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探案录 芋泥鲜奶茶 简介:是日更哒~有时候没有小红花是因为字数不到3000~ 【开了新文《法外狂徒张三她嫁进宫啦》预收,野心勃勃实际纯情的狗王爷X拿错女配剧本的女主,大家走过路过莫错过,到专栏点个收藏呀~~文案在最下】 腹黑毒舌前大将军·现捕快X女扮男装却早早掉马活泼貌美小评事 感情版: 顾承萱女扮男装进入大理寺,孰料头一日便被定国侯世子裴誉识破女儿身。为了活命,只得每日狗腿状对裴世子开启夸夸夸模式:裴大人说的都对!裴大人真英明! 后来,裴誉问她:“你是不是心悦于我?” 她本能道:“裴大人说的都对!” 裴誉暗自喜悦:我就知道。 剧情版: 建平十三年,权倾朝野的大学士顾淮一家七口一夜间消失无踪,顾家年幼的女儿顾承萱死里逃生,远走他乡。 十年后,身首异处的新嫁娘死状竟与市井流传的诡谲童谣不谋而合、西凉国太子葬身于天降鬼火,乃至当年的顾家灭门案,桩桩件件,环环相扣,竟牵扯出足以动摇大梁朝国本的惊天危机。 顾家孤女化名成宣,扮作男装进入大理寺,与定国侯世子裴誉相识。两人携手,屡破奇案,化解危机。 正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他们却未曾料到,最危险之人,却往往隐藏在最意想不到之处…… 小剧场: 很久很久以后,顾承萱问:裴大人,为何见我第一面便知道我是女子? 裴誉:这…… 顾承萱:咱们都是定亲的关系了,这事儿有什么不能说的? 裴誉(不好意思):还不是因为我手不小心碰到了…… 顾承萱:碰到哪了?你再说一遍! 裴誉(委屈):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悬疑破案,甜宠HE,日更(每天晚上十点) 内容标签: 甜文 悬疑推理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成宣(顾承萱),裴誉 ┃ 配角:许如千,谢念寒,谢流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谈谈情,探探案 立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第1章 初相逢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成宣冒着日头赶路,终于在晌午时分进了永安城。她背着轻便的包袱,只着一件素色衣袍,行走于如烟的柳树间。早早听说都城永安自古繁华,如今一见,摊贩熙熙攘攘,楼阁鳞次栉比,果真如传言所说般热闹。 成宣走了半日,早已渴了。见前方有一茶楼,又想今日并不急着去大理寺报到。她微微顿步,便踏进了茶楼内,伙计招呼她:“这位小公子,您一个人吗?” 成宣点点头,随意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定,茶很快便上来了。 茶楼里竟有一须发花白的说书人坐于中央,手执扇子,似乎正讲至酣畅淋漓处。 “各位老少爷们,你们可知本朝四大疑案,是哪四大?” 底下人纷纷嚷嚷:“自是知道!必是那巫蛊案、废太子被刺案、移宫案……” 说书人重重地一甩扇子,接道:“还有那大学士顾淮失踪案!” 下面发出一阵惊呼,有些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道:“我怎的听说是灭门案?连上顾淮,一家七口一夜间消失无踪。我听我阿爷说,这顾大人一家消失了整整十年,想必全家都死了吧?” 听得“灭门”二字,成宣攥紧了茶杯,茶水微微晃了出来。 那说书老先生似乎长了千里耳,打断道:“这顾大人一家至今未找到尸首,又怎能这么说!请容老夫将当年之事细细道来。” 台下众人瞬时屏息,静待这桩建平年间震惊天下的疑案始末。 “建平为先帝年号,时值大行皇帝年幼登基,朝政为奸佞权宦冯思所把持。此人党羽遍布朝廷,权倾一时。后又罗织大狱,大肆制造冤案,变本加厉迫害异己。”老先生顿了顿,续说道,“面对如此权阉,朝中百官只能曲意逢迎,苟且偷生。时人称‘只知有冯监,不知有天子’,官民闻之同栗啊!”① “哎,怎么说的都是这冯思?顾淮顾大人何时出场哇?” 老先生瞥了那插话的小伙子一眼,悠悠道:“急什么?马上就来了。” “顾大人年少聪颖,举试中一路过关斩将。官场中起起落落,最后终是‘直上尽头竿’,进入内阁,官居首辅,更联合谢氏势力扳倒冯思。那阉人穷途末路,最终被罢职免官,贬为庶人。虽其后西凉进犯。但顾大人之功,本朝百姓们都铭感五内。” 此时茶楼里数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似乎都深以为然,重重点头称是。 “顾大人威柄之盛,几于震主。②他深知高处不胜寒之理,数次上疏请求致仕返乡,奈何先帝爱重其才干,多次驳回。就是在这时候,发生了那件事……” 说书的老先生喃喃道:“建平十三年五月初四,也是如今日……” 建平十三年五月初四,也是如今日一般的夏日,成宣在心里接道。 她闭上眼睛,十年前那日的场景,经无数版本的描述,在成宣心里渐渐拼凑出那可怖的原貌。 往日顾大人寅时便得到午门外候着上朝,仆役们掐着时辰敲了顾大人的房门,敲了数声,却无人应答。顾大人上了年纪,按说该是浅眠的,为何呼喊几次都没个动静?便是顾大人听不到,顾夫人也断断没有睡昏头的道理。 年长的老管家和仆役们合计着,觉得有些许不对劲,一时情急把门撞开了。 风灌了进来,帷帐被轻轻吹起,房内的蜡烛早已燃尽。老管家一眼认出,前一晚顾大人及夫人前去赴宴所穿的玄色锦袍和梅花笼水长裙,皆是方方正正叠放在床上。但里头森森冷冷的,床上、榻上,一个人也没有。 前去宅院内各处查看的小厮次第来报,都说四处皆无两人踪影。不仅如此,老管家差人去问顾家三位公子,顾大人的两位如夫人,房内均是无人应答,他们亦全部消失无踪。 与顾大人和顾夫人相似的是,所有人前一夜所穿的衣袍,均留在房中。 “天下之大,从未听过如此怪事!七个大活人,如何能一夜之间不留下只言片语,便失去踪影?此事震惊全国,皇帝又惊又怒,遣了朝中数十位精明能干的臣子彻查此事,却始终未能水落石出。连他们到底是否还活在这世上,也无法肯定。”说书先生说得激昂,一下拉回了成宣的思绪。 “莫非是奸人所害?”台下有人惊呼。 说书人摇摇头:“非也非也。若如此,那尸首何在?谁有这么大能耐,一夜之间能毁尸灭迹?” 另一个人插嘴道:“七个人有手有脚,焉知是不是他们自己跑了?”这话说得不大好听,但也是一种可能。闻言,数人纷纷附和点头。 成宣听到此处,心中再也按捺不住怒意。她总以为自己听了无数遍,不会再有一丝波澜。她不愿再听,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起身要走。 说书老先生的声音渐渐隐没:“……坊间流传顾大学士一家笃信天机道,为修成正果不惜抛弃凡尘俗世,隐于山中。也有流言传说一家七口已寻得洞天福地,一同殒身,飞升仙道。总之,从那日起,都城内再无人见过他们的踪影。顾淮既死,顾氏一族……” 成宣踏出茶楼,才发现茶楼近旁有个小池塘,栽满了荷花。风蒲猎猎,成宣只觉扑鼻阵荷香,便用力深吸一口气,那荷香沁人心脾,她顿觉宽畅,便拍拍脑袋,决心把说书先生的话抛诸脑后。 她从小多病,隐姓埋名养于乡间,见到父兄的次数并不多,只隐约记得爹爹也爱莲,宅子里便有荷花池,如今也不知那宅子荒废成什么样了。 今天是去不了大理寺了,今夜还是先找客栈投宿,明日一早再去吧。成宣打定主意,又在路上稍稍打听,选了家离得最近的。 忽听得背后传来惊声呼喊,又兼哒哒马蹄声,成宣皱眉回头,眼前摊贩已是乱成一团,摆卖的货品散落一地,竟是一年青男子闹市纵马! 那人速度极快,成宣远远一瞥,那男子衣衫不整,手中还握着一酒壶,想来是醉酒闹事的纨绔公子。闹市人多,他却毫不犹豫,直直御马冲向前去,见途中行人惊慌闪避,也不以为意。 又是个草菅人命的浪荡子!成宣暗暗皱眉,想起从前在岷州官府见过的形形色色的豪门权贵,也有这般放荡不羁,视人命如草芥的。 转瞬间,纵马者已快到她跟前,她一旁的路中央却还有个小娃儿哇哇大哭,爹娘不知去了何处。成宣心念电转,直直冲到路中央,挡在那孩儿面前,高举双手大喊:“停!” 纵马者猝不及防,他急忙勒紧缰绳,马儿高高跃起,发出尖锐长啸。成宣抬眼望着近在咫尺的骏马,心悸不已,即使眼睁睁看着那纵马者下马来兴师问罪,也因余悸而动弹不得。 那男子看着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俊美,剑眉英挺,眸灿如星,敞开的衣领已经微微湿了,真真放浪形骸。成宣后退两步,又错开眼,却认出对方腰间所系的白玉玲珑佩,那是大梁皇家之物。她心中暗叫不好,后悔自己又多管闲事了。 男子露出一抹浅笑,缓缓走近成宣:“公子这是初到永安?” “是……是又如何?” 他玩味道:“你若是永安本地人,便不会不知我的身份,更不会做出拦马这种傻事。” 成宣心里嘀咕:若是正儿八经的贵人,又怎会做出如此放荡之事?还有理怪起别人来了! 见她神情恍惚的样子,那男子迅速在她胸前抽出那封露了一角的文书。成宣猝不及防,本能抬手挡在胸前。 那人粗粗一阅后又道:“公文?你是官府的人?” 当时藤纸经常被朝廷、官府用做文书用纸,对方竟一眼便发现了自己到大理寺报到的公牍,成宣越发懊恼,都怪自己逞英雄!她伸手欲抢,这人比自己高了足足一个头,戏弄般把那份公牍扬起细看,根本够也够不着。 “原是我失礼了,竟是大理寺新来的评事成宣成大人。”他弯起嘴角,笑容却像嘲弄,“不曾想我们竟是同僚。”说罢便执手行礼,“方才我于酒肆饮酒,见一追缉多时的逃犯,匆匆上马追赶,却被评事大人挡了路。如今犯人早已逃之夭夭,莫非……你们是一伙的?” 成宣后怕过了,见他戏弄得越发过分,冷冷抱拳道:“大人既知我新近入城,又如何能里应外合放走逃犯?反而是大人纵马,差点闹出了人命,便是到了圣上跟前分辩,我又有何惧?” 那男子闻言放声大笑:“评事大人息怒,我也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眼见围观的人愈发多了,成宣不欲再惹人注意,一手夺过文书,转身便走。 男子却牵着马儿跟了上来。不管成宣走得是快是慢,他仍是紧随其后。如此这般走了一段,瞧着四处途人渐少,成宣定住脚,警惕地看着他:“裴大人,你到底要如何?” “噢?你知道我是谁了?”男子笑意未减。 “你我既是同僚,说明你必定任职永安城内的刑狱机构。你又成天在城中抓捕犯人。”成宣抬抬下巴示意那枚玉佩,“整个大梁,也只有裴誉裴大人不做侯爷做捕快了。” 世人皆知裴誉裴大人乃定国侯独子,少年便随父镇守边关,立下赫赫战功,年纪轻轻便官至平西将军,战场上攻无不克。 谁料一次战役中,大梁混入内奸,虽是守下了城池,裴誉也凭着一口气击退了敌军,使对方数年间不敢再进犯,但大梁同样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裴誉的父亲,也就是定国侯裴行远及数万将士葬身定西关,时人传言定西城内尽是尸骨曝露于荒野之中,无人收埋,惨烈至极。 先帝哀叹痛惜英才早逝,命裴誉承爵,他却辞而不受,只愿永守边疆,护佑大梁平安。谁料定国侯夫人知悉夫君战死沙场后,不愿再与独子骨肉分离,承受生离死别之苦。 裴誉忠孝难两全,最后无奈留在永安。他不愿承爵,只领着三法司内一闲职,每日永安城内奔波。 今日头一回见,已与当年成宣在岷州听过的种种传奇中,那个战神裴大将军相距甚远。莫不是酒色误人?成宣仍怀着对定国侯一家的敬意,真诚地微笑拱手,“今日是卑职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人见谅。裴大人送我到此便可。” 她再度转身欲走,这回却被身后的人重重拉到了一侧无人的小巷中。裴誉右手曲起,手肘顶住她的喉咙,把她牢牢禁锢在墙边。 后巷阴暗,只有几缕光线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方才的笑意已消失不见,眉目却仍俊美得难描难绘。她怔怔望着对方双眸,仿佛陷入惊心动魄的深海。 裴誉手劲极大,成宣丝毫动弹不得,她痛呼一声,快要喘不过气来:“你……你到底要怎么样?” 裴誉迅速拔掉了她头上的发簪,又解开了她的发带。瞬间,她黑发如瀑散落一肩,裴誉沉默了漫长的一息,才道:“……你果真是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①化用自“只知有忠贤,而不知有皇上”;②引自《张居正传》 本文三法司制度参考唐/宋/明,关于大学士的设定主要参考明史~ 【开了新文《法外狂徒张三她嫁进宫啦》预收,野心勃勃实际纯情的狗王爷X拿错女配剧本的女主,大家走过路过莫错过,到专栏点个收藏呀~~】 苏淼淼穿进了一篇狗血言情文——娇软女主顺风顺水,嫁给王爷男主后,最终母仪天下。 她就是那个娇软女主?怎么可能! 苏淼淼芭比Q了,她知道自己从小到大狗屎运,但是穿成王爷侧室,还是一出场就被识破卧底身份,后面直接领便当的恶毒女配,这是不是有点过了? 她必须苟到重回现实世界,在此之前—— 男主: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说说你对我有何用。 苏淼淼想半天,想不出来。 她心中哀嚎:我会打王者!可以带你上分!可你要吗嘤嘤嘤~ 幕僚:……此人留着无用,还是杀了吧。 读侦查学专业,下饭节目是罗翔老师,最爱看推理的苏淼淼灵光一闪:我可以帮你查案子! 男主&幕僚&娇软女主:就你? 后来,见识她查案手段的男主真香了:你不可能是世家小姐,到底是何人? 苏淼淼:我,法外狂徒张三。 再后来,册封苏淼淼为皇后那夜, 男主:张三,朕此生…… 苏淼淼:我收回之前说的话!我!不!叫!张!三! 第2章 鬼新娘 面前的女子发黑如墨,望之彷如绸缎般轻柔。她只着素色衣袍,然而脂粉未施,素净清淡,肤色白润,说不出的清丽脱俗,恍如明珠生晕,动人至极。 裴誉出身世家,见过的美貌女子无数,但若她一般雨打清荷,说不出的空灵飘逸气质的女子,倒是极少见。与她那清丽容色形成极大对比的,是一双凤目,此刻正冷厉地盯着自己。裴誉一错神,才意识到自己对一个陌生女子过分了些,手劲也不由自主松开了。 从前在岷州府,从来无人怀疑她的身份。自己到底是哪里露出了马脚?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了,还是想法子脱身要紧。成宣本欲趁着这机会把人推开,尽全力跑远。但她转念一想,逃得过今日,以后三法司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是躲不过这冤家。到时闹出什么乱子,自己苦心筹谋多年的计划可要付诸流水了。 她费尽心思女扮男装,深习刑狱,从岷州府一名小小的诏断刑狱官做起,直到今日大理寺的六品评事,只为了有朝一日重回都城,查出当年这桩灭门案的真相,怎能断送在裴誉手上?她左思右想,觉得为今之计,只有卖惨了。 于是,正当裴誉狐疑地打量着她,看她又有什么新说辞时,成宣瞳仁倏然闪动,突然落下了泪。 那不是谢家二小姐谢流婉撒娇弄痴、小女儿情态的哭,他明知那是她在心上人面前故意而为之;不是勾栏卖笑女子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泪,他知那是为了惹恩客的怜惜。 眼前的女子好似有千般万般的哀恸和酸楚隐忍在心底,被折磨得痛入骨髓,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尽数化作眼泪落下。 正当裴誉以为她要恸哭一场,低声下气乞求自己的怜悯,她却以手背用力抹了抹脸颊的泪痕,转而语气坚定道:“我乃河东道岷州人,家父十年前受豪绅迫害而冤死。卑职扮作男装,投身刑狱,只为了有朝一日,让世上再无如家父一般蒙受不白之冤的人。”成宣一字一顿,神情坚毅,目光灼灼,“大人尽管派人查探我在岷州府的一言一行,若我有一字虚假,便将我捉拿查办,我九死而不悔。” 说到此处,她屈膝跪下,抬眸看着裴誉。 他从未见过女子如此,她乌发如漆,肌肤如玉,容色动人,然则眼底尽是义无反顾的信念:“来大理寺,我只求辨是非曲直,查冤假错案。我愿以性命起誓,请大人信我。” 真容她进了大理寺,会不会引火烧身、铸成大错?可那种飞蛾扑火般的无畏无惧,裴誉已经很久很久没再见到过了,包括自己。 成宣见裴誉神色冷峭,不发一语,正盘算还得说些什么好打动这杀神。但见裴誉神情冷峭,淡淡道:“你走吧。” 成宣如蒙大赦,恨不得拔腿就跑,奈何自己做戏要做足,她起身,恭恭敬敬地弯腰作揖:“卑职谢过裴大人!就此告辞了。” 她转身要走,又听到裴誉语气凛冽道:“站住。若日后我一旦发现你别有用心,图谋不轨,我定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成宣定了定身,她没有回头,淡然道:“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大人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裴誉轻轻吹哨,隐没行踪的暗卫从巷子一侧的围墙上翻身跃下,低头道:“大人有何吩咐?” “无行,方才你都听到了。去查查那人的来历,巨细无遗,统统都要汇报给我。” 要到很久很久以后,裴誉才能真正明白,她今日所说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打从她伪造身份进入岷州府开始,她已不顾一切。纵使前方乃万丈深渊,只要是为了复仇,她也会一往无前。 * 成宣出得后巷,火急火燎往客栈方向走。她数次回头,确认裴誉没有跟上来,一颗提起的心才稍稍落下。 当年顾家惨遭灭门之祸时,她在永安城外数百里的乡郊养病。算命先生在她出生后卜卦后说,顾家小女儿不能放在身边养,父亲便一直隐瞒她的存在,但她却并未逃过毒手。因为不在永安城内,世人又不知她身份,对方行凶更是无所顾忌,也不花心思弄什么失踪案了,纵火烧掉了她所住的宅子,把奶娘和一个伺候她的小丫头都烧死了。 起火时,她还在外头玩耍。许是奶娘和小丫头死前说了什么,让那群人误以为死的人就是真正的顾家三小姐,没有再追捕她。她独自一人流落荒野,父亲的至交好友,后来赴任岷州府知府的薛尹,找到了她,并把她带到岷州,又为她伪造了成宣的身份。也正是薛伯父举荐,她才能从岷州府诏断刑狱官 ,一跃而至大理寺评事。 成宣从很小的时候便知道,父亲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他是顾淮顾大学士,志以天下为己任,多少毁誉俱所不计①。一切福国利民之事,均是挺然为之②,又怎会抛下黎民百姓,负了君臣之义,只为了追求那海市蜃楼般的天机道?市井之说如此荒诞,想必也是幕后真凶故意放出,扰乱人心,造成顾氏一家仍然活着的假象。 她苦心孤诣,只为让顾家的失踪案有一天能水落石出,大白于天下。 即便知道自己是女子又如何?天下之大,不管在哪,即便是大理寺,咱们女子也自有女子的生存之道。而且,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她,包括裴誉。 今日她便知道了,生存之道第一招:卖惨。 惊魂甫定,成宣才敢放慢脚步往客栈走。 离开小巷一带,破旧而古朴的院落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街道两旁林立的店肆。风中招展飞舞的旗帜,来来往往的车马,摩肩接踵的行人,四处皆十分繁华喧嚣。 此时已近日暮时分,夕阳余晖洒落,给眼前这喧闹的永安城盛景增添了几分诗情画意。成宣放松心情,正兀自欣赏。此时,街边货摊间有几个蓬头垢脸的乞儿正穿梭来去,他们奔跑嬉闹,嘴里念念有词。成宣本不以为意,可那诡谲怪异的歌词,萦绕在她耳边,挥之不去。 “披盖头,画红妆,谁人愿娶鬼新娘?”孩童天真烂漫,似是对童谣所含之意一无所知。几个小孩儿你来我往,一唱一和,还拍手齐诵的场景,与童谣描述的阴森画面大相径庭。 “深宵径,冷月光,女鬼飘荡水中央。” “阴风起,夜雾凉,游魂踏遍四方巷……” 都城里的小孩儿果真与众不同,连吟唱的童谣都如此骇人,听着都教人止不住想象那鬼新娘飘飘荡荡的画面……打住打住,成宣恨不得捂住耳朵,再听下去,今天夜里就要做噩梦了。她急急迈步往客栈走去,把那群小孩远远抛在身后。 还是早些投宿歇息,明日准时到大理寺报到。成宣思忖着,三法司内抬头不见低头见,也许没两日便会碰着那杀神,自己还须提前想些法子应付他,免得在旁人面前露出马脚。 * 次日清晨,永安城宜秋门内。 宜秋门位于永安内城的西侧,城内的永安河便是从这道城门自外城流经内城。因内城多栽荷花,宜秋门附近所修筑的一道拱桥,便得名“风荷桥”。平素居民入城出城,常经过这座石造拱桥,桥上常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如今,桥上挤满了围观的都城百姓,有人嚷嚷着说要跑到官府去报信,有人忍不住好奇,想走到河岸边细细查看,更多的百姓一脸惶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在谈论河上所见的惨状。 成宣本来要到内城东大街上的大理寺报到的,结果也被人流所吸引,推推挤挤间来到了风荷桥下。 人实在太多了,成宣踮高了脚,也没看出河上有什么所以然。她扯扯前面一位衣着朴素、面相和善慈祥的老大娘:“大娘,您可知桥下发生了什么?” 大娘转头看她,面如土色,话语间都不自觉带了瑟缩:“出事儿了,出事儿了!那桥下,有个新娘子……” 桥下?桥下不就是永安河?河上哪来的新娘子?成宣抬头张望,莫不是迎亲的时候花轿过桥,结果掉下河去,新娘溺水了? 她又不识水性,在这也帮不上忙,向大娘道了声谢后,挠挠头正想挤出人群往东大街走。那大娘似是还有话说,惊恐万状道:“新娘子只有头……没身子,在水上飘啊飘的,脸都发白了……”她再也说不下去,差点瘫软在地。 成宣忙扶着她,她见多了尸骸残肢体,倒不十分害怕,只是心中奇怪:“如果只有头,没身子,那大娘怎知道人家是新娘子?” 不知哪个胆子大的,已经把残骸捞到岸边。辛辛苦苦挤到桥边栏杆处探头看的她,很快便得到了答案。 那确实是新娘子。 “她”仰面向上,肌肤苍白,面颊所涂的胭脂本应显得白里透红,如今那少女莹润的白皙却成了毫无生气的惨白。柳叶眉下杏目圆睁,眼角贴了花钿,红唇微张。如云鬓发堆雪一般束起,发髻上斜斜插着数根以红宝石镶嵌其上的金步摇,垂下的金色流苏散落在地,极为华贵艳丽,成宣都能想象到若“她”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妩媚动人的模样。 红盖头仍覆住了女子的一侧脸颊,想来应是被步摇缠住了,所以才没有被水所冲走。凶徒似乎没想过要隐匿尸首,是以随意便扔进了永安河中,才会随水一直漂流到此处。 她还想再凑近些看,人群刚好散了大半。三法司的官差来赶人了!成宣一激灵,想起裴誉,正欲躲起。她转念又想,躲什么躲,早晚都是要见的。 于是成宣坦荡荡下了桥,掏出文书,跟几个官差大哥打过招呼,顺理成章地走近了尸骸放置处。 作者有话要说: ①②参考自网络资料 第3章 鬼新娘 成宣蹲下身,凑近细看那颗头颅。 她虽非仵作,但对尸首勘验也是颇有心得。夏季天热,尸首若是过了三天,口鼻内液体横流,蛆虫滋生,更会膨胀发臭,口唇翻张,皮肤褪烂。而死去的女子面上只是肉色微青,想来离死亡只是刚刚过了一至两日。① 成宣随手拔了根芦苇,想试着拨弄死者发髻,看看脑上、脑后以及额角有无致命创伤。那芦苇柔软无力,根本拨弄不开,她正想上手摸,蓦地察觉身旁蹲下了一人,对方问:“怎么死的?” 她顺嘴便应下了:“我尚未仔细检查,不过就这么瞧着,这头颅上并无皮肉损烂,也没有血迹,致命伤应当在身上……”成宣把后半句咽下了,她斜睨手边那人,悻悻道:“裴大人早,怎么这么巧啊。” 裴誉今日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腰间除了缀着昨日那枚玉佩,还横着一把长剑,侧脸俊美依旧。 离得太近,她竟有些不好意思。从前在岷州官府里,和一群大男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她从不觉得有什么。只是面前这人知道自己是女儿身,又长得…… “既是同僚,命案发生,咱们不是义不容辞吗?”裴誉没了昨日的威势,似笑非笑的,“说吧,都发现什么了?” 周遭还有几位官差,想来他在人前是故作掩饰。想到裴誉昨日也是这般嬉皮笑脸,害自己掉进了坑里,被抓住把柄,成宣摸不透他心里的所思所想,只好老老实实回答:“尸首一早漂到了风荷桥下,应当是被人杀死并肢解后直接抛尸到河里的。致命伤不在头颅上,得尽快找到尸身才能判明死因。” 裴誉并未顺着她的话问,而是俯身细看。尸首与尸身分离的一圈筋骨皮肉稠黏,受利刃处皮肉紧缩,切口齐整,看来确实是死后才砍落的。 他站起身,把几名三法司的捕快喊来:“宁远,你多喊上几位弟兄,顺着永安河上游及沿岸搜索,找寻尸体的其他部分。曹越,虞万鹏,你们惯与永安和邻近州县府衙打交道,去问问近三日内有无报称失踪的新娘子。一旦找到了,尽快让家属辨认尸首。柳望山,先把尸首妥善运回大理寺,请许姑娘查验。” 几人都在三法司效力许久,听了裴誉的话便奉命行事,各自散去了。 成宣以为自己听错了,怪道:“怎么是许姑娘?大理寺的仵作是女子?” “许姑娘出身罪籍,仵作又非官职,自是可以由女子担任。她精通检验之术,是以三法司中无人敢慢待她。” 尽管从未见过这位许姑娘,成宣仍心有戚戚焉:“谁说女子不如男?若世间对男女一视同仁,我和许姑娘便可光明正大与你们竞争了。” 裴誉嗤笑道:“许姑娘光明正大得很,评事大人就不一定了。” 成宣发现自己总说不过他,想溜,裴誉却不放过她:“你不用急着去大理寺报到了。此处有命案,他们马上就到。” 本朝的大理寺与刑部、都察院合称三法司,均位于永安城内城,大理寺便在离宜秋门不远的东大街上。 为避免冤案,如今日的女尸案,便会由刑部受理案件,下属的捕快与大理寺官员一同协同查办,再由大理寺驳正审核。凡罪有出入或事有冤枉者,都必须查明详情,务必刑罪相符,不冤枉无辜,最后再将案件交由都察院纠察、刑部审判。 成宣就任的评事只是小小的从七品,上头还有寺卿、少卿、寺丞、寺正等。由于大理寺官员须严谨维护司法公正,又须精于律例,有很高的断案能力,因此,本朝对大理寺官员的选任非常严格。 她把上面这通话叽里呱啦对裴誉描述了一遍,最后不忘夸夸自己:“我如今可是大理寺中最年轻的评事了。”言下之意便是自己经历了重重选拔才得以进入,说明自己就是“处心公正、严谨无私,又精于律例,判案能力极高 ”的佼佼者,裴誉不需要日日监视,她只会一心为大理寺奉献自我。 裴誉听了不以为然,讥笑道:“照这么说,你还是重重选拔后大理寺官员中唯一的女子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成宣无语凝噎,不想与这人一般见识了。 约莫半盏茶时间,大理寺的人也来到了现场。领头的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儿,慈眉善目的,老远见了裴誉便呵呵笑着:“哟,裴大人来得倒比我们还早。” 成宣手执文书,恭恭敬敬地上前拜见,并解释自己今日在此的缘故。 原来这老头儿是大理寺寺正晁凌。晁凌笑眯眯说:“寺卿大人返乡守孝,如今我们大理寺由少卿谢念寒谢大人暂管。他这会儿正在面圣呢,小成大人稍后回到大理寺便能见到了。至于这位,”他苍老面容上仍堆满了笑,指了指身后一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这便是寺里的司直,延景。” 延景拱了拱手,态度不甚热络:“成宣大人早早来此,不知有何发现了?不如说与我们听听,也让卑职开开眼,看看新任评事大人的本事。” 成宣知道自己年纪轻,又是初来乍到,难怪寺中旁人会眼红,没想到砸场子的头一天就来了。 她稍稍整理思绪,开口道:“此处既无大量血迹,看来并非凶案发生地。如今找不到尸身,也就无法判断真正的死因。我在想,杀人和肢解的不知是否为同一刃物,如果能找到尸身,也许会有凶器的踪迹。” 数人都围着成宣,听她分析。裴誉身量挺拔,居高临下打量成宣,见她今日换了一根碧玉钗,不知为何突然生了心思,想动手拔掉,他不自然地咳了声,想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方才我已派了几位弟兄寻找线索,再过个半日便能有消息了。” 晁凌蹙起眉头:“我见那女子盛装打扮,许是哪家大户人家的掌珠。若真是如此,又是一番风波……”延景颇识时务,他宽慰道:“晁大人先不必着急。卑职再陪您一道巡视,看看有无线索。”晁凌捏着胡子,点头称是,两人便走远了。 成宣本就不擅逢迎上司,加之延景轻慢的态度,就更不想掺和。不过对于裴誉,这些准则都可以统统抛弃。她追上往另一头走远的裴誉,谄笑道:“不知裴大人方不方便领我进大理寺验所,我想听听许姑娘的分析。” 裴誉不言,但也没有拒绝,放慢了脚步等她。 今天这人怎么这么好相与,倒与昨天那般模样大相径庭了,不过成宣只敢心里嘀咕,嘴上仍连声称是,紧紧跟在后头。 * 裴誉把她带到大理寺附近,正赶上有下属来禀报搜查的初步结果,裴誉听后神色大变,未说一字就匆匆离开,剩她一个。成宣随意在附近的小饭馆填饱了肚子,在大理寺门房那儿通传耽搁了好些时候,才得以进入。 门房给她指了验所所在的方向,便一脸嫌恶地走掉了。 里头无人在内,成宣略有些失望,本以为能见到那位许姑娘,打听勘验的结果。她走了一圈,见气氛肃穆阴森,又有怪异气味,难怪门房都不愿靠近。外行人不知,其实那是苍术皂角的气味,仵作焚烧后用以掩盖尸体秽臭之气。 她四处张望,发现验所内正中央的长案之上,一块白布正覆于其上。看那形状,想必是早上的女尸案的尸首了。 她蹑手蹑脚走过去。邢狱这一行,说迷信也迷信,说不迷信也不迷信。迷信是不管何时须对死者尊敬,因为死者为大;不迷信,则是指不可因自己恐惧,而不认真勘验检查,忽略了蛛丝马迹。 成宣注意到,那块红盖头和女子发髻上的华美发钗都已取下,整整齐齐放在一旁。 此时,成宣灵光一闪,昨日到客栈前的种种记忆涌上心头。眼前铺着白布的尸首,与脑海中那女尸的模样交叠在一起。 她不由自主吟唱起来,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验所内。 披盖头,画红妆,谁人愿娶鬼新娘? 深宵径,冷月光,女鬼飘荡水中央。 成宣骇然,她紧紧捂住嘴巴,不让那三个字冲口而出。 “什么鬼新娘?”突然响起的尖细打破了宁静,差点把成宣吓得魂飞魄散。 她胆战心惊转过头去,一位身着淡青色裙装,戴着桃花心木耳环的秀美女子立于进门处,冷冷地看着她。 成宣有些懊恼地敲了敲头,适才还说自己千万不能迷信,怎么转过头来自己就把几个小孩儿的话当真了,简直荒谬。她定定神,想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你是许如千许姑娘吧?裴大人向我介绍过你,说你是数一数二的勘验高手。” 她正要自我介绍,那女子却看也不看她:“不必了,我知你是大理寺新来的评事。恕我不远送,大人自己离开吧。” 往日在岷州府里,成宣接触过各色人等,乖张狠毒有之,癫狂阴冷有之,千人千面,只不过两句冷言冷语,成宣并不放在心上:“凶徒用于切割头颅的是何种刃物,许姑娘有头绪了吗?” “关于案情,我自会向谢少卿禀报,不牢成大人费心了。”许如千还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那许姑娘故意阻碍寺中官员追查案情,我也会一并告知谢少卿。”成宣朗声道。谁惯的你,还没人来治治啦?她又说:“晁寺丞说谢少卿晚些时候就会回到寺中,不如我俩一道去求见,也省得大人日理万机,还得被琐碎小事耽搁两遍。你说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 ①②参考自宋慈《洗冤集录》 鬼新娘的故事灵感来源于一部香港80年代老电影,童谣杀人则是推理小说里常用的设定之一 第4章 鬼新娘 许如千冷冷笑道:“成大人如此牙尖嘴利,小女子又怎说得过呢?” 成宣也学她一般冷笑:“不占道理的事情,不管是男是女,都不会说得过占理的人。” 许如千急得一跺脚:“你……你给我小心点!往后别栽我手上。” 成宣总觉得她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的,说的话也透着不对劲。难不成她是延景相好的,为难自己给心上人出气? 她就走神了那么一小会儿,一抬眼,许如千已对着她身后欠身行礼:“如千见过少卿大人。少卿大人怎么来验所了?”成宣见她起身时,眼眶都发红了。 成宣费解:不是你先刁难我的?你怎么还委屈上了。她赶紧转身,拱手行礼:“卑职成宣乃寺内新任评事,见过少卿大人。” 成宣忍不住偷偷瞧,原来这便是谢家二公子谢念寒。爹爹能扳倒太监冯思,离不开谢念寒父亲的相助,听薛伯父说,两人当年更是至交好友,传为朝中的一时佳话。 顾家失踪案发生后,谢念寒父亲亦是痛不欲生,对先帝委任首辅一职坚辞不受,不多时更因怪病撒手人寰。 谢念寒想来是才下朝就直接往大理寺来了,身上仍着朝服,更显气质清贵。 他眉目如画,薄唇漾出一抹温柔笑意,清澈宛如无瑕美玉:“评事大人,既入了大理寺,往后便是袍泽手足,不必在乎这些虚礼。”他顿了顿,又道:“许姑娘虽无官职在身,难道便不是大理寺一员么?既是同袍,相处日久,龃龉不快在所难免,却万不能因此伤了和气,误了正事。” 这是在敲打她们呢!来了大理寺,不要搞事情。成宣在她的生存之道上又记了一笔,和许如千同时恭敬道:“谨遵大人教诲。” “今日风荷桥的尸骸,你们有何发现?”谢念寒笑意不减,温润好似春风,却令成宣莫名有了些寒意。 许如千抢先道:“如千已先查验过了,上面虽无致命伤,但这女子的尸首断端有明显的砍痕,砍痕的长短短于菜刀等锐器的创口长度,而且多是砍击,切割痕迹少。”① 谢念寒沉吟半刻,“如此说来,只有斧头等刃物分量较重,难以反复切割,尸首才会出现如此多的砍击痕迹。” 成宣不等他开口,便接道:“卑职稍后马上通传,请三法司派去搜寻尸身的捕快们留意是否发现分尸的斧头状凶器。” 谢念寒颔首,道:“凶徒手法极为残虐,我听晁寺正说,永安城内今日围观的百姓不少。永安城乃天子脚下,若民心惊惶,便会惊动圣上。寺中各人还需加紧查探,以免夜长梦多。”他舒展眉目,温言道:“评事对此案可还有别的想法,不妨一说。” “凶徒应是与死去的女子结下仇怨,才会下此狠手。只要找出女子的真实身份,卑职等便可着手调查了。”成宣稍作思虑,觉得方才所谓的“鬼新娘之说”只是揣测,说出来太过荒诞无稽,便按下不表。 少卿大人又寒暄数句,因公事繁忙不得不离开,许如千殷勤地快步上前,说要送一送。 唯独留下成宣在原地。行吧,看来这许姑娘和延司直确实天造地设,对上级大人们是一样的热心关切。 * 午后,永安城杜宅厅堂。 裴誉向坐于中堂的杜鸿年拱手:“裴某叨扰了。此次前来,是有一事请教。” 杜鸿年连连摆手,永安城内谁人不知裴誉身世。自己虽是都察院给事中,协理政事,也须对他礼让三分:“裴大人尽管说。” 裴誉正色道:“杜大人膝下是否养有一女,今年年已十六,过些日子便要出嫁了?” 杜鸿年不知他话中有何意:“正是。小女名唤菱月。说起来让大人见笑了,我昨日夜里才同永安府周大人提了一嘴,让他手下人巡城多留意。这不孝女偷溜出去,现下还未归家呢!” 他思及裴誉身份,脸色顿时大变,“菱月出事了?” 此刻,后边厢房突然奔出一美貌妇人,脸色惊惶,开口已是泣不成声:“菱月,菱月她怎么了?” 于是,裴誉把早上于风荷桥之事从头说来,又描述了受害女子的相貌特征。经查问,永安及周边县镇近日本无符合条件又报过官的失踪女子。是曹越和虞万鹏机灵,通告了各县镇及永安府,周大人突然想起,才及时告知他们。 那妇人听到死者惨遭杀害,只余尸首的惨状,已是当场晕厥过去。杜鸿年也是红了眼眶,仿佛瞬间苍老了数十岁,叹息道:“糊涂啊,糊涂啊。” 裴誉察觉有异,问道:“杜大人说何人糊涂?” “三日前的夜里,菱月已从家中消失不见。我那日睡前还问起来,夫人以她生病为由搪塞过去。又过了两日,实在瞒不住了,昨儿夜里才告诉我。想来是夫人担心菱月闯祸被老夫责骂。若是早些告知于我,也许不会有此等惨祸发生。” 杜鸿年悲恸道:“怎能想到,有一日老夫走进三法司,竟是去……”他再也说不下去,掩面悲泣。 裴誉再三宽慰,杜鸿年强忍悲痛,吩咐仆人牢牢看着夫人,起身便大步走出厅堂,和裴誉一同上了马车,往大理寺方向驶去。 * 成宣在验所又等了一阵,本还想多打听打听尸首勘验的结果。见许如千再没回来,她忽的想起自己得禀报裴誉手下的捕快们,便疾步往外走,生怕天色晚了,耽搁了事情。 一出门,迎头便撞上裴誉。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她兴冲冲道:“裴大人,我正要找你……” “这是都察院给事中杜鸿年杜大人,是来验所辨认尸体的。”见她冒冒失失的冲撞,裴誉没有在意,反而朝成宣解释,而后侧过身,手指前方的长案示意:“杜大人,那儿便是早上于桥下捞起的尸骸。” 成宣这才瞥见裴誉身后还有人。她恭恭敬敬地作揖:“杜大人,卑职……”心中猛的一沉,意识到这便是死者的父亲。她快十年没有见过爹爹了,若爹还在,也是这般苍老模样了吧。 杜鸿年眉头紧皱,越过成宣,径直往尸骸所在走过去了。仅仅数步的距离,这位杜大人都走得有些趔趄。成宣想上前搀扶,杜鸿年并不理会,而是一手掀起了白布。 他怔忪凝视着,仿佛不能把眼前这残缺的尸首与前几日还承欢膝下、美貌活泼的小女儿联系在一起。 死别之痛,已是人世间最难承受的锥心苦楚,还是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发生,成宣即便见惯了此种场面,仍有些于心不忍。 裴誉朝她招招手,成宣知道他的意思,小心翼翼走到他身旁,两人一同出了验所。 走出阴暗森冷的验所,日光暖融融晒在身上,成宣稍稍放松了些。她不忘自己的生存之道,一张嘴便是奉承讨好:“裴大人真是英明,不过半日就找到了杜小姐家人。” 裴誉仿佛很是受用,竟没有驳斥她的话:“她身上的装扮如此华贵,再加上新娘子的身份,要寻到也不是什么难事。” 成宣皱眉思考:“许姑娘没告诉我,到底杜家小姐究竟死去多久了?” “今儿是柳望山把尸骸送到验所的,他说,许姑娘检验后,发现腐坏程度并不严重,应当只是死去了一两天。加上杜大人所述,杜家小姐约莫死去了两日。” 成宣小声嘀咕:“这我早上检验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你说什么?”裴誉狐疑地看了看她,成宣忙不迭摇头:“我是说,许姑娘进一步检验的时候,发觉分尸的刃物应当是斧头,官差大哥们搜寻的时候,可多留意。” 他挥手,把正好候在一旁的的柳望山喊过来,吩咐了一通,一会又续道:“既无凶器,又无死因,这可有点难办。我们稍后得跑一趟杜府,查问府中各人,看看有没有线索。” 成宣这回忙不迭点头。 不多时,杜鸿年也出来了。他面色已经恢复如常,走路时却微微佝偻着身子,想来还是受了不小的打击。他知道裴誉和成宣要去杜府,便招呼他们坐上马车一同前往,宁远、曹越、虞万鹏等人则一路跟随其后。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自李生斌《法医学》 第5章 鬼新娘 杜宅外皆建白墙,栽有绿柳,入了门则是游廊。庭院有假山奇石点缀,还种了锦簇花团,剔透玲珑。 墙下有小池,内有鱼儿缓缓游动,别有一番意趣。成宣和裴誉无暇欣赏,匆匆而过,直奔杜菱月闺房。 此处与寻常大户人家小姐的闺阁并无不同。里头还有尚未彻底散尽的檀木香,一侧的梳妆台摆着铜镜与首饰盒。 与门口相对是两扇竹窗,窗外可见后院所植的几株芭蕉。成宣视线越过另一侧璎珞所穿成的珠帘,发现那头则是床榻。 成宣已认得那几个官差,便是早上所见的宁远、曹越几人,他们得了裴誉的吩咐,已在细细搜索可疑之处。 成宣也走了一圈,见府中下人把杜菱月的贴身丫鬟带上来了,便规规矩矩站到裴誉身旁。据下人所说,小丫鬟名叫春桃。 成宣看她不过十三四岁模样,一进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直往地上磕头,口中喊道:“奴婢,奴婢以为小姐只是心情不好,偷偷跑出去散心。没想到……” 不等成宣来个下马威,吓唬两句,春桃便已和盘托出。 约莫从半月前开始,杜菱月便有些异样,有时愁眉不展,有时怒不可遏,还把气撒在她们这些伺候的下人身上。 杜夫人也察觉到了,本以为女儿是将要出嫁,所以心情起伏不定,等过些日子就好。 不曾想,三日前的晚上,杜菱月屏退了下人,独自在房中试穿新造的嫁衣。春桃不敢走远,便在门外候着。 后来,房中的烛光都灭了,她在门外喊了许久,也不见有人答应。春桃害怕被责骂,又不敢擅自进入房内。 说到这儿,她哭天抢地道:“奴婢真的以为小姐只是睡过去了。可是,第二天一早,奴婢一直敲、一直敲,敲了许久也无人回应,奴婢怕小姐是病了,不得已撞门进去,才发现小姐……小姐已经不见了。” 春桃找遍了杜府,也不见小姐踪影。主人失踪是何等大事,她哪里敢隐瞒,立刻向夫人禀报,没想到夫人认定了小姐是自己偷偷跑出去的,而且也并未告诉杜大人,而是私底下派府里下人外出寻觅。 找了两日,人没有找到。夫人见实在是瞒不过去,便告诉了老爷。 春桃原先还惴惴不安地等着小姐回来,以为只是一场虚惊,没想到今日就传来了噩耗。 裴誉察觉有异:“小姐失踪这么大的事,你家夫人为何不一开始就告知杜大人?” 春桃年纪尚小,遇到这般祸事惊惶未定,仍是抽噎着:“奴婢也是听府里的老人说的。从前小姐还是女娃娃的时候,随夫人出外玩耍,不知怎的走丢了,当时老爷夫人伤心了许久。老爷心里一直埋怨夫人没有管教好小姐,才把女儿弄丢了。过了好些年,小姐千辛万苦才回到杜家。夫人许是害怕老爷怪罪,才隐瞒不说。” 这倒是可以理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杜鸿年对当年女儿走失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也难怪杜夫人不敢据实相告。 “那天夜里除了你,有别的人曾进入过杜菱月的闺房吗?”成宣问。 “确实没有!奴婢整整守了大半夜,后来撑不住了就坐在台阶上小睡了会儿。如果有人要进来,奴婢定能听见!第二日一早,奴婢发现小姐不见以后,夫人查问过门房吴叔,他也十分肯定,当晚府里无人进入。” 成宣了然,无怪乎杜夫人认定女儿是自己偷跑出去的,以为瞒个两三天就能找回来。 此时,曹越他们也把房内搜索了一遍,几人分别向裴誉汇报,都说并无发现物品混乱或现场打斗的异常之处。 裴誉和成宣听过,两人相视一眼,仿佛心有灵犀,同时开口问道:“嫁衣呢?” 数人均是摇头,表示并未见过。春桃带着哭腔补充道:“不止是嫁衣,还有小姐出嫁所戴的首饰,也都不见了。” 成宣凑到裴誉耳边,轻声道:“既然杜菱月的新娘装扮不是凶徒故意所为,那么她为何穿着嫁衣偷跑出去?如果真是心情烦躁想出外散心,不是更应低调些行事吗?” 裴誉耳际发痒,不经意地瑟缩了一下,微微不自然地道:“一定是有十万火急之事或是必须要见的人,才会让她不顾一切,连嫁衣也不换就离开杜府。” 思及此,裴誉俯身,定定看着那小丫鬟:“你家小姐未婚夫婿是谁?他们时常见面吗?” 这么一个风姿潇洒的俊美男子靠近,怕是谁都说不出违心之言。成宣疑心那是美人计,寻思着这一招也可以加入她的生存之道了。 只见春桃瑟缩着,挪动双膝退后了两步:“是都转盐运司使……沈大人家的二公子,沈庆仪。小姐失踪前,就与沈公子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都转盐运司使主管盐务事宜,掌控盐法政令,可是人人垂涎的肥差。放到旁人眼光看来,果真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婚事。想来杜鸿年不仅仅是因为疼爱女儿,也有补偿的意味在里头。 裴誉见她慧黠双眼咕溜溜转,一会儿又绕过来走到他另一旁,正欲低头附耳对他说话。裴誉想到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决定先发制人让她不自在,便霍地起身开口问:“如何?” 成宣不明所以,愣愣抬头看他,一脸无辜:“什么如何?” “还能如何,自是让你说说现在案情如何了。”裴誉颇为理直气壮。 “行,裴大人。”她立刻出了房门,满脸堆笑,对门外候着的曹越几人如此这般吩咐了数句。 瞬息之间,曹越、虞万鹏、宁远三人进门来,加上还跪倒在地、不明所以的春桃,在裴誉面前一字排开。 曹越:“我是杜夫人。” 虞万鹏:“我是沈二公子。” 宁远:“我是门房吴叔。” 成宣一拍掌:“齐活了。”她先蹲下身,直截了当问:“春桃,你告诉我,是你杀了小姐吗?” 春桃惊恐万分:“不,不!奴婢绝没有!” 第6章 鬼新娘 “当夜坐在台阶的只有你一个,而且也只是你一个人的说法。谁知道你有没有悄悄进入房中,用了什么法子迷晕杜家小姐把她带走。”她穷追不舍。 “府里有巡夜的下人,他们必定会反复经过这儿,大人问问就一清二楚了!”春桃声嘶力竭地辩解,不明白为何转瞬间这成大人好端端的就变脸了。 “但你也有杀害小姐的动机……因为她喜怒无常,你对她这半个月的所作所为怀恨在心?还是你喜欢沈二公子?” “春桃自小侍奉小姐,怎会因为小事而记恨,更别提对小姐做出这般残忍的事情了!”春桃恨不得哐哐往地上磕头,好诉说自己的冤屈。 裴誉在旁,看得是一头雾水,忍不住提醒:“先不说春桃是否真的心存仰慕。她不过小小婢女,即便杜菱月遭遇不幸,她也绝不可能代替杜家小姐嫁入沈家,又何谈因爱慕沈公子而去杀人。” 成宣低头稍稍思索:“确实,若杜小姐清醒的话,绝不会跟你走;若杜小姐被你迷晕,你也扛不动。”她朝曹越等人一拱手:“稍后还得麻烦各位大哥,去问问巡夜的人,春桃是否一直待在门外。” 她把春桃扶起,挠挠头,颇有些难为情:“真对不住啊,我查起案子来总这样。有时候讯问总得出其不意,才能打犯人一个措手不及。” 春桃满面泪痕,抽噎着说:“小姐平素为人和善,从不苛待惩罚我们。拜托各位大人,定要找出真凶,好告慰小姐在天之灵。” 成宣神情凝重,点点头,便让春桃出去了。 裴誉皱眉,神色不虞:“成大人这是演的哪一出?春桃虽为小小丫鬟,若你并无真凭实据,如何能无故折辱于她?” “岷州府地处西北,赤地千里,比不得永安天子脚下那样富庶繁华。师父教我,对付那儿狡诈蛮横的土豪劣绅和地痞流氓,若不在讯问时出人意表、攻其不备,被牵着走的便是我们这些刑狱小吏了,说不准还会断错了案,导致冤狱。”成宣认认真真澄清道,又作了个揖,“卑职惯了这般查问,若有冲撞,还望裴大人宽宥则个。” 裴誉不得不承认,这番辩解听着还颇合情合理。他无奈,挥挥手道:“成大人还有何招数,一并展示吧。” 成宣依言站到曹越面前,朝他发问:“敢问杜夫人,女儿失踪,为何不早些告知杜大人,白白浪费了时日?” 曹越一头雾水,想起方才成宣在门外对他的叮嘱,只能硬着头皮道:“你方才也听春桃说过了,杜……菱月从前走失,是……我的错,加之我以为菱月只是因怏怏不乐才出走,怎么能想到她竟遇到了祸事?” “这点确是说得通。曹大哥,请你去问问杜夫人以及她的贴身婢女,杜夫人自女儿失踪后那夜开始的行踪,并问问府里的老人,当年杜菱月失踪情形是否真如春桃所说。” 裴誉似是明白了她如此发问的缘由:“若曹越查不出疑点,便可排除杜夫人嫌疑了。” 成宣很是欣慰,差点想夸裴誉孺子可教也。她话到嘴边留一半:“这也是当年师父所教,要了解犯人行凶的动机和手段,必须站在犯人角度推想。” 曹越领命后便离开房内。虞万鹏站前一步,他素来反应机敏,如今更是率先开口:“若我真是沈二公子,我觉得我是嫌疑最大的人。” 成宣噗嗤一笑:“虞大哥入戏倒是快得很。此话怎讲?” 虞万鹏坦然道:“方才两位都说了,凶手根本没有机会进入杜府,更别提私自带走杜小姐。如春桃所言,我和杜小姐感情深厚,若以我的名义约她出外见面,杜小姐不可能拒绝。” 闻言,成宣和裴誉均是点点头。虞万鹏信心大增,接着道:“想来是沈二公子有了别的意中人,想退婚不成,便生了杀机。这行凶动机不比杜夫人和春桃强烈许多?” “这样的话,半月前杜菱月突然出现的种种异状也说得通了。”裴誉左思右想,“但她赴约,为何非要穿着嫁衣?走在路上岂不是惹人注目。” 一旁沉默良久的宁远想起自己所扮演的身份,灵机一闪道:“春桃说,门房吴叔那夜并没见过任何人进入杜府。那也意味着,杜菱月离开杜府,绝不可能经过吴叔那儿。” 成宣想起方才曾环视房内陈设,她走上前,推开对着门的两扇竹窗,示意数人往外看:“此处通向后院,若杜菱月想偷偷赴约,只要从这竹窗爬出,便不会惊扰到门口的丫鬟和吴叔了。” 虞万鹏最先反应过来:“卑职这就去打探,看看后院是否有秘密通道外出。” 裴誉若有所思,又道:“宁远,你也一同前去。到了杜府外,若有店家行人见过她,便可查出杜菱月是否真是独自离开,还有她往哪个方向所去。” 两人走出几步,成宣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冲外头喊道:“哎虞大哥,顺便问问府里的人知不知道沈二公子和杜小姐最近的关系如何!肯定有什么蛛丝马迹的!” 裴誉轻哼一声:“你使唤我手下人使唤得倒是熟手。” 成宣心里啧啧,嘴上巴结:“这不是卑职位卑言轻,以后破案少不得仰赖裴大人相助呢!”她知道裴誉马上要去查沈庆仪了,她一个小小评事,独自一人上门肯定会被撵出来,还想再奉承两句裴大人安排妥当,运筹帷幄,好仗着裴誉世子的身份能跟着前去。 没想到,裴誉不等她开口便断了她这个念头:“沈氏毕竟是权贵望族,你我无凭无据,直接上门似有不妥。如今天色已晚,明日吧,我让人送个拜帖,把他约出来聊聊。” 成宣失落,嘴上还是应得乖巧:“都听裴大人的。” 裴誉见她若有所失的模样,失笑道:“就这么急着要查案?我这一日饭都顾不上吃一口,走吧,你随我来,带你去吃永安城里好吃的。” 第7章 鬼新娘 成宣本想说自己回客栈随便吃点就好,奈何自己是被抓住小辫子的人,这辫子说不好还祸及项上人头,她哪里敢拒绝,只好心里嘟囔:这是又打的什么坏主意? 裴誉却不理会她满脑子胡思乱想,大步流星往外走,见她呆呆的还在原地,招呼道:“跟上,还在那儿干什么?” 成宣苦不堪言,无奈随他出了门。 杜府里气氛沉郁,两人托门房向杜鸿年知会了一声,也不敢多逗留,便匆匆离开了府中。 “哎,那曹大哥呢?咱们这就走了,不就把他们几人落下了。”成宣有些过意不去,“是不是有点不够义气啊!” 裴誉哑然失笑:“他们又不是头一天在三法司办差,哪里会不知。申时一过,他们自会散值。” 成宣还是想溜之大吉,她恹恹道:“那申时若是过了,卑职是不是也可以散了?” “不能。成大人可知,这永安城多少女子欲和本人同游而不得。如今我亲尽地主之谊为你接风洗尘,如此盛情,你应当受宠若惊才是。”裴誉想必是染上了和她一样的毛病,喜欢自夸:“莫非成大人不愿赏脸?” 成宣连连摆手,急切道:“卑职岂敢!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她算是看出来了,裴誉话里话外都在挤兑自己,这是故意寻她开心呢!她若是不从,肯定还会有别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她忍气吞声,悻悻跟在裴誉身后。两人出了朱雀门,往南而去,便到了永安城内最繁华的州桥夜市。 此时,夜市入口处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成宣见人流如潮,一眼望去,除了羊肉铺、小吃摊,连卖艺杂耍、填词作画的都有,裴誉见她直愣愣,一动不动的样子,忍俊不禁道:“怎么,这就看傻眼了?永安城夜市可是通宵达旦、笙歌不停,你在此处,便是逛到三更也可。” 成宣见到街市上各色小吃,垂涎三尺,都快要挪不动腿了。裴誉领着她走街串巷,先是在郑家铺子吃了油饼,又在王道人家吃了蜜煎,还在李庆家吃了糟羹。 街市一路上悬满了红纱栀子灯,璀璨繁华,两人行走其中,都觉神迷目眩。 成宣还不尽兴,见到托盘提篮串街的小贩儿,又要了份水晶皂儿和旋炙猪皮肉,拿在手上边逛边吃。裴誉侧头看她,见她嘴里塞满吃食,像只小小松鼠,唇边不由露出浅笑。 成宣看到远处有卖酸文和算卦的摊子,好奇不已,但她嘴巴挤得满满当当的,说不出话来,只好以眼神示意裴誉一同往那去。 没想到,裴誉突然在前方不远的卖花摊子停下脚步。永安城春夏,花开烂漫,有栀子芍药,有月季茉莉,卖花者便会在街市上以竹篮铺开,并高喊叫卖。 摊子前,除了俊美英挺的裴誉,还有一位女子。成宣见她仙姿玉貌,正低着头,满脸羞怯地与裴誉说话。 她衣着华贵,身披织锦披风,内里穿了一件月华锦衫,下衣微微摆动,竟是一件暗花细丝褶缎裙,腰间还挂着绣有白鹤展翅的荷包,想来是哪户人家的大家闺秀。 她可不要做碍事的人。成宣偷偷往前溜达几步,想着自己能解脱去看热闹,结果却被裴誉叫住了:“成大人,你要去哪?” 她傻了眼,只好老老实实转过头,迎上前去:“卑职方才见不到裴大人,还想着上前寻找。原来大人竟在此处。这位小姐是……” 那女子眉目如画,连敛衽行礼都显得绰约多姿:“小女谢氏流婉,见过成大人。” 成宣忙道:“小姐不必多礼,折煞小人了。”她细细瞧了瞧女子面容,恍然道:“小姐与谢少卿……” 谢流婉浅浅一笑:“是,少卿大人乃小女长兄。两位大人在此,”她顿了顿,又望了望裴誉,“是为了办差事吗?若如此,便不叨扰了。” 成宣正欲抢着道:“不……”后面半句“我们就是吃吃喝喝”还没说出口,裴誉便打断了:“不错,我等确实是为三法司差事奔走,先容我告辞了。” 谢流婉掩不住的失落之情溢于言表,她微微咬唇,欠身道:“小女不敢当。裴大人,后会有期。” 裴誉点点头,转过身便走。成宣只好跟上,她回头再看,谢流婉还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他们。 她赶紧转头,小声问道:“裴大人,你就这么走啦?” 裴誉神色不虞,反问道:“不然呢?” 见裴誉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成宣只好小声嘟囔:“咱们又不是真的办差事。卑职可以先行告退,大人留下陪谢姑娘就可以。” 裴誉嘴角一扯,像是皮笑肉不笑,“成大人管天管地,还管起别人交友来了。看来你挺了解女儿家心思,莫非……” 成宣打了个寒颤:“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卑职这就陪大人继续逛。” 裴誉哼了一声:“走吧,我送你到客栈去。明儿你在大理寺候着,时候一到,我们就去拜会一下沈二公子。” “不用不用,卑职哪敢烦劳裴大人。我一人去客栈便可。”成宣就差赌咒发誓了,“卑职认得路,真的。” 裴誉又冷哼一声,成宣顿觉背后冷风阵阵,哪还敢多说什么。只是这人既不问她客栈在何处,不就成了她在前头带路,哪有这般送人的。 出了州桥夜市,街巷逐渐变得幽静下来。见四下无人,成宣一路讪讪的,还想着说些什么打破平静。裴誉先开了口,声调轻微,在小巷里如沉珠落盘:“我和流婉从前曾订下婚约。但我长年随父亲在外征战,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一面。后来平西关一战,父亲战死,我无心儿女情长,更不想耽误了女子青春年华,便主动提出解除婚约。母亲已逼得我回到永安,也不敢再勉强于我。谢氏见我既不承爵,又不再出征,每日碌碌无为,便同意了。” “但是谢小姐却不甘心,对吗?” “若是无心,何必徒增别人烦恼。”裴誉叹息。 成宣这才明了他方才为何不愿留下,她过意不去,想了想又道:“可你一日不婚娶,谢小姐断断不会死心的。” 裴誉苦笑:“这一点,我也无计可施了。” 她似乎能体会裴誉所思所想。至亲惨死,除了复仇,人生似乎再无值得追求之事,每日如行尸走肉,苟活在这世间,庸庸碌碌不知为何。她还能一心为查清顾家的失踪案而奔走,裴誉只求马革裹尸,却再也不能重返沙场。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定定地看着裴誉,很是认真:“今日从早到晚,你与我须臾不离片刻,都是为了试探观察,随时看我有没有露出马脚吧。我也没有这么笨,觉得裴大人真的是因我初到永安才关怀备至。” 裴誉以为成宣要出言安慰,不意她竟然如此发问,说得还这般直白。 成宣又往他走近一步:“依我看,裴大人绝不是自己口中所说的那样碌碌无为,否则怎会为了杜家小姐的案子奔波劳心,”说到此处,她眼角眉梢都是盈盈笑意,“又会因担忧大理寺有奸人混入而时刻警觉呢?” 面前女子浅笑嫣然:“今日,我见裴大人一心为民,裴大人见我也应如是吧?” 裴誉不知怎的,破天荒面红耳热起来。他怔忪间,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开口:“成大人果真口齿伶俐。” “不敢不敢。”成宣转过头去,语调轻快,“大人还不赶快跟上。” 裴誉一直把她送到客栈大门外,成宣好似知道他不敢,三番四次邀请他到房间来坐坐:“大人,不如我们沏一壶清茶,彻夜长谈,好多多了解卑职,以后大人便不会再生疑窦了。” 方才的面红耳热早散到不知哪儿去了,裴誉恨极,甩手道:“成大人,莫要不知分寸!”成宣吐吐舌头,怕自己真的触怒了裴誉,方才上楼去。 他一路回侯府,一路上仍是愤愤。无行早在房内候着他,见他推门进入,躬身道:“见过大人。卑职已派人前往岷州,但消息还需几日才能传回。据卑职所查,成宣确实是由岷州府知府薛尹所荐,而薛尹此人,为官清正廉明,刚正不阿,官场内风评甚佳,想来确是因爱才之心才举荐成宣。” 裴誉坐下,沉思良久才道:“薛尹之名我也听过,的确是个好官。待岷州有消息了,务必马上告诉我。此期间,你盯着成宣,若她有任何异常举动,”他停了停,“先禀报再说。” 无行自小被训练为侯府暗卫,府中有什么隐秘之事,都由他私下探查。往常若是追寻什么可疑之人,裴誉都会授意他到了紧要关头尽可动手,如今怎会白白错过时机,让自己先回禀再说?但他不发一言,俯首领命,正待出去,裴誉喊住他,话语中满是疲倦:“母亲呢?” “夫人今日都在庵堂念经。”无行说罢,静静地把门关上。 最近忙着三法司的事情,已数日没有向母亲问安了。自从父亲死后,母亲悲痛难当,整日闭门不出,后来不知为何接触了天机道法,从此沉缅其中,不能自拔,日夜在庵堂问道。 裴誉捏了捏眉心,轻叹一声,决心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夜市习俗参考自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第8章 四方巷 庵堂位于定国侯府后院僻静处,是母亲开始修行天机道道法后,才特意建起的。内里清净幽雅,庵堂前还种满青松古柏。裴誉拨开翠绿枝叶,往里走去。 庵堂里只燃了一盏青莹莹的油灯,龛内供奉着天机道的神宗,神宗慈眉善目,左掌心托着莲花,怜悯地俯视众生。母亲便坐在那神宗下头,日复一日修行道法,似是对世间都一切漠不关心。 裴誉坐下,默默无语。裴夫人仍是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看也不看他一眼:“何事前来?” “无事,只是来看看母亲。”龛前燃着的熏香,氤氲着一股暖人的甜味,裴誉顿觉反胃,眉头皱得更紧了,“此处滞闷,母亲可多随我出外走走,踏青远游,心情亦会开朗些。” “你说的什么话!”裴夫人猛然厉声道,“道法万千,变化无常,我之领悟尚不及万一,自是要潜心修行。” 裴誉不愿与她起冲突,他俯身跪下,低低回道:“请母亲恕我失言。” 裴夫人喜怒无常,如今又平静下来:“你冒犯的是神宗,应求神宗恕罪才对。”她低眉敛目,“你下去吧。若无要紧的事,以后少来此处,免得亵渎了神灵。” 裴誉听贴身伺候母亲的婢女说,若母亲有一天悟道了,便可飞升仙境,与夫君,也就是死去的定国侯再度重逢。她非逼迫自己留在永安不再出征,也是怕自己再度身陷险境,若有一日再见到父亲无法交代。 他不愿惹母亲不快,便再度深深地俯下身,向那神宗请罪,心中却冒出了别的念头:若此时此刻,他仍留在客栈,与那巧舌如簧的小子谈笑风生,也好过在此处祈求见不到摸不着的神明护佑。 * 次日,永安城和韵茶坊,有三人坐于二楼临街处。一人飒影英姿,气度不凡;一人温雅秀气,低头酌饮;一人虽说仪表堂堂,细看眉目却带着些戾气。三人不言不语,仿佛各怀心事。 而那低头酌饮清茶的,正是成宣。她今日早早回到大理寺,满心期待裴誉带她去会会那谢二公子。 没想到晁凌带着延景从天而降,要来问问她案子查得如何,她把昨日之事讲述了一遍,晁寺正便不由分说,要让延景随着他们一同去见沈庆仪,美其名曰“磨炼磨炼”。 成宣不喜延景,觉得他小家子气,与那许如千一般,眼皮子浅,只看得到眼前种种。但晁凌亲自吩咐,她又怎好推拒,只好应下。 于是到了晌午,裴誉领着送回的拜帖来大理寺寻她时,便见到成宣和延景一人坐一旁,互不理睬。 他知道延景虽急功近利,本质却不坏,想为两人说和,无奈成宣却爱理不理。延景傲气,更是觉得成宣此人不识好歹,便气鼓鼓往茶坊走。 裴誉还想说她两句,成宣却在他耳边辩驳:“裴大人不知道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说罢也气鼓鼓地走了。 结果三人到了和韵茶坊,便是上面的一副面不和心也不和的景象。 僵持了一会儿,裴誉都觉得熬不下去了,沈庆仪方才姗姗来迟。难怪杜家小姐钟情于他,果然是个翩然俊雅的英俊公子,他上前来,对数人一一行礼致歉,说是盐运司里有事情耽搁了。 成宣有心观察,见沈庆仪面容憔悴,一副颓丧之气,说话时语调哀戚,几度凝噎。 延景不忍,劝慰道:“请公子节哀。” “沈家与杜家向来交好,我与菱月青梅竹马,小时候常常一同玩耍。结果她八、九岁的时候,在路上被拍花子的拐走卖了去,幸好她机智聪慧,想尽法子逃脱,又一路北上,再回到永安城的时候,已是十一二岁。那会儿我也将近十六七岁,杜大人心疼女儿,两家也觉得这桩婚事是天注定,便为我们订了亲。”沈庆仪忆及往事,渐渐平静下来。 成宣问出自己心中萦绕良久的疑问:“分隔数年,你们都是如何确认那便是失踪的杜小姐?” 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沈庆仪顿了顿:“杜家如何相认,具体事宜我并不清楚,只听说她身上有小时候的疤痕,而且我与她交谈,绝无异常之处。加之菱月容貌未变,还是小时候那般,我怎会认不出?” 成宣再三思量,沈庆仪的说法与春桃所说相互印证,看来杜夫人确实是有不说出女儿失踪之事的缘由。 延景很是嫌弃她中途打断:“沈二公子,你继续说。” “盐运司公务繁多,我们近半年虽见得少了,感情却还如同过去一般,而且我们马上要成亲了,怎会……怎会这样?” 一直不声不响的裴誉突然问道:“四日前的晚上,沈二公子是否曾约过杜小姐外出见面?” “五日前……没有,那夜我独自一人在房内处理公事。府中小厮俱可为我作证。”他无奈苦笑,“你们怀疑是我?” 延景讪讪道:“三法司办事,例行公事罢了。” “菱月是未出阁的小姐,养在深闺中,而且性子和善,平素从不与人纷争,缘何会惹来杀身之祸?此事……” 成宣又打断他:“你说你们感情深厚,你可知半月前杜菱月发生了什么事?” 沈庆仪不防,被她问得张皇。若说自己不知,又验证了两人感情不如以前深;若说知道,自己也确实不知……他叹息:“我的确不知。自我进入盐运司后,仿佛千钧重担,怕哪天一个不慎,平白毁了父亲名声,对菱月关顾自然也少了。最近数次见面,俱是饮茶看戏,赏花踏青,并未发现她有异常之处。” 见问不出别的消息了,延景自告奋勇要送走沈庆仪,留下裴成二人。待他回来,成宣努努下巴,吩咐他先担任文书:“我们说,你记下重点。” 延景气结,奈何自己位卑,不敢不从,便去找店小二要来笔墨。 成宣两指在茶桌上轻轻叩动:“昨日,曹越他们查到线索了吗?” “曹越说,杜夫人在女儿失踪后两天,不是去道观里吃斋念经,就是私下去请娘家人为她寻找女儿,行迹并无可疑。女儿失踪当夜,她出外赴宴,到深夜才归,宴席上皆有人证。”裴誉倚着栏杆,双手抱在胸前,姿态一派闲适。 延景脑门都是汗,他一刻不停地记录,却根本跟不上裴誉的语速。 “那春桃呢?巡夜的下人怎么说?”成宣思及那哭哭啼啼的小丫鬟,心中仍怀着歉意。 “也无嫌疑,她的确在门外守了一夜。至于后院的通道,后门长期锁着,杜小姐没有钥匙,出不去。但我们问过下人,柴房处有一荒废的小洞,那儿已许久没人用了,下人图便利,只用茅草草草掩盖。如果杜小姐身段纤细,确实有可能从那儿爬出去。” 延景虽还没记到这,但他听懂了这段话:“大家闺秀鬼鬼祟祟的,从那儿爬出去做什么?” 裴誉也觉得苦恼,“那日已近深夜,柴房外面是小巷子,无人报称见过杜小姐踪迹。” 成宣不言,和裴誉同时摇头叹息。成宣抽走延景手上的笔,在“杜夫人”、“春桃”上画了大大的叉,她不忘挖苦延景:“你把我们说的每一个字记下来有什么用,这两人的嫌疑都排除了,这才是重点。” 裴誉想起她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看来她是要奉行贯彻到底了。他不由轻笑:“先回去吧,我再派人查查沈庆仪那天夜里身在何处,不过他说得信誓旦旦,看来不会有假。” 案子又一次回到原点,成宣虽有些挫败,想到不久后便是申时,又想到州桥夜市吃不完的美味,心情顿时愉悦不少。她蹦蹦跳跳上前,揽住裴誉肩膀:“走吧裴大人,今晚老地方!”她不自觉把裴誉当做是岷州府里的同袍,早把自己定下的大理寺生存之道抛到九霄云外。 裴誉撇开脸不看她,却没有拨开她的手。 延景跟在后头,差点惊掉了下巴,即便是在三法司与裴誉朝夕共事,也没见他与哪个同僚如此熟稔。那个表面浪荡内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世子去哪里了?看来这小子靠山不小,他心中恨恨,以后得在裴誉面前多加小心了,以免得罪了这靠山。 * 深夜,永安城四方巷。 巷中万籁无声,漆黑夜色裹着浓雾,将整条巷子侵蚀得彻底,只听得几个孩童颤抖着声音交谈。 “你胆子最大,你走前面!” “走前面就走前面,我……我可不怕!我,我不但要走前头,我还要唱那首曲子呢!” “对,我们一起唱,谁不唱,谁胆子最小!” 凄凄晚风中,有低哑战栗的歌声响起。 “阴风起,夜雾凉……” “先别唱,我,我好像闻到一股味道,是血腥味儿。我在杀猪铺子闻到过!” “是你尿裤子的味道吧!”几人哈哈大笑,又壮着胆子唱了起来,“阴风起,夜雾凉,游魂踏遍四方巷……” “我又闻到了,就,就在我们左边。”说话的男孩儿伸手摸了摸,触手是一股黏腻的触感,他头皮发麻,紧紧抓住领头另一个孩童,“你快摸摸看!” “摸就摸,谁怕谁!你们,都给我过来!”几人惧怕领头的孩童,都战战兢兢围过来,蹲在那不知什么的硬物旁边。 此时,恰好有月光穿透云层,照在他们几人身旁。一双阴森怨毒的眼睛,幽幽凝视着他们。 几个孩童发出凄厉的尖叫,他们跌坐在地,全身瘫软,丝毫动弹不得。 男孩儿看了看自己手上腥臭的血迹,又看看面前那硬物,那腥秽气和森森血气仿佛钻到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忍不住再度发出惨叫。 “它”既不是人,也不是鬼,因为“它”没有身子! 第9章 四方巷 次日清晨,永安城四方巷。 成宣本打算在客栈附近吃个早饭填饱肚子,再去大理寺点卯,不想寺正特意派人在半路截住她,让她不要去大理寺,直接改道去内城另一头的四方巷。 见那捕快慌慌张张的模样,成宣猜中了七八分,想必是有案子了才如此紧迫。她用两条腿走,比不上别人骑马坐车,结果最后一个才到达。 就因为她姗姗来迟,引得众人都看着她。头一个来挤兑她的就是许如千,不知为何她今日也来了现场。见她提着沉甸甸的验尸器具,还能施施然走到自己身旁,成宣促狭,忍不住想笑。 许如千挤兑的话还没说出口,先被她气到了:“你笑什么笑!” 成宣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才看了看她:“今儿天气一片晴好,我心中愉悦。怎的,哪条大梁律不让我笑?” 延景不知何时凑到她们一旁,见许如千不敌,却不发一言。她一直以为延景是许如千的心上人,而平素这小子不是最看不惯自己吗?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怎么明明见到她和许如千唇枪舌剑,也不帮上一嘴。 见许如千眼珠子顺着延景的方向被勾走了,而且半天想不出回嘴的话,成宣懒得再搭理她。耍嘴皮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她在岷州见过的刁民可不少,许如千和延景还排不上号。 成宣环顾四周,见永州府衙的官差俱已撤去,就剩三法司的老面孔了,看来应当是附近居民发现了尸骸,报了官,现在由大理寺接管案件。她转过头,想寻找裴誉身影。昨夜吃得太饱了,她在床上消食了半宿,难受到今儿白日,是又困又撑。成宣没忍住,小小打了个呵欠。她怕又被许如千抓住把柄,偷偷以袖子掩着。 “评事大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促狭笑声自身后响起。听得有人幸灾乐祸,成宣想也知道是谁。 她敢和许如千、延景对着干,却不敢对这人做些什么。正搜肠刮肚想完成今日份对裴誉的阿谀奉承,许如千远远喊她:“成大人,你还在那儿干什么!赶快过来。” 她把一肚子的溢美之词咽了回去,一路小跑。见许如千和延景神情肃穆,她低身一看,也不禁低低地发出一声惊呼。 又是分尸!而且和上回杜家小姐的案子一样,也是只有头颅。这回并非杜菱月那样的美貌少女,而是上了年纪的妇人,皱纹如树皮横生,头发银白,一双布满风霜的眼犹是圆圆睁着,彷如死不瞑目。 许如千俯下身观察:“晁大人今日在一早便把我们都喊来,我便猜此案并不简单。又是一起分尸案……在此处,我只能粗略检查。看头颅皮肉的尸僵程度,应是死去一日不到,估摸着是昨日午后到夜里被杀害的。而且看这女子的尸首断端与杜菱月一样,砍痕明显,如无意外,又是凶徒以斧头类的工具分尸。” 如今连续发生了两起分尸案,大理寺可是压力颇大。延景紧皱眉头,虽是回应许如千,却正眼也不瞧她:“上回我听寺正大人说,派去永安河上游的捕快至今未曾寻获凶器或分尸的刃物。杜家小姐的案子还没侦破,如今又出现了新的死者。这可难办了。” “也许是个转机。”久久未言的成宣道,“你们看,附近既无大片血迹,又无凶器,与上回的永安河一样,都不是凶案发生之处。一样的手法,一样的凶器,若我们能找出两个案件中死者的关联,就能突破如今的困局了。” 成宣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她不敢对延景和许如千说,怕别人觉得她是失心疯,把路上小童唱的童谣都当做破案的证据。可是,怎会有如此的巧合?水中央、四方巷……童谣里所唱的,都已一一应验。 莫非,杀人者是按照童谣歌词来杀人和抛尸?那么受害者是相识的人,还是凶手随手一指,随心所欲地想杀谁就杀谁?死者会不会越来越多呢?那也太可怕了,她打了个寒颤,想跟裴誉讨论讨论。 守在四方巷入口处的曹越给她指路,成宣才发现他在跟巷口围观的附近的老百姓唠嗑。她离得只有几步远,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昨夜是几个顽皮小孩儿来这巷子里玩耍,才发现的尸首。因为几个小孩儿大喊大叫,闹得周遭居民都知道了,大家又怕又好奇,一走来看,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住在离四方巷几个街口的张氏。 张氏年近六十,邻居都说不知道她名字,只叫她张大娘。早年丈夫便和烟柳巷子的娼妓私奔,只剩她和独子相依为命。独子孝顺寡母,想早日考取功名改善一家人生活,便不分寒暑苦读。 也许是身子弱了些,这书生读着读着,有一日竟暴毙而亡。 张氏悲痛欲绝,邻里听了都觉得她可怜,幸好张氏还有个孝顺的儿媳妇。 这个儿媳妇叫张连氏,一直没有改嫁,一直忙里忙外,又是辛苦照顾婆婆,又是织布缝衣挣钱养家。 见裴誉家长里短聊得起劲,成宣也挤进去:“那会不会是这张连氏嫌婆婆是个累赘,所以……”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围观数人纷纷嚷嚷着说不可能,成宣虚心发问:“何以见得不是她?” “当然不是!张大娘这年纪能跑能跳,精明能干得很,怎会是累赘呢?”一个年轻小娘子说道。 “我看她不是这个意思。她猜,会不会是张连氏想改嫁,所以才这么干呢?”裴誉把她心中所想都问了出来,她很是赞许地点点头。 那小娘子光看着裴誉,眼睛都移不开了:“大人不知。”她压低了声音,像是要把这天下最大的秘密告诉裴誉,“张连氏前几日就回娘家去了,怎么会是她?” 以为自己会听到什么惊天八卦,成宣好不失落,立刻变了脸:“哎哎哎,散了散了,都各回各家去啊,再看就把你也抓回大理寺去。”听她这么说,那小娘子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她正想凑到裴誉耳边,想偷偷跟他讨论。裴誉倏地闪身,跟她隔了两步远。 成宣费解:“怎么了裴大人?我是有要紧的事儿和你说。” “你在这说就成。”裴誉就怕她想前两回那般凑到耳边来,闹得他浑身不自在,也太无世子风范了。 他本以为成宣要跟他讨论张连氏的问题,成宣却神秘兮兮道:“这小延大人和许姑娘是有什么前尘恩怨吗?怎么我看他俩相处的时候不太自在的样子。” 裴誉定了定神,以为自己听错了。成宣又问了一遍,他只好挑要紧的说了遍。 延景出身世家,年少有为,温文尔雅,和许姑娘年纪相若。因此进寺不久,许姑娘便倾心于他。但许姑娘出身贱籍,即便延景有意,延家也断断不会同意。 许姑娘也是个胆子大的,三番几次对延景表明心意,延景都拒而不受。 “听说延家已经寻到了合意的亲事,马上就要定下了。所以最近延景更是连话都不同她说了,就怕她误会。”裴誉最后下了结论,“别人的事,你还是少掺和。” “裴大人不也掺和了,卑职看大人知道得还挺清楚。”成宣不以为然,“都说女子要守女德,我看男子也要。你瞧许如千那么心高气傲的姑娘家,怎会三番四次纠缠于他。肯定还是延景做了什么事情,才会让她这么不屈不挠。” 她跟裴誉相处了几日,觉得裴誉虽然嘴上动不动放狠话,其实心地好得很,她说什么他都不会放在心里耿耿于怀,因此说话便越发没顾忌了。 “你该不会真的就与我说此事吧?”裴誉俊朗眉目间泛着狐疑之色。 “那自然不是。”她思虑良久,觉得裴誉不会因为事情荒诞便置之不理,她便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从初到永安那日在客栈附近听到孩童唱的歌谣,到风荷桥下发现的杜菱月的尸首,再到今日四方巷中的张氏,连带着那诡异的歌词,一五一十告诉了裴誉。 果然,裴誉并未耻笑她荒诞不经,而是让她又念了一遍歌词。他沉吟良久,说道:“若只有风荷桥那回,还可视作巧合。但这歌谣明明白白指出了四方巷,凶徒也确实在此弃尸……” “裴大人也觉得事有蹊跷吧!”成宣顿觉自己有理有据,不是胡乱猜疑了。 “既如此,我们先去张氏家中看看有无可疑之处,但我疑心她和杜菱月那样的大家闺秀不会有什么关联。我再与你一同去客栈那头,找找还有没有唱这童谣的孩童。” 杜菱月一案没有明确的凶嫌,如今又发现了张氏一案,裴誉知道成宣心底最惧怕的是什么。 他也一样地害怕,怕永安城里是不是出现了一个杀人者,他与死者们无仇无怨,只是在遵循着歌谣的一字一句,杀掉那些无辜的人。 第10章 四方巷 成宣似乎看透了自己心中所想,她拍拍他的肩膀,像是想安慰他:“别怕,这不正是我们要做的事情吗?找出真凶,以免他继续残害无辜的人。” 裴誉见她眼中一派坚定坦荡,仿佛又回到初见她那日。他看着她慧黠的双眼,微微愣了神,直到成宣喊了他几声:“裴大人,你想什么呢?” 他清咳两声:“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 成宣一下就变得鬼鬼祟祟的,她做出一个拜托的手势,一脸恳求:“裴大人,求求你,小声点!” 裴誉忍下快要溢出的笑:“那你还不快走?曹越他们在那头候着呢。一起去张氏家里瞧瞧,看看有没有线索。” 成宣就盼着他这一句:“我现在就走!”后头延景和许如千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离得可近了。万一被他们发现自己这个死对头身藏了什么秘密,那还了得? * 许如千见延景想往裴誉和成宣的方向走,她侧身一站,挡住延景的脚步,又定定看着他:“延大人,你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延景不愿与她对视,语气还是那样的客气疏离:“许姑娘此言差矣,我并没有躲开你。” “那你看着我,我有话要对你说。”许如千不甘示弱。 她想要的,一定会努力争取,绝不会任由机会白白溜走。她入大理寺一年有余,寺中各色人等她都接触了一遍。谢念寒和裴誉虽然性格大相径庭,但他们有一处相同点,那便是不懂得怜香惜玉。他们只要自己给出结果,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而不在意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了摆脱罪人之后的污点,她苦学验尸技艺,但纸上得来终觉浅,真实的凶案现场却不是照搬书籍而来,充满了各种变数。最初的时候,她会误判、会出错,会因为未得到亲属同意却私自剖尸而闹出乱子,引得谢念寒大怒。 从来只有延景,明白她一个女子在大理寺的难处。他总是那样温柔有礼,在他眼中,自己和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子并无不同。因此,她同样能明白延景在知道成宣突然得到举荐,取而代之成为评事后的挫败和不甘,她不能做什么,也只能和成宣口头相争。 她想起来,有一回,永安城里发生了死者酒醉后溺亡的案子。尸体在井中浸泡数日,早已发胀肿大,捞上来后口鼻均溢出水沫,看着令人作呕。①她亲自来到现场,却发现死者竟是远房亲族的一位婶婶之子。彼此虽非血亲,但小时候她因为家破人亡,四处投奔亲眷的时候,也曾有过数面之缘。 那婶婶早不复年幼她记忆中的风韵,如今因老年丧子,却变得有些歇斯底里、疯疯癫癫的。见到她后,疯病发作得更是厉害,直骂她是丧门星,克死了全家还不够,如今把她的宝贝儿子也克死了。她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也不做声。见她怯懦的样子,对方更是变本加厉,要把泔水往她身上泼。 她当时被骂得愣愣的,竟忘了躲。是延景挡在了前头,挡的时候还怒其不争地问她:“为何不躲?” 那场景至今还深深刻在她的脑海之中。她当时傻傻地回答,还想硬扯出一个笑来:“那时候天很冷很冷,是永安最冷的一个冬天。我已经三天没吃的了。她虽然不愿意收留我,但是给了我一个红糖馒头……” 那一口甜丝丝的滋味,至今仍残留在味觉之中。就像延景一点点的好,她也会牢牢铭刻在心中。 延景不愿和她纠缠:“如果许姑娘没有话说,那便容在下告辞了。”说罢便要拂袖离去。 “我想要一个答复。”她开了口,像是恳求他留下。 他顿了顿,头也不回道:“我爹娘已有中意的姑娘家了。” 许如千柔声道:“那你自己呢?延大人,我问的是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的意愿,便是我的意愿。”延景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最后几个字散落在风中,但她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此刻,她也只得硬扯出一个笑来,好让别人觉得她不是那么伤心。 * 张氏的家,与永安城内其他小户人家的摆设陈列并无二致。前头一个小小的院落,还晾着几件夏衣,仿佛主人并未离去。走近屋内,收拾得干净整洁,乍一看并无任何异常。 先到的曹越等人对裴誉和成宣禀报道:“四处都看过了,张氏家中没有翻找的痕迹,物品都摆放整齐。现场没有血迹,更没有打斗造成的凌乱之处。” 裴誉来的路上已经反复把那首歌谣默念了数遍,他听完几人汇报,道:“如果凶手确实是为了遵照童谣的内容来杀人,那么他应该是分尸后,把头颅带到四方巷来。” “为什么是张氏?”成宣问出她心底最大的疑问,“永安城之大,难道真的只因为她住在这附近,因此便随意选择了她?” 虞万鹏拱手道:“两位大人,方才我亦走访了与张氏相熟、住在这附近的几位大娘。据她们所说,最后一回见到张氏,是昨日一早,她说自己要去集市采买,之后再也未曾见到她了。” 成宣苦恼:“集市上人流繁杂,那便不可能再追踪踪迹了。” 宁远补充道:“几位大娘说,张氏平素和蔼可亲,待人和善,并未听过与人结仇。张连氏又不在此处,应当可以排除儿媳妇杀掉婆婆的嫌疑了。莫非是情杀?” 曹越听罢差点笑岔了气:“我说老宁,你这推测忒不靠谱了。这张氏都六十多了……” 宁远听他笑声豪放也不恼:“六十多了又怎的?不过她们也确未提过张氏在外头有相好的。这点还需等张连氏从临县回到永安方可确定。” 裴誉闻言点了点头:“你们这差事办得不错,考虑得也周全。先回大理寺回禀寺正大人,我和成大人还有地方要去。”他们要去的,自然是那头成宣遇到那群唱童谣的小孩儿的地方,听她描述,应是在投宿的客栈附近不远处。 等曹越几人领命离开后,裴誉想起来,客栈在内城另一头,想加快速度,得骑马才行。 成宣连连摇头,她胆子小得很:“我不懂骑马,要不你先去吧。” 裴誉沙场征战之气丝毫未减,行事有种说一不二的果决:“你才是唯一听过童谣的人。你肯定要去,你我共乘一骑便可。我们如今追出去,让曹越留下一匹马。” 裴誉提出这方法的时候,是因为他意识到如今永安城内有个嗜血残暴且不讲道理的杀人犯,心中有说不出的迫切和压力。毕竟要想阻止下一宗案子,他们得赶上凶手杀人的速度才行。 只是等马真的牵到了面前,两人之间又有种说不出的尴尬。 裴誉知道她是女子,所以感到有些不自在,而成宣偏偏是因为裴誉知道她的女子身份才不自在的,想当初在岷州府,她跟大家伙儿都处得挺好的。 她想来想去,这事儿还是得怪裴誉:“要不是你戳穿了我,咱们就不需要纠结这许久了。” 裴誉还想着她坐哪好,冷不丁被揶揄了一句,一脸疑惑。他思虑片刻后下定决心,低声道:“得罪了。”说罢一手扶起成宣的腰,托起她的身子扶她上了马,动作一气呵成。 “你还挺熟练的。”成宣讪讪道,仿佛只有这样才没那么尴尬。 裴誉随即上马,只是手心还残留着成宣纤细腰间的柔和触感,他定了定神,在她耳边轻声道:“手抓紧缰绳,坐稳了。”说罢便驭马出发。 成宣不自觉瑟缩了一下,她不习惯有人在耳边说话,这样痒痒的,自己倒是忘了总习惯凑别人耳边。 裴誉熟悉城中道路,特意挑选了人少的小径走。人虽少,路却颠簸,她好几次倒在身后宽阔的怀抱里,每次好不容易再坐端正了,又马上靠到后面去。裴誉鼻尖嗅到了淡淡的香气,像是雨后松木的清新味道。 她破天荒觉得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裴誉今天怪怪的,竟没有趁机嘲笑她:“我知道。” 路程既短促又漫长,等到要下马的时候,成宣才意识到已经到了。裴誉这回没再用手扶着她的腰,而是站在她右侧,以手抓紧她的右手手臂,等她要落地的一瞬,才紧抓住了她的左臂。 他们双手紧紧相握,成宣生怕踏空,只顾着低头看地上。裴誉仍扶着她,只是不合时宜地又想起那散落一肩后如绸缎般的柔滑黑发。 成宣率先松开了手,因为她看到了前方那几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儿,兴奋指着他们大叫道:“就是他们!”她一路小跑过去,赶快喊住那小孩儿,生怕别人跑了。 裴誉见她俯下身,笑眯眯道:“你们想不想?”她炫耀般从钱袋掏出几枚铜钱,那乞儿想抢,她眼疾手快立刻把手藏到了身后,“想要的话,得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乞儿乌漆墨黑的脸上都是渴盼神情:“我,我一定回答你。” “你,能不能把那首鬼新娘的曲子,唱一遍给我听?”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自宋慈《洗冤集录》 第11章 候兰房 那乞儿听得“鬼新娘”三个字,神情顿时变得畏怯。他惊惧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她掏出令牌,让他迅速扫了一眼,又安抚他道:“别怕!你看,我是大理寺的人,专门破案抓坏人的。你只要告诉我这首童谣完整的内容就可以了。” “连官府的人都知道了……”小乞儿咬了咬唇,毅然决然道,“我听说有几个在东市坊那儿行乞的,听了这首曲子觉得好玩儿,特意去四方巷瞧瞧,没想到竟然真的碰到了。” 东市坊就在张氏居所和四方巷附近,成宣一听,迅速意识到张氏的尸骸便是由那几个东市坊行乞的小孩子发现的。 她即刻追问道:“既然你知道和坏人有关,能不能把童谣完整的内容告诉我?”她的眼神诚恳又坚定,“这样我们才能把那个无恶不作的坏人抓起来,你们也就不必再怕得不敢夜里出门了。” “好。好的。”小乞儿用力点点头,“可是那首童谣到后面就很难记了,我们也只记得一点点……所以总是只唱前半段。” 成宣正要应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她把钱袋里剩余的铜钱都一起倒在那乞儿手上,“不打紧,你何时想起剩下的内容,便到大理寺来寻我,我叫成宣。” * 目送那乞儿一溜烟跑了,成宣回头来,看到裴誉牵着马在远处等她。她一路小跑,喘着气对裴誉道:“咱们赶快回大理寺!按照杜菱月和张氏两宗案件的间隔时间,凶徒马上就要杀掉下一个人了!” 裴誉马上意识到关于童谣的线索有了眉目,神色紧张地追问道:“知道下一个受害者可能是谁了吗?” 可是成宣不答,只是往他走近一步,纤细十指紧扣着他的双臂。 裴誉茫然不解地看着她,一时怔忪地立在原地。 “哎呀裴大人,我是想让你把我扶上马,咱们有话回寺里禀报少卿大人的时候一块说吧!”见他不动,成宣急得要跺脚。 裴誉难得没有反驳她,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而是默不作声把她扶上了马。两人共乘一骑,快马加鞭赶回了大理寺。 门房见他们形色匆匆,知道是有要事才赶回来,因此为他们牵好马。两人便直奔谢念寒平日处理文书和差事所在的厅堂,外头却有谢念寒随身伺候的小厮拦着。 他面露难色道:“裴大人,不是小的难为您,是谢大人正在里头见客呢。” 裴誉神色不虞:“何事何人能比得上人命关天?我和成大人是要禀报今日分尸案的进展,你速速通传。” 小厮还想分辨几句,里头大约是听到争执声,悠悠道:“无妨,让两位大人一同进来吧。” 不等小厮动作,裴誉率先推门进入,成宣紧跟其后。她猜能让小厮对裴誉请求回避的,想来身份也是与裴誉不相上下的人。果不其然,在里头的是刑部侍郎萧铭仲。 成宣听过不少官场内流传的关于他的传言。此人方才三十出头,便连中三元,令时人轰动。他也顺利成章,平步青云,先是进入翰林院任职编修,如今升任刑部三品侍郎,是当今圣上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 萧铭仲颇有谦谦君子之风,见裴誉唐突入内亦不恼,客气见礼:“原是裴世子。” 裴誉略略躬身:“萧大人,谢大人,裴某此来,是有关于最近永安城内的分尸案。”说罢,他以眼神示意成宣,成宣赶紧收回投放在萧铭仲身上的目光,也行了礼才开口。 谢念寒微微颔首:“你俩来得正好,可是有新的进展了?今日萧大人来大理寺,也是因为这案子。如今连续发生两宗如此血腥可怖的分尸案,永安城内已出现了不少流言蜚语,更有怪力乱神等无稽之谈,谢某担心的是会引起城内居民恐慌。” 萧铭仲淡淡笑道:“若只是市井百姓的流言,抓到犯人后自可不攻自破。只是这种种猜测若是传到了圣人耳中,”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虚礼,“那便是不好办了。” 成宣皱了皱眉,心道此人还真是个精明能干的,遇事已先想到圣人面前如何应对了。她镇定自若地道:“卑职成宣,乃大理寺评事。初来乍到永安之际,曾听到城内小儿流传一童谣。童谣歌词诡谲奇异,令卑职难忘。” 除了裴誉,其余两人均一脸莫名,不懂她为何说些与今日案子无关的话。 她清清嗓子,把自己初到永安后所记得的的几句童谣,都一并清清楚楚背了出来。 “披盖头,画红妆,谁人求娶鬼新娘?深宵径,冷月光,女鬼飘荡水中央。阴风起,夜雾凉,游魂踏遍四方巷。”她一口气背完,见谢念寒与萧铭仲均是面色大变,她垂首道:“不知大人听后,有何见解?” 萧铭仲一脸难以置信:“这位小成大人,你确实是在凶案发生之前,便听到这首童谣了?” 成宣语气确定:“不错。卑职清清楚楚记得,我乃五月初二那日入的城,便是那日听到的。”成宣知道萧铭仲要确认,童谣并非市井坊间看到分尸案之惨状才编造传唱,而是在那以前已经流传数日。 “卑职之所以如此急匆匆赶来拜见谢少卿,也是因为方才打听到了歌谣后面的内容。” 谢念寒和萧铭仲都不禁异口同声地发问:“是什么?” 她一字一句念道:“罗衣裳,凤枕双,冤魂恨血候兰房。” 等她说罢,房中一时肃静,无人开口。 她再度躬身:“卑职猜测,凶徒是根据这童谣的歌词来选择受害者以及她们死去的地点。” 萧铭仲神色一沉:“如此说来,下一个死者是青楼女子?”罗衣、凤枕和兰房,均是指向风月之地的娼妓。 谢念寒眉心紧锁,似是找不出法子:“永安城内瓦舍勾栏的数量何其多,分布全城,如何能够一一盘查找出凶手欲下手的对象?” “那便要请萧大人鼎力相助了。”裴誉一拱手,“须征调三法司人手,数人一组,在城内各处瓦舍巡视,一旦发现有异,便即刻通传。” 萧铭仲意识到,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一把这个小小评事说的是真的了:“我即刻请手下人调取永安城内所有登记在册的瓦舍资料,再统一交由裴世子调派人手。” “时间紧迫,有劳各位了。”谢念寒沉声道,“你们尽管放手去做,若出了什么差池,本人自会到圣上面前告罪。” 这是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的意思了。连萧铭仲都不由得看了看他:“萧某这就赶回刑部。” 等她和裴誉出了厅堂,成宣还有些咋舌,她自己也没想到,谢念寒和萧铭仲竟然一听便相信了她的说辞,还同意了裴誉所想的法子。 “所以,圣上一旦怪罪下来,谢少卿是真的会担责任吗?”成宣悄声问,她不敢再凑到裴誉耳边了,免得他又大声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若真能追查到真凶,难道不是谢少卿领功?你还是担心担心自个儿吧?”裴誉不客气地抢白她一顿。 成宣觉得自己确实是胆儿肥了,忘了自己的生存之道,处处冒犯裴大人,她殷勤笑道:“大人现在要整理三法司的官差名册,好安排人手巡查吧。卑职愿供大人驱策,效犬马之劳。” 裴誉发现自己拿她没辙,只要她低头认错,他又何苦跟女子一般见识:“行吧,就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 * 入夜后,永安城内。 为了不引起永安居民恐慌,裴誉特命所有官差均以便装打扮,伪装成在瓦舍内寻欢作乐的模样,但决不可饮酒,须时刻观察周遭情形。一旦发现异常,可自行决断是否动武制止。 经过点算,永安城内造册经营的瓦舍竟有上百间,其中龙蛇混杂,规模或大或小。若察觉自己巡视之地有异,甚或发生命案,便可发响箭示警,以便其他三法司的官差赶来支援。 裴誉也在巡视的行列之中,他选择了永安城内中心点的逢月楼。成宣和延景均不会武,得跟着他。裴誉带了两个拖油瓶,出发前千叮万嘱,叫两人不要起争执,更不要露出破绽。 楼内却非成宣想象中极致奢靡的模样,倒是与江南水乡园林一般清绝脱俗,内临水榭,幽雅静谧。成宣听到水榭深处传来琴声,连脚步也不自觉放慢了,怕惊扰了抚琴之人。 一路行来,楼内小厮仆人都对裴誉躬身行礼,对她和延景却视若无睹。她促狭心又起:“裴大人常常光顾此处?” 裴誉咳了咳:“从平西关回来后,时常到这儿来听曲子。” 成宣不以为然道:“我可不信。延大人,若你来此,会只听曲子就走吗?” 延景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许如千柳眉倒竖的样子,想笑却发现不合时宜。他摇摇头:“父母亲从不允许我来这种地方。”他出口才觉失言,毕竟裴家都那样了,自己岂不是伤口上撒盐。但他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圆回来。 想来想去,还是成宣这小子的错。自他来了大理寺,自己便没几天顺心的。 第12章 候兰房 成宣可不知道延景心里这么多弯弯绕绕。她听着便觉得延家应是家风极严,又如何能容许许如千那样的罪臣之后、一个小小仵作成为延家的少夫人。 想起初见许如千那般跋扈无理的模样,其实全是因为替延景打抱不平,延景却并不把她放在心上。成宣不由得同情起对方来,为心上人出气,对方却压根不领情,还盘算着要另娶他人。像许如千那样清高自傲的女子,若不是延景做了些什么,她绝不至于死缠烂打。 看来世间男子除了薛尹薛伯父,大约是没几个靠谱的了。 就连身为社稷栋梁的爹爹,也娶了两位如夫人。于是她今日又总结出一条大理寺的生存之道:不可心悦同僚,否则后患无穷,相见两难。 裴誉一手紧握佩剑,神色戒备到处张望,却不经意感受到背后飞来一记眼刀。他狐疑,扭头一望,发现成宣已经迅速撇过头去不看他。 他正莫名其妙,水榭尽头的悠扬琴声忽然突兀地停下,紧接着是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不好了!不好了!”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道莫不是这么快就出事了?他们三人循着呼叫声的源头,飞奔而去。裴誉路上已将锋利佩剑抽出了一半,以随时动手制住行凶之人。 领头的裴誉来到水榭尽头的一间雅舍,此处以竹叶隔开,流水潺潺,别有一番意趣。裴誉顾不得许多,一脚便踹开了大门,他剑已抽出,差点便要直直刺向门后之人。 门后那人袅袅婷婷的柔弱姿态,已敛衽行礼,温声细气道:“见过几位大人。裴大人,怎么好久不来听襄柔唱曲子了?” 数人皆是瞠目结舌,环顾雅舍内,内里只摆了桌椅床榻,陈设虽清幽简朴,却不见一丝纷乱痕迹。那古琴好端端地放于案几之上,里头除了那自称襄柔的歌姬,并无他人踪迹。 裴誉最先反应过来,他脸色极难看:“你故意骗我们过来?” 襄柔嫣然一笑:“襄柔想见裴大人一面罢了,如何算得上骗呢?” 成宣没想到,自己是真的没看错这天下男子,这不,又验证了一回。她差点想扳手指数数,她到底见过几个裴大人的红颜知己了。 裴誉似乎还在强自压抑怒气:“姑娘请自重。目下是三法司办事,若有阻拦延误,可是要送到寺中查办的!” 延景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缘由。家中管教得严格,他素来从不踏足此等场合,一时不知如何招架,便默然无声站在一旁。 襄柔果然是人堆里摸爬滚打过的,她丝毫不恼,又欠身道:“是襄柔的错,不该因思念大人而耽误了三法司的公事。襄柔再向各位大人赔个不是。” 成宣见她笑意盈盈,虽不是谢流婉那样的天姿国色,言谈间却别有一番情致,顿生怜香惜玉之心,连忙将她扶起。 裴誉似乎不愿再与她纠缠:“姑娘一场好戏演完了,我们也欣赏过了,容裴某告辞。” 襄柔却不接他的话,似在怀缅什么:“想起当时,裴郎君从边疆归来,心中苦闷至极,夜夜在襄柔此处喝得酩酊大醉。也是裴郎君说,须听着襄柔的琴音才睡得着。如今,裴郎已能安眠至天明了吗?” 成宣和延景不禁伸长了耳朵,想再听襄柔说下去。今儿这围追凶手可来得太值了,以后裴誉算不算也有把柄在她手上了呢? 裴誉似乎顿时泄了气,他闭上眼,无力道:“不,我从不曾安眠。”夜里闭上双眼,便是平西关数万将士舍身殉国的画面,叫他如何能心安理得、睡得安稳? 襄柔又福了福身道:“如此便好。襄柔亦从未忘记。”她略带歉意对成宣和延景说,“今日我听鸨母说,三法司裴大人今日乔装到此巡查,襄柔只想见见世子,便出此下策。” 成宣如坠云里,费解道:“所以你们不是……”不是那种关系?莫非她误解了裴誉,世间还是有好男子的? 襄柔唇角勾起妩媚笑容:“自然不是。奴家只是与裴大人开个玩笑罢了。” 离开襄柔所居的雅舍再到别处巡查时,成宣故意和裴誉落在后头,任延景一人在前头走。 “裴大人,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成宣小心翼翼问,“当然,大人不想说可以不说!”她又信誓旦旦接了句,“如果大人愿意说,卑职绝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她拍拍胸脯,豪情万丈道。 成宣也不知自己为何对这位世子大人的事情这么上心,大约是上回在州桥夜市听过他说起心中的苦闷,自己也感同身受,才会想知道的吧。 裴誉见她明明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又故意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觉得好笑:“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是三年前……” 他们此时正好来到一处庭园,五月榴花红似火,此处的榴花开得璀璨热烈,生气勃勃。成宣不由得驻足欣赏,此时,庭园以西处升起一抹更浓烈的红色烟火,伴随着接连不断的急促的竹哨鸣响。 裴誉失声道:“糟了,是西市坊那边出事了!” * 三人急急上马,赶到了发出信号的地方。此处位于西市坊,名为“沁尘阁”,的确是风月之地。 裴誉一踏进阁内,见里头的客人仍谈笑风生、饮酒作乐,成宣见虞万鹏上前禀报道:“卑职本在西市坊附近的一处瓦舍巡值,听闻报信即刻赶来。此处已被三法司围封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但我们并未告知楼内众人此处发生了凶案。” 裴誉颔首道:“做得好。我和两位大人先去看看现场,你来带路。” 那是沁尘阁二楼最里头的房间,有两名捕快已守在入口处,见是裴誉,自觉侧身让开。 成宣来之前,本以为自己将会又见到一名受害者的头颅。然而那儿的画面却大大出乎她所料,纵使她经手过不少骇人的凶案,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房内雕梁画栋,连帐幕上都满满绣着海棠花,一掀起便扑鼻而来一股脂粉香味,浓郁得腻人,与方才的逢月楼截然不同。再仔细闻,那里头还混着一股血腥味,令人作呕。 虞万鹏小声道:“在床上。” 成宣走到六尺金丝檀木床边。仔细一瞧,锦被已被血浸透,缎面上绣着的那大片的淡粉色海棠花,竟染成了刺目的鲜红。 她正欲伸手,把锦被掀开。裴誉侧耳听得虞万鹏又说了句,想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却已晚了。 锦被下的并非是人的头颅,而是一具无头尸。“她”身着被血染红的亵衣,两手交叠,仿佛只是安静地睡着了。那缺失了的一部分,令女尸更显出错位的怪异感。 “她”安详的睡姿,仿佛在等着什么人到来。只要那人把她的头颅归还,她又可以起身来迎客,再变作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了。 裴誉见她一动不动的样子,担忧她是不是怕过了头,一时说不出话来:“成大人,你还好吧?” 成宣点点头。虽然“她”没有了脸,没有了眼睛,没有了长发,但成宣还是能想象出“她”也曾鲜活存在过的模样,想到这儿,她便不再畏惧了。 视觉上的刺激,加上房内弥漫的血腥味儿,延景见状已忍不住作呕,连忙走到一边去了。 成宣不敢触碰太多,毕竟许如千还没来,自己不好抢了仵作的工作。她转头去问虞万鹏:“她是住在这房里的沁尘阁的姑娘吗?有无辨认身份的线索?” 虞万鹏道:“我已私下问过沁尘阁的鸨母,她说住在这房中的女子叫海棠,年约十六七岁。前两日便称病不出,鸨母不疑有他,便往里头送饭送水,俱是有人接的。但今夜见有官差来巡,便想起要去敲敲门,看看她身子如何了。” 裴誉道:“发现无人应门,进去后便见到此番骇人情景?” 虞万鹏点了点头:“至于辨认身份,鸨母来过,她见海棠腰间几处都刺有海棠花图案,加之她染甲,用的又是坊间少见的海棠花色,我们方才也粗略看过尸身,确实是这样。” “眼下虽不能确认海棠的死亡时间,但大致应在最后一次送餐食后到今夜发现尸身之前。”成宣思来想去,还是想不通,“为何凶徒非要在人来人往的青楼内杀人,难道不怕被人发觉吗?” 延景总算缓过来一些了,他提出了萦绕心头许久的疑问:“杜家小姐也好,张氏也好,都是没了身子,只有头颅的。为何今夜偏偏反过来了?难道不是一个凶手?” 裴誉摇摇头:“若不是同一个凶徒,我们又怎会在青楼找到尸身?毕竟那是童谣提醒我们的。” 成宣也同意裴誉的看法:“确实如此。等许姑娘一到,我们确认了凶器和杀人分尸的手法,也许会有新的线索也说不定,毕竟这回我们终于碰到有致命伤的尸骸了。” 延景听着,觉得这话听着有些怪异,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而且,凶徒这回也有些异常之处。发现杜家小姐和张氏尸首之地,均不是杀人分尸的第一现场,这回不仅换成了尸身,弃尸地便是杀人分尸之地,为何如此呢?”成宣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为何。 第13章 候兰房 “要是不能知晓完整的童谣歌词,我们在这儿再怎么推断,也无法确切得知凶手心中所想。”裴誉凝神思索后道。 成宣点点头:“确实如此。尸身待许如千到了后再作勘验,大伙儿都仔仔细细,看看这房里有无异样之处。凶手既然在此行凶,必定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 “你们看,案上还有香斗。”延景凑近,细细嗅了嗅,“这房中香气如此浓腻,会不会是凶手故意点燃,好稍稍掩盖血腥味?” 成宣见那香斗鎏金,形制精巧,一旁还有香夹、香匙等相配使用的器具,不解道:“香斗用法如此繁多复杂,凶手若是混迹于三教九流的小市民,又怎会知晓如何使用?” 裴誉却道:“那倒不一定,也许是死者点燃的。你们看,她身上还穿着亵衣。本是称病在房中休息,既是能开门让凶手进入,又只穿着贴身之衣,想来是常常来青楼里光顾,与她相熟的客人。” 他只朝虞万鹏看了一眼,虞万鹏便已心领神会:“卑职这就去查问鸨母,让她说出往日与海棠交好的客人身份。” 房内使用了永安城内少见的支摘窗,以纱糊饰,外层窗心乃步步锦格心。成宣好奇走近,想支起窗子,看看外头会不会有人能目击房内情形。 她凑到外头看了看,原是对着庭院,那也不会有目击者了。她正想把窗户摘下,不意察觉窗沿处有细碎的灰烬,被风拂起,成宣好奇,以手指捻起细看。 炭灰?永安早已入夏,怎会需要烧炭取暖?裴誉似是看出她猜测,指了指角落那花架:“这炭灰,应是海棠花盆里的。” 怪不得,花架上养了数盆海棠,胭脂色花瓣层层叠叠,如云霞般绮丽。裴誉又道:“海棠多是春夏之际盛开,想来是死者精心培育,以炭灰覆于土上,延长花期罢。” 他们几人言谈间,后头又一阵喧闹。有人推开门,原是许如千来了。她放下勘验尸体所用的工具箱,冲在场数人行了个礼。 成宣不忘看了看延景,见延景故作专注,正研究着墙上所挂的字画。她颇带兴味地笑,又冲着裴誉打手势,示意他下楼去。 裴誉倒是配合,理所当然道:“我与成大人下楼,看看虞万鹏查探得如何了。” 不等延景反应,两人便推门出去了。裴誉见成宣掩上门后便止不住笑,乌溜溜的慧黠眸子里全是促狭笑意,连唇角都笑出了甜甜的梨涡。 他心头一漾,不由得也随着她笑了起来:“捉弄同僚,就让你这么开心呢?” “那是自然。”她仰头,说不出的得意洋洋,“说好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可不会让延大人好过。” 阁内璀璨灯火映在她脸上,裴誉一时舍不得移开双眼。 她并未意识到,倚着栏杆,指了指楼下一角那风韵犹存的妇人:“看,虞万鹏也在那,我们快去吧!” 他们下得楼去,见楼下笙歌曼妙,宾客照旧寻欢作乐,并未有异常之处。 那妇人对虞万鹏大送秋波,语调甜腻:“官人啊,我该说的都说了!这几日海棠告病,我又怎么会给她安排客人?咱也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她又嗔怪道:“我看小哥精壮得很,哪日来帮衬,姑娘随你挑。” 裴誉见虞万鹏根本招架不住,被闹了个红脸,便上前解救他:“夫人自重。”见裴誉来到,虞万鹏如释重负,连忙退到一边。 鸨母眼中放光,身子软绵绵的,直接倒到裴誉身上:“哎呀大人,我可确实不知海棠是被谁所害呀!” 裴誉心中不耐,手中用劲将她推开。鸨母更是长吁短叹,直喊道:“大人,你仔细想想,每一位姑娘能接客,都得先在阁中教养一番。大户人家小姐学的,我们都会;她们不会的,阁里的姑娘也会。” 成宣见她话语露骨,好奇追问道:“然后呢?” 裴誉蹙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正色道:“大理寺问话呢,老实点儿!” 鸨母不敢再造次,回话也不像条没骨头的蛇了:“海棠是孤女。我们把她买回来,又砸了这么多银子才教出一个海棠,又把她杀了,我们是吃饱了撑的吗?” 虞万鹏听得入神,不禁认同地点了点头。 “姑娘要是接客太频繁,身体出了毛病,那我们也是划不来。她的的确确在房中养病,几位大人定要信我呀!” “那养病的这数天里,确实没有任何沁尘阁以外的人去找过海棠姑娘?”成宣还想再确认一遍,“我看你们夜里开始迎客后热闹得很,外头也是不管谁都能进入。” “经我们安排与海棠见面的客人确实没有。至于外头进来的人……”鸨母有些迟疑,“这人来人往的,我也不会派人看着她,这一点我的确不知。” “但常来邀约海棠的几位熟客,你这儿应当是有记录的吧?”成宣不死心,照裴誉推断,能让对方开门迎客的,必是相识的人。她若能循着这线索追查,说不定…… 鸨母面露难色:“来我们这儿的可都是达官贵人,这不好吧!” 裴誉稍稍摆正了腰间佩剑,道:“虞万鹏,把城中三法司捕快都叫来此处,咱们封了此地,挨个盘查。” 鸨母一听,差点吓得瘫倒在地,求饶道:“行行行,我马上把记录都交出来。”她鬼鬼祟祟,压低声音道,“这其中就有盐运司的沈大人,他官运亨通,你们千万别得罪了,以后他可就不来光顾了。” “盐运司里有两位沈大人,你说的是哪一位?”似是千头万绪中理出了一点端倪,成宣急忙道:“沈庆仪沈二公子吗?” “还能有谁?当然是他!” 在场数人均觉得精神一振。裴誉行事小心谨慎,此时即刻吩咐道:“虞万鹏,明日你多领几个人,把鸨母提供的名单上的几人,过去三日的行踪一一追查出来。若有疑问的,一律带回三法司核查。” 成宣总还觉得哪里缺失了一块,拼凑不出事件真实的面貌。但目下沈庆仪是他们唯一的线索,只能先循着这一方向追查了。 裴誉见成宣想得入神,喊了她数声:“还不上去,你是要逼死延景。” 她都快忘了楼上那两人了,好像确实过分了些。她挠头,跟着裴誉又回到楼上海棠的房里。 许如千已在收拾她的器具,她俯身弯下腰,乌发垂落:“从齿尖看,死者年纪与方才鸨母提供的讯息一致,大约十六七岁左右。尸身只是肚皮、胸前肉色有了些许变化,结合尸僵的程度,判断应当只是死去两只三天。而她项上皮肉并无卷凸,锁骨也并未耸起皮剥,跟前两回都一样,是死后把头颅砍落。” 成宣看向她,同时发觉延景把投向许如千的视线收回了。成宣心中不屑,还装,装什么装。她问:“一样是斧头类器具?” “不错。虽然她肚腹、脐下皆有伤口,但致命伤的话,应当是被利刃刺中心脏杀死,因此床帷内血花四溅。”许如千站起身,斜背着工具箱,又道:“斩首分尸、身上又有好几处刃伤痕。若不是有那首童谣,这更像是因为仇怨而杀人。” 成宣和裴誉互看了一眼,均是想起了鸨母方才供出的沈庆仪。 延景补充道:“房内我又再度搜过一遍,并未发觉凶器和分尸的器具。” 这人胆子也忒大了,带着凶器直接到沁尘阁行凶,再光明正大把凶器带走?成宣难以想象。 “今日大家折腾了这许久,便散了吧。明儿早些回到寺里,再从长计议。”裴誉见眼下也没有别的进展,便让他们都回去歇息。 成宣还不想走,裴誉把她连推带拉,弄了出去。后头一前一后跟着延景和许如千,成宣顾不上八卦他们,不依不饶,还想跟裴誉讨论案情:“明日我们就去盐运司里找沈庆仪!这负心男子,明明与海棠过从甚密,却不告诉我们,还对我们说他和杜菱月只是见得少了。” “谁不知道大理寺会这般猜想?换做是我,我也不会惹火烧身,主动说出来。”裴誉不懂得如何关顾别人,他想半天道,“你不如早些回客栈梳洗,明天还须到处奔波呢!” “裴大人果然颇有心得。”她颇有兴味地笑道,“说吧,是不是红颜知己太多,自己早有防范了。” 此刻,有人急匆匆奔上前道:“裴大人,柳望山从临县回来了,说是把张连氏也带回了城里,等您回去问话呢。” 裴誉锱铢必较,此时正好抓住机会:“你,不许回客栈,随我一同回大理寺问话。”嘴皮子功夫厉害吧,看我不整治整治你。 成宣顿时怨声载道:“裴大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能说话不算话,不是说好的现在就放值吗!”她话一出口才觉后悔,是不是知道裴誉没什么坏心肠,自己说话越来越放肆了? 她马上换了张面孔,赔笑道:“裴大人,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誉笑容闲适,话音愉悦地上扬:“不管成大人什么意思,反正现在,大人乖乖随我回去。” 第14章 候兰房 许如千见成宣和裴誉笑笑闹闹往楼下去了,一旁的延景还隔开两步不愿离她太近。 她强笑道:“延大人如今都已避我如蛇蝎了,我就这么讨人嫌吗?”许如千凝眸细看,才发现今日延景身上穿的是她为他量身订做的一身墨蓝衣袍,笔挺妥帖,衬得他格外挺拔俊朗。 她不禁想起那次延景为了救她,被泼了一身泔水的情状。自己当时看到他如此狼狈不堪,还被他护在怀里,不知为何顿时落下了泪。 延景以宽广衣袍护着她,见她还落泪,亦是好气又好笑:“许姑娘,我这新衣裳可是毁了,我都还没哭,你哭什么?” 她破涕为笑。延景不明白,从她小小年纪,家族获罪株连,爹娘皆在流放边塞的途中身死,自己虽能留在永安,却日日食不果腹、颠沛流离,那么多难熬的日子里,只要得到一丝丝的温暖,她都会铭心刻骨。 延景见她目不转睛,知她想起了这身衣裳。他暗自后悔,今日不该穿来,却又忆起许如千自弄脏了他的衣裳,便存下了数月的俸禄,买了最精美的绸缎,想要给他做新衣裳。 既然是订做,自是要亲身为他量度尺寸。她手拿软尺,低眉敛目站在他面前,还一边小声念叨,记下数目。是他再也情难自禁,才忍不住抱了她。 许如千一言不发,却默默地以双手环住他腰背。 当时是心醉,此刻是心碎。 自己先陷进去,却要提前抽身。延景知道自己不能再给她无谓的希望:“过去种种,是我唐突了。以后断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 许如千明白延景话中之意:“但我们二人同在大理寺,朝夕相见,我又怎能说忘掉就忘掉。”她本意是说,让延景再给她一些时日,她自己会慢慢走出来。 延景却道:“你若愿意,我可再托人,为你寻一个去处。” 许如千听到自己的心仿佛沉入无底深渊,嘴里发苦,干巴巴地问:“什么去处?”她以为延景要为她寻个好人家,让她早些嫁人,眼不见心不烦。 延景试探着道:“许姑娘说得有理。天下之大,哪儿不能去。若是其他州府有仵作从缺,你愿意去吗?”他入朝为官,如能自己调动当然是他离开,但他只能根据朝廷任免而就职或升任,如果要走,只能是…… 许如千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延景神色认真,却不似作伪。她僵硬地点点头:“是啊,天下之大,总有我能安身立命的地方。” 她在永安孤孤单单这么多年,还以为自己会有一个家。没想到那么小的愿望,却被他亲手打破。 延景一听便知她误会了,他心如刀绞,只好咬咬牙说:“若许姑娘决定好了,便可告知于我。我自会安排。”他不敢再看许如千,狠下心转身便走,留下她一人呆立原地。 有人自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许姑娘,你还好吗?” 许如千迅速揉了揉发红的双眼,转身抱歉道:“我无事。”见是三法司裴誉的下属,她看着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看着是比自己还小两三岁的少年,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她笑了笑:“不打紧,沙子吹进了眼睛。”少年知她扯谎,也不揭破:“我叫宁远,是裴大人属下,来这善后分尸案的事情。往日常来大理寺,便认得你了。”他摸了摸全身上下,“可是,可是,我也没有手帕。” 说罢,他露出笑容,热切如夏日艳阳:“要不,你用我的袖子擦吧,对付一下。” 许如千哭笑不得,真是个小孩儿:“我也有袖子,不劳你了。” 