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乡》作者:顾言丶 文案: 许暮洲活了二十六年,对“命运”的认知仅限于失眠时随手划过的微博话题。 但后来有人告诉他,命运是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上面的每一个节点,都是早已注定的既定结局。 严岑工作至今,清楚地明白每一次选择都会延伸出一条全新的脉络,而命运本身,则是由无数选择所构成的唯一结局。 生也好,死也好,遇见某个人也好,命运在某一个节点悄然给他预备了一份大礼。 许暮洲抽丝剥茧地见过无数人的选择,直到最后才恍然发觉,他自己那条线早已握在了自己手中。 —— “一切拥有主观选择权的悲剧,都是活该。” “但选择是一次蒙着双眼捂住耳朵的艰难博弈,命运用‘未知’两个大字来欺骗人们,让他们前赴后继毫无怨言地踏上已经设定完毕的刀锋和荆棘。” —— 【架空设定】 【HE保证,番外保证】 【综合能力爆表攻X爱好推理智商流受】 【严岑X许暮洲】 —— 微博指路:___奶茶狂魔阿言丶 第1章 选拔(一) 许暮洲在想,自己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刚刚昏天黑地地加完了一周的班,死狗一样的晃出办公楼,爬上回家的末班公交车,穿过前排零星的人群,在倒数第二排找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 手机电量还剩百分之十三,屏幕上的弹窗发出无声却尖锐的警告,他困得眼皮打架,也懒得从包里翻出充电宝,机械地翻了翻微博和朋友圈,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按灭手机屏幕,下一秒就靠在窗上失去了意识。 但现在,他却意识清醒地身处一座现代感极强的高铁站中,站台边高高吊起的大功率射灯将大半个站台映得亮如白昼,半空中的LED屏幕上滚动着鲜红的大字。 LED屏幕似乎出现了什么数据错误,站台名变成了一堆乱码,只有一行车辆编号和上车时间幸免于难。 【D3769,距发车时间还有四十五分钟。】 许暮洲头痛欲裂,他攥紧了身上的背包带,捂着额头靠在冰凉的立柱上缓了一会儿。他整个人像是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原本的自己,另一半被外力硬生生塞进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记忆。 在他那段莫名其妙出现的记忆之中,这里是一场全新的游戏场地,而他已经无数次参加过这类游戏,这些游戏内容不尽相同,但只有想办法达成游戏任务目标才能脱离这个场景。而在完成目标之余如何活下来,则是每场游戏之中,完成游戏目标的唯一路径。 但这段记忆粗制滥造到简直可以称为敷衍的地步,没有前因后果不说,甚至许暮洲在认真回想时,连认知中所谓“曾经经历过”的各类游戏的相应记忆都没有。 这段记忆就像是那些劣质的CG游戏中的设定对话,只是一股脑将游戏的认知塞到他的脑子中,甚至压根没奢望取信于他。 这像是一场逻辑无法自洽的荒诞梦境,但许暮洲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发现他依旧能感觉到疼痛。除此之外,他头脑也尚且算得上冷静,在回忆自己原有的记忆和思考时的思路也依旧清晰。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周遭的一切都在告诉许暮洲,这里是一个虚拟的,非现实的奇异环境,但他的大脑反馈的指令却在告诉他,他的意识和思路都是清醒的。 许暮洲闭了闭眼,用拇指按揉着太阳穴,促使那阵头痛快些过去。 头痛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减缓,许暮洲缓过了一口气,才倒出功夫来观察一下自己周围的情况。 他睁开眼,才发现面前不远处的站台下停着一辆长长的列车,车身上还溅着泥点子,每节车厢门边的LED屏幕滚动着车辆编号的天气温度讯息,看起来与普通的列车别无二致。 高铁以八节车厢为一辆标准,但面前这辆似乎是一辆长途高铁,两辆列车连接在一起,中间并不互通。 许暮洲从立柱后站起身,这里不只有他一个人,长长的站台上零星地散布着人群,这些人大多站在车厢的车门附近,与平常的旅客相差无几。许暮洲以车厢前站定的人群为基数,大略数了一下,才发现这里少说有百八十个人。大多数人都是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只有零星几堆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 光从这场景来说,看起来与平日的站台并没有什么两样。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许暮洲并没有感觉十分恐慌或不安。 熟悉的场景和脑子里那段违和的记忆共同抚平了他应有的焦躁感,许暮洲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人群,才发现他似乎有地方与旁人不太一样。 离他大概两个车厢之外正有一个身着西装的中年男人在破口大骂,那男人说话带着浓浓的异地口音,许暮洲听不太细致,只能听出一个大概,似乎是在叫嚷着赶紧放他离开,不然就要报警处理。 他的情绪十分激动,身边两个劝架的小姑娘被他不管不顾的甩开,差点摔到站台里头去。 这很奇怪,许暮洲想。他自己分明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他脑子里那些硬塞的记忆虽然不怎么好用,也好歹勉强能为他拼凑一下现在的处境,令他不至于像个傻子一样手足无措。 但显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待遇。 ——在场的众人是有差异的。 这个认知令许暮洲突然谨慎起来。 他原本醒神的地方在靠近列车前方的立柱后头,灯光洒下的阴影能很好地将他掩藏在黑暗中。他右手边约莫十几米处就是高铁站的铁轨出口,外面黑沉沉的,只有几点只能起到点缀作用的灯光。 他离车头很近,许暮洲沉思了一会儿,从藏身的立柱后头走了出去。 方才立柱遮挡了他大概一多半的视线,直到走了出来,许暮洲才发现,离他较远的每节车厢外少说也有十个人上下,但他身处的地方周围却只寥寥站了几人。 他面前的车厢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男人背对着他,穿着一身黑皮夹克,头发理得很短,身上背着个与装扮格格不入的单肩休闲包。 如果将车厢算作分类标准的话,那么这男人应该是唯一与许暮洲分在同一组的人。 许暮洲的视线下移,落在车门下方的一行蓝色小字上。 一等座。 许暮洲一怔,随即下意识看向侧身目之所及的几节车厢,他的视线逐一扫过车厢底缝,才发现他所站的地方似乎是前八节车厢中唯一一节一等座。 这似乎从侧面证明了,在场的众人之间确实存在差异。 从许暮洲醒来开始,这个场景就似乎一直在提醒他,这是一个真实与违和交错的世界,而经得起推敲的细节通常藏匿着信息。 许暮洲很难形容自己的感觉,如果将自己那段诡异的认知记忆拿出来作为对比标准,将现在的一切定义为“游戏”的话,那么那些明显的违和感则应该是普通游戏中那些自我限定的框架,为了将玩家限定在一个相对正确的主线中,来引导玩家尽可能不走弯路地达成最终结局。 但这又成为了“违和”的一部分。在许暮洲对游戏的限定认知里,这场游戏非常危险,起码存在会伤及性命的危机。那么假如这场游戏的最终目标是为了抹杀玩家,这种能令他明显规避危险的潜意识,本质上就会与游戏的最终目的相悖。 许暮洲皱了皱眉。他不清楚这种特殊是好是坏,他现在仿佛拿着一本粗陋的内测攻略在进行游戏,究竟这是一种优待,还是一种随时会被修正的Bug,许暮洲不得而知。 但他冷眼旁观着不远处那个歇斯底里的男人从愤怒到恐慌之后,已经不觉得现在的处境有多么令人难以接受了,起码他的思维依旧冷静,也不必像那些人一样花费时间来接受一个全新的理念。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么他迟早会醒的。 但如果这确实是一场荒诞的离奇游戏,那他现在才开始慌乱也已经晚了。 许暮洲抿了抿唇,下定了决心抬脚往车门边走去。从现有的情况来看,与他站在同一列车厢前的男人应该是与他最为相像的人,他想要获取更多的信息,就有必要赌一把。 但他还未来得及近前,忽然觉得身后传来一股与他相悖的力道,许暮洲猝不及防地转过身,才发现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小姑娘正攥着他的背包带子,白着脸望着他,对方嘴唇动了动,嗫嚅地看着他。 这女孩原本站在他隔壁的那节车厢前,她背了个小黄鸭的斜挎包,许暮洲匆匆扫过一眼,还有印象。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对方,冷声问:“有什么事?” 女孩的眼神极快地在不远处的男人背影上扫了一圈,犹豫着小声问他:“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许暮洲轻轻拧了眉,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答案:“……我不知道。” “你别误会。”女孩显然心思细腻又敏感,她连忙冲许暮洲摆了摆手:“我不是来套你的话,我就是……我原本是在家里的,但是一觉醒来就在这里了。手机也没有信号,只剩下这个陌生的包。” 女孩不说,许暮洲还没有反应过来,这里的所有人身上都带着形态各异的背包。 见许暮洲不说话,女孩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接着说:“我最开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后来才发现不是……我在想这是不是一场随机的真人秀,就是那种,莫名其妙的做一个场景用来骗人,测试人的临场反应……” 她越说越底气不足。 许暮洲平静地望着她,这些人不像他自己一样拥有初期的大环境认知,会下意识的用自己熟悉的世界观来进行推导属实正常。 头顶的大灯忽然闪烁两下,广播里发出滋滋的试麦声,许暮洲闻声抬头,发现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张透明的浅绿色屏幕。 “各位旅客,列车已经进入站台,请乘坐D3769次列车的旅客进站乘车。” 许暮洲看了一眼头顶屏幕上的信息,发觉离上一次他抬头时,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离开车时间还有三十分钟——这是大型始发站的检票时间。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随着广播声落下,原本悬在众人头上的LED屏幕也闪烁两下,鲜红的车辆编号变为绿色,原本乱码的后缀变成了正在检票。 与此同时,许暮洲面前的浅绿色屏幕也缓慢的浮现出了一行小字。 【游戏目标:请乘坐高铁到达目的地。】 第2章 选拔(二) 骚乱顿起。 原本悬挂在天花板的高功率射灯同时熄灭,只剩下临近站台边缘悬挂的一圈白炽灯还在尽忠职守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昏黄的灯光瞬间令站台躁乱起来,大片大片的阴影勾起了人们心中的不安和恐慌,许暮洲站在原地,远处的叫骂声此起彼伏,尽数钻到了他的耳朵里。 但他的眼睛依旧盯着面前那块屏幕,淡绿色的边框在他的脸颊领口映出清淡的光晕,那块屏幕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在他漆黑的瞳仁中拉伸出一条细小的线。 “……到达目的地。”他轻声重复了一遍。 机械的广播响了三遍,重新归于平静。许暮洲从屏幕上收回目光,下意识往左手边看去,但原本还视野开阔的站台像是被阴影蒙上了一层纱,许暮洲用尽力气也只能看到三节车厢,再远处的部分像是被黑暗吞噬,连声音也逐渐减弱了下去。 ——游戏开始了。 许暮洲无比肯定地确认着。 任务屏幕中设定的最终目标是要到达目的地,面前的高铁应是唯一的交通渠道。而LED屏幕上的最后发车时间应该是这场游戏的时间限制。许暮洲并不想体验一把如果发车时间归零还没有登上这列车的后果,但问题在于,哪怕屏幕上的车辆状态开始显示检票,这辆车的车门依旧没有打开。 许暮洲不觉得这是什么游戏Bug,相反,这可能就是游戏设置中的第一个关卡。 方才来搭话的少女已经被这一系列的不科学的场景转换吓蒙了,茫然无措地站在许暮洲身边,也不再提方才振振有词的真人秀论了。 原本与少女站在同一列车厢前的还有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妇女,见少女与许暮洲搭话,终于鼓起勇气凑上来,试图与他们搭话。 “你们……也看到这张屏幕了吗……?” 女人说着指向许暮洲面前的浅绿色透明屏幕,许暮洲干脆地点了点头,承认了。 中年女人顿时慌乱不已,眼神在许暮洲和少女之间犹疑两圈。似乎是因为许暮洲看起来要冷静很多,中年女人最后一把攥住了许暮洲的手,像是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问:“小兄弟,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女人的说话声音很软,不难看出年轻时受到了良好的教养,哪怕她已经肉眼可见地失了主见,但依旧潜意识里控制了自己说话的音量和态度,难得地不令人反感。 许暮洲不着痕迹地将她的手拨开,平静道:“按上面说的,先上车,然后乘车到达目的地。” 他说着转头看向车门前的男人,对方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若不是能从背后看到他肩线的呼吸起伏,许暮洲几乎要以为这是个放在这镇场的NPC。 按理说,如果是一同参加游戏的新手,哪怕是性格孤僻乖戾的怪胎,大概率也会下意识往人堆里聚集一下。人是狱中会本能寻求集体认同感的生物,何况是身处一个全新且与认知相悖的世界。 但很奇怪,许暮洲几人说话声并未刻意压低,他们与男人之间也就离着三四步远,可对方一点与他们搭话的意思都没有。 许暮洲看着对方的背影,暂且在心中将男人单独划成了一个类别。 现在他能知道的信息就是在场的众人并不是一样的,例如少女和中年女人这种对处境一无所知的,还有他自己这种。许暮洲无法确定男人是与自己相同的人还是拥有其他特殊性,现有的信息太少,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正想着,头上的广播声突然响了起来。 “叮——十六号车旅客已经就位。” 这似乎是一个信号,随即广播响起的频率骤然加快,十二号车,十四号车和八号车厢的旅客都已经被提示就位。 ——有人成功上车了,许暮洲神色一凌。 那中年女人终于无法忍受这种看不见未来的无措感,她踩着矮跟凉鞋,跌跌撞撞地趴在车厢门上,徒劳的伸手试图拉开那扇车门。 少女下意识看了看许暮洲,才发现他只是静静看着女人的动作,没有动。 徒劳无用的动作除了会扩散人的恐慌之外毫无用处,许暮洲将眼神从女人身上移开,他往车头方向走了几步,顺着车窗往里头看了看。 车辆中还坐着别的旅客,白炽灯的功率不足,许暮洲努力许久也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况,只能依稀看见密密麻麻的旅客坐在车内。 悬在头上的发车倒计时在不断缩短,许暮洲咬着唇,迫使自己不去看头上悬着的那柄达摩利斯之剑,试图从现有的细枝末节中找到些有得没得的线索。 许暮洲是个推理游戏爱好者,他习惯于将所有线索握在手中,哪怕是主线用不上的迷惑性信息,他也下意识会将其收拢起来,再找寻主线中能够使用的部分。 头顶的广播在一段紧密的播报后重新归于沉寂,许暮洲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播报频率,发现这里已经有六节车厢就位了。 凭他听到的车厢编号来说,最大的编号也不过十六。长途高铁的标准车厢数为八的倍数,那么按概率来讲,这些所谓合格的车厢一直没轮到十六之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加之十六节车厢也符合长途高铁的规格,那么现有的合格车厢数量就已经近乎一半了。 这绝不是个小数目。 何况大多数人都不像许暮洲这样拥有对游戏的先天接受度,这就说明上车的条件不会非常苛刻,起码是会被常人联想到的。 中年女人还在努力着,但高铁的车厢门关闭时严丝合缝,女人修剪圆润的指甲崩断在缝隙中,那扇门依旧纹丝不动。 鲜红的血从断裂的指甲缝隙中流淌出来,女人吃痛地缩回手,才像是恍然回神一般跌撞着退后几步。 LED屏幕上的时间从三十分钟缩短到了十五分钟,广播发出一声短促的时间警告,陆续又有两节车厢宣告就位,合格率上升到了百分之五十。 “怎么办!”中年女人的仪态终于出现了裂缝,她梳理得整洁干净的鬓发散落几缕,指甲中滴着鲜血,言语间终于急切起来:“再不上车,车就要开了!” 中年女人说着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除了那个一直没有动过的男人之外,许暮洲看起来依旧不着急的模样,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压根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少女更像是个搭伙的,只会下意识跟在许暮洲背后一步远的地方跟着他漫无目的地顺着站台边缘乱走。 中年女人顿时觉得指望不上他们,她神经质一般啃咬着自己的指甲,将目光从高铁上收回来,巡视着周围可能见到的一切目标。 这一看不要紧,中年女人忽然发现在他们众人身后的阴影中,靠近出站口的墙边静静地停着一辆黑色的SUV,车辆驾驶座的门半掩着,大半个车身沉在黑暗中,只有大半扇车门露在外头,折射出冰凉的一线光。 女人面上的焦急瞬间被狂喜所取代,她眼神发亮,仿佛终于在绝望中发现了一线生机。 她嘴角控制不住地露出笑意,直愣愣地冲着那辆车走了过去。女人与少女擦身而过,还不忘拽了她一把。 “谁说我们要上车了!”女人的眼中闪着狂热的光,她指着那辆车,欢欣雀跃地说:“我们开车去也可以,反正只要到达目的地——你们谁会开车?” 少女比女人还没有主见,她攥紧了小黄鸭背包的毛绒鸭脯,犹豫地跟着女人往SUV的方向走去。 在这种极端环境中,人格不够独立的个体会下意识将责任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只要有人提出意见,就会下意识认同并执行。 但少女自己并不会开车,于是干脆将希望寄托在了许暮洲身上。她站定脚步,回过头招呼了许暮洲一声。 “哎,那个——” 许暮洲闻声回头,却在下一秒骤然睁大了双眼。 他的眼神越过少女的肩头落在她身后,少女疑惑地看着他原本平静的神色骤然变换,他的脚步微转,后腿微微弯曲,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姿势。 许暮洲大声叫道:“别——” 少女下意识回过头,却被身后骤然掀起的气浪吓蒙在了当场。 中年女人的手将将摸到SUV的车门,她似乎生怕这辆车消失不见,几乎在握上门把手的第一时间就拉开了车门。 昏暗的光顺着大开的车门流淌进车内,蛰伏的危机骤然张开血盆大口,在瞬息之间便将人吞噬殆尽。 SUV顿时发出一声惊天彻底的爆炸声,中年女人面上的喜色还未褪去,整个人便被炸成了碎片。 许暮洲顿时愣在原地。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眼前炸成了一朵烟花,许暮洲在和平年代活了二十六年,还是头一回受到这样的心理冲击。 空气中传来焦糊的气味,未被蒸发的鲜血顺着地砖的缝隙急速流淌下来,直流到少女脚边,才像是被某种肉眼无法捕捉的空气墙隔绝在外。 爆炸的火焰和破碎的血肉皆被拦在了以SUV为中心的三米范围内,少女因停住脚步而将将擦在了这个生死线中,中年女人破碎的肢体零散地滚落在地,一只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就落在少女脚边。 少女愣愣地站在原地,她浑身不可控制地发起抖来,喉咙里发出呼吸困难的嘶嘶声,她源源不断地抽着气,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 少女脖颈上浮现起窒息而起的青筋,她眼神空洞,竟然要生生将自己憋死。许暮洲咬了咬舌尖迫使自己挪动起灌铅一般的双腿,他无声地骂了一句,冲上来狠狠地在她后背拍了一巴掌,少女浑身剧烈地抖动片刻,随着呼吸爆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 “啊——!” 第3章 选拔(三) 少女原本还能勉力维持的自欺欺人彻底崩溃,她疯狂地退后几步,撞在许暮洲怀里。 许暮洲下意识扶住她的肩膀,少女一把抓住他的手,圆润的指甲狠狠地掐进肉中。许暮洲吃痛地抽了口凉气,少女恍然不觉。她死死地掐着他的手,眼神僵硬地钉在许暮洲的脸上,仿佛只要不低头就看不见身后那一堆烂肉一样。 “放我走吧!”少女下唇哆嗦着,崩溃地冲他喊道:“求求你,放我走吧!” 少女的年龄看起来比许暮洲还小几岁,最多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穿了一身近似睡袍的休闲装,长发披散下来。她佝偻着身子,肩骨从如瀑的长发中露出一角。 “你到底抓我来干什么啊!”少女不顾形象地大喊大叫,长发被眼泪糊在脸上,她眼眶通红,仿佛脑子里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致,只要许暮洲稍稍用力便会崩断。 少女迫切的需要一个宣泄口,来承担她所有超出承受能力的恐惧和愤怒,许暮洲无疑成为了一个很好的靶子,他看起来冷静,却又不像那个陌生男人一般不近人情。 她甚至无暇顾及自己的颜面,她愤怒地盯着许暮洲,俨然将他当成了罪魁祸首。 “这不是个玩笑!你看到没有,她死了,死了!”少女声嘶力竭地质问他:“凭什么我要到这里来,你放我走,快放我走!” 如果她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自己吓疯。 那段强塞的记忆只告诉许暮洲这游戏会要命,却没有给他更加细化的细节。但好在许暮洲在车门拉开的第一时间移开了目光,他只看到一堆炸开的冲天火焰,并不像少女一般近在咫尺地将所有情况收入眼中。 许暮洲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将方才见到的画面从脑海中抹去,试图克制自己的思绪不要随着少女的话往外联想。他转起头,只见原本站在车门边的男人终于被这声音惊动,回过头来。 男人似乎压根没有看到那歇斯底里的少女,他的目光落在许暮洲身上,随着对方抬头的动作与他四目相对。 许暮洲一愣。 男人的鬓角理得很短,眉眼间轮廓很深,是个极英俊的模样。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年轻,但周身的气质又已经步入了成熟范畴之内,看起来大概三十出头。 令许暮洲奇怪的是,男人的瞳仁并不是纯黑的,那双深邃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出极其浅淡的琥珀色,他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哪怕与许暮洲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也不觉尴尬。他的目光不躲不闪,细致地看着许暮洲的表情和动作,似乎要将他每一个细微神情都收入眼中。 但莫名的是,他的目光并没有丝毫恶意,不同于审视,他更像是在收录许暮洲的反应,就像是——观察。 许暮洲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两个字来。 “叮——距离发车……滋滋……还有十分钟,D3679次列车还有五分钟停止检票,请乘坐列车的旅客……滋滋……” 广播声忽然响起,机械的播报声被电流扰乱,在瞬间攥紧了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神经。 “我今年才二十一岁,还没有男朋友,我爸爸妈妈还在家里等我……”少女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她的指甲在许暮洲手背上掐出月牙状的细碎伤口,她忍无可忍地尖叫一声:“上不了车到底会怎么样!我……我还不想死!” 许暮洲的耐心终于告罄,他甩开少女的手,反手扇了她一个耳光。他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少女被他打得偏过头去,虎牙在唇角擦出一个伤口,血丝已经淌了下来。 “要么闭嘴,要么等死。”许暮洲冷冰冰地撂下一句话:“或者干脆自己去找个角落疯了,疯了再死也没什么痛苦……要是不想疯也不想死,你最好赶紧把刚才的事忘掉。我也不想死,所以没工夫管你。” 许暮洲说着,干脆地转过身,先一步往车辆旁边走去。他面容平静,打人的手却在微微颤抖,他用左手按住右手腕子,在心里疯狂地默背着九九乘法表。 ——他在尽可能地让自己的思绪没有一秒钟停歇。 许暮洲按部就班地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要身临其境地面对生死,理智告诉他应该冷静,但人遇见爆炸会害怕,打了人也会感觉愧疚,这都是生活环境所造就出的深层本能,光凭克制是不行的。 本能和理智在许暮洲脑子里打得天翻地覆,要是他再找不出个头绪,理智小人就该被捶死了。 许暮洲狠狠地拍了一把自己的手背,努力让自己把思绪拢回来,将这一切当成一场普通推理游戏。 他身后不远处忽然响起细微的车轮摩擦声,许暮洲骤然回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出现了一辆手推车,一个身穿工作制服的男人正弯下腰,收拢着爆炸留下的垃圾。 这应该是处理突发状况的NPC,对方带着蓝色的鸭舌帽,手脚麻利地将所有碎块收拢到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中,然后推着手推车向许暮洲他们的方向走来。那工作人员的帽檐拉得低低的,他低着头,从许暮洲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半个下巴。 许暮洲心一横,在擦肩而过时伸手拦住了他。 “您好。”许暮洲的心砰砰直跳,他擦了一把手心的汗,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非常自然:“请问车门怎么没开?” 工作人员居然真的停下了脚步,低声道:“这不是我的工作范畴,建议您联络乘务员,应该就可以上车了。” 对方的声音非常怪异,像是被硬拉成人声频率的机械音,许暮洲被这声音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顿时也不想追究对方帽檐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张脸了。 这听起来像是游戏中给玩家的过关线索,但不上车又怎么联系乘务员。 许暮洲正想着,面前车门中的半扇车窗中忽然路过一个人影,身着乘务员服饰的女人走到门边,望着他笑了笑。 许暮洲顿时起了一身冷汗。 门内的女人像是什么劣质游戏未完成的建模,瞳仁漆黑空洞,无神地望着他,嘴角的笑意僵硬无比,许暮洲匆匆一瞥时,甚至觉得她的脸边缘还有画质浮动留下的锯齿。 饶是一直强忍着的慌乱的许暮洲此时也不免惊惧起来,他抬头看了看悬在半空中的LED屏幕,发现上头的时间已经又悄然过去了一分多,只剩下七分三十八秒。 秒数在一点点减少,许暮洲狠狠地咬着舌尖,试图将自己的思绪重新收拢回来。 他能找到的线索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解谜关卡。 许暮洲擅长推理游戏,他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就拿这当一场游戏,按游戏思路来解决问题。 从他醒来的那一刻起,他先天带来的线索也好,亦或是场景线索也好,都在不断提醒他,他所处的地方有真实,也有非真实的情况存在。 而真实则代表着逻辑本身,就说明是可以用思考来解决问题的部分。 许暮洲的目光落回面前的列车上。 ——这是从他醒来为止,最真实的存在了。似乎一切都是以这辆车为中心对外延伸的,包括任务目标,任务进程和游戏关卡设置。 许暮洲闭着眼睛飞速回想着,似乎有关这辆车的一切都是合乎逻辑的,包括广播的顺序,次数,以及乘坐高铁的流程等等。 ——流程。 他忽而想起先前观察四周时,似乎每个人手中都或大或小拿了个包。他自己先不说,少女言语间似乎提到过,她身上的包是进入游戏后才出现的。 许暮洲忽而想起了什么。拜工作所赐,他经常会在临市几个地方出差,这个场景令他熟悉,却也会让他忽略很多理所应当的细节。 他没功夫再验证自己的想法了,他匆匆走到站台边向下望了望,站台底部没有灯,黑沉沉的一片。许暮洲伸手将自己背上的背包拿了下来,拉开拉锁,伸手进去翻了翻。 里面的东西很少,他随身的手机香烟和打火机都在包内。许暮洲习惯性从包里先摸出手机按了下锁屏键,可惜他自己的手机已经黑成了一块砖头,不知道是因为没电还是因为游戏的限制。除此之外,包里还多了几样东西。 里头放着一蓝一红两瓶药水,看起来与普通网游中的基础药水没什么两样,包内侧的拉锁上挂着一只钥匙扣,亮银色的环上叠着几张半指长的扑克牌。除此之外,包底下还躺着一把乌黑的匕首,匕首上半分繁复的花纹都没有,只有刀柄上用细绳缠的紧紧的,许暮洲伸手进去握了一把,发现正好合手。 他这样一碰,那匕首旁边忽然拉开一个浅淡的光晕标签。那标签框与半空中浮动的任务面板如出一辙,只是更小一些。 【珍品武器,无坚不摧,持有者武力值+20。】 看起来似乎是道具简介。 许暮洲又照样摸了摸其他几样东西,发现除了那两瓶药水的属性是普通之外,包内侧挂着的那只貌不惊人的钥匙扣居然也是珍品道具。 【复活类道具,可按卡牌数量获取复活次数。】 能复活生命的道具,许暮洲内心一动。他伸手摸了一把钥匙扣,发现上头栓了三张卡牌,按标签的设定来说,那么他就拥有三次复活机会。 方才歇斯底里的少女似乎终于勉强找回了些神志,她一步三蹭地挪到许暮洲身边,畏惧地缩着肩膀,偷偷用余光瞥他。 许暮洲没工夫理她,他想了想,将包里的打火机扔下了站台。方才一直黑沉沉的站台忽然凭空出现一个漩涡,那打火机被卷入漩涡中,瞬间没了踪影。 许暮洲等了几秒,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略微皱了眉,眼也不眨地又往下扔了一个蓝瓶药水,那漩涡依旧出现,药水被吞噬进去,他耳边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可惜任务面板依旧纹丝不动。 许暮洲抿了抿唇,转过头冲着少女冷声问:“……你包里有什么。” “啊?……啊!”少女木愣愣地低下头,在小黄鸭包里翻了翻,照着他的样子挨个摸了摸,才说:“……一把折叠伞武器,和一朵可以复活七次的七色花。” 三次,七次,这游戏的复活次数未免给的太大方了些。 头顶的倒计时一分一秒褪去,许暮洲似乎记得,这辆车提前五分钟要停止检票。他并不清楚检票结束是代表着最后的五分钟死线还是压根剥夺上车权,他也不想赌。 心念电转间,许暮洲的手在匕首上一擦而过,转而握住了拉锁上的卡牌,他手下骤然发力,将拴在拉链上的钥匙扣拽了下来,毫不心疼地伸手抛到了站台下。 原本安静的任务屏幕终于动了,他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提示音,任务面板上浮现出一行小字。 【1/?】 第4章 选拔(四) 许暮洲还没来得及吩咐少女,就见方才一直安静站在一边的男人忽然走了上来,也往站台下扔了个什么东西。 面前的屏幕闪了闪,瞬间变成了【2/?】。 少女顿时愣了:“……这,这是干什么?” 许暮洲还没来得及说话,方才一直沉默的男人居然先一步开了口,他说:“过安检。” 男人的声音并不像眼神那般不近人情,开了口后反而有些像正常人了。他的声音比常人略略低一些,有些像抽惯了烟的老烟枪,有些微微的哑,反倒可以被划分到“好听”的范畴中。 许暮洲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男人的答案正是他想说的。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有一种与男人思想重合的微妙感,这种微妙感莫名其妙地拉近了他俩之间的心里距离,使得许暮洲反而觉得男人比少女更亲近了。 “没时间了。”许暮洲盯着LED上的倒计时,皱眉道:“快随便扔一件。” 少女手中只有两件东西,她死死地捏着那朵号称能复活的七色花不舍得松手,最后从包里抽出一把小巧的折叠伞扔下了站台。 那把折叠的小阳伞在被漩涡吞噬前发出吱嘎一声的齿轮旋转声,伞柄被拉长旋转,露出里头锋利的刀刃。 面前的淡绿色屏幕闪烁片刻,原本的任务目标被折叠隐藏起来,原有的那行小字被放大放置在了屏幕最中央。 【3/3】 面前的车厢门终于发出一声尖锐的放气声响,机械轮轴缩紧,带动着杠条将车门拉开了一条缝隙。 门开了。 许暮洲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他果然没想错,如果背包本身就是游戏格外赋予玩家的实物,那就说明这一定是用得上的东西。在各种解密推理游戏中,收集线索物品是相当重要的一环,一个成熟的游戏,其所出现的所有线索都是有逻辑可依的,只有这样,玩家才能通过思考来达成解密任务。 门虽然开了,但许暮洲却反而陷入了另一种逻辑怪圈之中。 如果单独从现实的乘车角度进行思考,那么安检和检票则是能否登上列车的重要因素,由于许暮洲翻遍了背包也没发现类似车票的物件,于是只能试着赌一把,以被没收违禁品的模式来模拟安检关卡,没想到居然赌对了。 但令许暮洲不解的是,乘坐高铁这件事本身再日常不过,是他自己先入为主地被灌输了针对游戏的认知思想,才导致他一直潜意识将目之所及的地方视作游戏场地,整个脑子都像糊了浆糊一样一门心思地扑在面前这列车上。只有在发觉列车本身没什么文章可做时,许暮洲才骤然想起还有上车流程这码事,进而顺着这条脉络再向前推导。 所以他才比许多一无所知的玩家更晚发现端倪。 莫名出现在他脑海中的记忆无疑为他规避了很多不必要的生命风险,例如在许暮洲看到那辆SUV时,就本能地觉得不好。但这种认知反而从某种意义上加强了这次游戏的逻辑推理难度。 ——这与游戏的本质再一次相悖了。 “门!”但不等许暮洲继续思考下去,就听身边的少女顿时激动起来:“门开了!” 她说着,压根等不及车门完全打开,扒着车门边的扶栏就硬生生从那缝隙中挤了进去。也幸好少女人长得较小,竟然没被卡住。 许暮洲的思路被少女打断,他匆匆瞥了一眼屏幕,发现离最后的五分钟倒计时还剩二十五秒,便也无暇再想其他,匆匆回头看了一眼男人,紧随着进了大开的车门。 广播声此起彼伏,算上许暮洲所乘的一号车,已经有三分之二以上的车厢数宣告合格。 男人一只手拉紧了身上的包,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等着许暮洲右拐进入了车厢,才不紧不慢地迈步走了上去。 车厢门在身后重新合拢,像是从未开启过一样。 许暮洲拐进了一号车厢,他方才在外面明明看到里面坐满了人,可真正登上了车才发现,车厢内空空荡荡,只在车厢的另一头站着一位乘务员。 车厢里没有开灯,乘务员站在车窗光源的边线之外,许暮洲只瞥了她一眼,便先一步移开了目光。他可不想去细看对方那副失真的人脸,许暮洲晃了晃脑袋,试图把方才隔着车门的匆匆一瞥从脑子里删除掉。 外头的广播声最后一次响起,倒计时彻底归零,许暮洲身后不远处的车门咔哒一声上了锁,车外一直用来隔绝视线的迷雾开始缓慢散开。 列车晃动一下,开始缓慢起步,许暮洲几乎在第一时间扑到窗前,竭尽全力地往外看。 站台上依旧还是有未能登上车厢的人——他们可能永远也登不上了。 站台上的地砖开始碎裂,地面毫无预兆地塌陷下去,不过瞬息之间就塌成了一个近乎深渊的大洞。 许暮洲能看到的角度十分有限,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们掉落深渊,三号车厢前有个男人拼死扒住了塌陷边缘,碎砖块从他的脚边滚落下去。 站台塌得像灾难现场,行进的列车却丝毫没受影响,甚至开始逐渐提速,许暮洲只望见匆匆一眼,再晃神时,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列车驶出车站,原本站在阴影处的乘务员忽然开了口:“各位旅客,很抱歉,车上只预留了D13一个空位,一位旅客可以落座,剩下两位持站票的旅客请尽量不要打扰其他旅客。” 许暮洲看着空空荡荡的车厢,心说今儿个算是见着什么叫睁眼说瞎话了。 D13是车厢右侧二人座靠过道一侧,许暮洲站在过道上没有动,他谨慎地握紧了身上的背包,冲乘务员说:“我是站票。” 他已经足够特殊了,并不想再显得特殊一些。 “我是D13。”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从许暮洲身边大步流星地走过,直走到车厢中间,摘下包坐在了D13的座位上。 许暮洲自己身高178CM,男人从他身边路过时比他足足高了大半个头,看起来身高起码185CM。 方才在站台上觉不出来,不晓得是不是身高的缘故,男人身上的压迫感十足,擦肩而过时,许暮洲下意识侧身给他让开了路。 男人究竟是手中真的有车票,还是单纯在为他解围都不重要,许暮洲打量了他半晌,若无其事地走上前,站在了他身侧。 少女咬了咬唇,犹豫了一下,坐在了男人身后的座位上,她略微蜷起身子,将身体遮挡在许暮洲和男人的身后。 乘务员又开口说道:“请乘客将手中的随身物品放置在头顶的置物架上,否则会影响其他旅客行走。” 少女吓了一跳,连忙将小黄鸭背包摘了下来。 许暮洲摘下背包看了看,却没有依言搁在头顶,他将包的拉锁拉开一半搁在脚下,往男人座位前踢了踢。 无论这车上究竟有没有所谓的乘客,许暮洲都不准备被他牵着鼻子走。 乘务员似乎是笑了,又说道:“请持站票的旅客去往车厢前列。” 许暮洲连包都不想放手,更妄论与面带锯齿的建模面面相觑,他伸手握上了男人的靠背,随意地说:“我跟他是一起的。” 他说着低头看向男人,似乎是在等待对方的进一步佐证。 许暮洲不自觉捏紧了靠背,手心上粘腻的冷汗被抹在粗糙的布料上,男人看了看他,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嗯。” 许暮洲忽然发现,男人原本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的环境中变成了一种极深的褐色,他眉眼轮廓很深,鼻梁高挺,长相是那种十分正派的英俊。虽然整个人打扮得看起来十分不好招惹,但光凭这张脸,倒也很难让人对他生出什么恶感来。 见他都这么说,乘务员也不再坚持,列车外头似乎有光一闪而过,许暮洲眼睁睁看着乘务员咧开嘴,露出一个僵硬夸张的笑意。 “乘务人员在前列车厢等候,您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寻求帮助,希望您旅途愉快。” 车厢间隔的门忽而打开,乘务员转过身,没入了黑沉沉的另一边。 许暮洲脚步晃了晃,伸手一摸,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随着乘务员的离去,车厢里顿时只剩下了他们三人,许暮洲往任务面板上看了一眼,发现上头还是那句到达目的地,没有任何改变。 少女捏着小黄鸭的背包瑟瑟发抖地躲了一会儿,才伸手扒着男人的椅背露出头来,谨慎地问:“我们之后,是不是只要坐车到目的地就行了?” 许暮洲不像她这么乐观,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对了,你方才扔了什么?” “扔了一把伞。”少女缩缩肩膀,小鹿一样干净的眼睛还没有完全褪去恐慌,显得有些唯唯诺诺:“是武器……我反正也不会打架,加十几点武力值也没有用,不如留着那朵花,还能复活好多次。” 生死面前,人会本能地攥紧求生的浮木,这是人之常情。但许暮洲总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劲,除了这复活次数给得委实太多了之外,他方才选择舍弃物品时,在匕首身上犹豫时感受到了极大的危机,那种危机像是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求生本能,令许暮洲几乎是不加犹豫地选择了舍弃复活道具。 只不过人的选择都是基于主观意愿而产生的,但许暮洲自认无意承担责任,也就不会对少女的想法指手画脚。 列车安稳地维持在了匀速,窗外没什么景色,只是漆黑一片,许暮洲间歇看了几眼,没发现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线索,也不再多费力气了。 只是还不等许暮洲彻底松下一口气,那催命的广播又再次响起了。 “列车前方到达中转站,列车停车时间较为短暂,请未到达目的地的旅客不要盲目下车——” 第5章 选拔(五) 许暮洲忽然有种直觉,直觉方才站台上的一切都是小儿科。 坐在D13座位上的男人肩背很直,他的背包也被放在脚边,离许暮洲的那只背包不过一拳之隔。只是他的包拉得很严实,许暮洲一时间也摸不清他包里有什么。但按照他和少女的重合配置来看,大概率也是一把武器和一件复活道具。 设立安检关卡显然是为了让玩家在这两种物品中进行取舍,许暮洲有对危险本能的直觉认知,所以他选择了留下武器。但少女这种第一次参加游戏的人,会本能地选择复活道具是很正常的事。 许暮洲不清楚在站台上被迷雾隔开的其他人有没有发觉一号车厢的惨剧,但想来这百八十号人里,留下武器和复活道具的人数应大略持平,上下差异最多不会超过两成。 ——这是一种最为粗略的主观分类。 就像是蹩脚的心理测验题,通过选择的方式将人群划分为两类。但问题是,划分之后呢。 从广播声淡去的同时,列车就已经开始进行减速。车厢前两指宽的LED屏幕滚动着鲜红的大字,时速和天气赫然在上,只有下一站变成了一行乱码。 许暮洲已经发现了,这个场景在模拟现实的同时,会将不能对外展现的信息省略,例如站台上的站台名称,和眼前即将靠拢的下一站台。 高铁通常需要一定时间用以提速才能进入匀速行驶,但这列所谓的D3769次列车从出站到抵达下一个停车点的时间远远短于许暮洲认知中的时间。 车辆缓慢地靠拢在站台上,许暮洲看向窗外,发觉外头还是黑沉沉的一片,跟方才行驶中没有什么两样。 外面没有任何场景设定,就说明这次停车的重点依旧在车上。 列车的速度近乎于无,刹车时,许暮洲因惯性晃了晃,他站了一个晚上,腿有些发木,踉跄了一步才稳住身体。 乘务员没有出现,车厢门却发出一声尖锐的喷漆声,缓慢地打开了。 细金属的摩擦声像是擦在许暮洲的心上,不重也不疼,但足以令他汗毛倒竖。不知是否是他神经过于紧绷的错觉,他只觉得随着车门打开,车内忽然灌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气氛,寒风轻轻拂过他的后颈,许暮洲无意识地收紧了手指,咽了口唾沫。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许暮洲回过头,发现已经有上车的“旅客”从车厢的连接处走了过来。他们大多是中世纪的打扮,拎着个一米见方的手提箱,裹着厚实的风衣和围巾,帽檐拉得低低的,冲着许暮洲走来。 他们走路的步调异常迟缓,甚至于每迈出一步都要深思熟虑,有那么两位旅客甚至还只能同手同脚地向前挪动。 许暮洲顿时毛骨悚然。 ——因为面前的这幅场景,就像是他们还没学会怎么用脚走路。 人类会本能地畏惧类人生物,就像有人害怕形态及其逼真的娃娃,也有人会见到两栖生物拥有类人花纹时下意识觉得恶心和厌恶。 在拥有自知之明这件事上,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生物比得过人类了。 许暮洲几乎能听清自己心脏在胸腔中跳动的声音,震耳欲聋。他浑身的血液被强有力的泵进主动脉,太阳穴突突直跳,指尖却已经凉了。 “叮——” 广播声忽然重新开启,脚下的列车也骤然晃动一下,重新开始行使。 上车的陌生旅客突然停住脚步,他们站定在过道上,缓慢地抬起头,露出下眼眶中漆黑的两块空洞。 “……请上车的旅客有序坐好,并确保自身的人身财务安全。” 玻璃的破裂声率先响起,少女的惨叫尖锐得恨不得穿破人的耳膜,声嘶力竭到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 “……若因旅客自身行为产生肢体冲突,本列车概不负责。” 凌乱的脚步声慌不择路地在过道中响起,拖鞋拍打着地面,发出粘腻的击打音。 “下一站到达目的地,距列车停车还有二十分钟,请各位旅客……滋滋……” 广播声似乎还在继续说着什么,许暮洲已经听不见了。 他正被一只巨大的脓包型生物死死地按在三号座上,许暮洲手中的匕首死死地抵在对方的手心,一时间僵持不下。 方才广播声一响,这些中途上车的旅客就像是被吹鼓起的糖人,身上的风衣被瞬间撑破,露出底下令人作呕的巨大脓包块。许暮洲压根无法评论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们的腋下长出了畸形的手脚,惨白的骨刺从散发着腥臭味的血肉中刺破而出,骨刺尖端寒光凌冽,看着竟比许暮洲手中的匕首还要锋利三分。 许暮洲后腰在扶手上硌得生疼,那生物力大无穷,离许暮洲不过一臂之遥,腥臭的涎水滴落在他颊边,尖利的骨刺抵在他的腰侧,正缓慢地施着力。许暮洲青筋都要爆起来,咬牙切齿地将匕首又向前推了一寸。 许暮洲是个设计师,平日里做过最努力的运动就是爬楼梯,搏击打架一窍不通,只能凭着本能与对方僵持。他心中恐惧和恶心交杂在一起,几乎恨不得立时三刻昏过去算了。 可惜少女的尖叫声一直没有停歇,叫得他耳朵疼,许暮洲被那生物身上浓烈的腥臭味熏得浑浑噩噩,只模糊地感觉那声音听起来似乎离他很远。 少女已经跑到了车厢尾部,那生物行动迟缓,少女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尖叫着从过道跑了出去,只可惜车厢的地方十分狭窄,车厢连接处的门死死的锁着,少女又哭又叫地拍着那扇玻璃门,然而拍了半天,也不见对面有什么动静。 “乘务员呢!”少女死命地捶着门,她娇嫩的手红肿起来也浑然不觉,拖鞋在跑动中掉了一只,少女狼狈地趴在玻璃门上尖叫道:“救命!” 车厢的过道最多不过几步路,哪怕少女再怎么挣扎也总会到头,沉重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接近,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少女的心上,将她缓慢地推到绝望的深渊中。 她手中徒劳地攥紧了那朵七色花,像是攥着一根救命稻草。 那浑身长满脓包的生物来到了她近前,少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原本虚软的双腿重新来了力气,她闭着眼睛狠狠一推,试图爬过车座靠背逃跑。 可惜她动作不够灵敏,力气也实在太小,锋利的骨刺在她眼前一闪而过,随即少女只来得及感觉到腹部一凉,面前的七色花顿时失去了一枚花瓣。 还不等少女反应过来,她便被扯着长发拽了回去,她被重重地掼在地上,一只脚不偏不倚地踏中她的后颈,少女的喉咙顿时溢出了大口的血。 在疼痛消失的瞬间,七色花失去了第二片花瓣。 少女比许暮洲更早明白了选择的真相。 按这个死亡频率,哪怕可以复活千百次,她都只是在不停地重复死亡过程而已。 求生欲激发了她几百倍的潜能,少女一边哭一边死命地蹬着地,硬生生从骨刺下拖出了一倒长长的伤口,在第三朵花瓣消失的瞬间从对方的腋下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另一边,许暮洲的双手开始剧烈地打颤,他逐渐握不住匕首,不可避免地被对方向前侵略。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骨刺划破了他的衣裳,抵在他肋骨下缓慢地向内突刺。 许暮洲后腰忽然发力,狠狠一脚踹在了对方的腿上,手中的匕首旋转了九十度,刀刃划上对方的掌心。 出乎许暮洲意料的是,对方似乎十分畏惧这把匕首的刀锋,在手上之前先一步松了手。 许暮洲得了片刻喘息的余地,他骤然发力,从扶手上滚了下去,气喘吁吁地寻了块过道的空地稳住身体。 这窄小的车厢里少说有四五只这样的生物,许暮洲匆匆避过身后砍来的骨刃,狼狈地握着那把匕首,警惕地向后靠在车座的狭窄缝隙里,看着面前的两只异常生物。 他自然也知道自断后路不是什么好主意,但前后夹击的情况下,他只能尽可能地将敌人都看在眼里。 但不管是加二十武力值还是加二百,对许暮洲来说都没什么差别,因为他的原基数就无限接近于零。 许暮洲左闪右避地搏斗了十几个回合,最终还是力竭被人掀翻在地,骨刺骤然从半空中冲他狠狠地刺下,他的匕首被另一只怪物架得死死的,一时间竟没了闪避的余地。 他的复活道具被亲手扔到了安检口,要是这么被钉穿,恐怕连死相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许暮洲下意识闭上眼,只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面前有寒风一闪而过,许暮洲茫然地睁开眼,却发现原本坐在座位上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那怪兽身边。 昏暗的环境中,许暮洲只能看到男人手中握着一把漆黑的短剑,泛白的剑锋磨得薄薄的,折射着渗人的冷光。 男人面无表情地蹬着后排扶手用以借力,手中的短剑随着降落的势头狠狠地扎在了怪物的后心上,那怪物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剧烈地挣扎起来。 男人面不改色,顺着下落的趋势用右腿架住怪物的右手,左腿膝盖抵在对方的后心上,死死向下一用力。 噗通—— 男人手下骤然发力,短剑瞬间割断了那怪物的后脊骨,男人站起身来,甩了甩短剑上沾染的血肉,皱着眉大步流星地走上来,侧身闪过刺来的一支骨刺,在许暮洲惊愕的眼神中硬生生将其掰断了。 ……太利索了,许暮洲脊背发凉。 这几只怪物迟缓的动作无疑是他们的巨大弱点,但是对于许暮洲和少女这种普通人而言,已经是灭顶之灾,可在男人眼里,却仿佛是拈花折柳般不值一提。 男人看起来跟许暮洲简直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为什么? 许暮洲方才与怪物搏斗时,明明看着那少女比他更凄惨,身上的睡袍被划得七零八落,到处都蹭满了血迹。 她那样艰难的求生,男人连看都不看一眼,为什么救他。 许暮洲自然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这样的人另眼相待,但那又是为什么。 车厢中的怪物之前被男人自己似乎已经宰了一部分,又因为救许暮洲出手杀了两只,现下只剩下一只。少女的拖鞋彻底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她的右脚踝肿的高高的,显然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崴伤了。 许暮洲在少女的尖叫中回过头,只见对方摔在了地上,正无力地向后爬着。寒芒闪烁的骨刺高高地举在半空中,眼瞅着就要落下来。 少女手中的最后一片花瓣不知何时也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杆。 心念电转间,许暮洲咬牙向前一扑,将少女整个人护在了怀里。 他几乎能感受到背后骨刺下落所带来的气流感,他心跳得砰砰快,死命地捏紧了少女的肩膀。 然而几乎是在同时,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耳边骤然掠过,许暮洲的鬓发落下一缕,身后忽然传来了重物落地声。 许暮洲回过头,发现方才还耀武扬威的怪物已经倒地,喉咙上插着男人手中的那把短剑。 他再一次得救了。 少女显然惊魂未定,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抓一把许暮洲的衣角,语无伦次地哭道:“谢谢,谢谢你……” “不用谢。”许暮洲按着一旁的扶手,努力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腿还在剧烈地打着哆嗦,他起身得很艰难。 “我没想舍生忘死的救你。”他说:“我只是在验证自己的猜想。” 少女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冷血的答案,顿时愣了。 许暮洲摇摇晃晃地转过身,看向男人。 “对吗?”许暮洲顿了顿,说道:“观察者。” 第6章 评定(一) 男人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否认。 他迈步走上前来,擦过许暮洲的肩膀,弯腰从怪物的喉咙口拔出那把短剑,然后颇为珍惜地从旁边的座椅靠背上拽下一张遮布,细致地擦拭着短剑上面的血污。 “或者更精确一点。”许暮洲寸步不让:“我的观察者。” 许暮洲承认,在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内心的确有那么千丝万缕的愤怒无从压制。 饶是谁发现自己被进行了基本设置,像一只小白鼠一样被当做实验用了观察对象,恐怕心情都不会太好。 男人擦拭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了许暮洲。 少女已经被这猝不及防的展开彻底弄蒙,她生怕这又是什么要命的变故,于是扯了扯许暮洲的衣角,心有余悸地问:“……什么观察者?” 许暮洲抿了抿唇,没有回答。他自认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也没有必要解释给少女听。 少女还想再问,广播声却又响了起来。 “叮——” “据列车停车还有五分钟,请各位旅客回到自己所属车厢,等候下车。” 广播声一落,一号车厢与二号车厢的连接门便发出一声轻响,缓缓地打开了。车厢对面是一片昏暗,只能看到隐隐的座椅轮廓,少女颇为畏惧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向后挪了挪。 许暮洲和男人都没有动,少女大概猜到所属车厢就是意识清醒时分配的车厢,但与她一起分配到二号车厢的中年女人在站台上就已经成了一堆碎肉,少女本能地不太想离开人群,独自一人去未知的二号车厢。 “我……”少女支支吾吾地说:“我能不去吗。” 许暮洲瞥了她一眼,发现她身上的睡袍破破烂烂,腰间白皙的皮肉裸露在外。小腿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正往下渗着血。他蹲下来,伸手捏住少女长长的睡袍下摆,就着上头划破的缺口一用力,横着撕下了长长的一条布。 “你!”少女一把按住裙摆,蜷缩在地上往下拉了拉衣摆,警惕地看着许暮洲:“你干什么!” 许暮洲冷着脸脱掉自己身上的外套丢到少女身上,一边将那张布条缠在少女的伤口上,一边没好气地说:“放心,我的性取向跟我自己性别一致。” 少女裹紧了他的外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误会他:“对不……” “下一站就是目标站。”许暮洲替她粗略地包扎完伤口,不近人情地说:“我劝你最好乖乖照做,回到你应在的车厢去。” 许暮洲说完便抬腿跨过了怪物的尸体,往车厢中部走去。少女拢着衣服,左右看了看许暮洲和男人,见他二人谁也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只能鼓足了勇气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后走去。 车厢门在少女离开后再次合拢,许暮洲弯腰从D13的座位底下拿出他灰扑扑的背包。 在刚一上车时,许暮洲就依照本能将背包放在了脚下,匕首就放在拉开的拉锁下方,所以在异变突起时,他才能勉强将匕首从包里抽出拿在手里。 只是那只貌不惊人的背包就惨了些,上面全是许暮洲踩踏上去的脚印,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许暮洲前后找了找,最后从12排的车座下找到了被压扁的半包烟。 方才广播明明提示了还有五分钟到站,可许暮洲所乘坐的一号车厢却一点减速的意思都没有。许暮洲将座椅之间的扶手折了下去,放低靠背,坐在了D13的那个座位上。 他的目光盯着车厢前的LED屏幕,他心中跟着屏幕上的时间一起读着秒,直到五分钟的倒计时归零,方才一直漂浮在半空中的浅绿色屏幕忽然闪烁了片刻,任务完成的字样一闪而过,屏幕顿时消失在了半空之中。 任务完成了,但列车却没有靠站。许暮洲从过道向后看了看,发现后头的车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现在大概可以聊聊了。”许暮洲收回目光,说道。 剧烈运动的后遗症对他来说是极为明显的,许暮洲上臂的肌肉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他努力了两三次,才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根烟。但他上下摸了一圈,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打火机在站台上就被他当做违禁试验品扔到了站台下。 许暮洲正在泄气,旁边却忽然伸过来一只手,男人的手中握着一只塑料壳的劣质打火机,火油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按开火机时,那火苗寒酸得简直令人心疼。 “凑合用用。”男人说。 许暮洲不会跟自己过不去,他略微低下头,咬着烟凑近了那簇火苗,火舌舔舐着烟丝,瞬间将烟头的纸卷燃烧得卷曲起来。 许暮洲吐了口烟,才缓缓道:“这不是我的任务,对不对。” 他也不等男人回答,反而自顾自地继续道:“在场的这群人里,并不都是我印象中的玩家,就我所知,这里至少有三种人——玩家,你,还有我。” 男人直起身子,挑了挑眉:“嗯?” 这一声应答像是含在喉口,他的动作显得十分随意,莫名地削弱了他相貌中原本的正派气质,反倒显出几分痞气来。 男人身上的皮衣在方才搏斗的过程中沾了血污,他将外套随意脱下,远远地扔在过道那头。他内里穿了一件紧身的中袖T恤,男人的身材比例很好,肩背线条看起来十分流畅,许暮洲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方才男人割断怪物脊骨的那一刹那。 那些好看的肌肉线条下,隐藏着的是极深沉的杀意。 “或许这么说有些自作多情了。”许暮洲说:“但这个世界,恐怕是以我的认知临时设定的吧。” 男人不置可否,而是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里除了场景中需要隐藏线索的真实与违和的界限之外,这个场景还存在不必要的疏漏。”许暮洲夹着烟向上指了指,头顶上的烟雾报警器闪烁着红灯,却没有报警。许暮洲弹了弹烟灰,又说:“除了这个之外,有一件事我从上车开始就在觉得不对劲,却一直都没想起来,直到刚才坐下时才反应过来。” “高铁二等座,座位是以三二的标准分布,但一等座却是二二分布。”许暮洲指了指身下的座位:“我们姑且算这是一个游戏场景……如果是大数据下的场景建模,不会犯这种常识性错误。” 男人露出赞许的表情:“继续。” “所以这场景大概率是以某个人的潜意识认知生成的,只有这样才会出现这种细微Bug,我出差经常会乘坐高铁,潜意识里对这个场景很熟悉,但大多数时候都在乘坐二等座。”许暮洲说着举手示意了一下:“就像现在这个样子……这趟列车希望用一二等座区分我与其他人之间的差异,这没什么。但内置却出现了这样明显的主观意识疏漏,问题就很明显了。” 许暮洲对烟的依赖性不大,大多只是熬夜加班时才会抽上两口醒神,不知不觉抽了半根下去,顿时觉得有点晕,他晃了晃脑袋,颇为不文明地就地碾灭了剩下的半根烟。 “这个游戏从本质上来讲过于简单了,唯一的难度就是在于如何活下去。”许暮洲说:“事实上从遇险的时候我就发现,游戏虽然先用武器和复活道具将人们分成两类,但选择复活道具的人,其实是已经等同于被放弃了。在这种封闭式环境中,无论拥有多少次复活机会,都与零没什么分别。所以实际上,最后能活下来的人应该百分之**十出自选择了武器的人群。” 他说得十分保守,事实上,在许暮洲认知里,除了少女之外,剩下的幸存者应该都是选择保留武器的。 毕竟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生死危机,许暮洲从不吝啬于猜度人类的自私和弱小,会在这种情况下去冒着风险救人的人,几乎无限接近于零。 “通过‘选择’,来确定人的性格,将人类分为主动者和被动者两个阵营,并手动放弃一个,这符合逃生游戏的前置逻辑。”许暮洲顿了顿,觉得嗓子干涩得要命,舔了舔唇聊以安慰才继续说:“所以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场需要尽可能存活的逃生游戏。” “但对我来说不是。”许暮洲说着看向男人:“首先在进入游戏前,我就被预设了一定的游戏认知……我最初认为这是游戏设定,但后来发现远远不止于此。我会对非主观存在的危险警觉,也会有本能一样的规避直觉,这都是预设留给我的。这种预设规避了我绝大部分会丧命的可能性,甚至连我武力不足可能出现的危险,都由你来负责规避——从这一点看,这场游戏几乎是为我屏蔽了所有非主观危险。但与此同时,却为我设立了更多的逻辑关卡。” “所以我才肯定,我与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许暮洲笃定道:“对我来说,这是一场推理游戏。” 男人勾起一侧唇角,拍了拍手表示对他的肯定。 “但剩下的人也是真实的,所以其实任务面板上的任务,是给他们的吧。”许暮洲坦荡地与男人对视着:“但是我想不通一件事——为什么单单要观察我,以及,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很对。”男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先表达了自己的赞赏:“头脑冷静,逻辑清晰,甚至绝大部分内容你都说准了。” 许暮洲敏锐地察觉了其中的关键词:“绝大部分?还有什么我没猜到?” “你的思维依旧被常规所束缚了,你该对自己更有自信一些。”男人说:“我不是你的观察者……我是你的面试官。” 第7章 评定(二) 许暮洲剩下的半盒烟被男人包圆了一并缴获,男人甩了甩那只打火机,硬生生从那见底的火油中又攒出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男人抽烟的动作比许暮洲熟练许多,他将发烫报废的打火机往地上一扔,跨过地上的一片狼藉,走到许暮洲身边,坐在了与他走道相隔的另一个座位上。 车辆安稳地前进着,微微晃动,似乎是直觉到已经不会出现危险,许暮洲一口气松下来,整个人几乎软在了座位上。 “你是个无神论者吗?”男人忽然问。 “算是吧。”许暮洲谨慎地回答道:“但我尊重其他人的信仰,也对未知保持敬畏。” “不用这么紧张。”他这幅努力滴水不漏的模样把男人逗笑了,男人侧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琢磨怎么措辞:“……你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运转的吗?”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许暮洲没好气地说:“想讨论这个问题的话,你不应该抓我来,你应该抓霍金。” “就像你们生活的世界需要有法律来规范秩序一样,世界也有一套自我法度用以维持世界的正常运转。”男人并不在意他话中带刺,而是认真地说道:“而我们,就是负责调节法度的工作人员。” “按你所能理解的说法解释的话,这更像是一个调度公司,不同的部门分管着不同的业务范围。”男人看向许暮洲:“而你,则是我们挑选的期望员工。” 许暮洲:“……” “怎么?”男人善解人意地问道:“我有哪里没说明白?” “你是不是想说,我是被选召的孩子。”许暮洲面无表情的伸出手:“好了,你可以把我的召唤器拿出来了。” 男人:“……” 好在许暮洲没有让男人无语太久,他懒洋洋地挪动了个姿势,将自己发麻的腿在过道上伸直。 “你不是个很好的HR,如果我公司像你这么招聘,恐怕早就倒闭了。”许暮洲吐槽完男人,又话锋一转:“但我大概听懂了……这个世界很玄妙,或许你说的是真的,但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换句话说,你们工作挑选预备员工的标准,是随机抽取吗?” 男人咬着烟,微微眯着眼睛伸长腿,用脚将自己的背包勾了过来,从里头拿出一本略厚的文件夹,递给许暮洲。 “当然不是。”男人示意许暮洲打开那封文件:“我们是经过深思熟虑和调查的。” 那封文件里夹着几张纸,看着与个人档案别无二致。许暮洲略翻了翻,发现那是一份归属于他的档案。 “许暮洲,二十六岁,工科院校毕业,私企在职人员。”随着许暮洲翻阅文件夹的动作,男人也随之开口:“工作态度认真,但社交圈较窄。逻辑缜密,思维清晰,爱好且擅长解密类推理游戏。” “还有就是。”男人顿了顿:“孤儿院出身,社会连接性较弱。” 啪的一声,许暮洲手中的文件夹被大力合拢。男人循声侧头,才发觉他面色不虞,明显是他说错了话。 这封档案详尽且细致,许暮洲匆匆翻阅几页,发现里头连他上了哪所小学,和毕业后仅上了两个月班的实习工作都赫然在列。 这些履历许暮洲都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但其中涉及的他的出身,生长环境等隐私,就不可避免地令他产生了被窥伺感。 许暮洲厌恶地皱了皱眉,没有人希望自己的秘密被暴露在天光之下,哪怕他并不为此而觉得心虚,这也绝不是什么良好的体验。 可能是因为他的脸色太过难看,男人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戳中了他的痛点,低声道:“……抱歉。” “这是你干的吗?”许暮洲冲他扬了扬手里的资料。 男人莫名地显得有些心虚:“不,我只是拿到了这些资料而已。” “那就不用道歉。”许暮洲说着,面无表情地将文件夹里的纸张拿出来归拢好,撕拉一声将其撕成了两半。许暮洲一边撕,一边百忙之中冲着男人微笑道:“毕竟对你来说,这不过是一封参考材料而已。” 男人看着他手下毫不留情地将那几张薄纸撕成碎片的架势,顿时觉得他这句话的可信性十分存疑。 破坏所能带来的减压效果毋庸置疑,许暮洲将碎纸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你可以继续了,我的HR先生。” “咳。”男人干咳一声:“所以请你来,是——” “等一下。”许暮洲打断了他:“如果这是一场面试的话,你应该首先向我介绍你的名字。” 许暮洲无非是在借故发泄自己的不满,面前的男人对他的生平一清二楚,可他对男人却一无所知。 可他看起来又非常认真,男人略微正色,开始打量起面前的人。 许暮洲看起来并不瘦弱,他身上还沾着方才打斗蹭上的灰土和血污,头发似乎许久没有打理,有些微微的长,刘海散下来时,能恰好遮住眼睫。但光凭长相来说,许暮洲并不像二十六岁的人,他看起来要年轻一些,更像是刚出大学校门的年轻人。 从资料中看,许暮洲绝不是一个孤僻的人,但也称不上热络,他更多时候并不喜欢将时间浪费在社交上。但他的长相又并不锋利,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所以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那种喜欢独来独往的叛逆高中学长——还得是身后一群小女生上赶着追捧的那种。 或许是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原因,他有自己的脾气,甚至偶尔会显得有些尖锐,但人格却十分独立。 这很好,男人想,毕竟他不是来找吉祥物的。 烟头的火光明明灭灭,男人吐出一口烟圈,略微坐直了身体,认真地回答说:“严岑。” 名字对他而言似乎是个很有意义的符号,他说的很慢,又字正腔圆。 还不等许暮洲问他到底是哪个字,他已经不见外地拉过了许暮洲的手,一笔一划地将岑字写在了他的掌心。 严岑的手上有一层老茧,许暮洲摊着手心让他写字总觉得有些麻痒,下意识想往后撤,然而这一个字也没几个笔画,严岑已经写完了。 许暮洲握了握拳,回忆了下方才的触感,对方写字时字如其人,横平竖直皆十分有力。严岑嘴里的烟抽得只剩最后三分之一,烟雾蒸腾而上,他微微眯起眼睛,免得被烟熏了眼睛。许暮洲隔着一层轻柔的烟看着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一手锋芒毕露的好字。 “严岑。”许暮洲重复了一句:“我记住了。” “正如你所说,这一场游戏中,你是真的,剩下的人也是真的。”严岑深深地将最后一口烟吸进肺里,将烟头扔到了地上:“但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需要在这个游戏里面活下去,而你则只要找到真相就好。那些莫名出现的记忆确实是为了保护你——当然,它们现在应该消失了。” 许暮洲顺着他的话回想片刻,才发现他说的是真的,他的记忆已经重新回归正轨,虽然还保有记得那些“记忆”的印象,但已经不像那样混乱了。 “我先前已经告诉过你,这个世界有独属于自己的法则,这种法则会维持世界的正常运转——” “很抱歉,我打断一下。”许暮洲说:“你所说的,这种‘法则’究竟是什么?” “平衡。”严岑回答得很快:“就是平衡本身……你或许很难理解,我尽量说得通俗一些——你知道,这世界上威力最大的力量是什么吗?” 不能许暮洲回答,严岑先一步给出了答案:“是恐惧、失望、不甘和痛苦。如果非要将其糅杂成一点的话,就是怨恨。” 许暮洲一愣。 “或许这跟你的认知不太一样,大多数人都会说,力量来自于爱。爱情的爱,或者什么其他的爱。”严岑摇了摇头:“但其实真正来源于爱所能爆发的力量非常有限——爱会让人软弱,让人有退路。但恨不会,孤注一掷的力量是非常恐怖的。” 他说的有道理,许暮洲想。他并没有出声打断严岑,而是在耐心地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这世界上每一种存在都是有意义的,这些感觉也是一样,它绝不只是影响每个人的主观情绪,而是一种潜在的巨大能量。”严岑继续说道:“这种力量是印刻在灵魂本身,且能被世界所吸纳的,如果这种力量超出了平衡所能接受的安全限度,世界原有的组成比例就会发生倾斜——说句最简单的,你难道没有觉得,最近几年的天灾人祸格外多吗?” 许暮洲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他是工科生,理解男人的话并不难。假设将这个世界视作最为基本的饼状图,在组成世界的各部分比例大致相等的情况下,如果“怨恨”本身在增长过程中过于快速,就会压缩其他部分的比例。 许暮洲虽然不知道世界的具体组成成分,但大概也能理解这种发展,恐怕是影响严岑口中平衡的罪魁祸首。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示意严岑继续说。 “但实际上,大部分普通规格的负面情绪是可以被人为消化的,并不需要过多干涉。”严岑说:“但凡事总有例外,还有一小部分极其强大和坚定执念是无法被时间和思想抹平的。” “如果这种‘怨’超越了应有的安全数值数倍甚至数百倍,就需要人为去进行干预。而我身在的组织——我们将其简单称之为平衡系统。系统会对这个世界中的各类数值进行检测,寻找需要人工干预的目标。”严岑说:“……而我们的工作,就是消除这些执念。” 第8章 评定(三) 男人说完,贴心地停了下来,留给许暮洲消化的时间。 “……所以。”许暮洲沉默片刻,才说:“依照你的说法,今晚针对我所发生的一切,其实是一场被动的入职面试?” “是的。”男人回答。 “那如果我没有通过资格评定呢。”许暮洲问。 “你会在不可逆转的失败到来之前抽离。然后突然惊醒,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严岑说:“在半分钟后,你乘坐的公交车会经过一个十字路口,被一辆疲劳驾驶的货车撞击。你所在的座位甩了出去,车窗崩裂的碎玻璃**了你的腹腔。你会在三分钟内死去,但最近的医院救护车需要八分钟才能到……是我们终止了这个命运路径,并在危机到来之前为你安排了这场面试。” 许暮洲:“……” 亲耳听到自己的死状并不是什么良好的体验,饶是许暮洲依旧对严岑的说法抱有疑虑,却下意识顺着他描述的场景想像了一下。 脑海中的场面实在不是很好看,许暮洲抿了抿唇,试图转移着注意力:“所以,我还要感谢你们救了我?” “这是一种选择机制。”严岑看起来不想邀功,他平静地说:“这个世界需要随时调节才不会失控,我们会在即将死亡的人群中寻找有能力的人来进行这项工作。相应的,作为报酬,我们会给予工作者一次抹消危机的机会。” “也就是说,如果我完成了工作,还可以回到现实生活中?”许暮洲问。 “当然。”严岑理所当然的说:“我们可是合法的正规系统。” 许暮洲不想吐槽他这句合法合的是哪里的法。 “哦对了。”许暮洲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刚才说,如果我考核失败了,会在死亡前被抽离。那那些在游戏中死去的人……那些人,在现实中会死吗?” “会。”严岑认真的说。 许暮洲顿时抬高了声调:“……你还说你们这是正规系统?”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严岑说:“系统就像一个脉络,想要调整这个世界,需要各种各样的系统来对其进行平衡。你是被选中的工作者,但有的人不是。” “这世上有太多法律无法审判的罪人。”严岑并不在意他的无礼:“在高铁上因为拉了SUV车门而死去的女人,她包庇自己的儿子,害死了自己怀孕的儿媳,还讹了无辜者一笔补偿金。” “在‘审判’系统中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无罪的。”严岑认真的说:“这也是世界的平衡性,通俗来说,就是‘报应’。” “报应?”许暮洲重复了一遍:“但如你所见,那趟车依旧会有活下来的人。你们这个机制是有问题的。” “对,报应。但我们并不是想处刑他们。”严岑点点头:“就像我之前说的,怨恨是相当强大的力量。他们被困在游戏中,在逃生中产生的负面情绪被系统所整合梳理,转化后用以补偿受害者。” 这听起来跟神话故事里的报应和功德有点异曲同工之妙,许暮洲想。 “但你不必担心这种事,你是我们邀请的工作人员,生命安全会得到严格保障。除此之外,我们会按照你实际的工作时间计算其时长,并根据你进入系统的所在地的平均工资计算你的工资。”严岑一本正经地说:“在完成十个任务之后,等到你离开的时候一并交给你。” “……哦对,你们那个什么。”严岑说着顿了顿,他面上露出一种近似忘词的空白,匆匆从兜里摸出一张纸,低头瞄了一眼,板着脸继续道:“五险一金,我们也会一并计算在内。” 许暮洲:“……” 许暮洲忽然有一种荒诞感,一个科学无法解释的超脱现象呈现在他眼前,还不等他做点什么拯救世界的春秋大梦,就听见这个现象居然在跟他一本正经地讲薪资待遇。 还五险一金,许暮洲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你怎么不说分房分地呢?”许暮洲白了他一眼。 严岑把小抄塞回兜里,认真地说:“说实话,我们暂时没有这个预算。不过在你工作期间,我们的确是安排住宿的。” “感谢你们没有这个预算,不然我会以为我误入了高科技传销组织。”许暮洲忍无可忍,一句话在嘴里打了三个转,最终还是没忍住吐了出来:“搞玄学就搞玄学,突然提起薪资待遇会显得很不可信的好吗,你专业一点,我的HR先生。” “很抱歉。”严岑干咳一声,有些窘迫地撇开目光:“这是我们第一次对外招聘,业务不太熟练。” “第一次?”许暮洲一愣。 许暮洲觉得有些奇怪,他本来以为这种依托于世界法则的系统是持续性输入输出的,虽然大多数人无法触及这个领域,但应该是一个一直在运作的活性系统。 “是的,第一次。”严岑点点头:“其实‘清理’系统的工作并不繁重,先前一直是由系统的原生人员进行处理,只是现阶段实在人手不足才会求助于世界线中的人。因为随着世界发展,这部分力量变得有些不可控,而且根据系统检测的数据可以发现,那些执念最深重的人,已经并不完全局限于生者了。” “……”许暮洲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你想说什么玩意?” “还有亡者。”严岑冷静地补全后半句。 “我不去。”许暮洲冷漠地说:“你放我回去被车撞死算了,我不要跟鬼打交道。” “你仔细想想,被车撞死之后你也是鬼。”严岑苦口婆心地劝他:“不都一样吗?” 许暮洲:“……” 说得太有道理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反驳。 “当然。”严岑话锋一转:“大多数时候不需要你这样做,亡者的灵魂会在第一时间进入轮回。但麻烦的是,执念已经留了下来。所以你只要找到这个执念核心的那一点,并加以解决就好。” “你的意思是,是因为那些责任人已经无法亲口说出自己的执念,所以才需要我去找到线索,并且解决这些遗留的执念问题?”许暮洲终于有点明白了:“所以你们才会把爱好逻辑推理能力作为一项考核标准?” “是这样。”严岑点点头:“当然,除了亡者,也有一些无法找到自身执念的生者……总之这些都被划归于一类。” 似乎是因为严岑将这场见面定义为一场面试,所以他讲得很细,他十分耐心,无论许暮洲是认真询问还是插科打诨,他都尽自己能力回答了。 “我大概理解了。”许暮洲点了点头:“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我被你们带到这里来,那公交车上的那个我呢。如果我愿意留下,并且完成了工作,但回去的时候身体已经入土了怎么办。” “不会的。”严岑摇了摇头:“我打个比方,你身在这里,是因为我们暂停了独属于你的那一条时间线,在你回去之前,这条线会无限暂停——当然,在暂停的这一刻,这条时间线就已经被独立出来。而其他时间线上的人依旧是照常运转的,只是在你离开的这一刻设置了一个锚点,用以日后重启时间线。” “说得那么麻烦。”许暮洲叹了口气:“说白了就是替我存了个档。存档之后游戏照常发展,或许我依旧会在那场车祸中丧命。但不同的是,等我完成工作回到现实世界时,你们会为我读档回这个原时间点,对不对?” “可以这么解释。”严岑见他已经自己明白了,不由得松了口气:“所以你同意进入系统工作吗。” “这没什么不同意的理由吧。”许暮洲靠在椅背上,偏头看了他一眼:“对我来说,在哪工作都一样,何况我既然这么金贵,你们应该也不会放我去玩儿命。加上你们又不是不给工资,但凡工龄长一点,说不定我在车上一觉睡醒就挣出房子钱了呢。” 许暮洲说着夸张地叹了口气:“社畜心态就是这么现实,见笑了。” 这趟列车晃晃悠悠,一直没有减速的意思,许暮洲做完了决定,反倒有一种一身轻的感觉。他想得很开,不管严岑是危言耸听还是他确实面临危险,起码这个所谓“系统”所能做到的,以及展现给他的方方面面,都证明了这是一个完全超脱他认知的存在。 没有人不想活,许暮洲自认是个俗人,不想冒这个险——何况如果按照严岑的说法来看,他只需要当这是一次大型的全息拟真推理游戏,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熬。 许暮洲长相看着温和,血肉里却长了那么一两根反骨。他非但不觉得自己这决定草率,反而还无端生出几分跃跃欲试。 “这车要开到哪里去?”许暮洲看了看窗外,才发现外头已经不像之前那样黑沉沉的一片,更像是蒙在黎明前的雾气中,虽然依旧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但隐隐已经能感觉到遥远天际的一线曙光。 “马上到了。”严岑不答,反而站起身来,转身向车厢连接处的车门走去。 许暮洲拎起身边的背包,依样起身跟在他身后,五分钟后,列车才缓慢的停了下来。 严岑先一步迈步下车,许暮洲紧随其后,他身后的高铁列车在他下车的那一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许暮洲依旧对这种非自然现象有些不适应,他愣了愣,才缓过神来,紧走几步跟上严岑的步伐。 他们走在一片浓重的雾气之中,但严岑却仿佛对方向胸有成竹,他迈得每一步都坚定有力,半分迟疑都没有。 许暮洲将原本的疑惑咽回肚子里,沉默地跟着严岑向前走,直走了五六十步的距离,面前的雾气才陡然变淡,露出不远处的景象来。 “这……”许暮洲惊呼一声。 他与严岑正站在一处类似海边的地方,海面上浮着一座窄窄的浮桥,一路延伸到海面中央。 在浮桥的尽头,静静地伫立着一座中世纪模样的城堡,半空中悬挂着一只生了锈的,巨大的金属钟盘,上头的秒针正一秒一秒地倒退着。 “这是系统的核心所在地。”严岑在桥边停住脚步:“也是我们的中转站。” “欢迎来到这里。”严岑转过头,淡淡地说:“我们通常称之为——” “——永无乡。” 第9章 评定(四) 出乎许暮洲的意料,所谓的“永无乡”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阴森可怖。与外头环境截然相反,城堡内部的装潢看起来就像一个装修华丽的城堡酒店,到处灯火通明不说,临进门的大厅旁边甚至还支了一个小小的摊位,上头摆着一堆不知名的饮料。 严岑替许暮洲拿了一瓶,许暮洲试探性地尝了尝,发现那饮料像是某种果实榨取的果汁,酸酸甜甜的,味道竟然出奇的不错。 许暮洲并不清楚这个系统中究竟有多少工作人员,但一路走过来,许暮洲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城堡一楼是个装潢不错的大厅,但除了门口分发饮料的摊位之外,大厅里空无一人,虽然说不上死气沉沉,但看着也并不像有人居住的模样。从二楼开始,长长的走廊两边就被分割成了若干个小房间,看起来像是客房一类的,许暮洲留了个心眼抻着脖子看了看,只见每间房门都关得死死的,看不出来究竟有没有人住。 三楼的布局跟二楼差不多,只是房间数要少一半还有余,房门也显得比二楼精致,像是规格更高的房间。 “我们去哪?”许暮洲忍不住问。 “带你去办入职手续。”严岑似乎才想起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刻意放慢了脚步,顺便替他介绍道:“二三楼是系统中的工作者居住的地方……但大多数人都脾气古怪,不太愿意跟人交流。” 可以理解,许暮洲想。奇怪的人有奇怪的性格太正常了。 “四楼尽头是餐厅,除了餐厅之外也有会客室和棋牌室,上个月好像还申请通过了一间健身房……”严岑脚步不停,只是替许暮洲指了一下方向:“地下室一半是个大型酒庄,供应红酒和香槟。另一半空间你可以理解为超市,所有非信息化商品都可以通过打申请的方式从时间线内运输到这里……不过你只能申请自己认知内的商品。” “与时俱进。”许暮洲由衷地佩服道:“真是紧随新时代的好系统。” “多谢夸奖。”严岑说。 许暮洲已经无力冲他翻白眼了,他算是发现了,严岑这个人奇怪得很,也不知道是在系统中工作时间太久还是什么,他整个人身上有一种微妙的,与现代社会并不相符的气质。虽然他穿了一身现代装,抽烟比他自己还上瘾,但言行举止间总有那么一股微妙的违和感。 但这种违和感又并不明显,甚至像是许暮洲神经敏感的错觉。在不动手的时候,严岑看起来顶多也就是像一个素质极好的英俊男人,甚至还有那么点接不住梗的冷幽默。 “对了,那些在逃生游戏中幸存的人呢?”许暮洲问:“他们不住这里?” “那些人没有资格来到永无乡,有资格住在永无乡的都是工作人员。”严岑带着他拐上五楼,他略微放慢了脚步,等许暮洲可以跟上他的步调,才继续说:“系统是一个复杂的网格状脉络,除了我们‘清理系统’和‘审判系统’之外,还有一项‘引导系统’,引导系统中的工作人员数量最多。” “引导系统?”许暮洲问:“做什么的?” “世界在发展过程中,是有无数时间线并行的。”严岑耐心地说:“在每一个时间线上,都会有足以影响世界发展的人产生。而为了世界能按照路径发展下去,就必须要保证这些人在实现自我价值的同时,不会偏移世界的原有设定路径。所以在他们命运的重要交节点,我们会派出引导人员,来与被引导人共同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刻。” “古往今来,一直都有这个引导系统吗?”许暮洲问。 “一直都有。”严岑肯定地说:“甚至他们有可能是你曾听过的历史符号……引导人员可以用真面目示人,也可以选择生成一个身份。但唯一的标准是,他们或者生命短暂,或者只是昙花一现。总之,引导人员只会出现在一段特定时期陪伴被引导人。” “你玩过那种需要通过选择来达成最终结局的游戏吗。”严岑突然问:“只要其中一条支线选择错误,那么接下来无论怎么选择,都不会达成好结局——反之亦然。引导人员所要做的,就是在那一个关键点来临时,确保目标人物走了正确的路。” “所以你想说,其实人在生活过程中做过的那些看似自由的无数选择,实际上都是潜移默化地被另一群人,乃至整个世界所诱导、逼迫而选择的?”许暮洲皱着眉,这种认知令他感觉自己活得像个提线木偶,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严岑知道他有逆反心理,却也并不反驳,只是接着说:“这世界上不会有绝对的自由,没有限度的自由等同于失控——哪怕在你自己出生的那个世界,也不可能享受到绝对的自由。事实上,看似无条件的自由,无非只是上下限太高,以致于你压根没有发现罢了。” 严岑诚实得近乎尖锐,许暮洲下意识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因为严岑说的是对的。 “但这也是引导人员停留时间十分短暂的原因。”严岑话锋一转:“在保障世界平衡性的同时,系统并不会过多干涉每个人的细致选择,并且在此基础上,尽可能地保有了最大的自由度——所以那些引导工作多则几年,少则几个月,在目标任务漫长的生命中,只占据了很少的一部分。” “那你呢。”许暮洲忽然问:“你是引导者,还是什么人?” “我吗?”严岑说:“我本来是清理系统的员工,不过既然有了你,可能会为你充当半个引导者的职位,毕竟我要保证你的安全。” 只是保证安全和互相配合工作,许暮洲觉得他的心理感官还勉强能够接受。 许暮洲松了口气,随口问道:“我之前好像忘了问,清理系统有多少员工?” “两个。”严岑面色非常平淡,丝毫不觉得自己的答案有什么不妥:“你,还有我。” 许暮洲:“……” 他现在终于确定,自己是被骗上贼船的了。 还不等许暮洲说些什么,严岑已经先一步停住了脚步。许暮洲一愣,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走廊尽头。 五楼的走廊比下面几层的走廊要短足足一半,走廊尽头是一扇双开的沉重木门,看起来像是办公室一类的地方。 不等严岑开门,门先从里头打开了,一个短发姑娘从里头走出来,见了严岑先笑了笑:“回来了?” 那女生长相十分精致,身高大约有一米七左右,说话间十分利落,打扮得也更加偏向中性。她踩着一双高帮军靴,刘海向右偏分,两边的鬓角高高地剃了上去,若不是许暮洲先一步听见了她说话,恐怕会以为这是一个长相精致的男孩子。 严岑婉拒了她递过来的烟:“还有事。” 那姑娘似乎才看到严岑背后的许暮洲,不由得奇道:“哟,你找回来的新同事?” 她说着也不等严岑回答,便自顾自地冲许暮洲伸出手去:“宋妍。” “许暮洲。”许暮洲与她握了握手。 “认识的话以后再说也来得及,反正你要在这住好长一阵。”宋妍笑道:“你俩进去吧,头儿正为了审判系统的事儿发愁呢。” 宋妍话音刚落,里头便传来一声吆喝:“是严岑吗?进来。” 那是个女声,许暮洲跟着严岑进门,才发现办公桌后头坐着个面容极其精致的女人,对方画的妆明明不浓,但看起来却十分妩媚,仿佛那股艳丽是从骨子里开出来的一般。 “你来得正好。”女人懒洋洋地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许暮洲:“这位是——新员工?” “是。”严岑点点头:“通过考核,也自愿被纳入系统做临时工作。” “哦,这是小事,我一会儿会把他的信息录入系统。至于其他的,你安排吧。”女人可有可无地一点头,将手里的文件合拢,丢过两本文件夹:“先看看这个。” 严岑伸手拿过一本,许暮洲犹豫片刻,不太清楚剩下那本是不是留给自己的。 “拿着吧。”女人冲他示意道:“这跟你也有关系。” 她既然都这么说了,许暮洲也不在扭捏,伸手捞过了剩下那本文件夹打开。才发现里面是一份简略的报告,大意是说新来的管理员业务不熟练,把下一次清理系统的任务放在了审判系统里那一堆,结果导致审判系统以此为基础成功生成了逃生游戏,已经不能撤销了。 “我明白了。”严岑合上文件夹:“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次我们依旧要进入游戏中,进行双线并行的工作?” “是这个意思。”女人说着冲许暮洲笑了笑:“据我所知,进入系统的初期考核是混合式的,你大概已经经历过一次了,想必有经验了?” “确实。”许暮洲说。 “这样很好。”女人摊开手:“那这次任务就当做你的实习期了。” 女人说着,似乎也没准备征求许暮洲的意见,便看了看严岑:“人就交给你负责,工作资料我稍后会送到你们俩手里。” “时间呢?”严岑问。 “三天后开启。”女人转过头看向许暮洲:“至于你,小可爱,这三天时间你可以熟悉一下永无乡,也可以好好养精蓄锐。” 她说着眨了眨眼,露出一个俏皮的狡黠笑意:“工作愉快。” 第10章 评定(五) 317房间内,许暮洲关上大衣柜的门,觉得有点恍惚。 永无乡的住宿条件很好,非常好。 317是一间两室一厅的套房,客厅外接了一个露天的阳台,能看到外头无穷无尽的海面。要是努努力从阳台的栏杆上探出身子,回头时还能看到半空中那只老旧的金属钟盘。 屋子里虽然没有什么电子设备,但靠外窗的阳台旁边放了个足有两米高的书架,里头的书种类很杂,胡乱地塞在一起,应该大略算作娱乐设施。 这屋子原来的主人看起来不太讲究,英文原文书旁边歪歪斜斜地放了一本外皮破烂的水经注,看起来就像肯德基店面里开了个豆汁儿专柜,怎么看怎么别扭。许暮洲当时觉得再多看一眼那书架他都要被硬生生逼出强迫症,生硬地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 客厅内墙的角落里打了一个酒柜,许暮洲路过的时候看了一眼,发现那柜子里一半装烟一半装酒,塞得满满当当。 卧室的床又松又软,看尺寸至少能躺三四个成年男人。屋中的家具一应俱全,甚至还铺满了长毛绒毯,许暮洲赤着脚踩上去,感觉跟身在云端没什么两样。 卧室里头自带浴室,许暮洲拉开门看了一眼,发现永无乡可能是因为独占一片海域,所以没什么房屋建筑面积成本的压力,不要钱一般地搞装修,这一个浴室比他原来租房的卧室都大。 一切都很不错,按许暮洲自己的社畜眼光来说,几乎已经无可挑剔了。 只是—— “所以我为什么要跟你住在一起?”许暮洲忍无可忍地问道。 虽然是两室一厅,两间卧室中间还隔着一个客厅,但许暮洲只要一想到自己跟另一个成年男人住在同一屋檐下,还是觉得浑身别扭。 严岑刚刚将许暮洲安顿下来,身上的衣服还没换。在高铁站搏斗时,他的衣裤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灰土和血污,所以只是站在门边,并不进屋。 他斜倚在门边,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说话略微有些含糊:“永无乡一应物资都是要靠完成工作所赚取的积分来兑换,房间也一样。我只有租赁一间房屋的份额,没法帮你再租一间。” “那你可以先借给我积分嘛。”许暮洲循循善诱:“之后再还也一样。” “永无乡严禁出借积分。”严岑不肯上当:“很多年前还没有这条禁令,结果后来被发现有人用积分放高利贷,就取消了。” 许暮洲无语地冲他伸出拇指:“厉害,真有生意头脑。” “不,这是严格违规的。”严岑摇摇头:“性质很严重,出借者和借取者一并受罚。所以后来永无乡迎来了一批人员清洗,我就是那时候被补充进来的。” 许暮洲算是发现了,严岑这个人果然有种微妙的违和感。他并不是一个古板守礼的人,凭许暮洲在高铁上对他的印象来看,他算是个随意的人——或者说得更严谨一些,他是个有些自我的人。他的一举一动大多都有自己的目的或喜好,对于自己无关的事看都懒得看一眼。 甚至许暮洲看得出来,对方在一定程度上算是个很难接近的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一路上无论许暮洲说什么,严岑都一一回答不说,回答的态度还都相当严谨,从不敷衍,那模样认真得许暮洲都不好意思与他开玩笑。 许暮洲猜测他或许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习惯了,乍一接手自己这么一个活物,还是全新的工作伙伴,责任两个字往脑袋上一丢,生怕哪句话说得有歧义,他这个两眼一抹黑的新人乱跑乱撞,再触犯了系统里的忌讳。 严岑似乎从不负责相应的事务,新手引导任务做得不能说磕磕绊绊,也太过如临大敌了一些。他自己那根弦绷得死紧,许暮洲看着也累得慌,他在心里无声的叹了口气,决定给这位新的工作伙伴一个台阶下。 “你别在这杵着了。”许暮洲说:“领导说三天后才开始工作,我先洗个澡歇一会儿,哪也不乱跑,总行了吧。” “行。”严岑似乎极其轻微地松了一口气,只是他还惦记着这是自己接手的新员工,又例行公事一般地对他说:“你刚才看到了,衣柜里有一套睡衣和一套运动服,这是标配。剩下想换什么衣服,或者是习惯的日用品也都可以拿积分去买。” 严岑抬了抬下巴冲他示意道:“你卧室中的书桌抽屉里有申请单,填了申请单就可以拿去地下室的超市计算积分,支付后的隔天会送到你手里……记得,只能申请自己认知内的东西。” 这句话是严岑第二次说了,许暮洲在脑子里默默将这句话设定为高危警告。 “我知道了。”许暮洲说:“对了,你客厅书架上的书我能借阅吗?” 既来之则安之,饶是许暮洲再不习惯,也不得不接受屋檐下还有个合住室友的事实。 “可以,你随意就好,除了我的房间之外,外头的东西你都可以随便。”严岑直起身子,双手揣在兜里,一副随时会转身离去的样子:“另外,在这段时间之内,你可以先刷我的积分。”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像刷我的卡一样奇怪,但许暮洲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处境,还是不准备跟他客气 他点了点头:“好。” 严岑冲他略微颔首,转身离开了他的房门口。片刻后,许暮洲听见客厅另一头传来一声细微的关门声响。 许暮洲终于松了口气,这一晚上紧绷的神经和被刻意遗忘的后怕瞬间席卷上来,他顿时觉得浑身上下每一条骨头缝都在往外泛着酸水。他看了看收拾干净的床铺,拖着死狗一般的身体去浴室草草冲了冲,然后脚下拌蒜地冲出来一脑袋扎在大床上,几乎在瞬间昏睡过去。 他做了个极其混乱的梦,人好像在高铁上,广播里的动静却是公交车的到站播报,工作的微信群里顶头上司又在招呼人赶急活加班,许暮洲怒从心头起,干脆退出了群聊。 结果再一抬头就发现满车厢都是怪物,许暮洲在梦里跟怪物英勇作战三百回合,最后在车厢角落救出了一个高大的英俊男人。 梦里的他一身血污,骚包地一甩头,还不等装出这个逼,就听见对方开了口,诚恳地问他:“朋友,你吃安利吗。” 许暮洲硬生生把自己吓醒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意识一阵恍惚。这个梦做得太离谱了,许暮洲只觉得这觉睡得比不睡还累,他汗涔涔的,全身上下像是被车轮碾过一般,酸疼的几乎不像自己的。 永无乡似乎跟现实世界一样有白天黑夜,许暮洲睡着时不记得拉上窗帘,他下意识转头看向窗外时,才发现外头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纱帘被打开的半扇窗吹得起落不定,轻柔的风卷进屋中,驱散了许暮洲噩梦初醒的昏沉感。 许暮洲一点点把自己挪下床,拉开窗帘才发现永无乡夜晚的景致比白天更好,天上的星河闪烁,看起来离陆地的距离相当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捞出一片璀璨的夜幕似的。 星子的细碎光芒映在海面上,随着海浪起伏不定,海风闻起来并不腥咸,反倒有种城市中并不存在的清新感。 今天发生的所有一切都远远超出了许暮洲的认知,他看起来冷静又从容,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脑子里的CPU早就负载过多导致过热了,说话做事更多是凭借本能驱使而来的。 许暮洲赤着脚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那颗不安且浮躁的心被抚平了许多。 他站在窗边消了一会儿汗,却忽然听见外面的房门被人敲响了。许暮洲理了理睡皱的睡衣,转身往外走。 许暮洲拉开门才发现外头站着宋妍,对方看见他显然愣了愣,又抻着脖子往屋里看了看,才笑着说:“你们住一起?” 这是事实,许暮洲点点头:“嗯。” “那正好,不用我跑两遍了。”宋妍说着将手里的两封文件递给许暮洲:“这是你们下一次工作的工作资料,你们两个自己看吧,商量着来。” 宋妍看起来并不像严岑口中那些脾气古怪不好相处的人,许暮洲接过文件,又礼貌地道了谢,才关上门往回走。 严岑的卧室房门紧闭,许暮洲看了两眼,决定不去打扰他。 许暮洲将其中一本文件放在茶几上,撕开了另一本文件上的封条,从里头拿出所谓的任务资料。 资料相当薄,第一页的抬头上印了个危险任务的圆章,许暮洲翻开第一页,才发现正如五楼的女人所说,这次的工作与审判系统搅和在了一起。文件中说得很清楚,由于已生成世界不可取消,所以工作者必须也要进入审判系统生成的世界中,并以此为基础进行清理任务。 这份资料短得有些离谱,许暮洲粗略的翻了翻,发现除了封底和封皮之外,只有两三张有用信息,资料最后有一张另附的附录,上头是一张表格。里头任务背景、任务目标及任务实情后头皆打了叉,简直是个一问三不知。 怪不得要拿逻辑推理能力作为考核标准,许暮洲苦笑。按这个任务资料的完整度来看,恐怕什么线索都得他自立更生。 腹诽归腹诽,资料有就比没有强。许暮洲认认真真地一路看下来,才发现只有任务时代和任务地点后头是有详情的。 ——公元1983年,某县城小学。 第11章 实习(一) “看什么呢?” 许暮洲正看得出神,连严岑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都不知道。他被吓了一个激灵,手里一页资料落在地上。 严岑弯下腰替他拾起那页纸,极其自然的问:“看资料呢?” 许暮洲下意识抬起眼,一声嗯还没出口就硬生生地噎了回去。 严岑刚刚洗过澡,只在腰上围了一条半身的浴巾,他似乎连擦干的耐心都没有,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几滴水珠从他紧绷的肩颈线条旁轻巧地划过,顺着他的腹肌蜿蜒而下,没入了浴巾里,瞬间消失不见了。 他身上还带着暖热的水汽,似有若无的清凉香气打着转散在空气中,不晓得是外头飘进来的海水味道,还是严岑身上的沐浴露香。 许暮洲:“……” 严岑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这幅尊容有什么不对,甚至伸手拿过了许暮洲手里的资料,简略的翻了翻。他看资料的速度很快,将资料从头翻了个尾之后,许暮洲还维持着那副石化的模样没动弹。 “许暮洲?” 严岑皱了皱眉,心说好不容易弄来一个新同事,不会是个后返劲儿,一觉睡醒给自己吓傻了的吧。 许暮洲回过神,他颇为心累地捏了捏鼻梁,伸手在严岑旁边的空中自上向下一划,做了个颇为夸张的展示手势。 “严先生。”许暮洲诚恳地说:“我希望您明白,在性取向为男的人面前穿成这样,等于耍流氓。” 严岑:“……” 或许是许暮洲的诚实令他太过震惊,严岑面上少见地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是我考虑不周。”严岑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抱歉。” 他说着将手里的文件放下,一边往卧室走,一边在心里往许暮洲身上拍了个大写红色加粗的麻烦标签。 许暮洲将桌上散乱的资料重新理好。他其实并不会因此就对严岑有什么想法,毕竟他又不是个种马见人就悸动。只是许暮洲实在觉得,为了避免以后要经常受这种惊吓,还是把这种行为扼杀在摇篮里比较好。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也算不上是个很好相处的,迁就随和的人。 严岑的动作很快,片刻后便折返回来,他这次穿了一件纯白色的睡袍,只露出了脖颈下的一小块皮肤。许暮洲眼尖的发现,他手中还拿着一支削好的铅笔。 许暮洲给他让出一半沙发,指了指另外一本封好的,写着他名字的文件夹。 “这本是你的,你不在,我就没有打开。”许暮洲说着扬了扬自己手里的资料:“我不清楚跟我手里这本有没有不一样。” 严岑嗯了一声,将文件上头的封条扯开,将里头的资料拿出来摆在桌上:“这是第一次有双份资料,我也不太清楚,你对一下。” 许暮洲见他如此,也把自己那一份放在桌上,对比之后他才发现,确实严岑那本比他多了一页纸。 那是一张任务评估的表格,表格上的危险评估一栏写的是“高危,不可控”。除此之外,在表格最底端,还额外写了一行加注——请务必保证新员工人身安全。 “新员工”许暮洲看着这行字,觉得心情有些复杂。好像有这行字摆在这,顶上的那个高危也没有那么扎眼了。 “怎么了?”严岑见他愣神,探身往资料上看了看。 “没什么。”许暮洲摇摇头:“上头的评估是高危,如果在工作中死亡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无非就是这次工作失败而已。”严岑说:“虽然我会尽力保护你,但我依然建议你谨慎一些。系统虽然会保护你的肉体不会损坏,用来保证你的基础生命安全,但你的灵魂会按程度受到一定创伤……相信我,你不会想体验那种滋味的。” 许暮洲啧了一声,虽然严岑面色十分平静,但许暮洲已经直觉出了这绝不是个好体验。 这个话题暂且被撂到了一边,许暮洲拿起那张写着任务背景的表格又看了看,转头问严岑:“上头的信息一问三不知,你们之前的资料也是如此吗?” 严岑方才已经看过一遍许暮洲手里的资料,他没有回答,只是拿过那张纸摸了摸,又翻过来,露出后头的白页。许暮洲看着他用铅笔在那张纸背后刷了薄薄的一层,不消片刻,纸张背面就被铅笔涂出了深浅不一的铅迹。 “这——” 似乎是知道他想问什么,严岑先开了口:“钟璐——哦,就是你五楼见到的那个女人,她偶尔会有这种恶趣味。美其名曰锻炼思维能力,其实纯属无聊之作,没什么实质性意义,你习惯就好。” 他说着话,手上也没有闲着,已经将那页纸涂出了大概的模样。许暮洲探着身子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张类似平面图的东西。 许暮洲大四实习的时候,曾经接私活帮建筑系学弟学妹的做过手绘图纸,对这种布局还算敏感。 图上是某一层的平面图,在走廊一侧的中间部位还标注了楼梯,走廊向楼梯两边延伸出去,两边走廊各有四个房间。 这种图纸不会是家用住宅,更多像是医院、酒店和老旧的商务办公楼。 许暮洲拿过另一份资料,指了指上面的任务地点,问道:“学校?” “八成是。”严岑将铅笔随手扔在桌上。他说话一向会留几分余地,但心里已经觉得大差不差了。 许暮洲抿了抿唇,觉得有点难办——他今年二十六岁,装嫩一点说还是个不折不扣的九零后,1983年对于他来说就是个印象中的年份,最多想起来的时候也不过一句上世纪八十年代,这种任务地点对于他来说,跟两眼一抹黑没什么两样。 或许别的孩子还能在小时候听爹妈回忆回忆青春,然而许暮洲的童年不是被呼来喝去,就是跟孤儿院的小孩打架。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也没从从记忆深处搜刮出那么零星两句印象。 “……那时候?”许暮洲迟疑的问:“就有楼房的小学了?” 他本来也没指望严岑会回答,毕竟对方看起来只比他大了几岁而已,也不像是从八十年代活过来的人。谁知道严岑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才笃定道:“那时候很少,大多数学校都是需要烧煤的平房。但严格的说起来,楼房不是没有——这或许也是个线索。” “等一下。”许暮洲忽然打断他,他伸手在靠近楼梯左手的第二间屋点了点:“这是不是写了什么?” 许暮洲不等严岑说话,就自顾自地拿过铅笔,在所知的那一间屋子上又刷了一层铅印。原本若隐若现的纹路清晰起来,许暮洲将纸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才发现那几团深色的铅笔印子是几个小小的汉字。 ——安全屋。 “这什么意思?”许暮洲问:“进了这个屋子就可以安全了?这不对啊,我们不是要去一个逃生游戏里吗。” 严岑当然也看见了这几个字,只是两个系统整合在一起进行双线任务的情况他也是第一次遇到,不好妄下定论。 半晌后,严岑摇了摇头,谨慎地说:“暂时还不清楚,而且这只有一层平面图,在没看到学校实地之前,并不能确定到底是哪间屋子……先记下吧,到时候随机应变。” 许暮洲想了想,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所谓的资料拢共就这么几张纸,再研究也研究不出个花儿来,最后还是在许暮洲一声哈欠中结束了这次莫名的工作探讨,只等着之后见了实地再做打算。 钟璐说是给了三天时间让许暮洲熟悉永无乡,然而他哪也没去,从书架上捧了一本巨厚的书就进了卧室,除了饭点绝不出门。 他这么万事不愁的日子过得天昏地暗,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第三天的清晨,严岑敲门进屋,给了他一条挂着黑色项坠的项链。那项坠是一只小巧的绣球花,套在一条皮绳上,带起来并不显得女气。 “你可以把这个视作任务进度条。”严岑说:“等这朵花变成白色,你就可以摔碎这枚项坠,你我就会回到永无乡。” 听起来像是信号弹一样的东西,许暮洲点点头,将项坠藏在了T恤里头。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许暮洲问。 “不急。”严岑说:“你可以再睡个回笼觉。” 等许暮洲一觉睡醒,他才咬牙切齿地觉得,自己真是信了严岑的邪。 就像他上次莫名出现在高铁上一样,他从虚无的意识中睁开眼,发现自己脚下踩着一片冷硬的黄土地,天色雾蒙蒙的,分不清是傍晚还是凌晨。 一座类似学校的三层建筑静静地伫立在不远处,一楼的大门往两边打开,学校里头没有开灯,许暮洲大概看了看楼外的几扇窗,莫名觉得阴森森的。 许暮洲就站在操场上,身后不远处是一片柴火堆,整齐地码放着摞好的木柴。现在的时节似乎在深秋和初冬之间,许暮洲穿了一套长袖的运动服,依旧觉得凉飕飕的。他搓了搓胳膊,发现操场中零散地站着四五个人,有的人似乎还没缓过神来,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颈上的绣球花项坠忽然发烫,许暮洲背过身勾着皮绳将项坠拉出来看了看,才发现原本项坠上漆色一样的黑像是活了过来,正附着在项坠上缓慢的流转着。 第12章 实习(二) 许暮洲下意识先去寻找着严岑的身影。 严岑站在人堆左侧,离他大概五六步远的样子,见他看过来,极轻地冲他点了点头。 在陌生的环境中,熟人能有效消除不安感,许暮洲稍稍安下了心,迈步往他身边走去。 两个系统的传送机制中似乎有着微妙的时间差,许暮洲醒来的三到五分钟后,剩下的人目光才逐渐开始聚焦,神志在缓慢的复苏。 这三五分钟足够许暮洲将他们几人的情况收入眼中,令许暮洲惊奇的是,这堆人里还有他的熟人。 在高铁上遇见的那个被这小黄鸭背包,选择了七色花的女孩赫然在列。与上次见面不同的是,少女原本的长发削短了有足足一半,剩下一半用皮筋扎得十分紧实,额角还有一道未曾愈合的浅浅伤口,与那个只会哭着求饶的模样有着天壤之别。 “永无乡的时间线与外面不同,他们所有人都已经至少经历过一次逃生游戏了。”严岑等到他走到身边,才低声提醒道:“你小心一点。” 严岑自己也没怎么来过审判系统,这系统并不需要工作人员,只需要一个特定的预设,之后就只要放任自流他们产生恐惧,怨恨和憎恶就可以。除了驻扎永无乡的远程操控人员需要稍微注意一下折损人数之外,几乎没有人会在意这个系统。 明明是这个网络中纳入人数最多的系统,但在永无乡,审判系统几乎被放置在了底层。 生与死会激发人的生存本能,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人脱胎换骨,但相应的,没有法律拘束的生死境遇也会勾引出人心中最为隐秘的恶意——在社会中人们要遵守道德的约束,无论情愿不情愿,都要在身上紧紧地裹上一层人皮,起码令自己看起来人模狗样。 但在逃生游戏里,生和死两座大山撂在面前,人会变的越来越不像个人,最初是对死亡麻木,甚至漠然。直到最后人群会走向两个完全不同的极端岔路,一部分人在一次次选择面前维持住了自己人的本性,赎清了进入系统时所犯的罪得以离开,而另一部分人随波逐流,放任新的罪行蚕食着自己那张人皮,最后在一次次叠加罪行中成为审判系统永恒的养料,至死为止。 “嗯。”许暮洲简短地答应了一声。随即走到离严岑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脚步,与对方对视一眼后,默契地同时移开了目光。 许暮洲没有忘记,这是审判系统的地盘,在场的所有人里,除了他跟严岑这两个横插一杠进来搞事的工作人员之外,剩下的所有人,皆犯下了无法弥补的罪行。 这种认知令他整个人的立场都在潜移默化的转变,他看着操场上零星站着的几个人,心中的第一印象已经被蒙上了警惕的迷雾。 就像在高铁上一样,他并不想在最初就表现出自己的特殊,人之所以天性更趋向于平庸,则是因为特殊往往与危险挂钩。 他并不确定人群苏醒的确切时间,自然也不敢抛下这些人去学校里寻找线索。 除了他和严岑之外,这次逃生游戏还有两女两男,除了许暮洲见过的少女之外,剩下的三个人都是生面孔。许暮洲身边就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模样,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松垮西装,有些微微的啤酒肚,手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可惜表壳已经裂开了几条可怜的纹路,里头的表针也早已经停走,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居然还带在手上。 中年男人的右手前方是一个看起来比许暮洲小许多的男孩子,他穿了一身校服,带着一副黑框眼镜,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木讷,刘海有些微微的长,遮住了上镜眶。他的站姿有些佝偻,背驮着一个细小的弧度,两肩向内扣着,是一个明显的防备动作。 剩下的那个陌生的女孩看起来二十四五岁,她穿了一身浅粉色的休闲服,还搭了双凉鞋,漂亮圆润的脚趾暴露在空中,已经冻得有些发紫了。 ——看起来都是很正常的人。 许暮洲打量着人群的功夫,大多数人已经找回了神志,身体晃了晃,眼神从那种无意识的空茫变得有焦点。 这是醒来了,许暮洲想。他极其自然地垂下眼,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学校。 参加过逃生游戏的老玩家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开场,许暮洲听见身侧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反倒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原本昏黄的天逐渐暗了下来,空气中的水汽逐渐浓厚起来,许暮洲敏锐地搓了搓手背,觉得空气湿度似乎在瞬间加大了。 审判系统的玩家清醒时间都大差不差,少女显然也看到了许暮洲,她微微一愣,然后抬脚冲着他走来。 “上一次游戏没见到你,还以为你死了。”少女现在说起死亡两个字显得极其自然,她甚至还冲着许暮洲微笑了一下,说:“上一次见面太仓促了,我叫杜晴晴,晴天的晴。” “许暮洲。”许暮洲说。 杜晴晴的好意在一定程度上会为许暮洲树立一个很好的挡箭牌,他自然不会放过。杜晴晴说完,又看了看一旁的严岑。她的目光极其复杂,还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畏惧。高铁上严岑见死不救的冷漠大概也给杜晴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在心中掂量了一下,没有与他搭话,只是礼貌地冲严岑微笑了一下。 严岑站在原地,尽忠职守地扮演着一个沉默寡言的神秘男人。 “还介绍。”中年男人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命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居然还有心情自我介绍。” 他骂骂咧咧地踹了一脚地上的碎石,不知道在冲谁撒气。 杜晴晴冷笑一声,懒得跟他争吵。 “不能这么说。”女孩轻声细语地走上来打圆场:“大家凑在这里,都是不幸的人,通力合作活着出去才是正事,怎么自己先吵起来了。” 中年男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水汽,转过身去,似乎懒得理他们。 女孩温温柔柔地冲着许暮洲笑了笑:“我姓林,林向。” 除了中年男人外,一直站在人群外围的男孩子也一直没有说话,他佝偻着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许暮洲。许暮洲用余光瞄了他两眼,只觉得对方身上一股子阴郁的味道。 “我上次游戏就见过他了。”杜晴晴说:“听说是个高中学生来着,但是不怎么说话。” 说话的功夫,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学校一楼悬挂的小风灯不知道什么时候颤颤巍巍地亮了起来,那一簇小火苗在风中左摇右晃。灯应该挂了许久,外壳上覆上一层灰尘,以致于大半的光都被笼罩在了灰蒙蒙的外壳中。 “叮——” 空旷的操场上忽然响起毫无预兆的清脆提示音,许暮洲神色一沉。只见人群面前的半空中缓缓铺开一张巨大的透明提示网,与许暮洲曾经在高铁站上看到那张一模一样。 光标在透明的任务面板上闪烁两下,缓缓地打出了一行字。 【任务目标:活到天亮,并杀死NPC。】 这大概就是这次审判系统的逃生必要条件,许暮洲只瞄了两眼就收回了目光——这任务目标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要做的是找到自己的工作目标,并消除她的执念。 但问题是,这里除了玩家之外,连个活人都没有。许暮洲看着黑沉沉的学校大堂,总觉得打心眼里抵触。 “任务目标大概率在学校里,但我建议还是先观察一会儿再进去。”杜晴晴说:“毕竟现在刚刚天黑,谁也不知道学校里面有什么陷阱。” 不轻易做决定,大概是老玩家的通病,其他几个人也并没有什么意见,正在兢兢业业扮演普通玩家的许暮洲当然更不会有。 但奇怪的是,此时空气中的湿度仿佛达到了极致,许暮洲已经有了浓重的不适感。他深呼吸了一口,差点觉得吸进肺中一团水汽。 对于他们几个人来说,现在目之所及的唯一光源就只剩下了学校门口的那盏风灯。 片刻后,一层轻薄的雾缓慢地顺着台阶攀爬上去,笼罩着那片小小的光源,天彻底黑了下来。 许暮洲眼前一花,只觉得身前飘落了个什么东西,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看不清楚。那东西似乎非常非常轻,在半空中打着转,落下得十分缓慢。 不等许暮洲说话,林向先一步惊呼一声:“这是什么——?” 不光是林向,甚至连杜晴晴都发出了一声极为难受的吸气声。 咔哒的一声,许暮洲身边忽然亮起一束笔直而窄长的光,许暮洲侧头一看,才发现是杜晴晴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一把手电筒。 “道具。”杜晴晴说:“一共只能照明八小时。” 借着灯光许暮洲才发现,他们面前飘落下来的是一种柳絮状的物质,这种物质纷纷扬扬而下,几乎已经将整个操场笼罩在了其中。 最令人惊恐的是,这种柳絮会缓慢地腐蚀衣料不说,许暮洲被柳絮擦过的手背在瞬间起了大片的红疹,一种钻心的痒从红疹处蔓延开来,许暮洲忍不住地伸手去挠,一抓便抓出了几道血痕。 林向更是惨,她的两只脚几乎都暴露在空气中,连拿衣服遮一遮的余地都没有,才站了这么几秒钟的功夫,她的双脚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只能蹲**去疯狂地抓挠,恨不得趴在地上打滚。 “这不行!”中年男人突然暴喝一声,他也被折腾得不轻,眉梢也是一片渗人的红,他用胳膊遮住脸,匆匆撂下一句:“你们愿意死在操场就死在这吧,我要进去了。” 第13章 实习(三) 半空中纷纷扬扬的“柳絮”越落越多,许暮洲袖子上都被柳絮腐蚀出了几个**,甚至还有逐渐扩大的趋势。 操场是彻底待不住了,这像是一种变相的硬性主线推进,非要把这几个人往教学楼里赶。 老式教学楼的大门前有一个大概一米宽的防雨台,前方是台阶,左右两侧是延展出去的坡道。杜晴晴在登上台阶的同时就关闭了手电筒,看起来她对这东西十分宝贝,一秒钟也舍不得浪费。 顶棚上那盏小风灯坚挺地散发着微弱的光,将防雨台下的几人纳入其中,林向忍不住低头又挠了挠自己沾染柳絮的脚背,上头血淋淋的指甲痕触目惊心。林向发出忍痛的嘶声,一脸厌恶地将指甲缝里的肉丝剃了出去。 穿着校服的男生根本没有听指挥,早在柳絮落下的时候便拔腿先一步跑到了防雨台下。除了他之外,由于中年男人身上用西装裹得严严实实,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只有脸上的半片红疹看起来有些渗人。 许暮洲将外套上沾染的柳絮抖掉,不发一言地站在人群后方,他回过头往开门的学校大厅里看了看,只觉得里头黑沉沉的,他的眼睛习惯了光亮,乍一看黑暗,眼前晃满了信号状的斑驳色块。 “恐怕咱们确实要进去。”林向一边抖落着身上的柳絮一边说:“这明显是游戏机制,要把游戏场地限制在学校里面。” 中年男人这次没有说话,在场也没有人反对。 “没时间犹豫了。”中年男人粗声粗气地说:“要么在外头等着被这些玩意吃了,要么进去完成任务。” 许暮洲也觉得说的有理,毕竟任务目标就挂在半空中,总不能视而不见。他刚想转身往大厅里走,却忽然被身后的严岑不着痕迹地握住了手腕,止住了他转身的动作。 “可是你们不觉得不对吗?”出乎许暮洲的预料,杜晴晴依然还是不肯挪步,她站在大门前,据理力争道:“逃生游戏哪一次这么着急,从天黑到天亮,也就八个小时……最多十个小时,你们玩过的游戏里,有时间限制这么短的吗?” “这次人也格外少。”杜晴晴接着说:“以前哪一次不是十几二十个人,这次就我们几个,要是遇到什么游戏陷阱,连死都不够死的。” 许暮洲一愣,他忽然明白严岑为什么要拦住他——他跟在场的所有人的思维模式已经不同了,这些人都是经历过游戏的老玩家,每个人活到现在都有自己的能耐。许暮洲哪怕细微的一举一动,说不准都会被人收入眼中。 而正如杜晴晴所说,游戏出现了一定的特殊性,这完全是因为他跟严岑也要在同环境中完成任务,在确定两方任务是否冲突之前,他绝不能暴露出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 许暮洲垂下眼,不动声色地挪动了下方才半转的脚尖,好像他只是站累了,要稍微休息一下。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身穿校服的男生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不屑的冷笑,那笑声听起来十分含糊,显得有些阴阳怪气:“你们这些漂亮女人我见多了,哄着骗着没脑子的男人替你们蹚雷。怎么,现在要自己蹚,怕了啊?” 杜晴晴气急:“你——!” 防雨台三面漏风,只是比站在露天的操场上好那么一星半点。外头的柳絮越飘越大,已经有不少开始顺着风向往防雨台上飘。林向生怕再沾上一星半点,整个人已经退到了最后,半只脚几乎已经踏进了大堂。 “还是得进去。”许暮洲忽然开口:“虽说从概率上来讲,早一刻晚一刻都一样,但起码早一刻进去,能获取的信息就越多。” 杜晴晴看了他一眼。 在高铁副本上她就对这个男人的冷静和细致有所了解,何况不管是有意还是别有用心,许暮洲确实曾经救过她一命,她也愿意稍微给他一点面子。 见杜晴晴不说话,大家也明白了她这个态度等同于默认。 杜晴晴的手电筒被她收了起来,中年男人进门前想了想,探身从顶棚上摘下了那盏小风灯拎在了手里。 走进来才发现,学校一楼大堂并没有许暮洲想像的那么大,只有一小块地方。目之所及的墙壁都用绿色的油漆刷出了一米来高的防护墙。白墙上偶尔沾染了脚印和铅笔画出的印迹,靠近门边的传达室窗户紧闭,上头遮着一张蓝布窗帘,将里头的情况挡得严严实实。许暮洲进门时趁人不注意轻轻拧了拧传达室的把手,发现这间屋子是锁着的,无法打开。 右手边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黑板,上头画着表格,写着值周班级和流动红旗什么的。天色太暗,加上粉笔迹被抹的乱七八糟,许暮洲看不出更多的信息。 大厅的面积并不大,许暮洲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大概按照班级人数来说,也就能将将容纳一个小班。左右两边是延伸出去的过道,与许暮洲看到的平面图很相似。 许暮洲借着微弱的风灯光亮左右看了看,虽然看不清走廊深处的情形,但按照走廊附近的两个房间之间的间隔来看,大概确实有足够的房间数。 许暮洲还惦记着那所谓的安全屋,他站在大堂靠左的走廊旁边,刻意回忆了一下那张平面图,却想起那张平面图并没有标注出大堂,所以画的应该不是一楼。 正对大门的是一条约两米宽的楼梯,坡度大约在两层楼中间,缓步台上放着一只老式的立式挂钟,挂钟外的玻璃壳不知被谁打碎了一块,钟摆正在玻璃罩子里头缓慢地左右摆动着。 缓步台左右两侧又分为两个窄楼梯向上到达二楼,许暮洲侧头往上看了看,粗略估计上头的布局应该跟一楼差不多。 每间房间上都钉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牌,由于那盏风灯的照明范围并不大,许暮洲眯着眼睛努力了许久,才辨认出来他头上的房间标签内容。 一年一班。 是教室啊,许暮洲想。 进入了学校范围之后,外头飘散的柳絮似乎也在逐渐减弱,并趋向于停止。 杜晴晴谨慎地在大堂中站了一会儿,才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既然现在——” 她话还没说完,缓步台上的立式挂钟忽然发出一声沉闷的钟声。许暮洲神经本来就极为紧绷,差点被这一声钟响吓出一身冷汗。 钟声响完之后却没有停下,而是一声接着一声——是整点报时声。 许暮洲定下心来细数了一下,才发现钟声响了八下。中年男人似乎也发现了这个,他举着风灯往前走了几步,抬高了灯照向那座钟。 借着昏暗的灯光,许暮洲发现,那座钟居然是一直在走动的,且现在正好指在了八点整。 还不等在场的人有所反应,整所学校忽然响起急促的铃声,许暮洲听着觉得十分耳熟,像是小时候在孤儿院听到的开饭铃声。 他站的位置似乎就在警铃底下,铃声尖利且刺耳,许暮洲只觉得耳膜生疼,不得已抬手捂住了耳朵。 参加过游戏的老玩家显然比许暮洲更明白这代表这什么,林向的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与所有人拉开了距离。 “上课铃。”中年男人率先反应过来:“上什么课?” 他的年龄大概支撑了他必要的人生阅历,他对这种环境的熟悉远远大于其他年龄尚轻的人。 然而对于许暮洲而言,无论是逃生游戏也好,还是逻辑推理游戏也罢,只要是人为设置的、有最终目标和发展路径的游戏,那么其中出现的任何信息都是通关的关键线索。 还不等许暮洲琢磨这个上课铃究竟是让他们进入教室还是别的,头上的二楼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脚步声。 “哒、哒、哒……” 就像是高跟鞋敲击着地面,频率适中,节奏缓慢,光凭这个声音,许暮洲几乎都可以想象到对方是一个怎样优雅的女性。 但这种情况放在现实世界是养眼,放在这个阴森森的废旧教学楼就显得十分令人毛骨悚然了。 高跟鞋敲击地砖的声音由远到近,逐渐走到了许暮洲头上,停了下来。对方似乎只停顿了一秒钟,高跟鞋的声音便突然急促起来,许暮洲听着那动静,对方好像是要从楼上下来了! 这么会儿功夫,许暮洲已经退到了大厅边缘,他身后就是漆黑一片的走廊,高跟鞋的声音一直不听,许暮洲只觉得眼前忽然闪过一个黑影,随即就是中年男人的一声尖叫。 小风灯掉落在地碎成了一片,整座学校里唯一的光源彻底熄灭,只剩下如影随形的脚步声顿时四面八方地缠绕了上来。 在光熄灭的前一秒钟,许暮洲只看见一个身着黑色短裙的女人一闪而过,女人的半张脸都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痕,另外半张脸内腐烂出了孔洞,看着狰狞而又恐怖。她的两个眼眶漆黑一片,嘴咧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看着像是一个近乎恶毒的笑容。 女人的头发长长地披散下来,她身上源源不断洒出的血滴到风灯的玻璃外壳上,溅出了一朵张扬四射的花。 第14章 实习(四) 下一秒,许暮洲只觉得腰间一紧,随即被一股大力向后拖去。 直到裹挟着腥臭气的劲风气势汹汹地从他面前掠过,许暮洲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方才已经僵在了原地,现在正被严岑拖着往后退。 这跟上次在高铁站上的情形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类似灾难片的非人型怪物和一只已经开始腐烂的厉鬼给人的视觉冲击完全不同。 人之所以会惧怕鬼,一半来源于对方,另一半则来源于自己。那些虚幻的,无孔不入的存在本身就会令人毛骨悚然,何况对方又明显不怀好意。 风灯碎裂之后,许暮洲习惯了光亮的眼睛瞬间坠入黑暗,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但这并不妨碍他联想,对方身上穿的黑色小西装和短裙甚至没有破损,如果忽略它身上粘稠的血液和伤口,以及那种人类难以达到的爆发力的话,对方看起来就像一个在当时那个年代略显时髦的女教师。 ——教师,许暮洲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 许暮洲恍然觉得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但对方腐烂的半张脸那样狰狞,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杂乱无章,步步紧逼,几乎在瞬息之间接近了他。许暮洲甚至忘记闭眼,只觉得心跳疯狂地加速,他几乎能听见胸腔里心脏泵出血液发出的嗡鸣声。 或许是潜意识里对严岑能力的信任,许暮洲居然奇迹般的没有吓蒙。他手脚冰凉,脑子居然还维持了基本的思考功能。 只可惜这种思考功能并不能阻碍他生理性的恐惧不说,甚至还为这种恐惧附上了一层有理有据的愤怒。 严岑的手臂卡在他的肋骨下方,硬得像条钢管,许暮洲最开始还能跌跌撞撞地跟上他的脚步,然而很快就被严岑嫌弃动作太慢,硬生生将他整个人拽得几乎离地。许暮洲被他这种拖行李的拖法硌得肋骨生疼,那股愤怒骤然像是泼了火油,几乎能跟原本压倒式的恐惧分庭抗礼了。 “严岑!我**大爷!我就说让你放我回去被车撞死算了!”许暮洲骂道,他已经顾不得会不会有玩家听见他的声音了,自顾自地发泄道:“你老实说,这破地方是不是穷到想连我的恐惧一起吸收!” 严岑知道他是被吓着了,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尽职尽责地拖着他避开那位麻辣教师。许暮洲只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叹了口气,这口气极为复杂,像是无奈,又好像更接近于嫌弃。 “你怕鬼?”严岑问。 “放屁!”许暮洲几乎要气得磨牙:“谁不害怕?” 严岑没有再说话,许暮洲发完了火,顿时觉得心气儿顺了不少。正努力地试图将脑子里裹成一团乱的厉鬼形象抹出去,却忽然觉得眼前覆上了一只手。 “温室里长大的人果然很麻烦。”许暮洲又听见严岑叹了口气。 这回是彻彻底底的嫌弃了。 然而那只手掌心温热,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许暮洲一时愣神,竟然放过了这句话茬。 下一秒,严岑忽然脚步一转,揽着许暮洲用后背撞上了身侧的一扇门。谁知那扇门并没有锁,一推就开,严岑一下子刹不住力道,整个人摔在门口的地上。 许暮洲上半身枕着他的胳膊幸免于难,可惜膝盖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严严实实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木门与墙壁发出剧烈的撞击声后吱嘎一声弹了回来,严岑用脚一勾,将门重新压回了门框内。 这么一折腾,方才的小插曲顿时烟消云散。从变故突起到现在细算下来也就是几十秒的功夫,许暮洲惊魂未定,第一时间从地上翻身起来,探身听着门外的动静。 奇怪的是,自从他们俩进了屋,原本还张牙舞爪的女鬼就忽然像是失去了目标。严岑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门边,他本想将门上的锁扣拴起来,只可惜那枚锁扣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严岑只轻轻一碰就碎成了几块。 严岑左右看了看,最后不得已,伸着胳膊将门口的拖布拿过来别在了门把手上,才算勉强将这扇门关严。 原本杂乱且焦虑的脚步声重新稳定了下来,许暮洲终于松了口气,他坐在地上一边揉腿一边侧耳听了一会儿,发现对方在他们门口徘徊了一小会儿,竟然缓慢地走远了。 严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确定外头那位主不会去而复返,才回头看了看许暮洲:“腿撞伤了?” 他说着就要走过来查看,许暮洲赶紧揉了揉膝盖,避开他的手先一步站了起来。 严岑这个人一直给了许暮洲一种神秘的距离感,刚才他是吓着了才会口不择言地冲严岑撒气,他现在脑子重新清醒过来,依然下意识地想跟对方保持距离。 “没事。”许暮洲跺了跺脚:“你怎么会想到往教室里躲?” 严岑又往门把手上别了一把拖布,才拍了拍手上的灰,随口说:“刚才那男人不是说上课铃响了吗,那上课的时候当然应该待在教室里……当然,如果不好用大不了破窗出去,外面的柳絮一时半会儿又弄不死人。” 简单粗暴,但很有效率,许暮洲想。 许暮洲站起身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刚才正好撞在了一张课桌的桌腿上,课桌上的书被他撞掉了一本,许暮洲随手翻了翻,发现是小学二年级的数学书。教学书的扉页上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字,许暮洲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只看见了一行四年二班。 靠近楼梯的第一间是一年一班,这么看来,这整个一楼大概都是教室。 屋里没有灯,想要找什么线索都太艰难了,何况学校里到处都是字,许暮洲门边的墙上摸索了一会儿,才拽到一根类似灯绳的东西。然而临了要拉时,许暮洲却忽然犹豫了。 严岑看着他松开了那根尼龙绳,才问:“不开灯?” “先不开。”许暮洲摇摇头:“我总感觉开灯不是一件好事。” 许暮洲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单单依赖于直觉。他只是忽然想到那女鬼最开始出现的时候,明明在二楼时脚步声还一直非常稳定,直到走到楼梯口才开始狂乱。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许暮洲极其善于梳理自己的记忆,他会将肉眼见到的大部分留有印象的画面在记忆里保存下来,并随时通过回忆画面的方式进行细节梳理。画面要比事件更容易记忆,或许也是因为这个,许暮洲才能尽可能地记住更多的细节。 他还记得在变动发生的时候,那中年男人正站在楼梯的台阶上,手中的风灯幽幽地照亮了大半个楼梯,甚至有一部分光晕顺着铺到了折往二楼的楼梯上。 抛开后续一直是许暮洲和严岑被追着跑不谈,起码在最初的时候,许暮洲明明白白看见,那位脾气不太好的女教师是先冲着那盏灯发难的。 “我在想一个问题。”许暮洲忽然说:“那个中年男人死了吗?” “应该没有。”严岑回答得很快,他似乎一直这样冷静,所以看到的东西比许暮洲更多:“在灯光消失的瞬间,他们也消失了。” “我当时站在靠走廊一方,第一个暴露在危险之中的应该是楼梯之上的中年男人。而灯碎了之后,所有人在遭受攻击时,这个危险比例都应该一样大。”许暮洲说:“甚至那些身处于‘审判’系统中的玩家危险比例应该更大一些,但为什么,她单单追着我们不放呢。” 许暮洲说着,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紧走几步绕开教室中间的炉子,走到讲台上。 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虽然依旧不能看的十分真切,但大多数东西都已经有了隐隐的轮廓。 老旧的黑板上的粉笔印似乎是擦不干净了,显得有些凌乱不堪,黑板最右边一趟写了一行课表安排,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教室一般。 老式的讲台又重又大,底下的空位能容纳一个成年人还有余,现在底下满满当当堆着的都是书,许暮洲弯着腰在里头自顾自地翻找着。 许暮洲刚翻找了三分之一,身侧忽然伸过来一只手。那只手心中握着一只小小的透明圆球,正散发着微弱的莹光。 这只小球的光源十分有限,甚至只要一件薄外套就能将其尽数挡住,看起来这东西用来照明显得十分鸡肋,但在这种无法开灯的情况下无异于雪中送炭。 “这东西你哪来的?”许暮洲顿时喜出望外。 “道具。”严岑说:“他们能带,我们当然也能带。” 严岑说着将那只小球放在许暮洲左侧的那摞书上,跟着一起翻腾起课桌下的空间来。 “你知道我要找什么?”许暮洲问。 “你不是想找外面那个女人的线索吗。”严岑说。 他说得没错,许暮洲确实是这么想的。他还记得严岑曾经跟他说过,清理系统的任务目标除了生者,还有亡者,结合来看,大概率就是外面这位主。 那女人在外头谁都不追,反倒先选择了追他俩这么两颗不会对系统运作产生任何帮助的附加菜,许暮洲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寓意——加上对方的穿着打扮和身份象征,许暮洲才想着试试来讲台里找找线索。 这次玩家所接受的通关任务还有杀死NPC,许暮洲不知道其他玩家现在到底进行到了什么地步。但显然,他必须在他们通关之前找到这位对方的执念,并加以解决。 不过从外形上看,这个执念确实太大了点,说不定没那么难找。许暮洲苦中作乐地想。 他这么想着,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大概又翻了两分钟,许暮洲忽然从书堆底下摸到了一个冰凉的什么东西。许暮洲大着胆子顺着那东西边缘一摸,握着上头的握柄将其从那堆灰扑扑的书里拿了出来。 是一个约有一米长的老式录音机。 这东西的年龄比许暮洲的岁数都大,许暮洲在昏暗的莹光下茫然地看着那只录音机,竟然一时不知道怎么下手。 “打开。”严岑说着伸过手来,按了一下录音机上头的某个按键,录音机前头的机盖突然咔哒一声弹开,露出里头的一卷磁带来。 许暮洲将那卷磁带拿出来,借着莹光发现上头用胶带贴着一张白纸做成的标签。 “英语第二单元,孙茜。” 第15章 实习(五) 是英语老师? 不等许暮洲细想,学校里忽然又响起一阵刺耳的响铃声,听起来与上课铃相似,但又不太一样。 “是下课铃。”严岑说:“离上一次打铃正好四十五分钟。” 严岑的语气十分笃定,许暮洲奇怪地问:“你戴手表了?” “没有。”严岑说:“我一直在心里数着。” 这是什么逆天的非人类技能,许暮洲震惊地想,合着清理系统的工作人员都这么能干,那要他一个实习生来这干什么。 下课铃声只响三十秒,许暮洲生怕又出什么变故,匆匆将那盒磁带往运动服的内袋里一塞,才警惕地弯腰躬身躲在讲台后头。 但随着铃声的消失,一直徘徊在走廊里的脚步声也忽然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严岑从讲台上站起身往门口走,许暮洲忽然注意到,他的脚步声非常轻,明明每一步都踩在了实地上,但在这么安静的教室里,如果不仔细听的话,也听不见他鞋底摩擦水泥地的细微声响。 许暮洲没敢贸然出去,他将严岑那枚会发光的小珠子握在手心,小心翼翼地从讲台后头探出半个身子。 严岑缓慢且小心地将门把手上拴着的木棍拿掉,将那扇吱嘎作响的木门稍稍拉开一条缝隙往外看了看,回头冲许暮洲摇了摇头。 “没在了。”他说。 许暮洲小小地松了口气,若非必要,他确实也不想跟对方正面冲突,武力差距先不说,对方光凭那张脸就能刷掉他三分之一血条。 走廊里安静片刻后,忽然响起略显沉重的杂乱脚步声,听起来不止一个人,似乎是刚才上课时走散的其他玩家。 严岑的手已经握上了门把,他转过头来看向许暮洲,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我觉得不行,最好不要跟他们汇合。”许暮洲摇摇头:“你没看到他们的任务目标吗,他们的任务目标是要杀了NPC,我们的工作是解决她的执念,这明显是有一定冲突的。” “那你想呢?”严岑耐心地问。 “跟他们分开行动,他们去他们的逃生游戏,我们找我们的线索完成任务。”许暮洲说:“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我们没有杀死NPC的限制,相反,留在教室里寻找线索反而会对我们更加有利。” 他说得条理分明,看似没有一丝疏漏。 “但你没想到一件事吗。”严岑提醒他:“你想跟他们分头行动,那他们呢。” “当然是——” 许暮洲的声音忽然停止,他看向严岑,对方黑沉沉的眸子里没有波动,像是早已经想到了更深一层。 直到现在,许暮洲才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他太拿这里当成一个游戏了。他将其他人当成游戏玩家,把自己当成一个修正游戏的工作人员,所以在潜意识里,他一直是将自己与其他人分开看待的。 但其他人绝不会这么想。 那些在生死游戏里摸爬滚打起来的玩家,他们的敏锐度绝对不可小觑。甚至早在最开始进入游戏时,杜晴晴就已经发现了这次游戏存在着一定的特殊性。 那如果他和严岑被人认为是这种“特殊性”的源头呢。 许暮洲不必像大多数人一样为了生死而拼尽全力,所以导致他的危机感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紧绷。许暮洲自己或许感觉不出来,但严岑冷眼看着,却觉得这个差距实在是太大了,久而久之必定会被人看出破绽。 许暮洲后背忽然起了一层冷汗,这场游戏给他上了一课——他不必防着面前的鬼,却要小心背后的人。 “还有一点,我希望你明白。”严岑说:“你最好不要把现在的一切当做游戏。” 许暮洲一愣。 “因为‘清理系统’所面对的所有任务目标,都是真实,或曾经真实的。我们到达适当的时间点,并加以解决问题。”严岑说:“你在思考的时候要清楚,这并不完全是一个生成世界,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所以上课要待在教室里,下课才能自由活动……这不是游戏的预设置,而是真实世界中应有逻辑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面前的这座学校,还有外头那位披头散发还不忘维持学校秩序的敬业教师,以及未来或过去已经发生的所有事,都是真真切切曾经发生过的。 许暮洲先前有这种觉悟,但直到严岑在这种情况下摊开来讲,许暮洲才心神一颤,终于从先前那种漫长的朦胧中清醒过来。 “打下课铃多久了?”许暮洲忽然问。 “三分二十秒。”严岑说。 下一秒,许暮洲自己伸手拉开了那扇门,门外的其他玩家已经从另外一头的走廊走了过来,杜晴晴的手电筒上蒙了一层外套,光从针织的缝隙里透出来,将原本锃亮的手电筒光拢成了一个只能照亮半米不到的夜灯。 许暮洲刚一出门,便正好迎面对上了剩下的几个玩家。人都齐全,也没见谁少胳膊少腿,杜晴晴拿着手电筒走在最前面,见许暮洲从教室中出来便停下了脚步,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站定不动了。 穿着校服的男孩子站在人群最后,他抬头看了许暮洲一眼。他的眼镜在唯一的光源下折出了一丁点细碎的光,他瞳孔颜色很深,看人的时候略微低下头,从眼睑上方盯着人瞅,平时不觉得怎么,在这种情境下怎么看怎么瘆得慌。 他知道自己已经露出了太多的破绽——甚至在下课铃响后,在教室里耽搁的三分二十秒都显得格外可疑。许暮洲实在猜不到这些玩家究竟是怎么进行游戏的,或者他们之间有什么不成文的规定,但他唯一知道的是,他得混入其中,成为他们的一员。 许暮洲的手心骤然起了一层冷汗。 对面的玩家似乎对他有了防备,但又似乎没有。但许暮洲向来不愿意冒险,他的大脑飞速转动着,试图从他能理解的认知范围内找到些能有的线索。 严岑从屋中走出来,他有意无意地站在许暮洲身边,在黑暗中抬手捏了捏他的肩膀。 ——恐惧,怨恨,嫉妒。 许暮洲忽然上前一步,他看也没看站在前头的杜晴晴,又伸手拨开了挡路的林向,指着她身后的中年男人大骂道:“我**大爷,游戏才刚开始你就阴自己人!” 他手劲很大,一副气坏了的模样,林向被他差点推了个跟头,踉跄着扶着墙站稳了。 中年男人见他突然发难惊疑不定,他瞪大了眼睛指着许暮洲,你你你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 “怎么,害怕了?”许暮洲依旧气势汹汹,他冲着男人冷笑道:“你刚才把NPC往我这边引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害怕呢,现在发现我没死成,现在心虚了?” 许暮洲咄咄逼人,丝毫没有给中年男人回话的机会,他不管不顾地往前逼近,看着就像是占了天大的理。 站在光源外的严岑轻轻勾起了唇角。 不错,很聪明,他想。 不管许暮洲再怎么细致善于推理,他也不可能跟那些真正经历过审判游戏的玩家完全一样,所以他选了一种新方法。 黑暗会剥夺人的视觉,令人失去获取多数信息的能力,许暮洲先发制人,从“听觉”上占尽了先机。 当时危险发生的情况来得太快,但严岑还记得那中年男人确实是在瞬间就消失在了原地,所以他才确认那些玩家或多或少是有着保命手段的。但没想到,许暮洲只听他说了一句,竟然也想到了这层。 危机意识中的本能并不能算作严格的记忆,是可以被篡改和自我怀疑的。许暮洲又上来劈头盖脸一顿乱骂,甚至骂得理直气壮,骂得言辞凿凿。 所以严岑想,恐怕那中年男人自己也在犯嘀咕。 那中年男人消失的太过快速,所以导致他并不会看到大堂发生的后续情况。许暮洲挑他下手,或许也有这么一层考量在。 很聪明,反应也很快,严岑想。虽然人是麻烦了一些,但似乎应该很实用。 中年男人确实被许暮洲骂蒙了,一时间竟也没想到反驳的话。 杜晴晴的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不动声色地与林向对视一眼,两个人同时和起了稀泥。 “事情发生的太急了,又是天黑,兴许是误会呢。”杜晴晴说:“游戏才刚开始,咱们这次本来人数就少,千万别内讧。” 许暮洲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严岑拦住了。 “行了。”严岑看似揽着他的肩膀阻止他向前,实则将他半个身子都纳入了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 “还有几分钟就上课了。”严岑说:“我们时间不多。” “你们也发现了?”杜晴晴说。 许暮洲还在兢兢业业的扮演余怒未消的受害者,严岑揽着他的肩膀将人往身边带了带,离那个穿着校服的男生远了一些。 “对。”严岑点点头:“上课铃响了之后,一定要在躲在教室里才不会被NPC攻击,那NPC速度太快,你们也发现了,凭人力绝不可能逃脱。” “那你们是怎么跑的!”中年男人终于回过了神,叫嚣着骂道:“说不准你们现在已经被同化了!” 许暮洲顿时不依不饶起来:“你放屁,你这么个跑步都喘的玩意都能溜,凭什么大爷我不行。” 见他们二人又要打起来,林向连忙**俩人之中,忙着安抚那中年男人去了。 “废话少说。”严岑从兜里摸出一张纸片递给杜晴晴:“我们在教室里发现了这个。” 那张纸片又薄又破,像是随时会碎开,杜晴晴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看了看,发现上头写了一行字。 “新生,蜕变,最终消亡。” 第16章 实习(六) 在第二次上课铃响起的时候,许暮洲已经成功跟其他玩家分开行动了。 审判系统下发的任务模式中有杀死NPC这一项,但经过短暂的交手后,几个玩家都觉得直接正面冲突没有丝毫胜算。那么毫无疑问,能杀死NPC的线索显然就藏在这座学校中。 尤其有了严岑那张莫名其妙的字条做佐证之后,这种可能性似乎就更大了一些。 那上面的字虽然不知所云,但光看字面意思,似乎确实是写了一个消亡的过程。 “新生,蜕变,然后消亡。”杜晴晴紧紧地拧着眉:“什么意思,是说NPC要经历这个过程才能最终杀死吗?” “有趣。”一直沉默着的校服男孩忽然笑了:“那我们怎么确定,NPC现在正处于‘新生’,还是‘蜕变’呢。” 他像是还没过变声期,音调听着有点少年的尖利,声音却又听起来有点哑,硬要形容的话,大概是钝刀擦过磨刀石的声音。 许暮洲在黑暗里打了个哆嗦,被他这句话膈应得浑身发毛。 “线索不全,没法确定。”严岑说。 但光一楼这一层房间数就十分可观,如果按照一节课一间教室的话,恐怕找到天亮也无法将这些教室翻个底朝天。何况外头的NPC虽然现在看起来要受上下课的制约,但时间一长,谁也不能保证她在上课时间冲进教室来。 “一天少说八节课,万一有一节课就是她的课呢。”林向忧心的说:“那时候就没有教室内外的制约了。” 她说得没错,甚至从现在有的贫瘠线索来看,这种可能性的概率还相当之大。 逃生游戏不会无缘无故提供安全场所,起码从杜晴晴经历过的几次游戏来看,这次游戏已经相当客气了。 “眼前的安全不一定就是安全,说不准是更大的危险。”杜晴晴说:“还是得完成任务才能安心,找不到杀死NPC的方法,咱们头上就都悬着一把刀。” “那就只能分开行动,否则不等找到办法,咱们都歇菜了。”许暮洲说:“一人行动危险性太大,至少要两个人一组……如果你们两个姑娘胆子小,就跟着他俩一起。” 虽然这样主动提起分头行动依然会有被怀疑的风险,但比起无缘无故的失踪来说已经好了太多倍。 许暮洲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傲慢,托这黑暗环境的福,他这副拙劣的演技竟然也能骗过人。 “我想,我们这里有四男两女……”林向抿了抿唇,轻轻柔柔地笑道:“要不分为两组正好,两男一女分组的话,也平衡一点。” 林向面上带着柔柔的笑意,说出的话可比她的脸危险得多。她明显存了对许暮洲试探的意思,言语里有理有据,一句话把两头一并堵死,逼着许暮洲不得不带上她。 许暮洲一时被她问住了。 因为林向说得实在很有道理,这里拢共就只有六个人,按人之常情来说,确实应该是三人一队,每队负责一侧的走廊更有说服力一些。但实际上,许暮洲绝不可能带上林向,这女人看起来温柔无害,比杜晴晴还柔弱一些,但眼睛却比杜晴晴尖得不是一星半点。 是个老手,许暮洲想。 然而若是不带上她,恐怕她心中的怀疑是绝不可能消除的。许暮洲顿时语塞,也想不出什么拒绝的办法。他甚至想着要么就破罐子破摔,带上杜晴晴也比带上林向舒服一些。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严岑便拦着他的肩膀往旁边带了带。 “不带。”严岑说。 他微微皱眉,眼神低头在林向红肿的脚背上一扫,随即收回目光,近乎厌恶地对林向说:“笨手笨脚,太碍事了。” 他言语的恶意太过明显,林向怔了怔,漂亮的眼睛顿时附上了一层水雾。 可惜她的惺惺作态丝毫不能软化严岑那颗心,他居高临下的斜睨着林向,轻蔑地冷笑一声:“给你一个忠告,新玩家,千万不要太依赖你那副皮囊,否则它迟早会成为你的裹尸布。” “希望下次汇合,你还活着。” 严岑撂下这句话,便揽着许暮洲的肩膀往另一头的黑暗中走去。不过只有短短几步的距离,他们背影的轮廓就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或许是由于严岑第一个拿出了线索纸片,杜晴晴并未拦他。 这一个课间他们耽搁的太久了,几乎什么进展都没有,那催命般的上课铃就又响了起来。 几乎在高跟鞋响起的同时,杜晴晴就拽着林向的胳膊闪进了身边的教室里。 中年男人和穿着校服的男孩莫名被落成一组,那男孩似乎很不喜欢杜晴晴和林向,他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率先推开了旁边另一间教室的门。 高跟鞋的声音从头上逐渐远去,林向后背靠着门,仔细听着门外再没有什么说话呼吸的动静了,才谨慎地开口道:“你觉得他们可信吗?” 林向声音略低,她看着杜晴晴,满脸的戒备,哪有刚才要哭不哭的模样。 “不好说。”杜晴晴关了手电筒,摇了摇头:“我之前是觉得他有点可疑,但似乎又看不出来什么……” “那另一个男人呢?”林向又问:“你不是也见过吗。” 提起严岑,杜晴晴先下意识打了个冷战。无论她已经经历过多少次游戏,甚至有多么习惯死亡,她第一天堕入地狱的场景还是会时不时出现在她的梦魇中。 许暮洲不知道的是,在高铁上她曾冲严岑伸手求救过,当时严岑就端坐在D13的座位上,隔着两趟座椅冷漠地看着她。 他仿佛没有情感,哪怕看着她被骨刺剖开背脊,刺进心口,都依然是那副平静的表情,眸子里一丝波动都没有。只有骨刺偶尔折射的寒芒映在他眼中,像是闪过了一道光。 在那一刻,杜晴晴甚至觉得他比浑身散发着腥臭的怪物还要可怕。 “我给你一个忠告,你最好不要招惹他。”杜晴晴心有余悸:“他的心和眼睛都是冷的,一丁点对生命的敬畏之心都没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许暮洲青眼相待,但你离他远一点总没有坏处。” 这个描述太过主观了,林向顺着她的话头想了想,试探地问:“老玩家?” “或许吧。”杜晴晴说:“如果是的话,那他恐怕不知道在这个游戏里呆了多久了。” 而此时,正被人划成高危人物的严岑,正在尽职尽责地给许暮洲当一个漂亮灯架。 那枚透明的小球所能散发出的光芒实在太过有限,离得稍远一些就看不清,许暮洲左找右找也没找到一个好地方随身携带,最后还是严岑看不过去,接过那枚小球开始给他移动照明。 严岑选的这间教室在另一边走廊的尽头,许暮洲顺着靠近门边的那排课桌随手翻了几本书,发现这是三年级的教室。 “这座学校的布局也太奇怪了,那头是一年级和四年级,这头是三年级?”许暮洲忍无可忍地吐槽道:“这是什么布局鬼才?” “1983年。”严岑提醒他:“那个时候甚至大多数小学都是烧煤的平房。” “对,1983年。”许暮洲骤然反应过来,他匆匆从怀里掏出那盘英语磁带,疑惑地看向严岑:“等会儿……那时候的小学,有英语课吗?” 在许暮洲的认知中,小学三年级就要开始上英语课,所以这盘磁带出现在小学讲桌下,他也觉得十分正常。但是直到严岑提起,他才突然想起1983年这码子事儿。 “大多没有。”严岑摇了摇头:“如果我没记错,英语课直到初中才有。” “那为什么这盘英文磁带会出现在四年级的教室里。”许暮洲说着自己停住,露出了怀疑的神色:“……等一下……不对,也不是四年级。” 许暮洲闭上眼,开始细致地回想刚才在另一间房间的记忆,他脑子里的画面从进门开始顺推,最后定格在了某一帧上。 “……二年级。”许暮洲忽然说:“那本是小学二年级的数学书,为什么扉页会写着四年二班。” 许暮洲忽然发现,这座学校的布局并没有错,他上一次躲藏的其实原本就是二年级的教室,是他先被扉页上的四年二班先入为主,才会觉得那间教室是四年级。 然而想明白这个,却使他的疑惑不减反增,他将手中的磁带拿到严岑举着的光晕之下,细致的查看了一下磁带的模样,才发现老式磁带里头的胶条已经碎成了好几节,哪怕找到另一台录音机,恐怕也已经不能放了。 这条线索看似到此为止,但许暮洲一边摩挲着上头的孙茜二字一边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将这盘磁带揣了起来。 “对了。”许暮洲说:“你刚才给杜晴晴的纸条,是从哪里发现的。” “哪里也没发现。”严岑平静的说:“是我写的。” 许暮洲:“……” 许暮洲甚至觉得自己听差了:“什么?” “既然要拖住他们,当然要从他们的目的入手才最有效率。”严岑继续说:“想让他们别碍事,只要象征性给他们一个进度就可以了。他们都是老玩家,惜命得很。” 许暮洲忽然油然而生一种敬佩,严岑这是什么精准且滴水不漏的演技,从他拿出纸条的那一刻起,他的神态表情和言语,似乎都是为了这个目标而生的,甚至神到连他这个队友一起蒙进去了。 “合着压根就没有纸条?”许暮洲服气地看着他:“您老人家一个人把一船人都蒙进去了?” “不。”严岑却摇了摇头:“有纸条。” 他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许暮洲,接着说道:“是在下课铃响后,出门的时候发现的,当时这张纸条就在地上,杜晴晴的手电晃了一下,但他们谁也没发现。” 许暮洲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张纸条,这张纸明显比严岑给杜晴晴的那一张坚固许多,只是边缘的毛刺十分明显,看起来像是匆匆从纸上撕下来的。 纸条上只写了一行字。 “不要去二楼!” 第17章 实习(七) 那字迹凌乱不堪,不难看出书写者的崩溃和紧张,最后的感叹号刺破了纸页,在纸条上划出了一道明显的狰狞裂口。 声嘶力竭的警告几乎具象成了等额的恐惧,许暮洲看着这张纸条,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的汗毛都在一瞬间炸了起来。 “这……”许暮洲犹豫地看向严岑:“这是清理系统给我们的优待吗?” 严岑平静地看着他:“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双系统并行的情况,你觉得呢。” “我也不太清楚。”许暮洲踌躇了一会儿,才咬了咬牙说:“算了,先看看再说,一楼就这么大点地方,如果什么线索都找不到,还是得去二楼。” 他说着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资料中那张平面图吗。” “你说那间安全屋?”严岑问。 “对。”许暮洲点头:“这所学校只有三层楼,进楼之前我看了一下,一二层楼的建筑格局大致一样,三楼的宽度却缩小了一半,只有三分之一……这个建筑布局我一直觉得眼熟,直到刚刚才想起来。在孤儿院翻新重盖之前,就是这种布局,一二楼是教室以及其他的活动场所,三楼从楼梯上去,只有一大间院长办公室。” “但这是所学校,我刚才一路走过来时,能看清的几张房间牌上写的都是教室编号……那教师办公室呢?”许暮洲问。 严岑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话道:“在二楼。” “所以不管二楼有什么,想必之后都不得不去一趟。”许暮洲将那张破旧的制片叠起来,跟磁带一起放好。 现在能用的线索只剩这盘没什么用的磁带,许暮洲有些犯愁。繁杂的信息堆在他的脑子里,像是绕成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毛线球,怎么找也找不到能用来理顺思路的那根线头。 许暮洲皱着眉想了想,最后找一套尚且能用的桌椅坐了下来,从桌洞里翻出一本发黑泛黄的草稿本,从上头撕下两页纸来, 他以前玩儿逻辑推理游戏的时候,也习惯随手做做笔记,将已知的那些有用没用的线索写在纸面上之后,似乎更加容易将其整合成一个系列。 许暮洲从大开的铅笔盒里挑了一只勉强能用的铅笔,在纸上随手划了两道。 严岑将莹光球放在桌角上替他照明,发现许暮洲将一张白纸一折两半,以折痕为界限,在左右两边的第一行分别写了“英语教师”和“四年二班”两件事。 许暮洲还在四年二班上旁边画了个问号,随后在“英语教师”那一列往下画了个向下的箭头,又写了“磁带”两个字,然后他在这行打了个叉,示意线索中断。 严岑静静地看着他将现有的线索用树状图的方式罗列出来,但可惜的是,大部分线索后头不是打着叉,就是打着问号,真正能延伸下来的有效线索少之又少。 片刻后,许暮洲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将手中的铅笔头往桌上一扔,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严岑。 “我之前想错了。” 严岑挑了挑眉:“嗯?” “我之前一直在想有效线索的事,但是我获取的信息太杂乱了,所以我一直没法从里头找出与任务目标有直接联系的线索。”许暮洲说:“但我刚刚才突然明白,你之前说过,这不是一场游戏,而是一个真实的场景……所以这里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有效线索。” “我太纠结于场景中这些似是而非的细节了。”许暮洲将罗列线索的纸张团成一团:“但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反倒正是因为这些细节太多,才让我一直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在1983年,全国大多数小学恨不得穷到一边生炉子一边上课的年代,会莫名其妙废弃这么好的一所楼房小学吗。”许暮洲问。 他说着翻了翻手边的书,又指了指桌面上打开着的铅笔盒,接着对严岑说:“而且,这些东西放在这里,看起来就跟普通的在用的教室没什么两样。书在桌子上,小孩子的铅笔盒出门之后忘了合上——这跟那些照常使用的教室压根没有两样。但这些东西又毫无疑问都跟这座学校一起闲置许久了……他们走的很急,甚至像是匆匆离去的,这座学校在顷刻间空无一人,甚至让学生收拾书包的时间都没有。” “所以说。”许暮洲顿了顿:“这所学校不是被慢慢废弃的,而是被忽然遗弃的……而它为什么会被突然遗弃,才是重点吧。” 见他终于转过了这个弯,严岑欣慰地长叹一声:“还好,你比我想象的机灵一点,不然我还在想要怎么才能让你开窍。” 许暮洲一怔:“你早就想到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把这当成一场游戏。”严岑说:“游戏是有主线的,有条理的,甚至有界限的。游戏在玩家最初进入时就已经设置好了游戏结果,但真实世界不会这么好心眼。你可以把这当成一件案件,所有的线索都需要你自己去发现,世界可不会拱手将其放在你一定会发现的地方。” 他的语气很平静,浅褐色的瞳仁里缓慢地流淌着光晕,像是盛了一勺融化的水晶——澄澈,漂亮,但天生冷清。 许暮洲无端觉得有点不爽:“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这是你的实习期。”严岑理所当然地说:“我在给你熟悉工作模式的时间。” 他一开口,那种疏离感又顿时消失不见,像是某种环境衍生的错觉。 许暮洲:“……” 说的很有道理,许暮洲想,要是为了这个咄咄逼人,好像是他自己理亏。 “以及我忘了通知你。”严岑勾了勾唇角,调笑地看着他:“作为正式员工,我其实收到了本次任务目标的简要信息。” 严影帝引以为傲的演技似乎发挥不太稳定,起码现在许暮洲就没在他脸上看出一点“忘了”的端倪来,明明就是他把这件事瞒下来了,等着他什么时候开窍才什么时候松口。 许暮洲这次真的要炸毛了:“你说什么?” “很抱歉。”严岑非常没有诚意地眨了眨眼,他单手从外套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信纸,大无畏地举到许暮洲面前:“孙茜,三十岁,是从大城市外聘来的英语教师,兼任班主任。但任职三年后,突然在学校里自杀了。” 系统给出的资料比许暮洲没头苍蝇得乱翻要有用的多,他一时也顾不得跟严岑争论信息不全的事,他一把抢过那张信纸,将照明的小球塞进严岑手里,开始对着光看着信纸上的内容。 “按理来说,自杀的人大多都是心如死灰才会选择死亡,这种自我放弃的情感是不会被系统捕捉的。”严岑接着说:“但很奇怪,清理系统却捕捉到了孙茜的情感波动,甚至要远超过普通的任务目标。” 许暮洲头也不抬地问:“你觉得是他杀?” “不,是自杀。”严岑说:“警方定案时,确认排除了他杀,系统的初期审核部分也排除了他杀。当天晚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学校,原本值夜的保安那一晚溜回家喝酒去了,并不在学校,所以孙茜为什么自杀,成了一个谜团。” 他说话的功夫许暮洲已经将手中的信息大略翻看完毕了,上头的信息就只有严岑说的这些,再过详细的也没有了。 “她一定是自杀。”严岑看着许暮洲,认真地说:“但我怀疑,她是非正常自杀。” 说起正事来的严岑相当靠谱,他习惯性微微锁紧眉头,又递给许暮洲一张纸片。 “刚才你梳理线索的时候,我在屋里转了转,在一张本语文书里发现了这个。”严岑说:“这张纸片一半夹在书里,我差点漏过去了。” 许暮洲接过那张纸,随口嘟囔了一句:“为什么你总能找到关键线索。” “命吧。”严岑心情很好,还能跟他接茬搭一句玩笑:“毕竟在永无乡斗地主的时候,我每次都能抽到大小王。” 哦,欧皇。许暮洲冷漠地想。 那张纸片上歪歪斜斜的写着几行字,两个不同的笔迹穿插着,看起来像是上课传的小纸条。 【孙老师哪去了,好几天没来上课了?】 【不知道。】 【四年二班的马晓萌说,他们都是代理班主任看自习了。】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我妈说了,孙老师是个biao子,以后都不来才好呢。】 纸条上的内容戛然而止,幼童无知的恶意从这些歪歪扭扭的娃娃字体中喷涌而出,许暮洲沉默地收起这张纸条,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蹦出了孙茜那张可怖的脸。 血污和伤痕让她看起来阴森又狰狞,但这是一个需要“清理”的人,她的执念和怨恨将她束缚在原地,伤痕具象化成一条条布满荆棘的绳索,死死地勒在她的血肉里。 周而复始的日夜流淌过去,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执念的是什么,只记得那种恨和痛的感觉。 “我要做个实验。”许暮洲忽然说:“严哥,帮个忙。” 第18章 实习(八) 这间教室的布局与上一间教室都没什么两样,屋里摆了三排旧桌椅,桌面上的清漆都在年久使用中褪得干干净净,桌面上被铅笔和小刀画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划痕,有几张桌椅甚至还缺了螺丝断了脚,摇摇欲坠地勉强立在地上,一碰来回乱晃。 许暮洲已经不会被这些零碎的细节吸引注意力了,他心中原本的线索树状图被全部推翻,取而代之的只有两个字。 ——孙茜。 对于许暮洲来说,如果找到她的执念,清除她的怨恨才是最终目标的话,那么只有去问“孙茜”本人,才是打通游戏的最好方式。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许暮洲反而豁然开朗,他从焦虑烦躁的感情中抽离出来,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这间教室的窗外就是那片宽阔的操场,许暮洲走到一扇有破损的窗前,从破口处伸出两根手指,按住玻璃轻轻一掰。 被风雨侵蚀过的木头窗框比玻璃还要脆弱,许暮洲不但掰下了一块玻璃,还带下了小半块窗框。 窗户上蒙着一层附着在玻璃上的油灰,许暮洲抹了两把发现擦不干净,干脆放弃了,他弯下腰从破口处往外看了看,发觉原本操场上纷纷扬扬的柳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住了。 看起来是只有人在操场时才会触发的被动机制。 许暮洲将碎玻璃片从破损的玻璃中丢了出去,在确定了教室窗户是可被破坏的之后,他才拍了拍手上的灰,直起身来看向严岑。 严岑早在许暮洲一本正经的叫他严哥的时候,心里那只警铃就开始疯狂作响,他警惕地挑了挑眉,哼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嗯?” “刚才在走廊里交手的时候,你对孙茜现在的情况有预估吗?”许暮洲委婉地问:“比如说,武力值啊,敏捷度啊之类的。” 他看起来十分诚恳,然而在严岑眼里,不怀好意的小狐狸尾巴都要摇晃着翘到天上去了。 “很强。”严岑客观地说:“武力比速度还要可怕。” “你能跟她持平吗?”许暮洲再接再厉地问。 “十分钟之内可以。”严岑说:“再长就不好说了。” “够了,劳烦你到隔壁那间教室去开个灯试试看。”许暮洲弯起眼睛,真诚地笑道:“我想试试看,开灯是一个辅助条件还是一个直接触发条件。” 他还真敢开口,严岑想。 在上课铃响后的二十分钟,孙茜已经在没有任何触发机制的情况从二楼走了下来,现在脚步声还回荡在一楼空旷的走廊里。 尖细的鞋跟在瓷砖上敲出的声音又稳又尖,像是一声声踏在人心上的催命符。 她现在的脚步听起来尚且算是稳定,但谁也不知道骤然开灯会发生什么,或许就像第一节 课时那样,灯光会触发她的狂暴,也有可能因为上课时间身在教室,所以什么也不会发生。 简直是薛定谔的开灯,灯亮之前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你故意报复我?”严岑抱臂环胸,似笑非笑地看着许暮洲:“因为我瞒着你任务信息?” “怎么会呢。”许暮洲看起来非常无辜:“我只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 这句话很耳熟,严岑想。 在高铁站上他也是这么说的,唯一的区别是,当初许暮洲玩儿的是自己的命,然而现在已经开始不见外的玩儿他的命了。 严岑当然知道许暮洲说的是实话,他看过许暮洲的资料,这个人机灵,聪明,也算是会记仇,无伤大雅的情况下确实会小小报复一下,但最多也就只能算作恶作剧的标准,离“恶毒”中间还隔着十万八千里,总体来说依然算是个和平年代的优秀青年,不大会拿这种事儿开玩笑。 何况严岑大概能猜到许暮洲在想什么。 他想知道,“开灯”本身是不是一件能刺激到孙茜的事情,如果说上课要待在教室里,下课才可以自由走动是一件符合现实逻辑的事情,那么其实尝试在教室里开灯,反而可以确定一件事——孙茜会不会为这种符合现实逻辑的行为而疯狂。 他们现在面临的情况跟实际的案件不一样,这里没有知情者,也没有案件剧情背景,甚至没有可供梳理的人脉网。 于是许暮洲走投无路,只能去问当事人。 孙茜已经疯了,但她的执念还在。严岑虽然不清楚许暮洲究竟心中想要验证的猜想具体是什么,但这不妨碍他对新同事的智商给予一定的信任。 走廊里的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下来,许暮洲一颗心顿时吊得老高。二十秒后,随即重新迈开步子,似乎是转了个弯,开始往走廊另一头去了。 许暮洲松了口气,他正想着要如何说服严岑,却见对方已经靠在墙边拉开了房门。 “哎……”许暮洲压低声音叫住他:“等等。” “等什么?”严岑提醒他:“还有十五分钟就要下课了。” “你小心一点。”许暮洲毕竟还是对孙茜的战斗力心有余悸,也担心严岑应付不来:“我试过了,窗是可以破坏的,开灯之后你干脆直接跳窗回到这间屋,两间教室中间的间隔不到两米,我在这头接你一下。” 还是条有良心的小狐狸,严岑想。 严岑呆在永无乡太久了,清理系统的任务做得太多,难免会有种时间错乱的感觉出现。他记得自己的年龄,但总觉得自己已经活过了不知道多少年。他在不同的时间线里活过一天,或者一年,然而等回到永无乡时,时间才过去了几秒钟。 这其实不是个好体验,岁月匆匆流淌,他在无数个时间线中穿来穿去,像是个不被世界承认的过客。 但还好,新来的这位新同事看起来不止麻烦,还很有意思。 许暮洲虽然怎么看怎么还保有着原生世界的幼稚和无知,但他身上那种不可忽视的活力,跟他们这些死气沉沉的灵魂完全不一样。 ——是一种“新鲜感”。 严岑本能地想将这种鲜活维持得更长一些,所以他并不介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配合一下这位新同事。 “知道了。”他言简意赅地撂下这句话,从开门的缝隙里闪身出去。 许暮洲的心骤然提了起来,他连忙绕过这一地的桌椅板凳,用耳朵贴上了靠着隔壁教室的那堵墙。 许暮洲听不见严岑的脚步声,但好在老房子隔音并不怎么好,许暮洲听到了一声极为细小的关门声。 能进门就说明没在走廊被抓到,许暮洲暂且松了口气,他踮着脚去将门关好,然后走到床边,掰开了两只锈迹斑斑的窗栓。 一楼所有的教室布局都大差不差样,严岑轻而易举地在靠近门边的墙上找到了灯绳。 教室门的把手被他用竹笤帚别上,门前还多堵了一张课桌。 进屋时严岑就目测了一下,从门边到窗户大概三米远,算上破窗出去再回到隔壁教室,最少要十秒。虽然这课桌看起来惨兮兮的,不用人碰都一副要倒不倒的样子,但好歹聊胜于无,能挡一秒是一秒。 离下课仅剩十几分钟,严岑退回门边,缓慢而谨慎地拉紧了灯绳。他在心里默数着外头的脚步声,直到听着敲击地面的声音逐渐变得几不可闻,他才骤然发力,狠狠拽下了灯绳。 老式吊灯的灯绳要回弹后才会发亮,白炽灯外头蒙了一层厚厚的油脂,但迸射出的亮光却刺眼无比,几乎跟新灯没什么两样。 骤然被点亮的灯光从门上的玻璃中倾斜而出,下一秒,严岑就听见走廊中的脚步声骤然加快,几乎连成了一线。 严岑不再犹豫,转身就往窗外奔。然而孙茜的速度比他想象的更快,教室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课桌被一股大力扇到墙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孙茜似乎是看到了屋中的严岑,她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不管不顾地冲严岑扑了上来。 许暮洲猜的似乎没错,光亮刺激了孙茜,她甚至一门心思地要留住严岑,课桌被她撞得东倒西歪,她空洞的瞳孔里似乎只剩下严岑一个人,腐烂的喉口不断地发出令人发寒的哀吼。 像是愤怒,又像是在哭。 在亮光的照射下,孙茜的样子更显得可怖,她左手的西服袖口破破烂烂,指甲泛着不详的黑光,身上的鲜血像是重新有了温度,在她身上流动着,顺着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伤口将衣料一层一层地润湿,又一刻不停地滴落下来。 严岑没准备跟她硬碰硬,拿到许暮洲想要的消息后他就准备抽身撤退。 早在孙茜进屋的那一刻,严岑就已经敏捷地翻过一张课桌,将将摸到了窗边。然而就在严岑准备破窗而出时,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碰撞声,那声音十分清脆,转瞬即逝。 严岑脚步一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在靠近门边的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把拴着标签的银色小钥匙。 那枚钥匙很新,甚至能折射出细碎的亮光,严岑微微眯眼,发现上头还沾着血迹。 ——是从孙茜身上掉下来的。 第19章 实习(九) 严岑只犹豫了半秒钟,就放弃了原有了计划,干脆利落地撒了手,落回三年一班的地面上。 他犹豫的功夫孙茜已经撞开了一排桌椅来到了他的面前,严岑就地打了个滚避开孙茜尖利的指甲,随即并未起身,而是屈膝用力在墙上一蹬,从孙茜的大张的胳膊下滑了出去。 老旧的水泥地粗糙不平,严岑身上的皮衣被剐蹭出狼狈的细小裂口。水泥地摩擦力不足以让他滑到门口,那枚钥匙就安安静静地躺在离严岑半臂之隔的地面上。 孙茜的动作速度太快,几乎是论秒计数,严岑没有起身再弯腰的时间,于是只能顺势翻了个身,勉力伸手从地上捞起那枚小巧的银色钥匙。严岑第一时间将小指套在了拴着标签的圆圈内,将那枚小小的钥匙握在掌心,微凉的金属卡在掌心的筋骨上,严岑百忙之中用拇指捋了一把锁痕,在心里记了个大差不差。 教室门就在半米之外,然而还不等他翻身而起,孙茜就已经又调转着扑了回来,严岑避无可避,干脆决定以静制动,他拨开腰后的卡套,单腿屈膝踩在地上,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他像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在那一刻连呼吸都拉得极为绵长,卡套中无鞘的短剑被他抽出一半,悄无声息地握在手里。 严岑在心中随着心跳的频率默数着,在数到一拍半的时候骤然发力,短剑迎着孙茜下扑的力度径直刺进了她的颈窝。 冰凉的血从她的伤口中喷涌而出,洋洋洒洒地喷了严岑半个身子都是。 孙茜只是被短剑的攻势暂且止住,失血和致命伤完全没有对她产生任何影响,严岑见一击不中,干脆松开那柄短剑,寻了孙茜晃神的空隙从她身下打了个滚站起身。 只是他现在被孙茜暂时堵在了靠近讲台更远的一侧,教室门和窗户在他左右手两边,光算直线距离的话,三年二班离他起码有五六米。 严岑的短剑还插在孙茜的颈窝中,孙茜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她甚至没有分出一只手将脖子上的短剑拔下来,就这么大无畏地再次陷入了机械的缠斗中。 孙茜张牙舞爪地扑上来,颈窝里的短剑顺着惯性在她肩上直颤,将原本就腐烂的皮肤划出一个更大的口子。 严岑这次没有躲,反倒迎了上去。 他之前跟许暮洲说过的预估值没有丝毫水分,起码在短时间内,孙茜不能对他起到什么要命的威胁。 他右手架住了孙茜的左臂,随即另一只手握上孙茜还在挥舞着的手腕,孙茜两只手骤然被制,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嘶声,整个人冲着严岑俯压了过来。 严岑死死攥着她转了半圈,背对着窗户脚步微松,顺着力道接连倒退了两三步。 ——严岑不像许暮洲,他是见过“鬼”的。 厉鬼因执念而生,是一种超脱世间规则的半人生物。就像世界运作的基本规则一样,那些因怨恨而产生的执念赋予了他们更加坚强的力量。但相应的,那些违反平衡的力量也夺去了他们原本作为人的理智和情感。 换句话说,在找到那个能打动她的“执念”之前,孙茜几乎是无坚不摧的。 所以严岑从始至终都没有傻到要跟孙茜硬碰硬,他只是想跟孙茜缠斗的过程中接近出口而已。实际上要不是那枚钥匙突然出现,他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隔壁教室。 不过好在孙茜现在大多凭本能行事,脑子里想的只是如何将严岑撕碎,至于严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靠近了出口这件事,她一点都没有发现。 近战上严岑尚且算得上游刃有余,只是孙茜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附着着一层冰凉滑腻的油脂液体,摸上去手感近乎于尸油和尸液之间。严岑猝不及防间手下打滑,攥着孙茜手腕的手滑到对方的手肘以上,生生被她逼进几寸。 似乎就在同时,背后的窗户忽然传来一声脆裂声,严岑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听见许暮洲咋咋呼呼的声音突然响起。 “严哥——严岑!” 许暮洲不知道瞧见了什么,后半句直接变了调,嗓子顿时劈了,严岑用余光一扫,发现他已经不知道怎么从外头撬开了半扇窗,连胳膊都伸了进来。 许暮洲原本确实是在隔壁等的,但两个教室之间的窗户距离其实并不远,室内距离更是只有一墙之隔,凭严岑的身手,应该早就回来了才对。 何况老式空心砖并不能完全阻隔声音,孙茜在隔壁横冲直撞,桌椅板凳乒乒乓乓地倒了一地。许暮洲在隔壁被一刻不停的巨响闹得有些心神不宁,甚至有些后悔。 他与孙茜只打过一次照面,实在不应该就这么轻率地唬严岑出去涉险。不管严岑这个人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看起来有多么不好接近,好歹这也是他不必费心防范的唯一同伴。 许暮洲有好几次甚至想跳窗出去看看,又觉得自己这点武力值送上门也就是给孙茜当点心吃,万一帮不了严岑,说不定还给他添乱。 然而他自我催眠了两分钟,还是没忍住地爬上了窗沿。 三年一班的教室灯火通明,许暮洲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这种明光,被刺的流下泪来,他好不容易手忙脚乱地逼着自己睁开眼,就发现严岑半身都是血,正被孙茜死死地钳着不能动弹。 那一瞬间,许暮洲都觉得自己心跳差点骤停。 或许是许暮洲这一嗓子太过惨烈,严岑手差点被他叫得哆嗦,骤然想起一件事。 许暮洲怕鬼。 严岑的手比脑子还快,在看到许暮洲露头的那一刻就用力伸腿别住了孙茜的膝盖,带着对方从横放的桌椅上滚了下去。 “别看!”严岑冲他喊道。 摇摇欲坠的老式桌椅承载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吱嘎一声碎成了木条。 “别进来!”严岑还不忘呵斥一声:“你回去等我。” 许暮洲原本探进的半个身子一顿,下意识听着严岑的意思退了出去,只是他依旧没有回去隔壁,而是干脆呆在了窗外, 床沿下的灰土地似乎被系统一并纳入了操场的范畴中,已经停了两节课的柳絮又开始飘落下来,许暮洲整个人蜷成一个球,拉高了衣领蹲在窗沿下。 头顶上的玻璃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一个人影比纷纷扬扬的碎玻璃片更快落在地上,许暮洲的后背贴上了微凉的什么,一只手从背后绕过来,捂住了他的眼睛。 许暮洲一怔。 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严岑一直很好地将他和孙茜隔离开来,哪怕刚刚在屋里他也只来得及看到孙茜的半边西服碎片,以致于他差点忘记了自己“怕鬼”这件事。 严岑的体温比旁人偏低,很好辨认——虽然是个说话不怎么中听的人,但人似乎不像想象的那么不好相处。 然而还不等许暮洲细想,下一秒,孙茜紧随其后地从窗户扑了过来,严岑一把按住许暮洲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拢在怀里,往窗沿下的阴影处带了带。 孙茜的速度太快,惯性使她半个身子都甩在了外头,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躲藏在窗沿下的两人。 但孙茜忽然发出一种极为痛苦的吼叫,飞速地退回了教室。 脚步声焦躁地在教室中徘徊不定,片刻后才不甘不愿地放缓离去,听起来就像是因没有目标而重新回到了走廊。 “她似乎不能离开这座学校。”严岑忽然说:“哪怕一点都不行。” 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吐字有力,然而向来细致的许暮洲却没有注意。 严岑身上一直似有若无的烟草味道被血腥气尽数掩盖,许暮洲下意识伸手胡乱摩挲了一把他的胳膊,发现上面滑腻腻的都是血。 许暮洲心下一紧:“严哥……你……” 严岑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许暮洲似乎误会了什么,他哭笑不得地放开捂着对方眼睛的手,从背后拍了拍许暮洲的肩膀。 “不是我的血。”严岑在他耳边说。 操场不是久留之地,他说完也不等许暮洲回过神,先一步揽着他的肩膀将人带了起来,推着他走到三年二班的窗台底下,看着他先爬过窗台,才跟着翻进了屋。 隔壁的灯依旧没关,孙茜徘徊在隔壁的门前不肯离去,严岑轻手轻脚地将许暮洲拎到角落里,避开从门缝中投**来的光。 严岑身上的皮衣还算防水,他将外套脱下来抖了抖,将大半的血沫子甩了下去。 荧光球的照明范围虽然十分有限,但也足够许暮洲看清眼前的情况,严岑除了唇角擦伤了一处浅浅的口子之外,确实不像受了伤的模样。 许暮洲心里的那块大石落了地,顿时觉得这工作实在太刺激了,不但要受到感官冲击,还得为队友提心吊胆,其操心程度实在不比熬夜加班好到哪里去。 “我不是说开了灯就赶紧回来!”许暮洲压低了声音,狠狠道:“你跟她打什么架。” 严岑挑了挑眉,冲他摊开手,将手中的那枚钥匙递给了许暮洲。 “给。”严岑轻笑一声:“大小王来了。” 第20章 实习(十) 走廊另一头的打斗声只要不是聋子,大概就都能听见。 校服男孩懒洋洋地坐在教室墙角,手中握着一只小巧玲珑的古铜色怀表,表链从他的指缝中垂落下去,在半空中轻巧地打着晃。 “五分零七秒。”校服男孩忽然说。 他的声音被他有意拉长,显得有些缥缈,然而配上那张阴郁的脸,听起来就实在有种阴阳怪气的感觉。 中年男人被他这种神叨的语气念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搓了搓手臂,没好气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外面的打斗声一共五分零七秒,现在外面声音彻底没了。”校服男孩扯起一侧嘴角,露出一个令人后背发凉的笑来:“……你说,到底是那两个人被NPC吃了呢,还是NPC被他俩杀了。” “胡扯。”中年男人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要是NPC死了,咱们现在应该收到任务结束的系统通知。怎么,你收到了?” “我可没收到。”校服男孩摊开手:“所以说,那两个人大概率已经被杀了吧?” “我没说这种话。”中年男人不上他的当,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讲究地坐在了讲台的水泥台阶上,与校服男孩隔了大半个教室的距离。 “何况,能走到这的,谁还没有点保命的办法,你不用在这拐弯抹角的套我的话。”中年男人撩起眼皮:“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就少在这里故作深沉了。” 校服男孩像是被他戳中了痛处,表情忽然扭曲了一瞬,但随即又刻意舒展开来,他合上了手中的怀表,拢了拢校服外套,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明明跟NPC第一次打照面的是你。”校服男孩换了种缓和的语气,像是在服软:“NPC的数值如何,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数值?”中年男人冷笑一声,随即站起身一把捋起了他的左袖,上面一道狰狞的伤口血肉外翻,黑褐色的血凝结在伤口附近,看起来还没有愈合。 中年男人直起身,蛮横地将手臂往校服男孩眼前一伸,说:“还谈个屁的数值,大家都是老玩家,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什么时候见过使用逃生道具后还无法愈合的伤口。何况游戏开始至今,你见过游戏系统有像以往一样不断增添游戏难度条件吗。还有,游戏已经开始两节课了,我们有伤亡吗?” “这根本就不是常规游戏。”中年男人为这次谈话下了最终定义,他将袖子折了下来,遮住手上狰狞的伤口,说:“所以我奉劝你一句,小兄弟,那些旁门左道的乌糟想法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玩,但现在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尽早想办法离开这个邪门的游戏才是要紧事。” 校服男孩在黑暗中讥讽地勾了勾唇角,语气却忽然变得十分平和。 “知道了。”他说。 下课铃在六分半后准时响起,校服男孩将怀表揣进怀里,顺着墙边站起身,谨慎地向门边走去。 旁边的教室门跟他们几乎同步打开,先出门的杜晴晴与校服男孩面面相觑片刻,同时转头看向了走廊另一侧。 一直回荡在走廊中的脚步声照例随着铃声落下而消失,而走廊对面出现了一枚小小的莹光。 是严岑和许暮洲。 杜晴晴手里还拿着那只蒙着外套的手电筒,直到他们两个走进了,才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他们的情况。 许暮洲身上清清爽爽,除了背后沾上了一些血点子之外,几乎看不出什么打斗过的痕迹。 严岑看起来就狼狈许多,他跟孙茜近身搏斗时被污血扑了半个身子,皮衣上头的倒还好,只是T恤上沾染的血污是怎么也弄不干净。 “……发生了什么?”杜晴晴低声问:“你们跟NPC正面遭遇了?” “对。”许暮洲对杜晴晴点点头:“我想,我们得上去二楼看看。” “二楼?”杜晴晴顿时有些不赞同。 无论是上课时间还是下课时间,NPC的脚步都会在二楼停留不短的时间。也就是说,如果贸然上去二楼,甚至连上课的安全时间都有可能消失。 “为什么要去二楼。”林向从教室里走出来,她脚上红肿的伤似乎好了一些,走起路来也不像之前那样歪歪扭扭。 “系统给予我们的任务目标,是让我们活到天亮。”林向又说。 她站在杜晴晴身后,明明是在跟许暮洲说话,眼神却落在了严岑上。 许暮洲对她那种不加掩饰的探究有些反感,脚步略微挪动了下,将严岑的半个身子挡在了身后。 “但任务目标也说,要杀掉NPC。”许暮洲寸步不让:“何况你刚才提到了活到天亮……这也是我要说的。” 许暮洲的眼神在面前几人身上一一停顿过,才又开口说:“刚才你们应该也听到了,NPC进入了教室,并且跟我们产生了冲突。” 这是一种略微讨巧的谈判技巧,许暮洲原本那个黄世仁上司虽然一天到晚耳提面命的逼他们加班,但也不是那种一点能耐都没有,只知道指手画脚的草包。 这种谈判技巧就是许暮洲从他身上学的——在谈判时,除了谈判双方外,也要尽量给予边缘人物一定的认同感。哪怕处于劣势方,也要尽可能用第一印象博得大多数人的好感。 “刚才我们与NPC是在三年一班的教室产生冲突的。”许暮洲言简意赅地说:“我们进屋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在黑板右边角落写了一行课程表,第二节 课正好是一节英语课……而正如之前林向所猜测,在特定的上课期间,NPC是可以进入教室的。” 这种说法是严岑跟许暮洲商量好的,早在下课铃响时,严岑就已经先行绕进三年一班的教室关闭了方才点亮的灯,来确保他俩的说辞不会有漏洞。 “老玩家的优点是惜命,缺点也是。”彼时离下课还有五分钟,严岑靠在三年二班的黑板上,对许暮洲认真地说:“对于他们来说,活命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你只能顺着他们的心理,才能达成你想要的目的。” 许暮洲已经见识过了严影帝用一张小纸条将一群老玩家骗的团团转的本事,虚心请教:“怎么顺着?” “验证他们的猜想。”严岑说。 杜晴晴手中的手电筒因电压不稳闪烁了两下,许暮洲语气平静地描述完情况,就停了下来,等着其他玩家的反应。 ——在说谎时,不要解释,也不要试图说服别人。要让自己都相信这个谎言是真实的,理所应当的,才能真正骗过别人的眼睛。 许暮洲控制不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干脆故技重施,开始在心里狂背九九乘法表,来尽量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稀松平常。 只是他说完后,场面忽然重新寂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忍耐的微妙气氛,杜晴晴与林向互相对视一眼,再看向许暮洲时,眼中的探究已经隐藏不起来了。 许暮洲明白这种气氛出现的根本原因——因为他在言语里留下了一个细微的漏洞。 许暮洲对这种场面有所预期,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解释,甚至在等待着别人怀疑他,并质疑他。 “等一下。”校服男生忽然开口。 许暮洲目光微动,他的眼神略过杜晴晴的肩膀,神色平静地看向对方。 “你怎么知道,NPC是个英语老师?”校服男神慢悠悠地说:“或许她只是从现在开始随机挑选教室,并且凑巧挑到了你们那一间呢。” 校服男生在凑巧上咬了一个明显的重音,令这句话听起来别有深意。 玩家之间是不可能有友情的,许暮洲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审判系统审判有罪之人,什么团队合作,同心协力,在这种环境中都是狗屁。人与人之间毫无信任,在游戏中自相残杀像是吃饭睡觉一般稀松平常,谁见谁都像是杀身仇人。 然而这样最好,许暮洲想,他要利用的就是他们的自私和自负。 许暮洲是个相当沉得住气的人,他的拳头在身后握紧又松开,才故作嘲弄地扯开一个笑。 “所以这两节课,你们只是干巴巴地站在原地等着时间过去,什么都没做吗?”许暮洲脚步微动,在变换姿势时无意识地微微扬了扬下巴,:“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这里的信息太多太杂,在短时间内找不到线索也很正常。”林向微笑着:“我们倒是找过了教室里的线索……找到了一张班主任的任职表,只是可惜,上头的照片模糊得已经看不清了。” “看来我多余来叫你们。”许暮洲微微皱眉,像是在懊恼自己浪费了时间精力,他心情颇差地转身拽住了严岑的袖口,对他说:“我们走。” 严岑相当配合,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转身就走。 “等一下。”校服男生忽然叫住了他们俩:“大家都是被困在这里的人,对不对?” 许暮洲脚步一顿。 “人与人之间,才是同一个世界生存中的同类。”校服男生循循善诱:“何况我们的目标都是活着完成任务,多一个人多一份力的道理,你能活到今天这个游戏,不会不明白吧。” “NPC的胸牌。”许暮洲似乎被他说服了,他不耐地侧过身,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左胸:“在西装口袋下边的边线上,夹了一张泛黄发旧的标签,上面用英文写了她的职位。” 第21章 实习(十一) 在场跟NPC实际意义上交过手的只有严岑和许暮洲,如果说NPC身上隐藏了什么线索的话,确实也只有他俩才能发现。 许暮洲说出这个答案时就知道,这是件无法反驳的事,无论剩下的玩家是否对此保持怀疑,他们也只能暂且接受。 “你要亲手给予他们怀疑你的点。”老员工严岑语重心长地说:“既然怀疑是不可能消除的,那么对你来说,掌握怀疑的主动权,比让他们漫无目的的猜忌更有利。” 严岑似乎真的将这次游戏当成一次工作实习,他在玩家面前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沉默寡言的强大男人,将整场任务的主动权都撒手交给了许暮洲。 但这并不代表他会看着许暮洲撞墙碰壁做壁上观,他一直在选择适当的时机来引导许暮洲,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接纳并融入这场游戏中。 老员工的工作经验要虚心接受,许暮洲的社畜心态很平和。 “所以你才让我自己露出破绽吗?”许暮洲问。 “不只。”严岑从兜里摸出半包皱皱巴巴的烟,随意叼了一根点燃了,才接着说:“在场的玩家中,有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老玩家’。高阶玩家身上的味道与经历过几场游戏的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你要格外小心。” 许暮洲仔细回想了一下剩下的几位玩家,虽然每个人看起来都或多或少有些不招人喜欢,但似乎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扎眼的存在。 “什么味道?”许暮洲问。 “血的味道。”严岑深深吸了口烟,才轻描淡写的说:“在审判系统中,所谓的‘高阶玩家’,都是被审判系统判定无法离开的人。” 能被审判系统认定无法离开的玩家,已经不仅仅是“曾经有罪”这样简单的了。 虽然严岑最后也没有告诉许暮洲,那位可怕的高阶玩家究竟是谁,但许暮洲也默契的没有询问。 毕竟实习工作是一回事,被人手把手的帮忙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缓步台上的那只巨大的立式挂钟均匀地发出秒针走动的摩擦声,摆钟在一人高的木盒中来回晃动,立钟似乎是太久没有被保养过,离得老远还能听见轴承生锈的摩擦声。 这种暗流涌动的对峙十分短暂,许暮洲在心里只读过了几秒钟,却觉得已经十分漫长了。 “至于我要上二楼的原因,也很简单。”许暮洲冲着他们旁边的两间教室扬了扬下巴:“你们没注意课表吗,这一间,包括走廊另一边的几间教室,下一节课无一例外都是自习课。” 杜晴晴颇为犹疑地看了他一眼,用手中的手电往屋中的黑板上扫了一下,发现确实如许暮洲所说,课表中的第三节 课并没有具体的安排,只写了自习两个字。 “你们不信的话,也可以去对面走廊查证。”许暮洲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说着还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许暮洲一点不怕有人会去查证,他在第一节 课躲避孙茜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二年二班教室的课表,确信二年二班的第三节课确实是一堂自习。至于走廊对面的几间教室,一路走来也已经被他手动改成了自习课。 严影帝这一招浑水摸鱼十分好用,许暮洲现学现卖,也学了个**分。 至于剩下的二年一班课表是怎么写的,许暮洲并不在意,太过严谨就显得刻意,严岑已经说过一遍的话,他不会犯这种傻。 “不用浪费时间了。”校服男孩尽可能放缓了声调,显得十足信任的模样:“你可以直接说结论。” “自习课就是一个随机科目的摇奖台,我不确定在自习课上教室的安全性能否保证。”许暮洲说:“何况林向刚才也说发现了一张班主任的任职表……那谁知道NPC是哪个班的班主任,我也不想冒这个险。” “说来说去,都是猜测。”中年男人之前被许暮洲骂得有些难堪,从方才起就一直沉默,直到现在才没好气地说:“猜测再怎么像真的,也只是猜测。” “我不是来征求你们的意见的,我只是通知你们。”许暮洲没跟他一般见识,他扯了扯唇角,眼神环视过在场的人:“当然,你们可以继续呆在一楼……我只是希望,你们的心思跟你们的胆子一样单纯,千万不要添乱。” 他说后半句时微微咬住了后槽牙,唇角的笑意半收不收,像是挑衅,又像是警告。 实际上,许暮洲不得不承认,严岑看人的眼光相当毒辣,他并不经常给许暮洲建议,但他说过的每一个字都说到了点子上。 或许是性格使然,许暮洲明白自己实际上是一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人——就像在玩推理游戏时,无论所找到的线索是否有用,他都要确定一丝一毫都没有遗漏之后,才会进行游戏的下一步操作。 “疏漏”对于许暮洲而言,是他大部分不安和焦虑的源泉。无论这种疏漏是否有意义,或者是否真的会对他造成影响,许暮洲都无法抗拒这种安全感缺失的本能。 这种习惯有好有坏——好的是他的细致几乎无人能比,但坏也坏在,他会因此而丧失很大一部分自主权,甚至出现因线索杂乱而误入歧途的情况。 而事实上,这种情况已经出现过一回了。 然而在许暮洲说他依然想尝试带着所有玩家一起去二楼时,严岑依旧对他的选择表示了赞同。 “我没有不同意的理由。”严岑咬着烟嘴,含糊道:“每一次选择之前,左右两条路所面临的好坏比例都是百分之五十,所以选哪一条路都没什么差别。” 严岑说这句话时正在用草稿纸擦着T恤上的血,他斜叼着烟嘴,微微眯起眼睛,免得被上升的烟雾呛出眼泪。 许暮洲发现他似乎有一些小洁癖,说话间已经毫不客气地擦没了两本田字格。 “不过你想要把剩下的玩家控制在安全范围内,就得做出加倍的努力来。”严岑擦了半天,出来的效果才勉强令他满意,他将沾了血的纸随意团了团,隔空扔进了教室角落的塑料桶里。 “你要让他们怀疑。”严影帝继续说:“人是不可能没有破绽的,没有破绽的人无法取信于任何人。你太干净了,几乎不可能瞒过高阶玩家的眼睛,所以你才要主动露出破绽,让他觉得你也不过如此。” “但这样无疑会令他更加肆无忌惮。”许暮洲有些不太赞同他的看法:“连你自己都说,高阶玩家玩游戏的方法跟普通人不同,我不可能永远防着背后无缘无故捅来的一刀。 “所以你还要营造出一种你很强的假象。”严岑耐心地等他说完,才继续说:“在这种没有道德和法律的世界里,真和假都不恐怖,只有半真半假才让人忌惮。” “你是说……我所展现出的能力,要远远高于我所露出的破绽水平。”许暮洲反应很快:“你的意思是,演两场戏。让那位高阶玩家分不清我究竟哪一面才是假的?” “很对。”严岑露出一种孺子可教的欣慰笑意:“尽可能避免更多暗箭的办法,就是让对方分不清你的虚实,以致于压根不敢下手。” 除了这个之外,怎么能将这些心思各异的玩家一起诓到二楼去,许暮洲着实费了一些脑筋。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同意到NPC来回乱晃的二楼去,许暮洲很清楚这一点。求生欲望是人的本能,哪怕老玩家也是一样,如果真的对自己的生死那样冷漠,也不会在恐惧中挣扎求生这么久。 人的思维模式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脉络,但却并不是无迹可寻。人的潜意识会将相似的两种情绪和思考频率进行整合,从而形成一个高效的思维通道。 ——质疑也是如此。 所以许暮洲在他们质疑这件事之前,自动抛出了另一个可供质疑的破绽。而当许暮洲自己解决了第二层质疑后,第一层质疑其实就已经随着一起解决了。 其他人心中是否还有考量,许暮洲其实不太清楚,但杜晴晴已经先一步信了七八分,她垂下手,手电筒的光源从许暮洲身上重新落回地面, “我跟你去。”杜晴晴率先表态。 许暮洲毫不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杜晴晴是在高铁站上跟他和严岑打过照面的,哪怕起码冲着严岑的能力,她也会选择冒这个险。 “那就跟上。”许暮洲说完转过身,拉着严岑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他这次没有再停下脚步,似乎丝毫不在意剩下的人如何选择。校服男孩是第二个跟上的,他几乎没有犹豫,在许暮洲转身的那一刻就跟着走了过去。 二对四,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中年男人虽然不忿许暮洲的独断专行,但也不愿意落单,他往地上啐了一口,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立时挂钟上的指针缓慢地指向了九点五十,孙茜的脚步声还在二楼不停地回荡,一步都没有停下。 随着脚步的接近,走在最后的中年男人首先沉不住气,他站在缓步台上,扶着楼梯扶手不愿意再往前迈上一步,他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冲着许暮洲问道:“你说要上二楼就上二楼,上去之后怎么办,见到NPC硬来吗。” 走在最前头的许暮洲已经拐上了往二楼去的侧梯,他闻言微微垂下眼,看了一眼对方。 “不怎么样。”许暮洲平静地说:“努力活着。” “你……”中年男人似乎萌生了退意,他脚步微微往后挪了一些,飞速地瞄了一眼黑沉沉的楼梯,色厉内荏地骂道:“你放屁——!” 他话音刚落,立式挂钟忽然发出一声整点报时音,许暮洲回头一看,才发现钟上的时间正好指向了十点整。 整点报时音一声接着一声,二楼的脚步声随着这动静忽然停住,许暮洲心中骤然一紧,手心中已经沁出了冷汗。 “这楼梯……” 还不等许暮洲做出反应,他身后的中年男人忽然发出一阵惊喘:“楼梯怎么下不去了!” 第22章 实习(十二) 许暮洲也没想到这种可能,他面色一冷,一时间也顾不上会不会弄出动静被NPC发现,几步从台阶上迈了下来。 严岑代替许暮洲成为了队伍的领头人,他一只脚踩在略高的台阶上,手中已经摸上了短剑的冰冷的剑柄。他微微侧过身,用两侧的余光同时注意着许暮洲和楼梯口的动向。 整点报时声还在持续,但已经敲过了一半。 许暮洲皱着眉将挡在面前的中年男人随手拨开,作势要往楼下走,然而缓步台边缘像是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所隔开一样,许暮洲这一脚硬是没踩下去,上手摸了摸才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们身后已经悄无声息地挡了一堵透明的空气墙。 这种感觉相当奇妙——许暮洲明明能看到楼下的任何场景,连随手丢下去的拉锁都能毫无障碍的顺着楼梯滚落到大堂中,只有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被困在了缓步台以上。 “下不去了。”许暮洲面色严峻,冷声说:“只能往上。” “刚才是你说要上来的!”中年男人显然很忌惮二楼的NPC,他面颊痉挛着,眼底爬满了红血丝,死死地攥着楼梯扶手,整个上半身后仰着,仿佛这样就能离二楼的脚步声远一点似的。 “你是不是想害死大家!”中年男人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的神经似乎已经绷到了极致,忍无可忍地冲着许暮洲低喝道:“快想办法!” 许暮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往楼上走去。 整点报时的钟摆刚刚摆过了最后一圈,报时声的余韵还萦绕不绝,留下轻柔的尾音。 “大叔。”校服男孩走到他身边,略微弯了弯身子,凑近他耳边轻飘飘地说道:“这里没人会管你的死活哟。” 他说完直起腰,故意撞过中年男人的肩膀,走到了靠近墙角的阴影中。中年男人面沉如水地看了他一眼,沉默地扶着楼梯扶手又往上踏了一级台阶。 说话的功夫许暮洲已经重新回到了楼梯上,严岑这次并没给他让路,而是不动声色地伸手拦住了他,自己往上迈了一步,将许暮洲护在背后和墙中间。 许暮洲远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静,他在心里疯狂地做着心理准备,将匆匆一瞥时见到的那张脸在脑子里来回播报,试图让自己在最短时间内习惯这个。 短时间内大量的回忆机械的记忆画面会使画面变得模糊,甚至降低可信度。许暮洲一边唾弃自己平时的恐怖片储备量不够,一边战战兢兢地从脑子里绞尽脑汁地搜索着记忆里数得上数的恐怖画面集锦。 这次回永无乡,绝对要跟严岑打商量申请一个恐怖片教学集锦。许暮洲在心里漫无目的地想着,不然这工作做久了,恐怕心脑血管都要出问题。 这个全新出炉的蒙古大夫一边在心里絮絮叨叨,一边终于在这窄小的楼梯间上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脱敏疗法,这馊主意好像真有奇效,他满脑子都是从电视里和楼梯上爬来爬去的恐怖片主角,一时间想起孙茜的时候,确实不会像最初那么后背发凉了。 钟点报时的声音彻底消散,孙茜的脚步声停顿了半秒,又重新响起,她所在的地方离楼梯口不远,那高跟鞋的声音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秒就会露出身影来。 杜晴晴虽然嘴上说相信许暮洲,但人也不肯放下戒心,她与林向一同站在靠近缓步台的台阶之上,整个人躲在了许暮洲和严岑身后。 许暮洲明白他们是等着自己当肉盾,亲身去蹚了雷之后再做打算。许暮洲自己倒不介意这个,反正只要那些玩家不给他碍事,许暮洲几乎可以将他们视作空气。 许暮洲在抬起手,极快地在严岑背后划了几笔,写了几个字。 严岑略微一怔,飞速地回过头,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许暮洲让他先自保。 孙茜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严岑没时间细问,只能匆匆转过头去,将那柄短剑反手握紧。 几乎在短剑出鞘的一瞬间,孙茜已经走到了楼梯口,她佝偻着身子,杂乱的黑发长长地垂落到腰际,她的指尖源源不断地往下滴着血,脚下的高跟鞋已经被血模糊的看不清本来的样子,每一脚踩下去,都是噗嗤噗嗤的水腻声。 她在楼梯口停下脚步,摇摇晃晃地扭过身,面向楼梯口站定,再一抬头时,才恍若刚刚发现这几位不速之客。 孙茜骤然发出一声凄楚的怒吼,她像是被激怒了,高跟鞋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严岑早有准备,脚步微转,重心骤然拉低,用短剑架上了她的手掌。 杜晴晴和校服男生当机立断地转身就跑,一步跨过了三个台阶,几步的功夫就已经冲过了缓步台,往另一头的侧梯去了。 许暮洲已经无暇他顾,他近在咫尺地面对着这张腐烂流血的脸,咬牙切齿地逼着自己睁开眼睛正视着她。他眼睁睁地看着孙茜发出徒劳怨恨的嘶吼,空洞的眼眶中滚下了两行腥臭发黑的血。 孙茜腐烂裂口的嘴唇无意识地嗫嚅着,昏暗中那两行液体顺着她的下巴滴落下去,像是滚下了两行眼泪。 许暮洲被自己的第一反应吓了一跳,还不等他细想,孙茜喉中嘶哑的叫声已经被尖利的嚎叫所取代,冲着他冲了过来。 孙茜锋利发黑的指甲在严岑的短剑上一划而过,严岑无意过多纠缠,一触即分,反手捞过了许暮洲的腰,像拎麻袋一样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严岑不知道多大的力气,捞着一个人还能行动自如,许暮洲只觉得一瞬间天旋地转,还不等反对,严岑已经踩着楼梯扶手接力,硬是从孙茜的左手边跳上了二楼。 许暮洲一抬头,只见到林向和中年男人正往另一侧的侧梯跑去,中年男人的步调略显凝滞,林向正伸手去拉他的西服袖口。 老旧的木质扶手承受不住两个成年人的重量,吱嘎一声断裂开来,碎木片顺着楼梯咕噜噜地滚了下去。 “严哥……”许暮洲被严岑这种不打招呼的操作搞得头昏脑涨,趴在他肩头奄奄一息地问:“你是会飞吗?” 严岑将人放下,百忙之中回了一句:“不会。” 许暮洲:“……” 孙茜扑了个空,许暮洲趁此机会转过头时才发现,刚才侧梯上的人已经尽数登上了二楼。他被严岑挡在身后,并不怎么担心孙茜会突然发难,许暮洲晃了晃脑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剩下的几个玩家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好了容身之地,走廊里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怪不得呢。”许暮洲匆匆收回目光,皱眉道:“合着在打这个主意,NPC只有一个,趁咱俩把她引走的功夫,从另一头上楼,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容身的地方。” 不知是不是许暮洲的错觉,二楼的孙茜比在一楼时的速度快了不少,几个回合间,严岑竟然一点好处都没吃到。 许暮洲咬了咬牙,冲上去拉了一把严岑的胳膊:“先走,别跟她纠缠!” 严岑当机立断一把扯回许暮洲,按着他的肩膀转头就跑。 “不行。”严岑脚步急促,神色凝重,低声道:“她的武力值和敏捷度都比之前上升了。” 严岑不说许暮洲也发现了,孙茜的速度丝毫不亚于严岑,要不是刚刚跑路前严岑多踹了她一脚拉开距离,恐怕他俩人已经被孙茜按住了。 学校走廊就这么长,充其量不过几十步的距离,许暮洲跑得嗓子眼直泛血腥味儿,胸腔跳得几乎要炸裂开来。 然而令许暮洲惊奇的时,孙茜并没有不死不休地硬追他们,她在一间房外骤然停住脚步,片刻不曾犹豫地转身冲进了黑沉沉的教室中。 ——二楼果然没有教室的限制。 下一秒,那间屋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黑暗中闪过一道亮到发紫的光,校服男生一身是血的出现在门外,他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撞在墙上,一道新鲜的血痕从白墙上蜿蜒而下,校服男生的双腿还在打颤,他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绝望的噩梦,吓得脸色煞白,齿关咯咯作响。他茫然地环顾一圈,见到许暮洲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不管不顾地往他这边跑来。 是逃生者的道具救了他,许暮洲想。 “严哥。”许暮洲生怕他将孙茜引过来,一时间不敢耽搁,一边拉着严岑往安全屋的方向跑,一边问:“那间屋是什么房间。” 严岑的夜视能力极好,他回头看了一眼门上的标牌,说道:“教务处。” 许暮洲暂且将这三个字记在心里,他发现二楼对于孙茜来说仿佛无人之境,孙茜穿梭在不同的房间内,目标盲目且不专一,并不会一门心思地追着谁走,她的攻击目标更像是随机的,仿佛只要看到一个人,就要将其视作敌人一般。 但她的动作太快,短短一两分钟的时间,黑暗中的惨叫此起彼伏,瞬间弥漫出了刺鼻的血腥气息,新鲜的血液和她身上腐臭的血混在一起,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原本已经藏身好的玩家不得不被迫开始奔逃,许暮洲有严岑护着尚且好说,但走廊就这么短,六个人在走廊中四散奔逃时,难免总有一个两个要被孙茜逮个正着。 这简直像是一场无差别的屠杀。 体力最差的林向背上已经被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血浸透了半件衣服。杜晴晴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左手软绵绵地垂在身侧,看起来像是断了。 许暮洲有严岑护着倒还好说,但人的体力毕竟有限,严岑不但要自保,还得分神照看许暮洲,气息渐渐的也开始有些不稳。 “不能跑了。”许暮洲气喘吁吁地说:“得进安全屋。” 许暮洲已经顾不得会被发现身份这码事了,他刚才跟严岑两次路过那平面图标注的房间,许暮洲多留了个心眼,踮着脚从玻璃中瞄了两眼,只觉得黑沉沉的看不太清,只有靠近门边的地方搁了张桌子,上头东倒西歪的几个茶缸,看起来像是类似茶水间一类的地方。 “那只是一张模棱两可的平面图。”严岑很冷静:“你确定有用吗。” “死马……死马当活马医吧。”许暮洲咬着牙说道:“实在不行再跑也来得及。” 他说完自己先一步在茶水间门口刹住了脚,回手用胳膊整个拦住面前的杜晴晴,一把拧开茶水间虚掩的门锁,将杜晴晴整个人囫囵丢进了茶水间里。 老旧的木门把手在许暮洲手中闪过一条极细的金线,许暮洲猝不及防间被这根锋利的线划伤了手心,血珠顺着金线一并消失时,许暮洲的脑子里忽然没来由地被灌进了一个念头。 ——要关门。 第23章 实习(十三) 许暮洲的手甚至已经本能地开始关门,他用力闭了闭眼,从恐惧和自保的本能中挣脱出来,鼓足勇气冲着走廊中逃窜的几人喊道:“进屋!” 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生死关头自己的命比什么都重要,但让许暮洲眼睁睁地见死不救,他自认做不到。 离得最近的校服男孩听见了他这声喊,下意识转头看了他一眼,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往他这边挪。他刚刚趴在楼梯台阶上躲过了孙茜的一波攻击,身上的伤口在动作间撕扯得更加严重。 他伤的很重,从身上留下的血几乎要跟孙茜一样多,许暮洲在五米外的茶水间都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原本准备进屋的严岑看了许暮洲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向外跑去,赶在走廊对面的孙茜转身前一把拎起校服男孩进了屋。 许暮洲还死死地攥着门把手,他大半个身子都挂在了门外,冲着还在走廊中支撑的中年男人喊道:“你还等什么呢!” “进屋也会死!”中年男人勉力叫道。 他半扶半搂着失去意识的林向艰难地躲避着,身上松垮的西服被孙茜抓得破破烂烂。但中年男人的速度实在太慢,几乎每次闪避的动作都会在身上挂上新彩。 严岑将校服男孩往角落里一丢,按了按许暮洲的肩膀,低声安抚道:“他有道具。” 许暮洲方才一时情急,听他这么说了才定了定神,重新看向中年男人那边。正如严岑所说,那男人看起来敏捷度和武力值都不够,却能在孙茜手中坚持这么久。许暮洲微微眯了眯眼睛,才发现孙茜每一次将将能够攻击到中年男人时,动作间都会有略微的凝滞。只是那种凝滞非常短暂,如果不是许暮洲刻意注意着她的动作,怕也不会发现。 许暮洲虽然有心搭一把这些玩家,但中年男人自己不领情,许暮洲也不再多问,眼见着孙茜已经从走廊另一头转了回来,许暮洲连忙撤回屋内,干脆利落地回手关上了门。 茶水间的房门发出咔嗒一声轻响,许暮洲的后背死死抵着房门,杜晴晴站在他右手的墙边,完好的右手紧紧捏着一把断裂的木棒,浑身紧绷地盯着他。 孙茜急促的脚步声在逐渐接近,又忽然在门口停了下。 许暮洲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迟疑地侧过脸去,贴在门上听外头的动静。 严岑抬手按上了门板,将原本还有些缝隙的木门紧紧地压在门框中。这个姿势令许暮洲离他相当之近,许暮洲甚至觉得能听见严岑的心跳声。 ——缓慢的,及其规律的心跳声。 心跳声昭示了主人非同寻常的冷静,许暮洲在黑沉沉的夜色中抬头看了看严岑,他比对方矮一个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严岑窄窄的一半侧脸。 情绪是会传染的,许暮洲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声,似乎也被那种纯粹的冷静所感染,原本身体里横冲直撞的血液也重新平复下来,他深深地吐了口气,觉得脑子清醒了一些。 许暮洲听着门外近在咫尺的水滴声,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他骤然抬手摸上了墙边的灯绳,在杜晴晴刻意压低的惊呼声狠狠一拉。 ——灯亮了。 “你疯了!”杜晴晴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甚至连严岑都在许暮洲开灯的那一秒绷紧了手上的肌肉,已经做好了随时捞人跳窗的准备。 茶水间的灯泡年久失修,蒙了一层油灰的白炽灯滋滋地响了两声,像一个风烛残年般的老人般用力倒出了最后一口气,颤颤巍巍地亮了起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门口的孙茜非但没有被这灯光激怒,反而退后了两步,脚步声逐渐远去了。 杜晴晴骤然松了一口气,浑身软大半,顺着墙边滑坐了下去。 “……这次的NPC跟以前不一样。”她按着不住发颤的左手,喃喃自语道:“没有任务提示,也没有灰色规则……这么强的NPC根本无法杀死……这次不会有人存活的。” 暖黄色的灯光对于许暮洲而言还是太刺眼了些,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骤然见光,不可避免地被刺出了眼泪,许暮洲偏过头去胡乱抹了两把,才勉强自己睁开眼睛去看面前的情形。 茶水间并不大,是个总共十来平米的小屋,房门左手边放了个老式的不锈钢烧水箱,右边并排放了两张及腰高的木桌,每张桌子下带着三个抽屉,锈迹斑斑的钥匙就插在上头。 校服男生蜷缩在墙角,因失血过多而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他的外套被胡乱地绑在身上,似乎是用来止血了。 许暮洲没工夫去管他,他对杜晴晴呓语间的信息很是在意,大步流星地走到杜晴晴面前,冷声问:“灰色规则是什么。” 杜晴晴闻言抬头看向他,她的眼睛短暂地失神了片刻,但随即像是醒过神来,紧紧地抿着唇,刻意避开了许暮洲的目光:“不……没什么。” 许暮洲确信,在刚刚那一瞬间,他在杜晴晴眼里看到了畏惧。 他还想再问,严岑已经从背后按了按他的肩膀:“许暮洲。” 许暮洲觉得他按着自己肩膀的手略微用力,将他整个人往茶水桌上的方向掰了掰。许暮洲会意,不再继续追问,而是顺着他的力道往木桌的方向去了。 抽屉上的钥匙锈得厉害,彻底拧不动了,许暮洲干脆将整个抽屉一抽一拽,用蛮劲将其扯了开来。 杜晴晴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许暮洲,她眼神晦涩地盯着许暮洲的背影,努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还不等她有更多的动作,严岑已经转回了头,他轻飘飘地看了杜晴晴一眼,眼中的威胁意味浓重,杜晴晴被他看得打了个寒战,迟疑地收回了迈出的步子。 严岑这才像是满意了,他收回目光,转身往墙角走去。 “在屋里发生了什么。”严岑居高临下地问。 校服男孩还没有失去意识,他面如金纸,唇色是失血过多的惨白,血还在不断地向外浸透着,将整件校服晕染得湿哒哒的。 他像是有些昏沉,茫然地问:“什么?” 严岑显然不是对每个人都像对待许暮洲那么耐心,他不耐地皱了皱眉,抬脚碾在了校服男孩的膝盖上。 疼痛令他的脸色扭曲了一瞬,藏不住的恨意从清明的眼神中迸发出来。严岑足下微微用力,冷漠道:“过程。” 校服男孩疼的脸色发白,顿时也不再装了。 “里面什么都没有!”他恨恨地说:“我刚进屋,正准备寻找杀死NPC的办法,谁知道一回身的功夫NPC就追了进来!” 严岑垂着眼,平静道:“继续。” “她动作太快了……”校服男孩说起这个依旧心有余悸:“跟以前见到的游戏Boss都不一样,我甚至什么都没触发,她就要杀我!” 严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懒得再听他讲心路历程,他沉默着收回脚,颇为嫌弃地在地上蹭了蹭,将脚下的血痕蹭在地面上。 另一头的许暮洲还在兢兢业业地当个寻宝小仓鼠,他挨个将抽屉打开,在第三个抽屉中找到了一把老旧的手电筒。这种手电筒小半个胳膊长,少说有两斤沉,许暮洲试着推了一下开关,才发现这只手电筒居然是能用的。 手电筒地下垫着一张三指宽的小纸片,许暮洲将其拿起来看了看,发现上头只写了三个字。 ——谢谢您。 字迹清秀娟丽,跟英语磁带上的标签出自一人之手——是孙茜写的。 在许暮洲拿到纸片的一瞬间,他脖子上的项坠忽然毫无预兆地发烫起来,许暮洲低头将项坠从衣服中勾出来,才发现上头那朵纯黑色的绣球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露出了顶端一条细小的白边。 