死多少人,自己也可能逃不过去。他只有一条命,已救过天下,现在是属于水墨的了,生是她,死,也是她。 “驾!”顾边城用枪杆击打赤鸿,赤鸿吃痛之下,跑得更快。 吴起正在山间徘徊,等候皇帝的命令,忽听不远处蹄声爆响,他麻利地躲藏了起来。顾边城等人的出现让他大吃一惊,原以为是偶尔经过的高延骑兵,没想到来的却是骠骑。此人极精明,他毫无犹豫地向后山的墓穴跑去。 骠骑到了李振指明地点,见山路崎岖,众人只能下马不行。顾边城边走边留意路线和周围境况,若不是李振告知,他想不到此处竟然藏着高月的墓穴。终于找到了那个隐秘的墓门,康矮子一紧铠甲:“将军,我等先在周围搜索一遍,可墓穴……”顾边城摇头道:“李振指明只有我一人可以进入,此人狡猾,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不能用水墨冒险,既然答应了,就一定做到!” 康矮子同样忧心水墨安危,可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顾边城去冒险,他更不愿意。但顾边城的决定无人能更改,他只能仔细查看墓穴周围。缩骨藏在树身之内的吴起,呼吸缓慢的几乎于无,这些骠骑战士谁也没发现,墓穴旁的大树树洞里竟然藏有人,毕竟那树洞看起来很小。 吴起尽力克制着自己的喜悦,他出身高延低等贵族,但擅长奇异忍术,做为李振的心腹,是他亲自陪李振将高月的遗体葬于此处,但李振不知道的是,自己真正的主人却是天朝皇帝战无疆。他早受命于皇帝,在墓穴里设下机关,好等待时机除掉李振,没想到却是顾边城先行到来。 见周围无事,顾边城命令骠骑士兵退出十米开外,康矮子勉强执行了。顾边城心中有数,此行冒险,若是有个万一,他不愿意连累这些战士,宁愿自己承受。按照李振的指点,顾边城顺利打开墓门,虽是白日,但里面阴森黑暗,传出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康矮子忍不住想开口阻拦,顾边城却举起火把,扛着装着李振的布袋,大步进入。 藏在树内的吴起忍不住笑了,陛下若是知道顾边城自投罗网,被自己干掉,一定很开心吧,让他和那个水墨,一起葬身地底吧。他极小心地,慢慢从树洞里爬出,然后整个人贴近树干站着,站在前方的骠骑战士们都没有察觉。只有一直盯着墓门的康矮子,感觉有些不对,但他又说不上来,只能眯眼细看。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树后斜斜的,竟有了一道人影。 经验老道的康矮子没有叫喊,而是迅速做了几个手势,骠骑战士们大惊,做好包抄准备。吴起的感官很敏锐,骠骑战士们的呼吸一变,他就察觉到了,毫不犹豫地立刻扑出。康矮子大骂:“该死!”他扑了过去。 “轰”的一声巨响,墓穴内的顾边城身子摇晃了一下,头顶上的土簇簇落下。他稳住身体,皱眉回望,那隐约的亮光已消失了。进门之时,顾边城就注意到了那块阴阳断,也就是堵门石,看来有人把那东西放下来了。顾边城倒也不放在心上,那东西虽重,但外面有康矮子等人,再加上自己,应该弄得开。 正想着,顾边城听到了水墨的尖叫声:“啊!!!”声嘶力竭,惊吓欲狂。被药迷昏的水墨被那一声巨响震醒,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她只觉得头疼欲裂,过了一会儿,才想起皇帝那诡异的笑容,她猛地坐了起来!眼前的影子也清晰了起来,她忽然看清那竟是两具棺材,周围除了两盏火苗时续时断的长明灯,就是无边黑暗,水墨的呼吸声回响在墓道里,如同来自地狱的叹息。有生以来,水墨第一次尝到了吓破胆的滋味,她嘴里都是苦的,想站站不起来,碰到每一样东西都让她发狂。 “阿墨!莫怕,我就过来!”忽然顾边城的声音模糊飘来。水墨用力捂住嘴,侧耳仔细倾听,可除了擂鼓般的心跳,再没有别的动静,她相信自己是幻听了,绝望地抱住了头,只会重复一句话:“别这么对我,别这么对我……”“阿墨,是我,二郎,你出声啊,我就过去!”水墨呆呆地一动不动,好像自己动一下,顾边城的声音就会消失,哪怕是幻象,她也不愿这声音消失。 “阿墨,你怎么了?出声啊,别怕!”顾边城声音渐大,难得的急迫。水墨终于相信,顾边城真的就在附近,她猛然来了力气,站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猛跑。“啊呀!”水墨不知被什么绊倒了,狠狠摔到在地,腿剧痛,她顾不得疼,继续向前爬。 “阿墨,别乱跑,等我过去。”顾边城大吼,生怕水墨乱闯,反而出了意外。 “二郎,二郎……”水墨声音沙哑带着哭腔,耳音灵敏如顾边城也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李振为高月修的墓穴看起来不大,但是通道不是直的,经常拐弯会碰到一面墙,让人无路可走。顾边城想到李振那句,如果是你,应该找的到吧,他现在明白,这墓穴竟隐含阵法。看来李振临死还小算计了自己一次。 知道水墨因为紧张很可能说不出话来,为了让她镇定,顾边城朗声道:“阿墨,你敲击墙壁,或者你唱首歌好不好,就是你唱给鲁维听的那首。”唱歌,水墨连大声哭都不敢了,她不觉得自己此时能唱出歌来,可听从顾边城的指示,让她觉得心安。 一开始水墨机械地敲着墙壁,几乎只有嘴皮子在动,渐渐地发出了声音,顾边城安下心来,细心搜索,按照阵法,寻着那歌声而去。 敌人已踏上城头,我们已无险可守 用兄弟的尸体堵住城墙的缺口 弓箭架在他们冰冷的额头 哦一旦有人死去 就无法停止战斗 …… 水墨的声音越来越沙哑,这首歌是一首哈萨克族的民歌,曾偶尔听朋友唱起,特别喜欢它苍劲的曲调和歌词的含义,听似绝望,但决不言退!水墨自从给鲁维唱过这首歌后,骠骑很多的战士都非常喜欢,包括顾边城和谢之寒。骠骑战士经常在酒后哼唱这首歌,他们觉得这就是为自己写的。 水墨刚唱出最后一句歌词,“阿墨。”这声呼唤已近在耳边。水墨猛一回头,顾边城举着火把正在对自己微笑,然后张开了怀抱。水墨觉得自己疯了,可除了抱着顾边城痛哭,她什么都不能干。顾边城紧紧搂着水墨,柔声安慰,不时用唇轻触着她的耳垂儿,颊边和额头。 听着水墨开始抽泣,顾边城露出笑容,知道她终于冷静下来。火把噼啪一声,爆了个火花出来,水墨抬起了头,泪汪汪地看着顾边城。顾边城发现自己在她瞳孔中的影子分外清晰,那里面,只有他一个人。 压下的黑影让水墨眼睛大睁,但只迟疑了一瞬就迅速迎上,两人之间唇齿相触,只微微一碰,彼此的温热气息已吸入鼻端。水墨微微红了脸,顾边城抬起头,笑着给她理了理散乱的发丝,水墨这才回过味儿来,自己跟顾神将初吻的地方离浪漫两个字,实在差得太远。 一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水墨忍不住拉紧了顾边城衣衫。“阿墨,等我一下,咱们马上出去!”顾边城立刻安慰道。水墨牵着顾边城衣角不肯放开,顾边城也随她,自行动作,直到看见李振青白的面孔,水墨才惊叫着松开了手,退后了一步,“他?!”顾边城温和道:“他猜出了你的下落,做为交换条件,我答应他,将他和高月合葬,言出必行!”水墨举着火把,瞪大眼睛看顾边城动作,高月美丽的面孔一闪而过,她也葬在这里? “轰!”又是几声巨响传来,远比上次厉害,仿佛整个墓穴都在摇晃。顾边城加快了自己的速度,但动作依旧平稳,将李振的尸身放入棺木中。也许是因为墓穴晃动,一瞬间,顾边城觉得李振的表情仿佛在微笑。水墨已尖叫着冲向顾边城,她埋头嘶喊:“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是不是!!” 水墨手中的火把摔落地上,光线开始变弱,头顶碎石如雨般落下,顾边城只能水墨牢牢抱在怀中,替她遮挡,同时完成了最后的承诺,单手用力,将棺木合上。