宁远却很是认真:“你笑了就好了。我娘常对我妹妹说,女孩子不可以哭,哭了便不好看了。” 她用衣袖用力擦了擦:“好,我记住了。”她会记住的,从今日起,她不会再为那个人流一滴眼泪。 * 戌时,永安城大理寺。 张连氏和独子是随柳望山一起从临县回到永安的。柳望山清早出发,直到此时才把人带回来。裴誉和成宣见外头坐了一个病恹恹的少年,身上衣物陈旧却干净。见有两个陌生大人看着他,他也不怵。 柳望山在一边道:“这便是张连氏的独子,这四日同随张连氏回了娘家,他也在临县四处流连玩耍,听说到了临县第二日下午去凫水,还大病了一场,躺了一天一夜才好全。” 张连氏年约三十出头,荆钗布裙,与独子一般,打扮朴素。她惶惶然坐在长案一侧,似是知道出了大事,见裴誉和成宣二人入内,神情更是张皇无措。成宣不过追问几句,她就已将张家情况和盘托出。 张连氏是个苦命的,家里子女多,供养不起,便早早将她嫁入张家,做了童养媳。自己辛辛苦苦,把丈夫带到十六七岁,成了亲,丈夫却突然暴病而亡,只留下她和独子,还有上了年纪的阿姑相依为命。一家人日子虽清苦,但勤勤恳恳,总还是过得下去,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惨祸。 柳望山在一旁补充道:“她娘家人作证,张连氏四天前便回了娘家探亲,一直在连家帮忙做农活忙前忙后。加之我今日快马往返,也用了大半日。张连氏似乎并不可能在深夜回到永安,杀人后又回到临县。” 张连氏头一回听到,原来大理寺怀疑是她杀了婆婆,她大惊失色:“大人冤枉,我怎会做这样的事情!这邻里都可为我作证,民妇和张氏素来相处融洽,而且阿姑十分疼爱孙儿,绝没有杀人的道理啊!” 成宣却不问她这个:“你说你少女时便被卖去做童养媳,你与连家关系自然不怎么亲近,更何况你家男人死了,连靠山也无。娘家人还欢迎你回去?” 张连氏并未料到她问得如此直白,结结巴巴道:“打断骨头连着筋,到底……到底还是一家人,总要回去看看的。” 成宣又问:“你常回去吗?” 张连氏想了想:“上一回是三个月前。当时过了元宵才回去的。” 裴誉知道她疑心张连氏为何无缘无故回娘家,毕竟沈庆仪这一条线索,也只能把杜菱月和海棠关联起来,无法证明他便是按照童谣杀人之人。至于凶手为何要杀张氏,那更是说不清了。 他叫来人,把张氏先送走,又小声吩咐柳望山道:“派两个人看着她,不能让她跑了。你再去查查,她有没有相好的,会不会是私通男子,再伙同他谋害张氏。” 成宣只觉案件千丝万缕,理不出头绪:“若真凶是沈庆仪,他为何要杀张氏?若真凶是张连氏和情人,更说不通他们为何要杀死海棠和杜菱月。” “而且最关键的疑点是,为何大费周章要把人分尸又抛尸,还得把余下尸块藏好,这不是多此一举吗?”裴誉也觉得此事匪夷所思,“还非要依据市井童谣杀人,不是更惹人疑窦?” 成宣今日奔波劳碌,这会儿已经饿得什么也想不出来了。她向裴誉求饶道:“裴大人行行好,放过卑职吧!” 裴誉见她眼泛血丝,难受得直揉眼,想来是真的累得不像话了,他移开她的手:“行了,别卖惨了。带你去州桥夜市吃宵夜,犒劳成大人,行了吗?” 一说起吃的,成宣立刻来了劲儿,兴冲冲道:“那还说别的,走吧!” 裴誉选了一间做熬肉最有名的铺子。两人坐下,待伙计上了菜,裴誉还给她示范:“你看,这熬肉是将猪肉切片,小火慢慢熬煮,用刚刚蒸好的卷饼卷起,再沾点他们家的酱料……” 成宣不等他说完,自己动手卷了一块,风卷残云便吃下去了。 “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裴誉嗤之以鼻,自己慢条斯理吃了手上那份。他忽而想起晚上没说完的话,道:“你不是问我三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成宣吃得满嘴都是,嘟囔着说:“我什么时候问了?” 见裴誉脸色一沉,她即刻回想,想了又想,才想起晚上在逢月楼对话,她满不在乎:“裴大人觉着不便的话,不说也可以。”她就是八卦好奇罢了。 见裴誉脸色更沉,她差点咬了舌头,做了个手势,恭敬道:“裴大人,您请说。” “当时西凉国进犯定西关,我为守城将军,将士均为定西军麾下,由我父亲开始,一手操练。因此军中将士皆是过命的交情,襄柔便是当时定西城门守备郭子霄的未婚妻。”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子霄数年前曾在战场上救我一命,襄柔在大军开拔前,便恳求我一定要把未婚夫好好地带回永安。” 成宣见他神色落寞,心里难过:“没想到定西军几乎全军覆没,连定国侯大人也没能活着回到永安……” “襄柔大受打击,心如死灰,便一直在逢月楼抚琴唱曲,再不谈婚嫁之事。” “所以你去她那儿,只是因为对那位郭大人的愧疚。”成宣为他满上酒,轻声道。 “是啊,从定西回来以后,我有大半年夜不能寐。不饮酒,根本无法入睡,翻来覆去,只要闭上眼,眼前便是尸山血海。”他苦笑,又饮了一杯。 “可也是你拼了命,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才击退了西凉啊!”成宣怕他饮醉,以手挡住酒壶不让他再碰。 “那又如何?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叹息,“我有时想,若当年自己也死在定西,是不是更好?” 第15章 候兰房 成宣小心翼翼地问:“虽说大理寺有个女扮男装的人让你不省心,但你就不想有朝一日重回沙场吗?” 她从未去过定西那一带,不知是不是如诗中所说那般黄沙漫天,猎火狼山,只能凭着想象道:“百战穿甲,马踏深山,夜取西凉,光是想想这些就觉得热血沸腾了。” 裴誉瞧她想得入神的模样,忍不住以手指轻叩她脑门:“你就这么急着把我送走?” 她讪讪道:“男儿志在四方,裴大人即便是为了自己,就不想一雪前耻吗?”成宣思来想去,认认真真看着他:“而且你心系边关百姓,即便我不说,你早晚也是要回去的。” 裴誉定定注视着她:“难道你不觉得,我根本没资格回去吗?”毕竟那些死去的将士,再也没了回家的机会。就像襄柔,只要见到他,便要提醒他如今的每一日都是苟且偷生。 “你怎么能这么想?能在那样的处境坚持下来,难道你自己觉得很容易吗?”成宣很想报复裴誉,重重敲回去,奈何不敢。 “我想襄柔姑娘也不知道,你心里有多痛苦多煎熬。只有你再一次回到定西,再一次打败西凉,才能向世人证明,你并没有一日忘记过三年前的事情,你比那些看不起你、说你没资格的人,更有资格重新站在定西城,指挥将士打败敌人。” 她慷慨陈词,顿生出视死如归之感,本以为裴誉会感动得涕泗横流,立刻面圣请求领军。 可是低头一望,裴誉以手枕头,竟已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成宣顿时泄了气。她侧头,凑近看裴誉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见他紧闭双眼,呼吸均匀,方才紧皱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来,成宣心里嘀咕,这皮相,真是祸害。 她又小声道:“我绝对没有怂恿你离开永安的意思。好吧,我承认是有那么一点,这样我就不用天天担惊受怕了……可是,我真的相信你会是一个好将军。” 然后,她悄悄讲了一个很久以前发生的故事。銥誮 那时她初入岷州府,时任推官欺负她年纪小资历浅,派她到岷州以西,接近定西边陲的小镇上调查当地发生的案子。 她人生地不熟,半路上被匪徒拦路抢劫,她身上并无多少银两,那匪徒与她纠缠间,发现了她是女子,便动了歪念,绑了她要带回去。 幸好路上遇到了定西军大军拔营行军,她拼命呼喊求救,惊动了领头的那位年少的将军。 是那位将军杀死匪徒,救下了她。他身着盔甲,眼眸深沉又透彻,眉目分外年轻俊美,就如神祇降临站在她面前。 “你那时候就知道我伪装女子混入了官府,但你不但没追究我姓甚名谁,还说这世道艰难,若我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法子,你也不会干涉,说罢便让我走了。” “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幸好几年过去,再在永安城里见到,你还是一样的你,幸好是你发现了我是女子。” 她喊来小铺伙计:“来,这里结账了!”伙计满脸堆笑迎上来,问道:“这位客官,噫,这不是裴世子吗?他怎么了?” 成宣拍拍他:“不怕,他在此处睡一会儿便好了。”说罢正起身要走,不知谁伸了手拽住她,一把把她拉回凳子上。 她猝不及防,整个跌坐下来,疼得哈气,正要动怒大喊,却见裴誉已起了身,以手支头,又是数年前初见时那样深沉明澈的眼神看着她,睫毛很长,唇角微微翘起,哪里有半分醉意。 “你故意的!”成宣真的觉得脸都丢尽了,她抓狂大喊,“你醒了你为什么不说!” “我要是说了,怎会听到成大人的真心相告?” “你别说了!太丢人了!”成宣狠狠甩开他的手,又羞又恼,再次起身要走。 裴誉见状,即刻起身,只来得及拽住她的衣袖:“今夜,谢谢你。” 他又说:“谢谢你听我说,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成宣恨自己不争气,又心软了:“……大人不需要见外。” “当时你与匪徒几番纠缠挣扎,弄得灰头土脸,因此你我当日在永安初见,我并未认出你来。” 成宣释然道:“不必在意。那时候你戴了面具,所以我一开始也未认出你来。” 裴誉顿了顿,成宣以为他还会再说些道谢的话,没料到他又道:“所以你打算结了账,把我一个人扔在这?” 原来这人是秋后算账,该兴师问罪的永远不会落下。成宣再度恨自己不争气,她真想仰天长啸——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孽! 不远处,一个小丫鬟扶着一位身着披风,头戴兜帽的女子。那丫鬟小心道:“奴婢本是为小姐采买花卉,不经意见到了裴大人。心里想着小姐也许想见他,所以小姐叫来此处。” 女子掀了兜帽,见裴誉还拉着那男子衣袖不放,忽然忆起这是上一次在州桥夜市见过的那个大理寺评事,叫什么成宣。三法司里裴誉那批手下,她见过,没有哪个与他如此亲密熟络。 谢流婉娇美面容不见异常,还是对丫鬟道:“你做得很好。下回若是再见到了,也如今日一般告诉我。” 她心生疑窦,这叫成宣的到底是什么来头?像裴誉那种面上带笑,实际却对人满不在乎的人,也会和一个同袍走得那么近? * 清晨,永安城大理寺。 昨夜里,门房听婆娘讲了一宿的鬼故事,又是什么“鬼新娘”、又是什么“游魂女鬼”,听说现在永安城一片人心惶惶,大家夜里都不敢出门了,就怕被冤魂索命,要么把你头砍了,要么把你头扔了。 门房上了年纪吓得一夜没睡好,结果到了白天直打呵欠。 见外头有人叩门,他慢悠悠走去。按道理,大理寺诸位大人不会这么早来点卯的,他定睛一看,竟是一位没见过的,样貌倒是颇清贵,他一派端方,朗声道:“我乃盐运司沈庆仪,有事要见裴誉裴大人,烦劳为我通传。” 门房吓得一激灵,人也清醒了几分。盐运司可不是个能开罪的衙门,想到此处,他立刻恭恭敬敬把人请到寺内,又安置他在大理寺招待访客的偏厅。 不多时,门房见成评事也到了,连忙如此这般对成宣说了一通,却发现评事大人也如他一般呵欠连天,满眼血丝,便小心问候道:“大人是不是昨夜没睡好?” 成宣昨夜折腾到深夜才回到客栈,梦里又被裴誉追杀了一整夜,今天累得都打不起精神了。她摆摆手:“等裴大人也到了,再叫上我吧。” 反正沈庆仪来都来了,他总不会跑掉吧。 她没精打采的,跟陆续到来的寺中同僚问了声早,有人关切问:“昨夜的事情,听说延景都一五一十告诉少卿大人了,你和裴世子可要小心点。” 她听了,更是丧气。这时,有人来通传,唤她去偏厅见沈大人。 该来的都是躲不掉,又要见到裴誉,想到昨夜,她便气不打一处来。拖拖拉拉到了那儿,裴誉和沈庆仪已经一左一右坐在了,她拱手行礼,到裴誉一旁立定站好。 沈庆仪看起来比她还疲倦,哀痛神色一览无遗。成宣道:“沈大人怎么看着如此憔悴,莫非是知道了红颜知己海棠姑娘的死讯,昨夜难以入眠? ”她单刀直入,懒得再和沈庆仪绕圈子。 沈庆仪颔首:“是,昨夜与我同去沁尘阁的一位朋友告诉我的。大理寺若是知道了我常去找海棠,必定会怀疑于我,于是我今早直接到了大理寺,向两位说明原委。” 裴誉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那便请沈大人从半年前说起吧。” “当时我告知二位,我是因进入盐运司后压力颇大,才疏远了菱月。这点我并未说谎。只不过,朋友见我郁郁寡欢,便带我去沁尘阁,说只是听听曲子聊聊天解闷儿,不是一般人想的那样。我便去了。” 沈庆仪在那里,第一次遇到了海棠。 菱月娇纵,海棠善解人意;菱月爱撒娇,海棠却会反过来劝慰他。谈起琴棋书画,海棠也半点不输给杜菱月。 渐渐地,他见海棠的次数多了,见菱月的次数便少了。对菱月,他只好扯谎,说自己忙于公事,无法见面。 “我对海棠说,半年后我须得成婚,到时候便不能再与她往来。她不恼怒,也不强求什么。这一点,我很感激她。” 成宣在一旁嗤之以鼻,瞧她说什么来着,世间男人便没几个靠谱的。 “当菱月死去,我也曾有过一瞬间怀疑,会不会是海棠所为。但她心地善良,而且……” “而且即使她杀了杜家小姐,也绝不可能从青楼女子摇身一变,成为沈家少夫人对吗?”成宣气恼得很,说话也咄咄逼人起来。 “这一点,成大人说得没错。但我是想说,菱月失踪那夜,是我扯了谎,我整夜都与海棠在一起。”沈庆仪道,“她约我到近郊踏青赏月,我便是她的人证。之后我们一同回到永安城,我回盐运司处理公事,她也回了沁尘阁。” 成宣并未料到会有这一出,她扳着手指头算,自己也算糊涂了:“那当初你还信誓旦旦让我们去问你的小厮,说你一直忙于公事。” “小厮也的确与我和海棠在一起,还有我们投宿客栈的伙计也可证明。地点变了,他的证词照样是千真万确的。我和海棠,并不是杀害菱月的凶手。”沈庆仪下了结论,“要是当时我便告诉你们,大理寺不仅会大肆追查,还会累及家声,我无法向父亲交代。” 裴誉不屑道:“那沈二公子如今便可以向父亲交代了吗?” 沈庆仪虽难堪,还是不急不愠,温文尔雅道:“自菱月出事,我自觉愧对她,再也没去找过海棠。如今连海棠也出了事,我……”他顿了片刻,又道:“我自会向父亲坦诚一切。” “这次我又怎么知道你过去几日行踪的供词是真是假,万一你如上次一般扯谎呢?”成宣锲而不舍。 “还是那句话,我若为了菱月杀了海棠,或为了菱月杀了海棠都有可能,可我为何杀掉她们二人,对我又有何好处?” 第16章 候兰房 成宣不死心,问道:“沈大人,你是否认识住在四方巷附近,一个名叫张氏的老妪?”她问话的时候,特意细细观察沈庆仪表情,但沈庆仪坦坦荡荡,毫不犹豫道:“不,我从不去那头,更不认识住在那儿的人。” 张氏也的确不可能与这些达官贵人相识。不得不承认,沈庆仪说得没错。他既无杀害这两人的动机,那就更谈不上要取张氏性命了。案子又入了死胡同,成宣不禁泄气。 此时,有人捧着一卷画像前来,说是晁寺正吩咐,因为须命三法司的官差们在城中搜巡各分尸案残缺的尸骸,因此命人到沁尘阁询问了那儿的鸨母和各位与海棠相熟的姑娘,画了画像,特送一份给裴大人好办差。 裴誉颔首:“你来得正好。我们这儿正有一位认识海棠姑娘的人,你把画像展开,让沈大人仔细看看。” 那人恭恭敬敬站到偏厅正中,把卷起的画像慢慢揭开来。数人视线不由同时望向那逐渐舒展开的画像,画中人宛转蛾眉,双瞳剪水,唇角带着温柔笑意。 等卷轴完全展开,沈庆仪仿佛有些不忍,只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确实是海棠姑娘。” 但成宣却诧异地望了望裴誉,裴誉也有些错愕。这位海棠姑娘的轮廓和眉目,都让人想起死去的杜家小姐杜菱月。 裴誉拱手道:“恕裴某冒昧,海棠姑娘与杜家小姐确实如画像那般,长得有几分相似吗?” 沈庆仪叹道:“我一开始还并不这么觉得。后来那位带我去沁尘阁的朋友指出,我才意识到。” 在成宣心中,沈庆仪这个公子哥儿已经完全一文不值了。一个男人去青楼寻欢作乐,寻的竟然是和未婚妻相像的女子……那为何不与未婚妻白首不相离? 她差点冷哼出声,真不懂世间这些不靠谱的男子在想些什么。裴誉瞪了她一眼,示意她收敛些,他把画像收下,命那人将沈庆仪送走。 成宣想起那个客站附近的小孩儿,说:“我昨夜回客栈的时候,特意去找那个唱童谣的小孩,却怎么也寻不到,也不见他来大理寺找我。现在都指望从童谣歌词得到下一次案子的线索了,这可如何是好?” “拿了你的铜钱,还指望他主动跑来寺里寻你呢。”裴誉见她一脸懊恼,便宽慰她道:“我已派官差在永安城内搜索,看看有无唱过或者听过这首童谣的小孩儿。他们大字不识几个,想来也没法自己编出来,你就等消息吧。” * 与此同时,永安城宫城内。 谢念寒与萧铭仲得了宫人传召,随着他一路往澄鉴殿方向去。澄鉴殿是圣上下朝后处理政务、召见臣子和读书的地方,萧铭仲去得少,谢念寒更是从未去过,但他见这位大理寺少卿似乎并未有诚惶诚恐之处,一如往常般喜怒不形于色。 “谢大人,圣上此次召见我们,必定是要问罪的。为何你丝毫不惧?”萧铭仲忍不住问。 谢念寒并没有回答他,眼神流连在宫城内巍峨雄伟的楼阁,廊腰缦回,气势非凡。往日下朝后,他们便是直接从宣德门离开,绝少进入内宫城,因此并不多见后廷环境。 “谢大人,谢大人?”萧铭仲又喊他。 谢念寒笑了笑:“萧大人不必担心,说了我担责,你就不必再多问了。” 萧铭仲并不十分相信他的话,只想看看他能使出什么招数,后路他也已想好了。下一步棋前,得把后面十步都想好,否则如何能在朝廷中如鱼得水呢? 两人说着话,宫人停下脚步,为他们指引,两人径直入了澄鉴殿内。 殿内空间尽陈书格,还有殿内黑漆描金家具,价值不菲。墙壁之上,挂满了圣上御笔题字、山水、花鸟等挂屏,质地多为紫檀、雕漆边框,内用玉石、象牙等材料镶嵌,极尽华美之能事。① 他将视线收回,与萧铭仲一道跪下,山呼万岁。大梁皇帝便坐于那月牙桌后,檀香缭绕,却丝毫不损其威严气度:“免礼。可知朕为何叫二位卿家前来?” 两人一同起身。谢念寒俯身道:“为城内连桩命案之事。” 皇帝不动声色,只微微提高声量:“既是知道,怎的还没抓到真凶?听说连给事中杜鸿年之女也不幸遇难。” “不错。据大理寺追查,盐运司使沈家之子亦牵涉其中。” 皇帝把手上的折子不轻不重拍到案上:“如今闹得满城风雨,永安城内人心惶惶,流言四起,都说那凶徒无法无天,在城内杀人分尸,却至今未找到凶手线索。” 萧铭仲急忙低头:“请圣上恕罪!” “微臣正与世子大人筹谋,日内必有法子一网成擒捉住那凶徒。”谢念寒不见惧色,复道。 萧铭仲注意到,皇帝听得“世子大人”四字,霎时如冰消雪融,语气亦放缓不少:“誉儿近来如何?常叫他入宫见见朕和太后,却总也不来。” “世子大人正日以继夜调查此案,微臣定将圣上一番关怀转告于他。” 皇帝一挥手:“朕乏了,都退下吧。若月内还抓不到凶徒,朕要问罪!” 两人行礼告退,离开澄鉴殿老远,连宫人身影亦不见了,萧铭仲才道:“谢大人年纪虽轻,殿前应对却丝毫不惧。只是为何谢大人笃定圣上疼爱世子?毕竟那裴誉自贬也好几年了,我当圣上已不会再提拔他呢。” “定国侯夫人乃太后最心爱的女儿,圣上的二姊,骨肉亲情犹在,爱屋及乌不是必然的吗?”谢念寒不动声色道。 此刻,两人正走在百官往日朝拜庆贺的广场,此刻空无一人,气势恢宏。谢念寒步履稍停,回头看了一眼,才继续往宫城外走,把那广场远远抛在后头。 萧铭仲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除了裴誉,我看那成宣也是个得力的,这回青楼追捕虽未建功,但她聪颖有急智,确实是个可用之才。” 面圣前后一直面无表情的谢念寒,此刻才微微露出些笑意:“是的,她确实厉害得很。我早前去岷州府办差事,便听过当地百姓交口称赞。后来我与薛尹薛大人谈过,他有意举荐她到大理寺任职,我也十分赞同。” “原来是谢大人慧眼识珠,做了伯乐,才有了得力的左膀右臂。”萧铭仲表面恭维,但心中暗忖,此人深谋远虑,绝非池中物,断断不可小觑。 * 午后,永安城大理寺。 见官差半日还未有新的消息,成宣心焦如焚。她都想跑到市坊内,挨个抓住路过的小孩儿,让他们为自己唱童谣。 见她茶不思饭不想,裴誉也被她感染,轻声叹息道:“我看是这几宗分尸案让永安城内人心惶惶,会唱的哪里还敢唱,更不敢承认自己会唱了。” 成宣感慨道:“裴大人说得有理。”这话习惯使然,都已不必思考就能从她嘴中脱口而出了。 连裴誉也习以为常,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丝毫没有一点赧然之色。 此时,柳望山匆匆跑进来对二人道:“有……有个小孩儿在门房那儿,说是要见成宣成大人,门房问他何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非要等成大人来。” 她和裴誉对视一眼,便意识到定是那日客栈外的小孩儿。她怎可放过找到线索的机会,不等裴誉便火急火燎往大理寺门外走。 那小孩儿蓬头垢面,满脸脏污,眼睛见到她便瞬间发亮:“成大人!” 成宣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急切道:“真的是你!你是不是问到了后面的歌词?” 那小孩儿伸出同样脏兮兮的小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成大人,说好的铜钱呢?” 成宣服了气,她出来得着急,身上哪儿有钱,又怕一旦回去,这小孩儿便跑了。她无奈,搜刮了一阵,只发现一枚薛伯父送她的玉佩,只好解下来,递给他:“先拿这个,往后再给你换钱。” 那小孩儿正想把玉佩夺过来,却先被一人用力拽了过去,他正要大喊无赖,抬头却见一个英俊颀长的青年,一脸不豫之色:“哪那么多废话。你先说,我听过了再给你铜板。”转头又对蹲在地上的成大人气恼道:“你还真大方,什么东西都往外送。” 小孩儿顿时泄了气,他不敢逃跑,悄声道:“我可是冒着被官差抓住的危险来这儿的!你们都仔细听好了,可千万不许耍赖。” “你看我不像官差吗?”青年更是不耐,催促道:“快说!” 他背得磕磕巴巴,似是完全不理解词意,只是硬着头皮背出来。他一边背,一边偷觑那二人神情,见他们愈加严肃,更是后悔今天为何要跑这一遭。 等他念出最后一个字,正战战兢兢候着,那青年往他手上塞了一个钱袋,挥手道:“走!” 他双眼发亮,连滚带爬跑走了。掂了掂手中钱袋的重量,他不由兴奋,幸好他胆子大,跑了这一遭,若是被路上官差捉住审问,不但会挨打,连这钱财可都要没喽! 那一头,裴誉和成宣俱是默默无言,反复念诵小孩儿所背的歌词,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浮屠祠,碧玉刚,诸佛百千鬼夜访。天机宗,法无双,他日得道万世扬。” 他们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骇异。 接下来,凶徒要在永安城的佛寺内杀掉最后一个人,并以四人的头颅和身躯献祭天机道神宗,以修成道法,万世飞升。 作者有话要说: ①引用自网上资料 第17章 浮屠祠 两人沉默许久,还是成宣先开口道:“浮屠祠指的确实是佛寺无疑。永安城里现存寺庙数目并不多,百姓们常去的便是香积寺、檀溪寺、青云庵。但寺庙不比勾栏之地,若要派人驻守,可没法像上次逢月楼那般,在城内各处均安排人手。” 裴誉迟疑片刻,又将那几句童谣琢磨数遍,方道:“‘碧玉’到底指的是何物?会与佛寺所在地有关联吗?” 成宣想破了头,只在脑海中搜肠刮肚出一首“碧玉妆成一树高”。裴誉瞥了她一眼,不屑之意表露无疑:“歌词意指刚直挺立,又怎会是垂柳?” 成宣心中受挫,只好乖乖先跟他回寺里去。她无言良久,忍不住反驳:“卑职长年在西北边塞生活,能知道这一句诗已经很厉害了!” 裴誉头也不回道:“说得好像我不是常年在边塞生活似的。”他先进了寺里,只留下成宣一人在原地。 她想想,好像也是。 谢念寒不在寺中,他们便先向寺正晁凌禀报消息。 晁凌得知后,大喜过望:“把寺中同僚都叫过来,大家集思广益,定能想出这浮屠祠到底是哪一处?” 只是他捏捏下巴,转瞬便敛了喜色,“可牵扯到天机道,这便是难办了。如今在大梁,天机道可说是如日中天,大江南北无处不有,连太后和二公主也是道众之一……”说到此,他偷觑一眼裴誉神色,见裴誉并无二样,才说了下去:“若你们贸然前往,怕是……” “事关人命,有何不可?”裴誉冷冷道。 “自然,自然。”晁凌老头儿对裴誉客气得很,马上顺承道:“永安城内道众极多,大海捞针也是茫然不知方向,不知裴大人打算怎么去查?” “便由卑职去吧!”成宣虽不知为何,却隐约觉察到裴誉和那天机道并不对付,“以卑职身份,只不过查问几句,想来应不会掀起太多风浪。” 晁凌一脸难以置信:“成大人,此事兹事体大,你可是确定要跑一趟?”言下之意便是,若是出了什么问题,可都是成宣的错。 裴誉也想阻止她,她却笃定道:“自然。事态紧急,再耽搁下去,卑职怕又一宗分尸案发生,到那时可是真不知会有何后果了。” 主动揽下这吃力不讨好的职责,并不只是因为此次案件。她想亲眼去看看,爹娘当年的失踪案,为何和这劳什子的天机道搅上了关系? 如果害死顾家的幕后之人,把天机道推出来当作挡箭牌,那么他也定与天机道关系匪浅。是对立或是同一阵营,她得好好查探一番。 “也罢也罢,成大人青年才俊,自当去试一试,闯一闯。既是低调行事,你便以自己名义去一趟天机道道坛,问问他们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成宣知这老狐狸不愿落下把柄牵连到自己,但想想自己好歹也是六品评事,天机道再横行无忌,断不至于谋害朝廷命官。 思及此,她拱手抱拳,又给裴誉使了个眼色,那“碧玉刚”的谜底,得交由他来揭开了。 只是她还没走出议事的厅堂,方才一直不做声的延景道:“碧玉不就是碧玉竹?城中栽有竹林的佛寺,只有檀溪寺了。” 晁凌老头儿喜上眉梢,点头称是:“确实如此,延大人果然急智!” ……她便是走出了几步,也忍不住要回头再跟裴誉对望了一眼,眼中千言万语: ——裴大人,你不是很厉害么?方才还嘲笑我!看来也不过如此。 ——快些去你的天机道道坛吧!废话真多。 她差点笑得打跌,堂内数人皆投来视线,成宣只得迅速整肃神情,小碎步离开了。 * 檀溪寺位于城北汉阴山下,已是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刹。寺中建塔,塔高七层,前朝哀帝大肆征用民力,又逼各地献铜万斤,最终建成巍峨壮观的大佛像。 当年哀帝痴迷佛教,滥建佛寺,掏空国库,才使得民不聊生,更催生了天机道的出现和前朝的灭亡。 裴誉不敢张扬,怕惊动了凶徒,便先到檀溪寺中拜会住持僧人。住持法号空济,年岁颇大,看似如松枯竹瘦,双眸却明亮睿智。 裴誉把这桩骇人听闻的分尸案对空济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最后道:“如今凶徒为了杀掉最后一人,必会于这两日在檀溪寺中动手,因此寺中切切不可赶走来此礼佛的信徒,否则惊动凶手,后患难除!” 空济闻言,手中来回磋磨那紫檀佛珠,不住叹息:“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常造杀业,受剧苦已……” 裴誉顺势提出三法司须派人驻守此处,但官差均会以扮作普通百姓混入香客之中。 空济无有不允,又请小沙弥去把檀溪寺的地图拿来。 裴誉还想再刺探空济,便道:“住持可知,为何天机道信徒会选择在此处行凶杀人?” 空济和颜悦色道:“裴施主以为呢?” 裴誉没料到空济竟反问于他,愕然道:“佛法之道式微,天机道兴起。裴某以为,故意在此杀人,即便事不成,至少也是一种极大的挑衅。” “贫僧想来亦是如此。”空济温和道:“只是诸恶莫作,诸善奉行。那凶徒若怀着这样的心思修行,不管是佛法是道义,必定寻不到个中真意,他朝只会堕入无间深渊。佛法无边,即便此人事成,檀溪寺寺众亦不需将此等作恶之人放在心上。” 此时,空济派出去的小沙弥已到了,还把寺中地图奉上。裴誉接过地图,又对空济道了声谢,便匆匆离去。 寺中银杏树已有百年树龄,枝条郁郁葱葱,交错生长,透出一方无垠晴天。小沙弥、僧人以及香客穿行其间,一派祥和静谧。 在这寺中某个隐秘的角落之中,正有一人暗中窥视,只等猎物出现,便将其摧身碎首,以完成他诡秘残暴的恶行。 * 与此同时,永安城城郊,天机道道坛。 入天机道坛,须先经过归元径。到得神宗殿,又分数条路径,通往四处门台,分别为——定和台、净明台、常乐台以及虚柔台,这四处便是道众参悟道法、修炼天机道之地。 坛中道众往来不绝,热闹非凡,成宣可算是开了眼界。 她报上姓名后,道坛随后便遣人来,领她往神宗殿走去。她紧紧跟随着坛中引路的弟子,见对方走得极快,她欲打听些关于天机道的内幕,客客气气地开口问道:“不知这位道友……” 那身着道袍的弟子头也不回道:“公子欲探听何事,稍后自去问副宗主即可。” 这一点她来之前也稍稍打听过,天机道敬奉神宗,神宗地位至高无上,道众无不尊崇。坛中设数位副宗主,掌管天机道道坛修行、事务、戒律等,而神宗在人间的化身,便是宗主。 听说天机道宗主极少在人前露面,神秘莫测。坊间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耄耋老人,也有人说他得道后容颜不老,是个俊美男子。 结果,她入了神宗殿后,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道众得了授意,均无人进入那空荡荡的神宗殿。偌大殿堂之内,只有她和那尊数丈高的神宗默然对视。神宗神情悲悯,慈眉善目,左掌心托着莲花,遥遥俯视着她。殿内燃着数十盏油灯,青莹莹的幽微光线,映在那神宗面庞之上,看着竟有几分诡谲之意。 成宣来之前便想到,天机道正是鼎盛之际,定不会对她这样品级低下的朝廷小官有什么好脸色,但她万万没料到对方态度之如此傲慢无礼,竟把她扔在殿内,视若无睹。 想到如今正是与凶手较量的关键时刻,她再耐不住性子,推开门便想出去找那方才引路的弟子。 今日天气晴好,明媚艳阳一时照得她睁不开眼来。 外头那男子戴着银质面具,覆住大半张脸,携着一垂髻小儿正站于门外。男子躬身而立,加之戴了面具,成宣看不清面容,反倒是那小儿伶牙俐齿,张嘴便道:“见了副宗主还不快快行礼?”态度极是嚣张跋扈。 成宣心道,须忍一时之气,切不可误了正事。 她不得不向那男子拱手抱拳:“副宗主,成某乃大理寺评事,今日为一宗案子前来,事关天机道,若副宗主知……” “我才是副宗主!”小儿径直入殿,把她撞了个趔趄:“今儿我便不与你一般计较,快说,到底有何事?”男子立在身后,仍是低头不语,想必是这劳什子副宗主的护卫。 成宣从未想过一个黄口小儿竟能成为堂堂天机道副宗主,天下之大,果真是无奇不有。 她腹诽归腹诽,嘴上仍是客气道:“副宗主可听闻过,天机道中有道众杀人分尸,并以尸块献祭神宗,以求得道飞升的说法?” 她刚说完便知那小儿定会动怒。果不其然,小儿面红耳赤道:“荒唐!哪来的传言,本副宗主定会追究到底!” 她便把那童谣杀人的案件细细描述一遍,并特意将童谣中最后那句“天机道,法无双,他日得道万世扬”的歌词着重念给小儿……不,副宗主听。 小儿听罢,恼怒神色渐收,逐渐变得凝重。 旁边的护卫声线沙哑,道:“禀副宗主,早些年,天机道道坛扩张过快,遍布大江南北,而派系林立,当时的确有些不怀好意之人扭曲道义,捏造出一套‘以肉身殉道’之法,后来经宗主宣扬才慢慢杜绝。 小儿声音尖细:“你是指这法子死灰复燃,才酿成了此次惨案?” 听闻“殉道”二字,成宣心中一动,想到了顾家灭门案,也被当作是“殉道”。她装作不经意地问:“这法子从前很是盛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中第一次收到了营养液!!!鱼哭了海知道,我哭了谁知道QAQ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感谢在2021-12-06 09:39:25~2021-12-08 11:3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远离疾病健健康康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浮屠祠 小儿点头道,颇有宗主气派:“我如今想起来了,此法确实盛行过一段时间。” 原来,当时冯思等权阉当道,大肆贪墨,几乎将百姓剥皮饮血,百姓愤懑而不得法,只得寄望于修道摆脱现世。有些人走火入魔,妄想一日得道,又或是有心人有意操弄,民间开始流传这些捕风捉影、荒诞无稽的传闻,百姓胸无点墨,轻信传言,才导致如此恶果。 冯思当道,岂不是离现在将近二十年了?爹爹失踪那会儿,也已是十年前的事情。 她咋舌道:“莫非副宗主真修成了返老还童之术?”这黄毛小儿,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 小儿怒道:“你说的什么话!作为副宗主,本就应对教中事务熟习。” 成宣心道这小孩儿还真难伺候,说你返老还童不是在夸贵道道法精妙吗?她有些失望:“那么,当时修习天机道的人,想必很多人都知道这所谓以肉身献祭的法子了?” “自然。一传十,十传百,民间模仿者不知几何。加上年代久远,早就难以追溯了。” 这样看来,想通过此种传言以掩盖顾家失踪案真相的人,未必是天机道中人,毕竟民间流传如此之广,说不定是有心之人故意利用传言,以掩饰自己真正的目的。 她不禁有些泄气,若是如此,不管是爹的案子,还是如今的分尸案,都在天机道这儿找不到突破口了。 尽管未能达到原定目的,但再于此处盘桓,也寻不到什么有效线索了。成宣特意向小……副宗主作了个揖,免得此人小肚鸡肠:“成某这便回去了,往后若有案子相关事宜,不定会再来叨扰。” 见成宣身影逐渐远去,那小儿神情从倨傲无礼变得恭敬顺从,俯身对那本为护卫的人道:“主人,是否需要再派人看她有何风吹草动?” 原本声线沙哑的男子,开口却是低沉嗓音,他目送着远去的成宣:“不必了。当年的事情如此久远,她翻不出什么风浪。至于那则童谣,你让定和台那边派人私下查查,有何人曾经提及或询问相关的传言。” 小儿恭顺道是。 有趣。一个小小孤女,竟凭着自己的力量,走到了永安,走到了大理寺。他倒要看看,她能走多远,又想走到哪里去。 * 等裴誉在檀溪寺见到成宣时,总算松了口气,他不知为何总疑心成宣独自一人就会闯祸。 他在案几上铺开了檀溪寺地图,正如当年在沙盘上研究每一处布防般,思考寺中哪一处漏洞他还未派人补上。 既不知凶徒何人,又不知受害者何人,仅凭着一句歌词,他们只能如大海捞针,不放过寺中任何一个角落。 一抬头,裴誉见她有些魂不守舍,问道:“方才在天机道坛发生了何事?没有线索吗?” “他们说十几二十年前,天机道中确实流传过以肉身殉道的说法,但只是以讹传讹,而且已经沉寂许久了。”成宣叹了口气,“这范围跟没排除过一样。这么说来,只要听过这则传闻的天机道信徒,都有可能是凶手。” 裴誉知她心里着急:“在这儿坐着也是坐着。快入夜了,你随我来,一起去外面巡视吧。” 成宣心里嘀咕:这人使唤人使唤得还真是顺手。嘀咕完,她还是得忍气吞声,乖乖跟着出去。 入夜后,若仍有香客信徒四处走动,为免太过碍眼。因此,裴誉安排了各官差在寺中隐秘处埋伏,更叮嘱他们须万分留意所有有女子留宿的寮房中传来的声响,一有异动,马上大声示警。 歌词中特意提及了碧玉竹,成宣随着裴誉来到了檀溪寺的竹林。 夜色漆黑如墨,持火把又太过惹眼,怕惊动了凶手。两人只得凭着月色辨认前方方向,打算在竹林入口处守着。 成宣辨不出碧玉竹翠绿颜色,只听得夜风吹拂,竹叶来回颤动,发出阵阵鸣响,回荡在无声的夜里。 成宣不禁想象着,凶手正潜伏在暗处,只待暴起杀掉对方,再残忍地以利刃切割身体,只把头颅带走…… 竹林中陡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蓦地又断开再也听不见了。 成宣头脑猛地一声炸开,她正想站起身往那边走,被裴誉紧紧按住,他附在她耳边,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让我去。” 说罢便起身要走,成宣鬼使神差抓住他手腕,裴誉甩不动也不能大喊,只能由她去了。 两人慎之又慎,一步步,慢慢地踏在竹间小径上。薄雾浮动,遮住了月色。 眼前不辨前路,成宣心头狂跳,裴誉反手握住她手腕,那指尖灼热温度缠绕着她,令她的心不再那样激烈地跳动了。 他们循着声音寻去,裴誉忽地停住脚步,弯腰仔细辨认后,才以另一手手指沾了沾地上,发觉是血迹。 那血迹点点滴滴,一路往前蔓延开来。裴誉将她手腕握得更紧,牵着她往前走去。 此刻若是示警,也许会惊动了凶徒,他已在心中盘算,若真的目睹凶案现场,如何能既抓住凶徒,又让成宣不会受伤。 前方不远处又传来几声闷响,听着似是利刃刺穿皮肉的声音,和着呜呜的竹叶风声,有些凄凉诡异。 紧接着又传来数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想来前方那竹林小径拐角处,便是声源。 裴誉深吸一口气,松开抓住成宣的手,又以眼神示意她呆在此处不要动。 她这回不敢托大,乖乖松开了手,然后便见他极轻极轻地抽出佩剑,疾步向前冲去,身影隐没在拐角处。 那儿冷不防传来利刃坠地之声,成宣细听,还兼有气若游丝的男子声音:“……救救我。” 太好了,受害者还活着!她刹那间打了个激灵,才意识到不对,怎会是男子? 她也快步冲上前去,见一个僧人半躺在地,嘴角流出血沫,眼睛半睁,一旁还有女子持刀,她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无力地跪倒在地,低低哭泣。 成宣并不认得他们,反而是裴誉失声道:“空济大师?” * 檀溪寺有僧人略通医术,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在城中大夫赶来前,只得靠他先撑住空济性命。 警戒尚未解除,裴誉和其余官差仍在外头巡视。成宣、延景以及檀溪寺的几位高阶僧人如今都来到空济所居的寮房内。 成宣很自然便联想到,那空济和尚定是在外头惹了什么桃花债,风流负心,逼得女子上门寻仇来了。她啧啧称奇,心道如今世风日下,世上可靠的男子果然已是所剩无几,连和尚都沾花惹草。 几位僧人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合掌叹息道:“想必大理寺诸位定有颇多猜测。其实那行凶女子,是空济遁入空门前所娶的夫人。” 成宣和延景均是讶异惊叹。原来那空济和尚皈依佛祖前,曾是游戏人生、吊儿郎当的富家公子。后来,他对一位平民女子倾心相许,不顾家人反对娶她为妻。两人浓情蜜意,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美满日子。 谁能料到一日因事获罪,偌大家族便这样树倒猢狲散,空济年纪轻轻便家破人亡。他看破红尘,不再留恋俗世,于是才遁入空门,到如今已快二十年了。 成宣听到此处,问道:“所以夫人爱恨交织,才生了杀意吗?”她不禁唏嘘。这位夫人怕是已成了执念,上穷碧落下黄泉,定要寻到一个答案,才酿成今日的苦果。 外面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成宣听到有人大喊:“成大人、延大人,不好了!” 延景对火急火燎冲入寮房的仆役道:“莫慌,你慢慢说。” 成宣认得他是大理寺仆役,一脸心急如焚的模样,气喘吁吁道:“晁大人命我快马赶来檀溪寺,好教各位大人知悉,城郊又出了一桩分尸案!” 成宣难以置信道:“城郊?”她心念电转,想到早些时候晁凌提起的永安城的数座古刹,急道:“是青云庵?” 仆役仍是呼吸粗重,道:“不错。庵内刚发现一具无头女尸,晁大人命各位速速前往青云庵。” 那数位僧人听后喟然长叹,他们叫来小沙弥,敲钟召集寺中僧众,齐集宝殿,为伤重的住持和尚及死者诵经祈福。 洪亮绵长的钟声一击又一击,夹杂着佛门弟子诵经声,悠悠回荡在空旷的檀溪寺中。成宣与匆匆赶来的裴誉一道,上了马,急行军般赶往城郊。 两人俱是面色凝重。成宣苦思良久,却不知问题出在何处:“为何会在青云庵杀人?那儿与碧玉有关联吗?” “前三宗案子一一应验,要么是他一开始就想以童谣误导我们,让我们轻信最后一宗案子的发生地的确是檀溪寺,要么就是他知道如今三法司查得紧,他没有动手机会,才不得不临时改在青云庵。”裴誉夹紧马腹,催动马匹快速往城郊方向奔去。 “可恶!”成宣咬牙切齿道,“不管是哪种可能,我们都被凶手摆了一道。”想到又有一个无辜女子丧命,她说不出的憋闷。 第19章 浮屠祠 青云庵位置偏僻,依山而建,外观便如普通民居,内有殿宇、寮房及斋堂,疏疏落落,远不如檀溪寺气派。 到了下午,寺内敲动斋鼓,让在寺内留宿的香客都来用斋饭时,庵中比丘尼很快便发现斋堂内少了一人。久等不见,住持比丘尼遣人到寮房查看,便见到如今成宣一行人所见到的血腥场景。 “若青云庵不大,来往的香客也不应太多,发现尸体后,寺中难道就没有觉察有可疑之人出入吗?”裴誉问道,仍在一旁心有余悸的一位比丘尼说:“庵中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时间庵众惊慌失措,也顾不上查问了。” 另一个年纪稍长,看着更妥帖稳重的师太道:“最早是觉空发现尸体,她尖叫着奔出,因此除了仍在斋堂的几位等候进斋饭的香客,其余人因为怕得紧,都匆匆离开了本庵,庵中也无法阻止。” “那么庵中已知道了这女子的身份?”成宣向那位师太发问道。 师太点点头,悲叹道:“朱夫人乃永安城一位香料商人的妻子,常来庵中为夫君诵经祈福,每次必住这间寮房。她时常为青云庵供奉捐献,庵众皆对她印象深刻。因此在斋堂时,我们马上便发现是她不见了。” “她夫君如何了?”裴誉问道。 “据说是早些年得了急病,人一直不大清醒,长年卧床养着身子。”师太语气痛惜,“朱夫人盼着夫君早些好转,便常到庵中为他祈福。” 成宣这时观察四周,见寮房装饰简朴,幽静肃穆,只是床榻处殷红血色弥漫开来,草席上横卧一具无头女尸,只着一件圆领宽襟的海青袍。 空空如也的脖颈处触目惊心,仿佛是凶手故意的嘲讽。 许如千比他们几人来得都早,此时开口道:“即便当时师太们能留得住庵中的香客,他们也不大可能是凶手。” 延景道:“为何?难道觉空师太发现尸身之时,死者已死去多时了?”他说罢还看了一眼许如千,略有些不自在。 许如千却瞧也不瞧他,语气一板一眼的:“延大人说得不错。我方才查验过,根据尸僵和尸斑的程度,她大约死于今晨寅时。想来庵中众人最后见到她,应当是昨天夜里了。” “不对呀。”成宣转头看向那位年长的师太,疑惑道:“朱夫人既是来庵中祈福,晨早庵中做朝课的时候,怎的没发现她不见了呢?” 这会儿师太便有些吞吞吐吐:“朱夫人慷慨解囊,此话本不该庵中人开口……”她有些为难,便不知如何说下去。 稍年轻些的比丘尼心直口快道:“朱夫人性子乖张,不喜外人打扰。朝课和早午间用斋饭的时候,庵里都有人去喊过她,见她不做声,便以为她想休息,直到下午还是无人应答,才疑心是不是出了事。” 比丘尼说得隐晦,成宣却大概明白了。敢情这个朱夫人仗着自己香火钱捐得多,向来在庵中横行霸道惯了,无人敢对她置喙。 许如千又道:“凶手像上回沁尘阁杀害海棠一样,都是以利刃刺中肚腹各处要害部位,致死者流血过多而死。只不过,”她略略停了一瞬,房中数人都注视着她,“凶手分尸所用的不再是前几次那种斧头类的器具,据我观察,脖颈处的痕迹是来回切割所造成的深浅不一的切口,应当是些刃部较为菲薄的工具。” 裴誉反应极快:“菜刀?” 许如千点了点头:“有这个可能。刃部菲薄,遇到骨骼时便容易崩裂。我检验时也注意到了,有崩裂的碎片嵌留于切口之上。” 此时,师太惊呼道:“昨日中午,负责做斋饭的比丘尼提过,厨房中确实不见了一把菜刀!” 延景失色道:“这人也太胆大包天了!光天化日闯入青云庵,夤夜又分尸杀人,就不怕被庵中其他人发现吗?” 成宣来之前便看过了四周环境,此刻道:“凶手应当颇熟悉朱夫人在庵中的习惯,也知道她不喜打扰,庵中才安排离正殿最偏远的这座寮房予她。如果距离足够远,寺中人又已熟睡……” 师太亦觉得难以置信:“面对凶徒,朱夫人难道不会大声呼救吗?” “如果她还清醒的话,当然会。”成宣补充道,“若凶手能先一步令她陷入昏睡,便可以瞒天过海。” 她转头对那位年长的师太道:“师太是否还记得昨日白日内来过青云庵的所有香客信众?” “若像朱夫人这般,在庵中捐香火又留宿的,我们自可以提供名单。但庵中虽没落了些,但从早到晚,每日许愿还愿的信众来来往往,少说也上百,我们……”师太为难道。 “若真是各位比丘尼都能喊上名字的香客,想必不会张狂至此,在庵中犯案。”成宣有些挫败。 裴誉不愿放过任何一个追查线索的机会,把随后从檀溪寺赶来的宁远、曹越几人叫来,吩咐他们取得名单后,确认上列的所有人在朱夫人被杀时的行踪,又派人到朱家,请家中派掌事的来认尸。 现场勘验既告了一段落,许如千亦说等亲属辨认后运回大理寺,再作查验。两位比丘尼便请数人到斋堂用饭,再作打算。 * 等斋菜上齐了,成宣才觉出饥肠辘辘来,奔波大半日,没想到还是被凶手抢占先机。 延景见师太还在,忽地想起了什么,道:“师太可知,青云庵之中,有何物与碧玉有关吗?”看来是念念不忘为何凶徒突然从檀溪寺跑到了青云庵中行凶。 成宣想来此事亦不怪他,凶手早有全盘打算,他应是早早观察过朱夫人的生活习惯,才确定对她动手。凶徒行凶之际,他们才刚知悉童谣歌词,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朱夫人的性命。 师太思索良久:“碧玉……贫尼刚来庵中,曾听过住持比丘尼提过,许多年前,庵中确实曾有一座碧玉菩萨,是镇庵之宝,却被贼人偷去了。”她有些讶异,“施主如何知道此事?那位比丘尼早已圆寂,贫尼来之时,已是十多年前了。庵中也再无人提起此事。” 原来如此,凶手知道这佛门密辛少有人知,便有意误导,把他们引去了众人皆知的檀溪寺竹林,却无人料到真正下手之地是青云庵。 许如千眉头紧皱:“按照童谣歌词所说,这凶手已集齐四人肉身,可修炼他那诡秘道法了。若他从此销声匿迹,我们要如何抓住他?” 座中数人皆是沉默不语。 此刻,外头一阵人声喧闹,原来是官差星夜将朱家掌事的人带来了。 方才师太提及朱家老爷乃香料商人,却因病卧床。几人定睛细看,发现来的是个面容秀丽的年轻妇人。她款款而行,姿容端庄,眼睛却有些红肿。 她对众人行礼道:“妾身朱氏方凝,见过各位大人。” 众人了然,大夫人已逝,老爷卧病在床,家中无人,只能朱家妾室请了过来。 延景请她快起身,她低头,啜泣道:“方才我已见过……看那手腕所戴玉镯以及脚上的翘头履,确实是夫人无疑。”她想了想,又道:“夫人来青云庵前,我曾听她说那双翘头履是新买的,总磨脚,磨出了血泡,妾身仔细看了看脚踝处,确实如此。” 看来死者身份并无疑问。成宣道:“朱家并无子嗣吗?为何是你来?” 她敛了敛身子:“教大人见怪了。夫君抱恙,朱家只有妾身早些年诞下一子。小儿年幼,言行无状,便由妾身来此处辨认。” 朱老爷已是个做不了主的,夫人一死,这如夫人扶了正室,往后这独子便顺理成章继承家业,成了朱家掌门人。 看来这凶手好生会挑。即便佛门式微,但永安城里到青云庵祈福的女子何其多,怎会连献祭的对象,都刚好选的是朱方氏掌控朱家的绊脚石? 似是知道众人心中所想,方凝悲戚道:“不怪各位大人猜测,但妾身这两日正忙于为老爷准备生辰贺礼,府中各人都能为妾身作证。” 她说罢,便将双手手心向上,裴誉见她十个指头全是细细的伤口,问道:“这是为何?” 方凝微微一笑:“妾身出身勾栏,并不懂女红刺绣。正因为得老爷怜惜,才嫁入朱家。所以想趁夫君生辰将至,为他绣一幅绣品。” 她朝裴誉福了福身:“大人可以派人到府中查问,妾身通宵达旦,就是在忙于刺绣和照顾老爷。” 裴誉便命护送她前来的官差再随同她一道回去,顺道查证方凝所说。 待方凝离开,成宣越是思考她所说的话,便越觉得怪异。 这一路调查下来,从杜菱月到张氏,从海棠再到今日的朱夫人,与死者密切相关之人,总是恰好有确凿人证,证明他们并不在场。 她说出自己的疑问,延景最近不知是不是被她的破案能力所征服,话里话外不再挑刺,而是顺着整理道:“杜菱月死去之时,沈二公子与海棠在一起;张氏死时,儿媳张连氏和独子正远在娘家临县;海棠死时……” 说到此处,成宣接过话来:“若沈二公子不是杀害杜小姐的凶手,杜小姐已死,他就更没有道理杀害海棠了。” 裴誉会意,颔首道:“即使不算上海棠,那也还有朱夫人。”他们都想起方才方凝所说的话,那也是天衣无缝的人证。 “这样,就好像凶手不止严格按照童谣歌词行凶,而且还避开了受害者所有密切相关者在场的可能性。”许如千亦察觉出案子的怪异之处。 “童谣已是在城中大肆宣扬,人人皆知他是为了得道飞升才选的肉身献祭的法子。加之行凶前,想必也观察过所有受害者的生活习性才动的手,为何还要故意避开这些相关者,是怕三法司查案的时候冤枉了这些无辜的人?”成宣一口气说出自己最大的疑问。 作者有话要说: 案子快到尾声啦,大家猜中凶手了吗~~~好的,我不会说我其实是在等我的第一条评论QAQ 第20章 浮屠祠 “也许只是因为相关者不在,才方便凶手动手,他可以肆无忌惮行凶呢?”延景试着找出一些可能性。 在那如乱麻的千头万绪之中,成宣似乎摸索到了什么,她站起身,来回踱步:“不,不,他不止是对受害者的生活习性熟悉。他能约出杜菱月与他私会,能堂而皇之进入沁尘阁姑娘的房中,能让张氏跟着他,被他带到不知什么地方杀害。方才朱夫人所住的寮房里……” 裴誉仿佛与她心有灵犀:“我看过,寮房没有破门而入的痕迹,应当是朱夫人主动打开的。” 延景苦思冥想:“可是,除了海棠可能知道杜小姐的存在,连三法司都查不出四个死者之间有确凿的关联。” “没错!”成宣心潮澎湃,拍了拍斋堂的长案道:“所以,永安城又怎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他不但认识她们,同时又想杀掉她们!” “所以,说到底就是一个心术不正、修道修得入了魔的人,循着童谣的歌词来随机杀人喽?”一旁听了许久,一直不说话的虞万鹏忍不住道。 “不对,不对。如果最近有陌生人主动结识受害者,又动手杀掉对方,再消失无踪,几个受害者身边的人不会一点也不提及。”成宣急切道,她苦于无法解释自己所想,只好求助地看向裴誉。 许如千试探着猜道:“成大人是说,在永安城里,有四个人分别认识这四位死者,且都对四个死者各自生了仇怨,因此心有灵犀,都想到要按照童谣歌词,杀害这四人。” 这一番绕口令般的话讲完,许如千自己也觉得不可能。 “不止如此,这四个凶手还很有默契,一个接一个按照歌词次序来杀人。”延景把最后一点也补充上,连斋堂里一直觅食的花猫都觉得匪夷所思,“喵呜”几声跳出去了。 见成宣急得快哭了,裴誉心中莫名好笑,道:“非也。成大人的意思是,这四个人是互相认识的,或者他们因为什么机缘巧合聚在一起,知道了彼此都想杀人……” “要想掩盖自己下手的真相,只要为彼此动手杀人即可。”裴誉开了个头,成宣总算能够痛快表达出来,“受害者的生活细节,想必也是有动机者告诉负责行凶之人;行凶之人动手前,只需提前预告,有动机者到那时主动离开,并找好不在场的人证便可。” “也就是说,行凶者也可以打着有动机者的名号,诱使受害者与他们见面。”延景起初还觉得成宣猜想离奇荒诞,现下也不由得承认她所说的法子确实有可能存在。 许如千跟上了她的思路:“而且,凶徒真要修炼,为何选择两个年轻少女,其余的是老妪和中年妇人?毫无规律可言。” 成宣喜上眉梢,连连点头:“许姑娘说得对!如果是一个执念甚深,不惜杀人也要铤而走险,只为了修道的人,必定会慎重选择每一个受害者,而现在四个死者身份年龄居处各有不同,可想而知根本不是真的为了所谓的献祭。” “所谓的童谣杀人,只是包装他们真正动机的幌子?”裴誉面色凝重道。 他们一番推论完毕,如今矛头所指,已不是虚无缥缈的某个天机道信徒,而是与那四个死者关系密切、又刚好在凶案发生之时,有不在场人证的几人。 成宣扳着手指头数:“沈庆仪、张连氏、方凝,这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难道他们真的相约要为对方杀人?” 延景苦恼道:“我们要找出这三人行凶的动机,以及他们彼此相识的确凿证据,否则方才所说的话都只是空中楼阁,站不住脚。” 许如千想把思路理清,便总结道:“方凝的动机最明显,张连氏的则须三法司再派人查,可是沈二公子……” 成宣想起了,自己方才提过,若沈二公子不是杀害杜小姐的凶手,杜小姐已死,他就更没有道理杀害海棠了。 她眼睛发亮,按照推论,即是张连氏和方凝为沈庆仪杀了杜菱月,而沈庆仪与海棠那夜相约,为自己制造不在现场的人证,洗脱了杀害杜小姐的嫌疑。 那他又有什么理由,要让同伙再去杀掉海棠呢? 只是把沈庆仪、张连氏、方凝放在一块提及,成宣止不住觉得自己的推论实在是过于异想天开,因为根本无法想象,也没有证据证明这几个人互相认识。 裴誉是行动派,不愿坐以待毙:“此事已惊动了圣上,若我们再坐在此处,说破天也只是猜想,不如今日打道回府,明早我们再拟定计划,想想要如何入手,再禀报谢少卿。” 成宣记得上回也是,每次只要案子耽搁太久,他都会让大家先放值。她时刻不忘自己的任务,笑盈盈道:“裴大人,真是好生体贴同僚,果然是永安好上司。” 裴誉瞥了她一眼:“那是自然。还想不想坐我的马回城里了?” 成宣猛点头:“想的想的。谢裴大人,卑职愿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 裴誉没好气道:“打住打住,你要是死了,谁来查这案子。” * 是夜,永安城内谢府。 “都这个时辰了,怎的还不见少爷?”婢女侍在谢流婉身侧,小心翼翼道:“夜寒露冷,小姐不如早些歇息,明日再……” 谢流婉特意守在府中通往兄长寝房的必经之路,那儿有一座亭子,她已连着三夜守在亭中,就为了和谢念寒说上话。 每每想到夜市之上,见到裴誉与那所谓的下属过从甚密的模样,她打从心里觉得不舒服。兄长乃大理寺少卿,想必也与那二人朝夕相见,她决定打听打听成宣此人的背景,再做打算。 只是这数日兄长早出晚归,她怎么都找不到机会说上话。 婢女忽地急道:“瞧,小姐,那是不是少爷?” 谢流婉上前,娇嗔道:“都好几日不见哥哥了。”她和谢念寒从小感情极好,哥哥向来疼爱她,因此说话时从来不多在意礼数。 谢念寒眉眼皆是疲惫之色,见了她仍展颜笑道:“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还亲自跑来关心哥哥。” “哥哥怎么取笑流婉?”她嗔怒道,“妹妹今日是想问……” “你总不会是来过问大理寺的案件吧?”谢念寒让她随自己往偏厅走,“说吧,又想知道裴世子什么事?” 谢流婉眸光流转,甜甜笑道:“还是哥哥最聪明。不过哥哥说得也不全对,妹妹是想知道那位大理寺新来的评事大人。” “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谢流婉,“你怎么对大理寺事务了如指掌?这成大人也没来几日啊。” 谢流婉说到此处便有些不好意思,娇羞道:“那日,妹妹在州桥夜市碰到了成大人和裴大人,才好奇问问。” 谢念寒便是猜也猜不到她吃了一个男子的飞醋,便道:“成大人来自岷州府,我见此人对答时聪颖机智,是个可造之材。怎么了?” 谢流婉觉得自己的小心思实在说不出口:“那,成大人和裴大人关系很好吗?” “我听晁寺正提及,他二人刚相识,性格合不来,有些摩擦吧。怎么了?” 谢流婉心念电转:莫非真的是自己多想了?裴誉与那人当真是上下属,没有别的关系? 谢念寒思及早上面圣的情景:“裴大人虽自贬身价,边关若战事再起,圣上定会重用于他。”加之定国侯夫人的这层关系,谢念寒取笑她,“妹妹可要抓紧了。” 自从他们取消婚约后,不提逢月楼逢场作戏的琴妓,裴誉身边从未出现过任何亲近的女子。谢流婉有自信,兜兜转转,世子妃最后一定是她。 * 回城的路上,成宣神秘兮兮对裴誉说:“裴大人,卑职今日有一个重大发现。” 来时心情急切,裴誉顾不上思考什么男女大防。如今案子稍稍有了眉目,裴誉才有余裕思考:这个女子是不是男装扮得太久,真把自己当做男子了?还这么毫无防备靠在他怀里。 他以为她要讨论案情,定了定神,尝试在马上正襟危坐:“何事?” 成宣不知道他心里起伏不定,窃喜道:“裴大人觉不觉得,许姑娘对我好似没有敌意了?” 裴誉并不知道她俩之前有过龃龉:“啊?” 成宣把她们在大理寺验所里初次相遇的事情描述了一遍,最后下了结论:“一定是许姑娘看清了延景的真面目,知道他并非良人,因此痛改前非。” 她说罢,又叹道:“世间男子多薄幸,许姑娘想通了,也是好事。” 裴誉不快,打断她话头:“你怎么说话的?连坐要不得。” 成宣不敢回头看他,怕露出眼中鄙薄之意,万一惹恼了上司就不好了。 想到谢家小姐,又想到逢月楼的襄柔姑娘,她哼哼两声,语气虚伪:“那是!裴大人战场杀敌无数,能文能武,英勇盖世,怎能和这些逢场作戏的薄情男子相提并论。” 裴誉很是满意:“成大人言之有理。” 成宣麻木点头,心道自己违心之言说得多了,都脸不红心不跳的。可耻,可耻!这一切,全是裴世子的错! 而她还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已被谢家小姐列入了情敌名单之中。 第21章 天机道 次日清晨,永安城大理寺,成宣几人早早到了寺中点卯。 晁寺正知道昨夜又出现了新的分尸案,来到议事厅里,对着他们长吁短叹,抱怨案情没有进展。 延景本想把昨夜他们几人讨论的结果告诉晁老头儿,但是成宣狠命给他打眼色。若这回早早给了寺正大人希望,他们的调查却一无所得,老头儿怕不是真的要把他们撕碎。 结果延景话锋一转,结结巴巴把晁寺正糊弄了过去。他自己也匪夷所思,这成宣是有什么魅力?原先不是想好了要跟寺正大人处好关系,跟成宣保持距离,怎么这案子查着查着,反倒是自己被成宣给糊弄过去了? 没等他想明白,成宣和裴誉不知几时已凑在一起开始商量了。 见他终于送走了晁老头儿,成宣才神情严肃道:“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出沈庆仪、张连氏以及方凝三人相识的确凿证据,还有沈庆仪和张连氏杀人的动机。” 延景想想,总觉得似乎还遗漏了什么:“昨夜青云庵的比丘尼,不是说朱夫人极难相处?说不定她什么时候曾开罪过别人,害死她的另有其人,怎能一下便断定是方凝?” 裴誉亦是同意:“昨夜,我们因为她不但是朱夫人之死的受益者,加之她不在现场的人证实在过于完美,才第一时间猜测是她。” 成宣虚心受教:“延大人说得有理。看来也不能对张连氏先入为主了,得仔细调查。” 接着,成宣叫来虞万鹏、宁远、柳望山和曹越几人,开了个誓师仪式,把昨夜他们的讨论成果梳理了一遍,动员几人抛弃童谣杀人的观念,重新调查。 虞万鹏、宁远和曹越皆是大吃一惊,他们的任务是分别跟踪沈庆仪、张连氏和方凝,观察他们是否有异常的举动,试图联系对方,或给对方留下信息。 成宣总结道:“反正是任何能证明他们数人彼此相识的线索,都必须关注。” 柳望山之前曾跟踪过张连氏一段时间,并未发现她有相好的情人,而他今日则负责再去调查是否还有其他可能加害于张氏和朱夫人的人,并确认他们是否有不在现场的人证。 延景道:“那我们三人呢?” “走吧,再去会会沈庆仪、张连氏和方凝。”成宣双眸发光,“这三人嫌疑最大。一个人若是想杀人,总会有一个理由吧。我们就去把那个理由找出来。” * 成宣把笔墨都带了出门,龙飞凤舞地速记:第一名凶嫌——沈庆仪,开启他们今日的调查之行。 他们先跑了沁尘阁,与海棠关系亲近的几位姑娘都说,这半年来沈庆仪和海棠确实十分亲密,时不时见面。至于沈二公子的未婚妻是不是知道了海棠姑娘的存在恼羞成怒,要与未婚夫摊牌,这一点她们便不太清楚了。 “海棠有没有说过想要赎身,嫁给沈庆仪当小妾?”成宣停下笔,对其中一位叫芍药的姑娘问道。 “不曾听说。我看一直是沈二公子追着她跑,殷勤得很,好些时候都是抛下公务来找她。要说赎身,也该是沈二公子主动提出吧。”那姑娘说话娇滴滴的,对着他们三人来回抛媚眼。 “难道是沈二公子为了娶海棠,才想杀了杜菱月?”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这个疑问无论如何也解答不了,成宣真想仰天长啸,“既然杀了杜菱月,那沈二公子便该和海棠双宿双栖。又是谁杀了海棠?” 裴世子最有发言权:“沈二公子前程似锦,怎会为了一个青楼女子杀了未婚妻?我看是他是为了斩断情丝,害死了海棠才对!” 延景这回就不同意了:“方才芍药姑娘还说是沈二公子追着海棠跑,他舍得害死海棠吗?” 成宣脑子都转不过来了:“会不会是杜菱月发现以后要解除婚约,沈二公子不从,便恼羞成怒杀了未婚妻?” 连一旁的芍药姑娘都不抛媚眼了,她“切”了一声:“像沈二公子那般的男子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杜家小姐也是官家女儿,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我要是沈二公子,立马假装跟海棠断绝关系,转过头来把杜小姐娶进门了,到时候还不是我要怎样就怎样,还犯得着赔上前途杀人?” 成宣顿觉原来芍药姑娘也颇有几分狄公遗风,赞同地点点头。 几人吵不出个所以然来,成宣只好在小册子上的“第一名凶嫌——沈庆仪”旁,写上了几个字:动机存疑。 三人有些气馁,又马不停蹄赶去调查张连氏。根据上次盘问的情况,张连氏是张家的童养媳,本来与丈夫和君姑张氏住在娘家临县周边的岭镇。 丈夫暴病身亡以后,因为再没劳动力种田谋生,婆媳二人和孙儿才搬至永安城内四方巷一带居住。 岭镇虽也是永安周边城镇,但从此处去,往返也得大半日。三人合计,为了节省时间,便打算兵分二路,一路是裴誉,快马往岭镇去打探消息;一路是延景,去朱府跑一趟,看看方凝是个什么情况。 裴誉还挺想成宣跟着一块去的,镇民闭塞,问话不比永安城内简单,她自岷州府来,对付刁民有一套。要是去了,还可以帮上忙。 成宣却打死也不愿意:“我就跟延大人一道吧!” 见裴大人脸上顿时不乐意了,她连连摆手:“卑职绝不是推脱公务!”延景在这,她又不好明说,“这一去,少不得要投宿,咱俩一间房多不方便啊!” 延景不明所以:都是男子,一间房有何不可? 裴誉笑容和煦如春风:“成大人真是多虑了,你打地铺不就行了?” 延景点头:“这也是个办法。” 自从被成宣挤兑过几回,他知道自己嘴皮子功夫比不过成宣,后来又跟着她一路查案子,发现她还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结果自己不知不觉就忘了一开始的敌意。他有些同情,看看成宣道:“成大人就将就一夜吧!” * 永安城郊,岭镇。 岭镇得名,原来是因为它处在龙仙岭边上,地势比一般的县镇高多了。 路陡难走,裴誉和成宣不得不下马步行上山,成宣爬得气喘吁吁止不住为自己鼓劲儿:前世做的孽,今世自己还……前世做的孽,今世自己还…… 阳光下,身形颀长的俊美青年牵着马儿走在前头,见她嘴里念念有词,眯着眼睛道:“你念叨什么呢?” 成宣怕了他,上气不接下气:“无事,无事。” 裴誉看不下去,停下脚步等她来。成宣埋头直走,根本顾不上看路,径直撞在他怀里,她又上气不接下气道:“对不住,对不住。” 裴誉又好气又好笑,拽住她手臂道:“来吧,还不快上来?” 成宣喜形于色道:“裴大人要背我?” 裴誉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想得美”或者“做你的春秋大梦”,而是若他真背了她,那马儿谁来牵。 他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想哪去了?让你上马。” 成宣有些不信任这马儿:“万一路不平,它把我摔下来怎么办?” “你话怎么这么多?上还是不上?”裴誉刚露出半分嫌弃神色,成宣立刻投降:“我坐!我坐!” 她轻抚马头,神秘兮兮道:“马儿,马儿,待会到了,我会请你吃好吃的,千万不能把我甩下来,知道了吗?” 裴誉嗤之以鼻:“这可是当年陪我征战沙场的神驹,别小看了它!” 他就这么牵着马,两人慢悠悠到了镇口。张氏一家虽搬出许久,但镇上人家并不多,还是有不少人听了描述后,想起了这家人。 成宣和裴誉越听,脸色便越凝重。 “我记得那连家小娘子,嫁过来还是个如花似玉小姑娘,没几年就被折腾得不成人样了。”说话的是一个镇民,“她那丈夫,长大了就学会动手打人了,把小娘子打得不成样子。” 另一个镇民搭话道:“没错没错,我也记得!她还想逃回去娘家。哎,娘家把她卖了,怎么还会管她?最后还不是押着她把她送回去。” 成宣小声附耳道:“你记不记得,张连氏在张氏死时,回了娘家。而且她早几个月也曾回去过,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怎么可能还心甘情愿回去呢?” 裴誉边告诉自己得适应成宣这个随时随地凑过来说话的,不把自己当男子的坏习惯,不要不自在,边问道:“后来呢?她丈夫暴病而亡,所以一家人便搬走了吗?” 大娘颇为热心,叹了口气道:“连家小娘子整整逃了四回,前三回都是回娘家,娘家哪里肯留下她。第四回 逃到这山里去,最后就被镇上的人给抓回来了。” “对对对,她估计是死心了吧,就再也不逃了。后来孩子也越来越大,结果……” 成宣听到要紧处,忙问:“结果如何了?” 大娘道:“她命真不好,丈夫得了重病,没过多久就死了……什么时候呢?对,听说是连家小娘子带着她织的布到永安去卖,开始信那个什么天机道以后。” 两人俱是灵光一闪。与天机道相关的那首童谣顿时浮现在脑海中,以天机道为幌子、互相信任、互相协助、互相杀掉要杀的人…… 他们一直苦恼于几个凶嫌的身份地位年龄都如此悬殊,永安城内到底有什么能把他们连结在一起。 莫非,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天机道? 第22章 天机道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一切便说得通了! 按这几个凶嫌平素的生活轨迹,根本没有交集的机会。但若他们都信奉天机道,这便不同了。 根据成宣上回在天机道坛观察所得,道众应当是常常到坛中敬奉神宗、修行道法,他们几人是天机道信徒的话,自然是有在道坛之中结识对方的机会。 成宣神色兴奋,迫不及待道:“我们得快些返回永安,知会曹越他们,让他们跟踪的时候留意这几人有没有出入过天机道道坛!” 裴誉却不接她话头,转头对大娘问:“大娘可还记得,张家独子是得了什么急病?” 大娘矮矮胖胖,听到他发问,脸上皱纹因眉头皱起而揉成了一团:“具体的我也记不太清了,说是一天夜里突然犯肚子疼,高热不退,浑身抽动,没熬几天就去了。” 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打了个哆嗦,声音也颤抖起来:“听说他死前,脸上还带着笑,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想着就害怕。” 成宣反应机敏:“你怀疑是张连氏动的手?” “不错。”他面色凝重,“如果我们关于天机道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也许他们早就开始杀人了。张家独子,可能就是第一个受害者。” 成宣搜刮自己在岷州府的勘验知识,忽地想到,张家独子的症状听着像是中毒而亡。至于何种毒药,还得交给许如千去查验。 可她想想又觉得不对:“此处应隶属龙仙县县衙,难道县衙仵作没有验出来是中毒吗?” “若镇上的人,包括张氏都认定是急病,又怎么会报上县衙备案呢?”裴誉想了想,觉得其中仍有疑点,“大娘,张家独子去世是何时的事情?” 她扳着指头算了算:“快三年前了吧,那年刚好是我家闺女出嫁。丧事办了没多久,她们一家就搬到永安去了。” 成宣迅速反应过来,她明白裴誉的疑惑之处:“为何隔了三年,张连氏还要动手把婆婆也杀掉?” 她问大娘:“您说,当年张连氏丈夫一直殴打她,那张氏待她可好?” “张大娘男人死得早,她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了儿子。攒了一辈子的银两,就是为了给儿子娶回一个媳妇,自然是都听儿子的,儿子想怎么地就怎么地,她能有什么话?”大娘面上带了几分鄙夷,“看在给他老张家生了个带把的娃儿的份上,吃的穿的她倒是不会短了连家小娘子。” 成宣想,也许就是因为这些小小恩惠,她才没有把婆婆也一并杀掉。况且,家里若一下子死了两人,行凶嫌疑也未免过于明显。 裴誉与她向大娘道谢,见天色已晚,这一带路又难走,只好问大娘何处可以投宿。 只是镇上少有外人来,根本没有什么客栈之类。成宣觉得自己仿佛是被骗来岭镇的,差点要歇斯底里喊道:“裴大人!我想洗澡!” 裴誉一脸无奈,他真不懂女儿家:“打仗的时候十天半个月没有热水澡,还不是这么熬过来,就你难伺候!” 成宣一把把他拉过来,硬要他凑近自己:“我那个!” 裴誉不明所以:“哪个?” “你说哪个!”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裴誉一个头两个大,“有话你就直说。” 她咬牙切齿道:“我是说,桃花癸水。”。 与此同时,裴誉也闹了个红脸,怪不得方才路上没走几步她就累得不行,看来是错怪她了。 他颇有些不自在,只好寻找补救方法:“大娘,我们给您一点银子,看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们过个夜。” 大娘热情道:“有什么不方便的,走吧!” * 另一边厢,永安城内朱家宅子。 之前都是随着成宣裴誉他们一道去现场,今日头一回自己来查问凶嫌,心中不免紧张。 方才还在宅子不远处遇上了来此跟踪方凝行迹的曹越,聊了数句,他才鼓起勇气来此。 他抖了抖身上官袍,大踏步走上朱宅台阶。宅子外头已进行丧仪布置,看来是马上要办丧事了。 看得出朱家虽不是富室大家,家境也颇为丰实。宅内游廊曲折回转,他顺着往前走,不知不觉迷失方向。 远远见前方有间小小房舍,房门虚掩着,他见四下无人,便想着要去那儿请人指个方向。只是他刚要动身,边见到一妙龄女子的柔美身影消失在那门后,她手上还牵着一个小娃儿的手。 那小娃儿蹦蹦跳跳,跟着她进了房内。 是方凝! 他从小四书五经浸淫长大,父亲教导他行事要有君子之风,切不可有离经叛道之举。但此时此刻,若成宣和裴誉在,他们会怎么做? 他早忘了自己是来此光明正大拜会凶嫌的,快步走上前,悄悄透过那一丝缝隙窥视内里。 “夫君,许久未见,你身子可还好?”方凝笑吟吟坐在床边,帷帐重重,隐去了躺在床上的身影。 延景看不清,但想到上回在青云庵中,比丘尼和方凝都曾提到过,朱老爷身子弱,长年卧病在床休养。 那男子看不清面容,只是“咿咿呀呀”,含混地喊了几声,说的什么却是听也听不清。 方凝又道:“如今夫人已死,您身子又不大好,妾身便是这府中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了。”她妩媚低笑,“夫人命不好,遇上了疯子,疯子把她的头给割下来啦!”她说到此,笑得更是肆意张狂,说不尽的畅快愉悦。 那小娃儿茫然无知,被她搂在怀里。 男子似乎悲愤不已,用尽力气捶床,无奈仍只是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方凝低头,咄咄逼人道:“妾身也是命不好,才遇上了老爷和夫人……你们是疯子,才会遇到疯子索命……哈哈哈哈哈!” 延景听得心惊胆战,他虽后怕不已,但仍想凑近些,再仔细些听,孰能料到背后竟传来那门房的声音:“延公子,您走错了。厅堂不在此……” 方凝猛地站起,厉色道:“谁!是谁在外面!” 她疾步而来,匆匆走到门前,一把推开房门。 延景前有追兵后无退路,只得立时抱拳道:“是延某失礼,误闯了此处,请夫人见谅。” “妾身不知,大人何时有了这当小贼的嗜好?”方凝冷笑,看来是装也不装了,与那日在檀溪寺哀伤幽怨的模样大相径庭。 延景自知理亏,他面红过耳,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方凝见他瑟瑟缩缩的模样,更是咄咄逼人:“大人如此行为,当真是秉公调查?我可要怀疑大理寺是否公正无私了!” 延景鼓足勇气,抬头直斥她:“方才你在房中所说,延某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方凝却不怵,她迈出门槛,走到他面前,忽地换了一副模样,楚楚可怜道:“妾身说什么了?大人误会了,妾身只是把姐姐的死讯告诉夫君,让他早些知晓,不必太过难受。” 延景头一回见到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他顿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应。 方凝又温柔笑道:“大人不信,可随妾身一同进房内,见见夫君。” 延景半信半疑,又想会不会有些线索,便硬着头皮应了。 房中光线暗淡,燃着浓浓檀香。香味馥郁,熏得他头昏脑涨,他却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不知在哪儿闻到过一模一样的味道。 延景穿过帷帐,见帐内的木床上,躺着一个形如枯槁的中年男子,想来他年纪不过三四十,皮肤因长年不见光而变得有些病态的苍白。 方凝笑笑,笑中却带了些令延景心惊的意味:“夫君,这是大理寺的延大人,他便是负责调查夫人遇害的案子。” 那男子猛地一睁眼,便再次“咿咿呀呀”叫喊起来。他双目赤红,手握成拳,一遍又一遍地捶着木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他的控诉。 延景急切上前道:“朱老爷,对夫人的死,你若是有想法,尽可告诉我。”事到如今,他也顾不上什么了,“是与小妾方凝有关吗?” 朱老爷犹自瑟缩了一下,突然沉默不语,静静闭上了眼睛。他原本紧握的拳头也松开了,仿佛被抽干了力气,此时此刻再也动弹不得。 延景焦急万分,他心中狂跳,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事件的真相,又追问道:“朱老爷,你若是不能言语,便指给我看,房中何人是你的怀疑对象?” 可惜无论他再怎么呼喊,朱老爷却是一动也不动了。 方凝在身后满意笑道:“延大人,夫君需要静养,你不该久留此处了。”她冲门外高声道:“来人,送客。” 延景虽不甘心,却也无计可施。他无奈起身,一路出了朱家宅子。 游廊上数个仆役皆是低头,瑟瑟缩缩模样,后院还能听到方凝着下人鞭打门房,门房哀求哭求的声音。 延景叹气,自己还连累了一个无辜仆人,还跟方凝撕破了脸面,看来以后若要再进这朱府见朱老爷,可不容易了。 等他出得宅门外,才于僻静处展开手心,回忆方才的触感。 当他探身向前问话时,朱老爷以虚弱无力的左手手指在他手心写下了一个字。 一笔一划,匆匆一瞬,只来得及写下这个“三”字。 只是这个字令延景百思不得其解,“三”到底是何意呢?三天?三个凶嫌? 不知成宣和裴誉在岭镇是否有收获?他苦思无策,决计还是先回大理寺去,待明日众人齐聚,再行商讨。 第23章 天机道 大娘领着他们到镇上集市添置了些物品,又带他们回到家中。因为女儿已经出嫁,因此大娘家中只剩她和丈夫。 大爷也是个热心肠的人,他厨艺极好,还做了一大桌子菜,成宣打心眼里觉得不好意思,大爷却憨厚笑道:“闺女不常回家,有客人陪陪咱们,也不那么寂寞。” 那酬劳自然也是不会短了两位老人家,没开始动筷子,裴誉就硬塞到大娘手上,又说了几句,把大娘哄得是眉开眼笑。 两人心满意足了吃了一顿农家菜,又递了银子,让大娘准备了一桶热水。 成宣总算是上上下下把自己清洗了一遍。今日路途难走,衣袍上又是泥土又是灰尘,她把集市上买的麻布衣袍换上,总算是活过来了。 可是等她出来后,才意识到难题所在。这小小民居哪里像永安城的宅子,三进三出,院落厢房应有尽有。大爷大娘占了一间房,只能给他们腾出女儿留下的那间,床榻嘛,当然只能两个人一起挤一挤。 把他们留在房中,大爷大娘便出去了。 裴誉见她浑身散发着水汽,靠近了还有一股淡淡的皂荚清香,脸颊因为热气蒸得白里透红,便在心中提醒自己牢记“男女大防”,又稍稍坐远了些,才道:“要不你在此处先休息,我出去走走,想想法子。” 成宣不信他:“这黑灯瞎火的,人生地不熟,你能想到什么法子?”她反问道:“你是不是打算在荒郊野地里对付一晚上?” 裴誉以为她会感激涕零,顿觉自己格外无私:“长年野外行军,早都习惯了。生个火,对付一晚上的事儿。” 成宣想想也是:“那你走吧。” 裴誉难以置信,震惊道:“我好歹也是堂堂世子,你一个六品评事,连推辞都不推辞两句?” 成宣今日奔波一天,早就把自己的生存之道抛诸脑后。她恍然大悟,做出求神拜佛的手势,恳切道:“世子大人,你行行好,便让卑职留在此处吧。卑职一生感佩您的大恩大德……” “太敷衍了,不真诚。”裴誉觉得这样逗她还挺好玩儿,“你再来一遍。” 她演不动了,坦诚相告:“你出……”她才说了两个字,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你出去指不定被豺狼吃了,我到时候怎么跟大理寺的人交代。” 她起身,把大娘给他们的两床被褥分出一份,铺在地上,可怜巴巴道:“这会儿正是夏天,不会着凉的,我睡地上吧。”说罢便示意他挪开双脚,躺下便要睡。 裴誉硬生生把她拽起来,没好气道:“行了行了,别演了,我睡地上。” 成宣还半跪在地上,因为双手被裴誉拽着,她仰头,毫无防备地看着裴誉,笑容在烛光下甜得不可思议:“谢谢世子大人。” 裴誉一时心跳如擂鼓,把她手松开了。成宣不备,差点整个人往后坐下,她急忙用手撑在地上:“裴大人,你这是要谋杀下属吗!” 裴誉告诉自己:这才是这个狡诈女子的真实面目,决不能被骗了。他咳了咳:“对……对不住。” 结果她又仰头看他,慧黠笑道:“被我骗了吧!”她起身,坐到裴誉身边,“谢谢你,我是说真的。” 裴誉再不敢看她,只是闷声道:“小事罢了。”他默默坐到铺好的被褥上,吹灭了烛火,和衣睡下。 窗外,皎洁月光透过窗棂,撒在两人身上。 成宣方才还困得很,如今又睡不着了。她侧过身,探头小声问:“裴大人,你睡了吗?” 见裴誉脸庞隐在暗处,不应声,她有些遗憾:“还想跟你讨论讨论案情呢。”说罢又躺回去,不做声了。 裴誉无可奈何,只得应道:“……你要讨论什么?” 她一下来了兴致,兴冲冲道:“既然我们如今已经知道联系起凶嫌之间的是天机道,那么我们回去定要查清他们之前是否就是天机道信徒。道坛肯定有他们几人同时出现过的蛛丝马迹,要是有的话,就可以……” 说着说着又没了动静,知她应是睡过去了,裴誉这才转过身来,俊美面庞映在月光下。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瞬,把被褥拉起,盖住她垂下的纤细手腕。 * 因为从岭镇一路赶回来,等回到大理寺,已是第二日正午。 成宣和裴誉把在镇上的所见所闻约略提了一遍,又听延景说起在朱宅内的惊险遭遇。成宣不由拍掌叫好:“哎呀延大人,可以啊,咱们真是收获不少。” 延景被她这么一夸,颇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道:“如此说来,若是确认方凝和张连氏都是天机道信徒的话,而且彼此相识,我们就可以把人带到大理寺来审问。 “不错!她们虽可以提供与自己相关之人死去那夜的不在现场的人证,但却无法说出其他死者被杀时自己身处何方。” 成宣想,若分开审问,找出她们供述时的漏洞,再以此为突破点,也许就能找出更多她们杀人的证据。 “还有一点,你们可还记得,青云庵比丘尼曾提及,朱老爷是得了急病,才长年卧病在床,成了延大人所见那副口齿不清的模样。你们不觉得很巧合吗?” 裴誉知她在怀疑什么:“朱老爷和张连氏丈夫一样,都是得了急病。会不会,朱老爷便是她们手下的第二个受害者?” 延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两个女人也太过心狠手辣,不仅合谋杀害了丈夫,过了数年,还不肯放过婆婆和正房夫人。” “话可不能这么说。”不知方凝是什么情形,但成宣听过大娘描述后,对虐待儿媳的张氏一家一点也同情不来,“换做是我……” 裴誉瞪了她一眼:“你可是刑狱之人,切不可胡言乱语。”她不敢说话了,只好吐了吐舌头。 “至于沈庆仪……”裴誉沉吟道,“他没有明确的杀害两人的动机,而且我与他也曾同样在朝为官,确实并未听过他信奉天机道。莫非,他当真没有杀掉海棠和杜菱月?” 延景想到昨日,朱老爷在自己手上写下的那个诡异的“三”字,更是觉得稀里糊涂:“两位可有什么想法?” 成宣思索了好一会儿,苦闷地摇头:“想不通。”现在一切都只是推论,若没有更多确凿证据,这些都只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这个“三”字就更派不上用场了。 说到此处,寺内仆役前来通传,说是如今寺正大人正陪着谢少卿一同到议事厅里来。 成宣心想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顶头上司这是来问责来了。 两人坐下后,几人行了礼,晁老头儿先开口:“如今此事在城中是闹得沸沸扬扬,大理寺却连一个正经凶嫌都尚未找出,你们这样办事,谢大人要如何向圣上和刑部萧大人那边交代?” 一句话里是滴水不漏,反正这案子破不了就是他们几个人的锅,跟他寺正无关;要回复禀报自然也是谢大人的锅,不管怎样,这屎盆子都扣不到他头上来。 延景还想据理力争:“卑职等人自从知悉此案与城中流传的童谣有关后,已是全力追查,从截查城中勾栏之地,到檀溪寺封寺,只是因凶手误导,以致调查方向出错……” 一直不动声色的谢念寒这才开口道:“此话何意?”他说这话时,抬头看了眼成宣。 成宣心领神会,便把从檀溪寺听到方凝供述,开始产生疑虑,再分派人手重新调查与此案相关的凶嫌动机一事巨细无遗地汇报。 谢念寒听到最后才觉出了些趣味:“你是说,此案并非什么献祭杀人,而是天机道信徒互相勾结包庇,为对方杀人,以隐藏自己的真正动机,逍遥法外?” 成宣便道是,她怕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忙道:“不知大人可否加派人手?现下我们除了盯紧几个凶嫌的行踪外,还得追查她们各自的背景,以及与天机道的关系,实在是忙不过来” 谢念寒起身,走到她面前,颇有兴味道:“自是可以。不过,我只给你五日,五日后,你须告诉我真凶到底是谁。” 成宣直视他双眸,见谢念寒嘴角虽带笑,眼中如寒渊般深不见底,似是在暗示她若无法做到,会有难以想象的后果。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俯身恭敬道:“谨遵大人之命,卑职等自会竭尽所能。” 他说完便绕过几人,头也不回出了议事厅。晁凌不屑地看了他们几人一眼,一路小跑着跟出去了。 裴誉方才一直没有言语,此时才道:“我马上去把人手都调来。”这三日,怕是得不眠不休地追查了。 他看了眼远处谢念寒的身影,忽觉对方身上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感觉,令他有些心惊。 * 除了已经派出去的曹越几人,须时刻跟着方凝和张连氏她们寸步不离外,因为摸不透方凝底细,成宣又派人去户籍所调出方凝户口册上的记录。 加之广派人手,调查了朱家亲戚、朱宅内的仆人统共三四十人,才算慢慢查清了方凝的身份。 方凝那日见他们在宅子中忙里忙外,还楚楚可怜道:“几位大人怎么不来问我?妾身定如实相告。” 成宣才不吃她这一套:“不劳夫人费心了,还是大理寺亲口问出来的口供比较可信。” 方凝气结。但她这几日都留在府中,并未外出。朱老爷休养之地,也被她派人牢牢看守着,不许大理寺的人靠近。 至于张连氏那头,她亦是安分守己得很,每日和留在借住的宅子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延景还颇为懊恼,会不会是自己那日在朱宅打草惊蛇,才令这两人都小心收敛,不敢有所异动。 到了第二日傍晚,负责监视张连氏的宁远急匆匆跑回大理寺,见到他们后,气都没喘过来便急着道:“卑职,卑职跟着那张连氏的儿子……” 许如千刚好也在,她见大理寺众人都忙得马不停蹄,自告奋勇来帮忙整理文书。 她忙上前给宁远递了杯茶,少年感激地冲她笑了笑,许如千也笑:“不急,你慢慢说。” 自从上回在沁尘阁他递袖子要给自己擦眼泪,她打心眼里觉得这个人善良得紧,决心要把他当做自家弟弟,多看顾看顾他。 一旁也同样在整理案件思路的延景直直盯着他们,成宣用手肘撞了撞他,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延大人,怎么了?吃醋了?” 延景不搭理她,正色道:“宁远,你到底有何发现?快快禀报!” 宁远开口时,竟带了些骇然:“卑职见张连氏一直没有动静,反而她儿子黄昏时偷偷从后门出去,一路上小心谨慎,不时观察身后是否有人跟踪,看着很是鬼祟,卑职便一路跟随。” 幸好他只是个半大小子,再如何小心,也防不住有武功的三法司官差。 他一路跟到了城北,见那小子与一头戴兜帽的女子见面,他不敢靠得太近,怕露了行踪。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后,便分开了,去的是不同方向。 宁远便想自己要赌一赌,打算跟上那女子。她出城时揭开兜帽,让守城官兵检查后,便出城去了。 说到此处,宁远仍是心有余悸:“卑职在寺中见过那个海棠姑娘的画像。虽只是远远一瞥,但卑职发现,那女子……长得很像海棠。” 他仍止不住回忆那一刻,语气惊恐道:“光天化日下,难道我见鬼了?” 第24章 天机道 “不对,不对,大人们曾说,海棠姑娘和杜家小姐长得像,也许那是杜家小姐?”宁远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他拼命摇头道,“也不对,杜家小姐的头颅,卑职在验所见过。难不成她还死而复生?” 两个早已死去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永安城里? 成宣听着,觉得十分诡异:“我记得沁尘阁鸨母说,海棠是孤女,但我们去杜府调查,杜大人也从未提过杜小姐有姊妹。” 宁远一时也想不出合理解释,便继续说道:“卑职记得北门出城后便是天机道坛,便想搏一博运气,跟上那女子看看,结果她真进了道坛内。之后,卑职就没法再跟进去了。” 裴誉不解:“这世上还有第三个女子,与两个死者相似,且卷进了此案?未免也太不可思议。” 成宣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合理解释,只得道:“既然我们派出去的人都回来得差不多了,那便召集大家到此处,咱们梳理梳理案情,好找出确凿证据把那数人绳之以法。” 于是,成宣便命虞万鹏、宁远、柳望山和曹越几人站在议事厅中央。四人各手持一块牌子,上面分别写着四位死者的名字:“杜菱月”、“张氏”、“海棠”以及“朱夫人”。 “杜菱月”先往前迈了一步:“我的尸首是最早被发现的。新嫁娘打扮,死因不明,失踪三日后,头颅被砍下,弃在永安河。” 随后是“张氏”:“我是第二个死去的。死因不明,头颅被砍下,弃于四方巷。” “海棠”紧随其后:“我是第三个死者。死因为肚腹利刃创伤,尸身在凶案现场沁尘阁被发现。” “朱夫人”最后出场:“我是最后被发现的。死因同样是肚腹利刃创伤,尸身在凶案现场青云庵被发现。” 几人一口气介绍了自己的死因或弃尸地,延景头一回看到这阵仗,茫然不知何事。裴誉上次在杜府里算是见识过,因此站在一边颇为镇定。 成宣对裴誉赔笑道:“裴大人,方才只有你细细阅读了负责搜查方凝背景的官差所带回的案录,不如就由你……” 裴誉面上有些不乐意:“你不也看了?” 成宣讪讪笑道:“卑职这不是要主持大局吗?”裴誉最后还是把牌子接了过来,再极不情愿地挂上。 延景细看,上面竟然写着“方凝”二字。还不等他也反应过来,成宣上前,又给他挂了一个“张连氏”的牌子,延景见裴誉都不做声,自己怎好反抗,只好服从了。 成宣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其余各人都退到一旁。 先是“张连氏”道:“自从我嫁入张家,多年来受到丈夫毒打,婆婆视若无睹。在我信奉天机道不久后,丈夫看似暴病而亡,但实际上他是被我毒害死去。” “方凝”边翻阅着卷宗,边凝重道:“我本非永安人,生于建邺,嗜赌成性的爹为了抵债,把我卖到一家富户当下人,后来辗转流落永安,进入朱家。” 他说到此处,愣怔了一瞬,才继续道:“传闻朱老爷有龙阳之癖,对朱夫人冷淡至极,朱夫人又无法生育,为了诞下一儿半女继承朱家香火,便强娶了婢女方……强娶了我。” 这些是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一个自朱家赎身后,回到乡间的婢女口中再三追问才问出的。 她当时与方凝同为朱家婢女,也许是因为姿色不如方凝,才逃过一劫。 说起此事,她仍是心有余悸:“朱老爷不爱女子,因此在床上……便,便不能行那事儿。因为他卖各种珍奇香料,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搞到的迷药,自己吃,还强迫阿凝吃。” 那段时间,方凝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一个十几岁的美貌姑娘,一直被锁在房里,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我曾进去送饭,也送过药。阿凝身上都是伤痕,有几次疼得人都没有意识了。她求我,她一直求我,可是我不敢,我是个胆小鬼,我对不住她!” “我知道她也求过朱夫人,可是朱夫人转头便告诉了朱老爷,第二天朱老爷就更变本加厉地折磨她。”她咬牙切齿道,“我知道朱夫人打什么主意,若阿凝有了孩子,她再想法子把人赶出去,孩子就是她的了。” 她记得,方凝大约在房里头关了一个多月。不知最后她是否认命了,也不知道她对朱老爷说了什么,朱老爷不再锁着她,还娶了她作小妾,把朱夫人气得牙痒痒。 “阿凝没有怪我当时不救她。后来,朱老爷不知怎的突然犯了急病,路都走不了,连话都说不清,幸好家里还有些底子,我还想,一定是恶有恶报。老天爷也看不过去,让他活着也受报应!” 她最后道:“也许是那什么天机道神宗护佑她吧。阿凝虽没有告诉我,但我知道她在房里放了神宗像,每天悄悄敬拜。至于你问是朱老爷得病前还是得病后,这我就记不清了。” 在场几人听过“方凝”复述的那小丫鬟所说后,一时沉默,无人开口。 良久后,许如千才悄声道:“看来张连氏的丈夫和朱老爷,都是她们二人下手毒害无疑了。只是为什么朱老爷没死,只是卧床不起呢?斩草却不除根,她不害怕吗?” 裴誉似乎真的明白了方凝心中所想,他道:“这样,他才会感受到方凝当年被禁锢、被虐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成宣也觉心中沉重。在此案中,谁又能说清,真正的加害者到底是谁呢?只是作为刑狱中人,他们仍需秉公执法,将凶手捉拿归案。 “那我们现在得兵分三路,一路人马负责于岭镇起出张连氏丈夫的尸骸,仔细检查是否为中毒身亡,又是何毒;一路人马得去天机道道坛,看看坛中有无记录,如方凝和张连氏何年何月入了天机道,又是属于定和台或什么台的,有没有人曾见过她们一同修行。” 成宣一口气说罢,又补充道:“还有,得派人把朱老爷救出来,请人来好好诊治,看看他有无复原可能。” 延景想起那日情景,忧心忡忡道:“像方凝那个疯劲儿,她会让我们的人带走朱老爷吗?那可是她行凶的活生生的人证。” 许如千细细一想,道:“她知道朱老爷不能言语又不能行动,也许在他面前透露了许多这次犯案的细节。像上一回,他不就在延大人你手上写了个字吗?” 延景自己也猜不透那“三”字到底何意,面对许如千只好讷讷称是:“即便我们知道了杀害张氏和朱夫人的凶嫌,但海棠和杜菱月到底是谁所杀,仍是没个说法。如若不是沈庆仪……” 成宣才不管他们气氛尴尬,提及海棠和杜菱月,她心思如电转。 既然方凝和张连氏都是因为加入天机道后才开始密谋杀人,那么这一次的童谣杀人案,定是她们俩伙同另外两个凶手,也就是杀掉杜菱月和海棠之人一起犯案。 若方凝肆无忌惮,仗着朱老爷是个残废,在他面前透露过犯案过程,那么“三”一定在这个案子里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她急切地在议事厅里走来走去,嘴中念念有词道:“三,三,三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步伐又快又急,不经意撞上了宁远。 宁远、沈庆仪、沁尘阁鸨母,他们说过的话,全部一口气涌进她的脑海中,挤得她无法喘息。 “海棠姑娘和杜家小姐长得像……” “杜家小姐的头颅,卑职在验所见过。难不成她还死而复生?” “菱月八、九岁的时候,在路上被拍花子的拐走卖了去,幸好她机智聪慧,想尽法子逃脱,又一路北上,再回到永安城的时候,已是十一二岁。” “杜家如何相认,具体我不知。只听说她身上有小时候的疤痕,加之菱月容貌未变,还是小时候那般,我怎会认不出?” “鸨母见海棠腰间几处都刺有海棠花图案,加之她染甲,用的又是坊间少见的海棠花色……” 她迫不及待对许如千道:“海棠的尸身,还有杜菱月的头颅,如今还在验所之中吗?” 许如千不明她何意,点点头道:“自然。案子还未结,尚不能交还亲属。” 成宣还是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转头对裴誉道:“这话问出去有些失礼,但能不开罪杜家的,唯有世子大人了。” 她对裴誉耳语一番,裴誉先是讶异,而后了然道:“我这便去。” 裴誉一走,众人仍是不明所以。成宣又问:“敢问许姑娘,若是被害者被利刃分为头身两部分,你还能确认是同一具尸体吗?” 许如千先是应道:“自是可以,把首级与脖项相凑起来,两相拼接对合,看断端是否吻合,还可观察两者肤色异同……”她仿佛如梦初醒,难以置信道:“成大人,你是说,‘三’指的其实是……” 成宣虽不敢下定论,但只要待会核验过尸块,再比照尸身上的疤痕,“三”的真正含义便呼之欲出了。 在这桩分尸案里,不管童谣歌词怎么编排,不管他们在多少地点发现过尸骸,从头至尾,死者只有三个人。 而唯一从中“假死逃脱”的人有何好处?自然是因为,她便是真正的凶手。 作者有话要说: 啊!人生第一次收到霸王票!呜呜呜呜我会努力的!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们~~~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此夜彼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此夜彼歌 3个;簌簌枣花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21-12-14 22:42:35~2021-12-15 22:3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此夜彼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此夜彼歌 3个;簌簌枣花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天机道 再一次来到验所, 成宣的心境与上回已是大不相同。 她不再因为那首阴测测的童谣而感到惶恐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之感。 众人皆围站在长案两侧,许如千已命仆役小心地将尸块搬到此处。 过了数天, 不管验所如何防腐, 尸块在夏日的腐坏程度亦是让人心惊。延景闻到那浓重的腥臭味,已忍不住在一边作呕。 许如千命人在验所内烧起苍术和皂角,以驱散满布的秽臭之气,又各给他们一小块生姜含在口中,再以水浇淋在皮肉之上, 以免蛆虫附着其上,影响检验结果。 见她做好了验尸准备,仆役便小心翼翼地将头颅拼凑至尸身脖颈处。 成宣思及自己头一回在风荷桥下见到的“杜菱月”, 还为她动人美貌所惊叹。如今她乌黑鬓发已开始脱落,鬓角、脸面都已一概青黑, 连脸颊骨殖都已显露出来,仿佛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森森黑气,望之使人触目惊心。 许如千神情专注,凝视着拼合后的尸块, 以对比切口是否吻合。 “当时我们都判断凶手以斧头类器物分尸,是以见到类似的切割痕迹, 便以为是同一凶手所为, 加之海棠和杜菱月年纪相仿,因此我们不曾想到这具尸体竟是同一人。” 她稍稍移动头颅方位,又道:“由于腐烂, 有些皮肉已是缺失, 但尸身与尸首离断处的创口形态大致是相符的。” 成宣听到这话,已有了九成的把握。 不管是否同一凶手以同一刃物所为, 她不可能在行凶时能以绝对相同的力道和方向切割,令两个受害人出现一模一样的切割伤痕。 “那肤色呢?”成宣追问道。 “已开始泛青泛黑,要判断不太容易。”许如千转念一想,“如杜家能告诉我们更多杜菱月身上的特征,那我便更有把握些。” 外头传来窃窃交谈声,成宣急忙一看,竟是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和裴誉一道来了。 那妇人虽衣着华美,但发髻凌乱,面如土色,进入验所时踉踉跄跄的。裴誉想扶起她,她却重重甩开。 她直直走向长案,许如千想制止她,她却像入了魔般,拉扯着许如千,说得都有些声嘶力竭了:“菱月幼时被热水烫伤过,腰间留下数道红色疤痕,你看看,你快看看!” 说罢却又不等许如千靠近,自己凑近那腐败的尸身:“你看!你看!这人腰间全是刺青,怎会是我女儿?” 原来她便是杜夫人。 成宣知她隐隐约约已猜出真相,却不愿接受。 许如千依杜夫人所指的方向,细细检查:“当时我们发现海棠的尸体时,她肚腹皆为刀伤,血流得到处都是,也因此我们并未怀疑这些海棠刺青。” 她指示给数人看向刺青处:“各位请看,活人刺青时通常会渗出血水,但只要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具尸体的刺青处呈干白之色,说明海棠花图案是人死后才以刀刻出,以掩盖死者身上原有的疤痕。” “若这半截尸身真是海棠,她的海棠花刺青定是生前所刺,又怎会因死后血脉不行,而变成白肉色呢?”说到此处,成宣已完全断定尸身属于杜菱月。 “杜夫人,你可明白我们所说?”裴誉原先怕她正激愤,但已是如此境地,不可再瞒,“沁尘阁的□□海棠杀掉菱月后,把她的头颅丢弃在永安河。之后为了伪装自己的死亡,掩人耳目,才把菱月的尸身弃于沁尘阁房中。” 杜夫人狠命推开裴誉,一下跌坐在地,蓦地发出凄厉的嘶喊:“你骗我!那什么海棠定是死了,她怎么可能杀了我的菱月!她怎么……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裴誉反应极快,意识到了杜夫人的话有些异样之处:“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夫人是如何知道的。” 成宣上前,半蹲在杜夫人面前,神情悲悯道:“杜夫人,你见过海棠吧?你知道她就是你的亲生女儿。” 此刻,她想起天机道道坛中,那座无言凝视众生的神宗像。他倾听过世人那样多无法诉诸于口的秘密,却不能给他们一个解答。 除了裴誉,其他人仿若如梦初醒。 为何杜菱月身上有着与海棠一模一样的疤痕,为何海棠只要刺上图案,就能让杜菱月的尸身摇身一变成为自己,一切问题都有了解答。 杜夫人听到她说“亲生女儿”,更是歇斯底里地哭泣。她哭得那样撕心裂肺,仿佛今日才初初获知女儿的死讯。 成宣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低低的,仿佛把从前的故事娓娓道来:“我猜,海棠姑娘走丢以后遇到了一个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女孩,她们应当是相依为命过一段时间,海棠对她十分信任,才把她过去的种种经历告诉了那个女孩。否则假的杜菱月不会知道杜家女儿身上有那样的疤痕,也没办法骗过杜家所有人。” “中间不知经历了什么波折,反正,等海棠姑娘重新回到永安后,她才发现,她的身份,她的父母,甚至于沈公子,都已经属于了那个杜菱月。” 验所里静悄悄的,只有成宣独自低语的声音,还有杜夫人的啜泣声回荡。 “海棠姑娘甚至没有办法证明自己就是真正的杜菱月。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想毁了杜家名誉,所以悄悄找过你,对吗?” 杜夫人连嗓音都变得嘶哑了,她开口时,还伴着惨然的笑:“是,我见过她。” “你不信她说的话,还把她赶走了,所以她才……?”成宣试探着问。 杜夫人惨笑着,连连摇头:“作娘亲的,怎会认不出自己的儿女?我第一眼见她,就知道她就是我的菱月。可是……可是……” 可是,她竟成了沁尘阁的头牌。每日迎来送往,倚门卖笑,穿梭于风月之地,等待着年老色衰的一天。那样的人,真的是自己的女儿吗? 如果整个永安城,如果杜家的世交还有鸿年的同僚们,甚至圣上,知道了自己的女儿竟是一个卖弄风骚为生的女子,他们会怎么想?以后整个杜家要如何在永安城立足? 她一有这个念头,海棠立刻便发现了,但海棠还是不动声色,逼她要把话明明白白说出来。 “海棠姑娘,这儿有些银两,你先拿去用。”她想先打发海棠,待她回去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又可以保全杜家名誉,又可以不委屈了海棠。 肯定会有的,她这么想着,日子一天天这么拖了过去。但她没想到,竟逼得海棠走上了绝路。 “菱月小时候粉雕玉琢的,像个娃娃。而且她心肠最好了,所以她怎么会杀人……不会的,你们骗我!”恍惚间,杜夫人重又充满怨怼之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们骗我!都在骗我!” “其实,刚发现杜菱月失踪时,她就意识到可能是与海棠有关。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再怎么狠心,也没法做到大义灭亲吧,便捏造理由瞒了下来。不曾想……”裴誉回想起数日前在杜府所见,顿生恍如隔世之感。 成宣仍是怜悯地凝视着杜夫人的背影,她似乎再也承受不了真相的折磨,跌跌撞撞冲出门外,嘴中还发出森冷的笑声:“菱月没有死,你们都在骗我!” 许如千亦唏嘘道:“怪不得她宁愿海棠也是受害人之一。有什么能比抛弃女儿,又把女儿逼成了杀人凶嫌更痛苦呢。” 延景仍兀自震撼于方才杜夫人所说的话:“伦常道德本乃人对自我所加的束缚,杜夫人此举又是何苦?” “如今我们既然掌握了海棠杀人的确凿证据,是否可以禀报少卿大人去抓捕人犯了?”成宣才想起这一茬,“五日之期快要到了。为免夜长梦多,赶紧趁海棠还在永安……” “你忘了,她如今藏身天机道道坛,如若三法司大肆派人抓捕,难免会惹怒天机道,他们道众百万,一个不小心,处理不慎,咱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裴誉思虑缜密,先想到了后果。 “那裴大人说说,到底怎么办?”成宣摆出一副“你能有什么法子”的看戏表情。 裴誉奉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镇定自若道:“反正先去请示少卿大人和萧大人,准没错。” 本以为谢念寒会碍于天机道的势力,犹豫要不要批准围捕。没想到他一听成宣等人的禀报,竟即刻应下,还马上找来刑部的萧大人一同批下公文,让三法司官差们带上,一同前去。 成宣啧啧称奇,小声对裴誉道:“这么大阵仗,谢大人可真是个干大事的人!” 裴誉不以为然:“你不是见过我带兵?定西军何止这个数目。” 成宣叹气:“好汉不提当年勇,裴大人没听过这句话吗?” 由于天机道道坛占地极广,谢念寒怕哪处走漏了,竟又大张旗鼓从永安府衙周大人处调来人手。加起来竟已过百,成宣不禁又道:“这么大阵仗,我是海棠我早跑了!” 裴誉算是发现了,她是好的坏的都要念一通,便决定不再应她,而是拽了拽她衣袖:“还不跟上,等会儿海棠真跑了。” 第26章 天机道 銥誮 天机道道坛外, 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皆是密密麻麻的官差。众人神情戒备,凝视着站于道坛殿门外的谢念寒与萧铭仲。 在场的甚至还有沈庆仪和杜夫人。同时见过杜菱月和海棠的只有他们, 想来是三法司是为了把他们叫来认人的。 原本明朗俊秀的翩翩公子, 如今变得憔悴不堪。见沈庆仪微微怔忪的样子,成宣禁不住猜测他心中所想,不知他会否后悔自己没能早些认出海棠,也许还能避免今日的恶果。 他一手还扶着杜夫人,杜夫人眼看也是疯魔得厉害, 发丝凌乱,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萧铭仲不想把场面闹得太难看, 他惯于与朝堂内外之人打交道,自诩说话八面玲珑且滴水不漏, 便先一步站前道:“三法司官差今日到此,无意打扰道众修行,只为抓捕一穷凶极恶的人犯。望道坛行个方便,将此女子交出, 萧某也好向朝廷交代。” 山门洞开,出来的却是一个垂髻小儿。成宣打从远处瞧过去, 并不见那日护卫在小儿身侧的那个戴面具的侍卫了。 小儿朗声道:“吾乃天机道副宗主玉泽, 各位大人口口声声说来抓人,可有证据?那犯人姓甚名谁,又长什么模样啊?”这小儿向来在道坛中横行惯了, 一脸跋扈神色, 一点也不给萧铭仲面子。 萧铭仲好歹也是刑部侍郎,年纪轻轻能在朝中爬到这个地位, 涵养绝非一般人所能比。见到是个黄口小儿,他也不恼怒,反而微微一笑道:“三法司查案审案,个中证据又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这一点还请副宗主见谅。不过这人犯性命及相貌……” 萧铭仲侧头使了个眼色,便有手下人把海棠的画像递上,在那小儿面前缓缓展开,萧铭仲正欲接着说,却不意愣了一瞬,连上身旁一直不发一言的谢念寒也神色微动。 杜夫人挣脱开沈庆仪扶着自己的手,哑声喊道:“菱月……”她一遍又一遍嘶喊道:“菱月,菱月……” 那副画像中的美貌女子,与玉泽背后缓缓步上台阶、身着天机道道袍的女子,如同双生儿,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 沈庆仪却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神情惊惧道:“海棠,真的是你……” 女子虽面容素净,却遮不住丽质天成。她双眸莹然有光,态度又不卑不亢,任谁也想不到她竟是一个蛇蝎心肠、分尸杀人的凶手。 她嫣然一笑,语调温柔:“见过两位大人。杜夫人,沈二公子,别来无恙?”她声线如夏日凉风沁人心脾:“区区贱命,何须劳动三法司?真是折煞小女子了。” 萧铭仲自诩君子,对着如此楚楚动人的女子,这重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他破天荒有些窘困,谢念寒却如古井无波,平静问道:“你便是海棠?” 她竟还福了福身,一派落落大方:“各位大人不都已经看见了?” 谢念寒沉声道:“来人,把她带回大理寺去!” 人都自己站出来了,玉泽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找补道:“你们三法司既然已经找到人了,还不快走!无端叨扰,” 成宣看了好一会儿,不解道:“就这样?这么大批人来追捕她,她不逃跑,还自己光明正大跑出来,她是活腻了吗?” 裴誉远远望了望那被拘住的女子,想到她身世,叹了一口气:“你又怎知她不是呢?”他以手肘轻轻撞了撞成宣,“赶紧回去吧。到了大理寺,还得我们来审问。” * 回到大理寺后,裴誉领着成宣,一路到了地下暗室。里头森暗极了,微弱烛火轻轻摇动着,把墙上他们的人影来回撕扯。 暗室地上还有血迹,靠墙处还有各种她叫不上名字的刑具。成宣头一次来大理寺拷问犯人之地,不由得有些发憷:“咱们这是要动刑了?” 裴誉道:“若她招,便不必大费周章。”想了想又道,“她既然束手就擒,想来也不会不招。” 二人说话间,负责押送犯人的官差已是到了。海棠仍是那副从容自若的模样,任人以麻绳将她牢牢困缚。 暗室中设了案几,旁边还有寺中的文书,负责记录犯人供词。 海棠不等成宣发问,自己先开了口:“大人不问,我可忍不住说了。”她话语间竟有些炫耀之意,令成宣亦不由侧目。 “我的真正身份,想必两位大人都知道了。只是我在永安走失后的事情,你们却未必清楚。”她语调轻松愉悦,竟好似哄小娃儿睡一般,将故事娓娓道来。 她当年年纪虽只有八、九岁,却因面容姣好被那拍花子的带走了去。拍花子知她身份贵重,怕中途出了岔子,因此在带她南下的船上,日日都在饮食之中下迷药。 她时睡时醒,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幸好同船的还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其中一个竟与她面容有几分相似,拍花子的喊她作“小九”。 小九总是沉默着不言不语,她趁清醒的时候主动向小九搭话,两人才慢慢熟络了些。 船上伙食都是些隔夜发臭的馒头之类,她从小身娇玉贵,如何吃得惯。有一回她咬了一口,觉得味道怪异难忍,便当着看管她们的一个老太婆面前吐了出来,那老太婆怒不可遏,便要狠狠惩治她。 她们都是要卖作娼妓或奴仆的,因此船上管教这些女孩儿有个规矩,就是不在脸上留下伤痕。 老太婆便用狠劲,想掰断她的一根手指,她疼得撕心裂肺,拼了命地喊叫起来。 小九见状,狠命在老太婆手上咬了一口,又大叫大喊,引来了拍花子的。怕伤了他们卖不出好价钱,他瞪了一眼,又对老太婆训了几句,便走了。 老太婆阴恻恻笑着,把气撒到了小九身上,转身就把她一根手指掰断了。 小九不哭也不叫,只是咬唇。 成宣问道:“从此以后,你便和她成了好姊妹?” 海棠笑笑:“我以为是老天爷派她来保护我的。我们长得相似,又有一样的命运。难道不是吗?” 小九不像她那般锦衣玉食,出身富贵人家。她只是个永安城里穷酸秀才的女儿,娘亲早逝,爹爹酗酒,都是靠邻居接济,她才有口饭吃。 船上日子难熬,她总给小九讲杜家的事情。春天,沈二哥哥带着她踏青赏花;夏日,她和沈二哥哥荡舟游湖;冬日,他们一道去赏梅看雪。 还有杜家花团锦簇的宅院、娘亲亲手做的糕点……小九听得入了迷,便问她:“以后我们姊妹俩逃回永安了,我能去你家里做客吗?” 她应得爽快:“当然可以。”不仅如此,她还要把爹娘、沈二哥哥统统介绍给小九认识,告诉他们,这便是自己的好姊妹。 等她们下了船,来到建邺,本还想伺机逃走。但她们全被卖到一间妓院,被鸨母派人牢牢看管着。 也有比她们来得早的女孩子,一直不肯屈服,被打得遍体鳞伤;可若是屈服了,乖乖接客,也一样会被折腾得遍体鳞伤。 还有一位姐姐,不知怀了哪个恩客的孩子,鸨母强迫她喝了药流了孩子,又去接客,她在客人面前又哭又笑,彻底变得疯疯癫癫的。 过去十余年无忧无虑、荣华富贵的闺阁小姐生活一瞬间在她面前被撕裂,露出人生原本残破丑陋的一面,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杜家小姐了。 她到底要怎么办?她不想变成那样。她和小九互相安慰着,如履薄冰地度过每一天。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个月,她们被训练了一阵子,也偷偷商量了一阵子,想趁下一回鸨母让她们到画舫上弹曲儿时,趁船还没开,偷偷逃跑。 可是她那天不知怎的,从早晨开始,好像总是犯困,浑浑噩噩不太清醒。 她迷糊着,被小九扶着上了画舫,她还惦念着逃跑的事儿,小九却悄声安慰她:“不打紧,你身子不舒服,我们下回再想法子。” 这是她听到小九以这个身份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九身子瘦弱,为了那一日把她推下河,想来是拼尽了全身力气,又把她系在脚踝上的一圈红绳拆了下来,那红绳系着一个小铃铛,是娘亲为她以纯金锻造。 说到此处,海棠语气还带着嘲讽:“她每日皆要问我杜家之事,事无大小,她都想知道。我还当她是长日无聊,为了打发时日,没想到她是要李代桃僵。” 成宣听得揪心:“你……你不识水性?”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同情一个杀人的凶手,心中矛盾得紧。 海棠展颜笑道:“自然不会。” 小九会水,早早逃之夭夭。她昏昏沉沉,在水中根本无力挣扎,漂浮了一阵,眼看要沉下水去。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被正在画舫甲板上寻欢作乐的一位王公贵人发现。 她被救起后,顺理成章便被鸨母送给了对方。她更是逃也逃不掉,后来贵人北上永安就任,把她也带了过去,那已经是数年后的事情了。 “那人心狠手辣,我逃过数次,次次都被他抓了回来。”她回忆起来,话语中还带着惊惧。 好不容易到了永安,她在监视之下,不敢大张旗鼓去认亲,只能远远在杜府外窥探。 再次见到,小九已不再是那个瑟瑟缩缩、沉默寡言的小九,她摇身一变,成为了永安以美貌端庄盛名在外的杜家小姐——杜菱月。 