虽然上头莫名的黑色液体还在流动,但起码已经能勉强看出一点褪色的端倪。 许暮洲忽然想起,之前在永无乡时,严岑曾经说过,这朵花相当于任务进度条,等这朵花完全变白时,就昭示着任务完成。 ——这是进度开始了吗?许暮洲看着手中的手电筒,迟疑地想。 许暮洲琢磨了一会儿,将其揣在了怀里,还不等他接着去翻剩下的几个抽屉,茶水间的门忽然被人从外头急促的敲响了。 “快开门!”中年男人声嘶力竭地喊:“快啊!” 许暮洲神色一紧,暂且先将手中的东西放了下去,转身先是关了房间里的灯,才谨慎拉开了身后的房门。中年男人带着林向跌跌撞撞地从门外扑进来,许暮洲几乎擦着中年男人的背关紧了房门,将孙茜死死地堵在了门外。 平面图上的安全屋确实不是白白标注的,孙茜硬是没有破门而入,在门口转了两圈,竟然真的离开了。 中年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浑身的西服彻底成了碎布片,到处都是划出的口子。林向软软地倒在他怀里,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 “进来了就老实一点。”许暮洲目光沉沉地盯着中年男人:“安全屋不能开门,听懂了吗。” 第24章 实习(十四) 中年男人吓得不轻,忙一叠声地答应了。许暮洲还惦记着那朵绣球花表明的任务进度,拉开灯后转过身去接着翻找剩下的抽屉。 严岑靠坐在门边的那张木桌上做短暂的休整,跟许暮洲不一样,严岑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想掩盖自己的特殊,他微微侧头看向许暮洲的动作,对屋内各个角度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 托严岑这个煞神的福,屋内的玩家虽然心思各异,但一时间也没人敢贸然对许暮洲发难。 许暮洲将剩下的几个抽屉尽数打开,除了在最后一个抽屉中找到了一张废弃的排班表之外,再没找到什么特殊的东西。 排班表上写的是值周手册,许暮洲大略看了两眼,发现在这张表格中,每一班值周安排中都以两个教师为一组。分组似乎是穿**行的,大多数分组中的人名并不重复,一般都是打乱且不规律的。但只有孙茜不同,她在这张表上有五六次都是与一个叫“王志刚”的人排在一起。 这看起来是一条特殊线索,但许暮洲拿着手里的东西等了一会儿,也没觉得绣球花有再次发烫的趋势。 “严哥。”许暮洲没办法,只能将这张排班表暂且收起来,掂着那只巨沉的手电筒转头看向严岑:“你看呢。” 严岑默不作声地接过来上下看了一圈,然后伸手拧开了手电筒的后盖。他眯着眼睛往里瞅了一眼,从里面手电筒的后壳中抽出了个什么东西,递到了许暮洲手中。 ——是一张叠起来的薄纸。 许暮洲:“……” “欧皇。”许暮洲服气地说:“你怎么知道后盖里有东西?” 严岑将手电筒掉了个个,一边示意许暮洲往里看,一边说:“这种老式手电筒的构造规划有瑕疵,里头的电池架与筒壁之间有许多缝隙。经常会被用来放纸币或是纸条之类的东西,我只是试着看看。” 安全屋令许暮洲紧绷的神经短暂地放松下来,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拆着手中的纸,一边随口八卦道:“严哥,你今年多大?” “三十二。”严岑没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脾气很好地问道:“怎么?” “没怎么。”许暮洲笑道:“看你对这个年代很熟悉,还以为你只是长得年轻。” 严岑:“……” 大着胆子的小狐狸占了一句口头便宜后心情颇好,他细致地将手中一碰就掉渣的的纸重新展开,铺在了桌面上。 可惜这张字条不知道已经塞在这里多久,已经僵硬发脆了,饶是许暮洲小心再小心,也免不了出现纸张碎裂的情况。 这是一张用钢笔写好的便条,也是孙茜的字迹,抬头是写给一位叫做“刘校长”的人的。 “谢谢您,我依然要这样说。古人曾说,授人玫瑰手有余香,或许您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从没有见过那样恐怖的暴雨夜,但就在我无助恐惧的时候,是您出现帮助了我。对您而言这件事微不足道,但对我来说,这只再普通不过的手电筒几乎为我带来了全新的光明。所以,我依然要郑重的向您道谢。” 落款是四年二班班主任,孙茜。 “看起来像是一封感谢信。”许暮洲说:“不知道为什么没送出去,而是要藏在手电筒中。” 茶水间里人多眼杂,许暮洲抿了抿唇,他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冲着严岑晃了晃手里的纸片。 严岑明白,他是在问自己,这是不是或许就是孙茜的执念所在。 虽然严岑也很想赶紧结束这个四不像的任务,但很可惜,孙茜还在外头无知无觉的徘徊,绣球花也没有完全变白的趋势。这张便条虽然看起来与孙茜的心理有着直接关系,但依旧不是孙茜心中根深蒂固的执念,充其量只能称之为辅助线索。 严岑微微叹了口气,冲着许暮洲轻轻摇了摇头。 许暮洲虽然也没寄希望于莫名其妙的完成工作,但见状依旧不由得有些泄气。 “没事。”许暮洲低声说:“再找吧。” 他背过身去在桌面上小心地将那张纸片按照原有的折叠印记重新压好,然而还不等他将纸片收起来,他身后忽然传来一种巨大的气流推力,许暮洲一时没准备,被这股推力压得撞在木桌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巨大的撞击声,许暮洲惊慌地回过头,才发现茶水间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撞开了,孙茜已经从大开的房门冲了进来。 “怎么回事!”许暮洲惊疑不定:“谁开了门!” 杜晴晴和不知何时醒转的林向此起彼伏地尖叫起来,中年男人连滚带爬地往窗边退去。眨眼间的功夫,孙茜已经横冲直撞地掀翻了茶水柜,冲着墙角的校服男孩直线冲去。 校服男孩甚至连爬起来躲避的功夫都没有,就被按在地上剖开了肚子。 腥甜的血喷涌而出,孙茜旁若无人地用指甲狠狠戳进校服男孩的腹部,用力一撕,就将其撕开了一条又长且深的伤口。 血不要钱一般地疯狂往外涌着,校服男孩的喉咙里徒劳地发出两声咕噜的水声,鲜活的内脏顺着伤口滚落了一地。 他眼中的光亮瞬间消失,血虽然还是温的,面上已经带上了灰沉的死气。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许暮洲瞪大了眼睛,控制不住地弯下腰干呕起来。 严岑眼疾手快地捞起许暮洲,踩着窗框破开脆弱的玻璃,从二楼跳了下去。 玻璃声接连碎裂,离得最近的杜晴晴紧随其后,然后是林向和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走在最后,半拉胳膊被孙茜逮住,划出了长长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几乎能看见里头惨白的肌理纹路。 许暮洲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到这种虐杀场面,他的瞳孔放大,落地的时候甚至不记得要屈膝缓冲。严岑一时间晃不醒他,只能匆忙间用膝盖替他垫了一下后背,勉强带着他一起落地。 许暮洲再怎么样也是个大小伙子,下落的趋势加上体重是一笔不小的负担,严岑的脚腕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节摩擦声,他踉跄了一步站稳身体,拍了拍许暮洲的脸,低喝道:“醒醒。” 许暮洲其实没被吓傻,他看孙茜看习惯了,对那些血啊肉啊什么的也有了些抵抗力,只是虐杀对他而言的冲击有点大,一时间手脚发软,站不起来而已。 他挂着严岑的手上晃了晃,忍无可忍地弯下腰去,呕出了两口酸水。 确实很麻烦,严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他发现自从做了引导者之后,他叹气的次数实在也太多了些。 他象征意义地拍了拍许暮洲的后背以作安抚,随口问:“怎么样?” “没…没事……”许暮洲吐完了,觉得身心都好受多了,他勉强擦了一把唇角,摇摇晃晃地从严岑的臂弯里直起身。 他依稀记得严岑带着他跳窗出来的时候,其他幸存的玩家也依样行事一并跳了下来。许暮洲正想确认一下其他人的情况,谁知一回头,却对上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杜晴晴看似受伤的左手稳稳地端着一把暗银色的手枪,枪口对准了他的眉心,保险栓是拉开的。 “你是谁。”杜晴晴问。 死亡威胁令许暮洲的后背瞬间起了一层冷汗,他微微眯起眼睛,谨慎地问:“什么。” “我一直怀疑,我们队里有内奸。”杜晴晴说:“这次也好,在高铁站副本也好,你都对一切信息太熟悉了。” 许暮洲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未置可否。 “你救过我的命,我不愿意怀疑你。但你连灰色规则都不知道,在游戏里也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杜晴晴端枪的手稳稳当当,她的目光锐利,冷声道:“你不是玩家。” 许暮洲知道自己演技不怎么样,也做好了随时露馅的准备。或许是对严岑的武力值抱有盲目的信任,许暮洲看着面前的枪口,居然没什么害怕的感觉。 “所以呢。”许暮洲问。 “所有的线索都出自于你们之手,说要去二楼也是你提议的。”杜晴晴的神色越来越冷:“安全屋也是你莫名其妙告知我们的,现在安全屋被NPC强行破开,我们有玩家死在你的指挥之下,你不想解释吗。” “我确实不是玩家。”许暮洲平静地说:“但在我坦白之前,你能告诉我,灰色规则是什么吗?” 跟在场的所有人比起来,许暮洲是最为像“人”的存在,他没有被血腥浸染,还是干干净净的气质。或许也是因为这个,杜晴晴才没有直接开枪。 “灰色规则是,如果一场游戏中的幸存者越少,所能得到的积分就越多。”杜晴晴虽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回答了他:“积分可以用来申请道具,换来更多的生机。” 听起来跟永无乡的运作模式差不多,许暮洲想。 他垂下眼,轻轻笑了笑。 “你笑什么。”杜晴晴问。 “你说得对,我们队里确实有内奸。”许暮洲抬手往上捋了一把眼前的碎发,坦坦荡荡地看向杜晴晴,一字一顿道:“但不是我。” 他虽然在笑,但严岑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生气的小狐狸冷冷地看了杜晴晴一眼,眼神越过她的肩膀。 “感谢解答疑问。”许暮洲这句话虽然是冲着杜晴晴说的,眼神却死死地盯着中年男人:“不然我还想不通,您为什么要开门呢。” 中年男人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只觉得喉咙突然一紧,尖锐的利器已经抵在了他的颈动脉上,对方的力度冷酷而精准,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血肉,将那东西捅进他的血管里。 “别动。”严岑说。 第25章 实习(十五) “什么!”中年男人哆嗦着叫出了声:“我我我……我没有开门!我开门有什么好处吗!” 中年男人的太阳穴鼓胀着,眼睛因惊恐睁得大大的,他徒劳地抓着严岑的胳膊,看起来像是一条翻白眼的胖头鱼,可笑的要命。 “不用装了。”许暮洲冷笑一声,他大摇大摆地从杜晴晴的枪口下转身冲中年男人走去。 杜晴晴一时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在做戏,只能犹豫着将枪口一直对准了他。许暮洲似乎完全不怕那把枪有擦枪走火的风险,他走到中年男人面前,微微弯下腰,伸手往对方破烂的西服口袋中摸去。 “你这是干什么!开门的时候他压根不在门边!”林向疾言厉色地指着他斥道:“被戳穿就要恼羞成怒地转移视线吗!你冒充玩家有什么企图!” 许暮洲看都没看她一眼,他依然自顾自地伸过手,试图从中年男人的口袋里摸东西 “你——!”中年男人下意识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口袋,嘶声道:“你干什么!” 严岑目光一沉,钳着他的手臂骤然收紧,中年男人被勒得两眼泛白,挣扎着去掰他的手,可惜严岑的手又稳又沉,他扑腾了半天,也没扑腾出个所以然,反而是短剑的剑锋刺破他的皮肉,鲜红的血瞬间流了出来。 林向急声道:“爸爸——!” 许暮洲用两指从中年男人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夹出了个什么,他低头看了看,发现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 “买一送一。”许暮洲似笑非笑地转过身,看向林向:“原来你们是父女。” 林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什么,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顿时白了。 许暮洲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理她,将林向晾在了原地,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匕首。 玩家离开了学校,操场上的硬性机制重新开始启动,天空中又开始纷纷扬扬地飘下柳絮来。只是初期的柳絮阶段还很稀薄,相比学校里的NPC之外,还尚能忍受。 林向咬了咬牙,看了看许暮洲,又转过头去看严岑。 许暮洲手中的匕首并不锋利,甚至已经锈到不能使用了,他上手试探性地摸了摸刀锋,发现刀锋一碰直掉渣,完全没什么杀伤力。 刀身上附着一层斑驳的血块,与锈迹混合在一起,如果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 许暮洲颈上的项坠忽然又开始发起热来,比上一次更加热烈,许暮洲心下了然,他隔着衣服摸了摸那枚项坠,像是在安抚什么。 “这应该就是孙茜自杀的那把匕首了。”许暮洲说着冲严岑晃了晃那把匕首。 严岑对他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所以,这就是能杀死NPC的道具吧。”许暮洲把玩着那把匕首,抬眼看向中年男人,笑着说:“这就是你打开安全屋房门的理由,对吗?” “你,你在说什么!”中年男人脸色涨青,严岑的力道拿捏的很好,既不会令他窒息而死,也不让他有足够的氧气用来挣扎。 中年男人像是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尖叫鸡,还在负隅顽抗:“我没有打开安全屋的门!” 许暮洲对他的狡辩充耳不闻,他向后退了一步,将左手的杜晴晴也纳入他的视线中。 “我在进入游戏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你应该是所有人中最无害的那一个。”许暮洲说:“你暴躁,且有着中年人独有的那种傲慢和自负,你的弱点和缺陷太明显,以至于我一直将注意力放在那个穿着校服的男孩子身上。” “你一直隐藏的很好,没有什么破绽。”许暮洲忽然笑了笑:“这就是高阶玩家的素质吧?” “高阶玩家?”杜晴晴先蒙了:“什么高阶玩家。” 许暮洲不想浪费时间给她答疑,他盯着中年男人的眼睛问道:“你知道你是在哪里露出了破绽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中年男人也不再挣扎,他冷冷地盯着许暮洲,咬牙切齿地问道:“哪里?” “在去二楼的路上。”许暮洲说:“你太害怕了……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演技很好,但恰恰是因为太好了,才让我起疑。这里的所有人都经历过那么多次逃生游戏,这场游戏虽然看起来恐怖了一些,但绝不会将一个老玩家吓成那副德行。” “不进屋也是因为这个。”许暮洲晃了晃手中的匕首,继续说:“明明已经发现NPC不会进入茶水间,但是依旧在外头逗留了那么久,就是在找道具吧。” 杜晴晴已经被翻转搞蒙了,一时间不知道该相信谁,她茫然地举着枪,但已经没了开枪的欲望。 钳制着中年男人的严岑低低地笑了一声,赞许道:“继续说。” 许暮洲给了他很大的惊喜,严岑想——中年男人是高阶玩家这件事他是凭气场断定的,杀过人染过血的手与其他人不一样,但许暮洲不知道这个,也没有这个眼力。 但他能单单从已知的这些贫瘠线索中推导出这些,实属算是能干了。如果换了他自己易地而处,恐怕没有许暮洲这份细致。 “拿到了任务道具,只要剩下的玩家都死了,你们就能凭灰色规则获得更多的东西……不过话又说回来了,NPC破门而入的时候,你确实不在门边,所以开门的当然不是你。”许暮洲摸索着匕首的刀柄,指向了林向:“而是你。” “别说了!”中年男人忽然打断了许暮洲,艰难地侧过头去,试图跟严岑说话:“这次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们哥俩也没什么损失,通关出来的积分大家平分……兄弟,做人留一线,怎么样?” “留一线?”严岑先一步垂下眼,轻声说:“刚才在楼上,你不是还想杀他吗?” 严岑的语气说不上冷,但中年男人硬是平白无故听出了一身冷汗。 中年男人承认,他一直没看得起许暮洲,对方一看就是没在游戏里摸爬滚打过的新人,脑子简单得很。他一直将许暮洲看做依附严岑的附庸,实在是没想到,许暮洲不但能看出他的盘算,还这么沉得住气,硬是抓了个现行才发难。 严岑的武器还就架在他的动脉上,他动脉血管每一次跳动都能不偏不倚地贴上那锋利的剑刃,中年男人终于有些慌了,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严哥。”许暮洲忽然说:“算了吧,别脏了你的手。” 他都已经这么说了,严岑当然不会驳他的面子,手劲微松,将人一把推了出去。 中年男人踉跄着被林向扶住,他捂着脖子闷咳着,谨慎又试探地看着许暮洲:“你也是高阶玩家吧……这次撞见了就算做个朋友,杀了NPC,咱们照常通关,就当没有这回事,怎么样?” “杀了NPC?”许暮洲将那柄能对孙茜造成伤害的匕首反手别在后腰中,他挑了挑眉,一字一顿的说:“抱歉,我要留着NPC。” “你想独吞!”中年男人骤然拔高了声音:“你也太贪了!” “我对你们的积分没有任何兴趣。”许暮洲冷冷地说:“你们这些玩家愿意留在一楼就留在一楼保命,只有一点,要是谁敢来碍我的事——” 他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但是个人都能听明白他言语中的威胁之意。 操场的柳絮越下越大,严岑身上的皮衣在跟孙茜搏斗时有所损伤,左袖和右肩上都有破口,许暮洲看了看他,转过头冲着剩下的玩家说:“三分钟之后你们再进学校。” 杜晴晴用衣服狼狈地蒙着头,闻言不满道:“三分钟!这柳絮这么大,怎么能撑三分钟!” “我没在跟你们商量。”许暮洲冷声说:“撑不撑得了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许暮洲说完便转身拉了一把严岑,往学校大门走去了。他在和平年代长到这么大,但并不是个圣母,舍己为人以德报怨的事儿才懒得干。现在最后悔的事儿就是他居然还费劲巴拉地去装什么玩家,试图找到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都是胡扯,许暮洲愤愤地想。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赶紧干完自己的活儿自己走人,留那群玩家爱怎么逃生就怎么逃生。 严岑心情愉悦地勾着唇角,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边——小狐狸是吃肉亮爪子的,生起气来脾气果然不小。 只是小狐狸好像气性不太长,十几步远的距离,看起来就已经消气了。 进了大堂的许暮洲没有贸然回到二楼,而是站在原地环视了一圈。 学校大厅跟之前没什么两样,被严岑踩塌的木质扶手也还惨兮兮地躺在楼梯上,左手边的传达室门帘被掀起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右手边的黑板下头贴着一张A4大小的纸,许暮洲推开手电照明,终于看清了上头的字。 那是一张联络人员表,上头写着学校各个教务人员的紧急联络方式和联络人,乍一看密密麻麻,足有二十几号人。 “许暮洲。”严岑比许暮洲更先找到目标,他屈指在某一行上敲了敲:“教务主任,王志刚。” “还是教务处。”许暮洲直起身子:“校服男孩是第一个被杀的,我一直觉得这很奇怪。当时屋里明明很多人,而且他所在的角落离门是最远的,为什么孙茜先选中了他。” “你是觉得跟教务处有关?”严岑问。 “刚才只是怀疑。”许暮洲敲了敲墙面:“现在十拿九稳了……咱们得去看看。” 严岑既然说了这次任务的主导权在他手里,就会尽力配合,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对许暮洲的决策有什么异议。 “好。”严岑说。 许暮洲深深吸了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跺了跺脚,转身往楼梯上走去。严岑跟在他身后,刚刚踩上台阶时,却忽然顿了顿,毫无征兆地回过头去看向身后。 许暮洲一直注意着他的动静,见状不由得紧张道:“怎么了?” “没什么。”严岑说。 “一惊一乍的。”许暮洲松了口气,埋怨道:“吓我一跳。” 严岑没再说什么,迈步跟上了许暮洲。 ——但刚才那一瞬间,他确实忽然感到了一种浓烈的被窥伺感。 第26章 实习(十六) 许暮洲上楼的时候多看了一眼那只立钟,发现时间已经比他们上楼时推后了半小时。但原本该响起的上课铃静悄悄的,丝毫没有响起的趋势。 看来只要有人进入二楼的领域,学校中的安全规制就被单项打破了,原有的安全保障荡然无存。 这对许暮洲来说无伤大雅,反正他本来就是要往NPC旁边凑的。 孙茜已经结束了对校服男孩的虐杀,重新徘徊在了二楼的走廊中,她身上原本腥臭的血被鲜活的颜色重新覆盖,指缝里还残留着温热的血肉。 许暮洲努力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校服男孩的死状。 从楼梯上来的严岑按了按他的肩膀,低声说:“二楼的孙茜比一楼更难缠,你自己也要小心一些。” “我知道。”许暮洲说。 许暮洲将那把可能刺激孙茜的匕首藏在外套中,又摸出了那柄手电筒,他谨慎地站在台阶上探头往走廊里看了看,确定孙茜是背对着他们的,才回头冲着严岑招了招手。 “我有个想法。”许暮洲冲他晃了晃手中的手电筒,低声说:“如果这把手电能让任务进度条开始移动的话,说不定能稍微控制一下孙茜。” “我在想,她会不会还保有一定的神志。”许暮洲抿了抿唇:“毕竟我想来想去,‘执念’不像案件一样有确定答案,这种东西太主观了,只能去问当事人……或者在当事人身上一样一样试。” “这种任务没有先例。”严岑说:“不过你可以试试,如果这招不行,你也可以先去安全屋躲一躲。” 许暮洲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他点了点头,弯着腰从楼梯上探出身去。 他在裤腿上摸了一把手心的汗,攥紧了手电筒的铁柄,拇指抵在了开关上。 孙茜已经游荡到了走廊尽头,许暮洲微微皱眉,突然发现他从刚刚起就一直忽略的一件事。 ——走廊上的脚步声消失了。 他伸手揉揉眼睛,仔细地顺着孙茜的模样看了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两只脚已经彻底消失了,裤管下空荡荡的,整个人飘在了半空中。 许暮洲浑身的汗毛差点炸了起来。 严岑见他迟迟不往走廊里去,以为他是害怕,捏了捏他的后颈安抚道:“怎么了?” “这是个限时任务。”许暮洲咬牙切齿地说:“审判任务中提到的活到天亮,恐怕是给我们看的。” 他说着侧身让开路,示意严岑去看孙茜的腿。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开始获取了任务进度,所以在任务目标身上也有体现。”许暮洲说:“但这种可能性很少,我更侧重于第一种。” “任务目标不会随着任务进度消失,而且清理任务一般都没有时间限制。”严岑说:“但这次的任务或许是因为跟审判系统搅在一起,永无乡那边不能长时间负担才做出这种限制……这次是特殊情况,我不好凭经验判断。” 严岑习惯说话留些余地,但他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就表明他认可了许暮洲的猜测。 “所以还是个限时任务。”许暮洲为难地拧紧了眉。 “算了。”许暮洲说:“想也没用,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说完直起身,先一步从楼梯间走了出去,孙茜已经从走廊另一头转了回来,见到他嘶吼一声,瞬间掠到了许暮洲身前,露出雪白森森的牙齿来。 许暮洲当机立断按亮了手电筒,老手电的光源不足,昏黄地打在孙茜身上,将将好能将她笼罩在其中。 孙茜像是被这光烫了一下,她惊叫一声,抬起胳膊捂住了脸。 有用!许暮洲大喜过望。知道躲就说明还有正面情绪的潜意识,说不准就能提供出有用的线索。 “孙茜!”许暮洲乘胜追击,他向前一步,急声问道:“你还有意识吗?” 孙茜被他这一声喊得更加瑟缩,她两臂收拢,狼狈地捂着脸,肩膀上下抖动着,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声。 许暮洲这次确定了,她是真的一直在哭。 她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肩胛骨突兀地顶起一小块布料,看起来有些过分消瘦了。如果忽略她身上源源不断滴落的鲜血,许暮洲甚至觉得她有点可怜。 她哭得断断续续,大概是因为喉咙已经腐烂了,所以发不出泣音,只能徒劳地发出先前许暮洲听到的那种近似于威胁的嘶吼声。 这是一个被执念所困的可怜女人,许暮洲再一次想起这件事,她是因为痛苦和不甘才会徘徊在这里,日复一日的,才终于等到了他跟严岑来替她解决她痛苦的根源。 许暮洲看着孙茜的背影,忽然有了一种奇特的责任感,他一直将这些事视作自己得到二次生命的必要付出,还是第一次有了那种“我是在做一项工作”的归属感。 “孙茜。”许暮洲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又叫了一遍:“你还有没有意识。” 孙茜似乎是能听懂自己的名字,许暮洲叫一声她就哆嗦一下,她像是终于无法忍受这微弱的光,用一种及其扭曲的姿势向后飘去,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光亮范围。 许暮洲听到一声房门关闭的声音,孙茜似乎是进了某间屋子。 “孙——”许暮洲本想再追,却被严岑拦住了。 “一把手电的可用时效不能完全确定。”严岑比他冷静得多,他微微眯眼目测了一下孙茜进入的房屋,才转过头跟许暮洲说:“趁她不在攻击范围内,你想找什么线索就先找吧。” 许暮洲不是个情绪用事的人,他明白严岑说的有道理,便点点头,循着记忆里教务处的地方走了过去。 教务处也在左侧走廊中,离茶水间不算远,孙茜方才逃离的方向在走廊右侧,理论上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寻找线索。 地面上不知道怎么了,许暮洲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黏黏的拔不开腿,他用手电往地上一扫,才发现地板上附着一层黑褐色的不明物质,许暮洲疑惑地弯下腰用手摸了一把,放在光下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地发现那是干涸的血迹。 许暮洲刻意用手电扫了一个来回,才发现二楼的走廊地板上都是这种血渍,将地板浸得满满当当,也不知道究竟是多少血。 校服男孩死在茶水间,而且他的血也不会干涸得这样快。 许暮洲直起身,推开教务处的门往里走,随口问道:“严哥,你知不知道孙茜是怎么死的?” “割腕。”严岑跟在许暮洲身后,他刻意在许暮洲进屋后在门口又顿了顿,确认孙茜没有因为教务处进入了生人而发怒,才抬脚跟着许暮洲往里走。 严岑用右手食指作势在左腕上划了一道,继续说:“应该是左手。” “你连这种细节都知道?”许暮洲奇怪道。 “猜的。”严岑说:“她左手的力度比右手差很多。” 许暮洲点点头,没再纠结这个。教务处左边靠墙的地方搁了两个老式的玻璃架柜,许暮洲过去试探性的拉了一把,发现没有锁。 教务处靠近门边并排放了两张办公桌,右手边那张是空的,只有左边那张桌子上零零碎碎地丢了一堆文件,烟灰缸被烟头塞得满满当当,里头用来熄灭烟头的水已经泡黄了,泛出难闻的烟油味道。 许暮洲嫌弃地将烟灰缸推到桌边,又大略翻了翻桌上的文件,发现大多都是手写的会议记录,没什么实质性消息。 他想了想,为了保险起见将手电筒暂时关闭,手柄向下揣在裤兜里,从外套兜里掏出了那只小巧的荧光球用来照明。 严岑没有跟着他一起在屋里翻找线索,而是在屋中站了一会儿,确定孙茜短时间内不会再出来之后,才对许暮洲说:“时间不多了,我们分头行动,你在这里寻找线索,我出去看看。” “出去?”许暮洲放下手头的东西,从办公桌后头直起身,有点担忧地问:“但是孙茜在外头呢……要么你拿着这东西防身,我把匕首留下?” “我能应付。”严岑拒绝了他的好意,嘱咐说:“你把手电筒拿好,十分钟内我会回来,不用担心我。” 他说完冲着许暮洲略微颔首,转过身拉开了房门。 “等会儿。”许暮洲忽然叫住了他:“你的脚怎么了?” 严岑脚步一顿,疑惑地回过头看着他。 许暮洲随手将手中的东西往桌上一放,从两张办公桌中间的缝隙挤出来。严岑刚才一直走在他身后,行动看起来也很自如,所以许暮洲一直没有发现这回事,直到刚刚他转身时才看出端倪。 严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他活动了一下左腿,不在意地说:“没事,可能扭了一下。” 许暮洲一直跟他在一块,凭严岑的伸手,许暮洲只要细想就知道他是在哪扭的,一时间不由得有些愧疚。许暮洲走到严岑面前,半蹲下来撩起他的裤腿。 严岑不习惯突然有人跟他这么亲近,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严哥。”许暮洲无奈地说:“看一眼伤不算耍流氓。” 再退就显得矫情了,严岑停住脚步,任由许暮洲往前一步跟了上来,浑身上下绷得像块石头。 许暮洲伸手摸了摸他的脚踝,发现只是有些红肿,并不严重,才放下了心。 “先坚持一下吧。”许暮洲说:“回了永无乡再处理。” 这种程度的磕碰对严岑来说,甚至称不上“受伤”,他垂眼看着许暮洲弓下的背,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怎么发现的。” 严岑可以很确定,自己刚才绝没有卖出什么破绽。 “你没发现吗。”许暮洲随口道:“你是没瘸,但是步子迈的比正常时候短了一半,左脚落地的时间也很短,看起来很明显。” 第27章 实习(十七) 太敏锐了——这是严岑的第一想法。 在正式面试之前,严岑曾经看过许暮洲细致的个人资料,其中包括他的生平和至今为止经历的所有人生转折事件。除了从小被遗弃,在孤儿院长大这件事之外,他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常人一样,吃饭睡觉,上学工作,按部就班地进入社会。 他既没有因为身世不同而变成那种情感缺失的异类,也没有什么奋发图强出人头地的惊人之举,整本档案朴实无华。如果非要从他的档案里选出什么亮眼的部分,除了拿过两年奖学金,逻辑推理游戏通关数率是百分之百之外,看起来再就没什么特别的。 但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钟璐力排众议,非要从世界线里选择普通人进入永无乡跟他一起执行清理任务。 ——因为许暮洲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这种敏锐是他的本能,也是他独一无二的天赋。 在这短短两句话的功夫里,严岑心里转过了多少道弯,许暮洲当然不会知道,他这时候正看着严岑脚踝的伤犯愁。 “还是得简单固定一下。”许暮洲说:“不然肿得厉害就不好办了。” 严岑回过神,只见许暮洲已经脱掉了外套,他里面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袖衫,许暮洲侧头用牙咬开了左肩上的缝线,将这一整条袖子撕了下来,看样子正准备给他包扎。 严岑这辈子活到现在也没受到过这种娇花一样的呵护待遇,见状不由得一愣:“不用……” 然而他这句拒绝刚说到一半,就被许暮洲一票否决了。 许暮洲自己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如果换了平常也就算了,但是严岑好歹是为了他才在这危机四伏的地方受伤,严岑自己可以不在意,但许暮洲心里过意不去。 许暮洲将那只袖筒捋成规整的厚布条,又紧紧地缠在严岑脚踝上打好结,做了个简易的固定。 “好了。”许暮洲拍了拍手站起来,又重新套上外套,才状若自然地开口问:“你准备去哪找线索?” 严岑有些不自在地晃了晃脚腕,将撩起的裤腿晃了下去,才随口说:“看情况吧,如果能找到孙茜的办公室最好。” 许暮洲自己也明白,在有时间限制的情况下,分头行动是最好的选择,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那行,我就在这间屋等你。” 许暮洲对自己的武力值很有数,如果严岑不在身边,那他在孙茜手里恐怕两秒钟都活不上,留在屋里以静制动是最好的办法。 “好。”严岑说:“我很快回来。” 严岑说着退后一步,转头走了出去。 走廊中静悄悄的,孙茜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如丝如缕般无孔不入,楼下偶尔会传来一两声细微的脚步声,应该是原本外头的那群玩家已经重新进入了学校。 严岑反手将教务处的门虚掩好,在门口站定片刻,仔细听了听,发觉没什么可疑的动静,才转过身往走廊深处走去。 孙茜方才躲藏的方向在走廊右侧,严岑不准备一上来就跟她碰上,于是准备从左边走廊的最里侧往外找起。 茶水间的门还大开着,冷风从破损的窗框中呼呼地灌进来,严岑路过门口时往里看了一眼,只见校服男孩的尸体还躺在角落里,他大睁着双眼,血从唇角和鼻腔溢出来,糊得半张脸都是。 他身上的校服已经彻底看不清原本的模样,腹腔被撕得破破烂烂,暗红色的内脏器官散落在他身边,甚至还有被啃咬过的痕迹。严岑厌恶地皱了皱眉,收回了目光。 二楼的房间与一楼有些细微的不同,大多数房间都没有标签。严岑随便挑了两间屋拉了拉房门,发现门也大多都是锁着的。办公室与教室不同,门上没有镶嵌玻璃,黑沉沉的木门隔断了视线,根本不清门里头的情况。 严岑并不多逗留,只要发现门打不开就干脆放弃,他这样一路走过去,终于在走廊尽头的那间屋上发现了一张标牌。 六年二班。 这是严岑在二楼见到的唯一一间教室,严岑试探性地握着门把手,微微用力向内一推,房门纹丝不动,显然也是锁着的。 严岑顺着门上的玻璃往里看了看,发现教室里弥漫着雾状的黑,什么都看不清。严岑刚才靠近时就闻到了门上似有若无的腥臭味道,就着这个姿势摸了一把门板,才发现门上也一样布满了干涸的血迹。 那血迹已经结成了黑褐色的血痂,与劣质的木门板融在了一起,光凭这个氧化程度来看,跟地板上的血大概是出自同一人。 大概率是孙茜自己的血,严岑想。他微微退后一步,平伸出左手按身高比例比照了一下,发现门上的血分布的太过均匀,看起来不像是飞溅上的,更像是人为涂抹上去的。 但门上的分布血迹过于杂乱,严岑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并不是什么字迹或者符号,只是单纯的混乱图形,没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严岑站在班级门口想了一会儿,并不准备破门而入,他转过身,往走廊的另一侧走去。 孙茜躲藏起来的时候严岑还多看了一眼关闭的那扇门,只当时情况太急,严岑只看见了一晃而过的金属标牌,上头写的什么却没看清楚。 越往另一头走,孙茜的哭声也就越大,严岑刻意放轻了脚步,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停住。他的夜视能力很好,这点距离已经足够他看清门上的那行小字——班主任办公室。 严岑顿时不悦地拧紧了眉,他原本是想趁着分头行动的机会在孙茜的办公室找找有什么私人线索,谁知道孙茜自己就躲在了这里。 明知山有虎还偏要往上凑这种蠢事根本不在严岑的考虑范围内,他虽然不怕冒险,但既然许暮洲那里有控制NPC的方法,他就没有必要冒这种险。 严岑本想折返回去跟许暮洲互换一下情报,但在路过楼梯的时候,他忽然脚步一顿,转头看了看向上的楼梯。 去往三楼的缓步台笼罩在大片的阴影下,左右两旁的侧梯延伸上去,空荡荡的,中间也没有拦着任何分隔物。 他们一直将目光放在孙茜身上,追着孙茜一楼二楼的跑,但似乎连许暮洲都已经忘了,这座学校还有三楼是他们都没有去过的。 心念电转间,严岑已经打定了主意,脚步一转,往三楼去了。 教务处里的许暮洲还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他刚刚把所能见到的所有文件都整理起来堆在了办公桌上。他看文件的速度飞快,一眼扫过去没发现有用的就随手往地上一扔,看似有用的就先放在手边,如果有涉及孙茜或者王志刚的就单独拿出来,分成两摞依次放好。 他这种挑拣信息的效率很高,一米多高的文件几分钟之内就被他挑拣了个七七八八,泛黄的纸张扔了一地,只留下桌面上的十几页纸。 许暮洲跑了半个晚上,人也有些乏,他将荧光球放在手旁,然后拉过椅子坐了下来,一边翻阅着剩下的资料,一边等着严岑回来。 教务主任这里大多都是教案和课程安排之类的文件,许暮洲细翻了翻,才发现这里确实有不对的地方。 孙茜排到的课也太多了。 按理来说,在小学英语课压根就不普及的1983年,哪怕是从外头请了英语教师,英语课也应该集中在三年级往上。但从王志刚这里的排课表来看,孙茜的英语课从小学一年级就要开始教。这所小学一共六个年级,每个年级两个班级,十二个班级中,孙茜几乎每天都有四节以上的课。三这些课也并不是一节接着一节,而是从上午第一节 开始隔节上课。 也就是说,从孙茜的上课表来看,她每天的第一节,第三节,下午第一节和下午第三节课,都要在上课过程中。 除此之外,许暮洲还找到了一本值班表,这份值班表跟贴在茶水间墙上的那份规格一模一样,只是信息要更加齐全。许暮洲发现,每一页纸上是一月份的值班排班,这本值班表中收录的应该是一整年的份。 许暮洲找到了茶水间的那一页纸,顺着往前翻了几页,发现排班规律跟之前他所看到的大多一致。 许暮洲皱着眉思索片刻,搁下手中的文件,又在脚边的那堆纸里翻了翻,随手抽出几张班主任任课表。他找到课表上的名字,又在值班表上查找比对了一下,才确定班主任是不参与周六日值班的。 那么按照孙茜的上课表来看,她作为班主任,每天都要在学校呆满整整一天不说,且没有一天轮休,周六日也要在学校值班,本身就很不正常。 这种表格所能给予的信息太过有限,许暮洲暂且将疑惑压了下来,将椅子往后一推,看了看办公桌下的抽屉。抽屉关得死死的,拉也拉不开,许暮洲没办法,只能在屋里找了只锈迹斑斑的改锥,废了半天劲儿才撬开上头的锁。他甩了甩发麻的手,低头拉开了中间最大的那只抽屉。 抽屉里放着几本厚厚的笔记本,在笔记本最上头正面朝下放着一张照片。许暮洲伸手将照片翻了过来,才发现上头是一个容貌秀丽的女人。 照片上的女人留着披肩长发,穿了一件驼色的羊绒衫,肩上搭着浅紫色的围巾,正冲着镜头温柔地笑着。 是孙茜。 第28章 实习(十八) 许暮洲后背一凉,一个及其荒谬的想法莫名出现在他脑子里。 他的手颤了颤,照片轻飘飘地从他指缝中落下去,重新落在了抽屉中。 孙茜的大半张脸被抽屉的阴影埋没,秀气的脸平白多出几分阴郁来。许暮洲下意识垂眼重新看向那张照片,老照片的质感比真人要显得扭曲一些,孙茜唇角的笑意看久了显得僵硬无比,她的目光深沉,像是在透过照片紧紧地盯着许暮洲。 许暮洲被她的眼神盯得后背发毛,伸手将照片重新盖了过去。 另一边,严岑已经谨慎地沿着墙边登上了三楼。 三楼的走廊很短,正对着楼梯是两扇并排而立的宽大木门,严岑抬头辨认了一下两间屋子上的铭牌,发现左边那间是校长室,右边那间是档案室。 校长室的门缝中有浅色的黄色光晕铺出来,将门口的一小块地方照的通亮。空气中弥漫着古老陈旧的木质香气,乍一看过去,三楼反倒比下面几层更像个普通学校的模样。 严岑站在校长室门口思索了片刻,没有贸然进屋,反而转头先扭开了档案室的门。 档案室并没有上锁,严岑站在门外大略扫了一眼,发现档案室大概有三个教室大小,外窗被木板钉死了,屋内竖着放了四个两米高的书架。 严岑反手将门虚掩上,想了想又将门留出了一条三指宽的缝隙,才放心往屋内走去。 靠近门边的前两个书架上方的都是教材和一些课外书,严岑上手摸了一把,发现上面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不知道多久没被人动过了。 第三个书架上塞满了文件档案类的牛皮纸盒,看起来终于有了那么点档案的样子,严岑眯着眼辨认着上头模糊不清的字迹,最后终于在下方倒数第二层找到了属于孙茜的那一本。 孙茜的档案比其他人都薄一些,严岑微微侧步半蹲下来,想将那只档案盒抽出来。 这个姿势压迫到了他受伤的脚踝,扭伤处胀得厉害,又被绷带勒得紧紧的,不舒服倒是其次,主要是活动起来也颇多阻碍。 严岑嫌弃那东西碍事,不耐地啧了一声,撩开裤腿就想去拆伤处的绷带,但手指刚刚触及踝骨上那只不伦不类的蝴蝶结时,又好像临时改了主意。 “……算了。”严岑收回手,又放下裤腿将绷带遮好,才无奈地叹了口气:“小狐狸怪麻烦的。” 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面前的书架柜上,这一层放了不少档案,档案盒塞得很紧,严岑用力一抽,那书架柜竟然顺着他的力道猛得倾斜,兜头向他砸了过来! 严岑骤然起身退后两步,书架柜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闷响。陈年灰尘顿时扬了半个屋子都是,严岑呛了个正着,偏过头干咳了两声。 方才被他攥在手中那只档案盒的搭扣是断裂的,只是虚虚扣在一起,这么一折腾,里头的文件顿时哗啦一声散了一地。 孙茜的档案跟其他的文件混在了一起,黑暗中一时间也看不清什么,严岑回过神,弯下腰将面前那些纸张一股脑草草收拢起来,他随手一摸,却摸到了一张加盖了公章的特殊文件。 【关于孙茜的过失处罚决定。】 这份处罚文件很短,大概只占了半页纸。上面提到了包括扣除工资和取消职称等处罚措施,但对于实际过失却写的模棱两可,只大概提了一句,说是“为人师德有亏”。 这种过失罪名听起来太莫须有了,严岑直觉这其中还有什么别的消息。然而不等他看完,虚掩着的门口忽然一闪而过了个什么东西。 严岑对这个十分敏感,他骤然警觉起来,将手中的一摞档案团成一个纸筒别在腰上,背贴着墙边,放轻脚步往门口走去。 门缝外是一个影影绰绰的黑影,顺着档案室的门过去,正停在校长室门口,光凭身形来看,有些像孙茜。 严岑眸色一沉,短剑已经横在了手中。他靠近门边,轻轻将门缝又拉开些许,看向外头。 门缝的视觉空间太小,严岑也看不太真切实际情况,只能看见校长室下的灯光将门口那个身影映照的更加飘忽,娇小的女性身躯微微佝偻着肩膀,有些瑟缩地在校长室的门外来回徘徊着。 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儿,严岑想。 门外的那个“孙茜”身上并没有血腥气,甚至离得这么近,严岑也没有听到她身上标志性的鲜血滴落声。 他将短剑反手背在小臂上,屏息拉开了档案室的门,定睛向外看去,才看清外头那个“孙茜”与二楼与他交手的并不一样——对方没有实体,只是一团黑漆漆的影子,似乎风一吹就会散去。 严岑没有贸然上前,他半个身子隐在档案室门里头,静静等着那影子的下一步动作。 那影子在校长室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其中有几次甚至已经抬起了手,似乎是想要敲门的模样,但不知为什么却又收了回去,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摇晃着向后退后一步,失魂落魄地走了。 她像是没有看到严岑一般,微微低着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重新顺着楼梯走了下去,消失在了二楼半的缓步台上。 严岑以前从没遇到过这种非正常情况,一时间也摸不清是不是因为双系统并行所产生的世界线Bug,他皱着眉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沉思了一会儿,转身推开了校长室的门。 白炽灯里头的灯芯已经烧得焦黑,功率不太足,发出的光亮并不刺眼,严岑站在门口缓了半秒钟就已经适应。 校长室的大小与档案室差不多,进门先是一块不小的活动空间,横竖靠墙放了两个长条的老式黑皮沙发,左手边靠近内墙搁着一张两米多长的办公桌,桌椅后头是糊满了一整面墙的书架。 办公桌上放着一张十寸左右的相框,严岑拿起来看了看,发现是一张类似全家福的大合影。老照片最大的好处就是在下方会用烫金的字迹标出每个人的名字,严岑比对着人名在照片上看了一圈,发现眉目温和的老校长坐在最中间,孙茜就站在他的身后。 那位叫做王志刚的教导主任就坐在校长的左手边,身材相貌有些发福,戴着一顶圆圆的瓜皮帽,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窄缝,是个看起来面相很憨厚的中年男人。 但与此同时,在楼下的教务处,许暮洲正面对着一张截然相反的照片觉得毛骨悚然。 他在教务处没有找到更多的实质性线索,但在某一本笔记中发现了一张奇怪的的照片。 这张照片被胶水牢牢地粘在笔记本的扉页,被扉页的牛皮套封在里面,如果不是许暮洲多留了个心眼,恐怕也不会发现这个。 拼接后的照片是王志刚和孙茜的合影,两个半张照片用胶水歪歪斜斜地粘在一起,照片边缘还存留着撕过的毛刺,看起来及其不搭调。 照片上的孙茜就站在这所小学的教学楼门前,穿着一身秋衣,手里举着一张任职书,虽然看起来面容有些憔悴,但依旧打起精神冲着镜头微笑着。 但另外半张照片上的王志刚穿的是一套夏装,白色的半袖洗得泛黄,领口已经松垮的不像样,他眼神晶亮,端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孙茜的那半张照片被斜着粘在他身边,硬凹出了一个依偎的姿势。 这张照片看起来太诡异了,许暮洲只觉得后背发毛,他将这张照片与孙茜的单人照放在了一起,抬手搓了搓脸。 严岑迟迟不回来,许暮洲心里也在打鼓,他站起身在屋里晃了两圈转移注意力,但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想严岑是不是在外头遇见了什么意外,或者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 他不像严岑一样有精确的时间认知,在黑暗的环境中呆久了,会觉得时间过得越来越慢,他甚至觉得严岑已经走了半个多小时。 许暮洲无头苍蝇一般地在屋里转了不知道多少圈,教务处的门才发出吱嘎一声轻响。他心里一惊,随即看见严岑灵活地从门缝处滑了进来,才终于长舒了口气。 先前一直在一起还不觉得,直到现在才恍然发现,在这种环境中,身边有个同伴是多让人安心的一件事。 “你去哪了?”许暮洲低声问。 严岑显然不清楚许暮洲自己在这胡思乱想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一边往办公桌的方向走,一边将身上藏着的文件拿了出来。 “我去了一趟三楼档案室。”严岑将档案文件铺在桌上,示意许暮洲过来看:“又顺路去校长室看了看,发现了一点问题。” “先等一会儿。”许暮洲抬手打断了他,他从桌上拿过那张课程表递给严岑,又说:“你先看看这个。” 许暮洲本想跟他说说自己发现的疑点,却不想严岑只扫了一眼,就断言道:“不对,这不是孙茜的课程表。” “怎么不是?”许暮洲一愣,他指着课表右下角孙茜的签名,说道:“这确实是孙茜的课程表。” “不是。”严岑很肯定地摇了摇头。 “我在校长室看到过总课程排班表。”严岑说:“在这所学校,只有六年级才上英语课,孙茜的总排课量是每周两节。” 第29章 实习(十九) 不等许暮洲震惊,严岑又在那堆文件中翻了翻,抽出一沓调任书递给许暮洲。 “除此之外,还有件事我想你有必要了解一下。”严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看手中的文件:“孙茜名义上是外聘来的教师,实际上是下调过来的。” 下调是一种较为委婉的说法,实际上就是因为过失错误而降职。 孙茜原本并不是县城本地人,她在一个发展不错的大城市的私立中学就任英语教师,也同样兼职班主任。 但当时孙茜所管辖的班级出现了一起恶性校园斗殴事件,导致其中一人落下了三级残疾。事后调查时才发现,这两个学生在斗殴之前曾经几次在班级中就有过口角和轻微的肢体冲突。当时孙茜就任班主任只有半年,教学经验严重不足,处理问题也不够谨慎,只对冲突双方进行了调节和口头警告,事后也没有再继续跟进。 于是双方家长皆以校方失职为由追究学校的连带责任,校方惹不起学生家长,最后干脆将这次事件定义为教学事故,孙茜一个人背了处分,被下调到了下属的县级市小学做了老师。 调任书到此结束,但许暮洲知道,这只是孙茜不幸的开端。在三年后的某一天,这位可怜的女人终于被最后一根不知名的稻草压垮,选择在一个深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许暮洲放下手中的文件,脸色有些难看。 “所以就是因为这个,孙茜才来到这所学校的?”许暮洲问。 “对。”严岑发觉他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对:“……你怎么了?” “关于孙茜的执念,我好像摸到了一点边。”许暮洲重新坐回椅子上,他有些疲累地捏了捏鼻梁,低声问:“我们之前在茶水间见到的那张排班表,你还记得内容吗。” 严岑的记忆力称作过目不忘也不为过,他点点头,回答道:“记得。” “在那张值班表上,孙茜有不止一次在周六日有全天的值班安排。”许暮洲从那堆散落的纸张中找到那本排班表递给严岑,又接着说:“但我比对着其他班主任的值班安排过后发现,所有的班主任值班安排都集中在工作日,也就是跟他们看管班级的时间重合……除了孙茜。” 严岑靠坐在桌沿上,端着那本排班表,却并不翻开,而是说:“你怀疑这里有猫腻?” “对。”许暮洲点点头。 “刚才王志刚这里的课程表你也看见了,但你又告诉我说,在校长室看到的总课表并不是这样的。”许暮洲说:“其实从排课的合理性来说,我更倾向于那一份是真实的课表,那么问题就来了——” 许暮洲从抽屉里取出那张畸形的合照,按在桌面上推到严岑面前,屈指在上面敲了敲,低声说:“在这些多出来的课程和值班中,孙茜是到底去做什么了。” 他话音刚落,严岑已经侧头看了过来,荧光球在他眼中映出细碎的光,他的目光无波无澜,像是已经明白了许暮洲未曾出口的一切不堪。 许暮洲也没有说话,他们在微弱的光芒下沉默着互相对视了片刻,许暮洲才苦笑一声:“你也想到了,对不对?” “我在档案室看到了一张孙茜的处分通知。”严岑说:“上面的罪名是‘为人师德有亏’,我本来还在想这个所谓的师德有亏是什么,但后来我又在校长室找到了一张请假条,请假时间是一个半月,请假原因被人为用黑笔涂掉了,无法复原。但从调任书上的调任日期来看,孙茜请长假的时候正好她就任第二年的秋季开学……她刚刚过完了一个暑假,还有什么急事是需要请假这么久的。” “……是一张病假条吧。”许暮洲问。 严岑点了点头:“对。” 许暮洲垂下眼,有些无力的叹了口气。 犯了错被下调,在本地无依无靠的一个普通女教师,性情温顺好欺负,会被人惦记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许暮洲甚至不需要再多的佐证,那张照片上的信息已经将丑陋的私欲淋漓尽致地撕开在了他的眼前,阴暗角落里衍生出的强占欲和无望的肖想总有一天会化成实质的行动。而胆怯的试探如果没有得到遏制,那股恶意就会随着欲望的膨胀逐渐渐变得愈加肆无忌惮。 “王志刚以职务之便,使用了一些非正常手段与孙茜交往。”许暮洲缓慢地说:“或者干脆逼迫孙茜——” 再难听的话许暮洲说不下去了,然而他话音刚落,沉寂许久的绣球花忽然剧烈的发起烫来,差点灼伤他的皮肤。许暮洲手忙脚乱地拉着皮绳将项坠从衣服里拽出来,才发现绣球花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一半完全变白了。 “我早该猜到是这种破事儿的。”许暮洲看着那朵绣球花,厌恶地骂道:“这个畜生。” 严岑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他随手拿起那张照片看了看,说:“你觉得她是被迫的。” “对。”许暮洲大方地承认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但我没有感情用事,我是合理猜测。” “你已经在感情用事了。”严岑一针见血地戳穿他:“你在愤怒。” 许暮洲目光不善地抬眼看着严岑,后者大大方方地与他对视。几秒钟后,还是许暮洲率先败下阵来,先一步撇开目光,沉默下来。 “不过我同意你的看法。”严岑话锋一转:“我也觉得她是被迫的。” 许暮洲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生气了?”严岑觉得他这种情绪外露十分有趣,笑着说:“不过从实际情况来看,能达成孙茜这种执念程度的,确实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无辜者。” “为什么。”牙尖嘴利的小狐狸反击道:“你这种主观认知不算感情用事吗?” “人是一种情感极为丰富的生物,环境所衍生的道德和法律标准是根深蒂固在每个人心中的那杆秤。在这种约束下,人会在潜意识里对自己的行为进行评估。”严岑勾了勾唇,并不接他的茬,而是继续说:“所以相应的,主观生成的执念与自我评估之间有着直观联系。如果主观意愿自己并不无辜,是不会产生如此纯粹的执念的。” 他说的很客观,也很理智,许暮洲不得不承认这个。严岑似乎永远比他要看得更长更远,也更加冷静。 许暮洲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严岑眸子中倒映的荧光,他觉得自己可能是魔怔了,竟然觉得那光亮闪闪的,像是一缕冰冷的符号。 “严哥。”许暮洲忽然问:“在你眼里,人的任何情感,都是可供具象化的计算数据吗。” 严岑自然听得出来许暮洲的言外之意。他沉默片刻,并没有对这句指责做任何解释,他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落寞,快得连许暮洲都还来不及捕捉,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不是。”严岑放下手中的照片,他轻轻眨了下眼,才开口说道:“人的情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控的主观概念,是值得敬畏的存在。” 他音调平平,从语气中也听不出任何破绽。 许暮洲百般不解,严岑说的和做的仿佛是两个极端。从最开始进入游戏,严岑教他怎么对付那些玩家开始,一直到刚才评价孙茜。许暮洲才忽然惊觉,这个人面对情感似乎冷静过头了。 人心在他眼里仿佛就像是一道复杂精密的数学题,是可以被拆解,然后进行精确计算的。 许暮洲不由得问:“但你为什么——” “正是因为如此,你才要保持客观。”严岑少见地打断了许暮洲,他面色严肃,及其郑重地对许暮洲说:“调节世界远比你想象的更加严谨……这次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环境,你除了需要面对任务目标之外不用考虑任何事情。但之后呢,清理系统的任务要去往各个时间线,在那些完全真实的世界中,你不但要面对任务目标,还要面对千百个人。” “一个人能辐射出去的人脉关系是及其广泛的。”严岑捻起那张不伦不类的合影:“在之后任务中,你甚至有可能必须要直面那些世界的‘王志刚’,你如果不能保证自己的完全客观,要怎么才能完成任务。” 从进入游戏开始,严岑一直都给了许暮洲极大的任务自由度,放任他把控任务进度和自主思考,大多数时候都在尽力配合他。直到现在,严岑才终于有了些“老员工”教训新人的样子。 严岑向来在原则问题上说一不二,许暮洲闷头听了半天,虽然觉得他说的似乎在理,但脸上又挂不住,最后不情不愿地撇开脸,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个嗯。 严岑对他这种消极态度很是不满,他不耐地啧了一声,弯下腰,伸手捏着许暮洲的下巴将他转过脸来,不依不饶地问:“听清了没?” 这姿势太奇怪了,许暮洲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他手上,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 小狐狸脸皮薄,被人驳了面子下不来台,力道也没个准,将严岑半个手背拍红了一片。 严岑皮糙肉厚的也不嫌疼,收回手来将那张照片夹在排班表的文件夹内,随意问:“教务处这里还有别的线索吗?” “没有了。”说起正事来,许暮洲不由得叹了口气:“能找到的东西其实很少,现在的一切都只是猜测,没有确切的佐证。” “不需要佐证。”严岑直起身来:“只要找准了那个点,能将孙茜身上的执念清理干净就行,找到的真相又不用服众。” “也对。”许暮洲不纠结这个:“倒是你,你刚才不是说要去孙茜的办公室吗,怎么转头又去了校长室。” “这件事正好是我想跟你说的。”严岑说:“绣球花只变白了一半,说明我们还没有找到最终导致孙茜自杀的实际原因……孙茜现在就躲在她的办公室里,我一会儿去将她引开,你趁机在她办公室中找找线索。” 第30章 实习(二十) 缓步台上的那只立式钟表还在勤勤恳恳地一格一格挪动着,时针已经悄然转过了好几圈,眼瞅着已经要跟分针秒针重叠了。 一年二班的教室中,杜晴晴正在跟林家父女对峙着。她搬着张板凳坐在讲台上,端着那支银色的手枪,一刻也不敢放松。 许暮洲拍拍屁股,潇洒地去完成自己的事儿了,临走时却给他们留下了一颗定时炸弹。杜晴晴已经不是那个刚刚进入系统万事不知的傻姑娘了,她哪怕不清楚高阶玩家的实际含义,也明白那不是个什么好词。 但撕破脸已经成了定局,一对二,杜晴晴怎么都不占优。她甚至觉得,要不是自己手中有一把枪,恐怕早已经被林家父女拆吃入腹了。她不敢先一步发难,也不敢放松警惕,只能徒劳地维持着这种不上不下地对峙,希望外头的天赶紧亮起来。 说不准天一亮,NPC就被阳光消灭了呢,杜晴晴一遍遍地试图安慰自己。 但可惜的是,她这种阿Q精神对紧绷的神经没有丝毫帮助,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手心的汗湿了又干。黑暗将人心中的焦虑和恐慌不断拉长,杜晴晴的睫毛颤了颤,眨掉眼睫上的一滴冷汗,觉得这次的游戏比前几次加起来都还要难熬。 前几次游戏她无时无刻不疲于奔命,一秒都不能停歇。死亡如影随形地踩着她的足印攀上她的脊背,她必须及其专注才能争分夺秒地成为生还人数的其中之一。 但这次游戏中,除了狂暴状态下的NPC之外,看起来根本没有任何危机能够威胁到她。杜晴晴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在长期的沉默和等待中松懈下来,她直觉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但几次试图集中起注意力,却都宣告失败了。 林向和中年男人不再刻意掩盖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林向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张课桌上,她的凉鞋被脱下来放在一边,脚在半空中晃啊晃,晃得杜晴晴眼晕。 中年男人就坐在她身边的一张木椅上,手里拿着一只小巧的透明药瓶,正在给林向被柳絮扑伤的小腿和胳膊上药。 可能是身上那层需要浪费心力维持的假面已经剥开,林向看起来反倒比杜晴晴自在多了,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小腿,让身上的药水快速风干。 杜晴晴咽了口唾沫,她的目光因长时间聚焦黑暗,已经出现了稀薄的光晕,黑暗像是漾出了一层又一层无声的涟漪,将原本可见的物体轮廓冲刷得模糊不清。 她必须每隔一段时间移开目光看看别的地方,才能让自己的眼神重新聚焦。但每次杜晴晴被迫移开目光,她都觉得头顶上悬了一柄达摩利斯之剑,摇摇欲坠地,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杜晴晴生怕自己某一个恍神间,对面的那对父女会突然发难,几次紧绷又松懈循环往复,自己浑身都要被冷汗浸透了。 “杜……”不知过了多久,中年男人才终于开口,杜晴晴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中年男人刚开了个头就卡壳了,他挖掘着脑子里那点贫瘠的记忆,试图想起来杜晴晴的名字。 “杜晴晴。”林向小声接道。 “哦,杜晴晴。”中年男人把药瓶拧紧揣回兜里,他看了看杜晴晴手里那把枪,放软了声音:“咱们一直在这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儿,妹子,咱们好说好商量,怎么样?” 杜晴晴警惕地捏紧了枪,问道:“……商量什么?” “商量这次游戏怎么办。”中年男人笑了笑:“咱们也不能在这干坐着等天亮,游戏任务中说了,要活到天亮,还得杀了NPC才能过关。那两个小子不是玩家,肯定也不会管咱们死活。现在他们是把NPC拖住了,但之后他们的事儿一办完,还能管咱们死活吗。” 杜晴晴犹豫了片刻,没有说话。不可否认的是,中年男人这席话确实说到了她的心里。从高铁站那里杜晴晴就知道,不管是许暮洲还是严岑,没一个是见义勇为的热心好市民,指望他们办完正事回头救人,比天方夜谭还胡扯。 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杜晴晴连许暮洲究竟是什么人都没摸清楚,要说短时间内确立信任,那是信口胡说。 但她也不可能三言两语就相信面前这对有前科的父女,杜晴晴还记得校服男孩的死状,年轻的小伙子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在瞬息之间就被夺走了生机,杜晴晴唇亡齿寒,一想起来也觉得浑身发冷。 “你什么意思。”杜晴晴问。 “妹子,我知道你对我也有防备,这太正常了。玩儿这个游戏的,时间久了没有几个正常人。”中年男人看起来很坦荡,他冲着杜晴晴摊开手,诚恳地说:“如果你有幸一直活下来,你迟早就会明白我的。” 杜晴晴唇角抿得死死的,她生怕露了破绽,干脆不肯说话。 “妹子。”中年男人转过身来,轻描淡写的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那把枪不会要人命吧。” 杜晴晴被他说中了心事,心里一惊:“你——” 她刚刚出生,后背就猛然窜上了一阵寒意——她没沉住气,还是露了破绽。 “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中年男人冲她摆了摆手:“我承认我是高阶玩家,我在这个游戏里的时间比你早多了。这种武器也就只能忽悠一下那个小子……游戏虽然鼓励玩家自相残杀,但对玩家之间的武力平衡一直做得很好,是不可能给予玩家这种高杀伤力的武器的。我想,这把枪更像是控制类的道具吧。” 杜晴晴扣着扳机的手有些僵硬,她指尖发凉,冷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穿校服的小子虽然不招人待见,但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咱们才是玩家,不管要不要背后捅刀,起码咱们的目标都是离开这里,活着出去。” 杜晴晴又沉默下来,她动摇了,中年男人看得很明白。杜晴晴看起来跟林向差不多大,中年男人的岁数当她的爹都有富裕,无论是从人生阅历还是游戏经验来说,杜晴晴都太嫩了,会被他带着跑偏是很正常的事。 “你经历游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有些话我不说你也能想到。”中年男人说:“……你什么时候在游戏里见过非玩家。” 他说的对,杜晴晴想。 从她莫名其妙一脚踏在在这游戏系统里之后,她每一次逃生都是在系统设置好的游戏世界中苟延残喘,那些NPC和世界不过是形成世界观的冰冷数据。她所见到的每一个人,所接触的所有人类,就只有玩家。 但许暮洲明显不是。 许暮洲自己亲口承认了他非玩家的身份,但他又实实在在是个人类。会跑会跳,被柳絮伤了也会流血,甚至反应素质还不如杜晴晴,如果不是严岑护着,早就不知道在这夺命惊魂夜死了几个来回了。 杜晴晴没忍住,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你说他是什么人。” “敌人。”中年男人早有准备,趁热打铁地说:“我进入游戏这么久,从来没有在游戏中见到非玩家。何况你看他们俩的样子,明显是抱着目的来的……刚才明明已经有了杀死NPC,让我们通关的方法,但那小子不但拒绝,还拿走了我们的关键道具,这足以说明我们和他们的目标是相悖的。” 杜晴晴的思考模式在不知不觉间被带到了中年男人的领域里,她迟疑了片刻,又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当然是想办法活下来。”中年男人说。 “你要对许暮洲他们动手?”杜晴晴问。 “当然不是。”中年男人回答得很快。 中年男人有一句说的是实话,这次游戏怎么看都太蹊跷了,他不准备在这里多做那些无用功,尽早出去才是正事。无论是积分还是什么别的,以后都有的是机会。他这次已经杀了一个人,够本了。 何况他看得出来,杜晴晴进入游戏的时间尚短,起码没有自己动手杀过人,如果逼得太过,反倒会失去这个大帮手。 “咱们没有必要招惹他们,但是不同阵营有相悖目标的话,就看谁更能干了。”中年男人说:“都是玩家,没必要喊那些假大空的口号。” 杜晴晴已经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说合作,对不对。” “对。”中年男人点点头:“这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不是吗。” “我不能相信你。”杜晴晴摸索着手中温热的枪柄,轻声说:“我需要保障。” 中年男人微微皱眉。 他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杜晴晴居然还没有忘记要跟他谈条件。 谈判到这个地步,就此放弃太可惜了,中年男人微微咬牙:“……你说,你要什么保障。” 杜晴晴举起手中的枪,枪口在中年男人身上顿了片刻,缓缓向侧移了几分,正对上林向。 “这把枪可以随主人的意愿作出控制类攻击。”杜晴晴说:“我要打你女儿一枪,如果之后你们出尔反尔,我就用她身体里的子弹杀了她。” “什么——”林向顿时不高兴了,转过头吵道:“爸爸!” 中年男人没理她,而是目光阴沉地看了杜晴晴半晌,半晌后才侧身往旁边让了一步。 “成交。”他说。 第31章 实习(二十一) “你记得,如果你觉得力不从心,就立刻喊我,知道吗。”许暮洲拉着严岑絮絮叨叨地低声嘱咐:“我马上就出来救你。” 严岑长这么大还从没被人试图“英雄救美”过,觉得十分新奇,面前这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现在倒是拍着胸脯保证得干脆利落,丝毫看不出之前被鬼吓到怀疑人生的模样。 许暮洲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托大,但他也是没办法。严岑死活不要他防身的那只手电,非说孙茜的行为模式不可控,要把那东西留给许暮洲防身。这安排听似乎合情合理。但问题在于,严岑的计划太过简单粗暴了——由他将孙茜从办公室引出来,然后许暮洲趁乱进去寻找线索。 这听起来执行难度倒是很低,但武力值全开的孙茜可不是闹着玩的,眨眼间就能扯碎一个成年男人,许暮洲没法不担心。 “当然,你也别跑得太远。”许暮洲拽着严岑猫在楼梯口,眼睛紧紧的盯着办公室的房门,但嘴也没闲着。他伸手在走廊里一划拉,头也不回地说:“在办公室门口溜达溜达就行了,你要是跑得太远,我也来不及救你。” 严岑实在不知道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只能礼貌地回应一句:“嗯。” 许暮洲顿了顿,又问道:“从二楼这个孙茜Plus的武力值来看,你能撑几分钟啊?” 他说完,像是生怕自己的表述不严谨,又加了一句:“……我是说,完全游刃有余,没有危险的那种。” 严岑刚预备好的答案被他又噎了回去,小狐狸语气里的担心不像作假,严岑不愿意敷衍他的好意,重新给出了个精确数字:“七分钟。” “那行。”许暮洲说:“我看不见钟一会儿就发蒙,五分钟的时候你随便给我来个暗号,我加快点手脚。” 许暮洲等了半天没等着回音,转过头一看,才发现严岑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他被严岑的目光盯得有点不自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干咳一声,板着脸作出一副唬人的架势来:“听见了没有。” “行吧。”严岑配合着他过这个“英雄救美”的瘾,无奈地说:“听见了。” “好了。”许暮洲也觉得自己太絮叨了,他干咳了一声给自己壮胆,回手拍了拍严岑的肩膀:“那你去吧。” 严岑嗯了一声,刚起身想走,却又想起了什么。他脚步一顿,回过头往楼梯下看了看,还是决定谨慎为上。 “你要小心。”严岑对许暮洲说:“这座学校里或许还有别人。” 许暮洲一怔。 这座学校里本来就还有别的玩家,严岑会提醒他小心无可厚非……但他为什么要着重提起一个“别人”。 “什么别人?”许暮洲连忙问:“你是说,除了孙茜,你我还有玩家,这里还有别人?” “我不清楚。”严岑说:“那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感觉……我们第二次进入二楼之前,我感觉到身后有人在观察我们。” 严岑很少会给出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能让他左摇右摆游移不定,那就说明这件事本来可信度就不高。 本能的直觉令严岑想将这件事告诉许暮洲,但如果真要问出个一二三,恐怕严岑自己也说不出来。 许暮洲也明白这个,他顺着严岑的眼神往楼下看了看,勉力扯出了一个笑:“这地方太渗人了,还闹鬼,有什么没什么都说不定……没事,我会小心的。” 严岑不像许暮洲那样唠叨起来没个完,他点了点头,微微弯着腰,放轻了脚步往办公室去了。 孙茜哪怕短暂地被控制住,也依旧不好招惹。漆黑的走廊不知道让孙茜又想起了什么,在严岑打开门的那瞬间,她就已经从房间中冲了出来。 严岑跟她打了个照面,也不交锋,转身就往走廊的尽头跑。 跟上次见面不同,孙茜的下半身子已经几近透明,整个人飘飘荡荡地晃在半空,只是速度非但不减,看起来还更吓人了些。她身上的血落在下来,像是被某种透明屏障挡住,在半空中蜿蜒而下,看起来别提多诡异。 许暮洲就藏在楼梯口的位置,严岑如果往相反的走廊跑,孙茜势必会发现许暮洲的踪迹。但这一侧走廊对于追击战来说又实在太短了,严岑不过跑出去三四步的距离,就感觉孙茜已经从他背后贴了上来。 血滴声近在咫尺,阴风擦着严岑的颈侧划过,激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 眼见着孙茜追上了严岑,许暮洲在后头看得心惊胆战。他将那只救命的手电牢牢攥在手里,努力抑制住开灯的冲动,等着严岑将孙茜的注意力彻底拉走。 严岑急刹一步,骤然回身,抬手攥住了孙茜的两只手腕,故技重施地顺着孙茜前扑的力道带着她退后几步。 许暮洲瞅准了时机,也不等严岑喊他,就赶紧从台阶上爬了起来,脚步不停地溜进了办公室,转头锁上了门。 严岑见他安全进屋,也不跟孙茜过多纠缠,他狠狠将孙茜顺着来势往身后一拽,在接触的瞬间放开手,借着惯性从孙茜身边擦了过去。 孙茜被他这种耍猴一样的行为激怒了,她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滴血的指甲闪着不详的黑色光芒,周身都腾起了一圈黑雾,与先前严岑在三楼校长室看到的黑影尤为相像。 严岑来不及细想,他脚步不停,直接往走廊另一头跑去了。 他得将孙茜带离许暮洲,越远越好。 办公室没有标注安全屋,许暮洲这次更不敢贸然开灯,他一边将荧光球从兜里掏出来,一边飞速地在屋中的几张课桌上飞速翻找着,试图找到有什么身份信息之类的东西。 他从门口找到窗边,才在办公室角落里找到孙茜的那张办公桌。跟其他老师相比,孙茜的办公桌显然显得有些过于简洁了,甚至说成寒酸也不为过。 她桌上只有一个塑料板搭成的简易书架,上面放了几本别课教材书充门面。英语应该是没有小学教材,所以是一沓钉起来的手写笔记。孙茜的字写得很秀丽,自编教材也写得很规整,将每个单元分开,生词生句都有,丝毫不逊于专业的教材,看起来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许暮洲时间不多,他匆匆翻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有用的线索,就将其先扔在了一边。 这次跟之前的情况都不一样,他能坐在这里寻找线索,是因为有严岑在外面撑着孙茜。许暮洲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时限虽然是七分钟,但哪怕他早出去一秒,外面的危险都会少一分。 许暮洲没有时间将所有的东西都翻找一遍,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吐了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心跳彻底稳定下来。 冷静,他在心里想,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最多的线索,靠一心二用是不可能的。 许暮洲摸到座位上坐好,试图将自己代入到孙茜的角色里。 王志刚的事是丑闻,孙茜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往外说,所以桌上和放作业的大抽屉里一定是干干净净的,除了教学材料外,没有私人物品。 许暮洲一边想,一边弯下腰,在手臂所能够得到的范围内摸索着。老式办公桌的抽屉很多,除了桌面下的长条抽屉,左右两边还各有三张小抽屉。靠近过道那侧的许暮洲没考虑,他一个个拉开左边靠墙的抽屉,只在最下面那张抽屉中找到了一张泛黄的旧报纸。 许暮洲草草扫了一眼报纸上的信息,那是一张当地的晨报,头条信息是当地的某家企业获得了省级荣誉,冗长的褒义词一个接一个的往上怼,许暮洲只看了两眼就失去了兴趣,将其随手扔在了一旁。 许暮洲不死心地略微扩大了搜索范围,片刻后忽而一顿——他在靠近墙边的暖气缝里摸到了一只巴掌大的铁盒。 这只铁盒也不知道孙茜是怎么塞进去的,许暮洲费了点力气才将其连扣带拽地拿了出来。那铁盒保存的很好,也没有生锈,只是盒盖被压出了凹痕,总体来看无伤大雅。 盒上扣着一只小巧的金属锁头,许暮洲将其放在桌上,心里有些沉。 ——他直觉这就应该是关键的答案了。 绣球花的项坠重新发起烫来,许暮洲将其拿出来放在光下,发现那绣球花上剩下的那半一直活动的黑色粘液并没有褪去,而是飞速地流淌起来,像是要极力挣脱绣球花上衍生出的桎梏。 许暮洲没去管那只好像要造反的项坠,他拨弄了一下那只锁头,从兜里拿出了一把小巧的银色钥匙。 严岑在一楼时,曾经从孙茜身上拿到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明显比门锁钥匙小好几个号,许暮洲刚刚拿到时还曾经思考过究竟是开什么用的——现在他不用犹豫了。 他将那枚钥匙按进锁芯中,两枚金属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许暮洲手腕缓缓用力,轻轻向右一拧。 咔哒—— 锁开了。 铁盒里面是另一张照片。 第32章 实习(二十二) 比起教务处找到的那张照片,许暮洲现在手里这张,可能过分平和了。 照片背景是一间老式平房的小院,孙茜的头发挽成一个松垮的髻,怀中抱着一个白皙可爱的孩子。那孩子看起来还很小,似乎不到一周岁的样子,手臂胖的藕节似的,弯弯着眼睛笑起来,正兴奋地拍着巴掌。 这张照片大概是抓拍的,画面中的孙茜正侧过头去看那孩子的脸,她目光柔和地看着孩子的脸,唇角有细微的弧度。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发旧,边缘的白边也向向内卷曲着,许暮洲顺着那弧度用拇指比了一下,发现是摩挲照片时,无意识卷边留下的痕迹。 这张照片应该是被孙茜拿在手里看过很多次。 许暮洲看着照片上的孩子,觉得实在匪夷所思。 他猜到王志刚胁迫孙茜满足私欲,甚至猜到了他们两个人有了孩子。但许暮洲原本以为,严岑从校长室看到的那封请假条是孙茜打胎时留下的。却没想到,她居然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了。 严岑之前说,那张请假条的请假时间是第二年的秋天,如果王志刚是在孙茜刚来这所小学不久就盯上了她的话,细算时间确实也说得通。 许暮洲将那张照片翻过来,发现背面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 “虽然并不期待,但既然无法选择,只能坦然处之。你并没有过错,我也并没有,无辜者不应互相伤害。相互慰藉,相互依赖。” 抬头是“给孙希希”,落款是你的妈妈。 许暮洲:“……” 许暮洲沉默地看着那行字,忽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烫。他赶紧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将不合时宜的泪意硬是咽了回去。 ——这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她拥有姣好的相貌,独立且坚韧的思想。这个名叫“孙希希”的孩子明明是她不幸的产物,是她屈辱命运上一块抹消不掉的烙印,但孙茜也没有迁怒他一丝一毫,在这短短的两行手信中,字里行间都写满了对未来的希望和坦然。 孙茜甚至分享了姓氏,将这个不被人期待的孩子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许暮洲现在大概明白严岑见到的那封处罚通知是怎么回事了,单身教师未婚生子,在当时的年代也算是个爆炸新闻。加上四年二班那张小孩子上课传的纸条,想也知道外面的风评不会好到哪里去。 “不配为师。”“教坏小孩子”这种话应该也少不了。 外界的口碑无法保障,这样一个空降过来的“多余科目”教师本来就没有多少家长信任度,出了这种丑事,不被家长接受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流言蜚语是最尖利的刀,那些人或许没有当面指责孙茜,也或许根本没有对学校施压。但那些无时无刻隐藏在暗处的指指点点和欲言又止的眼神,本来就足以让人疯狂。 许暮洲可以想象,学校在面临着舆论和家长的施压时,再一次放弃了她,用一张处罚通知去堵所有人的嘴。 这张处分通知坐实了孙茜“师德有亏”的罪名,至于王志刚是否在这场闹剧中全身而退,或者受到了惩罚,许暮洲已经没法知道了。这一切都过去得太过久远,在这样一个完全封闭的校园内,许暮洲根本没有可能东拼西凑出事情的全貌和前因后果。 他只能尽可能地从孙茜的角度入手,试图找到让孙茜最终崩溃的那个点。 在看到这张照片之前,许暮洲曾想过,孙茜究竟是不是因为王志刚长久以来的侮辱,或是因为丑闻暴露出去的社会舆论而崩溃,但现在看情况显然不是。 永无乡给出的资料说过,孙茜是在来到这所小学三年后自杀的。除此之外,照片上的幼童已经不是婴儿的模样,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佐证了在孩子出生之后,孙茜有足够的时间习惯生活和平复心绪。 一直到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孙茜的心态已经平复的很好了。 所以后来一定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孙茜彻底丧失了活着的信心,精神崩溃以至于要在学校自杀。 许暮洲又不死心地在办公桌前后范围内找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 孙茜这里所能找到的东西太少太少了,或许是长年累月的精神压力过大,导致她谨慎过了头,神经质一般地将所有的私人痕迹都抹消的干干净净。 孙茜就像一枚裹成的茧,王志刚给她带来的除了屈辱,还有无穷无尽的不安全感,以至于她像一只惊弓之鸟,恨不得将所有能窥探到她的丝线都尽数拔除,她将所有的私人生活都封存在了心里,只有许暮洲手中这张照片幸免于难,成为了她所经历的唯一证据。 或许正如孙茜在照片中写的“互相慰藉,互相依赖”,所以她才将这张照片放在了手边隐秘的角落,用来充当自己勇气的源泉。 许暮洲心情复杂地将照片放回桌上,还不等他去寻找其他线索,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个及其悚然的念头,顿时浑身一僵。 ——孩子哪去了,许暮洲想。 孙茜已经成了不人不鬼的存在,但她为什么要选在学校自杀,又为什么神智混乱地徘徊在这个学校不肯离去。这个叫孙希希的,被孙茜视作未来相依为命的孩子又在哪里。 这些问题像乱麻一样地搅和在许暮洲的脑子里,缠成了一团无序的线球。但许暮洲又清楚的知道,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孙茜的执念就能水落石出。 他现在迫切的需要一条引线,将现有的所有线索穿插起来,构成一条完整的脉络。他困兽一般地死盯着那张照片,却依旧找不到头绪。 这中间还缺失一些东西。 严岑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停停走走地转了两个来回,步子听起来比先前沉重了些,在安静的环境里格外明显。 自从严岑受伤之后,许暮洲才突然意识到他也是有血有肉的肉体凡胎,对他身手的盲目信任单薄了很多,变得客观而平等起来。 许暮洲不知道从他进屋开始已经过去了多少分钟,严岑一直没有给他信号,不知道是时间确实没到,还是严岑觉得自己尚且可以应付。 许暮洲咬了咬牙,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将视线从孙茜的办公桌上挪开,开始翻找其他教师的办公桌,试图找到一些辅助线索。 从许暮洲进入办公室开始,时间刚好过去了四分二十秒。 跟预想中不一样的是,严岑有些低估了孙茜的疯狂程度,随着孙茜身体部**体的消失,她整个人都变得狂躁且不安起来。漆黑的眼眶源源不断地向外滚落着漆黑的血痕,动作幅度大时,眼眶中还有碎肉被一起冲刷出来。 如果说之前的孙茜更像是徘徊在这座学校的一个Boss,会无差别攻击进入她领地的所有人,那么现在孙茜看起来其实更像一个复仇的厉鬼,仇恨和孤注一掷的狠厉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面目可怖。 孙茜不知道将严岑视作了什么人,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严岑躲避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他刚刚勉强避开孙茜向他狠狠抓来的一爪,皮衣从肩膀到后腰裂了个大口子。 严岑扭伤的脚腕承受了太多超负荷的重量,薄衫叠成的布条能起到的固定作用十分有限,伤处突突地疼,不用看都知道已经彻底肿了起来。 受伤影响了他的敏捷度和速度,再接着跟孙茜对着跑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茶水间的安全屋倒是可以短暂躲避,但失去了严岑这个目标后,孙茜势必会去找许暮洲的麻烦。 严岑先前答应了许暮洲七分钟,他对“承诺”有一种出奇的执拗,哪怕情况超出了预期,也不肯出声催促许暮洲快点。 五分零三秒,他在心里默数着。 五分零八秒。 孙茜在短暂的晃神中重新找到了严岑,她张牙舞爪,然而严岑这次却没有躲开。他没有用任何武器,而是踩着窗台借力往半空中一跃,用全身下坠的重量狠狠地压在了孙茜的身上。 严岑和孙茜一并扑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严岑用膝盖做了缓冲,好歹没扑到地上去,孙茜整个身子被他压倒在地。严岑咬着牙用膝盖压住孙茜的一条胳膊,胳膊死死地钳在孙茜的颈骨上。 他用的力气极大,如果是个活人在这,恐怕这时候已经要断气了。但孙茜依旧执着地在他手下挣扎着,唯一自由的左臂痉挛着抠挖着地板,竭力要从严岑手中脱身出去。 五分三十二秒。 孙茜的力气太大,严岑只压制了她一小会儿的功夫,就明显觉得大腿和手臂上的肌肉已经开始泛酸。 五分五十七秒。 严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制住她到时间结束,他的手臂开始微微发颤,孙茜不停地按着地板扑腾身子,原本紧密的桎梏隐隐有了松懈的趋势。 “……我……唔……听……” 孙茜空洞的眼眶无神地望着严岑,她腐烂的嘴唇上下嗫嚅着,竟然断断续续说出了人话。 严岑一皱眉,厉声叫:“孙茜!” 孙茜被他这一嗓子喊得下意识一个激灵,她的动作似乎有片刻的凝滞,但随即又被那种灭顶的疯狂所吞没。 “……还……”孙茜徒劳地张大了嘴,她的喉咙烂的太厉害了,说话含糊不清,听起来就像是嘶嘶的往气管里灌风。 “还……我……” 第33章 实习(二十三) 孙茜的意识只短暂的清醒了一瞬,严岑再继续追问时,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刚才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已经是孙茜最接近意识清楚的时刻,严岑清楚的看到,在她说完后,她周身的黑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了下去,近乎透明了。 严岑忽然想起徘徊在校长室门口的那个瑟缩的黑影,他忽然觉得,相比起孙茜本人而言,那个虚影好像更像是一种意识映射。 “孙茜!”严岑低声喝道:“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孙茜对自己的名字无动于衷,她依然执拗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吼声。 她竭尽全力挤出的破碎字句连不成片,更像是印刻在她灵魂中的本能,说完也就完了。 孙茜身上的腐肉和污血顺着她挣扎的动作渗入身下的地面中,与那些陈年的血迹融在一起,严岑垂眼看着地上那些飞溅出去的血线,觉得那像是织成了一张绵密的血网。 严岑在她这里获取不到任何消息,只能寄希望于许暮洲那边能找到什么实质性的进度线索。 六分零三秒,严岑想。 在办公室中的许暮洲已经快急成一个陀螺,他后背被层层的汗水浸透了,额上的冷汗顺着睫毛滴落下来,砸在他手下凌乱的碎纸上。 什么线索都没有。 许暮洲近乎无望地想。 孙茜将自己的内心世界锁的严严实实,其他教师的课桌上和抽屉中也大多都没有关于孙茜的只字片语。 许暮洲废了好大的劲,才在其中一张办公桌内找到了一张退学通知。 那张办公桌的主人大概是一位语文老师,桌上的东西井井有条地归置在一起,这张退学通知就放在最顶上的抽屉中,通知的落款盖着公章,还签了名字。 许暮洲匆匆扫了一眼,发现这张处分通知也实在很敷衍,只写明了退学处理的处罚结果,对于退学原因却没有写明。 这东西看起来作用不大,许暮洲只看了两眼就撂开了手。 许暮洲大概对孙茜的经历有所猜测,但正如之前所说,“执念”本身就是一种非常主观的东西,他不可能抓着所有的线索物品跑到孙茜面前一样一样的问,所以只能靠连找带猜。 他心烦意乱地重新坐回孙茜的位置上,孙茜原本简洁的座位现在铺满了他乱翻留下的文件草稿,甚至还有几张课程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许暮洲只觉得他脑子旁边有一只秒表在滴答滴答地响,似乎从刚才开始,外头的脚步声也不见了,许暮洲不敢也不能去想外面的处境,只能咬着牙扇了自己一巴掌,用疼痛迫使自己集中注意力。 孙茜的事情最终还是要回到她本身,许暮洲闭了闭眼,准备再看看那张照片。那张照片之前被他放在桌上,现在应该是被压在了最底下。许暮洲翻找的时候动作太大,原本搁在桌角的一张报纸歪斜着滑落了下去,哗啦一声落在地上。 许暮洲下意识去捡,他刚刚弯下腰,却忽然发现那张报纸朝上的背面有一个非常窄小的角落版面,上面登了一起警情通报。 那是一桩未成年人杀人案,上面将罪犯的姓名隐去了,只说是无意间杀害了一名幼童,由于年龄较小,且是过失杀人,所以只进行了收容管教处罚。 许暮洲瞬间从桌椅上一弹而起,他匆忙地将这份报纸翻到最前一张,赫然发现这张报纸的日期与刚才发现的退学通知是同一天。 一股冰凉的寒意顺着他脊骨向上攀升,许暮洲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汗毛直竖。 许暮洲忽然想起,在第一次茶水间遇险时,孙茜从茶水间的门口突破进来,却先一步绕开了离门最近的林家父女,甚至也没有看手边的严岑和自己一眼,而是一门心思地先向校服男孩发起了攻击。 他先前一直觉得是因为校服男孩进入了教务处,这种特殊性会使得孙茜优先攻击触碰了任务核心的玩家。但后来他明明自己也进入了教务处,甚至在里头呆了那么长时间,在严岑引走孙茜的时候,他也依然没有收到另外的特殊攻击。 如果他手中这封警情通报中,被害的“幼童”指的是确实是孙希希,那孙茜优先攻击校服男孩,可能就有了另外的解释。 ——他身上的那身校服,让孙茜将他认错成别人了。 许暮洲放下手里的报纸,定了定神站起身来。现在没时间再给他浪费,哪怕是猜错了,他也必须出门,给严岑留下缓口气的时间。 无论是不是真相,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猜测了。 许暮洲匆匆将桌上有用的东西收拢起来,将幼童的照片揣在兜里,又拿起那支手电筒,几步窜出去推开了房门。 严岑正在走廊的另一头与孙茜苦苦对峙,许暮洲离得太远了,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大片大片的黑影,许暮洲咬了咬牙,迈步向走廊对面跑去。 许暮洲刚跑了两步,张了张嘴,一声严哥还没叫出口,就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瞬间打在了他的脊骨上。 砰—— 时间像是被压缩了一瞬,他的听觉比身体要更晚听见这声后来的枪响,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脊骨融在身体里,许暮洲顿时感觉体内的每条血管和经络都被及其锋利的细线缠绕绷紧,浑身上下在瞬间失去了控制,麻得抬不起手。 下一秒,他听见耳边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他的双手被粗鲁地反剪到身后,有人在他身上来回来回摩挲了一圈,将他揣在身上的所有东西抖在了地上。 那只锈迹斑斑的匕首也在其列,叮的一声落在地上,就掉在许暮洲眼前。 “许暮洲——” 严岑在许暮洲刚刚中弹时就发现了那边的动静,但他一作势要起身,孙茜就挣扎得更为厉害,眼瞅着已经要脱出他的控制。现在放任孙茜在走廊里无差别攻击,对许暮洲来说显然比玩家的威胁更大。严岑无法,只能用力将孙茜重新按在地上。 “杜……”许暮洲舌根都麻得动弹不能,他听见严岑在叫他,但想要回应却力不从心。他艰难地试图抬起头,含糊地说:“杜晴晴……” “很抱歉。”杜晴晴站在他身侧,偏头避开他的目光:“目标不同,人各为己是很正常的。” “小兄弟。”中年男人扣住他的胳膊,又掰开他的手,将他手中握着的手电筒拿在手中掂了掂,讥讽道:“风水轮流转啊。” 许暮洲被他压着背跪在地上,狼狈地垂着头,他的刘海垂下来,掩住了大半眉眼。 杜晴晴皱了皱眉,反感地说:“别说这些没用的话。” 中年男人不想跟她争这个口舌之欲,看在林向的面子上,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了。 杜晴晴心里依旧记挂着许暮洲对她的救命之恩,不愿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拿话刺儿他。 “抱歉。”杜晴晴说。 “……听我说。”因为发声受阻的问题,许暮洲的声音压得很低,显得极其虚弱:“我快找到真相了,你们可以再等等。起码,我不会拿队友的命去换自己的积分。” 中年男人被他戳中了痛脚,又不好明目张胆地让他闭嘴,只能暗暗用力,捏紧了许暮洲扣在身后的手腕。 骨骼上移令许暮洲痛苦地拧紧了眉,他喘息一声,额上的冷汗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你曾帮我过,所以做这种事,我确实很愧疚。”杜晴晴看向许暮洲:“虽然这种场面下解释也没什么用,但你也知道,我们玩家在游戏里,是没有第二次机会的,死了就是死了,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 许暮洲低低笑了一声,他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答案,看起来并不失望。 中年男人对他依旧忌惮,厉声喝道:“你笑什么!” 许暮洲没有理他,他忽然竭尽全力地挣扎了一下,令自己上半身直立起来,勉力冲着走廊另一头大喊了一声。 “老师——!” 原本还在可控范围内的孙茜忽然发了疯一般地挣扎起来,严岑一时控制不住,竟然让她挣脱了。孙茜疯狂地嚎叫着,转身向许暮洲扑去,看她的样子,像是恨不得立马将许暮洲撕成碎片。 孙茜的速度比先前还快,严岑几乎是与她同时从地上弹起来,但依旧晚了一步——孙茜已经先一步冲到了几人身前。 杜晴晴和中年男人显然都没想到许暮洲这么不要命,一时皆大惊失色。还不等孙茜近前,杜晴晴已经下意识退后两步。 许暮洲只是想让严岑脱身,又没准备寻死,早在他喊出那一声的时候,他就已经第一时间往身后一撞,语调急促地与中年男人说:“那只手电筒的光,能克制——” 他话还没说完,中年男人已经懂了他的意思,直接推亮了手中的手电。 昏黄的光重新照射在漆黑的走廊中,孙茜惊叫一声,下意识抬手挡住了脸。 中年男人反应极快,他见孙茜一时间失去了攻击力,竟然直接将手中的手电筒往地上一扔,探身摸到许暮洲眼前那只匕首,整个人飞扑出去,匕首直直地刺向孙茜露在外的侧颈。 许暮洲没料到着其貌不扬的男人身手反应居然如此敏捷,他咬牙稳住发麻的身子,竭力探身出去,惶然惊叫道。 “别杀她——!” 第34章 实习(二十四) 刀尖离孙茜侧颈的要害只有一两厘米的空隙,但紧随其后的严岑已经趁着孙茜停顿的这个间隙一个箭步窜了上来,他脚下速度不减,反而猛地用力,蹬着许暮洲身侧的墙壁狠狠跃起,在半空中扭过身,手臂擦过孙茜的侧脸,一把握住了中年男人下落的刀刃。 刀刃擦着严岑的虎口狠狠地滑下,刀柄卡在他的指骨上,中年男人双手攥住刀柄狠狠向下一压,硬是不能将这把匕首再往下分毫,只能与严岑势均力敌地僵持在原地。 锈迹斑斑的匕首并不锋利,空气中腐烂的血腥气糅杂在一起,手电筒咕噜噜地滚到了许暮洲脚下,孙茜半个身子重新回归到黑暗的自由中,严岑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孙茜尚能活动的手臂,对方困兽一般地挣扎片刻,低下头一口咬上了严岑的胳膊。 她的力气很大,丝状的血痕顺着严岑的手臂蜿蜒而下,他却像是根本不知道疼一般,手臂的肌肉绷得死紧,抓着那只匕首不肯松手。 “严哥——”许暮洲浑身的麻痒依旧缠绕着他,他努力了半天,依旧没法从地上爬起来。 严岑百忙之中瞥了他一眼,低声说:“我没事。” 杜晴晴已经从电光火石的对峙中缓过神来,她没再看在地上挣扎起身的许暮洲一眼,而是冲着严岑空门大开的背后又举起了枪。 “别杀她。”许暮洲一把攥住杜晴晴的裤腿,竭力喊道:“杀了她,你们的任务都要失败!” 杜晴晴手一抖,原本按住扳机的手指松了松,下意识低头看向了许暮洲。 “你听他的干什么!”中年男人怒吼一声:“他们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中年男人的声音剧烈的颤抖着,哪怕严岑以一敌二,中年男人应付得也很吃力。 “这里还有别人。”许暮洲充耳不闻,他执拗地抬着头,尽量让杜晴晴能看到自己的眼睛,近乎诚恳说:“任务目标中说,杀死NPC,这个NPC指的不是孙茜,这里还有别人。” 杜晴晴沉默了片刻,弯下腰拾起了那柄手电,调整了一下光照的位置,让光重新照射在孙茜的脸上。 孙茜迟疑着松开嘴,她腐烂的脸已经无法支撑她作出什么表情,她面目空洞地退后一步,瑟缩地蜷起了肩膀。 手电筒发出滋滋的响声,似乎是电力不足,导致原本就昏黄的光更暗了。 严岑不必再费心钳制孙茜,中年男人失了先机的便宜,在严岑面前脆得像根豆芽菜,严岑掐着他的手腕反手一拧,那把匕首就重新落回了严岑手中。 “你居然相信他!”中年男人的腕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刚才用来刺许暮洲的那句“风水轮流转”最后阴差阳错地转回了他自己身上,整个人都暴躁了起来:“他都不是玩家!” “我谁也不相信。”杜晴晴咽了口唾沫,她依然用枪指着严岑,冲着许暮洲冷声说:“快说,到底什么人。” 许暮洲本来喊出这一嗓子的时候只是权宜之计,先前是严岑告诉他这座学校里可能还有别人,但许暮洲楼上楼下跑了两趟,除了玩家和孙茜之外,也再没见到什么能跑会动的活物,本来听听也就算了,可直到刚才他自己说出这句话时,他才猛然间想起了什么。 “……我兜里有一张纸条。”许暮洲说:“你拿出来看看,是不是第一节 课的时候你们写的。” “什么纸条?”杜晴晴没动:“第一节 课下课时我们四个人都躲在一楼右边的第一间教室,没有人出来过。” 果然。 许暮洲自嘲地笑了一声。 严岑显然也想到了这个,他抬起头,正好对上许暮洲看过来的目光。 太大意了,许暮洲想。明明早就放在眼前的事儿,硬是被他忽略了这么久。 在第一节 下课时,严岑就在他们躲避的教室门口发现了一张写着“不要去二楼”的警告纸条,那张纸条上的字迹凌乱,明显是手写出来的东西,亏他当时还以为那是游戏给出的任务警告。 “第一节 课下课时,我们躲避的教室门口多出了一张字条。”许暮洲身体的意识在不断回笼,他摇摇晃晃地跪坐起来,艰难地说:“那张字条上写着‘不要去二楼’。” “什么不要去二楼?”杜晴晴没明白:“那你当时还说要去二楼?” “我本来以为这是警告。”许暮洲没回答他,他看着逐渐微弱下去的手电光,加快了语速:“但你们也看到了,二楼是有安全屋的。还有那些所谓‘杀死NPC的道具’,以及一切的任务线索,甚至连‘NPC’本人都在二楼,那为什么游戏要提醒玩家,不要去二楼。” 杜晴晴没有说话,沉默着消化着他话中的意思。 “从登上二楼开始,这座学校中的上下课铃就再也没响过。”许暮洲说:“就像是……打破了某种刻意营造的假象。” 许暮洲一边说,一边也在梳理自己的思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这一次所谓的双系统并行,他跟这些玩家的目标并不是相悖的,而是同一个。 他终于找到了最后那条能够串联起所有线索的线头,孙茜日复一日地徘徊在这里,是因为她还有心愿未了。如果许暮洲没有猜错的话,藏身在这座学校的“另一个人”,就是杀了孙希希的那个学生。 “她叫孙茜,她本来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教师,漂亮,温和,是后来才变成这样的。”许暮洲:“我没有时间给你们讲故事,但她的仇人不出意外就在一楼,那才是你们的任务目标。” “给我看证据。”杜晴晴说:“我才能相信你。” “我没有证据。”许暮洲坦荡地说:“一切都是我的猜测。” “那你就让我相信你?”杜晴晴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你知不知道,玩家——” 她话音未落,严岑已经一抬手,向她扔来了一个什么,杜晴晴下意识抬手一接,发现是那把锈迹斑斑的匕首。 “道具给你。”严岑说:“如果这座楼里没有另外的人,随你杀了孙茜,我不插手。” 杜晴晴摩挲着那柄匕首,迟疑地问:“……那你们说,那个人在什么地方。” 严岑闻言看向许暮洲,像是在等对方的回话,孙茜的身体又有一部分趋于透明,她右手的手肘以下都在悄无声息中消失了,她整个人蜷缩在手电筒投射出的光晕里,细看还能发现她在颤抖。 许暮洲收回目光,垂下眼开始在记忆里搜索所有可能被他忽略的细节。他从刚刚开始也在想这个问题,一楼的各个教室他们都已经走过了,都不像有人的样子。 何况这座学校太安静了,如果有人一直在走动躲避他们,那么总会露出端倪,不会一直瞒到现在。 但他总觉得,那个人应该就藏在一楼。 许暮洲闭上眼,将记忆拉回最初进入学校的那一刻,他脑海中的画面清晰地定格在那里,他站在门口,再一次重新对当时的记忆画面进行梳理。 大厅右手边的黑板,两边的走廊,完全无法藏人的楼梯间隙。 ——和大门边上锁的传达室。 许暮洲忽然想起,在第一次他进门时,传达室的蓝布帘子遮得严严实实,但第二次进门时,那张布帘却掀起了一条极窄的缝隙。 ……传达室的门他亲手推过,是上了锁的,到底是谁去动的这张帘子。 “在一楼。”许暮洲身上依旧麻得厉害,他勉勉强强地站起身来,踉跄了一步才将将站稳,看着严岑说:“在门边的传达室里——” 严岑一把推开中年男人,转头向许暮洲走了过来。 “你能走吗?”严岑问。 “不太行。”许暮洲苦笑一声:“我在这等你,你下去——” 他话音未落,严岑已经利落地弯腰下去,用手臂捞了一把许暮洲的膝弯,揽着他的肩背,将他整个人横抱了起来。 许暮洲:“……” 杜晴晴目瞪口呆。 “没时间了。”严岑神态自若地看了一眼手电筒,说:“这光撑不了多久了。”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他刚才抱起的不是一个大活人,是一袋大米。 “手电放下,你们想活的就先下楼,在大门口等着。”严岑说:“孙茜不能离开这座学校,你们自己应该有分寸。” 不等严岑说完,早在他放手的那一刻,中年男人已经先一步脚底抹油地溜了。 严岑明显没有将杜晴晴那把虚张声势的枪看在眼里,杜晴晴也发现了这个,不甘地将手中那支枪重新插回袖口:“……我再信你一次。” 她说完将手电筒塞进许暮洲手中,也飞快地跑下了楼。 而许暮洲这时候整个人已经僵成了一块石雕,生怕严岑手一哆嗦把他整个人摔到地上去。 “做得很好。”严岑忽然说。 许暮洲一愣:“嗯?” 严岑低下头,示意他去看脖子上的绣球花项坠,不知道什么时候,上面的黑色粘液只剩下浅浅的一层,附着在花苞底座上,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还差一点。”许暮洲忽然回神,推了一把严岑的肩膀,催促道:“下去拦住他们,还不能让NPC去死。” “……还差最后一件事。”许暮洲说。 第35章 实习(二十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孙茜的身体消失的速度又更快了一些,她整条右臂都已经消失得差不多,只剩下左手还垂在身侧,执着地滴着血。 许暮洲知道,那是她不肯放手的执念。 孙茜身上的危险性随着时间逐渐褪去,明明还是那副凶相,但看起来却显得狼狈又可怜。 怜悯是对受害人最无用的情绪,许暮洲只看了她两眼就垂下目光,将那只手电更紧地握在手里。 严岑抱着他走到一楼半的缓步台,然后冲他点了点头:“关吧。” 许暮洲关闭了那只手电筒,整座学校的唯一光源重新消失,孙茜似乎在黑暗中颤了颤,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吼。 许暮洲咽了口唾沫,适时地趴在严岑肩膀上,开口叫了一声:“……老师。” 孙茜显然对这句称呼深恶痛绝,她发出尖利的嘶鸣,紧追着许暮洲而来。 严岑早有准备,他抱着许暮洲的手紧了紧,转头向楼下跑去。先一步下楼的中年男人和杜晴晴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不知道用了什么招,已经将传达室的门砸开了,从里面拖出一个蓝白色的“肉球”。 许暮洲皱了皱眉,第一反应还以为中年男人拎了个麻袋出来。然而他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那是个穿着校服的男生。 男生正竭力将自己团成一个球,撒泼打滚地不肯从传达室出去,试图用自己的体重来抗衡中年男人的力量。 “放开我——!”他哭喊着,手脚并用地死死抓着门框。 被严岑引下来的孙茜当然也见到了他,她顿时发了狂般的尖叫一声,身上的血随着她这声嘶吼喷薄而出,在那一瞬间,许暮洲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真正的恶鬼。 男生闻声回过头,正撞见孙茜的脸,他顿时尖叫一声,手忙脚乱地连滚带爬拽住了严岑的裤腿,闭着眼睛大喊:“救救我,救救我——!” “——老师,老师我错了!” 在孙茜来到严岑面前的前半秒,许暮洲推亮了手电,孙茜重新被迫停下脚步,然而这次她没再像之前一样试图躲避,而是面目狰狞地挣扎着,像是要冲破这层桎梏。 “很快就结束了。”许暮洲看着孙茜脸上的血泪痕,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我保证。” “是不是他?”中年男人指着地上的男孩,或许是看到了通关的指望,他整个人的语气都轻快了起来,他冲着许暮洲,急切地问:“这是不是你说的NPC。” “是。”许暮洲拍拍严岑的胳膊,严岑会意地将他放下来。 校服男孩刚刚劫后余生,他心有余悸地撒开严岑的腿,蹬着腿疯狂地往门边挪动着,他慌张地张望着,眼神在屋中的几人脸上一一扫过,嘴里语无伦次地絮叨着:“……你们能看见她,能控制她,那你们救我,救救我!求求你们了,救救我啊!” 中年男人嗤笑一声,从兜里摸出了一把三指宽的折叠刀。他看着哭泣求饶的学生,就仿佛看着一只嚎叫的待宰生猪。 “等一下。”许暮洲说。 他步伐艰难地走了两步,他用脚尖踢了踢那个学生:“……我有问题要问你。” “你又想干什么!”中年男人不耐地说:“耍什么花招。” “孙希希是你杀的吗?”许暮洲微微弯下腰,看向那个男生。 与许暮洲想象中不一样的是,那张年轻的脸上并不像他之前所想象的那样,是张阴郁、邪气,甚至带着些许残忍的脸。他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男孩子,被孙茜吓得屁滚尿流,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起来有些滑稽。 “我……”男生的眼神忽然开始游移,他狠狠地抽着鼻子,像是又要哭了。 “我知道了。”许暮洲没有纠结这个问题,继续问道:“你为什么杀她,她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我……”男生支支吾吾地,狠狠地撇着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哭嗝,可怜巴巴地伸手来拽许暮洲的裤脚:“叔叔……” “你不说就算了,我也不是非要知道。”许暮洲眸色一沉,他直起腰,示意中年男人:“杀了他,你们就过关了。” “我说——!”男生凄厉地叫了一声:“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老师她……我不想写老师留的作业。对,那天我路过教务处的办公室,听见里面有动静,我就偷听了一会儿。” 许暮洲沉默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我最开始是不想写她留的作业!”男生像是自己说崩溃了,他哭喊着,嗓子哑得不像样,抽泣声将他的话掩埋在眼泪底下,得仔细去听才能听清:“后来我发现她为了那小丫头片子什么都愿意干,我又想管她要点钱去游戏厅……那天是意外,要不是她非来跟我抢,我也不能失手把孩子扔到楼梯底下去。” 他说得语无伦次,这些事像是压在他心里久了,他知道自己有错,但又无数次在心中美化着自己的罪行,一遍一遍地欺骗自己,试图告诉自己,这是别人的错。 怯懦,自私,贪婪——年幼的心滋生出的恶意相当微小,却又十分纯粹。 成年人的恶意掺杂着太多“理由”,需要各种各样的因素整合在一起,或许才能形成一个可伤人的炸弹。但相比起来,孩子的恶意就显得干脆得多,大多都能用“我想要”,“但是你不给”,“所以我才”这样的排列句式来一言蔽之。 许暮洲忽然觉得自己多余问,他摇摇晃晃地退后一步,低低笑了一声。 他的笑意含在喉口,非但不冰冷,反倒有种纵容的意味。 “我都说了!”男孩哭着试图爬过来要拉他的裤脚:“你救我出去吧,我被困在这里好久了。我每天,每天都能听见她在楼上走的声音!要不是保安室的大叔信佛,传达室里还安全,我早就被她杀了!” 许暮洲退后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我都知道错了!”男生狠狠一锤地:“我——” 他话还没说完声音就突然戛然而止,尖锐的利刃从他的心口穿刺出来,又快又精准。 在那一瞬间,许暮洲还以为是严岑动的手,然而他抬起头,却发现手电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熄灭了,严岑正拦着孙茜不让她冲过来。 男生痛苦地张了张嘴,大片的血迹从他胸口蔓延开来,像是开成了一朵艳丽的花。他眼睁睁地看着许暮洲,他的眼中无辜又委屈,似乎还不明白为什么这群人连认错的机会都不再给他。 中年男人站在他身后,毫不留情地抽出了那把刀。 “叮——” 清脆的提示音随着男孩的倒下而响起,半空中铺设开一张任务板,上面的“活到天亮”那行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灰色,正在缓缓消失。 中年男人把手中的刀一扔,扶起了墙角阴影中昏迷不醒的林向。 “杀死NPC”后头打了个很小的对勾,片刻后,任务面板上的所有字迹像是被一并抹掉,换成了几个大字。 【任务完成。】 原本还在挣扎的孙茜忽然安静下来,她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半晌后才摇摇晃晃地矮**,她身上可怖的腐肉在缓慢的剥离,露出下头白皙的脸。杜晴晴在释然的嚎哭声中走上前来,伸手在许暮洲身上轻轻一抚,取走了一粒子弹。 许暮洲身上的不适感顿时消除,像是随着那粒子弹被一并抽离了。 她的身影逐渐被黑暗所稀释,似乎是完成任务的玩家要先一步被传送出这个空间了。 “看在你帮过我的份上,给你一个忠告。”许暮洲忽然说:“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杀人。” 杜晴晴的面容消失在虚影之中,她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见。 一只手从面前伸过来,勾起了许暮洲脖颈上的项坠,许暮洲抬起头,只见严岑垂着眼盯着那只彻底变白的绣球花。 “任务结束了。”严岑说:“许暮洲,你完成得很好。” 许暮洲伸手握住了那只项坠,强压着怒气,强硬地拒绝道:“……等一下再走。” 他说完转过身,冲着孙茜走去,在校服男生被杀的那一瞬间,孙茜的身体就开始急速地消失,许暮洲沉默着半跪下来,将在办公室找到的那张照片塞进了她的手中。 孙茜极其细微地愣了愣,她抬起头,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她的喉咙就已经消失在了半空中。 许暮洲只是眨眼的功夫,面前的孙茜已经带着那张照片消失得干干净净,像是从来没出现过在这里一样。 但许暮洲还是看懂了她最后的口型。 她说,谢谢。 许暮洲站起身来,转身向操场走去,严岑知道他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心情不好,也不多问,抬脚跟他一起走出了学校大门。 许暮洲在台阶下站定,他回过头,一边倒退着,一边看着这座学校,像是想将这所学校看得更清楚。 “许暮洲。”严岑在他面前两步远站定:“我们可以回去了。” “呵。”许暮洲忽然极为嘲弄地笑了一声:“你听到了吗,他说是因为‘不想写作业’,因为想去游戏厅……就不光他,王志刚恐怕也只是想着泄个欲,玩一玩,没想要她的命吧。” 严岑的眉头微微蹙起:“嗯?” “这件事完全是可以避免的。”许暮洲压抑的情绪骤然爆发,他喘着粗气,显然被气的狠了,脸颊上泛起微微的红:“所有人,这件事里的所有人……王志刚也好,还是这个学生也罢,甚至再早的那座私立学校。他们每个人都没有想过杀人,但哪怕他们其中一个人在做决定之前再多想一想,假如他们但凡在选择的时候谨慎一点——” “没有假如。”严岑平静地打断许暮洲,他向前一步,态度及其坚定,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了:“命运看起来像是由无数选择所构成的网,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他们的性格,生长环境,这些所有的因素造就了他们的思维,以致于所有的假如都不会有,无论重来多少次,人都会选择同样的选项。那些看似有多重选择的命运,实际上一直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许暮洲的胸口剧烈地欺负着,死死地盯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 严岑已经走了上来,不由分说地伸手将他脖颈上的项坠勾了下来,扬手往地上狠狠一掷。 绣球花砸在地面上,溅开晶莹的碎屑,混杂着严岑平静的声音,被瞬间扭曲的空间拉伸成冰冷的机械音。 “任务结束,回归永无乡。” 第36章 中转(一) 许暮洲是在永无乡的卧室醒来的。 他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窗外的海浪声清晰可闻,阳光被水光折射得更加剔透,浅浅地在他身上覆了一层。 外面天气很好,永无乡独有的水汽清香充盈着整间卧室,许暮洲目光虚无地落在空气中的某一点,一瞬间有种身在云端浪尖的感觉。 那些血腥和愤怒像是一场无比清晰的梦境,被静谧温柔的阳光隔绝在外。可惜许暮洲清晰的知道,那些看似荒诞的一切都是真切发生的。他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情绪所笼罩,整个人沉重地陷在柔软的床铺中,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而另一头的严岑早已经习惯了在无数的时间线穿插来去,他从短暂的晕眩中回过神来,再睁开眼时,已经看不出什么情绪了。 他翻身下地,将身上的破烂外套脱下来往墙角一扔。 客厅中静悄悄的,许暮洲的卧室门紧闭,不知道是醒了还是依旧在睡。严岑赤着脚走出门,从酒柜里翻出了一包没拆封的烟。 他一边拆着包装一边往阳台走,路过书架的时候,还顺手从角落里摸出了一只旧打火机。 严岑的烟瘾不算小,虽然在任务过程中实在没有也没什么所谓,但回了永无乡之后,大多数时候不会委屈自己。 火舌舔舐着攀上烟卷,将烟丝燎得卷曲起来,严岑微微眯着眼睛,攀在栏杆上看着外头的日光。 这根烟抽到一半时,严岑身后忽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他闻声回头,发现许暮洲正站在卧室门前,目光复杂地盯着他。 “你……”许暮洲的声音带着惺忪的哑,听起来轻飘飘的。 “怎么了?”严岑将夹烟的手搭在栏杆外,弹了弹烟灰:“闻不惯烟味儿?” “不是。”许暮洲说:“我有话要问你。” 严岑并不觉得意外,第一次的清理任务结束,如果许暮洲安安静静的,什么反应都没有他才要着急。老员工已经提前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又低头抽了口烟。 “嗯。”严岑点了点头:“问吧。” “这次任务不是意外吧。”许暮洲上前一步:“双系统并行这件事,其实是永无乡故意安排的,对不对。” 严岑似乎是怕烟味飘进客厅,他半个身子依靠在栏杆上,探到阳台之外。从许暮洲的角度看,只能看到他一小半侧脸,和阳光在他周身镀上的那层近似浅白的金。 许暮洲听见严岑沉默了片刻,有细碎的烟灰从他指缝中落下,过了半晌,严岑才开口回答道:“对。” 他的语气很平静,坦荡得让许暮洲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生气。 严岑垂着眼吸了口烟,呼出的轻柔白雾模糊了他的脸,许暮洲听见他顿了顿,才又开口道:“抱歉。”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许暮洲问:“从最开始就知道了吗?” “不是。”严岑抽完了那根烟,将其随手碾灭在栏杆外的小烟灰缸里,又看向远处滔天的白浪:“……我后来才反应过来,大概不会比你早多少。” “那就没什么好抱歉的。”许暮洲并不迁怒于他,或许也是身心俱疲,没什么迁怒的心思。他转过身,将自己整个人摔进了柔软的沙发中,侧过头去看严岑的背影:“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确认玩家的任务NPC另有其人的时候。”严岑说。 许暮洲抿了抿唇,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不再说话,靠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严岑在阳台上又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忍住,低下头用齿尖从烟盒里叼出了另一根烟。严岑咬着烟嘴,双手拢成一个半闭合的圈,火苗在他掌心的空隙中轻巧地跳跃两下,顺着雪白的烟纸攀附而上。 严岑抽烟的姿势很好看,许暮洲发现他抽烟的习惯跟他见过的大部分人都不太一样,严岑习惯将烟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远侧指关节之间,弹烟灰的时候会暂时用拇指捏住烟嘴,用食指去弹内侧烟嘴的接缝处。 这是个很自在的姿势,他的动作行云流水,配着那张脸看还挺赏心悦目的。 “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这次的‘意外’是系统故意为之,否则我会提前告诉你。”严岑咬着烟,声音稍有些含糊,但也足够许暮洲听清他的话。 许暮洲诧异地看向他,他本来以为严岑是那种极为自我的人,加之这件事他也是被蒙在鼓里那个,能道歉就已经让许暮洲很意外了,没想到他还会刻意解释。 “那你呢。”严岑转过身来看向许暮洲:“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刚刚才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这里会有高阶玩家的出现。”许暮洲放松地向后靠在沙发背上,低声说:“按照一个完善的系统设定来看,高等玩家的游戏领域和游戏难度应该跟普通玩家完全不一样。何况是‘高阶玩家’这种靠杀人来获取积分的危险分子,如果将他们随意跟普通玩家分在一起,那等同于狼入羊圈,跟整个系统的运作目标是有冲突的。” “嗯。”严岑赞同道:“继续。” “而且我之前一直搞不明白的一个问题。”许暮洲问:“就是系统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从难度上来看,解决孙茜的执念并不需要这么多人。现在想想,高阶玩家的出现,是为了‘行刑’吧。” “很对。”严岑勾起唇角,他从不吝啬对于许暮洲的赞赏,夸奖道:“很聪明。” “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许暮洲说:“直到现在,我也觉得这很多此一举。而且这些人不但没帮上忙,还差点捅了娄子。” “很简单,因为你和我不能杀人。”严岑说:“审判者不做行刑之事,明白吗。” “至于高阶玩家……他们不可能离开永无乡,换言之,他们已经成为了永无乡的奴隶。所以那些工作人员不能承担的负面后果,就都由他们来承担。高阶玩家从永无乡中得到的看似更多的报酬,其实不过是让他们能更好做事的筹码。”严岑像是怕他有心理负担,又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清理系统很少有需要借调的情况,这次确实是个例外。” 见许暮洲依旧一脸不解,严岑也并未露出不耐的神情,他轻笑一声,将手中的烟头碾灭。 “我打个比方……人是有主观偏好的,在那个场景中你与玩家不同,你获取了关于实际场景的所有背景信息,所以你在看待孙茜和看待NPC的态度都掺杂着极大的主观情感。”严岑说:“但同时你在执行工作任务时,又会势必跟NPC本人有所交集。在这过程中,你已经被无形之中放置在了‘审判者’的角度上。在你眼里,NPC是有罪的。” “但他确实有罪。”许暮洲说:“孙茜的执念也证明了这个。” “确实。”严岑轻描淡写地说:“你能断言他有罪,但你能断定他的罪行是否致死吗。导致孙茜最终自杀的原因有很多,除了被杀的NPC之外,还有王志刚,还有其他人,他们都在这件事中产生过影响,那么在你看来,他们的罪行应该怎么审判?或者换言之,你能承受‘审判’这件事带来的后续责任吗。” 许暮洲一时语塞:“我……” “你有主观看法,孙茜当然也会有,执念的节点并不能证明什么,因为人的情感本身就是不严谨的。”严岑说:“这就是为什么从古到今,‘审判’的权利从来都是赋予‘规则’本身,而并不能交给一个人。” “……我好像懂了。”许暮洲迟疑着说:“但如果正义无能为力,受害者也无反击之力,只能指望着更恶的人来惩治恶人,不觉得很讽刺吗?” “这就是现实……不过善与恶最终都会收归永无乡。”严岑迈步向客厅走来:“这世上的所有情绪,罪恶,最后都会被永无乡捕捉。计算善恶的比例,对恶意进行收集,然后根据临界点来进行干预,平衡这个世界……这就是永无乡存在的意义。” “所以,王志刚能被送进审判系统改造一下吗?”许暮洲闷闷地问。 “关于这个问题,我回来之后查了一下……他没有进入审判系统。”严岑耸了耸肩,直接回答道:“托他上辈子的福,他的罪恶被抵消了不少,至于下辈子有没有这么好运就不太清楚了。” 许暮洲冷哼一声,没再发表什么看法。 “不过你最好早点习惯这个。”严岑将打火机扔回书架上,头也不回地道:“虽然你也知道这次事件是真实的,但好歹你的潜意识会帮助你将这件事打上一个游戏的标签,让你的心情好过一些。” 他说着转过身往酒柜走去:“但从下一次工作开始就没这么好运了。” “你什么意思?”许暮洲没好气地说。 “因为下一次任务,你要去的就是绝对真实的世界。”严岑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度数不高的干白,转过头平静道:“在那种时间线里,你身边的环境,发生的一切故事,产生的一切执念,都是真实存在的。” 他话音刚落,一只酒杯就落到了许暮洲面前的茶几上。 许暮洲看看那只酒杯,又看看严岑,狐疑地问:“干什么?” “庆祝一下。”严岑半跪下来,捏着另一只酒杯自顾自地跟他碰了一下:“恭喜正式成为临时员工。” 第37章 中转(二) 虽然许暮洲很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是个一杯倒。 ——毕竟连半杯8.5度的干白都能把他利索地撂翻。 许暮洲已经不记得之后是怎么摇摇晃晃地回到卧室的,只记得严岑在他耳边无奈的叹息。 他在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再睁眼时,外头的天已经擦黑了。 许暮洲本来以为实习回来会像初来永无乡一样做一晚上日夜颠倒的噩梦,谁知以毒攻毒下来,他反倒睡了个好觉。 原本疲累的精神被一场好眠抚平大半,许暮洲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在床上翻了个身,下意识伸手去床头柜上摸索着什么东西。然而他摸了个空才想起来,他那手机已经成了块没电的废铁,早就被扔进大衣柜落灰去了。 许暮洲抓了一把头发,从床上坐起来,望着窗外开始醒神。他不太能确定自己是从白天睡到了晚上,还是已经睡到了第二天傍晚。没了日期的佐证,他对时间的概念被无限稀释。 许暮洲心想着一会儿要去超市申请只手表,哪怕不知道具体的日期,好歹也要知道时间一天天过在哪了。 干白酒劲儿不大,哪怕睡醒了也不头疼。许暮洲之前的工作导致他经常日夜颠倒,睡醒时容易血气不足,要缓好大一会儿才能清醒。 他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挪下床,蹭去浴室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 客厅中静悄悄的,严岑不在。客厅的茶几上整整齐齐地叠着几件新衣服,最上头放了一张手写的便条,用一张白色的磁卡压着。 许暮洲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弯下腰抽出那张纸条看了两眼。 严岑的便条一如既往地简洁明了,说他去钟璐那里交任务报告了,茶几上这两套衣服是申请给他的,磁卡中有这次任务结束所分配的积分,许暮洲可以随意支配使用。 想得还挺周全,许暮洲想。 他将毛巾往脖子上一搭,弯腰捧起那两套衣服翻看了一下。严岑的审美还算不错,这两身衣服的配色都偏向素色,款式也侧重休闲装的样式,跟许暮洲平日里穿的差不多。 许暮洲看了一眼,觉得很合心意,于是不客气地捧回屋塞进了大衣柜里。他从昨晚到现在就喝了半杯酒,现在胃里直泛酸。许暮洲揉了揉肚子,将毛巾往浴室的洗手台上一丢,准备出去觅个食。 永无乡的餐厅在四楼,装修得相当气派,靠近门边的大厅里放着圆桌,再往里走是卡座和包厢,右手边是类似酒店自助餐台的地方,上头放着大大小小的保温食箱。 但许暮洲本来以为能在四楼见到不少出来吃饭的同行,谁知道推开餐厅大门才发现,这里好像就他一个人。 “……合着工作人员对吃饭的需求这么低吗?”许暮洲小声嘀咕了一句。 他从餐台上端起一只盘子,开始认真思索严岑是不是其实一直在诳他,永无乡除了他们几个压根就没别人。 自助餐台的末尾放着一只类似刷卡机的东西,许暮洲将手中的餐盘放在一边,从兜里摸出磁卡塞进了吞卡口。机器上的屏幕亮了一瞬,显示扣除了十五积分后,又将磁卡退了出来。 许暮洲端着盘子找了个靠近角落的座位,又端着杯子去接了半杯果汁,才坐下来吃饭。 大概是因为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缘故,他吃饭的速度很快,但又不显得狼吞虎咽,是个极其斯文的吃法。 餐厅的门也被推开过几次,有面生的人进来打饭刷卡,只是他们大多都垂着头步履匆匆,打好了饭也是直接带走,没几个人会像许暮洲一样坐在餐厅慢条斯理地喝果汁。 许暮洲一杯果汁喝得只剩点底时,餐厅的门被再一次推开,短发的姑娘踩着双高帮的短靴走了进来,一看到许暮洲先是一愣,随即笑开了,冲他挥了挥手:“晚上好。” 许暮洲记得宋妍,他搁下杯子,礼貌地点点头:“你好。” 宋妍将掏出一半的饭卡塞回兜里,不见外地冲着许暮洲走过来,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刚才在办公室看见严岑,就知道你们工作结束了。” 宋妍说着冲他眨了眨眼,笑眯眯地问:“怎么样,第一次去执行清理任务开心吗?” “还行吧。”许暮洲苦笑道:“挺刺激的。” “我听说了,是搞了个什么午夜校园惊魂事件?”宋妍笑道:“没吓到吧?” 宋妍的语气很轻松,就像是关系不错的同事凑在一起吐槽工作内容一样,但许暮洲至今还无法将那些浓烈的情感和人命看作是普通的“工作内容”,他扯出了个勉强的笑意,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宋妍发现了他的不自在,从兜里摸出一盒烟,冲着他示意了一下:“餐厅不许抽烟,咱们去外面阳台聊聊?” 有了解更多信息的机会,许暮洲自然应允,他婉拒了宋妍递来的烟,随着她的动作站起身来,跟着她一边往外走一边随口问:“怎么,抽烟是永无乡员工的标配吗?” 从餐厅往里走一小段,是一个向外延伸出去的宽阔露台,露台中零散地摆放着几只藤条编成的咖啡桌,宋妍随手拎了一把圈椅,往围栏前头一坐,低头点上烟。 “那倒不是。”宋妍将手里的火柴晃灭,才转过头来笑着说:“只是工作压力太大,又不能酗酒,只好抽烟。” 许暮洲倚在栏杆上靠着消食,随口问道:“……你们引导系统压力也很大?” “唔,比清理系统强太多了。”宋妍说:“毕竟我们去执行任务的时候,还能跟身边人相处交流,好歹有活着的感觉。如果说压力,那肯定是你们清理系统压力更大。” “是吗?”许暮洲说。他垂落的发丝被海风微微扬起,深蓝色的海域绵延万里,细碎的星河洒落在海面上,美不胜收。 然而许暮洲身在海域之中,却觉得这天地间太过安静了些。诚然海浪冲刷礁石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但在这辽阔的天地间,无论是飞鸟还是游鱼,许暮洲一样也没有见到。 这里就像是时间缝隙中的一块失落之地,除了他们这些工作人员之外,这里再没有什么跟“时间”有关的因素了。 “其实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许暮洲忽然说。 “可以。”宋妍大方地点点头说:“只要我知道。” “你们为什么要找临时员工。”许暮洲说:“凭严哥的能力,这种难度的任务他自己就能完成。何况这种有一定危险性的任务,带着我纯粹是给他添乱。” 许暮洲并非妄自菲薄,之前在学校的那天晚上,要不是为了护着他,严岑也不至于那么束手束脚,以至于脚踝还受了伤。而且许暮洲自认无论是反应还是经验,他都远远不及严岑,凭他能想到的东西,严岑没道理想不到。 宋妍笑了笑,反问道:“……小许,你知道清理系统有多少人吗?” 许暮洲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谨慎地说:“严哥跟我说,只有我们俩。” “别这么紧张。”宋妍好笑地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趴在栏杆上看海:“其实在一段时间之前,清理系统跟引导系统的人数都差不多……但现在,就只剩下严岑一个了。” 许暮洲不解道:“那其他——” “都已经自毁了。”宋妍说。 许暮洲一愣。 宋妍唇角的笑意微淡,她弹了弹烟灰,平静道:“你才进行过第一次任务,或许感觉不出来。但其他工作人员是年复一年地执行着这项工作,他们在无限的时间线里来去,可能上一条时间线是古代,下一条就是未来。每次执行完任务回来时,永无乡的时间可能只过去了短短几分钟。” “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引导系统可以与被引导目标产生交集。我们得以在真实的时间线里生活,过一些正常人的日子,所以有了喘息的余地。”宋妍说:“但清理系统的人不行,他们与世界格格不入,唯一的存在意义就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去寻找真相。” “我能理解。”许暮洲说:“我有这种感觉。” 从任务中醒来的那一刻,许暮洲确实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落差感。如果不是那段记忆过于深刻和特殊,许暮洲也会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精神紧绷所产生的梦境。 对于人而言,记忆与时间是相辅相成的,时间线上的一个个节点是记忆所存在的佐证,如果失去了这个参照,那“记忆”本身就成为了一种虚无缥缈的思想。 宋妍手里那根烟燃到了底,她的手一松,烟头直线落在了海面上,被一朵浪花埋没在海中。 “大多数人最终受不了这种不真实的游离感,于是选择了自毁。”宋妍的语气有些沉重,她轻轻叹了口气:“严岑是最后一个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在任务中死去,是会造成灵魂损伤的。” “他说过。”许暮洲点点头:“所以呢?” “在一个月前的某次任务中,严岑在任务中身亡了。”宋妍说:“但在事后的任务报告中,他说他是非主观意义上的身亡。” “非主观?”许暮洲皱起眉:“也就是说,是发生了危险才导致他在任务中出现意外的?但凭严哥的身手,什么任务能危险到要了他的命?” “这就是问题所在。”宋妍说:“永无乡调取了当时的任务背景和信息。那是个完全没有危险的普通任务世界。” “所以……”许暮洲咽了口唾沫:“你们怀疑他是主观身亡?” 许暮洲觉得这实在太荒诞了,凭他对严岑的了解,对方冷静,客观,强大,甚至不会被无用的情感所影响,跟宋妍口中这种会主观寻死的人明明一点边都不挨着。 “对,但永无乡无法判定他到底是主观还是被动。”宋妍点了点头,她说得很干脆:“虽然在任务中身亡不会危及生命,但也是非常严重的损伤。永无乡后来暂且停止了清理系统的工作,让他修养了一个月,直到去面试你。” “所以这就是你们要找临时员工的原因?”许暮洲问。 “是的,虽然说是让严岑在世界中保护你,但也是想用这个方法让他感受到‘真实’本身。毕竟有人陪伴,要比一个人独来独往好得多了。”宋妍说:“至于你,永无乡计算过,十个世界是非常安全的任务数值。你也不用担心之后精神状态会受到影响,在离开永无乡时,我们会为你进行记忆清理。” “严哥自己知道这件事吗?”许暮洲说:“我是说,‘为什么要找临时员工’这件事。” “他大概不知道,不过他也不在意。”宋妍耸了耸肩:“他一贯不怎么在乎这些跟任务无关的事。”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吧。”许暮洲明白了:“你是故意来找我的?” 宋妍短暂地愣了片刻,随即笑开:“对,看来钟璐没有找错人,你确实很敏锐。” “不过你不用对这件事有什么心理负担,我告诉你这个,并不是想让你故意去做什么。对你来说,你只要自在地做你自己,把他当成普通搭档一样就行了。”宋妍自嘲地笑了笑:“……其实说实话,哪怕你已经来了,但我依旧私心希望这是一次没必要的无用工作,是永无乡过分紧张了。” “为什么?”许暮洲问。 “因为永无乡不能失去他了。”宋妍说。 第38章 中转(三) “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钟璐将手中的文件夹扔在桌面上,十指交叉垫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向严岑:“奖金一式两份,记得提醒新员工注意查收。” “嗯。”严岑随口问:“多少。” 钟璐冲他比了个数字,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大方吧。” “都划给他吧。”严岑略一点头,又说:“这次任务他占了绝大部分功劳。” “这么大方?”钟璐意外地挑了挑眉,不过还是照严岑说的将一部分积分划给了许暮洲。 她做完这一切,发现严岑还站在屋中,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钟璐奇怪地歪着头看他,问道:“还有什么事?” “这次的事,我希望下不为例。”严岑屈指敲了敲桌面上那份任务报告:“无论是因为什么要借调其他系统的人员,我希望下次永无乡能给出真实的任务信息和理由。清理系统的任务本来就需要全神贯注,没时间再在自己人身上下功夫。” 严岑很少会这样疾言厉色,从钟璐认识他开始,严岑就是一个万事不操心的人。他虽然不算孤僻,但大多数时候都习惯独来独往,有任务的时候执行任务,没有任务的时候就待在自己的房间内,很少出来。 永无乡在最初形成的时候,是一个完全无序的架构世界,那时候的工作混乱无比,各系统之间的原生工作人员一个比一个难搞,甚至在永无乡这种世界平衡系统里创造出了社会体系。 而后永无乡打碎重组,严岑就是当时补进来的第一批员工,如果按照正常时间线的日升月落来看,他们已经共事了不知多少年了。 宋妍曾经一度跟她闲聊,说如果将永无乡的工作人员按脾气性格排个榜,严岑无疑应该是排名第一的那个。 直到后来钟璐才慢慢摸清严岑的脾性,他并不是性格很好,他只是对很多事情都不太在意,所以很难有什么能激起他的情绪波动。 钟璐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笑道:“我多问一句,这话你是为了那位小朋友说的?” “对。”严岑并不否认:“我觉得这对他来说不公平。” “但你要知道,那位小朋友是临时员工。”钟璐苦口婆心地说:“许暮洲跟你们不一样,他在普通的世界线中生活久了,大局观和人性认知都不足。想要在最短时间内锻炼他,只能用这种方法。这一针预防针打得很好,他以后的工作会很顺利。” “他不需要这种方法锻炼。”严岑皱了皱眉,生硬地拒绝道:“他是我带的人,我会负责教他。” 钟璐被他噎得一怔,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行行行。”钟璐叹了口气:“以后如果再有特殊情况,我一定提前通知,这总行了吧。” 严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保证,他的面色缓了缓,语气也柔和了不少:“嗯。” 他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该说的话说完了便转身想走,只是还没迈出两步,就又被叫住了。 “等一下。”钟璐忽然说。 严岑脚步一顿,回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你跟那位小朋友相处的挺好的吧。”钟璐笑着道:“很少见你替谁出头。” 严岑顿了顿,他不太清楚钟璐口中这个“挺好的”的标准在哪里,只能思考了一会儿,才给出了一个客观答案:“他不招人讨厌。” 钟璐弯着眼睛,笑得简直不怀好意。 严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得问:“还有什么事?” “既然小朋友不太高兴,我就破例一次。”钟璐从桌下拿出一本文件夹递给严岑:“你们刚刚结束的任务完成的很好,时间线的流转重新趋于平稳,我打印了这件事的发展后续,或许小朋友有兴趣。” 这东西确实像是许暮洲想看的,严岑只犹豫了一瞬,就抬手接了过来。 “其他的事情就没什么了。”钟璐托着腮:“不过宋妍马上要去执行一次引导任务,明早就走,可能得有一阵不能回来了。” 工作人员出任务再正常不过,严岑听过也就算了,随口答应着:“知道了。” 入夜之后,永无乡的走廊中会亮起一小排昏黄的壁灯,大约半米一个,嵌在墙壁的壁纸缝隙中。 这种壁灯的照明范围极小,哪怕是排列得如此密集,也还是会有细微部分无法被灯光照亮。 许暮洲站在楼梯口,往走廊里望了一眼,只觉得那灯影斑驳间,黑暗的色块在他瞳孔中逐渐扩散放大,与那座学校走廊无限重叠。 宋妍看起来跟严岑口中那些“不好相处”的同事不太一样,她说话处事都进退有度,哪怕避开严岑来跟他说小话也不显得令人讨厌。许暮洲在餐厅多问了两句关于永无乡的事,再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 永无乡处于海面,许暮洲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到耳边滔天的海浪声。他觉得脚下有点软,仿佛下一秒就会一脚踩空。 第一次任务不可避免还是给他留下了一些影响,许暮洲定了定神,才往走廊里迈出第一步。许暮洲扶着墙晃了晃脑袋,才将潜意识里那种后怕驱逐出去。 好在317房间离楼梯口并不远,许暮洲一步三蹭地挪回去,也没用上几分钟。 他将兜里的磁卡掏出来,对着门上的感应器一贴,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许暮洲下意识放轻了呼吸,握着把手推开了门。 客厅中点着颜色昏暗的小夜灯,许暮洲将磁卡放在玄关的鞋柜上,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严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应该是刚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还往下滴着水。他胳膊上泛黑的牙印伤痕触目惊心,怀里随意拢着一只抱枕,已经横躺在沙发上睡熟了。 这沙发对于他的身高来说,还是显得逼仄了一些,严岑枕在一侧扶手上,那双长腿只能蜷起一部分,脚踝勉强搭在另一头扶手上。 他受伤的左脚踝肿得很明显,许暮洲先前替他包扎用的绷带还留在严岑的脚上,被水浸透了,还没被体温烘干。 扭伤初期需要冰敷,直到伤处的淤血化开消肿才能换成热敷,否则只会肿得更厉害。严岑明显是洗澡的时候也不记得将绷带取下来,以至于布条吸满了热水,变相热敷了半天。 许暮洲刚刚被迫听了半天严岑的事,现在看着他,不可避免地将这个人与宋妍口中的情况放在一起联想。先不说那次所谓的“任务身亡”究竟是主观还是非主观,光凭那些工作内容,许暮洲也觉得这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毕竟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接受了那么多负面情绪,时至今日,也只有严岑一个人坚持到现在。 许暮洲叹息一声,沙发被严岑占满了,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坐在茶几上,低头去解严岑脚腕上温热的布条。 他的手指刚刚触到绳结,就觉得严岑微微一动。许暮洲抬眼看去,才发现严岑似乎是被他的动静吵醒,眼神还有些不清醒的涣散。 “绷带太烫了。”许暮洲解释说:“我先给你解下来。” 严岑不知道听没听清,他从喉咙里闷闷地“嗯”了一声,垂着眼看着许暮洲的动作。他躺在那里看着许暮洲将绷带从他脚腕上一层一层解开,像只懒散的大猫。 “有冰吗?”许暮洲问。 “门口橱柜下装了冰箱。”严岑说。 他的声音还带着初醒的随意,有些微微的哑,像片羽毛轻巧地擦过了许暮洲的心口,听起来性感得不像话。 许暮洲差点听得打了个激灵,连忙站起身来,从柜子里翻出一条干净的毛巾,又去冰箱里铲了些碎冰在毛巾中包好,才将冰卷拿起来贴了贴脸。 严岑从头到尾躺在沙发上看他忙活,他半垂着眼,看不太清眼中的情绪。许暮洲试着坐回沙发上,将手中的毛巾卷封好,试探地贴在了他受伤的脚踝上。 严岑没有说话,像是默许了他这种亲近。 “严哥。”许暮洲将毛巾替他稳当地敷在伤处,然后绕了个圈系好,才撒开手坐直了身体:“之前工作的时候,你不是夸过我敏锐吗。” 严岑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有了闲聊的兴致,饶有兴味地答应了一声:“嗯。” 许暮洲冲他笑了笑:“我要是说,那不是我的天赋,是后天锻炼出来的,你信吗。” “信。”严岑哑着嗓子说:“你继续说。” “你不是知道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吗?”许暮洲语调轻松地说:“我六岁那年,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诬陷我偷了办公室老师的五十块钱,我当时说我没偷,但是老师不太相信,于是把我叫到办公室去审问。” 他用了“审问”这个词,足以见得这件事在他心中的地位。 “我本来还能记得清不是自己拿的,但是小孩子的记性是很容易受到外力干扰的,他们问了我好多遍,最后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拿了那些钱。” “但你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严岑说。 “没错,我那次是因为怀疑自己所以吃了亏。”许暮洲说:“所以从那之后,我会把我见过的、经历过的每个画面都刻在脑子里等着随时取用,时间长了,就成了一种本能。” 严岑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他沉默了片刻:“你见过宋妍了。” 他说的很肯定,这并不是个疑问句。许暮洲短暂地愣了愣,随即痛快地承认了:“对,她说了一些你的事。” “包括我上一次任务的事吧。”严岑说。 “对。”许暮洲抿了抿唇,干脆直言道:“那你是主观身亡吗。” 无论如何,这种话直言问起来都会很伤人,许暮洲问出口后也不免忐忑。然而下一秒,他却发现严岑唇角微勾,看起来居然心情不错的模样。 “不是。”严岑说:“那确实是个意外。” 不等许暮洲回答,严岑又问道:“那你呢,你相信我不是主观吗。” 许暮洲对上他的眼神,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昏黄的光线下重新变得深沉起来,只是依旧澄澈干净,仔细看过去,还会发现其中带着些零散笑意。 心念电转间,许暮洲已经有了答案。 “我当然相信。”许暮洲也笑了,他学着严岑方才的语气说道:“这大概确实是个意外。” 第39章 中转(四) 至于严岑究竟是不是“意外”,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在那个短短的对视中,许暮洲已经确定了一件事——他们是同一种人。 正如许暮洲在自我剖白中所说的那件“孤儿院冤案”一样,这件事确实对他造成了伤害,但却远远不能称之为心理阴影。他因为这件事所成长,也因此得到了更好的能力,从利弊角度来说,是他赚了。 对于严岑而言也是一样,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他现在好模好样地躺在这里,不论那件事情究竟是不是意外,都没有再深究的必要了。 哪怕严岑曾经确实因为一时想不开,但他既然现在能自己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并且将这件事咬死成意外,就说明那念头起码在他那里已经烟消云散,没必要再纠结了。 何况就算是严影帝演技过人,是个完全不外露的情绪性患者,那也没什么。反正他在这个系统中的工作任务注定了他们要低头不见抬头见,将人看牢也就是了。至于他的十次工作结束之后怎么样,那是永无乡要头疼的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思及此,许暮洲原本还在盘算的心放下大半。 “我也觉得宋妍大惊小怪。”许暮洲垂下眼笑了笑,及其自然地将包着冰碴的毛巾卷翻了个面,玩笑道:“她这么紧张,不会是暗恋你吧。” 严岑看起来心情不错,破天荒地顺着他的话茬开了句玩笑:“如果你拿这个当暗恋标准,那恐怕大半个永无乡都暗恋我。” “怎么,这么多人紧张你?”许暮洲挑了挑眉:“永无乡的台柱子?” “因为如果我也选择自毁,这个系统就会彻底紊乱。”严岑淡淡地说:“如果在短期内找不到新一批的原生工作人员,那这世界的平衡系统就要崩塌了。” 严岑说得无比自信,但声音却并不严肃,还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行了,不说这个了。”严岑从沙发上坐起来,他随手将湿漉漉的额发捋上去,从桌面上拿过一本文件夹递给许暮洲,才开口道:“给你的。” “这什么?”许暮洲奇怪地接过那本文件,一边翻开一边问:“这么快就有下一个任务了?” “你当永无乡是什么,剥削劳苦大众的黄世仁吗?”严岑冲着他扬了扬下巴:“新任务最快也要一周后……这是上一条世界线的后续发展,钟璐说你或许想看,叫我带给你。” “结局吗?”许暮洲一怔,随即加快了翻阅的手。 正如严岑所说,这是一份极其详细的时间发展表。 这份文件的头一页是一张考评表,上面记录了他们两个人在进行任务的重要转折时所作出的所有决策,后面都附加了不错的分数。许暮洲的实习工作分数很高,抛开情绪波动之外,在技术工作类别中拿到了A+级的评价。 许暮洲对自己的考评没有太大兴趣,大概扫了一眼确定及格之后就翻了过去。从第二页开始,文件上写明了上一条时间线的任务对象和任务流程。 大致情况与许暮洲在任务中发现的差不多——孙茜在被调任到这所小学之后受到了教导主任王志刚的侵犯,而王志刚本人则是个有妻有子的本地人,那是个小县城,人口不多,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各家各户的亲戚脉络指不定谁都认识谁,王志刚就以这种情况来威胁孙茜,让孙茜将一切苦果咽在了自己肚子里。 但问题在于,后来孙茜怀了孕。她本来就身体不好,等到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早已经过了三个月,如果再打会对身体有不可逆的损伤,所以孙希希才被迫留了下来。王志刚只想玩玩孙茜,却没想到最后闹出了孩子,他似乎也被这件事吓到了,威逼利诱了几次孙茜让她打掉孩子,免得坏了自己的名声。 孙茜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以“保密关系”为筹码,才换回了些安宁日子过。不过因祸得福,王志刚自知理亏,从那之后也不敢再骚扰孙茜了。 可惜这孩子的事儿被那学生无意间得知,他不敢招惹王志刚,便时常拿这个当把柄去威胁孙茜,一次两次的要钱孙茜都给了——至于后来的事,许暮洲已经在任务过程中知道了。 孙茜在孙希希意外身亡后精神彻底崩溃,最后终于在某个深夜割了腕,她的手腕滴着血,顺着学校一层楼一层楼地走,血洒满了每条走廊。绝望的母亲最后哭泣着,在那学生的班级门口和教务处的大门上涂了满扇的血才肯彻底闭上眼睛。 孙茜自杀之后不久,摔死孙希希的那学生结束被教育回校正常上课,但在当天神秘失踪,遍寻不到踪迹。 后来这座学校因故废弃,对外只说是建筑过程中出现疏漏导致建筑存在隐患,再多的消息也没有了。 反倒是王志刚和孙茜的事因为出了人命案子,最后也算勉强大白于天下。当时是王志刚在学校内部调查中亲口跟学校承认的,只是当事人已死,也没有人报案立案,所以也不了了之。学校做出了开除处分,王志刚的妻子与他离婚后带走了大部分家产,算是勉强家破了一遭。 许暮洲看文件的速度飞快,短短几分钟就放下了文件夹,感慨道:“别的先不说,我还真没想到茶水间的安全屋原来是这么来的。” 能在整座凶宅中设置唯一一个绝对安全的安全屋,许暮洲本以为这起码应该是个极其特殊的故事,却没想到实际上就那么简单且巧合——在孙茜任职后的几个月,有一次赶上了一场大暴雨,孙茜怕黑不敢回家,被困在了学校,值班的老校长在茶水间给了她一把手电筒。 但其实仔细想想,这次任务本身就是由无数个“巧合”所组成的悲剧。 “很正常。”严岑又换了个舒服姿势,才说道:“你就一直没有奇怪,为什么茶水间可以开灯,但是不能开门吗?” “奇怪过。”许暮洲连忙说:“但我一直没想通是为什么,最后只能归结与孙茜的主观思想。” “确实如此。”严岑说:“因为对她来说,茶水间有‘光’,是很正常的事。” 许暮洲顿时明白了。因为老校长在茶水间给了她对抗黑暗的道具,所以在孙茜的心里,那间房间是干净的,不需要警惕的。而不能开门,恐怕是为了不让孙茜发现,里面的人并非是“老校长”本人。 “严哥。”许暮洲忽然扬了扬手说:“你看过这个报告了吗?” “看过了。”严岑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问:“怎么?” “说起来,你觉得……”许暮洲沉吟片刻,似乎是在准备措辞:“王志刚这种‘主动坦白’的行为,有多少是因为他良心发现。” “一分都没有。”严岑嗤笑一声:“他敢跟学校坦白,无非是想争取个‘宽大处理’,不然他怎么不敢去跟警局坦白。” “我觉得也是。”许暮洲叹了口气:“所以想想这孙子啥事没有,我就觉得生气。” “总会有的。”严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人的灵魂永存,肉体不过就是个容器而已。镌刻在灵魂上的罪孽除非能赎清,否则不能抹消。这辈子不行,下辈子再还也一样。” “下辈子……”许暮洲咂摸了一下这个味道,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奇奇怪怪的:“但实际上,下一辈子对于这个人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体验。没有上辈子的记忆,也没有上辈子那些经历,哪怕他们这一生过得穷困潦倒,悲惨无比,恐怕也很少有人会真心实意地觉得‘我上辈子做了错事’吧。” “所以呢。”严岑看着他,耐心地等他把这句话说完。 “人一生中所有的思想都来源于知识和经历,但每一辈子结束,人就相当于被格式化了一顿。那些所能影响人思维的所有因素都将不复存在,命运的轮盘重新归零,并且所有的选项被随机打乱。”许暮洲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绕,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像是在一边思考一边表达:“所以人的上辈子,和下辈子,从实际意义上来说,不应该是两个人吗。” 还不等严岑开口,许暮洲自己都觉得自己不知道在钻什么牛角尖,他皱了皱眉,抓了一把头发。 “哲学课太害人。”许暮洲叹了口气:“一言不合就把自己学成牛角尖本尖。” “所以审判系统的罪孽评判周期很长,还有以功折过的,罪孽与否无非是你所能看到的片面结果。”严岑觉得他这模样实在有点可爱,不由得轻笑一声,好心安抚道:“还记得这世界是靠什么平衡的吗——情绪。这些情绪是最能反映一个人善念和恶念的,本性善良的人不会因为穷苦而作孽,但是相应的,罪恶的人也不会因为富有而停止作恶。永无乡存在多年,自有一套生存法则。” “别说了。”许暮洲痛苦地捂着脸吐槽:“辩证唯物主义和实践唯物主义的碰撞是不会有输赢的。” 严岑没听懂,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 “没什么。”许暮洲抹了把脸,决定离开这个车轱辘话题:“我只是突然好奇……既然永无乡是平衡世界的系统,那你们身在这里,会不会有了解自己上辈子的机会?” 严岑唇角的笑意有短短一瞬的凝滞,但那种感觉转瞬即逝,他眨了眨眼,又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这暂时是个秘密。”严岑说:“等你离开永无乡那天,我会告诉你。” 第40章 中转(五) 永无乡的日子很清闲。 工作性质特殊的好处大概就是上下班的界限无比分明,还不用在下班时间应付夺命连环Call。许暮洲在第二天睡了个自然醒,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些不敢相信。 永无乡可能是财大气粗,无论什么时候起床餐厅里都有温热的饭菜,一楼大堂的小摊位上永远摆放着整排的饮料,就像是有一位经验丰富的管家在虚无中照应着永无乡的每一位工作人员。 那夜长谈后,第二天一早许暮洲就去超市提交了申请表,除了手表之外,他还额外申请了一套纸质日历。或许是因为不涉及任何信息传输渠道,所以超市那边很容易就批准了,在第三天的时候许暮洲就拿到了想到的东西。 许暮洲端着日历盘算着墙上哪里好挂的时候,严岑才刚刚结束补眠起床,他睡眼惺忪地走出卧室,正准备去阳台补一根晨起烟,就被许暮洲卧室传来的一声巨响给凿清醒了。 严岑那一瞬间差点以为许暮洲是心理压力过大,以至于对永无乡产生了迁怒心理,准备从他卧室开始拆家。 “……你。”严岑倚在门口,迟疑地问:“在干什么?” 许暮洲一根钉子还没砸完,被突然出声的严岑吓了一跳,差点从木凳上一脚踩空。严岑眼疾手快地捞了他一把,才免得这位新同事刚刚休假就工伤。 “没看见吗?”许暮洲被严岑救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咧咧地冲着严岑一晃手里的锤子,往墙上一指:“钉钉子啊。” 严岑:“……” “怎么?”许暮洲后知后觉:“永无乡严禁往墙上钉钉子?” “那倒不至于。”严岑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微妙:“……你是觉得这装修不太符合你的心意?” “谁说的,我觉得挺好的。”许暮洲回手一捞,从床上捞过一本纸制品:“这不是为了挂这玩意吗。” 直到许暮洲将那杯挂历翻开,严岑才发现那是个什么东西。 原因无他,这种姹紫嫣红的纸质挂历真论资排辈起来,恐怕比许暮洲的岁数还大。也不知道许暮洲是怎么填的申请表,这本挂历足有一米见方,封皮上浮夸地用凹凸不平的塑胶工艺做出了劣质的浮雕感,几朵粉不粉红不红的大荷花突兀地铺在红底的铜纸上,几片鲜绿荷叶长得一模一样,乍一看简直辣眼睛。 严岑像是被这个审美镇住了,足有两三秒没说出话来。 “……喂,这才不是我挑的。”许暮洲咬着枚钢钉站回木凳上,重新开始他叮叮咣咣的拆家大业,含糊不清地抱怨道:“我只是申请要一本我进入永无乡那个时间点的同年挂历,谁知道你们的采购人员眼光这么差。” 有理有据,听起来并不是他的锅。 “不过你挂日历做什么。”严岑好心提醒他:“永无乡的时间流速跟你生活的世界不一样。” “当然是……”许暮洲像是想说什么,但随即又将话咽了下去,顿了顿才笑道:“这不是有点气氛吗,有归属感。” 临时想的借口拙劣得简直不需要拆穿,小狐狸自己也明白这个,转过头冲他眨了眨眼,讨好似的笑了笑,摸索着将剩下的一枚钉子也钉在了墙上。 ——还钉歪了。 严岑无奈地叹息一声,决定随他折腾算了。 严岑是个不太爱出门的人,他的作息好像跟许暮洲有细微的差别,大多数时候不是待在卧室补眠,就是在阳台抽烟,许暮洲撞见过好几次。 不过大概是一起执行任务所培养出的战友情作祟,严岑对他出奇纵容。偶尔有两次许暮洲吃撑了非要拽着严岑一起出门消食,严岑虽然不太情愿,但也都万般无奈地默许了。 永无乡并非是个封闭空间,在非任务时期是可以在周边活动的,只是大多数人不愿意出来。永无乡的边界范围最远划在了浮桥外的海岸附近,大半的海岸被浓雾遮盖,昭示了危险的未知,只留下大概一小片延伸出去的海岸线能用以散心。 许暮洲去过几次海边,还赶上过一次海上日出。 永无乡的海面广阔,海浪将日光折射出层层叠叠的光晕,像是铺了满片的碎钻,波光粼粼。等到太阳彻底升起时,会被半空中的巨大金属钟表遮住一个窄小的边,璀璨的金色替轮盘重新镀上一层崭新的金色,连带着上面附着着铜锈的指针也重新焕发起生机。 他曾经问过严岑关于这只钟表的意义。 “如果永无乡存在的含义是要在各个时间线中寻找平衡,来让世界存续得更加久远,那为什么象征时间的轮盘是一直在倒退的。” “因为这世间的一切就像是一轮圆盘,周而复始,永生不停。”严岑说:“这世界最终会化成一个圆,在奋力向前跑的同时,也在不断向起点接近。” 许暮洲还记得严岑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日出的柔和光芒铺洒在他身上,严岑微微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的海面,眼中波澜不惊,像是已经见过千遍万遍这种盛景了。 严岑在许暮洲心里,一直是个极其神秘的人。哪怕相处至今,许暮洲也依旧这么觉得,甚至觉得他比初次见面时显得更加有故事。 或许一起吃饭是人类用来拉近关系的重要手段,许暮洲已经不觉得严岑有多么难以接近了,那些神秘感更多的从隔阂感中剥离开来,化成一汪柔软的琥珀色,被尽数纳入他深邃的瞳仁中,反而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闪闪发光。 许暮洲舒舒服服地过了四五天万事不愁的假期,每天最大的任务就是用马克笔在日历上画圈。 直到第五天晚上,严岑才从外头带回来两本让许暮洲无比熟悉的文件夹。 “新的工作内容吗?”许暮洲刚刚洗完澡,头上罩了个毛巾,说话声音有点发闷。 “对。”严岑随口说:“钟璐给的任务信息,你现在看还是等一会儿?” “现在看。”许暮洲说着胡乱地擦了一把头发,然后将毛巾回手丢在床上,趿拉着拖鞋走出来从严岑手上接过了其中一本文件。 大概是因为许暮洲正式度过了“实习期”,这次两本文件夹上没有署名,光看薄厚也差不了多少。 许暮洲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然后立马爬起来挪了挪,给严岑让了半个沙发的地儿,等着他一起拆封。 永无乡的任务信息表规格一致,这次的跟上次的任务表相差不差,只是原本写着“高危”的那一栏这次换成了温和的“普通。” 别的不说,光看见这个,就足够许暮洲松口气的了。 一次惊魂校园就够人受的,许暮洲可不想一边动脑子一边还要逃命。 “严哥。”许暮洲指着任务评估底下那行小字问:“‘特殊情况’是什么意思。” “就是任务执行的地点是非常规地点。”严岑说。 许暮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手翻到了下一页。 许暮洲:“……” 他翻页的手顿在原地,望着上头任务目标那栏久久无言。 上一次的任务信息中,任务目标不明的情况下,那栏好歹还画了一个叉,但他现在手里这一份明显是曾经写过字,但后来又被人为涂掉,在后面添上了“不明”两个字。 “这是怎么回事。”许暮洲几乎要气笑了:“上次的事要再来一次?” “不会,上次的事不会再发生了。现在你手里拿到的这份资料,就是永无乡能够捕捉到的所有信息。”严岑很快摇了摇头:“出现这种情况,大概是因为因为永无乡捕捉到了非单一信号,但最后也无法辨明具体来源。” “非单一信号?”许暮洲敏锐地察觉到了重点:“这次的任务目标不只有一个人?” “是一个人。清理系统的任务目标从来不会多于这个数,只是大概有什么其他情绪干扰了永无乡的判断。”严岑笑了笑:“不用紧张,这种情况以前也出现过……而且这次任务,你应该更游刃有余一些。” 他说着点了点信息表上的任务时间:“公元2017年,你应该很熟悉。” 许暮洲当然熟悉,那一年他刚刚跳槽,忙得天昏地暗,每天站在地铁里恨不得闭上眼睛就睡过去,印象极其深刻。 “感谢天感谢地。”许暮洲叹了口气:“我终于不用两眼一抹黑了。” 他说着将几页文件收拢好,准备晚上再多看两遍。一回头发现严岑正用文件夹当垫子,用笔在某一页纸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许暮洲好奇地问。 严岑头也不抬,伸手过来从许暮洲那沓文件的底部捻出一张薄纸递给他。 “……申请表?”许暮洲拿着那张纸左看右看,上面只有几段类似人物身份的信息,每个人名后头有一个小小的方格,整页纸没头没脑的,看不出什么来。 许暮洲用胳膊肘拐了拐严岑,问道:“这申请什么的?” “身份。”严岑说。 “上一次任务是例外。”严岑解释道:“在每次任务中,你可以自主选择是要生成原世界线中的人物,或者是依旧沿用自己的身份。这份申请表就是可供你挑选的身份信息,如果想要沿用自己的身份,只需要空着不填就可以。” “别人的身份有什么好用的。”许暮洲一脸莫名其妙地把那张纸塞回去:“我自己的就挺好。” 许暮洲说完,突然来了兴趣,探头过去试图看看严岑在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然而严岑正好写完,他搁下笔,将自己那页填好的申请表夹回文件夹中。许暮洲晚了一步,什么也没看见,不由得有些泄气。 “急什么。”严岑笑着说:“进入任务之后你自然会知道。” 第41章 望乡(一) 两天的任务缓冲期转瞬即逝,许暮洲一回生二回熟,已经了解了进入任务时间线的流程,早在头一天晚上就接过严岑带回来的绣球花,自觉地挂在了脖子上,躺在床上等着入眠。 但许暮洲大概是因为心里有事,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宿都没睡着,直到远处的天际都开始泛白才一脑袋栽到枕头上,睡了过去。 等他再睁开眼时,才猛然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大铁门前。 上次的实习任务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许暮洲下意识环视一圈,直到发现除了严岑之外再没其他人才松了口气。 “怎么了?”严岑看他一直盯着自己看,转头问道:“懵了?” “没有。”许暮洲伸手抹了一把脸:“就是还没习惯只有咱俩的安稳日子。” 严岑被他这没出息的模样逗乐了,语重心长地说:“那你最好尽快习惯。” 他说完迈步向前,先一步往铁门的方向走去了。许暮洲搓了搓脸,没急着跟严岑一起去查看那扇门,而是先退后两步,查看起周围的环境来。 这是个露天环境,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许暮洲穿了一件长袖的休闲衬衫,依旧被夜风吹得有些瑟瑟发抖,他搓了一把胳膊,感受了一下环境温度,觉得这大概率是个深秋。 他面前是一条坡度极陡的柏油马路,蜿蜒而下。从许暮洲的角度最多只能看到两个弯,剩下的都被路边的行道树挡住了,看不太清。马路的路沿上砌着一排大约十公分高的青砖,一直顺着马路延伸下去。 许暮洲光看一眼就知道,这种设计规格是给非公路盘山道的,大多都是景区或者登山公园修建,因为不用行车,所以路肩会略矮一些。 2017年这种任务背景无疑给许暮洲感觉到了放松,他回头看了一眼严岑,发现对方还在那折腾那扇门,于是有心往下走走看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这条健步路并不长,大概三十米左右会拐下第一个弯,只是路边没有路灯,树影在夜色中沙沙地响,听起来有些渗人。 “……建国后不能成精。”许暮洲被这气氛闹得有些后背发麻,于是给自己打气道:“鬼也不行。” 但这条路显得有些格外长了,许暮洲拐下了第一个弯口,下面依旧是向下延伸的健步路。许暮洲目测了一下这个长度,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大概率身在山顶。 许暮洲还记得任务信息上的“特殊情况”,于是一时也不敢走得太远,大略看了看情况便折返回去,准备去跟严岑汇合。 而另一头的严岑,已经手法娴熟地将铁门上那只巨大的锁头撬开了。 许暮洲回来的时候正看见严岑将挂着门的锁链解下来,他将一根长长的钢丝弯成几节,揣回了自己的袖口。 “……这什么新奇的技能。”许暮洲看了看那根铁丝,又看了看严岑手里足有拳头大小的铁锁,一脸复杂地指了指:“请问你还有什么不会吗?” “这是正常的实用性技能。”严岑面不改色地将铁链往地上一丢,先一步推开了那扇生锈的铁门。 往里走了不远,许暮洲就差点被五光十色的彩灯晃了眼睛。 ——这是个很小的游乐场。 靠近游乐场入口的地方盖了一间小小的铁皮房,看着大概能容纳两三个人,玻璃窗锁的死死的,里面没有人。玻璃上贴了几行红色的贴纸字,是里面各个游乐项目的价格。 【摩天轮,20一次。】 【旋转木马,15一圈。】 许暮洲往里看了看,还真的看到一个大概十米高的低配摩天轮掩藏在树影中,轿厢上挂着一圈圈的彩灯,五颜六色地闪烁着。 这座游乐场显然是在营业阶段,各个游乐项目上的彩灯都亮着,碰碰车项目外头放着的巨大音响还在叮咣地放着吵人的重金属摇滚乐。 看起来一切都稀松平常,但反常的是,这座游乐园明明在运行过程中,里头却一个人都没有。 自从上次校园任务之后,许暮洲对这种反常的现实场景十分敏感,他没敢贸然抬腿往里走,而是下意识往严岑那边挪了两步,开口问道:“严哥?” 严岑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进入游乐场的那条石砖小路,根本没听清许暮洲在说什么。 还不等许暮洲再叫一声,严岑已经一言不发地冲着游乐场里面走去了。 这游乐场规模不大,里面的游乐设施倒很齐全,什么过山车碰碰车海盗船应有尽有,只是尺寸比许暮洲认知里的小了不少。 严岑在过山车的入场须知前站定,微微仰着头看向场地内蜿蜒曲折的车道,眯着眼睛用手比照了一下尺寸。 按目测的情况来看,这个过山车的最高车道高度也才两米高,落地车道的算上缓冲的部分也才十米出头,从动力来讲,这场地显得有些逼仄了。 过山车的车厢静静地躺在车道入口处,上面的LED灯罩沉默地闪烁着,像是随时可以启动。 除了过山车之外,其他的游乐项目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这不是个正常环境。 音响里的摇滚乐播放完毕,自动地切换了下一首,那是一首有些年头的粤语歌,比刚才听不出名头的摇滚乐顺耳太多了。 事实上,除了“没人”这个特点让许暮洲觉得有点不安之外,这座游乐园并不显得阴森可怖。恰恰相反,由于各个项目中的彩灯都大亮着,整座游乐场大半都被光所覆盖着,打眼看去几乎没什么视觉盲区。 人在对“光”有本能的依赖感的同时,也会从此汲取出安全感。 在严岑研究各个项目的高度比例时,许暮洲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了环境本身上,他不太清楚任务苏醒的点为什么会放在一个毫无人迹的游乐场,但可以确定的是,起码这里应该有他想知道的线索。 每个游乐项目外都被不锈钢栏杆围了一圈,许暮洲没有严岑那出神入化的撬锁技术,也懒得翻墙,在外面大概看一圈,确定里面没什么特殊物品也就算了。 大概是因为修建在山体上的缘故,游乐场的游览步道不但七扭八拐,而且上下坡道起伏十分厉害, 再往里走是一排没有门的铁皮棚子,几间棚子并排放置在一块被刻意垫高的石砖平台上,里面是不同的摊位,有的摊位摆着冷饮冰柜,有的则是那种非常简单的套圈游戏。许暮洲走近去看了看,发现冰柜里的冷饮生产日期大多都集中在2017年5月26号上下。 许暮洲又伸手在冰柜里翻了翻,找到了里面进货最多的一种杂牌冰棍,翻着看了看生产地。冰糕这种消耗品,大多都会从临近的厂家进货。所以哪怕不能确定现在具体身在什么地方,也能勉强画出个大概范围。 雪糕上的生产地是临近北方的一座二线城市,许暮洲曾经出差来过,只是待的时间很短,不算太过了解。 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回冰柜里,准备去别的地方找找线索。 严岑似乎终于结束了游乐项目的实地考察,也已经跟了上来,他的步伐有些急促,见到许暮洲时还微微松了口气。 “发现什么了么?”严岑问。 “不多吧。”许暮洲说:“一点没什么用的环境线索。” 许暮洲说着直起身,准备再顺着游览路线往里走走,总遇不到任务目标,他觉得心慌。 然而还不等走下台阶,严岑就听见下头传来一声清脆的国骂。 缓台的台阶底下是延伸出去的另一片场地,这片空地孤零零地放着一座旋转木马的台子,已经启动了一半,木马正缓慢地上下摇晃着。 让许暮洲头皮一紧的是,最靠近游览步道的那只白马上,正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 那小孩子长得十分精致可爱,小脸圆圆的,眼神灵动,看着相当开心,正一边拍手一边冲着许暮洲笑着。 许暮洲猝不及防见到个小孩子,顿时满脑子都是恐怖片的灵异幼童事件,差点吓了自己一个激灵。 严岑听见他这声惊呼,生怕他是遇见了什么事儿,直接从缓步台上撑地跳了下来,拽了一把许暮洲的胳膊,把他拉到了身后。 “怎么了?”严岑问。 “啊……没事。”许暮洲不自在地干咳一声,他从严岑身后探出头去,谨慎地盯了那小孩子半天,也没发现对方有什么突然变形的趋势。 “哥哥!”那孩子坐在马背上咯咯直笑,冲着严岑伸出两只藕臂似的小胳膊:“抱抱。” 许暮洲依然心有余悸,站在原地没敢动。严岑看了他一眼,自己走上前去,弯腰捞起了那孩子。 “你是谁?”严岑问。 那孩子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拍着手笑道:“找姐姐。” “找姐姐?”许暮洲一愣,转过头看向严岑:“……这就是任务对象?执念就是要找到他姐姐?” “不是。”严岑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冷面无情地把那孩子重新往马背上一放,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拉住了许暮洲的手腕,沉声道:“听我说,这是个虚假世界。” 许暮洲顿时懵了:“什么……?” “永无乡的所有任务都是介于真实世界线之内的,从来没有在虚无世界中的情况。”严岑压根没给许暮洲消化的时间,不由分说地拉着许暮洲往外走:“所以这不是我们的任务世界。” “这个地方的一切都很真实,但经不起推敲。”严岑说:“不光是游乐设施太小,冰柜中的冷饮只有生产地和生产时间和保质期,其他的产品喷码无一例外都是缺失的……许暮洲,这是一个主观思维生成的世界。” 严岑说着,已经拉着许暮洲走到了游乐场的边缘。正如许暮洲所猜测的,这是修建在山顶的登山公园,严岑站的地方大概在侧峰附近,底下的山壁十分陡峭。许暮洲目测了一眼,少说有百来米的距离。 许暮洲愣愣地看着严岑:“所以呢?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醒过来的那一刻。”严岑在许暮洲身前站定,笃定地说:“我见过太多世界线了,对这种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的世界很熟悉。” “所以我们现在怎么办?”许暮洲还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茫然地问:“那我们要怎么去往你说的正确世界线。” “别害怕。”严岑没有回答,而是伸手过来捂住了他的眼睛:“相信我。” 下一秒,许暮洲只觉得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他脚下一脚踩空,巨大的失重感顿时席卷上来。 严岑像是怕他害怕,一直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腕。许暮洲被冷风吹得睁不开眼,恐惧和寒冷让他浑身控制不住地打着颤,牙关咯咯作响。 在急速的下坠中,一只手拢过许暮洲的背后,将许暮洲整个人按在他了怀里。 呼啸的冷风在他耳边猎猎作响,在失去意识之间,许暮洲只觉得耳边似乎出现了一丝无比细微的警报声。 第42章 望乡(二) 许暮洲的心跳在急速下落中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胸腔,血液在短短几秒内猛烈地泵进他的血管,让他几乎有那么两秒钟的窒息。 然后他在失重中一脚踩空,骤然从床上惊醒过来。 许暮洲耳边响起刺耳的警报声,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就觉得身边围过来一圈杂乱的脚步声。 “6床怎么了!” 这是个略显年轻的女声,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慌慌张张的,离他很近。 “检测仪报警。” “心跳趋于稳定了,观察十分钟。” 这是个陌生的男声,声音沉稳有力,大概是个主导者。许暮洲浑身发软,只觉得有人似乎抬起了他的右手,然后往他的无名指上夹了个什么东西。 许暮洲睁不开眼,但这并不妨碍他思考。许暮洲觉得他面前的人好像是弯腰来检查了一下他的情况,对方身上有一丝十分细微的消毒水味道。 医院,或者是研究所一类的地方,许暮洲想。 还不等他尝试着动动手指,他的眼皮就被人掰开了,一束光近距离打在他的瞳孔上,许暮洲下意识挣扎着偏过了头。 “咦?”男声说:“你醒了?” 许暮洲艰难地眨了眨眼,重新将目光聚焦起来,才发现他窗边围了四五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为首的男人看起来很年轻,手里拿着一本查房用的病例本,正弯腰查看着他的情况。 许暮洲的目光一一扫过面前几张陌生的脸,下意识皱起了眉。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严岑去哪了。 许暮洲不耐地看着面前的人,他的心还因为刚刚的高空坠落而怦怦直跳,他张了张口,还不等说些什么,就被面前的男人打断了。 “情绪正常,反应正常。”男人直起身,在本子上划了两笔,随口安抚道:“不用担心,这是正常的入院检查过程……你现在感觉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在许暮洲醒后,他身边原本围着的人就已经散了大半,只留下查看他情况的男人,和一个明显岁数不大的小护士。 男人的态度十分敷衍,他在纸上写写画画,头也不抬地问:“觉得有语言障碍吗?” “……没有。”许暮洲说:“这是什么地方。” 男人的手一顿,侧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十分古怪,他似乎没有对许暮洲的问话感觉到诧异,反而带上了那么一丝莫名的同情。 许暮洲对这种包含个人意愿的眼神很熟悉,他被看得浑身别扭,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许先生,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男人忽然问。 许暮洲一脸莫名地看着他:“当然记得。” “那您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男人又问。 许暮洲一脸无语地看着男人胸前写着医疗机构抬头的名牌,理所当然地说:“医院之类的吧?” 男人点了点头,回过身冲着那小护士吩咐道:“主观认知没问题,常识性认知没问题,失忆症状轻微。” 许暮洲:“……” ——你才失忆,你全家都失忆,许暮洲腹诽道。 “这里是疗养院,许先生。”男人合上病历本,对他说:“您是昨天早上自主入院的,据您入院时的病情自述来看,您患有轻微的间歇性失忆症。” 许暮洲一怔。 他忽然想起严岑曾经跟他说,真实的清理任务都是去往各个实际运作的时间线中执行的。所以他现在的情况,可能就是永无乡为了让他能够合理出现在任务场景所作出的调整和设定。 许暮洲定了定神,他嗯了一声,然后拽了拽身上的连接线:“既然是轻度,这些是干什么的?” 他从刚刚醒来时就发现,他在坠落中所听到的警报声就来自于他身边的心电图检测仪。他的右手指上夹着血氧夹,检测仪上的心跳血氧正维持在一个平稳的趋势上。 “这是正常的入院检查。”男人又重复了一遍,他说:“我们需要获取您二十四小时之内的身体情况,一会儿就可以摘下去。您的病情较为轻微,也没有攻击性,所以在病房设定在开放住宿区,其他的情况,之后会有护士来向您再说明一次。” 男人的语速很快,听起来有些机械化,大概是已经忙出了条件反射。 许暮洲忽然觉得这个毛病虽然不太好听,但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实用了……哪怕他随时随地表现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也不会有人怀疑。 男人交代完,意思意思替他拉了下被角,告诉他有事可以按铃之后,就匆匆离开了病房。 许暮洲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发现现在是早上八点二十分,大概正好是查房的时间。 过了大约半小时,才有护士进屋来,帮他把身上那些零碎的检测仪器撤掉。 许暮洲躺在床上被人抬胳膊抬腿,有一种自己马上要被送去屠宰的错觉。 小护士看起来很年轻,长了一张婴儿肥的小圆脸,看起来很讨喜,一边给他拆机器还一边搭话。 “许先生,张医生说您今早起来又不记得昨天的事了?”小护士麻利地将杂乱的连接线从他身上一条一条拆除,随口说道:“如果您如果有什么事要问,随时去外面的护士站找我就可以了,那里全天都有人。” “刚才医生说,我住在什么开放住宿区……这是什么意思?”许暮洲迟疑着问。 “这个啊。”小护士说:“疗养院是分为监护区、半开放区和开放区的。像您这样生活可以自理,并且病情温和可控的,会被安排在开放住宿区。开放住宿区拥有疗养院内百分之八十的通行权,您也可以自主安排时间。可以随时去花园中散步,或者进行其他活动,只要在吃药和休息的时间回到您所在的房间就可以了。” 小护士说着拉开他床头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张卡片递给他:“这是您的通行卡片,请收好。以及由于您的病症特殊,所以您的信息卡正在紧急制作中,大概晚间可以送来,在此之前,为了您的安全着想,还请您暂时待在房间内不要走动。” 听起来待遇倒是十分高档,而且凭小护士的说法,恐怕这里是专门面对一些有着精神问题的病人所开设的疗养院。 “那那些半开放区和监护区的病人呢?”许暮洲装作好奇的模样问道:“他们跟我不一样吗?” “那当然不一样。”小护士笑了笑:“半开放区一般是没有自理能力,或者出现常识性认知障碍的患者。而监护区您最好不要接近,那里的病人大多都展现出了一定的攻击性,需要监护人员实时监控……不过您不用担心,他们的日常活动时间是非常严格,上午下午各半个小时,活动区域与开放区也是完全隔离的。” “我明白了。”许暮洲点了点头:“对了,你们这里有……” 他下意识想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严岑的病人,但话还未出口就被他咽了回去。 许暮洲从进入永无乡开始就一直跟严岑在一起,无论是面试还是实习,对方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许暮洲早已经习惯了。 而现在严岑忽然消失,许暮洲又没有任何能跟他联络的方式,心里难免没底。 但许暮洲不确定严岑那种原生工作人员的身份是不是能暴露在时间线里,想了想还是决定算了,走一步看一步。 “有什么?”小护士见他迟迟不说话,追问了一句。 “啊,没什么,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许暮洲说着顿了顿,做出一副苦恼的表情,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低声道:“实在抱歉,我……” 许暮洲的神态有些不自在,抿了抿唇,似乎在为自己给别人添了麻烦所自责。 小护士是个实习生,顿时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连忙安慰道:“您不用这样,您的病情在疗养院并不严重,只是间歇性失忆而已,还有许多病人的病情和心理状态比您还特殊得多。” 许暮洲面色稍霁,像是被安慰到了。 “不过您这种情况,我还是建议您对日常生活进行随时记录,这样方便您随时获取信息,也免得出现今天这种情况。”小护士将检测仪的连接线绕好,又将仪器搬到推车上,又说:“毕竟失忆患者如果突然发病,会感觉到极大的不安定感,对您自己的心理状态也是一种损伤。” “好。”许暮洲答应道:“我会的。” 小护士大概不止负责他一个人,又交代了两次许暮洲如果遇到异常情况一定要按铃之后也先行离开了。 许暮洲在他走后下床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这是个单间,只放了他一张床,右手边的窗外是一片占地面积不小的生态景观公园,居然还修了一小片人工湖。 他的病床头有他的病历卡,许暮洲查看了一下,发现上面的姓名,年龄和职业都是他自己的,入院时间是2017年10月16号。 “看起来这才是真正的任务世界了。”许暮洲念叨着,将病历卡插回卡槽中。 他之前看到的那个游乐场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许暮洲想了想,走回床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纸笔,习惯性地开始罗列线索。 疗养院的隐私保护做得很好,除了饭点有护工送来饭菜之外,在非治疗时期,一般不会有医生或者护士随时来敲门。 许暮洲介意小护士口中的“信息卡”,没敢贸然出门,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写写画画,琢磨着如果入夜之后严岑还是没个音讯,他就出去找找看。 然而他在房间里从白天等到傍晚,也没等到严岑出现。手表上的指针缓慢地移到七点整,外头的天色已经黑得厉害了。许暮洲终于坐不住,将画满了箭头的线索纸从本子上撕了下来,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他将身上的病号服扣子系好,正准备下床时,房门却忽然被叩响了。 许暮洲心里惦记着不见踪影的严岑,猝不及防地被人打断了计划,不由得口气有些冲:“进来。” 他房门的把手下压了半圈,房门被从外推了开来。 “晚间查房。”来人说。 许暮洲被这熟悉的声音惊动,下意识转头看向门口,却忽然愣住了。 来人身子挺拔,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半框的眼镜,笔挺的黑色衬衫和熨烫整齐的西裤被半遮半掩在剪裁合身的白大褂底下,皮鞋擦得很亮,看得出来是个很讲究的人。 他手里端着一只病历本,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许暮洲。 许暮洲:“……?” ——这什么情况,许暮洲震惊地想。 严岑的身材很好,许暮洲从见面那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严岑忽然把他那身皮衣军靴换成衬衫西裤白大褂,居然看起来也没什么违和感。 或许是因为现实世界的缘故,他整体看起来比原本的模样显得单薄了一些,但依旧能看出良好的身体素质和站姿习惯。 何况严岑的长相原本就十分英俊,加之原本略显锋利的眼神被眼镜中和得有些温润,身上的肃杀气质被削得七七八八,光这么看起来,竟然真的有那么点青年才俊的气质。 许暮洲盯着他的脸,被这种反差震得冷静不能,一时间只能在脑子里蹦出“衣冠禽兽”四个大字。 “严……”许暮洲张了张口,艰难地把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咽了回去,换了个符合情景的:“……严医生?” 第43章 望乡(三) “嗯。”严岑面色自如地答应了,抬脚往病房里走进来,公事公办地问:“有什么异常吗?” ——你就是最大的异常了,许暮洲想。 许暮洲努力把这句吐槽憋了回去,挤出一个非常礼貌的笑容:“没有,谢谢。” “没有就好。”严岑站在他病床旁边,在查房记录上划了道勾,又说道:“今晚是我值班,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记得及时沟通。” 他语气稀松平常,听起来非常习惯。 许暮洲过了最初的震惊期,也开始渐渐缓过神来。在永无乡时,严岑是在那张身份申请表上填写信息的,这么看来,恐怕现在的“医生”身份,就是他当时选定的身份信息。 许暮洲本以为申请“身份”是要完全取代另一个人的容貌和名字,没成想是这么个操作法。许暮洲有心问问严岑细节,但也知道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许先生。”跟在严岑身后的小护士推着手推车进来,将一只装着几粒药片的透明药盘递给他,柔声道:“该吃药了。” 圆滚滚的白色药片躺在盘底,药片上没有任何印刻的标志和药名,许暮洲看着这盘药,整个人有些迟疑。 听说精神类药物或多或少都有着很多副作用,许暮洲对这种东西不太了解,看着那碟子迟迟不肯伸手去拿。 值班的小护士换了一茬,大概是晚班,现在这个脾气比早上那个差了不少,见他犹犹豫豫地不肯接,不由得催促道:“您把药吃了吧,我们还得赶着查别的房。” “没事。”严岑见他不太敢吃,忽然开口道:“药不苦。” 他说着转身从推车上拿起送药的温水递给许暮洲:“不信您试试看。” 许暮洲坐在床边,抬起头正对上严岑的目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中是他一贯熟悉的神色,严岑看着他,目光非常柔和。 许暮洲心念一动,伸手接过了那盘药。 严岑总不会无缘无故害他,许暮洲大无畏地想。 他心一横,将那几粒药片一起倒进了口中,严岑适时地将水杯递到他手中,态度很好地说:“喝口水顺顺。” 许暮洲的舌尖扫过其中一粒药片,尝到了一种有些熟悉的酸甜味道。虽然他从没吃过精神类药物,但也知道那些东西恐怕不会有这么容易下口的味道。 他接过那杯水,又深深地看了严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谢谢医生。” “不客气。”严岑礼貌地冲他笑了笑。 严岑看着他吃完了药,将盛水的水杯接过,重新放回推车上的托盘中,带着查房的两个护士走了。 知道了严岑也在这层楼,许暮洲也干脆不着急了,他蹬掉了脚上的鞋,盘腿坐回床上,等着严岑查完房回来找他。 大约过了有四十多分钟,走廊里的脚步声逐渐停歇,惨白的顶灯变换成柔和的护眼色,许暮洲的门才又被推开了。 严岑两手空空地走进来,身后没有跟着任何人。 “这是怎么回事?”不等严岑走近,许暮洲就先开了口:“你不是申请了其他身份吗?” “是啊。”严岑说着从白大褂的兜里摸出一张名卡递给许暮洲:“我现在用的就是别人的身份。” 那是“严医生”的身份胸卡,上面写着他的职务,姓名和年龄。 “严成弘?”许暮洲吐槽道:“这也太接地气了,比你名字差远了。” “叫什么都一样。”严岑不太在乎这个:“反正都是‘严医生’。” 他显然是在说许暮洲先前说漏嘴的那句称呼,面上还带着揶揄的笑意。 胸卡上的年龄是二十八岁,许暮洲看了看严岑,才发现他的脸看起来确实有一些细微的不同,虽然还是那张脸,但看起来比在永无乡时显得青涩了一些。许暮洲本来还以为这是眼镜带来的气质变化,现在看来并不是。 “那你这脸……”许暮洲啧了一声,把胸卡递回给他:“还能找到跟你长得这么像的呢?” “一点小障眼法而已,我不喜欢用别人的脸。”严岑把胸卡揣回兜里,轻描淡写地说:“时间线内的身份的使用意义并不在于长相和姓名,更多在于‘生平’。包括身份本身的意义,辐射出的人脉网等等。申请已有身份,是为了更好地融合时间线。至于这种小事,可以适当做点调整。” 许暮洲点了点头:“了解。” 许暮洲说着,将手中的水性笔往笔记笔记本中一夹,坐直了身子。严岑从房间角落拖了一张靠背椅过来,在许暮洲的床边一坐,俨然一副长谈的架势。 满打满算他们已经分开大概有一整个白天,现在该是交换信息的时候了。 “我知道的不多。”许暮洲率先开口:“我今天一整天都待在病房中,只跟查房的医生和护士有来往。不过听他们讲我是自主入院的,病情也很轻微,大概自由度不错,等信息卡到了,我大概能出去获取更多信息。” “在我这呢。”严岑说着,从兜里拿出一张制作精良的卡夹,又摸过许暮洲的出入门卡,将其夹在了一起。 许暮洲看了看,发现那张塑封的卡夹里面嵌着一张纸质的卡面,上头写着一些常识类信息,包括许暮洲的病情和疗养院的介绍。 “怎么在你这?”许暮洲随口问道。 “我是你的主治医生。”严岑挑了挑眉:“你的事,当然是我负责。” 许暮洲:“……” “正好,说回这件事。”严岑点了点自己心口:“严成弘,二十八岁,主治医生。这家疗养院跟平时的医院规制有一些差别,是个高档的私人疗养院。也正是因为这个,所以这里的医护人员负责的人员很少——像我,就只负责这一层楼的病人。” 许暮洲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但世界线内部的身份有一个弊端。”严岑说:“这个身份给予了我不少便利,但也有制约,我的一举一动要符合身份逻辑,免得世界线中的普通人起疑。” “怪不得。”许暮洲了然道:“所以你才这个点儿才来找我。” “对,因为‘严医生’今天是夜班。”严岑点点头:“不过好在这座疗养院远离市区,医护人员在这个园区里有专门的职工宿舍,所以哪怕出了什么突发事件,我也方便及时赶过来。” 严岑这一整个白天都在疗养院中,比在病房留守的许暮洲获取的信息要更多一些。 “值班规律是两白一夜,每周有一天的轮休。”严岑说:“我刚才去申请了调岗,这几天都会留下值班,你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这个。”许暮洲摇了摇头:“虽然‘精神疗养院’这种名头听起来就像是什么恐怖灵异事件的多发地,但从环境看来,这次的世界比上次好太多了。我下午时候也注意听了外面的动静,这里日常的值班人员除了医生之外,还配备了四人一组的护士,平均响铃应答时间是3.5秒。光凭这个人来人往的密度来看,这环境算是很安全了。” 严岑笑了笑,许暮洲一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摸清自己的处境,并且进一步确认任务情况。在这一点上,许暮洲确实一直不用他太过操心。 “只是有一点。”许暮洲面色嫌弃地说:“这地方给我吃的是什么药,看着像那种渗人的医疗恐怖电影前奏。” “普通的安定药物。”严岑说:“不过在查房之前,我已经给你换成维C和钙片了。” 许暮洲松了口气。 他微微低下头,解下脖颈上的皮绳,将项坠拿在手里。漆黑的绣球花在他手中流淌着不详的黑色液体,许暮洲试着上手摸了一把,觉得那触感极其难以言喻,就像是爬行动物身上的粘液一般滑手。 “说起来,这次的任务目标还没有头绪呢。”许暮洲摩挲了下那枚项坠,有些犯愁:“也不知道这次是人是鬼。” “是人。”严岑说。 “嗯?”许暮洲意外地看向他:“你已经找到任务对象了?” “纪筠,女,二十五岁。”严岑冲着许暮洲的床头扬了扬下巴:“就住你隔壁,建筑设计师,算是你半个同行。” “等,等会儿……?”许暮洲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办公室翻看了这里的所有就诊记录,发现了一个疑点。”严岑屈起一条腿踩着凳子的横撑,抱着胳膊向后靠在椅背上,好以整暇地说:“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有着正当理由入院的……甚至包括你,都好歹有一个名头,只有纪筠不是。” “她没病?”许暮洲问。 “她有病,在病历上写着,她患上了精神性失语症。”严岑说:“她不能说话,也拒绝跟人交流。这种病例并不少见,但问题在于……她其实是能说话的。” “装病?”许暮洲问。 从严岑的表述来看,许暮洲只能暂时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对纪筠的了解不多,一切都只能靠猜。 许暮洲说着,忽然想到之前在游乐园见到的那个小孩子,猜测道:“或者是精神分裂那种?” “不清楚,不过据患者信息来看,纪筠出现过多次在夜深人静时出现跟自己讲话的情况。”严岑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手肘:“至于你说的,疗养院方面曾经也确实想过是否有多重人格或人格分裂的情况出现,并且对她做过一些第三方介入治疗,包括心理谈话,催眠和脉冲治疗,但都无功而返。纪筠的思维逻辑清晰,没有明显漏洞,加上她本人对待治疗的态度时常反复,以至于治疗上一直都没有什么思路。” “……你怀疑她入院的病症理由有假。”许暮洲说:“你觉得是另有原因?” “对。”严岑说:“我会继续寻找线索,但纪筠对医生有抵触心理,更多的消息,可能要靠你了。” 第44章 望乡(四) 严岑作为主治医生,无正当理由的情况下不能在许暮洲的病房久呆,匆匆讲完了正事便暂时离开了。 他临走时给许暮洲留下了一只小巧的翻盖手机。这种老古董也不知道他是在哪个营业厅充话费送的,通讯录里面空荡荡,只留了严岑自己的号码。 “记得,千万不要试图联系你曾经的朋友,或所有认识的人,这会扰乱时间线的流动。”严岑神情严肃地说:“暴露永无乡的身份是极其严重的违规行为,你要千万遵守。” 他的神情十分郑重,许暮洲拿过那只白色的翻盖手机握在掌心里,认真地保证道:“我知道了。” 为了尽可能保障其他病人的隐私,其实疗养院中其实是禁止带手机的,这只古董机还是严岑偷渡进来,方便跟许暮洲联络的。 严岑离开之后,许暮洲想了想,将那只手机调成静音,暂且塞在了枕套里面。 病房的熄灯时间是晚上十点整,但理论上查房之后是不允许再走动的,许暮洲不想出去触霉头,干脆从枕头底下掏出笔记本,对严岑给出的线索进行二次梳理。 他盘腿坐在床上,咬开水性笔的笔帽,在笔记本最新一页上画了条横线,上面写着“纪筠”两个字。 关于之前所见到的游乐场和小孩子,许暮洲也询问过严岑具体是怎么回事。严岑说那大概率是任务目标主观世界和真实世界的交错地,因为永无乡脱离于时间线之外,所以可以短暂地让他们在那个世界中停留。 但人的主观潜意识是非常抽象的,潜意识中的所有场景与其相对应现实投射之间,并不一定有直观联系。 具体那个世界具体象征着什么,连严岑也无法立时三刻断言。 “游乐场。”许暮洲念叨着,用笔在纪筠的名字底下向左斜画了个箭头,将这三个字写在了上面。 他在上一个世界也使用过这种线索梳理方法,哪怕不一定对他的任务有实质性帮助,也是一个梳理思路的好方法。 许暮洲将线索画成了一副简易的树状图,在游乐场的右边写了“孩子”两个字。 他咬着笔杆子想了一会儿,在“游乐场”那里继续细分,将这个词又拆成了“童年”、“快乐”和“自由”。 许暮洲写完,又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最后将“孩子”那一栏也用箭头标注着指向了这几个词才算完。 严岑之前在医生办公室查看过纪筠的病例和探望记录,发现她在半年前自主入院的,这半年来她的父母会以每一个月一次的频率来探望她,但除了父母外,并没听说过她还有个弟弟或者妹妹。 也正是因为如此,许暮洲更侧重于出现在幻境中的孩童形象,或许就是纪筠自己。 不过在真正见到纪筠之前,这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 许暮洲放下笔和本子,才发现距离熄灯时间只剩下十分钟了。他本想习惯性地将线索纸撕下来扔掉,手指触到纸页时,却临时改了主意。 他眸色一沉,又在纸上随意涂抹了几笔,用凌乱的线条将整洁的笔记画得凌乱不堪。水性笔重重地在纸上写着字,水笔油从滚珠中倾泻而出,在纸面上留下几道并不规整的油墨痕迹。 做完这一切,许暮洲才又挑了纸面上为数不多的空位,在上面随手写着毫无边际的词语。 【旋转木马,过山车,冰糕,摇滚乐。】 许暮洲将自己记忆中的所有代表性词汇一股脑地铺设在了纸面上,故意让自己的字迹显得急切又凌乱,看起来像是满腔情绪无处释放一般狰狞。 这是精神类的疗养院,哪怕再打着“尊重隐私”的名号,归根结底住在这里的都是病人,许暮洲不相信他所写出的文字不会被医护人员用作治疗佐证。 ——那如果他选择了展现纪筠的精神状态呢。 这是许暮洲给医生留下的一道难题,他将纪筠的精神状态转嫁到自己身上,从而获得针对“纪筠”的治疗方案。从专业人士的解读中,他可以会更快获取之前那个主观世界所展示出的实用信息。 这是个很聪明的做法——许暮洲比任何人都明白什么叫术业有专攻,他在想不明白的事上绝不会多费工夫,而是会想方设法把问题抛给能够解决的人。 许暮洲不怕有人起疑,毕竟只要一觉睡醒,他又可以“什么都不记得”。 十点钟整,病房里准时断电,床头的定时香薰开始喷洒出气味温和的水雾。香薰精油不知道是什么成分,许暮洲合上笔记本,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走廊中响起极其细微的脚步声,硬底鞋的声音在安静的瓷砖走廊里十分明显。 值班的护士长拿着熄灯的查房本从走廊尽头开始,从房门上的玻璃观察口向里一一巡视着,确保每间房间的熄灯情况和入睡情况。 许暮洲的六号房间离护士站和医生值班室都不远,护士长走到门口时,许暮洲已经背对着房门蜷成一团,睡着了。 护士长低头在本子上打了个勾,在这一页的值班表右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 疗养院的夜班不像普通医院那样需要时刻神经紧绷,医护人员只要清醒着到凌晨一点钟,如果还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就可以在同层的职工宿舍简单休息。 医生办公室还大亮着灯,护士长将查房本放回护士站的台面上,礼貌地走过去敲了敲门。 严岑从小山一样的记录中抬起头,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声音闷闷地:“有什么事吗?” “没有。”护士长笑了笑:“只是来问您一声,今晚的宵夜还是跟之前一样吗?” 疗养院的福利待遇很好,除了薪资之外,包吃包住也是其中之一,不但日常三餐有保障,还有面对值班人员的加餐宵夜。 严岑将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上,温和地颔首道:“好的,谢谢。” “那一会儿饭菜送到我来叫您。”护士长说:“您先忙。” 护士长走后,严岑重新将目光放回了面前的资料上。 他没有先去研究纪筠的病历资料,而是先翻开了许暮洲的。 疗养院有着严苛的入院制度,在办理入院手续时,会留底一份个人信息,以免有紧急情况发生。 在许暮洲的那一份个人信息上,他的姓名、年龄、职业都与严岑之前看到的个人档案别无二致。 怪不得永无乡要给许暮洲设定一个刚入院患者的身份,严岑想。 因为他的个人身份与任务环境是完全平行的,只有做出这种调整设定,才能让许暮洲合理地出现在这里。 不过永无乡之前从来没有过可以保存自主身份的案例,许暮洲是第一个。严岑对这种情况的了解也不够多,只能暂且做到心里有数。 许暮洲的那本入院档案还很薄,不像纪筠的已经攒了整整大半本文件盒。 疗养院的档案信息收纳工作做得很好,文件盒中分门别类地放着几个大文件夹,每个文件夹上贴着不同的纸质标签,标注了其中的文件类型。 严岑将病历本和心理诊疗记录两本抽了出来,抱回了办公桌上,准备细细研究时,护士长再一次敲门回来。 她将手中温热的铝制饭盒放在严岑的办公桌上,看见他桌上的文件时显然愣了愣:“严医生,你又在看七号床的病例了?” 护士长的语气看起来跟“严医生”十分相熟,严岑自然地将文件往旁边一推,接过饭盒掀开盖,随意地说道:“是啊,闲着也没事,再看看。” 严岑在经年累月的任务中不知道扮演过多少身份,区区一个“严医生”,他应付起来十分自如。 护士长似乎也并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对,语气轻松地跟他闲聊道:“您就是太上心了,那位患者明显是主观意愿上不想开口。何况她也不太想好好治疗的样子,八成就是心理压力太大,才来咱们这里疗养的。现在的年轻人啊,心理脆弱着呢,动不动就心理崩溃。” “主观抵触医生,就说明还是有心结。”严岑说。 “您说的也是。”护士长说着叹息一声:“不过七号床也是挺可怜的,明明就是本地人,爹妈还成天成天的没个音讯,之前还每个月来一次呢,现在连一个月都懒得来了。” “怎么?”严岑适当地表示出了讶异:“她的家属这周没有来探望吗?” “没有呢。”护士长摇了摇头:“本来是每个月十五号来的,今天都十七号了也不见来,说不准就是不来了。” “或许是有什么事耽误了吧。”严岑说。 “谁知道呢。”护士长还想再说什么,外间的呼唤铃忽然响了,她哎哟一声,顿时没了闲聊的心思,连忙小跑着出去查看情况了。 严岑慢悠悠地用勺子搅动着饭盒里的冬瓜排骨汤,办公桌上的电子时钟忽然一跳,发出零点整的电子音报时。 几乎在同一刻,严岑放在桌上的手机弹出了一条备忘录提醒。 ——纪筠,10月18日上午10点整,二号咨询室,咨询时长一小时。 第45章 望乡(五) 疗养院的香薰喷雾绝对有助眠的成分,许暮洲想。 许暮洲这一晚上睡得很沉,似乎连梦都没做,睡眠质量极高。早上睁开眼时,腕表上的时间已经划过了九点整。 他应该是直接睡过了早上的查房时间,因为早上没有吃药安排,所以也没人叫醒他。 疗养院的一日三餐是食堂配比好的营养餐,由护士站按时按点送来,许暮洲昨天没有点单,所以今天的早餐是随机分配。 许暮洲吃不太惯面食,看了两眼餐盘就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趿拉着拖鞋去洗漱了。 疗养院的单间有独立卫浴,许暮洲用冷水扑了把脸,想着一会儿是先借故去找严岑,还是想办法先去接触一下纪筠。 然而让许暮洲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谁也没见着。 半开放区的白天还算热闹,经常有些病症较轻的患者在走廊中往来。 或许是为了让人们放松精神,疗养院中的装修并不像医院那样冷硬,走廊中的墙面上贴了柔和的浅绿色壁纸,每隔十来米还在一人高的墙面上钉了小巧的铁丝状花篮,绿萝生机茂盛,叶片上还带着晶莹剔透的水滴,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为了方便观察情况,病房门上都嵌着一小块透明玻璃可以看到室内的情景,许暮洲连逛带晃地在走廊里溜达着,第二次装作不经意地路过七号门时,才确定纪筠是真的不在。 开放区虽然不限制患者的个人行动自由,但这个时间也实在太早了,北方的秋季气温已经很凉,大概也没人在大清早出门遛弯。 何况按昨天严岑的描述来看,纪筠并不像那种拥有好人缘的随和性子。 许暮洲心里泛着嘀咕,干脆想着将这件事暂且放下,去问问严岑再做打算。 ——谁知严岑居然也不在办公室。 “严医生不在。”小护士微笑着在医生办公室前拦住他,关切地说:“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许暮洲从小护士的肩膀上往屋里张望了一下,发现屋中除了一个陌生的医生正在看病例外,确实没有别人了。 许暮洲收回目光,礼貌地询问道:“请问,严医生去哪了?” “严医生今天上午有问诊安排。”小护士笑着说:“大概需要到中午才能回来了。” 疗养院C座三楼,是专门的心理咨询室。这些房间以每间十五平米的规格进行修建,让患者不至于因为房间太大而感到不安,也不会因为房间面积太小而感觉到憋闷。 咨询室装修得更像普通的会客厅,办公桌被替换成透明的茶几,真皮沙发上铺着柔软的布艺坐垫,几只圆滚滚的猫咪抱枕凌乱地散落在沙发垫上,看起来非常随意。 进门左手边的柜台上放着一只小巧的鱼缸,里头水是新换的,清澈透明,连水草的细须都分毫毕现。两条半指长的小红鲤尾巴一甩,优哉游哉地游进了水草编成的小拱门,浮在那里不动了。 沙发旁边放着一盆小巧的人造生态景观,一根细细的抽水管掩藏在做旧的褐色树枝中,水滴从出水口滴落下来,一滴一滴地砸在盆中的荷叶上。 年轻的小姑娘斜躺在沙发上,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书。她怀中抱着一只黑色的小猫抱枕用来垫着书脊,一手松松地扶着书页,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猫耳朵。 纪筠的长发被她挽在耳后,柔顺地铺在肩膀上,略紧的黑发圈在她纤细的右手腕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勒痕。 她看得很认真,翻页的速度也很慢,阳光从半落地窗中铺洒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手中的那本书散发着淡淡的花草香,是那朵玉兰花书签留下的。 十点整,严岑准时敲了敲门,又等待了两秒钟才推门走进咨询室。 他已经换下了白大褂,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领口上还别了一根金色的领针。 纪筠从书本间抬起头,她摸过茶几上干枯的玉兰花,将其夹在了书页中间。 沙发是组合式的,长条沙发的左右两侧都各放着一只单人沙发,严岑将臂弯里的外套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转过头来笑着冲纪筠打招呼。 “早上好,纪小姐。”严岑说。 纪筠将书本合上,严岑的眼神往封皮上一扫,发现那是一本旧版的《百年孤独》。 纪筠面色平淡地将书放在茶几上,抬头看向他,冲他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 ——失语症。 失语症分为病理性和精神类两种,纪筠自述的病情是精神类失语症,这种病症一般情况下都是经历了重大精神刺激下才会产生的。但纪筠本人并不是,她没有任何记忆断层,就说明她的潜意识不存在有规避记忆的情况。而在跟病人家属沟通时,也没有获取任何的“重大精神创伤”的相关线索。 纪筠从身侧拿出一只小本子,娴熟地旋开钢笔,极快地写了一行字,然后将本子递给严岑。 【今天要做什么治疗?】 “只是随便聊聊。”严岑说:“你不用紧张。” 屋内的空调开得很足,严岑说着走到了房间里侧的单人沙发上坐定,随手解开袖口的扣子,将衬衫袖子挽了上去,露出一小节手臂。 【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 纪筠在本子上又写道。 【不过没什么,你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严医生。】 【我会尽力配合您。】 如果不是严岑已经提前看过了纪筠在深夜自言自语的录像,他几乎快信了这句“配合”。 年轻的姑娘似乎写完了想说的话,钢笔尖暂时离开了纸面,微微向内翘起,是一个随时蓄势待发的姿势。 “纪小姐。”严岑忽然说:“您不觉得写字这种沟通方式的效率很低下吗?” 纪筠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用这句话来做开场白,歪了歪头,疑惑地看着他。 “我没有恶意。”严岑诚恳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如果您一直无法痊愈,或许学学手语也是很好的主意……毕竟,纸笔交流的限制太大了。” 纪筠显然被他这几句话说蒙了,她的笔尖在纸面上悬了又悬,犹豫了许久才落下了第一笔。 【严医生,你跟之前不太一样。】 【所有医生都在跟我说,我会痊愈的,只有你说这样的话。】 【医生是不能说这样的话的,对不对。虽然我们都知道这或许是事实,但这么有话直说,似乎不太符合你们医生要“塑造患者积极心态”的治疗目标。】 大概是因为长时间用这种方式跟人交流,她写字的速度很快,严岑耐心地坐在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静静地看着她的笔迹在空白的纸页上划过。 直到纪筠彻底停笔,严岑才靠回椅背上。 “这是事实,没什么不好说的。”严岑推了推眼镜,又说:“其实有时候,我很能理解这种情况。人的自我保护机制非常精妙,它会自动识别使人崩溃的记忆节点并将其屏蔽,以保证大脑的良好运转。”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严岑顿了顿,才继续道:“‘忘记’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纪筠的手指动了动,想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却被严岑打断了。 严岑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不容拒绝地带过了这个话题:“扯远了,我们不如回到刚才的话题。” 纪筠的手一顿,重新看向他。 在心理治疗中打断患者的自我叙述是大忌,这会使得心理治疗师错失很多信息。但严岑显然不在意这个,他十指交叉搁在膝盖上,冲着纪筠耸了耸肩。 “我觉得您现在不适合进行谈话治疗,所以既然治疗效果无法保障,我们不如随意聊些轻松的事。安然度过这一个小时,不是更好吗?” 纪筠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墙角闪烁着红灯的监控摄像头,又转过头看向严岑,迟疑地点了点头,同意了。 严岑冲她张开手:“不如来学学手语,怎么样?” 纪筠大概是太久没见过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治疗方法,她盖上钢笔的笔帽,又点了点头。 “那就从数字开始吧。”严岑在纪筠面前摊开了右手,手指伸直又收拢。 严岑的这个动作做得异常迟缓,他的小指微曲,其余四根手指随意地拢出一个弧度。 “这很简单,你应该以前也见过这种表述方式。”严岑的声音也被拉得缓长,他的吐息似乎都跟着手指的动作达到了同一频率。 滴答—— 纪筠的眼神落在严岑修长的指尖上,看着他比出了一个“1”的手势。 “这非常简单。”严岑又重复了一遍:“你应该很熟悉这种感觉。” 他说着手指微动,又竖起了中指,手语的表述变成了“2”。 滴答—— 严岑像是生怕纪筠看不清,他做得很仔细。纪筠的眼神定焦在他的掌心,随着他的声音节奏缓慢地点了下头。 “三。”严岑说。 但他的无名指却没有随话语同时伸出,纪筠下意识看向他微曲的指尖,但严岑的手却已经向内收拢,在她眼前清脆地打了一声响指。 滴答—— 沙发旁的生态景观落下了第三滴水。 ——未经患者同意不得私自进行催眠治疗,严岑在心里冷笑一声,他才不管这些有的没的管理条例。 第46章 望乡(六) 月色之下是枯萎和废弃遗留的苍凉。 纪筠赤着脚站在一扇缠绕着藤蔓的铁门前,圆月高高地挂在夜幕中,将她脚下的土地炙烤得滚烫无比。 锈迹斑斑的挂锁摇摇欲坠地扒在栏杆上,执拗地不肯结束自己的职责。 纪筠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白皙的皮肤被逐渐上升的温度烤得微微发红。她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走。 乌鸦从灌木丛中扑腾着翅膀飞起,发出不详的叫声。纪筠脚边枯萎的玫瑰花瓣被夜风拂动,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脚面上。 不远处,一栋教堂正静静地伫立在月色之中,浅银色的光芒顺着教堂坚定倾斜下来,一路延伸到教堂外的目的边缘。 排列整齐的十字架将不大的院落分割成一块一块的,这里太久没有人打理了,坟墓上的青石板被疯长的杂草尽数掩盖,只能看见零星的白色痕迹。 乌鸦落在了门边的围墙上,乌黑油亮的皮毛在月光下泛着光,乌鸦用喙梳理了下翅膀上的羽毛,一片绒毛落下来,飘在了藤蔓上。 花枝藤蔓重新获得了生机,枯死的枝叶缓慢地褪去了颓丧的干褐色,现出一种散发着光芒的黑来。 枝条在纪筠的眼前疯狂地生长着,其中一条从铁门的缝隙中垂落下来,硬刺破开藤蔓坚硬的外壳,从渗出的草本汁液中艰难地开出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白玫瑰花。 纪筠被这种神奇的景象所吸引,玫瑰花瓣逐渐绽放开来,像是在吸引她向前。 ——纪筠也确实这么做了。 她无意识地冲着那朵玫瑰伸出手去,然而还不等她握紧花茎,她的指尖就先一步被玫瑰的尖刺划伤了一个小口。 血珠瞬间从她的指尖渗出来,滴落在玫瑰花的根上。 滴答—— 严岑伸手调慢了水滴盆景的流速。 他手中拿着一张夹着治疗纸的文件夹,形态懒散地翘着二郎腿窝在单人沙发中。咨询室的位置很好,在这个时间正对着阳光,整间屋子都被烘得干燥而温暖。 “……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严岑刻意压低了声音,诱导一般地开口道:“像是絮语,也可能是幻觉。” 沉睡的纪筠眉头微微皱起,她手指一紧,连带着手中的钢笔在本子上划了狠狠一道,留下一条明显的白印。 “……你决定不去管它。”严岑继续说道:“你看了看周围,觉得这里安全吗?” 纪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钢笔从纪筠的指缝中垂落下去,掉进了沙发缝里。 纪筠在这种困境不得解脱,她脸上明显露出焦躁的神色,她揪紧了抱枕上的布料,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一句声音。 ——不会真的不能说话吧,严岑皱了皱眉,觉得有些麻烦。 “你觉得安全吗。”严岑又问了一遍。 纪筠看起来更焦急了,她死死拧着眉,齿关甚至开始轻微打颤。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连严岑都快要失去耐心时,才终于从喉间渗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悲鸣。 “不……” 铁门在身后重新合拢,乌鸦扑腾着翅膀,不远不近地跟在纪筠身侧。年轻的少女踏在布满青苔的砖路上,脚下的触感滑腻又柔软。 她遵循本能,顺着这条道路一直向前,十字架从她身边掠过,坟墓上的灰土随着纪筠走动的频率被向两边吹落,露出下面印痕深刻的字迹。 纪筠垂着眼,一个一个地顺着墓碑上的名字看过去。沉睡在教堂外的亡者被月光浸染着,得到了难以言喻的安宁。 教堂的大门在视线范围内逐渐接近,乌鸦扑腾着翅膀,落在了最前方的一个十字架上,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看到了什么。 突兀响起的声音似乎来自于她心底,那声音缥缈而遥远,像是风吹过铜钟留下的呜咽。 “一块空白的墓碑。”纪筠在心里说。 她低下头,专注地看着脚边那块特殊的坟墓。棺椁已经深埋地下,十字架上的生铃静静地悬挂在空中,但应该刻着亡者生平的青石板上却光滑一片。 乌鸦忽然扑腾起翅膀,从十字架上飞向了半空中。它煽动翅膀带起的气流撞击在铃铛上,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不远处传来吱嘎一声,纪筠回过头,发现教堂的门已经被从内拉开了。 柔和的光从教堂中倾泻而出,身着黑裙的人站在门口,正温柔地看着她。 “那块墓碑是我的。”对方说。 那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纪筠眨了眨眼,迈步向教堂门口走去。 ——你见到了谁,那是谁的坟墓? 那个声音又问。 纪筠控制不住自己向前的脚步,她一步步地走到教堂门边,站在台阶下,无助地仰起头看向对方。 黑裙姑娘微微低下头,纤细的手指抚上她的侧脸——冰凉的、疼惜的。 借着月光,纪筠看清了对方的脸。 “是我的。”纪筠说。 严岑抬头看向沙发上沉眠在梦境中的年轻女孩。对方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脸上挂着释然的轻松。 水滴迟缓又坚定地落下来,顺着叶片的纹路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中,漾起一小片涟漪。 门边鱼缸中的红鲤休息够了,从水草中摆着尾巴游了出来,正浮在水面下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水中的浮藻。 严岑的治疗速记上排布着凌乱且没有逻辑的各类词汇,他的签字笔在纸面上敲了敲,在“自我认知”上画了个重点符号。 “……你看到的是自己吗?”严岑又问了一遍。 “是的。”纪筠回答得很快,不带一丝迟疑。 “……是她告诉你,墓碑是‘你们’的吗。”严岑巧妙地替换了人物代称,试图从纪筠的潜意识中找到些映射痕迹。 “不。”纪筠很快否认了:“是我的。” 严岑又在“自我”两个字底下划了两道横线。 人的催眠幻境是潜意识的映射,正如先前严岑和许暮洲身处的游乐场一样,这种幻境依托于人本身的执念而存在,是最直观也最隐秘的信息所在。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严岑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发现离诊疗结束还剩下不到二十分钟。 签字笔在他手中转了个圈,严岑决定主动出击。 “……不是你的妹妹吗?”严岑低语着:“她等了‘姐姐’很久了。” 在游乐场时,严岑曾经抱过一下坐旋转木马的那孩子,对方穿了一件带着小碎花蝴蝶结的小裙子,脚下的小皮鞋是是白色的拉带鞋,从骨相上来看,也确实是个小姑娘的样子。 严岑本意是想将游乐场的幻境和催眠中的潜意识进行融合,谁知纪筠听了他的话,反倒皱起了眉。 