棺木合榫的声音在坍塌中的墓穴里微不可闻,两人半靠在棺木上,顾边城嘴唇紧紧压在水墨的耳边,他想说对不起;想说,阿墨,我愿与你白头到老;想说,我有个秘密,你不许笑,我碰到女人就会起疹子,姐姐也不例外,连阿起都不知道,对了,阿起想让我告诉你,他,喜欢你…… 水墨深深埋头在顾边城怀里,她听不清顾边城说了什么,只觉得地动天摇,她在心中狂喊:老天爷,你为什么让我来,既然来了,又为什么让我死!什么天命,什么鬼图,我现在只剩下这个男人,让我活下去,让我们活下去,我宁愿,不回家…… 眼见墓道即将坍塌,顾边城忽觉得身后一空,人往后栽倒,他下意识抱紧了水墨,李振临死之前的那句呢喃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愿你信守承诺…… 墓穴外的康矮子怒发欲狂,恨不得将吴起的尸身剁成肉泥,这家伙死了竟然还一脸得意笑容。他先前故意放下堵门石吸引己方的注意力,而后寻隙点燃了火药,引发爆炸,导致墓穴坍塌。山上被震松的碎石顿时将墓穴掩埋,几个战士躲闪不及,被砸得头破血流。康矮子不顾头上还有碎石落下,随时可能引发二次塌陷,他和其他骠骑战士一样,拼命地刨着土石,大叫:“将军!将军!水墨!” 无人应答…… 第41章 余韵 衡历三年,皇帝因出征染病驾崩,谢之寒登基,改国号为恒,同时宣布皇帝遗子为太子。高延大君李振失踪,军队二度大败于松岩城外,彻底称臣,但神将顾边城战死;草原之战因瘟疫险些蔓延,未曾开战,赫兰巴雅借疫病爆发,彻底除掉了反叛的二王子和追随他的部族首领。真正统一草原各族之后,送上了二王子的人头,言明一切事端皆由他起,愿与天朝重修友好,恒帝应允,并将图雅公主遗骨送还,葬于家乡。大元帅燕秀峰在赫兰边境驻兵时染疫病,不能理事,军权落于骠骑将军罗战之手,皇后燕秀清因欲谋害皇子,被废黜,顾倾城入主正宫。 恒历二年深秋。 天朝与赫兰交界处,旗帜鲜明,盔明甲亮,战马长嘶,军帐如云。谢之寒一身绯衣,与赫兰巴雅同坐,欣赏着场中的歌舞。两个民族今日正式结盟,声明永不侵犯,谢之寒为了表示重视,特意亲临,赫兰巴雅表示受宠若惊。 两个男人恰如其分地展现着演技,谁也不相信永远的和平,但他们都懂得克制,明白何时该修生养息,而不是征战厮杀,让百姓饱受战乱,无以为家。 谢之寒又啜饮着一杯美酒,赫兰美女的娇媚眼神不断飘来,他笑嘻嘻地看着,思绪却不知飘向何方。鼓乐暂停之时,有赫兰勇士表演起了摔跤,表面看起来还算和睦的天朝官兵和赫兰勇士同时叫好。 坐于场下的罗战不喝酒,不吃菜,面沉如水,抱臂而坐。李振要求跟高月合葬,顾边城,水墨被埋失踪,都是后来谢之寒告之的。这样的热闹,罗战却想起了这几个早已不在的人,若黄泉相逢,高月一定会原谅李振吧,一如从前。 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真正正,孤身一人。 将军和水墨呢,他们…… 鹰啸遥遥传来,罗战收敛心神,抬头望去,一只苍鹰正盘旋着准备落下,谢之寒制止了鲁维的动作,亲自站起身相迎。疾影扑来,谢之寒感到自己手臂一沉,苍鹰已稳稳地站住,收起翅膀,清澈锐利的金色眼珠又圆又亮,谢之寒极亲昵梳理了一下它的颈羽:“你这小子,飞到哪里去了,这么久才回来,可有收获?”苍鹰看着谢之寒歪了下头。 看着老鹰威武的神态,不禁想起它当初刚脱离蛋壳不久,就摔下了鹰巢,是顾边城将它带回来喂养长大的。除了狩猎,它最喜欢的就是戏弄水墨,一想到从前水墨被它扑倒的窘态,谢之寒忍不住想笑。 眼光一转,却发现鹰爪上系着一物。谢之寒瞳孔微缩,他不动声色地将小小的皮口袋塞入靴中,感觉袋中好像装了纸张一类的东西,很软。他随手将老鹰交给鲁维,又微笑着举杯向赫兰巴雅敬酒。 罗战身影一僵,谢之寒手中同时银杯掉落在了案上,酒水横流,他毫不在意,只是略直起上身,在倾听着什么。赫兰巴雅也察觉到了,他举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静下来的人们凝神静听,一阵似有似无的女子歌声,随着草原上的微风飘了过来。 敌人已踏上城头,我们已无险可守 用兄弟的尸体堵住城墙的缺口 枪管架在他们冰冷的额头 哦 一旦有人死去 就无法停止战斗 敌人已踏上城头,我们已无险可守 快饮尽最后一滴酒 末日已到酒囊空了 哦 一旦饮尽了酒 剩下的只有战斗 女人为你唱完最后一支歌 孩子衔着指头睡去了 哦 一旦我们沉默地离去 就意味着走向战斗 …… 很多人就算听不懂歌词,也被这带了几分忧伤的苍劲曲调迷住了。赫兰巴雅握紧了拳,他习惯地用唇去摸索着指间的银链,异色双眸闪亮,又渐渐暗了下去。罗战则拼命克制自己不要站起来,王佐和康矮子原本醉意朦胧,此时却已赤红了眼。 歌声越来越模糊,谢之寒慢慢变拿起酒壶,自斟了一杯。他低头看着清澈的酒水,忽然一滴水珠坠落杯中,引得酒水微漾,仿佛是水墨唇边的笑纹。谢之寒一只手摸了摸靴中的皮袋儿,二郎,是你吧?你告诉我你遵守了诺言。我一生只背负了这一个承诺,也定会守住这大好山河! 谢之寒端起酒杯,一仰而尽。 阿墨,你还活着,活着,真好…… 番外之只羡鸳鸯不羡仙 漆黑的墓室山摇地动,无数的瓦石灰尘从头顶砸来,顾边城回身紧紧地抱住了水墨,将她拢入怀中,尽可能的护住水墨的安全,砖石大都迸溅在了他的身上和头上。插在一旁的火把随即滚落到棺椁旁,当最后一丝光明消失的时候,那仿佛没有穷尽的震动还有无边的黑暗立刻扑面压来,水墨真的认为,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吧。 幸好有他,灰尘呛得要命,水墨忍不住大咳,可就算是这样,顾边城熟悉的味道依然包裹着她的呼吸。她真的希望顾边城活着,好好活着,可在这绝望的一刻,若是没有他,自己在被砸死,憋死之前,一定疯了…… “阿墨!抱紧,别松手!”顾边城突然大喊,水墨还来不及反应这句话,就觉得人已经上下颠倒,水墨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放声尖叫:“啊!!!!!!”。叫了没两声,水墨就叫不出来,她感觉好像小时候在坐滑梯一样向未知的方向冲去,只不过这个滑梯凹凸不平,饶是臀部大腿肉多,水墨也能感受到肌肉撕裂的感觉。“啊!”水墨短促地叫了一声,方才猛然的变相撞击让她松了手,她下意识想去抓顾边城,脑门却重重地撞上了什么,剧烈的疼痛让水墨瞬间昏了过去…… “唔……”头好疼。这是水墨醒来的第一个感觉,脑门被夹了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水墨咬牙忍耐着疼痛,她忽然想起了方才,猛地睁开眼,“顾边城!!”眼前顿时花的像破碎的万花筒,头晕目眩的水墨干呕了起来,可依然挣扎着想要起身,一只带着凉凉湿气的手轻放在了她的额头,不止何时来到的顾边城声音温和镇定:“阿墨,别怕,我在。” 区区六个字,水墨的心却如同浸入了清凉的溪水,平和镇静,就算在之前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都没流下的泪水,从她眼睫处渗出,一滴,两滴,随即连成了串滑下。顾边城一言不发,手轻柔地抚摸着水墨的额头,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如何,只是觉得很安心,水墨还活着,而他可以毫无顾忌地看着她,守着她,不论她是笑着还是流泪。 毫无顾忌吗,顾边城微微一笑,曾以为自己今生与这四个字无缘呢……水墨忽然摸索着抬起了手,顾边城立刻伸手轻柔却密实的包裹住水墨冒汗的手掌,“你撞伤了额头,腿上也被碎岩割伤了,有点发热,不过无妨,别急着睁开眼睛,以免晕眩。” 