还成为了爹娘的乖女儿,成为了沈二哥哥的未婚妻。 海棠仿佛自嘲般笑道:“小九她真是有魄力。我幼时被开水所烫出的伤痕,她也狠心在自己身上动了手;还有,我们毕竟不是完全相似,她就在外流浪了两三年,家也不回,等容貌长开了些才回去。” 这一切,都是为了缜密地实现她的计划——她要成为真正的杜菱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真的真的到尾声了!我也是没想到第一个案子我能写这么长~~~~ 其实李代桃僵这个设定原本是放在成宣身上的。在最原始的大纲里,她是一个心狠手辣、为了报仇不择手段的人,因为女子不能做官,她就禁锢了一个赴任的官员,取而代之成为对方。 后来想想主角这么坏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只好作罢TAT 但这个设定还是很酷的对不对!所以我把它变成了第一个故事,希望你们都能喜欢~~~ 第27章 天机道 “你到永安后, 除了找过杜夫人,难道就没有想到过要和小九见上一见?或许与她谈一谈……” “或许与她谈一谈,她就会将如今所得到的一切荣华富贵都拱手相让, 心甘情愿做回那个穷秀才的女儿, 是吗?”海棠打断了成宣的问话,还低低笑出了声,“她把我推下河那天,我就知道此事断无可能了。” “但我还是约她相见了,就为了当年在船上她替我受过, 我还欠着她一分恩情。”海棠自嘲一笑,“只不过与她相见后,连那份恩情都已两清。” “她与沈庆仪相约在郊外相见, 我命人支走了沈二公子,单独现身。”海棠说到此处, 还是颇觉愉悦,竟噗嗤一声笑起来,“她见到我的那副鬼样子,至今想起来还是好玩极了。” 成宣光是想象那副画面, 自己数年前亲手杀害的人,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自己面前, 任谁都会被吓得魂不附体。 小九潸然泪下, 在她面前跪下,说自己当年都是迫于无奈,绝不是有心加害。 海棠在风月之地的这许多年里, 花言巧语不知听过了多少。对她来说, 小九此言,与那些要跟她山盟海誓的恩客没什么区别, 都只想哄骗她而已。 “只要她向杜家坦诚一切,我便不说出当年她加害于我的事。也算是偿还了当年的恩情了吧?”海棠不知是在问成宣,还是在问自己。 小九声泪俱下,说爹娘疼她爱她,一时间知道真相,必定受不住打击,还望海棠宽限她,多给她一些时日。 “我竟然又信了她。在等消息的这段时日里,她乔装恩客来到沁尘阁。”海棠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我记得她那副面目狰狞的样子,仿佛厉鬼从阿鼻地狱中爬出,要向我索命。” 小九嘶喊着,她说她留恋杜家的一切,留恋爹娘的疼爱,留恋沈二哥哥的温柔。她时而哀求,时而威胁,见海棠不愿松口,这才动了怒。 “她说,只要她一口咬定,天下之大,无人能证明我才是真正的杜家小姐。这一点,她倒是说得一点也没错。” 海棠又去寻杜夫人,她却未料到结果竟是一样。杜夫人一口咬定,那与她朝夕相处的才是她的亲手女儿,又拿出银两要打发她走。 “到了那日,我已彻底心死。我若是不能重新变回杜菱月,那她也休想一辈子逍遥自在!”她咯咯笑道,听在成宣耳中竟有些毛骨悚然之感。 海棠虽在那位贵人面前失了宠爱,但凭着昔日情分,还是能说上一两句。她求贵人为她牵线搭桥,终于与沈庆仪,当年的沈二哥哥再度相见。 她曾那样了解他,豆蔻少女情窦初开,心全是系在他身上。 如今数年后再度相见,她却成了人尽可夫的青楼女子,沈庆仪虽宠她,但却泾渭分明,让她清楚明了地知悉,自己永远不能取代杜菱月的地位,也别妄想嫁入沈家。 “真是荒天下之大谬!可笑那沈庆仪,到小九死之前也未曾想到,究竟是谁取代了谁!” 她苦心孤诣,接近沈庆仪将近半年,在此期间,她亦同时筹谋要杀掉另外二人。 裴誉错愕,反驳道:“不对!你与朱夫人及张氏无仇无怨,为何要杀了她们?” “我在建邺时,心无寄托,便成了天机道信徒。日子难熬,总要有排遣之处才好,不然怎么活下去呢?后来到了永安,我常去道坛,便结识了连蕴和方凝。” 连蕴便是张连氏的名字。成宣忽而明了她要做什么,失色道:“不是,你为什么要……” “她们那样懦弱可怜,所以才任人摆布。要过得好些,难道不该像小九那般不择手段吗?”海棠盈盈一笑,她竟道:“这些人都是我杀的。连蕴的丈夫、朱老爷、张氏、朱夫人……他们统统死有余辜。” 她似一位画出惊世之作的大家,按捺不住要将作品展示于世人,好让人人都惊叹。 张连氏饱受毒打,方凝受尽虐待,还怀了朱老爷的孩子。她们无力反抗,只敢将痛苦悄悄向神宗诉说。她便寻来牵机药,代替两人下毒。 解决了这二人,本以为日子能过得舒心些,张氏却似乎发现了儿媳妇毒害杀掉儿子的真相,朱夫人也是伺机要赶走方凝,霸占朱家财产。 “那要杀的人,可一下子多了起来。要想全身而退,我可得想些法子。” 海棠根据天机道的传言,编出了那首童谣,让孩童在城内传唱了些时日。至于死者死状凄惨,则只为了迎合童谣,让人相信真有这么一个走火入魔的信徒。 成宣根本不信她说的话:“半年多前,你才鼓起勇气去找小九和杜夫人。你又怎会在那之前就变得如此心狠手辣,要为连蕴和方凝杀人!” 此时,裴誉亦记起了沈庆仪所说的话:“他说在杜菱月失踪当晚,你与他在一块。是也不是?若是若此,你又怎能去杀人?” “谁说失踪当夜就是小九死期?”海棠嗤笑道,“我诱骗她前去沁尘阁,说事关沈庆仪。她还真就来了。” 次日与沈庆仪分开,她才施施然返回沁尘阁,再称病不出,并在房内杀了小九。头颅被她抛去了永安河,尸身则留在沁尘阁。 为了延缓小九尸体腐败,她在房内烧炭,一直拖延到她杀害张氏并抛尸后,才乔装离开沁尘阁。 分尸的斧头是她早早准备好的,由于带出沁尘阁过于张扬,她便放于房中暗格处,若大理寺派人去搜,还能找到。 因此到青云庵去杀朱夫人时,她便改弦更张,换成了庵中厨房临时起意拿走的菜刀。 她说得又快又急,仿佛已经在心中背诵过千万次,才能点滴不漏地说出。 成宣气恼到极点,她根本不相信这几宗杀人案能是海棠一人独自完成。但一切细节却又完美地契合他们调查过程发现的线索:海棠房中的炭灰、变换过的凶器…… 成宣不信邪,追问道:“张氏的尸身,单单靠你又怎么能遗弃?最说不通的是,你为何要为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杀那么多人!” “不必遗弃。我只消悄悄约她到废庙中,说有关她儿子真正死因的消息要告知她。她不就乖乖来了?然后我再把头颅带走,扔到四方巷即可。” 听着倒是天衣无缝。成宣无可奈何,最后只得道:“你既设下了瞒天过海的计谋,就是想从其中全身而退。为何今日又在天机道道坛中束手就擒?” “哪有真正天衣无缝的计谋?你们不也发现了童谣只是个幌子?我若是还负隅顽抗,逃之夭夭,也许罪加一等。既是插翅难逃,何必还要作无谓挣扎呢?”她坦然自若,仿佛对自己稍后即将面对的命运恍然未觉。 成宣无话可说。她明知海棠目的明确,就是要揽下一切罪行,但她却找不到海棠话中一丝一毫的破绽。难道她从一开始,就料定自己必死无疑,才编出了这一套说辞,好让另外二人能逃脱? 成宣留下看守的人,和裴誉一道走到暗室外头。 裴誉见她愁眉不展,知她心里难受,既为不能将所有人绳之以法,又为海棠无谓的牺牲感到愤慨。 他此刻突然想伸手抚平她的眉心,好教她重新展颜。他轻声道:“你记不记得,张连氏有个十来岁的儿子?还有方凝几岁大的孩子?” 成宣忽然如梦方醒:“她揽下一切,是因为连蕴和方凝是母亲。” “你想想,她的母亲因为名声而弃她不顾。她不愿那两个孩子成了孤儿吧?按照大梁律法,从犯罪不至问斩。” “可是……”成宣欲言又止,却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别可是了。派去岭镇起出尸骸的人应当回来了,还有朱老爷。也许我们还能查出些什么。”裴誉想安抚她,她却头一次想逃避,不去追查。 “她们才是受害者,为何要将她们绳之以法!”成宣愤愤不平道。 “若人人皆以自己的喜恶判断何人该死,滥用私刑,那这世道不是乱了套?”裴誉知她愤恨的缘故。 “可是方凝和连蕴饱受虐待,谁又来为她们伸张正义?小九贪慕虚荣,不惜杀人也要得到杜家小姐的身份,现在死无对证,连海棠都不能追究她。” 裴誉无言以对,他命人将海棠带离暗室,押回三法司关押重犯的牢狱中。她戴着枷锁,脚踝上牵拖着铁链,步伐沉重,表情却一派轻松自在。 成宣心想,她如今夙愿得偿,想来对人世再也没有牵挂了。 出口处却候着几人,竟是杜鸿年和杜夫人,还有沈庆仪。他们不知等了多久,一听到有脚步声,便迎上前来。 杜鸿年一见她,本想说些什么,泪却先从苍老面庞上流了下来:“菱月……” 海棠顿住脚步,她似乎并未想到亲生爹娘会在此处候着:“女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今后爹娘便要好好顾惜自己身子。” 她本想躬身,奈何枷锁极沉,她差点摔倒,沈庆仪急忙上前扶起她。 年少时的记忆、重逢后如胶似漆的半年,两道身影此刻重叠在同一人身上。沈庆仪嘶哑着声音道:“你为何不说?” “如果连娘亲都不愿认我,我又怎有把握,沈二哥哥也会如当年一般待我?” 第28章 天机道 杜夫人如遭雷击, 身子一软,似是站也站不稳了。她牵住海棠衣角,又转头对着杜鸿年苦苦哀求道:“老爷, 一定还有法子的。求你想想法子, 求你了!” 杜鸿年一言不发,只是拽住杜夫人,恋恋不舍地看着海棠的眉眼。他的掌珠,数年未见,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小娘子, 他却再也见不到她嫁为人妻、相夫教子的一天了。 沈庆仪忆起两人最后一次相约踏春。梨花如雪漫天飘散,他于树下吹笛,她坐在一边, 托腮含笑,就那么静静凝视着他。 他知一切到了再也无法挽回的境地, 只得问道:“你还有何心愿未了?我可代替你完成。” 海棠展颜一笑,眼底竟是说不出的自在快活:“不必了,沈二哥哥。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她不再言语, 只深深看了数人一眼,随着押送人犯的官差离开。 杜夫人泣不成声, 待她走后不多时, 便一下晕厥倒地。 成宣与裴誉站在后头,望着几人身影,相对无言。裴誉叹息道:“海棠遭遇, 实非她所愿, 若当时杜夫人愿意接纳海棠,事情也断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不对。若非小九起了贪念, 妄想取代海棠,她也不会落到今日下场。”成宣认认真真看着他,“这一切,归根究底还是她自作孽,却害了几个人的一生。” 他们送走海棠不久,派去岭镇的官差便有了信息。因为运输不便,便就近在附近的龙仙县县衙勘验。尸骸早已腐烂见骨,骨头呈浅青黑色,确系中毒死亡无疑。 而朱家那一头,朱老爷口不能言,面对审问却只能“咿咿呀呀”加上指手画脚。 三法司判断出方凝、连蕴及海棠三人合谋杀人,但具体由谁人动手,朱老爷却并不知情。 看来方凝只是在朱老爷面前偶有泄愤之语,但并未将计划和盘托出,加之在海棠所提及的废庙中,确实发现了张氏的尸身。成宣和裴誉无计可施,只得把希望最后寄托于方凝和连蕴身上。 但两人的供词竟严丝合缝,与海棠所说一般无二。 成宣恨恨道:“她们三人在实施计划前,想必早就想好了会有今日的情形,便商定了由海棠揽下罪行,其余二人便能脱罪了。” 可是,若三人赴死,便比海棠一人死去更好吗? 裴誉亦是苦思冥想许久,忽然道:“你是否记得,当时宁远跟踪的是连蕴那十几岁的孩子,才追踪到海棠的踪迹的。若他不是对母亲所为知晓一二,又怎会和海棠相识?” 成宣也忆起那日在大理寺审问连蕴时,那个眼神倔强的孩子。 因为连蕴已被大理寺暂时关押起来,他们还是在张氏旧居处找到他的。见到成宣二人,他毫不惊慌,似乎早就料到有人会找上门来。 成宣还想套下近乎,但想想自己是来寻找证据将人家娘亲绳之以法的,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你叫什么名字?” 他还不忘为成宣和裴誉斟茶:“回禀二位大人,我叫连文彦。” 待坐下后,成宣见他身量挺拔端庄,态度不卑不亢,不由得生了几分好感,心道连蕴果然教子有方。 她也不再避讳,开门见山道:“你可知你娘亲与朱家小妾方凝、还有沁尘阁的海棠姑娘所谋何事?” 连文彦坦率地点点头:“文彦知道。这一切,皆是由海棠姑娘一人所为,我和娘亲,以及方凝姐皆是受她蒙骗,才卷入此事。” 小小年纪竟这么会扯谎!成宣怒不可遏:“你可知海棠一力承担的话,会有何下场?” 连文彦却无动于衷,道:“左右不过是死,又有何区别?” 裴誉听到此处,亦忍不住厉声道:“你不过弱冠,怎会如此不知好歹!海棠姑娘为了你们几人,连命也不要了!你就是如此恩将仇报的?” 连文彦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不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吗?” 不管裴誉和成宣是苦口婆心,还是义正词严,但那连文彦俱是油盐不进。他们手上既无确凿证据,又不能滥施刑罚,无可奈何,最终只得离开张氏旧居。 裴誉知她闷闷不乐,便宽慰她道:“人心难测,我们尽己所能,有些时候亦是无可奈何。” 成宣抬头望了望那晴空,心中难受:“海棠姑娘一定也很留恋这世间。只是她足够勇敢,才愿意承担一切。” 裴誉温言道:“当然是。她比这世间上大多数的人,都要勇敢得多。” * 半月后,这桩引起永安城轩然大波的案子经都察院稽查,再交刑部审理复核,最终判了海棠枭首示众,而连蕴、方凝及连文彦则被罚充军流放至边塞酷寒之地。 案子尘埃落定,成宣却郁郁寡欢了好些时日。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杜大人想必会痛不欲生。 真到了那日,她几乎想称病不到大理寺,又觉逃避现实并非一个三法司刑狱之人所为,还是咬牙到了寺中。 她在如小山般的文书中埋头苦干了半日。这半日里,寺中同僚好似也有默契,大家谁也不对成宣提起任何有关海棠行刑的事情。 成宣那天留到最后,直到街上一片静寂,打更人出来报了子时,她才敢离开。 等她出得大理寺门外,却发现还有人百无聊赖坐在台阶处,抬头看着漫天星光。 裴誉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嗤笑道:“真是胆小鬼,现在才出来?我看你早先向谢大人和萧大人回禀案情时,两位大人夸你心思缜密,你可是一点不带脸红的。” 她提了提衣袍,也干脆地坐在他身侧,理直气壮道:“那怎么能相提并论?”她咬了咬牙,想说那可是一条人命,却不知怎么开口。 “今日我便在刑场上。”见她立时捂住耳朵,不愿再听,裴誉却还是继续道:“我见到了杜鸿年大人。他就那样默默站在人群中,海棠姑娘应当也见到了。” 成宣倔强地捂住耳朵。裴誉觉得她掩耳盗铃颇为可笑,又道:“我分明看见海棠姑娘对着杜大人的方向,喊了一声爹爹。” 成宣气恼极了:“我说了不听,你为何还要说?” 裴誉不急不恼:“那你也可以走掉。但是下回呢?再下回呢?还有像海棠姑娘那样的犯人,你也是避而不谈吗?” “我……”成宣明知他说得有理,却还是心底难过。她一下泄了气,问道:“那后来呢?” “杜大人也看见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流眼泪。后来,海棠姑娘便伏法了。” 成宣更难过了,她气得站起身就走:“早知道就不问你了!白白难受一场。” “怎么会是白白难受一场?你可还记得,你说投身刑狱只为了有朝一日,让世上再无如你父亲一般蒙受不白之冤的人。” 成宣不料他将初见时她所说的话记得如此清楚,顿时定住脚步,她似是明白裴誉话中何意。 裴誉一字一句道:“难受是对的。会难受的人,心里才会时时刻刻问自己,是否无一丝遗漏,是否已竭尽自己所能?” 成宣不语,只是极轻极轻地点了头。 裴誉又道:“我派人到岷州府查过你,他前些日子返回永安了。” 成宣一惊,这数日朝夕相对,合作无间,竟忘了这是个知道自己乃女儿身的瘟神。啊不,战神。 她立刻转过身来,点头哈腰道:“怎么了裴大人?” 裴誉见她卑躬屈膝状,顿觉有趣:“你说呢?” 成宣瞪大眼,差点把心中所想也喊了出来——我怎么知道! 她的脸色在瞬息间变化无常,裴誉愈发觉得好玩:“岷州府记录与你所说一致。不过,我可有一事要提醒你——”他拉长道,“你千万别被识破了,否则连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成宣轻轻松了口气。薛伯父为了她的假身份可是费尽心思,只看府衙记录,是绝对不会有异常的。 她点头如捣蒜:“大人说的都对!卑职都听大人的!” 但她心中却腹诽:若是被人识破,她定要把裴誉也拖下水,说世子大人是从犯。 裴誉见她乖觉,满意点头:“走吧。” 成宣小心翼翼问:“去哪?自首吗?” 裴誉真想敲她脑壳:“去夜市!” 她听罢,顿时把被瘟神缠上一事抛诸脑后,兴高采烈跟上:“大人,等等卑职!” * 三月后,大理寺。 寺内有仆役急匆匆来报:“定西关卫所来信,说是有流放充军的犯人自尽了!” 成宣有些不好的预感,从议事堂匆匆赶出来,想抢过那封跨越数千里风雪才来到大理寺的公文。 裴誉却先一步接了过来,他匆匆一阅,颓然道:“他们明明逃过一劫,为何还要如此……” 那公文上,都曾是她熟悉的名字:张连氏、朱方氏,还有那个被她说忘恩负义的少年连文彦,三人竟然在流放途中,趁守卫不备,相约自缢而死。 “原来他们亦是一早便盘算好了……”等海棠姑娘了无牵绊地走了,他们才甘心赴死。 她望向寺外,永安城已入了秋,满街银杏叶落,铺就一地锦绣颜色。 那无边秋色,慢慢化作漫天飞雪的定西城。她仿佛见到他们三人,在刺骨寒风里,一脚又一脚踏在雪上,含笑走向自己的归途。 第一卷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星期天出去浪了~凌晨才写完QAQ第一卷 完结啦!谢谢追到这里的你们! 第二卷 :人俑案 null 第29章 墙中尸 快放值了, 成宣偷偷掂量了一下月初发的饷银,不过月中,已散去了大半。此时永安城已是入秋时节, 秋风萧瑟, 她的心境就如城内的枯枝败叶,一片萧索。 都怪自己下了值,天天与柳望山他们厮混在一块,不是去夜市吃喝,便是随他们到勾栏听小曲儿。晁老头儿又劝她, 不能长居客栈,得寻个住处,这样才算踏踏实实在永安城扎下根来。 因此, 成宣又多了一桩烦恼事。 她本想去托牙郎寻找价格相宜的宅舍,但牙郎虽伶俐干练, 这当中的请托费用却不少。一来二去,那她预支下月饷银也不够花的。 裴誉知她苦恼,竟然一本正经建议道:“你要不要去侯府住?” 成宣以为自己听错了:“定国侯府?你家?” 听她一再发问,裴誉神色不虞道:“侯府怎么了?这十好几个空着的厢房, 委屈你了吗?” 这人的心好似是陶瓷做的,若不轻拿轻放, 每天得碎上个七八遍。 成宣赶紧赔小心道:“卑职怎敢!卑职是怕寺中同僚以为你我私相授受, 一旦传出去,影响了世子名声哇!” “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裴誉轻哼一声。 “卑职自然要为世子大人考虑周全。”成宣都想抹抹额上的汗了, “这样吧, 卑职再寻寻,若当真没有合适居处, 才来叨扰裴大人。” 裴誉这才罢休。 开玩笑呢!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和裴誉住到同一个屋檐下!她每日放值后,便是马不停蹄到城中各处贴了招赁字条的民居敲门询问,累得不行。 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她寻到了城北处的两间小茅屋。茅屋并连,她又不下厨,连堂前也省了,一处待客,一处起居,前头还有个小院子,每日行至大理寺,约莫两盏茶时间,倒也不算太远。 她赶紧签了租约,又添置了些用品,今天放值后还拜托了柳望山他们为自己搬家。 成宣掐指一算,少不了还有招待他们的酒菜钱,加上已付的租金,这饷银看来是撑不到月底了。 “唉……”成宣直发愁。路经的晁老头儿见她愁眉苦脸,便问了缘由。听她一说,便笑眯眯道:“一切皆是为了报效朝廷,这是吾等的福报啊!” 鸡鸣即起,夤夜才回,风雨无阻,结果挣的还住不上茅草房。这就是我的福报吗?成宣欲哭无泪。 到了夜里,总算收拾停当了。 几人在院子里吵吵闹闹。柳望山性格粗犷,酒量最好,喝了大半个晚上还是神态自若;曹越、虞万鹏和成宣在一边猜拳,猜得面红耳赤;宁远老缠着许如千,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裴誉本来也要来,结果太后想念外孙,把人召进了宫中。 他们一直闹腾到后半夜,幸好第二日是休沐,才不至误了事。送走大家,成宣还没来得及简单收拾,已倒在床上昏睡。 这一睡到半夜,就出了事儿。 当时,万籁俱寂,成宣正在酣睡当中。陡然间,她只觉一切都开始摇动起来,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还有孩童尖利的哭泣声。 她一下从睡梦中惊醒,那些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杯盏碗碟,像是被人用力抛掷,接二连三掉到地上,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成宣初时还疑心是遭贼了,再冲窗外看,发现外头已乱成一片。 对面邻居才尖叫着奔跑出来,那座小小的茅草屋已瞬间坍塌下来,发出“轰隆”一声,那儿顿时烟尘飞舞,如万马奔腾过后留下的痕迹。 成宣这才如梦初醒:地震了! 她也顾不上会踩到那些碎片,三步并两步跑了出去,想赶快跑到空旷处。路上人越来越多,街上人心惶惶,都在小声议论是不是天上降了灾祸。 成宣不合时宜地想起天机道那个叫玉泽的小孩儿,过了今日,道坛里又会加入许多新道众了吧。 她担心有余震,一直没敢回去。不知哪个好心的,腾出半张薄被给她。睡意涌来,她挤在一群逃难的永安城百姓里,颇觉安心,便搂着那张被子,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成宣是被人整个拽了起来。她虽不在床上醒来,多少还是有点起床气。 “谁呢?”她迷迷糊糊道。 “你说是谁!”那道声音又急又怒,“怎么一个人在这?看你睡得那么香,一点事儿也没有吧?” 也许皇帝老儿来了她都未必醒得那么快,但是一听到裴誉的声音,她揉揉眼睛,顿时精神百倍,挣脱开对方的手,抖擞道:“裴大人!” 裴誉面上余怒未消,话语间却放软了语气:“不敢回去?” 成宣可怜巴巴道:“那当然。茅屋也是有房梁的,把我砸死了怎么办?我就不能报效朝廷了。” 裴誉是真的被她气笑了:“不敢回去也不能一个人在这儿!万一遇到歹人不怀好意怎么办?城南昨夜就出了趁乱行劫的案子。” “不碍事,你看,这里还有好多人呢。”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裴大人,你怎么来这儿了?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裴誉一时语塞:“没有的事。听说大理寺有要紧的事情,但城内交通混乱,寺正让我们互相知会。我……” “我懂了,大人是来通知我的。”成宣乖觉地点点头,“那我随你回去吧。” 路上经过新居,成宣心凉了半截——其中一间茅草屋房梁塌了一半,歪歪斜斜杵在那里,看着就像快要完全塌下来。 裴誉不忘马后炮:“我就说了让你住到侯府来。砖瓦不比你这茅屋坚固许多?” 成宣欲哭无泪道:“我的钱,我的钱!这下都打水漂了——”即使房东愿意出钱修缮,她的租金也肯定不能退回,意味着她还得住回客栈去。但她又要再掏一笔住宿费用,那就真的身无分文了。 难不成她只能到街头露宿了吗?不会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而且脸皮要厚。 成宣转头便笑眯眯道:“裴大人,我还能住到侯府去吗?” 裴誉也不知自己为何心中窃喜,总有种小时候恶作剧得逞般的愉悦。他板着脸道:“现在嘛,容我再考虑考虑。” 这一路上成宣观察,见周围房屋受损的并不多,心道此次地震的强度也许并不是很大,这才放下心来。 到了大理寺,寺中却不见人。门房也是刚刚料理了家中的事情才赶到,见到他们二人便迎上前道:“晁大人留下口信,让你们二人速速前往天机道道坛去。” 成宣一头雾水。莫非晁老头儿觉得天降祸端,今日大理寺要组团到道坛去祈求神宗保佑? 门房补充道:“听说是道坛里有间房塌了!一塌下来,砖石砸了信徒满身,他扒拉扒拉,想从里头爬出来,可是仔细一摸,发现随着石头砸下来的,还有一具尸体!” 第30章 墙中尸 墙中有尸体?成宣光是想象一下那画面, 就有不寒而栗之感。 她从前在岷州府也接触过类似的案件,那凶手是个泥水匠,因琐事纠纷杀掉妻子后, 便借口家中陈旧须粉刷, 把尸体砌进墙中。 幸好娘家人发现女儿不见了,上门来寻,而后报了官。官府派人来查,周边邻人皆道已好几日未曾见过泥水匠妻子在附近出现了。 她本以为是泥水匠家中有地窖之类,没想在房中检查时发现墙壁有空心的缝隙, 命人把墙壁砸开,竟是一具女尸掉了出来。 她说到此处,不禁战战兢兢道:“直到今日我还忘不了那情景!烟尘滚滚中, 突然有个人从里面倒了下来。我走近一看,她还死不瞑目, 眼睛圆圆睁着,满脸都是泥巴。” 今日永安城还未恢复正常,不时便能看见维护秩序的永安府衙官差在街上巡视,虽然房屋塌陷不多, 但还是有些轻微受损的,百姓们正忙着修缮。 他们没法骑马, 裴誉此时正顾着闪避路上行人, 顺便拉她一把:“你看仔细点!” “我当时看得很仔细了!”成宣前言不搭后语,“那个发现尸体的人也太倒霉了吧?先是遇到地震,又遇到塌房, 这都不算完, 最后还有具尸体砸身上了。” 裴誉见她心不在焉,忍不住冷嘲热讽:“你不也塌房了?我看你运气也不怎么样。还不如跟我娘一起修行, 求求神宗庇佑,也许能转运。” 成宣本还想反驳,又想起自己有求于人,安静地闭上嘴不说话了。 几个月前,她还两次造访天机道道坛,因此如今轻车熟路,加上大理寺的人应是比他们先到,道坛的人并未多加阻拦,便有身着道袍的弟子引他们一路前往发现尸体之地。 过了归元径,到得神宗殿,那弟子一路把他们带到了常乐台。常乐台为四大修炼地之一,是天机道道众参悟道法、修炼天机道的地方。 成宣之前只来过神宗殿,并未深入道坛腹地。如今见一路上林木郁郁葱葱,不少还倒塌在路上。 成宣意识到他们是要往山里去了。幸好一路上坡度平缓,走着也不算太累。 沿途石刻都是天机道道义阐释,愈往前走,那股道场清明之气便愈是明显。不多时,便见前方平坦宽阔,视线豁然开朗,原来前方已是建于常乐台的神殿。 道法修炼非一日之功,因此不少虔诚信徒都选择长居于神殿后的道场,便于修心禅坐。只是此刻这些信徒都被驱赶。 道场被划分为数间静室,由不同的道徒所居住,成宣一眼便见到有数人围站在其中一间前。 延景老远见到他们,面色凝重迎了上来,对裴誉道:“是具女尸。而且,看着像是人俑匠所为。” 裴誉神情登时肃然,他眉心紧皱,急促道:“你确定?” 成宣很少见他这般冷峻的样子,还在思量这人俑匠是谁。她见那间静室损毁并不十分严重,只是塌了半边墙身,另外的部分都是完好的。 许如千和晁老头儿都在塌毁的静室前,她和裴誉踩着路上碎石,上前查看。旁边有数个官差,正清理地上的砖瓦,腾出空地。 不多时,道场一角被清理出来,晁老头儿指示数人进入静室内,把一具泥俑搬了出来。他摸着胡子,冲裴誉示意:“裴大人,你也来瞧瞧,是不是和人俑匠案子的受害者一模一样?” 成宣疑惑问道:“为何这静室只塌了一面墙?”她今日路上见永安城的砖瓦民居,没见谁塌得这么厉害。 延景在一旁悄声道:“泥俑太沉了,应当是墙壁吃不了重。地震一来,就塌了一半。” 裴誉俯身蹲下,只扫了一眼那具泥俑,便沉声道:“确实很像。” 她释除心中疑虑后,才顾上问那个怪异的称号:“他们说的‘人俑匠’,又是谁?” 延景便为她细细解释。原来一年多以前,延景也是才进入大理寺没多久,便遇上了这桩可怕的命案。所有的死者均是被活生生割掉舌头,再于周身裹上层层纱布,以泥浆封塑,最后把死者推到窑炉里烧制,便加工出这人俑。 因为死者均死去不少时日,又经高温烧制,面目模糊。初时大理寺缺乏线索,对凶手何人也是毫无头绪,城中一来二去便传开了这个名号——“人俑匠”。 成宣打了个寒颤,道:“铁匠瓦匠我都听过,这人俑匠也太吓人了吧……” 后来几经艰辛,确认了死者身份后,才慢慢将几宗案件连结起来。原来这人俑匠是个男子,他因幼年口齿不清,被四邻讥笑嘲讽,唯一关心他的人便是母亲。 但是母亲病死后,他无钱为母亲下葬。那些讥笑他的人又怎么愿意伸出援手? “人俑匠丧母,本已孤苦无依,此刻便发了疯,要让所有欺负过他的人付出代价。” 成宣听得入神:“因为他口齿不清,所以才割掉死者的舌头吧?好像在诅咒那些人,死后下了地狱也口不能言,无法伸冤。” “不错,他把所有死者都割掉舌头,活生生做成人俑。大理寺的人拼了命追查,最后方才按照邻里提供的线索,确定他正身处一处窑炉之中。” 当时裴誉率人追捕,发现人俑匠杀害了最后一个人,想要把那死者制成人俑。三法司大规模追缉,人俑匠无路可退,最后被迫跳下了悬崖。 “他没死?”成宣敏锐地察觉出其中不对劲的地方,“不然怎么会又出现了人俑受害者?” “应当不可能。”延景回忆当日情景,坚决道:“不可能。当时大肆派人在崖下搜索,分明见到了尸体,而且衣着、身量也和裴大人在窑炉所见一模一样。” “那相貌呢?”成宣咋舌,“不会刚好摔下去的时候面朝下吧?” 延景被她抢白,一时不知如何解释:“……确实,我们的人发现他时,面目已摔得血肉模糊,无法辨认了。” 延景此刻也不禁怀疑起来,但又觉得难以置信:“一个大活人从高处摔下,怎会还活着?即便还活着,应当也是受了重伤,还能逃之夭夭吗?” “刑狱之人,怎可那么绝对便认定了不是?”成宣明知大理寺应当是经过仔细检验,但心中仍是存了几分疑虑:莫非,那人俑匠真的活了下来? 她见许如千也到了,正要开始勘验,便凑上去看。 那宗人俑静静躺在地面,两手交握叠在胸前,虽身上并未上色,但五官却依稀可见是依照真人轮廓捏出,仿佛只是睡过去了一般,随时便会死而复生,挣脱束缚自己的泥块,从中爬出来。 许如千不过轻轻一碰,那人俑上半身的手肘处便碎开了好几块。看来是昨夜地震后砸下来时,部分位置已产生了裂痕,才会被人稍稍触碰,便裂了开来,露出其中的尸体。 她小心翼翼敲开了俑身,又清扫了人俑上的泥尘,数人才逐渐目睹了死者的真容。 许如千俯身细细观察道:“是个女子。”她又轻轻掰开死者口鼻检查,“舌头的确被割掉了,而且又被塞回嘴里。而且里头全是凝固的泥浆和干结的血,应当是被封住口鼻后窒息,被血和泥浆呛死的。” 晁老头儿失色,发出了与成宣一样的疑问:“……难不成,这人俑匠真是活了下来?” 裴誉面无表情,只是沉声道:“永安城内大多数百姓只知道有个人俑匠,会把活人做成泥俑,根本不知道他会割掉舌头;如果知道他割掉后,还会放进去的……” 延景也不得不正视这种可能性了:“如果知道他割掉后舌头,还会放进去的,只有人俑匠自己了。” 成宣见他们神色肃穆,都在猜测人俑匠是否死而复生了,她转念一想便道:“你们看,人俑匠以往都是杀害欺负嘲笑自己的人,我们连这死者身份都还未确定,又怎么知道一定是人俑匠动的手?” “而且,这尸体竟然被放在了静室墙中,想来至少死者或凶手其中一人,必定和天机道扯上关系。我们得先查出死者身份,不然在此处胡乱猜疑,也无法确实是不是人俑匠。” 裴誉这才定了定神,对许如千道:“许姑娘,烦劳你在验所再行清理……” 还不等他说完,许如千已一口应了下来:“大人放心,我知道怎么做。待我修复后,再请人绘出死者面容,交由三法司官差。” 想来一年多前他们追查人俑匠的案子时,便非常熟知还原尸体面容、确定死者身份的法子了。成宣还有一点疑惑尚未解开:“许姑娘,你可知道这女子死于何时?” 许如千不敢托大,只保守道:“尸体被泥浆包裹,又经高温烧制,延缓了腐败程度,我一时也难以判断死亡时间,若能回到验所,我解剖后或能更确认一些。” 成宣点点头,便对晁凌道:“寺正大人,待许姑娘确认死亡时间后,请吩咐寺中余下的录事、司直等人,翻阅卷宗,以及走访永安府衙,看看死者失踪时,有哪些报官的失踪案子,是符合这女子特征的。” 她说完后,还在思索有无遗漏,这才注意到身旁有一戴面具的男子,无声无息站在一旁,她一直没注意,猛地被吓了一跳。 原来是她第一回 去天机道道坛时,见到的那个侍卫。她左右瞧了瞧,却不见那趾高气扬的小孩儿:“副宗主今日怎地不见了?” 那侍卫还是如上回一般声线沙哑,粗嘎难听:“今日副宗主处理公务,派小人来看看,有何事能协助大理寺办案。” 晁凌最擅外交事务,他简单描述了一遍事发过程及他们方才勘察后的结果,不忘省却了其中一些细节。 这侍卫机灵得很:“若是大理寺需要,小人可命人整理近一年内,曾住过常乐台道场静室的信众名单。” 成宣本还在小声嘟囔:“每次都见到你们,就没一次好事发生。”听到侍卫这么说,大喜过望:“当然需要,当然需要!” 侍卫微微一笑,反唇相讥道:“那是因为你们刑狱之人出现之处,便无好事发生吧?” 第31章 墙中尸 成宣承了人家的情, 本就后悔方才出言不逊,如今更是无话可说。 她讪讪道:“谢过这位……”谢了半日也不知对方姓甚名谁,只得补道:“侍卫大哥。” 侍卫发出那粗嘎怪异的笑声, 让她听了心里发毛。 他那银色面具在日光下闪耀着光芒, 把双眸之外的部分遮挡得严严实实,成宣突然觉得对方的眼神似乎在哪儿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思来想去,又觉得是自己昨夜餐风露宿,一定是没睡好看错了的缘故。成宣摆脱心中的怪念头, 趁热打铁道:“常乐台的静室,最近一次修葺是什么时候?那具人俑应当是那时放进去的,如果能找到负责修葺的工匠, 也是线索。” 他稍加思索,道:“那便与居于静室的信众名册, 一道交予大理寺。” 成宣喜出望外,抱拳道:“有劳了。” 裴誉命只几个官差清理现场,并将人俑运回大理寺再行勘验。晁老头儿上了年纪,还是命人抬轿把他送下山去。 许如千仍是拎着那沉甸甸的工具箱, 一个人默默走在前头。延景心中不忍,犹豫再三, 还是走上前道:“许姑娘, 你把箱子给我吧。” 许如千并未如他所说,只是换了另一边背着:“大人如此,不怕我又生妄念, 纠缠不放吗?” “从前是我口不择言。”延景苦笑道, “你既已打定主意要留在大理寺,我们何必相看两厌, 往后还有很长的时日。” 见许如千并不言语,他顿了顿,又道:“家父早前已为我觅得一户家世相当的小姐,不日后延家便要下聘礼,再过段时日,我就会……” 许如千把那工具箱重重往地上一掼,站住脚,双眸紧紧盯着他:“延大人是觉得如我这般的贱籍之人,是没有心的么?” 延景心中一痛,嘴上却犹自不肯承认:“既为同僚,我只是……” 许如千哑然失笑,她冲落在后面的成宣和裴誉指了指,道:“你要娶亲,怎么不对成大人和裴大人说?偏要来对我说?对我说了,你和那姑娘就会百年好合吗?” 延景哑口无言。为何要对她说这些话?因为每日寺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却对自己视若无睹,照面时连点头也省却了,他受不了她一句话也不对自己说,他想念那个会拦住自己,开口向他要一个答复的许如千。 他是个自私懦弱的胆小鬼,还想着许如千会因为他而牵动喜怒哀乐,还希望她不要那么快忘了自己。 他垂首,许如千听不出他话中语气:“我以后不说了便是。但你别说自己是贱籍,你与我,与这大理寺内的所有人,并无区别。” 她把那箱子重新拎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又顿住,自嘲道:“若无区别,你和你家人,为何又看不起我?” 她说的一字一句,如滚烫的热油烧灼他的五脏六腑,令他煎熬。他再不敢追上去,一个胆小鬼,又有何资格纠缠她呢? 落在后头的成宣伸长了脖子拼命看,却只见二人似乎发生了口角,也不知那见鬼的延景又说了什么话,惹得许姑娘伤心。 她正想戳戳身旁的裴誉看热闹,裴誉却恍若未闻,神情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宣又拉了拉他衣袖:“你是怕当年自己忽略了什么线索,才导致人俑匠未死,如今再次杀人吗?” 裴誉长叹:“若真是我的缘故,那今日静室中的人俑受害者,便是因我而死。” “你怎么会这么想?”成宣不解,“如今真相还未查明,你就这么快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还有,即便人俑匠真的逃脱了,那日在崖下搜寻的、负责辨认人俑匠尸体的,难道就只有你一人吗?” 她拍拍裴誉的肩膀:“我看裴大人你呀,就是太有担当了。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何必庸人自扰之。” 裴誉转过头来,深深凝望着她:“你是不是……”他眼中如初见时那片浩瀚深海,她差点要陷入进去。 成宣收回拍了一半的手,讪讪道:“我怎么了?”她能感觉到裴誉眼神还在自己身上,忍不住搓了搓手心。 “你是不是为了住进侯府,想讨好我才这么说?”裴誉轻轻笑道。 她本来揉着揉着,听到这么一句话,指甲差点掐到掌心去:“我……”说是也不行,说不是吧,她也真想住进侯府去。 她今日第二回 无话可说,只得鼻孔里出气,闷哼一声,自己往前走了。 回到大理寺,她见许如千勘验尸体还需时候,便向先一步回到寺中的晁老头儿告了假,说今日情况特殊,家中遭了灾,再不处理,今夜便要露宿街头了。 晁老头儿也没料到她的福报幻影破灭得这么快,大发善心让她走了,以免她明日无法回寺中跟进人俑匠的案子。 见她匆匆出了寺,裴誉放下刚刚翻出的人俑匠的卷宗,追上去道:“你去哪?” 成宣有些莫名其妙:“我回去收拾收拾衣物,去客栈住呀。” “去什么客栈……”裴誉忍不住把话明说出口了,又觉得心下别扭,“你饷银够花吗?” “你怎么知道我银子不够?”她奇道,“噢,刚才我问柳大哥借银子,被你听到了。”她有些窘迫,双眸只顾盯着地上,“小事罢了,下个月发饷银后,周转过来就好了。” “如今也近黄昏,你收拾收拾,回大理寺来。等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儿,就带你去侯府。”裴誉少见她那样可怜巴巴的样子,一口气把话说完了,结果自己也有些窘迫。 成宣这才抬起头看裴誉。暮色染在他眉眼发鬓,显得更为俊秀优美。他的双眸也凝视着她,那样透彻干净,又真诚坚定。 比起数年前他在岷州救起她时的眼神,现在好像多了些什么。可要成宣说,她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成宣移开视线,支吾应道:“谢谢裴大人……”说罢便匆忙走开了,她一路上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见到自己塌了半边的居处后,她也顾不上想了。房主正好来了,要跟她商量这修缮的问题。她现下可是一穷二白,不得不和对方讨价还价,才定好了费用如何分担。 等她回到大理寺时,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刻了。 裴誉早已站在寺门口等她。秋意渐凉,她老远便见到他一边跺脚,一边把手藏进衣袖的样子,忍不住一路小跑到他面前。 她就那样站在台阶下,展颜笑道:“裴大人,咱们走吧。” 裴誉一步步走下来。见她笑得那般温柔,他难得没有挤兑她,也朝她笑,笑容中是说不出的清隽:“发生何事了?如此开怀?” 成宣也在心中问自己,却没有答案。她不知这种莫名的欢喜来自何处,只是纯粹的喜悦。 从家人骤逝,到隐姓埋名,她总是尽力让自己面上显得开心愉悦,不让薛伯父和九泉下的爹娘担忧。但是她知晓自己总是伪装的时刻多,好像心中总有个冷冷旁观的自己,会默默抽离开来,一切欢欣都无法进入心底深处。 可此时此刻,她是发自内心的雀跃。 作者有话要说: 北漂小成没钱过年QAQ明天收藏可以过百了吧!到时候更了文,给新章留评论的亲亲读者们发红包,爱你们 第32章 墙中尸 大理寺和侯府都在内城, 一路走去并不远。她老远便见到牌匾上“定国侯府”四个大字,朱漆大门气势恢宏,门楣飞檐皆是处处雕梁画栋, 但门庭冷落, 不见有人出入。 想来定国侯身亡,裴誉失势,此处早已不复当年的热络。 裴誉领着她走过垂花拱门,眼前是秀丽雅致的园景。里头假山奇石错落有致,流水淙淙, 颇有意趣。 他指了指前方一处小小的庵堂:“此处便是我母亲修道之处。你并非裴家子弟,借居于此,于情于理我要对母亲交代一声。你随我一道来。” 虽是深秋, 但庵堂前的青松古柏仍旧是苍翠颜色。成宣跟在他身后,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就差几步了, 她犹疑不定,顿住脚步对裴誉道:“要不然……要不然还是算了吧,我害怕。” “你怕什么?我母亲又不会吃了你。”裴誉拽住她的手,直接便推门进去了。 庵堂内, 时日如同在此处凝固,日复一日, 皆是一盏青莹莹的油灯和龛内供奉的天机道神宗, 陪伴着母亲。 今日却出乎裴誉的意料,庵堂里头竟坐着另外一人。那人听得推门声响,转头来欣喜道:“裴大人?”不过瞬息, 她的笑意却凝固了, 错愕道:“成大人?你怎会来此?” 谢流婉过去便时常到侯府走动,今日来, 还想着能与裴誉共进晚膳,顺道约他到郊野赏枫。 自从上回在州桥夜市见过,她又向哥哥打探后,本已摒除了对成宣的疑虑。为何此人能够堂而皇之出现在侯府? 成宣虽不知道谢流婉心中百转千回,她亦是悔不当初,现在想逃也来不及了。她无奈道:“谢小姐,许久不见了,可还安好?” 裴誉向着谢流婉微微点头,算是行了礼。他单刀直入,对着裴夫人道:“孩儿有一事要同母亲说。” 裴夫人原先跪坐于神宗像下,这时才让谢流婉扶起她:“流婉难得来侯府,你稍后陪她说说话。” 裴誉却不应,而是示意成宣走上近前:“还未向母亲介绍,这是大理寺评事成宣成大人。昨夜永安地震,她无处可去,孩儿便把她带回府中暂住一些时日。” 成宣心中怪道:这母子俩好生奇怪。娘说的是一件事,儿子又说的是另一件事。 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么说,她急忙躬身道:“叨扰夫人了。”待她抬眼,才发觉裴夫人正直直地凝视她。 成宣不经意撞上了她打量的眼神,才觉定国侯夫人风华不因岁月稍减,上回州桥夜市初见谢流婉,还觉她仙姿玉貌,如今站在裴夫人一边,都略显逊色。 成宣本就紧张,被她一看,更是有些心慌意乱,连龛前燃着的熏香,都觉得更是刺鼻难闻了。 “誉儿,你先陪流婉到庭院走走。至于成大人,本殿有话要与她说。”裴夫人神色倦怠,似乎不愿再同裴誉纠缠,挥挥袖子便转过身去了。 饶是裴誉与母亲关系疏远,也不敢违背。他领着谢流婉离开前,还朝她使了个眼色,意在让她不要祸从口出。 她如芒在背,愈发觉得手足无措。裴夫人竟缓步走到她近前,捏起她下巴,眼中俱是不屑。 成宣被迫抬起头看她,想挣扎却不敢用力。自己何时开罪了她?怎么完全不知道呢? 裴夫人这才缓缓开口:“本殿乃公主,见了吾,为何不跪下?” 什么?还有这一出?她从来不知道定国侯夫人便是大梁公主,裴誉也从来没说过定国侯便是驸马爷。大理寺更是无人会在背后妄加议论。她就是个外地来人,这不能怪她啊? 成宣咬牙,今日若是死在侯府里,变作冤魂也不会放过这母子俩。 大丈夫能屈能伸,她立刻作势要跪下,口中直呼:“臣见过公主,公主饶命。” 裴夫人这才松开手,成宣老老实实跪了,她还在那儿请罪,裴夫人却不打算放过她:“你是女子吧?” 她本还伏在地上,请罪的话也噎在嗓子眼。这是认还是不认,老天爷为何要这样害她? 裴夫人见她不言不语,讥诮道:“男子或许看不出,但你还真以为能瞒过天下人?” 成宣哪里敢说裴誉头一天就认出来了,她连喘气都不敢大声些,仍是伏地不起。她冥思苦想,却不知可以如何脱了这困局。 现下只能先否认再说了,她正要开口,门却猛地被推开又关上,她不敢抬头,却听见有人道:“母亲,孩儿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还请母亲不要为难,她有自己的苦衷。” 自从定国侯骤逝,除了婚事外,裴誉向来不敢忤逆她。今日却少见地为一个女子与她争辩,裴夫人厉声道:“糊涂!你可知瞒骗圣上,有何后果?” 她听得裴誉跪下,说话时却仍是不疾不徐,似乎早有盘算:“如果母亲告发,孩儿亦是共谋。” 裴夫人不怒反笑:“誉儿,你是拿自己来威胁母亲吗?” 裴誉与她一般,深深伏下身来:“请母亲三思。” 仿若度过了极其漫长的一瞬,成宣终于听到裴夫人开口:“你既是女子,却入了大理寺。想来亦是有些本事,但本殿劝你,对誉儿,可切莫动了旁的心思。若是被发现了女子身份,还胡乱指摘攀诬裴家。”她说到此处,重重道,“到时死罪亦难逃!” 裴誉以手肘撞了撞她,她顿时醒悟过来,叩谢道:“谢公主仁厚。” 等到他们再出庭院时,晚风吹过,成宣才觉一身冷汗如冰,她心有余悸道:“裴大人,我是不是跟你们家八字不合?我在岷州府时扮男装一直好好的,一来永安,连续穿帮了。” 裴誉见她真像是吓坏了,放软声音安慰道:“她不是坏人。要真是,怎么还会容你在大理寺?” “那我还要不要住在这儿?” “当然住。母亲担心你出事,你便住在这儿,让她日日见到你,她就不怕了。”裴誉还是忍不住挤兑她,“难不成你真对我动了心思?” “老天爷!我不敢!我怎么敢!”她差点要对天发誓了。 裴誉听她声音都带了几分哭腔,眼睛发红,像只闯入了猎人陷阱的小兔子,比往日牙尖嘴利的模样可爱多了。 她突然又意识到什么,四处张望道:“谢小姐呢?你快去陪陪她,人家特意来的。”瞎子都能看出来裴夫人属意谢小姐,她要是耽搁了两人婚事,裴夫人真的要告发她了。 裴誉有些不快:“你担心她作甚?我命人送她回府了。天都晚了,我领你去厢房。” 成宣暗暗对自己道:她再也不嫌弃茅屋租金贵了。一修好,她立马搬回去,再不进裴府。 * 就因为裴夫人这事儿,成宣即便住到了离侯爷夫人居处最远的厢房,也整夜没有睡好。 她梦见裴誉要跟谢流婉成亲了,自己总算不再是裴夫人的眼中钉,便作为同僚喜滋滋上门道喜。可是眼见要拜堂了,新娘子却不知道去哪儿了。 裴誉不去找失踪的新娘子,却一把拉过她道:“既然你是女子,就与我成亲吧。” 她稀里糊涂被换成了新嫁娘装束,拜了堂,又进了洞房。谢流婉却突然出现了,她望着裴誉道:“两个新娘,世子大人,你要选谁?” 她竟隐隐约约有些期待,希望裴誉选的是自己。 谁料到裴誉真留下她,要和她洞房时,裴夫人派大内高手把她杀了,还把她的头砍下来,扔去永安河。 梦做到这儿,发觉好像不太对劲,她才醒了过来。 这噩梦做了一整夜,直到白日到了大理寺,她还是呵欠连天。 几人聚在议事厅,许如千连夜剖尸勘验,对受害者身份已有了眉目。她有条不紊道:“死因与昨日初验一致,的确是失血及窒息而死。死者年约二十七八,我将她身上所有泥俑片敲碎,仔细检验尸身,发觉她身上有好几片烧伤痕迹。” 延景开口,却不敢看她:“是烧制人俑时留下的吗?” “不是。我昨夜勘验时也曾思考过是否这一缘故。”她摇摇头,又道:“那些烧伤的痕迹均已痊愈,结了疤痕,看着是生前被火烧伤,不是死后造成的。” “还有,我刨尸后,发现她胃中并无食糜残留。凶徒杀害她之前,应当是几天未让她进食。加之泥俑阻隔,即便有,我亦难推断她遇害多久。”许如千皱眉。 成宣好不容易跟上她所说:“昨日天机道那个侍卫说,会告诉我们上一次静室进行修缮是何时,只能把凶徒埋入人俑的时间,推算作她遇害的日子了。” 裴誉想着要尽快确认受害者身份,便问道:“许姑娘,你手上的可是画师所绘的受害者画像?” 许如千这才想起来:“不错。”她交予裴誉,道:“我已让画师加紧绘制。想来晌午后,三法司便可可命人在全永安城张贴寻人。” 成宣灵机一动道:“大理寺卷宗,是否也包含了永安城内曾发生过的火灾案?我稍后去查看,有无符合死者年纪的案子。” 她朝许如千一拱手:“许姑娘,可知她烧伤的疤痕大约是何时出现?” “这点虽比死亡的日子易些推算。”她思虑再三,“根据疤痕色泽与厚度,还有其上褶皱,我最多也只能推断为五到十年内。” 成宣兴奋一拍手:“那我便查一查近十年内的起火案。这案子中,应当有个受了伤的女子,年约十七到二十岁出头。” 延景亦是点点头:“成大人说得有理。我去永安府衙跑一趟,看看有无报了失踪的案子。” 他们都想早日查出受害者身份,好确认此人是否被人俑匠所杀。裴誉皱眉,若真是他放走了人俑匠,而此人还潜藏在永安城内,随时将人割舌后烧作人俑…… 成宣似乎知道裴誉在想什么,她笑了笑,似乎在安慰他:“裴大人,你放心,我们都会尽力的。”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破百啦~~~整好开始写文一个月,不管快慢好歹也是往上涨的对吧^_^谢谢大家一路看下来,给这一章前二十条评论发红包,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们(很怀疑凑不够二十个人QAQ) 第33章 业火焚 此时, 宁远大步流星进入议事厅内,手中举着一份薄薄的名册:“各位大人,天机道把静室修缮后, 曾居于此处修炼的信徒的名册送来了。” 数人一同围上前去, 成宣迫不及待接过名册道:“我现在就拿这名册去府库,比对过去五至十年内永安城内曾发生过的起火案的卷宗,看看这个受害者到底是谁。” 延景想了想,这十年内永安城大大小小的起火案何止数百,他接道:“卷宗想必数目甚多, 我与成大人一同查看吧。” “那死者既然被埋藏于静室内,也许她便是曾居于静室修炼之人。我把画师所绘画像带去天机道道坛,看看常乐台中是否有人能辨认出她。”裴誉把方才许如千放于案几之上的画像拿起, 马不停蹄便走了。 忧心人俑匠又在他们确认受害者身份间再度行凶,数人皆是步履不停, 连许如千也想与成宣和延景一道查阅卷宗。 大理寺历年所查办之案件卷宗,全数储藏于府库内。府库严禁火源火种,寺中还有专人轮流值夜看守,由于部分案件可能涉及大梁机密要事, 因此想要查询,还需寺正晁凌提供印信, 盖章核对后方可入内。 许如千并无官职, 因此无法与他们一同入内。成宣怕她不快,她却看得极开,说自己再去催促画师加快速度绘制, 便匆匆走了。 成宣亦是头一回入内。里头被层层叠叠的高大的木质书架所包围, 有些文书档案已数十年无人触碰,尘土累积其上, 更显光线晦暗,连在此监管的老书吏也只燃一盏油灯。 成宣表明来意,老书吏为他们指了路。 如今是鸿嘉五年,若倒推五年,她要找的是建平十三年后,一直到佑和三年间,永安城内发生的所有起火案的卷宗。 大理寺为刑狱机构,储存案件卷宗均依照年份。要找到此间卷宗不难,难在卷宗数目繁多,他们逐份翻阅,也不知要到何时。 延景自告奋勇,爬木梯把一摞摞文书搬了下来。入了秋,府库内阴冷,成宣一边翻阅,一边拢了拢衣襟。 卷宗封面处已简单列明该案发生于何时何地,所涉何人何事。她便对延景道:“你把所有起火案的卷宗全找出来,然后给我,我来看看是否符合受害者的条件。” 延景见自己找得七七八八了,便负责把她排除后的卷宗归置回原位。 他们排查将近半日,成宣已是累得不行,揉了揉脖颈。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六起起火案——都发生于建平十三年到佑和三年间,且皆有受伤女子年岁与受害者相近的。 她正要伸个懒腰,却忍不住结结实实打了个重重的喷嚏。延景也被吓了一跳:“成大人可是抱恙?” 成宣眯着眼睛,发现窗棂缝隙渗入的一线阳光,映出了四处飘散的灰尘:“无妨,灰尘罢了。” 延景也抬起手掌让她看了眼:“弄脏了吧?这些积年旧案,许久无人翻阅,才会如此。” 成宣点点头,他们整理后,把拿着那几份卷宗,离开了府库。 那灰尘,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却又想不出出自何处。不想那么多了,若裴誉那处有线索,很快便可确认受害者是谁了。 他们回到议事厅内,裴誉已早一步返回大理寺。 但他却有些怏怏不乐,看来是不太顺利:“常乐台中确实有人认出了受害女子,但据说她十分孤僻,独来独往,也不与道坛中人深交,因此大家只知道她道号云章,连她俗家姓甚名谁也不清楚。因此半年后她突然不再到道坛修行,也无人深究” 成宣揭开天机道所提供的名册,里头的确看到“云章道人”的记录,还有许多在册的均只有此人道号,并无俗家姓名。 她搬出那一摞卷宗:“我方才和延大人一同查阅过了,这六宗起火案里,只提供主家姓氏,顶多有户主名姓,无法确认她属于哪一宗案件。” 延景补充道:“三宗乃家中意外失火,一宗是邻人故意纵火,还有两宗是工坊起火。” 裴誉沉吟半晌,道:“我这就命人前往卷宗所涉及的各户各坊询问。” 成宣不忘了提醒:“把画像带上,也许能帮上忙。”她心中盘算后,又道:“这些案子,最短的亦已过去六年,也许搬离该处也不一定,便尽量打探吧。” 数人分工合作,出发到不同地点追查受害者身份。成宣随手拿了一份文书,说自己要去那儿。裴誉原先还问她,这户人家住在城北偏远之处,要不要跟他内城的换,稍微近些。 她正打算去过那儿以后,顺道经过自己的小茅屋,看看如今震后修缮工作如何了。早一日修好,便早一日摆脱裴夫人的魔爪。 这浑水摸鱼的事儿,怎能让上司发现?成宣连连摇头摆手,拒绝了裴誉。 她出了大理寺,一路途径大街小巷,看来永安人民震后恢复能力还是极快的,如今道路上店铺又隐约可见早前的热闹景象了。 走时,成宣不敢把卷宗带出,以免遗失,便誊抄了一份,连上画像一同带了出来。过了不知几盏茶时间,她已走得额头微微出汗,又对照了一遍文书上的地址,看来应是此处了。 见有途人路经,她马上打听了一句。 对方看着是个干苦力活的大哥,正挑着扁担经过。听到她问“程家现居何处”,他一脸狐疑道:“你不是住我们这头的人吧?这儿只有一户程家,八年前一场大火,全家都烧死喽!” 这路人所说,与卷宗上倒是一般无二。她来前便知道了,因此并不纠缠于那宗意外,追问道:“大哥可知道,程家当年有个未出阁的女儿,当年她应当只是受了伤,如今还住在此处吗?” 那人苦思冥想道:“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有这么个人。不过人肯定不住在此处了,”他指了指石板路的尽头处,“你看,都烧成这样了,怎么住嘛?” 成宣又赶忙展开画像:“大哥仔细看看,程家女郎是长这般模样吗?” 他看了又看,抹了把汗道:“确实有几分像,不过这画像上的姑娘看着年纪不小了。我最后一次见程家女儿,都好些年前了。你得再去问问。我也不敢打包票啊!” 成宣道了谢,正想离开。没想到这位大哥是个热心人,知她是有公务在身,便领她到几户人家叩门询问。 “郎君放心,带你问的人家,都是住在这儿十好几年的了,肯定记得。”大哥拍拍胸脯道。 先是问了两户,都说有些像。其中一家的娘子让成宣去问翟老太。 “她当年可是程家几个娃儿的奶娘。”娘子热心道,“定能认得出来。” 成宣抱着最后一分希望,到了一栋破旧的宅子。她仔细观察,这儿离前方那处火场废墟并不远。 眼见问出来了就能打道回府,她再三叩门,却无人应答。来之前,娘子告诉她,翟老太无儿无女,一人寡居。 她正想转身离开,又想不能白跑了这一趟,便打算去程家看看。文书记载,程家共八口人,连上仆役厨娘等一共十二人,除了女儿,全数葬身火海。 “起火的缘故,是祠堂神龛所燃油灯打翻,引燃了帷幕,火势蔓延。因为是睡梦之中,几乎无人逃脱。”成宣又揭开文书,喃喃自语道。 但这废墟看着还挺瘆人的。暮色沉沉,成宣自己心中也有些不安。算了,不到虎穴,焉得虎子。也许有别的线索。 她硬着头皮,走入那一片残垣断壁。触目所及,均是惨烈至极的情状。 虽还能依稀辨认出原先的院落和房间,但碎裂的瓦片、焦黑的房梁,全都乱七八糟地摊在地上。整个程家已化为一片焦土,她眼前仿佛燃起了当年的熊熊烈火,将一切吞噬殆尽。 成宣走到一处,还未彻底倒塌的墙上,被信手涂抹了许多字句。 她走上前,以手轻抚那些血红的大字,在心中默念道:“灾星降世,祸害全家……” 连程家女儿也踪影全无,此处在结案后,应当是任人出入的,怪不得有这些诅咒人的话。灾星莫非指的是程家女儿?这文书里连她全名也无,只说程家有一女,发现时伤重,经救治后才活了下来。 成宣想到,自己是不是跟这程家女郎一样,是个灾星?家人惨死,只有自己独活。 她撇开那些让人消沉的念头,摇摇头,打算再走一圈,便到翟老太家碰碰运气。 以前在岷州府,她最怕碰到烧死烧伤的人,因为实在是太痛苦残酷了。若是浓烟刺鼻,窒息昏迷后身亡的,都比被火活活烧死来得幸运。 她正踏入一间看似卧房的地方,依稀还能看出床榻、帷幕和桌椅原先的模样,如今它们都已烧得一片焦黑,地上还有匍匐在地的人形。 她半蹲查看,应当是尸体被燃烧后的黄色脂膏凝聚其上而出现的①。 成宣恍若回到八年前的火海,眼前那人凄厉地呼救,但他终究还是被大火吞灭,不停地哀号挣扎,最终还是无力逃脱。 她想得出神,一道颤颤巍巍的声音突然响起:“你是谁!为何到此处?”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洗冤集录》,作者宋慈 祝大家平安夜喜乐平安啦~~ 第34章 业火焚 眼前如阿鼻地狱般惨烈的火海一下消退得干干净净, 成宣被这猝不及防的问话吓得头皮发麻。 此处怎会有人?她缓缓转过身去,见一清癯白发的老太太佝偻着身子,正对她怒目而视。 她福至心灵, 马上拱手道:“您是翟老太?” 那老太方才敛了怒容, 哼了一声:“你认得老身?那你便知道这是何处喽?还鬼鬼祟祟闯进此处,打的什么主意?”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成宣毕恭毕敬道:“非也。翟老太,我乃大理寺评事成宣。”说到此处,她拿出寺中令牌展示, 又接着道:“今日到此处,是为了追查程家女儿一事。” 她把天机道坛发现一具女尸的始末,抹去其中枝节, 又略过人俑匠不提,为这位翟老太解释了一遍。 老太太原先还不屑一顾, 后面屏息凝神,听到个中关窍,即刻便问:“所以说,你们疑心那死掉的女子, 便是阿若?” 听得“阿若”二字,成宣机警道:“阿若?老太, 您说的可是程家女儿?”她把那副画像展开, 走上前去让翟老太细细查看。 她眯着眼睛,再三审视,而后一脸哀恸, 深深长叹道:“不错……她还是如小娃儿时那般伶俐可爱。小郎君, 你要找的,便是程家女儿程筠若。” 见翟老太正想迈过烧至黢黑的门槛往外走, 她立刻跟上去:“翟老太,程家人均已不在人世。程姑娘会被谁所杀,您可有头绪?” 翟老太连看也不看她,仍是伛偻着身子,蹒跚而行。她嗫嚅着道,似乎仍是难以置信:“怎会这样呢?阿若好不容易活下来,竟就这么去了?” 不知是年岁已高或是哀伤过度,翟老太说起当年之事,都有些词不达意了,听得成宣一脸迷惑。 她再三拼凑,才勉强知晓当年程家起火案的来龙去脉。 程家经商,日子富庶。程夫人生了三个儿子,最后才生出一个女儿,也就是程筠若。当时程氏夫妇已近五十,老来得女,自然待程筠若如珠似宝,疼爱有加。 不知是否因她受尽万千宠爱,小时仍玉雪可爱,随着年纪渐长,倒变得刁蛮任性了。程家为她选的郎君,她一个个都瞧不入眼。 程氏夫妇气恼,便私自为她订了一桩婚事。眼看婚期将至,她这是不嫁也得嫁了。 程筠若胆大包天,竟偷偷离家。程氏夫妇日夜忧心,哪里还敢逼她,便把婚事也退了,就盼着女儿归来。 成宣不由自主被这个程筠若的故事所吸引,听到此处便急忙追问道:“后来呢?” 翟老太摇摇头:“待她数月后归来,竟已身怀六甲。问她,她却绝口不提这男子是谁。大梁民风保守,如何能容忍此事发生?程氏夫妇连同她几个长兄皆是怒不可遏,便把她关了起来。” 成宣有些难以启齿:“这孩儿,程家还容她留下来吗?” “自然不愿。可是当时阿若已怀胎七月,再落了,可是要出人命的。她求老身,老身便去求老爷夫人……” 后来,孩子仍是秘密地生了下来。翟老太当时还是接生的人,程氏夫妇对她千叮万嘱,叫她万万不可泄露分毫。 “所以,程家不止程筠若活了下来,还有她的孩儿?” “若是如此便好了。”翟老太顿住脚,进了身旁一处小小的家祠。里头虽如方才所见,均是满目疮痍。但正中那火烧痕迹斑驳的神龛,竟被好生打理,还放了些贡品。 她动作熟稔地点香,又插于那小小的香炉之上:“阿若虽不肯说出孩儿的爹是谁,但她是十分疼爱这孩儿的,日夜都盼着他出生长大。不曾想……” 接生那夜雷雨交加,翟老太忙里忙外,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听着她歇斯底里的哭声,终于把那孩儿盼了出来。 “不曾想,她竟生出了畸胎……”翟老太尚来不及抱出去给程筠若看一眼,孩儿已断了气。 孩儿没活下来,程家松了一口气,还想着女儿能忘了前尘旧事从头再来。可从那以后,程筠若便有些疯疯癫癫的,每日哭哭笑笑,嘴里说的净是些胡话。 程家怕家丑外扬,便将她关在房中。 “包括起火那夜?”成宣问道。她不好直说,只敢在心中怀疑。 这程筠若,怕就是放火烧死全家的凶徒吧,害死全家的动机和条件,都齐全了。但如果她一直被关着,这又说不好了。 “不错,到了起火那夜,她仍然被关着。也许筠若住得离这祠堂远,才躲过了一劫。但程家其余的十来口人,都葬身火海了。” 成宣忍不住道:“火势蔓延得这么快,她被锁起来,还能逃出生天?” 翟老太看她半信半疑的模样,叹息道:“救火的邻人到达时,她确确实实被关在房中,还是砸了锁头,才把她救出来的。” 不知是否一夜家破人亡,程筠若突然如梦方醒,人也不再癫狂了。官府派人查问,她说她本来在睡梦之中,发现是祠堂最早起火,然后蔓延至临近的程氏夫妇卧房,还有几个兄嫂所居的卧房,还有一旁仆役所睡的通铺。 她想大声呼救,却因住得远,又被关了起来,无人听见,最后眼睁睁看着一家人全部被烧死。 成宣听后仍是心有余悸:“程筠若当年,有没有将她与家人不和的事告诉官府?”她看文书上并无记载,只记述是意外失火。 “你是怀疑阿若?”老太太勃然变色,怒道:“不提阿若被关着。那时候,她可是哭天抢地,几次寻短见,幸好都被老身救了下来。” 翟老太面如死灰。每次想起,她都不愿怀疑阿若,那可是她视如己出,含辛茹苦照料大的孩儿! “阿若怎会做这样的事!”翟老太像着了魔般,扯着成宣的袖子,“你不要血口喷人!你看看神龛之下,全是火烧的痕迹。当年,当年,官府便说他们查过起火源头,整个宅子夜里只有此处有明火!” 她指的,应当是文书中提到的神龛油灯。夜里,不知何故,油灯打翻,引燃了帷幕,才造成这次大火。 翟老太为了凭吊程家死去的人,把神龛简单整理过。成宣不敢再触怒她,便好言好语劝慰道:“我信您。您先把手松开,让我看看。” 见翟老太还在一旁念念有词,仿佛在说服自己什么。她趁此机会,静静思索,想梳理这起火案到底有无不妥之处。 根据卷宗所说,所有死者口腔之中均有烟灰,两手拳缩。成宣记得,无论是生前烧死还是死后焚尸,四肢因高温作用屈曲,都可能出现斗拳状姿态。① 加上口中有烟灰,那么必定不是被杀后而焚尸。成宣无计可施,只得碰碰运气,想试图查看起火处有无蛛丝马迹可留下。 成宣在脑海中比较了一下方才卧房和神龛处的烟熏痕迹,光凭肉眼并不能看出哪处更严重。这一点也行不通。 她见神龛一旁的地面,还有一堆烧焦了的器物,便躬身查看。 都是些佛像、香炉,烧得接近变色熔化,想来闯入此处的人都懒得将它们带走。成宣翻了又翻,本想放弃,却见到一个铜壶漏刻。 这在永安城中倒不稀奇,日晷依赖日影计时,难以在夜间使用。而这漏刻的壶中有水流出,层层流向下壶,壶盖上有不同的刻度,分别代表不同的时刻。虽只是粗略计时,但对普通百姓人家也够用了。 她捡起这漏刻细细检查,铜壶经高温烧灼,烟熏火燎,已经严重变形,连刻度都变得模糊不清了。成宣只能依稀辨认出壶盖停滞在接近寅时一刻。 不对。成宣把那份誊抄的文书翻了又翻,因为来得匆忙,字迹潦草,但她走前核对过一遍,并无誊录错误。 “据程筠若所说,夜半惊醒,见远处火光熊熊,披衣起身,远望见连成一片的厅堂、祠堂、程氏夫妇卧房均已起火,当时约摸寅时二刻。”找到了!成宣把此段供词在心中来回默念,一遍遍思索。 即便火势蔓延得再快,若寅时一刻由神龛此处起火,再殃及周边,怎可能短短一刻钟后便把几处都烧了遍。 她费劲把那铜壶漏刻搬了起来,焦急万分道:“翟老太,您看看这漏刻,是不是原先就放在祠堂内的?” 翟老太神不守舍,还沉浸在方才对程筠若的猜疑中。她不明所以,看了几眼道:“老身记得。这漏刻是起火前一日,夫人买来特意放在祠堂,免得求神拜佛忘了时刻。” “不止此处有,除了仆役睡的通铺,夫人在各处都安放了漏刻。你问这个作甚?” 成宣急忙道:“那别处的漏刻还能找到吗?” “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加上烧得厉害,都在原地吧。”翟老太见她急切的模样,问道:“你想做什么?” “只要把这几处的漏刻放在一起对比,便知道起火的先后次序了!”成宣看着翟老太,一字一句道:“这样,就知道程筠若当年到底有没有说谎。”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自《洗冤集录》 啊啊今天更晚了!好不容易赶上圣诞的尾巴,我来也~ 第35章 业火焚 她难掩兴奋神色, 急忙来到另外几处废墟中寻找漏刻的踪影。翟老太年事已高,跟不上她脚步,只见她每到一处, 便四处翻找:“老太, 您可还记得,其他几处的漏刻都放置于房中何处吗?” “除了家祠的漏刻放于神龛下的柜子里,其余都放在床榻近旁。”翟老太记性倒是不错,“夫人当时忧心阿若,每日在祠堂里求神拜佛。一跪便是一整天, 有时候误了时辰,就特意命人也添置了。” “可是哪有把漏刻放在柜子里的?要看时刻,还得将柜门打开, 不就很繁琐吗?”成宣百思不得其解,此刻她不顾脏污, 正将那一堆堆烧得漆黑的杂物再三翻查。 “程家宅子本就不大,家祠更是小。再把漏刻放在旁边,一家人逢年过节怎么拜?”翟老太振振有词。 按理说来,漏刻外观特别, 应当一眼看到了才对。她好似看到了铜壶样的物品,虽是烧得有些变形, 但走近一看, 竟真的还在! 可她探头,想拨开其上的尘土查看时刻时,却发现壶盖已被人撬开。即便刻度没有被火烧融, 壶盖没了, 谁还能知道火吞噬漏刻之时,到底是什么时刻? 成宣顾不上一旁的翟老太了, 她疾步冲向剩下几处据说放置了漏刻的地点。都是一样的,所有的漏刻都被人撬开了铜壶壶盖,这样,她根本不可能辨别出各处起火的先后次序。 不会有人在大火时还会进入火场,只为了毁掉起火次序的证据。那便是火被救熄后,还活着的人。 此人捏造了起火时刻,还将可能存在的证据都销毁殆尽。但她唯独遗漏了锁在神龛下的那一座漏刻。也许她被关起来太久了,也许她并不知晓母亲担忧她,才特意长留祠堂为她祈福。 文书记载,等邻人发现火势凶猛蔓延各处时,已是寅时过去一半了。这样,程筠若的供词既不会与邻人矛盾,也掩盖了真实的起火处。 “若我是程筠若,要确保所有人葬身火场,定不会选择无人处开始点火。” 成宣闭上眼,想象自己便是那个癫狂至极,要杀死全家的人。 只要有一人惊醒,程筠若的计划便全盘失败。因此程家的人,必须睡得很沉。那么只要在他们晚饭时,往饭菜里掺上一点点药,让他们熟睡便可。 这样不会被仵作发现,而他们又全是口鼻吸入烟灰,符合生前被烧起的情状。 但程筠若日夜被关在房中,因此需要一个帮手,这个帮手知道钥匙的所在,还能光明正大潜入程氏夫妇的房间偷走钥匙,为她开门。程家人口并不多,这个人不是仆役就是程筠若的兄嫂。程筠若便是这样溜出去好几回,甚至准备好了药。 不对!谁会把钥匙给程筠若,是为了让她去放火而把自己杀掉?唯一的可能性便是,送钥匙给她的人只想把程筠若放走,但并非想让程筠若去放火杀人。 如今程家灭门,再也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了。只可惜程筠若算漏了一点,那便是神龛低下的漏刻,记录了她真正放火的时刻。 她如梦初醒,匆匆走回去寻找翟老太:“您可还记得,起火那夜,有没有和程家人一道用晚饭?” 翟老太不解其意:“自是有的。老身每日都在程家干活,不过老身自己也有居所,夜里便回去了。” “对了,那夜老身不知为何,吃过后便觉得乏得很,回去不多久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到了快天亮才醒来。还是邻人敲门来告诉我,程家出了事……” “程筠若呢?她也和你们一道用膳吗?” “要看看阿若当日的情绪如何。老身记得了,那日她与大家说说笑笑,夫人可高兴了,确实是和我们一道吃的。” 程筠若应当是那时借机下了药,最后回到房中。不知那个帮手,是否也最后一次为她开门。 虽无意中发觉了一场起火案的真相,可是程筠若杀人,又与她被杀害,做成人俑有何关联?程家与人俑匠当年所居之处距离甚远,她向翟老太告辞时,还打听了一下,但据她所说,看来彼此是素昧平生,从未曾见过。 难道人俑匠在悬崖下死里逃生,重活一遭,决定伸张正义来了?但她不是因程筠若被杀,也万万想不到要来查一桩八年前的案子。 这人俑匠,又是如何知道程筠若当年杀人的? 她冥思苦想,仍是不得要领,最后仰头望天,自我开解道:“现下天色已晚,又饿得不行,还是填饱肚子,再回侯府去吧。” 成宣就怕在侯府遇到裴夫人,故意先去茅屋。看那里有个老实憨厚的工匠,入了夜还在忙活,她不由得定下心来,向对方连声道谢。 那工匠自称是城中天工坊的,平时多是做些泥瓦匠的活儿。如今地震过后,城中到处都是需要修缮的房子,忙活得很。 只是他说话间有些结结巴巴,一句话停了好几遍。成宣耐心听他讲完,又给了他一点银子当做酬谢,把那个工匠哄得是眉开眼笑:“谢……谢公子,我,我定……” 成宣实在是饿得紧了,没听他说完便道:“谢大哥,我先走了!” 她到了州桥夜市东逛逛西逛逛,逛到后来流连忘返,舍不得走。想想第二日还要早早回去点卯,她最后就买了点干脯,恋恋不舍地回去了。 她偷偷摸摸进了侯府。不过一日,府中下人一下子都认得她了,个个见她,都喊她成大人。她心虚,只得咧嘴干笑,好不容易回到卧房后,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冷不丁背后有人问话,成宣今日被吓了第二回 了,她转身一看,不是裴誉又是谁。 她能发作吗?自然不能。成宣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裴大人怎么在此处啊?这……好歹我也是女子,这样进来不太好吧?” 裴誉起身,也不走近她,只在房内逡巡,手时而摆弄一下架上的摆设:“方才本来是屋外等的,结果母亲饭后在庭院四处走动,她看到了我两回,没法子只好躲进来,掩人耳目了。” 成宣无言以对:“……”她耳边还时时回响着裴夫人的厉声告诫,只得岔开话去,“裴大人用过晚膳了吗?” 她本想把寻得程筠若身份的来龙去脉细述一遍,想想说起案情两个人又是没完没了,裴夫人更得气恼了,还是留待明日到了大理寺再说吧。 “还不曾。你呢?”裴誉终于放过了房中的一列陈设,要走到她这边来。 成宣不由自主觉得心里紧张,也不知道紧张什么。她在心中默念,切切记住要和裴誉保持距离。 成宣万万没想到,她一开始只想讨好裴誉,让他隐瞒自己的女儿身,看来是美人计用过了火,连裴夫人都误解了她。这可不行! 于是她在衣袖中掏了半天,把那袋子干脯掏了出来:“大人想必饿了吧,卑职买了些肉干,好吃得很。”她侧身,拉开了门,“大人可以回房去,细细品尝。” 裴誉没接,也没出去。他看向成宣,月光落入她双眸,她就那么小心翼翼的,也望着自己。 裴誉一时变得胆怯,即便是战场上的流矢弩箭、敌军突袭也从来不曾让他如此。爹总会对他说:“怕什么,拼就是了!” 但此刻,他却不敢说自己去追查完内城那户人家,确认并非受害者后,又回到大理寺。结果在那儿等她许久也不见她。 他担心她不知遇到何事了,又到了此处候着,因此到如今也没进晚膳。 光是母亲一番话,就把她吓成这般模样。自己再说点什么,还不真把她吓跑了。 他憋了半日,最后只道:“你留着自己吃吧。”说罢便走了。 成宣看着他挺拔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裴大人,不是卑职故意不搭理你。实在是侯爷夫人恩威并施,小的不敢不从啊。”她在心里念叨完,才慢慢关上了门。 两人都住在侯府,一早上到底要不要一同去大理寺,好像也是个躲不过的问题。成宣打定主意,明日一早鸡鸣就得起身出发,这样就可以避开裴誉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算来算去,天蒙蒙亮就出了门,太好了!只要再多坚持一阵子,等她那小破茅屋修好了,就不用日日起早贪黑的了。 她一路打着呵欠,一路往手上哈气。深秋的永安清晨,秋风打了个旋,仿佛钻入了四肢百骸,冷得她打颤。 成宣揣了些热腾腾的早点,一路小跑到了大理寺。来得太早,一个同僚也不见。她心满意足地用了早饭,又趴在案几上眯了一小会儿。 等被人唤醒,才刚过点卯的时刻不久。 延景凑近来,拍了拍她肩膀:“成大人,起来了,去议事厅。” 成宣伸了个懒腰,觉得一切都是如此惬意。她跟着延景到了议事厅,裴誉和晁凌都已坐下。 她总觉得自己现在是个贼人,鬼鬼祟祟的,故意不去看裴誉。她把昨日见闻细细道来,众人听到程家灭门始末,都不禁悠悠叹息。 成宣最后总结道:“程筠若就是那个人俑受害者。但人俑匠,或者说手法与人俑匠相似的人,到底为何要杀她,她和人俑匠之间的关联,目前还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这一条线索断了,我们只能去追查静室修缮的工匠。”裴誉接过她的话来,却不看她,“负责修缮静室的工匠想必就是把人俑放入墙内的人,即便他不是凶徒,也一定是帮凶。” 第36章 天工坊 成宣进来议事厅前还想好了, 绝不能望上一眼裴誉,奉行她“敬而远之”的策略。 如今听他开口,心下本能, 忘了方才所思所想, 竟自然而然地将视线投向裴誉,没想到裴誉看也没看她一眼,视线来回在延景和晁凌身上逡巡。 成宣气结。她虽耳朵还在听,目光却投向了别处。 “上回道坛送来的信徒名册,约摸是半年以内。延大人, 你可知修缮工程是永安城内哪家工坊负责?”裴誉不疾不徐问。 延景早有准备,他昨日又跑了趟道坛,总算是问了回来:“道坛告知, 静室修缮工程是由永安城的天工坊所负责。这天工坊我也稍稍打听过,据说这是城内规模颇大的一家工坊, 除了砌砖铺瓦、盖屋合脊,连烧制器具的活儿也有涉及。” 成宣原先还望着梁上那素色的木纹,一听“天工坊”三字便回过神来,这不是昨夜给她修葺茅屋的工匠干活的地方吗? 成宣朝延景问道:“那么, 道坛可知当时负责修缮静室的工匠姓甚名谁?” 总不会刚好便是昨夜那匠人吧?那人说话虽口齿不清,但人看着老实巴交, 而且总不至于这么巧让她撞上了人俑匠。 延景摇头, 表示不知:“道坛说他们只管验收工程、结清钱粮,当时给了天工坊三块出入名牌,之后便不再管了。” 晁凌听了几人汇报, 揭开茶盖抿了一口热茶:“那几位今日就跑一趟天工坊, 若人俑匠真就藏身于此,各位千万小心提防。” 天工坊位于永安外城, 此处工坊云集,不同类别均是一应俱全。 此处人来人往、门庭若市,他们艰难地穿梭在人群之中,成宣还是头一回来,一下子看花了眼。 街头巷尾看去,有煮制丝帛的、染织上色的、铲毛制皮的,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锻制铁器的。 放眼望去,那匠人打出的铁花犹如万千流星在空中绽放,而后又渐渐坠落,白日内亦似璀璨至极的星光。① 见她看得出神,裴誉本想拉她往前走。往日再熟稔不过的动作,都站在她身侧了,他仍是把手收了回来。 漫天飞舞的火星落在他们眼前,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延景见他顿住脚步,不明所以道:“裴大人,怎么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道:“你叫上成宣吧,让她走快些。” 天工坊盛名在外,因此即使工坊数目繁多,很快便找到了。 工坊内窑炉烧得正旺,土工正忙着把泥料送入炉内焙烧。烧制后的青瓦占据了大半位置,把坊内挤得满满当当。 一个手执算盘、读书人模样的人迎了上来,成宣见他正忙于清点烧制后的青瓦数目,想他定是工坊的负责人,便扬了扬大理寺令牌:“三法司的。关于半年前,天机道道坛静室修缮的活儿,是不是你们家负责的?” 那掌事的听说几人是官府人员,不敢轻慢。他先是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天工坊掌事兼管账的,又小心翼翼问:“我记得。静室那活儿怎么了?难不成是我们的人活儿没干好,塌了?” 延景宽慰道:“非也。掌事不必忧心,大理寺只想问清楚,负责那活儿的都有谁?现在还在工坊里吗?” 掌事知道此中许是牵涉机密,不敢多问,寻来账册一查,便道:“这活儿一共派了三人去。” 成宣想起方才延景所说,道坛只给出三块出入名牌,这一点倒是对上了。 “一人是我们坊中的老陆,他是工匠头领,另外二人都是永安城里招来做散工的,并不会一直跟着天工坊干活。”掌事忙让人唤来老陆。 成宣四处张望,又问道:“这三人有分工吗?例如谁负责砌墙、谁负责粉刷?” 掌事点头哈腰道:“自然是有的。老陆是头领,一般都只监工,不干活。但另外两人,这我就不清楚了。” 那名唤“老陆”的工匠头领肥头大耳,满头是汗匆匆跑进来:“怎么?出事了?” 见他这般体壮膘肥,估计真不是动手干活的,成宣问道:“你可记得,半年前天机道坛静室修缮的活儿,另外那两个散工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老陆抹了把汗,气喘吁吁道:“实不相瞒,我们工坊活儿多,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会到外头请散工来。这散工什么活儿都接,一年到头几十上百人,我也是记不太清了……” 掌事的连声道:“记得清,记得请!”他连忙给老陆使眼色,“你快想想,别误了贵客时辰。” 成宣插话道:“不急,你慢慢想。或者我这么问吧?谁负责砌墙的,我们找的人就是他。” 老陆苦着脸,想了半日,总算是有了点眉目:“这砌墙的就见过那么两日,我还真没印象了。这人也奇怪,散工要是想多接点活儿,总是自己跑到坊里请托。他倒好,就干过那么一回,再没了踪影。” 数人不约而同,均互换了个眼神。这散工,嫌疑极大。成宣正要看向裴誉,裴誉却早已转过头去。这人怎么回事?明明她才是要避嫌的那个人,他倒是避得起劲。 “我只记得好像唤作小冯,至于具体名姓,家住何方,小的还真不知道。容我再想想,”老陆苦思冥想,才道:“他干活不大熟手,我统共就去过两三回监工,都让他返工了。他也不抱怨,起早贪黑地干。有时我们还没到,他就已在那干活了。别的我还真记不清了。” 见连掌事的都沉了脸色,老陆赶紧找补道:“几位大人,另一人我是记得的,他常接天工坊的活儿。他们连着几日都在一道,想必他还记得。” 成宣振奋精神,问清了地址名姓,他们便径直往那处去了。成宣出得工坊,总觉得背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眼神,似乎在紧紧盯着她,她回头一望,却不见异常,心道自己多想了。 三人离开后,有人凑上去结结巴巴问:“掌事的,这……这三法司的人,都是官儿吗?”他满脸灰土,说话时还忍不住抹了把,显得更是脏污。 掌事的好不容易送走了他们,此刻心中一颗大石才落了地。他用算盘敲了敲问话的人:“这也是你能问的吗?那是查死人案子的官人!” 他瑟缩了一下,唯唯诺诺道了声谢,便回到窑炉前。 挤出了这繁忙的工坊市集,他们马不停蹄赶去城郊。成宣估计是这散工钱挣得不多,只住得起城郊茅屋。再一想,这不就是自己吗? 此时已近晌午,三人在城郊寻了处面摊,便坐下打算先填饱肚子再说。延景喊来老板,先点了个牛肉汤饼,成宣和裴誉异口同声道:“来个羊肉的。” 延景笑道:“成大人和裴大人不仅每日同进同出,查案办案,如今连口味都一样了。” 两人听后,旋即又一同改口道:“我要牛肉的。” 老板有些不耐:“客官想好了没?” 延景赶忙打圆场:“就要三碗牛肉的。” 等汤饼上来了,延景关切道:“成大人,你如今身居何处?我记得你那茅屋是不是塌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成宣夹了一筷子的汤饼,狼吞虎咽吃了下去:“……一个,一个朋友家。” 此时,裴誉刚好放下筷子,和她同时道:“我家。” 一桌人顿时相对无言。静默片刻后,延景觉得气氛怪异,忍不住道:“裴大人真是仗义!哪日,哪日我也去侯府走一遭,拜访拜访。” 这莫名怪异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结账后,延景自觉地走在前头,说去问路,留下他们二人在后面。 裴誉慢悠悠地走着,似乎一派逍遥自在,看着不是去查杀人案,倒像是来郊外游玩的。 成宣终是按捺不住:“你为何要对延景说这个?” “光明正大,有何不能言?”裴誉偏不如她意。 “我,我是怕延景会胡思乱想。”成宣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俑匠附了身,见到裴誉话都说不利索了。 裴誉顿住脚,侧过头来看她:“你是不是忘了?这永安城内,知道你是女子的,只有我和我娘。”他少见的咄咄逼人,“延景既然不知道你是女儿身,何来的胡思乱想?” 成宣顿时语塞。怎么他说的听着很有道理?她一定是脑子糊涂了,忘了自己是女子。 她不服气道:“那也要避嫌。再说了,你不也在同我避嫌吗?”哼,竟还敢恶人先告状。今儿一而再再而三不肯和她交流的人,到底是谁? 这次换裴誉语塞了,他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不一样。” “有何不同?”成宣总算抓住他把柄,锲而不舍追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自网络资料 第37章 天工坊 “你可是真的想知道?”裴誉乌沉沉的眼眸凝望着她, 他瞧她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看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被他这么一看,成宣顿觉有些心虚, 那气势一下子消散无踪。他的神情那么专注认真, 好像要说出一番惊人之语来。 她有些后怕,捂住耳朵道:“裴大人,我什么也没问过,你不必说了。”边说边往后挪动,挪了两三步干脆向延景跑了过去, 嘴中还喊道:“延大人,等等我!” 裴誉远远注视她逃之夭夭的身影,一语不发。也罢, 就不逼她了,裴誉想, 也许他自己也一样需要些时日,好好确认心中所想。 城郊有一片百姓的聚居地,都是如成宣所居住的茅屋一般,相对简陋的房舍。有的茅屋稍大些, 那户人家便会在自家屋后空地开垦,种蔬菜或养鸡鸭的兼有, 一片恬静安逸。 虽仍身处永安, 倒令人有些世外桃源之感了。 几人稍稍打听,便找到了这个散工所居的茅屋。延景上前去,敲了一会儿门, 还是无人回应:“会不会是晌午时分, 所以小睡去了?” 成宣正要接话,门“吱呀”一声开了, 后头有人探身道:“几位是?”他年约四十,胡子拉碴,看着很是颓唐。 成宣照例扬了扬手中令牌:“大理寺的,来问话。”她说话时,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样貌确与描述的一致,应当就是本人,“陈三,天工坊老陆让我们来这的。关于半年前天机道道坛静室修缮的活儿,有话要问你。” 名唤陈三的男子听到后,似乎并不太讶异,开了门就把他们迎进来。他似乎有些坐立不安,手来回揉搓道:“官人何事?小人马上就要去干活了,你们有话便快些问。” 裴誉单刀直入道:“陈三,你还记得半年前在天机道修缮静室那桩活儿吗?” “我接的活儿那么多,怎么可能每一桩都记着?”他说话时,并不看向三人。 “不打紧,你记得多少,便都说出来。”成宣总觉得这陈三浑身透着怪异,却说不上是为何,“老陆是监工,你和另外一人才是干活儿的。你可还记得他?” “他……”陈三极快地看了成宣一眼,又闪躲开去,“那人奇怪得很,每天都是埋头干活,跟他扯上几句闲话,他都不愿意搭理。” “模样,我只记得个大概。”他的语气亦是有些犹疑。 “照你这么说,他的名姓、家住何方、年岁等等,这些你是一概不知了?”延景问道。 “大人,别为难小的。我们有活儿就接,谁在意搭伙的是谁?”陈三挠了挠下巴,“好像是叫冯七,别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了。” “把他带回去吧,让画师根据描述画张画像。”裴誉冲成宣和延景道,“原先城中贴的程筠若的画像可以都撕了,我们来找找这冯七到底是谁。” 陈三一听,连连哀求道:“大人,今日小的还有活儿要忙,可否晚些再去?还有,我婆娘出去采买了,这儿就小的一个,我现在若走了,没人看着娃儿呀!” 陈三并非犯案之人,若强押对方回去大理寺,似乎有些不近人情。成宣道:“你须于日落之前赶到大理寺,若不见人,三法司便直接派人把你抓走了。”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他忙不迭地应下,好容易才送走了这三人。关上门后,陈三发觉自己汗已湿透了衣裳。 他踉跄着推开房门,见妻儿嘴中都捂了布条,手被绑起。妻子一见了他,泪便落下来,小娃娃不懂事,想哭叫,却出不了声,憋得脸都红了。 陈三跪倒在地,双手合十道:“我都按吩咐的说了。求你,放了我们一家吧。” 那蒙面之人拔出剑,抵在陈三喉间,哑声道:“走,马上离开此处,我若是在永安再见到你,便要了你们全家的命。” 陈三猛地往地上重重磕头,那蒙面的人又抛下一袋银两,他顾不上捡起,先帮妻儿松绑。 妻子抹了把泪,知道此处是再也不能呆了。她还想收拾两件小娃娃的衣裳,那蒙面人道:“听见我说的话了吗?马上走!” 陈三做梦也没想到,半年前接的一桩活儿,竟落得流落他乡的结果。而那不言不语,看似木讷的冯七,竟是心狠手辣的杀人凶徒,今日还比大理寺早一步上门来,以妻儿性命威胁于他。 另一头,三人一前一后,已快走出那片民居。 延景思前想后,忍不住道:“两位,你们可觉得有些不对?那冯七既然是要出门干活了,妻子为何又趁这个时候采买?此处偏僻,万一脚程远赶不及回来,耽搁了怎办?” 成宣点头同意:“延大人说的有理。”她思及方才提起自己来自大理寺,那陈三却好似一早便知,相较天工坊掌事和老陆惊愕的反应,可谓天壤之别,怪不得她觉着不对劲。 裴誉沉声道:“不错。有人比我们早一步找到陈三,还让他扯谎欺骗大理寺。” 等他们三人赶回陈三家,破门而入发现仍是晚了一步。此处人去楼空,早已没了陈三踪影。地上还有散乱的布条和麻绳,成宣蹲下身,捡起细看:“裴大人说的不错。有人拿陈三家人性命要挟,让他支走我们。” “现在去追,还追得上吗?”延景看向裴誉,追捕这种事儿,还得交给专业的。 裴誉顾不上答话,已疾步走向茅屋前后门查看。泥地上一连串马蹄印记,还连着长长的车辙痕迹,一路往前延伸,他回到茅屋中,对二人道:“给他跑了。回去让晁大人下发公文,召集永安附近州县协同追缉。” “永安附近大小州县十几座,要找三个有心躲藏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加之既非本地的案子,想来府衙也不会如何尽心。”成宣咬牙道,若方才小心谨慎些,就不会白白让到了手中的线索溜走。 “成大人不必沮丧,这也说明我们寻的方向对了。”延景宽慰她,“你看,那冯七把程筠若的尸体藏在如今隐秘之处,不也没想到一场地震,会让他的恶行暴露于人前。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成宣凝眉,正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冯七知道人俑被我们发现了,也知道我们会循着天工坊的方向查到他身上,因此先绑了陈三妻儿。”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又道,“怎会如此巧合?刚好是前后脚的事情,若我们来早一步,冯七也没法要挟陈三了。” “会不会是冯七知道事情败露,便一直关注大理寺动向,”延景推测道,“他若见我们去过天工坊,下一步定是去找陈三了。” “这样一来,程筠若和冯七两条线索都断了。我们还能怎么查?”成宣不免有些丧气,“难道只能等着人俑匠再出来杀人吗?” “他将尸骸藏得如此隐秘,常人都难以想象。”裴誉摇摇头,“坐以待毙亦不是法子。前两日为了确认人俑女尸的身份,我派宁远他们找出过永安城失踪的案子,大家便回去翻下卷宗,看看有哪一桩可能与人俑匠扯上关系吧。” 几人到了安华门处,此处乃内外城入口。成宣不想与他们一道回去,免得放值又该犯愁,到底要不要和裴誉一同回侯府去。 她搬出茅屋作由头:“两位大人,我得回家中看看,这两日有工匠在修葺,我要盯紧些,免得出岔子。” 延景不疑有他,便应下了:“成大人不是借住在侯府吗?何必急着,裴大人又不介意。” 成宣哪敢说自己介意,她偷觑了眼裴誉神色,见他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似乎并不在乎,便小跑着走了。 她一路走,一路想捶自己脑袋:陈三那儿搞砸就罢了,谁也想不到冯七这么快会找上门来。可是她今日面对裴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想到自己又是捂耳朵,又是质问他避不避嫌什么的,她就觉得自己奇怪极了,哪儿像往日没心没肺的样子。 说到没心没肺,她还是怀念刚相识那会儿,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呸,不能这么说,反正是嘴巴没句好话的裴誉。 她只要小心翼翼赔个笑,夸句好,就能让他消了气。哪像现在,整个人怪里怪气的,明明是侯爷夫人让她避嫌。 那可是公主殿下!自己寄人篱下,难不成还能把殿下说的话当作耳边风?但裴誉真的不理会她,她又觉得不高兴了。眼下盼着工匠早些把她那破茅屋修好,她搬出去了,或许和裴誉就能修好,和往日一般相处了罢。 想到这儿,她又加快了脚步。但成宣从未想过,这一去,竟让她陷入困局,甚至危及性命。 第38章 天工坊 安华门往另一头走, 没多远就到了成宣的茅屋。远远望去,似乎塌陷的半边屋檐都已修葺完好,重新恢复原状。 成宣喜不自胜, 沉浸在自己马上便可搬离侯府的雀跃中, 便先到街头卖糕点的铺子,随意挑了些麻团、糍团,还有油炸千层儿,想着犒劳一下那个辛苦干活的工匠。 店主灵巧地以油纸包裹,她拿在手上, 沉甸甸的,顿觉踏实,径直往茅屋去了。 那天夜里见过的泥瓦匠正在忙里忙外, 她在外头大声招呼道:“大哥,我是住这儿的, 那天见过。现在修得怎么样了?” 听得人声,那个老实憨厚的工匠抹了抹满额的汗,从里屋探出头来,见是她, 咧嘴笑道:“是你呀,小郎君……快……快修好了, 郎君可……可进来瞧一瞧!” 成宣想着, 既然要把吃食给大哥,顺道进去看一看也不错。她入了里屋,工匠放下手中的铁抹子, 指着屋内各处:“小郎君, 不光塌下来的,原先老旧的地儿, 我也一道帮你修整了,你看看。” 成宣也瞧不出个名堂,只觉屋内确实是敞亮了些,她把那包热腾腾的糕点放在案几上,招呼道:“这是特意给大哥买的,忙完了记得尝尝。”她又扫了一圈,“我瞧着没什么问题,那我先走了罢。” 成宣转身欲走,那工匠却忽地道:“小……小郎君,这么多点心,你不……不留下,与我……我一同吃吗?” 她顿住脚,稍稍有些错愕:“不了,我得回去,有事儿要忙呢。” “你是不是……是不是要回大理寺?就是……就是那个很多官儿,专门……专门负责查案抓犯人的地方?” 他怎么会知道?她可从来没对他说过自己的身份。电光火石间,成宣蓦然想起方才金蝉脱壳的冯七。 这冯七,要么就是人俑匠,要么是人俑匠帮凶。若他是帮凶,那主谋就是冯七身边相识的人。他们方才懊恼的是,全无关于冯七身份的一点线索,连追查也无处追查。 如今这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工匠,不正也是天工坊之人?说话结结巴巴的,会干泥瓦匠的活儿,触类旁通,保不准也会在窑炉中烧制人俑。莫非…… 她暗恨自己太过笃定,觉得人俑匠当年摔落山崖,非死即残,怎还可能大摇大摆做个工匠,因此面前这人即便口齿不清,她也没有怀疑过。 成宣心道不好,跨步想迈出去。奈何那工匠早一步伸手关上了门,那泥抹子不知何时已被牢牢抓在他手上,他按住门,恼怒道:“我说了让你留下来尝尝点心,你怎么不听我的?” 怎么他说话,一会儿结巴,一会儿不结巴的?难不成刚刚是装出来的? 成宣还没理清思绪,只能先稳住对方:“大哥,你怎么知道我是大理寺的人?” 想起她白日才刚去过天工坊追查冯七去向,成宣这才意识到那工匠当时就在坊里,只不过她没有留意到,“你在天工坊见到我了?” 工匠把泥抹子架在她脖颈上:“你怎么话这么多,快过来,凉了便不好吃了!” 那泥抹子边缘颇为锋利,成宣不敢乱动,一步步挪到了案几旁:“有同僚正在寺中等我回去,若不见我,马上就会过来找我。”她觉得这工匠也是个笨贼,他非散工,天工坊定有他的档案,今日在此行凶,难道命也不要了? 她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不害怕吗?天工坊知道你来这干活,我出事儿了,第一个就会找到你。” 那泥抹子没有丝毫偏离,工匠喃喃说道:“你怎么这么聪明?这些我从来都没想到过。怪不得,怪不得阿楚杀了人,却不被发现,因为他像你一样聪明。” 成宣意识到不妥,敏锐追问道:“阿楚?这是谁?是不是人俑匠!” 工匠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声:“我喜欢人俑匠这个名字,我喜欢,我喜欢。”他一连重复了好几遍,听得成宣毛骨悚然。 她忍不住追问道:“程筠若是你杀的吗?冯七是不是你的帮凶?” 成宣转念一想,又觉说不通。这头冯七毁灭证据,不让人追查到自己身上,另一头主谋就擅自杀了大理寺官员? 这与早一步追查到陈三家中,堵截一切线索的行径,也差得太远了。 工匠却似乎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硬按下成宣坐在凳上,状若癫狂道:“你问题太多了!我记不住!” “你说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他凑到成宣面前,神色如痴如狂:“我也想做人俑匠!我会烧人俑,你又这么聪明,不如你跟着我,我们一同去杀人。” 想做?难道他不是人俑匠?可他嘴中喊着什么“阿楚”、“阿楚”的,她在脑海中搜肠刮肚,当时刚发现道坛的人俑后,她曾扫过一眼一年半以前人俑匠的卷宗,人俑匠的真名…… 她绞尽脑汁思索。对了!秦木楚!那个从悬崖上掉下来的人俑匠,就叫秦木楚。 “阿楚是你的谁?他是你的朋友吗?所以,你才想做人俑匠。”成宣即便心慌意乱,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我是大理寺的人,我不能滥杀无辜的人。” “那阿楚不也杀了许多无辜的人?”工匠不依不饶,“你这么好,你给我银子,又给我吃食。难道你不想和我一道去做人俑匠吗?” “不,不是这样的。”她买的时候,哪想到这么多!成宣试着将态度放软些, “阿楚他,他是因为被四邻嘲笑,加之他娘亲死去时,无人愿意伸出援手,才走了歪路。” 工匠嘿嘿一笑:“你们都错了!只有我才知道阿楚为何杀人!” 他说话时前言不搭后语,成宣费尽力气,才拼凑出人俑匠杀人一事的原委。 原来,秦木楚有龙阳之癖,若他只钟情于一人还好。但他却经常觊觎四邻那些少年男子,可他身量瘦弱,胆子又小,开初只是偷偷窥视,尚且无人发现。见他行迹鬼祟, 后来,秦木楚年岁渐长。他自恃习过武,母亲也死了,再不是当初孱弱少年,也无人阻拦,便把看上眼的少年绑到一处废弃的窑炉,先是对对方施暴,逞了□□后,若少年曾反抗,便将对方舌头割掉,做成人俑。 一段令人作呕的故事,工匠竟说得眉飞色舞,兴奋至极。成宣忍住那恶心欲吐的难受感,想尽量拖长时间:“你不是结巴吗?我记得,阿楚也是结巴,对不对?” 他又仰头大笑:“我那么仰慕阿楚,他是怎样的,我自然也要学着他那样。我一直想着,我也要像他一般杀人。”他低下头,眼中似有火焰,狂乱至极,“今日,如果你不听我的,我就把你也杀了,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你又是怎么知道阿楚这样杀人的?你见过?”成宣不敢回应,怕刺激到他,只好把话岔开去。 “因为,我一直陪阿楚睡觉啊。”他摇头晃脑的,似乎很是得意,“那些少年人,都拼了命地反抗他,辱骂他。只有我,一直陪着他,所以他把秘密都告诉我了!。” “可是,我待他这么好,他还是要去寻别的人。他还是不满足,要造出更多更多的人俑。”他说到此处,怒极反笑,“为什么!” 成宣听到此处,这才明白到,他和冯七及程筠若并无关联。他只是秦木楚其中一个受害者,却扭曲至此,沦为秦木楚的禁脔和帮凶。 听他描述,他似乎从未杀过人,今日亦只是因为她去过天工坊刺激到他。这人一定没有全盘计划,她所做的,就是要找出他的错漏之处,把握良机逃走。 想到此处,成宣定了定神,忽地展颜笑道:“大哥,我也替你不值。要不,我们头一个就把秦木楚杀了吧。你知道我们能在何处寻到他吗?” “阿楚早就死了……他偏要寻其他少年,我便偷偷将他的藏身处告诉了官府,我还亲眼见到他摔下山崖。”他语意中还带了些惋惜,“他就是不听我的。” 那么,冯七的确不是死而复生的秦木楚。确认这一点后,她如今首要的便是保住自己一条小命,于是想尽办法安抚他:“那,杀了天工坊那掌事的吧?” 看他疯疯癫癫的模样,想来生活中定过得不甚如意。因此她便随口选了这人,他听罢,亢奋得连那泥抹子都往她喉间嵌深了几分,“好主意,好主意!你来说说,我们怎么动手?” 她虽是刑狱之人,牵涉人命的案子见过成百上千,如今信口胡掐,听着还颇像那么回事儿:“要杀人不留痕迹,我们须得想想,哪种法子最不惹人怀疑?同时,还得给自己留下不在现场的人证。” “我觉着,你得去跟踪他。”成宣笃定地点点头。 工匠狐疑道:“跟踪?小郎君,这话什么意思?” “你得了解他从早至晚,去过何处,爱吃何物,爱做何事。这样便好入手了。”成宣眼看着快编不下去了,心中愈发慌张,面上仍强作若无其事:“今日已晚,我们先在此处歇息。明日我同你一道去吧。” “明日,小郎君和我一道去?” 成宣不敢用力点头,就怕把脖子割伤了。 他眯着眼,气息都喷在她面前,忽地变色,勃然大怒道:“你骗我!你定是想明日到了街上,便大声呼救,到时你便可逃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我收藏能破两百吗?话说上回要发二十个红包,我至今没发完TAT糊是我的底色,我好苦 第39章 天工坊 方才还疯疯癫癫的, 这会儿怎么就一下子醒悟过来?成宣怕惹恼了他,更无法收拾,便哀哀叫屈道:“大哥, 我并无此意, 你可千万别误解了我。” “你想想,我方才说的不对吗?你要是在此处就杀了我,第二日大理寺追查,马上就能把你抓捕归案。”她决定死死咬住这一点,说服这疯子不要在此处动手杀人, “咱们还不如从长计议,想想如何把掌事杀掉,你意下如何?” 见工匠闷声不语, 似乎在琢磨她所说的话。成宣知他心中动摇,不给他思索余地, 又道:“咱们还是从长计议罢,想想要如何把掌事杀掉。对了,”她故作不经意,实则心中忐忑, 问道:“我叫成宣,敢问如何称呼大哥?” 他这才回过神来, 斜睨成宣一眼, 道:“你问我姓名,可是想告发我?” “自然不是!我如今身在此处,如何能告发大哥。”成宣怕他又胡思乱想, 解释道:“咱们既然要商量大事, 自是要互通姓名了。” “你也叫我阿楚!”他神色在灯下愈发显得狂乱,“阿楚死了, 我要代替他活下来。不错,这名儿真不错!” 成宣瞧他已然是神志不清了,心中腹诽道:明明是你告发人俑匠,害他被擒又坠崖身亡,如今还假惺惺说什么代替他,真是虚伪到了极点。 她勉为其难喊了声“阿楚”,顿觉骨寒毛竖。他许是站久了,有些累,此刻半个身子靠在案几上,面对面看着她,叹息道:“阿宣,我想过了,我即便在此处杀了你,但既无窑炉,也无泥浆,我是做不成人俑的。” “不错!”她应得太快太急了,招来“阿楚”一个满怀疑窦的眼神,她暗道不好,便尽力掩饰道:“你若不想带我到街上,总归有别的法子。你尽管说出来,咱们一同讨论便是。” 他面上是遮不住的惋惜:“我若独自一人去杀了掌事,你又怎会乖乖留在此处?你定会逃跑报官的。” 成宣恨不得声嘶力竭喊出来:你也知道呢! “既然这两个法子都行不通,”他话未说完,从案几起身,一手轻柔地抚着她的发际,“那我们只能想第三个法子了。” 只要不把她杀了,想几个法子都可以。成宣眸中满是哀求之意,望着“阿楚”继续点头。 见她求饶,他手仍未移开,成宣不知所以,问:“怎么……” 只不过她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他那如母亲般温柔至极的动作,竟突然带了狠厉之意。 成宣最后清醒的时刻,只感受到他费尽了浑身力气,狠命按着她的头往案几上重重地一掼。 她长这么大,从未遇过这般重创。她脑子嗡的一声,一瞬间天旋地转,唇边因为撞上了桌角,立时淌下血来。 伴着那掼到案几上的巨响,成宣彻底晕了。 失去意识前,她只来得及想,这个“阿楚”到底是真笨还是假傻?自己编了那么多话术,竟一句也骗不过他。 * 额角肿了、唇角火辣辣地疼,再兼头晕脑胀……成宣醒来时,一瞬间把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只感知到身上鲜明的痛楚。 她定了定神,记忆连同眼前一切逐渐变得明晰。她没能瞒过“阿楚”,一脑壳被他撞晕,不知被他带到何处。 她四处张望,见面前窑炉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在土墙上映出她被五花大绑的身影。她半边身子倚着一大堆青瓦,成宣这才忆起白日所见,原来自己被带到了天工坊。 窑炉前,“阿楚”正泼了一捧水在磨刀石上,又撒了些盐,想要将刀具磨得锋利。 成宣头一回清晰地感受到,阎王爷真的找上门来了。但她的舌头似乎因恐惧而僵住了,她张口欲言,却意识到嘴中塞了布条。不仅如此,她的手脚皆被麻绳捆得结实,那青瓦就在近旁,她想方设法,想捡起一块,将绳子割开。 但手中四处摸索,她却不敢大力抽出,怕青瓦堆塌了下来,引起他注意。她只能以最微小的动作,一点一点找出瓦片。 可“阿楚”根本不等她。他来回磨了一会儿,举起来细细欣赏那寒光闪闪的,一脸心满意足。他把玩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过身来,笑眯眯走近成宣:“今日你便要做我的第一个人俑了,感觉如何?” 此人虽非货真价实的“人俑匠”,可那折磨人的招数却确确实实来自于秦木楚。想到人俑匠杀人,第一步是要把舌头割掉,成宣更是狠命挣扎。 那青瓦经不住晃动,一片片落在地上碎开。有一块便落在她近旁处,可她被捆得像麻花,无论如何也抓不到那近在咫尺的瓦片。 此时,“阿楚”已到了她面前,他扯出她嘴中的布条。成宣知道自己此刻最需要争取的便是时间,哪怕是一盏茶也好。 她想尽量显得怯弱可怜,便低声道:“即便你换了地方,明日大理寺也还是马上会查到的,你跑不掉的!难道你只想杀一个人吗?”她已顾不上说了些什么,“你难道不想像秦木楚那般!” 熊熊火光似烈焰,在“阿楚”眼中焚烧,他已什么听不进去了,抚掌大笑道:“有你和阿楚陪葬,我死了也值了。” 就差一点……就差那一点……可她无论如何都碰触不到那块瓦片,她还有家仇未报,绝不甘心死在此处!成宣心如电转,喊道:“那些土!”她冲那头努了努下巴,“那些土,就是用来把我封住的吗?” 这话出乎“阿楚”意料之外,明知她是在拖延时间,可他自从秦木楚死后,已经寂寥太久了,他需要一个倾听者。 于是,他坐下,喋喋不休地解释起来。 原来,烧制人俑需要有足够湿润的泥土,过程中还少不得要加入麦糠或麦草,接着在将活人塑封在其中。等泥变得干燥,才推入窑炉中烧制。① “这么多泥?都是工坊从山里挖出来的吗?”她来不及思考,随口问道。 “那当然。工坊不同,付的价钱不同,买到的泥也不同。”他对着成宣这门外汉耐心道。 成宣蓦然想起冯七。若他要做人俑,定不会在天工坊这样的工坊里,来回搬运、耗费泥土等材料,很容易就会露出马脚。 他只能像秦木楚当年一般,自己寻门路。若她能在此处逃出,定要把程筠若身上的泥俑碎片拿去,问遍永安,总归能找到是哪处得来的泥土原料吧?引蛇出洞,便可找到冯七在何处杀人烧俑了。 成宣不由得恨起自己来,生死关头还不忘了查案。“阿楚”猛地在暗处抓起一块瓦片,在她面前举起:“你是想要这个?” 完了,她被发现了! 他把那瓦片扔得远远的,握住刀柄,起身就要动手,嘴中还喃喃道:“别怕,不疼。” 成宣知道此时此刻,再伪装怯懦已是一点用处都没了。她撕破脸皮,破口大骂道:“你这发了疯病的人,我不过好意送了点吃食,你竟然就想杀我!” 见“阿楚”愣怔,成宣不依不饶道:“我看你比秦木楚还疯!你应该把自己做成人俑,去给他陪葬吧!” 她声嘶力竭,却仍是不过瘾。还是太过文雅了,不懂那些市井间的粗言秽语,她暗暗可惜道。见他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地捏住她下巴,想要再度刺下。 成宣竭尽全力,低头往他手腕上咬了极深的一口。她虽不知有多深,但她敢说定是咬到了骨头! 他猝不及防,痛得凄厉嚎叫,刀子也摔在了地上。 割断绳子已是来不及了,她连滚带爬,使劲地在地上挪动身体,想要逃出去。平日里短短的几步,如今是任她再怎么使劲,也难以前行。 见他忍着剧痛,捡起刀来,眼中怒意滔天,大步冲她走来。成宣心中哀嚎,完了!这回是真的完了! 她闭上眼,却听得身后传来重重的踹门声。那门被锁了,一时半刻却是开不得,成宣狂喜,有人来了! 她嚎叫道:“大理寺评事成宣在此处!有人要杀人!救我!” “阿楚”神色有些惊慌,他并未料到会有人来。 原先只是一时兴起,今夜杀了成宣做成人俑,也算是满足了他思念秦木楚的心愿。此事本就计划不周,如今竟有外人来此。他拿着刀,生了一丝犹豫:即便此时能杀掉成宣,也做不成俑了,那还有何意义! 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刻,外头的人已将门大力撞开,拔剑指向他,凛声喝道:“天工坊已被三法司官差包围,你还不束手就擒!” 是裴誉!此时此刻,那熟悉的声音听在成宣耳中恍如仙乐般动听。 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置信的狂喜:有人来救我了!我可以活下去报仇了! 说话间,更多的官差自门外涌了进来,将工坊围得水泄不通。“阿楚”张皇失措,随着刀子“砰”一声砸落,他腿一软,顿时跪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①是我胡诌的,大家不要按照这个法子去做人俑(bushi) 晚上出去了,更得晚了一些~~啊,今天上了一个传说中的毒榜,我就来看看到底有多毒~~~ 第40章 天工坊 官差将他团团围住, 并上了镣铐,要押送他走。他经过五花大绑的成宣时,已如被抽空了心力, 整个人惶然不知所措, 只是如释重负,即便身上仍是捆得如同出炉的麻花,此刻也顾不得仪态了,她已筋疲力尽,一下躺倒在地。 裴誉就站在她后头, 低头望着她,英挺眉目映在火光之中,光影交错间, 说不出的风流俊朗,看得她心漏跳一拍。 她想到此刻的狼狈模样, 不由得脸一红:“裴大人,你别盯着我看。” 裴誉啼笑皆非:“瞧你这样子,说是大理寺六品评事,谁信呢?” 她也仰头看着他, 看他说话时喉结左右移动,挺拔身躯因为要听她说话而半蹲下来, 不由得侧过脸去不敢看他:“你是如何知道我失踪, 又是如何知道要来此处找我的?” 见裴誉正要开口,她又忍不住一口气道:“让我来猜。” 裴誉笑了出来。到了这时候还不忘了逞强,偏要显示自己多么聪明伶俐。 “我有话想对你说, 见你迟迟不回大理寺, 差人去侯府问,又不见你, 以为你还在家中,就亲自跑过去一趟。”裴誉轻笑一声,“好了,下面的事情,就交由你来猜吧。” 她偏不去问他有何要说,只是自顾自猜道:“你敲门,见无人来应,便进去一看,看到了桌上的血迹,问了邻舍,应当知道这几日都是负责修葺的工匠在此,因此我失踪前,应当是和这工匠在一起。你再再向屋主打听,便能知道这工匠来自何处了。” 想到这番话她也是三番四次和“阿楚”提过,大理寺的人很快便能找来,他却偏偏不信,非要今夜动手。 “说起这个,方才我还从那人身上套出了能寻到冯七的线索呢!”她沾沾自喜,把“阿楚”的身份、想杀她的缘由,以及她观察“阿楚”烧制泥俑所需的原料,还有从“阿楚”嘴中套出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裴誉。 “光顾着夸自己,也不担心伤势”裴誉不接她的话,只是凑过来,看了眼她的额角,低声道:“你还好吗?” 成宣忙道自己没有大碍,就是绑得久了,手腕脚腕生疼,她想摸摸额角,却意识到自己手还被绑着:“就是额头有些疼,他那一下撞得是真狠。” “你脸色还是苍白的,这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裴誉为她拆了绳子,捏住她纤细手腕来回检查,见上面勒得极深,淡淡道:“我方才见了案几上的血,担心你……” 成宣忍不住抬头去看他。他面目隐在火光之下,看不真切,只听得他道:“我在想,若你出了事,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自从爹娘死后,再无人这样把她放在心上。薛伯父照看她长大,有一半的缘故也是因为她是故人之女。成宣想宽慰他:“是我自己不够机警。明知他可疑,却没放在心上。你放心,我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他本想为她揉一揉伤处,又觉唐突,便把手收了回来。她清丽脸颊上还挂着泪痕,想必在他来之前,她定是吓坏了。 裴誉看着她,轻声道:“你之前问我,你对我避嫌,与我不理睬你,到底有何不同?” “你是因为我母亲的一番话,我……我却是因为还未想清楚。”他还不知道对她抱了何种感情,在他还未确定之时,又如何要求成宣也不顾自己的身份处境呢? 成宣知她不该任由他说下去,应该站起身来离开此处,可她偏偏动不了身子。 “你扮作男子,本就有你的难处。既是如履薄冰,步步难行,我更不该处处相逼,非要你待我如同我待你一般。”他抬眼望向那仍在燃烧的窑炉,成宣见他俊美脸庞上似有忧伤之意,心底也不由难过起来。 “你一日在这大理寺中,我便一日护着你。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让今日之事重演。” “你若是想为父亲报仇,我便竭尽所能助你。”他蓦地转过头来,撞进成宣专注眼神,微微一笑道,“今日之后,你我既是同僚,亦是朋友。” “往后,你不必再对我刻意回避,也不用再介怀我母亲所说的话。” 她本该松一口气,可听后,心中却恍然若失,仿佛有个空洞,她抓不住的一切,全都流失了。 裴誉扶着她坐马车回府,一路上两人俱是默默无言。她想开个玩笑,让气氛不那么僵硬,又觉得是否太过亲昵,便住了嘴,静静望着车外景色。 他们回到府中。成宣手脚还阵阵生疼,走路都使不上劲儿,裴誉原先扶着她,慢慢往厢房走。 裴夫人迎面见到的便是那么一幅场景,两个人虽是低头不语,并无逾越之举,她看在眼中却觉得碍眼得很。 她老远喊了声“誉儿”,成宣警觉,抬眼见是裴夫人,立刻挣开裴誉的手,想对她行礼。 可她失了重心,脚上力气不支,差点摔倒在地。还是裴誉眼疾手快,将她扶了起来。他温暖臂膀环住她,小声道:“别动了,小心又摔了。” 裴夫人扫视她一眼,冷冷道:“成大人,听说你查案的时候受伤了?” 这消息传得还真快,裴夫人竟这么快就知道了。她微微躬身道:“谢殿下挂心,小的无事,不过是皮肉伤罢了。” 裴誉站前一步,把她挡在身后:“母亲,她折腾了一夜,身子虚弱,我先带她回房去。” “府中这么多仆役婢女,难不成还伺候不了她?何须你带她去?” 成宣扯了扯他衣袖,示意他不要与母亲争吵。 “往日在定西军中,兄弟们受了伤,沙场之上亦是互相照料。我与成大人既是大理寺袍泽,又请了她来侯府作客,哪有假手于人的道理?” 裴夫人说不过她,恨恨瞪了成宣一眼,转头对裴誉道:“过两日休沐,上回说好了你须和谢小姐出外见面,至今没见成,这也是待客之道吗?” “成宣为了查案受伤,我于情于理应照看她。”裴誉说,“我和谢家小姐婚约已解除,并无常常见面的道理。如今案子正查到紧要处,若真能休沐再说罢。” 裴誉说罢,对裴夫人行了个礼,仍是扶着她往前走。 到得房中,等房门掩上,成宣才恼怒道:“你方才在天工坊可不是这么说的,说好了既是同僚,也是朋友呢?” 裴誉进府时,早已命人在房中备好了热水,他打湿了帕子,又拧干后,递到她面前:“你敷一敷额上,消肿快些。” “母亲她沉迷道法,若不是知道你是女儿身,从不理会我与何人交友。”待成宣怏怏不乐接过帕子,他才道:“我已对母亲说得清清楚楚,你我只是袍泽之谊,她不信,你也不信?” “若今日换作在沙场征战,咱们便是过命的交情。其中一人若受伤了,另一人照看,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他那般坦然自若,倒让成宣觉得自己心眼太小,想得又太多了。 见她敷了帕子,裴誉又拿起一个瓷瓶,放在她身侧,又瞧了瞧她伤处,见红肿也微微消退,便道:“药在此处,敷完了便涂药。若无别的事,我先走了。” “你真要走了?”