她微微歪了一下头,脸上是无比真诚的疑惑神色。 “我从来就没有妹妹。”纪筠说。 严岑正准备落笔的手一顿。 废弃的教堂,空白的墓碑,圆月和枯萎的玫瑰——这类因素皆是颓丧和凄美的代名词,但奇怪的是,纪筠潜意识中的教堂里却有光。 无论是月光还是教堂中的烛火,她始终没有沦落到一个完全漆黑的深渊中。 无意滴落的滚烫血液顺着植物根茎流淌进花苞中,逐渐浸透了花瓣的纹路,将白玫瑰的花瓣染成了妖冶的红。 教堂中的烛台已经用了很多年,顽固的蜡油在银质的底座上结满了厚厚一层,看起来已经清理不干净了。荆棘和藤蔓肆意地缠绕在教堂的门窗上,尖刺从砖缝和木材中凌乱地旁逸斜出,将整座教堂裹得死紧。 白色蜡烛微微晃动着,十字架上的耶稣悲悯地看着年轻的姑娘向他一步步走来,发出沉闷的叹息。 那些荆棘藤蔓好像有着生命,不断地生长绞紧。纪筠目不斜视地走过空荡荡的长椅,在台阶下双手合十。 在约翰福音的吟诵中,纪筠微微合上眼,虔诚地在面前画了一个十字。 “我有罪。”她说。 ——我必须忏悔。 秋日的正午比起其他季节来说,显得有些特殊。 阳光从透明的玻璃窗中投**来,洒在人身上暖意十足,时间久了甚至还会有一种炙烤感,但只有真正伸出手去触摸外面的风,才会发现掩藏在温暖下的冷冽。 许暮洲瑟瑟发抖地裹紧了外套,闷头走进了人工景观区。 许暮洲准备从环境下手,了解这个疗养院的实际情况和运作模式,或许能让他更了解情况。 他没有在户外景观区过多停留,而是直接穿过了人工湖花园,像另一栋楼走去了。 疗养院的住院部是以C型模式排列的,三栋楼之间的空地是公共活动区域。B座在其他两栋楼之间,一到六层是超市、餐厅等公共区域,七到十二层是半开放住院部。 而与许暮洲居住的C楼相对应的A座楼,则是传说中“最好不要接近”的封闭住院部。 然而还不等许暮洲到达目的地,他外套内兜里的手机突然突兀地震动起来,许暮洲吓了一跳,下意识先心虚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确认周边没有什么医务人员和患者发现他,才揪着衣领走到墙根的监控死角下,从兜里摸出了手机。 “喂。” “错了。”严岑直截了当地说。 “什么?”许暮洲一愣:“什么错了?” “我们之前见过的游乐场,不是纪筠的主观幻想空间。” 第47章 望乡(七) 叮—— 电梯发出到达的提示音,严岑从手机屏幕上收回目光,神情自若地将手机揣回兜里,从工作人员电梯迈步出去,向右拐进了走廊中。 B座三四楼都是员工餐厅,与园区餐厅相似,三楼是快餐窗口,而四楼是小炒窗口,还设置了一些半开放的包间。 三四楼之间被打通,装修成半开放式,现在正好是午休的时间,三楼乌泱泱一堆人,三三两两的各科室值班医生端着餐盘坐在一起叽叽喳喳,虽然都有意压低了声音,但汇在一起也显得十分嘈杂。 严岑向来不喜欢这些人多的地方,他面色淡淡地垂着眼,一边挽着白大褂的袖子,一边目不斜视地穿过塑料桌椅的走道,往餐厅另一头的楼梯走去。 可惜万里长征刚到一半,他就被人叫住了。 “成弘?” 严岑显然对自己的新名字适应良好,他自然地停下脚步,转过头寻找着声音来源。 “哎,这呢。”不远处的靠窗座位上,一个男人举着筷子冲他挥了挥手。 严岑脚步一转,向他走了过去。这个人他有印象,是昨天换班时候跟他交接的医生,跟严成弘同属一个科室。严岑的眼神扫过他胸口挂着的名牌——张毅,是个很普通的名字。 “你不是休假吗?”严岑站在桌边,随意地问:“还在这个点儿下来挤?” “吃饭热闹。”张毅跟严成弘很熟络,他往嘴里塞了一小块鸡丁,含糊地说:“倒是你,我听说你申请调班了,连着值三天整班不嫌累啊?” 严岑推了推眼镜:“之后有点事,不想请假,就干脆调一下。” 疗养院的工作轻松,经常会有人用调岗的方式来凑两天休假,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张毅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张毅鼓着腮帮子点了点头,连忙冲着严岑摆了摆手,连声说:“哎哟,别光说话杵在这不动弹。你不去打饭啊?我给你占座。” “不用了。”严岑看了看腕表,觉得还有时间,干脆在张毅对面的空座上坐了下来:“今天想去楼上吃猪肚鸡。” “哦。”张毅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哎对,你上午是不是有七号床的咨询来着?” “是有。”严岑说:“一小时,已经结束了。” 张毅含糊着紧赶慢赶地将盘子里的饭扒拉到嘴里,又灌了半杯凉水下肚,才倒出嘴来说话:“哎哟,我跟你说,我一提到七号床就头大。人生经历一帆风顺,智商还高,逻辑比咱家的小护士都好。病症病症找不到,问她又不肯自己说……不说就算了,整体状态永远没个起色,明明能说话,但就是绝对不肯开口。她再这么住下去,我觉得咱们下个季度的奖金也没戏了。” 张毅也不知道憋了多长时间,一张嘴连珠炮似的抱怨个没完,严岑从餐桌上抽了张湿巾,取下眼镜静静地擦着镜片,没有说话。 “其实吧,我觉得她那个爸妈也是嫌麻烦,把七号床往咱们这一扔,说是疗养,还不就是不想负责吗。”张毅说着叹了口气:“不然你说都这么长时间了,孩子一点起色都没有,也没见他们着急。” “说不准他们知道症结呢。”严岑擦完了眼睛,又抽了张干净的纸巾去擦镜片上的水珠,笑着说:“谁家还没有点家丑呢。” “……唔。”张毅认真地想了想,点了点头:“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还真说不准。” 严岑低头看了看腕表,还差十分钟十二点整,距离他跟许暮洲打过的那个电话已经过了半小时。 张毅见状一愣:“约了人?” “患者。”严岑言简意赅地说。 张毅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楼上的包间,问道:“约在这里吃饭?” “对。”严岑说。 张毅冲他挤眉弄眼,揶揄道:“行啊你。” 严岑笑了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哎呀我懂,咱们负责的病人都是轻微症状,跟正常人没啥两样,怕什么。”张毅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那你快去吧,别在这耽误事儿,你看你也不早说。” 张毅唠叨起来没完,严岑将擦干净的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上,又被张毅抓着听了几句“过来人的经验”才勉强脱身。 四楼的小炒窗口在日常三餐时间不算在包吃的范畴里,需要额外付钱,所以人比三楼少了一大半有余。 严岑站在楼梯口环视了一圈,在靠近窗边的倒数第二个卡座发现了许暮洲的身影。 他没有着急走过去,而是摸了摸兜里的饭卡,转头先走向了小炒窗口点了两份儿猪肚鸡汤饭套餐。 这是“严成弘”十分青睐的餐点搭配,小炒窗口的工作人员已经认识他了,出餐的时候还给他多加了一小碟辣白菜。 严岑端着餐盘走到卡座上的时候,许暮洲手里攥着一张硬纸卡片,正望着窗外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严岑把汤碗搁在他面前,许暮洲才像骤然回神一般浑身一激灵。 他的脸色不太好,是一种极为不健康的苍白,眼神略微有些涣散,攥着卡片的手指有些泛白。 “你怎么才来。”许暮洲勉强冲严岑笑了笑:“我还有事跟你说呢。” “在楼下遇到了同事,说了两句话。”严岑看着他的脸色,皱了皱眉,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我在A座发现了一个问题。”许暮洲说:“在那里——” “先把汤喝了。”严岑打断他,不容拒绝地将餐盘往他面前一推:“这个任务又不限时,不用着急。” 许暮洲呆愣愣地接过严岑塞过来的勺子,低头搅了搅碗里的汤,鲜亮的油花浮在热气腾腾的汤水中,许暮洲抿了一口,觉得冻僵的身体重新暖和了过来。 严岑看着他脸色终于有了那么一丝活气,才捞起筷子捡了口菜。他吃得很敷衍,意思意思往嘴里扒了两口饭,就像完成任务一般搁了下筷子。 微烫的汤水顺着许暮洲的喉管一路向下,恰到好处地抚平了他方才一直躁动不安的心。许暮洲连着干了半碗汤,才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彻底活过来了。 严岑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可能是没喝够,于是又把自己面前那碗汤推到许暮洲面前,还顺手用干净的汤勺舀走了上头点缀的香菜。 许暮洲一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那碗汤里本来就没有香菜。 “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香菜。”许暮洲下意识问道。 严岑头也不抬地说:“你不但不吃香菜,还不吃玉米不吃面,不吃豌豆粒。跟你一块吃了好几顿饭,光看也记住了。” 许暮洲:“……” 瓦罐里的汤是一直在炉子上煨着的,罐身被明火烘烤得暖意洋洋,许暮洲微微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勺子搅动着那碗汤,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十二岁之前一直待在孤儿院,那里老师别说知道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这些琐事,恐怕连他的名字都没记全。对他们来说,只要这些孩子每天能照常睁开眼,连摔带打地一天天长大就行了。 不过许暮洲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孤儿院的孩子足有百十来个,老师却只有两个,每个老师每天要照应着好几十个叽叽喳喳上蹿下跳的小崽子,哪怕想管也是有心无力。 喜好,生日和讨厌吃的食物,这些极其亲近的私密信息许暮洲从来没主动跟人分享过,也没享受过被人一点点发觉这些习惯的待遇。 所以当这种话题从严岑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第一反应竟然是近似心虚的慌张。 ——因为严岑不但将这种小事放在心里,他还将其当做一件“需要注意”的事来看待了。 这种感觉很奇特——那并不是一种十分纯粹的感觉,甚至并不能算作“欣喜”,而是更接近一种酸涩的情绪。 “你对谁都这么上心?”许暮洲问。 “我又不负责别人。”严岑说得理直气壮。 他说完欲言又止地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没忍住,露出许暮洲极其熟悉的无奈神色来:“……麻烦。” 许暮洲:“……” 他严哥倒还是那个严哥——只是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许暮洲听着这句日常的“麻烦”都觉得比平时顺耳一些。 许暮洲低头舀了勺汤塞进嘴里,忍不住抽了下鼻子。 严岑看了他一眼,颇为迟钝地问:“嫌冷了?” “……对。”许暮洲一本正经地说:“北方的秋天有点凉。” 许暮洲说完,生怕自己的话可信性不足,又欲盖弥彰地把外套的拉链往上拉了拉。 “怕冷还选这么个座。”严岑说着已经站了起来:“你来我这坐。” 严岑不说许暮洲还没发现,他身边的那扇窗是塑料窗框,内侧有些变形弯曲,没法严丝合缝地关紧,正有一股寒风从窗缝里呼呼往里吹。 许暮洲话都说出去了,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跟严岑换了个座。 严岑从兜里摸出一包烟,直接无视了墙上“禁止吸烟”的标志,叼了一根出来点燃了。 “刚才你要说什么来着?”严岑含糊地说:“A座怎么了?” 说起正事,许暮洲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扔下汤勺,把手里一直攥着的卡纸递给严岑。 “我在A座发现了纪筠的住院卡。” 第48章 望乡(八) 四十分钟前,疗养院A座,监护区。 许暮洲用袖子捂住口鼻,警惕地贴着墙面往里走。这里不像是疗养院,反而更像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冰冷监狱。这种紧绷的气氛影响了他,许暮洲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仿佛随时会被什么白大褂怪人逮个正着一样。 十分钟前,他接到了严岑的电话,严岑刚刚结束对纪筠的精神诊疗。电话里大概是不太方面细讲,于是严岑只简明扼要地提了提纪筠的催眠结果和他的判断。 “这二者绝不是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电话那头的严岑声音有点失真:“游乐场那个环境虽然空旷,开放,但哪怕一个人都没有也会让人感觉到安全。” “安全?”许暮洲问。 “对,安全。”严岑又重复了一遍:“你也能感受到,在那个环境里,你的周围是没有任何威胁的,哪怕你走在黑夜中,也不用担心随时会有什么突然冒出来的东西从背后拍你的肩膀。” 许暮洲被严岑三言两语说得后背发麻,连忙打断了他青天白日讲鬼故事的缺德行为:“我我我知道了,你继续说。” 电话那头的严岑将电话从左手换到右手,忽然想起许暮洲还有个“怕鬼”的毛病,于是话锋一转,反问道:“而且那是个游乐场,许暮洲,你在进入游乐场的时候,第一感觉是什么?” “放松,或者说开心。”许暮洲说:“今早起来的时候我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游乐场是一个完全以主观认知为基础所生成的世界的话,那么‘游乐场’这个地点或许本身就代表着什么意义……尤其是里面的所有设备都还开着。” 严岑握着手机走到电梯间,抬手按亮了上行的按钮才想起来电梯里没信号,于是又取消了电梯呼叫,转头向旁边的楼梯间走去了。 “就像我的‘面试’一样,那辆高铁就是以我的主观认知生成的,所以会出现座位排列不对的Bug,这都是主观意愿对生成世界产生的影响。”许暮洲说:“所以如果‘游乐场’的主人只是想要这个场景的话,里面的器材不应该无一例外地都开着。音乐,彩灯,一样都不少,像是随时可以启动一样……说实话,刨去我的警惕心本身,那个游乐场给我的感觉反而是非常单纯且俗气的‘欢乐’。” “但纪筠的精神世界不是这样。”严岑接着说了下去:“她的精神世界中所有的因素,都非常的不安定。大片的墓碑代表了死亡和结束,还有被血液染红的白玫瑰,这种无法逆转的改变也表明了她曾经有过一段绝对无法回头的经历。” “很危险。”许暮洲评价道:“听起来这不是个什么好环境。” “你说得对。”严岑肯定道:“她的幻境中还有被荆棘禁锢的教堂,乌鸦,一个身着黑裙的自己和属于自己的空坟墓。纪筠曾对着幻境中的神明忏悔——说她自己有罪。” “啧。”许暮洲被严岑说得,随口吐槽道:“你们还说她没病,这听起来哪里不像个病人了?” “这就是问题——她的逻辑很清楚,在她的潜意识中,一切都是符合逻辑的。就像晚上天上挂着的是月亮,玫瑰的尖刺会划伤手指,忏悔时教父会吟诵约翰福音为她洗去罪孽……还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细节。”严岑的声音很冷静:“那个世界很完整,从‘创造’的角度来说,她的世界是毫无破绽的。” 如果说刚才许暮洲还是觉得纪筠这个人有点奇怪,那他现在不单单这么想了。 ——什么样的人是毫无破绽的呢,许暮洲想。 “除此之外我在催眠中没有找到任何第二人格的迹象,但如果没有第二人格,她的潜意识不会跟游乐场产生如此大的反差。”严岑顿了顿,沉声说:“……简直是两个极端。” “怪不得你那么确定游乐场不是她的主观世界。”许暮洲揪着领子在寒风下瑟瑟发抖,他跺了跺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被风声淹没:“所以你想说,我们找错了任务对象?” “不,我直觉没有。”严岑否认了:“而且这两个精神世界之间,有一个非常隐秘的共同点。” 许暮洲追问道:“什么?” “都有光。”严岑说。 严岑说完这句话,通话忽然毫无预兆地断了,许暮洲尝试着重新打过去,发现对面传来了关机的提示音。 大概是没电了。 毕竟这是个正常的现实环境,许暮洲没有多想,他在寒风中打了好几分钟的电话,手指都冻得发僵。许暮洲看着不远处的楼门,决定还是先去继续自己的计划。 他给严岑发了一条短信,十二点钟约他在食堂见面。然后像一只轴承缺油的老旧机器般颤颤巍巍地拉开衣领,将手机揣回病号服的内兜里。 许暮洲狼狈地搓了搓手,才裹紧了衣服,往楼门走去。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打游击战的准备,却没想到所谓的“监护区”里,居然没有一个监控摄像头。 一楼空荡荡的,许暮洲径直走向楼梯间。一间空电梯正静静地停留在一楼,电梯门大开着。许暮洲站在外头看了看,确认电梯里的监控设备在正常运转,才迈步走了进去,按下了关门键。 疗养院中的三座楼都是一样的层数,许暮洲看着电梯控制板上的一到十二,选了个最为稳妥的数字。 控制板上七楼的按钮亮起,电梯轻轻晃动一下,开始上升。从进入A座开始,许暮洲就觉得哪都不舒服,这间电梯的**都是镜面材质,哪怕许暮洲已经贴着轿厢角落站,也还是会有无孔不入的被窥伺感。 许暮洲甚至觉得别说需要监控的重症患者,普通人在这种环境中呆久了恐怕对精神状态也有损伤。 不过好在七层的高度转瞬即逝,电梯稳当地停在七楼,发出叮的一声提示音。 许暮洲拽了拽衣服,不着痕迹地挪动了一下脚步,让右上角的监控摄像头可以拍到他的表情。 电梯门缓缓开启的一瞬间,许暮洲迈步向前——但他却没有立刻出门,他站在电梯门口和走廊的交界处,脸上浮现出一瞬间的茫然。 他前后踌躇了足有四五秒,才迟疑地向前迈了几步,走出了电梯的监控范围。 A座走廊中不设立监控帮了许暮洲大忙,他想要了解这个环境,但也需要一个时间差来让A座的医护人员发现他。 走出电梯时,许暮洲回头扫了一眼电梯门旁边贴着的楼层指引,除了1楼大厅和3楼的治疗室和器材室之外,剩下的楼层都是住院部。 除了楼层指引,两架电梯门之间还竖着一个一米高的透明塑料板,上面是本层的平面图,主要是用来标注安全出口和紧急通道的。 许暮洲上学的时候,建筑平面图摸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只往安全出口和紧急通道两个地方大致看了一眼,又将整体布局图与一楼的平面图一比对,就知道每一层的房间设置都是一样的。 许暮洲的速记能力很可观,在旁人眼里他似乎只是随意那么扫了两眼周围的环境,但在许暮洲心里,那两张图已经印在了他脑子里。 他收回目光,抬脚往走廊里走去。 与开放区截然相反,A区不但没有态度良好的医护人员,连内部的装修也跟C座不一样,冰冷的钢制栏杆锁在窗户和每间病房门前,墙面刷成了不详的惨白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像是腐臭的味道混杂着高浓度的消毒水,是那种非常呛人的刺鼻感。 与“尊重隐私”相悖的是,在监控区所有的病房门都是大开的,只有外面一层极密的铁栅栏隔着病房和走廊,铁门上无一例外挂着大锁,只有靠近房门顶上的一小块空隙做成了可供向外拉开的活动门。 小活动门后头是一块钢制的平台,大概是用来放饭盒和药品的。 许暮洲从走廊里可以清晰的看到每间房间里面的情形,大部分病人都被拘束带扣在床上,有的人沉沉地睡着,胸口几乎没有起伏,也有的人正在徒劳无功地扭动挣扎,毫无意义的吼叫声被压舌板挡在喉咙里,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监控区和开放区像是两个世界,开放区那里生机盎然,每个人脸上都是友善的温和笑意。但仅仅几十米外的另一栋楼,这里的所有人都像牲畜一样被集中处理,被捆扎在一块冰冷的床板上,毫无尊严地像肉虫一样挣扎着。 房间另一侧走廊的墙壁上挂着几张公告板,除了医疗病症的科普板报之外,就是监控区的所有医务人员名录,许暮洲多留了个心眼,发现这上面居然没有一个护士。 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墙上挂着的不同的公告板,不知不觉已经快走到了走廊尽头。 许暮洲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毫无预兆的尖叫,他被这种突发事件吓得一个激灵,心跳骤然加快,他惊恐地回过头,才发现身后病房里的男人正握着钢制铁门的栏杆大力摇晃着。 他力气极大,钢管被他捏得吱嘎作响。许暮洲下意识退后两步,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病房里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毛病,正偏执地盯着他,嘴像两边裂开一个极为僵硬的弧度,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猎物。 从实习任务出来后,许暮洲已经不会被这种小场面吓到腿软了,他不偏不倚地跟男人对视着,深深吸了口气来平复自己的心跳。 然而还不等他贴着墙壁原路返回,走廊对面就传来一声暴喝。 “——那边的什么人!” 第49章 望乡(九) 托永无乡的福,许暮洲拿了一个好设定。 如果非要对这个设定做个评级,许暮洲一定毫不犹豫地给它SSR。 他此时就坐在A座七楼的医生办公室里,满脸茫然地看着面前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一副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无辜模样。 “……间歇性失忆症。”其中一个男人手里捏着他的信息卡看完了,又转手交给另一个人,低声嘀咕着:“C楼那边走错了的吧。” 接过信息卡的男人岁数要更大一些,A座的医护人员皆带着厚厚的口罩,许暮洲看不太全他们的脸,只能凭声音来判断。 “……那帮人有没有点正事儿干。”男人不耐烦的说:“不知道看好患者吗,跑到这来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谁负责。” A座的医生办公室比C座要大一些,光看面积的话,大概比C座多出一倍,应该是将护士站的面积一并算了进来。 墙面上挂着与走廊规格大致相等的挂图,上面是各个房间的住院人员姓名。 许暮洲从医生身上收回目光,大咧咧地往墙上看,一副什么也不记得的模样。那面墙上密密麻麻地贴着照片和名字,许暮洲站的角度有些歪,想要看清上面的全部信息还是很吃力。 那两个说话的医生几句话的功夫就确定了情况,年轻的那个攥着许暮洲的信息卡,转身向他走来。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医生问。 “记得。”许暮洲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我还记得这里是疗养院,我本来是想去食堂吃饭,但是出来之后,我好像忘了食堂在哪,就想回去问问。” 许暮洲越说声越小,他微微拧着眉,手指神经质地绞紧在一起。年轻的医生站在他面前,看着许暮洲脆弱白皙的脖颈,觉得对方冷汗都要下来了。 毕竟是疗养院中的患者,医生也不好说什么。年轻医生把信息卡重新塞回卡套中递给许暮洲,语气僵硬地说:“我给C座打电话找人来领你。” “不不,不用了。”许暮洲连忙站起来,局促地摆着手:“我,我自己走就是了……就,麻烦您指一下路,食堂怎么走。” 开放区的患者有着完全独立的自主决定权,年轻医生不能强迫许暮洲。他不耐地皱了皱眉,往窗外走了几步,指着窗外不远处的B座大楼,不客气地说道:“你们患者是吃外送的,食堂的话,B座那有个半公开的员工食堂……B座,中间那栋楼,知道吗。” 许暮洲没有第一时间回话。 因为他的眼神已经正落在墙面上的那副挂画上——刚才他随着年轻医生的动作往窗外看时,余光正好扫到了旁边的墙面上。 然后他在靠近窗边的挂画角落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纪筠。 那张病历卡上贴着白底的二寸免冠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姑娘唇角抿得很紧,眼神定定地落在镜头上,是一种极专注的冷淡。 许暮洲没见过纪筠本人,不能确定这张照片是不是她,但光看照片年龄,觉得大概大差不差,就是他隔壁那位“邻居”。 靠近窗边的那一排是“暂停使用”的病房,许暮洲发现那一排并没有插满信息卡,还有很多空位,只有角落里的纪筠孤零零地呆在那里。 窗边的年轻男人没听见许暮洲的回应,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句:“你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许暮洲连忙收回目光,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意。 他攥紧了衣领,弓着肩从办公桌旁边绕过去往窗边走,像是要去确定一下年轻男人指明的方向。 年轻医生不耐烦地站在窗边,手指哒哒哒地敲着窗台,等着许暮洲自己走过去。屋中其余的几个医生也没有再过多注意许暮洲,大多数人都各自回了办公桌旁,盖着外套准备午睡了。 许暮洲在转弯时借着外套的遮挡从桌上摸了一只油性笔握在手中,办公桌和墙面只有个两人宽的过道,墙边摆了两盆膝盖高的金钱树。 许暮洲在路过第二盆金钱树时,将手中的油性笔往地上一丢,然后踩了上去,整个人脚下一滑,身体不稳地故意往旁边倒去。 太做作了——在倒下去的瞬间,许暮洲不由得在心里唾弃自己这种强行平地摔的碰瓷行为。 但时间太紧,屋里人又太多,许暮洲一时也只能想到这种蠢办法。 大概是跟严岑在一起待久了耳濡目染,许暮洲戏做得很足,他满脸惊慌失措地伸手一拽,墙上的挂画顿时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许暮洲之前在走廊里就着重看过,疗养院这个规格的挂画背后其实就是一层塑料布,上面是一格一格的信息卡套,整块背景布的内框架在两枚钉子上,平时不去动倒无所谓,但只要一扯就会叮咣地砸一地下来。 写着患者信息的卡面从卡套中噼里啪啦地落下来,许暮洲早就眼疾手快地接住了纪筠的那一张,反手塞进了袖口里。 挂画从墙壁上砸在地上,发出轰的一声闷响,原本准备午睡的医生们皆被吵醒,一个两个地朝这边看过来。 “你干什么呢!”年轻医生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狠狠拽着他胳膊往后一扯。 这些监护区的医生人高马大,手劲儿也不小,隔着一件厚厚的外套许暮洲都觉得皮肉一紧,被扯得生疼。 “对不起,对不起。”许暮洲连声道着歉,弯**来一起捡那些写着患者信息的卡片。 年轻男人一把将他手中的信息卡抢走,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人喝止了。 “小李!”年长的医生已经走了过来,蹲在地上一边收拾着一边跟许暮洲说:“不用您弄了,您先忙您的去吧。” 许暮洲正等着这句话呢,他将手中剩余的信息卡理成一摞放在地上,站起来沉默地鞠了个躬,转身从后门出去了。 走廊里没有监控摄像头,许暮洲刚一拐出去就从袖口抖落下来四五张信息卡。 毕竟只丢单一信息对许暮洲太扎眼了,所以除了纪筠的信息卡之外,许暮洲又随手摸了几张,一并揣了起来。 许暮洲低头翻找着,挑出纪筠的那张揣在兜里,然后把剩下的几张卡叠在一起,三两下撕成了碎片,随手扔进了电梯旁边的垃圾篓中。 到达的电梯发出叮的一声提示,电梯门缓缓向两侧打开。 等到许暮洲再走出电梯时,脸上方才那副诚惶诚恐的自责已经消失不见了。 而那张被偷渡出来的信息卡,现在就在严岑手中。 “是她。”严岑放下手中的卡片,用指尖点了点,确认道:“是纪筠本人。” “我之前还想过,是不是重名或者是双胞胎,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许暮洲说着舀出最后一块猪肚,合着汤一口吞了,然后把餐盘往旁边一推,整个人往椅子上一摊,开始消食。 许暮洲冲着严岑桌上的卡片抬了抬下巴,又说:“我来的路上看了一下背面的信息,上面写着的住院日期是去年的六月三十号。” “比C座的录入信息晚整整一个月。”严岑说:“我昨晚看了一下纪筠的信息……在开放区的病例里,纪筠是去年五月三十号入院的。” “所以为什么纪筠的病例会在A座出现?”许暮洲揉着肚子问:“如果说她是病情好转之后才转移到C座的,为什么A座还留着她的病房。” “那就说明她在A区也有信息存档,她的失控症状是随机的,不确定的,所以才会并存两份档案。”严岑靠在椅背上,随手将烟灰弹在窗外,才开口道:“……怪不得她在吃碳酸锂片和利培酮。” 碳酸锂片许暮洲听说过,这是一种治疗精神疾病的常规处方药,许暮洲曾经有个同事患有轻微的双相障碍,就用这种药来进行控制。 “利培酮是什么?”许暮洲问。 “跟碳酸锂片一样,是治疗躁狂症的药物。”严岑说:“这都是纪筠的处方药,在三个月之前,她还吃过一段时间治疗精神分裂的药物。但不知道为什么,只吃了非常短的一段时间,很快就停药了。” “只有躁狂,没有抑郁吗?”许暮洲追问了一句。 “从实际情况上来讲,药物对这躁狂和抑郁两种精神状态都有控制作用……但从我的个人判断中来看,没有。”严岑说得很肯定:“记得吗,我跟你说过,她虽然觉得自己有罪,但她的世界中始终有光。” 许暮洲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许暮洲算是大半个工科生,对心理学的知识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妨碍他分析。 先前严岑曾经说过,纪筠在催眠的梦境中曾经有过忏悔之类的行为,她认为自己有罪,但那个环境中不但有神明聆听她的忏悔,还有约翰福音来安抚她的心灵。所以虽然这个环境整体看起来很压抑,但对于纪筠而言,这反倒说明她依旧有一个可供放松的栖息之地。 许暮洲叹了口气:“所以话说回来,纪筠到底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任务对象?” 严岑抽完了那根烟,拉开窗将烟头碾灭在窗沿上,回过头冲许暮洲招了招手。 许暮洲不明所以地趴在桌上探身过去问道:“干什么?” 严岑没有说话,他自然地伸手从许暮洲的领口勾出那条拴着项坠的皮绳,示意许暮洲低头看。 ——那只黑色的绣球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露出了一点轻微的白。 第50章 望乡(十) “是她。”严岑说。 不用严岑说,许暮洲光看着那枚吊坠,也知道他们找对了人。 但绣球花变白的趋势非常缓慢,上面只是露出了一丁点白色的端倪,如果不仔细看,恐怕还发现不了这个。 这次绣球花变化的时候没有发烫的情况出现,许暮洲不太清楚这是因为他们找到的线索太少,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因素。他将项坠重新塞回衣服中贴身放好,又隔着衣服拍了拍。 “有目标就好办多了。”许暮洲感叹道:“好歹这次是可以交流的活人。” 严岑不由得想起上一次任务时许暮洲被孙茜吓得骂街的场面,他握着拳干咳一声,努力压下上翘的唇角,一本正经地附和着:“是啊,起码你这次不用怕了。” 许暮洲就着趴在桌上的姿势懒洋洋地白了他一眼,他整个人被两碗热汤喂得暖烘烘的懒得张口,于是不准备跟严岑打这个嘴仗。 “不过人也有人的难处。”许暮洲半死不活地哼哼道:“好歹孙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人就不好说了。” “说的很对。”严岑由衷地赞同道:“何况人的本能就是伪装。” 他话音刚落,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亮了一瞬,屏幕上弹出一条微信来。许暮洲顺势打住了这个话题,等着严岑先处理自己的事儿。 严岑捞过手机解锁,点开消息看了一眼,然后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扣好,站起身来。 许暮洲看他一副明显要走的模样,也跟着站了起来,随口问道:“有事?” “一点半要开个会。”严岑说:“在后面的行政楼那边,不能陪你回去了。” 许暮洲差点忘了,面前这位是“严医生”,跟他这种自由身不一样,还得遵循着原身份的生活规律,在这好好上班。 现在已经过了饭点,四楼的小炒窗口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收摊了,几个窗口后面空荡荡的,员工大概都已经回后厨收拾去了。 许暮洲将卡着下巴的外套拉链往下拉了一些,落后严岑小半步跟在他身侧往楼下走。 “你去吧。”许暮洲随口说:“我回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接近纪筠。她对你们医生有心结,对患者说不定能吐点消息出来。” “都可以,你自己安排。”严岑说:“不过这个任务不限时,你不用这么着急,慢慢做也没事,甚至可以稍微多待一阵。” “多待一阵?”许暮洲侧头看他,不解道:“干嘛?” 严岑脚步一顿,转过头来跟他开玩笑:“让你多蹭永无乡一点工资钱。” 他不说许暮洲都快忘了,之前永无乡还给他开了双份工资的待遇。明明算上实习任务也才没过几天,许暮洲好像已经莫名习惯了这种日子,反而不怎么心心念念着现实世界的事了。 许暮洲顿时乐了,用手指隔空点了点严岑,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看看,没见过你这么胳膊肘往外拐的。” 严岑笑着冲他摆了摆手,又看了一眼时间,转过身脚步不停地先一步下楼去了。 许暮洲站在半截楼梯上看着严岑大步流星地从塑料桌椅的过道中穿过,不晓得是不是身手好的缘故,严岑走路的姿势跟普通人不太一样,正常人走路时,身子总会因为动作拉扯而有轻微的摇晃,但严岑却一点都没有,他的每一步落下时都好像有着明确的目的地,迈得很稳当——正如他本人一样坚定,且永不回头。 许暮洲裹着臃肿的外套,倚在楼梯扶手上看着严岑远去的背影,忽然咂摸出了那么一点“孤绝”的味道来。 可又好像又哪里不太准确。 许暮洲觉得他很难对严岑这个人做出评价。他最开始觉得严岑是个非常自我的人,但后来又发现他其实并不难相处。而直到刚才,他好像又在严岑身上咂摸出了一点新的味道。 是很纯粹的感觉。 许暮洲终于觉得自己在“形容严岑”这件事上摸到了一点边——严岑的喜恶和目的都很纯粹,而“自我”不过是这种纯粹的体现。 严岑从不掩饰自己的喜好和厌恶,他会选择自己觉得舒服的方式去执行任务,除了必须要遵守的规矩之外,他好像从来不委屈自己。 这在社会群体中相当难得,人是群居生物,会在意自己的社会身份几乎是本能。 但严岑不是,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 有点像那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古代侠客。 许暮洲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个番外类的解密游戏,他在不停地发现线索,然后不停地用血肉把“严岑”这个姓名逐一填满成一个完整的人。 许暮洲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但这种想象让他找到了工作中的其他趣味。他目送着严岑穿过了食堂大厅,向左拐进了去往楼梯间的走廊,许暮洲才慢悠悠地重新挪开步子,一步步地下楼去了。 他还是打算回去先跟纪筠套套近乎,至于严岑说的“多留一阵”想想也就算了,毕竟永无乡的住宿条件比这疗养院好了一万八千倍。 午间时分,大多数患者都留在了自己的病房等着外送,像许暮洲这样去蹭主治医生饭卡的人实属少之又少。 7号床的纪筠换回了病号服,洗净的餐盘被她搁在门口的收纳柜上,等着护士来集中收取。 纪筠带着耳机,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窗户旁边的小沙发上看书。 那场意料之外的催眠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影响,严岑在获得了信息之后下达了“忘记”的指令,把那段小插曲从纪筠的脑子里暂且抹消了。 纪筠从深度催眠状态中醒来时,严岑正靠在沙发上看着纪筠带去的那本《百年孤独》。窗外的阳光正好,墙上的挂钟一秒一秒地向前推移着,屋内十分安静,一时间只能听见严岑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纪筠茫然地坐起来,她睡得很好,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严岑装得像个大尾巴狼,一脸无事发生的模样。直到纪筠把写着字的本子递到他面前,他才像是刚刚发现对方醒来一样,将手中的书合好放在茶几上。 【我睡着了?】纪筠问。 “对的,不过这没关系,良好的睡眠是康复的重要基础。”严岑微笑着说:“是昨晚没有休息好吗?” 【是有一点吧。】 纪筠没有起疑,她坐起身来,继续在纸面上写着字。 【昨晚做了个噩梦,醒来之后总觉得外面有人在看我,睡得很晚。】 严岑的目光在那行字上一扫而过,他暗自将这个情况在心里画了个存疑的标签。面上倒是半分不显,只是非常官方地安抚道:“或许是医护人员,为了确保安全,我们的护士会不定期巡视一下病房。您不需要担心,除非必要情况,否则医护人员不会贸然进入您的病房的。” 纪筠被这种有理有据的说法说服了,她合上本子,决定结束这次对话。 “刚刚借用了一下您的书用来打发时间。”严岑指了指桌面上的那本书,先一步道歉:“很抱歉,没有事先与您打招呼。” 纪筠将笔记本和书摞在一起,闻言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她理了理睡皱的衣服,踩着鞋子站起身来,冲严岑微微弯腰鞠了一躬。 “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严岑站起身来,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诊疗结束,您的信息我稍后会更新到名录中,跟之前一样,您拥有随时查看的权利。” 这也是疗养院的服务项目之一,由于纪筠跟许暮洲一样是自主入院,所以在评定她具有自我主观意识时,纪筠是可以完全对自己的任何事情做决定的。 每次诊疗结束都要说这句话,纪筠听也听腻了,敷衍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纪筠这本《百年孤独》是她从入院那天就带进来的私人物品,这一年多以来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护士最初还会礼貌地询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外购其他书籍,但后来发现哪怕买了其他的书纪筠也很少会看,只是一天到晚捧着这本书不撒手。 时间久了,医护人员也都习惯了,将这本书跟纪筠的精神状态划上了等号。 纪筠看书的速度很快,通常是第一页看到一半,她就已经做好了翻页的准备。 她看书看得正入神时,房间门却忽然被敲响了,纪筠头也没抬,想着大概是来收餐盘的护士。 由于她患的是失语症,医护人员在敲门之后会自行进门,不会非要等到她回复。 然而这次的敲门声就有些让人烦躁了,门外的人锲而不舍,敲个两三声就会停手,停顿几秒后再敲一次,反复几次,像是非要她给出个回应一样。 纪筠有些不高兴地拧紧了眉,她放下书,起身去开门。 然而门外不是任何一个她熟悉的护士,而是一个长相俊秀的年轻青年。纪筠愣了愣,疑惑地看向对象。 “中午好,纪小姐。”许暮洲很自来熟地冲她摆了摆手,当做打招呼:“我是住在您隔壁的6号床,我姓许。” 纪筠没见过这位新入院的邻居,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冒昧打扰了。”许暮洲笑道:“听说您也是建筑设计师……那能不能请您帮我看一张图?” 第51章 望乡(十一) 一个善意的礼貌青年是很难让人在第一眼就生出恶意的——何况他还长得很好。 纪筠的目光落在许暮洲的手上,才发现他手中握着一个二开尺寸的纸卷。 “我也是没办法了。”许暮洲说:“这是我学校要交的作业,老师刚刚返给我的。但是疗养院有上网时间限制,我一个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听说您也是建筑设计师,就来碰碰运气。” 许暮洲说着把纸卷架在臂弯里,倒出手做了个恳求的手势。 虽然许暮洲本人并不喜欢与人有过多的深切交往,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懂得怎么才能让别人对他抱有善意。孤儿院生活塑造了他过于独立的性格的同时,也让他学会了怎么才能尽可能获得更多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唇角略微下拉,看起来可怜巴巴的。许暮洲长得很清秀,也很年轻,看起来确实是个大学生的模样,作出这种表情非但不让人生厌,反而有种莫名的可爱,让人看着就想撸一把。 纪筠当然也是这样。 她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门,让许暮洲进来。 “谢谢。”许暮洲毫不吝啬自己的情绪,他弯着眼睛笑起来,脚步轻快地进了门,将手中的纸卷铺开放在了床头柜上。 床头柜的面积不足以支撑这幅图,还有一半纸页露在外面,顺着惯性弯折下去,许暮洲手忙脚乱地架住纸页一角,勉强维持了一下平衡。 纪筠已经从沙发上拿了跟人交流的纸笔回来,见状指了指自己的床,示意许暮洲将图铺在上头。 那张图确实是许暮洲曾经上学时期的作业,是他从自己的邮箱里扒出来的。许暮洲最初不知道这算不算与原世界线联络,于是还现巴巴发了条短信给严岑,对方在会议间隙抽空给他回了这条短信,上面只有简明扼要的俩字——可以。 只是医生办公室的打印机只能打印A4纸,许暮洲把这张图下载下来之后又裁又印,最后才勉强拼成这幅整图。 大概是这张图太过惨兮兮,纪筠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许暮洲挠了挠头,笑着说:“这没办法,疗养院的打印机不能打大图,如果缩略到A4纸上的话就看不清细节了……” 纪筠从床下拿出两张塑料凳,递给许暮洲一个,然后摊开本子写了几个字。 【我知道。】 纪筠第一次跟许暮洲这样交流,不知道他习不习惯,写完之后还看了一眼许暮洲,确定对方再看才继续写了下去。 【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许暮洲伸手在图纸右上角的一个小房间,那里明显有一块线条格过于突兀,没法跟其他的外线条连接上。 许暮洲点了点那个连接点,小声说:“这里总是合不上,我是按照老师给的数据一条一条线画的,但是最后画完卧室往回合拢过来的时候就差这么一点。” 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折起的纸摊开放在床上,那是一张手写数据的便签,上面只标注了一些基本数据。 他这张图并不复杂,是一张四室两厅的基础平面图,只是户型不太方正,是那种窄式长户,以致于里面的各个房间分布不太对称,一眼看过去好像很杂乱的模样。 纪筠将那张纸往自己这边拽了一点,随手在本子上写道。 【刚开始学?】 “对。”许暮洲点了点头。 他不担心这种谎话会被戳穿,这里的所有病例只有本人及亲属可以调用,他的个人信息不会被纪筠发现。 纪筠习惯性地转了个笔花,眼神落在了那张图纸上。纪筠看图纸的效率比许暮洲还要高,她将笔尖点在玄关靠上的外墙上,将其视作起点,然后用笔尖顺着墙面线条的路径逐一下滑,并且比对着许暮洲打印出来的那张原稿标注着数据。 她通常会在一条线的左右两端画一个小小的斜线,然后从两条斜线的中端入手,向内拉出一个线条,用来示意数据范围。 许暮洲的注意力没有放在图上,而是落在了纪筠执笔的手上。 纪筠的手很稳,线条画得非常好看,一点都没有破坏图纸本身的美感。 碳酸锂片和利培酮都是副作用很明显的精神类药物,利培酮容易引起焦虑头晕等不良反应,而碳酸锂片更是会产生双手萎靡无力,间歇性震颤的神经性副作用。 纪筠在疗养院住了一年多,中间还因躁狂症在监护区进行过治疗,如果她一直持续性服用这些药物的话,她的手绝不可能这么稳当。 ——许暮洲是故意选用了看图纸这样的名头来试探纪筠的。 在从食堂回来的路上,许暮洲想象过很多与纪筠接触的方法,但都无一例外被他否决了。 许暮洲认真想过,他究竟是想从纪筠哪里得到什么信息——从完成任务的角度来说,无非只有两种途径可以达成最终目标。 一是从纪筠本身的心理状态入手,这种方法无异于最便捷,但是用膝盖想也知道,纪筠哪怕再傻也不会在三言两语间对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而如果仅仅想从普通交流中发现端倪的话,许暮洲自认做不到。他心理学的专业知识不多,于是干脆决定把分析纪筠的内心世界这种任务交给严岑去搞定。 二则是像上一个实习任务那样,将“任务目标”本身先从任务中刨除,从任务目标身上延伸出各类线索,抽丝剥茧地寻找她的经历和人生转折点,然后缩小所能产生执念的事件范围,最终再一个个尝试。 相比起其他的主观意愿极强的因素,许暮洲知道,这才是他的强项。 严岑在上一个任务世界曾经教过他要如何“融入人群”,许暮洲是个好学生,不但会活学活用,还会举一反三。 人之间的相似之处会让他们迅速拉近彼此的距离,从而在不经意间展现出潜意识中非常熟悉的行为来。 而“同专业”则是许暮洲给纪筠展现出“归属感”的第一步,也是他获取信息的第一步。 事实证明,许暮洲的判断没有错。 纪筠的手太稳了,稳得不像是一个常年吃精神类药物的患者。许暮洲的目光从她的手移到图纸上,被纪筠比对过的图纸部分都已经标好了数据,那些数据比许暮洲给出的半成品还要精准。 ——思路清晰,工作效率极高。 如果说吃了一整年利培酮还能有这个水平,那恐怕这位纪筠小姐是个天才。 看到这里,许暮洲几乎已经可以断定,纪筠没有在接受药物治疗。 在许暮洲思考的功夫,纪筠已经将整张图看完了,她随手在图纸右下角划了几笔,写了个什么。然后拿过那张标注着数据的草稿纸比对了一下,然后用笔在其中一个卧室的内墙上画了个圈。 【卧室墙厚度不对,内单墙厚度应该是200,你画成240了。】 纪筠用笔敲了敲许暮洲的手背,示意他去看本子上的字。 许暮洲凑过去看了一眼纪筠圈出的地方,然后又比对了一下周围几面外墙的厚度,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好像是啊。”许暮洲说:“我怎么找了半天数据错误也没发现。” 【初学者是会这样的。】纪筠在本子上写道。 【因为你在画图的时候已经有惯性思维了,所以如果不是比对精准数据的话,不会发现这种小问题的。】 “不光是这个。”许暮洲叹息一声,失落地用手搓着纸卷边缘,小声抱怨:“自从生病之后脑子就不太好用,如果治疗之后还没个起色的话,可能就得彻底休学了。” 纪筠的笔尖在纸面上晃了晃,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写,只是转过头看看着许暮洲。 “间歇性失忆症。”许暮洲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好多事情记不清,最开始是发现期末考试怎么复习也记不住,后来连日常的事都能忘。” 纪筠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她的眼神摇晃了一下,依旧没有落笔写字。 这是一个非常抗拒的表现,说明纪筠不想跟许暮洲谈论这种私人话题,哪怕是许暮洲自己的也不行。 纪筠很警惕,她可以在“公事”上为许暮洲提供帮助,但是一旦涉及“私事”,她就会像装了情感雷达一样,骤然将身边的警戒线划在明面上,拒绝跟人产生私人交往。 许暮洲并不想让纪筠对他产生警惕之心,干脆见好就收,顺势打住了这个话题。 “不过找到了原因就好了。”许暮洲装作没发现纪筠的僵硬,笑着说:“谢谢您,真是帮了大忙。” 许暮洲说着,站起身来开始收拢图纸。纪筠见他没有再继续闲聊下去的意思,微微松了口气,僵硬的肩膀肌肉重新放松下来。 拼接过的图纸有些不听摆弄,有一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掖进了叠好的被褥底下,许暮洲轻轻拽了一下没拽出来,又怕拉坏了拼接处,于是伸手从被褥下垫了一把。 纪筠忽然蹭得一下站了起来,有些粗鲁地探身过去将纸页拽了出来。她这个动作太过于急切了,甚至自己碰歪了被褥。 当然,如果不是纪筠自己这么神经过敏,许暮洲也不会发现,她被褥下还放着一本《雪娃娃》的绘本。 第52章 望乡(十二) 许暮洲的眼神在那本绘本上一闪而过,装作没看到的样子,低下头将图纸一圈圈卷好,重新抱在怀里。 他再抬起头时,碰歪的被褥已经被纪筠拽好了。 许暮洲欠了欠身:“很感谢您,帮了我大忙。” 纪筠脸色依旧不太好,她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 许暮洲明白她这是在送客了,于是也不再多说,道了谢之后就作势要离开。 纪筠紧走几步跟在他身后,一双眼睛牢牢地黏在他身上,像是要亲眼看到许暮洲出门才肯放心。 许暮洲拉开房门时用余光极快地瞥了她一眼,发现纪筠眼神乱飘,垂在身侧的手好像是在发抖。 纪筠的眼神垂下来,并不与许暮洲对视,只是执拗地站在他背后,像是在送客。但是这个距离又太近了,许暮洲只要停步,下一秒纪筠就会撞在他后背上。 这个距离跟纪筠刚才表现出的疏离感截然相反,许暮洲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才发现她跟刚才温和有礼的样子判若两人,许暮洲只匆匆一眼,竟然从她身上看到了“恐惧”的神情。 许暮洲皱了皱眉,纪筠这种模样明显不正常,但许暮洲确实也不敢贸然停步刺激她,于是只能暂且压下疑惑,等之后找到更多消息再说。 而纪筠甚至没有等到他走远,在许暮洲刚刚踏出门的那一瞬间就关上了门,并从内将病房门反锁了。 直到门锁向内反扭了两圈,纪筠才像是放下了心,她用背紧紧地抵着门,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声若擂鼓的心跳一下下地撞击着她的耳膜。纪筠心惊胆战地听着走廊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整个人僵硬地背靠着门,将门上的玻璃遮得严严实实。 纪筠脑子里已经卷起了风暴般的漩涡,她抑制不住地放任自己顺着这扇薄薄的门板向外疯狂地联想着,她闭上眼睛,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唤铃都像有了实质的场景,一帧一帧地叠加在她的脑子里。 呼叫铃来自他右手边,左手边有低跟高跟鞋踩踏瓷砖的声音,是护士的脚步声——但脚步声不止一个,好像有两三个护士都在朝这个方向走来。 纪筠清楚知道这种状态非常不对,可是她又没法从这种泥沼中抽身出来。 ——不能被发现,纪筠在心里祈祷着。 这种祈祷没有令她安心,恰恰相反,她甚至能在脑子里勾勒出护士正朝她走来的画面。她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一种无比清醒的臆想之中,心跳声几乎都要跟门外的脚步声重合了。 脚步声在她门口停住,停顿两秒后伸手敲了敲门。 “纪小姐——” 熟悉的护士声音拉了纪筠一把,她下意识一个激灵,从刚才那种短暂的游移感中挣脱了出来。 纪筠额上起了一层细密的薄汗,整个人脱力一般地手脚发软。 “纪小姐……?” 门外的护士久等没有回音,又敲了敲门,凑近询问了一句:“您还好吗?” 纪筠定了定神,她没法说话,于是反手从里面扣了扣房门。 这一层的护士跟她一起待久了也有默契,知道她不能说话才用这种方式回应,于是也不再敲门了,只是隔着门板说道:“我是来取餐盘的,您现在方便吗?” 纪筠原本怦怦乱跳的心缓慢地平息下来,她深深地吐出口气,敲了敲门板示意自己听见了,然后站在门边缓了一会儿,才直起身来,拧开了反锁的门锁,将收纳柜上的餐盘顺着门缝递出去。 “您不舒服吗?”护士接过餐盘,看了看她的脸色,询问道:“需要为您找医生吗?” 纪筠不太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脸色,她下意识摸了摸脸,摇了摇头。 “那好吧。”护士说:“不过您最好不要反锁病房门,这样的话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可能会耽误治疗时间。” 纪筠点了点头。 护士可能是不太放心,又嘱咐了一句:“如果您觉得有任何异常情况或者是异常情绪,请及时按铃呼叫我们。” 纪筠仿佛失去了耐心,敷衍地点了下头,就自顾自地关上了门。 护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见她从房门的玻璃上移开,往病床的方向走去才犹犹豫豫地转过身,抱着餐盘走了。 站在六号病房前的许暮洲正好将这一切收归眼底。 许暮洲站在自己病房门前的一块窄小的空地上,门框边约十公分的墙面挡住了他绝大部分的视线,导致从他这个角度压根看不见纪筠的表情,不过光看门口护士的反应和纪筠开门的模样,许暮洲大概也能把情况猜个七七八八。 纪筠的情绪转变太明显了,简直是把“有问题”三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许暮洲抱着那卷图纸,斜倚在门口望着六号病房的房门,在心里盘算着——严岑之前跟他说过,这件疗养院考虑过纪筠是否拥有双重人格的可能性,并且进行过一系列的检查和心里测评,都没有发现第二人格的存在。 除此之外,严岑也在纪筠不知情的情况下对她进行了催眠,从催眠得出的真实信息中也没有出现任何第二人格象征。 纪筠潜意识中出现的所有因素,几乎最终的指向都是她自己,无论是无名的坟墓还是在教堂中见到的接引人,其中都没有第二人的存在。 所以在最开始,严岑和许暮洲几乎已经达成了共识,认为任务目标的重心就只在“纪筠”身上而已。 不过现在许暮洲自己跟纪筠打了一回照面,又有些不太确定了。 帮他看图纸的纪筠干练、理智、思路清晰,在许暮洲试探着想再进一步时就敏锐地察觉了言语所隐含的相处比例,是个极其在意分寸感的人。 后来送客时的纪筠却不是这样,她整个人的情绪非常不稳定,显得敏感又多疑。说得难听一点,就像一只惊弓之鸟。 她的情绪转变太过急切,也过于严重了。如果说是因为许暮洲让她感觉到了不安全,那纪筠应该离他远一些,而不应该连最基本的分寸感都忘记了。 何况许暮洲总觉得纪筠的“恐惧”不是因为他,而是来源于其他事情。 因为从许暮洲进入七号病房,到他跟纪筠交流结束,对方的情绪一直都非常平缓。如果非要说在这个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大概就是那本莫名出现的《雪娃娃》。 那本《雪娃娃》五颜六色,整本书很薄,从露出的一角可以看出封面是铜版纸的起鼓工艺。这种包装的绘本的大多数都是给小孩子准备的,因为颜色鲜艳,所以很得小孩子喜欢。这些绘本里面大多没有什么字,每页图画会留出一部分空白的插图,让孩子们自己用水笔往上涂色,是一种启蒙教学的教材,超市里一抓一大把。 许暮洲自己琢磨了一会儿,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又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医生办公室。 医生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许暮洲站在自己的病房门口想了一会儿,还是脚步一转,往办公室那边去了。 许暮洲站在门口敲了敲门,片刻后从屋中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请进。” ——不是严岑。 但许暮洲门已经敲了,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里头是一个陌生的医生,大概是跟严岑一起值班的。看面相大概有个四五十岁,戴着一副老式的花镜,埋头在桌上写着什么。 许暮洲站在门口,没有再往里走。 那医生摘下眼镜,问道:“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找严医生。”许暮洲环视了一圈办公室,才问道:“他回来了吗?” “没有。”那医生说:“他们年轻医生今天有个短会要开,您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我想查看一下自己的病例。”许暮洲说:“加上我有点记不清昨天的事了,就记得昨天是他查房的,所以想找他问问看。” “严医生恐怕还要有一会儿才能回来,不过病例您可以随时查阅。”那医生说着站起身来,从文件柜上取下一本蓝布夹,翻到最新一页递给许暮洲,指了指上面的空页说:“先写上床位号,然后在这里签字,日期写在后头。” 那医生说着戴上眼镜,从办公桌上拿过文件柜的钥匙,转头去取病例了。 许暮洲往前翻了两页,发现这是查询病例的登记本。这一层的患者大概都比较佛系,查询次数很少,十条一页的申请本,两页的申请跨度是两个半月。 除了许暮洲之外,其他的病床病例大多都被翻阅过一两次,只有纪筠的七号床一次都没有被看过。 那医生已经取了许暮洲的病例回来,许暮洲签上自己的名字,从对方手里接过了薄薄的病历本。 “病例不能带出办公室。”医生好心提醒道:“您可以在这里坐下慢慢查看。” 许暮洲装模作样地翻了两页,他的病例没什么好看的,除了用药记录就只有个人信息,三十秒不到就能翻完。许暮洲兴致缺缺地合上病历本,将其递还给医生。 那医生显然对这种情况早有准备,他接过病例本锁好,然后关切地问:“您还有什么要查看的吗?” 许暮洲张了张嘴,本来是想装作无意问一句纪筠的情况,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不用了。”许暮洲说:“我还是等严医生回来再问他吧。” 第53章 望乡(十三) 然而严岑这一个会开到了快傍晚换班。 疗养院的夜间值班从晚上五点半开始算起,在六点钟之后,住院部正式进入半封闭状态,不再对外开放探视。 病房中有实时监控,非必要情况下许暮洲也不愿意用手机联系严岑,于是整个下午都在研究纪筠标注过的那张图。 先前在纪筠病房中的时候许暮洲还没有发现,在图纸的右下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两行小字,分别是今天的日期,和一个写了一半的签名。 这本来不奇怪,建筑设计师在改图时都会有这样的习惯,许暮洲上学的时候也是。因为图纸大多数情况下不会一次就过,所以每次修改之后会习惯性地在右下角写上日期并签名,这样日后无论是留底还是寻找资料都很方便。 但奇怪的是,这个签名好像又不是纪筠的。 因为上面的上面的“纪”字已经写完了,但第二个字只写了一半,大概是纪筠写到一半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的作品,所以才停笔了。 许暮洲用笔顺着第二个字多描了一下,发现那并不是“筠”字的笔锋。 纪筠的字写得很好看,笔迹是标准的小楷体,笔锋上会带着一点花式的个人风格。被她拦腰斩断的后半截签名以一个很长的撇为起点,右边带着一道极短的笔画。一个扁状的“人”下面是道写了一半的横,看来是写到这里就停笔了。 无论从什么书写习惯来看,这个字都绝不是“筠”。 许暮洲看了一会儿,翻开自己随身的笔记本,按照自己能想到类似起笔写了几个字。 严岑进门的时候,许暮洲正盘腿坐在床上,拿着一张草稿纸在床上比来比去,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这个没经历过职业道德培训直接上岗的蒙古大夫现在进患者的病房连门都不敲了,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不但没带护士,还反手带上了门。 许暮洲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听见他进来了也不吱声,又拿着笔在纸上划了两笔,才抬头看了看严岑。 “手里拿的什么?”许暮洲问。 严岑还是那身白大褂,只是衬衫的领带有些松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实的笔记本,看起来很有分量。 “会议记录。”严岑说。 许暮洲瞥了他一眼:“什么会开那么久?” “你要听听会议中心思想?”严岑拉着凳子往床边一坐,摆好了架势翻开手里的笔记本:“‘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论青年医生如何更好地……” “好了好了好了。”许暮洲一巴掌拍上他的笔记本,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居然真去开了一下午动员大会啊。” “不然呢。”严岑面色自若地合上笔记本:“这是必要的工作流程,不去要扣工资的。” 许暮洲:“……” 他现在相信严岑上一次任务身亡可能真的是意外了——什么任务不任务的,严岑明显乐在其中,许暮洲愤愤地想。 小狐狸又有不高兴的趋势了,严岑见好就收,将笔记本往床头柜上一扔,双**叠靠在椅背上,冲着许暮洲铺在床上的图纸扬了扬下巴。 “这又是哪来的?”严岑问。 “我大二时候的作业。”许暮洲说:“我拿这个去试探了一下纪筠。” 许暮洲说着将那张图纸转了半圈,让严岑可以看见图纸角落的那份签名。 “我本来是想用这种方式拉进一下跟任务目标的距离,看看能不能套出什么话来,不过纪筠很警惕,我没问出什么。”许暮洲说。 “这很正常。”严岑并不气馁:“如果纪筠是那种能通过沟通解决问题的人,咱俩就不会出现在这了。” “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发现——建筑设计师看图或者改图后为了避免麻烦,会有当场签字确认的习惯……纪筠也有。”许暮洲指了指右下角那个写到一半的字,看着严岑说:“你看,这就是纪筠下意识写出的签名。虽然她很快意识到不对劲而停笔了,但写出的这部分可以明显看出,这不是‘纪筠’俩字。我怀疑,这不是纪筠的签名。” “是她自己的笔迹。”严岑只看了一眼就断定道:“我见过纪筠入院时候的签字,虽然第二个字不是她的名字,但运笔习惯是她的。” 严岑细看着笔迹的角度,用手指顺着笔锋描了一下,依稀可以辨认出纪筠本来是想写个“今”字。不过这个字的起笔和结构都很窄,大概只是个上下结构的一个部首。 “那就有意思了。”许暮洲用指节夹着水性笔转了一圈,用笔杆点了点那个签字,又说:“你说她这种下意识的签字行为,签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名字,算怎么回事儿?” 严岑看了一会那个残缺的签名,没有贸然给出答案,而是谨慎地说:“明天我会去看看纪筠所有的文字记录,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字究竟是什么。” “也不用这么麻烦。”许暮洲说着重新低下头去,对着笔记本犹豫了一会儿:“我猜一下。” 严岑没往心里去,笔迹这种东西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习惯,不了解的人想单单从几个笔画里猜出具体的字,恐怕是很难的事情。 但小狐狸看起来全神贯注,颇有干劲儿,严岑也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 严岑从床头柜上摸过一只苹果,又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水果刀,开始干一件探病常用的日常任务——给苹果削皮。 这无疑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严岑一边削皮,一边思考着一会儿应该怎么安慰失落的小狐狸。 然而过了一小会儿,小狐狸非但没吃瘪,反而发出一声大功告成般的“耶”。 严岑抬起头,发现许暮洲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来,在他面前抖了抖。 “我把能想到的都试了试,感觉最像的就是这个了。”许暮洲说。 那页纸上写了几个“今”字头的字,许暮洲刻意控制了字体大小,让每个字跟纪筠的签名保持差不多的大小。所有汉字一字排开,许暮洲最后是在“念”字上打了个圈。 严岑苹果还没削完,一手的汁水,于是也不去接那张纸。他观察了一下,发现许暮洲这个“念”字居然真的写得跟纪筠有八分像,笔锋和运笔的角度也都差不多。 “……你怎么这么确定她的笔迹?”许暮洲的档案里从来没写过他还有模仿别人笔迹这一手,严岑很费解:“你见过她写这个字?” “田英章小楷的字帖,我的童年噩梦。”许暮洲一边将写着字的那张纸贴在图纸上,对着灯光照了照,确认重合度,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哦,你可能不了解这个,这是中小学课外必修字帖。” 严岑:“……” 严岑那层无所不能的外壳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缝——他还真的不知道中小学课外必修字帖是什么玩意。 “纪念。”许暮洲看着那个残缺的签名,自言自语道:“纪念什么……?” 严岑没有说话。 跟许暮洲的大胆猜测小心求证不一样,严岑很少在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发表自己的观点。他的想法会一定程度上影响许暮洲的判断,所以大多数情况下,严岑都只有确定信息之后才会跟许暮洲交流情况。 “我觉得不对劲。”许暮洲忽然说:“纪筠一定有妹妹。” 严岑挑了挑眉,并没有急着否认,而是坐在床边接着削他的苹果,用眼神示意许暮洲继续往下说。 “我总觉得,‘纪念’也是一个名字。”许暮洲说:“纪筠是个建筑设计师,她不会在图纸上无缘无故地签没意义的东西,” “而且我中午以看图为名去找纪筠帮忙,然后发现她被褥下藏着一本《雪娃娃》的绘本,那种绘本都是彩色插图,一看就是给小孩子用的。”许暮洲说:“她把那本书藏得很好,也很宝贝,只是不小心露出来一点都紧张得不行。” “是个疑点。”严岑说:“但证据呢。” “我没有证据,我只是觉得那个游乐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所谓‘妹妹’这条线索也不应该无缘无故放掉。”许暮洲说:“你之前说过,那更像是一个主观空间……所以,那里万一是她妹妹的主观空间呢。” “但是纪筠曾经说过,她从来就没有妹妹。”严岑提醒他。 “……那谁知道,人的记忆是会骗人的,这不是你说的吗。”许暮洲开始信口胡猜:“比如,她把她妹妹忘了这种?” 严岑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切了一块苹果塞进他手里。 “吃苹果吧。”严岑说。 “我真觉得有这种可能性。”许暮洲据理力争:“毕竟‘执念’这个玩意又没有产生标准,所以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对吧。” “想知道纪筠究竟有没有妹妹,很简单,我们可以直接去问。”严岑说。 “问谁?”许暮洲说:“纪筠吗,她明显不是能跟我们说实话的人。” “当然不是。”严岑抽了张纸巾擦手,好整以暇地说:“……我下午接到了一个电话,纪筠的爸妈明天要来探视。” 第54章 望乡(十四) “不过我觉得,她父母也未必会跟你说实话。”许暮洲实话实说:“今天下午你不在,我去调看了一下我的病例本。我顺路翻了一下病例的申请调看记录,发现这几个月来,纪筠的病例调阅次数为零。” “这件事我知道。”严岑说:“关于纪筠的病例和文字记录我都翻阅过了,她父母每个月会来探望纪筠一次,但是每次时间都很短,不超过一个小时,也从不翻阅病例记录。” “所以我觉得,可能她爸妈对她也没那么在意。”许暮洲咬了口苹果,腮帮子鼓鼓地含糊道:“说不定你去问的话,她爸妈还嫌你事儿多。” “不。”严岑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 许暮洲忙着对付那块苹果,闻言疑惑地问:“嗯?” 小狐狸咔嚓咔嚓地啃着正欢,严岑看了看他,把剩下半个苹果也递到了他的手里。 “你不是问我会怎么开这么久吗。”严岑说:“开完会之后,我去了一趟A座。” 许暮洲一愣:“你去看纪筠的病例了?” “对。”严岑说:“根据A座的入院信息来看,纪筠确实是在进入疗养院一个月之后,产生了失控行为,所以疗养院暂且将她移入了A座进行监控治疗。当时由于院方判定纪筠无自主行为能力,所以将她的所有决定权都移交给了紧急联系人……也就是她的母亲。” “这本来也没什么,而且就当时病例中写出的实际情境来说,纪筠确实已经到达了需要被监护的程度。”严岑说:“所以当时按照必要流程,疗养院联系了纪筠的父母……她妈妈也在第一时间赶来了。” “等一下。”许暮洲伸手打断了他:“具体是什么情况?自残、伤人、还是什么别的?” “都不是,纪筠没有展现出任何攻击性……只是她的世界认知出现了问题。”严岑毫不犹豫地说:“简单来说,她不太能理解现实情况,以及一切生活所必备的‘常识’性知识,她就像是一张白纸,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印象,甚至连什么叫‘危险’都不明白。她打翻了滚烫的热水瓶,差点洒了自己一身开水。” 许暮洲明白了。 不懂“危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失控”更可怕,无论是自残倾向还是狂躁症状,只要纪筠没有自杀的欲望,那么她的潜意识中依旧会保有一个基本的安全底线,这个底线起码能保证她的生命安全。 可是如果连对“危险”本身的认知都失去了,那这个人在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自保之力。 “怪不得疗养院要把她移交到A座那边去。”许暮洲说。 “纪筠在被移交到A座之后,出现了严重的情绪不稳。”严岑继续说:“她在病房内哭叫,缩在墙角,也不让任何人接近。当时她的治疗级别一度从‘普通’上升到了‘须重点监护’。监护区的医疗人员为她注射了镇定剂,准备进行进一步的精神检查。” 就凭A座那种白色监狱,让个精神状态有异的患者无缘无故地转进去,情绪不稳太正常了,许暮洲想。 “检查出什么了?”许暮洲问。 “什么也没有。”严岑摇了摇头:“因为她的母亲来了……是纪筠的母亲赶来签字将她带出A座的。” “这不对啊。”许暮洲皱了皱眉:“如果她妈妈对她不够重视,那纪筠进入监护区对她而言不但安全性提升了,还省了不少事。如果她妈妈对她足够重视,也应该起码让纪筠检查结束后找到病因进行治疗。虽然那地方不怎么样,她妈心疼孩子也有可能,但无论怎么看都应该让纪筠继续留在监护区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这就是问题。”严岑说:“那之后她母亲执意要求纪筠住在开放区,并非常确定纪筠有自主处理判断能力。疗养院本来怕担责,想劝他们转院,但纪筠的情况只持续了一天半,第二天就恢复正常了,所以疗养院只能暂且保留她监控区的病例……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当时纪筠为什么会出现那种情况,就一直没有得到准确的答案。” “说起这个,我想起一件事。”许暮洲三两口啃完了那只苹果,将果核扔进垃圾箱,然后又拿过了那张图纸。他下午一直在研究那个残缺的签名,反而将最开始想跟严岑说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怀疑纪筠没有在接受药物治疗。”许暮洲说。 许暮洲本以为严岑会对这件事产生怀疑,谁知他好像并没对这个结果表示吃惊。 严岑从白大褂的兜里摸出手机,在面上点了点,不知道在干些什么。闻言点了点头,神色平静地说:“我大概知道。” “你知道?”许暮洲奇怪地看着他:“但是我在护士站也看到了纪筠的每日药量记录,跟我的就放在一起。” “你不是也没吃吗。”严岑说:“上一次催眠治疗时我就发现了,她的思路很清楚,逻辑中没有任何模棱两可的因素……我当时有这种猜测,只是没找到具体的证据,所以没跟你说。不过既然你也作出了这样的判断,那大概率不会有错了。” 他说话时眼神依旧落在手机屏幕上,他的手指时不时会在手机上滑动一下,大概是在看什么东西。 严岑看起来实在不像个沉迷手机的低头族,许暮洲有心探头看看他到底在看什么东西,又觉得侵犯人家隐私不太好,于是干脆往后一倒,整个人倚在被褥上跟严岑没话找话。 “严哥,我在想一个问题。”许暮洲说。 严岑大概是没看到想要的信息,他微微皱了皱眉,又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嗯?” “永无乡是会对所有超出标准值的执念进行处理吗?”许暮洲翘着二郎腿,觉得嘴里空落落的,又从床头柜摸了一颗晚饭赠送的薄荷糖塞进嘴里:“那这个任务数据范围也太大了,忙得过来吗?” “永无乡会评判,对一些会对世界平衡产生严重影响的任务优先处理。”严岑随口说:“在清理系统,也有一些任务无法解决,也会存档记录一下,最后看任务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想办法在其他地方找补一下。” 许暮洲惊讶地转过头:“还有失败的任务呢?” “当然有。”严岑说:“比如因要素丢失而无法达成的任务,或者从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任务……情绪和执念这种东西都很难控制,有的任务目标达到了需要清理的标准标准,但他们却没有执念的那个核心点。” “是吗?”许暮洲顿时来了兴趣,他从床上坐起来,兴致勃勃地看着严岑:“你遇到过吗?” 严岑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目光,看了许暮洲一眼。 “这种任务不会下发,都是直接入档的。”严岑看起来不想多说这个,只说:“你不会遇到的。” 不等许暮洲再问,严岑已经将手机屏幕转了过来,冲他晃了晃。 手机页面停留在搜索引擎上,许暮洲凑近看了看,发现严岑在搜索“雪娃娃”。 许暮洲差点忘了,跟他手里这个老式手机不一样的是,严岑那是个能上网的智能机。 ——在永无乡待久了,感觉自己的科技智能水平都退化了。许暮洲想。 “我大概搜了搜,发现从这个关键词中引申出来的故事有很多版本,适合绘本年龄段的故事也有三四个。”严岑将手机递给许暮洲,问道:“你看到的是哪一个?” “这你还要搜?”许暮洲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目光,真情实感地说:“严哥,你果然没有童年。” 严岑:“……” 小狐狸翅膀**,胆子越来越大,现在笑话他都这么明目张胆。 “《雪娃娃》是个很短的小故事,讲的是一个孩子,拥有了一个雪人小伙伴。”许暮洲将手机还给严岑,尽可能把这个儿童故事讲得简明扼要一些:“这就是个儿童故事,有的版本说后来雪人在失火时救下了小主人,所以融化了,也有版本说是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天气变暖,所以雪人融化了。” “……反正最后都是融化了。”许暮洲一锤定音。 这故事被他讲得七零八落,好在唯一的听众没在意这个。严岑仔细地想了想,又确认似得问了一遍:“所以无论什么结局,都是这个雪人融化了吗?” “啊不对。”许暮洲一锤手心:“我差点忘了……最后都是说小主人失去了雪人很难过,但来年冬天下雪的时候,雪人又重新回到了小主人身边。” “回来了?”严岑捕捉了这个关键词:“所以这是个失而复得的故事?” “应该算是吧。”许暮洲耸了耸肩:“毕竟这是个给小孩子看的童话故事,总不会讲完睡前故事之后把小孩子弄哭吧。” “……家族的第一个人被绑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在被蚂蚁吃掉。”严岑忽然说。 许暮洲一下子没跟上他的思路,茫然地问:“什么?” “纪筠一直在看的那本书。”严岑说:“这是羊皮卷上的一句话,预示着布恩迪亚家族的命运。” 严岑这么一说,许暮洲也有了印象,他之前去纪筠房间里的时候,确实发现她屋里有一本《百年孤独》,看样子也很旧了。 “你没发现这两本书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吗?”严岑看向许暮洲。 这本书许暮洲曾经看过一遍,被里面半行半行的人名搞得头脑发蒙,一时间被严岑问愣了。许暮洲从脑子里费劲地扒拉出关于这本书的记忆,尽可能搜寻着其中的关键问题。 “什——”许暮洲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说,这两本书都表示了‘重复’或者‘轮回’?” “在纪筠一直看的那本书里,一直在重复着同一个因素,无论命运也好还是曾经出现过的人也好,就像一个轮子周而复始。”严岑说:“我之前一直在想,她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本书。不过现在看来,或许那本书对她而言,也是‘失而复得’的一种映射。” “你有想法了?”许暮洲问。 严岑看了看腕表,发现离查房时间还有半小时。 “我有一个猜测,但现在还不能确定。”严岑说:“等明天见了她父母,或许这个猜测就有答案了。” 第55章 望乡(十五) 纪筠的父母比预约的时间晚了一个小时。 开放区虽然不像监控区那样管理严格,但对探视时间也有着相关规定,上午的探视时间从九点钟开始,到十一点结束。纪筠的父母原本预约的是上午九点半,然而等到达病房时,时钟已经又转过了一整圈,距离探视结束只剩下二十几分钟。 探视之前要照例找医生进行探视登记,严岑在办公室见到了这对父母。 凭长相和气质来看,纪筠长得更像母亲一些,眉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纪筠的脸型的唇型要比她母亲看起来削薄一些,平白多了几分冷淡。 “真的抱歉,医生。”保养良好的中年女人将登记本还给严岑,略有些歉意地说:“路上实在太堵,所以来晚了。” 严岑扫了一眼登记本,最新的那行日期后跟着两个名字——纪晓莉,张良材。 对方的字写得倒是很不错,看起来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纪筠居然是跟母姓的。 虽然现代社会也有不少孩子会选择跟着母亲的姓氏,但严岑还是多看了两眼这对夫妻。 纪筠跟张良材长得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严岑着重观察了一下,觉得气质上好像也天差地别。 张良材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他个头不高,看起来只有一米七左右。腋下夹着个公文包,大多数时候走在自己妻子的身后。不知道为什么,严岑总觉得这位父亲在探视时心事重重的,在登记来访者时也不进门,只是站在门口等着纪晓莉。 纪晓莉低头签字的时候,张良材倒是站在门口往纪筠的病房方向张望了好几眼。 “确实。”严岑礼貌地接过登记本,寒暄道:“今儿个外面天气不好,路上车多也是正常的。” 严岑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明镜似的知道对方在胡扯。 今天是周四,又不是早高峰时段,所谓的“天气不好”也不过是有点阴天,连雨滴都没落下来,哪就能堵车堵到一小时还转不过来。 腹诽归腹诽,严医生还是保障了“微笑服务”的工作态度,态度良好地冲着纪晓莉微笑道:“不过要抓紧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探视时间就结束了,最晚十一点十分就需要离开病房。” “好好好。”纪晓莉搁下笔,连声答应道:“谢谢医生。” 严岑将纪晓莉送到办公室门外,转过身摸出手机,本来想给小狐狸发个短信通气,但想了想又将手机塞回了兜里,脚步一转,亲自往六号病房去了。 许暮洲从昨晚知道纪筠的父母要来探视,就千叮万嘱严岑要随时给他通报情况。从今早上八点整就开始不定时在门口遛弯,俨然要把自己看成一块望夫石,直等到十点钟还没见人影才泄气,回屋去不知道干什么了。 严岑进门时,许暮洲正坐在窗沿上望风。他习惯用的笔记本摊在膝盖上,水性笔的笔帽还没有扣上,看起来刚刚写过字。 疗养院的窗沿修的比正常建筑略高一些,窗户外侧镶嵌了一个内扣式的防盗窗,是用来防止病人跳楼的。 许暮洲就倚在那窗户上,看着院子里的一棵银杏树。 严岑怕吓着他,在离他好几步远的地方就停下脚,干咳了一声:“咳。” “听见了。”许暮洲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问道:“怎么了?” 小狐狸整个人靠在防盗窗上,小腿在半空中晃啊晃,看起来满脸萎靡。 “……你怎么这么没精神?”严岑奇怪地问。 “……起得太早了。”许暮洲幽怨地转过头来:“纪筠她爹妈到底来没来?我昨晚做梦都是纪筠到底有没有妹妹这件事,梦里整整一个晚上都在揪花瓣。” “噗——”严岑终于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许暮洲继续幽怨地盯着他。 严岑抿着唇努力压抑着笑意,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非常正经。他站在原地,冲着许暮洲招了招手,憋笑道:“来了来了,快下来,你再待一会儿,楼下的摄像头就要报警了。” 严岑说着指了指与纪筠病房连接的那面墙,说道:“纪筠的父母已经进去探望了。” 不等他说完,刚才还蔫蔫的小狐狸瞬间满血复活,蹬蹬蹬几步踩着拖鞋就往墙边奔。许暮洲贴着墙面听了半天,可惜疗养院建筑设施的隔音太好,对面什么声音都没有。 许暮洲回过头,发现严岑还站在原地,不由得问道:“你不好奇他们说什么?” “我好奇。”严岑挑了挑眉,说:“不过我可以之后查监控。” 许暮洲:“……” 他还真把这茬忘了。 许暮洲干咳一声,装模作样的拍了拍衣服,从墙边直起身,试图给自己找补一点面子:“你说的……” “严医生——” 许暮洲话还没说完,病房门就被人推开了,小护士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气儿都没喘匀,先看了许暮洲一眼,然后欲言又止地冲严岑说:“严医生,十二号床那边有点问题,麻烦您去看一眼。” 严医生忽然被叫走,许暮洲原本想说的话卡了个壳,一时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他拍了拍身上蹭到的墙灰,走回窗边捡起刚才落下的笔记本。 刚刚严岑进门之前,他正在梳理这几天得到的新线索。正如他之前跟严岑说的那样,他还是觉得纪筠有妹妹——先不说游乐园那个无法印证来源的世界究竟是谁的,只说出现在纪筠房间中的两本书,接触过程中截然相反的两种情绪和永无乡模棱两可的任务对象,许暮洲就感觉这其中必定有第二个人的影子。 许暮洲明白,这个判断更多是基于一种直觉,但他准备暂且相信自己的直觉。 厚厚的一面墙阻隔了七号病房的所有动静,许暮洲重新翻开笔记本,靠在床头准备继续刚才的思路。 笔记本最新一页上写着纪筠的非药物治疗情况,许暮洲习惯性在这个关键词上下拉了一个箭头,写了一行新的关键词。 【家人知情。】 许暮洲本意是想起了纪筠妈妈签字将她带出监护区的事,但这行字写完后,许暮洲却忽然觉得有什么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他皱了皱眉,笔尖落在了知情两个字上。 走廊里的呼叫铃终于停歇,天花板上的电子时钟从十点四十六分跳到了四十七分。 严岑踩着铃声尾音从十二号病房走出来,一边摘手套一边冲着身边的护士吩咐道:“神经紊乱引起的惊恐发作,窒息感和濒死感更多来源于焦虑,发作时间较短……不过病人的焦虑状态有加重,电联紧急监护人说明情况,必要时需要二级防护。” 小护士一边在手里的备忘录中记录着,一边点着头说:“记住了。” 十二号病房在走廊的另一端,严岑摘下手套一抬头,却发现来探视的张良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病房里出来了,正站在七号病房前来回踱着步。 严岑脚步微顿,冲着身边的护士吩咐道:“你先回去。” 他说完便径直向张良材走去,对方低着头在病房前来回画圈,满脸心事重重,直到严岑近了前才猛然反应过来,差点吓了自己一跳。 “医生……”张良材的眼神茫然了一瞬,脸上有些尴尬,明显不太习惯跟医生搭话。 “我姓严。”严岑随口说,他侧头示意了下病房门,笑着问:“您怎么不进去?” “她妈在里面呢。”张良材说得是很典型的北方口音,他看起来有点不善言辞,说话时眼神有些飘,一副想尽早结束话题的模样。 这种人要比八面玲珑的人好对付多了,严岑在心里暗暗掂量了一下,已经有了主意。 他状似不在意地随着张良材眼神透过监护玻璃往屋内看了两眼,纪晓莉正坐在床边与纪筠说着什么,纪筠时不时会点头或者摇头地回应一下,光看气氛倒是其乐融融。 “女儿大了嘛,做爸爸的难免会没什么话题。”严岑说:“不过最好还是要多沟通交流一些,毕竟对孩子来说,只有母亲的爱总是有缺失的,何况是纪筠这种情况。她的失语症完全是精神原因导致的,对她的情绪来说,家庭的陪伴是抚慰情绪的最好良药。” 张良材答应着:“嗯……嗯好。” “不过还有一件事。”严岑说:“是之前治疗过程中发现的,我们一直想跟家属沟通一下,不知道您现在方便吗?” “方便方便。”张良材连忙点头:“您说。” “请问纪筠有兄弟姐妹吗?”严岑问得很笼统:“或者关系很亲近的小朋友之类。” 张良材下意识抬头看了严岑一眼,又很快地撇开目光,他局促地捏了捏公文包的一角,勉强笑了笑:“这个跟闺女的治疗有关系吗?” “我们还不确定。”严岑说的很严谨:“只是我们做心理疏导的,只要发现线索就要尝试一下……您能体谅吧。” “能,能,应该的。”张良材说。 这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将医生的话奉若圣旨,他犹豫了片刻,又下意识往病房里看了一眼,才往外挪了两步,离病房远了一点。 严岑贴心地跟着他往外走了几步,等着他开口。 “有。”张良材满脸为难地说:“不怕您笑话……闺女原来是有个妹妹。” “原来?”严岑问。 “是意外来的,来的时候闺女都二十多了。其实本来没想要,后来是闺女同意生,才要了。”张良材叹了口气,说:“……可惜娃儿没福,没活过两岁,就没了。” 第56章 望乡(十六) 六号病房的呼叫铃骤然响起,现下临近轮班午休的时间,护士站只剩下一个护士在值班。 呼叫铃的应答屏在值班台内侧的右边,值班护士匆匆忙忙从里面的配药间走出来,急急忙忙地想去按应答铃,期间还不小心碰乱了桌上的一沓药物登记手册。 可惜还不等呼叫铃结束,六号病房的患者已经等不及一般地拉开了病房门,径直往医生办公室去了。 值班护士本来还想拦住他问问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刚刚上前一步就看见他脸色实在难看。值班护士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顿时被许暮洲这模样吓到了,不过稍一犹豫的功夫,许暮洲已经冲进了办公室,还反手带上了门。 紧随其后的值班护士放不下心,一手举着紧急联络电话,战战兢兢地在门外敲了敲门。 “严医生?” 还好办公室里只有严医生一个人在值午班,严岑手里拿着本翻到一半的病例,看起来在查什么信息。他从档案柜前转过身,冲许暮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扬声冲外面喊道:“怎么了?” “没事。”值班护士听他语气没有什么不对,放下心来,又问道:“刚才进门的六号床病人……” “他是来找我的。”严岑隔着门板喊道:“你们不用管了,先去忙吧。” 门外的值班护士随即应了一声,脚步声逐渐远了。 “严哥。”许暮洲后背抵着门,脸色不大好看。 “纪筠她妈妈是知情的。”许暮洲说。 严岑翻阅病例的手一顿,抬眼看向许暮洲:“什么知情?” “我说关于纪筠的病,她妈妈绝对知道症结在哪。”许暮洲缓过了一口气,有些急切地绕过办公桌走在严岑身边:“她走没走?” 严岑见他面色严肃,暂且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看了看腕表,说道:“应该还没有,我刚还在走廊跟纪筠她爸爸说过话。” “不能让她就这么走。”许暮洲说:“之前我就在想,为什么纪筠她妈妈要签字放纪筠从监护区出来,无论是对她好还是不好,这个行为都不符合逻辑。直到刚刚我才想明白,她妈妈或许是对纪筠病情知情的……不光是病情本身,还有病因。就是因为她妈妈知道纪筠根本没病,所以才能解释她妈妈这种反常行为。” “我总觉得,突破口或许就在这。”许暮洲说:“不过我一时还找不到头绪……毕竟执念这东西太麻烦了,你和我在这猜半天,或许都不如问问她妈来的有用。” “说起这个,有个消息我要告诉你。”严岑说。 “什么消息?”许暮洲问。 严岑把手里更新过的信息记录本递到许暮洲手中:“你猜的没错,纪筠确实有一个妹妹……而且这个妹妹现在已经夭折了。” 许暮洲一愣:“人没了?” “没了。”严岑点了点头:“我刚才在走廊里跟她父亲张良材聊过天,他父亲说,纪筠曾经确实有个妹妹,这个妹妹比她小二十几岁,言语间听起来倒是关系不错的样子……所以你的猜测是正确的。” “等一下。”许暮洲说:“纪筠她爸姓什么?” “张。”严岑说:“纪筠跟母亲姓,她妈妈叫纪晓莉。” “好好的孩子跟母姓的很少啊。”许暮洲看了严岑一眼,试探着问:“别不是亲生的吧?” 严岑一怔,他之前确实没有想到这个。但不可否认的是,许暮洲给出的猜测确实是最为贴近现实的那个。 不等严岑说话,许暮洲已经自顾自地接了下去:“那这个姓‘纪’的妹妹,到底是哪来的?” 许暮洲觉得有些心累,他刚刚确认了一个问题的答案,却没想到引来了更多问题。 他头疼地揉了揉额角,问道:“……所以其实我们在游乐园看到的那个孩子,确实是纪筠的妹妹?纪念?” 他皱着眉回忆着那天的场景,那天晚上他的大多数注意力都在环境上,对那个孩子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是个乖巧软糯的小孩子,穿得很好。再多的信息也已经想不太起来了。 “或许是。”严岑依旧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他站在办公桌边,指节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桌面,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个问题……我们的任务对象到底是谁。”许暮洲说:“究竟是纪筠还是纪念?” “纪筠。”严岑说得很笃定:“不然绣球花在第一夜就会有动静。” 许暮洲一想也是,这次的任务虽然比上次看起来简单多了,任务目标有辐射人脉,生平也有据可查,但绣球花代表的任务进度却迟迟没什么动静。跟挤牙膏一样,这几天只向下浮动了极其细微的一条白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任务进度一直不能更新,许暮洲难免有些焦躁,他抓了抓头发,不见外地往严岑的扶手椅上一坐,心安理得地鸠占鹊巢。 “不过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吧。”许暮洲叹了口气:“好歹我们现在确定纪筠的执念是跟纪念有关的了。” 他话音刚落,脖子上的绣球花忽然剧烈的发起烫来,许暮洲整个人被烫得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试图将项坠往外扯。 秋冬天气凉,许暮洲不习惯北方的冷,在病号服底下还贴身穿了件薄薄的保暖衣,许暮洲一下子没摸到那条皮绳,嘴里嘶嘶地抽着冷气。 “别动。”严岑说。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指尖从许暮洲的领口伸进去,勾着那条皮绳轻巧地往外一挑,绣球花的项坠就顺着力道滚落了出来。 热源离开了皮肉,许暮洲松了口气,还不等低头看看绣球花上的任务进度走到哪了,严岑已经先一步扯开了他保暖衣的领口,露出了脖颈下一小块皮肤。 许暮洲现下正坐在一米多高的扶手椅上,严岑就面对面地站在他面前,扶手椅下的滚轮大概是新换的,灵敏得不像话。严岑这么一拉,这椅子竟然就顺着严岑的力道往前滑动了一下,凸出的一侧扶手刚刚好撞上严岑的左膝盖。 许暮洲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眼神顷刻间不知道该落在哪好,最后胡乱飘了一大圈,生硬地落在了严岑白大褂的右侧口袋上。 那只口袋中装着一盒香烟,白大褂的布料很薄,隐隐约约能看出来是严岑常抽的那个牌子。 或许是心理作用,也或许是这个距离已经足够近了。许暮洲只觉得有丝丝缕缕的烟草味道从对方身上传来,那种味道并不呛人,反倒更偏向深沉的植物香气,跟永无乡317房间中的如出一辙。 许暮洲脖颈下方那块皮肤已经被烫出了一小块红印,严岑垂着眼,用指尖顺着那块红印的边缘轻轻按压了几下。他的体温比正常人要低一些,手也很凉,许暮洲被冰得一个激灵,那块皮肤上起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怎么?”严岑问道:“很疼?” 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得太近的缘故,严岑的声音放得很轻,尾音浮在一向沉稳的气息里,听起来有种亲昵的错觉。 许暮洲下意识一把攥住严岑的手腕。 他咽了口唾沫,本能地觉着这种气氛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什么,正想没话找话一句,办公的门就被敲响了。 方才那种莫名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许暮洲整个人醒过神来,烫手一般地撒开了严岑的手腕。 严岑对方才短短几秒之间的气氛变化毫无所觉,他甚至又看了一眼许暮洲红印的位置,确认没有烫伤才示意他拉好领子。 “谁。”严岑问。 “严医生。”纪晓莉说:“是我。” 严岑与许暮洲对视一眼,反手从笔筒里抽出了一支略有分量的钢笔塞到许暮洲手里。 “敲桌子。”严岑吩咐道:“保持秒速就好,一直敲。” 严岑说完,也不管许暮洲明没明白他的意思,就自顾自地走去开门了。 许暮洲完全摸不清严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满腹疑虑地看了看手中的钢笔,又看了看严岑的背影,只能暂且听从严岑的吩咐,用笔帽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 严岑开门时多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纪晓莉的探视时间不多不少,持续了十九分钟。 “严医生。”纪晓莉拿着手包,站在门口冲严岑笑了笑:“真是麻烦您了。” “应该的。”严岑说:“您这是探视时间结束了?” “对。”纪晓莉说:“下午还有事,就不多留了,来跟您打声招呼。” ——纪晓莉与张良材不同,她明显很懂得为人世故,哪怕跟医生不熟,面子上的礼节也很过得去。 但她却只字不问纪筠的治疗情况。 严岑轻轻勾起唇角,决定在任务报告上给许暮洲加十分。 纪晓莉站在门口,看起来没有长谈的打算。严岑作势往外张望了一下,问道:“您丈夫呢,怎么没跟您一起?咱们午休时间病房区是不许留人的。” “没有没有。”纪晓莉连忙道:“他之前就先下楼去开车了。” “是这样。”严岑心里有了数,他微笑道:“不知道能不能占用您十分钟的时间。” “是有什么事吗?”纪晓莉有些不解。 “关于纪筠。”严岑直视着纪晓莉的瞳孔,他琥珀色的瞳孔在走廊的灯光下闪过一抹亮色,他的语调很认真,所以声音放得有些缓:“我有些问题,想跟您,谈一谈。” 严岑的断句十分奇怪,纪晓莉的眼神恍惚了一瞬,随即答应道:“好,好的。” 纪晓莉说着低头翻出手包,给楼下的张良材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要稍晚一些下楼。 严岑侧身给纪晓莉让开路,许暮洲在里头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他支着下巴看着严岑在门口跟纪晓莉说话,觉得自己这副德行跟那些撕报纸玩儿的患者没啥两样。 纪晓莉进门后第一眼也看到了许暮洲,她的眼神落在许暮洲手中的钢笔上,随着钢笔敲击桌面的动作上下移动了一个来回。 【哒——】 严岑反手关上门,在心里跟着许暮洲敲击桌面的声音数着秒数。 许暮洲敲到第三下时,严岑忽然出声:“纪晓莉。” 他的每一个字都恰好卡在许暮洲钢笔接触桌面的那一点上,纪晓莉下意识回过头,眼神几乎在瞬间就失去了焦距。 “我有问题要问你。”严岑说。 第57章 望乡(十七) 许暮洲目瞪口呆地看着纪晓莉被严岑放倒,觉得好像看了一场黑科技。 “严哥……”许暮洲做贼一样地冲着严岑用气声喊道:“哎,看我。” 严岑用脚勾过门边一张滑轮椅,扶着纪晓莉的肩膀把她按在凳子上,然后直起身拍了拍手,转过头就看见小狐狸正趴在桌面上冲他招手。 严岑:“……” 许暮洲还欲盖弥彰举着一页值班表掩住了脸,只露出半只眼睛,仔细地在办公室是环视一圈,确认没有监控摄像头后,才小心翼翼地瞥向纪晓莉。 “你做贼吗?”严岑真情实感地发问。 “呸,你才做贼。”许暮洲不客气地怼了一句,伸手指了指纪晓莉,问道:“你对她用道具了?” “这是现实世界。”严岑抱着胳膊,满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哪来的道具。” “那她怎么……” “是催眠。”严岑说着转回头,弯腰查看了一下纪晓莉的情况,随口说道:“我只是试试看,没想到她的意志力还不如纪筠。”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许暮洲上学的时候,隔壁就是一座综合类大学,他室友在大三那年看上了隔壁一个学心理学的学妹,于是拉着许暮洲去蹭了大半个学期的专业课。 最后妹子追到没有,许暮洲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隔壁心理学的教授是个地中海的老头,头发丝花白,讲起课来又臭又长,听不上十分钟准能睡过去。 不过那大半年的旁听课下来,许暮洲也不是一无所获,还真让他围观了两次引导式催眠的现场。 手握国家级证书的专业心理学教授在实施催眠时尚且需要诱导和长时间重复的语言暗示,哪有严岑这样三两句话就把人放翻的。 “有你这么试的吗!”许暮洲无语地看着他:“你别欺负我读书少,半吊子无故催眠普通人,万一搞不好要造成精神损伤的。” “是吗?”严岑勾起一侧唇角,轻笑道:“不过我不是半吊子。” 严岑说完,冲他做了个下压安静的手势,许暮洲先是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是让他停手,不要敲了。 他捏着钢笔在手中打了个转,原本要撞击桌面的笔帽落入他的手掌中,办公室顿时安静了下来。 “纪晓莉。”严岑开口道。 斜靠在椅子上的纪晓莉微微皱眉,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纪晓莉。”严岑又重复了一遍。 纪晓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严岑眼疾手快地捞过她从兜里滑落的手机,重新塞回她的手中。纪晓莉的手指微微缩紧,像是握住了什么令她安心的东西,从喉咙里闷闷地发出一声“嗯”。 许暮洲所在的医生办公桌正好在纪晓莉的右前方,视线范围被严岑挡了一大半。他举着值班表探着脑袋往外瞅,一时间话也不敢说,生怕一个不好把纪晓莉吵醒,再把保安招来。 “你现在感觉非常放松。”严岑一边说,一边放轻了脚步走到门边,缓慢地从屋内反锁了房门。 “你心里有许多秘密,这些秘密困扰着你。”严岑的声音很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些事让你的人生变得压抑,沉重,以至于让你无力背负。” 抛开被催眠的人,从第三者围观的角度来看,严岑的断句和语调都比平常要奇怪很多,许暮洲搓了搓胳膊,觉得听起来浑身别扭,也不知道纪晓莉是怎么被他控制的。 跟纪筠的催眠治疗不一样,严岑这次没有必要去剖析纪晓莉的心理状态,所以这个蒙古大夫连引导情景的耐心都没有,他又重复了两遍指令,在确认了纪晓莉进入深度催眠状态后,就直接开始了他目的明确的提问。 “你认识纪念吗。”严岑说。 他进入正题得这样快,许暮洲顿时来了精神,从桌面上直起身子,探着头试图去看纪晓莉的表情。 纪晓莉的脸上浮现出一瞬间的茫然,沉默了片刻后,给出了一个令两人都十分意外的答案:“……不认识。” “什么情况?”许暮洲压低了声音问道:“纪筠也是她妈也是,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记得了?” 严岑也皱了皱眉,他示意许暮洲稍安勿躁,选了一个更加繁琐的询问方式。 “你有过小女儿吗。”严岑问。 这次纪晓莉回答得很快:“有过。” 有过小女儿,但是不认识纪念?许暮洲简直被这个乱七八糟的关系绕糊涂了,他靠回椅背上,从脖子上勾起那只绣球花项坠。 刚才这只绣球花发过烫,只是被意外情况打断了,以致于一直没来得及看上面的任务进度情况。 这次绣球花的反应比实习世界的要厉害很多,许暮洲本来以为任务进度能往前走一大截,却没想到只是下浮了一小点,连半数都没够上。许暮洲捏着那枚项坠摩挲了一下,用手指蹭了蹭上面的黑色粘液,可惜绣球花一点面子都不给,安安静静地纹丝不动,一点都没有再动弹的意思。 严岑没有过多纠结已经得到答案的问题,而是紧接着又问:“那是纪筠的妹妹吗。” “是。”纪晓莉说。 “纪筠的妹妹叫纪念吗?”严岑忽然问道。 在催眠询问的过程中,治疗师确实会从各个角度对同一个问题进行反复询问,以达到最终目的,从操作上来说,“催眠问话”跟“审讯”其实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 “不是。”纪晓莉答得很坚决。 一般来说,进入深度催眠的人会完全按照催眠师的指令行事,除非触及到非常令人抗拒的话题,否则得到的答案几乎就是完全可信的。 严岑抬起头,跟许暮洲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其中还有别的问题。 如果连纪晓莉都不认识“纪念”,那这个莫名出现在纪筠本能里,还被她掩藏保护着的究竟是什么。 “你的小女儿叫什么?”严岑问。 纪晓莉忽然哽住了,她的唇瓣轻轻颤抖着,整个人的脸色开始变得极其苍白。 她的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许暮洲警惕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盯着她的脸色瞧。 严岑却仿佛没看见一般,又重复了一遍:“她叫什么。” “……她没有名字。”纪晓莉说:“她还没有来得及有名字。” ——怎么会没有名字,许暮洲想。 新生儿出生之后就要在出生证明上写明父母的身份和孩子本身的名字,哪怕是夭折的幼儿,也不至于连名字都没有。 许暮洲本想追问,却发现这位母亲的眉头皱得死紧,她在毫无指令的状态下艰难地侧过身,在椅子上蜷缩成一个无力的姿势,她的手包被揉搓出明显的褶皱,被她当成救命稻草一般地攥在怀里。 哪怕许暮洲对催眠一窍不通,他也明白对方现在明显已经进入了严重的创伤领域。他猛然间想起,严岑问的不只是纪筠的妹妹,还是纪晓莉夭折的女儿。 无论这件事是不是纪筠的症结所在,但在这个过程中,不光纪筠失去了妹妹,纪晓莉也失去了女儿。 思及此,许暮洲才反应过来现在他跟严岑的这种行为有多过分——从精神深处试图挖掘这件事的细节,就等同于在撕扯纪晓莉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有些于心不忍,刚想开口叫停,严岑已经继续问了下去。 “纪筠是在你小女儿去世之后才患上失语症的,是不是。”严岑问。 纪晓莉的喉间发出一声闷不可闻的泣音:“是。” 可惜她的无助和痛苦像是没有对严岑造成任何影响,严岑的目光没有任何波动,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已经想好了新的问题。 许暮洲看不下去,压低声音叫了一声:“严哥……” 严岑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头也不回,眼神紧紧地盯着纪晓莉,语句缓慢地问:“纪晓莉,你小女儿是怎么夭折的。” 纪晓莉从方才起就一直绷紧的纤细神经终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张开嘴,发出一声憋闷的尖叫,手指痉挛着发起抖来。 “严哥……严岑!”许暮洲跳起来一把攥住他胳膊,压了低声音急切道:“这不能再问了!” “这是最快的办法。”严岑说,他的语调波澜不惊:“你也说了,硬猜不会比直接问更有效率。” “她明显已经快崩溃了!”许暮洲说:“你看不出来吗。” “问完之后,我之后会让她忘掉这件事。”严岑的态度很坚决。 “那这个过程中造成的伤害呢。”许暮洲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可能本来已经强行把这种痛苦忘记了,你现在又给她翻出来一寸寸地揉搓,在这个过程中造成的伤害怎么办?” 严岑目光平静地看着许暮洲,他虽然没有说话,但那明显是一种“不怎么办”的眼神,大概只是想给许暮洲面子才没有直接反驳。 “清理任务是要消除任务目标的执念。”许暮洲放软了声音:“归根结底是要平衡世界中产生的情绪,如果你一边执行任务,一边创造新的情绪,那这些多余的怨恨和痛苦呢,要怎么办。” 严岑还是没有说话,许暮洲抓着他胳膊的手指有点力度失控,指尖泛白地按在他的皮肉上。 许暮洲发现严岑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解,他其实不太明白严岑的不解来源于什么地方,但他本能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不问了,严哥。”许暮洲再接再厉地劝他:“你和我,我们两个人没道理找不到一个小丫头的执念在哪。” 严岑望着他的眼睛沉默了足有两三分钟,直到许暮洲的指尖开始泛酸,严岑才轻轻点了点头,做出了他平生第一次妥协。 “好。”他说。 第58章 望乡(十八) 严岑最终还是没从纪晓莉口中问出最后的答案。 其实严岑比许暮洲更明白精神损伤的意义,人的大脑会有自我保护机制,这种硬性催眠只能给出指令,而不能进行心理疏导,所以一旦触及到精神深处的私密区域,就会引起反弹。 意志力坚强的患者可以反抗催眠指令,但也有一些意志力薄弱的人反抗失败。 但无论如何,在反抗中造成的精神损伤是实打实的。 严岑究竟是被哪一句话说服的,许暮洲不得而知。不过严岑说到做到,既然答应了许暮洲,就真的一句话都没有再问。 ——哪怕他们离可能的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不光如此,他还花了十分钟给纪晓莉做了后续的潜意识疏导,以确保她的精神不会在苏醒后受到损伤。 苏醒后的纪晓莉对催眠状态中发生的一切毫无印象,还跟严岑又寒暄了两句才离开。 而严医生由于妙手仁心,非常听劝,在诊疗结束后得到了一块薄荷糖作为奖励——当然是午饭附赠的那种。 “你就拿这个打发我?”严岑晃了晃手里那块薄荷糖。 他话是这样说,手上倒很诚实地开始撕糖纸。这种薄荷糖是散装批发的,是一种没见过的山寨牌子,味道介乎于薄荷和清凉油之间,往嘴里一塞直呛脑子,提神醒脑的效果比生吞风油精还管用。 严岑啧了一声,用舌尖拨了一下那块糖,将这颗生化炸弹压在舌下,不由得怀疑许暮洲是不是故意拿这糖来整他。 “凑活吧,严哥。”许暮洲翘着脚坐在他的扶手椅上,非常诚恳地说:“毕竟我身无分文,连在永无乡买衣服的积分都是你花的。” “何况这糖挺好吃的。”许暮洲又补了一句。 严岑连呼吸都觉得脑子里灌凉风,更别提开口说话,于是只能用眼神来表示“你是不是睁眼说瞎话”。 许暮洲奇迹般地看懂了这句控诉,他抿着唇笑了笑:“真的,不信你含一会儿。” 小狐狸的唇角带着不自知的笑意,他眼角下弯,漂亮的黑色瞳仁笑盈盈地看着严岑,在不经意间融成了一种极其放松的神情。 ——是很漂亮的神情,严岑想。 他在无数时间线中见到不同的人,倾听过那些层层叠叠的痛苦、怨恨和后悔。 那些浓烈的感情如同永无乡海底下粘稠的泥沙,直到被海水浸没,掩藏在永无人知的海底,也永远不会消失。只能等着他亲手去将这些污泥从深埋的地底挖出来,在阳光下晒干,然后将其散在干燥而温暖的风里。 清理系统的人在一天一天的减少,不过对于严岑来说,这些消息只是阶段性报告上的数字。清理任务一贯独来独往,他对那些同事毫无印象,所以当然也不会对他们的离去产生什么奇怪的想法。 如果硬要说影响的话,就是他的任务频率增强了。 时间日复一日地过去,在永无乡的时间轴上延伸出去无数的时间线,严岑几乎记不太清他有多少年没见过像许暮洲这么真心实意的满足感了。 “情绪”本身就是一种可以传播的能量,严岑像是被许暮洲身上所散发出的放松所感染,只觉得连外头落进来的阳光都有些灼人。 他嘴里的薄荷糖被含化了一层薄薄的糖衣,露出里面圆润坚硬的小小糖块,严岑用舌尖拨了一下,在苦涩的劣质香精味道中,艰难地尝出了一点甜。 “严哥。”许暮洲说:“发什么愣呢?” “在想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严岑说。 他从兜里摸出烟,习惯性地走到窗边,将窗户拉开一条小小的缝隙。 严岑原本已经从烟盒里抽出了烟,正要点燃时才想起口中还有一块吃到一半的薄荷糖,他顿了顿,暂且放下了打火机,靠在窗边等着嘴里那块薄荷糖彻底化开。 只是这句话也并非是他没话找话下的由头,他印象里的许暮洲一贯不会管别人的闲事,是个很注重效率的人,不知道今天怎么会一反常态地放过这种明面上的线索。 “自作孽跟值得同情是两码事儿。”许暮洲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什么,摊着手说:“我面试的时候,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同一起跑线上。哪怕看起来我比杜晴晴要好得多,但是如果没有你,我跟她的区别大概也就是一个死得快一点,一个死得慢一点,自身尚且难保,哪有功夫去同情别人。” “至于实习世界,先不说里面的人是否有罪,但他们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基于自己的选择,没什么好同情的。”许暮洲说:“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损害自己也要同情别人,那叫圣母。”许暮洲站起身,从严岑的办公桌上顺走了一个一次性纸杯,走到饮水机旁边接了半杯水,才接着说:“但在自身无伤大雅的情况下,就没必要做得那么绝。纪晓莉是个母亲,夭折的是她亲生的孩子。你看纪筠尚且因为没了妹妹疯到了需要永无乡介入的地步,做母亲的,大概只会更痛。” “但纪晓莉或许并不无辜。”严岑说:“说不准任务执行到最后,你会发现她就是那个枢纽。” “跟实习世界的那个学生不一样,起码任务进行到现在,我还没找到纪晓莉有罪的线索。”许暮洲侧头看向严岑:“还是说,你已经知道了什么?” “不,她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嫌疑。”严岑说:“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性。” “我只是觉得,人不应该吝啬情感——哪怕事后被打脸也无所谓。”许暮洲面色淡淡地说:“因为共情,说到底是人类区别于草木的最后底线。” 这个话题到此戛然而止,他们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薄荷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化成了一片薄薄的糖片,严岑无意识去舔的时候,锋利的糖片边缘在他的舌尖上割破了一道小小的伤口。 一闪而过的刺痛可以忽略不计,轻微的血腥气也瞬间被甜味淹没,严岑面不改色地将那块糖片舔出来,咔嚓两下嚼碎吞了下去。 严岑把一直夹在指尖的烟重新叼回嘴里,按下了打火机的压手。 熟悉的焦油味道瞬间充斥了他的口腔,将方才还萦绕不散的甜腻味道尽数驱逐殆尽。烟草味道顺着他的呼吸在他身体里绕过了一个来回,重新飘散在空气里。 许暮洲喝完了半杯水,将那只纸杯捏扁了丢进垃圾桶里。他回过头看向严岑,才忽然发现对方的气场变得十分微妙。 严岑靠在拉开的窗缝旁边,他指缝间的香烟雾气顺着冷风往外飘散着,严岑的眼神落在窗外的某一点,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颜色很浅,显得有些失焦。 大概因为他的表情太过接近于“无悲无喜”的放空状态,许暮洲还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反思了一下自己刚才是不是哪句话说得不太对,以至于戳中了严岑什么心事。 “严哥?”许暮洲试探地叫了他一声。 “嗯?”严岑将烟灰弹在窗外,神色自若地回过头:“又怎么了?” 他接得那样自然,许暮洲再看过去时,又觉得对方似乎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许暮洲在心里唾弃了一下自己的草木皆兵,走回严岑的办公桌旁边,从散落的档案盒中翻找起纪筠的病例记录。 “之前绣球花上的黑色进度条下降了。”许暮洲说:“现在能完全确定的是,纪筠的执念跟她妹妹有直接关系。” “纪晓莉那边暂时不能用了。”严岑说:“没别的办法,就只能从纪筠身上入手。” “你还要催眠她啊?”许暮洲问。 “同一招用两次就没用了,她的内心世界就那么大,看几次也不会看出花来。”严岑掐灭了烟头:“得等她自己漏出破绽再说。” 不过许暮洲没想到,严岑口中的“破绽”会来的这么快。 开放区的值班医生有两个,过了午休时间,许暮洲不好再呆在办公室,于是只能先跟严岑约好,等下午的探视时间过去之后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疗养院下午送来了新的患者,严岑作为值班医生跟着忙里忙外了半天,一直到晚饭过后还在跟护士一起守着新患者的体征,避免有什么意外情况出现,连查房都是另一个医生查的。 现在任务正处于瓶颈期,许暮洲也不着急了。他等到熄灯时还不见严岑过来,就干脆把笔记本往枕头底下一塞,决定先睡个好觉,明天再说。 疗养院的条件再好,跟私密空间也没法比。大概是从小的习惯使然,许暮洲其实是个睡眠很浅的人,从门缝中铺洒进来的灯光和走廊里时不时路过的脚步声让他睡得并不怎么安稳,只是每晚靠着有安眠效用的香薰水雾才能勉强睡好。 半夜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哪间病房的呼叫铃突然响得像催命一样,就算睡眠状态下的呼叫铃外放的音量并不像白天那么明显,也架不住许暮洲的病房离护士站太近。机械式的铃音萦绕不绝,硬是把许暮洲从香薰精油的药效里挖了起来。 许暮洲本想翻个身继续睡,却猛然间听到了一种极其细微,但又非常规律的闷响。 ——是从隔壁传来的。 第59章 望乡(十九) 许暮洲床头这面墙的另一侧就是纪筠所在的七号病房。 许暮洲瞬间从半睡半醒的朦胧中清醒过来,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速度极快地给严岑发去了一条短信。 ——隔壁有动静。 严岑没有马上回复,许暮洲暂且将手机揣回了兜里,趴在墙面上试图找到声音的来源。 刚才躺在床上时,这种闷响听起来还不太清晰,但一旦有了接触面,这种响声就变得明朗起来。许暮洲踩着拖鞋下床,一点点辨认着声音的频率,往声音出现的那一点挪动着。 许暮洲最后趴在了靠近窗户的墙面一角,他单膝跪在地上,弯下腰凑近了声音的源点。 现在对面的声音很清晰了——对面传来的响声很奇怪,那是一种敲击实物的响声,许暮洲皮肤下的墙面也在随着发出十分细微的震动,声音的频率并不快,但非常规律,像是有人在墙面那头用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锤着墙壁。 这种诡异的敲墙法让许暮洲浑身发毛,夜晚本来就会将人的负面情绪和感官无限放大,何况疗养院说得再好听也是精神类疾病的诊疗地,能进到这里的,除了许暮洲和严岑,恐怕也没有几个正常人。 走廊里的呼叫铃停止了一瞬,在安静的夜晚中,任何声音都可能被无限放大,许暮洲右耳听着墙面里传来的撞击声,总有种对方马上要凿穿这面墙的错觉。 许暮洲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老式手机的震动带着蜂鸣声,许暮洲下意识侧过身用后背挡住监控摄像头,翻开手机一看,发现是严岑的电话。 “喂。”许暮洲压低了声音。 “什么事?”严岑低声说。 严岑那头的声音十分嘈杂,不知名的警报声和机械提示音交杂不绝。严岑的手机也不知道是怎么收音的,那些尖锐的噪音全一股脑灌进了许暮洲的耳朵,他嘶了一声,觉得有点耳鸣。 这么一打岔,许暮洲只觉得墙对面的撞击声都小了。 虽说承重墙的隔音很好,但许暮洲心里总有种不安定感,他像是怕对面的纪筠听见动静一样,捂着手机暂时离开了墙面,坐在墙角打这个电话。 “我听见隔壁有动静。”许暮洲言简意赅地说:“七号病房,墙对面一直有莫名的撞击声,位置在靠近窗口的角落里,持续有一会儿了,大概可以排除意外情况导致的。” “嗯。”严岑答应着,他那边的声音小了一些,似乎是严岑暂且远离了噪音源。 “你们医生办公室那边能不能看看监控,我总觉得不大对劲。”许暮洲说。 “熄灯之后的香薰喷雾有助眠效果,大多数患者都会睡得很沉。”严岑的语气比平时略快:“所以为了保障隐私,每天晚上十一点之后,病房的监控摄像头都会暂时关闭。” “什——”许暮洲一愣:“现在几点了?” “两点半。”严岑说。 光凭电话对面菜市场一样的背景音,许暮洲就没反应过来这个两点半。不等他继续再问,电话那头的嘈杂声又重新沸腾了起来,有年轻的小护士来叫严岑,对方的语速太快,许暮洲听起来有些模糊。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严岑依旧没有挂断电话。他嗯了两声算作回应,对面的脚步声凌乱不堪,还夹杂着一些许暮洲听不太懂的摩擦声响。 “持续补液,B型血,送医。”严岑说。 不等许暮洲理解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严岑已经重新敲了敲话筒,将许暮洲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 “你说。”许暮洲赶紧说:“我在听。” “在病房门口等我。”严岑刻意压低了声音吩咐道:“我一分半之后到。” 严岑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许暮洲也没有再贴回墙面去听对面的动静,他看了看手机屏幕,占据了三分之二屏幕的时钟效果正闪闪发光。 现在正好是凌晨两点三十二分。 许暮洲站起身走到病房门口,他没有贸然出去,而是将病房门拉开一道小缝,左右搜寻着严岑的身影。 严岑是从走廊那头的某间病房走出来的,那间病房大概在走廊尽头的倒数第二间,病房门打开着,门口隔着一张担架床。 走廊明亮的灯光下,严岑白大褂上斑驳的血迹触目惊心。 许暮洲吓了一跳,也不管什么监控不监控,有没有人看见,抓住严岑的胳膊上上下下一顿揉搓,急声问:“你这是怎么了?自己去单刷了?” 他一时情急忘了收声,严岑把沾血的手套一摘,用食指在许暮洲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没事,是十一床的患者割腕了。”严岑说:“不过发现及时,刚才就是正在处理。” 许暮洲被他身上的血迹吓出一身冷汗,冷静下来才反应过来他身上还背了个“医生”的人设。 怪不得大半夜的走廊里这么闹腾,许暮洲想。 严岑摘下右耳的蓝牙耳机揣进兜里,又前后看了看,确认没有其他人发现他在这之后抬手一搂许暮洲的肩膀,紧走几步单手拉开纪筠的病房门,一把将许暮洲先推了进去。 许暮洲被他吓了一跳,生怕纪筠睡相不好见到什么男女有别的隐私场面,下意识先闭上了眼。 严岑看起来完全不在乎这个,他跟着反手关上了门,大步流星地往里走去。 许暮洲无法,只能跟着往里走。这种单间病房的结构大多都差不多,进门右手边隔出了一间洗手间,要走过一条很短的玄关才能看到病床。 许暮洲从严岑身后探身看了一眼,才发现本该熟睡的纪筠并不在病床上。 与走廊相比,病房里黑得太厉害了,许暮洲揉了揉眼睛,才辨别出床上那坨黑影并不是纪筠,只是一床散落的被子。 那种莫名的撞击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还不等许暮洲巡视房间,就见走在前头的严岑已经抬手摸上了墙面的应急灯开关,啪地一声按亮了房间内的灯。 房间角落的纪筠骤然发出一声哀泣的尖叫声。 许暮洲循声看去,才发现纪筠正抱着头缩在离病床另一头的房间角落里,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皱皱巴巴,上面沾满了惨白的灰土。纪筠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半眉眼,身边的墙面上有一块不太明显的灰印,看高度,大概就是许暮洲在六号病房听到的声音来源。 应急灯镶嵌在靠近墙下三十公分的地方,正好能将纪筠整个人照个明白。 小姑娘的长发间夹杂着跟病号服上相似的灰土,她抱着头跪坐在地上,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只虾米,她额头抵着墙面,正缓缓地转过头来,看向严岑。 她脸色惨白,额角有一道血线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将几缕碎发粘在了脸上。 ——许暮洲隔壁听到的声音,是纪筠用头撞墙的声音。 许暮洲顿时后背发凉,面前的场景跟他记忆中的撞击声重合,许暮洲几乎在瞬间就联想到了纪筠是怎么在漆黑的夜晚里跪坐在冰凉的地砖上,一下一下坚定地用头去撞墙的场面。 “纪筠,你——” “你们是谁……”纪筠打断他。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开口说话,纪筠的声音很嘶哑,气息也不是很足,听起来断断续续,像是个四处漏风的老旧风箱。 她开口说话这件事让许暮洲极其震惊,他看向严岑,疯狂用眼神询问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但严岑却没有回应,他微微皱眉,探究的目光落在纪筠身上,像是在观察什么。 许暮洲等了一会儿没见严岑有说话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 “我……我是你隔壁的病友,这是医生……我们想来看看你需不需要帮助。”许暮洲说。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话太水了,正想往回找补两句,就见纪筠已经按着地砖直起了身子。 她的动作很缓慢,躯体僵硬,像是一台没有上机油的老旧机器,浑身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我不需要帮助。”纪筠说。 她神情木然地抹了一把脸,额角的血被她抹得到处都是,血痕蹭到她的眼角,在应急灯的阴影中,像是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纪筠的眼神落在雪白的地砖上,她的目光空洞无神,灯光落在她的眼底,明明暗暗地闪着光。 不知道为什么,许暮洲忽然觉得,现在的纪筠才是她最清醒的时候。 这种感觉来得十分莫名,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纪筠现在的状态都非常不好,甚至有可能正在发病。 许暮洲在心里反问着自己,但得到的答案依旧如此。 他总觉得现在的纪筠哪怕形容如此狼狈,也看起来毫无恐惧——她不在乎开口说话,也不害怕自己的特殊状态被人知道, 她看起来心如死灰,跟白天里那个纪筠简直是两个极端。 “纪——” 许暮洲还想再说什么,就被走廊里一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打断了,活动床的钢轮在地上滚动着,凌乱的脚步声近了又远。 纪筠被这动静惊醒了,她浑身一哆嗦,眼神逐渐找回了焦距,重新变得清明起来。 “纪筠——”许暮洲仍不死心。 严岑拉住许暮洲,冲他摇了摇头,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他不容置疑地板着许暮洲的肩膀转了一圈,拉着他走出了病房。 “晚了。”严岑关上病房门,透过玻璃又看了纪筠一眼,才说道:“现在问不出来了。” 第60章 望乡(二十) 在寻找线索的层面上,许暮洲应该算是个挖掘机式选手。他对任何出现的,可能跟“线索”沾边的事件都会非常谨慎,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把这条线索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生怕错过一星半点的重点。 ——但奈何他遇上了一位效率流选手。 严岑对于局势的把控很精准,他习惯在最短时间内对线索的有效程度作出判断,并且当机立断地舍弃掉无用线索。 这是个很好的能力,舍弃掉无效工作后,会大大提升工作效率。 道理许暮洲都明白,但他辗转反侧了半个晚上,最后还是心事重重地失眠了。 他一直在想纪筠。 凌晨时分的纪筠给了他极大的心理冲击——她看起来整个人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整个人没有任何情绪,无论是疼痛还是别的什么,亦或是许暮洲曾经亲眼见过的恐惧感,在那一瞬间都在她身上荡然无存。 血渍从她脸上蜿蜒而下时,有一种惊人的凌迟感。 那时候的纪筠确实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弱点,她一直以来维系的“正常”外壳露出了一条明显的缝隙,可以令人窥探到里面鲜活的血肉。 起码在那一刻的纪筠是“无畏”的,也正是因为如此,许暮洲才笃定她一定会说实话。 因为她已经不会因为畏惧而隐藏任何事了。 那是询问真相最好的时机,可惜被外界干扰打断了。 其实在纪筠“清醒”的那瞬间,不用严岑说,许暮洲也明白他们可能已经错失了这个机会。只是他仍不肯死心,总觉得这种转瞬即逝的机会能再挖出些什么。 如果不是严岑硬把他拉出病房,许暮洲起码会从纪筠房间里把那本《雪娃娃》顺走。 “不用太过拘泥于一条线索。”彼时还挂着满身血渍的严医生面色平静地说道:“一个人活着,其生平经历都是心理状态的佐证,甚至一些不起眼的死物都要比任务对象本人更可信。在清理任务中,倾听任务目标的自我剖白,是最走投无路下才会选择的下策。” “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许暮洲疑惑地看着他:“清理系统清理执念,但执念本身就是主观意识衍生出的‘思想’,如果任务目标肯配合,那不是最简单的办法吗。” “可是人不但会欺骗别人,也会欺骗自己。”严岑说:“何况捷径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太过相信答案,只会让你自己也一并迷失。” 严岑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些凝滞,走廊中的灯光打在他身上,白大褂上的血迹凝结成深色的斑块,散发出令人难以忽视的腥甜味道。严岑右眼的镜片一角被溅上了一丝极细微的血痕,看位置正好落在他眼角的泪窝里。 有那么一瞬间,许暮洲觉得严岑的眼睛跟纪筠有些莫名的相似,这种感觉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被许暮洲捕捉就烟消云散了。 许暮洲微微眯起眼睛,认真地望向严岑颜色漂亮的瞳仁,他专注地观察了一会儿,最后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因为严岑眼里有温度。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勾勒出许暮洲小小的影子,跟纪筠空洞的眼神截然相反。 许暮洲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觉得再这么神经紧绷下去,说不准自己也要成神经病。严岑说得没错,如果他再这么一门心思地看着纪筠,就只能被对方的一举一动牵着鼻子走。 严岑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射出一小片阴影,他没发现这位实习员工在莫名走神,而是认真地看着许暮洲,神态很坚决。 “不要看她说了什么。”严岑意味深长地说:“而是要看她选了什么。” 至于选择了什么,严岑没来得及说。 十一号床患者的事儿闹腾了一晚上,虽然人是送医了,但严岑作为值班医生还是得忙着打紧急报告和联络家属,走廊里一直人来人往,许暮洲笔记本上的正字画了一排又一排,也没听外头有个消停。 临近天亮的时候,外头传来了一阵骚动,许暮洲听了一耳朵,大概听出是患者家属来了。 许暮洲的病房离护士站和医生办公室都很近,走廊里有什么动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听着严岑在外面安抚情绪激动的患者家属,只觉得有一种奇异的反差感。 不过凭心而论,严岑这个“医生”确实扮演得相当好,许暮洲也不知道永无乡是不是给他开了挂,总之这几天无论是患者的诊治,还是像昨晚一样的突**况,严岑都面不改色地照单全收,一点都没有行外人的局促。 许暮洲反正也睡不着,纯当听个乐呵,他一边听着走廊里的动静,一边随手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带眼镜的火柴人。 外头的骚动直到天亮才彻底安静下来,许暮洲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看着外面泛白的天色,准备一会儿再睡个回笼觉。 然而他人还没躺下去,严岑就已经开门进来了。 严岑身上的白大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下去,现在一身便服,衬衫外裹了一件略厚的长款风衣。他不知道从哪过来的,带着一身寒气步履匆匆地走进门,扬手往许暮洲怀里丢了个什么东西。 许暮洲下意识抬手接住,发现那是一串车钥匙。 “穿衣服,走。”严岑说。 “上哪去啊?”许暮洲木愣愣地问。 “去找线索。”严岑说着拉开衣帽柜,看也不看地从里面捡出几件衣服往床上一丢,又说道:“离打开病房监控的时间还有半小时,你得抓紧。” 不等他说完,许暮洲已经条件反射地爬起来开始往身上套衣服,曾经的社畜生活替他练就了十分钟起床出门的优秀技能,许暮洲像阵龙卷风一样在病房里席卷了两圈,抓起外套钱包后冲进水池吐掉了最后一口牙膏沫。 严岑已经出门去按电梯了,许暮洲从病床上摸起严岑扔给他的车钥匙,做贼一样地从病房里摸出去,瞅准了护士站没人的功夫飞速拐进了电梯间。 他时间掐的正好,空电梯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他们面前拉开了门。 严岑迈步进门,许暮洲随后跟了进去,冲他晃了晃手里的钥匙:“这是啥?” 电梯门合拢,严岑按下了B1键。 “严成弘的车。”严岑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会开车吧。” “会是会,但是2017年我还没驾照呢,万一在路上被交警拦了咋办。”许暮洲拉好外套拉链,奇怪地问:“再说了,你为啥不自己开。” 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整座楼空荡荡的,电梯一路无阻地落到地下停车场。 “严成弘”的车停的离电梯很近,许暮洲出了电梯门习惯性地按了一下车钥匙,就看见几步远外的一辆奥迪闪了闪灯。 严岑先一步朝那辆车走去,极其自然地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说道:“我不会开车。” 这是严岑第一次明确表明他“不会”什么东西,许暮洲新奇地围着他转了两圈,坐上驾驶座的时候还忍不住问道:“真不会啊?” “很奇怪吗?”严岑说着系上安全带,调低了副驾驶的靠背,自顾自地半躺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也不是。”许暮洲发动了汽车,嘟囔了一句:“……大概是我对你有一种人设滤镜。” 严岑眼也不睁,闷闷地笑了一声,那笑意像是含在他胸口里,听起来含糊又懒散,许暮洲侧头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眼底铺着一片明显的青色。 “你昨晚一宿没睡?”许暮洲问。 “你说呢?”严岑反问道。 ……也是,许暮洲想。他自己昨晚好歹睡了大半个晚上,严岑可是实打实上上下下忙了一个通宵。 “那你要不睡会儿?”许暮洲随口说。 严岑睁开眼看向他,挑了挑眉,笑得更厉害了:“那你知道要去哪?” 许暮洲:“……” 他是真的忘了这一茬,严岑只说要带他去找线索,却连去哪都没说。 许暮洲这副无语的表情太好玩,严岑逗完小狐狸心情大好,唇角的笑意一直都没有平缓的趋势。 严成弘的车装载了员工通行卡系统,停车场出口的监控扫了下车牌,利索地抬杆放行了。 严岑从兜里摸出手机,在上面敲了两下,然后把手机架在了车载手机支架上。 许暮洲瞄了一眼,发现屏幕上是导航系统,导航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左岸汀兰”的小区,看导航周围的地标建筑,大概算是个高档小区。 “这是什么地方?”许暮洲问。 “纪筠的家。”严岑说。 “啊?”许暮洲愣了:“去她家?” “对。”严岑冲他摊开手,指缝里一串银色的钥匙叮当作响。他将钥匙串往半空中一丢,又伸手接住:“纪筠独身,自己住。在这种完全独属于她的封闭空间里,她不会有藏匿的行为——换言之,她家里是一个绝对敞开的主观空间。” 这当然不是重点,重点是—— 许暮洲咽了口唾沫,由衷地问:“严哥,她家钥匙你是哪里来的?” “昨晚从她枕头底下拿的。”严岑说。 第61章 望乡(二十一) 按导航给出的预估路程来看,左岸汀兰小区距离疗养院的车程只有二十多分钟。 许暮洲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好青年,头一回在违法的边缘疯狂试探,一路上看交警的眼神都透着心虚。 好在这种工作日的大清早没什么查酒驾的卡子,许暮洲七扭八拐地穿了几条小路避开主干道,最后花了半小时才到达左岸汀兰。 这是个地处市中心环境高档的公寓类小区,楼数不多,但都是高层建筑,大概是新开发的,看起来环境设施都很新。 “严成弘”的车对于小区而言是外来车辆,保安不肯放行,非要他们联系主人登记外来人员信息。许暮洲没办法,只能谎称自己是业主朋友,在人家住院期间替他来看看房子。 幸好严岑顺来的钥匙串上有小区的门卡和电梯卡,保安看过之后才将信将疑地放行了。 许暮洲将车停在外来车辆的露天停车场里,跟着严岑往小区里面走。纪筠住的那栋楼在小区靠里侧,是个相当安静的地段。 “不过话说回来,纪筠倒是很有钱。”许暮洲进电梯前顺手从旁边的公用信箱那捡出一张楼盘宣传页,随手翻看了下里面的户型图:“看见没,这地段的房子少说一套六十多万。” 严岑瞥了一眼那花里胡哨的宣传页,问道:“是吗?” “什么叫是吗?”许暮洲说:“纪筠才多大个人啊……严哥,你知道六十万对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学生什么概念吗?” 严岑侧头看向他,从他那表情上来看,许暮洲觉得他或许是真的没概念。 “这么说吧。”许暮洲说:“如果她家里没有帮忙,凭她自己工作想攒下这个,几乎等同于天方夜谭。” “所以说,其实这也是个疑点?”严岑说。 许暮洲一愣:“啊……对,也算是吧。” 纪筠的住处在九楼,是个不上不下的中间层,这种新型住宅楼跟老式楼有些区别,每一层只有两户,从电梯出来就是家门口。许暮洲在严岑开门前还留意了一下,发现纪筠另一边的那间房子大概是还没卖出去,防盗门上用来装修保护的蓝色保护膜还完好无损。 严岑顺来的那一串钥匙有长有短,数量还不少,许暮洲原本以为严岑要一个一个试过去,没成想他只是站在门口看了看锁芯,就从那串钥匙里面挑出了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塞进了锁芯里。 严岑握着钥匙略微用力,门锁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厚重的防盗门被掀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小心一点。”严岑打开门,确认了屋里安安静静,没有其他人之后才回过头来嘱咐道:“最好不要留下任何不可抹消的痕迹。” 许暮洲进门的时候还有种无故入室的心虚感,闻言点了点头:“好。” 跟那种Loft式公寓不一样的是,纪筠的家更接近于平层类设计,许暮洲大概数了数,发现这是个三室一厅的户型。 从整体来看,这是一个很方正的户型,玄关连接着客厅,外面外接了一个半露天的大阳台,阳台一侧放着个一米来高的花架,上面几盆多肉因为太久无人打理,已经枯死了。 整间房子的装潢很好,家庭影院也都选用了时下的新型家电,纪筠甚至还在客厅角落开辟出了一小块读书休闲区,放了懒人沙发和膝盖高的小书架,旁边海豚小台灯的插销头落在了地板上,没有**电源中。 除此之外,阳台还放了一把秋千式的吊椅,看得出来,纪筠是个很享受生活的人。 严岑的查找目标很明确,他几乎直线朝着客厅去了,将客厅几个接地的柜子挨个抽出来看了两眼,又回身钻进了厨房,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 许暮洲决定跟他分头行动,踮着脚走过去将几扇关闭的房门一一打开,往里面大概看了两眼。进门右手边的靠阳房间是主卧,被褥枕头一应俱全,整整齐齐地铺在床上,左手边的两间房间一间是客卧,床上铺了个淡灰色的防尘罩。 另一间是书房,看得出来纪筠很喜欢这个区域,装修得很细致,角落里放了个树状的艺术地灯,书桌冲着门,椅子的左右两边横放了两个墙高的深色书架,已经装满一个了。 另一个书架空着一大半,只放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书桌上放着一本看到一半的地理杂志。 “装修很新啊。”许暮洲走上前摸了摸书桌,发现上面已经粘了一层薄灰,奇怪地问道:“纪筠住院,他爸妈也不来帮着收拾收拾房子什么的?” “这是新家,没住过人。”严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厨房走了出来,他拍着手上的灰,笃定道:“没有生活过的痕迹。” “嗯?”许暮洲有些不赞同,他指了指书桌上的地理杂志,说道:“虽然这房子看起来挺整洁的,但软装很完善,不管是外面的休闲区还是书房,都是明显按主人的喜好布置的,如果没住过人的话,很难有这种效果。” “电视柜里的遥控器还套着塑料封,我打开看了看,里面没有电池。”严岑斜倚在书房门口,平静地述说着自己的看法:“厨房里的热水壶插销上的塑料保护套也没有摘下,没有任何连接电源使用过的痕迹。” 这就不太对劲了,许暮洲也皱起了眉。 就算纪筠自己不会做饭,一日三餐都点外卖,起码只要住在家里,就难免会有用水烧水的情况,不大可能什么东西都是全新的。 “但我还是觉得不一定。”许暮洲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坚守自己的看法:“如果你说这屋里的所有布置都是预设的话,很少有人能想象的这么全——” 许暮洲话说到一半,却自己顿住了。 他忽然想起刚来到这个任务世界的第二天,严岑催眠纪筠时的情形,严岑曾经说过,纪筠的内心世界是“毫无破绽”的,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说,她能“创造”一个毫无破绽的生活环境,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她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一天,那她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地布置这个地方?”许暮洲话锋一转,问道:“甚至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她‘生活过’的痕迹,她为什么要这样?” “答案或许就在这里。”严岑直起身,转头向另一头的卧室走去:“分头行动,会快一点。” 不用他说,许暮洲已经动了起来,他大开着书房门,方便及时跟另一头的严岑互通情报。 许暮洲先是从书桌上找起,纪筠的书桌上只有几本杂志,许暮洲大略翻找了一下,也没发现里面夹杂着书信之类的私人物品,于是暂且将这些杂志收拢成一摞先行放下,将视线转移到了旁边的书架中。 许暮洲先是大概看了下她书架上的书名目录,发现上面分门别类归置的很整齐,其中大部分都是建筑专业的工具书和相关课外教材,一本本塞得很紧,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书架落地三分之一的地方被做成了封闭式的大抽屉,还好没有上锁,许暮洲半跪在地上,逐个拉开抽屉,翻看着里面的东西。 他找得很仔细,会记住各个文件之间的摆放顺序和习惯,翻找后也是原样放在手边。 许暮洲是个底线很分明的人,哪怕工作所迫不得不要做这种调查类的事件,他都尽可能保证了自己的分寸,并不过多窥伺什么。 三排文件柜只有最上面那排中放了一些纪筠的工作文件,中间那个柜是空的,只有两本没拆封的便利贴孤零零地躺在里面。 许暮洲只看了一眼就关上门,拉开了最后一个抽屉。 最后一个抽屉手感也近似于无,许暮洲原本以为要无功而返,然而抽出来时才发现,里面放着一本房产证。 许暮洲翻开房产证,从里面掉出几页折叠的纸,许暮洲打开一看,发现是一份购房合同。 纪筠买的是现房,交房日期在2016年1月21日——跟她入院的时间很接近。 算上这屋子里林林总总的装修时间,大概是这房子刚刚装好没多久,纪筠就已经因为精神状态出现问题进入了疗养院。 许暮洲不太清楚这其中之间有没有联系,他将这本购房合同塞回房产证里,站起身准备去找严岑问问情况。 卧室里的衣柜门大开着,严岑坐在床边的地毯上,低着头在手里翻看着一沓照片。 严岑对许暮洲的脚步声已经极其熟悉了,还不等许暮洲近前说话,严岑已经头也不抬地递给许暮洲一样东西。 “看看这个。”严岑说。 那是一本类似记录册的大文件夹,文件夹的塑料封皮被油纸包得严严实实,折角很新,不难看出几乎没有什么翻动过的痕迹。 许暮洲将房产证暂且夹在腋下,伸手接过那本文件夹,翻开一看,才发现里面装着的不是什么常规照片,而是一堆单据报告。各个医院的诊疗证明和检查报告按顺序收录在里面,许暮洲对于医药名词也不是很了解,只能看个大概。 他飞速地往后翻阅着,几乎已经明白了这是份什么东西。 直到最后,许暮洲在文件夹的最后一页确认了自己的猜测——那里放了一张盖了公章的证明书。 死亡日期在2015年12月19日,年龄一岁零三个月,死亡原因是病故。 ——这是“纪念”的死亡证明。 第62章 望乡(二十二) 这是一本收录了“纪念”生平的纪念册。 这本纪念册以出生证明为开端,到死亡证明结束,薄薄的一本,拿在手里都没有什么重量。 “纪念”患的是癌症,恶性肿瘤的位置在脑中,离脑血管相当近,扩散速度也很快,从查出病症到去世,也才不到一年的时间。 这本纪念册扉页的透明塑料中还夹了一张补办户籍证明的预约纸,上面的预约时间是2015年7月份,比最早的确诊病历单晚三个月。 “纪念”出生的时候,还没有完全开放二胎名额,所以在出生后压根没有身份户籍。后来虽然有了补办的机会,但大概已经没人想起这一茬了。 许暮洲叹了口气,才明白纪晓莉那句“没有名字”的意义,“纪念”这辈子活得如同昙花一现,连身份都没来得及留就已经不在了,整个人来得两手空空,走得也潇洒无比,就只留下这份册子。 纪筠没有在这份册子上做任何批注,这也让这本册子显得冷冰冰的,许暮洲没法从上面看出一丝一毫纪筠自己的心路历程,也一时摸不清她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整理成册。 许暮洲叹息一声,将文件册扔在了床上。 “咱们要不要去这家医院调查一下当时的情况?”许暮洲说。 “没有这个必要。”严岑说:“这本册子里的东西已经很全面了,报告都是按时间排列的,消息都很清楚。我刚才已经看过了,‘纪念’最后进行的是保守治疗,没有手术,也没有过多化疗。” 许暮洲对于这种东西的敏感度不如严岑,他愣了愣,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在他的常识类医学印象里,癌症想要痊愈只有两种办法,一种就是化疗,另一种就是手术。他原本以为凭纪筠表现出的在意来看,她应该拼尽全力去救过“纪念”,但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严岑已经看完了手中的照片,他将那摞照片拢起来,在膝盖上磕整齐,回头看着许暮洲。 “‘纪念’的岁数太小了,肿瘤位置也很刁钻,开刀或许就等于要她的命。化疗也是一样,她大概接受不了。”严岑说:“至于他们家里选择保守治疗的原因,或许除了因为确实是没得治了,还有家庭条件太差的原因。” “不可能。”许暮洲一口否定,他把房产证递给严岑,说道:“这栋房子原价六十八万,纪筠是全款买的。购房期在2016年1月份,几乎是‘纪念’刚刚去世不久就买了,加上她屋里这些软装硬装,少说还要个二十来万……你是想说她在一个月内赚了百来万?” 严岑没有接那本房产证,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许暮洲。 许暮洲被他看得后背发凉,不可置信地问:“……真的?” 严岑站起身,让开他原本坐着的那一小块地方。 纪筠的卧室中,床和衣柜占了绝大多数面积,只留了两个一人余宽的过道用来走路,窗边铺了厚厚的毛毯,刚才严岑就是坐在床和衣柜中间翻阅资料的。 他这么一起来,露出了原本被他挡在身后的一些鸡零狗碎。 许暮洲弯下腰,从雪白的绒毛地毯上捡起了几张信用卡。这些信用卡无一例外都剪了一角,是已经废弃不用了的。 除了这几张信用卡之外,靠近床头的地方放着一只老旧手机,已经连上了电源线,正显示充电中。 许暮洲回头看了看严岑,伸手按亮了手机屏幕。 “这个是纪筠的曾用机。”严岑说:“短信箱里都是还款信息,来自银行和尾号跟你手里的这几张都对得上,全都是透支了最大额度。” 严岑说着,许暮洲已经打开她的手机看了,严岑说得没错,这些还款信息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几乎每个月都是最低还款,而且还了之后没多久,就会再一次花出去。 这几张信用卡的额度加起来一共也才不到两万块,纪筠左填右补,几乎一直在往外掏。 这种情况持续到2016年初,纪筠才突然还上了所有的欠款,催债信息到此为止。 除此之外,短信箱最顶端还有一条最新的短信。 “你知道吗,彩票中奖了。” “昨晚开奖的,一千万。” 许暮洲愣愣地看着这条短信,有点缓不过神。这条短信是单向发送出去的,对方是一个陌生号码,没有回音。冰冷的方块字无法展现主人的情绪,许暮洲不太能想象纪筠是怀抱着什么心情打下这行字的。 她的妹妹或许因为没有足够的经济支撑而离世,但转过头,她就获得了这些东西。 如果这张彩票再早那么一些,来得及时一点,哪怕明知病症不可能治愈,纪筠大概都会拼尽全力地再试一试。 短信上的时间是2015年12月30号,离“纪念”死去只过了十天。 命运不但残忍的拿走了纪筠的希望,还给了她一个天大的笑话。 “看完了吗?”严岑说着把手里的那沓照片递给许暮洲,说道:“那再看看这个。” 严岑手里那沓照片也很新。 2017年跟八十年代不一样,信息技术的普及程度很高,很少有人会在家里放这么一大沓洗出来的照片。这一摞也是一样,大概主人把他们打印出来之后就没有再翻动过,照片上面还存留着微黏的印刷品手感。 这些照片都是纪筠和一个孩子之间的合照,背景各异,季节也不同,从医院小小襁褓中裹着的幼小孩童开始,纪筠身边的孩子在一张张长大,逐渐能看出漂亮清秀的眉眼。 大多数照片中,纪筠和“纪念”都穿着类似的亲子服,她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很好,照片里的纪筠总是笑得很开心。 许暮洲看着照片上的纪筠,脑子里总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半夜时候,那个满脸血渍,如枯骨一般了无生息的纪筠。 “共情”说到底是一种变相的感同身受,许暮洲从记事起就在孤儿院,对亲人没有任何印象。他如浮萍般一个人在世上漂泊二十来年,并不能十分理解这种亲人离世的痛苦。 不过光从照片上来看,纪筠大概从前也是个很活泼的姑娘——她对“纪念”的到来保有希望,并且也很爱她。 只可惜世事无常,上天只给了她极为短暂的快乐,就将其残忍地收回了。 直到这摞照片过半,许暮洲终于从照片中的孩子脸上看到了一点熟悉的痕迹。 长大一点的“纪念”逐渐有了些容貌轮廓,她的眼睛长得跟纪筠很像,大概都遗传自纪晓莉,是那种很温柔的杏眼,笑起来的时候右眼的眉峰那里会有一个小小的涡。 这种特征许暮洲见过——就在他们第一晚进入任务时的那个游乐场中。 “……那真是‘纪念’?”许暮洲放下手中的照片,脑子有点发蒙。 “大差不差。”严岑说。 “可是……”许暮洲张了张嘴:“她不是——” “死了。”严岑替他接了下去:“没错。” “这不对劲儿。”许暮洲拔高了声音,不知道是在反驳严岑还是在试图说服他自己:“你和我都见过游乐场的那个‘纪念’,那个孩子明显不止一两岁,她能独自坐在木马上,还已经会说话了。” “而且你之前说过,那游乐园也是个引申出来的主观空间。”许暮洲的语速很快:“但是——” “真相就是真相,哪怕看起来再荒谬,它也有发生的可能性。”严岑打断他:“许暮洲,你已经给一切不合理的答案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许暮洲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脸埋在了手掌中。 他没法反驳严岑,因为确实在那一瞬间,他已经想到了一个及其荒谬的可能性。 “……严哥。”许暮洲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哑:“你说,亡者能回到这个世界上来吗。” “我曾经跟你说过,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就是情绪。”严岑说:“执念,怨恨,这些力量是没有上限的。只要人在某个瞬间的执念足够强大,从理论上来说,可以达成任何愿望。” “当然。”严岑补充到:“达成愿望的方式和路径,就是完全不可控的了。” “怎么,我现在非常想要一千万也行?”许暮洲苦笑一声。 “我不是说了吗,方式不可控。”严岑说:“当人的金钱的执念高于一切时,他甚至可以做任何事,卖肾也好,犯罪也罢,这都是所谓的达成路径。” 这种故意抬杠的话题没有让许暮洲的心好受一星半点,反而令他整个人的情绪更沉地坠了下去。 严岑靠在墙边,他搓了搓手指,从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咬在嘴里,但并不点燃。他沉默了片刻,才重新开口。 “许暮洲。”严岑咬着烟嘴,尾音有些含糊:“如果亡者真的没有消散,而是重新回到了人间,你怎么看?” “这是违背规律的。”许暮洲放下手掌,他的眼眶有点红:“无论如何,亡者回到人间,本身就是一种‘逆行’,世界既然设置了生者和亡者之间的界限,那就应该遵守……这也是对两方负责。”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许暮洲问。 “没什么,随便问问。”严岑说:“顺便看看你猜到了哪里。” 这已经不需要猜了,许暮洲想。 纪筠手中的《百年孤独》和她枕下的《雪娃娃》都有了解释——那些已经失去的,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埋藏在心里那块“属于自己”的无名墓碑甚至让许暮洲觉得,纪筠从头到尾对这一切都是知情。 纪筠的执念让她贯穿了不同的世界,硬生生将“纪念”拉回了她身边,她带着不肯放手的执拗,将“纪念”留了下来。 ——给了她名字,还将她养大了。 第63章 望乡(二十三) 直到回程的车上,许暮洲还是觉得缓不过神来。 他和严岑在半小时之前把纪筠的卧室翻了个底朝天,确认了纪筠那张中奖彩票的来源。 中奖彩票在兑奖之后需要回收,许暮洲只找到了一张复印件。彩票上的售卖点跟“纪念”的治病医院离得很近,严岑用手机自带的地图搜索了一下,发现直线距离也就一百米出头。 彩票上的购买日期在12月19日,跟“纪念”死亡是同一天。 “实话说,纪筠的心理素质很可以。”许暮洲将这张复印件重新叠好,轻声说:“她居然没疯。” 严岑安安静静地靠在窗边抽烟,等着许暮洲把这些东西一样样地归置好。 “严哥。”许暮洲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将那一沓照片按照记忆里的顺序码好:“你说,纪筠对她妹妹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我不知道。”严岑说:“这世界上除了纪筠自己,也没人知道。” 严岑这种回答在许暮洲的意料之中,他其实并不是多想获得一个答案,只是有什么情绪一直塞在他的心口,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试图释放一二。 许暮洲把那些东西归置成一摞,重新塞回纪筠的大衣柜最下层。 严岑之前找到这些东西的时候,这些东西是被压在一床厚厚的鸭绒被底下的。许暮洲大概能理解,毕竟没人希望自己的伤口被放在明面上有事儿没事儿就戳一下。 或许就像“纪念”的名字一样,纪筠留下这些东西,只是留下一个“纪念”存在过的证明。 许暮洲拉上大衣柜的门,站起身来取下床头的充电器和手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短信界面上,许暮洲习惯性按住屏幕滑动了一下,发现了掩藏在银行催款信息中的一条私人短信。 短信的发送对象是一个备注姓名“DL”的人,短信条中会对最新的短信进行缩略信息展现,上面只有一行字。 【生命为什么不能置换呢,我愿意用我拥有的任何东西来换,只要——】 至于只要什么,许暮洲没有点进去细看。 ——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该找到的答案已经找到,绣球花上的黑色液体如潮水冲刷一般落下了一半,露出了漂亮的花蕊。 纪筠的执念来源已经浮出水面,许暮洲不愿意也不想再窥探她一丝一毫的伤痛。 毕竟无法感同身受的过度调查跟毫无底线的八卦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满足自己窥伺欲望的冠冕之言。 许暮洲退出了短信页面,纪筠这只手机的屏保是“纪念”的照片,那时候的“纪念”还很小,自己还走不利索,跌跌撞撞地扶着一只板凳,小手举在半空中,不知道是要呼唤纪筠还是什么。 屏保右下角有一句用软件P上去的日期和封语。 【Noothergodsbeforeyou,2015年2月13日】 她不应该写这个,许暮洲漫无目的地想,这个不吉利,毕竟神明博爱,并不会永存于世人身边。 严岑不知道什么时候抽完了烟,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许暮洲只觉得身后的地毯向下陷了一个很小的弧度,随即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从他手中抽走了那只手机。严岑看了一眼那屏保,干脆利落地按了锁屏键。 “我……”许暮洲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有细微的气流从他指缝中滑过,带来空落落的彷徨感。他舔了舔唇,没有回头去看背后的严岑,而是深吸了口气说道:“这句话是化用,原句是Noothergodsbeforeme,是摩西十诫中的第一诫。” 许暮洲的语速很快,他的眼神无意识地落在虚空之中,并不凝聚在某一点上。 “这是上帝降下的启示,原本是被雕刻在石碑上的。”许暮洲继续说:“这也是圣经中的一部分。” 连许暮洲自己都没发现,他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性,无意义的话题跳跃得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 或他只是想说话,想让脑子一直转动而已。 严岑将那只手机放在床头柜上,静静地看了许暮洲一会儿。 “你之前说过,她的梦境中曾经有面对神明祷告的部分,还有约翰福音作为救赎。”许暮洲继续说道:“所以这也说明她对圣经很了——” 很了解。 但许暮洲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被严岑抱住了。 那甚至不能算得上一个拥抱,严岑只是一言不发地扳着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转了个弯,然后按在了自己怀里。 严岑比许暮洲高大半个头,他一只手环着许暮洲的架肩膀,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扶着他的后脑将其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清理任务就是这样的,你要面临各种各样的情绪。”严岑说:“无论是孙茜含冤所导致的恨,还是纪筠的遗憾,这些都是强大的执念。你被影响,或者产生共情,都是很正常的事。情绪本身就是一种传播性质的力量,你能替她感受到难过是件好事,但要学会自己调节。” 严岑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太大情绪起伏,他的拇指不经意间擦过许暮洲的颈侧,留下一道微凉的触感。 他在安慰我,许暮洲想。 虽然严岑这种安慰看起来极其不走心,就像是可乐瓶子上印刷的批量鸡汤,甚至还带着那么点说教的工作意味,但许暮洲还是捕捉到了其中的含义。 算上这次,许暮洲一共只被严岑抱过两次,上一次还是从“游乐园”去往真实世界时,严岑大概是觉得他会害怕,才勉强充当了一下人体安全带。 许暮洲忽然想起,似乎那次也是一样,在寒风凛冽中,严岑抱着他的手一直很紧,直到他在梦境中失去意识也没有松开过。 许暮洲的额头抵在严岑坚硬的肩骨上,心口压抑着的莫名情绪忽然有了一种极其明确的宣泄渠道。他试探性地伸出手,攥住了严岑的外套。 “我只是在想,纪筠不应该写这个。”许暮洲的声音有点发颤,他想说的很多,却都哽在了喉咙里,最后只能干巴巴地回归最原始的那条思路:“这句话太重了。” “那她应该写什么?”严岑像是被他逗笑了,发出混合着气音的笑声:“Loveneverfails?” 严岑的英文发音很奇怪,有点接近于初学者和口音之间,会不自觉地咬着重音,听起来有些微微的滑稽。 只不过他那副好听的声音足以打消这点小瑕疵,许暮洲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有些苦涩的笑来。 “许暮洲。”严岑轻声说:“主观意愿和情绪都是人活着的证明,情绪波动越高,说明人越鲜活。” 许暮洲没出息地攥着严岑的衣服,抵在他的肩窝上,足有两三分钟才放手。他并不是对纪筠,只是在看到手机屏保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近乎窒息般的懊丧和遗憾。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他被接上了某种接口,在短短的半秒钟之内,被灌输了那么一小节来自纪筠本身的情感。 只是这种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许暮洲放开严岑,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有点丢人。 所以直到身在回去疗养院路上,许暮洲才终于找回了跟严岑说话的勇气。 “所以我在游乐场见到的那个,究竟是什么。”许暮洲忍不住问道。 副驾驶的严岑睁开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本来以为凭小狐狸刚才那个避他如洪水般脸皮薄的架势,怕是回永无乡之前都不会跟他说话了,没成想这么快就能做好心理预设。 严岑慢吞吞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许暮洲“怕鬼”的特点太深入人心,严岑还在琢磨着怎么说才比较委婉。 “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严岑顿了顿,才尽量轻巧地说:“亡者,或者说是魂灵。” 明明是青天白日的,许暮洲还是觉得后背发凉。 不过游乐园里哪个“纪念”整体来说胳膊腿完好,长相还乖巧可爱,没有孙茜那种直面灵魂的冲击,所以没对许暮洲造成什么心理阴影般的内心伤害。 “……我不太理解。”许暮洲皱着眉:“纪筠是怎么做到的?” “足够强大的执念可以沟通空间。”严岑坐起身才发现这个角度被阳光晃得厉害,他伸手拉下副驾驶的遮光板,说道:“对于这个时间线的人来说,我们不也是‘外来者’吗。” “那‘纪念’在什么地方?”许暮洲问。 “就在她身边。”严岑说。 严岑的语气是一贯的平静,许暮洲却平白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哪?”许暮洲问。 “在她心里,在她身边。”严岑说:“我之前给她做催眠治疗的时候曾经好奇过一件事——她心里那个所谓的无名墓碑。这种明显跟死亡有直接联系的因素通常代表着主观者有自毁或自杀倾向,但纪筠没有。” “因为你说过,她的世界有光?”许暮洲问。 “这是其中之一。”严岑说。 他拉高了座椅靠背,将自己身边的窗户拉下一道小小的缝隙用来换气。严成弘这辆车是老款,空调系统不知道多长时间不保修了,换气口呼呼直响,车里憋闷得像是马上要二氧化碳中毒。 许暮洲迟迟没等到他说话,开口催促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生机,她的内心世界整体基调很暗淡,但却不是枯死的。”严岑顿了顿,才说道:“我早应该发现。” “发现那是两个人?”许暮洲随口说:“别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这种高难度操作,正常人想不到很正常吧。” 严岑笑了笑,没有说话,看起来接受了这句不走心的安慰。 许暮洲没有过于在意这种路途闲聊,他的手指敲着方向盘,还在想纪筠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绣球花只变白了一半,许暮洲有预感,剩下一半还在纪筠自己身上。 或者说,在“纪念”身上。 第64章 望乡(二十四) 感谢非高峰期的畅通路况。 许暮洲提心吊胆地走了一路,好歹没发生被交警以“无证驾驶”名义扣下的情况。 后半截路程中严岑见缝插针地靠在椅背上补了个觉,直到车子重新停在疗养院的地下停车场才醒转过来。 许暮洲将车停在原本的空车位上,拉上手刹,转过头问道:“你要不要歇一会儿再上去?” “不用。”严岑捏了捏鼻梁,探身从后座拿过了档案袋。 这袋子是严岑在纪筠楼下的打印店买的,里面装的是一张崭新的照片。 ——严岑把纪筠曾用机上那张屏保照片保存了下来,然后打印出来,带回了疗养院。 “你拿这个是要干什么?”许暮洲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问道:“准备用来逼问一下纪筠的心理防线?” “别说得我像法西斯一样。”严岑拉开车门:“这是必要的任务流程。” “好好好,劳模。”许暮洲还有点不太自在,他将车锁好,回手把车钥匙抛给严岑,问道:“咱们这就去找纪筠吗?” “等一等。”严岑说:“等深夜再去。” 纪筠唯一展现出不同的时间点就是昨天午夜时分,如果不是那些吵闹的外来因素影响了纪筠,恐怕那个状态还会持续的时间长一点。 许暮洲大概能理解严岑在想什么——不管午夜时分是不是一个固定的清醒因素,起码也是让纪筠“清醒”的一个重要条件。 “说实在的。”许暮洲说:“如果‘纪念’真的是响应了纪筠自己的执念来到她身边的,那纪筠的执念已经达成了,为什么还需要我们来做清理任务。” “还远远没结束。”严岑瞥了一眼许暮洲脖颈上的项坠,许暮洲自从上次被烫之后就学精了,也不再贴身放,大多数时候都这么大敞着放在外面,也方便了解情况。 “人的情绪是很复杂的,不能以单一的情感来进行评判。”严岑示意他看向项坠,说道:“你看,她想要的还没有得到。” “那如果她的执念是让‘纪念’永远留下来呢?”许暮洲问:“那怎么办。” “你觉得呢?”严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如果纪筠的愿望真的是要永久留下她,那你是要送走‘纪念’,还是要遵循纪筠的想法,想办法帮她把纪念留下来。” 他看着许暮洲,眼神很认真。他不像是在考许暮洲,而是要真正等着他的看法和答案。 许暮洲沉默片刻,先一步移开了眼神,说:“我不知道。” “你总要做决定。”严岑转头看向电梯门,电梯顶棚白灿灿的灯光落在他身上,从金属镜框的边缘折射出一点浅浅的颜色。 “你这次是跟‘人’打交道。”严岑说:“在你实习的时候,你面对的是一个有罪的人,所以你能做决定。但这世间的万千执念里,冤只占其一,其他的呢,你要怎么选。” “……如果任务失败会怎么样。”许暮洲低声问。 “不会怎么样。”严岑说:“扣点积分,白跑一趟。” 其实在许暮洲问出这句话时,他就知道严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严岑又问了一遍:“所以你怎么选。” “一场任务不做也罢。”许暮洲硬着头皮说:“其实连纪筠自己也明白,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哪怕是能通过某种手段沟通两个世界,她的妹妹也不在了。 “无论是从她自己的角度来看,还是从世界运行的规则角度来说。”许暮洲顿了顿:“她这么做都无异于饮鸩止渴。” “有道理。”严岑笑了笑:“我记得了。” 严岑的笑意很轻,唇角的弧度若有似无。 许暮洲瞥了一眼他的脸色,在心里又捋了一遍自己的逻辑,觉得应该没什么硬伤,才开口问道:“不对吗?” “没有什么不对的。”严岑说:“这世间的一切都是选择,而‘命运’本身,说到底就是由无数选择组成的唯一路径。” 严岑说着,勾起许暮洲脖颈上的项坠摩挲了一下,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许暮洲心念一动,问道:“严哥……这项坠上的黑色液体到底是什么?” “是‘执念’本身。”严岑说:“这就是纪筠的全部执念,浓缩于在这个项坠上,等上面的黑色液体消失了,就说明她放下了。” 许暮洲点了点头:“这样。” “你好像不是很吃惊?”严岑问。 “我大概有猜测。”许暮洲笑了笑:“在上一个世界的时候我就想过,为什么有时候甚至我还没有对任务对象做什么,这个进度条也会下降,现在想想,应该是因为触及到了那个‘执念点’吧,就像是游戏中自带的关卡存档点。” “对。”严岑点头道:“归根结底,你和我来到这个时间线的媒介是纪筠的执念本身。所以哪怕这个世界是完全真实的,也会有一些主观影响的体现——而你身上这个绣球花,不但是纪筠执念的展现,也是我们消化她执念的一个枢纽。” “等一下?”许暮洲忽然看向严岑:“你说媒介?” “媒介。”严岑确认道:“就像我们通过纪筠的执念来到这里一样,两个世界之间必须架构起一条桥梁,才能正式通行。” “……也就是说,‘纪念’也是从这个桥梁来的?”许暮洲脑子转得很快:“我们摔碎绣球花之后,会被传送回永无乡,是因为架构的桥梁被毁坏了?” “是。”严岑跟许暮洲对视一眼,接着说了下去:“……正如你想的那样,只要损坏了这个‘桥梁’,‘纪念’就会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无论这个究竟是不是纪筠的执念所在,起码在摸黑了这么久之后,许暮洲终于看到了那么丁点曙光,他深呼吸了一口,觉得一直压抑的情绪被缓和不少。 不管这个任务最后能否成功,他们已经走到了这段“执念”的重点。 许暮洲原本一身轻松,只等着回去补个觉,睡到半夜爬起来去跟纪筠对峙。谁知他跟严岑刚一上楼,就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俩的是两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一个许暮洲见过,是他刚到这个世界时候的查房医生,另一个有点眼熟,是个已经接近地中海的中年男人。 电梯门一开,这俩人就站在门口,俨然一副拦路虎的架势。许暮洲眼睁睁地看着严岑脚步一顿,不由得在背后戳了戳他的后腰。 “这谁啊。”许暮洲在身后小声问。 严岑从牙缝里挤出俩字,不知道是在回答许暮洲还是在叫人:“院长。” “严医生。”中年男人沉着脸问:“上哪去了?” 他一出声许暮洲就听出来了,他在凌晨时分的混乱中听到过这个人的声音,当时是在安抚患者家属,现在大概是忙完了,不知道怎么的盯上了严岑。 “……出去转转。”严岑推了推眼镜,艰难地说。 “上哪转去了?”中年院长没好气地问:“还得找个患者陪你一块转?” 要是按严岑自己的性格,这时候他早就拔腿走人了,可惜他现在还得兢兢业业地好好扮演“严医生”,当然不能跟院长互呛,只能忍气吞声地在这挨骂。 托“间歇性失忆症”这个毛病,那院长压根没把他这个还在场的“患者当事人”放在眼里,许暮洲干脆也不吱声,幸灾乐祸地看着严岑享受社畜待遇。 现在正好是上午的活动期,走廊中人来人往,院长大概也不想把这事儿闹大搞得名声不好,于是干脆把严岑堵在电梯间一顿劈头盖脸的训。 “严成弘,真有你的啊,上次无故催眠患者的事儿还没过去,这次还不经申请直接把间歇性失忆症的患者带出疗养院,你想干什么?”中年男人指着他,咬牙切齿地问:“三番两次违规,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许暮洲瞬间一脸警惕地支起身子,挨骂是一回事,要是因为这个被辞了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清理任务不能违背原本世界线的大范围走向,是工作中的重要守则——甚至这警告还被写在任务文件的扉页,许暮洲看了两遍,又被严岑耳提面命过,对这个极其敏感。 而严岑一直在扮演着“严成弘”的生活轨迹,也正是因为这个。 如果因为严岑的疏漏而导致原本的“严成弘”失去工作,怎么看都得算是违背走向,许暮洲潜意识里一直将严岑看成需要互相扶持的队友,见状顿时急了。 “——是我让严医生带我出去的!”许暮洲情急之下道:“我俩,我俩约会去了!” 严岑:“……” 严医生张了张口,还没等说什么就被许暮洲打断,只能硬生生咽下了原本想好的说辞,木着一张脸,默认了。 院长显然没想到许暮洲能说出这么惊世骇俗的话来,一时间愣住了,半空中的手指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我俩约会去了,不行吗?”许暮洲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脑子一抽挑了个这么胡扯的理由,但话已经说出口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你们医院不许医患恋爱吗?” 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装空气的张医生震惊地看着严岑,最后沉默片刻,在院长背后给他比了个拇指。 ——你厉害,张医生无声地用口型说。 第65章 望乡(二十五) 托许暮洲这位当事人神来一笔的横插一杠,严医生原本铁板钉钉的扣工资变成了写检查。 鉴于许暮洲是个逻辑清楚,常识明确的完全行为能力人,老院长磕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不行”俩字来。 小狐狸仗着无论怎么胡扯严岑都不会反驳,胡搅蛮缠地替严岑挡下了这次“违规”,尽职尽责地维护着严岑。 他这模样看在老院长眼里,简直是给“有一腿”三个字糊上了一层证据确凿。 “……那,那也应该补充申请。”老院长中气不足地说:“但是鉴于是患者自主意愿,严医生又在调岗休假期,就不另作处罚了,交一千字检查上来入档。” 老院长僵硬地宣布完处罚措施,也没再看他俩一眼,脚下拌蒜一般地飘走了。 张毅一脸敬佩地冲着严岑拱了拱手,也跟着一起溜了。 时间过长没有操作的电梯重新合拢,电梯门关到一半时又因为感应到了许暮洲的身体而打开,如此往复两三次,直到电梯发出报警一类的提示音,许暮洲才缓过神来,匆匆往前走了一步,离开了感应区。 电梯门重新合拢,一刻不停地往一楼降落下去。 电梯间跟病区之间隔着一条小走廊和两面承重墙,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世界,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之间的呼吸声。 直到电梯间只剩下许暮洲和严岑两个人,小狐狸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找了个什么惊天动地的理由。 刚才被抱着安慰的丢人事儿还没过去,他现在还自己往这柴火垛子上加火,许暮洲掩面,觉得自己简直是里子面子一起丢了。 严岑难得地被小狐狸震住,脑子里空转了半天,只觉得一片空白,刚才想说什么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许暮洲搓了搓脸,也没转过头去看看严岑的表情,面色自若地整了整衣领,先一步迈步出了电梯间,往病房走去。 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自然,好像刚才那惊世骇俗的“医患恋爱”言论不是他发出的一样——如果他没有同手同脚的话。 严岑看着小狐狸僵直的背影,扑哧笑出了声,他干咳一声,紧随其后地跟了上去。 许暮洲前脚进门刚换了衣服,还没来得及坐下缓口气,严岑后脚就跟了进来。 许暮洲警惕地看着他:“工作时间,你来干嘛?” “我今天休班。”严岑把刚才从办公室拿来的一沓信纸往许暮洲怀里一抛:“院长不是说了吗,一千字检查。” “你的检查!”小狐狸炸毛道:“你自己写。” “我从来没写过检查。”严岑调笑道:“‘男朋友’,帮帮忙吧。” 许暮洲:“……” 什么叫自己挖坑自己跳,小狐狸一边磨牙一边想,这就是了。 “讲道理,你明明应该感谢我。”许暮洲盘腿坐在床上,捡起落在床沿的水性笔,试图跟严医生讲道理:“严成弘被开除之后,这个时间线铁定要受影响,你到时候准备怎么办。” “严成弘不会被开除的。”严岑说。 “你怎么知道。”许暮洲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吐槽说:“这也在你的计算之内吗,大佬。” “我忘了告诉你。”严岑抱臂靠在窗边,顿了片刻,笑眯眯地说:“这院长也姓严。” 许暮洲:“……” 小狐狸一脸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指了指严岑,又指了指门口,声音颤抖地问:“——他爹啊?” “是二叔。”严岑纠正道,他一本正经地沉吟片刻,才说:“所以,我觉得比起扣工资写检查,还是出柜这事儿更影响严医生的人生轨迹。” 许暮洲张着口,脑子里只剩下仨字——完球了。 严岑饶有兴致地欣赏了半天许暮洲难得吃瘪的表情,才大发慈悲地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回神。”严岑说:“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永无乡会做后续处理,你不用担心。不过原本补工资就能解决,只是这下逃不过要做记忆清除处理了。” 严岑说着没忍住,唇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下去,非常不走心地安慰道:“没事,永无乡这种技术很熟练,等你结束了工作也得来这么一次,安全无痛无副作用。” “谢谢。”许暮洲一顿操作猛如虎,最后给自己操作出一份一千字的检查,生无可恋地说:“真是非常有用的安慰呢。” 这一千字检讨最后还是被严岑连哄带骗地落在了许暮洲头上,许暮洲咬着笔杆愤愤地抱着严岑的手机,找了几份检讨模板,左拼右凑地写了一千字。 期间严岑良心发现,还帮着抄了五百多字。 许暮洲虽然脸皮薄了点,但好歹不是十分矫情的人,别扭了一阵也就完了,直到晚饭时期,他已经把这事儿忘得七七八八了。 为了见纪筠,严岑今天一直没走,大半天都留在了许暮洲的病房里看着那张带来的照片,只等着夜幕降临。 大概是觉得任务走到了尾声,许暮洲也精神充沛地睡不着觉,傍晚查完房之后,严岑替他拆了床头的香薰喷雾,安安静静地等着午夜。 开放病区十点钟熄灯,走廊里护士的脚步声直到十点半才彻底停歇,许暮洲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边,跟严岑对视了一眼。 “等到十二点。”许暮洲扶着墙轻声说:“如果隔壁还没有动静,我们就直接过去。” 严岑点了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然而十一点刚过,许暮洲就觉得手下的墙面传来了一阵极其细微的震动,这次许暮洲是清醒的,几乎立刻捕捉到了隔壁的动静。 严岑一看他表情变了,噌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迈步就往隔壁走。许暮洲紧紧地跟在他身后,推开纪筠房门时,对方依旧蜷缩在墙角,跟前一晚的姿势一模一样。 许暮洲站在严岑身后,视线被挡住大半,只能看到纪筠佝偻的后背——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环境,黑暗会滋生很多不必要的情绪,许暮洲看着纪筠,忽然有种时空重叠的错觉。 与前一晚不同的是,纪筠转过头来看了看他们两个人,然后直起了身,她拍了拍自己睡裙上的灰土,然后沉默着支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我记得你。”纪筠沙哑着嗓子对许暮洲说。 许暮洲一愣。 “你们是来找纪念的吧。”纪筠说。 许暮洲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个开场白,他原本打好腹稿的说辞现在全没用了,只能凭本能接住这个话茬,才能不使纪筠在这场谈话中占据绝对的上风。 “你知道她在这里?”许暮洲盯着她的眼睛,向前逼近一步:“那你知道她已经死了吗?” 许暮洲的咬字很坚决,这是一个极有压迫感的进攻姿势,然而纪筠的眼神依旧如一潭死水,她看着许暮洲,眼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吗?”纪筠说。 她伸手将散落的长发拢到脑后,她睡裙的袖子滑落下来,露出小臂上愈合一半的狰狞伤口。 “因为你们跟纪念一样,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纪筠的眼神越过许暮洲,落在严岑身上:“我感觉得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许暮洲的错觉,他总觉得纪筠唇角有细微的弧度,像是在笑。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就应该明白,她已经不在了。”许暮洲试图劝她:“无论你怎么后悔,或者是想念她,她的归宿都已经不在这里了。” “许先生,对吧。”纪筠赤着脚向着他走了两步:“你知道‘死亡’是种什么感觉吗?” 许暮洲皱着眉,纪筠的精神状态明显绷得只剩一根弦,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两个字,但他咬了咬牙,硬是没有退后。 “腐烂,空洞。”许暮洲说:“像一场大火燎原,草木余烬散在风里,空空洞洞,什么都没有——就像你现在眼中的这种景象。” 纪筠走到许暮洲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足够近,近到许暮洲可以从她眼里看到空洞之外的东西。 那双跟纪念极其相似的眼睛里闪着光。 “不是的。”纪筠说:“是‘失去’。” “死亡本身有什么可怕的。”纪筠说:“可怕的是接踵而来的失去——永远的失去。” 纪筠的声音很轻巧,许暮洲却感受到了一种汹涌而来的悲哀。 好像不论任何事物,前面只要加上了“永远”两个字,都会瞬间变得重若千钧。 “第一天你没什么感觉,但是第二天等你醒来的那一瞬间,你就会突然发现你的生活里已经彻底没有这个人了,所有因她而生的生活习惯都要随之改变。”纪筠说:“直到第三天,第四天……一个月之后,你以为自己习惯了,但其实远远没有。” “人活着,哪怕她没有名字,没有身份,只要她活过就是有痕迹的。”纪筠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的声音有自己都无法察觉的颤抖,她执拗地盯着许暮洲,一字一顿地说:“我有记忆,哪怕是一个转身,一抬手,一呼吸的功夫,我都能想起她还在我身边的画面。” “这些记忆来得零零碎碎,像是一种本能。”纪筠唇角的笑意愈加明显,眼中已经沁出了水光,她跌跌撞撞地后退一步,说:“痛苦会潜藏在每一个细微的角落中,所有的细节都在无时无刻地告诉你——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 第66章 望乡(二十六) “许先生。”纪筠说:“你知道什么叫痛吗。” 许暮洲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怎么也说不出一句“我明白”。 刀只有割在身上才叫痛,其他人无论再怎么同情,亦或是觉得可怜,终归只是站在安全的礁石上看着旁人在苦海沉浮。只要自己不亲身下水,那无论如何说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叫人毫无信服之心。 许暮洲长这么大还没体会过这种锥心裂肺般的苦痛,将一个人从生活中生生剥离的痛楚他没法想象。 他这辈子只亲身围观过两次相似的场景——第一次是孤儿院的老院长病逝,当时他才刚刚十岁出头的模样,只记得老院长几个儿女一个个脸上丝毫没有悲色,反而带着如释重负的释然。 老院长人还躺在殡仪馆未曾下葬,办公室中的文件如雪花般散在空中,满地狼藉。 当时尚且年幼的许暮洲还不大清楚什么叫久病床前无孝子,只记得那一张张冷漠的脸,和散落在地的文件上乌黑的脚印。 第二次是他刚刚工作时,同事妻子因意外离世,许暮洲跟对方同属一个项目组,低头不见抬头见,所以出殡的时候,他们小组也跟着一块去随了礼金。 一米八的汉子短短两三天内瘦了一大圈,眼眶凹陷,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一般不吃不喝,见了人也不太会说话。一个大男人,手腕上总是带着一条碎钻的花朵手链,时常会坐在人群外围发呆。 世间的悲欢离合各有相似,但人人心里那道伤却有深有浅。 对纪筠来说,纪念的死或许如割腐生肌,也或许像是如剥皮拆骨,痛不欲生,许暮洲不得而知。 纪筠见他不答,轻笑道:“……所以你说,我怎么可能放手呢。” 纪筠面上虽然带笑,但一双眼已经红透了,血丝顺着眼白爬上她的瞳仁,细细密密地将黑色的瞳仁包裹其中,像是在上头罩上了一层网。 “你看到她了吗?”纪筠伸手在身体右侧比划了一下,她微微矮身,在膝盖附近比了一个高度,然后对着许暮洲说:“她就在这,在我身边。” 纪筠说着,右手在虚空中捞了一把,松松地握着——就像是攥住了一只手。 “我不管这是为什么,我也不管以后怎么样,她现在在这里。”纪筠说:“我不会把她让给你们的。” 许暮洲看着她的动作,平白觉得后脊骨阴风阵阵。纪筠身边明明是空落的空气,但她拉扯得那样自然,就像是她身边真的站着一个幼童似的。 “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个吗?”纪筠咬着牙,她几乎维持不住面上的笑意,呼吸的声音粗重无比。 “我不知道。”许暮洲说。 “我只想让你们死心。”纪筠说:“你们走吧,我们就当没有见过。” “不可能。”许暮洲说:“你自己清楚,人是人,鬼是鬼,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他大概是跟着严岑在一起混久了,波澜不惊的时候,也多了那么几分让人摸不出深浅的味道来。 “那凭什么你们可以!”纪筠的情绪骤然失控,她突然发难,扑过来冲着许暮洲伸出手。 许暮洲下意识闭上了眼,然而还不等纪筠攥住许暮洲的脖领,她的腕子就被一股大力扼住了。 “她现在根本就不在这。”严岑笃定地说。 他面沉如水,攥着她的手腕挡在许暮洲面前。严岑的字典里大概没有“怜香惜玉”几个字,他狠狠地将人往后推搡了一把,也不管纪筠能不能站稳。 “哪来的什么‘纪念’,你骗自己骗的次数太多了,于是还当真了?”严岑冷笑道:“你妹妹压根就没有名字,哪怕有,她也不姓纪,她姓张。” 许暮洲睁开眼,才发现纪筠摔在了地上,她裸露在外的膝盖在坚硬的瓷砖上磕出了一片红痕,但纪筠却像是不知道痛一样,她恶狠狠地看着严岑,眼中迸发出了一种深切的怒意。 许暮洲一怔,才发现这是纪筠眼中第一次出现“情绪”。 “我说中你的心事了?”严岑目光灼灼,冷声说:“她被你带回来,用的是你起的名字,被你的生平和情绪影响,你怎么不问问她,她愿不愿意呢。” 不对,许暮洲想,不只是纪筠——连严岑也动了气。 这就比纪筠发疯还让许暮洲惊异了,他一直以为他严哥是那种历尽千帆沧桑看遍的成熟男人,对很多事都不太在意,脾气几乎可以等同于没有,愤怒这种毫无意义的情绪更是甚少出现在他身上。 ——但现在,他生气了。 许暮洲不太清楚严岑这种怒意从何而来,却清楚地知道他在胡扯,他们都是见过“纪念”的人,单凭那个主观创设出的空间来看,就知道纪筠一直对她很好,“纪念”也很喜欢待在纪筠身边。 严岑在故意曲解真相,用来试探纪筠跟纪念的联系到底达到了什么程度。 “这个世界上,她只能跟你有联系,你觉得那是你珍贵的失而复得,你有想过她的感受吗?”严岑字字诛心,专挑纪筠的痛处扎:“她那么小,懂什么生死?她只知道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游离在外,看着父母在眼前,却不能说话,不能触摸。你怎么知道,她害不害怕!” 许暮洲脖颈上的项链骤然发起烫来,他啧了一声,干脆将项链解了下来,在右手晚上绕了几圈扣好,当手链带。 纪筠望着严岑,她的胸口急剧起伏,她大口地吸着气,整个人随着呼吸的动作在微微颤抖。 许暮洲紧张地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已经做好了她再一次发疯的准备。谁知纪筠断断续续地抽了口气,整个人像泄了劲儿一般地瘫软下去。 “……你说得对。”纪筠说:“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我妈妈觉得我疯了,但是我知道我没有——我只是,不想面临自己的错误。” “什么错误?”许暮洲问。 “我没有尽力。”纪筠轻声说。 纪筠垂着头,看着自己支着地的两只手,素白的指节无意识地蜷缩着。 “如果你说的是那张彩票的话——这不是你的错。”许暮洲拉了严岑一把,示意他先别刺激纪筠的情绪,自己走上前,说道:“我看过那张彩票的日期了,那是在你妹妹去世之后才有的东西,无论怎么样,都不能算作你没尽力。” “你不会懂的,只有我自己明白,我之前应该再坚持一下。”纪筠没有抬头,她刚才的所有精气神都像是回光返照,整个人又恢复成了昨天那个半死不活的状态:“做出保守治疗决定的是我父母,但我也没有反对……因为我当时也有私心,我生怕努力到最后还是徒劳无功,让她白白多遭那么久的罪。” 许暮洲无言以对。 这是个几乎无法取舍的难题。在知道结局的情况下,其实无论选择什么,到最后都会后悔。 纪筠现在后悔她没有再尽力坚持一下,但如果她当时选了另一条路,现在或许也会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有替纪念选一条更舒服的路。 “而且,许先生。”纪筠轻声说:“人存在是要有证据的,名字,身份,什么都好——但她什么都没有。” “纪念是我起的名字,她也只有这个了。”纪筠将手臂上的袖子撸起来,她指尖颤抖地摸上小臂的伤口:“我们这里的小孩子,三岁之前夭折,是没有坟墓的。火化后的骨灰会顺着焚化炉的烟囱吹到风里去,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随着纪筠的声音,许暮洲手腕上的也在持续不断地发着烫,他瞥了一眼,发现上头的黑色液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底。 许暮洲对这个黑白比例太熟悉了——这表示他们离任务结束只有一步之遥,解决纪筠的执念,他们就能回到永无乡了。 但许暮洲破天荒地犹豫了,他面对着纪筠,实在没法狠下心说出要让她放走纪念这样的话。 许暮洲只觉得左右为难,他回头看了看严岑,发觉对方也在看他。严岑依靠在墙面上,冲着他比了比手腕,意思是让他快做决定。 从严岑那副袖手旁观的模样来看,许暮洲就知道他没打算出这个主意。 “纪筠。”许暮洲试探地说:“我们不是来带她走的。” 纪筠浑身一僵,迟疑地抬头看着他。 “我们是来实现你的愿望的。”许暮洲继续说。 “我没有愿望。”纪筠警惕地看着他:“你们可以走了。” 许暮洲瞥了手链一眼,发现那上面的黑色液体完全没有下降。 许暮洲微微皱眉,觉得不太对劲。如果纪筠的愿望真的是“留下纪念”的话,在刚才许暮洲给了台阶时,她的执念其实已经达成了。 可是绣球花上的进度条不会骗人,那就只能说明,纪筠的执念不是这个。 说实话,许暮洲确定了这件事时,他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疑惑——她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许暮洲闭上眼,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梳理着从来到这个任务之后所见到的所有场景和线索,将所有能想象到的“细节”都在脑子里过一圈。 他的眼神落在纪筠的床头,那本《百年孤独》静静地压在《雪娃娃》上头,被枕头盖住了一般。 许暮洲先是一怔,却忽然笑了。 “……我知道了。”许暮洲摇了摇头。 纪筠的执念压根就不是什么要留下纪念——答案早在最开始就摆在了他面前,只是他被纷杂的线索蒙了眼,以至于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真的答案。 纪念是在纪筠心里长大的,她们两个人的世界截然相反,却又殊途同归。纪念在纪筠的个人意愿中长大的同时,也反过来影响了她。 所以永无乡的任务对象才会模糊不堪,那是因为这次任务虽然只有一个,却同时来自于两个任务对象。 其实纪念早在他们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告诉他们了,要“找姐姐。” 第67章 望乡(二十七) 许暮洲明白纪筠的执念来源于什么地方——跟普通的生死间隔不同,纪筠在这中间还夹杂了一种“愧疚”。 她过得越好,就会越愧疚。 纪筠是清醒的,她清楚地明白这一切与她无关,无非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可是痛苦会让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抓紧每一根浮木,她沉陷于“可能性”所带来的愧疚之中,并让她将所有的过错归咎于自己。 这次任务跟上一次完全不同,这次的任务完全依托于纪筠自己的主观想法,一切的一切无非都围绕着她的愧疚、愿望和后悔。 许暮洲还是头一回这么深入地试图体会“情感”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直到刚才,许暮洲才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纪念”到底是什么。 许暮洲曾经将纪念看做与孙茜类似的,没有自主思想的一缕魂魄,执着地被拴在这个世间,浑浑噩噩地等着执念消散。 可直到刚刚严岑说,现在“纪念”并不在这里,许暮洲才恍然惊觉一个问题。 他在白天见到的纪筠,或许并不完全是纪筠。 这就像是机械连接的枢纽,想明白这个,之前一切零散的线索就都有了答案。 无论是严岑还是许暮洲,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独属于“纪筠”本人的意愿。 在严岑无故催眠纪筠的时候,纪筠曾经告诉严岑,她的梦里有一座教堂,月光映射在青石路上,那条路的尽头有一个身着黑裙的自己,和一块空白的无名墓碑。 连严岑之前都想过,这样的映射是不是因为纪筠本身有自毁倾向,亦或是有什么心理创伤,只是后来又被他否认了。 这种矛盾的内心世界一度成为了许暮洲研究的重点,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纪筠,那是在扮演“纪念”的纪筠。 纪念睡在她的心里——那是她的坟墓,也是她的救赎。 严岑刚刚有一句话说反了,一直以来,不是纪筠在影响纪念,而是纪念在影响她。她们姐妹俩的主观意愿交杂在一起,像是一缕解不开分不明的杂乱线团。 “你的失语症,不是心理创伤。”许暮洲弯下身子,半跪在地上试探性地握上她的肩膀:“是因为你跟‘纪念’在一起,她是不会说话的,对不对?” 纪筠整个人身子一僵,许暮洲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纪筠。”严岑走过来,居高临下站在一边:“你还记得你妹妹的样子吗,还记得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发生的事情吗?” 纪筠喉咙一哽,她整个人蜷缩地坐在冰凉的地砖上,手臂颤抖地抱着头,神经质一般地揪紧了自己的头发。 “我当然记得。”纪筠嘴硬:“我——” “描述给我听。”严岑打断她,不容拒绝地说:“你妹妹最后跟你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严岑身上天生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威严,纪筠的手指缩紧,柔韧的发丝缠绕在她的手指上,勒出一道道明显的红痕。 “她说,她跟我说——”纪筠微微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她说,她——” “你不记得了。”严岑说:“你忘了她。” 许暮洲一愣,侧过头看向严岑。 “你觉得她没有身份,没有名字,唯一存在过的证据就是你的记忆——但你把她忘了,所以有罪。”严岑说:“因为这个,所以你才会那么愧疚,是不是。” “我没有!”纪筠呜咽一声:“我没忘……我妹妹是2015年12月19号不在的,那天我下楼,医院门口有个卖豆浆和小笼包的摊位,往右拐是一家彩票站。我——” 纪筠终于说不下去了,她捂着脸,唇瓣剧烈地颤抖着。 严岑说得没错,她不记得了。 纪筠已经忘了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她开始想象不起来“纪念”的模样,“纪念”生病时候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纪筠再回想时,仅能想起很久之前她跟纪念之间的零星画面。 那些记忆像是被一只手生硬地盖住了,纪筠明明知道那些东西存在于自己的脑海中,但无论她怎么想,都依然想不起来。 最开始是“纪念”的样子,后来是“纪念”离世时的场面,她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地走出医院大门,一眼先望见了医院门口的早餐摊子。 露天的蒸笼蒸腾着热气,小笼包一笼八个,摊子上自动播放的大喇叭喊的是“豆浆油条茶叶蛋”,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她记得无比清晰,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纪念的脸。 这种不受控制的遗忘让她整个人都焦虑了起来,她尝试过很多办法,却依旧无济于事,那些明明被她确信刻在脑子中的记忆确确实实如指缝的流沙一般,在她面前消失了。 纪筠只能从本能中寻找着“纪念”存在过的痕迹,她刻意让自己感受那种无孔不入的空虚和痛苦,试图将这种遗忘变得更缓慢一些。但这种本能不够取信于人,甚至到最后都无法取信于她自己。 ——她觉得她背叛了“纪念”。 无数稻草压在她的心口和肩头,坠得她整颗心落入泥潭,沉甸甸的淤泥堵塞住她的口鼻和眼睛,也就是在那一刻,她忽然迸发出了一种浓烈的情感。 ——如果她回来就好了。 然后“纪念”就真的回来了,纪筠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她甚至没有跟“纪念”有过交谈,她见不到摸不到对方,但她就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对方重新回到了她身边。 纪筠曾经想过这是不是自己压抑过久产生的精神幻觉,于是她看病,吃药,自己住进疗养院。但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这种感觉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加真实。 这令纪筠欣喜若狂,她曾经说过,愿意用任何代价去换“纪念”活着。如果“纪念”留下来的代价只是要跟她分享身体和意愿,那绝没什么大不了的。 纪筠愿意一辈子与“纪念”这样活在两个世界,哪怕从没有交流也无所谓,只要她每天醒来,还能感受到对方在她身边,就很足够了。 ——足够了,没有别的愿望了。 “我替你想起来。”严岑垂着眼看着纪筠,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复杂的怜悯:“你妹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找姐姐’。” 严岑话音刚落,许暮洲就看见纪筠的喉咙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有零散的水渍从她的指缝中溢出,顺着手腕滴落到瓷砖上。 ——滴答。 “你没有把她忘了,你只是生病了。”严岑语调平平,单纯地在阐述一个事实:“创伤后应激障碍——在目睹死亡或人身威胁后产生的一种延迟类精神障碍,回避事件和选择性遗忘是其中的一种典型症状。她的死给你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为了使你的精神不至于崩溃,你的大脑才屏蔽了这段记忆。” 严岑顿了顿,又说:“纪筠,这不是你的错。” 纪筠发出一声短促的吸气声,她大概是太疼了,以至于连喘气都痛苦不堪。她的手指收拢,无意识地紧握成圈,捂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眶滚落下来,纪筠狠狠地咬着唇瓣,硬是没发出一声哭音来。 严岑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他不擅长安抚人心,于是就着这个姿势捏了捏许暮洲的后颈,示意他来做这次任务的结束者。 许暮洲手腕上的绣球花重新开始活动起来,一直散发着微烫的热度,那热度不再灼人,而是微妙地平衡在了温暖和热烈之间。 纪筠确实什么都没有忘记,“找姐姐”这件事深深地埋在她的心里,经历了整整一年的煎熬,已经不在是最开始那简简单单的一句童言了。 在游乐园里,拥有主观意愿的“纪念”跟他们说的那句话——这是一句迟来的请求,是“纪念”也想要找到自己原来那个姐姐。 何况“找姐姐”不光是纪念的愿望,也是纪筠自己的,她也渴望自己能从这种负罪感中脱离出来,将自己重新拉出水面。 “我见过你的妹妹。”许暮洲一点点地解下腕上缠绕的皮绳,轻声说:“她也跟我们说过这句话——大概她会说的话也不多,于是重复了好几遍。” 纪筠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许暮洲也不在意,他拉过纪筠的手,将那枚完全变白的绣球花项坠从皮绳上取下来,按着纪筠的双手将其合拢,然后将那枚项坠放在了纪筠的手心里。 “你的妹妹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但是我可以用一样东西跟你换。”许暮洲说着冲严岑招招手,对方不情不愿地往他身边挪了一步,任许暮洲从自己兜里摸出了那张打印出的照片。 这张照片还是原本纪筠自己的屏保,许暮洲本想将这张照片递给纪筠,但临时改了主意,他用膝盖垫了一下,将这张照片叠成了一只小小的纸船,然后一统放在了纪筠的手里。 “你妹妹要走了,你要保重自己。”许暮洲说。 纪筠双手颤抖着拢住了那两样东西,她的眼泪砸在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水洼。 “严哥。”许暮洲说:“你能不能看出来,‘桥’是什么?” 严岑退后一步,目标明确地伸手往纪筠的床上够去。许暮洲侧着头看着他的动作,本以为严岑要拿起那本《雪娃娃》,谁知他的手在绘本封面上摩挲了一下,反而转身拿起了那本《百年孤独》。 纪筠终于忍无可忍,她发出一声泣音,抬手捂住了脸。 细小的绣球花项坠从她的指缝中坠落,直直地砸向了地面。 不知为何,许暮洲心神一动,一个早已在他心中过了千百遍的问题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到了唇边,不吐不快。 “严哥。”他在波纹状的世界缝隙中问道:“这朵花——我们这座‘桥’究竟是什么?” 脆弱的绣球花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冰冷的砖面上开出了一朵花。 “是希望。”严岑说。 第68章 借调(一) 许暮洲从永无乡的卧室睁开眼时,窗外正在下雨。 细碎的雨声铺在他的窗沿上,雨滴在窗户上留下蜿蜒的水渍,光听外面的雨声,应该是下得很大。 许暮洲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又闭上了眼睛。他四肢有些酸软,于是人也懒懒地不想动,干脆维持着这个姿势,听外面的雨声。 大多数雨滴落在了永无乡下头的海里,跟咸涩的雨水混杂交融在一起。天气不好,让原本平静的海面也变得捉摸不定,许暮洲安静地躺在床上,外面呼啸的风声混杂着海浪席卷的声音一起灌进他的耳朵。 身处风浪之中,人会下意识的不安和惊慌,但许暮洲大概是因为累了,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宁静。 他又听了一会儿,外面天高的海浪,还有屋中床头闹钟发出的秒针声响清晰无比,顺着他的耳朵在脑中勾勒出一根根画面般的线条。 许暮洲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感觉到眼珠不再酸涩,才重新睁开了眼。 客厅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关门声,应该是严岑出来了。许暮洲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趿拉着拖鞋走了出去。 ——他还有问题要问严岑。 在上一个任务世界结尾时,他曾经问过严岑的那个问题,他还没有得到解答。 严岑穿着一件宽松的T恤,嘴里咬着一根没点的烟。他一副刚刚睡醒的不爽脸,眼睛微微眯着,加上没了那副眼镜修饰,先前“严医生”的斯文气质荡然无存。 他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那本《百年孤独》。 严岑捏着那本书走到客厅的书架旁边,随意挑拣了个空位,将手里那本书塞了进去。 严岑将书压实,又顺手摸起书架上的一只打火机,随手甩了甩只剩薄薄一层的火油,头也不回地说:“看什么呢?” 许暮洲对他的“神通广大”习以为常,也不去问对方是怎么发现自己在看的。他晃晃悠悠地走到严岑身边,发现那本书被他塞在了一本《瓦尔登湖》旁边。 许暮洲的眼神落在书脊的文字上,心念一动,脑子里浮现出一个荒谬的想法来。他戳了戳严岑的手臂,有些迟疑地问道:“严哥。” “嗯?”严岑微微低头点燃烟卷,从喉咙里溢出一声疑问来。 “……这些书,不会都是‘桥’吧?”许暮洲说。 严岑点烟的手一顿,丢过去一个极其无语的表情。 “啧。”许暮洲又戳了戳他:“说话啊。” “少看点电视剧,也少看点话本子。”严岑说:“……哪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这些书就是书而已。” “可是这是‘桥’啊。”许暮洲说:“真没有什么其他的影响?” 许暮洲说着想起来什么,心有余悸地往后退了一步:“……对了,‘纪念’不会在这本书上吧。” “想什么呢。”严岑无奈地看向他:“我问你,‘桥’本身的意义在什么?” “沟通两地。”许暮洲答得很快:“是一种‘路径’。” “所以当两地不存在的时候,‘桥’无非就是一堆石头木头,跟其他的花啊草啊青石路都没有任何区别。”严岑叹了口气:“所以同理,它现在失去了沟通的作用,就是一本印刷出来的纸制品而已……至于‘纪念’,在‘桥’崩塌的那一刻,她就去了该去的地方了。” “什么地方?”许暮洲追问。 “没有病痛和执念的地方。”严岑不想多说,他从兜里摸出烟盒,冲许暮洲示意了一下:“要吗?” 许暮洲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抽出了一支。 严岑将打火机扔到他怀里,踩着拖鞋往阳台去了。 外面雨下得很大,阳台边缘的栏杆被雨打湿了薄薄一层,严岑咬着烟,眯着眼睛眺望着外头的翻涌的黑云和海浪。 许暮洲从屋里跟了出来,他不太经常抽烟,严岑喜欢的这个牌子对他来说有点呛,于是只是夹在手里,间歇性抽上一口。 “希望是什么?”许暮洲问。 严岑咬着烟嘴,靠在栏杆上,意味不明地说:“……你今天问题有点多。” “帮帮忙。”许暮洲笑道:“听不到答案的话,睡都睡不好了。” 严岑瞥了他一眼,小狐狸冲他眨了眨眼,好不无辜。 许暮洲早就发现了,严岑吃软不吃硬,还对他开了不少特权大门,只要不是什么出格的事儿,好好跟他商量的话,几乎都能得偿所愿。 “就是‘希望’本身。”严岑说:“那个项坠就是沟通永无乡和不同时间线的‘桥’,也是执念评判的单位。那些黑色的液体是那些任务目标的执念,而原本那个白色的绣球花,是他们对生活的‘希望’。” “明白了。”许暮洲说:“绣球花完全变黑,是因为‘希望’已经完全被执念所掩埋,这个平衡彻底崩塌,所以才需要被清理,对吧。” “对。”严岑点点头。 “所以在清理完执念之后,才要给他们希望?”许暮洲问。 “不。”严岑纠正道:“是把他们原有的希望还给他们。” “但如果这个评判标准是任务目标自己的话,永无乡的任务不是很繁杂?”许暮洲说:“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按这个标准来算,清理系统的任务量也太多了点,你一个人怎么忙的过来?” “慢点问。”严岑笑着说:“一句话问三个问题,你是觉得我会跑吗,问这么急?” “第一。”严岑冲许暮洲竖起一根手指:“虽然听起来这个标准很好达成,但其实并不是。因为每个人活着,或多或少会有希望,就像有人希望有钱,有人希望健康,有人想要平安——或者最简单的,哪怕是重度抑郁的患者,也会有想要活着的念头。所以至今为止,能完全丧失希望,被永无乡捕捉的执念数量还在控制范围内。” “第二。”严岑又加了一根手指:“两次任务过去了,你没发现吗……清理任务的传送是有时间节点的。无论永无乡的时间走到哪里,只要开启任务,都回被传送到最合适消除执念的那个时间节点。所以在这种基础上,等同于所有的时间线都在同一平面上,只要排队等着解决就行了。” “还有第三?”许暮洲试探地问。 “第三,永无乡有自己的一套评判标准。”严岑说:“清理任务执行任务的先后是按照任务目标对世界平衡的危害程度高低决定的,一些会对世界线产生影响的任务目标,或者是执念危害非常严重的,会被排在任务前列。” 许暮洲抽了口烟,闻言奇怪地问:“比如纪筠?一个普通的建筑设计师会对世界线产生什么影响?” “她违背了时间线的原则。”严岑提点他:“你之前说的没错,亡者是不能回到生者的世界的,她撕开了这个口子,本身就是违背了世界运作的平衡。” 外头的雨下得更大了,飘零的雨丝打湿了严岑的鬓发,他抽完了最后一口烟,呼出的烟雾消散在水汽中,剩下的小半截烟卷被雨打湿,明明灭灭的火苗彻底暗了下去。 压顶的黑云翻涌着,忽然一道刺目的闪电映在严岑身后,从天际直直地**海底。 随之而来的惊雷响彻云霄,严岑皱了皱眉,侧头看向了远处的海面。 第二道闪电映在严岑琥珀色的瞳孔中,他脑中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警铃,剧烈的疼痛瞬间如同一记钢鞭,狠狠地抽在他大脑里的每一根神经上,瞬间炸裂开来。 严岑吃痛地捂住额头弓起身子,手指颤了颤,烟头从指缝中落入海面上。 “严哥?”许暮洲吓了一跳,扔了烟过来扶他的肩膀:“怎么了?” 严岑摆了摆手,他咬紧了牙关,听着脑子里被人硬塞进来的信息。 ——是永无乡的通知。 这种通知模式又难受又麻烦,唯一的好处就是无论是身在永无乡的工作人员,还是在不同时间线的人都能接收到消息,所以一般只用来通报极其严重的事件,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用过了。 这种疼痛只持续了几秒钟就会消散,严岑舒了口气,眉心却越拧越紧。 “严哥?”许暮洲忧心忡忡地弯下腰看他:“没事儿吧?” “没事。”严岑揉了揉额角,他面色十分难看:“是永无乡的通知。” “什么通知?”许暮洲茫然地看着严岑,他只是永无乡的临时员工,并不能接收到这种内部通道下发的通知。 “……宋妍。”严岑面沉如水:“通知说,宋妍在任务执行期间严重违规。” 许暮洲不太明白这个“严重违规”代表着什么,正想接着问,严岑已经直起了身子,匆匆忙忙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脚步急促地往外走去了。 许暮洲一头雾水地追了出去,直下到二楼才追到严岑。 二楼除了住宿区之外,还有一个延伸到大厅的露台,其中放了几张沙发茶几,是个小小的休闲区。从这个露台看过去,能将整个大厅的情况收入眼中。 许暮洲气喘吁吁地追着严岑下来,还不等开口追问,就先一步看到了大厅中的景象。 永无乡大门敞开着,一道明显的水痕从外延伸进来。 宋妍被两个男人反剪双手按着跪在地上,浑身已经湿透了。 “她——”许暮洲指了指宋妍,不知道怎么问才好:“这是——” “她在任务中违规了。”严岑面色难看地说:“她爱上了自己的任务对象。” 第69章 借调(二) 在许暮洲为数不多的印象中,宋妍应该是跟严岑地位齐平的工作人员。 无论是宋妍代替永无乡来拜托他照看严岑,亦或是严岑言语间说起宋妍时,都很容易能看出来,他们已经共事了不知多少年了。 “她不该犯这种错误。”严岑面色复杂地扶着栏杆,看向大厅中跪着的宋妍。 “等……等一下。”许暮洲不解地问:“引导系统不是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在时间线中生活吗?” “这不包括爱上任务对象。”严岑说:“引导系统中的任务规范,第一条就是不能跟任务对象产生任何非正常情愫……无论是单方面的,还是双方的。” “但这很难,引导系统的工作性质就是要引导任务对象。”许暮洲试图说服严岑:“他们势必要产生交集,日久生情不是什么难事儿……” “这是底线。”严岑不由分说地打断他:“引导任务的任务对象都是能对时间线产生直观影响的重要人物,一旦出现情感纠缠,等到之后引导人员离开时间线之后,无论是哪种情况下的脱离,都势必对任务对象产生不必要的情感激发。” 大厅中的宋妍跪在地上,手腕上坠着沉甸甸的腕铐,钟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下了大厅,高跟鞋踩在瓷砖的边线上,一声接着一声。许暮洲哆嗦了一下,无来由地觉得后背发凉。 钟璐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站在宋妍两步外。 “你不该犯这种错误。”钟璐说。 一楼大厅很空旷,钟璐的声音不高,但足够许暮洲听清了。她这句话与严岑说得一模一样,许暮洲下意识看了严岑一眼,不知道这是永无乡的共识,还是其他什么别的东西。 “我知道。”宋妍依旧垂着头,她的声音并不萎靡,反而有一种微妙的轻松感:“但我做不到。” 钟璐叹息一声:“你在永无乡工作了这么多年,应该很清楚这种肆意妄为会造成什么后果。” “我知道。”宋妍说:“我什么都明白,你准备怎么处置我。” 她像是破罐子破摔,轻轻笑出了声。许暮洲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她半张侧脸,宋妍精致的唇线高高挑起,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意。 “或者说,永无乡准备怎么处置我?”宋妍笑着说:“驱逐出永无乡吗?” “先剥夺你的工作身份,在本人房间关禁闭。”钟璐没有被她激怒,平静地说:“没有任何工作人员会被驱逐……除非你们自己选择自毁,否则永无乡会永远庇护你们。” 钟璐说着一挥手,原本站在宋妍身后的黑衣男人弯腰一捞,拽着宋妍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宋妍摇摇晃晃地顺着力道站了起来,不做反抗地被推着进了楼梯间。 永无乡外风雨飘摇,钟璐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门外飘进来的雨丝落在她的脚尖。她微微侧身,望了一眼二楼露台上的严岑。许暮洲总有种偷窥的心虚感,下意识往后躲了一步。严岑倒是不避不让,迎下了这个目光。 钟璐看了他一会儿,觉得颇为无趣地收回目光。她打了个响指,沉重的木门轰隆一声合拢,有细微的灰尘被震动抖落下来,落在了门口绒毯上。 钟璐转过身,顺着来时的路走了。 直到钟璐消失在视线范围内,许暮洲才觉得空气中那种莫名的压迫感消失了。他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说道:“……永无乡会对宋妍做什么处理?” “不知道。”严岑说:“上一个严重违规的人没等到处理决定,就自毁离开了永无乡。” “自毁?”许暮洲吓了一跳:“不至于吧。” “没有什么不会的。”严岑瞥了他一眼,直起身往楼梯间走:“每个系统都有不同的规定,他们工作轻松,但是要守的规矩也更多……这也是规则本身。” 许暮洲虽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还是觉得宋妍现在的模样有些凄惨,忍不住试图替她辩驳一二:“但是……” “没有但是。”严岑说得很坚决:“爱这种感情是不规律的,不可捉摸的。你无法想象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反弹执念。他们引导系统所面临的人跟普通人绝不一样,一旦造成严重的情绪执念影响,甚至会导致整条世界线未来的扭转。” 许暮洲一噎,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严岑大概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于锋利,于是在楼梯下站定,略微放缓了声音对许暮洲说:“你先回去,我去看看宋妍。” “她不是关禁闭了吗?”许暮洲问。 “单向的。”严岑捏了捏他的肩膀:“回去补一觉,想减压也可以稍微喝点酒,冰桶和酒你都知道在哪。” 许暮洲明白严岑是想支开他,于是也不说破,点了点头,自己先往楼上走去了。 严岑看着许暮洲拐过了楼梯口,才迈步往上走。 宋妍住在二楼靠海的那一面,靠近走廊尽头的219房间。那间房间门外并没有人看守,只是在离地一米左右的地方拦了道透明的蓝色光线。 严岑走上前,像是完全没看到那道光线一样,伸手拧开了房门。 客厅中的宋妍闻声回头,像是并不奇怪他会来一样。 宋妍的头发湿漉漉的,她毫不在意地伸手往后捋了一把,将湿透的外套脱下来,扔在冰凉的地板上。 她手上的腕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荧光蓝的透明手环,中间没有连接任何锁链,依然可以自由活动。 严岑跨过地上的外套,不见外地坐在沙发上,接过宋妍递来的烟,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宋妍意外地看着他:“我以为你会指责我不应该意气用事。” “这玩意是能三言两语说通的吗?”严岑挑了挑眉:“如果能说通,你还至于真的动心?” “你说得也对。”宋妍笑了笑:“只是这话不太像你能说出来的。” “我应该说什么?”严岑说。 “肆意妄为,自作自受。”宋妍学着严岑的口气说:“自己的选择,就要自己负责。” 宋妍说着扑哧一声笑了:“怎么,你现在脑子也转弯了?” 严岑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没来由地忽然想起了许暮洲。他甚至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脑子里莫名地蹦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字出来,令人摸不清头脑。 “怎么?”宋妍笑意微淡:“你真转了性了?” “胡扯。”严岑冷笑一声:“少顾左右而言他,要么你说,要么我去调档。” “没什么特别的。”宋妍说:“跟我以往带的任务对象相比,她不是最厉害的,也不是最有主见的……甚至不是潜力最好的。” “我传送过去的时间点,她只有十六岁。”宋妍面上的笑意逐渐褪去,她垂着眼,弹了弹烟灰:“那个时候的她跟‘影响世界’还没有任何关系呢。我们相处了两年——” “重点。”严岑无情地打断她:“我赶时间回去补觉。” 宋妍一顿,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早习惯了严岑这种德性。 “我不太知道怎么形容她,大概非要说的话,像是一份草莓蛋糕,香香软软的。”宋妍叹了口气:“她很好,很乖巧,也很——” 严岑只觉得越听越不是味儿:“你这个任务对象……” “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宋妍平静地说:“光看她的样子,你都想象不到她有那么强大的命运线。” “宋妍。”严岑拉过烟灰缸,平静地说:“你是不是好这口,先前的任务都没给你机会。” 