水墨微微点头,一点割伤和脑震荡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心情平静下来之后,她立刻感觉到额头上虽痛,但已敷上了草药一类的东西,有种清凉感觉,想来应该是安全了吧,不然顾边城哪有这个闲心给自己治伤。看样子自己又捡回了一条命,向来很怕死的水墨忍不住咧嘴笑了。 “笑什么?”看到水墨笑容,顾边城的嘴角也不自觉翘起。“没死当然高兴啊,”水墨声音沙哑,她脸上布满了青紫还有细微的划伤,看起来都有点变形,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笑着,“本想着做鬼也饶不了那狗皇帝,可比起做鬼去算账,还是活着划算些。” 顾边城无声地笑了起来,水墨能感受到丝丝热气拂过耳边,这才反应过来,顾边城应该紧靠在自己身边,不然热气如何能喷到……水墨觉得自己的发热状况貌似又严重了一点点。 “嗯哼,”水墨努力清了清干涩火辣的嗓子,“我们现在哪里呀,你点了篝火?”“是,这里是个山洞,李振棺椁下面有条密道通道这里,方才你昏迷未醒之时我出去查探了一下,四周除了高山,就是密林,虽不知身在何处,既然人没事,总会走出去的。”顾边城说的简洁明了。 “密道……”水墨喃喃自语,李振那带了几分青白色的冷酷面孔顿时从脑海中划过,这个对别人狠毒,对自己更狠的男人为什么要留这样一条密道呢……看着水墨的表情顾边城就猜到她在想什么,微哂道:“李振性格狠辣缜密,既然建了这样一座墓室,自然也早就算计到,万一他无法自己实现目的,该如何让别人来替他完成!” 方才在墓室里水墨几乎吓破了苦胆,现在小命保住,之前的一幕幕登时清晰了起来,顾边城好像说过,答应李振将他和高月合葬。高月,那个为了希望活着却死于绝望的美丽女子……“高月也在,墓室里?”水墨勉强说出墓室两字,被人活殉的滋味太可怕了。察觉到水墨的畏惧,顾边城放平自己的身体,躺在水墨身边,小心地将她抱住怀中,轻轻拍抚,又低声道:“是的,不论当初如何,他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李振身为高句丽大君,一生不知说过多少谎言,只有合葬这件事,他,没有说谎。” 水墨依靠在顾边城温暖的,带着些汗味儿的怀中,之前因为惊恐而绷紧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疼痛的感觉却因而更加剧烈起来,水墨一点也不在乎,她下意识地又往顾边城怀里拱了拱,果然是喝醉了会知道自己爱谁,生病了才知道谁最爱你。 顾边城忍不住地笑,将手臂收紧了些。他忽然想起谢之寒以前的一句玩笑,那时大姐还没有进宫侍奉皇帝,三人学着大人的样子,策马出外郊游畅饮。半醉之时,谢之寒忽然说等咱们都老了,谁最漂亮不好说,但谁最年轻,非二郎莫属。顾倾城好奇的问为什么,谢之寒大笑,因为他笑起来最多扯扯嘴角,脸上当然不起褶子了!那时的自己什么反应,好像又扯了扯嘴角吧…… 阿起……顾边城的心顿时有几分沉重,如果谢之寒知道自己和水墨已经“死了”,他会怎样呢,难过,咒骂,还是让人将墓室翻个底朝天,不见到尸首不罢休,这才是他的个性,但只怕国难当头,宫掖巨变,他一时脱不得身。可那样执着的阿起,不论是自己与他的生死之交,还是阿墨,他,愿意放手吗…… 顾边城忍不住低头看向水墨,却被两颗乌润润的眼珠吓了一跳,不知何时水墨已经张开了眼睛,看着她清澈的瞳孔,看来已恢复了正常,正带了几分探究的看着自己。两人目光一碰,水墨下意识闭眼低头继续装死,然后就发觉自己的举动实在很二,只得讪讪地睁开眼,想对顾边城一笑。刚要抬头,一抹温热已印在额头,停留了一会儿才离开,此时若是别人看到水墨脸庞,定然以为她刚偷吃了二斤王母娘娘的灵芝草,才补出这样的红润好肤色。 墓室里那一吻跟卡了碟一样在水墨脑海中重复播放,那时命都快没了,做什么都不顾一切,哪里还顾得上害羞,现在再回想起来,水墨真有八分羞涩了。要说来自现代的她,看到裸男都没什么可惊讶的,面对相亲对象时要想表现出娇羞还得费劲巴拉的装,可当碰上顾边城的时候才知道,不害羞是因为不够喜欢…… 山洞中安静起来,水流滴石的声音若隐若现,这时一阵微风袭来,除了篝火中微潮的树枝随之噼啪了几声外只听得到水墨略带急促的呼吸声,然后渐渐平静……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但顾边城的温暖怀抱似乎能洗去一切不适和尴尬,水墨这时才有精神去打量四周。 颜色暗淡粗陋的岩石环布四周,看起来没有什么人工雕琢的痕迹,虽然不是地质专家,水墨也分得出那些肯定不是钟乳石,不禁松了口气,她对于钟乳石的概念就是地底山洞里比较多,现在只要在地上就好。洞口处黑幽幽的,距离篝火很远,显然顾边城是为了保温,水墨努力挤着眼睛,想要开清洞外的情况。 顾边城看着水墨如此辛苦地挤眉弄眼,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二话不说,起身将水墨小心地抱在了怀里,稳步走向洞口,清凉的风越来越冲,碎发遮盖住了水墨的眼睛,等她将头发胡乱拂开之后,眼前顿时开阔起来。 果然如同顾边城所说,在黑夜的衬托之下,只能看见重重山影仿佛没有穷尽,风吹过密林的声音不绝于耳,漫天的星斗清晰的仿佛触手可及。水墨按着额头上下左右查看了一遍后,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山洞,该如何离开。该死的李振,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肠! 听到水墨的喃喃咒骂,顾边城抱着水墨在山洞边坐了下来,用自己的外衫将水墨裹好,天气虽然算温暖,但水墨毕竟在发热。“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水墨许是生死关头经历的太多,虽然心中万分不安,但声音听起来除了几分沙哑,几乎可以称得上平静。 顾边城低头看她:“如果出不去,你怎么办?”水墨皱眉凝思:“那条密道呢,我们还能返回去吗?”一刻钟之前水墨还发誓这辈子再不去任何地表以下的地方,现在为了活命,又有顾边城相伴,似乎就是去阴曹地府也没什么大不了。顾边城摇头:“那密道已经坍塌,虽不知李振如何设计的,但显然他不会给人第二次机会再去打扰他和高月的安眠。” 水墨低声痛骂了一句,顾边城听不懂,但从表情和声调判断,那绝对不好听,正想着要不要问问,水墨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顾边城忙按住了她:“别乱动,你头部有伤!现在是深夜,凭我的目力都无法看得太远,等天亮再说吧。” 被抱得紧紧的水墨无法挣扎,只能安静了下来,她胸膛上下起急促,依旧不甘心地看着四周,显出深思的神色。顾边城忍了忍,还是笑说:“我以为女子遇到这种情况,除了哭,就应该是泪眼汪汪地告诉我,愿和我同生共死,而不是自己想主意。” 水墨毫不犹豫地给了顾神将一个白眼:“第一,我愿意和你同生,以及到一百岁以后共死;第二,你说这话的口气可真像谢……”水墨的话没有说完,那个谢字如同剧烈的电流一般,同时刺中了水墨和顾边城。她下意识地看了顾边城一眼,又似乎抵不过他那清澈的目光而垂下眼睫。 水墨不是傻子,顾边城和谢之寒对她的不同她都知道,只是原本一心想着回家,想着活命,故意视而不见而已。更何况水墨心里有着几乎可以称得上自卑的心态存在,虽然来自现代,除了一些偶尔用的上的知识,她没有任何能超过古人的地方,古人自有他们的生存方式。