成宣狐疑道。 “你想我留在这儿过夜?”裴誉笑如暖阳,道:“不是你说要避嫌吗?” 成宣装傻道:“不,不,不。哪敢劳烦世子!裴大人,快去休息吧!” 他掩上门,眉宇间笑意消失无踪。这样也好,他们便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就如从前一般。 第41章 天工坊 成宣又做梦了。 她揉着揉着额头, 那帕子凉了,她也渐渐睡了过去。 梦里裴誉又来娶她了,虽不理解在她的梦里, 他们两人为何能成两回亲, 但她还是不高兴:“你晚上不是还说要和我做同僚做朋友,怎么现在要娶我?”她不愿宣之于口,尽管心里明明是欢喜的。 裴誉深深凝视她,说:“我不甘心。” 她也没好意思说出来,说自己也不甘心。结果拜天地时, 她要给裴夫人叩头斟茶,裴夫人不知发的哪门子疯,非要把茶倒她头上。 她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直接起身,抢过裴誉手里的茶碗, 也往未来婆婆头上倒了下去。 好了,这婚事彻底给搅黄了。谢流婉直接中途进场,要代替她完成婚事,她大喊着:“不行!不行!”结果就从梦里醒过来了。 她醒来, 抓住被角许久没想通:即便不是因为裴夫人,她也必须得和裴誉保持距离了。这哪里是春梦这么简单, 实在太丢人了! 当她还在床上辗转反侧时, 有人来敲门了,果不其然,是弃婚的……呸呸呸, 是她敬重的世子殿下。 裴誉“咚咚”敲了两声:“你不必起来了, 今日便在房中好好休养,稍后下人会把早膳给你端来。”他似乎担心她挂虑寺中事务, 又道:“今日,我会遣人取人俑碎片到城中各处工坊查问,看看这是哪一家常用的泥料。” 成宣赤着脚,披散着发,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她侧耳听了一会儿,见不再有动静,心道他莫非是走了,便忍不住打开门。 门外已不见有人。她有些失落,也不知失落些什么,叹了口气,又掩上了门。 ------------------------------- 大理寺内,众位官差排成数列,仔细看去,每人皆手持一块碎片,静静听候裴誉吩咐。 他手中同样举着一枚浅褐色碎片,高声道:“各位,寺中已从户政司取来永安城内拥有烧制工艺的作坊名册,你们已手执道坛人俑案的碎片,请按各人所分配到的工坊,逐处查问此碎片所用泥料来自何处,能否看出是谁的手艺。” 此举如同在永安城内散开一张大网,只要此人在城内购入泥料、烧制人俑,必定无法漏过这天罗地网。 众人得命后陆续散去,为了汇总所有人查探所得到的信息,裴誉便和延景一道,留在寺中,负责整理和记录。 时至晌午,遍布全城的官差们陆续回到寺中禀报。裴誉比对了自己与延景手上所整理的资料,道:“看来城内的工坊大多数都使用的是龙仙岭所开挖的泥土,因为量大,离得近,成本相对较低。” “有几户工坊颇具经验的工匠都说,泥俑碎片所使用的就是龙仙岭的泥土,那便与城中大部分工坊一样了。”延景眉心紧皱,“如此一来,我们不就断了线索?” 裴誉稍稍清点,发现派出去的官差尚未全部返回,他虽心中忧虑,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只道:“不急,再等等。” 只是左等右等,连最后一个官差都已返回,并无收获。 那丫头昨日生死关头,还不忘了此事,若知道他们一无所获,定要伤心失望。想到她的失落模样,裴誉唇角泛出笑意,一刻不停翻查自己方才所记下的内容。 一旁延景见到他这般,心中怪道:今日这裴大人是撞了邪么?案子进了死胡同,还这般高兴? 裴誉不知延景脑中想的什么。他一路看下来,发现虽然多数工坊都只能认出碎片所用的是哪种泥料,但也有寥寥几家提及,这碎片里并未掺杂最常使用的麦糠或麦草。 是碎片部位不同所导致?还是说,这整具泥俑,完全没有麦糠在其中呢? 裴誉思索片刻,即刻对候命的官差道:“快去!把城中最有经验的几位工匠和掌事们都请到寺中。”他还隐隐抱着希望,若把所有碎片汇总请他们检查,也许会有突破。 没想到,这一检查,又是半日。知道与命案有关,这些工匠掌事皆道义不容辞,便围站着长案旁,将泥俑片摊开,以各种器具敲碎,细细查验。 早前许如千为了勘验尸体,早早敲碎了泥俑,一直留着没扔。没想到这些碎片,真有一天派上了用场。 待裴誉和延景等到心焦之时,终于有了结果。其中一位工坊掌事才走向他俩,沉声道:“据我们检验,并非因巧合而导致碎片之中没有使用麦糠或麦草增加,此人烧制时,除了泥土,其他的确是什么也没放。” 延景并不懂内里奥秘,他上前一步,问道:“所以呢?对我们追查真凶,可有何帮助?” 另一人似是不情愿,被数人推举,才站了出来:“据我所知,城中会这么做的工匠只有一人,他艺高胆大,烧制温度掌握得恰如其分,不怕开裂,才完全不需要这些物料。此人名叫高启德,从前开了家巧匠坊,规模比如今的天工坊还要大。” “从前?那如今呢?”裴誉在脑海中搜寻一遍,名册上的确没有“巧匠坊”这名字。 “不错,”最开始发话的掌事叹息怅然道,“听说他女儿自尽身亡。他早年丧妻,中年丧女,悲痛交加,便遣散了所有匠人,那工坊也废弃了。” 延景灵光一闪:“这高启德会不会就是冯七?他改名换姓,杀人后在自己废弃的工坊里制造人俑,然后为了掩人耳目,运到天机道道坛掩埋起来,没想到一场地震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 他越说,便越觉得存在此种可能:“高启德女儿的死,会不会与程筠若有关?因此他才杀了程筠若,把她做成人俑。” 裴誉却觉得其中有可疑之处,他摇头道:“若他曾是城中知名的工匠,天工坊的老陆既是同行,怎会认不出他?” “如今多说无益。”裴誉果决道,“咱们兵分两路,立刻派人到高启德的工坊和家中查探。” 此时此刻,永安城巧匠坊。 窑炉火烧得正旺,火中人形若隐若现,令人不寒而栗。只有走近一看,才能发觉这并非活人,而是一具泥造的人俑。 高启德欣喜欲狂,望着那熊熊烈火自言自语道:“小莲,小莲,爹爹已为你报了仇,如今你九泉之下,终于可以瞑目了!” 此时,他忽地听得有沉重的脚步声。知道他在此处的,只有冯七。那人行事素来诡谲怪异,此刻出现,他也不太意外。 冯七嗓音还是那样粗嘎难听,少见的还带了几分焦急:“高启德,你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永安。我已为你伪造文牒……” 高启德虽不过四五十岁,却已须发皆白。他不解道:“这人俑还未烧好,我不能走!” 冯七怒目相视:“人都死了,你还望着他作甚!你的手艺露了马脚,须得马上离开永安!” 他还沉浸在大仇得报带来的愉悦中,往那人俑看了一眼,一时间竟无法相信,将近一年,他终于能摆脱女儿死去后那绵长的痛苦。 高启德发妻早逝,妻子死前,苦苦哀求他好好照顾年幼的独女小莲。他与发妻感情甚笃,加之担忧续弦后填房会待小莲不好,因此长年来只有他和女儿相依为命。 那日他照旧从工坊返回家中,却不见女儿踪影,等得焦心,差点要去报官之时,最后到了夜里,女儿才跌跌撞撞回到家中。 高启德还记得她脸上都是伤,他想走近来看,女儿却伸手把他推开。那袖子滑落手肘,竟也都是掐伤瘀伤。 小莲定是遭人欺负了,可无论他怎么问,女儿都不愿说。 私下打探那日小莲曾见过谁,也并无结果。高启德只得将恨意埋在心中,若他知道那贼人是谁……若他知道…… 可一切都开不及了。高启德如惯常般结束了工坊的活儿,买了小莲最爱吃的糕点回家,想哄她开心。开了门,却见到她穿着自己买给她的新衣裳,悬梁自尽了。 小莲明明还是小时候,扎着发辫,粉嘟嘟圆滚滚的小团子。怎么一日之间,变成了那终日行尸走肉、心如死灰的陌生女子? 从此,他再也无心经营工坊。 高启德遣散了坊中工匠,报了官,请官府去查。官府却说,受害人已死,既然死因无可疑之处,便不再当作案件调查。 高启德不懂刑案,他日日在永安城中碰壁,皆是无功而返。 直到有一日,这个叫冯七的人找上门来对他说:“我有一桩交易要与你做。” 他听完后,发现这交易真是划算得很——只要自己为他制造人俑,他便为高启德找到害死小莲的真凶。 没过多久,高启德便等到了复仇之日,他是亲眼看着冯七杀掉那虐待小莲的凶徒的。 冯七说,这凶徒是来自什么边塞西凉的使节。 “都是因为她身上有玉兰花香。我那红杏出墙的汉人娘子,惯以熏笼熏衣物,因此身上便带着一样的香味,她们都是犯贱、不知自爱的女子!”这满脸络腮胡的西凉男子虽穿着外族衣裳,汉话却说得流利。 他竟因为如此荒谬的理由而害死了自己的女儿。高启德咬牙启齿道,他要十倍百倍地折磨他。 冯七便当着他的面,割掉了那人的舌头。 “记住了,以后若无大事,万万不可再回到永安,必须隐姓埋名!”冯七的话将陷入回忆的高启德拉了回来,他点头,说自己已经知晓。 对他来说,心中再无牵挂。 他向冯七跪下,又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谢谢恩公助我!”临别之际,他不禁问出心中埋藏许久的疑问,“恩公到底是如何知晓真相的?” 冯七不耐,转身欲走,又道:“我自有法子。你知道得越多,越是危险。趁官府未到,快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看收藏,我就永远是快乐的芋头!小天使们,元旦快乐~~~ 第42章 巧匠坊 巧匠坊早已不复当年熙攘。裴誉率领官差, 悄悄包围了废弃的巧匠坊。他持剑,一脚踹开门,领着人先行进入。里头早已人去楼空, 只有窑炉还散发余温, 而其中,一具刚刚烧制好的人俑,正静默无声地安放在那里。 冯七和高启德是如何能早一步猜到,大理寺要来此处的?裴誉意识到自己晚了一步,延景无奈道:“此刻再请人绘制高启德画像, 命永安各处出城守卫拦截此人已是晚了。” 裴誉颔首,他收起长剑,四处巡查。工坊内部更是令人触目惊心, 原来,还有两具早已烧制好的人俑, 已存放在了那处。 人俑高高竖立,倚靠在墙上。裴誉走近一看,那泥灰色的面孔上,看不出活人的五官, 只有模糊的形状,仿佛被困在里头, 挣不开, 也逃不脱,只能发出无声的嘶喊,整个工坊就如无声无息的墓穴, 将所有进入此处的活人, 都永远禁锢。 这冯七和高启德果真是蓄谋已久,算上程筠若, 如今已有四人死于他们之手。裴誉命人将泥俑移出,放置在工坊空地处:“你们小心些,把泥俑慢慢敲开。” 工坊内一时“咚咚锵锵”,敲击声四起。待这三具泥俑清理得差不多,许如千也来到此处。 她来前并未想过有如此多受害者,一时间亦是惊愕不能言。 裴誉道:“劳烦许姑娘了。”许如千稍稍一拱手,亦不多言,蹲下身便开始细细勘察。 有了前年的人俑匠案子,加之早前的程筠若案,许如千早已驾轻就熟。她清理了尸体上的浓重泥尘,又初步检查了身体各处,便沉声道:“这三具尸体为两男一女。三人死因与程筠若相同,都是被割舌后失血过多及封进泥塑后窒息而死,而且被割下的舌头都塞进了咽喉之中。” 突然出现了三具身份不知名的尸体,裴誉方才正命人回到寺中知会画师早些做好准备,好快些确认受害者身份。 此刻他被许如千叫到尸身一旁,方听她解说了几句,便低头扫了那三具尸体一眼,不由得失声道:“司徒岳?” 延景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其中一具男尸。那男子约摸四十岁上下,脸上一道长长疤痕,横贯其上,难怪裴誉一眼便认了出来。他问道:“你认识他?” 裴誉许久未见定西军军中之人,如今乍然相见,竟是生死相隔。他久久无言,停顿片刻后才道:“此人名为司徒岳,是我……是从前定西军的三品参将。这疤痕,是他当年在战场上为了救我才留下的。” 延景和许如千都知晓三年前定西一战的惨烈程度,许如千不由失声道:“有人杀了三品参将?” 裴誉摇摇头:“当时输得惨烈,能活下来已是不易。司徒岳幸而生还,我后来听说,他返回永安,不再从军,开始做起了生意。” 延景不由得扼腕喟叹:“能在那人间炼狱中活下来,如今却死在人俑匠……冒充人俑匠的凶徒手上,世事果真难料。” 裴誉定下心神来,对许如千道:“抱歉,许姑娘,你继续说。” 许如千并无责怪他的意思。故人许久未见,如今成了要追查的受害者,任谁也免不了失态。她清清嗓子,续道:“三人死因一致,想来下手之人的确是冯七和高启德了。” 裴誉思绪混乱,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延景道:“如今已经排除了人俑匠的嫌疑,那么就是冯七利用高启德的工匠身份,将尸体都按照人俑匠的方式处理,再掩埋起来,已难发现。即便其后发生了地震,暴露尸体,也能推诿到人俑匠身上。 许如千亦是点点头:“没想到冒出了一个当年与人俑匠相识之人,无意中证明了人俑匠已死。而高启德造泥俑时的手艺,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才让我们顺藤摸瓜,查到此处。” “看来冯七和高启德逃得匆忙,来不及再处理这些人俑了。”延景说到此处,发觉此时关键便是要追查这三人身份,才能确定冯七到底是谁,又为何要模仿人俑匠杀了他们。 裴誉错了神,他忆起烽火连天的定西城,西凉人横刀砍向他,是司徒岳挡在前面,以长戟相抗,奈何力竭不支,他闪身不及,那刀在他脸上划出长长血痕。司徒岳狠命抹了把脸上的血,扶起他:“走吧,世子,我护着你!”那血淌落在他面上,箭矢之声不绝于耳,他只听到司徒岳来回重复:“走吧,我护着你!” 可裴誉的心却忽地重重坠了下去,程筠若身死后,成宣查出她便是害死全家的凶手。这三个死者,包括司徒岳,会不会也一样,是不同案件的加害者,才招致杀身之祸? 那个在血雨之中舍身救下他的忠诚部属,竟然是恶贯满盈、为非作歹之人? 无论如何,他定要寻出真相。 许如千又请他们二人看看剩下的一具男尸:“两位大人仔细看,这男子高鼻深目,是否有些像异族之人?” “你是说,西凉人?”裴誉先反应过来,“一个定西军前参将,一个西凉人,竟然一同死在此处……” “这案情越发扑朔迷离了。若冯七和高启德的确是因为这三人背后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将他们都杀掉的话,永安悬案何其多,他是如何选中这几桩的?”裴誉苦思而不得,“还有一个谜团至今未能解开,冯七和高启德若不是与人俑匠相识之人,他又是如何知道他的杀人手法?” “为今之计,咱们只能先从这三个死者的身份入手了。”许如千亦是毫无头绪。 ------------------------- 第二日,裴誉一早离开侯府,回到大理寺。他本想着让成宣多休养个一两日,没想到成宣比他来得更早。 裴誉见到她时,成宣正与许如千一同寻找三个死者的身份。一日未见,她想起前天夜里那个梦,心中忐忑,面上却不显,故作镇定道:“裴大人早。” 见裴誉眼中有责怪之意,知他担心自己,便一鼓作气解释道:“宁远托人传信,告诉我巧匠坊的情形,我想到有三具尸体,许姑娘定忙得不可开交,我便早些到这,来帮她忙了。” 许如千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裴大人进来后一句话没说,为何成宣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早些到寺中有何可解释的? 裴誉拿她没办法,走近看她额角:“消肿了吗?” 成宣有些不自在,揉了揉额角:“还有一些,没事,大人别担心。” 许如千忍不住笑出声:“难得见裴大人对同僚这么上心。”她原先只是随口一说,没曾想成宣和裴誉都一起望向她来。 成宣连连摆手:“哪有,哪有,世子对我们寺中同僚向来一视同仁。” “自然,若是宁远虞万鹏他们受了伤,我也是会关心的。”裴誉淡淡道。 这人还真是时刻不忘自己说过的话。成宣气道:“对,我们就是同僚,顶顶要好的同僚。” 许如千见气氛有些不对劲,便岔开了话:“我已劳烦画师连夜赶工,绘制了三人画像。正好上次寻找程筠若身份时,府衙送来了近半年上报的失踪案件,我们正拿着画像挨个比对。” “我听说裴大人已辨认出其中一人,近来永安报称失踪的外族人并不多,我和许姑娘方才也确认了那异族人的身份。他是西凉使节魏正元。”成宣拿起其中一份文书,道:“这是府衙记录,此人常驻永安城内,有不少西凉人到大梁做生意,他便负责协助和保护这些西凉人在大梁的利益。” 裴誉脸色一沉,又想到了三年前那场血腥的战役。大梁在惨败后,振作士气击退了西凉人。两方都没讨到好,便在来年开春,订下和盟。两国开放互市和贸易,至此海清河晏,似乎一切都恢复至战前那般。 不知这西凉人魏正元是否与司徒岳之死相关?他想到最后一个死者,问道:“那女子呢?” “那女子我们还需费些时候。她只是普通汉人女子,身上又无程筠若被烧伤那样的明显特征,因此查起来有些费力气。” 成宣搬出一大叠卷宗,又把那女子画像交到他手上:“裴大人,既是同僚,这些失踪案的卷宗就劳烦你了。” 许如千睁大眼,更是莫名:这成大人胆子也真大,还敢这样支使世子。 没想到裴誉也不言语,坐下便开始翻阅起来。 加上最后到的延景,四人忙活了一上午,才最后查出女子身份——永安城内一诗书世家的次女,辰墨染。辰家祖辈曾出过一位状元,后来虽不复荣光,但也是出了不少官员。 “大理寺卷宗浩如烟海,一一去查他们是否如程筠若一样,曾经牵涉过多年前的案件,才招致杀身之祸的话,未免耗费太多时间了。”确认女子身份后,延景才松了一口气,又想到这一步,便觉头疼。 裴誉道:“我先派宁远他们分别去辰家、魏家和司徒家,除了通知死讯,还得问问家中亲眷,也许会有线索。” 成宣本还默默点头,毕竟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她蓦地灵光一闪:“高启德是不是在女儿死后,才性情大变的?” 数人皆道是,她神色兴奋,站起身来,念念有词道:“既然高启德甘愿为冯七驱使而制造人俑,又或者他驱使冯七去杀人。这几人中,定有一人与高启德之女的死亡有关,我们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去查查他女儿之死的缘由,也许会有别的发现。” 第43章 巧匠坊 裴誉点头称是:“这也是个法子。”他忆起那些曾与高启德同行的掌事和工匠们曾提及, 高启德之女名为小莲,他曾前往府衙鸣冤,但却一无所获, 最终才结束了巧匠坊, 走上绝路。 延景反应极快:“我亲自去府衙跑一趟,把有关高小莲的卷宗都调阅过来。” 几人留在大理寺中也没闲着,因为去过辰家、司徒家和高家的官差都已陆续返回。 去辰家的是宁远,据他所说,辰墨染虽是世家小姐, 半年多前却曾经与府中的一个下人相恋。府中流言蜚语不绝于耳,甚至传到了辰家父母耳中。 众人均是一惊:“那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则带了些诡异色彩。辰墨染是个倔强的女子, 认定的便一定要得到。既然爹娘不同意她嫁给下人,她便与情人相约服下毒药殉情。 成宣咋舌道:“她既然死在了冯七和高启德手上, 那么殉情必然没有成功了?” 宁远摇摇头:“辰家小姐没有成功,但那仆人却死了。”他顿了顿,又道:“他们虽是一同服药,奈何那仆人服药没多久便死了, 而她却被府中别的下人发现,把她救了回来。” 成宣却觉得其中漏洞百出:“既是一同服药, 若死志坚定, 怎会剩她一人活下来?”她朝宁远一拱手:“这案子可曾交由大理寺追查?” 宁远仍是摇头:“不曾,由于认定两人乃殉情自杀,既非刑案, 由府衙验过那仆人遗骸, 便结案了。” 成宣觉得此案存疑,说不定就如程筠若一案般内藏乾坤, 她不想妄下结论,转头便对虞万鹏道:“那司徒家呢?” “司徒岳并未娶妻,家中老母亦在乡间。我跑了一趟司徒家宅院,真真雕梁画栋、雅致无比。听宅中下人说,司徒岳开了几家皮草行,生意只算中等,因此也并无与行家积怨之事。”虞万鹏道。 “若无仇怨,那男女之事呢?”当年定西军中也是浴血拼搏的过命同袍,裴誉同样不信司徒岳会与当年的兄弟结怨。 “这一点我也问过宅中的仆人,他们说司徒岳只有一个小妾,那小妾口不能言,是个哑巴,比其他仆人来得都早,因此他们都不知这小妾的身份来历。” 这一点裴誉却未曾听闻。从前在定西沙场征战,何时有心思关注风月之事。纳妾……一个哑巴……放在司徒岳身上,似乎难以想象。 “看来还是得亲自跑一趟,看看这小妾是怎么回事。”成宣见延景还未回来,便对裴誉道,“那我们兵分两路,分别去看看司徒家和辰家的情形。若有发现,我们便再回到此处。” 裴誉听罢,又道:“司徒家让我去吧,我更了解他。” ----------------------- 司徒家果真如宁远所说的那般,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看来司徒岳的皮草生意确是经营得不错,否则也买不起那么大的宅子。 仆人说小妾正在司徒岳的书房中,待他先去通传。这点小事何须来回通传耽搁时间?裴誉道:“你直接领我去书房吧。” 仆人不敢开罪他,便领着他穿过游廊直直走去。待裴誉进了书房,见那仆人还不走,面上疑惑,仆人躬身道:“大人,如夫人手势,府中只有我能看懂。” 裴誉了然。他单刀直入问道:“你夫君可曾在做生意时得罪过什么人?” 她手势又快又急,那仆人也是一口气道:“不曾。夫君性格豁达,怎会与别人结仇呢?” “那你可曾留意,他失踪前有没有异常之举?” 小妾想也没想,便摇了摇头。裴誉又问了些司徒岳平素往来的亲朋,常去消遣的地方,那小妾不知是否深闺简出,也管不了司徒岳,竟一概摇头。 裴誉见问不出什么,便说自己公务在身须离开。小妾果然没有挽留,直接便让仆人送他出门。 待出得司徒宅几步,裴誉杀了个回马枪,从侧院白墙边轻轻跃起,攀至屋檐之上。他蹑手蹑脚,俯身从瓦片上快速翻越。 不多时便回到了那书房上方。他揭开瓦片,听得下面没了动静,又趁四处无人,便翻身落了地。正要推开书房门进去,可那小妾竟在门上上了锁。 裴誉不敢再耽误,怕被人发现,又借着草木遮掩,闪身走近书房后窗处。方才他见那小妾手上皆是习武之人所留下的茧子,与他对话时目光游离,不断看向书房檀木案几后的一处,他知此女定隐瞒了什么,与司徒岳的关系也绝非夫妻,否则怎会一问三不知?面对给夫君之死前来查案的官差也是不甚配合。 她定是在书房藏着什么秘密,一开始才不愿在那里见客。 那后窗从里头已经关牢了,裴誉担心用力一推,动静太大,惹来其他人。 整个书房已经关得严严实实了,还能从哪处进去呢? ----------------------- 裴誉为当年同袍之事而揪心,因此先行一步,可成宣还留在寺中,她算着时候,估摸着延景快要回来了,便决心留下来等一等,稍后再到辰家去。 果不其然,延景捧着卷宗,快步回到了大理寺。他把那份卷宗往案几上一摊,道:“我来的路上已粗略扫过一眼,这是高启德一年前在高小莲自尽后报官的文书。但府衙认为这是自尽,且确凿无疑,便没有往下追查。” 据高启德所述,高小莲死前一段时间,曾被人污辱虐待后,不堪折磨而自尽。 “那高小莲被污辱,高启德也没有去府衙报官吗?”成宣疑惑道。 “府衙说不曾。因为高小莲受了刺激,疯言疯语,高启德拉她去府衙,说了几句便跑走了。高启德无奈,只得作罢。” 想来高启德爱女心切,也是不惜一次次伤害女儿,想问出当天受虐时的经过,可是高小莲忍受不住刺激,反而加速了她走向死亡。 这文书里关于高小莲被虐,也只有只言片语的记载,成宣默念道:夜里归家之时,途径暗巷,凶徒突然从背后袭击她,捂住她嘴巴,她一下便失去了意识。再醒过来时,已是赤身裸、此躺在原地。 她把那短短的几句来回读了数遍,抬头望着延景:“延大人,这凶徒,似乎是有经验之人。” 延景颔首:“的确。他所选择的方位、迷晕女子的手法看着都非常熟练,一点蛛丝马迹也未曾留下。看来并非初犯。” “据我从前在岷州府办案的经验,这等对女子施暴的凶徒,绝不满足于只犯案一次。”成宣咬牙,想起以前曾见过的那些令人发指的恶行,“他需要一次又一次地对女子施虐,才能从中获取快/感。只要他开始动手,便永远不能停下了。只不过看他犯下暴行所间隔的时间长短罢了。” “走!”她起身,“即便高小莲不愿报官,定有别的女子愿意站出来,咱们就去把类似的施虐案找出来,我不信找不到这个渣滓!” 而此时,她心中也已默默有了猜测——若高启德愿意制造人俑,定是他得到了在府衙没有得到的答案——那便是害死高小莲的人到底是谁。 而这罪魁祸首,必定就是这四个被做成人俑的死者之一。若不是身为女子的辰墨染和程筠若,那就只剩下前参将司徒岳和西凉使节魏正元了。 ----------------------- “起火了!起火了!”惊慌失措的声音自司徒宅中的后院柴房响起,“都给我过来,快到柴房救火呀!” 宅中散布四处的仆人,都纷纷赶到后院柴房。一时间前院悄无一人,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刚刚才放了把火的裴世子,身手敏捷,施施然避过前来救火的众人,来到了书房。 他不再顾忌,使劲踹开后窗,一跃而入。裴誉目标明确,他要找的,便是方才司徒岳那小妾眼神注视之处。 从前在侯府,父亲也会在书房建上些密室暗道,把要紧的往来文书、布防图等存放其内。他心中有了方向,找的时候也是事半功倍。毕竟司徒岳也是一介武夫,爹想到的,他也必定能想到。 他伸手,细细敲击案几后的墙砖。见无异状,又蹲下身来,以手触碰地面。 “喀嚓”一声,墙后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竟缓缓地移动起来,后面果真是一条燃着昏黄火把的暗道。 他迅速侧身入了甬道之内,拉动墙后机关,这墙又缓缓回到原地。 裴誉随手拿起一支火把,探身往内走去。甬道挖得并不深,才走数步,已到了尽头处。那耀眼的光亮,在昏暗的甬道内,竟一时令裴誉侧目,无法直视。 这儿所储存的,竟有数十箱金条!裴誉虽未从过商,但也知道,单单做皮草生意,短短三年绝不可能有如此暴利。 裴誉想从中找出司徒岳暴富的线索,便四处翻找那处除了金子之外的物品。挪动那沉甸甸的金子也颇耗费时间,裴誉心中急躁,担心司徒岳小妾会发现自己的调虎离山之计,返回此处。 他加紧了动作,终于在最深处寻到了一个陈旧的匣子。匣子并未上锁,可能司徒岳觉得存放此处已足够安全。裴誉打开匣子,发现里头是一叠书信,信纸已泛了黄,看来并非最近所写。 他展开其中一页,却发现上面所书的,竟是西凉文字。他长年随父驻守定西关,常与西凉人打交道,虽不能辨认,也大约知道西凉文字的书写特点。 裴誉一时间竟站不稳,他心中疑云密布:这样多的金条,还有通敌文书,换做是谁都会猜测,司徒岳是个通敌叛徒! 第44章 巧匠坊 裴誉小心将那书信对折, 放入怀中,接着又继续翻看余下的书信。 一封一封,皆是满满的西凉文字, 令裴誉望之触目惊心。司徒岳身在军中, 是如何递出如此多的书信,又是跨越了多长的时间? 若他真精通西凉文,只要信中不提自己的身份,即使被定西军拦截下来,也于他毫无影响。 裴誉眼前恍然浮现定西城的尸山血海。 那时正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候, 整个定西如同冰天雪窖。西凉发起最后攻城战的前一夜,城中就几乎耗尽了所有粮食,而他们已在此坚持了九十多天, 援兵却仍然未到。 他搓着手,哈着气, 还在雪地上开玩笑对郭子霄说:“这辈子从没有饿得这么狠的时候。” 郭子霄说什么,下辈子投胎,老子再也不打仗了。后面的回忆,已变得模糊起来。 最清晰的, 还是郭子霄在城门上中了流矢的那一刻。他仍想撑下去,却再也坚持不住, 口中涌出血沫:“箭……箭……” 裴誉知他要做什么, 一咬牙把箭拔了下来:“我知道,我待会就拿这箭射西凉人,杀一个算一个。”他抹了一把郭子霄脸上的雪屑, 此时流矢之声仍不绝于耳, 郭子霄断断续续道:“我想回去。”他睁大眼,泪落了下来, “我想回去……” 回到永安后,即便襄柔无数次问起,他仍坚持说,郭子霄中箭时没多少痛苦,很快就走了。 一切的转捩点,就在褚阳开始。当时父亲和他率定西军,一路乘胜追击至褚阳。驻扎休整时,却被西凉人放火烧了辎重。 如今想来,为何西凉人这么精准便能一把火烧了辎重存放点?后来全军乱了阵脚,一路退回定西,为何又能专攻定西军薄弱的一翼? 也许一切皆有迹可循,可后来一连串的失败,令他们失了喘息之机。父亲、子霄,还有他的同袍、兄弟……就这样永远葬身定西。这答案,会在司徒岳这儿找到吗? 裴誉不曾想到,一桩人俑案,会引他来到此处。莫非是父亲庇佑,天意中冥冥注定? 思及自己身陷的危险处境,裴誉虽一心想找出从褚阳开始的相关线索,却知此地不可久留。他干脆将那叠纸张全数折起,塞入衣襟之内,掉头便想沿原路返回。 待裴誉触动机关,墙身缓缓转动之际,那背后却猝不及防站了一人,对方剑已拔出,似是好整以暇候在那儿,不是司徒岳小妾还有谁? 她微微一笑,方才那般楚楚动人的姿态早已不见,如今眼神凌厉道:“世子,好一招调虎离山啊。” 想到她可能是牵涉西凉内情之人,裴誉心下厌恶,冷冷道:“我还当你是个哑巴。滚吧,别挡了我的路。”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裴誉衣襟,语气暧昧道:“那不成,主子会把我杀了。” 裴誉今日来司徒宅,并未携剑。他心念电转,转手在檀木案几上捞起一方墨砚台,把墨往她脸上泼去:“你主子是谁?让我会会他。” “想见主子,先过了我这关。”她应道,一边身手灵敏地闪避开去。 书房局促,他手上又无趁手的武器。裴誉忆起后窗已被踹开,佯装着与她周旋,一路后退道:“过了你这关,便可见了吗?” 她似乎懒得再与裴誉废话,举剑便往他心口处刺去:“真是好生啰嗦!” 裴誉侧身躲开去,眼角余光见后窗已在不远处,又道:“所以你和司徒岳并不是真正的夫妻,你是你的主子派来监视他的?” 她挽了个剑花,一闪身,又朝他左肩、心口、肚腹和左腿连续戳出好几剑,如弧光闪动,剑锋夺人。见她招招致命,裴誉心知再拖延下去,一个闪失他定落了下风,于是不再恋战,便向后仰身,打了个滚落在后院平地之上。 司徒岳的小妾见他抓准了机会要逃,怒不可遏,一跃到了空旷处,见裴誉正要施展轻功翻身离去。 她哪里容他逃跑,追至身后,怕再晚上一步便要被他逃走,她孤注一掷,那朝裴誉看似毫无防备的身后刺去。 裴誉却似能听闻她的一举一动,转身格挡,她发了狠,招招皆刺向裴誉要害处,换招的速度如击电奔星。裴誉一时不慎,没来得及挡住,那利剑直直向他衣襟刺来。 裴誉只赶上稍稍退后一步,那剑已刺穿了他胸前那叠书信,泛黄纸页被那女杀手一挑而出,散落空中。 他也不去捡那书信,趁她挑剑的一刻,纵身一跃跳至白墙之下,在蜿蜒的小巷中消失无踪。 她见原先伪装为她打手势的仆人仍愣愣站在一边,冷厉道:“还不快去捡回来!” 幸好那书信没有被裴誉取走。她想,司徒岳的宅子是再也待不下去去了,稍后还得让人把此处清理干净。 若宅中空无一物,裴誉纵是有天大本事,也推断不出什么,更不可能到大梁皇帝面前伸冤。 另一头,裴誉数次回头,见无人再追上前,方才慢了脚步。衣襟处已渗出微微的血迹,没想到那女子看似柔软,剑锋却如此凌厉,还出其不意,将那叠司徒岳往来西凉的文书全都带走了。 只不过……裴誉从衣襟内,取出一张染了血迹的纸张。那是他最开始放在怀中的,虽然此刻他仍是看不懂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可他知道,这是自己通往定西之败真相的关键。 ------------------------------- 为了查阅的速度能更快些,成宣不仅喊上了延景,还把许如千也带上了。见许如千一直都是落落大方的模样,想来这两个冤家已是没什么龃龉了吧? 说到冤家,不知她和裴誉算不算两个冤家……呸呸呸!成宣心中不屑道,谁跟他是冤家。 她定了定神,把府衙取出的,近两三年来在暗巷小道曾发生过的,属于女子被迷晕后受虐的案件卷宗全数摊在案几之上。 因为数量甚多,带回大理寺不仅手续繁琐,且耗费时间。她便请府衙为她腾出了一处空位,专供他们三人查阅。 成宣对他们二人道:“两位记住,我们要找的受害女子,年纪应与高小莲相仿,手法一样是先将女子迷晕,然后对她施暴。” “也许手法细节上有微弱的差别,毕竟凶徒犯案后,会根据实际情形,一次次调整自己的行动,好让自己更容易得手。”成宣先翻开了第一份卷宗,边看边道。 许如千打了个寒颤:“莫非,这就是熟能生巧?” “你也可以这么说。”成宣不以为然,把手上率先看完的一份放到一旁,“怀疑是同一人犯案的卷宗,我们就放在这边。” 延景和成宣看文书卷宗看得多了,向来一目十行且不遗漏重点,许如千过了不多久,也渐渐跟上他们来。 不过大半个时辰,那厚厚的一堆卷宗便已被他们三人梳理清楚,有嫌疑的都已把放在一边。 府衙为方便他们行事,特意留了个主簿在此。成宣唤他来,拱手道:“可否给我一张永安城地图?” 主簿不明所以,但成宣作为评事,品级比他高,又来自三法司,那主簿自然无有不从。待他取来一卷永安地图,成宣腾出位置,将它置于长案之上,并揭开来。 她执笔,对延景和成宣道:“你们可否读出所有怀疑犯案的卷宗内,凶徒行凶的地点?” “自是可以。”许如千依言,抽出其中一份,打开来念出,“南市周边的弄琴巷。” 延景也读道:“一样是南市附近,眠柳巷。”他读罢,见成宣已将他们二人方才所念的地名在地图中圈出,他不解道:“这是为何?” 一旁的主簿并不挂心什么眠柳弄琴,他欲言又止:“这……这地图……” 成宣豪爽地一挥手:“改明儿我在大理寺取十份还回来!”说罢,才转头应延景的问话,“凶徒既然不是为了杀人灭口,只想施虐的话,他要动手,定会选择自己熟悉的区域,这样当他行径暴露时,也更容易选择逃跑的路线。” 许如千叹道:“成大人果然另辟蹊径。” 成宣被她夸得眉开眼笑,她听延景和许如千一一念过各处地址,这永安地图,已被成宣画成了乱七八糟的一团。 她最后才道:“你们可记得司徒岳和魏正元在城内的居处和他们常活动的地点?” 几个人来得及,并未把官差问话后的记录带出来,只能凭记忆略作记录。 成宣请他们俯身来看看:“你们瞧,这凶徒已然呼之欲出了。” 延景本还对她的法子将信将疑,如今却是心悦诚服。 所有女子受害之地,都与其中一个人俑案的死者的活动地点相距不远,仿佛就是以那处为圆心,向四周发散。 许如千认出了,那圆心便是魏正元居处!她惊叹道:“看来魏正元就是在家附近寻找猎物,伺机下手。” 成宣又道:“这法子,还不能算毫无破绽。要两相确认的话,”她搬出那堆卷宗,“又得劳烦二位了,咱们一个一个案子比对,看看有无明确的线索,能将这些案子都连结起来的。” 许如千眸中光芒闪动,钦佩地看着成宣,由衷道:“成大人果真厉害!” 这是今日许如千第二次夸赞成宣了,延景心中颇不是滋味。他虽也佩服成宣,但这话从许如千嘴中说出来,却听得他口中发苦,心头也泛酸。成大人虽身子弱了些,但看着也十分文雅清秀,与许如千站在一块,倒也般配得很。 他想到这儿,哑声道:“自然,谢大人眼光怎会有错?” 作者有话要说: 啊~~有人吗~~请给单机作者一点点关爱QAQ 第45章 巧匠坊 她听得这句“谢大人眼光怎会有错?”, 略挑了挑眉,心中一动,道:“延大人, 你的意思是, 我能来大理寺,是因为谢少卿对我青眼有加?” 她在岷州府任推官一段时间,便一直以为自己是得薛尹薛伯父举荐,才能入了这大理寺。 “我听着是这个意思。”延景并不记得十分清晰,“似是少卿和晁大人闲聊之际无意提及, 应是少卿大人从前去办差之时,不知为何识得了你,又爱重你的才干。” 谢念寒办差之时, 应当是她在岷州的那段时候了。成宣从来不知,谢念寒原来那么早便见过了她。就如裴誉, 一次偶然,才救下了被土匪劫持的她。 不过再早,谢念寒认识的成宣,也已是男儿装扮的她。 不过谢念寒也许不知, 他们小时候曾在顾府家宴上见过一面。虽是家宴,但顾谢二家交好, 因此谢念寒也随他爹爹一同出席。 当时她一直病着, 在乡间休养了好一阵子,因得算命先生卜卦,爹爹才把她放在外边养。 好不容易遇上了娘亲生辰, 她难得回了一趟顾府。因为成宣从未出现在人前, 比较怕生,爹爹也一直隐瞒了她顾家幺女的身份, 因此席上只把她说成是远方亲眷家的女儿,来此做客。 她想,家宴上只不过见过一面,谢念寒应当不会还记得她,因此延景所说的,关于谢念寒早已认识自己,想来确实应当是在岷州府。 但地方官府通常对这些皇城来的官儿们看得极重,若他真来过,自己怎么会一点记忆也无?谢念寒即便几年前尚未高升,好歹亦是谢家子弟呢。 成宣也无法去追究数年前发生过的事,于是挠挠头,决定不再为此而挂心。她继续翻阅手上的卷宗,边看边与他们二人讨论。 原本以为对高小莲受虐一事上,他们有了些进展,可如今把这卷宗翻了个遍,这些受害女子除了年纪相仿,凶徒下手手法一致外,看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明确的相似。 “这卷宗上信息也并不明确,只能看出她们多数是小门小户的女子,否则她们不会孤身一人,夜里行走在那样偏僻的地方。”成宣并不气馁,道:“咱们一直枯坐此处,也不会得出什么结果来。” 许如千知她许是有法子,猜测道:“成大人的意思是,咱们得出去跑一趟?” “许姑娘说得不错!”成宣提议,“我们三人,每人跑几处女子居所,询问她受伤那日的打扮、衣着有何特征,还有曾做过何事。反正事无巨细,都得记录下来,咱们回来后再比较一番。” 许如千头一回以仵作身份出去问话,心中有些没底气:“我这样,也可以去吗?” “有何不可!”成宣昂首,“咱们女子……”见他们二人神色怪异,急急转道:“我的意思是,身女子哪比男子差!你身上一样有大理寺令牌,咱们只是问问话,又不是审讯。你堂堂正正去即可,不必担忧。” 许如千在大理寺的这些日子,总因自己的罪籍和女子身份而自惭形秽,因此延景对她温柔以待,她便一脚陷了进去,即便后来延景退缩,她仍是纠缠不放。如今成宣却能光明正大说这番话,她心中一时感触,说不出话来。 ------------------------------------- 行至一处窄巷,裴誉终于有些力竭,扶墙站着,喘了口气。 早知如此,前些时候就不该把暗卫留在府中,今日也不会连个帮手也无。裴誉喘息间仍在思索,那封西凉密信到底该如何处理。 他必须找个人来译出上面的西凉文字,然而左思右想,却没有找出合适的对象。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此信内容确是有关当年定西之败的内情,他只能找身边值得信赖的人。 但定西军离散多年,能读写西凉文字的人,本就没有几个。贸然进宫向圣上禀报此事,向他求助,若并无牵涉当年之事,到时落得谎报之名,责罚事小,毁了父亲和定西军英名事大。 裴誉无计可施,最后只想到了一人——太后。太后疼女儿,爱屋及乌,也疼他这个孙儿。若往太后那头去求,许是有转机。 他思及此,马不停蹄便赶回侯府。问过仆人,母亲一如既往,白日均在家中祠堂敬拜天机道神宗。 他从未有哪次去祠堂寻找母亲,像这回一般心情焦躁。 入得堂内,他不忘先规规矩矩俯身向神宗敬拜。母亲少见他白日里来此处,慢条斯理道:“怎么?又是为那丫头的事?” 裴誉顾不上辨认母亲这是说笑或是不满,他简单说了遍事情缘由,只挑人俑案里关于司徒岳的部分细说。 当他提及,自己手上有一份从司徒岳宅中密室所带出的密文,母亲猝然一惊,颤颤巍巍起了身,顾不得公主之仪,疾步走向他。 她急不可耐道:“信呢?在何处?快些给我!” 定国侯夫妇伉俪情深,世人皆知。因此母亲在父亲死后,沉迷修道,日复一日,如古井无波,任凭天大的事情,除非事关自己,否则母亲已是毫无触动。 如今见他衣襟染血,母亲也顾不上他的伤势,脸色大变,仿佛终于有一样东西能将她带回世俗之中,让她有了些人气。 裴誉正把信件拿出,她一把抢过那张纸,粗略一眼便扫完。 母亲眼眶泛着泪意,她嘴中喃喃道:“行远……行远……”手上还紧紧抓住那封书信,一下坐倒在地。 怎会是如此反应?裴誉甚至还未提出,要进宫面见太后,母亲已是这般奇怪模样,莫非她能读懂西凉文字? 他蹲下身,急切道:“母亲认识西凉文字?” 她仍是那般茫然失措,只是嘴中吐出只言片语,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说话也断断续续,不成章法。 裴誉努力拼凑才明白,原来母亲少女时代嫁予当时还未曾封侯的裴行远,因夫妻鹣鲽情深,不舍分离,便随他到定西驻扎。这军营的苦日子一过,便是好几年。直到怀了裴誉,才返回永安长住。 太后心疼这个女儿,也有这层原因。皇家掌珠,如今到那边塞酷寒之地受苦,太后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却拗不过倔强的母亲。 就是在那时候,大梁公主,昨日还是娇俏艳丽的少女,永安城内官家小姐艳羡的对象,今日便成了少年将军的贤内助。她每日在军营中穿梭往来,不仅习得基本医术,为军中将士疗伤,还学会了西凉文字。 而这些故事,都发生于裴誉出生前。公主知自己若在军中,定忍不住娇纵儿子,她狠下心,才回了永安,与父子长年分离。 因此,这陈年往事,也从未对裴誉提起过。 而这书信……裴誉知母亲心情悲恸,仍忍不住追问:“那信上,到底说了什么?” 母亲蓦地抹了抹脸颊泪痕,眼中突然浮出决绝之意。她定了定神,站起身对裴誉厉声道:“誉儿,随我入宫,咱们去见太后。” -------------------------- 而在永安府衙这头,成宣、延景和许如千,理了理案上的卷宗,粗略分了工。 府衙文书不便带到外头,他们各自记下了自己要追查的地点,便分头去找受害女子了,约好黄昏前,一同回到大理寺,比照自己得到的证言。 成宣出发前,想起高小莲的惨状,不知那几个女子,是否还想面对官府的盘问?她有些惴惴不安,不曾想,连去两家,皆吃了闭门羹。 一位搬离了此处,无人知其去向;一位女子已经出嫁,她贸然上了夫家,也许会掀起什么流言蜚语。 女子活在这世间,当真是难。她们本是受害者,又非自己的错,可她们却无法堂堂正正地站出来。 成宣极为忐忑,来到最后一处。那是小小的宅子,她叩门前,见竹篱内有人影。 自报家门,竟真的有人来应。那女子眼神警觉,只露出半边门缝,问道:“你可有证明?”成宣急忙把那令牌扬了扬,女子这才打开门。 “谈姑娘?”她征询般看着她,问。 那姓谈的女子手上挂着衣物,看似正在晾晒衣服,柔声道:“是。大人,可是那凶徒有消息了?” 本以为她也会碍于世俗避而不见,如今却态度端庄,成宣才放下心来:“不错。我们来此,就是想再问问,当日你的衣着打扮、去过何处、见过何人,可否请你细说一遍?” 说到此处,成宣不由止住话头,“这香味儿是打哪来的?”她浅浅一笑:“我素喜桂花香,因此房中和衣物,都得熏上这香味儿。” 成宣若有所思,道:“那出事的时候,也如此吗?” 她神色自若,并未有半分羞惭:“不是。往日都是别的香味儿,就是那日换了身衣裳,结果就遇到那歹徒。我记得,好像是玉兰花香。那日的事情,我仍历历在目。” 成宣听她又从头讲述一遍,心中难过,好似将她的伤疤又撕开了。她却像知道成宣心中所想,坦然道:“大人不必在意。若我讲出当日之事,便能寻到那歹徒,要我讲上千万遍,又何妨呢?” 待成宣问得差不多,她才施施然送成宣到门外。成宣仍有一事好奇,忍不住道:“谈姑娘,为何不与家人同住?” 她并无芥蒂,便坦诚相告:“夫君介意此事,我也不好勉强于他。如今我一个人过,也是不错的。” 她们相视一笑,成宣终于明了,道:“自然,又非女子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 亲亲宝子们,九点到啦!我来也~~ 第46章 相思意 成宣心中一阵清明, 即便前面跑了几趟皆无收获,回去大理寺的路上,仍觉得脚步轻快。 她想, 许姑娘和延景总不至于像她一般运气不佳吧? 结果到了议事厅, 三人一碰头,聊起方才遭遇,成宣这才惊觉,自己竟已是幸运的了。 延景无奈,他挑的都是离寺中距离较远的地点, 此刻喝了几口茶,才稍稍缓过来:“我去的那几户人家,那受害女子不是闭门不出, 就是说自己……” 成宣接他话道:“说自己已有夫君,往事不愿意提起对吗?” 延景叹息:“原来成大人也是如此。”听到这儿, 他才稍微宽心了些。 许如千这时才开口:“我去找了三户人家,那三个姑娘,都愿意把当年的情形再告诉我一遍。” 成宣双眸圆圆睁大,道:“许姑娘好生厉害!” 她听成宣夸赞, 稍有些腼腆:“并非如此。她们见我自称来自大理寺,却是女儿身, 都好奇得很。我便对她们说了些话, 这些话,我也是打心底里这么想的。” 成宣颔首道:“怪不得。原来面对女子,她们会更容易推心置腹。”她想伸手拍拍许如千肩膀, 又怕她在意男女大防, 便道:“往后得让你加入我们,这样大理寺办案更是事半功倍了!” 许如千被她说得红了脸, 只得岔开话去:“那三个女子,所行走的路径,曾去过的地方,都并不完全相同。而且据她们回忆,衣着打扮也并无相似。只有一点,她们出门前,身上衣物皆熏香气。” 她说到此处,稍觉可惜:“可惜已过去许久,这点细枝末节她们当时并未联想过多,因此已忘了具体是何种香味,因为她们并不常常固定使用一种。” 成宣福至心灵:“是玉兰花对吧!” 延景讶然:“成大人如何知晓?” 她把方才遇到的那位心境豁达乐观的谈姑娘描述了一遍,延景听毕,亦赞同她的看法:“有数个受害女子都将衣物熏香,也许凶徒的确是凭借香味行凶。” 成宣稍稍想象了那画面,颇觉诡异:“难道他就像只狗那般,在街上用鼻子嗅啊嗅的吗?” 许如千听她描述,不由扑哧一声,笑道:“那也太容易惹人疑窦了吧!” 她话音刚落,成宣已兴奋站起身来:“香料铺!像童谣案中,朱家经营的那种香料铺子,定会售卖原料。” 她命人把大理寺所存档的商铺名册调出,想寻找处于这些女子以及魏正元行动范围之内的铺子。 三人跑了这半日,早就烂熟于心,因此不费多长时间,便把那处的数间香料铺都寻了出来。 “只是如今天色已晚,”成宣瞧了瞧外头,“咱们奔波一日,估摸这些铺子都打了烊,不如明日再去吧,也不急在这一时。反正我们还有辰家的案子要忙呢。” 许如千和延景先走了。成宣今儿忙了一整天,心里头时不时就想起那个去了查司徒岳的人。 他可是查完了?到了司徒家宅子,估计又触景生情,忆起当年之事。今夜若是在侯府见了他,她得问候问候。 要说什么不显得太过逾越呢?毕竟他们是朋友也是同僚……那,就客套客套,关心几句罢。 可这么久还不回寺里,是碰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吗?成宣心中七上八下的,想直接去司徒岳宅子,又觉得太唐突,且过了大半日,也许他早就走了。 还是到侯府等着他吧!说起来,他们既是朋友又是同僚,他心中烦闷,自己去安慰安慰,也是应当的。 成宣又耽搁了些时候,终于说服了自己——关心,可绝对不是逾越。 她不敢张扬,光明正大等在侯府门前。如果去裴誉卧房门口等呢?那儿是游廊,还能坐坐。起码不累到自己,她是这么想的。 只是她低估了自己今日奔波劳累的程度,她倚着游廊绯红柱子,竟睡了过去。 --------------------- 裴誉今日随母亲在宫中逗留了大半日,此刻才回侯府中。 仆人小声对他道:“成大人,在您卧房门前睡着了。” 仆人声音压得再小,母亲在近旁,仍是听得一清二楚。她今日情绪起起落落,此刻许是没了力气,只是不轻不重地瞪了裴誉一眼,便往祠堂去了。 入宫见太后前,裴誉见自己衣襟沾血,想把衣物换了,免得冲撞了太后。 母亲说,太后向来宠着你这外孙,你本是定西军最年少的将才,见你这般狼狈模样,定会对我们裴家怜惜几分,追究当年之事,不也就更上心些吗? 他无言以对。如今见母亲走了,心中终于松了口气,今日可真是漫长的一日。 裴誉疾步往卧房走去,打远处便见到她酣睡模样。 素净脸颊被风吹了许久,已冷得微微发红,她却还是睡得香甜,颊边梨涡若隐若现,他忍不住想用指腹揉一揉。 她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刻,裴誉本想再让她睡一会儿,又怕她着凉,只好喊醒她。 等成宣被叫醒时,她仍是迷迷糊糊,以为自己还在寺中,躲懒被发现了,便迅速揉了揉眼,困倦道:“对不住,对不住,睡过去了。” 映入眼帘却是裴誉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眉目清朗,轮廓深邃,正定定地注视着她。 她一时看得呆住了,脸红过耳,往后躲了躲,道:“裴大人,你为何凑这么近?” 裴誉笑意如暖阳,只有在成宣身旁,他才觉轻松愉快:“不靠近些,怎么能叫醒你?” 一醒过来,果然变得咋咋呼呼。她把挪后的身子,又往前移了移:“等等,你让我看看。” 裴誉今天着的是玄色锦衣,衬得人气宇轩昂,身量如松般颀长挺直。成宣凑近了些,紧紧盯住他衣襟处:“这儿是染了血吗?” 裴誉见她小脸皱成一团,顿觉可爱。她果然大惊小怪地喊了起来:“你今日去司徒岳宅子里受伤了?” 他很乐意见她这般模样,便故作黯然道:“不错。我一时不慎,中了司徒岳小妾的计。” 裴誉在成宣眼中顿时成了身受重伤的人,她赶忙扶着他,要起身进房里头。 裴誉窃喜,又正经道:“可,你我只是同僚……” 成宣恨不得跺脚,又觉得太不符合她大理寺评事的身份,只好忍了:“都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同不同僚的!” 她扶他到屋内坐下,左看右看,又回自己房中,把天工坊受伤那日裴誉给她的伤药拿了过来。 可这伤口在胸前……成宣左右为难:“要不,裴大人你自己先上药?我等等再进来。” 她转身要走,裴誉却一把抓住她手腕,又怕吓着她,便温声问道:“要去哪儿?” 她手腕极纤细,裹在他灼热掌心之中。 成宣起初还反应不过来,她怔怔道:“我,我先出去啊?你上药,我在这,不,不方便。” 她说罢,便想甩开裴誉手掌,径自出外头去。可她试了几下,却甩也甩不开。 裴誉看了她一会儿,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今日我先见过母亲,又进宫去见太后。你是头第一个要为我治伤的。” 成宣转头看去,见他玄衣上的血痕,衬得他面色略有些苍白,她顿时心软了。 受了伤仍要进宫,还是在去过司徒岳宅子之后马上见太后,此事定与司徒岳和过去的定西军脱不了干系。 成宣莫名心软了,不再试图松开他的手,只是又转了过来,半蹲下,仰头看他:“听说太后可疼你了,她老人家怎会不让人帮你你治伤?” 他看着她,唇角泛起温柔笑意:“傻子,见太后自然是要跪着。我离得远,太后年纪又大了,后来到了近旁,她才看到,那会儿我也要走了,哪里能留下来叨扰她。” “哦。”她讷讷应声,“那,那我现在给你拿了药,你是不是好点了?”她低声道:“万一裴夫人知道我来了这么久,又要告发我了……”成宣声音越来越低,她知道自己不能留在这儿了,再留下来,她大概会说一些不应该说的话,她便想起身要走。 奈何裴誉仍是不肯松手,他温柔又无可奈何:“怎么又想走了?” 他怕成宣这回真要走,干脆自己也起了身,自身后环抱住她:“能不能留在这儿?我有话想对你说。” 原先交握的手心和手腕,如今交叠在成宣腰间。那热意仿佛也传到了她四肢百骸,成宣想,她应该要走的,可她脚下如重千斤,一步也迈不动。 裴誉把她拥在怀里,他甚至不敢太过用力,仿佛是什么举世无双的瓷器,他只要用力,那瓷器就会滑落地上,化作碎片。 月光如银,两道身影映在窗棂之上,成宣一颗心沉沉浮浮,好似瞬间飞到天际,又跨了千山,越了万水,竟是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情此景,恍若梦境。 “我后来想起来,第一眼见到你时,我便喜欢上你了。”裴誉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脸庞微微发红,在她耳边低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甜吗!嘿嘿,我可是芋泥鲜奶茶十分甜~~ 第47章 相思意 “我总记得, 初次见你时,你便是如此的坚定执着,要去做一件事。”那眼神, 总让裴誉忆起当初在定西时的自己, 少年意气,斩敌马下,一心一意要赢下西凉,护佑边关百姓。 可是自从父亲死后,他再也找不到当初的自己, 那个认定了,便一心要勇往直前的自己。他甚至从未回过定西,他在逃避三年前所发生的的一切。 成宣被他搂在怀中, 忆起她当时刚从岷州府升任,来到永安都城的大理寺。她对裴誉说, 想进大理寺就是为了报家仇,查清冤案。 可他却不知,过去十年里她过的是什么日子日子。苦学刑狱之事,模仿男子行事, 但至今没有遇到翻案的机会。无人知道她真实的名姓和来历,知她来大理寺的目的, 若别人知道了, 也只是徒增别人的困扰。 她对他说的话里,就没有几句是真话。若有一天,裴誉发现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还会像今日一般待她吗? 而且, 顾家的失踪案,她总有一天是要翻案的。以后若想复仇, 还不知能不能恢复原本的身份,又或者翻了案,也会因伪造身份牵连到薛尹,甚至是裴誉。 裴夫人的确说得不错,她不该对裴誉动了别的心思。以后若是被识破,她该如何面对裴誉? 成宣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拉扯开来,她瞻前顾后,无法决断,只得默不作声站在那儿。可是让她即刻离开,她又万分不甘愿。 裴誉见她默不做声,想她许是羞怯难当,又低声道:“我要收回那日在天工坊说的话。我不止想做你的朋友,你的同僚,我还想成为你放在心上的人。” 他一直牵着她的手腕,没有放开过,说到这儿,便微微使力,让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 成宣拗不过他,只好怯懦地低下头,看也不敢看他。裴誉知她心中的牵挂和疑虑,又侧头去看她:“你若还想在大理寺从官,我自当尊重你的一切意愿。” “我记得你说,想查清当年家父身死的案子。若你想回到岷州府翻案,我定竭尽所能护你帮助你。”他难得这样温柔说话,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哄个女娃娃。看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脸颊红扑扑的,可不就是个女娃娃吗? 他差点低声笑了出来:“还有,你是不是怕母亲?她若知道我们倾心对方,绝不会阻挠的。”他想了又想,“对了,还有你的身份,这般长年累月,若真的入朝为官,那可不只是欺君之罪了。这一点,还需从长计议。” 成宣仍是低着头,闷声道:“你怎么想这么远?” 他瞧着成宣发髻,想起头一回相遇时自己还动手拔掉了她的发簪,谁能想到今日他会对这个女子表白心迹:“不想得周全些,怎么能说动你?”他恨不得追问个十遍八遍的,“那成大人,敢问你现在被说动了吗?” 这动作,好像自己窝在裴誉怀里。如果她不是顾承萱,她也想放胆展开手,也抱着他。 可她不能。成宣不接他的话,小声问:“你今日入宫是因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自然可以。我绝不会瞒着你任何事情。” 裴誉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她心里酸酸的:“你不要说这样的话。”那样,她会觉得很难受。 “都说是为了说动你。好听的话,现在就得开始说了。”裴誉总觉得她有些不太对劲,可她既然不开口,他也不想苦苦追问,惹她难过。 “今日我在司徒岳的宅子中找到此人私通西凉的信件,想离开时,他那小妾原是个杀手,我与她过了几招。”他说得轻描淡写,面上波澜不惊,仿佛那惊心动魄的缠斗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我不想轻举妄动,便把信拿给母亲,后来我们才进宫去见太后的。” 成宣听得心都紧紧揪了起来,明明受了伤,嘴上却还逞强。她穷追不舍问道:“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 她仰脸看裴誉,见他面色少有的凝重。原来早在定西之战前三个多月,司徒岳和西凉一个名叫“枭鹰”的人已经以密信联络,信中以西凉文描述了最近一次定西军换防的情形。 “司徒岳定是早和西凉勾结,才出卖了大梁和定西军。”如今人已死,他也无法追问为何司徒岳沦落至此,要葬送定西军全军性命,何其卑劣无耻! “你该高兴才是,是你爹爹在天上护佑你,才指引你找到线索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不是我们刑狱之人的信念吗?” 成宣双眸盛着一汪窗外的月光,看他时温柔动人,裴誉一时舍不得移开目光,看得她脸红。成宣只好又低下头来,问:“那么为何找太后呢?不该去找皇上吗?” 裴誉神色凝重,摇摇头道:“此事牵连甚广,加之圣上不喜后宫干政,但母亲是大梁公主,此事不仅事关大梁与西凉,同样也是裴家之事,皇家之事。” 今日母亲在太后面前跪下,说自己是以一个普通的妻子、一个女儿的身份来此,此话果然打动了太后,太后允诺,她会带着此信见圣上。 成宣微微颔首:“不错。裴夫人果真聪慧绝伦。当年权宦冯思被大学士顾淮扳倒后,先帝忽然驾崩,朝政不稳,是太后和顾淮力主圣上登基,因此太后至今在皇上面前说话,仍有不少分量。”说到顾淮二字,她还稍稍顿了顿,生怕露出什么破绽来。 “这世上,你最聪慧。”裴誉故意逗她,果然逗得她脸红过耳,抬眼瞪着他。 裴誉故作恼怒:“成大人,你既然如此机敏。我想请教,我头一回对女子诉说情衷,为何她总问我别的不相干的话?” 成宣知,有些话总归是要说出口,她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她敛了那羞赧神色,认认真真说:“你方才说,钟情于我只因第一面见我,觉得我与众不同,但你并不了解实际上我是怎样的人。” “我怎会不知?”裴誉慌了神,方才还好好的,她怎么说这些听着就兆头不太好的话。“我和你一道查了这么多案子,还经历过生死,难道都不足以了解你是个怎样的人吗?” “你今日找到那些信件,你第一时刻想到的是什么?定是查清真相吧?”明知裴誉想尽了办法,成宣却非要把一切假象都撕破。 “这样想,难道不对吗?”裴誉不明所以。 “如今你知道当年父亲身死,定西军覆灭全是因为有叛徒存在。太后表态要支持你,得圣上同意,甚为定国侯平反,甚至重组定西军,出征西凉,也是指日可待。”成宣一字一句问他,“你若去了边塞,戎马倥偬,我待如何?” 裴誉一时语塞:“不,你不要……” “我不是谢家小姐。她出身高贵,倾慕你,便心无旁骛,一心一意追随于你。”她不敢看裴誉神色,狠了狠心,仍是继续说了下去,“可我不一样。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愿为了你改变自己,去做回女子,只为了与你长相厮守。” “正因如此,所以我才心仪于你。所以我方才说,你可以继续在大理寺为官,我不会干涉于你。”裴誉怕她误解,急切解释道。 成宣告诉自己,万万不可心软:“若我倾心的人受了伤,甚或遇到不测,我定是活不下去,要随他而去的。” 她望着裴誉,盈盈一笑道:“既然如此,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动心。只要不动心,以后也就不会伤心难过,不是吗?” 裴誉从未觉得她的笑意如此刺眼,他不自觉松开了还握着的成宣的手腕,低低道:“你说的话,可都是真心所言?” 他仍不死心,眼中泛起血丝,定定看着她:“那我能是那个人吗?” 也许并不想听到那个答案。不等成宣开口,他又道:“以后被你真心相待的人,定是世上最幸运之人,因为你能这般死心塌地地待他。” 成宣快要撑不住那一个勉强至极的笑,道:“天色已晚,我便不打扰裴大人了。药还在此处,你涂上,我便不叨扰了。” 成宣不知以后她会不会后悔此刻的决定,但她知若再留在他怀中,现在必定要后悔。 她稍稍退后两步,第一次如女子般敛衽行礼:“小女子承蒙世子错爱,愧不敢受。世子往后,定能坐拥锦绣前程和如花娇娘。” 说罢不再抬头看他,低头出了去。裴誉没再推开门追出来,成宣到了游廊之上,才发觉天上落下点点飞絮。 雪花在空中漫漫散开,成宣想,这应是今年永安的初雪。 她脑中思绪纷繁,想起初见时他拔掉了自己的发簪,想起夜市里他陪她一道吃喝,想起地震后,在人潮中找到自己的他,还有闯进天工坊救人的他、寺门口等着自己的他…… 她直至今日,才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也一样恋慕裴誉,也许并不比他少上分毫。 成宣伸出手,雪花坠落在她掌心,迅速化开。她此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年的初雪时分,有人曾那样地恋慕她。 以及,她是如何错过了那个人。 第48章 相思意 成宣恋恋不舍地看了一会儿纷飞雪絮, 身后仍是静悄悄的。她也不知自己是为了看雪,又或是再给自己一个理由留在此处,再等一等, 是否会有人来找她。 她嘲笑自己痴心妄想, 已把话说到那种地步,任谁也不会死乞白赖地追过来。她轻叹一声,慢慢走回自己的卧房中。 永安城地震后,她来得匆忙,因此带过来的物品统共也没几件。这也有些好处, 那便是收拾起来方便极了。 这夜里,她无处可去。早前租的茅屋,因为曾经在那儿被掳走过, 她每次回去都觉得瘆得慌,加之修葺又费时, 便退了。 想来想去,只能到客栈投宿了。来永安大半年,仿佛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的起点。成宣拎着包袱,静静一个人出了侯府, 她甚至不敢和裴誉说一声。 人家好意收留,还不惜为了她和母亲起了冲突。她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人, 还是个胆小鬼。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落下, 地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成宣站在雪中,又回头望了一眼。府门依旧巍峨气派,她的心境却与来时大不一样。 这里, 可住着世上最好的一个人啊。他也说了世上最动听的一番话, 能听过,也是自己的运气了罢。成宣停了好一瞬, 才踩着雪,慢慢走了。 她没望见,那房檐上远远坐着一人,正深深凝视她单薄的背影。 裴誉正嘲弄地想,自从今日与司徒岳那小妾过招后,便惯了做梁上君子,就连此刻,她要走了,也不敢光明正大送她。 他觉得成宣说得一点错也没有。他爹娘前半生鹣鲽情深,最后却落得如今下场。母亲余生都在思念父亲,无法排解哀伤,只能全心寄托神宗,聊以慰藉。 他日,若圣上为定西军平反,他定是要重回战场之上,讨个公道的。若他有一日,就如爹爹一般,葬身沙场,成了那无定河边骨,自己死了倒是痛快,活着的人却要像母亲一般,在思念中了此残生。 他猛地灌了小半壶手中的酒,想起父亲从前在军营中,严格禁止将士饮酒,以免误事。裴誉便将那壶酒遥遥向空中敬了敬,豪气道:“爹,就容誉儿今日放肆吧。” --------------------- 第二日一早,许如千记挂着香料铺子的事,早早便往大理寺赶。只是意外,在路上一眼瞧见成宣身影。 她们彼此间早无龃龉,许如千便快步赶上前,问了声早,见成宣有些颓丧模样,便问:“怎么了?这可不是侯府来的路,大人是搬出来了吗?” 成宣打起精神来,浅浅笑道:“一直叨扰侯爷夫人多不方便,我已经搬了出来。” 许如千同情道:“听说公主殿下在侯爷死后性情大变,难免有些不好相处,出来自个儿住也不错。” 成宣不知怎的,便想起她和延景的旧事。她颇有些过意不去,赧然问:“许姑娘,你若有喜欢的人,你不能与他在一道,但你经常与他朝夕相见的话,该怎么办?” 许如千猜她知道自己曾心仪延景,如今时过境迁,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她便道:“能怎办?熬过些日子,伤心过了就好了。”说到这儿,她好奇问,“咱们寺中还有别的女子吗?莫非成大人心仪于她?” 成宣闹了个红脸,连连摆手说不是。许如千俏皮道:“放心吧,小女子有自知之明,您别怕。” 说罢,两人相视一眼,皆大笑起来。 她们既碰上了,便一同点卯,来到议事厅。那香料铺的案子,本应叫上裴誉一同去查,但别的同袍和门房都说,裴誉告了假,今日不会来寺中,有要紧事办。 裴誉不来,她们作为大理寺的人,也不好使唤他手下的官差,便打算如昨日一样,叫上延景,分头去不同的香料铺。 她们找了几处,都不见延景。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姗姗来迟,嘴中告罪道:“我早上已去了香料铺,耽搁了些时辰。” 成宣奇道:“延大人怎么这么勤快?”延景不知她语意是褒是贬,一时嘴拙接不上话,只好把方才见闻都粗略说了一遍。 原来延景已去了那几间店铺,他先问过店主是否记得那几个受害女子。但时隔一年多,店主也不曾留意那些女子姓甚名谁,延景又不知她们相貌特征,因此均是没记起来。 加之香料铺送货的,皆是豪门世家的小姐夫人,大笔购入才能如此。魏正元案中,受虐的女子来自小门小户,通过送货地址确认也是行不通。 幸好延景手上有之前为了确认人俑案死者身份所绘的魏正元画像。因他是西凉人,眉目鼻梁与中原男子不大相似,这几家香料铺的老板一眼辨认出了他,说有小半年时间,此人一直在香料铺门口徘徊流连,有时候会亲自进来挑选,但从来不买,看几眼就走。 “看来,魏正元的确是在这几家香料铺里寻找下手的对象。”成宣斩钉截铁道,“那烦劳许姑娘再走一趟,问问那几个受害女子,是否经常光顾延大人问及的几家香料铺。咱们两相确证,便能坐实魏正元之举。” 经过昨日,她发现寺中若有女子也能查案,面对同为女子的家眷或受害人,问话时也事半功倍,毕竟女子之间更容易互相信赖。 许如千跃跃欲试,便一口应下了。待她离开时,成宣见到延景错也不错眼,牢牢盯着走出去的许如千,成宣管不住嘴,笑道:“延大人,你看什么?想跟着一块去吗?” “不了,我既然不能给她承诺,何苦招惹她?”延景自嘲,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怎么知道我和如千的事?” 成宣但笑不语,心中却道——咱们可都是刑狱之人,最擅长观察不是吗?这小小插曲,让成宣心中松快不少。 “如今只剩辰墨染殉情案了。”成宣道。 根据宁远所说,辰家小姐和仆人一同服药殉情,那仆人服药没多久便死了,而她却被府中别的下人发现,把她救了回来。 成宣当时已觉漏洞百出,因为既是一同服药,毒药自然也是同一种。即便男女体质不同,致死剂量或有区别,若死志坚定,怎会剩她一人活下来? 延景道:“宁远说,府衙认定两人乃殉情自杀。既非刑案,由府衙验过那仆人遗骸,便结案了。咱们把卷宗调出来看看?” 成宣颔首。如今他们经历了程筠若、魏正元和司徒岳的案子后,她已经发现了冯七和高启德作案的规律——他们所杀之人,必是曾经身负人命或害过别人的人。 她把自己的见解对延景略略分析了一遍,但未提及牵涉定西军的内情,只说裴誉发现司徒岳出卖大梁情报。 延景也点头赞同:“也许他们把自己当做三法司,替天行道,制裁那些法外之人。”说到此处,他神情顿时肃穆,“我不能苟同他们的做法,国家自有法器制度,哪能交由一个人裁决?” 成宣想到为了报复小九搭上自己性命的海棠,也想到了一家人消失无踪的自己,低声问延景:“若受害的是你家人,就如高启德那样,结果受害者逍遥法外,你会动手吗?” 延景一时无语。 成宣并非有意刁难他,便岔开话说:“咱们已确认辰墨染身上定牵连了别的案子,只要把那案件的真相查出来便可。既然她是加害者,直接去辰家的话……” 延景敏锐道:“成大人觉得,直接去问辰家,也许找不到答案?” 成宣道:“不错。我们一同去会会那殉情案里的相关人等,看看有无蛛丝马迹。”这走访案件的日程可真是充实得紧。不过这样也好,一忙,她就不会想起裴誉了。 ---------------------- 天机道道坛,神宗殿内。 一个垂髻小儿急急忙忙对一群道徒道:“还楞在这儿干嘛?赶快离开此处!宗主驾临,闲杂人等疑一律不许靠近神宗殿。” 其中一人还舍不得走,他大着胆子,一脸冀盼道:“副宗主,我入了天机道这许多年,还从未得见宗主真容。求求您,玉副宗主,让小的见宗主一面吧!”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苦苦哀求一个小孩儿,这画面看着十分诡异。玉泽满脸嫌恶,甩手便走,入了神宗殿内。 紧随他身后,几个人一拥而上,把那男人连拖带拽拉走了。 玉泽回到殿内,小心翼翼对台阶上站着的宗主躬身道:“外头已清理了。” 那人转过身来,银灰面具遮掩了大半张脸,只余弧度优美的下颌。他通身散发着冷冽气质,一步步自台阶走下,恍若神祇降临人间。 玉泽受不住那威压,差点想跪下来。 旁边倒还站了一个眉目凌厉,身着红衣的西凉女子。玉泽认得她,这是西凉派到大梁来的杀手,伪装作一个皮草商人的小妾,潜藏永安城内窃取情报。 往时,都是自己与这女子秘密在常乐台等隐秘之处交涉,今日宗主难得出现在道坛,还专门在神宗殿见她,不知是否出了事。 那红衣女子开了口,嘴角尽是嘲弄:“你们天机道便是这样办事的?从前派个小儿与我会面,今日倒反其道行之,大张旗鼓在神宗殿见面,是怕你的道徒不知道你在和西凉密谋造反吗?” 玉泽正想张口辩解——他只不过是得了病!虽相貌如同小儿,但他已是年近四十。只不过为了掩人耳目,故作小儿姿态罢了。这女子,真是欺人太甚。 宗主下至台阶最后一级,仍比那女子高出不少,他冷冷道:“司徒岳的宅子,可是清理干净了?” 她汉话说得极好,此刻桀桀笑道:“我们西凉人,讲究的便是毁尸灭迹。所有仆人的尸体,来往的书信,连同司徒岳所造的暗道,我都已付之一炬。” 作者有话要说: 亲亲宝子们,不要忘了每天早上九点就能看到更新哟~ 第49章 神宗现 玉泽本还伏下身子, 畏畏缩缩不敢言,此刻听那女杀手句句针锋相对,忍不住大喊道:“你不要不识好歹!把宗主请过来, 是因为你们西凉人总说只能见到一个小孩儿, 天机道没有合作的诚意。如今宗主来了,你还有什么可挑刺的!” 女杀手止不住那刺耳冷笑,她竟伸出纤细手指来,沿着宗主的银色面具边界,好整以暇地勾勒出一道弧线, 妩媚眼神一刻也未曾移开,似乎在欣赏什么绝世名品。 她蓦地止住笑,语气刻薄道:“我又没见过他, 你把这大街上随便一个人拉来,说是宗主也可以。小女哪里会知道呢?” 宗主冷冷拂开她的手:“你倒是有闲情逸致关心我的身份, 今日裴誉就要进宫面圣,你最好是已经清理了一切痕迹。” 这女子听不得宗主激她,反唇相讥道:“照你这么说,那道坛里也出了岔子。杀掉司徒岳的不是别人, 正是贵道道坛中人。若不是他横生枝节,我们西凉怎会失掉这一枚重要的棋子!” 宗主不过扫了一眼玉泽, 玉泽便已战战兢兢, 殿中所有道徒为了避嫌都已屏退干净,此刻他亲自绕到神宗殿之后。 不知启动了何处机关,那数丈高的神宗像, 竟自背后缓缓开启了一道暗门。门后有一男子, 神色萎靡,蜷缩在内。 无数前来虔诚跪拜的信徒, 竟从未曾想过,那悲悯俯视着他们的神宗,铸造之时号称耗费铜数万斤以及无数信徒供养而成的神宗像,竟是内里空心,并无一物。 那女杀手啧啧称奇,抚掌大笑:“妙哉妙哉!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的不就是你们天机道,还有你这个宗主。” “彼此彼此。那金玉,不正是到了司徒岳,还有你们这群西凉蠹虫身上。”宗主冷眼望着玉泽,并不多看她一眼。 那女杀手饶是汉话再流利,亦听不懂“蠹虫”二字,但也知不是什么好话,便冷哼一声,再不说话了。 玉泽得把这身高八尺的男子从神宗像之内拖拽而出。可怜他不过八岁儿童身姿,干这活确实是难为他了,只见他一路费尽吃奶的劲儿,一路拖动那男子衣领,可是只不过动了咫尺之距。 他灵机一动,俯身在那男子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那男子竟变得亢奋起来,一路匍匐着,蠕动着,竟奋力来到了台阶之下。 因为曾被加以刑罚,他那内衫破破烂烂,血痕满身,殿中地面,皆是他迤逦而过所留下的血迹。 他好不容易爬到台阶前,在宗主脚边俯身膜拜,嘴中如痴如醉道:“信徒得见神宗,死而无憾,死而无怨了!” 宗主眉目冷冽至极,他一脸嫌恶问道:“你就是永安城中,模仿人俑匠手法杀人的人?那个冯七?” 女杀手颇带兴味,仿佛正在戏台之下,欣赏这一出好戏。 冯七听宗主问话,更是癫狂:“宗主知我名姓,宗主知我名姓,哈哈哈哈哈!宗主他知我名姓!” 玉泽满额是汗,躬身道:“这人原先不是那么疯疯癫癫的,可能是见了宗主,才……” 那殷红血痕,已沾染到了宗主白袍之上。他一脚踹在那男子心口:“滚远些。”说罢整了整衣袍,无奈道,“说吧,为何要杀了那些人?” 冯七如同办了件天大的差事,要来向主人复命。他被踹倒在地,竟也不以为意,痴狂道:“这些人都曾到神宗殿内忏悔,他们死有余辜!” 玉泽小心翼翼,在旁补充道:“据我们审问时,他招供说,这些死的人,有的放火烧死全家,有的故意在殉情时诱骗情人服药,自己却反悔,还有的人污辱良家女子。因此他才动手杀掉他们。” “不错!”冯七不死心,重又匍匐至宗主脚边,銥誮“这些人都该死!因为他们,神宗才迟迟不现世,无法让世间重新恢复澄明净澈。” “你杀了谁不好?偏偏要杀司徒岳!累及全盘大计。”宗主这回没再踹开他,而是俯身道:“神宗现世?” “您就是神宗的使者,神宗让您来这世间,涤清一切罪恶,这样,他便会现世了!” 宗主眼中现出狠绝之意:“若我是使者,那神宗何在?” 冯七望着神宗像,如痴如醉道:“我来助您一臂之力,总有一日,神宗会降临人间的!” 女杀手看了半天好戏,心满意足道:“宗主大人,现在有何对策?” 宗主冷笑道:“天机道和西凉折腾这许久,不就是为了让两国有交战的理由吗?既然如今大梁人杀了西凉使节,你也可以向你的主子禀报此事,让他向大梁兴师问罪。” “好让你坐收渔人之利吗?”女杀手不甘示弱道。 “你只管等着。”他对玉泽道:“把那个做人俑的……” 玉泽接得极快:“高启德。” 宗主弯腰,轻拍了拍他的发髻,像逗弄一个小孩儿,嘴中吐出的话却是冷酷无比:“对,把高启德也绑来,连上冯七一起处理了。记得,必须做得干净,决不能让大理寺的人发现蛛丝马迹。” ------------------------------------- 裴誉与母亲一道,早早入了宫。出侯府时,母亲只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既是无缘,便尽早忘了吧。” 裴誉一惊,不知为何母亲会知道他和成宣之事。他并未多言,只掀起帘子,望了望马车外的熙攘街景。 宫人指引着他们,来到太后所居的昭鸣宫。 太后不喜光,又畏冷。因此便由重重帷幔隔绝了外头日光,又因过于昏暗,殿内层层叠叠,垂下了数不尽的正燃点着的烛台,此中烛火明明灭灭,闪动着昏黄暗光,每次裴誉来此请安,都倍觉压抑。 太后上了年纪,醒得也早,已候着他们前来:“可用过早膳了?” 殿内地炭从秋天便燃着,即便赤脚踩上,也暖和得很,裴誉热得发闷,有些坐立不安。 母亲道:“用过了。” 太后向裴誉招招手:“誉儿莫急。稍后皇帝下了朝,便会来此问安。” 果不多时,永嘉帝进了殿。裴誉记得他与爹爹年纪相仿,不过近中年,但雍雅中满是疲惫,他揉了揉眉心,道:“这一大早的,为何皇姊和誉儿为何也在此?” 太后屏退了内臣,裴誉便大胆道:“舅舅,微臣来此,是有要事禀报。” 太后微微颔首,他便把人俑一案的始末,此案如何牵连到定西军前参将司徒岳的身上的过程,粗略说了一遍。 他亲自奉上那封仅存的书信,又道自己单枪匹马,力有不逮。当日再派人去司徒岳宅子查看时,发现府中大门紧锁,无人应门,如今正待得了旨意再查封此处。 到了最后,裴誉才说出今日殿上他最想说的一句:“臣父和那数万定西军将士,是无辜枉死的!” 永嘉帝看不懂那西凉文,扫了一眼便放下了:“不是朕不信你,如今仅凭你一面之词,好不容易维持三年的两国和平,难道要单方面毁掉吗?” 裴誉心中一凉,俯身朗声道:“请陛下明鉴!那女杀手乃西凉人,和司徒岳一直潜藏在永安城内,图谋不轨,也许西凉早已心怀叵测,包藏祸心,伺机再度攻打大梁。” 永嘉帝却不接他的话:“你说人俑匠一案里,还牵涉了一个西凉人?” 裴誉不解其意,只道:“不错,那是西凉使节魏正元。他□□虐待平民女子,惹来杀身之祸。” “这半月后便是太后寿宴,为昭示两国情谊,朕已下旨邀请西凉国派权贵出席,若如今对西凉发难……”永嘉帝左右两难。 眼见永嘉帝态度不置可否,裴誉急急道:“即便大梁对此事不置一词,西凉也会借机利用魏正元之死对大梁诸多刁难,甚或挑动战祸。”他以头触地,“难道皇上不想永远解决西凉这心腹大患吗?” 他心中寒意阵阵。入宫前,他满以为能为父亲和死去的将士们报仇雪恨,可如今听皇帝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根本不想边疆再起战事,只想苟且偷安。 永嘉帝挥挥手,那薄薄的书信被带落之地下,无人捡拾:“朕今日乏了,此事容后再议。”知这一句断不可能安抚裴誉的愤懑,他又道:“你可派人查封司徒岳宅子,并全权调查此人过去数年的身世背景,查他和西凉如何牵扯,又送出了什么情报。三法司一切人物力都归你调动。但此事得秘密进行,切不可张扬,一切以太后寿宴为先。” 不等裴誉多言,便让内侍入内,送走裴誉和定国侯夫人。他那皇姊走前,深深望了他一眼:“若早知有今日,当年我定不会听兄长和母亲的话,嫁予裴行远。” 等裴誉和母亲走后,太后长长叹息道:“皇帝,你这般言辞,不怕令故人之子寒心吗?” “当年朕与定国侯少年意气,还纵马游猎,在上林苑贪玩不知时日,如今也是时过境迁。朕不再是当年那个不知世事的潜邸王爷,而是天下之主了,遇事不免瞻前顾后。行远泉下有知,也会原谅朕罢。” 他远眺那宫殿外展翅飞过的白鸟,想来自己践祚这十年间,早不复自由了。 第50章 神宗现 延景和成宣来到府衙, 他们要来卷宗,两人先粗略扫了遍内容,看完后, 成宣心里便有了底:“走吧, 延大人,咱们现在就到辰家去。” 延景有些狐疑看着她:“这就去?那份卷宗只描述了辰墨染和仆人长风在迎春客栈的厢房里一同服毒,成大人心里这就有底了?” 成宣挑眉笑了笑:“怕什么?随我一道去便是。” 他们来到辰家,出示大理寺令牌,单刀直入边说, 要辰家找把此事相关人等,包括辰家老爷夫人、辰墨染的贴身婢女等,都一一找来, 一同审问。 辰家虽是簪缨世家,但成延二人毕竟来自三法司, 事涉刑狱,可大可小,辰家老爷和夫人虽对她翻旧账甚是不满,但不多时, 也都一一现身。 众人齐聚在辰家厅堂之内。延景到此时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由得成宣尽情发挥去。 她从衣襟捻出一张薄薄纸张, 在辰家众人面前作势扬了扬:“诸位, 我手上,现在拿着的正是辰家小姐被人俑匠杀死前,所留下的遗书。辰小姐, 把她半生的后悔遗憾, 都写在了此信中。” 说罢,她又将展示着那遗书, 在众人面前疾步走了一圈。辰家夫人按捺不住,一脸急切,伸头想看,被旁边的辰家老爷拽了拽,他怒而拂袖道:“吾中年丧女,已是万分悲痛之事,大人有话便直说,何苦拿我们开涮!” 成宣便安抚他:“辰老爷,稍安勿躁,这便听我细说吧。”她清清嗓子,煞有介事道:“此案如今已是水落石出,凶徒立誓替天行道,要将那些逍遥法外的人绳之以法。而那法子便是,”她凑近那眼神左右躲闪的婢女,忽地大声道:“把舌头割了,做成人俑。” 场中众人皆是倒吸了口凉气。辰家夫人登时嚎啕大哭,道:“我的墨染,你死得好惨啊!” 婢女圆睁着眼,也是吓得后退了两步,差点惊呼出声。 成宣见气氛渲染得差不离了,甩了甩那张遗书,朗声道:“如今我便把辰小姐的遗言为大家念一念。”见其中几人状似不经意,却微微瞪大眼,成宣满意得很,“前头恨自己不能承欢爹娘膝下的我便不说了,我要念的是她对长风的忏悔。” “长风?”婢女失声喊道,“那个和小姐一同殉情的段长风?” “不错!正是他!”成宣应得极快,“我此生,唯一对不住的,便是长风。本想着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是我辜负了段郎。我不该辜负了他一番深情……”成宣边读,便偷觑各人神色。 辰家老爷面如灰土,又不敢打断,怕成宣还会读出些什么更惊人的话来。 “更不该害死了他!”此言一出,如惊雷平地炸开,众人惊骇不能言。 “为了摆脱段郎,我便生出一条毒计。那就是假意与他一道殉情,实际上,则是哄骗他先行服毒,那他就再也没法缠着我了。此计是由我和婢女夏竹一同想出,为何人俑匠杀的却是我,不是她!” 那婢女夏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声嘶力竭,惊恐道:“别杀我,别把我做成人俑,这可都是小姐出的主意啊!” 成宣慧黠双眸咕噜一转,把那张遗书轻巧对折藏到了身后。她背着手问道:“可你家小姐明明对人俑匠说,你也是害死长风的帮凶呢!” 她吓得涕泗横流,早顾不得辰家老爷怒其不争的愤恨:“小姐当时说,长风黏人得紧,日夜问她要不要私奔离开辰家。可她只是图一时新鲜好玩,从没想过要跟长风长相厮守,又说是他痴心妄想,自己怎会嫁给一个身无分文的仆人?” “正好在这时候,老爷,老爷给小姐觅了一门亲事,与辰家门当户对。”她手指着辰家老爷,“她说,老爷也支持她这么做!” 成宣状甚无知,摊手道:“小娘子,你说得清楚些,否则人俑匠可真要找上门来了。” 她双膝跪地,直起身,拽着成宣衣袖苦苦哀求道:“那天小姐只提及,让我十个时辰后才能到迎春客栈来找她,而且医馆就在不远处,若发现不妥,我得及时喊上大夫来救人。”她又补充道,“若官府的人来了,我千万不能说这些,只能说我知道小姐与情郎在此处相会,见许久找不到人,便特意来寻。发觉两人服毒,才叫来大夫诊治,但可惜只救回了小姐一人。” 辰家老爷怒不可遏:“你这贱婢,快快闭嘴!”他转头冲成宣道,“即便真如夏竹所言,也无法证明是我女儿害死长风的!” 成宣一敛方才的无辜神色,忽地提高声量,举起那张遗书道:“若她一心求死,为何叫夏竹时辰一到便去寻人?又为何要对官府捏造一套说辞,误导他们认为此案便是单纯的殉情!” “这……这是……”辰家老爷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她定是算准了毒药发作的时间,哄骗长风服下后,自己再等到夏竹快要来到客栈之时,才服下少量毒药,这样一石二鸟,既可毒死长风,又能瞒骗官府!” “你除了小女遗书,还有何证据!别血口喷人了!”辰家老爷不甘心,高声喝道。 “府衙的卷宗便是证据!”成宣半步也不肯退让,双眸明亮,直直看着辰家老爷,“迎春客栈里的毒药所剩的分量,可推断出原本为二人所服,为何剩了这么多?只要起出长风骸骨,与如今停尸大理寺的辰墨染尸首两相对比,便可知道辰氏服了多少分量!还有,找回那天救治的大夫,亦可知晓她又是隔了多长时间才服毒!” 她逼近辰家老爷,一字一句重重道:“你说,真相会是如何呢?” 辰老爷知大势已去,面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辰夫人乍然获知真相,惊愕不能言语,她惶然望着辰老爷:“这,这是真的吗?” 辰老爷眼中沉痛,看了她一眼,便点点头:“是墨染的主意。她说,长风玷污了她的清白,并以此要挟,逼迫她嫁给他。我……我便……” “你便助纣为虐,杀了长风。”成宣为他补上说不出口的一句,“长风何辜!他到死,都以为墨染小姐深爱着他,要与他生生世世长相厮守,没想到却是把他送上黄泉路。” “你可曾想过,长风若甘愿喝下墨染小姐给他的毒药,他又怎会是你女儿口中所说的那种人?”成宣无言以对,一切都化作深深的叹息。 “诸位还是在此处候着吧,三法司马上便会派人来此,押送各位回寺中审讯。”延景目睹此情此景,心中也是不好受。 他与成宣一道步出辰家时,才能一步步审视成宣方才一连串的动作:“那遗书自然是你伪造来唬人的,所谓的读出遗书内容,也是想通过在场之人的姿态表情,判断他们是否牵涉其中?” “不错,延大人说得都对。”成宣久违地说出这几个字,心底却没有解决一桩案件的快慰,而是有微微的刺痛,她也曾对那个人,把这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也不知他进宫,一切可还顺利? --------------------- 玉泽送走那女杀手和宗主后,一摸后背,已是一身的汗。他心道:这一个主子,已够难伺候的了,万万没想到,又添了一个主子。 说是天机道副宗主,实则是个背锅和干活的,还被人当做八岁小童,这活儿谁爱干谁干,他早晚有一天要跑! 神宗殿里静谧无声,只余下他和冯七。他那小儿声音,连问话都显得各位滑稽:“高启德如今身在何处!你快些招来!” 如今四周寂静,更衬得冯七声音粗嘎难听:“不!你不是宗主,我不能对你说。” 玉泽长得似小儿,把人当小儿哄也有一套:“你乖乖听我说,高启德也是罪人,你把他的藏身之处告诉我们,就能迎来神宗。” 冯七呵呵笑了笑,看着是彻底疯了。他直点头:“你不能骗我!” “不骗你!骗你我是小鬼!”玉泽发毒誓从不过脑子,管他呢。 这般来回折腾,冯七终归是乖乖招供,玉泽大功告成,拍拍手示意门外候着的道徒进来善后。 他耳语一番,交代了高启德行踪,以及两人如何处理后,那道徒恭恭敬敬问:“为何您知道他便是那人俑匠?” “瞧你们这眼神,都没认出来吧?这人便是我身边,说话声音难听,常戴面具那人。他对宗主可忠诚了,宗主戴面具,他也模仿。”玉泽哼哼几声,“宗主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知道此人模仿人俑匠杀掉有罪之人,才怀疑是我们道坛中人,否则不会知道这群受害者的阴私,便命我去查。而静室修缮时,只有此人告假失踪,定是他将人俑放于常乐台之内。” 道徒听罢,连声奉承道:“副宗主明察秋毫之末,不愧是宗主的得力干将!” 一个七尺男儿,如此谄媚地夸赞一个垂髻小儿,那画面想着也挺瘆人的。玉泽跟他们说话久了都觉累,因为总得抬起脖子。他摆摆手道:“说这些话对我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对宗主说。” 到时候,他骨灰都给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哇塞!五十章了耶!我好棒! 我还想问,如果我把更新时间改到每天晚上九点,你们会打我吗?大家要是不说话,我就当答应喽? 第51章 神宗现 出得宫城, 裴誉已是心急如焚。如今是丝毫也耽搁不得,西凉还有个杀手潜藏在永安城内伺机而动,且无人知晓她下一步会走什么棋。 裴誉待马车临近三法司附近, 还未待开口, 母亲却已命驾车人停下,裴誉定睛看她,那听过的少年少女的动人故事里,曾经的娇俏艳丽,早化作如今母亲脸上深深的疲倦和麻木。 即便是精心的妆容和华美的宫装, 亦无法掩盖。积年累月,疏远亲友,沉迷修道, 让裴誉以为她对一切都已无甚牵挂。 但今日,大梁公主的眼中燃起一丝少见的希冀, 像烛火般闪动着:“誉儿,你快去吧。” 余下的话,她并未说出口,但裴誉已是明明白白看在眼中。他的心中, 从未比此刻更坚定:“母亲,一切便交予我。” 圣上的旨意, 此时应当已由内廷传达至三法司。因此, 当他回到寺中,要率人前往司徒岳宅子,除了原本手下的几个捕快, 他调动起人手来, 几乎是毫无阻力。 三法司众人,仿佛从上至下, 都迅速地默认了他的主导权。 一群人在裴誉号令下,兵分两路——一路去司徒岳宅子,抄了宅子内所有物品,细细检查是否与西凉相关;另一路则由他带领,前往查封了司徒岳名下所有的皮草铺。 那女杀手如今狡猾刁钻,逃亡前定是已经将所有他当时遗下的书信毁尸灭迹,因此裴誉已不抱过多希望。 他倒看看,一个军中参将,断不可能倚靠贩卖皮草攒下宅中地道那许多的黄金。因此,这些皮草铺定是另作他用,至于是掩人耳目,还是向西凉传递消息,此去查一查便知。 皮草铺掌柜乍然见到如此多面色肃穆的官差涌入铺子内,顿时慌了神。他今日来铺内,伙计都已人心惶惶,说司徒老爷出了事,小妾跑了,生意是干不下去了,他还好心劝慰几个伙计,也许是误传而已。 可看着几个黑面神似的官差,可见谣言都是真的——他立刻慌了神,嘴中连连求饶:“官爷,我们可都是小老百姓,什么也不知道呀!” 裴誉不跟他多废话,命他快些将铺中重要的簿册统统交出。账簿、货物购入清单、送货的名册……账簿估计有算账先生把一盘帐做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裴誉抖了抖那本购入的清单:“你们的皮草,都是从哪儿买进来的?” 掌柜抖得似筛糠:“这……小人还真不清楚。”见裴誉冷冷瞪他一眼,他那推脱的话说不出口,硬生生改了过来,“我只知道,每月定时有人把货送到铺中,小的只需要登记品类和数量即可,好似,好似在做……” 裴誉斜倚着墙,漫不经心道:“做无本生意是吧?那买的你不知道从何处来,卖出去的总该知道吧?” 怪不得短短数年已日进斗金,原来是有西凉源源不断地提供皮草予司徒岳作为酬劳。 掌柜忙不迭点点头,争取戴罪立功的机会,他把那份送货名册双手奉上:“大人请看,凡是来订皮草的,内中皆有记录。” 裴誉一目十行扫了过去,既有达官贵人,也有小富之家,人数众多,如何能将这群人都怀疑与西凉通敌? 只是其中一页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将那页展示给掌柜:“这位晁夫人,是住在柳叶巷的那位吗?” 掌柜赔着笑:“大人好记性,的确是住在那儿没错。” 柳叶巷,晁夫人——裴誉几乎是马上想到了大理寺的寺正,晁凌。 他满腹疑窦,缴了大批的簿册后,返回了大理寺。 此时正听闻成宣与延景已刚从辰家返回,因他抽调了一批人手,成宣为派人前去抓捕殉情案的相关人等,还在寺中与负责调派人手的录事为此事周旋。 他走上前,对那录事说:“人我都带回来了,均在此处。” 成宣听得熟悉嗓音,本能转过身来,两人四目相对,一时皆是无言。 裴誉似乎并无芥蒂,眼眸却不复往日明朗耀眼:“耽误了些时候,对不住了。” 延大人见他俩暗流涌动的样子,也没多问,悄声说自己领人去,便走了。只余下他们二人,两人一路往议事厅走。 成宣见他神色,忧心忡忡道:“大人,今日面圣可有进展?” “这也可以说吗?”裴誉语气还有些莫名委屈。 乍听到这没头没脑的几个字,成宣怔忪道:“怎么不能说?” “心里难过,事不尽人意,也能对你说吗?” 成宣酝酿好的关心之语顿时说不出口了,她有些苦恼:“本来没什么不能说的,咱们至少还是同僚。可你这么说,那还是不说了吧。” 裴誉被她一连串“能说不能说”给逗乐了,今日头一回露出笑意来:“成大人真是个骗子。以前总是口口声声,裴大人说得对,裴大人说的有道理,原都是哄我,不作数的。” 换做以前,成宣听了只觉着这人难缠,现在却剩下满腹酸楚。 “若你每日对我说这些,我可再不同裴大人说私事了。”成宣咬咬牙道。 “不说了,真的不说了,成大人别生我的气好吗。”裴誉好似真的怕她不理自己,认认真真承诺道。 他一道歉,她更酸楚,心好像被人揉来搓去,都不是她自己的了:“我不要听你说这些!该放值了,我得去添置些东西。” “你孤身一人,万事小心。”他那样关切地看着她,她躲都躲不开,只好先跑为妙。 但世间颠簸不破的真理是——下班才会来活儿。 这不,她才走出几步,虞万鹏匆匆跑了进来,大喊道:“人俑匠自尽了!” 成宣一下从下班状态切换至工作模式:“大理寺的人,包括我们都从未见过冯七,你们如何能认出那是人俑匠?” 虞万鹏连忙解释道:“两个人一起畏罪自尽的。除了冯七,还有高启德!”原是认得高启德,连上悔罪书里的内容,才让三法司判定死去的两人正是人俑一案的主谋。 他们这是放不了值了。二人叫上延景,一道往郊外废庙去。 裴誉和成宣一路默默无言,延景只得没话找话道:“大家都真会找地儿,要寻死觅活总能找到一处废庙。” 见气氛还是没缓和,他也默默闭嘴不言了。到了废庙处,他们见二人悬梁的尸首已放了下来,而去找魏正元案受害女子核对香料铺资料的许如千比他们来得还早。 她一路赶过来,说话间还微微喘气:“我方才勘验过,死因的确是脖颈被勒,窒息而亡,并无可疑。但冯七身上有许多被鞭打的伤痕,死前曾被人被毒打折磨过。” 成宣一听,心中顿时疑窦丛生。三法司从未逮捕过冯七,高启德又只是个普通匠人,他既能威胁陈三一家逃亡,定是会武之人,谁能把冯七重伤至此? 她带着满腹狐疑翻阅了悔罪书,冯七在书中自陈,自己是天机道中人,他是因为在道坛之中,听到程筠若这几人在神宗殿忏悔之时,说出了自己当年曾犯下的罪案,为了涤清世间罪恶,才会连同高启德动手杀了他。 成宣从悔罪书上抬起眼,望着裴誉和延景道:“二位大人可有何想法?” 她忍不住先道:“冯七身上的伤痕,说明除了高启德以外,一定还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那折磨毒打他的人把他放走,让他来此自尽?这怎么也说不通吧。”她想得快,语速也极快,“第二,冯七如何认识高启德,他只能知道是魏正元到处淫辱女子,但他怎知受害女子的父亲就是高启德?” 延景刚张口,她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仍是一鼓作气地继续说:“还有最后一点,谁告诉冯七人俑匠割舌后还会把舌头塞入喉中的死法?” 延景想说的都被她抢着说完了,一时接不上话头。裴誉便在最后下了小小结论:“第一点尚未可知,但第二第三点,只有一个可能性。” 结果没人接话。成宣双眸微微睁大,与裴誉相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读出了真正的答案——三法司中,有熟知案件内幕的人,将此案相关内情透露给冯七。 “对了!延大人,你可还记得,咱们为了整理永安城内的纵火案,而进入大理寺的府库调阅卷宗!” 她心念电转,旋即忆起当时所整理出的卷宗尘埃遍布的景象。 如今她终于明白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那些竖放着,数年未曾有人翻阅的卷宗,上端切口应当落满了灰尘,但只有这些纵火案的卷宗,因都被人翻阅过,所以灰尘在被她揭开时,已抖落无踪。 当时她只扫了一眼卷宗,心中觉得不对劲,但却未能意识到。 她点点头,肯定裴誉的看法:“三法司里有内贼。冯七只能告知他此案涉及永安城的纵火案,却不知到底哪一件,所以他也如我一般,得一份份去翻找。” 裴誉面色顿时沉了下来,成宣探询着问:“怎么了?” 他想到今日在皮草铺所查获的送货名册中有晁夫人的名字,思索再三,还是告诉了成宣。 延景和成宣一惊,同时喊了出声:“晁凌!” 幸好周围无人留意。成宣讶异地吐了吐舌头。她鬼鬼祟祟,环顾四周,发现无人在听,才压低声音道:“晁老头儿胆儿肥了?里通外敌还那般光明正大?” 作者有话要说: 生产队的母猪快要倒下了~搬砖累,码字也累,过年还不能回家,我这是第二年被困在这儿啦!这疫情有完没完,我可以穿进我的文里吗嘤嘤 第52章 神宗现 裴誉瞧着她那巴掌大的脸颊, 神色俏皮,正微微抬眼看着他和延景,他颇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你小点声, 如今还未有确凿证据呢。” “若要证据也不难。”她乌溜溜的眸子转了转, 立时便想到了,“进府库都得留下记录,若咱们前去问问守库的书吏,便知道曾有何人进过府库翻阅卷宗了。” “可将近半年时间,出入府库的人即便有记录, 也是好几十人,要如何排查?总不能怀疑这其中的人都有嫌疑。”延景并非不同意成宣所说,但总不能把整个三法司调阅过卷宗的人都拖下水吧。 “至少, 得看看晁老头儿的名字是否在里头。”即便希望渺茫,成宣亦不愿轻言放弃, “这可事关裴大人公务,咱们都得上心些,知道了吧。” 延景被她的干劲所感染,不住点头:“那自然是的。”他今早刚到寺中, 便听得人人交头接耳,说什么裴大人进宫, 圣上面授机宜。想来此中机密, 他若是不能知晓,能助他一臂之力也是好的。 见成宣和延景目光真诚,皆是全心全意想着要帮他, 裴誉今早从宫中出来后的郁结尽数化开, 他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又重若千钧:“那便劳烦二位了。” 成宣想, 这样也好,在他提着孤灯寻找光明的路上,至少还有自己陪着,即便是以另一种方式。 她见许如千走近,蓦地想起一事,便稍稍提高了些声量:“许姑娘,你确定他们二人的确不是诈作自缢?”她尚未释除心中对冯七到此处自缢前的疑问:谁对他施以刑罚?为何放走他?他果真死于自缢吗? 许如千摇摇头,眼神坚定:“我再三看过,不会有错。冯七身上的确实不是致命伤,因为他颈间索痕呈深紫色,眼合唇开,胸前有涎沫,臀后有粪便,这些都是被勒死的表征,他确实不是诈作自缢。” “又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凶徒假意勒死他,等他接近断气,才把他悬于梁上,扮作自缢?这能以假乱真吗?”成宣锲而不舍追问道。 “这……”许如千沉吟片刻,才道:“这一点可能,我倒无法绝对排除。但几位大人须得找到他确实是死于他杀的证据,否则也很难推翻目前畏罪自尽的结论。” “若我去天机道一趟,不知会不会有线索?”成宣越想越觉得这主意甚好,恨不得立刻飞奔过去,“道坛里出了个杀人凶徒,总不能什么都说不知道吧?” 裴誉方才并未想到此中关节,便点头道:“那好,咱们分头去找晁凌和天机道,探个究竟。” “大家言语之间千万要小心。寺正可是四品官员,晁凌年资甚高,咱们决不能透露半点风声,以免打草惊蛇或者开罪了他。”临到出发之际,裴誉嘱咐另外几人道。 成宣伸出纤长手指摆了摆,否定道:“只有裴大人要小心,是你去找晁老头儿好吗?” 裴誉一时气结,她面上故意装出一派坦然自在,心底却忐忑。她想让他们就像从前那般相处,轻松自在,那淡淡情思,就随风去吧。 延景觉得裴誉怪可怜的,自告奋勇道:“不怕,裴大人,我与你一道去吧。” 裴誉咂摸出那话语中的意味,更是气结了。 ------------------------- 到得晁府,因已下了值,裴誉和延景刚好碰上了晁凌。他见二人来访,还以为是私事,笑呵呵道:“什么风把三法司的两位青年才俊给吹过来了?” 裴誉不愿泄漏风声,便隐晦问道:“晁寺正家中女眷,是否有入冬后购买皮草的惯例?” 晁凌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如何不知裴誉夤夜来访,定是和他今日入宫面圣及圣上允了他随意调遣三法司的职权有关,便打马虎眼:“女眷众多,老夫又怎知到底是哪一位,买了哪一间?” 说来,这晁凌也是个好女色的,裴誉在三法司这几年,久闻他风流名声,年近六十,除了一位嫡妻,家中还有数位小妾,最小的不过豆蔻年华。 裴誉知他定会推搪,也不兜圈子,便道:“那就把各位夫人小姐都喊出来吧,恕裴某唐突,我今日定要问上一问了。” 晁凌登时变了脸色,看着也不那么好相与了:“荒唐!她们都是晁家的人,怎能和外人相见?” “不打紧,站在屏风之后即可。”裴誉不给他一丝推脱的机会,他拱手示意道,“陛下命我全权负责此事,我定是要秉公处理的。而且,晁公拒不配合,传到陛下那儿,也不是个好名声吧?” 晁凌冷哼一声,犹如抗议:“老夫自然是要配合的。可若查清与此案无关,那便请大人别再到府上叨扰了。” 眨眼间,除了晁夫人和几位小妾,晁家还未出阁的小姐们都已手执纨扇,挡住面容,款款而来。厅内一时间花团锦簇,馥郁幽香扑鼻而来。 裴誉拱手抱拳,以示打扰之意。他先问:“府中哪位女眷,曾到光明巷的司徒皮草行买过皮草?”那送货名册上留的虽是晁夫人,但也不能排除闺阁小姐的嫌疑。 满以为会无人承认,但厅堂之中,竟同时有两个女子柔声道:“是我。” 延景吃了一惊:“你们是?” 她们袅娜前行了几步,一一报了身份。原来,这两人都是晁凌的小妾。 两人都说,是听别家夫人介绍,说那儿皮草挑花了眼,她们才结伴去的。因此送的货,便落了“晁夫人”的名字。 裴誉请她们说出最近几次送货的日子,均与名册一一对上了。晁凌以为此事就此了解,摸了摸白髯:“大人问也问过了,来人,送客!” “晁寺正且慢,你家还有一位晁夫人,在那皮草行买过东西。”裴誉扬了扬手中名册,“日子虽对上了,时辰却没有。有的日子,皮草行的伙计跑了两趟,那便是还有第三位晁夫人。” 一十指纤纤、手执扇子的女子婉约欠身道:“大人不必找了,是我。”那团扇遮住女子面容,裴誉看不真切:“晁家小姐?” 晁凌叹了声:“睢宁!你又是闹的哪出?” 名唤晁睢宁的女子语气狡黠:“半月后便是太后寿宴,也许女儿有幸能进宫呢。我可得备上最美的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进宫去,到时,便能与心上人相见了。” 晁凌顿足:“你一个深闺小姐,哪来的心上人!休得胡言乱语!” 她身姿婀娜,行至裴誉面前,忽地取下扇子,浅笑嫣然,容色动人:“心上人,可不就正在睢宁面前吗?” ---------------------- 玉泽慌里慌张地,跪在地上,气也不敢出:“宗主大人,大理寺的成宣,如今正在道坛门外候着,说今日定要见上管事的人一面,问清冯七之事。” 宗主背对着他,脊背如松柏挺拔,他语气玩味:“冯七不是你随侍之人,怎的会由我来收拾烂摊子?” “小的不敢!只是小的,小的拗不过她,她非说我只是个黄口小儿,说话做不得数!”玉泽最恨自己面对宗主的时候就像个哑巴,往日的伶牙俐齿消失无踪。 本以为宗主会大发雷霆,没曾想他听到那大理寺之人的名字,似乎很是感兴趣:“就让那成宣到静室来见我吧。” 成宣本想唬一唬那玉泽,看看能不能见上真正的宗主一面。没想到竟真的被她等到了,引路的道徒说,宗主正在静室之中候着她。 静室本是天机道道徒修行之所,因此内里除了跪坐的蒲团和神宗像,便只有一副屏风了。 成宣还没见过敢这样和大理寺官员见面的人,玉泽见她神色起伏不定,便驳斥道:“你是什么身份,难道以为能见到宗主真容?连太后宣宗主筵讲道义,也如此刻一样,坐在屏风之后。” 成宣没好气瞥了玉泽一眼:“你这小孩儿怎么一天天话这么多,你娘没教你,说多错多吗?” 玉泽向来在道坛里横着走,防不住她这种说话堵心堵肺的人。他既不能走,便气鼓鼓在蒲团上盘腿坐下了,等着成宣被撵出去。 那花鸟屏风隐隐约约中,透着烛火暗光,明明灭灭,别有一丝韵味。成宣倒觉得好玩:“宗主大人,你是不是长得特别难看?” 宗主竟然丝毫不恼,微微笑道:“不错。”他声音清越悠扬,成宣觉得略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只能判断出是个年轻男子。 成宣一心记挂着案子,单刀直入道:“冯七身上的伤,是天机道所为吗?” 她万万没想到,宗主竟一口承认:“你猜得不错。道坛中竟然出了如斯败类,身为宗主,自当好好惩治。” “那他和高启德,也都是你们杀的么?”这一问,成宣自己也是猜想,手头全无证据。 宗主慢悠悠道:“修道之人,所为均是为了窥破天机,一朝得道。怎能为了区区小事,动怒犯戒,玷污道心?” 宗主今天这是怎么了?脾气竟这样的好?玉泽想想,自己在道坛辛苦耕耘数十载,宗主平日连个好脸色都不给自己。 成宣微微一笑:“那便是你们杀的了。我从未提过高启德何人,你一口否认,说明你早识得他。但高启德又非道坛之人,你又何苦在意,只能说明……” 成宣话还未完,便被宗主轻笑声所打断,他面目映在屏风之上,可见鼻梁高挺,下颌那优美弧度一直延伸至颈部。 她胡思乱想起来:这人真的是个丑八怪吗?成宣顿时生出冲动,要冲到那屏风之后,看看他长得什么样子。 “大理寺竟是靠臆想断案,我还是头一回见识这般断案手法。” 他笑声不绝,笑得成宣微微恼怒:“我看你们道坛也是龌龊事一堆,我经办了两桩案子,皆与天机道有关。谁知以后还会不会有别的隐秘之事?” “说起隐秘之事,我倒知道一桩,是关于成大人的。大人可想一听?”宗主从头至尾闲适自在,一丝慌张也无。 第53章 神宗现 成宣心中莫名“咯噔”一下, 什么隐秘之事?这天机道宗主总不能也知道她是个女子吧。他们隔着屏风,连见都未曾见过呢? 宗主不待她思考,径直道:“我与你做个交易。以后成大人若是碰着天机道存亡攸关的时刻, 或是知道了些事关天机道的机密, 便与成大人的秘密来交换。” 成宣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成某何德何能,如何会知晓天机道的存亡之秘?”她说到此,失笑道:“再说了,我还不知道宗主的话是真是假,我怎能轻易允诺……” 宗主姿态闲适, 向榻上一靠:“建平十三年,五月夏日,顾淮府。” 不过十数个字, 犹如晴日闷雷,重重敲打她的心上。成宣猝不及防, 一时急得站起身来:“你……” 她本想说“你怎会知道”,转念间已改了口,面上略略恢复镇定,微微一笑道:“宗主为何旧事重提?顾大学士失踪, 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顾大学士?”宗主侧过脸来,正直直看着她, 可惜那屏风格挡, 她什么也看不真切。他语气略带揶揄:“怎么叫得如此生分?你和他,应当关系匪浅才是。” 成宣心跳如擂鼓。这世上,除了薛尹薛伯父, 怎会还有别的人知悉她的身份!她唇舌发苦, 涩声道:“顾大学士乃显赫功臣,怎会是我此等小小评事可以随意攀附之人?” “成大人真是过谦了。我言尽于此, 总之,别忘了我们的交易。” 她虽见不到,却能猜到他此刻定是舒展眉目,愉悦地笑了起来。直到玉泽领她走出道坛时,她仿佛魂魄都漂离于躯壳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她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往客栈走去。手心冰冷,全是汗,她来回揉搓,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令手心温暖起来。 冒作男子进入大理寺,她从第一日起便抱着必死的念头,可若是身份一朝暴露,她不止翻案无望,毁了爹爹名誉,还会牵连到薛伯父,甚至是裴誉…… 成宣已不敢再想。但此时此刻,她甚至不能向任何人提及这件事。 ---------------------- 裴誉看着那晁家小姐,对着他盈盈一笑,齿如编贝,艳色无双,偏眼中还带着丝丝挑衅,但他心中只觉烦厌 他开口,话中带了些许怒意:“晁姑娘,请你自重。” 晁凌亦连忙上前,挡在二人之间,赔笑道:“小女无状,裴大人见笑了。” 晁睢宁嗔道:“早知世子今日要来,我便把那购置的皮草都给围上,好好打扮一番。” 裴誉懒得和她费唇舌功夫:“你去皮草行,为何留的是夫人的名字?” “小女若是多买了些,爹爹又要不高兴了,还不如记在三娘她们名下。”她说话时,眼神半刻不离裴誉,实在是露骨得很。 今日他断不可能在此处直接抄了上司的家,既然是得不到什么确凿证据了,裴誉决意明日派人紧紧跟着这晁睢宁,看看她行踪有何诡异之处。 待送走裴誉,厅堂里那莺莺燕燕尽皆散去,只余下晁凌和晁睢宁。 晁睢宁确认四周无人,一改方才痴痴模样,冷声道:“那边是怎么办事的?知道要烧了司徒岳的宅子,却不记得要把皮草行的名册毁掉?” 晁凌膝下无子,唯有这个嫡女,心机谋略都更胜男子一筹,他平日殊无主见之时,都会听从她的意见。时间一长,她便养成了这般倨傲的态度。 “那几个小妾,爹爹还不如把她们都遣散了。真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气得胸闷,坐在太师椅上不做声了。 晁凌唯唯诺诺道:“这算是打发过去了吧?睢宁,这几日你还是留在府中,切不可再与宗主的人见面了。” “怎能闭门不出!”她轻蔑一笑,“这不是坐实了我在避嫌吗?更何况,宗主还有重要的任务交予我。半月后,我定要入宫参加太后寿辰典礼。爹,你无论如何也得把我带进去,否则误了宗主大计,我们都没好下场!” 晁凌面对这个女儿,没有不言听计从的时候,便连声应了下来。 ------------------ 成宣在街上流连,不知方向。也不知是凭着年幼的记忆,或是冥冥中的天意,她恍惚间,走到了永安城的顾府旧址。 先帝乃念他功绩,即便顾府一家失踪,原址仍未做任何改动。只是岁月已暮,先帝早已驾崩,顾淮的名声也渐渐没落了。若有人想起,工部便极偶然会派人过来稍作修葺,门面是看得过去便可。 她站在那朱漆门前,踟蹰不前。来永安近一年,她从未踏入此处。一来怕惹人疑窦,二来,她还未曾准备好,要面对那将爹娘踪迹活生生湮灭了的旧居。 此时已是夜阑人静,这儿因顾家出事,已变得荒僻。成宣不知是哪来的胆子,深吸一口气,推开朱漆大门,踏入内里。 爹爹身居高位,也知高处不胜寒。这首辅居处,甚至还比不上杜鸿年家的宅子来得雍容雅致。 里头黑漆漆一片,她方才后悔没带个火折子什么的来,如今也只好凭着月色往前,走一步是一步。 荷花池里,碧波已成了浊水,芙蓉亦化作枯叶。她忆起小时候,偶尔几次回到顾府,爹爹还会带她泛舟池上,甚至赤脚踩进池里,挖出一节节尚带淤泥的清甜莲藕。 长廊上一盏盏山水楼阁图灯仿佛次第亮起。如施了法术,身边忽然有小厮婢女来来去去,还有长廊那头的欢声笑语。 成宣随之往前,推开了那扇门。 那法术顿时消失无踪。一切光亮消退,四处只有死寂般的沉静。那是爹娘的卧房,他们在失踪前,只留下身上所着的衣袍,别的什么也没带走。 而那曾颇具韵致的典雅卧房内,已没了一切值钱器物。被人劫掠一空后,只余灰黑一片的墙砖,窗外树影森森,映在墙上,更显阴沉凄凉。 成宣闭上眼,想象眼前是那日访客归来后的爹娘。他们若要沐浴更衣,衣袍定不会留在厢房之内。 谁能逼迫他们脱掉外衣,只着内衫,而又在无人目击的情形之下,离开了顾府?这一点在十年间,她翻来覆去地想,却始终未曾想通过。 而且失踪的不止爹娘,还有三位哥哥,两位如夫人。他们皆是成年男女,即便不通武艺,也不可能出现如此反常的情形。 成宣曾用一本册子记下自己关于此案的所思所想,为了掩人耳目,在来永安前她已焚烧殆尽,但其中内容她已倒背如流。 无非是迷药迷晕、外力殴打。但她听薛伯父说,迷药一说已经排除,且不说顾氏夫妇携子在外饮宴,宴席宾客无人昏迷,加之回到顾府后便再未进食,因此不可能是下药。 若是外力,凶徒须神不知鬼不觉闯入当朝首辅家中,将他们打晕,再一个个运走?这法子要瞒过府中下人,简直是难于登天。 无怪乎坊间流传顾氏一家是自行隐遁,这案子,实在太多没有匪夷所思之处了。 重返故地,并未能使成宣心境略微平静。每每思及天机道宗主的话,她便觉毛骨悚然:如此机密之事,他都能知晓,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而他口中所说的交易,是否意味着天机道正在密谋策划些什么阴谋之事? 她愈想,愈觉得头痛欲裂。这一整日来回奔波,滴水未进,此刻腿一软,她差点瘫倒在地。 不曾想,竟有人大步跨前,扶起了她,那人焦急神色在她眼前变得模糊,她在失去神志前的最后一刻问道:“你是谁?” 待她再醒来,已在客栈床榻上。油灯那微弱光芒并不刺眼,成宣很快便适应了,她见窗边站着一人,哑声道:“裴大人,你怎么会……” 糟了!他既然把自己从顾府带了回来,也知道她夜半无人偷偷溜进去,四处查看。她更觉脑子满当当的,快要裂开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没想好怎么瞒过天机道那头,如今竟还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她的翻案之路,是不是注定了如此曲折? 裴誉走近,却并未问她一句方才出现在顾府的缘由,只是从桌上取来一碗热粥,递给她:“不想我喂,就赶快自己吃了。” 裴誉见她双唇干裂,面色苍白如纸,猜她今日一定是忙着查案,也顾不上用膳:“还不快吃。” 成宣暗地里嘀咕:怎么这么凶?她不敢置喙,舔了舔干裂的双唇,这才抿了一口热粥。那粥烫呼呼的,才刚咽下去,她顿觉四肢百骸有股暖意,便顾不上热,狼吞虎咽都吃下去了。 裴誉没好气:“你急什么?该用膳的时候又不吃,现在倒好。” 成宣不应他,咕噜咕噜便都喝完了,把碗递给裴誉,笑眯眯道:“谢谢裴大人!” 裴誉却伸出手来,以指腹抹了抹她唇角:“吃猪食么?弄得嘴角上都是。” 她一时反应不及,脸通红通红的。裴誉却还是一样地镇定自若,她面红耳赤,小声反驳道:“说好了是同僚,你不能,你不能做这种事!” 第54章 神宗现 “你不喜欢, 那我不做便是。”裴誉叹了一声,坐在床边,无奈地看着她, “那你也须允诺, 不可独自一人去危险之处。” 她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晕了过去,只是嘴硬驳道:“那好歹也是永安城内,哪里危险了?我只是没顾上用膳,饿了才会晕过去。” “那万一我没在路上看到你,没跟着你过去呢?” “你才危险呢。”她忍不住要争辩, “哪有路上见到别人便跟着她,你这是跟踪狂知道吗?” 裴誉说不过她,只好低头认错:“是我不该未经同意便跟上来。你要去旁的地方我绝不跟着, 只是那处……” 见裴誉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勾起成宣心中隐痛, 她只得努力隐藏起来,不让裴誉发现,便故作轻松道:“顾府又怎么了?我不能去吗?” “那儿荒废许久,说不准有什么流民乞丐在哪儿, 你一个女儿家,还是别一人进去了。”瞧她还是不服气的样子, 裴誉问道:“你这是要进去查案?” 成宣一惊, 以为他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掩饰道:“你是说顾大学士的失踪案吗?这都多少年了……” “顾大人失踪之时,我还小, 随着父亲在定西驻守, 听闻他仁义高洁,以天下为己任, 可惜却落得如此下场?” 成宣试探着着问:“你是觉得,他是被人谋害?” “这一推断,至少比顾家人隐世修道来得合理。也不知还会不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怎么,你是想破了这案子,好青云直上?” 知他是故意逗弄,成宣勉强笑了笑:“被你说中了” “不管是为了什么,你要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你得告诉我,知道吗?