严岑这话说得很不好听,宋妍眨了眨眼,也不生气。她明白严岑心里有气,大家同个屋檐下共事了这么多年,严岑是在恨铁不成钢。 “你不懂吗……?一个鲜活的生命,满心满眼都是你。”宋妍笑了笑:“怎么能拒绝呢?” 严岑沉默地抽了口烟。 “你和我都知道,拒绝不了的。”宋妍说。 严岑弹烟灰的手悬在烟灰缸上,微微颤了颤。他下意识就想反驳,但舌尖在齿关舔过一圈,他才忽然发现,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没什么想说的。 “你就为了这个……?”严岑说。 “这还不够吗?”宋妍说:“那你说什么才够?” “但你被永无乡强制召回了。”严岑不想跟她纠缠这件事,他将一节烟灰磕在烟灰缸里,话锋一转:“任务线怎么办?” “我说实话,走到现在,我已经不想知道任务线怎么样了。”宋妍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她拢了一把头发,修长的手指插在发丝中,整个人显得有些落寞。 “因为是强制召回,也不知道永无乡是怎么处理任务身份的……大概是病故吧。”宋妍说:“严岑,你知道吗,在我被召回的前一刻,她刚刚给我播了通讯。” “嗯?” “我没有接到。”宋妍垂下眼:“……她胆子小,又爱多想,肯定会到处找我。找不到我,她会慌的。” “这就是下一个引导者要关心的事了。”严岑拍了拍落在腿上的烟灰站起身往外走,冷冷地道:“至于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接下来怎么办比较好。” “严岑。”宋妍叫住他。 严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你不懂。”宋妍说:“……但你迟早会懂的。” “永无乡的每一个人,都迟早会懂的。” 宋妍幽幽的说,她的声音又轻又缓,就像是占卜屋中的女巫低语。 第70章 借调(三) 永无乡的雨一下就要下上一天一夜,许暮洲没有听严岑的回去补觉,他在客厅中转了两圈,最后从书架上抽下了那本《百年孤独》。 窗外雷雨作响,屋内的许暮洲盘腿坐在沙发的一角,翻开了那本书。 他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壁灯,柔软的光晕洒在纸面上,有小半页纸都隐在黑暗中。 这样看书很费眼睛,看得也很慢,但许暮洲不太着急。纪筠很爱惜这本书,虽然翻阅的次数很多,但纸页保存得很好,偶尔有几页上还贴了无痕的便利贴纸,上面写着一点读书笔记。 许暮洲从心里依然相信这些文字出自纪筠的手,他的手指拂过那些便利贴,一页一页地仔细看完了。 严岑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景象。 许暮洲穿着一身亚麻的家居服,领口宽松,露出一小节锁骨。他一手托腮,另一只手的手腕架在膝盖上,书摊在腿弯处,时不时才会翻阅一页。 他看书的速度不快,但异常专注。昏黄的光从他的肩头铺洒下来,在他柔软的发丝上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让他整个人没来由地削了几岁,看着柔和又纯粹。 严岑依靠在玄关的墙面上,脑子里忽然想起刚刚宋妍跟他说过的话。 ——你不懂的。 谁说我不懂,严岑在心里嗤笑一声。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那种纯粹和鲜活的杀伤力,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是最锋利的武器,一旦遇上,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严岑不知道怎么想的,也不出声,只是依靠在那里看着许暮洲的侧影,他的眼神空落落的,似乎是在看许暮洲,也似乎只是单纯在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暮洲觉得眼睛有点酸,才捏了捏鼻梁,活动了一下肩背。 他的余光扫到不远处的严岑,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严岑睁眼说瞎话。 “哦……”许暮洲没有太过在意,而是冲着严岑扬了扬手,说道:“我在看你带回来的那本书。” 严岑直起身子,嗯了一声,向他走了过来。 “其实我之前一直以为,‘桥’是那本《雪娃娃》的绘本。”许暮洲说着,合上手中的书,摸着封面上凹凸不平的烫金字体说:“你是怎么一下子就猜到是这本书的?” “因为任务对象是纪筠。”严岑说。 许暮洲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了严岑的言下之意——那个任务执念是纪筠本身的意愿,所以说明,纪筠自己早已经在最开始就明白了,失而复得是一个悲剧。 就像兜兜转转,跨越百年重新出生的那个生着猪尾巴的孩子一样。 “太聪明了。”许暮洲真情实感地夸奖道:“这世界上有你想不明白的事儿吗?” “许暮洲。”严岑忽然问:“喜欢是什么感觉?” 许暮洲手一顿,差点以为严岑吃错药了。他回过头望向对方,才发现对方的表情非常自然,还带着微微的困惑,仿佛真的不明白这件事。 许暮洲一时拿不准严岑是回应他刚才那句疑问,还是真的在问他这个。 “怎么?”许暮洲问。 “我刚从宋妍那里回来。”严岑站在沙发旁边,并不坐下,淡淡地说:“跟她聊了聊。” “她说什么了?”许暮洲有了些兴趣:“她跟你讨论这个了?” “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严岑眸色渐深:“她神神叨叨的,我懒得多听,就先回来了。” “噗——”许暮洲憋着笑,脑子里大概已经浮现出了那个画面,他将书搁在茶几上,摆了摆手,语重心长地跟严岑说:“哎呀,喜欢一个人很容易在心里美化对方,什么叫神神叨叨。” “我觉得她说的话不太客观。”严岑说:“所以来问问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许暮洲仰着头看着他,笑道:“但是你也知道我的性向,我的看法跟大多数人都不太一样。” “没关系。”严岑说:“说说看。” 既然严岑都这么坚持了,许暮洲也只好绞尽脑汁,试图从自己贫瘠的人生阅历中翻找出一些相关信息来。 “这种东西很主观,也很难说。”许暮洲说:“但归根结底,喜欢大概就是一种满足感——比如看到对方的时候,就会觉得开心,有一瞬间想要天长地久的念头,这样之类的?” 许暮洲自己说完,自己都觉得这答案太模棱两可了。但许暮洲自己活了这么大,一朵安安稳稳盛开的桃花都没有过,要么是烂桃花,要么都是没等开就谢了,相关经验尤其不足。 他正琢磨着怎么说才显得深奥一点,余光忽然扫过了手中的书皮,他心念一动,换了个说法。 “记得纪筠吗。”许暮洲说:“《哥林多前书》里说,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久不止息。” “所以你觉得,爱是甘愿付出吗?”严岑问。 “不完全是吧。”许暮洲老实地说:“我个人觉得,人都是有情绪的,在付出的同时想要索取回报,也是很正常的。甚至于,‘喜欢’其实恰恰是从想要索取开始的。” 严岑挑了挑眉:“嗯?” “因为‘喜欢’本身,就是一种单纯的想跟对方在一起的心情。”许暮洲说:“想从对方身上索取目光,索取关注,索取陪伴。” 外头的雨下得更大了一些,阳台上的水渍顺着玻璃拉门的地缝流淌进来,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严岑那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这屋中的所有细碎声响——水流声,雨滴声,时钟秒针走过的声音,还有他胸口猛烈跳动的心跳声。 许暮洲房间里的闹钟骤然响起,打碎一室静谧。 许暮洲踩着拖鞋站起来,急急忙忙地往卧室走,严岑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两秒,起身跟了上去。 他看见许暮洲先是按停了正在跳动的小闹钟,然后随手从床头摸过一只马克笔,在他墙上那个形态奇异的日历上画了个圈。 严岑眼神好,一眼就发现了,这一页正好是许暮洲进入永无乡的那一个月。 “你在做什么?”严岑问。 “画个时间。”许暮洲画完了圈,微微侧开身,让严岑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他这张日历上已经画满了一行,从许暮洲进入永无乡那一天开始,第二天的日期上不但画了个圈,还往外打了个小箭头,写着“实习工作起始日”,而紧随其后的下一个日期,备注就变成了“实习工作终止日,孙茜。” ——许暮洲在记录时间,严岑想。 他接着看了下去,发现之后有的日期没有备注,只是画了圈。备注的类别除了进入和离开任务时间线之外,偶尔也会有点别的,严岑就在其中一个圈上看见了“头一回去看永无乡日出”这种毫无意义的备注。 严岑笑了笑,觉得小狐狸有点可爱。 不过可爱归可爱,有些话还是要说。严岑叹了口气,不得不亲口泼一盆冷水过去:“你也知道,永无乡的时间跟外界流通不一样,无论那些任务线过去了多长时间,对永无乡是不会有太大影响的。” “我知道。”许暮洲没被打击到,他将马克笔的笔帽按紧,回头问道:“但是永无乡有自己的时间运行单位吗?” 严岑被他问住了,半晌之后才道:“没有。” “那无论今天是十五号晚上六点,还是一号晚上六点,又有什么区别?”许暮洲问。 严岑一怔。 ——他还是在意的,严岑几乎立刻就想明白了许暮洲的用意。 许暮洲还是在意那次“意外身亡”的事儿,他在意那种在时间线中来去所产生的浮萍感,生怕他一脚踩不到实地,再干出什么想不开的事儿来,于是要亲手给他做一条“轴”。 在这个无限延长出去的轴线中,许暮洲画下了第一个端点,然后给这条轴设定了一个规格,让严岑得以在这上面找到“记忆”的佐证。 在这个时间缝隙中的失落之地,许暮洲用一种及其古老且笨拙的方法,为他创造出了一种“时间”。 诚然,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种“时间”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假象,但这不妨碍这薄薄的一张纸,确实在这一刻给了严岑一种崭新的感觉。 严岑的目光落在那一个个小圆圈上,只觉得神奇——好像他刚刚走过的那个世界,真的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几天的刻痕一样。 “给你的谢礼。”许暮洲笑着说:“谢谢你记得我不吃什么东西。” “可是……”严岑刻意拉长了音调,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这日历不是你上一次中转的时候申请的吗?” 许暮洲一时语塞:“我……” “我很喜欢。”严岑没有再逗他,他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微微挑起眉,眼神落在许暮洲身旁的旧日历上。 严岑眼角眉梢向下微弯,露出一个很放松的笑意来:“谢谢。” 许暮洲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笑意更加明亮了些:“不客气。” ——又来了,严岑想。在上一个世界中,许暮洲曾经因为他放过纪晓莉,而给了他一颗味道清奇的薄荷糖,那时候他也笑得满足又开怀,漂亮得比外头的阳光还耀眼。 但现在永无乡窗外风雨飘摇,黑沉沉的卧室里半点光亮都看不见,严岑却依然在瞬间回到了那种被温暖和轻松环绕的环境中。 多年的工作让他整个人变得极其敏锐——无论是对其他什么事情,亦或是对他自己都是如此。 严岑的目光最终游移到许暮洲脸上,脑子里浮现出刚刚跟许暮洲结束的对话。 ——喜欢是一种想要索取感情的念头。 严岑想,起码在这一瞬间,他是真的有一种想要时间停在这一刻的冲动。 第71章 借调(四) 因为出了事,所以永无乡暂停了清理系统的工作。 严岑这几天显得很忙,大多数时候都摸不到人影,一问就是在钟璐那里开会。许暮洲觉得可以理解,毕竟永无乡一共三个系统部门,清理系统就剩严岑这么一个光杆司令,光排资论辈也算得上个管理人员了。 许暮洲没资格参与永无乡内部管理事务,他也没心情凑那个热闹,于是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房间里做自己的事儿。他申请了一堆益智类小游戏,又申请了两本推理小说,这些日子都靠这个打发时间。 永无乡大概是真的没有什么时间规律,下完雨后像是入了冬,气温骤然下降,许暮洲甚至觉得原本温暖的海滩都结了一层厚重的霜。 他就此事问过严岑,得到的答案有些出乎意料。 “永无乡根本没有四季。”严岑臂弯里挂着一件外套,正要出门,被许暮洲叫住也没有不耐烦,反而停下脚步,认真回答道:“永无乡只分‘正常’和‘不正常’两种模式,你之前见到的是正常状态,现在永无乡动荡,所以会有这种异常情况很正常。” 严岑说着顿了顿,又有些不自在地说:“别担心,等宋妍的事解决了就好了。” “我没担心……”许暮洲随口说。 许暮洲并不是在敷衍,而是真的没有担心什么,毕竟无论外头如何,永无乡内部还是照常四季如春,食堂永远开放。许暮洲是个很坐得住的人,所以不能出门对他来说没产生什么影响。 倒是严岑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许暮洲总觉得对方怪怪的。 他好像回到了第一次面试那天,总觉得严岑似乎在有意无意地观察他,但每次他往严岑的方向看过去时,又发现对方只是在做自己的事儿,次数多了,连许暮洲也不免奇怪起来,最后想来想去没个头绪,只当自己觉睡少了,于是被子蒙头地补了个天昏地暗的午觉。 关于宋妍的处罚决定在第六天上午正式一锤定音,严岑站在钟璐的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唇角抿得很紧。 “这是你的决定?”严岑问。 “也是永无乡的决定。”钟璐夹着一根细杆的女士烟,红色的唇印落在白色的烟嘴上,留下一道莫名暧昧的印痕。 “毕竟,永无乡会庇护所有员工。”钟璐缓缓地说:“无论犯了多大的错,永无乡都不会驱逐你们。” 钟璐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的表情很平静。她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头,眼神落在窗外的海面上,她说的话跟她的情绪截然相反,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拿来炫耀的事儿。 “所以你就把她借调到清理系统来?”严岑挑眉:“我已经在带一个实习生了。” “给你找个帮手不好吗?”钟璐反问道:“何况你带她一个任务世界就够了,宋妍是老员工了,只要经历过一个世界,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清理系统跟引导系统不一样。”严岑说。 “你也是从不会到会的。”钟璐像是铁了心一般,根本不给严岑活动的余地,她扫了严岑一眼,又说道:“何况许暮洲不是也适应得很好吗——或者你来带宋妍,我给许暮洲新的任务?” “不用了。”严岑声音渐冷:“我带得过来。” “那就好。”钟璐笑了笑:“上次任务中转时我就发现了……看来你确实挺喜欢那位新同事的。” 严岑不想回答这句话,于是生硬的转移了话题:“这种处罚决定,你确定宋妍会接受?” “她会的。”钟璐说:“毕竟对于有牵挂的人来说,‘活着’比一切都重要。” 严岑微微挑了挑眉,他的目光介于复杂和干净之间,只明确表达了一个意思——是吗? 桌面上浮空的透明屏幕散发着幽幽的光,忽然嘀嘀地响了两声,钟璐懒洋洋地抬起手隔空一划,划掉了什么消息。 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站一坐,看起来谁都不想率先开口。 “永无乡存在这么多年了,这间屋子里的一直都是三个人。”最后还是钟璐率先开口,她葱白的指尖随意地在空气中一划,轻巧地说道:“还是第一次只有你我议事,有点不太习惯。” 严岑无意跟她过多废话,只是说:“处理了宋妍,以后引导系统谁来管。” “引导系统有得是人。”钟璐说:“按资历和任务完成度评判,总能选出一个管事儿的。” “那宋妍中止的那个任务呢。”严岑说:“时间线已经发生偏移了,你准备怎么处理。” 钟璐微微拧了眉,在极短的一瞬间内露出了个不耐的表情。 “我会派新的引导人员去接手,已经到了。”钟璐说:“还好任务目标年龄不大,说不准好好引导一下,能消弭这次的影响。” 严岑微微一点头。 “为什么都要喜欢上任务对象呢。”钟璐意味不明地叹息一声:“内部解决不好吗?非要去碰不该碰的东西。” “内部解决?”严岑嗤笑一声,刻薄道:“永无乡里的人,谁不知道谁,我们是什么货色,你自己不清楚吗。” “别妄自菲薄,任务对象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钟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就算现在不一样,迟早也都会一样的。”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严岑冷笑一声:“永无乡的大门紧锁,里面是个什么光景,你要我直说吗。” “我知道你们过得不太快活。”钟璐淡淡地说:“但这就是责任,世界运行有世界运行的责任,我们有我们的责任。永无乡至今还在运转,你还活着站在这里,就说明包括你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有这个觉悟。” 钟璐抬眼,重新露出她标志性的妩媚笑意来:“不是吗?” ——当然是,严岑想。 永无乡上头的时间轮盘一刻不停,海面上潮涨潮落,日月交替挂在天上,日子还是一样要过。 只有永无乡的日子过得好,过得安稳,这偌大的世界才能维持平和,千年万年的运转下去。 永无乡的所有员工,有一个算一个,天生就拥有这份责任。 “我去找宋妍。”严岑说:“下一次任务是什么时候。” “不着急。”钟璐冲他眨了眨眼,语气轻松地说:“这次你们人太多了,申请身份上麻烦一点——再加上好不容易赶上你和宋妍都在,可以正好解决点麻烦的事件,我得给你们好好挑一个。” “随你。”严岑顿了顿:“少挑那些有实体的亡魂世界,许暮洲怕鬼。” “怕鬼?”钟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眼波流转地看着严岑,眸子中盛满了溢出的笑意,连声音都忍不住变得轻巧:“他居然怕这个啊。” 钟璐掩着唇吃吃地笑了半天,才说:“那你说——” “少废话。”严岑被她笑得脸色难看,冷冷地说:“你好好挑。” 他说着将手中的文件夹一合,也不管钟璐是不是还有话要说,就自顾自地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严岑还得去把这件事告诉宋妍。 双系统借调不是小事,何况是借调宋妍,他还得去走个过场,让宋妍亲口确认愿意被借调才算完。 ——麻烦死了,严岑心情恶劣地想。 永无乡在正式敲章定论处罚决定后,会再做一次全员通知,严岑靠在楼梯扶手上缓了几秒随之而来的头疼,心情更加恶劣了。 宋妍知道他会来,提前给他开了门。严岑进屋时,宋妍正靠在客厅尽头的小吧台上看着门口,她手里攥着个酒杯,只剩下了薄薄一层底。几个牌子各异的酒瓶东倒西歪地散落在流理台面上,一屋子酒味儿。 “借酒浇愁?”严岑说:“那我建议你出去喝,永无乡的空气净化系统还没维修。” 宋妍醉眼朦胧地笑了笑,把手里的酒杯往旁边一推,冲着严岑伸出手:“拿来吧。” 严岑攥着那份文件,没有给她,嫌弃地说:“酒鬼不具备思考能力,我建议你醒酒再决定要不要接受这个处罚措施。” “不接受能怎么样?”宋妍说:“我倒是想回引导系统,你猜钟璐会同意吗?” ——那当然不会,跟任务对象产生情感纠缠是引导任务的大忌,起码短时间内宋妍是不可能回去的。 至于这个短时间是多少年,严岑自己心里也没个数。 “那不就完了。”宋妍摇晃着支起身子,伸手从严岑手里拽下了那份文件,说道:“何况就算我能回引导系统去,我也不可能去她身边了。那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差别。” “我知道你担心我。”宋妍说:“但对我来说,说不定换种心情也好。” “我没在担心你。”严岑语气凉凉地说:“我只是担心你受不了清理任务,最后自毁了,永无乡要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 “放心吧,不会的。”宋妍从文件夹封脊上抽下一支笔:“自毁有什么好的,那些回忆就够我活着的了——自毁了才是什么都没有。” 宋妍也不看那份处罚文件,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名字,然后将文件夹递回给严岑。 “以后——”宋妍说:“多多帮忙,新同事。” 第72章 借调(五) 新的清理任务钟璐早就挑好了,但开始任务的时间被严岑单方面一延再延。 钟璐问过他两次,他只说宋妍情绪不好,如果进入任务线会拖他的后腿。钟璐知道他在随口胡扯,但两次之后也不再问了,只说让他们尽早准备。 永无乡的室外环境在处理文件下发的第二天就恢复了正常,早上起来推开窗,一片天朗气清的景象,丝毫看不出前几日风雨不歇的暴虐模样。 许暮洲终于在一个晴好的下午看完了那本《百年孤独》,他将捡出来的便利签一页一页地放了回去,合上书叹了口气。 斜靠在沙发上的严岑将手下的书翻过一页,漫不经心地问他:“看完了?” “嗯。”许暮洲答应着:“看完了。” 317房间在不知不觉间多了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例如在靠近露天阳台的房间一角多了个可调节角度的躺椅,旁边放着一个竹编的小茶几,正好是许暮洲伸手就能碰到的高度。茶几上从来没断过零食,有时候是一些巧克力坚果,有时候是一些清甜的水果糖。 房间里多了一点似有若无的精油香气,乍一闻起来像是薰衣草,仔细一品又有一点薄荷的味道,是许暮洲昨天刚拿到手的香薰喷雾机。 新机器的香薰味道很沾人,严岑在客厅里转了两圈就沾了一身的精油味道,只是他日常抽烟,所以比起许暮洲身上纯粹的微弱香气,还多了那么一丁点烟草味道。 不下雨的时候,露天阳台的隔断门是不关的,偶尔阳光直射到许暮洲的角落时,他就会放下书,将身上的薄毛毯往身上严严实实地一裹,翻过身去旁若无人地补个午觉。 严岑也不再一天到晚地窝在自己卧室,而是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客厅里,他跟许暮洲各占客厅一角,是一个不远不近,但是抬头就能看到对方的角度。 许暮洲不得不承认,跟严岑相处,哪怕是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也没有觉得任何私人领域被入侵的排斥感。他们大多数时候不会刻意聊天,而是各自打发自己的时间,许暮洲心情好了会看看书,看得无聊了,就会摆弄一下他新申请的九连环。 但这并不代表严岑没什么存在感,恰恰相反,他是个存在感极强的人。许暮洲哪怕看书看得入神,潜意识里还是会知道严岑就在不远处。 不过对于许暮洲而言,这种存在感并不令人讨厌,反而让他觉得很安全——如果非要形容的话,近似于是无论什么时候,发生什么突**况,都有一条退路的感觉。 许暮洲想了想,觉得这除开严岑本身那种不爱管闲事的性格之外,大概还有这几次任务的遗留的安全感在作祟。 ——这没什么,下意识依靠强大的人是生物本能,许暮洲非常坦然地想。 “看完了。”许暮洲说:“感觉怎么说呢——感觉自己好像很有感触的样子,但等到看完之后,其实反而觉得很平静,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严岑觉得他有话要说,于是暂且放下书,抬头看向他:“嗯?” “我以前看过这本书,只是时间久了,很多事情不记得了。”许暮洲掀开毯子下地,准备将这本书放回书架上,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边往书架的方向走,一边随口说:“这次再看的时候,总会觉得是在影射纪筠。” 许暮洲将书塞回书架里,转头向沙发走过来:“其实我在想,纪筠自己已经知道失而复得是个骗局,为什么还是那么放不开手呢。” 严岑自然地曲起一条腿,给许暮洲腾出了个坐下的地方。 “原因很多,人的情绪是很复杂的,如果把这些因素全都数据化,并且用公式计算一下,就能发现结果。”严岑的书大咧咧地摊开搁在他胸口,他单手枕在脑后,懒洋洋地说:“例如有人心里将钱摆在第一位,有人心里把名利摆在第一位,有人心里把人命摆在第一位,不同的事情对于不同的人来说代表着不同的希望单位。如果失去的因素单位大于拥有的因素单位,就很容易产生无法自我消化的执念。” “……严哥。”许暮洲沉默片刻,诚恳地说:“说简单点。” 严岑笑了笑,他支起身子,好以整暇地问:“讲课可以,补课费怎么交?” 许暮洲很破罐子破摔,大方地冲他张开手:“你看我论斤卖能卖多少积分。” 严岑伸手捏着许暮洲的下巴,将他的脸轻轻转过来一点,自己微微后仰,眯起眼睛,装模作样地啧了一声:“来,我看看够不够我买个新的实习生。” “胡扯。”许暮洲被他逗笑了,笑着拍了他一把他的手背,嘲笑道:“少来这套,你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言情小说,学得什么玩意这是。” 严岑见好就收,收回手反问道:“那些书是哪来的。” 许暮洲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试图替自己辩驳:“我……我是申请推理小说,还不都是你们那位采购的神人,非说赶上人家活动,买二百送五十,结果送来好几本乱七八糟的盗版言情书。” 虽然最后这几本小说被严岑拿去丢给宋妍了,但那经典的盗版设定封皮还是给许暮洲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快点,不要转移话题。”许暮洲催他:“刚才那件事还没说完,你要什么补课费?” 严岑只觉得小狐狸的耳朵都支棱起来了,非得要找个答案才罢休。 严岑笑着冲着茶几扬了扬下巴,说道:“那给我点根烟。” “……你一个小时之前不是刚抽过吗?”许暮洲话是这样说,人已经探身过去捞起了严岑的烟盒。 这盒烟还剩下大半,许暮洲从里面抽出一根,往严岑的方向一递。谁知严岑并不伸手去接,而是整个人凑了过来,低头从许暮洲手上叼走了那根烟。 严岑略有些干燥的唇擦过许暮洲的指尖,跟他的一向微凉的体温截然相反,严岑的唇瓣温度要稍高一些,以至于在那一瞬间显得有些温热。 许暮洲还没来得及抽回手,严岑已经自然而然地直起了身子,问道:“火儿呢?” “啊……这呢。”许暮洲干咳一声,将另一只手上的打火机打燃递了过去。 阳台的海风灌进客厅,那较小的打火机火苗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晃了两下,不等许暮洲伸手去拢风,严岑已经先一步拽着他的手将他拉近了。 严岑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拢成一个小小的窝,将那簇小小的火苗笼罩其中。 这个姿势已经踩在了“亲密”的边缘,许暮洲下意识抖了一下,拇指从打火机的按钮上滑了下去。打火机的火石没了压力就会熄灭,严岑见状,不耐地皱了皱眉,就着这个姿势按实了他的拇指。 火苗重新窜了出来,严岑咬着烟凑上去,见着火舌舔上了纸卷便松开了手,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许暮洲还没来得及不自在,严岑就已经放开了他,只剩下打火机微烫的机身和手上还没来得及完全散去的借力触感还无比清晰。 “刚才问什么来着?——哦对,想起来了。”严岑占过便宜之后心情大好,笑着抬起手,在半空中画了个小的三角形:“如果把人的需求情况比作一个饼状图,有人的占比例最多的部分是钱,最小部分是权利,那么这个时候,拿走他的权利,并不会让他伤筋动骨,因为做完减法之后,还有足够的比例来补偿他的精神亏空。但如果你拿走他的钱,剩余的权利是不够补全失去的比例的。” “我懂了。”许暮洲了然:“这么说就明白多了。” “不过说实话,我刚才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许暮洲说。 “什么问题?”严岑问。 “你之前跟我说过,清理系统清理的都是各个时间线中的‘怨’,这听起来没错,孙茜在怨恨仇人,纪筠在怨恨自己。”许暮洲侧过身,冲严岑比划了一下:“但如果换个角度来想,其实这也是‘愿’的一种。” 严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问道:“什么?” “愿望的愿。”许暮洲说:“孙茜的愿望是报仇,纪筠的愿望是原谅自己——从这个角度来看,其实清理系统也是在满足她们自身无法企及的愿望。” 严岑笑意不减地看着他,直到许暮洲说完,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按着许暮洲的后颈捏了捏——他似乎额外喜欢用这种方式来安抚许暮洲。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会找机会告诉你那件事的真相的。”严岑不想让许暮洲一直记挂着那件事,于是缓了语气,脾气很好地解释说:“负面情绪会让人觉得负担和压力,但远远不至于对我产生那么大的影响。所以你大可不用担心,无论是你在的时候,亦或是之后你离开永无乡,都不会再出那种事了。” 许暮洲的心思被当事人直截了当的戳破,顿时觉得脸上挂不住起来,他咳嗽一声,嘴硬道:“我就是随口说说。” “嗯。”严岑早习惯了他的性格,于是也不戳穿,话锋一转:“不过你说的对。” “任何微小的愿望,都值得敬畏。”严岑说。 第73章 静夜(一) 许暮洲这次醒来的地点跟以往都有所区别——他是在一辆行进的马车中醒来的。 这次的清理任务被严岑推了太久,直到许暮洲那张日历换到第二行,严岑才松口说可以进行。 这也就导致许暮洲第一次在看完任务信息之后立刻就要传送到任务世界中,中间没有任何缓冲期。 半小时之前,他还在永无乡的317房间里,举着任务信息的文件夹,一脸不可置信的问严岑:“这就是钟璐给咱们三个挑的任务世界?” “对。”严岑在文件夹上随手划了几笔,选定了新的任务身份后随口说:“怎么了?不喜欢?” “……不是非常喜欢。”许暮洲尽可能委婉地说:“我语言不通。” 许暮洲本来一直以为,所有的清理任务应该都是在他的认知状态里生成的,哪怕时间线不定,起码好歹应该都是这一片区域——没想到永无乡还有海外业务。 “一竿子把我支到十九世纪的欧洲去,我怎么做任务?”许暮洲说。 “不用担心。”严岑给小狐狸顺毛:“永无乡有自动翻译系统,别害怕。” “……这么贴心?”许暮洲狐疑地问:“翻译我的还是翻译别人的?” “都翻译,你说出的话,还是你听到的话,永无乡都会做翻译处理。”严岑填完了任务信息,把笔扔回茶几上,又说道:“这点方便永无乡还是给的,毕竟不同时间线任务的语言习惯都不一样,如果不做翻译系统,引导系统的工作就没法做了。” 好像说的有点道理,许暮洲想。 这次的任务信息比前两次都要明确,任务地点是一位姓罗贝尔伯爵的私人庄园,而任务目标对象,是这位罗贝尔伯爵的夫人。 任务评级这会没有做出危险系数界定,而是在上面画了三颗半星。严岑凑过来看了看,在许暮洲开口询问之前先一步说道:“有危险的可能,但是问题不大。” 许暮洲倒没什么所谓,毕竟他已经从高危任务里转一圈回来了,现在面对这些普通任务,都觉得是小意思。 “那宋妍呢?”许暮洲问:“她不来吗?” “她从自己的地方传送。”严岑说。 严岑嫌他话太多,将手中的文件夹合上,又抽掉许暮洲手上的文件夹一并扔在茶几上,迈步走到许暮洲面前,一手环住他的背,另外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今天没有缓冲期了。”严岑说:“别紧张,很快就好。” 许暮洲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像是被卷入了一个大型滚筒洗衣机。 他甚至不记得严岑是什么时候放开手的,那种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只持续了半秒钟左右,许暮洲就觉得浑身一沉,像是落入了什么实地之中。 下一秒,马车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声音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许暮洲睁开眼,才发现外头暮色四合,他正坐在一辆略显逼仄的封闭式马车里。车厢角落挂着一盏小小的风灯,正散发着微弱的光。 一根手杖紧贴着他的小腿搁在车座上,许暮洲动了动肩膀,觉得身上的衣服有些沉。 这是第一次他从任务中醒来时只有自己,许暮洲有些紧张地蜷起了手指,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着一封信笺。 除此之外,许暮洲还发现他穿着一身繁复的礼服,左胸上还挂着一枚精致的雄鹰胸针。 凭许暮洲对珠宝首饰的贫瘠眼光来看,那大概是纯金的。 怪不得这么沉,许暮洲腹诽道。 他将车厢角落中的挂灯取下来,放在自己对面的车座上,然后弯下腰对着灯光看了看手里这封信笺。 信封的接口处有蜡封过的痕迹,现在大约是已经被拆看过,蜡封中间有一道整齐的蜡刀划痕。许暮洲没有贸然打开,而是先将信封严丝合缝地合上,端详了一会儿那个原型的蜡封痕迹。 这看起来像是某个贵族家里的家徽,圆边处是一圈缠绕的锁链,以刀枪封底,上缀一朵凋零的玫瑰,玫瑰花茎缠绕在墙柄之上,从枪口而出。虽然看起来十分复杂,但浓缩在一个硬币大小的蜡封上,也丝毫不显得喧闹混乱。 “罗贝尔伯爵。”许暮洲低声道:“……这个年代的伯爵夫人,能有什么不能自我解决的执念呢。” 他说着翻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张硬纸来。这张纸制作得十分精细,边缘还缝了一条细细的金线,是一封请柬。 这封请柬的落款就是那位所谓的“罗贝尔伯爵”,请柬上的内容也十分简洁,说是为了他与夫人成婚十年的纪念日,所以邀请各界人士前往庄园参加为期七天的宴会。 许暮洲这次依然选择了保留自己的原有身份——大概是怕扰乱这个时间线内原有的历史记载,永无乡给他生成的任务背景是一位贵族少爷,身份不上不下,虽然有家族的荣耀傍身,但自己却没有任何爵位头衔。 许暮洲摩挲了一下这封信纸,看完了上面成排的客套话。永无乡的翻译系统应该是内嵌的,非常完美,连这封请柬都被翻译成了可供许暮洲获取信息的中文字体。 这封请柬只说了宴会时间在一天后正式开启,许暮洲看了看外面渐沉的夜色,心里不免有些打鼓。 ——下次回永无乡,怎么也得申请点通讯道具,许暮洲想,不然他总是一睁眼就找不到自己队友。 不过许暮洲并没有过多惊慌,毕竟经过上一次任务之后,他已经习惯了。反正总会在任务线中见到严岑,或早或晚也无所谓。 许暮洲将手中的请柬重新塞回信封里,又将信封按照折线封好。信封的一角不知道被抹了什么东西,许暮洲只觉得手指好像刚刚擦过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他用拇指和食指捻了捻,才闻到了一种极其轻微的花香气味,这种味道对他而言有些熟悉,但许暮洲想了一会儿,也没想起来在哪闻见过,于是暂且作罢。 许暮洲将车灯重新挂回墙角,托着腮往窗外看去。从他醒来到现在,已经少说过去了十几分钟,但这条路一直没有旁人经过。 这个时期还没有路灯,窗外黑漆漆的,许暮洲也拿不准主意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 马车的窗户很窄小,许暮洲贴在玻璃上往前看了看,也只能看到前面车夫的一侧轮廓。 单凭那点黑色衣料,许暮洲也实在看不出什么,于是心念一动,伸手敲了敲玻璃。 马车的隔音效果一般,车夫几乎是立刻听到了他的呼唤,回应道:“少爷,您有什么吩咐吗?” ——不是严岑的声音。 许暮洲不太清楚自己心里是“果然如此”多一点,还是失落多一点。他干咳一声,勉强按想象里的贵族模样端起了架子,问道:“还有多久能到?” “很快。”车夫说:“在晚上九点钟可以准时到达。” 许暮洲顿了顿,嗯了一声,没有再问。他虽然好奇现在是几点,但思来想去毕竟对这个时代了解不多,但在大学的建筑史课程中也听过一嘴,这时代的贵族礼仪麻烦的要命,在见到严岑和宋妍之前,他还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为妙。 这条黑沉沉的石子路像是永远没有尽头,许暮洲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被马车晃得昏昏欲睡,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听见前头传来一声马蹄嘶鸣。 马车停了下来。 许暮洲浑身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他向外看去,发现他的马车左右不远处,还停了其他几辆马车。 马车的外观挂饰都不相同,应该是标明了不同的身份。 许暮洲左边那辆马车停得离他很近,大概只有两米的距离。许暮洲注意看了两眼,发现这辆马车比其他的都显得简朴一些,也没有任何代表身份的徽章纹路。 “少爷。”车夫已经勒停了马,走过来替他打开了车门:“请下车吧。” 许暮洲紧张地捏紧了手中的请柬,荷叶袖很好地掩盖了他这个小动作,所以没有被人发现。 他顿了两秒钟,余光飞速地扫过外头的情形,看着别家的主人陆续下车,才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摆,被自家的车夫扶下了车。 许暮洲下车时多看了一眼,确定在场的赴宴人员中没有严岑。他皱了皱眉,觉得有点意外。 “这位少爷。” 还不等许暮洲站稳,他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带着笑意的轻唤。许暮洲只觉得这声音实在很耳熟,下意识转过头去,才发现来人居然真是个熟人。 大概是永无乡在生成身份的时候都会做一些细微的调整,她不像其他贵族女性一样穿着蓬蓬裙,而是穿了一身近似于礼服的长款西装,腰间的口袋里揣了一块怀表,表链扣在了胸口处。 她身后带着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手里提着一只皮箱。 宋妍的短发被微卷的浅金色长发所取代,这副打扮差点让许暮洲都没认出来。 “我是伯爵的私人医生,也在此次宴会邀请之列。”宋妍礼貌地冲他笑笑,又对着他的马车抬了下手,做了个示意的手势。 “冒昧搭话,打扰了。但……”宋妍说:“您的手杖落下了。” 第74章 静夜(二) 许暮洲愣愣地看了宋妍两三秒,才恍然惊觉地从马车轿厢里取下自己的手杖。 其他的贵族陆陆续续已经进入了庄园,车夫赶着马车,顺着门童的指引去往马厩,许暮洲踩着地,有些不习惯地跺了跺脚。 贵族的长靴带着几厘米的高跟,许暮洲从来没穿过这种鞋子,走路都别扭,总感觉随时会崴脚。 宋妍不着痕迹地扶了他一把,在擦肩而过时小声提点了一句。 “……如果觉得无法融入这个世界,那就惊世骇俗,格格不入。” 宋妍说完,就带着自己随行的小童,走进了庄园大门。 许暮洲在原地琢磨了一小会儿,大概明白了宋妍的意思。反正他想要在几分钟之内学会贵族礼仪是不可能了,还不如就这么破罐子破摔地当个被家里宠坏的浪荡子。 泯然于众人无疑是最安全的一种,但如果这种要求达不到,那么反其道而行之,成为最扎眼的那个,其实也是变相的安全。 许暮洲打定了主意,反倒没有那么踌躇不前了,他又跺了跺脚,支着手杖,往庄园大门走去。 有一位看起来十三四岁的男孩子站在门边,带着一顶宽大的软布帽子,穿着一身类似门童的衣服。 “先生。”门童向他走过来,扶着胸口弯腰行礼,恭敬地说道:“欢迎您的到来,我将带领您到达伯爵的城堡,十分荣幸为您服务。” 许暮洲可有可无地一点头,他略微松开了领口的纽扣,左右看了看。 罗贝尔伯爵的庄园战地面积很大,外围一圈是围起来的铁质栅栏,栅栏尖角做成了尖锐的剑身形状,看起来银光闪闪,锋利无比。 许暮洲依稀记得,这个年代的贵族在自己的封地中拥有极大的生杀予夺大权,庄园内的女仆或是下人是不允许私自逃离主人的,否则庄园主有权将他们处死,是个阶级非常分明的时代。 思及此,许暮洲不由得庆幸,永无乡给他选了个贵族少爷的身份,要是给他一个什么马夫仆从的身份,恐怕一天不到他就得下线。 不过宋妍看起来倒是适应良好,不知道他们永无乡的员工是不是都选修过专业表演课,无论是上个世界的严岑还是这个世界的宋妍,好像都能无缝融入到世界线中,看起来一丝一毫违和感都没有。 说到这,他到这个世界中这么久了,还没得到严岑的消息。 这座庄园从大门到城堡门口的路程并不长,大概步行只有个十来分钟,门童带着许暮洲穿过一片修建整齐的草坪,在城堡的台阶下停了下来。 城堡大门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暖色的灯光逐阶铺洒下来,就落在许暮洲的脚尖处。门口站着一位身着西装马甲的管家,正冲他微笑着。 “先生。”门童摘下帽子,冲他弯腰行了一礼:“祝您度过一次愉快的宴会。” 门童说着带回来帽子,转身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许暮洲回过头,才发现那位中年管家已经走下了台阶,过来迎他了。 这位管家是典型西方人的长相,鼻梁很高,仪态也很好,走起路来每一步几乎都是相等的距离。他看起来有个四十多岁,但身材保持得也很好,如果不看脸的话,几乎看不出年龄。 “小少爷。”管家礼貌地询问道:“请问您的请柬有带在身上吗?” “有。”许暮洲说着,将手中一直攥着的请柬递给了那位管家。 他之前无意识使得力气太大,原本服帖的信纸被他握得稍有些褶皱,好在那位管家没有在意。他没有无礼地翻开信封,而是仔细辨认了一下信封上面的蜡迹,就将请柬还给了许暮洲。 “请跟我往里面来。”管家说。 比许暮洲先一步进门的其他贵族大约是已经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偌大的大厅中除了女仆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许暮洲依旧不太习惯这种厚跟靴,他为了不让别人看出端倪,所以支着手杖走得很慢。城堡的大厅中铺着厚厚一层地毯,许暮洲着重感觉了一下,这种地毯非常硬实,材质应该类似羊毛毡,整个大厅的地毯是个整幅,上面铺满了大片大片的红色和孔雀绿,大概是织了一幅画。他对这个时代的文化不太了解,加上无法纵观全貌,所以一时也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 进门右手边的高墙上挂着一幅足有两米高的油画,许暮洲看了两眼,觉得上面是一幅人物画像,凭那人身上叮咣繁杂的饰品来看,应该是那位所谓的罗贝尔伯爵。 只是晚间灯火昏暗,烛火和顶灯的照明限度很有限,那副油画上半截都隐在了黑暗之中,许暮洲看不太清楚。 “在宴会结束之前,伯爵为各位准备了相应的住所。”管家走在许暮洲身前半步的地方,一边为他领路一边说道:“各位客人的房间在二楼,房间内有呼唤仆人的摇铃,就在您床头边。除此之外,餐厅和下午茶室都在一楼,城堡后也有露天花园和花厅,都放置了茶桌。无论是下午茶还是赛马,客人们可以尽情享受度假时光。” “但有一点我必须为您说明。”管家说:“三楼是我家主人居住的地方,是我家主人的私人领域,包括卧室以及书房,所以如无邀请,希望客人不要冒昧打扰。” 管家说着拐上往二楼去的走廊,在距离楼梯的第三间房停住了脚步,拧下门把手,冲着许暮洲示意。 “这是您的房间。”管家说:“您马车上的行李在刚刚已经提前送来了,如果还有什么需求,可以随时呼唤女仆,半小时后是晚餐时间,您可以准时到餐厅汇合。” “不用了。”许暮洲说。 按车夫的说法,他们在晚上九点钟到达庄园,现在少说九点半了。许暮洲没有在这个点进食的习惯,也不太想第一晚就跑去跟一堆贵族吃什么劳什子晚饭,于是拒绝了管家的安排。 “我需要洗个热水澡,然后休息。”许暮洲说。 “好的。”管家没有多做纠缠,而是微微欠身:“祝您过得愉快。” 他说完就转过身,顺着来路走了。 许暮洲小小地松了口气,正想转身进屋,他走廊侧对过的那扇门就被打开了。许暮洲心里咯噔一声,警惕地回头看去,才发现那是宋妍。 “……你吓我一跳。”许暮洲说着指了指自己房间门:“进来说?” “好啊。”走廊里没有别人,宋妍利索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许暮洲的邀请。 罗贝尔伯爵家大业大,财大气粗,连客房都装修得精致无比,靠窗的小茶几上摆放着全套的茶具,彩绘的珐琅餐盘擦得干净锃亮,连一边盛水的银壶都反着银光闪闪的光。 许暮洲扔下手杖,整个人往沙发里一倒,一边低头将靴子上的鞋带松开,一边示意宋妍带上门。 “这什么任务世界。”许暮洲松了松领带:“憋死了。” “习惯就好。”宋妍反手关上门,在许暮洲对面的沙发上坐定了:“怎么样,还习惯吗?” 许暮洲瘫在沙发里,伸长了腿,解放他紧绷了一路的双足。 “这问题应该我问你啊。”许暮洲说:“明明你才是第一次来清理任务。” “单论融合世界线来说,我没什么不习惯的。”宋妍往窗外看了看,说道:“因为引导系统的任务时间线也各不相同,时间久了,什么都见过。” 她说话时眼神一直透过窗口的薄纱看向窗外,明明宋妍是笑着的,但许暮洲依然从对方脸上看到了落寞俩字。 宋妍的事,前几天许暮洲断断续续听严岑说了一点。引导系统是怎么运作的,许暮洲不得而知,但单凭那个强制召回,就几乎可以想象到当时的惨烈。 相比起永无乡的工作人员,许暮洲更接地气一点,他现在看着宋妍,就仿佛在看被王母娘娘拆散的牛郎织女。 许暮洲有心安慰他两句,奈何相关经验极其匮乏,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过去就过去了。”许暮洲干巴巴地说:“人嘛,这辈子一半的烦恼都来自于操心自己解决不了的事,看开点……嗯,你那位,可能也不想看你天天陷在回忆里出不来。” “嗯?”宋妍好笑地看着他:“那另外一半烦恼来自于什么?” “你这是什么抓重点能力。”许暮洲吐槽道:“另一半烦恼当然是明明自己能解决,但不去解决的事儿啊。” 他话音刚落,房间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许暮洲手忙脚乱地低头系着鞋带,扬声问:“什么事?” 门外传来的是那位管家的声音:“很抱歉打扰您的休息,但我家主人现在想见您一面,不知您是否方便。” ——主人?罗贝尔伯爵?许暮洲心想。 他跟宋妍对视一眼,心念电转间,已经打定了主意:“好的,给我两分钟。” “非常感谢。”那位管家说:“我在门口等待您。” “怎么回事?”宋妍对着许暮洲说:“你们清理任务的任务进度这么急吗?” “不好说。”许暮洲蹬着脚上的靴子站起身来,说道:“我刚才在楼底下看到罗贝尔伯爵的画像,他穿了一身类似军装的礼服,手中握着一把长刀,看感觉是个不太好相处的人。这种自视过高的贵族有什么突发奇想,想来也很正常。” “他只说要见你,你自己去,会不会太危险了?”宋妍问。 “应该不会。”许暮洲心里也有点没底:“随机应变吧,倒是我一直没看到严哥,不知道他那边什么情况。” “关于这个。”宋妍说:“我之前进门时问过女仆,除了贵族之外,还有一部分伯爵的朋友,在下午就已经进入了庄园,就住在这层楼的另一边。” “……朋友?”许暮洲问:“都什么人?” “听说都是作家,艺术家和一些音乐家。”宋妍说:“或许严岑在那其中。” 许暮洲叹了口气,他虽然也想先去找严岑,但罗贝尔的管家现在就等在门口,明显已经没时间了。 “我们兵分两路吧。”许暮洲说:“我去会会伯爵,你先找到严哥再说。” 第75章 静夜(三) 罗贝尔伯爵的管家话很少,他安静克制地走在许暮洲前方为他引路,目光恭顺地垂落下来,并不私自窥伺主人的客人。 按理来说,永无乡也是个城堡规制的岛,但许暮洲走在走廊里,却觉得这种建筑跟他以往见到的都有区别。 罗贝尔伯爵的城堡更接近于中世纪建筑,走廊并不十分宽敞,大概只能容纳两个人左右并排而行,走廊的地面上也铺着跟客厅同款规格的厚实羊毛毯。许暮洲看了看,发现走廊的毯子上织得是类似田园风光的景色。 只是织得非常抽象,要不是许暮洲顺着树干发现了梧桐树和溪流花纹,恐怕也认不出来。 走廊两边的墙壁上每隔一两米就会设立一个银质烛台,小巧的银质托盘从墙面上延伸出来,藤蔓缠绕在烛台把手上,被火光映照出缠绕至深的影子。 这座城堡的整体色调都太暗了,许暮洲想。 无论是红绿两色的羊毛毯,还是深褐色的墙壁,都把这座城堡拉进了一种莫名阴郁的气质中。 城堡走廊的左右两边都是房间,而走廊两侧也是封死的墙面,哪怕是青天白日的,这条走廊也没有任何能纳光的途径。 许暮洲着重看了一眼,发现这排烛台也擦拭得非常干净,连托盘中的蜡油也只是浅浅一层,看起来是随时有人打理。 那位伯爵大概是个处女座,许暮洲想。 罗贝尔伯爵的书房也在三楼,管家将许暮洲带到三楼,在走廊尽头那扇宽厚的木门钱停住了脚步。 管家冲许暮洲微微欠身,示意他稍等,才转过头去敲了敲门。 “主人。”管家说:“拉塞尔家的少爷来了。” 拉塞尔是永无乡为许暮洲选定身份的姓氏,许暮洲之前在请柬上就见到过了,于是并不惊异,一言不发地站在管家身后,不耐烦地转着手中的手杖。 里面没有传来声音,而是传来一声清脆的摇铃。 什么操作,许暮洲懵逼地想。 这种摇铃声一般是贵族用来呼唤女仆的,先不说在贵族庄园中,管家的地位较高,有资格直面主人听候吩咐,单凭门外还站着客人这件事,罗贝尔就不应该用这种方法回应。 太狂妄了吧,许暮洲心说。 管家见怪不怪,他冲着房门微微躬身行礼,才伸手推开了书房门,冲着许暮洲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家主人请您进去,少爷。”管家说。 罗贝尔伯爵的书房很大,房顶也挑高了不少,许暮洲职业病发作地下意识往上看了看,觉得这书房棚顶少说有四米多高。 伯爵的书房虽大,里面却不显得空旷,除了靠近窗边的大实木书桌之外,左右两边的墙面上都是高达棚顶的巨大书架,上面满满当当地塞满了书籍,一架矮梯子就搁在书架旁,大概是用来取用上层书的。 大概是因为跟任务主线无关,永无乡没有对书架上的书目名录进行翻译,许暮洲一眼扫过去只觉得密密麻麻的都是英文字母,看起来眼睛疼。 许暮洲收回目光,望向正对着门的那扇足有两米高的大窗。 月色正当空,近乎正圆的月亮被乌云遮去一角,也掩住了大半的月光。 在高大的木窗之下,有个男人正坐在窗前,他穿了一身与油画上相似的礼服,肩章上金色的链穗垂下来,半铺在他的肩膀上。他膝盖上盖了一条很厚的毯子,椅子的右扶手边上斜放着一条圆头尖底,银色握把的木质手杖。 他仪态极好,肩线绷得笔直,十指交叉搁在膝上,正静静地看着窗外。 罗贝尔伯爵的椅子是面对窗户放置的,许暮洲站在他的书桌前三步远,只能看到他大半挺拔笔直的背影。 许暮洲站在那里,静静地打量着他——这位罗贝尔伯爵看起来应该有一些年岁了,许暮洲能看到他鬓边的一点灰白。 “主人。”管家站在门口,拉着门把手,提醒道:“这位是拉塞尔家的小少爷,是您这次宴请的客人之一。” 罗贝尔伯爵肩上的肩章微微晃动一下,他抬起手挥了挥,说道:“你先出去吧。” 许暮洲一怔。 管家识趣地带上房门,罗贝尔伯爵垂下眼,将搁在手边的手杖拿了起来,横放在膝上,然后伸手握住了他木椅的粗重的车轮。 直到这时许暮洲才惊觉,他身下坐着的是一辆古旧样式的轮椅。 罗贝尔伯爵自力更生地扶着他身下的轮椅转过身来,看向许暮洲。 他并未欠身,而是右手抚在胸口,轻描淡写地说道:“欢迎到来,许少爷。” ——是严岑。 然而许暮洲已经彻底懵了。 在听到严岑声音时,直到严岑刚刚转过身的那一刹那,许暮洲就已经认出了他,并十分笃定自己的判断。 可真的当严岑完全转过身来的时候,许暮洲却忽然又不确定了。他明明已经认出了严岑的脸,可仔细去看时,又总觉得不像了。 严岑原本的脸无论如何算不上典型的欧洲贵族长相,不知道是永无乡做了修饰还是申请身份的缘故,严岑原本的脸颊轮廓像是被做了细微的修整,这种修整并不明显,如果非要辨认的话,大概是眉眼原本的轮廓加深了。正因为如此,他的鼻梁显得更加高挺,加上他的脸色有些奇怪的苍白,一眼望过去,还真的有一种贵族模样。 许暮洲先前的判断没有错,只是这位“伯爵”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是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他虽然两鬓灰白,但看起来只有四十岁左右,那种腐朽的老态,更多的像是一种人生变迁留下的沧桑感。 因为内置了翻译系统的缘故,许暮洲不太清楚严岑现在说得是中文还是什么别的语言,只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和停顿重音习惯都与往常并不一样。 乌云悄然散去,墙角处搁置的树状烛台中,有一只蜡烛燃到了底部,在满树烛火中悄悄熄灭了。 一朵烛火不会对屋中的照明产生任何影响,但许暮洲却没来由地攥了一把手心。 许暮洲有那么一瞬间,竟然分不清面前的是严岑,还是那位罗贝尔伯爵。 严岑见他不说话,捏着膝上的手杖转了一圈,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将轮椅往前滑动一节,接近了那张宽大的书桌,然后拉开书桌左侧的一只抽屉,从里面找到了一支点火枪。 书桌一角上放着一直三角烛台,严岑伸出手,将这三只蜡烛一一点亮了,才吹灭了手中的火枪。 烛火将严岑周身的一小圈地方照亮,严岑的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 “怎么。”严岑说:“不认识我了?” 或许是光亮让许暮洲将他看得更真切了些,也或许是严岑终于笑了,许暮洲方才那种被气势所摄的压迫感消散大半,他不着痕迹地放松了紧绷的肩膀,冲严岑走过来。 一放下心,别的情绪就瞬间爬了上来,许暮洲几步走上来,半跪在地上去摸严岑的腿。 “你怎么坐轮椅了?”许暮洲皱着眉问道:“伤着了?” “人物身份原因。”严岑说:“罗贝尔伯爵已经残了十来年了。” “残了?”许暮洲拔高了声音:“那你这腿没事吧,还有感觉没?” “我没事。”严岑哭笑不得地拉住他的手:“乱摸什么呢……我不至于不能走路,只是要费点力气。” “啊……”许暮洲一听是要维持身份设定,才勉强放下了心,但依旧忍不住埋怨道:“你选个好身份不行吗?” “伯爵不好吗?”严岑反问道:“在这所庄园里,没有人比我更适合行动了。” “嗯,没错。”许暮洲语气凉凉地敲了敲他的膝盖,吐槽道:“您确实很‘适合行动’。” “何况选这个身份还有别的原因。”严岑没往下说,而是笑了笑,轻飘飘地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我找到了一点任务头绪。” 许暮洲明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但也没办法。 许暮洲忽然想起一件重要问题,连忙拍了拍严岑,问道:“等一下,任务对象是罗贝尔伯爵夫人……你见过她了?” “说得就是这个。”严岑顿了顿,拉了一把许暮洲的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的膝盖:“……起来说。” “不起来。”许暮洲抱怨道:“腿疼,这靴子太难穿。” 自从见到严岑,许暮洲彻底放飞了理想,他往地上一坐,两条腿平瘫在地板上,伸手捶了捶酸痛的小腿。 严岑见他实在懒得动弹,于是也不强求,重新开口道:“关于罗贝尔伯爵夫人,我得告诉你一件不好的消息……她死了。” “……又来?”许暮洲敲着小腿的手一顿。 “很明显,是的。”严岑耸了耸肩:“而且,她是被杀的。” 许暮洲坐得累了,干脆靠在严岑的腿上,屈起膝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腿上的肌肉。 “行吧。”许暮洲叹了口气:“我快习惯了,这次她的执念是什么?又是要找到凶手给她报仇?” 严岑没有回答他第一个问题,而是径直跳到了第二个。 “凶手不用找了。”严岑低下头看着他:“我已经找到了。” “嗯……?”许暮洲抬起头,茫然地问:“你这次动作怎么这么快?” “因为罗贝尔伯爵有写日记的习惯。”严岑从书桌上拿过一本厚厚的牛皮笔记本,在许暮洲眼前晃了晃。 “等一下。”许暮洲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凶手……” “是罗贝尔伯爵。”严岑冷静地说:“也就是,‘我’。” 第76章 静夜(四) 我亲爱的凯瑟琳: 我今日也如约定好的誓言般想念了你。 今日是你离去的第三天,说来惭愧,近日来我的记性不大好了,以至于今日差点忘记想念你这件事——直到晚上十点钟的休息时间。 说到这里,我必须诚恳地对你表示感谢,凯瑟琳,如果不是你及时提醒了我,恐怕我就要食言了。 昨日夜间下了一场暴雨,庄园后的玫瑰花田受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伤害,听园丁说,由于没有及时打开引雨的帘子,所以导致一部分的花受到了损失。 不不,凯瑟琳,千万不要因此垂泪,我不愿见到你美丽的脸庞上蒙上一丝阴霾。我已经替你惩罚了那名园丁,他的血肉会化作养料,来重新娇养那片玫瑰花田。 我向你保证,在我们成婚十周年的那一天,这些玫瑰花一定会娇艳欲滴地出现在城堡的各个角落,将这座城堡点缀得生机盎然。 毕竟这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不是吗。 我是那样爱你,凯瑟琳。以至于我每当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心痛如绞。 很抱歉,亲爱的凯瑟琳,我再一次在你面前失态了,我又让你见到了我不好的一面。 但我希望你能听从我的意愿,哪怕这心声是如此软弱不堪,我也想恳求你听完它——我们已经在主的见证下做了十年的夫妻,但实际上,我认识你的时间比这更早,大概至今已有十二三年了。 我再次道歉,凯瑟琳,我的记性确实已经差到模糊了,以至于我一时不记得我们见面的时间是春天亦或是秋天。 但这并不重要,我对你的爱并不会因外物而有些折损。甚至于这些都恰恰说明,我从始至终是那样的爱你,以至于满心满眼都是你,我的大脑被你所占据,其他任何事情,都不足以让我纳入记忆之中。 第三日是圣子的重生日,凯瑟琳,但我知道,你大概已经去往了天堂,不会回到污浊的人间了。 我当然笃定这个,不会有人比我更笃定了。 你是那样的温柔美丽,这一生都虔诚侍奉着主和丈夫,你忍耐苦难,顺从命运,但又积极地面对生活,从不因任何小事而抱怨,从不因任何无辜者而愠怒。 所以这也是我那样爱你的缘由,凯瑟琳。 我必须对你承认,从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我就深深地为你折服,我希望你的眼神永远只落在我的身上,一丝一毫都不要分给别人。 凯瑟琳,我必须承认,我想要占据你全部的目光,我正是这样卑劣的人。 但无论你相信与否,我爱你,如同我爱神——哦,我居然说出这种话,真是罪孽深重。 但这无疑是我的心声,凯瑟琳,你知道我永远没有办法拒绝你。 何况这是你十几年来第一次开口请求我,我当然会满足你的愿望。哪怕你的愿望会令我心碎,我也愿意为了你承受这种命运带来的责难。 哪怕因手染鲜血而需要受到责罚,我也觉得非常荣幸。 这或许就是人生,承担你的愿望是我的荣幸,随之而来的苦难也是上天对我的考验。或许等我通过了这个考验,我们就能够相见了。 愿你安息,愿你在天堂永生安宁。 我爱你。 ——查尔斯·L·罗贝尔 许暮洲啪地一声合上了日记本——这是罗贝尔伯爵最后一篇手书的日记,看日期是昨天。 新鲜出炉,信息量爆表,许暮洲想。 “这伯爵是个恋爱脑吗?”许暮洲抬头看着严岑,说道:“就这么两页纸,他到底要表白几次他老婆。” “罗贝尔伯爵是靠军功封爵的。”严岑捻着膝盖上的手杖,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圈:“或者说罗贝尔家族都是,早年这位伯爵曾经带军出征,荣获了不少勋章和荣誉——” 这柄红木手杖大概跟随了罗贝尔伯爵很久,虽然保养的很好,木蜡和手柄都非常干净,但还是能看出手杖的磨损。 这只手杖的手柄部分是一只秃鹫,脖颈低垂着,眼睛处镶嵌了两枚晶亮的黑色宝石,看起来目光灼灼,像是紧盯着将死之人的不祥预兆。 这只秃鹫的一侧翅膀耷拉下一些弧度,翅根处露出里头包着的木料,是一小块黑褐色的痕迹。从外侧看,这已经能明显看得出损伤的痕迹,银的质地很软,如果遭受到重击很容易会变形。 “包括这只手杖。”严岑说:“还有——” 严岑顿了顿,回手拉开他身边的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柄手枪拍在桌子上。 光听沉闷地那声响,就知道这手枪分量不轻。这把手枪非常精致,手柄是带着纹理的硬木制成,枪管大概是某种金属制成,前宽后窄,枪管上也同样雕刻了藤蔓状的纹路。 整体来看被保养的很好,应该是很宝贝的东西。 枪械对男孩子的吸引力是绝对的,许暮洲眼前一亮,暗搓搓地伸出手想去摸一把。 可惜手刚伸到一半,就被严岑半路拦截。 “里面有火药。”严岑说:“中世纪的枪械跟你认知里的不一样,安全措施感人,别乱玩。” “好吧。”许暮洲耸了耸肩,戏谑道:“罗贝尔大人。” 小狐狸一直这么见缝插针地调皮,伯爵大人当然不能就这么咽下这口气。 严岑挑了挑眉,伸手捏了捏许暮洲的脸,纠正说:“是伯爵大人。” “还顺杆爬了。”许暮洲笑道:“说正事。” “这两样东西,就是王室所赠送给罗贝尔伯爵的礼物。”严岑说:“枪代表权力,手杖代表地位……他是靠军功挣下这副身家的。” “铁汉柔情?”许暮洲说。 他摩挲了下日记本的封面,这本日记很厚,许暮洲刚刚只翻了最后一页,还没来得及往前看。 “其实如果单单从他日记里的消息来看,这位叫凯瑟琳的伯爵夫人的死,好像并不是单纯被谋杀那么简单。”许暮洲说:“罗贝尔提到了满足她的愿望,我总觉得,是这位凯瑟琳想死,所以罗贝尔帮了她一把。” “我也是这么想的。”严岑靠在椅背上,说道:“罗贝尔的日记里不止一次提到过命运和主,他们夫妻俩大概都是天主教教徒,教徒不可自杀,否则会沦落地狱。如果凯瑟琳真的是不想活了,那想要假手罗贝尔也情有可原。” “所以还真是个情种?”许暮洲不可置信地说:“那这次总不至于是给凯瑟琳找凶手了吧……或者凯瑟琳死了之后后悔了,又不想死了?” “我觉得有一点存疑。”严岑说:“罗贝尔伯爵是不是个情种我不太清楚,但他绝对是个非常自恋的人。” “嗯?”许暮洲说:“这你也知道?” “你看这书房里。”严岑示意许暮洲回头看:“墙面上挂着的是伯爵的征战时的羊皮地图,书桌上都是庄园的相关文件,和晦涩难懂的书籍。女主人喜欢玫瑰花,但这城堡里大多数因素都是荆棘,无论是烛台还是墙饰,大多都是如此。” 严岑这么一说,许暮洲也反应过来了。 “城堡大厅挂的画是伯爵的单人画像,也并没有凯瑟琳的画。”许暮洲琢磨了一下,迟疑地问:“所以这哥们儿的‘爱你胜过爱神’,水分也太大了吧。” “说不准他觉得自己就是神呢。”严岑随口说。 墙角树状的烛台又灭了一盏蜡烛,屋内的火光显得有些昏暗了。严岑行动不便,许暮洲干脆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拿过刚才严岑用来点火的小火枪。 “有备用蜡烛没。”许暮洲问。 “在烛台底下的小铁盒里。”严岑说。 许暮洲数了数铁树上熄灭的蜡烛数量,弯下腰从铁盒中捡出了几根蜡烛。 “我说,在家里点白蜡烛不觉得渗人吗?”许暮洲将蜡烛固定在烛台里,又一一点亮,才说:“看起来就很不吉利。” “要么我明天就把这些蜡烛换成红的?”严岑非常虚心地问。 “……还是算了。”许暮洲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顿时觉得红蜡烛比白的更渗人。 “就你这个城堡,一点光都没有。”许暮洲搓了搓胳膊,说:“到处不是暗红色就是深绿色,你真弄一堆红蜡烛来,搞得像配阴婚一样。” 严岑笑而不语。 许暮洲点完了蜡烛,又走回严岑身边,将打火枪放在书桌上。 “不过好在大概可以确定,罗贝尔杀害凯瑟琳这件事事出有因。”许暮洲说:“只要凯瑟琳但凡讲点道理,都不至于回来找罗贝尔寻仇……也就是说,你好歹是安全的。” “不一定。”严岑说。 “什么?”许暮洲说。 严岑略微向前探身,伸手将许暮洲搁在膝盖上的日记翻开,直到倒数第二页。 “你看他的日记。”严岑的手指点在纸页上:“没发现什么不对吗?” 许暮洲的眼神顺着他的之间落在纸页上,霎时间起了一身冷汗。 因为他忽然注意到,罗贝尔在日记中写道,他最近的记性越来越差劲了,以至于连第一次见面的季节都忘记,更别说要思念凯瑟琳这种小事。 ——那么已经死去的凯瑟琳,是怎么“提醒”罗贝尔,他今天忘记思念自己的。 第77章 静夜(五) 城堡的隔音不太好,楼下的餐厅晚餐开席,许暮洲坐在罗贝尔伯爵书房的地毯上,能清楚地听清不知道从哪传来的音乐声。 小提琴温和柔软的音调在这种情况下莫名显得渗人,其中夹杂着大提琴时不时的低音点缀。这乐曲许暮洲没有听过,也并不耳熟,只觉得大提琴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舒服,像是如哭如诉的呜咽声。 “是G大调。”严岑看出了他的紧张,说道:“楼下餐厅放置的留声机,用餐时会播放一些乐曲,营造点气氛什么的。” “太难听了。”许暮洲不想让严岑觉得他两次任务也没什么长进,于是故作轻松道:“伯爵大人的眼光和审美不太好。” 许暮洲将注意力落回到日记上。 其实对于许暮洲而言,从实习任务到现在,他已经快习惯每逢任务必有亡者的设定的。只要对方像纪念一样温柔无害,他其实也并不会觉得怎么样。 “关于凯瑟琳是怎么提醒他的先不提。”许暮洲说:“毕竟这日记只是出自罗贝尔的手,主观因素的偏差意念有太多可能性了——说不定他看到窗外的玫瑰花田晃晃都觉得是他老婆在提醒他呢。” 许暮洲说起正事来时,大多数时候都冷静且靠谱。他的思维缜密,虽然会大胆猜测,但是对于没有确凿证据的线索,都一直持有着相当的保留意见。 何况在上个任务世界中,他因为过于相信纪筠的主观意愿走了不少弯路,现在吃一堑长一智,连活人带亡者干脆一起打入“待考察”的标准栏里。 “不过大概可以确定的是,凯瑟琳是死于罗贝尔伯爵的手中。”许暮洲说:“现在要确定的是,凯瑟琳为什么想要寻死……无论是疾病也好,或者抑郁症,或者什么其他的原因也好,她需要有一个正当理由想要离开这个世界。如果找不到这个正当理由,我会怀疑罗贝尔伯爵日记中信息的真实性。” “凯瑟琳是个很腼腆的人。”严岑十指交叉,靠坐在椅背上,说道:“在刚刚进入这个世界时,我不但翻阅了罗贝尔的日记,还或多或少询问了一下不同的仆人,套了点他们对于凯瑟琳的看法。” 许暮洲对于严岑的套话能力一点都不担心,他吭哧吭哧地挪了个姿势,手肘搁在严岑的膝盖上用以借力,抬起头问道。 “有什么干货没?”许暮洲说:“分享一下。” “仆人们说,凯瑟琳的身体不太好,所以很少会参加贵族夫人之间的交流和聚会,连城堡里的仆人们也不经常能见到她。”严岑说:“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喜欢古典乐和玫瑰花,也喜欢一点点解闷的市井小说,这次被邀请来参加结婚纪念宴会的,就有她很喜欢的一位音乐家和小说家,他们很久之前就收到了凯瑟琳的邀请。” “很久之前?”许暮洲说:“也就是说,他们有一部分人是凯瑟琳亲自邀请的?” “没错。”严岑说:“这也就是说,起码在那段时间内,凯瑟琳还没有想要自杀的想法。” “如果是她想要找见证者证明什么呢?”许暮洲反问。 “设身处地想想,如果想要找一个死亡或人生悲剧的见证者,你会找自己喜欢的精神寄托吗。”严岑说。 “……好像也不太可能。”许暮洲琢磨了一下,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凯瑟琳并不出门,很少社交,打交道时间最长的就是罗贝尔伯爵和自己城堡中的仆人们。在这种境遇中,精神食粮想必占据了她不少的生活领域。爱屋及乌,想必凯瑟琳大概也不会专门写信把人叫来看这种悲剧纪念。 “话说回来。”许暮洲忽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凯瑟琳都死了,罗贝尔弄一堆人来看什么结婚纪念……开追悼会吗?” “他是真把这个当结婚晚宴开的。”严岑说:“你没看到吗,他甚至还为这个城堡准备了一整片玫瑰花田。” 许暮洲给他飞过去一个“这伯爵大概真有毛病”的眼神,然后敲了敲日记封皮。 “我总觉得这罗贝尔精神有点问题。”许暮洲说:“倒不至于说他精神病,可能这就是上位者独有的过分自大吧……你怎么选了这么个破身份,脑子不太好就算了,腿脚也不太好。” “在这一次任务里,永无乡只给出了这个身份。”严岑说。 “什么情况?”许暮洲一愣:“之前不都给你好几个让你挑吗。” “但这次没有其他备选。”严岑说:“我只是在这个身份里做了一点微小的调整,所以我也在想,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提——” 他话还没说完,书房的门就被敲响了。 “主人。”门外是管家的声音:“卡佩医生请求见您,说是为您带来了新的特效药。” “宋妍?”许暮洲回过头看向门口:“她过来了?” “我叫她来的。”严岑说:“我之前不好确定她的身份,于是在餐厅留下了一点消息,她能猜到我的身份。” “那你怎么找见我的?”许暮洲问。 严岑笑道:“找一个没有身份,也没有爵位的小少爷不是很难,翻一遍宾客名单就知道了。” 许暮洲一想也是,毕竟对于知道内情的人来讲,他这个目标已经算很好辨识了。 “那你快让她进来吧。”许暮洲推了推严岑,支着地想站起身来。 “坐着吧。”严岑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起身的动作。 书房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坐起来很舒服是不假,但他一个贵族家的小少爷,拿罗贝尔伯爵的小腿当靠垫坐在他书房的地板上算怎么回事。 然而还不等许暮洲挣扎,严岑就先一步摇了摇桌上的手铃。 许暮洲:“……” 下一秒,书房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管家还是站在门口,并不上前,而是给宋妍让出了路:“卡佩医生,您请。” 宋妍提着个小小的药箱走进门来,对着他俩人这幅姿势挑了挑眉。 “注意影响。”宋妍说:“不要刺激被迫失恋的人,这样很不人道。” 许暮洲:“……啊?” “你来干什么?”严岑面色自若地问。 “来执行任务,大佬。”宋妍把手上的药箱搁在书桌上,然后左右看了看,硬是没发现她能落脚的地方,于是跟许暮洲一样,颇为不讲究地席地而坐。 “来,讲讲任务情况。”宋妍说。 “什么任务情况?”许暮洲说:“我们现在找到了什么线索之类的吗?” “当然不是啊。”宋妍说:“这次任务对象和任务内容是什么?” 许暮洲懵逼地问:“……你没有看任务资料吗?” “啊?”宋妍也愣了,随即迟疑地说:“……啊,那个是资料啊,我没注意。” “他们引导系统不看资料。”严岑叹了口气:“都是内植时间线,一群偷懒成瘾的工作人员。” “你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宋妍反驳道:“那么长的任务周期,谁能背下来啊。” “哎哎哎,任务对象还没见着。”许暮洲连忙拦了一把:“搞什么内讧呢。” “所以任务对象到底是谁?”宋妍说:“资料上有写吗?” “是罗贝尔伯爵夫人。”许暮洲认真地跟她交换信息:“这座城堡就是罗贝尔伯爵的,你收到的邀请函上应该也写了……不过现在我们发现的问题是,罗贝尔伯爵夫人已经死了,所以这次要解决的是亡者的执念。” “等一下。”宋妍抬起手:“罗贝尔伯爵,查尔斯·罗贝尔?” “对,是他。”许暮洲说:“怎么了?” “怪不得你选个双腿残疾的身份呢。”宋妍对严岑说:“是永无乡安排的硬性规定吧。” “你知道原因?”严岑问。 “查尔斯·L·罗贝尔。”宋妍认真地说:“曾经是引导任务的任务对象。” “引导任务?”许暮洲愣了:“不是说双系统并行的情况会提前通知吗?” 严岑捏了捏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当时是你做的任务吗?”严岑问。 “不是。”宋妍摇了摇头:“我只是有印象,这个任务并不难办。当时的任务时间线从罗贝尔二十二岁那年开始,引导人员在他身边呆了三年,陪伴他打完了几场重要战役。” “引导任务那么多,你不会无缘无故对他有印象。”严岑说。 “没错。”宋妍说:“这位罗贝尔伯爵生性有点乖张暴戾,经常会虐杀战俘,或者血洗城市村庄,当时的任务人员是个新手,回到永无乡之后,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休息才好转。” “但他又恰恰是这条时间线上的重要人物。”宋妍说:“毕竟他当时是为——” 她说着顿了顿,看了一眼许暮洲,换了个稍微隐晦的说法:“毕竟他当时的战争结果会直接导致历史走向,所以进行了引导任务。” 严岑若有所思:“换言之——” “就是他这个人非常重要,不能死。”宋妍说:“我想,永无乡分配这个身份给你,也有这层考虑。” 第78章 静夜(六) 许暮洲听明白了。 “所以意思是,永无乡分这个身份给严哥,是要保证在这次任务中,罗贝尔伯爵完全不受影响?”许暮洲问。 “恐怕是的。”宋妍点点头,说:“虽然引导任务只会持续一段时间,陪伴任务目标度过人生中的重要转折点就可以结束,但任务目标这一生对时间线的影响都依旧存在。” 严岑默然地敲了敲桌面,没有说话。 “但由于引导任务已经结束了,所以在这条时间线里,确实只存在一个永无乡系统。”宋妍说:“这大概就是永无乡没有提前通知的缘故。” “钟璐之前确实跟我说过。”严岑看向宋妍:“说要趁着你实习的这个机会,挑一个麻烦点的任务世界,那看来就是这个麻烦了。” 宋妍毫不在意形象地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地说:“我就知道黄世仁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那两位大佬,咱们现在应该干点什么?” “把日记给她。”严岑冲着许暮洲示意道。 许暮洲乖乖地把日记本递给宋妍,贴心地附带使用说明:“这是罗贝尔伯爵的日记,里面或许有一些线索。因为这次任务目标已经离开人世了,所以我们需要自己去找她的愿望是什么,然后解决她的愿望,这次任务就可以完成了。” 宋妍低下头,翻阅着手里的笔记本。她跟许暮洲的阅读习惯不太一样,她先看了第一页的日记,然后会往后翻个几十页,再看第二篇。 宋妍的看法有点像批次抽查,除了第一篇和最后一篇之外,整本日记被她分为了几块,从每块中挑一篇来阅读。 “罗贝尔伯爵这个人啊”宋妍一边看一边感慨道:“暴虐成性,喜怒无常……不过看他日记的这个说法,倒是挺喜欢他媳妇儿的。人啊,果然一物降一物。” 严岑似乎是有些累了,半眯着眼睛,悠悠地说:“你这个‘降’字用的有点意思。” “本来就是。”宋妍说话间已经看完了日记,说道:“罗贝尔这个日记,就凭我抽查的这个粗略程度,也几乎每篇都有他老婆的名字。” 旁听的许暮洲想了想自己刚才看到的日记内容,忍不住赞同地点了点头。 “罗贝尔的用词很奇怪。”宋妍说:“我总觉他显得有点——” “卑微。”许暮洲接道。 “对!”宋妍立马说:“按我对罗贝尔的了解,他杀伐决断,喜怒无常,按理来说不像是会将自己放在一个被动地位上的人……结婚之后转性了?” “我倒觉得没有。”许暮洲说:“你看他最后一封日记——因为忽然下了暴雨,玫瑰花天遮雨的帘子没有被及时打开,他就把看守花田的仆人杀死剁碎做成了花泥。” “噫——”宋妍摇摇头,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跟罗贝尔都能过下去,还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这位凯瑟琳是什么奇女子。” 严岑的耐心告罄,他坐直了身体,一锤定音道:“查查就知道了。” “去哪查?”宋妍问。 “凯瑟琳身体不好,很少出门,能活动的范围也就是这座城堡了。”严岑说:“我们兵分两路,我跟许暮洲去日记里提到的玫瑰花田那看看,至于你——留下问问仆人们对于凯瑟琳的看法,我毕竟有身份限制,他们不会跟我说全部的实话。” “行啊。”宋妍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一小时之后,我们在楼下大厅集合,怎么样?” “好。”严岑说。 宋妍的性子很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转身便走了。 严岑见她出门,才拽了拽许暮洲的肩膀上的金色链条装饰,问道:“休息好了没?” “早好了。”许暮洲爬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土,非常自觉地走到严岑身后,握住了他轮椅的把手:“玫瑰花园是吧,我推你去吧。” “辛苦了。”严岑笑了笑:“今天再坚持一小会儿。” 因为罗贝尔伯爵瘸了不是一天两天,所以城堡的建造也考虑了这个问题,格外给罗贝尔预留了可供轮椅通行的缓坡通道。令许暮洲惊异的是,这一通道跟正厅的楼梯并不相邻,而是在三楼城堡走廊的另一头,推开门后才能看到一个旋转向下的缓坡。 这是一个完全封闭向下的空间,只在每一层留有了进出的木门和减速用的平台,其余的都用墙面封死了,从楼下根本看不出来还有这样一个完全隔断的空间。 这缓坡建造得非常平缓,而且每过几步远就会有固定轮椅的小型减速障碍,哪怕罗贝尔只是独身一人,应该也可以自如地从这里上下楼。 罗贝尔性情古怪,不喜欢别人近身伺候他,尤其是书房这种象征着“身份”的地方,更是不许女仆之类的下人来往。 “按罗贝尔的想法,这些人都是低劣的下人。”严岑手肘支着轮椅扶手,揉着太阳穴说:“不配在贵族的书房外伺候。” “可是罗贝尔这腿脚,身边按理来说离不开人。”许暮洲实事求是地说:“说起来,他这腿脚怎么伤的,你知道吗。” “在战场上伤的。”严岑以手作刀,在自己膝盖上比划了一下:“膝盖骨碎了,当时的医术很有限,虽然进行了初级手术,但还是没法让罗贝尔站起来。” “凭他这个近似傲慢的个性,这大概是个不小的打击。”许暮洲说:“或者他的脾性变得更加不可捉摸也是因为这个。” “嗯。”严岑说:“应该是。” 这个缓台楼梯如果中间不停,可以直接从底层的门通向城堡外面。许暮洲暂且搁下轮椅,先一步拉开了面前的木门。 天色已晚,许暮洲乍一推开门,首先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充满植物清香的湿润气息,之前一夜下的大雨还没有完全干透,地上的泥土还有些潮湿。 不等许暮洲回头去接严岑,对方已经自力更生地转着轮椅走了出来。 “这是城堡后头。”严岑大概扫视了一圈:“庄园后面的场地很大,靠近围墙那边是成片的玫瑰花田,一般不许外人去,喝下午茶的小花园是另外开辟出来的,赛马场在另一头。” “你知道的还挺清楚。”许暮洲反手关上门,又重新握上轮椅把手。 “这边走。”严岑回头看了看许暮洲,然后坐正抬手指了个方向。 湿润的泥土地显然不适合木轮椅行进,木轮陷入到泥土中,留下在身后留下了两道明显的车辙。 越往庄园边缘走,空气中的花香就愈加浓郁,罗贝尔伯爵的玫瑰花田简直可以称得上令人震撼,离得老远就能看到月光下郁郁葱葱的玫瑰花丛,一眼扫过去硬是看不到边。 “我的天。”许暮洲停下脚步:“罗贝尔还挺疼他老婆,种了这么大一片。” 生长繁茂的玫瑰花足有大半个人高,在月光下轻轻摇曳着。洁白的玫瑰含苞欲开,看来完全盛放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 许暮洲走到花丛边,本想伸手捞一只看看,却被严岑握住了手腕。 “有刺。”严岑说:“小心着碰。” “知道了。”许暮洲说。 “是大马士革玫瑰。”严岑看了看身边的花苞和花茎,赞叹道:“养的很好。” 严岑这么一说,许暮洲顿时想起滋养这花的养料里还有那倒霉的园丁,瞬间觉得这花也没那么好看了,不由分说地将严岑的轮椅往后挪了两步。 “……等会儿。”严岑忽然叫住他。 严岑坐在轮椅上,视角很受限。而许暮洲方才这么一转,却正好让严岑的余光扫到了什么,他皱了皱眉,往方才看到的白影方向看去。 “什么东西?”许暮洲问。 严岑没有回答,他摇着轮椅往前靠近了那片玫瑰花田,定定地往里看了一会儿,然后忽然伸手往花丛里捞去。 他刚才还提醒过许暮洲玫瑰花有刺,现在又像是忘了这码事儿,许暮洲愣了愣,正想问他怎么了,就见严岑已经从玫瑰花丛中缩回了手。 严岑的手背上不可避免地被花刺划出细碎的小伤口,但这已经不能抓住他们俩人的目光了。 ——因为严岑手上正攥着一块巴掌大小的布料。 “这是凯瑟琳的衣服吧?”许暮洲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怎么会在这。” “这不是重点。”严岑说。 还不等许暮洲问他什么是重点,严岑已经回过了头,目光落在许暮洲身后的某个位置上。 许暮洲茫然地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才发现他看的是不远处的城堡。 今夜的月色很明亮,哪怕没有灯也能看清庄园中的大部分情景。 许暮洲只刚一回头就知道严岑在看什么了——因为城堡四楼的某间窗外,还挂着一块与严岑手中如出一辙的孔雀蓝布料,那块布料的面积更大,但不难看出并不是一件成衣。 许暮洲眯起眼睛辨认了一下,发现那块布料刮在窗户上,正被风吹得起伏不定。 ——就像是,有什么人从窗外翻墙来去,不小心被刮下了一块裙摆。 “严哥……”许暮洲说:“那是谁的房间。” 严岑的语气有些凉,混杂着夜风的寒意,听起来相当真切。 “是罗贝尔伯爵的。”严岑说。 第79章 静夜(七) 在这个时代,医生算是一项受人尊重的职业——何况是罗贝尔伯爵的私人医生。 宋妍在严岑书房留了一会儿,再出来时,餐厅的晚宴已经接近尾声。这种非正点的便餐大家都吃得很快,餐厅中只剩下几个女仆在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 餐厅角落的留声机还在播放着音乐,一曲终了,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又换了首新的曲子。 这曲子不知道是罗贝尔还是凯瑟琳的口味,虽然品味很好,但听起来显得有些沉闷。宋妍着重听了一会儿,发现其中大多都是以大提琴为主调,有一种莫名的悲凉感。 餐厅中收拾银餐盘的女仆最先看到了宋妍,她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小跑着来到宋妍面前,行了个礼。 “医生。”女仆说:“您有什么需求吗?是需要一些夜宵吗?” “不,我不饿。”宋妍刚想制止她,却又改了主意,改口问:“能给我一些茶点吗?” “当然可以。”女仆说:“您出门右转,有一间茶厅,茶厅中有一些小说和书籍可供您打发时间……稍后我会将茶点送到那里去。” “好的。”宋妍说:“麻烦了。” 女仆说的小茶厅离餐厅不远,屋中开了两扇与书房相似的大窗,正对着后庄园。 茶厅是完全用来会客的,装修得还算温馨,茶桌上的花瓶中还插了新鲜的鲜花,宋妍摸了一把,发现上面还带着水珠。 罗贝尔伯爵家的下人称得上训练有素,从宋妍来到庄园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遇到一处不妥帖的地方。 这很难得,因为城堡这么大,其中的女仆和下人都是有定数的,想要做到每个细节都一丝不苟,本来就是一件很严苛的事。 宋妍对罗贝尔的印象还停留在他二十几岁的时候,现在十多年过去,罗贝尔已经成了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加上现在那芯儿还变成了严岑,以至于宋妍也摸不太清他的脾性。 宋妍负手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风景,偌大的庄园在月色中沉睡着,只有影影绰绰的灌木花丛在风中摇曳着。宋妍沉默地站在那,眼神空落落地落在远方。 她有了片刻的失神。 永无乡是个几乎不会在人生命中留下痕迹的地方,从引导系统被召回至今,她的思绪依旧混乱,每天晚上合上眼睛,梦中都是那个没接到的电话。 桌上的通讯器一刻不停地响着,发出嗡嗡地震动声,显示屏上是对方特有的卡通来电头像,线条简单的柴犬脑袋在屏幕上跳来跳去,宋妍竭力向通讯器伸出手,却总是差一截。 宿醉让她每次醒来时的脑子都昏昏沉沉,总是记不清她最后到底有没有成功拿到通讯器。 宋妍漫无边际的思路被自己打断——她清楚地记得现在是任务时间。 于是那些无来由的情绪被宋妍决绝地挖了个坑埋了,她垂下眼,伸手从窗台上的小水瓶中掐下一朵不知名的小白花。 茶厅的门被从外敲响,宋妍回过神来,发现刚刚那位女仆已经推着茶点车走了进来。 她走到茶桌旁边,微微弯腰,将苹果派端起来放在桌面上。 宋妍的眼神落在她手上——苹果派只有一掌大小,并没有什么重量,但女仆端得很是谨慎,细看还能发现手腕在颤抖。 宋妍伸手替她接了一把托盘,贴心地问道:“是不舒服吗?” “没,没有。”女仆惶然地将头埋得更低,又从托盘上拿下茶壶。 大肚细嘴的瓷壶装满了茶水之后的重量相当可观,那女仆的手顿时抖得更厉害了,宋妍冷眼旁观了两三秒钟,终于确定了想要的答案。 她不由分说地拉住了女仆的手,制止了她要退下的动作,并伸手撸起了她的袖子。 女仆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奈何骨子里不敢反抗的习惯作祟,并没有抽得回来。 女仆的手臂上布满了暗红色的血痕,都肿得老高,宋妍轻轻一碰,女仆就吃痛般地抽了口凉气。 宋妍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她没有经历过任何清理任务,但收集信息,引导处事,恐怕没有人比引导系统的人更擅长了。 “这是怎么了?”宋妍轻声说,她微微蹙起眉,像是怕吓到女仆一般,声音很柔和:“在哪里不小心受了伤吗?” “没有。”女仆说:“只是……” 宋妍做了个嘘的手势,非常贴心地点了点头,阻止了女仆继续说下去,只是叹息一声,说道:“我明白了。” 女仆原本的托词没能说出口,也不知道宋妍究竟明白了什么,只能踌躇地站在原地,进退不能。 宋妍对这种问话技巧极为熟悉,在抛出问题后拒绝答案,可以极大降低被提问者的戒心,是一种很初期的引导问话技巧。女仆这种习惯于居于人下的身份更是如此,宋妍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能得到她的信任。 于是宋妍拉下她的袖子,又从兜里摸出一只小小的圆形铁盒交到她的手中。 “这是一种很好用的药膏。”宋妍说:“是我诊所中调配的,你可以拿去使用,每天涂两次,很快就会好了。” “这……”女仆下意识捏紧了铁盒,但还是说:“我只是个女仆,并没有多少薪水。” “我是个医生。”宋妍说:“治病是我的天职,主也是这样指引我的。” 女仆咬了咬唇,冲着宋妍鞠了一躬。 “很辛苦吧。”宋妍意有所指地说:“……总是这样。” “是啊。”女仆轻声说:“伯爵大人是稍微严厉了一些。” 哦,宋妍想,原来还真是罗贝尔打的。 “大人身处高位,又刚刚失去了夫人,心情不好也非常正常。”宋妍作势宽慰道:“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是的,我非常能理解。”女仆说着摸了摸眼角,露出非常怀恋的表情来:“凯瑟琳夫人是非常非常温柔的人,失去她是非常遗憾的事。” 女仆一连用了好几个“非常”,宋妍饶有兴味地咂摸了一下这话中的味道,又顺着她的话说道:“是的,我曾有幸为夫人做过身体检查,对她依旧记忆犹新。” “是的,只可惜夫人身体不好。”女仆绞着裙角说:“我们也不能经常见到她,只是偶尔为她送些琴谱和书稿,也只能放在门外。” 宋妍眉头一挑,试探性地开始反驳道:“哦?可是我记得,夫人的病症没有这样严重。” “是伯爵大人的意思。”女仆说:“伯爵大人觉得下人比较污秽,会影响凯瑟琳夫人养病,所以我们通常没有资格服侍夫人。” 果然还是那个脑子有毛病的罗贝尔,宋妍在心里腹诽道。 女仆忽然小小地惊呼一声:“医生,您的茶点要凉了。” 她说着有些慌乱地鞠了个躬,连声道歉着:“真的非常抱歉,打扰了您的夜宵时间,请您尽情享用。” 宋妍没有拦她,红茶微凉之后有些苦涩,宋妍没有去碰那块苹果派,而是又往茶壶里丢了一块方糖。 距离她跟严岑约好见面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宋妍不紧不慢地喝完了这杯茶,才理了理衣服,掏出怀表看了时间,施施然站起身往外走去。 现下已经是休息时间,庄园的下人并不住在城堡中,而是住在庄园另一处的小屋中,大半个城堡安安静静,只有门外守夜的下人靠在门边打盹。 许暮洲和严岑回来得比约定时间早一些,宋妍还没走到大厅,就先听见了他们刻意压低的争执声。 ——说得准确一点,是许暮洲单方面在争执,严岑几乎没有插上什么话。 “我说了不行,那万一真是凯瑟琳每天晚上爬你的窗户呢?”许暮洲说:“你准备跟她友好相处吗?” “罗贝尔不都跟她友好相处三天了吗?”严岑斜靠在轮椅一侧扶手上,侧着头看向身后的许暮洲,试图跟他讲理:“何况凭两块布也不能证明这庄园闹鬼。” “我说的是万一呢。”许暮洲很坚决:“现在也没有证据表明凯瑟琳的怨恨对象不是罗贝尔啊,她万一像孙茜似的大晚上来找你寻仇,你准备怎么办?” 严岑平静地看着他:“你觉得我会害怕这个?” 许暮洲快被他气笑了,他弯下腰,单膝跪在严岑面前,敲了敲他的膝盖:“来,伯爵大人,您自己走出去十米,我就让您今晚在那闹鬼的房间睡。” 严岑握住了他的手指,不说话了。 “你自己都知道不行——”许暮洲说:“那您老人家还指望单刷凯瑟琳啊?” 不等严岑说话,靠在不远处围观的宋妍终于忍无可忍地咳了一声。 许暮洲回过头,顿时像是见到了队友,浑身的底气都足了三分。 “严哥,我跟你说。”许暮洲说:“没人能同意这种作死般的任务进行法。” “所以罗贝尔伯爵忽然跑去睡客房?”严岑面色平静:“如果你是这城堡中的仆人,亦或是来赴宴的客人,你觉得这事儿不奇怪吗?” 许暮洲语塞:“我——” “多大点事啊。”宋妍听明白了,她叹息一声,诚恳地询问道:“请问你俩是不是要争到天亮?” 许暮洲对潜在队友势在必得,于是先发制人地告状道:“不,主要是——” “这件事很简单啊。”宋妍打断许暮洲,说:“不就是你担心他独住出危险,他又不想违背罗贝尔伯爵的生活轨迹吗?” “是这么回事。”许暮洲说:“但现在的问题是,我怀疑凯瑟琳的执念跟罗贝尔有关,我不能确定严哥是安全的。” “那就更简单了。”宋妍冷静地伸手指了指严岑,说道:“你。” 她手指一转,又指了指许暮洲:“还有你。” “住一间屋不就完了?”宋妍说。 第80章 静夜(八) 直到许暮洲收拾整齐,躺在罗贝尔伯爵主卧的鹅绒大床上呆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他还是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我觉得我逻辑很严密。”宋妍抱着胳膊,一脸“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表情,理所当然地说:“伯爵很喜欢拉塞尔家的小少爷,聊的晚了一些,干脆在主卧睡一晚有什么不妥,反正罗贝尔行事一向独断专行,城堡中的下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严岑默默地点了个头,也不知道是在赞同宋妍的提议,还是在赞同那句喜欢。 “或者你俩在这争到天亮。”宋妍打了个哈欠:“但我奉劝二位还是别,据管家说,明天罗贝尔伯爵的安排相当满,不但组织了赛马比赛,还安排了小舞会。” “罗贝尔伯爵的身体好像不太好。”严岑说。 “所以给他的医嘱一直是要注意休息,切勿动怒。”宋妍秒接道。 严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那就没办法,也只能这么办了。” 许暮洲:“……?” 于是这俩人一唱一和,硬是没问过许暮洲的意见,就把这件事儿拍板了。 主卧里为了方便罗贝尔的轮椅行动,地面上没有绒毯,而是只铺了一层地板。主卧面积很大,靠近庄园内侧,有两扇高大的木框玻璃窗。 这种玻璃窗跟现代的单一玻璃有着很大的区别,虽说窗户面积不小,但其中被木框拦了几道,分割成了不同的小块。只有最里侧的窗框上有可供开窗的木栓,许暮洲盯着那块玻璃,总觉得那玻璃的尺寸有点尴尬。 ——相比起来,那块窗看起来好像是不太大的样子,但如果说要硬塞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恐怕也不是难事。 罗贝尔伯爵的床足有两米宽,放得离窗边不远,只约莫留出了一米五的宽窄,大概是给罗贝尔的轮椅预留的过道。 许暮洲目测了一下,觉得这实在是个危险距离,如果外面飘扬的那块布料真是凯瑟琳爬进屋留下的,那对方只要略微再使点劲,简直能直接砸到严岑床上来。 许暮洲就侧躺在靠窗的那边,他翻了个身,耳边是卫生间传来的哗哗水声。 这种仿古城堡内的卫浴系统十分尴尬,需要折腾好久才能洗漱完毕。许暮洲眼睛看的是窗户,人却不自主地总在听严岑那边的声音,整个人直挺挺地搭在床边,在松软的被子中不知不觉中僵硬成了一条竹竿。 约莫是因为腿确实不太方便,严岑在卫生间内呆了许久,期间许暮洲不放心,叫了他两次,严岑都回应得好好的。 过了足有半个小时,轮椅压过木地板的吱嘎声才重新响起。 罗贝尔伯爵的主卧当然不会有两张床这么贴心,许暮洲后背略微僵硬,听着身后的轮椅声越来越近。 从卫生间到床边的距离不远,许暮洲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听见轮椅停在了床边,然后他背后的床垫小小地向下倾斜了一点。 严岑熟门熟路地捞起床头墙面上铁链,扣在车轮上,将轮椅固定在了原地,然后伸手撑着床面,把自己往床挪。 许暮洲等了半天也不见他上来,本想回头偷偷瞥一眼,正见到这身残志坚的一幕,一时间连别扭都忘了,从床上爬起来扶了他一把。 “可真行。”许暮洲叹了口气:“您老人家真就一点不能动吗?” 其实对于严岑而言,罗贝尔虽然残得很彻底,但他如果硬要站起身短暂地上个床也不会疼到多么难以忍受,只是许暮洲既然在这,那他不用白不用。 许暮洲****,半搂半扶地给严岑借力,对方刚刚洗漱过,换了一身柔软的睡衣,浑身上下还散发着微凉的水汽。 罗贝尔伯爵大概是不吸烟的,所以那水汽显得非常干净。 “……你这城堡里的仆人看起来挺机灵,怎么一到正事就坏菜。”许暮洲把严岑安置好,忍不住说道:“这都没个人来照顾你一下,要是我不在这,你不得在这折腾半小时啊。” “是罗贝尔伯爵的城堡。”严岑纠正道:“不过罗贝尔伯爵确实除了必要时刻之外,一向不许仆人伺候。” “自尊心还挺强。”许暮洲微微皱眉:“说到这个,我总觉得他对这件事是不是太偏激了一点……你看,他给自己修了个远离别人的通道,睡觉起居也不许人伺候,这城堡里的所有地方几乎都是他自己就能去的成的。” 他这么一说,严岑也顺着话茬往下想了想,发现确实如此。从他到达这个任务时间线中开始,几乎很少有女仆或下人主动来他身边伺候,甚至他主动出门的时候,一些女仆还会躲着他走。 “不过也可以理解。”严岑说:“毕竟原本是个叱咤风云的将领,现在成了半拉废人,心里有怨恨很正常。” “我觉得他离精神问题就差临门一脚。”许暮洲叹口气:“你发现一个问题没有……罗贝尔在日记中口口声声说他爱凯瑟琳胜过生命,但他这个主卧好像丝毫没有凯瑟琳生活过的痕迹。” 许暮洲靠坐在另一侧的床沿,他上身没有穿贵族喜欢的丝绸睡衣,只是空荡荡地穿了一件略微宽大的白衬衣,领口的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蹭开了,露出一小截白皙的锁骨。 “嗯?”严岑的眼神在他领口一扫,又若无其事地撇开了,才继续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凯瑟琳喜欢小说,也喜欢音乐,但我在卧室里都没发现这些因素。”许暮洲说:“如果说书房是罗贝尔伯爵的个人领地,没有这些儿女情长的东西倒也说得过去。但主人家私密的主卧跟凯瑟琳的连接都这么薄弱,就很有问题。” “你怀疑罗贝尔对凯瑟琳的爱有水分?”严岑说。 “不完全是。”许暮洲摇了摇头:“凭罗贝尔说一不二的性格,他应该没有必要为了什么来掩盖自己的想法,所以我倾向于日记中的内容是真实情绪反应。” “但是?”严岑问。 “但是——”许暮洲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人的情绪是有偏差的,不能尽信。或许他是真的爱凯瑟琳,但这种爱究竟是不是常规认知下的爱,我持保留意见。” 许暮洲成长得很快,严岑想。他每一次摔过的跟头都好好地记住了,犯过的错也不会再犯第二次。 严岑忽然觉得,喜欢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那像是给对方镀上了一层光,以至于平日里看起来再平平无奇的事,有了这层光之后都变得耀目起来。 若是在往常,这种进步在严岑眼中都应该是理所当然,并不值得注意的。但如果将对象换成许暮洲,严岑才好像觉得这其中多了一些可以值得他思考的东西。 ——他开始注意到改变和成长的可贵。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就像从那张画满了圆圈的日历开始,他的人生就有了实处,不再需要匆匆忙忙赶场一样地在各个时间线内来回,而是可以开始通过某个连接来感受周遭的环境。 对于严岑来说,从许暮洲身上,他能看到时间和空间流逝的痕迹。 他现在往前回忆的时候,前两个任务已经不像印象中的其他世界线那样仓促。严岑甚至能记得其中的大部分节点——这些节点大多数都跟许暮洲有着直接关系,严岑可以通过回忆许暮洲,来描摹出这次任务线的全貌。 或许连许暮洲自己也不清楚,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严岑沟通世界的那座“桥”。 或许许暮洲最开始说得没错,严岑想,他确实一直在观察许暮洲——最开始观察他的性格,然后观察他的处事和喜好,后来又开始关注他的成长。 究竟是这种超脱于寻常的专注力导致了喜欢,还是因为最初他就发现了许暮洲身上的不同点,以至于愿意去观察他,严岑不得而知。 不过严岑并不是个会过多纠结于这种事的人,他身在永无乡,每天都在跟命运构造的人生脉络打交道,比任何人都明白什么叫既来之则安之。 命运的选择仿佛总是来得非常突然,非要打人一个措手不及才能彰显其“世事无常”的戏剧化来。 不过这也无所谓,严岑想。或许许暮洲对他而言,就是命运脉络中那个可以左右未来发展的枢纽。 这种没来由的猜想让严岑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他甚至已经开始联想许久之后许暮洲的模样。 严岑的目光停留在许暮洲身上过久了,许暮洲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将盖在身上的被子捋平。 “你再往外就要掉下去了。”严岑忽然说。 许暮洲往外一瞥,才发现他已经严丝合缝地贴在了床沿边,估摸着只要动作再大点翻个身就能跟地板亲密接触了。 “没事。”许暮洲嘴硬道:“我睡相很好……倒是你,一直盯着我看干什么?” 严岑大概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出一句这个,思路短暂地停机了一瞬,嘴比脑子快地胡扯了一句。 “看你长得好看。”严岑说。 第81章 静夜(九) 许暮洲沉默两秒,神色平静地说道:“……晚安。” 他说着火速往下一滑,一把兜住被子,翻身盖被一气呵成,差点兜头把自己卷成个大号包袱卷。 “啧。”严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脸皮厚如城墙,哪怕胡扯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也不脸红,还不讲理地反过去笑话许暮洲道:“不讲理的,夸了你一句不道谢就算了,还要抢我被子。” 许暮洲木然地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用脚把多余的被子往严岑那边踹了踹。 窗侧的绸布窗帘被风扬起一角,夜晚微凉的风忽而灌入屋中,空气中甜腻的玫瑰花香气被晚风稀释,只剩下极为微弱的一丝一缕。 许暮洲半阖着眼,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了一下,抱怨道:“……你这屋里什么保暖措施,冻死个——” 他话还没说完,自己就突然顿住了。 ——在严岑洗漱完毕之前他还现巴巴看过,卧室中的那扇大窗关得严丝合缝,那风是哪来的? “严——” 许暮洲还不等睁眼坐起,就觉得面前忽而压下一道光影。下一秒,严岑骤然扑过来搂住了他的肩膀,抱着他顺势往下一滚,直接从床上滚了下去。 他两人重重地摔在地板上,许暮洲被严岑压在身下,后脑实诚地撞在地板上,耳边顿时嗡的一声。 这一切发生得电光火石,许暮洲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来得及看见余光中有一抹白影一闪而过,卧室的外窗大开着,夜风正放肆地从那块小小的玻璃中倒灌进来。 不等许暮洲再看清什么,严岑已经按着身边的窗沿站了起来。 罗贝尔伯爵的腿残得彻彻底底,永无乡虽然能替严岑作出细微调整,但到底不是妙手神医。积伤甚重的膝盖骨约莫有个十几年没受到这种粗暴对待,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一声响,严岑疼得手一滑,差点当场跪在地上。 严岑不由得在心里骂了一句粗口,连永无乡带罗贝尔一个都没放过。 深夜拜访的凯瑟琳扑了个空,却并不气馁。她从床上直起身,微卷的栗色长发披散着,又转过头来,依恋而执着看着严岑。 “查尔斯。”凯瑟琳幽幽地说。 正如仆人们口中传言的那样,凯瑟琳夫人是个非常温和的人。哪怕死了也死得非常体面——她栗色的长发微微凌乱地散落在两肩上,脸上没有半分伤痕,身上的洋装除了被撕扯地有些破损之外,也没有见到任何血迹。 凯瑟琳的脸色很苍白,但容貌却非常美丽。长长的羽睫微微颤抖着半垂下来,看起来娇弱可怜,说句宛如天使也不为过。 她的声音细如蚊蝇,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听起来很温柔的模样。她叫严岑时尾音很柔和,不难听出其中的依赖和熟悉来。 而且若不细看,面前的凯瑟琳跟活人也没什么两样。 “你今天有想起那句话吗?”凯瑟琳轻轻拍了拍身下的床铺,向严岑伸出手来。 ——如果忽略她指甲上的血迹,那这场面看起来还能勉强算个人鬼情未了。 严岑对她的话无动于衷,也不想追究她手上的血渍是哪来的,他眼神一凛,干脆先下手为强地伸手别住了凯瑟琳的手腕。 罗贝尔这双腿无法长时间承力,严岑握着凯瑟琳的手腕将对方往怀里一拽,然后在半路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这位久病沉疴的罗贝尔伯爵夫人娇小得像一只小雀,细长的脖颈一只手就能掐得过来,严岑一咬牙,恶狠狠地收紧了手上的力道,几乎要将凯瑟琳的颈骨捏的粉碎。 凯瑟琳空洞的眼神落在严岑的脸上,她对自己生前的要害部位毫不在意,甚至还依旧维持着伸手的姿势,探身要去摸严岑的脸。 严岑看着她指缝里的血,心里泛起一阵恶心,他踉跄了一步,将凯瑟琳顺势按在了不远处的床上。 硬伤带来的不便太过明显,严岑的腿无法在床上借力,于是只能分出一只手支着床垫,才使自己不至于跟凯瑟琳一起扑到床上去。 床头柜上的花瓶被他俩的动作无辜误伤,晃了两圈之后依然没能稳住,咕噜噜地砸在了地上。 不过好在严岑依旧对凯瑟琳造成了一定的桎梏,她脸色铁青,双手攥住了他的手腕,指骨泛白地试图挣脱严岑的手。这位罗贝尔夫人看起来虽然娇弱,但毕竟是身负怨念的亡灵,严岑拖着一双残腿,竟然一时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查尔斯。”凯瑟琳执拗地看着他,问道:“你有想起那句话吗?” 她说的是“那句话”,严岑想,这跟罗贝尔日记中的信息开始有所偏差。罗贝尔将“想念凯瑟琳”作为誓言内容,但凯瑟琳明显要求他想念的是某件事。 亡者无论看起来再怎么与生者相似,也总会有迹可循。凯瑟琳漂亮的蓝色瞳孔扩散得几乎找不到焦距,这令她的神情看起来毫无生机,与橱窗中精致的展示娃娃没什么两样。 “没有。”严岑近乎冷酷无情地说:“我需要在意那些事儿吗?” 凯瑟琳大概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了一副非常悲伤的表情。 “查尔斯。”凯瑟琳说。 她的行为跟她的悲伤完全不搭边,她手上的力气骤然加大,严岑只觉得手腕一阵刺痛,感觉像是生生被撸掉了一层薄皮。 凯瑟琳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却并不逃跑,而是迎上来握住了严岑的肩膀,整个人翻身农奴把歌唱,将严岑从身上掀了下去。 严岑吃了个不小的闷亏,凯瑟琳的手劲巨大无比,死死地将他按在了柔软的床垫中,一条腿还横跪在他的身上,将那两条伤腿压得严严实实。 “你伤了我的心。”凯瑟琳泫然欲泣地说:“你实在很伤我的心。” 严岑实在觉得,这位夫人得的八成是精神分裂症。她话说得非常柔弱,但自己的手掌早在刚才的对峙中从严岑的肩膀划到脖子,还带着血丝儿的指甲死死地抵在他的咽喉上,大有下一秒就要掐死他的架势。 严岑左手小臂横抵着凯瑟琳,不让对方再进一步,右手已经悄悄摸到了枕下,握上了短剑的剑柄。 许暮洲好不容易挨过了一阵头晕,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瓷片碎裂声,花瓶里的凉水飞溅出来,一大半都扑在了他脖子上,冰得他一个激灵。 凯瑟琳那条小洋裙的裙摆顺着床沿垂落下来,许暮洲微微一怔,摔倒前的记忆骤然回笼,整个人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骤然从地上弹起,就看见严岑被凯瑟琳严严实实地按在床上动弹不得。 “你曾经答应过我,你会认真考虑我的建议。”凯瑟琳悲伤地说:“查尔斯,你说会达成我唯一的愿望的。” “我当然会。”严岑微微勾起唇角,冷笑道:“凯瑟琳,你不是已经死透了吗。” “查尔——”凯瑟琳的尖叫戛然而止,像是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尖叫鸡。 凯瑟琳纤细的脖颈上猝不及防被绕上两道铁链,此时正在她白皙的皮肉上用力绞紧,留下令人触目惊心的暗紫色瘢痕。 严岑微微一皱眉,下意识探身看向凯瑟琳的身后:“许暮洲,你——” 许暮洲正咬牙拽着铁链的另一头,试图将凯瑟琳从严岑身上拉开。他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明显分神连说话的精力都没有。 托罗贝尔伯爵的福,他这张床左右两边都装了一条用来固定轮椅的铁链,铁链足有两指多粗,且链条发涩,一时很难挣脱。 凯瑟琳下意识要伸手去抓脖子上的铁链,严岑见状当机立断放开了手中的短剑,从后背环过凯瑟琳的肩膀,用力一退一拉,顺着许暮洲的力道推开凯瑟琳,顺势将她的右手反剪到背后。 严岑拉过许暮洲手中剩下的半截铁链,顺势在凯瑟琳的右手腕上绕了几圈,又发力收紧,将这位尊贵的伯爵夫人反捆成了一条非常不体面的皮皮虾。 然而还不等严岑再开口询问对方,方才还张牙舞爪的凯瑟琳夫人就忽然消失在了原地,连片灰儿都没留下。 捆扎着她身体的铁链一松,哗啦啦的地落在床铺之上,乱七八糟地绞成了一团。 “这……”许暮洲愣愣地说:“怎么回事。” 严岑比他镇定一些,他微微松了口气,翻过身来坐稳了,才说道:“明白了,这应该就是罗贝尔伯爵能跟凯瑟琳和谐相处的原因。” “……你是说。”许暮洲说:“凯瑟琳能出现的时间很有限?” “看情况是的。”严岑用手背抹了一把下颌,将方才疼出的冷汗擦掉,才瞥了一眼许暮洲。 “……下次稍微躲远点。”严岑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大概是累了:“万一她是无差别攻击呢。” “你少来这套。”许暮洲瞥了一眼他颈上的指印,说:“事实证明,没我你就凉了。” 严岑笑了笑,不再争论这个话题,伸手掂了掂那条铁链,换了个说法:“你又不怕鬼了?” “我怕的不行,尤其怕她突然变脸,脸上的皮直往下掉,然后烂着眼眶瞅我。”许暮洲翻了个白眼,手脚发软地坐回床上,说道:“简直人生阴影,我能做好几天噩梦。” “那你还扑上来。”严岑说。 “我是怕鬼。”许暮洲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但我更怕你也变成鬼,行了吧。” 第82章 静夜(十) 许暮洲觉得,习惯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前半夜刚刚跟凯瑟琳生死搏斗过,后半夜竟然就真的能毫无心里芥蒂地在这张床上倒头就睡。 甚至一夜无梦,睡得还很香,睡眠质量比人生的头二十多年还好。 只是许暮洲睡前撂下的狠话被他就着梦一起作没了——他对自己的睡相有点太过自信了。 许暮洲这一觉足足睡过了早饭时间,直到太阳挂的老高,连窗口的纱帘都遮不住阳光时,他才不情不愿地被阳光晃醒。 身上的绒被睡过一晚之后变得服帖又暖和,许暮洲本能地想再赖上一会儿。他皱了皱眉,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胳膊正搭上了什么东西。 他在半睡半醒间下意识摩挲了两把,只觉得手下的触感粗糙坚硬,还有点微凉。 这手感跟床铺截然相反,许暮洲茫然地睁开眼,只见严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穿戴整齐,正靠坐在床头看着书。他后腰枕着一只厚实的靠枕,双腿被被子盖的严严实实。 许暮洲的脑子仿佛糊了一层浆糊,他一时反应不过来,甚至还又摸了一把,确定自己不在做梦。 罗贝尔偌大一张床空了一半,他现在整个人倚在严岑身边,就枕在他靠枕的一角上,他方才摸到的是严岑身上的新礼服,对方胸前和侧腰用金链连接了两块搭扣,都是金属材质。而许暮洲的胳膊还非常不见外地搭在了严岑腰上,手脚并用地把严岑当成了一个大号的催眠抱枕,抱得非常顺手。 严岑似乎没发现许暮洲已经醒了,他面色自若地翻过一页书,这个抱枕当得心安理得。 许暮洲骤然从睡梦中清醒,他噌得一声从床上坐起来,铁架床发出吱嘎一声响,反倒吓了严岑一跳。 “怎么了?”严岑合上书,不解地问:“你做噩梦了?” 他的态度太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许暮洲刚刚从睡梦中转醒的脑子一时间还没转过弯来,只能木愣愣地回答道:“没做。” “那就是昨晚吓着了?”严岑好笑地看着他:“都说让你躲远点,你不听。” “也,也不是。”许暮洲见严岑这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样子,也觉得自己刚才反应太大了些,于是干咳了一声,随口糊弄道:“就是做梦梦见上班迟到了。” “你可以再睡会儿。”严岑说:“永无乡上班不打卡。” “……不睡了。”许暮洲坐在床上醒神,顺手抹了一把脸:“再睡的话今天什么都没干,就又要到晚上了。” “那再歇一会儿,就起来吧。”严岑并不多劝,又说道:“现在过了早饭时间,应该十点半左右,你起来吃口东西,正好我们可以去后面看看那些贵族的马术比赛。” 严岑不提,许暮洲差点都忘了这庄园里还住着一堆等着参加罗贝尔结婚纪念日的贵族。 “话说回来。”许暮洲皱着眉说道:“我之前来到这个任务时间线的时候,手中的信笺中写的是请这些人来参加为期七天的宴会,宴会名头是罗贝尔伯爵两口子的结婚纪念日,但问题是凯瑟琳死了,这个宴会到底为什么而开。”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严岑将手中的书放在床头柜上,才说道:“其实昨晚,凯瑟琳没有想要杀我。” 许暮洲下意识看向严岑的脖颈,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色的礼服,外套的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了最上一颗,将凯瑟琳留下的指印遮得严严实实。 “……她都快掐死你了,还没想杀你?”许暮洲收回目光,说道:“那这位夫人对生活可是太没有常识了。” “虽然她差点行动,但我依然觉得她的执念并不是要杀死罗贝尔伯爵。”严岑说:“她昨晚一直在问我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想起那句话。”许暮洲接道:“我听见了,但我没明白她的意思……究竟是什么话。” “我觉得像是某件事。”严岑说:“罗贝尔伯爵的日记中写过了凯瑟琳的愿望,他自我感觉已经满足了凯瑟琳的愿望……但凯瑟琳显然不这么觉得,她的愿望是另一件事。” “也就是说,凯瑟琳没想死,却被罗贝尔会错意,硬是杀死了?”许暮洲问。 “也不是。”严岑说:“你怕鬼,所以没仔细看……凯瑟琳身上很干净,没有血迹,也并不狰狞,从外表看来,甚至一时看不出她的死因。” “这代表着什么吗?”许暮洲问。 “这代表着她对自己的死亡没有怨恨。”严岑提醒道:“记得吗,纪念也是这样。” 严岑这么一说,许暮洲就明白了。似乎确实如此,孙茜之所以形容恐怖,不光因为她死得非常惨烈,还因为她是怀着浓烈的不甘和怨恨去死的。 “那或许她的愿望跟这次宴会有关。”许暮洲的记性很好,他顿了顿,又说:“罗贝尔在日记中第一次提到‘心愿’这个词,是说要用玫瑰花点缀庄园。” “也有这个可能。”严岑说。 “不过我依然觉得,凯瑟琳放不下罗贝尔,想要跟他共度最后这个纪念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许暮洲叹了口气,说道:“我觉得凯瑟琳执意要办这场宴会,还有其他的想法在,甚至‘十周年庆祝’只是个由头,哪怕没有十周年,也会有什么元旦,圣诞节之类的……我总觉得,这是个隐喻,充其量是个辅助条件,主线还埋在更底下。” “唔。”严岑说:“你有什么佐证?” “这次没有。”许暮洲摇了摇头:“都是直觉。” “你很少单凭直觉来断言什么。”严岑实事求是地说。 “任务做多了,总该养成点危险本能。”许暮洲说:“而且我觉得,找到凯瑟琳的生活区,找到她的死因,或许能成为这个任务中最重要的一环。” “那就找吧。”严岑一向对许暮洲的判断信任度极高,拍板道:“吃过早饭后,去凯瑟琳的琴房看看。” “琴房?”许暮洲一愣。 “那是凯瑟琳自己的地方。”严岑说:“罗贝尔对钢琴一窍不通,大概率平时也不会去那。” 有了阶段性的任务目标,许暮洲也不想再赖床下去,于是掀开被子准备起床。 “要换的衣服在床脚。”严岑冲他示意道:“自己拿着穿。” 许暮洲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才发现床脚的脚蹬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一整套衣服,衬衫烫得非常平整,一些小巧精致的衣饰已经被固定在了外套上,旁边还放着一小块怀表。 “这哪来的?”许暮洲从那堆衣服里抽出衬衫,随口问道。 “管家送来的。”严岑见他要换衣服,于是非常绅士地转过身去,借着拉过轮椅的动作背身不看。 许暮洲叹息一声,心说他果然睡得很好,连这屋里进来外人了都不知道。果然严岑这个人不管怎么说,给人的安全感都显得非常可靠。 礼服穿起来有点费劲,许暮洲背对着严岑,一边扣着扣子,一边生无可恋地问:“所以,你管家知道我昨晚住你这了?” “对。”严岑的声音里带着分明的笑意:“而且他进来的时候,你嫌外面阳光晃眼,正抱着我不撒手。” “……”许暮洲手一顿,觉得自己离没脸见人大概就差临门一脚。 没事,他在心里艰难地说服自己,反正就是个任务世界,脸皮厚一点也就过去了。 严岑自力更生地将自己从床上挪到轮椅上,又抖开毯子盖上了腿,才好以整暇地坐在原地看许暮洲折腾他的外套。 在这种欧洲背景下,永无乡也会对许暮洲的容貌进行一些微小的调整。拉塞尔家的小少爷养尊处优,皮肤白皙。可能连许暮洲自己都没发现,他脑后的头发有一点微微的自来卷,深栗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 小少爷的手腕纤细,折腾起纽扣来也不显得粗鲁,反而有一种手忙脚乱的青涩感。 伯爵大人手肘支在轮椅扶手上,饶有兴趣地观赏了半天,许暮洲才终于把半个指甲大小的宝石纽扣全都服帖地塞进扣眼中。 “穿完了?”严岑适时开口。 “嗯。”许暮洲抻了抻衣服下摆,说:“就这个外套难穿点。” 他说着侧过身,就要从床另一头下地。 “等会儿。”严岑叫住了他:“过来,这边。” 许暮洲不解,还解释了一句:“我鞋子放在这边了。” “过来。”严岑冲他摆摆手,又说了一遍。 许暮洲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依言往他这边挪了过来。 严岑微微让开一点,然后弯下腰,从他床头柜的最下一层中取出一只垫着红色绒布的托盘。 托盘上放了一双精致的鹿皮靴。 严岑将那双靴子拿了出来,却并没有递给许暮洲,而是捞起了许暮洲垂落在床沿的小腿,替他套在了脚上。 许暮洲下意识往回一缩,想说他自己来,然而还没缩回去,小腿就又被严岑握住了。 严岑不容拒绝地替他将裤脚掖在靴筒中,又仔细地抚平了,才换过去替他穿另一只。 “早上一块送来的。”严岑说:“你昨天那双鞋不是不合脚吗。” 这双鹿皮靴皮料非常柔软,尺码也正合适。许暮洲不自在地动了动小腿,发现活动时几乎感觉不到。靴底只有窄窄的一点厚度,增高十分平均,也不会让穿不惯的人有什么不适感。 许暮洲的手指抠了下被单又松开,也说不清自己现在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心跳得很快,又隐隐感觉有些慌,这种心慌来得非常莫名,让他下意识不敢去看严岑的脸。 于是许暮洲的目光只能被迫落在严岑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正一点一点,仔细地替他将裤腿上的折痕抚平。 ——就在这一刻,许暮洲忽然觉得,严岑对他的细心似乎已经超过了正常限度。 第83章 静夜(十一) 许暮洲有心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个气氛,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聒噪的心跳声不减反增,许暮洲耳根发热,甚至觉得这动静已经大到连严岑都能听得见了。 他偷偷瞥了一眼严岑的脸色,只见对方神色与平常时候并没有什么分别,好像没注意到他的动静,不由得轻轻松了口气。 严岑替许暮洲掖好了靴子,才直起腰来冲他伸出手:“下来,去洗漱吧。” 这床还没高到需要人扶才能下来的地步,许暮洲依然不太敢正眼看严岑,于是摆了摆手,大咧咧地往地上一蹦。 “不用。”许暮洲说:“这才多高一点。” 新的鹿皮靴十分合脚,许暮洲动了动脚踝,也不想问严岑从哪知道他的尺寸了。 ——这一早上从睁眼开始,严岑给他的冲击就太大了些,他想问的事情太多了,一股脑堵在胸口,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反而成了最不值得问的那种。 严岑点了点头,并不在意许暮洲避开了他的手。 “那去洗漱吧。”严岑说:“一会儿一起去一趟琴房。” “嗯。”许暮洲点了点头,逃也似的转过身,一脑袋扎进了卫生间。 许暮洲拧开水龙头,鞠了把水扑在脸上,才觉得耳上的热度有稍微减弱的趋势。 许暮洲不算一个迟钝的人,年幼时不同于旁人的生活轨迹让他更早明白了什么叫人性。他善于捕捉别人的态度和情绪,对于“厌恶”或“不满”这种感情有着出乎常人的敏锐。 但如果把这种感情换做“看重”和更出格的“喜爱”时,许暮洲反而对自己的判断就没有那么确信了。 凭心而论,自从他进入永无乡系统的那一刻开始,严岑就一直对他很好。 严岑这人一直很细心,从面试到实习,不但将许暮洲的性命护的很好,在永无乡也没有让他受过委屈。 ——但今天这模样,看起来又太过了些。 许暮洲一时无法确认严岑只是一点一点地与他熟识之后对他更好,还是忽然有了些什么别的缘由。许暮洲隐隐想到了些什么,但又觉得太过胡扯,于是晃了晃脑袋,硬是从脑子里甩了出去。 他又鞠了捧水泼在脸上,准备一会儿寻个不经意的话头问一问严岑。 城堡中的供水系统断断续续,水流像是生挤出来的,接个十几秒钟才能接满一捧水,许暮洲洗得断断续续,万分艰难,在卫生间里磨蹭了许久才重新走出来。 严岑正坐在外间等他,面前的小茶几上放着只白瓷盘,里面装着切成三角的两片烤面包,两三片培根连带着一小把煮熟的豆子。 “吃点东西垫垫。”严岑手里拿着一份类似报纸的刊物,头也不抬地说:“午饭还有一会呢。” 许暮洲蹭到沙发上坐好,发现只有他自己的一份。 “你的呢?”许暮洲捡起小银叉,将培根卷了两卷塞进嘴里,含糊地问:“你不吃吗?” “我早上醒来的时候吃过了。”严岑说。 于是许暮洲也不在说话,安安静静地低头对付那两块三角面包。 严岑似乎看得正入神,屋中除了叉子和瓷盘接触的细微声响之外,安静的不像话。 早上那种莫名的不自在卷土重来,许暮洲三口两口吞下最后半片面包,拿过茶杯咕咚咚灌了半杯茶下去,又顺了顺这口气,好歹没噎着。 许暮洲刻意想打破这种静谧却自然的气息融合感,于是放下叉子,开口说道:“你在看什么?” “在看报纸。”严岑闻言抖了抖纸页,重新叠好,将其中一面露出来,让给许暮洲看。 “——花季少女离奇失踪,至今没有找到。”许暮洲念着那块新闻标题:“有目击者称,曾在少女失踪地见到了黑魔法的痕迹……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是属地的报纸。”严岑说:“罗贝尔的管辖的地区很大,不只有这座庄园,还有附近的几处村庄和城镇,报纸中说得地方就在这附近,离庄园约莫也就两三个小时的车程。” “但是黑魔法也太扯了吧。”许暮洲说:“这个年代不是经常有人口贩卖的事儿吗。” “失踪人数很多。”严岑说:“一般人贩子不会可着一个地方往死里卖的,会导致这个地区的人们反扑……这种小村庄的人员连接很紧密,外来人口应该也很难一下子拐卖十几二十个姑娘。” “你觉得这跟我们任务有关系?”许暮洲抱着那杯茶,小口小口地抿着剩下的一点茶底儿。 “那倒不至于。”严岑说:“我只是在奇怪,这么大的事,我为什么没在罗贝尔伯爵的书房看到相关的调查资料。” “为什么一定要在你书房有调查资料。”许暮洲一脸莫名其妙地说:“关罗贝尔什么事?” 严岑叹了口气,觉得下次得跟钟璐说一声,如果要去超脱许暮洲认知的空间执行任务,得先给他一本新员工必备的各时代常识手册。 “因为这是罗贝尔的封地。”严岑解释说:“划给他的城镇和村庄都归他管辖,这座庄园只是他住在这里的‘行宫’而已。所以按理来说,属地出了这样大的事,哪怕有警务厅调查,也应该把调查结果报给罗贝尔。” 许暮洲明白了。 “可能是还没调查结束。”许暮洲说:“或者在你来之前,罗贝尔已经派遣了下人去跟进这件事了。” “唔……”严岑说:“或许吧。” 严岑话音未落,他卧室的门便被敲响了。许暮洲下意识回头看向门外,严岑冲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出声问道:“什么事?” “主人。”外面是管家的声音:“卡佩医生想要见您。” ——是宋妍来了。 严岑的指尖敲了敲扶手,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请进吧,医生。” 一身黑色正装的中年管家从外面替宋妍拉开门,然后本分地站在门口,在没得到严岑吩咐时,并不往里多走一步。 严岑靠在轮椅上,问道:“医生来做什么?” 宋妍当然不会被他这个下马威问倒,于是微微一笑,欠身道:“拉塞尔家的小少爷昨天跟我说他吹了风有些头痛,今天请我送些特效药来。只是我在少爷房间没找到他,只能冒昧来打扰伯爵。” 许暮洲:“……” “拉塞尔家的小少爷”默默地低下头去喝茶,以实际行动拒绝参加两个大佬的交锋。 “哦——”严岑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那是该来。” “对了。”严岑自然地冲着门外的管家吩咐道:“拉塞尔家的小少爷乖巧可爱,我很喜欢,这几天就干脆跟我同住……记得叫女仆在主卧加个枕头。” 管家短暂地愣了愣,靠着多年来良好的职业素养定了定神,微笑行礼道:“好的,我就办……请问少爷有什么喜欢的料子吗。” 无端被卷入战场的许暮洲木然道:“……没有。” 宋妍:“……” 宋姑娘被严岑的不要脸震惊了,于是甘拜下风,做了个自己闭嘴的手势。 “主人。”管家又说道:“还有件事需要向您报告——您的侍卫长,克林先生回来了,正在您书房外等着召见。” 严岑的指尖一顿。 侍卫长大概算得上贵族身边最贴心的人,跟仆人不同,这种下属应当在罗贝尔心里的地位更加特殊一些。 何况罗贝尔出身军旅,想必会更加信任这种人。 “我知道了。”严岑看了一眼许暮洲,冲他使了个眼色。 许暮洲细微地点了下头,示意他明白,让严岑先去忙自己的。 “既然拉塞尔少爷的身体不舒服,就麻烦医生照看了。”严岑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小的钥匙,递到许暮洲手中,说道:“小少爷可以在庄园中转转。毕竟您是我尊贵的客人,不必收到拘束。” 许暮洲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就着接过钥匙的动作捏了捏他的手指,做出一副骄纵模样,刻意当着管家的面说道:“伯爵大人,我听说您家藏着一架很棒的古董钢琴,我想要去看看那个。” “可以。”严岑答应得很痛快:“叫女仆带你去吧。” 门外的管家闻言极快地抬眼看了许暮洲一眼,他这一眼被方才就在盯着他的宋妍逮了个正着。 许暮洲就像个真正的纨绔子弟,他弯着眼睛笑了笑,站在严岑面前,大着胆子弯腰拍了拍严岑的胸口,像是在替他拍去衣料上的浮灰。 “那我去了。”许暮洲调情一样地说:“伯爵大人不能心疼。” 许暮洲这个角度将管家的视线挡住了一大部分,他话中虽然雀跃无比,眼神却非常认真。 ——小心点,许暮洲示意道。 严岑笑了笑,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 ——调皮。 许暮洲好心被人反调戏,顿觉这是个农夫与蛇的故事,于是也不准备管这位伯爵大人了,拍拍衣服就要去见识一下那传说中的古董钢琴。 “等一下。”严岑叫住他,又摇着轮椅走上前,示意许暮洲弯下腰。 “又干什么?”许暮洲问。 严岑笑而不语,他从自己胸口的前袋中抽出一副带着金链装饰的金丝框眼镜,伸手替许暮洲带上了,打量了他一遭,才满意地点点头。 “好了,小少爷。”严岑说:“去玩吧。” 第84章 静夜(十二) 凯瑟琳的琴房在楼上的阁楼中,与大楼梯也不相连,需要从罗贝尔的卧室后面走小楼梯单独上去,是个不对客人开放的完全私密空间。 去往琴房的小楼梯又低又窄,按照许暮洲的身高,需要微微弯着腰才能登上去。 女仆只将他们二人引到了楼梯底下便不敢再在往上走,于是许暮洲便走在前面,手中拿着女仆给他的一盏小提灯照明,宋妍跟在他身后。 莫名的沉默太过尴尬,许暮洲有心想与宋妍搭话,一张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叫,于是迟疑道:“宋——姐?” “都行,反正我确实比你大”宋妍笑了:“叫名字也行,叫什么宋姐姐妍姐姐都行。” “看不出来。”许暮洲随口说:“你看着还比我小几岁呢。” “嘴甜。”宋妍说:“我跟你严哥都当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同事了。” 一提起严岑,许暮洲早上那段记忆又重新回笼,他有些心虚地往下瞥了宋妍一眼,一句话在心里左填右补,最后装作不经意的模样说了出来。 “严哥,感觉人还挺好的。”许暮洲说:“跟他当同事,挺舒服的吧?” “放屁吧。”宋妍脱口而出:“全永无乡脾气排行榜上,你严哥凭借着没脾气位列第一。” 许暮洲:“……” 恕他是个理科生,这个理解能力实在有点欠缺,许暮洲费解的想,他还真一下子没听明白,宋妍到底是在夸严岑还是在骂严岑。 于是他只能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说道:“……永无乡还有这个排行榜呢?” “他是个典型见死不救选手。”宋妍微笑着说:“字面意义上的。” 许暮洲:“……” 他忽然很奇怪,永无乡的同事情标准到底是什么样,明明宋妍看起来跟严岑最熟,没想到这一张嘴简直不饶人。 “不用害怕。”宋妍生怕吓到了新员工,于是冲他摆摆手:“他这个人怕麻烦,不管闲事——无论好的坏的都是,人生字典里大约就没有乐于助人和顺手为之两个词。只要跟他自己无关的事,他不会分任何注意力出去的。所以大多数时候你只要不招他,他就跟空气没两样。” 许暮洲更费解了——因为他觉得他跟宋妍好像在说两个人。 他甚至想真心实意地问问宋妍,你们永无乡还有第二个叫严岑的吗,只是他理智尚存,这句话硬是被咽了回去。 这条窄小的楼梯并不长,登上去之后便是阁楼大门,许暮洲将手中的提灯交给宋妍,然后从兜里摸出严岑给他的小钥匙。 自从凯瑟琳去世之后,阁楼琴房就被反锁,并不许人出入,钥匙被罗贝尔亲手保管着,直到现在才算第一次重见天日。 阁楼的采光反而比楼下还好一些,两扇木窗为琴房输送了足够的光源,钢琴就静静地伫立在墙边,地上的绒毯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宋妍用手指在绒毯上抹了一把,又捻了捻上面的薄灰。 “这地方很久没人来了。”宋妍说:“不仅仅只有三天,起码十几天。” 阁楼的装潢很温和,是一种打眼一看就能符合“温和夫人”这种性格的私密空间。虽然许暮洲对凯瑟琳唯一的印象就是昨晚的午夜惊魂,但这不妨碍许暮洲对她作出一定的想象。 因为建筑构造问题,阁楼的地方并不大,其中大多数面积都被墙角的钢琴所占据了。这屋里没有书架,只有一些零散的文稿散落在地毯上,许暮洲捡起来看了看,发现都是一些都市小说。翻译用词极其译制腔,许暮洲只看了两行就觉得面色复杂,于是暂且放下了。 许暮洲本来以为会在琴房找到一些凯瑟琳个人气质极强的线索,但找了一圈,遗憾地发现凯瑟琳并不像罗贝尔一样,有写日记的习惯,许暮洲充其量只找到了几封往来的信件。 这些信件的内容稀松平常,只是凯瑟琳的日常交友信件,其中也没有什么非常反常的线索。 “凯瑟琳——”许暮洲盘腿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木窗,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昨天晚上他们本来跟宋妍约好要互换情报信息,只是被凯瑟琳的事情一打岔,把这茬忘了,直到现在许暮洲才想起来这回事。 “听仆人说,是个老好人一样的人物。”宋妍把阁楼的房门反锁上,跟许暮洲一起席地而坐。 “据仆人说,凯瑟琳很少见人。”宋妍说:“连城堡中的仆人也很少见到她。” “这么内向?”许暮洲有些意外。 “跟罗贝尔也有些关系。”宋妍说:“按仆人的话讲,罗贝尔一直觉得下人低人一等,所以很少让他们接触凯瑟琳,说是怕耽误凯瑟琳养病。于是他们很少会亲手照顾凯瑟琳,如果有什么吩咐也都是隔着门板。” “还挺迷信。”许暮洲满不在意地说:“那按他这个语气,凯瑟琳干脆——” 许暮洲忽而打住了话头,他的眼神瞥过阁楼的房门,又在屋内巡视了一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宋妍问。 “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许暮洲说:“我刚才从进来开始,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是一直没想起来。” “嗯?”宋妍一愣,她侧头看了看周遭的情景,这里虽然摆设不少,但都与凯瑟琳的性格相符合,阁楼中并没有什么非常明显的违和之处。 许暮洲最初也是这样想的,他在进入阁楼的那一刻就自动代入了凯瑟琳的角色,无论是屋内的钢琴和书稿,还是窗台上枯萎的玫瑰花枝,都是凯瑟琳喜欢的东西。这整个阁楼就像是为凯瑟琳个人而生的,是一个完全绝缘与外界的个人空间。 ——但正是这件事情不对劲。 “我从到了庄园之后,大多数时间跟严哥在一起。”许暮洲为宋妍解释道:“你刚才说起仆人见不到凯瑟琳的事,我才想起罗贝尔本身是一个占有欲非常强烈的人,他对这个城堡的掌控欲望非常高,而且为人多疑,并不肯信任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仆人也一样。” 许暮洲原本只以为罗贝尔可能铁汉柔情,对凯瑟琳格外上心一些,喜欢也就喜欢了,毕竟谁也不能保证一个狠厉扭曲的将军就不能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什么人。 但如果阻止凯瑟琳与外界相处,这件事就不太对了。 凯瑟琳身体不好,以至于不能出门,这本身就已经为她阻断了绝大多数的对外社交。现在宋妍又告诉许暮洲,罗贝尔会禁止仆人们与凯瑟琳交往,那等于将凯瑟琳最后与外界沟通的渠道也一并砸断了。 屋外的阳光暖意洋洋,许暮洲环视着阁楼中周围的一切,忽然觉得这里像个孤岛。 ——远离罗贝尔的孤岛。 许暮洲自己清楚,这可能是他视角转换后的心理作用,但这种可能性在他脑子里左摇右摆,怎么也挥之不去。 罗贝尔那封示爱一样的日记重新出现在他脑子里,连带着昨天对死亡毫无怨念的凯瑟琳一起,纠缠不休。就像现实和个人情感走向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许暮洲站在交叉点中,要选相信谁。 “罗贝尔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上下楼通道,不仅如此,无论是他的卧室还是书房,直到目前我所见到的所有地方,都是罗贝尔自己能够去往的地方。”许暮洲对宋妍说:“这座城堡中的所有地方都给他的轮椅预留了足够的空间。” “这说明他是个极度多疑且不自信的人。”宋妍说:“他不够相信任何人,所以需要将所有事情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你很难界定他到底是自负还是自卑。” “没错。”许暮洲点点头:“我觉得这跟他的伤腿有直接关系,罗贝尔自负惯了,骤然残了,或许心态发生了转变,以至于对任何事情的信任度都急剧下降,随之而来的就是掌控欲增强。” 这是个十分合理的解释,如果罗贝尔一直没有走出伤腿的阴影,那么他每天看着四肢健全的仆人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想必心情也好不到哪去。何况罗贝尔本人一直有着严格的阶级偏见,久而久之下去,人变得越来越乖张暴戾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宋妍说:“你是想说,罗贝尔对仆人下属的掌控欲尚且如此,对凯瑟琳会变本加厉,对吗?” “是这个意思。”许暮洲说:“罗贝尔在日记中,花了大量的笔墨去写对凯瑟琳的爱意。如果说他的占有欲和多疑已经到达了病态的地步,那他对凯瑟琳的占有欲只会只增不减,怎么会放任凯瑟琳在他的城堡和庄园中拥有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个人空间。” 琴房外面的那条楼梯窄小异常,是绝不可能容纳罗贝尔的轮椅通过的。 也就是说,如果凯瑟琳身在这个琴房中,哪怕罗贝尔纡尊降贵地让仆人帮忙,他也没法进入这个琴房——除非他放弃他的轮椅。 但只要想想就知道不可能,罗贝尔伯爵坐在轮椅上运筹帷幄尚且如此多疑,何况让他失去这个唯一的行动工具。 “——或许这是凯瑟琳跟他之间的某种约定。”宋妍说:“一种某种特定情况下,心照不宣的约定。” 第85章 静夜(十三) 距离罗贝尔庄园五十里外的小镇中,刚刚飘落了一场细雨。 小镇外的土路边,一只夜莺落在枯死的矮树顶端,这只娇小的鸟儿十分不起眼,灰褐色的羽毛与枯枝的颜色融为一体,相辅相成地成为了这沉闷气氛中最不起眼的一点。 前一夜的公共双轮马车在湿润的泥土上留下的那些深深车辙,在第二日的清晨就又被来往城镇的旅人重新踏平,只留下浅浅几道痕迹,给飘落的雨丝留下了一个几不可查的容身之所。 一只乌鸦随着进城的人群飞过小镇的主路,最后昂首挺胸地站在了小镇最繁华的街口屋檐上。 在乌鸦脚下的橱窗里,一只八音盒刚刚被路过的男孩拨动了裸露在外的螺丝,上面的小蝴蝶扑腾着翅膀上下起伏着,发出清脆的乐曲。 这批八音盒从圣诞节滞销到现在,盒身上的艳红色涂漆掉色得厉害,圣诞老人的一只眼珠弹簧生了锈无法回缩,摇摇欲坠地耷拉在盒身外头。 八音盒内置的音乐还是圣诞乐曲,欢快而活泼,隔着一面薄薄的玻璃橱窗,乌鸦嘶哑的叫喊无端为这欢快的乐曲蒙上了一层不详的气氛。 在橱窗对面的路边墙面上,挂着一个大大的木质布告栏。这个布告栏的年岁跟小镇差不多大,木框边缘坑坑洼洼,木色被风腐蚀得发白,被破损的纸张糊了一层又一层。 最新的几张布告是寻人启事——小镇中又丢失了年轻的女孩子。 手写的寻人启事字迹凌乱不堪,几页纸上的内容大同小异,可落款却各不相同,如果有好事儿的人路过仔细查看,还能发现压在这些寻人启事下的其他寻人布告。 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小镇中,丢失年轻的少女甚至已经成为了常态。 每隔一段时间,小镇中就会有少女离奇失踪。每次的人数不多,只有两三个,但是积累起来的数量已然十分庞大,成为了不可忽视的重大案件。 这些丢失的少女大多都是十六七岁,她们丢失的时间和地点完全随机,有时候只是出门去两条街外的外婆家送面包,都会在路途中迷途失踪。 小镇中有女儿的人家惶惶不可终日,每天都在耳提面命自家的小女儿,一定要在正午时出门,不要去郊外的荒地中,如果是要出门送浆洗的衣物,也必须在二十分钟内回家。 然而就算如此,小镇中丢失的女孩子数量也在与日俱增。 那些或腼腆或活泼的妙龄少女就像是在天光之下骤然消失一样,整个小镇都没人看到她们的踪迹,并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久而久之,不知从哪传来了留言,说是这些消失的少女是被魔鬼抓走进行献祭了,有人在郊外的荒地中看到了莹莹鬼火,还有黑魔法阵留下的碳迹。 “放屁吧。”醉醺醺的中年探长站在屋檐下,脱下帽子拍了拍毛呢外套上沾染的水珠,才说道:“还黑魔法,怎么,魔鬼也需要定期加餐吗?” “但这些女孩子确实失踪了,这是没错的。”年轻的助手站在布告栏前面看着上面的寻人启事,说道:“我觉得这是个大型人口拐卖案件,我们是不是应该上报警务厅——” “这是十六七岁,不是六七岁。”中年探长说。 他将帽子重新带回头上,他刚刚从酒馆放松出来,一张嘴就是一阵浓烈的酒气。助手皱了皱眉,嫌弃地往旁边挪了半步。 中年探长没发现他这个小动作,他的脸涨得通红,醉眼朦胧地看不清布告栏上的内容,只能眯起眼睛,踮着脚凑近墙面,差点蹭了一鼻子灰。 “年轻人。”中年探长打了个酒嗝,笑眯眯地看向他:“要用你的眼睛去观察——这不会是绑架案的。” “为什么?”助手说。 “因为她们已经很大了。”中年探长眯着眼睛,说道:“十六七岁的姑娘,多么美好,像是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样——她们清纯又美丽,聪慧又机敏,像是可爱的小百灵鸟,走到哪里都会有心怀不轨的坏人窥伺她们。” “你——”助手被他这种老流氓一样的向往语气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边搓胳膊一边离他三步远:“你说什么呢。” “你可能不擅长做这行。”中年探长叹了口气:“这说明她们会有起码的警惕心,不会贸然跟着陌生人走……何况这个小镇已经丢过那么多女孩子了,那些前车之鉴放在这里,这些女孩子们会如惊弓之鸟般警惕陌生人。” “你想说是熟人作案?”助手说:“但是这个小镇本来人就不多,我走访之后发现,从七年前第一次丢失孩子至今,几乎每家每户都丢过女儿。如果是熟人作案,周期会这么长吗?” “唔——”中年探长看起来依旧没有醒酒,他抹了把脸,含糊地问:“走访?你走访到什么了?” 助手听他问起,下意识站直了,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便签本,一板一眼地对着上面的信息念叨着:“我走访了这次丢失的女孩家属,其中一个女孩是个孤女,家里只有一个年级很大的外婆,人有些糊涂。还有一对夫妻说,他们曾经在城镇内外寻找过他们的孩子,但是都没有找到。只在城镇外的野地中发现了一堆黑色碳迹,看形状像是一只黑山羊头——” “行行行,行了。”中年探长一巴掌糊到助手的便签本上,不耐烦地说:“我今天,今天给你上一课。” 助手不服气地问道:“喝醉了也能上课吗?” “嘿,年轻人。”中年探长嘿嘿一乐,拍着他的肩膀:“我告诉你,魔鬼才没有那个闲心来人间作恶……魔鬼只会引诱人们自己作恶。” 中年探长的语气跌宕起伏,配上那副刻意故作深沉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刻意吓唬小孩子的奇怪大叔。助手当然不会被他吓到,撇了撇嘴,说了声无聊。 中年探长哈哈大笑,晃晃悠悠地靠回墙面上,又摸着外套口袋寻找香烟。 他最后在右侧的外兜里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他口袋里的东西零零散散一大把,他看也不看地随手往外一捞,然后眯着眼睛凑近手心,从一堆杂物里拿出一根皱皱巴巴的香烟。 他外兜被整个翻了个底朝天,很不体面地露在外头,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从他口袋里落下来,打着旋地飘落在地,被砖石上的水渍弄污了一角。 “这是什么?”助手奇怪地蹲下来,拾起那张纸,又用手帕抹了抹上面的污水,才发现那是一封做工精良的信封。 这只信封还没有被拆开过的痕迹,助手翻看了一下,发现上面的投递时间是三天前。 “你是不是又因为喝酒所以没看信箱?”助手看着他:“这是你的信,你知道谁寄来的吗?” “什么东西?”探长微微眯起眼睛凑近那只信封,努力地从脑海里搜寻着相关的记忆。 亏了这只淡蓝色的信封辨识度很高,他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昨天他出门的时候,这封信就塞在他门口的信箱里,当时他赶着出门调查,于是就随手团吧团吧塞进了兜里,事后就给忘了。 “……我看看写的是什么。”探长接过信封,也没有看一眼上面的蜡封,就随手将信封粗暴地撕扯开来,从里面抽出一封请柬。 “敬爱的史密斯探长。”史密斯念叨着:“诚挚邀请您参加——” 史密斯的眼睛越睁越大,等到看完这张请柬时,几乎已经彻底酒醒了。 “这是罗贝尔伯爵夫人发来的请柬!”他震惊地说:“哦老天啊,她这样的大人物为什么会给我发请柬。” 史密斯像个陀螺一样,捏着那封请柬团团转,口中念叨着:“完了完了,我竟然错过了这封请柬——” “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啊!”助手一把抓住他。 “邀请我去罗贝尔伯爵的庄园参加伯爵和伯爵夫人的结婚纪念日。”史密斯手忙脚乱地把请柬塞回信封里,一把抓住助手往外走。 “走走走,我们现在去雇一辆公共马车。”史密斯说:“希望我们还没有去的太晚,期盼伯爵先生没有因为我们迟到而大发雷霆吧。” 村口的夜莺没能在枯枝上安家落户,公共马车的车夫昏昏欲睡,赶车时甩起的长鞭差点抽到夜莺的尾巴。可怜的小雀从枯枝上惊起,发出愤怒的抗议声,只可惜夜莺声音婉转好听,怎么听都像是在撒娇讨宠,确实毫无杀伤力。 三个小时后,这次宴会的最后一位客人到达了罗贝尔伯爵的庄园。 史密斯带着他的助手,赔着笑被管家引进了庄园,住进了城堡二楼尽头的最后一间屋子。 与此同时,在与他近在咫尺的城堡三楼,罗贝尔伯爵正在书房接见他最忠实的下属。 克林侍卫长身上挂着长剑,他右手抚胸,在严岑面前单膝跪地。 “伯爵大人。”克林说:“我再一次达成了您的愿望。” 严岑不知道罗贝尔的愿望究竟是什么,但这不妨碍他将这场戏好好地演下去。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克林,傲慢地问道:“是吗。” “是的,请您相信我。”克林卑微地躬身下去,他双膝跪地,向前膝行了两步,卑微且虔诚地说:“您这个月需要的供养品,我已经为您很好地搜集到了——她们都很纯洁,干净,足以配得上被您享用。” 第86章 静夜(十四) 那些精巧且纯粹的百灵鸟,被禁锢在囚笼之中,等待着天神赐予她们的荣光和施舍。 如果连这种话严岑都听不明白,那他简直是白活这些年了。 按克林侍卫长的话来看,这种事情发生并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使用了“供养品”这个词,就说明这已经成为了他们主仆二人极有默契的常态。 克林侍卫长有着健硕的身材,腰侧佩戴的长剑剑柄镶嵌着夸张的祖母绿宝石,银质剑鞘上的花纹复杂精致,严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发现在剑鞘内侧还雕刻着罗贝尔家族的家纹。 这对于侍卫这种下属而言,是一种至高的荣耀,起码代表了他有资格以“罗贝尔”的家族名义在外行事。 不过凭心而论,克林会受到罗贝尔的宠幸,严岑并不觉得奇怪。 这个四肢健全,武力高强的侍卫长,从见到他开始,就将自己放在了一个及其谦卑的位置上。他甚至会跪在严岑面前,亲吻他的轮椅一角。 “请您放心。”克林恭顺地说:“上次的事情绝不会发生了,我保证这次的供养品完全干净,她们从内而外都是雪白的,绝对可以达到最好的效果。” ——上次。 严岑想起他看到的晨报,上面的失踪少女报道,在短时间内丢失的那些女孩子,传说是被黑魔法选中被当做祭品——这么看来,似乎报道中确实说对了一部分。 那些无缘无故失踪的姑娘,确实在某种意义上被“献祭”给了恶魔。 但严岑并不知道那些失踪的少女去了哪里,她们即将以什么形式被罗贝尔“享用”。他没有任何罗贝尔的记忆,而这位伯爵大人也不知道是真聪明还是真的傻,在日记里也没有提到丝毫相关的事情,严岑现在看着克林,等同于两眼一抹黑。 他心里的念头转了千百个弯儿,面上却依旧要扮演着罗贝尔伯爵本人。而且他还得以罗贝尔伯爵的身份来试探线索。 “是吗。”严岑说:“关押她们的地方也没有问题吗?” 克林的肩膀微微一顿,他疑惑地抬起头,看了严岑一眼,但随即又很快低下头去,迟疑地说:“……伯爵大人,她们依旧关押在您亲手指定的地方,想必是非常稳妥的。” 不能再问了,严岑想。 这位克林侍卫长仿佛是罗贝尔家养的猎犬,只是不但学会了狗的谦卑,嗅觉居然也没在家养的过程中退化,依旧十分敏锐。严岑毫不怀疑,如果他继续问下去,克林说不定会真的对他起疑心。 或者已经起了也说不定,严岑暗自想到。 他端坐在轮椅上,礼服上的肩章熠熠生辉,他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看着克林侍卫长雪白的制服。 严岑知道,按照罗贝尔的性格,这时候就应该开口结束这个话题,让克林离开书房了。但心念电转间,严岑忽而做了个极为大胆的决定。 ——他抬起左脚,踩在了克林的肩膀上。 积伤甚重的膝盖骨发出尖锐的抗议,严岑就像个完全不在乎奴隶死活的旧世纪黑坊主,硬是要强迫人家做出这种高危动作,搞得他整条腿都像是重新碾过神经一样违和。 严岑微微用力,踩着克林侍卫长的肩膀碾了碾。只是罗贝尔的腿伤了十几年,哪怕这样尽力踩在对方的肩膀上也轻飘飘的没什么力度。 这是一个侮辱性极强的动作,侍卫这种下属并不像庄园中的仆人和奴隶一样可以随意折辱,然而克林却并不觉得如何,他顺着严岑的动作更低地弯下腰去,小臂和肩膀几乎要与地毯相贴合。 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抬起头,英俊的侍卫长涨红了脸,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哦,我的天啊,我的神明。”克林抬起手,虚虚地托在了严岑的脚下,用夸张祷告语气说道:“神明听到了我的祈祷,您所执拗的得到了回应。这说明您坚持的十分正确,接下来,只需要继续向着月光前进,您迟早能得偿所愿。” 严岑看得出来,克林没有因为他的折辱而感到生气。 这位有幸得到罗贝尔家纹的侍卫长确实非常忠诚,但他的地位却绝不仅仅与忠诚有关。在双腿尽残的罗贝尔面前放低姿态会取悦罗贝尔是一种必然,但相应的,严岑只要略一思考就明白,罗贝尔平时对他的态度绝不会好到哪里去。 事实证明,严岑猜的很对。 而且他不光打消了克林为数不多的疑惑,还获取了另外的收获。 克林将他能够重新活动的双腿奉若珍宝。从他的反应来看,那些失踪的少女,说不定跟罗贝尔受伤的双腿有直接关系。 这其实也说得通,严岑想,罗贝尔平生的心结就是这双腿,他无能为力的憋闷和由此衍生的暴戾都是因此而来,所以他必定日日夜夜都想着怎样重新站起来。 严岑现在还猜不到那些少女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但克林曾多次提到过“干净”这个词,严岑只要细想就能明白一二。 ——克林为他找来的是纯洁的处子。 真是一语成谶,严岑想。钟璐果真替他们找了个“够格”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无论是凯瑟琳,亦或是罗贝尔,仿佛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严岑看似凭借着罗贝尔伯爵的身份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到了看似关键的线索,但实际上,永无乡给他的谜题却不仅仅只有这些。 只是这些事杂乱纷扰,严岑只粗略地想了想,就决定将其先放在一边。 毕竟这个世界的任务对象是凯瑟琳,罗贝尔哪怕干出了再出格的事儿,只要这件事跟凯瑟琳无关,那么就不值得他多花费心思。 于是严岑抬起脚,傲慢地对克林说:“接下来没你的事了,滚出去吧。” 克林并未起疑,他已经习惯了这位主人的喜怒无常,于是虔诚地冲他躬身一礼,膝行几步退出了书房。 书房的门开了又关,克林仔细地替严岑关好书房的门,又退后一步,冲着门内行了个抚胸礼,才转过身向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严岑的皮靴在他雪白的制服肩头留下了一个灰扑扑的鞋印,看起来非常明显。但克林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仿佛肩上这个耻辱的鞋印并不存在。 他在楼梯的转角处遇到了管家,对方手里端端正正地抱着一只雪白的软枕。 “这是要做什么?”克林拦住了管家,随意问道:“我记得伯爵大人不喜欢这样松软的枕头。” 管家对这位克林侍卫长很熟悉,于是照实说道:“是给伯爵客人的。” “给客人的,为什么拿到这里来?”克林不满地说:“谁家的客人这样傲慢,一个枕头而已,也需要伯爵亲自过目?” “并不是这样的。”管家客气地说道:“伯爵说,他对拉塞尔家的小少爷很有好感,于是小少爷这些日子将会住在主卧,这是为他添置的枕头。那位小少爷年龄还小,皮肤非常娇嫩,想必会喜欢这种类型的。” “……拉塞尔家的小少爷?”克林重复了一遍,他侧目看了看走廊另一头紧闭的主卧大门,面色淡淡地给管家让开了路。 “那就请您先忙您的事吧。”克林说。 书房中的严岑微微后仰,换了个放松的姿势靠在椅背上休息着。 他将膝盖上横放的手杖竖直,手杖尖端定在轮椅的脚踏上,严岑握住手杖的顶端,发觉那只秃鹫的一侧翅膀刚好能让他的拇指握住,而另一端的翅膀由于受损,以至于角度非常奇怪,手指无论怎么放都十分别扭。 严岑被这个细节吸引,他将手杖转了半圈,才发现从外侧的角度来看,这只手杖受损得非常明显,在手柄和木杖的结合处还有一道明显的划痕,严岑用手比照了一下,发现这道划痕应该是被耷拉的秃鹫翅膀划伤的。 这件事有些奇怪,罗贝尔是个很讲究细节的贵族,没道理在自己身上如此粗心大意。 也不知道是罗贝尔太久没有用过手杖,以至于并没有发现这个瑕疵,还是这个伤痕对他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所以没有进行修理。 严岑正想着,书房的门就被再一次敲响了。 “主人。”办完事折返回来的管家在门外说道:“您的最后一位客人到了。” “最后一位?”严岑皱起了眉,语气不耐地说:“我记得,邀请来庄园的客人在昨晚就应该到达庄园了。” “是这样没错。”管家生怕他发怒,连忙道:“这位客人是一位警务探长。” 严岑皱了皱眉——罗贝尔身为伯爵,在自己的地盘里邀请的哪怕不是名门显贵,也是一些社会地位极高的人,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如此不知礼仪的探长。 “我不记得邀请过这种人。”严岑说:“而且既然迟到了,就叫他滚出去。” “很抱歉,主人。”管家为难地说:“我希望您能听完我的理由——这位探长的请柬是夫人写的,大概是夫人邀请的客人之一。” 第87章 静夜(十五) 在这次纪念结婚纪念日的宴会中,并不只有罗贝尔伯爵对外发送了请柬,凯瑟琳同样以女主人的身份签发了一定数额的请柬。 此时严岑的手中就拿着一份参加宴会的宾客名单。 严岑先前一直没有看过这东西,是因为罗贝尔伯爵性情孤僻傲慢,除了在最后的正日子之外,是不会亲自出去招待客人的。那些往来的宾客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群行走的陌生人,跟他的任务毫无关系。 可现在这份名单涉及到了凯瑟琳,严岑就有过目的必要了。 能有资格参加罗贝尔宴会的人并不多,林林总总算下来,这宾客名单上也不过二十几个人,其中还有一些人的名字被墨迹涂掉,是已经确定无法赴约的。 在这二十几个人里,有一半是罗贝尔伯爵邀请的贵族,大多都身负爵位和重要职位。但凯瑟琳夫人邀请的人就显得五花八门,音乐家,小说家,报社记者,摄影师,还有一位不知所云的警务探长。 如果硬要算起来的话,这些人大概能勉强算作这个阶段中社会各个领域中的代表人物。 严岑放下手中的名单,思索着凯瑟琳邀请他们的用意。 直到现在为止,这座庄园中出现的一切问题都无法连接成线,其中布满了莫名的矛盾。 在凯瑟琳签发的请柬名单中,严岑能够确定的是,音乐和小说是她平时的喜好,她也是因此才想要邀请对方来参加自己的婚礼纪念宴会。 那么对于凯瑟琳来说,她对于这场宴会是有期待的。但凯瑟琳又选择在婚宴前死在罗贝尔手中,这与她邀请这些感兴趣的人物目的是相悖的。 这次宴会为期七天,严岑想,现在才刚刚第一天。 按照原本罗贝尔的安排,最后一天才是正式的晚宴,严岑查阅过罗贝尔的日记,发现那天是罗贝尔伯爵和凯瑟琳结婚的当天。 ——四月十五号。 严岑将轮椅转了个角度,转身看向了窗外。 书房的角度很好,几扇大窗保证了罗贝尔能有足够宽阔的视野将庄园中的大半情景收归眼中。 他们前一夜去过的那片玫瑰花丛在白日里显得非常温柔,大片的白玫瑰花苞沐浴在空气中,丝毫看不出前一夜阴森恐怖的模样。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片玫瑰花丛没有丝毫异样,加上这些花株载种得十分整齐密集,也并不像能藏人的模样。 严岑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就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罗贝尔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但凯瑟琳也不遑多让。这对夫妻俩身上各有各的疑点,活着的人会说谎,死了的人也不能尽信。 如果是在平常情况下,按照严岑的性格,他会秉承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对罗贝尔和凯瑟琳身上的所有疑点进行调查,但他被罗贝尔的一双残腿困在了此处,以至于必须要对手中面临的所有线索进行取舍。 这不是件简单的事,因为他没有任何可供取舍的确定线索。严岑思来想去,也只能选择暂时将失踪少女的事情放下,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凯瑟琳邀请的宾客名单上。 清理任务的时效通常极短,不像引导任务那样中途有联络永无乡的途径,严岑从进入系统开始还没受过这种憋屈,他的指尖敲了敲轮椅扶手,准备把这笔账记在钟璐身上。 与此同时,阁楼中的宋妍和许暮洲也刚刚交换完已知的双方情报。 “所以严岑的判断是,凯瑟琳没有想要杀害罗贝尔?”宋妍又问了一遍。 “没错。”许暮洲点点头,又加上了一句主观评判:“不过我觉得这句话很存疑,如果单单从行动来看的话,凯瑟琳离杀人就差那么一线之遥。” “我相信严岑的判断。”宋妍说:“他既然这么笃定,想必是有十足的把握……但如果凯瑟琳对于罗贝尔没有怨恨,她又为什么要在大半夜从外墙爬进罗贝尔的卧室中呢。” “这也是我在考虑的问题。”许暮洲叹了口气。 他说着解开自己的衬衫领口,拿下脖颈上的绣球花项链递给宋妍。 “这是什么?”宋妍问。 “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是任务进度条一样的东西。”许暮洲实在没想到,自己还有一天能给别人做新手指引,心情十分复杂。他指着那枚项坠继续说道:“如果上面的粘液完全消失,绣球花变白,就证明这次任务已经完成了。绣球花变白了多少,都表明我们走到了任务进度的多少。” “……你确定?”宋妍一脸狐疑地举着项坠,问道:“但这东西明显现在漆黑一片啊。” “这就是问题。”许暮洲拿过那枚项坠,端详了片刻,才将其握在了掌心中,又说:“我不知道之前严哥的任务是怎么样的,但就我经历的两次任务中,只要跟任务目标接触后,进度条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点变化。” “但你们昨天已经跟凯瑟琳交过手了,这进度条依然纹丝不动。”宋妍说:“……你就没怀疑过它坏了?” 许暮洲:“……” 他还真没有。 许暮洲被她问愣了,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问道:“……这还能坏呢?” 宋妍:“……” 宋妍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许暮洲看着很精明一个孩子,怎么这时候这么老实。 “应该……不会。”宋妍艰难地把话头凹了回来,说道:“你们平时做任务的话,一般从什么地方入手?” “从任务对象的生平,找到她们可能会产生执念的经历节点。”许暮洲说:“或者从任务对象本身下手。” “问凯瑟琳?”宋妍吓了一跳:“你们清理任务玩儿这么大?” “是‘我们’清理任务。”许暮洲微笑着说。 “……好好一个孩子。”宋妍痛心疾首:“都学会严岑那冷酷无情的德行了。” “爱岗敬业,是我们社畜的美德。”许暮洲说:“现在的情形已经是这样了,凯瑟琳昨天来了一趟像是白来了,她的生平也近似一张白纸,只有这么大点的地方能供调查。” “不一定。”宋妍摆了摆手:“严岑不是说,凯瑟琳对罗贝尔没有杀心吗。” “那只能说明罗贝尔的日记没有撒谎,凯瑟琳确实自愿赴死。”许暮洲说:“还有什么别的吗?” “你仔细想想看,生死是多大的事。人在自杀时尚且会后悔,何况假手于人。”宋妍说:“许暮洲,你或许不知道……亡灵重新留在世上,是要付出许多代价的。” “比如?”许暮洲问。 “比如地缚灵。”宋妍说:“地缚灵被死亡的执念所困,于是永远无法离开地点,只能在自己设定的牢笼中活动。” “越强大的亡灵,所要面临的束缚就越多。”宋妍说:“你们不是有句老话叫人鬼殊途吗?人也好,亡灵也好,本身就要遵从这个规律。想要违背这个世界的平衡,自然要付出代价。生者和死者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纱,看似近在咫尺,实则已经永远分隔两地。凯瑟琳留在这里,但却已经不是城堡的女主人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熟悉的一切物是人非,你猜她的心情会是如何?” 许暮洲下意识想起了孙茜,那个可怜的女人日复一日地在学校中游荡着,每天都要面临着自己死亡的真相,如果她还保留神志,那确实应该是一种折磨。 “如果换做是我,我想必会越来越偏执。”许暮洲实话实说:“因为只要保有神志,就有可能后悔死亡。” “是一定。”宋妍说:“自杀的人很少会被永无乡捕捉,这是因为他们在离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放下’了。” “凯瑟琳显然没有。”许暮洲骤然反应过来:“你是说,她虽然是自愿赴死,但是她这个‘自愿’是有条件的对吗。” “很聪明。”宋妍笑了笑:“所以这个条件,大概率就是这次清理任务的重点了。” “这个条件应该是许给罗贝尔的。”许暮洲豁然开朗,思路也清晰起来:“只是罗贝尔没有替她达成。或许是他会错了意,也或许是这个条件不在罗贝尔的思考范围内。” “所以……”许暮洲咬着唇角,自顾自地梳理着思路:“她才会来‘提醒’罗贝尔。” “不光如此。”宋妍说。 “嗯?”许暮洲疑惑地看向她。 “按照之前我们所掌握的线索来看,起码可以知道,凯瑟琳对罗贝尔是没有怨恨的。”宋妍说:“哪怕是罗贝尔并没有满足她的愿望……否则她早就会对自己的死亡产生不满和怨恨了。” “你说得对。”许暮洲点点头:“那或许是罗贝尔满足了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还没有满足?” “不。”宋妍摇了摇头:“你们不够了解女人。” 宋妍将垂落的发丝挽到耳后,随手从窗边的花瓶中抽出了一枝枯死的玫瑰。 “她深爱着罗贝尔伯爵。”宋妍说。 宋妍话音刚落,许暮洲手中沉寂许久的绣球花忽然散发出熟悉的热度,许暮洲摊开掌心,发现上面的黑色粘液晃动了片刻,默默地褪去了一个窄小的边。 第88章 静夜(十六) 许暮洲和宋妍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确定那绣球花确实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始移动了。 “凯瑟琳爱罗贝尔这件事算得上什么进度?”宋妍百思不得其解,问道:“这充其量只能算个结果,或者事实。” 许暮洲好歹已经做过两次任务,任务经验比宋妍稍微多一点,他捻着那只项坠想了想,才说道:“进度条不会骗人……也许这就是凯瑟琳执念的动机。” “爱算得上什么动机?”宋妍想了想,不确定地说:“你说,凯瑟琳的执念不会是想让罗贝尔去陪她吧。” 许暮洲顺着她的话茬往下琢磨了一下,想起了沉默片刻,迟疑地说:“……不好说啊,你说这好好一大姑娘,死了不去投胎,天天大半夜去爬罗贝尔的床。” 宋妍被他这个形容说得一身鸡皮疙瘩,俩人对视一眼,同时决定先忽略这个话题。 “今晚如果凯瑟琳再来的话,说不准可以问问。”许暮洲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才说:“而且话又说回来,有进度也有可能是严哥那边有了什么进展也说不定。” 许暮洲话音刚落,就听见琴房中忽然响了一声铃。 清脆的铃声出现得莫名其妙,许暮洲和宋妍对视一眼,转过头顺着方才铃声传来的方向走过去。 铃声是从钢琴后传来的,许暮洲整个人趴在钢琴上,伸手下去摸索了一下,才在钢琴与墙角的夹角里摸到了一只铜铃。 方才许暮洲听到的铃响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这只铜铃只响了一声就沉寂下去。还不等许暮洲细想它的作用,琴房的门就被人从外敲响了。 “拉塞尔少爷。”外面是女仆的声音:“伯爵大人忙完了,想请您和医生过去。” “好。”许暮洲说着放下了手中的铜铃,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出乎许暮洲意料的是,门口并不只有女仆一个人,他跟宋妍一前一后地走下小楼梯,才发现严岑正坐在楼梯下等着他们俩。 许暮洲微微一愣,紧走几步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来了?” 身边跟着管家和仆人,于是严岑只是简略地说道:“忙完了,就过来接你。” 小阁楼底下的空间很有限,严岑的轮椅靠近墙边,许暮洲直起腰,才发现严岑手边离地面半米的地方横钉着一条亚麻色的长线。 “这是什么?”许暮洲问。 “这个?”严岑瞥了一眼他手指的方向,随口说:“是阁楼的呼唤铃,你刚刚没听到吗?” 许暮洲没有回答,他弯下腰顺着线路行走的痕迹往上面看了看,又比对了一下建筑位置,发觉这线的另一端应该就是刚刚他看到的铜铃。 这个铃铛许暮洲不是第一次见到了,在他刚刚来到庄园,被罗贝尔伯爵召见的时候就在书房外见过这个铃。 这种铃铛在城堡中到处都有,并不稀奇。可是罗贝尔用它来传唤下人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在自己夫人的私密领地也安装一个这个。 女仆在刚刚确定许暮洲与严岑见面之后就已经先一步离开了这里,许暮洲看了一眼严岑身后的管家,又对着严岑使了个眼色。 严岑会意,开口道:“下午茶时间快要到了,你去替我招呼一下往来的宾客。” “好的主人。只是在下午茶时间后,在宴会厅有一场小小的酒会。”管家微微欠身,提醒道:“您之前说,想要在酒会上感谢一下各位宾客的来临。” 严岑微微皱眉,本想下意识推掉这种无聊的应酬,然而思及凯瑟琳那群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宾客名单,还是纡尊降贵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严岑说:“去吧。” 管家又冲着许暮洲和宋妍示意了一下,才转过身顺着来路去了。 严岑抬头看着许暮洲,问道:“楼上有什么发现吗?” “近乎于无。”许暮洲说:“阁楼上很干净,也没有任何日记之类的文字存留,只有一点我们很疑惑。” “什么?”严岑问。 “罗贝尔为什么会把凯瑟琳的琴房修建在他自己无法到达的地方。”许暮洲说:“他占有欲那么强一个人,会让自己心爱的凯瑟琳待在无法掌握的地方吗。” “这件事很好理解。”严岑靠在轮椅上,好以整暇地拨动了一下手边连着呼叫铃的麻绳,说道:“因为罗贝尔能百分百确定,凯瑟琳是在他掌控之中的。” 严岑大概还没从罗贝尔的人物性格中走出来,他似笑非笑地勾着唇角,眼神轻飘飘地在楼梯上打了个转,说得看似轻巧,可言语间却颇有些自得意满的意思,像是非常笃定。 许暮洲眨了眨眼,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 倒是他身后的宋妍先一步走了上来,单膝跪在地上,用指尖拨弄了一下那条麻线,转过头看着严岑。 “不是说真爱吗?”宋妍捞着那条麻线说:“这也够不当人的。” “又不是我干的。”严岑心安理得地说:“那是罗贝尔伯爵干的缺德事儿。” 宋妍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屑,见许暮洲还是一副不解其意的模样,于是好心指点道:“你说这个城堡中,都是谁在听从这个铃铛的吩咐?” “是仆人。”许暮洲反应很快,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罗贝尔其实并没有将凯瑟琳放在平等的婚姻地位上?” “对。”严岑说:“而且从实际情况来看,凯瑟琳应该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 宋妍的小课堂被猝不及防地打断,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腹诽了一下严岑这占有欲怕是跟罗贝尔也不遑多让。 严岑对她的表情视而不见,依旧跟许暮洲解释道:“对罗贝尔来说,他并不在乎凯瑟琳是在阁楼还是在什么地方。因为他无比确信,只要他召唤凯瑟琳,对方就会立刻出现在他面前……我刚才拉铃的时候试了一下,发现这拉绳上已经落了灰,大约是好久没有用过了。” “楼上的阁楼也很久没人进去过了。”许暮洲说:“这么看来,时间也能对上。” “罗贝尔将凯瑟琳视作私有物,连仆人都不许接近,想必这铃铛也只有罗贝尔一个人能碰。”严岑继续说道:“由此可见,在这个城堡中,罗贝尔拥有着绝对地位。” “凯瑟琳是什么人?”许暮洲忽然问道:“我是说,家世什么的。” “凯瑟琳是独生女。”严岑说:“关于这个,我昨天就查阅了书房留存的婚书资料。凯瑟琳的父亲是王室的秘书长,家里只有这一个女儿,她父母对她极其疼爱,只是由于工作繁忙,凯瑟琳是在外婆家长大的。” “这种贵族小姐,会受这种委屈吗?”许暮洲觉得有点不可理解。 “这也是问题之一。”严岑说:“凯瑟琳究竟为什么会接受这种阶级对待,或者说,是什么让她心甘情愿地让出自己的人格,作为罗贝尔的附属品的。” “这一对夫妻真是有意思。”宋妍靠在墙上,插话道:“罗贝尔将凯瑟琳奉若神明,对她无比爱慕,但实际上占据主导地位的又是罗贝尔自己。所以……你说是谁在说谎呢?” “罗贝尔自负,不屑于说谎。但亡者也没有说谎。”严岑说:“无论罗贝尔做得再怎么过分,凯瑟琳对他依旧爱慕——毕竟她没有对杀害自己的凶手产生任何怨恨。” “我倒是觉得,这琴房像是罗贝尔大发慈悲给凯瑟琳留下的净土。”严岑的眼神落在小楼梯上,接着说道:“在某种情况下,罗贝尔允许凯瑟琳暂且离开自己的掌控,这大概也是他出于对凯瑟琳‘爱意’的一种退让——不过现实情况你们也看到了,这种自由是有限度的,只要罗贝尔想,凯瑟琳就还是得回到他身边来。” 在这一刻,严岑跟宋妍作出了完全一致的思路推理,许暮洲愣了愣,才忽然想起来绣球花的事,于是将手中的项坠露给严岑看。 “刚才忘了说。”许暮洲示意严岑往他手上看:“你看这个。” “嗯?”严岑瞥了一眼,有些意外:“你们从哪找到了任务进度?” “只是确定了凯瑟琳对罗贝尔的爱意。”许暮洲说:“甚至什么都没做,只是推理。” “……那凯瑟琳这愿望还挺简单。”严岑说着冲许暮洲伸出手,许暮洲乖乖将皮绳从手腕上解下来,将东西放在严岑手里。 严岑捏着那只项坠端详片刻,才反手一握,将那只项坠握在了掌心。 “这东西先放我这吧。”严岑说。 许暮洲并未起疑,对他来说,这东西放在谁那都一样。前两个世界是严岑想要锻炼他,所以才要把主动权交给他。现在严岑如果觉得这世界很麻烦,想要拿回主动权也是应该的。 严岑确实想要拿回主动权,罗贝尔伯爵就像是一个盘踞在蛛网上的老蛛,无数的丝线脉络从他身下延伸出去,乱七八糟什么事都有。严岑不打算把克林的事情告诉许暮洲,这种世界线内的罪恶事件有永无乡评判,没必要让许暮洲义愤填膺地跟着生气。 倒是宋妍若有所思地看了严岑一眼,什么也没说。 “在你们查找线索的时候,庄园来了一位客人。”严岑说:“据管家说,是一位警务探长……这也是凯瑟琳邀请的最后一位客人。” “探长?”宋妍问:“凯瑟琳找这种非贵族来做什么?”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严岑说:“凯瑟琳请了不少这样的社会名人,我也很想知道她的用意。” 严岑说着转向许暮洲,笑着说:“所以,伯爵大人可能得找拉塞尔家的小少爷帮个忙。” 第89章 静夜(十七) 许暮洲其实不太能理解这些贵族的日常生活和喜好范围。 比如他们非要穿着不合脚的硬皮高跟鞋,把三餐分成六遍吃,每天除了看戏喝茶就是跳舞听音乐。 总体来说生活日常非常颓废,非常腐败,新世纪的良好青年许暮洲如是想。 许暮洲脱下大衣交给门边服侍的仆从,一边往宴会厅里走,一边从路过的侍者手中取过一杯颜色浅淡的香槟酒。 罗贝尔的城堡很大,一楼有个专门用来举办舞会的大型宴会厅,为了这次为期七天的宴会,这间屋子一直对外开放。 许暮洲来得稍晚了一些,第一首舞曲已经演奏到了一半,许暮洲自己对跳舞一窍不通,于是也不往舞池旁凑热闹,他不着痕迹地从人群外围绕过舞池,端着酒杯往旁边的休闲区走去了。 第一首舞曲,大多都是给身份贵重的贵族们准备的,适龄的贵族会通过这种方式来构建良好的交往渠道,拓展自身的交际网络,从而正式进入贵族的交际圈。 这像是上流社会心照不宣的一种默契,所以在第一首舞曲中,几乎很少有平民会贸然去舞池中凑热闹。 毕竟无论是被贵族小姐拒绝,还是被贵族青年截胡,都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儿。 于是在这个阶段,大多数没有同伴的宾客都会自觉地停留在休闲区或舞池外围,等着舞曲结束之后喝彩。 严岑给许暮洲的任务是要接近凯瑟琳邀请的社会人士,如果能从他们口中获取跟凯瑟琳的关系网络则更好。 由于严岑扮演的罗贝尔伯爵身份贵重,限制了他对外的交往阶级,所以这种事就只能交给许暮洲来办。 至于宋妍,她有另外的任务——严岑托她去查看庄园外的玫瑰花丛是否有什么异常。 许暮洲抿了一口香槟,在休闲区打量了一圈。 在来之前,许暮洲从严岑那里拿到了凯瑟琳的宾客邀请名单,在这位伯爵夫人的邀请单上,排在最上面的两位就是曾经被多次提起的小说家盖尔,和音乐家迪恩。 凯瑟琳的名单上只有人名和职位,并没有相应的画像能供许暮洲认人。于是许暮洲小口小口地抿着香槟酒,目光从休闲区的人身上一个一个地扫了过去。 不同的职业人员会有不同的行为特征,比如正在餐桌边挑选餐点的那位漂亮女士,她的步伐轻盈,挑选的餐点大多都是蔬果类,且拒绝了侍者递给她的沙拉酱汁,像是一位专业舞者。 许暮洲扶了扶眼镜,眼神落在了长条餐桌对面的某个中年男人身上。 对方只穿了一身中规中矩的黑色西装,看起来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眼神一直落在舞台上的乐队之上。许暮洲观察了他一会儿,发现他的眉心一直蹙得很紧,看着乐队的时间已经有两分钟之久了。 许暮洲心里有了谱,他又喝了口酒,迈步向对方走去。 “您望着那位大提琴手很久了。”许暮洲走到对方身边,礼貌地笑着询问:“是想要换首曲子吗?” 男人的目光依然落在乐队身上,完全没有回话的意思。 许暮洲微微提高声音,又问了一句:“先生?” “啊……?”对方反应不及,转过头来看向许暮洲,连忙站起身来,歉意地说道:“很抱歉,我刚才太入神了。” “没什么。”许暮洲晃了晃酒杯,自来熟地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又伸手示意道:“您也请坐吧,不要过于拘束……我方才在问您,是想要换首曲子吗?毕竟我看您已经望着那里好久了。” “并不是。”男人摇了摇头:“只是乐队的那位大提琴手没有好好保养他的琴……他的第三根弦有些松了,但他自己没有发现。” “是吗?”许暮洲饶有兴趣地问道:“但我听起来,似乎并没有走音。” “是这样没错。”男人低下头,腼腆地笑了笑,说道:“只是我个人的一些小意见,从音质上来听,这位大提琴手的三弦应该是新换的,所以与其他弦相比会有细微的差别……不过从乐曲上听起来并不明显。” “原来是这样。”许暮洲点了点头,又问道:“真是神奇,恕我冒昧,您是如何做到对乐器如此熟悉的?” “我是一位作曲者。”男人谦逊地说:“我的名字是迪恩·卡特,是受到伯爵夫人的邀请来参加宴会的……不知您是?” “拉塞尔。”许暮洲说着与他握了手,这位音乐家带着一双白手套,手腕很细,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裹在腕骨上,几乎能看到皮肉下的凸起的骨节。 “原来是位小少爷。”迪恩笑道:“您也对音乐感兴趣吗?” “大概没人会对这种神秘的艺术有抵抗力。”许暮洲作出一副苦恼的神色来,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只是我大概没有音乐天赋,完全无法从乐曲中得到启发。” “怎么会呢。”迪恩笑起来,他耐心而温和地说:“音乐与绘画一样,是创作者内心情绪的抒发,也是一种情感宣泄的渠道。在历史的长河中,艺术甚至比任何信息输送渠道的传输范围都要广泛。” 迪恩说话慢条斯理,许暮洲也不免真的来了兴趣,追问道:“这是您的看法吗?” “是的,但这也是事实。”迪恩十指交叉,认真地说:“请您仔细构思一下,在历史中遗留最久的信息是什么。” “文字,和音乐。”许暮洲说。 “正是如此。”迪恩笑道:“艺术的传播性广泛,在人们聆听乐曲的时候,不但感受到了创作者的心境和其中蕴含的情感,创作背后的故事,也随着乐曲的传播被广为人知。” 迪恩说着,轻轻抬起右手,在半空中做了个指挥乐队的起手势,用指尖在半空中轻轻划过了一个弧度,哼唱出了一个许暮洲从未听过的小调。 那调子轻轻软软,尾音绵长,听起来非常温和。 许暮洲耐心地等着迪恩将这一段曲子哼唱完毕,才捧场地轻轻拍了拍掌,赞赏道:“非常好听。” “这是乡村的一段童谣。”迪恩说:“您或许没有听说过,但是乡村的孩子们都会唱——无论是什么地方的乡村。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因为很多住在乡村中的人们很少会来到城镇中,他们的信息闭塞贫瘠,但却不约而同地被同一段音乐所照拂着,这可能就是音乐的魅力。” 这位音乐家在谈论起音乐时,一扫腼腆的气质,变得侃侃而谈起来。 “您说的很对。”许暮洲说:“我也非常羡慕您这样具有音乐天赋的人。” “罗贝尔伯爵夫人也是这样一个人。”迪恩感慨道:“我从未见过她那样有灵气的夫人。” “您与夫人有交往吗?”许暮洲顿时来了兴趣,问道:“……嗯,因为罗贝尔伯爵夫人很少社交,所以我对她了解很少,只有所耳闻,听说是位非常有气质的夫人。” “我也没有见过夫人本人。但我们有过几次通信……夫人对我创作的几首乐曲给出了独到的意见,那些意见令我受益匪浅。”迪恩说:“她一定是位非常细腻纯洁的人,只有心怀爱意的人才能完全沉浸在音乐中。” “确实如此。”许暮洲赞同道。 “我这次前来,也是因为夫人的邀请。”迪恩笑着说:“承蒙这位夫人看得起,她希望我能为她和罗贝尔伯爵的爱情谱写一首曲子,并在第七天的晚宴上进行弹奏。” “希望”两个字瞬间点亮了许暮洲心里那个任务雷达,并不存在的任务天线在许暮洲心里转了两圈,然后精准地指向了迪恩。 “夫人有为此提出命题吗?”许暮洲问。 “哦,您猜得实在太准确了。”迪恩惊喜地说:“是的,夫人有命名——她希望我以‘安静的月光’为主题,来谱写这首曲子。” “听起来非常浪漫。”许暮洲眼神发亮,急切地问道:“所以您已经谱写出曲子了吗?” “……说来很惭愧。”迪恩尴尬地笑道:“虽然已经有了思路,但创作出的曲子总觉得与伯爵和夫人不太搭调。我这两天也在庄园中转了转,试图寻找些灵感,但总是没能找到。” “或许我能给您一些灵感呢。” 一个略显沉闷的声音突然响起,许暮洲和迪恩同时抬头,发现不远处正有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向他们走来。 男人穿着一套驼色的礼服,里面搭了一件奇怪的墨绿色衬衫,看起来不伦不类。礼帽下露出的头发微微卷曲,胡子大概得有个一周左右没有打理,长得像是一丛枯草,整个人看起来非常颓废。 许暮洲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只是打量着这个男人。 “您好。”倒是迪恩先一步礼貌地冲对方示意了一下:“请问您是……” “叫我盖尔就好。”男人摘下帽子,冲俩人弯腰示意了一下,才说道:“伯爵夫人也向我提出了相似的请求。” 迪恩不认识盖尔是什么人,许暮洲却知道得很清楚——这是凯瑟琳邀请名单上的第二个重要人物。 “是吗?”许暮洲说道:“我能冒昧地请问一下细节吗——哦,你知道,我非常敬重伯爵夫人,想知道一切与她有关的事情。” “当然。”盖尔从兜里取出他的请柬,递给许暮洲,还不忘解释说:“是一首很特别的童谣。” 许暮洲将那页请柬翻过来,发现背后写着几行娟秀的花体字。许暮洲一目十行地看完这短短的一篇童谣,发现这篇童谣他不但认识,而且十分熟悉。 ——是谁杀死了知更鸟。 第90章 静夜(十八) 作为一个逻辑推理游戏爱好者,许暮洲闭着眼睛都能背下这篇童谣。 这篇黑暗色彩极其浓厚的歌谣在无数的推理小说和推理游戏中露过脸,其使用模式的多样化比这篇童谣本身的寓意还要复杂。 在这篇童谣中,麻雀是杀死知更鸟的凶手,但与此同时,童谣中还有旁观的苍蝇,拿走知更鸟血液的鱼,和一群为了知更鸟哭泣哀悼的围观群众。 许暮洲捏着那张纸,不太明白凯瑟琳为什么要留下“月色”和“知更鸟”两个莫名其妙的谜题。 如果凯瑟琳想把自己比作那只被杀死的可怜知更鸟,那么要被审判的麻雀究竟是不是杀害了她的罗贝尔本人。 如果是,那么围观的苍蝇和践踏尸体的鱼又是谁。无辜被邀请到风暴中心的作曲家和小说家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姗姗来迟的警务探长又为什么接到了凯瑟琳的邀请。 问题越来越多,许暮洲却觉得终于像是摸到了任务的脉络,他在心中松了口气,反倒没有那种没有头绪的焦虑感了。 ——是要为知更鸟伸冤吗,许暮洲想。 他这样想着,下意识转过头去找寻严岑的踪迹。 舞池中的第一首舞曲落下帷幕,妙龄的少女和俊朗的贵族青年们同时松开手,礼貌地向对方行礼致意。舞池中衣香鬓影,华丽的洋裙层层套叠,少女们带着坚硬的束腰和华丽的面纱,一眼望过去像是看到了一群没有表情的大型洋娃娃。 罗贝尔伯爵行动不便,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舞池附近,他坐在宴会厅的另一个角落中的贵族区,与许暮洲相隔甚远。 两首舞曲中有几分钟的间隙用以休息和更换舞伴,贵族们三三两两地暂且从舞池中散去,也得以让许暮洲能看清严岑的样子。 严岑坐在正座上,身边坐着几位年龄较大的贵族男人。他的手杖依旧放在轮椅右手边,他很少会参与话题,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只有遇到有人与他说话时才会漫不经心地回应一两个音节。 他离许暮洲太远了,许暮洲听不见他们聊天的内容,只能看到严岑不耐的表情和小动作。 严岑一直在摩挲着自己手边的手杖,眼神会时不时地瞥过舞池。许暮洲看得很清楚,严岑每次看向舞池中时,他的表情都会在一瞬间变得非常阴沉,对那些踩着轻盈舞步的人们极为厌恶。 ——在这些细节上,他有点太像罗贝尔伯爵了,许暮洲想。 那种初入庄园时的莫名感又来了,现在舞厅中灯火通明,但那种分不清罗贝尔和严岑的混乱感再一次蔓延上来,许暮洲皱了皱眉,仔细地端详着严岑。 上一个任务世界时严岑似乎就是如此,他仿佛总能在第一时间内融入环境。他对医生这类专业知识都如数家珍,毫不露怯,兢兢业业地扮演了一遭“严医生”,还丝毫没有让身边人起疑。 这次也是一样。 上一个任务世界是许暮洲非常熟悉的年份,所以在那段时间内,许暮洲并没有感觉到产生“融入感”是一件多么不可理解的事情。 但现在他自己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环境中,才发现这件事有多难。许暮洲不仅仅要谨慎地观察他人的行为习惯并加以模仿,还要在这个过程中保证自己不露出不符合时代背景的破绽来。 他扮演一个不存在于世界线的外来者尚且如此艰难,严岑扮演的可是世界线中的重要主角罗贝尔。是一个需要社交,每天都要面对下属和仆人的活生生的人。 或许严岑不止一次来过这类时间线执行任务,也或许他已经在任务经验中获取了扮演他人的能力。 但是……会有人在扮演另一个人时如此相像吗,许暮洲想。 第二首舞曲响起,空荡荡的舞池中重新被人们填满,许暮洲若有所思,一时也没有收回目光。 “拉塞尔少爷。”迪恩顺着他的眼神看了看,只看到一群翩翩起舞的青年男女,不由得不解地问道:“您在看什么?” “啊,没什么。”许暮洲回过神,他站起身将请柬交还给盖尔,然后冲着两人微微致意。 “我对艺术一窍不通,所以并不打扰二位寻找灵感。”许暮洲说:“我还有事,失陪了。” 盖尔接过请柬,然后侧身给他让开了路,说道:“小少爷请自便。” 许暮洲拿到了新线索,却不想去找严岑。他还有问题没想明白,于是干脆踩着舞曲,在人群中穿梭而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宴会厅。 换过餐盘的侍者在门口冲他弯腰致意,许暮洲匆匆点过头,从侍者身边擦肩而过。 身姿挺拔的侍者稳稳地端着托盘从宴会厅中间走过,他路过舞池,走过休闲区,托盘中的酒也在一杯一杯减少。当他走到宴会厅最里侧的角落的小楼梯附近时,最后两杯酒才被人一并拿走。 “哦,太感谢了。”史密斯探长将其中一杯酒递给自己的助手,醉眼朦胧地摘下帽子,晃晃悠悠地冲着楼梯扶手道了谢。 助手沉默着揪着他的肩膀将他转过来,对他说道:“我真怀疑,伯爵会不会明天就把你丢出庄园。” “哦,上帝保佑,可千万不要。”史密斯探长打了个酒嗝,笑眯眯地说:“毕竟伯爵庄园里的酒实在是太棒了。” 助手完全不想跟他说话。 “警务人员不要总把眼光盯在同事身上。”史密斯探长掰着助手的肩膀示意他看向宴会厅里,不满地说:“你应该多看看别人,才能获取破案的线索。” “什么线索?”助手白了他一眼:“你最好醒醒酒,不要在贵族们面前说胡话。” “你不懂。”史密斯探长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道:“你的眼睛要放得很亮,才能不错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在光明之下,恰恰是黑暗滋生最多的地方。” 助手微微一怔,被他这神叨的样子唬住了,正想再问,就见史密斯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口干了,然后笑眯眯地拍着楼梯扶手,追问道:“听到了没。” 助手:“……” 他确实不应该对史密斯抱有任何希望。 舞池旁的乐队指挥自得地挥舞着手中的指挥棒,新的舞曲极为舒缓,大小提琴在其中的存在感极为强烈。 许暮洲从正门离开城堡,乐曲的声音被他人为地落在身后,并逐渐趋于安静。 由于大多数宾客都在参加舞会,所以原本在后花园听从吩咐的女仆被暂时调用道城堡中帮忙,庄园中静悄悄的,只有花园的一位花匠在门房中打盹。 许暮洲已经来过一次,他熟门熟路地找到走到那片玫瑰花丛附近,正巧赶上宋妍从打理花朵的小路中钻了出来。 她的鬓发微微凌乱,手上的手套已经摘了下来揣在兜里,正在用手帕擦着手上的泥土。 “你怎么来了?”宋妍奇怪地说:“你不是跟严岑去舞会了吗。” “找到了线索。”许暮洲说:“严哥忙着跟贵族们应酬,我就先出来了。” “确实是,毕竟罗贝尔想必难得出现。”宋妍点了点头,说:“会被贵族们拉住也是人之常情。” “宋妍姐——”许暮洲顿了顿,迟疑地说:“永无乡的员工,是怎么扮演申请人物身份的?” 宋妍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将手绢脏污的一面向内折好,收到口袋里,又慢条斯理地带上手套,才说道:“我不太清楚清理任务的事,怎么了?” “也没怎么。”许暮洲问完自己就后悔了,于是含糊地说:“就是感觉严哥很有表演天赋。” “清理系统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宋妍笑着说:“如果他还没锻炼出这点能耐,那清理任务就没得做了。” “只不过,你们为什么不选保留身份。”许暮洲说:“这样不是容错率更高吗?” 宋妍看了看许暮洲,端详着他这句话究竟是随口一问,还是想问出什么来。 “对于严岑来说,扮演别人并不难。”宋妍耸了耸肩,随意地说:“所以反倒是任务线内身份更方便一点……不然你怎么能在第一天就看到罗贝尔伯爵的日记呢。” 许暮洲一想也是,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对了。”许暮洲探头往宋妍的身后看了看,问道:“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勉强算是找到了。”宋妍说。 宋妍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递给许暮洲,这只布包被另一条丝绸手帕裹得紧紧的,许暮洲接过来,用眼神询问着宋妍。 “打开看看。”宋妍说。 许暮洲依言将布包一层一层掀开,发现里面放的是一小块看不出材质的硬块,沾着一层灰扑扑的灰土。许暮洲凑近闻了闻,发现那东西上有一种莫名的苦涩味道。 “这东西是在花丛里发现的,埋得很浅。”宋妍说:“……里面还有很多,只是太碎了,无法拼接成套。” 许暮洲看了半天没看出个名堂,开口问道:“这到底什么东西?” “骨头。”宋妍说:“人骨。” 第91章 静夜(十九) 许暮洲第一时间就想起了罗贝尔伯爵日记中提到的那位倒霉的花匠。 “以血肉来供养花朵”这种事看文字描述和直观面对实际场景的心理冲击完全不同,许暮洲皱了皱眉,将这块骨头重新包好。 “是日记里那个花匠?”许暮洲问。 “不止。”宋妍站在小路的路口,看起来并没有让许暮洲进去实地参观的意思。 “数量很多,我随意挑了几个点挖了,下面都发现了这种碎骨。”宋妍顿了顿,接着说:“还有没完全腐烂的碎肉。” 一阵微风拂过宋妍身后的玫瑰花丛,温柔洁白的玫瑰花苞轻轻摇曳着,玫瑰的香气笼罩着许暮洲,轻柔地粘在他的衣角上,然后顺着轻风飘然散去。 在馥郁浓烈的花香中,埋葬着无数血肉的腥臭气息。 “我大概看了一下,这些碎肉是分批次的。”宋妍说:“有的已经彻底腐烂化作泥土,有的还很新,依旧能看出一些肌肉纹理……不过我大致翻找了一下,最新的一批也已经在腐烂了。” “能看出是多久之前的吗?”许暮洲问。 “半个月吧。”宋妍说:“也有可能比这个时间稍短一些,毕竟切得太碎了,腐烂起来也会更快一点。” 许暮洲退后一步,示意宋妍跟着他一起往外走走。许暮洲饶是已经不会对生死产生什么过激反应,但依旧对于脚下或许踩着碎尸这件事心里别扭。 “不会只是城堡中的仆人。”许暮洲说:“罗贝尔伯爵庄园中的仆人数量很有限,经不起他这么杀是一方面,如果他杀死仆人的频率如此之高,恐怕城堡中早就人心惶惶了。” “从一些大块骨头的骨龄上可以看出,那些碎尸年龄不大。”宋妍跟许暮洲并排而行,说道:“约莫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 “这是肉眼能看出来的东西吗?”许暮洲诧异地问:“别以为我是工科生就唬我。” “在永无乡工作的人嘛。”宋妍笑道:“总要有那么点吃饭的本事。” 许暮洲不知为何,下意识想起了早上在罗贝尔卧室中看到的报纸——那些附近村镇无故失踪的妙龄少女。 但他又一时想不通,如果这二者之间真的有必然联系,为什么罗贝尔要诱拐少女之后将她们碎尸做成花肥。 许暮洲总觉得这二者之间还欠缺了某个环节。 “我之前在严哥那看到了一个报道。”许暮洲说:“罗贝尔管辖区域内的城镇和乡村,在不同的时间节点中丢失了很多适龄女孩,年龄正好符合十七八岁的样子。” “你是想说,玫瑰花丛中出现的碎骨就是那些女孩?”宋妍问。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许暮洲说:“甚至我觉得,这个可能性还非常之大。” “图啥。”宋妍说得很直接:“先奸后杀?” 许暮洲:“……” 许暮洲思索了一下罗贝尔伯爵那个等同于无的腿脚,又想了想现在套在那身份上的严岑,顿时心情十分复杂。 联想能力太丰富也有弊端,许暮洲晃了晃脑袋,把满脑子不堪入目的打码画面抹了个干干净净。 许暮洲跟宋妍这样说着,已经走到了城堡门口。宴会厅中的舞会还在继续,许暮洲想了想,带着宋妍上了楼梯,走到了原本分配给自己的房间门口。 “你不是住严岑那吗?”宋妍问。 “我只是过来找些东西。”许暮洲说着从兜里找到房间钥匙,拧开门锁走了进去。 许暮洲昨天到达庄园时,还没来得及在这个房间正式落脚,就被严岑叫走了,这间房还没有人动过。许暮洲环视一圈,发现他的行李箱横放在床头柜旁边。 “随便坐吧。”许暮洲半跪在地上打开行李箱的扣锁,随口招呼道。 宋妍带上门,往床上一坐,饶有兴趣地看着许暮洲在箱子里翻翻找找。 “找什么呢?”宋妍问。 “找线索。”许暮洲说。 宋妍差点被他逗乐了,说道:“你这个身份是永无乡生成的,又不是世界线中的人物,你这里上哪会有线索。” 许暮洲充耳不闻,他接着在行李中翻找着。他记得之前进屋的时候随手把请柬塞进箱子里,却一时不知道塞在哪了。他找起东西来心无旁骛,见什么扔什么,宋妍默默地挪了挪,离他远了一点,省的被扔一身衣服。 直到许暮洲把行李箱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隐藏在最底层的请柬。 “我是沿用了自己的身份没错。”许暮洲干脆坐在地上,一边拆信封一边说:“但是永无乡为了让我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中不显得突兀,也会对我的身份作出一定调整,对不对。” “当然。”宋妍说:“不然‘许暮洲’这个人可是没法来参加宴会的。” 这个问题许暮洲在上一个世界就发现了,永无乡会依照世界线的实际情况来为许暮洲进行身份完善,就像上个世界中的“间歇性失忆症”一样,这个世界中必定也有永无乡的完善内容。 这不光是“拉塞尔”的姓氏,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拉塞尔虽说是贵族姓氏,但是我本人年龄很小,且没有爵位。”许暮洲说:“所以我不可能是罗贝尔邀请来的。这也就是说——” “你也是凯瑟琳邀请对象中的一员。”宋妍说。 “对。”许暮洲说着将请柬翻过来,不出意外地在背面看到了另外的信息。他之前看到这封请柬时刚刚来到这条时间线,加上马车内光线昏暗,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发现背面还有其他内容。 正如盖尔的请柬后写着童谣一样,许暮洲手中的这份请柬背后用细笔勾勒出了一副极为写实的画。 “这画的是什么——”宋妍凑过来辨认着:“什么虫子?” “是苍蝇。”许暮洲说:“——我们是旁观者。” “什么旁观者?”宋妍愣了。 “凯瑟琳给大家留下了谜题。”许暮洲将那张请柬扔到床上,又从行李箱里找到钢笔和记事本,坐在宋妍身边,翻开一页新的开始写写画画。 “凯瑟琳邀请了一些非贵族的社会人士——其中以创作类的文艺工作者巨多。”许暮洲说:“她请求音乐家为她创作一首以月光为主题的曲子,又在小说家的请柬背后留下了一首童谣。” “谁杀死了知更鸟?”宋妍问。 “对。”许暮洲问:“你听过这篇童谣吗?” “听过,但是记不太清了。”宋妍说:“只记得是一篇很出名的童谣,里面黑了吧唧一堆反派。” 许暮洲顿时被宋妍这种简单粗暴的解读震惊了。 “不对吗?”宋妍疑惑地说:“我记得是没一个好人。” “……没错。”许暮洲点点头,诚恳地说:“非常对。” “在这篇童谣中,知更鸟是死亡的受害者,而麻雀是杀害知更鸟的凶手。”许暮洲说着,将这篇童谣默写下来,撕下纸页递给宋妍看。 “苍蝇是旁观者。”许暮洲说着用手指点了点那张请柬:“也就是,我们。” 他说话的功夫,宋妍已经把那首童谣看完了。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宋妍说:“你的思路或许是对的——在这个庄园中的每一个人大概都占据着自己的位置,凯瑟琳不会无缘无故邀请这些莫名的人来参加婚宴,但问题在于,罗贝尔就是那个要被‘审判’的麻雀吗。” “我不能确定。”许暮洲摇了摇头:“如果是昨天让我看到这个东西,我可能会做出这种判断。但现在,我总觉得凭凯瑟琳对罗贝尔的感情,不会对他用上‘审判’这么严重的事……毕竟凯瑟琳也没觉得罗贝尔有罪。” “也不一定。”宋妍说:“毕竟谁说‘审判’就一定要审判有罪之人呢。” “什么意思?”许暮洲问。 “请柬背后画的是苍蝇不是吗。”宋妍说:“起码现在为止,还没有出现‘法官’,你和其他人暂且都可以算作旁观者——那如果,法官是凯瑟琳本人呢。” “别忘了。”宋妍说:“在罗贝尔身上,还有凯瑟琳未完的执念呢。” 许暮洲想了想,旋开手中的钢笔,在笔记本的空页上划了一条带有一侧端点的横向轴线。 许暮洲又在这条轴线上随手画了几个点,将其分成了七等分,然后在第一格打了个叉,又在第二格上分出去两根箭头,分别写上了“知更鸟”和“失踪少女”两件事。 “在这种模棱两可的童谣里,任何人可以扮演任何角色。”许暮洲的笔尖落在失踪少女几个字上,他沉吟片刻,在上面打了个圈,又说道:“我觉得这件事要查查看。” “你觉得凯瑟琳会知道这件事吗?”宋妍冷静地提醒他:“凯瑟琳善良,温和,这种极其私密的事情她知道的概率很少……你要找的是凯瑟琳的执念,而不是来伸张正义的。” 许暮洲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玩儿过推理游戏吗。” “玩过一些。”宋妍说:“很少。” “案件推理游戏不像是实际生活那样,有很多蛛丝马迹可供你去探查。”许暮洲说:“游戏设置组为了简化不必要的开支,只会设置游戏主线,然后在主线的基础上设立许多迷惑类线索供玩家选择。所以从理论上来讲,只要找齐了所有线索,就一定能通关。” “清理任务也是一样……我们既然来到了任务中心,那么查清目之所及处所有能查清的疑点,其中总有正确答案。”许暮洲笑着说:“虽然是个笨办法,不过好在百试百灵。” 第92章 静夜(二十) 而此时,宴会厅中的严岑手腕内侧突兀地发起烫来,他垂下眼往手上瞥了一眼,才发现被他缠在腕子上的绣球花进度又往下挪动了一些,露出明显的白来。 严岑不动声色地扭了扭手腕,将绣球花重新藏回袖口内。他很确信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坐在这里听这些贵族说着毫无意义的空话,进度条却忽然自己动了起来。 那就应该是许暮洲那边找到了什么关键线索,严岑想。 严岑大概也没有想到,他想瞒着许暮洲的案件已经兜兜转转换了个样子落在了对方眼前。 面前的贵族还在喋喋不休地大谈他新修建的猎场,严岑兴致缺缺地转动着手中的手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声着。 舞曲一首接着一首,下场的宾客数量逐渐多了起来,并不仅限于贵族青年男女,大多数参与社交的人们都进入了舞池中。 酒杯碰撞声,高跟鞋敲击地砖的声音和乐曲混杂在一起,叮叮当当,经久不息。 这屋里的动静太过细碎了,吵得严岑耳朵疼。 他揉了揉太阳穴,借着这个动作在宴会厅里环视了一圈,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许暮洲已经悄然离场了。 严岑最后一点耐心也彻底告罄,他轻轻咳了一声,捏着手杖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地面。 从爵位上来看,罗贝尔的地位并不算顶尖,但他身上那股从战场上遗留下来的铁血气质却不知道比其他躲在王城的贵族高到哪里去了。 刚刚还在大肆宣扬自己猎场的贵族下意识闭上嘴,讪讪地问:“伯爵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严岑的拇指在手杖的鹰头上摩挲了一下,说道:“各位随意,我要先行离开一下。” 没有理由,也没有客套,这样失礼的事情罗贝尔做起来毫无违和感,甚至其他的贵族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在众目睽睽之下,罗贝尔当然不会自降身份去笨拙地操纵轮椅。于是严岑挥了挥手,一直等在他身后的管家应声走上前来,替他将固定轮椅的卡锁解开,推着他离开了休闲区。 严岑离开宴会厅时,正撞上许暮洲和宋妍一前一后地从楼上走下来。许暮洲手里正拿着一个笔记本,扶着楼梯扶手,正回头跟宋妍说着什么。 管家适时地松开了严岑的轮椅,在严岑开口前先一步告退了。 宋妍比许暮洲先一步看到严岑,她停下脚步,倚在扶手上冲严岑挥了挥手。 许暮洲顺着她的动作回过头,才发现严岑正坐在楼梯下笑着看他。 离开了宴会厅的大环境,严岑像是再一次褪去了罗贝尔伯爵的那层皮,他懒散地支着下巴,等着许暮洲自己走到他面前来。 “找到什么线索了吗。”严岑笑着说:“小少爷。” “一点点。”许暮洲说。 许暮洲接过宋妍递来的纸片,三步并两步地从楼梯上蹦下来。严岑生怕他刹不住车,还伸手接了一把。 “凯瑟琳为你们的婚宴周年庆典准备了个保留节目。”许暮洲把手里那张纸片塞到严岑手里。 那张纸上写着那首童谣,严岑只匆匆看了一眼,就将纸片翻了过去,说道:“别在大厅说话,去茶厅说吧。” 茶厅在走廊另一头的餐厅旁,是个很私密的半封闭空间,确实比大厅适合谈话。 许暮洲自觉地接手了严岑的轮椅,推着他往另一边走。 在晚上九点钟之前,为了方便客人随时取用茶厅,所以这里每隔一小时就会更换新鲜的茶点。 严岑指使着宋妍从门边的橱柜下层找到加热茶壶用的小瓷炉,用喷火枪点燃了蜡块,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这首童谣是在哪找到的?” “在凯瑟琳写给小说家的请柬背面。”许暮洲说。 宋妍和许暮洲分坐在严岑两边,围着中间那个小小的茶桌。 严岑将手中的纸条扔在桌面上,摸了摸瓷炉上的壶身,觉得有些温了,才一一给几人倒上茶。 “还有呢。”严岑问。 “凯瑟琳想要一首以‘月光’和‘爱情’为主题的曲子——这也是作曲家被邀请来的原因,凯瑟琳想要他在你们的纪念日那天演奏。”许暮洲说:“不过我觉得这不像是凯瑟琳的执念,这太浅薄了,如果她对这首曲子执念这么大,她就不该寻死。” 又是月光,严岑想。 之前克林侍卫长也曾经提到过这个词,他上次说的什么来着——只要向着月光前进,就一定能得偿所愿。 跟许暮洲把更多注意力放在“知更鸟”上不同,在严岑心里,这个所谓的“月光”已经一跃成为了可疑线索第一名。 在这种环境背景下,出现某个模棱两可的因素并不奇怪。但是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人口中出现同一件事,就很可疑了。 许暮洲当然不会知道严岑现在想些什么,他将桌面上的茶盘往另一边推了推,将自己的请柬也一并摊在桌上。 “与此同时,我的请柬背后画了一只苍蝇。”许暮洲说:“我有必要怀疑,这首童谣是在影射这次宴会……或许在凯瑟琳眼里,我们这些宾客,都是‘苍蝇’。” 严岑心里还在琢磨着“月光”的含义,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一半,闻言敷衍地笑了笑:“你怎么能是苍蝇,小少爷这么好看,当然得是乖巧的小百灵。” 他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传来了一声极轻的脚步声。严岑听觉敏锐,在瞬间就捕捉到了这动静,他微微皱眉,直接抄起面前的茶杯,毫不客气地往门上狠狠一砸。 茶杯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浅红色的茶汤顺着虚掩的木门蜿蜒而下,将下面的一小片毛毯晕染出深色的痕迹。 “滚进来。”严岑厉声喝道。 许暮洲吓了一跳,他已经习惯了城堡中各类下人唯唯诺诺的模样,一时间压根没发现门外有人,刚才说话也没有避讳。 房门被人推开一条细小的缝,门外的男人英俊高大,穿着一身雪白的制服,腰带束得紧紧的,腰间配着细长的刀。 “伯爵大人。”克林侍卫长一进门就跪在了地上,腰和肩背伏得很低,轻声道:“抱歉打扰了您。” 严岑皱着眉,语气不善地问:“我有说要接见你吗。” 在严岑开口的那一瞬间,克林的肩背绷紧了一瞬。侍卫长的制服很贴身,能清楚地看到他骤然紧张起来的肌肉轮廓。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反应,就像是在严岑开口的那一瞬间,本来应该发生什么一样。 “非常抱歉。”克林又重复了一遍:“属下有重要的事情要求见您,并不知道您在会客。” 许暮洲不清楚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他脑子里正疯狂地回溯着刚才的对话,猜测这对方是不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到底听见了多少。 倒是宋妍神态自若地先一步站起身来,与严岑说道:“看来伯爵有要事,我就先不打扰了。” 宋妍这样一插话,倒是给了严岑一个很好的缓冲空间,令他不至于对克林刚才的反问进行回复,从而直接跳过这个话题,重新掌握话语权。 “不必了,医生。”严岑冲她做了个手势:“您安心坐下吧,我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 “——至于侍卫长你。”严岑轻蔑地说:“先滚回去好好学学规矩吧。” “是。”克林恭敬地吻了吻地毯,才膝行着退到门边,站起身为严岑掩好了门。 直到他彻底退了出去,许暮洲才心有余悸地吐了口气,小声问:“他听见咱们说话了?” “没事。”严岑说:“人的听力是有限的,凭他靠近的那点距离,听不见多少。” 确实正如严岑所说,克林走到茶厅门外时,他只听见了严岑那一句似笑非笑的戏谑之语。 克林雪白的膝盖处被茶渍浸湿,他走到大厅中,却没有立刻离开城堡,他的眼神在走廊两边各自晃了一圈,最后脚步一转,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罗贝尔这条狗还挺忠心的。”宋妍喝了口茶,感慨道:“人不是个好人,倒是很会养狗。” “说得对。”严岑赞同地点了点头。 毕竟这位克林侍卫长为了罗贝尔,连无辜的少女都能杀起来眼也不眨,确实是一条咬人不叫的好狗。 许暮洲没有参与这个话题,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总觉得刚才那位侍卫长有些怪怪的。这更加接近于对危险的直觉,他总觉得对方身上似乎有一种病态般执拗的气息。 “在看什么?”严岑问。 “也没。”许暮洲收回目光,他摇了摇头,说道:“我在想,现在有的这些线索,够不够跟凯瑟琳谈判。” “你又想走捷径了?”严岑说。 “哎——”许暮洲当然不会承认,非常无辜地纠正他:“这是必要的任务过程,怎么能叫投机取巧呢。” 严岑笑了笑,没有揭穿他。 许暮洲一杯红茶下肚,才觉出了饿这种感觉来,他揉了揉肚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做什么去?”严岑说。 “吃点东西。”许暮洲说:“之前错过午饭了——你们俩去不去?” “我不饿。”宋妍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 严岑跟宋妍认识了这么多年,自然了解她,知道她是有话要跟自己说,于是也摇了摇头,说道:“你先去吧。” 许暮洲哦了一声,就准备先去填饱自己的肚子,再应付几个小时之后的凯瑟琳。 城堡中原本设定的晚饭时间在两个小时之后,许暮洲边走边琢磨,准备先随便抓个女仆给他找点垫肚子的东西。 然而许暮洲刚刚走出走廊,就忽而发现余光中有个黑影一闪而过。许暮洲还没来得及张口说些什么,就觉得颈后一疼,眼前骤然黑了。 下一秒,他就失去了意识。 第93章 静夜(二十一) “你有什么话要说?”严岑说。 他自己的那只茶杯刚才被用来泄愤了,于是在宋妍眼皮子底下自然地拿过了许暮洲的茶杯,低头抿了一口。 宋妍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迫于严岑自身的淫威,没有对这种圈地盘一样的行为表现出任何看法。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俩。”宋妍说。 “嗯?”严岑装傻道:“什么事儿?” “你少来。”宋妍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私藏任务线索不是良好的同事相处之道,快点,小暮洲不在这,有什么话不能说。” 正如严岑了解宋妍一样,宋妍也同样了解他。 “我心里有数。”严岑又抿了口茶,才继续说道:“我会对任务进度进行把控,找到最有效率的解决途径。至于任务线中出现的其他的问题,都不太重要。” 宋妍:“……” 宋妍认识严岑这么多年,对方无论是能力还是任务心态,一直是永无乡出类拔萃的好。放到他手里的任务,很少会出纰漏。 但严岑就是太有能力了——哪怕判断错误,他也能凭自己的能力扭转情形。以至于他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对他而言,判断错误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也就是因为这个,他做任务的方法一直不被宋妍看好,宋妍总觉得他这种一意孤行的性格迟早会吃亏。 于是宋妍叹了口气。 “那这位任务把控者,你现在有什么想法没?”宋妍问。 “关于那个所谓的‘月光’主题。”严岑敲了敲桌面,说:“我在其他人嘴里也听过。” “从你那条狗嘴里?”宋妍问。 “对。”严岑说。 在这座城堡中,能有资格与罗贝尔你来我往地进行交流的,就只有克林侍卫长和凯瑟琳夫人。现在这唯二的两个人嘴里说出了同样一句话,就很耐人寻味。 “凯瑟琳和罗贝尔的结婚正日子在四月十五号。”严岑支着额头,随意地说:“我怀疑,这个‘月光’并不是一句口号,或是什么主题,而是在指代月圆之夜。” “有可能。”宋妍说:“但是月圆之夜要做什么?” 严岑想了想克林替他搜罗的那些妙龄女孩,还有那句暧昧不清的“供养”就觉得恶心。于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暂时也不太清楚。 “罗贝尔要做什么不重要。”严岑说:“凯瑟琳想要什么才重要——我现在倒觉得,这个任务的进度一直缓慢,不是没有原因的。” “嗯?”宋妍一愣:“你什么意思。” 宋妍再怎么能干,也从来没有做过清理任务。在经验这一点上尤为不足,依旧要更多听从严岑的意见。 “可能这不完全是一个靠我们调查就能获得进度的世界。”严岑摩挲着手上的绣球花,说道:“相应的,时间也是进度的一部分。” “你的意思是——” “婚礼纪念宴会当天。”严岑说:“从进入这个时间线开始,不是无数次提到这个日子了吗。” “你觉得凯瑟琳只有在那一天才能满足她的执念?”宋妍舔了舔唇,迟疑地说:“但是现在宴会时间还没到,严格意义上来说,凯瑟琳不能算在‘完全无法自我消化执念’的类别中。这不符合永无乡的任务规格……永无乡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预防的买卖了?” “引导系统把你们都养傻了。”严岑毫不客气地说:“当然是因为永无乡已经判定,如果不介入,她就一定会产生无法消弭的执念——而且我怀疑,如果错过了月圆之夜的那一天,她的执念就很难消弭了。” “凯瑟琳发请柬找来了一群社会人士。”宋妍说:“音乐家,小说家,记者,摄影家——几乎所有能对外输送消息的渠道,都汇聚在你这个小小的舞厅里了,她想往外传达什么?” “某一件事。”严岑说:“就是凯瑟琳一直以来在提醒罗贝尔的那件事。这件事应该是只能发生在月圆之夜。所以在这之前,连凯瑟琳自己也不知道罗贝尔会不会照她的话办……当然,凭你我现在身在此处来看,罗贝尔大概率不会。” “但凯瑟琳并不知道,她只能每天徒劳地‘提醒’罗贝尔。”严岑说。 宋妍发现,严岑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话都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你知道原因。”宋妍说:“你有猜想。” 严岑确实想过,如果凯瑟琳和克林口中的“月光”指代的是同一件事,那么凯瑟琳究竟有没有可能知道罗贝尔在迫害无辜的少女。 如果她知道这件事,那么凭借着凯瑟琳那个温和悲悯的性格,会不会想要在下一个月圆之夜到来之前拯救这些少女。 可是如果对于凯瑟琳而言,她的执念在于让这些少女重新获得自由,不必再受到罗贝尔的监禁,那么她的寻死又有什么意义。 但这些对于严岑而言,这一切都只是无根据的猜想。 “我没有证据。”严岑最终还是说道:“一切没有佐证的猜想都不能叫做线索。” “行吧。”宋妍知道他的性格,叹息一声,也不执着于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消息来了。 “我倒是有个现成的线索要告诉你。”宋妍说:“您老人家外面那片玫瑰花田,底下可埋了不少小姑娘。” “——死了?”严岑一怔,随即目光锋利地看向宋妍:“怎么会死了?” 宋妍:“……” “你瞒着的事就是这个。”宋妍笃定地说:“不然你会问我,那些小姑娘为什么会死在你庄园里……严岑,你潜意识里觉得她们应该是活着的,为什么这么以为?” 严岑:“……” 永无乡以三套系统维持世间平衡,在这三套系统中,引导系统最为柔和,其中所面临的状况外因素也是最小的。 但这并不代表引导系统的工作能力在永无乡垫底,而是恰恰相反,因为要在世界线内进行世界线梳理和维持路径的工作,引导系统的工作人员通常要极为细心,才能保证任务目标不在成长过程中出现任何偏差。 这些偏差很细致,哪怕只是下一个路口向左还是向右拐这种小事,都会因为任务目标遇到完全不同的人而走向截然相反的岔路。 在如何窥伺人心和引导行为这一点上,宋妍的能耐无人能及。 “克林……也就是刚才那位罗贝尔的侍卫长,是这次少女失踪案的主要犯案人员。”严岑说:“那些失踪的少女,是被用来‘供养’罗贝尔了。” “供养?”宋妍重复了一遍:“怎么个供养法?” “不太清楚,或许是男女之间的办法,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办法。”严岑说:“至于原因,是为了治罗贝尔这双腿。” “不会是前者。”宋妍说:“如果是前者的话,罗贝尔没有必要一茬一茬割韭菜一样地找新的姑娘,还把人家当花肥填在院子里。这个时代不光宗教盛行,黑魔法同样盛行,什么乱七八糟的招都有,如果罗贝尔是为了治腿才这么丧尽天良,那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在来到庄园的第一天夜里,我在玫瑰花丛中找到了凯瑟琳破碎的洋装碎片。”严岑说:“在当天夜晚,我也确认过了那碎片确实是从凯瑟琳的裙摆上扯下来的。所以由此可见,凯瑟琳也去过玫瑰花丛。” “在这种基础上,我做出过两个推断。”严岑抬起手,比了个一的手势:“第一,在我们现在知道的线索中,凯瑟琳很喜欢那片玫瑰花丛。因为这个,她才会对哪里念念不忘。” “二,那片花丛对她而言有着特殊的含义。”严岑说。 “你觉得呢。”宋妍反问道。 “由于克林和凯瑟琳同时提到了月圆之夜,我有必要怀疑凯瑟琳对罗贝尔迫害这些少女是知情的。”严岑说:“在刚刚——也就是你说玫瑰花下埋着尸骨之前,我有猜测过凯瑟琳的执念是否是拯救这些少女。” “不可能。”宋妍干脆地否认道:“罗贝尔说过,凯瑟琳希望用白玫瑰装点他们的婚宴现场。如果凯瑟琳这么心疼那些姑娘,会把她们血肉供养出的玫瑰花看做玩物吗。” “我也这么觉得。”严岑说:“虽然不清楚凯瑟琳和那些少女之间的关系,不过好在我们起码排除了一个错误选项……何况离婚宴时间还早,说不准今天想不明白的问题,凯瑟琳会亲自告诉我们。” 宋妍打量了他一会儿,默默地收回目光,靠在椅背上喝了口茶。 “你之前不想跟许暮洲说,就是因为觉得这件事与凯瑟琳无关?”宋妍问。 “不完全是。”严岑非常坦诚:“许暮洲是个很有原则的人,罗贝尔犯了如此严重的罪,却不能得到应有的法律审判,他会不高兴的。” “……你还挺善解人意。”宋妍说。 “多谢夸奖。”严岑说。 宋妍:“……” “不过瞒着也没用。”宋妍搁下茶盏:“他比你想得要聪明,已经在准备着手查这件事了——因为他觉得这件事跟凯瑟琳的执念有关系。” “事实证明,他想的没错,这二者确实有关系。”严岑理所当然地说:“他一直挺聪明的。” “严岑。”宋妍终于忍无可忍:“钟璐要是安排我下个世界还跟你们俩一起做任务,我就申请调去审判系统看监控。” 第94章 静夜(二十二) 直到两个小时之后,严岑才发现许暮洲不见了。 他在晚餐时分没有在餐厅见到许暮洲,最初还以为对方是因为提前吃了晚饭并不觉得饿,所以没再下楼来。然而等到严岑回到主卧,才发现这里压根没有人待过的迹象。 床单非常服帖,被子也柔顺地铺在床上,一丝褶皱也没有,怎么看都不像有人回来过的样子。 严岑皱了皱眉,一时拿不定许暮洲是不是在庄园的其他地方查找线索。 但他的直觉令他坐立不安,严岑在主卧中等了足有半小时,才摇铃唤来了管家,指使对方在庄园中找一找许暮洲。 他面色不善,管家也不敢怠慢,指使着庄园中的仆人和马夫上上下下地在罗贝尔的花园和城堡中翻了大半圈,甚至还以送茶的名义敲开了宾客的房间,只是都一无所获。 庄园占地面积可观,等到这些仆人将庄园地毯似地翻了一遍过后,时钟已经悄然划过了八点。 严岑手里握着一只怀表,分针轻轻地走过半圈,与秒针擦肩而过后,又向前推进了极其细微的一点。 “主人。”管家跪在门口,颤着声说:“我们没有找到——” “我知道。”严岑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滚出去吧。” 管家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严岑依旧坐在轮椅上,上身微微前倾,上半身的重心都落在了他支着扶手的右手肘上。 严岑手中捏着一只精致的金色怀表,表链从他的指缝中垂落下去,正在半空中轻轻晃荡着。 他的声音并不严厉,甚至比起平日里大发雷霆的模样要显得平静许多。但管家只望了严岑一眼,就下意识起了一身冷汗,内里薄薄的衬衣被汗浸湿,凉意岑岑地贴在他的后背上。 精细的金表链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严岑没有再往门口看上一眼,他轻轻合上了怀表的表扣,隐没在黑暗中的右手死死地捏着手杖顶端,骨节发白。 这种愤怒并不是罗贝尔的,而是严岑自己的。 于是管家摸不清他究竟是怒急了,还是真的对许暮洲失踪一事兴致缺缺,只能遵循着他的意思,忐忑地离开了房间。 严岑将那只怀表放在自己膝盖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受伤的膝盖骨能摸出明显的裂缝和凹陷。碎骨擦过神经时能带来明显的刺痛,然而严岑恍然不觉,用手缓慢地捏紧了膝盖侧方一块突出的骨头。 他的心里忽而涌现出一股极为复杂的情感——他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受到这种情感制约了,在得知许暮洲失踪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愤怒居多。 严岑不太明白自己的愤怒来源于事情发展超出了掌控,还是源于许暮洲失踪这件事,亦或是二者都有。 只是这种愤怒只持续了一瞬间,就被一种更加汹涌的后怕所吞没了。 因为严岑发现,在那短短的几秒钟内,他像是骤然丧失了思考能力。他整个人像是被两种力量撕扯着,他的理智清楚的告诉他,他的大脑依旧在高速运转着,思考着许暮洲可能失踪的任何情况,但他却接收不到任何消息。 直到这时,严岑才恍然发觉,他是在对自己的自负感到愤怒。 罗贝尔残不残,能不能走路,严岑自认为对自己没什么影响。但恰恰是因为这种过于理所当然的自信,才导致他在以的方式执行任务时,显然没有将许暮洲一并纳入“容错”的范畴进行考虑,最终出现了这种他措手不及的突**况。 这种复杂且久违的情绪为他注入了全新的活力,严岑闭上眼沉默片刻,只是最后依旧是理智占了上风,他低头吐出一口气,直起身子,操纵着轮椅转过身,准备先找到许暮洲再说。 至于这次任务事件中所出的幺蛾子,他准备一并把账记在永无乡头上。 严岑没发现的是,他膝上的怀表分针在悄无声息之间又划过了大半,秒针滴答滴答地一格一格跳动着,时针和分针之间的角度已经无限趋近于一个直角。 严岑身后的木窗骤然扬起一阵缥缈的玫瑰花香,轻薄的纱帘无风自动。严岑一手按住了木轮前进的趋势,一手往后一捞,正拦住了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腕。 ——时间到了,是凯瑟琳来了。 “查尔斯。”凯瑟琳在他身后幽幽地笑道:“您今天有想念我吗。” 窗外的夜莺在月色中婉转啼鸣,虔诚地对着月色唱出了一首悠扬的歌。 夜晚微凉的风凝结成晶莹的晚露,从玫瑰的叶片中缓缓滑下,顺着叶尖的脉络坠落在淤泥中,为芬芳中的灵魂进行洗礼。 许暮洲在一片窃窃私语中醒来,他的后颈异常酸痛,眼前黑得绿的纠缠成一片扭曲的老旧雪花电视屏,明明已经觉得睁开了眼睛,却依旧看不清面前的情形。 大片大片的暗色光晕随着他的视觉焦点游移着,覆盖着他的所有视觉范围。许暮洲被这些大面积的色块晃得眼晕,难受地哼了一声,手臂在身侧一划,摸到了一手干燥的枯草。 随之而来的,是几声刻意压低的惊呼。 ——听声音,是一群年级很轻的小姑娘。 许暮洲心说自己不会那么点寸吧,想什么来什么,直接获取了深入敌后的惊魂剧本。 他维持着醒来的姿势瘫在地上,等着眼前的色块逐渐散去。同时艰难地调动着他迟缓的思维,思索着他记忆里的最后一幕。 许暮洲在被打晕的那一刻,并没有看到对方的脸。袭击他的人身手很好,也很利落,在几秒钟之内就令他失去了意识。由此可见,是个实战经验极其丰富的人。 对方确实很小心,一直耐心地隐藏在黑暗之中,只等着许暮洲走过时才一击必杀地制服了他,连给许暮洲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但许暮洲却并不是一无所获。 他闭上眼睛,将脑海中的记忆硬是拉回了他从茶厅出来的那一刻。城堡的走廊里灯台很密集,而且走廊狭窄,很难藏人。而许暮洲是在走出走廊时被袭击的,对方应该藏在了大厅里。 