就算古代的女人看似柔弱,但在男人身后,为了生存,她们可以像野兽一样强悍,蒲草一样坚韧,水墨却无法想象,完全依附一个男人,那样全心全意,不管他身边是否还有别的女人,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 “阿墨,对不起,”顾边城的声音突然响起,一向清越的嗓音竟加了两分沙哑,水墨不自觉地抬头看向他,两人目光相碰,却没有人再度移开,顾边城继续说道:“阿墨,我愿与你白头到老;还有,我有个秘密,你不许笑,我碰到女人就会起疹子,姐姐也不例外,连阿起都不知道,对了,阿起想让我告诉你,他,喜欢你……”水墨登时睁大了眼睛。 顾边城轻轻地抚着水墨的脸庞,“在墓室里我就想说这番话,原以为来不及,看来老天爷还是给了我一次机会。” 水墨的脸再度烫了起来,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面对顾边城的示爱,原以为喜欢上了这个永远温和却铁血的男子,这辈子也别想听到什么情话了,没想到…… “你倒真大方,替谢之寒传话……”羞窘之下脱口而出的话让水墨差点给自己一耳光,如果说顾神将缺乏浪漫,那自己一定是缺心眼儿了。看着水墨尴尬地想去撞墙的样子,顾边城笑了起来,跟她在一起,就算以后满脸皱纹,也是值得的吧。 “你喜欢阿起吗?”顾边城问得单刀直入。水墨怔了怔,下意识点头,又摇头,然后想想,还是点头。她觑着顾神将的神色,他却没有半点不愉,反而带点好奇地问:“怎么说?”水墨挠挠头,这有什么怎么说的,谢之寒那长相,只要是正常的女人,没有不欣赏的,虽然嘴巴狠毒,心眼多,对敌人冷酷无情,可对自己在乎的人却可以比春天温暖一万倍,而最让水墨欣赏他和顾边城的是,不论他们出身多高贵,对于责任两个字反而看的比旁人更重。 顾边城也不催促,手指随意地缠绕着水墨的发尾,笑看着她。水墨忽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问顾边城:“你喜欢谢之寒吗?”顾边城微怔,立刻点头,虽轻,但水墨看得出他的郑重。水墨一笑,仔细地看着顾边城,清晰说道:“你有多喜欢他,我应该也有,或许没你多,但也不会比你少太多……” 顾边城的手一顿,笑容如水纹般漾开,水墨也笑了,顾边城总是懂自己的,就如同他懂谢之寒。谢之寒也是这样的人,为了爱不怕受伤害,但绝不会明知道会伤害别人还要去爱,不然以他的个性,早就跟自己表白了,不会一直拖延到让顾边城“转告”的最后时刻。也许在他心中,兄弟情谊更重,或者他比自己明白的要早得多,自己心在何处…… 恍惚中,水墨好像看到了谢之寒那总带几分嘲弄的笑容,像轰苍蝇一样地对自己挥挥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水墨用力在眨眨眼,将那点随之涌来的湿意压了下去。再睁开眼,只觉得暗影浮动,顾边城一点点俯下头来,目光始终锁住水墨的,水墨的心跳,呯,呯,一声声震得耳鼓发麻,身体也不自觉地哆嗦着,直到那干燥的嘴唇落到了自己的唇上,呼吸,目光,热度,心跳都诉说着彼此的情感,拥有和被拥有…… 这个吻深且慢,辗转斯磨的干燥唇皮也渐渐变得柔然起来,舌头碾过牙床的酥麻感觉让水墨闭上了眼,伸出双手抱住了顾边城的头颅用力下压,立刻得到了顾边城的激烈回应,两人之间紧密的仿佛连一丝威风也透不过去,顾边城剧烈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水墨的胸膛。 与爱人亲吻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 夏末的树林茂密繁盛,或深或浅的绿以及一些难以形容颜色的树叶遮天蔽日,丝丝缕缕的阳光从缝隙间透了过来,无名的小花随处可见,空气干净中又含着的叶子腐烂的味道。除了风吹树叶的飒飒声,安静的仿佛什么都没有,但顾边城的神色始终带着警惕,水墨也知道密林中看不见的危险太多,她再度用力握牢顾边城的手掌,并跟紧他的脚步。 “还好吗?”顾边城侧头问道。水墨呼吸急促地点点头:“放心吧,这小一年的仗不是白打的,虽然武艺不行,但体力还是有的。”顾边城笑而不语,解下腰间的水葫芦递给水墨,并缓下了脚步,让水墨可以喘息一下。 水墨只喝了一口,舔舔依旧干裂的嘴唇,将葫芦还给顾边城,顾边城顺手挂好,虽然他的嘴唇一样干渴,但他似乎喝一口的欲望也没有。水墨路上不知劝了他几回,顾边城只是微笑,却始终不肯多喝,水墨也只好尽量控制自己的饮水。 树林虽大,水源也不会少,但不是所有的水都可以喝的,万一喝出了问题,拉肚子大概是最轻的。虽然没什么野外生存的经验,但水墨知道,听神将大人的一定没错。用手背抹了下根本不存在水迹,水墨冲顾边城点点头,两人再度快步前行。 为了水墨的身体着想,顾边城又在那山洞里滞留了三天,直到水墨再也无法忍耐,上蹿下跳地要离开。黑夜中,山洞看起来上下不靠,但天亮以后才发现,上面确实够不着,但下面,想想办法,还是能够到底儿的。来了古代这些日子,水墨已经深深明白,武侠小说这种东西纯属不靠谱,顾神将轻功再牛,他也不会什么云梯纵,八步赶蝉的,翻墙没问题,翻出山崖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原始丛林固然不安全,但总也是条出路,两人别无选择,只能按照太阳,星辰指引,前往国境方向。按照顾边城判断,此地应在高句丽境内,若是被敌人发现,下场可想而知。再度行进了半个时辰左右,水墨的喘息声已经重得如同不堪负荷的风箱,顾边城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汗珠儿正争先恐后地从水墨的额头鬓角渗出,就算她体力再好,可终究是个女子。 顾边城抬头看看太阳的位置,又看看密林中可以找出的线索,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他们已经在林中走了五日了,这密林却仿佛无穷无尽,远远的山影更是象征着路途的遥远,天知道李振是怎么找到这么一块人迹罕至的风水宝地的。 疲劳这种东西就像打嗝,你越想压抑,它打得就愈发频繁响亮,水墨只是一晃神,就差点被一块类似烂掉树根儿的东西绊了个跟头。多亏顾边城手疾眼快,才没让她摔个嘴啃泥,饶是这样,水墨也不敢提休息,生怕自己坐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顾边城打量四周,干脆地抱起水墨将她放在一棵三个水墨都无法合抱的大树下,轻声说:“时间还早,休息半个时辰再走,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倒着气儿的水墨只有点头的份儿了,顾边城微笑着用衣袖擦干了她脸上的汗,这才脚步轻巧地离去。饶是累成这样,也不影响水墨欣赏顾神将英挺,极为男性化的背影,她重重咽了一下口水,嘴巴里却干的发粘。 也许是因为水墨放下所有心结接受顾边城的缘故,虽然只是过了一周,但两人如同相处多年的夫妻一样,对方情绪的些微变化,也都能感受的到。顾边城内心的不安水墨自然有所察觉,她虽然担忧,却又有些欣喜。如果顾边城但凡有一点防备,哪怕他的内心就是如翻江倒海,也不会让自己察觉一星半点。 虽不知这密林中藏着什么,何时才能离开,但水墨真的有点不在乎了,如果不能回家,那她唯一有的就是顾边城,既然如此,在哪儿不一样呢。只怕顾边城心里还是惦记着谢之寒,以及江山社稷吧,不知道是不是还有那个顾倾城。想起顾倾城的美丽容颜,水墨心中顿时有些酸溜溜的,忽然发现这样也有好处,嘴里唾液倒是分泌旺盛了些…… 冰凉的碰触让昏昏欲睡的水墨瞬间清醒,蹲在她面前的顾边城轻轻摇晃一下还挂着水珠儿的葫芦,水墨先问:“你喝过了没有?”见顾边城点头,又摸摸他湿润的嘴唇,这才接了过来,大口的喝着。既然找到水源了,她也不用客气了。水墨下意识的举动让顾边城眼中的笑意几乎能溢出来,他紧靠着水墨坐下,将她揽向自己,免得被粗糙的树干硌到后背。 