别再一个人贸然去了。”裴誉把那一缕发丝挽在她耳后,神色温柔。 再说什么,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不牢他费心,在这样的场景下,好似显得过于残忍。成宣只好下逐客令,才把不愿离去的他送走。 把房门关上,她才觉松了一口气。如今天机道宗主以她的身份要挟于她,也不知图谋些什么。眼见自己是泥足深陷,何苦再把裴誉也牵拖进来。 对了,方才顾不上问他一声,晁凌那儿查得如何?她轻轻敲了敲自己脑门,恨自己粗心。没法子,只好每日再到寺中问一问了。 ------------------ 晨早来到大理寺,她刚忙活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去找裴誉,便有人来各处办事的庑房知会他们,少卿找他们有事要议。 到得议事厅,见少卿谢念寒、寺正晁凌,几位评事和司直中还包括了她和延景,甚至连裴誉也在此。 她挤到延景一旁,小声问:“怎么了?” 延景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道:“说是有关人俑匠的事。” 成宣了然。这冯七和高启德均已找到,悔罪书都交代得一清二楚,看来是要结案移交刑部了。可这三法司泄露机密之人还未曾找到,这就结案了,谁还会来找? 果不其然,坐于中央的谢念寒见厅中数人已齐集,开口道:“天机道道徒冯七,因修道走火入魔,杀人献祭神宗的案子已查了将近一月。有赖座中各位辛劳,案件已水落石出,此案稍待文书卷宗悉数整理后,便会移交刑部。” 晁凌神色不见异常,看来昨日裴誉去他府上并未对他造成困扰。他清清嗓子道:“诸位可还有别的话要说?” 成宣回头看了眼裴誉,她知道裴誉要追查司徒岳通敌西凉之事,此事不便在座中开口,她便请示道:“下官还有一事未解。” 谢念寒扫了她一眼,想来他下朝后未及更衣,还是一身官服,衬得面如冠玉,气度不凡:“何事?” 她总觉得那嗓音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何处听过,便专心道:“大人,下官以为此案尚未完全了结。” 见谢念寒探询神色,她想起,此事也是不能在座中说的。那向冯七泄露案件内情的三法司中人还未曾找到,可若现在便说了出去,即便座中人不是冯七帮凶,说不定也会把此事流传出去…… 她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说下去了。谢念寒见她面有难色,便请座中数人自行离去,包括晁凌。 她这才放心,把冯七不知何故,知悉了程筠若纵火案内情以及人俑匠杀人手法的事,告知了谢念寒。 他听闻三法司中有人从府库窃取机密,告知凶犯,面色凝重道:“成大人,如今可有线索了?” “并无。”成宣有些底气不足,“出入府库的人太多,至少有几十人。这些人遍布三法司,若要逐一排查他们与冯七之间的关联,可能会惊动本人,三法司不免上下动荡。” “成大人心思细密,说得不错。”谢念寒微微颔首,望向成宣的眼中多了几分嘉许,“薛大人果然是慧眼识珠。” 想起延景曾提及,是谢念寒对她青眼有加,才举荐她入大理寺。 她连忙拱手道:“下官愧不敢受。那……” “往事不可追,来者尤可鉴。这样吧,我与萧大人商议,以后若是三法司出入府库之人,必须由书吏登记所调阅的案件卷宗是哪一件,这便能追溯了。” 成宣眼前一亮:“好法子。但这人还在三法司中,大人不怕吗?” “如你所说,大张旗鼓追查,难免令人寒心。这样吧,此事交由你和延景,你带着他。切记,决不可落人口实。” 成宣领命:“那是自然!” 出得议事厅,她见裴誉候在外头,便走上前去,小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裴誉听罢,点点头:“谢大人考虑周详。你和延景,查的时候,可小心些。这人勾结一个杀人犯,可不是什么替天行道的良善之辈。” “那你呢?晁老头儿那儿,查出来了吗?他真与西凉勾结?”成宣想起昨日未曾问及之事。 裴誉把晁睢宁一事说出:“我已派人跟着她,她能忍耐一日两日,我就不信她没有露出狐狸尾巴的一天。” 他俩还在说话,却听得外面人声喧闹。宁远手执些什么,轻快走了进来,见裴誉和成宣在那儿,拱手道:“大人,咱们寺中要有喜事了!” 还未等他们二人发问,宁远已把手上大红团书展示了一番:“延大人父母都来寺中了,正给大家派团书,邀寺中诸位同僚,参与他的婚宴呢!” 成宣心中首先想到的确实许如千,不由得替她担忧。也不知会不会派这请帖给她,若是派了,这是去还是不去呢? 她只来得及说了声:“我去找许姑娘!”便匆匆走了。 这天下,她还是头一回看到,派团书派到勘验尸体的验所去的。她不敢走上前,只在远处悄悄看着。 延景手执一封红艳艳的请帖,神色为难:“我爹娘非要送过来给你。我好不容易劝住了他们……” 许如千态度倒是坦荡,她接过请帖,话语中听不出喜怒:“什么时候?” “太后寿辰后,大约一个月吧。爹娘说,算是蹭蹭喜气,往后定会……”他再说不下去了,“你若是不想去,可以不去。” 她抬眼,妩媚一笑:“去,怎么能不去?咱们好歹一场同僚,这可是小登科的喜事,我怎能不去?” “同僚”二字,听在成宣耳中,刺耳得很。她口口声声称裴誉是同僚,若有一日,他亲手给自己递请帖,她定要痛哭三日吧。 想到此处,成宣无心再听下去。 跟过来的裴誉见她无精打采的模样,笑道:“延大人成亲是喜事,你怎么这幅样子?” 她看看裴誉,心里有什么在喊道:你不能成亲!你不许成亲!可自己如今泥沼深陷,哪来的资格说这样的话? 成宣想,自己真是个自私又懦弱的人,她摇摇头,眼眶泛了红:“你看,下雪了。” 裴誉随她手指的方向一看,点点飞絮飘落,不明所以道:“下雪,所以呢?” 他定是忘了,对自己表明心迹的那日,便是永安那年的初雪。 以后每一次下雪,她都会想起眼前这个人吧,以及,她是如何地错过了他。 《第二卷 ·完》 作者有话要说: Yeah!下一卷应该是最后一卷了吧~~~ 第三卷 :鬼火案 null 第55章 西凉祸 永安城外百里处, 一队车马辚辚向前,匪匪翼翼,结驷连骑, 看不到尽头。 舆马碾过, 掀起一路尘土,蜿蜒半里不见消散。其中最华丽考究的,数正中的一辆。有一红衣女子,在这路上已候了半日。 终于见到那朱轮华毂驶过,她身手极灵敏, 自平地翻身跃起,拦在车驾前:“禀报太子殿下,昭辛求见!” 听得“昭辛”二字, 里头有人沉声道:“让她上车来。” 昭辛如愿以偿,入得车驾之内。里头装饰豪靡, 镂金错彩,极为华丽。昭辛跪拜道:“属下与天机道里应外合,大事谋定。宗主让我转告殿下,如今我国使节魏正元已死, 那最后一把火,须由殿下……” 被称作殿下的, 正是西凉太子李珣。他年约三十, 形貌不扬,且神色萎靡,似是长久沉湎酒色之果。 李珣不耐地挥了挥手:“孤已知晓。孤会于订立和约之时, 再与大梁讨价还价的。”说罢, 便继续搂着一旁容貌昳丽的异族女子,饮酒作乐了。 昭辛目露不屑, 但俯身时,嘴中却恭声应道:“属下谨遵殿下之命。”不待李珣再说什么,她已掀起帘子,跃下正滚滚向前行驶的车驾。 李珣这才反应过来,掀起帘子,正想责她犯上。那车马带起的沙尘扑面而来,把他呛了个正着,那女杀手却早已消失无踪。 也不知二皇弟从何处寻来此等目无尊上、无法无天的女子为西凉办事。罢了,待他回得西凉,定要在父皇面前参他一本。 想到这,李珣恨恨放下帘子,将头颅埋在那女子胸前,惹得那女子娇声直喊道:“殿下!” ----------------- 近日来,永安城可谓是热闹至极。城中百姓皆在交口议论。所议之事有二,一是当朝太后寿辰,福泽绵厚自不待说;二是西凉人要来了! 永安虽距定西千里之外,但当年定西之战的惨烈,大梁军民上下,如今仍是心有余悸。而如今,太后寿辰,西凉人却大张旗鼓入城来,商谈新的和议,怎叫百姓不心寒? 只是,百姓寒心也是没法子的事。定国侯身死,世子又是那扶不上墙的。既然将星陨落,西凉又时不时南下侵扰,其觊觎中原之心,可是昭然若揭。也难怪永嘉帝罢兵休战、休养生息,只能迎这西凉人入城了。 昭辛挤在一群凑热闹、看西凉车马入城的永安百姓之内,探听了一会儿,便闪身不见了。她极其警觉,左闪右避,来到一处暗巷之内。 那处正有一年轻男子在等着她。昭辛一改早前面见太子李珣时的不屑,跪地道:“属下恭迎二皇子殿下入城。” 那二皇子,正是李珣二弟,李琮。李琮与太子年纪相当,但能力却远在李珣之上。奈何他生母出身地位不高,太子却乃嫡出,这太子之位便落到了李琮身上。 李琮扶起昭辛,故作不经意握了握她纤细十指:“昭辛,你太见外了,不许行如此大礼。” 昭辛敛了一身杀气,竟是少见的含羞带怯。她望了眼眼前英俊的男子,低声道:“不见外,属下许久未见殿下,挂念得很。” 李琮微微一笑,握紧了她的手,也不言语。昭辛更是心神荡漾,她说:“一切已准备就绪,今夜太子下榻于大梁皇宫内,便是我们动手之时。” 李琮捏了捏她鼻尖,宠溺道:“此法极其冒险,你可千万小心。我和母妃都等着你重返都城的一日……” 她眼中熠熠生辉:“殿下当真会娶我?” 李琮笃定道:“那是自然。” 她心满意足,依偎在李琮怀中。两人又温存了一会儿,昭辛千叮万嘱,让他在驿站随侍之时,切记要小心,不可暴露身份。万一让李珣知悉,那便危险了。 李琮一一应下,恋恋不舍地送她走了。 待昭辛离去无踪,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自怀中拿出手帕,将自己的双手来回擦了数遍,眼神中带着无比的嫌恶,仿佛手上沾染了什么令人作呕的污秽之物。 那手帕被他随手扔在了巷角处,他也悄悄自暗巷离去,重新跟上了西凉人的队伍。 ----------------- 永安皇城,宫门外。 因着今日太后寿宴,宫门之外车马骈阗,极为嘈杂热闹。裴誉下得马来,向成宣伸手:“下来吧。” 成宣今日作一小侍从打扮,她一路上担惊受怕,因为从没有主人骑马带上侍从的道理,她见四周无人注意,这才把手递到裴誉手上,小心翼翼下马来。 出发前,裴誉对她说:“今日宫宴盛大,又是西凉人入城的头一日。我不放心,你跟上我,咱们一同进宫去看看。” 她心中暗忖,自己既无武艺,跟进去能帮上什么忙?但裴誉似乎很是担忧,这又是公务,她也只能应了。改日她定要学会骑马,便不用劳烦裴誉了。 成宣疾步跟在他身后入宫。过了延福宫,便是景明苑。苑中已搭起彩楼,教坊司的乐人们鼓乐齐鸣,如鸾凤和鸣。 成宣哪里见过这般花天锦地之景,讶异得很,禁不住左右张望。不多时,百官向皇帝谢坐后,便分别落座。她也紧紧跟在裴誉身旁,不敢稍离。 除了几位大学士、翰林之人、六部长官,还有皇家的宗室成员和各国使节,均一一落了座。成宣不忘今日来意,小声对裴誉道:“那边,是不是西凉使团?” “不错。那是西凉太子李珣。”裴誉轻声回道。 太后与永嘉帝落座于最高处。乐人们手握鼓槌,高高举手,敲击鼓面。那鼓槌上系着的结带飞舞起来,宛若流星。其余乐人都纷纷和应,箫笛声、箜篌声,一时齐鸣。 一名舞姬来到场中,穿着锦绣销金裙装,翩翩起舞,身姿曼妙。李珣看得双眼发直,牢牢盯着她,连身旁的爱妾娇声喊他,也不回应。 她蒙着面纱,看不清容貌,却更动人心魄。待她独舞一曲《采莲》后,其余舞姬也来到场中,姿态婀娜,风姿绰约。 永嘉帝则向宴席中的各人敬御酒,菜肴一轮接一轮地上来,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那舞姬连跳了三支舞,座中叫好之声不绝于耳。裴誉怕饮酒无事,只浅酌数口。当他不经意抬眼,望向远处那舞动着的女子,却觉身姿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应当是教坊司中人,从前来过宫中表演也不一定。母亲今日伴驾君前,寸步不离太后身边,一尽女儿本分。裴誉猜她应当是要在太后面前吹风,说服永嘉帝出兵攻打西凉。 可这西凉太子都已大摇大摆入了宫,明日便要商谈和约,何谈出兵?裴誉心中苦闷,正想添酒,一旁的成宣反应极快,顺手便拿走了酒壶。她附耳,悄声道:“裴大人,别喝啦。” 裴誉借着几分酒意,一把抓住她手腕,不羁道:“我偏要喝。” 这人怎么像个小孩儿?成宣气结,又怕旁人听闻,凑得更近:“你怎么像个小孩儿?不是说怕西凉人今夜闹出什么乱子吗?” 她靠得那样近,清幽气息仿佛就在鼻尖。他自心底生出一股仿佛恶意的渴望,想将面前这人折断羽翼,牢牢禁锢在身边。 “不喝便不喝。可你以后,绝不能对旁人这样说话。”他侧头,牵着她手腕的手用力将她拉到面前,仿佛宣誓什么。 两人四目交投,一时皆是心跳如擂鼓。裴誉望着她呆呆模样,不由好笑,松手道:“好好站着吧,成何体统。” 这人怎么还恶人先告状!成宣把那酒藏在身后,再不理会他了。 待舞姬舞罢,座中宾客已是酒酣耳热,李珣放下酒杯,那眼神仿佛黏在了下场的歌姬身上,下作至极。 场中嘈杂,他整了整衣冠,本想大喝一声。奈何酒色耗人,他费尽了力气,才引得座上的永嘉帝注意:“大梁皇帝,孤乃西凉太子!今日孤代父皇,有一事想问!” 此人出言不逊,又在寿宴上态度跋扈。座上宾客一时静寂,都不做声,看着这西凉太子有何话要问。 永嘉帝挥一挥手,算是允了,然而心中已是十分嫌恶。 裴誉差点想站起身来,成宣连忙拉住他:“咱们先听听他要说什么。” 李珣朝着别国使节发难道:“诸位使节可知,近来大梁朝发生了一桩凶案,其中的受害者,便是西凉使者,魏正元魏大人。” 不说使节,连不少官员也不知此事。此时惊呼声四起,都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请问大梁皇帝,能否给孤一个答复?”他辞色倨傲,似乎拿定主要要于这寿宴之时先将一军,问责魏正元死去的真相。 虽关乎两国外交,但刑案自当是由三法司负责。刑部侍郎萧铭仲起身,恭敬道:“陛下,请容臣为诸位一一道明。” 他把人俑匠一案始末道来,说到三法司早已查明魏正元是淫辱女子之徒,死有余辜。虽死于人俑匠冯七之手,但其罪当诛,绝不无辜。 李珣似乎早料到萧铭仲会如此回应,他似笑非笑道:“孤要反问这位大人,魏正元可曾经过审理判刑?未曾审判,何以证明他罪有应得?” 萧铭仲不备他反问,一时无法辩驳。盖因案中所涉之人,已全数死去,此案皆是由旁证佐证,连杀害魏正元的真凶冯七,都是悔罪而死,不是经过三法司审理的。 萧铭仲无言以对,席上气氛一时僵硬,见永嘉帝怫然作色的模样,西凉太子更为得意。他计谋得逞,望向座中的大梁百官,似是故意挑衅:“既是如此,明日的和谈,孤便要为冤死的魏正元讨回应有的公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胡汉三又回来啦!宝子们,想我了吗!【破音】 寿宴描写参考自《东京梦华录》 第56章 西凉祸 见李珣得寸进尺, 便知明日和谈西凉必定不会退让。在场官员和宗亲皆是窃窃私语,愤慨有的,不忿有的, 惧怕有的, 却无一人敢站上前来,反驳李珣所说。 倘若仔细一想,便知他所说的是谬论。照他这般说来,岂非全天下得不到犯人供词的案子,都破不了了?但硬要与他纠缠这一点, 李珣必定要搬出魏正元的身份,扭曲事实。 自从永嘉帝拒绝了裴誉出征后,悒郁之气便一直积压在他心中。裴誉正要起身反驳, 成宣却赶忙按住他,她小声劝慰道:“李珣定认得你是当年的裴小将军, 少不得搬出定国侯的事情嘲弄于你,到时候不止你,我怕我也忍不住,要上前把他揍一顿。殴打邻国太子, 可不是件小事。” 她故意说了些俏皮话,逗得裴誉也不计较了:“那你说怎办?” 成宣整了整衣冠, 气定神闲道:“看我的。” 她今日只是小小侍从, 连品级也无,于是先向座上的永嘉帝及场中诸位大人告了罪。 方才百官静默无言,被西凉太子当着别国使节的面落了面子, 永嘉帝本已憋了一肚子的火, 此时也顾不得她出身高低,见是裴誉的随侍, 料想世子也不会毫无分寸,推个胸无点墨的人出来丢脸,便允了成宣上前。 李珣鄙夷地斜睨她一眼,并不把这个小小侍从放在眼中。他方才驳得大梁官员们哑口无言,此时满脸尽是得意之色,语带不屑道:“大梁当真无人了?你又是何方神圣,在此对两国事务妄言?” 成宣不卑不亢,不急不恼,一步步走到李珣面前,恭敬行礼道:“英雄莫问出处,太子殿下不必在意卑职出身。倘若如卑职这般微末之人,都能说得殿下心服口服,殿下岂非更没面子了?” 听她巧言善辩,一开口已是理直气壮,令李珣一时词穷。周遭官员心中暗暗叫好,连永嘉帝和太后的脸色都稍稍缓和了。 李珣终于回过神来,醉意和怒意一并涌了上来,激得他满面通红:“孤就听听你是如何巧舌如簧的!” “卑职想为诸位说个故事。十余年前,在一个边陲小国,皇后夜半在行宫内横死了。经过审问,发现真凶是皇后身边一个宫人下毒谋害。但那宫人既无动机,也找不出行凶所用的毒药,而且她至死不愿认罪,最后还是被诛杀了。”成宣之说,话里有话,显然是在影射西凉。但她所提及之事,官员们均闻所未闻。 裴誉被她勾起了好奇心:此等宫闱秘闻,她是如何知晓的? 成宣可不管大梁官员们满腹狐疑的眼神。她故意着李珣走了半圈,慢条斯理地说完那番话,又心满意足地看到李珣瞬间变了脸色。 “太子说,魏正元未经审问实属冤案。”成宣虽拱手,但眼中凌冽之色更是表露无疑,她牢牢盯着他,高声问道:“敢问太子殿下,那小国宫人,经过审问,仍是不愿认罪,比之魏正元案,甚至连旁证也无,是否更不能证明她罪有应得?” 她每说一句,便逼近李珣一步:“可她却含冤而死!试问国法何在?” “试问天理又何在?” “若太子殿下一心匡扶正义,是否该掘出那宫人尸骨,为她正名呢?” 成宣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直斥其非。李珣听得面红耳赤,却吐不出一字反驳,半天才冒出一句:“这明明是两回事,怎能相提并论、混为一谈?” 他明知她所说的正是自己逝去的母后,这是多年来他心中隐痛,当年父皇始终未能查出真凶,只能草草处理了一个宫人了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普天之下,公理人心,难道不都是一样的吗?难道贵国民智未开,所以才这般歪曲真相?” 座上的永嘉帝终于忍不住,咳了数声,忍笑道:“好了好了。”他朝李珣道,“不知这解释,西凉太子可接受?咱们别把怨气带到明日和谈之上,伤了和气。” 李珣无言以对,愤愤然回到座上落座。 内侍识趣,立即命教坊司奏乐。那轻歌曼舞和丝竹之声,仿佛要将最后一分火药味也消弭于无形。酒菜又紧接着上来,官员们谈笑风生,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心中大石落了地,这才回到裴誉身边。裴誉促狭一笑,看着她夸道:“原来成大人还知道西凉的宫中秘事,我怎么没看出来,原来你也有去刺探情报的天赋。” 成宣连忙做了个示意他噤声的手势:“当年岷州府近定西,那宫人在宫中情如姊妹的好友出宫后来到岷州府,嫁给了相识的伯父,我也是从她口中听闻的。” “噢,原来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裴誉浅酌一口,笑意还未退。 “喂!你说谁是瞎猫!”她不服气,小声嚷嚷道。 “我是瞎猫,瞎了眼,才会看上另一只瞎猫。”裴誉也不看她,自顾自说道。 她心口泛酸,再不应他了。 因第二日还要商谈和盟之事,永嘉帝劝过数轮御酒,又欣赏了几支乐舞后,寿宴便结束了。为免影响明日和谈,永嘉帝还是卖了几分面子给那西凉太子,把方才表演《采莲》的几位舞姬,全数赐予了他。 李珣终于稍稍解了一丝怒意,喜不自胜,又不好显露得太明显,他哼了一声,拱拱手,算是致意。 有内侍为李珣引路,往宫城别处去了。见那方向并非出路,成宣略觉惊诧:“西凉太子,今夜下榻大梁宫城中?” “为示诚意之举罢了。一路来的随从,仍旧住在城中驿站。”裴誉道,“李珣也不笨,住在皇城,比起与平民百姓毗邻而居来得安全多了,起码有人保障他的安全。” 人流慢慢散去。成宣站了一晚上,已是困乏不堪。她想,今日寿宴已过,西凉该是不会有什么异动了吧? 正当她松了一口气,想出宫回客栈去歇息。前头人群忽地惊慌失色起来,裴誉一惊,立刻拉着成宣,挤上前去探听。 一批宫中亲卫涌至,说此地宾客暂且不能离开。裴誉拉住一人,小声问道:“怎么了?” 他与那亲卫应当是旧相识。本来其余官员怎么问也不答的亲卫,匆匆在裴誉耳边说了一句,便收敛神色,维持现场秩序了。 裴誉回到她身边,语气又急又快:“咱们快去贞妃娘娘的含章殿。有刺客!” 成宣顿时感到山雨欲来的不妙之感,她应了声,跟上裴誉便绕行别的路离开了。幸好她跟着裴誉,否则亲卫反应极快,早已把寿宴场地四周围堵起来。 不过小半炷香的功夫,由于裴誉轻车熟路,又一一打发了上前查问的巡视亲卫,很快便到了含章殿。 裴誉抓住几个守在含章殿门口的侍卫一问,才知贞妃出席过太后寿辰后,回到寝宫之中,却发现殿内一片狼藉,似有贼人进入。贞妃娘娘和身边的婢女,还同时见到了殿外有鬼魅般的身影飞速掠过,想来便是那刺客。 今日又是西凉太子入京之事,此事可大可小,她便立刻让宫人和亲卫示警。 宫人都认得裴誉乃世子,他领着成宣,说是三法司来调查,宫人不敢不从,便把他们放了进来。 殿内,贞妃娘娘仍是惊魂未定的模样,惶然无措地望着地下的狼藉。而几个小内侍,则急急忙忙在点算遗失的物品。 裴誉乃外臣,今日虽是参加寿宴才能入宫,如今也来不及再向陛下请示,只能先行告罪。贞妃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此刻见了他,才如释重负地奔了过来:“誉儿,你来得正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内侍却说:“禀娘娘,小的点算一番,却发现并无贵重之物失窃呀。” “不对。这贼人进来乱糟糟地翻了一通,难道只是为了好玩么?”他到底意欲何为?既不是偷盗,也不是行凶,而且为何偏偏是挑有些年纪的宫妃?何况,贞妃也不是这宫里最受宠的一位。 成宣听得门外脚步声急促,想来如今宫中禁卫为防刺客行凶,皆被调动至各处,阻截参加宴会之人离开,以及保护贞妃娘娘。 可看来这一地狼藉只为了掩人耳目,难道刺客是想调虎离山? 成宣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她与裴誉立刻醒觉过来,匆匆跑出了含章殿。 裴誉怕自己去晚了,耽搁了护驾之事。他心急如焚,拦下所有前来含章殿查看情形的禁卫们:“禁军,吾乃定国侯世子裴誉,命你们速速前去护驾!” 为首的头目认得他,为难道:“世子,可我们是奉命前来的,若是耽误了……” 裴誉脸色铁青,斩钉截铁道:“禁军听命,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去护驾!若是耽误了护驾之事,我看你们头上有几个脑袋!” 见那头目还要分辨,裴誉凛然之势,便如阵前振臂一呼,便有千军万马甘愿为他肝脑涂地的将领,无论是谁见了,皆要屈服在他的威势之下。 他声如千钧:“后果,我自会承担!” 第57章 西凉祸 禁卫队伍如身披鳞甲的黑龙, 长长蜿蜒,跟在裴誉身后。 听内侍提及,寿宴结束后, 永嘉帝已陪着太后返回昭鸣宫。从含章殿往昭鸣宫去, 又是一段不短的脚程。裴誉面上不显,心中却已心急如焚。若今夜这偌大皇城里出了什么差错,他定会后悔自己并未力主出战,让西凉人无可乘之机。 就如同三年前一般,他没能看出司徒岳的真面目, 才会令定西军将士们身陷囹圄。当他心中懊悔自责之时,一旁的成宣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她声音低低的, 若不认真听,下一刻便要散落在夜风之中:“不是你的错。” “做我们该做的, 可你千万不能因为结果而责怪自己,好吗?” 裴誉听得真切,那一字一句不啻惊雷,落在心上。他沉吟不语, 脚步却如疾风,比之前更快了些。 直到他们一行人到了昭鸣宫, 裴誉停在宫门外, 才低声道:“我会记在心上。” 成宣还来不及说什么,守在宫门外的内侍便扯着又尖又细的嗓子,高声喊道:“来者何人?深夜连同禁卫惊扰圣驾, 等同死罪!” 裴誉不愿再与他作无谓的口舌纠缠, 数步迈上前去:“我乃定国侯世子裴誉!与禁卫来此,是忧心圣上安全。请公公速速打开宫门, 入内查探,晚一步可就糟了!” 一听是事关圣驾安危,那内侍也不敢掉以轻心,可若贸然入宫内叨扰,万一打断了皇帝母子的谈话,惹得龙颜大怒,也是死罪难逃。 内侍左右为难,最后还是跺了跺脚,为裴誉开了宫门。他冲成宣打了个眼神,叫她留在此处,又对那群黑压压的禁卫说道:“诸位兄弟,裴某先入昭鸣宫内,一旦有异,便马上示警。” 原来,那十余年沙场上征战的生涯,在裴誉身上留下了挥之不去的痕迹。那一瞬间,她仿佛亲眼目睹了边塞千里的黄沙,还有烽烟和铁马,金戈和血海。 只见禁卫再不推脱,而是铁骨铮铮,齐声应道:“是!” 为首的几人却不曾退却,仍是跟着裴誉入内。昭鸣宫乃太后所居寝宫,里头神霄绛阙,如琼楼玉宇在人间幻化成真。 那奢靡华丽的气派,连圣上的勤政殿都要自愧不如。但内里却整日燃着烛火,昏暗不见天日。裴誉截住沿路所见宫人,小声探听里头的情形,但宫人却说并无异常。 那刺客竟无声无息到如此地步,竟无一人察觉? 裴誉愈想愈是心惊,便往昭鸣宫正殿而去。母子谈心,想来该在那处才对。 他又走近了些,却听到什么被狠狠砸碎在地上的声音。那清脆的碎裂声,刺得裴誉一惊。他再不敢瞻前顾后,便径直往殿中去了。 门口候着的内侍一样不许他进:“世子,不要为难奴才们。未得旨意,不可擅闯啊!” 裴誉却想,今日便是冒着杀头的罪也是要进去看一眼才心安。他用力推开殿门,却见一宫装女子跪在殿中央。 母亲?方才碎掉的原是茶盏,那碎片在她身侧撒了一地。 座上的不正是太后和永嘉帝!两人好端端的,正一脸狐疑瞧着闯进来的他。 永嘉帝冷冷一笑:“来得正好!你们母子二人是存心来气朕的吧?”他抓起手边的香炉,直直往裴誉扔了过来。 裴誉不躲也不避,他重重一跪,俯身请罪道:“陛下,臣救驾心切,恕臣无礼!” 他话音刚落,那香炉咕噜着滚到身旁,打了个转,方才停下。殿内一片寂静,接着他便听得永嘉帝怒喝道:“无诏擅闯后宫,你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是母亲给你的吗?” 裴誉深深跪伏在地:“臣知罪。” “什么救驾?你又为何诅咒于朕?”永嘉帝怒极,挥袖又道。 裴誉这才把含章殿中遭贼,贞妃目睹了贼人身影一事到来。禁卫都被派去围堵尚未离宫的宾客,竟还未曾有人前来昭明宫。 永嘉帝更是怒不可遏:“禁卫都干什么吃的?比你来得还慢?” “并非如此。他们已随臣前来此处,已在宫外候命多时,绝非擅离职守。” 永嘉帝也非暴虐蛮横之人,听过裴誉解释,气已消了大半,想执起茶盏,却发觉已碎在了自家妹妹的身旁。 裴夫人这才慢悠悠道:“皇兄,危难见人心,如今可知裴家待陛下如何了吧?那么,臣妾的请求,陛下还是不能答应吗?” “明日便是和谈,你叫朕出尔反尔,发兵攻打西凉?国库空虚,银子都掏不出来,难道你愿意毁家纾难?”永嘉帝那怨气积埋日久,今日一道发泄出来。 太后年事已高,为了这寿辰之日已是折腾不轻。她颤颤巍巍起身,扶起了裴夫人:“今日吵累了吧?改日,改日再吵。”她冲着座上的永嘉帝也厌烦道,“皇帝也走吧,你们都走,别折腾本宫。” 只有面对裴誉这样的孙儿辈,太后才是笑眯眯的:“哎呀,誉儿长得可真俊。永安城里多少少女,都想着要嫁进侯府吧。” 她慈爱道:“谢家小女,不是与你曾有婚约?我看她就好得很。誉儿别再挑了……” 她话未曾讲完,已起了身的裴夫人,却站到了裴誉身旁,要拉他起身:“不牢母后费心了。自己的儿子,自己担心。” “母后的儿子,母后来管教。”说罢,扯了扯裴誉的袖子,就要拉他走。 那样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果然又惹得永嘉帝愤懑不已,奈何趁手的物件都已砸完,他只得气闷道:“走走走,都给朕出宫去。” “皇帝忘了,这儿是本宫寝宫!”太后耄耋之龄,早不想掺和儿孙的事,“皇帝也走吧,别扰了本宫清梦。” 闹了半天,原来只是虚惊一场。皇帝上了车辇后,渐渐行得远了,见宫殿外的禁卫,冷哼了声,幸好并未责罚。 裴誉松了口气,又叮嘱那贼人也许是宫人乔装,发现得早,没来得及偷走什么。虽未伤人,但还是小心为上,来得谨慎些为好。禁卫得命,便加紧在宫内巡查了。 母亲见到禁卫散去,只留一个成宣在原地,也不禁冷哼了声,又瞥了眼裴誉:“瞧你,真没出息!” 说罢,也与随身的婢女走了。 天下知道她身份的,如今已有四人。其中两人就在她面前,叫她怎能不害怕?成宣也想溜了:“裴大人,今夜咱们算是告一段落了吧?卑职先走了。” 裴誉悠悠在后面来了一句:“你会骑马吗?” 成宣恨极,心中暗道:总有一日,她定要学会骑马。没了裴誉,日子还得过不是? 可她却未曾料到,此刻的轻松愉悦如泡影,转瞬便会消失无踪。而第二日开始,她和裴誉,甚至整个大梁,都将被卷入一场腥风血雨之中。 而她如一叶小舟,只能在动荡之中载浮载沉,随波逐流。 ------------------------------------ 次日清早,永安皇城,长年殿。 晨曦的微光已映入殿中,小内侍摸不准这西凉太子的脾气,但听吩咐,这太子殿下可是要晨早起来,用膳后得去和本朝天子商议两国和谈之事。 要是因为自己没喊醒对方,误了军国大事,那可真是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想到此处,他忙让另一人端着洗漱的器具,谄媚道:“太子殿下,可是起身了?能否让小的进去伺候?” 他又喊了几声,里头仍是无人回应。他急得抓耳挠腮,眼看这就要火烧眉毛了,这内侍顾不得开罪西凉国的太子了,提高声量道:“恕奴才无礼,小的这便进来了!” 他先轻轻推开殿门,又接过那洗漱器具,颇有慷慨就义的悲凉之感。若不是开罪了主子,怎么沦落到这长年殿来。伺候人还是小事,就怕把小命也搭上了。 他端着器具入内后,小心翼翼问:“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奈何这么近了,这太子怎么还是像聋了一般,一点反应也无? 小内侍已来到就寝之处。那儿有屏风遮掩,还有层层帷幔,他看不真切,不太确定太子是否还躺在床上,硬着头皮还是得喊:“殿下,小的来伺候您洗漱了。” 仍是无人回应。小内侍心中发憷,深吸一口气后,才发觉寝殿内漂浮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焦味。 这儿又不是御膳房,哪里来的焦味?难,难道是有人端过早膳来,是糊了的?小内侍心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是死,他死也要死个明白。 他顾不得再问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双膝挪动身体前行。那帷幔拂过他脖颈处,带来刺骨的凉意。小内侍愈发惊惧,仿佛终点不是床榻,而是他的断头台。 那股焦味愈发浓烈了,混着房内黏腻的熏香,令他紧张得快要作呕。 他过了屏风,一下跪倒在床榻之下,连声请罪。奈何,这一回,仍是无人回应。 小内侍顾不得冒犯对方了,决心抬眼看看,这太子是昏过去了还是怎的,怎么喊也醒不过来。 只是这一抬头,小内侍吓得魂飞魄散,他惊惧万分,竟是不由自主,凄厉喊叫道:“太子……来人啊,出事了!出事了!” 这床榻上,哪里还有昨夜那趾高气昂的太子,只剩一床的灰烬,和残肢! “来人,起火了!西凉太子被火烧死了!” 若他不是那样恐惧,便会停下来稍作思考,而后更加不寒而栗——整个长年殿,均无起火的痕迹,却偏偏有人被烧死在这床上。 第58章 西凉祸 朝臣跪成了一片, 头垂得低低的,无人敢抬起。殿外鹅毛大雪飞扬,殿中则被看不见的风暴所笼罩着, 众人凝神屏息, 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天子雷霆一怒。 俯瞰群臣的永嘉帝再无昨日寿宴之上的威仪,而是如困兽一般,在台阶之上来回踱步。 本应此时召开的和谈已化为泡影,这已不是当前最紧急之事。堂堂西凉国太子,竟惨死于大梁皇城宫殿之内。 如今, 皇城内正秘密弹压此事,确保所有信息不会外泄,又称大梁皇帝龙体微恙, 和谈须推迟,把驿站里等着的西凉人先瞒住。 只是这一消息, 也不知能瞒多久……朝臣们心知肚明,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如今,便是他们谋定计策, 想好如何应付西凉,甚至即将可能发生的动荡的时候了。 见群臣久久无人出声, 永嘉帝更是勃然大怒:“西凉太子, 如今化成了一堆灰烬!你们倒好,跪在此处,是打算一直跪到西凉挥兵南下吗?” 极度的忧惧令永嘉帝在臣子面前再顾不上面子, 而是吐露出心中所想——此事若不能善了, 朕的皇位,你们的乌纱帽, 通通保不住! 本朝行内阁制。几个大学士即便久经官场,也少见这样的情况。一国太子死于本国宫殿,还是在和谈前夕,一旦不能妥善处理,便可能动摇国本。 首辅贺之舟自顾淮失踪后,便久居此位。他为人精明自持,器量深沉,手段老辣圆滑,极受永嘉帝信任。 既然居于宰执之位,在龙颜大怒之时,贺之舟自是当仁不让要站出来的。他思虑良久,才道:“臣以为,西凉太子之死,绝不能与本朝有关。” 永嘉帝不耐烦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 贺之舟拱手道:“臣是指,这场火灾,只能是一场意外。”他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刑部侍郎萧铭仲与大理寺少卿谢念寒一眼,“但这其中缘故,只有三法司的邢狱之人可判别了。” 便是能以意外结案,又能平息西凉人的怒火,避免永嘉帝最害怕的后果出现吗?朝臣们谁也不敢担保。 此事诡谲,背后不知牵涉了何等的阴谋。萧铭仲不敢托大,但天子之命,谁敢不从,只得先应下了。 谢念寒面上不露声色,跪下承命。他心中却觉得此事十分荒诞可笑——谁都知道,西凉太子死在大梁皇宫内,大梁是万万脱不了干系,殿中的人不知道不可能找个什么理由,就能搪塞过去,却还假装不知,不去揭破永嘉帝的幻想。 永嘉帝见众人皆无什么好法子,心烦得很。他屏退众人后,贺之舟却叫住了其他几位大学士,以及兵部和户部尚书,又恳求陛下,传召定国侯世子裴誉入殿觐见。 “圣上虽不能今日便决断,但方才臣所说,请三法司彻查,也只不过是权宜之计。陛下乃一国之主,势必要做最坏的打算啊。”西凉太子身亡的消息,很快便会传遍整个永安,他又何必加剧百官的恐慌? 接下来这段话,也知道私下对永嘉帝说了。贺之舟突然跪下:“此事一出,两国势成水火,开战在所难免。圣上英明,请早做打算啊!” 其余几人亦一同跪下。永嘉帝揉着眉心,忽觉头痛欲裂。他又怎会不知,适才殿上自己也只是病急乱投医罢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旦西凉撕裂了定西这个口子,说不准便要南下至永安。 哪个皇帝,能接受祖宗江山断送在自己手上! 贺之舟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正色道:“正因大梁不能让西凉有可趁之机,臣等才要未雨绸缪。” ------------------------------------- 成宣是去大理寺的路上被官差突然截住,带进宫中去的。昨日才进去过,怎的今日又要去?而且问那官差,也是一问三不知。她断定并非是裴誉的人,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便不再多言了。 入得皇城,领路的宫人更是个个低头,连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宫中气氛肃穆,短短一夜,已不复昨日寿宴的喜庆吉祥。走到半路,她竟见到了许如千。 她嘴上小声招呼,脚步迈得更快了:“许姑娘,许姑娘。”话音未落已到了她身旁。 两人互看一眼,眸中有相同的疑惑——皇城内近似戒严的气氛,到底所为何事? 等得她二人来到长年殿,才知事情不妙。外头守卫森严,她们历经重重查验,才能入得里头。 直到进了殿内,成宣仍是不明所以。那宫人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无,木木道:“成大人,许姑娘,请虽奴婢到此处来,尸身在此处。” 宫里出事了?有人死了?看来是死于非命,不然怎会让三法司的人到此处来?成宣心念电转,转眼瞧见的不是死人,而是大理寺少卿谢念寒。 谢念寒来得比她们都要早,想必是下朝后便直接来此处了。顺着他的视线方向,成宣望向帷幔后遮掩的床榻。 尸身,不,那堆成了灰的尸烬就在床榻之上,而且烧得并不彻底,只剩一段腿,勉强能辨认出死者是个男子。 成宣见过那样多的死人,今日少有的后退了两步。她难以掩饰自己脸上的震惊神色,谢念寒此时正好转过头来,见她已到了,挥挥手,示意她站到床榻面前:“成大人,仔细看看,说说你有何想法?” 成宣腹诽,这呼之即来的动作,少卿大人还真是熟练。而且,许如千还未验尸,她就妄加猜测,并无多少根据吧。可人家年纪轻轻便是三品官吏,哪容她置喙。 “卑职猜,既然谢大人比我们来得还早,此处又是皇宫,想来死去之人,绝非普通的宫女内侍。” 谢念寒并未打断她,她也只好继续说了下去:“此处是长年殿,据卑职所知,并非宫妃所居之处。在皇城内,能住在殿中,又是男子,而且导致宫内一片肃穆气氛的。” 她想到此关节,已是大惊失色:“这是……这是西凉太子!” 谢念寒微微颔首:“不错。咱们大理寺,可是摊上了个烫手山芋了。”说到此处,他竟还有心思笑了笑,眉目冷色如春雪消融,看得成宣目瞪口呆。 许如千也是惊讶失声:“西凉太子?”任谁都能想到他死在宫中的后果——这太平日子,看来是过不久长了。 成宣头一个想到的,竟是裴誉。永嘉帝不愿与西凉人起冲突,因而将司徒岳之事大事化小。如今倒好,直接死了个太子,裴誉看来是非去定西不可了。 第59章 西凉祸 她应该为他夙愿得偿感到高兴才是, 如今的心酸一定是为定西和岷州一带百姓的安危忧虑而已。 成宣停止脑中的胡思乱想,视线越过谢念寒,细细观察眼前的一切。不管是否牵扯国事, 自己都该做好自己的本分。 许如千以手捻起一些灰烬, 看得入神,半晌后她狐疑道:“以往的起火案中,死者顶多烧成了焦尸。此案诡异之处在于,这人骨头都烧成灰烬了,怎会如此彻底?” “最诡异的还是, 能把人烧成灰烬的火,火势竟然丝毫没有蔓延出去。”成宣环顾四周,望向床榻顶上以及周边, 她捏了捏帷幔的料子,“烧了这么长时间, 没有浓烟,没有蔓延,连这帷幔都没有烧起来。” “这殿内,只有周围的墙壁上熏黑了。还有, 这灰烬底下,有一层黄色的黏稠物。许姑娘, 你能看出是什么吗?” 许如千担任仵作许久, 并不忌讳,俯身细嗅,又以指腹揉搓:“我不太确定, 但我想是这死者身上的油脂。” “许姑娘, 你的意思是,这人被烧融化了?”谢念寒问得冷静, 成宣极少见他在凶案现场出现,以为他是个世家公子,没曾想他竟一丝恐惧也无。 “也只能这么设想了。”许如千颔首。但个中的怪异之处,仍是无法解释。若是大火,应当不止在床榻上燃烧;若火势微弱,又怎可能把人烧至融化? 一旁的小内侍听他们几人三言两语,惶然道:“大人们,这是鬼神之力吗?否则怎会有这样的事?” 成宣拍拍他肩膀,道:“别怕。这世上的,顶多是人装神弄鬼罢了。” 谢念寒似乎觉得这句话颇有深意,微微一笑:“成大人如何确定,不是鬼神之力?” “天上的鬼神多忙呀,谁有空来惩治一个西凉太子?”成宣想起昨夜他在寿宴上骄横跋扈、故意生事的模样,对他并无一分同情之心。 谢念寒并未料到她这样回答,唇边笑意更浓:“这装神弄鬼的歹徒,便交由成大人来找出。本官的乌纱帽可还能继续戴着,也都全拜托你了。” 成宣糊里糊涂,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肩负起重任了,倒是许如千乐不可支,朝她笑道:“谢大人这是抬举你呢,成大人快谢过少卿吧。” ------------------ 天阴沉沉的,风卷着雪,刮入皇城中。宫门前,正有一群异族打扮的人,他们裹着厚重皮袄,群情激奋。其中一位,正是乔装的二皇子李琮。 昨夜,昭辛来到驿站寻到他,并告诉他大功告成,业已得手。李琮喜不自胜,西凉皇帝子嗣不多,皇后又死得早。自己成为太子,便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于是,今日一早,待和谈时间将到之时,大梁果然派人来知会他们,太子李珣得了急病,和谈延迟。 随太子前来的众使节俱是将信将疑。谁不知道他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也许真有可能是急病。 李琮又怎能让大梁皇帝的缓兵之计如愿?他混在众人之中,让心腹散布猜测——太子昨天夜里还好好的,怎会偏生在和谈当日生了急病?里头定有内情。那来送信的内侍,被他们一追问,许是心虚,半天也回不上话来。 这样一来,众人更是疑窦丛生,不得不怀疑背后的真相。西凉人在那浩瀚大漠中长大,向来直爽豪迈,遇事不拐弯抹角,加之他与心腹鼓动,这一行人便不顾内侍阻拦,浩浩荡荡来到了宫门外。 李琮首当其冲站在前头,高喊道:“大梁人,我们要见太子殿下!让我们见见他!” 其余数人高声呼应道:“对!我们现在就要见太子殿下!” 守门的宫卫不敢异动,一旦起了冲突,可不是小小的肢体争端,那可是牵扯到两国关系的。而皇城中,昨夜有人横死的消息,已悄悄传遍了。听到风声的宫卫更不愿蹚浑水,只命人速速将此事向上级禀报。 如此一级一级往上传递,消息递到永嘉帝处时,他正与裴誉讨论出兵之事。 裴誉并非朝臣,因此来得最迟。他与成宣一般,见宫城之内一派森严肃穆,便猜到出了事。结果一到殿上,甫一跪,永嘉帝憋了一早上的怒气,便冲他撒了起来。 “朕让你倾三法司之力,是去查西凉在永安作乱之事。怎么查着查着,如今倒成了西凉太子死在永安,还是死在皇城之内?”永嘉帝咬牙启齿,往日雍雅从容的天子姿态消失不见,现在倒像个村妇似的。 裴誉对李珣暴死一时,并不感到如何惊讶。昨夜那惊动阖宫上下的贼人,想必行的就是调虎离山之计。引开所有禁卫的注意力,便可潜入长年殿,对李珣下手。 可李珣一死,必定挑起两国战争,对这贼人有何益处?裴誉想不通,难道他同自己一般,想要西凉血债血偿? 只是一转念的功夫,他脑海中已闪过无数猜测。永嘉帝见他心不在焉,更是怒不可遏。裴誉知道这舅舅是什么性子,脾气一上来,神宗来了也管不住。他得赶紧灭火才是,便恭声道:“早前追查,线索全断。但西凉国的太子死在此处,怎会与西凉人意图入侵大梁有关?总不至于把自家的太子害死吧?” 永嘉帝没好气,瞥了他一眼,估计是从早朝以后便骂得恨了,如今已是没了气力。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一旁同样留下来的首辅贺之舟忙对世子解释了前因后果:“李珣之死,并不寻常啊!” 他把内侍发现李珣被烧成灰烬,死在长年殿床榻上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裴誉。 裴誉听后,面上表情并无波澜,反倒说了句:“这火,烧得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只是大梁从此便是多事之秋了。 几个字,已再次惹怒了尚未平复的永嘉帝。他简直是冲裴誉吼了出来:“大胆!裴誉你在说什么?” 裴誉心思何等机敏,已是马上知晓自己被传召至此处的目的了。不是以三法司官差的身份,而是以曾挂帅的定西军副统帅的身份。 他深深俯身,以前所未有的炽热语气道:“臣愿护家国,九死而不悔!” 永嘉帝看那俯下的挺拔身影,想起十多年前,纵马游猎时,总跑在自己前头的少年。他武艺才略均远胜自己,自己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才成了天下之主。而裴行远,才是真正的惊才绝艳。而他的结局,又是如此的惨烈。 两道身影,如今重合在殿下那俯身的人影之上。 永嘉帝想到当年的定国侯,气已消了大半。裴家一门忠烈,自己对誉儿撒气,又把妹妹和行远置于何地? 昨夜妹妹还在母后面前,力陈让裴誉查清三年前定西之战的真相。他又是发了好一顿脾气,结果今日…… 一内侍在永嘉帝耳边低语数句,他长长叹息,无力地坐下:“不知三法司能查出个什么名堂来。西凉人如今已堵在宫门口,咱们得商量商量,该如何把死讯告知西凉,又该如何迎战了。” 裴誉听得“迎战”二字,内心一惊。时隔数年,再度听到,他心中百味杂陈。 自古战事,粮草先行。户部尚书候在一旁时,已是在心中算了又算。此时对永嘉帝道,数万大军开拔出征,守城攻城,所需粮草无数,一时之间,筹措不及。 兵部尚书论起军队调动,也是一肚子苦水。南方去岁天灾,农民作乱,派了不少将士前去平定。如今地方还未稳定,又得把大军调到北方去,若是只依靠定西城如今驻扎的士兵数量,要应对开战,也是万万不够的。 裴誉果决道:“圣上,臣愿召集当年旧部。定西军上下一心,为了大梁,定愿再次披甲出战。”他望着永嘉帝,眼中如火焰灼烧,“请圣上尽力与西凉斡旋。发兵非一朝一夕之事,西凉也绝不可能一夜之内完成,我们还有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最近几天家里出了点事,状态不大好,所以更新有点不稳定~宝子们见谅 第60章 西凉祸 不知是因为西凉人在宫门之外闹事, 又或是宫人私下泄露了消息。不过一日,西凉太子暴死之讯,已传遍了整个永安城。 永安百姓从未忘记过三年前定国侯殉国一战, 谈论起此事本就心有余悸。他们看不惯这群西凉人大摇大摆来到都城之中, 借由和谈以掠夺大梁的土地和粮食,因此得知此讯后,竟是隐隐有种幸灾乐祸之感。 百姓们虽不敢大张旗鼓地议论,但对于西凉太子的死法,却是发挥了探求精神, 津津乐道了一番。那火,被人们暗地里称之为“鬼火”。 只要站在街头稍稍探听,便可知此说流传之广。玉泽更是派心腹信徒, 到处添油加醋,散播“神宗降世”的谣言。 “既然是鬼火, 自非人力所为。定是天机道神宗现世,降下天罚……” “大梁皇帝无道,对西凉之乱无能为力。因此才劳动神宗大驾,把危害大梁之人, 通通剿灭!” “早先永安地震,焉知不是如今大梁豺狼当道, 民贼掌权, 才会惹怒了老天。” 若永嘉帝亲自驾临天机道道坛,便能切身感受到,道坛论道之时的狂热和沉迷。 成百上千的道徒, 盘膝坐于道坛四周, 玉泽站于中心圆台的台阶之上,稚嫩的孩童之音与他口中所传扬的道义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回荡在道坛之中。 那一双双虔诚至极的眼眸注视着他,玉泽的声音愈发亢奋:“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①!若不是上位者的过失,无力抗衡西凉,怎会令神宗降下警示?” 道徒们皆大声和应称是。玉泽便知,宗主此计,已成功了大半。与西凉二皇子合谋许久,终于踏出了最重要的一步。以后,这大梁天下,必定是天机道的! ------------- 永嘉帝如今正是焦头烂额,西凉人那边已是瞒不住了,在宫门闹事后,全数人等便被软禁在驿站之中。但消息却不胫而走,不出两日便传遍了永安,因此准备出兵之事便变得迫在眉睫。 永安城内的西凉人为数不少,却不能为了瞒住消息散播而全都下狱。因此,西凉获悉太子暴死,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 裴誉命人在永安往定西一路上设下重重关卡,尽可能阻碍西凉人将消息传递至本国。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调兵及征集粮草之事争取时间。 在忙着准备出战之时,自家后院却失了火。天机道神宗现世,降下天罚之说,已是流传甚广。 这话,也传到了成宣耳中。 成宣这几日得了出入令牌,频繁往返于宫城与大理寺之间。要让西凉人信服,大梁与太子之死无关,她势必要尽早查出真相。 从李珣离开寿宴,来到长年殿后所接触的宫人内侍,均已被禁卫看守着,羁押在长年殿殿后的宫人居所。 她干脆以长年殿作为议事查案之处,并要来长长一卷纸,摊在案几之上。 延景凑过来一看,见上面详细列明,从昨夜李珣离开寿宴,进入长年殿伊始,包括何时及曾见过何人,已清楚列明其上。 此案兹事体大,半个大理寺的同僚来聚在了长年殿,连谢念寒都来了此处。 众人已按照那案几上的记录,连夜分头审问牵涉之人,所得供词,已交到了成宣之手。 她头回牵头查问这样重要的一桩案子,心中不免有些紧张,因此命官差一左一右,展示那长长的记录。 大家只是分头讯问,并不知道别人有何收获。成宣今日,便要将那夜至天明所发生的之事,清楚叙述一遍,让各位同袍集思广益,看看其中有何蛛丝马迹,找出那纵火之人。 随着她的叙述,大理寺众人仿如俯身李珣,亲历了一遍那奇诡怪异的一夜。 “那夜亥时刚过,寿宴结束,你随着宫人,入了长年殿。”她指了指记录初始的部分,“路上只遇到了几位姿色动人的宫女,你醉意不轻,曾出言调戏,但身旁宫人作证,只是言语轻薄几句,并无别的出格举动。” 大理寺之人谁未听过供词,但如此把所有证言集合,又以本人视角所供述出来,倒是新鲜得很。大家听得入神,成宣下意识想望一眼裴誉,才意识到如今他已不在此处。 不去留意心中微微的失落,她看向殿中之人,继续道:“寿宴此去,离长年殿并不远。因此,不到半炷香时间,你到了殿内。你还曾向宫人问及,大梁皇帝所赐的舞姬,如今身在何处。那引路的宫人道,须好好打扮一番,才送到长年殿来。”她娓娓道来,像小娃儿睡前要听的故事那般平常。 你听后,心满意足地入了长年殿的寝殿之中。 而此时,也许你并不信任大梁的宫人,也许你有不欲人知的话,要同贴身侍从道来,总之,你遣退了所有服侍的宫人,殿中只留下了那个侍从。 不知你与他讨论了什么,亥时过半,这侍从也离开了寝殿,前往宫人为他安排的长年殿内的居所。 这意味着,亥时过半,你仍活着。 此时,那盛装打扮的舞姬也来了。她乃教坊司头牌,名唤“阮阮”。送她前来的宫人,也未入寝殿。你开了门,醉意熏然,见到那低眉敛目、蒙着面纱的舞姬,极为兴奋,一把将她扯到怀里,急色道:“你们都可以滚了。” 说罢关上了寝殿的门。 宫人几度来回,从未闻到或目睹寝殿内起火。你也从未提及过起火一时,因此也可判定,阮阮来之前,火灾还未发生。 你把阮阮带到殿中,让她又跳了一遍《采莲》。阮阮跳过后,你又把她搂在怀中,说了些粗鄙之言,她听得脸红过耳,又说让奴家再跳支舞。 你自是无有不允。待她跳的过程中,你也一边在饮酒助兴。据阮阮所说,她亲眼见到,你往酒中落了药,色如朱砂。 她有些害怕,问你这是何物。你哈哈大笑,道:“小娘子怕什么!这是孤喝的。”说罢便一饮而尽。 喝过以后,你顿觉体内炽热无比,似有邪火游走于四肢百骸,加上酒意上涌,起身时已是摇摇欲坠。 你制止仍在起舞的阮阮,硬是将她带到床榻之上。 不知是药还是酒的效力,抑或是本性如此。你十分地暴虐,将阮阮双手捆住,撕扯她的衣裳。阮阮虽是教坊司之人,却不堪忍受如此羞辱和痛楚,待你施暴之时,趁机挣脱开来,并狠狠咬了你的虎口,弄得你满手是血。 你痛不欲生,阮阮趁机逃窜。她推开寝殿的门,跌跌撞撞跑了出来。这一点,在场的宫人皆可作证。 而你最后一次被人听到你说话的响动,便是此时。 宫人在门打开的一刹那,听到你踹了什么重物一脚,并狠狠道:“你敢对孤……?” 宫人不知发生何事,还以为你和阮阮发生了争执,惹怒了你,你把她赶走了。怕你明日起来又要寻她,加上她已被赐予了你,便同样将她安置在殿后的居所中。 此时已近丑时,你仍然还活着。 而下一个见到你的人,便是清晨来唤醒你的小内侍。他喊门许久,未有人应。知道你要出席两国和谈,耽搁了可不是小事,他不得已自己推门入内。 又喊了多次后,直到他在床榻之上见到了你。不对,是你的尸烬和你烧剩的残肢。 守在门外的宫人可彼此作证,你并未离开,同样,也无人私自入内,更无人见到寝殿内起火或有焦糊味道。 成宣将那一整夜的情况细细道来后,才对殿中数人发问道:“试问诸位,有谁能在自己床上被活活烧死,而一言不发?痛彻心扉,他定会惨叫,但那夜里,殿中无人听到声响。” 延景想到那诡异的药物:“莫非他所服之药有毒?” 谢念寒与成宣同时摇起头来,皆道:“不对。” 成宣怕自己抢了上司的话,立刻恭敬道:“少卿大人先说。” 谢念寒也不推脱:“那药,即便是毒药,又如何能让人被鬼火烧死?世间哪有这样的药?” 众人不由得点头称是。成宣拱手道:“少卿大人说得不错。李珣的贴身侍从也证实了,这是自家主子的助兴之药,乃西凉宫廷医官研制而来,绝不会是导致鬼火之物。” 李珣沉迷酒色,随身携带药物,确实不无可能。 这一条线索也断了,还有人问:“我看那舞姬阮阮很有嫌疑。会不会是她放了火,偷偷跑了出来?” 这一回,仍是谢念寒与成宣同时摇起头来,皆道:“不对。”谢念寒朝她微微一笑,害她有些不好意思,像自己抢了上司的风头般,她心中暗道,待会再不开口了。 那人刚说完,也觉得并无可能。 别说宫人未曾听到李珣呼救,光是凭阮阮逃出来前,还能听到李珣说话的声音,便可知他当时并未遇险。要是阮阮临走时放了火,李珣怎会一言不发? 讨论到此处,那长长记录上所涉及的人,竟无一人有放火的可能性。 方才提问那人,面色难看道:“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总不会真是神宗放的鬼火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九点还有一更,我要假装自己是个日更的好宝宝~ 第61章 西凉祸 座中数人一听, 皆是窃窃私语。虽为三法司之人,但天机道在永安势力甚广,即便是些怪力乱神之事, 加之西凉太子的死法如此诡异, 简直非人力而不能为,因此连这些天天与凶徒打交道的刑狱之人也不由得生了怀疑。 见大家都不由得往神宗降世去想,成宣嘴角弯弯,不由得生出笑意。不知怎的,那笑竟落在了谢念寒眼中。少卿大人问道:“成大人失笑, 是否因为觉得天机道之说荒谬至极?” 成宣立马把笑意敛了,正色道:“谢大人,卑职绝非这个意思。只不过……” 谢念寒似乎被她勾起了好奇心, 不禁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像神宗这般有通天之能的人, 怎会选西凉太子下手?”成宣态度诚恳,仿佛和在座各位一同讨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罢了。 底下人误以为她在贬低神宗,有些不服气道:“照你这么说,该选谁下手?” “若我是无所不能的神宗, 为了护佑大梁,还不如直接对西凉皇帝下手。太子死在大梁皇城, 还给本朝带来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以神宗经天纬地之力,何必选了最后患无穷的一个法子?”平常审问犯人,她惯了把自己当做那个行凶之人, 来推断犯人行为。如今讨论神宗, 她也很自然这么想。 谢念寒颇觉兴味:“成大人现在是把神宗当作身负嫌疑之人吗?” “岂敢岂敢。”座中诸位许就是信徒之一,她可不敢得罪, “总而言之,卑职的意思是,此案定是有人装神弄鬼。如今存疑的既然是李珣的死法,那我们就得查一查这所谓的鬼火是如何燃起的。” 延景跟上了她的思路:“若是知道了,便能反推出谁才是真正的凶徒。” 成宣对上延景的双眸,微微兴奋地点了点头——终于有人懂了!可她却并未察觉,谢念寒望着她的眼神,带了几分探求。 “还有一个法子。”成宣灵机一动道,“除了推敲鬼火如何产生,还有杀掉西凉太子的动机到底是为了什么?” “甘冒奇险入宫,杀掉一个敌国太子,到底是为何?诸位不妨回去想想,有何意见,不妨都提出来。卑职认为,此案与人俑匠那样的案子不同,绝不是为了纯粹的私欲或信仰。杀人者,必定是受益者。”成宣语气笃定。 待大理寺众人散去,谢念寒也离开后,只余下她和延景。她望着那卷时辰和涉案人的记录,突然想起了什么:“延大人,这马上就到你的大喜日子了,婚事都筹备得如何了?” 延景叹了口气:“我劝爹爹和娘,先延上一段时间。如今流言传遍了永安,都说马上要开战。我哪还有心思?说实在的,我也是松了一口气。” 想来,个中缘由还是因为许姑娘吧。为免他心绪纷扰,成宣决计不提为好。倒是延景想起了几日未见的裴誉,关切问道:“你说裴大人是不是真要领兵出战了?” 她怏怏不乐道:“开战势在必行,放眼大梁上下,与西凉交锋过的将帅没有几个,应当就是他了吧。”成宣说着,愈发低落,“他也不用屈就当个小小捕快了,这也是好事。” 延景有些奇异地看着她,总觉得她话里有话:“照成大人这么说,官复原职,应当是好事情。怎么你说起来酸溜溜的?”只是,他哪里能想到这两人背地里的弯弯绕绕。 成宣不服气了,瞥了他一眼:“我哪有酸溜溜的?你可不要污蔑我。” 眼看惹恼了成宣,虽不知为何,延景还是果断不提了:“行,大人没有酸溜溜,只是不想裴大人复职罢了。” 成宣气急,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你关心这事儿,还不如想想谁会是杀了太子,谁是那个得益的人?” 她又摊开一卷纸,“刷刷”在上面写了数个大字——永嘉帝、随从、阮阮、裴誉。 延景说得口干,本来拿起茶盏想饮一口,此刻差些连茶水都全数喷了出来:“你胆子也太大了!”他连忙伸手想挡住那上面的字,又左顾右盼地看看四周,生怕有人听见或瞧见了什么。 成宣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连忙安抚他:“别怕,咱们讨论过了,我立刻撕碎了,揉成一团吞了,这总成了吧?” 延景拿她没办法,只得把声音压得极低:“你怎么敢怀疑圣上?”最后那两个字几乎微弱不可闻了。 成宣也学他一般,鬼鬼祟祟,附在他耳边道:“敌国太子死了,你说谁受益?”说罢又摇摇头,“但据说……”之前裴誉曾对她说过,永嘉帝并不想出兵,可想而知他定是希望促成和谈,绝不会派人杀了他,还是在自己的家中,简直是坐实了自己的嫌疑。 她本想用笔划掉“永嘉帝”三个大字,想想好像有些大不敬,便略过不管了,“然后是他的随从。” 延景稍稍平复了心情,明白她的怀疑:“这随从中,可能有他的仇敌,一同混进了大梁,便在此处杀了他?” 成宣颔首:“咱们也不能亲自跑到西凉,去查查那李珣有没有因为强抢民女什么的得罪了人。不过一国太子,碍了谁的路,最有嫌疑的不就是……” 两人都为官,延景更是出身世家大族,想到此中关节已是了然:“不就是也想当太子的人。” 成宣兴奋拍手:“延大人真厉害!” 裴誉来到长年殿之时,便看到了这么一幕——他的心上人,正和另一个男子举止亲昵,在谈论些什么。 他好不容易从永嘉帝那处脱身,知道大理寺的人如今在长年殿彻查李珣被烧死的案子,特意过来看看她。 好几日不见了,也不知成宣有没有也想着他。 延景先感受到来自不远处的注视,他侧头看了看,本来就鬼祟的行径更是惹人疑窦——立刻挡在案几前头,生怕裴誉看到那张纸上的大字——尤其是他自己的名字。 成宣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只扫了一眼,便匆匆移开视线:“见过裴大人。” 延景知道他俩关系比寺中别的人都来得亲近,以为他们有话要说,三两下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我还有事,得先回大理寺了。” 裴誉有些莫名其妙,走到近前:“那纸上写着什么?不能让我看的么?” 成宣隔着案几,又展开一卷纸,“刷刷”写了几个字。既然排除了永嘉帝的嫌疑,这一回,就不把皇帝写上去了吧。 裴誉微微侧头看:“随从、阮阮、裴誉……”他并不知道那个舞姬叫作阮阮,也不清楚随从是谁,只能挑自己唯一知道的一个名字发问:“我怎么了?” “我们在讨论谁是杀害李珣的嫌疑人。”成宣往那卷纸上吹了吹,待那墨干了,“你,也是其中之一。” 裴誉知她故意的,也不着恼。他干脆侧坐在那案几之上,靠她更近了,又反问道:“那可怎么办?成大人能为我洗刷冤屈吗?” 成宣真想说,可以,只要你不去西凉。 可她只能说:“你有动机,也有不在长年殿的人证,所以不是你。” “那我想问,人证是谁?”裴誉存心逗她,非要追问到底。 “人证,是大理寺评事成宣。他们曾一同到贞妃娘娘的含章殿,后来又去了太后所在的昭鸣殿,最后还一同出宫。” “那出宫以后,也不在一起了。”裴誉顺着她的话继续说,好像这是个乐此不疲的游戏。 “宫门下钥,不可能再入宫。”成宣摇摇头,把“裴誉”二字划去,“好的,我为大人洗刷冤屈了。大人可还满意?” “你知道我很快就要去定西了么?即便最后没有开战。”裴誉沉默了一瞬,蓦地对她道。 “我知道。” “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裴誉想隔着案几,把她揽在怀中,还想把她的心给掏出来,看看里面有没有自己。 成宣终于抬头,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我说了,你会留下来吗?” 裴誉想起初雪那夜,她曾说过的话。若她有倾心相许之人,对方身死,她定活不下去。 他定是胆小鬼,话已至此,他已没有勇气再问下去。若他死了,谁来赔一个裴誉给她?若她伤心难过,他落了黄泉,也无法心安。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还是晚了些,宝子们我来也 第62章 西凉祸 “我方才所说, 并不是想动摇你的心神。”成宣也觉得自己可恶,“若你真的一辈子甘愿在永安也就罢了,可定西之战是你的心结。只有重新回到那儿, 再与西凉痛痛快快打一场, 才能解开。” 你去了,我便在此处等你回来,成宣又在心中补了一句。 “那剩下的便是李珣的随从,还有舞姬阮阮。”成宣见他不语,便话头又岔开去。 阮阮逃出长年殿寝殿时, 有宫人为她作证。她离开之时,还能听到李珣在殿内说话,也未曾呼救。因此也可排除掉。她略略为裴誉解释了一番, 就把“阮阮”二字也划掉了。 “那便剩下西凉来的随从了。”裴誉知她怀疑这些人的缘由,“你是认为, 西凉那边,有人觊觎太子之位,因此直接在大梁杀了他?” “不错。你在此处正好,西凉国政我也不甚了解。你可知谁会是那个动手的人?”成宣笑意盈盈, “卑职又得请教世子了。” “那你该抓紧些,往后便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裴誉语带揶揄, “能在继任人选上与李珣匹敌之人, 只有二皇子李琮了。此人并非嫡出,虽才干心计远胜李珣,却没能被选为太子。即便真如你所说, 是李琮杀的人, 但他远在西凉,我们也是鞭长莫及。” “主谋虽在西凉, 但行凶之人可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成宣一副志在必得的神色,若有尾巴,看来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你是说,现在被软禁在驿站的人,其中一人就是凶徒?”裴誉摇摇头,“那夜进了长年殿,随侍身旁的,只有其中一人,其他人都不在宫中,如何能证明他们便是凶徒?” 成宣被他一提醒,这才反应过来,“这一点我倒是忽略了。那侍从从寝殿出来后,未曾再进入里头。而且随侍身旁,一定也是他的心腹才对,理当不会被二皇子收买。” 还以为有了些曙光,不曾想这几人都被一一排除。成宣不由得有些泄气:“若找凶犯这法子不行,只能从鬼火方面下手了。” “你是说凶徒到底如何无声无息地以火烧死他,又控制火势没有蔓延?” “不错,也只有这一条路了。我又不能跑到驿站,审问那群西凉人。那天已经在宫门口闹得够厉害的了,还是得为裴大人出征争取些时间,对吧?”成宣朝他一笑,慧黠双眸里全是挡不住的促狭笑意。 “那我真要谢谢成大人为我着想了。”她要开玩笑,他也顺着她。“可那鬼火,你打算怎么查?”裴誉仍觉得起火方式极为诡异,乍一想,似乎毫无头绪,无处下手。 “咱们都是实干的人。亲自动手试一试,不就成了?” ———————— 如今的西凉驿站,重兵包围。武艺高超如昭辛,也想尽了法子,才能潜入里头。 西凉人在此处经营数年,竟在大梁眼皮子底下挖出一条地道。她潜入密道中,入得驿站,又躲过巡视的卫兵,终于寻到了一派悠闲的二皇子李琮,见他在房中赏雪烹茶,好不惬意,她话中也带了些嗔怪:“殿下害昭辛挂心得很,原来是在此处逍遥自在。” 李琮心情极佳,搂过她不盈一握的腰身:“这事儿,你们办得是滴水不漏,好得很!” 李琮为人严苛,她极少从他口中听到如此的嘉许之语,妩媚一笑:“二皇子如今身陷囹圄,却一点也不担心么?” “大梁想瞒,也瞒不过去了。不出三四天,消息定会传回西凉。父皇震怒,势必出兵。等攻下定西,太子之位不会空悬太久。”他掐了一把昭辛的腰际,逗得她轻声发笑,“到时候……” 李琮早已娶妻,自己若能摆脱杀手身份,成为太子侧妃,她已是心满意足。但昭辛忽地想起一事,有些焦急问:“可你乔装到此,虽说别的侍从认不出你,但你本应驻守褚阳,一旦开战,你如何来得及从此处逃出,赶回褚阳?” “你不是来正好么?”李琮在她侧颈吻了吻,语带亲昵,声音也渐渐低了,“你穿上我的衣裳,留在此处。待我回到褚阳,才能瞒过父皇。” 昭辛心中有些不满,面上却不好发作:“那二皇子何苦要跑这一趟呢?最后还被软禁,得想尽法子逃跑。” 他的笑容,却带了些阴恻恻:“从毒杀前皇后开始,我筹划这许多年,终于走到今日这步,怎能不亲自来看一看,否则我如何安心?何况,我还会了会那天机道宗主呢。” 昭辛一惊:“他可曾对殿下不利?” “怎会?他还想利用我,赢了裴誉,他才好和我二分天下。” “这劳什子宗主他既非皇家之人,手上无兵无权,哪里来的底气要和殿下二分天下?” 李琮推开她,侧躺在床榻之上:“昭辛,你可不要小瞧了他。此人可有数百万的追随者。” 她乖顺地躺在他怀中:“那不都是普通的大梁百姓么,如何能与西凉精锐相比?” “咱们且看着,这宗主能闹出什么名堂。” ------------------- 裴誉还想留下来,陪她去试那鬼火之法。成宣不愿耽搁他时间,把他赶走了:“裴大人,有时间,还不如去校场练兵,或者督促尚书大人们干活。再不然,回侯府,和裴夫人道别也成。我自己一个人便可以了。” 裴誉仍是不愿离开。成宣最后下了杀手锏道:“我查案不能太依赖你,你往后走了,还是得我一个人动手。” 她都这么说了,裴誉只好走了,临了还不忘挤兑一句:“我从前怎么不知道,成大人是这么个凉薄的性子?” 成宣嘴上直道“是是是”,心中暗忖:我所想之事,若被你知道了,那可要吓死你的。 方才把那几个怀疑的人都排除后,成宣却蓦地想起另一个能从此案中得益之人,不对,也许该说是整个组织。 那便是天机道。她前两日听闻,民间流传因永嘉帝无能,神宗才会降世,惩处西凉。听说此言在坊间流传极广,只要违逆天意,就会被神宗惩处。 在永安百姓的心中,最至高无上之人,已非受命于天的天子,而是本来就代表着天意的神宗。这样狂热的民意,不久便会席卷整个大梁,相信天机道的信徒,也会以数百万计。 她还未曾忘记,天机道宗主要与她做的交易——“以后成大人若是碰着天机道存亡攸关的时刻,或是知道了些事关天机道的机密,便与成大人的秘密来交换。” 西凉太子的死,会与天机道有关吗?若真的有关,她应当视而不见吗? 第63章 西凉祸 不管李珣之死, 是否与天机道有关。她现在无凭无据,只不过猜测而已,若贸然去天机道道坛兴师问罪, 像宗主那样心机叵测之人, 谁能料到他有什么招数? 再三盘算,成宣决定不要轻举妄动。待她从鬼火之法上查出破绽,案情有了进展后,再去找那宗主也不迟。 她劝慰自己别多想,于是便安心坐下了, 在纸上写写画画,估量自己到底需要哪些材料,才能完成这鬼火的试验。 这份材料清单次日便到了延景手上, 成宣待他看了一会儿,便一把抽了回来:“记住分工了吗?我还得去找许姑娘帮忙呢。” “你是说, 我得弄一头猪回来?”延景难以置信地问道。 “咱们试验鬼火,肯定得拿什么东西烧一烧。烧猪,总比烧人好吧?”成宣振振有词道,“我还得去安排试验的地点呢, 你快去吧。” 最好是跟长年殿差不离的环境。成宣左思右想,若是在大理寺里点火, 她可不能担保这法子一定能像鬼火案那般成功, 万一把自家衙门烧了,还不等宗主把她卖了,她就得坐大牢去。 为此, 她特意去请示了谢念寒。这一头猪, 最终运到了大理寺旧址,一处废弃的暗室中。 成宣命人挂上了层层帷幔, 尽可能营造如长年殿一般的环境。而暗室原本堆积的稻草也被全部清理一空,放上了一张床榻。 猪?猪当然还活蹦乱跳的,杀猪铺的屠夫们,亲自把它押送而来。 许如千有些紧张,手来回揉搓道:“这是不是有些残忍?” 成宣却不回答她,而是问些无关的话:“许姑娘,你觉着,西凉太子为何被烧死也没有哭喊?” “我想,是他死前已被杀害?”许如千并不太清楚那日长年殿所发生的的事,只是猜测道。 “可从舞姬阮阮离开寝殿后,再没有人进入里面。即便有人潜入里头,杀死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子,也不可能不费吹灰之力,一点响动也没有。西凉太子,怎会不习武艺呢?” “照你的意思,便是西凉太子失去了意识?”许如千试探着问道。 “我猜是他所服下的助兴药,不知是被人掺了别的,还是掉包过,他服下没多久,便昏迷了,才在睡梦中被烧死。”成宣说出自己的推测,但无奈不能被证明,“只是他人都被烧成了灰,一切都只是我的推断而已。” “那咱们现在是得把猪迷晕?”许如千想想,要最完美地接近当夜长年殿所发生的事情,只能这么做了。 “这,我可早准备好了。”成宣神秘兮兮地从衣襟中掏出了什么,“你看,迷药我都备好了。我问过大夫,猪有多沉,我就开多少。” 许如千也不由被她逗得失笑:“敢问成大人,打算怎么让猪乖乖喝药呢?” “这还不简单。”她指了指屠夫一同带来的猪食,“掺进里头就好了。” 成宣把药倒到里面后,便惬意地等候药效发作。猪狼吞虎咽,吃得是快,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它远比人要沉,药力等了许久才起效。 等那猪轰然倒地,她指挥众人把猪运到床榻上。 隔着重重帷幔看过去,延景也是啼笑皆非:“西凉人要是知道咱们拿一头猪当做他们家的太子,定要恨死大梁人了。” 成宣记得,以前岷州府瘟疫横行时,大夫都让百姓把家中病死的人烧掉,而且不能直接点燃,得把尸体架在柴火上烧。 可这长年殿里,哪来的柴火?那尸体,无缘无故也不会烧起来。万事俱备,成宣却想不通此中关节,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许如千想起那日在长年殿勘验时的记忆:“我当时曾仔细嗅闻,同其他的纵火案不同,床榻上并未有火油的气味。而且若泼了火油,那火绝不可能只在床榻上烧,一定会蔓延开来,变为大火” 延景皱眉道:“那我们现在得想想,能烧掉李珣的燃料到底是什么?” 没有火油,没有柴火,帷幔也几乎完好无缺。李珣身上,有什么是能长时间燃烧,甚至令它自己也被烧死的呢? 成宣眼前浮现出李珣的残缺肢体。为何有些肢体没有被烧毁?那些肢体是没了燃料,才没有烧完吗? 远处,那几个杀猪铺子的伙计吵吵嚷嚷,要把猪食盆子收拾好了准备走,明日再来。不知哪个人没注意,一把撞上了拿着盆子的伙计,那剩下的猪食黏黏的,泼了那伙计满身。 他扯着嗓子吼道:“你是瞎了吗?”那撞人的伙计连忙用手拨开,想帮他弄干净那衣服。那衣服沾满了猪食,一团团深黄的痕迹,看了就直让人犯恶心。 那困扰成宣的谜题,谜底蓦地涌上了她心底。 许如千见她眼神都直愣愣的了,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成大人,怎么了?” “我知道烧死李珣的燃料是什么了!”成宣兴奋极了,嚷嚷的声音比那群伙计还大。她四处张望,随手便扯下了一块帷幔,直接盖住猪身之上。 许如千和延景心心念电转,皆异口同声道:“燃料是李珣的衣物!” “李珣服了药,药力发作,他倒在床榻上。因为昏睡过去,所以也并不知晓自己的衣物已被火焰点燃。”成宣拿出火折子,就要往帷幔上点火。 “咱们就坐在一旁,好好看看,若这衣物燃起,这人,不对,这猪到底会不会被烧起来?” 他们三人送走了那群杀猪铺的伙计,等了一会儿,都觉又冷又累,忍不住都坐在床榻旁,想靠那帷幔烧起来的热力来取暖。 在成宣直往手里呵气时,延景指了指那头猪:“你看,猪身接触帷幔的地方,都因为烧灼而皮开肉绽了。” 成宣记得,李珣的灰烬之下,还有人的黄色油脂。因此,这也是她选择拿猪来试验的缘由。大概没有比猪油脂更多的了吧? 果不其然,猪身的油脂由于温度极高,开始慢慢地渗了出来,并浸染了帷幔。因为持续不断的燃烧,它正滋滋地冒着声响,开始散发浓烟。 “看来,不止是帷幔,连油脂也是它的燃料。”成宣着迷地望着那小小的火焰,低声道。 许如千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成大人的意思是,烧死李珣的,是他的衣服,还有自己身体的油脂?” 那行凶之人,怎会知道世上有这样的法子杀人? 帷幔在烧,猪身也一样在被灼烧,可那火,却丝毫也没有蔓延开来。延景望着面前的诡异景象,忽地想起了什么:“这不就像一根蜡烛?” 成宣听他这么一说,也恍然大悟道:“还是延大人机敏!我就说这原理怎么看着似曾相识!” 许如千不明所以,望着他们二人道:“什么蜡烛?哪里来的蜡烛?” 难得有表现的机会,延景清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开了口:“许姑娘,你看。猪身上的帷幔被油脂浸透后,就像蜡烛的烛芯;而人的身体,或者猪身之中所分泌的油脂,就是蜡烛中的蜡。一旦点燃了帷幔,就如同点燃了烛芯,而油脂,正源源不断地提供新的燃料。” “那夜的西凉太子失去了意识和痛觉。他就像一根蜡烛一样慢慢燃烧,直到身上所有的油脂,都被烧完。”①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自网上“烛芯效应”的资料 第64章 万世劫 “不错, ”成宣补充道,“李珣本就陷入昏迷,即便起火也并未感到痛觉, 因此再也没醒过来。” 许如千是仵作, 对于人体的结构比他们了解得还要清晰,她说:“你们可还记得那日,床榻上只余下一些残缺的肢体,那是因为人身上,油脂最多的部分是自己的躯干和大腿。” “所以, 李珣的身躯和大腿都被烧成灰烬,只余下了小腿部分的残肢?”成宣问道。 “不止是这个缘故。我想,李珣所着的外衣不正是烛芯吗?不知这衣裳是长度不够, 或是被掀了起来,反正他的小腿没有被烧完。”延景正分析时, 猪的油脂燃烧所升起来的阵阵浓烟,已经熏黑了墙壁。 “即便有衣裳和油脂作燃料,人的骨头那样坚硬,也能彻底地烧成灰烬吗?”成宣心中仍有疑惑, 不禁问道。 许如千稍一猜测,便想到了缘由:“我想, 是因为骨头里有骨髓。骨髓和油脂一样可以被燃烧, 所以不禁把皮肉烧掉,连骨头也彻底烧毁。” 延景指了指床榻上的猪,让她们看看那融化的油脂。它慢慢渗出猪身, 一直流到地上。 “怎么这些流出来的油脂, 就不会燃烧呢?”他们三人如同钻研其中奥秘的学者,探究不息。 成宣最快反应过来, 一拍手道:“那还不是因为没有了衣物作烛芯,这些油脂没法燃烧,不就残留下来了?” 许如千愈发兴奋:“咱们那日在长年殿中所见到的诡异场景,都有合理的解释了!” “总而言之,衣裳被纵火之人点燃后,”延景总结道,“油脂渗出,让火势蔓延到李珣的全身。但油脂的火焰极小,就如这猪身上的火一般,因此火势没有蔓延,周围也没有烧焦的痕迹。” “所以这火,并不是什么鬼火,更不存在什么神宗降世。”许如千眉心紧皱道,“是谁居心叵测,在城中传播此种谣言?” 成宣想起自己与延景的推测,对天机道的怀疑愈发加深。 若杀掉李珣一事,既有利于天机道,又利于西凉二皇子,那到底是谁所杀?总归不会是两者合谋吧……她已不敢再想,只好等这头猪彻底烧完了,好回去先同谢念寒复命。 不。她望了望被火光映着的另外两人,她决计还是先去会一会天机道宗主。他既然肯愿意和自己做交易,那想必她对于天机道还有利用价值,他暂且不会那么轻易杀了她。 --------------- 这一等,已是入了黑。如今城中谣言四起,民心动荡,她拜托延景把许如千送回家中,又编了个借口,便与他们二人分开而行。 这一路往城北的道坛而去,路上虽不至于堵了道,但行经的人却是不少。 这些人,多数都是与成宣一个方向的。她想套话来问问,便加快脚步,走到一年青妇人身旁。见她荆钗布裙,素面朝天,并非出身富贵之家,成宣问:“叨扰了,想问问,你这是去道坛吗?” 那妇人见是个俊俏公子,含羞道:“不错,奴家正要往那儿去。公子也是要去听筵讲吗?” “道坛还有筵讲?” “当然。都是给那些不懂道义的普通老百姓所听的,听说好多人听完了,马上就加入了天机道呢。” 成宣越是想,越是觉得心惊胆战:“有多少人要加入?你也是吗?” 妇人轻声笑道:“奴家哪会知道?反正左邻右里,多的是要去当信徒的。至于奴家自己,还是先听听筵讲。” 成宣道了谢,才意识到李珣之死对永安乃至大梁百姓有多大的冲击力。这般疯狂地吸纳信徒,难道天机道想要成为国教? 来之前,成宣未曾具体地想象过道坛如今的繁盛程度,直到她到了那儿,亲眼所见后,才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百姓们的狂热。 成百上千人挤在道坛门口,皆高声喊着:“让我们加入天机道吧!”他们满脸的迷醉和狂热,似乎已失去了 ,只有对神宗无比的虔诚。 有的人甚至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殷红献血染在了石板地面上,有的人哭得涕泗横流,嘴中嚷嚷着“孩儿重病,就让我去求一求宗主怜悯!”甚至还有人把那首诡异的童谣掐头去尾地念了起来,起初是一个人,接着是三个,四个,和应的人越来越多,如铁蹄震动,在天地之间沉沉地回荡着。 “天机宗,法无双,他日得道万世扬!” 天机道,已赫然成了无所不能的救世主。 成宣听得毛骨悚然,她不打算与这群疯子正面冲突,正发愁如何能挤进去这么一堆人中,此时她正好瞧见了站在高处的玉泽。 玉泽以尖细的孩童嗓音喊道:“筵讲名额已满了,诸位改日再来吧!”他的话音,已被淹没在信徒乍见到他时的热烈呼喊,“副宗主,副宗主,宗主在哪,让我们见见他!” 上回宗主对她提出交易之时,玉泽还跪在一旁听了全程,这不正好是她进入道坛的好机会? 成宣赶忙挤过那群百姓,冲着玉泽直挥手:“小玉,小玉!” 玉泽大概从未听过别人这样喊他,竟是马上就转过头来,见到成宣,还想装作视而不见。成宣哪里肯放过他,大喊道:“宗主若是知道了……” 玉泽当然知道她未说出口的话——宗主若是知道了她来寻,玉泽却不告知,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只得自认倒霉,命人为她让出一条道来。顿时,周边的信徒都从狂热变作疑惑,人人注视着她。 成宣躲不开那些或好奇或嫉妒的眼神,低着头便进了道坛。等她刚进来,道坛的门便重重地在她身后关上。 玉泽面色不虞,让她留在原地,不许四处走。不多时,有坛中穿着道袍的人来为她引路。 只是这回去的并非从前来过的常乐台和神宗殿。成宣并不知晓,原来在道坛深处,正在修建一座巍峨高塔。塔面展开六角,层层楼阁延伸而上。那棚架搭得极高,上上下下忙碌搭建的皆是身着道袍之人。 对方继续领着她,沿着棚架往上走。这塔不知要修几层,成宣心中暗暗估算,发现已离地面将近七八丈。 绕到棚架尽头,赫然站着一人。不是宗主又是谁? 他今日带着银色面具,下颌弧度优美。听得来人踩在架上的响动,他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成大人,最近可安好?” 成宣有些畏惧,一下子没想起来意。她只敢隐隐往下看了眼,便收回视线:“好端端的,宗主为何命人修塔?” 他一派悠然,开口道:“云山郁蒸,江水澄凝。得此高塔,势欲上腾。天机道法,从此其兴①。不知大人听了,觉得这诗作得如何?” 成宣来前,本还对天机道牵涉杀害李珣一事将信将疑。宗主这话一出,居心已是昭然若揭。成宣不由得一惊,后退一步道:“永安百姓都说,是神宗降世,才惩治了西凉。如今信徒百万,天机道之势,已是前所未有地庞大。如今还趁机会修塔,你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 “我要什么?我自然要的是神宗驾临,我要天机道在整个大梁至高无上,无人能敌!”他虽戴着面具,成宣却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如同外面那些祈求加入天机道的道徒一模一样的狂热。 成宣像见到了一个疯子。她难以置信道:“佛教等教早已式微,天机道本就在大梁流传极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要杀掉敌国太子,以一国百姓的安危来换取!” 宗主本望着远处山水胜景,此刻才转过头来,但他似乎毫无讶异之色。成宣眼见他高大身躯一步步靠近,居高临下般看着她:“我就知道,你会是第一个发现的。” 他唇角还带着笑意,让成宣不寒而栗:“所以,你是否还记得我们的交易?” 见成宣不语,他慢条斯理道:“我当日允诺的事,如今也一样有效。” “只要我不往下追查,或者把此事全数归咎于西凉,让天机道能全身而退,你便不会把我的身份宣之于世?”成宣终于定了定心神,想起那日他所说的话。 “成大人果然聪颖过人。怪不得这么快就猜到了天机道头上。所以这个交易,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似乎成竹在胸,知道她会有何选择。 不对,那种孤高和倨傲,是因为不管她做出任何选择,他都能想出化解之法。 成宣反倒平静下来。若把他心中所想条分缕析,也不是毫无破绽。 她心念电转——若我不答应,他马上公布我的身份,朝廷会将我入罪,我甚至连查出天机道是否真正牵涉李珣案的机会也无;若我假意应承,私下调查,等有了真凭实据,那便是她来将天机道的真面目公诸于世。到时候若自己身份暴露,也是没有遗憾。也许皇帝还会念在她忠心为国,重启对顾淮及家眷的失踪案调查。 成宣不敢应得太直接,这人如此诡计多端,说不定根本不会相信。于是,她装作一副不屑模样:“你天机道所谋,乃通天之能,凭什么让我以身份之秘换取?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他似乎并不意外成宣的提问,竟颔首道:“成大人说得有理。那么,你想要什么?凡天机道之力能奉上的,我绝无二话。” 成宣心生犹豫,到底要说什么,才能获取他的信任? 她咬了咬唇,片刻后才开口:“即便是宰执之位?” 宗主竟大笑起来,独属于年轻男子的爽朗笑声,竟让她想起了裴誉。呸呸呸,这心术不正坏了脑壳的家伙,不配和裴誉比!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周更新不太定时,骚瑞我的宝子们QAQ ①引自清·阮元 第65章 万世劫 “我怎么不曾发现, 成大人有这么大的胃口?” 成宣冷冷笑道:“若说胃口大,哪里比得过宗主和天机道?”仔细听来,还能隐约分辨远处道众呼喊的声音。 “难不成, 成大人是想好了, 这一辈子都要在官场上汲汲营营?还冒着被人发现身份的危险?” 竟还在和她讨价还价?成宣不愿退让:“那你能给我什么?你就直接说吧。” 他并不恼怒,相反还失笑道:“我可没有拒绝大人。只要事成,当年顾淮顾大人的位子,我也定能扶你坐上去。” “宗主好大的口气!可那也是不知多久后的事情,凭什么要我现在就罢手不查?”成宣咄咄逼人道。 “成大人若是不信我, 咱们这交易也就不必做下去了。而你的身份,我明日就能传遍全永安。”他不以为忤,语气也不见一丝被威胁的急躁之意。 与虎谋皮果不是件轻而易举之事。明明自己也握有对方把柄, 为何她仍是处处落于下风?成宣气急,咬了咬唇, 方才平静下来:“方才是我情急了,宗主不要见怪。那咱们可就说定了。” “成大人应承了,我也卸了心头大石。咱们就拭目以待,哪一日这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位子,改成大人来坐了。” 果然是彻头彻尾的权欲熏心, 成宣觉得此人已是疯得不轻。她倒要看看, 天机道的宗主,怎么会有能力扶持她这么个无名小卒。 成宣不欲久留,也不知天机道还在谋算着些什么。她得快些赶回去, 把鬼火案的真凶找出来才行。 见她要走, 宗主只最后悠悠说了句:“成大人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什么该说, 什么不该说吧。” 成宣头也不回便走了,她沿着棚架一路绕行下去,前面还是方才那道徒引路。她趁那道徒不注意,不住往塔身之内观察。 从她与宗主谈话那一层开始,一路往下,每一层塔都是阁楼形状,里头被棚架遮挡了光线,什么也看不清。成宣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那里头好像堆得满满当当,一箱又一箱,也不知道是什么。 她一路顾着看,没注意便迎头撞上了那道徒。原来,他见成宣落后了不少,正站在原地等着她。那道徒眼神漠然冷冽,看得成宣心中一颤。 这天机道修得人都不大正常了,她在心中咕哝道,奈何面上不敢显露,只好抓紧跟了上来。 成宣从道坛里出来后,门口那狂热的信徒已散去了不少。但剩下的,见她出入不受阻拦,皆是又羡又妒地望着她。成宣逃也似地从那儿离开,等她终于回到客栈,才觉松了口气。 成宣喝了口茶,定了定神。她站在窗边,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若她已与天机道达成交易,鬼火案即便继续查,结案也不能与天机道扯上任何关系,否则她的身份马上就会被宗主暴露出去。 她决意不向任何人提及自己对天机道的怀疑,毕竟如今才刚知道鬼火是如何出现,离找到真凶还有一段时日,还是按部就班查下去,再看看如何应对宗主。 ---------------- 永安皇城,朝会之上。 永嘉帝先后听得兵部尚书、户部尚书,还有裴誉禀报,皆说已想尽了办法抽调人力物力,全力为与西凉开战做准备,不日后便可领军开拔,前往定西防御后,他脸色稍缓,还有了点点笑意,吩咐裴誉道:“世子官复原职,仍旧为平西将军。重任交予你手,可得为大梁拼尽了全力才是。” 裴誉跪地,沉声应道:“臣自当尽忠报国,击退西凉。” 永嘉帝满意地叮嘱了他几句,忽地又想起西凉那头的情形:“李珣之死,可传到西凉了?” “西凉太子暴死之讯,已几乎传遍了大梁北地。想来传入西凉皇帝耳中,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了。” 裴誉又俯身道:“陛下切勿忧心,大军开拔后,定能震慑西凉。” 奈何接下来众人所上奏的,皆是永嘉帝不愿也不想听得。 几个谏官纷纷进言。永嘉帝一听,脸色已不大好了。原来这群言官上的折子,早在首辅贺之舟的文渊阁那儿已被压了下来,贺之舟也没想到这几人如此大的胆子,见上折子谏言不成,今日还特特在朝上开口。 永嘉帝神色阴沉,听到后来,已是对那几人怒目而视,嘴唇微微颤动,几乎就要打断他们。 也难怪永嘉帝如此怒不可遏。原来,全国各地,竟都出现了灾祸之象——除了永安的地震,关东山陵因灾滑坡崩塌,砸死了不少人,还有西北灾荒,南边出现了日蚀异象…… 言官在下头说得唾沫横飞,情绪勃发道:“灾异示人,前后数矣,而未见所革,以復往悔①!陛下,若再不正刑与德,如何平息民怨民愤呢!” 永嘉帝怒极反笑:“你说,你说朕该怎么做!你来教朕罢!” 言官昂首道:“臣不敢。臣只是为苍生社稷进言罢了。” 大殿上吵吵闹闹一通,最后还是没说出个结果。其中一个御史小心翼翼道:“不如,让天机道的道人来宫中,开坛作法,为大梁祈福?” 永嘉帝知道裴誉母亲,自己的妹妹笃信天机道,但堂而皇之让其进入皇宫之中,举行仪式又是另一回事了。 见永嘉帝有些犹豫,那御史又道:“臣只是听闻,如今天机道在各地有如燎原之势,信徒难以计数。陛下此举,不正是民心所向吗?” 裴誉总觉此举不妥,永嘉帝已是受命于天,为何还要借由天机道来向上天请罪祈福?但他乃武将,不敢轻易进言。 贺之舟道:“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陛下既是天子,如何还需天机道的道人为陛下代言?” 永嘉帝本不想与这群言官起冲突,见首辅已发了话,便连连点头道:“不错。祈福仪式可办,天机道的人就免了。此事就这么定了,散朝吧。” 裴誉落在最后才走,他见那几个言官分明交换了个眼神,却不知其中何意。若他们相约一道为灾异上疏还罢了,也不知背后在谋划什么?莫非与天机道有关。他略有隐忧,但出征之期已近,只盼着永安城内不要再生波折才好。 ------------------ 案子还是得查,成宣仍是早早来到了长年殿。如今宫内就是她每日上值之地,虽不能乱走,但偶尔也碰到过一两次永嘉帝。 永嘉帝记性倒好,还记得她是那日太后寿宴当面驳斥西凉太子的人,知道她本是大理寺之人,假扮裴誉侍从也没有生气。不过可能是战事即将来临,又听说大梁各地皆有不祥之兆,看皇帝眉头紧锁,她还是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 前两日,言官上疏建议皇帝让天机道为大梁祈福之事,已传遍了宫城。没想到这皇宫里,也没有不透风的墙。 成宣心中愈发的不安定,这宗主不仅牵涉西凉太子案,还胆敢允她宰执之位,又在道坛修起高塔,同时在全国各地借此笼络了无数的信徒,简直是狼子野心。 奈何她一点真凭实据也没有,若被宗主发现她对天机道不利,她随时会因身份弄虚作假而被下狱,甚至砍头。 成宣左右为难,已是好几日不能安睡了。 延景见她无精打采,以手支头的模样,关切地问了句:“成大人,你还好吗?” 成宣被吓了一跳,立刻坐得端端正正的,结果一看是延景,才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谢大人呢。” “你这么怕他做什么?”延景奇怪问道。 “你打瞌睡不怕被上司见到么?”成宣振振有词反问道。 延景无言以对,他岔开话来:“咱们既然把鬼火的法子研究了了出来,怎么这凶手还是半点头绪也无?” 说起这个,也是让成宣食不下咽的缘故。那日找出点燃鬼火的法子后,本以为马上就会有进展。结果还是徒劳无功,又回到了原点。 因为最后一个离开长年殿寝殿的是舞姬阮阮,而她离开前,还能听到李珣对她说话的声音。当她离开后,再无人进入寝殿。 这不正说明李珣当时还是平安无事吗?那么纵火之人,到底是何时何地进入寝殿的? 这一点,把她和延景都难住了,两人讨论了许久,还是没有解决。 成宣怕自己坐在原地还是犯困,一拍案几道:“咱们亲自去试试!” 这回换延景被她吓了一跳:“怎么试?你要烧谁?” 成宣想起那宗主拿爹爹的事来威胁自己,便气不打一处来。她颇有气势道:“谁也不烧。你跟我去就成。” 延景将信将疑跟在她后头,一同来到了寝殿之中。 成宣往外瞧了瞧,把寝殿的门关上,神神秘秘道:“咱们就从阮阮入殿侍奉李珣开始演。” 延景本来一头雾水,奈何和成宣共事许久,已惯了她天马行空的风格:“演是吧,可以。我来演阮阮。” 两人迅速入戏,教坊司的名角儿看了都要自愧不如。 作者有话要说: ①引自《后汉书》 第66章 万世劫 只是成宣刚把要说的台词对了一通, 又觉赧然。她给自己壮胆:反正是两个男子,有什么好怕的! 成宣鼓足了勇气,伸手去拉延景:“进来进来。你给我再跳一曲, 那什么!” 延景忙接过话道:“《采莲》。” “不错, 就是此曲。”成宣佯装已看过阮阮,不,延景跳过了一回,想把他搂在怀中,又觉这样的确有些不妥, 延景毕竟是真正的男子,个头比起她来还高上一截多,这怎么搂呢? 幸好延景还算机敏, 马上反应过来,假装要依偎在她肩头, 但两个人还隔着足足一人身位,望之别提多滑稽了。 成宣也不懂那夜李珣到底说了什么粗鄙之言,只好自行创作道:“孤今夜……今夜……定要得到你。” 延景果然脸红了,只是那绯红并不同于阮阮的羞怯, 而应当是窘迫非常。 成宣眼见舞是没法跳的,便改了主意, 自己假作要把助兴之药拿出:“长年殿应当是李珣第一回 来此, 药不可能放在殿中。我看,要么是他随身带着,要么是心腹在阮阮来之前给他的。” “但那药只为助兴, 怎可能服用了会出现李珣那样的情况, 昏迷不醒,还失去了痛觉?”延景想起了那日做鬼火试验的情景, 不禁问道。 “那便是被人掉包了。看来,不管这药来自何处,一定不是贴身放着,应当放在显眼之处才是。当李珣兴之所至,马上便可拿起来服用。”成宣颔首道。 “所以,这调包之人,便是阮阮?” “不是她,就是心腹侍从。咱们稍后再去问便是。”成宣又假装服了药,蓦地想起了什么,“若换药,那换药的人也得知道药是何模样吧?我记得阮阮说,那药色若朱砂,若是弄错了,李珣肯定会起疑。” “而且药是他们宫廷医工所研制,大梁人怎会清楚色泽形状?看来西凉人的确是背后主谋。” 成宣心道:若真这么简单就好了。她最害怕的是天机道也同是主谋。不对,她最害怕的是天机道勾连西凉,合谋杀死太子,嫁祸大梁,逼迫大梁出兵。 成宣不敢再想。她还得演下去呢,只好振作心神装出一副酒醉的模样,拉着延景把他往床榻上带。 成宣使尽了浑身气力,把延景往床榻上一推。那床榻还是尸首发现之处,虽灰烬和残骸已被检走,延景也不能真往证物上躺下,只好半边身子靠着边沿。 眼见接下来是最难演的一部分了,成宣心中还犹豫要不要真动手,下一刻自己先伸出手来要作势扒开延景的衣服。 延景拼命挣扎,趁机要往她手上狠狠咬一口。成宣闭上眼,想象自己所认知的李珣,想象自己就是那夜的李珣——他色欲熏心,又是一国太子,敢把魏正元一事指鹿为马。一个小小的舞姬伤了自己,怎可能轻易放过她? 成宣蓦地睁大眼,近在咫尺的延景被她吓了一跳,见成宣在床榻前来回踱步,又时而停下,说话又急又快:“像李珣那样心胸狭隘的人,阮阮把他伤得那样重,怎会让她就这样走了?” 延景不解道:“可那夜宫人都可作证,阮阮推开寝殿的门跑了出来,还听到李珣踹了什么重物一脚,说了一句……” “你是谁!你敢对孤……”那一句话是宫人最后一次听到李珣的说话声。 成宣如梦初醒,一脸兴奋道:“我们一直以为阮阮刚逃出来,因此李珣那一句话,是对阮阮所说。并非如此!那夜,长年殿还有第三个人!等阮阮逃出去后,此人才刚刚出现,不知这人对李珣做了什么,但定是对李珣不利,李珣才会说这句话!” “而后李珣药效发作,已是浑身虚软无力,彻底没了意识,便任那凶徒鱼肉了。” “不是说,宫人作证,李珣入殿后,除了心腹侍从和阮阮,再没有旁人进去过吗?”延景还记得宫人的供词。 成宣双眸皆是猜中凶徒伎俩的得意之色:“只要那人,比所有人都更早地进入长年殿寝殿即可。” 延景掩不住讶异,道:“你是说,真正的凶徒早已潜入寝殿,一直等着李珣进入,好杀了他?” “但宫人都说未曾见过任何人进入,自然也未曾见过有人离开。那凶徒是怎么逃之夭夭的?”延景还是解不开其中关键。 “若我是那凶徒,首先,我不确认鬼火之法是否一定能成功,我定要等到李珣彻底死去;其二,既然已等了这么久,我会等发现李珣死去的内侍喊话,一片混乱之际,再混入宫人之中,悄悄离开。此人肯定不是长年殿的宫人,因此三法司即便接手此案,也不会发现。” “可这人早不知逃到哪里去了。那夜是太后寿宴,多少宗亲贵族和官宦权贵进了宫中,只消有一身宫人的衣服便可蒙混过关,怎知是谁混入了长年殿?” 成宣一点也不担忧,她微微笑起来,颇有志在必得之感:“别忘了那助兴药。不是阮阮就是心腹,他们其中一人,就是将药掉包的帮凶。只要确定了是谁,便可顺藤摸瓜,找出真凶。” 永嘉帝似乎对这传闻是天降灾异的鬼火案已不大关心,精力都放在了出征和祈福仪式上。毕竟即便三法司真的找出了凶徒,两国开战也是一触即发,西凉皇帝死了儿子,不管那真凶是否的确是真凶, 哪里会相信大梁的说辞。 延景把这话当作牢骚对她说了,成宣只说,既是三法司之人,有始有终,有案必查,怎能半途而废。 成宣心中隐忧不敢对延景说,此事还牵涉天机道,她定要彻查到底。西凉国再强大,至少也远在西北边陲。而天机道,可是卧榻之侧正酣睡的一只猛兽,一旦它醒了过来,定要把大梁撕咬吞噬殆尽。 延景也觉得她说得有理,便不再多言,本想命人把李珣的心腹侍从和舞姬阮阮分别押上来审问,成宣却说,此事得悄悄进行,切不可大张旗鼓。 成宣猜不透天机道在此事中扮演的到底是何种角色,她不知查到哪一步,就会与天机道关联起来。成宣就像在悬崖边上,走错一步,就会掉入万丈深渊。 一旦宗主发现她违背承诺,那她离万劫不复的日子也不远了。 想到此处,她叮嘱延景道:“今日我们在这儿说的话,你对谁也不能说,包括许姑娘,知道了吗?” 延景倒是信任她,旁的话一句也没多说,点点头应了。 -------------------- 为了掩人耳目,成宣是夜里偷偷去长年殿后拘押各人的处所找人的。当时大理寺的各人皆已放值,看守的禁卫见她拿出了令牌,没有多加阻拦,便放她入内了。 成宣头一个去见的是李珣的侍从。因他是西凉人,又会武艺,禁卫虽未将他关入大牢之中,还是给他上了镣铐,因此成宣也不害怕,蹲在他近旁,自我介绍了一番。 那男子发髻凌乱,满脸脏污,见了有生人入内,便狂乱地大叫:“殿下怎么了!殿下怎么了” 成宣这才想起来,这人当日就被关进了此处,已是好几日,不知道李珣的情形也是常理之中。 成宣决定稍稍试探,看此人是否知道内情:“李……你家太子,已经死了,你便是行凶之人,改日,大梁就会将你押送回去。” 那人目眦欲裂,怒声道:“怎会是我?你们大梁人,杀了太子殿下,还要栽赃在我身上!我定要杀了你!” 成宣吓得退后两步。这人的悲痛愤怒,倒不像是作伪。可这还不能视作证据,成宣继续问道:“怎么不是你?我们已经查出来了,那日李珣所服用的助兴药,不就是你给他的吗?” “助兴药?”他仍想挣脱身上的镣铐往她扑过来,那锁链被拖动起来,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动,“那是本国医官所制,怎会是害死殿下的药!” “你说无毒就无毒吗?我怎么知道是真的?”成宣心道这人脑子果真不大好使,“这点小伎俩还想瞒骗我们大理寺?” “早两年,殿下服过类似的药,结果差点一命呜呼。皇上大怒,殿下也是私下偷偷找医官制药,为了掩人耳目,从不假手于人,都藏在自己贴身处,怎会是我给殿下!” “那谁能证明你所说的的话?”成宣仍是追根究底。 “驿站里还有殿下的侍从,你尽管去问他!我看就是你们大梁人下毒害殿下,还要推卸到我们身上,无耻!” 见他唾沫横飞,情绪激动,成宣见也问得差不多,最后才道:“那贴身处是哪儿你可知道?有没有人能接触?” 见她问话的神色颇为认真,似乎的确在调查主子的死因。他思量再三,才不情愿道:“那夜他知道有舞姬会来,我离开寝殿关上门之时,看他提早拿了出来,放在案几之上。能接触的,只有那个舞姬吧?” 难道,果真是那个舞姬阮阮?成宣并未完全信任他,只道:“若你所说,有半分虚假,你主子的死因,便查不出来了,请你要好好想想。” 他似乎不敢忍受这样的猜疑和屈辱,怒喝道:“咱们西凉人,从不行阴谋之事。我要杀人,定与他光明正大地决战一场,不会下药害他!” 那夜入宫的西凉人,只有他和李珣二人。若他为二皇子杀人,寝殿里的第三个人,也必定是西凉人。这样一来,就说不通了。 那阮阮……若真是她,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大梁女子,为何会甘冒奇险,协助那第三个人杀人? 第67章 万世劫 成宣本想见过了这西凉人, 顺道再去见一见阮阮。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阮阮未必就是帮凶。她怎么能知道,自己一定会被赐给西凉太子。若永嘉帝赏赐的是别的玩意儿, 她不就没法实现自己把药掉包的计划了吗? 成宣决意先去教坊司查一查阮阮的身份背景, 好在问话时能刺探她的底细。 待她到了教坊司,那儿却大门紧闭,无人迎客。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成宣是独自一人前来,她重重拍了好几回, 才有人懒洋洋地应声:“来了!来了!别拍了!” 门开了,成宣才见到一睡眼惺忪的妇人。对方素面朝天,许是见她是个面生的小公子, 直接就把门关上:“走吧走吧,今儿还没开张呢!” 成宣好不容易把门敲开, 哪里容她就这么关上。她以手撑住,厉声道:“我乃大理寺官员,来查案子的。” 那妇人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咱们这是官家的地方,什么官儿没见过, 你算哪根葱?” “事关西凉太子,”成宣压低声音道, “若夫人不配合, 我只能禀报了。” 那妇人听闻“西凉”二字,脸上变了色,这才不情不愿地把她请进来。成宣不愿惊动太多教坊司里的人, 便抓紧时间问她:“阮阮是你们教坊司里的舞姬吧?她什么身份背景, 有没有与她相熟的人,像是意中人?” 那妇人轻慢神色虽收敛了不少, 但说话间仍不太愿意搭理她:“来这儿的能是什么身份?不就是罪臣家眷吗?她好像是姓周,不过来了此地后,便去掉姓氏,众人都喊‘阮阮’。” 她顿了一步,嗤之以鼻道:“哪家男子会和教坊司的女子相恋?我只听说,她跟城里一户大户人家的小姐熟识得很,情如姊妹,即便没入罪籍,两人也常常来往。” “那小姐姓甚名谁?还有,阮阮平日有没有和西凉人有来往?”成宣追问道。 妇人瞪了她一眼,脚步不停,也不知要把她带到哪儿去:“我又不是阮阮,我怎么知道?还有,说了是官家地方,西凉人怎么会主动来此?” 这妇人脾气当真是差得很,成宣不跟她计较,还想再问,已被她带到了某处厢房。她把门推开:“公子自便,这儿就是阮阮的卧房,你爱怎么查怎么查。”说罢打了个呵欠,也不等成宣开口,身姿摇曳地走了。 只留下成宣一人。她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不过这一路过来,的确连个人影都没见着,看来教坊司的姑娘们都是过着晨昏不定的日子。这也好,便不会有人见到她来此处了。 想到天机道宗主,成宣不由又叹了口气,开始在房中四处摸索。 这房中最惹人注意的,便是铜镜旁所放的各色各样的步摇、发梳、花钗。成宣懂事以来,就是被当做男孩子养着,从不曾有什么机会打扮。她想起寿宴那夜,阮阮在台上起舞时梳了高髻,髻上所插的就是那样款式的镂玉梳。 她便走近一看,翻查了一遍这些华丽的发饰,花鸟、莲叶纹、鎏金的,种种样式,不一而足。成宣甚至连那盒底都翻找了一番,并不见有什么怪异。 除了饰品外,房中别的都显得乏善可陈。仿佛主人的心力,都放在了搜罗这些精美头饰上。成宣又把床榻翻了个遍,仍是找不到别的。 她最后翻查的是房中的衣匣。里头的衣裙材质轻薄,多为罗纱,虽不袒胸露臂,但想必穿上后必是连肌肤都隐约可见,定是上台舞蹈时才穿。 她一连打开了几个衣匣,里头都是这样的衣物,顶多有些御寒的外袍,也都是颜色鲜艳。只有……成宣一对比,才发觉这衣匣比之方才那几个,浅了许多。莫非底下还有个暗格? 她把所有衣物一股脑全翻了出来,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把暗扣打开。 成宣以为会发现她与天机道或西凉人往来的信件,可偏偏不是,暗格里还是衣裳。成宣失落不已,但仍将那身厚重的衣袍费劲拿了出来。 是件深色的皮草,成宣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厚重得很,这和方才衣匣里阮阮的穿衣风格完全不相符。 舞姬怎会穿这样笨重且色沉的衣物?她疑心这皮毛里头藏着什么,便坐在床榻上,细细检查每一寸,看看阮阮有没有将什么物件缝在里头。 成宣一寸寸捏过去,生怕遗漏,可找了好些时候,仍是毫无所获,整件皮草只有袖口处算得上有线索。那儿用细密的针脚缝了一个字,线用的竟也是同色,若不是她这般来回翻找,也许不会有任何人会发现蛛丝马迹。 那字笔画繁多,成宣对着光看了好一会儿,又用指腹再三摸索,这才确认是个“宁”字。 “宁”?阮阮真名周阮阮,这不是她的名字,莫非是她意中人的名字? 不对!这般珍而重之收藏,还不愿让人发现,此人定与她关系匪浅,而且牵涉到杀死西凉太子之事。 成宣心中隐隐浮现出答案——也许就是那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而且她的闺名之中,有个“宁”字。 她不敢把皮草带走,走出教坊司未免太过张扬。于是便把衣物都放回原位,合上门走了。她快到教坊司大门,又见到了方才的妇人。 成宣连声喊住她:“夫人,此案机密,你可千万不能透露我曾到此处。”她蓦地想起了什么,又补充说:“阮阮姑娘是天机道信徒吗?” 她说这话时还左右观望,生怕有什么宗主派来的眼线在监视她。 那妇人上上下下,极为鄙薄地看了她一眼:“公子不是永安人吧?若她不是信徒,那才叫稀奇呢。” 成宣今日被这妇人抢白了半日,又没法和她在此处大吵大闹,嘴里应了声“是是是”,脚上像生了风,急急便走了。 为李珣的案子奔波了大半日,成宣才顾得上到街上的面馆填饱肚子。她边狼吞虎咽地吃,边听旁边的食客在议论:“听说咱们大梁马上要出兵了。” 成宣一口面还没顾得上咽下去,差点呛找了。她赶紧向伙计要了碗水,又竖起耳朵继续听。 “我也听说了,如今城外的军营驻扎了不少人呢。从前定西军的老部属,也被找回去了。” “不错。我家那舅子,马上就应下来。据说这两日就要出发了。” 成宣听得心直往下沉,那裴誉不是马上要走了?她满心都是宗主的威胁和李珣的案子,也没顾上去找他说说话。 明明当时是自己拒绝的,现在又装模作样担心别人,别说裴夫人,她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成宣食不知味,剩下的面也吃不下了。她不想再回宫里去,想去见见裴誉,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在意过他,也不知他这几日都在何处。 她想起方才那俩食客所说的话,即刻折返回面摊上:“大哥,你知道裴世子如今在何处吗?是不是在城外练兵呢?” “我听我舅子说,就在城外军营,正等着开拔呢。”那大哥应得倒爽快,“小哥想从军?看你这小身板,可不太行!”说罢还哈哈大笑。 成宣也不恼,抱了个拳便急忙往城外赶了。好歹相识一场,人家要上战场了,总不能不去送一送吧。 只是她离开面摊没几步,便被拦住了去路。来人她并不认得,只是冷冷道:“宗主有请。” —————— 此时,永安城外二十里。 高台之下,将士们身着盔甲,皆手执长兵和盾牌,正在练兵场上排阵。还有个别对战的,口中大声呼喊,来回格挡。裴誉正与永嘉帝站在高处,俯瞰将士们闻金、闻鼓,还有举旗之时的行动进退。 永嘉帝虽忧心忡忡,此时见到将士们士气高涨,也不由得夸耀道:“果真是训练有素,还是誉儿有法子。” 裴誉躬身道:“臣不敢居功,这都是父亲的功劳。” 永嘉帝叹息道:“你此去,也算是一偿父亲当年的夙愿了。” 高台上北风猎猎,裴誉道:“西凉那边传来线报,说是太子身死的消息已传入皇宫,但皇帝暂时未曾有什么异动。至于我军,再过一日,等粮草齐备,便可开拔。” 永嘉帝并不意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珣之死,早晚要被西凉知道的。他关心的是旁的事:“在永安城里,你可还有什么事情未曾办妥?朕见你整日整夜都待在这军营之中,若还有什么人要见,还是快些去吧。” 裴誉难得跟皇帝开玩笑,他促狭道:“陛下这是觉得臣回不来了?” 永嘉帝也不恼,笑了笑道:“朕是怕你不能安心出发,也怕你留下你爹那样的遗憾。也不知这一去是多久,去和你母亲好好道别吧。” 除了母亲,他还有最想道别的人。也不知她案子查得如何?是否曾在偶尔的空闲里,也会像自己想念她一般,想起他? 裴誉朗声道:“谢陛下恩典,那么臣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说罢,转身就往高台下走。一路走,一路解开身上的盔甲,又匆匆取了件玄色衣袍套在身上。 他步履匆忙,身姿矫健,不多时,已是不见了身影。 永嘉帝又想起了他的父亲。愿天佑大梁,这孩子能带领定西军,平安归来。 第68章 万世劫 又是天机道!成宣心中一惊, 这街上的人来来往往,这两人还敢硬绑了自己不成!她壮壮胆子道:“你就回禀你家宗主,说我有要事, 不能奉陪。” 她刚说完, 那两人果真让出了一条道来。成宣窃喜,以为能蒙混过去,拔腿就走。不曾想原来面前站着一人,奈何个子太矮,她没低头去看, 才走两步便撞上了。 “你睁眼看看,谁在这儿!”一个又尖又细的小孩儿嗓音响起,把成宣惊了一惊。 她这才发现, 到她腰身处高度的小孩儿,不是玉泽是谁。 玉泽阴恻恻笑了笑:“成大人急着去哪儿?忘了和宗主的约定了吗?” 怎么这人来了!玉泽知道她和宗主的交易, 她想躲也躲不过去。成宣自认倒霉,乖乖跟上他们:“我哪儿也不去,就跟着副宗主了。” 那两个天机道的道徒走在前头,左拐右拐, 竟把成宣带回了她所住的客栈。成宣悚然一惊,他们竟连自己的住处都查出来了?但她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道:“怎么, 要上来坐坐吗?” 玉泽当然知道她只不过强撑无事罢了, 此时冷哼一声,笑道:“不用成大人相邀,宗主已在上面候着你了。” 竟真的找上门来?有完没完呢!成宣气急, 干脆破罐子破摔, 喊道:“你不过就是个副宗主,在我面前装什么装!你也知道我和你家宗主正是交易对象呢, 你还不对我客气点!” 说罢,还不等玉泽反应过来,她先气势汹汹往客栈楼上走,把他们数人甩在了身后。 可真到了厢房门前,成宣哪还有那样的杀气,她深吸一口气,才慢慢推开了门。 果不其然,里头坐着的,正是宗主。 成宣自背后把门掩起,赔了个笑:“还不知道宗主姓什么?每天就喊宗主太生疏了。”她走到四仙桌前,见对方玩味的笑,她赶忙手执茶壶,倒了两杯茶,这才坐下,自己先喝了一口。 成宣以为他不愿说,没想到自己定了定神后,才听到对方说:“我姓顾,名玄。” 她呵呵笑道:“顾宗主,今日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案子查得如何了?”顾玄也执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悠闲自得得很。 也不知道这天机道眼线都布置了多少,成宣只挑着来说:“我怀疑是舞姬和李珣的侍从。” “他们?他们是烧死李珣的人吗?不对吧。”姓顾的原本侧对着她,如今放下茶杯,完全转过身来,面对面审视着她。 成宣只觉被他颇具威压的眼神看得发毛,决定以退为进:“宗主说这话,是有什么证据吗?” “成大人果真有胆色,你这是来套我的话吗?”他轻声笑道。 “肯定得问问,万一……万一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得一家人,那可就不好了。顾宗主,你说是吧?” 他竟蓦然站起身来,捏住了成宣的下巴。她猝不及防,被他的动作弄得生疼,又挣脱不开,只能睁着眼望着他,嘴里含糊道:“你,你想做什么?” “我怕成大人忘了我们的约定。你可记住了,此案适可而止,别再横生枝节。”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似是怕她不解话中之意。 “那……那我要如何向大理寺、向皇帝交代……”成宣不甘心,只能搬出借口来。 “皇上根本不在意谁杀的李珣,因为无论如何,西凉皇帝都会认为是大梁人杀的。你还不明白?如今开战在即,他只在乎裴誉能不能赢下这一仗。你只需要找个替死鬼,不,替死鬼都不需要,把此事推到西凉人身上即可。” 他微微俯身,那银色面具闪着光,刺痛了她的眼睛。成宣想避开,又被他用力捏紧了下巴,动弹不得。 “你不是已经查出了吗?李珣的侍从,他就是杀掉主子的真凶。” 顾玄话说到这,才算心满意足,把手松开。他揉了揉手,又冷冷道:“成大人,我说过的话,不想一再重复。你清楚了吗?” 成宣恨恨道:“顾宗主,何必逼人太甚?狗急了,也是会跳墙的。”可她再没听到响动,想来是警告过她后便走了。 成宣心烦意乱地坐了一会儿,不料又有敲门声传来,一声比一声急促。她揉了揉下巴,心中真想杀了这个该死的宗主。她疾步走到门前,本想高声骂一句“有完没完”,奈何把柄捏在别人手上,她忍气吞声,才慢慢开了门,脸上还带了笑:“又怎么了?” 门外站着的并不是顾玄,而是裴誉。 成宣愕然站在原地,一时不能反应过来。她觉得自己有好久好久没见过眼前的这个人了,他好像瘦了,轮廓显得更深邃,双眸却还是那样,习惯了定定地注视着她。 他眼中焦心之色尽显,把门掩上后便低声问:“你怎么跟天机道扯上关系了?” 成宣仍是那样贪婪地望着他,小声道:“你怎么知道?” “方才我来客栈找你,远远便看到你和玉泽在一块。等你上去了,听到里头有说话声,我便在外面等着。”裴誉说到这,难以置信道:“那是天机道的宗主?” 成宣飞快地在脑中编了了个理由:“对,就是他。他来威胁我呢!” 裴誉略一思忖,便想到了:“你们提到了李珣,天机道与他的死有关?” 成宣心悦诚服:“裴大人果真聪明!” “他能拿什么威胁你……他知道你是女子?”裴誉又道。 成宣刚刚才编出来的理由,裴誉都已经给她说出来了,她当然是乖乖点头。 “天机道牵涉到西凉太子被杀,事件非同小可。若是真的,那么永安的百姓岂不是……”裴誉眉心紧皱,“可我明日便要出征,若贸然对皇上说……” “不!不能对皇上说!”成宣急忙道,“我手上一点证据也没有,而且……” “这倒是,无凭无据去对皇上说,皇上也不会相信。可你一个人留在永安,不是更危险吗?” “那裴将军要带我去定西吗?”成宣歪头瞧他,见裴誉顿时窘迫得红了脸,顿觉好玩。 “可若出了什么事……我在边疆鞭长莫及,到时候……”他一边红着脸,一边认认真真地对她说着担忧的话,成宣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受。 “我跟你拉钩约好了,要是永安城里有什么异动,我马上便告诉你,好了吧?”成宣伸出手指来,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裴誉却以宽厚的掌心握住了她的手,那手心的暖意包裹着她,让她一时间呆呆的,说不出话来。紧接着,她被整个人揽入了裴誉怀里,他的气息铺面而来,那样灼热,差点刺痛了她的心,让她泪意翻涌。 “若可以,我真想把你绑去定西。” 第69章 万世劫 裴誉胸膛温热, 成宣被他拥在怀里,还能感受到他说出每一个字时的震动。她不敢说出口,只敢自己想想——若可以, 她也想抛下一切, 不去管家仇,不去管自己的身份,跟着裴誉一起去定西。 可她不能。既然他要走了,那么现在,就让自己自私一些, 暂时不要挣脱裴誉。 她抬起头来望着裴誉,眼神很是可怜:“我还以为,你会责怪我和天机道的人混在一起。” 裴誉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你若不是有把柄被他们抓住, 怎么甘心跟他们周旋?” 成宣仍是那样望着他,想要把他的样子刻在心中。以后, 她再也找不到比他更了解自己的人了吧。 裴誉一手环住她腰间,就那么静静地拥着她好一会儿。他不想打破那样静谧的氛围,也好久不曾有过那样安心安定的感觉,可有些话他却不能不开口说。 “如果天机道当真和西凉勾结, 那么我即便能领军,在边塞抵御西凉人, 也难以避免永安城内可能发生的变故。”裴誉掩盖不了话语中的忧心忡忡, “到了那个时候,只有你一个人,要如何独力对抗天机道?” 成宣决意今日要做一个厚脸皮且无赖的人, 她紧紧把脸颊贴在裴誉胸前, 咕咕囔囔道:“裴大人,那你能不能帮我想想法子, 我一个人要怎么办呢?” 以前查案,在烟花之地时,成宣听说男子都吃这一套。裴誉果然很是受用,好一会没说话,似乎在苦思冥想对策。 他思虑片刻后,才对成宣说:“我给你留下一封亲笔信,盖上我的私印。必要的时候,你拿着信去找裴夫人,去找太后,万不得已时,去找永嘉帝也好,你一定要阻挠天机道的阴谋。” 成宣又抬起眼眸,还是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这样总能惹人心疼吧。裴誉见她不说话,又担忧问:“是不是一封信不足以,我把侯府的信物也一道给你。”说到此处,他忽然用尽力气拥紧成宣,叮嘱道:“你,还有母亲他们,一定要平平安安,一定要等我回来。” 成宣又蓦地低下头,不敢再看裴誉,怕他见到自己发红的眼眶。她嘴上还忍不住说俏皮话:“那信呢呢?没有信,我要怎么守护大梁和永安?” “别着急,我稍后还得回军营去。你明日来城外送我可好?到时候我再把信和信物都给你。”裴誉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好像在哄她。 “你是不是故意想要我去送你,才选明日给我?”因为贴得太紧了,所以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她悄悄地想,这一定不是因为她不想裴誉走的缘故。 裴誉轻轻笑了起来,胸膛的震动仿佛和她的心跳有了共鸣。他又温言道:“不错,那你来不来?这可是你以后的保命符。” 成宣总算忍住了泪意。她半个身子倚在他身上,这时候又抬眼笑眯眯道:“裴大人求我,我就来。” “那我求你,求求成大人,明天可不可以来送我?”裴誉不假思索道,说话时还特意低头看了看成宣,瞧她脸颊绯红,就知道她是故意说这样的话。 “好吧,既然世子相求,那我勉为其难答应了。”她甜甜地笑,梨涡像漾出了蜜。 裴誉俊美脸庞上故作紧张,道:“成大人原来这么会撒娇啊……以后可不许对别人撒娇,只能对我这样。” 成宣咬了咬唇,斜睨他一眼:“你是不是傻子,我可是男儿身,若对别的男子撒娇,会把人吓坏的。” 两人拥在一块,又喁喁说了些话。天色已晚,再不回军营,怕是来不及了。成宣只好先做松开手的那个人:“你快走吧,明天我去见你。” 裴誉少见她今日这般黏糊糊的模样,一时还不能习惯,失落道:“成大人这么快要赶我走了。” 成宣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他一说这样的话,她就听不得,只好捂着耳朵:“走啦走啦,再不走你就来不及了。”说罢又忙着伸出一只手来推他出去,最后眼睁睁看着裴誉一脸受伤的样子,把门关上了。 她站在窗边,一直等着裴誉离开客栈。等了好些时候,才见到裴誉终于出现在客栈门口。他好像知道成宣就等在那儿看着他,一路对她挥手,两三步回一次头,笑容像旭日暖阳般和煦。 成宣也用力地挥手,又用力地指着出城的方向让他赶快离开。 她想,她还欠裴誉一次心迹表白,若真要扳倒天机道,自己的身份也会公诸于世,到那时,无论什么情形,她也要亲口告诉他,自己好喜欢好喜欢他。 等把裴誉送走,她才能安心,开始思考顾玄又一次找上门来,她自己孤身一人,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可以扳倒天机道? 客栈里没有笔墨,她便随意以指腹沾了些茶水,往四仙桌上写字。 她先写下“危机”两字。如今顾玄能一再要挟她,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可这顾玄出入都戴着面具,说话声也明显刻意地改变过腔调,想来是自己曾见过的人。 若她知道顾玄的真正身份,就能反客为主。她猜,连玉泽都未必见过他的真面目,自己能从哪里入手呢? 想起她与顾玄接触后发生过的种种,成宣蓦然意识到,为何当年薛伯父瞒天过海,把她救下,又在岷州抚养她长大的事情,会被顾玄知道? 难道他与父亲之死有关?想到此处,成宣决意先修书一封,问一问薛伯父,当年还有谁知道个中内情,会不会和天机道有关联? 其次,她又在桌上沾水写下了“第三人”。杀死李珣的真凶,那个躲藏于长年殿中的第三人,她还是不知身份。 如今唯一的切入点,便是那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名字里有“宁”的。若她拿着皮草的证据,去试探周阮阮,也不知她会不会透露。 皮草……皮草……成宣又沾水写下了这二字。她到底在何处听说过,似乎与从前的案件有关联? 成宣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结果裴誉把她抱在怀里的画面,以及那温暖触感,突然又浮现在她心头。成宣面红耳赤,连连拍了几下自己的脑壳——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还在想这种事! 对了!是和裴誉有关,但不是和裴誉方才抱着自己有关。成宣兴奋至极,又在桌上写下“魏正元”三字。 裴誉曾告诉他,他追查魏正元所经营的皮草行,最后线索断在了晁老头儿家中。不知道裴誉那儿有没有线索,成宣决定明日见到他时再去问问。 她奔波了这一日,本来应当累得很,早早便入睡,奈何她又做了那个怪异的梦。 梦里她又一次欢天喜地,要去嫁给裴誉了。凤冠霞帔压得她脖子生疼,好不容易拜了堂,要进洞房。结果她含羞带怯,正等着新郎把她盖头掀起,不曾想抬眼一看,面前竟是个戴面具的男子。 这不是顾玄是谁!成宣吓得提着裙摆就跑,最后竟然还被抓回天机道道坛继续拜。 到这儿她就醒了。这天机道宗主真是害人不浅,都弄得她噩梦连连了。成宣梦醒后,再也不敢睡。她鸡鸣便起来,早早赶到城外。 听说,永嘉帝和太后,也会一同到城门高楼上送行。到时候定西军将在裴誉的率领下,整军出发。 没想到,城门口已挤满了永安的百姓,大家都想来送一送定西军。时隔三年,百姓们都盼着能一雪前耻。 因为并非达官贵人,她并不能像永嘉帝一般,到城门高台之上去送行,只能挤在百姓之中,远远望着。 人潮越来越汹涌,听到远处有轰然喧闹的声音,成宣便猜到是裴誉来了。 果不其然,裴誉手握缰绳,骑在马上缓缓前行而来。他一马当先走在前头,清早的霞光落在他的甲胄之上。成宣从未见过他身着铠甲的模样,引得一旁的豆蔻少女们都红了脸,纷纷轻笑着议论世子容貌之俊朗无匹。 她一时看呆了,这才想起今日的任务。她拼了命才挤到前头去,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和裴誉说上话。这时,她见裴誉也放慢了速度,策马逡巡,四处张望,好似在寻觅人群中她的身影。 可这四面八方都是人,成宣心急如焚,怕他就这么离去了。她眼见前头有个空位,不得不跨前两步,假装晕倒在路边。 四周顿时传来一声惊呼:“有人晕倒了!” 一旁看守秩序的兵士见状,急忙把她扶起来。此时,裴誉刚好策马到了她面前。成宣被两个士兵扶着,假装晕头转向,嘴中还不忘喊道:“大梁必胜!大梁必胜!”想引起他的注意。 裴誉觉得莫名好笑,他下了马过来,让兵士不必扶了,自己来扶。成宣还未睁眼,感觉自己倒在冰冷的铠甲上,这才睁大眼来,裴誉的脸顿时在她面前放大。 那些小姐姑娘们倒没有嫉妒,毕竟她是男子装扮,她听到有人跺脚道:“早知道我也晕过去了。” 成宣想笑又不敢笑。裴誉让她半靠着自己,半躺在地上,假装问候,实则嘲笑:“你怎么一天天那么多小花招?” 她捏着穴位,哼哼唧唧地:“咱们头一天相识,我就是这个样子的,怎么,不服气?” 她说话间,已发觉裴誉把一封信塞到了她袖中。她抓紧时间,低声问:“你知不知道名字里有‘宁’字的大户人家小姐,她和魏正元的皮草行可能有关。” 裴誉疑惑道:“我当然知道,晁寺正的女儿和皮草行有关,她叫晁睢宁。”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铁汁们!新的一年,新的祝福~~~提前祝大家虎年行大运啦! 第70章 万世劫 两人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已是窃窃私语了许久, 见成宣若有所思的模样,裴誉有些紧张地问:“怎么了?”成宣鬼鬼祟祟地小声感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谢谢世子了!” 她立刻觉得全身满满的气力, 高声道:“劳烦将军了, 卑职……小的无事,只不过没吃早饭罢了!谢谢将军。” 见她起来倒挺快,裴誉还有些恋恋不舍。一旁的侍从为他牵过马来,裴誉趁有人挡着,在她耳旁道:“成大人, 你还真是过河拆桥呢。” 成宣小声嘟囔:“我哪有。”她退后几步,望着裴誉上了马。他束马前行时,仍回头看着自己。 成宣不敢大声喊, 只好无声地对他说:“我等你。”她怕裴誉看不清,又认认真真地说了遍:“我等你。” 她不知裴誉到底知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可见他身姿矫健,冲她的方向微微一笑,而后夹了夹马腹便走了。成宣四周的小姐姑娘们都惊呼起来,每个人都在争着抢着道:“世子在冲我笑!” “哪有!世子明明在对我笑!” 成宣明知裴誉不会再回头, 她还是咧开嘴,像个小孩儿般傻傻地笑了起来。 我会一直等你, 你一定要平安归来。为了让你能在定西心无旁骛地迎战西凉人, 我一定会好好守护永安城的百姓,不会让天机道的阴谋得逞。 眼见裴誉的身影已远得看不清了,成宣不等人潮散去, 已挤了出去。昨日给薛伯父写信, 了解当年的真相是第一步,接下来计划的第二步, 得是找帮手。 天机道能在她去过教坊司后,马上便找上门来警告自己,肯定是每日都在牢牢监视她。若要摆脱天机道埋下的眼线,她便不可能每事都亲力亲为。 可这偌大的永安城里,能信得过的人,成宣想来想去,只有两人。得把他们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这样才能尽可能减少顾玄对她的怀疑。 可顾玄连她住在哪儿都知道了,在何处见面才是最安全的呢? 想了半日,她终于想出一个法子。如今鬼火案查了过半,大理寺的人不必每日去长年殿中,她只要看准机会,把人叫到安全处即可。 因此,许如千和延景用过午膳后,皆是一头雾水地来见她。说“来见她”也不大对,应当是她和延景来见许如千。 毕竟,这儿可是许如千验尸的处所。 长几上还躺着最近永安城里刚发现的尸身。几人都已见惯不怪,因此坐在一旁议事也不觉害怕。只是延景仍觉得有些异样,他瞧了一眼一旁的男尸,忍不住鬼祟道:“成大人,何事要如此隐秘,得到此处来商议?” 成宣确保验所的门已闩紧后,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她也是想了许久,该怎样将此事和盘托出。自己是顾淮之女这一点,自然是决不能透露的,否则会害了他们。 许如千见她好似还在思索要如何开口,便瞪了一眼延景:“成大人叫我们来此处,自然有她的用意。你催什么?” 延景被她那样一瞪,立刻道:“当然,许姑娘说得有理。” 成宣深吸一口气,再三确认门窗都关紧了,这才背对着男尸,道:“是这样的。其实,我是个女子。” 那被开膛破肚检验又缝合的男尸,此时都不如成宣轻飘飘的几个字来得惊天动地。 延景和许如千楞了不知道多久,许如千才敢问出口来:“你说,你是女子?” 成宣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我是假扮男子,进入了岷州府当推官,后来又来到了大理寺。我,我想为我爹的死查出真相。” 许如千总算解开了心中谜团:“怪不得裴大人一开始对你的态度那样奇怪,好像在故意难为你。后来又对你关切得很。”她好似在故意作弄成宣,促狭笑道:“看来,裴大人一早就知道了吧。” “我第一回 见你的时候,还觉得你特别文弱秀气,但从未往你是女儿身上想。”她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愉快得很,“你早该告诉我,那咱们在大理寺便有个照应了。” 成宣拼命点头。许姑娘大概是忘了,那时候还因为延景未曾当上评事而记恨自己,若知道她是女子,还不把她当作情敌。 延景这时才回过神来:“成大人是女子,那……”他本来看不上成宣,她无故进了大理寺,还当了评事,后来他也是因为被她探案的手段折服,才心悦诚服地跟着她。 如今知道她竟然是女子……那也没什么,延景心怀坦荡,道:“那也没什么。成大人是因为探案有本事,不管男子女子,咱们都是大理寺的好同僚,绝不会透露半分。” 就这样?成宣还以为他俩会因为无法接受,自己还得编出些什么借口,好让他们愿意趟这趟浑水。不曾想……成宣差点就潸然泪下,她一拍桌子,又抱拳道:“两位仁义,成宣记在心底。今日,我还有话要说。” 还有比你是女子更吓人的事?延景和许如千早就不怕了,异口同声道:“成大人就直说吧!” 成宣就跟说书老先生似的,因为这故事缘由太长了,有些只有她和裴誉知晓 。因此,她便从人俑案里,冯七之死和天机道的牵扯,还有裴誉追查魏正元案,因为他勾结西凉之事,一直追查到了晁寺正身上,以及这几日,她在永安城四处奔走,追查舞姬阮阮身上的可疑之处一路讲了过来。 而且,她已掌握了线索,怀疑舞姬周阮阮和晁凌之女晁睢宁有关联。 那两人已听得目瞪口呆,成宣接下来要说的,更令他们瞠目结舌。 “我见过了天机道宗主,他知道我是女子,并以我的身份要挟于我,让我不要追查李珣之死的真相。” “此事和天机道又有何关系?”延景问时已是勃然变色。如今天机道势力蔓延整个大梁,甚至隐隐有进入朝廷之势,若牵涉西凉,那可不是什么小事。 成宣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怀疑,天机道勾结西凉二皇子,以鬼火之法杀死太子李珣。这样,西凉便会对大梁出兵,二皇子和天机道便可坐收渔利。” 此话不啻于一声闷雷,把延景和许如千惊得浑身冷汗:“你这推断,可有证据?” 成宣摇摇头:“我并无实证。我推断,阮阮和另一人勾结,在长年殿里杀死了李珣,嫁祸给大梁。你们想想,李珣一死,谁受益最大?而且,他威胁我,远早于李珣入宫。那还是人俑案的时候……” “他似乎早就知道,我会查出天机道涉案。” 延景虽仍难以置信,可近日听闻的种种,却令他不由得认同成宣之见。各地突然频发灾异、天机道信徒暴增、言官要求永嘉帝和天机道一同举行仪式祈福…… 若假借此次机会,天机道涉政,那定会后患无穷。延景希望那不是真相,可他无法当做自己没听过成宣说的话,下定决心道:“成大人,你今日叫我们来,又说了这许多话,定是因为我们能帮得上忙。” 许如千虽不知许多朝政内幕,但也隐约知晓,如今两国开战,若天机道还在永安有异动,受苦的一定是百姓。她眼神坚定,望着成宣说:“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开口。” 成宣果断点了点头。她还想说许多道谢的话,但他们都已甘冒奇险来帮自己,彼此早已明了,又何必见外?于是,她理了一遍如今的想法,又说出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首先,咱们要查一查,那日参加太后寿宴的宾客名单中,到底有没有晁家小姐晁睢宁?”要确认长年殿中的第三人,这是第一步。 “其次,咱们还得对晁睢宁和周阮阮的关系追根究底。毕竟,她们如今是最有嫌疑的。我得掌握更多的线索,才能在询问周阮阮时一击即中。” 她一字一句,说得坚定:“如今天机道应当在我身边埋伏了眼线,若我有任何异常,他们定会马上上报宗主。”想起顾玄那日威胁她的举动,她又道:“天机道定不会放过我,甚至是我们几人。那么,咱们就真查不下去了。” 延景思虑良久:“咱们不如先来个缓兵之计。先对少卿大人禀报鬼火案目前的进展,但说尚未查到真凶,还得继续追查。” 许如千疑惑问:“若真相未明,谢大人难道不会让我们继续查下去吗?怎会轻易放过?” “宗主对我说,如今战事一触即发,两国根本都已不在乎所谓真相了。我也只是徒劳无功。”成宣苦思良久,也无更好的对策,“延大人说得有理。咱们只能见一步走一步,看看少卿大人怎么说了。” 成宣约他们明日再于此处见面,看看有何进展。见话已说得差不多,成宣心中的愧疚之情更浓,她还是开了口:“这任务危险至极,还关系到我的身份。我……我不知道把你们牵连进来,对还是不对,可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 第71章 万世劫 许如千听到她这么说, 走上前来,犹疑了一瞬,便握住了她的手。成宣有些惊异, 接着便听到她道:“覆巢之下, 岂有完卵。若大梁出了事,咱们谁都没法全身而退,帮你不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自己。”她转头望向延景,“延大人, 你说对吗?” 延景忙不迭地点头:“这是自然。君子有所为,也许这一回正是我建功立业、功成名就的好机遇。”说罢,他眼中还略带了憧憬和向往, 也不知在幻想些什么。 许如千趁延景不注意,对着成宣翻了个白眼。成宣噗嗤笑出了声, 也回握住许如千的手,真心实意道:“许姑娘,延大人,此事就拜托你们了。” “查宾客名单, 必须得由延大人去。”许如千略加思索,便道:“至于去调查周阮阮和晁睢宁的关系, 就让我去吧。我好歹也是个罪臣之后, 去教坊司也好,去见周阮阮也好,应当有些帮助。” 她话中自嘲之意那样明显, 延景思及他们的过去, 带了些歉意道:“许姑娘……” 许如千挤了个笑:“哎呀,我就随口一说, 不必在意。总之,咱们明儿这个时候也在此处,说说去查问的结果?” 延景刚想应好,成宣稍加思忖,道:“似乎不妥。我没有想到,若咱们每日皆同一个时刻齐集在此处,说不准也会惹人怀疑。” 许如千亦觉有理:“那咱们还有别处可去吗?” “午膳的时候怎么样?”成宣眼中一亮,大理寺官员那时候都齐集公厨,一同用午饭,那时候咱们坐一块不就成了。 “行。”延景应得干脆,“那咱们就去查一查,成大人安心留在大理寺或者客栈里头,切勿到处走动,惹天机道中人疑窦了。” “那是当然。都让你们冒险去查案了,我可不能给你们添乱。”成宣用力攥紧了许如千的手,这画面看在延景眼里,还是莫名有些怪异。 成大人竟是女儿身,他须花些时间,好好消化此事才行。 ------------------- 是夜,天机道道坛,一处僻静静室之中。 顾玄仍戴着面具,背身站在静室窗棂前,望着外头簌簌落下的雪花。 静室中只听到玉泽那小孩儿的声音,正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我已悄悄命各地道坛,策划更多灾异之象。但消息传到永安需时,想必朝廷一知悉,定会承受更大的压力。”他顿了顿,小心翼翼问:“定西军出征后,那祈福仪式是不是该办了?宗主要进宫吗?” “皇帝和贺之舟都倔得很,怎会轻易让天机道染指此事?说起来,还得言官们多下几分嘴皮子功夫。” “是,是,宗主说得有理。”玉泽忙不迭应声。 “还有,天降凶兆,灾异频发,临近年关,却半点祥瑞也无,难道不是天子无道?天子无道,咱们百姓难道就白白忍让吗?”顾玄慢条斯理道。 玉泽一惊,他试着确认主子的心意:“宗主的意思是,让咱们的信徒在各地起事?” 顾玄声音冷了下来:“什么起事?百姓是为了自己的温饱生计,自愿站出来,反对皇帝。” 玉泽知道自己失言,怕开罪了顾玄,连忙俯身请罪:“宗主说得是,小的定会妥善安排,不露任何马脚,惹朝廷怀疑。” “若非如此,咱们又如何让皇帝心甘情愿地倚靠天机道,我又如何让我教得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呢?”似乎知道玉泽畏惧,顾玄竟破天荒地解释了两句。 玉泽惶恐之意稍减,又恭敬道:“小的还有一事不明,是关于那大理寺成宣的。” “宗主英明,冯七和高启德之事都斩草除根,不留痕迹。那成宣看着就不像会乖乖听话的样子,宗主为何还留着她?不如找机会,杀人灭口即可。”还有一点玉泽没敢问出口,宗主既戴了面具,就是想掩藏身份,为何还三番四次约见这女子,难道就不怕…… 顾玄慢慢走到他身旁,竟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玉泽的发顶:“你何时这么喜欢擅作主张了?” 玉泽叫苦不迭,他早知宗主对此人态度非同一般,他何苦自讨苦吃,挑起话头!玉泽恨不得以手刮自己耳光,一时竟不敢应声了。 顾玄蹲下身,似是回忆起了什么颇具兴味之事:“她是故人之女,与我年纪相仿。我曾见过她两回,一回是年少时在永安,一回则是数年前在岷州府。” 玉泽少见听他提及过去之事,见顾玄面上表情似有怀念之色,猛地才反应过来:“成宣,她,她是女子?进大理寺做官的,怎么会是女儿身?” 顾玄又起了身来,一点也没理会他的讶异:“她呀,总是会做些出人意料之事。这样的人,留着不是更好玩,更有意思吗?” 他说到此时,竟漾出一抹笑:“我倒要看看,凭她一人之力,怎么翻出我的手掌心?” 宗主平时杀伐决断,玉泽从来不敢置喙。如今留着这女子,也许还有用处吧。而且听跟踪她的手下人禀报,她今日果然是乖乖的,一直在大理寺中,放值后就径直回客栈了,并无可疑之处。 他不敢再多言,听得顾玄问:“如今李琮在哪儿?西凉情况如何了?” 总算是些安全的话题。玉泽道:“咱们道坛传回来的消息,说李珣的死讯已经传到了西凉人那儿,只是对方是否出兵还未可知。咱们的人没法探听军情,这一点,得大梁驻守定西的人才能知道了。” “至于那群西凉人,还被软禁在永安城内的驿站。不过不知他们想了什么法子,总之李琮已脱身返回褚阳,应当是准备迎战大梁的军队了。” 顾玄复又看向窗外的雪:“那咱们就等着世子……不,裴将军的消息吧。”他又想了想,“至于那个关在宫中的舞姬,你想想法子吧,不能让她牵连到天机道和晁凌。毕竟晁家对我还有用处。” ----------------- 总算等到用膳的时候了,成宣跑得比谁都快,第一个到了寺中的公厨。若不是出外办案查访,寺中官员都吃的公家午饭。 成宣要了份汤饼和肉羹,在角落隐蔽处占了座。老远见到许如千和延景一前一后来,立刻挥了挥手。宁远见许如千也坐下了,笑眯眯喊了声:“如千姐姐。”刚想坐下,延景便直摆手:“大人有话说,你坐那边去。” 许如千又小声安慰他两句,宁远闷闷不乐走远了。成宣以手肘撞了撞许如千:“哎呀,这关系真不错呀。” 许如千没好气瞪了她一眼。以前便觉得这成大人好奇心重得很,如今知道她是女子,倒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延景马上起了话头:“我去查了宾客名单,晁睢宁的确跟着她爹入了宫。但晁凌……”似是怕周围有耳目,延景压低声音道:“晁大人并非一品大员,在场的人没几个认得晁睢宁,若要找到人证证明她中途离席去了长年殿,估计有困难。” 成宣并不灰心:“你想想,她跟魏正元的皮草行有关,跟周阮阮有关,那夜又进了宫。这三样都占全的几率有多大?咱们再查下去,总会有证据的。” 接下来便是周阮阮那头了。许如千得意道:“我去教坊司哭天抢地,说我是罪籍之人,来寻妹妹。” “然后呢?”成宣又拍了拍她肩膀,“许姑娘有点子破案天赋呀!” “我就把周阮阮的特征描述了一遍,引来许多教坊司里的姑娘。她们对我说了许多话,都是关于周阮阮的情况的,我都记在心里了。” 原来周家出事之前,与晁家是世交。因此,周阮阮和晁睢宁便是情同姊妹的总角之交,这份情谊一直维系到周阮阮进了教坊司后。她穿的不少漂亮衣裳,全是晁睢宁请人缝制的。 据说,周阮阮能在太后寿宴上领舞,除了她舞技出色,还因为这一层关系。毕竟晁凌也是领着三品官职,教坊司虽属礼部,少不得也要给他卖几分面子。 许如千说到这,觉得成宣发现的那件皮草,定也是晁睢宁送的。不过,晁睢宁虽有在魏正元的皮草行买东西的习惯,可惜无法坐实她和魏正元相识。 成宣听到此处,已是信心满满。她把嘴中的汤饼咽了下去才道:“咱们待会就去宫中,会一会周阮阮,我不信不能从她嘴里问出点什么。” “不过你们听说了吗?”见附近的同僚也在讨论,延景忍不住道:“宫中明日就会举办祈福仪式,听说,西凉皇帝已知悉太子死于永安。传言皇帝李珏雷霆震怒,已在褚阳陈兵数万,准备随时攻打大梁。” 成宣心中一沉:“那裴大人……” 许如千知他们关系匪浅,忙安慰她道:“裴大人征战沙场多年,你别担心。” “我还听说,”延景左右看了眼,又说,“裴大人出征前修书送到西凉,解释太子死因与大梁并无干系,且大梁定会倾尽人力物力彻查到底的,可西凉皇帝怒不可遏,看了一眼便撕了。” 成宣还想说点什么,忽然有仆役匆匆跑到他们这一桌前,气喘连连道:“谢大人命你们赶快进宫去!长年殿出事了!” 第72章 万世劫 众人俱是一惊。成宣最早反应过来, 起身急急道:“什么事?” 那仆役缓了口气,才把话说完:“那个叫周阮阮的舞姬,突然得了急病, 死了!” 方才他们几人才商议过, 依照查出的线索去查问周阮阮,定会问出些什么来,如今人出了事……成宣不由得有种无可奈何之感,为何对方处处都能走在她前头? 许如千已定下神来,她自若道:“行, 成大人和延大人知晓了,马上便会进宫去。”她悄声对失魂落魄的成宣道:“成大人,别急, 咱们马上过去,也许还能查出点蛛丝马迹来。” 成宣一抬头, 便看到她眸中的坚定。她不由得点了点头:“好,咱们一定能查出来的。” ---------------- 一个时辰前,长年殿。 周阮阮已被关在此处好几日了。虽不是牢狱,吃的也并未短过分毫, 但她知晓,自己牵涉进了这泼天大事中, 已绝无全身而退的可能。 她透过窗棂缝隙, 望着外头漏出的日光。她是不是快要死了?若是死前,能见一见阿宁就好了。 门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应当是送饭的宫人来了。她理了理鬓发, 自己本是教坊司里最美的姑娘, 即便身陷囹圄,也绝不能蓬头垢面地见人。 听闻门打开了, 周阮阮上前两步,想去接过饭食。宫人原先低眉敛目的,见她靠近,这才抬起头来,还对周阮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蓦地睁大眼,半惊半喜,一时说不出话来。送饭食的本该放下膳盒便离开,可看守的人却不发一言,任凭那宫人进来。 周阮阮虽有些疑心,但也管不了许多:“阿宁,你怎么来了?” 晁睢宁微微笑道:“自然是来见姐姐的。宗主让我告诉你,切莫担忧,此事很快便能了结了。” 周阮阮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她也不问晁睢宁为何能混入长年殿来送饭,晁睢宁见两人无话,便把吃食都拿了出来,一一放在她面前:“姐姐定是饿了,快吃吧。” 即便家中破落了许多年,周阮阮用膳时仍像个官家小姐,慢条斯理,细嚼慢咽,连要说话时,也偏偏要把口中的食物都咽下去了才开口:“你不饿吗?一块吃吧。” 晁睢宁略一怔,很快便道:“不饿,姐姐吃吧。”銥誮 晁睢宁还记得,周家特别疼这个幺女,因此阮阮小时候,被养成了个胖乎乎的娃儿,别家公子小姐见了,都嘲笑她吃饭像饿死鬼投胎,一刻也停不下来。她也不在意自己的身段,依然故我。 后来有一回,周阮阮和晁睢宁一块玩耍时,提出两个人比一比,谁最快把点心都吃完,谁就赢了。晁睢宁好胜心强,平时吃得不多,猛地一吃哪里受得住,没多久就呛到了,这一呛,差点没了半条命。 周阮阮哭得很是厉害,她哭着嚷着,说自己再也不会这样狼吞虎咽了,要做个小小淑女。 后来,周家破落,她又进了教坊司,再想像小时候那般大鱼大肉,也再不可能了。 晁睢宁回过神,见周阮阮今日竟吃得格外地多,而且渐渐有些风卷残云、囫囵吞枣之感,仿佛面前摆的不是宫中隔夜的吃食,而是什么珍馐美味。 晁睢宁有些惶惑不安,生怕她看出什么了,忙掩饰道:“姐姐为何急成这样,又无人要和你抢。” 周阮阮以手背擦了擦嘴角,好似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这才柔声对晁睢宁道:“阿宁别怕,我已吃完了,你回去对宗主复命吧。” 晁睢宁进退维谷,她为宗主效命这许多年,从未有如此窘迫之感:“姐姐别开玩笑了。”她忙乱地收拾碗筷,匆匆放进膳盒中,一时颤抖,还把一个瓷碗打碎了。 那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在两人耳边炸开,仿佛把什么也打破了。 想来是饭食中的药效力发作,周阮阮已觉意识渐渐模糊,头痛欲裂,心像被攥紧了,让她喘不过气来:“你快走吧,我若是出事了,会牵连到你身上。” “姐姐胡说什么呢,我,我不是说了吗,宗主……”晁睢宁觉得自己可笑至极,敢做还不敢认。 “别扯那什么劳什子宗主啦。姐姐可从没把他放在眼里,说我信天机道,也是骗你的……”周阮阮从未觉得说话如此费力,她坐也坐不住了,想要起身,却重重地摔落地面,“阿宁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能让阿宁开心,我就开心。” 晁睢宁跪倒在她身旁。若周阮阮还要再说话,定会引起外头那人的怀疑,她狠下心,捂住了周阮阮的口鼻。 一边捂,晁睢宁的泪一边落了下来。那泪珠,大滴大滴地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她不敢去看周阮阮的表情,却不知她正露出了笑意。 过了天长地久的一瞬,她好似听到周阮阮含混地说了几个字,手脚终于停止了挣扎。晁睢宁如释重负,松开了手。 她还是忍不住看了周阮阮最后一眼。姐姐紧紧闭着眼,脸颊泛着红,仿佛只是睡过去了一般,还是一样温柔动人。 ---------------------- “周……死者应当是死于心疾发作。”许如千蹲下身,细细观察周阮阮的面部,“胸痹之人,血无法流到心胸,导致头部瘀血,面部肿胀,泛出暗紫红色。” “加之口鼻有涎水流出,还有颈部的淤血。”许如千站起身,对成宣道,“死者发病紧急,没来得及向外界呼救,便已……” 死因太正常了。正常得不像是他们马上要查到晁睢宁身上,而唯一能联系到她身上的关键证人却无故横死。 许如千知她不信,但仵作可不能光凭自己喜恶去推断死因:“我观察所得,的确是犯了急病。”她冲延景招手,“怎么,守卫那儿问出什么了吗?” 延景摇摇头:“没有异常,说是宫人送过饭食后就走了,也不知她姓甚名谁。咱们大理寺好像有人要提她出来讯问,守卫才发现人死了。” 成宣沉默不语。她想起那件藏在衣匣底下的厚重皮草,还有那个“宁”字。谁有这么大本事潜入宫中,杀了人又能脱身…… “谁负责送饭食的?延大人,你去知会一声谢大人,把那群宫人都带到长年殿来。还有,”她朝许如千道,“劳烦许姑娘,把人带回大理寺验所验仔细些,看是否有别的死因可能。” 即便她默不作声地让许如千和延景代她寻找线索,可顾玄仍然不肯放过所有涉案的人,把每一条路都堵死。 那她也偏要跟他斗一斗。杀一个人,不会毫无痕迹。他每杀一个,便会留下更多的蛛丝马迹。她要做的,就是要把这些蛛丝马迹都找出来。 第73章 万世劫 长年殿外空地。 所有曾到此处送过饭食的宫人, 个个垂着头站在此处。 延景扫视一圈,对众人道:“长年殿里出了事,各位都脱不了干系。是谁给那个舞姬送的饭食, 自己站出来吧。” 各宫人面面相觑, 皆是一语不发。管事嬷嬷慌慌张张道:“大人,奴婢真不记得送饭的是谁了。我们把饭食做好,谁得空,谁便去送。” 延景侧身对成宣道:“那个守门的侍卫也来认过了,他说虽记不太清相貌, 但应当不是这儿的人。” “那便是混进此处,冒充长年殿的人了。要么她本来就在宫中,要么就偷偷出宫去了……”成宣咬了咬唇, 此处乃大梁皇城,可不是三法司的官差能四处查探搜索的地方。 难道就放这个杀人犯白白溜走了?成宣绝不甘心, 她思虑片刻,又生一计,对延景道:“我有法子。咱们把消息放出去,就说宫中大夫救治及时, 周阮阮鬼门关走了一趟,又救过来了。” 许如千心领神会, 立刻把长年殿所有宫人都召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不过半日,周阮阮逃过一劫的消息,自然传遍宫闱之内。 人人说得绘声绘色, 说她心疾虽重, 可御医知道此人关系西凉太子的命案,因此花了不少名贵药材, 好歹是把人救了回来,今夜或许就能醒转。 此时,晁睢宁正好混在出宫采买的宫人之中,这是出永安内城的门,出了此处,她的任务便大功告成。 门口查看他们出宫文书的侍卫似乎跟领头的内侍熟悉得很,寒暄道:“听说那个舞姬没死呀?” 内侍还不知道这事儿呢,连采买都顾不上了,附耳过去听,晁睢宁心中一紧,屏气凝神一听,却只能听到只言片语。 心疾……御医……今夜醒来……晁睢宁攥紧了十指,她在心中安慰自己:定是大理寺的诡计,想把她骗回宫,一举成擒。 眼见他们寒暄过后,这群宫人马上就能离宫去了。晁睢宁无比矛盾:若不是大理寺的陷阱,姐姐今夜一醒,马上便会供出自己为天机道办事。这样,不就影响了宗主的大事吗?况且,宗主说了那药效力极为隐蔽,绝不可能被人发现。 自己,决不能冒任何的风险。 ------------------ 是夜,长年殿。 原本关押周阮阮的宫人居所燃了一夜的蜡烛,此刻被人吹灭了。出来的两个宫女小声道:“这女子命还真是大,这都被救回来了。” “小声点,人家都醒了,你说这些话,小心被听到。” 她们一路窃窃私语,一路走远了。门口只有一个侍卫,晁睢宁不可能再像白日那样以送饭食为借口进去了。既然是要斩草除根,她一不做二不休,蹑手蹑脚走上前去,在那侍卫反应过来之前,先把他击晕了。 她悄悄推开了门,虽然尽量放轻了动作,可仍是惊醒了躺在床榻上的人,她声线微弱,似是病得厉害:“谁?谁来了?” 月色挡在乌云之后,幸好她白日来过,算是熟悉里头的构造,因此极为顺利地走到了床前,想好了要斩草除根,晁睢宁没有白日的犹疑不决,拿出藏好的匕首,正要刺下去。 床上的“周阮阮”忽然哀伤道:“是你吗?你又要来杀我?” 她嗓音沙哑,晁睢宁一时没有觉察,一惊道:“姐姐,不要怪我。”说罢又要刺下去。 她又紧接着道:“不能让我死个明白吗?是不是宗主让你这么做的?” “明知的事情,为何还要再问?”晁睢宁有些不耐烦了,呆得越久,越是危险。她正要往要害上刺去,登时四周一片明亮,不知是谁燃起了火折子,一群侍卫破门而入,是将晁睢宁和“周阮阮”团团围住。 延景领头道:“还不快把刀放下!” 晁睢宁一下受不住光,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却被抓住机会,挑落了手中的匕首。紧接着,对方一脚踢到她膝盖,她吃不住疼,重重跪在地上。 她冷笑了声:“我就不该走这一趟,果然是陷阱。” 此时,睡在榻上“周阮阮”掀开被褥,施施然走到她面前:“说你笨还是蠢呢?要是周阮阮未死,定告诉我们有人来杀她,我们会这样毫无防备等你来?” 晁睢宁愤然道:“既然落到你手上,何必说这些话!我就是一个小小宫人,你别想从我嘴中套出什么!” 成宣唇角漾出笑来,她许久没有这般开怀了:“什么小小宫人?何必自贬呢,我该称呼你晁小姐才对吧?” “你……”晁睢宁眼中骇然,为何她会知晓自己的身份? “不过,我看晁小姐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承认的,咱们就派人去把晁寺正,不对,还有晁家家眷都请过来,看看能不能把你认出来。”见她愤恨的表情,成宣满意得很。 若一直畏手畏脚,顾玄只会变本加厉,还不如与他们正面对抗,也许事情有转机也说不定。 待会,她可要在此处演一场好戏才行。 ------------------- 晁家人是夜里被喊醒的,来人说,大理寺延大人和成大人有请,请晁寺正和夫人必须赶往大理寺一聚。 晁凌只顾得上穿戴整齐后对小厮低声道:“马上去天机道道坛,说晁家出事了!” 等他们一行人赶到大理寺,已是夤夜。被带到讯问的牢房中,见到身上满是血痕的晁睢宁时,晁家众人皆是惊愕失色,看起来并不知道女儿为何会入宫,又为何会被带到大理寺来。 成宣似乎也不意外。若晁家也与天机道有关,为了撇清干系,一路上,晁凌定然告诉家眷,绝对不能说自己知道任何关于天机道之事。 她倒要看看,晁家人到底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来吧,给晁大人一家上座,咱们坐在此处,好好审一审这个犯人。”成宣瞪了一眼那行刑的人,“怎么不动了?” 晁家夫人抹了把泪,看着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妇道人家:“老爷,你快劝劝这位大人!你不是大理寺的寺正吗!怎么能任由他们欺负睢宁!” 晁凌一敛平日的慵懒之态,沉声道:“成大人,你这样对小女动刑,是想做什么?” 总算到了她最期待的部分。因此,晁家小姐伪装宫人,潜入后宫,企图毒杀又刺杀舞姬周阮阮一事,被她娓娓道来,像个扣人心弦的故事。 “晁小姐,你可别不承认,今夜数十人,多少双眼睛看着你,亲眼目睹你行凶呢!” 晁夫人哭得更厉害了,差点扑到晁睢宁身上,她哭喊道:“睢宁,你……你怎么会……”往日伶俐俏皮的小女儿,怎会和入宫行刺这样的事联系在一起? 晁凌眼睁睁地望着女儿不甘的脸——成王败寇,她被抓住了,便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不对,第一日为宗主办事,她就该知道以后会有什么后果。 他露出少见的威严之态,肃穆道:“她做了什么,本官和夫人一概不清楚!成大人,你爱怎么审怎么审,我绝不多置一词。” 第74章 万世劫 成宣把晁凌和夫人都请来, 除了要让晁睢宁无法否认自己的身份外,还要看看确认晁凌是否知情,看看天机道势力到底有没有渗透到大理寺中。 “寺正大人这么说, 那下官也没什么可忧虑, 就不费唇舌了。”成宣朝延景努了努下巴,示意他可以开始审问。 延景哪里试过当着三品官员的面审问对方的女二,因此开口还有些胆怯之意:“如今人证就在你的面前,晁小姐,你不能再否认自己的身份了吧?你为何要来刺杀舞姬周阮阮, 是奉谁的命令?” 晁睢宁神情倔强,闻言冷冷地望着延景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阮阮与我情如姊妹,我知她身陷囹圄, 担心她才去看看她罢了。” 延景把收缴的匕首向众人展示,又道:“别再砌词狡辩!在场可不止一人亲眼见到你拿着利器行凶。” 乍然得知女儿竟卷入了入宫行刺这样的大事, 晁夫人可谓是心如刀绞,她抽咽着道:“睢宁,你快说呀!娘不相信你是这样狠毒的人,阮阮和你多么投契, 你不会做这样的事,对吗?” 成宣朝她走近几步, 从容不迫道:“晁小姐, 趁我还没下重刑,你还是如实交代吧。为了一个童年玩伴,你不惜伪装为宫女去见她?就当是如此, 谁去看望别人, 是拿着匕首去的?” 她稍稍弯下腰,凑近晁睢宁满是愤恨的扭曲面庞:“晁小姐别忘了, 真正的周阮阮已死,你当时要刺中的人,可是我。对此,你就没有话可以说吗?” 晁凌神情岿然不动,如古井无波,似乎对面前的一切都不为所动。他心中却如被业火烧灼,无奈至极——临走时让小厮去道坛报信,也不知宗主是否已知道此事。 大梁律法自己再熟悉不过了。假扮宫婢、私自入宫、刺杀朝廷官员,桩桩件件都是死罪……即便成宣不能坐实睢宁和天机道有关,但也足够将她送上断头台上。 牢房中无人做声,只有晁夫人低低的饮泣声。成宣长长叹息道:“晁小姐,你不说话,我有了别人的口供,也能坐实了你的罪名,把你移交刑部。今日,就当是你和爹娘见的最后一面,我和延大人便稍作通融,让你道别数句吧。” 延景反应倒快,与她一起背过身去,望着那多年以来沾染了斑驳血迹的牢墙。 晁夫人再也按捺不住,踉跄着扑到晁睢宁面前:“睢宁,你怎么不说话!到底有没有人指使!” 晁睢宁性子倒是刚烈:“娘!你别劝了,我心意已决,赴死又有何惧!” 她见女儿劝不动,便转头扑倒在晁凌脚下,拼命摇动着他的双腿:“老爷,你劝劝她呀!这可是您最疼的幺女。” 晁凌却长久地沉默着。成宣简直要把那牢墙看出个窟窿来,终于转过身对晁凌道:“寺正大人,你是不是在等人?” 晁凌嘴唇轻微颤动,却仍不露声色,沉声道:“成大人为何这么说?” “在你离开后,晁府上下都已被我牢牢看管起来了,没有人可以出府。”成宣有种小计谋得逞的痛快之感,“在长年殿抓捕晁睢宁的侍卫,我都一一审查过背景,确保和那个人无关。” 若不是裴誉与禁卫相识,她又摆出了两人交情来求情,禁卫首领未必会理睬她,派人协助。不过,她当时也是在和延景策划此事时,才突然意识到,顾玄纵然在她身边布下天罗地网,不可能在皇宫内也能将她看得那么紧。 要让抓捕晁睢宁一事密不透风,只要她不出宫,注意掩盖行藏便可。 “寺正大人,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天机道一时半会帮不上你的忙,即便他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把发往刑部的案子撤销了吧。我劝晁小姐,不要浪费了给她的机会。你说对吗,晁寺正?” 成宣的声音“嗡嗡”的,在晁凌耳边忽远忽近,他一时听不清楚。 晁睢宁见父亲的表情似有动摇,疯了一般挣扎着,铁链发出一阵又一阵响动:“爹,你在想什么呢!你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 成宣见自己的话已起了效,赶紧抛出最后一枚诱饵:“若睢宁小姐招供了,我不会将案子转往刑部,所有知情的人都会守口如瓶,还小姐自由。” 晁凌似乎一夜之间老迈了许多,他知道这天下没有这般便宜的事情:“招供什么?” 成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当然是招供为何要杀周阮阮?李珣出事时,她是否就是隐藏在长年殿中的真凶?还有,你父女,是否和天机道有关?” 晁夫人手本来还抓着晁凌的衣襟,此刻腿一软,坐倒在地。她无法理解从成宣嘴中说出的话,杀人?女儿除了杀死了阮阮,还是害死西凉太子的真凶? “你说的,可是凌迟三族的大罪。”晁凌已无法正襟危坐,他浑身似乎被抽干了力气,无力地往后靠着。怪不得宗主要对这个成宣如此防备,即便童谣案和人俑案,他曾见识过此人查案的手段,却不曾想过这手段,有朝一日竟用到了自己的身上。 “爹,你别信他!满口胡言的卑鄙小人!”晁睢宁见爹爹已是态度放软,急不可耐地喊道。 成宣自觉已十分有诚意,她不解道:“明明是灭三族的罪,我都瞒了下来,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就是因为你出的条件太过好了,所以晁大人才不信吧。”延景小声嘀咕道。 成宣差点要跺脚,恼怒道:“我不也是担着灭三族的罪……”见晁家三口人都狐疑地看着她,她立刻噤声不语。 晁凌似乎经过了一番挣扎,深思熟虑后才终于下了决定,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来,叫上成宣和他一道往外头走。 成宣不疑有他,跟了上去。反正晁睢宁还在她手上,不怕晁凌做出什么来。 离牢房稍远一点的时候,晁凌终于停下了脚步。成宣跟在后头,总算抓住机会问了:“晁大人,有话就在此处说吧。” “若睢宁真犯下了那样的事情,你为何要包庇她?”晁凌不解道,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团,若不能解开,他不会相信成宣开出的条件。 成宣心中腹诽——当然是因为我有把柄握在顾玄手上,可我不会这么蠢自己说出来,就让我赌一赌,赌这世上知道真相的只有顾玄一个人。 “睢宁小姐留着还有用。她若是负责刺杀李珣,定在天机道中扮演重要角色,受宗主器重。若她能为我所用,演一出反间计……”成宣意味深长道,话未说完,她相信晁凌这样老谋深算的人,一定已经明白了。 晁凌深深叹息,皱纹如沟壑满布:“即便老夫答应了你,像睢宁那样顽固的性子,谁劝也不会听的……” “寺正大人对我提起天机道和宗主,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成宣眼中的了然之色稍瞬即逝,“莫非您对此事也知情,还是,您也是天机道的一员?” 晁凌喟然长叹,又说:“都是命啊。” 睢宁小时候也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如珠似宝的,因此把她娇惯出刁蛮任性的性格。小时候爱吃贪玩也不打紧,长大了却还是没改过来,尤其是感情最深的阮阮姐姐家破人亡,和她离散后,性子更是难缠。 晁家没人管得动她,便把她送去天机道里修道,希望她心静一些,沉得住气,否则以后要是出嫁了,也是讨夫家的嫌。没曾想这一送,却是踏进了火坑中。 不知为何,睢宁竟结识了天机道宗主,回家便总是一脸陶醉的,对家人宣扬道法,以及宗主如何英明神武,领导天机道。 晁凌和夫人原本嗤之以鼻,可女儿性子的确定下来不少。有好几回,还强拉着爹娘一块去听筵讲。 “连晁大人您也被天机道法迷住了吗?” 晁凌苦笑,笑到后头,却重重地咳了起来:“不错。谁不想万世不灭,修成大道,长生不老呢?” “可您也没想到,睢宁小姐会成为宗主的心腹之人。” 仿佛被“心腹之人”这几个字刺痛了,晁老头儿方才缓过咳嗽来,如今又是一脸沉痛之色:“老夫只知道她为宗主办事,却不知晓她背后竟干了这么多龌龊的事。是老夫教女无方啊!” 他转过来,身子已微微佝偻:“老夫言尽于此。只是,成大人凭着这一点,便可说服睢宁改过自新么?” 成宣轻轻挑起唇角,漾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来:“那便要看看,我的法子管不管用了。” 晁睢宁的手被铁镣拷得生疼,她恨极了成宣,见此人从牢房外头进来,眼中怒火炽热:“你找我爹说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你别以为能妖言迷惑!” “来人,把晁大人和晁夫人送出去。”成宣冲外头吩咐道,又侧过身,对延景耳语几句,一时间,牢房里只余下她和晁睢宁两人。 见爹陪着哭哭啼啼的娘出去了,晁睢宁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干裂的双唇被她咬得渗出了血丝,恨恨道:“你又想做什么?” 不待成宣回答,延景已又从外头进来,手上还拖动着一个桃木衣匣。 晁睢宁并不认得那衣匣,只是对她怒喝道:“你别再痴心妄想,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第75章 万世劫 “别急着生气。”成宣就站在那衣匣旁, 好言好语劝她,“你看看就知道是谁的了。” 她最熟悉衣匣构造,自然由她打开。延景也是头一回见到, 他只负责把人从晁府带回来, 顺道去教坊司把衣匣带来。 晁睢宁只望了一眼里头那锦绣舞衣,已猜了出来。她冷笑一声,面露不屑,侧过头去。那一件件舞衣,她都认得, 有些还是她购来绫罗绸缎,亲手绣织。 可是人都死了,又能奈她何?成宣却一边劝她莫急, 一边翻找。直至衣匣被她翻了个底朝天,里头已是空空如也。延景不解其意, 见成宣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心想她定有后着。 晁睢宁也忍不住瞥了她一眼,成宣这才把衣匣挪到她面前,打开暗扣。 原来这衣匣里有暗格——延景瞧了眼, 是件式样华贵的皮草,看着价值不菲, 不过那又如何呢? 晁睢宁脸色一变, 方才因怒意而涌上的血色瞬间消退得一干二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成宣低声道:“我猜,魏正元所经营的皮草行是他传递信息的据点。不止是和西凉互相传递, 也包括和天机道。而你作为顾玄的心腹之一, 便也会到他那处购买皮草,掩人耳目。” “从前, 你还常常为阮阮织造舞衣,她舞跳得好,在教坊司的日子也会好过些。可是当你开始为顾玄办事后,便再无心力分给她。皮草买得多了,送她一件又何妨?” “这一件她不可能穿到台上去。但仍这么珍而重之地收藏,想必你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吧。”成宣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件皮草,依稀摸索到袖端处那个“宁”字,又拿到晁睢宁面前。 晁睢宁本还喃喃道:“不许你直呼宗主之名……”她被成宣掰过脸来,不得不望着那袖端所绣的字,猛地剧烈挣扎起来。 “如果我没猜错,你那一件仔细检查,应当绣了个‘阮’字。”成宣松开了手,望着晁睢宁难以置信的模样,有些怜悯道。 若自己亲手杀死了那人,才知道那人的心意,是不是太可怜了? 似乎说出口的话太过残忍,她才道:“不过阮阮姑娘一点也不可怜,因为她是心甘情愿死在你的手上。”也许爱极痛极,才会甘之如饴吧。 晁睢宁紧咬着下唇,眼中满是狠厉冷意:“我不相信,是你骗我的!你骗我!”她说罢,已是有些疯疯癫癫了,高声笑道:“你别以为随便拿个衣匣,我就会相信你。” 周阮阮生辰在立冬,为了哄她入局,协助自己杀死李珣,她特意翻找出那件积压许久的皮草,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把皮草送给了她。不知为何,周阮阮非要把两件皮草都要了过去,生辰过了才送回来。 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为什么面前这个人却会知道!成宣知她心中已动摇:“你难道从未质疑过宗主的决定吗?他也觉得,杀掉世上最爱你的人,来完成道法大业是对的事?” 她有没有质疑过顾玄的决定?晁睢宁心乱如麻,她勉强才回忆起制定计划的那一刻——不,她没有质疑过,因为让教坊司舞姬协助她杀人,一开始就是顾玄所提出的。 她从未考虑过阮阮的结局,她甚至认为,即便阮阮死了,那也是为天机道大业所献身。这有错吗?这没有错!她几乎癫狂,厉声喊道:“你闭嘴!别再说了!”可不知为何,泪却从自己的眼中涌了出来。她怎么忍,都忍不住。 那曾经在心中狂热燃烧过的熊熊烈火,那匍匐在宗主脚边时的痴迷,仿佛如潮水退却,现如今心头空落落的,她似乎忽然找不到支撑自己往下走的勇气了。 成宣见她神情迷乱,也不愿再逼迫她,便和延景一道出去了。她先命人锁上牢门,再对晁凌说:“睢宁姑娘是个聪明人,今夜先让她想一想。” 晁夫人忧心忡忡,被晁凌劝慰着,带走了。她对延景道:“你跟上去,他们今夜不能回府,也不可接触任何外人。总之,在晁睢宁答应我们的条件之前,你得好好看着他们。” 晁家的千金小姐都审问过了,也没什么不敢做的。延景满口答应,快步跟上去了。 若自己错过了,才后悔没有接受对方的心意,一定会难过一辈子。 不,她等不及裴誉回到永安了,她现在就要把心中的话都对他一五一十地说一遍。 ----------------- 定西城外,此时正是白草黄云,饕风虐雪的时节。裴誉站在定西城楼之上,往褚阳方向远眺。 城门守备恭敬禀报道:“定西城城墙已用夯土加固,每座城墙上均筑有砖垛口,以防敌人袭击,也可以隐身此处射远。” 裴誉不语,走到其中一处砖垛口半跪下。城门守备是新上任的,并非定西军的人,此是见世子半跪,一头雾水。裴誉转过头来,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 就那一眼,已含着厉色和威压。边境承平数年,早没了往日的忧患意识。守备心跳到了嗓子眼上,夺过侍从的常弓和马箭,一并递给了裴誉,自己也差得软了半边身子要跪下来。 那马箭箭镞如墨笔尖头,被裴誉架在了弓弩之上。周围数人都等着看那箭能射至何处,没想到裴誉拉满了弓,却又缓缓松开,对守备道:“换一把。我要大弩。” 守备想劝说,却见裴誉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别说大弩,光是常弓,要拉满也是需要本人臂力超群。这永安来的世子殿下未免太过托大了,竟敢要求使用大弩! 这定西军入城已有两日。驻扎城内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操练。尤其是领兵的裴誉,这两日几乎走遍了定西城防据点的每一个角落,城墙、马道、角楼……都巡视了一遍。 光是巡视倒还好,裴誉巡视时总会发现御敌时各处可能存在的漏洞。这可苦了城中军士,不仅要日日练兵,还得抽空修葺。 这才两日,原本驻守在此的军将已有了不少微词。也不知这些话传到世子殿下耳中了没?在他们眼里,这人虽是定国侯之子,但带兵出战已是几年前的事情,如今还指手画脚的模样,真叫兄弟们不服。 守备漫无边际地想东想西,侍从已把大弩带了上来。众人皆是屏气凝神,与其说是欣赏世子射箭之姿,倒不如说是要看看世家子弟的笑话。 定西军当然乖乖听他的指令,咱们原本驻守的将士们,可跟裴誉没什么交情可言。 裴誉搭上马箭,已是拉满了大弩。数人面面相觑,看着这小子脊背挺直,如松柏挺立,似乎毫不费力,莫非自己要被打脸,他真能射远? 第76章 千般业 不知何时, 城楼之下,门缓缓打开,有兵士策马出城外不远处, 放上了习骑射所用的靶子。 此时, 弩如满月之状,众人耳边皆传来破风之声,马箭已朝着城楼下的靶子直直射去。 众人按捺不住,凑上城楼垛口往下瞧,那箭竟真的刺入了靶心处。裴誉沉默不语, 起身把大弩交还了侍从。 几人怔怔望着对方,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守备讷讷道:“小的有眼无珠, 世子果然是功力精湛啊!” 裴誉却命人又拿来一枝马箭,细细把玩后道:“箭镞目的, 应当是为了射穿甲胄。你们研究过西凉俘虏所着的盔甲吗?” 众人相对无言。裴誉竟拿着箭,想要往守在城楼上的士兵身上刺,守备大惊失色,士兵也是猝不及防。 裴誉收了手上动作, 并未真刺下去,他扫视了一圈, 冷冷道:“你们是该怕。马箭箭镞能伤我军甲胄, 却对西凉人的铜铁丝制甲胄一点法子也没有。我见京中禁卫用的穿耳箭,箭镞细长如针,一旦射中, 便是致命伤, 刚好可对付西凉此种网子甲胄。” 守备此时已是心服口服,大声应道:“世子英明, 卑职们这便去预备。奈何时间仓促,只怕来不及……” “出征前,我已请陛下调拨。”裴誉大步流星地往城楼下走去,众人纷纷跟上,“图纸已备好,如今加紧铸造,首战后,应当还来得及用。此战据说由西凉二皇子李琮领兵,此人镇守褚阳,与大梁分庭抗礼数年,你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是!”数人旋即应声道。 ------------------- 为了掩人耳目,昨夜一整夜,关系到晁睢宁一案的相关人等都未曾离开大理寺。今日天色熹微,她已迫不及待前往关押晁睢宁的牢房中。怕晁睢宁一时心情激动,延景便和她说好了,在外头等着。 不过多时,大理寺的同袍便会陆续上值,一旦有人发现她擅作主张关押审问晁大人之女,对她兴师问罪不提,这消息更可能泄露出去,传到天机道那儿,就麻烦了。 晁睢宁听得响动,抬起头来。她眼中泛红,似是一夜未睡。 她走近晁睢宁,柔声问:“你可想好了?” 晁睢宁望着她,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 延景冒着雪,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他正发愁,是否还来得及把晁家人都送走。听到自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延景赶忙转身过去。 晁睢宁一夜滴水未进,步履蹒跚,正往他走来。成宣朝他用力点了点头,嘴中不出声地喊了两个字:成了。 延景心中兴奋,照昨夜他们约好的,先是让晁睢宁跟着晁大人回府去,并再三提醒晁凌——一旦对天机道泄露昨夜审问之事,那么这交易便不作数了。若成宣出了事,那么晁睢宁也绝对逃脱不了干系。 晁凌闻言,似乎也不意外,只是摸了把胡子,意有所指道:“从前不知你小子是个如此胆大之人,如今跟着成宣成大人,真是什么都敢做了。” 延景不语,这要是让爹娘知晓,定会骂他是个不孝子,明明是快要娶亲,成家立业的人了,怎会这么拎不清,非要蹚浑水? 可若让成宣孤身一人对抗天机道,他又怎能过意得去?此事说不定危及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是把婚事退了吧,别耽搁了人家女子的一生幸福。 他这般想着,背后突然有人冲他招呼:“延大人,你站在此处做什么呢?” 许如千侧过脸来瞧他,笑意盈满了唇角:“成大人让我来问你,晁家的人都送走了吗?” 延景怔怔望着面前秋水盈盈的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也许方才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些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他退婚,只为了这个女子罢了。 许如千见他直愣愣的,又压低声道:“你说,我们放走了晁睢宁,她真会乖乖听咱们的话,背叛天机道吗?” 延景呆呆的,这才反应过来:“成大人这一手反间计,天机道没人能猜出来吧。” 见他前言不搭后语,许如千噗嗤笑出了声音:“走吧,成大人说让咱们去吃个面,再好好商量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他们三人来得早,面摊上还没什么人,热腾腾的汤面马上就端上来了。香葱和牛肉点缀其上,几人饿得前胸贴后背,都顾不上仪态了,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 见成宣一心一意地吃,许如千忍不住要问:“你这么干脆把人放走了,就不怕她又为天机道办事吗?” “我就是赌一赌,看看她对从小长大的姊妹还有没有点良心了。”成宣还在回味着汤的鲜美,意犹未尽道:“反正我们已经不占优势,即便对晁家赶尽杀绝,我们也讨不到好,何不试一试呢?” “你刚刚在狱中对她说了什么?”延景放下了筷子,好奇问道,“莫非你已经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那是自然。”成宣略有些得意,“就像下棋,下一步,就得把后面的十步都想好。” 许如千一副“我就听你吹嘘”的模样,成宣终于如实交代:“其实也没什么计划……她既然要杀周阮阮灭口,定要向天机道和顾玄复命,我就让她禀报,说自己一切顺利,看看天机道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再来告知我们。” 延景点点头:“为今之计,也只有先这样了。一时过于激进,难免会引起天机道那边的疑心。” “那我们呢?”许如千总觉得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就等着她的消息,什么也不做吗?” 成宣也把筷子重重一搁,仰头道:“我也给大家想好下一步了。” 许如千和延景异口同声道:“什么?”说罢又彼此看了眼,略有些不自在。 成宣可不管他们的小儿女情愫,笑笑道:“咱们去西凉驿站,会一会那群西凉人。” 她早有这想法,既然西凉和天机道勾结杀死本国太子,那么这群西凉来的使节和随从里,定有二皇子身边的人从中协助。 若能找出这个人以及他们与天机道勾结的证据,那么即便在永嘉帝面前对质,她也有充足的理由。 “可咱们就光明正大地进去驿站询问?他们不是还在被软禁吗?”许如千鬼鬼祟祟地往四处看了看,低声道:“而且,万一被天机道知道了……” “我吗,自有妙计,你们只管跟着我去就可以了。”成宣拍拍胸脯,结果延景和许如千又交换了一个“能信吗”的眼神。 “你俩一直眉来眼去的干什么,不许腹诽你们成大人。”成宣敲敲碗,“快点吃,咱们要点卯了。” ------------------ 晁睢宁跟着父亲回晁府时,手上还紧紧拿着那件皮草。皮草厚重,摸起来却触感温柔,总让晁睢宁不其然想起它原本的主人。 因此到了府上,母亲心事重重让她沐浴更衣和用膳,她也没有丝毫抗拒。只是家人问话,她均是心不在焉。因为满心满眼,她想到的都是那个人。 这一天一夜所发生的一切好似太过荒谬,她仍未能完全接受。 她伪装入睡,等母亲走后,她更衣,静静地离开了晁府,前往道坛。 这一路上,她仍像是行尸走肉,浑浑噩噩到了道坛。玉泽见到她,还不满问:“怎么昨日不来复命?” 她不语,玉泽嘴中骂骂咧咧的,把她带去见了宗主。 宗主仍是那样高高在上,从她第一日见到顾玄,他就是如天人一般遥不可及。在自己心中,连缥缈不可及的神宗都比不上顾玄,因为顾玄才是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人。 他赏识她,把她当作心腹,从劝说她把周阮阮拉入此局,到命她赶尽杀绝,取周阮阮性命。从头至尾,她竟然没有丝毫质疑。 直到此刻,她才稍微清醒一些。 顾玄见她沉默不语,心神恍惚的模样,冷厉道:“昨日为何不来复命?” 她早该知道,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却没有好好珍惜的人,是姐姐才对。 她收敛心神,俯身跪下:“请宗主恕罪。我与她情谊深厚,一时难以接受,因此……” 顾玄这才稍稍和颜悦色了些,他问:“你可是对我心中有怨怼?” “绝不是!”她重重叩头,想遮掩自己的愤懑,“睢宁不敢。为了天机道大业,一切都是值得的。” 顾玄向玉泽使了个眼色,他立刻小碎步跑上前,扶起了晁睢宁:“宗主让你别跪着,快站起来。” 晁睢宁口中称罪,这才慢慢起身来。她不动声色道:“睢宁已想通了,为了迎接神宗降临,任何牺牲都是微不足道的。” 顾玄颔首,沉声道:“你想通了就好。” 晁睢宁低声道:“若接下来还有可以协助宗主的,睢宁自然万死不辞。” “若让你去杀一个武功强于自己的人,你有信心吗?” 晁睢宁并不意外,即便自己死了,他也毫不顾惜吧。但她仍是极度的沉着冷静:“我愿意一试。” “去西凉驿站,把这个人杀掉。”顾玄随手扔下画轴,卷轴滚到晁睢宁的脚下。 这李琮走是走了,还留下了烂摊子让他收拾。顾玄站起身,轻轻拍了拍两袖,轻描淡写道:“是个异族女子。她应当乔装打扮过,你想想办法,把她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晚了我的亲亲宝子们,都怪短道速滑太好看! 第77章 千般业 正当成宣三人吃过了面, 回到大理寺,便有人来寻她。 “成大人,少卿大人和寺正大人有话要问你。”传话的官差递了话, 便在原地不走了。 只有我一人?晁睢宁才放回家中多久, 难道晁老头儿就后悔了,想在谢少卿面前告发她。 她还想留在原地跟延景再商量商量,奈何这官差一直不走,她无可奈何,只得跟着去了。 到了议事堂, 里头并无别的大理寺同僚,看来谢念寒和晁凌只把她一人叫了过来。 成宣平心静气,心想裴誉给她的信她都是贴身带着, 她已跟延景商量好了,万一她出了什么事, 就得马上冲进侯府喊冤,让太后和裴夫人为她主持公道。 她进了里头,躬身行礼后,见晁凌神色倦怠, 似乎并不大情愿来此。看来是昨夜在大理寺折腾了一夜,他见成宣打量着自己, 也不多言语, 只道:“谢大人想知道,如今这李珣案查得如何了,你说说吧。” 看着不像是晁老头儿反悔了。她定下心神, 去西凉驿站查探的计划八字没一撇, 只得把那日在长年殿所发生的的事情一一道来。 “照你这么说,杀死李珣的凶手, 真的是大梁人?”谢念寒似乎毫不关心周阮阮是谁,只在意真凶的身份。 成宣有些出乎意料,道:“少卿大人的意思是……” 晁凌嫌她于朝政之事上显得愚笨,刚想提点一二,谢念寒却起身,走到她近旁道:“成大人,凶手不能是大梁人,你懂吗?” 成宣猝不及防地对上他锐利眼神,刚闪过一丝熟悉之感,紧接着心念电转,才明白谢念寒话中之意。 不管西凉和大梁是否开战,不管西凉皇帝怎么想,大梁都不能背负这个罪名——杀死西凉太子的人,必须另有其人,且绝对不能是大梁之人,否则裴誉和定西将士们也是师出无名。 成宣从成为推官以来,从来便追求要探查真相,可谢念寒把国家大义搬出来,她又能说什么?成宣默然半晌,才道:“那么卑职岂不是在白费功夫?” 谢念寒挑了挑唇角,似笑非笑道:“成大人正在寻找真正的凶徒,不是吗?” 成宣真想脱口而出——我早已找到了,真凶便是大梁人,还有她背后掌控一切的天机道,可我却不能把她供出来! 晁凌挂了笑,打圆场道:“成大人挑灯奋战,日以继夜,就是为了寻得真凶,少卿尽可放下心来。” 谢念寒倒也没再为难她,让她走了。成宣出了议事堂,才觉自己陷入了两难之境:她既不能招惹天机道,更要利用晁睢宁获知天机道的下一步计划,因此决不能供出她;可周阮阮只是颗棋子,她还得揪出潜藏在西凉驿站中的二皇子心腹。 把此人找出,就当做是此次鬼火案的真凶,那么皇帝陛下称心如意,她也能向谢念寒复命,还能保住晁睢宁这一眼线,听着多么十全十美。 可那心腹,充其量只是帮凶之一。自己真的甘心,只找出此人便将鬼火案结案吗?成宣总觉得,这样做似乎违背了自己一向以来的准则。 她从来没忘记过自己对裴誉说过的话,投身刑狱,只为了有朝一日,让世上再无如家父一般蒙受不白之冤的人。 成宣心乱如麻,她一时找不出解决之法,无计可施,也只得回去寻延景和许如千了。 不曾想,她到了验所,却见他们二人神色兴奋。成宣强颜欢笑道:“怎么了?是有什么进展吗?” 许如千举起手中的一张纸,眸中是掩不住的欣喜:“晁睢宁派人送来了信!” 这法子也是送走晁睢宁前,成宣提前和她约定好的。几人必须佯装无事,也不能有任何交集。因此送信决不能当面传递,得好几次中转,才能到许如千手上。 延景方才已仔细读了一遍,急不可待道:“天机道命晁睢宁去西凉驿站杀人灭口,成大人,你想的法子是对的!不知是他们起了内讧,或者是大事已成,留不得活口,总之,若我们能先一步找到二皇子的心腹,也许就能反客为主,指证天机道。” 方才谢念寒正催促她要把李珣案的真凶找出,她当时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也是把李琮心腹找出,应付了再说。 看来西凉驿站,是不得不去了。 --------------------- 驿站位于永安内城,自从三年前定西之战后,为显示大梁交好的诚意,此处特意修缮过。内里草木扶疏,宅院错落有致,庭园流水潺潺,仿佛是内城一处别致的所在。 自从李琮回到褚阳,昭辛乔装打扮,被禁锢在此处,已过了不知几日。她每日皆是困坐在驿站的厢房内,一点外头的消息也得不到。 若不是无法确认两国尚未开战,昭辛真恨不得把此处的人都杀个精光,就这么闯出去罢了! 正当她百无聊赖,磨刀霍霍之际,驿站后门外头,正有收集泔水的推车汉子停了下来。他放下车把,凑上前对守在门口的永安府衙兵士赔笑说了几句,那兵士捂着鼻,满脸嫌恶地挥手让他进去了。 那摇摇晃晃的推车上,放着四个又高又大的泔水桶。每个大桶里头,都藏着一个捏着鼻子的人。 晁睢宁、延景和许如千正同时做着一样的动作,想着同一件事:到底是谁想到藏在泔水桶这个馊主意?仿佛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馊味了,出去以后,大概洗个三天三夜的澡也没用了。 成宣要是能听到,定要责怪他们三人:还有什么地儿,能藏得下四个大活人的? 推车到了后院,汉子抹了把汗,趁四处无人,悄声道:“到了,快下来吧。” 桶盖掀开,数人才觉鼻尖一阵清新凉意拂来。成宣深吸一口气,顿觉重获新生。她手脚并用,爬出了桶外,迎面便是另外三人带着怨恨的眼神。 成宣挠挠头,小声嘀咕:“这也是与众不同的经历呢。” 推车的汉子抹了把汗,千叮万嘱道:“你们一个时辰后必须回到此处,耽搁太久,别人要怀疑我的!” 四人应了,蹑手蹑脚往庭院那头走去。来之前,他们算是做了万全准备——把驿站地图和画轴上的女子样貌铭记于心,打听了守夜侍卫的巡视动向,并且拉来了唯一会武艺的晁睢宁。 只要能避开侍卫换值时辰,理当是无人会发现他们。 可是以防万一,晁睢宁每走一段路,都要观察前方情形一阵,才挥手让他们数人上前。这来来回回,花费了好些时间,才到了厢房处。 此次入永安,西凉一共派来了二十余人,其中一些乃女奴、仆役、护卫,甚至还有姬妾。他们既不可能一间间厢房去敲门打听,问你是不是二皇子的心腹,也不能以武力强行闯入,制住对方,并扒开人家的衣裳,看看是否为乔装的异族女子。 思来想去,也只有靠晁睢宁了。趁夜深人静时,她必须潜入每一间厢房,观察住在里头的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异族女子。 几人爬进泔水桶前,晁睢宁才觉得这个计划似有不妥:“万一对方没睡呢?” 成宣也觉着有些危险,便提议:“那咱们放迷烟?” 晁睢宁没好气道:“你是话本小说看多了,哪里来的迷烟?充其量是往饭菜里下药。” 四个人闯入驿站后厨,未免太过招摇,此法只能搁置。 他们从最东头的厢房开始查起,幸好厢房后面是庭院,多植草木,小径蜿蜒而过,因此侍卫只走正门走廊,只在换值时才会途径庭院。 晁睢宁查到第四间时,已是有些喘气。几人窸窸窣窣穿过草木,以及低声耳语的响动,皆传入一个人的耳朵里。 昭辛本只是深夜无趣,倚在窗边看天上的月牙儿。大梁不仅无趣,连月亮也不如西凉的好看。她正想到床榻上休息,耳朵却极灵光地听到了声响。 看来是老天爷担心她无事可做,让她遇到有意思的事情了。 晁睢宁推开窗,轻手轻脚地进了第七间。正当她悄悄走近床榻,低头想仔细瞧一眼时,那躺在床榻上的人猛地睁开眼,单手便捏住了她的脖颈,并重重施力。 晁睢宁咬牙忍住了逸出口的痛呼,一手搭在那人的右臂上,一手亮出手中的匕首,直直向对方刺去。 那人轻笑一声:“看来是有备而来呢。”说罢反手从枕下掏出一把短刀,与她来回格斗起来。 是个女子!果然是她!她们过了数招,晁睢宁已是心惊不已:宗主派她前来之时,从来不曾告知她对方武艺如此高超!正当她分心之际,那锋利短刀已亮到她面前,晁睢宁根本顾不上攻击,只能一再闪躲,猝不及防之时,自己的脸颊已被划出一道血痕。 她颇有兴味道:“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蛋,真是可惜了!”虽话中带着惋惜,可手上动作却不减丝毫狠辣,竟是要往她心口插去。 晁睢宁避无可避,脑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这是借刀杀人之计,宗主要杀的不是昭辛,而是自己! 第78章 千般业 自她加入天机道始, 只想着无论如何,舍生忘死也要为宗主办事。看来李珣一死,代表着天机道大业已成, 而她杀掉唯一知情的周阮阮, 即便死去,也毫不可惜了。 那短刀离她心口只有一指的距离,晁睢宁不过跟她交手十来招,却已落了下风。她恍惚间只能想到周阮阮死在她怀中时,对她说的话。 那也好, 姐姐一定是思念自己了。她无力地闭上眼,很快她们就能再相见了。 可预期的痛楚并未降临,身后的窗棂处忽地打开, 传来一声不高不低的呼喊:“不能杀她!” 那异族女子伸手拉过晁睢宁,将她的脖颈牢牢钳制在身前, 并用短刀抵住,警戒道:“是谁?” 成宣只能硬着头皮从窗棂处爬出来,她示意自己身上并无刀剑,忙道:“是我。”她身子一边挪动, 靠近正在挟持晁睢宁的女子,一边苦思该说些什么, 才能让他们脱困。 那女子长发散落肩头, 眉目深邃,美艳至极,的确是异族容貌, 与那画像无误, 想来确实是二皇子心腹无疑了。 见成宣犹疑不定的模样,她冷哼一声:“是哪来的小贼?我先杀了她, 再把你们也杀了!” 糟了!她连来了几人都知道,看来他们自以为掩藏得极好,没被侍卫们发现,没想到早被这个武艺高强的女子察觉。 成宣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你可知我们是谁派来的?” 女子不屑道:“瞧你们这身手,莫不是些流民游侠?大梁人可真是不经打。” “是二皇子命我们来杀你的。”成宣一字一句,紧紧盯着对方的神情。果不其然,那女子面上果然有一丝动摇,但转瞬即逝。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意森然。成宣却不再顾忌,如今她们已入了局,只能赌一赌了:“你也许觉得我们是拿着李琮的名号来招摇撞骗。可是放眼大梁,你们西凉人密谋之事,有谁查出来了吗?” “你偷偷潜入永安,定是为二皇子办事。”她话语又急又快,似乎终于把困扰她多时的疑窦都理清了,“当初在魏正元的宅子,放火烧毁他通敌证据,和一个大梁人交手的也是你吧。” 虽然她无法向裴誉求证,但符合特征、武艺高强的异族女子,只有面前这人无疑。 昭辛心中一惊,面上却并不显露。看来这群人背景并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竟了解如此多的内情。既然这群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听他们说说也无妨,反正自己在此处也呆得快要疯了。 思及此,昭辛仍是把短刀抵住身前的女子,努了努下巴:“你有何证据证明?” 不错,魏正元已死,裴誉身在定西,可是她一样有证据证明,自己便是知情人。成宣舒展眉目,微微笑道:“那么请姑娘想一想,我们怎能确认你便是那个人?” 她毫不畏惧,往前走了两步:“自然是因为我们知道你的容貌。再请姑娘想一想,在这永安城里,还有谁见过你的模样?” 这句话看来是戳中了她的痛处,她眉心紧皱,似乎在回忆些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只有天机道的人了吧。”成宣终于抛出了她的杀手锏,“二皇子和天机道合谋杀死李珣,如今只要两国开战,那么他们的最终目的就能达成。一旦事成,自然是要清理所有知情之人,好让他们不要成为阻碍……” 说话间,成宣注视着她的神色,知道自己如今说的每一个字,都会令她动摇一分。 “姑娘如今挟持的女子,正是天机道其中的一枚棋子,她杀了舞姬周阮阮,下一个任务,就是来杀你。”她步步紧逼,不给对方任何思考的余地,“若不是天机道给我们画像,我们也不可能认出是你。” 既然她是西凉人,那么对她最致命的一击,定是二皇子李琮要把她灭口,尽管她从未确认过,如今也只好赌一把。 “既然天机道和二皇子合谋,那么杀掉你,你觉得李琮是否知情?”成宣顿了顿,又道:“或者我该这么说,李琮才是一心杀掉你的人吧。” 这一切全凭猜测,信与不信,都取决于她一念之间,成宣该说的都已说了,如今她浑身僵硬,像站在冰天雪地之中。可她不能让对方看出来,只能表面伪装冷静,等着她的下一步。 不知等候了多久的一瞬,那架在晁睢宁脖颈上的短刀,终于慢慢地移了下来。那女子仍是单手勒住晁睢宁,没有放松,她戒备道:“你……只是你一面之词,我如何能相信!” 成宣不知还有什么能说服她,她心念电转,只好全靠自己编造:“你既是西凉派到永安,和天机道中人行事,又何以分、身到了这西凉使团中?” 那女子稍稍惊疑,:“你怎会知道?” “二皇子若在意你的性命,为何独独留你在西凉?一旦开战,整个驿站里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以为你武艺高超,便能全身而退吗?” 昭辛不经意往后退了一步,钳制着晁睢宁的手也渐渐松了开来。她难以置信,可面前这个大梁人说的一切,她竟一句也无法反驳。 困在此处的日日夜夜,她不是没有想过。殿下说好了要娶她,既然即将开战,既然马上要赶回褚阳,为何要把她一人留在大梁,留在这驿站里,难道丝毫没有顾忌她的安危吗? 成宣趁此良机,马上把晁睢宁拉了过来。见晁睢宁捏着脖子,喘不上气来,还要挡在她面前,防备地望着那异族女子,成宣心中涌上了些许暖意——她可是豁出去了,才从窗那儿爬出来,幸好救的不是一个没良心的人。 不知何时,窗后头又爬上来俩人。成宣本来站在前头,还想把这两人挡住。她转过头,小声道:“你们凑什么热闹?” 许如千给延景使了个眼色,延景从衣襟中拿出了对折的画像,本来是卷着的,如今已满是折痕。他大着胆子上前,把那副画像给那女子望了一眼:“这是天机道宗主给我们的。” 那上面,确确实实画着自己的容貌。成宣本还担心她胡搅蛮缠,非要说是顾玄指使,正发愁晁睢宁一人,要如何护得住他们三人,不料那女子彻底瘫坐在地,眸中竟落下了泪。 她一把扯过那画像,痴痴地看着,泪落到了唇边,竟又放肆地大笑起来:“李琮!李琮!我真心以对,为你出生入死,你竟然要杀了我!” 她用力撕烂了那张画像,把碎屑撒了一地,泪无声地滑落。 在场的人中,唯有晁睢宁最明白她的感受,她蹲下身,望着那异族女子道:“你可知,我与你一样。为了顾玄,我不惜杀掉了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可他明知我武艺不如你,却偏偏要派我来杀了你。”她说话间还微微气喘,有些费劲,干脆坐在了地上,“世上男子皆负心,你又何必为了他,白白牺牲自己的性命?” 听到这话的延景,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又望了眼许如千,生怕她会迁怒自己。 见那女子沉默不语,他们四人也算松了一口气,至少今夜,她是不会把他们四人都杀了吧。 她长吸了一口气,也一屁股坐下了。如今也管不得那推车汉子到底有没有在等他们,而且若是贸然动作,也不知会不会惹得那女子发作。 就这么静默了好一会儿,成宣终于忍不住好奇。明知山有虎,还是要闯一闯,毕竟是刑狱之人,成宣希望自己的线索首级是完美无瑕的:“姑娘,你怎么见到那副画像,就确认了的确是李琮主使派人来杀你?” 那女子哭哭笑笑,似疯了一般:“每次见李琮,我总会精心打扮一番,就如从前在西凉那样。只有见顾玄之时,我才会如汉人女子那样。” 她不知是在嘲笑自己的情深,还是在讥讽李琮的无情:“这幅画里,画的便是我在西凉的打扮。” “这世上,只有他一人,见过我这般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为短道速滑emo的一夜……抱歉,一边emo一边码字的我来晚了QAQ 第79章 千般业 “既然你知道了他的真面目, 何苦还守在这里?”晁睢宁愤愤不平道,“若是真的开战,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值得吗?” 昭辛起身来, 手中把短刀攥得紧紧的:“我本是孤女,已是无牵无挂。既然李琮过河拆桥,那便是他负了我。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回到褚阳,把他杀了!” 成宣听罢直点头, 她朝晁睢宁使了个眼色:“你看看,你看看人家多能豁出去。” 晁睢宁恼怒至极,又说不过她, 只得恨恨瞪了这小子一眼。 那异族女子转头望着他们数人,揶揄道:“还没见过这样杀人的, 武艺不精,还成群结队冲进来。”她倒是对成宣刮目相看,“你胆子还挺大,竟然敢闯进来。” 成宣也觉后怕, 她懊悔道:“是啊,早知道我们三人偷偷溜走算了。” 晁睢宁听闻, 又是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成宣再不敢多言。 昭辛倒有些羡慕他们三人了,虽是三脚猫功夫,彼此间却是真心关怀, 否则也不会冒险站出来。 成宣灵机一闪, 趁机道:“姑娘,你就这么回褚阳?虽说你武功超群, 但二皇子身边侍卫无数,你既不可能光明正大回到他身边,贸然闯入甚至还会搭上自己的一条命,这又是何苦?” 昭辛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轻蔑道:“你想怎么样?” “你也知道我们几个武艺不精,”成宣说到这四个字还有些心虚,毕竟除了晁睢宁,他们三人根本是“不通”才对,“你若能协助我们扳倒天机道,让顾玄和李琮所谋之事败露,岂不是比杀了李琮来得更痛块?” 昭辛听后,竟在认真思量——这人说的,也不无道理。褚阳即将开战,如今李琮对她动了杀心,她哪里还能像从前一般来去自如。 李琮又是全心全意谋划多年,只为了登上西凉皇位,若能亲眼见到他计划破灭,痛不欲生的样子,一定比亲手杀了他来得更有趣。 思及此,她爽快应了:“看在小公子的面上,我便答应你们。不过,伤害西凉百姓的事情,我绝不会做。” 成宣也未曾料到,对方竟应得如此快。她喜上眉梢,马上道:“你能跟我们走吗?” 延景皱眉道:“根据我所得来的消息,侍卫每日定时巡查,送上饭食,一旦无人应门,马上就会发现人到底在不在。” “怕什么。”成宣立马想通了此中关键,“姑娘既是冒名顶替,即使逃脱了,也是算在那人的头上。有何好怕的?” 昭辛讶异地望着她,没想到这小子脑筋还颇好使,不由刮目相看。 成宣一脸期待地望着她,问道:“姑娘,我们的泔水桶只有四个,你这么厉害,一定能自己逃出去吧?” 晁睢宁蓦地打断了他们,没好气道:“你们是不是没有考虑过我?顾玄希望她杀了我,若她一逃脱,传到顾玄耳中便成了我和她都失踪了。他又岂会放过我们?” 成宣忘了这重要的一环,顿时也觉得苦恼:“你们可有主意?”她自顾自道:“我们不可能同时伪造出两具尸身……我有法子了!晁姑娘,你可有什么贴身之物,是能让顾玄确认你的身份的?” 昭辛是第一个明白她要做什么的:“你是说,我以她的贴身之物为证,通知顾玄,我杀了他派来杀我之人,顺便警告他不要随便对我动手?” “不错!这样你既可以逃离驿站,晁姑娘也免了杀身之祸。顾玄顾忌你的身手,也不会想到你会协助大梁人铲除天机道,因此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自己。”成宣转头朝晁睢宁道,“不过这得委屈晁姑娘了,你得藏起来,决不能让天机道的耳目发现你的踪迹。” 晁睢宁气来得快去得倒也快:“既然你这么说……可爹娘那儿该怎么办?” 成宣沉痛道:“我想你可以告知他们实情,但你爹娘必须伪装出晁家小姐突然失踪,四处寻人的模样,否则天机道一定会怀疑。” 许如千心想这也许是唯一可行的计策了,但她仍有些忧虑:“顾玄真的会信吗?像他这样心狠手辣的人,若不见睢宁小姐的尸身,会轻易相信吗?” “他不信也没法子,反正晁姑娘躲了起来。”成宣思来想去,道:“不管他信与不信,只要他见不到,那晁姑娘便是死了。” 她说罢,忍不住拍了拍晁睢宁的肩头,语气沉重道:“睢宁小姐,一切都看你的了。” -------------------- 次日清晨,天机道道坛。 玉泽昨夜监工到深夜,拼了命在正修建的道塔上上下下,来来回回。顾宗主仿佛疯魔了一般,非要把道塔修成的日期一再提前。 他敢怒不敢言,因此累到后半夜了才能躺到床榻上。正当玉泽翻了个身时,冰冷刀锋已挑开他的寝衣,往里刺去。 玉泽迷迷糊糊间,觉得胸口凉飕飕的,而且鼻尖好像有股血腥味儿?他猛地一惊醒,一张堪称噩梦的脸顿时出现在他面前,还带着妩媚笑意,仿佛不是来杀他似的。 玉泽彻底吓醒了:“昭辛姑娘?有话好好说,你,你可别乱动啊。” 昭辛把什么玩意儿往他脸上一扔,刀尖仍没有收回来:“你看看,验货。” 他摸不着头脑,拿起那玩意儿仔细看了看,是块玉,应当是长年挂在胸前,因此玉色润泽,晶莹剔透,是个稀罕玩意儿。 玉泽仍是迷惑不解:“?” 昭辛艳丽眉目间满是不耐:“真是蠢笨如猪!这玉佩是那个来杀我的人的,我不知道你家宗主在哪儿,你帮我交给他。” 她那刀尖又探进去几分,把玉泽吓得惊叫连连,“让他也别想着来杀我了,我对你们大梁的龌龊事儿一点也不关心。若再敢来找我,他便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他找出来,连你一起杀了!” 玉泽忙不迭点头,其实他只明白了一半——宗主不是让晁睢宁去杀昭辛吗?怎么现在变成昭辛来复命了?昭辛不是听二皇子的话吗,何必要过来巴巴地说? 他这点疑惑,直到昭辛走了,也是没想明白。最后玉泽认了命,这觉他是没法再睡了,得赶紧把这烫手山芋递出去,交给宗主。 可是宗主行踪神秘莫测,道坛里来去自如,玉泽也不知何时能再见到他。他把玉佩攥紧在手心,深吸一口气——还能如何?只能自己去找了。 -------------------- 与此同时,谢家。 守在门口的小丫头极少有机会见到谢念寒,如今望着他俊朗眉目,匆匆看了一眼便羞得低下头去了,她声如蚊讷道:“小……小姐正在里头,刚起身。” 谢念寒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也不在意,命丫鬟把门锁打开,便进去了。 乍一看,房中谁也不见,连一丝响动也无。谢念寒背着手,朝里头喊了数声:“流婉?流婉?” 这时,他原本背着的手,忽地往后一抓,竟狠狠握住了什么人的手腕,他用力一扯,把对方扯到了面前。 女子发髻凌乱,脂粉未施,双眸赤红,原先持着花瓶,想自背后敲晕谢念寒的手也被他牢牢制住,动弹不得。她歇斯底里地大叫道:“谢念寒!你这个疯子!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谢念寒把谢流婉再往自己的面前拉扯了两步,两人靠得极近:“妹妹,你这般胡言乱语,我怎敢放你出门呢?” 第80章 千般业 他们离得那样近, 谢流婉顿时觉得面前的兄长是如此的陌生,这十多年以来,她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认识面前的这个人。 他真的是谢念寒吗?是从前那个温柔如春风, 待她呵护备至的兄长?谢流婉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谢念寒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泰然自若,不以为意道:“妹妹,你说错了,我从来没有变。” 她的手腕上传来阵阵的痛楚,反复提醒自己该清醒了, 一再地质问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境况。 谢流婉试图放软态度,不再那样咄咄逼人。她哀哀道:“我在此处已经呆得够久了,什么时候才能……” 谢念寒终于甩开了她的手腕, 好整以暇道:“流婉,你的态度前后如此大相径庭, 叫兄长如何相信你?” 从他如墨般双眸,谢流婉似乎只看出了无尽的嘲弄,一如深渊,只要多看一眼, 就会彻底堕入。 她不禁想起一切被揭穿,从此天翻地覆的一夜。 那阵子, 裴誉正忙着去追查人俑案。她闲来无事, 还曾去大理寺查探过裴誉的行踪,才知晓此事事关天机道。 她不甘心,裴誉身边那个成宣可以日日同他一起出入大理寺, 查案破案, 甚至住到了侯府里。自己却连上门去看望裴夫人,都不合裴誉心意。 一开始, 她只是偶尔出入道坛,可毕竟不是信徒,根本无法接触到内里机密。只不过有几次,她曾亲眼见过道坛里那个小孩儿年纪的副宗主,总和一个身量挺拔、戴着银色面具的年轻男子走在一起。 她不过是个闺阁小姐,哪里懂得接近道坛里的人?去了几遍,她也只好放弃。 可是,她却在哥哥的卧房中,看到了那副银色面具,与那日她曾在道坛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她仔细一回忆,那男子身形年纪,确实与兄长接近。 世上竟会有如此的巧合?兄长不是大理寺少卿吗?为何会乔装与天机道道坛的宗主混在一起? 她不敢直接去追问谢念寒,只好自己一个人,私下去跟着他。开始的几次,看起来一切都没有异样,谢念寒如从前一般,每日上朝后,回到大理寺办公。 她终于放下心来,便告诉自己,再去跟最后一次。可那最后一次,原来是个陷阱。她一直跟着谢念寒,可那方向,却是绕回了谢府。 她竟还丝毫未察觉,以为兄长是落下了什么物品,还以为能安下心来,不必再忧虑此事。可她一回府,却有人将她团团围住,口中喊着:“小姐,得罪了!”并将她带回了卧房,从此再不让她外出。 自那一日,谢流婉已经数不清有多少的日子,是被困在自己的卧房中度过。不管如何哀求,外头守着的小丫鬟始终不肯吐露一二,每日除了送来饭食,别的一句话也不会同她说,想必是谢念寒所吩咐的。 她甚至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永安城中闺阁小姐常去的赏花局、筵宴……往日种种,如今回忆起来恍如隔世。也不知道裴誉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但他定没有寻过自己,又或者是谢念寒对外散布了什么消息,才会没有人寻过她。 再关下去,她觉得自己定会彻底疯掉。谢流婉这才后悔,不该在兄长进门之时动手,她早该服软,也许还能博得一分怜惜,放了自己。 可如今她望着谢念寒,只觉无比陌生和无力。谢流婉被关了许久,茶饭不思,本已虚弱至极,方才和谢念寒还费力争斗一番,更是筋疲力竭。 谢流婉想,这个人并不是她的兄长,他被鬼迷了心窍,不管自己说什么,他既不听,更不会相信,何必和他白费唇舌? 她走到门边,谢念寒以为她想逃,不禁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谢流婉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她一脸漠然道:“我不想见到你,别再来了。” 谢念寒倒是玩味地看了她一眼,出门前稍稍踌躇了一步:“那我便再信妹妹一回,可别再在这儿闹腾了。” ----------------- 玉泽寻了半日,才终于在道坛里等到了宗主大人。 他一路小跑迎了上前,问了安,又小心翼翼跟在宗主身后:“今日……今日昭辛来过道坛。” 宗主似是毫不意外,步履不见停顿,道:“她说什么了?” 看来宗主是料事如神,对此事竟一点也不意外。玉泽咽了口唾沫,这才不觉得如此忐忑:“昭辛说,她已杀了晁睢宁,还把信物给了小的……”他将揣在掌心的玉佩巴巴地递上前,没想到宗主不过扫了一眼,似乎就确定了这的确是晁睢宁之物。 怪哉,宗主怎会如此熟悉她的贴身佩饰?玉泽心中哪怕最好奇,也不敢问出口。他把玉佩收起来,听得宗主又问:“昭辛还说什么了?” 玉泽忆起自己白日被昭辛胁迫的狼狈模样,顿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她说,晁睢宁已死,请天机道别再找她麻烦,否则她直接杀到道坛来,连宗主也……” 宗主不以为忤,反倒轻轻笑了起来:“看来她是知道了李琮那点龌龊心思,由爱生恨,才迁怒于我。”他转头对玉泽道:“昭辛决意叛出西凉,若是把晁睢宁的尸身留在驿站,定会引起轩然大波。若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你派人去晁府和驿站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晁睢宁的消息。若有,别忘了,毁尸灭迹。” 玉泽深深躬身,显得有些滑稽,他道:“是。” 顾玄忽又想起了什么:“成宣呢,她怎么样了?” 玉泽听在耳中,小孩脸皮不动声色,心里却念叨:怎么宗主总是对这个人这么伤心?若是怕此人闹出什么乱子,为何不干脆些?直接像晁睢宁一般除掉即可,何苦还要派人手看住她?万一此人起了异心,到时候宗主还那样有自信,一切皆在掌握吗? 这话,也只敢在心里头想一想,玉泽哪敢造次:“盯梢的人说她并没有异样,都是往来大理寺和客栈,不曾去过别处。” 顾玄微微笑了起来,彷如雨后初霁,一时把玉泽看呆了——这有什么值得笑的? 顾玄笑意未减道:“我倒要看看她,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宗主这么笑的时候,肯定不会有好事情发生。玉泽在旁,听得一身寒意,他眼前蓦地浮现那小公子的清秀模样,头一回感到同情。 成大人,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 与此同时,大理寺验所。 昨夜,他们去时四人,回来的时候多了一人。幸亏昭辛武艺高强,不用进泔水桶,不然桶都不够他们几人用。 几人本打算分头各回各家,起码得把浑身的泔水味儿洗掉了再说。 奈何昭辛已“杀掉”晁睢宁,她不能再回晁府去,否则便会暴露行踪。因此成宣只能先带着她,连夜把她带到自己住的客栈里。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客栈,成宣把直打瞌睡的伙计叫起来,要了间厢房,又把蒙着面的晁睢宁拉了过来:“这……这是我娘子,她身染奇疾,须好好休养。你们好生伺候,决不可短了吃的,帐都算我那儿。” 成宣在此处住了许久,伙计早认得了她,因此二话不说便带着晁睢宁进了房中。成宣跟在后头,等伙计走后,才问:“你有什么话要对晁大人说的,我为你带上。” 晁睢宁这才真切意识到,自己已不能再如从前一般光明正大地出外。姐姐不知下葬了没?她还尚未有机会去看一眼。 可想到顾玄,她的恨意如潮水翻涌——自怨自艾已是毫无用处,如今她只能好好想一想,能做什么来偿还姐姐,来报复顾玄和天机道。 她定了定神:“你去说也许说不清,我写一封信交给你,你明日在大理寺交给我爹便可。” 成宣正有此意。一听晁睢宁这么说,她跑得比谁都快,毕竟自己再不去沐浴洗漱,身上都要臭烘烘了。 若是裴誉在这儿,定要取笑她姑娘家怎的如此邋遢,弄得一身味道……也不对,若裴誉在,她定会安安心心,和他一道离开驿站,也就不会有泔水桶这破事儿了。 成宣头一回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何为思念一个人。不管何时何地,不管经历何事,总有某些微小又不经意的,触动了她,让她想起那个一直在心底挂念着的人。 鸿雁不知到了何方,惟愿君一切安好。 清晨时分的定西城,虽不见鸿雁,却有苍鹰在细雪之中掠过城门高处。城楼望下去,是一片茫茫的白。守备此刻正登上城楼巡视,听得下头传来阵阵响动。 紧接着,连绵不绝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在城楼处响起:“西凉人攻城了!西凉人攻城了!” 那呼喊似乎带着隐忍多日,一朝解脱的痛快,因为李珣死在了大梁国土上,他们就是理亏,就得乖乖龟缩定西城内,不能主动出战,这又是凭什么! 第81章 千般业 不多时, 裴誉已来到城楼之上督战。 身着玄铁盔甲的裴誉,身姿矫健,快步来到垛口附近观察。城外百丈处, 已可窥见密密麻麻的西凉军队, 正整齐排列,往定西方向赶来。 “可曾发现西凉人的先头部队?”裴誉问道。 城门守备梁文飞抢着道:“方才到前方来侦查的探子回报,有一小拨军队,正先于大军赶来。咱们是不是要剿灭这波先头的人,灭一灭西凉的威风?” 副将陆靖抱拳, 朗声道:“末将认为,贸然出城迎战,也不知西凉人是否设有陷阱, 而且大军就在后头,万一……” 裴誉沉吟半晌, 陆靖又道:“咱们城楼下挖了壕沟,这对于攻城的西凉人来说,绝对是棘手的障碍。” “还是不可小觑西凉实力。”裴誉眉头紧锁,又向参将道:“猛火油都准备好了!所有守城士兵, 必须守在垛口,严防有任何缺口, 让西凉人有可趁之机!” 在场领军的数人中, 裴誉并非最年长的,但众人望着裴誉坚毅神情,分明感受到逝去的定国侯在他们的世子身上所留下的印记。那是多年的沙场浴血和极其严苛的训练才能锻造而出的, 一往无前的气势。 “咱们定西军, 以及定西百姓早有准备。只要上下一心,西凉人绝讨不到任何便宜!”裴誉手握在随身的长剑剑柄之上, 在纷飞的细雪中,对城楼之上的所有守城士兵喊道。 -------------------- 得悉西凉开战那日,成宣正在大理寺整理鬼火案的文书。此案表面上虽尘埃落定,但唯有她和延景几人心知肚明,背后所牵连的势力,已足可动摇整个大梁。 成宣洋洋洒洒写了半日,总觉得每一字都是昧着良心写的。从犯的确是晁睢宁和周阮阮不错,但指使这一切的真凶,却是远在定西,正与大梁开战的西凉二皇子李琮及其心腹昭辛。 今早她从客栈去大理寺,路上已张贴了不少昭辛的画像。自从那日她放走……不对,是昭辛放走她们几人后,成宣便再也没见过她。也不知她是躲起来了,还是逃回西凉。可天大地大,两国都已没了她的容身之处。 对于成宣来说,昭辛和晁睢宁是何等的相似。她们都是错误地信任了某个人,才会导致今日的结果。 但昭辛对顾玄说的话的确是发挥了作用,顾玄看来并没有怀疑晁睢宁之死,更不知道她们几人已连成一线,合谋对抗天机道。 虽说听着有些以卵击石,可不试试,谁知道呢? 晁凌也已告假了好一阵子,据说因为爱女失踪,苦寻不见,一日间身子便垮了,如今正在府内养病。但知道此事真相的,在永安城里只有几人。晁睢宁正躲在客栈之中,而晁凌为了避嫌,让天机道不再怀疑晁睢宁的死,则直接称病不出。 成宣往文书上吹了口气,看墨已干,便打算送上去,给谢大人阅览,再转送都察院及刑部审核处理。 此时,有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慌张道:“大梁和西凉,前几日开战了!” 成宣心重重地沉了下去,她一直不愿去想,也不敢面对沙场征战所带来的的伤痛和死亡,可现实的一切,并不会因为她逃避,就不会发生。 那人是从兵部跑过来传信的,说得绘声绘色:“听说头一日便是攻城战,即便裴大人在城门下挖了壕沟,西凉人则以洞屋运送土木石头等杂物,试图往前推进,把壕沟填平。”② 成宣眼前,仿佛出现了西凉人大肆攻城的残酷情景,她像是溺水之人,快要喘不过气来。 “那咱们裴大人是怎么应付的?”众人都与裴誉共事过,叫起来仍是换不了称呼,不习惯喊他裴将军。 那人愈发说得眉飞色舞:“壕沟虽能填平。可这西凉人的身子,也不是那铜铁铸造的呀!猜猜咱们裴大人做了什么?”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见众人都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才绘声绘色道:“他呀,往城门下泼猛火油!” “即便是天寒地冻,火油却不会结冰。点个火折子往下扔,哎呀!那群西凉人,可被烧得嗷嗷叫呢!” 大理寺的同袍一听,俱是觉得与有荣焉,纷纷夸耀道:“裴大人果真不愧战神之名!” “不止如此,裴大人还把咱们禁卫的马箭带了去。西凉人本以为穿戴甲胄万无一失,哪里想到咱们大梁用的竟是这样的箭镞,一个个想冲上前来的,都被击退了去。这首轮的攻城呀,看来是彻底的败了!”他说到这儿,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成宣却不如他们那样轻松。攻城之战短则十天半月,长则数月,粮草、武器、士气一旦哪一环出了纰漏,都是对裴誉莫大的挑战。 想到这儿,她已不敢再听下去,手执文书,匆匆离开了。 -------------------- 两国开战的消息,迅速传回了大梁国都。 勤政殿内,只有永嘉帝和几位内阁大学士。永嘉帝已数日不得好眠,经由内阁筛过的折子,仍如雪片般飞来,已堆满了殿内的长案。 首辅贺之舟也在,永嘉帝不能把气往他身上撒,只好把那案几上如小山般的折子往地上一扫,发出“哗啦啦”的响动。 几位大臣皆是躬身低头,唯有贺之舟敢出声劝慰:“陛下息怒。折子虽多,无怪乎两件事。” 永嘉帝焉能不知是哪两件。自从祈福仪式后,大梁国土之上就没个消停。各地官员上报的灾异之象接二连三,言官自然不甘示弱,有的竟像是豁了出去,在折子里说些大逆不道之言,“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① 此等振聋发聩之言,如潮水涌入了大梁朝廷。这简直是明晃晃地对君权的挑衅——若永嘉帝再不警惧自省,民心不稳,国将不国! 永嘉帝却不能杀了这些言官。贺之舟再三进言,劝谏永嘉帝,一旦对他们施以重刑,激起了这群言官的傲骨,到时不但不能堵住悠悠众口,反而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这严重的后果,贺之舟没有说出口,但君臣皆是心知肚明。前朝末年灾异频现,朝廷未能采取有效措施,导致哀帝民心尽失,起义烽烟四起,前朝也迅速走向了衰亡。 永嘉帝如泄了气般,靠坐在龙椅之上。他以手捏住眉心,沉声道:“各位可还有什么好法子?” 其余几位大学士都不敢做声,其实永嘉帝和贺之舟都已对答案心知肚明——祈福仪式已行,剩下的唯有献祭、下罪己诏来稳固民心了。否则君主受命于天,却无法平息上天的怒火,岂不是告诉天下,永嘉帝根本无资格坐在这龙椅上? 古往今来,没有多少君主愿意把国家衰微的迹象当做自己的责任,永嘉帝也不例外。他的无力感来自于,他隐约感受到,似乎有什么无形的漩涡席卷着大梁,他却不知那漩涡从何而来,又是什么翻云覆雨之手所搅动。 仿佛从李珣死后,一切都已走向未知且令人恐惧的方向。 如今只能盼着裴誉那边有好消息了。他又沉沉地望了眼贺之舟:“卿也无话可说了吗?” “据臣所知,如今天机道风靡全国,大梁也许有百万民众皆是信徒。臣建议,不如连同天机道一起,举行祭天仪式。”身为臣子,贺之舟如何能不知君王心中所想? 谁愿意下一封罪己诏,对着天下万民说一切都是朕之过,连累百姓受苦了呢?而利用天机道的影响力,来平息民愤,已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了。 永嘉帝曾从言官处听过这个法子,当时还是怒不可遏的他,如今已不得不勉力接受。他只觉得全身乏力,无力道:“依你之见,这仪式应当在何处举办?朕听闻,这天机道还有宗主,他又以什么身份来与朕一同祭天呢?” 永嘉帝的意思很是明显,朕乃天子,这个什么宗主决不能有任何逾越。 贺之舟早已想好了法子:“陛下想想,这天机道宗主虽乃大梁子民,却非人臣。不如招揽他,给他一个有名无实的封号,无损陛下威名,不就可以了?” “有名无实?”永嘉帝总算听到了一句能让他怒火稍稍平息的话:“此法甚好?有何封号?” 贺之舟深深俯首道:“国师。与西凉战事一日不停,天机道便一日是陛下巩固民心的一枚棋子。只要陛下执棋,想来他们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永嘉帝思忖片刻,也觉贺之舟言之有理。若封号小了,未必能让信徒满意。况且,国师之名只是一个空壳子,这天机道的劳什子宗主,又能做些什么呢? 于是,永嘉帝便命贺之舟草拟诏书——他甚至没有想过要召见这什么宗主。天下都是他的,而天下的每一个子民,也都应该马首是瞻,唯命是从。 可他并不知道,这一决定,将会在大梁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作者有话要说: ①引自董仲舒 ②攻城战描写参考自《古代人的一天》《中国城池史》《中国武器史》 ③说好的第三卷 完结看来不行,但我发誓!第四卷就可以了! ④我真的太倒霉了呜呜,成了次密接,弄得今天更新晚了QAQ保佑保佑啥事没有 第四卷 :天机道 null 第82章 降天恩 绿树阴浓, 池莲飘香,又到了一年初夏。最近,永安百姓们每日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话题, 除了与西凉征战了数月, 一次次击退敌军的战神、世子殿下裴誉外,就是令整个永安城都趋之若鹜的天机道宗主顾玄。 几个月以前,百姓们根本认不得这顾玄是谁,坊间只流传着天机道宗主行踪莫测,从不欲他人见到自己真面目的说法。 自从西凉太子李珣暴死, 天机道名声远扬,都说是神宗降世,替天行道, 让西凉人血债血偿。天机道本已招揽了天下信徒,经此一役, 更是声名显赫至极,人人趋之若鹜,前来投靠的人何止百千! 而他的权势,在成为国师后, 达到了最顶峰。数月前,皇帝连同新任国师举行祭天仪式, 听说此人竟胆敢在仪式上戴着面具, 连皇帝也奈何不了他。 朝中百官里有部分人也对此等神鬼之事嗤之以鼻,奈何祈福仪式结束后,不仅各地灾异之象猛然减少, 大梁边境也捷报频传。 永嘉帝龙心大悦, 传言他如今十分宠信此人,须臾不离, 连国事都让顾玄开始插手。近一两个月,甚至还有地方官员上报了禾生双穗、地出甘泉等祥瑞之兆,永嘉帝对国师的信任又多了几分。 听着百姓议论,心感不平却苦无证据的成宣,闷闷不乐回到了大理寺。 不知是不是顾玄春风得意,还是他认为晁睢宁已死,成宣自觉天机道对她的看管似乎不那么严苛了。她每日在大理寺除了追查恒常的案件外,每日都在苦思冥想,该如何能扳倒天机道。 许如千不无忧虑,好几次私下对她说:“阿宣,你觉得就凭我们几人,能扳倒如日中天的天机道吗?” 成宣曾想过,带上晁睢宁和裴誉留给她的信,闯进宫里去找太后,把自己的身份坦白相告。可晁睢宁死而复生,她手头也无任何关于天机道的确凿证据,太后即便不在意她的身份,难道就会轻信于晁睢宁的证词吗? 眼见天机道势力扩张更甚,永嘉帝宠信甚笃,成宣愈发焦虑,不知该从何下手。 她和延景、许如千都商量过,如今要推翻天机道,只有两个法子:一是找出天机道勾连西凉的确凿证据;一则是找出顾玄的真实身份。 延景和许如千听了第一个法子,已觉得十分艰难:“顾玄精明得很,所有对晁睢宁的指示,从来没有书面传递过。我们连功夫都没有,怎能闯进道坛之中?” 待听完第一个法子,两人都面露难色:“你为何在意他的身份?” 成宣眼前浮现出顾玄戴着面具的模样,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若在他成为国师之前,还可以把戴面具当作韬光养晦、不欲人知,可都成为炙手可热的红人了,也不愿意摘下,这又是为什么?” 延景总算反应过来:“你是说,他在永安城并不是一直默默无闻的人,所以才会刻意掩盖自己的身份。” 许如千也想起从前听过的传言:“听说刚开战那会儿,皇上还因为他拒绝摘下面具进行祭天仪式而大动肝火。” “不惜得罪皇帝,也要坚持己见,我想他的身份,绝不仅仅是普通的永安百姓。”成宣想到此处,不觉有些战栗,“这样心思缜密、妄图动摇国本之人,竟日日随侍君侧,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延景想来想去,也没想到最坏的结果:“他一个有名无实的国师,还能把持朝政不成?” 成宣却不这么想:“既然他与西凉人勾结在一块,定不止是想跟在皇上身边。如今西凉攻城之势不减,莫非……”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第一次感受到恐惧:“难道他指望李琮带军攻破定西?” “真到了那一步,天下也是西凉人的,怎会轮到他?”延景摇了摇头,总觉得这猜测是不是太过无稽了。 前阵子给薛伯父的信,一直没有回音。当时自己还想查出为何顾玄会知道自己隐藏如此之久的身份,看来也是得不到答案了。 许如千试探着问:“昭辛呢?那个西凉女子,若是把她找出来……” 这倒是个好法子。可一个西凉人,又怎么会掺和到大梁国事之中?而且她的身份,极有可能被大梁捉拿。 “都行不通,那我们岂不是要白白看着天机道酿成祸端?”许如千忿忿道。 只有他们几人,真如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成宣也觉有些丧气。都怪自己隐瞒身份,处处受顾玄牵制,无法与他正面对抗。 也就是说,除了晁睢宁、昭辛,还有第三个法子……那就是自己! 若睢宁的供词不够说服力,那么加上她自己的呢!她可是与顾玄交谈过,也知道顾玄包藏祸心,而且正是顾玄以自己的身份之秘相要挟,要求她对天机道勾结西凉人一事佯作不知。 可她若是贸然供出自己的身份,顾玄如今在永嘉帝面前又如此炙手可热,说不定最后没能指证,自己却含冤入狱。 那么,只能拼一拼了。她必须查出顾家人失踪的真相,陈情上书,也许皇上悯她孝道之心,会饶她一命,她所说的话,也就得以佐证了。 一桩十余年前、尘封已久的案子,她要从何处下手?可成宣不愿再把许如千和延景拖进这趟浑水里,即使是孤军作战,也要试试。 ------------------------------------- 青烟自炉中升起,缭绕又散开。殿中似是罩进了一片薄雾中,只能隐约见到龙椅前的几道人影。 勤政殿本是议事之用,如今却成了修道升仙、召唤神灵的所在。 坐在龙椅上,闭目凝神的自然是永嘉帝;身旁躬身立着,面具之下唇角带笑的,则是顾玄。 顾玄温和道:“不知方才这份青辞,陛下可还满意?” 贺之舟站在一旁,连话都插不进来,气得吹胡子瞪眼。折子虽经内阁筛了一遍,奈何架不住永嘉帝沉迷道法,已数日未曾批过折子,眼见国事已堆成了山,而陛下仍在为这青辞着迷不已。 在贺之舟看来,这青辞不过是天机道人胡乱编造出来的,还说什么只要以朱笔书写在青藤纸上,便能召唤神宗,降下天恩,一切心愿均可得偿。 他曾草草扫过一眼顾玄写过的青辞,不过是些骈文,虽读起来抑扬顿挫,但贺之舟官至首辅,何尝不是饱腹诗书,他自己也能写出来。 永嘉帝听后,却并未生出该让首辅大人来拟青辞的主意。毕竟顾玄是天机道的宗主,若是盼着上达天听,定是通过道坛中人更可靠了。 他此刻缓缓睁开眼:“还是昨日那篇更合朕心意。” 顾玄却从容道:“臣此处还有几篇,陛下尽管一看。” 永嘉帝总算露出了微微笑意。想到几个月前,他还不甘不愿地把这小子封为国师,可如今,顾玄已是他祭告上天的最好帮手。 他细细阅览顾玄递上来的几张,满意地抽出其中的一份,将那青辞放入炉中,望着它燃烧殆尽。 青烟四起,神宗定会知晓他的心意——他要长生不老,他要既寿永昌,他要大梁千代百代地延续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青辞这一概念参考自明嘉靖年间 第83章 降天恩 青辞已燃尽, 永嘉帝国事一件未曾商议,却已倦了,摆摆手道:“朕乏了, 你们二人都先下去吧。” 贺之舟万万没料到, 在勤政殿候了半日,竟连一句话都不曾插上。他欲多言几句,永嘉帝话语之间已隐约泛起怒意:“朕说朕乏了,莫非卿不信吗?” 顾玄站在一旁,尽管面具遮挡, 仍可发现他似笑非笑的模样。贺之舟免得龙颜大怒,自己落不到好,便不得不躬身道:“臣告退了。” 顾玄紧跟在他后头, 行了礼,也一同出了殿外。见已走远, 内侍欲探听也听不到,贺之舟才忍不住反唇相讥道:“国师每日钻研这青辞之道,真是不容易。”他意在嘲讽青辞是无用之物,顾玄只不过在装神弄鬼罢了。 不曾想顾玄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轻描淡写道:“贺大人想说便回去说,顾某绝不阻拦。”说罢便走了, 留下贺之舟在原地。 如今朝中只有顾玄能写青辞, 永嘉帝对道术日益沉迷,顾玄除非自取灭亡,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否则根本不会有失去宠信的一天。 贺之舟何曾想到, 当初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本以为拉拢天机道,能平息民愤。却不曾想过, 一个装神弄鬼之人,靠着几篇骈文,竟然也能扶摇直上。相比他们这些寒窗苦读、官场摸爬滚打数十年的人来说,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但这些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个人恩怨,贺之舟最忧虑的,是他根本不清楚这个顾玄葫芦里打的什么主意。他如今在圣上面前得宠,信徒又遍布全国,一旦生出异心,妄想插手朝政,引起动荡,这结果绝非是还在与西凉交战的大梁朝所能承受的。 早前,宫中所发生之事,更是令永嘉帝更是虔诚。谁也料不到,贞妃的含章殿中,竟有宫女试图刺杀前来寻贞妃的永嘉帝。 虽那女子当场被格杀,行刺也并未成功,但永嘉帝却变得担惊受怕,日日战战兢兢。自此以后,他更是寄情于天机道,期盼着神宗降世,能够护佑自己,因此顾玄在他眼中,已是不可或缺之人了。 至于国政、西凉……永嘉帝应当觉得自己振振有词——朕若是保不住性命,如何有心力顾及国事? 那谁来护佑大梁呢?贺之舟为官数十年,纵是再圆滑逢迎,也有自己的底线。顾玄的道是故弄玄虚,他的道便是韬光隐晦。一时退让并非什么羞愧之事,他只为了换得日后能够反败为胜。 他绝不甘心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天机道如蛀虫,蚕食大梁。这个顾玄,身份来历成迷,甚至连容貌都无人知晓。此人到底藏有什么秘密,图谋何事?贺之舟发现,若自己身为首辅,都不能劝说陛下动摇,那么攻讦顾玄,便成了如今唯一选择。他得召上几位门生和同乡,好好商议才是。 -------------------------- 此时的定西城,也已入了夏。围城数月的西凉久攻不下,已是士气大减。裴誉听闻线报,说西凉皇帝已对二皇子下了通牒,必须尽早攻下定西。 李琮军队一旦有异动,随时可能再次出兵。虽然定西城扛过了一次次的进攻,但城楼外也已满目疮痍,如今正趁着休战期间加紧修缮。 但他们却无法知悉西凉人具体的攻城时间,每日便必须严阵以待,除了定西军外,城中百姓虽粮草暂时还算充足,但围城许久,此刻也已苦不堪言。 最令裴誉担忧的是,半月前起,从前准时运至定西的粮草、弩箭、盔甲等,这一回竟然晚了数天才到!他们既是守城的一方,便不如敌军灵活,须得固守此处,一旦供应不及,极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负责接收和点算辎重的副将陆靖发现数目不对,当时已厉声质问,可押运的官差却一副撒泼的无聊模样,说:“上头给的数目就是这么多!你为难小的也没用。”直到陆靖一再追问,官差才懒洋洋地说了句:“我听说呀,你们打了这么久也没击退西凉人,国库没钱了!” 定西军奋勇杀敌,陆靖如何能忍?正当他和那官差纠缠不休之时,永嘉帝的旨意才从永安姗姗来迟。裴誉仍是恭恭敬敬接了旨,心却忧虑万分。 据那传旨的内侍所言,战事旷日持久,耗费甚巨,永嘉帝称,虽体恤世子领军不易,但民生多艰,财政紧绌,须稍加削减,想必不会影响前线战事。 陆靖本已受了官差的气,如今听了永嘉帝“亲自”对他们所说的话,已是怒不可遏,站起身就要和内侍争辩。 内侍皱眉,尖着嗓子道:“大胆!你敢对奴家动粗?” 裴誉一言不发,伸手拦住了他。待内侍走后,陆靖仍是愤愤不平:“将军,咱们每日流血流汗,拼了命守住定西,换来的是什么!” 在一旁的官差道:“你们久在此处,已不知道永安城里谁才是大红人了!如今皇上宠信天机道宗主,为了让天恩降临,神宗现世,庇佑大梁,已让户部调拨大批银两修建道塔。我听永安来的人说,道塔一建成,以后皇帝便会在那儿每日修炼道法了。皇帝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往后要花银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们呀,还是做好准备,过过苦日子吧。” 陆靖看不惯他嘴脸,还想争辩,裴誉却让他别再多言,并送走了押运的官差。等裴誉确认四处无人,才低声劝慰陆靖道:“也许朝廷并不只想给我们这点,但运送过后层层盘剥,定是避免不了的事情。你也传令下去,让大家不要妄加猜测。毕竟唇亡齿寒,定西一旦失守,波及的也一定是永安,甚至整个大梁。懂了吗?” 见裴誉语气沉稳,毫不慌张,陆靖心也定了下来,他并无猜疑,便领命下去了。裴誉默默站在原地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让军中库房的官吏来见他。 库房只是后勤,小吏并未被将军召见过,有些心惊胆战,裴誉无意刁难他,温言道:“你可站直,不必害怕。我唤你来,是有一机密事情要你办妥。” 小吏见他态度如春风和煦,自然是无有不应。裴誉思忖片刻,道:“你必须一人清点如今城中所储存的辎重数量,尤其是粮食,造册后交予我。记得,从明日开始,调拨粮草出去的时候,减少定西百姓每人能分配的口粮配额。懂了吗?” 小吏在定西城内打滚数年,一听此言已是面有惧色,忍不住问道:“莫非是粮草供应出了问题?”裴誉摇摇头:“既是将军,便要未雨绸缪,不能让百姓跟着我们打仗受苦,却连他们吃饭的基本要求都无法满足。” “将军说得是。”小吏似乎也被这理由所说服,担心什么呢,今日还有新的粮草辎重送过来呢。他这样劝慰自己,裴誉却不能。 看来,成宣临走之时的怀疑是对的,天机道果然是勾结西凉。借由西凉太子一案,登堂入室,如今还成了永嘉帝面前的红人,妄图把控朝政。 可自己远在天边,无凭无据,如何能指证天机道宗主包藏祸心。在永安城中,唯一清楚此事始末的,便只有成宣了。 裴誉无言叹息,坐到案几之后。这一年是建平十四年,数了数,已经是自己写给她的第十封书信了。 ------------------------ 又到了大理寺放值的时候,方才他们二人与成宣讨论天机道的阴谋,并未讨论出个所以然来。看来唯一能下手的,便是调查顾玄的真正身份。可成宣不知道急着去做什么,匆匆走了,留下延景和许如千二人。 两人虽无龃龉,但无旁人在此,仍是有些面面相觑。许如千假装自己有事,也要下值离去:“延大人,如今谢少卿告假,晁大人又不常在寺中,我想早些离开。那我们明日……明日再商议吧。” 延景总觉得是天赐良机,急忙喊住她:“如千……许姑娘,我有话要同你说。” 许如千见他脸憋得通红,不好直接走开,便道:“那你快点说吧。” 延景措辞许久,总觉得无法将自己心底的情意说出,但再等下去,他怕许如千真的要离开了,只好道:“之前婚期延后是因为西凉太子案,可我想,这是上天给我的一次机会。” “我已对父母表明心意,我绝不会娶别的女子。那户人家的小姐,我也想好了,请她提出退婚,也不会有损她的名声。”说到此处,他满脸希冀地望着成宣,“你,你能……”他从未如此大胆地向一个女子表达心意,可他此时却看不到许如千脸上有半分欣喜之情。 “你为何突然退婚?”许如千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可是延景却莫名地紧张,“你爹娘甚至把喜帖送到了我手上,你之前为何不后悔,如今却要退婚?”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第84章 降天恩 延景从她双眸中看到窘迫至极的自己。是啊, 若自己对如千情意坚定,又怎会一直到现在才下定决心? 许如千见他不做声,又道:“你说你钟情于我, 你却不问问我现在是否还钟情于你;你觉得让那姑娘提出退婚, 是对她颜面的保存,你又可曾知道她的心意?” 延景望着她,仿佛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许如千。以前的她,因为出身罪籍,总有些怯生生的。因为他心生怜惜, 才对她关照有加,她才慢慢打开心扉,和他熟稔起来。 明明曾经触手可及, 可他却亲手毁掉了一切。延景神色黯然,明白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不该再强求被自己放弃过的人,还一心一意地留在原地等着自己。 他只能说最后一句:“我还是会让她退婚。若我并不钟情于她,她嫁入延家,也不会过得好。” “我既然确认了我对你的心意, 我也不会另娶他人,这样, 我也会过得不好。” 许如千顿了顿, 眸中有些许困惑,她自以为话说得已足够决绝,却未料到延景竟然执着至此。她也无话可说, 转身便走了。 不管延景是否钟情自己, 她已是孤女,她只要在意自己过得好不好, 这样,爹娘在天之灵才会放心。 -------------------- 匆匆离去的成宣,并不知道留在原地的延景和许如千发生了什么。她既然已决定了不将当年顾家之事告诉他们二人,又想早日查出顾家灭门案的真相,因此下值后,她便独自来到顾府,想再次尝试。 顾府早已荒废,上一回她来此处查看四周环境,还晕了过去,最后是裴誉把她救回客栈。怎会不经意地又想起了他? 因为不知裴誉在定西情况如何,她总是会担忧会难过,于是成宣便告诉自己,每天只能想裴誉三回,那么她每日也只要难过三回就好了。 由于入了夏,天色未暗。成宣趁着还能看清,四处又无人经过,便穿过破败的朱漆大门,走到府中去。 上回是夜里来的,黑灯瞎火,她在顾府呆的时候不多,即便记住了府中的位置,也生怕有何遗漏,便决意再在府中四处走一遍。尤其是爹娘、哥哥们,还有两位如夫人的卧房。 活人怎么能凭空消失?这是她数年来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府中没有下人见过他们离开;而且他们都没有穿上各自的衣裳。如果只穿着寝衣离开,那么不就更显眼了吗? 这案子如此匪夷所思,甚至连当年的三法司也没有任何头绪。她进入大理寺后,曾偷偷翻阅过此案的卷宗,才发觉三法司的追查方向,也许一开始便是错的。 当年,三法司在永安城内大肆张贴告示寻找顾家人,可却石沉大海。在顾府中,也是掘地三尺,仍然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 杀害爹娘哥哥的凶徒心思缜密,还留下各人的衣裳故弄玄虚,想营造出顾家人离奇失踪的情形。此等凶徒,决不能以常理判断。 成宣将顾府走过一趟,又回到中央。她想起那夜顾府仆人的证词,说无人离开顾府,可这又与三法司大肆搜查的结果不符,因为没有任何顾家人活着藏匿在府中。 堂堂首辅,怎会协同家眷逃亡?因此,成宣坚信,爹娘哥哥们均是遭了毒手,可那手法,却不得而知了。 她环视一周,缓缓闭上了眼。如果我就是当年的凶徒,我要怎么处理顾家七人,才能瞒天过海,让大家误以为顾家人都是失踪呢? 在成宣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无数种杀人的法子。 若我武艺高强,潜入府中后,一下子杀掉七个人,当然是最快的。可府中未曾听过任何打斗的动静,更未留下任何血迹。因此,直接闯入房中屠杀,这一点并不可能发生。 那么,我就换一种法子。我照样偷偷潜入各人房中,先让他们脱下各自衣裳后,又要杀了他们,但不留下任何血迹? 在她成为刑狱之人的数年中,见过不少死法,不是火死、杀伤,那么就只有窒息和毒死了。 而毒死的话,也可能口吐白沫或鲜血,现场一样难以处理干净。 那就是窒息勒死了。她忽地灵机一动,我潜入府中各人房间,在对方发现以前,先击晕再勒死对方,那么既不会在现场留下任何打斗和挣扎的痕迹,还能在杀人后,轻而易举地将衣裳脱下。 可最难的一步在于,尸体又是如何处理的?杀了七个人,整整七具尸身,要怎么带走?成宣想得更是头疼,天色已黑,她可不敢打包票天机道的人没有跟踪自己来此处,为免惹人怀疑,今日还是先离开吧。 临走之前,她再望了一眼府中,想把里头的一草一木都记在心里。可是这儿已荒废得紧,连爹爹最爱的荷花,也只剩下残枝败叶和一池污水。她只觉心痛,心想,自己定要查清真相,不只是为了家人,也为了整个大梁。皇帝不至于昏庸至此,连她是顾家之女,也要因进入大理寺而赶尽杀绝吧。 只要不让顾玄再威胁于她,她就有信心揭穿对方的真面目。 --------------------------- 又是跪在神宗殿的一天,玉泽想,自己这副宗主做得也太憋屈了,干的都不是一般的活儿。 他不敢抬头看顾玄,生怕怒火蔓延到自己身上。少见宗主如此阴沉的模样,他又惊又怕,只好低声安慰道:“宗主不必伤神。此事定能迎刃而解的。” “李琮当初允诺我,至多三月便可攻下定西,长驱直入。如今一拖再拖,已到初夏,却连定西城门都未能踏进去一步。国师之位,本已引起朝中百官非议,为了对皇帝示好,我不得不以青辞作为阿谀讨好的筹码,本想换取更大的利益,李琮却还口口声声要求我,想办法斩断定西的辎重供应,他便可趁此良机长驱直入。想必定西那儿,裴誉已知道皇帝克扣,全是由于天机道的缘故。” 他愈说,越是带着更为隐忍的怒意:“真是一群废物!此事若被言官知道,定要上谏参我一本,虽然皇帝如今对我信任有加,可也决不能小觑贺之舟。这老狐狸,一旦抓住了我的把柄,又怎会放过我?” 玉泽算是听出来了,宗主并不是要让他出主意,而是让他来听自己诉苦的。他决意充当一个忠实的聆听之人,道:“宗主说的不错,他们的确是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宗主这才顾得上看他:“你以为你便不是废物吗?” 果然到自己了,玉泽小心翼翼,仔细听着宗主的吩咐:“让你追查昭辛的下落,你查得如何了?当时是我小觑了她,她掌握了西凉和本道联合的秘密,本不该轻易放过。” 玉泽战战兢兢道:“昭辛她,乃杀手,善于隐匿行踪……”他还想辩解,又怕越描越黑,让顾玄以为他在推脱责任,便道:“小的定会尽全力去追查,定要把她抓回来。” 顾玄一整日都忙着书写青辞,头痛欲裂,如今捏着眉心,沉声道:“那成宣呢?” 果然,每日必问的人来了。玉泽慎重措辞道:“她去了从前的首辅,顾淮顾大人家。” 顾玄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侧身望着他,玉泽此刻抬头,顿觉惊恐,因为他发现宗主竟漾出了一抹笑来,还颇带兴味道:“顾府吗?看来,她是要想别的法子来扳倒我了,倒是挺不屈不挠的。” 玉泽终于问出了他一直以来最想问的问题:“宗主,为何不直接杀了她?如今您已是国师,虽无实权,可在皇帝面前也能说上几句话,何必还放着她到处惹事?我看她根本不在意名利,一心要和您对抗。” 顾玄一步步踏下殿中石阶,走到玉泽面前:“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姓顾?” 这问的,根本和玉泽之前说的毫无关系。玉泽本以为顾玄要过来一脚踹他,看来不是,便放心些,不过这算什么问题:“宗主本家姓顾?” 太奇怪了。他从未听过顾玄谈及自己的私事,可他似乎找不到一个诉说的对象,只能对一个垂髻小儿侃侃而谈——其实也不是小儿,他早就年过四十了。 顾玄似乎觉得这样天马行空的交谈很是有趣:“猜错了。我姓顾,是因为我娘姓顾。”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方才意识到自己刚提及,成宣去的地方是过去的顾府。 玉泽瑟瑟发抖,他明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可他偏偏按捺不住该死的好奇心:“宗主的母亲,是顾家的人?” 等他冒死问出这一句,却发现顾玄像故意似的,不再回应了。玉泽有些失望,本来还以为能听到什么惊人传闻。 但顾玄已转过身去,只是微微一笑道:“别问了,知道太多,对你也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呜呜呜我真的弹尽粮绝了,宝子们 第85章 降天恩 又到了用膳的时候, 大理寺的人对于延景、许如千和成宣三人坐在一块的情景已是见惯不怪了。延景昨日说了那样一番话,如今面对许如千,还带着几分歉疚, 便特意坐在成宣一侧, 和许如千隔开。 成宣往日最爱察言观色,看看他俩有没有什么新动静。只是她昨日去过顾府后,夜里一直思索藏尸的法子,想得今天无精打采的,便没顾上心怀鬼胎的延景和强作镇定的许如千。 许如千便打破沉默, 小声道:“咱们昨日不是还说要想法子揭穿顾玄的真实身份吗?要不现在来想想?” 延景脑中先浮现的是直接冲到道坛,把顾玄面具摘了。不过自己大概马上就会被天机道蜂拥而上的道徒团团围住,一网成擒吧。他摇摇头, 放弃了这个想法。 许如千首先想到的也是最笨的法子,她见成宣神思不属, 以手肘撞了撞她:“成大人?成大人?” 她这才回过神来,假装若无其事道:“不是要追查顾玄的身份吗?我听着呢。” 许如千噗嗤一笑,也不拆穿她:“成大人果然能一心二用呀。”倒是一旁的延景,望着许如千明媚笑靥, 一下呆住了。 成宣清清嗓子,咳了一声:“不许嘲笑我。我是这么想的, 上至皇位继承, 下至官宦世家,皇位也好,财产也罢, 传承次序定是有依据的, 无非是嫡长子优先。可是一个宗教……”成宣顿了顿,思路愈发清晰起来, “宗主定不会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吧?他们如何遴选、是选拔或是传位,肯定有一套准则,咱们只要查一查,知道他和上一任宗主的关系,也许就有线索了。” “可万一上一任宗主也是这样怎么办?”许如千想起他从不脱下的面具,“顾玄想必也是假名。会不会天机道历任宗主就是这样,惯于隐姓埋名?” “咱们在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不如直接去天机道查一查。”可是成宣转瞬又苦恼不已,“可顾玄把我们看得这么紧,我贸然闯入道坛,被发现了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延景眼见机会到了,立马自告奋勇道:“不然,我和许如千乔装打扮去一趟,打探打探消息。”说罢还怯怯地望了一眼许如千,生怕她立时出言反对。 成宣不知其中内情,直点头:“好主意!我看顾玄并没有特别注意你们俩,你们能去,那是再好不过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许如千再拒绝,似乎对成宣有些过意不去,也只得点了点头:“行,我们走一趟,看看有没有收获。” “至于我自己吧。”成宣思来想去,能得到突破线索的,只有薛伯父那儿了。奈何对方一直没有回信,她甚至生出要亲自去岷州府一趟的想法。 可天机道仍是不得不防,只要她轻举妄动,也许半路上就把她截杀了。像顾玄那样心狠手辣,要颠覆大梁的人来说,自己不过是颗小石子,在碍事之前,定会被铲除。 可她却有一点未曾想到——如今自己已是碍了事,为何顾玄还是要饶了她,没有赶尽杀绝呢? 她不想面露沮丧,让两人为她忧心,便故作轻松道:“我看呀,你们就说自己是小夫妻好了。就说一直没要上娃娃,来求一求神宗的。” 许如千狠狠瞪了她一眼,桌下还踢了踢成宣,威胁道:“你可不许乱说。” 延景眉眼皆是笑意,忙不迭点头:“此法甚好。”成宣瞧他那得意劲儿,若是有尾巴,可不是要摇起来了。 几人又商量了一番,想想宜早不宜迟,便打算今日就去。 ------------------------------------- 是夜,天机道道坛。 道坛今日除了加紧修建道塔,往日也常有筵讲和法事,信徒可以随时前往神宗殿敬拜,因此总是整夜灯火通明。 许如千稍稍打扮,换了身藕色衣裙,梳起了发髻,就如市井街头会见到的年轻妇人一般,不过落在延景眼里,却觉得各位清丽出尘,他眼神就没移开过,直愣愣地盯着许如千。 许如千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你看着我作什么?”她低头,捻了捻裙摆,还以为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延景总算回神,面红耳赤道:“不是,不是。你这样打扮,很好看。”他很喜欢,仿佛他们就是一对真正的夫妻一般。可这话他没敢说出来,生怕一开口,许如千就会拂袖而去。 她不理会延景。都怪成宣的坏主意,非要他们假扮什么夫妻。可一男一女,又是有求于神宗而来,成宣想的借口,还是挺合理的。 许如千不搭理他,自顾自往道坛里走。有道徒迎了上前,殷勤道:“不知两位是想?” 许如千也是头一回来,她稍稍迟疑一瞬,延景倒是冷静自若:“想去神宗殿敬拜,但我们夫妻并非信徒,敢问这位道人,我们该……” 这道人看着面目和善,笑笑道:“不打紧,两位跟我来。” 许如千跟在后头,生怕机不可失,便故作好奇道:“我们能见到国师大人吗?”她语气兴奋,仿佛只是表达自己的憧憬,“听说他可厉害了!有了他,我们大梁才能四境安定,国泰民安。” 延景也接过话来:“就是!咱们永安老百姓,可都盼着见他一面呢。” 那道人似乎听这些奉承话听得多了,不以为意,依旧微笑道:“不过是虚名罢了。能为大梁尽力,宗主和天机道上下皆是义不容辞。” 见这人似乎滴水不漏,她又怕引起天机道的怀疑,不敢多问。说话间,三人已到了神宗殿。听说白天信徒云集,幸好他们来得晚些,才不至于进也进不去。 许如千正想进入殿内,那道徒却拦住了她:“夫人且慢。两位虽非本教信徒,可是入殿敬拜,少不得……”她随着道人眼神,一眼瞧见了投放种福钱的木匣。 原来是要钱呢,这天机道对大梁百姓也没有多么义不容辞吧。许如千心里腹诽,面上仍不露声色:“那是自然。”她瞥了一眼延景,延景心领神会,掏出些碎银子来,给了那道人。 见延景出手阔绰,道人登时眉开眼笑:“两位请进。”他还想殷勤招呼,许如千见殿中还有别的信徒,心想查问信徒不失为好方式,便立刻对他道:“不用了。我们,我们夫妻俩,有些话要说。” 他总算识时务地离开,许如千拽了拽延景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咱们到那边去跪,近一些。” 延景每回看到她眼神,或者被她手上小动作拉一下,已是晕头转向,总是慢了半拍回应,此时已被许如千生拉硬拽过去。 两人重重跪在蒲团之上,侧耳聆听身旁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低声说话。可动静太小了,怎么听也听不清,对方已是起身要走。 延景不自觉抬起头望了望,许如千来不及制止他,延景却惊呼道:“聂伯父?” 被称作“聂伯父”的中年男子一惊,止住脚步:“阿景?”许如千看他衣着朴素,身上却有一股凛然正气,看着不像普通百姓。 既然与延景相识……她愣神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姓聂的男子在对他们私语:“阿景,此处不能多言,随我们出去吧。” ------------------------ 延景又拿出些碎银给方才引路的道人,他果然识趣,把他们带到了一处静室,让他们“潜心精修”。 许如千想他见钱眼开,想必也不会过度猜疑,便小声问:“我们若是见不到宗主大人,能否去敬拜历任宗主,这样神宗才会感受到虔诚嘛!” 道人不疑有他,稍稍思索后道:“小娘子既然这般有诚意……”延景又塞了些银两,他果然爽快道:“我来道坛不久,只知道历任宗主都是秘密选拔的,上一任宗主好像也是戴面具,但我从未见过他。至于供奉他们的地方,应当是在常乐台。” 怕再问下去引起怀疑,许如千千恩万谢,把他送走了。此时,站在暗处的聂氏夫妻才走了过来,延景总算能介绍彼此:“这是刑部给事中聂向晚聂大人,这是聂夫人。” 许如千敛衽行礼,聂夫人慈爱道:“这么好看的小娘子,阿景是从何处拐来的?我们怎么不知你成婚了?不是推迟了婚事吗?” 聂向晚神情严肃,咳了咳道:“咱们都进去再说吧。” 四人在静室里围坐一起,延景这才意识到,自己来此处是查探天机道底细的,他和许如千假扮夫妻是为了掩藏身份,这要如何同聂伯父交代呢? 许如千也是一时无语。都怪延景,为何偏要打招呼? 此时,聂向晚却沉声道:“小娘子,你方才为何要打探前任宗主?” 果然被发现了。许如千支支吾吾,已顾不上介意对方误解自己的身份了。正当她犹豫之时,延景却安慰她道:“你别怕,聂伯父家和我家是世交。大人为人正直,铁骨铮铮,朝中闻名,你不妨直说。” “小女子并非延大人的娘子,而是大理寺的一名仵作。之所以与他乔装来此,是为了……”担心聂大人以为她胡言乱语,她一字一句,重重道:“调查天机道宗主的底细。” 聂夫人笑容和蔼可亲,这才望着夫君道:“我就说,阿景认识的人,怎会存了坏心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们,咱们聂延两家,还真是有缘。” 延景不解其意:“您这是何意?” 聂向晚说出的话,令延景和许如千均是讶异不已:“我和夫人,同你们一样,也是来此打探天机道宗主。”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一丢丢,抱歉呀~ 第86章 风云起 许如千和延景乍然一听, 也不由得惊疑交加,异口同声道:“两位也是……” 聂向晚神色严肃,肯定道:“不错。顾玄自成为国师后, 由于擅写青辞, 令陛下对他宠信有加。” 延景和许如千并未听闻这些朝廷秘事,疑惑道:“青辞?” “陛下如今沉迷天机道法,一心想求向神宗求长生之道,千秋万世。而顾玄则称,欲上奏神宗, 必须以朱笔誊写专门的符箓并焚烧。这朝廷上下,唯有顾玄一人擅写青辞,因此陛下如今每日不理朝政, 一心只想求道得道。”他一脸痛惜不解,摇了摇头, “听闻陛下稍后还会让顾玄为自己加封道号。真是荒谬!荒谬啊!” 延景并不知道其中细节,讶异道:“我以为自从祭天仪式后,大梁各地出现了不少祥瑞之兆,陛下龙心大悦, 他才得到了陛下的信任。不曾想背后还有这样的缘由……看来这顾玄,一心想要动摇大梁国本啊!” “那么阿景和这位小娘子呢?又是何故来到此处?”聂向晚没有接话, 直截了当道。 既然聂向晚都已开门见山, 想来朝中已有官员意识到严重性。许如千也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我们和大理寺的成大人一直追查李珣身死的鬼火案,而这案子的幕后真凶,极有可能是西凉的二皇子李琮和顾玄合谋。” 这回轮到聂向晚和夫人惊呼出声了。聂向晚官场打滚数十年, 当下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猛然起身道:“这话事关通敌,你可有把握?” 延景颔首道:“我们已追查许久, 也确有人证,但奈何天机道行事隐秘,李琮又远在天边,难以拿出确凿证据,指证对方。” 此时,聂向晚凝重道:“几位小辈一路追查至此,果真是勇气可嘉,佩服至极。聂某今日也当开诚布公。前来此处查探,老夫是受了至交好友的嘱托。至于他的身份,不便透露。但你们有任何线索,若信得过老夫,尽可告知于我,再遣人调查,可事半功倍。” 许如千顿时眼前一亮,长久以来困扰他们几人的问题似乎就迎刃而解了。从前世子在的时候,与成宣一同查案,便不惧怕对方动武。可裴誉一走,晁睢宁必须藏匿身份,昭辛早不知去哪儿了,就他们三人,能做的毕竟有限,加之天机道还在牢牢监视着成宣,束手束脚。 若真有人来帮他们,还是朝中名臣……许如千想到此处,望了眼延景,两人已是同时下定决心,决意赌一赌,和盘托出。 但晁睢宁和成宣的真正身份,还不可说出口。许如千想,于是她自魏正元案开始,把鬼火案的始末细细道来,包括魏正元和昭辛的身份,他们潜伏在永安城的目的,以及他们是如何代表李琮与天机道勾结,又是如何派人入宫杀死李琮。 聂向晚和夫人听得眉心紧皱,想必也是为背后所牵涉的各方势力而感到担忧。 “当时,成大人本已查出天机道同样涉及鬼火案,奈何并无真凭实据,只能以李琮为背后主谋而上报朝廷。但两国又已开战,西凉皇帝定不会相信大梁的调查结果,只会认为大梁为了推诿责任而乱泼脏水,因此鬼火案便不了了之。”许如千一口气说完,已觉口干舌燥。 如今回忆起当初在长年殿和西凉驿站险些被昭辛所杀之事,她仍是心有余悸。 聂向晚也是听得惊心动魄,若将他们两方所掌握的线索组织起来,那么天机道所谋,绝非国师之位如此简单:“老夫和那位至交都以为,顾玄只想以鬼火案为跳板,成为国师,以伴驾君前,扩大天机道势力。可如今听小娘子这么一说……” 他虽未说出口,在场数人都已明了此事的严重性——顾玄要和李琮里应外合。西凉人长驱直入,顾玄则试图把持朝政,他们共同的目标,便是大梁。 --------------------- 是夜,神宗殿。 玉泽一路小跑着,赶到此处。不知宗主急急召他来此,又是为了何事。如今宗主日日随驾君前,来道坛的时候便少了很多,因此许多机密之事,从前他无法接触的,如今都一一交给了他。 方才宗主传来口信,让他到地下一趟。陪着宗主这数年,玉泽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自己的身家底细却被摸了个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难怪宗主无人可托,也只好交付于他。 上回在神宗殿,宗主整治那制造人俑案主谋冯七的画面还历历在目。玉泽头一回知道,原来吸引万千信徒,不远千里前来此处敬拜,那宗据说耗费了几万斤铜所铸成的神宗像,内里竟是空心,还挖通了暗道,一直延伸到地下。 也不知宗主最近在谋划什么,好几次神宗殿白日都关闭,引得不少信徒不满。玉泽想,既然宗主让他下去,想必也是要告诉他实情了吧。 他吩咐道徒在殿门前看守,不许任何人入内后,自己掩上了殿门,再绕到神宗像后,爬进了后面的暗格里。 里头插了火把,一路向前延伸。火光映在四壁之上,映出玉泽的影子。他本觉有些瘆人,便裹紧了外袍,迈步往前走去。 听得一阵铁器轰鸣之声,他知道前方便是终点。绕过转角,眼前灯火通明,豁然开朗,玉泽也不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后退一步。 这暗道所通往的地方,绝不是他想象中的一处小小密室。他还以为宗主唤自己来此,是为了找一处更隐秘的所在来议事。 可眼前就如一处规模宏大的工坊,许多工匠赤膊在此处往来穿梭,铁炉内烈火熊熊燃烧,火星铁花飞溅而起,夹杂着方才自己所听到的金属敲击之声,这一切,让玉泽看得目瞪口呆。 道坛是从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铸铁坊?玉泽这才回过神来,寻找宗主的身影。 这时,有人缓缓踱步,来到他身后,玉泽转头一看,马上躬身道:“宗主。” 他见顾玄眼中倒映出烈火,甚至有些心醉神迷的模样,惊道:“宗主,您这是要?” “玉泽,你难道还未猜出来我要做什么吗?”他们此刻正站在那宏伟无双的神宗像下,可玉泽觉得,宗主此刻狂热的模样,仿佛自己才是即将降世的神宗。 而立在他们上面的那一座,只不过是空壳罢了。或者说,整个天机道都是空壳,只不过是顾玄操控在手上,以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而已。 玉泽恍然醒悟过来,那空心的神宗像,那消失无踪的几万斤铜,如今已尽数来到他们的面前,在火炉中熔化又被再次重铸成全新的模样。 那是刀,是剑,是弓弩,是长枪,是杀人的利器,是藏匿在神宗像之下,无人知晓的秘密。 玉泽忽然觉得心底溢出一股无以名状的极端的恐惧,仿佛已不认识面前自己侍奉多年的主子。 他知道天机道与西凉结盟,也知道顾玄一心要发展实力,在朝中立足,可他从未想过,他竟然要自己发起叛乱。 玉泽心中涌出千万可惧的念头,可他知晓顾玄狠厉的性子,因此面上仍是小心翼翼奉承道:“宗主英明!如此一来,便不必指望那李琮了,到时候……” 顾玄着迷地注视着那火焰,仿佛已能展望出他渴望已久的未来:“到时候,二分天下不过是个诱他抗衡裴誉的借口。而我,才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 玉泽浑身颤抖,他怕下一刻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慌,便低下头去,试图岔开话来:“如今信徒云集天下,如您早前吩咐,为了……”他咽了口唾沫,极力想保持镇定,“入教及敬拜时,我们都已要求信徒必须捐献钱粮。稍后的节日,也一样会让他们捐献银钱,目前信徒并未有特别大的反对之声。” 他这才警醒,原来顾玄早些时候让他提高天机道入道和敬拜的门槛,收取信徒的钱财,并不只是为了让百姓们觉得奇货可居,这些钱将会源源不断地变成此处铸造武器的本钱,或者是用作以后招揽信徒共谋大事…… 玉泽已不敢再往下想。他也是永安人,自小在永安长大,本以为顾玄与西凉人达成的协议是以定西一带为边界,西凉人出兵,则助其成为大梁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 那这天下,还是大梁朝,他也只不过是为了天机道信仰遍布天下而努力罢了!可如今……宗主看着年纪约莫二十多岁,而那神宗像是数十年以前所铸造的。这一搅动大梁、推翻王朝的密谋,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又是从哪一任宗主开始筹谋? 他想起那日提及成宣前往前首辅顾淮府上时,顾玄对自己道,他的母亲姓顾。那么,顾玄的母亲,应当与前首辅顾淮沾亲带故,他才会一再放过成宣这个看着与顾淮有关系的女子。 那么,顾淮一家七口灭门,永安上下百姓都曾耳闻。宗主当年也只是十多岁的少年,他会与那一桩灭门案有关吗? 作者有话要说: 永远emo,永远年轻,今天又是为竞技体育心塞的一天……手动点烟 第87章 风云起 “从今夜开始, 神宗殿夜里不再对信徒开放。我们必须连夜赶工,确保这些武器能尽快地锻造出来。”顾玄忽然吩咐道,打断了玉泽的思绪。 玉泽仍沉浸在方才的战栗之中——顾玄是想号召信徒群起围攻大梁朝, 在西凉国开战之际, 坐收渔翁之利。 他尽可能地伪装出一副关切的模样:“宗主,可有锻造的数量和时限?小的才好把握。” 顾玄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自然是越快越好。至于数量,工匠们都已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忧,只需每日来此监察即可。” 玉泽仍有疑惑未能解开:“这武器虽有了, 可上战场的人在哪儿?”他问得隐晦,不敢直言。天机道虽信徒万千,可多是平民百姓, 如何能与大梁的将帅士兵匹敌? “世事难料,谁能知道那些大梁精锐……?”顾玄初时并不忌讳, 但说到此处却忽然停了下来,不知是否因今夜玉泽打听得实在有些多,而生了疑心。 玉泽暗暗懊悔,不该因为好奇越问越多, 见顾玄已有些起疑,他急忙俯身, 恭敬道:“小的也是为天机道前程忧心不已, 宗主莫怪。” 他不曾见到顾玄似笑非笑的神情露出一丝猜疑和戒备,只听得他道:“不必如此。叫你来此,便是把大事交托于你。”他想起日日与他在朝堂上据理力争, 试图扭转永嘉帝想法的贺之舟, 忽地心生烦厌。 若不是所谓的首辅大人从中作梗,他对永嘉帝的操控, 便是滴水不漏,毫无破绽。若自己轻举妄动,要求永嘉帝向他下手,自己可能先落了个诬陷忠良的罪名,永嘉帝虽信他,却并非彻底的信任。 想必贺之舟这老狐狸已经苦思良久,正拟定对策来扳倒自己,那他何不将计就计,顺应这个贺之舟的计谋呢? 如此一来,便可一石二鸟,既获得永嘉帝完全的信任,又能扳倒贺之舟了。 玉泽并不知道顾玄在想什么。他只觉得炉中火光越烧越炽烈,就如顾玄的野心一般,试图吞噬一切。 ----------------------- 大理寺中,验所。 成宣一早便被叫到此处,平日他们为了掩人耳目,多在用膳时才一起交谈。想必是前夜在天机道道坛中打探出了什么,她无比兴奋,却见延景和许如千比她更为积极振奋。 也难怪,自从鬼火案后,他们三人总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追查,又担忧顾玄报复成宣,因此一直没什么进展。 听闻他们在道坛中遇到了刑部给事中聂向晚,成宣讶异地睁大眼:“你是说,朝廷中也有人在怀疑顾玄的身份,想要追查?” 如果前往查探的是给事中,说明对顾玄心生疑虑的这群官员们,官职绝对不低,甚至可能有位高权重之人,只不过不方便露面而已。若自己能借助对方的力量,那她就不必处处受制于顾玄对她的要挟,以致目前极为被动的境地。 她不禁追问延景道:“你可知那个至交好友是谁?”东风好借力,对方官阶越高,对他们三人越有利。 延景皱眉,略略思索,一时并无想法:“聂伯父从官许多年,门生好友不计其数,我也并无头绪。他不愿说出来,想来也是要为他保密。” 听到延景这么说成宣并不泄气,如今有人助他们一臂之力,她已觉十分庆幸。 成宣哪里是能按捺住的性子,她取来笔墨纸砚,“刷刷”就往上写。 延景和许如千都好奇地凑上前,想看看成宣在写什么。眼见她笔走龙蛇,许如千已是轻声笑了起来:“咱们只不过和聂大人见了一面,你都有任务要给他了?” 成宣吐了吐舌头:“聂大人不也忧心忡忡的吗?这顾玄眼看越爬越高,他肯定比我们还担心。别怕,若他不情愿,怎会以身犯险,亲自到天机道道坛,信我的。” 不多时,她已把自己这几日的所思所想都写了上去。追查顾玄身份的不同途径、天机道历任宗主的遴选,以及顾玄时刻戴着面具的缘由……她写完后,长长舒了口气,待墨迹晾干时,她道:“延景,这封信,就拜托你送到聂大人府上了。” 可把信封口时,她才突然想起什么来,狐疑地朝他们二人道:“我想,聂大人毕竟也是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他肯定不会白白为咱们提供信息吧?” 延景忙接过话道:“那可不是,成大人真聪明。聂大人说,让咱们尽可能搜集天机道与西凉勾结的证据。只有睢宁小姐一人的证词,绝不足以扳倒顾玄的势力。” 成宣在心中梳理了一遍鬼火案的线索,再一次感慨顾玄行事不留痕迹。魏正元和周阮阮已死,只余裴誉那时得到的一封与西凉通敌的书信,而李琮远在褚阳,昭辛早不知去向…… “昭辛!”成宣无可奈何,也只能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了,“她对李琮心怀怨怼,肯定是想要伺机报复的。”她朝延景道,“你若见到聂大人,也向他提一嘴,寻一寻这个西凉女子。” “她还会留在大梁?”许如千回忆起西凉驿站里昭辛所说的话。 “试一试,谁知道呢。”成宣想,昭辛也是被李琮辜负的可怜人,既然还愿意去顾玄面前为他们周旋,若找不到,也许对她也是好事。 离开验所后,刚刚那股兴奋的劲头还未过去,成宣决定得趁热打铁,好好想想顾家的案子。昭辛若能寻回,也只是侥幸;她更想找出杀害爹娘的真凶,恢复自己顾家女儿的身份,也许皇帝会饶她一命。 到了她在世人光明正大的时候,她便可以指证顾玄的阴谋了。 她找了处无人的衙房,又开始涂涂画画。如今最大的疑虑,是顾府到底有什么位置能够藏匿这数人的尸首。 凭着昨夜的记忆,她把整个顾府的各处位置巨细无遗地画了出来。她站在窗前,借着日光一处一处地细看。 她仍记得裴誉曾提过的,在魏正元府上所发现的暗道。会不会顾府之中也有密道?只是三法司和顾家仆役都并不知晓?因此凶手把七人的尸身都藏在里面,掩人耳目。 成宣自己又摇了摇头。若是如此隐秘,那些行凶的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游廊、庭院、荷花池……她的视线在顾府的地图上游弋,思绪也不由回到孩童时候。当时她虽身在别处养病,时不时也会回到顾家,和爹娘一起度过。 如今也正好是夏日时分,爹爹最爱荷花了,总带着她坐在池边的凉亭赏荷花。 秋波荡漾,莲叶如碧玉颜色,层层叠叠地堆涌起来,映着粉白的莲花花瓣。她记得自己幼时贪玩,趁爹爹在亭子里小憩,自己偷偷爬到池边,想摘下荷花。 可是池边小径湿滑,自己却不慎滑落水中,她越挣扎,便越往水里头沉下去。一口一口的水呛得她无法呼吸,她想拼命举起手,呼喊爹爹来救她,奈何正是莲花盛开的季节,莲叶堆叠,几乎要将身形稚嫩的她完全掩盖住。 幸好爹爹听到了她的呼叫声,否则,自己也活不到今日了。自那以后,爹爹便再不允许她靠近荷花池了。 夏日……荷花池……荷叶……成宣心跳得极快,仿佛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冒出了极为大胆的想法——若我是凶徒,能否把尸体藏于荷花池中? 顾府的荷花池,占据了大半个庭院。如果三法司已经搜查过顾府中的每一处,但他们七人的尸首又不可能被搬离府中的话,那么荷花池,不也是一种可能吗? 而且正值夏日,荷花盛开,谁又会想到,要将整池荷花连根拔起,去寻找尸体呢? 不,还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成宣每到思考的紧要关头,便会不自觉地在房中走来走去。她来回踱步,想解除这一猜想所有不合理之处。 第一,尸体难道不会浮起来吗?她搜肠刮肚,回忆从前曾了解过的勘验知识——会,但最开始会先沉于水底,直到尸体腐败,才会慢慢浮起。 三法司仔细搜索后,不可能派许多人手在那儿看守。只要在尸体腐化以前,偷偷潜入府中,打捞起来即可。 不对!如果我是凶手,我还有更完美的法子!在他们身上绑上石头,将他们沉入荷花池内,那便可以确保,即便三法司查个十天半月,尸体也不会浮上水面。 还有……还有什么呢?成宣觉得此刻的自己好似疯魔一般,附身在那个残忍至极的主谋身上,一一猜测他是如何杀掉自己的至亲之人。 那么多尸体投入池中,难道不会夜半发出声响,惊醒顾府的仆人吗? 她又仔细瞧着顾府的地图,荷花池本来就在庭院,远离各人所居住的卧房。她记得爹爹爱惜仆人,顾府又不是皇宫内院,不会让他们整夜守候在门外,毕竟这样辛苦得很。所以即便卧房外有人,也不会听到庭院那处的响动。而仆役们所居住的通铺,就离这儿更远了。 再者,尸体绑了石头,已是沉甸甸的,把他放在池边,轻轻推入水中,料想不会发出多大的声响。 成宣再三斟酌,已觉得荷花池这一推断极有可能。可这一切都还只是推测,她决定亲自回到顾府,到荷花池里看看,看看自己会在池中,寻到家人的尸身吗? 第88章 风云起 成宣本想一鼓作气, 马上赶过去。可如今还是白日,她无端跑到荒废已久的顾府里,又跳进荷花池弄得一身泥巴, 回客栈的路上又会惹人疑窦。 她按捺住自己惴惴不安的心情。今日的推测, 是她多年来暗暗觉得最接近真相的一次。若爹娘和哥哥天上有灵,定要保佑她找出真相。即便一时无法抓住真凶,起码找出尸身,能入土为安。 成宣神思不属,好容易熬到了放值时候。她顾不上和延景、许如千二人招呼一声, 自己匆匆离开了。想起自己要跳池子,最后还是绕回客栈去,拿了一身衣裳, 准备等会换上。 去的路上,她还顺手捞了一根竹竿。毕竟自己不识水性, 还是试试深浅为好。 等她折腾了一阵,到了顾府的荷花池旁,已是日落时分。余晖温柔洒落,映在荷花本该亭亭绽放的池中, 可如今,这里就如断壁残垣, 枯黄的衰枝败叶铺满了整个池中。 池水也因慢慢淤塞, 散发出阵阵的腥味。成宣先用竹竿往水下戳探,想量量底下有多深。她记起自己幼时落水时,双腿用力地蹬啊蹬, 却怎么也踩不到底。可爹爹把她从水里救出来的时候, 她模模糊糊地记得,爹爹抱着她时, 是可以站起身的。 即使自己不会水,只要能站起身来,也不需要担心溺水吧。成宣给自己鼓劲,心里却还是七上八下的。早知道就布满着延景他们了,要把他们喊上,自己溺水了也有人拉一把。 万一就这么淹死在池子里,那可太亏了。成宣小声自嘲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她用竹竿和自己比对了一下身长,又努力地伸进水中。荷花池年久无人清理,底下全是淤泥,她有些气馁,还是一直往下试探。 忙活了许久,她把那根竹竿细细对比了,发现竿上的淤泥痕迹最顶端差不多接近自己的胸前。 成宣抱着拼一把的心态,从池边慢慢摸进水中。幸亏是夏季,水温还带着阳光的余热,她一手仍扶着池边,想尽量在池中站稳脚跟。 底下全是长年累积的淤泥和水草,她必须小心翼翼的,万一被绊住了,那么后果便不堪设想。成宣试图扒开水面蔓生的枝叶,一手握着那根竹竿四处戳探,一步步朝前走去。 她不敢潜入水底,只能靠自己的双腿和竹竿去感受池底。每站定一个位置,她便以那处为圆心,不停地以竹竿上下试探,看看是否有骨头那样的硬物。 她泡在水中许久,已有些力竭之感。每次竹竿带起的,都是些枯叶或淤泥,别的什么也没有。下水前,她凭着目测将池子分作三部分,眼看第一部 分已快要查探完毕,仍是毫无发现,成宣便鼓励自己,不可轻易放弃,毕竟一切只能靠她自己了。 她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挪动着身体,举步维艰地在池中移动。有一回还差点被池底的水草绊住了腿,她心下一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慢慢以竹竿维持身体平衡,才以手挣脱了缠绕的草叶。 成宣心有余悸,不敢急躁,便放慢了动作。她必须在天色彻底昏暗前,把池子检查一遍,可要保证安全的话,看来是做不到了。 成宣不敢犯险,决意先回到岸上。此时她就在亭子的另一侧,便慢慢移动回去,可下一瞬,脚上似乎踩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成宣立刻警觉起来,用脚去踩,却觉得有水的浮力,感觉不太明显。她不肯放弃任何的线索,试图用竹竿把那物从水中拨弄起来。 可即便如此,她看不到水底情形,也无法真的把它抓住。成宣心道:那便赌一赌吧!她深吸一口气,一下子潜入水中。 池水浑浊,她凭着方才的印象,试图把手尽量伸向碰到硬物的地方。一抓都是软绵绵的淤泥,成宣不甘心,在力气用尽前,又伸手抓了好几回。 碰到了!她再也坚持不住了,猛地把头伸出水面。只顾得上摸一把眼前的泥水,她迫不及待地看了看手上刚拿取的东西——上面全是淤泥,她以手心用力抹开,露出原先的惨白颜色。 是人骨。她顾不上恐惧或痛哭,细细观察那骨头的形状,判断着像是男子的腿骨。哥哥?还是爹爹?想到此处,她再也忍不住这大半个时辰带来的力竭和难受,作呕起来。 等那股恶心劲头过去了,成宣才缓了口气,打算慢慢回到岸上。不对,她方才为了捞那根骨头,不小心被池底不知是废弃的麻绳或是杂乱的水草紧紧扯住了,还连带着什么重物,她不管怎么用力,也无法挣脱。 也许是挣扎得太厉害了,小腿上一股酸软难耐的感觉涌了上来,成宣不敢再用力,只能等痛楚过去。天色越黑,水温越低,自己便越可能失去意识。 万一真是那样,连许如千他们想救,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救。 成宣不敢再白费力气,她小心翼翼地以脚去试探自己到底绊住了什么。可天色昏沉,水又浑浊,脚一直往外试探,也没看出是什么。 她甚至想拼尽全身力气,尽可能地往岸上爬,可是离得又太远了些。成宣无计可施,她怕自己会力竭昏迷,只好把那根人骨头抛到岸上,倚着亭子想法子。 不知是不是太困太累,这一靠,她竟然就泡在水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里倒不是和裴誉成亲的场景了,是她第一次来顾府,晕过去以后被裴誉抱着的时候。 她在梦里还想嘲笑自己怪没出息的,怎么现在这么软弱了,从前在岷州府遇到了什么难题,都是靠自己挺过去,现在遇到一点小小难关,都要差点泄气。 也许是裴誉太可靠,太让人安心,她才会不自觉地想依赖他,梦里也要向他求助。 反正是梦,梦里什么都可以做吧。在裴誉的怀抱里,她主动环上他的脖颈,又往他胸前贴得更紧,想汲取他身上的体温,还贪婪地想呼吸到他身上熟悉的清爽气息。 不对,那好像不是裴誉的气息。她不知在谁的身上也曾闻到过,似草木般清幽素淡,是一个年轻男子…… 梦到了此处,成宣终于惊醒过来。她猛地睁大眼,惊觉自己确实被人抱在怀中,而且的确是如裴誉一般的年轻男子。 待成宣抬眼一望,顿时臊得满脸通红,竟是少卿大人!她从未如此想挖一个地洞钻进里头去,自己真是丢人丢到家了,莫名其妙跑到荒废宅子里,还跳进荷花池中,最后还上不了岸。 肯定也是谢念寒把她救起来的吧,她已顾不上自己还被他的双臂抱在怀中,也顾不得自己依旧环住对方的脖颈,已是立刻想挣脱开来。 谢念寒本来在看着路,察觉怀中动静,此刻才看着他。成宣一对上他眼神,更是羞恼不堪:“少卿大人,你把我放下来吧!我可以自己走的!” 顾府里没有灯,只有月光。月色落在他们二人身上,成宣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谢念寒脸上露出一丝稍瞬即逝的温柔。 她想自己定是看错了,谢念寒好像故意要逗她开心,似笑非笑道:“成大人方才不是拼了命要抱着我?怎么醒过来就翻脸不认人了?” 成宣面红耳赤,一时讷讷不能言。她总不能说自己做了个梦,以为见到了裴誉吧。 她见谢念寒似乎没有半分要把她放下来的意思,只好自己给自己解围道:“……大人是怎么知道我在此处的?” 好像早已料到她会如此发问,谢念寒慢条斯理道:“路过此处,见你进去了,我本想着这是你的私事,不方便插手,可又怕你一人独自在里头会发生什么,还是回过头来找你。结果就在池子那里见到你了,方才还以为你晕过去了呢。” 谢念寒平日对大理寺同僚都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也没听说谁和他私交甚好。如今这般关心妥帖,还一句不问自己为何来此,成宣心底也涌出些感激之意:“谢谢少卿大人,若不是你,我便……” 她更是羞惭:“您还是将我放下来吧。” 谢念寒似乎还是担心她身子支撑不住:“你在水中呆了这么久,能坚持住吗?” 她读出他眼中的关切,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去,不知为何今日对她如此在意:“没事的,把我放下,我自己能走,不劳烦您了。” 他看着还有些隐约的失望,仿佛很是想把她抱到顾府外。成宣心想自己怎么每次去顾府,总会遇到别人。上次是裴誉,这次又是谢念寒。说起来,裴誉从前的未婚妻谢流婉,还是他的妹妹吧。 听她再三保证,谢念寒还是将慢慢将她放了下来,又怕她站不住,还伸手想扶着她。成宣又是摆手又是推测,自己趔趄着往外走。 果然是有些虚弱了,她走起路来,都觉得双腿使不上劲。直到自己往外走了一段,才听到一直在身后的谢念寒道:“是你吗?承萱?”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成宣有些摸不着头脑,没想到谢念寒又补上了一句,她似乎被什么钉住了脚步,一步也走不得了。 “是你吧,顾承萱?”谢念寒往她走近了几步,温言道:“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谢家哥哥。” 第89章 风云起 成宣呆呆立在原地, 一步也动弹不得,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你怎么会知道是我? 残余的理智告诉她,这样的话决不能说出口。可这十余年来, 除了薛伯父, 从未有人还记得她的真正身份,连裴誉她都未曾说出口。 也许他们年少时确实见过,但她是以远亲的身份寄住在顾家。难道谢念寒的父亲和爹爹是故交?否则怎会知道她的身份。 谢念寒见她一时呆愣了的模样,总回不过神来,温和道:“我猜你隐姓埋名来到大理寺, 今日又私下到顾府来,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若你不想说,你不必理会我方才所说的话, 就当我是认错了人。” 谢念寒先退了一步,更让成宣不知所措。她的脑中仍回响着谢念寒喊自己的时候, 说的那三个字。 顾承萱,顾承萱。 在岷州府时,连薛伯父都不会这么喊她。这个名字仿佛让她变回那个盼着回到顾府,和爹娘哥哥在一块的豆蔻少女。 可如今, 她扮作男子,欺君罔上, 又牵涉进天机道的惊天阴谋之中, 早就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了。 生平头一回,成宣想放弃理智,大胆地说出口来, 承认自己就是顾家的孤女, 而只身来到永安城,只为了查清当年的真相。 她的双眸泛起泪意, 吸了吸鼻子,残存的理智支撑着她强作镇定道:“……少卿大人何出此言?怎么会叫我这个名字?” 谢念寒抱拳,有些歉意道:“方才把成大人从水里救出来,可能是衣裳浸湿了的缘故……”说到此处,他颇不自在地转过头去,清了清嗓子道:“所以我才把岸上放着的另一身衣袍披在你身上。” 成宣本来心中还是凄凄惨惨,她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身上裹了一件外袍。她登时面红过耳,那谢大人岂不是……岂不是知道了自己的女子身份? 早知道把延景和许如千叫过来,便不会折腾出这许多事了。成宣又转瞬意识到,若谢念寒知道自己伪造身份进入大理寺,自己若不能给出合理的缘由,他会帮自己隐瞒吗? 想到此处,她抬眼望着谢念寒。想来是怕她不自在,他已背过身去了。 成宣想,他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又是顾家的世交,既然已瞒不住了,若是坦诚相告,不知他会不会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重启对顾家一案的调查? “你……你整理好了吗?”他虽然背过身,成宣仍听得出他的迟疑,“今日之事,你放心,我不会对旁人提起的,你也把它忘了吧,毕竟……名声要紧。” 她鼓起勇气,把那件外袍又裹紧了些,走到谢念寒身后:“少卿大人,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谢念寒似是怕她还未准备好,仍是背对着她,语气亦带了些急切:“你不必如此。我说了,今日的事,我可以当做不知道。” “我想好了。”成宣抬起眼,她感觉此时此刻,她必须耗尽身上所有的勇气,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关于我的身份,我可以告诉你。” -------------------------- 自从收到大理寺送来的密信后,聂向晚已派出不少人,去打探这天机道背后隐藏的秘密,还命人不管搜集到了什么,必须马上送到府中,不必拖延。 那封延景所送来的密信,加上当日他和那位小娘子在天机道道坛对他所说的话,令他如今心惊胆战。 聂向晚从未料到,这个身份不明、来历不清的所谓宗主、国师,竟然妄图与西凉结盟,以瓦解整个大梁朝。 此等阴谋诡计,若不及时挫败,可远不止是后患无穷了!他自己誊抄了一份,又附上应对之策,派人把信送到了当朝首辅贺之舟的府上。 他不愿对延景透露那位至交好友的身份,并非因为他不信任延景,而是贺之舟的身份实在过于敏感。 他们二人,既是同年,亦是同门——都是顾淮的学生。 可顾淮死后,他们在官场上似乎总是政见相歧,互相攻讦,朝中几乎没多少人知道他们彼此竟有私交。这是他们无言的默契,顾淮是老师,学生不管站在朝中的哪一方,心必须是向着大梁朝。若他们立场不同,便不会造成一方独大,把控朝政的局面。 可如今,真正妄图想要把陛下当做傀儡,试图颠覆朝纲的人已出现了,他能做的,只有倾尽全力,维护大梁。 此时,门外的仆役打断了他的思绪:“聂大人,有送给您的信。” 聂向晚命仆役掩上门,把信中内容细细读了一遍。如今他派出去的人,不止在永安探查,甚至到了各地天机道昌盛之处。只有远离顾玄的势力,才能尽可能避免他起疑,在朝中掀起更多波澜。 信中道,各地道坛,都有从永安派驻各地的坛主,他们分管各地的道坛事务,管理道徒、收取道徒的种福钱和进行定时的筵讲、敬拜。这些坛主有可能是在竞争宗主之位落败后,不得不接受被架空的命运,遣离永安,与朝廷的“发配”有相似之意。 因此,顾玄为了防止这些坛主群起反对自己,又会扶植本地道坛的人成为副坛主。这样,坛主和副坛主互相掣肘,谁也不能凌驾于对方之上。这也等于变相稳固了顾玄在永安城的宗主地位。 而这些分坛,与永安的道坛又是从属的关系。每年,坛主都必须将收集来的种福钱源源不断地上供到永安的道坛中去,顾玄作为宗主,也必须每年定期巡视各地的道坛,让道徒更为虔诚信奉。 而这一模式,已持续了数年。这次聂向晚派出去的探子,故意去查问的是在宗主之位争夺中落败,不得不在各地分坛中担任坛主的人。这些人与顾玄之间定有龃龉,聂向晚就是要利用这一点,才能从他们口中探出天机道的背后机密。 既然已经提到了宗主的遴选,想必继续往下查,定会有更多线索,能知道顾玄的真实身份。聂向晚将信中内容熟记于心,将信纸放在烛火之上,烧成了灰烬。 ----------------------- 成宣的确记得谢家和顾家是世交,两家人常常互相走动,可她在顾府呆的日子少,也不大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见过谢念寒。 因为担心她着凉,谢念寒便提议先带她回谢府,换一身干净衣裳,再坐下来慢慢说。离开顾府后,两人沉默不语地走在路上,成宣突然觉得如释重负,因为她自己也还未曾想好到底要如何开口。 等到了谢府,谢念寒命婢女带成宣去沐浴更衣,她也没有拒绝,毕竟浑身都是泥水,也不好这样坐在上司面前说话。 她这时候才注意到谢念寒面色苍白,还时不时咳嗽几声:“少卿大人,你也下水了吧?真对不住了……” 谢念寒面色通红,手背掩着连续咳嗽了好一会儿:“不,不打紧。我本来就病着,还没全好。” 成宣记得,晁凌回到大理寺一阵子后,谢念寒便告假不回大理寺了,原来是病了的缘故。她怕再说下去更是耽搁时间,连忙道了声谢,跟上婢女的脚步走了。 她们穿过重重游廊,成宣试图搜寻记忆,自己有没有来过此处。可她实在不记得她曾和谢念寒如此熟识,连真实身份他都知道,毕竟爹爹把她养在外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顾家还有个幺女。 难道就是因为世交的关系? 她摇摇头,决意把这一身泥巴洗掉再想。她们绕过了一处清幽的所在,那儿是后院,成宣惯了仔细观察周边,便注意到后院那儿有一处卧房,和她一路上所见过的都不一样。 门上上了锁,还站着一个婢女。她有些好奇,便随口问道:“那儿住着谁呀?怎么得锁上?” 可那婢女头也不回,连应都不愿回应她。成宣奇怪,毕竟是别人家里的私事,她和那头还隔着一处庭院,只来得及匆匆扫了一眼那个百无聊赖地倚在门口的婢女。 那模样,看着好像有些熟悉,难道她以前见过? 没道理呀,她进入大理寺后,和谢念寒根本没有私交,怎么会见过谢家的婢女?成宣一旦产生疑窦,就拼了命想解决掉。可她在脑海中搜肠刮肚,仍是没有想起一点线索来。 莫非是自己自己查案查得久了,脑子里总爱胡思乱想?她实在想不起来,决定还是趁等会儿沐浴更衣的时候,好好想一想,要怎么把这十来年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谢念寒。 她既要说服谢念寒自己进入大理寺不是心怀不轨,更要劝他支持自己重启顾家一案的调查,想来也不是那么简单。 而那一头,注视着她身影的谢念寒放下了方才掩饰咳嗽的手,脸色亦慢慢沉了下来。 第90章 风云起 本来还疑惑着, 不知谢念寒有没有跟婢女提及她的身份,成宣梳洗过后,发现为她准备的还是男子的衣裳。她放心地换上, 又跟着婢女往来的路上走。 成宣还没忘记上锁了的卧房, 还有那个似曾相识的婢女。她刚刚在沐浴时,脑中还滑过一个念头,既然门上锁了,又有人在看着,里面估摸是锁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难道关着人?好端端的大理寺少卿家, 怎么会把人锁在里头呢? 她正想趁去见谢念寒的机会,再好好看一看那个婢女,可引路的那位却似乎故意绕过了刚刚经过的那处。成宣开口想追问缘故, 想起她方才也是避而不答。既然是谢家的私事,那么她还是不要干涉罢了。 她还是忧心待会要怎么跟谢念寒开口吧。自己的身份, 从未对任何人据实相告,即便谢念寒是爹爹的故交之子,她还是得小心谨慎些。 成宣一路默念道:待会儿千万不能把裴誉、延景和许如千他们牵涉进来,还有聂大人、天机道、西凉之类的事情, 无凭无据,谢念寒估计是不会相信的。 她神思不属, 一路懵懵懂懂地跟到了一处, 那婢女停了下来,侧身让她过去。 竟是一处亭子。亭下也有池子,里头养的却不是荷花, 而是假山奇石, 还有鱼儿在游动。谢念寒正站在亭中,给锦鲤喂食。 听闻响动, 他转过头来,放下鱼食,冲成宣温柔笑道:“都收拾好了?过来坐下。” 成宣习惯了他以往公私分明的模样,如今还有些不适应,不自在道了声好,便坐在他身旁。 谢念寒也不催促她,只是一昧地望着她。成宣想从他如墨般的双眸中找出些什么,好让她能安心下来,让紧绷着的自己能恢复平静。 “少卿大人,在我开口之前,我还有问题想问你。”成宣想把方才在顾府发生过的事情,再确认一遍,“你担心我独自一人在顾府里会出什么事,所以才来找我对吗?” 谢念寒点了点头:“你还想知道,我为何会猜出你的身份吧?” “除了……除了发觉你是女儿身……”他说到此处,脸不可察觉地有些发红,成宣也变得窘迫起来,但他仍继续说了下去,“其实也很容易猜到。你独自跑到顾府里头,应当就是想查出当年的真相吧?” 这样听着确实没有不合理的地方,成宣又听到他说:“还有你的名字。我早该想到是你的,承萱。” “承萱”二字,从他口中说出,竟莫名带了些温柔缱绻。他又道:“我娘姓顾,她也是顾家人,她和你爹娘交情深厚,加上我爹和顾伯父的关系,算是亲上加亲。我们才会常常来往,一起长大。” 他说得如此恳切,成宣想,从岷州府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赌注。成宣像豁出去似的想,今天也让她来赌一次。 “我,我的确是顾淮的女儿,顾承萱。”成宣终于鼓起勇气,说起了第一句。谢念寒并不意外,也没有打断她,他的眼神像在说,没关系,你只要说下去就好,我会听的。 成宣就那样,慢慢地把顾承萱的故事讲了一遍。她成为成宣已经太久了,因此讲述起“顾承萱”的故事时,她总觉得有些恍惚和陌生,仿佛那些事情,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 顾府发生灭门案的时候,作为长年寄居在外养病的顾承萱,并不在永安城。因此失踪案的受害者只有爹娘、哥哥和小妾,连三法司也不曾知晓,原来顾家还有一个小女儿流落在外。 但杀死父母兄长的人,不仅知悉她的存在,还能追杀至她所居之处。自己连累乳母和她的女儿代她受过,自己跟着薛伯父一同来到了岷州府。 从此,她摇身一变,成了薛伯父的养子,化名“成宣”。过去的在顾府作为顾家小姐的种种,已被全数抛在脑后。成宣一心一意,想的便是要学习刑狱之术,加入三法司,查清当年的真相。 爹爹,绝不是会无故遁世的人,更不会抛下大梁百姓,求什么天机道法。 “今日并非是我第一回 来到顾府,”成宣想隐瞒自己和天机道的纠葛,“我从前也来过,但总是没找到线索。方才灵光一闪,才会到荷花池里去……幸亏谢大人把我救了上来。” “你不必把我当做大理寺的少卿,我就只是谢念寒而已。”他好似知道成宣仍未真正接受身份暴露,便好言安慰她,“那案子可是有进展了?若是事关当年真相,你尽可告诉我,我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成宣等了半日,就等他这一句,眸中也不由发亮,道:“真的可以吗?” “这可是十余年前的旧案,只靠你一人,你得查到什么时候?” “可我的身份……”她仍在担忧,“我冒充男子进入大理寺,可是欺君之罪。” “若翻案了,陛下仁厚,也一定会体谅你的苦衷,不会追究的。”谢念寒唇角带笑,想伸手摸一摸她的额发,似乎想安慰她。可到了一半又觉唐突,苦笑着把手收了回来,还满是歉意道:“是我冲撞了。” 成宣略略诧异,他解释道:“是我唐突了。我总想起小的时候,我们俩一起玩耍的情景。” “可我为何全都想不起来?”成宣只记得几次回到顾府和爹娘过节的情景,可与谢念寒玩耍……她只隐约记得这个人,可他们之间是如何相处、是否熟稔,这些她一概忘了。 于是此刻她也只能微微笑着,安慰他:“不要紧,也许是太太久之前发生,也可能是我经历过爹娘的事情,心底不愿回忆吧。” 似乎是怕她不信,谢念寒有些急切道:“你有个银手镯,是我娘的遗物……我当时送你了……” 成宣从未见过他如此羞赧的模样,可她也确实有一个那样的手镯,因为怕泄露身份,因此都不贴身戴着。她总觉得有些晕头转向:“你,为什么要送我手镯?” 谢念寒看着是想为方才的举动找个合理的缘由,他苦思冥想,迟疑许久,才开了口:“也许你都忘了,我们年幼时,曾订过亲。” ------------------------------------- 玉泽如今行走在道坛中,已是有了几分宗主的气势,小身板也挺得直直的,走到哪儿道徒们都对他恭恭敬敬的模样。 毕竟如今宗主成了国师,常常出入皇宫,比以往在道坛出现的次数更少了,因此现在隐约有玉泽接任下一任宗主的风声散播开去。 虽然他看着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但玉泽心里是有苦说不出。如今每一日到神宗像下头去监工,他内心都在天人交战。一方面这是顾玄交托的事情,他不敢不从;一方面……这可是明目张胆的造反啊! 他想过弘扬天机道法,想过得道飞升,可没想过拿着刀枪,冲到宫里去推翻大梁皇帝! 可顾玄为人心思叵测,他要是对监工和造反一事有一丝迟疑,顾玄立刻就能看出来,自己的性命都捏在他手上。即便逃出永安,各地道坛也会通缉自己,逃到天涯海角也是躲不过顾玄。 难道自己只能沦为造反派的一员了么?玉泽有些郁郁寡欢,连信徒上来奉承他也没心思听,挥挥手便让人走了。 到了铸造工场,他仍是神思不属的模样。工匠把近几日锻造的武器簿册拿给他清点,他还得跟顾玄商量一番,到底这些锻造后的武器,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永安,运往全国各地的道坛。 因为白日不能开工,因此工场里灯火彻夜通明,工匠夜里便在此不断赶工。玉泽将那簿册翻来覆去地看,奈何一个字都没看进心里头。 他正惴惴不安地等着今夜顾玄来此,自己好复命。自从玉泽听到天机道想要推翻大梁朝统治后的计划,总怕自己会当面露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惹恼了顾玄。 这一等,便等到了后半夜。那炉火熊熊,烤得他迷迷糊糊的,便坐在原地打盹起来。 有人猛地抽走了他手上的簿册,玉泽乍然惊醒,差点自原地蹦了起来:“宗主?宗主?” 顾玄一边翻动着簿册,一边冷冷地看着他睡眼惺忪的模样:“睡得还挺好的?” 玉泽赶忙请罪:“宗主恕罪!小的,小的只是太累了。”他本就心虚,如今被抓了个正着,顿时冷汗直流。 顾玄话语虽有责怪之意,可却没再纠缠下去。玉泽正庆幸自己逃过一劫,顾玄忽地道:“你撤了跟踪成宣的人手,以后不必再跟着她了。” 玉泽诧异不已,这成宣可是知道本道和西凉的勾当:“宗主怎么突然就放心了?确实不需要跟了吗?” “我已有了法子掌控她的一举一动,你们没有必要跟着了。” 玉泽不知道宗主又想了什么新的法子折腾人,总不能是把成宣禁锢起来吧:“可她还在执着于查清顾府的案子,这对我们道坛会不会有什么影响……”玉泽虽心中畏惧,面上却尽力装出一副为天机道全盘打算的模样。 “我就是要让她查,还要尽力帮她。”顾玄仿佛对一切都志在必得,低低道,“既然她已忘了过去的一切,那么正好,我就让她查,但她查出的,只能是我想让她知道的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是提早更新的好宝宝~ 第91章 迷离眼 成宣离开谢府, 仍是有些失魂落魄的。她脑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谢念寒对自己说的话,越是想便越是觉得难以置信。 她从前曾和谢念寒订亲?为何她会对此一点记忆也无?听谢念寒的描述,他们二人算是青梅竹马, 两家又是世交, 加之谢念寒的母亲也是顾家人,和爹爹估计是沾亲带故的关系。 即便是她极少机会回到顾府,也绝不可能一次都没见过谢念寒。而且……他还曾送过那样珍贵的礼物给自己,肯定也不会仅仅只是一面之缘。 可无论成宣如何拼了命地回忆,她脑海中关于谢念寒的画面仍是空空如也。成宣苦思冥想, 想得脑仁都发疼了。原来要用刑狱之人的推断能力,去追溯过往尘封已久的记忆,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情。 若有信物呢?那手镯, 她还用绢布裹着,好好保存在客栈中。等会要是把这手镯看上个把时辰, 总能想起点什么吧? 她敲了敲脑壳,决定不再想了。可是谢念寒在亭子中,对自己说那番话的认真模样,仍是历历在目。对于毫无记忆的成宣来说, 她方才只觉得窘迫交加,一点动心也没有。 时过境迁, 少卿大人提起旧事, 可能也只是想和她相认罢了。若真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难道她会忘记得那么彻底? 不知为何,成宣心底涌起一丝丝对裴誉的愧疚……她在心中对自己嗤之以鼻, 我哪有对不起裴誉!我没有!可腿却不听使唤, 自己拐去了花市。 也不全然是愧疚吧,成宣上回收到裴誉来信, 边疆还是漫天风雪,永安已是春和景明。裴誉说想念永安的春日,虽然赶不上,她仍想趁着这次回信,把永安的初夏放入信中,带去定西。 入夏后,气候温暖,永安城的花市已是十分繁盛热闹。春光已暮,百花尽开,成宣刚走入花市,便被鲜花迷了眼睛。卖花者高声叫喊着,招徕客人。 成宣挑花了眼,玉绣球虽美,可不方便寄出;金雀儿和长春虽香气芬芳,姿态却不如别的花动人……她最后挑了一束千叶桃,打算把花瓣晒干,夹在心里给裴誉寄去。 掐指算来,裴誉上一封信,估摸着这几日应该能到永安了。裴誉离开永安前,他们约定不要私下通信,信件都由侯府中转,以免被天机道截取。因此她想了想,自己去侯府取信的时候,得把裴誉当时离开永安,关于天机道情况说明的那封信也一并带上。 既然谢念寒答应了重启对顾家一案的调查,那么她的身份泄露是迟早的事,若见得裴夫人,能托她在太后面前说上一句半句,自己小命也算是能保住了。 顾玄势力再怎么庞大,也不可能染指后宫吧。成宣颇没底气地想,对了,明日还得向延景再打听打听,天机道那边调查得怎么样了,她如今对顾玄身份还是一无所知。 敌暗我明,不妙啊!成宣越想越是紧张兮兮的,总觉得千头万绪,无从下手。她思来想去,决定赶快回去客栈,先写信,再把那手镯找出来,即使一整夜不睡,她也非得想起些什么不可。 -------------------------- 成宣睡过去的时候,手还是把手镯抓得紧紧的。昨夜她写过信,梳洗后,马上就躺在床榻上,借着烛光把手镯翻来覆去地观察,想看清上面的纹路和图案。 因为扮作男装,她已多年没有戴过,只是当时流落到岷州府前,这手镯确实是戴在自己手上的。正如谢念寒所说,是纯银锻造,上面有桃花图案,还镶嵌了玉石,看着颇为别致。 为了能尽快回忆起来,成宣甚至自己构想了一个送手镯的场景。谢府桃花树下,少年谢念寒和少女顾承萱腼腆地站在一块。桃花飞落,两人看了一眼对方,又羞怯地低下头去。 等少女顾承萱再抬起头时,面前站着的男子已不再是少年谢念寒。那是一个气鼓鼓的包子脸少年,顾承萱仔细辨认了好一会才认出他来,失声道:“裴誉?你怎么在这?” 少年裴誉还不像如今那般有将军的凌厉之气,有些笨拙和无措,还带了点纵容和无奈:“我的千叶桃呢?” 她像被人抓了个正着,有些讪讪的:“我都拿去晒干了,现在给不了你。” 裴誉好像并不在意,他摇摇头,很是大方道:“不打紧。你是不是想哭?想哭就哭吧。” 不知为何,顾承萱的脸颊上全是泪痕,她愈想愈是心痛难忍,抽噎着说:“你怎么知道我想哭?” “你一直在心底希望找到爹娘吧,不是尸首,而是他们活着的消息。”裴誉走上前来,轻轻把她揽在怀中,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可你今日终于确认了,他们已经死去,再无活着的可能。” 原来她离开谢府后的失魂落魄和神不守舍,不是因为谢念寒的话。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她没有爹娘,没有兄长了。从此以后,在这世上,她只是一个孤零零的人,直到此刻,她才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正因为顾家活下来的只有你一个,你更要坚强。”裴誉把她搂得更紧,似乎怕她会偷偷消失一样,“知道了吗?” “嗯。” 她做了一整夜的梦,睡睡又醒醒,但心里总算不那么难受了。等天亮后,她已迫不及待去找窗边的千叶桃。花瓣失了水分,微微耷拉着,她想再过一两日,就能寄出去了。 想到梦里和自己亲近的裴誉,她总觉得双颊发烫,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若被他知道了,一定要嘲笑自己,和永安城里成百上千的少女一样,在梦里也是念念不忘。 此时,有什么画面忽然滑过她的脑海。成宣一下子定住了动作,脑中忆起初次和裴誉去州桥夜市的画面。 那时候也恰逢花开时节,她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了裴誉以前的未婚妻,谢念寒的妹妹谢流婉,以及她的婢女。 她仍模糊记得,她们主仆二人,也是来夜市买花的。而谢府昨日那个守在上锁的卧房前的婢女,不就是她在州桥夜市曾见过的谢小姐的婢女吗? 上回在裴府,她还见过谢小姐。不知她是病了还是怎样,像她如此钟情,当初裴誉出征,竟不曾见过谢流婉前来送他。难道真是病了?那为何要把门上锁?还要人看守,怕别人靠近? 总不会是知道了裴誉要走,所以犯了疯病吧?成宣心道呸呸呸,可不兴这么诅咒别人的。毕竟是人家家中私事,和自己又没关系。 连一年前偶遇曾见过的一张脸都还记得,成宣忍不住夸了夸自己的记性,可为何和和谢念寒的记忆就一点也想不起来呢? 成宣抱着疑惑,一直想啊想,到了大理寺,延景已经急急忙忙来找她:“你怎么才来?听说有人在荒废的顾宅里找到了骸骨,如今正命三法司的人速速赶去那儿呢!” 成宣一惊,不知该不该提及自己是顾淮的女儿,这案子,也是她要翻出来的。可进展如此快,想来谢念寒即便告假,也连夜安排人手翻案,若要说出自己的身份,一方面可能会连累他们两人,一方面也不知会不会牵涉到谢念寒。 成宣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先不开口。延景和许如千来得早,已悄悄议论了半天,寺中谁也不清楚,为何突然要重启对这个案子的调查。 唯一知道缘由的成宣也不敢说,她只好若无其事地叫上他们,马上赶去顾府。 荷花池旁密密匝匝围满了三法司的人。这桩大梁四大案之一,竟有一日能重新露出水面,在场众人皆是惊异不已,纷纷窃窃私语议论。 听说三法司已安排人手挖渠,疏通整个荷花池的淤水。但时间紧急,少卿大人命他们想下水捞出骸骨再说。 成宣有些怔忪,她站在池边,看着会水性的官差上上下下,把打捞出的杂物搬运到岸上。 淤泥、石头、杂草、麻绳……自然,还有骸骨。成宣恍惚地想,根据她的勘验知识,人身上有上百块骨头。如果是七个人…… 她差点想在岸边呕吐。可是她想起裴誉的话,便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让自己要坚持下来。 日上三竿,幸好这儿只是一个池塘,因此被啃噬破坏的情况不多。池边收集的骸骨也大致是完整的,只是在日光下白森森的泛着光,令成宣难以想象她的至亲曾是有血有肉的活人。 她不等所有骸骨打捞完毕,已拉着许如千走到存放的地方:“许姑娘,光凭骸骨,你能判断出死者的死因吗?” 许如千低头,细细观察那些人骨。因为长年累月浸泡在水中,骨头外层已被磨蚀了不少。但许如千仍是十分笃定:“我想,并非毒害,否则骨头会呈青黑色泽。至于,砍杀……骨头没有完全收集,我也无法确定,但就现在看到的来说,也没有利器刺伤的痕迹。” 她摇了摇头,成宣却已意识到,他们的死因和当初的判断不谋而合。为了在顾府不留下任何痕迹,伪造失踪的假象,他们都是被勒死后,才投入荷花池中的。 时隔十余年,她已很难通过尸骸来找出杀人者,可是还有动机。 不惜一切,也要对顾氏一家痛下杀手的原因是什么?爹爹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招来灭门之祸? 作者有话要说: Q&A:来,猜猜谢少卿和女主当年的婚事到底是真是假?A:真的! B:假的! C:吃瓜~ 第92章 迷离眼 三法司在荒废的顾府宅子中打捞出来骸骨的消息如长了翅膀, 半日便飞遍了整个永安城。全城百姓均都为之震动,毕竟人人都以为,顾淮一家是隐世独居, 谁能料到他们十余年前已被全数杀害, 还是如此残忍的手段? 这事儿,成了茶余饭后的话题。人人都还感念着当年顾大人扳倒权宦冯思的恩德,因此大家都想知道,这疑案是否还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真凶到底是谁?竟如此残暴不仁,要将顾家一家人灭口! 百姓们越传越邪乎, 连神怪之说都冒了出来。有说是政敌嫉恨,不惜买通杀手杀害顾氏一家;还有的说顾淮修炼天机道法入了魔,不惜杀害全家殉葬。 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 到底谁才是真凶。可与此同时,在永安皇城内, 众人所关注的,却不是一回事。 这会儿正是朝会,而国师顾玄已能登堂入室,受宠程度可见一斑。他仍戴着面具, 不卑不亢立于殿中,向永嘉帝禀报道:“托陛下洪福, 如今坛中的天机道塔已修建完毕, 只待陛下择良辰吉时登塔,由臣负责开坛作法,求取陛下的封号, 并祈求神宗降世。” 永嘉帝时隔数日才上朝, 如今却半靠在龙椅之上,神色萎靡。他每日如苦行修士一般, 夜以继日地修炼道法,导致精神不振。 顾玄因此特请道坛中的炼丹道人炼制丹药,送予永嘉帝服用。这灵丹,可比太医院所开的提神汤药灵验得多,永嘉帝每日只消服食一颗,已能维持当日的精神状态。 今日实在是没法子,他已逃了早朝好几日,被臣下雪花般的上奏差些淹没了,终于在顾玄的劝说下上了殿。 永嘉帝已离不开那灵丹妙药,因此上朝前还追问何时才可服用,却被顾玄婉言相拒:“陛下,还未到服药的时辰。轻易打乱,可是会伤了身子,还不能发挥药效的。” 不听国师的话,在永嘉帝心中已和不停神宗的话划上了等号。永嘉帝郁郁寡欢上朝去了,因此此刻的他是强忍住呵欠,百无聊赖地听着下头的臣子在说话。 西北军报,裴誉仍和西凉人在僵持中……早前的岭南洪灾,如今已派人前往赈灾发粮,但户部紧绌,已快要亏空,无力负担西北军费…… 永嘉帝听得拧起了眉,这天下,怎么能这么多烦心事儿?唯有顾玄开口,如闻仙乐。永嘉帝听了半日总算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不禁喜上眉梢:“好事!好事啊!国师,你即刻与钦天监和礼部一道商量,以马上择定一日,此事宜早不宜迟。” 宫女刺杀一案仍令他心有余悸。永嘉帝如今害怕的不是远在天边的西凉人,而是近在咫尺的杀身之祸。 只有神宗能解救自己,既然顾玄这么说,他也是这么相信的。果然,天机道法奥妙无穷,过去的自己错过的时日太久,现下得日以继夜,加倍把错过的时日追回来。 奈何满朝文武只有一个国师,待顾玄禀报后,上来的却是贺之舟。永嘉帝立时没了兴致,若不是得坚持上完早朝,也许他早就拂袖而去。 贺之舟说的,倒也不是别处的烦心事,是发生在永安,他的眼皮子底下的。永嘉帝强迫自己凝神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贺之舟说的是什么? 他露出了些许惊讶,这也是今日上朝后永嘉帝为数不多的情绪波动:“顾淮?你是说,首辅顾淮?” 这名字倒是勾起了他些许年少的回忆。当年他不得不在冯思的势力下虚与委蛇,幸得顾淮拨乱反正,扳倒了冯思,才有他登基为帝的一日。 在心中,他对这位前任的首辅大人还是十分敬重的。如今听到顾氏一家的骸骨再度被发现,永嘉帝也不能坐视不理:“大理寺少卿何在?” 朝中无人应答,贺之舟道:“少卿大人称病告假了。” 一国之君,日理万机,永嘉帝哪里记得一个小小的少卿。永嘉帝不耐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总之,三法司的人必须全力调查此案。” 他虽忙着修炼,百姓对顾淮的爱戴他还是记得一二,自然不可轻慢。反正,只要摆出了要彻查的架势,时日一久,即便到时候查不出来,最后也是会不了了之,此事就逐渐变成谈资罢了。 永嘉帝亲政这许多年,早看透了。见朝中再无官员上奏,他终于如释重负,命无关人等退朝,只留下了顾玄。 贺之舟躬身行礼时,微不可见地望了顾玄一眼。他昨日才从市井流言中得知此事,震怒不已。顾淮是他师长,当年此案不了了之,如今绝不能再次搁浅,害老师一家白白枉死。 即便永嘉帝不算对此无动于衷,但贺之舟很是确定,陛下更关心的是开坛仪式,以及为自己封号的安排。 他必须和聂向晚加快脚步了,否则便会纵容顾玄一步一步,将整个大梁拖向深渊。 --------------------- 成宣离开顾府后,便和许如千马上赶回了大理寺的验所。待骸骨运送到了此处,她们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复原骸骨。 因年久日长,在水中浸泡了许久,许多骨头一时难以归类,更别提确认各人的身份。许如千有些惊异,不明白成宣为何如此着急:“这骸骨多得很,你若是想去查天机道和顾玄,可以自己去,别担心我。” 成宣起初没有说清楚自己和顾家的关系,如今更是难以启齿。她只好避而不答,胡诌道:“没事,这可是四大案,我要是能破了,就可以名垂青史了。” 许如千差点被她逗笑。因为实在太过繁琐,连府衙及三法司别处的仵作都一同调来了此处,大家虽未亲见过顾淮,仍是感念他的功绩,忙活起来也不顾时日,直到了后半夜,才有些头绪。 那森森白骨,已按着大约的骨龄和性别,分别安放。足足七具骸骨,验所已是容纳不下,不得不征用了一间空置的衙房,来放置尸骸。 由于大家忙活了一日,还未顾得上判别死因。成宣也觉得茫然无头绪,既然已确定了杀人手法,那么对于确认凶徒身份来说,最重要的便是杀人动机。 可这一点,是她在大理寺卷宗里无法找到的。即便在此处也不行,爹娘兄长的尸体,并不能让她确认凶徒下手的动机、时间和具体的手法。 她只能隐约猜出,杀人者非常熟悉顾府的格局,因此才能在不惊动仆役的情况下,进入各人房中杀人;他还了解府中有荷花池,可作藏尸之地。仅凭这两点,成宣还是无法确认身怀嫌疑之人。 她唯一想到的,便是父亲当年结仇的对象。既然是首辅,那定然在朝中树敌无数,也可能有人眼红,对他的地位虎视眈眈。可她对十余年前大梁朝的朝中情形一无所知,到底谁会如此痛下杀手呢? 成宣忽地想起延景曾提及,聂向晚是可信赖之人,为官清廉正直,此次也是因为看不惯顾玄所作所为,才挺身而出。 薛伯父那儿迟迟没有消息,若她向聂向晚求助的话,也许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 此时此刻,聂府。 聂向晚压低声音道:“之舟,我说你还是老狐狸吗?是老糊涂了吧?这夜里悄悄摸到我府上?” 贺之舟见他苍老面容掩饰不住的忧心,不由笑道:“你怕什么?我都不怕。”他没心思和老友插科打诨,便岔开话道:“天机道,你那头查得怎么样了?” 聂向晚与他多年的交情,怎会不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在这水深火热的关头,竟还掺上了当年顾老师的事情,也难怪贺之舟如此上火。 眼看永嘉帝心思已全然不在国事之上,他们能做的,也只有加快步伐,尽可能查出当年的真相了。 聂向晚长叹一声,把本已熟记在心的书信内容,又对着贺之舟复述了一遍:“据说,近日永安的道坛正源源不断地将道徒所制作的法器等运往各地,供各地分坛的道坛使用。” 贺之舟总觉得天机道是些什么歪门邪道,因此鄙夷道:“法器?法器就不能在各地制作,非要从千里之外的永安运送过去?” 聂向晚摇了摇头,道:“据说是为了配合陛下的祭天仪式,到时候各地便会一同开坛作法。因此守城的禁卫也是对这些法器大开方便之门,不必细细开箱检查,因为法器都是经由神宗开光,因此独一无二,只能由永安运出。” “荒谬!”贺之舟恨恨道。 “还有,关于历任宗主的遴选,据说是先从各地较为出色的坛主中提拔为副宗主,再从副宗主中选拔。而天机道上一任宗主猝然而逝,当时候任无人,而顾玄就是他的儿子。”聂向晚补充道。 “下一步,你得去调查顾玄之父继任前是何时何地的分坛坛主。也许从他的家族入手,能了解这父子俩的真实身份。”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了,贺之舟也只能这么办。 此刻,忽地有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伴随着清亮的嗓音:“我是成宣,特来求见聂大人!” 一旁的仆役似乎苦劝无果无奈道:“老爷,是大理寺的成宣成大人来找您。” 聂向晚心中一紧,贺之舟在此处的消息决不能走漏。他怒声道:“怎么把人带来此处了?” 仆役有些委屈:“老爷,是您曾吩咐,若大理寺来人,必须放进来。” 聂向晚这才想起来,为了延景随时能够上门来,他的确这么吩咐过。他无言以对,贺之舟拂袖,面色不耐,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要把人赶走。 聂向晚刚要开口,却听得成宣在门外开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顾大人之死,与天机道有关!” 第93章 迷离眼 此话无异于平地一声雷, 惊得里头的聂向晚和贺之舟俱是一惊。他们迅疾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多年相交的默契,令聂向晚马上明白了贺之舟眼神中暗藏的意思:稳住她, 一定要套出话来。 成宣听见里头没了动静, 既然没有赶她走,那便是她的话起作用了!她顾不得旁边想和她推搡的仆役,高声道:“大人,你不想知道吗?我听说,顾大人曾经是您的师长……” 任她再嚷嚷下去, 那还了得!尽管此处非首辅宅邸,也须提防眼线才是。聂向晚让贺之舟躲到了屋中的屏风后头,这才去开了门。 成宣还想再喊上几嗓子, 迎面却映入聂向晚精神矍铄的面容,他悄声命那仆役退下, 成宣讷讷地被他引了进去。 “方才卑职是不得已而为之,望聂大人见谅。”成宣怕惹恼了对方,小心翼翼道。 聂向晚冷哼了声:“你倒是胆子大。说吧,顾大人到底和天机道有什么关系?” “小延大人想必已和各位交过底, 我们几人一直在追查天机道的阴谋,却奈何人单力薄, 一直无法和顾玄的势力抗衡。可是他们还有一点没有告诉您, 那便是我的身份。”成宣有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不知踏出这一步后会有何结果,因此时刻都有种赌徒的心态。 她的命, 反正是捏在顾玄手上了, 也不差再下一注。 聂向晚终于被她勾起了兴趣,笑道:“老夫倒要听一听, 你能和这案子扯上什么关系?” 成宣拔掉发髻,如云墨发散落肩头,聂向晚已是大惊失色,她随即半跪在地,决然道:“民女姓顾,名承萱,乃前任首辅顾淮大人之女。” 聂向晚哪里会不记得顾夫人的模样。师母乃江南女子,容貌秀丽,说话间总是温声细气,对他们几个学生均是关爱有加。 眼前的女子,哪还有半分身着男装时的清秀书生意气,分明与当年的顾夫人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又继承了父亲的清雅,便糅合出了一副清丽出尘的容貌。 聂向晚一时语塞,他心中已是信了,可出身刑狱,天生的多疑本能又使他不得不追问下去:“……这位姑娘,你大可不必行如此大礼,老夫受不起。你除了证明你是女儿身,可还有别的证据?” 当年离家千里,匆匆逃亡至岷州,其后又隐姓埋名,成宣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不曾有。”谢念寒送予她的手镯,不过是少年少女的小玩意儿,又如何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她只有记忆,而这记忆只能以言语描述,并无任何实据证明。成宣惨然一笑,脑中浮起的过去种种是如此真切,可别人若当真不信,那也只是只存在于她心中的海市蜃楼罢了。 “民女并无实证,可的确是冒着杀头的危险,扮作男装,苦心孤诣只为了进入大理寺,有朝一日能查清这桩冤案。”成宣眸中泫然,抬眼望着聂向晚,“请大人信我。” 这套说辞,在裴誉面前还是行得通的,就是不知在久经官场多年的聂向晚面前还能不能派上用场了。她心中忐忑,许久听不见聂向晚开口,正欲再开口,后头的屏风处却走出了一个人。 聂向晚恨恨道:“你这老匹夫,怎么半晌功夫也等不得?” 成宣认不得另一个老头儿是谁,可方才自己说的话不都全被听了去?成宣心道这聂大人还真不靠谱,怎么还留了一个人在里头? 那仆役好像的确是说了句“聂大人在里头有要事商量”,怪只怪自己没有听进去。 可那人看着威严十足,举手投足皆是贵气,看来官职头衔绝不比聂向晚低。既然聂向晚能把他留下,说明…… 成宣福至心灵,低声道:“您便是聂大人的至交好友?是您,让他去调查天机道的吧?” 那老头儿摸了摸花白胡子,似是被她逗乐了:“看来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顾淮的女儿,一点也不比他差!”他边说,边低身将成宣扶起来:“跪什么跪,说起来,我们俩还是你爹爹的学生,哪有跪我们的道理!” 成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就这么信了?她仍有些难以置信,问道:“您是?” 脑海中隐隐约约的记忆提醒她,爹爹除了聂向晚外,还有一个学生,她拼命回想,脱口而出道:“您是贺之舟贺大人?” 这可是当朝首辅,即便顾玄在朝,他也是权倾朝野的人。若能得到他的帮忙,自己对抗顾玄,胜算又多了几分。成宣喜出望外,方才的伤感已是一扫而空。 聂向晚多少年没见过贺之舟露出这般真心喜悦的笑容,其实他也是。认出成宣后,仿佛当年目睹老师一家被灭满门的所有无助、愤懑和怒火,一下子找到了出口。 一定是老师在天有灵,庇佑顾家还能有遗孤幸存在世吧。 ----------------------- “天机道道坛,如今成了大梁各地道徒争抢着要前来朝圣的地方。自从道塔修筑完毕,皇帝下令不日将在此处举办祭天仪式,接受封号,成为道君,以迎神宗降临后,人人趋之若鹜,仿佛永安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圣地。” “若能来到道坛,若能匍匐在道塔之下,仰望皇帝、仰望国师,仰望神宗……这是何等的荣耀!” “以此等理由,让皇帝批准各地道徒进京,宗主大人,您看可行吗?” 玉泽说得口沫横飞,唇干舌燥,半晌才停下,偷觑了眼顾玄的脸色。嗯,大半都被面具挡住了,面无表情,就是能理解为还可以的意思吧? 不知宗主大人又在筹谋什么,把他叫上了道塔最高处。此处能俯瞰整个永安城,民居鳞次栉比,万家灯火暖春风明明灭灭,可满目盛景和扑面凉风却不能让玉泽轻松上一丝一毫。 方才宗主说,即日起开始筹备祭天仪式。此乃大梁朝头等大事,连裴誉的西北军情都要摆在后头。宗主起了个头,说要想想如何能让永嘉帝准许如此多的信徒进京。 玉泽一想,祭天仪式不就是个现成的理由吗?这才把上面那堆冠冕堂皇的话说了一遍,顾玄竟轻轻地笑了笑,捏一捏眉心:“这倒也是,是我糊涂了。” 玉泽高声道:“宗主白日为国事操劳,夜里还要为天机道大事奔波,劳累不堪,忧思过甚而已。”无论上司说什么,拍马屁才是真理。 那般谄媚的话,由一个小孩儿模样的人说出来,倒不显得十分虚伪。顾玄破天荒摇了摇头:“我在担心别的事情。” 顾家案子东窗事发,宗主姓顾,又是成宣身份的知情者,莫非他担忧的是此事?玉泽不敢再问下去,生怕又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便岔开话去:“这道徒入永安,需要经过我们核准吗?” 他以为只是把道徒请到永安见证祭天仪式,忽地想到神宗像下面日夜赶工的铸造工场,差点咬了舌头。自己还真是笨,为何还明知故问? “名单会由各地分坛的副坛主来拟定。并不是谁都能来,懂吗?”顾玄的话似乎染了风中的冷意,让玉泽一瞬间如坠冰窟。 分坛主都是永安总坛渗透在各地的势力,因此这些信徒绝不是来此处观礼这么简单。 盛大的祭天仪式,皇帝陛下大驾光临道坛,并登上道塔最高处,接受封号……此时,底下观礼的信徒露出狰狞面目,一拥而上…… 零零碎碎的可怖画面一幕幕在玉泽脑海中涌起。他不敢再幻想,忍住嗓音的颤抖:“可,可师出无名的话,怕是会惹起天下人的反抗……” “这一点,你确实说得没错。”顾玄轻轻笑了笑,听在玉泽耳中,更像是冷笑,令他寒意更甚,“可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不是已经做了很多很多功夫了吗?” 什么功夫?玉泽一头雾水,没听明白顾玄的意思。是指天机道师出无名一事吗? 是了,玉泽越想,越是觉得惊心。他们在各地伪造各种灾异之象,又连同西凉杀死了太子李琮,等顾玄成为国师,能伴驾君前后,又通过制造祥瑞之兆来巩固他的国师之位。 他早该明白,宗主要的不是国师之位,不是二分天下,而是整个大梁朝。 放眼大梁,天机道的势力已遍布大江南北,无数的狂热信徒都只等他一声号令,便会对羸弱不堪的大梁发起攻击。天机道才是民心所向,从一开始,顾玄要的就是师出有名,而且,他也已经如愿以偿。 这一盘棋下到了最后,顾玄终于露出了他的狰狞面目。他根本没想过要和永嘉帝好好下完这一盘棋,只待皇帝入了局中,他便会把这棋盘一把掀翻。 接着,顾玄说出了今夜令玉泽最为胆寒的一句:“你派人去,在整个永安城散布这话。”他稍稍思忖一会儿,便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就说,顾家灭门案,是皇帝嫉恨顾大人权柄,指使贺之舟所为。” “懂了吗?这就是师出有名。” 第94章 迷离眼 天机道与西凉勾连, 杀害太子李珣一事,聂向晚和贺之舟听过延景和许如千的话,早已知晓。但成宣因自己的身份受顾玄胁迫, 不得不隐瞒下来, 而无法指证天机道一事,两人也是第一次知道。 “这确实是个困局。一旦让萱儿出面,她罪犯欺君,可不是那么容易逃得过去。” 成宣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喊她,心中是难以名状的感触。自从爹娘不在人世, 已再没有人叫她“萱儿”了。 聂向晚也是担心她身份揭露的后果,她便解释道:“顾府的骸骨,就是我发现的。我想借这次机会翻案, 若皇上认为此案顾家确实有冤,定会宽宥我的罪过。” “这点倒是说得没错。”贺之舟捻了捻胡子, 沉声道,“所以今日来,你是想让我们帮你一把?” “不错。我当时年纪尚幼,对朝中之事不甚了解。因此追查凶徒动机方面, 是一头雾水,找不着方向。不知二位大人, 可有什么想法?” 贺聂二人相互看了一眼, 聂向晚沉吟良久道:“当年顾老师扳倒冯思,扶持陛下登基后,的确是权倾朝野, 可他多次对我们说, 高处不胜寒,因此才想辞官还乡。只是万万没想到……” “没想到, 爹爹还来不及离开朝廷,已落得了惨死的下场。”成宣忍耐着心底的怒意,“那照您二位推论,谁会用这么残忍的手段,要杀了我们一家?会是朝中之人吗?” 她想起贺之舟并非刑狱出身,也许不擅长推断,只能自己慢慢引导,便又问道:“譬如,爹爹是否曾在朝中与谁针锋相对?又或者,会不会是冯思的残余势力?” 贺之舟摇了摇头,神色严肃道:“不可能。冯思不过是个阉人,他被贬为庶民后,已消失无踪,哪来的势力能犯下这么大一桩案子?” “那朝中政敌呢?朝廷派系林立,与爹爹斗法,却落于下风的人,应当不少吧?” 贺之舟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并不赞同她的看法:“能晋身官场的士子,都是饱读儒道、兼济天下之人。怎会做这般残暴不仁之事?” “也许正因为在权谋心计上斗不过我爹爹,才要下此毒手呢。”若说是同朝的官员所为,想想也确实令人齿冷,成宣虽明白个中缘由,还是不愿放弃任何一种可能,她想起自己数年来在推断杀人者时常用的法子,又问:“那照您二位看法,我爹死后,获益最大的人是谁?” 谁能从顾家被灭门一时中得益,谁便是最有可能的行凶者。这点并非针对凶徒本人的官阶身份,连贺之舟也无法反驳,听了她的话后,便开始细细琢磨起来。 他时不时和聂向晚耳语几句,说的都是些成宣从未听过的陌生姓名。她便耐心等候着,终于听到聂向晚开口道:“若只讨论最大的得益者,其实只有两人。” “除了谢旌年,还有就是……”仿佛接下来的话也是十分难以启齿,贺之舟这才把话接了过来,他语调森冷,听着一点不像是在玩笑,“陛下。” 这谢旌年,她听都不曾听过,可已被随即听到的两个字惊得失神,成宣讶然道:“您是说,皇帝陛下?” “谢旌年是如今大理寺少卿谢念寒之父,他与你父亲是莫逆之交,听说谢夫人还和顾家沾亲带故。往日朝会之中从无龃龉,可……” “他官运并不十分亨通,虽出身名门四家,可才干能力,皆逊色于你父亲。因此即便入了文渊阁,成为大学士,也是被你父亲压了一头。” 成宣心思何等灵活,已明白了贺之舟接下来要说的话:“而我父亲死后,他便成为了首辅大人?”如果谢旌年当真嫉恨父亲,那么那日,谢念寒在亭子中对她娓娓道来的青梅竹马故事,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呢? “不错。”聂向晚补充道,“但有一事十分怪异,听说谢旌年一向身子骨十分硬朗,可当上首辅不过多久,他便暴病而亡。这案子当年是我经手调查,确实是病死,并无异常。” 成宣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若此人当真做了穷凶极恶之事,以爬上首辅之位,却又迅速暴死,也是上天的惩戒吧。 不对,不对,自己可是刑狱之人,无凭无据之事,怎能这么快就下了定论? 她急切问道:“那陛下呢?怎会认为是皇上呢?”听裴誉几次提起,皇上都十分疼爱他这个外甥,能把定西军交托到他手上,证明这皇帝陛下也不是个心胸狭窄、忧心外戚之人,怎会派人杀了顾家? “若只论表面看,受益者的确可能是陛下。”贺之舟面容冷静,条分缕析道:“君权相权之争,古已有之,而首辅,便是首当其冲之人。若说陛下亲政后,不愿在政事上因你父亲束手束脚,而要下定决心除了他,多的是法子,何必搞什么藏尸荷花池这一套?若光明正大地扳倒他,反而能杀鸡儆猴,巩固君权。” 他长长叹息一声,似是心有戚戚焉:“君要臣死,臣焉能不从?”贺之舟极快地收敛心神,道:“加上老师当年已提出要告老还乡,陛下数次发还了他请辞的折子,又怎会想一心杀了他?” 那么,会是谢旌年吗?爹爹的莫逆之交,竟是害死一家人的凶徒,成宣仍是难以置信。而且即便是怀疑谢旌年,可他已死,她又能从何处追缉当年下手的凶徒,以指证谢旌年? 成宣忽地灵光一闪,道:“谢夫人是顾家族亲,若她尚在人世,我去问问呢?”她兴奋的神色迅速便黯淡下来,谢夫人虽曾是顾家人,可嫁入了谢家,还会帮着自己吗? 可不赌一赌,又怎会知道呢?就像她今日赌了一把,来找聂向晚,结局不是也让自己喜出望外吗? 她定了定心神,才想起今夜自己需要交托的另一件事。成宣这才觉得有些不自在——她太久未曾在人前披发了,便僵硬地转了转脖子,从腰间取出一封对折的信。 她有些玩笑道:“若不是方才仆役拦着我,我非得喊出来,不然就让他把这封信递给聂大人了。这可是我的投名状。”她语气虽轻松愉快,但思及心中内容,还是有些不寒而栗,“这是定国侯世子裴誉写给我的信,我们……”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对外人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顿了顿道:“二位只消看定西军情那段便可以了。天机道已把主意打到了粮饷上,若前方粮草供应不足,那到时候危及的,可不只是定西。” 贺之舟抢先拿到手上,两人一目十行看完,并未提及里头小儿女情态的文字。片刻后,聂向晚忧心忡忡道:“这天机道,是铁了心要里应外合,串通西凉谋反啊!” “那么二位可有法子?”她只不过一个大理寺小小评事,边疆军情,也只能仰仗他们了。 聂向晚拧眉,显见已带了些怒意:“这顾玄,真是吃了狼心豹子胆!陛下提拔他,他却图谋不轨。” 贺之舟并不同意,他缓缓摇头道:“我看他是处心积虑。你忘了吗,萱儿说,顾玄早就拿她顾承萱的身份要挟于她,想必与西凉合谋,也非一朝一夕之事可以谈成。但定西军情,绝不能耽搁。”他看信中提及,裴誉连同此信,也一道向皇上上奏了折子。 估摸着日期,折子应当早一步到了文渊阁。永嘉帝近来不问政事,折子应当还未呈上去,他得马上回宫中,以免天机道之人察觉,抢先一步堵了下来。 可减少粮饷,也是陛下亲批,他虽为首辅,又能如何置喙?贺之舟续又沉沉叹息,起身告辞,顶着夏夜的暑热,匆匆进宫去了。 成宣毕竟表明了身份,聂大人虽是长辈,她亦不好久留。离开时,聂向晚轻轻道:“萱儿,这十多年来,你受苦了。” 她瞬间便泪盈于睫,却很是用力地摇了摇头:“不苦。”走到今日这一步,她不觉得苦,更不会后悔。 ------------------------ 当夜在文渊阁轮值的,并非是贺之舟,见他忽然大驾光临,宫人皆有些惊异。贺之舟顾不得他们,匆匆找出了裴誉数日前已送到的折子。 上面未见朱批,看来阁中别的大学士都还没来得及处理。宫人对他说,皇上如今还在勤政殿,不过不是批折子,而是在烧今日的青辞。 堂堂勤政殿,成了市井坊间的庙宇道坛,乌烟瘴气的。贺之舟顾不上愤恨,匆匆往那儿赶去。 可走到一步,却觉得是否不该如此慌张。既然折子到了手,说明顾玄不知道裴誉已参他一本,若正在皇帝兴头上,匆匆赶去,要告发顾玄,岂不是等于打了皇帝的脸? 贺之舟迅速冷静下来,心道此事也不急在这一晚,今夜还需从长计议,否则告状不成,反倒把自己拖了下水。 只是他却不知,过了这一夜,永安城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被狠辣阴谋所包裹着的谣言,流淌着腐臭恶毒的汁液,即将渗入永安的每一个角落,将自己,甚至皇帝,都卷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一点,骚瑞~~~ 第95章 万丈渊 流言似清早的浓雾, 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个永安城。不过短短一天,永安城百姓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从顾府发现了顾家人的骸骨, 变为杀害顾氏一家的真正凶手。 但没有人敢大张旗鼓地讨论。毕竟这流言的主角, 是当今天子。议论皇上,那可是要杀头的罪过。可心中对于顾淮顾大人的尊崇和爱戴,以及积压已久的对永嘉帝的愤怒,令人人都止不住要谈论: 真的是皇帝亲政后,不满顾淮朝中独大, 才下了杀手?顾淮也算是帝师,他竟心狠手辣至此吗? 无数的疑问盘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流言传遍了街头巷尾, 也进入了永安宫城内。 克扣军饷一事非同小可,且直接关系到皇帝本身。加之永嘉帝已不怎么情愿上早朝了, 因此贺之舟也是好不容易才能逮着机会,在勤政殿外等着皇帝宣召觐见。 他今日一早入了宫,还未来得及听到市井流言。因此终于等到内侍传旨入内觐见时,见到顾玄陪驾在旁, 他也并不意外。 可当时他却偏偏忽略了永嘉帝的脸色。他长日沉醉道法,每日修道, 服食丹药, 面容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颓丧之气。 今日贺之舟匆匆抬头看了一眼,因为隔着香炉的烟雾,他也看得不甚清楚, 便没有放在心上, 而是正色道:“禀陛下,臣有要事要禀, 事关西凉军情。” 永嘉帝在烟雾中慢慢闭上眼,说不出的倦怠:“又怎么了?” 贺之舟早已将裴誉的折子熟读在心,此时一字一句,铿锵有声道:“定西军报中提及,最近一次的辎重运输清点后,对比上一次的支援,米豆等市粮每车减少八石五斗,共七十五辆运粮车,这样就减少了六百三十七石五斗,而这些足以供定西城内上万人马两日的口粮。” 永嘉帝蓦地睁开紧闭的双眼,牢牢注视着贺之舟。贺之舟明知是犯言直谏,却丝毫也不停顿,仍道:“军械也是如此。马箭和□□、□□的数量都比上一次减少,再加上军饷……” “大梁如此,就不怕将士们寒心吗?” 他终于说完了最后一句,每一字均是掷地有声。 他本以为永嘉帝会大发雷霆,龙颜震怒,他更会据理力争,可永嘉帝只是又闭上了眼,似乎对他所说丝毫不感兴趣。 “你可知,这些银钱,都花到哪儿去了?” “恕臣愚昧,不管哪儿需要花钱,都没有比定西军民更迫切。”贺之舟在官场摸爬滚打这许多年,此刻却感到心底的阵阵寒意。 “你是说,朕要受封,朕要长生,还比不上这些粮草、军饷还重要吗?” 这样一顶帽子扣下来,即便是贺之舟也不敢接话,他重重跪地,俯身不起:“臣不敢!臣只是认为,西凉人虎视眈眈,若我们轻视于对方,后果不堪设想……臣愿陛下福寿安康,国祚绵延,万岁无忧,即便让臣马上领死,臣亦无怨无悔。” 听到这么一句字字泣血的话,永嘉帝方才消了些怒意。而站在一旁的顾玄,被面具遮挡的面容,仍是不动神色,似乎并不在意君臣间的对话。 “臣想,陛下爱民如子,又待世子亲厚,绝不会陷定西军民于险境。敢问是谁,在陛下面前进言,提出此等要求?这岂不是毁了陛下在万民心中的清誉?若定西当真失陷,这等后果,他又承担得起吗?” 顾玄微不可见地在唇角旁勾出了一个笑,果然是老狐狸。能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之位,果然有些本事在。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既把永嘉帝从克扣军饷一事中摘了出去,又将责任全数推给了进言之人。 永嘉帝果然皱了皱眉,转头望了眼顾玄:“国师,既然贺大人有疑问,你不妨为他解答。” 顾玄躬身行礼,而后不紧不慢道:“陛下乃天子,受命于天。祭天仪式也好,修建道塔也罢,不也同样是为了陛下福寿安康,国祚绵延,万岁无忧吗?此事确实是臣考虑不周,忽略了前线境况。臣惶恐,请陛下降罪。” 说罢,顾玄也同样跪在了台阶前。 永嘉帝心里稍微舒坦了些,行,责任都是这二人的,和他并无关系:“罢了,二位都是朕的爱卿,一样是为国为民,何必苦苦相争,都起来吧。朕稍后再把户部的人也叫过来,把国库搬空了,也得将定西的窟窿给填上。” 贺之舟低低地望着玉石台阶,说不尽的失望。虽并非私下挪用军饷,可此等行为,与将边关将士活活架在火上炙烤有何不同? 竟能用一句“忽略”便可轻描淡写地带过?贺之舟无可奈何,又不能继续争辩,只得起了身。 “臣也有事要禀报。本来不想污了陛下耳目,可此事……”顾玄像是刻意地顿了顿,让人注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坊间流言甚嚣尘上,说顾淮顾大人一家的死,幕后的真凶是……” 永嘉帝果然被勾起了兴趣。这骸骨不是早两日才发现的吗?如今三法司查案都这么快了? 贺之舟却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下一刻,他果然听到顾玄道:“请陛下恕罪,但坊间的确是流传,真凶是陛下。” ------------------------ 流言碎语同样也传入了大理寺。不过大家顾忌着三法司的身份,都不敢在大理寺中明目张胆地讨论。若被人告发了,还不知道下场如何呢? 成宣一整日都在翘首期盼聂大人那儿能传来新的消息。不知以克扣粮草军饷这一名目,能不能把顾玄拉下马?这么严重的事情,皇上不会只是申斥一下吧? 她望眼欲穿地等到下午,聂大人那儿没等来消息,却听到了寺中的风言风语。 昨夜推断时,早已排除了永嘉帝的可能。他肯定有比灭门杀人更利落隐晦的手段,甚至让爹爹成为戴罪之身,毁了他的名声,何必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因此她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时,的确是吃了一惊。 不止是永嘉帝,甚至……甚至把贺之舟也拖了进去。 贺之舟那时还只是小小侍郎,又怎会预见十余年后自己能成为首辅,当时的永嘉帝,又为何想要联合毫无实力的贺之舟,来试图扳倒爹爹呢? 可许多街头巷尾的百姓并不会这样理性地思考,空穴来风,三人成虎,谎话传遍了天下,就成了真话。 除非凶手如今立刻出现,承认自己杀了顾淮,否则贺大人和皇帝都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三法司可勘天下错案冤案,找出真凶,却不会直接证明谁没有杀人。 这流言一夜间散布开来,像是有心人故意为之。谁想陷害贺大人?谁想毁了皇帝的名声? 一个名字迅速跳上了成宣的心头——顾玄。 贺之舟如今私下调查,朝廷上也定是与他针锋相对。能让一个捕风捉影、毫无根据的流言在无数永安百姓心中生根发芽,除了统领天机道、可号召数万信徒的顾玄能做到,还有谁? 可最恨的是,既然生根发芽,即便斩草除根,也会春风吹又生。当务之急,她只能尽快查出案子的真凶,还贺大人清白。 ------------------------ 午后,谢府。 成宣知道谢念寒已告假,在家中休养。可她实在想知道关于谢旌年的事情,也顾不上上一回谢念寒对她说的话,便从大理寺赶了过去。 可她刚到谢府,却被门房挡在外头,说什么不认得她是谁,不能随意放她进去。 成宣说自己是大理寺的同僚,来此处寻他是有要事,可门房却说谢大人在休养,不放外人进去。 两人纠缠了好一会儿,门房仍是态度坚决。成宣性子倔强,此刻也不甘心,便自己坐在了门口石阶上:行,我就不信谢念寒再也不出谢家门了,我就在这候着! 门房本以为她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当真坐了下来。这儿可是大理寺少卿的府邸,来来往往路过的人看到了成何体统?门房心急如焚,劝也劝不动,还不能硬赶她走,只好把她带了进谢府。 门房只知道每日天未亮,谢大人就会匆匆从府中后门离去,身旁也不带任何人,一整天都不着家。这事儿只有府里的几个下人知道,他们也不懂少爷在忙些什么。 如今可好,摊上了这么个无赖。他只得把人带到偏厅,让成宣在那等着,直到谢大人愿意见她。 总比在门口等着好,成宣心满意足地坐下,一边盘算着等会儿见到谢念寒要如何开口。说她想见见谢夫人,有些关于爹娘的话想问她? 谢念寒应当不会介意吧。她正琢磨着,外头突然传来阵阵惊呼:“二小姐,二小姐自尽了!” 成宣对“二小姐”这个称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起那个候在上锁厢房前的婢女,才猛地回忆起谢家二小姐是谁——裴誉曾经的未婚妻,谢流婉。 好端端的,怎会自尽呢?尽管只在州桥夜市匆匆见过一面,成宣只记得那是个美人儿,看得出对裴誉也是情根深种。若她出了事,裴誉定会伤心。还有谢念寒,毕竟是亲妹妹。虽然她没有把他说的什么婚约当真…… 成宣打定主意,还是去看看吧,能帮上忙就好了。 第96章 万丈渊 成宣循着喧闹声的来源, 往那方向急急奔了过去。果然是上回被锁起来的卧房,此时门已打开,外头并无仆役或婢女, 看来是去找大夫了。 她只听到“二小姐自尽”, 也不知道人到底救下了了没,怕事态紧急,也顾不上要隐藏自己的行踪,疾步往卧房里头走。 还未见到谢流婉,她先听到惊慌失措的哭声, 想来应当就是谢流婉的那个贴身侍女。那侍女跪在床榻旁,歇斯底里地喊着:“二小姐!二小姐!大夫马上就到了。” 成宣见婢女挡住的一侧,已出现大片殷红血迹, 像是烧灼起来的红,令人触目惊心。她急得顾不上自己的身份了, 连忙拉开那婢女:“别碰她!快,把布条哪来!” 乍然听到有人吩咐自己做事,那婢女才如梦初醒:“什么……什么布条?” “止血呀!还愣在这儿做什么?”成宣见她还是神情恍惚的模样,心急如焚, 便直接将谢流婉的衣裙撕开了一整道口子,把布料一圈又一圈裹在她手腕的伤口之上。 估计是因为卧房锁了起来, 因此等下人们发现她自尽, 已过了好些时候。如今的谢流婉,面容苍白,血色和温度正从她的身躯上快速地流失, 成宣只能帮她以手按压着伤口来止血, 却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了。 那婢女只是呆呆跪坐在一旁,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成宣,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成宣见还未有府中别的人赶到,便趁机问:“你家二小姐为何要自尽啊?” 自从对谢旌年产生了疑虑,成宣就不肯放过一丝一毫对于谢府之人的探询之心。她惯了拷问犯人,这个惊慌失措的小小婢女,哪里是她的对手。 成宣又追问了几句:“是你负责看守她的吧,出了事,你以为谢大人会轻易饶过你吗?” 她已是捂着耳朵,声音尖利道:“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是少爷把二小姐锁起来的,怎么会成了我的错呢?” “为什么要锁着她?”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家锁起来,要么是她疯了,说些胡话,或者伤害自己,就像现在这样;要么是……后一种可能性让成宣忽地不寒而栗——要么是谢念寒不想让她见人。 “不知道,我不知道!有一日,小姐不知为何,和少爷发生了争执。在那之后,少爷说她犯了疯病,就把她……” “疯病?好端端的谢家二小姐,怎会犯疯病呢?”她不禁转过脸,望着谢流婉苍白秀丽的脸颊,小声道:“谢姑娘,你可要快点好起来。不管发生了什么,总不能拿自己的命来赌气吧?裴誉,他一定也不想看到你病恹恹的样子。” “来了——来了——”急切且拖长的语调自成宣背后响起,“大夫来了!”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在见到成宣后便吓了一跳,因此戛然而止,继而大喊道:“你是谁?怎会在我家小姐床前?” 成宣揉了揉膝盖,起身把空位让了出来。她慢吞吞地转身,扫了对方一眼,看着像是谢府的管家,一脸怒意。 她摊开手,无奈道:“天地良心,我是来救你家小姐的。” 他并不知道成宣的身份,还要对她质问,她不耐道:“大夫在后面等着呢!现在是你兴师问罪的时候吗?再说了,要问罪也轮不到你,我是谢大人的同僚,你可听清楚了?” 那管家被她一通质问,面红耳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大夫赶快上前来,正当他们都候在一旁的时候,成宣才等到谢念寒。 他似乎行色匆匆的模样,眉目之间也是说不出的疲倦,忧心忡忡问:“妹妹如何了?” 