许暮洲细致地试图回溯着当时的画面记忆,因为城堡一楼的仆人大多在宴会厅伺候,所以许暮洲想去找的是在二三楼等候吩咐的女仆。他当时走出走廊,身体下意识向左偏倚了一些,准备踩着楼梯上楼。 就在这一刻,袭击他的人才突然出手。 许暮洲微微皱着眉,试图将记忆定格在这一帧。他记得对方是从左边出现的,袭击了他的后颈靠右侧——这一点他现在隐隐作痛的伤处可以证明。 除此之外,在许暮洲遭受袭击时,他的左手碰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坚硬,冰凉,有些微微的咯手,许暮洲闭着眼回忆了一下那一瞬间的触感,确定那东西又窄又长。 许暮洲当时是自然行走,左手垂落在身侧,凭他的身高来看——那大约是一把随身佩戴的武器。 是罗贝尔的侍卫,许暮洲心下有了猜测。这猜测八九不离十,只是不知道罗贝尔忠心耿耿的猎犬,不知道为什么单单盯上了他。 许暮洲躺在地上缓了这么一会儿,眼前的斑驳的色块逐渐淡去,他试探性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干草堆里,视线范围内是高高的天花板。 屋子盖得十分简陋,裸露在外的砖块还时不时地往下落灰。 许暮洲捂着脑袋坐起身来,视线刚从天花板角落的蜘蛛上挪到屋子中心,他就像过了电一样噌地别过了脑袋,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在同一间屋子里,离他不过区区三五步远的对面墙角处,几个赤裸的姑娘正抱成一团,警惕地看着他。 许暮洲直到此时,才终于反应过来之前他半醒状态中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我——”许暮洲张了张嘴,徒劳地试图安抚她们:“我不看你们,别紧张。” 克林侍卫长跟少女失踪案件有联系,确实是许暮洲没想到的。更令许暮洲懵逼的是,这侍卫长脑子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居然把他跟一群不着寸缕的小姑娘关在一起。 许暮洲唯一庆幸的是,托贵族身份的福,克林没有也依样扒光他的衣服。 许暮洲闭着眼睛往远处挪了挪,然后脱下外套,顺着自己的衬衫下摆撕了一圈布料下来,将自己的眼睛蒙了起来。 “我不看你们。”许暮洲说:“别害怕。” 少女们面面相觑,半晌后,一个看起来年龄稍大的姑娘跪坐起来,试探地接近了许暮洲,拉起了他的手。 “你也是被抓到这里来的吗。”少女问。 “也?”许暮洲问。 “您既然在这里,便与我们面临着同样的命运了。”少女叹息一声:“您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许暮洲问:“你们都是因为伯爵才会被抓到这里来的?” “是的……只是伯爵的供养品从来都是女孩子,为什么您也会被抓到这里来呢。”少女忧愁地问:“您也获得了不幸的爱吗?” 第95章 静夜(二十三) 许暮洲觉得这个信息量有点大。 比罗贝尔的日记信息量还要大。 那位少女跪坐得离他很远,只是伸长了胳膊握着他的手,通过这种方式来跟他建立信任。 少女的手掌很柔软,手心很凉,许暮洲放松地任她拉着,觉得对方现在像一头易受惊的小鹿,稍有动静就会忙不迭地跳开。 于是许暮洲往墙边偏了偏头,尽可能令自己显得毫无攻击性。 “您在说什么?”许暮洲不解地问:“什么是不幸的爱?所谓的‘供养’又是什么?” 少女微微一愣,随即转过头去看向墙角的其他同伴。 那些其他的姑娘年龄有大有小,一些面容稚嫩的小姑娘躲在同伴背后的墙角里,正怯生生地扒在别人的肩头观察着许暮洲。 有着一头红发的姑娘眨了眨眼,与许暮洲身边的少女对视一眼,试探地开口道:“那您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我……?”许暮洲苦笑一声:“我是无缘无故被打晕送进来的……我只是个普通的宾客,来参加晚宴,被打晕之前还在跟伯爵一起喝下午茶。” 角落中发出一声抽泣,红发少女抱住了哭泣的小姑娘,轻轻地为她拍了拍背。 “我妈妈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小姑娘哭着说:“她说为我烤好了松软的牛角面包。” 方才的少女顿时沉默下来,小姑娘的哭声伴随着恐慌和后怕蔓延开,连带着许暮洲的心情也变得低落起来。 “我无缘无故地这么丢了……”许暮洲轻声说:“我的同伴一定会担心的。” 许暮洲不知道自己失踪了多久,但他总有种莫名的笃定,严岑一定已经发现了这件事。 ——希望他别太着急,许暮洲想。 许暮洲叹息道:“我想请问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 少女抿着唇角,没有说话。她的面上有些许不忍,在要不要告诉许暮洲真相之间徘徊着。 红发的少女一边回过头去安抚身后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一边轻声问道:“……您能告诉我,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什么日子?”许暮洲没明白他的意思。 “塔娜想问您,离月圆之夜还有多长时间。”少女接过话茬问道。 许暮洲发现,在提到“月圆之夜”的时候,少女的手指下意识微微缩起,攥紧了他的手掌。 许暮洲并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只能谨慎地说:“应该——还有个五六天吧。” 他一直蒙着眼睛,没有发现少女听到这个时限时的悲伤。 红发姑娘也没有例外,她捂着眼睛,轻轻地啜泣了一声。 牢狱中非常安静,哭声显得非常明显。许暮洲吓了一跳,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月圆之夜是我们的供养时间。”少女说:“……伯爵需要纯洁的处子之血,来洗涤他破碎的身躯。” “处子……之血?”许暮洲茫然地问。 “据传说,在月圆之夜用爱人的鲜血荡涤身心,可以与魔鬼做交易,换取愿望和永生不死的生命。”少女悲伤地说:“伯爵的愿望,大概就是治愈他的身体。” 许暮洲顺着她的话脑补了一下,满脑子都是罗贝尔伯爵躺在一个装满鲜血的浴缸中的场面。 被放干鲜血的少女或许就躺在他的浴室外面,身躯苍白,死不瞑目。直到第二天才会被剁碎做成花肥,被人毫不怜惜地踩碎混入泥土之中。 许暮洲被自己的想象恶心得一个激灵,下意识从少女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少女一愣:“您——” “抱歉。”许暮洲定了定神,低声说:“我只是……一时无法接受。” 罗贝尔在日记中口口声声说,他爱凯瑟琳胜过生命。但玫瑰花丛下那些奉献出“爱人的鲜血”的,无辜枉死的少女们又是什么东西。 许暮洲手里空落落的,他并不确定少女是否还在身边,于是只能偏了偏头,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已经在这里一年了。”少女说。 “……怎么会?”许暮洲皱着眉问道:“你们不是要被用来供养罗贝尔吗?” “伯爵会选择纯洁的血液。”少女垂着眼,温顺得像只绵羊,她轻轻地说道:“只有没用的废弃品才会被被放弃。” 许暮洲越听越糊涂,问道:“所以他只取血,不杀人?” “只有对伯爵有用的鲜血才有存活的资格。”少女说:“一些无用的血液会被当做废弃品处理掉。” “……什么叫有用?”许暮洲说:“罗贝尔至今还残着,按这个标准算起来,这个屋子里应该只有最新的一批人。” “我不知道。”少女说:“可能是遵照伯爵的感觉来判定的——” 许暮洲懂了。 罗贝尔信奉黑魔法,认为这种不人道的处理手段能帮助他重新站起来,那就说明他潜意识里希望这种手段有用。 所以在这种自我催眠中,罗贝尔会产生“好像有好转”的心理作用效果非常正常。 而面前这个少女,大概就是撞了大运,被罗贝尔暂且留下的姑娘之一。 “既然你的鲜血有用,为什么罗贝尔还在源源不断地往里抓人?”许暮洲问。 “我不知道。”少女又摇了摇头:“……大概是因为我一个人的数量不够。” 许暮洲大概已经摸清了少女的认知范围,于是自己拿过了这场对话的主导权,开始本能地吸取信息。 “这里有几个是幸存者?”许暮洲又问。 “两个。”少女说:“我和塔娜,塔娜是三个月之前来到这里的……但是……” “但是?”许暮洲问。 “上个月的月圆之夜前,伯爵没有送来新的供养品。”少女说。 “剩下的姑娘有多少?”许暮洲问。 少女回过头,塔娜也帮着数了数,然后冲她比了个十一的手势。 “除了我和塔娜之外,还有十一个人。”少女说。 哦——十三,许暮洲想,果然不是什么吉利数字。 许暮洲在心里掂量了一下现在手中的线索,事情很明显。在附近乡村和城镇中的失踪少女,应该都是被罗贝尔捕获回来的猎物。 罗贝尔将她们视作治疗双腿的良药,所以会最大程度上的保证这些女孩的纯粹——这也是克林选择这个少女下手的原因。 少女刚才曾经问过许暮洲,是否也获得了罗贝尔“不幸的爱”。许暮洲现在明白了,或许那东西都不能叫做“爱”,只是罗贝尔为了治疗双腿啊,所纡尊降贵分出的一点关注。 只是许暮洲心知肚明,活人的鲜血吹得再天花乱坠也没有生骨治伤的效果,无论罗贝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行这件事的,他都没有获得任何治疗效果。 玫瑰花丛中一层垒一层的白骨和碎肉也证明了这一点。 但罗贝尔不会将这种无用归咎于方法本身上,他只会认为是在实行方法中的某一个步骤出了问题,或许是这些姑娘不够纯粹,也或许是这个“爱”不够纯粹。 什么自欺欺人的玩意,许暮洲心里冷笑一声。 这种所谓的魔法原本就是如此,用模棱两可的语言来描述过程,只要失败,信徒只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而对自己虚无缥缈的救命稻草深信不疑。 许暮洲不禁怀疑,上个月没有新的供养品被送进来,是不是因为凯瑟琳代替这些姑娘成为了“供养品”。罗贝尔不满足于假象的爱意,开始向自己的爱人下手。 但这个猜测很快被许暮洲自己否定了,因为无论如何,凯瑟琳对罗贝尔的态度和爱意并不是假的。 许暮洲心里大概有了数,于是点了点头,礼貌地询问道:“你们能不能去另外一个角落躲好,我想摘掉布条看看这里……我保证不会回头偷看你们。” 少女犹豫了片刻,站起身来走到墙角,蹲**子跟同伴们挤在一起,紧张地说道:“好吧,您可以摘下了。” 许暮洲摘下了蒙眼的布条。 他想首先确定自己究竟在哪。 许暮洲睁开眼睛,发现他离牢狱门口仅有几步之遥。牢门是约有手腕粗细的钢筋网格,网眼非常密,大概只能容一只猫进出。 牢门外面用一把大锁扣得死死的,许暮洲观察了一下,发现那是一把样式古朴的铁锁。 ——上次从纪筠那回去,就应该跟严岑学学怎么溜门撬锁,许暮洲咬牙切齿地想。 不过多想也晚了,许暮洲收回目光,将注意力放在身边的墙砖上。他上手一摸,才发现这墙砖的规格非常熟悉。 这是罗贝尔城堡所用的墙砖。 这种城堡用砖的规格很特殊,又窄又硬,许暮洲在罗贝尔下楼的坡型走廊里见过一次未处理的原砖样式,还有印象。 许暮洲想过,克林带着一个大活人,在不确定他什么时候能苏醒的情况下走不太远,于是大概率就在庄园附近。 但许暮洲没想到,他竟然就在城堡里。 他这两天在罗贝尔的城堡中转了不止一圈,根本就没发现城堡中竟然还有这种类似牢狱一样的地方。 许暮洲抬起头,他头上的顶棚很高,如果是地下室的话,这个高度也过于难以建造了。 与此同时,在顶棚平滑的石砖缝隙中,有一颗水珠正在缓慢地长大。 水雾努力地积攒了半天,才终于变成晶莹剔透的水珠,从砖缝一角坠落下来。 而在青砖的另一边,破碎的花瓶歪倒在地,水渍顺着地板洇湿下去,原本插在花瓶中的白玫瑰落在严岑的轮椅旁边。 严岑端坐在轮椅上,他手中的金色怀表屏幕出现了怖人的裂纹,一侧表链从表扣中断裂,正可怜巴巴地垂落下来,在半空中摇晃着,无意间勾起了凯瑟琳颊边的一缕发丝。 “我要听你的愿望。”严岑平静地说。 “我只有一个愿望——”凯瑟琳温和地说:“请您爱我。” 第96章 静夜(二十四) 凯瑟琳长得很美,非常美。 柔和而干净的气质为她镀上了一层光,玫瑰花香和月光点缀着她的裙角,方才飞溅出的水渍溅在她的眼角,像是留下了一缕泪痕。 “查尔斯。”凯瑟琳支起上半身,她的手伏在严岑的膝盖上,依恋地贴近了他的双腿。 “您想念我吗。”凯瑟琳问。 严岑捏着轮椅扶手的手紧了紧。 要是换了平常时期,严岑八成早就反抗了。任务目标的自白在他这里只能算作线索的一种,有自然好,没有也无所谓,并不值得让严岑委屈自己。 可是现在许暮洲不见了。那么在这种时候,无论出现什么线索,严岑都只能紧紧地抓住,只有这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任务完成的节点,尽可能地让任务进度条再往前推。 严岑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他在二十四小时内找不到许暮洲,他就会手动结束这次清理任务。 作为永无乡的资深工作人员,他太明白任务线中出现生命意外意味着什么,他简直不用权衡,就知道许暮洲的神经和那副脆皮儿身板经不起这个。 严岑因为自己过于自信刚刚栽过一次跟头,并不太想再栽第二次。 于是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心里那股嫌弃暂且压了下去,生平头一次忍气吞声地跟任务目标周旋。 “我很爱你,凯瑟琳。”严岑说:“不能更爱了。” “您在说谎。”凯瑟琳轻声说:“我清楚的知道这个——” “凯瑟琳,您想让我怎样爱您呢。”严岑十指交叠,继续说道:“是为您修建华美的墓碑,还是需要我现在立刻去冥界陪伴您。” “不——”凯瑟琳惊慌失措地打断了他,她伸手攥住了严岑的手腕,急切地说:“您千万不要这样说。” 凯瑟琳的动作过于激烈,洋装的蓬松的袖口从手腕滑到手肘,露出了手臂上青紫交错的伤痕。 严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被那些伤痕吸引,那看起来并不像尸体上应有的伤痕,那些伤痕有浅有深,但非常规律,外重内轻,是一个个两指宽的长条。 “凯瑟琳。”严岑没有去触碰她,而是尽可能温和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凯瑟琳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堂堂伯爵夫人身上出现这种伤痕自然反常,严岑心里隐隐有个苗头,却不太能确定。 于是严岑换了个更加委婉的问法:“我是说,你手上的痕迹是怎么回事。” 凯瑟琳闻言笑了起来,她栗色的卷发铺在严岑的膝盖上,上身微微前倾,试探地枕在了严岑腿上。 严岑咬了咬牙,忍辱负重地任她靠了。 许是见严岑的态度柔和不少,凯瑟琳也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她小兽一般地蹭了蹭严岑的膝盖,轻声说:“这是您对我的爱。” 严岑:“……” 他正想再问,身后的卧室房门忽然发出一声巨响,连带着地板都颤了颤。 “严岑,是不是——” 在异变发生的刹那间,严岑第一反应伸手去拽凯瑟琳的胳膊,然而一缕轻风从他指尖翩然而过,他抓了个空。 ——凯瑟琳又一次在他眼前消失了。 严岑的手指拢紧,气流从他的指缝中悄然滑落,他深呼吸了一个回合,才回过头去看向门口。 “进来说话。”严岑语气不善:“全楼都要听见了。” 宋妍用脚踢上房门,一边拍着手上的灰一边问:“小暮洲是不是丢了?” “嗯。”严岑说:“你怎么知道的。” “女仆莫名其妙去送什么睡前茶点。”宋妍说:“送完了还不走,在房间里磨蹭了两三分钟——我猜这就是你吩咐的,除了小暮洲,谁还能让你吩咐下人找人。” “猜的真准。”严岑语气凉凉地说:“不如发挥一下你的聪明才智,找找许暮洲在哪。” 宋妍走到严岑对面,往窗台上一坐,说道:“那是你的人,这是你的城堡,你心里没数吗?” 还不等严岑说话,宋妍的目光就先落在了严岑脚边,她弯下腰,探身从地上拾起一片玫瑰花瓣,放在手里捻了捻。 “新鲜的。”宋妍说:“还带着血味儿呢。” “凯瑟琳刚来过。”严岑说:“你进门把她吓跑了。” “……放屁。”宋妍木然地说:“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能把鬼吓跑?” 严岑凉丝丝地瞥了她一眼,然后转着轮椅走到床边,伸手拉了拉床边的挂绳。 这根挂绳是用来呼唤仆人的,连线顺着天花板延伸出去,最终会敲响管家房间的铜铃。 片刻后,严岑的卧房门再一次被敲响,礼节甚好的管家在外询问道:“您有什么吩咐吗?” “叫克林来。”严岑压着火气说:“我有事要问他。” 管家沉默了片刻才应声,脚步声从走廊中逐渐远去了。 “你叫那条狗来干什么?”宋妍问。 “我直觉许暮洲失踪跟他有关。”严岑说:“今天下午他刚刚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转头许暮洲就丢了,我很难不往一起联想……何况就算不是他干的,城堡的守卫由侍卫长负责,有什么不对吗。” 宋妍只是例行一问,严岑的工作素质她还是信得过的,这点小事不至于让他冲昏头脑。 “另外,正好你也来了……在这之前,凯瑟琳每天晚上会来‘提醒’罗贝尔一件事。”严岑说:“但今天她没有提。” “那她来干什么的,叙旧的吗?”宋妍问。 “我询问了她的愿望。”严岑顿了顿,继续说道:“她给出的答案是,希望我爱她。” “你不觉得,这个‘爱’出现的频率太高了吗。”宋妍曲起一条腿踩着窗台,胳膊搭在膝盖上,认真地说:“无论是罗贝尔也好,还是凯瑟琳也好,他们好像过于执念这个因素了。” “跟攥着救命稻草一样。”严岑冷笑一声:“也不知道究竟爱的是什么玩意。” 他话音刚落,宋妍就抬头看了看他的卧房门,严岑同时噤声,与宋妍对视了一眼。 “来得太快了吧。”宋妍低声说:“这才几句话的功夫——他是不是压根没离开城堡。” “不止。”严岑说:“凭克林的性格,要是来见我,会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你说,他那身侍卫长的制服会在短短几分钟内穿戴整齐吗?” “就像是——”宋妍说:“知道你要见他一样。” 卧室门被人从外面敲响,宋妍和严岑默契地同时收声,宋妍用手支着窗台,轻巧地往上一跳,拉过窗帘遮住自己的身体,冲着严岑比了个OK的手势。 严岑操纵着轮椅转过身,将横放在膝上的手杖取了下来握在手里,手杖底端的尖锐铁片稳稳地支在地板上。 “滚进来。”严岑说。 为了方便罗贝尔的行动进出,他的卧室门一向不锁,克林在门外握着门把手沉默片刻,才推开门走了进来。 克林换了一身新的制服,原本被茶渍弄脏的痕迹已经悄然消失,看起来又是那个一丝不苟的侍卫长。 他沉默着走到严岑面前,然后解下腰间的佩刀,坚定地跪了下来。 “你有没有事瞒着我。”严岑说。 “我不敢欺瞒您任何事。”克林抬起头来,他的眼神中闪烁着狂热的光,他支着地板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整个人已经到达了兴奋顶点。 “我之前真是太愚钝了。”克林激动地说:“直到您给了我指引,我才发现我之前的想法大错特错。” “您找到的新供养品,我已经为您打点妥当了。”克林说:“请您放心,您的一切心愿我都会奉若神谕。这次月圆之夜,您一定能得偿所愿。” 严岑:“……” 克林的话说得很明白了,是“罗贝尔伯爵”,也就是他自己不知道哪句话给了这个脑子不好的侍卫长莫名的暗示,以至于他把许暮洲看做了新的供养品。 严岑闭了闭眼,手指捏紧了手杖。 他心中有某种情绪正在悄然破土生长,这种完全不属于严岑的独立情绪被压抑了许久。严岑刚一放开这个闸门就开始疯狂生长起来,几乎在瞬间就充斥了他的大脑和胸口。 下一秒,严岑骤然抬手,将手中的手杖顺势往上一滑,捏紧了手杖末端,狠狠地向下挥去—— 手杖狠狠地击打在了克林的肩骨上,发出令人心惊的闷响,克林跪着的手一软,差点顺着这力道趴到地板上。 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还能听见细微的布帛撕裂声。 “大人。”克林身体微微颤抖。 “自作主张。”严岑居高临下地骂道。 躲在窗帘背后的宋妍顿时一惊。 这不对劲,宋妍想。 严岑虽然身手极好,但却很少主动动手,尤其是这样动手教训一个NPC,根本不像是严岑会做的事情。 哪怕他为了许暮洲的事心气儿不顺,他也只会寻找对自己有效的线索和信息,不至于对其他人发怒。因为归根结底,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不足以让他分出目光和注意力,这是他本身的性格使然。 宋妍面色微冷,捏紧了身前的窗帘一角。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是罗贝尔自己的情绪和性格——而严岑放任了它们出现。 第97章 静夜(二十五) “大人——”克林惶恐地说:“不,主人……是我让您不悦了吗。” “我只是讨厌自作主张。”严岑说。 他的声音极尽傲慢,宋妍在几步之外的窗沿上,能清楚地听见屋内的情景和对话,她透过窗帘上的轮廓,看见严岑抬起了手,用手杖的底端挑起了克林的脸。 尖锐的铁片划伤了克林下巴的皮肤,严岑眯着眼睛端详了他一会儿,才觉得无趣地骂道:“滚吧。” 克林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又弯**去吻了吻他的手杖,才扶着肩膀艰难地站了起来,退出了卧室。 宋妍随即从窗台上蹦了下来,大步流星地走到严岑面前,怒气冲冲地抓住了他的衣领。 “严岑!”宋妍骂道:“你作什么死——刚才那是不是罗贝尔的情绪。” “我怎么了?”严岑瞥了一眼她的手,反问道:“我不是很正常吗。” “你放屁。”宋妍冷笑道:“你少来这套,你刚刚干什么来着——严岑,我要不要把清理系统工作条例背给你听,第一条是什么来着?不许使用任何性质——” 严岑不耐烦地拂开她的手,呛声道:“你连引导系统的工作条例都背不住,就不劳烦了。” 宋妍语塞:“你——” “我心里有数。”严岑说。 “……我奉劝你一句。”宋妍心累地说:“我知道你有把握能控制,但不管你以前怎么样,但是踩在底线边缘做事,这最好是最后一次。” 这当然是最后一次,严岑心说,这不但是最后一次,还是第一次。 要不是许暮洲突然丢了,他也不会这么着急。 不过—— “我不是一时冲动。”严岑说:“我是要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宋妍没好气地说:“快,给你现编理由的时间。” “我怀疑凯瑟琳常年身体不好跟罗贝尔有关系。”严岑抚摸着膝盖上的手杖,说道:“……凯瑟琳刚才来到这里的时候,不小心露出了手臂上的伤口,青紫交错,又长又深。看伤口的淤痕分布,像是从外击打导致的。而伤口的形状,跟这根手杖很相似。” “……你怀疑罗贝尔家暴凯瑟琳?”宋妍问。 “你好像不意外。”严岑说。 “一半一半。”宋妍倒退几步,抱臂倚在窗沿上,说道:“从我对罗贝尔的了解来看,他做出这种事,我一点都不奇怪。但是凭罗贝尔对于凯瑟琳的‘爱’,我就觉得很奇怪了。以及,如果凯瑟琳真的是被罗贝尔常年家暴,控制自由,她怎么会对罗贝尔毫无怨恨之心。” “这就是问题。”严岑说:“从刚才的短暂实验中看得出来,他对克林也是非打即骂,而克林明显已经习惯了被这样对待,甚至还会觉得感恩戴德。” “这就是罗贝尔的性格。”严岑说:“他对谁都一样如此,这是他生活的常态。凯瑟琳或许前期无法接受,无法理解,但时间久了,你觉得她会怎么样。” “会习惯。”宋妍说:“尤其是在身边环境中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且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情况下。” “在这个基础上,罗贝尔还爱着凯瑟琳。”严岑说:“这就是凯瑟琳的特殊之处。” “你是想说,爱是真的,家暴也是真的?”宋妍问。 “对,这种行为有一部分罗贝尔性格所致,他控制不住自己。”严岑说:“但他同时又确实爱着凯瑟琳。” 这也是为什么罗贝尔会在自我日记中将凯瑟琳的地位奉得很高的原因,严岑想。 罗贝尔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和行为,但他自己又明白这种行为绝非正常夫妻相处之道。所以在他发泄完毕之后,自然而然会对“原谅了他”的凯瑟琳感恩戴德。 家暴者一向如此。 他们暴怒,但同时懦弱。只要发泄过后便会开始悔恨自己的所作所为,然而在获得原谅后,他们依然会周而复始地故态复萌。 这种心态并不难以理解,对于罗贝尔而言,接受这一切,并原谅他“过失”的凯瑟琳,当然如同天使一样。 “忍耐苦难,顺从命运,积极地面对生活。”宋妍讥笑道:“合着是这么个生活。” “凯瑟琳被罗贝尔限制出入,也限制社交,她的眼界被锁在了这个罗贝尔拥有着绝对地位的小小庄园里。”严岑说:“所以久而久之,她的心态自然会发生变化。” “宋妍。”严岑说:“你要知道,人是可以被驯养的。”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宋妍说:“很典型的症状。” 因为对于凯瑟琳而言,这座城堡中是有着阶级地位的。罗贝尔对仆人生杀予夺,说剁碎了做花肥就可以动手,对克林也是非打即骂,所以相比起来,凯瑟琳的日子过得比同环境内的其他人都好。 何况在打了她之后,罗贝尔或许也会忏悔,会道歉,会更加深刻地爱她。 他甚至会短暂地违抗自己的本能,在城堡里为凯瑟琳设置了安全屋,为她留有一定的个人空间。 ——从凯瑟琳的角度来看,罗贝尔真是已经足够爱她了。 于是她的心态会开始发生转变,从习惯变为满足,再转换出一种微妙的庆幸,最后将这种暴力视作理所当然,然后从罗贝尔身上汲取那种只对她产生的特殊感。 他们两个人守着这种完全畸形的爱恋,达成了一种美妙的平衡。 “凯瑟琳这个人,我很难界定她的性质。”宋妍侧头看了看窗外,平静地说:“她自己也是个受害者。” 也许凯瑟琳原本也是个正常的姑娘,只是在漫长的时光中,一点一点对罗贝尔产生了这种病态的依恋——毕竟这是能掌握她所有情绪和身体的人。 严岑没有说话。 他将手上的袖子向上挽了一折,露出手腕上的绣球花项坠。 之前一直吝啬于向前推进的进度条慷慨地下落一半,花瓣从淤泥中挣脱而出,滚落在严岑掌心,像是一颗重见天日的种子。 “只有一半。”宋妍说。 “剩下的一半,要交给时间。”严岑说。 “你看起来心里有数了。”宋妍说。 “八成吧。”严岑没有把话说死:“还得感谢许暮洲,他找到了凯瑟琳执念的最后一环。” 严岑说着将绣球花收了起来,自顾自地转过轮椅,看起来像是要出门。 宋妍从窗沿上跳了下来,紧走几步跟上他的步调,问道:“是什么?” “知更鸟。”严岑说。 现在已经是休息时间,城堡中安安静静,走廊中等待吩咐的仆人们都已经回到了下人房,只留下走廊中新更换的蜡烛在幽幽地发光。 严岑转着轮椅往走廊另一边的书房方向走,宋妍双手揣兜地跟在他身边,并不打算搭一把手。 “去哪。”宋妍问。 “找许暮洲。”严岑说:“从他丢了到我发现这件事总共才过了两个小时,克林没时间也没条件带着那么大个活人离开城堡。” “但这个城堡很难藏人。”宋妍说:“之前我单独一个人摸排过地形,这城堡的修建方式很复古,是个近乎对称的结构——除了城堡右侧的小钟塔楼,不过那是个露天的,完全无法藏那么多人。” 这个城堡就这么大,几步就能走到尽头,严岑带着宋妍推开了他专属通道的门,操纵着轮椅小心翼翼地向下。 “——这设计的还挺精巧。”宋妍跟在严岑身后,摸了摸旁边的砖墙,啧啧称奇道:“我之前在城堡中转了好几圈,也没发现这里还有一个暗道,从外面看还真的看不出来。” 宋妍说完,自己先想起了什么,用脚尖踹了踹严岑的轮椅。 “我好像知道小暮洲在哪了——”宋妍忽然说。 罗贝尔的城堡左右对称,以中轴线划分开,一楼是休闲实用区,二楼是客房,三楼两边则是罗贝尔的书房和卧室。 而罗贝尔的卧室顶上是凯瑟琳的琴房,书房上端则是一个挂着铜钟的塔楼。 这是一个无比正常的建筑布局,左右两侧走廊距离相等也是应该的——但问题在于,罗贝尔的书房下有个足两米宽的向下螺旋走道,那么多出来的这些距离差去了哪里。 宋妍转过头,跟严岑对视了一眼。 “走。”严岑当机立断。 罗贝尔的专属通道尽头直通向城堡外,严岑脚步不停地转着轮椅往对角线的方向走去,比照着位置在城堡另一边的外墙中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相似的暗门。 “这是罗贝尔自己的地盘。”严岑说:“他不会费心思弄一个很隐蔽的出入口——因为没这个必要。” “一楼的左右两边走廊也是同距离的,这说明这个空间的墙面也封死了。”宋妍说:“一楼里面是餐厅,也没有暗门。” 严岑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他刚才在外墙转了一大圈,起码在一层的外墙中没有对外的透气孔。这种城堡是用砖为主体垒起来的,如果不预留一定的通气通道,单凭封闭式的空间很容易让人窒息,不可能长时间作为监牢关押一堆活人。 片刻后,严岑打定了主意,说道:“去二楼看看。” 第98章 静夜(二十六) 最后,严岑和宋妍在二楼的尽头找到了进入暗室的通道。 暗门藏在了走廊尽头的地毯下,严岑操纵着轮椅停在两步之外,看着宋妍将地上那块厚重的毛毯卷起一角。 毛毯的重量不轻,宋妍颇费了一番力气才将毯子卷起,往后推了一段距离。 严岑摇着轮椅前进了一些,空心的木质地板在他的轮椅轱辘下发出危险的吱嘎声。 地面上有个一尺见方的木板切口,应该是向下的通道门。靠近严岑一边模板接缝处象征性地外带了一个小小的方格接口。 严岑弯下腰,用手杖底端的铁片轻轻一撬,将小方格上盖着的木片掀开,才发现里面是一枚精致的小锁头。 这锁头看起来非常敷衍,锁扣还不如怀表链粗,被扣在木板的楔口外。比起要锁起什么,更像是一种警示。 “就这个吧。”宋妍固定好毯子,走过来弯腰敲了敲木板,细听了一下底下的空心音,笃定道:“应该是这个——我估计罗贝尔伯爵府也没有地窖。” 宋妍说着,侧头看向严岑,问道:“你有钥匙吗?” “没有。”严岑头也不抬,他紧紧地盯着那只锁头,像是一刻也不想浪费。 “也不用有。”严岑说。 他说着弯下腰,伸手握住了那块看起来非常不经事的小锁头,然后手腕骤然发力,硬生生将那玩意从楔口上扯了下来。 宋妍:“……” 这块木板被这种暴力拆卸豁开了一个大口,严岑顺势用手杖在缺口处向上一撬,就将那块板子整个掀了起来。 宋妍探头看了一眼,发现下面黑漆漆的,只有条径直向下楼梯,这才勉强松了口气。她原本还担心如果这木板下还有铁网加固恐怕不好办,但现在看了,罗贝尔治家严明还是有点好处的,起码在这种事情上,他们过分放心了。 “这步道太窄了,你的轮椅下不去,我一个人下去看看。”宋妍拍了拍手上的灰,从旁边的墙上取下一根蜡烛:“你就在——哎!” 她话音未落,就见严岑已经支着手杖站了起来。 他膝盖上的薄毯顺势滑落下去,严岑的身体晃了晃,不由得抬手扶了下墙面。 “我也下去。”严岑不容拒绝地说。 宋妍不像许暮洲那样好说话,她端着烛台走到严岑身边,探身下去摸了摸罗贝尔的膝盖,果断地拒绝道:“不行,永无乡的优化是有限的,现在这双腿只有神经好用,你这么硬要操纵,小心造成二次伤害。” 严岑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反正又不是我的腿。” 宋妍:“……” 说得好有道理,竟然好像没法反驳。 严岑说着,压根没给宋妍再反驳的机会,就先迈步走到了通道中。 罗贝尔这双残腿走路尚且费劲,更别说下楼这样的高难度动作,严岑勉强往下走了几步,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于是他只能暂且靠在墙上,冲着紧随其后的宋妍伸出手,低声道:“扶我一把。” 宋妍无语地看了看他,将烛台换了个方向,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扶住了严岑的胳膊。 “何苦呢。”宋妍诚恳地说:“就这么几步路,我能把你家的小孩打包卖了吗?” “下面是什么情况尚且不知道,万一有碎尸呢。”下楼的动作耗费了严岑过多的体力,他缓了缓,才继续说:“凯瑟琳有执念,那些少女一样有执念。他胆子小,怕鬼。” 宋妍木着脸听他说完,深刻地觉得多年的引导任务实在把她的脾气磨得太好了,她居然没撒手让严岑颜面无存地从楼梯上滚下去。 楼梯离关押少女们的地牢还有一段距离,但风已经先严岑一步吹进了地牢。 墙上剩下的半截蜡烛被风一吹,颤颤巍巍地晃了晃,将地牢中的人影晃得扭曲得要命。乍一看,像是一球纠缠在一起的粗壮触手。 许暮洲跟那些赤裸的可怜少女分别待在地牢最远的两个角落,划分楚河汉界一样能离多远离多远,绝不越雷池一步,几乎头也不回。 简直是清清白白柳下惠。 他百无聊赖地靠在铁门和墙面交叉的角落里,倚着铁栏杆昏昏欲睡。还没等正式进入被外卖和奖金环绕的梦乡,就被一阵阴风冻醒了。 许暮洲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先是搓了搓手背,才听见地牢中似乎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非常微弱,许暮洲有点吃不准是不是克林要来替罗贝尔料理供养品,于是换了个姿势,警惕地看向牢门外。 “先生。”墙角中的塔娜惊慌地说:“您听见了吗?” “听见了。”许暮洲的眼神盯着地牢外面,一边盘算着自己跟克林打起来能有几分胜算,一边心不在焉地安抚道:“不用怕,我会保护你们的。” 许暮洲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没什么底。克林是伯爵的侍卫长,按身手应该能打他三个还有富余。许暮洲握了握拳,出了一掌心的冷汗。 “如果是到了供养的日子,他们一般会怎么对待你们?”许暮洲问。 “会放血……”塔娜说:“在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然后放半个木桶的血。” “半个木桶?”许暮洲震惊地说:“那人不得死了?” “不会的。”塔娜说:“侍卫长会看好的……但是如果送上去的药没有用,血的主人就会被拖出去,再也回不来了。” 那当然回不来,许暮洲心说,你们曾经的同伴现在八成都在罗贝尔的玫瑰花丛底下埋着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明晰,许暮洲侧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静静地听着动静。 可他却越听越糊涂——这似乎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墙角的少女们已经抱成了一团,年纪稍大的两个努力地试图做出一副冷静的模样,将其他姑娘护在身后,用一种期盼的目光紧盯着许暮洲。 许暮洲如芒在背,只能硬着头皮准备着,在脑子里漫无目的地演算着一会儿可能出现的场面。 然而许暮洲没想到的是,他演算了十几二十种情况,没有一种跟实际情况相符合。 严岑自己明白,其实无论从任务效率,亦或是什么其他角度来看,他留在上面都是更好的选择。 但在撬开通道门的那一刹那,他心里忽然涌现了一种莫名的冲动。 这种冲动超脱了他一直以来的行为习惯,在他心里的金字塔中蹭蹭登顶,在瞬息间压过了“任务效率”,成为了他心里的第一顺位。 ——他想成为许暮洲在绝境里第一眼看到的人。 于是他也遵从本心,这么干了。 至于许暮洲,他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严岑能亲自下来找他——还没坐轮椅。 严岑早在刚刚就放开了宋妍的手,跌撞着往前几步,从漆黑的走廊中现出身形,扶着牢门的铁栏杆勉强站稳了,伸手掂了掂铁门上的锁,冲着宋妍示意了一下。 还不等宋妍上前,地牢深处就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在这个近乎于封闭的空间内杀伤力极其惊人。 严岑啧了一声,偏了偏头,才发现角落里还有几个瑟瑟发抖的活物。 “麻烦。”严岑不耐烦地说。 宋妍一言不发地脱**上的外套,从缝隙里塞进去,遥遥扔到了角落另一边,几个姑娘前后挤在一起,勉强用这一件大衣遮住了躯体,惊恐地从衣领处看着严岑。 “别害怕。”许暮洲指了指严岑:“这是我……我同伴。” 另一头,宋妍看着那几个姑娘披好了衣服,才从袖口拿出一根铁丝。溜门撬锁仿佛是永无乡工作人员的必备技能,宋妍半跪在地上,熟门熟路地查看了一下锁芯的方向和构造。 许暮洲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的设定,乍一看能直立行走的严岑还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坐在干草上,深刻怀疑自己其实已经睡着了,现在八成是在做梦。 “怎么?”严岑从栏杆缝隙伸出手去,捏了捏许暮洲的脸,笑道:“你吓傻了?” “不是——”许暮洲愣愣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外面过了多久?” “过了没多久,也就几个小时。”宋妍插话道:“你严哥找你找得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了,火急火燎地就下来了……看见没,医疗奇迹。所以由此可见,黑魔法在某种情况下还是有可取之处的,爱情使人康复嘛。” 严岑:“……” 要不是罗贝尔这双腿实在不好用,他现在八成已经抬脚踹过去了。 宋妍这口气憋了两天,终于一口气撒了回去,心情顿时大好,三下两下将那只锁头撬开扔在地上,又扯开了上头的铁链,冲着严岑做了个手势。 直到严岑走进地牢,许暮洲才如梦方醒,他正想去扶严岑,对方已经先膝盖一软,顺着他的力道单膝跪在了地上。 “你说你——”许暮洲赶紧心疼地摸摸他的腿:“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死心眼,都找到我了,还自己过来干什么?” 严岑笑了笑:“来接你。” 第99章 静夜(二十七) 严岑最终没有将地牢里的其他少女一起带走,只是给她们留下了额外的光源和两件外套。 许暮洲没有多问,宋妍说严岑已经找到了推动进度条的任务关键,那就说明严岑心里有数,留下这些少女,或许也是为了最后完成任务。 至于克林侍卫长怎么处置,许暮洲也没有再问。 他像是个被从蛮夷山洞里拯救出的小王子,万事不操心地回到他的城堡之中。被人洗刷干净之后塞进了柔软的被子里,还获得了睡前的半杯热牛奶。 温暖的卧室跟地牢比起来像个天堂,许暮洲陷在柔软的被子里,腹胃被热牛奶的温度恰到好处地安抚着,一栽在枕头上就昏昏欲睡起来。 “严哥……”许暮洲迷迷糊糊地问:“宋妍姐呢?” “去善后了。”严岑说:“要在天亮之前把二楼恢复原状。” “哦……”许暮洲反应慢半拍地答应一声,想了想,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那的?” “宋妍发现了城堡建筑规格对称的漏洞,在罗贝尔的步道对面找到了新的隐蔽空间。”严岑耐心地解释:“其实我们下去之前也没什么把握,只是先找找试试。” 许暮洲困得眼皮打架,看起来却并不打算这么睡过去,他往被子里又缩了缩,问道:“那要是没找见我怎么办?” “手动结束这个任务。”严岑说:“你的生命安全高于任务本身。” “……没到月圆之夜,克林也不会把供养品怎么样的。”许暮洲小声说。 “这是有概率的。”严岑平静地说:“我不想冒险。” 许暮洲还想说什么,严岑先叹了口气,伸手过来盖住了他的眼睛。 “睡觉。”严岑说:“有什么事,或者想问什么都明天睡醒再说。” 许暮洲眨了眨眼睛。 他眼前骤然暗了下来,却并不惊慌。这只手救过他也抱过他,还替他穿过鞋子。对方右手掌心中有几块薄茧,每次捂着他眼睛的时候,都能正好压在了他的眼尾处。 直到这时,许暮洲才发现,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很熟悉这只手的触感了。 眨眼时,许暮洲还能感受到睫毛扫过对方掌心的微弱阻力。 许暮洲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困了,他的意识朦胧不清,所有的感官印象里,一时间只剩下了这只手。 他忽然想起他进入永无乡之后的第一个任务,当时在柳絮飞扬的教学楼墙根下,严岑也是这样捂着他的眼睛,将那些骇人的场景挡在他之外。 许暮洲心念一动,抬起一只手,摸索着握住了严岑的手腕。 严岑以为他是要拉开自己,等了半天也不见许暮洲有所动作,疑惑道:“嗯?” 许暮洲拍了拍身边的床,轻声问:“那你不上来睡?” “我守着你。”严岑说。 许暮洲没有再说话,严岑感觉到他的睫毛扫过了自己的掌心——是许暮洲闭上了眼睛。 严岑慢慢地直起身子,放开了盖在许暮洲眼睛上的那只手。 他顿了顿,又将许暮洲拉着他的那只手攥在了掌心里。 晚风扫过纱帘,先前他们走得太急,被凯瑟琳撞开的窗户还大咧咧地敞开着,纱帘一起一伏,月光顺着纱帘的缝隙挤进屋子,爬过轮椅扶手,又擦过了严岑的肩膀,最后翻山越岭地在床铺上留下了一道窄窄的印痕。 地板上的水痕干的差不多了,半宿过去,那朵可怜的白玫瑰还躺在地上,漂亮的花瓣微微卷曲,已经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生命的尾声。 严岑再回过头时,许暮洲已经睡着了。 许暮洲的手落在他掌心里,哪怕是睡着了也握得很紧。严岑抿了抿唇,轻轻笑了笑,别扭地用左手替他拉了拉被子。 他发现记挂一个人的感觉并不让人烦躁,将另一个人纳入思考范围,可想的东西也会变得多很多,这让他变得更加饱满。 破碎的怀表指针还在向前移动着,当指针划过十二时,就又是一天过去了。 窗外的月亮近似满月,绣球花上的进度又下降一格,离纪念的宴会只剩下了三天。 卧室的门被悄悄拉开一道小缝,宋妍探着头往里看了看,得到严岑的允许才从门缝里滑了进来,悄无声息地关上了房门。 她的脚步放得很轻,如果仔细看才会发现,她沉重的皮鞋后跟几乎没有着地。 “睡着了?”宋妍轻声问。 严岑微微颔首。 宋妍踩碎了偷渡的那一小片月光,她的影子从床边一闪而过,落在了严岑对面。 “都收拾好了?”严岑问。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柔,生怕惊醒了沉睡的许暮洲。 “嗯。”宋妍说:“克林怎么办,月圆之夜前他一定会下去收拾供养品。” “等到天亮后,我会找个借口把他支出庄园。”严岑说:“而且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有供养品了。” “你什么意思?”宋妍问:“你要放走那些小姑娘?那罗贝尔……” “我是清理系统的工作人员,我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任务目标的执念。”严岑说:“包括这个——至于其他的任务相关人员怎么想,我没有兴趣。” 宋妍无言以对。 因为严岑说得没错,直到现在,宋妍依旧会习惯性地会从以往的经验中来考虑问题,兢兢业业地试图维护时间线原有的完整度,想要找到影响最少的办法来执行任务。 但实际上,她已经没必要这样谨慎小心了。 宋妍咬了咬唇,她侧坐在窗沿上,曲起一条腿看着窗外。今天的月色很清亮,顺着月光能看到很远,庄园门口的风灯幽幽地发着光,门童抱着一床有些破旧的棉被,正靠在铁门上睡得正香。 “严岑。”宋妍说:“你不会觉得无聊吗?” 严岑给了她一个“嗯?”的回应。 “从永无乡,到这些任务世界。”宋妍说:“只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清理任务时间短,任务范围也小,其实仔细算来跟永无乡也没什么两样——就像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 “如果你非要这么想的话,那所有人都一样。凯瑟琳被困在这座城堡中,罗贝尔被困在这架轮椅上。”严岑很冷静:“哪怕是时间线中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受困于一个庞大的时间线内。之所以他们不觉得窒息,只是因为这些人穷极一生都摸不到牢笼边缘而已。” 严岑永远这样冷静,宋妍想,从她认识对方时,对方就能清楚地分清理智和情感之间的间隔缝隙,永远会在第一时间内找到最为理智的处理方法。 这并不难办,永无乡人人都有这个处事能耐。但连自己的思维都要这么冷静理性地梳理,严岑大概是唯一一个。 “冷酷无情严组长,名不虚传。”宋妍吐槽道:“我采访一下,请问您是怎么日常保证心态平衡的。” “心态失衡的都已经在永无乡底下的淤泥里了。”严岑说。 宋妍:“……” 严岑瞥了她一眼,又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才说道:“让你选,你是想无知无觉地,自以为自由地活在牢笼中,还是清醒地活在牢笼中。” “……还是后者吧。”宋妍叹息一声。 许暮洲仿佛被他俩人说话的动静惊动了,往被子里又缩了缩。 严岑打住话头,维持着拉手的姿势将被子一角扯过来,盖住许暮洲的胳膊。 他的态度过于亲昵,还相当细心,跟平日里的模样大相径庭。宋妍抱着胳膊,一脸已经看破红尘的随缘表情。 “……别光顾着在这显摆你俩了,这次任务的任务节点你找到了吗?”宋妍问。 严岑挑了挑眉,不要脸地默许了宋妍的前半句话。 “找到了。”严岑说:“重点就是在卧室下面那些女孩子身上——如果之前猜的没错,那些女孩就是凯瑟琳的执念节点。暮洲当时找到的那首童谣,是一个轮回不止的过程……究竟是谁杀了知更鸟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审判’本身。” 宋妍对那首童谣的背后故事了解不深,她在心里将那首童谣从头到尾背了一遍,才咂摸出了一些奇怪的味道。 “这童谣看起来是从法官视角写明的,那既然法庭已经开启,却为什么要‘下一次’才审判凶手?”宋妍问。 “这就是重点。”严岑说:“关于知更鸟,其实它更像是存留在他人口中的受害者……但这首童谣中却没有写明知更鸟为何而死,或者麻雀为什么要杀她。这一次法庭审判没有审判本应有罪的麻雀,那它审判了谁?” “知更鸟?”宋妍说。 “这首童谣隐喻了这个故事。”严岑说:“只存留在他人口中的凯瑟琳,和不明确的死亡讯息。凯瑟琳死的悄无声息,却又理所应当——她就是那只知更鸟。” “凯瑟琳也是有罪的。”严岑说:“……起码她自己觉得自己有罪。” “我懂了。”宋妍说。 最了解女孩子的永远是女孩子本身,宋妍只要代入凯瑟琳的视角来看罗贝尔,就能明白她究竟是怎样看待那些无故出现的少女们的。 “她在嫉妒那些姑娘。”宋妍说:“嫉妒她们能被罗贝尔关起来,能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第100章 静夜(二十八) 许暮洲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睁开眼时,外面天光大亮,不知道已经过了几点了。 宋妍抱着一本厚重的英文小说,就坐在床铺对面的窗台上,看起来像是在陪床。 许暮洲陷落在柔软的床榻之间,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右手的半只手掌露在被子外头,还维持着一个微微弯曲的姿势,像是之前握着些什么。 许暮洲微微动了动指尖,觉得还手中还留着被人握牢的触感。 “醒了?”宋妍的余光瞄到了他的动作,啪地一声合上书:“不太巧,严岑刚刚才出门,大概只走了五分钟。” “现在几点了?”许暮洲哑着嗓子问。 “你应该问,现在几号。”宋妍说。 “……?”许暮洲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她,没明白她的意思。 “你睡了一天多了。”宋妍笑了笑:“睡得香吗?” 许暮洲愣了。 他只感觉这一觉睡得既沉且香,压根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睡过了一天一夜。 宋妍抱着书从窗台上跳下来,转身坐在了床边,探身过去摸了摸许暮洲的额头。 “还好,没傻。”宋妍说:“明天晚上就是罗贝尔的婚礼宴会了……许暮洲,这个任务世界要结束了。” “结束了?”许暮洲诧异地问。他只觉得自己就在床上睡了一觉,怎么进度就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坐了火箭一般地飞速窜了起来。 “严岑找到了重要的时间节点。”宋妍略过了严岑违规操作的环节,把许暮洲被人掳走那晚的事简洁明了地说了说。 “不对啊。”许暮洲听完了前因后果,还是不敢相信:“就这么几个小时,就把之前一直没什么进度的任务拉满了?” “感谢凯瑟琳吧。”宋妍耸了耸肩:“她对‘罗贝尔’过分坦诚了——当然,其实跳开这个主观视角来看,这次事件很好懂。只是我们在找到切入点的时候费了些功夫,总体来说,除了复杂一点,没什么别的难度。” 话是这么说,钟璐挑这个任务给他们,却不是无缘无故的。 宋妍细想就知道,钟璐那句“精挑细选”绝不是说说而已——宋妍本身是从引导系统借调过来的,对罗贝尔本来就有印象。如果不是她在这,光凭严岑和许暮洲,对着那本日记就得走不少弯路。 何况这两个对女人一窍不通的男人还要面对一个情感依恋完全畸形的凯瑟琳。 如果不是克林脑子糊涂抓走了许暮洲,凭严岑的性格,还不会那么快对凯瑟琳服软。 这些林林总总的因素加在一起,加上严岑的兵行险招,才把一个原本时效七天的任务提前完成。 “真是……”许暮洲坐起身来,抓了抓头发,苦笑道:“出乎意料,逻辑之中。” “至于剩下的,严岑说他会搞定。”宋妍说。 “那严哥去干什么了?”许暮洲问。 “大约是去处理克林了吧。”宋妍也不太确定:“克林是罗贝尔身边的重要人员,不能贸然处理,约莫是先支到其他地方,只要月圆之夜回不来就行。” 一提起月圆之夜,许暮洲免不了想到玫瑰花丛下那些尸骨无存的失败品。 “罗贝尔……”许暮洲顿了顿,试图找到一个委婉的问法:“有过多少供养品?” “很难具体界定。”宋妍说:“我昨天在罗贝尔的书房中寻找到了一张牛皮卷,上面记载了这个治疗方法。罗贝尔在上面做过批注,第一次批注日期是在五年前,上面写着失败。” “也就是说,至少有五年,他几乎每个月都要杀害十三个少女?”许暮洲问。 “可能不止这些。”宋妍说:“他应该经历了很多次尝试——虽然这些尝试没什么用。羊皮卷上的信息比我们获取的更加模棱两可,罗贝尔想要达成现在这种有规律的供养流程,应该还选用过其他规格的供养品。” 许暮洲沉默下来。 他明白这是个无法用现代道德来约束的历史世界,也明白在这个贵族掌握一切话语权的地方,那些姑娘是讨不到公道的。 严岑曾经对他说过,永无乡会评判一个人的功与过,然后从中计算所有的正负面情绪。在正负面情绪相互抵消之后,剩下的负面情绪才会被纳入到计算中去。 可是严岑没说出口的是,这种判定机制,在引导任务对象身上,几乎等同于无。 许暮洲心知肚明,这些任务对象踩在时间线发展的节点上,无意中肩负了扛起历史的重担,于是只要这条世界线还在正常运转,那么他们活着时所接收到的正面反馈就会源源不断。 ——至于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对这些人来说,怕不是杯水车薪,压根不会对他们的下辈子,下下辈子产生任何影响。 换言之,罗贝尔不会受到任何来源于公道本身的惩罚。 道理许暮洲都明白,他不会对此感觉义愤填膺,非要替无辜者讨一个说法,他只是感到无力。 而这种无力感恰恰源于永无乡——永无乡的机制确实是完全公平的,这种公平不掺杂任何情感和道德,是一种绝对的平衡。 许暮洲默不作声地琢磨了一会儿,才忽然反应过来他从刚才以来就疏漏的一件事。 “我一直睡在这?”许暮洲问。 “对啊。”宋妍说:“不然呢?” “那凯瑟琳呢?”许暮洲说:“她昨天晚上没有来吗?” 宋妍一时被他问住了。 “来了。”正巧进门的严岑接下这个话头。 许暮洲回过头,发现他今天只穿了一件清爽的白色衬衣,表情轻松。 “我答应了她一件事。”严岑操纵着轮椅来到床边,宋妍很有眼色地往床尾挪了挪,给严岑让出地方。 “什么事?”许暮洲问。 严岑笑而不答,只是说:“是跟任务有关的事。” 许暮洲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严岑神神秘秘的,像是瞒着些什么。 “任务的事……”许暮洲说:“不能跟我说吗?” “我答应会达成她的愿望。”严岑说:“……或者说,我是代替罗贝尔答应的。从此以后,罗贝尔伯爵只有她一个人,唯一且永恒。” “你这……一言不合就答应这种殉情一样的愿望,不用问问罗贝尔的意见吗?”许暮洲震惊地说。 “不用。”宋妍支着脑袋,笑眯眯地替严岑解释:“永无乡给他的任务限制是保证罗贝尔的生命安全,剩下的事,他有自主权。” 严岑又问:“关于任务进度的事情,宋妍跟你说了吗?”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许暮洲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回答才对。他的眼神在严岑和宋妍两个人之间乱飘,含糊地回答道:“说了……吧。” “那就好。”严岑握上许暮洲的手,用拇指在他的虎口摩挲了一下,才说道:“罗贝尔的婚礼宴会安排在明晚九点正式开始,我为你们安排了七点的马车——离开庄园。” “离开?”许暮洲第一时间看了看宋妍,发现对方也是一副意外的表情,不解道:“你是要自己做完这个任务?” “接下来的事你们帮不上忙了。”严岑见许暮洲还是一副怀疑的神色,笑着晃了晃他的手,解释道:“记得那首童谣吗?” “记得。”许暮洲点点头。 “那首童谣映射了这个故事,所以你只要像套公式一样把各个角色代入进去,就能明白了。”严岑说:“凯瑟琳是那只知更鸟,罗贝尔是杀害她的麻雀,其余的宾客则是参与葬礼的鸟儿们……而且在这首童谣里,有三个特殊的存在。” “苍蝇,鱼,甲虫。”许暮洲说:“他们并不是鸟。” “凯瑟琳为少女们争取了一个月的时间,在上一个满月时,城堡里没有出现新的受害者——所以是那些少女们取走了凯瑟琳的血。”严岑用手指点了点许暮洲的心口,说道:“苍蝇是旁观者——也就是你和宋妍。记得吗,旁观者不参加葬礼。” 许暮洲明白了。 在这场盛会中,他和宋妍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在这场盛大的宴会开始之前,他们必须离开。 因为他们本不该在宴会名单上。 许暮洲自己的身份是由永无乡优化生成的,而宋妍作为罗贝尔的私人医生,本来也没有参加这次宴会的资格。 “还有一个。”许暮洲说:“还有法官。” 严岑笑而不语地看着他。 “法官是……”许暮洲恍然大悟:“是‘你’!” 在这首被凯瑟琳视作重要信息的童谣中,法官并没有正面出现在这首童谣中,它跟知更鸟一样,只是活在文字侧面的一个影子。至于麻雀,它并没有在这次法庭上接受审判,这次法庭审判的则是知更鸟。 法官审判了有罪的凯瑟琳,却也因此获罪。在这个过程中,严岑作为外来者短暂地占用了罗贝尔的身份,也获取了原本该落在罗贝尔身上的另一个头衔。 换言之,麻雀是杀害了凯瑟琳的罗贝尔,而法官则变成了目睹了全部罪恶的‘严岑’。 “太厉害了。”许暮洲说:“钟璐确实给你们俩找了个很有趣的世界。” 时至今日,凯瑟琳的死也终于有了答案。 凯瑟琳的潜意识中依旧认为自己有罪,她本能地对那些女孩子表现排斥,不光是因为她对罗贝尔的占有欲作祟,或许还有那些深埋在灵魂深处的罪恶感的缘故。 她的嫉妒和罪恶感并不冲突,两个愿望交织在一起,最终共同成为了她的执念。 凯瑟琳希望成为罗贝尔心里最为特殊的那个“爱人”,在结束这一切的同时,也成为罗贝尔生命中最后一个供养品。 第101章 静夜(二十九) 四月十五日,天气晴。 罗贝尔庄园内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庄园内的白玫瑰在一夜间被晚风吹开,馥郁的花香笼罩了庄园的每一个角落。 女仆们用昂贵的香皂洗了手,端着银盘子和银剪刀小心翼翼地排着队走进玫瑰花丛,将每一朵盛开的花朵从花枝上剪了下来。 无人在意地上已经和泥土混为一体的碎骨,它们被人深深地踩入泥中,玫瑰上的花露落下来,将这些血肉践踏成一条路。 女仆和厨娘热火朝天地为了晚宴忙活着,那些娇艳欲滴的白玫瑰被送入城堡,缠在了每一座烛台上,悄然侵占了这个城堡的各个角落。 罗贝尔原本死气沉沉的城堡焕然一新,似乎也直到这时候,这城堡中才终于有了些“女主人”的气息。 史密斯探长醒得很晚,他前一夜被一瓶好酒绊住了脚步,就着月光喝到了凌晨两点半。 宿醉之后的头疼令他整个人昏沉又暴躁,他扶着墙站起来,在盥洗室中匆匆掬了两把水泼在脸上,又用毛巾擦了两把,就算作洗漱完毕了。 城堡中的留声机从早上九点就在不断循环播放着黑胶碟片,这张碟大概是伯爵夫人非常喜欢的一张,这几天史密斯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个了。 同住一屋的助手不知去了哪里,被褥也叠得整整齐齐,上面已经没有余温了。 史密斯骂了一声,最后在房门的玄关前找到了给他的早饭。银盘子上放着一只手掌大小的骨瓷碟,他没有使用刀子,而是用叉子胡乱地卷起上面冷却的煎蛋,塞进了口中。 冷却的油脂在煎蛋上凝结成薄薄的一层油衣,口感非常难以下咽,史密斯丢下叉子,拿起旁边的茶杯咕咚咚灌了半杯,连煎蛋带茶水一起吞了下去。 囫囵吃完这顿早餐,史密斯才仿佛真正连灵魂带肉体一起醒来,他抹了把脸,装模作样地在穿衣镜前整理了一下他皱皱巴巴的衣领,准备出门去恭贺一下伯爵和伯爵夫人的款待。 只是史密斯探长被酒精糊住的眼睛还没瞎得太彻底,穿衣镜不但映出了他的模样,还连带着他身后的餐盘一起。方才他着急对付早饭,一时竟然没发现餐盘中还放着一张扎着缎带的精致卡片。 史密斯疑惑地回过头,将那张卡面从托盘中取了出来,扯开上面浅蓝色的缎带结。 卡片封面用金箔印上字迹,又下角粘着一片玫瑰花瓣,不知是用什么手段处理过了,看模样还异常新鲜,用手摸一摸,能摸出上面不同于鲜活花瓣的干涩触感。 许暮洲正站在主卧宽大的木窗前,看着外面那片支离破碎的玫瑰花丛。 在他身后,宋妍斜靠在床头,一边读着晨报,一边见缝插针地往嘴里塞新出炉的曲奇饼干,悠哉得活像个来旅游的。 严岑从一早就没了踪影,约莫是去处理罗贝尔的人际关系了。 许暮洲望着庄园中来来往往的仆人,问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什么?”宋妍翻过一页报纸,咔嚓咔嚓地把嘴里的小饼干咽下去,才继续说道:“担心任务完不成?” “严哥说,直到现在,庄园中的客人都不知道凯瑟琳已经不在了,那他准备拿什么出去举办晚宴?”许暮洲说:“临到头了才告诉大家这次宴会是伯爵夫人的遗愿吗?” “小暮洲,你看过这个年代的戏剧吗?”宋妍问。 “嗯?”许暮洲回过头:“……社畜没有这种闲情逸致。” “也是,你们清理任务每次都跟猫追狗撵一样,哪有闲心干这个。”宋妍抖了抖手中的报纸,将纸张按折痕重新叠好,放在膝盖上,郑重其事地说:“在舞台上,很多情况是不可控的,场务人员哪怕检查过了所有细节,可是在正式表演的过程中,还是会出现很多问题,有时候是钨丝灯坏了一盏,有时候是幕布拉到一半会卡在半空中。” 许暮洲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说起这个。 “可是无论出现什么突**况,演出都还要继续,至于要怎么继续下去……就要看台上演员自己的经验和能力了。”宋妍说:“我大概能理解严岑为什么不把任务完成的流程告诉你,因为既然我们已经要提前离开这场大戏,那知道的越少,其实越适合他发挥。” “也是。”许暮洲叹息道:“反正也就只有今天一晚上了。” 越临近傍晚,城堡中就越热闹,楼下的黑胶碟片换到了第三张,庄园中到处都点起了风灯,连这些庄园中的灯柱上也缠满了白玫瑰的茎叶。许暮洲闻了整整一天花香味儿,现在闻见这个还有点反胃。 严岑替他们安排的马车在七点钟到达庄园,六点五十分时,许暮洲和宋妍准时从侧梯下了楼。 大多数宾客都已经进入了晚宴厅开始日常交际,并没有人在意到这两位宾客已经悄然离开了城堡。 而严岑正坐在庄园大门前等着他们。 他今天穿着一身与油画上一模一样的礼服,膝盖上放着一件十分厚重的洋裙,这条裙子熨烫得很整齐,领口和肩膀上的珠宝也擦拭得干净明亮。 在这条裙子上,横放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白玫瑰。 “这是给凯瑟琳的?”许暮洲问。 “是一会儿要用的。”严岑笑着回答。 宋妍将行李箱拎上马车,也并不跟严岑告别,就先行钻进了车厢里。 公共马车的骏马走了一整天,车厢一动就烦闷地甩着脑袋,又被马夫拉紧缰绳呵斥了。 许暮洲抬头看了看严岑身后的城堡,留声机被乐队所取代,大小提琴的声音可以传的很远,站在庄园门口也听得见。 “迪恩给凯瑟琳的那首曲子写好了吗?”许暮洲又问。 “还没有。”严岑耐心地回答说:“他会在宴会高潮修改好这首曲子的,然后这首曲子会带着凯瑟琳的愿望……流传百年。” 严岑说完,从手腕上褪下那只绣球花,重新绕在了许暮洲手上。那只绣球花上的执念只剩下薄薄一层,仿佛轻轻一抹就能抹消。 “再过一会儿,等到任务完成,你就可以结束这个任务了。”严岑说。 然后他捻起了膝盖上那朵玫瑰花,细心地将上面的花刺剃掉,在许暮洲疑惑的目光中,将其别在了许暮洲胸口的胸针上。 “衣服是给凯瑟琳的。”严岑说:“这个是给你的。” 然后严岑像再平常不过的分别一样,伸手替许暮洲拂了拂肩膀,笑着说:“永无乡见。” 许暮洲明明还有别的话想问,但他看着严岑泰然自若的样子,就觉得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于是他也学着严岑一样,轻松地笑了笑,说:“……永无乡见。” 许暮洲说着转过身,走向了不远处的马车。 公共马车的规格当然不如贵族的马车,窄小的马车门需要使劲弯腰才能挤进去,一不留神还会碰掉自己的礼帽。 许暮洲踩在脚蹬上,正想探身进去,一低头的功夫,眼神却落在了胸前那朵玫瑰上。 这朵花生机勃勃,绽放得仿若一朵艺术品,约莫得是那片玫瑰田最好看的一朵。 ——凯瑟琳之前说,想要这些玫瑰花来装点今天的宴会和城堡,但严岑现在把最好看的一朵花别在了他的胸口。 许暮洲顿在原地,下意识回头去看严岑的方向。 严岑还端坐在原地,目送着他的动作远去,见许暮洲回头,还懒洋洋地冲他摆了摆手。 许暮洲:“……” 灯火通明的城堡落在严岑身后,浓重的夜色裹挟着他,红艳的火光和深蓝的墨色像是铺洒在纸上的一副油画,勾勒出严岑的影子,和他剥离开“罗贝尔”身份后,脸上那种漫不经心的笑意。 不知为何,许暮洲在这一瞬间忽然想起了很多跟此情此景没什么关系的场面。 比如他脚上这双合适的鹿皮靴,也比如那天在昏暗的地牢中,严岑额角落下的一滴冷汗……还有一直以来,严岑看着他的眼神。 “怎么?”宋妍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不解地问:“不上车?” 许暮洲如梦初醒,他脚下用力,从车蹬上跳了下来,转身大步流星地向严岑走去。 还不等严岑出口询问,许暮洲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严哥。” 许暮洲弯下腰,双手支着严岑的轮椅扶手,拉近了和他之间的距离。 严岑挑了挑眉。 许暮洲的心跳声如擂鼓,跳得很快。 “严哥。” 严岑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这是许暮洲紧张时候的表现。 “你是不是喜欢我。”许暮洲问。 严岑只短暂地愣了半秒钟,面上的笑意就扩散开来。他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心情,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他很少笑得这样真诚又开怀,许暮洲迟迟等不到他的回应,紧张地捏紧了他的轮椅扶手。 严岑望着他眼中的自己,笑着伸手握住了他的后颈,将许暮洲进一步拉近了。 下一秒,有微凉的什么落在了许暮洲的额头上,触感非常轻柔——是严岑蜻蜓点水的一吻。 “等这次回到永无乡,我告诉你答案。”严岑说。 第102章 静夜(三十) 虽然甜美的答案是一种享受,但是等待的过程同样值得期待,不必急在一时。 许暮洲带着罗贝尔庄园里最美的玫瑰和一个吻登上了马车,临关门时转头看了严岑一眼,冲他笑了笑。 ——永无乡见,他用口型说。 严岑显然看见了这个,他冲着许暮洲微微颔首,目送着他登上马车。 马夫挥动了马鞭,柔韧的鞭子在半空中发出破风声,疲累的骏马不情不愿地迈动步子,带着身下的马车缓缓行进起来。 许暮洲和宋妍相对而坐,宋妍给他留了个正对庄园的倒位,许暮洲从窗户看出去,发现严岑依旧坐在庄园门口。 “回神。”宋妍打趣道:“怎么,觉得这个任务世界没过够?” “也不是。”许暮洲不太确定宋妍看没看到他跟严岑那别样的“告别”,不自在地用食指挠了挠脸:“我只是在想,我们会被马车载到哪里去。” “大概是每个世界都只局限于一个区域内,以至于让我觉得这依然像是个预设良好的大型游戏场景。”许暮洲说:“我大概能理解那些工作人员的感觉了,约莫就是……没什么真实感。” “觉得工作枯燥了吗?”宋妍笑着问:“想不想尽快回到原世界?” “……不。”许暮洲抿了抿唇,他的心跳还没有完全平复,每一次不平稳的跳动中都掺杂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这种感觉有些沉重,可并不让人觉得负担。 “其实这里也挺好的。”许暮洲也不太明白自己想要说什么,只能直白地描述当下的体验:“如果从工作的角度来讲……比起我生活的世界来说,这里没有生存压力,也没有社交压力。工作……也算有趣吧,总体来说不算待的很煎熬。” “也是,还好你有同伴。”宋妍意有所指:“这已经比绝大多数人幸运很多了。” 许暮洲没有说话,他抿着唇笑了笑,默认了这个说法。 马车的速度不慢,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城堡的灯火遥遥远去,在夜色中连成了一片。 绣球花的进度条只有薄薄的一点,但就是这一点异常坚定,随着马车晃来晃去,但一直没有彻底消失。 许暮洲解下那枚绣球花握在掌心,等待着任务结束的倒计时。 马车逐渐离开了罗贝尔庄园门口的路灯领域,路况变得难以辨别,车轮不小心压过一块尖锐的石子,车身顿时一歪,原本放在内侧车门旁边的行李箱被重力带着往旁边晃了晃,倒了下来。 许暮洲弯腰去扶,却发现在行李箱的侧面接缝处,正卡着一张精致的纸片,应该是被什么人塞进去的。 他奇怪地拉开锁扣,将那张卡片从行李箱中取了出来。 “这什么?”宋妍问。 “不知道呢。”许暮洲也满腹疑虑,他拆开卡片上系好的绸带,将折好的卡面展开来。 然后许暮洲发现,这是一张全新的请柬。 随着许暮洲打开卡片的动作,一张叠好的印花纸从里面掉了出来,许暮洲将请柬放在膝盖上,展开了那张印花纸。 ——这大概就是他一直以来没找到的答案,许暮洲想。 这张纸是以罗贝尔的口吻写的,比起“邀请”而言,更像是给某个人的信件。 【感谢您的到来,我的朋友。 在开始今天的正题前,我想,我首先要对凯瑟琳表达崇高的敬意。 在我人生至今为止的几十年来,我从未感受到这样崇高且纯粹的爱意。 她爱我,这种爱意就像是塞纳河上的落日,永不褪色。 时至今日,我已经与她共度了十个年头的春秋。 我们在主的见证下互相包容,互相爱恋,将对方视作这漫长生命中的唯一慰藉。 凯瑟琳,在这里我必须要说,您改变了我,也拯救了我的灵魂。 在十二年前的深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没错,我想起了这个。我在翻阅书房中您留下的影集时,看到了您写在照片背面的随笔。 我跟随着照片的影像想起了那一天,您跟随着某位哥哥不小心误入战乱区,差点殒命。而我那天恰巧率军攻入了城池,将您从水深火热中拯救了出来。 哦,凯瑟琳,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是上帝给我的恩赐。 那天我骑在马上,您带着一顶带着面纱的礼帽,站在我的身边,腼腆温和地将腰带上那朵永生花装饰送给了我。 我的人生因那一天被填满色彩,我感受到了上天的庇佑,和阿佛洛狄忒对我的偏爱。 我在十年前的今天得到了她,而现在,也是时候让她得到我了。】 信纸到此为止,许暮洲没看到落款,于是将膝盖上的卡纸拿起来,果不其然在内侧找到了剩下的文字。 【我亲爱的朋友,感谢您百忙之中的到来。 也感谢您愿意与神明一起,在这里见证今日的盛典。 见证我们的爱情,和神一起祝福我们的婚礼。 ——查尔斯·L·罗贝尔&凯瑟琳·G·罗贝尔】 这是一张婚礼的请柬。 许暮洲刚看完这封请柬,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马车夫在外面惊呼一声。许暮洲一抬头,才发现原本黑沉沉的夜色被莫名蔓延出的光色侵染了,周遭的环境顿时大亮。 行进中的马车速度可观,还不等宋妍阻止,许暮洲已经将车窗手动摇了下去,从狭窄的窗中探出了身子。 身后被遥遥甩开的罗贝尔庄园蔓延出冲天的火光,许暮洲眯起眼睛,发现是火光冲天的地方式临近主卧的那侧阁楼。 笔直的马路唯一的好处就是会将人的视野拉伸得更远,许暮洲艰难地辨认着这条来路的另一端,发现严岑居然依旧坐在庄园门口。 只是这次,不仅仅有他一个人。 “停车!”许暮洲叫了一声,然后缩回身子扭开马车上固定的锁栓,不等马车停稳就先一步跳了下去。 他捏着那封请柬往回跑了几步,城堡中的大火从通风口和石砖缝隙中挤出来。许暮洲待过那个地牢,再清楚不过,那里有着一堆干草,还有石砖内的木质建筑结构,只要烧起来,那一侧是一定会塌的。 但由于那是个对城堡完全封闭的空间,所以光焰会被石砖堵在外面,以至于不会伤害城堡中的其他宾客。 是严岑放的火,许暮洲无比确定。 庄园门口的严岑一直在等待着什么,城堡另一侧的钟塔中传来悠远的钟声,盛装的凯瑟琳才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网格状的面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洁白的礼服腰线高高地束起,她的腰带上有一块突兀的杂乱线头,大约原本应该有什么在上面。 凯瑟琳穿着高跟鞋,拎着裙子走到严岑面前,轻柔地问:“查尔斯,我的礼物呢。” “我把它送给了我爱的人。”严岑笑着说。 凯瑟琳的手指紧了紧,她像是想要发怒,严岑却已经先一步将膝盖上的礼服递给了她。 “但罗贝尔有东西给你。”严岑说。 凯瑟琳的怒火被轻而易举地熄灭,她眨了眨眼,露出羞怯的表情来。 那是一条非常精致的裙子,宽大的裙摆拖在地上。这种布料的材质非常奇怪,穿在凯瑟琳身上时,会闪烁出星星点点的光。 火光将天空烧得通红如白昼,于是那些无处可去的月光和星辰慌不择路地来到人间,落在了凯瑟琳的裙摆上。 “查尔斯。”凯瑟琳俏皮的拎着裙摆,在严岑面前行了个礼,流光倾斜间,她忐忑不安地最后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您想念我吗?” “查尔斯·罗贝尔,无时无刻都在想念着凯瑟琳。”严岑说。 火势蔓延得越来越大,但由于严岑事先做了部署,所以并没有宾客或仆人慌不择路地跑出庄园。 旁观者将此视作罗贝尔献给凯瑟琳的礼物——事实也确实这样。 火舌将最后一根横梁燎断,屋顶的石砖砸落下来,下落的冲击力随即震碎了外墙,罗贝尔深埋于此的秘密终于大白于天下。 “那些人为您而死吗?”凯瑟琳问。 “当然不。”严岑顺从着凯瑟琳的意愿,回答道:“她们不在这场火中,因为她们没有资格为我而死……” 九点整的钟声敲响,打断了严岑的话。城堡中的乐队短暂地停顿了两秒钟,大提琴和钢琴忽然强势地**了这段乐曲,演奏了一段与先前乐曲截然不同的音符。 “今晚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好的,坏的。”严岑说:“不管是爱情,亦或是罪恶,都将在天明前大白于天下。” “在那之后,查尔斯·罗贝尔就只剩下你了。”严岑说:“百年后,这两个名字将同渡冥河。” 凯瑟琳捂住脸,在这一刻,她甚至能让人忘记她已经是个亡魂,她因严岑的一句话而重新焕发生机,成为了罗贝尔日记中那位天使。 她眨了眨眼,水光顺着睫毛洒落,化成一缕轻飘飘的荧光。 连凯瑟琳自己都没发觉,从这一刻起,她正在缓慢地消亡。 “凯瑟琳。”严岑对此视而不见,冲她伸出手去,说道:“舞会要开始了。” 许暮洲忽然明白,严岑之前说的“答应凯瑟琳”是指什么事了。 “怪不得要让咱们先离开。”宋妍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下了马车,站在许暮洲身后,感慨道:“如果你也在那个城堡里,这个任务恐怕就完不成了。” 许暮洲没回过神,只是下意识回应道:“嗯?” “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确的。”宋妍说:“充满爱意的眼神是骗不了人,只要有‘真的’在场,哪怕严岑的演技出神入化,也没法再骗过她。” 城堡的地牢彻底塌陷,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许暮洲手中的绣球花最后一次给出了回应,上面的进度彻底清零,任务已经完成了。 许暮洲沉默着松开手,放任绣球花从他的指缝中径直落下。 在满天的火光中,查尔斯·罗贝尔和凯瑟琳·罗贝尔拉着手,肩并肩踩着独属于他们的乐章,走进了城堡,去参加那场最后的晚宴。 ——他们的爱情始于一场战争,又重生于一场硝烟。 第103章 心门(一) 眼前的场景瞬间扭曲,蒸腾的大火被一排排数据序列所覆盖。 许暮洲后仰栽进虚空中,习惯地迎接了“滚筒洗衣机”的洗礼。 在时间线中往来多次,许暮洲已经彻底习惯了这种传输方式,只是在下落的那一瞬间,他才骤然想起一件事。 在进入这个时间线时,他的精神状态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 永无乡的传送路径非常效率,许暮洲的思绪只在他脑子里过了一瞬,他就已经脚踏实地落在了永无乡的地面中。 他的意识回笼,感官和思维也在同时苏醒——于是许暮洲发现,他和严岑依旧维持着进入时间线之前的姿势。 许暮洲站在317房间的客厅中,身后未曾关闭的阳台门将海风送进客厅。永无乡四季如春,明媚的阳光落在他的脚下,将脚踝后面一块小小的皮肤烘得热乎乎的。 而许暮洲眨了眨眼睛,眼前依旧一片黑暗。 ——因为严岑的手还挡在他的眼前。 微咸的海水味道萦绕着他,除此之外还有他上一次休假申请回来的精油,和严岑身上经久不散的烟草味道。 这味道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安心。 在上一次任务里,许暮洲总是会时不时晃神,分不清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严岑还是罗贝尔,但现在他没有这种感觉了。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但也可能只过去了短短几秒。 许暮洲知道严岑早就醒了,因为对方的食指轻轻弯曲了一下,手上的薄茧擦过他的皮肉,留下一点似有若无的痕迹。 可能是错觉,许暮洲觉得自己的感官比初入永无乡时不止好了一星半点,他能感觉到细小的气流从他的耳边擦过,伴随着混杂交融的心跳声。 ——是两个人的心跳声。 严岑早就醒了,许暮洲知道。但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先动。 许暮洲被严岑搂在怀里,对方的一只手从后腰环上去,就落在他的蝴蝶骨下方。 这种默契的气氛十分宝贵,严岑不动,许暮洲也没舍得打破。他原本放松的神经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得紧绷起来,窗外的海浪拍上礁石,永无乡头上悬挂的钟表在终于推进了一格,锈迹被秒针扫开一点,露出下面为数不多的完好金属。 严岑大概是听到了许暮洲愈加急切的心跳声,于是轻轻笑了一声。 许暮洲紧张地舔了舔唇。 严岑骨子里就天生留有一点恶劣因子,见状不但没放开许暮洲,反而收紧手臂,将对方抱得更紧了。 “你紧张?”严岑笑着问。 许暮洲能清楚地听出他语气里的调笑,当然不会这么乖乖承认,他的右手在身侧握拳又松开,然后伸出手去,不客气地把掌心的薄汗抹在了严岑的衣服上。 严岑啧了一声,觉得这小狐狸实在睚眦必报,绝不吃亏。 “我是期待。”许暮洲说:“期待你能给我个什么答案。” “……这么自信?”严岑微微低下头,他刻意放缓了语气,像是一位随时准备捕捉猎物的野兽,不容拒绝地贴近了许暮洲。 许暮洲咽了口唾沫,也笑了,他就着方才的姿势拉住了严岑的衣摆,说道:“我对自己有自信。” 严岑一直很喜欢他这种自信,现在也不例外。 他捂着许暮洲眼睛的那只手上移了一些,撩开了他垂落的额发。 斑驳的光斑重新投射在许暮洲的眼皮上,他的眼珠动了动,随着严岑的动作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太久没有见光,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湿漉漉的没有焦距,看起来像是一只乖巧可爱的幼崽。 “好吧。”严岑笑了笑,彻底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完全抹消——他吻上了许暮洲的眼睛。 这种从森林深处无意闯出的幼小精灵哪怕是对危险毫无认知,也会没来由地对危险表示紧张。许暮洲下意识闭上眼,眼睫颤抖得厉害。 好在严岑大发慈悲,很快就放开了他。 “我确实喜欢你。”严岑笑着说。 这个答案许暮洲并不意外,但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觉得心跳似乎停了半拍。 “我想从你这里索取一些东西。”严岑说:“包括但不仅仅包括你的注意,还有现在的时间。” 这是曾经许暮洲对严岑进行“情感教学”时说的话,现在换了个角度被严岑当做表白原封送还,听起来总有那么一点……亲手教导对方爱上自己的微妙感。 这种微妙感极大地取悦了许暮洲的自尊心,他睁开眼,直到这时,他才彻底地看清严岑的脸。 严岑的脸棱角分明,是非常健康的肤色,漂亮的瞳仁颜色被阳光稀释得很淡,他习惯性地挑起一侧唇角,笑意若隐若现。 一切都是许暮洲熟悉的,那个跟罗贝尔毫不沾边的,他认识的严岑本人。 不知为何,许暮洲总觉得跟严岑已经许久未见了。 “永无乡的时间本来就是停滞的。”许暮洲说:“现在的时间趋于永恒。” “不够。”严岑说:“我想要时间流淌,但也想要现在这一刻永远停驻。” 小狐狸眯起眼睛,半真半假地指责他:“……真是够贪心的。” 严岑看着许暮洲,他们对视了几秒钟后,一起笑了出来。 严岑的手滑过许暮洲柔软的发丝,按住他的后脑,让对方顺着他的力道抬起了头。 许暮洲目光澄澈地看着他,他笑得很温和,也很淡定,仿佛对一切都无所畏惧。 严岑的吻落在他的鼻梁上,然后一路下移,最终落在了许暮洲的唇上。 “你们……”严岑低声说:“就是这么表达喜欢的吗?” “不止。”许暮洲含糊地说,他学着严岑的语气笑了笑,咬了一口严岑的下唇,在上面留下了一抹暧昧的水光。 “好吧。”许暮洲说:“我觉得我也喜欢你。” 严岑无端被许暮洲反过来挑衅,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刚才的温情试探被骤然撕裂,露出骨子的不讲道理来。 懒散的大猫露出表皮下隐藏的獠牙,攻城略地般地探索着全新的领域,还坏心眼地将对方的退路一并堵死。 可怜的猎物有心反击,可惜余力不太足,只能被迫扯起白色小旗投降,才换来一口新鲜空气的喘息余地。 严岑用拇指抹去许暮洲唇角的水渍,心情大好地说:“看出来了。” 许暮洲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可惜这一眼没什么杀伤力,对不要脸的大猫来说不疼不痒。 “然后呢?”严岑非常好学地问。 “然后互有好感的人们会建立恋爱关系。”许暮洲尽可能平复着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在刚才的交锋中显得游刃有余,他说:“在交往的过程中了解彼此……发现彼此的优点,缺点,和彼此之间的观念。再然后,是分手还是过一辈子,就另说了。” “我觉得你没有缺点。”严岑说。 “……少看言情小说。”许暮洲吐槽道。 严岑笑了笑,换了个话题。 “但是有一点我觉得你有必要考虑。”严岑说:“永无乡闭塞,清理任务特殊。在任务过程中,你对我很容易产生依赖和共存心理,这种心态或许会被你混淆成别的什么。” 许暮洲放开严岑的衣服,用手背擦了擦唇角,挑眉道:“你亲完了翻脸不认人了?” 严岑歪着头看他,看起来正准备跟他冷静地分析一下其中蕴含的心理问题,可惜他话还没说出口,许暮洲出手如电,狠狠地往后推了他一把。 严岑猝不及防后退一步,被紧随其上的许暮洲按在了沙发里。 许暮洲不客气地抬腿跨坐在他大腿上,按住严岑的肩膀,一脸马上就要强抢民男的表情。 “叫许老师,再给你上一课。”许暮洲说。 严岑意外地看着他,也不在意自己身处弱势,不老实地伸手环住许暮洲的腰,将他整个人往自己这边扯了扯。 “许老师。”严岑非常识时务。 “喜欢,或者不喜欢,本身是一种冲动。”许暮洲捏了捏他坚实的肩膀肌肉,说:“在男人之间,这种冲动更纯粹……几乎百分之八十源于荷尔蒙之间的碰撞。” “嗯。”严岑点点头,虚心地说:“还有呢。” “依赖和安全感不可避免,也不用避免,日久生情也是情。”许暮洲说:“至于合不合适,或者我认为合不合适,这是我的事情。” “所以我建议你干脆一点。”许暮洲说:“像你这样婆婆妈妈想东想西的,在我们那怕是只能当0。” 严岑彻底被他逗笑了。 大约是他嘲笑的意思太过明显,许暮洲觉得很没面子,愤愤地拽住了严岑的领子晃了晃。 严岑在被心仪对象勒死之前悬崖勒马,讨好地揉了揉他脊骨附近的肌肉。 “好好好,不笑了。”严岑装模作样地板起脸,还要甩锅道:“你个霸权主义。” 许暮洲:“……” 太冤了,许暮洲想,这可能要当选永无乡年度十大冤案之首。 许暮洲认真思索,自己刚才是不是答应的太过利索了,完全没考虑到之后会不会被自己男朋友吃得死死的。 “不过这个问题依然有效。”严岑意味深长地说:“无论是现在,亦或是以后,我都无条件尊重你任何决定。在面临选择时,你有足够深思熟虑的时间。” “……那好。”许暮洲挑眉道:“我决定好好考虑要不要跟你开展恋爱关系。” 他说着作势要从严岑身上起来。 “晚了。”严岑笑眯眯地搂紧了许暮洲,说:“考虑时间结束了,你没说反对,表明维持原判——算你同意。” 第104章 心门(二) 永无乡,五楼中枢办公室。 窗帘拉得严实,外头的光被拦截在薄薄的一层遮光布外面,办公室中没有开灯,唯一可称得上“光源”的,只剩下了亮着荧光的控制屏幕。 钟璐陷在宽大的椅子中,用染得通红的指甲划开手中的纸质包装,从纸盒里扣出一块水果硬糖,剥开后塞进了嘴里。 “你转性了?”宋妍问。 “偶尔换换口味。”钟璐含着糖,腮帮子鼓起一小块,含糊地说:“总抽烟会让指甲颜色变得不均匀的。” 宋妍:“……” 钟璐笑笑,舌尖舔过口中的糖。放久了的糖有一层粘腻的外壳,含化了之后就会变得越来越光滑。热带水果味道混杂,西柚和菠萝的水果香气混合在一起,有些微微的苦。 “怎么样?”钟璐说:“清理任务还习惯吗?” “都一样。”宋妍说:“都在永无乡混日子,没什么不习惯的。” “那就好。”钟璐假装没听见她语气里的火药味,说:“我还担心你做不来这个工作呢。” 钟璐说着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新的文件翻开。里面的文件内容是新打印的,摸上去还有微微的热度,油墨香气从纸张上散开来,文件一角打印着任务世界的标签。 除此之外,控制面板上也延伸出了一个外接的显示屏框架,屏幕内的影响波动片刻,才趋于稳定。 从视角来看,这像是类似任务录像的东西,但并不完整,只被裁切出了几个规格不超过三分钟的段落,是根据异常波动捕捉而生的任务记录。 “我已经降级了。”宋妍说:“看这个不太好吧。” 她话是这么说,但身体却一点都没有避嫌的意思。 “你少废话。”钟璐说。 永无乡一般不会对工作人员的任务执行指手画脚,无论是清理任务还是引导任务,工作人员自身掌握的话语权都很可观。 但是为了避免违规操作,永无乡会对一些异常波动进行捕捉,包括宋妍当初的情感波动也是如此。 这些被捕捉的画面会被永无乡系统收纳整理,分为不同的级别,用来界定究竟是应该中止任务还是时候事后记过。 显示屏上的画面依旧在播放着,大多数时候,钟璐只是机械地将播放完毕的视频画面叉掉,算在不必处理的范畴中。她的表情和手法太过于娴熟,满脸看透红尘的平静,显然已经做过千遍万遍了。 “严岑,一个天天增加我工作量的男人。”钟璐抱怨道:“我迟早要把他送去参加永无乡职业道德知识规范大赛。” “睡吧。”宋妍一针见血地说:“梦里啥都有。” 直到画面播放到严岑刻意释放罗贝尔情绪的那一段,钟璐才伸手点了个暂停。 她转头看了宋妍一眼,像是在等着对方解释。 “我不知道。”宋妍对画面上的自己视而不见,睁着眼说瞎话:“我觉得这是他自己发挥。” 钟璐被她气乐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们之前关系这么好了?”钟璐问。 “顺手一帮。”宋妍说:“毕竟已经是顶头上司了,要搞好关系。” 不过连钟璐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严岑确实有打完擦边球后还不被系统判定违规的本事。 她顿了顿,将这个视频一并划了过去,眼不见心不烦,权当没看见。 钟璐本来以为这就是个过场工作——直到她翻到了最后一个视频。 视频中的任务线已经接近末尾,严岑坐在庄园前,暖色的灯光落在他身上,使得罗贝尔看起来非常柔和。 然后钟璐眼睁睁地看着许暮洲弯下腰来,送上门被人亲了一口。 录制视角精准无误,会将所有的画面信息进行分析和录像拍摄。钟璐能清晰地看见严岑在吻上许暮洲额头时,那真心实意的温和笑意。 在画面右侧的备忘栏中,系统也庄严地给出了捕捉这段画面的理由和分析结果。 ——心率上升,严重超出正常情绪数值。 钟璐:“……” 宋妍:“……” 这两位永无乡的资深管理人员大概从来没见过这种工作时间谈恋爱的情况,同时沉默下来。 “……习惯就好。”宋妍已经产生了抗体,她默默地换了个姿势,反过来安慰钟璐道:“我就知道他俩迟早得搞在一起。” 她一副老气横秋的沧桑语气,钟璐抿了抿唇,不由得投过去一个“辛苦了”的眼神。 不等钟璐说话,宋妍警惕地看向了她。 “你别告诉我你又要去棒打鸳鸯啊。”宋妍说:“当时也不知道是谁说,‘搞任务对象不如自我消化’,这优秀语录传遍永无乡,你不会要反悔吧。” “当然不会。”钟璐失笑:“永无乡不禁办公室恋爱……当然,等到许暮洲离开永无乡的时候,这件事就得另说了。” 钟璐的舌尖舔了舔唇,将唇瓣上的甜味收拢进去,意味不明地笑道:“……不过我无比相信,严岑能自己处理好这件事。” “话说回来,这次的任务完成度比想象中要好。”钟璐没耐心了,将水果硬糖嚼成小块吞了下去,然后伸手点了点文件内容,继续说:“但好歹是第一次任务,你有什么想法……需不需要给你延长实习期?” “不用。”宋妍利索地拒绝了,冲钟璐伸出手:“新的任务呢?” “着什么急啊。”钟璐笑眯眯地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半盒烟,在里面不知挑拣着什么。 “清理任务不比引导任务着急。”钟璐说:“你有自主休假期。” “我觉得我不用。”宋妍很坚决:“我随时可以开始新任务。” 钟璐没有搭这个话茬,她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又将剩下的扔到办公桌另一头,示意宋妍要不要。 宋妍挑眉:“你刚不是还说抽烟影响指甲颜色?” “棍子打完了,就该吃甜枣了。”钟璐点燃香烟,在浅色的烟雾中冲她眼波流转地灿然一笑,说道:“就像减肥餐一样,乖乖吃完蔬菜沙拉的姑娘们就会放弃炸鸡和饮料吗?” 宋妍:“……” 宋妍叹了口气,走上前从钟璐对面拉开客椅,坐了下来,没有接她的烟。 控制屏幕的光映在钟璐脸上,她毫无瑕疵的侧脸在明暗交接中被描绘出精致的轮廓。 这张控制屏幕只面向钟璐一个人——换言之,整个永无乡中,暂且只有钟璐有资格监控各个任务线中的情况,对世界线进行调度。 这看起来是个非常庞大的权利,但相应的责任也如泰山压顶。 宋妍知道钟璐正在面临什么麻烦,她虽然看不到控制屏幕内的情景,但其中不断闪烁的消息通知她还是能听见的。 钟璐沉默着抽了半根烟。 控制屏幕上不断蹦出的警报弹窗比宋妍刚刚进门时更加激烈,大写的红色预警标识层层叠叠,耳机中不断传来的尖锐提示音已经快把钟璐淹没了。 ——又有一位引导人员失败了。 永无乡虽然只过去了几个昼夜,时间线内却已经过了四年有余。蝴蝶翅膀卷起的飓风已经到了不得不收拾的地步,钟璐咬着烟嘴,脑子里在瞬间略过了无数个预案对策,最终都被她一一否决。 在宋妍看不见的办公桌内侧,钟璐最大的那只抽屉拉开了一条小缝,里面放着一只天鹅绒底的盒子。 一枚绣球花安安静静地躺在盒子中,黑色的液体从低端蔓延上来,在短短几天已经包裹了大部分花瓣,离进入清理系统也就一步之遥。 至今为止,由于宋妍工作疏漏导致的时间线偏移已经非常严重,任务对象的戒心非常强,永无乡换了整整三个引导人员都没能获取她的信任。 甚至刚刚失败的这最后一个,钟璐还找了个跟宋妍性格相似的去,可惜依旧折戟沉沙,毫无效果。 永无乡存在至今,这大概是钟璐遇见的最难搞的一位任务对象。 不过也是,引导系统的员工也分三六九等,能让宋妍亲自执行任务的,本来就不是一般人。 钟璐并不否认,她叫宋妍来,本来是存了想要把这蝴蝶再送回去的心思,只是临到面前,她自己又毙掉了这个方案。 她不敢冒险。 钟璐下定了决心,反倒不烦躁了,她伸手合上抽屉,用左手小指在控制屏幕上划了两下,将故障时间线重新纳入未处理区域内。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宋妍说:“要说快说。” “也没什么,偶尔闲聊。”钟璐说。 钟璐将时间线的信息选中,拖进了一个全新的模块中,然后把一直开启的消息页面最小化,暂时关闭了提示弹窗。 宋妍大概也没想到,她离自己的执念在刚才那一瞬间,只有短短一步之遥。 “我有时候也会想,永无乡的存在究竟是不是合理的。”钟璐侧过身子,倚在椅背上,随着惯性晃晃悠悠地说:“虽然这个世界的平衡得以掌控,但对你们来说是不是不太公平。” “你想退休了?”宋妍说:“那我深刻建议你把工资基金和奖金制度算好再退休。” 钟璐:“……” 钟璐难得的茫然就像一层幻灭的泡泡,被宋妍毫不留情地伸手一戳,就碎成了满地泡沫。 “既然没什么可说的,我就先走了。”宋妍支着桌面站起来,转身背对着钟璐挥了挥手:“回去享受我的休假。” 钟璐没有说话。 宋妍拉开了办公室的门,半个身子已经迈了出去,不知为何又停下了脚步,侧过头道:“永无乡的存在与这世界的其他所有机构都不一样,我们身在这里,也不是你决定的……你也是永无乡的员工。” “……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没恨你。” 第105章 心门(三) 严岑是个极其重视效率的人。 关于这一点,在许暮洲发现他的房间在短短二十分钟内变成了书房时,其认知得到了崇高的升华。 许暮洲:“……” 他沉默地站在卧室门前,看着自己屋里莫名其妙出现的桌椅板凳,陷入了人生的沉思。 严岑甚至还把原本放在客厅里的书柜一起挪了进去,放在了一进门的墙边。 屋内还多了一张木质书桌,约莫有个半人高,样式看起来有点旧。桌角放了一盏油皮糊成的小灯,桌上胡乱铺着几张宣纸,生活气息十分浓郁,看起来不像是一时兴起。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原本许暮洲的房间就干净得像个样板间,多了东西少了东西也无所谓。 ——但重点是,他的床也莫名其妙不见了。 “所以。”许暮洲默默回过头,看着依靠在自己卧室门口的严岑,诚恳地问:“我走错屋了?” “没有。”严岑说:“那屋本来就是这样。” 这一点许暮洲并不怀疑,毕竟这本来就是严岑自己的屋子,凭永无乡单薄的人际交往网来说,估计没有需要留客房的必要。 可是现在问题在于,他应该睡哪里。 许暮洲默默地合上这扇门,转过头问严岑:“我的工作积分够租房了?” “别想了。”严岑走上来,一脸理所当然地拉起许暮洲的手,将人往自己的房间带。 “……等会儿。”许暮洲隐约觉得自己猜到了严岑的想法,迟疑地问:“你不会是——” 他话音未落,严岑已经推开了自己卧室的门。 严岑的卧室是个绝对私密的空间,他本质里是个很讨厌将舒适圈对外展示的人,许暮洲从最开始认识他时就知道这一点,平时几乎绕着他的卧室走,从来也没见过里面长什么样。 许暮洲在两个小时前刚刚跟严岑确定了关系,彼此的视角还在同事和男朋友之间来回横跳,却没想到严岑比他适应的还要良好。 “你以后住这屋。”严岑拉着许暮洲进了门,才放开他的手。 严岑的卧室比许暮洲原来的房间还要简单,床中间是一张足有两米宽的铁床,左边靠墙并排放着两个衣柜,其中一个许暮洲认识——是他自己的。 这间卧室的布局跟许暮洲那间大差不差,只是装修风格有些混乱。床头旁边钉着许暮洲申请回来的那套丑的人神共愤的老式挂历,铁床床位搁着一条木质的脚踏,阳台旁的落地灯也是红木做架,内置烛台,灯罩上还雕着百鸟图,只是看起来许久没有用过了。 靠近阳台附近的休闲区搁了一张躺椅,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盏中世纪风格的汽灯,茶几上摆着一本看到一半封皮破烂的《古今小说》。 不得不说,严岑的审美相当好,这些时代风格各异的东西奇异地在这间卧室融合在了一起,一眼望过去竟然没有什么违和感。 阳台的窗户拉开着,纱帘上下起伏着,许暮洲的香薰机放在阳台边的墙角,正兢兢业业地往外喷着水雾。 地上还铺着一层触感极好的毛绒地毯,许暮洲也不知道这是标配,还是严岑从他那屋一起搬过来的。 “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再改。”严岑顿了顿,又说:“你可以直接用我的积分。” “这算包养吗?”许暮洲笑着问。 “反正本来就在养。”严岑说。 许暮洲扑哧一笑,觉得他说的好像也没错,从到了永无乡至今,他的吃穿住行一直在花严岑的积分,他自己的积分除了换点小玩意之外就没什么花出去的余地了。 “我觉得这样不好。”许暮洲一本正经地说:“我的积分攒着也没啥用。” “等你离开永无乡的时候,会给你折现。”严岑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先前一直琢磨攒着换套房吗。” 许暮洲面上的笑意顿时淡了。 他在永无乡待的时日也不短,竟然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在这生活,丝毫不记得自己曾经是为了“在原时间线继续生存”才来到的永无乡。 许暮洲还记得,最开始严岑曾经跟他说过,只要在永无乡做完十个任务,他就能获取回到世界重启时间线的机会。 ——但如果他走了,严岑怎么办。 或者自己怎么办。 抛开永无乡存在的特殊存在性不说,许暮洲很有自信,他和严岑之间的感情已经超越了绝大部分普通情侣。 抛开一切不谈,严岑本来就是个很好的恋人选择。他冷静,沉稳,将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划分得非常严密,能给许暮洲绝佳的安全感。 对于严岑而言,只要等从他身上获取进入私人领地的“钥匙”,本身就很令人荣幸。 许暮洲从小见过太多人情冷暖了,他没有父母庇佑,跌跌撞撞自己长大,很难对什么人打心底里生出信任和亲近来。 而严岑,是他生命二十几年来,绝无仅有的那个例外。 许暮洲毫不怀疑自己对严岑的感情,诚然这其中有依赖,和长时间单独相处的“相依为命”感,但正如他所说的,这些都是组成感情的一部分,是产生爱意的必经之路。 这跟天时地利人和有很大关系,他绝不可能在和平的时间线内寻找到下一段这样稳固且纯粹的感情。 许暮洲本能地不想深入去想这个问题。 他骤然沉默下来,心事重重的模样骗不了人,严岑只看着他,就能猜出许暮洲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 只是严岑也没说什么,他若无其事地拉过许暮洲的手往里走,顺手打开衣柜门,像是许暮洲刚来永无乡那天一样,手把手地告诉他东西都在什么地方。 “你的衣服还放在这。”严岑说:“下面的抽屉放睡衣……隔壁那个是我的,你想穿也可以拿。” 许暮洲回过神,说道:“……我都知道在哪。” 严岑充耳不闻,又关上衣柜,继续指着其他的地方跟他一一介绍。 “床头柜,靠窗那边是你的,靠门这边是我的——上一个任务世界里我发现你喜欢睡里面,就这么留了。”严岑说:“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益智类小玩具都在里面,没看完的半本小说也在。至于剩下的,都在书房的书架上,上数第三排是你的。” 他的神色平静自若,一样一样地带着许暮洲看过去。 其实这些事许暮洲自己都能解决,哪怕找不到什么东西,只要翻一翻就都能发现。 但严岑不光是在向他介绍东西的摆放位置,他像是在用这种方式融合许暮洲的生活习惯,将两个完全不同的生活轨迹交缠起来。 从两个人,变成一双人。 在这一刻,严岑展现出了出奇的固执,他将介绍的过程看做了一个崭新的开始,所以才会对这种仪式感非常重视。 到最后,严岑拉着许暮洲走到了床边,然后弯腰从床头柜上的笔筒里抽出一只马克笔,塞到许暮洲手里。 “别偷懒。”严岑笑着说:“你的活儿还没干呢。” 许暮洲一时没反应过来。 严岑握着他的手,用笔点了点他面前的日历本。 许暮洲这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哭笑不得地拔开笔帽,在日历上画了几个圈,然后照例写上了任务简介。 许暮洲对严岑没来由的幼稚无可奈何,直到写完了才纵容地抱怨道:“这下好了吧?” “没呢。”严岑说。 严岑从背后抱着许暮洲,伸手过来抽走了他手中的笔,然后在今天的日期上画了个圈。箭头向外延伸出去,严岑的笔悬在日历上,顿了片刻,似乎一时没想到要写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干脆什么都没写,只是在上面画了几道水纹。 “我会记住这天的。”严岑说:“直到时间的尽头。” 他的保证一向铿锵有力,说到做到。 “行吧。”许暮洲将手中的笔帽怼到马克笔上,也笑了:“我相信你。” 严岑摸了摸他的脸,笑着亲了他一口。 “乖。”严岑说:“这是奖励。” 他今天穿了一件松垮的白T恤,漂亮的肩颈肌肉和锁骨从领口边缘延伸出来。许暮洲忽然想起,在刚来永无乡时,他还批判过严岑露着身材满屋乱走的“过分”行为,以至于从那之后,严岑每次出现都乖乖地穿上了家居服。 失策了——许暮洲惆怅地想,早知道他会变成自己男朋友,就应该抓紧时间多看两眼。 思及此,小狐狸不由得色向胆边生,正准备冲严岑伸出罪恶的小爪子,外头的房间门就忽然被敲响了。 许暮洲:“……” 严岑完全没发现他刚刚错过了什么,像安抚小兽一样伸手揉了揉许暮洲的耳垂,转身走出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钟璐。 严岑开门前也没想到是对方亲自过来,还愣了半秒钟。 “废话少说。”钟璐的神态非常憔悴,眼下一片乌青,有气无力地说:“我是有事找你。” 钟璐说着将手中两本文件夹拍在严岑怀里,又从兜里掏出一枚绣球花的吊坠。 “加个任务。”钟璐说:“辛苦你俩跑一趟。” 钟璐会下发新的清理任务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钟璐手里拿着的项坠中,还有白色的花蕊裸露在外头。 ——这是一朵没有完全被执念包括的绣球花。 第106章 心门(四) 永无乡的清理任务都是执念大于希望,才能被系统捕捉纳入到任务处理栏中。钟璐手里的这枚绣球花远远达不到标准,只能是被人为挑选出来的。 “这不是正常任务。”严岑抱臂倚在门边,说道:“是什么?” “是引导任务的执念。”钟璐说:“仅仅只到了这个地步,就已经对时间线造成很大影响了。这不得不处理,我来找你也是没办法。” 钟璐都这么说了,严岑哪还不明白。最近这段时间里,永无乡因引导任务偏差所导致的异常时间线就只有一条。 ——宋妍曾去过的那条。 严岑皱了皱眉,从钟璐怀里抽走文件夹。他只翻开看了一眼,就重新将东西拍回了钟璐怀里。 “不行。”严岑拒绝得很干脆:“这个任务延后,等着之后我自己会去处理。” “来不及了。”钟璐说:“继宋妍之后,所有去执行这次引导任务的工作人员都失败了,而且随着他们人数越去越多,这只项坠上的执念进度也越来越接近顶点……没办法,我只能让你去了。引导任务不用你管,你只要清除她的执念,剩下的我来搞定。” “这是未来!”严岑压低了声音,坚决道:“暮洲他能去未来吗!你这是还想让他回原世界线吗!” 永无乡独立于所有时间线,相当于是个更加高等的空间。对严岑或宋妍这些原生的工作人员而言,他们并没有“过去”亦或是“未来”的约束,时间对他们而言只是世界依托的一种轴线而已。 但许暮洲不是,他是还要回到原世界的临时员工。从本质意义上来说,许暮洲并不属于永无乡。 对于许暮洲来说,时间有其不可逆性,过去的时间永远失去,未来的时间也在不断缩减。他可以毫无障碍地去往“过去”的时间中执行任务,是因为这些时间已经结束,他在回到原世界后,不会因主观原因对以往的时间产生影响。 可是未来不同。 未来是即将到来的全新领域,许暮洲身处于“过去”,是有对“未来”产生影响的能力的。蝴蝶只需要微微扇动翅膀就能引起飓风,何况是一个有思想的人。 诚然永无乡在放归临时员工时会做记忆清除处理,但也不能保证这个清除就永远不出乱子。严岑太了解钟璐了,这个人以世界线的平衡为处事原则,如果她判定许暮洲对世界线平衡有影响,那就绝不会放他离开。 “这已经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钟璐咬了咬牙:“我实话告诉你,这条世界线是世界网络进入下一个阶段的重心,如果引导人物出了大问题,那……” “那你应该叫宋妍去。”严岑不为所动:“解铃还需系铃人,她去办这件事,比我们俩去有用的多。” “当初宋妍离开时间线,是靠死亡的借口脱身的。”钟璐说:“现在让她回去,告诉任务对象她没死?你要永无乡怎么平衡这个缺口,如果造成更大的情绪反弹怎么办。” 严岑没有说话。 “而且根据永无乡系统捕捉回的重点来看,我怀疑任务对象有自毁倾向。”钟璐说:“如果引导任务对象的人生轨迹偏离了预设的世界线,后果是什么,你跟我同样清楚……严岑,你跟宋妍哪怕不算朋友,也当了这么多年同事吧。” 严岑依旧沉默不语,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屋内的房间门。 许暮洲暂时还没跟出来,不知道在屋里折腾什么。 “我保证。”钟璐知道他在意的是什么,先一步保证道:“这是特殊情况,我不会因此更改任何已经答应过许暮洲的工作条件。而且这次算特殊加班,永无乡感谢他的帮忙,等他任务期结束后,我个人可以提供一个承诺——只要我能办得到。” 钟璐的态度就等同于永无乡的态度,她的承诺并不好获得,也异常珍贵。 严岑抿了抿唇,态度松动了一些。他从钟璐手中接过文件,低下头翻了翻文件内容。 “其他跟任务对象有接触的引导人员呢?”严岑头也不抬地说:“叫来见我。”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钟璐叹了口气:“他们在世界线中收到了一定的精神损伤,在休眠。” “都?”严岑问。 “对。”钟璐说:“我排查了永无乡的影像记录,都没找到直观原因。这就说明,导致他们精神损伤的原因并不是现实社会。” 严岑皱了皱眉,略过前面的任务评估,将手中的文件直接翻到了基础信息一栏。 “这个时代的科技发展的已经很高端了。”严岑边看着文件边回道:“我也没去过几次。” “我在后台调档时也研究了一下这个,在这个时间线里,军事科技和生物科技的发展几乎已经到达了巅峰……这也是为什么这个时间线尤为重要的原因。”钟璐眉头紧锁,说道:“总之这个世界线不太好办,你和许暮洲也要谨慎。” “如果任务失败了呢。”严岑说:“怎么算。” 钟璐本来想说有你在应该没问题,但看见严岑那个“不给出满意的回答绝不干活”的表情,又将这句话吞了回去,忍气吞声地挤出一个笑来:“死马当做活马医,成功失败都无妨……如果失败,就当没发生过,如果成功,就把这个也算在许暮洲的任务进度里。” 严岑狮子大开口,趁火打劫了钟璐不少好处,又得到了她的保证,才松口答应接下这个任务。 “什么时候去?”严岑问。 “我现在去安排你们的路线。”钟璐松了口气:“最晚六个小时之后,你们得出发。” “引导人员在休眠,那档案记录呢。”严岑说:“所有能查到的记录,一起给我。” 钟璐了解严岑,他虽然接下这个任务时不太情愿,但他既然答应了,就会全力以赴。 “可以,一会儿送下来。”钟璐说:“但是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 “资料很少?”严岑问。 “对。”钟璐说:“新去的引导人员无一例外没有获得任务对象的信任,以至于能真正相处的时间非常少,被捕捉到的就更少了……恕我直言,可能还不如去问宋妍来得快。” “……什么要问宋妍姐?” 钟璐回过头,发现许暮洲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严岑的卧室走了出来,他刚刚洗过澡,又换了一身睡衣。 他应该是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茫然地看了看钟璐,又看了看严岑。 “有新任务?”许暮洲问。 “嗯。”严岑从文件中分出片刻精神瞄了许暮洲一眼,随即将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中,头也不抬地伸手撩起了毛巾一角,替许暮洲擦掉了耳后没洗干净的一小块洗发泡沫。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等许暮洲反应过来时,毛巾已经被重新塞回了自己手里。 钟璐:“……” 许暮洲冲着钟璐干笑两声,从严岑手里抽出了另一本文件,耳尖爬上了一层浅浅的红。 这么会儿功夫,严岑已经大概看完了信息,他将文件合上,对钟璐说道:“我知道了,剩下的我会自己处理。” 钟璐如释重负,她还得赶着去处理其他问题,于是将项坠往许暮洲手里一塞,正色道:“具体的事情严岑会跟你说的,加油干。” 许暮洲从毛巾边缘露出眼睛,只来得及看见钟璐匆匆离去的背影。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许暮洲嘟囔了一声,胡乱地擦了擦发梢,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挂,抱着文件夹往屋里走。 “她是要头疼的。”严岑幸灾乐祸道:“宋妍给她找了个**烦。” 许暮洲一愣,坐在沙发上匆匆翻开文件,只看了两眼,就反应过来严岑的意思了。 “……不是吧。”许暮洲为难地看着严岑:“这让咱们怎么做任务?” “正常做。”严岑坐在他身边,语气轻松地安抚道:“你看,咱们还省得猜了,直奔主题,让任务对象忘了宋妍,或者移情别恋就完了。” 严岑话说得倒很有道理,可是许暮洲总觉得心里怪怪的。他跟宋妍好歹也相处了一个任务世界,现在要跑去让她的心上人移情别恋,总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 有种亲手棒打鸳鸯的心虚感。 “宋妍姐知道这事儿吗?”许暮洲问了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很快就知道了。”严岑说:“毕竟她会是我们主要的任务信息来源。” “你要去问宋妍姐?”许暮洲咂舌:“我觉得你这心可能是铁打的。” “据她所说,这位任务对象是个草莓牛奶小蛋糕一样的乖孩子,但我看钟璐那个表情,恐怕没这么简单。”严岑说:“去往那条时间线的引导人员无一例外地在这块草莓小蛋糕身上栽了跟头,现在还在休病假呢。” 许暮洲目瞪口呆。 “那得……”许暮洲艰难地感慨道:“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所以得去问宋妍本人了。”严岑说着把手里的东西往茶几上一丢,先一步站了起来:“走吧,我们只有六个小时。” 第107章 心门(五) 宋妍比许暮洲想象得要平静。 她听过了严岑和许暮洲的来意,然后平静地站起身,从酒柜里取出一瓶喝了一半的干白,又指使着许暮洲自己去橱柜里取杯子。 许暮洲胆战心惊地从橱柜里捧了三个宽口玻璃杯,期间瞥了宋妍好几眼,生怕她突然发难,严岑招架不住。 “我猜到了。”宋妍平静地说:“只是我没猜到,钟璐已经到了不得不动用清理系统的地步。” 宋妍顿了顿,轻声道:“……她是太想我了。” 许暮洲一步三蹭地挪回来,把手里的杯子往桌上一放。 宋妍的房间装潢跟严岑的不太一样,她面对着正门,坐在一张大理石砌成的吧台后头,吧台旁边打了足有三四个酒柜,现在只填满了一半。 宋妍垂着眼,拨开瓶塞,给严岑和许暮洲各倒了一杯酒。 “想问什么。”宋妍说:“说吧。” 许暮洲又瞥了一眼宋妍的表情。 他可还没忘之前宋妍被永无乡强制结束任务时候的模样,对方可是憋着一口气,宁可冒着没命的风险也不肯认错。要说就这么短短几天,对方就已经想开了,许暮洲打死也不相信。 许暮洲相比其他的孩子来说,要早熟一些,对自己的评判和审视也比同龄人更早。大概从初中开始,他就已经发现了自己性向和旁人不同,以至于面对着宋妍这种被迫分手的小可怜儿,先有了一些不被理解的“同病相怜”感。 严岑出乎意料地没有拒绝,他将那只离自己最近的酒杯拉到面前,抬手抿了一口。 “速战速决,我们快点问。”严岑说:“问完了,你可以接着大醉一场。” 宋妍勾起唇角,轻轻地笑了笑。 许暮洲忽然发现,宋妍其实笑起来很好看。她的长相并不像钟璐那样艳丽,但五官轮廓很精致,哪怕留着短发也不显得粗狂。眼角略微收窄,看上去是个很英气的长相。 只是她笑得那样轻,眼神落在虚空中,笑声也几不可闻地散在风里,听起来莫名有一种悲凉感。 许暮洲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最终还是宋妍先开口,她晃了晃酒杯,问道:“你们的任务时间在什么时候?” “新纪元24年。”严岑说。 “已经过去快五年了。”宋妍说。 她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怀恋,好像不过是提起了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就已经足够让她联络起那些日子。 “你的任务时间点在任务对象十六岁,一直到你被强制召回永无乡时,时间过去了两年零十个月,任务对象十九岁整。”严岑说:“对吗。” “对。”宋妍说:“她在新纪元年出生,算算日子,等你们传送过去的时候,她应该快过二十四岁生日了。” 刚才来找宋妍之前,许暮洲已经见缝插针地看过了时代背景。 这次的任务时间线拉得很长,落在了很久之后的未来,他按照自己生活的年份发展算了一下,估摸得2600年以上。 虽然球还是那个地球,但上面的一应配置都跟许暮洲印象中的大相径庭。许暮洲印象最深的是资料中写明的百年前的一场地壳震动,使得原本的大陆板块发生了偏移,陆地近乎重组。 在这种情况下,世界中的生态环境乃至于人类社会的发展都收到了损伤。科技发展带来的弊端在极端环境中得到了良好的展示。人性在末世中经不起任何考验,道德开始远远不如资源来的重要,于是战争增多,社会秩序重建,以至于人类社会有五十余年都处在战火之中,直到后来才逐渐形成大大小小的势力区域。 而新纪元的年历,就是从已形成规模的各方势力“握手言和”的合约签订日开始计算的,几方势力大佬道貌岸然地围坐起来,非说是要共建新联邦社会。 永无乡的资料给的并不完善,许暮洲也只看到这里。 “她是引导任务的任务对象,是能左右那条时间线发展的人。”宋妍说:“四年多的时间,足够她改变和成长了,我并不清楚我所知道的信息对你们而言是否有用。” “有一点算一点。”许暮洲赶在严岑开口之前说道:“或者单纯聊聊天,也没什么。” 宋妍沉默了片刻,她的手指转着酒杯,像是在思索应该从哪里说起。 许暮洲看得出来,关于那位神奇的任务对象,宋妍有一肚子话想说。 “秦……薇,对吧?”许暮洲试图挑开这个话头,问道:“我刚才只匆匆扫了一眼,没太记住。” “对。”宋妍说:“我刚开始认识她的时候,还写错了她的名字。” 说起秦薇,宋妍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鲜活的气息,她喝了口酒,笑意略深。 “后来小姑娘可不高兴了。”宋妍低声笑了笑,接着说道:“抓着我说了好几遍,她的名字上面带个草字头,是花儿,不是风。” 严岑张了张口,刚想让她从重点开始讲起,就被许暮洲眼疾手快地在桌面底下怼了一指头。 严岑:“……” 新晋升男朋友的小狐狸胆大包天,还敢在工作时间搞小动作。严组长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闭上嘴,低头喝了口酒。 “嗯……”许暮洲挂着一脸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问:“然后呢?” “然后我顺理成章地跟她有了交集。”宋妍说:“她出生在贫民区……新纪元里的人类社会只分三个地方,贫民区、黑市和高等地区。” “高等地区?”许暮洲问。 “有权,或者有钱的人掌控的区域。”宋妍说:“在新纪元里,资源和军队代表着一切,他们拥有绝对的话语权。我遇到秦薇时,她就生活在一个贫民区和黑市的交界的小镇里,她的养父酗酒,喝完了酒之后六亲不认,她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 “养父?”许暮洲追问道:“她没有亲生父母吗?” “之前你也知道了,引导任务跟清理任务不一样。因为任务周期太长,所以我们对于时间线的了解和实时把控,都是在永无乡的辅助下进行的。”宋妍说:“也就是说,我并不清楚她的人生轨迹究竟如何……但直到我回到永无乡之前,我们曾经查到了一些关于她亲生父亲的线索。” “她是被遗弃的。”宋妍说:“我暂时只能确定这个——她是被亲生母亲托付给这位养父的,据她养父所说,当初她母亲抱着还是婴儿时的秦薇来到小镇,行色匆匆,就像是在躲避什么人。” 许暮洲与严岑对视一眼,又问道:“什么人?” “她养父没说……后来她养父娶了她母亲,才把秦薇一起养着。”宋妍说:“秦薇的母亲很漂亮,应该也是因为这个,所以他们没有怎么相处了解就结婚了。” “听起来这不是个非常幸福的童年。”许暮洲评价道。 “没错。”宋妍喝完了手里的酒,又自顾自倒了一杯,才继续说道:“抱歉……我没法给你们提供任何她现在的人生线索,就只能说一些这些琐事。” “挺好的。”许暮洲真心实意地说:“了解人生经历,比什么都重要。” “秦薇的母亲在十年后离家出走,离开了她养父,但是没带走她。”宋妍说:“从那之后,她就跟着养父过日子。秦薇会去黑市中倒腾一些二手的机械零件换些钱,用来跟养父交换生存资源。” 说起秦薇时,宋妍的话明显多了起来,于是许暮洲没有在打断她。 “小暮洲,你这什么表情。”宋妍失笑道:“其实她的童年过得不一定幸福,但也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艰难,总体来说,他们过得相安无事。” “其实,我刚去往时间线遇见她的时候,她就像只小刺猬。”宋妍笑着说:“脾气也不太好,过了一段时间才跟我熟络起来。” 宋妍似乎有些醉了,她眼神空茫,随手晃了晃酒杯,看着里面晃动的酒液,眼里有水光闪烁。 好像只有到了这种程度,她才能勉强泄露出一点脆弱情绪一样。 许墨洲不由得侧头看了严岑一眼,他们这些永无乡的员工像是有一条铁打的神经,严岑也是一样,在许暮洲的印象里,他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情绪失控的时候。 “但熟了之后,她真的很乖巧。”宋妍说:“……她是我带过最省心的任务对象,无论说什么都很听劝,不自大,也没有那种天之骄子的盛气凌人。” “她很喜欢我,……无论遇到什么事,第一反应想到的永远都是我。”宋妍长长地出了口气,语气有些颤抖:“我一直在想,我这么不告而别,她得有多想我。” 先前那瓶酒,除了严岑喝了小半杯之后,剩下的都一起进了宋妍的肚子。宋妍从台面上晃晃悠悠地直起身,手肘不小心碰翻了空酒瓶子,酒瓶咕噜噜地顺着台面滚了下来,被严岑伸手接住了。 “她醉了。”严岑把酒瓶竖在台面上,对许暮洲说道:“咱们走吧。” 许暮洲叹息一声,点了点头,跟着严岑站了起来。 “宋妍姐,那我们先走了。”许暮洲说。 “严岑——”宋妍叫住了他:“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严岑问。 “她胆子小。”宋妍说:“……别吓着她了。” 第108章 半生(一) 在离开之前,许暮洲实在没忍住,又回过头多问了宋妍一句,有没有什么话,或是什么念想之类的要替她带给秦薇。 “不用了。”宋妍当时冲他笑着挥了挥手。 “这段情对我而言是生离,对她来说是死别,哪个都没有余地了。”宋妍说。 “说多了反而更疼。”宋妍说:“就这样吧。” 许暮洲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钟璐被这条时间线搞得焦头烂额,恨不得立时三刻把严岑和许暮洲一起打包送去,资料送来的很迅速。 317房间卧室中的窗帘拉得很紧,许暮洲手里抱着一袋薯片,盘腿坐在床上,看着严岑把一枚小小的芯片插在床头柜上的放映机器里。 放映机上的红灯闪烁两下,转变成蓝绿不一的颜色,严岑放开手,芯片中的视频资料正好投射到了床对面的白色墙面上。 严岑翻身上床,从许暮洲的薯片袋子里捻了两片走。 许暮洲侧头看了看他,然后抱着薯片袋子往严岑身边挪了挪,找了个方便依靠的姿势,活像是周末晚上在跟男朋友拉上帘子看电影。 荧光蓝的透明屏幕投射在墙面上,许暮洲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张屏幕有发布任务之外的职能,只觉得十分新鲜。 屏幕中的视频画面波动频率很大,应该是信号不稳导致的。 许暮洲仔细辨认了一下被波形扭曲的视频画面,发觉那个视频角度相当奇特,类似于他曾经见过的个人Vlog,是个固定的主观拍摄视角。 直到视频播放了三十秒左右,画面才勉强变得能入眼一些。 “新纪元的科技和通讯技术,比起其他时间线来说,已经有接近永无乡的趋势了。”严岑曲着腿,手动将视频放大了一些,解释道:“这条时间线接近现有的‘边界’,所以拍摄频率会有波动。” “什么叫边界?”许暮洲咔嚓咔嚓地嚼着薯片,说道:“世界线中也有时间尽头吗?” “时间是没有尽头的。”严岑说:“但永无乡的势力范围却有边界……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这个边界也在不断向外延伸,所以大多数时候可以忽略不计而已。” “唔……”许暮洲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也就是说,时间线的最大同时存在数量是有定额的,永无乡对未来辐射的范围有边界,但是随着永无乡时间的不断向前,这个边界也在不断向未来推移,对吗?” “对。”严岑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其实,永无乡将所有世界线分成了不同的模块网络,然后计算其各自的整体情绪指数,并对其加以平衡。时间在不断向前的同时,也在不断推移出新的时间线。这些全新的世界还没有形成规模化的连接网络,无论是如何走向都是正确的,所以并不需要永无乡的插手。” 许暮洲大概听懂了严岑的意思。 事实上,哪怕严岑不说,许暮洲也曾经思考过,“永无乡”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个地方没有时间约束,也独立于任何社会,单一向前的时间线对他们来说是个交错的网络。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里都像是个更高维度的世界。 就像是历史中的“神话”,中国人写过天地,海外也写过神明,人类社会无一例外地提到过另一个世界。 哪怕许暮洲是个工科生,也耳濡目染地听说许多常识故事,什么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仙人往来无踪迹,授人生存之道和处事之道,种种此类,不一而足。 许暮洲不太清楚这些有的没的跟永无乡是否有关系,但他却忽然发现,只要是在人类社会中,确实都有这些超脱于社会的“规则”存在。 ——凌驾于人类社会之上,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然而无论是“天”还是“神”,都是人类美化传说的一种符号。归根结底,许暮洲自己没有勇气真正去问严岑,永无乡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们这些工作人员到底是什么人,到底为什么会来到永无乡。 正如严岑所言,人类本身就是一种擅长逃避危险的生物,就像许暮洲刻意不去想任务结束之后他和严岑应该怎么办一样,这个问题对许暮洲来说一样危险。 许暮洲迫使自己中止了思绪,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面前的视频中,问道:“那么,秦薇所在的世界线,是不是等同于最接近永无乡的世界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严岑的措辞依旧很谨慎:“是的。” 视频的清晰度终于恢复了正常,许暮洲这才发现,影像资料拍摄的地点是在室内。镜头对面的世界以蓝白两色为基调,建筑材料近似于哑光金属。 拍摄的镜头像是被固定在某个人的身上,镜头有些微微的晃,且在随着走路的动作不断向前推移。 拍摄者身处一条长长的走廊,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闪烁着红灯,不断调整着角度,发出令人牙酸的机械齿轮声。 只这么一小段镜头,许暮洲就已经觉得在看一场科幻电影了。 镜头对面的世界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穿着笔挺制服的人从镜头的两边路过,时不时也有人停下来颔首示意,约莫是在和拍摄者打招呼。 这些人大多穿着墨蓝色的制服,皮带在腰间扎紧,大多数人都带着配枪,看起来像是个军事基地类的地方。 但也不只有军人,这么短短一会儿,许暮洲还看到了两个穿着白大褂路过的女人。 “先停一下。”许暮洲突然开口道。 严岑按停了视频,回过头看向许暮洲。 许暮洲把手里的薯片袋子往床头柜上一扔,爬起来往床位凑了凑,眯着眼睛辨认着镜头中人的胸卡。 “C区……特殊科研二组。”许暮洲说:“是科研人员,继续吧。” 严岑并不像许暮洲一样,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视频中。他大多数时候都在一心三用,他一边翻阅着手中的文件资料,一边在身份申请单上增加或减少条款,只是偶尔才会抬头看一两眼视频内容。 视频画面重新开始播放起来,拍摄者拐过了一个弯,被一扇冰冷的机械铁门阻挡了去路。 【Warning——】 【前方高级区域,请验证您的身份信息卡。】 冰冷的机械音带动了门边的一应摄像头,这些机器循声一一转移着角度,将焦点对准了拍摄者。 大门右侧有一张约莫成年男子巴掌大小的显示屏,上面闪烁着危险的红色字迹。 “这是部队吗?”许暮洲低声念叨着。 先前宋妍曾经告诉过他们,在新纪元中,人类社会只分三种,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高级区域。” ——从风格来看,确实挺高级。 【请验证您的身份信息卡。】 机械音又提醒了一遍,拍摄者不知为何退后了半步。许暮洲正在奇怪,就见镜头视角忽然上移,焦点对准了天花板右侧的一个角落。 许暮洲这才发现,随着机械通知音转过来的不止摄像头,还有一把骇人的机枪。 许暮洲:“……” “这是什么等级严明的社会。”许暮洲震惊道:“这么危险的吗?” 他话音未落,镜头角度已经重新移了回来。一只略显白皙的手从镜头中出现,手中拿着一张拇指长短的金属卡,将其贴在了显示屏上。 【身份信息确认通过——】 【博士,您有十五分钟的会见时间。】 机械门在她面前轻巧地滑开,里面是一个一米见方的狭窄空间,四面墙壁是灰色的金属色,有类似安检的仪器固定在两侧的墙面上,释放出红色的光柱。 拍摄者迈步走了进去,红色的光柱焦点瞬间锁定了过来。 【校验通过——】 随着通知音的落下,镜头前又有一道机械门打开了。 门对面是个与先前别无二致的走廊,只是距离很短,约莫两分钟后,镜头停在了一扇雕刻着乌鸦的门前。 镜头微微下移,许暮洲看见拍摄者的手攥了下拳。 许暮洲大概猜到了门后是谁。 正如宋妍所说,她离开任务线的时间还尚早,当时秦薇只是个十九岁的小姑娘,还没有彻底离开贫民区,跟“影响世界”暂且还毫无关系。 但在四年后,许暮洲所拿到的任务信息中,却并不是这么写的。 许暮洲没有告诉宋妍,在他跟严岑拿到的资料中,任务对象那栏对秦薇有全新的描述。 新纪元后,人类社会重组,以各方势力为主,将全球领域分为了六个大区——许暮洲偏头看着严岑手中的资料,他已经写完了身份申请单,现在已经翻到了资料的最后一页。 那页纸上画着的乌鸦图案与视频中的图案分毫不差,严岑抬起手,将这页纸举到了视频旁。 “Crow。”严岑说:“……这是秦薇的管辖地。” 在宋妍离开秦薇的这四年里,她究竟经历了什么,许暮洲不得而知。 只是镜头的拍摄者终于下定了决心,伸手按响了门边的访客铃。 镜头前的房门左右滑开,原本平稳的镜头忽然颤抖起来,动态画面也随着拍摄者迈步进门的动作戛然而止。 在视频画面彻底变成雪花状之前,许暮洲只看到了一个身穿军装的消瘦侧影。 ——新纪元C区,少将秦薇。 第109章 半生(二) 听觉比视觉更早占据了严岑的感官,随即是他的触觉,最后才是他的嗅觉。 【通知——】 【本次医疗服务结束——】 【扣除健康点二十七点,余额二百三十五,祝您康复愉快。】 严岑伴随着机械通知音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胶囊型的小型舱内。舱门是透明的,舱外连接了一个数据面板,正好被支架固定在他的视线中心。 数据面板上分门别类地罗列这他这次“医疗服务”的具体明目,以及相应的健康点价钱。 严岑不动声色地扭了扭手腕,发觉还有一些残留的麻醉药效没有完全消失。 【您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超出部分以每一小时五健康点的价格进行收费,请——】 严岑嫌这机械提示音太难听,皱着眉按了一下手边的静音休眠按钮。 机械音像是被掐掉了信号,委委屈屈地消了声,数据面板上的黄色通知信息也变成了柔和的浅青色。 医疗舱里弥漫着一股液体营养剂的味道,闻久了跟机油味道还有点像。严岑只觉得仿佛有人往他嗓子里塞了一把揉碎的塑料外封,连鼻腔带嗓子没有一处舒坦。 麻醉的药效缓慢地褪去,严岑垂下眼观察了一下自己,发现自己下半身穿着一条军装裤,上半身裸着,腰腹横着一道约二十公分长的伤疤,已经缝合完毕,伤口边缘剩下一点浅粉色的痕迹。 医疗舱外还有两位医疗值班人员在工作,他们正忙着为一位睡相不好的倒霉蛋处理翻身压倒的氧气管,所以暂时没有发现严岑已经醒了。 严岑瞥了一眼面板上的数据,发现自己还有十二分钟的时间来让自己进入全新的身份和性格中。 ——严鸿飞少校,秦薇的副手,是C区中央基地的三号人物。 至于二号人物,对方在三天内带兵去了联邦首都参加资源拍卖大会,估计没有一个月回不来了,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而严岑选定的这位严鸿飞少校,在半个月前则离开了C区中央基地,去非规划区为秦薇抢夺一座未开发矿产。直到昨天方才成功,带着矿产所有书回到了C区,现在正处于个人休假期。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得秦薇器重的有为青年。 但实际上,严岑在执行清理任务的时候,很少会挑选这种非常扎眼的高级人设。 除了罗贝尔伯爵那样的永无乡指定身份之外,严岑大多会挑选一些中等人设来进行清理任务。能获取更多的权利当然是好事,但随之而来的风险度也不可忽视。越接近任务对象,就代表着越多身份带来的不可抗力。 至于严岑选择严鸿飞的身份进行任务传送,则完全是基于任务背景作出的妥协。 因为这是个身份等级极其严密的世界。 钟璐对这个世界异常重视,她几乎是把所有涉及世界线的背景资料都搜集了个齐全,一起打包拿给了严岑,厚度快赶上人家十次任务资料总和了。 在新纪元的六区之中,唯独属秦薇的C区规矩最多,这大概是因为C区是六区中唯一一个靠军权管辖的社会分区。 在宋妍之后,钟璐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调配了引导人员重新进入任务时间线,但由于身份选择出了疏漏,以至于在进入任务世界的前半年,引导人员压根没有见过秦薇。 那时秦薇已经从贫民区来到了C区中央基地,只是据传回的视频资料看得出来,当时的掌权人还不是秦薇,而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 当时的引导人员选择的身份是后勤军医,为C区中央基地提供战斗医疗服务。他的级别很高,甚至为当时的基地掌权者也进行过修复治疗,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没有见过秦薇。 直到七个月之后,他才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任务对象——在原C区掌权人的葬礼上。 那时候的秦薇已经穿上了一身军装,肩上扛着亮闪闪的几颗星,带着她的一应亲卫,负责给老掌权人的棺木盖上第一捧土。 那是那位引导人员第一次见到秦薇——也是最后一次。 那位引导人员不知为何被秦薇一眼注意,然后跟对方进行了一次为期五分钟的单独会面。在这次会面结束后,这位引导人员就被永无乡判定为“不适宜继续执行任务”,他甚至没有坚持到葬礼结束,就被调遣回了永无乡——并且修养至今。 所以,哪怕将永无乡现有的所有文字和影像资料翻个底朝天,秦薇从“贫民区小混混”一跃而升到“C区掌权人”的这个过程都是完全空白的。 第一任引导人员没有获得任何有效资料,这就导致一步落后步步落后,至今都没有人像宋妍那样,能在秦薇身边待上一年以上。 贫民区的小姑娘在不知不觉间彻底长成了完全体,严岑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怎样面见C区最高长官”上,所以他只能铤而走险,自己选了个能往秦薇身边凑的身份。 ——引导系统没了宋妍之后,简直只剩下一群废物,严岑心情恶劣地想。 医疗舱内突兀地响起一声提示音,因为严岑开启了休眠模式,所以提示音非常短促,只响了大约一秒钟。 医疗舱外的数据面板闪了闪,提示严岑距离开启舱门还剩下五分钟。 面板上的基本信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刷了下去,上面正滚动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医疗注意事项,大多都没什么意义,实用性跟家电说明书差不多。 严岑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了两眼,直到这玩意滚动到最后一页,严岑才终于发现了点有趣的东西。 【重要提示:使用医疗舱会对精神力产生部分影响,在结束治疗后半小时内,请不要使用您的随身机甲。】 【影响会在三小时内逐渐消退,如有不适,请及时前往医疗中心就诊——】 【您目前的精神力恢复情况为:B-/A(A+)】 这数据面板提醒了严岑一件事。 关于C区没有经历任何权利倾轧,秦薇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下一任君主这件事,严岑想,或许跟她极其强悍的“精神力”有关。 人类社会发展到了新纪元这个地步,现有的科技水平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高度,人类本身也在不断演化。就像是传统社会中,人本身的力量强度,耐力,爆发力一样,精神力也逐渐被人们探索发现,成为了一种全新的素质标准。 “精神力”是个非常抽象的概念,它出现得很早,但在最初,人们对其的认知还停留在非常浅薄的层面。精神力强悍,无非也就是不易被催眠,亦或是适合从事特殊行业。 但后来人们日益发现,这并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素质评判标准,而是一种绝佳的天赋。 拥有高等级精神力的人们天生要更加冷静、理智,拥有绝佳的能力和领导天赋,且对于低等级的人们拥有绝对的压制力。 严岑很明白这种天赋蕴含的力量,而且他也知道,这种天生精神力的锻炼空间极其有限。 他曾经完成过相邻世界线的清理任务,清楚地知道在这个时代背景中,人们早就实现了神经元与战斗武器的双重连接。也就是说,拥有高等级的精神力,就意味着能操纵更加高级的武器。严岑想,这或许这也是C区一直以军权治理辖区的原因。 但人的潜力是有限度的,精神和肉体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水和杯子。所以,大多数情况中,精神力的强度都都跟人体素质成正比。 就像严鸿飞本人的精神力可以达到A,但现在换了严岑,这个数值虽然可以上浮到A+,但也仅限于此了。 但秦薇显然并不属于身体素质极其良好的人,至于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强悍的精神力,严岑还不能妄下断言。 但可以确定的是,新纪元是个人吃人的社会,各区之间虎视眈眈,秦薇这个少将绝不是徒有虚名。严鸿飞尚且只是个少校就能达到A级的精神力,那秦薇少说也得有个S级。 严岑甚至可以猜测,无论秦薇与C区有什么渊源,她最终坐上掌权者的位置的关键性原因就是因为这个。 永无乡获取的有关秦薇的资料太有限了,就这些信息还是严岑从环境资料中东拼西凑起来的。 但无论如何,严岑已经在第一时间内将秦薇划归在了“需谨慎对待”的范畴当中。 至于宋妍那个什么“草莓小蛋糕”的恋爱脑滤镜论点,严岑根本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 数据面板上的倒计时归零,医疗舱的舱门处发出一声轻响,原本完全封闭的空间被锲开一条小缝,新鲜的空气灌了进来,把那股塑封味道冲散不少。 舱门在平衡了医疗舱内外压力后,才滑开了舱门,把严岑从这个胶囊一样的“蛋壳”中解放出来。 屋内值班的医疗人员闻声而来,一边小心翼翼地将严岑从医疗舱中扶了出来,一边将他挂在舱外的军装衬衫和外套递给他。 “少校。”医疗人员检查了一下面板上的各类数据,笑着说道:“您恢复得很好,大约两天后可以痊愈。” 严岑微微颔首,接过衬衫披在身上。 “对了,少校。”医疗人员想起了什么,他伸手拉过了医疗舱旁的数据面板,在上面点了两下,调出了一条给严岑的备忘信息。 “少将吩咐过,等您结束了医疗,请您去一趟办公室。” 第110章 半生(三) 严岑本来没打算这么早去见秦薇。 他自认对这个世界线的了解还不够,秦薇是个很厉害的姑娘,值得他谨慎对待。 但这种跟任务对象有频繁往来关系身份限制就是如此,随时随地就能打乱原本的任务计划。 严岑叹了口气,觉得他已经感受到了许暮洲一天到晚在他耳朵边上念叨的“社畜身不由己”是什么感觉。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一边扣着衬衫扣子,一边用小指在数据面板上滑动着,调出了这条消息的详细信息。 在医疗舱接受治疗时,为了尽可能保障程序不出现错误,所以通讯器以及随身的神经元武器都不能带入医疗舱,只能放在外接的端口中。 新消息会以医疗模式设定好的模板进行自动回复,然后将信息收录到医疗舱的提醒单中等待处理。总体来说,是个非常人性化的设计。 秦薇的这条消息来自二十分钟之前,那时候严鸿飞还在深度麻醉的治疗期。严岑想了想,将这条消息标记了已读,从数据面板上删除了。 严岑穿好了衣服,又弯腰从医疗舱下面的端口中拿走了自己的随身物品。 医疗舱的端口咔嚓咔嚓地吐出一张打印好的纸条,严岑随手扯下来一看,发现是这次的诊疗单。他将纸条团吧团吧往兜里一揣,把静音模式的通讯手环调整回正常模式。 “少校。”医疗人员拿着一只小盒走过来,说道:“您的药。” 严岑接过来,点了点头。 严鸿飞是个沉默寡言的性格,大多数时候不太爱说话,这对严岑来说是一件好事,起码他不用把精力过多地放在严鸿飞的人际交往习惯上。 他系好腰带,又扣好耳机,才从医疗人员手中接过药品,转身走出了医疗室。 跟其他的区域主城的奢靡风格不同,秦薇极其厌恶酒色,整个C区的中央基地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型的驻军基地,几乎没有休闲区,也没什么找乐子的地方。一应物资以基地为单位进行分配,所以也不需要市场之类的生活化空间。 C区的中央基地的占地面积很大,但没有高楼。地上地下一共三层,地下两层是宿舍和休息区,只有地上一层是办公区。 比起烟火气,可能还不如外头的贫民区和黑市。 严岑一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往秦薇的办公室走,一边回忆着资料中的地理位置布局图。 秦薇的办公室在中央基地的最深处,从医疗区过去,需要经过两次安检。现在时间刚过了下午三点半,还是工作时间,能在走廊中闲逛的人很少。严岑一路走过来,也只看到零星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科研人员。 秦薇大约是几个区中最重视科技的掌权人,在中央基地里,科研人员与军人的等级几乎相等,拥有独立的工作区域,可以自由进出大部分基地领域。 中央基地地上一层的各个区域并不相通,从外面看,这地方更像是近似于螃蟹状的建筑,不同的分管区域如螃蟹足肢一样延伸出去。 大约是跟秦薇的性格有关,中央基地的占地面积非常庞大,各区域之间的权限设定也非常严格。非高级的工作人员和普通军人只能在分管区域内活动,这里地上地下有互通的电梯,那些初级和中级人员可以从地下直接来到上面一层的工作区。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能暂时升级权限,去往基地的中央区进行中转。 只有严鸿飞这样拥有可以进出中央区的高级身份,才拥有各个区域的自由通行权。 越往中央区走人就越少,中央区分内中外三块区域,以环状向内推移,秦薇的办公室就安置在内区,严岑一路过来,身份确认了七八遍,叮叮当当的确认音都快把他耳朵震麻了。 严岑这一路在心里预演了七八种见到秦薇时的表现,但没成想人都到了办公室门口,却没见着人。 秦薇的办公室大门紧闭,严岑伸手按了访客铃,门口的数控板上待机画面一晃,先蹦出来四个大字。 【勿扰模式——】 严岑:“……” 办公室前的监控检测到了严岑的活动迹象,数控板上的画面自动进入了办公模式,随即响起的还有严岑已经听到审美疲劳的机械提示音。 【身份确认——】 【严鸿飞少校——】 【请记录您的来访理由——】 严岑无语地盯着这块面板,半晌才道:“少将让我来见她。” 【抱歉,少将并不在办公区,请重新记录您的来访理由——】 无论要跟“人工智能”这玩意打多少次交道,严岑对这东西依然喜欢不起来。这让他总觉得自己在跟一块铁皮疙瘩说话,纯属浪费时间。 “少将在约四十五分钟前发送短信,让我来见她。”严岑耐着性子说。 【抱歉,请重新记录——】 ——这人工智障! 严岑终于没了跟铁皮疙瘩吵架的耐心,他直接在记录页面上点了叉,然后调开主页面,按下了秦薇的联络按钮。 秦薇的通讯接得很快,数控板上的画面切换成视频通话页面。 视频对面的姑娘穿着跟严岑制式相似的墨蓝色军服,长发高高地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 她的样貌跟永无乡的视频资料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脸颊更加消瘦了一些。秦薇的长相并不非常锋利,这大概得益于她那双好看的杏眼。 阅历和长年累月身为上位者的气势骗不了人,秦薇的眼神虽然已经称不上干净清澈了,但好歹这双眼睛的轮廓还剩下点少女味道,勉强能跟宋妍那个“草莓小蛋糕”的说辞贴上点边。 秦薇身在户外,光看她身后的风景,一时辨认不出她在哪。外头的天是新纪元标准的阴沉模样,不远处还种着零星几棵树。 她居然已经离开了中央基地,严岑诧异地想。 “鸿飞?”秦薇的语气上扬,听起来有些疑惑:“你……” “我刚刚结束治疗。”严岑垂着眼,不去直视秦薇。他等了半秒,见对方没有回复,于是提醒她道:“是您叫我来见您的。” “我知道,但……”严岑的说辞没有令秦薇恍然大悟,她依旧满脸理所应当的表情,仿佛在她眼里,严岑哪怕收到这条消息也不应该来见她一样。 她习惯性地皱起眉,自己嘟囔了一句:“原来你也……” “没事了。”秦薇抬眼重新看向严岑,说道:“你昨天刚回来,大概也没注意……是我记错了日子,麻烦你多跑一趟。” “好。”严岑没有多问,他微微颔首,等着秦薇先挂断了通讯。 这场“会面”最终就在乌龙中莫名其妙地结束了,严岑退后半步,转头向外走去。 不必在第一时间就面对秦薇,对严岑而言是件好事。 而且既然秦薇现在不在基地中,严岑就可以见缝插针地去办点自己的事——比如找找许暮洲在哪。 许暮洲不喜欢使用别人的身份,永无乡自动生成身份又完全随机,严岑只能靠经验去找。 比如按许暮洲的身体素质来说,军队就可以首先被排除了。 中央基地的工作分管总共只分为三个模块,除了像严鸿飞这样的军人之外,就只剩下医疗人员和科研人员。 严岑想得很清楚,永无乡生成身份时,会在身份质量和对世界线产生的影响之间进行平衡,尽可能在保障任务完成度的基础上选择影响较小的身份位置——那就应该在分管区域。 科研人员要求的专业度太高,许暮洲应付不来——所以大概率在医疗区域。 严岑思路非常清晰,他打定了主意往外走,结果还没走出中央区,就在安检区跟许暮洲撞了个正着。 ——字面意义上的。 许暮洲猫追狗撵一样地从中央外区冲进安检区,他手里抱着一沓足有十公分厚的文件,一边翻看一边风风火火地往前走,那用功的劲头活像是六级考试前的教学楼人类行为大观现场。 严岑还没来得及叫住他,许暮洲就一脑袋撞进了他怀里,差点把严少校缝好的伤口撞开线。 “对不——”许暮洲下意识道歉,一抬头正对上严岑的目光,顿时把后半句噎了回去。 许暮洲:“……” 严岑:“……” 他俩人面面相觑足有三秒钟,严岑的目光从许暮洲的脸上移到他胸前的身份卡,看清了上面那行字。 【特别科研组】 严岑:“……” 许暮洲如梦初醒,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叫严岑一句,但碍于周围的一圈监控,愣是没敢吱声。 直到安检完走出了监控区,许暮洲才长舒了一口气,看了看四下无人,拽着严岑走到了监控死角的走廊拐角。 “严哥。”许暮洲苦着脸指了指手里那沓文件:“……永无乡给的什么破身份,我睁眼就被拍了一脑门专业文件,简直看都看不懂。” 严岑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永无乡为啥给了他个高难度身份,只能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又低头亲了他一口。 “大概是这个身份比较有用吧。”严岑轻声说:“我知道,辛苦了。” 许暮洲原本只是想随口抱怨一声,被他这么一哄也有点不好意思。工作期间的办公室恋情格外有一种紧促的甜蜜感,许暮洲瞥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走廊,忍不住就着这个姿势抱了一下严岑的脖子。 这亲昵的姿势一触及分,但已经见缝插针地给许暮洲补足了糖分。 “其实还好,毕竟没真的让我去做研究。”许暮洲说:“倒是你怎么在这?” “秦薇本来叫我来见她。”严岑说:“但是我来了之后才发现她出去了……她是跟我说记错了日子,具体是什么还不知道。” “那我知道了。”许暮洲说:“刚才科研组的人还在说,这两天秦少将都不在基地,有什么需要报告的东西先暂时封档,后天她回来再一起送去。听他们的话茬,这应该是惯例了。” “那听说是什么日子了吗?”严岑问。 “听说了。”许暮洲点点头:“明天是她生日。” 第111章 半生(四) C区身处一块大陆板块上,东边临海,拥有港口和码头,是个绝佳的地理位置。 但这里很少有晴天。 人类社会重建后,地球上的生态环境发生了一些变化,气候变冷,光照能见度也比旧纪元低了很多。户外的天大多数时候都是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味道,不会过于令人难受,却也沉甸甸的。 秦薇的车在清晨六点准时驶出小镇,二十分钟后,到达了目的地。 副驾驶座位上放着一捧新鲜的“花束”,是秦薇在小镇的一家花店定的。那间花店的招牌在前年被一场大雨打了个七零八落,离倒闭就差临门一脚,全凭秦少将每年这不伦不类的一单过日子。 秦薇将那捧花不花草不草的东西捧在怀里,下了车熟门熟路地往目的地走。 ——这是一片墓园。 这地方离中央基地有六十多公里,说是墓园,其实也就是一大片被木栅栏圈起的空地,年久失修,也没什么人打理。埋在这的大多都是附近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普通人或者流浪汉,随便找个空位一埋,连墓碑都排列得歪歪扭扭的。 秦薇踩着留出的窄路一直往里走,人家来祭奠亲友都带着外面采的野菊花,再不济也会用白纸扎一个,偏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手里捧得是一束扎好的白桦嫩枝。 几朵小小的洋桔梗藏在嫩绿的树枝中,随着秦薇走动的频率探出点颜色来。 秦薇的军装外披着件靛蓝色的大衣,她目不斜视地抱着这捧白桦嫩枝,直走到了最深处的一个角落,才停下步子。 无人看管的墓园异常安静,不远处的小树林被风吹得枝条乱晃,发出沙沙的响声。 秦薇的头发和衣摆被风一起撩动,她面色平淡地看着面前的一块墓碑,沉默了片刻,才弯下腰将手里的白桦嫩枝搁在地上。 “最近也挺好的。”秦薇说。 这句苍白无力的开场白之后,秦薇又陷入了沉默中。她有心想说些什么,但一时又不知道从哪开口。 她的生活近似一条被严密设定的流水线,日复一日,并没有什么新意。她有心想说说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但那些又太多了,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时间是个很残忍的东西,它能把前进和停留的人之间的距离进一步拉大。 这块墓碑放在这已经快五年了,对当时刚刚十九岁的秦薇来说,买下这块地方,几乎掏空了她的全部身家。 ——但她心爱的人却并没有埋在这里,这是一座空坟。 秦薇有时会觉得,那更像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是她无望生活中给予自己的一个慰藉。 因为直到最后,秦薇甚至都不太清楚对方到底叫什么。 “——家里穷,没给起名。”彼时年轻的宋妍叼着从黑市顺来的低廉烟草,在秦薇身边席地而坐:“家里排老二,你随便叫。” 十六岁的秦薇还没完全褪去婴儿肥,脸颊有些肉,但眼睛很亮,精神头十足。她擦了擦嘴角的裂开的细小伤口,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宋妍:“你撒谎。” 她刚刚在黑市里卖了三根废旧的T形钢管,这玩意是真金属,在黑市里很吃香。不过她约莫是遇到了黑吃黑的卖家,刚拿了钱没走几步就被小混混堵在了巷子口里。 秦薇在黑市混了四五年,打架跑路很有一手,但架不住人多,一边要护着钱袋子,一边难免挂彩。 宋妍出现的彷如天神下凡,但又顺理成章,她没有像故事书里的大侠那样天降正义地拯救秦薇于水火之中,而是比秦薇还怂,不知道从哪冲出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东奔西跑,中间还差点被人追上削了一闷棍。 宋妍对这片街区出奇的熟悉,带着秦薇在小巷里左拐右绕,最后在一片废弃的垃圾站躲过了那群抢劫的。 “就算是吧。”宋妍咧嘴一笑,完全没有谎言被拆穿的尴尬。 秦薇警惕地往外挪了挪,拒绝跟她贴坐在一起。 “嘿,你个没良心的小丫头。”宋妍不满地嚷嚷着:“我好歹刚才救你一命。” “你不来我也能跑。”秦薇反唇相讥:“你突然蹦出来,我还差点被人打了一棍子。” 宋妍被她噎得说不出话,翻了个白眼,于是干脆闭上嘴,也不搭理她了。 她穿了一件破旧的夹克衫,袖口高高地挽上去,右手小臂刚才被尖锐的钢管切口划了一道口子,现在往下淌着血。宋妍在浑身上下摸了摸,在裤兜里掏出了一球破破烂烂的绷带,绷带上还带着血和土,不知道被“废物利用”几次了。 宋妍也不嫌弃,抖落开就往胳膊上缠。 秦薇瞥了她好几眼,见她一脸不怕死的光棍样,终于忍无可忍地叫住了她:“你小心感染死了,我没钱埋你。” “放屁。”宋妍眯着眼睛,斜叼着那根烟,笑骂道:“姐姐还用你个小屁孩花钱买坟?” 叛逆期的小姑娘跟后来的心上人第一次初见并不算美好,秦薇后来回想起那句“没钱埋你”,总觉得是命运冥冥之间就已经给这次初见蒙上了一层不知名阴霾。 ——只是当时她和对方谁都没发现而已。 宋妍没有在那个危险的傍晚天神下凡一样地占据秦薇的目光,她更像是水,在不知不觉地侵占了秦薇生活中最重要的位置。 刚认识不久的那段时间里,宋妍面对着秦薇几乎没有一句真话。她总是会撒一些马上就会被拆穿的谎,撒谎的时候也半分想装装样子的都没有,敷衍地几乎要把“我没说真话”五个大字写在脸上。 直到后来,秦薇才慢慢咂摸出味道来,知道对方是不想说真话,又不想骗她,才搞出这么个招儿来。 秦薇时常在黑市来往,也是后来才知道这看起来老油条一样的姑娘,其实是黑市的情报贩子。对方在黑市最角落的筒子楼里有一间小屋,平时就住着,秦薇跟继父经常不对付,吵完了架就会跑出来闲逛,每次都会被宋妍捡回家收留一晚上。 偶尔宋妍从附近的小河沟里捞了鱼,也会叫秦薇去吃饭。 秦薇很难说她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对方的,可能是在筒子楼被她往碗里夹了一块鱼肉的时候,也有可能是对方收留她的时候——或许更早,早在宋妍不满又无奈地叫她小丫头的时候,就已经动心了。 刚认识的时候,秦薇总嫌她做饭不肯放盐,清汤寡水的没滋味。 宋妍大多数时候都会充耳不闻地埋头把饭吃完,才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诚心实意地问:“您给那个盐的价钱了吗。”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秦薇就不抱怨了。小姑娘身上的刺日益柔软,到后来给什么吃什么,吃完饭还知道去把碗一起刷了。 宋妍从“喂”变成“二姐”,其实只花了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小姑娘人年纪小,还很单纯,一旦卸下心防就会立马迈入掏心掏肺的阶段,直接省略“互相了解”的过程。 在秦薇认识宋妍的第二年,她搬进了那座破旧的筒子楼。 室外的气温很凉,平原上的风一旦吹起来就很吓人,秦薇的大衣下摆被风扬得很高,锋利刺骨的凉风擦过她的颧骨,远处的树林沙沙作响。 秦薇闭了闭眼睛,不想再想下去了。 她其实很少会想起这些事,今天大概是因为墓园往西五里地正好是她们曾经住过的城镇,所以稍微有点触景生情。 “我以前话挺多的。”秦薇终于开口说道:“……你不是总嫌弃这个吗,说我粘人。” “唔……不过你也看见了,我现在比以前话少多了。”秦薇说:“总觉得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可说的。” “不过还是那句话。”秦薇说:“我总觉得你没死。” 秦薇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并没有什么悲伤神色。好像从她来到墓园时就一直如此,她不像是来祭奠的,更像是找一个情绪输送渠道,来会友的。 她不是悲伤过度,一直不愿相信事实,秦薇想。 四年多以前,她的通讯端忽然收到一条来自陌生来源的讯息,上面是一张来自诊所的预约诊疗单——诊疗单的签名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个二,秦薇认识,那是宋妍的笔迹。诊所那边说是病人一直没有按规定时间去就诊,于是把信息发给了她的紧急联系人,也就是秦薇这里。 诊疗单上的病症足以让当时尚且年幼的秦薇方寸大乱,她慌慌张张地急于找对方确认,但通讯播了许久都没人接。 她火急火燎地跑回家,嗓子眼满是血腥味儿,然而在家里什么都没找到,只看到床头上一只通讯器,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她的未接消息。 这一道晴天霹雳令秦薇浑浑噩噩,她当时脑子空得什么都不剩,木然地把身上的存款都翻腾出来,在墓园给她买了块犄角旮旯的空坟。 但秦薇后来冷静下来时,才觉得她自己当时被“二姐病逝了”这件事先入为主,以至于没发现很多奇怪的细节。 ——“二姐”看起来什么都无所谓,实际上却是个很谨慎的人,她如果真的想要瞒着秦薇,那为什么还要把她设成紧急联系人。 而且在她莫名失踪的三天前,她们还在为了秦薇生父的线索奔波着。“二姐”当时明明查到了些端倪,但因为不能确定信息的真实性,所以跟秦薇说要确定之后再告诉她。 如果她早知道自己要死,为什么不把这些事情跟她交代清楚。 只可惜秦薇想到这些时,已经有些晚了。 当时她已经来到了C区,还派人去查过那家诊所,却发现那家诊所在她离开贫民区两个月之后就关门了。秦薇也派人去查过“二姐”这个人,只是都一无所获。 秦薇总觉得这些事情杂乱莫名,到处都透着诡异,但无论如何,有一点猜想反而在她心里越扩越大。 最初不过是救命稻草般的灵光一闪,但时至今日,秦薇反倒越来越确定了。 “无论如何——”秦薇单手揣在大衣兜里,另一只手拍了拍墓碑,随意地就像在拍老友的肩膀:“或许很快就有答案了也说不定呢。” 第112章 半生(五) C区中央基地,地下一层,中央宿舍区。 “我还是觉得,这事儿挺不好办的。”许暮洲坐在床边,他捏着那只半黑半白的绣球花在灯下端详了一会儿,将其往天上一抛,又用手掌接住了。 小巧的绣球花项坠在他手心里来回滚动着,上面的黑色粘液也晃里晃荡,就是抹不掉。 “明明这次答案就放眼前,等于开题考试,结果这比要猜任务内容还难。”许暮洲唉声叹气。 严岑关上冰箱门,端着两杯冰水从厨房走出来。他的军装外套被随意地扔在了床头的被褥上,衬衫袖子挽得很高,露出漂亮的手臂线条。 他将其中一杯加了柠檬的冰水递给许暮洲,然后拉过椅子坐在了他对面。 “试试吧。”严岑说:“如果失败了也没办法,这本来就不能算作一个清理任务,你别有太大压力。” 许暮洲咕咚咚灌了半杯水,被冰得龇牙咧嘴,摆了摆手,说:“还是有点压力吧,按钟璐的话看,好像这个任务解决不了,世界就要毁灭了一样。” “世界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生命路线走歪而毁灭的,不然这世界的容错率也太低了。”严岑解开领口的两颗纽扣,接着说道:“无非也就是世界线进度拉慢而已——比方说,有件推进世界发展的大事需要秦薇去做,但是她没有去做,那就得等到下一个能做的人出现。钟璐觉得麻烦,是因为一旦出了问题,那等待下一个人出现的过程太不可确定,容易夜长梦多。” 严岑一说起这种话题就莫名严肃,许暮洲唔了一声,点了点头。 屋内的空调发出细微的换气声响,严鸿飞的宿舍是个典型的军人风格,被子叠成四四方方的小块,桌上除了一只闹钟之外什么都没有,屋里仿佛没住过人。 许暮洲把散落在身边的文件捡过来挨个理好,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他不用着急回到地上的工作区,可以有时间待在严岑这把这些晦涩难懂的资料理理顺。 “在科研组的时候,我还听过了点八卦。”许暮洲按照页码把这些资料排列好,闲聊一样地说道:“听说每年秦薇过生日这天她都不在基地,听说——等一下,你这没监听吧。” 许暮洲不知道又脑补了什么桥段,警惕地抬起头,四下环顾一周,抱着文件小声问:“就是那种,你们这些特殊职业的,为了防止跟外面串通消息,所以——” “……没有。”严岑觉得再不打断他,恐怕这个剧情就得变成星际谍战片。他搁下手里的水杯,实事求是地说:“你小看秦薇了。” 许暮洲还沉浸在脑补中不可自拔,闻言一怔:“嗯?” “我觉得宋妍先前对秦薇的评价有误解。”严岑说。 “那句‘草莓牛奶小蛋糕’吗?”许暮洲吐槽道:“从看到少将俩字的时候,我对这个评价的信任度就只剩下百分之十了。” 虽然严岑也想就这个问题批判两句宋妍的破眼光,但他要说的确实不是这个。 “宋妍无意中之前跟我提起,说秦薇在她带过的任务对象中,不是最有潜力的,也不是最厉害的。”严岑说:“……我觉得这话有水分。” “你觉得宋妍姐被恋爱滤镜糊了眼?”许暮洲问。 “那倒不至于,宋妍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可工作能力不差,脑子也清楚。”严岑摆摆手:“我只是觉得,她动心的时间还早——连宋妍自己都说,当时被永无乡强制召回的时候,秦薇还没有正式迈上世界线的正规。引导任务的进度信息是实时下发的,所以或许连宋妍自己都不太清楚,秦薇到底有多能干。” 许暮洲先前没听他们细说过引导系统的事儿,疑惑道:“引导任务的任务对象还分三六九等吗?” “分。”严岑出乎意料地没含糊过去,约莫是因为许暮洲反正已经破了例,于是他说得也很干脆:“能对世界线造成影响的因素很多,但每条关键世界线中,只会有一个主要的影响人物——这个人跟世界线的走向和进度息息相关,或者说,这个人就是负责推动世界线进行的那个人。” “这就是引导任务的任务对象?”许暮洲问。 “对,这是其中一种。”严岑说。 许暮洲来了兴趣,追问道:“还有什么别的?” “我之前不是说过吗,对于一些能左右世界线的人来说,下个路口向左拐,或者向右拐这种事都有可能造成世界线偏移。”严岑说:“命运是设定好的轨迹,这不假。可是生活不像游戏,游戏里除了主角之外,所有NPC都是设定好的模式,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有模板,但生活可不一样。” 许暮洲一点就通:“哦……还有一些跟这些‘主角’关联紧密的人,也能称之为对世界线有影响。” “对,这些人就都是引导任务的任务对象。”严岑说:“引导任务时间有长有短,就是因为引导任务对世界线的影响有限。比如罗贝尔,他就属于这种对世界线有侧面影响的人。” 许暮洲想起在上个世界里,宋妍跟严岑提起罗贝尔时欲言又止的模样,猜想上次宋妍没说出口的应该就是这种事。 “对引导系统来说,大多数任务对象都是这些‘配角’。因为世界线的数量是有限的,所以真正能称之为‘主角’的人其实反倒是有数的。”严岑说。 许暮洲瞥了一眼他的脸色,问道:“……你觉得秦薇是那个‘主角’吗?” “我不知道。”严岑说:“我不能确定。” “如果……我是说如果。”许暮洲说:“如果宋妍姐之前以为秦薇是‘配角’,但实际上她是‘主角’,那会发生什么?” 严岑沉默了片刻,他一直以来哪怕是说“不知道”,也一向说得干脆利落,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实质意义上的游移不定。但现在许暮洲发现,他有那么两秒钟确实表露出了几分不确定。 他少见地泄露出几分真情实感的忧虑来,不由得低头捏了捏鼻梁。 许暮洲已经很了解他了,知道他那表情里起码有一半是因为嫌弃有麻烦。只是严岑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再抬头时,表情已经一切如常了。 “那宋妍就有麻烦了。”严岑说。 他说的是宋妍,而不是永无乡,许暮洲本能地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什么差异,嘴比脑子快地问了一句:“怎么是宋妍姐?” “没什么。”严岑说。 许暮洲除了能大概摸清他的情绪之外,对严岑标志性的敷衍也非常熟悉,闻言也不上当,紧接着跟了一句:“你有事瞒着我?” 小狐狸今非昔比,仗着男朋友的身份张牙舞爪,已然是不好糊弄了。 严岑微微一笑。 许暮洲警惕地看着他,他知道严岑演技卓越出神入化,要是真想瞒他什么,恐怕也就是小菜一碟。 然而严岑眼角下弯,唇角上挑,琥珀色的眼睛在光晕下颜色变得更浅了些。他平日里这样漫不经心地笑起来时,总有那么一两分钟嘲讽不屑的意味在,但今日许是他眼里只有许暮洲一个人,以至于这笑意都显得温和了许多。 “你是不是用美人计了?”许暮洲警惕地问。 严岑一挑眉:“我就当你夸我长得好。” ——果然想多了,许暮洲想,这还是他那个原装的严哥。 “情报这玩意,又不能白给。”严岑双**叠,手肘支着扶手,似笑非笑地看着许暮洲:“男朋友也要明算账,来吧。” 许暮洲:“……” ——上次“严老师”给他讲课,课时费是点了根烟,今儿又不知道得坐地起价到哪去了。 “这没道具。”许暮洲打着商量:“先欠着?” “太不积极了。”严岑叹息一声,自力更生地探身过去,在许暮洲唇上点了点。 许暮洲:“……” ——现在严老师都开始明目张胆轻薄学员了吗? “其实也没什么。”严岑坐直了,轻描淡写地说:“如果真产生了那么大的影响,永无乡可能会追责宋妍而已。” 这答案有点太简单了,但听起来似乎又没什么问题。许暮洲琢磨了一下也没琢磨出什么不对,于是只当严岑又在见缝插针耍流氓。 “对了。”严岑冲他扬扬下巴:“之前你想说的是什么八卦?” 严岑不提,许暮洲都快忘了先前被自己打岔出去的那个话头,他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想说什么。 “只是听他们闲聊而已,真实度不能保证。”许暮洲说:“就是每年秦薇的生日,和她生日的前一天她都会离开中央基地,按他们的说法,是说少将去会一位旧友……我怀疑是去看宋妍姐了。” “可能性很大。”严岑说。 “秦薇会提前一天出门,然后在外面住一晚,生日当天入了夜才会回来。”许暮洲说:“年年如此,她的这项行程不算秘密。今年不知道怎么记错日子了,临近下午才匆匆忙忙走了。” 许暮洲说着拍了拍怀里那堆沉甸甸的文件,庆幸道:“还好她走了,不然还不太好糊弄。” “怎么了?”严岑问。 “特殊科研组是直属秦薇的,似乎在替她做一项机密研究。”许暮洲说:“秦薇对这个很重视,几乎每天都要过问进度。还好她这两天不在,不然要是直接问我研究情况,恐怕会露馅。” 说到这个,严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许暮洲怀里的文件,问道:“她研究什么呢?” “我也不太清楚,资料没看全。”许暮洲说:“好像是一项神经元剥离传输技术。” 第113章 半生(六) 许暮洲觉得,严岑对这个任务世界的工作态度好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 这当然不是说严岑消极怠工,只是许暮洲总觉得,严岑似乎将任务重点更多地放在了秦薇本人身上。 秦薇不在基地,严岑也不像先前一样会先去收集任务信息,安安静静地待在宿舍区休假,跟他在永无乡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可惜许暮洲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严少校有休假,许研究员可没有。他还得打卡上下班,在研究室如坐针毡地一边看一边学,生怕露馅。一整天下来心神俱疲,下班时间回宿舍时,颓废得像条死狗。 许暮洲自从来了永无乡,再没有经受过社畜生活的鞭笞,一时间十分不适应,整个人丧得恨不得把“拒绝上班”四个字儿写在脸上。 ——尤其是下班之后还会发现严岑舒舒服服地躺在屋里吹空调看文件,这种落差感就更大了。 特殊科研组的住宿区是单间,离严岑的宿舍并不远,加上宿舍区又没有监控,所以许暮洲跟严岑心照不宣地没提分开住的事儿,干脆俩人一起住在了严岑的宿舍里。 许暮洲用严岑的身份卡刷开房间门,脚步沉重地挪进屋,脱**上的白大褂胡乱卷成一团扔在门口的换鞋凳上,目标明确地冲进房间,一脑袋扎在了床上。 中央基地没烟可抽,严岑只能一块接一块地含薄荷糖,他单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拿着一沓文件,正看得认真。就听下班回来的许暮洲从天而降,闭着眼睛这么往床上一扑,大半拉身子都压在他身上了。 严岑被他这么一砸愣是没怎么样,还屈膝把顺着床沿往下滑的许暮洲往床上带了带,让对方趴稳当了。他眼皮都不抬,懒洋洋地把手里的文件换了只手,摸索到床头散落的薄荷糖,单手拆开糖纸,拿过去碰了碰许暮洲的嘴唇。 许暮洲耷拉着眼皮张嘴吃了,愤愤地咬了一口严岑的手指。 严岑哪是吃亏的主,他低低笑了一声,就着这个姿势搔了搔许暮洲的下巴,悠闲得活像是在逗猫。 许暮洲一看他这德行就来气,把嘴里的薄荷糖嚼得咔嚓咔嚓响。 “好不容易遇见个没鬼的世界,还不好好享受一下。”严岑翻过一页纸,撩起眼皮笑道:“怎么看着这么不高兴。” “……如果让我在转分化技术、神经保存及修复,还有传输介质研究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玩意和鬼之间选一个的话,我宁可选有鬼。”许暮洲愤怒地说。 严岑笑意更浓,他干脆松开手,让文件就着这个姿势掉在自己胸口,枕着胳膊跟许暮洲说话:“真这么吓人?” “我是个工科生,这些玩意不在我的认知之内。”许暮洲累得要死,也不愿意从严岑身上起来,抬手把落在脑袋上的文件往旁边一拂,继续说道:“而且,你知道秦薇的特殊科研组研究的东西有多变态吗?当我终于摸到一点边,觉得她在研究医学的时候,又会突然发现她在研究技术,当我以为这就是结束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居然是在研究武器。” “……放在我们那,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甲方会被我们挂在小群骂三天三夜。”许暮洲说。 “年轻人,活到老学到老。”严岑今天心情出奇地不错,他将被许暮洲扒拉开的文件合上,说话时的声音都带着笑意:“何况她也没有想一出是一出。” “说到这个,你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许暮洲抬眼看着他:“看出什么来了?” 严岑手里这份文件是许暮洲刚来任务线时候的基础入门文件,大约是这种级别的文件因为对科研组来说实在算不上泄密,所以也不禁止外带。许暮洲看了两页就觉得头大,点灯熬油地看完了却依旧一知半解,废了老大劲才弄明白一些。 许暮洲对这玩意避之不及,严岑却不知哪来的兴趣。今天早上他爬起来去上班,严岑还把这东西留下了,美其名曰要用来研究一下,打发时间。 “我对这类玩意不太了解,不过大概能看出来,这其实不是研究资料。”严岑说:“这是一份近似立项通知书的东西。” “立项?”许暮洲懵了:“立什么项?” 他昨晚所有的重点都放在了那些佶屈聱牙的专业名词,看得云里雾里,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或者说得更简单一点。”严岑说:“这是一份可行性报告书。” 许暮洲充满了电,从严岑身上爬了起来去找水喝。开放式厨房离卧室一门之遥,许暮洲关上冰箱,靠在冰箱门上喝水。 “唔……”许暮洲说:“一个企划?” “秦薇给出了设想和预构,这是特殊科研组反馈回去的可行性分析。”严岑说:“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我怀疑秦薇在研究跨世界线传输的技术可行性。” “噗——”许暮洲一口水喷在地板上。 严岑:“……” 严岑叹了口气,隔空丢过去一包纸巾。 “什么玩意?”许暮洲下意识抬手接住了,震惊地看着他:“……秦薇发现永无乡了?准备跑路去找宋妍?” “那倒不至于,如果永无乡这么容易被发现,世界线早就乱套了。”严岑坐起身,拍了拍衬衫上被许暮洲压出的褶皱,看起来并不担心这种事。 “何况她也找不到永无乡。”严岑说:“永无乡的坐标绝密,哪怕她真的能研究出这种技术,她也没法去到永无乡。” “难说啊。”许暮洲忧心忡忡:“你不都说了,这个世界线靠近‘边界’,谁知道这个科技水平能折腾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万一真被她发现了怎么办。” 许暮洲话里话外多有回护,俨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永无乡的人。 “第一,这种会打破世界线平衡的科技很难很难出现……起码不是在现在,她这个研究哪怕继续下去也只会停留在瓶颈期。第二,永无乡不是个靠科技就能找得到的地方。”严岑笑了笑:“我倒是觉得,秦薇想要设计这个技术的初衷,是想打破生死的界限。” “她觉得生死之间就隔着一个世界,一旦研究出了新技术,可以随时来回旅游的?”许暮洲问。 “或许呢。”严岑语焉不详地说。 “那可真是够能散发想象力的。”许暮洲由衷感慨道。 “毕竟人家是这个世界的任务对象。”严岑说:“没有点奇思妙想,怎么推动世界。” 许暮洲觉得他这个话里话外的味道有点不对,好像已经确定了秦薇就是那个“主角”一样。 严岑从枕头下摸出那枚绣球花,小小的吊坠在半空中左摇右晃,许暮洲歪着脑袋看着严岑,不知道他突然拿这个东西出来干什么。 “如果按照秦薇以前的行程,她今晚该回来了吧。”严岑说。 “应该是吧。”许暮洲也不确定:“不过我们科研组的组长今天确实吩咐了,说按照惯例,秦薇从基地外面回来之后,第二天都会去科研组问问情况。还让我们做好准备,省的露怯。” “嗯。”严岑说:“做好准备。” 许暮洲:“……” 以往的任务世界中,严岑哪怕将主动权交给许暮洲,也是在“了解任务情况”的基础上,这次不知道怎么,竟然真的当起了甩手掌柜。 “……严哥。”许暮洲委婉地说:“消极工作不扣工资吗?” “这次任务的任务目标很明确了,不就是为了让秦薇别在惦记宋妍了吗。”严岑理直气壮地说:“那当然只能见过秦薇之后再想怎么办。” 这不太像严岑的处事风格,许暮洲狐疑地看着严岑,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不对来。 严岑一脸坦然地任他看,看样子恨不得在身上挂一个“清白正直”的牌子。 许暮洲当然不傻,他大概也猜得到,严岑是在等一个结果。等一个,秦薇究竟是“主角”还是“配角”的结果。 虽然许暮洲对这其中蕴含的实质意义不清楚,但也大概猜得到,这两种身份对于永无乡来说,是完全不同的。 许暮洲甚至觉得,严岑已经心里有数了。 “走一步看一步。”最终还是严岑先败下阵来,说道:“秦薇是个很不好对付的姑娘,我用着严鸿飞的身份,得谨慎一点。” 严岑主动解释,许暮洲也就放下心,他搁下水杯,重新琢磨起这个特殊任务来。 “严哥。”许暮洲灵机一动:“你要么催眠她算了……干脆让她把宋妍姐忘了,一了百了。” “又不想着人权和自主选择权了?”严岑随口问。 许暮洲一怔,才发现他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永无乡模式”的思维方法。他在不知不觉角度转化,已经站在了所谓“平衡大局”的立场上。 许暮洲不清楚这种心态变化是好是坏,他原本只以为这是一场异于常人的奇遇,但现在这种变化让他感到无措,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悄然之中生了根一样。 “行不通。”好在严岑没让他尴尬太久,接着说道:“秦薇的精神力很强,很难会被催眠成功。” 许暮洲松了口气,说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看情况吧。”严岑说:“其实也不一定让她忘记宋妍,毕竟执念本身没有罪。” 第114章 半生(七) 秦薇在晚上八点整准时回到了中央基地。 C区中央基地的工作区每天五点半准时刷卡下班,除了还有自愿加班的科研组办公室亮着零星的灯外,大多数区域都已经暂时关闭。 秦薇没有惊动任何人,她只是在路过中央科研组的时候站在门口往里看了看,然后把中央空调的室温往上调了两度。 新纪元的昼夜温差很大,比起白天的正常温度来,晚上的温度可以下降**度。秦薇从外面回来,不消片刻,金属肩章上就蒙上了一层轻薄的水雾。 她的大衣搭在臂弯里,秦薇摸索了一下,从右边外套兜里掏出了身份卡。 中央区深处的少将办公室门口的顶灯自然亮起,秦薇将身份卡贴在门口的认证机器上。 机器发出叮的一声响,画面自动切换到了认证模式。 秦薇的办公室安保极强,身份卡只是开启“钥匙盒”的锁,需要认证虹膜和指纹才能进门。 【身份认证成功——】 【欢迎回来,少将。】 办公室的门向一边滑开,感应灯随着秦薇的脚步逐步亮起。她将大衣搭在门口的衣帽柜上,肩章上的水雾已经消失不见了。 原本安静的屋子随着主人的到来开始重新焕发生机,中央空调的绿色指示灯亮起,发出轻微的嗡鸣。 过高的精神力给她带来了负担,在这种安静的环境中,她的五感都极为敏锐,连刺眼的灯光都会让她隐隐生出些许烦躁情绪来。 秦薇走过玄关,手动关闭了明亮的顶灯。 偌大的办公室骤然沉没在夜色之中,墙角一株名贵的盆景在黑暗中勾勒出更加深沉的黑色,叶片被枝条上悬挂的灯笼装饰压弯些许,沉甸甸地佝偻着腰。 秦薇的脚步声最终停在窗前,她按亮了床边一枚小小的控制按钮,窗上严密的挡板顿时向左右折起,露出外面的景色来。 靠窗这里的温度要比室温略低一两度,秦薇的手臂被凉风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夜晚使人心情宁静,是难得的放空时间。 为了保障安全,少将办公室外一千米之内都没有任何遮挡物,原本的树林也被尽数移走,窗外只有一片灰扑扑的裸露黄土,和不远处用铁网拦起来的围墙。 秦薇站了一会儿,她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在想。 每年从墓园回来,她都会获得这样短暂的安宁,在她精神最不稳定的那两年内,她曾经将这样的安宁奉为至宝。但时间一日日过去,到现在为止,她已经不再需要这种方式来舒缓神经了。 但她依旧习惯这样站一会儿,就像她每年还要去看望“二姐”一样。 桌上的电子时钟跳到八点十分,秦薇从窗外收回目光,她将后窗的挡板恢复原状,转头拉开了办公椅。 通讯器虽然也有处理邮件的功能,但秦薇每年这两天会默认不办公,通讯器里攒了一堆待处理事件。 新纪元的人类社会划分区已经一段时间了,这一两年各区大佬都在蠢蠢欲动。以最富裕的A区首领为首,时不时就要组织一场什么掌权人之类的座谈会,言语间颇有想要“分久必合”的意思。 秦薇对此嗤之以鼻,A区的掌权人别的没学会,旧纪元的破风俗倒学得很快,把主城建得冠冕堂皇,离着二里地都能闻见那股酒池肉林的味道,靠着五花八门的生意敛了不少财,俨然快成了明面上的黑市。 B区和跟A区接壤,关系不错,F区活在A区的阴影之下,虽然地位不怎么样,但也靠着A区剩下的残羹冷炙也还活得尚可。 秦薇从贫民窟出身,不愿意跟这些人同流合污。她骨子里到底有点军人气质,看不上那群人。 可是对方有一句话也说的很对,这天底下的事儿,总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六区面和心不和,他们占着同一块大陆,之后迟早要有人退让。 如果“座谈会”解决不了,怕还是要打仗。 秦薇握着六区之内最大的军权,腰板很硬,但也是最大的众矢之的。 这两年愈加如此,从严鸿飞去争夺矿产资源,结果挂彩回来就能看出一二。资源争夺向来是没一个少一个,可是这还是第一次有其他两区联手对抗C区的力量。 秦薇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她没打算退让。 电脑的开机页面加载结束,通讯器同步过来的待处理消息从桌面上一条一条地蹦了出来。 秦薇暂且没去看上面的消息,而是伸手拿起了显示屏旁的一只相框。 “……我本来也没打算当这个首领。”秦薇说:“留下这么大一摊子事儿,你真是够能甩锅的。” 相框中嵌着的照片是一位穿着军装的中年男人,男人看起来大概四十多岁,面相威严,眉头习惯性皱起,看着就很严肃的模样。 如果伸手遮住男人的下半张脸,就会发现对方的眉眼神韵与秦薇颇为相似。 但大概由于眼型不太一样,所以第一眼看到他们俩的人,应该很难将中年男人和秦薇之间的“父女”关系联系起来。 ——这是秦薇的生父。 宋妍被永无乡召回的时间很巧,如果她能再多留一个星期,她就能陪着秦薇迈入下一个人生阶段。 因为在她离开后,秦志远找到了秦薇。 照片上的中年男人看起来跟“慈父”两个字毫不沾边,对于秦薇来说也是一样。秦薇满打满算跟他只相处了八个月,这八个月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接受精神力的检测、激发和使用训练。 在最初来到C区时,秦薇还天真地以为,秦志远接她回C区,是因为时日无多,想享受一下父女亲情。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秦志远只是想找回自己的实验成果。 精神力的高低代表着军人所能操纵的武器上限,秦志远无比看重这个。所以当秦薇还在母体中的时候,秦志远亲手把自己的妻子送进了科研室,做了一个实验——他想要尝试通过优化基因的方式,在母体中培养高精神力者。 或许是因为这个,秦薇的生母才会带着她出逃。 秦薇出生那一天,秦志远召集了所有相关科研人员,在第一时间进行了检测——只可惜他的实验失败了,秦薇的生理基因没有任何进化的端倪。 秦志远失望至极,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才给了秦薇生母带着她逃离这个钢铁牢笼的机会。 只可惜二十年后,她的女儿又重新自投罗网地跟着秦志远回到了这里。 在刚刚回到C区的那段时间,宋妍刚刚离开,秦薇万念俱灰,精神力犹如一潭死水,无论如何也不起波澜。 那些穿着白大褂的科研人员不会虐待秦薇,也没有任何人监禁她。甚至他们对秦薇还不错,每天有搭配均衡的营养餐,还会在训练间隙贴心地给予秦薇半小时的休息时间。 他们只是会礼貌地请身穿训练服的秦薇躺在手术台上,然后将琐碎复杂的机械连接在她的太阳穴上,然后那些特殊的波频会钻进她的脑子,像铁镐一样顺着她的每一寸神经在她脑子里翻天覆地地挖掘“宝藏”。 除了“肉体训练”之外,秦薇也会接受一些“精神训练”,她被要求不能睡觉,也不能休息,要在每时每刻保持精神紧绷,维持脑子里的思考运作。 科研人员不管她究竟在思考些什么,他们只是看着数据面板上反馈的数据,然后在秦薇放松下来的时候严厉地制止她。 秦薇说不出来这两种训练哪一种更残忍一些,如果硬要让秦薇比出个高低,大概秦薇会选第三种——在她已经努力地熬过一天又一天时,科研人员最后兴奋地告诉她,虽然这些训练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她的精神力终于有了波动,能被检测仪器捕捉了。 而且,她的精神力初步评级有S。 秦薇当时看着科研人员兴奋的脸,和匆匆赶来的秦志远,觉得有些恍惚。 这些人真心实意地为了这个天生的“S级”而雀跃,却对秦薇遭受的一切浑然不觉,他们甚至没有先前那些无用功而感到遗憾。 或许这个世界上最让人难过的并不是痛苦,而是你忽然发现,自己所经受的痛苦其实毫无意义。 但秦薇其实并不怎么恨秦志远,如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能够具象化,那秦薇和秦志远的关系,大约可以称之为和平。 在训练开始初期,秦志远亲自来过一趟科研室,跟秦薇有过一次短暂的交谈,那是秦薇第一次面对面地和这位偏执的“父亲”交谈。 “我不非常需要一个女儿。”秦志远负手而立,站在秦薇两步开外,平静地说:“但我依旧会因为你是我女儿而培养你——前提是你想要被我培养。” 秦薇异常叛逆,她抱着手臂看着秦志远,并不答话。 “因为这里是军队,我不需要一个有二心的下属,士兵们也不需要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首领。”秦志远说:“留下来训练,或者离开这里,你可以随意。” 秦薇当时沉默了许久,还是转身走进了科研室。 ——因为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第115章 半生(八) 秦薇手腕上佩戴的随身机甲检测到了她不稳定的情绪动态,自动进入了战备状态,原本手环一样的物件在瞬息间切换了形态,以蓄势待发的腕甲模样扣在了她的手腕上,亮起了危险的红灯。秦薇被这声响惊动,她回过神,手动将其调整成了待机模式。 这样一打岔,反而将她从回忆的泥沼中拽了出来。 秦薇自嘲地笑了笑,将手里的相框扣在桌面上。 她和秦志远的关系比起父女来,更像是上下级。如果不是秦志远时日无多,秦薇大概会像他每一位心腹一样,在中央区留有那么一席之地就足够了。 秦薇桌上的这张照片是在收拾秦志远遗物时,在他的房间找到的。秦薇最初留下它,只是为了在秦志远的旧心腹面前表现出一点温情的意味来。后来虽然不需要了,但她也忘了撤掉,干脆就这么放着了。 在这张代表着C区最高权威的办公桌上,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秦薇主动布置上去的。 秦薇曾经也存有一张宋妍的照片,那是她们认识的第一年冬天,新纪元保留了旧纪元的部分习俗,对于新年的热情依旧高涨。那天傍晚,宋妍给秦薇传来了一张照片。 引导人员在执行任务时,会有意无意地抹掉自己的存在痕迹,这是职业习惯。宋妍也是一样,她大多数时候会跟秦薇面对面交流,需要远程联系时也大多选择电话而并非短信。 这还是宋妍第一次主动给秦薇留下什么。 秦薇收到这条讯息的时候,她正坐在楼梯下窄小的储物间内翻找着新年要用的东西,用过好几年的破旧灯笼斜倒在她的脚边,上面的胶布失去了粘性,一块红色的挡板摇摇欲坠地挂在灯身上。 她兜里的通讯器适时响起,秦薇把抹了一把手上的灰,点开讯息时才发现那是一张照片。宋妍站在筒子楼底下,身后是漆黑的楼洞口,只有手中的烟花棒照亮了她的脸。 宋妍微笑着,捻着一根用塑料和火药搓成的,粗制滥造的烟花棒,眉眼笑意盈盈。 ——新年快乐,照片附赠的信息这样写道。 当时秦薇的通讯器还是从黑市淘来的二手货,画质非常一言难尽,这张照片放大一点就会显得模糊不清,但秦薇还是很高兴。 她把这张照片单独设置了文件夹,小心地保存了起来。 可惜,在秦薇回到C区的时候,因为更换通讯器,信息同步出现了遗漏,丢失的文件中正巧就有这张照片。 等到秦薇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她当时木然地从科研人员手里接过最新款的通讯器扣在手腕上,什么也没说。 从贫民区的小混混变成C区首领,秦薇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彷徨和迷茫。托高等级精神力的福,这工作她虽然做得不太情愿,但还算游刃有余。 C区的其他将领精神力皆不如她,加上她身体里流着秦志远的血,二者相加,没有任何人对她的上位表示不满。她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秦志远的位置,成了中央办公室的主人。 只是异常残忍的训练到底给秦薇留下了不可逆的损伤,在刚从科研室出来的那段日子里,她暴躁易怒,神经敏感,一些微小的刺激都能伤害到她极为敏感的神经。 过强的精神力给她带来了负担,敏锐的无感令她每时每刻毫无安静,直到后来秦薇终于学会掌控这种本能才好过了一些,只是留下了时不时会头疼的毛病。 秦薇闭着眼揉了揉太阳穴。 电脑桌面因她长时间没有操作,自动进入了休眠模式,一只乌鸦图标在白底的背景上左右游移着,尾羽划开长长的黑色轨迹。 秦薇伸手划开屏幕,点开了弹出的待处理消息。 新纪元C区时间,晚九点整,严岑的通讯器弹出了一条时间提醒,提醒他休息时间到了。 严鸿飞少校的作息规律,每晚九点钟必定准时入睡。不过严岑对于睡眠的依赖度并不高,所以对这条提醒并不十分在意。 严岑躺在床上,接着看先前那份没看完的文件。 床头的暖黄色小夜灯光度对人眼十分友好,夜晚看书也不会觉得眼睛酸涩。 “回永无乡之后,能不能也弄这么一个?”洗漱完毕的许暮洲从浴室走出来,他踩着拖鞋,轻车熟路地爬上床里侧,跟严岑商量道:“以你的名义申请,不算在我认知范围之外吧。” “你喜欢?”严岑问。 “适合看书。”许暮洲说。 “那申请单你填。”严岑说。 “……行。”许暮洲一边跟严岑说着这些没营养的闲话,一边探身过去从床头柜上捞过了自己的通讯器。 新纪元的通讯器跟许暮洲认知中的手机样式完全不同,通讯器在休眠模式下更像一只普通的手环,平日里就扣在手腕上,跟单只蓝牙耳机相连。 耳机负责通话和收听信息通知,如果需要处理消息或者线上联络,则需要外接一个虚拟的显示屏。从这一点来看,这个世界的科技确实与永无乡有些许的相像。 最让许暮洲无法理解的是,被外放的虚拟显示屏只会面对通讯器主人显示内容,如果不对外进行授权,外人是无法对上述内容进行观看的。 许暮洲对这玩意的原理十分不能理解,今天一早在工作区的厕所躲了足有一个小时才勉强弄明白通讯器的使用方法。 “不过话说回来,秦薇确实有过人之处。”严岑说:“宋妍这次看走眼了。” “嗯?”许暮洲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话茬,疑惑地问道:“你干嘛了?” “C区中央公共网站首页。”严岑说:“白天你去上班的时候我翻了翻——秦薇跟前首领不一样,她肯放权……秦薇有一套很完善的领导班子,经济、科研、资源各有下属的专人负责,秦薇自己只过目总决策。这种管理模式,对一个二十四岁的姑娘来说,算得上脑子很清醒了。” “对,说起这个,我还想起来了。”许暮洲坐起身来,面对着严岑说道:“上班时候偶尔能听他们讲八卦,说是秦薇在规划中央区外的一圈城镇,想要替中央区内的工作人员们建造家属区……科研组的人还挺高兴的,毕竟总在中央基地,也不太好成家。” “她在搭建一个社会阶层。”严岑说,他将手中看完的文件合上放在枕边,看向许暮洲:“……她在缩短‘阶级’。” 许暮洲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 严岑伸出手,将两只手掌一上一下地平举在许暮洲眼前。 “记得宋妍说的吗,在这个世界里,只分为高等区域和贫民区——换句话说,人只分为高等人和低等人。”严岑晃了晃手腕,比划了一下:“这中间有一个断层,将高等人和低等人划分开来。” “这太正常了。”许暮洲懂了他的意思,继续说道:“重建版的人类社会等同于游戏二周目,获得更多资源的人能更快通关。那些所谓的‘高等人’当然懂这个道理,所以他们会拉大这个阶层差距,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源源不断地获得更多的资源。” “对,甚至于其他几区的首领,至今依然是这么干的。”严岑说:“但秦薇没有。” 严岑说着顿了顿,他摊开手,比划出了一段距离,说道:“……原本在这个距离中,只需要将人分为两种。但秦薇开始在这二者之间开辟一个新的版块。这个层级与上等人有关,但也接近下等人。” “在这个整体距离没有变化的情况下,这种开辟意味着什么?”严岑说。 “……代表着阶层之间的距离缩短了。”许暮洲说。 对于许暮洲来说,这并不难理解,毕竟他就是从那样的社会来的。人人平等是一句空话,人本身就会因为出身、能力、机遇而到达不同的阶层,成为不同的人。相比起新纪元这种简单粗暴的划分模式,这类层层递增的阶层可以组成一个完善的社会,从而构建一个社会运转的链条。 从长远发展的角度来说,这种转变是一件好事。 这说起来容易,但秦薇本来就是所谓的“上等人”,做出这种阶层完善,对他而言并不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原本断崖式的阶层成为了一个阶梯,只要有能力,任何人都能从这个阶梯上拾阶而上,原本上等人的绝对优势荡然无存。 “所以我说,宋妍看走眼了。”严岑笑道:“你回去的时候可以尽情嘲笑她。” 许暮洲刚想吐槽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嘲笑宋妍,他手里的通讯器就震了震,跳出一条群消息来。 严岑见他低头查看消息,问道:“怎么了?” “科研组加班的同事说,秦薇回来了。”许暮洲不在意地说:“而且他们说实验分项有所突破,要去找秦薇做个汇报。” 与此同时,地上中央办公区,秦薇批准了访客的汇报请求。 特殊科研组专为秦薇服务,知道她对于科研内容的重视程度,所以对于这种加班汇报情况已经习以为常了。 “少将。”来者开门见山:“B-2分项研究已经基本结束了初级试验阶段,可以开始正式测试了——这是内容报告。” B-2分项研究是基于秦薇给出的研究方向所衍生的实验必备技术,通俗来说,是一项人体低温保存技术,毕竟秦薇对自己的猜想还没有把握,不准备一去不还。 这项技术在半个月之前就已经进入了试验阶段,技术等级一般,没有什么失败的风险。 秦薇答应一声,从对方手里接过文件,意思意思地翻了翻,就跳到最后一页准备签名入档。 然而下一秒,秦薇的手顿了顿,笔尖悬在纸面上,迟迟没有下落。 “少将。”对方紧张地问:“是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秦薇说。 她神色平静地落下笔,在最后一页的预留栏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但秦薇没有第一时间把这份应该拿去入档的文件还给对方,她放下笔,手指在纸页上摩挲了一下。 这种实验类报告,一般会在最后一页注明实验参与人员,这样方便未来了解情况,或者进行追责。这是惯例,今日也是一样。特殊实验组参与人员一共十八人,分为三个小组,其中一组就是专门进行B-2研究的。 秦薇的目光此时就落在参与人员签名的最后一行。 ——许暮洲。 第116章 半生(九) 许暮洲怎么也没有想到,第一个要单独跟秦薇面对面的不是严岑,而是他自己。 科研组长将一本文件放在许暮洲的办公桌上,许暮洲从电脑后面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好像没反应过来对方刚才在说什么。 许暮洲科研组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为人干练,脾气也很好,一见许暮洲这呆愣愣的表情母性大发,卷起手里的值班表轻轻敲了一下许暮洲的脑袋。 “高兴傻了?”她说。 “……组长。”许暮洲说:“您刚才说,少将让我去做工作汇报?” “对啊。”对方点点头:“本来这种面对面汇报的工作应该是1组去,但1组正在试验期走不开,正好B-2是你们3组的主要研究内容,你就干脆去顶一次……别太高兴,汇报工作的时候稳重一点。” 许暮洲扯了扯嘴角,脸上的“高兴”异常敷衍,近乎于苦笑了。 秦薇的特殊科研组一共十八个人,分为三个组,1组负责主研究模块,剩下的两个组替1组打下手,做分项研究。永无乡把许暮洲编在了相对而言比较边缘的3组,虽然顶了个“博士”的名头,但由于B-2实验已经接近尾声,许暮洲这两天过得还算轻松。 许暮洲不担心秦薇会发现他的异常身份,这几次任务下来,他大概已经摸清了永无乡的处事能力。在前几次任务中,永无乡在给他凭空设定身份时,也适当篡改了他人的认知,以至于让他的身份符合逻辑,能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中。 虽然许暮洲至今为止还不知道永无乡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依旧对永无乡报以盲目的信任。 可是永无乡能帮他优化认知——但是不能帮他做报告啊! 许暮洲脸上的笑意僵硬无比,他迟疑地伸手捞起桌上的文件,在脑子里飞速地思索现场病假的可行性。 然而许研究员最终还是没敢。 从3组的研究办公区到秦薇办公室大概要走十来分钟,许暮洲抱着文件,做贼一样地站在科研区外的路口,一边一步三蹭地往前走,一边狂瞄墙上的紧急出口平面图。 3组在中央科研组的最外侧,许暮洲暗暗记下了路线,才深深地吸了口气,准备硬着头皮上。 他刚刚故技重施地躲在厕所看了看手里的汇报报告,这种阶段性汇报言简意赅,看起来比基础文件快多了,只是其中涉及的专业名词甚多,许暮洲的基础不好,看得有点吃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严岑那副“主角配角论”导致了他的心理作用作祟,许暮洲总觉得这像是一场鸿门宴。 许暮洲出了特殊科研组的门,他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天花板上垂下的监控摄像头闪烁着红灯,跟随着他的身影缓慢地移动着角度。 左右两边是冰冷的金属墙壁,许暮洲捏着文件的手紧了紧,无端感受到一种压力来。 他觉得这段路有点眼熟。 【Warning——】 直到许暮洲被一扇金属门拦住去路,他才突然反应过来,他曾经确实走过这条路。 ——在永无乡的视频资料中。 【前方高级区域,请验证您的身份信息卡。】 机械提示音比起视频中的失真音频来说更加清晰,门边的显示屏上闪烁着提示文字。 他抬起头,正对上右上角漆黑的机枪枪口。 许暮洲定了定神,从兜里拿出自己的身份卡,在验证机器上刷了一下。 【身份信息确认通过——】 【欢迎来访,博士。】 这一切都跟视频中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上一位引导人员也跟他走了相同的路。 许暮洲想起那段突然信号截断的视频,心下微沉。 在这一瞬间,许暮洲忽然有些恍惚。他一时间分不清他究竟是跟那位素未谋面的引导人员在不知不觉间走上了同一条路,还是那段视频干脆就是他的未来。 秦薇无疑比之前他所面临的所有任务对象都要特殊,许暮洲开始隐隐感觉到严岑口中的“主角”和“配角”之间的差异。 ——天差地别的差异。 右上角的一块天花板折叠起来,机枪消失在金属墙板的后头,像蛰伏在暗处的危险野兽。面前的金属门在许暮洲面前滑开,露出后头的安检房间来。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许暮洲微微皱眉,迈步走进了安检区。 安检仪发出的红光在他身上一晃而过,第二扇金属门打开,面前是一条平静的走廊。 许暮洲走出安检区,感应门在他身后合上,走廊对面那扇雕刻着图标的办公室门离他非常近。他想了想,还是给严岑发了条讯息过去。 他一行字还没有打完,掩藏在袖口下的绣球花吊坠忽然发起烫来。许暮洲对这个变化已经相当熟悉,他愣了愣,压根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进度会自行推进。 好在他还没往前走,秦薇办公室前的监控角度照不到他,许暮洲略微后撤了半步,侧身从袖口拨出了那只绣球花。 出乎意料的,上面的黑色痕迹自行褪去了一小部分。许暮洲自己还没见到秦薇,严岑还在宿舍区好端端地休假什么都没干,这执念无缘无故地自己下降算怎么回事。 难不成秦薇还有事没事安抚自己情绪来着?许暮洲在心里腹诽道,那可真是够让人省心的。 许暮洲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秦薇自己想开了,他把吊坠塞回袖子里,把编辑好的通讯发给了严岑。 严岑那边没有立刻回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忙什么别的。 汇报的来访时间有限,许暮洲没再多想,他匆匆打理了一下自己,又查看了一下自己没什么疏漏,才走上前,按响了访客铃。 秦薇大概是先前就知道他要来,门口的信息屏幕挑出一行【身份确认】的提示,办公室门自动打开了。 许暮洲抬起头,秦薇的办公室收拾得很整齐,除了零星几盆绿植之外,整体氛围都透着“严谨”俩字。 她的办公桌正对着门,听见许暮洲进来的动静,自然而然地抬起了头。 很年轻——这是许暮洲对秦薇的第一印象。 约莫是先入为主地觉得这是宋妍的心上人的缘故,许暮洲对这次的任务对象有一种更加深切的实质感。 在这之前,除了那个模糊的侧影外,永无乡没有留下任何与秦薇本人有关的视频资料,这还是许暮洲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跟秦薇见面。 也很……难搞。 人这种生物天生会规避风险,动物会屈服于强者,用以换取生存的一席之地——人也不能例外。许暮洲本能地感觉到了秦薇和罗贝尔之间的不同,也大约明白了为什么一向眼光刁钻的严岑会毫不吝啬地对秦薇给出类似夸奖的评价。 秦薇看起来并不凶悍,也跟残暴俩字搭不上边,可是许暮洲依然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种隐隐的压迫感。 上一次许暮洲有这种感觉,还是在被永无乡逮去考试时,从第一次见面的严岑身上感受到的。 许暮洲心里那只小雷达已经叮叮地响了起来,他的目光凝于一点,几乎要调度起全身的谨慎神经来应付这场会面。 秦薇打量了许暮洲片刻,然后神情自然地收回目光,把手中的触屏笔放回了显示屏下的笔架上。 “许……博士,对吧。”秦薇说:“你有十分钟的汇报时间。” 秦薇的态度和语气都非常正常,许暮洲上前一步,将手里的文件双手递给她。 “这是这次的汇报文件。”许暮洲说:“您请过目。” 秦薇伸手接过那本文件夹,她抬手时,左手的袖口被动作带动着向下滑了一点,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手腕。 跟大多数人一样,秦薇也习惯把通讯器带在左手手腕上,许暮洲递东西给她的时候,眼神习惯性往她手上瞥了一眼,才发现在黑色的通讯器手环下,秦薇还带了一条不起眼的手链。 红绳若隐若现地藏在袖口里,许暮洲眼尖,发现红绳上穿着几个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的珠子,小小的,很不起眼。 许暮洲一怔。 这东西他在宋妍手上也看到过一个,宋妍被永无乡召回的时候还没有,是上次结束清理任务时,她才从外面申请回来的。 许暮洲当时还奇怪过宋妍为什么申请这么个东西,现在倒是明白了。 ——恐怕那本来就是宋妍在这个世界里的东西。 许暮洲的目光在秦薇手腕上没有停留多久,他垂下眼,等着秦薇翻阅文件。 “B-2的实验技术趋向于完善,我们已经结束了初期的实验,实验结果跟预计情况相符合,可以进入下一个实验阶段了。”许暮洲说:“依旧是从小白鼠开始,会安排短、中、长期的实验类别。” 用低温冷冻的方式保存人类生命体征的构想并不新奇,在许暮洲生活的那时候,就已经有人在着手研究这项技术。但秦薇想要的更多,她不但希望能尽可能保存生命体征,还要求这项技术有随时中止性。 “我知道了。”秦薇合上文件,问道:“许博士,B-2技术跟A-1技术的联动性研究到什么阶段了?” 许暮洲心里一紧。 ——这个问题不在汇报之内。 第117章 半生(十) 秦薇问得很随意,像是一时兴起,可许暮洲却不敢掉以轻心。 “抱歉,少将。”许暮洲只能说:“我只负责B-2技术,对1组的研究内容不太清楚,如果您需要,我可以为您更换汇报人员。” 幸亏特殊科研组各司其职,3组确实一直主攻方向都只是分项研究,许暮洲这样回答并不算错。 “我只是随口问问。”秦薇顿了顿,又说道:“B-2实验什么时候能够进入人体试验阶段?” “短时间内不能。”许暮洲说:“在未确定其安全性的情况下,我们不能贸然进入最后的实验阶段。” “唔——”秦薇点点头:“如果我想要缩短实验进程,有什么办法吗?” “在不考虑联动试验的基础上,我个人不建议缩短实验进程。”许暮洲硬着头皮回答道:“贸然跨阶段会导致危险性提升,而如果想另辟蹊径,实际上在研究周期上反而拖慢了进度。” “……你说的也对。”秦薇眨了眨眼,冲他礼貌地笑了笑,说道:“感谢您的答疑,博士。” 十分钟的汇报时间结束,当许暮洲走出办公室时,依旧觉得心怦怦直跳。他这次汇报表现看起来是游刃有余,实则一塌糊涂。要不是秦薇不主攻科研工作,许暮洲都不知道应该怎么糊弄她。 刚刚在办公室里的时候,许暮洲甚至觉得自己离翻车就只差临门一脚。 但好在秦薇似乎没有起疑,只是说之后会再听取一次1组的总汇报。 汇报报告要留给秦薇,许暮洲两手空空地走出办公室,他站在安检区门口的监控盲区内,不由得转身看了一眼秦薇的办公室门。 他暂时连滚带爬地过了第一道坎,但这只是个开始。 许暮洲不太清楚之前几位引导人员到底是怎么翻的车,如果他们是在无意之间产生的工作疏漏,在秦薇面前丧失了工作能力,那么许暮洲就得从现在开始打起精神,免得重蹈覆辙。 如果是秦薇自己早已发现了什么不对,事情就更难办了。 第二种情况太过于地狱模式,许暮洲晃了晃脑袋,没敢往下想。他熟门熟路地走进安检区,暂时离开了秦薇的办公区域。 严岑的消息在此时姗姗来迟,许暮洲的通讯器响了两声,蹦出一条新的讯息。 秦薇办公区外的这条长走廊中的监控数量依旧很可观,许暮洲对这个科技水平发达的世界很是敏感,直到走出了监控区,才调出严岑的信息查看。 【怎么样?】 许暮洲想了想,觉得不太好界定这个表现范围,回复得很中肯。 【一般。】 这条消息刚发过去,严岑就回拨了一个电话。许暮洲四下看了看,发现周围没有其他人,才按了按耳机,接听了这个电话。 “很难搞?”严岑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夹杂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电流声。 “算是吧。”许暮洲说:“她提问了汇报范畴以外的问题,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好她是在试探我,还是只是想随口问问。” 许暮洲按了按耳机,说话的功夫找到了一个偏僻的侧间。他自己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也可能是我草木皆兵了。” “不好说。”严岑没有妄下定断:“她什么反应?” “很正常。”许暮洲说:“非常正常……但说实话,我觉得太过正常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而且,进度条在下降。” 严岑嗯了一声。 “在我去做汇报之前,进度条有过一次下降。”许暮洲说:“在我汇报结束之后,进度条又有过一次下降,虽然这两次下降的比例都不算大,但——” 许暮洲沉默下来,他相信严岑已经明白了他的未竟之意。 绣球花上的进度代表着任务对象的执念,虽说秦薇这一份执念远远没有到完全压过希望的程度,但这四年来也在不断上升。 可恰恰就是严岑和许暮洲到来之后,这个进度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始任何清理任务的情况下,居然开始自己下降。 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许暮洲一直信任着这一点。 “没事,不用慌。”严岑说:“别露出破绽就好。” “我知道。”许暮洲压低了声音,忧心忡忡地说:“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永无乡一直对“改变时间线内容”的情况严防死守,严厉得要命。宋妍只是对秦薇动心,就被永无乡从世界线强制召回。许暮洲不敢想象,如果他或者严岑真的在秦薇面前掉马或者翻车,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跟人打交道比跟鬼打交道难多了,许暮洲愤愤地像,起码亡者们不会反过来套路工作人员。 “不用担心。”严岑放软了语气安抚他:“该来的总会来,这本来就不是一个常规任务,你不要有心理压力。” 许暮洲觉得严岑话里有话。 “但是……”许暮洲试探地问道:“如果我们对这条时间线造成影响了呢。” 严岑顿了顿,没再敷衍,实事求是地说:“已经晚了。” 多米诺骨牌从第一块倾斜时,最后一块就已经一并倒塌了。宋妍被紧急召回永无乡,可惜新的引导人员没有紧随其后地占据秦薇身边的位置,事情发展到今天,早就跟原定轨迹不同了。 许暮洲挂断通讯,面色严肃。 他垂着眼想了想,将通讯器里有关严岑的一应练习记录都一并删除了。 许暮洲没打算被秦薇牵着走,他还记得他来到这里,是因为“工作”。 毕竟好歹也是凭自己走过实习期的良好员工,许暮洲对职业道德还是很看重的。不管秦薇究竟有没有产生疑心,也不管她究竟知道了多少,许暮洲都不打算让她从自己身上找到什么突破口。 严岑身经百战,许暮洲并不担心。 至于他自己——许暮洲笑了笑,将回收站内的通话记录也删除得干干净净。 只要他露不出破绽,那无论秦薇怎么怀疑,都只能是“怀疑”。 按许暮洲对秦薇的了解,她绝不是有勇无谋的人。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如果她没有实质性的证据,理智也会让她先做出“无罪评判”来。 许暮洲设身处地地将自己放在了“许博士”的身份中,他回想着严岑和宋妍扮演他人的样子,大概也开始逐渐摸到了一些任务门道。 他耳上的耳机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通讯器里的信息已经清扫完毕。 许暮洲按灭了通讯屏幕,他双手揣在兜里,思索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科研组,而是转头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与此同时,在中央区办公室里,秦薇正在看许暮洲的档案。 永无乡办事利索,当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出疏漏,许暮洲的档案好端端地挂在内部网站中,就排在三组的最后一名。 秦薇向后靠在椅背上,伸手在电脑屏幕上一点一滑,将这份档案放大了。 她的表情十分平静,眼神却很专注。 照片中的许暮洲要显得更嫩一些,他穿着一件制服,白色的衬衫领口平整干净。在科研组的背景墙下,许暮洲就像无数的科研学者一样,眼神干净而坚定。 这种照片中央基地的人员人手一份,是他们录入信息的重要凭证。而特殊科研组因为被二次选调的缘故,信息有过一次更新,他们的照片背景墙也是科研组的大型会议室墙面,背后贴满了信息和保密条例。 这种非单一背景的照片很难作假。 秦薇的手指拂过屏幕,将刚刚放大的照片调整为正常尺寸。 ——没有二次处理过的痕迹,这确实是一张真实的照片。 恢复了正常尺寸的档案开始缓慢地下拉着,秦薇双**叠,姿态放松地看着上面的条条款款。 许暮洲的档案做得很好看,也滴水不露,其中涉及能力和资历的部分都将将卡在了能被抽调进特殊科研组的标准上,但并不出挑,整体看起来非常温和。 秦薇不像方才那么专注,她的目光微微下落,像是对这份档案的兴趣已经消失了大半。 电脑屏幕上的自动翻页还在继续,秦薇伸出左手,慢条斯理解开袖口的扣子,将带在手腕上的手链取了下来。 红绳串起的手链很不起眼,这东西也就只有在贫民区才能勉强称得上“礼物”,自从来了C区之后,秦薇就再也没戴过了。 最初是因为要训练,不能携带任何外来物品。后来是秦薇要经常操纵武器,带着饰品容易遗失和损坏,所以这东西一直被秦薇有意无意地遗忘了,放得很妥帖。 秦薇将绳扣重新系好,让这条红绳柔顺地躺在她的掌心。 电脑屏幕上的档案翻到了最后一页自动停止,秦薇被闪动的屏幕亮光晃回了神,她晃了晃手中的红绳,终于露出一个符合她年龄的真实笑意来。 秦薇直起身,将这条小东西放回口袋外侧。 “我昨晚梦见你了。”秦薇自言自语地低声道:“……别让我失望。” 第118章 半生(十一) 严少校的休假持续了三天半。 令许暮洲不解的是,秦薇在上次汇报结束之后,就再也没提过见他的事,中途倒是把严岑叫过去开了两次会,说的是新矿产能源的事。 一切井然有序,运转正常。 B-2分项实验进入了尾声,现阶段而言的实验重点已经转移到了记录数据上,许暮洲不再需要时时盯在办公室里,有了些可供支配的闲散时间。 许暮洲办事很谨慎,他很少会在工作时间乱跑,大多数时候都安安分分地跟随着同事行动。而且自从在秦薇那做完汇报之后,他连宿舍都搬回了自己的。 但许暮洲把日常三餐从科研组的小食堂换成了大食堂。 秦薇是从贫民区回到C区的,算是个半路出家的军人,人没有什么明显的阶级架子,比起秦志远来说,要好相处多了。 许暮洲这些日子没往高层身边凑,但光听着底下普通士兵的口风,秦薇还是个非常开明的“君主”。 这对许暮洲而言是件好事,起码他如果想要刻意去打探消息,别人也不会因为不能谈论秦薇而对他产生疑心。 只是许暮洲一直觉得,如果把钟璐那个天都要塌下来的严重程度转化为秦薇对宋妍的执念,那么这个执念不说全民皆知,也至少应该是有迹可循的。 但实际却没有,事实上,除了他们特殊科研组之外,普通人员对于秦薇的印象就只停留在“冷静、理智,很有发展头脑”这个层面上。 最多也不过就是对秦薇每年雷打不动的生日前出门有所猜测——还大多数都猜错了。 要不是许暮洲手腕上的绣球花不会骗人,许暮洲都觉得秦薇已经把宋妍忘了。 严岑这些日子依旧按兵不动,除了刷身份卡去档案室兜了一圈之外,也再没主动采取什么额外行动。 在中央基地里,无论是许暮洲还是严岑,都没有再找到任何关于宋妍的痕迹。 好像只有许暮洲在秦薇手腕上看到的那条手链,成了秦薇和宋妍之间唯一的联系。 面前的打卡机发出合格的提示音,许暮洲回过神,查看了一下屏幕上跳出的打卡记录。 ——这已经是许研究员上班的第十八天了。 许暮洲身后还有排队等着下班的人,他收敛了情绪,转过头冲着几位同事颔首招呼了一下,在一边“明天见”的互相寒暄中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清理任务的进度从上次之后就一直没有动静,秦薇中途带着亲卫出门了两趟,似乎是去参加什么会谈,一去就是三五天,以至于许暮洲能接触她的机会十分有限。 严岑不知为何忙了起来,他只在开头几天内观察了秦薇对宋妍的态度,之后就撒开了手,像完全忘记了宋妍这个人一样,开始另辟蹊径,忙活起了别的来。 新拿到的矿产需要调配资源,秦薇不在基地时,严岑也得稍微代理一点军务上的事情。 令许暮洲奇怪的另一件事就是,严岑一改往日绝不掺和世界线的处事风格,在秦薇不在时替她做了几样决策。 包括更改现有的矿产采集重点,整顿黑市和开放C区内低级资源买卖等,甚至于严岑还抽空替秦薇回复了一封从A区发来的邮件,婉拒了一份由A区牵头的“联合经济合约”。 “联合教育产业?”许暮洲当时怀里抱着一碗蜜瓜,腮帮子鼓起一小块,盘腿坐在床上,对着视频对面的严岑皱了皱眉。狐疑道:“还有这好事?” “A区的老头子以为秦薇是个小姑娘,诳她呢。”视频对面的严岑正伏案写着一份报告,他似乎不喜欢科技手段,拿了一沓纸,正在手写。通讯器从腕子上摘下来架在斜对面的桌角,正好是个能拍到他的角度。 “什么教育产业,说得好听是要重建旧纪元的人类社会,说难听了,就是一桩生意。”严岑头也不抬地说:“新纪元之后,人类社会断层已经很久了,原本的教育水平被拉下了一大截……要是早那么几十年,好歹还有灾难前留下的人能来点口耳相传。现在这年头,旧纪元的人早死的差不多了,除了有钱有势的高级区人民,谁还能说自己有什么劳什子教育。” 许暮洲默默往嘴里又塞了一块蜜瓜,听着他讲。 “何况现在新纪元的人类社会都不能称之为社会……阶级断层,资源倾斜严重,连货币都还没统一,黑市大部分交易还在以物易物,少部分交易涉及的现金五花八门,什么A区弄出的金属代币,B区引出的现金券。”严岑冷笑一声:“货币这玩意都不知道印刷出几版了,黑市里不到每天开市的时候你都不知道今天什么货币能流通。当天入手当天花,还不如以物易物的风险低。随时能废除的东西,就是废纸……这种随时会崩盘的市场经济体系还没收拢明白,就想搞什么产业,简直胡扯。” 许暮洲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 “新纪元的科技水平确实尖端,但是这种尖端是在资源无比集中的情况下才能达成的,也就只有这点可取之地,其他的运转一塌糊涂。先不说黑市这种鱼龙混杂的唯利是图之地,贫民区的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谁能有闲工夫送孩子去搞什么教育,他这个协议的构想就是空的,更别提后面的所谓收益。”严岑写完了一张纸,将其放在了最后一页,继续道:“饼倒是画的很大。” 严岑话里话外的嘲讽太过明显,许暮洲默默地把嘴里的蜜瓜咽下去,没敢搭茬。 “老东西八成是打听到了秦薇是从外头领回来的,以为她好骗,做出这么拙劣的一个局来。”严岑笔下不停,继续道:“现在的新纪元,六区各有货币,其中货币交流并不互通,也不像你们那个年代有一个货币转化的标准,想搞什么联合经济本来就是胡扯。何况六区的基本不同,核心理念和治区手段也不相同,如果真的要做什么联合教育,教育基础要怎么统一?” “真是……一步一个坑。”许暮洲感慨道。 “老东西的目标从来就不在什么文明上,这就是笔生意。”严岑总结道:“还是不干不净的那种。” 严岑话音顿了顿,他手中的那支笔大概是没水了,严岑甩了甩,又在纸上划了两道,心情不善地丢开手,又拉开抽屉抽出一支新笔来。 “货币没法统一的情况下,想要跨区做生意,就只有以物换物一条路走。但是C区有的‘物’更多是武装科技,A区的主要业务范畴不在这里。新纪元里,资源就是发展基础,也是他们这些人的命根子。”严岑说:“……老东西是看上了秦薇的资源。” 秦薇有六区之内最大的武装力量,当然也由此拿到了更多的矿产资源,如果说有人想算计这个,许暮洲并不奇怪。 “如果这笔生意能成,不但表示着秦薇要拿出一定的资源来跟他合伙,还代表着C区现在铁桶一样的管理要出漏子。C区只有纯粹的科研人才和武装力量,如果真的搞起什么‘教育产业’,那教育人才当然是综合能力更强的A区来出,让别区的领导人插手自己辖区人民的精神管理……这种生意要是答应,才叫被卖了还帮别人数钱。”严岑说:“何况老家伙的盘算八成不止如此——如果真叫他们开起来了,那这生意的受众也只能在高级区内打转。生意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想要出的血不亏,那就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搞,能扯下一个是一个。” “秦薇这个处事风格开始让人忌惮了,六区首领都不是傻子。”严岑说:“有人想保住现有的地位,就想把她扯到跟那群人同等的高度上……处心积虑做这么个局,不够被人笑话的。” “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严岑说:“先让人吃饱饭才是正经。” 许暮洲抱着碗,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从目瞪口呆到不可置信,最后只就剩下震惊。 严岑才来这个世界线多少天,居然就把六区的德行摸得这么清楚,这种大局观和洞察力委实有点离谱。 “所以……”许暮洲干巴巴地问:“这就是你开放低级资源买卖的原因?” 严岑嗯了一声,说道:“秦薇本来就有整顿黑市的想法,这也是她之前就开始着手想做的事。但是黑市又没法彻底取缔——总不能让底下的人饿死。堵不如疏,还不如设个标准,让他们在明面上过活。” “黑市鱼龙混杂,什么都有,没有规则,黑吃黑的情况不少。”严岑说:“没规矩就意味着自由,有人能挣,就过的有滋有味,有人一着不慎,就能倾家荡产。但前者毕竟是少数,那不如推上一把,设定市场标准开放低级资源买卖,然后按比例收税。”严岑终于写完了手里的东西,他扔下笔,一边端详着纸页上的内容,一边说:“以这份税收养一小股军,以监管资源买卖的名头监督市场……有了制度,市场稳定,才能干下一步的事。” “下一步的事?”许暮洲下意识问道。 “规范货币。”严岑说:“市场稳定了,就意味着有稳定的买卖体系,只要有稳定的输入输出渠道,想统一货币就不难办了——再之后就是秦薇的事了。” 许暮洲:“……” 许暮洲憋了半天,发现压根没有自己插得上话的地方,只能问:“……你在写什么。” “可开放的资源类目和相关税收标准可行性报告。”严岑说。 许暮洲彻底说不出话了——他实在没想到,严岑居然还有治国的天赋。 这类决策严岑没少做,他会挑选秦薇已经开了个头,或者已经有想法雏形的事务进行处理。他的眼光又狠又毒,决策力相当之高,以至于在秦薇不在中央基地的这段日子中,林林总总这些决策加在一起,也是几笔不小的影响。 尤其是在知道了秦薇疑似“主角”的身份之后,从许暮洲的角度看去……就像是严岑在替秦薇推动世界线一样。 第119章 半生(十二) 秦薇不在中央区,严岑就成了中央区顺延下来的主要决策人。 为了防止出现不必要的风险,许暮洲一般情况下不会特别往严岑身边凑,这么算下来,已经有个三四天没跟对方见面了。 好在每天晚上严岑都会以视频通话的方式跟他联系,有时候是交换一下情报,有时候只说点闲话。许暮洲的科研组实验接近尾声,每天接触的都是实验数据之类的东西,没什么好说的,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严岑负责讲,许暮洲负责听。 秦薇人不在中央区,但每隔一天会跟严岑做一次简短的电话会议。据许暮洲听到的消息来看,秦薇并没有对严岑的决策产生不满,还因为放心适当延长了外出时间。 许暮洲这阵子晚上会连线陪着严岑加班,他旁观了这几天,大概隐隐明白了严岑的处事想法。 ——他压根就没准备当调解家长里短情感纠纷的居委会主任。 严岑是直接插手了这条线的运转,按钟璐的话讲,就是在“掰正”这条线原有的发展路径。 许暮洲原先被清理系统的工作模式先入为主,下意识觉得既然这条线的异常是因为秦薇过多执念造成的,那么就应该先清除执念。 但他没反应过来,这个任务本来就不是个典型的清理任务。 一想到这个,许暮洲豁然开朗。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如果一个人的专注力和精力是有限度的,那么同等储备的基础上,一旦多了一条不必要的精力输出通道,就势必会影响到主线的推进效率。 这也是这条时间线出现偏差的主要原因。 秦薇原本只需要将自己的所有精力都放在推进世界线上,但是由于出了宋妍这么一个意外,导致秦薇的精力开始偏移。她思念宋妍,或者为了想见宋妍而努力,那么原本应该被推动的世界线势必会开始延缓。 尽管秦薇依旧在按照世界线推动的路径行走,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从秦薇每一次优先级的选择中产生的各个微小的偏差,积攒起来就是个不小的数目。 严岑现在就在消除这个偏差。 “没错。”严岑说:“如果没有宋妍,这些事应该已经完成一部分了,起码大部分已经在运作当中……但你看,现在正式开始运作的其实只有一小部分。” 严岑在加班一礼拜之后终于获得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下班时间,他举着通讯器,左挪又挪也没找到个好位置,最后干脆没了耐心,把通讯器往床头柜上一扔,也不管摄像头拍没拍到自己。 许暮洲艰难地在摄像头的拍摄范围里辨认着他的小半个身子,闻言说道:“所以这就是钟璐所谓的,因情爱产生的世界线推进偏差?” “可是也不对啊。”许暮洲疑惑道:“如果按这个标准来看,秦薇又不可能孤独终老,哪怕不是宋妍,也会有别人啊。” “性质问题。”严岑倒了杯水,又回到床边,说道:“宋妍毕竟是外来者……这么说吧,永无乡设置引导人员本身就是想减少世界线发展偏差,起码在这个时间段内,秦薇应该是个事业类选手。但是宋妍的纰漏导致秦薇在最不该分心的时候分心了,世界线当然就会产生偏差。” “类似游戏更新补丁变成了Bug?”许暮洲问。 严岑一噎,思索片刻才说道:“算是吧。” “秦薇自己的能力很强,不逊于我。我现在做的事情,也是她开始想做的。不过小姑娘还是有点嫩,杀伐决断是够了,权衡手腕还差点。不过好在是个可塑之才,我这两天给她补了两个报告,一点就通,是个好苗子。”严岑说:“可惜被宋妍的事儿绊住了……你别说,宋妍居然有一天也能当个红颜祸水。” 许暮洲:“……” 这句话槽点太多,他一时不知道应该先吐槽这句红颜祸水,还是先吐槽什么别的。于是他暂且歇了吐槽的心思,转头想起了正经事。 “但这个办法治标不治本。”许暮洲说:“哪怕你暂时把这个世界线推动到了它应有的进度,我们的任务完成回到永无乡后,宋妍遗留下的影响依然存在,秦薇之后还是会面临这种优先级选择,这是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 电话那头的严岑沉默了一会儿,许暮洲清楚地看到镜头中的严岑有一个想要侧身的动作,只是中途停住了。 他这是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出口,许暮洲想。 “之后的事情,交给钟璐解决吧。”严岑最后说:“只要世界线推动得差不多了,我们这次任务就算完成了……钟璐欠你一个人情,你记得提前想想怎么敲她的竹杠。” 许暮洲当时还想再问,只是严岑没给他这个机会,而且从那之后,严岑又忙了起来,已经有两天不记得跟许暮洲联系了。 但许暮洲脑子灵活,只要想明白一点,就能顺着这个线头摸到大部分真相。严岑和钟璐没有告诉他,这个“世界线偏移”究竟能偏移到什么程度,但是许暮洲用膝盖想都知道不仅仅只有延缓时间线发展这一种结果。 延缓就意味着变数,许暮洲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秦薇这种世界线,离乱世就差一层窗户纸,说不准哪天就要开始动荡整合。