一口气喝了半葫芦水,水墨大叫一声:“爽!”顾边城忍不住笑了出来,水墨刚有点不好意思,又想着自己本来个性如此,既然要过一辈子,那还是让顾神将习惯的好,于是乎那个饱嗝她也没忍住。顾边城终于笑出声来:“慢慢喝,那边有个小溪,很干净。” “呼……”水墨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真是饿时吃糠甜如蜜,饱时吃蜜蜜不甜,现在连凉水都觉得那么好喝。”顾边城从腰间袋子中拿出一个野果递给水墨,“吃个果子吧,这两天没碰上什么小野兽,只好先吃素了。”水墨接过来在身上蹭了蹭,用力掰成了两半,递给顾边城:“你也吃!”顾边城无奈,他要是不吃,水墨也不会吃,其实从小在战场厮杀,他早就习惯了几日不进食也无妨。但水墨很坚持,嘴上却只是说,果子万一有毒呢,不能只放倒我一个吧!!想到这儿,顾边城又是一笑,将果子送入口中,原本有些酸涩的果肉竟吃出些甜味儿来。 水墨一边啃着果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顾边城闲聊,密林寂静,如果没有一点声音,就算是白天,也让人心里头发寒,只是声音压得极低。“二郎,如果我们走不出去怎么办?”水墨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与其让顾边城一个人担忧,还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发愁什么的,痛苦总是有人分担才好。顾边城咀嚼的动作略停顿,才温声问:“你怕吗?”“多少有点,也不是很怕,要是老天注定咱们得当鲁宾逊,那也没法子,横竖办法不是怕出来的。”水墨耸耸肩膀。 “鲁滨逊?”顾边城努力回想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但一无所获。水墨偷偷吐舌头,打哈哈地说:“没什么,我老家一个传说中的倒霉大叔,不提也罢。”顾边城一笑也没有深究。水墨偶尔总会露出些不同的东西了,而最让他和谢之寒奇怪的是,水墨在鲁家村,仿佛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莫名就出现了,凭借骠骑的能力,也差不出用她的底。看着水墨的笑靥,顾边城想,就算她不想说也没关系,反正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了解。 水墨的眼光无意中落在了顾边城的腰间,她这才发现那把匕首有些眼熟,仔细地想了想,她差点跳起来:“这匕首不是罗战的吗?怎么会在你手里?”顾边城点头:“没错,是他的,不过石老将军转送给我的,他说是从高月公主那里得来的,锋利无比,只有我这样的人才合用云云,我想还给罗战,他却不肯要,我只好带在身上,寻机想再还给他,没想到……”顾边城有些感慨。 水墨琢磨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地问:“罗战和高月到底是什么关系,那日我被高月公主抓到,要不是这把匕首,我已经被她杀死了!”顾边城眼睛微眯,水墨以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准备找话圆过去,顾边城后背放松靠在了树干上,低声说:“罗战有一半高句丽的血统。” “啊?”水墨瞪大了眼,顾边城又说:“高月应该算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吧。”“啊?!”水墨的声音如老鸦般在林中回响,顾边城迅速捂住了她的嘴,警惕地看向四周,又侧耳倾听半晌,然后才放松下来。低头看见水墨依旧圆睁的双眼,他微微一笑,“有那么吃惊吗?” 水墨一把拉下顾边城的手,想要开口又努力地降了几个调子,才急促开口:“有那么吃惊吗?!他是高句丽人,怎么会在天朝当兵,还是将军,天天杀的就是高句丽人,更不用说高月还是他姐姐!”话说了一半,水墨仿佛想起什么,喃喃道:“怪不得高月那么关心这把匕首的主人,罗战又那么的恨李振。”顾边城淡然道:“其实他最恨的就是高句丽人,他母亲是汉人,全家被高王爷所杀,自己却被掳到了高句丽,又……”顾边城顿了顿,转开目光:“又被迫生下了罗战,可高王爷从来只视罗战为奴仆,不,应该说,连奴仆都不如!若不是高月怜惜照顾,只怕罗战早就命丧松岩城了。” 虽然顾边城只是短短几句话,水墨却能了解为何罗战的性格如此冷硬,不被祝福的出生,屈辱的成长,最恨的却是给了自己生命的那个人……“那罗战母亲呢?她还……”水墨又急急问道。顾边城闭上眼睛:“死了。” 两个字,人的一生就结束了,水墨忽然有种虚脱的感觉。她不想再问细节,罗母是怎么死的,罗战又是如何知道的,他是否复仇成功了。是不是当母亲逝去,高月被杀的一刹那,罗战作为一个人应有的柔软就已经全部消失了吧。 一只大手落在水墨头顶,那种温度让人安逸,顾边城轻声说:“罗战是我兄弟,没了我,他也还有阿起,有骠骑!”水墨黯然点头。顾边城知道罗战虽然个性冷漠,但和水墨也几次生死与共,感情和旁人不同,又开口道:“世上之人都有自己所追求的,哪怕是为了活而活,所以才会坚持下去,罗战,他不需要怜悯。” “我知道,”水墨嘟哝道,又恨恨地骂:“都怪这个李振,就因为那点野心,害死高月,挑起战争,最后还不是没有善终!”顾边城摇摇头:“作为一个国君,他有野心很正常,但作为一个男人,我也不知道他是多情,还是无情。” “多情无情又有什么用,做人要的是长情!”水墨不屑地哼了声,生还未同衾就把人杀了,死倒是同穴这就多情了?!天边有多远您滚多远吧!水墨显然忘记了她的声音再小也瞒不过顾边城的耳朵。顾边城好笑地看着嘴皮小幅度蠕动的水墨,这丫头,寻常女子听都不敢听得话,她骂起来就如此流利。 “既然如此厌恶,还想他干嘛,图惹烦恼而已!”顾边城温和地揉了揉水墨的头发。水墨烦躁地胡噜了一把,又想起了战无疆,脱口而出:“那狗皇帝……”话说一半她强行咽住,以前对皇帝不敬,顾边城总是不喜。看着水墨咬住舌头的样子,顾边城一笑,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他淡淡地说:“他不是皇帝,他只是个替身,一个可怜的,又有了野心的替身!” 又是野心,水墨对这两个字简直要过敏了,她低声道:“以后我的儿子要是敢有什么野心,我非打断他腿不可!”说完感觉有点怪异,一抬头才看见满眼笑意的顾边城,水墨大为尴尬,当着爱人说孩子,这不成了那想要什么什么的暗示了吗!! 水墨急声辩驳:“我,我没那个意思?”“没哪个意思?”顾边城笑问。水墨气得牙痒痒,原以为只有谢美男喜欢各种戏弄,原来顾神将勾搭起人来也……见水墨就要恼羞成怒,顾边城一个推手,就转移了水墨的注意力:“皇帝也有一半高句丽的血统。” 没有表情就是水墨现在的表情,如果接下来顾边城说他和谢之寒也有啥啥血统,大概她也不会吃惊了。好在顾边城没有,他只是平淡地叙述着:“皇宫里总有着很多不能明言的秘密,先帝之所以能登基成功,安平公主功不可没,要没有这个妹妹下嫁,先帝也得不到兵权,进而从长兄手中夺到皇权。可当他成为皇帝之后,却发现,就算是皇帝,也有做不到的事。” 水墨眨眨眼,倒也不以为意,皇帝也是人,当然不可能事事顺心。古代老百姓认为皇帝无所不能,是因为他们无知,皇帝需要的就是他们的无知。不信你把互联网和微博弄到古代去试试,别说什么所谓的藏宝图了,皇帝尿炕画的地图第二天半个世界的人都知道是什么形状了。 顾边城说到这儿显然有些犹豫,水墨前世不知看了多少小说,电视剧,再联想一下谢之寒和皇帝五六分像的容颜,而谢之寒像谁呢……安平公主。