大夫正忙着止血诊脉,顾不得回头,道:“二小姐失血过多,要看这一两个时辰能否熬过去。老夫如今马上命人熬些汤药……” 谢念寒走到床榻前,沉声道:“不管用什么药材,定要把婉儿救回来。” 大夫嗫嚅几声,便和一旁的小学徒出去了。 成宣见他神色哀戚,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开口,说自己今日是来拜访他和谢夫人,想打听打听爹爹当年与谢旌年的关系。 可突逢变故,现在还对着人家说要查案,是否太不知情识趣了?未曾想,谢念寒在那床榻旁站了一会儿,深深凝视着谢流婉,成宣刻意去观察,却觉得有些怪异。 谢念寒双眸流露出点点哀伤,可面上却没什么表情。难道是因为他刚从外头进来,府中下人已然通知他二小姐的消息? 否则自己的亲妹妹刚刚自尽,怎会毫无惊讶之情呢? 她正站在那儿天人交战、胡思乱想,谢念寒却先一步打破了沉默:“成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估计是有外人在此,他并未喊她“承萱”,她有些如释重负,便解释来意道:“谢大人,你别急,谢小姐她一定会吉人天相的。我,我其实是想来见一见谢夫人。” “见我娘?”谢念寒挑眉,似乎对这答案很是意外。 “我还没向你道谢,派了这么多人到顾府去,为我起出骸骨。否则靠我一个人,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找谢夫人,是因为想问问,她知不知道当年我爹娘的一些情况。”这番话她很是真心实意,至于后面的,只是托词。总不能真的对谢念寒说,自己对他爹爹产生了怀疑,是来求证的吧。 谢念寒并未对这解释产生怀疑,颔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别担心,等我先安顿好妹妹……” 成宣一听,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你不用担心我,我在偏厅那儿候着就好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怎么能让谢念寒分心。 随着她摆手的动作,谢念寒似乎被她手腕吸引住,他清隽面容露出一丝浅浅笑意,刹那间如云销雨霁,看得成宣一愣。 她有些错愕:“怎么了,谢大人?”话一出口,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手腕戴上了据说是“定情信物”的手镯。 她顿时面红耳赤,想解释却觉得欲盖弥彰:“是我昨夜……”她昨夜睡前,为了方便自己在灯下反复观察,便戴在了手腕上。谁知后来什么也没想起,自己倒是睡了过去,早上起来也忘了摘掉。 “你戴上了手镯,我很高兴。”他神情温柔,不似作伪,让成宣解释的话都堵在了喉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成宣顿觉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白白让人误解,又不能现在当着谢念寒的面摘下。她只好岔开话道:“我从前也在夜市见过谢小姐一面,当时还好端端的,怎么这样了?” 谢念寒低低叹了声,道:“我也不知为何。自从和世子解除婚约后,她也是时好时坏的。有一日便突然犯了疯病,只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 成宣除了惯于审问犯人,还惯于在供词里鸡蛋挑骨头,寻找蛛丝马迹。她意识到谢念寒用了一个非常微妙的字——“留”。 并不是他要把妹妹锁起来,而是迫不得已,只能留在这儿。 可是方才婢女说的是“有一日发生了争执”,至于这争执是不是谢流婉犯了疯病的表现,现在她也无法探究了。而且,他言下之意,莫非是裴誉离开永安,她才会变成这样? 若谢流婉醒来,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能问上一问。先是莫名其妙跑出来的“未婚夫婿”,接着是身负嫌疑的谢旌年,最后还有无故自尽的谢流婉。 成宣心中,疑虑愈多,便愈想解开。可眼下是没法子了,她行了个礼,正要离开时,还看了那个仍然呆坐在地的婢女一眼,见她眼神还是那样呆滞无神,仿佛已被抽空了,无法对外界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等成宣带上门,听着像是走远后,谢念寒才慢慢开口,可那语气却森冷至极,令人闻而生畏:“你都对她说什么了?” 管家静静在一旁垂首而立,好似对谢念寒问的不是“为何没有看好小姐”没有感到一丝惊疑。 那婢女听到谢念寒问话,好似如梦初醒,她扑到谢念寒面前,拼命拉扯他的衣裳下摆:“少爷,我……小的实在是太害怕,她,她一问,我就说,是您和小姐争执后,才把她……” 谢念寒舒了一口气,把衣摆自婢女手中抽开:“这府里,是容不得你了。” 他每一个字听着都不带任何情绪,可就令那婢女胆战心惊:“求你,少爷,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谢念寒退后一步,管家似乎心领神会,上前拖拽着她,见她还要喊叫,便往她嘴中塞了大夫带来止血的布条。 那呛人的血腥味令婢女挣扎得更是厉害,嘴中呜呜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小姐在你房中……”见谢念寒无动于衷,她双眸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怒火,“她在你房中发现了……” 管家又要往她嘴里塞布条,谢念寒却上前一步,示意他不要做声。 见谢念寒指了指外头,管家知道他怕隔墙有耳,便用手捂住婢女口鼻,又道:“少爷,她看来是惊吓过度,已是晕了过去。” 此时,忘了偏厅方向,正想回过头来问路的成宣,正附耳贴在门前。 她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喊声,是那个婢女,说着什么“小姐……小姐在你房中发现……”。 “你”肯定是谢念寒,他们二人发生争执应当就是这个原因,至于发现了什么,会让谢念寒不得不把自己的亲妹妹也锁起来? 第97章 万丈渊 可眼下的境地, 根本不允许成宣还站在原地思考。若谢念寒一开门,定会发现她站在门口偷听,到时候该多难堪。况且, 他要是真想隐瞒些什么, 自己知道了的话,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谢念寒已经把她的脑子搞得一团乱七八糟。他时而温文尔雅,对自己诉说青梅竹马的故事;时而又试图对她隐瞒谢流婉得病的真相……再加上谢父的事情,她已不知道谢念寒在她面前,哪一面是真, 哪一面是假了。 不过如今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成宣转念一想,还是赶紧跑了。 察觉到她已蹑手蹑脚地离开, 谢念寒深吸一口气,似乎被接踵而至的麻烦事而困扰, 表情也终于露出一丝动摇:“不能杀了她,把她留着,但不能让她醒过来。” 管家对他的吩咐并无半分讶异,只是低声问了句:“少爷, 您说的是哪一个?是婢女?还是二小姐?” “两个都是。”谢念寒神色不耐,这么浅显的问题, 跟着他数年的管家竟然还要多问一句, 他感到不可思议。 管家知他事务繁多,心绪杂乱,不敢再打扰, 躬身退下, 顺道将昏迷过去的婢女也一并带了出去。房中只剩下他和谢流婉。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谢流婉的面容,从前母亲还未疯疯癫癫的时候曾说过, 他们兄妹长得极像。 如今谢流婉紧闭着双眼,似乎没了声息,静静躺在那里,如一株快要枯死的花。 谢念寒心中竟无多少情绪。他早劝过她,好好呆在房中。等大事已定,他早晚会将她放出来。 “可是流婉,你偏要走上绝路,那哥哥也没有法子。” 也许这样更好,她就那么安安静静的,也不会说出任何他不想听到的话。只是成宣那儿,他还得再想想,要怎么向她解释她方才听到的话。 ---------------------- 成宣就那么在偏厅候着,后来有人送了茶和点心,让她填填肚子,说是少爷吩咐的。 因此谢念寒的形象在成宣脑中更是混乱了。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她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仆人过来,领她去见谢夫人。成宣还没进卧房,已听到里头有人在悄声说着什么,念念叨叨的,她竖起耳朵却听不清楚。 不曾想那仆人开门后,竟直接让她进去了。外头明明是晴空朗朗,里面却黑漆漆的,一丝光亮也没有。 知她疑惑,仆人恭顺道:“少爷让小的转告成大人,夫人畏光,不能点灯。另外,他便不一同前来了,让成大人独自询问,但切记,若夫人精神不稳,请大人切莫刺激她。” 听起来,谢夫人的确是得了疯病。这病怎么娘有,女儿也得了,想起来就觉得有些邪门。她不由好奇问:“谢夫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小的在谢府不过半年,也不清楚。这一点,劳烦成大人去问问旁人了。”话虽有礼,却是一点也没想正面回答。 成宣不再跟他计较,便进去了。窗棂透进一些微弱的光,成宣好不容易摸索着,适应黑暗后,才发现谢夫人坐在床边。 她不知谢念寒会给自己多少时间,他并未跟来,似乎是一种诚意的表现——我并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谢夫人,”成宣先试探着喊她,见她头发凌乱,面容枯槁,有种病态的苍白,似乎久不见天日了,“我是顾淮顾大人的女儿,你可还记得我?” 她决定先拉近关系,没想到原本还坐在床榻上低声呢喃的谢夫人,猛然抬起头,凄绝的眼神紧紧盯着成宣,让她心里发毛。 她又想开口,谢夫人忽地尖厉喊叫起来:“你不是淮哥哥!你为什么打扮成他!” 成宣心里念叨:我到底长得像爹还是像娘,怎么大家的说法都不同?不过谢夫人叫得这么亲热,看来和爹爹确实很熟悉。 她试着引导谢夫人回答自己想问的问题:“他们一家人,十年前已经死了,你可知道……” 不等成宣问完,她已是拉扯着成宣,声嘶力竭道:“我当然知道了,他们是被人杀死的!” 顾家人的骸骨早两日才从荷花池中起出来,她疯疯癫癫的模样看来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谢夫人是怎么知道的? 也许只能刺激她的情绪,才能让她说出更多话来。成宣狠了狠心,便继续道:“顾大人已经死了,有谁可能害死他一家吗?你有没有曾怀疑过的人?” 她满脸是泪,哀戚道:“我不能说,我不能说。我答应了他,要一生一世守着这秘密!” 成宣再也无法像自己设限那般一步步推进。事关自己的亲人,她无法冷静面对,急切道:“是不是谢旌年!你的夫君!是他想得到首辅之位,也只有他才这么熟悉顾府的每个角落,还有,也只有他才有能力,先派人杀了我家人,再去千里迢迢地追杀我。” 她忽而听闻“谢旌年”三字,更是癫狂至极,挣开成宣后跌跌撞撞冲向房门前,想逃出去。她捂着耳朵,大叫大喊道:“你不许提他!你不能提他!” “为了一个首辅的位置,你们就要把我家人赶尽杀绝吗!”成宣从未在审问犯人时失控过,此刻亦是声泪俱下,不知是愤恨更多,还是悲痛更多。 谢夫人无力地靠在墙边,单薄的身子滑落下来。她鬓发皆白,眉目之间是无尽的懊悔和痛苦:“求你了,是我的错,是我们的错!别再问了!” “那谢旌年到底是怎么死的?他是不是也因为愧疚、因为自责,才一病不起?这都是你们的报应!”成宣声嘶力竭道,说罢也脱了力,跪坐在地。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说的含糊不清的话,又如何作为证据呢?加之谢旌年也已死去多年,她又如何能向一个死掉的人追究责任? 成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卧房的。谢夫人到最后已一个字也不说了,只是神情呆滞地坐在原地。 错也是谢旌年的错,自己却迁怒于谢夫人,也许还令她病情更为加重。可是,谢念寒知道当年的真相吗?他知道他的父亲,害死了他们一家吗? 她满身疲倦,已无法再同谢念寒说上一句话,便独自离开了。老天爷像是和她开了一个玩笑,她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可她没有证据;而且,凶手早已死去,也没有追究的意义了吧。 另一边,那个将成宣带到谢夫人房中的仆人,悄悄回到了谢流婉房中。他对床边的谢念寒耳语数句,而后毕恭毕敬离开了。 他对着谢流婉自言自语道:“妹妹,果然连疯子都是不可信的。我教了多少回,让娘不要一听到爹爹的名字就发疯,可她还是做不到。” “现在倒好,我们家的秘密,就这么让一个外人知道了。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谢流婉当然不能给他任何反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对着情人喁喁私语般温柔:“可惜不能像对待你们一样对待娘了,否则一定会引起她的怀疑。娘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她是对我非常重要的人,我得好好想想法子,看看怎么挽回才行。” ----------------------- 下了朝会,贺之舟已没心思回自己府上,他让轿夫在城中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随后,自己悄悄下轿,去了聂府。 贺之舟头一回觉得这天机道如此棘手,顾玄之受宠,已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尽管不是私自挪用军饷,但也只是小小申斥一番,可见永嘉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 至于其后顾玄所说的,更是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顾玄一说顾府案的真凶事关陛下,陛下龙颜震怒,一下踢翻了香炉,那炉灰洒了一地,满地狼藉。我也是多年未曾见过陛下这般模样,这造谣之人,确是其心可诛啊!” 聂向晚听他说了一遍今日朝会之事,虽心急如焚,但刑狱之人的本性,令他试着缓过心神后,再从头思考一遍事情始末。他问贺之舟道:“你不觉得此事十分怪异?发现顾府骸骨不过一天,坊间流言已传播得如此之快……” 贺之舟也是当局者迷,如今被聂向晚一点破,多年的官场智慧令他立即冷静下来:“你是说,这话是有人故意散布,让陛下和我都脱不了干系?” “不错。这人心思毒辣,仅凭陛下、你和老师三人的关系,就能捏造出如此恶毒的谣言,还能一夜之间散布全城,此人能力不可小觑。在永安城内……” “在永安城内,想除掉陛下和我,又能够迅速散播流言的人,只有一个。”说到此处,贺之舟和聂向晚已是心知肚明。 除了顾玄,还有谁? “哈!原来如此。”贺之舟抚掌大笑,“我还以为谁在背后捣鬼,原来又是他!如此甚好!” 聂向晚摸不着头脑:“好?好在哪儿?” “顾玄想栽赃我,我也能反扣一顶帽子。”贺之舟神采飞扬,恍若返老还童,像小孩儿般兴奋,方才的颓丧神色一扫而空,“明日我就向陛下禀报,这谣言定是有人有心散布,若是能追查谣言源头,也许就能找到顾府案的真正行凶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从来没上过这样的榜单,我的收藏啊!!就没动过!!我惊呆了(`Д)!! 第98章 万丈渊 放值后, 延景和许如千一前一后在路上走着,往成宣所住的客栈方向跑去。她在前,他在后。 并排走的话, 可能会惹她难过, 延景是这么想的。许如千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又怕自己走得太快了,把他落下,只好是不是回头看看他。 若她知道延景在想什么,一定会仰天长笑——这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 他们是商量好的, 昨日成宣不知何故告假,并未来到大理寺。他们还以为是病了,可今日也不见她来。两人一合计, 担心她是出了什么事,便商议好放值后就去客栈看看她。 两个人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磨磨蹭蹭地到了成宣所住的厢房门外。许如千心细,来的路上还带了些热食,像汤羹和粥什么的,好入口。 只是两人敲门半天, 也无人回应,延景怕她是晕过去了, 便锲而不舍地敲, 总算等到回应。 门后是一张苍白的脸,不过两日不见,许如千顿时觉得成宣脸颊都凹陷下去, 变得尖尖的, 无精打采地开了门。 生病是真的——她从谢府回到客栈,当天夜里就染了风寒, 大病一场。成宣反反复复地做梦,梦见过去的一切,强烈的无力感侵蚀了她。即便查出凶手,她却无能为力。 延景和许如千那样好,冒着生命危险参与到这桩案子来,可她却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没有说出口。千头万绪如乱麻一团,成宣想梳理,却无从入手。 她以为许如千来问她顾府的案子查得如何,可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带来的热食一份份放在桌案上,说这是哪家铺子,特别受永安城百姓欢迎,排队许久才能买到。 延景在旁边搭话:“身子不舒服,就更得吃了。许姑娘特别给你带的。” 成宣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延大人,你也想吃对吧?” 延景很是认真,点了点头:“自然。不过成大人病了,还是得让你先吃。” 真是个呆头呆脑的呆瓜。成宣被他逗乐了,脸颊总算浮上一些红意。她想,有他们在身边,真好。 成宣不大习惯被人看着,所以吃得有些慢,中间还问道:“怎么了?大理寺发生什么了吗?” “那倒是没有,我们就是来看看你。”许如千抢先答道,“外头的流言蜚语你也不必在意。” 成宣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她方才已经深思熟虑,觉得如今也许就是坦白相告的时机了。那次在验所告知他们自己是女儿身,他们也不会想到她竟还有事瞒着。 不是因为还要查案,也不是因为裴誉不在此处,她只是不想失去两个伙伴。 于是,成宣的故事,便从十余年前的顾家开始说起。因为已对谢念寒和贺之舟他们都讲述过,这一回,成宣觉得自己已能坦然面对内心的伤痛,不必再遮遮掩掩。 漫长的十年,在短短半炷香的讲述里便过去了。那些千里逃亡、无家可归、隐姓埋名的伤痛,似乎都隐藏在淡淡的叙述后。等她结束,延景和许如千都没有说话,成宣讷讷道:“对不住,瞒了你们这么久。毕竟关系重大,你们已经帮了我许多,不想再让你们又蹚浑水里去。” “怎么能说是帮你?”许如千终于开口,她注视着成宣,双眸坚定,毫无一丝顾虑:“天机道为祸大梁,我们也是在帮天下百姓。” “你不知道吧,我是罪籍之后。家破人亡的滋味,我也曾体会过……” 可许如千还未说完,延景已打断了她:“可你们都没有随波逐流,自暴自弃,不是吗?仵作也好,评事也好,不管任何境遇,你们都在竭尽全力,要为自己、为家人,还有百姓,去做些什么。” 成宣似乎明白了延景这番话背后的含义——不错,即便无法亲自将凶手绳之於法,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但她已是付出了一切。 爹娘和兄长在天有灵,也绝不会责怪她,而是会为她而由衷地高兴。 “不是沉浸在哀痛之中自怨自艾,而是振作心神,去努力做些什么。”许如千破天荒附和延景,“你说得不错。” “成大人,那下一步,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延景听她所说,连聂大人都已知道她的身份,如今也是公开的时机了,“若你坦诚相告,恳求陛下谅解,也许就能从此摆脱顾玄的要挟。” “而且,若你确认了顾家一案,主谋的确是谢旌年,但他已死,此案查下去也没有必要了。倒不如朝前看,毕竟,天机道和顾玄不会就此罢手的。” 若要和顾玄鱼死网破,决不能只是澄清自己的身份,还有天机道与西凉勾结的证据……即便晁睢宁愿意为她作证,但也只是口头证据,永嘉帝如此重新顾玄,会相信吗? 成宣说出自己的疑虑,许如千却并不同意:“不,你只需要求得陛下谅解。只要天机道不再威胁于你,你便多的是机会继续追查,而且是光明正大的追查,不必再遮遮掩掩。” “而且,你知道天机道的底细,顾玄也会避忌三分。等我们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就把他们一网打尽也不迟。” “我们”,成宣不由得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你们也会和我一道的,对吗?” 延景又是那样一本正经地道:“那要不然我们早就跑了,还来找你。” 成宣没有被他逗笑,觉得心里酸酸软软的。有这样的同伴,一定是自己的好福气。 ----------------------- 不知是不是延景和许如千给了她勇气,成宣登门拜访裴夫人的时候,心底觉得特别冷静,一点儿也不 害怕。 尽管初见的时候,裴夫人已一眼识破她的女儿身,可裴誉既然说自己能信任她,那就一定可以。 裴夫人和上回一样,还是守在祠堂中,每日向神宗祈求着什么。成宣一见那宗小小的神宗像,总会想起顾玄对她说过的话,多么可笑的一幕,天机道一再迫害裴誉,裴夫人却向天机道祈求自己儿子能够从战场上平安归来。 她移开视线,望着跪在蒲团上的裴夫人,恭恭敬敬道:“公主殿下,我这儿有一封裴誉……裴大人留给我的信,也许看过以后,您便会明白我今日的来意。” 裴夫人嘴中念念有词,似乎不打算理会她。成宣想起裴夫人乖僻的性子,也不生气,便也跪在一旁,把信放在她面前。 也不知她念念有词了多久,久到成宣已将整个小祠堂中的每个角落都观察了一遍后,裴夫人才睁开眼,打开了那封信。 成宣将视线投到裴夫人身上,果然是敢爱敢恨的公主,当年嫁给定国侯后,仍是少女却抛下永安的繁华喧闹,孤身一人到了定西,只为陪伴着裴大人,和他相守相伴。 便是如今见到儿子在心中透露了这么大的秘密,却仍是不动声色。一个如此虔诚的天机道信徒,知道了顾玄的秘密后,也可以如此镇定吗? 成宣见她已读到了信末,想必她明了裴誉心中所说,她决意把今日的来意坦诚相告:“殿下,我要告诉您的,是我的真实身份。” “先不说誉儿这封信是真是假。让我猜猜。”裴夫人不紧不慢地对折了信件,仿佛见惯了风浪,“信中只提及你是女子,这一点我早就知道。还有什么会比你是女儿身一事更为要紧的……所以,你并不是成宣?誉儿,他知道吗?” 成宣理亏,不得不摇了摇头。她也曾后悔过,自己当初没有告诉裴誉,这事儿到底对还是不对,可事到如今,她已没有机会后悔了。 “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能把誉儿拖下水去。你不对他坦诚相告,却妄想让我来帮你?”裴夫人语调微微升高,成宣已能察觉到那无波无澜背后所隐含的怒意。 “就是因为我不想牵连裴誉,所以才不曾告知他。”成宣声音低低的,可在静寂的祠堂中,仍是清晰可闻。 “那你如今为何又来到此处了?还想借本宫当做踏板,好一笔勾销你伪造身份、欺君罔上的罪过!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裴夫人步步相逼,并不想给成宣一丝半点的怜悯。她早就知道这女子不安好心,如今还假借天机道的名头来对她说这些话,若真影响了如今身在定西的裴誉,她绝不会轻饶了这人。 “如今我被天机道威胁,无法光明正大与他们对抗。可不管我和裴誉身在何方,面对的是天机道还是西凉人,我们都只是想保护大梁的百姓。他要是知道我的苦衷,定不会责怪我。” “说得倒是动听。”裴夫人冷冷一笑,“到头来还不是要求助于别人。” “殿下还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吧?也不知道裴大人在信中对我说了什么。此事事关大梁,也许殿下听过后,会明白成宣为何要隐瞒,也会明白我为何非要此刻澄清自己的身份。” 第99章 万丈渊 如果爹娘和兄长们的死, 是她的一道伤口,那么这几日,她重复做的事情, 便是一遍又一遍地展示自己的伤口。 看吧, 我已经鲜血淋漓了,我说的都是真的,求求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这样的念头蓦地在她心中冒出,她顿觉无比嫌恶。可不管是延景他们, 还是贺大人他们,不都是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了。 即便是为了不辜负他们的信任,不管有多难受, 她也得坚持下去。 “前几日顾府的骸骨,是我发现的。”成宣眼前, 恍惚间又闪现了当日的一幕幕。 “与你的身份又有何关联?”裴夫人漫不经心道,“你还是快些说吧,我还得继续为誉儿敬拜呢。” 裴誉信中,明明就说了天机道勾结西凉之事, 为何她却视若无睹,还能口口声声说什么敬拜神宗, 成宣不明白她自欺欺人的行径, 径自说道:“我之所以伪造身份,进入大理寺,都是为了查清顾府灭门的案子。” “顾淮顾大人, 是我的父亲。当年我被父亲养在外头, 逃过一劫。后来才伪造身份,到了岷州, 一直到如今成为大理寺评事。公主殿下定会问我,证据何在?我如何能证明自己就是顾淮的女儿?” “我身上并无证据,唯有记忆。信不信我说的话,在于殿下。” 只有记忆永不磨灭,会长久地缠绕在心底,无论过去多长时间,你都不会忘记。也是因为和爹娘相处、和兄长玩耍的无忧无虑,被千里追杀的狼狈痛苦,还有得知亲人死讯时的刻骨铭心,才支撑她一直走到今日。 “荒唐!你以为在本宫面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就值得我冒险向皇兄进言,恢复你的身份?你可知后宫干政有何等后果?” “这一点,小的一清二楚。可殿下可曾想,我与天机道为敌,即便陛下愿意见我,我的下场又会是如何?对顾玄宠信至此,他会听信一个小小评事的话吗?” 成宣见裴夫人不语,知她听进去自己的话,“太后和公主,绝不愿意看到大梁朝毁在一个人手上吧。带我进宫,澄清我的身份,并不只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能和天机道抗衡。” “若我贸然到陛下面前,是否相信我的身份还是其次,但关于顾玄的话,他定会认为我是诬陷。裴誉远在天边,那便是真的远水救不了近火了。”这番话,是成宣来前深思熟虑过的。 裴夫人贵为公主,与顾家并无交情,又不赞同裴誉和自己搅和在一起,若想要她同情自己为报父仇才隐瞒身份,她绝不会带自己进宫。 但若是把大梁朝搬出来,那么,裴夫人一定不会拒绝。 见裴夫人神色微微动容,成宣知道这一步自己赌对了。成宣猜她还未能接受自己一心笃信的天机道,竟是背后翻云覆雨之人,又道:“如今殿下已知道,杀死西凉太子,逼得裴誉领兵出征西凉,还以修筑道塔为名目克扣军饷,如此种种,您定比小的更清楚,事到如今,还要抱着幻想,一直等到西凉人联同天机道兵临城下吗!” 她无法不摆出那样咄咄逼人的姿态,机会转瞬即逝,若不能把握,那么不管是裴誉的定西军,还是永安城百姓,都极有可能葬身于西凉人和顾玄的阴谋中。 她见裴夫人微微笑起来,如春光乍现:“本宫算是明白了,为何誉儿对你这般死心塌地。” 成宣没提防她突然说这样的话,瞬时闹了个红脸,裴誉总不能因为她以下犯上才喜欢她吧。 “你和本宫年少时,还挺像的。”裴夫人面上露出怀念神色,“若本宫也能一直如从前一般,横冲直撞,天不怕地不怕的该多好。” “我也会怕。”成宣用力摇摇头,“因为怕,才会想不顾一切地去争取,否则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白白失去,到时候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裴夫人颔首:“你说得的确不错。可咱们不能这样没头没脑闯进宫中,即便母后宽宏,到了陛下面前,也是说不过去的。咱们得想个万全的法子,好好对一对供词才行。” 她起身,也让成宣一道起来:“别站在此处了。”她眼神轻蔑,扫了祠堂一眼,伸出纤长指尖,直接将上头供奉的神宗像扫落到地下。 那碧玉瓷像猛地碰撞到地面,顿时粉碎开来,发出清脆的声响,已是没有完整的碎片了。 成宣吓了一跳,裴夫人却不紧不慢道:“本也就是个消遣时日的玩意儿,既然已动了反心,那便是决不能留下了。” “可……”成宣还记得,裴誉说过,定国侯死后,裴夫人便是靠着信奉天机道才走出当初的悲痛,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也许是人遇到磨难伤痛,才不得不在生活中寻找寄托来派遣。当年风行的,是天机道也好,是别的宗教也好,裴夫人都只把它们当做工具而已。 本来还对推翻天机道不太自信的她,顿时又觉得斗志满满。她就要揭穿顾玄的真面目,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天机道代表伪善、贪婪和背叛,绝不是什么救人于水火的道法,更不可能渡人飞升。 --------------------------- “这次祭天仪式,已由钦天监和臣一同拟定,暂定于十日后举行。如今道塔已修筑完毕,臣上次登高视察,已是气势非凡,就等陛下御驾亲临的一日。”顾玄躬身道,殿中的人均看不清他的表情。 永嘉帝知他办事稳妥,并不操心,又问:“上回,你不是问朕,能不能让各地天机道信徒入京观礼吗?朕允了,但必须清查每一个人的身家底细,决不能让不怀好意之人混入仪式现场,耽误了大事。” 在场数人,只有顾玄一人知道他为何要号召各地信徒进入永安。如今神宗殿下的铸造工场已是昼夜不停锻造武器,而这批所谓信徒,也是与各地心腹副坛主商量后拟定的名单,必须具有一定的身手,懂得使用武器,且对天机道……不,对他绝对的忠心。 至于为何不是召集永安本地的道徒——这一点他也曾深思熟虑过,但还是否决了。在神宗殿下锻造武器已是十分冒险的举动,若还私下悄悄训练信徒,难免会惹人怀疑。 顾玄脑中千回百转,面上却丝毫不显山露水,便只是恭顺应了下来。 贺之舟自从那日在殿上与他公开争执后,永嘉帝似乎是怕他们起纷争,已是分开召见二人。他倒是平白无故少了一个探听对方消息的机会,他正想着如何迂回曲折地打探打探,顾府案子说要查流言源头,如今查得怎么样了? 不过永安城内天机道信徒成千上万,说要追查谣言源头,哪是那样简单的事情?还有顾府的案子,成宣查着查着,就会发现她要向一个疯子和一个死人来追究责任。 想必她也会知难而退,那顾府案子,她是万万不能将真凶绳之於法了,那么,她身份的把柄还可以继续握在手上。 只要等到十日后,一切便可大功告成。到时候不管是成宣,还是裴誉,都不可能再对他的大业构成任何威胁。 当日的事务已禀告完毕,又该是烧青辞祝祷的时刻。顾玄献上青辞,永嘉帝便一如往日,将那青藤纸缓缓放入炉中。 火光明灭,却有内侍突然在外头请安,又道:“陛下,太后请您去一趟宫里。” “宫里”二字,虽不说,人人都知道是太后的寝宫。永嘉帝事母至孝,一向对太后恭敬有加,便道:“母后极少这样遣人来寻,莫非是母后身子微恙?” 内侍却恭敬道:“回禀陛下,太后凤体无恙,只是有要事要与陛下商量。” 这也是极少在勤政殿内发生的。是有多么要紧的事情,非要十万火急让永嘉帝过去?顾玄不露声色送走了皇帝,见那内侍还候在外头,便假装不经意地上前搭话:“这位小内监,这是怎么了?”他假装讶异道,“少见陛下连青辞都未烧完,便匆匆走了。” 内侍知他是陛下面前炙手可热的国师大人,见他主动问话,哪有不答之理:“听说是公主殿下来寻太后,说着说着,太后就嚷着得让陛下也要听一听。” “有什么要紧事吗?”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听说,是关于那位顾大人,叫顾什么来着?”他才意识到这位天机道宗主、国师大人也一样姓顾,连忙自打嘴巴,“瞧我这说的,是那位顾淮顾大人。” 公主乃定国侯夫人,裴誉的母亲,竟然牵扯到了顾淮的身上。顾玄想,自己还是小瞧了成宣,倒是纵容她一步步反客为主了。只剩几日了,他绝不容许筹谋多年的大计毁在成宣的手上。 玉泽曾数次对他说过的话再次浮现在耳畔:“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为何还要留着她,白白坏了天机道大业呢?” 难道,真要走到这一步了吗? 第100章 万丈渊 成宣醒过来的时候, 先是觉得头痛欲裂,她猛地摇了摇头,想令意识回笼, 却发现自己手脚都被捆绑着, 眼前一片漆黑。 脑中残存的记忆,定格在她离开太后寝宫后。她和裴夫人在宫门前分开,独自回去客栈。正独自走着,便有人将她拖拽至无人的暗巷,而后好像脑后遭受重击, 此后的事情,她便一概没有印象了。 成宣侧耳细听,耳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想去触碰周围,可手腕处随之而来的痛感提醒着她, 她完全无法触及别的地方。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呜呜”叫喊,试图通过声响吸引注意。既然没有直接杀了她,把她绑来这儿, 定是有缘故的吧。 她这么想着,叫喊声越发地尖锐。 正当她声嘶力竭之时, 总算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连着身体也挣扎起来。 来人将她口中布条取下,她大口大口地吸气,随即道:“顾玄?是你对吧?你疯了, 就这么把我绑过来!” 她什么也看不清, 只能趁自己还可以说话之时,让顾玄不敢杀她:“我方才才入宫见过太后!你要是现在就把我杀了, 定会怀疑到你身上。” 对方听到此处,似乎是被她逗笑了:“你才第一次进宫,怎么可能连自己的身份都还未恢复,就对陛下和太后指证我?” 果然是顾玄!这一句话就把成宣堵得无话可说,“不管我对太后说了什么,只要我一死,你也逃不了干系。” “这可不像聪明绝顶的成大人了,你看顾某像是要把你杀掉的样子吗?”说罢,他竟缓缓将她脑后的布条解开,成宣乍见光亮,被刺得睁不开眼。 顾玄半蹲在她面前,正微微笑着看她。成宣环顾四周,认不出这是何处。可在他们正前方被绳索悬吊在中央的人,她却马上辨认出来了。 那人头低低垂着,发髻散乱,看来饱受毒打,满身血痕,连那身上的衣裳都被撕裂开来,不见一处完好。 成宣怔忪道:“薛伯父……”为何她寄去岷州府的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丝回音,她还以为信在路上丢失,或者是薛伯父公务繁忙,顾不上回复。 此时此刻,这一切疑问都有了答案。若不是动弹不得,她早就要扑到顾玄身上,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顾玄倒是一如既往,唇角带笑道:“如何?成大人认出来了吗?” 薛伯父千辛万苦将她带到岷州,悉心照料,让她能平平安安长大成日。在爹爹死后的十年里,就等于是她的父亲,顾玄将他绑来此处,想必不是一日两日。她却一点也不知晓,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梦之中,以为能恢复顾承萱的身份后,就能与天机道抗衡。 她果然赢不了天机道、赢不了顾玄吗?因为她还有牵挂的人,她不忍心让他们白白送死。因此顾玄便尽管拿捏这一点,让她处处受制于他。 她眸中已是泫然,泪滑落脸颊,语气却无比的坚定:“你不杀他,也不杀我,定是要交换什么吧?” “你放心,我确实未曾对太后提过任何关于天机道的话。”她转过头去,“现在你满意了吗?请你放了他。” 顾玄失笑:“成大人怎么这么爽快?早知如此,当初我要何必允诺什么宰执之位,原来一个薛尹便可将你玩弄于鼓掌之中。要成大事的人,怎么会如此心软?” “那以后对付你的法子,可就简单多了。你大理寺的那两个同伴,看来也能作为要挟你的筹码。”顾玄像在说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愈发兴奋。 他见成宣恼怒到极点,却一言不发的样子,更是咄咄逼人:“成大人别怕,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你也要再过几天就好了。” 成宣机敏,听出他话中的暗示,也不顾此时身陷囫囵的境况,便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几天?几天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顾玄摇摇头:“成大人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这可是天机道头等机密,怎么能轻易泄露出去?”话虽如此,他语中暗含之意已是再明显不过。 “这几日,便和薛大人呆在一块吧。”顾玄起身,似乎不打算再和她纠缠下去,“稍后会有人将笔墨送来,你就同亲近之人说一声,你得去岷州府一趟,寻回薛尹作你的身世证人。” 连后路他都已经提前为她堵了。这是最为可靠的理由,甚至连裴夫人都不会怀疑她的行踪……成宣头痛欲裂,一时已是无力再思考。 见她身子一软,要往地上栽倒,顾玄似乎是本能般,抢先一步弯身扶起她。 见她面容苍白如纸,想来是身子从那日下了荷花池后便受不住了,一直没全好,又日夜奔波,才会如此。 顾玄轻声道:“阿萱,好好歇息吧。明明不可能办到的事情,为何偏要勉强自己呢?”他语调温柔,似是情人间的低诉。 他记得从前,顾承萱也是那样体弱多病,却偏要逞强做些什么的时候,自己也会那样同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 颈椎病犯了,头疼得厉害,实在撑不住了~今天比较短小QAQ 第101章 前缘误 玉泽来到时, 正好见到这样一副场景——他的宗主大人半蹲在地,怀中正搂着一个身形瘦弱、看不清容貌的人。 可玉泽马上便猜出来了,除了大理寺的成宣成大人, 还有哪个能让宗主如此上心。杀又杀不得, 放也不能放,他们天机道在岷州的分坛,当初听说要把一个朝廷命官绑回来,还吓了一大跳。 这可是要命的勾当,谁敢做?最后不知道宗主怎么说服岷州分坛的人, 总算把薛尹给带回了永安。如今也不算白费了当初的一番努力,起码在要挟成宣方面,能派上用场了。 他一路小跑着往前, 恭顺问道:“宗主,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人呀?” “在坛里找个静室, 把她安顿下来。不能让任何人接触她,清楚了吗?” 看来还是没打算下杀手,玉泽小心翼翼问:“宗主,过几日便是祭天仪式, 咱们可不能出纰漏……” “就是不能出纰漏,才让你把她关起来。”顾玄不耐道, “你今天怎么罗里吧嗦的?入永安的信徒们, 这几日该陆陆续续都到了,落脚的地方,还有食粮, 可都准备好了?” “小的都已备好了, 也已安排他们夜里到铸造工场去,试一试上手使用武器。”这一点也是顾玄想到的, 这群人虽然在各地的道坛曾秘密接受过训练,但新锻造出的武器趁不趁手,又是另一个问题。 顾玄听到此处,总算是点了点头,不再苛责。玉泽又望了眼成宣,等着顾玄的吩咐。 他满以为顾玄会放开成宣,他好让人把她带走。不曾想顾玄也不动弹,他迷糊了:“宗主,那小的……” “你还在此处作甚?去把静室腾出来。” 玉泽才察觉自己想错了,宗主没想让他把人直接带走。那倒也是,宗主体谅自己单薄的身板,不会让他来搬动成宣。 他默默退出去了。屋内只剩下昏迷过去的成宣,还有薛尹和顾玄。 顾玄动作缓慢,将成宣的上半身慢慢靠在墙身上,生怕一个不慎把她惊醒了。 他这才起身,从角落处寻得一把剑,小声道:“得罪了,薛伯伯。”而后便挥剑一砍,薛尹双手原先被麻绳牢牢悬吊在半空,如今终于得了自由,幸好悬挂的位置离地不远,顾玄又托了一把,他才没有一头栽倒。 谁也不曾想到,方才气若游丝、鲜血淋漓的人,竟还有意识。薛尹落了地,还颤颤巍巍,试图半跪在地,向顾玄行礼:“……宗主。” “不必了。”顾玄对这位世交的伯父是满怀敬意,当年若不是他放弃在永安的大好仕途,甘愿在岷州府做一个地方府官,又将成宣照料长大,他也不会如此放心。 “宗主这招……这招苦肉计当真不错,这样就将阿宣蒙在鼓里,不至于误了宗主的大事。”薛尹边说,边还因虚弱而咳出了血沫。 顾玄轻拍他的后背:“还是因为薛伯伯十年来把她当做亲生女儿照料,否则她也不会这么容易相信了。” “阿宣若是知道宗主的宏图大业,必定会理解的。”薛尹勉力说了几句,“当年,老宗主碌碌无为,甘愿一辈子只做无名小卒,成为朝廷走狗,若不是宗主您一心要将天机道法发扬光大,当年当机立断……我们今日又如何会等到如此盛况?” 十余年前的顾玄,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手段之利落无情,不止令人胆寒,更令他们这一群忠实的信徒所心折。 若天机道能交到顾玄手上,一定会比今日发展得更好吧。除了薛尹,还有不少人抱着这样的想法。 因此,让老宗主让位,顾玄掌权,让天机道能弘扬整个大梁朝,便成了他们的毕生所求。 “如今终于夙愿得偿,老夫如今便是即刻去死,也能瞑目了。”薛尹望着顾玄,虔诚道。 顾玄只当伤得重了,说些胡话,便道:“薛伯怎能说些丧气话,再过几日,便是大梁皇帝的祭天仪式,也是我们天机道大业将成的日子。日后,才是天机道真正的盛景。” 薛尹闭上眼,似乎正在幻想那苦等数十年的图景,嘴角的笑,是得偿所愿的欣慰,也是卧薪尝胆后的痛快。 ------------------------ 成宣只记得自己跟顾玄对话后,又再度陷入了昏迷。当她昏昏沉沉,重新恢复了些许意识的时候,她能隐约听到身旁的人在说话。 她勉强睁开眼,只能迷迷糊糊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是顾玄。那个半跪着的、满身是血的人是……成宣看不清,也回忆不起来。 不,她不是回忆不起来,她是不愿记起。那个恭顺地跪在顾玄面前回话的人,是……薛尹薛伯父! 可她太累,太痛了,浑身的意识叫嚣着,让她自此就沉沉睡去,别再醒来,别再为俗世之事烦恼。 那些涌上心头的疑问,却再度缠绕着她,让她不得安眠。 薛伯父为何会与他有交集?他不是酷刑加身,满身是伤,怎会还愿意答话? 除非……除非,刚才的一切,都是做戏!如果薛伯父听命于顾玄,那么过去的十年,自己自以为得到了薛尹羽翼的庇佑,不至于成为一个孤女,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护佑她的,不是薛伯父,是……顾玄,是天机道?可薛伯父明明是得知顾家一家人的死讯,特来寻她,保护她免受追杀。 如果他的确是因顾玄而来。那么……背后残忍的真相已令成宣不堪设想……怪不得人俑案结束后,顾玄就能拿自己顾家女儿的身份来要挟她,原来他早已知晓一切。 不,不只是知晓真相。薛尹怎会预知谢旌年会派人来杀她?又能及时救下她?那么害死顾氏一家的,到底是谢旌年,还是顾玄? 她头痛欲裂,已无法再支撑自己思考下去。成宣再度失去了意识,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重新回到了十余年前的顾家,她仍是那个活泼烂漫、无忧无虑的顾家小姐顾承萱。 在这个梦里,她不过豆蔻年华。在永安城里官宦小姐的口口相传中,城中唯有两个少年值得她们芳心暗许,一个是远在定西从军的定国侯世子裴誉,另一个便是——便是她的未婚夫婿,谢念寒。 因为她患了怪病,常年养在外头,只有世交的谢家,才知道她的存在。两个小儿女,也是懵懂之时,便定下了婚约。 顾淮向亲家谢旌年谢大人承诺,等阿萱身子再养好一些,便把她接回永安城,也可公布这桩婚事,免得城中少女们还对谢家公子念念不忘。 顾承萱是在门外偷听到这话的,当时正值炎夏,天气酷热,她偷听时也不敢喘气,憋得满面通红。 有人自身后捂住她双眼,附在她耳边低声道:“阿萱。” 她自幼长在外头,不大懂大户人家的规矩。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谁,也伸手去按住那双温热的手,对方便顺势抓住了她,将她拉到自己的面前。 顾承萱虽在梦中,却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谢念寒当初所说的话,的确无半分虚假。他们不止是定下婚约,她……她还如此真切地喜欢着面前的这个俊朗少年,因为她的心,实在是跳动得太快了。 他们双手交缠,谢念寒朗眉星目,比她大几岁,又高出大半个头,此时微微倾身,温柔笑道:“阿萱怎么能偷听?” 他靠得那样近,她连他身上微凉的气息都能感受到。她再没规矩,这般亲热的举动也不得不闹红了脸颊:“哥哥又嘲笑我。”在顾家,她有三个兄长,她只叫“大哥、二哥和三哥”,唯有对谢念寒的称呼不同,是带了些亲昵意味的“哥哥”。 顾谢两家人都乐见其成,因此纵使两人行止亲热,也不会被责骂。 谢念寒很自然地拉着她的手往荷花池走:“都听到什么了?跟哥哥说说好吗?” “不好。”太丢人了,爹爹催他俩成婚的话,怎能让谢家哥哥知道?他肯定要嘲笑自己的。成宣抿唇,不搭理他。 “我猜猜,是不是说,让我们早些成婚?”谢念寒见她越走,离自己越远,忍不住好笑,把她拉回到自己的身侧来。 她猝不及防,差点整个人倒在谢念寒身上。顾承萱有些着恼:“不许戏弄我!” “没有戏弄你。”他停下脚步,扶着她双肩,让她好好看着他。顾承萱少见他如此神色认真,只听到他说:“难道阿萱不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若说想,也太不矜持了。顾承萱被他专注眼神一瞧,登时脸红过耳。可若说不想,他会不会伤心难过? 她只好乱扯一通:“做你的妻子,有,有什么好处?你,说来听听,我好好考虑。”说罢已是整个人像着了火,烧得面红耳赤。 她还在想自己为何如此胆大,说这些闺阁女子绝对不会说的话,正暗自后悔之际,下一刻,她却被拥入他的怀抱之中。顾承萱个头只到他胸前,此刻能听到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两人的心跳都是如此急促,渐渐地合到了一处。顾承萱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她又一次意识到了梦里的自己有多么喜欢面前的这个人。 “以后的每一日,我们都能如此的话,算是好处吗?” 作者有话要说: 裴誉: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刻骨铭心的初恋…… 成宣(对手指):我这,都忘了,不算,不算哈~ 第102章 前缘误 顾承萱依偎在他的胸膛, 年少的时候,她从来不曾知道,与人心心相印是这样的感觉。一颗心在胸膛中拼命跳动, 和应着她的心声:“如果成了亲, 就能日日相濡以沫的话,那么,我愿意。” 她还未来得及将心中的话说出口,他们转眼间已不在游廊上,而是坐在了荷花池旁的亭子赏荷。她兴之所至, 提出要泛舟池上。 谢念寒总是纵容她,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上了小舟。她贪玩性子不改,伸手想去摘荷花, 却因为身子往外探得太厉害,重心不稳掉落池中。 她不识水性, 在水中拼命呼救挣扎,起起落落间,见谢念寒奋不顾身跳进水中,把她捞到岸上。他们浑身都湿透了, 顾承萱还念念不忘手中折下的那枝莲花,见两人狼狈模样, 她咳出几口水, 借花献佛道:“哥哥,不要气,这花给你。” 谢念寒面色不虞:“你可知方才多么危险?若我不在, 可就没人把你救起来了。” 她知道谢念寒吃软不吃硬, 于是讨好又谄媚地笑,将那花捧得高高的, 举到谢念寒面前:“哥哥,别生气啦。我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了。” 见谢念寒坐在池边,正整理湿透的衣裳,像是根本不打算搭理她。顾承萱少女心思,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此时此刻好似天都塌了下来,满心满腹都是说不出道不明的难受。 “我都认错了,哥哥为何这般小气?” 她最后只想到一个法子,那便是把花放下,抱紧了湿漉漉的谢念寒。她环绕着谢念寒的腰间,靠进他怀中:“哥哥,这样也不行吗?” 她只听得头顶传来“噗嗤”一声笑,听着像是拿她没办法的笑声:“我是担心你的安危,明白了吗?” 梦境开始四分五裂,周遭的环境天旋地转,两个相拥的人儿,好似永远留在了荷花池边,因为他们知道梦境继续进行,会有更可怖的事情发生。 旁观这梦境的成宣,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为何过去的十余年来,她从来不曾想起过谢念寒。这个人……就像彻底从她的记忆中被抹去了一般…… 还有,她明明记得,那次掉进荷花池,明明只有她一个人。爹爹在亭子中一时不察,她才贪玩掉进池子里的。最后把她救起的,也是爹爹。 既然荷花池会有致命的危险,她怎么不记得自己曾经掉进去两次?而且按理说,她该更小心些才对,怎么还会发生第二次呢? 不知是否因为构造出这个梦境的人,是成宣自己。一旦她对梦境的内容充满了警觉的意识,梦境便开始无法维持了。 她只觉脑海中天旋地转,瞬时进入了下一个地方。这儿,是她在乡间养病的住处。平日只有乳母和她的女儿小怜,还有成宣三人相依为命,因此成宣一向与她感情深厚。 在她多年来的记忆中,是追杀自己的杀手们,误以为年龄与她相仿的小怜便是顾承萱,便动手杀害了她;而自己当时不在屋里头,才能逃过一劫。 她见到这久违了的住处,想起当时“顾承萱”和她的乳母被杀害后,此处又被纵火,已是成了一片废墟,便忍不住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对了,她现在还是顾承萱,所以是女儿身的打扮。屋内陈设一如以往,可里面已不复往日的平和。 乳母和小怜跪在中央,两人相互依偎着,颤抖着:“大人们,我们真的不知道阿萱去哪了。她,她一向贪玩,出门去从不告诉我们行踪。” 不对……不对……她明明记得,是乳母为了保护自己,小怜才代替她而死。她说的话,怎么和自己的记忆完全不一样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顾承萱顿觉头痛欲裂,她难受到了极点,不得不捂着耳际,蹲下身来让那种痛楚过去。 那真的是她的记忆吗?顾承萱的心中如被浓雾笼罩,那是无法解释的疑虑——她掉进荷花池,到底是谢念寒所救,还是爹爹所救?不是小怜成了替罪羔羊,那为何追杀自己的凶徒会放过她一码,没有继续一路追杀下去? 他们既然连自己养病所住的荒山僻野都能找出,又怎会没有把顾家斩草除根,就这样把她放走呢?难道就不怕她长大以后,就如现在一般,回来复仇吗? 顾承萱怎么想也想不通此中关节,一定还有……一定还有什么她遗漏了的地方。这些记忆,其中一定有一些是假的。为何她会有假的记忆?如果她选择性地遗忘了谢念寒,那覆盖了原先记忆的记忆,又是从何而来? 不是她自己的幻想的话,那么……就只有他一个人能做到。 是薛尹薛伯父!他将自己带到岷州府,每日向她灌输上面所提及的话。久而久之,没有了谢念寒相关记忆的她,为了逃避真相,便自己将薛尹告知她的话,当做自己真正的记忆,她也顺理成章地,以为那些事情,都曾真实地发生过。 可眼前的场景,应当是谢旌年派人来到乡间追杀自己,为何她会连这一幕都选择性地遗忘了……除非……除非……那几个站在乳母和小怜面前的人,其中有一个,便是谢念寒。 顾承萱如遭雷击,一时差点没有站稳,跌坐在地。不错,这几个杀人的凶徒,以居中的那个男子为尊,听命于他。 那男子看着背影年纪不大,声线也年轻,但那几人却都对他毕恭毕敬。 是你吗?谢家哥哥?你千里迢迢来到此处,不惜杀掉最后一个顾家的人。 不对。我不该这么说你。你并不想杀掉我,你想我在薛尹身旁长大,最好对家仇一无所知,这样,你便可哄骗我,像傻子一般从岷州府,自投罗网来到大理寺,来到你的身边,在你的掌控之下,我无处可去,无路可逃。正如延景所说的那样,是你与薛伯父联手举荐,我才能来到大理寺。 你苦心编织了这么一个圈套,将我的人生变作了一场笑话。我的家仇,我的亲人,我的记忆,全都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 顾承萱声泪俱下,想冲到那人面前,将他的面具摘下。 那日,她像往常一般偷偷溜出去玩。当时顾家灭门的消息还未来得及传到乡间,因此她一无所知。 不知为何,顾承萱那日心神不定,便早早回到了家中,看见了方才乳母和小怜跪在地上求饶的一幕。 这群人,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顾承萱自然不会让无辜之人白白受牵连,不顾乳母拼命打眼色,她硬是冲了进去,对着那几个黑衣人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可她不懂武艺,迅速便被那群人牢牢制住。她不甘心,恨恨地望向为首的那个人。 其中一人对居中的年青男子道:“少宗主,你看人已经在这儿了,我们应当怎么做?” 那被称为少宗主的人似乎稍稍犹豫了一瞬,才开口说:“……把她带走,其余两人,都杀了,不留活口。” 数人领命。顾承萱更是竭力挣扎,她用尽全身力气,又踢又打:“你们这群疯子,到底想怎么样?” 她再怎么装出凶狠的模样,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无穷无尽的恐惧淹没了她,她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就会惹来杀身之祸,最后哭着喊道:“为什么?为什么?求求你们你,放了我们!” 被称作少宗主的人半蹲下,似乎带着怜悯,顾承萱也看不真切他的表情。他道:“别哭。” 那声音,顾承萱总觉得在哪儿曾听过。那样的熟悉,熟悉到令她浑身涌起一股战栗——她趁他们分神,将那制住她的人狠狠咬了一口手臂,趁其不备,扑到那个少宗主身上。 她跌落在对方的胸膛之中,并在电光火石间,强行摘下了他的面具。 顾承萱就那样,在他的怀中,抬起头望着他的模样——她看到了谢念寒眼中的悲悯,似乎在对她说,为何非要知道呢?不知道也许比知道更好。 谢念寒的容貌,是她在梦里,也会不断地想起,日夜思念的面容。 如今活生生在她的眼前,她却狂肆地大笑起来。怪不得,怪不得她要将一切关于谢念寒的记忆统统抹掉,甚至不惜捏造出虚假的记忆来取而代之。 她的唇间,轻轻吐出了“哥哥”两个字,之后她已再没有力气反击。像是三魂七魄都不在身上,她眼睁睁地望着乳母和小怜在她面前被杀、那座茅屋被火焰吞噬…… 将她带走的时候,她和谢念寒同乘一骑。她贴近在谢念寒怀中,如此熟悉的温度和气息,令她作呕。 明明在茅屋里,看着乳母和小怜的尸体,听到爹娘兄长的死讯时,她已仿佛把五脏六腑都要干吐出来,和着所有的眼泪,还有绝望的叫喊。 谢念寒一行人见她呆呆的样子,以为她已缓过去了,加上茅屋已起火,不便多留,便让她上马。 顾承萱还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力气去哭泣,去叫喊了。只是谢念寒紧随她身后骑到马上之时,她仍是止不住地干呕起来,十指发麻,连着血丝一同咳在了掌心。 还会有比此时此刻更痛苦的时候吗?顾承萱恨不得这一瞬就马上死去。 她咳了好些时候,才终于问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的爹娘?为什么又要让我活着? 谢念寒轻轻牵动缰绳,她好似听到他叹了一口气:“顾大人知道了谢家的事情,我没有办法。还有,阿萱,你若不摘面具该多好?我还能一样把你当做我的未婚妻子。” 第103章 前缘误 在顾承萱梦中, 只剩下零碎的记忆和片段。她还没到岷州,已在路上大病了一场。每日醒醒睡睡,不知时日过去。偶尔几次醒过来的时候长一些, 也是神思恍惚,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而且,病症在面对谢念寒的时候发作得更为厉害。 连谢念寒请来的名医也说没法子:“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位姑娘身子虽养好了,但看来是刺激太过,连她自己也不愿意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 想来是终于到了岷州。谢念寒终于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她不认得的人。他自称“薛尹”,说自己是顾淮顾大人的故旧门生。获悉顾家突遭横祸后, 特赶来寻她,幸好在她落入奸人之手时, 将她救了出来。 以前,每逢顾承萱醒过来,谢念寒总守在床榻旁。只要一见到他,她便会声嘶力竭地喊叫、挣扎, 甚至想和谢念寒扭打起来。 如今谢念寒不见,顾承萱的精神状态倒是愈发地好了, 起码不会一醒过来, 就马上饱受刺激,又反复地发作,迟迟未能彻底痊愈。 薛尹待她就如自家闺女, 事事妥帖, 无一不允。她偶尔会犯迷糊,问薛尹他是如何有这般大的本事, 能从谢念寒手中救下她;一时又尖叫连连,说薛尹是谢念寒的同伙,是他害死的顾家人。 这般反反复复,时间已到了来年春天。薛尹仍如从前一般耐心细致地照料她,毫无怨言,而谢念寒,也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不见。 也许是为了让自己能活下来,不再受记忆的折磨;也许是实在太过痛苦,顾承萱,不,成宣,为自己塑造了全新的记忆。 她名唤顾承萱,是顾淮顾大人的幼女。家中横生变故,才流落到岷州,与薛伯父相依为命。现在化名成宣,毕生所愿,便是查清顾家一案的真相,找出真凶。 直到那一日醒过来时,连薛尹听到她说这番话,也有些怔住了,还试探地问:“你,要找真凶?” 怪不得薛尹会那样问。他明明知道一切前因后果,却对此毫无疑义,任凭她怀着那样的记忆,自欺欺人地活下来。 而与薛尹勾结的人——成宣虽知道自己身在梦里,却能清晰地想起,昏迷前最后一刻所目睹的画面。 那么,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与薛尹勾结的人,便是谢念寒,也就是如今的大梁国师、天机道宗主——顾玄。 这样多的细节,自己却偏偏遗漏了。延景提到的,谢念寒曾到过岷州,十分赏识自己,才举荐她到大理寺。只怕那根本不是公差,而是借机到岷州来看自己。 他要来确认,这个可怜巴巴的故人之女,是否真如薛尹所说,已失去了关于谢念寒的全部记忆,只记得自己顾承萱的身份。他是否真能放心的让她回到永安,成为天机道放在大理寺的一枚棋子。 果然,她的确如他所愿,什么都忘了。 爹娘在天之灵,是否会为她痛心?竟在仇人编造的谎言中,活了那么久,还傻傻地,甘为对方所利用。如今……如今她身陷囹圄,天机道还有几日便要起事,她是否还有机会力挽狂澜? 实在是太累,太疲倦了。这十余年来,走了那样漫长的路,回过头来看,不过是一场笑话?她还有必要继续坚持下去吗?既然谢念寒自少年时代开始,已谋划了十数年,他们还有机会扳倒他的阴谋吗? 成宣只觉得身子沉沉的,不停地往下坠,她摸不到实地,也不知自己会往哪里降落……也许,这样,永远不醒过来,会更好。 ------------------- 玉泽第一千次在心中拷问自己,到底为何宗主对那成宣如此上心?明明就是坏天机道大事的人,还偏偏要无微不至地照看着。 玉泽站在床榻边,时不时望一眼仍昏迷的成宣,时不时又回过头,细心叮嘱负责看管成宣的对天机道道人:“宗主命令,你们必须好生照顾她,决不能让她磕了碰了。” 道徒小心翼翼地低头回话,玉泽没忍住,又往床榻看了一眼。 此时,才刚醒过来,有了些意识的成宣心道不好:糟了!被他发现了! 她想闭上眼,却已是来不及了,玉泽已走到面前,试探着问:“成大人?” 在梦中,她已一遍遍思考,醒过来后,要如何取信于顾玄,才能反客为主?最重要的是,顾玄会信吗? 可如今由不得她思索了,成宣不得不勉强睁开眼,她脑后有伤,的确是疼得很,便哼哼唧唧道:“太疼了……这是哪儿?” 玉泽怕她闹出什么幺蛾子,决定先把她稳住:“宗主把你送到这儿来,让你静养。” 在顾玄心中,自己并不知道他就是谢念寒,也不知道他与薛尹勾结一事。自己如今一心入宫,想证明自己便是顾承萱,只要稳住顾玄,让他不再怀疑便可以了。 “你家宗主呢?我有要紧的事,要见他。”她揉了揉伤口,不愿再白白等下去,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不知为何,重回现世的真切感,让她彻底地鼓起了勇气。毕竟,她已不再是那个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顾承萱,这几年来,见过那样多穷凶极恶之人,破过那样多的案子,还遇到了那样好的同伴。裴誉、延景、许姑娘……甚至还有贺聂二位大人,以及要为她撑腰的裴夫人。 她再不是孤身一人了。过去,她被顾玄编造出的记忆骗得团团转,如今她定要以牙还牙,绝不让顾玄的诡计得逞。既然如今知道了顾玄的真正身份,那么天机道的最大把柄,也就掌握在她手上了。 玉泽现在似乎很是敬畏她,她发话后,便连连点头应了。 如今房中只剩下她一人。成宣赤脚,在静室中来回走动,她心念电转,一个又一个念头从脑中滑过。 首先,即使她不能从天机道道坛脱身,也必须把顾玄的身份传递出去。只要有一个人知道,那么他们就还有机会。 其次,谢母对她说的那番话,答案也已呼之欲出。她必定知道谢家害死顾家的事情,而且据她所说,“我答应了他,要一生一世守着这秘密”……这样想来,谢旌年知道儿子用计,害死顾家一家后,才得了急病,也许他并非主谋。而谢夫人知道此事后,又不能告发儿子,只能怀着对顾家和丈夫的愧疚,痛苦地活下去,最后才发疯了。谢流婉也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才被锁了起来。 还有,顾玄在她昏迷前曾说,只要把她留在坛中多几日,她就无法再影响天机道的大事了。再过几日,永安城中的大事,只有…… 成宣心念一动,顾玄定是想趁祭天仪式,永嘉帝驾临天机道道坛之时,行不轨之事。 她要先打探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然后再把消息传递出去,才能争取机会。 因此,当务之急是自己要如何同外界联络。这才是最难的一点,裴夫人和延景他们,想必已知道自己不知所踪,他们首要怀疑的对象,也必定是天机道。 他们会来到此处来寻找自己么?可即便来寻,顾玄也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怎会白白将她交出去?还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顾玄已到了此处。 他仍戴着面具,刚推开门时,成宣梦中曾经历过的心悸、憎恶、仇恨又重新涌上心头。她告诉自己,决不能露出马脚,便仍如昏迷前那般质问他:“是不是只要我放弃澄清自己的身世,你便会放了薛伯父?” 就连薛伯父这三个字从自己嘴中说出,也是如此令人作呕。她观察了一眼顾玄的表情,似乎并未怀疑她所说的话。 他并不回答,只是见她赤着脚,面无表情道:“把鞋袜穿上吧,省得着凉了。” 见她还是不依不饶的样子,他又轻笑道:“你与我讨价还价这些,有意义吗?反正你也在此处走不了,我何必担心这个?” “你既然神通广大,知道我进了宫,想来我是跟着定国侯夫人去的,你也知道了吧?她可是堂堂公主,你是敢对她动手,还是敢阻止她上道坛来找我?” 她也不怕撕破脸,便道:“既然不想我误了你的大事,你何必横生枝节,白白惊动别人。” 顾玄似乎在思考她所说的话,她趁热打铁道:“永安城中除了裴夫人,还有别人知道我的身份。总而言之,只要我失踪,他们都会怀疑是你。” “宗主大人,你好好想想。一个人来找我,你可以瞒下来;如果有许多人来寻我呢?加上我已见过太后,永嘉帝也知晓了此事。你可曾想过,把我禁锢在此处的后果?” 顾玄似乎越听越觉得好笑,他往成宣走近两步,低头望着她,眼神之中充满了探究和好奇。 成宣不敢移开目光,她生怕露出破绽,也只得直勾勾地看着顾玄。 “成大人真是巧舌如簧,万一站在此处的不是我,定要被你骗了。” 第104章 战歌起 “他们要找上门来, 我也没有法子。可是找归找,他们又不能强行闯进道坛里。只要成大人乖乖地留在此处,他们一样拿我没办法。你说对吧?” 成宣知道小心思都被顾玄识破, 心道这才叫做巧舌如簧吧!她一时亦是无计可施。这么大的天机道坛, 只要她还活着,就不信找不出一点纰漏。 可顾玄像是要彻底断了她的念想——他命人在门外看守,成宣又不懂武艺,这回算是插翅难飞了。她只能盼着,延景他们能尽快发现自己失踪, 想出法子来救她。 另一边厢,聂向晚府上。此时也入了夜,离成宣失踪已有一日多了。 众人齐聚在此, 连定国侯夫人也来到此处。许如千惊呆了,小声问延景:“是你知会裴夫人的吗?”她只知道成宣将自己的身份也告知了裴夫人, 却没想到她竟然会亲自前来。 延景忽地想到裴誉对成宣的关怀备至,心道也许有裴大人的缘故在里头,又不敢当着裴夫人的面直说。 连贺之舟也未想到公主殿下驾临,他苦笑道:“若让人知道了, 老夫一世英名不保啊!”后宫与前朝大臣私下来往,可是要治重罪的。 裴夫人态度闲适, 不像是来商谈, 更像是来品茶的。她浅浅尝了一口,道:“咱们大梁朝都要毁于一旦了,贺大人还怕这个?” 这话虽是直率, 在场数人都心知肚明, 裴夫人说得一点也没错。若他们无法阻止天机道的阴谋,只怕到时连大梁都不复存在了。小命不保, 何谈名声啊! 聂向晚正色道:“这般大摇大摆地绑走朝廷命官,定是天机道所为无疑。依老夫观点,应当是和裴夫人带她进宫面见太后和陛下有关。” “要供出天机道的阴谋,成大人便是必不可少的人证;要她作供,先要让陛下接受她女子冒充男儿身的事实。”裴夫人放下茶盏,神情亦变得严肃起来,“本宫也没想到,顾玄竟胆大妄为至此,直接绑走了她。” “所以,我们目前最重要的,便是找出成大人的下落,把她救出来。”延景虽是晚辈,如今事态紧急,也不得不直言道出关键之处了。 “那么成大人会被他藏在何处呢?”许如千思虑再三,道:“即便没有离开永安城。可是光是整座都城,也够我们一顿找了,何况还毫无线索。” 聂向晚试着从顾玄的角度去思考:“若我是他,要么直接将成大人杀掉,要么……” 这话,连见多识广的贺之舟和裴夫人都惊了一惊,忙问:“还有呢?” 成宣要是死了,那他们可就真没法子了。总不能空口白牙冲到勤政殿上,指骂顾玄吧,到时候锒铛入狱的,可就成了他们! 聂向晚不紧不慢道:“诸位急什么?老夫还未说完呢。若我是他,就会将成大人藏在天机道道坛中。” “不能吧?”延家跟聂家是世交,延景说话不经意有些没大没小的,“顾玄胆子这么大?” 许如千捏着下巴,却觉得聂向晚所言颇有道理:“咱们既然是刑狱之人,编造名头,去永安城任何一处搜索,都可以是光明正大的。偏偏有一处,咱们不能轻易闯入,否则就……” 延景顿觉此话有理,“许姑娘说得也是。他仗着陛下对他的恩宠,根本不将三法司的人放在眼中,也知道咱们不敢明目张胆地闯进去。” 贺之舟还是不无忧虑,道:“若成大人真藏在道坛,咱们隐秘些入坛中搜查,或许还能发现她。可若成大人已死呢……” 众人一下子没了声响。这虽是最坏的打算,但也并非不无可能。若顾玄知道成宣活着一天,便会指证他一天,还会容她活在这世上吗? 关键时刻,还得是裴夫人。她扫视众人一眼,自有一派不怒而威的气势:“虽然本宫不知道此人与成大人有何渊源,但你们可曾记得,早在人俑案之时,此人已拿成大人的身份威胁于她,后又以宰执之位利诱。若嫌成大人碍事,早将她杀了不是一了百了?何苦搞什么利诱威胁这一套。成大人与他,定是有什么前尘往事,我们虽不得而知,但本宫认为,顾玄不会杀了她。” 场中一时静寂了。许如千率先反应过来,不由击节叫好:“咱们大理寺,缺的不就是公主殿下这样的人才吗!” 裴夫人竟没有责怪她,还微微笑了起来,颇有些自得之情。延景嘀咕道:“没想到许姑娘还有这一面。”许如千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延景想自己定是疯了,被瞪了一眼也觉得甘之如饴。 贺之舟想了想,也觉公主此言颇有道理:“那诸位可有什么想法?祭天仪式在即,如今天机道坛定是看守森严,即便派识得武艺之人偷偷潜入,道坛何其之大,一时半会又怎能找到?” “咱们可以反着来,让成大人来找我们。”许如千想,自己大概是被成宣感染了,鬼主意特别多。她想到那一回裴大人上门去寻魏正元,为了引开看守的人,故意放火进入书房的事情。 她略略说了一遍,聂向晚也觉得这法子可行,但他顿了顿道:“火放在哪儿,才能蔓延至全坛呢?不然,顾玄也不会放走成大人逃生。毕竟我们并不清楚成大人的位置。” “还能有哪里?”一锤定音的又是裴夫人,“你们想想,整个道坛中,最重要的地方,会是哪儿,不就知道了。” 贺之舟豁然开朗,对裴夫人的敬重不由得多了几分,“老夫马上着人安排,务必要一次功成,即便不能救出成大人,至少也得和她见上一面。” ----------------------- 是夜,天机道坛。 晁大人夫妇和延景许如千“夫妇”,分头乔装打扮,白日已进了道坛中敬拜。他们已商量好了,要留在坛中过夜,因此道坛便为他们安排了静室。 四人分别处于两间静室之中,对道坛提供的斋菜也是提不起精神品尝,毕竟今夜要办的,可是大事。 贺之舟在他们出发前叮嘱道:“你们必须分头行事。一旦起火,一定要及时寻找成宣的踪迹,才能与她接上头。” 一旁的裴夫人总觉得不大稳妥:“坛中何止成百上千人,到时候人群一挤,贺大人怎能确保他们四人一定会见到成宣?” 贺之舟只能虚心受教:“敢问殿下有何指教?” 她望向几人之中,与成宣最熟悉的两个人,眼睛发亮道:“那就要看看你们和她的默契程度了。” 她接着解释道:“成大人一见道坛骤然起火,而且不止一处,就会知道是外面的人在想法子救她。她若是能趁乱逃出,你们想想,她会满道坛乱跑吗?依她的聪明伶俐,怎会想不到要与你们在一处汇合?” 延景仍是不解:“汇合,那也得我们提前与她约好了吧。这都没约好……” “所以才说要看你们是否与她心有灵犀。想一想,你们和她,提起天机道坛,曾经一同去过,或者是提及后第一处就会想到的地方,会是哪里?” 延景和许如千交换了一个眼神。从童谣案伊始,他们已多次跟天机道打交道。至于真正进入道坛查案…… 他们二人同时惊呼出声:“常乐台!人俑匠藏尸程筠若的地方!” 裴夫人虽不识得哪里是常乐台,也觉自己大功告成,满意地笑道:“那你们就去那处吧。听着也不像是人潮汹涌之处,也许见到她的机会更大一些。” 许如千已是目瞪口呆。等裴大人回来,她定要和他说道说道,力邀裴夫人加入大理寺才行。 已接近贺大人定下的放火时辰了,许如千心头一紧,站在窗边,望了又望,就怕错过一丝一毫的起火的迹象。 而此时,百无聊赖看着窗外的,还有成宣。 她正掐着手指头,算了算何时会有人来救她。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道坛何处,遑论是延景他们。 成宣愈想愈是觉得无望,她叹了口气,透过窗棂依稀看到两个身形强壮的天机道信徒正站在门外看守着她。 小时候不该习刑狱之道,该学武功才是。要是她有裴誉一半的武艺,也不至于现在呆坐此处,无计可施了。 可不知为何,她忽地听到由远及近,传来了阵阵惊呼声。一开始,成宣听不真切,可那呼叫声愈发的惊恐。她抬眼一望,即便隔着窗棂看不真切,已能望见远处火光漫天。 着火了!看着像是高处起火,在道坛,还会有什么地方……她灵光乍现,想起了道塔。 莫非是顾玄作恶多端,连老天也看不过去了,非要在祭天仪式前让他倒霉?成宣心里兴奋,差点要偷笑出声。 门外的两个道徒已是有些慌张了。她凑在门边细听,他们窃窃私语,在讨论这房门上锁了,他们是不是应当去救火。 这两人争辩了好一会儿,她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接下来,成宣竟然听到了爆炸声!不是过年时节日放的爆竹声,比那还要震撼上千百倍。 那轰鸣声震得屋檐上的灰尘都簌簌地落了下来,成宣警觉,马上捂住头蹲在地上。 不是刚刚起火的方向,是另一处。也就是说,有人今夜故意潜入天机道坛,先放火烧了道塔,再用炸药炸了另外一处地方。 成宣赶忙扒拉开窗棂,想仔细辨别那儿到底是何处。谁会有这么大手笔?谁敢冒奇险来纵火炸毁道坛? 第105章 战歌起 成宣心念电转, 整个永安城里,上至皇帝,下至黎民百姓, 全都是天机道的信徒, 和他们不对付到这种程度的,除了他们这一群人,还会有谁? 那到底为什么要放火呢?也许能拖延几日后的祭天仪式,可祭天仪式上顾玄想图谋不轨的事情只有自己知道,延景他们并不知晓, 所以也不是这个原因。 成宣思来想去,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不小心碰到伤口, 疼得龇牙咧嘴的。她怎么就这么笨!放火,肯定是因为她呀! 她既然是指证顾玄最关键的人证, 贺大人和延景他们定会想尽法子救自己出来。偌大道坛,没法穷尽每一间静室去搜索,所以最省力的法子就是像今夜这般——引蛇出洞。 所有道徒都会冲到起火和爆炸的两处地方救火,这就是她逃出生天的最好机会!可外头还有人看守, 听起来,这两个人还在犹豫之中, 不知是该放下她不管, 还是冲到火场去救火。 成宣见此良机,怎能不牢牢把握住。顾玄说她巧舌如簧,她就要让他看看自己的本事。 成宣扫视了一眼四周, 将油灯拿起, 扔向床榻上的帷帐,又捂着口鼻, 挑了趁手的“武器”后,便站在门后,扯着嗓子大喊道:“着火了!救命啊!着火了!来人,快救救我!” 帷幕迅速燃起,从火苗变成熊熊火焰。玉泽和顾玄定吩咐了他们要好好看着自己,包括不能让她有一点闪失。她知道起火后,烟雾会令人窒息,可此时也管不了太多了。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门口那两个道徒已是惊慌失措,互相推诿着:“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烧死人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成宣听到锁芯打开的声音,心中一定,拿稳武器,趁门一开,举手就往下“砍”去。那是木架子上卸下来的粗木条,她不知道把一个人砸晕要多大的力度,便耗尽了全身力气。 那个站在她一侧的道徒应声倒下,另一个被火势吸引了注意力,此刻才转过头来,正好给了成宣迎头痛击的机会。 成了!火势已然越来越大,顾玄今夜肯定要气死了吧,整个道坛里处处起火,最好把他这个狗贼烧死算了。 成宣顾不上男女有别,把其中一人的道袍剥了下来,直接披到自己身上。这样走在路上,便不会惹人怀疑了。 万事俱备了,成宣冲出静室外,深深吸了一口气,刚刚可快要将她呛死了。 现在的问题是,她到底要去哪里,寻找她的同伴们? ---------------------- 顾玄站在道塔之下,望着塔上燃烧的熊熊烈火,眼中皆是愤恨和暴戾。玉泽跪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宗主息怒,如今道徒们都已倾巢而出,拼了命地灭火。可水源处离此处较远,一时半会,救不过来……” 这塔乃木质结构,一旦燃起大火,引起倒塌,那么他多年的谋划,就要在即将实现之前付诸东流了。他怒火中烧,狠狠往玉泽心口踹了一脚:“我不要听这个!还有,神宗殿如今怎么样了?” 神宗殿也是天机道的标志之一,一夜之间都被焚毁,还是其次,毕竟建筑能够修缮。可数天后的祭天仪式,还有神宗殿地下的武器铸造工场……如今正是夜里,工匠们都聚集此处正不停赶工,神宗像若是倒塌,人全都会死在里头。 道塔的话,他还可以在永嘉帝面前周旋过去,但若工匠们都死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了,人都死了也没关系,重要的是瞒住官府,把藏在地下的武器全数搬运出来,他们是死是活都不要紧。 毕竟,道坛和祭天仪式,从始至终,只是一个幌子罢了。 顾玄终于不像刚才那般雷霆震怒,他忽地想起来:“可知道是谁动的手?” 玉泽摇摇头:“道坛里日日都是迎来送往的道徒,小的……确实不知啊……” 不过片刻,顾玄已是猜到了前因后果——永安城里无人知晓他的计划,因此焚毁这两个地方,目的就是为了调虎离山! 想到成宣可能已趁乱逃脱,顾玄心烦意乱道:“你马上派人去找成宣,在道坛各出入口设下屏障,决不能让她逃跑。” 玉泽不明所以,这……寻找成大人,是目下最紧迫的事情吗?顾玄见他不动弹,又朝他踹了一脚:“还不快去!” 玉泽嗫嚅着退下了。宗主……越近祭天仪式,越像一个疯子,这样的人,若当真得了天下,别说百姓能不能过上好日子了,连他这些知道过去天机道种种龌龊勾当的人,都不知道能不能苟活下来。 ---------------------- 远处火光漫天,延景和许如千分明见到道塔已是摇摇欲坠,还有那神宗殿,因为爆炸,房檐已塌了下来,也不知里头的神宗像如何了。 虽未亲自站到火场,许如千仍有种劫后余生的不真实感。如今要担忧的,便是成宣能不能与他们心有灵犀,赶到此处和他们汇合了。 出发前,贺大人叮嘱他们,道坛外会有人带着马与他们接应,若能把成大人也救出来便是最好。实在没法子……她也只能继续留在此处。 延景见她忧心忡忡的模样,便走上前来安慰她:“成大人比我们都要聪慧,怎会猜不出我们在此处等她?” 许如千知他是好意,听到也不由失笑:“怎么,你是在变着法子说我笨吗?” 她许久不曾对延景那般灿烂地笑了,看得延景心中狂跳。 正当他呆愣之时,山坡之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常乐台在半山腰,爬上来要好一段距离,此刻万籁俱寂,只有远处隐约的崩塌声和呼喊声。 许如千心一下提了起来:会是成宣吗? 他们屏息凝神,盯着那处黑黝黝的树丛。过了半晌,终于露出一个脑袋来,许如千点了火折子,定睛一看,不是成宣又是谁? 她顿时又哭又笑的,赶忙冲上前把成宣拉了上来:“你真的来了!” 成宣本来爬山爬得灰头土脸,脸也被刮伤了好几处,见到许如千那喜出望外的模样,也不由得被感染,握着她的手道:“太好啦!你们是怎么想出这么厉害的法子!” 她们寒暄了一阵,延景不得不走上前来提醒他们:“我猜,顾玄一定在四处找你,咱们还是直接往出口去吧,路上再说。” 成宣也是一时高兴得昏了头,此刻猛点头说:“延大人说得对!”她来前早在心里梳理了千百遍,因此如今一口气便说了出来,延景和许如千听得神色凝重,不由为大梁的未来深深忧虑起来。 堂堂大理寺少卿谢念寒,竟然就是居心叵测、妄图搅动风云的国师顾玄。 还有,即将举行的祭天仪式、被软禁的谢流婉……千头万绪被她以轻轻几句话带过,可背后的千钧之重,困难之巨,他们三人都一清二楚。 到了常乐台入口,连空气都充满着灼热和焦味。火势之大,令人难以置信眼前所见。成宣都禁不住要拍手叫好:“这是谁想到的法子?这可比直接杀了顾玄还要让他难受百倍,我看他不管想在祭天仪式上打什么主意,都得搁置了。” 许如千见她喜笑颜开的模样,想到她知道真相后的痛苦,心中难受:“你还好吗?” 成宣乍然听到,心头有暖流涌过:“不好。可是,正因为不好,才得鼓起劲来,把顾玄给千刀万剐,你说对吗?” 许如千揉了揉眼,也笑了起来:“你能这么想,那便太好了。” 往日井然有序、道法森严的天机道坛,如今好似一片人间炼狱。道徒们急匆匆地救火,来敬拜的信徒满脸是烟尘,拼了命想往道坛外逃去。 他们好不容易挤到道坛门口,却见那儿被数十个道徒团团围住,挨个问话,检查过身份后,才让离开。 人群中已有些鼓噪:“干什么呢!现在是逃命!还得一个个审查吗?” 那道徒趾高气扬道:“纵火犯人便潜藏在你们之中!你是想包庇那个犯人吗!” 众人一时语塞,便不敢再做声了。许如千极为担忧,小声问:“他们能不能认出你来?咱们真能逃出去吗?” 成宣先安抚她:“你们先出去,我试试。咱们可不能一块离开,万一天机道的人发现了,到时候就把我们三人都抓起来了。” 许如千也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他们如今掌握了如此重要的信息,首先要确保的便是他们能逃出去,把信息传达给贺大人他们。 成宣见她还在发愣,便使劲推她:“快走吧,不必担心我,我可是福大命大的。况且,顾玄无论如何,都不会杀我的。” 她朝延景使了个眼色,延景连忙拉着许如千挤到人群中去。成宣无声地对他们说了两个字,便转身隐入人群之中了。 第106章 战歌起 她还不能走。即便祭天仪式可以延后, 但顾玄策划的阴谋不会就此结束,她要在道坛里找出更多蛛丝马迹。可是一旦回去,又会被软禁在房中, 那又何谈寻找证据呢? 如今想不到那么多了, 方才延景说,聂大人和夫人也来了道坛之中,如今应当在神宗殿处,或许自己去碰碰运气,还能见到他, 聂大人作为刑部之人,也许能给她出出主意。 成宣还穿着道袍,想来道坛里能认出她的人并不多。她一路低着头, 往神宗殿的方向走去。 此时,聂向晚一样挤在救火的天机道信徒中, 仔细地观察着。方才他与夫人一同到过道塔,除了作为延景和许如千的后备,观察成宣是否来了此处,与她接应外, 聂向晚还顺道观察了道塔的情形。 起火的几层已被烧得焦黑,由于是木质结构, 也许这一两日便会有坍塌的危险。皇帝陛下一心念着的祭天仪式, 又逢此大凶之事,想来是必定会延迟的了。 见道塔附近并未见到成宣踪迹,聂向晚又对成宣能到达常乐台多了几分信心, 于是他们便又往发生爆炸的神宗殿去。 这里看着比道塔严重得多, 爆炸使得神宗殿外的屋檐塌下了大半,他拦住几个进去救火的道徒, 打听到连神宗像都倒塌了。 “有死伤的百姓吗?”道塔还未开放,里头定是无人,可神宗殿看着进去了不少人,手上也没拿灭火的工具,反而出来后,一个个都背着昏迷受伤的人出来。 那些伤者身着一式一样的灰色短打,看着像是干活儿的工匠。 这一点令聂向晚大为不解,这儿又不是道塔,怎还会有大批的工匠在此,而且紧随其后的还有一个个看着沉甸甸的箱子,也同样是从神宗殿抬出。 聂向晚顿觉疑点重重,忽地有人自背后小声地喊他:“聂大人,是我,成宣。” 聂向晚又惊又喜,可转瞬便想到。会不会是成宣不曾知晓要去常乐台寻延景和许如千?成宣倒是已经立即解释道:“聂大人,别怕,我已经送走了他们二人。” “怎么不同他们一起走?”聂向晚知道她在天机道坛里定是受了不少折磨。他不过匆匆回头看了一眼,看着人消瘦了,后脑还带着伤。 “重要的事情,我都已同他们说了,聂大人别担心。”成宣没忘自己来此处的目的,“我知道顾玄想在祭天仪式上起事,但具体如何操作,我一概不知晓。今夜聂大人你可曾观察出什么端倪?” 聂向晚立刻心领神会,知道她想搜寻天机道秘密起事的证据,今夜到处一片乱哄哄的,正是他们搜证的好时机。 他便将方才观察所得出的疑问一一道来。成宣反应极快,首先已道:“我记得,头一次来天机道的时候,就听闻坛中的神宗像乃天机道几万斤铜打造而成,这样沉甸甸的佛像,要多大的爆炸力才能令它倒下?聂大人,你不觉得这一点很奇怪吗?” 聂向晚也想起贺之舟与他策划时所说的话,按道理贺大人本意并非是伤人,只想引起骚动,肯定要在引爆前尽量让殿中人离开。若这炸药的威力要庞大到此种程度,起码要运上十好几车,怎能靠人力就达到这样的效果? 聂向晚仍是没有想通,便把后续的疑点也对成宣和盘托出——受伤的工匠、还有源源不断运出的箱子。 成宣就更觉得糊涂了:“我记得上回您和延景在这儿遇到的时候,道徒已经向来敬拜的人收取不少的钱财,因此夜里人极少。就算有敬拜的人,那打扮相似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像是工匠,可问题是神宗殿并不需要修缮。再说了,那些箱子里头到底有什么?” 种种疑虑,一时半刻是理不清了。成宣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便劝说聂氏夫妇二人迅速离开,本来已在查问信徒了,若再晚些走,指不定出什么差错。 “聂大人,劳烦您帮我向延景他们说一声,我得留在此处,是我自愿的,叫他们不必担心。”成宣又想到一件重要的事,“下次再与你们联络,可不能是这么大张旗鼓的方式了。能否买通道坛里的人,让他与我接应?我再把新消息告知你们。” 聂向晚早就想过这个方法:“可道坛这么大,我们不知道你关押在何处呢?” “我这次回去,会故意在饮食上挑刺,让他们做些特殊的菜式。你们要是能买通人,去厨房一打听,便都知道了。” 聂向晚点点头,三人互道珍重。成宣想,下一会见面的时候,应当就是天机道与他们这群人决一胜负的时候了。 -------------------- 天机道坛起火爆炸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永安城。信徒们愤然不解,不知是谁,如此胆大包天地攻击天机道。 而这其中,最为愤懑的要数永嘉帝了。他本踌躇满志,打算数日之后便举行祭天仪式,受封道号,登上道塔,从此成为大梁第一人。 可如今如意算盘落了空,因此他破天荒上了早朝,责令三法司必须彻查爆炸一事。 罪魁祸首贺之舟便在勤政殿上,听闻此言,面上表情却未有丝毫波动。用上如此极端的手段,本就是兵行险着,早就没了回头路。 此时,顾玄上前躬身道:“陛下不必惊怒,若派上能干工匠加快修葺,虽赶不上原定的日子,但亦是可以举行的。” 永嘉帝对顾玄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今日却一反常态道:“朕还未去过道坛,那儿就被破坏成这个样子,教朕还如何踏足?” 贺之舟见机行事,道:“陛下英明。若陛下亲临道坛,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该如何是好?” 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将爆炸起火的责任推到了顾玄监察不力的头上。 顾玄冷冷道:“臣可以项上人头保证,绝不会让道坛再遭此灾祸。陛下不必忧心。” 贺之舟反唇相讥道:“陛下还待建立千秋万代的功业,你的人头,又如何能与此比拟?” 眼见贺之舟步步紧逼,一句句话如同杀人诛心,永嘉帝仍得倚重顾玄书写青辞和进行封号,也不好斥责太过,便让二人都偃旗息鼓。祭天仪式稍迟些再说。 贺之舟知道自己的目的已达到,因此也不再追击。 顾玄面上神色如常,心中却是怒火滔天。昨夜天机道坛一团乱,里头的信徒道徒何止数百,而后又因为受惊四散,即便三法司愿意查,也断查不到要救许如千的那群人头上。 而最要紧的便是,如何让永嘉帝改变主意,让祭天仪式尽可能快地在道坛举行? 顾玄思虑再三,想到了往日侍奉永嘉帝时为他炼制的那玩意儿。 ------------------------------------- 五日后,定西城军营内。 裴誉刚收到一封永安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秘密书信。据送信之人说,这是侯爷夫人私下遣人送来,途中不经任何朝廷驿站,也不让任何人有截查和扣留的机会。 裴誉还未拆开,便知道定是永安城里出了事。可信中内容,仍是让他大吃一惊。堂堂大理寺少卿谢念寒,竟然就是居心叵测、妄图搅动风云的国师顾玄。 还有,即将举行的祭天仪式、被软禁的谢流婉……以及成宣的真实身份。 她竟是顾淮之女,流落民间后又冒充男儿身,进入了大理寺?裴誉本只以为她是个普通女子,可忆起初见时她所说的话,竟然早有暗示。 为父报仇、不惜一切查清真相……他想,若成宣在自己面前,一定要问他是否介意自己隐瞒了真实身份? 裴誉只消设身处地想一想,她过去十年所遭遇的痛苦,便知道了答案。若到了永安,他定要亲口告诉她。 信中提及,如今连首辅贺之舟都正与他们一道想方设法与天机道抗争。母亲说,那所谓的祭天仪式,定有猫腻。虽还不知道具体的安排,但可以肯定,顾玄想趁着当日陛下驾临,借机攻击,图谋夺权。 可他远在定西,如何能□□前往永安,救陛下于水火之中? 他的疑虑,旋即在信中的最后得到了答案。母亲竟提议,让他与西凉二皇子和谈? ------------------- 是夜,定西城和褚阳城间的一片空旷的荒地之上。定西地处西北地界,长年干旱,水源干涸,那荒地,原本也是一片湖水。 选择在此处,也有考量,为了避免对彼此偷袭的可能,因此便选在了如此空旷之处。 十数人骑着马,缓缓来到空地中央。他们燃起火把,照亮了前方的空地。 裴誉便是领头的那一骑,他高声喊道:“来者可是二皇子殿下?”他今日送信之时,已笃定了李琮会前来。 天机道虽与他们合作,可远在永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李琮每日与他们鏖战,天机道等于坐收渔利。只要加以挑拨,定能离间他们二者关系。 第107章 战歌起 李琮听着心情不大好。也是, 没有人会在看到裴誉的那封信后,还镇定自若,毫无波动。他道:“大梁人, 到底有何事!” 裴誉策马前行几步, 不慌不忙道:“二殿下,是否已看过裴某来信?” 李琮“哼”了一声:“你想说什么?” “其实二殿下已经相信了吧,不然也不会来此。顾玄的狼子野心,裴某不信二殿下没有感受到。我在信中所提及的一切,不管是昭辛、魏正元, 还是顾玄现在秘密进行的起事,皆能由我们苦心孤诣搜集而来的证据佐证。” “所以呢?你到底想要什么?” “顾玄远在永安,早就不受你牵制。况且我们两国开战日久, 西凉却一点便宜也没占,难道西凉皇帝和举国百姓不曾给过你压力?”裴誉漫不经心地笑起来。 这话说到了李琮的痛处。去岁的冬日开战, 如今已是初夏,尽管他曾要求顾玄在粮草和军饷上给予裴誉压力,可西凉大军依然困在定西城下,没有前进一步。 而顾玄……他早知此人所谋不小, 当初许诺二分天下,但看此人如今的行径, 看来是要抛下西凉了。与自己身在大梁西北边界不同, 天机道坛位置得天独厚,照如今顾玄的地位,甚至能直捣皇城。 自己知道他那样多的秘密, 到时候撕毁约定, 甚至命令大梁军队大肆攻打西凉,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李琮心中凉了半截, 不敢相信自己堵上一切后,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大梁地大物博,再如何,也至少能支撑一年半载。但西凉就不一样了,能撑多久,难道二殿下心里没数吗?”裴誉知道李琮心中已动摇了,便加紧游说。 “裴将军对我推心置腹,想必也是对西凉有所求吧。说吧,你到底想如何?”李琮知道情势并不利于自己,若不能侵占大梁疆土,他至少还要保有目前得到的一切,包括即将到手的西凉太子之位。 果然,裴誉消息灵通,已得知此事,他听得裴誉说:“若我寻到昭辛,又能扳倒顾玄,届时李珣之死的真相便会大白于天下,到时候,二殿下不止没有机会二分天下,连这二皇子之位,都保不住了。” 李琮心中异常愤恨,却知道裴誉所说都是真的,不管这一仗是大梁皇帝赢,还是顾玄赢,他都占不到一丝一毫的便宜。 因此,他必须要牢牢把握住他最后的筹码。 想到此处,李琮便高声道:“所以呢?裴将军到底所求何事?” 裴誉一字一句铿锵道:“裴某希望,两国能停战。而且,此事决不能让大梁知晓。” ----------------------- 成宣是自己回到原本被关押的静室的,这一回,顾玄便不像之前那般优待她了。她被上了镣铐,长长的铁链锁在床柱之上,她可以在房中自由走动,但只限于铁链所及的距离。 成宣百无聊赖,每日都想试着打探外头的信息。顾玄已经好几日不再出现了,也是,如今天机道上下正是一片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她? 外头监视看守的人也换了,无论她怎么想方设法地与他们交谈,这两人口风紧得很,一点也不泄露。 她等了好几日,才终于等到玉泽上门。她本就闷得发疯,顿时觉得亲切得紧,好歹这小儿也算是老熟人了:“怎么了,难得副宗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玉泽没好气地说:“宗主突然想起你了,让我来看看你死了没。” 成宣不想谈及顾玄,便岔开话道:“没死没死。现在道坛怎么样了?都修好了吗?” 玉泽明知她是在探听消息,可这几日来回被宗主折磨,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又看了看那根又粗又长的铁链,狐疑问:“你不会说出去吧?” 成宣知道有戏了,立马对天发誓:“怎么会!我和副宗主一样,是全天下最恨顾玄的人了。” 玉泽被她吓死了,连忙让她嘘声:“小心隔墙有耳!” 说起这几日的种种,他真是一肚子的苦水要吐。宗主不知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说动了他,同意半个月后继续进行祭天仪式。 道塔和神宗殿那样的损毁程度,又如何能在短短半月之期内恢复如初?他嘴上不敢说,心里却觉得顾玄彻底疯了。 不对。更早的时候,在武器铸造工场、在道塔上,宗主已经是疯得很了。他不管黎明百姓、不管天机道图,也不管生灵涂炭,只想着要迅速起事,取而代之。 因此,听到祭天仪式退后了半月,他也微微松了一口气。不过,这话,他不敢对成宣说,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目前修缮的进度和祭天仪式的新日期。 半个月也不要紧,只要能给延景他们多争取些时间,一日都不嫌少。成宣心中定了下来,便故作不经意道:“你们在神宗殿准备了这么久,现在一下子前功尽弃,他怎么能不气?” 玉泽乍然一听,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你……你怎么知道?” 成了!成宣心中大喜,便似是而非地说:“可这神宗殿一塌,祭天仪式上还能如期行事吗?你们肯定是想趁着那天……” 玉泽暗暗庆幸她是被关押在此处,否则她要是将消息传递出去,那么顾玄定会把自己杀了。 “那些东西你们都搬去哪儿了?得好好藏起来吧,否则一旦让人知道了……”成宣又开始她似是而非的一套。 “说起这个,连我都不知道存放在何处。那日祭天仪式上要派大用处的,铸造了这么久……”玉泽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担忧着,总觉得此事不会那么轻而易举。 虽然玉泽说得隐晦,可成宣仍是牢牢记住了那关键的两个字“铸造”。有工匠聚集在一个信徒敬拜的场所,只能说明他们隐没在殿中的某一处,暗中铸造什么。 玉泽见她慧黠双眼转啊转的,心里害怕,不敢再同她搭话了,正要走,成宣喊住他:“我这几日……桃花癸水……能不能让厨房给我熬些调理的汤药,不然,真是难受得紧……” 玉泽不防她说得如此直白,有些尴尬:“我回头吩咐他们去做。” “劳烦了。”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便应承了,成宣心里乐滋滋的。送走玉泽后,她再仔细梳理一下,便想通了,顾玄并无军队,天机道道徒们便是他冲锋陷阵的士兵,可士兵要作战,怎能没了最关键的一样物件? 因此,神宗殿里那轻易翻覆的神宗像,下面定是藏有玄机,说不准就是那群工匠们铸造武器的场所。而这一大批的武器,正悄悄储存于道坛的某一处。 她如今被囚禁于此处,想要逃脱,去寻找武器下落是绝无可能了。只能盼着能把消息传递出去,贺大人他们能想出应对的法子来。 -------------------- 与此同时,永安皇城内。 永嘉帝已经连着几日都在勤政殿歇着了。自从天机道坛发生巨变后,他便一直忧思重重。本来大梁百姓已对灾异频发一事颇有怨言,他本想借着祭天仪式册封道号一事,重塑百姓心中的形象,可如今却…… 他日日不得安眠,白日清醒时,他似乎总能见到不同的幻象。一时,是那个曾刺杀他的宫女,死而复生卷土重来;一时是边疆的裴誉拥兵自重,举兵谋反……画面光怪陆离,好几回听臣子议事时,他便陷入了那样的幻象中,还会受惊大喊。 可太医来过,把了脉象,又确实没察觉出异样来。永嘉帝只能依赖顾玄献上的金丹。听顾玄说,这丹药可令人凝神静气,延年益寿,他服后,果然得到了片刻的安睡。 但人仍是越来越困倦,思绪也不大清晰了,因此许多事都交由顾玄和贺之舟去办。 现在他唯一放在心上的,便是祭天仪式,既然顾玄信誓旦旦说,半月后便能如期举行,那便再相信他一回罢了。 至于贺之舟禀报的国事,什么顾家小姐要恢复身份却忽然失踪,他已无心也无力去处理,每日多数的时候都躺在床榻上休息。 候在勤政殿外头的顾玄正听着一旁的内侍小心禀告,说今日陛下龙体欠安,因此便没有见贺大人,只召见了顾大人,可见陛下的重视。 顾玄心中冷笑:陛下只不过重视他的江山和长生不老罢了。若他取而代之,定要让大梁改头换面。眼下,他只需要火速赶工,让工匠们赶在半个月内修缮完毕即可,到时候…… 他遥遥望了一眼勤政殿内的龙椅,唇边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意。 -------------------------- 从定西军中抽调出的三千精兵,已在裴誉的率领下,秘密离开了定西,星夜兼程向永安赶去。 离开时,副将不无忧虑地劝说他:“将军,私自调兵,离开守城是死罪啊!” 裴誉心意已决,反问道:“若大梁朝覆灭,我们不也是死路一条?” 将士们皆是沉默不语。但副将仍是不死心:“将军又怎会确信李琮一定会遵守停战的协议呢?” “我手上握有他害死太子李珣的证据,若他贸然进攻,先不说能不能敌过定西城这数万将士,到时候身败名裂、二皇子之位也不保,他不会做那样的亏本买卖。”裴誉何尝没有担忧过,可他算准了李琮的心思,知道他绝不会那样作。 再者,他已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此事我会独力承担。西凉仍然虎视眈眈,余下这上万军士,也需得好好守城,虽停战,但定要小心防备为上。” 他们在溪流旁驻扎歇息,为了尽可能掩人耳目,他们一路上多挑的是山野草丛小路,极为崎岖。幸好这批精兵训练有素,这般快速行军,竟无一人掉队。 裴誉在溪流旁以水囊装了些水,大口地喝了起来。他望了眼天上的星辰,知道那便是回永安的方向。 还有数日,他定要在祭天仪式前赶回永安,让顾玄的阴谋无法得逞。 ---------------------------- 祭天仪式前一日,聂向晚府上。 众人再次齐聚于此处,心情却都颇为沉重。明日便是祭天仪式,可谁都没有把握能制止顾玄。毕竟最关键的,还是裴誉能否及时赶来。 可再过数个时辰,祭天仪式就即将进行,若到时候裴誉无法及时赶到道坛,救下永嘉帝,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贺之舟想到此处,也不由重重叹了口气:“老夫亦知晓,不可将重任都放于裴将军肩上,可顾玄如今借助金丹,已完全操纵了陛下。” 裴夫人冷哼道:“别说是贺大人,连太后要见也见不得!这顾玄狼子野心已是毫无遮掩,可恨皇兄偏偏被他所蒙蔽,一心想求什么长生,真是荒唐至极!” 许如千也是忧心忡忡:“咱们就没有别的可做了吗?” 延景摇摇头:“鉴于上回起火之事,加之祭天仪式即将举行,天机道道坛已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固若金汤,咱们即便是想进去探一探情况,也是万万做不到。幸好成大人机警,留了心机,才把如此重要的信息传递出来。” 聂向晚点点头:“我们的确没什么可以做的了,除了向上天祈求裴将军能及时赶到,还有,希望成大人也安全无虞。” 自那次通过送来的饭食,将天机道秘密铸造武器的信息传递出去后,成宣隔三差五便被带到不同的静室中拘禁。 玉泽来得也极少,想必是为了祭天仪式,抽不得空了。不过她困在此处,也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外人的,只好望着天上的月亮星辰,打发时日。 此时,她忽然听到外头的响动,转头一看,来人竟是顾玄。 她已十多天不曾见过他,此时的他换了一身玄□□袍,肃杀之气尽显。成宣时不时便会想起十年前的旧事,一股强烈的憎恶便涌上心头。 她强忍住不适,冷冷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顾玄微微一笑道:“明日,我会请人为成大人好好打扮一番,与我一同参与祭天仪式。” 成宣瞠目结舌,望向他的眼中充满不可思议:“我?为什么?” “我与你十年前的婚约,明日之后便可继续。到时候,”他顿了顿,似是有种掩盖不住的喜悦,“你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说罢,他揭开面具向成宣走来,兴奋道:“本想明日过后才与你说,但我已是迫不及待了,阿萱,你可知道我等这一日等了有多久?” 十年前,谢念寒在她面前杀死乳母和小怜的场景,顿时又出现在她面前。成宣惊惧万分:“……你……” 谢念寒摇摇头:“我一直想等阿萱猜出来,也不知是你装傻,还是你太笨了。” 她已无法再忍耐下去,往日顾玄戴着面具,她还可以自欺欺人,可他这般堂而皇之出现在自己面前,真令她恶心到了极点。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掩饰自己,只能慌乱地将他推到房门外去,那铁链发出响动来,更令成宣难以忍耐。 杀害她全家,将她囚禁于此,还妄图刺杀皇帝,夺取天下,竟敢大言不惭地对她说这样的话。若明日……明日失败的话,她又要如何自处? 若真是那样的话,她忽地想起裴誉,自嘲地笑了笑,想来只能从道塔上跳下来了。 ------------------------- 第二日,天机道坛。 聂向晚时隔半月重新踏足此处,惊异地发现,顾玄竟真的将神宗殿和道塔修缮如初,也不知背后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他不禁在心中叹息。 祭天仪式在道塔之下的空地举行。文武百官皆会陪同永嘉帝来此观礼,因此便就坐于道塔之下,届时,永嘉帝便会与顾玄一道登上道塔最高处,行祭天仪式,并受封道号。 关于天机道会如何试图攻击永嘉帝,他和贺之舟已推算过无数次。他们不可能会贸然攻击皇帝,否则便会落下弑君的罪名,最大的可能便是挟持天子和百官。 前夜,贺之舟已关照过永安城门守备,若有边军入城,绝不可阻拦,更不可通报。此人曾是定西军一员,想来不会出卖他们。 聂向晚从未有这种胆战心惊的感觉,他望向道塔最高处,开始等候最终时刻的来临。 此时,他竟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成宣。她作了女子打扮,身着素色衣裙,面容苍白,跟随在一群作法的天机道徒身后。顾玄对她耳语了几句,看着神色温柔。 可成宣似乎很是抗拒,这也难怪,毕竟是仇人。而且,她看着动作并不自然,像是被什么束缚住了。 聂向晚转念一想,便知是顾玄的杰作,也不知存的什么心思,非要将成宣带到此处,又不放心,还将她拷着。 他恨不得此时便冲上去,将那顾玄除之而后快。可奏乐声起,已打断了他的思绪。是陛下来了。 文武百官中都是一阵低低的惊呼,永嘉帝形容枯槁,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与聂向晚最后一次面圣所见大相径庭。 定是那顾玄搞的鬼!毒害皇上,他便更有借口取而代之了。 新仇旧恨令聂向晚怒火中烧,他远远望向道坛外,却还未曾听闻他们渴望依旧的铁蹄声。 ------------------------- 永嘉帝是强撑着身子起来的,顾玄亲自与内监一同为他梳洗,又好生劝慰说,今日非去不可。若再延迟,定会令神宗不快。 洗漱后,顾玄又给他呈上一枚金丹,他依言吞服,才觉得精神振作了些。 因此到了道坛时,虽行走还有些微微喘气,但仍坚持了下来。顾玄方才说,为了让陛下不伤龙体,仪式已尽量简化,永嘉帝这才勉力支持。 他在左右内侍的搀扶下,开始缓缓登上道塔的台阶。每一步,都费尽了气力。有好几次,他都想挣脱内侍,离开此处,可…… 陪侍的顾玄殷切道:“陛下,您到了此处,又不登塔的话,这之后天下就难免……” 永嘉帝不知从何时起,内心已隐隐存了对顾玄的恐惧。他也不知从何而来,自己可是天下之主,怎会惧怕他! 可顾玄一开口,他便不由自主地听从他的话,此刻也一样。可实在是太费力了,永嘉帝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一时没上来,他脑中一片晕眩,竟整个在道塔梯级上栽倒下来! 文武百官离得远,并未看清,听得内侍大喊才反应过来:“陛下!陛下怎么了!” 顾玄望着一头栽倒的永嘉帝,才显露出不甚着急的模样:“陛下,陛下,臣马上请人来为你诊治!” 眼见百官都要围上来一看究竟,顾玄抬手,道塔四周,竟密密麻麻涌上了一群人。由于今天是祭天仪式,不可冲撞神宗,因此跟随永嘉帝到此处的禁卫并不多,而那群人,竟有十数倍之多。 他们杀气甚重,每人皆手持□□、长剑等,将百官团团围住。 站在最前方的贺之舟再也按捺不住,高声呵斥道:“顾玄!你这狗贼,到底想做什么?要造反吗!” 百官这才意识过来,如今他们都成了瓮中之鳖,连陛下落入顾玄之手,此人不是要造反又是想做什么! 顾玄从高塔上缓缓步下,成宣在近在咫尺的一侧,却因为手脚皆上了镣铐,无法动弹,她恶狠狠地盯着顾玄,尖利叫道:“你这个疯子!是你害死……” 站在她身旁的道徒,已是立刻捂着她的嘴,让她无法叫喊。顾玄却对她的指责视若无睹,而是对百官道:“各位,陛下已拟了诏书,若他驾崩,便由天机道宗主继承大统。” 他愈发狂热,大声笑道:“方才你们也见到了!陛下如今已驾崩,这天下,从此便是天机道的天下。” 聂向晚亦未想到他如此猖狂,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自己的阴谋公诸于世。有仗义执言的清廉官员不服,挺身而出道:“还未请太医救治,你又怎知道他已经驾崩?” 一个站在他前方的天机道徒竟拔出刀来,一刀将其杀害。他脖颈喷溅着鲜血,捂着伤口,难以置信地倒下了。 这一血腥画面令百官胆寒。他竟胆敢当场杀死朝廷命官,言下之意已是呼之欲出——今日,你们都必须死在此处! 贺之舟想,即便把这条命搭上,也得拖延时间,直到救兵赶来。他正要开口,聂向晚却比他先一步从人群中走出,厉声道:“顾玄,你能堵住一个人的嘴巴,你能堵住世上的悠悠众口吗!” 他转身对百官道:“此人,便是大理寺少卿谢念寒!” 此话一出,如惊雷平地响起。顾玄从未想到在场除了成宣,竟有人知道他的身份,震怒不已,刚要开口反驳,聂向晚却如连珠炮般列出证据:“十年前,因为顾淮顾大人知晓了谢旌年为天机道宗主,谢念寒为少宗主的身份,谢念寒便不惜杀人灭口,害死了顾家一家人!” 百官更是群情涌动。这话一听虽是十分荒谬,可今日眼看他谋朝篡位的举动,又如何能不信! 那道徒面露凶相,已想故技重施,几位从武的将军挺身而出,挡在聂向晚面前道:“放肆!要想谋害聂大人,先从我们的尸身之上踏过!” 这几人均是回永安述职的将军,沙场征战多年,道徒与他们交手并无成算,顾玄眉心紧皱,只得任由聂向晚说下去。他只要再忍耐一会,等宫中传来好消息,便可尽数屠戮此处的人! “他更是狼子野心,在永安宫中杀死了西凉太子李珣,并借助此事,妖言惑众,让天下百姓都误以为是陛下治国不力,试图动摇民心!而后更是青云直上,成为了我朝国师!大家今日看得分明,此人包藏祸心,毒辣至极,这样的人,又凭什么登上皇位!” 聂向晚一番慷慨陈词后,顾玄竟冷漠地走近,还双手拍掌道:“聂大人编故事真是厉害,你说的这些话,有何证据?” 此时的成宣找准时机,挣脱开那个制住她的道徒,跌跌撞撞地冲上前道:“我便是人证!我乃顾家小女儿顾承萱,当年,便是谢念寒亲口承认是他害死了我的家人!我才化名成宣,进入大理寺的!”她冲顾玄道:“你敢不敢摘下面具,自证清白?你若不敢,不就说明……” 顾玄面容扭曲,转过身来捏住她脖颈:“活腻了吗?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成宣愤恨不已,却无法说出连续的话来:“十年前……你没有……杀我,现在你也别以为……” 顾玄像听到什么荒谬至极的话,仰天长笑:“真以为你对我很重要?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成宣脸色发红,已是喘不过气来,她痛苦地挣扎着,却无法摆脱顾玄。 此时,一脸阴鸷的顾玄高声道:“把他们都给杀了,一个也不能留!”道徒们挥动刀剑,有的与仅存的几个禁卫厮杀,有的与会武的官员们搏斗,更多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们惨叫连连,倒在刀剑下。 鲜血遍地,如同人间炼狱。 正当贺之舟和聂向晚均以为大势已去时,天机道道坛四周的围墙,突然举起了数以千计的□□。如同暗夜里的幽魂,无声无息地出现。 随之而来的,还有从高墙之上跃下,身着战袍,威风凛凛的裴誉。那群道徒慑于威势,纷纷停了下来,顾玄也顾不得成宣了,松开手,声嘶力竭叫道:“继续!把他们都杀了!” 他大声喝道:“还不快快停下!定西军在此,若有人妄动,格杀勿论!” 顾玄彻底陷入了疯狂,他从未料到,裴誉竟能扔下定西城,风雨兼程赶回永安! 他仍不死心,桀桀笑道:“即便你杀了我,天机道徒也已经占据了皇城,你们如今即便是□□去救,也是来不及了!” 裴誉步步逼近,那长剑在地上拖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你以为我想不到?陛下驾临天机道道坛,你又想在此处起事,那么皇城空虚,万一有人先你一步捷足先登能怎么办?所以,你的道徒们,一部分留在这儿,清理文武百官,还有一部分人,定是赶往皇城,想攻入皇宫之中。” “不过你不知道吧?宫内禁军统领,乃我昔日同僚。当初宫中追查杀害李珣的凶手,也是他助我一臂之力。想想,你的道徒们,应当都死在禁军刀枪下了。” 顾玄狂乱地大叫,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谋划一夜之间破灭。贺之舟、聂向晚、裴誉……竟然有如此多的人知道他的计划,一定是有人泄露的! 他自知大势已去,即便他派往皇宫的道徒得手,他也不可能在此处逃出生天了。 他阴鸷一笑,将倒地的成宣拉起,以手箍住她的脖颈,冲裴誉道:“我在此处杀了她,你又信不信?” 眼见他十指越来越紧,成宣已是彻底失去了意识,裴誉轻轻一挥手,自顾玄背后,竟有一枝长箭直直飞来,正射入他后背。 不知何时,定西军已有人秘密潜入道塔,并爬至高处,伺机而动。 顾玄中了箭,吐出血沫,也同时松开了手,与成宣一同倒地。他睁大着眼,犹自不甘地回想,自己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为何…… 那群道徒见自己并非敌手,宗主又已身死,便纷纷放下了刀剑,跪倒在地。 裴誉扔下长剑,匆匆跑到成宣身旁,将她抱在怀中:“阿萱,阿萱,你醒醒!” 成宣好像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费尽力气想醒过来回应他,让他不要担心,可她只觉得身体无比的沉重,只想沉沉睡去。 -------------------- 三个月后,永安城。 城中百姓的议题一变再变,从皇帝驾崩,到天机道宗主谋反被诛,再到新皇帝继位,热热络络的,从未停下来过。 还有消息灵通的人说,原来大理寺那评事,是女扮男装,顾淮顾大人的女儿!幸好新皇帝仁慈,免了她死罪,还有的小道传言说,听说皇帝已将她许配给了定国侯世子裴誉,郎才女貌,般配得很呐! 市井流言的主角,如今正在侯府休养。这消息万一传出去,那就更坐实了订婚的事了。 成宣休养了将近一个多元,身子才渐渐复原。虽然顾玄已死,可还有一堆烂摊子未曾收拾。她自从身体恢复后,便时常到大理寺去,帮一帮延景整理口供等。 天机道余孽众多,若不查清顾玄罪证,恐怕还会死灰复燃。 大理寺众人也知晓她的女子身份,待她却一如往常,甚至更多了些钦佩。 裴夫人见她来庭院里晒太阳,忍不住打趣道:“你不过醒来几日,誉儿便匆匆去了外地平定天机道分坛之乱,你就不想他吗?” 她晒着暖阳,舒服得眯起眼睛:“自然是想的。我已想好了,等身子休养完毕,得骑上马,去定西找他才行。” 裴夫人笑笑道:“就如我当年一样吗?” 她用力点点头:“对!我要去跟裴誉成婚,然后……” 裴夫人也好奇她的回答:“然后呢?” “看看是游山玩水,还是回大理寺做个许姑娘一样的仵作,我可不要永远跟在他屁股后头!”她吐了吐舌头,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最要紧的,还是成婚。少年将军威名远播,她可要好好看牢,不能让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