许暮洲这几天看着严岑的动作,大约也有个隐隐的猜想——这个世界发展到最后,说不准就要从历史的车轮上重新再转一遍。 一统天下看着就是短短四个字,真放在明面上,可就是重若千钧。 而如果秦薇真的是那个“主角”,那么一旦在命运爆发的那个节点上,她没有做好原本应做好的准备,说不准未来就会如何。 蝴蝶的翅膀能引起飓风,怪不得钟璐宁可割地赔款也要求这严岑带他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但在这个过程中,许暮洲也清楚地明白,起码在推动世界线发展的这一范畴内,他是帮不上忙的。 许暮洲对自己的能力很有数,他就是个普通的社畜,这种能左右世界发展和人类发展的大事,他最多只在历史课本里看过。属于道理都明白,但实际操作能力近乎为零的普通选手。 这种动辄会左右千万人的决策,其实并不一定有多难,但其中涉及的责任却不是普通人能担当的起的。 许暮洲很有自知之明,于是干脆也不往上凑,思来想去,换了个角度。 ——他是从特殊科研组入手的。 许暮洲想的很简单,既然特殊科研组是秦薇亲手抽调出来的,研究方向和研究内容都来自于秦薇的构想,那想必是秦薇为数不多的“私念”里的重要版块。 既然严岑要负责搞定世界线,那他负责搞定秦薇,也算帮得上忙了。 在中央基地中,大家都是各司其职,没什么需要勾心斗角的职场隐患。尤其是特殊科研组,由于地位奇高,以至于这些高等科研人员都比较单纯,许暮洲刻意地多晃了两圈,就跟大部分人混熟了。 工科生想要短时间内看懂人家的科研文件实属天方夜谭,许暮洲几乎拿出了当年高考的劲头,才终于弄懂了秦薇想干什么。 ——按许暮洲的说法,秦薇是想自己亲手造一座“桥”。 在许暮洲的第一个正式工作里,严岑就跟他说过,各个世界之间想要沟通,必须要有“桥”这种东西来连接两地。纪筠当年沟通生死两地,用的是自己和“纪念”的血脉为养料,加上那本蕴含了她思想的书做载体,才将纪念拽到了她的身边。 宋妍身处永无乡,跟秦薇之间的距离何止一个生与死。许暮洲在看到B-2实验时,原本只以为她是想尝试将人体维持在濒临死亡的边界处,以这种方式来跨越生死界限,可许暮洲万万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有那个胆魄想造这座桥。 B-2只是为A-1实验做后勤保障工作的,压根不能算作秦薇预想中的一环。 在秦薇给特殊科研组提供的构想资料中,这世界上存在着另一个近乎于人的种族或生命,生活在平行于现实社会的空间中,可以与现有的人类进行活体动态思维的转换。 许暮洲当时看到这份预构文件的时候,还在心里腹诽了一下,秦薇这个说法神神叨叨的,听着像鬼上身。 但吐槽归吐槽,从许暮洲这个角度来看,秦薇这个说法虽然看起来很像什么欧美科幻恐怖片的开头,但已经极其接近永无乡的实际形势了。 秦薇想做的,就是掌握这种动态思维的主动转换。 而最令许暮洲心惊的是,秦薇居然真的找到了“桥”的另一个端点。 两天前,许暮洲被借调到A组进行联动试验的建模工作。他先前已经跟A组的工作人员混得很熟了,所以他们在闲聊试验进度时,也没刻意背着许暮洲。 也正是因为这个,许暮洲才无意中得知了一个消息。 ——在秦薇的特殊科研实验室里,封存着一份不属于新纪元的力量波动模块。 第120章 半生(十三) 秦薇这个能量样本既然出现了非本世界线的力量波动,那来源就不用许暮洲多想了。 许暮洲虽然不清楚秦薇是怎么搞到的样本,但也清楚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这代表着秦薇有保存这个样本的手段。 许暮洲早就发现了,严岑虽然近似无所不能,但是在面对科技手段的时候,反应总会比其他什么的慢上一点。但许暮洲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科技享受者,当然知道这种东西就像个炮仗,只要有个引线,腾飞发展是分分钟的事儿。 所以这是个很严重的隐患,如果把能量样本比喻成某种信息链,那么秦薇有了样本,想要追溯源头,并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永无乡的引导人员怎么会落下这种重要的东西呢,许暮洲想。 墙上的电子挂钟兢兢业业地发出午休的提示音,许暮洲回过神,下意识瞥了一眼里侧房间角落的保险柜,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小许,一起去吃饭吗?”A组的组长锁好了里间的门,随口问道。 “我不吃了。”许暮洲掩饰地垂下目光,拨弄了一下面前的感应器手柄,说道:“我早上吃的有点多,现在不太饿。” A组的研究员跟许暮洲平时不在一起工作,对他的习惯了解不多,闻言也就不再坚持,嘱咐了他两句就先走了。 办公室的门被从外带上,金属门的滑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许暮洲没有回头,心虚地等了三四秒钟,才慢慢放松了绷紧的肩背。 许暮洲放开手中的操纵杆,转过头看了看屋门的方向。 A组的办公室要比C组大三倍有余,是一个类似套间建筑房间。外间充作办公室用,还有大部分空间被封闭玻璃隔开,是A组的核心实验间。秦薇留存的那份能量样品,就放在那里面。 只是核心实验间安装了精密的感应仪器,一旦里面没有生命迹象就会立刻落锁,许暮洲掂量了一下,觉得凭自己的能耐,想要进去毁坏样品的成功几率约等于零。 许暮洲往玻璃隔墙边走了两步,皱着眉盯着里头的样本箱。 样本箱是全金属制的,被放在中空的玻璃管道中,就悬在实验室正中央。拿箱子从外表看上去像个四四方方的金属魔方,许暮洲观察了一会儿,也没发现里面有什么能量痕迹。 ——或许叫严岑过来看看,能看出点什么来呢,许暮洲想。 他撸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通讯器,正想给严岑发短信,却又犹豫了。 特殊科研组独立于中央基地之外,严岑也没有资格随意来去。如果被秦薇知道严岑在她不在的时候私自进入特殊科研组,恐怕她很难不起疑。 有汇报工作的先例在前,许暮洲宁可草木皆兵地把秦薇提到一级警戒,也不敢有半分懈怠。 但硬是放着这东西不管也不是一回事,他跟严岑倒是可以执行完任务就拍拍屁股走人,可是说不准哪天在永无乡一觉睡醒,就得被迫面临从“桥”那头找来的秦薇。 许暮洲光想想这个画面,就觉得是个大写的尴尬现场,顿时浑身起鸡皮疙瘩,连忙晃了晃脑袋,把这画面晃了出去。 样本箱近在咫尺,可惜许暮洲的权限离这种核心机密还有十万八千里,不敢轻举妄动,思索了一会儿,觉得就这么放任不管也不太好,于是还是决定先跟严岑通个气再说。 许暮洲离开A组的办公室的监控区域,掩上门后又回头透过玻璃看了一眼里面的情况。 不晓得为什么,在这个任务世界里,许暮洲总有种不安定感。 不管是严岑替秦薇在完善的日常工作,还是现在实验室的研究进度,都在随时随地向许暮洲表明了,秦薇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 她不能像先前那些任务对象一样,被许暮洲看成是另一个世界的游戏NPC。秦薇的能力和不可掌控性,都无一例外地让许暮洲感觉到了威胁。 许暮洲晃了晃脑袋,走到走廊的监控死角中,打开了通讯器。 通讯器在严岑手腕上发出轻微的嗡鸣,震动停下又开始,周而往复足有二十多秒。严岑耐心地等着应答期结束自动挂断,眼神微动,并没有抬手查看消息。 ——因为秦薇回来了。 “鸿飞?”视频通话对面的秦薇微微弯起眼睛,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严鸿飞的通讯器早被严岑调成了静音模式,隔着远程通讯,这点细微的震动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没有。”严岑面色不变,说道:“我会调度好您进入基地的路线。” 中央基地的占地面积太大,秦薇当然不可能在门口下车,然后一步步地从外面的大门走进中央区。她自己有一条专属的行车通道,大部分时间都关闭着,需要时才会开启。 “不着急。”秦薇说:“我这次提前回来,是有件事要办。” 严岑跟许暮洲不一样,他这阵子几乎每天都要跟秦薇打交道。无论是C区未来的决策,还是日常事务的汇报,在这些点点滴滴汇总起来的交流中,严岑已经大致摸清了秦薇的脾性。 她比同年龄的女孩子要成熟稳重得多,这大概得益于她的年幼经历,使得秦薇的心理年龄要比实际年龄大上几岁。 严岑做了半个多月的“严鸿飞”,还是第一次看到秦薇有这么明显的正面情绪外露。 腕上的通讯器又开始震动,除了许暮洲之外,也没人会这么频繁的联系他。严岑镜头外的左手下意识转了转,觉得许暮洲这么急切的联系他,与秦薇临时通知要回中央基地这两件事中,恐怕还有别的关联。 秦薇的私人爱好不多,最近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严岑在前几天的远程视频会议中也陆陆续续听到了她这次出门谈判的结果,仿佛也并不是十分顺利的样子。 ——很可疑,严岑想。 能让秦薇高兴的事或许有很多,但是能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这么神采飞扬的因素,除了宋妍的事情之外,严岑不做他想。 但问题在于,许暮洲手腕上那个进度条已经有许久没动静了。秦薇的执念卡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像是停在了最后的安全值界限上。 “需要我做什么准备吗?”严岑不动声色地问。 “不用。”秦薇笑了笑:“我的车在五分钟之后会到达中央基地。” 视频通话的镜头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监控设备,秦薇的车匀速驶过中央基地六百米之外的区域围网,严岑从画面上收回目光,低声应了句是。 视频通话戛然而止,秦薇身边的通讯投影闪了闪,消失在了她身边。 秦薇拨动了下通讯器,将通讯模式关闭,侧头看向了另一边的一张电子屏幕。 这张电子屏幕被嵌在副驾驶的后背上,是方便坐在后排秦薇随时查看的。刚刚进行通话时,秦薇的通讯器角度非常刁钻,没有将这张屏幕一并拍摄进去。 如果严岑看到这张屏幕,那他就会发现,秦薇正在实施观看中央基地内的监控摄像。 许暮洲已经消失在监控画面中十五分钟了,秦薇却一点都不着急,她收起通讯器,放松身体靠在身后的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肘,等着许暮洲重新出现在画面中。 “将军。”前座负责开车的亲卫例行询问道:“前面就是中央基地,我们还是照常在二门附近停吗。” 秦薇的专属车用通道可以直通中央区,但为了安全,中央区底下没有设置相应停车场。加之为了防止车辆被人做手脚,秦薇一般都会在二门的安检附近下车,让人就近换路去外围停车场进行车辆检查。 那亲卫只是随口一问,本来已经习惯性地降速了,却听见秦薇说:“直接回中央区。” 对方一愣,下意识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 监控屏幕上的画面动了动,许暮洲重新从画面一角入了镜,秦薇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许暮洲正好消失了二十分钟。 监控画面中的许暮洲显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窥伺,他一边摩挲着袖口,一边下意识按原路线返回,走到1组的办公室前却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他顺着窗口往屋里看了看,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居然转头走了。 走廊里的监控摄像头随着他走动的方向调转了角度,秦薇看了看,发现他在往中央区的大堂方向走。 “给3组的负责人去消息。”秦薇说:“我听说B-2的实验已经开始进入临床阶段了,请许博士来做一下后续汇报。” “3组的组长应该有空。”亲卫调出联络页面,提醒了一句:“许博士资历还浅,可能对研究内容不如3组组长了解。” “就是他了。”秦薇似乎是笑了,她意味深长地说:“许博士年轻有为,潜力很好。” 亲卫见她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说什么,应了声是,给3组的负责人去了消息。 “对了。”秦薇想起了什么:“给严鸿飞开高等应急权限。” “……什么?”亲卫这下彻底愣了:“您——” 高等应急权限一般是战时才会开启,主要意义在于如果秦薇突然出了什么意外导致无法进行C区管理,那么C区事务的一应决策权和管理权会暂时移交到拥有应急权限的人手中。 这项权限,就等于是C区的二次保障。 “他这段时间的考核做得很好。”秦薇说:“开。” 第121章 半生(十四) 许暮洲是在半路接到3组组长的通讯申请的。 “……又要汇报吗?”许暮洲问。 “对。”电话对面的女人声音中明显带着笑意:“这是件好事,特殊科研组的调动申请都是由少将一手提拔的,你在她那里挂上号,对你未来发展有好处。” 许暮洲沉默着,没有说话。 新纪元中,石矿和木材的比例大幅度减少。C区的整个中央基地有百分之八十都是由金属材质组成的,许暮洲站在空荡荡的金属走廊中间,他单手按着耳机,觉得像是被关进了一间巨大的牢笼。 秦薇这是发现他了,许暮洲想。 他的心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根本不做什么“可能只是巧合被她看重”的侥幸之想。 “许博士”只是特殊科研组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研究员,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儿无论如何不可能轮到他身上——何况秦薇也不是没事儿会瞎烙馅饼的性格。 许暮洲一直坚信,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和一时兴起,所有事件都有其根本原因。 “少将的时间很紧迫,五分钟后要在办公室见你。”电话另一端的组长还在说着:“还好B-2的实验情况你比较了解,具体的数据资料我传到你的通讯云端了,你注意查收。” 3组组长没有发现许暮洲的反常,还在电话那头嘱咐着零碎的注意事项。 许暮洲垂着眼,时不时嗯上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走廊中的监控摄像头在不断变换着角度,安静的走廊中只剩下机械摩擦时产生的细微声响。 许暮洲抬起头,目光正好与面前的一只摄像头撞了个正着。 冰冷严谨的机器上镀了一层漆黑的金属色,镜头颜色近乎于灰褐色之间,顶灯的光晕在镜头上点缀了一个亮色的点。许暮洲的身影被缩小、融入在那个指甲大小的透明镜头中,许暮洲看着镜头中自己的身影,蓦然有种在与什么人对视的感觉。 “小许——?” “啊,我在。”许暮洲匆匆回神,说:“您说。” “去做汇报可不能走神。”组长忧心地说:“刚才说的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许暮洲说。 “记住就好。”对方松了口气:“那就快去吧,少将的时间可不能浪费。” 许暮洲没有说话,按断了通话。 其实记没记住都无所谓,许暮洲想,毕竟秦薇又不是真的想听他做什么报告。许暮洲至今不太明白他究竟是在哪里出现了疏漏,秦薇多日不在基地里,只凭一次短短的工作汇报,怎么就能确定他不对劲。 哪怕就在刚刚,他也生怕样本箱是个陷阱,并没有选择贸然行动,到底是在哪给了秦薇确认的底气。 许暮洲捏着通讯器的手紧了紧。 通讯器上的页面停留在历史通话中,3组组长的通讯码下方,是六分钟之前他刚刚跟严岑结束的通讯。 许暮洲本来习惯性地想删除这条通讯记录,可他想了想,又先点开了短信页面。 【——我要去给秦薇做个汇报。】 刚才接电话已经浪费了半分多钟,离秦薇给出的“五分钟后”的期限越来越近。在走廊密密麻麻的监控下,许暮洲已经不敢再给严岑打电话了,只能摸索着给他发送短信。 【——我怀疑她发现我了。】 许暮洲瞥了一眼屏幕,继续打字道。 【——虽然我不太知道暴露身份有什么后果,但是如果我掉马了,你记得不用管我,自己小心。】 许暮洲本来打算就这么点击发送,但看了看信息页面,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个话头不太对劲,有点像某种战争片的剧情高潮前兆,仿佛身上已经插满了小旗。 于是他暂且放开了发送键,又往短信上填了两行字。 【当然,之后我的工作内容可能也得麻烦你接手——严哥!就决定是你了!】 【永无乡会为你这种爱岗敬业的优秀员工骄傲的。】 【PS:记得删短信。】 许暮洲最后又用符号和数字往上填了个微笑的颜文字,才勉强觉得气氛可以了,点击了发送键。 信息界面闪烁片刻,提示发送成功后,许暮洲直接删除了这条短信,连带着通讯记录一起信息粉碎了。 通讯器上的时间又跳过了一分钟,许暮洲从上头收回目光,将通讯器设置成了静音模式,转头向秦薇的办公室走去。 是骡子是马,都随缘吧,许暮洲想。 许暮洲的两条腿当然比不过四个轮子的车,更何况他还得过一遍一遍的安检。 当他紧赶慢赶,踩着“五分钟”的尾巴敲响秦薇办公室的门时,秦薇已经好以整暇地在里面等他了。 秦薇刚刚从外面回来,带了一身寒气,她看着如临大敌站在门口的许暮洲,反而自己先笑了。 “许博士。”秦薇说:“请进吧。” 她这个态度太过于模棱两可,许暮洲警惕地看着她,没有做声,而是迈步走了两步,算是勉强拉近了一点距离。 “敞开天窗说亮话吧。”秦薇说:“许……博士,想必您也不是来做报告的。” 办公室的门在许暮洲背后合拢,正对大门的监控摄像头下调了一个微小的角度,正对上许暮洲的正脸。 许暮洲看得很清楚,秦薇搁在桌上的手腕上挂着他曾经在严岑那看到过的同款随声机甲,手边的办公桌上还放了一把枪。从许暮洲这几天从严岑那恶补出来的贫瘠武器知识来看,这枪还是上了膛的。 ——鸿门宴好歹还有宴呢!许暮洲愤愤地想,什么草莓牛奶小蛋糕,简直误人子弟。 “我是来作报告的。”腹诽归腹诽,许暮洲垂下眼,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死不承认:“您叫我来的。” “是我叫您来的。”秦薇说。 她向后靠在了宽大的椅背上,冲着许暮洲摆了摆手。 “许博士,你可以走近点。”秦薇说:“在这个屋子里,你站在门口和站在我办公桌前,安全性都是一样的——或者我面前还更安全点。” 许暮洲暗暗磨牙。 秦薇剥去了那层等级掩藏的外衣,开始露出底下的自主性格。敏锐,坚决,还有那么点恶劣因子。 许暮洲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说的确实是实话,在这个办公室里,如果秦薇是真的想要他的小命,那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许暮洲没有回答,而是依言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秦薇办公桌的三步开外。 秦薇没有再强迫他上前,而是从兜里摸出一盒什么,示意了一下许暮洲。 “要吗?”秦薇说。 许暮洲极快地瞥了一眼,发现那居然是一盒破破烂烂的烟。 这盒烟跟许暮洲认知中的不太一样,但烟草这东西总是大同小异,被薄纸一卷就能抽,许暮洲认得没什么障碍。 他自从来到这条时间线,就从来没见过这样东西,无论是科研人员还是普通的士兵,好像都没有抽烟的习惯。许暮洲一时不明白秦薇为什么要拿这东西出来,为了他那近似于无的马甲,许暮洲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不用了,谢谢。”许暮洲说:“我不认识这东西。” “是吗。”秦薇说。 秦薇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新纪元的烟草比许暮洲认知中的成盒包装的烟更加简陋,没有严格的烟嘴和烟身之分,看起来更像是那种老人们习惯自卷的烟卷,跟这间办公室格格不入。 许暮洲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秦薇也没看他,而是从办公桌上摸到一个小小的取火器,点燃了这根烟。 她明显是不抽烟的,许暮洲看得出来。 没有抽惯烟草的人会本能地排斥这种刺激性的感觉,也不会让烟雾进入身体中,只会用嘴吐出烟雾,非常好辨别。 这种低劣烟草的味道很冲,秦薇浅浅地皱了皱眉。 她只抽了一口,保证这根烟被点燃,就将其放在了桌上一个小小的水晶碗中。 烟草持续燃烧着,有丝丝缕缕的雾气上升,融入到空气中,然后被中央换气设施抽走。 “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秦薇问。 “许暮洲。”许暮洲说。 秦薇笑了笑,不知道有没有相信他说的话。 “许博士,我不得不说,您真的很谨慎。”秦薇说:“虽然我不知道您……或者您身后的人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您确实在我的中央区如鱼得水,以至于您身边的所有人都没有发现,他们身边多了一个‘外来者’。” 许暮洲神色一凛。 秦薇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许暮洲当然不会天真的意味对方还在诈他。 “很厉害,比我先前预想的还要可怕。”秦薇说:“但也感谢你的到来……让我的猜想终于有了佐证。” “这世界上确实存在另一个世界,对吧。”秦薇说。 “既然你都说了我很谨慎……”许暮洲沉声问:“那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不用那么紧张。”秦薇说:“这副表情看起来有点过于草木皆兵了。” “其实很简单。”秦薇从办公桌上站起身来,直视着许暮洲:“虽然我不知道您是怎么做到让其他人都在认知中接受了您的存在的……” 许暮洲一怔,随即涌起一个非常荒唐的想法。 “但是特殊科研组一共一十八人,都是我亲手挑选的。”秦薇说:“在这些人里,没有一个叫许暮洲的人。” 第122章 半生(十五) 许暮洲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他居然从一开始就被秦薇拉入了可疑名单里。 甚至在此时此刻的许暮洲心里,他受到的心理冲击,比秦薇只多不少。 因为这代表着永无乡的身份塑造第一次出了问题,秦薇没有被预设的认知所影响,她压根就是清醒的。 许暮洲跟永无乡打交道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神通广大的永无乡居然会出这种问题。而且最令他不可置信的是,他完全不明白这种意外情况究竟是为什么导致的。 严岑说得没错,秦薇果然是个特殊的人。 可是话又说回来,许暮洲想,秦薇未免太能忍了。如果地位互换,他站在秦薇的立场上,自己的心腹地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但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对“他”接受良好,那自己会怎么想。 ——说不准会怀疑自己疯了。 可是秦薇没有,许暮洲不知道应该是说她自信,还是说她什么别的。这个人对自己的记忆和判断的信任度,已经达到了令许暮洲无法理解的地步。 然后她在第一时间内接受了这种异常,并且蛰伏起来,直到现在才摊牌,还打了许暮洲一个猝不及防。 “许先生。”秦薇换了个称呼,冲他示意了一下:“要谈谈吗?” 不等许暮洲回答,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被一声申请提示音打断了。 【您有新的来访者——】 许暮洲下意识往声音方向侧了侧头。 秦薇的眼神一直落在许暮洲身上,她伸手抹了一下通讯器,发出指令:“什么人?” 通知音沉默了两秒,大概是在扫描外界情况,传输身份信息。 【少校,严鸿飞——】 严岑来了?许暮洲一愣,他刚刚还特意发消息过去告诉严岑别管这件事,对方一向都很有分寸,应该不会这时候冒险过来啊。 虽然他现在攒了满肚子的疑惑不吐不快,但是从完成任务的立场来说,他跟严岑这时候应该是离得越远越好。 秦薇显然也没想到这个时候严岑会主动来访,她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许暮洲,还是放开了权限。 在这个“逼供”的关卡上,被打断是大忌。许暮洲能明显看到秦薇有那么一闪而过的不情愿,只是不知道什么事情让她改了主意。 “让他进来。”秦薇说。 许暮洲心里直打鼓,他不知道严岑是来做什么的,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回头也不是,不回头也不是。 严岑得到了进入许可,他拽了拽衣摆,面色平静地走进办公室,像是压根没有看到许暮洲一般,擦着他的肩膀走过,站在了秦薇的面前。 “将军,有事情要询问。”严岑说:“您方便吗。” 原来是有正当理由,许暮洲松了口气。 秦薇又看了许暮洲一眼,大概是没想让许暮洲再从这间屋子里出去,于是她也干脆没再避开他,点了点头。 “你说。”秦薇说。 “我是来询问高等应急权限的。”严岑公事公办地说:“现在是非战时,贸然开启这种权限,会对外释放出管辖区不稳定的信号。何况,除了您还有比我级别更高的将领。” “你说敬舟?”秦薇十指交叠搁在膝上,说:“其一,他现在带队在外,如果有临时情况,他一时间赶不回来。其二,敬舟为人刚正不阿,带兵虽然是一把好手,但是其他事的敏感度都不如你。把应急权限给了他,恐怕他短时间内没法收拾。加上他视军令如山,不会跟你争这个……鸿飞,你今天怎么这么在意这种没影的事?” 严岑还没说话,许暮洲先心里一紧,生怕严岑因为担心他,被连累得一起掉马。 这屋里一共三个人,各个有自己的心思,许暮洲闭了闭眼,觉得这简直是个大写的修罗场。 生活就像电视剧——不,比电视剧还要恐怖,许暮洲悲伤的想。 “因为联合会议刚刚结束,这个时候开放这种权限,有一定运作风险。”严岑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接着说道:“而且您刚刚说,一旦基地出现问题,在外的杨敬舟无法及时赶回来——杨敬舟最迟还有半个月就能回到基地,在这个时间内,您是有其他安排吗?” 秦薇沉默下来。 严岑点出了她的心事。 在一边装空气的许暮洲骤然反应过来,凭他们两个的口风来看,这个所谓的应急权限,大概是在秦薇不在时才会临时启用的,大概能等比视作太子监国时候的重要道具玉玺。 秦薇现在把这东西交出去,说明什么? 说明秦薇有了随时要离开中央基地的打算……或者想得再大胆一点,秦薇已经做好随时抽身而去的准备了。 “鸿飞。”过了片刻,秦薇才沉沉地开口:“你多心了。” “这两种情况都有考量,我不把应急权限开给敬舟,主要是因为后者。”秦薇说。 “那‘后者’就应该是您口中的其一。”严岑说。 严岑说话的时候一直将语速维持在了一个非常平均的平面上,这使他的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完全没有情绪起伏,明明是这么咄咄逼人的话头,硬是能让人感觉到他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而且严岑说的没错,人在叙述自身本意的时候,会本能地将考量更多的部分放在前方。许暮洲不怀疑秦薇说的是真的,她或许在选择将应急权限交给严岑时,更多考虑的是严岑自身的处事风格和能力比另一位领导者更加适合掌权,这确实是实话。 可是对于秦薇来说,这一点只是客观情况。而那句“其一”才是她首先想到的问题,也是最能打动她的考量。 许暮洲忽然发现,关于那个非常大胆的构想计划,秦薇或许根本没想来日方长。 ——真是神仙打架,许暮洲震惊的想。他原本还在着急怎么提醒严岑,现在看来完全没这个必要。 秦薇桌上那根烟燃到了底,空调换气的频率不够快速,屋里还是留下了一点烟味。 火星舔舐到最后一节烟身上,一小片没黏紧的薄纸从烟身上落下来,掉在了秦薇的桌上,顿时被捕捉到异物的桌面清扫机器人吞进了肚子里。 那片指甲大小的烟纸上还带着一点火星,清扫机器人绿色的眼珠骤然变红,发出吱嘎吱嘎的故障警报,听起来非常可笑。 秦薇直接伸手拔了它的电源。 许暮洲:“……” 太暴躁了,许暮洲默默地想。 被无视的感觉不咋好,许暮洲的眼神落在秦薇的桌面上,脑子里已经开始天马行空地琢磨等这次任务结束之后,要怎么回去面对宋妍了。 “我不建议您在这个时候进行不必要的外出。”严岑说:“毕竟下一次联合会议就在三个月之后。” “你觉得下一次联合会议的会议内容是什么?”秦薇忽然反问道。 严岑终于抬眼看了秦薇一眼,从刚才进门以来,严岑就一直将自己放在了下属的角度上,他看起来是来询问情况的,实则却是在规劝秦薇暂且放下现有的盘算。 无论如何,应急权限这件事太大了,秦薇既然已经在开始给C区留后路,就说明她已经做好了什么准备。 严岑比许暮洲想得要多,许暮洲只觉得他的身份曝光,会让秦薇发现什么关于永无乡的端倪,但凭严岑对秦薇这些日子的了解来看,秦薇不像是会做这么低回报事情的人。 所以严岑认为,秦薇不是从许暮洲身上发现了什么,而是想从许暮洲身上得到什么。 ——还能是什么,严岑烦躁地想,都是宋妍惹下的桃花债。 现在唯一的一条路只剩下让秦薇放弃短时间内想去寻找宋妍的打算,这样她短时间内也不会对许暮洲做什么。 “应该是讨论设立联邦的事。”严岑说:“前些天的各区联合文件中,几区领导已经有这个意思了。” “设立联邦,等于将各区重编。”秦薇左手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侧头按了按太阳穴。她半垂着眼,意味不明地低声问:“那之后势必要设立联邦政府,六区各有首领,但是联邦不能有六个政府……鸿飞,你觉得呢。” “屈居人下,不如自己掌握主动权。”严岑说:“C区一直没有跟其他几区建立经济和科技合作,如果真的按会谈的方式投票进行选举,C区没有任何优势。” “很对,自己掌握权力,金钱和资源,比给人做刀强得多了。”秦薇话锋一转:秦薇话锋一转:“你说对吗,许先生。” 这种非正规的私人会话严岑没有权限介入,于是他没有说话,等着秦薇继续说下去。 许暮洲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点到自己,只能挑了个稳妥的回答,按照时间线发展的情况含糊地试图劝她:“是这样没错,否则日后会很被动。” “但是……英雄都是想当英雄的人吗?”秦薇轻描淡写地问:“如果想当英雄的人当不成英雄,不想当英雄的人反倒阴差阳错成了英雄,不觉得是件很可笑的事吗?” 许暮洲觉得她实在是太喜怒无常了,话题跳跃性完全不给人喘息的余地,许暮洲根本摸不清她掩藏在言语底下的真实意图。 “我原本以为您能帮得上我的忙的。”秦薇叹了口气:“但很可惜,现在看来,咱们没什么缘分。” 秦薇像是莫名其妙就对许暮洲失去了耐心,她右手一翻,原本搁在桌上的枪就到了她的手中,黑洞洞的枪口正面对着许暮洲,许暮洲能感受到那种蓄势待发的杀意。 许暮洲下意识想去看严岑的脸色,只是自己硬生生忍住了。 “你——” 许暮洲话音未落,秦薇已经干脆利落地扣动了扳机。 第123章 半生(十六) 在秦薇开枪的那一瞬间,许暮洲脑子里是空白的。 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濒死的人都是这样,时间和空间在他面前被无限拉长,像一是张轻薄透明的蚕丝网,最后被拉成一条长长的线。 许暮洲先是看到了秦薇收紧的手指,扳机向后划出一个很小的弧度,然后枪身震颤,约莫是后坐力带来的。 但后坐力没有对秦薇造成什么影响,她的手依旧很稳,是因为在她开枪的那一瞬间,她手腕上原本安安静静的随身机甲手环在瞬间弹出变形,像是一层轻薄的金属盔甲一样,爬满覆盖了她的大半只手掌。 整个世界像是被无限慢放的影片,不过区区毫秒,在许暮洲眼里仿佛成了一帧一帧切换的画面,让他能将每个细节都看得非常清楚。 与此同时,严岑手上的机甲手环也发出了危险的红光,薄而坚硬的金属覆上严岑的手臂,从许暮洲这个角度看过去,那腕甲居然还自带攻击设备,在手腕外侧弹出了一枚闪着寒光的金属弹头。 许暮洲曾听说过,新纪元的随身机甲为了能尽可能地保障效率,每一个随身机甲都会附赠植入体内的芯片,将武器跟精神力相连,能在最大限度内提升反应速度。 严岑手上那枚弹头尾端已经燃起了蓝紫色的烟火,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奔着秦薇而去,不知为何又悬崖勒马地止住了。 子弹从秦薇手上的枪身中呼啸而出,在生死界限的那一瞬间,许暮洲居然没像曾经无数次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那样,在脑子里飞速地刷完这半辈子的酸甜苦辣,而是就地宕机,开始系统紊乱。 ——操,量产钢铁侠吗,许暮洲不合时宜地想。 砰—— 许暮洲的胡思乱想还没结束,面前静止的场景就随着一声巨响开始回归正轨,许暮洲没感觉到本该到来的疼痛,他整个人被拦腰一捞,随着巨大的冲击力飞了出去。 秦薇那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做的,杀伤力非常惊人。整个办公室都被这一枪震得颤了颤,原本装修稳固的天花板噼里啪啦地掉下金属片,锋利的边缘狠狠切进地面中,像是天上下了一场刀。 办公室中的管理系统也因此产生了故障,一时间硝烟四起,门窗大开,耳边都是此起彼伏的故障提示音。 金属地面的摩擦力很小,许暮洲被这一扑滑出去足有一二十米,他头晕眼花地躺在地上,一把按住身上的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严岑再一次挡在了他身前。 天花板上锃亮的灯晃得他眼前都是黑白色的光块,严岑整个人伏在他身上,微凉的皮肤蹭过他的下巴,安安静静的,除了轻微的呼吸声外,再没有什么动静了。 许暮洲骤然慌了,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不相信严岑的判断,但肉体凡胎跟高等武器硬碰硬,哪怕严岑再怎么无所不能,这也是个毫无胜算的买卖。 “严哥——” 许暮洲一口凉气抽进去,连怎么呼吸都忘了,眼睛憋得通红,声音哆嗦着,尾音劈得厉害,乍一听又哑又凄厉,要不是嗓子哑的厉害,说句声嘶力竭也不为过。 他唯一没有被严岑压在身下的左手在半空中晃了晃,硬是没敢往对方身上落,生怕摸到什么血肉模糊的场景。 “什——”严岑支着地板撑起身子,见状连忙拉过许暮洲的手在自己身上顺了一把,随即按着他的肩膀沉声道:“我没事。” 许暮洲手下的触感坚硬而冰冷,他眨了眨眼,才发现严岑半个身子已经被机甲覆盖得严严实实,分毫无损。 严岑一时情急,也忘记了要收着手劲,许暮洲的肩膀被他掐得生疼。 许暮洲吃痛地皱了皱眉,反而清醒了不少,他方才憋着的那口气到了极限,乍一松下来,被一口凉气呛得死去活来。 “许暮洲,听我说。”严岑反常地没有安抚他,而是严肃地掰正了他的脸,说道:“这里不是——”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天花板上又砸下了一块一米见方的钢板,发出轰隆一声响。许暮洲下意识被巨响拉走了注意力,这么一抬头才发现,方才硝烟里影影绰绰地路过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脚步飞快,灵活地侧身避开落下的钢板,在不断发颤的地面上轻巧一跃,踩着一地狼藉踏入了秦薇的办公室。 对方穿着一件轻薄的黑色卫衣,头也不回,黑色短靴踩在地上,稳当的脚步声在这种乱局中格外明显。 许暮洲嘴比脑子快,严岑再想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宋妍姐——” 许暮洲视线范围内的身影顿时停在了原地,看起来僵硬而不真实。对方的身影像是被平白覆上了一层雪花电视的滤镜,那道本来就不甚清晰的身影在灰尘雾气中扭曲了几下,竟然在许暮洲眼前消失了。 许暮洲一怔。 原本破损的场景也顿时静止在了原地,许暮洲只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微的提示音,随即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倒放键,开始逐渐复原。 在这一切光怪陆离般的场景中,只有一身军装的秦薇的脚步声落在这片混乱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许暮洲面前。 眼前破碎的场景终于回归原点,许暮洲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上的空调换气口,上面用来观察风向的红丝带一起一伏,阳光从打开一半的窗户中铺洒进来,严岑已经从地上站起了身,正沉默着弯腰来扶他。 许暮洲眨了眨眼,顺着严岑的力道从地上站了起来。 秦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办公桌后面走了出来,她就站在严岑面前,微微后靠,倚在办公桌上,手里不断地把玩着那把枪。 “原来她叫宋妍。”秦薇低声说。 秦薇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她站得不算直,肩膀角度有些前倾,她不再像先前那样锋芒毕露,而是自己先一步放低了姿态。 许暮洲看着她,想起在刚刚幻觉消失的过程中,他看到了秦薇的眼神。 ——那是一种非常无力的眼神,又带着一点令人心酸的欣喜。 好像只是从许暮洲这里得知了宋妍的名字,就足以让她感到高兴一样。 许暮洲被这种眼神刺了一下,本能地先觉得自己是个恶人。 “……感谢医疗组的新型心理治疗手段,我做了个小小的改良。”秦薇用手支着桌面站直了,脚步沉重地绕回办公桌后面,动作迟缓地拉过办公椅,坐了上去。 秦薇扬了扬手上的枪:“演习用弹。” 电脑屏幕上跳出了许暮洲这次“心理治疗”的实况解析报告,秦薇的眼神落在屏幕上实质化的信息报告中,放下手里的枪,伸手摸了摸那个名字。 “我本来没想开枪。”秦薇放下手,她的目光落在严岑身上,对他说道:“但是我也没想到,鸿飞——不对,这位先生,您藏得也很深。” “……你什么意思?”许暮洲说。 “鸿飞话少,行动力高,在没有非常必要的情况下,他很少会跟人打交道。今天这位先生突然来了,我本来就有疑问。只是他的理由太过正当,无论是态度还是来访理由,都说服了我,于是我在那个时候,打消了对他的疑心。”秦薇说:“但是——在我拿起枪的那一瞬间,你第一反应是想去看他。” 许暮洲明白了。 严鸿飞是中央基地的重要将领,许暮洲只是个身份不明的外来者,对于C区来说,连敌友身份都不明确,在遭受生死威胁的时候,怎么会下意识想求助一位秦薇手下的高级将领。 许暮洲有些愧疚地看了严岑一眼,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做到不连累严岑了,没想到最后还是他自己撕下了严岑的马甲。 “没关系。”严岑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先一步说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身份暴不暴露已经不重要了。” 秦薇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新的烟,示意了一下严岑:“要吗?” 许暮洲看了严岑一眼,大约是因为已经掉马了,严岑也不再百分百地遵循着严鸿飞的性格。他走上前去,拉开秦薇办公桌对面的会客椅坐了上去,还顺手帮许暮洲拉开了椅子。 严岑没有接秦薇的烟,秦薇并不意外,她自嘲地笑了笑,把玩着这根小小的烟身。 “我最开始起疑,是因为C区一位普通的医生”秦薇说:“她喜欢贫民区一种低劣的烟草——就是这个,这个味道我曾经很熟悉。可是在这个战区,所有人生怕跟贫民区有染,没人会用这种烟草……但那位医生身上有同样的味道。” ——引导人员现在怎么什么歪瓜裂枣都收,一点脑子都不长。严岑皱了皱眉,在心里骂了一句废物。 “于是我开始留心……一个人是不可能完全扮演另一个人的,总会有端倪。”秦薇说:“只要对对方足够了解,就总会有迹可循。” “最开始是医疗组的何明,后来是C-12军的李锋,最后是吴博士……我查过了,他们全都没有精神类疾病的病史,不存在一个接一个精神分裂的可能性。”秦薇说:“于是我才越来越确定,我身边有不同寻常的情况存在。” 许暮洲的心态已经不足以用震惊来形容了,秦薇说得简单,逻辑上也说得通,但这个前提是她不但要认识所有有机会跟她有交流的人,还要从本质上非常了解这些人。 ——这是什么工作量。 许暮洲扪心自问,换做是他,他绝对做不到这个。 “但我一直也没有什么头绪——直到这位许先生的出现。”秦薇说:“这位许先生,不但没有借用我任何下属的身份就让所有人毫无障碍地接受了他,而且他还认识二……认识宋妍。” “你是怎么知道我认识她的?”许暮洲忍不住问。 秦薇沉默了一会儿,她有些难堪地撇开眼,说道:“……你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你有同情。” 许暮洲一愣。 在这一瞬间,秦薇仿佛不战而降的将领一样,先一步卸下了身上的所有武装,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最大的心事和秘密坦诚在了这两个陌生人面前。好像许暮洲不过是只占了“认识宋妍”这一点,就足以取信她,拿捏她一样。 在这一瞬间,许暮洲忽然将面前这个年轻的姑娘跟宋妍口中的人连接了起来,两个身影交叠在一起,变成了真正的秦薇。她不是宋妍嘴里那个又甜又乖巧的草莓牛奶小蛋糕,也不是先前许暮洲一直看到的那个冷静理智的高等武器。 “所以……她还活着吗?”秦薇轻声问。 “活着。”从方才起就一直默不作声的严岑回答道。 第124章 半生(十七) 严岑的话一向令人信服。 许暮洲本来以为秦薇会欣喜若狂,谁知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反而露出一个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苦涩笑意来。 她看着面前的人,抛开对立的立场来看,许暮洲长得很不错,他穿着一身研究员规制的白大褂,左胸前的口袋边缘别着一张身份胸卡,为了掩饰一些细微的眼神变化,还带了一副防辐射的平光眼睛。 如果单从长相上来看,他跟中央基地格格不入。这当然不是说他的相貌怎样,而是他的气质。 新纪元的人们经历了灾难、战火和背叛,他们背井离乡,被全新的人类社会群组粘合在一起。虽然灾难已经过去了,但是大多数人还停留在那漫长的动荡中无法脱身。 高等区的人们看似高高在上,恨不得一门心思地跟贫民区的人们划清楚河汉界。可秦薇看得很清楚,挡在他们之间的阶级不是分配不均的资源,也不是所谓高等人的头衔,而是一种令人心安的生活。 这些高等区的人们享受着适宜的温度和环境,也不需要为了生计奔波发愁。于是他们恨不得闭目塞听,对外面的穷困视而不见。高等人的身份像是一张诺亚方舟的船票,可以保证他们在再一次灾难来临之前登上逃生的船。 这也是新纪元阶级差异如此之大的原因。 归根结底,这些生活在高等区的人们,因为挂念太多,反而比那些贫民区的人更怕死。 他们比任何人都害怕现在安稳的生活只是镜花水月。 秦薇无数次地查看过监控,也询问过跟许暮洲共事的科研人员,在许暮洲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很了解这个人了。 许暮洲跟宋妍有一点很相似——他们都对未来并不在意,哪怕某一天忽然死去,这一天也不会跟平时有什么不同。秦薇最初认识宋妍的那些年,还以为她是破罐子破摔,准备过一天算一天,现在看到许暮洲,秦薇才恍然发觉,他们不是对生活毫无期待,只是他们根本不属于这里而已。 一想到这,秦薇不可避免地想起这四年多来那些无孔不入的思念。秦薇至今还记得那天她匆匆回家,一开门却只见到了那间空荡荡的房间是什么感觉。她在那一瞬间甚至没有悲伤,也不记得绝望,只剩下一种心如死灰般的静默。 这种大火燎原般的感觉见缝插针就要出来找找存在感,秦薇被折磨了四年,最初每次想起都是一阵挖心剜肺的疼,疼到后来先是习惯,再后来干脆麻木了。结果现在终于有人亲口告诉她,她那些近乎不切实际的妄想是真的——于是在这一刻,那些在深夜、黎明悄然冒头的后悔和遗憾骤然跟那些痛苦的训练一起,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东西。 她再一次,再一次遭受了无妄之灾,要平白无故经受这样毫无意义的苦痛。 但秦薇的第一反应依旧是高兴。 只可惜这句肯定已经来得太晚,虽然秦薇本能地觉得应该高兴,却已经找不到最初那个期盼肯定的感觉了。 “你……”许暮洲有些不落忍:“不想笑可以不笑。” 秦薇看了他一眼。 许暮洲看了看严岑的脸色,反正对方刚刚已经间接承认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他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顾忌了。 “我知道,这种事很难让人接受……比如发现已经死去的亲人活得好好的,会有被欺骗的感觉。”许暮洲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但是你别生她的气,她也是身不由己——” “我不生气。”秦薇淡淡地说:“我很庆幸。” “或许你不太能理解,但我说的确实是实话。”秦薇像是在短短两句话内收拢了情绪,她放下手中那根没点的烟,重新靠回了椅背上,说道:“我承认,我现在的心情非常复杂。我摸索了四年,希望找到她活着的证据——但我也清楚,这是一条看不到未来的路,我或许终其一生都看不到曙光。我一边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一边也会怀疑,如果她真的死了怎么办……我就是这么在自己的撕扯中坚持了四年。直到刚刚——” 许暮洲越发觉得这个活儿实在太折磨人了。 看着原本强大的人自揭伤疤,实在不是个好体验。尤其是对方还完全不知道疼,翻开展示的时候也不知道小心一点,就那么随意地把已经结痂的伤口撕扯得鲜血淋漓。 ——宋妍知道秦薇现在变成这样了吗,许暮洲忽然想。 宋妍印象里的秦薇,还停留在四年前,她印象里的秦薇虽然看起来不好相处,但就像小动物一样,混熟了之后就会翻开柔软的肚子给人看,又乖又软,还得到了个“草莓小蛋糕”的可笑评价。 在来这个世界执行任务之前,宋妍还曾经拜托严岑别吓到她。 ——那宋妍知道秦薇现在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吗,许暮洲不太敢想这件事。 “事已至此。”严岑不由分说地打断了秦薇这种自我折磨,说道:“我们谈谈。” “谈谈你们的目的吧。”秦薇说:“宋妍是为什么来的,你们又是为什么来的。” “为了让你走原本该走的路。”严岑说:“宋妍是为这个来的。” “可是她爱上了我——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原本该走的路’里面不应该她,所以她才离开了,对吗。”秦薇说。 连严策也不免称赞秦薇的敏锐,情感上的纠结没有影响她的判断能力,正如严岑可以在细微之处窥探秦薇的真实意图一样,秦薇也发现了她想要知道的真相。 “是这样。”严岑承认得很干脆:“所以在那之后,出现的所有人,都是为了让你忘记她,或者说放下她。” 秦薇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笑得十分不屑,又带着一点小女孩般的自得,像是枯木中发了一点细小的绿芽,是了无生机中唯一的鲜活颜色。 “为什么不肯。”许暮洲说:“你自己很清楚,哪怕你只是接受她不在了这件事,都会让你好过很多。” “许先生。”秦薇说:“你有非见不可的人吗。” 许暮洲一愣。 “没有。”许暮洲很快说:“我是个孤儿,没有父母,朋友也大多是点头之交,我只要顾好我自己就行,没什么牵挂。” “怪不得。”秦薇收回目光,说:“如果有一个人,她在恰好的时机出现,占据了你的全世界……然后忽然离开了你,你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想见她的。哪怕这个代价是你自己,也在所不惜。” “你——” “许先生。”秦薇打断他,接着说道:“你没法体会到那种感觉,和挚爱分隔在两个世界,你明明能感觉到她就在某个地方,但隔着一层无法打破的屏障,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穷极一生也无法相见的感觉。” 许暮洲心中最隐秘的那一点忽然被人戳中。 他下意识看向了严岑。 许暮洲一直没忘,他是迟早要回到自己的世界的。 永无乡给他开出的条件是十个任务,现在还剩下六个。无论这剩下的六个任务时间长短,他的工作时限都已经不可避免地接近倒数了。 许暮洲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地认识到,他跟严岑是两个世界的人——正如宋妍跟秦薇一样。 许暮洲原本一直逃避着,不愿意去想这个,但是现在秦薇先一步把这个问题撕开摊在了明面上。于是许暮洲不得不承认,秦薇或许就是未来的他自己。 严岑感受到了许暮洲的目光,但他没有回应。他的目光没有半分偏移,只是从桌下伸手攥住了许暮洲搁在腿上的手。 他略微用力地握了握许暮洲的手,许暮洲垂下眼,心里冰凉一片。 严岑是个无惧无畏的人,如果他想作出什么承诺,不会选这样委婉的方式。 秦薇的手指随意地搁在桌上,修长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 “别那么执着。”严岑说:“一味地执着下去,不一定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人有七情六欲,除非没有心的人,才能轻而易举地放下执着。”秦薇说。 严岑握着许暮洲的手骤然收紧。 “许先生。”秦薇转过头:“很抱歉,我骗了你。” 许暮洲被她这个跳跃式的谈话方式说蒙了,下意识问道:“……什么?” “A组的样本箱是假的,在你被绊在1组的时候,3组做了另一件事。”秦薇顿了顿,说:“……感谢您的到来,我终于找到了‘钥匙’。” 【滴——】 办公电脑上跳出的新消息提醒打断了屏幕的休眠,许暮洲扫了一眼,发现跳出来的弹窗是一封简明扼要的通讯文件。 【将军,B-2(1)舱已经准备好了。】 “您知道吗,随身机甲的反应速度大于人的思考速度,也就是说,在产生杀意的一瞬间,这种武器就会发动攻击。可是就在刚刚,我开枪的那一刻。”秦薇又看向严岑:“人的本能是不会骗人的,明明在那一刻您是想要杀我的……但为什么,您改变了主意呢。” 这不是个问句——这是许暮洲的第一反应,秦薇比他先一步知道了什么消息。 秦薇话说得慢条斯理,手上的动作却异常迅速,她的手心一翻,方才那把枪已经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 严岑脸色一变,他站了起来,伸手就要去夺秦薇手中的枪。 【砰——】 人的速度无论如何不敌武器,于是这只手在瞬息之间半路折返,先一步捂住了许暮洲的眼睛。 下一秒,许暮洲眼前漆黑一片,只觉得严岑伸手过来,粗暴地扯下了他手腕上的绣球花。 “来不及了,许暮洲。”严岑说:“我们现在就得回永无乡。” 第125章 囹圄(一) 许暮洲这次任务结束得莫名其妙,他忍着天旋地转的头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还没等开口问一句什么,就觉得身边的床铺一轻,严岑已经先一步披上衣服起了身。 两三秒后,许暮洲听见了房门开合的声音——严岑居然就这么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许暮洲头晕目眩地按住太阳穴,昏昏沉沉地想,不知道是不是这次任务半途而废的缘故,他这次的任务结束反应出奇的大。 他勉强睁开眼睛,左手摸索着按住床沿想起身,然而还没起一半,他就被惯性摔回了柔软的床铺中。 直到这时,许暮洲才发现,不是他的传送反应加强了……而是整个永无乡都在动荡之中。 许暮洲骤然清醒,窗外乌云压顶暴雨如注,外头的海面扬起遮天蔽日的巨浪,巨大的海浪撞击声近在咫尺,永无乡这么一个小小的城堡,在这种等级的天灾之下,脆弱得像一叶浮萍。 又一道海浪重重地拍了上来,许暮洲自己身在三楼,还眼睁睁地看着外头漆黑的巨浪狠狠地击在落地窗外,碎成了满地水痕。 许暮洲理智上知道永无乡不会被吞没,但人对深海的恐惧大概是天生的,他的心脏还是跳得非常厉害,连带着手脚都发软。 永无乡的天气变化代表着永无乡出现了异常情况,上一次永无乡下雨,还是因为宋妍违规任务所导致的。 然而就算是那样严重的事件,外头也只是下了一场大雷雨而已。而现在永无乡像是下一秒就要支离破碎,不知道又是出了什么事。 许暮洲想起严岑刚刚步履匆匆出门的样子,心里直打鼓。他不清楚这个异常是否跟那个不伦不类的清理任务有关,不安和慌乱像外头的海浪一般一层一层地蔓延上来,差点将他吞没。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抹了把脸清醒了一些,才维持着平衡从床上下来,随手捞过扔在床尾的外套,匆匆追着严岑出去了。 永无乡这么大的异常情况不仅惊动了许暮洲,走廊里平时紧闭的大门打开了一半,一些许暮洲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站在各自的门口往外望,一个个都是满脸警觉的模样。 许暮洲也没想到,他头一次见到这些深居简出的“同事”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只能硬着头皮装作没看见,准备先找到严岑问问情况再说。 好在这些同事也没把他放在眼里,而是相邻的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动静——” “我也没……除非是……” “听说当年……” 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许暮洲不过走出了几步就听不太清了。 许暮洲在放缓脚步听个大概和先做自己的事再说中间犹豫了一瞬,还是选了后者。他囫囵穿上外套,刚走过楼梯的拐口,却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原本正常规格的楼梯不知为何变了模样,长长地延伸到了一片没有去路的黑暗中,一眼望不到头。 永无乡五楼的办公室里,乱七八糟的通知页面疯了一般地从屏幕上跳出来,层层叠叠,通知音响得像一阵交响乐。 钟璐指缝间夹着一根烟,她关闭了提示音,起身走到窗边,刻意无视了那些消息。 外面的海浪洪水滔天,脆弱的玻璃外墙发出令人心惊的裂纹声。钟璐的目光落在海天交接,沉默地吸了口烟。 她艳丽的口红颜色在烟嘴上留下一个印记,一小截烟灰落在钟璐的脚边,蔓延进来的雨水打湿了。 “十分钟。”钟璐自言自语道:“希望你对得起我。” 严岑从一楼走下去的时候,宋妍已经在一楼大厅等了。 “清理任务失败了。”严岑走了一半,就没再往下,他抱着胳膊,高高在上地站在楼梯上看着宋妍的背影,说道:“这次执念没有解决。” 整个一楼就只有他们两个,宋妍没有回头,嗯了一声当做回应。 “钟璐的本意是想让我和许暮洲去清理她对你的执念,好方便之后的引导人员下手。”严岑继续说:“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她是急了乱投医,永无乡从来没有不到规格就执行清理任务的前例……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去了这么一趟。” “结果你这位‘草莓小蛋糕’真是有勇有谋。”严岑侧过身靠在楼梯扶手上,不客气地说。 严岑在不收敛气质的时候,整个人会显出一种非常锋利的压制感,看起来异常唬人,尤其是他这句话说得还自带嘲讽,听起来更是让人不舒服。 “我知道。”宋妍却没心思跟他还嘴,平静地说道:“我看到了你们的任务记录。” “哦——”严岑拉了个长音,说道:“所以你也看到了她是怎么识破暮洲的身份,然后以摊牌的由头拖延时间,用来启用她那个什么破实验成果的。” “还不止如此。”严岑说:“还看到了她是怎么冰雪聪明地猜到永无乡的底细,以至于用话来刺我的心,从而给了她那么一两秒的反应时间的,对吧。” “宋妍。”严岑笑着说:“她这么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心狠手腕高,你是不是还挺自豪的?” “严岑。”宋妍忍无可忍,她转过头来,用一种非常鄙夷的眼神看着严岑,冷声说:“你在这阴阳怪气地说这些话,无非就是因为小薇差点在许暮洲面前掀了你的老底。你知道许暮洲聪明,只要给他三两个片段他就能猜到真相,所以你才这么愤怒。你后怕,心虚,所以才这么愤怒。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想被这些情绪侵扰,不如自己去找许暮洲,告诉他真相,告诉他永无乡是什么地方,你、我还有他都是怎么来的。” 严岑目光一冷,没有说话,只是暗暗咬紧了牙。 “你不敢,你也贪图小孩子的温暖。”宋妍讥讽又刻薄地说:“你跟我一样,都是胆小鬼。” 这完全是一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吵架方法,宋妍跟严岑共事太久了,彼此熟知的人会比敌人更明白对方的软肋在哪,吵起来一戳一个准,不见得谁比谁好受。可惜两位永无乡的优秀管理人员在这一刻整齐划一地一起降智,硬是谁也不肯服软。 暴雨席卷着狂风冲开了永无乡的大门,沉重的门板狠狠地撞击在墙面上,宋妍下意识一个激灵,转头看向了门外。 “这是你干的好事。”严岑冷笑一声:“你最好自己解决。” 宋妍后背微微一僵,她原本还在期盼地看着门外的浓重雾气,闻言像是忽然清醒,垂下了头。 “我知道。”宋妍像是要给自己打气一样,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该怎么办。” 严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宋妍和严岑一起沉默下来,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大门外的方向。严岑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手肘,原本面上的嘲讽表情淡去,露出些许沉重来。 约莫十几秒后,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来人像是经历了漫长的跋涉,脚步沉重又迟缓,每一步都带着粘腻的水声。 宋妍绝望地闭上了眼。 浑身湿透的秦薇逐渐从雾气中显出身影来,她的长发凌乱地黏在脸庞上,每走一步都带着浓重的水痕,却并不显得狼狈。 秦薇像是刚从海底深处爬出来的海妖,她明明还穿着严岑见过的那身军装,但身上的金属肩章不见了,白色的衬衫领口变成了暗红色,左胸前不知怎么蹭了一块污渍,颜色格外深一些。 她比严岑在世界线中见到的还要漂亮,她从风雨飘摇的未知中来,可是半分恐惧和不安都没有,少女肆意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那种由骨子里散发出的从容和自信实在让人移不开眼。 秦薇的目光最后落到宋妍身上,她看着宋妍,一字一顿地说。 “你果然没死。” 宋妍苦笑了一声。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秦薇,她跟秦薇的初遇始于一场别有用心,原本就是一场欺骗。最讽刺的是,等到宋妍后来真的动了心,想真心对秦薇好的时候,“真诚”反倒变成了伤她最深的利器。 原本搁在门边的塑料小摊位被外面的狂风掀翻,桌面上的饮料瓶摔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得到处都是。 其中一瓶粉色包装纸的饮料正落在楼梯底下,离严岑也就四五步的距离,严岑往下瞥了一眼,没有动作。 永无乡内外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源只剩下外面间连不断的闪电。 秦薇一步步地走到了宋妍面前,她脚下的水渍在地上蔓延开来,黑得像是绣球花上永不停歇的执念。 “……原来是这样。”秦薇没头没脑地说:“现在我都知道了。” 宋妍抿了抿唇,她垂下眼,避开了秦薇的目光。 “外面雨很大。”秦薇把湿淋淋的碎发捋到耳后,轻声说:“你不抱抱我吗。” “对不起。”宋妍说。 秦薇没有回应宋妍这句道歉,她自然地伸出手环绕着宋妍的腰,像终于见到主人的小动物一样,满足地凑过去,把脑袋搁在了宋妍的肩膀上。 宋妍纵容地任她这样抱着,就像是她们从未分开过那样。 但宋妍清楚,她们之间的气氛就像一个岌岌可危的屏障,一旦打破了这个平衡,现在所有的平和假象都会荡然无存。 “……我好想你啊。”秦薇说。 第126章 囹圄(二) “……对不起。”宋妍又说。 秦薇浑身一僵。 严岑看得很清楚,在这一刻,在宋妍面前,这位时间线中无比重要的领导人物,重新拾起了她原本应有的少女姿态,她闭上眼睛,收紧了抱着宋妍的手臂,歪着头蹭了蹭宋妍的肩膀,满脸都写满了“我不想听”这个观点。 将心比心,对于秦薇来说,她现在有任何激烈反应,严岑都不会惊讶。 委屈也好,愤怒也罢,在这一刻都是天经地义的。 严岑并不是完全不懂情爱是何物的石头,在他基础的情爱认知里,“爱”本身就是一张通行证,不光代表着两个人可以亲近,可以分享秘密,也代表着“你可以依赖我,如果我做错了事情,你有资格指责我,怨恨我”这种复杂的意愿。 但小姑娘连任性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家养的幼猫,表达不满时只会试探性地用肉垫拍拍主人,连爪子都要注意小心收好。 ——宋妍好像说得也没错,严岑想,确实只是个不太聪明的小丫头。 很可惜,严岑想,不会哭的孩子是没有糖吃的。 “小薇。”就像是在印证严岑的想法一般,宋妍抬手摸了摸秦薇湿漉漉的头发,说:“你不能留在这里。” 秦薇攥着宋妍衣服的手指下意识缩紧,但很快又松开,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拉开了跟宋妍之间的距离。 “你说什么?”秦薇问。 “你不能待在这里。”宋妍说。 “……你什么意思。”秦薇问。 她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宋妍,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宋妍压根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秦薇的眼睛太干净了,里面原本盛满了对宋妍的信任和依恋,现在却要被她亲手打破。此时此刻,她明明心里比秦薇还要疼,却依旧要做出一副冷漠决绝的姿态来。 “你不属于这里。”宋妍艰难地说:“……起码现在不属于。” “什么叫不属于?那我现在站在这里,如果我不属于这里,我又是什么人……?”秦薇说:“你又是什么人?” 宋妍没有回答。 秦薇固执地去拉她的手,急切地追问道:“你说话啊。” “小薇。”宋妍依旧不与她对视,她咽了口唾沫,才说道:“你要懂事。” “有些人就是只会在你人生最需要的时候出现,陪伴你走过一程……”宋妍说:“然后消失在你的生命里……他们就是为你而来的,所以当你长大的时候,他们的任务就已经达到了。” “那我长大了吗!”宋妍这种公事公办的冷静态度彻底激怒了秦薇,她猛地上前一步,攥着宋妍的领子质问道:“直到你走的时候,我长大了吗!” “我被秦志远带回C区中央基地的时候,我在接受精神力训练的时候,我在为了管理C区焦头烂额的时候,是长大了吗?”秦薇终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哽咽了一声,问道:“我紧张、焦虑,整晚整晚睡不着觉的时候,是长大了吗!” “你为什么……”秦薇死死地攥着宋妍的衣领,说道:“说得冠冕堂皇,你倒是在我身边一直待到我长大啊。” 秦薇说不下去了,她自己先哽咽了一声,眼圈顿时就红了。 但她依旧执拗地盯着宋妍,固执地想从对方脸上窥探到一星半点的心意。 宋妍无知无觉地垂着眼,削薄的唇微微颤抖着,她似乎是想说什么,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攥着拳,指甲掐进手心也不觉得疼。 严岑看得心情复杂,他不可抑制地想起许暮洲来,他的小狐狸也是这样个有主见的人,之后说不准要比秦薇还要难搞。这个念头一开便一发不可收拾,于是严岑只能一边自欺欺人地在心里念叨着索然无味,一边诚实地别过了脸。 “小薇。”宋妍苍白地说:“你不应该逃避,你的事情还没有办完,你不管不顾地……” “我知道我应该活着,我应该去干更多的事,我处在这个位置上就是有这个责任,要重整新纪元,建立新的社会。”秦薇愤恨打断她:“道理我都明白——所以呢,然后呢?这世界上那么那么多应该,谁说过我应不应该高兴,谁能说我就一定不应该肆意妄为!” “宋妍!”秦薇声嘶力竭地质问道:“凭什么就是我应该!” 宋妍彻底无言以对。 因为秦薇说得对。 有人天生就想当英雄,但也有人最大的梦想就是田园屋舍,吃穿不愁地平淡一生。但世间大多事,不如意者十之**,往往都是想当英雄的人怀揣雄心壮志碌碌一生,想要安稳一生的反而被推上万里高台,一辈子高处不胜寒。 阴差阳错,向来如此。 宋妍忽而伸手抱住了秦薇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带进了怀里。 秦薇原本想要继续的话断在嘴边,她犟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很没出息地抬手抓紧了宋妍的胳膊,咬着宋妍肩膀上的衣料发出一声强忍的抽泣。 直到此时,秦薇依旧愿意相信她,只要宋妍能对她伸出手,她就可以一瞬间抛下所有顾虑,安安心心地窝在对方怀里哭个痛快。 小姑娘的滚烫的眼泪沾湿了宋妍的衣服,跟对方身上冰凉的温度截然相反。宋妍收紧手臂,将秦薇更深地拥进怀抱之中。 她抱得那样紧,紧得连秦薇都忍不住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只要不松手,她们就能一直不分开一样。 宋妍沉默了良久,最后还是说:“对不起——” 她话音未落,闪电般地出手在秦薇的几节脊骨上使巧劲一推一敲,秦薇只觉得浑身一麻,整个人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秦薇一时间连手脚都不听使唤,被宋妍拦腰一接,才好悬没摔到地上。 宋妍顺着力道跪在地上,将秦薇的上半身抱在怀里。她看着秦薇,眼里溢满了愧疚。 直到这时,秦薇才终于明白,宋妍到底是在“对不起”什么。 秦薇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已经不想再去想什么是非对错了。 无论是愤怒还是怨恨,这些情绪都太过于消耗她为数不多的精力了。 秦薇睁开眼,深深地看向宋妍的眼神,她看得那样专注,眼中有极为纯粹的不解。 好像从她认识对方开始,对方就一直没有掩饰过她的神秘,她神出鬼没,行踪成疑,无论遇到什么都游刃有余。秦薇也试着想问过宋妍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但每次都得不到什么答案,时间久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宋妍从来都很有自己的想法,秦薇想。 所以我说服不了她,也不可能让她改变已经做好的决定——秦薇清楚地认识到这个。 在这一瞬间,秦薇不由得在想,在这段感情里,一直为之开心、痛苦、满足、纠结,且割舍不下的,好像就只有她一个人。 “你不要我了吗。”秦薇问。 “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又是没有必要的,对不对。”秦薇轻声问:“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稀罕。” 宋妍心都要碎了。 宋妍想说不是的,她喜欢她,爱她,也想她想得要发疯,甚至每天晚上闭上眼睛,眼前都是曾经跟她在一起的日子。 还想说自己很后悔,后悔在最初见面时没有预见到以后的日子,只把她当一个普通的任务对象,以至于没有好好尊重她,爱护她,跟她说更多好听的话,让她更有安全感一点。 她成了秦薇的执念,但却没成为她的支撑。 我对不起你,宋妍徒劳无望地想,是我对不起你。 但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宋妍伸手捂住了秦薇的眼睛,不敢再看了。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在发抖,得用上全身的力气才能行动自如。 “严岑——”宋妍再开口时,嗓子已经哑了:“劳烦,递一瓶饮料给我。” 严岑挑了挑眉,终于纡尊降贵地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迈步从楼梯往下走,他三步两步跨下了剩下的几节楼梯,弯腰从楼梯边上捡起那瓶粉色的饮料,走到了宋妍身边。 “我建议你再想想。”严岑平静地说:“毕竟她已经来了。” “永无乡是什么地方。”宋妍苦笑一声:“严岑,你能做到忍心留下许暮洲吗?” “这不一样。”严岑没有动摇:“暮洲只要离开,就可以不再回来了。” “能自在一天是一天。”宋妍抚摸着秦薇的脸颊,轻声道:“在千年万年的不见天日面前,哪怕就只多自由一天也值得。” 永无乡外的风雨更甚,滔天的巨浪从永无乡上空和地下呼啸而过,能清楚地听清水流击打在金属钟盘上的闷响。 大门外的浮桥被风雨吹得东倒西歪,海水没过桥面,只剩下几节连接浮桥的锁链还露在水面,遥遥看去,像是被吹得支离破碎。 好不容易从楼梯上跑下来的许暮洲愣愣地站在二楼的露台上,他扶着栏杆,望着一楼大厅的情景,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许暮洲的预料。 秦薇上一秒还在任务时间线中,下一秒却莫名其妙地来到了永无乡。 而且最奇怪的是,严岑和宋妍不但没有慌乱,紧张,连疑惑和奇怪的神色都不曾有。 就像是——他们早已经知道秦薇会来一样。 第127章 囹圄(三) 许暮洲从来没想过,“分别”会是如此残忍的一件事。 狂吼着的飓风海浪让近在咫尺的距离变得遥远,许暮洲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那些哭泣和悲伤碎在风里,变成猎猎风声中的一部分。 许暮洲只能看见严岑走到了宋妍身边,面无表情地递给了她一瓶粉色包装的饮料。 宋妍盖着秦薇眼睛的掌心冰凉一片,她精疲力尽地跪坐在地上,哆嗦着想伸手从严岑手里拿过那瓶东西。 “你想好了?”严岑攥着瓶身,一时之间没有放手。 宋妍答非所问,而是说:“你说,这么大的动静,钟璐为什么没有下来?” 严岑抿着唇。 宋妍本来就没指望他回答,而是自顾自地接了下去:“这就是默契,严岑。刻意避开的钟璐是,现在站在这的你也是,你们俩都知道我会怎么选。” “默不默契的先不说。”严岑说:“我只知道,你一定会后悔。” “会的。”宋妍很诚实。 “有些事情是不能回头的。”严岑继续说:“你如果执意想把她送回去,那你的‘小蛋糕’可就没有了。” 宋妍的掌心下有温热的什么涌了出来,秦薇湿透的睫毛扫着她的掌心,明明那么轻柔,却像是重若千斤的钟杵,一下一下地,狠狠地敲在她心上。 宋妍舔了舔唇,说:“我知道。” “可真是……”严岑感慨道:“最狠妇人心啊。” “你说得对,是我有罪,这都是报应。”宋妍不想跟严岑辩驳这个对错了,她把这句话照单全收,破罐子破摔一样地说:“是我改写了她的人生路径……不过,被人改写人生的滋味,你不是最清楚吗。” 宋妍顿了顿,侧头看向了严岑。 从许暮洲的角度看过去,他只能看到宋妍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对严岑说了一句什么。 下一秒,严岑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了许暮洲的方向。 其实二楼的平台离大厅距离不远,许暮洲之前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身形,会被严岑发现,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许暮洲握着栏杆的双手一紧,后背僵住,第一反应是想躲——因为他居然第一次在严岑的眼神中看到了名为“紧张”的情绪。 这太反常了……不,不只是严岑,甚至于今天出现的一切情况都远远不在许暮洲的预估范围内,许暮洲自认自己也只是个普通人,也会本能地想要逃避自己不想思考、不想面对的事情。 但他咬了咬舌尖,硬逼着自己从本能地情绪中抽离出来,迎上了严岑的目光。 无知可以无畏,但人不能事到临头了还要自欺欺人,当做什么也没发现。 他相信,严岑必定接收到了他“想要留在这里”的意愿。 许暮洲的心怦怦直跳,在博弈场上,谁先心虚谁就输,许暮洲捏紧了手下的栏杆,等着严岑的反馈。 事实上,许暮洲本以为自己这样不请自来的行为会被严岑制止,谁知严岑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看样子,竟然是默许了他呆在这里。 许暮洲对严岑这种矛盾的情绪和行为有些不解——严岑明显对许暮洲在场这件事很紧张,但他却没有做出任何行动来缓解自己的紧张。 无故探听永无乡的私事,本来就是许暮洲先理亏。明明只要严岑开口让他回去,许暮洲是绝对拒绝不了他的。 但严岑没有。 许暮洲情感上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忍,觉得自己是踩在严岑纵容他的底线上疯狂试探。但他的理智却不容许他退缩,因为他忽而有种预感,这或许会是他离“永无乡”最近的一次。 许暮洲不傻,而且拜生长环境所赐,他要比普通人更加敏锐,哪怕在混乱之中也能第一时间抓住重点。 ——刚刚严岑要递给宋妍的那瓶饮料,许暮洲并不陌生。 当初他刚到永无乡的时候,严岑曾经在门口替他拿过一瓶。许暮洲当时只是浅浅地尝了一口,依稀记得那东西的味道类似于某种植物或者蔬果,当时他对永无乡的认知近乎为零,事后也不记得去探究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 许暮洲的眼神扫过大堂的各个角落,先前的摊位被风扑散,上面的饮料散落一地,许暮洲打眼一扫,才发现这些饮料是有区别的。 除了严岑现在拿在手里的粉色包装瓶外,还有一种绿色包装的。许暮洲闭着眼努力回想了一下,发觉当初严岑亲手拿给他的是另一种绿色的。 许暮洲心下微沉,已经有了猜想——现下看来,这瓶饮料恐怕不仅仅是“饮品”这么简单的东西。 许暮洲的出现似乎没有对严岑造成什么影响,他顺势松开手,将那瓶看不清模样的“饮料”放进宋妍手里。 “那个称呼没必要再叫了。”严岑轻描淡写地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亏你还记得。” 宋妍本来也是一时冲动,话说出来自己先后悔了,好在严岑没介意。现在严岑台阶都递到她眼前了,当然不能不下。她嗯了一声,带过了这个话题。 秦薇仿佛在这种沉闷的气氛中感觉到了什么,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艰难地动了动,试图从宋妍怀里脱逃出去。 宋妍回过神,不容拒绝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她放开盖着秦薇眼睛的那只手,试图想拧开手中那瓶饮料的瓶盖。 但她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如果下不了狠心,就算了吧。”严岑沉声说:“钟璐不会给你那么多犹豫时间的。” 秦薇从这句话中汲取到了微不可见的希望,她的眼神亮了亮,看向宋妍。 可惜宋妍没有看她,她有些偏执地咬了咬牙,深深地吸了口气,才终于拧开了那只瓶盖。 她的手指无意识缩紧,散发着草木香气的液体从瓶口撒出来,溅在了秦薇和她的身上。 “小薇。”宋妍低下头,用一种反常的温柔语气说道:“喝口水。” “……不。”秦薇颤抖着唇,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宋妍避开了秦薇的问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收紧手臂将她抱了起来,动作轻柔地将瓶口抵在她的唇瓣上,轻声说道:“你会睡一觉,然后忘了这个噩梦。” “……你不但要送我走,还要让我把你忘了?”秦薇问。 秦薇的声音很轻,哪怕到了这个地步,她依旧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想要宋妍听听她说的话。 “我想留在这。”秦薇歪头避开了那瓶可疑的饮料,喉头一哽,艰难地说:“我愿意留在这,不行吗?” 她不肯配合,这东西当然喂不下去。宋妍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换了个策略——她将那瓶饮料收回自己唇边,当着秦薇的面含了一口水。 秦薇眼里的光骤然熄灭了。 宋妍沉默着,将剩下的大半瓶饮料随手一扔,脆弱的饮料瓶骨碌碌地滚到门边,里面的饮料洒了一路,跟满地的雨水融在一起。 饮料瓶最后撞在了门边的墙上,瓶身干瘪下去,吐出了最后一口饮料,安安静静地待在阴影里不动了。 宋妍低下头,她伸手捏住秦薇的下巴,用舌尖撬开了对方的唇齿。 秦薇下意识想咬她,最终还是没忍下心,清苦的药水顺着她的喉管流入她的身体内,秦薇阻拦不及,连呛带咳地喝下去一大半。 命运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明明最想拼了命保护秦薇的就是宋妍,但最终亲手伤害她的,也恰恰就是宋妍本人。 这个吻缱绻而又决绝,像一把温柔的刀,一点点地凌迟着两颗千疮百孔的心。 秦薇的眼神绝望又无助,她勉强抬手抓住宋妍衣襟,方才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恳求来。 “求求你……”她卑微地说:“就这一次……求你了……” 宋妍的手指发颤,强忍着不去看她的眼睛。 “不。”宋妍说。 秦薇怔怔地松开手,不再求了。 宋妍抿着唇摸了摸秦薇的脸,她的小姑娘哭得厉害,眼泪从眼角滑落下去,没入了长长的黑发中。 秦薇是被她伤透了心。 极致的痛苦大概是不需要用语言去佐证的,许暮洲愣愣地站在二楼平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没有父母,天生情感就比普通家庭和睦的孩子淡漠一些,饶是如此,此情此景下,许暮洲也很难说他没有被触动。 过了片刻,秦薇大概是睡着了,宋妍支着地跪坐起来,摇摇晃晃地将秦薇横抱在怀里。她没有回头看一眼任何人,而是迈开步子,向着永无乡外走去。 严岑目送着她走进风雨之中,才转过身抬头看了看许暮洲,抬腿上了楼。 许暮洲没有动弹,站在原地等着严岑走上来。 严岑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冰凉的脸,语气温和地说:“回去吧。” 他说得那样自然,跟平时闲聊时别无二致。明明这是许暮洲最习惯的语气,但在这个情景下,反而显得魔幻非常。 “严哥。”许暮洲没跟他对视:“那就是……永无乡说的,记忆清理手段吗?” 严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嗯了一声,承认了。 “那我喝的是什么东西?”许暮洲说。 严岑的手一顿,随口说:“是让你能在永无乡生存的东西,跟那个不一样。” 他在逃避,许暮洲想,这种打太极的敷衍方法实在太拙劣了。 “怎么了?”严岑若无其事地笑着摸了摸他的脸:“吓着了?” 许暮洲当然知道他跟秦薇的情况不一样,他不像秦薇一样是被迫接受这一切的,他有“知情权”,也有过“选择权”,无论如何不会走到这样惨烈的地步。 他的理智在疯狂地告诉他,现在他应该接受严岑的粉饰太平,但他本人却无论如何不能当做没看见。 “严哥。”许暮洲低声问:“永无乡到底是什么地方。” 严岑脸上的笑意淡去,他收回手,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 “……是监狱。” 第128章 囹圄(四) 许暮洲无声地跟严岑对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顺从地被他拉起手,带回了317房间。 因为宋妍回来了。 她两手空空,浑身湿透,木然地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许暮洲不知道宋妍把秦薇“送去”了哪里,但看宋妍的样子,左不过是送回了原世界线去。 宋妍回来后呆呆地在门口站了一会,然后动作缓慢地弯下腰,从大厅的各个角落拾起散落在地的“饮料”。许暮洲看得很清楚,她身上的精气神都随着秦薇的离去一并消散了,机械地重复着弯腰捡起、收拾东西的动作,像一只锈死的机器,狼狈不堪。 再看下去就太混蛋了,许暮洲收回目光,跟着严岑一起迈上了台阶。 许暮洲心乱如麻,没工夫顾忌其他事,只跟在严岑身后一步一步地往楼梯上走。 上去的路有严岑带着,不像许暮洲自己摸索下楼时那样长,还不等许暮洲理出个头绪,严岑就放开了他的手。 方才上楼时,严岑一直将许暮洲拉得很紧,现下突然放开,许暮洲反应不及,下意识伸手捞了一把。 严岑本来要去掏钥匙卡的右手被他半路拦截,诧异地回过头看了一眼许暮洲。许暮洲拉完自己也醒过了神,讪讪地试图撒手。然而严岑没给他这个机会,严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反而将许暮洲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别扭地用左手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了钥匙卡。 许暮洲看向两人交握的手,没发表任何意见。 严岑一直将他拉回了卧室,揽着许暮洲的肩膀把他往床边一按,然后起身拉上了窗帘,把外面那末世一样的3D场景隔绝在外,又去浴室拧了条热毛巾,才走回来。 身经百战的老员工严组长状若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许暮洲的表情,试探性地给他擦了擦手,见许暮洲没什么抗拒的意思,才放下心来换了个面,给他擦了擦脸。 温热的毛巾温度正好,许暮洲往热源靠近了些,才发现他浑身都被方才的风吹得冰凉。 体温的回升让他木然的思考能力也开始缓慢的回笼,许暮洲的睫毛颤了颤,抬手握住严岑的手腕。他用的力气不大,五指松松地搭在严岑腕子上,严岑却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眼看向了许暮洲。 “秦薇之后会怎么样?”许暮洲低声问。 “把这件事,连着宋妍一起忘掉。”严岑收回手,将毛巾叠成四四方方的小块,说道:“之后她会继续在时间线内生活,工作……或许钟璐会派新的引导人员去看护时间线,也或许不会。” “为什么不会?”许暮洲侧过头,目光灼灼地问。 “因为没必要了。”严岑说。 “所以你们……”许暮洲顿了顿,措辞谨慎地问:“为什么不问问秦薇自己想不想留下来呢?” 严岑手一顿,侧头避开他的目光,将毛巾顺手搁在了床头柜上。 许暮洲不是第一次被他这样用默不作声的态度敷衍了,涉及永无乡和严岑的私事,许暮洲一般不会硬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以往许暮洲都会“懂事体贴”地不再追问,顺势换个话题,四两拨千斤地也就过去了。 但今天他不想再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毕竟同事和爱人之间的相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 许暮洲当然可以不在意“同事”的私事,毕竟这种关系的联系太过稀薄,只要工作结束就可以一拍两散,无论是得到或者失去都不会对人造成困扰,连半点多余的友善都不必付出。 但是爱人不行。 “爱”这种东西宝贵而单纯,严岑拿走了他为数不多的真心和全心全意的信任,就一定得承担拿走这些东西的责任。 “男朋友”的身份和严岑有意无意的纵容给了许暮洲底气,他伸手拽着严岑的领子,不由分说地将人扳正过来。 “我不清楚永无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所以我不会作出评价,也不会试图转变你们的看法。”许暮洲认真地说:“但是我问你,我现在看到的永无乡,这种工作模式,或者员工待遇都是真的吗……我的意思是,有没有我不知道的,你们被奴役或者被压榨折磨之类的事情?” “想什么呢。”严岑被他逗笑了,用食指指节蹭了蹭他的脸:“在你的想象里,我们是杨白劳吗?” “那为什么——” “因为这里没有时间,就意味着这种生活永无尽头。”严岑说:“普通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虽说是甜苦交杂,但总归是有滋味,不像永无乡……暮洲,归根结底是不一样的。” 严岑没骗他,但也没完全说实话,许暮洲看得出来,他依旧隐瞒了什么——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什么。 “如果秦薇愿意呢。”许暮洲又问:“在秦薇心里,如果宋妍能大于这一切,那对她来说,留下来就不算是一种折磨……为什么不给她选择的机会?” 严岑又没有说话。 在宋妍送走秦薇之后,动荡的永无乡已经逐渐稳定下来。外面的雨声变小,一缕细微的阳光尖锐地刺破云层,洒在海面上。 可是屋内的气氛比外面层层叠叠的乌云还要沉闷,屋内的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许暮洲真正问的不是宋妍和秦薇,而是“严岑”和“许暮洲。” ——是他们俩。 他们面前就像糊着一张脆弱的窗户纸,纤薄透明,都不用捅开就能看见对面是什么情景。 但窗户纸在捅破之前,再怎么不济也是一张纸。就像遮羞布实际意义上并不一定能遮“羞”,只是表达了一种“遮羞”的意愿而已。 许暮洲在试探,在逼问,想让严岑自己撕下这张纸走到他面前来,是也好非也好,哪怕是独断专行的决定也好,他都想听严岑亲口说。 可是严岑依旧没有回答。 许暮洲知道,这是宋妍的决定,他用宋妍做的事来质问严岑本来就很无理取闹。但是这话他只能跟严岑说,也只能对着他倾泻心中的不满和不安。 严岑对许暮洲的特殊对待无疑给了他底气,就像哪怕是在争吵边缘,许暮洲依然本能地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且只有严岑能毫无保留地接受他的无理取闹。 “你不想说,那我换个问题。”许暮洲深深地吸了口气,强压下脾气,试图心平气和地说:“永无乡到底是什么地方?” 严岑张了张口,还不等说话,就被许暮洲打断了。 “我不要听你们的主观类比。”许暮洲说:“我要听客观真相。” 于是严岑想好的说辞没了用武之地,他徒劳地张了张口,最后没有说话。 许暮洲觉得很愤怒,却又很悲哀,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他心底居然还是潜意识偏向严岑。他一边觉得比起独断专行的宋妍来说,严岑已经很温和了,一边在心里替他开脱。 ——他也有苦衷,许暮洲想。 许暮洲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他之前完全是被某种雏鸟情结迷了眼,以至于看严岑总糊着一层莫名其妙的滤镜。 直到这时许暮洲才终于发现,严岑跟宋妍一样,他们这种人好像天生身上背着一种莫名的奇怪包袱,说得好听叫波澜不惊,说得难听点,就叫死猪不怕开水烫。 现在严岑脸上原本游刃有余的面具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柔软的内核。说来讽刺,那些紧张,不安和隐瞒,反而第一次让许暮洲感觉到了真实,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严岑也是个普通人。 “你不想说,那就不说吧。”许暮洲到底不忍心将他逼得太紧,于是暂退一步,他叹了口气,心累地说:“我只问你一件事。” 严岑不着痕迹地挺直了背。 “如果之后你和我也走到这一步……”许暮洲说:“你会替我做决定吗。” 严岑舔了舔唇,在敷衍过去和实话实说之间选择了后者。他说:“会。” “如果我告诉你,我愿意呆在这里,愿意给永无乡打一辈子工,你会同意我留下来吗?”许暮洲问。 严岑的眼睛亮了亮,许暮洲能清楚地看到,在那一瞬间,严岑有为这个假设而感到欢喜。但那抹亮光转瞬即逝,很快又不见了。 “不会。”严岑近乎冷酷地说。 如果不是许暮洲方才一直盯着他的反应,或许就真的相信他这幅无情的做派了。 许暮洲不知道他到底在顾忌什么,但冲着刚才他的本能反应,许暮洲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严岑。”许暮洲郑重地叫了他的大名,认认真真地说道:“一,我是个有思考能力的成年人,你不能替我做决定。二,我从不后悔。” 严岑的手指动了动。 “我再问一遍。”许暮洲沉声说:“会不会?” 严岑抿了抿唇,他无意识地皱起眉,露出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焦躁表情来。 许暮洲耐心地等着他回答,他甚至放缓了呼吸的频率,生怕这种莫名其妙的因素打扰严岑。 “……不会。”严岑说。 许暮洲终于确定,严岑和宋妍一样,他们都有无法坦诚之事。 “我懂了。”许暮洲说。 许暮洲站起身来,退后一步,用一种很陌生的眼神打量着严岑——先前有件事,一直被他忽略了,或者说他想到了,只是没深究。 许暮洲一直觉得,严岑在恋爱之后对他有些太过纵容了。按许暮洲对严岑的了解来看,对方的性格从来不是非常善于跟人沟通交往的那种,更别提恋爱了。 但严岑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恋爱的青涩感,他体贴,温和,从不吝啬亲近,无论许暮洲是打趣还是调戏,全都照单全收,还能反过来配合他。 这很好,当然很好,从“男朋友”的角度来说,严岑简直可以在男朋友评比大赛上得满分。 可是现在许暮洲忽然发现,从恋爱到现在,严岑对他从来没有要求。 无论是脾性多么温和的爱人,或多或少总会对另一半有所要求,这跟性格强势与否和尊重与否都无关。因为两个人生活习惯不同,观念不同,在相处磨合的过程中总要有所不同,于是就需要有人迁就。 这是个有来有往的过程,在相处磨合中实在太常见了。 但严岑好像没有,他只是一味地,在配合着许暮洲的步调,找到最令他舒服的那种恋爱模式。 问题在于,严岑绝不是那种没有自主意愿的人。恰恰相反,在他已经养成了很自我的性格和处事习惯的前提下,这种被动的配合就显得非常反常。 ——就像是在笨拙地,在自己认知范围内竭尽所能地对他好一样。 许暮洲原本以为他严哥光棍这么多年,一朝恋爱找不到节奏是很正常的事,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 “你纵容我,迁就我,无论说什么都对都好……是不是因为你压根就没想之后的事情?”许暮洲说:“你把这段感情当成限定品,所以觉得很多事情都没必要计较,不必改变我。反正也是要分开的,对吧?” 严岑默认了。 许暮洲苦笑一声,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没办法指责严岑,也没有资格指责他。 其实他早该明白,按照严岑的性格,隐瞒本就是一件无所必要的事。但严岑现在有了情绪,想瞒着他什么——这是因为严岑喜欢他。许暮洲想,他看到了宋妍才明白,严岑和宋妍一样,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才有了破绽。 于是许暮洲满腔的反抗因子都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刚刚才燃起的火苗只剩下一缕青烟。 爱情是一把双刃剑,你得到甜蜜,敞开心扉接纳另一颗心的同时,也将柔软的心暴露在了刀锋之下。 第129章 囹圄(五) 这场谈话最终不欢而散。 许暮洲借口要去餐厅吃饭,先一步离开了房间。 严岑没有跟上去,虽然他跟许暮洲一直以来保持着“一定要一起吃饭”的奇怪默契,但今天对方显然不想跟他这么亲近,于是严岑也识趣地没提起这茬。 许暮洲被严岑气得憋了一肚子火,当然也吃不下去什么。他借由这个托词离开房间之后,却没想好去哪,他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在上楼和下楼之间选择了前者。 ——谁知道下楼会不会撞见宋妍,许暮洲想。 自从秦薇离开之后,永无乡的秩序恢复了正常。许暮洲路过四楼的时候往走廊另一头的窗外看了看,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风和日丽,之前的风雨飘摇俨然是种错觉。 许暮洲心气不顺,在心底冷笑一声,脚步一转,往五楼的办公室去了。 许暮洲是一时兴起,但钟璐却是早有准备。 五楼的办公室大门半掩着,就差在门上贴一张“请进”的条子。许暮洲站在门口,对着这扇疑似鸿门宴的大门犹豫片刻,还是遵从心意,推开门走了进去。 钟璐正倚在办公椅中看着窗外的风景,指尖的烟刚刚点燃,烟嘴上的唇印还只是浅浅一层。 她听见了房门开合的声音,眼也不抬地问:“怎么不敲门?” 许暮洲不见外地往办公桌对面一坐,语气不善:“你留了门,不是知道我要来吗。” 钟璐笑了笑,心情愉悦地瞥了他一眼,说道:“看,今天的天气很好吧。” “……在二十分钟之前,还没这么好。”许暮洲很不给面子地说道:“何况,以‘正常’这种标准波动的天气,不能称之为天气吧。” “小孩子谈了恋爱吵了架,不要拿别人撒气。”钟璐终于转过身来,不赞同地说:“不然吃瓜路人多无辜。” 不等许暮洲说话,钟璐就弹了弹烟灰,自顾自地说:“你们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奖励积分已经分别打到你和严岑的账户里了……嗯,当然,我之前答应过,这次额外任务之后,我会给你一个承诺,你可以选择现在使用还是最后使用。” “这不是个清理任务。”许暮洲开门见山:“你这次选严哥去执行任务,从一开始就没奔着消除执念去的吧。” “这个任务到结束为止,秦薇的执念都没有消除,甚至因为任务疏漏摸到了永无乡来。”许暮洲淡淡地说:“但是你现在说,任务完成得‘很好’。那就说明让秦薇放下宋妍根本不是这次的任务重心。其实这点我早该想到,严哥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根本没有在秦薇身上下功夫,他只是自己在做推动任务线发展的事情……像是短暂的用另一个身份替代了秦薇。” 许暮洲顿了顿,说:“这才是你找严哥去执行任务的理由吧……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得是他?” “小孩子太聪明也不好。”钟璐话是这么说,只是眼神在许暮洲身上大咧咧地转了一圈,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当然是因为你严哥异于常人,只有他能胜任这个工作。” 许暮洲被钟璐那种露骨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他搓了搓手臂,忽然想起一件小事来。 当初初到永无乡时,宋妍对他说,永无乡给严岑请帮手这件事是为了侧面保护严岑的安全。当时宋妍话里话外都是永无乡对严岑的重视,许暮洲本来以为是因为清理系统只剩这么根独苗格外金贵,但是现在顺着钟璐的话茬一想,他才隐隐有了别的猜想。 “我来永无乡也有一阵了。”许暮洲说话的速度比平时要缓慢一些,显得十分谨慎:“我个人认为适当了解工作环境,会提升工作效率,所以——” “问吧。”钟璐弯着眼睛,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不管钟璐是打定主意敷衍他,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她既然话说得这么大方,许暮洲当然不会客气。 “我想问的问题很简单。”许暮洲说:“永无乡一共三套系统,除了几乎不需要员工的‘审判’系统之外,剩下两套系统的人数差距为什么这么悬殊?” “那当然是因为……”钟璐拉长了音,笑意盈盈地说:“潜在员工对象不一样啊。” 许暮洲手指一紧。 严岑一提起工作模式就语焉不详,对永无乡的实质情况更是绝口不提,许暮洲思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猜测——永无乡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 而且凭严岑那副样子来看,永无乡反倒并不一定是完全脱离普通人认知的地方,不然他实在没有必要这样严防死守,好像只要泄露出半分线索,许暮洲就能猜到真相一样。 对于许暮洲来说,神秘的“永无乡”外头虽然罩着一层迷雾,但并不是一块毫无缝隙的铁板。 玩儿了这么多年推理侦探游戏,许暮洲明白的最大道理就是“线索永远不会放在明面上”。 既然永无乡是个“工作”场所,那从什么地方获取“员工”,这些“员工”的底细又是什么。 许暮洲本以为他需要跟钟璐旁敲侧击地兜上好几个圈子,才能勉强探出一些线索,谁知钟璐这人不按常理出牌,就这么大咧咧地把他想知道的答案放在了明面上。 许暮洲微微皱眉,他费尽心思想要拿到线索是一回事,但对方这么坦诚,许暮洲自然而然地就会起疑心。 “小孩子家家的,疑心不要这么重。”钟璐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冲他竖起了三根手指,笑眯眯地说:“看在这次任务完成得很顺利的面子上,给你个机会……你可以问我三个问题,我会视情况回答你。” “视情况回答,就是有可能不回答,对吗。”许暮洲并不上当。 “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话。”钟璐反问道:“这还不够吗?” 比起宋妍和严岑来说,这个保证确实很够分量。许暮洲沉默片刻,问道:“秦薇还是‘人’吗?” 这个问题乍一听不伦不类,也没什么实质性意义。但钟璐似乎完全不意外,她吐了口烟圈,回答得确定:“当然是。” 许暮洲的第一个问题提得很有技巧,这是个回答空间很大的题目,许暮洲自己还在提问时留了余地,是因为无论钟璐回答什么,都不影响他引出下一个问题。 “……那严哥也是吗?”许暮洲问。 “这种隐私问题,你为什么不去问他自己呢?”钟璐反问道:“或者换句话说,你希望这个答案是从我这获得的吗?” 钟璐说得也没错,许暮洲想。谈恋爱本来就是交换信任的过程,从第三方主动获取信息,本身就意味着信任危机。如果他开了这个头,不管钟璐给出的答案是否是他想要的,这都会成为一个心结。 许暮洲抿了抿唇,暂且放下了这个问题,转而问了第三个。 “那你呢。”许暮洲抬眼看向钟璐,说道:“这总不是别人的隐私了吧。” “我吗?”钟璐笑了笑:“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就是‘规则’。” 许暮洲霍然站起身。 “那么紧张干什么,我不吃人。”钟璐眨眨眼,将手里的烟碾灭在烟灰缸里,神态自若地说:“永无乡这种管理世界平衡的地方,有‘规则’存在,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企业需要管理人员。”钟璐说:“‘规则’当然也需要一个传达者……或者你们叫什么,代理人?” 许暮洲从方才那一瞬间的震惊中冷静下来,转念一想,觉得钟璐说的也有道理。 这么大个永无乡放在这里,不能因为他已经熟悉了,就忽视其中的“不科学性”,从这个角度想想,如果钟璐本身只是“规则”在永无乡的化身,那么她管理永无乡的各个系统,似乎也说得通。 许暮洲跟钟璐打交道不多,对她的性格和处事都不够了解。但在十五分钟以前,他还差点以为永无乡的所有人都是严岑和宋妍那种心软嘴紧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格。 然而现在残酷的现实给了他沉闷一击——钟璐好像有点坦率过头了。 永无乡的人都是什么毛病,许暮洲忍不住想,要么就一句话不肯说,要么一爆就是个猛料,他们这些人不懂什么叫中庸之道吗? “小暮洲。”钟璐说:“我知道你想来问什么。” 许暮洲一愣。 “关于秦薇能来永无乡这件事,虽然时机不太正常,但是走的是正常流程。”钟璐说:“其实不光这个,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但前提是,你真的想知道这个真相吗?” 许暮洲:“……” “或者我换一个问法。”钟璐眯起眼睛:“毕竟作为永无乡的管理者,我虽然不制止办公室恋情,但总要为我员工的心理健康考虑一下。” “小暮洲。”钟璐说:“如果我来给你选择的机会,在任务彻底结束后,你要不要留在永无乡。” 许暮洲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就被钟璐摆手打断了。 “别着急回答,我给你加个前提——”钟璐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在任务结束后,你要不要‘无限期’,‘没有后悔余地’,‘放弃你生活的环境,好友,以及生活的一切痕迹’,‘孤注一掷’的,留下来。” 许暮洲沉默下来,脸色很不好看。 ——因为他或许没有这个勇气。 第130章 囹圄(六) “工作环境和工作单位的情况当然可以对工作人员坦诚。”钟璐站起身来,绕过办公桌拍了拍许暮洲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但是小暮洲,员工也分三六九等,没有工作单位会对实习生毫无保留的。” 钟璐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了——长远留下的员工是永无乡的自己人,当然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但完成任务就要离开的实习生就没必要知道那么多了。 许暮洲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钟璐是给了他一个选择,如果他要继续问下去,钟璐当然会跟他说实话,只是这个“实话”听完,能不能走就另说了。 而另一种,就是他乖乖保持沉默,俩人心照不宣地揭过这个话题,就当这次气势汹汹的质问从来没有过。 很有趣的是,明明都是永无乡的人,严岑和钟璐却站在了两个极端,严岑竭尽所能地想让他离永无乡远一点,但钟璐话里话外的意思,反而很希望许暮洲留下来一样。 ——这两条路摆在面前,许暮洲忍气吞声地选了后者。 他低眉顺眼地垂下头,一副任劳任怨模范好员工的样子,不再问了。 见他不再追问,钟璐便知道了他的决定,她识趣地不再往灶中填火,而是顺水推舟,各退了一步。 “所以说小孩子好奇心不要太重。”钟璐说:“严岑虽然脾气不怎么样,但是如果你相信他,就该明白,起码从他的角度来看,他对你做的事都是基于为你好的基础上……当然,我知道,‘是为你好’这句话本身就很欠揍。但是这不能否认在少数情况下,这句话也是真理。” 许暮洲抿了抿唇,知道她说的对。 在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拥有更多信息的严岑作出的决定确实比他更可信。 他应该相信严岑,许暮洲烦躁地想。 “看你这一脸要吃人的表情。”钟璐摇摇头,刚感慨到了一半,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兴致勃勃地提议道:“要不然下个任务,让你自己去怎么样?给你个距离产生美的机会,也冷静冷静。” 许暮洲:“……” “承蒙关照。”许暮洲说:“不用了,维持原状就好。” 他已经太累了。 许暮洲今天被迫观看了一场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又转过头被自己对象喂了一口“没有未来”的软刀子,现在心神俱疲,一点也不想跟永无乡扯上什么更深的关系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钟璐遗憾地叹了口气。 “好了,工作令人开心。”钟璐很快打起精神,顺手从办公桌上抄起两本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夹,塞进许暮洲怀里,倚在办公桌上说道:“看你闷闷不乐的,给你个好玩的世界散散心。” 除了上次的突**况,许暮洲还从来没体会过这么紧凑的任务频率,他抱着文件夹,奇怪地问:“现在?” “明天下午。”钟璐理所当然地说:“早点去工作也好,省的窝在永无乡相看两厌,而且你们俩说不定在任务中相处相处就和好了。” 许暮洲:“……” 他狐疑地看着一脸八卦的钟璐,开始深刻怀疑钟璐想留下他是不是就是为了给严岑分配对象。 “别这个眼神。”钟璐大言不惭地说:“我是很一视同仁的,严岑皮糙肉厚无所谓,你也是我的员工,我也得为你的心理健康着想嘛。” 许暮洲:“……” 那可真是太谢谢了,真是感天动地好老板,他在心里腹诽道。 钟璐变戏法一样地不知从哪摸出一只崭新的黑色绣球花,往许暮洲怀里一扔,摆了摆手:“行了,走吧走吧,拿回去看。” 许暮洲被钟璐扫地出门,带着新任务信息回到317的时候,严岑还维持着他刚刚出门的姿势没有动过。 天色将暗,卧室里也没有开灯,黄昏稀薄的光晕被厚厚的窗帘阻隔了大半,整间卧室都暗沉沉的。 许暮洲进屋关门换鞋都没有刻意放轻动作,按严岑的五感敏锐度来说,早就应该发现他回来了。 但严岑坐在床边,情绪不明地垂着眼,满脸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暮洲莫名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可怜巴巴的感觉,就像看见了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大猫。 许暮洲一见严岑,刚才已经尽数压下的火气就又翻腾了上来,整个人又气又心疼。 永无乡的时间不以年计,长长久久没有尽头。严岑想要今朝有酒今朝醉,这本来没什么错,但是以后呢。 他这样自暴自弃地先一步放弃未来,只想着尽可能在短暂的,有限的时间里留下更多美好的回忆,等之后十个任务结束,许暮洲可以自己拍拍屁股,临走接受一次什么劳什子的“记忆清洗”走得潇潇洒洒,可留下的人怎么办呢。 严岑怎么办呢? 许暮洲太了解他了,这个人骄傲又固执,从来不会主动对什么低头让步。所以哪怕他因为这段得到又失去的感情难过、不甘、后悔,他也绝不会对自己的负面情绪低头。 许暮洲已经预见了,等到时候他离开这个世界,严岑也不会想办法忘掉这段回忆。他会像宋妍一样长久地记得,然后在无数次的时间线来往中,想起漫长岁月里,唯一曾经跟他有交集的那个人。 他太自负了,许暮洲想,他会吃亏的,他不明白这些感情能多折磨人。 时间不会是疗伤的好药,只会是诛心的帮凶。 许暮洲很难说自己究竟是在气严岑的不负责任,还是在气他这种压根不考虑未来的自暴自弃,总之乱七八糟的情绪涌上心头,酸涩苦辣,无一不足。 许暮洲当然知道,现在事情摆在面前,他最好的路就是像严岑希望的一样,跟他好好恋爱,遵从自己心意地跟他拥抱,亲吻,或者是干点更亲近的事,剩下的任务世界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怎么都能见缝插针地凑上几年时光。 可是许暮洲不愿意,他不想让接下来的每一秒甜蜜都蒙上一层倒计时一样的阴霾。 人心是肉长的,不能说调频就调频,许暮洲刚刚咽下一口苦水,心上**了把锃亮的刀,一动就往外流血,怎么都做不出强颜欢笑来。 大概是他在卧室门前站得太久,严岑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他。他抬起头看向许暮洲,眼中有来不及掩饰的情绪一闪而过。 许暮洲一时更心酸了。 “回来了?”严岑生怕他闹脾气要搬出去,忙站起身来迎他,语气平静得仿佛他们刚刚没有吵过架一样:“吃饱了吗?” 许暮洲愣了愣,才想起来他刚才出门时找的借口是要出去吃饭。 “饱了。”许暮洲敷衍道:“对了,我从钟璐那拿了新的任务记录。” 许暮洲说着把其中一份文件递给严岑,然后绕过他走到床的另一头,踢掉鞋子爬了上去。 严岑见他没有想要分家的意思,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拿着自己那份文件,一边瞥着许暮洲的脸色,一边也坐在了另一边床上。 许暮洲翻开文件,没对他这种试探性的亲近表现出什么不满。 任务文件跟从前的格式差不多,许暮洲被上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世界荼毒得疑心疑鬼,现在乍一看正常的任务流程,仿佛见到了亲人。 约莫是上一个任务世界太过凶残,钟璐这次挑选的任务客气多了,许暮洲刚一翻开资料,就看见任务难度那栏上写着一个非常明显的“普通”。 哦,那真是太好了,许暮洲木然地想。 出乎许暮洲意料的是,这次任务的任务背景比前几次还要离谱——他被一竿子支到古代去了。 永无乡这次的任务资料给得很全面,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明了这次的任务对象。 ——仁孝安和恭靖辅圣文德皇后宋雪瑶。 许暮洲:“……” 以许暮洲那瘸腿偏科的文科常识来看,这位任务对象前面那足有大半行的前缀,好像是一种叫“谥号”的玩意。 所以,这次的任务对象又不是活人。 许暮洲心平气和,镇定自若,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微妙心态。 上一个任务世界的现场被扒马甲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许暮洲蓦然回首,才发现严岑先前说得没错,相比起来,活人确实比较难对付。 起码亡者的执念都非常纯粹,许暮洲自我安慰。 严岑的阅读速度显然要比许暮洲快很多,许暮洲一页纸还没看完,严岑那边已经收拢文件,从床头柜取下铅笔,准备开始写他的身份申请了。 许暮洲侧过头,看着严岑在纸上写写画画,不知为何心念一动,伸手按住了他的笔。 严岑停下手,疑惑地看向他。 “严哥。”许暮洲说:“……你这次能不能,用你自己的身份。” 严岑手一紧,第一反应是他是不是从钟璐那里猜到了什么。 但这个猜想很快被他否定了,按小狐狸的性格,如果他真的已经有猜想了,不会用这种不确定的语气来试探他。 思及此,严岑镇定下来,冲他笑了笑,用一种尽可能随意的语气说。 “这个不行。” 第131章 长生天(一) 严岑说着,用铅笔在纸页上划了一笔,然后自然而然地将这页纸收到下一页,指着任务信息上的其中一行点了点。 “这个任务可能比之前你做过的特殊一点。”严岑说:“你要注意。” 爱岗敬业的模范员工许暮洲当然不会在工作上跟他斗气,他凑过去看了看,发现严岑指的是任务时代背景。 “没错……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许暮洲生无可恋地依靠在枕头上,惆怅地说:“我的历史最高成绩是六十八分,连朝代表都记不住,更别说这个什么我听都没听过的皇后了,对这个任务背景等于两眼一抹黑……对了,她是哪朝人?” “历史不一定是准确的。”严岑说:“按你们的教育体系来看,你大概没听过这个朝代。” “那更凉了。”许暮洲说:“现在连常识性的了解度都没了。” “封建朝代都差不多。”严岑安慰他:“不用这么紧张,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嗯?”许暮洲侧过头看向严岑:“那是什么?” “其实,很少有古代正统女人的执念能被永无乡捕捉,哪怕是有,也大多都是青楼女子,或者一些受了重冤的民间女子。”严岑的手指点了点纸页,说道:“因为这些被称为大家闺秀的女人被规格教条束缚着,逆来顺受,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执念了。” 许暮洲:“……” 男女不平等的事古来有之,在封建年代更是如此。拥有更高地位的男人会打压女性来拉高阶层之间的距离,从而巩固“男性”身份所带来的地位的优势。 这是人类的劣根性,跟新纪元世界中的高低等人群阶级情况大同小异。 但许暮洲作为一个开放年代的良好青年,理智上能理解,可情感上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可是严岑说的也是大实话,这些姑娘们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什么女戒女训,满脑子天大地大丈夫大儿子大,很少会有自主意愿地对生活表达什么不满。 退一万步说,哪怕真的有什么不满,她们都会自己将这种不满消化掉,来博取一个贤良淑德的名声。 “所以,你的意思是,宋雪瑶的执念很有可能比我们之前见到的都要严重吗?”许暮洲问。 “从执念的纯粹度来看,是的。”严岑说:“但是这并不一定代表宋雪瑶的执念有多大,或者多么重要……只能说,对宋雪瑶来说,这件事很重要,重要到她从小到大的教育都束缚不住。” 许暮洲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手里那页纸,他思考的时候,手指会无意识地捻着纸页边缘,把那一小块地方搓得柔软发皱。严岑的目光在他的指尖上停留了两秒钟,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永无乡这次的任务目标是位已故的皇后,任务地点自然而然也放在了皇宫内。许暮洲放下文件,十分担心这次永无乡给自己的优化身份是个太监。 许暮洲愁眉苦脸地低头看看自己,一万个不想体会丢失零件是个什么感觉。 严岑见他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不由得起了好奇,问道:“想什么呢。” 许暮洲正沉溺在怎么能逃过永无乡乱给设定的想象里,闻言随口道:“太监。” 严岑:“……” 许暮洲骤然回神,觉得自己一世清白毁于一旦,连忙解释道:“不是,我是说,我是在怕永无乡给我个太监的身份!” 严岑说:“……我懂。” 许暮洲:“……” 越黑越描,越描越黑,许暮洲用文件盖住脸,觉得他今天情绪不稳,脑子也糊涂,实在不适合说话。 严岑忍着笑,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不会的,放心。” 许暮洲自觉丢人丢大了,他摸索着将绣球花缠上手腕,翻身往床上一趟,扯过被子蒙住脑袋,开始拒绝交流。 严岑笑了笑,他的笑意很淡,像是初春化冻的第一缕微风,又轻又浅,却又不容忽视。 他坐在床头看着许暮洲,对方背对着他,大半张脸都习惯性地埋进了被子中,闭着眼睛,睫毛一直在颤。 看起来比刚来永无乡的时候瘦了,严岑想。 他刚一冒出这个念头,就觉得自己十分莫名,永无乡时间停滞,一朝进了永无乡,相貌年龄便停在那一刻,哪儿会有什么改变。 严岑自嘲地笑了笑,伸出手将许暮洲背后的被子掖好。 小狐狸看起来精明又能干,其实跟小动物一样,会无意识地跟亲近的人撒娇,满腹心事都写在脸上,好猜得很。 严岑没来由地想起曾经的某一次任务世界里,他被某个任务节点卡了两个多月,期间被迫替任务身份养了两个月的猫。 幼猫的脑回路可能跟人类有点差别,明明自己脆弱得不够人家一锅炖,看着自己高大的铲屎官倒像是看个陶瓷花瓶,每天兢兢业业地看着他防火防盗防煤气。偶尔回家晚了就要蹲在门口等,等到他回来还要甩着尾巴一脸“你怎么这么让**心”的表情看着他。 在尾巴一甩就要把人纳入自己的领地范围,当成自己的所有物的这一点上,跟小狐狸实在很有异曲同工之妙。 严岑知道许暮洲在气什么,也明白这些气有多少是源于喜欢。 但许暮洲不知道,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哪怕是之后许暮洲真的离开永无乡,这些回忆也足够用个千年万年了。 严岑并不迟钝,他不爱与人交往,不代表他不善于察言观色,何况是小狐狸这样不设防的。 他明白自己先前的话伤到了许暮洲,但如果再来一次,严岑还是会那么说。 在“欺骗”和“很现实的伤害”中,严岑无论如何不愿意选前者。 许暮洲有知情的权利,严岑想。 他又安静地看了许暮洲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将注意力放回文件上。 许暮洲原本只是觉得太过尴尬,谁知他确实累了,装睡装着装着就真的睡了过去。 他不太清楚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只记得自己朦胧间做了个梦,梦中他一直脚步不停地向前赶路,行至半路似有所觉,回头看去时才发现,有广袖长袍的青年就站在他身后,长长久久地看着他。 浓雾和梦境隔绝了许暮洲的视线,正当他想转身去看看对方是谁时,便被一阵叮咣乱响的噪音吵醒了。 许暮洲从睡梦中醒来,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头上横木金瓦搭成的房梁。 许暮洲:“……” ——这一觉睡得也太实诚了,许暮洲震惊地想。 外面晨光熹微,看天色尚早的模样,许暮洲这一觉睡得太久,头有点疼,正打算睡个回笼觉缓解一下,耳边的咋呼声就又响了起来。 “许暮洲,你怎么还没起!” 不等许暮洲醒过神,他胳膊就被人抓住了,来人一边攥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床下拖,一边往他怀里丢了一张温热的毛巾。 许暮洲刚醒时会有几十秒的不清醒时间,他木愣愣地接住毛巾,跌跌撞撞地被人从床上拖了下来,赤着脚站在地上。 “哎哟我的哥,穿鞋啊。”对方又把靴子踢到他脚边,嘴里念叨着:“马上就要列队了,今天可是指挥使来点人,你小心着点。” 许暮洲抹了把脸,才终于看清面前人的脸。 这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看起来也就不到二十岁的模样,他穿着一身非常精致的衣袍,手腕肩膀的地方还封着肩甲,三指宽的腰带郑重嵌了颗似狮似虎的兽首,腰间别着一把长刀。 ——很好,看起来不是太监,许暮洲松了口气。 他连忙从地上拾起靴子套上,三下两下洗漱完毕,从衣架上扯下外袍匆匆系好。 这种古装对许暮洲来说穿起来实在是太费劲了,他中间一度不知道怎么固定衣襟,手忙脚乱地,还是少年实在看不下去,过来帮了他一把。 许暮洲匆匆扫了一眼,发现这是个类似宿舍一类的房间,通铺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套被褥,其中九套已经整齐地叠好了。 少年不知是因为年纪小还是怎么,话实在很多。在许暮洲跟腰带较劲的时候,少年就在旁边连催带抱怨,居然还真的帮许暮洲得到了些消息。 按少年的意思,他们“平剑营”身在宫城,是替皇上办事的。平日里大多闲散没什么事,偶尔跟着禁军一起站站岗,今日是陛下有任务交代下来,指挥使须得挑人一起查办案子,才有了这么手忙脚乱的一波。 许暮洲在心里对了对,觉得这像是某种类似于锦衣卫的组织。 “哎,其实本来也不用来叫你的。你上次任务才回来没两天,按理是可以休息的,只是指挥使刚才突然传下话来,要全员列队挑选人手。”少年见他穿戴好了,把手里的佩刀递给他,叹了口气:“……不过没事,我估计也挑不到你,你去走个过场,回来还是能接着睡。” 许暮洲不在意休假不休假,宫城规矩森严,能接着查案的名头出去反而更好。 “没事。”许暮洲随口说:“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那少年约莫跟许暮洲关系不错,四下看了看,见附近没别人,于是凑到了许暮洲身边,小声跟他咬耳朵。 “听说是陛下要查皇后娘娘的死。” 第132章 长生天(二) 文德皇后宋雪瑶,年二十三岁。 放在现代,这还是刚出大学校门的小姑娘,上学稍晚一点的,估计还在象牙塔里为了毕业论文头秃,但放在这里,她却已经当了七年的皇后。 帝王家婚娶情爱都不由心定,宋雪瑶算是其中比较幸运的那一类人。 她有一个做太后的姑母,还有一位娶了大长公主的表舅,整个家族如莬丝花一样与帝王家缠绕交集,历经三代,圣宠不衰。 宋家三代从文,忠心为国。高门匾额就立在京城最繁华的主街上,往来门客众多,匾上还留着先帝亲手所书的“清廉之家”四个大字。 宋家这一辈就只有宋雪瑶一个女儿,从小被上头两个哥哥千娇万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少时便得了先帝才貌双绝的赞赏。不到十二岁便被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接进宫去教养,十四岁那年的冬天就做了太子妃。 如果要按照辈分来算一算,宋雪瑶嫁的那个人,是她表哥。 ——这都近亲成这个德行了,再怎么青梅竹马也不能结婚啊。许暮洲震惊地想,古人真是太能胡来了。 但抛开这些有的没的来看,宋雪瑶这短暂的一生过得比大多数后宫女人都要幸运。 她跟龙椅上那位九五至尊从小一起长大,端着个“青梅竹马”的情分,顺理成章地与他成亲,太子妃不过只做了一年多便成了皇后,二十岁那年安安稳稳地给皇上生下了嫡长子,从此地位稳固。 许暮洲跟着少年绕过两间耳房,走上一条小路,所见之处皆是孝服白烛,宫中不知从哪传来的钟声萦绕不绝,许暮洲粗略数了数,敲了足有九十多下还不止。 这位皇帝痴不痴情许暮洲暂且不作定论,但听少年说,在宋雪瑶离世之时,皇帝在她窗前就下了旨,直言毕生挚爱已逝,此生不再立后,宋雪瑶的儿子就是他唯一的嫡子。 少年说起这事时,言语之间都是对那位陛下的仰慕之情,恨不得把这痴情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就差指天画地地说他家陛下的痴情可以万古流芳了。 ——真会胡扯,许暮洲暗暗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嗤笑一声。他可没有什么君臣滤镜,会相信这三千弱水只取一瓢的痴情鬼话。 许暮洲自己也是男人,对男人的劣根性再清楚不过了。不立皇后有什么要紧,后宫三千佳丽,哪个也没耽误陛下快活。皇后不皇后不过是个虚名,不但能替他安抚宋雪瑶的母家,还能为他博一个痴情念旧的名声,真是好值当的买卖。 不过抛开许暮洲自身那些现代想法,他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名声可以换饭吃的年代,宋雪瑶这位皇帝表哥对她确实很有几分情谊。 可以说,在这个世道里,宋雪瑶这一辈子除了早逝,看起来就再没别的不好了。 甚至退一万步说,她死在年华最好的时候,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变坏,她的丈夫会一辈子记得她,爱重她,他日史书编纂,宋雪瑶也是本朝最尊贵的皇后。 在这个一夫多妻的封建社会里,宋雪瑶这一生风风光光,还没来得及吃苦就结束了,死后还能在九五至尊心里留一抹白月光。 再往深了想,说不定她儿子也可以凭这道白月光登天而上,拥有坦荡无忧的一生。 所以到底为什么有那么大执念,许暮洲百般不解。 难不成就是日子过得太好,以至于还没过够,觉得不甘心?许暮洲想。 这念头一起就被他打消了,无论活得是好是坏,人活着就有求生的本能,就有留在世上的念想,所以哪怕是寿终正寝,也很少有人真的毫无挂念地心甘情愿去死,如果连这种执念永无乡都要管的话,那恐怕清理任务的任务数量还得往上翻个三四倍。 ……但如果不是这个,又应该是什么呢,许暮洲想。 宋雪瑶是个非常标准的大家闺秀,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接受的教育都是最正统的女性教育。从小在家有父母哥哥娇惯,入了宫有自己姑姑保护,嫁的人是自己亲表哥。管了七年的后宫还没出什么乱子,看样子也不像是毫无心机受人欺负的天真姑娘。 所以又有什么事,是让她死都无法放下心的。 在这种大前提的堆积下再提起宋雪瑶的执念,许暮洲很难不想到宋雪瑶本身的死。 许暮洲作为一个非文科生,对于后宫女人的最大印象都来源于影视作品。当年他上学的时候,同系几个女生天天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追甄嬛传,许暮洲耳濡目染,剧情听了个乱七八糟,惟独留下了一个极其深刻的印象——宫里的女人是老虎。 许暮洲跟着少年七扭八拐地走出他们住宿的小院,脑子里已经天马行空地脑补了一出争宠大戏,差点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给自己脑补出一身鸡皮疙瘩。 他晃了晃脑袋,把满脑子的灵异悬疑片晃了出去,准备到时候见招拆招。 许暮洲有这脑补的功夫,少年已经带着他来到了一间正院。这院子比他们住的地方宽敞许多,约莫是平剑营平日办公的地方。现下这院子里满满当当地挤了四十五十个人,一个个列队站好,许暮洲一眼望过去,只看见了一堆相差无几的后脑勺。 他和少年显然来的不算早,许暮洲掂量了一下在这种场合迟到的后果,然后把少年划在了“自己人”的范围内。 永无乡还是挺靠谱的,许暮洲想,不但没给他一个太监身份,还变相给了个新手引导人员。 旁边的那位“新手引导人员”显然不知道许暮洲在心里琢磨些什么有的没的,他心累地推了推这位不知道什么叫着急的大爷,把人往队列末尾一塞,跟着站在了他身边。 许暮洲的身高在这群人里不算出彩,站在队列末尾更是被人挡住了大半视线,他试探地从左右两边的缝隙往前看了看,除了看见一排后脑勺之外别无所获,只能遗憾地站直了。 也不知道严岑选了个什么身份,许暮洲忽然想,先前他装睡得太入迷,一时间把这事儿忘了。 ——不会选了个皇上吧,许暮洲心里没底。 一边觉得选这么个身份太过分了,一边又觉得凭严岑的性格,大概没什么事是他不敢干的。许暮洲越想越没底,生怕再过一会儿就有一纸诏书下来满城找一个叫“许暮洲”的小太监,顿时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凭心而论,许暮洲在进入这个任务之前还在跟严岑半冷战,现在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相处,但这个朝代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了,又是在宫里,说不准一个不小心,他就成了扇动翅膀的那只蝴蝶,风险太大。 许暮洲咬了咬牙,把眼神落在了身边的“新手引导员身上”。他在心里做足了心理准备,才伸手戳了戳对方。 “兄弟。”许暮洲压低声音说:“问个问题。” “什么啊?”少年不耐烦地看他一眼,小声道:“你有话快说。” “劳驾问一下——”许暮洲谨慎地凑到他耳边,问道:“咱们陛下姓什么?” 少年:“……” 少年像只被掐了脖子的鸡,要不是许暮洲有先见之明地按住了他的肩膀,这人就该蹦起来了。 “你你你——”少年一脸震惊。 “我我我。”许暮洲伸手捂住他的嘴,与他耳语道:“我前一阵子任务撞了脑袋,有些事想不起来了。” 感谢影视文学,许暮洲想,撞脑袋失忆梗用一百遍也不嫌多。 没经受过现代多媒体荼毒的天真少年显然接受了这个说法,用一种同情又悲悯的目光看着许暮洲。 许暮洲:“……” “你真是……什么都敢忘!”少年恨铁不成钢地一跺脚,看了看身边没人注意他俩的动静,也依样凑到许暮洲耳边,用只有俩人能听见的声音飞速说:“姓卫。” 哦,不是严岑。 许暮洲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放心更多,还是遗憾更多。 这些任务世界下来,许暮洲也摸到了一点规律。他严哥性子傲,用别人的身份不但要换成自己的脸,还不肯换姓,非得找跟自己同姓的才行,也不知道是哪来的毛病。 这便宜皇上姓卫,那就肯定不……等会儿,古代有姓卫的皇帝吗,许暮洲想。 他绞尽脑汁地在自己脑子翻腾古代究竟有没有姓卫的皇帝,连那位大名鼎鼎的指挥使啥时候从屋里出来的都不知道。 等许暮洲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战前动员都做了一半了。 许暮洲匆匆回神,却越听越觉得前面正说着话的声音实在很耳熟。但他面前挡了四五十人,什么也看不清,这院子又不小,许暮洲听得也不太清楚,实在不太敢确定。 “劳驾,再多问一句。”于是许暮洲又戳了戳身边的少年:“咱们指挥使叫什么。” 少年一脸“你怎么怎么麻烦”的表情,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小幅度地用脚后跟蹭了下地面,不着痕迹地往他身边挪了挪,小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严怀山。” 第133章 长生天(三) 宋雪瑶死在初春。 惊蛰刚过,万物复苏,天上纷纷扬扬一场春雨下来,连着一声惊雷打醒了冻土。 御花园中生机勃勃,刚刚冒尖的青草和凌晨凝成的清露混杂在一起,那味道清爽甘冽,是典型的春日气息。 这满宫城的花啊草啊可不归人间的天子管,任他宫城内外数十里白幡重孝,姹紫嫣红的花儿该开还是开得绚烂无比。 约莫是因为皇后早逝,宫城内的活人反倒没有什么赏春的兴致,许暮洲跟着严岑一路从外宫往内宫走,见到的太监宫女皆是低头敛目,一个个行色匆匆的模样。 宫墙上落脚歇息的小麻雀正巧踩在一道两指宽的阳光缝隙中,还没等站稳,就被一粒破空飞来的石子惊得跳了起来。小雀探着头看了一眼宫墙下的罪魁祸首,愤愤地飞走了。 许暮洲百无聊赖地从宫墙上收回目光,看向身前的严岑,觉得他好像有点不对劲。 严岑今日话好像格外少。 自从二十分钟前他被严岑从人堆里挑拣出来之后,对方好像除了一些必要的情况说明外,就没主动开过口。虽然跟他说话也能得到回应,但是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许暮洲费解地想。 他一边这样在心里盘算着,走在他身前的严岑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一回身还没来得及说话,差点撞上没刹车的许暮洲。 “暮洲。”严岑按住他的肩膀,皱眉道:“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许暮洲:“……” 莫名地感觉被恶人先告状了,许暮洲恨恨地磨了磨牙。 “我没事。”许暮洲说:“倒是你,你刚才这一路在想什么?” “我在想宋雪瑶的事。”严岑拉着他往宫墙根挪了挪,压低声音道:“按理来说,皇后崩逝要么是暴毙,要么就是病故。这两种情况交由太医院验过无误之后就可下葬,怎么会拿出来给平剑营这种隶属于天子的私兵去查。” “或许是皇后的死有蹊跷。”许暮洲一提起正事,方才那种乱七八糟的猜想顿时一扫而空,他顺着严岑的思路往下猜,说道:“如果不是病故,也不是暴毙,而是被害,那找人来查这件案子不是很正常的吗?” “不。”严岑摇了摇头,正色道:“你的思路或许不太能理解古代的行事方式……我打个比方,宋雪瑶身为皇后,是后宫之主,如果她是被害的,那么她会是被谁害死的?” “被其他后宫嫔妃啊。”这是许暮洲的第一反应,他说完后看着严岑的脸色没有缓和,又想了想,迟疑地说:“……或者阴谋论一点,是被皇上害的?” 严岑不提,许暮洲之前还没想到这一点。他先前一直在想,宋雪瑶这一生过得这样顺遂,又有什么执念可言。 但现在换种思路想想——如果她死得冤枉呢。 那好像就说得通了。 任谁光明锦绣的一生被人拦腰折断,恐怕都有怨恨。 “都有可能。”严岑说:“但是你仔细想想,如果是卫文轩自己想办法弄死了宋雪瑶,那他定然不会秘密托平剑营查这件事。” 许暮洲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严岑口中的“卫文轩”就是那位便宜皇帝。 “你就这么直呼皇上大名啊?”许暮洲干巴巴地说:“小心治你大逆不道之罪。” “这有什么。”严岑皱着眉低头扒拉了一下腰带侧方系的白布孝带,嫌弃地说:“要不是这地方人多眼杂不方便,谁要给个小丫头带孝。” 许暮洲:“……” 听他的语气,好像还没把人家堂堂天子放在眼里似的。 许暮洲很担心,在这种一步一个坑的时代背景里,他跟严岑会不会还没做完任务,就被推出午门斩首了。 “……算了。”许暮洲艰难地把话题拗回来:“那是不是就说明,宋雪瑶的死是后宫别的嫔妃干的?” 出乎许暮洲的预料,严岑依然摇了摇头,说:“也不能确定。” “堂堂皇后,如果真的是被后妃坑害致死,那皇帝的首选查案人选应该是他身边的宦官,而不是我们这些人。”严岑说。 “为什么?”许暮洲说。 “平剑营隶属皇帝本人不假,但我们的存在不算秘密。”严岑解释道:“如果真的出了这种家丑事件,皇帝不会希望太多人知道的……何况人多口杂,若查出来是个误会倒好,若查出来真的是某个后妃鬼迷心窍,那应该怎么办。” “暮洲。”严岑语重心长地说:“龙椅上也只是个普通人,他需要权利来掌控国家……而这些权利除了血脉之外,有一大部分都来自于他的臣子。” 许暮洲懂了。 他的思考模式过于现代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几乎是他的本能思考依据,但是他忘了,在这种封建年代里,掌权者的个人意愿是大于“法理”的。 如果宋雪瑶的死真的是一桩命案,那么凶手无外乎就是后宫这些女人之一。等级太低的女人做不到这个,等级过高的女人娘家又各个不好惹,如果真的查出了个一二三,卫文轩无论是要秉公处理给宋雪瑶家交代,还是为了包庇某个权贵之家压下这件事,都会造成人心生乱。 卫文轩是做皇帝的,不会把自己逼到两难的境界里。 “何况如果宋雪瑶真是被后妃所杀,那还在宫里的太后也不会同意大张旗鼓地查案。”严岑叹了口气:“她会嫌丢人。” “丢什么人?”许暮洲问。 严岑看了看天色,示意许暮洲跟他往前走,接着说道:“宋雪瑶是他们宋家的嫡女,从小不但要学琴棋书画和女儿家的规矩,也有母亲教导后宅中事。按宋雪瑶这种家世身份,哪怕不入宫做皇后,从小到大也必定接受的是正室的教养……学了十几年,最后如果连后院都管不住,反而平白在妻妾手中丢了性命,人家只会说宋家女儿无能。” 许暮洲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现代青年,有点理解不了这种往受害者身上甩锅的神奇脑回路。 但纠结这个没用,封建朝代存在了这么多年,父权社会思想根深蒂固,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能往女孩子身上甩锅的事多了去了,许暮洲自觉管不了。 “有点惨。”许暮洲干笑两声:“所以你想说,卫文轩找你来查这件事,本身是就个坑?” “十有**吧,或许卫文轩想让咱们查的不是宋雪瑶的死,而是什么别的事,只是他不好明说。”严岑说着皱了皱眉,他看起来纡尊降贵地忍了片刻,最后还是不打算委屈自己,把这句话吐了出来:“真是……跟这些只知道跟臣子和女人较劲的帝王打交道,够麻烦的。” 许暮洲:“……” 没什么不对了,刚才什么心事重重的都是错觉。许暮洲木然地想,还是严岑本人,原装保真。 严岑带着他走过了一道无人看守的偏门,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小声提醒了一句。 “过了这道门就是后宫了,说不准会有什么后妃公主之流,别冲撞了。”严岑说:“眼睛往下,看地面。” 许暮洲一边腹诽了一下规矩多,一边戳了戳严岑的胳膊:“我们现在去哪?” “去宋雪瑶停灵的地方。”严岑说:“现在天气渐暖,宋雪瑶只能在皇后宫中停灵七天,咱们得抓紧时间。” 他说着,已经带着许暮洲熟门熟路地走进了一片面积不小的花园里。 “对了。”许暮洲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我听平剑营的同事说,卫文轩对宋雪瑶痴情一片。在抛开完全理智的猜想情况下,有没有可能是卫文轩真的很喜欢宋雪瑶,才会作出这种决定。” “可能性不大。”严岑实事求是:“卫文轩后宫人数不少,除了一位来自奉国公家的贵妃,其余三妃已有其二,底下零零散散的更是一抓一大把。” “一般来说,若皇后年轻且无大错的情况下,不应封个贵妃来给皇后添堵。先不说这种位高权重的妃子会不会威胁宋雪瑶的绝对地位,也不利于宋雪瑶管理后宫。”严岑说:“而且除此之外……卫文轩已经至少三个月没见宋雪瑶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许暮洲狐疑地问。 严岑:“……” 他可疑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干咳一声:“你们集合的时候,我抽空查了后宫侍寝的记档。” 严岑带他走的这个小花园并不大,说话间的功夫就已经穿了出去,许暮洲跟着严岑又走过一道门,就发现不远处的一座宫殿开着门,空气中传来烧黄纸独有的呛人味道,细听还能听见殿中传来的歌声。 许暮洲听着,像是某种超度用的经文。 “那是什么地方?”许暮洲问。 “是宫内祭祀用的地方。”严岑说:“但不是皇家用的主殿,看规格应该是给一些平日祭祀或上香等事用的。” “……宋雪瑶的灵堂不是停在她宫里吗?”许暮洲奇怪地说:“这又是给谁唱的?” 严岑对这些东西比许暮洲要了解得更多一些,他驻足听了一会儿,眉头紧蹙。 “走。”严岑说:“去看看。” 第134章 长生天(四) 许暮洲原本以为,这里应该是给宋雪瑶外设的灵堂,或者是什么宫廷礼仪中的一环,但走进了才发现,这里的布置似乎太过简陋了。 外男进后宫本就不方便,许暮洲原本还担心撞见什么宫女娘娘之流,拉着严岑从偏门走,谁知进来了才发现,他方才听到的声音都不是从正殿发出的。 正殿空空荡荡,只供奉着两尊神像,除了神台上的香是刚刚续上的之外,看不出有什么旁人在这里的痕迹。 许暮洲这种工科生对神鬼志异的故事一问三不知,人家没写牌子,他压根看不出供的是哪路神仙。于是只能礼节甚好地站在门口拜了拜,才紧走几步,跟上了严岑的脚步。 严岑好像不太信这些神鬼之事,他看都没看前面的神台,直接循着声音的来源,往后殿去了。 许暮洲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座宫殿。他当年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凭着学生证折扣去过两次故宫,虽然里面的大多数藏品走马观花看完就往,但是凭着建筑敏感度,他对故宫的布局和路况还算熟悉。 按他的印象来看,这座宫城不像是紫禁城。 当年他们建筑设计的老师私下里是个典型的古建筑爱好者,有那么两节课专门调出来讲过各个宫城的建筑类型和特色。许暮洲在心里算了算,按照刚才一路走来的景象在心里画了个小小的平面路程图,觉得这所建筑的建筑风格更加贴近大明宫。 许暮洲在心里画了个对勾,把朝代圈在了某一个时代框里。 按先前严岑的说法,永无乡虽然在不同的时代里反复横跳,但世界的时间线只有一条。就像古代只能去往现代,而许暮洲所在的现代再过个六百来年就能到达秦薇那个世界一样。 那现在这个朝代应该也在这条时间线上,只不过没有被史书录入而已。 ——所以为什么没有被史书录入,许暮洲百思不得其解。 许暮洲死记硬背学了十多年的历史,乍一遇见知识盲区,顿时觉得十分不忿。 他这么想着,严岑已经先一步从后门跨出了正殿,直奔着偏殿去了。 越往偏殿走,那种祭奠的味道就越重,劣质的香烛蜡油混杂着黄纸燃烧的味道,呛人的黑烟从偏殿门口的铜盆中散发开来,两个瘦弱的小姑娘正跪在盆边,一边哭一边往盆里填黄纸。 严岑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小姑娘身上,微微顿了顿——对方穿了一身形制特殊的衣袍,足下踩着一双兽皮制成的短靴,腰间挂着一把小银壶,看起来不是本朝人。 这小姑娘看起来年岁不大,人也瘦小,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只一门心思地忙自己的事儿,偶尔嘴里念叨着一些难懂的非官话。严岑听了几句,觉得像是北方草原上的言语。 ***本来就难懂,加上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地,严岑听了几句,也只听明白一句“萨其尔”。 偏殿内停着一口棺木,棺盖将合未合。 屋中摆着一条长桌,长桌上摆着贡品香烛,身穿素衣的人分列两边,正唱着难懂的经。 光看样式,这也像是一座灵堂。 偏殿狭窄,放置了棺木后更是逼仄,许暮洲见严岑已经先一步进屋去查看了,便也不再跟进去挤,而是脚步一转,奔着门口烧黄纸的两位姑娘去了。 平剑营的将士可带刀剑入宫,比平日里守宫的侍卫们要英气得多。那两个姑娘年纪尚小,约莫也没见过什么外男,一见许暮洲过来,吓得往后缩了缩。 “平剑营查案。”许暮洲半跪在她们面前,摘下腰上的腰牌举到两个姑娘面前,问道:“屋里停着的这位是谁?” 穿着外族服饰的少女怯怯地看着他,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倒是另一个姑娘一边往盆里添了张黄纸,一边低声说:“是我们淑妃娘娘。” 许暮洲一愣,然后转过头看了看屋里的情景。 ——我甄嬛传看得少,你不要驴我,许暮洲想。 哪怕他搞不懂那些什么奇了八怪的封号等级,也知道淑妃这种名号不是什么小鱼小虾。偏殿里的灵堂规格别说排面了,说句寒酸都不为过,怎么会是妃子的。 许暮洲又看了一眼那个一言不发的异族姑娘,反问道:“淑妃娘娘?” 许暮洲对这个宫里的事情了解得太少了,为了避免疏漏,他不敢直接询问,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引导对方,看看能不能获取更多的消息。 “是……是的。”宫装少女唯唯诺诺地说。 宫里的下人跟旁的普通人不一样,他们习惯了听吩咐行事,在这种生杀予夺都被别人掌控的环境里,大概能少说一点就少说一点,很难套出什么话来。 许暮洲想明白了这个,顿时有些遗憾。 他问话的功夫,严岑已经从偏殿内迈步出来了。他瞥了一眼少女两人,不着痕迹地冲着许暮洲使了个眼色,先一步往外走去了。 许暮洲会意地跟着他的脚步往外走,直到出了正殿门,严岑才开口。 “是个外族女人,看衣饰和口音像是北方草原那边的人。”严岑顿了顿,才说:“约莫是两国和亲过来的。” “和亲过来的?”许暮洲惊了:“那不送去下葬,放在这么个偏殿中,这也寒酸了。” “一是现在气温尚低,二是她这种和亲过来的女人,母族跟皇室关系尴尬,死后的体面也没人看重,于是就会先这么停着,等到方便的时候再下葬。”严岑说:“而且我看这个规格,卫文轩似乎也没打算给她大操大办……” “你这个似乎真是太保守了。”许暮洲诚恳说。 严岑:“……” “我本来在想,宋雪瑶死得蹊跷,这还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不受待见的淑妃娘娘,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许暮洲说:“但是现在看起来应该不是。” 严岑侧头看他:“嗯?” “这个世界再怎么不在我的知识范围之内,也是在时间线上的,大差不差到哪里去。”许暮洲说:“我国上下五千年,除了近现代出了点岔子之外,一直是泱泱大国,周遭小国不说俯首称臣,大多也是从属国。如果真的是这位从草原来的‘淑妃娘娘’杀了宋雪瑶,那卫文轩应该不会忍气吞声到只在丧仪上克扣杀人凶手。” “唔。”许暮洲沉吟片刻,思索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你先前说,卫文轩跟宋雪瑶的关系不像想象的那么好。那也就是说,他的痴情起码有一半是装出来的……你说,就只这么一半就足够让他作出‘从此再不立后’的牺牲来,是不是说明宋雪瑶的娘家要比之后可能出现的新母家扶持更加重要。” 严岑一向喜欢许暮洲正经做任务时理智又冷静的模样,他见四下无人,也不再守着等级尊卑的界限,略微放慢脚步,跟许暮洲并肩而行,目光柔软地看着他。 “所以如果宋雪瑶的死跟这位不受宠的淑妃娘娘有关,那卫文轩哪怕不会大张旗鼓,也会暗地里处置她,然后转头去跟宋雪瑶的娘家卖好。不但能体现他的痴情和重视,还能表明一下他的态度,拉拢人心。这么好的机会,卫文轩应该不会错过。”许暮洲叹了口气,总结道:“所以由此可见,天上果然不会掉线索。” “宫中枉死的女人多了去了,何况是没什么依靠的外族女人。”严岑说:“你可以把这件事暂且当成可疑线索,但是如果之后没有更加深入的辅助线索证明宋雪瑶和淑妃有关联的话,这件事就不必在意了。” 许暮洲咬了咬唇,在心里捋了捋这件事,不由得遗憾地承认,严岑是对的。 孤证不立嘛,许暮洲想,前后脚身亡虽然看起来巧合了一点,但也不能证明就是有所关联。 这件事很快成了一段插曲,许暮洲并不纠结于此。 宋雪瑶住的长秋宫在后宫中心,跟前朝正殿约在一条直线上,许暮洲跟严岑走了足有四十多分钟,才走到这座宫殿。 长秋宫内外挂满了白幡白布,长明灯从宫门口一路燃到正殿大门,每隔十步便跪着个身着重孝的小宫女看护烛火。 许暮洲头一回切身体会到皇家的奢靡排场,不由得暗暗咂舌。 他和严岑离着老远都能听见正殿中的哭声,这排场比起方才见到的小小偏殿,简直不知好上多少。 许暮洲原本还在想,这毕竟是后宫,他和严岑两个大老爷们贸然前来,撞上一群给宋雪瑶首领的女人总是不好,但谁知这便宜皇帝想的还挺周全,已经提前派了亲近的太监来等着他俩了。 “严大人。”年轻的小太监笑着走在严岑身边,看也没看缀在严岑身后的许暮洲,轻声细语地吩咐道:“正殿有各位娘娘和皇子公主守灵,二位暂且不便前去,须得缓缓。” 严岑的脚步慢了下来。 “近日来总有传闻,说是宫中鬼神之说盛行,说是每逢亥子二时,娘娘灵前总有异动。”小太监笑得很客气:“当然宫城内有陛下龙气坐镇,自然百毒不侵。但人言可畏,陛下也不想娘娘灵前有贼人作乱,是以要麻烦严大人多多费心。” 许暮洲:“……” 他听懂了,许暮洲想。合着是这便宜皇帝听说宫里闹鬼,怕宋雪瑶死得有忌讳,但又不好意思、也不能说自己怕鬼,才抓了严岑这么个“帝王心腹”来给他分忧解难。 ——我就知道,许暮洲磨了磨牙。 第135章 长生天(五) 许暮洲本以为摊上这么个一块匾额能砸六个皇亲国戚的任务背景,这差事估摸要慎之又慎,战战兢兢,辛苦得走一段路要磕八个头。谁知他来了足有好几个小时,连皇帝的半片衣角都没瞅见。 按那位小太监的说法,长秋宫白日里和夜间都有人守灵,但是为了方便他们查案,在亥时之前,这些娘娘和皇子公主都会撤走,除了几个小太监守灯之外再不留旁人。 所以在亥时来临之前,得“委屈”二位大人,先在花厅静坐等候。 只可惜人家说“静坐”就真的是静坐,连杯茶都不给上。许暮洲跟严岑面对面坐在相对的两张椅子上大眼瞪小眼,一时间只觉得手脚往哪摆都不太舒服。 在这一刻,许暮洲忽然无比想念现代科技——这时候但凡有只手机在手里,他也不会落入跟严岑面面相觑的尴尬境地。 现在虽然已经到了新的任务世界,但对许暮洲来说,离他跟严岑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才过去了不久,他还不知道要怎么跟严岑相处。 任谁发现恋爱对象压根没准备跟自己长期交往,恐怕心里都不会自在到哪里去——哪怕是有苦衷也不行。 许暮洲并不是恋爱上头就失去理智的人,恰恰相反,他会在心里分析、研究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 严岑毫无疑问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玩物,许暮洲不瞎也不聋,不会为了一点观念分歧就全面否定对方的感情。 但也恰恰正是如此,许暮洲才笃定他有苦衷。 严岑对他也好,宋妍对秦薇也罢。永无乡像一个异常神秘的存在,让他们不得不自己将苦果咽下去,哪怕选择伤害心爱之人也不肯吐露半分真相。 可是问题在于,如果说宋妍可能因为优柔寡断,碍于跟秦薇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不敢踏出那一步,许暮洲或许还能相信。但这种事转而落到严岑头上,却很让人怀疑。 退一万步说,如果严岑也有这样的顾虑,那么按照严岑的性格,也会把这件事交由许暮洲自己处理。要走亦或是留,都是许暮洲自己的决定。 就像在执行任务时,严岑会有意无意将任务主动权交给许暮洲一样。虽然严岑执行任务的方法有点独断,在面对同伴和爱人时,严岑却是个很好的引导者。 起码在面对许暮洲的时候,他并不独裁,相反还很是听劝。那么在许暮洲明确表示出想“自己决定”时,严岑依旧固执己见的行为就非常反常。 人的生活环境和经受的教育情况会造就一个人的性格,以至于在面临选择时,看似多样化的选项实际上只有一条路。这个道理还是严岑告诉许暮洲的,许暮洲深以为然,并活学活用地运用至今。 也正是因为如此,许暮洲并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反常。 问题大概就出在永无乡上,许暮洲想。 永无止境的永生和放弃生活环境看起来是很令人不安,但是永无乡也并不是一无是处。起码在永无乡里,不用为了生存而奔波劳碌,也不必担忧背叛和伤害,甚至于由于这种特殊的“工作”类型,永无乡的员工也可以去往各个时间段。 从广义上来说,他们并不是在坐牢,反而要比绝大多数被困在时间线以内浑浑噩噩的人还要自由。 可以说,永无乡在一定程度上,真的对得起这个名字。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严岑为什么要对永无乡的秘密讳莫如深,宋妍为什么哪怕亲手粉碎秦薇的希望和这段感情,也不肯让对方留下来。 ——按照钟璐的话来看,永无乡明显不是一定不收留外人的地方。 许暮洲咬了咬唇角,在心里罗列出几个可能性,但又一一否认了。 他确信自己从严岑那里问不出一二三来,于是也不去做无用功,只在心里叹了口气,准备走一步看一步。 他只能确信一件事,就是在严岑眼里,不管许暮洲原来生活的世界有多么不如意,或是有多少危机存在,都要比留在永无乡更好。 这么看来,永无乡拆鸳鸯的意义和力度不亚于隔着牛郎织女的那条银河。 他被自己想象中的类比肉麻了一下,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感情这东西完全没法用理智梳理,许暮洲明明把这些利弊情况和可能性都分析得条理分明清清楚楚,但他的心情丝毫没有转好,反而更加烦躁了些。 好在严岑善解人意,见许暮洲坐得不自在,便也不开口说话,自顾自地闭目养神去了。 严岑自己先退一步,许暮洲顿时自在许多。 这小花厅空空荡荡,除了茶几就是椅子,许暮洲看天看地看了半晌,最后目光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在了严岑身上。 皇帝手心里的特种部队条件当然很好,平剑营的指挥使穿得当然更好。 崭新的长刀贴着严岑的小腿支在椅子扶手上,武官的官服绣着兽首,手腕上扣着银色的腕甲,长靴的制式看起来也更接近金属,严丝合缝地扣在严岑的小腿上,看起来相当利索。 平剑营的官服腰带比正常衣饰宽上一倍有余,又是兽皮搭上金属所致,扣在身上的效果像是穿了件简易背背佳,怎么看怎么好看。 许暮洲搜肠刮肚,用贫瘠的文学素养琢磨了一下,最后只遗憾地在心里夸出一句很帅来。 严岑的演技很好,非常好,说句出神入化也不为过。许暮洲从跟他一起执行任务到现在,严岑演谁像谁,无论是心理医生还是手握重权伯爵,他演起来都没有丝毫违和感,除了在秦薇面前被自己连累掉马之外,严岑还没翻过车。 但许暮洲却觉得,这次是他最像的一次。 这是他第一次见严岑的长发造型,许暮洲原本以为这种奇特的属性放在严岑身上会相当违和,谁知道并没有。 约莫因为是武官的原因,严岑束发没有用玉冠,而是用了一只不起眼的银冠将长发高高束起,看起来非但不显得女气,反而格外英气。 繁琐的古装好像也没有让严岑产生丝毫的不自在,他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右手搭在扶手上,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扶手。 在许暮洲见过的,严岑为数不多的几次扮演他人的时候,许暮洲或多或少会感受到严岑的迁就,无论是性情上的还是习惯上的。 就像旧机器新配的齿轮,虽然每一个卡扣都严丝合缝,但总会有一些细小的毛刺需要磨合处理。许暮洲大约是太了解严岑了,才总能在那些任务身份中吹毛求疵地找到“严岑”的痕迹。 但这次好像不太一样,严岑身上那种细微的违和感不见了。 许暮洲看着他,努力想找出他“扮演”的痕迹,找了半天却无功而返。 ——好像他天生就应该穿古装。 许暮洲眨了眨眼,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种念头,他晃了晃脑袋,把注意力从严岑身上挪走,转而思考起任务情况来。 枯坐着实在太无聊了,许暮洲每隔二十分钟换个坐姿,间歇性还得起来在花厅中溜达一圈,也不知道严岑到底是怎么坐得住的。 外面的天色一点一点地黑了下去,许暮洲身在的花厅离正殿不算远,从窗户看出去,还能见到不远处墙外的烛火光亮。 唱经和哭声响了一整天,许暮洲听得耳朵生疼。 入了夜后,墙对面的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有一些刺耳的孩童哭声不见了,约莫是年幼的皇子公主都被抱回去歇息了。 许暮洲倚在花窗旁边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送饭,不由得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什么破体制,工作时间出外勤居然不管饭。” 他话音未落,唇角就被什么东西碰了碰。许暮洲微微一愣,才发现那是一块手指大小的米糕。 严岑的脚步声一向轻不可闻,许暮洲看了他一眼,低头从他手上叼走了那块米糕。 “你怎么什么都有。”许暮洲倚在窗边看着外面的的火光,含糊地说:“你是哆啦A梦吗。” 他的态度不热络,但也不冷淡,严岑收回手,摩挲了一下沾着米粉的指尖,闻言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 “什么?”严岑问。 许暮洲:“……” 哦对,许暮洲想。他好像戳中了严岑的知识盲区,毕竟对方连九年义务教育都不知道是什么,更别提哆啦A梦了。 “没什么,夸你。”许暮洲说:“现在几点了?” 古代也有计时工具,但只有皇室正殿才有,这种小小的花厅当然没有配比。皇城中也没有打更人,许暮洲想算时间也没得算,只能问严岑。 严岑闻言看了看天色,回答道:“快到亥时了。” 许暮洲猜也是,墙对面的声音从方才起就逐渐小了,许暮洲估摸着再有个一时半刻,就该有人来请他俩了。 正如许暮洲所想,严岑话音刚落,不过三四分钟的功夫,花厅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先前在宫门前见到的小太监走了进来,照例冲着严岑行了一礼。 “严大人。”小太监笑了笑:“时辰到了,您请。” 第136章 长生天(六) 这个年代的男女大防还是挺严重的,许暮洲跟着严岑走进正殿,发现只有两个小太监低头含胸地跪在地上收拢着软垫。 搁在旁边矮桌上的茶水还温热着,软垫上跪出的膝盖印还没彻底消失,这屋里的人应该是刚走不久。 许暮洲和严岑一路从正门进来,却并未撞见任何人,估摸着其他人是从偏门离开的。 长秋宫是皇后居所,没有别的嫔妃住在这里。宋雪瑶的儿子也在她离世之后暂且被抱去了太后膝下抚养。现下长秋宫大门一关,里面几乎成了一座空殿,实在很便宜他们做任务。 带路的小太监应该是被卫文轩提前吩咐过,只将他二人带到正殿就先行离开了。 原本用来会客的正殿已经被清理干净,布置成了灵堂的模样。宋雪瑶的棺木放置在供台后头,棺盖搁在一边,并未封死,只是在棺木上盖了一层柔软精致的料子用以遮挡。 留在长秋宫的两个小太监不知是机灵还是懂事,手脚麻利地收好东西,一左一右地跪在灵台前,一个负责续灯,一个负责烧纸,仿佛压根没看到严岑俩人一样。 严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到领路的小太监给他带上了正殿的大门,脚步声又远去了,他才回过头来,看了看殿中的情景。 长秋宫正殿面积不小,灵堂就放置在最中心。屋中的香烛数量虽多,但架不住屋里太大,依旧还有大半的房间无法被光照亮,只有以灵堂为中心的左右两侧亮如白昼。 大殿以正门为准,左右两边搭着两排白幡,薄如蝉翼的白纱在空中时不时漂浮一下。从气氛上来看,这地方实在很有闹鬼的潜质。 严岑对神鬼之事不甚在意,他抬脚跨过一只火盆,走到灵堂前打量了一下四周,才开口道:“你们先出去。” 被他叫道的两个小太监膝行两步,从供台旁边挪出来,给他磕了个头,轻声细语地回复说:“严大人,奴才奉命为皇后娘娘看守灵堂……” “先出去。”严岑微微皱眉,不耐地说:“若出了什么变故,御前自有我担当。” 小太监能在这个时辰还留在殿中,也是提前得到了指点的,当然知道严岑为何而来。宫中闹鬼的传言纷纷扬扬传了好多天,他们心里也难免打怵,生怕这生前温和绵软的皇后娘娘死后真成了厉鬼,闹得这宫城不得安生。 加上两个小太监被严岑身上的气势吓了一跳,互相对视一眼,便不再坚持,收拾了东西离开了。 许暮洲四下看了看,从那一摞软垫中抽了一张扔在椅子上,大咧咧地往上一坐,又从茶盘中取了只新杯子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漱口,将方才残留在口中的米糕冲了下去。 “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把人支出去,没问题吗?”许暮洲搁下茶杯,说道:“这可是古代,这俩小太监又不知道是谁手下的人,万一回去把你这事儿一说,你小心落一个目中无人,别有用心。” “没事。”严岑不在意地说:“论信任来说,十个枕头风也比不上一个严怀山。” 许暮洲:“……” “这话听着有点奇怪。”许暮洲实事求是地说:“好像严怀山跟卫文轩有点啥事一样。” 严岑:“……” 严岑叹了口气,迈步绕过供台,一边往棺木旁走,一边解释道:“严怀山这种人,都是跟家族关系不好的庶子,靠着给皇帝做刀来往上爬。这种人除了皇帝本人外无法依附任何人,是铁板钉钉的皇帝心腹,当然受倚重。” 果然是严岑的风格,挑选的身份都不怎么显赫,却又十分实用。 许暮洲只是随口一说,并未往心里去。他又喝了杯茶解渴,才背着手,慢悠悠地往严岑身边走去。 严岑没回头,听见他的脚步越来越近,以为他是在意闹鬼的事,于是头也不回地安抚了一句:“这次的任务对象又是亡者,怕不怕?” 许暮洲原本在查看宋雪瑶棺木前的祭文,闻言随口回道:“我快习惯了,永无乡一向如此,你什么时候突然告诉我任务对象是人才让人害怕呢。” 严岑低低地笑了一声,知道他是被秦薇弄得心有余悸了。他见许暮洲尚且神态自如,于是也不再担心,便将注意力都转到了面前的棺木身上。 夜已深,屋中的香烛没了小太监实时看护,很快就灭了几根。 许暮洲正想拿着蜡烛去续火,却被严岑阻止了。 “不用管。”严岑说:“门边有缝隙,烛火容易灭,点了也是白点。” 他说着走近一步,端详了一会儿面前的棺木,竟然伸手拽住了盖棺的明黄布料,看起来竟然想将其掀开。 “严哥。”许暮洲一愣,紧走几步走过来:“你这是怎么了?” 在许暮洲眼里,死者为大,既然宋雪瑶已经成了任务对象,再折腾人家的灵堂有点过分。 但严岑显然误解了什么,他手一顿,说道:“没事,你别过来看就行了。” “……我不是害怕。”许暮洲说着走到严岑身边,严岑不是无缘无故会做无用功的人,他看了看严岑的表情,猜测道:“你觉得她身上有线索?” “嗯。”严岑点点头,见他确实面色如常,不似逞强,便将手上的布料整个从棺木上掀了下去,露出了底下宋雪瑶的尸身。 许暮洲说得是实话,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他在永无乡待了这么久,已经快对生死免疫了。 宋雪瑶的长相很符合许暮洲对大家闺秀的想象,她的眉眼并不艳丽,反而十分温和秀丽,是个气质大于长相的女人。总体来说,是个很“母仪天下”的长相。 她的尸身并不狰狞,连基本的灰败之气都没有。她面色红润,微阖双目,身着华丽的宫装,面上画着精美的妆容,头上的朱钗发饰服帖地依靠在软枕上,整个人看起来不像是已死之人,反倒像是睡过去了一样。 许暮洲打量了片刻,也发现了些不对。 “宋雪瑶死了几天了?”许暮洲问。 “最多不过两三天。”严岑说。 “那也不对啊。”许暮洲看着宋雪瑶的脸,皱眉道:“人死之后几个小时之内就会出现尸斑,而且时间越长,尸体就会与常人差异越大。宋雪瑶都在这停了这么久,怎么还是一副睡美人的模样。” 严岑没有回答,他打量了一番宋雪瑶,然后伸出手探进棺木,用两指顺着宋雪瑶脖颈往下按压。宋雪瑶的衣服太厚,严岑皱着眉,一寸一寸摸索得很仔细,直按到心口处才收回手。 许暮洲靠在棺木上,见状奇道:“你还会验尸?” “活得久了,什么都会一点。”严岑说。 他说着,又不客气地伸手掰开宋雪瑶的下巴,将她口中含着的**取了出来。 严岑也不忌讳,弯腰探身进去仔细端详着。 宋雪瑶身上没有尸腐气息,严岑这么一来,反倒从她口中溢出一点甜的腻人的奇特香气,连一旁的许暮洲都闻见了。 这香味香得太过了,跟普通的脂粉香气和棺木中用来遮掩气味的草木熏香都不同,闻起来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暮洲捂住口鼻,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 严岑倒不甚在意,他像是得到了答案,将**塞回宋雪瑶口中,替她合上了嘴。 “人不会无缘无故死去。”严岑说:“宋雪瑶身体很健康,没有经年沉疴,也没有心疾,暴毙的可能性很小。” 严岑这么一说,许暮洲就明白了。猝死无非两种,要么是心脏病,要么是脑出血,但这两种病死去之后都不怎么好看,不会像宋雪瑶这样安详。 他捂着口鼻探身看了看,见宋雪瑶唇色没有发紫的迹象,心中也有了猜测。 “你怀疑她中毒?”许暮洲说。 “对,这异香就是佐证。”严岑找到了答案,却并未离开棺木旁边,他的目光落在宋雪瑶身上,仔细地查看着她周身的细节。 他看得很仔细,也很克制,一般不会轻易动手,只有发现什么疑似端倪才会翻看一下。 “这应该不是烈性毒。”许暮洲说。他到底不像严岑那么不讲究,加上他对验尸一窍不通,于是只站在一边看着,不上手添乱。 “如果是立时三刻就会发作的那种,那应该当时就会被查。”许暮洲说:“宋雪瑶是一国的皇后,吃穿用度应该都有迹可循,如果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毒杀,不会这样轻拿轻放……可问题是,慢性毒时间周期很长,中间没有被太医发现吗?” 严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暂时不太清楚。 “慢性毒需要长期下药,用来损毁中毒之人的身体。”严岑说:“……宋雪瑶身边也不干净。” “太惨了。”许暮洲摇了摇头:“不就为了个男人吗,至于下这么毒的手?” “不光是为了男人。”严岑动作不停,说道:“还为了权利,钱财,地位和未来。” “说得也是。”许暮洲说着戳了戳他的胳膊,问道:“那按你的想法,宋雪瑶究竟是怎么中毒的?她身边不可能所有人都被人买通,想必这法子很隐秘。” 严岑没有回答,他将宋雪瑶的衣袖放平捋好,转而看向了她的双手。 宋雪瑶的双手交叠搁在腹部,指甲像是梳理仪容时新染的,艳红的颜色还未退却。 严岑微微皱眉,隔着宋雪瑶的衣袖拎起了她的手腕,看向了她的指尖。 第137章 长生天(七) 在没有任何线索和头绪的情况下,如果任务对象是枉死,那么查清死因和凶手是基础的任务步骤。 “但是想查清她是不是中毒而亡,不是需要解剖吗。”许暮洲说:“宋雪瑶虽然在死后不会被人验尸,但肯定也会有太医过来查验她是否身亡,如果是表面就能看出的慢性毒药,想必不会有人到现在还没发现。” “宋雪瑶好歹是一国之母,不能不留全尸。”严岑说着将宋雪瑶的手腕拉高,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她的指尖。 宋雪瑶的指甲染得很好,但为活人梳妆和为亡者梳妆,手法上力度都截然不同。宋雪瑶身上这一身应该是她身边的大宫女来打点,虽然看起来十分妥帖,但总有疏漏。 “暮洲。”严岑说:“拿根蜡烛来,小心点,别烫了手。” 许暮洲一听就知道他是有了头绪,于是安安心心打下手,他从供台上拿过一盏烛台,从严岑身后绕过去,站在宋雪瑶肩侧替严岑照明。 严岑将宋雪瑶的手指举到烛火下,许暮洲才发现有什么不对。 宋雪瑶的指甲圆润修长,在烛火下一晃,竟然晃出了一红一粉两层颜色来。 那颜色看起来很奇怪,连许暮洲这种对美妆一窍不通的人都知道,相似的颜色是会互相融合的。古人又没有工业指甲油,染指甲无非也就是用些染料亦或是花汁,这种东西的凝度不够,很容易花颜色。 先不说宋雪瑶身边的人会不会糊涂到不洗净颜色就另染指甲,这两层颜色居然没有互相融合,本来就很奇怪。 “严哥。”许暮洲隐隐有了猜想:“底下那层是不是……” 严岑将宋雪瑶的手放回原位,左手捻起她的右手食指,然后用自己的指甲在她指甲缝的**处轻轻一划。 染指甲的花汁不会存留碎屑,严岑收回手,手上干干净净的。 许暮洲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搞哪一出。 严岑看了他一眼,将方才摸过宋雪瑶指甲的那只手指放在许暮洲鼻下。 许暮洲下意识吸了口气,才发现严岑手上存留着极其细微的香味,跟宋雪瑶口中的异香如出一辙。 这种异香虽然难闻,但在空气中很快就会消散,严岑手上这些却不是,虽然微弱,但几息之后依旧能辨认出来。 “毒下在她染指甲的药水里面?”许暮洲很快明白了此间关窍,问道:“所以才没有被人察觉?” “应该是。”严岑说着,又从袖口的腕甲底下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 许暮洲:“……” 行吧,他想。果然是哆啦A梦,什么都有。 严岑手中这根银针细如牛毛,寒光闪闪的,两头都很锋利。许暮洲原本以为严岑要往宋雪瑶指甲上划,却没成想他端详了半天,竟然捏开了宋雪瑶的嘴唇。严岑先是将银针探进宋雪瑶的喉咙处,又将针头倒了个个,将针尖探进去,刮了刮宋雪瑶最里侧的牙齿。 许暮洲觉得有点不忍直视。 人家堂堂一个皇后,长相温和地位尊贵,现在躺在这被扒拉来扒拉去,许暮洲总觉得有点别扭。 但话又说回来,这也是为了她好。许暮洲垂眼看了看宋雪瑶,在心里默默地打了个商量,让她暂且忍忍。 好在严岑的动作很快,他放开宋雪瑶,捻着那根银针退后一步离开了棺木旁。 许暮洲见他没有再继续的意思了,就伸手过去将方才掀开布料重新盖回来,遮住了宋雪瑶的尸身。 “看出什么了?”许暮洲问。 严岑回过神,将手中那根银针递给他。那根针不像电视剧一样黑得非常明显,许暮洲在烛光下晃了晃,才发现那上面覆着一层非常浅薄的灰紫色。 “现在几乎可以确定,宋雪瑶是被人下毒身亡的。毒下在了她染指甲的东西里……或许是花汁里,也或许是用具里。这些毒药存留在她的手上,在日常生活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她吃了下去,进入了她的身体里。”严岑离开棺木旁,在茶几上拎起茶壶,用冷茶洗了洗手,继续说道:“虽然不知道原理,但这种毒进入人体后很快就会被吸收,以至于没什么踪迹。” 严岑说着走过来,从许暮洲手里接过那根银针,将另一头雪白的针身指给他看。 “宋雪瑶的牙缝中跟指甲一样,还有一些残留。”严岑说:“但她的喉咙中却什么都没有。” “应该是黏膜或者血液吸收的药物?”许暮洲对人体构造不太了解,也只能猜个大概:“可是问题在于,如果这种药这么容易被代谢掉,那毒性是怎么留下,而且积累到要人命的?” “宫中年份多,也有许多秘药。”严岑说:“控制人心的,亦或是杀人于无形的,有什么都不足为奇。” 严岑说着看了一眼许暮洲,笑了笑:“不信你摸摸身上,说不定你身上也有。” 许暮洲下意识捂住了自己腰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现在也算是半拉“血滴子”,是宫中的危险人物。 许暮洲虽然觉得严岑是在诓他玩儿,但还是狐疑地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上上下下摸了一圈。 严岑看着好笑,走过来从他腰侧的夹层里抽出一只不起眼的小纸包。 “好了。”严岑说:“现在没了。” 许暮洲震惊地看着他手上的东西:“还真有啊?” “蒙汗药。”严岑说着将纸包往自己腰带中一塞,不在意地说:“我先替你收着。” 许暮洲对这些不知名的奇怪药粉敬谢不敏,丝毫没有异议地就拱手奉上了。 “所以要是能知道这种药是什么就好了。”许暮洲叹了口气:“甭管是成分还是啥的,总能有点线索。这么大个宫里,有动机害宋雪瑶的可不止一个两个人。” 许暮洲压根没想过把这东西交给别的大夫查验,卫文轩找严岑来是要查闹鬼案子的,要是让皇帝知道他俩擅自动了宋雪瑶的尸身,恐怕宋雪瑶的冤案没查明白,他俩就先得被推出午门斩首。 严岑没有说话,他将那根银针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将那侧沾了毒的针头往手上扎去。 许暮洲阻拦不及,眼睁睁地看着细小的血珠从银针戳出的伤口中冒出头来,被严岑毫不在意地抹成一道血痕。 “你干什么!”许暮洲急了,一把抽出那根针扔在地上,扯过严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火药味十足地呛道:“脏不脏啊,不知道什么叫交叉感染啊?” 严岑动也不动地任他拉着,他的眼神茫然了一瞬,琥珀色的瞳孔在一瞬间变深发暗,几乎变成了深棕色。 许暮洲忙着查看他的手,没注意到这种异常。 严岑的眼神很快重新聚焦起来,他晃了晃脑袋,反手握住了许暮洲的手。 “没事。”严岑说:“是致幻剂一类的东西,剂量很轻,都不至于让人出现幻觉。” “你——”许暮洲快被他气笑了,抬起头直视着他,诚恳地问:“你是不是傻?” 严岑自知理亏,他用拇指亲昵地蹭了一下许暮洲的虎口,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许暮洲看着他,莫名从他眼神里读出了点非常离奇的服软意味来。 许暮洲:“……” 算了,许暮洲艰难地想,他心里有数。 “致幻剂确实容易造成人精神损伤,以至于要人的命。”许暮洲叹了口气,把这页掀了过去,说道:“有的致幻剂会造成精神麻痹,也有的会使精神亢奋,以至于身体负荷过重。归根结底,这种类似毒品的药物对人体的损害很严重,如果会导致上瘾就更是如此了。” 宋雪瑶的死因约莫就是这个,许暮洲摸了摸手腕上温热的绣球花,看着上面已经有所下降的黑色粘液。 “所以宋雪瑶的执念是找到凶手吗?”许暮洲说。 许暮洲虽然说的是疑问句,但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宋雪瑶一生坦荡,如果没有意外,未来也会继续这么顺风顺水的过下去,任谁被这样平白害了性命,怕是都要恨到骨子里去了。 绣球花上的黑色粘液停留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这东西约莫跟宋雪瑶有点像,都非常好说话,任务进度给得很大方,黑色的粘液下降了足有五分之一。 “看来猜对了。”许暮洲说:“宋雪瑶的执念果然跟她的死有关系。” “那就顺着这条线往下查吧。”严岑说。 他就着拉手的姿势捧住许暮洲的右手手腕,细致地将绣球花顺着许暮洲的腕甲掖进去,又将原本扣紧的腕甲松开些许,保证那只吊坠不会硌到许暮洲才松手。 “这种药虽然效果很好,但那股奇香太异常了。”严岑松开手,说道:“宋雪瑶为什么一直没有觉得不对也很奇怪,所以——” 他话音未落,忽而皱起了眉,转身看向宋雪瑶的棺木方向。 空荡荡的大殿中传来一声物品落地声,那动静不大,却十分清脆,像是玉石之类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许暮洲呼吸一窒,平白听见了几声细微且凌乱的脚步声。 第138章 长生天(八) 该来的还是来了——这是许暮洲的第一反应。 但他随即就反应过来不对劲,他任务至今所见过的所有亡灵,无论是什么性格、年龄,没有藏头露尾避着人的,都是大大方方地出现。 说得委婉一点,是他们都比较坦诚。说得再直白点,就是这些亡灵在死后已经失去了一部分思考能力和共情能力,他们因执念留在这个世上,行为模式和思想模式都被执念所影响,遇到他们这种解决问题的人会本能地凑上来,不会反倒躲躲藏藏地不见人。 他在这琢磨着,严岑已经迈步向棺木的方向走去了。 长秋宫很大,难免还有些无法搬走的沉重家具,所以宋雪瑶棺木的另一端用一块巨大的屏风将屋子隔成了两个房间,宋雪瑶的灵堂看似布置在空荡荡的大堂中,其实背后还有一小块区域。 严岑刻意放沉了脚步,长靴踩在硬石地面上,一声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听起来比对方还要渗人。 许暮洲搓了搓胳膊,环视了一下周遭。 屋中的下人先前就被严岑遣出去了,长秋宫大门紧闭,两个偏门倒是半开半掩着,但许暮洲一直注意着,两边也不曾有人进来过。 许暮洲的五感被永无乡锻炼得不错,若是方才有人从外面走进来,他不会听不到声音。 然而许暮洲还没想出个一二三来,对面就又有了动静。 严岑的脚步声太过明显,显然惊动了对方,方才细微的脚步声骤然加大,变得凌乱起来。 许暮洲跟着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只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很是——敦实。 严岑已经紧走几步绕过了棺木,脚步声顿时停住了。 不等许暮洲开口询问情况,后面先冒出一个愤怒的童音来:“大胆,放开我!” 许暮洲:“……” 什么情况,许暮洲懵逼地站在原地。 严岑已经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比小腿高不了多少的小团子。 小团子穿得很厚,身上披了一件类似斗篷的白色外套,尖尖的大帽子扣在脑袋上,看不清脸。 这只小团子正在严岑手里愤愤地挣扎着,身上的玉佩腰饰撞在一起叮当乱响,看起来活像一棵圣诞树。 许暮洲木然地看着严岑:“……你哪弄来这么个圣诞树精?” “他应该是一直躲在后头。”严岑顿了顿,放开手,无奈地说:“可能是躲着躲着睡着了,于是谁也没发现。” 小圣诞树精跟空气斗智斗勇地扑腾半天,没想到严岑突然撒手,顿时一个踉跄,差点撞到宋雪瑶的棺木上去。 许暮洲这才发现,小团子身上穿的不是什么“斗篷”,是一件白布粗带的重孝服。孝服简陋,只在腰间用一根粗麻绳固定,整件衣服在刚才的挣扎中散开大半,露出下面深紫色的衣服。 衣服上绣着一副精巧的蟒图,若不仔细看,跟龙袍还有些相像。 ——原来是位小皇子,许暮洲想。 “放肆!”小团子抬手抹了一把脸,把兜头罩下的“巫师帽”掀了下去,露出底下气到发红的小脸:“谁给你的胆子,敢对本王不敬!” 小团子一边说,一边愤愤地抬脚踹了严岑一脚,奈何身高差距太过悬殊,只踹到了严岑的小腿,力度和杀伤力几乎可以无限趋向于零。 严岑垂下眼,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小皇子被他这一眼看得后背发凉,吓得蹬蹬蹬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撞在许暮洲腿上。 许暮洲对严岑这种吓唬小孩的行为视而不见,笑眯眯伸手戳了戳小团子的肩膀,自以为和蔼可亲地放软了声音问道:“你是宋雪瑶的儿子?” 他本来以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对付个小豆丁是件很简单的事,谁知道这小皇子胆子不大,骨气不小,反身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指着他鼻子骂道:“大胆奴才,谁给你的胆子直呼母后的名讳!还敢碰本王,小心本王剁了你的爪子!” 许暮洲:“……” 太新鲜了,许暮洲想。他生在红旗下长在新时代,还从来没经受过封建社会的糟粕荼毒。被人指着鼻子骂奴才这种事,实在是破天荒头一遭。 但许是对方是个不足人腰高的小孩子,许暮洲也没有生气。他对这种不太懂事的生物有着出奇的包容,收回手站直了,继续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小皇子大概从出生就顺风顺水,谁见了都要跪一跪,从来没见过他俩这样胆大包天的下人,闻言顿觉屈辱无比,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差点把自己气成一头河豚。 “哎……”许暮洲叹了口气,觉得跟他实在没法沟通,于是又看向严岑,问道:“后宫有多少孩子啊?” “三四个吧。”严岑也不甚确定:“宋雪瑶生的是嫡长子,不过听说贵妃也有个儿子。” 他二人旁若无人探讨宫闱秘辛的模样彻底激怒了小皇子,只可惜小团子手短脚短,被严岑和许暮洲俩人夹在中间,身后是宋雪瑶的棺木,身前是空旷的正殿,跑也没地方跑。 “那看岁数,你应该是宋雪瑶的儿子不假。”许暮洲说:“你到这来干什么,舍不得你娘?” 小皇子一怔。 “哦,不对——”许暮洲自以为口误,于是态度很好地先一步改口道:“是舍不得你母后?” 许暮洲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他没有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哪怕知道面前是位皇子,也生不起来什么惧怕的心思,说起话来也很轻松。 小皇子大概是震惊到了极点,反而麻木了,他警惕地看了看许暮洲,不肯说话。 但小孩子再怎么早熟也是小孩子,小团子自以为把自己的心思藏得很隐蔽,殊不知都在大人的眼皮子底下。 许暮洲见他眼圈红红,时不时就想回头看一眼棺木的模样,也觉得有点可怜。 幼年丧母是大哀,何况这还是个长子,想必白日里还要给众兄弟姐妹作出榜样,憋也憋得狠了,才偷偷摸摸藏在灵堂里,等着晚上无人之时再出来陪伴母亲。 这种哄孩子的差事不太适合严岑,许暮洲叹息一声,主动揽过了这个活儿,问道:“这几天你都在这?” 小孩子还是不肯说话,只是抬起头,飞速地瞥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就差把“心虚”俩字写在脸上。 “行了。”许暮洲说:“破案了,‘鬼’在这呢。” 小团子这么大点个人,如果这地方真的闹鬼,这小孩早该第一个跑路了,最不济也会被人发现。但至今为止他还能偷偷摸摸躲在这,足以说明他可能就是那个“鬼”。 古人神叨叨的,加上守灵这种差事本来就带点灵异色彩,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点什么声音,以至于以讹传讹也很正常。 严岑不置可否,他微微皱着眉,看着小豆丁。 小皇子色厉内荏地瞪着他,问道:“你盯着本王作甚!” “这几天你在这见过别人吗?”严岑说:“我是说,你觉得特殊的人。” 严岑的语气很冷淡,带着一点近似审问的冷酷,小皇子皱了皱眉,拒不配合:“大胆奴才,本王——” 他话还没说完,严岑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像是没了耐心,伸手握住了腰侧的佩刀,拇指按着刀柄略微用力,一截刀锋已然出了鞘。 平剑营指挥使的配剑可是真家伙,寒光泠泠,出鞘时还发出了噌的一声嗡鸣。 小皇子大约是发现这人真的跟平时见到的太监宫女不一样,身上煞气十足,好像真的一言不合就会要人命,于是终于被严岑吓住了,后半截怒斥直接从嗓子眼噎回了肚子里。 他惊恐地看着严岑,挥舞着小短手飞快地后退几步。 “哎——”许暮洲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小皇子的后背撞在了棺木上。 宋雪瑶的棺木是金丝楠木打的,分量十足,小团子这个分量撞上去晃也不晃,稳当得很。 小皇子撞疼了后背,眼泪汪汪地伸手支了一把棺木外壁,试图稳住身子。 许暮洲正在头疼怎么对付这小孩儿,却见对方微微一愣,小手飞速地在棺木上摸索了几下。 小皇子脸上的表情在短短瞬息之间变了好茬,从茫然到惊讶,再到委屈,精彩纷呈,简直可以拼成一个情绪万花筒。 “母后!”小皇子扒着棺木边缘,一边蹬着小腿试图让自己再高一点,一边告状道:“……他们欺负我。” 许暮洲:“……” 什么玩意,许暮洲想。这小孩儿是委屈出花花来了,想要宋雪瑶从棺材里坐起来给他报仇吗? 小皇子踢蹬的动作带到了旁边的遮布,原本盖的整齐的布料被蹭开一角。许暮洲见他撒泼得越来越过分,不由得伸出手去,想把他拽下来再说。 然而严岑忽而面色一变,拽着许暮洲的胳膊将他往身后一拉,随即反手抽出腰间的佩刀,矮身狠狠往棺木下一捅。 许暮洲一愣,才发现宋雪瑶的棺木下竟然是被空木架搭起来的。 下一秒,有个黑影如泥鳅般从棺木下滑了出去,在几步外一个打挺从地上站了起来,脚步不停地飞速从偏门窜了出去。 严岑把碍事的小皇子从棺木上拽下来随手往许暮洲怀里一丢,从棺木上借力一翻,跟着追了出去。 第139章 长生天(九)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许暮洲只来得及接住凭空飞来的小皇子,再抬眼时,严岑已经和黑影一前一后地出了正殿。 小皇子昏头转向地被许暮洲接了个满怀,慌乱间只看清了严岑翻身而过的身影,顿时怒从心头起,彻底急了。 “你竟敢亵渎我母后的——唔唔唔!!” 小孩子的声音要比成年人尖许多,许暮洲被他吵得头疼,也怕他再招来别人,于是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什么亵不亵渎的,少在这往人身上扣帽子。”许暮洲皱着眉道:“不会用词就学好语文再说话。” 小皇子有心端一端龙子的架势,可惜遇见个软硬不吃的现代人,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暴力镇压了。 三四岁的小孩子手短脚短,扑腾起来毫无杀伤力,除了身份能唬人之外没有任何优势。许暮洲单手攥住小皇子两个挥舞的小手,轻而易举地制服了这位“小王爷”。 长秋宫里烛火昏暗,宋雪瑶的棺木又实在太大,所以棺木下就成了视觉盲区,他跟严岑俩人路过这么久,硬是没发现底下有人。 许暮洲看了一眼棺木下架空的木架子,一想到他方才还跟严岑站在棺木旁验尸,与那神秘人近在咫尺,就觉得有点慎得慌。 他不放心严岑,有心想跟出去看看,又觉得把小豆丁一个人留在这实在太危险,干脆咬了咬牙,把小豆丁捂着嘴往怀里一按,带着小皇子一起追了出去。 长秋宫的正殿偏门出去不远就是长长的宫道,皇城的面积太大,一宫的占地面积也很是可观,一条宫道足有几百米,平坦笔直,连个能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严岑脚步飞快,离前面那黑衣人的距离已经缩到了短短三四米。 对方穿着一身黑色长袍,面上覆着布巾,身体虽然消瘦,却如游鱼般柔软滑溜,轻功出奇的好。 他大约也没想到严岑会突然发现他,一时间猝不及防,只能想着先行脱身。谁知严岑的速度比他只快不慢,从偏殿出来不过几十米的距离,隐隐竟是要追上他了。 黑衣人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紧追不舍的严岑,咬了咬牙,脚步忽而一转,足下狠狠使力,借势往鲜红的宫墙上一蹬,整个人踩着墙面翻上了墙沿。 宫墙厚重,斜铺的金瓦能容俩人并排行走。黑衣人踩在薄瓦上如履平地,足尖蜻蜓点水般在瓦片上一点,眼见着整个人就要翻出了长秋宫。 黑衣人还不等庆幸,就觉得身后有呼啸风声而来。他的脚步被迫转了个弯,回身架住了严岑探出来抓他肩膀的手。 两人的小臂重重地撞在一起,黑衣人腰腹骤然发力,从严岑身侧滑了出去。只可惜还不等脱身,就被严岑扣住了肩膀。 黑衣人肩背一抖,回身按住严岑的手腕,试了个巧劲荡开他的手。 严岑的佩刀已经重新入鞘,他存心想要留个活口,又怕逼得太紧令对方自尽,于是只用拳脚缠着对方。 黑衣人身上的黑袍不知是什么材质,要比绸缎还滑上几分,严岑有几次明明已经抓到了对方,可惜又被对方逃脱出去。 不过短短几息之间,他二人已经过了几招,黑衣人不但轻功了得,拳脚功夫也很是不错。他看起来无心恋战,只想尽早脱身,只可惜严岑完全没给他这个机会,两人在墙沿上且战且退,对方都被严岑缠得死死的,毫无脱身的机会。 今日的月色被乌云遮蔽大半,只有细微的月光洒落下来。月亮影影绰绰地躲在乌云后头,被一层光晕模糊得看不清模样。 看起来是要下雨的迹象。 乌云遮月,钟声蒙尘,配上长秋宫中昏暗的烛火灵堂,确实很有蒙冤的气氛。 黑衣人的黑色面纱挡住了大半张脸,但这不妨碍严岑在交手间看清了对方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年轻的眼睛,皮肤白皙,眼角略微拉长,此时正死死盯着严岑,眼神专注又狠辣,右眼睑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 黑衣人很小心,哪怕在打斗的过程中也刻意压低了呼吸,与严岑缠斗过程中,愣是没有出声。 这样谨慎,看起来是个特征明显的人,严岑想。 月亮前的乌云轻轻地散开一些,有脚步声在由远至近飞速而来。 许暮洲不像严岑那样身手好,跑起来很难掩藏自己的脚步声,黑衣人远远见着宫道尽头出现了人影,顿时也急了,五指成爪,狠狠地抓向了严岑的咽喉。 严岑并未将他放在眼里,轻轻松松地后撤一步,侧身避开了他的攻势。 就在这一侧身间,黑衣人的黑袍系带忽然松了,原本系好的绳结顺势坠了下来,露出底下的端倪来。 那黑衣人顿时大惊,飞速后撤几步,伸手将黑袍重新缠在了身上。 但饶是如此,严岑也已经看清了他腰间方才露出的东西。 ——那是一块腰牌。 方才交手间,严岑已经很确信面前之人并非女子。而能随意出入后宫的男子除了皇帝本人外只有两种,一种是守宫的侍卫,另一种则是各宫当值的内侍。 前一种属外男,守宫时两个时辰一换岗,谁守哪个门都是有定数的,几乎不可能贸然离值。何况这些侍卫的武功路数都更接近军队风格,没有这样偏门左道的功夫。 黑衣人身上的腰牌是金属所制的,上面只写了个“露”字。这东西不像是姓,更像是封号,想必这人应是后宫哪个妃子家养的狗。 他二人交手的功夫,许暮洲已经抱着小皇子从宫道那边跑了过来,已然是看见了他俩。 黑衣人腹背受敌,心一狠,也不再试图脱身溜走,反而站定了脚步,正面迎上了严岑。 许暮洲离着老远就看黑衣人已经跟严岑动起了手,他自己身手一般,怀里还抱着个烫手山芋,于是咽下了几欲出口的呼喊,警惕地停下脚步,站在安全区域外观察着战局。 宫墙的高度足有五六米,许暮洲只能贴着对面墙根才能勉强看清顶上的情况。 不过好在他怀中的小皇子被他方才连哄带吓的一顿弄得老实起来,这一路上都不敢吱声,倒是省了他许多功夫。 严岑也有心将危险源头扯得远些,于是见黑衣人去而复返,干脆停在了原地,等着对方上前来。 黑衣人在此处耽误的时间已经太多,心中焦躁不已,只想速战速决。他微微眯起眼睛,借着黑袍翻飞的势头,悄无声息地从腰间摸出一把二指余宽的薄刀。 严岑将黑衣人自以为隐蔽的动作尽数收归眼底,他心中暗暗轻笑一声,只当没看见。 后宫嫔妃的心腹暗藏在宋雪瑶的灵堂之中,怎么想都有蹊跷。严岑心念电转间,已经有了打算。 黑衣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杀招,薄刀藏在他的掌心中,只等着与严岑交手间隙给他致命一击。 严岑看不上这种藏头露尾的性子,他避开黑衣人扫来的一腿,直接伸手握住了对方的小臂,顺势往后狠狠一拉。 黑衣人也没想到他就这么迎了上来,一时愣住,原本游刃有余的脚步顿时就乱了。 只是这一刹那严岑身前身后空门大露,是个极好的偷袭时机,黑衣人咬了咬牙,刀刃从袖口划出,直顺势向严岑腹部狠狠而去。 严岑不躲不闪,只在刀刃近前时才游刃有余侧过身,一把攥住了黑衣人的手腕。 黑衣人心下顿时咯噔一声,还未来得及思索如何应对,就见严岑忽而挑了挑唇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来。 黑衣人顿时大惊,下意识想抽手逃离已经晚了。 ——严岑握着黑衣人的手腕,将那柄刀刃送到了自己腰间。 薄如蝉翼的锋利刀片从严岑的腰带上方划过,轻而易举地破开他的布衣,在他腰侧留下一道明显的伤痕。 严岑面色不改,还犹然觉得不够,手下发力,硬是将那伤口破得更大了些。 血顿时从伤口中涌了出来,将周遭那片衣料尽数浸透了。 黑衣人匆匆回神,左手向严岑的双眼攻去,严岑顺势松开对他的钳制,向后退了一步,竟是要放他走了。 “多谢。”严岑心情甚好地说。 黑衣人又惊又疑,来不及揣摩他的意图,再不敢多待,忙翻过宫墙匆匆逃走了。 严岑收回目光,单手支着墙沿,轻轻松松地从上头一跃而下。 在墙下的许暮洲将方才这短短的交锋尽数看在眼里,见黑衣人已经离去,脚步匆匆迎上来,不等严岑说话,先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往他腰间的伤口看去。 “你——”许暮洲气得说不出话。 “好好好。”严岑自知这次没法糊弄过去了,他捂着伤口,先发制人地凑过去亲了亲他:“我待会儿……马上跟你解释。” 许暮洲:“……” 严岑看向许暮洲怀里吓得脸色煞白瑟瑟发抖的小豆丁,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叹了口气。 “现在得先把这小麻烦精处理了。”严岑说。 第140章 长生天(十) 小皇子被他吓得直哆嗦,两只手攥着许暮洲的衣裳,整个人僵硬无比,像根木头一样被严岑硬掰过了脸。 许暮洲在旁边看着,都怕严岑把他掰断了。 小皇子惊恐地看着严岑,就像看着一只索命的恶鬼。 “你——”小皇子从嗓子眼挤出几不可闻的一声,活像是蚊子哼哼,半分趾高气昂的傲气都没有了。 严岑的手指微微用力,捏着他的下巴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又弯下腰,直视着小豆丁的眼睛。 “今晚你一直在宋雪瑶的灵堂,你躲在棺木后头的角落里,就像这几天的每天晚上一样。”严岑放缓了声音,用一种非常缓慢又特别的语气说:“你没有见到任何人,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除了风吹过窗棱的声音。” 小豆丁呆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片刻后,迟疑地点了点头。 ——又来了,许暮洲想。一招鲜走遍天,严岑这招真是百试不爽,现在都用到小孩子身上来了。 “对你来说,今天似乎格外安静一些——”严岑继续说:“因为平日里守灵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你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这是因为你今天又累又困,所以还不到时辰就睡着了……对吗?” 小皇子的眼神有些涣散,他死攥着许暮洲的手指悄悄松开,无意识地重复道:“……对的。” “但是这里又冷又硬,你睡得不舒服,所以你晚上做了噩梦。”严岑顿了顿,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拇指从小皇子的下巴滑下去,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他的咽喉。带着点威胁意味地说道:“你明早醒来后会很害怕,晚上再不敢来长秋宫了。” 小皇子像是真的看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不由得抖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很好,乖孩子。”严岑说:“睡吧。” 他说着直起身,在小皇子耳边打了个响指,小豆丁像是被拔了电源的小机器人,干脆利落地瞬间断电,一脑袋栽到了许暮洲肩膀上,直接睡熟了。 许暮洲:“……” “这招好。”许暮洲平静地说:“你要么依样给我也来一个。” “是这小东西提醒了我。”严岑瞥了一眼小豆丁,解释道:“宋雪瑶要停灵,但是一国皇后的尸身,当然不能腐坏。古代止腐的法子就那么几个,宋雪瑶面相没有中毒灌药的痕迹,想必是用了冰。” “冰?”许暮洲反问道。 他瞬间想到了架在棺木下的木架,那木架虽然坚硬,但是很窄,若是想藏个人还是过于勉强了。刚才那黑衣人也是因为身形单薄,才能勉强平躺在下面的。 “你是说,那木架子里原本放得是冰?”许暮洲问。 “对,我本来早该注意到的。只是太久没来过这种任务时代,我一时没想起来。”严岑叹了口气,说道:“小豆丁年少不懂事,不明白生死是什么意思。撞上棺木的时候,想必是觉得棺木不如前两日寒凉,才觉得宋雪瑶有了‘温度’,于是想要寻求她的庇护。” 许暮洲觉得有点不可理解:“……你就是凭这个发现棺木下有人的?” “一半一半。”严岑说:“他本来也藏得很好,可惜底下的视角太过有限,我去抓小豆丁的时候,他大约以为我发现了他,原本克制的呼吸频率乱了一瞬。我本来以为是我的错觉,后来发现底下还有空间,就想试试看。” 严岑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他所有的猜测和推理都可以用“试试看”,“猜错了也没什么损失”来涵盖。 但许暮洲知道,这些看似不值一提的“试试”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简单。 “而且方才交手时,我在那人身上看到了一个腰牌。”严岑接着说道:“那是内宫中人出入的腰牌……上面写了个露字。” “那人是太监?”许暮洲皱眉问道:“道路的路?” “露水的露。”严岑说着,拉过许暮洲的右手,将这个字写在了他的掌心。 严岑手上还沾着温热的血,血渍如墨般在许暮洲掌心留下一道痕迹。 许暮洲看着掌心里的血痕,沉默下来。 “这不是个名字。”严岑说:“我先前翻看侍寝记录的时候见过……是后宫一位贵妃的封号。” “什么破封号。”许暮洲吐槽完了,才看向严岑,语气不善地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刚才那个太监应该是贵妃的身边人?” “对,而且我在想,他藏在宋雪瑶的灵堂中究竟要做什么。”严岑指了指许暮洲怀里的小豆丁,说道:“人的任何行为都有原因——这小东西藏在这里是因为舍不得母亲,那贵妃的手下留在灵堂,又是为了什么?” 许暮洲一点即透,皱着眉说:“……你觉得贵妃跟宋雪瑶的死有关。” 严岑没说是或者不是,他理了理许暮洲方才跑乱的衣领,示意他跟自己往回走。 “在后宫里,只要有利益纷争的,都有可能是杀害宋雪瑶的凶手。”严岑说:“除了涉及家族关系或者站队利益的情况,最直接的嫌疑人就是这些身处高位,家世显赫的女人……因为宋雪瑶一旦死了,皇后的位置空悬,这些女人是最容易上位的。” 严岑伤在腰侧,行动不太方便,所以走得很慢。许暮洲看了他一眼,也沉默地放慢了步子,跟他维持在同一速度上。 “无论这位露贵妃是不是杀害宋雪瑶的凶手,她的心腹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件很反常的事。”严岑说:“哪怕她没有杀人,她想必也是知情者——退一万步讲,她至少也对宋雪瑶的死有猜想。” 严岑的声音放得很轻,跟方才吓唬小豆丁时的模样一点也不相像。 挡在月亮前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散开,被光晕稀释的月光轻轻飘落下来,在宫城中镀上一层霜。 偌大的宫城异常安静,除了零星几声鸟鸣外就只剩下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所以呢。”许暮洲说:“这就是你往人家刀上撞的理由?” 许暮洲话说得不客气,严岑却并不生气,他笑了笑,反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宋雪瑶的执念是什么?” “抛开那些环境和性格因素,宋雪瑶不是正常死亡,那就应该是找到真相,或者还她公正之类的。”许暮洲说:“现在只能往这个方向调查,绣球花的进度条给的模棱两可,还不能确定具体的任务方向。” 他们先前追赶黑衣人时也才顺着宫道走出去几百米,说话间的功夫已经回到了长秋宫的正殿。 那小皇子人不大,重量一点都不轻,许暮洲抱了他一路,手臂都酸了。 “人怎么办?”许暮洲说:“这么小个孩子,单独放在这不安全,找个太监来接一下吧?” “先放后头吧。”严岑说:“就之前发现他的地方,一会儿引个人进来找找。” 许暮洲一想也是,方才那黑衣人被严岑吓跑,想必今晚是不敢再回来了。 他绕过灵堂,在屏风后找了个不太起眼的角落,将小皇子放躺在地上。小豆丁睡得不安稳,可怜巴巴地抓着他的衣服,一张脸皱得像个小包子,许暮洲努力了半天才解救出自己的袖子。 许暮洲一边整理着皱巴巴的袖子,一边从屏风后走出来。严岑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休息,烛火摇曳下,他腰间的伤口显得格外明显。 血已经不像方才流的那样厉害,但这身衣服已经毁得七七八八,伤口周围那一圈更是不能看,严岑随手一抹,都能抹出一手血渍来。 严岑看起来不甚在意,他坐在那端详了自己一会儿,将原本扣得死紧的腰带松开一截,又将布料破口扯得更大了些,弄成破破烂烂的模样。 许暮洲从地上随手捡了一只蜡烛走上来,搁在严岑身边的茶几上。然后半跪下来,拉开严岑的手,借着亮光看了看他的伤。 “现在说吧。”许暮洲说,他的语气很低沉,听起来像是很累了。 许暮洲单膝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看向严岑,像是连起身都懒得起身。严岑下意识想伸手去拉他,手伸到一半才发现手上有血,于是退而求其次地用指节蹭了蹭他的脸。 他一向喜欢这种小动作,这是他在心中措辞的前兆。 “你既然觉得,宋雪瑶的执念跟她的死有关,那你有没有想过,宋雪瑶的执念是要将凶手绳之以法呢。”严岑问。 许暮洲当然想过这个问题,还把这个可能性放在了现在的猜测列表最上端。 “如果你是想把事情闹大的话,完全没必要。”许暮洲说:“暗查也是查。” “但是暗查不能给宋雪瑶公道。”严岑认真地说:“暮洲,你要明白这个世界跟现代社会的差距……这个社会的运作体系是以个人意愿为标准的。” 许暮洲一愣。 “我们当然可以暗查,那么假如我们查到了露贵妃就是凶手,我们要怎么给宋雪瑶完成执念?”严岑说:“如果直接告诉卫文轩,他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许暮洲骤然反应过来严岑的意思,后宫是后宫,外男是外男,没有一个皇帝会愿意两个无亲无故的大男人未经允许在他的后宫大摇大摆地查他的女人——卫文轩找他们两个来是要查闹鬼事件,而不是宋雪瑶的生死。 他的思想很难在短时间内转换过来,以至于他忘了这不是个有证据就能定罪的世界。 “但是这就不一样了。”严岑看着手里的血渍,笑了笑:“后宫之中有人深藏不露,还带着利器,连平剑营的指挥使都能伤……出了这种事,你猜他会不会有危机感。” 许暮洲明白了,严岑想用这件事吓唬的不是幕后黑手,而是卫文轩本人。 他想先一步将这件事放在明面上,把自己划归在跟卫文轩相同的阵营中,以一个“关心帝王安危”的忠臣立场引导卫文轩按他的需要去思考,从而扫清后顾之忧,以免这个任务还没开始就要夭折。 于是等到天亮之后,严岑看似是在领命行事,实际上是卫文轩在按他的想法做出决定。 第141章 长生天(十一) 严岑一向很照顾小狐狸的自尊心,见他明白了,便点到为止地不再多说。 他们亥时进入长秋宫,折腾到现在,少说也有两个小时了。 严岑说得有理有据,许暮洲也不想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姑娘一样硬要跟他分出个对错,于是叹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后的灰,伸手去扶他。 “先回去吧。”许暮洲说:“太晚了。” 严岑顺从地搭着他的手站起身来,正要往外走时又顿住了脚步。 “嗯?”许暮洲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严岑站在原地想了想,将腰间的佩刀解了下来交给许暮洲,说:“拿着。” 他说完,将手上的血渍又往衣服上擦了擦,弄得半拉身子都是斑驳的血块。严岑又打量了一下自己,勉强觉得差不多了,才伸手搭着许暮洲的肩膀,整个人半倚半靠地歪在他身上。 严岑在许暮洲耳边轻声说:“卫文轩的心腹必定在大门外等,咱们就这么出去。” 许暮洲知道他的意思,点了点头示意明白。他将严岑的佩刀拿在手里,站在他未曾受伤的那一侧,半扶半抱地架着他往外走。 严岑的身高比许暮洲高些许,要微微躬着身低下头才能靠在许暮洲身上。他刻意放缓了呼吸,作出一副与人搏斗后力竭的模样来。 许暮洲侧头看了他一眼,严岑腰侧的伤口流了不少血,虽然后头勉强止住了,但好歹实打实流了那么久。严岑的体温本来就比正常人低一些,许暮洲摸了摸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指尖都冰凉冰凉的。 许暮洲皱了皱眉,暗自加快了脚步。 严岑猜的没错,先前为他二人领路的年轻太监果然还没走,连带着在灵堂中被严岑支走的两个小太监一起等在门外。 这些人做惯了伺候人的活儿,整个人往宫墙根底下的黑暗中一站静悄悄地,若不是对方先开口打招呼,许暮洲差点都没看见他们。 “哟。”那领头的年轻太监一惊一乍地走上来,关心地看了看严岑的脸色,细着嗓子惊讶道:“严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许暮洲根正苗红,不太擅长装病,于是闭着嘴站在那,安静地给严岑当人体拐杖。 严岑捂着伤口直起身来,许暮洲适时放开扶着他的手,改为搀着他的胳膊,静静地听严岑跟对方说话。 长秋宫的正殿离大门的距离很远,年轻太监耳力再好也没听见正殿中的动静。严岑将方才殿内发生的事掐头去尾地跟对方说了,直把对方说得面露惊异,一愣一愣的。 严岑若是想存心忽悠人,那必定是忽悠得滴水不漏,把人卖了还要人帮着数钱。年轻太监只听了一半,整个人就被严岑牵着鼻子走了。 “这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怎能有如此歹人。”年轻太监又惊又怒,说道:“大人这真是——” 年轻太监是卫文轩身边人,说话处事难免带上些上位者的姿态。严岑却懒得听他说些什么有的没的废话,不等他说完就抬手阻止了他的长篇大论。 “这等事本应向陛下报备,但现在时辰已晚,恐怕会打扰陛下休息——”严岑皱了皱眉,适时地作出一副为难表情:“何况我这副模样也不宜面君,不知……” “严大人说得是。”那年轻太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在卫文轩面前露脸的机会,忙笑道:“陛下难得安枕,若是醒了,怕也就睡不着了……不如明日一早我再将此事禀告陛下,严大人觉得可好?” 严岑作势松了口气,颔首道:“那就劳烦了。” “不劳烦不劳烦。”年轻太监忙摆手道:“分内之事。” 许暮洲低下头,勉强压着唇角听他二人在那打太极。 能在卫文轩面前露个大脸,当然是好事。何况这种回禀的活儿无论放在哪个朝代都有得是运作的机会,这太监若是会说话一点,说不准还能靠着这件事让卫文轩给他记一功,实在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那头年轻太监就着严岑这伤假惺惺地问候了两句,又啐了一口,语焉不详地骂了那贼人半天,自觉姿态已经做足了,才又把话头牵了回来。 “按理说,严大人伤成这样,本该就近安置您,然后宣个太医来看看的……”年轻太监顿了顿,为难道:“只是如今时辰已晚,陛下已经睡了,这……” 严岑知道他的顾虑,这后宫都是妃嫔宫女,他一个外男实在不好留宿。但这太监刚收了他个人情,现在实在说不出来“您受累回去”这句话。 “不必了,皮糙肉厚不在意这个。”严岑善解人意地说:“从这到平剑营不太远,半个时辰便能到,我与下属走回去就是。” 见他不在意,年轻太监大松一口气,忙抬腿踹了踹一直站在旁边装空气的俩小太监,不客气地骂道:“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帮忙扶严大人一把?” “不必麻烦了。”严岑说:“我有下属就足够了,灵堂中不能无人看守。” 他说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方才那歹人就是藏在灵堂之中,我出来的急,未曾搜索一下大殿中是否还藏有旁人。皇后娘娘贵体金贵,可以差人再搜一圈,殿中的烛火也可再添一倍。” 许暮洲当然知道里面没有旁人了,严岑这么说,是想引人找到那藏在殿中的小皇子。 “严大人说的是。”年轻太监答应着,忙差使那两个小太监进去查看了。 严岑冲年轻太监略略颔首,说道:“那就不多留了。” 那年轻太监忙道:“严大人请便。” 严岑捏了捏许暮洲的手,许暮洲会意地上前一步重新扶住他,转身往平剑营的方向走。 许暮洲是建筑生,认路的能耐很好,在这弯弯绕绕的宫城内也不需要严岑指路。 他俩人走过两条街口,回头见身后无人跟来,严岑便直起身来,不再将重量都压在许暮洲身上。 “好好一个差事,你就这么平白让他?”许暮洲捏了捏手臂,说道:“如果你去回话不是更稳妥吗。” “谁要给他下跪。”严岑哼了一声:“没得丢人。” 许暮洲:“……” 好像确实是严岑的思维模式——只吃自己想吃的亏。 “先前在灵堂内遇到的那个黑衣太监,你这么将他放跑,不怕打草惊蛇吗?”许暮洲问:“咱俩在灵堂中说得那些话,恐怕都被他听了个清楚。” “不会的。”严岑很笃定:“这世界上,人都是想活的。他来灵堂不是来偷听我们说话的,必定是有别的要事在身。如果他将我们的谈话告诉露贵妃,但又没完成自己的使命,很容易会被猜到是中途出了岔子。这后宫中的女人脑子好得很,心也够狠,不会放着大把柄在外头。黑衣人是她的心腹,想必了解她,大概率不会说。” “何况如果是说了也无所谓,这消息来路不正,露贵妃不会告诉卫文轩的。何况明日天一亮,卫文轩那就会收到我给出的消息。如果咱俩说得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真的闹到卫文轩那去,一个是他的心腹,一个是他的爱妃,互相指证的时候,就看谁更受信任了。”严岑笑了笑,说道:“只要卫文轩不知道,这后宫里谁知道都无所谓。露贵妃说不定还是宋雪瑶的执念目标,怕她做什么。” 严岑一向是这样,他看起来总是随心所欲,任务做得潇洒无比,一副从来不被规矩束缚的模样。但实际上好像什么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必过多在意一样。 许暮洲沉默下来。 严岑很擅长掌握人心,这是许暮洲观察而来的。跟许暮洲的细心敏锐不一样,严岑更加适合掌控大局,也擅长拿捏人心。 这当然是个非常厉害的能力,但如果转过头来落到自己身上,就不那么好玩了。 严岑越展现出这种高超的能力,许暮洲就觉得越难受。因为严岑能精准地看透别人,当然也能看懂许暮洲。 换而言之,在他们产生分歧的那个问题上,严岑的独断专行可能是建立在对许暮洲的了解上的。 严岑跳过了中间的所有过程,看到了未来许暮洲的最终选择,然后把它作为了问题的答案。 许暮洲心烦意乱,总觉得有种自己跟自己打擂台的感觉。 他们来的时候这条路走了一个小时,因为严岑受了伤,回去的时间要比来时更长一些。 这一路上大半的时间许暮洲都在沉默,严岑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出声打扰,两个人心思各异地走了一个半小时,许暮洲才把严岑送进他的卧房。 夜深人静又没有正事可干的时候最容易胡思乱想,许暮洲心里乱得很,他其实早前就想好了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许暮洲活了二十几年,严岑是第一个让他能全心全意感觉到“喜欢”是什么滋味的人。 如果他们相处的时间注定是有限的,许暮洲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赌气上。 许暮洲在想,他就应该从现在开始跟严岑好好的谈恋爱,拥抱、接吻,或者做点更亲密的事,然后在分离到来的时候默契的跟对方分手,把这段爱情结束在最美的时候,然后跟严岑潇潇洒洒地各自回归正轨。不要像宋妍和秦薇那样,搞得惨烈无比。 但这些话在许暮洲嘴边打了好几个转,他都说不出口。 许暮洲脑子里乱七八糟,身体还在机械地听从严岑的吩咐,从柜子里翻出金疮药和干净的白布。他将这些东西胡乱收拢好,往严岑身边一放,习惯性转身想走。 谁知严岑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 “走什么?”严岑笑着看向他。 许暮洲没有说话。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来永无乡之前我为什么会在任务中意外身亡吗?”严岑笑着看向他:“留下来,我告诉你。” 第142章 长生天(十二) 许暮洲脚步一顿,顿时走不动路了。 他回过头看向严岑,对方正支着床上的小炕桌,笑着看他,仿佛笃定他会留下来一样。 许暮洲:“……” 如果可以,他非常想诚恳地告诉严岑,这种行为放在现代社会里不叫“胸有成竹”,叫“拱火”。 许暮洲自认为自己是个非常理智且冷静的成年男人,如果现在换成个热恋期的少女站在这,严岑马上就得遭受“你是不是觉得是我在无理取闹”,“你以为很了解我吗”,“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的夺命三连发。 但也恰恰因为这个,许暮洲忽然发现一个问题——严岑这人的情感模块少根筋,他好像非常不善于应对恋爱中的“吵架”以及后续的“和好”流程。 许暮洲深刻怀疑,严岑的恋爱经都是这么多年在各个世界线任务中旁观到的,是个非常典型的理论型选手。平时谈情说爱尚且能够应付,现在突然出现了突发状况他就露馅了,整体应对能力只比钢铁直男好那么一丁点——起码他态度好。 高智商的人往往不一定情路坦荡,这是因为他们习惯用搞事业的思维方式去处理情感中发生的问题。这就像水坝的阀门扳手安在了气阀上,压根不可能好用。 对于严岑而言,“人”在想什么,和“恋人”在想什么,恐怕是俩命题。 许暮洲狐疑地回想了一下严岑的翻车经过,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严岑做得最好最自然的这件事,是对他好。 表达对他的喜欢也勉强能算上。 许暮洲试图把自己从这段感情中剥离开,用他非常擅长的第三方视角来审视这段关系。 从那个欧洲背景的任务世界中严岑表现出对他的喜欢开始,到现在为止,除了那些腻歪来腻歪去的无营养恋爱日常之外,他们俩生活的最大改变是严岑为他敞开了一半生活空间。 严岑将许暮洲纳入自己的生活空间,把原本封闭私密的自己分了一半给他。 他当时被秦薇和宋妍的事儿刺激得上头,以为严岑不对他做出任何要求是因为没想过长远,但换种思路想想——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如果严岑是真的不会呢。 严岑好像只擅长要求自己,他高超的能力和智商让他看起来随心所欲,但如果实际挖出他的性格才会发现,严岑这个人内敛而深沉。 喜欢和亲近是人类的本能,但恋爱却是一门学问。 许暮洲不清楚严岑是不是从出生开始就在永无乡,也不知道他这辈子经历了什么,但是单凭永无乡的日常相处方式来看,也不能指望他们拥有什么良好的人际交往能力。 关于严岑是怎么在任务中身亡的这件事,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许暮洲来到永无乡的契机,也是许暮洲一直惦记的事儿。无论是从广义角度还是狭义角度来看,都不能算作日常闲聊的话题。 严岑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件事,许暮洲很清楚。 因为他们先前的冲突点就在于隐瞒——严岑替许暮洲做了决定,但又不告诉他为什么,是这种隐瞒和独裁的态度激怒了许暮洲。 归根结底,这件事没得谈的核心冲突点就在于信息不对称。 于是严岑现在想要解决这件事,就自己先一步递了个台阶给许暮洲。他还是不想告诉许暮洲永无乡的真相和他作出决定的依据,但他换了另一个地位差不多的事件来坦白。 这是一种偷梁换柱的坦诚。 很狡猾……也很笨拙。 严岑不可能不知道许暮洲明白他在偷天换日,但他还是这么干了,因为不管许暮洲是否会因为这件事消气,严岑还是想在自己所能做到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坦诚。 这也算是坦诚的一种吧,许暮洲想。 明知故犯和无意中翻车完全是两个性质,许暮洲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好像没那么气了。 他将严岑的手拨开,转身向房间角落走去,在墙角的木架上找到一盆清水。许暮洲伸手探了探温度,有点不太满意。 但再过几个小时就天亮了,这大半夜的也没地方找热水,只能将就着用。 严组长一向擅长顺杆爬,等许暮洲端着水盆折返回来的时候,严岑已经将他身上的衣服零件拆得七七八八,正在往下脱外袍。 古装实际上并不难穿,比要系许多扣子的衬衫好处理多了,严岑松开系带,他身上松垮的外袍就自动垂落下来。看这个垂感,比得上人家高定了。 严岑用蜡扦挑亮桌上的烛火,伸手试图去接许暮洲手里的东西。结果东西没接到,反被对方拍了一巴掌。 “脱衣服。”许暮洲冷酷无情地说:“朕今儿个就霸王硬上弓了你。” 严岑:“……” 这句话放在此情此景中竟然十分有威慑力,严岑脸上原本的笑意顿时僵住,鲜见地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也不知道是在震惊许暮洲居然敢对他动手,还是在震惊这句“霸王硬上弓”。 许暮洲当然不会丧心病狂地对个伤员动手,他放完了狠话,顿时心情舒畅,于是伸手扒开严岑的里衣,露出他腰侧的伤口来。 严怀山作为武将,身体素质很优秀,严岑自己下手也有数,所以伤口看起来血丝糊拉地狰狞无比,实际上并未伤到什么严重的部位。 只是伤在腰侧,走动间难免牵扯伤口,原本整齐的刀口现在看起来有些外翻。 “这不行啊。”许暮洲皱着眉说:“这得缝针吧?” 严岑从那句惊世骇俗的宣言中回过神,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绕过许暮洲的胳膊将水盆边搭着的毛巾丢进水里搅了搅,又单手攥干了水,抹了抹自己身上干涸的血渍。 许暮洲看着他那不在乎的架势,只觉得他抹的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是隔壁还没刷大白的砖瓦墙。 严岑草草擦完了血渍,又从旁边拿起一瓶金疮药,在伤口上撒了厚厚一层,扯过白布准备包扎。 许暮洲实在看不下去他那胡乱包扎的手法,亲自上手帮严岑把歪歪扭扭的白布捋平,在伤口上绕了三圈,然后打了个非常漂亮的结。 将严岑染血的外袍扔在地上,许暮洲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倾身上前,顺势跪在了床沿上。 “好了,别笑了。”许暮洲说:“霸王还没上弓呢,美什么美。” 严岑单手支着床,另一只手握着许暮洲的腰将他往下拉了拉,让他坐在自己膝盖上。 “好吧,霸王。”严岑作势叹了口气:“你准备怎么上弓。” “美得你。”许暮洲冷笑一声:“给我坦白从宽。” “都交代。”严岑说。 他不怕许暮洲跟他闹别扭,他更怕许暮洲自己琢磨。许暮洲很聪明,未必就猜不到真相,与其让他自顾自地调查琢磨,还不如他给对方看些能看的东西。 “那一次任务并不特殊,如果真要拿出来说的话,其实很简单。”严岑说:“那次可选的任务身份只有俩,除了我选择的身份之外就剩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大爷……于是很不幸,我选中的任务身份恰恰就是任务对象的执念所在。” “……什么意思?”许暮洲问。 “任务目标的执念就在我选择的身份上。”严岑说:“任务目标是个女孩子,多大年龄我记不清了。本来家境殷实,母亲虽然早亡,但父亲对她很好,总体来说过得很幸福。但可惜她遇见了个下作的男人,对方欺骗她的感情,跟她结婚后对她不好。出轨,家暴,什么都有,她本来怀孕了四个来月,也因为这个男人流产了。” 许暮洲开始觉得这件事有点耳熟。 “后来有一次,这个女孩的父母得知了女儿的遭遇,想让他们离婚。可惜这个男人不依不饶,又打又闹,气得女孩父亲心脏病发作死了。”严岑顿了顿,才接着说:“后来的事不提也罢,他们成功离婚,但是财产也被卷走一大把。任务目标的恨意精准而明确,只想让这男人以命偿命……我也是进入任务世界之后才查清这件事。” 许暮洲隐隐有了猜测,但还是问道:“……所以呢?” “我满足了她。”严岑轻描淡写地说:“当着她的面,从黄浦江上跳下去了。” 许暮洲:“……” 许暮洲先前只听说过严岑在任务中无故身亡,却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身亡的。许暮洲原本以为自杀不过就是烧炭割腕吃安眠药,却没想到他真有胆子往江里跳。 溺死是一种非常痛苦的死法,不光要忍受窒息,还要忍受铺天盖地的绝望。 怪不得永无乡无法确定严岑是有意还是无意,说他有意吧,又事出有因,说他无意吧,确实是他自己往江里跳的。 永无乡给出的说法是严岑在任务中无故身亡,也就是说,严岑可不是在跳江后就结束了这次任务这么简单。 许暮洲得到了答案,心里却并未觉得轻松,他心不在焉地摸了摸严岑的脸,安抚了他一下。 ——因为他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严岑在任务世界中,使用的是别人的任务身份,那他跳了江,然后以“死亡”的结果回到永无乡,那么他所使用的任务身份不是也活不了吗。 ——虽然这男的从情感角度来说的确该死,但是永无乡有资格处刑普通人吗。 许暮洲不用问就知道没有,如果有的话,他的实习任务也不用大费周章地跟审判系统一起运行了。 那严岑自作主张地杀死了原有时间线中的人物,永无乡为什么没有算他违规。 “严哥。”许暮洲忽然问:“如果当时你选了另一个任务身份,这任务要怎么完成,帮着这女人杀了这男的吗?” 严岑只当他是顺便一问,顺口道:“当然不——” 他话音未落,顿时反应过来什么,不由得脸色一变。 第143章 长生天(十三) 许暮洲了然地挑了挑眉。 “然后呢?”许暮洲问。 严岑抿了抿唇,生硬地说道:“没有然后了,之后我休假,再之后你就来了。” “所以……”许暮洲刻意拉长了一点尾音,看见严岑有些紧张起来才问道:“那为什么,你可以主观杀害任务线中的人员,还没有被永无乡算作违约。” 严岑没有说话。 其实沉默并不代表着一无所获,在某种情景中,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许暮洲按着严岑的肩膀直起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严岑沉默地跟他对视着,握着他腰间的右手轻轻地摩挲了一把。 这个姿势有点眼熟,许暮洲想。 紧接着他忽然想起,在从欧洲那个任务世界回来之后,他跟严岑确定关系时,好像就是这样一个姿势。 当时严岑好以整暇地坐在沙发上,丝毫不介意自己处于“弱势”地位,他握着许暮洲的腰,懒散地仰起头来看着对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严岑那时候是真切的高兴着。 巧的是,现在他准备跟严岑摊牌,在这个感情的重要转折点,他们又是这个姿势。 这种熟悉令许暮洲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轮回感,他看着严岑好看的琥珀色眼睛,竟然心情颇好地笑了笑。 会让严岑这么抵触的信息就只有一种,那就说明这个问题的答案与严岑一直藏着掖着的真相有很大关系。 “从秦薇走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许暮洲缓缓开口:“从立场上来看,我跟秦薇是同一种人……” 许暮洲开口时,严岑的眼神闪了闪。许暮洲没有说得很明白,但是严岑却知道,许暮洲说的立场是什么。 他跟秦薇一样,在不知不觉间一脑袋撞进了网里,奋不顾身地爱上了另一个世界的人,却不知道这段爱情从一开始就迷雾重重。 “在秦薇那次任务结束之后,她来了永无乡。我当时就很奇怪,她来到永无乡的渠道和手法是什么。在任务过程中她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是实验一直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甚至于最后她来到永无乡时,她的实验也并没有成功……所以我当时大胆猜测了一下,她并不是依靠高超的科技来到永无乡的。” “换句话说……”许暮洲顿了顿,说道:“其实只要达成必要条件,那么想要来到永无乡其实并不难,对吧。” 