水墨有点牙疼的感觉,前世史书曾评价,臭汉脏唐,明邋遢清鼻涕,不管一个王朝多么辉煌,私底下的阴暗总是必不可少。水墨叹了口气:“不用说了,我大概明白,有位哲人说过,如果离开了杀戮,欲望,不伦和谎言,那么绝大多数的历史将是一片空白。” 顾边城有点惊讶地看了水墨半晌,才说:“先帝和安平公主没有……”水墨点头:“我知道,谢之寒那么骄傲,怎么会允许这样出身的自己活下去。”顾边城忽然笑了:“阿起知道你这么了解他,一定很高兴。”“哼!”水墨嗤之以鼻:“他只会更高兴地加倍欺负我而已!” 看着面带莞尔的顾边城,水墨问:“按说皇帝的血统不容混淆,战无疆怎么会当上皇帝的,还有,那天晚上,就是图雅公主被杀的那晚,他和李振说过,他们也算兄弟。”顾边城微皱眉头:“应该是吧,这个阴谋早在先帝登基之时就已经布下了,如果不是……”顾边城忽然看了水墨一眼,又道:“如果不是种种意外,想必现在高句丽已被天朝吞并,合二为一了。” 水墨咧咧嘴:“看来当了皇帝的野心都大,不管他是不是正统。”“是啊,”顾边城叹息:“高句丽大君以为自己下了一步好棋,却和先帝一样都没想到,他们养了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反过来利用他们各自所图,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先帝爷只怕死不瞑目!” 想想战无疆赐死自己之时也称得上温柔的笑容,水墨打了个寒战,怪不得皇帝都已经当了皇帝还要算计李振和谢顾二人,原来他的皇帝名不正言不顺,而且还想一统江山,留名千古啊,之前莫名种种都这样串联在了一起,水墨嗫嚅道:“那现在的皇帝……” 顾边城目光投向虚空,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叹息:“本来就是阿起的。”水墨想也没想就说:“只怕他不想要吧。”顾边城凝视着水墨,轻声说:“在我来找你之时,他就说过,这一辈子我只任性了这一回,却有了你,他只负责了这一回,却赔上了一辈子。” 水墨哑然,种种情绪只能化作一声叹息,自己和顾边城前途未卜却有着自由,而谢之寒虽黄袍加身,荣耀极致,却丢了自己……看着发呆的水墨,顾边城却有一点点不安,就算战场征杀多年,遇险无数,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这种不安让顾边城有些不自在,但随即坦然接受了这种不安,因为喜欢才不安,并不卑劣。顾边城悄然地握住了水墨的手,水墨好似还在神游,但手已习惯性地反握了回来,很紧,顾边城微微一笑。 “小心!”顾边城笑容正浓时突然面色一变,正在发呆的水墨被他一把推到了旁边。水墨只迷瞪了一下,多次遇险的经历已让她有了条件反射,低头塌背缩身一气呵成地向树后滚去,可刚一抬头,脖子汗毛竖起,冰冷沉重的感觉让她不敢稍动,刀刃雪亮,明明反射的是阳光,却是那样的寒冷。 一个从未听过的低沉声音喊了两句,水墨一句没听懂,她心脏紧缩,难道真的被高句丽人发现了。不等她多想,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水墨眼珠子差点斜出来,才看见顾边城被几个奇装异服的人用刀剑指着走到了树后。看到水墨脖子上的利刃,顾边城不动声色,只是在心里暗叹,若不是方才乱了心神,如何会被人靠近而不自知。 顾边城毫不犹豫地扔掉了方才从偷袭者那里夺来的长刀,一个大汉小心却迅速地将那把长刀取走,其他人依旧丝毫不放松的用武器指着顾边城,全神戒备,虽然方才只交手了短短一刻,但这个男人太可怕了。 水墨鼓起最后的勇气,声音不自觉地哆嗦着:“高句丽人?”顾边城沉声道:“不,鲜卑人。”水墨充满希望的又问:“朋友?”顾边城几乎有些同情水墨了:“不,敌人!” 嗷……水墨在心中嚎叫着,天老爷你到底有多讨厌我啊…… ※※※ “呜……”悠长的号角声响彻天地,绯色的旗帜如海浪般飞舞着,身穿黑色战甲的骠骑军策马走在最前列,盔明甲亮,只是人人面无表情,无形透出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远处看热闹的老百姓不自禁地安静起来,不再如之前的鼓噪。走在领头位置的罗战一如既往将战盔下拉,只露出了坚毅的下巴和线条紧抿的嘴巴,眼看着到了城下,他高举右手猛地握拳,骠骑立刻整齐划一地停下,倒是后面跟着的皇帝亲卫军带了几分凌乱,但也很快安静了下来。 城头上王公贵族们以安平公主为首,她身着绯色长公主礼服,云髻高挽,斜插飞凤,正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城下漆黑无声的士兵队列。顾倾城同样一身贵妃礼服,乌黑的发髻上插着金凤翠宝,腹部已经突起,但原本丰腴的脸颊反而有些凹陷,嘴唇只带着淡淡的粉,只有那双如水般温柔的眼眸依旧,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不远处四起的烟尘,手中的丝巾已被揉搓的不成样子。 “呜呜呜……”号角连响三声,鼓乐声随即响起,六匹神骏战马昂首挺胸地拉着一辆华盖马车出现在正前方,车上御者神情肃穆,远处的百姓们齐齐跪下,高呼万岁。城墙上的贵族们立刻鼓噪起来,“陛下,陛下回来了!”安平公主微微侧头看了人群一眼,私语声立刻消失,她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顾倾城:“倾城,随我来吧。”“是。”顾倾城柔声回答。自有宫人引路,安平公主一步步地下了城墙,城下的大臣们早已迎上前去,齐齐跪在停下的马车面前山呼万岁。车中却没有应答,百官心中奇怪,却无人敢抬起头来。 这时一阵马蹄声响,一匹红色的骏马如风般卷到人前,马上的人一身黑衣,原本绝色的容颜却象抹了一层薄霜,让人不敢直视,刚刚走下城墙的安平公主看到马吃了一惊,再看清马上之人却是大喜,她含泪道:“阿起,你回来了。”扶着公主的顾倾城却怔怔地看着那匹骏马,二郎的赤鸿为什么成了谢之寒的座驾,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心如寒冰。 谢之寒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安平公主跟前跪下,哑声道:“母亲,儿臣不孝,让您操心了!”安平公主一把将谢之寒扶起,千般心事只能咽下,迅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除了脸色,看不出谢之寒哪里受伤,她敛容朗声问道:“听说陛下微恙,此役大获全胜,实乃祖宗保佑,陛下英明,快带我去觐见陛下!” 谢之寒再度抱拳行礼之后,站起身来,朗声道:“陛下有旨!”除了安平公主,所有人皆跪下听旨。“文武百官,王公贵族先行回府,改日再行召见,钦此!”谢之寒说完,面无表情地环视四周,不论众人心中有何想法,一时间竟无人敢于他对视,齐齐地喊了声遵旨。 谢之寒做了个手势,鼓乐声响,马车和士兵们再度缓慢有度地向前行进,谢之寒仿佛不经意的和顾倾城目光一碰,他虽极不愿意,还是轻轻点了下头,顾倾城眼中瞬间出现了放松的表情,但下一瞬,还是那个眼含忧虑的样子。谢之寒不再多看她一眼,只命人将安平公主等人送上马车,他也翻身上马,护卫在皇帝的马车旁边,向皇宫走去。 皇宫内,帝寝。 哀哀的哭泣声不绝于耳,安平公主的眼泪如同没有尽头似的滴落着,顾倾城更是早已软倒在皇帝身边,哭的昏昏沉沉仍不肯放开皇帝的袖子。其他宫妃也各有各的伤心,宫人早就跪满了殿外,眼泪仿佛要将这间寝宫淹没一般,谢之寒漆黑的眸子显然也被泪水浸润过了,他垂头跪侍在榻旁。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送来的战况消息,明明说一切顺利啊!”安平公主沙哑地喊道。她话音方落,谢之寒脸色一白,磕头禀告:“陛下在阵前就感染上了恶疾,为了不影响战局,除了贴身近侍,陛下一直不肯透露病情,直到我军大胜,方才倒下,却严令臣等不许透露一个字,以免再给敌人反扑之机,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陛下自己却……” 安平公主绝望地看向跪在下面的几个御医:“你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几个御医都是一头冷汗,不敢答言,太医正不得不开口说道:“陛下染病时间太久,已过了最佳治疗时机,这个,这个,臣等……”太医正说不下去了,只重重地磕着头。 殿中女人们的哭声立刻又大了几分,“母亲!”“殿下!”眼看着安平公主晕倒过去,御医们集体冲了上来救治,此时再不表现,就再没有机会了。谢之寒将安平公主放在一旁榻上,却感觉到母亲的手轻轻捏了一下自己,他立刻放下心来,让开位置,任凭御医们施展百般手段。 再度回到榻前,凝视着已状若死人的战无疆,还有哭得天昏地暗的顾倾城,背对着众人的谢之寒面含讥诮,若不是自己早有防备,再加上这个同样野心勃勃的女人,只怕此刻含恨死去的人就会换成自己了。想想给皇帝强行灌药的一刹那,他那怨毒的眼神,自己只怕这辈子也忘不掉了吧……忘不掉也好,未来深宫无趣,更无真爱,彻骨的仇恨也是可堪回味的。 “呀!”顾倾城突然极低地叫了一声,已经哭肿的明眸里没有了哀伤,却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谢之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知何时,皇帝竟然抓住了顾倾城一只手,那样紧,或者说,那样狠,顾倾城显然用尽了全部力量才没有惊叫出来,她咬紧嘴唇看向谢之寒。 谢之寒上前一步,低下头在皇帝耳边轻声说:“不论你是不甘心还是回光返照,你欠我的,已经还了,我欠你的,有本事下辈子来讨吧,光明正大一些!”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抬起头,再转身,已是一脸悲伤表情的来到殿门口,望向星空。 二郎,阿墨,你们真的死了吗?如果是真的,我已经帮你们报仇了,如果没有,偶尔想想我吧,尤其是阿墨,就算你不爱我,也要记得想我啊……如果这句话被水墨听到,她会是什么表情呢,谢之寒嘴角微微翕动。背后突然传来顾倾城的悲泣:“陛下,不,别丢下我一个人!” 谢之寒背脊陡然挺直,太医正紧张又强加了八分哀伤的声音响起:“请娘娘,公主节哀,陛下,驾崩了!”滔天的哭声冲击着谢之寒的耳膜,他闭了闭眼,是结束了,还是开始了,谢之寒不知道未来的顺序,他只知道从这个时候开始,天底下再没有一个叫谢之寒的人了。 皇宫的丧钟响彻云霄…… ※※※ 恒历二年春,草原上再度扬起了不同的旗帜,这一次却是为了和平而不是战争,谢之寒含笑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歌声响起,苍鹰传来的讯息才让他的心再次跳动了起来。 与顾边城共骑的水墨正抱着水壶喝水,毕竟离得有些远,自己已经拼尽全力大声歌唱了,谢之寒应该听得到吧,他的听觉那样灵敏,还有苍鹰带回的信息,但愿这个讯息能带给他一些安慰。只是水墨永远也不知道,谢之寒那滴无声坠落的泪水。 “你说他知道咱们还活着,应该很高兴吧?”水墨扭头看顾边城。时间已经过了一年半,顾边城身上没有了铠甲,只是一身粗布衣裳,发髻上也只用布条绑系,但他的笑容依旧如暖阳般温暖着自己的心。 “当然。”顾边城毫不犹豫地回答。“那,他会不会来找我们?”水墨心情纠结,既期盼又害怕,好不容易安定下来,虽然生活平淡简单,但再不用时时准备逃命的感觉,实在让人满足。“不会的。”顾边城摇头,看着他的表情,水墨再没开口。顾边城总觉得对不起自己这个生死兄弟吧,他越幸福,就越替谢之寒难过。 水墨轻轻握住顾边城的手臂,人也依偎进他怀里,顾边城渐渐地放松了下来。他低声道:“图已经交给了阿起,虽不知到底有何作用,但他一定会妥善处理的。”“嗯,”水墨点点头,又有点犹豫:“你真的不想再见见,你,你姐姐吗?” 顾边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过了这么多年,仍旧凹凸不平。他将下巴放在水墨的头顶上,如同喃语:“不论她做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水墨没说话,只是愈发握紧了顾边城手臂,关于他们姐弟之间的事情,顾边城只无意间提过一次,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这就够了,水墨当时就想,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幸福,再说不论度多亲近的人也有不想说的话吧,自己不也从没告诉过他自己的来历吗。 水墨故作豪气地一挥手臂:“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实现爱爱的愿望,帮她去祭扫一下伯母,然后我们就可以仗剑走天涯,说不定还能出国去看看!”顾边城笑着在她发旋儿上印下一吻,“驾!”骏马立刻朝着天边的方向飞奔了起来。 享受着与爱人飞驰的感觉,水墨的心中早就没有怨怼,如果当初怨天怨地怨元睿,当她第二次被元爱所救的时候,她心中就再无任何怨恨了。在河边,元爱替她挨了那一刀,又被河水冲走,水墨只以为从此天人永隔可再也想不到,被那些鲜卑人带回部落时,竟会碰上捡回一条命的元爱。一个虚弱,一个狼狈,两人却又哭又笑地抱在了一起,没人能将她们分开。 氏族间曾有的仇恨在了解中渐渐消退,这一族鲜卑人也是因为厌恶内部权力争夺而悄然出走,隐身在这片密林里,不再接触世事,无意间救了命若游丝的元爱,又发现了误闯他们领地的顾边城和水墨。生怕被仇敌再度找来的鲜卑人,本想杀死水墨他们,以保证族人的安全,最后的结果却是族长爱上了美丽善良的元爱,而同意放顾边城和水墨离开,条件是他们永不再回转,而元爱永远的留下。 水墨生怕元爱是为了自己再度委曲求全,但元爱的笑容证明了一切,她再不愿回到密林外的世界里去,只想平静安宁地度过余生。走的时候,元爱偷偷告诉水墨她已经怀孕了,水墨嘴上抱怨那个大个子鲜卑人不买票就上车,被面红耳赤的元爱狠狠掐了一顿,但心中万分的为她欢喜。若不是自己不死心,还想回到鲁家村去看看,她也宁愿和顾边城生活在这里,原始但安逸。 “再过几个月,爱爱就要生了,可惜不知道是男是女,一定很可爱吧,”水墨大声说道。顾边城俯在她耳边说道:“孩子都可爱,我们自己生!”一年前就已和顾神将开始滚草席的水墨非但没有害羞,反而大声说:“行啊,只要你养活得起,生一个小队都没问题,将军是当不成了,你可以继续当个小队长,过过干瘾!”顾边城放声大笑:“好,一言为定!”他双腿用力,骏马再度加速而去,只有朗声的笑声回荡在草原上…… 番外之跟我回家 再度回到鲁家村,风景依旧却已物是人非,水墨感叹过后,就和顾边城按照元爱指点的方向去给元母焚香烧纸。一抔黄土已破旧的不成样子,顾边城二话不说修缮整理了一番,才和水墨一同跪下,默默行礼。 “伯母,虽然我没见过您,但是爱爱托我来告诉您,她现在很好,那个男人虽然粗线条了些,但他对爱爱很好,是真心的,没有利用,没有伤害,所以请您放心吧,也请保佑她和她的孩子平安。”水墨喃喃地祷告着,又虔诚地磕了三个头,正想站起身来,就听顾边城淡然道:“出来吧!” 谁?!