不等严岑回话,许暮洲紧接着又说道:“当然,这个必要条件可能难以达成了一点,不然永无乡早就该人满为患了。我来了永无乡这么久也没见这里来过新人,想必这个条件有点苛刻……但话说回来,应该也不是完全不能达成。” “秦薇不是完全凭自己的能力来到永无乡的。”许暮洲轻声说:“她跟我不一样,她本来就是有机会达成这个‘必要条件’的人,对吧。” 许暮洲说着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 “我之前一直在想,为什么秦薇能在短短的交锋中猜到真相,但是我却没有头绪。直到刚刚我才想明白——因为我跟她处在完全不一样的端点中。”许暮洲笑着说:“AB两点相距三公里,小明和小华从AB两点出发,小明骑自行车,时速二十公里,小华步行出发,时速五公里,如果他俩人同时出发,虽然两者走得距离并不平均,但总会相遇的。” 没经历过九年义务教育洗礼的严岑显然不懂这个梗,茫然地看着他。 “我就是那个骑自行车的小明……”许暮洲说:“换句话说吧,是因为我跟秦薇所处的位置不同。她站在时间线里思考永无乡,但我是先见到了永无乡,才反过来思考这些问题的。所以我跟秦薇不同,我的逆向思维本身就已经在潜意识中受到了永无乡的影响……包括这里的环境和看似高等科技的运作模式。” “就像最初我的面试一样,HR先生。”许暮洲换了个称呼,在瞬间将气氛拉回了那个剑拔弩张的高铁站,他挑了挑眉,说道:“就像那次一样,我比正常的人员获得了更多设定类信息,于是我会比其他人更加安全……但相应的,这也导致了我比别人晚上车。只要想明白这种思维误差,再去思考就很简单了。” 这句话严岑听懂了,他握着许暮洲腰侧的手一紧,沉声道:“许暮洲。” “秦薇能掌管一国运作,我自认能力手腕及不上她。”许暮洲并不在意严岑语气中的警告,自顾自地继续说:“但是她有她的思维模式,我也有我的推理习惯。我确实有不如秦薇的地方,但这不代表她能想明白的东西,我就想不明白。” 当然,严岑心说。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许暮洲的聪明与敏锐了,他就像是一块璞玉,放在和平年代看起来似乎不太起眼,但若是放在特定的地方,他就会大放光彩。 连严岑也不得不承认,钟璐的眼光委实很毒辣,许暮洲天生就适合这份工作。 所以他才要小心谨慎,不敢透露一丝一毫的端倪,免得被许暮洲抽丝剥茧地牵出一串真相来。 ——虽然现在好像有点晚了。 “严哥。”许暮洲说:“永无乡严禁杀害任务线中的普通人,这一点我们在最开始就有过共识了。但你没有被永无乡判违规,是因为这件事其实并不违规,对吧——” “许暮洲。”严岑还想坚持一下,他低声道:“听话。” 许暮洲笑意微淡,他暂退一步,不再继续往下说,而是跟严岑对视着。 片刻后,许暮洲轻轻叹了口气。 “我是个成年男人,不是需要监护人的三岁孩子。”许暮洲说:“我给你一次机会,‘听话’这种词以后除了危急关头,就只能在床上说。” 严岑:“……” 许暮洲其实还有很多没猜到的事情,他曾经思考过严岑的来历。他原本以为永无乡的员工水平都差不多,但从秦薇那次事件之后可以看出,永无乡中的员工水平显然参差不齐。如果不是永无乡培养原生员工本来就有等级制度,那就只能说明这些员工的成长经历并不完全相同。 但这些都不重要,永无乡的员工是从哪来的,或者严岑本身是什么人,都不是他执意要赶走许暮洲的原因。 “我还是有很多不明白,包括永无乡的来历,你的来历,永无乡员工的来历等等。”许暮洲认真地说:“但是我现在猜到的这些,够不够跟你谈条件?” “……你想谈什么条件?”严岑问。 “我实话实说,你先前的决定做得并不算错。要放弃我生活的所有痕迹留在永无乡,不是单纯跳槽那么简单,我现在确实还没想好。”许暮洲很坦荡:“但是人就是这样,不可能一辈子一成不变。我的条件就是在最后任务做完离开永无乡之前,你要给我选择的机会。” 严岑说:“你——” “你也不想变成下一个宋妍,对吧。”许暮洲打蛇随棍上,软硬兼施:“我也不想像秦薇那样,不明不白就被人安排了一生。” 许暮洲最后这句话不知道拨动了严岑的哪根神经,他咽回了方才想说的话,抿了抿唇,似乎经历了漫长的心理斗争,最后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严岑说。 严岑手臂缩紧,许暮洲被他带了个踉跄,差点砸在他身上,手忙脚乱地环着严岑的脖子跪稳了。 “我真的喜欢你,没有玩弄你感情的意思。”严岑的长发随着他抬头的动作顺着两肩披散下来,这令他看起来不像平时那样有攻击性。尤其是他软下声音的时候,他就像是某种画风精美的游戏中走出的古风公子,显得格外有杀伤力。严岑大约也知道这个,他放缓了语气,低声说:“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谈恋爱。” 许暮洲的眼神柔软下来,他垂下头,抵着严岑的额头笑了笑。 然后他说:“想得美。” 许暮洲说完翻脸不认人,干脆利落地一推严岑的肩膀,顺势往地上一跳,转头就想溜。 严岑动作何等迅速,眼疾手快地探身拉住了许暮洲的小臂,用力将人往身前一带,随即用脚踝轻轻别了一下许暮洲的小腿,趁着他站不稳的空档将人顺势放倒在床上,牢牢地困在了自己两臂之间。 许暮洲是个脑力劳动者,虽然有心抵抗,只可惜武力值实在跟不上脑子,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晚了。 严岑抬起他的下巴,不由分说地低下头去,用齿尖撬开了他的牙关。许暮洲微微一愣,随即一把抓住了严岑的衣服,将他整个人用力向下拉了拉,不甘示弱地回应着。 严岑的吻像他本人性格一样攻击性十足,攻城略地毫不讲理。许暮洲当然不肯输给一个伤员,与严岑在反客为主和予取予夺中纠缠半天,以至于最后分开时,许暮洲差点以为自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我同意你走了吗?”严岑低喘着抹了抹许暮洲唇角的水渍,笑着说:“工作时间,要听从领导安排。” 第144章 长生天(十四) 在工作时间试图互相潜规则显然不是正常的工作流程。 不过许暮洲本以为在这个夜深人静且毫无现代设施打扰的夜晚,他能跟严岑凭着****的气氛顺势把恋爱关系的最后一步办了,谁知道对方是个柳下惠,硬生生叫了停。 “不着急。”严岑按住许暮洲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等任务结束再说。” 要不是许暮洲觉得严岑眼睛里马上要喷出火,他还真相信对方是个遵纪守法的爱岗敬业社畜。 这是第二次了,上次互通心意时也在任务期内,严岑非要等到回永无乡去再表白。许暮洲细一想才明白严岑心里的弯弯绕——他嫌弃任务世界中借用的是别人的身份,于是才非要等到回去永无乡,等从外到芯都是自己的时候才能跟许暮洲谈恋爱。 这什么强势的占有欲,许暮洲哭笑不得。 不过闹腾的太晚也有弊端,这直接导致了许暮洲的睡眠尤其不足。他们前一天晚上后半夜才回来,等到收拾干净躺下的时候保守估计也已经凌晨三点多了。 于是卫文轩身边的大太监带着密旨前来的时候,许暮洲才刚刚跟周公他老人家摆好棋盘。 大太监的声音一唱三叹,又长又尖,隔着老远就能听见。许暮洲在陌生的地方睡眠很浅,一听对方叫唤着找严岑,他就皱了皱眉,在床上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本能地要把神志从睡梦中弄醒。 倒是先一步起床的严岑捂了一把他的耳朵,弯腰哄了一句才让他接着睡过去。 好在除了严岑之外没人知道许暮洲夜晚留宿的事,严岑一个人穿戴整齐地去院子里接了旨,回到屋中的时候,发现许暮洲已经醒了,正一脸低气压地坐在床上,烦躁地揉了揉睡乱的长发。 “外面天还没亮呢。”许暮洲没好气地说:“卫文轩起这么早?” “快上朝了。”严岑心情不错,说了句玩笑:“看见了吧,当皇帝也不是很美,日工作量大得很。” 许暮洲盘着腿坐在床上醒神,闻言慢吞吞地撩起眼皮,看着穿戴整齐的严岑问道:“那你怎么也起这么早?” “我觉少。”严岑说着递给他一条温热的毛巾。 严岑在任务世界中向来很警觉,许暮洲不做他想,把毛巾糊在脸上,动作粗暴地擦了擦脸。 刚来的时候他已经收拾齐整地躺在床上了,唯一要面对的窘境就是怎么穿这身古装,但许暮洲现在才发现,古代跟现代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要不是严岑在这顺手帮着,他得抓一上午的瞎。 许暮洲接过严岑递过来的茶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圈,问道:“不是说传旨来了吗,圣旨呢?” “没有圣旨。”严岑将他擦完脸的毛巾丢进水盆里,说道:“这种皇室秘辛都是口信,哪会给你一张光天化日的圣旨拿在手里。” “那万一查完案子,卫文轩翻脸不认人,因为咱们知道的太多,所以要卸磨杀驴怎么办?”许暮洲用盐水漱了口,又换了个杯子喝了口凉茶,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你看,到时候连个凭证都没有。” 严岑笑了笑,没回答。 许暮洲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恐怕卫文轩打得就是这个主意。果然要么怎么说是生死皆在帝王一念之间,合着把柄早就被人捏好了。 先不管这种关系是否符合正常时代发展流程,反正许暮洲对这种生存方式依旧不敢苟同。 许暮洲喝完了茶,才终于发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他的长发有点太难打理了。 他活了二十几年,除了性向有些独特之外,从里到外都是标准男人配置,头发从来没长过脖子,现在猝不及防被永无乡换了个长发及腰的造型,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打理。 严岑好以整暇地坐在凳子上看着许暮洲拾掇自己,直到他胡乱地抓了一把头发准备粗暴地将其挽成马尾的时候,严岑才施施然站起身来,走过去接手。 严岑将许暮洲睡乱的长发耐心地理顺弄好,熟练地将其梳高绾好,又用银发扣固定上。 许暮洲手肘支着炕桌,托着下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手法挺娴熟的。” “小没良心。”严岑说:“我就只给你梳过头。” 许暮洲这下满意了,笑眯眯地抬头亲了他全新上任的Tony老师一口。 “不过话说回来。”许暮洲说:“卫文轩的口信说什么了?” “说后宫不宁,他心甚忧,叫我查明此事……不过要尽可能暗查。”严岑说。 “暗查,怎么可能?”许暮洲不太满意:“这后宫都是他的女人,大白天的,说不准就遇上两个呢。” “也不是完全暗查,只是不要弄得动静太大,把影响控制在小区域内。”严岑说:“而且卫文轩似乎很忌惮后宫有隐患,口信里给了便宜行事之权。” 许暮洲嗤笑一声:“老婆死了不见他这么着急,现在轮到自己头上有危险就开始来劲了……那你要怎么查,从露贵妃那入手吗?” “不着急。”严岑说:“宋雪瑶死了,露贵妃就是后宫之主,贸然从她那里下手,恐怕她不会配合……我们先从宋雪瑶那里查起。” 文德皇后宋雪瑶,恭顺温良,于子嗣有功。因卫文轩下令永不立后,所以连长秋宫也一并封存了——起码在卫文轩在位的这几十年里,应该不会再有新人住进去了。 这也就是说,从宋雪瑶死后到现在为止,长秋宫依然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她生前的模样。 对于严岑和许暮洲来说,这是个很好的开端。因为长秋宫因宋雪瑶的离世已经成了一座空宫,除了曾伺候宋雪瑶的宫内下人之外就再无旁人了。 许暮洲虽然不喜欢将人命分为尊贵与轻贱,但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适当的身份确实好用。 他们无法与露贵妃那样位高权重之人正面交锋,但是面对一些依附于他人生存的太监宫女实在太容易了。 宋雪瑶的停灵时间还未结束,正殿陆续聚满了前来哭灵的妃嫔和孩子。许暮洲站在侧门的方向听了听,只觉得一个个哭得情真意切,也不知有几分真的悲痛。 他们这次是来查案的,没人领路,也没人限制。严岑带着许暮洲拐了个弯,绕开了哭声震天的正殿,径直往后面去了。 许暮洲上次来的时候被圈在花厅,后来在灵堂呆了大半夜,对这所谓的“皇后寝宫”完全没什么概念。 现在大白天跑来逛园子,才知道什么叫皇室气派。 长秋宫中有个不小的花园,争奇斗艳的花儿开了不少不说,还挖了一块池塘,养了一池子的金鱼。加上寝殿小书房小厨房和下人房等等建筑,都快赶上人家一个小区的面积了。 “这面积。”许暮洲叹了口气:“我要是宋雪瑶,我可以半年不出这宫门。” 宋雪瑶的寝殿在长秋宫中间靠后的位置上,门前并没有人看守,大约是都集中在前面的正殿了。只是可惜,由于封宫,寝殿大门被一只大锁挂住了。 许暮洲掂了掂那只沉甸甸的挂锁,自动自觉地让开位置,准备把主场交给专业人士。 严岑从腕甲里拿出他前夜试毒的那根针,看也不看地捅进锁芯,轻巧地拨动两下,就将上面栓得死紧的锁扣拨开了——速度简直比他开现代锁还快。 严岑推开门,示意许暮洲先进,然后将取下的锁头松垮地挂在门栓上,作出一副锁死的模样。 宋雪瑶的寝殿被屏风分为三个大隔间,抛开正对大门的这一块是会客室不说,左边那间是她的卧室,右边那间更像是休闲区,许暮洲看了一眼,发现有会客用的桌椅和小炕,再往里好像还有一小块空间,被一扇山水屏风隔断,看不太清。 “我左你右?”许暮洲指了一下两侧。 严岑点了点头,转头往右边走去了。 许暮洲绕过大屏风,准备先从宋雪瑶的卧室查起。 这屋子中明明有人打扫,但可能失了主人,连房间内的生气也一并流走了,整间屋子虽然整洁,却显得死气沉沉。 床上放着一套正红色的被褥,许暮洲上手由里到外地摸了摸,没发现床上有什么异常。他随即又挨个掀开宋雪瑶床头的暗格,将里面的东西掏了出来,发现里面除了巴掌大的玉如意之外,就只有两本很薄的书。许暮洲粗略翻了翻,发现是诗词一类的东西,没有什么额外内容。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只许暮洲看不出材质的簪子。那簪子上颜色不够匀称,色彩也太过暗沉,顶头上嵌得非金非玉,反倒像是一块红色的石头。 这些东西看起来都是小女孩闲碎的物件,没有什么线索。 宋雪瑶的死因大概率来自于她反常的指甲颜色,许暮洲不太拿得准这个年代的女人究竟是用什么东西染指甲,于是琢磨着,将目光转向了宋雪瑶的妆台。 就像所有女孩子一样,宋雪瑶的妆台上也是瓶瓶罐罐一大堆。许暮洲挨个翻开,在一堆不知用处的粉末里晕头转向,快被这种复合型香粉的味道熏晕了。 他屏着气挨个瓶罐翻找过去,没找到宋雪瑶染指甲的东西,倒是发现了个别的。 在宋雪瑶罗列整齐的的妆台上,放着一只非常突兀的长盒子。 ——因为它不但打开了,而且是空的。 第145章 长生天(十五) 许暮洲的注意力被这只盒子引走,他细致地检查着这只盒子,却没在其中发现任何夹层之类的东西。 除了外壳精美之外,这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盒子。约二十厘米长,三厘米深,里面垫着一层明黄色的软布。 宫里规矩大,宋雪瑶又是这后宫之主,一言一行虽然精致,但都要给人作出表率,作势就是乌泱泱一群人盯着,她的梳妆台上绝不会出现无用的东西。 许暮洲摸了摸盒子内部,很确信这盒子里曾经装过什么东西。 但这里面的东西显然早就被人拿走了,软布上也没有任何曾放过东西的痕迹,许暮洲不太清楚这东西是宋雪瑶的人拿走的,还是什么其他人。 他又上上下下翻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这个档口,手脚动作比他快的严岑已经搜完了另外一边,走过来跟他汇合了。 “有什么发现吗?”严岑问。 “暂时没有。”许暮洲放下手中的木盒,说道:“我本来想找找存放着染指甲用具的东西,但妆台上这些要么就是油膏,要么就是香粉,再不就是口红纸,没什么其他的东西。” “这个时候的女人染指甲是用花汁混着明矾染的,花汁不易保存,要用的时候才会去外面取用新鲜的花瓣。不会留下现成的。”严岑说:“你在这找的话,找不到什么。” “是吗。”许暮洲点点头,若有所思道:“那就是说,想要长期在宋雪瑶指甲中下毒,单纯在某一个物件上下毒的难度太大……也就是说,更可能的是主管为宋雪瑶染指甲的宫女有问题。” 染指甲这种花汁跟日常要入口的饮食汤药不同,不会被人来回查验,想要动手脚也很简单。何况这种小活儿应该也不是宋雪瑶身边的心腹来做,如果只是随意个小宫女之流,会被人收买也不是不可能的。 “好在长秋宫的人现在都在。”许暮洲说:“我更倾向于下毒的人还留在这宫里——毕竟长秋宫从此以后就要封宫,宋雪瑶的死也没翻出什么水花,长秋宫应该是满宫城最安全的地方了。” “我同意。”严岑说。 “除此之外,倒是这个东西。”许暮洲指了指那只木盒:“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它大敞着放在这,我怀疑这里面曾经有东西,但是不好说具体是什么。” 严岑也看了看那只盒子,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床上散落的零碎物品吸引走了。 方才许暮洲从床头的几个暗格中搜罗出来的东西被大咧咧地摊在宋雪瑶的床沿上,还没来得及被照原样放回去。 严岑在那堆零碎的小物件里挑了挑,拾起了先前许暮洲看到的那只簪子。 “有什么特别的吗?”许暮洲知道严岑见过的东西比他多,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自己认不出来,不代表严岑也认不出来,于是问道:“我方才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 “这是一根骨头。”严岑说:“被做成簪子时是被生剥下来的,上面还带着血气。” 许暮洲:“……” 这根簪子上除了一些铜锈般的墨绿色块之外,并没有什么血渍之类,许暮洲看不出来什么血气,于是问道:“什么骨头,看得出来吗?” 严岑将这根簪子重新抛回床上,又扯过床头枕头旁的小帕子擦了擦手指,说道:“狼骨。” 许暮洲松了口气。 不是人骨就好,一个普通的凶杀案千万不要变成连环凶杀案。 “头狼被活着拆下骨头之后,还需要用秘法浸泡去腥,然后磨成簪子。簪子上头的那块石头应该是用同一头狼的血染红的……”严岑说:“这种乱七八糟的玩意,不像是中原的手法。” “外族来的?”许暮洲脑子转得很快:“会不会是进贡的东西。” “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严岑说:“东西太糙了。” 他说的也有道理,按理来说,不管从属国的经济是否良好,要缴纳的贡品都好歹得过得去眼,就像宋雪瑶不可能带一只石头簪子一样。这东西原料不够贵重,再符合民族特色也不行。 许暮洲皱了皱眉,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东西不够贵重,哪怕真的是卫文轩赏下来的,宋雪瑶会放在床头暗格这样私密的地方吗。 他想了想,拿起那只簪子比对了一下梳妆台上的木盒子,遗憾地发现尺寸对不上号,这木盒子过于长了。 许暮洲正想将东西放下,却忽然觉得手腕上的绣球花发起热来,他愣了愣,连忙将其从厚实的衣料底下扒拉出来。 但奇怪的是,绣球花上的进度没有丝毫变化。 许暮洲不禁疑惑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严岑回过头看向他。 “进度条有反应。”许暮洲冲他扬了扬手腕:“但是任务进度没有下降。” 严岑伸手摸了一把那只绣球花,明白了许暮洲的意思。他的目光在梳妆台上扫了一圈,最后转变了先前的想法,拿起了许暮洲手中的簪子,暂且收在了怀中。 许暮洲正想接着说些什么,就见严岑的面色沉了下来,他微微皱眉,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紧接着,许暮洲也听见了从卧室窗下走过的轻微脚步声。 严岑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轻脚步走到正门前,斜靠在一只一人多高的古董花瓶后头,免得门上的油纸映出他的影子。 脚步声停在门外,油纸上纤细的人影一闪而过,在门口顿了顿。 许暮洲闪身躲进屏风后束起的帷帐里,就见严岑眼疾手快地一把推开门,将门外正准备逃走的年轻女孩一把拽了进来。 “啊——” 严岑顺势从背后用三指扼住她的喉咙,用脚踢上了门,低声威胁道:“平剑营查案,不得喧哗。” 来者不像是没眼力的小宫女,她虽然穿着孝服,但衣料纹饰精致,头上还带着银钗,应该是宋雪瑶亲近的大宫女。 她徒劳无功地扒着严岑稳如磐石的手,白皙的脸因缺氧而憋得通红,闻言连忙点头,姿态做得很足。 严岑松开手,对方踉跄一步,白着脸跪坐在了地上。 许暮洲从帷帐后走了出来,见严岑摘下了腰间的腰牌,在年轻女子眼前晃了下。 “你是谁?”严岑问。 女子的眼神闪了闪,她艰难地撑着地板跪好了,给严岑磕了个头,低声道:“奴婢辛夷,是皇后娘娘的陪嫁侍女。” 陪嫁侍女,许暮洲来了兴趣。这应该是宋雪瑶在宫中最为亲近的人了,近似于心腹和姐妹之间,想必很了解宋雪瑶。 “你来这做什么?”严岑问:“又跑什么?” “我……”辛夷说:“我是来给皇后娘娘打扫寝殿的,虽然长秋宫封宫,但是皇后娘娘的寝殿每天都会打扫一次。我刚才是看到门外的挂锁被人弄坏了,所以想先去禀报——” 严岑还是个伤员,许暮洲走过来的时候顺手给他拎了个圆凳搁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让他坐下。 严岑扫了一眼,顺从地坐了。 好在那宫女头埋得低低的,并不敢正眼看他俩。 “打扫寝殿这种小事,也需要大宫女亲手做吗?”严岑问。 他问话时的语气不高不低,也并不显得有什么威胁意味,辛夷却整个人一抖,更深地把头埋在了手臂之间。 “是,皇后娘娘的寝殿向来都是亲近之人打扫……自从她离世后,都是我亲手收拾的。”辛夷说:“我想念皇后娘娘,所以也想为她做点事……” 辛夷说着,大着胆子飞速抬头看了严岑一眼,磕磕巴巴地问:“大人,您是来——” “我是来查案的。”严岑说:“你们娘娘的事,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辛夷又是一抖,说道:“我,我不……” “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贵体安康是何等大事。”许暮洲适时插话道:“若是皇后娘娘走得不安稳,案情又未查明,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大皇子,想必都不公平。” “大人千万不要听信宫中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什么闹鬼都是无稽之谈。”辛夷连忙地抬起头,惶急地说:“皇后娘娘已经不在了,不必再扰她安宁了。” 她这个态度与先前那副谨慎小心的样子大相径庭,严岑微微眯起眼睛,不说话了。 辛夷被他打量得脸色发白,掐了掐手心,努力跪在原地接受着他的目光。 许暮洲跟严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闻言轻声笑一声,说道:“平剑营查案,自有章程。” 辛夷缩了缩肩膀,低声应了句是。 “走吧”严岑开口道:“今日之事若敢透露半个字——” “大人放心。”辛夷知道这些人她惹不起,连忙道:“必不敢的。” 她说完瞥了一眼严岑的脸色,支着地面站起身来,弓着身子退出了门。 等到辛夷的脚步声走远了,严岑才轻笑一声,说道:“忠仆。” 许暮洲收回看向门外的目光,说道:“皇后娘娘的大宫女,不在乎主子的死因本来就不对劲,见到我们还这么心虚。” “她眼睛很干净,虽然有事瞒着我们,但在宋雪瑶的死上并不心虚。”严岑抚了抚膝头上的浮灰,说道:“我怀疑,宋雪瑶对这件事知情。” 第146章 长生天(十六) “确实。”许暮洲赞同道:“这宫女听说我们要查宋雪瑶的事,第一反应就是阻止。按理来说,她这个身份与宋雪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宋雪瑶无故被杀,对她来说无论从情理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查清情况比较好——” “——但她的第一反应是,让我们不要‘打扰皇后娘娘的安宁’。”严岑低低地笑了一声:“看来她是确定宋雪瑶走得很安宁了。” 许暮洲侧头看向窗外,外面的钟声尚未停歇,宋雪瑶年幼的小儿子不知是否还在倚棺痛哭。 宋雪瑶,真的能“安息”吗。 许暮洲走回宋雪瑶床边,一边将床上散落的各类物件按原样摆回去,一边随口问道:“不过话说回来,你相信她那个只是来日常打扫,顺便寄托哀思的说法吗?” “你说呢?”严岑反问道。 “我是不相信。”许暮洲说:“一来,这屋里的东西整整齐齐,没什么要整理的。二来,就算她一个大宫女不用亲手弯腰扫地或者擦地板,也不能空手收拾屋子吧,她起码端个水盆或者拿个抹布进来。” 许暮洲说着,扬起下巴点了点房间角落一只小巧的金盆,说道:“除非她大逆不道地想用宋雪瑶的洗脸盆洗抹布……而且还没地儿打水。” 人家皇后身边的陪嫁侍女,被他说得像是集中大扫除时打扫分担区的小学生。 严岑笑了笑,接着问道:“那你觉得她是来做什么的?” “我觉得……”许暮洲沉吟片刻,他回想了一下辛夷方才从窗下走过的模样。 辛夷是被严岑拉进门的,这种被迫行为没有什么太大的琢磨空间,许暮洲像拉帧一样略过这一小段,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她进门之后。 ——辛夷好像有一个非常细微的看向卧室的动作。 “我觉得她像是来找东西。”许暮洲不确定地说:“或者说……取什么东西,但我又不肯定。” “为什么这么觉得?”严岑问。 “她首先不是真的来大扫除的,这点可以断定了。”许暮洲说:“我们从常理推断,一个普通宫女,鬼鬼祟祟地跑到主子的房间来是要做什么——在常规宫斗剧里,一般这种情况下,不是要往外拿东西,就是要往里放东西。” 严岑本来还在认真听他分析,听着听着就走岔了。 许暮洲归置好了东西,又将压出褶皱的床铺铺平,作出从来没人动过的样子,又确认了暗格中的东西都跟原样无差,才走回严岑身边。 “前者偷窃,后者栽赃,就这么简单。”许暮洲说:“宋雪瑶已死,而且死了这么好几天,这时候如果往她宫里塞东西也栽赃不到什么。但如果说是偷窃也不可能,辛夷是她的大宫女,之后还会为宋雪瑶守宫,不会缺钱花——所以我在想,她有没有可能只是单纯想要找什么东西。” “如果是的话,那一定跟宋雪瑶有关。”严岑歪头看着他,接着他的话说道:“或者说,这可能是宋雪瑶生前曾经下过的命令。” “对,所以——”许暮洲话还没说完,忽然停住话头,抬头向外看去。 严岑想要随着他的目光一并回头,却被他按住了肩膀。 “又有人来了。”许暮洲飞速地说道:“走得不太快,刚过小门。” 现在已经过了冬日,门上糊着的窗纸轻薄,许暮洲能很清楚地看到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女低着头弓着背从小门走过,朝着他们所在的寝殿来了。 “真是奇了,今天一个两个的都往这来。”许暮洲拍了拍严岑的肩膀,压低声音道:“看衣服,是上次在小灵堂见到的那个异族姑娘。” 严岑回过头,往窗外扫了一眼。 说话的功夫,那女孩已经走了过来,离寝殿只有不到一半的距离了。 严岑当机立断,他站起身,顺手拎起了手边的小圆凳,冲着许暮洲打了个手势,先一步离开卧室区域,向另一边的会客室走去。 许暮洲会意地跟上他的脚步,才发现在会客区域后还别有洞天,一扇小屏风隔绝出了一个越三四平米的小区域,里面放了一张尺寸略窄的书桌,几本薄书和一些杂物盒子。 跟辛夷不同,异族姑娘似乎不会说汉话,先前在小灵堂见到她的时候,她也听不懂许暮洲的询问。 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审讯没有任何意义。加上这姑娘并不像辛夷那样提前发现了他们,于是严岑换了个思路,准备直接看看她要做什么。 对方显然不常来长秋宫,也不清楚寝殿原本应该是什么模样的,她站在门口面对着半扣的门锁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推开了房门。 出乎许暮洲的意料,那小姑娘不像对长秋宫完全不了解的模样,进门头也不抬地就像左边的卧房拐去。 许暮洲和严岑二人躲在另一间的屏风后,许暮洲背靠着严岑的胸口,能清楚地听见他缓慢的心跳在耳边跳动着。 那声音伴随着严岑又长又稳的呼吸,许暮洲的思绪短暂地停顿片刻,才像是回神一样重新集中起来。 屏风另一头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许暮洲咬了咬舌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小心地从屏风出探出半个头,弯着腰和严岑一上一下地观察着对面的情景。 那身着异族服饰的女孩大半个身子都背对着他,正佝偻着身子在宋雪瑶的妆台上翻找着什么。她似乎很敬重宋雪瑶,哪怕是在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都是安分地跪在妆台前才敢动手。 那女孩在妆台前似乎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她焦虑地膝行几步,又拉开了身侧的小衣柜。 很快,许暮洲就发现,她再一次无功而返了。 她在那小小的隔间里小心翼翼地翻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她想找的东西,最后不得已将目光投到了宋雪瑶的床上。 小姑娘犹豫了片刻,先是跪在床头磕了三个头,随后站起身子,又再一次单膝跪地,右手抵在肩头,深深向前鞠了一躬。 许暮洲看得莫名其妙,转过头去看了看严岑。 严岑嘴唇微动,轻声道:“她是草原上的人,行了汉礼之后又行了一遍他们自己的礼。” ——规矩忒大,许暮洲心说。 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那小姑娘身上,见对方行完了礼,才颤颤巍巍地伸手拉开了宋雪瑶的床头暗格。 虽然那小姑娘现在已经完全背对着许暮洲,但许暮洲光看她那个战战兢兢恨不得什么都不敢碰的样子,都觉得她拉开的不是抽屉,是亡国之都的城门。 许暮洲啧了一声,有点担忧那小姑娘会不会发现床头暗格里少了东西。他抬头看了一眼拿走簪子的严岑,却见对方神态自若,好像完全不担心这个。 宋雪瑶床头的暗格数量不多,里面的东西也少,只要拉开就能让人一览无余。那小姑娘探着头看了半天,犹不死心地伸手进去扒拉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她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整个人低眉垂眼,失魂落魄地走了,全程没有往严岑和许暮洲这边看一眼。 “有意思。”许暮洲从屏风后走出来,若有所思道:“一个是根正苗红皇后娘娘的大宫女,一个是和亲来的小可怜儿淑妃娘娘的亲信,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来长秋宫寝殿……傻子才相信是巧合。 许暮洲摸了摸下巴,断言道:“我估摸着,她俩找的八成是同一样东西。” 严岑从怀中掏出那根狼骨簪,在阳光下映了映,许暮洲一回头,正好看到阳光下簪子内丝丝缕缕的红色纹路。 ——像血一样的纹路。 “看来这位淑妃娘娘跟宋雪瑶的死不一定就没有关系。”严岑说:“一个无依无靠的异族小姑娘……有点意思。” “但淑妃死得可能比宋雪瑶早。”许暮洲实事求是地说:“你看卫文轩对她又不重视,是否第一时间给她布置灵堂也不好说。而且当日我们见到那小灵堂的时候,棺木前临时设置的供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蜡油都没人清理,看样子至少有个五六天了。” “死得早不意味着一定没有联系,何况淑妃也不一定就是凶手。”严岑将那只簪子收回怀中,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你看那异族侍女来长秋宫的样子,明显是来惯了的。而且她和辛夷不约而同地来到宋雪瑶的寝宫找东西,就说明宋雪瑶的寝宫里一定是有什么跟两位娘娘都相关的。” “你觉得宋雪瑶跟淑妃有妃嫔交往之外的联系?”许暮洲问。 “……不能确定。”严岑说:“须得详查。” “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许暮洲说。 严岑侧头看向他。 “这两位宫女跑来长秋宫,是要找一样东西。”许暮洲回过头,直视着严岑,说道:“但昨夜我们在灵堂中见到的黑衣人显然不是……那他又是来做什么的?” “辛夷从属于死去的宋雪瑶,异族姑娘从属于死去的淑妃娘娘,而那黑衣人不出意外则是为露贵妃办事的。”许暮洲说:“三个人,三方势力……看异族姑娘来长秋宫那熟稔的劲头,我姑且将她和辛夷算作一方,那就是两方势力。” 严岑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一对二。”严岑笑了笑:“你觉得这两桩命案其实是一箭双雕之计。” 第147章 长生天(十七) “有这个可能。”许暮洲大大方方承认了:“反正对贵妃来说,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我合理怀疑,甚至有可能是露贵妃先杀了淑妃,却不小心被宋雪瑶得知,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连宋雪瑶一起做了。” 严岑认真地听着他讲,没有说话。 “你方才说,这狼骨簪子不像中原的东西。那满宫城里大概只有那位来自草原的淑妃娘娘能送出这样粗陋的礼物——还被宋雪瑶妥善珍藏,想必她俩关系不错。加上你先前也说了,‘贵妃’这种名头放在宫中对皇后其实很不利。”许暮洲顿了顿,接着说:“淑妃虽然身份不够贵重,但好歹是两国和亲来的。如果贸然被人杀了,无人替她出头还好,若是宋雪瑶替她出头,恐怕这事情也不一定能善了……何况对于宋雪瑶而言,捏着把柄除掉一位贵妃,对她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吧。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宋雪瑶也算计了露贵妃,那辛夷的态度就很好解释了——互殴的话谁先动手谁全责,再翻找出这些事来对宋雪瑶没有好处。。” 严岑沉默了一会儿,没说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 “看看情况。”严岑说:“现在还不能下定论。” 许暮洲一想也是,从辛夷的表现来看,宋雪瑶的死显然很有文章。先前他们已经证明了,宋雪瑶的执念跟她的死有关,但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宋雪瑶似乎并不是对自己的死亡完全不知情,那么如果她知情,知道多少也是问题。 一个原本看起来非常单纯的凶杀案因为扯上了不相干的第三方,开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许暮洲叹了口气,觉得心情多少有些低落。 人有七情六欲,道德和恶念就像是一面澄澈剔透的镜子。有人道德和理智更多一些,当然也有与之截然相反的第二种人。 背叛,陷害,为了想往上爬所以要陷害身边有共同目标的人,许暮洲并不觉得这有多么难理解。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得是自私自利,欲望贪天的人。 但是在和平年代生活久了,对这种不死不休的阴谋手段,许暮洲还是觉得不能苟同。 ——何必呢,都是人命。 天大地大,金钱权利和地位再大,怎么能大过活生生的性命去。 “这地方已经被我们和那小丫头都翻了一遍,应该暂时没什么新线索了。”许暮洲说:“下一步你想怎么办?去查那个淑妃?” “不着急。”严岑说:“淑妃死得早,若是有什么明面上的线索早就被人抹干净了。若是没什么明显的线索就更不用急了,左右卫文轩不在意她,八成平时也没什么人会去注意她。” “说得也是。”许暮洲说:“那还是先顾好眼前的事吧。” 宋雪瑶死于中毒,染指甲的花汁却早被人处理了,八成也找不到什么痕迹。现在他们手中唯一能称得上线索的,就是无故出现在灵堂中的黑衣人。 “我们先做个假定。”许暮洲靠在门边,确定四周无人后才低声道:“如果宋雪瑶真的是露贵妃杀的,那么那黑衣人为什么要来灵堂蹲点——如果我们当天晚上不在那里,他想做什么?” 严岑将他先前撬开的锁复原,锁上宋雪瑶的寝殿,随即直起身来。 “要么他是来确定宋雪瑶是不是真死了的,要么就是来销毁证据的。”严岑说:“没有别的可能性。” “宋雪瑶死于中毒,证据要怎么销毁——烧尸体吗?”许暮洲不太赞同:“我觉得对方没这个胆子。” 严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许暮洲看出他好像在思考,于是也不再打扰他的思路。寝殿前面是人来人往的正殿,严岑和许暮洲挑了个没人的反方向,在这偌大的宫里溜达着。 宋雪瑶的小花园里栽了不少迎春之类的春季花,这些花儿大多好养不精贵,侍弄侍弄就能活,现在开得正好,满院子红的粉的,花团锦簇。 寝殿后头不远是另一处小花园,走过之后就是小厨房,再往后是下人房,零零散散的几排低矮屋舍,不怎么起眼。 现在大多数人都在前殿,这后面显得格外冷清一些。许暮洲走到小花园边上便想原路折返,身子还没转过去,就见余光中似乎有什么影子一闪而过。 “谁!”许暮洲顿时喝道:“站住!” 严岑从思考中回过神,下意识往许暮洲目光方向看去。他耳力比许暮洲更好,几乎在瞬间听到了一声草叶被踩实的声音。 许暮洲看的方向是小厨房和下人房的交界处,他皱着眉,还不等仔细端详一下,身边的严岑就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在一声尖叫中从小厨房后面的柴垛缝隙里拎出一个人来。 ——姿势跟头天晚上在灵堂里拎那小不点简直是一模一样。 他手里拎着的是个小宫女,瘦瘦小小的,也穿着一身孝服。里面的宫女衣服是布制的,肩膀的缝线在挣扎中被扯开一条口子,露出里面发黑发黄的棉絮来。 这地方很宽敞,又是到小厨房的必经之路,难免会叫人看见,许暮洲四下环顾一周,冲着严岑比了个手势。 严岑略一点头,弯下腰一把捂住那小宫女的嘴,像拎只小鸡仔一样,钳着她往后面的下人房走。 许暮洲紧走几步走到他身前,在那两排下人房中挑了个最偏僻的角落,确认屋中无人后,替严岑开了门。 严岑的字典里完全没有“怜香惜玉”四个字儿,把人往屋内一甩,紧接着大步迈了进去。 许暮洲顺势进屋反身关门,这一套动作流程行云流水,非常默契。 小宫女看年龄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未成年,大概也不认识平剑营的人,双手交叉捂着肩膀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了几步,惊恐地盯着他俩,活像盯着两个恶鬼。 许暮洲:“……” 在这一瞬间,许暮洲觉得,他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两个欺男霸女的恶霸。 “别杀我,求求你们了。”小宫女跌撞间撞上冰凉的砖墙,退无可退,她绝望地看着严岑,眼睛里顿时蓄了满满一汪眼泪。 哦,许暮洲在心里把欺男霸女四个字划掉,换成了杀人放火。 严岑嗤笑一声:“这么怕死?” “侍卫大哥,您告诉娘娘我真的是按她说的做的啊!”小宫女像是被人逼到了绝路,哆嗦着吼道:“我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擅自加减药量——娘娘不能做完了事就要杀人灭口啊!” 许暮洲不着痕迹地跟严岑交换了个眼神——好像天上还真的会掉线索。 严岑不动声色地垂下眼,拇指摸索了下他腰间的刀柄。 许暮洲不由得打量起这小丫头来,这小宫女看着年龄就小,长相也很普通,是掉在人群中很难一眼挑出来的那种人。 ——很难让人将她跟杀人凶手联系起来。 “我不是侍卫,也不是什么娘娘派来的人。”严岑说:“我奉圣旨,来查皇后娘娘之事。” 许暮洲一愣,不由得看了严岑一眼。 他没想到严岑没像以前一样引导着这小丫头讲话,而是直接跳反掀了自己马甲。 但很快许暮洲就明白为什么了——因为这个身份好像更好用。 严岑话音刚落,那小姑娘就露出了一脸绝望的表情,她攥着衣襟,呆呆愣愣地抬头看着严岑,一瞬间丧失了思考能力。 严岑冷酷无情,多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摸索着刀柄问道:“……那现在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问你说?”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皇帝派来的人是想查清案情,娘娘派来的人可是直接来要命的。 选哪个一目了然。 只是许暮洲最终遗憾地没听到严岑的审讯过程——他被支出去望风了。 宋雪瑶的寝殿没人敢贸然踏足,这鱼龙混杂的地方可不是。许暮洲曲着腿支在墙面上借力,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眯着眼睛望风。 直等着许暮洲将外墙根底下那片花坛中含苞待放的花苞数量数清楚,严岑才施施然从他背后的小路里走出来。 “问清楚了?”许暮洲问。 “问清楚了。”严岑说:“刚进宫一年的小丫头,被露贵妃连哄带吓唬的就失了智,刚出了事儿的时候一门心思以为能进贵妃宫里当大宫女,没想到升官发财没等来,差点等来了阎王爷。” 许暮洲往他身后看了看,没见到有人跟出来,奇怪地问道:“人呢?” “暂且打晕了。”严岑搂过许暮洲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带着他往前走:“她交代了件很有意思的事——直到宋雪瑶死时,她下给宋雪瑶的毒还不够致死。” “什么意思?”许暮洲说:“宋雪要可能另有死因?” 严岑摇了摇头,说道:“致幻剂这种东西,药效需要很谨慎,一个用不好就会出人命,所以露贵妃也很小心,给的剂量很小。按这个剂量来说,宋雪瑶至少还能活半年,不会这么快就撒手人寰。” “所以刚才那小丫头才说,她没有胆子擅自增减药量——”许暮洲说。 “……有点意思。”严岑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这可能就是黑衣人为什么会大半夜跑到宋雪瑶灵堂来的原因。” 第148章 长生天(十八) 但青天白日的,灵堂现在还守着一大堆人,严岑也不可能再去验一次尸,只能等晚上。 “我刚刚一直在想一件事。”许暮洲说。 严岑侧头看向他。 “我觉得辛夷看起来像是知情的样子……但实际上她并不一定完全知情。”许暮洲说:“只是她以为自己知情。” 许暮洲自己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绕,他皱了皱眉,准备梳理一下语言,给严岑说得更明白些。 “嗯。”严岑说:“你接着说。” “辛夷是宋雪瑶的宫女,在假使她没有叛变的基础上,抛开先前所有没线索佐证的猜测,只看现实情况的话,现在我们手中拥有的线索可以衍生出两种假定——第一种,宋雪瑶对下毒之事知情,但她不知为何选择了顺水推舟;第二种,宋雪瑶原本不知情,等发现之时已经无力回天了……总之她死了。”许暮洲说:“但是这两种可能性指向的会是同一个结局,辛夷无论是为了主人灭口也好,还是为了报仇也好,她一定会处理这个下毒者。但是我刚刚发现,现实情况跟我的猜想有出入。” “所以,辛夷为什么没有处理了这个下毒的人。”严岑接话道。 “对。”许暮洲说:“哪怕退一万步讲,辛夷自己披的也是反贼皮,那她也应该处理了这个人。无论对于谁来说,这个人似乎都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这小丫头说,当初宋雪瑶一死,消息传遍宫城后,露贵妃第一时间派了人来杀她,只是她运气好,赶上卫文轩上赶着来演了一出夫妻情深,没被得手。”严岑说:“后来她就一直躲在储存冬雪水的小地窖里,好几天都没敢出来,今天是实在饿得不行了,才想出来找点吃的,不想被我们逮个正着。” “这只能躲外面的人,要是宫里的人对她下手,掘地三尺也能把人挖出来。”许暮洲说:“所以我才说,我怀疑这其中有误会。” “那就找她再问问。”严岑一锤定音。 说话间已经走回了宋雪瑶的寝殿附近,严岑和许暮洲脚步未停,挑了条小路往正殿去了。 正殿人来人往,他们要暗查这件事,大张旗鼓地出现不太方便,于是挑了个隐蔽的拐口,躲在一棵柳树后头盯着正殿侧门。 若是有妃嫔正常往来,出入应走离大门更近的正门,只有一些会往长秋宫内来的人才会走侧门。 他俩人在这盯梢了足有小半个上午,也摸清了里头的人流规律——长秋宫的下人每两个时辰会大换一次班,这两个时辰之内偶尔也会有人来往宫内,都是匆匆拿些香烛纸品之类的东西。 辛夷倒是也出来过两次,只不过身边都带着那小皇子,一次去小厨房吃米糕,一次是去更衣。许暮洲见她身边一直带着孩子,怕节外生枝,于是忍住了没有动手。 直到午后的换班时间,许暮洲才终于找到机会把辛夷堵在了大宫女的耳房外。 严岑顺着宋雪瑶的生活轨迹去长秋宫中的其他地方搜索情况,或许是因为他不在,也或许是因为辛夷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总而言之,辛夷在面对着许暮洲一个人时,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紧张了。 “大人。”辛夷低眉垂眼,屈膝行了个礼:“先前能说的我都说了,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许暮洲没有回答,他向辛夷身后的房间看了看,问道:“你不请我进去说?” “男女大防严重,大人还是在这说吧。”辛夷说。 “好啊,那就在这说。”许暮洲混不在意,笑了笑,直截了当地说道:“姑娘先前说,不要扰了皇后娘娘的安宁……那倒不知道,含冤而死算不算安宁?” 辛夷微微一愣,随即恼怒道:“大人在说什么浑话?” “你觉得我在说浑话,陛下可不这么觉得。”许暮洲用起那便宜皇帝来毫不手软,轻笑一声,道:“姑娘也可以不信,但那杀人凶手早先已被查出,现下正捆了扔在小厨房后的柴房中……姑娘大可自行前去查看,我说的是不是浑话。” 辛夷面上的表情又惊又怒,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哦,原来姑娘不晓得。”许暮洲恍然大悟道:“那不知姑娘究竟为何信誓旦旦,说皇后娘娘‘安宁’呢。” 辛夷的脸色变了又变,到底是大宫女,知道事情厉害,也想着要为主子遮掩。她看了看四周,咬牙将许暮洲请进了屋。 大宫女的房间跟严岑的房间规格差不多,单人单间,家具齐全。许暮洲不客气地往桌边一坐,翻了只干净的空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 辛夷攥着袖口,低声道:“大人说——杀人凶手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许暮洲放下茶杯,直言道:“皇后娘娘死于中毒,我们在她的指甲中发现了毒物,也找到了下毒的凶手……唔,是一个小姑娘,岁数不大,听说是主管这个的。” “不可能!”辛夷失声否认:“皇后娘娘离世时太医皆验过,没有中毒的痕迹。” “不是只有鹤顶红才叫毒药的。”许暮洲幽幽地扫了她一眼:“你的疑惑我解答得够多了,不如你来解答一下我的疑惑——你似乎很害怕我们细查宋雪瑶。” “什么害怕不害怕,我原先不知道有这些缘由!”辛夷忽而就理直气壮了起来,她双目充血,愤恨地道:“皇后娘娘万金之躯,有人胆敢在这宫城中谋害娘娘,大人为何不报由皇上知道!” 许暮洲没想到她如此激动,不由得愣了愣。 辛夷见他不答,冷笑一声:“我当是谁,左不过是那几个人,娘娘素日脾性好不爱争,偏偏有人要视娘娘为眼中钉——我今日拼了这条命不要,也非得去御前讨个说法!” 许暮洲狠狠地皱了皱眉,顺手解下腰间的刀,拇指在刀鞘上一用力,刀刃瞬间滑出刀鞘,架在了辛夷面前。 辛夷脚步微顿,随即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刀锋上撞。 许暮洲哪见过这个架势,不得不起身按住她的肩膀。辛夷狠狠一挣,却并未挣脱他的钳制。 “我建议姑娘再想想——或许有一件事你不太清楚。”许暮洲说:“方才在寝殿中,你刚刚走后不久,就又另一个人前来了。” 辛夷挣扎的动作顿缓。 “我当时亲眼所见,对方身穿异族服饰,进入皇后娘娘的寝殿犹如无人之境,在寝殿内大肆翻找——可惜空手而归了。”许暮洲笑了笑:“姑娘可以去面圣,若是这事了解,我反倒落个清闲。不过我可要规劝姑娘一句,皇后娘娘崩逝可是大事,平剑营若是大张旗鼓的查起来,可什么都会翻在明面上。” 辛夷顿时不挣了,她飞速地瞥了许暮洲一眼,语气生硬地说:“我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不懂没关系。”许暮洲收起刀,说道:“若是圣上问起,我自会将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包括那淑妃娘娘身边不懂汉话的小姑娘,好像对皇后娘娘的寝殿了如指掌,说不准也是共犯之一。” 辛夷这边的态度跟预想中不一样,那宋雪瑶是否真的知道自己被害这件事也要存疑。现有的猜测性证据一下没了大半,许暮洲只能重新在实际线索里找端倪。 许暮洲是在赌,赌淑妃跟宋雪瑶之间是不是真的有些什么非正常宫嫔之间的往来。许暮洲总觉得,那小姑娘对宋雪瑶不但熟悉,还非常敬重。这种观念并不一定来源于宋雪瑶的身份,可能是爱屋及乌,从她主子那来的。 如果真是如此,那两家的下人也应该很熟悉才对。 果不其然,辛夷反驳道:“——你胡说!” “我胡不胡说是一回事,陛下怎么想是另一回事。”许暮洲摊开手:“姑娘是皇后娘娘的陪嫁,我不好真的将你带回平剑营身份。既然姑娘不愿说,那就请自去面圣吧。” 辛夷咬了咬牙,犹豫片刻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先前宫内有传言,说皇后娘娘是为了淑妃娘娘的死才悲痛欲绝过世的。” ——所以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许暮洲不太理解。 “淑妃娘娘去了,皇后娘娘是伤心。两位娘娘一向交好,日日都在一起,骤然没了一个,伤心也是难免的。”辛夷说着说着更加气愤:“但是天地良心,日月可鉴,皇后娘娘只是心疼淑妃娘娘年纪小还要远嫁,将她当妹妹看待,哪有什么旁的心思。那些下人自己心里龌龊,没得要编排两位娘娘来。” 许暮洲:“……” 姑娘,话别说太绝啊。许暮洲默默地想,凡事还都有个万一呢。 辛夷不说,许暮洲压根没往那边想过,他先前最多不过是想想这俩人之间没有直观利益冲突,抱团取暖一下,没想到还有大瓜听。 辛夷不否认还好,这样一否认,许暮洲下意识开始联想思考,脑子里的弹窗啪啪啪闪个不停,越想越觉得不至于吧。 “嫔妃自戕是大罪!”辛夷越说越恨:“若陛下真听了小人挑唆又当如何,娘娘在九泉之下如何自处——流言者当真是其心可诛!” 不过虽然许暮洲脑子里的八卦小雷达叮叮叮响个不听,但大概的来龙去脉他已经理顺了——辛夷先前不知道宋雪瑶死因的时候,八成也在心里打鼓过,所以才下意识不想让他和严岑来查这件事,生怕查出宋雪瑶是自戕。但现在知道宋雪瑶是被害的,她自然而然有了底气。 ——麻烦劲儿的,许暮洲在心里叹了口气。 许暮洲在心里把这串绳上的线索连上,只等着晚上的第二次验尸结果将这条证据链串联起来。 他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辛夷,一句话在心里转了三圈,最后还是没忍住他那熊熊的八卦之火,吞吞吐吐地问:“……所以,其实,皇后娘娘有没有……” “……”辛夷悲愤欲绝地道:“绝无!” 第149章 长生天(十九) 严岑找到了宋雪瑶的小书房。 对严岑而言,“书房”是要比“卧室”更加私密的存在。因为卧室谁都可以进,下人、仆从、甚至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夫妻,是这世上最没有隐私的地方。但书房不一样,这种变相承载着“精神世界”的环境通常除了心腹之外,不会令别人踏足,是个非常值得信任的净土。 严岑回手关上门,先是在门口站了两三秒,闭目定了定神,将脑子里突然冒出头的细小思绪都打扫干净,才环视了一圈这书房的模样。 宋雪瑶的小书房面积不大,大概有个三四十平方米左右,书架倒是放了好几个,上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宋雪瑶的书桌搁在靠阳那一侧,在进门右手边。书桌正对面就是镂空的窗,现在是未时,阳光正好从窗户倾斜进来,正巧落在书桌十公分的地方。 严岑没有贸然进入更加私密的右侧空间,而是先往左边去了。 左边更多是书架和置物柜之类的东西,靠近门边的置物柜中放得是一些不会损坏书籍的茶叶,和日常要用的墨块和宣纸之类的东西。严岑没有动手去翻,只看了两眼就收回了目光。 再旁边的书架上就都是宋雪瑶的书,看得出来,卫文轩对她还算尊重,除了古代女子看的书和诗词歌赋外,还有一些前朝意味更浓的正史和一些山野轶事等,种类繁多。 严岑一目十行地大概扫视了一下上面的书,兴致缺缺。他搜查线索不像许暮洲那样,看到什么都要拿下来看看,他只是走马观花地在屋里转一圈,最后停在了一只上锁的柜子前。 这只柜子外面挂着三只锁,足有两米高,比起书架更像是衣柜,木门上雕着整扇的**花,看起来就很有内容。 严岑在柜子前默默站了一小会,毫无心理负担地上手把三把锁全撬开了。 这厚重的实木柜子中只分了三层,里面放着一本一本足有十公分厚的册子。严岑皱了皱眉,伸手从这三层中各抽了一本下来。 他这样一翻才发现,这柜子中最上层放着是这后宫的侍寝记录,中层放得是各妃嫔的名录,包括她们的入宫时间和大致的家世信息,最下层则是后宫管理所的账簿。 严岑将上下两层的账簿暂且放在一边,翻开了第二层的那本。他目标明确,先去找了那位“淑妃娘娘”。然而这本账册被严岑翻了一圈也没见到对方,直到严岑去柜子里换到第三本账簿的时候才找到这么一个人。 不出所料,淑妃娘娘孟晚晴果然是两国和亲来的,当时卫文轩与匈奴之间打得难舍难分,却也隐隐占据了上风。这场仗从头年冬天打到第二年的冬天,匈奴终于难以为继,于是决定讲和,将单于最小的女儿送来和亲。 孟晚晴刚来的时候被封为昭仪,入宫后七天晋升为淑妃,在宫中活了三年零九个月,最后死于二十七天前。 这种只写妃嫔信息的册子冷冰冰的,遣词用句上也不过是写明某某某今日升了位分,明日又降了位分,哪年哪月进宫,哪年哪月死去——像是个只会记录情况的冰冷机器。 而且,孟晚晴在死前一个月忽然被卫文轩迁了宫,从原本的长宁宫正殿迁到了冷宫附近一座小偏殿中。这殿甚至连个牌匾都没有,在资料上就只写了“西偏殿”几个字。这按理来说很不对劲,宫内尊卑分明,哪怕孟晚晴是从异族来的,但她担着淑妃的名头,怎么也不会去住破落小平房。 这跟卫文轩是否喜爱她没有一点关系,而是尊卑地位所衍生的“规矩”。 但有趣的是,孟晚晴的位分并没有下降,她到死时依然还是那个“淑妃娘娘”。不过这也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孟晚晴的身后事那样寒酸,因为她虽然空担了个名分,但在人生的最后日子里,应该已经不能称之为“淑妃娘娘”了。 资料上没写孟晚晴是怎么死的,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暴毙”,但是按照严岑的经验来说,一般“暴毙”基本可以无条件等同于“有内情”。 但严岑手里这本册子却不会对这些皇室秘辛有所描写,于是严岑暂且放下这一册,只暗暗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之前严岑曾经看过侍寝记录,但他手里的就只有三个月的份,是日常用来确认皇室血脉的。但宋雪瑶这的可不是,宋雪瑶这里的侍寝每月一本,柜子上层塞得满满当当,都按照日期排列好了,简直一个大写的卫文轩白嫖记录。 严岑本来只想看看宋雪瑶和孟晚晴分别跟卫文轩之间的情感关系,却不想找到了意外之喜。 露贵妃柳盈盈在几个月前还没有封号,三个月之前却忽然被赐封了一个“露”字做封号,一跃从柳贵妃变作了露贵妃。 赐封号本来就是帝王表示喜欢的一种方式,大概可以约等于升半级。但是贵妃的地位本来就很敏感,为什么卫文轩忽然又给她抬了些地位。 严岑皱了皱眉,重新拿起先前看到一半的妃嫔名录。柳盈盈进宫早,他翻了大半本才在一本册子的最后三分之一翻到她。 ——然后他奇异地在柳盈盈这一张找到了孟晚晴结局的原因。 匈奴和卫文轩的和平只持续了三年,在六个月前,卫文轩再一次向匈奴开战——这次是他主动的。 这一场仗打得很快,赶在年关之前就结了。直到四个月前,奉国公在与匈奴的最后一战中大获全胜,荡平了草原,将剩余的零星异族人赶过了山口。 柳盈盈作为奉国公的嫡女,因奉国公的大功也受到了荫封。 卫文轩没有在意孟雪晴的面子,毫不留情地将她的母族屠杀荡平,实现了他雄伟帝王抱负中的一环。 严岑都不必将自己带入卫文轩的立场,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对于这些身处高位的人来说,他们甚至不会觉得伤害了某个人的心,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卫文轩想要一劳永逸,永不再被匈奴侵扰,从他的立场来看,似乎也没错。 ——但也只是“从他的角度”来看。 就像当一个人的家财万贯,数以亿计的时候,那么几百块钱跟几千块钱在他眼里就都是一样的。 人活着有无数条达成目标的道路,但卫文轩这种人因为拥有的太多,所以压根不会费神去想更完善的那一条,他只要选择最快最解气的一条路去走就可以了。 卫文轩在挥师北上的那一刻甚至都不会想到长宁宫里的孟晚晴——或许他想到了,但是他不在意。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人心不过是他所拥有资源的一种,尤其是后宫这些只能仰仗他鼻息过活的女人,不必过多在意。 ——何等自大,严岑冷笑。 严岑合上这本册子,大概弄懂了这段关系。 可是现在的问题在于,卫文轩彻底荡平草原是在四个月之前,离孟晚晴被迁宫还有两个多月。两个多月的时间在后宫并不短,这起码说明卫文轩在最初根本没有对孟晚晴下手的意思。 孟晚晴不但还在安安心心地当着她的淑妃,甚至在这两个月中,卫文轩还见过孟晚晴几次。 虽然没有侍寝,但是也排除了卫文轩因为没想起来,所以没处置孟晚晴的可能性。 ——那么两个月后又发生了什么,才让卫文轩忽然转变了想法。 严岑沉默片刻,将手中翻开的各个本子一一合拢,按原本的顺序放回原位,又将挂锁复原,转身向另一边走去了。 书房的另一侧放的是宋雪瑶的书桌,严岑在这里带的时间久了点,窗外的阳光已经开始西偏,地板上原本规律的阳光色块被拉长延伸,变成了一条斜斜的射线。 书桌上的东西并不多,书桌后的书架是用来放宋雪瑶的字帖的。书桌右侧的地上放着一只画缸,里面约莫放了六七个画轴。墙上还挂着几张字,大多写的是诗词,宋雪瑶的字不完全是一副端庄贵气的模样,其中有两张临的行书,也临得有模有样。 宋雪瑶是文官世家的嫡女,自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书房布置的精细是很正常的事。但严岑的目光落在脚下,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宋雪瑶要在书桌底下铺张毯子。 严岑还没在这里见过绒毯毛毯一类的东西,书桌底下铺的这东西与其说是“毯子”,不如说更像是薄薄的褥子,严岑弯腰摸了一把,发现里面还蓄了一层棉花。 ——放在这不伦不类的。 宋雪瑶的桌上放着一沓宣纸,大约是她先前没写完,也没来得及被收起来的。 严岑扫了一眼,却忽然见那沓宣纸的一角粘上了些轻微的磨痕,这磨痕像是由下至上沾到的,上面的几页宣纸反到没有被污染的痕迹。 严岑皱了皱眉,伸手掀开了那一沓宣纸,最后在倒数第三张发现了一张裱起的画。 画上是一位红衣女子的背影,她站在一棵桃花树下,脚边有零落的桃花瓣。 除了画外,宣纸右上角还题了字。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第150章 长生天(二十) 除了这行字之外,旁边还用细笔又添了一句“乖离岁十二,会面卒卒期”。两行字墨迹稍有区别,看与纸张边缘的距离,旁边这行应该是后填上去的。 这两行诗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按宋雪晴的文学造诣,应该不会犯这种“移花接木”的错误。 画中人身着红衣,足下踩着一双兽皮制的软靴,靴筒包裹着形状姣好的小腿,腰间一把小巧的银质匕首在外袍下若隐若现。 加上那句“人间重晩晴”,这画上的人九成九就是孟晚晴了。 这幅画看样子已经画完了,却不知为何没有裱起来。严岑将其从宣纸堆里彻底抽出来,看了一眼下面的落款,才明白是为什么。 ——这幅画原本是宋雪瑶要画给孟晚晴的生日礼物,准备在四月初七那天送给她。 但是现在人已经没了,生日礼物当然也送不出手了。 严岑在宋雪瑶的书房中获得了不少线索,这足以让他心中的猜想被证实了大半。 如果像是许暮洲猜测的那样,那么柳盈盈确实跟这两桩白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给宋雪瑶下毒是出于她的授意,孟晚晴的母族的覆灭也变相让她在宫中得到了不少好处。 可以说如果将这些事情看做一体,那么柳盈盈无疑是最大赢家。 在后宫,地位就象征着帝王的宠爱,而帝王的宠爱又反过来象征了女人的前途,日子是否能过得舒服等等因素,何况柳盈盈膝下还有个孩子。 其实严岑先前并未对许暮洲和盘托出自己的所有猜想——事实上,严岑并不觉得卫文轩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 做帝王的,除了庸才和昏君之外,或多或少都不是什么平庸之辈。宋雪瑶无故去世,严岑不相信卫文轩一点猜想都没有。他或许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只是没有,也不打算详查这件事究竟是谁干的。 这或许就是他硬装深情也要杜绝日后继后的理由——他也在防着后宫这些心大的高位嫔妃。 因为只要没有继后,宋雪瑶的儿子就是唯一的嫡子。 ——好没意思。 严岑随手扯了张纸,又往砚台中洒了些水,凑活解开了一些残墨,执笔将这些线索收拢整理,又提炼出重点,一桩桩一件件列在了纸上。 然后严岑搁下笔,又看了一会儿那幅画,然后默默地将其放回那沓宣纸中,用干净的纸页将其盖起来,又把书桌上的一切恢复原样。 不出意外的话,这间书房应该也不会再有人来了。直到卫文轩寿终正寝,新皇登基,迎娶新的皇后时长秋宫才会再一次打开,然后这里的一切会被人一股脑地收走扔掉,永不见天日。 做完这一切,严岑将墨迹干了的笔记折好揣进怀里,离开了这间书房。 严岑在书房中待的时间不算短,出门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原本刺眼的阳光被敷上一层朦胧的橘色光晕,暖意洋洋的。 他顺着人少僻静的小路往外走,最后在寝殿和花园中的石板路上跟来找他的许暮洲撞了个正着。 “严哥。”许暮洲一见他就加紧了脚步跑到了他身边,松了口气道:“正好,我找你好久了。” “怎么了?”严岑问。 严岑问得很正经,许暮洲却一时噎住,他挠了挠脸,有些不知道怎么说。 “……我吃到一个大瓜。”许暮洲说。 严岑:“……什么?” 许暮洲四下看看,将下午他与辛夷之间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给了严岑听,他虽然存了交换情报的心思,但更多还是八卦之魂作祟,说完宋雪瑶和孟晚晴之间“可能”的特殊关系之后,还啧了一声,感慨道:“是不是永无乡觉得我的情况格外适合在特殊性向任务上感同身受,怎么全是这种任务。” “宋妍是自作孽,除了那次特殊情况外,这是你第一次遇见特殊任务。”严岑无情地打破了他的感慨,说道:“何况我倒是觉得,宋雪瑶并不一定就跟孟晚晴之间有点什么不清不楚——只能说是有嫌疑。” 严岑说着将怀中那张写了线索的纸递给许暮洲,示意他看。 许暮洲一眼先看见了那副画的信息,一脸牙疼地舔了舔唇,指着上面的白纸黑字说:“……这还叫没啥不清不楚?” “生日礼物而已。”严岑说:“我不否认她们俩之间的关系要远远好于其他宫嫔……但是在后宫中,磨镜是很大的罪过,先不说她们俩是不是真有这个胆子,凭宋雪瑶那种三从四德长大的生活环境,她能反应过来这种特殊的感情是爱情吗?” 严岑的态度一向是疑罪从无,许暮洲一想,也觉得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可是现在归根结底两位当事人一个接一个撒手人寰,这种隐秘的感情注定是个悬案,没得问了。 许暮洲一目十行地看着这张写着线索的纸,眉头慢慢地锁紧了。 “……所以果然是柳盈盈有问题。”许暮洲说:“这两个人的死好像都跟她有点关系。” “哦对。”许暮洲说着,将手腕上的绣球花露给严岑看:“下午它忽然动了,现在任务进度过半,但由于咱俩是兵分两路,我不太知道在那个瞬间到底是谁的线索触发了进度条下降。” 严岑看了那只绣球花一眼,说道:“或许都有吧。” 许暮洲一直猜测,宋雪瑶的执念是平冤昭雪,但现在这个“冤”里莫名还掺进了一脚那异族的淑妃娘娘,以至于许暮洲变得不太能确定了。 “现在好像任务进度停滞了。”许暮洲说:“我们好像只能等晚上再给宋雪瑶验一次尸了。” “不,趁这个功夫,我们去查查孟晚晴。”严岑说:“孟晚晴死得也很蹊跷,卫文轩摆明了要放她一码,不知道她是怎么在尘埃落定两个月之后才突遭毒手的……而且她死亡的时间也太巧了,不能不查。” 许暮洲叹了口气,心里依旧不太看好这次任务,毕竟现在出现的疑似对手位高权重,对“时代最高规则”还十分有用,如果最后真的证明宋雪瑶的执念是沉冤昭雪,想要达成这个目标应该也不那么简单。 “说得对,走一步看一步吧。”许暮洲说:“也没别的办法……现在去孟晚晴的灵堂吗?” “不。”严岑说:“先去个别的地方。” 严岑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态平静,语气正常,许暮洲还以为他是要去找什么新线索。 直到严岑带着他从御膳房后墙翻过去,然后熟门熟路地进了最小的那间灶房,毫不见外地掀开灶上的盖笼,然后将一只温热的瓷碗塞进他手里时,许暮洲还没回过神来。 在许暮洲贫瘠的人生中,他曾经无数次想过未来的发展如何,但他从没有一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会蹲在御膳房截胡给皇帝的下午茶——还是被人连带的。 “严哥……”许暮洲跟严岑一人捧着一只碗:“……你就来干这个啊?” 严岑也端着一只相似的瓷碗,他斜靠在墙角,侧头看着身边窗外砖红色的宫墙,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碗里的甜汤。 “不是你自己抱怨出外勤还不管饭吗?”严岑三口两口地喝完了自己手里那碗汤,把碗往旁边搁白菜的木架子上一放,笑道:“御膳,味道怎么样?” “好吃,但是下午茶不太管饱。”许暮洲实话实说。 “那晚饭时候再来一趟。”严岑说。 “喂——”许暮洲哭笑不得:“这是御膳房,又不是咱家食堂。” 他那句“咱家”说得无比顺当,严岑还不觉得如何,许暮洲自己先愣了愣。 “那又怎么样?”严岑少见地顺着他开了句玩笑:“谁让卫文轩不管饭。” 许暮洲倚在灶台旁边,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茬。不管饭本来只是他随口抱怨的一句,也没想到严岑居然真的往心里去了。许暮洲心念一动,忽然问道:“……是不是不管什么时候,哪怕是我随便说的话你都能记住啊?” 严岑瞥了他一眼:“你话又不算多。” 这就是变相承认了。 许暮洲莫名觉得有点脸热,于是不再说话,小口小口地喝完了那碗甜汤。 严岑耐心地等着小狐狸在这扫荡,许暮洲也没客气,喝完了汤还吃了不知道要给谁的半盘点心,期间严岑替他一一试毒,也没有任何不耐烦。 “太满足了。”许暮洲摸着肚子,挂在严岑手臂上从御膳房的侧门往外面的宫道上挪,一边挪还一边感慨道:“六个厨子轮流伺候……我也想当皇上。” “永无乡的食堂里还不止六个厨子。”严岑说。 严岑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伤员,单手托着许暮洲就好像托着碟糕点,丝毫不费力。 好在从御膳房到淑妃的灵堂要走个半个小时,勉强让许暮洲消了消食。直到他们走到那间稍显寒酸的小殿时,许暮洲终于能勉强直立行走了。 但奇怪的是,虽然这里排场本来就很寒酸,但好歹也有人唱经烧纸,总会弄出些动静来,但这次许暮洲站在殿门前,却觉得里面安安静静的,半分旁的声音都没有,连空气中烧黄纸的味道也淡了不少。 离上一次他们无意间闯进这灵堂时也不过就过了一天一夜,按理说不会有这样的改变。 许暮洲侧头看了一眼严岑,脸色有些不好看。 第151章 长生天(二十一) 严岑知道许暮洲在想什么,沉声道:“进去再说。” 孟晚晴的灵堂一天之间变了样,原本的排场虽然寒酸,但好歹基本的物件都有。但只是短短二十四小时过去,这屋中除了棺材就什么都不剩了。 灵堂供桌和长明灯都不知去了哪里,帮忙唱经的人也像是从来没出现过,除了孟晚晴身边的那俩侍女还跪在棺木前烧纸之外,这地方简直像是被人从里到外换了一遍血。 除此之外,连孟雪晴的棺木都被钉上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 严岑微微皱了皱眉,迈步进了门。 先前在宋雪瑶寝殿见到的那异族少女先发现了他,她手中还攥着几张黄纸,跪坐在一只破旧的铜盆边,仰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严岑。 严岑扫视了一圈屋内的情景,问道:“这屋里的其他人呢?” 那异族少女像是听懂了某个字眼,下意识张口回应了一句,只可惜她说的大概是他们的母语,很难辨认。 “这年头,做个任务还得要求会点小语种。”许暮洲已经将院中的几个偏殿都走了一边,一边迈步进门,一边随口道:“由此可见,英语六级啥用没有。” 那异族侍女见严岑无动于衷,有些急了,又说了一句什么。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身边的另一个侍女按住了胳膊,硬生生打断了。 “大人。”那侍女说:“淑妃娘娘明日便要下葬了。” 这侍女应该也是孟晚晴身边伺候的人,先前看到时也是她在这里烧黄纸,许暮洲跟对方还说上过几句话,应该是孟晚晴身边的侍女不懂汉话,所以要弄这么一个侍女来帮衬着。 “明天?”严岑皱着眉扫了她一眼:“谁下的旨意?” 那侍女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抖,含糊地说道:“皇后娘娘崩逝了,所以暂且是……是露贵妃管理后宫。” 又是柳盈盈。 许暮洲倚在门边,觉得怎么哪哪都有她。或许是有些先入为主的概念,以至于许暮洲现在对这位未见其人先闻其名的贵妃现在没有一点好印象,总觉得对方像是心狠手黑的宫斗boss。 不是卫文轩下的令,那这命令在严岑眼里就可以直接无视了。他大步迈进屋,走到孟晚晴的棺木旁边,伸手抚了抚那冰凉厚重的棺盖。 那侍女连忙站起身来,连烧纸都顾不上了,有些紧张地凑近了严岑,惴惴不安地瞥着他的脸色,迟疑地问道:“大人,您——” 她说话间,身上传来一缕非常细微的木质香气,掺杂着沉香和檀香两种,闻起来非常纯粹,是上好的香料燃烧后留下的。 严岑原本根本没把这小丫头放在眼里,闻到这味道后反而分出注意力来看了她一眼。 严岑抚摸棺盖的手一顿,屈指在棺盖上敲了两下。 “开棺。”严岑说。 原本倚在门口围观的许暮洲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了他。 然后许暮洲忽然发现,严岑在侍女的视觉盲区内不着痕迹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对方的表情。那眼神很冷,带着些似有若无地打量。 结伴工作这么久,许暮洲跟严岑之间自然有默契,他心下了然,知道这是严岑发现了什么。 于是许暮洲轻咳了一声,冲着呆愣愣的异族侍女招了招手,说:“这位姑娘,来一下,我有话要问你。” 异族姑娘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他的话,但应该是看懂了他的手势,茫茫然看了一眼严岑,然后站起身来,乖顺地往许暮洲身边来了。 许暮洲先一步转过身,带着异族少女往门外的台阶下走去,准备给接下来艰难的沟通手动创造一个安静点的环境。 异族小侍女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跟这个宫城里的其他人相比,她似乎有种格格不入的天真。 “你……”许暮洲放慢语速,将一句话拆开来,试图用最简单的话来跟她沟通:“能不能,听懂,我说的话?” 孟晚晴来这好歹三年了,就算他们主仆天天在一起说母语,按理来说处在一个陌生的语言大环境中,耳濡目染也应该能听懂一些。 那小姑娘眨了眨眼,迟疑地点了点头,冲他比划了一下,用一种非常蹩脚的语调说:“一小些。” 许暮洲:“……” 他觉得他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在学校接待交换生的那一天。 不过好在对方的语调非常奇怪,但只要能听懂一点就是好事,这异族姑娘无疑是最了解孟晚晴的人,又不会收到外界因素干扰,从收集信息的角度来说,她的证言应该是最可信的。 屋内的侍女没有在意门外这点小小的插曲——她正忙着试图说服严岑不要开棺。 “这——淑妃娘娘明日便要下葬了。”侍女艰难地微笑着,说道:“现在开棺,于理不合。何况淑妃娘娘贵体珍重,大人若想开棺,恐怕得过问陛下,得陛下下令才行。” 还知道拿卫文轩来压他,有点意思。 但严岑最不怕的就是这个,他从来这个世界开始就没把卫文轩放在眼里,更妄论怕他。 “是吗?”严岑轻飘飘地问道。 侍女以为他不过是故作声势,现下提起不下来便打消了念头,于是略松一口气,说道:“这是当然。” 严岑手还扶在棺盖上,略微侧过身来看向这侍女,问道:“我方才听你说,这是你们淑妃娘娘……你来她身边多久了?” “我进宫晚,来娘娘身边也不过三个月的功夫。”侍女说着低头擦了擦眼角,一副主仆情深的模样。她看了一眼孟晚晴的棺木,说道:“淑妃娘娘是个很好的人,对下人也很好,她——” 她这矫揉做作的忠心还没表完,就被严岑打断了。 “孟晚晴对下人这么好,怎么你还不好好在这送她最后一程,要往旁人宫里跑——” 那侍女一愣。 她看着严岑无波无澜的眼睛,莫名地有些心虚:“我——” 严岑伸出手去,用食指在她腰带上轻轻一擦,然后捻了捻,说道:“孟雪晴死了二十多天,临死前一个月还降了生活规格,搬到了那么个破地方住着……所以你身上这上好的香料味道,是从哪来的?” 那侍女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地道:“是——” “何况孟晚晴本来是草原上的姑娘,沉香熏染的味道过于重了,她不像是会喜欢这种东西的样子……檀香就更别提了,这东西大多出现在各宫娘娘的小佛堂。”严岑似笑非笑地说:“孟晚晴信奉狼神,会在宫中弄出个小佛堂吗?” 那侍女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何况——”严岑说:“这香料比例有点熟悉。” 灵堂中传来一声闷响,正在门口连比划带猜的许暮洲和异族少女同时停下,转头像屋内看去,正见到屋中那侍女软软地昏倒在地,严岑面色如常地收回手,仿佛把人打晕的不是他。 许暮洲:“……” “我在她身上闻到了一种混合香料的味道。”严岑拍了拍手,解释道:“在那黑衣人身上也闻到过。” 许暮洲恍然大悟。 这就说明着侍女跟黑衣人去过同一个地方,或者是见到过同样的人——至于见到谁,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我不必从她身上获取信息,于是还不如打晕省事。”严岑说。 严岑说着,不再看地上的侍女,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棺木身上。他顺着棺木走了一圈,手指在棺盖上拂过,确认这棺木是真的被钉死了。 异族侍女见状有些不安,指了指晕倒在地上的女人,一边冲着许暮洲比划,一边艰难地说:“她……你……” “她是坏人。”许暮洲言简意赅。 长篇大论没用,这种偶尔能被异族少女听懂的字眼反而更有效。对方看了看严岑,又看了看许暮洲,虽然看起来还有点不安,但到底不再说话了,只是非常紧张地盯着严岑的动作。 直到严岑停在棺木旁边,将腰间的佩刀抽出来**棺木间的缝隙时,异族少女才像是终于弄懂他的想法,瞬间瞪大了眼睛,几步跑上台阶就要去推他。 她又瘦又小,身体却很灵活,许暮洲抓了个空,愣是被他扑进去了。 严岑的余光已经看见她冲了进来,然而却没在意,手下狠狠一用劲,一指长的棺木钉硬生生被他撬了开来,连带着严丝合缝的棺木也被撬出了一道可怖的缝隙。 一股难闻的味道从棺木中蔓延开来,那是一种非常明显的腐烂味道,变质的血肉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其中夹杂着明显的酸苦气息,像是老旧菜市场外头没有及时清理的塑料垃圾桶。 许暮洲脚步一顿,下意识捂住了嘴。 那异族侍女已经冲了过来,眼圈通红地一把抓住严岑的刀身,像是一点都不害怕锋利的刀刃会划伤自己一样。 她硬挤进来,挡在严岑和棺木中间,急切地用母语说了一句什么。 许暮洲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个发音有些熟悉的词,艰难地咽下了那股反胃的感觉,抬头看了那侍女一眼。 蒙古语是不太好懂,但有一些零星的词除外——许暮洲高二那年,他们班转来一个蒙古族的女孩,她在转学生自我介绍的班会上唱过一首歌,那首歌里就无数次唱到过方才这个词,许暮洲记忆深刻。 ——好像是叫,长生天。 严岑没有像面对地上那侍女一样无视她,而是看了她一眼,用刀柄荡开了她的手。 “让开。”严岑说:“我在给你主子伸冤。” 第152章 长生天(二十二) 这异族侍女可能平日里的社交委实太过贫瘠,连这种短句也没听懂。硬是拦在棺木前,身体力行地表达着“不要动孟晚晴”这种单一意愿。 严岑对于纯粹干净的灵魂总是会稍微多那么一点耐心,他不耐地皱了皱眉,抽出佩刀,准备换一个方向再撬。 许暮洲叹息一声,自动自觉地接过了外交工作。 他伸手拉住了那异族侍女,对方不情不愿地挣扎了一下,到底一个小姑娘拗不过许暮洲一个大男人,被连拉带扯地拽离了棺木旁。 “没想害你们。”许暮洲弯**,看着对方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她可能也是被别人害的,我们要查清这件事。” 异族侍女从小跟着孟晚晴生活在蓝天白云下,养得心眼单纯,却对危险有本能的直觉。许暮洲身上本来就没有那种凶煞气,再加上他微微放软了声音,看起来确实很温柔无害。 大抵是这种忠仆大多吃软不吃硬,那异族侍女看着许暮洲的眼睛,有些迟疑。 许暮洲也不跟她说什么主子不主子的,但求用词极尽简单明确,于是指了指棺木,说道:“她,死的,可能冤枉。” 许暮洲说着怕她不理解,还吐出舌头歪着脑袋,做出一个“死不瞑目”的表情。 演技之差,令人担忧。 严岑:“……” 这种拙劣的演技不知道戳中了异族侍女的哪根神经,还真的阴差阳错地被她理解了。 “……可以。”异族侍女说。 ——心机深沉的人各有各的盘算,纯粹的人倒是别有共鸣,严岑默默地想,也不知道怎么说到一起去的。 严岑也不多废话,用佩刀将棺木上钉好的木钉一个个撬开,把本已经封好的棺木重新打开。 孟晚晴毕竟停了二十几天,严岑只往里瞥了一眼,就伸手阻止了向往这边走的许暮洲。 “……问问她,孟晚晴是怎么死的。”严岑说。 严岑连棺木都撬开了,想知道这种事当然可以自己看,何况凭那异族侍女的汉语词汇量,恐怕也回答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无非是想寻个由头将许暮洲稍稍支开。 孟晚晴毕竟停了二十几天了,实在不太好看……也不太好闻。 许暮洲当然领情,带着满眼忧虑的异族小侍女往旁边让了让,也不出门,维持在一个能令对方回头就看到棺木的距离。 “她……”许暮洲指了指棺木,问道:“是怎么死的?” 异族少女眨了眨眼,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他的意思,驴吹不对马嘴地做了个吹东西的动作,然后双手交叠,手掌前后摆动,做了个飞的姿势。 许暮洲沉默片刻,真心实意地问道:“……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另一边,严岑已经将棺盖彻底掀开了。他面不改色地凑近棺木旁边,垂眼看向里面的孟晚晴。 先前停灵时,棺木一直暴露在空气中,也没人来给她用冰。现在小一个月过去,孟晚晴看起来跟宋雪瑶的状态完全是两个极端。 严岑完全没被面前的景象所影响,他细致地打量着孟晚晴的情况。 孟晚晴面色正常,唇色也没有泛紫的痕迹,裸露在外的皮肤颜色都符合正常的尸身情况,不像是有中毒的痕迹。 相比起宋雪瑶那种诡奇的被害方式,孟晚晴死的或许非常粗暴。 ——她的右侧小腿比起左侧来,有非常明显的凹陷。 入乡随俗,孟晚晴穿的敛衣也是宫中样式,约莫还是按照淑妃的规格配置的,她身上的衣饰纹样并不寒酸,里三层外三层,看着非常繁杂。 但饶是穿着如此厚的衣服,也遮盖不住她右边小腿的凹陷。甚至那一整块衣料上还沾染着触目惊心的褐色污渍,几乎将那绣工精致漂亮的裙摆都染透了。 这是血迹干涸留下的痕迹。 严岑用刀尖挑开她小腿部分的衣裙,发现孟晚晴右侧小腿上被划开一道非常可怖的伤口,从膝盖骨下一直划到了脚腕处,看着令人心惊。 这道伤口边缘凌乱,一看就是下了好几刀,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样下得去手。 伤口外翻得厉害,暴露在外的皮肉比其他地方腐烂得要快一些,现在正散发着难以忍受的腐烂味道。严岑用刀尖剥开那块发黑的皮肉,发觉里面缺了一块长长的小腿骨。 看刀口的凌乱情况,像是被人活生生挖出来的。 按这个情况来看,孟晚晴死去下葬时,这个伤口还没有愈合,依旧在流血——或者说,她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伤口而死去的。 严岑面色不善地沉思了一会儿,收刀转身向许暮洲的方向走过来。 许暮洲还在那试图理解异族侍女的手势,就见严岑用刀鞘敲了敲那侍女的肩膀,示意她跟自己走。 许暮洲不晓得他看见了什么,于是跟在他身后,往棺木那侧探了探头。 严岑这次没有拦他,只是不着痕迹地走在他身前,挡住了许暮洲的大半视线,令他只能看清孟晚晴的小腿。 “我——”许暮洲咽下一句经典国骂,努力克制着反胃的冲动,皱着眉道:“这谁下手这么狠?” 许暮洲的问题正是严岑想知道的,他看向那异族侍女,用刀尖点了点孟晚晴的伤口。 异族侍女听懂了一些,伸手指了指孟晚晴自己。 “孟晚晴自己干的?”许暮洲觉得有点不能相信,指了指孟晚晴,又自己低头在自己小腿上作势划了一道,确定似的多问了一句:“她,自己,划伤的?” 那异族侍女狠狠一点头,非常笃定。 许暮洲感慨道:“……狠人。” 严岑知道了答案,用刀鞘比着俩人的肩膀往后推了推,将棺盖重新盖好。 许暮洲犹不死心,又抓着那异族侍女问道:“为什么?……我是说,她,划伤自己,很奇怪。” 许暮洲做了个疑惑的表情,异族侍女眨了眨眼,做了个飞起的手势,又指了指天空。许暮洲本以为这是可以飞上天的意思,不成想那侍女紧接着又顺势将手落了下来,回到了最初的位置。 ——什么意思,许暮洲懵逼地想,飞出去再飞回来? 许是他脸上的困惑太过明显,异族侍女有些急了,又做出一个吹奏的动作,然后艰难地试图跟他交流:“回去……回家。” 严岑已经将棺盖恢复了原样,他收刀入鞘,走到许暮洲身边,先是认真看了看异族侍女的动作,才低声对许暮洲道:“是骨笛。” 许暮洲:“……” ——什么玩意? “孟晚晴身高一般,约莫有个一米六多一些,她的小腿骨尺寸正好,能做一支笛子。”严岑说。 严岑这句话应该是有某个关键词触发了异族少女的汉语认知,对方眨眨眼,连忙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孟晚晴把自己的腿骨挖出来,做成了一支笛子?”许暮洲啧啧称奇:“何苦呢?” “草原部族有骨笛,大多是以鹰骨做。”严岑迈步向外走,侧头与跟上来的许暮洲解释:“但也有人骨笛……人骨笛在他们那里属于一种与宗教相关的法器,有说法是可以驱邪避鬼,但也有说法是可以引骨者的魂,总之不一而足。部族的信仰是人死之后魂归长生天,这笛子是部族文化中唯一有资格联系长生天的东西。” 哪怕严岑这么说,许暮洲还是觉得有点过了。 孟晚晴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有多大的仇敢往自己身上动刀子,还要生生挖出一段自己的骨头,就为了做一支笛子,何苦呢。 然而严岑话音刚落,许暮洲的手腕就开始骤然发烫,沉寂许久的绣球花忽然疯了一样开始刷存在感。 许暮洲嘶了一声,连忙把那进度条从衣服里刨了出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许暮洲原本以为烫成这样,进度条应该下去好大一截,谁知道那上面的黑色粘液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变化。 严岑握着他的手腕看了看。 “绣球花有反应,说明应该找对了方向,但是进度条又没下降——”许暮洲若有所思:“这次的任务对象是宋雪瑶,难不成是宋雪瑶觉得孟晚晴没全尸不太好,想要给她个全尸?” 许暮洲喃喃自语,绣球花上的黑色粘液疯了一般地翻腾滚动着,但就是不往下落。 他皱了皱眉,在台阶下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台阶上的异族侍女。 “孟晚晴是因为这个死的吗?”许暮洲以手指做刀,作势在右边小腿上划了一下,然后故技重施地闭上眼睛歪过脑袋,作出“死”的模样,又重点问道:“因为这个?” 异族侍女眨了眨眼,冲他点了点头。 许暮洲发现,在面对这个堪称残忍的行为时,异族侍女的情绪都很平稳。她没有任何心疼孟晚晴的情绪,也没有不解,怨恨,亦或是恐慌。 好像这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情一样。 许暮洲觉得这不太对,中间肯定还有什么更深层的意义在,这件事应该是他们部族口耳相传的常识。 电光火石间,许暮洲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三步两步地重新迈上台阶,近乎急切地问:“这是不是你们在找的东西——皇后娘娘宋雪瑶,你们在她寝宫里找的是不是就是孟晚晴的骨笛。” 异族侍女的眼睛骤然瞪大,许暮洲心下一沉,知道自己猜对了。 与此同时,绣球花上的进度又下降了三分之一。 第153章 长生天(二十三) 孟晚晴死于不曾愈合的伤口。 她的死比宋雪瑶更简单,是心甘情愿,自己造成的——她亲手剖开自己的血肉,挖出了自己的骨头,然后把它做成了一支骨笛,并且将其送给了宋雪瑶。 可是现在,这支笛子丢了。 许暮洲将方才在御膳房捡到的木炭棒收回怀里,又将手里用来归纳线索的软布叠好,塞在了腰带下预留的小空间内。 严岑发觉他忙完了,才适时开口道:“想明白了?” “一部分吧。”许暮洲边走边写,那张纸上鬼画符一样地画着乱七八糟的箭头,除了他也没人能看得懂,于是也不拿出来了。 深宫里的大家闺秀,心比海底针。 宋雪瑶的执念跟她本人的性格一样委婉又含蓄,进度条恢复成文文静静的模样,除了告诉许暮洲他们这件事确实跟骨笛有关之外,简直什么信息都没有提供。 “不过说实在的,先不管孟晚晴为什么要送宋雪晴这么个东西,但如果换做是我的话,这东西在我手里丢了,我也想找回来还给她。”许暮洲顿了顿,说:“……哪怕死了也是。” “毕竟是孟晚晴的命。”严岑说。 许暮洲叹息一声。 他们正走在一条冗长的宫道上,狭窄的宫道两边是高高的砖红色宫墙。白日里的耀眼的阳光褪去,地面上泛起湿冷的气息,顺着人的衣摆向上攀爬。像是隐匿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欲望和邪念,只要光一消失就要无孔不入地钻出来。 笔直的线条将天空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夜幕降临,连天上零星飞过的飞鸟也没了踪影,只有湿润的泥土味道如影随形地嵌在这座城的底部。那味道像一缕脆弱却坚韧的柔软丝线,看起来随时都会消失,但却一直系在每个人身上,像是系着一个个这宫墙内提线木偶。 宫道的长相都差不多,许暮洲低着头写了半天字,期间只用余光跟着严岑左拐右拐,现在自己也不知道走到哪了。 但他并不着急,闲庭信步一般地跟在严岑身边——反正最后的目的地就放在那,怎么走都会到的。 许暮洲面色沉重,方才他们从殿中出来时,那异族侍女还茫然地跟在身后送了几步,完全不知道他们在查什么,也不明白孟晚晴的死到底代表着什么。 临出门时,许暮洲多问了一句那另一个侍女是怎么来的,异族侍女连比划带蹦字的说了好半天,才勉强将自己知道的都一股脑告诉许暮洲。 那异族侍女说,那侍女是莫名被分下来的,对方被分下来后不久,原本万事不愁的孟晚晴就忽然开始沉闷起来。她将自己关在屋中好几天不肯见人,最后亲手挖出了自己的腿骨。 孟晚晴动手的第二天,卫文轩不知从哪得到了消息,一张轻飘飘的旨意下来,就将人移去了偏殿。 骤然落魄,孟晚晴也不在意,天真洒脱的草原姑娘骨子里自带苍狼一样的血气,她在那小小的偏殿里用白布缠着小腿上的伤口,然后亲手拿着一柄小匕首将其打磨光滑,又削出笛孔,做出了一支漂亮的笛子。 许暮洲这下明白了,嫔妃自戕是大罪,自残应该也不遑多让。孟晚晴被贬根本就不是被母家拖了后腿,而是她这种行为触怒了卫文轩。 ——归根结底,卫文轩觉得后宫这些嫔妃都是他的所有物,哪怕是她们自己也无权处置自己的身子。 “我倒是很佩服孟晚晴。”许暮洲说:“自强自立,很有主见。虽然自残这种行为不值得提倡,但是性格倒是难得的坚韧独立,没变成后宫的一株莬丝花。” “嗯。”严岑表示赞同:“比卫文轩强多了。” “你好像很不喜欢卫文轩。”许暮洲侧头看向他,好笑道:“从来这开始你就看不上他,人家好歹能当上皇帝,也算是个人物,是怎么惹着你了。” 不怪许暮洲这样问,严岑虽然傲气,但很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对什么东西的厌恶,毕竟厌恶本身就是一种情绪起伏。 严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当皇帝很难吗?” “简单吗?”许暮洲觉得好笑:“管理偌大疆土,手下乌泱泱成千上万人等着吃饭,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担上昏君的名头,怎么看都是高危职业吧。” “这是两件事。”严岑说,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淡,影子在宫墙上折出了长长的一条。他说话时一如既往地直视着前方,琥珀色的瞳孔在夜色中颜色略深,有浅薄的月光落进他眼底,成了严岑眼中唯一的萤火。 ——他在想什么,许暮洲想。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他总觉得在刚才那一瞬间,严岑心里有什么跟任务完全无关的东西一闪而过了。 “成为一个皇帝并不难——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是长辈偏爱,传承下来的王位;另一种是与兄弟争斗,斗个你死我活之后,最后的胜者就能当上皇帝。”严岑说着顿了顿,许暮洲一直偏头看着他的侧脸,发现严岑的睫毛颤了颤,飞快地眨了下眼睛,才继续说:“但能不能做好皇帝,才是重点。为帝者学纵横之术,是要善用他人的弱点,而不是把自己的弱点和软肋撕在明面上,搞得众人皆知。卫文轩这种人久居高位,把旁人的畏惧当成天经地义,所以也不会掩饰心思……他学偏了,所以难以长久。” “没有哪个朝代是长长久久的。”许暮洲温和地说:“历史是个车轮,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但是周而复始,总有相似。” 严岑顿了顿,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于是说道:“……确实。” 许暮洲心念一动,语气轻松地问:“你对这流程还挺熟悉的……怎么,永无乡还能给这么Bug的可挑选身份吗,搞得我也想试试了。” 严岑侧头对上他的目光,轻轻笑了笑,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 他惯会用这种小动作安抚人,许暮洲本来以为他不会回答了,谁知严岑还真的吃下了这口试探。 “曾经确实差点当过一次。”严岑笑道:“可惜阴差阳错,没过成这个瘾。” 许暮洲微微一怔。 严岑向前的脚步自然地向旁边偏了偏,伸手拢过了许暮洲的肩膀,不容拒绝地将他往怀里带了带。 这个姿势被他恰到好处地维持在了“亲昵”和“勾肩搭背”的界限中间,严岑轻佻地用食指蹭了蹭许暮洲的下巴,轻声道:“伤口疼,靠一会儿……啧,不体贴。” 严岑的声音冷冷淡淡,可许暮洲无端从里面听出了点抱怨的意思来。 ——操,许暮洲当即卡机。顶天立地的男朋友突然撒了个娇,这谁顶得住。 大抵是无所不能的男人偶尔撒个娇的杀伤力格外大,许暮洲头晕目眩,登时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直到许暮洲被严岑带着在御花园里转了三圈,才勉勉强强找回了理智。 长秋宫要到亥时才清场,去得早了毫无用处,于是严岑就带着许暮洲在御花园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遛弯。 两个人执行任务无疑比一个人更有趣,因为两个人在一起势必要进行沟通,在完成任务的同时,其实也构建了一个非常微小的社会群体网。 换言之,只要身边还剩下一个人,人总会在沟通中找到交流的契机。 许暮洲看着严岑英俊的侧脸,漫无边际地想着要不回去之后跟钟璐提提意见,以后永无乡都改成搭档制得了,这简直是保障工作人员心理健康的重要渠道。 他昏君一样地陪着严岑在宫里转了好几个小时,严岑才看了看天色,终于带着他往长秋宫走去了。 幸好这天气里还没蚊子,不然他俩人在外面这么晃荡,全宫城的蚊子都能被他俩喂饱了。 许暮洲认路的能耐不错,但也经不住来回绕,绕着绕着就忘了自己在哪,还是跟着严岑拐过了一条丁字口,才赫然发现他们竟然一直就在长秋宫不远处打转。 亥时已过,长秋宫的正殿重新安静下来,大门外的门廊下一左一右睡着两个小太监,棉被胡乱地铺在地上,有些卷边。 长长的烛火从门外蔓延进去,明亮非常,令月光都退避三舍。 严岑放开搭在许暮洲身上的手,面上轻松的表情微微敛起,先一步向正殿走去。 宋雪瑶的死因还有蹊跷,但只要找到她是为何而死,那么就可以确定这件事到底跟柳盈盈有没有关系了。 绣球花给出的进度节点说明了这次任务跟那支骨笛有关,但谁也不能确定这支骨笛的具体作用——是要给孟晚晴下葬前留下全尸,还是说这支笛子就是给宋雪瑶伸冤的决定性证据,现在都不能确定,只能等获取更多信息之后再一个个排除。 许暮洲跟在严岑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他放轻了脚步,经过门外守夜的太监时也没有惊动他们。 长秋宫的大门虚掩着,屋内灯影幢幢,严岑伸手推开门,却发现门内除了宋雪晴的棺木之外,还另有其人正在等着他们。 第154章 长生天(二十四) ——是辛夷。 紧随其后的许暮洲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在这里等着他们。 辛夷怀中抱着宋雪瑶的儿子,小豆丁衣着精致,正坐在辛夷怀中,靠在她肩膀上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辛夷站在宋雪瑶的棺木旁,似乎已经等了他们很久。 许暮洲反手带上门,有些警惕看着辛夷,不太清楚她大半夜带着孩子来这堵他们是什么意思。 “大人。”辛夷见状微微垂眼,说道:“恕我不便见礼。” 辛夷虽然只是个宫女,但她怀里还抱着大皇子,当然不用对两个臣子行礼。 严岑走到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住脚,嗯了一声,示意听见了。 辛夷站在烛火中,她的眉目低垂,眼角有一抹红艳的颜色,似乎是哭过了。许暮洲下午见她时,她说话间还铿锵有力底气十足,现在不过短短大半日不见的功夫,人看着就憔悴了许多。 “今日这灵堂中无人,大人若是有话问我,尽可以问。在皇后娘娘面前,辛夷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辛夷的手轻轻拍着小皇子的后背,一边安抚着他安睡,一边低声道:“而且今日出了这门,大人过问了什么,辛夷都可以忘得一干二净。” 辛夷说话的时候全程没有直视严岑和许暮洲,她恭顺地垂着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像是在示弱。 ——她应该是确认过了,许暮洲想。 辛夷一定是去后面的柴房确定了宋雪瑶真的是被害的,才愿意敞开心扉来回答他们的问题。 这对许暮洲而言是件好事,孟晚晴身边的异族侍女语言不通,知道的也不会比辛夷更多。皇后娘娘身边的心腹,这说出去就是个资料库。 严岑闻言侧头看了看许暮洲。 许暮洲也不客气,张嘴就问:“……孟晚晴是怎么死的,你知不知道?” 辛夷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为什么许暮洲开口先问的不是宋雪瑶,而是另一位女人。但好在她既然把宝压在了他们俩人身上,就没再犹豫过,于是定了定神,如实说了。 “淑妃娘娘算起来是自尽。”辛夷说得很平静:“她性子太烈,又不知从哪知道了母族被灭的事,于是不愿意再伺候陛下。她挖出了自己的一截骨头,也没有好好治伤,时间久了就这么去了。” “她做了一支笛子送给宋雪瑶,对吗?”许暮洲又问。 “……对。”辛夷说:“就是用淑妃娘娘的腿骨做的,她花了二十几天来削这支笛子,在削好的第二天就离世了。” “她们关系似乎格外好啊。”许暮洲说:“她为什么要送宋雪瑶这种奇怪的礼物。” 辛夷这次没有义正言辞地反驳许暮洲的话,她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我不清楚。 “淑妃娘娘年龄小,时常爱来寻皇后娘娘玩耍。她背井离乡,在宫中无依无靠,皇后娘娘怜她孤苦,时常照拂。她们几乎日日待在一起,感情好也很正常。”辛夷说:“至于那支骨笛——听萨其尔说,她们草原的孩子死后都要回到长生天去,但淑妃娘娘还是想陪着皇后娘娘,于是才留下这个。这笛子在草原上异常珍贵,非真心相待之人不能托付。” “大人怎么能明白深宫女子的苦楚……这宫墙几丈高,宫内女子争强斗狠,谁都想爬到皇后娘娘头上去。皇后娘娘自己不爱争,却没人肯放过她。”辛夷说:“后宫弱水三千皆是如此,只有淑妃娘娘不是。” 许暮洲舔了舔唇,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干巴巴地说:“……这感情确实很好。” “淑妃娘娘是个很天真的姑娘。”辛夷说:“她很单纯。” 看得出来,许暮洲想。其实就只要这样寥寥几语,他就能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姑娘的轮廓来——她从千里之外跋山涉水而来,嫁给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但是草原来的姑娘骨子里流淌的是子母河自由的水,她见过蓝天草原,纵马唱过最悠长的歌。富贵的生活和囚笼一样的宫城不能磨灭她的傲气,所以她没有再妥协下去。 于是在得知真相之后,孟晚晴拒绝了跟仇人亲近,她挖出了自己的骨头做成了草原最珍贵的东西,将其送给了她唯一亲近的人做礼物。 许暮洲已经不想八卦孟晚晴和宋雪瑶之间究竟是不是爱情了,爱本来就是一种非常复杂,却又很纯粹的感情,亲情爱情友情糅杂在一起,相依为命之下谁能分清究竟是哪一种。 但不可否认的是,孟晚晴潇洒,体面,又独立——她无疑是自由的,是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灵魂。 怨憎分明,赤子之心。许暮洲有些唏嘘,也很敬佩孟晚晴。 “……那支笛子呢?”许暮洲问。 进度条在他们查到这支骨笛时的反应非常大,于是许暮洲自然要将其放在更高的优先级上。 “丢了。”辛夷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微微皱眉,看起来有些懊恼的样子:“皇后娘娘去世得匆忙,当时人手忙乱,许是被谁收起来,一时找不见了。不过那东西不值钱,也带不出去,应当还在宫中,只是需要费力找找。” 许暮洲跟严岑对视一眼,有些没想到答案会是这样轻巧。 “那宋雪瑶呢。”许暮洲说:“她就这么忽然死了,就无人起疑吗?” 说起宋雪瑶,辛夷的情绪明显有了浮动,她甚至没在意许暮洲对宋雪瑶直呼其名,而是狠狠地闭上眼睛,眼角的红痕颜色顿时加深了些许。许暮洲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握起拳,指甲陷入了掌心。 “没有。”辛夷深深地吸了口气,嗓子有些哑:“我与皇后娘娘日日在一起——自从淑妃娘娘走后,皇后娘娘的情绪总是低落着。她最后那些日子里言语中也总有离去之意,所以我一直觉得……” 所以才觉得宋雪瑶或许是自戕而死的。 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些药不至于让她现在就死。”严岑开口道:“宋雪瑶死前有出过什么事吗……旁人都不知道的那种。” 不知为何,辛夷下意识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虽然明知他已经睡熟了听不见,却依旧伸手轻轻捂住了他的耳朵。 “皇后娘娘她……”辛夷咬了咬牙:“她前些日子无意中伤了身子,再也不能生养了。” 许暮洲:“……”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许暮洲震惊地想。 辛夷说是无意,谁知是不是忌惮他们为卫文轩办事的托辞。 许暮洲下意识去看严岑的表情,却见对方似乎并不震惊,好像无论宋雪瑶怎样都只是个辅助条件,是达成最后结果的线索之一而已。 何况严岑才不管宋雪瑶是有意还是无意,是伤了身子还是普通感冒,反正他又不会真的把查案结果告诉卫文轩。 “所以她身体还没养好,就撞上这回事,对吗?”严岑又问了一遍。 “对。”辛夷说。 许暮洲见严岑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得问道:“严哥,怎么了?” “我有个猜想。”严岑说。 一般严岑会说出有什么想法,那这件事几乎已经铁板钉钉百分之七十了。 “正好你在这,去看看你家娘娘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严岑解下腰间的佩刀,用刀柄在辛夷身上几个大穴礼节甚好地点了点,自然地吩咐道:“就这几个地方,我不便去看。” 严岑指的几个地方皆在女子的胸腹周围,要想查看就须得脱衣检查。宋雪瑶好歹是个姑娘,若非必要,严岑也不愿意过多冒犯,有辛夷在自然方便多了。 辛夷有些不解,但还是乖乖照做了。 她将怀中的孩子轻手轻脚地放在一边的凳子上,然后冲着严岑和许暮洲行了一礼,往棺木旁去了。 辛夷伸手之前还有些迟疑,转头看了一眼严岑,见对方已经先一步转过身去避嫌,才下定了决心,解开了宋雪瑶的腰带。 许暮洲背对着棺木,耳边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他用胳膊肘拐了拐严岑,问道:“你猜什么?” “宋雪瑶身子毁了这件事肯定是个秘密,柳盈盈应该也不清楚这件事,所以才闹出了乌龙。”严岑说:“至于宋雪瑶,按辛夷的说法,她应该是发现了被下毒这件事,只是顺水推舟,没做声。” “……啧。”许暮洲摇摇头:“何苦呢,她还有孩子呢。” “那药太烈了,宋雪瑶如果那时候真的毁了底子再中了招,哪怕停药调理也很难好了。”严岑说:“三年死和半个月死的区别大不大,只有宋雪瑶知道。” 许暮洲叹了口气,说:“可能是我比较俗,我还是觉得——” 他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声惊呼,严岑回过头去,发现辛夷手中正捏着几根金针,呆愣愣地看着棺木里的宋雪瑶。 严岑微微皱眉,转身大步过去,却见棺木中原本面色红润的宋雪瑶现下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面上的好气色在瞬间褪了个一干二净,顿时显出一种青灰色的死气来。 第155章 长生天(二十五) 夜风从一块接缝不齐的窗缝里打着旋进来,将被蛀空的窗棱吹得呜呜直响。灵堂中的白幡轻轻地扬起一角,配着那呜咽低沉的风声,无端让人起了一身冷汗。 “果然。”严岑说。 许暮洲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先是一脸懵逼地看了看宋雪瑶,又回过头看了看严岑,问道:“……什么玩意?” 严岑从辛夷手中接过那几根针,在许暮洲眼前晃了晃:“那黑衣人是想来收回这东西——宋雪瑶死得蹊跷,但之所以能安全逃过太医的检查,是因为有金针封住了大脉,留了一口气息在,所以看起来才面色红润,像是睡着了一样。但只要这口气泄了,她的好气色也就没有了。只要挨过入棺那一天,第二天再收回金针,把脉也把不出什么了。” 许暮洲:“……” 这什么中医黑科技,他想。 “柳盈盈之前也没想到这点毒会弄死宋雪瑶,但问题就在于消息不通导致出了乌龙,宋雪瑶真的死了。”许暮洲说:“于是她生怕查到自己,才不知怎得在宋雪瑶身上封了金针,来让她看起来是正常死亡?” 严岑将那针重新塞回辛夷手中,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柳盈盈心倒是很毒,有这个算计人命的心思干点什么不好。”许暮洲感叹道。 “大人!”辛夷眼见着从宋雪瑶身上拔出金针,又亲眼看着她身上最后一口生气消散,顿时眼圈赤红,双手死死地攥着棺沿,指甲几乎要崩出血来。 “事已至此,皇后娘娘为人所害,大人不应禀明陛下,为娘娘讨回公道吗?” “我建议你暂时冷静,不要贸然去喊冤。”许暮洲拍了拍她的手腕,实事求是地说:“宋雪瑶最后明知自己要死,为何不将这件事闹大好好诊治自己,而是要顺水推舟地装作不知?你或许不清楚,但是在法律上还有种东西叫责任界定,不是谁死谁有理的。” 辛夷一时语塞:“娘娘——” “嘘——”许暮洲食指竖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意味深长地道:“临到最后关头,沉住气,别给你家娘娘的身后事抹上一层灰。” 许暮洲跟严岑搭档久了,别的不说学会,唬人的能耐倒是学到了六七分。辛夷被他这种半遮半掩的态度唬得一愣一愣,还真的觉得他有更多盘算。 “今天的事别对任何人说起。”许暮洲和辛夷说话的功夫,严岑已经走到了门边,临出门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回过头,用眼神扫过一边睡得天昏地暗的小豆丁,刻意压低了声音吩咐道:“否则就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宋雪瑶死了,但她的儿子还活着,后宫中没有母亲庇佑的孩子本来就如履薄冰,若是被有心之人盯上,能不能好好长大就要另说了。 严岑比许暮洲更清楚对方的死穴在哪,一大一小两根棒子精准地打在了七寸之上,辛夷张了张口,却忽然发现自己仿佛被什么掐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来。 “很好。”许暮洲满意地说:“你若是有空,不如多替你们娘娘找一找那支骨笛。” 严岑推开殿门,外面的夜风倒灌进来,瞬间将方才开始一直绕梁不绝的呜咽风声吞没殆尽。 今夜的天气很好,许暮洲抬头看了看天空中高挂的星斗明月,那些星辰并不比萤火之光要明亮多少,但却是这夜幕中唯一的光。 深夜各处都熄了烛火,整座城死一半地寂静,许暮洲跟严岑并排走在宫道上,看着身边千百年不变的建筑和砖红宫墙,有一种时代错乱的错觉。 “所以我果然不喜欢这种朝代。”许暮洲说。 严岑看他一眼:“嗯?” “你之前说得好像也没错,卫文轩根本没把孟晚晴当独立的人看——不对,他好像也没把谁当独立的人看过。这个社会制度就是这么无知又自大,孟晚晴自己没资格处理自己的肉体,自残就要被视作挑战权威,要被惩罚。宋雪瑶只是不想苟延残喘了,也要小心翼翼,生怕被冠上‘自戕’的名头。”许暮洲说:“仔细想想,在这种令人窒息一样的大环境底下,宋雪瑶和孟晚晴会抱团取暖,好像也可以理解。” 许暮洲抬起手腕,绣球花垂落下来,在半空中轻巧地晃荡着。 在月光下能清楚地看到这只绣球花已经变白了大半,只剩最后三分之一的黑色还附着在上面,那些黑色粘液缓慢地流动着,像是流动的血。 “严哥。”许暮洲说:“你说宋雪瑶的执念会是什么?” “宋雪瑶是被人害的,但她最终死去时却是心甘情愿的,所以我不觉得她的执念是想平冤昭雪。”严岑收回目光,淡淡地说:“或许她的执念是为孟晚晴留个全尸,也或许是替孟晚晴讨个公道,或者是我们没猜到的别的什么——执念这种东西很有趣,它或许看起来微乎其微,并不起眼,但是对任务对象来说,这就是他们深入灵魂的愿望。” “我明白,就像在小孩子眼里,丢了一颗糖果就等于天塌了。可是在大人眼里,这不过是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不同角度不同看法。”许暮洲耸了耸肩:“只是,大人可以觉得一颗糖果无关紧要,但不能觉得一颗糖果对于小孩子来说无关紧要。” “嗯。”严岑赞许地捏了捏他的后颈,夸奖道:“说得对。” 原本长长的宫道似乎在逐渐变宽,宫道衔接的宫门之间的路程也在缩短。直到许暮洲在十分钟内走过第二个门时,他才发现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这是往哪走?”许暮洲忽然发现这好像不是回平剑营的路,不由得问道:“还有别的地儿要去?” “去柳盈盈那看看。”严岑笑了笑,说道:“无论宋雪瑶想不想平冤昭雪,这位露贵妃可都不无辜。” 许暮洲一愣。 他腕上的绣球花似乎是染上了他的体温,变得温热圆润起来,上面翻涌的黑色粘液也在随着许暮洲走动的动作微微晃动。许暮洲忽然发现,上面的黑色液体正在随着他们的步调,以一个非常缓慢的趋势下降着。 惊蛰一过,春天就过去了一半。 冻土化水,草木逢春。 离长秋宫越远,那种被灵堂白烛烘托出的生死感就越浅薄,金碧辉煌的宫城中春意鼎盛,谁还记得有两条人命被留在了上一个冬天。 除了他和严岑这两个不被时代承认的外来者,还有谁能知道宋雪瑶还有着死也不能埋没的执念。 柳盈盈的母家不逊于宋雪瑶,在这宫中也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分居的宫殿也离卫文轩的主殿非常近。从长秋宫过去,再往外走个半小时不到也就快了。 这种宫殿楼宇之类的建筑通常划分得很大,就像宋雪瑶的住所占地面积能顶一小区一样,柳盈盈也是如此。 过了整座宫城的中轴线,再往西走过两道门,其实就都是柳盈盈的地界了。 跟宋雪瑶那种干净整洁风不太一样,柳盈盈似乎格外喜欢花,许暮洲离着老远就闻见了一股呛人的花粉味道,活像是被人兜头扔进了等着授粉的花丛里。 “我的妈——”许暮洲捂住口鼻,闷声闷气地说:“她蜜蜂成精吗?” “或许呢。”严岑笑道:“话本里头不常说,什么被帝王亲手浇灌过的娇艳芍药成了精,来寻帝王还一世姻缘——” “我怀疑你在开车,并持有证据。”许暮洲冷漠地打断他,又捏了捏鼻梁,缓过了一阵喷嚏打不出来的难受感,才瓮声说:“我可没见过用毒死人家媳妇儿来报恩的啊,我建议你少看低级小说……还芍药精,食人花精还差不多。” 严岑扑哧一乐。 “别笑了。”许暮洲没好气地说:“不如想想怎么进去,她正门外头那岗哨堪比高铁站安检口,我觉得偷溜是不太可能了——要么把他们打昏算了。” 宫墙之外都有侍卫守宫,正门侧门都设了岗哨,把守的严严实实,光看那个劲头,估计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所以说,什么偷尝禁果翻墙偷欢果然都是胡扯,许暮洲想,魔改影视剧害人不浅。 门外有人把守不说,宫墙也高得离谱。身边两侧光秃秃的墙面上毫无借力点,想平地翻上去怎么看都是个不可能的任务,许暮洲不怀疑严岑能借力上去,但他十分怀疑自己。 “……怎么这么暴力。”严岑一脸不赞同,语重心长地说:“要尽可能和平解决纷争。” 许暮洲:“……” 你说谁?许暮洲目瞪口呆。把我严哥还给我,快点。 还不等许暮洲不耻下问地请这位新晋和平大使表明一下态度和计划,许暮洲就看见严岑拉开了腰带侧缝,施施然从里面掏出一个纸包。 ——这纸包很眼熟,非常眼熟,许暮洲想,跟当初在宋雪瑶灵堂里被严岑缴获的那包蒙汗药长得一模一样。 “……”许暮洲由衷地说:“我信了你的邪。” 第156章 长生天(二十六) 更漏刚过子时,屋中的红烛正燃到一半,蜡油顺着灯台的凹槽滴进底部盛放香料的小盒子里。凝固的香块被热源熏烤着,将原本难闻的蜡油味道转化成了一种细微的花香味儿。 柳盈盈对香气的喜好超乎寻常,除了特质的烛台之外,她小憩的软塌旁边还搁着一只小巧的喜鹊铜炉,价值千金的香粉正在里头缓缓燃烧着。 时至深夜,柳盈盈却还没有安寝,她卸下了钗环浓妆,长发半干地斜靠在软塌上,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塌边,正踩在一个人的肩头上。 半隐半现的夜色中,那精瘦的男人穿着一身暗线绣纹的内侍官服,正跪在塌边,安分地替柳盈盈按摩着小腿。 男人修长的手指握住女人形状姣好的小腿,正轻柔缓慢地按压着。 柳盈盈伏在柔软的靠枕上,懒洋洋地枕着自己的手臂,半阖着眼享受着男人的服侍。从进宫那天起,对方已经跟了她六七年了,对她的喜好厌恶无一不精,哪怕是做这样简单的小事也十分妥帖,手法恰到好处,实在让柳盈盈没法不舒心。 面容精致的女人像只优雅的猫,歪着头蹭了蹭手臂,素白的脚趾勾了勾,用脚掌不轻不重地摩擦了一下男人肩头的布料。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办事?”柳盈盈问。 “回娘娘话,奴婢子时过了就去。”男人微微抬脸,原本隐匿在黑暗中的脸被烛火映亮一半,正是在宋雪瑶灵堂跟严岑交手的男人。 “这次不会再出岔子了吧。”柳盈盈优哉游哉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笑意盈盈地说:“宋雪瑶可停不了几天了,三天后太医就要做下葬入档了——若是今晚你再没得手,本宫可要不高兴了。” 柳盈盈轻声细语,话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听起来娇俏可人,但地上跪着的男人却听出了一身冷汗,背后汗毛树立,恨不得鸡皮疙瘩起一身。 男人勉强笑了笑,连忙表忠心:“娘娘放心,上次只是出了些小意外……谁也没成想大皇子能藏在灵堂中。这次奴婢一定加倍小心,再不会出这样的乱子。” 喜鹊香炉中袅袅直上的烟雾变得稀薄了些,约莫是里面的香粉变少了。原本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大宫女看了一眼香炉的方向,正准备上来添些香粉,却被柳盈盈挥手制止了。 那大宫女大概是沉默寡言惯了,微微福身行了个礼,转头站回了原地,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塑。 柳盈盈从枕下摸出一只细长的金钎子,捏着顶端的梅花手柄探身出去,拨了拨喜鹊背上的香粉盒子,将未燃烧的香粉铺满铁盒,才满意地收回手,回头用金钎挑起了男人的下巴。 “不过是一个小娃娃,也值当你这样谨慎。宋雪瑶死都死了,那么个小玩意有什么值得怕的。”柳盈盈弹了弹指甲,鲜红的长指甲在烛火下流光溢彩:“你是不是年岁越大,就变得越婆妈了,嗯?” 男人顺从地抬起脸,额上冷汗涔涔,只能赔着笑保证:“奴婢保证,今夜之后绝不再让娘娘烦心。” 男人心中恨得滴血,却又不能直言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若是让柳盈盈知道那日灵堂中除了小皇子之外还有平剑营的鹰犬,他的皮就得被生生剥下来。男人虽然不清楚对方到底什么底细,但只要这件事对方一日不动,他就也不敢动,只能自己硬生生咽下这个苦果,恨得牙根痒痒。 柳盈盈撇了撇嘴,一副小女儿闹别扭的模样。 “那你还不快去。”柳盈盈捏着那金钎一段晃了晃,笑道:“若是东西拿不回来,你人也不必回来了。” 男人毕恭毕敬地将她的小腿放回榻上,跪下磕了个头,柔声道:“……是。” 他说着膝行推后了两步,绕到屏风后才直起身向外走去。 房门发出吱嘎一声轻响,微凉的夜风一瞬间扑进来,被满屋的温暖气息吞噬同化。 一直沉默的大宫女走上来接替了男人的位置,她跪在榻变,伸手将柳盈盈腰腹间蹭歪的薄被重新拉好。 “时间晚了,娘娘睡吧。”大宫女柔声劝,她的声音很奇怪,不像普通女子那样又软又娇,反而显出一种不正常的低哑来。 柳盈盈掩着唇打了个哈欠,还不等说话,烛台上的蜡烛就发出了一声脆响,灯花爆裂了一下。 “看起来是有好事要发生了。”柳盈盈说。 大宫女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然而下一秒,原本好模好样关着的房门忽然晃了晃,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方才被阻隔在外的夜风席卷而来,瞬间将烛火吹得晃了三晃,眼瞅着是要熄灭了。 “怎么回事——”柳盈盈不满地拧起眉,抱怨道:“没用的东西,出去都不知道带好门吗。” 那大宫女不等她吩咐,忙站起身来福了一礼,脚步匆匆地去查看情况。 可怜巴巴的烛火最终还是没坚持住,最后回光返照地冒出一缕青烟,彻底熄灭了。外头倒是还有别的烛台亮着,但大多都被屏风挡住了,烛光映过一层厚厚的纱,能留下的光源少得可怜。 随着烛火熄灭,门口也传来了一声轻响——就像是谁走进来了一样。 “废物东西。”柳盈盈有些不安地叱道:“看个门都看不清吗——说话!” 然而她一直乖顺的大宫女这次没有回答她,有细长的影子从外投**来,一点一点地折射在纱绢制成的屏风上。 ——对方在靠近。 柳盈盈皱着眉,攥紧了手下的软被。 “来人——” 柳盈盈话音未落,只觉得面前有黑影一闪而过,一时间又惊又怒。 屏风外的烛火只轻轻晃了一瞬就恢复了正常,但柳盈盈已经说不出话了——来者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对方的手粗糙有力,按着她半张脸轻轻松松地向上一抬,就露出了女子修长白皙的脆弱脖颈。 柳盈盈睫毛颤了颤,在那一瞬间有一种被饿狼盯上的感觉。 下一秒,她只觉得侧颈一阵刺痛,整个人顿时恍惚起来。 柳盈盈眼前光影交叠,原本泾渭分明的烛光和夜色扭曲的交融在一起,看起来光怪陆离。她耳边嗡嗡之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捂着她嘴的那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一个身影从她榻前走过,迎上了另一个影子。 朦胧间,柳盈盈似乎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严哥,你是不是搞得有点大?”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严岑说着将手上缠着的粗布扯下来,随手扔在地上,又将方才用来喂毒的银针塞回了原本的位置,才说道:“反正这毒本来也是从宋雪瑶那来的,用在她身上一点都不冤枉——何况就这点剂量,不致死。她现在是醒着还能看出点效果来,如果是睡着的,除了做个噩梦之外就没什么感觉了。” 许暮洲叹了口气,觉得可以定做个“法外狂徒”的称号给严岑。 “我本来以为你会催眠她呢。”许暮洲说:“毕竟以前你都这么干,简单高效,无副作用。” “我懒得在她身上用心。”严岑说。 ——无法反驳,许暮洲想。 许暮洲将目光重新放回到柳盈盈身上,对方眼神涣散,侧卧在软榻上,正直勾勾地看着他俩,眼神空洞无神,看起来也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没意识。 “不会傻了吧……”许暮洲嘟囔着,他心里有点没底,伸手在柳盈盈面前晃了晃。 谁知柳盈盈的眼珠缓慢地随着他的手动了动,竟然缓缓笑了起来。 “是你呀。”柳盈盈笑着说。 ——谁?许暮洲懵逼地看着她。 方才他跟严岑进门时,柳盈盈身上还明显有一种“不安”的情绪,但现在这种情绪荡然无存,也不知道她在幻觉中看见了谁,好像连心情都好起来了。 柳盈盈弯起眼睛,素白修长的指尖挽上发梢,调皮地用指节绕着头发,轻声说:“你死了怎么还不安生呀。” 许暮洲:“……” 这是什么恐怖片桥段,许暮洲想。他本以为,按照主流恐怖片套路,应该是心虚的柳盈盈被幻觉吓得连滚带爬又心虚又后悔地为自己手上的鲜血忏悔,怎么临到头来,反倒是对方理直气壮。 ——拿反剧本了?许暮洲狐疑地想。 柳盈盈见许暮洲不说话,吃吃地笑了一会儿,幽幽地感慨道:“不过你活着的时候都没对我造成什么伤害,死了怎么反倒有胆子了。” “你一点都不怕吗?”许暮洲不由得问道。 “怕?”柳盈盈讶异地看着他:“怕什么?怕我告诉你真相,还是怕你自戕呀——” 许暮洲一愣。 幻觉将人心中最深的印象无限放大,许暮洲本以为柳盈盈将她认成了亲手害死的宋雪瑶,却不想柳盈盈那强悍的精神竟然如此不走寻常路。 “可是我做的不对吗,嗯?”柳盈盈笑得愈发开心,薄唇轻启,吐出的字却字字带刀:“百善孝为先,亲人没了都不能哭上一哭岂不罪过,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将真相告诉你而已,你自己想不开,又怪得了谁呀——” “对吗。”柳盈盈笑道:“孟晚晴。” 第157章 长生天(二十七) 许暮洲抿着唇,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柳盈盈,像是想从对方精致的脸上看出后悔和愧疚来。 但他什么都没看见。 以金玉供养的贵妃娘娘面色红润,体态姣好,一颦一笑皆是风情,此时靠在软枕上,眉梢眼角皆是自得的笑意。 许暮洲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胸口翻涌而上的情绪,尽可能平静地开口道:“你杀了人,不觉得有愧疚吗?” “我杀了谁?”柳盈盈讶异地睁大眼,说道:“杀了你吗?” “孟晚晴和宋雪瑶不都是死在你手下吗。”许暮洲冷笑一声:“你当然可以狡辩说孟晚晴是自杀,她并非死在你手里,所以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你没有错——但宋雪瑶呢,你能扪心自问,你问心无愧吗。” 严岑偏头看了许暮洲一眼,不着痕迹地皱起了眉。 柳盈盈忽而扑哧一笑,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 “你好天真。”柳盈盈说:“孟晚晴,你永远这么天真。” 许暮洲厌恶地皱了皱眉。 柳盈盈动作优雅地支着软榻试图直起身来,只是那药劲大概太大,她努力了两次都没成功,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支着手肘,从趴伏的姿势转变为倚靠着。 “我为什么要告诉自己没有做错,孟晚晴,你是不是永远不明白,人命只是一个代称而已。”柳盈盈似乎有点困了,她蹙起眉,满脸不开心的用食指揉了揉太阳穴,才继续说道:“——无论是你,还是宋雪瑶。后宫就是这样的,挡路者就是要死,你,我,还有她——” 柳盈盈伸手一指严岑,说道:“都是代称——什么贵妃,皇后,淑妃,只是个代表着权势地位的称呼而已,在后宫中想要活得更好,就得带上更好的称号。” 许暮洲有些不能接受柳盈盈能用如此家常的话轻描淡写地带上两条人命,仿佛她没有做伤天害理的凶手,只是随手拔下了院门口的两朵野花。 “那孟晚晴怎么挡了你的路了。”许暮洲的胸口重重地起伏两下,压着脾气问道:“她是外面来的,没有母族也没有爹娘,这辈子当不上皇后,孩子也不可能做太子,她跟你之间有什么仇怨。” “你跟我之间没有仇。”柳盈盈兴致缺缺地弹了弹指甲:“别把自己看的太高了,我还没把你放在眼里,我的敌人从头到尾都只有宋雪瑶一个人而已。” 许暮洲说:“那——” “我只是看宋雪瑶不顺眼。”柳盈盈打断他:“她高兴,我就不高兴。她不高兴,我就高兴了——你那么招她喜欢,你要是出了事,她肯定会很不高兴。” 柳盈盈说着掩唇笑了起来,用一种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温柔眼神扫了许暮洲一眼,轻巧地说道:“我本来以为你最多也就是悬梁自尽以明志,但你比我想象的要争气嘛——说起来,你拒绝太医的时候,宋雪瑶很难过吧?” “不过她那个性格,一向温吞吞的,像水一样,大概难过也不会告诉你。说什么尊重不尊重,宋雪瑶就是想得太多才会没命。”柳盈盈说着皱了皱眉,不满道:“不过话说回来,宋雪瑶怎么这么不争气,她死得这么早,搞得我措手不及。” “不是你想杀她的吗?”许暮洲反问道。 “我是想杀她呀。”柳盈盈语调拉长,眼波流转地瞥了严岑一眼,约莫是将他当成了宋雪瑶。但她又收回目光,看着许暮洲,反驳得理直气壮:“我如果不杀她,我这辈子都要矮她一头,她不死,我这辈子都是妾,我的儿子也永远比他儿子矮一头,谁愿意这辈子都被人踩在脚底下过活。” “只是——”柳盈盈遗憾地说:“我没想让她死这么早的,本来想慢慢下药,熬个几年,熬过两次选秀,等这后宫的人差不多了再让她死的。现在她这么一死,我反倒成了众矢之的,真是麻烦。” 许暮洲觉得,他跟柳盈盈的脑回路可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这世上的一切恶毒之事总有缘由,但许暮洲一万个没想到,柳盈盈对孟晚晴动手,根本不是为了打压宋雪瑶,也不是为了想杀了她,她只是单纯的想让宋雪瑶不开心,想让她难过。 但这个目标太小了,根本不需要用一条人命这样惨烈的方法去达成,如果把她换成什么小猫小狗,或者是宋雪瑶喜欢的簪子首饰,似乎都能达到柳盈盈这个“微不足道”的小目标。 但许暮洲也清楚,柳盈盈不会换的。 因为孟晚晴在柳盈盈眼里连个人都不算,只是个物件。 从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一直积蓄在他心里的微妙情绪在这一刻瞬间膨胀起来,柳盈盈跟卫文轩一样,他们这些人才是这个时代这个地位上的人,宋雪瑶和孟晚晴那种异类,在这种虎狼环伺的环境里,就是两个异类。 这种畸形的环境造就了人的思维模式,仿佛只要把人当人看就一定活不下去一样。 许暮洲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他看着柳盈盈,忽而冷笑一声,转过身大踏步地走出了门。 严岑皱着眉啧了一声,迈步跟了出去。 蒙汗药的药效是一个时辰,距离药劲散去还有一个多小时,许暮洲一路畅通无阻,大摇大摆气势汹汹地从大门出去,临到大门口时实在气不过,泄愤似的踢了大门一脚,差点把依靠着大门的昏迷侍卫一起带倒。 许暮洲踹完就算,转过头就往外走,严岑落后一步追了出来,伸手拉住了许暮洲的肩膀。许暮洲倒也没跟他犟,顺势转过了身。 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严岑原本到嘴边的话只能咽了下去,向后看了一眼确定没人发现他们的行踪,于是拽了一把许暮洲的胳膊,说:“先走。” 许暮洲默不作声地任他拉着往前走,直走了十几二十分钟,走到一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陌生宫道上,严岑才放开了他的手。 “你刚才是想去做什么?”严岑问。 许暮洲没有说话。 严岑也不逼他,轻手轻脚地拉起他的手,将那只绣球花从他腕子下拨了出来。 那上面的进度条又下降了一点,许暮洲也下意识往那瞧了一眼,发现已经少于三分之一了。 许暮洲现在也逐渐摸清了这进度条下降的规律,大约是这小东西本来就不怎么大,所以进度条像是有刻度尺一样,每次进度条停滞的位置都差不多。虽然每次进度条下降的方式和速度都不一样,但在进度停滞这一点上倒是大差不差。 现在这进度条上剩余的黑色粘液数量许暮洲很熟悉,大约再找到一个节点,上面的进度会再下降一半,直到只剩下一个薄薄的底,只要完成任务就可以全部变白。 “应该还差一点。”严岑说。他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追问,许暮洲这个人很好懂,严岑不用想就知道,在刚才那一瞬间,许暮洲是想让柳盈盈付出代价的。 但既然许暮洲给出的态度是听劝,而不是一意孤行地放纵冲动,严岑就觉得这件事没有必要再问个明白,选了个委婉的方式带过了这个话题。 “这件事查清了,进度条还差一点,那说明还有未找到的线索。”严岑说:“等等找到那个骨笛,再看看后续情况,怎么样?” 许暮洲皱着眉,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严岑看完了进度,按着许暮洲的手腕将绣球花重新收好,然后摸了摸许暮洲的脸,安抚了他一下。 “生气了?”严岑问。 许暮洲说:“我觉得可笑。” 严岑笑了笑,用拇指摩挲着他的侧脸,轻轻地嗯了一声,说:“我们之前说过的,不要太过于为了任务世界真情实感,这里的环境如此,人的思想观念也是如此。你既然无法改变它,就不要太在乎它,否则是白白给自己找不自在。” “不,这是性质问题。”许暮洲认真地看着严岑的眼睛,说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黑暗事件,我懂,也明白。我并不觉得这世界上只能有白没有黑,甚至也能理解罗贝尔,甚至理解那个那些欺负孙茜的畜生——因为他们的行为都是合理的。” “但柳盈盈不一样。”许暮洲说。 严岑的手一顿,却没有阻止许暮洲继续说下去。 “罗贝尔伯爵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杀人,他是打心眼里觉得那些女孩子的生命能给他带来帮助。我可以说他残暴,我也可以说他血腥,说他罪无可赦都不过分。”许暮洲深吸一口气:“但是柳盈盈呢,孟晚晴呢?孟晚晴是个异族女人,母家都被八十万铁蹄踏平了,她这辈子能对柳盈盈造成什么危害!柳盈盈完全就是站在至高无上的地方,在肆意玩弄别人的人生!” “这不叫有罪,有罪不足以描述她的行为。”许暮洲说:“她对生命毫无敬畏,对人的一生也毫无敬畏。我告诉你,严岑,任何东西都不能凌驾于人权之上……这无关于正常时代背景中衍生的等级阶层和其他东西,把‘人’看做‘人’,这是一个人活着的底线。” 第158章 长生天(二十八) 令许暮洲没想到的是,这场已经明明白白接近尾声的任务硬生生拖了他十多天还没完。 那支骨笛一直没有找到,严岑甚至在深夜去了几次柳盈盈那,将人家的贵妃寝殿翻了个底儿朝天,只可惜都一无所获。 任务完成不了,宋雪瑶下葬的日子却近在眼前。最后饶是严岑也没了办法,只能捏着鼻子极不情愿地去见了一次卫文轩,许暮洲当时没跟着一起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的,竟然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说服了卫文轩将宋雪瑶的停灵时间从七天延到了二十八天。 骨笛找不到,任务进度就莫名卡在了这里,许暮洲原本就对柳盈盈心气不顺,任务一拖心情更好不起来,浑身散发着一种阴恻恻的低气压。 直到第十二天清晨,辛夷才找到了那支骨笛——说来也很讽刺,那笛子实际上连宋雪瑶的屋都没出,就掉在了梳妆台后头的夹缝里,只是梳妆台太沉,那夹缝的角度又太过刁钻,所以才找了这么多日都没个结果。 最后还是打扫的小宫女在打扫时不小心撞了梳妆台,那笛子才自己掉在了地上。 辛夷带着这笛子来找许暮洲时,他正坐在长秋宫后花园的小池塘岸边喂鱼,他这些日子点卯一样的来长秋宫蹲点等消息,早八晚十,风雨无阻。 小池塘里的锦鲤这些日子一天七八顿的吃小米,吃的肚皮翻白,现在一见他就跑得飞快。 辛夷来时,许暮洲正洒下了最后一把小米。他离着老远就看见了辛夷,当然也看见了辛夷手中的那只他曾见过的长条木盒。 许暮洲眯了眯眼,耐心地等着辛夷走到他面前。 “许大人。”辛夷冲他行了一礼,然后伸手掀开了手中的盒盖,低声道:“东西找到了。” 原本空空如也的盒子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许暮洲没有起身,只是伸手接过了那只盒子,就着现在坐着的姿势将盒子横放在了膝盖上。 一支洁白如玉的骨笛端端正正地放在盒中,人的腿骨跟正常的竹子不一样,并不是一个完全笔直的棍子,所以这只骨笛末端微微有些弯曲,尾端的笛身上也用细线缠出了几条两指宽的色条,红的绿的放在一起,看起来却并不恶俗。靠近吹孔的地方还嵌了一只非常小的银环,看工艺很是简单粗暴,大概是直接砸进去的。 这支笛子很漂亮,打磨得也光滑,如果不是许暮洲先入为主地知道这东西是孟晚晴从身体里挖出来的,他可能都看不出这是人骨做的。 从“礼物”的角度来说,孟晚晴足够用心了。 从柳盈盈那里回来后,许暮洲就陷入了一种消极的等待里。严岑还时不时出去查一查自己的猜想,许暮洲却只是呆在长秋宫里,听着远远正殿的哭声一天一天的变小,直到消失。 七天过去,宫内的高位嫔妃都不必再守灵了,整座宫最后只剩下些来来往往如同提线木偶一样的仆从。 第七日盖棺那天,卫文轩终于来了一趟。当时许暮洲特意避开了“面圣”这一环节,只躲在侧门的阴影处偷偷看了卫文轩一眼。 这皇帝比许暮洲想象的还要普通,看起来就是个很正常的男人,三十多岁的模样,眉宇间有两道深深的沟壑。他扶着棺盖说了一堆有的没的赞美和哀思,眼泪倒是一滴没掉。 ——很是没意思。 辛夷见许暮洲只是看着盒里的笛子也不说话,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说起来,严大人今天好像不在。” 这些日子许暮洲总混在长秋宫,辛夷偶尔会跟他讲一些宋雪瑶和孟雪晴日常相处的事,这样如此过了十来天,辛夷与许暮洲说话便也不再那么冷冰冰的。 “他去办事了。”许暮洲随意回道。 许暮洲的目光还附着在那支骨笛上,他有些紧张地擦了擦手,伸手握住了那支笛子。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支笛子身上好像还有淡淡的温度。 绣球花滚落出来,上面的进度条又往下退后了一点,只剩下了最后浅浅的一层。 许暮洲知道,只要最后再做点什么,这个任务就结束了。 但他却忽然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累,那一夜他对柳盈盈的愤怒经过了十几天的消磨,愤怒的火早就熄灭了,只剩下一种烦躁的心累感。 好在一切都要结束了,许暮洲心情甚差的想,这次任务结束后他要在永无乡好好休息一阵子,用米虫生活来好好平复一下心情。 这段时间严岑也在里外弄了不少消息——这个年代的皇子过了一岁半之后都要被抱到外宫去集中抚养。后宫的手伸不到那么长,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哪怕是没了母亲的孩子也能安安稳稳地长到成年出宫建府。 许暮洲所能想到的最后一点不确定性也有了结果,那天他跟严岑两相无言地坐到半夜,最后还是确定了宋雪瑶其实是自愿离开的。 这是许暮洲第一次在任务对象是亡者的情况下,面对没有“鬼”的任务世界,但他这任务做得实在不爽,也高兴不起来。 许暮洲沉默地合上盒盖,抱着这只盒子站起来,准备去孟晚晴那。 他前几天跟严岑坐在一起商量了半天,研究宋雪瑶的执念到底是什么。按严岑的想法,既然宋雪瑶是自愿赴死,那么应该就不存在复仇之类的执念,可能最后的任务点还是要落在两个姑娘身上。 许暮洲对此深以为然,他盘腿坐在榻上琢磨了半天,还是觉得按照宋雪瑶的生活环境来说“死无全尸”是顶大的事儿。严岑对此不置可否,许暮洲也拿不太准,但一想到重要的任务点落在骨笛身上,就觉得自己猜的**不离十。 现在这笛子落在了他手里,任务进度只剩临门一脚,许暮洲觉得,可能最后结局也应该就是如此了。 “许大人——”辛夷忽然叫住了他。 许暮洲停下脚步,侧身向她看过来。 “娘娘是被人害的。”辛夷目光灼灼地问:“您会如实回禀陛下的,对吧。” ——她是在问我会不会替宋雪瑶伸冤,许暮洲想。 辛夷将这支骨笛交给他,是真的将他当成了为卫文轩办事的爪牙,他和严岑打着“为上分忧”的名头办事,给了辛夷希望。 可是辛夷不知道,他们俩只是匆匆而来的一个过客,甚至等任务结束了,“许暮洲”这个人就会消失在他的认知中——就像之前所有任务世界一样。 不会有人为宋雪瑶伸冤的,连卫文轩也不会——甚至连宋雪瑶自己也不会。 许暮洲没法回答辛夷,起码在这个地方,他不想昧着良心答应她,然后仗着永无乡可以消除他人的记忆肆意失约。 于是他垂下眼避开了辛夷的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 在往外走时,许暮洲有那么一瞬间非常恍惚,他一方面觉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既然宋雪瑶的执念不在此处,那么他也不必在意,没得操心这些事;但他另一方面又觉得从他个人的原则角度来看,这个环境中弥漫的那种畸形的观念令他无比恶心,如果放任自流,感觉自己也像是做了默不作声的帮凶。整个人像是吞了只苍蝇,难受的要命。 他整个人被这两个观念拉扯着,脑子里两个火柴人左摇右摆地拉着绳,谁也说服不了谁。 许暮洲挂着一脸生人勿进的杀气,脑子里天人交战,连路也不记得看,全凭印象里的路线图怒气冲冲地往前走——然后一脑袋撞进了严岑怀里。 “怎么了。”严岑好笑地问:“走着路睡着了?” 严岑早离着半条街就看见他了,就是坏心眼地没出声,干等对方自己发现他。 许暮洲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他一眼,抹了把脸说道:“没有,刚才在想别的事。” 严岑也不追问,他看见了许暮洲怀中的木盒,于是伸手掀开盖子,往里看了看。 “就是这个?”严岑问。 “嗯。”许暮洲点点头:“就是这个——应该是要结束了。” “还做得挺好看的。”严岑客观地评价道。 严岑没有将骨笛从盒中拿出来,而是摸了摸许暮洲的头,侧身让开了一点路。 许暮洲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孟晚晴停灵的宫殿附近。 先前被严岑撬开的木棺还没人来重新钉好,这个小小偏殿像是被人遗忘了,弄的一片狼藉也没人来收拾,黄纸灰烬胡乱地被风扬起,弄得小院到处都是,在台阶上积了一层薄灰。 那异族姑娘正倚在棺木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盹。 许暮洲进门的动静惊动了她,小姑娘揉了揉眼睛,茫然地看着许暮洲手里的木盒,完全没明白他是为什么来的。 严岑替许暮洲将棺木拉开了一条足以放置木盒的小缝,许暮洲顿了顿,伸手掀开那木盒的盖子,将里面的骨笛取出来,珍而重之地放进了棺木中,就摆在孟晚晴的腿边。 许暮洲松了口气,将绣球花扒拉出来,就等着进度条归零后好赶紧离开这个任务世界,可他等了半天,却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因为进度条没有下降。 ——这不是宋雪瑶最终的执念。 第159章 长生天(二十九) 许暮洲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进度条从来都是实时更新,从来没有反射弧这么长的时候,现在进度条毫无动静,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猜错了。 许暮洲紧紧抿着唇,又将那骨笛从棺木里捞了出来。 “猜错也无妨,这次没有亡者自身的线索,猜错也很正常。”严岑倒像是常见这种事,看起来非常平静,不泄气也不失落:“再猜就是了,反正范围也不大。” 那异族少女似乎终于看明白了他俩在做什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拽住了许暮洲的手,有些着急地指了指他手里的骨笛。 “找……”异族少女语言不通,但看得出来,她似乎非常兴奋:“找到……” “对。”许暮洲没那个心力猜她的意思,随口敷衍道:“找到了。” “那……给瑶瑶。”异族少女说。 许暮洲一怔。 “你说什么?”许暮洲问道。 异族少女执拗地指了指那只骨笛,说:“给瑶瑶。” 她这句话说得字正腔圆,很是标准,像是有刻意学过的。 “你是说,把这笛子给宋雪瑶?”许暮洲又确定地问了一遍:“谁说的?你家娘娘说的?” “乌兰。”那异族少女指了指棺木中的孟晚晴,努力地试图给许暮洲解释清楚:“乌兰给瑶瑶。” 严岑听懂了,他上前一步,从许暮洲手里抽出那只骨笛,好心地附赠解释道:“乌兰就是孟晚晴,前者应该是她的真名。” 那异族少女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严岑的意思,总之是在一旁疯狂点头,点得特别起劲。 许暮洲面色沉沉,他看了严岑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脚步匆匆地原路返回。 这支骨笛的命运跌宕起伏,兜兜转转找不到归宿,最终居然还是绕回了长秋宫内。 被堵在寝殿门口的辛夷疑惑地看着许暮洲在半个时辰之内去而复返,她看了看许暮洲手里的骨笛,缓了一时半刻才听明白他在问什么。 “是的。”辛夷面色平静地说:“娘娘离世前曾说过,要将这支骨笛放在她棺椁内。” 许暮洲:“……” “这就是你和孟晚晴侍女都在找这支笛子的原因?”许暮洲问。 “是。”辛夷说。 许暮洲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之前您没问过。”辛夷也一脸不解,问道:“……而且您拿这支笛子,不是要充当证物吗?” 许暮洲无言以对。 这个任务太操蛋了,许暮洲想,他跟所有的任务线索从头到尾就没说到一起去。这个任务实际上简单得令人发指,如果那支骨笛没有在第一天的混乱中不小心掉到梳妆台后面去,那么连这个任务都不会有。 许暮洲咬了咬牙,没有再说话,他攥紧了手中的物件,转身向灵堂走去。 后宫的嫔妃和孩子们守灵只守七天,现在早过了那时限,灵堂中只有两个小太监在一左一右地烧着黄纸,看起来跟孟晚晴那里一样冷清。 严岑不动声色地一直跟在许暮洲身后,他没有出言干涉,也没有试图说点什么来转移许暮洲的注意力。 ——许暮洲在生气,严岑看得出来。 其实他这些时日一直憋着一股火,许暮洲自己不说,严岑却看得很清楚。但严岑对他这股邪火的来路一直摸不太准——许暮洲之前遇到的几个任务世界比这过分的大有人在,也没见他这样不高兴。严岑思来想去,最后也只能暂且避开,别往枪口上撞。 许暮洲那头已经进了灵堂,他连让人避嫌的意思都没有,像是不准备再要那层“阶级”的遮羞布了,直接大步流星地上前一把掀开了棺木上盖着的明黄绸布,直把那俩烧黄纸的太监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严岑不紧不慢地落后他几步,斜倚在门边,目光幽深地冲着那俩太监挑了挑眉,给了个非常明显的威胁眼神。 那俩小太监吓了一跳,忙两股战战地低下头去,掩饰一样地急忙往铜盆里塞黄纸,差点把原本就不大的火苗直接扑灭了。 许暮洲深呼吸了两个回合,然后将这支骨笛放在了棺木中,珍而重之地放在了宋雪瑶手边。 在那一瞬间,许暮洲觉得他的心情无比复杂——他分不清自己是希望这是最终任务,还是恰恰相反。 他的烦躁情绪在那一瞬间达到了巅峰,像是不断冲刷着脆弱堤坝的大潮,随时可能破堤而出。 但无论如何,他放置骨笛的手都非常稳当。在骨笛落在宋雪瑶手边的那一刹那,绣球花上最后一点黑色的污渍也褪去了,整个吊坠纯白无瑕,顺着重力从他手腕中滚落出来,又被皮绳拽住,在半空中轻轻荡了荡。 ——这个任务结束了。 这个任务从头到尾就是一个乌龙,许暮洲深深吸了口气,感受到了一种莫名被愚弄的愤怒感。 许暮洲自己也觉得这愤怒感来的莫名其妙,现在任务完成了,他明明应该觉得松口气,然后顺势离开这个糟心的任务,然后一切就结束了。可他看着手上晃荡的绣球花,硬是下不去手砸。 他扶着棺木闭了闭眼,他心里那股情绪的浪潮疯了一般地往岸上直扑,许暮洲深呼吸了一下,压抑着情绪往外走去。 严岑知道他还有话想说,于是自动自觉地跟了上去。 严岑本以为许暮洲走到长秋宫外就该停住脚了,谁知对方压根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路向着外宫的方向走。严岑原本还气定神闲地跟着他走了足有四十分钟,结果越走越觉得觉得不太对劲,紧走几步上手拉住了他。 “怎么了?”严岑放软了声音哄:“这么不高兴啊?” 许暮洲没有说话,他的脸色惨白,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宋雪瑶的任务执念是他从业以来见过最简单的一个——说来说去也无非就是将这支骨笛找出来,然后放到她的棺椁中去。 “阴差阳错。”许暮洲说:“原来结局就这么简单。” “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容易阴差阳错。”严岑平静地说:“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戏剧化的发展和轰轰烈烈的结局,阴差阳错才是世事常态。” 许暮洲看着严岑平静的脸,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愤怒究竟来源于何处。 “阴差阳错,说得好听。”许暮洲冷笑一声:“本质上不过是傲慢的人群对待生命的剥削和践踏,如果不是这样,这悲剧完全可以抹消。” 严岑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提起这个话题,他皱了皱眉,试图跟许暮洲讲理:“听我说,暮洲,这件事——” “没用,对吧,我知道。”许暮洲说:“等你我走后,柳盈盈还是会安安稳稳当她的贵妃,这件事没有捅破到卫文轩面前,他就也不会对此进行任何处理。等到宋雪瑶下葬之后,柳盈盈还是会带着她那副不把人当人的傲慢嘴脸继续生活——或许不止宋雪瑶,可能还有其他人,其他数不清的受害者。但就因为他们都无法出声,就都被时代遗忘了。” “我小时候生活在孤儿院,严岑。”许暮洲忽然说。 严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话题,于是谨慎地嗯了一声,没有表达出任何看法。 “我不是父母双亡,我是被遗弃的,就遗弃在孤儿院门口。”许暮洲说:“听老院长说,有人见过我的父亲,那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还穿着高中校服的,大半夜偷偷摸摸抱着襁褓,忐忑不安地把我扔在孤儿院门外。或许他有过恻隐之心,但更多的肯定是恐惧——恐惧我的存在被人发现,恐惧我成为他的污点。” “许暮洲。”严岑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开始失控,沉声打断了他:“别说了,这不重要,都过去了。” “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我十岁之前,老院长对我们这些没爹没妈的孤儿还算好……我已经比绝大多数孤儿都幸运了。”许暮洲继续说:“但是我十岁那年老院长死了,老院长的遗产被人瓜分,孤儿院也没人管,迟迟找不到人接手——于是孤儿院的所有孩子……你知道吗,所有人都能高高在上地肆意决定我们的人生。我看着许多人走上乱七八糟的路,有被人打死在街头的,也有……” 许暮洲的愤怒让他变得没有足够的理智进行表达,他翻来覆去地说了半天,最后咬着牙抓了一把头发,将余下的一切都隐蔽在了一句“算了”里。 严岑沉默下来,他不清楚这个,他活到现在,曾经经历过的往事跌宕起伏,连失败都失败得轰轰烈烈。这一生放在哪都被人唏嘘敬佩,但他唯独没体会过被人当狗踩的感觉。 但严岑终于明白许暮洲的愤怒来源于何处了——他在乌兰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对弱肉强食看得很开,但对于被人玩弄人生却有着本能的厌恶。 这是他深埋在骨子里的恨意,厌恶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也厌恶弱小的自己。 “她的愿望就那么渺小!”许暮洲狠狠捶上身边的墙:“就那么一丁点大!她不怨恨任何人,甚至不怨恨这个世道,她唯一想要的就是把乌兰的骨笛放进棺椁!她贪心吗!” “许暮洲。”严岑说:“你冷静。” “我够冷静了!”许暮洲赤红着眼:“我找了这么久,这么久的真相,我想让她安息。结果到头来,她的愿望其实就这么简单。” “但是就是这么简单啊,严岑。”许暮洲说:“就这么一点渺小的愿望,没有泯灭在时间里,它所辐射出的执念大到甚至可以令永无乡捕捉。” “但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许暮洲说:“所有事情都有因有果,人有欲望才有执念,但孟晚晴呢,她做错什么了!” “这次完全就是一己执念!”许暮洲说:“就是因为那股没来由的恶意,她的人生才滑向了深渊!” 这是许暮洲完全不能接受的。 孟晚晴本来可以很好的度过这一生,乌兰的母族虽然不在了,但皇帝会留她一条命。有宋雪瑶护着,她也会过得很好。 但就是这么奇怪,命运不过是在转折中轻轻一拨,一切就都变了样。 第160章 长生天(三十) 严岑静静地看着许暮洲,任他发泄。 同情和共情其实是两种东西,人类大多拥有同情心,在遇见悲剧或不平事时,也会对此表达一下自己的同情。 可是共情不是,轻飘飘的安抚简单,真正设身处地地理解却很难。人的共情是有阈值的,一般人的共情只能达到百分之二十到三十,一些绝对理智,或无法进行立场对换的人们会从这个数向下递减,而一些感情非常丰富细腻,且善于思考和立场互换的人们会提升这个值,达到百分之四五十。 这些都是正常波动,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在双方拥有相同或相似的生活经历或遭遇时,这个共情值会视个人情况飞速提升。 许暮洲现在就是如此。 严岑不能说许暮洲是个绝对理性的人,但他的理性绝对远远大于他的感性,这是毋庸置疑的。从他接手许暮洲至今为止,除了最初的实习过渡期之外,这是许暮洲第一次对任务世界展现出如此大的攻击性。 许暮洲确实是在为孟晚晴打抱不平,也确实是在以原则为基础愤恨着柳盈盈的行为。但这种愤怒夹杂着复杂的情绪,他不同于常人的生活环境和人生经历造就了他的冷静,敏锐和理智,但也给他留下了伤口。 现在这道伤口被不小心撕开了。 成年人的情绪隐晦又克制,好像随着年岁的增长,撒泼打滚地表现自己的负面情绪似乎也逐渐变成了一件非常难以启齿的事情。或许连许暮洲自己也分不清他的有多少来源于对孟晚晴的不平,有多少是借这个口子宣泄他的情绪。 严岑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瞧着,只觉得心疼。 柳盈盈的所作所为跟严岑无关,他本来就是个向来懒得管人闲事的人,无论柳盈盈是个光明正大的坦荡姑娘,还是个心狠手黑的恶毒妇人对他来说都没什么两样。 但严岑不能这样跟许暮洲说。 许暮洲骂的不止是柳盈盈一个人,还有那些他平生所见所闻中所有“玩弄他人人生”的人渣——这其中或许就有人曾经伤害过许暮洲,所以严岑不能也不想劝他理解和放下。 如果许暮洲心里有伤口,那么由己及人的迁怒和怨恨都是合理的,严岑想。情绪自有其存在的意义,这是永无乡的一贯守则。 ——何况只是骂一骂,只要许暮洲这种情绪不会伤害到许暮洲自己,严岑不想过多插手调度。 许暮洲发泄完了,他眼圈通红地别开脸,避开了严岑的目光。 他的眼神落在身侧的宫墙上,一双眼亮得发光。他的目光并不涣散,反而如利剑一般,他死盯着这面墙,像是要越过墙盯着别的什么。 “……好了。”严岑轻声说,他试探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许暮洲冰凉的手,说:“回永无乡之后,找钟璐破例让你看看孟晚晴的下辈子,怎么样?” “哪怕她的下辈子能变好,跟这辈子有什么关系。”许暮洲垂下眼,冷冰冰地说:“不如让我看看柳盈盈能不能遭报应。” 严岑没有说话。 许暮洲早对他的应对模板了如指掌,严岑不屑于说谎,一般这样沉默时,就说明答案一定不是他想听的那种。 “怎么?”许暮洲嘲讽地笑了笑:“柳盈盈不但这辈子顺顺当当风光依然,欠了的债下辈子也不还吗?” 严岑叹了口气,委婉地解释道:“……她跟这个世界的引导任务对象有点关系。” 许暮洲左手紧握成拳,唇角抿得紧紧的。 他当然明白严岑的意思,永无乡赏罚分明,会惩治过,也会奖励功。如果柳盈盈跟这个世界的推动者有关系,那么她只会受到荫及,莫名地抵消掉不少罪孽。 “但是你看得出来,柳盈盈自身不是个好的。”严岑说:“她就像个有缺口的木桶,水进来也会流出去,现在无非是进水比出水多,等之后源头缩减,她总有遭报应的一天。” “卫文轩看起来不是个会被女人影响的人,对吧。”许暮洲捋了一把头发,他像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回了理智,高效的大脑重新运转起来,在细微的齿轮声中找回了他原本的推理能力。 “柳盈盈也有一个儿子。”许暮洲说:“……所以这个世界的任务对象是她儿子?” “对。”严岑干脆说。 “但他儿子不是这条世界线的‘主角’吧。”许暮洲勾唇一笑:“否则这个任务早在最开始就该有预警了……所以是像罗贝尔那样的‘配角’?” 严岑眨了眨眼,他看着许暮洲的脸,想从上面找到一些情绪和行为的端倪来。 但可惜严岑那引以为傲的能力一遇到许暮洲就开始下线,他狐疑地在心里给许暮洲现在的情况罗列了好几个可能,却一个也不敢确定。 “那一天要多久。”许暮洲忽然说,他不自然地撩了下肩头垂下的长发,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直说吧,严哥,环境是有蔓延性的……如果柳盈盈一贯如此行事,那在沾到甜头之后只会变本加厉,日后不光是她自己,他的子女、朋友,乃至于家庭都会慢慢被其影响。你我都明白,人本身就是会收到外界环境和身边人影响的,要说万花丛中她独黑,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无非就是等她作的恶大于她有的功,等到那时才对她进行处理,对吧。”许暮洲说:“但在这个过程中,这个瘟疫一样的三观会蔓延给多少人……有多少人受累。” 严岑觉得这个话头有点不太对劲。 “我突然在想一个问题,宋雪晴可以不死的。”许暮洲轻笑一声:“她发现了凤仙花汁中的异常,但她装作不知道,以至于顺从地被柳若韵毒死。我当然可以说她是不想活了,但是心如死灰有很多种解决办法,她偏偏选了这个,你能说她没有存半分以这件事做引子来给乌兰报仇的心思吗?” “但很可惜。”严岑说:“你解决不了这件事,卫文轩已经做出决定了。” “我当然可以。”许暮洲说:“我之前就在奇怪一件事,为什么明明都是时间线上的事件,这个朝代却不在我的认知范围内……但我现在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这件事许暮洲从来到这个世界时就在不解——为什么在他的印象里,历史的连接条中无缘无故缺失了这个朝代。 但就在方才,在他准备将冲动付诸实践时,许暮洲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如果他生活过的那世界,本身就是被改变时间线后的世界呢。 严岑原本平静的表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他伸手一把攥住了许暮洲的胳膊,说道:“许暮洲,无论你想干什么,都不行。” “永无乡条例我背得很清楚了。”许暮洲说:“知道后果。” 凭严岑对他的了解,这句话绝对没完。 果然,许暮洲又在后面添了个但是。 许暮洲伸手摸了摸身后的宫墙,说道:“严哥,你知道这后面是什么地方吧。” 严岑脸色一变,厉声道:“暮洲,你别乱来——” 外宫和内宫之间只有一墙之隔——其实许暮洲这十多天待在长秋宫,并不是什么都没干。 他摸清了卫文轩的行踪规律。 “卫文轩每天上朝,下午两点钟到五点半会在上书房会客,在这段时间里,所有的重臣都会在场。”许暮洲破罐子破摔地摊牌,飞速地说:“严哥,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不是三岁小孩子,我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也有承担自己选择的觉悟——这句话绝对不只是放在感情纠纷上。” 许暮洲话音刚落,便咬牙拨开严岑的手,转头向宫道尽头跑去。 许暮洲一个成年男人,又不娇弱,真挣扎起来严岑也不能保证就立时三刻让他失去反抗能力。何况许暮洲一看就是早有准备,从长秋宫到跟上书房一墙之隔的这里,说不准从完成任务开始他就在想这件事了! 严岑想过许暮洲这次可能会反应过激,但他真没想到许暮洲敢这么乱来。 他下意识想去追许暮洲许暮洲,然而还不等迈出步子,就被一阵尖锐的疼痛打断了。 【警报——】 【检测违规任务情况——】 【请违规人员终止行动——】 严岑的脚步踉跄了一下,从大脑深处炸开的疼痛太过磨人,他眼前短暂地黑了一黑,扶着墙才勉强站稳了。 许暮洲的背影在他眼里模糊了一瞬,严岑愣是没开口叫他,生生咽下了一句痛呼。 这次跟宋妍那次的短暂通知不一样,警报声此起彼伏不停歇,尖锐的疼痛跟刺耳的警报声交杂在一起,听起来纷乱交杂,难受得要命。 本来这东西是用来提醒违规员工的,但问题在于许暮洲并不是永无乡的正式员工,不收这种内部通知的纷扰。但原本明明能在这十几步之内拦住许暮洲的严岑却被这东西绊住脚,愣了那么两三秒后,许暮洲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他眼前。 许暮洲显然对严岑的身手心有余悸,生怕被他半途拦住,从脱身到跑到宫门口的这段短短距离内,简直使出了八百米速跑的速度。 几秒钟的时间差在特定场景下已经足够恐怖,哪怕严岑已经第一时间去追,但还是晚了一步,等他追到上书房外的广场时,许暮洲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上书房门口,惊动了卫文轩。 到这一步就什么都晚了,有资格跟卫文轩单独开会的重臣站了一屋,许暮洲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柳盈盈下毒宋雪瑶的事儿翻了个底儿朝天,卫文轩不查也得查了。 ——阴差阳错,果然是阴差阳错,严岑恨恨地想,这任务简直跟他八字不合。 于是同时,严岑脑中的警报声也骤然加大。 【警报——】 【检测到重大违规行为——】 【检测任务完成度——完成度良好……滋滋……中止任务行为——】 【——违规人员路径开启。】 第161章 违规(一) 许暮洲的意识浮在一片海里。 ——这么说或许不准确,因为这里没有水。 但好像也没有氧气。 许暮洲很难形容现在的感觉,他的意识昏昏沉沉,介似于半梦半醒之间。他的情绪像是被人抽掉了一部分,整个人只能感到不正常的平和来。 在他为数不多的视觉范围内,他似乎身处在一个无比奇妙的空间,这里空旷无比,没有边界,整个空间内都铺满了非常浓重的黑色。 ——是个从没见过的地方。 许暮洲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他的记忆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但大概是那种情绪抽离的后遗症作祟,他只觉得那些记忆变得非常抽离,就像是在几年之后回忆往事一样,明明记得所有细节,但就是无法感同身受地回到那个环境之中。 这种没有声音也没有光源的地方很容易给人造成心理负担,但大概是许暮洲已经经历过一次反科学奇遇,他并不焦虑,也不觉得不安。 他像是只随遇而安的小虫,被风随便吹到哪片叶子上落脚都无所谓。 许暮洲重新闭上眼睛,他的精神还有些疲惫,闭目养神会让他感到更舒服。 在这种非常安静的环境中,许暮洲有足够的时间进行休息,也有足够的空间进行思考。 ——我可能给严哥添麻烦了,许暮洲平静地想。 绣球花从他手腕上自动脱落时,许暮洲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尽力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他自己。 ——只是有点可惜,许暮洲想,本来还说任务做完之后,回永无乡研究一下恋爱的下一阶段的。 现在看来应该暂时不行了。 许暮洲很确定这里并不是永无乡,而是另一个完全独立的空间。 他奇异地感觉到了一股漂浮感,他的身体违背重力地平躺着漂浮在半空中,除了指缝间滑过的气流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许暮洲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似乎也出了一些问题——他的四肢软绵绵的不听控制,酸软得如坠千斤。 在这个空间里,“时间”似乎真的停滞了,跟永无乡那种理论上的时间停驻不同,这里的时间凝滞得仿佛化为了固体,随着那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轻柔气流逐渐接近,又逐渐远去。 许暮洲要花上一阵子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身体——除了他的思考能力之外,这里的一切都异常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这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中终于有了变动,有些微的光亮映在许暮洲的眼皮上,他长长的睫毛抖了抖,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余光中,远处的黑暗尽头被白光撕开一道口子,白光前赴后继地涌进来又被黑暗吞没,只映出了空中细小的尘埃絮。 那些东西像是雨丝一般漂浮在半空中,在光芒下闪过一丝晶亮的蓝紫色。 原来这个世界并不是完全无色的,许暮洲想。 只是不等许暮洲仔细去看,那些颜色便如雨雾般飞速地没入黑暗中,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远处的光源勾勒出一个身材姣好的人影线条,原本如虚空一般的空间中莫名飘来一股不合时宜的烟草味道。 唯一的光源被重新挡住一大部分,许暮洲眨了眨眼,努力偏过头,向光源处看去。 来人踩着一双恨天高,细长的高跟无声无息地没入黑暗。她明明踩在虚空之中,却如履平地,不过瞬息之间,就从遥远的边界处走到了许暮洲的身边。 “本来以为给自己找了个外援,结果找了个麻烦。”钟璐居高临下地冲他眨了眨眼,笑道:“小暮洲,我拿你怎么办好?” 钟璐还是那样好看,她今天穿了一身正红色的裙子,长发微微卷曲着从两肩披散下来,整个人妆容精致,连口红都记得挑选了跟指甲配套的颜色。 ——看起来不像是心情很差的样子。 她手指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烟草燃烧味道,大概是刚刚抽过烟。 许暮洲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都到了这个地步,他不想想自己的小命和未来,居然还有心思想钟璐抽不抽烟。 但他还是没忍住。 “……所以你们为什么都抽烟。”许暮洲问。 钟璐弯着眼睛一笑,用食指轻轻搔了搔他的手背,说:“你还有心思想这个……怎么不想想,违规操作扰乱世界线,我会怎么惩罚你?” “你会杀了我吗。”许暮洲问。 许暮洲问得很自然,仿佛不是在问自己的生杀大事,而是在问明早吃什么早饭一样。 在这一刻,许暮洲忽然觉得人真的很奇怪,他有胆子在上书房门外当着所有人的面不顾后果地说出真相,其实有很大一部分仗着他是永无乡员工,小命不会受到威胁的关系。 ——反正他不属于那个时代,也不用担心会被卫文轩秋后算账。 但现在他爽也爽完了,冷静下来面对钟璐即将到来的“惩罚”时,他反倒释然起来,也不在乎自己的小命如何了。无论钟璐的处罚措施是什么,他都能接受。 人一旦连死都不怕,在面对其他选项的时候,就会变得非常淡然。 钟璐歪着头打量了他半天,笑眯眯地说:“当然不会,永无乡会保证任何员工的安全。” 许暮洲眨了眨眼,不觉得她这是句什么好话。 “不过你给我惹了这么大的乱子,我实在发愁。”钟璐夸张地叹了口气,竖起食指和中指,比出一个小人的模样,用两根手指从许暮洲的手背一路“走”到他的肩膀处,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苦恼道:“我怎么办才好。” 许暮洲微微偏头躲开她的手,说道:“我有家室了,不能乱摸。” “哟。”钟璐弯起眼睛,笑着说:“你现在想起他了,之前怎么不怕连累他?” “永无乡是以情绪作为判断事物的标准的,虽然这种标准或许有弊端,但只有一点好——赏罚分明,责任明确,想必你们也不会搞连坐吧。”许暮洲顿了顿,问道:“……严哥呢?” “小孩子太聪明没好处。”钟璐没诳到许暮洲,顿时大感失望,语气里的雀跃一下子少了一大节,但还是回答说:“他回永无乡了。” 许暮洲松了口气。 概率再高也只是概率,许暮洲虽然理智上永无乡不会搞什么迁怒制度,但也到此刻方才放下心。 “但是你就没那么幸运了。”钟璐说:“无故违规,导致世界线走向改变……在永无乡可是大过,你虽然是个临时员工,但是也免不了处罚——毕竟任务资料上已经写过了警告,是你自己不听的。” “柳盈盈怎么样了。”许暮洲忽然问:“你说世界走向变了,是怎么个变法。” “这个世界原本应该是柳盈盈的儿子继位,当下一任皇帝,但现在不行了。”钟璐在这种时候总是非常大度,有问必答:“柳盈盈谋害宋雪瑶的事件成立,她的身份被抹消,她儿子就当不成皇上了——” “很好。”许暮洲挑起唇角:“这就够了。” 这个朝代区别于其他世界,并不在许暮洲的认知范围内,许暮洲曾经想过这是为什么,但直到这个任务快结束时他才想到一种可能性。 时间穿梭本质是是一种悖论,因为一旦改变时间节点,那么之后的所有历史发展都等于是被抹消重来的,那么穿梭时间者在理论上是不应存在的。 ——那如果穿梭者生活的世界本身就是被改变之后的呢。 许暮洲虽然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是错,但无论结果是哪个对他来说都差不多,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他不觉得后悔,如果猜准了,无非多一重保障而已。 “其实你想的也没错。”钟璐忽然出声道:“不是你也应该是别人,或者其他因素什么的。这个时间点上确实有一个非正常改变点,我已经实时监测很多年了——现在看来,确实是你。”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许暮洲反问道。 “当然。”钟璐笑意盈盈地说:“我可是规则。” 许暮洲并不吃惊,反正对方既然是跟严岑宋妍那些人不一样的存在,有点特殊能力也很正常。 “你的目的是不想让那种人掌权——现在目的达到了。”钟璐耸了耸肩,说道:“但无论这个点是不是‘应该’被改变,归根结底改变任务世界路径的是你,我还是得依照永无乡的办法对你进行处罚。” “嗯。”许暮洲心情异常平和地问道:“什么处罚。” 他看起来太过冷静,钟璐不由得嘶了一声,半真半假地问道:“你倒真的很不害怕……怎么,你就没想过,违规的结果是永远无法离开永无乡吗?” “那正好了。”许暮洲说:“记得把这个消息告诉严哥,我俩都不用纠结了。” “没意思。”钟璐无趣地收回手,说道:“我给你个特权,也不必罚得太重了……清理系统中有很多无解任务,这些任务情况跟普遍意义上有所区别,所以一直积压。但这种任务积压多了也是麻烦,于是我会挑出一个来当做你的违规惩罚。当然,不用担心,虽然说是无解任务,实际上并不是没有解决办法,只是需要你自己好好权衡处理。” 许暮洲似乎没想到所谓的“惩罚”就是一种另类任务,疑惑地反问道:“就这么简单?” “嗯。”钟璐说:“不过永无乡会暂时剥夺你的记忆——” 许暮洲皱了皱眉,觉得这似乎是个陷阱。 果不其然,钟璐接着说道:“而且无解任务没有进度条。” 许暮洲:“……” “那我怎么知道任务完成的怎么样。”许暮洲说:“如果任务一直完不成,我该怎么回来。” 钟璐没有回答,而是冲他露出了一个暧昧的笑容。 许暮洲心里咯噔一声,明白了钟璐的意思——这压根就是个,如果他能力强悍完成任务,自然能当成将功折罪,但如果他没拿到这个“功”,那可能就要被困死在外面了。 ——回不去永无乡,也回不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这个表情终于有点意思了,看起来好像是有了危机感。”钟璐歪了歪头,笑道:“怎么样?” 许暮洲现在躺在这,连控制自己的胳膊腿都难,仿佛一块砧板上的鱼肉,那能说出不行来。 许暮洲抿了抿唇,低声道:“……严哥不必去吧。” “按理是不用的。”钟璐说。 许暮洲定了心。 “那我同意。”他淡淡的说。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钟璐说:“严岑可是老房子着火,他要是自己非要想不开,我不能拦着。” 许暮洲垂下眼,嗯了一声。 “怎么,不求求我拦着他吗。”钟璐说:“看在你即将为永无乡作出重大贡献的份儿上,我会稍微努力一下的。” “成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有选择权,他当然也有。”许暮洲闭上眼,说道:“来吧。” 第162章 违规(二) 严岑再一次从床上醒来——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他神智清醒,状态良好,连脑中闹人的警报声也已经消失了。 他下意识伸手往床边一够,却摸了一个空。 身侧的床铺冰凉平整,没有半分睡过人的痕迹。 ——许暮洲没有回来。 严岑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他利索地翻身下床,目光沉沉地盯了一会儿那空荡荡的半张床铺,转身扯起床尾丢着的外套,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气势汹汹,活像个去讨债的。 现在刚过了晚饭时间,外面天色擦黑,永无乡的走廊里也亮起了昏黄的灯光,整座城堡内安安静静,只有严岑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格外明显。 半分钟后,脚步声戛然而止。 钟璐早知道严岑要来,连门都留好了。五楼的办公室门上用胶带歪歪扭扭地贴着张写着“不用敲门”的白纸,厚重木门被掀开了一条小缝,明亮的白色灯光从门缝里挤出窄窄的一道,落在地上就像是指引方向的箭头。 严岑在门口站定两秒,伸手推开了门。 钟璐整个人陷在宽大的靠背椅中,面前的透明屏幕进入了待机模式,间歇性闪烁着莹蓝色的灯光。 外头的天色彻底黑透了,大开的窗户被海风吹得摇摇晃晃,外头泛白的海浪冲刷着海滩和浮桥,沙沙直响。 钟璐把靠背椅的角度调低了些,脚下踩着只脚蹬,正优哉游哉地摆弄着一只空烟盒,试图将其叠成一个五角星。 “晚上好呀。”钟璐将叠到一半的烟盒扔在桌上,转而拿起一只小巧精致的锉刀,一边磨着指甲,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严岑,明知故问道:“有什么事吗?” 严岑压着一股火,走上前来冷声问:“许暮洲呢?” “违规人员改变任务时间线当然要受罚了,这你不清楚吗?”钟璐反问道。 “他是编外人员。”严岑说。 “编外人员也是工作人员。”钟璐说。 “那个世界本来就有问题。”严岑说:“那个世界本来就是要被改变的。” “那又怎么样?我没有追究他改变世界的责任,但是这种行为按照规章制度还是该罚。”钟璐笑意微淡,说道:“何况改变世界线是多严重的违规行为,你自己也清楚——严岑,你可不是撒泼卖惨不讲理的那种人。” 严岑咬了咬牙,自觉说不过钟璐,于是忍气吞声地暂退了一步,问道:“你罚什么了。” “哎——看你一脸要吃人的表情。”钟璐端详了一下指甲的形状,大约是觉得不太满意,又换了一边开始磨。她头也不抬地说:“我一向是奉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小暮洲年纪还小,我不会为难他的。” “但凭心而论,我还挺欣赏他的,他有个观点我深以为然。”钟璐说:“——众生平等,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凌驾于别人之上。” “说重点。”严岑说。 “给他换了个任务。”钟璐轻描淡写地说:“S1659号任务积压够久了,也该处理了。” “那是无解任务!”严岑压低了声音,冷声道:“你——” “别这么生气。”钟璐修完了指甲,将小锉刀随手一丢,说道:“只是理论上的无解……何况比起其他同类型的任务来说,这一份任务已经很容易达成了。” “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钟璐说:“再怎么不济,起码这个任务百分百成功——小孩子嘛,犯了错哪有不受罪就能过去的。” “百分百成功……?”严岑心里一沉:“你给他什么身份了?” 钟璐眨了眨眼,冲他比了个三的手势。 严岑瞳孔骤然紧缩,他咬了咬牙,下颌线条绷得死紧。 永无乡那份毫无意义的“脾气排行榜”并不是徒有虚名,起码在永无乡中,严岑很少真的动气——但现在显然是个例外。 清理任务中的“无解任务”是非常特殊的存在,如果要仔细说起来,这种任务并不能算作“清理”,因为清理任务的目标是单个任务对象执念,但无解任务却不是。 ——因为在无解任务中,那些执念分散在不同的人身上,每个人只涉及很小一部分。 这是永无乡最特殊的业务范畴。 就像秦薇一样,她的执念没有到达应该被永无乡捕捉的标准,但却因为其对世界线的影响被永无乡注意到。可是她这种执念在理论意义上是无法被解决的,只能通过“非常规手段”来进行——例如来到永无乡,或者是消除对象记忆等等,手段不一而足。 在正常的清理任务中,工作人员要尽可能减少对时间线内的影响,包括且不仅仅包括减少与非任务对象的沟通交流,不能用外部手段,不能对任务线对象产生伤害等等。 但在无解任务中,这些限制都不存在。 永无乡员工可以使用任何手段,来限制任务对象对时间线产生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包括非道德手段。 S1659号任务严岑早有耳闻,这是无解任务中被用来压箱底的那一类。自从清理任务只剩下他一根独苗之后,这任务几乎已经成为了心照不宣的“不执行任务”,没想到钟璐现在把它翻出来了。 “这任务差不多到了必须得完成不可的时候了,我相信。”严岑说:“但是你现在把他拿出来,只是正巧逮着这么个机会,让你能名正言顺把这烫手山芋交给许暮洲,而不是交给我,对吧。” “不可以吗?”钟璐淡淡地说:“你也知道,调度永无乡事务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所以,在没有个人申请的情况下,我在编外人员和正式员工中当然要优先保全正式员工——我问过许暮洲的意愿,他同意了。” “我不同意。”严岑说:“给我叫停。” “不可能。”钟璐说:“世界线通道一旦开启就没法叫停,你知道这个。” “那就给我延缓。”严岑强压着怒气:“我申请介入。” “他是我带出来的员工,他犯错了,是我没教好。”严岑说:“我理应受罚。” 无解任务没有进度条,没有单一任务对象,甚至连标准执念都是分散的。 这种特殊任务就是这样,并不是只面对许暮洲如此苛刻,对严岑这种正式员工也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严岑好歹还能保留自己的记忆和认知来进行任务。 但问题在于,保留认知记忆其实有时候并不一定就是件好事。 许暮洲对于永无乡的了解不多,但严岑可不是,这位元老级别的员工对永无乡上下一应事务门儿清,对这些典型任务情况也很了解。 换言之,他对这些事的利弊了解程度并不亚于钟璐本人——但饶是如此,他还是没有犹豫地选择了介入。 其实凭钟璐对严岑的了解,她在选定这个惩罚措施的时候,就知道严岑会不放心地跟着一起去。而且就像钟璐说的那样,既然这“着火的老房子”自己开口要求,她就也顺水推舟地不拦着了。 她饶有兴趣地趴在桌上,看着严岑走出门的背影,觉得实在很有趣。 许暮洲是她自己亲手从世界线中挑中的临时员工,挑他的时候钟璐只是想给严岑找个伴儿,顺路给清理系统的独苗一点任务缓冲的余地,却没想到这位临时员工身怀绝技,一身是胆,竟然把永无乡的镇宅之宝收入囊中了。 ——能让奉行“跟我无关”的严岑主动往自己身上揽活,简直令人敬佩。 钟璐笑眯眯地目送着严岑走出办公室,他前脚刚走,后脚宋妍就贴着门边窜了进来。 “嚯,怎么回事。”宋妍一手端着只小玻璃碗,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刚才我差点在楼梯上跟严岑撞个正着,一碗冰淇淋差点扣在他身上,好悬没弄个惨案出来——他这怎么了,风风火火的,这么着急。” 钟璐靠回椅背上,闻言撇了撇嘴:“他觉得我是那恶毒的第十三个女巫,赶着去英雄救美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宋妍奇怪地看着她,问道:“严岑刚从你这出去?怎么一脸要吃人的表情。” “等着去拯救他那刚刚因违规操作受罚的小男朋友。”钟璐素白的指尖在空气中一划,隔空点了点宋妍,说道:“人家临时员工,不闯祸则已,一闯祸惊人——胆子都比你们大。” 宋妍作为一个有“前科”的违规员工,一听这词儿就下意识浑身冰凉。 “违规什么了?”宋妍问。 “更改世界线进度。”钟璐弯着眼睛笑了笑:“改变原世界线人物生命路径。” 宋妍:“……” 严岑带出来的员工,果然不是一般人,宋妍想。 于是宋妍利索地打住这个话头,拒绝就此事跟钟璐进行进一步的交流沟通。她把那玻璃碗放桌上一放,旁若无人地在桌上的一沓文件里翻出自己要用的那本,然后翩然而去,全程贯彻了沉默是金的生活道义。 “哎,一个个不识好歹——”半晌后,钟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中夸张地叹息一声,小声自言自语:“……我可是从来不干棒打鸳鸯的事的。” 第163章 天黑请闭眼(一) 【违规人员路径开启中——】 【进行首次身份传输信息采集——】 【采集完毕——】 许暮洲的意识浑浑噩噩,他眼前闪过光怪陆离的斑驳色块,耳边喋喋不休的冰冷通知音时大时小,带着一种被刻意模糊的失真感。 【身份选定,开启……滋滋……开启……滋——】 通知音像是被什么异常信号强势干预一样,发出一阵极其刺耳的电流音。许暮洲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皱起眉,他睡得很不安稳,他的睫毛颤动着,如同困兽一般无意识地蜷起了手脚,徒劳地试图躲避这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奇怪声响。 好在那声音很快恢复了正常。 【原有设定作废,身份重新规划选定——】 【开启路径——】 “呼——” 许暮洲骤然从睡梦中惊醒,他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盯着天花板,呆愣愣地,一时分不清身处何处。 ——他好像做了个噩梦。 但梦中的情形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能记得那种从灵魂深处炸裂开来的恐慌。 许暮洲脑子昏昏沉沉,他愣愣地盯了天花板两三秒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已经彻底醒来了。 离天亮大概还早着,整间屋子黑沉沉的,只有床头放着的智能管家散发着幽幽的绿色提示光。 许暮洲木然地转动着眼珠向周身看去——左手边的滑门衣柜睡前忘了关严,露出一条黑漆漆的缝隙,右手边厚重的浅紫色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底端的珠穗安静地垂落到木质地板上,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能清楚地看清上面大块大块的布料花纹。 ——他在家里。 许暮洲伸手在枕头下摸索了一会儿,才在靠近床沿的地方摸到自己的手机,他按亮锁屏,被骤然亮起的手机屏幕晃了个正着,吃痛地眯起眼睛。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一分,离天亮还有少说三个小时。 许暮洲终于从噩梦的惊悸感中缓过神来,他脱力地重新栽回枕头上,手机从手上滑脱,在床垫上弹了弹,落在床沿边上。 他身上的睡衣被冷汗浸透了,冷冰冰地贴在身上,他又实在懒得起来换,干脆将湿透的睡衣脱下来,胡乱团吧团吧扔到了床底下。 许暮洲在床上翻了个身,长舒一口气,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一场好觉被无端打断,许暮洲烦躁地用额头顶着枕头蹭了蹭,瓮声叫醒了休眠中的智能管家。 “把我预设好的闹钟往后调半小时。”许暮洲说。 反正第二天是周日,不用上班,许暮洲赖得心安理得。 “好的,您的闹钟已经为您调到明天九点二……” 噩梦带来的后怕彻底消散,困意重新席卷而来,许暮洲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没等到智能管家说完话就又陷入了沉睡。 落在床沿上的手机摇摇欲坠地晃了又晃,被惯性带着从床垫上滑了下去,落在床边厚厚的脚踏地毯上。 手机屏幕无声无息地亮了片刻,又在一分半后自动黑屏休眠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二十四分。 约莫两三分钟后,开始有雨滴落在厚实的窗户玻璃外——最初只是零落的小雨,但不过短短几分钟的功夫,外面的雨势就变得瓢泼起来。 申城的冬天格外湿冷,雨混杂着雪片子扑簌簌地往下落,在半空中就尽数化成了冰冷冷的雨水。 传说中的不夜城也被这难捱的天气打败了,大街上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人愿意在这中要命的鬼天气里在外面瞎跑乱逛。 街道两侧的路灯静静地伫立在冬雨中,雨丝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显,丝丝缕缕地落下来,砸在柏油路面上,结出一层白霜。 嘉禾小区是申城最老的一批高层住宅小区,每栋足有三十多层,是申城最早用上电梯的住宅楼。 在五十年前,这里是富贵的代名词,但是在三十年后的今天,这片曾经辉煌过的先进小区已经变得老旧,建筑设施落后腐朽,原本浅青色的楼身褪色得厉害,露出大块大块斑驳的白色墙体,慢慢沦落成了出租房集合地。 老旧小区的社区管理和硬件设施都不怎么良好,当年建造的时候为了尽可能保障楼宇占地面积,以至于楼与楼之间的行人步道留的非常狭窄。 去往D区3栋的那条小路上的路灯坏了三四盏,有一大半的路程都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豆大的雨滴砸在雨伞上,又顺着伞骨的弧度滑落下来,在青年脚边的小水洼中砸开一朵小小的水花。 青年打着一把宽大的黑伞,伞面拉得很低,挡住了他大半张脸。他在最后一盏亮起的路灯下停下脚步,从西装上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只怀表。 他沉默地按开弹簧,露出上面刻意做旧的棕褐色表盘。 ——凌晨三点五十六分。 青年扣上怀表,将其重新妥帖地放回西装口袋中,迈步走向了D区3栋。 楼洞口的声控灯年久失修,敏捷度下滑了一大截,青年跺了两次脚,才让这盏灯努力地亮起来。 纯白色的灯罩里积满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飞虫尸体,将原本明亮的灯光阻塞在小小的灯罩内,只留下一圈可怜的白色光晕。 青年收起雨伞,露出伞下那张英俊的脸。他穿了一身深蓝色的西装,一截干净的白色衬衫从袖口露出来,上面点缀着一副纯黑的精致袖扣。 青年带着一副银色的半框眼镜,头发梳得很整齐。他将伞尖支着门口湿透的红色地毯,随手甩掉了上面的水珠。 跟他这身行头不匹配的是,他手中那把黑伞看起来过于廉价了。展开时尚且看不出什么,但收拢之后能明显看出伞骨有些微微的弯曲。 弯曲的手柄上套着一层黑色的塑料胶套,胶套的边缘有些不规则的毛刺,手柄另一端的胶套被尖利的金属伞骨磨破了,露出一小截尖锐的毛刺来,看起来一不小心就会刮伤自己。 老旧的电梯就停在一楼,青年从口袋中取出一张叠得整齐的手帕,包裹着手指按上了启动键。 电梯门吱嘎一声向两边划开,露出里面狭小的金属空间。 青年按亮了24楼的楼层键,电梯门合拢,逐渐运行起来。 青年把这柄黑伞当手杖一样地拿在手中,电梯走到十一楼时还捏着手柄转了一圈。 老旧的电梯中散发着一股腐朽的金属味道,青年皱了皱眉,目光紧盯着右上角的楼层数不动了。 ——半分钟后,电梯到达了目的地。 24层一共三户居民,青年出了电梯向左一拐,然后敲响了最内侧的那扇房门。 老式防盗门不太隔音,青年站在门口,能听见屋里传来明显的脚步声,塑料拖鞋啪叽啪叽地拍打着老式地板,听起来格外沉重。 “——谁啊。”屋内传来闷声闷气的男声。 “是我。”青年说。 男人显然认识青年的声音,在屋内沉默了一会儿,转开门锁,打开了房门。 随着房门打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酒气,蓬头垢面的男人踩着一双不太合脚的人字拖,纯白的T恤上左一块右一块地沾满了脏兮兮的颜色。 男人看起来有些阴郁,过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眉眼。他比青年矮上一头,抬眼看过去的时候,视线凉飕飕的。 “你来做什么?”男人警惕地问。 青年没有回答,而是冲着他笑了笑,说道:“生日快乐。” 被酒精荼毒过的脑子要慢半拍,男人不耐烦地皱起眉,用一种“你脑子是不是坏了的表情”看着青年,张口就要骂人:“我的生日是在今天吗,你他妈是不是——” 他话音未落,忽而从背脊上由下而上窜上一股浓重的寒意。 男人的尾音落在青年温润儒雅的笑意里,他骤然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青年,随即用一种惊人的速度后撤一步,反手就要关门。 但青年已经先一步按住了他的门框,青年修长的手指搭在棕红色的木门边上,掌骨骤然紧绷,将这扇房门定在了原地。 外面的雨势越下越大,D区3栋楼下积了一层薄薄的水,正顺着砖红色的地砖缝隙流入排水渠。 2401的门开了又关,客厅中随处摆放的油画被撞翻了好几副,青年擦拭干净的皮鞋踏在上头,毫不留情地踩碎了一副画框的木骨。 沙发旁的落地灯轰得一声倒在地上,玻璃灯罩碎裂开来,在静谧的夜色中发出刺耳的巨响。 客厅陷入了一片黑暗,血渍从门口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从客厅各处散落的油画上一一滴落,又被踩出一道血色的路。 青年并不着急,他闲庭信步,仿若猫抓老鼠一样地挂着笑意,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卧室中。 昏黄的床头灯将青年的影子拉得无限长,走到墙角的男人目眦欲裂地瞪着他,手中举着一把闪烁着寒光的裁纸刀。 黑色的影子在白皙的墙面上融成一个晃动着的黑色色块,床头灯被剧烈的撞击波及,狠狠地晃了晃,将影子重新拉伸成一个长线。 两分钟后,随着一身沉重的倒地声,墙面上的影子重新回归了安静。 鲜红的血顺着地板蔓延开来,流淌到青年的脚边。青年直起身,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作品。 ——还不够完美,青年想。 男人是个艺术家,他一向喜欢激烈的、愤怒的、张扬的作品,那他应该满足男人。 于是青年又弯下腰去,细细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打理着半成品。 可惜青年本人对这种抽象艺术一窍不通,打理来打理去,总是差那么一点。 于是青年不打算再难为自己了,他直起身来,用手绢擦了擦手指上残留的血渍和碎肉,又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只怀表。 ——凌晨四点四十七分。 阴雨天会让天亮的时间大幅度延后,明明已经接近黎明,外头的天还是黑沉沉的,像是深夜一般。 青年歪着头打量了一会儿这屋子里的模样,最后什么也没有收拾,只是轻轻在地板上蹭了蹭脚下的血,便拿起落在男人身边的雨伞,转头走向了房门。 青年拧开门,发现房门外正站着一个面容成熟的男人,对方西装革履,看起来三十多岁,肩上有些微微的湿。 男人越过他的肩膀向屋里看了看,然后问道:“要收拾吗?” 男人的神态异常自然,青年看起来也并不对对方的到来感到惊讶。 “不了。”青年用手绢将指缝中的血擦拭干净,然后从西装外套中拿出一只车钥匙丢到男人怀里,说:“把车开回去。” 青年说完,自顾自地擦过男人的肩膀,拿着手中的伞走向了大敞着门的老旧电梯。 十分钟后,他举着伞走出了嘉禾小区的大门,然后站在路边随手拦了辆夜班出租车。 “去郊区的卡伦山庄。”青年说。 第164章 天黑请闭眼(二) 许暮洲的懒觉大业被迫夭折。 早上七点半,他的手机铃声忽然催命一般地响起来,许暮洲从熟睡中被硬生生地叫醒,整个人下意识蹭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枕下摸手机。 他摸了一圈也没找到目标,最后还是循着铃声方向才从地毯上找到自己的手机。 来电显示为“沈二狗”的通话申请在屏幕上跳动着,许暮洲划开通话键,闭着眼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他昨晚上就没睡好,现在更是头昏脑涨。他揉了揉太阳穴,冲着话筒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哥,你假期泡汤了。”电话对面的男声咋咋呼呼地说道:“你得来趟现场。” 电话那头的雨声很明显,许暮洲下意识看了看窗外的方向,双层玻璃的隔音很好,他睡了一晚上,都不知道外面下了那么大的雨。 ——怪不得天还这么黑,许暮洲想。 哪个不长眼的选在大冬天下雨天时候作案,许暮洲心情恶劣地想,他原本还打算趁着这个周日回家看看爹妈呢——他上个月刚带人办了件跨省的大型诈骗案,加班加到昏天黑地,四十多天没回家,现在好不容易捞到一个整觉,结果又是说没就没。 许暮洲把电话从耳边拿下来,按了免提扔在床上,赤着脚走下床,从床边的地毯上捡起自己的衣服裤子。 “什么案子。”许暮洲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早上,凶杀案。”电话对面的雨声小了些,应该是对方选了个僻静的地方。没了雨声的干扰,男人的声音就变得非常真切,他语调微沉,说道:“死者只有一个人……但是案情有点恶劣。” 一般情况下,出了刑事案件会就近分配给附近的刑侦支队进行初期处理,非大案要案不会直接上报总队。 换言之,许暮洲从三年前调上来做副队长,办过的人命案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几乎就没有不“恶劣”的。 ——所以这个案子明明只有一个死者,凭什么要被单独拿出来感慨一下。 许暮洲心里有了数,他皱了皱眉,把裤子胡乱往身上一套,从床头柜上抄起自己的蓝牙耳机。 “地址。”许暮洲说。 电话那边回答得很利索:“山源区临三街道嘉禾小区。” 山源区的地理位置有点尴尬——山源区在申城的偏西南方位,临近申城市中心,因为市内高架桥端口大多设在这里的缘故,去哪都很方便,离郊区也只有半小时车程。最初进行城市规划时,因为交通便利,所以山源区原本被纳入了市中心的开发范畴,可惜后来开发计划一直没成型,就这么搁置了。 五年前申城重新规划了一次市内区域,原本被算作市中心范围的山源区也被划分了出去。 许暮洲租的小公寓跟山源区之间隔着一整个市区,申城人口基数不小,哪怕是周日的早高峰也十分恐怖,许暮洲在同一个十字路口堵了两个红绿灯还没过去,身前身后的车喇叭此起彼伏,谁也过不去。 车载广播在播放着早高峰的拥堵路段,许暮洲按下窗户,探头出去看了看,才发现前方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出了个小型车祸,违规驾驶的三轮车被直行的小轿车刮了个正着,三轮车侧翻在一边,旁边围了一圈的人,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况。 外面寒风凛冽,雨丝打得脸颊生疼,许暮洲嘶了一声,收回脑袋摇上车窗,抖了抖头发上的水珠,把暖气打高了一档。 前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还在左右摇摆地跟水滴做着斗争,许暮洲从副驾驶的座位上捞起手机解锁,点开屏幕上的微信“新消息”。许暮洲的社交圈很窄,置顶是一大一小两个工作群,现在都安安静静的没什么新消息,许暮洲看了两眼,就点开了最顶上备注为“刑侦-沈双”的新对话窗口。对话窗里是一排地址,沈双大约是怕他找错地方,细心地又给他打了个文字版过来,底下附赠一个具体定位。 许暮洲随手将这个定位设置成导航目的地,又向下翻了半页,点开了备注为“妈”的对话框,想跟对方说一声今天没法回家了。 对话框上的最后一次通话停留在一周前,对方发来消息说让许暮洲什么时候有空回家一趟,把老家做好的腊肉拿回去一份。 这对话家常又温馨,但不知道为什么,许暮洲的视线落在对话末尾那个微信自带的玫瑰花表情上,觉得有点怪异。 【妈——】他在对话框里这么写道。 他打字手指顿了顿,皱了皱眉,莫名感觉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于是又把这行字删掉了。 许暮洲一句话删了打打了删,怎么开头都觉得不对,最后干脆省略了开头的寒暄,直奔主题。 【今天有案子,不回去吃饭了。】 那边的在线状态很快变成“正在说话中”,随即嗖的弹出了一条足有六十秒长的整条语音。 “又有案子?你总也不休假,本来我今晚还约了你刘伯伯一家来家里呢,他家女儿上次就说想认识认识你,你总也没空,人家小姑娘脸皮很薄的,你总这样放鸽子不好的……哎,那你晚上如果实在赶不及,记得给你刘伯伯说一声哦。” 女人说着一口软糯的方言,哪怕是埋怨也不显得咄咄逼人。 许暮洲摩挲了一下手机,觉得有点头疼。 可能普天下的所有父母都有着“催婚”的宏伟计划,许暮洲刚才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顿时消失得烟消云散,头疼地看着这个“庞大”的语音条,想着要怎么推了这件事。 还不等许暮洲想出个什么,他身后的车喇叭就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许暮洲抬头一看,才发现堵塞路口的肇事车辆已经挪到了路旁,可以通行了。 许暮洲想了想,按上了锁屏,没有再回复。 好在接下来的路程都一路绿灯顺顺当当,老旧小区的保安岗亭里空无一人,许暮洲将车直接开进了小区内,就停在D区旁边的公共停车场。 3栋离停车场隔着一个约一米高三宽的花坛,许暮洲懒得绕路,他躬身抬手挡着雨,轻巧地跃上花坛边缘,踩着窄窄的大理石砖三步两步地跳了过去。 3栋楼下不知道从哪聚了一小撮大爷大妈,正一个个打着伞探着头往里瞅,活像是一群花花绿绿的五彩小蘑菇。 许暮洲一边说着借过一边从这群大妈身侧穿过去,期间听了满耳朵的“哎呀小伙子里面这是怎么了呀”,听得头都大了。 还好楼洞里穿着制服的警察看见了他,连忙出来解了个围。 许暮洲得空抽身,他拍着身上的水,走到电梯旁边,往里看了看。 其中一部电梯已经架上了“正在维修”的牌子,里头有个年轻警员半跪在地上,在地上划了一条白线,在发觉许暮洲之后,对方抬头冲他打了个招呼道:“许副队,来啦?” “堵车,来晚了。”许暮洲指了指天花板的方向,问道:“几楼啊。” “二十四楼。”对方说:“2401。” 许暮洲点了点头,转头走上隔壁那间运行正常的电梯,抬手按亮了二十四层的楼层键。 老式电梯内部包着一层厚厚的木板,一运作起来吱嘎吱嘎响。靠近门边的木板上贴着乱七八糟的小广告,空白处还有用黑色油性笔写的“重金求子”。 许暮洲随意瞥了一眼,把上面的电话号码记了下来,准备回头把这事儿告诉片区公安局。 电梯在二十四楼停下,电梯门打开,外面顿时热闹起来。 许暮洲抬脚跨过一只金属箱,颔首应付过几声招呼,向里面的走廊走了过去,他先是看了看隔壁2402和2403两扇门,见没什么动静,才转头走向2401。 2401的房门大开着,门外已经拉上了警戒线,技侦队的人比许暮洲先到一步,已经进去采证了。 沈双正巧从2401的房间里出来,正看见许暮洲,于是招呼了一声,冲他挥了挥手。 “许哥,来啦。” 许暮洲嗯了一声,走过去在门口的软垫上擦干净鞋底的污泥和水渍,又从沈双手里接过一双薄薄的塑胶手套。 沈双帮他把警戒线拉高,把人放进来。 “死者是独居,自由职业,应该是个画画的,出不出名的暂时还不知道。”沈双语速很快:“这房子是租的,房主出国了,暂时只联系上了中介。死者的生活交际圈和社交关系都已经去查了,一会儿应该能有结果。两部电梯里的监控坏了一个,另一个已经去物业调了……不过这种老小区,难。” “尸体呢,送走没。”许暮洲问。 “还没。”沈双的表情有些为难:“这个尸体有点特殊,得等法医来看过才能送回去。” “在哪呢?”许暮洲问。 “卧室。”沈双说着往里面指了指,走在前面许暮洲引着方向,说道:“这边来。” 租房的客厅面积不大,但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破碎的画框和血迹,技侦的警员小心翼翼地取着证,许暮洲踮着脚,艰难地寻找着干净的落脚点往里走。 卧室在这栋房子的最里面,房门大开着,许暮洲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了里头的“尸体”。 ——或者说,“一团碎肉”要更贴切点。 第165章 天黑请闭眼(三) 卧室内的那副“骨架”跪坐在地板上,身体后仰靠着床沿,上半身仰在床上,身上挂着稀疏的碎肉。 这句男尸目测身高一米七左右,头部和四肢的肌肉组织完好无损,正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但胸口的肌肉被全部剖开,伤口凌乱狰狞,外翻的皮肉大敞着,露出里面黑洞一样的躯壳,他躯干部位的皮肉被整个划开戳烂,碎肉堪堪挂在骨架上垂落在地板上。 许暮洲站在卧室门口,都能透过那伤口看见里头白花花的脊椎骨。 许暮洲皱了皱眉,明白了沈双嘴里那句“得等法医”是什么意思——这具尸体被人开膛破肚地放在这,究竟是“完好”的,还是残缺的,恐怕这一眼也很难断定。 尸体的形态会直接影响到立案情况,许暮洲没有贸然进入卧室,而是站在门口环顾了一圈。 “法医呢。”许暮洲随口问:“什么时候来。” “在路上了。”沈双说:“但是外面雨太大了,先到市局再折过来,可能有点堵。” 许暮洲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 卧室的面积一半,约莫只有客厅的一半大小,进门左手边靠近墙角的位置放置着一张单人床,尺寸跟学生宿舍那种差不了多少,尸体倚在床边,满地都是血。 正对着卧室门的窗户被黑色的双层窗帘挡得死死的,屋内一丝光都投不进来,显得异常压抑,只有床尾昏黄的夜灯还在发着光,大约是前夜忘记关了。 卧室里跟客厅一样,有几幅被撞倒的画作,画架旁的油彩罐打翻在地,里面的暗黄色颜料流了出来,跟地上的部分血迹混合在一起,干涸成一道丑陋的凸状痕迹。 ——看起来就像一道疤痕。 只有靠近窗边角落的一副画架因为位置原因幸免于难,那副画架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白布,看不清底下是什么东西。 许暮洲心里大概有了数,他回头问了一声,确定技侦在这屋已经取证完毕之后,带上了塑胶手套,准备进去看看情况。 然而还不等他迈步进门,沈双就从他身后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本巴掌大的记事本。 “许哥,死者身份确定了。”沈双招呼他:“死者叫许康,本地人,今年二十八岁,自由职业……嗯,应该是个画家。独居,很少出门,看起来为人应该有点孤僻,怕人。物业那边对他还有印象,有几个物业大妈说,之前夏天的时候经常接到有人投诉,说他门口的外卖盒子堆了好几个都不扔,影响楼道卫生,物业来敲了几次门说明情况,家里明明有动静,但就是没人开门。” “可能有一定的社交障碍。”许暮洲说。 其实也看得出来,这房子里有窗的地方都被窗帘挡得死死的,一屋子颜料味道,许暮洲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搞艺术的都要特立独行,跟正常人不太一样,反正这屋子里到处都充满着一股“艺术家风格”的阴郁气息。 “联系死者家属没?”许暮洲说。 “还没。”沈双合上本子:“就是这件事有点难办……许康没有家属。” “什么意思?”许暮洲侧身问道:“家里老人都过世了?” “户籍那边查了他的身份信息,是临市孤儿院的孩子。”沈双说:“没爹没妈,二十年前孤儿院倒闭,被安排转来申城的。” 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等于社交圈一下子少了一大半。许暮洲皱着眉,觉得这事儿可能有点麻烦。 “知道了。”许暮洲说。 他弯腰在鞋上套好了鞋套,紧了紧手上的塑胶手套,走进了卧室。 地面上的血迹量太大了,还有部分没有完全干透,许暮洲尽可能绕开了血液最密集的区域,走到了尸体旁边。 许康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更老一些,他胡子拉碴,头发杂乱,整个人蓬头垢面,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收拾过自己了。 ——以后也没机会收拾了。 许暮洲在他身旁半跪下来,伸手翻看了一下他的伤口。 许康的伤口太过狰狞,凶手也不知道使得多大力,连肋骨都弄断好几根,里面的脏器也被搅乱得一塌糊涂,一碰就往外渗血水。 他后仰的这个姿势让他整个人面前空门大露,也不知道是被凶手刻意摆成这样的还是就死成这样。 许康右手还死死攥着一把铁制的裁纸刀——这种裁纸刀是绘画常用的,跟普通塑料壳收缩制的那种不太一样,这种刀的刀刃加上木质刀柄一共足有二十厘米,没有刀鞘,杀伤力约等于一把小型西瓜刀。 许暮洲从兜里摸出一只大号的证物袋,将这把刀从许康手里拿出来,放进袋子里。 裁纸刀上的血需要拿去化验,这屋里的搏斗痕迹太过明显,这刀上保不齐就是凶手的血也说不定。 许暮洲维持着跪在他身边的姿势,他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在跟许康保持平行的基础上观察了一下附近的血液情况。 地上的血迹大多以滴落状为主,还有部分血迹被抹得有些凌乱,许暮洲在许康身前二十公分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非常不明显的脚印,他伸手一比,约有个四十码左右。 这枚脚印的花纹跟许康的拖鞋花纹完全一致,是他自己的。 许暮洲站起身来,用自己的身高比着那枚脚印的位置,然后略微退后一步,正好是许康倒下的位置。 技侦二队的队长温浩站在门口敲了敲门,说道:“许副队,外面的取证差不多了。” “嗯。”许暮洲抬起头:“外面的门锁有被撬过的痕迹吗” “门外的大门锁没有强行破门的痕迹,应该是正常进屋。”温浩说:“另外,尸体没有明显的拖拽和移动痕迹,这里应该就是第一犯罪现场,客厅中和卧室中都有搏斗痕迹,但看血液分布范围的话,卧室应该是致命现场。” “案发现场太乱了,凶手应该是干脆没有收拾过,取证麻烦了点。”温浩接着说:“能采集到的有效脚印大部分都是受害者自己的,剩下的还得拿回去比对一下。” “嗯。”许暮洲说:“辛苦了。” 许暮洲端详了一会儿受害者的尸体,说道:“熟人作案可能性更大……伤口凌乱不规则,案发现场混乱,不排除有激情犯罪的可能。” 许暮洲说着抬头隔空用手指点了点沈双,吩咐道:“查查他的社交圈,他人是不出门,总得有来钱的路子才能活着,顺着这条线先摸着吧。” 沈双答应了一声。 “哦对。”许暮洲想起了什么:“报案人在哪?” “在楼梯间做笔录。”沈双说:“你要过去看看吗?” 许暮洲还没等说话,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许暮洲脱下手上的塑胶手套,起身往卧室门口走。 沈双探着头往门外看了看,回头冲着许暮洲说道:“法医到了。” 他话音刚落,门口就走进来一个英俊的男人。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穿着一件干净的白大褂,扣子没系,露出里面纯白色的高领毛衣。 他手里提着一只金属箱子,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 “严法医。”沈双迎上去招呼道:“这边,卧室。” 严岑轻轻地嗯了一声,目光准确地捕捉到了卧室门口的许暮洲,迈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许暮洲今天出门太急,只穿了一件薄款的黑色羽绒服,现在衣服拉链敞开着,里面的内搭有点过于单薄了。 严岑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借着走动的微小频率将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个遍,确定他全须全尾脸色不错,才收回目光,礼貌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许副队。”严岑说。 “嗯。”许暮洲打量着他,皱眉问道:“张法医今天没来?” 许暮洲对面前这个年轻法医的印象很浅薄,方才对方从门边走过来的这短短一段路程中,他把脑子里的记忆刨了个底朝天,才勉强刨出一星半点对这人的印象来。 对方是市局法医部门张老的学生,毕业就进了市局,跟在张老身前身后忙,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办公室里,很少出来交际。 因为出现场大多都是张老亲自来,许暮洲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法医室里埋头写报告的大学生身上。 “师娘病了,师父请假照顾她。”严岑温和地说:“我替师父顶两天。” “哦。”许暮洲并不起疑,他跟张老搭档习惯了,虽然觉得这小年轻不一定能行,但碍于张老的面子也不好表现出来,于是点点头,侧身让开路,让严岑进门查看尸体。 严岑擦着他的肩膀走进卧室,借着余光往后看了看,就见到许暮洲脱下鞋套,正往门口走去的背影。 他方才将许暮洲的打量看得清清楚楚,对方目光澄澈,疑惑和不信任都分门别类清清楚楚——确实是不记得他了。 严岑的心情非常平静,他换上行头,在受害者身边半跪下来,打开金属箱子。 没关系,严岑想,这次是完全的替换任务,许暮洲承载了身份的记忆和本能,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全新人生,在许暮洲的认知里,他确实就是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好多年的“许副队”。 不过许暮洲记不记得他都无所谓,严岑想。 ——反正只要他来了,许暮洲就有靠山了。 第166章 天黑请闭眼(四) 许暮洲原本以为报案人应该是什么社区大爷,或者楼管大妈之类的,但他千想万想没想到,会是这么两个……几乎被普罗大众所知的“熟人”。 “很懵逼吧。”沈双凑近他耳边,悄悄说:“我之前也吓一跳。” 齐远,著名青年企业家,今年满打满算不过三十几岁,听说是从大学时候就开始白手起家成立公司,到现在公司发展十多年,铁板钉钉地成了申城的龙头企业,是年轻一代信奉的活体“成功经”。 许暮洲啧了一声,觉得面前站了一尊行走的黄金雕像。 “是很懵逼。”许暮洲由衷地说:“我一直觉得,这种级别的有钱人出门都是要随时随地铺红地毯的,跟这种老旧电梯楼完全不搭边。” “什……”沈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说谁?” “我说齐远。”许暮洲也懵逼了:“你说谁?” “我说他背后那女的!”沈双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你没看见啊?” 许暮洲:“……” 八卦没八到一起去真是天大的乌龙,许暮洲无语地看了沈双一眼,转过头去看了看站在墙角附近的齐远。 他身边站着个年轻警员,正在给他做报案信息整合。许暮洲站在电梯旁的楼梯口附近,正好能透过铁门和民警之间的缝隙看到齐远身边的人。 他身边站了个穿着风衣长靴的女人,那女人带着一副足能遮住半边脸的宽大墨镜,下半张脸带着口罩,整个人有意无意地退在齐远身后,试图用他的身子遮住自己。 “那是谁?”许暮洲悄悄跟沈双咬耳朵:“小秘书,还是小情人?” 沈双用一种“你这个宇宙级钢铁直男没救了”的表情震惊地看着他,说道:“这不是那个,那个叫秦怀的女明星吗?” “秦淮?”许暮洲啧了一声,异常直男地评价道:“好好一个大姑娘,起个河名。” “什么河……”沈双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说:“秦怀!怀疑的怀!” “很出名吗?”许暮洲反问道:“这你都能认出来?” “虽然没有很出名。”沈双脖子一梗,理直气壮:“但是一直很努力。” 许暮洲终于回过点味儿来,意味深长地拉长了音:“哦~偶像啊?” 沈双:“……” 沈双一噎,张着嘴磕巴了一下,那点小心思顿时在许暮洲似笑非笑的表情里无所遁形,红着脸同手同脚地溜了。 没了小蜜蜂在耳边呜呜喳喳,许暮洲身边的气息陡然清新起来,他好以整暇地弹了弹袖子,推开了半掩的楼道门。 做笔录的警官和齐远同时抬起头看向他,许暮洲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说道:“你们继续。” “差不多问完了。”年轻的小警察将手中记录信息的小本递给他,侧身往旁边让了让,给许暮洲介绍道:“这位是报案人,齐先生。” “齐先生。”许暮洲接过本子却不翻开,直接揣进了外套兜里。他跟齐远握了手,弯着眼睛笑了笑,打趣了一句:“申城哪有人不认识。” 许暮洲笑得很温和,然而这笑意丝毫未达到眼底,他放开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齐远。 刑警看人跟正常人的角度不太一样,他第一眼先看了齐远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细长,右手的食指第一个关节上有一块小小的凸起,应该是常年握笔留下的。 他手上的皮肤摸上去非常细腻柔软,虎口和掌心都没有茧子,应该是很少锻炼的那种人。 齐远是典型的成功人士长相,面相和善,着装体面,袖口的袖扣比他的车都贵。许暮洲从方才看见他的那一刻就在想,这种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种地方,跟一个落魄的画家扯上关系。 许暮洲收回目光,在心里默默给齐远身上打上一个“存疑”的标签。 “这地方又老又旧,齐先生怎么会到这来?”许暮洲笑着问:“体察民情吗?” 年轻的小警察知道许暮洲是有话要问,默契地找了个要去案发现场帮忙的由头,先一步走了。 许暮洲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去,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盒半瘪的香烟盒,先礼貌地示意了一下齐远。 齐远笑了笑,摆摆手拒绝了。 “刚刚跟那位警官说了,我跟许先生有些生意上的合作。”齐远说:“原本今天是要见面谈谈接下来的合作,正巧秦小姐很喜欢许先生的画,希望我能介绍他们认识一下——但是敲门时一直没人应答,加上闻到明显的血腥味,我就干脆报警了。” 许暮洲顺着他的话往他身后看了看,像是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个女人一样,连忙把抽出的香烟塞回了烟盒里,抱歉地笑了笑。 “哎哟,实在不好意思。”许暮洲说:“没注意这里有女士。” “没事。”秦怀的声音被口罩蒙住,显得有些闷:“您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 “别那么紧张,只是随便聊聊。”许暮洲把烟盒揣回兜里,说道:“我冒昧问一句,秦先生跟受害人之间有什么生意往来?” 许暮洲顿了顿,又故作为难地补上一句:“……方便问吗?” “当然,没什么不方便的。”齐远双手交叠,随意地放在身前,礼貌地笑着回答道:“只是我名下有个画廊,许先生会放一些画在我那里进行寄卖。” 齐远身上没有阶层带来的那种架子,他整个人看起来很随和,又很礼貌,在楼梯间这种能产生回音的空旷空间内说话时,会下意识放轻声音,教养非常好。 他跟许暮洲差不多高,目测在178左右,体型偏瘦。 许暮洲一心二用,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在心里合计着齐远的初期嫌疑有多大。 许康的客厅中有搏斗过的痕迹,这就说明许康在死亡时应该是具有反抗能力的,那么在没有其他证据佐证时,凶手可以先初期排除是女性的可能。 “许先生是个很有才华的画家,许多客户很喜欢他的画。”齐远继续说道:“——秦小姐就是其中之一。” 许暮洲发现,跟一直试图缩小存在感的秦怀不同,在他跟齐远开启的两个单独中,齐远都主动提到了秦怀的存在理由——就像是想把许暮洲的注意力一起引到她身上一样。 按理来说,能让齐远这样身价的人带着他跑到合作伙伴家里来“引见”,他们的关系应该不是好友也差不了太多,但现在齐远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在强调“我俩不熟”一样。 ——有钱人的心思难琢磨,许暮洲想。 但他当然会顺着齐远的意思,他就坡下驴,笑着看向秦怀。 “秦小姐。”许暮洲说:“久仰大名,大明星。” 作为一个跟娱乐新闻完全八竿子打不着的工作狂,许暮洲这句恭维说得异常塑料。 秦怀显然也明白这个,她摘下口罩和墨镜,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意。 她这样露出整张脸,许暮洲才发现,她跟想象中光鲜亮丽的样子不太一样。秦怀脸上显得有些僵硬,眼角有明显的细纹,嘴上的口红也有点褪色。 “过誉了。”秦怀垂着眼不看许暮洲,磕磕巴巴地说道:“我只是……只是很喜欢他的一幅画,所以想认识他一下,没想到……我,对不起。” 她说得语无伦次,全程没有看许暮洲一眼,右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左手的虎口。她用的力气很大,把手上的皮肤捏得一块一块泛白。 但许暮洲反而觉得她这反应比较正常——正常人无意之中遇到凶杀案,被警察来回盘问,会担心自己被怀疑是太正常的事儿了。 谁说无辜的人就不会心虚,遇事不惊的才吓人。 “没关系。”许暮洲说:“不过——” 他话音未落,余光就看见沈双站在了楼道间的门外冲他挥手。 于是许暮洲到嘴边的话就地一转,变成了公事公办的:“不过之后我们可能还要找两位核实情况,如无必要,最近请不要离开申城了。” 许暮洲说完,冲着俩人一颔首,转头走出了楼梯间。 “法医那边差不多了。”沈双连忙说:“尸体刚才也已经运下楼了。” 许暮洲拍了拍他的肩膀,向后指了指楼梯间:“交给你了。” 他懒得留下看沈双那一秒盛开的样儿,转头一脑袋又扎进了2401。刚才齐远说的话他就只听进去一半……或者更少。 齐远名下类似画廊这种玩儿票性质的东西不知道有多少,许康只不过是其中作品的提供者,还不算什么名家大师。要说齐远就为了这么点事大下雨天的带着个三流女明星跑到这来见许康,许暮洲打死也不信。 “许副队。” 许暮洲循声一抬头,发现那年轻的小法医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他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白色的塑胶手套上都是血。 “怎么?”许暮洲说。 “我有个发现。”严岑温声说:“您来看一下。” 许暮洲可有可无地绕过地上破碎的画框,向他走去。 “什么?”许暮洲问。 “从伤口情况和尸体情况来看,尸体的死亡时间并不久,保守估计最多七八个小时。死因是失血过多,致命伤又两处,一处捅伤了脾脏,一处捅穿了腹主动脉——后者应该是致死的主要原因。”严岑说着引着他进门,指了指单人床对面那面墙,继续说:“从墙面上的血迹和地板上的滴落范围来看,死者应该是站着受伤的。” 屋里的尸体已经运走了,原本放置尸体的范围内花了白线,旁边搁置了线索牌。 严岑说着走到地板中间,向后退了一步,示意道:“应该就这个位置……受伤之后死者因惯性向后,然后摔倒在床边,变成了我们看到的那个姿势。” “身上的伤口呢?”许暮洲问。 “死后造成的。”严岑说:“……死前也没时间造成那种伤口。腹主动脉破裂后,人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死亡。” 许暮洲没说话。 他思考的时候会习惯性皱起眉,很少会注意身边的情况。 严岑知道他这习惯,于是也不打断他的思路,在心里默数了十秒钟之后才又开口。 “具体的尸检报告要回局里才能出,但是我还发现了别的东西。”严岑说。 “什么?”许暮洲回过神。 严岑他脱下手上的塑胶手套,将里面干净的部分翻出来,捏在手里,然后朝着房间角落的那副被盖起的画架走了过去。 “这屋里的绘画工具杂乱,按理来说符合主人工作逻辑,应该没什么疑点。可是我刚才进门的时候,发现这幅画血腥味很重。”严岑解释道:“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掀开看了看——” 他说着掀开了盖着的白布,露出下面那张“画”来。 是一张用正红色画成的扑克牌。 ——方片4。 第167章 天黑请闭眼(五) 许暮洲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因为面前这幅画不是许康画的——这张扑克牌丁是丁卯是卯,菱形方块的位置像是拿尺子笔出来的一样,异常整齐。数字的字体也完全仿照了扑克牌的印刷模式,一眼望过去跟印刷的没啥两样。除了图案上蜿蜒而下的血迹之外,这就像是一张等比例放大的扑克牌。 但许康的绘画风格不是这样写实的,他的画在许暮洲眼里更像是胡涂乱抹,只一味地把乱七八糟的阴郁色调堆在一起,恨不得明目张胆地把“特立独行”和“我有毛病”几个大字写在画纸上一样。 许康这种人,再往回倒个两百来年,说不定真能混个“大师”当当,可惜在现代社会这个踩着八倍速发展的年份里,普罗大众是没有欣赏的眼光了。 如果要形容的话,许康是个纯粹的情绪宣泄患者,他将颜色视作自己的思想载体,在画纸上尽情地铺洒着。 但面前这位“扑克牌画家”跟他正好相反,他精准,从容,可能还有一点些微的强迫症。 许暮洲心里原本那个“激情犯罪”的疑点占比又下降了一点,从“很有可能”变成了“有可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虽然这现场看着像是飓风过境的残垣,但跟他最初考虑的“势均力敌”不同,凶手似乎一直在享受这个过程。 毕竟正常人都不会杀了人之后还记得把血液收集起来,将其画成一张扑克牌。 