水墨迅速回头,一个慢步走出的高瘦身影让她僵住了,“元老头……”经历了那么多,水墨以为自己很难再被什么吓到,可再见元睿,她觉得自己如同中了魔咒一般,身体发麻,难以动弹。 顾边城早已起身,挡在了水墨身前,沉声道:“你就是元睿?”元睿看起来比当初苍老了一些,但脸上的表情依旧让人畏惧,顾边城的杀气绝大多数人都难以承受,他却仿佛一无所觉。 元睿冲顾边城点点头:“看来神将大人的那场国葬,只是糊弄世人罢了。”顾边城眼睛微眯,元睿冷冷一笑:“放心,你的死活老夫不感兴趣!”他将目光转向了水墨:“你还活着,真没想到!” 许是顾边城就在身边,水墨已经恢复了正常,她难掩仇视地盯着元睿:“你还活着,我才真没想到!用自己女儿性命换来的东西,就那么重要吗?”元睿眉头一挑:“这么说,你知道了?”水墨刚想还嘴,顾边城伸手制止了她,却将腰间长刀拔出,眼光直视着元睿:“不论你当初做过什么,我们都不想再与你扯上关系,若是你执意妄为,我也不惧于再造杀孽!” 这样赤裸裸的威胁,也没让元睿动动眉毛,他抬头看天,又伸出手指掐算着什么。一看他这个动作,水墨就毛骨悚然,每次这死老头一动手指,自己肯定要倒霉。刚想告诉顾边城,别跟他客气,干脆下手算了,元睿对水墨一笑,僵硬的表情扯出了诡异的线条:“命中注定的事情,看来人力总是无法改变的。” 什么?水墨不明所以,忽听身旁的顾边城闷哼一声,缓缓倒下了,水墨大惊失色,扑上去抱住了他,“二郎?!”顾边城皱紧眉头,他盯着元睿问道:“你在坟土里下了毒?”“毒?!”水墨惊叫,跟着就是难以克制的愤怒让她全身发抖。 水墨目光如刃扎向元睿,就算从前李振,战无疆都曾经要害死她,她心中也没有杀人念头,可现在顾边城倒下了,水墨心中只有无限杀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亲手杀了元睿。捡起顾边城掉落的长剑,她缓缓站起身来,顾边城想要阻止他,却发觉自己连舌头也麻了起来。 元睿毫不在乎水墨的杀气腾腾,音调依然没有起伏:“那只是麻药,不是毒药,不过,”他顿了顿,“你要是不肯说出秘密,麻药变毒药也未可知!”水墨愣住了,仔细打量着元睿的表情,想从他脸上看出谎言的痕迹来,可元睿的表情始终如同抛光的大理石,光滑冷硬的没有一丝裂痕。 “你怎么确定我会知道那个秘密?”水墨问。元睿冷然道:“不确定,但我必须得试试,你很喜欢这个男人吧,为了他,你不想试试我会不会遵守承诺呢?”水墨咬牙切齿地看着元睿,又回头看看满头是汗,正在努力抗拒昏迷的顾边城。试?她嘲讽一笑,元睿总是这样,从不给人第二个选择。 “你最好别骗我!”水墨声音从未这样冰冷过,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元睿走到距水墨几步之遥的地方站住,冷声说:“你也一样,画吧!”一听他这么说,水墨就知道糊弄不了这混蛋老头了,他也许早就得到了赫兰一族的那个图形,他不是娶了天女吗?自己如果随便乱编,他……再看看已经昏过去的顾边城,水墨咬牙蹲下身,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一直无动于衷的元睿终于变了表情,他总是半开半闭的眼睛越来越亮,呼吸也急促了起来。水墨一边画着,一边动着脑筋,元睿忍不住催促:“你快一点!”“这图形稀奇古怪的,你再催我,画错了怎么办?!”元睿的眼睛里闪过凶光,却忍了下去,随着水墨画出的图形愈多,他忽然从怀中掏出黄纸一样的东西,同时咬破手指在纸上飞快地画了起来。 直到画完最后一个图形,水墨也没想出一个有用的办法来,只白白出了一身冷汗。她怒视着难掩兴奋的元睿:“我画完了,解药呢!”元睿的血图好像也同时完成了,他瞥了水墨一眼,“再过半个时辰,他自然就醒了!”水墨忍不住怒吼:“你骗我!” “哼,不等过半个时辰,你凭什么说我骗你,”元睿看水墨的眼神,如同看一只随时可以踩扁的虫子,“你已老实交出了图形,老夫自当信守诺言!”水墨再不信也只能抱着最大的希望,她来到顾边城身边,紧紧地抱住他,感觉到他呼吸还算平和,这才稍稍放心了一点。 那边元睿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看着神神叨叨地,好像在祈祷,又好像在念咒,要不是怕顾边城醒不过来,水墨真的很想一剑劈死他!时间仿佛凝固住了一样,水墨跟数羊似的读着秒,眼瞅着快到半个时辰了,却突然起了风,原本晴朗的天空也变得阴沉起来。 水墨有些奇怪地抬头看看天,但心还是在顾边城身上,刚低下头,她忽然一僵,然后慢慢抬起头来,看向元睿,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元睿花白的头发随风飞舞着,他忽然笑了:“看来,你想起什么来了。” 还不等水墨开口,天空上端已经电闪雷鸣,这场雨与当时一样,那样的突如其来,水墨已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是控制不住全身的颤抖,寻找了那么久的事实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感觉的不是惊喜,而是恐惧。 面容诡异的元睿突然大步向水墨走来,水墨不及反应,已被他紧紧抓住了手腕,再想反抗,这干瘦的老头却仿佛力大无穷,根本无法挣脱。水墨死命在抓着顾边城的胳膊,然后滑到了手掌,元睿狂笑道:“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了,来吧,如果我能任意在仙界和人间穿梭,天下还有什么不是我的呢!!” 水墨已经没有多余的体力思考和痛骂了,她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不想离开顾边城,但元睿依旧拖着她向前走,水墨的手一寸寸地从顾边城手上滑开……“不!”水墨喊声凄厉,元睿得意到了极点,直到他的笑声突然停顿了下来,正在跟他较劲的水墨突然被松开了手,啊的一声又摔回了顾边城身边。 茫茫大雨中,水墨抹了抹眼睛,只看见元睿不可置信地站着,一把长刀从他肋下插入,穿过了胸膛,但流出的血水瞬间就被雨水冲走,元睿看起来更像是一座雕像。水墨突然反应过来,低头看去,顾边城正努力微笑,虽然笑容艰难,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澈。水墨又哭又笑地抱住了顾边城,再也不肯放手。 元睿的不甘和痛恨让他踉跄着又走了两步,双手伸向天空,一道闪电划过,巨雷仿佛在耳边炸响,水墨唯一的反应就是扑在顾边城身上,将他保护在了身下…… ※※※ 当水墨再度清醒,熟悉的黑暗晕眩袭来,她让自己安静地躺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睁开眼,碧空如洗,只是林间的空气好像变差了些。变差……水墨顿时清醒了过来,她不顾头晕一跃而起:“二郎!二……”水墨闭上了嘴巴,顾边城正站在山间小道上凝望着远处。 听见水墨的呼唤,他大步走来,将水墨抱入怀中,又走回刚才的位置,水墨能感受到他的急切和激动。顾边城的声音里难得的带了几丝颤音:“阿墨,那是什么?”水墨顺势望去,熟悉的风景登时充斥眼帘,远处隐约高楼林立,山下一列火车正飞速而过,顾边城不自觉地用力眨眼,想要看得更清楚。水墨好笑地想,恐怕顾神将前半辈子也没出现过如此呆然的表情吧…… 水墨四处看看,貌似再没有元老头的踪迹,她终于放下心来,用双手捧住还在发呆的顾边城的脸,转向自己。两人目光一碰,水墨微笑道:“相信我吗?”顾边城毫不迟疑:“当然!”水墨大大地咧开了一个笑容:“二郎,欢迎来到我的家乡!”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