而且在非正常凶案现场出现这种编码类的因素委实不是个好兆头——无论是什么形态的密码,都不可能只有单一因素。 许暮洲心下微沉,冒出一个不太好的预感。 “取证吧。”许暮洲说:“化验一下,是不是受害者的血,或者是其他物质。” 许暮洲话是这么说,但他和严岑都知道,应该**不离十了。 油画颜料的质感跟血液完全是天差地别,画在纸上也不会像水一样细细地往下淌,那血痕一道一道,把一张扑克牌搞得像劣质恐怖片的片头Logo似的。 许暮洲侧身让开空间,叫了外面留守的痕检警员进来拍照取证,然后招呼了收队。 天已经亮了,但是由于阴雨的关系,天色依旧显得特别暗沉,乌云压顶一样,搞得人高兴不起来。 许暮洲叫了收队后没急着走,他又在屋里各个房间转了一圈,连卫生间和厨房都看了一遍,才缀在队尾走出了门。 严岑因为要收拾工具,所以也落后大部队一步,出门时正好跟许暮洲等了同一班电梯。 那部之前停运取证的电梯已经恢复了正常运转,屏幕上的楼层数字跳跃着,勤勤恳恳地一层一层往上挪。 严岑落后许暮洲半步站好,许暮洲一直低着头,他双手拇指飞快地在手机上打着字,是在跟什么人聊天的模样。严岑教养良好地没有去看他的屏幕,而是微微垂下目光,盯着面前开裂的大理石地面。 许暮洲在他们那小群里发布着任务,同时还在接收沈双发给他的信息,几个对话框来回切,忙得飞起。 他百忙之中只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的严岑,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就不甚在意地收回了目光。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24层,电梯门在面前滑开,许暮洲头也不抬地迈步进去,顺手空出一只左手来扶着电梯门,让严岑可以跟着他一起进门。 手机信号被关闭的电梯门阻隔,微信条左边的虚线圆圈不断地旋转着,信息停留在“正在发送”的阶段中。许暮洲的调度告一段落,他按下锁屏,将手机揣回兜里,安心地等着电梯到达一楼。 他身后的年轻法医为人非常安静,在案发现场除了工作之外完全不多说一句话,许暮洲习惯了刑侦二队办公室那一个个插科打诨鸡飞狗跳的性格,乍一遇见个恨不得把自己当空气的“同事”,颇有些不适应。 许暮洲没有回头,只是借着金属门板的反光瞄了他几眼,对方的身影被不规则的金属面映得有些扭曲,看起来就像一尊漂亮的安静雕塑。 周日的早上不是个出门的好时机,何况外面还下着这么大的雨。 电梯一路下行,顺顺当当地从二十四层毫无阻碍地到达了一层。 许暮洲的车和公家的车停在两个方向,严岑在楼洞口和遮雨棚下礼貌地冲他打了个招呼,先一步示意要跟着车走。 许暮洲当然乐见其成,连忙答应了。他总觉得对方这种常年泡办公室的学生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高级知识分子”六个大字,周身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学术味道,工作时观感还好,独处就别扭的不行。 严岑显然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于是笑了笑,欠身示意了一下,转头往楼后停车的地方走了。 他也没带伞,走路时步子有点急,肩膀微微躬下了一点,用手挡着头上落下的水珠。 许暮洲无奈地摇摇头,像来时一样,几步越过花坛,走到了对面的停车场。他先前停车的时候就没锁车门,从花坛上跃下来时就飞速地往车边一窜,拉门上车关门一气呵成,只有背后落了一层薄薄的雨。 亮面羽绒服挡雨效果明显,许暮洲从手扣里抽出一张纸巾,反手抹了抹背后的水珠。 许暮洲将车打着火,却没急着起步,他从兜里摸出那只皱巴巴的烟盒,叼了一根在嘴里。 将窗户按下一条小缝,然后点着了这根烟。 烟草的味道能轻而易举地让许暮洲平静下来,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减压手段。 许暮洲咬着烟嘴,从兜里摸出那只做笔录用的皮套小本。他跳过了前面惯例的个人信息,直接翻到了后面的部分。 笔录中的内容跟齐远说的差不太多,按他的说法,他在早上七点整来到许康家,敲了一会儿门也不见里面有动静,许康的电话也打不通,加上屋里飘来的血腥味太明显,所以才报了警。 报警时间在早上七点十六分,跟他的说法也对得上。 据齐远所说,他只是敲门和拨打了许康的电话,并未进入案发现场,对里面的情况也不太清楚,是等警察到来破门之后才知道出了命案的。 听起来中规中矩,无懈可击,但还是没有解释他为什么大清早跑来见许康。 齐远的理由符合逻辑,但不能取信与许暮洲。 许暮洲琢磨了一下,决定分个人手去齐远的画廊看看。 他将烟灰弹在车载烟灰盒内,将那道窗缝开得更大了些。车内的暖风呼呼直响,那缕烟被冷热空气拉扯成一条长长的白线,顺着窗缝被扯了出去。 许暮洲微微眯着眼,免得被烟雾呛了眼睛。他从兜里掏出手机解锁,发微信给沈双叫他去查齐远的画廊情况和许康和他的合作周期。 他一行字刚刚打完,还没来得及发送出去,副驾驶那侧的车窗就被敲响了。 许暮洲疑惑地抬起头,才发现那应该跟着车回局里的年轻法医不知为何去而复返,正弯腰站在外面往里看。 许暮洲吓了一跳,连忙按下副驾驶那侧的车窗。 “怎么了?”许暮洲问。 “带了尸体,那边车位置不够了。”严岑顿了顿,有些为难地说:“我之前来的时候是乘出租车来的,但是——” “好了好了。”许暮洲打断他。 申城冬天的气温还是挺要命的,许暮洲见他冻的脸色惨白,连忙把自动落锁的车门重新打开,三口两口抽完了烟,一边碾着烟头一边招呼道:“快上来。” 严岑抿了抿唇,低声道了谢,然后拉开车门上了车。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白大褂,这种料子的衣服不防水,肩膀和衣摆明显被雨打湿了。 许暮洲从副驾驶那侧的手扣里翻出一条皱巴巴的毛巾扔到他怀里,然后把暖风档位调高了一点。 “外套脱了扔后座吧。”许暮洲吩咐完,转手拉开了自己那边的车门,跳了下去。 外面还下着雨,严岑不知道他突然跑出去是要干什么,眉头一皱,身上故意收敛的温和气息瞬间散了一大半,下意识想要追下去。 但车外的许暮洲已经先一步跑进了旁边一家开在小区内的便民超市,严岑犹豫了一下,搁在车门上的手指渐渐放松,又重新收了回来。 很快,许暮洲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严岑的视线范围内,他微微弯腰护着手里的东西,脚步轻快地跳过地上的水洼,重新回到了温暖的车内。 下一秒,许暮洲把手里那一杯什么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严岑手里,埋怨道:“你们这些不怎么出外勤的文职人员,就是不长心眼,也不知道多加件衣服再出门。” 严岑下意识想反驳其实这个职位不算文职,只是话到嘴边就被打断了。 他垂下眼,看向手里的那杯微烫的东西。 纸杯上的包装五颜六色的,圆润的花体字张扬地占据着大半个杯身,品牌Logo下面还贴着一张超市手写的标价签。 ——速溶奶茶,三块钱一杯,热水一块。 许暮洲手里还捏着一包没拆封的烟,他将那包新买的烟随手丢到手边的储物盒里,接着念叨他:“幸好我还没走,不然你怎么办?下次遇到这种天气,有空闲车就自己开一辆过来,又不用你省这点油费——下车的时候拿发票了吗?” 于是严岑又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嗯。” 严岑第一次见许暮洲就是在永无乡规划出的游戏中,他从来没去过许暮洲生活过的现实社会,也没见过“正常”的许暮洲是什么样的。 但现在他似乎有些见到了,这种在自己领域里如鱼得水的许暮洲,自信、从容——还有点非典型大男子主义。 ——这是个很新奇的体验。 第168章 天黑请闭眼(六) 这杯奶茶的味道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速溶奶茶的劣质香精味轻而易举地盖过了车内的烟草味,严岑抱着极大的期待尝了一口——只尝到一口寡淡的甜水。 许暮洲约莫是不太在乎冲泡顺序,把整盒椰果都糊在了奶茶粉上,只随便搅了搅就拿了出来,现在大半的奶茶粉都顽固地糊在纸杯底部,没被冲开。 严岑抿了抿唇,将被吸管一并送上来的一小块奶茶块不动声色地吞了下去。 奶茶粉的甜度超标,干咽有点齁嗓子。 严岑捏着吸管上下戳了戳纸杯底部,试图在水温降下来之前把里面的混合椰果和奶茶粉搅和开。 许暮洲从右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问道:“不喜欢甜的?” “没有。”严岑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低调的小法医,用一种非常符合他身份的语气说道:“有点烫。” 许暮洲:“……” “热的暖和。”许暮洲干巴巴地说。 按照“严法医”日常示人的性格来说,严岑现在应该尴尬地应和一声,然后不自在地偏头看向窗外,用一种成年人的默契打断可能出现的任何话题,一路上相对无言地回市局去。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跑来敲刑侦副队长车窗的行为本身就已经很不“严法医”了。 于是严岑遵从本心地笑了笑,答应了一声:“嗯。” 许暮洲没想到这种尬聊也能得到回应,诧异地又看了他一眼。 原本阴雨连绵的乌云被阳光稀释了一点,天色已经不那么沉闷了,车内呼呼换气的暖风将这小小一方天地烘烤得非常温暖,外面的雨还在下,水珠顺着侧方的车窗玻璃蜿蜒而下,街边小店门口的各类彩灯还没关闭,混合着水渍一并铺在车窗上,将外面的灰色的城市模糊得五光十色。 车内的空调开得有点高,严岑的眼镜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雾,于是他摘下了眼镜放在手里,也没有费心去擦,等着上面的雾气自己消散。 红灯还剩下四十八秒,许暮洲面前停着两辆等着左拐的车,一闪一闪的转向灯透过布满了水滴的车窗一角,细碎地落在了许暮洲眼睛里。 下一秒,许暮洲的眼珠微微一动,那些浅红色的灯光就因角度偏移而消失了。 ——他侧了下头,用余光看了看严岑。 身边的年轻法医真的非常安静,他腿上放着那只方方正正的金属箱子,奶茶杯和摘下来的眼镜都搁在箱子盖上,非常物尽其用。 严岑的手腕搭在金属箱的边缘,他小臂上的白色毛衣袖子滑下去一小截,露出他凸起的腕骨。再往上那只手骨节分明,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很明显,看起来有点病态的苍白。 奶茶的温度应该还没降下来,他握着奶茶杯的左手指尖有点微微的红。 他摘下眼镜时许暮洲才发现,严岑的瞳色比大多人都淡一些,是很明显的琥珀色,在光下看起来非常清透。 “绿灯了。”严岑忽然说。 “哦——”许暮洲回过神,才发现他自己盯着严岑那侧的车前窗发呆了很久,连红灯结束都没发现。 他干咳一声,将变速杆换到二档,踩下了油门。 严岑眼镜上的雾气已经消失了,他将那副眼镜重新架在鼻梁上,又搅了搅手里那杯奶茶,确定手下的触感没有什么阻碍之后,才低下头喝了一口。 奶茶的味道变得正常了许多,甜腻的奶香气在严岑舌尖打了个转,然后顺着喉管流入了冰凉的胃腹。 ——虽然有点过于甜了,但整体是个不招人讨厌的味道。 于是他又喝了一口。 “刚才在想什么?”严岑问。 许暮洲没想到这小法医会主动搭话,又不能实话实说我职业病犯了刚才在偷摸打量你,只能硬着头皮说:“在想扑克牌。”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说,但话一出口,自己也忽然想起了被小法医在停车场打岔之前思考的那个问题。 “我在想,那副扑克牌是用什么东西画的。”许暮洲拐过一个路口,跟着拥挤的车流放慢了车速,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方向盘,说道:“那画的太整齐了,哪怕是徒手化成那样的,肯定也有工具,不然那方块边缘不会那么平滑……但也不像画笔,什么画笔能画成印刷质感——是用凶器吗,刀之类的。” “应该不是。”严岑说:“受害者的伤口呈不规则锯齿状,从凶器的角度来看,伤口很深,但不长,应该是尖锐的钝器造成的——” “不长?”许暮洲打断他:“都从胸口撕到肚子了,这还叫不长什么叫长?” “我说的是凶器造成的伤口。”严岑说:“受害者的胸腹中心部位被戳刺得很厉害,外部伤口边缘呈撕裂伤——打个比方。” 严岑说着放下手中的纸杯,从抽纸盒里抽出两张纸巾叠在一起,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串叮当乱响的钥匙,将这张纸举到眼前,确保能被许暮洲的余光看见后,用钥匙尖刺破了这两张纸巾。 脆弱的纸巾被切开一道口子,严岑手腕微微用力,这张纸巾就顺势被裁成了两半。 “就像这样。”严岑说。 许暮洲收回目光,将方向盘往右打了半圈,变道到右转车道,随口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凶手将凶器深深捅进了受害者的胸口,然后用力下拉,用惯性撕开了他整个胸腹部位?” “从伤口上来看是这样的。”严岑说。 “啧……”许暮洲拧紧了眉,说道:“哪怕这伤口是许康死了之后才造成的,没有挣扎情况干扰,这凶手也有点不是人——肋骨都断了好几根,他劲儿也太大了。” “是的。”严岑说:“而且从凶案现场来看,他虽然看起来很疯狂,但实际上非常冷静——受害者的所有内脏都在他的腹腔内,除了有几块崩出的碎骨之外,凶手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尸体的完整。” 许暮洲啧了一声,没有对此发表看法。 “这个下拉的过程中没有利器作用吗?”许暮洲又追问了一句。 “看伤口情况,近乎没有。”严岑说:“伤口边缘发钝,撕裂伤的特征也很明显,还有几处明显的锯齿形状。” “锯齿?”许暮洲说。 “对,应该是中间停下几次重新借力,所以伤口并不是完全平滑的。”严岑说:“有两三处,大多密集地发生在肋骨附近。” “所以凶器应该不是刀具一类规则的利器,也不是锯子之类的东西。”许暮洲说:“既然伤口很深,那这东西很长?” “有可能。”严岑说:“我个人偏向钩子一样的东西,具体的伤痕鉴定要回去之后才能出,我会尽快做完交给你们做比对。” “嗯。”许暮洲说:“辛苦了。” 过了早高峰时期,回局里的路很顺畅,许暮洲中途还绕了点小路,避过了三四个红绿灯,将将好跟大部队一起回了局里。 许暮洲先将车停在了市局门口,严岑冲他道了谢,然后将喝完的奶茶杯子和用过的纸巾一起带了下去。 许暮洲目送着他进了大门,才一转方向盘,掉头将车停回了院门口的停车场。 刑侦二队的办公室在市局三楼,许暮洲一步三个台阶地窜上去,刚一拐进楼梯就见到沈双形色匆匆地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沓冲洗好的照片。 “哎,哥。”沈双招呼道:“挺快啊。” 许暮洲从他手里把那沓照片抽走,吩咐道:“叫人开会。” 另一头,二楼尽头的法医办公室里,严岑反手关上门,他将手中的金属箱放在门口,然后将臂弯里干的差不多的白大褂重新套在身上,捏着那杯微凉的奶茶往里间走去。 从案发现场运回的尸体已经被安放在了法医室里间的操作台上,严岑叼着塑料吸管,伸手揭开了尸体上盖着的白布。 凭心而论,许康的死状并不好看,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的惊恐神色还未褪去,看起来异常狰狞。 严岑伸手拧亮了操作台上的灯,惨白的灯光顿时笼罩了钢制床上的许康,大量的失血让他整个身体都蒙上了一层灰青色的死气,他的嘴唇白惨惨的,唇角有一道被牙齿蹭伤的小伤口。 严岑嚼着椰果,随意地拨动了一下许康的两条手臂。 许康裸露在外的手背和小臂上也有许多细碎伤口,有的是被刀划出来的,有的是撞击造成的青紫。严岑翻开他的左手小臂,在他的臂弯处发现了几个不知名的针孔。 他的右手还维持着被夺走武器的姿势,因为尸僵的缘故,他的五指收缩着,就像是手中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一样。 严岑围着他走了一圈,顺路喝完了手里凉透的奶茶。他将纸杯捏扁,顺手丢到了一边干净的桌面垃圾桶里。 然后严岑走到房间中央的钢制床旁边,微微弯下腰,仔细地观察着许康的眼睛。 他离得非常近,近到可以在对方浑浊的瞳孔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影。 第169章 天黑请闭眼(七) “死者许康,二十八岁,孤儿,毕业于国内最好的燕城美院——但是从毕业成绩来看,不算个高材生。”许暮洲说:“毕业后来到申城定居,为人孤僻,社交圈窄,跟齐远保持着长期的合作关系——沈双。” 被叫到名字的沈双习惯性答了声到,他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笔记本翻回两页,自觉地补充道:“许康从来申城那年就搭上了齐远这条线,这几年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齐远的画廊。他大概每个月会送一两幅画给齐远那边寄卖,这些画通常会在两三天内售出——但值得注意的时,大多数情况下,齐远跟许康的联系完全基于线上运作。许康通过快递的方式将画作直接寄送到画廊,由画廊的工作人员接收,他跟齐远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我有问题。”坐在会议桌靠前部分的一个短发女生举起手,问道:“画作是正常价格吗?” 许暮洲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在屏幕上随便点了点,调出一个线上拍卖的页面,说道:“齐远的画廊也有线上预约的官网,各类卖品信息在上面都有备份。许康的作品数量不多,价钱——应该也算正常范围内,一幅画多则一两万,少则两三千,数额不大。从齐远的身价来看,暂时排除了跟许康合作洗钱的嫌疑。” 那女生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许暮洲从桌上拿起两张照片,转手用磁铁吸在了白板上。 “秦怀。”许暮洲用白板笔点了点其中一张照片,又点了点另一张:“齐远。” “这是两个非典型报案人。”许暮洲说着在两张照片下各画了一条直线,一边标注一边说道:“秦怀,公众人员;齐远,商人,身价不菲——这两个人按理说都不符合许康的正常社交圈。而且报案时间也很可疑,正常工作合作约人见面通常在晚饭时间,哪有大清早跑来人家见面的。” “所以我实话说。”许暮洲随手把白板笔往凹槽里一扔,说道:“齐远的理由听听就算了,他就算没撒谎也没完全说实话,我反正不相信。” “还有秦怀,也顺手查查看她是不是真的有艺术类喜好。”许暮洲说:“之前是否买过许康的画。” 许暮洲说着,眼光落在一边跃跃欲试的沈双头上,随手一点:“沈二狗,你去的时候少给我掉链子,工作时间追星,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知道知道。”沈双夸张地一抹脸,硬生生抹出一张“正襟危坐”的标准表情,脆生道:“许哥放心。” “还有。”许暮洲说:“小悦儿,监控那边有什么线索吗。” 被点到名的女生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回答道:“3栋一共两间电梯,其中一间的电梯监控在三个月之前就坏了,到现在还没人去修理。我们拷回了另一间电梯,还有小区前后门的二十四小时监控内容——但是许哥,能从电梯监控找到线索的可能性很少。” “怎么?”许暮洲问。 “技侦在毁坏监控的那间电梯内找到了半枚鞋印。”张悦从笔记本中拿出一张照片递给许暮洲:“技侦那边给的,鞋印上沾了雨后的泥水,所以很清晰。” 也就是说,那凶手有很大可能性是乘坐着没有监控的电梯上楼的。 “查查看电梯监控是怎么坏的。”许暮洲说:“意外还是人为——从案发现场的情况和凶器特殊性来看,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不是激情犯罪,而是有预谋的凶杀案。” 许暮洲说着将案发现场的照片排列粘贴在白板上,包括那张匪夷所思的“方片四”。 “这张画是在受害者卧室发现的,很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许暮洲说:“屋内门锁没有破坏痕迹,凶手很有可能是许康的熟人——凶手敲开了许康的门,然后在客厅内实时了犯罪行为。” “客厅内发现了搏斗痕迹。”沈双接话道:“也有滴溅血迹的痕迹,从血迹分布的情况和数量来看,许康在客厅就受了伤,但是凶手不知为何没有一击必中,而是等到许康逃到了卧室才最终杀害了他。” “他在享乐。”许暮洲忽然说。 沈双一愣:“许哥?” “凶手在享受这个过程。”许暮洲背对着人,他后腰靠在沉重的会议桌沿上,正打量着白板上被他按房间方位放置的现场照片。 “血迹是从客厅中央位置开始出现的。”许暮洲说:“客厅面积不大,所以在第一眼观感上才会让人觉得到处都是血。” 许暮洲说着,在白板的空白位置画了个缩略的户型平面图,他画得非常顺手,连门窗的个数和位置都分毫不差。 “门口附近几乎没有血迹,这说明许康全程根本没有接近门口逃离的机会。”许暮洲说:“凶手掌握了完全意义上的上风,但他只是在客厅里弄伤了许康。” 许暮洲说着,在那副平面图客厅中依据血迹范围划了一条路线,说道:“许康在客厅东躲西藏半天,最后不得已逃到了卧室中,然后在卧室被凶手一击必中,杀死在这个现场中。” “在这个过程中,凶手似乎并不着急要许康的命。”许暮洲说:“就像——” “就像猫抓老鼠一样!”张悦说。 “对。”许暮洲说:“现场没有翻找痕迹,贵重物品也没有丢失,排除谋财害命的可能——往仇杀和情杀身上查吧。” 许暮洲刚想说散会,张悦就举手打断了他。 “那那张扑克牌呢?”张悦问。 许暮洲抿了抿唇,神色沉重地看了那张扑克牌一眼。 “先查社交范围和人际关系。”许暮洲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吩咐道:“沈双去查秦怀和齐远的情况,张悦带着技侦的兄弟辛苦一点,如果监控没找到可疑目标,就把能查到的小区内监控都尽可能看看——我会催催法医那边给一个具体的死亡时间,缩短一下你们的工作进程。” “至于扑克牌。”许暮洲说:“我再想想——” 许暮洲心里有个非常不好的猜想——他觉得这张扑克牌是一种编号。 但这话要说出来势必会造成恐慌,何况他也不能确定“四”到底是最末尾那一位,还是开端的那一位。 犯罪分子犯案的时候才不管什么天气如何,有案子的时候别说外面下雨,就算下刀也得往外跑。 刑侦二队开完会,不到二十分钟的功夫就一个个跑得无影无踪,各司其职去了。 这场雨一连下了十几个小时,才终于有了缓和的意思。法医部张老请假,整个办公室就只剩下了严岑这么一根独苗,花了一个白天功夫才做完尸检。 冬季天短,加上雨下了一整天,不到晚上六点,外面的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严岑将尸体推进了冷冻柜,摘下手上脏污的一次性手套丢进回收桶里。 法医室在二楼走廊尽头,靠近背阴面,加上没有电暖气,屋里的室温跟冷藏箱也差不了多少了。 已经是正常下班时间了,但严岑并不急着走。他慢条斯理地收拢好尸检报告,又用曲别针将其钉好,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上,等着许暮洲来拿。 窗外淅沥沥的水声延绵不绝,严岑走到窗边往外看了看,停车场中的那两辆没贴警用标志的便车还没有回来。 他收回目光,下意识伸手进兜里掏了掏,结果摸了个空才想起来,“严法医”是不抽烟的。 严岑是个非必要情况下绝不委屈自己的人,他看了一眼时间,从门后随手拿起张老留在办公室的透明雨伞,准备去外面买一盒。 从公安局出门往右拐,不到十米的地方就有个便民小卖部,成天跟他们这些人打交道,眼瞅着快要凭借着“鲜虾鱼板面”和“香菇鸡肉面”成为市公安局的第二食堂。 “拿盒烟。”严岑说:“万宝路。” 小卖部的中年老板抬眼从报纸上看了他一眼:“硬的软的?” “硬的。”严岑说:“加个打火机。” 严岑从兜里摸出两张纸币递进去,又顺手从窗户柜台旁边拿了盒薄荷糖,正好凑了个整,不用找零了。 他买完烟回到市局,算上在门口甩水擦鞋的功夫拢共也就花了四分多钟,然而严岑没想到,就这么短短的一段路也能出幺蛾子——他在二楼的楼梯间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从肩上的肩章来看,还是正在实习的年轻警员。 “我听技侦的人说,刑侦二队收了个案子,是个画家死了?”青年问。 “嗯。”严岑不冷不热地答应一声,把雨伞的弯状手柄挂在手腕上,随手拆开手里那盒烟,把外面那层塑料包装和扯下来的烟纸团成一团,丢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谁报的警。”男人追问道。 严岑把拆好的烟放回兜里,他手腕微微一动,伞柄就从他手腕滑落下来,被他握在了手里。 雨伞上的水珠顺着伞尖流淌下来,将脚下的一小块红色地毯晕染得颜色很深。 “是齐远。”严岑顿了顿,又说:“——还有个小明星。” “谁?”男人说。 “秦怀。”严岑说。 第170章 天黑请闭眼(八) 这场冬雨的收尾也收的不利索,淅淅沥沥地又下了好几个小时才彻底停下。 市局门口的理石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灯下泛着暖光,一踩上去直打滑。 晚上六点半,外头的路灯准时亮了起来,法医办公室的窗户正好能将市局大门外的情况尽收眼底,严岑站在窗前,手中的烟只剩下最后三分之一。 法医室背阴,光线本来就不太好,白日里也是阴沉沉的,时常要开着灯。 但对严岑来说,白天晚上都没什么差别。于是入夜后他也懒得动弹,随意地靠在窗边,就着窗沿上一只可乐罐抽烟。 烟蒂从小小的易拉罐口中掉落下去,炽热的火苗熄灭在水中,发出嘶得一声轻响。严岑目光微动,顺手又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根。 从严岑的使用频率上来看,他这盒烟估计活不过今晚了。 塑料打火机出火口附近的金属被火苗舔舐得微微发烫,严岑再一次按下火机,火苗扑哧一声跳了出来。 这颤颤巍巍的火苗就像卖火柴小女孩的火柴一样不顶事,勉强将烟点着,在空气里活不过三秒钟就自动熄灭了。 这屋里唯一的光源出现须臾又重新消失,快的像是人的错觉。 二楼除了法医室之外还有几间别的办公室,另一头整间走廊都是刑侦一队的,靠近法医室这侧的零星几间好像是行政办公室。 ——严岑走了两遍,但都没细看。 市局总是风风火火的,走廊里永远不缺人声,但那人声脚步声会在晚上六点半左右达到一个小小的高峰,大概要停留半个小时左右。不用加班的人呼朋唤友,有的脚步急促地赶着回家睡个早觉,有的呼朋唤友,准备去后街的老店吃牛蛙火锅。 留下来加班的人也不安生,要趁着人没走完的功夫把需要的资料一家家收齐,或者把忙着要用的东西理出来,抓着倒霉的同事一起加班。 痕检那边有的人被堵个正着,约好的位置去不成了,只能一边拿着证物袋往回走,一边拨着号码取消定位。 这些繁琐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都一并进了严岑的耳朵。 他指间的香烟明明暗暗,火星吞噬着薄薄的纸卷,将烟草炙烤成脆弱的白灰。 窗外暖黄色的路灯光和马路上红色的刹车灯扭曲地融合在一起,随意地涂抹出“车水马龙”的盛况。身后的走廊内有亮度极高的白色灯光探头探脑地从门缝里跻身进门,将将在门口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热闹也好,整肃也罢。 他藏在黑暗里,觉得自己像一只孤魂野鬼。 严岑咬着烟嘴,眼神随意地落在窗外,漫不经心地在市局门口那一亩三分地中巡视着。 白惨惨的烟雾从他身体里过滤了一圈出来,跟随着温热的吐息在冰凉的窗户上留下一层薄薄的雾气。 这具身体很少抽烟,对这种东西的习惯性非常有限,严岑舔了舔唇,后知后觉地感觉嗓子有些发干。 晚上八点过五分时,市局门口堵车的情况缓解了许多,一辆灰扑扑的吉普从大门外驶进来,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停车场,将临近门边的一个空车位填满了。 下一秒,驾驶室的车门打开,一个严岑熟悉的人影从车上飞速跳下。他拽紧了领口,拢着羽绒服外套三步两步冲进了市局大门,进门时还差点在门口滑了一跤,踉跄着就跳进了门。 严岑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不自知的笑意,他轻轻挑了挑眉,将手中抽到一半的烟丢进了烟灰缸中,熄灭了。 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然后耐心地在办公室里等了十分钟,才拿起桌上早就准备好的报告走出了法医办公室的门。 许暮洲的办公室房门大开,灯火通明。 许暮洲大概是累坏了,外套进门就随手往沙发上一扔。严岑来敲门时,他整个人正瘫在办公椅上模仿咸鱼抱枕。 严岑怕贸然进去吓着他,站在门边敲了敲门,见许暮洲睁开眼睛才说道:“许副队,我来送尸检报告。” “哟,还没下班呢?辛苦了辛苦了。”许暮洲抹了把脸,忙坐直了站起身来,问道:“有什么发现?” 严岑看了看时间,说道:“根据目前温度情况来看,常温停放状态下死亡时间在二十四小时之间,从尸体情况来看,死亡时间应该在凌晨两点到五点半之间,创口成锯齿状,凶器应判定为钝利器……嗯,有可能是那种带着倒弯的钩状物,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种。” 严岑合上手里的文件夹,然后微微欠身,将文件夹放在许暮洲的桌上。 “报告中附带了凶器形状样本,你们可以按照这个特征去五金店之类的地方寻找一下相似的东西,然后回来做一下伤痕对比。”严岑说:“但因为伤口其实本身也被破坏的很严重,所以只能从肌肉撕裂的纤维来界定,会有一定的偏差,我个人建议最好还是先确定嫌疑人再考虑凶器。” 许暮洲靠在椅背上,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 他跟着跑了大半天的现场,技术科一下午都快把他的电话打爆了。许暮洲开着那辆小破吉普,带着行动一组在申城来回绕了三个半圈,亲力亲为的从走访跟到痕检,忙活了一个白天,嗓子都快冒烟了。 他有气无力的冲着严岑摆摆手,严岑会意的帮他倒了杯水,放在手边。 “我们把嘉禾小区里的十二个垃圾桶翻了个底儿朝天,连外头半条街的垃圾桶也翻了,也没找到疑似凶器的东西,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许暮洲说:“也有可能被他想办法处理掉了。” 严岑点了点头,非常“善解人意”地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受害人社会关系简单,银行账户,往来资金什么的我们都翻了个底朝天。”许暮洲哑着嗓子开口:“一切正常……但是死亡时间,应该在凌晨三点半之后。” 严岑微微一愣。 “这么确定?”严岑问。 许暮洲从兜里摸出手机,在相册里翻来找去,调出一张照片来。他将手机搁在桌上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推到严岑眼皮子底下。 照片上是一张后台拉出来的通话记录单,上面清晰地显示着,在凌晨三点二十五分时,许康接了个电话。 那是个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是座机,通话时间显示着三分二十六秒——也就是说,电话对方是跟许康有过交流的,并不是骚扰电话。 “熟人作案的话,电话是不是凶手打过来的?”严岑习惯性地问:“电话号码查了吗?” “查了。”许暮洲说:“一杆子支八丈远——你猜在哪?” 严岑诚实地做出了一个“洗耳恭听”的疑惑表情。 “在申城另一头。”许暮洲说:“开发区北边。” 申城开发区面积很大,但开发进度至今为止只完成了三分之一,大大小小五六个建筑工地,只有一趟公交线路可供进出,比起申城的几个老城区来说,简直可以用“荒凉”两个字来形容。 开发区北边跟嘉禾小区所在的山源区正好在对角,哪怕是开车过来也得少说一个小时。如果那电话是凶手打来约见许康的,算起来时间倒是正好。 “我们找到了那只座机,是开发区北边一个建筑工地附近的小卖部,可惜没摸着凶手的尾巴。”许暮洲说:“那地儿别说监控摄像头了,整个小卖部除了老板娘外,就只有条病歪歪的老狗看门。” “哎哟,现在这个年月哪有人来用座机打电话呀。”彼时,那小卖部的老板娘从货架上拿起一瓶可乐,一边用布擦着上面的灰尘,一边眯缝着眼睛冲许暮洲笑道:“最多也就是附近的建筑工过来打打——但是昨晚上那人吧,看着就邪性。” 老板娘是申城本地人,说话自带口音,一句话要加三四个语气词,许暮洲委屈地弯着身子在低矮的小卖部门檐底下躲雨,付了钱后接过可乐拧开灌了一口。 “怎么个邪性法?”许暮洲随口问。 “不像这附近的人,那小伙子穿得可周正了,像是个大老板,看着就很有钱。”老板娘说:“小伙子比你还高一点,大半夜的来借电话,借完没有零钱给,直接给了一百块钱整的,我说要找他钱,一转身的功夫他就不见了——今早我还现巴巴看了一眼钱盒子呢,还好那钱还是钱。” 许暮洲没心思陪她讲鬼故事,开门见山地问:“您看清他长什么样了吗?” “哎哟,这可没有。”老板娘说:“那小伙子带着口罩和帽子,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 许暮洲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老板娘,问道:“跟这个人像不像?” 老板娘接过照片打量了半天,遗憾地将照片还给许暮洲,摇了摇头:“看不太出来。” “所以——”严岑听完许暮洲的转述,问道:“所以说,不是齐远?” “唔,不能确定。”许暮洲喝了口水,冲他摆摆手:“老板娘说遮得太严实,看不出来,也不能确定就不是。我们查了齐远昨晚的行踪,据他秘书所说,齐远昨天加班到九点半,然后被司机送回家,到家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多,之后的行踪就无法考证了。” “但是那人来借电话的行为很可疑,老板娘也留了个心眼,听了听他讲电话,听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开场白。”许暮洲说。 “什么?”严岑问。 “他说——喂,我是黑桃A。”许暮洲说。 第171章 天黑请闭眼(九) 嘉禾小区外的公交站台离小区大门只有直线一百五十米。 一共有三路公交车要途径这一站,除了去往西南边郊区的888路之外,剩下两趟公交车都是短途公交,终点站都只设立在市中心。 138路公交车的晚班末班车在晚上八点半准时发车,到达嘉禾小区站正好是晚上八点五十分整。 因为路线冷门,天气也不好,138路公交车上只零星坐了几个人,偌大的车厢空荡荡的,被后窗透进来的冷风吹得透心凉。 司机拢紧了领口,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车内的情况。 一趟车程走了大半,车内加上司机自己只剩下五个人,一对情侣连体婴一样地抱在一起,坐在倒数第二排说悄悄话,还有个看起来刚刚结束加班的男人正抱着公文包坐在后车厢第一排靠窗的座位上,脑袋抵在冰凉的玻璃上,随着车身摇晃的频率一点一点,看起来已经睡着了。 但令司机奇怪的是,车内还有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正穿着一身高中校服,背着双肩包,看起来还是个学生。她身边围了一圈空座,但不知为何,小姑娘对它们视而不见,安分地站在后车门旁边,握着高高的扶手栏杆,盯着后车门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丫头。”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好几眼,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旁边有座你就坐会儿呗,座上都有垫子,不凉。” 这句好心的提醒在风里晃荡了足有四五秒钟,才终于被小姑娘的听觉系统收录。 司机尴尬地在心里骂自己多管闲事,就见后视镜中那女孩握着栏杆的手指微微一动,抬起了头。 “不用了。”小姑娘轻声说:“我下一站就下车了,谢谢您。” 小姑娘声音很温和,是典型的乖乖女模样,说话时还有些紧张地捏紧了自己的书包背带,更深地低下了头。 她说着,公交车正好停靠在嘉禾小区的站台前,公交车后门左右滑开,小姑娘连忙握紧了书包,急匆匆地跑了下去。 ——怪腼腆的,司机想,一看就是学习很好的孩子。 这种小插曲在司机的日常工作中数不胜数,于是他也没有在意,照例将后车门关上,按部就班地播报了下一站的广播提醒。 校服的保暖作用实在不敢令人恭维,哪怕在里面穿了两层毛衣也没什么实质性作用,傅思涵将松垮的围巾重新掖紧,白皙的手指关节冻的有些发红。 公交车从她身边经过,她搓了搓冻僵的手,从兜里摸出手机,点开后台里的导航页面。 导航页面自动刷新了一下她的位置,上面设定好目的地的路线已经灰了一大半,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 傅思涵转了转手机,跟着上面的箭头摆正自己的方向,又四处看了看,确定了参照物之后将手机塞回兜里,低着头往嘉禾小区的方向走。 她尖瘦的下巴埋在厚厚的围巾里,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 傅思涵从嘉禾小区大门口的人行通道进去,却被要刷卡进入的铁门拦住了,只能站在门口等其他经过带她一程。一旁岗亭中的保安没见过她,又见她穿着一身校服,低着头不肯见人,顿时心生疑虑,拦下她盘问了两句,生怕小区里正开着什么违规补课班。 “我来找我哥哥。”傅思涵语气柔软的说:“他住在这。” 傅思涵眨了眨眼睛,说道:“D区3栋。” 因为说得清地址,所以傅思涵得以被保安放行,保安替她刷开了门禁,获得了轻软的一声谢意。 小区内坏掉的路灯还没有得到及时的维修,大半个小区都黑沉沉的,雨后的冬天冷得要命,冷风像是会从人身上的各个毛孔钻进骨缝里一样,磨人得紧。 傅思涵拉长了袖子,将两只手缩紧袖子里,随意地站在一栋楼下,抬头寻找着楼上的标牌。 她口袋里的手机发出到达目的地的提示音,于是傅思涵拿出手机,退出了导航。 与此同时,屏幕最上头忽然弹出了一条通知。 ——您有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傅思涵的手指悬在屏幕上顿了顿,最终没有选择点进去,她按下锁屏,重新继续着方才没有完成的工作。 她耐心很好,在十分钟之后找到了D区3栋,这栋楼门口的好长一段路都太黑了,她不小心在门口踩中了一个水洼,薄薄的碎冰不能支撑她的体重,以至于虽然她很快收了脚,但还是踩了一脚冰水。 傅思涵在门口甩了甩水,觉得有点倒霉。 她将自己身上的书包背紧了一点,像是给自己打气一样,按下电梯的呼叫按钮。 电梯在24楼停下,傅思涵走出电梯,左右看了看,确定走廊中没有其他人在,才转过头,向着2401走去了。 电梯在她身后合拢,一刻不停地向下运转。 2401门口拉着警用警戒线,傅思涵对其视而不见,她踮着脚顺着猫眼往里看了看,只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于是她在书包里摸了摸,摸出一把叮当乱响的万能钥匙,她弯下腰,比对着锁芯的样式挑了挑,从里面捡出两三把来挨个试了试。 只可惜都没打开。 傅思涵有些泄气地跺了跺脚,她咬着唇打量了片刻房门,忽然在靠近墙角的门缝里发现了什么。 她疑惑地弯下腰,发现那里夹着一片红色的布料。傅思涵用力将那块布料从门缝中抽了出来,才发现这块布料其实是一个皱皱巴巴的花朵饰品,看起来非常眼熟。 衣料上留有非常明显的香水味,傅思涵愣了愣,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从某个APP内翻找出她早上点过收藏的帖子。 帖子上是某个明星的接机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一身正红色的风衣,带着宽大的墨镜,正冲着镜头微笑。照片数量很多,各个角度都有, 傅思涵抹平了手中小小的布花,将其放置在手机屏幕上——然后她发现,这朵花跟秦怀风衣腰带背后的装饰品一模一样。 安静的走廊中忽然传来叮的一声轻响——是电梯到达的提示音。 傅思涵的心跳骤然加快,声若擂鼓地在她胸腔里飞速震动着,她手忙脚乱地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进书包里,低着头往外走,离开了2401的门前。 在楼梯间和拐口的交界点,傅思涵跟一个女人擦肩而过。 在傅思涵进入电梯之前,女人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 傅思涵感受到了那股存在感极强的视线,但她没有回头,电梯在她的指示下重新向一楼落去,傅思涵在裤腿上擦了把手心的汗,发现自己的腿有点发软。 她重新拿出手机,无视了冒着红心的新窗口,从通讯录里找出了一个警察小人的头像,点开了对话框。 因为她手心都是冷汗,所以有些打滑,一句话删改了好几次才发出去。 【我刚从2401出来。】 傅思涵打着字。 【秦怀在撒谎,她进去过四哥家。】 她将那朵布绢花攥在手里,借着电梯灯对着它拍了张照片,一起发给了对方。 电梯里的信号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但傅思涵已经发送了出去,就不再担心了。她将手机揣回兜里,隐隐祈祷着方才见到的女人不要追下来。 三十秒后,被随手搁在市局三楼厕所洗手台上的手机屏幕忽而亮起,在一秒内弹出了三条新消息通知。 正在洗手的严岑瞥了那屏幕一眼,将水龙头关上,从一边的抽纸盒里抽出两张擦手的纸巾。 手机屏幕在三秒钟之内暗了下去,紧接着洗手间的门忽然被“撞”开,一个人影气喘吁吁地冲进了门,眼神直接落在了理石台上。 来人确定了手机还在原位,顿时松了口气,然后才来得及看到旁边的严岑。 “好巧。”严岑说。 青年在几个小时之前刚刚拦过严岑一次,现在猝不及防地又看见他,整个人表情有些不自然。 “手机忘拿了?”严岑冲他笑了笑,顺手将洗手池上的手机捡起来递给他,礼貌地提醒道:“做警察的,不要这么马虎。” 智能机在感受到活动时,屏幕会自动亮起,青年目光落到屏幕上,看到上面的几条新消息,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接过手机含糊地道了声谢就匆匆离开了。 严岑不甚在意地擦干了手,然后把湿漉漉的纸巾团丢到垃圾桶里,转身走出了洗手间。 从洗手间到刑侦二队的办公室还要路过一间茶水间,严岑拐进去,顺路泡了一杯咖啡。 等他溜溜达达地回到办公室时,痕检部门的人刚刚从里面出来,在门口打着照面时还跟他颔首示意了一下。 严岑礼貌地冲他笑了笑当做回礼,然后端着手里的咖啡,半点不见外地进了许暮洲的办公室,将咖啡杯放在了他桌上。 “有什么发现吗?”严岑问。 “唔,谢谢。”许暮洲接过咖啡,为难地捏了捏眉头,说道:“痕检刚刚给了鉴定报告,说是在2401的房间内提取到了齐远的脚印。所以齐远说谎了——他进过那间房间。” 第172章 天黑请闭眼(十) “那要传唤他吗。”严岑问。 许暮洲拧着眉,有些为难。他最讨厌跟这种经常出现在群众视野的公众人物打交道,何况齐远并不只是个普通的有钱人,他可是申城经济的脸面。许暮洲倒不怕传唤这种人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只是他前脚传唤齐远,后脚他那些西装革履的精英律师就会像嗅到血味儿的猎犬一样摸到这里来,然后把这尊大神完完整整地保出去。 所以如非必要,许暮洲不想打草惊蛇。 于是许暮洲摇了摇头,说:“我再去现场看看。” “现在?”严岑问。 “嗯。”许暮洲说着将那杯微烫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抄起桌上的钥匙,绕过办公桌,从沙发上捞起自己的外套。 他这雷厉风行的做派看得严岑一愣一愣的,许暮洲虽然一直以“苦逼社畜”自居,但严岑到底没看过他独自处事的模样。 在永无乡时,虽然严岑会有意无意地将任务主导权交给许暮洲,但那到底是不一样的,是一种在严岑保驾护航下的“主导”。可是换在这个世界时,“严法医”碍于身份和人设处处掣肘,许暮洲反倒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节奏把控者,严岑虽然可以在细节处引导他,但也只能被动着配合他的步调。 幸好,独挑大梁的许暮洲除了敏锐之外,也很有主见,行动力和决策力都做得很不错。 严岑眨了眨眼,无端咂摸出一点没来由的欣慰来。 但欣赏是一回事,严岑却不放心他大晚上自己跑去案发现场——许暮洲自己是身在此山中,只以为这是职业生涯中的又一桩案子,严岑知道的信息却比他多得多,哪敢放他一个人在龙潭虎穴里瞎撞。 “办案人员不能单独搜证——我陪你去吧。”严岑道:“如果有什么关于尸体的其他发现,我还能顺路帮帮你的忙。” 许暮洲本来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疑惑地回过头,问道:“你不下班了?” 严岑一噎,不太能理解正常人“能早一分钟下班绝不多拖”一秒的生存本能,于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回家也没事干。”严岑怕许暮洲不同意,还学着许暮洲原来的语气酌情增加了一句:“工作让人充实。” “很好,很有觉悟。”许暮洲折返回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道:“下次有劳模评选我投你一票。” 严岑:“……” 谢谢,真是个实在的激励呢。 于是严岑连衣服也没回去换,依旧咣当着那件白大褂跟着许暮洲出了门,好在许暮洲天生对他们这种戴眼镜坐办公室的“大学生”有“文弱”滤镜,临出门时从外面的大办公室随手薅了一件不知道是谁的羽绒服扔进了严岑的怀里。 晚上路上不怎么堵车,许暮洲抽空在半路等红灯的时候把调查进度在他们那小群里报备了一下,几乎在五秒钟之内收到了从四面八方来的好几句“许哥辛苦了。” 许康的死状太过惨烈,算是恶**件,整个刑侦二队今晚都别想下班,也不缺许暮洲一个,他趁着红灯倒计时的最后五秒钟手速翻飞地回了一句“同志们辛苦了”,然后把手机往手扣里一扔,顺势加了个档。 嘉禾小区的保安很认脸,许暮洲的车早上来过一次就被他记住了,问都没问一声就抬了杆。 “我看过检查报告了。”许暮洲一边走一边开口:“那副画确实是用许康的血画的,应该是凶手没跑了——可惜在画架上没发现他的指纹。” “他很小心。”严岑说:“不是也没有查到他的脚印吗。” “还是有的——在洗手间门口提取到了一枚很浅的鞋印,因为没有沾血,所以不太明显。”许暮洲摇摇头:“痕检对比了一下,跟在电梯里提取到的那半个泥水脚印相似度很高,并不是许康自己的,也跟齐远的鞋印不匹配。” “凶手去过许康的卫生间?”严岑问道:“不是说凶手进屋之后在客厅中就动手了吗……他们还在屋里做过交流?” “我倾向于是事后。”许暮洲沉声道:“那枚脚印一半在门里,一半在门外。许康的洗手间里,门边就是洗手池。所以我猜,他可能是画完了画,然后去洗手的。” 凶手在深夜敲开了许康的房门——许康是个排斥社交的画家,能成为他的熟人应该不是件简单的事。或许凶手还是笑意盈盈的,非常礼貌地获得了主人的准许才进入他的家门。 许康应该也没有想到,他亲手放进来的不是友人,而是一尊杀神。凶手猫捉老鼠一样地戏耍了他半天,最后才大发慈悲地给了他一个痛快,然后戳碎他的内脏,用什么东西接住他的血,悠闲地在许康自己赖以为生的工具上画下了自己犯罪的标签。 然后凶手做完这一切,优哉游哉地走进洗手间,将手上的血污洗净,又仔细地擦干。 许暮洲皱了皱眉,感觉到一种本能的不适。 ——这凶手的杀人流程是不是有点太过自然了。 杀人可不是杀鸡杀猪,正常人受道德教育和法律认知约束,在杀人时会本能地感受到恐惧。能做得这么干脆利落又冷静,要么是不是第一次杀生的生手,要么心理素质极其强劲。 “你会抓到他的。”严岑按下电梯键,说道:“犯罪者都会被绳之以法。” “那当然。”许暮洲回过神,应道:“……肯定会的。” 2401还保持着他们早上离开的模样,许暮洲带上手套,拍开门边的客厅灯。 许康这个客厅灯的亮度几近于无,昏暗得比小夜灯好不了哪去,许暮洲抬起头看了看,才发现吊顶灯中的九个灯泡已经熄灭了六个,只剩下三个可怜巴巴的小灯泡在苟延残喘。 许暮洲叹了口气,又将其关上了。 许康这屋里残留的血迹说难听了堪比屠宰现场,鲁米诺反应效果极其壮观,许暮洲都觉得快被那蓝白色的荧光晃瞎了。 相比于白天,在这种漆黑的夜晚中溶剂反应的荧光会更加明显,许暮洲点开手机中保存的图片,将白天拍摄的齐远的鞋印跟地上的脚印比对着。 齐远的脚印不止一处——从这荧光痕迹来看,他不但进入了2401的房间,还去卧室转了一圈,发现尸体的卧室和洗手间内都有他存留的脚印痕迹。 许暮洲打开厕所灯,白惨惨的光骤然亮起,地面上的蓝色荧光顿时消失不见了。 厕所地面上的瓷砖干干净净,连瓷砖缝里都没有血迹存在。 “他确实进来过。”许暮洲半蹲在厕所角落,用两根手指捏着湿哒哒的老式拖布翻找了一下,不出意外地在最里层找到了血液痕迹。 “齐远不小心踩到了血迹,然后自己打扫了痕迹。”许暮洲回过头,看向门边的严岑,问道:“还有溶剂吗?” 严岑就知道他会有这么一问,早准备好了,许暮洲道了声谢,捏着那拖布柄将其放倒,上上下下喷了一圈,等着溶剂反应。 只是很可惜,拖布上除了擦拭地板的布料之外,手柄上没有任何沾血的指纹留下。 许暮洲站起身,从兜里掏出证物袋和一卷胶带,绕着圈在拖布手柄上粘了几圈,然后将胶带纸塞进证物袋里。 痕检在玄关处提取到的脚印只沾了些灰尘,应该是齐远刚进门时沾到的,没有被一并处理掉。只是因为那枚鞋印不能确认遗留时间,所以不能算作有效证据。但现在有了这些沾了血迹的就不一样了,许暮洲摘掉手套往外走,一边调出张悦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一边摆手示意严岑可以出去了。 严岑收拾好东西,先一步出去等他。 许暮洲歪着脑袋夹着手机,一边重新拉上封条,一边客客气气地在电话里吩咐张悦请齐总来“配合调查”一下。 还不等他讲完电话,2401对面的房门忽然打开了,一条硕大的白色萨摩耶从2403的房间里飞速窜了出来,脖子上的狗绳迎风飞扬,自由自在。 这一层一共三户,走廊就这么窄,那萨摩耶足有一米高,一个起步正撞在严岑腿上,把自己撞得七荤八素。 “哎哟,真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紧随其后跟出来一个年轻男生,手忙脚乱地薅住了狗脖子上的项圈,把狗扯了回来,连连抱歉:“撞坏你了没?” 严岑瞥了一眼那条狗,那狗也不知怎么了,吓得夹着尾巴呜咽一声,连作妖也忘了,一个劲儿在狗主人手里挣扎,试图拽着人往后跑。 狗主人不明所以,呵斥了一声。 “没有。”严岑说:“没事。” 许暮洲挂断了电话,收拾了下房门口,准备叫他严岑回去。然而他这样一动弹,那狗主人才看见他,发现他是从2401门口过来,脸色忽然微微一变。 许暮洲从业多年,对这种表情太眼熟了,他见怪不怪地上下摸了摸,从自己的外套内兜里掏出警官证,在狗主人面前晃了晃。 “警察。”许暮洲说。 那狗主人顿时松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没话找话道:“哎,你们又来啦?也挺辛苦的啊——” 那男孩本来只是想缓和一下误解人家的尴尬气氛,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许暮洲脸色微沉,跟严岑对视了一眼。 “什么叫‘又来了’?”许暮洲问:“你什么时候见我们来过。” “你们刚才不是刚来过一次吗,是个女警官。”男孩茫然地看着他:“还去我家敲了门呢——” 男孩回过头,一指2403的房门,继续说道:“当时是我女朋友开的门,她还问我女朋友这两天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徘徊。” 许暮洲万分确定除了他心血来潮又来了一次之外,整个二队都还在外头吃风,更别提什么“女警官。” 冒充警务人员哪有什么好事儿,许暮洲心里一咯噔,厉声道:“你们跟她怎么说的——你女朋友人呢!” 第173章 天黑请闭眼(十一) 男孩被许暮洲的反应吓了一跳,指着2403的房间门说:“在……在家啊。” 凶手返回案发现场寻找潜在目击证人这种事不止发生过一次,有些丧心病狂的凶手一旦开了那个口子,就对人命再没有什么敬畏之心,冲着目击证人下手也不是不可能的。 许暮洲一听有这种异常状况就上火,一颗心咣当提上去,又瞬间了砸下来,砸得他头晕眼花。 “劳驾。”许暮洲捏了捏鼻梁,心累道:“方便的话能跟她说两句话吗。” “啊,好。”男孩拽紧了狗绳,忙答应道:“那我回去叫她——你们进来坐坐吧?” “不用了。”许暮洲说:“我们两个大男人不方便。” 那男孩子岁数也不大,看着也就二十出头,应该还是个学生,闻言狗都不去溜了,拽着绳原路返回,一叠声地喊着他女朋友的小名。 “怎么脸色这么差?”严岑走上前来,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脸色,问道:“着急了?” “什么——”许暮洲还在想那莫名其妙出现的“女警官”,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脸,随即反应过来什么,说道:“没有,忘了吃饭。” 严岑沉默片刻,从白大褂的右侧口袋里掏出那盒买烟捎带的薄荷糖,塞进许暮洲手里。 “这么贴心。”许暮洲笑了笑,不客气地拆开包装,倒出两粒来丢进嘴里。 薄荷糖提神醒脑,一股凉气顺着他的喉咙直冲脑门,在大冷的天里冰了他一个激灵。 “……什么呀。”2403屋里传来一声不情不愿的撒娇,半掩的门重新打开,裹着大号羽绒服的年轻姑娘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开口就是一句:“怎么又来问。” “刚才来敲门的女人不是警察。”许暮洲开门见山地说:“她都问你什么了?” 年轻姑娘一愣,跟出来的男孩子连忙怼了一把她的肩膀,催促道:“快说啊。” “她,她也没问什么……”年轻姑娘想了想:“就问了说最近有没有见到不熟的人,不住在这的可疑人员之类的。我说这楼上楼下谁都不认识,哪能看出什么可疑人员。” “然后呢?”许暮洲问。 “然后——”年轻姑娘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迟疑地摇了摇头:“然后就没什么了啊,她又问之前有没有听到对面有动静之类的问题,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年轻姑娘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小脸顿时惨白惨白的,一把抓住了自己男朋友的胳膊,颤抖着声音问:“警察叔叔,那是不是坏人啊——” 不等许暮洲说话,小姑娘先不依不饶地拍了男孩子一巴掌,带着哭腔说:“我就说对面都出事儿了咱们赶紧搬走,你非说人家不给退押金不搬,你看现在——” “不不不,不一定。”许暮洲见她吓得要哭,连忙安抚道:“没有,只是小报媒体记者,我担心她们拿了信息乱说。” 年轻姑娘将信将疑:“……真的吗?” “真的。”许暮洲说:“但是我想问一下,你记得那女人长什么样子吗?就一些特征也可以。” “您等一下。”年轻女孩扒拉开自己男朋友,风风火火地跑进屋又跑出来,手里攥着一只手机:“我家门口有监控摄像头的,用来放贼,正好能找到门口。” 年轻姑娘说着在手机的联网APP里调出之前的监控,放慢了速度播放,从里面截图出了几张清晰的正脸。 许暮洲原本对于这莫名出现的女人的第一反应是会不会是秦怀去而复返,但监控画面中的女人显然要更年轻,她留着齐肩短发,素颜,长相乍一看平平无奇,只是表情很冷。 许暮洲收下了这两张照片,正准备离开,又想起了什么一样转过头嘱咐道:“不过我还是建议没事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如果有自称警方的人上门也不要贸然开,记得在猫眼里看看对方的证件……觉得无法辨认证件真伪的话可以打110确认。” 见他一脸笃定,年轻姑娘也迟疑地点了点头,答应了。 许暮洲这一次心血来潮获得的收获远远大于他的预期,他将车停在路边,捏着手机,不断地打开通讯页面,又因为没有新消息而关闭了对话框。 他在下楼时就将女人的截图照片发回了市局,但那边到现在还没有反馈回来的消息,张悦那边倒是说联系到了齐远,对方态度很好,也没有因为时间已晚推三阻四,只说会尽快赶到市局。 张悦那丫头办事牢靠,已经带着队友亲自去“接”了,估摸着还有半个小时就能到市局。 严岑从路边的24小时便利商店出来,径直走到车边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把手里的塑料袋塞进许暮洲手里。 许暮洲低头翻了翻,问道:“买什么了?” “晚饭。”严岑说:“烤红薯和酸奶……凑活一下,剩下的主食不是包子就是馅饼,饭团卖完了。” “嘿。”许暮洲发出一声短促的感叹,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面?” 严岑心说我不但知道你所有不吃的东西,还知道你不喜欢暖色的窗帘和床单。 但奈何严岑面对的是一个格式化重启过的恋人,于是只能把这些吐槽都忍辱负重地咽了下去。 好在许暮洲赶着回市局,这种跟案子无关的感慨根本不能进入他的脑子,从嘴里出去就算散在风里,尾音儿都没落下。 许暮洲跟张悦一前一后进了市局大门,齐远从张悦车上下来的时候,许暮洲也正好按下了锁车的键。 齐远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围着条看起来就很贵的黑色围巾,从警车的后座下来,跟许暮洲在停车场走了个碰面。 “许警官,又见面了。”齐远双手揣兜,冲他笑了笑。 许暮洲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对他有了另一种印象,总觉得对方眼神飘忽,似乎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那温和的笑里也别有深意。 “齐先生知道请您来做什么吗?”许暮洲问。 “张小姐跟我说了一点,但不太清楚。”齐远说着抬起左腕看了看手上的手表,微笑道:“我明天早上十点钟还有一场早会,在那之前我都有时间可以用来配合调查。” ——绵里藏针。 许暮洲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咱们抓紧时间。” 在这个世界中,严岑一向秉承着低调行事的原则,他一直站在许暮洲身后,等着对方带着齐远先一步走出了,才从车身旁边的阴影中走出来。 他往前走了几步,就站在停车场的白线里侧望着齐远的背影,片刻后,他的手指动了动,给自己点了根烟。 三楼审讯室内,许暮洲将一只纸杯放在齐远面前,转身在对面的桌后坐定了。 张悦架好摄像机,从显示屏底下拉过键盘,示意许暮洲已经做好了记录准备。 “开门见山,齐先生。”许暮洲说:“请您复述一下您是怎么报案的。” “我已经说过一次了。”齐远说:“——我是跟秦小姐一起去。” “齐先生。”许暮洲打断他:“您并不是只在门外敲门吧。” 齐远被他无故打断,抿了抿唇,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道:“我不知道您什么意思。” 许暮洲不想跟他废话,他拉开抽屉取出检验报告摊在桌上,将其中夹的两张明显的鲁米诺反应下的脚印照片举起来。 “我们在屋内发现了您的脚印,跟今早您穿的那双皮鞋印记一模一样。”许暮洲说:“也就是说,您在案发后在现场有过长时间停留,事后还把自己的脚印抹掉了——您准备怎么解释这件事。” 出乎许暮洲的意料,齐远并没有表现出惊慌和心虚,他看了两眼那张照片,忽而轻轻叹了口气。 “好吧——实在抱歉,许警官,我之前撒谎了。”齐远食指交叉搁在膝上,说道:“我确实进过许康的家。” 张悦打字记录的手一顿,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转过头看了看许暮洲,满眼都写着“现在犯罪分子这么令人省心吗”的复杂信息。 但许暮洲没那么乐观,齐远能这么干脆利落地承认,就说明这个承认之后肯定还有一句“但是”。 果然,齐远继续说道:“但是——我确实是有理由的。” 他说着举起了手,用一种非常缓慢的速度从外套里取出一把银色的门钥匙,放在面前的桌上。 “这是许康的家门钥匙。”齐远说:“我没有撒谎,我今天本来确实有事要见他,但他迟迟不开门,我就自作主张地进去了——当时秦小姐也在,她能给我作证。” 许暮洲冲张悦试了个眼色,张悦会意地切出页面,把这个信息交换给了负责秦怀线的沈双。 “我进门之后就看到客厅满地是血……我当时也吓了一跳,以为是许康自己想不开,于是第一反应就是进屋找他。但实不相瞒,我进入卧室之后就后悔了——”齐远苦笑一声:“许警官,说句大实话,我这种人跟普通人不一样,我要是跟这种恶性凶杀案扯上关系,明天我的公司股价就会跌……于是我只能把自己的痕迹打扫干净,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赶紧报警。我承认,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不想惹这个麻烦。” 凭心而论,虽然这个答案听起来更像狡辩,但是从逻辑上来看,反而比齐远先前那个漏洞百出的报案证词可信多了。 但齐远的信用度从他隐瞒情况的那一刻起,在许暮洲这里就算彻底清零了,无论他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他在许暮洲眼里也只剩下犯罪嫌疑人一个身份。 “昨晚凌晨三点到五点,你在什么地方?”许暮洲问。 “我知道您有怀疑。”齐远气定神闲:“但我敢这么干,就是因为我有清白的底气——许警官,我能拿出自己没有杀人的证据。” 第174章 天黑请闭眼(十二) 齐远说得那样从容自如——就仿佛早已经准备好了会面临这种情景一样。 “我昨晚很早就回家休息了,后半夜的时候起来开了个跨国的线上会议。”齐远说:“线上会议是视频模式,其中只有两次休息时间没有视频画面,加在一起不超过三十分钟,而且全程保持着通话。线上会议从凌晨两点半开到五点半,全程都有录像备份,您可以现场查看。” 齐远说着拿出一枚小小的U盘搁在桌上,微笑着伸手示意。 “我已经提前把会议记录拷贝到这里了。”齐远放松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说道:“但是我有个要求,因为会议记录涉及我公司机密,所以我要求现场检验,不留备份——许警官,我现在只是有嫌疑,又不是罪犯,这点正当要求不过分吧。” 他这套动作和说辞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现在更是连“证据”都主动拿出来了,显然是早在这个口子等着他们了。 齐远那张“温和有礼”的皮终于嵌出了缝,露出底下的有恃无恐来。许暮洲的神色也冷下来,连皮上的笑意都没有了。 许暮洲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进了这个屋,哪怕面前坐着的是他自己的亲爹他也照查不误,何况只是个有钱点的商人。在他眼里,一律都得按“嫌疑人”处理。 于是他站起身来走到齐远面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想要去拿桌上的U盘。 齐远一把按住那小小的金属块,微笑道:“我说了,这是公司机密,要查看需要在我面前——” “很抱歉。”许暮洲轻飘飘地荡开他的手,将那只微凉的金属U盘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拒绝道:“我需要拿去专业部门鉴定,如果您觉得不放心,我可以使用执法记录仪全程记录鉴定过程——如果您还是觉得不行,那可以叫律师来现场谈,这也是您应有的权利。” 齐远面色不善地看着他,许暮洲一挑眉,毫不示弱地对视回去,他将手中的金属U盘往半空中一抛,又顺手接住。 他二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眼瞅着就要崩出火星子,齐远却忽然退了一步。 “好吧。”齐远说:“那麻烦许警官了。” 许暮洲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捏着那只U盘转头出了门。 技侦今晚留下加班的是个矮矮胖胖的年轻男孩,去年才调进来,面相和善又自来熟,见谁都叫哥,跟沈双还是个本家,叫沈淼。 “许哥。”沈淼放下手里的泡面,忙说:“还忙着呢?” “嗯。”许暮洲也把手里的U盘递给对方,说:“这里面应该有个线上会议记录,查一下是不是伪造的。” “哎。”沈淼把吃了一半的泡面往旁边推了推,接过U盘插在电脑上。 文件夹里果然只放了一个视频文件,沈淼一打开,就被那时长惊呆了。 “嚯,这么长。”沈淼说:“开的什么罗圈会。” 他一边抱怨,手下的动作却没挺,熟练地将视频和音频拖进软件中,点击了一下播放。 视频画面中一共出现了四个摄像镜头,除了右下角的齐远之外,剩下三个都是外国人。 这个跨国线上会议是全英文版的,其中有个哥们儿也不知道是哪的人,说话一嘴口音,好好的英文愣是被他说得跟西班牙语一个调调。 视频的连贯性没问题,看起来没有掉帧和剪辑过的情况。 许暮洲倚在桌边跟着看了半天,忽然提出了一个新的可能性:“如果视频没问题,有没有可能是后配的音?” “应该不是。”沈淼摇摇头,他按下暂停,然后拉高了音量,递给许暮洲一只耳机,将音频的频谱拉开,又把视频往回倒了三分来钟,然后重新按下播放键。 “你看,在这里,右上角的男人有个喝水的动作,左下角的男人抽了一根雪茄——”沈淼一一指给许暮洲看,说道:“在音频的背景音中,这些细微的声音都存在,而且与视频重合,确实是实时被收录的。而且把声音拉高之后能很清楚地听见几个人的背景底噪音——包括变换姿势时候的衣料摩擦声和椅子挪动声。如果想要后期配音成这样,几乎不太可能。” 视频中齐远的背景很黑,只靠着幽幽的手机反射光照亮了脸部的一小圈,看起来是在一个非常狭窄的地方,不像是书房一类的地方。 许暮洲仔细地盯着他的背景看了一会儿,直到这场会议开到九十多分钟的时候,许暮洲忽然叫了一声停。 沈淼手比脑子快,点了暂停。 许暮洲指了指齐远左上方的的一个空角落,说:“这里能不能放大。” 他的眼睛厉得很,沈淼依言将那个地方放大,才发现那里出现了一个光点。沈淼将视频放慢速度,往回倒了五秒钟重新播放,发现这个光点是动态的,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这不是墙,是玻璃。”许暮洲说:“贴了单向膜的那种车玻璃。” “他在车里开会?”沈淼奇怪地说。 怪不得他的背景那么黑,许暮洲皱着眉,说:“再放。” 正如齐远所说,这一个会开了足有三个小时,中间有两次中场休息,一次五分钟,一次二十五分钟,还都是别人主动提出要暂停休整。而且在会议间隙的休息时间内,虽然关闭了摄像头,但话筒一直开着,偶尔齐远也会跟对方闲聊几句。 沈淼将没有画面的音频片段都单独截了出来,将他们每一次超过三十秒的沉默时间编号裁开,发现最长的一次沉默也只有六分半左右。 ——这世间太短了,不可能足够杀掉许康。 在车内开会虽然是个疑点,但因为休息时间太短且一直在语音过程中,所以也能勉强算作不在场证明。 毕竟哪怕再利落,想要在六分钟之内完成那样的案发现场,也着实难了一点。 这会议记录看一遍少说三个小时,许暮洲和沈淼翻来覆去地把这东西看了好几遍,算上中间加速和暂停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齐远那边有张悦安排,但最多也只能留他二十四小时。 许暮洲的指尖点了点膝盖,怎么看怎么不甘心。 齐远明显与这事有关联,但他这不在场证明又实在很有效,如果找不到更多证据证明他与许康之间还有其他联系,恐怕他也很难再撬开齐远的嘴。 “确定这个视频没问题吗?”许暮洲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没问题。”沈淼说:“确实是真的。” 许暮洲看了眼时间,疲惫地捏了捏鼻梁,说:“……算了,明天看记录调一下他的行车路线。” “还有,既然齐远自己提到了秦怀,就也得找她问问看了。”许暮洲点开通话记录往下滑,一边找着沈双的电话一边随口道:“希望她自己嘴紧一点别弄出什么幺蛾子,我可怕了那些什么都敢写的娱乐记者。” “明星啊。”沈淼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只一次性纸杯,接了杯水递给许暮洲:“挺麻烦的吧。” “麻烦也得查。”许暮洲说。 他说着调出了沈双的电话,正准备按下通话键,屏幕上却突然跳出了新的通话页面。 许暮洲微微一愣,接了起来。 “许副队。”电话那边的女声说:“宝林区分局转过来一桩案子。” 许暮洲忽而有种不好的预感,问道:“什么案子?” “一桩凶杀案。”电话那头接着说:“死者是一个高中女学生,被人发现死在宿舍里……转案的原因是因为在现场也发现了一张扑克牌,入档后发现跟你们在办的案子有相似,就干脆转过来了。” 许暮洲噌得一声从座椅上弹了起来,抓着外套就往外走,冷声问道:“什么花色?” “方片7。”电话对面说。 ——又是方片。 宝林区与市中心是邻区,离得不远。凌晨两点半,大街上连个车影都没有,许暮洲挂着耳机听情况,眉头越皱越紧,张悦在副驾驶替他导航。 案发地在申城市国际高中,这是一个条件不错的住宿制私立中学,据说第一发现人是死者的同班舍友,半夜起来倒水喝发现她倒在客厅里,本来以为人是昏过去了,结果推了半天也不见醒,一摸发现人断气了,顿时给吓得不轻,吵吵嚷嚷地惊动了宿管阿姨,才报的警。 从在许康房间里看到那副方片4时,许暮洲就已经做好了心里觉悟,但他实在没想到,第二张扑克牌来得这样快。 而且新的死者是个高三学生,平日里除了上课还是上课,跟许康这种人简直是天差地别。 他们一定有什么联系,许暮洲咬了咬牙。 “死者叫傅思涵,高三学生。”耳机对面的分局同事跟他报备着基本信息:“死因是中毒身亡,具体是什么药物还不确定。我们查了她出入校门的记录,发现她晚上有过一次离校,但在十点半查寝之前回来了,具体的出行路径还在调查,如果有消息会直接传给你们。” 许暮洲嗯了一声,然后侧头冲着张悦问了一句:“户籍那边给消息了吗?” “给了。”张悦在平板上点了点,调出一张截图页面,翻给许暮洲。 许暮洲匆忙瞥了一眼,忽而一怔。 傅思涵成绩优良,平时的教师评价也很好,怎么看怎么都跟许康这种颓废款艺术家搭不上边。 ——但唯一的相似之处是,是她跟许康一样,都是孤儿。 第175章 天黑请闭眼(十三) 宝林区国际高中一直以自由办学和安全住宿为宣传主打标语,现在莫名其妙在校园里出了凶杀案,连宿管老师带班主任全都被大半夜从家里薅了起来,浩浩荡荡地在走廊上站了一拍,像是等着被翻牌子的嫔妃一样等着被问话。 傅思涵的住宿条件很好,住的是二人间,跟传统的上床下桌的寝室布局不一样,她的寝室更加类似于公寓布局,两室一厅一卫,玄关处的洗手池下还带着个小冰箱。 进门左手边是她同学的卧室,右手边是傅思涵的卧室,傅思涵的尸体扭曲地躺在客厅地板上,暂时还没有挪动过。 “许副队。”宝林区的刑侦人员先是冲外面的人摆了摆手,示意将尸体拉回去,然后才向许暮洲打了招呼,说道:“死者傅思涵,今年高三,刚满十八岁,放寒假没有回家,而是申请了留校……问过老师们了,死者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的孩子,学习成绩不错,认识的大多都是同学,没听说有什么外来社交圈。” “今晚她在晚上六点钟申请出校门,申请理由是外出购物,在不到十点的时候回到了学校。”对方继续说道:“当时她的室友还没有睡觉,见她回来还打了个招呼。据她所说,那时候傅思涵看起来还很正常。” “慢性毒?”许暮洲问。 “要化验才知道。”宝林区的警察说:“不过据那学生说,在傅思涵回来之后不久——大概也就是个十来分钟的样子,宿管就来敲她的门,又把她叫出去了。” “嗯?”许暮洲问:“出去做什么了?” “说是有人找她。”那警察说:“因为当时傅思涵出门走得急,连手机都忘在了客厅茶几上。他前脚刚走,手机后脚就疯狂弹消息,那学生又不知道傅思涵的手机密码,就想出去送一下,结果刚走到一楼半,还没等下去呢,就见傅思涵自己折了回来,情绪有点不好——哦对。” 那男的说着走了几步,带着手套从茶几上拿过一听可乐递给许暮洲。 “这是傅思涵最后喝过的东西。”男人说:“屋里的那学生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但是楼下有个自动贩卖机,可能是从那买的也说不定。里面的东西我们已经提取了样本,不知道会不会检测出毒物。” “不是说找到了扑克牌吗。”许暮洲问:“牌呢?” “这呢。”男人拿出一个证物袋交给许暮洲,说道:“其实不能算作扑克牌,只能算作扑克图案,被傅思涵握在手里的。” 证物袋里装得是半个巴掌大小的钥匙扣,傅思涵应该用了很大的力气,钥匙扣上的金属环已经变形拉长,成为了椭圆形。 那上面是个亚克力材料的透明吊坠,只在上面比对着排面挖出形状,又填了红色,做成了扑克牌的样子。 “那学生见到来找傅思涵的人了吗?”许暮洲问。 “没有。”对方耸了耸肩,说:“小姑娘吓坏了,说话颠三倒四,她老师正在里头安抚她呢。” 许暮洲来时痕检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他闻言往客厅左边那间我是看了看,发现卧室门半掩着,里面似乎还站着几个人。 “我去看看。”许暮洲说:“这就先麻烦你们了。” 他说着走向左侧那间卧室门,站在门口屈指敲了敲,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里面窸窸窣窣地响起细微的声响,随即有个女声应道:“请进。” 许暮洲推门而进,发现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惨白着一张脸正坐在床上,身上披着宽大的毯子,被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抱在怀里。 屋中还有几个年岁稍大的女老师,应该都是进来安抚这个吓坏的学生的。 “您好,市刑侦二队的。”许暮洲拿出证件在几人面前晃了晃,公事公办地问道:“有些事情想要问问这位小朋友,方便吗?” “这——”靠近门边的一位女老师有些为难,说:“不是不配合,孩子确实吓坏了,问什么也就只会哭……我们这边已经通知她家长过来了,您看要不然您有事问我们,我们一定好好回答?” “不要怕,只是问几个简单的问题。”许暮洲说着走到床边,单膝跪了下来,自动放低了姿态,抬头看着那小姑娘,温声道:“小姑娘,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小姑娘的手指紧张地抓紧了毯子边缘,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向他,没有回答。 “警察叔叔想问你,你知不知道楼下的自动售货机在哪?”许暮洲说。 女教师微微一愣,似乎是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个跟案情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其他几个年长的女教师。 那小姑娘的手指微微松开些许,这种跟她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小事让她打消了一点恐惧感,不自觉地跟着许暮洲的问题思路走。 “在……在宿舍楼门里面的墙边。”小姑娘声若蚊蝇:“就一进门,右手边就是了。” “哦,那自动贩卖机里有卖可乐的吗?”许暮洲说:“易拉罐那种。” “有的。”小姑娘点点头:“就是要比外面贵一点点,买三块五一听。” “那你们宿管阿姨的值班地在什么地方?”许暮洲说:“我想找她问点问题。” 许是这位“警察叔叔”从头到尾没有问过她傅思涵的事情,小姑娘看起来不像方才那么紧张了,她从毯子里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地板的方向。 “宿管阿姨就在正门口。”小姑娘说:“自动贩卖机对面的地方。” “谢谢。”许暮洲冲她笑了笑:“感谢你的帮忙。” 他说着站起身来,冲着身边的年轻女老师嘱咐了几句照顾好孩子之外,就转过身向外走去。 “有没有什么学校领导在?”许暮洲吩咐张悦道:“去查查看傅思涵的在校情况——她一个孤儿,如果至今没人收养,不可能付得起这么好的学习条件。我刚才问过了,傅思涵住的是全校最好的双人间,一学期的住宿费就三千六,加上水电还有管理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光住在这一学期就要花五千块钱。国际高中的奖学金一年评一次,金额只有一万块钱。加上她的成绩不算拔尖,不可能靠自己养活自己。” 张悦干脆利落地应了声,转头就去了。 其实话说到这,许暮洲自己也觉得蹊跷,在许康和傅思涵周遭都发现了扑克牌因素,唯一的区别就是许康那里的是凶手画上去的,而傅思涵这个确是她自己的。 许暮洲是不相信巧合这种东西的,而且仔细一想,其实除了同为孤儿之外,傅思涵和许康还有另一层意义上的相似。 ——他们并不缺钱。 许康看似落魄,但因为齐远,所以有稳定的收入来源足够支撑他在家进行“艺术创作”,傅思涵就更别说了,作为一个毫无经济能力的未成年孤儿,她到底是哪来的钱念私立国际中学。 ——而花色是方片的扑克牌到底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次接一次地出现在案发现场。 许暮洲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这个案件因为傅思涵的出现已经铁板钉钉要成为一桩连环杀人案,第二桩案件发生时许康才死了不到二十四小时,凶手也未免太着急了。 但许暮洲也清楚,这就说明他必须加快查案的步调,才能尽可能地赶在第三个受害者出现之前解决这件事。 傅思涵这种高三生比较受学校重视,住的楼层也比较矮。国际高中的住宿楼一共八层,其中一楼是各类活动室,二三四楼住的是高三生和一部分复读生,傅思涵的寝室就在二楼,正巧在楼下的值班室正上头。 案发现场第一发现人是傅思涵的室友,但报案人却是宿管阿姨。 值班室中灯火通明,做完笔录的宿管阿姨坐立不安地拧着手指,时不时还会往头上瞅瞅,满脸的忧心忡忡。 值班室正对着楼门的那堵墙中间三分之一被砸开做成了一个足有一米五长的玻璃隔间,正好能看清内外的情形。 许暮洲走到窗边,弯下腰敲了敲窗。 “傅思涵晚上回来后又被叫了出去,当时是你来告诉她消息的,对吧。”许暮洲问。 “我,是我叫的。”宿管阿姨无措地站起身,低着脑袋,满脸懊悔:“我也不知道会出这事儿,警察同志,我真的就只是跟她说一声而已。现在是放假时间,我们这经常有家长过来看孩——” “我知道,你不要紧张。”许暮洲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继续问道:“是什么样的人来找的傅思涵,你还记得吗,对方长什么样子。” “对方没进来。”宿管阿姨摇了摇头,指着桌面上一只座机说:“是直接打电话过来的,说她在门外等。但是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女人,我还多问了一句,我说傅同学家里没什么人,她是哪门子亲戚。她说自己是傅同学小时候在孤儿院认识的姐姐,我当时也不敢贸然放她进来,就去问了问傅同学,谁知道她说自己知道,一溜烟就跑出去见了,谁知道……” 许暮洲回头看了看门外,又问道:“门口有监控吗?” “门口有是有的。”宿管阿姨点点头:“但是刚才有几位警官都过来看过一遍了,没拍到,只拍到了傅同学跑出去的样子。看方向,那人应该是站在门口的花坛底下,只是被树挡住了,黑灯瞎火的看不见。” 许暮洲沉吟片刻,道了声谢。他手机的电量有些不足,还得留着联系同事,于是从值班室借了一只手电,按照宿管阿姨的指示,准备去门口的花坛碰碰运气。 第176章 天黑请闭眼(十四) 在许康一案中,警方提取到的凶手脚印属于一个约有一米八左右的男人,但刚刚宿管阿姨却告诉许暮洲,打电话将傅思涵叫出去的是个年轻女人。 原本的凶杀案因为扑克牌的出现变得扑朔迷离,现在连凶手指向都变得不一样了。 许暮洲不能确定这究竟代表着团伙作案还是另有内情,只能寄希望于尽快找到那个女人。 正如宿管阿姨所说,宿舍楼门口的监控摄像头数量有限,范围也很窄,只能看见楼门口这一亩三分地,一般是用来抓晚归学生的。 那花坛离宿舍楼门口足有五六米,花坛宽一米五左右,长有个七八米,里面稀稀疏疏地栽着几棵营养不良的松柏。 许暮洲回想了一下监控中傅思涵出门时身体下意识倾斜的角度,又辨认了一下方位,觉得对方应是站在了第二和第三棵树中间。 但许暮洲依旧耐心地从第一棵树往后找起,他将手电拧亮,仔细地顺着花坛边缘查找着痕迹。 花坛中原本松软的泥土经过了雨水和低温的连续洗礼,冻的像一大块整冰一样坚硬。许暮洲上手按了按,遗憾地发现这个土地硬度几乎是不可能留下脚印的。 这附近没有留下脚印,想找到指纹的可能性也太过艰难。 许暮洲叹了口气,但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于是又转向了第二棵树。 但许是今天日子跟许暮洲八字相合,许暮洲还真的在第二棵树和第三棵树中间的地上找到了一些东西。 ——那是一些非常细碎的晶体,许暮洲的手电晃过时他差点将其看成了碎冰的反光,后来觉得不对,才重新弯下腰查看的。 那些晶体的数量不多,落在泥地中很不起眼,但许暮洲蹲在旁边看了看,想起傅思涵死状狰狞的模样,没敢贸然伸手去碰。他将手电叼在嘴里,从兜里摸出一只随身携带的证物袋,然后将证物袋内侧翻过来套在手上,分别在晶体散落较多的地方捏起了几块泥土。 他谨慎地隔着一段距离闻了闻,没闻到那东西有什么味道。 许暮洲也拿不准这是什么东西,这晶体是透明模样,跟磨碎的塑料尺子质感看起来差不了多少,但许暮洲想了想,还是准备将其拿回去给人检测一下。 他站起身,将袋口封好,又用另一只袋子反向将其套好,确认袋子中的东西不会破损撒出来之后才站起身,准备回案发现场去看看其他人的询问工作怎么样了。 许暮洲还没走出几步,他的电话就响了。他挂上蓝牙耳机,按下通话键,一边往教学楼里走一边应道:“嗯?” “许哥,查到了。”电话那头的张悦有些气喘吁吁,也不知道是上下跑了几层楼,说话语调都有些不稳:“我查了傅思涵的入学记录,她是中考时自己填志愿考进来的。私立高中没有贫困生补助计划,她的学费和住宿费都是自费,每年少说三万五。因为她是孤儿,所以老师什么的对她都挺有印象,平时也挺照顾的。但是听说这孩子生活得不错,日常生活水平不说顶尖,也在中游左右——而且我听说,她有个资助人。” “资助人?”许暮洲问:“知道是谁吗?” “老师们不知道。”张悦摇摇头:“听说很神秘。” 张悦翻找着手里的学生资料,将电话换到右手边,歪着脑袋夹住了,接着说道:“关于这个资助人,傅思涵自己也没说过,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资助人一定从很早之前就开始资助她了——少说十年之前。” 许暮洲干脆也不进门了,站在教学楼门口的空地上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含糊地问:“为什么?” 张悦把手里的资料翻的哗啦哗啦响,最后停在一页“过往教育记录”上。 “因为从傅思涵小学开始,她就一直在念很贵的学校。什么双语幼儿园,国际中学附小。”张悦说:“我跟你说许哥,我看着她的学生资料都怀疑我们是不是查错户籍情况了——这哪是一孤儿,这简直一富二代。” 电话那头的许暮洲皱了皱眉,方才进屋时他也多看了一眼傅思涵的遗体,虽然对方身上的衣服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但从脚上那双鞋来看,确实过得还不错。 张悦那边的翻页声停止了,说话声也顿了顿,有明显的脚步声从电话那头传来。 “而且许哥,我听说,这孩子有点奇怪。”张悦说。 许暮洲眼皮一跳,有些烦躁地说:“哪儿奇怪?” “听老师们讲,这孩子有点自私。”张悦低声说。 许暮洲觉得有点奇怪:“这么大孩子都或多或少有点吧,何况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 “不是,许哥——”张悦停了下来,犹豫着怎么措辞:“她比较特殊——哎,算了,我就在你隔壁楼,我马上过来,当面跟你说。” 张悦说完就撂了电话,许暮洲料想她身边应该还有别人说话不方便,于是也没在意,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许副队,您在这呢?” 许暮洲回过头,发现宝林区分局的刑警队长正从大厅里走出来。 “找了你有一会儿了,我们正准备收队,但是刚才我这边去查看宿舍楼和学校大门附近监控的人刚传了信息回来,正好你没走,就交给你了。”男人说:“宿舍楼外面的操场边缘监控中抓拍到了来找傅思涵的人,刚刚传了清晰截图回来,视频也正在拷贝……” 男人话音未落,许暮洲的电话又催命一样地响了起来。 好在都是同行,大家半斤八两,互相理解起来毫无嫌隙。 许暮洲按了下耳机接通通话,冲着男人示意他继续说。 他们这种人一向都是忙起来脚不沾地,一个人掰成八瓣使,一个人同时听好几方消息是常有的事,于是男人也不见怪,摸出自己的手机调出图片举到许暮洲眼前,方便他看。 “就是这个女人。”男人说:“只是监控中没有参照物,拍不太清晰身高,面部信息也有点不清晰——” 于此同时,电话里同步传来了沈双的声音,他应该是已经忙完了手上的事儿回了市局,背景音里有市局独有的加班多重奏——键盘声和脚步声噼里啪啦,还有隐隐约约说话的人声。 “许哥,你叫查的那个女人有结果了。”沈双说:“托高清大图的福,查的很快。那女人叫贺北北,今年二十五岁,知名高校毕业,是学生物工程的。具体工作的话——现在应该也是某个研究小组的人。” “而且。”沈双说:“她跟许康一样,也是孤儿。” 在沈双说出这句话的前一秒,许暮洲就已经对这个结果不意外了。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屏幕上,屏幕上的人影齐肩短发,穿着一件纯白色的长款外套。画面中的女人低着头,左边的短发挽到耳后,露出耳垂上反光的银色耳饰。 “我知道她是谁。”许暮洲说。 面前的男人面露疑色,耳机里的沈双也疑惑地啊了一声,追问许暮洲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然而许暮洲对耳边的吱哇乱叫充耳不闻,他眼神落在面前屏幕上,那上面的女人跟许暮洲手机中存着的截图在这一瞬间忽而重合,是同一个人。 ——是贺北北。 许暮洲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匆匆跟面前的男人说了一句劳烦把资料发我,随即就按着耳机,语气急促地吩咐沈双赶紧去查贺北北的住址和工作单位。 面前的刑侦队长只来得及听清他的前半句话,许暮洲说话的功夫已经窜出去三四米远,尾音都被外面的寒风吹得扭曲了,活像是屁股后头有火在燎他。 许暮洲的车停在校门外,他在往外走的半路上遇见了查完资料来找他的张悦,他像是猫追狗撵一样,一把薅住张悦的胳膊,脚步不停地拽着她往外面跑。 张悦比他矮了大半头,一时间跟不上他的脚步,差点被拽了个跟头。 但好歹小姑娘在许暮洲手底下也绝地求生了这么多年,见他表情实在难看,踉跄几步也跟上了。 “许,许哥……”张悦说:“怎么了?” “我怀疑有第三个隐藏受害者出现了。”许暮洲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把张悦塞进去,自己转到驾驶座上,语气沉重:“——也有可能是凶手,我不确定。” 时隔十几个小时就出现了第二个有扑克牌象征的受害者,张悦也明白这其中利害,不由得正色道:“是有什么新线索了吗?” 许暮洲看着后视镜,起步掉头,闻言顺手将耳上的蓝牙耳机摘下来,丢到张悦怀里。 “先听沈双的,给我导航。”许暮洲说。 贺北北,年二十五岁,申城生物实验室二组的研究员,住的地方离国际高中十万八千里,在市中心的边角,是单位规划的宿舍楼区。 不知为何,许暮洲心里那股不安越扩越大,电话另一边的沈双知道严重性,在第一时间就寻摸了个私人号码给贺北北拨了电话——然而电话线路通畅,却没有人接。 临近深夜,街上冷冷清清,许暮洲咬了咬牙,将油门踩到了底。 第177章 天黑请闭眼(十五) 严岑按下门边的开关,将手中的钥匙串扔到门口的鞋柜台面上。 客厅顶灯发出一声刺耳的滋滋声,亮了起来。“严法医”的公寓面积不大,装修跟样板房如出一辙,家具少得可怜,满屋子不是白就是黑,地砖干净得能反光,客厅顶灯惨白惨白的,跟他法医室的操作间是一个色号。 总而言之,不像个活人住的屋子。 严岑脱**上的白大褂外套,然后将门外的小号行李箱拎了进来搁在门边,又摘下手上的白色手套,一起丢在鞋柜上。 原本架在鞋柜旁的雨伞不小心被行李箱碰歪,晃里晃荡地掉了下来,正砸在行李箱上头,顺着箱身滑落在地。坚硬的伞柄落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严岑腰也未弯,用脚尖轻巧地踩着伞柄一抬,抬手将雨伞拦腰接了个正着,又好模好样地挂了回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关上门,走进客厅之中。 严法医的公寓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严岑坐在沙发上,叫醒电子管家,打开了屋内的空气净化器。 然后他放松身体,后仰着靠在了沙发背上。 客厅顶灯的亮度和瓦数对于日常家用来说有些太亮了,严岑的眼睛比正常人敏感一些,被灯晃得眯了眯眼。 眼睛骤然失去焦距,眼前白惨惨的灯泡被模糊成一个硕大的白色光晕,直直地照射在严岑的眼睛上,与操作间中照射尸体的样子非常相似。 严岑眨了眨眼睛,把眼眶中溢出的生理性水汽处理干净,然后拾起落在沙发上的手机。 他滑动着屏幕,点开了一个纯黑色图标的APP。 这APP的页面十分简陋,上面的预设按钮寥寥无几,只有繁杂的细长线条不知所云地缠绕在一起,莹绿色的线条铺在如墨般的底色上,看着像是某种地形图。这页面上的大部分比例都被这线条组成的图样占据了,而在其中一条线上,一个红点正在不断跳动着。 严岑目光沉沉地盯着那红点有一会儿,伸手点了一下右上角的星号键。然后那线条花样底下的墨块忽然翻开,露出下面的卫星地图来。 那些细长的绿色线条跟地图重合着叠在一起时才能看出来,那是一份简略版的申城地图。 那红点还在跳动着,缓慢地向前挪动着,严岑伸手放大那一块区域,发现红点刚刚离开申城国际高中。 ——那是许暮洲。 严岑的指尖在手机壳上轻轻点了点,看着那红点拐过一个十字路口,移动的速度忽然变快了。 严岑勾了勾唇角,轻轻笑了笑,他将手机放在茶几上,然后从茶几上拽过一个装着酒器的托盘。 酒壶里装的是前天换进去的白兰地,严岑也不起身去找冰块,就这么倒了半杯,拿烈酒当水一样润嗓子。 五十几度的烈酒,辛辣味儿十足,冰凉酒液顺着他的喉咙滑到胃中,带起一片灼烧的大火。 严岑舔了舔唇,觉得“严法医”实在是会享受。 严岑从来到这个世界线到现在还没合过眼,好不容易见缝插针能够安静片刻,可惜有人偏偏不让他消停。 他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刺耳手机铃声突兀地响彻空旷的房间,杀伤力极其强悍。 倚在沙发上的严岑不由得烦躁地皱了皱眉。 他果然就是习惯不了手机这种东西,好不好用倒是其次,主要是静音听不到消息,不静音又太吵,鸡肋得要命。 严岑心情不好,抬脚搁在了沙发上闭目养神,对那如雷贯耳的噪音权当没听见。 那铃声倒也锲而不舍,一直催命一样地响着,因时间过长未响应自动挂断后紧接着就会再打过来,看那架势活像是严岑只要一刻不接,那边就一刻不停一样。 在铃声响到第三遍时,严岑终于大发慈悲地按下了通话键,他懒得起身,就干脆点开了免提,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中听信儿。 “晚上好,弟弟。”电话那边是个非常妩媚的女声,声音非常好听:“祝你今夜过得愉快。” “谢谢,祝你也快乐。”严岑的语调中带着明显的笑意,但若是电话那头的女人亲自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表情,就会发现严岑面沉如水,眸子里半分温度都没有。 “我原本有想过,这件事到底会不会像父亲说得那样有趣。我之前还怀疑过,觉得父亲是夸大其词,但现在我才发现——父亲说的是对的。”女人叹息一声:“……她真的好蠢。” “是他们。”严岑纠正她。 “哦,没错。”女人笑得很开怀:“对,你说得对,你总是很聪明。” 她在那边窸窸窣窣地摆弄着什么东西,严岑耳力何等惊人,当然听得清她在那边做什么。 虽然电话对面的女人刻意捂着手机避开了声音来源,但严岑依旧听见了背景音中一个年轻女人的啜泣,其中夹杂着不规律的衣料摩擦声,那人应该是在挣扎。 “不过你们那的警察在查我。”女人说:“有个愣头青,我应付了他一下午。” 严岑在心里想了想,将女人说的“愣头青”在印象里挨个比了比,才发现她说的大约是沈双。 电话那头背景音中的挣扎声开始变大,女人捂着话筒,不满地用英文呵斥了一声。 “无论你现在怎么想,我都建议你不要乱来。”严岑十指交叉,闭着眼睛靠在沙发背上,明亮的灯光透过他的眼皮,在他眼前铺设出一片暖黄的亮色。 “不然老鼠迟早会被猫逮到,然后剥皮抽筋拆骨——最后吃掉。”严岑平静地说。 “你赢不了许暮洲的。”严岑实事求是地说:“没人能赢得了他。” 电话那边的女声沉默了片刻,语气有些不满,她哼了一声,轻笑道:“你就这么肯定呀。” “当然。”严岑垂下眼,他摩挲了一下沙发扶手,轻轻笑道:“我就是这么了解他。” “对他们警察来说,找到凶手算赢。”女声很快找回了自己原有的语气节奏,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接着说:“但是对我来说,只要达成目标就算赢——所以你看,这明明可以双赢,谁也不吃亏。” 她的语气很轻巧,带着一股不合时宜的欢快,她的撒娇更像是无意识的本能,张口闭口信手拈来。 “是吗?”严岑意味不明地说。 “那当然。”女声又笑了笑,说道:“弟弟,姐姐今天再给你上一课——” “人活着,什么都可以没有……”女声说着停了下来,下一秒,电话那头忽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那声音简直不像人能发出来的,听起来不男不女,嗓子已经哑到破音了,那动静听起来就像是用尖爪子挠玻璃,大晚上听得人汗毛倒竖。 严岑安安静静地听着,觉得这一嗓子起码得喊出一口血来。 然后这声惨叫戛然而止,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重物落地声,高跟鞋的脚步声接近了话筒,女人重新拾起了自己的手机。 “但是自信总得要有的。”女人慢悠悠地,将方才那句话接了下去。 “从许康死后,警察也在找,我也在想,杀许康的凶手究竟是什么人。”女人说:“所以……你知道吗?” “谁知道呢,或许齐远知道,或许你是在明知故问。”严岑对她堪比引诱一般的话语不为所动,说道:“但我唯一知道的是,人总要为了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这也是父亲说过的话。” 他话音刚落,电话就被女人单方面挂断了。 严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将杯中的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心说不就是自信吗,他当然有的是。 黑屏的手机屏幕重新亮起,接通中的电话被挂断,手机页面自动回到了接电话之前的页面。 原本在地图左下角的小红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地图的中央地区,严岑将地图放大,能清晰地看见许暮洲刚刚经过了那条街,街边有什么有名的铺子。 他身子坐在这冰冷的客厅中,眼睛却像是黏在了外头,就死死地粘在许暮洲身上。 这想来实在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在不知名的情况下,身后莫名多出了一双眼睛来盯着你,而你本人却无知无觉,甚至带着这道沉默且隐蔽的视线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任由对方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算窥伺,严岑想。 但好在许暮洲不知道,等他知道的时候任务都已经结束了。 “什么破任务。”受困于任务身份的严岑第二十六遍嫌弃道:“没个正常点的玩意。” 在那方小小的屏幕中,代表着许暮洲的红点顺着那些细长的线条歪歪扭扭地奔着目标前进着。他身后留下了一道莹蓝色的行动轨迹,那蓝色很不纯粹,散发着色彩艳丽的荧光,看起来就像是丑陋的瓢虫刚刚爬过纸张。 严岑到底不太爱干这种下作事儿,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确保任务进度前进之后就按灭了屏幕。 他重新靠回椅背上,准备在被叫回去加班之前再来根烟醒醒神。 其实钟璐说得没错,这个任务并不难办,哪怕他不来,许暮洲一个人在失去记忆的情况下只要按部就班,跟着分配给他的任务身份继续走下去,也能在短时间内通关。 第178章 天黑请闭眼(十六) “贺北北是临省省会孤儿院中的孩子,父母不详,具体是被抛弃还是父母去世暂时无法考证。她在隔壁省待到十六岁,高中时孤身一人来到申城上学,然后考入了燕城科技大学,两年前毕业之后又重新回到了申城。”张悦坐在副驾驶,飞速地在发过来的资料中挑选有用的部分念给许暮洲听:“人际关系简单……或者说是薄弱也没对。据他们紧急走访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贺北北平时在单位中沉默寡言,下了班也从来不跟同事们一起吃饭聚会,很少与人有交情。据她同组的人说,贺北北除了做实验就是做研究,几乎没见过也没听过她说有什么朋友。” “嗯。”许暮洲将方向盘向左打了半圈,应道:“继续说。” “贺北北工作单位的宿舍是单间,没有室友,没有座机电话。他们那边的人也给贺北北打了个电话,一样是电话通了没人接,小双儿怕打草惊蛇,于是没再打了。”张悦继续说:“但是无论是从活动区域来看,还是私下交流来看,明面上傅思涵和贺北北之间并没有交际过,傅思涵的手机中也没有查到贺北北的联系方式——” “肯定有。”许暮洲笃定地说:“从许康到傅思涵,再到贺北北,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相同的因素将他们联系起来,而且还有那几张扑克牌——” 许暮洲话说到一般,自己忽而打住了,他脑子里方才灵光一闪过一个念想,只是那念想太过细微,一闪而过时没被抓住,现在想回忆有些难。 “扑克牌怎么了?”张悦的表情也有些不好看:“我原本以为那扑克牌是杀人数量,但是从许康到傅思涵,扑克牌上的数字从4到7,毫无规律。我……” 张悦本想说会不会有其他“5”“6”其实已经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遇害了,但她张了张口,没敢说这句不吉利的话。 从许康死亡到现在,也才将将二十四个小时,在这二十四个小时里就没了两条人命,唯一的线索嫌疑人员还在失踪。那如果现在翻出来说其实不止两条,还有他们没发现的另两条,张悦就真要心态崩了。 办案人员再怎么身经百战成熟稳重,案件的恶劣程度也得有个边界,如果案件的恶性远远超出了正常人接受范围,说没有心理压力是不可能的。 许暮洲拧着眉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那个感觉到底是什么。他捏了捏鼻梁,听张悦话说一半,随口问了一句:“什么?” “没什么。”张悦说:“小双儿说他们那边还在查。” 孤儿的身份履历跟普通户籍不完全一样,因为没有直系亲属,所以其他身份的人员查起来就要多转两个弯儿,需要时间。 沈双那边的通讯一直挂着,张悦等了一会儿,干脆伸手从许暮洲兜里摸出手机,又摘下蓝牙耳机,把通话模式改成免提。 他们时常需要分头行动,条件地点方便的话就会这么干,就当是在开小型实时会议了。 “对了。”许暮洲想起了之前被打断的话题,侧头问道:“你之前在学校说傅思涵什么来着?” “自私。”张悦说。 许暮洲这么一提,张悦也想起来了之前的话茬,自觉地往下接道:“其实傅思涵这种孩子,身世凄惨成绩好,只要不是非常势利的老师或多或少都会对她有点心疼的意思,平时也会多关照一点。但傅思涵这个孩子本身非常自私,小到发作业的时候翻乱一大堆笔记本先把自己的拿走,大到恶意争抢同学的竞赛名额什么都有。从她入学到现在,每次班级看电影的时候最好的位置都是她坐。” 许暮洲还没说话,电话里的沈双先按捺不住了:“这,这简直一小霸王花……她同学没怨言吗?小孩子最单纯了,遇见这种人早就孤立她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听说他们同学有点害怕傅思涵。”张悦说。 “这只是学生性格而已,虽然恶意争抢名额道德上不太对,但构不成严重情况。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没有童年和父母教育,养成孤僻的性格并不奇怪——你之前的反应不像这么简单的事。”许暮洲说:“还有什么,张悦,接着说。” “还有就是,学校老师曾经撞见她……嗯,残害小动物?”张悦的语气有些不确定,又补充了一句:“壁虎蜗牛这种非哺乳动物算吗?” “具体点。”许暮洲说。 “私立学校嘛,学校条件好,绿化条件也不错,下雨了还是什么的经常会有壁虎爬虫之类的东西。”张悦说:“有一次课间,有个老师撞见傅思涵一个人在教学楼后的背阴面抓到了一只壁虎,然后一点一点扯掉了壁虎的尾巴、四肢,最后扯掉了脑袋——听那老师说,那壁虎比小姑娘的手掌还长一小截,被抓到的时候还在小姑娘手里狂扭。” 张悦说着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搓了搓胳膊,露出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从那之后那老师再看见她,就觉得有点后背发凉。”张悦说:“听说不止有壁虎,还有蜗牛什么的,她会砸碎蜗牛壳,然后把那玩意放在阳光底下晒干——而且据说上个礼拜,学校的流浪猫不知道怎么跑到她宿舍里去了,结果那猫之后就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弄死了。” “猫这个事儿没人看见,要另说,不排除有连带情绪的可能性。”许暮洲说。 “但壁虎这个事儿也很渗人啊,许哥。”沈双不甘寂寞,明明是在电话另一头,存在感却一点不低。 “你想啊,那么大个壁虎,会反抗的。”沈双说:“这不光是虐杀心态,还有镇压心态啊。” 沈双这句话说得没错,小孩子会虐杀蜻蜓,蜗牛或者其他类的昆虫,除了因为他们年幼无知并不知道“生命”有多沉重之外,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是不会反抗的。 在小孩子眼里,这些“不会反抗”的东西等同于物品和玩具,可是一旦当他们手中的活物会反抗,挣扎,那么在小孩子眼里就会将其自动自觉地视作跟自己同样的“生物”。 这就是为什么小孩子虐杀的大多都是昆虫,而不是哺乳动物。 这是人类天生的同理心,也是社会道德潜移默化影响下的结果。 但如果这个虐杀过程中增添了“镇压环节”,那么就说明在她的潜意识里,并不只是单单没有同理心这样简单,而是直接跳过了“无知所以无意”的环节,变成了有意识的杀生。 ——无论是从道德角度来看还是从心理状态来看,这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许暮洲忽然想起了许康。 在那间已经成为了案发现场的公寓,许暮洲也看过许康的画,那些画上的色彩使用极其狂野,什么黑的红的都往上泼,视觉冲击极其强悍。“疯狂”俩字几乎要穿破薄薄的纸页,从里面飞出来。 阴郁却疯狂的画家,看似乖巧却实则残忍的少女。 许暮洲拧紧了眉,忽然觉得这两张扑克牌所代表的死者怎么都像是有点精神问题。 但他们当然不是什么精神病患者,无论是许康还是傅思涵,他们的日常生活都非常正常,在正常人的社会中只能算作那种特立独行的人。 如果非要让许暮洲自己形容——如果把“心理”类比成身体的话,那他们就像是有某一部分残缺。 ——这是什么凶手,挑这种心理缺陷的人下手吗? “傅思涵是哪家孤儿院的?”许暮洲问。 “就是申城孤儿院的。”沈双说:“申城本地人。” 许康和贺北北都不是申城本地的,目前为止出现在警方视野里的死者和疑似嫌疑人虽然都是孤儿,却来自完全不同的三个地方。 从这一点上来看,似乎仅有的一点共通性也变得存疑起来。 许暮洲的指尖在方向盘上敲了敲,他沉思片刻,吩咐道:“查过资助人吗?” 电话对面的沈双一愣,随即连忙急声道:“我怎么没想到呢!许哥说得对啊,他们都是一群没长大的孤儿,都哪来的钱……许哥你等等,我这就找人去查!” 沈双风风火火地先一步撤出了临时会话,他大概是忘了还在连线,习惯性地挂断了电话,车内顿时响起嘟嘟的挂断音。 “这说风就是雨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张悦嘟囔了一句,想要顺势再给他拨回去。 许暮洲拦住了她。 “怎么了?”张悦问。 许暮洲没有说话——他们现在离贺北北的住所只剩下一个路口,刚才脑子一直在转别的事是许暮洲尚且无暇顾及,现在那边的事告一段落,许暮洲下意识重新在脑子里的待办事项中挖出了贺北北。 作为被拍到跟受害者最新接触的人,这看起来像是目前唯一一个立时有效的案件突破口——或者说犯罪嫌疑人。 但许暮洲忧心忡忡,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贺北北还活着吗。 第179章 天黑请闭眼(十七) 干净整洁的公寓像是被狂风席卷过境一般,木质的餐桌歪倒在地,纤细的木桌腿上爬满了可怖的裂纹,其中一根已经断开了,断裂的那一节可怜巴巴地躺在地板上,木茬很新。 茶几上的茶具也翻了一地,脆弱的瓷器碎得七零八落四处翻飞,瓷片迸溅得到处都是,碎成两半的茶壶盖子一半在沙发底下,一半滚到了大门口,中间像是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银河,遥遥相望,死不瞑目。 空调的换气扇呼呼直响,明明外面已经是数九寒冬,屋里的空调温度也低得不正常,面板上的触目惊心的8度足以让整间屋子冷得像是冰窖一般,寒风冷漠无情地遵循着主人的指令,不断从换气扇中喷涌而出,抽走了这屋内的最后一丝热度。 打翻的茶水顺着大理石的茶几缓慢地流淌到边缘,顺着桌沿淅淅沥沥地落下去,水声由大到小,最后只剩下了滴答滴答的水滴声。 仅剩的茶水变得吝啬起来,要在桌沿积上好久才能积满一颗水滴。这滴小小的透明水珠得在桌沿上晃荡好一会儿,才会万般不舍地落下,滴落在地板上,跟鲜红的血混在一起。 那血还未凝固,正在缓慢地向外蔓延着,顺着地板缝隙毫无中止地向前流动。 ——一直流到了破门而入的许暮洲脚边。 二十分钟后,市局刑侦二队在贺北北的宿舍门外拉上了封锁线。 张双和许暮洲并排站在走廊另一侧的窗口前,沉默不语地从他手中分了根烟。 120的急救车就停在楼下,可惜是白来一趟,根本没必要把人往下搬。 随车医生做完例行程序,遗憾地将急救怎么拿出来的怎么放回去,就差直说这事儿得找他们同行了。 “死了。”许暮洲的目光落在楼下上车的随车医生身上,忽然说:“晚一步,血还没凝呢。” “张悦说了。”沈双皱着眉抽了口烟:“……看现场跟许康那差不多。” 一样的满地狼藉,案发现场乱得不成人样,满地都是血。 唯一的区别是许康死在卧室,而贺北北死在客厅,临死时还试图挣扎着向外界求救,她整个人扭曲地趴在地板上,死去时还维持着一个勉力向外爬的姿势。 ——简直一个人间地狱。 “许哥……”沈双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现场有没有——” 许暮洲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撩开侧方的衣摆,从裤兜里拿出一只封好的证物袋递给沈双。 那只证物袋内被血染红了一角,里面装的是一张纸质的扑克牌。 ——这次是红桃六。 相比起许康卧室中那副视觉冲击很大的大幅挂画和傅思涵的那只钥匙扣之外,这张扑克牌显得有些平平无奇。 它作为一张普普通通的扑克牌,就那么随意地出现在了凶案现场,甚至出现得“理所应当”。 “在哪发现的?”沈双问。 “根本不用发现,就捏在贺北北的尸体手里。”许暮洲说。 贺北北住的宿舍区是一处市中心未被二次规划的老式小区,他们单位在小区里租了十几所不相邻的房子重做宿舍。贺北北分到的这间离大部分同事住的东侧有点冤,正好在西侧楼倒数第二栋,平时并不跟人往来。 许暮洲在外面敲了三分钟的门就没了耐心,打电话叫了离得最近的同事,确定了没有任何同事或领导拥有备用钥匙之后,就直接放弃了叫开门的想法。 在未确定贺北北确实有犯罪嫌疑和人身危险之前,他们没有权限暴力破门,于是就近找了个锁匠,花了五分钟的时间撬开了这把锁。 ——然后老锁匠差点吓昏过去。 贺北北离门边只有三十公分,她趴在地上,一只手死死地按着地板,似乎是想要撑起身子,另一只手伸向门的方向,眼睛瞪得大大的。因为屋内的气温实在太冷了,以至于贺北北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泛着发紫的青色。 最主要的是,贺北北整个喉咙都被割开了,血不要钱一样地顺着那个破口向外流,她大半个身子泡在血里,身后留下了一道蜿蜒的血痕。 那血痕横穿整个客厅,看起来异常壮烈——她从客厅另一头努力地爬到了门边,在离生机近在咫尺的最后一步死去了。 “红桃?”沈双捏着那只证物袋举到自己眼前,皱了皱眉,说道:“这次怎么换花色了?” “在车上的时候我就想说这件事。”许暮洲咬着烟嘴,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许康是方片四,傅思涵是方片七,这两个数字之间没有联系,要说是规律也有点牵强。所以我那时候一直在想,这个东西会不会不是编号,而是代号。” 沈双微微一怔。 这两张新的扑克牌几乎同时出现,前后脚不过两个小时,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思考这几张扑克牌的含义,许暮洲就已经先一步有了猜测。 “如果是普通的连环杀手,那在杀人的时候不会采用无意义的随即数字作为编号。”许暮洲说:“杀害许康的凶手心理素质极强,作案冷静,条理分明,对待受害者有种对待‘猎物’的戏谑感。这种人如果因为某种原因犯下这种连环杀人的大案,那么无论他是以何种标准来挑选受害者的,他都不会把自己的‘成果’弄得乱七八糟——因为这不‘标准’。” “标准?”沈双说。 “那副出现在许康卧室中的方片四,至今我们都没在现场找到作画的用具,能把那东西画的那么标准,要么说明他有特制的绘画工具,要么说明他是个极其在意标准和规则的人——毕竟扑克牌的大小和比例是有标准的。”许暮洲说:“从心理侧写的角度来看,他应该是个对场面极有规划的人,不会把自己要做的事弄得乱成一团。” “所以我更加偏向于扑克牌是某种代号——贺北北的牌也证明了这个。”许暮洲说:“许康也好,傅思涵也好,据目前我们所知的情况来看,他们都是毫无所知的情况下被杀害的。虽然我暂时不能确定贺北北是不是杀害傅思涵的凶手,但不可否认的是,现在的两名受害者都是主动与对方交流的。许康亲手给凶手开了门,而傅思涵也是自愿去见了贺北北。” “他们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扑克牌或许代表着某种意义,也或许干脆就是代表他们的身份。在追查许康凶手的时候,那凶手曾经说过他是黑桃A,所以这就说明这种沟通方式应该是他们之间独有的——而且或许不只有这几张牌。凶手自保家门是黑桃,许康和傅思涵都是方片,现在死去的贺北北代表了红桃。”许暮洲说:“而不同花色之间实际上是有区别的。” 他的脑子就像一个高速运转的CPU,在有限的线索中无限地提炼出各种可能性,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挑选出其中带有悖论的可能性予以剔除,找出其中最为接近实际情况的可能。 沈双不由得咂舌,觉得他都快听见许暮洲脑子里齿轮转动的声音了。 “你是说,在包括三位死者在内的那个‘小团体’中,牌面的花色代表着不同的人?”沈双说:“黑花色是凶手,红花色是受害者?这太魔幻了吧。” “不止。”许暮洲说:“贺北北在找傅思涵之前,还去过许康家。我怀疑方片代表的是毫无所知的受害者,但红桃代表着知情者……” 许暮洲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许暮洲暂且打住话头,将烟头掐灭在窗户上的易拉罐烟灰盒内,回过头看了看。 打开的房门内,痕检有条不紊地在忙着,临时被抓来加班的法医跪在尸体旁边跪着的塑料布上,正在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拾起落在地上的什么东西。 ——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的样子。 “对了。”许暮洲转回头,问道:“我让你查的事儿查的怎么样了?” “哦,说起这个,当时结果出来我正想给你打电话,你这边就先来电话说贺北北出事了,我没来得及跟你说。”沈双正色道:“许哥,你猜的没错,傅思涵真的有资助者,包括许康和贺北北,全都有。” 他从兜里拿出一张折了几折的纸展开,说道:“其实这不太好查,因为他们并不是一个孤儿院,而且资助人也不一样。但是因为有了贺北北,我们把三个孩子的资助人全都翻了出来,然后顺藤摸瓜往上查,才发现他们的资助人同属于一个叫‘Microco**ic’的公益基金会,而资助这几个孩子的资金是同一笔,来自于一个叫史蒂芬·郎奇的男人。” “外国人?”许暮洲问。 “对。”沈双把手里那张名单递给许暮洲,说:“名单在这,我还没来得及看。” 许暮洲展开那张纸页,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不知道是应该惊诧还是应该觉得“果然如此”——这张纸上全是他熟悉的名字。 不光是许康、傅思涵和贺北北,连齐远和秦怀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许暮洲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了下去,在目光落在最后一个名字上时,忽而愣了愣。 “许副队。” 许暮洲下意识循声抬头,目光正撞上走廊对面向他走来的那个白色身影。 ——还有严岑。 第180章 天黑请闭眼(十八) 许暮洲手中拿着这张薄薄的纸,背后忽然窜起一阵凉意。 ——他觉得自己仿佛陷入到了一个巨大的怪圈中。 在这场连环杀人案件中,所涉及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张纸所囊括,无论是目击者,嫌疑人,受害者亦或是报案人,所有人的身份都被收归到这一张纸上。他们被扑克牌所代表,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像是自成了一个头尾相接的环。 而在这些身份中,就只剩下一个身份没有被警方确定——就是凶手。 许暮洲不禁在想,那个自称黑桃A的男人,唯一被他们确定的凶手,是不是也在这页纸上,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扑克牌。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答案似乎是一定的。 ——Microco**ic,微缩宇宙。许暮洲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在眼前,等他伸手就能触及到。 许暮洲的眼神依然与严岑相对着,他没有撇开视线,而是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嘴唇微动,用一种几不可闻的语调轻声问沈双:“……齐远呢,还在市局吗。” “几个小时之前就被律师保出去了。”沈双说:“因为不在场证明很有利,所以没有拦他的理由。” 许暮洲轻轻嗯了一声。 老式楼道逼仄狭窄,在走廊中间还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严岑走到一半又被身着制服的警员叫住,于是停下来,侧头听着对方说话。 许暮洲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仿佛在好以整暇地等着严岑走过来,就像平时一样,好像他手里那张代表着重大嫌疑人的疑似名单上没有面前这个人一样。 “这个人是谁——查了吗。”许暮洲的拇指擦过名单上唯一一个陌生的名字,低声问。 “查了。”沈双说:“……算是同事。” 许暮洲微微一愣。 “林毅,刑侦一队新来的实习生。”沈双说:“三个月前来的,在学校成绩拔尖,全系前十,格斗和枪法都很好……不过你应该没印象,你前些日子正出差呢。” 许暮洲确实对沈双口中的男人没有丝毫印象,他皱着眉回想了一下秋招时候的的新人情况,问道:“那人多高?” “一米八左右。”沈双习惯性地回答完,才有些犹豫地问:“许哥,你是不是……” 许暮洲看了他一眼,默认了。 到现在为止,短短二十几个小时之内接连死了三个人,现在根本由不得许暮洲考虑什么同行不同行情怀不情怀了,哪怕是他亲爹在这张名单上,也得被他怀疑一下作案条件。 不远处的严岑还在跟人说话,他态度良好,说话时身体微微前倾,是个非常专注的倾听姿势,礼貌很好。 临时加班,他应该是从家里被抓过来的,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一身,但依旧穿了一身白,整个人从头到脚一尘不染,除了手套上附着了一些干涸的血渍之外,整个人干净得仿佛刚从干洗店捞出来的。 他身边的警员应该是在询问他什么问题,严岑用手比划着什么,解答得很耐心。 ——如果但论眼缘来看,许暮洲很难将他跟变态连环杀人狂连接起来。 这名单上一共七个人,现在已经没了三个,剩下的四个人里面三男一女,个顶个都有嫌疑。 在许康的案子中,从案发现场和犯罪条件来看,已经几乎可以确定凶手是个身强力壮的男人。 现在在名单中的三个人中,林毅有格斗的底子,严岑又是学医出身,齐远有钱有势,他能做到的程度远超普通人的想象。 ——都不好说,许暮洲想,似乎都有嫌疑。 ……还有跟着齐远一起出现在许康犯罪现场的秦怀。 常见的凶杀案无非也就是情杀、仇杀,或者谋财害命,但是从沈双查出的信息来看,他们七个人虽然受到同一人的资助,但所获得的金钱是完全独立的,他们拥有独立的资助渠道,在金钱上并不存在竞争关系。 这桩案子的核心好像扑朔迷离,但好在他们似乎已经找到了杂乱线团的起点。 严岑那边结束了话题,他跟身边的警官颔首示意,然后重新向着许暮洲走来。 沈双和许暮洲同时止住话头,东拉西扯地开始说点什么别的闲聊。 但沈双毕竟不如许暮洲见过的世面多,总会不自觉地打量着严岑,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到什么可疑之处来。 严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他身上一扫而过,又重新看向许暮洲。 “也是失血过多。”严岑用手指在脖颈上横着比了一道,说道:“直接割断了喉管,这是唯一一道伤,致命伤。” “没有挣扎很急吗?”许暮洲问。 “这就是问题了。”严岑说:“贺北北也有中毒情况。” “什么毒?”许暮洲问:“是普通毒物还是麻醉药品?” “专业毒物。”严岑说:“很奇怪,从体征来看,贺北北的中毒情况足以致死,但还不等她被药物毒死,凶手就失去了耐心,又在她身上补了一刀——这一刀干脆利落,没有挣扎痕迹,伤口痕迹比杀鸡放血还干净。” 沈双被他这个形容弄得一身鸡皮疙瘩。 许暮洲垂下眼,他沉思片刻,将手中那张背面朝上的纸折叠起来,交给沈双,吩咐道:“先看护一下这些人。” 他说的委婉,沈双却听懂了。许暮洲的意思是,这名单上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以传唤的名义弄到警局来。如果凶手真的是这名单上的其中之一,那起码得保证在集体传唤的这段时间内没有新的受害者。 ——虽然是个笨办法,但也聊胜于无。 沈双答应了一声,接过名单去安排了。 “对了,许副队,我听说你在傅思涵那里找到了疑似毒物的晶体。”严岑继续说:“能给我看看吗?” 许暮洲神色平常,他拿出那只套了双层的证物袋递给严岑,说:“就这个。” 严岑接过那袋子,举在眼前看了看,又从兜里掏出一只小小的手电筒,对着光观察了一下,然后将袋子还给了许暮洲。 “跟贺北北中的毒是同一种。”严岑说着拿出另一只证物袋,说道:“这是在贺北北身上发现的。” 证物袋中的晶体被血染红了一部分,透明的晶体沉在证物袋地步,上面还贴了一张小小的标签。 “……这是什么毒?”许暮洲问。 “马钱子碱。”严岑说:“从贺北北这发现的,盛放马钱子碱的容器就放在她的卧室——这是她自己的东西,痕检在上面也提取到了她的指纹。” “马钱子碱不必要一定要吃下去,这种毒可以被皮肤和眼睛吸收。”严岑继续说:“马钱子碱对于中枢神经的伤害是致命的,中毒后会抽搐、窒息、痉挛等,中毒特点符合傅思涵的死状。而且马钱子碱的发作时间在十分到二十分钟之内,从傅思涵的室友见到她的时间差上算起来,也确实这样。” “你想说傅思涵就是贺北北杀的?”许暮洲反问道。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严岑笑了笑,说:“我只是法医,跟尸体打交道,然后把查到的情况告诉你……至于抓凶手,那是你们的专长。” “确实有这个可能,但在找到贺北北杀害傅思涵的杀人动机之前,贺北北就已经死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许暮洲说,他看着严岑,细致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说道:“她不可能自己割断了自己的喉咙……是有凶手杀了她。” “……当然。”严岑说:“正常人都不会割断自己喉咙的。” 严岑摘下了手套,单手揣在兜里,眼神坦荡地直视着许暮洲,回应得非常平淡。 许暮洲摩挲了一下手指,在心里盘算着他这句话的可信度。 说话间的功夫,里头案发现场的痕迹采集和检查都完成的差不多了,许暮洲招呼了一声收队,然后转过头来看了看严岑,问道:“严法医,一起走?” 严岑眨了眨眼,答应了。 上一次严岑坐上这辆小破吉普的时候,还是他仗着下雨碰瓷儿上来的。而这次是许暮洲自己邀请了严岑,眼瞅着摆了张鸿门宴给他。 ——小狐狸有盘算了,严岑想。 这件案子发生得太快太急,以许暮洲的敏锐度来看,发现其运作规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严岑垂着眼,拍了拍膝盖上蹭到的墙灰,觉得有点麻烦。 闪烁着警灯的警车从小破吉普身边擦过,又在红灯路口汇合,蓝红两色的警示灯交织在一起,映亮了在许暮洲脸上。 折腾了一整晚,远处的天际已经扯开了一条缝隙,晨曦的微光铺满了整道缝隙,泛着点温暖的红。 天要亮了。 “严法医。”许暮洲敲了敲方向盘,忽然问:“你认识死者吗?” 严岑张了张口,还没等说话,许暮洲就打断了他:“我说许康,傅思涵和贺北北……严法医,非工作时期,在私下里你认识他们吗?” 他话音刚落,车内的气氛顿时凝固起来,沉默在车内疯狂地蔓延着,将空气搅弄成得粘稠而稀薄。 许暮洲从余光中能看到严岑脸上原本温和的笑意一点一点敛去,眼神变得有些冷淡。 许暮洲没来由地心慌了一瞬,但没打算把这句话收回去。 片刻后,严岑摘下眼镜,用袖口擦了擦上面的水雾,平静地说:“认识。” “你们是什么关系。”许暮洲又问。 严岑将擦拭干净的眼睛重新架回鼻梁上,这次他没有回答,而是淡淡地说:“回局里之后,我会按规章回答你的问题。” ——许暮洲是在怀疑他。 第181章 天黑请闭眼(十九) “姓名。” “严岑。” “年龄?” “28岁。” “1月25号凌晨两点到五点,你在什么地方?” 一直垂着眼配合询问的严岑终于有了除回答之外的动静——他搁在桌上的右手细微地挪动了分毫,然后抬眼看向了两米外的许暮洲。 传唤笔录至少得有两位警员在场,靠内侧进行笔录的年轻女警官严岑很眼生,应该是许暮洲队里的什么人。许暮洲坐在办公桌的靠外一侧,他面前凌乱地散落着几张打印出来的A4纸,严岑瞥了一眼,发现上面是Microco**ic基金会的资助信息,他们七个人的姓名一一列在纸上,后面跟着密密麻麻的资助详情。 现在是凌晨六点零五分,距离从贺北北的案发现场回来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从许暮洲一贯的办事效率来看,这点时间已经足够许暮洲把明面上的信息吃得滚瓜烂熟了。 严岑的目光扫过许暮洲面前的资料,又落到他左手边两步开外那根一米多高的钢架上。 架在房间角落的摄像机闪烁着代表工作状态的红灯,从摄像机的安置角度上来看,正好能将严岑的情况收归在镜头中。 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位置跟录制用摄像机正好呈一条对角线,可以从严岑的背后纵拍到全屋的情况。 严岑对这种现代化的手段异常敏感,跟永无乡那种定向监测机制不同,严岑总觉得这种无差别的监控设备用起来就像是把人扒光了扔到街上三百六十度给人全方位观看一样,一万个不适应。 “严岑。”许暮洲见他不回话,语气微微沉下些许,又问了一遍:“那天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严岑很少——不,应该说他从没有跟许暮洲处于这种近乎于对立的立场上,所以这对他来说算是另一种新奇的体验,因为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跟许暮洲合作,也习惯了在保护对方的同时获取许暮洲为他带来的工作便利。 结果现在乖巧护食的小狐狸一朝翻脸不认人,亮出来的小爪子变得又尖又利,严岑虽然不觉得疼,但难免在心里唏嘘两句——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他居然不知不觉间被小狐狸惯坏了,以至于只是被许暮洲用这种冷淡的语气叫大名,都会如此不适应。 严岑并不是个矫情的人,无论是被怀疑还是被误解,亦或是什么更过分的事,只要是能推动任务进程的,严岑就都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哪怕对方是许暮洲也一样。归根结底,这些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普普通通“工作”的一部分,是他自己选择下,完成任务的必要环节。 这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可是严岑依旧不可避免地觉得,这个任务有点太长了。 ——还是得早点结束,严岑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在郊区的杏山度假村。”严岑说:“1月25日是周日,我原本决定在那个周末好好休息一下,于是提前一周就预定了杏山度假村两天的食宿和套票,周五晚入住……哦对,我的手机里应该还保留着订票信息。还有周日那天早上临时加班,于是我提前办理了退房,在前台应该也有记录。” 杏山度假村许暮洲知道,那是申城第一次规划时就被划分出的度假区域,就在郊区的大型度假区之内,是申城人周末短途休假常备场所。 “有人同行吗?”许暮洲问。 “没有。”严岑说:“只有我一个人。” 许暮洲放下手中的资料,抱臂向后靠在椅背上,问道:“那也就是说,没人能证明你在1月25日凌晨两点到五点之间的行踪,对吧。” “有的。”严岑说:“我在凌晨三点十五分叫了酒店的夜宵外送。” 许暮洲的右手食指轻轻敲着自己的左手肘,等着严岑往下说。 “我记不大清了,不过夜宵应该是在五分钟之后备齐送到我房间的,当时我亲自开门接收,如果送餐的服务员记性好,应该还能记得我。”严岑顿了顿,又说:“当然,如果他不记得了,或许走廊的监控摄像头也拍到了我。所以,我根本不可能在凌晨三点二十五分给许康打电话。” 清晨六点多,外面的天已经变得半白不灰,稀薄的光线被钢制的窗框切割成一个一个小块,将屋内的人尽数圈在四四方方的框中。 旁边一直进行实时记录的女警官停下手,疑惑地转头看了许暮洲一眼,大概没懂严岑的这个时间逻辑是怎么说得如此笃定的。 但许暮洲却明白。 在许康接到电话的凌晨三点二十五分,严岑确实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不在场证明。但是问题在于,黑桃A是在北边开发区的小便利店给许康打电话的,除非严岑能够一个人拆成两半使,否则他绝不可能在短短几分钟内跑到申城的另一头去。 许暮洲的椅子要比严岑的高上一些,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能清晰地从金属镜框的缝隙中看到对方的眼睛,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垂下来,刚好半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 严岑精瘦白皙的手腕搭在桌上,十指交叉,右手拇指摩挲着左手的虎口。 跟齐远那种挑衅一样的反驳不同,严岑的语气不疾不徐,非常平和。他微微低着头,肩背向下弯成一个非常微小的弧度,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也只是看起来,许暮洲想,因为严岑用来反驳他问话的,正是当时许暮洲自己亲自递上去的“案件线索”。 这让许暮洲不可避免地升起一股莫名被愚弄的怒火,他一想到自己没头苍蝇般乱窜查案的时候,身边的人可能在心里正用一种高高在上的上帝视角看着他,就觉得心头火起。 但许暮洲当然不会把这种情绪带入到问话中,每一次跟犯罪嫌疑人的交锋都可以被看做一次博弈,他必须保持着完全中立的理智和清醒,才能在看似无懈可击的案情中找到那一点名为正义的蛛丝马迹。 “你跟被害人是什么关系?”许暮洲问。 严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哪一位?” “许康。”许暮洲不吃他“打乱问话节奏”的这一套,继续问道:“还有傅思涵,贺北北,以及林毅和秦怀,你们在私下里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就有点类似诈供了,因为据许暮洲所掌握的资料来看,这七个人分属不同的孤儿院,拥有不同的资助渠道和资助人。从理论和流程上来讲,他们完全没有必要见面的契机。也就是说,除了在方才车上严岑那句回答之外,许暮洲没有任何能证明他们七个人私下认识的证据。 如果严岑当场反驳,许暮洲将无话可说。 这种没有后路的问题许暮洲其实很少使用,因为实在是太过容易被推翻了。 许暮洲也不知道自己在赌什么,他只是本能地觉得,严岑会对他说真话。 严岑勾起唇角,轻轻笑了笑,他被小狐狸这种深藏在潜意识中的“任性”取悦了,于是并不吝啬给他一些必要的消息。 “除了秦怀。”严岑说:“剩下你提到的那几个人——按年龄来讲,他们应该叫我一声三哥……我们拥有同一个父亲。” “那秦怀呢?”许暮洲追问。 “她比我大一点。”严岑弯着眼睛,笑道:“我应该叫秦怀姐姐。” 许暮洲:“……” 许暮洲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刚刚似乎被小小地戏弄了。 “许副队。”严岑在调戏小狐狸这件事上资历颇深,反复横跳多次后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他敲了敲桌面,又将话题拉了回来。 “但说实话,无论我跟他们有没有关系,这跟案件关系都不大,是我们的私事。”严岑说:“许康的案子我有不在场证明,傅思涵是被毒杀,马钱子碱的起效时间也只有十到二十分钟,在这个时间内见到她的只有贺北北一个人——至于剩下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跟您在一起查案。” 这话说得跟齐远很有异曲同工之妙,话里话外都写着“我知道我是无辜的,所以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也很正常”的中心思想,自私得跟齐远简直像是亲兄弟。 “这就是你隐瞒情况的理由?”许暮洲被气笑了,反问道:“排查死者的交往信息和社会关系是办案的必备程序,何况是在确定了熟人作案的情况下,这你不知道吗?” “许副队,你可以去调查我说的是否属实。”严岑说:“如果找到了什么跟我证词不符合的地方,随时可以进行二次询问。” 严岑方才的配合和坦诚好像是一种用来戏弄许暮洲的手段,短暂得如日出前的露珠,被日光一晒就消失了。 他似乎变得跟齐远一样有恃无恐,许暮洲眯了眯眼睛,被莫名激发出了某种奇怪的斗志。 于是许暮洲站起身,从桌上拿起那几张散落的资料,一张一张地梳理清楚。 “我会查清楚的。”许暮洲说:“这世上没有完美的犯罪,也不可能有完胜的犯罪分子。” 严岑坐在原位,顺势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看起来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拭目以待。”严岑说。 第182章 天黑请闭眼(二十) 许暮洲走出传唤室,发现沈双正等在门外,他耳朵上扣着耳机,就站在单向玻璃外看着室内的情况,不知道来了多久了。 见他出门,沈双摘下耳机迎了上来。 “什么时候来的?”许暮洲问。 “有一会儿了。”沈双说:“得有个……二十分钟?” “嗯?”许暮洲诧异道:“林毅那边问完了?” “问完了。”沈双无奈地说:“问来问去两句话,1.25案发那天他独自一人在家,贺北北案发时也一样。他刚刚也是从家里被传唤来的……仔细算算,只有傅思涵案发时他没有不在场证明。” 傅思涵的死因太过特殊,她是三个死者中唯一没有外伤的死者,加上马钱子碱的药效特性,好像除了真正出现在国际高中的贺北北之外,其他人都没有什么作案条件。 许暮洲沉吟片刻,向后指了指屋内:“你刚才听见了?” “听见了。”沈双说:“那现在怎么办,先查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林毅吗?” 许暮洲没有直接回答,他将手中的几张资料随意地对折起来,折成一个细长的纸卷揣在兜里,站在沈双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往里看。 询问室有大半面墙都是贴了过滤膜的单向玻璃,从外面能清楚地看清房间里的情况。 询问结束,屋内梳理笔录的女警官正在做最后的记录确定,房间内的摄像机依旧开着,严岑微微低下头,伸手取下了自己的眼镜。 那副眼镜好像不太合适,他的鼻梁上被压出一道浅浅的红色印记,严岑闭上眼睛,轻轻揉了揉额角,一副有些疲累的模样。 女警官对完了记录,将笔录保存好,然后站起身来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走出办公桌时,顺手关闭了工作中的摄像机。 “劳驾。”严岑忽然说。 单向玻璃外的许暮洲不着痕迹地换了个站姿,将站立的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沈双很有眼力,重新摸过监听耳机,分了许暮洲一只。 原本要离去的女警官停下脚步,问道:“有什么事?” 毕竟是几个小时前还一起工作的同事,女警官说得很客气。 严岑笑了笑,礼貌道:“干坐在这里太无聊了,如果不能给我手机的话,能不能随便给我找本书看?” “手机不可以,需要按你说的调查情况。”女警官说:“……你要什么书?” “随便找一本就可以。”严岑的要求很低:“报纸也行。” 这并不违规,哪怕是有直接证据指认的犯罪嫌疑人,坐在这里提出什么要烟要水的要求时,出于人道主义也会满足一二。 女警官点点头,说是如果找得到,一会儿会给他送进来。 传唤室的门被重新打开,女警官抱着文件夹走出来,看见屋外的许暮洲微微一愣。 “许副队。”女警官指了指屋里,请示说:“刚才——” “给他。”许暮洲摘下耳机,捏了捏鼻梁,说:“随便找本小说……简单点的。” 女警官也没问他怎么变得这样好说话,答应了一声,转头走了。 屋内只剩下了严岑一个人,但他独处时跟见人时似乎没什么两样,依旧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只是时不时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 他似乎一直是那样安静的一个人,独处时更是如此。许暮洲之前就总觉得这人闷不吭声不说话的时候像一尊漂亮雕塑,现在这么看着,更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许暮洲站在玻璃另一侧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许哥,你让我说实话……”沈双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我不信,他的不在场证明比齐远还要巧合,从时间到分钟精准无比,像是故意的准备好的一样。” “我也这么想。”许暮洲哼笑道:“你去度假的时候会后半夜三点多钟叫夜宵吗?……无缘无故的巧合就是疑点,这个道理我三年前就明白了。” 许暮洲说完,也不等沈双的回答,自顾自地从玻璃前后撤一步,转头往外走。 除了刚刚被保出去的齐远不能在短时间内再次传唤之外,资助名单上剩下的三个人都被以各种借口弄到了警局。除了作为公共人物的秦怀比较难办,剩下的严岑和林毅都还算得上配合。 但饶是如此,满打满算下来,从他们到达警局时那一刻起,许暮洲也只有权硬留他们二十四小时。 “现在几点了。”许暮洲问。 沈双跟在他身边,条件反射地撸起袖子看表,回答道:“六点二十七。” ——还剩二十二小时四十分钟。 这桩案子跟许暮洲从前见过的都不同,不为钱不为情,凶手和被害者之间像是有一套独属于他们自己的逻辑链条,死都死得紧锣密鼓,“默契”十足。 ——他没有第二个二十四小时可以浪费了。 “时间不多。”许暮洲说:“分头行动吧……打电话叫老张回来辛苦辛苦,我要一份新的尸检报告。” 许暮洲说着将兜里那份折成长条的资料交给沈双,吩咐道:“还有,去查查这个Microco**ic公益基金会到底是何方神圣,还有那个叫史蒂芬·郎奇的人。严岑说他们有个共同的‘父亲’,我估计就是这个出资人……去查查他是什么人,怎么搭上线资助这些孩子的,说不定会有线索。” 沈双下意识立正,脆声应道:“是!” 他答应完了,又挠了挠头,问:“那你呢,许哥?” 许暮洲脚步一顿,他从兜里掏出车钥匙,将钥匙圈挂在食指上晃了晃,侧身看着沈双,说道:“我去查查那凌晨三点半的夜宵。” 凌晨六点多,整个申城正在缓慢地复苏,市局对面的便利店门口放了一只全新的烤白薯机器,第一炉白薯已经烤的焦香四溢,正从铁质机器的各个缝隙中冒出白烟来。 许暮洲正在路口等着一个红灯,眼神随意一瞥,正见到便利店的店员拉开炉门,从里面将烤好的白薯一个个捡到托盘里。 烤好的白薯外壳一碰就碎,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的肉来,不用开窗都能想象到那股香甜味道。 许暮洲敲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一顿,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知道他不吃面食的小法医。 当时严岑的动作和神态都那样自然,仿佛他天生就该对许暮洲如此了解一样。 但许暮洲皱了皱眉,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到底在什么地方跟他打过交道。 身后忽然传来刺耳的鸣笛声,许暮洲匆匆回神,才发现面前的红灯倒计时已经结束了。 他方才那种突如其来的异样感被就此打断,许暮洲踩下油门,将档位杆向上推了一档。 许暮洲的手机定位在杏山度假村,从市局开车过去要小一个小时,许暮洲一心二用,一边跟着机械的定位导航语音开车,一边在脑子里梳理着整桩案子。 因为严岑自己现在也被扯进了嫌疑人名单,所以唯一能完全可信的尸检线索就只剩下了被分局处理的傅思涵一案。 傅思涵的死因跟许康天差地别,在许康一案中,凶手冷静,强大,游刃有余,但在傅思涵一案中,凶手选择了最为省力的方式杀人,规避了一切因力量不足而可能出现的疏漏。 如果将这两个死者看做两件案子,其实可以很容易看出来这二者之间的不同——许康一案的凶手在杀人时明确地表现出了一定的取乐心态,他像猫抓老鼠一样折磨了许康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凶手是在现场欣赏许康垂死挣扎的模样的。 但是傅思涵一案则不是,傅思涵一案的凶手只是给她下毒,都没有留在现场确认她是否死去就匆匆离开了。 如果这凶手不是有两个完全分裂的人格的话,在“杀人”这种潜意识心理侧写极其明显的事件上,不会体现出这样截然相反的两个性格。 许暮洲是倾向于“傅思涵死于贺北北之手”这个猜测的,无论是从贺北北的专业还是作案时间来看,她都是最有可能杀害傅思涵的那个人。 所以案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许暮洲不得不怀疑一件事——这桩连环杀人案,可能不止有一个凶手。 这个想法有些过于令人心惊,因为如果真是如此,就说明凶手的数量最少要大于二——因为贺北北也已经死了。 贺北北的死法更加特殊,她先是中了毒,然后又被人一刀割喉。从最坏的情况来看,杀害贺北北的凶手说不准都不是一个人。 许暮洲觉得有些头疼,他虽然找到了这些人之间的联系和共同点,却对杀人动机完全没有头绪。 这世界上的所有人在想要做一件事之前,起码都需要个理由,就像人饿了就想吃饭,累了就想发呆一样,绝不会是“无缘无故”地要做什么事。 杀人这种踩在道德和法律双重红线上的高危行为更是如此,许暮洲绝不相信这几个不知名的凶手是鬼使神差地同时脑子一热,然后又同时有了这么大的胆子,敢对活生生的人命下手。 第183章 天黑请闭眼(二十一) 手中的水杯由烫变温,墙上的挂钟分针往前推移了五六个格子。 青年双手拢着纸杯,虎口被过高的水温烫得有些发红。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掐着杯沿,将杯沿内侧撕扯得毛毛躁躁,狗啃的一样。 二号询问室的门关闭后就没有再打开过,单向的玻璃墙外漆黑一片,看不出来外面究竟是什么情况。林毅很清楚,在这个时间段内,刑侦二队应该都在外头紧锣密鼓地查找线索。 三案并查无疑会给破案带来呈几何倍增长的难度,但由于这桩案子中涉及人员的特殊性,反而案件数量越多,这桩案子就越好查。 其实林毅不太担心自己会被怀疑,他自认自己坦坦荡荡,清清白白,没有任何线索能将他跟杀人凶手联系在一起,所以实在不必担心。 只是他的手机也被例行收走了,这让他有点不安。 分针又缓慢地向前移动了一个格子,一定时间的独处开始令林毅变得有些焦躁,他不清楚墙外到底有没有人在查看屋内的情况,所以想要极力控制自己这种明显的焦急表现——可是他失败了。 林毅的目光不停地在挂钟和玻璃墙中间游移着,他每隔两分钟就要回想一下自己进入询问室的时间,然后计算自己必须留在这里的剩余时间。 无意识的机械计算和重复回忆犹如一勺滚烫的热油,非但没能让林毅冷静下来,反倒将他心里那股无名的邪火泼得更大了。 ——我不能一直呆在这里,林毅有些神经质地绞紧了食指,焦虑地想,我还有事要做。 林毅对市局的地形很熟悉,他所在的询问室在走廊的最里侧,还有两间询问室也是一样的布局,三个房间并排相邻,都在这一侧走廊中。 除了跟许暮洲一起回来的严岑之外,秦怀和林毅几乎是在前后脚到达市局的,面容靓丽的女明星在短短几天内就换了个鲜亮的发色,长而卷的头发披散着,柔顺且顺从地贴在肩胛骨上,口红是极其艳丽的红。 林毅当时比秦怀落后一步,眼看着她被“请”进市局大门——应该现在就在他隔壁那间询问室里。 林毅的手指不自觉地**了一下,纸杯晃了晃,几滴水从杯沿溅出来,落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捏紧了杯子,死死地盯着正对面的墙壁,目光灼灼,仿佛能从这面实心墙上看到秦怀的背影一样。 但林毅很快就发现自己情绪的不对劲,他深呼吸了两口,勉强令自己转移着注意力。 林毅终于放过了手中那只被蹂躏得发软的纸杯,他将凉透的水一饮而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只是配合调查,远远不到“犯罪嫌疑人”那么严重,虽然二十四小时内不能离开,但在这间屋内,他还是有自由的。 林毅在屋里转了两圈,控制不住地走到对面的墙边,伸手摸上了冰冷的墙面。 询问室隔音很好,何况两个房间之间还隔着一面厚厚的墙,想从这听见什么,几乎是天方夜谭。 可饶是如此,林毅依旧控制不住地贴上墙面,竭力想探听隔壁的动静。 虽然林毅明知这样做是徒劳,但他还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极其细微的说话声。 那声音如蚊蝇般细小,窃窃私语,听起来声音虽小,却嘈杂不已,仿佛好几个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听不真切。 林毅越想凝神去听就越觉得集中不了注意力,他实在太过紧张,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前出现了大面积的透明色块,眼花得厉害。 他耳边嗡嗡直响,不由得晃了晃脑袋,额角落下了冷汗来。 ——是我杀的人,林毅忽然听见对面这么说。 林毅微微一愣,忙更紧地贴近了冰冷的墙面,他紧张得喘不过气,缺氧得很厉害,眼前的色块层层叠叠地铺上来,几乎没有一块好地儿。 秦怀的声音娇俏又放肆,林毅几乎能想象到她一向那样高高在上的样子,明明是个不上台面的二流明星,也不知道谁给她的底气,看谁都是一副不屑的嘴脸。 ——没怎么样,我把他按在地上,然后一刀捅进去了。 林毅将拇指塞进嘴里,恶狠狠地啃着自己的指甲,甲缝的嫩肉不堪重负地裂开一道伤口,露出里面鲜红的血丝。 ——我就知道,林毅恨恨地想,我就知道! 他猛地直起身来,油然而生一种诡异的使命感。 林毅转过身紧走几步,伸手握上了询问室的门把手,但在拉开门的一瞬间又犹豫了。 他在短短的几步路之内像是重新找回了短暂失去的理智,他握了握拳,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铁门。 ——不行,林毅想,不能就这么离开,秦怀是个狡猾又狠心的女人,他应该再仔细地思考一下。 这是个阴谋,想要保护自己,他必须万无一失。 林毅像是被烫到一般骤然松开门把手,猛地退后了两步,他的影子在灯下被急剧缩短,最后安分地龟缩在他脚下,成了小小的一团。 申城的复苏只需要短短半个小时,从晨光微熹到天光大亮的短短半小时内,足够这座城市按部就班地走向正规。 ——但度假区显然不在这其列。 跟必须踩着秒针赶地铁的市中心不同,郊区这片由于被整片划成了度假旅游区,所以更加贴近纯旅游产业孵化基地。 工作日的早上七点,正是冷门时段中的冷门——大多数工作党已经在周日中午十二点退房离去,而留下的度假人员也绝不会在这个点自虐一样地爬起来感受“朝阳”。 郊区这里的度假村零零碎碎,不止一家,什么温泉度假山庄,疗养休闲娱乐会馆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杏山度假村在整片郊区的靠里一侧,占地面积不小,是这里主打的几家度假村之一。许暮洲跟着导航找过来的时候,前台的工作人员都还正趴在高高的理石台面后面小憩。 这里花花绿绿到处都是绿植,许暮洲一时找不到停车场,也懒得去找,干脆将车停在了正楼门口,他随手甩上车门,抬头看了看头上标牌,确定没走错地方,才跟着旋转门走了进去。 这家度假村应该也有温泉服务,许暮洲一进大厅就感觉到空气中的水汽超标,温暖绵软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简直跟外面是两个季节。 前台被自动欢迎的语音惊醒,手忙脚乱地从柜台后站起身来,侧脸上还有睡出的红印。 “您,您好。”小姑娘忙说:“是要办理入住吗?” 许暮洲环顾一圈,他走到柜台旁边,从兜里掏出自己的警官证亮给对面。 “了解点情况。”许暮洲说。 小姑娘顿时警惕起来,她习惯性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商业意味十足的标准服务微笑。 “那我给您找我们主管吧。”小姑娘说:“您有事儿可以问他。” “不着急。”许暮洲弯着眼睛笑了笑,他将警官证重新揣回兜里,问道:“我来查一个住户信息……嗯,他应该是上周五入住的,周日早上退房,叫严岑,有印象吗?” 小姑娘大概是个实习生,没怎么见过世面,遇见这种情况唯恐自己说错话丢工作,于是又笑了笑,带着点讨好意味地商量着:“大哥,礼拜五不是我的班,我给您叫我们领班吧,你看行不行?” 许暮洲叹了口气,见小姑娘确实吓得不轻,于是也不强求,点点头答应了。 领班来得很快,是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十分干练。 “我要调查一个住户信息。”许暮洲说:“叫严岑,山今岑,周五晚上入住的。” 领班核对了他的警官证,确定是真实的之后礼貌地冲他点点头,拉开了前台的柜门,示意许暮洲进去查看他们的系统信息。 周五那天的天气不太好,入住的客户不多,领班才翻到第二页就找到了严岑的信息。 “在这。”领班指着其中一行登记信息说:“是网上预订的客户,入住时间在晚上八点多,周日早上退房的。” “他周日那天凌晨是不是点过夜宵?”许暮洲又问:“当时是谁送的餐,能查到吗?” “稍等。”领班说。 片刻后,领班点了点头,说:“对,这位先生在凌晨三点多叫了客房服务,点了一份A类套餐。当时送餐的是……” 领班拧着眉,一时有些想不起来那天晚上值班的是谁。 “是小李哥呀。”先前的小姑娘说:“那天晚上他值班。” “他在吗?”许暮洲问道。 “他今天夜班。”领班说着拿起内线电话,说:“我联系他一下。” 那位“小李哥”睡得应该有点死,电话打了两遍才接通,许暮洲按下免提,干脆在电话里问道:“你记不记得星期日那天凌晨三点多,你给客房送过一次餐?” 电话对面的男人约莫是刚被吵醒,反应慢半拍,在电话那边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哦对,是有,我当时还奇怪谁那个时间点夜宵。” “当时谁接的餐?”许暮洲问。 “是个男人。”小李说:“挺年轻的,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吧。” “你能确定他是入住的客人吗?”许暮洲又问。 “这……”小李有些为难:“这没法确定,我也不认识这客人,我就只管客房,入住的事儿我不清楚。” 许暮洲想了想,换了个思路:“当时取餐的时候,是你进门送的,还是他出来拿的?” “他出来拿的。”小李确定地说:“我当时推着车,敲门之后本来想给他端进去,但他说不用了,自己端进去的。” “谢谢。”许暮洲说:“信息很有用。” 许暮洲说着挂断了电话,转头看向领班。 “请问,那间客房的走廊监控在什么地方?”许暮洲问。 第184章 天黑请闭眼(二十二) 杏山度假村的监控录像每隔一周会覆盖一次,好在许暮洲来得早,挑挑拣拣还能找到。 严岑定的房间在温泉会馆隔壁的小楼内,这幢楼是杏山度假村前年刚刚翻新过的新楼,里面的监控设施也在当时一并换新,清晰度比其他几栋老楼要好上不少。 监控室的保安坐立不安地操作着录像带往回倒,时不时会小心翼翼地瞥一眼身边的许暮洲,活像是屁股底下坐了张带刺儿的垫子。 许暮洲抱着胳膊站在保安身边,他眉头微皱,神色严肃地盯着监控屏幕。 屏幕上的画面以几倍速的速度飞速倒退着,许暮洲盯着走廊尽头的那只摄像头机位,等了许久才在画面中看到餐车的倒影。 “停。”许暮洲说:“就这里,倒回去两分钟试试看。” 保安将视频播放设置调整到正常速度,将进度条往前拉了两分钟。 穿着制服的年轻男子推着餐车礼貌地敲了敲207的房门,冲着门里面说了句什么。 监控摄像头的放置位置很高,离207有一段距离,有些看不太清具体情况。 “能放大吗?”许暮洲伸手点了点屏幕上的207,说道:“就这里。” “放大之后清晰度可能没现在这么好。”保安说。 “没事。”许暮洲说:“放大一点就行。” 保安点了点头,照做了。 画面中的服务生应该是得到了屋内人的反馈,放下手,推着餐车转了个方向。 又过了几秒钟,207的房门掀开了一条小缝——被人从屋内打开了。 许暮洲本来双手交握地搁在身后,见门开了反倒紧张起来,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个站姿,接着双手揣兜的姿势将手心的冷汗抹在了裤子上。 从207走出来的男人穿戴整齐,身上套着一件高领毛衣——是周日早上严岑穿的那一件。 画面中的严岑拒绝了服务生进屋的请求,自己从餐车上端起了托盘,然后冲着服务生微微欠身,大概是道了谢。 监控摄像头的角度受限,只能拍到他的一部分侧脸,但饶是如此,这点不甚清晰的画面也足够让许暮洲辨认出来,画面中的人确实是严岑没错。 许暮洲皱着眉,下意识看了看右下角的时间。 ——凌晨三点十分。 许暮洲微微一愣,算上点餐送餐的时间,这时间比严岑说得早了十分钟。虽然十分钟其实并不足以证明什么,也不够严岑跑去山源区杀个人,但许暮洲还是没来由地感到一股怪异。 但其实十分钟的时间差算不了什么,普通人又不都是他这样的刑警,很容易记错时间,何况是后半夜这样令人精神迷糊的时间段。 但那种怪异的感觉更加趋向于直觉,许暮洲冥冥之中总觉得,严岑记错时间这件事本身就很不对劲。 视频画面中的服务生推着餐车转身离去,严岑却没有立刻进屋,他在门口站了片刻,然后迈步往前走了一小步,离开门沿的遮挡,然后转身抬头看了看摄像头,勾起唇角笑了笑。 许暮洲:“……” 严岑的脸整个暴露在摄像头之下,每一个细节都异常清晰地证明,在凌晨三点十分,他确实身在这个度假村里,绝没可能跑到申城另一头去给许康打电话。 画面中的严岑像随意溜达了两步,看了看摄像头之后就转身推开了门,带着餐盘回屋了。 严岑的口供没有撒谎,但许暮洲的脸色却变得难看起来。 因为画面中的男人明显是故意的,他从容地让摄像头从三百六十度将他整个人都拍摄得清清楚楚,还挑衅一样地把“故意为之”这四个大字明目张胆地透过监控画面糊在了许暮洲脸上。 ——严岑早知道许暮洲会有朝一日站在这里查看这段视频。 保安见许暮洲半天不说话,也没下一步的指令,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问道:“您还有什么要看的吗?” “没有了。”许暮洲说:“多谢……” 许暮洲话音未落,自己忽而顿住了。 “还有什么吗?”保安疑惑地问道。 许暮洲拧着眉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安静。 其实哪怕是监控上确实出现了严岑的脸,这也不代表许暮洲真的觉得严岑无辜,跟齐远那种持续性连贯性都在线的不在场证明不同,严岑这个不在场证明,虽然理论上是成立的,但在实际操作中的操作余地依旧很大。 退一万步说,如果那个“不只有一个凶手”的设想成立,那么那通电话就不能作为作案时间锚点来进行参照了。 许暮洲本来就对这件事存了疑心,何况严岑这个“不在场证明”还这样放肆,简直恨不得把“我可疑吧”这几个字写在脸上。 许暮洲不明白他到底是有恃无恐,还是有什么别的隐情,但光凭他目前为止展现出的态度来看,许暮洲更倾向于前者。 没有一个警察能对疑似犯罪嫌疑人的挑衅无动于衷,许暮洲皱着眉捏了捏鼻梁,闭着眼睛在脑子里搜寻着可能有效的切入点。 许暮洲将脑子里跟严岑有关的所有信息都一并翻找了出来,他回忆着在前台看到的入住和退房信息,却忽然想起了一个被他忽略的点。 “……劳驾,翻到上周五晚上八点左右,正门外附近的摄像头看看。”许暮洲说。 保安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查找相关视频,有具体的时间段,监控视频并不难找,保安将光标挪到许暮洲指定的地方,点击了播放。 严岑的入住信息详情中有几行备注,备注栏里写着所有他在杏山度假村中的消费情况。可是在那页详情中,除了自助饭卡和温泉之外,严岑还有一项支出为三十元的停车费。 正如许暮洲猜测得那样,周五晚上八点十几分,红外摄像头清晰地拍到了一辆黑色别克车从外头驶进来,就停在杏山度假村的正楼门口。 严岑从车上下来,然后将手中的车钥匙交给了门口等待泊车的车童。 但许暮洲明明清楚地记得,周日那天早上,他在许康的住所看见严岑时,对方明明是乘出租车去的现场。 ——那他的车哪去了? 从杏山度假村到许康所住的嘉禾小区,自驾车程正好在半小时之内,如果不算上“黑桃A”的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严岑完全可以在接收餐点之后立刻动身去找许康。 许暮洲隐隐有些兴奋,他拍了拍保安的肩膀,说道:“麻烦了,再看一下这辆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这估计看不成。”保安为难地说:“咱们停车场都是自己的地方,是纯露天的,收费是从住宿账面上走,所以停车场那边没有进出库系统和监控摄像头。” 许暮洲并不气馁,他抿了抿唇,说:“那回去看看周日那天凌晨的客房监控,看他有没有离开酒店。” 但很遗憾,许暮洲没从监控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信息,走廊中空荡荡的,除了偶尔走过的服务生之外再无他人,直到早上六点多,207的房门才被重新打开,严岑拖着一只小型行李箱,从里面走出来,看样子是正打算去退房。 许暮洲深知查案这件事,线索不会像淘宝打包套餐一样查到一条牵出一串,于是也不失望。 何况这次他得到的可疑线索已经够多了。 市局那边没有消息传过来,名单上剩下的四个活人三个都在市局分开喝茶,没有新的受害者信息,也出现了新的线索——仿佛一切都在转好。 许暮洲再三叮嘱了涉事人员不要对外透露情况之后,就离开了杏山度假村。 他将蓝牙耳机扣在耳上,一边随手拨通了沈双的电话,一边扣好了安全带,伸手拧着了火。 电话接通得很快,只响了两声,那边就有了回音。 “喂。”沈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回音,应该是开了公放:“许哥,你说。” “给我查一辆车。”许暮洲说:“申A26C17,黑色别克。周五晚上开进杏山度假村的,之后什么时候开出去的不太清楚,可能得调一下路面信息。” 沈双一听这个时间地点就明白了,应声道:“好,这就查——是严法医的车?” “嗯。”许暮洲说:“严岑在那个时间点确实在杏山度假村,但是之后是否在屋内不能确定,他的房间就在二楼,如果想跳窗走也不是不可能……他自己有车,如果是开车过去,那这个时间差足够他去杀许康了。” “但是黑桃A不是提前给许康打过电话吗?”沈双说:“开发区离郊区太远了,不可能啊。” “谁说那电话必须是凶手打的?”许暮洲反问道。 电话对面的沈双顿时噎住。 许暮洲抬起转向灯的控制杆,将方向盘向左拐了半圈,驶上大路。 “黑桃A。”许暮洲说:“听着好像确实天生就比方片红桃像坏人,又尖锐又特殊……但谁说黑桃A就是凶手牌的?” 沈双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你是说……” “我们好像被这张牌误导了。”许暮洲说:“扑克牌花色当然不会是凶手……沈二狗,能杀人的只有人。” 第185章 天黑请闭眼(二十三) 承沐集团大楼的二十四层办公室里,刚刚结束了一次周一的例行早会。 穿着精致职业装的秘书站在门口,微笑着送走各部门主管经理,然后走进门,熟门熟路地开始收拾会议桌上主位面前散落的文件和办公用品。 齐远日常携带的一个黑色套皮笔记本安安静静地躺在桌面上,不知道怎么被落下了。 这只笔记本巴掌大小,总是被齐远随身带着,秘书也见过许多次,一直觉得是他用来随手记日常事务的备忘录。 笔记本又轻又薄,秘书收拢文件的时候不小心蹭了一下,那本子原本就被放在桌边,这样轻轻一刮,就从桌上掉了下去。 皮质套壳重量比纸页更沉,落地时带着纸页哗哗乱翻,还不等秘书反应过来伸手去捞,就面朝下趴在了地上。 秘书连忙躬身去捡,生怕弄脏了什么重要信息,回过头来要被齐远追究。 她半蹲在地上,将收拾好的文件夹搁在膝盖上,伸手捡起了扣在地上的笔记本,翻过来擦了擦上面蹭上的浮灰。 笔记本最新一页应该是被齐远翻看过很多次,书脊的接缝处有一道明显的折痕。上面的笔记乱七八糟,寥寥几个词用各种箭头连接着,在这页纸的上半部分划出了一个小小的环形圈。 每个箭头旁边都标注了时间,这些时间相差不大,最少的只有几分钟,最长的也只有十几分钟。而环形圈的正中,还画着一只小小的扑克牌,看花色应该是红桃五。 在这个环形圈底下,还画着其他六张扑克牌,除了第一张空白的牌面之外,剩下的五张里,有三张都被打上了叉,看不清花色。最后一张画着草花2的扑克牌旁边打了个小小的问号,被一只突兀的箭头连接到了上面的环形圈中。 箭头旁用红笔标注了一个奇怪的时间——1月26号(16:00-?) 秘书不解其意,也不敢多看齐远的东西,匆匆将本子合上,跟那堆蓝色塑封的文件夹叠在一起抱在怀里,匆匆出门上了电梯,准备去给齐远送东西。 齐远的办公室在更上一层,在承沐大厦的中间层。 秘书去时齐远正准备出门,俩人在齐远的办公室门口撞了个正着,齐远的目光微微下移,正看见秘书怀中那沓文件最顶上放着的黑色笔记本。 “正巧。”齐远笑了笑,伸手从文件上拿走了那只笔记本,说道:“我还在想落在哪了呢。” “是落在办公室了。”秘书说:“就放在桌子上,应该是您忘拿了。” “唔……应该是。”齐远将本子揣回兜里,点了点头。 齐远在不办正事的时候一向没什么架子,他转身走回了办公室,还跟秘书笑着开了句玩笑。 “睡眠不足果然会导致注意力下降,一会儿告诉各部门员工,都少熬夜加班。”齐远说。 秘书抱着文件夹走进来,拉开文件柜的门,将手里的报表和合同分门别类地塞进柜子里,闻言也笑了:“谁让您给的加班费高呢。” 秘书说着转过头来看了看齐远,说:“要给您咖啡吗?” “不用。”齐远正低头翻看着他手里的那只笔记本,闻言回道:“对了,通知一下各部门,原定下周一开设的股东大会挪到今天下午两点,如果有出差在外不能来的,叫他们自己找好代表。” 秘书微微一愣。 齐远将桌上的一张停车凭证夹在笔记本中,抬头看了秘书一眼,继续说道:“还有,叫法务部的人来一趟,一会儿我要出去一下,今天上午不在公司。” “……好的。”秘书说:“我这就去通知。” 申城的好天气没有持续多久,到了九点多的时候,那场淅淅沥沥没下干净的雨又卷土重来,将整片天压得黑沉沉的。 上午十点整,齐远的车准时停在了市局门口。 他这次没有带司机,也没有带律师,而是自己开着车找了过来,进门时像所有来保安的普通市民一样,还从门卫那里拿了一张临时停车卡。 齐远熟门熟路地走进大门,他没有往一楼的报案大厅看一眼,而是径直找到了通往二楼的楼梯,踏了上去。 许暮洲正忙得脚打后脑勺,他刚从法医那拿到老张新鲜出炉的二次尸检报告,一页还没翻完,就在楼梯口跟齐远碰了个正着。 “……许副队。”还是齐远先开的口,他挑起唇角,露出一个非常塑料的微笑:“早啊。” “眼瞅中午了。”许暮洲皮笑肉不笑地说:“成功人士的‘早’可能跟我有时差——怎么,齐先生是来自首的?” 早上沈双联系传唤的时候,齐远自然也在其列,当时对方连电话都没接,直接转到了律师手里,可谓十分不给面子。 “怎么会呢。”齐远脸上挂着一副恰到好处的疑惑,说道:“我这种普通公民可不敢开这种玩笑。” 许暮洲忙得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瓣使,没心思跟他在这里打机锋。他冷笑一声:“不过齐先生来的正好,我这正巧有点情况想询问一下齐先生——” “我拒绝。”齐远笑意不减,但说出的话就不那么客气了:“如果许副队想要问我什么问题,等二十四小时的间隔期过了,下一个传唤时间我会回答的。” 还好现在时间尴尬,市局里没什么人在走廊里溜达,不然看着齐远和许暮洲占着半个楼梯口对峙的模样,都得在空气中闻出硝烟味儿。 许暮洲也不恼,他将手中的尸检报告卷成一卷,上下打量了一圈齐远,说道:“那请问齐先生,无故跑到警局来干什么——要是没有正当理由,我可以算你寻衅滋事。” “我来保释一个人。”齐远说。 “不管是谁——我告诉你,不可能。”许暮洲一猜他就是为里头那几个人而来,油盐不进:“我是正规流程传唤,想要接人,二十四小时之后吧。” “那我见一面总可以吧。”齐远退而求其次:“我担心她的精神状态,只是想见一面——你们可以派人在旁边看着。” 他要求放得这样低,许暮洲心里也不免犯嘀咕。 “你要见谁?”许暮洲问。 “我要见秦怀。”齐远说。 现在资助名单上的幸存者有一个算一个,在许暮洲这里都算得上是有嫌疑,何况加上那个“凶手不止一个人”的猜想,剩下的几个人里不定都在这场凶杀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人只要有欲望就会有破绽,欲盖弥彰本身也是一种真相。许暮洲不太想冒险,但是却也不想放过可能会出现的线索。 心念电转间,许暮洲点了点头。 “可以。”许暮洲掏出手机调出张悦的对话框,头也不抬地说:“我给你安排。” 张悦那姑娘谨慎又细致,办事非常靠谱。许暮洲简洁明了地向她传达了“盯好,录像,重点注意齐远”的三个针对重点,然后头也不抬地吩咐齐远:“走廊右拐进门最里间,找张警官。” “多谢。”齐远微微颔首示意,然后转身循着许暮洲指引的方向走去。 许暮洲站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打量了一会儿,对方神态自若,步履从容,怎么看都是非常坦荡的模样。 “……许哥,你看什么呢?” 许暮洲回过神,发现沈双正从楼上下来,他站在楼梯中段,整个人趴在扶手上,正探长了身子在他眼前挥手。 “看见了。”许暮洲用纸卷敲了一下他手腕:“什么事?” “史蒂芬·郎奇的调查结果出来了。”沈双说:“还有那辆车的行踪,交警队那边也来了消息,现在找到了部分行踪信息,录像传过来了就在楼上——你要先听哪个?” 许暮洲大喜过望,三步并两步地跨上楼梯,一把搂着沈双的肩膀将人揪起来就往楼上走。 “一个一个来。”许暮洲说:“那史蒂芬·郎奇是干啥的?” 沈双被他拽了个踉跄,手忙脚乱地站稳了,才说“是个心理学家。” “嗯?”许暮洲奇怪地看着他,他本来以为能一下子资助这么多孩子,不是个富豪也应该是个什么特殊职业,完全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很有名——当然,是在他们行业里很有名。”沈双说:“老头要是活着,今年得七十六岁了。” 许暮洲敏锐地捕捉到重点:“死了?” “去年死的。”沈双说:“是心脏病猝死,死得很突然。从齐远到傅思涵都是他资助过的孩子,年龄从大到小就是他资助的顺序……嗯,我打过电话,也就只有傅思涵的孤儿院对他还有点印象。当年资助傅思涵的时候,是老头亲自去挑的人,整个孤儿院十岁以下,六岁以上的孩子约莫有十来个,就只挑了一个孩子。” “怎么挑的?”许暮洲说:“看眼缘?” “说的就是这个。”沈双说:“听那孤儿院的老师说,当初那老头去的时候,是要所有十岁以下六岁以上的孩子,然后关起门来一个个进屋去测试,老师不让进门。反正大多数孩子出来的时候都脸色不好,哭得厉害,只有傅思涵没怎么样。当时具体测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傅思涵自己出来也没说。还是挺长时间之后,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跟老师画画的时候无意中说出来的。” “她说,那老头给孩子放了一段录像。”沈双说:“从描述上来看……感觉是虐杀类的录像。” 第186章 天黑请闭眼(二十四) “……什么玩意?”许暮洲不可置信地问。 “那孩子还小,说不太清楚,只是描述了一下画面。”沈双说:“但应该大差不差,当时有挺多孩子做了噩梦的。” 许暮洲一句脏话眼瞅着到了嘴边,又顶着上颚硬生生咽了回去,噎得他话都说不出来。 “齐远是第一个,傅思涵是最后一个。”沈双说:“明面上只是资助,但是我总觉得不止如此,老头肯定跟孩子们有联系。” “那是肯定的。”许暮洲说:“严岑之前说,他们有共同的‘父亲’,如果只是资助人的话大可不必叫得这样亲,而且——” “而且什么?”沈双追问道。 “而且史蒂芬·郎奇挑选孩子的功利性太足了。”许暮洲说:“加上他的特殊职业限制,我总觉得他像是在搞什么事。” 要说他是想挑出这些孩子来给他们做心理疏导,许暮洲一万个不信,凭他对这几个人的了解来说,除了几个已经在社会的染缸里套了一层伪装的“大孩子”之外,从许康往下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什么鸟语花香的单纯孩子。 何况从结果上来看,史蒂芬·郎奇挑选的孩子们都太奇怪了,他给孩子们观看虐杀视频,并且从中挑选能够适应的孩子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如果说是要从“培养”的角度出发,那么挑选四岁以下的孩子其实更好,因为这个年龄的孩子们还没有形成对世界的认知观念和基本的道德观念,他们对于“生死”的认知不够深刻,其实更容易被影响。 但是十岁左右的孩子其实已经很大了,孤儿院的孩子们应该比普通孩子更早熟一些,在这个年龄段,他们已经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从这个角度来看,史蒂芬·郎奇更像是在挑选本身就具有情绪缺失的孩子。 ——等等。 许暮洲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张悦曾经告诉他,傅思涵其实是一个非常“自私”,且有虐杀倾向的孩子。她对于生命没有本能的敬畏之心,甚至可以称得上漠视生命,这绝不是什么健全的心理状况。 甚至不仅仅是傅思涵,还有死去的许康,从画作上来看,那是个精神极度疯狂且排斥社交的人。 除了他们俩之外,齐远和严岑也或多或少有一些道德薄弱感——如果这些年龄较大的“孩子”是已经在生活中学会了伪装呢? 如果史蒂芬·郎奇寻找的就是这样有心理缺失的孩子呢。 那么他挑选这样的孩子出来是要做什么? 史蒂芬·郎奇一共挑了七个孩子,这个数字会不会本身就代表着什么? 而且许暮洲只粗略地盘算了一下,就发现他挑选的孩子们简直遍布各类行业——从商的齐远,学医的严岑,做明星的秦怀,还有艺术家许康。 除了还没有毕业,没有定型的傅思涵之外,剩下的这些人,如果把他们每个人当成一个缩略的元素,那这几个人简直可以组成一个微缩的小型社会。 许暮洲焦头烂额,脑子里飞速地往外弹着各种问号,各种天马行空的疑问铺了一堆,但一个也没法得到证实。 在申城市局琢磨一个早就离世的老心理学家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件事不可能也没必要会有答案,许暮洲只琢磨了一会儿就放弃了,决定不在这做无用功。 市局三楼办公室的房门大开,沈淼正瘫在靠背椅里揉着脖子,回头一见许暮洲带着沈双进来,顿时垮下了脸。 “许哥,又什么事啊?”沈淼问。 “没找你。”许暮洲说着扒拉了一把沈双的胳膊:“那车的事儿刚才说到哪了,交警队?” “啊是。”沈双按着许暮洲的肩膀,把他按坐在沈淼旁边的工位上,弯腰探身过去握着鼠标晃了晃,将休眠状态中的屏幕晃亮。 “我跟你说许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你能信吗——”沈双絮絮叨叨地说:“1月25号那天凌晨,交警队那边开过这车的罚单。” “在哪?”许暮洲问。 沈双说着点开桌面上一个图标,将已经截取好的视频拖入播放软件。 “就在嘉禾小区对面的马路边——”沈双说。 许暮洲还不等他说完,噌得一声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几点!”许暮洲说。 “凌晨三点四十五。”沈双说:“那附近正好有个捕捉违规停车的监控摄像头,直接后台实时拍照传输回去的——你看,就是这段。” 监控视频是拼接过的版本,一般是天眼系统的拍摄页面,一半是从旁边便利店的私人监控摄像中截取的,视频中那辆属于严岑的车就停在便利店门口,正对着嘉禾小区的正门。 凌晨三点四十五——这正好在许康的死亡时间范畴中,在这个时间段,严岑的车出现在了 许暮洲心里隐隐翻起巨大的狂喜,追问道:“监控拍到严岑没?” “那倒没有。”沈双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便利店的监控是移动式的,摄像角度会左右移动——这辆车过来和离开的镜头都恰巧没有被拍到。” “那也够了。”许暮洲咬了咬牙,说:“这足够重大作案嫌疑了,申请下搜查令——” 与此同时,楼下的严岑似有所觉,他合上手中的书,抬起头望向头上的天花板,片刻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笑了笑。 他的手机先前已经被许暮洲收走了,严岑从兜里掏出一只精致的怀表,轻轻按开表盖。 分针刚刚转过一圈,刚刚好从“一”的数字上划过两格——现在是十点零七分。 距离传唤最后时限还剩整整二十个小时——离任务结束也只剩二十个小时。 相比于完全融入这个世界身份的许暮洲来说,严岑反倒对这个世界并不着急,他就像是在玩儿一盘按部就班的益智游戏。对他来说,这个世界只要按照他已经设定好的路径走,这个任务就已经可以提前宣告结束了。 但许暮洲是这盘游戏中唯一的变数。 这个任务太过于特殊,以至于严岑不得不站在特殊立场上跟许暮洲作出一定的对抗。虽然在这种势均力敌的对抗下,许暮洲其实并不吃亏,但说到底,严岑总归是自己拿到了任务详情,再看许暮洲时,就总有些私自作弊一样的心虚。 但心虚归心虚,严岑一向不吝啬于正视许暮洲的能力,许暮洲是个不好糊弄的人——各种意义上都是。于是严岑在完成任务的基础上,也免不了分出精力来做一些保险机制。 严岑几乎能想象到,等这个任务结束,小狐狸那关一定不太好过。 ——生活艰难啊,严岑想,谈恋爱更难。 于是他沧桑地叹了口气,将怀表重新扣好,塞回了怀中。 走廊中传来一阵混杂的脚步声,严岑收敛心神,转头看向右手边的窗外。 询问室的单向玻璃质量很好,从屋里看外面,只能看到黑沉沉的一面玻璃墙,但从脚步声来听的话,似乎是齐远和秦怀都在。 秦怀的脚步声很好辨认,或许是女明星的执着,她总是穿着一双细的能戳死人的高跟鞋,走起来的声音像是要凿穿地板。 齐远的脚步声听起来就要低调许多,他应该是穿了一双软皮的皮鞋,脚步声轻不可闻。 严岑只听了一会儿就兴致缺缺地转回头,重新翻开手中那本小说。 三间传唤室同在走廊一侧,而对外会客室则在走廊的另一侧。齐远陪着秦怀路过了二号询问室时,不经意间从玻璃墙外往屋里瞥了一眼,正好看见坐在椅子上的林毅。 林毅手里翻来覆去地捏着一只空纸杯,将那只纸杯蹂躏得不像样子。 齐远收回目光,回头看向秦怀,笑着说:“……如果你要现在出去的话,我找律师来接你。” “不用了。”秦怀抱怨道:“现在青天白日的,万一我在市局门口被拍了,传出去又不好听了——你想接我还不如等半夜呢。” “也好。”齐远点了点头,他的余光盯着屋内林毅的动向,像是怕他听不见声音一样,又略略提高音量说道:“听你的。” 模模糊糊的对话声从外面传来,屋内正在晃神的林毅忽然一惊,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扑在了门上,试图听得更加清楚。 木椅被他起身的动作带倒在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门外的张悦走在最外侧,被紧贴着玻璃墙一侧的齐远挡住了视线,也没注意到屋里的动静。 路过二号询问室门口不过几步路,饶是林毅再努力地贴近门口,除了脚步声之外也听不清再多东西了。 但这不妨碍他辨认出齐远的声音。 “……还有齐远?”林毅的双手贴着门板,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指甲在门板上狠狠地剐蹭过去,划出令人牙酸的摩擦音。 “她跟齐远在一起——”林毅喃喃自语道:“我就知道是她,我就知道是她!” “——小涵说得对。”林毅刚刚平复不久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他眼珠飞速地转动着,语气变得异常紧张:“就是她……小涵就是她杀的!” 第187章 天黑请闭眼(二十五) 【AM:11:00】 严岑的公寓装修跟他本人的风格基本一致,家具在黑白灰三个颜色中反复横跳,大理石地砖擦得锃亮,站在上头都能反射出人影,连地砖的接缝处都擦得非常干净,像是主人洁癖严重一样。 许暮洲进门时不小心,还碰掉了挂在鞋柜上的一把雨伞,沉重的黑伞落在瓷砖上,还差点绊了他一跤。 “速战速决。”许暮洲扶起雨伞,回头冲着沈双说:“……别闹得动静太大。” “哎,知道。”沈双说。 这间公寓是半开放式的,一室一厅,面积不算太大。沈双弯腰带上鞋套,又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手套,站在客厅环顾了一圈,一时竟然不知应该从哪下手。 原因无他,因为严岑这里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得简直没有人味儿。 公寓进门左手边是一个开放式的厨房,里面锅碗瓢盆什么都没有,干净的台面上只放了个烧开水的智能水壶。在客厅和厨房的连接处并排放着冰箱和酒柜,沈双过去拉开门看了看,正在运行的冰箱像是新买的一样,里面连瓶矿泉水都没有,酒柜里塞得倒是满满当当,还都是烈酒。 除此之外,这酒柜上下一共五层,其中酒瓶形态各异,高矮也不同,但都被严岑按照瓶身高度仔细地排列好了,所有酒瓶都是标签一侧朝外,处于一个中心偏左的角度上。 沈双略微退后了半步,站在了一个能将酒柜内的情况整体收归眼底的角度。令他惊异的是,这酒柜中三四十瓶洋酒,所有酒瓶的标签偏移角度都大差不差,一眼望过去,简直像是一模一样。 “强迫症吗?”沈双说。 许暮洲闻声抬起头,顺着沈双的肩膀也看见了酒柜高层的情况,他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提醒道:“……你记不记得,许康案子中的那个扑克牌。” “我记得。”沈双关上酒柜门,心有余悸地回过头:“那个徒手画出的扑克牌,规格比例跟标准的一模一样那个——操,不会真这么邪门吧,查案查到一半,查到自己人身上?” 沈双不自觉地回想起许康案发那天的严岑,他拎着工具来到案发现场,礼貌又谦和地按部就班做完自己的事儿,甚至还跟他们一个个打了招呼。 他看起来神情自然,一点异常都没有。 ——如果真是他干的,那么面对自己制造出来的凶案和现场,他也未免太冷静了。 沈双光想一想就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再怎么想怎么觉得浑身别扭。 许暮洲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许暮洲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现在只是有嫌疑。”许暮洲说:“还不能确定就是他。” 饶是指向性证据再多,在没有决定性证据之前,对任何人都不得确定有罪。 许暮洲低下头,重新看向手里的东西。 严岑门口放了只不大的皮箱,许暮洲半跪在地上,拉开了行李箱的拉链。 这应该是他出去短途游带的行李,里面是两套换洗的衣服,最上层放着一件叠好的白衬衫,许暮洲拿起来翻看了一下,没看到任何可疑的东西。 行李箱中东西有限,许暮洲扣上箱盖,转头看向其他地方。 茶几上放着喝剩的半杯酒,透明的玻璃杯底部有一圈极浅的水痕,看起来像是冰化时凝结的雾气顺着杯壁流到茶几上所致。 这是整间公寓唯一可以称得上“不整洁”的地方,看得出来,严岑出门时走得很急。 大概是因为这是独身公寓,私密性不必拘束,所以严岑的卧室门也一样大开着。 卧室在沙发侧对面,面积不大,大约只有个十几平米,靠窗的地方横放着床铺,床边到墙角的位置放了个L字拐角的书桌和墙上书柜。 严法医似乎格外喜欢白色,他的床上用品一尘不染,一眼望过去还以为进了病房。许暮洲啧了一声,有点不太能理解躺在这种床上要怎么睡着觉。 许暮洲走到书桌前,抬头看了看书柜中整齐码放的书。 严岑对于书籍的排列跟酒瓶差不多,要看规格包装和书本高低,排列得整整齐齐。里面大多数都是医学用的工具书,光看书名就佶屈聱牙,明明都是汉字,放在一起就是能让人变得很难理解。 许暮洲一本本地看过去,然后在书柜拐角处看到了一本名为《亲密关系》的书。 跟满柜子透着难懂气息的医学书籍相比,这本书的标题看起来有点过于直白了。许暮洲随手将其取下,拿在手里翻了翻。 许暮洲本来并没对一本书起疑心,只是这本书的画风跟其他书不太一样,他才想随意地想翻翻看,谁知书翻到一半,一张书签就从书内滑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许暮洲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那东西就轻飘飘地砸在了他的脚背上,然后顺着塑料鞋套滑了下去,落到了他脚边。 那东西材质偏硬,许暮洲合上书,心里莫名涌上一阵很不好的预感。 他弯下腰,拾起了那张小小的长方形硬纸片。 纸片背后的花纹层层叠叠,许暮洲摩挲了一下牌角,将其翻了过来。 ——是一张黑桃A。 “我靠,真是黑桃A啊。”已经查完外面的沈双正好踏进卧室,一惊一乍地说:“……我的妈,还真是羊群里长了只披着羊皮的狼。” 一个巧合尚且可以称之为巧合,如果巧合数量太多,那就不叫巧合,而应该叫真相。 许暮洲抿着唇从兜里掏出证物袋,将这张扑克牌装进证物袋中。 严法医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温柔无害,他跟许康和傅思涵一样,有一些莫名的心理问题,他强迫症严重,还有近似病态的洁癖。 许暮洲站起身,将那本《亲密关系》好好地合上,又放回了书架原位。 他低头打量了一下严岑干净的书桌桌面,试着拉了一下书桌下的抽屉。 书桌下一共两大三小五个抽屉,其中左手边的第一个小抽屉里放着一只车钥匙,许暮洲解开上面的保护套看了看里面的标志,确认是严岑那辆车的牌子。 其他几个抽屉中除了日常的纸笔之外都没什么东西,许暮洲也没多看,就挨个合上了。 “严岑的车呢。”许暮洲说:“知道在哪吗?” “就在楼下,楼梯口对面,他们这栋楼的地上停车场里。”沈双说:“我刚才上楼的时候正好看见了。” “那行。”许暮洲将车钥匙拿在手里,示意沈双出门,说:“打电话叫个痕检的同事来一趟,查查他的车。” 沈双答应一声,倒退两步,从卧室退了出去。 他一边往门口走边摸出手机联系同事,开门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下鞋柜,上面的雨伞又一次掉了下来,砸在了他脚面上。 “哎哟。”沈双抱怨道:“这什么伞,挂不住吗,碰一下就掉。” 弯钩状的长伞挂在平面上确实不如挂在架子上稳固,但是由于有胶套的保护,摩擦力会增加,大多数时候不会这么容易掉。许暮洲在办公室找不到地方放伞也会随手挂在办公桌上,从来还没见过这么碰瓷的。 许暮洲跟在沈双身后等着出门,只见他刚刚弯下腰,就吃痛地嘶了一声。 许暮洲心头一跳,问:“怎么了?” 沈双甩了甩手,将这把伞捡起来挂回台面上,举着手给许暮洲看,说:“没事,划了一下——怪不得挂不住呢,这伞柄破口了,里面的金属伞骨露出来,当然扒不住台面了。” 沈双的右手食指上被利器划开了一条口子,伤口不长,却很深,正有血珠子从伤口缝隙中冒出来。 许暮洲微微一愣。 “太尖了吧。”沈双没好气地说:“这伞把手的胶套都磨破了,什么劣质产品,严法医看着也不像缺钱的样,还——” 他话音未落,许暮洲忽然上前一步,将他拨开,伸手拿起了拿把伞。 沈双被他的严肃表情吓了一跳,看看那把伞再看看许暮洲,问道:“怎么了?” 许暮洲没有说话,他将那把伞横拿在手里,上下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放到了伞柄上。 张老给出的尸检报告跟严岑的大差不差,严岑在这一点上没有说谎。 ——也就是说,凶器是弯钩状、尖锐的利器。 许暮洲看了一会,忽然伸手捏住了伞柄上的胶套,顺着伞柄弯钩的角度往下扯。这胶套很紧实,但似乎已经被人取下过好几次了,许暮洲摘得很轻松。 紧接着,褪去了胶套保护的伞柄露出了里面尖锐的金属弯钩——和弯钩上斑驳的血痕。 沈双一愣:“这——” 大部分血迹已经被蹭得不像样子,但还有少部分已经干涸的血迹没有被胶套摩擦的动作弄乱。 于是许暮洲在伞柄弯钩的中间段,找到了半枚印着血的指纹。 许暮洲虽然一直怀疑,但在真正找到“凶器”之前,他印象里还是很难将严岑跟“杀人凶手”四个字连接起来。 甚至于他还想过,或许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严岑可能也是潜在受害者也说不定。 但现在凶器在他手里,只要确认上面的指纹就是严岑本人的,那么就几乎可以称得上“铁证如山”了。 办案中带有私人倾向是很危险的事,许暮洲深知这种情绪的严重程度——何况他跟那小法医左不过几面之缘,还大部分都是工作相关,也不知道这种心态到底是从哪莫名其妙跑到他脑子里来的。 许暮洲心情复杂,他看着手里的“凶器”,整个人有些出神,连身边沈双叫他都没听见。 “许哥?”沈双推推他肩膀:“许哥——!” “嗯?”许暮洲回过神,转头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沈双不知道什么时候接了个电话,捂着话筒问他:“小悦来电话,说林毅要求结束传唤,听说关得情绪有点不太好——说是如果你不同意他就要找律师了。” 既然都查到这个份上了,凶器都找到了,再扣着别人的意义其实也不大。何况许暮洲现在没有林毅与案件有关的直接证据,就像齐远那样,如果林毅也有律师来保,许暮洲也很难硬扣着人家。 “嗯。”许暮洲抹了把脸,没敢把话说死:“行吧……但是你们找人盯着他一点。” 第188章 天黑请闭眼(二十六) 【AM:11:59】 林毅把正准备离开的齐远堵在了市局大门口。 “我想见姐姐。”他说。 齐远的车停在马路边,打着临时停车的双闪,齐远按下了副驾驶那一侧的窗户,转过头来看着林毅。 “你可以去见。”齐远冲他比了个请便的手势,说道:“说起来,你见她应该比我见她更加容易吧。” 林毅俯**来扒着齐远的车窗,他的手指紧紧地扣在门边,神情有一瞬间变得非常急切。 但随即他就自己反应过来什么,又放松了手劲,试图用平静的语气跟齐远交流。 “我觉得姐姐待在警局不太好。”林毅放软了声音说:“里面又不舒服,一会儿又该到午饭时间了,她——” “我说要接她出去了。”齐远说:“是她自己不同意。” 林毅咬了咬牙,仍是不打算放弃,又追问了一句:“大哥,你不能帮我吗?” “如果秦怀自己想出来的话,我非常乐意帮这个忙。”齐远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毅,歪了歪头,摊手说道:“但是你不行。” 他们俩在门口停的时间太久了,连市局门口的保安大爷都多往这边看了两眼。 门口的马路边不是停车的地方,大爷拉开保安岗亭的窗户,探出身来扯着脖子喊了一声,叫齐远赶紧开走,否则等着吃罚单。 齐远好脾气地答应了一声,说是临时说句话,马上就开走。 “老五,你得搞懂一件事。”齐远意味深长地说:“……你来求我的话,我就只能帮你,明白吗?” 林毅微微拧紧了眉。 “好了。”齐远也不管他明没明白,他关闭了双闪,重新起步了车子。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给我打电话。”齐远说。 在车窗缓缓升上去时,林毅听清了齐远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毕竟大哥不会不管你们,是吧。”齐远弯了弯眼睛,似乎是笑了,只是车窗升起的太快,林毅没有看清。 齐远的车从林毅面前绝尘而去,林毅拧着眉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过了片刻才似懂非懂地低下头。 他思索了片刻,不知道想明白了什么,再抬起头时,方才那种无意识的焦躁感已经散去了大半。他像是一头已经找到出路的困兽,整个人都显现出了跃跃欲试的活泼和兴奋。 林毅转过头看了看市局大门,眨了眨眼睛,脸上忽而露出一种与年龄相符的朝气来。 申城临水,空气湿度本来就很高,于是天气一旦变得阴沉起来就会变得难熬。 现在大中午的也没个太阳,在户外待上半天,都觉得衣服从里到外被水汽冻成了一块大号冰碴,一碰就能碎成渣渣。 许暮洲后腰倚在花坛上,从沈双手里分了根烟,又往左挪了两步,勉强算是站在了“阳光”里。 严岑的车就停在旁边,四个车门大敞着,痕检的同事正半跪在驾驶座旁边,在里面取证。 一辆车查起来不费什么功夫,痕检的人在驾驶座车门的把手内侧提取到了严岑的指纹。 从严岑手机中的购买信息来看,他在去度假时随着入住套餐一并购买了杏山度假村为住宿人员提供的五元洗车服务,而许暮洲刚刚也打过电话去确认过,严岑确实使用了这项服务。 这说明,这个指纹是在那之后留下的——也就是说,在许康案发前后,严岑确实碰过这辆车。 除此之外,那柄雨伞上的血指纹也被证实是严岑的本人的,除了那枚指纹之外,在雨伞手柄的内侧还提取到了他右手四指的指纹,看指纹分布是个握姿——他应该就是握着那截短短的手柄进行行凶的。 证据链到此为止已经接近闭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严岑本人。 “许副队。”痕检的小哥小心翼翼地从车后座退出来,然后向他走来:“我查了一下——他的车应该是刚洗过,很干净,后座和手扣这些日常部位都没有他的指纹,我在驾驶座上下都找了一圈,也只在离合杆上找到了一组跟伞柄一样角度的四指指纹。” “除此之外,我还在他的手挡盒里发现了这个——”痕检将手中的塑料袋递给许暮洲。 塑料袋中装着一只小小的白色药瓶,标签被撕得很干净,看不出来是什么药。 “这什么东西?”许暮洲接过来,一边问一边就着塑料袋拧开了这只小小的塑料药瓶。 痕检的小哥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许暮洲就着光往药瓶里一看,才发现那里装着小半瓶熟悉的白色晶状物。 许暮洲:“……” 沈双凑过来看了看,说:“马钱子碱?” 许暮洲拧上瓶盖,没好气地说:“虽然没化验,但应该**不离十了。” “连这个都有了?!”沈双狠狠地吸了口烟,然后将剩下的半截烟碾灭在身边的垃圾桶顶盒中,兴奋道:“那是不是等于并案调查有进展了?我这就去查傅思涵的路线——我想过了,傅思涵当时是从校外回去的,学校没有严岑的访客记录不能代表他跟傅思涵没有交流,只要查查傅思涵当时的回校路线和严岑那段时间的行踪,说不定还能有新的线索。” 沈双一拿到案件线索就像是个上满了发条的闹钟,其实也不怪他,毕竟这桩案子已经压了三条人命在这,如果不能尽快破案,对他们来说无论从道义和情理哪个角度来看,都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车内车外的指纹线索都有了,凶器也好,代步工具也罢,在许康案件中,这条线索链几乎已经足够完善了,但许暮洲依旧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许副队?”痕检伸手在他眼前晃晃,问道:“想什么呢,太累了?” “没有。”许暮洲拍了一把他的手,摇了摇头:“我在想还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从贺北北一案开始,许暮洲就一直在怀疑这桩案子不只有一个凶手,但从现在找到的所有证据来看,凶手无疑只指向了严岑一个人。 “我只是觉得,这案子是不是有点太顺利了。”许暮洲说。 沈双刚掏出来的手机差点吓掉下去。 “不是吧,哥。”沈双说:“这还叫顺利,一年咱们能遇到几个这么恶劣的凶杀案件——” “这不顺利吗?”许暮洲反问道:“从找到那张名单开始,咱们就一路走高,要什么有什么,证据链一环一环地往上送,扣得死死的。不光是许康,现在连杀害贺北北和傅思涵的嫌疑证据都有了,你不觉得太顺利了吗?” 被许暮洲这么一说,沈双也变得有些迟疑。 “哥,你什么意思?”沈双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觉得凶手另有其人……?” “……也不是。”许暮洲为难地捏了捏眉心。 他也说不好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按他的办案经验来说,证据链条完善到这个程度,就等于可以定案了。但许暮洲也说不清自己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莫名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许……”沈双还想再问,就忽然被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于是他暂且咽下了口中的话,说道:“……等等。” 沈双说着走到一边去接电话,许暮洲抽了口烟,眉头还是锁得死紧。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许副队。”痕检小哥收拾好了箱子,又锁上严岑的车,才转过身笑着拍了拍许暮洲的肩膀,说道:“有时候也别把犯罪分子想得太神通广大,这案子虽然没的人多,但是时间间隔也太短了,可能只是钻了你们第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的空子,凶手不一定有你想得那么严谨。” 许暮洲勉强算是被他这句话安慰到了,点了点头。 沈双那边接完了电话走回来。 “严岑的手机调查结果出来了。”沈双说:“技侦在他手机里找到了联络许康和齐远的微信聊天记录。他问过齐远画廊的事,也旁敲侧击地打听了给许康送钱的周期——他去杀许康那天晚上,正巧是第二天就要寄送画件的日子。除此之外……” 许暮洲见他欲言又止,不由得问道:“嗯?” “算了,我一句半句说不明白。”沈双把手机递给他,说道:“你自己看。” 许暮洲一头雾水地接过沈双的手机,才发现上面多出了一个奇怪的界面。 这界面线条非常简洁,几条荧光色的线条纠缠在一起向外延伸着,上面有个小小的红点,正在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这什么东西?”许暮洲奇怪地问。 沈双凑上来点了两下,将底下的隐藏地图翻出来,又手动放大了红点附近的地图线条。 这下许暮洲看懂了。 “……实时定位地图?”许暮洲拉进视角,赫然发现那红点就在他们身边不远处。 他神色一冷,抬头辨认了一下东南方位,转了个身,顺着那地图上的红点方向看了过去——不远处正停着他的小破吉普。 许暮洲:“……” 这下最后一环也扣上去了。 许暮洲一直觉得那凶手好像处处领先他们一步,从傅思涵出事和贺北北的死中间只隔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到达贺北北的住所时,贺北北的血还是烫的,好像就差一步他们就能把凶手堵在案发现场一样。 尸检的时候许暮洲曾经奇怪,为什么凶手在杀贺北北时要多此一举,明明已经给她下了足以致死的毒药,却最终还是选择了割喉的方式来结束她的生命。 ——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第189章 天黑请闭眼(二十七) 【PM:12:30】 严岑看完了手里那本小说,他好好地将书合上,又颇为仔细地抚了抚封面,将这本书放回了桌上。 桌角的半杯温水已经凉透了,严岑伸手拿过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将一次性纸杯捏扁,起身丢到了房间角落的垃圾桶里。 做完这一切,他好以整暇地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浮灰,转过身抬头看了一眼头上的监控摄像头。 那东西对面到底有没有人看,严岑不太清楚。但这东西挂的太高,贸然遮上目标也太大了,于是他也只能暂且先忍忍。 ——算了,也快结束了,不差这一会儿,严岑想。 算算时间,许暮洲也差不多应该拿到他想要的信息了,只是装着定位装置的手机现在不在严岑手里,他难免还是有些拿不准许暮洲的动向。 林毅在一个小时之前已经离开了传唤室,秦怀那边倒是还没有动静。严岑在心里把整件事情复了个盘,又理了理思路,觉得火候也差不多了。 于是他又抻了抻衣摆,状若无意地迈开步子走到门边。 传唤不是扣押,房门是不上锁的,严岑伸手按上门把手,缓慢地往下压了半圈。 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锁芯从铜扣里脱出,传唤室的大门被惯性拉开一道小小的缝隙。 严岑顺势打开了门,只是还没往外迈上一步,就被人伸手拦住了。 门口的女警官像是早在这里等他,警惕地打量着严岑,问道:“您要去哪?” 她的态度比起送小说进来时天差地别,眼里满满的都是抵触。她脚尖向外,上半身微微后倾,是个无意识拉开距离的姿势。 女警官的态度转变得这样快,严岑不用细想就知道,八成就是许暮洲那边已经传过消息回来,跟这些人通过气了。 ——小狐狸的速度还挺快的,严岑心情很好地想。 严岑心情不错,连带着态度也和颜悦色起来,他微微欠身,商量道:“我想去一趟卫生间。” 女警察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还是侧身让开了路。 “……走廊走到头。”女警官似乎是不放心,又补了一句:“传唤期还没结束,你不能私自离开。” “我知道。”严岑笑着颔首示意。 他从女警官身边擦肩而过,刚走了两步,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转过头随意地问道。 “许副队什么时候回来?”严岑说:“我有点事想问他。” “不知道呢。”女警官语气冷硬地说:“他回来的时候会找你的。” 严岑耸了耸肩,不在意地说:“好吧。” 他说着转过身,向着走廊尽头走去。 一共三间传唤室,原本关着林毅的二号传唤室现在已经空了,三号传唤室中的秦怀倒是还好端端地待在屋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指使人换了个宽大的靠背椅进来,现在正窝在监控下毫无心理障碍地玩着手机游戏。 严岑只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转身进了旁边的男厕。厕所门的门锁是最普通的那种,如果想锁门,锁芯就会狠狠地撞在金属片上,锁门的动静只会大不会小。 都到了这个地步,严岑可不想把盯梢的女警官招过来,他四下看看,将门后的拖布拿了过来,一头支着墙,一头抵在了门把手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退后一步,往厕所里看了看,里面的两个隔间都空着,没有人在。 严岑拍了拍手上的灰,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下厕所的布局。 男厕面积不大,一眼望过去就能把整间房间的情况收归眼底,严岑上下看了看,又伸手敲了敲玻璃,确定玻璃后面没有任何空间之后,才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两个地方——洗手池和隔间。 严岑顺势半蹲下来,反手摸了摸水池下的空隙。他摸得很仔细,一寸一寸地,弄了满满一手粘腻的脏污。 但他也不嫌弃,耐心地将整个水泥板都摸了个遍,又弯腰确认了一下下面确实没什么东西,才站起身来拍拍手,转身走向了隔间内。 严岑像是找什么大件,他连看都没看其他地方,目标明确地直奔水箱,确认一个没有马上换了位置,最后在靠里侧的那只隔间中找到了一把被塑料布包的严严实实的手枪。 54式,警用型号。 很好,运气不错,严岑松了口气。 在公共场所藏东西是门学问,垃圾桶目标太大,人来人往,露馅的风险也大,但厕所水箱就不一样了,除了专门的清洁人员,一般人都不会闲的没事儿拆水箱玩儿。 还好林毅还有点脑子,严岑想——也幸好只有一“点”。 严岑找到了想找的东西,心情大好,他没有贸然伸手去拿这玩意,而是将水箱盖合上,转身走出隔间,拆下了堵门的拖把,然后转过身拧开水龙头,冲洗着手上沾到的污渍和水垢。 他洗得很仔细,在慢悠悠地洗到第三根手指的时候,洗手间的门就又被推开了。 严岑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镜子,就看见林毅风风火火地往隔间去了。 严岑甩了甩手上的水,忽然觉得很有趣。名单上被资助的七个孩子明明是以兄弟姐妹相称,但实际上谁看谁都像杀人凶手——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自保。 可是他们之间好像真的有虚伪而薄弱的亲情,但又被怀疑的种子隔阂着,拉扯着纠缠不清,在一片混沌中找不到出路。 身处在绝对黑暗中的人们是找不到出口的,哪怕打开了房门,他们也会对近在眼前的出路视而不见,只会徒劳地在原地打转,听从着唯一“有效”的指令。 隔间内传来冲水声,林毅应该是确认了东西还在原地,走出来时脸色也变得没那么难看了。 但他看起来依旧不想跟严岑有什么交流,他抿着唇,颌角绷得很紧,看起来连打个招呼的想法都没有,沉默地往门外走。 但严岑没准备让他这么离开。 ——火烧浇油还不够,严岑还想在油堆上添把火。 “老五——”严岑拉住了林毅的胳膊。 林毅的整条右臂下意识绷紧了一瞬,他看向严岑,发觉对方没有下一步动作时才将信将疑地放松了身子,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我……”严岑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咬牙说道:“老五,你走吧……我也走,我们都各自换个城市——或者换个国家也行,管大哥要一笔钱……我们以后就不要见面了。” 严岑这一句话停顿了三四次,说得异常艰难,仿佛在短短几秒内经历了漫长而惨烈的心理斗争一样。 林毅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严岑这具身体比他原本要年轻一些,因为平时不怎么出门,所以整个人显得有些病态的苍白,加上他体态偏瘦,于是很容易给人一种“好像有点没用”的错觉。 许暮洲最初就被他这幅无害模样欺骗,还在大雨天给了他一杯奶茶。 一想起许暮洲,严岑的思绪就有点乱飘,开始琢磨任务结束后应该怎么给小狐狸顺毛。 林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端详了一会儿,也没在严岑的表情上看出什么破绽,于是嗤笑一声,没吃他示好的这一套。 他拨开严岑的手,淡淡地说:“三哥,你躲哪去……你又能躲哪去?” 严岑的脸色变得有些难堪。 林毅没再看他,而是转身推门走了。 他前脚刚走,严岑后脚就站直了身体,他脸上的难堪顿时一扫而光,反而饶有兴味地从旁边的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干了手上的水珠。 严岑在厕所里等了一分半,才推开门出去。他安分地在女警官的目光中回到自己那间传唤室,还主动带上了门。 而此时,据市局两公里之外,正在回市局路上的许暮洲则被堵在了一个丁字路口。 大概是天冷路滑的缘故,路口的一辆左拐的小货车和对面开来的SUV撞了个正着,SUV的速度很快,这一下撞得不轻,堵得路口水泄不通。 许暮洲的指尖敲着方向盘,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还想呢?”沈双坐在他副驾驶,笑着用胳膊拐了拐他:“四十八小时破获恶性案件,嫌功劳烫手?” “不是。”许暮洲说:“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你想一路了。”沈双啧了一声,不耐烦地伸手呼噜了一把他后背,说道:“行了行了,全天下哪那么多冤假错案。那是严岑自己的车,除非他是傻子,才把自己的车借给凶手还不说。” 许暮洲没理他,他思考的时候一向不怎么爱搭理人。 不远处的路口,穿着荧光马甲的交警正在艰难地疏导着路口的交通。其中有一辆小轿车,车主大概是刚拿票不久,怎么也没法从狭窄的丁字路口里绕过事故车开过去,交警指挥了一会儿就没了耐心,敲着车窗将车主叫下来,准备上车替他开。 许暮洲的目光原本只是随意地落在那处发呆,此时却忽然一愣,终于想明白。 “……不对。”许暮洲忽然坐直身体,说:“那两组指纹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沈双被他这一惊一乍弄得很是心累,说:“确实是他的,指纹对照组还是今天上午亲自采集的,不会有错的。” “那两组指纹都是握姿,先不说在方向盘上也没提取到他的指纹这件事。”许暮洲严肃地转过头,他伸手握住换挡的操纵杆,说:“——换了是你,你会这么开车吗?” 那是个非常扭曲的姿势,许暮洲必须把整个小臂放平才能达到那个握姿角度。 沈双的脸色也微微变了——正常人握变速杆都是五指向下握住杆头,确实不会有人去握杆身的。 “还有……”许暮洲说:“许康的尸检报告中,毁坏尸体的伤口是被利器扯开的。在雨伞上提取到的指纹集中在伞柄那里……沈二狗,你要是用斧头砍人,会捏着铁斧头吗?” 那当然不会,许暮洲说得对,许康的伤口连肋骨都崩断了好几根,如果严岑真的是握在手柄那里行凶,那他不可能使得上力。 想要最大限度地用力,那么受力的握点应该在雨伞中段,而不是手柄处。 “那……”沈双觉得后背有点发凉:“所以这是指向性误导线索……?” “我不清楚。”许暮洲沉着脸挂上转向灯,就地掉了个头,原路返回了。 “既然确定严岑是否有不在场证明的重点是这辆车,那就再查一遍这辆车。”许暮洲说。 第190章 天黑请闭眼(二十八) 【PM:14:35】 齐远合上手里的文件,冲着对长条会议桌两排的各个股东笑了笑。 “会议就到这里结束,各位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齐远温声说。 股东们大多神态各异地打量着他,谨慎地没有说话。 坐在齐远左右手边坐着一男一女两位副董,他俩隔着桌子隐晦地交换了个眼神,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解和谨慎。 齐远没给他们太多的反应时间,停顿了几秒钟,见没人说话,于是将手里的文件在桌上竖着磕了两下,然后站了起来。 “那就这样。”齐远说:“如果之后有什么疑问,就邮件两位副董。” 他说完冲着各位点了点头,也没再交代什么,将手里的文件放在桌角,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齐远身后的各位股东还在消化着会议信息,一时间面面相觑,谁也没动。 齐远的秘书从会议室里收回目光,替齐远带上了门,又小跑几步追上了他的脚步。 “齐总。”秘书追上来,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齐远倒是心情不错的模样,问道:“觉得我失心疯?” “那倒没有。”秘书笑了笑,说:“您想休息一阵也挺好的。” 齐远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迈步进了专属电梯,刷卡按亮了二十五层。 会议室离总裁办公室只有一层之遥,电梯门在三秒钟之后重新划开,齐远走出电梯,转头看了看窗外。 承沐大厦在申城金融区的黄金地段,高度十分可观,从齐远的办公室向外眺望,能将大半个申城收归眼底。 天气似乎比中午的时候更阴了些,齐远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是要下雨了吧?” “嗯,是的。”女秘书说:“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大雨。” 齐远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车上的伞上次好像丢在咖啡厅了。” “您是要出门吗?”女秘书连忙说:“我现在去帮您买伞。” “唔,不用了。”齐远说:“既然要下雨了,你们就早点下班吧——通知人事部,今天下午全体放假半天。” 女秘书一愣:“啊?” “去吧。”齐远说:“现在就可以下班了。” 申城仿佛是个从来没落魄过的城市,从上个世纪开始就没缺过钱,背靠着码头和岸口,商货往来间都是黄金白银,连呼吸中都带着一股精明气。 街道上永远是车水马龙,红色的刹车灯和信号灯缠在一起,像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将整个城市笼罩在其中。 许暮洲的车拐出了一条小道,顺着车流从右侧车道汇入主车道中。 半个小时前,他抓着走到一半的痕检人员又重新回去查了一遍严岑的车。除了查看指纹血迹之类的,这次查得更细致了一点。 痕检的结果还是差不多,但许暮洲在他车里翻箱倒柜了半天,也没找到严岑的驾驶证。他本能地觉着不对,又回公寓去翻,却也没找到。 驾驶证这种东西不像身份证或其他东西那样敏感,一般都是放在车里方便检查的,按理来说不可能凭空消失。 何况许暮洲一向对这种细节极为敏感,他心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拔除,在有了“严岑或许也不是最终的凶手”这个设想之后,出现的一切反常信息,其实无疑都是加深了他的设想。 但他查遍了也只找到了这么点东西,跟那些“铁证”比起来,这信息完全不足以说明什么。 ——还是得回去问严岑,许暮洲想。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那种莫名的不安和恐慌似乎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消散,反而变得愈演愈烈,就像一簇不断燃烧的火焰,现在已经烧得越来越厉害了。 许暮洲敲了敲方向盘,有些烦躁地问:“几点了?” “三点了。”沈双看了看导航软件上的路况信息,说:“还好,现在不堵,估计还有个十五分钟到市局?” 许暮洲觉得这十五分钟有点度日如年的意思。 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天下落下了细细的雨丝,零落地拍打在许暮洲的车窗上。 ——开始下雨了。 许暮洲心中的烦躁到达了巅峰,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趁着红灯的空闲把手机架在车载支架上,单手划开了屏幕锁,从通讯录里调出了一个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喂。”电话那头接得很快,许暮洲扶了扶耳机,问道:“帮个忙,能不能帮我查一辆车的行车轨迹。” 他带着蓝牙耳机,沈双听不见电话那头的声音,但料想对方是拒绝了。 “对对对,是那辆——我知道。”许暮洲说:“不是,我说的是整个晚上的……我想知道这车从哪开过来,又开到哪去了的。” “是是是,我知道麻烦。”许暮洲连声说:“是个很重要的案子,车主严岑有重大作案嫌疑,我在排查他的不在场证明是否真实,需要——什么?”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把原本昏昏欲睡的沈双吓了一跳。 “吊销了?”许暮洲不可置信地问:“什么时候吊销的……周五晚上?危险行驶?” 他一声比一声疑惑,沈双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得转头看向了许暮洲。 许暮洲这通电话还没打完,手机上忽然疯了一般地往外蹦新的通话提醒,许暮洲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发现是张悦打来的。 而且对方居然没有因为许暮洲正在通话而挂断,而是不依不饶地连着打了三个,才偃旗息鼓,没了声响。 许暮洲正纳闷她什么事情这么着急,那头沈双的电话就响了。 沈双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刚刚接通,按了个免提的功夫,张悦的声音就从对面传了出来。 她气喘吁吁,声音中惊魂不定。 “许哥在你身边没?”张悦急切地问。 电话那头听起来乱糟糟的,人声嘈杂,还夹杂着刺耳的警笛声。 “你在哪呢?”许暮洲来不及挂断电话,连忙问:“那边什么动静?” “许哥!”张悦仿佛抓到了救星,连忙抬高了声音:“市局出事了——林毅在市局把秦怀杀了。” “什么——?!”许暮洲拔高了声音,质问道:“我不是叫你们分人看着他们几个吗!” “谁能想到他在市局杀人啊!”张悦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撕裂了,急得声音都哑了:“他就是说想进去看看秦怀,结果进去就枪杀了对方,他动作太快了,谁也没想到啊。” “那他现在人呢!”许暮洲问。 “他杀了秦怀之后,趁着大家反应的时候又进了一号传唤室,把严岑带走了。”张悦那边的警笛声变大了:“直接带着人从后窗跳的,从外墙翻过去就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也不知道谁在那接的——我查了一下,好像是承沐集团的公车。” 许暮洲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向盘,小破吉普发出一声刺耳的喇叭声,前面的车被催得火气上涌,司机从车窗探出脑袋,不满地往后啐了一口。 “他挟持那么大个活人,行动不可能方便,结果就这样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跑了?”许暮洲说。 “我——”张悦自知理亏,什么也说不出来。 许暮洲电话还没挂断,他电话那头的男人听得东一句西一句,只听明白仿佛是出事了。 “暮洲,有什么要帮忙的——” 男人话还没说完,许暮洲的电话上突然跳出了一个新的来电记录,那号码十分陌生,看起来就像是最普通的骚扰电话。 但许暮洲不知为何心头一跳,急忙伸手按了接听键。 先前的电话自动转到后台等待模式,被许暮洲手动挂掉。 话筒对面传来呼呼的风声,却一时没有人说话,许暮洲不敢轻举妄动,他屏着一口气,方向盘快被捏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那边才终于传来人声。 “三哥。” 是林毅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被风声模糊得有些不成样子。 许暮洲很快反应过来,这通电话是严岑打过来的——这不是一通电话,而是当事人手动拨出的一个简陋无比的监听。 他下意识放轻了呼吸,仔细而艰难地辨认着对面的声音。 “三哥。”林毅的呼吸听起来很不稳定,他的情绪起伏极大,说话像是从牙缝里往外挤一样:“……你骗我们……你把我们都骗了。” “是吗?”严岑轻飘飘地问。 高层建筑的天台外虽然围了一圈足有腰高的防护栏,但那点高度对于高层建筑带来的心理压力来说几近于无。 风雨欲来、乌云压顶的情况下,站在大半个城市之上,光是站直就很有压迫感了。 “你骗我们……你骗我们!”林毅的情绪异常激动,他站在两步外握着枪指着严岑的胸口,大声喊道:“我明明把姐姐杀了,为什么还没结束!” 严岑双手揣兜,他似乎并不在意指着自己的凶器,也不在乎自己岌岌可危的小命。 冰凉的雨丝落下来,擦着他的侧脸落在肩膀上,像一根冰凉的针。 “严法医”的脸色被冷风吹得有些白,他混不在意地歪了歪头,缓慢地冲着林毅做了几个口型。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严岑说。 林毅端枪的手抖了抖,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显出一种痛不欲生的愤怒。 “你把姐姐杀了。”严岑忽然出声了:“你现在还想杀我,对不对——那然后呢,你还要杀大哥吗?” “你放屁!”林毅怒吼道:“我不会杀大哥的!是你,都是你把——” “哦,你敬重大哥。”严岑冷冷地打断他:“所以其他人在你眼中,死不死都无所谓,对吗。” 第191章 天黑请闭眼(二十九) 市局乱得一塌糊涂,救护车停在门口,警笛刺耳地响个不停,秦怀抢救失败的尸体被蒙上一张白布,就停放在救护车里,等着接下来的处理。 张悦一边将申请下来的配枪装进枪套中,一边匆匆从台阶上跑下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许暮洲和沈双今天是去取证和搜查的,俩人都没配枪,如果贸然跟持枪逃逸的林毅对上可能会吃大亏。 张悦心急如焚,带队就要去跟许暮洲汇合,谁知道人还没走出市局大门,就被进门的齐远拦住了。 外面下着雨,齐远的风衣外套上覆着薄薄的一层水雾,他的发型有些微微的凌乱,几缕头发柔顺地被雨打湿,贴在他的侧脸上。 “我没有功夫接待您。”张悦伸手作势要推开他,冷冷地说:“如果您要报案,请进门直走报案大厅。” 齐远挡了一下张悦的手,笑着对她说:“我是来自首的。” 张悦一愣。 她身后的几名警员也愣在了当场。 齐远从容地理了理衣服,又丢下了一枚炸弹。 “我知道老五去哪了。”齐远说。 张悦怀疑地打量着他,有点不敢确定这是调虎离山之计还是什么别的陷阱,但线索送上门来不能不要,张悦反手收起配枪,示意身后的其他几人先去支援许暮洲。 齐远见状冲着张悦伸出手,笑了笑:“……现在我们能进门去坐下说了吗?” 张悦下意识就想通知许暮洲,然而摸出手机时才想起来,许暮洲一直保持着跟严岑的通话探听情况,而沈双的通话联系着技术侦查那边在做实时定位,谁也空不出线来接她的讯息。 于是她只能退而求其次,简明扼要地发了条短信给许暮洲,盼着他在百忙之中能多看一眼消息。 许暮洲亮起的屏幕上弹出一条新短信提醒,许暮洲瞥了一眼,发现是张悦发来的。 短信提醒只显示前两行,许暮洲只看到齐远来自首的消息,接下来的内容就都被省略了。 许暮洲刚想伸手去点击短信,就听见话筒中传来一声暴喝。 “你胡扯!”林毅喊道:“这一切早就该结束了!” 许暮洲手一抖,不小心点了删除。 “当然,在你眼里,只要我们都死了,这件事就结束了。”严岑说。 严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像是话筒进水了。许暮洲不太清楚他究竟把手机放在了什么地方,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听声音他们又在户外,很难保证这只手机能撑多久。 许暮洲咬了咬牙,低声问沈双:“……查到了吗?” 沈双手里拿着只平板电脑,耳朵上扣着耳机,正在尝试同步技侦那边的操作,闻言点了点头:“快了,你在拖一会儿……啊好了!” 许暮洲顾不上让他注意音量,忙问:“在哪?” “在——在齐远的公司。”沈双连忙说:“定位在承沐大厦。” 承沐大厦的天台上风雨交加,越来越大的雨势将俩人都淋了个透心凉,林毅举着枪跟严岑对峙着,他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却不知为何不敢按下去。 ——你猜姐姐死了吗,这是严岑半分钟之前刚刚跟他说过的话。 “姐姐或许还没死。”严岑自说自话道:“市二院离市公安局很近,救护车过去五分钟都用不上——何况市局中有得是会急救的,所以,说不定姐姐还活着呢。” 严岑听起来像是在劝林毅回头是岸,但他的表情却非常奇怪,他单手揣在外套兜里,脸上满是嘲弄的笑意。他微微仰着下巴,似笑非笑地正对着林毅的枪口,还迈步往林毅的方向走了两步。 而手中拿着枪的林毅反而像是忌惮着什么,被他逼得步步后退。 “不可能!”林毅色厉内荏地冲他吼道:“她肯定死了——我亲手杀她的!她肯定死了。她死了,那就一定是——” 林毅一声比一声高,不像是确定,反倒像是在用这种发泄情绪的方式来掩盖自己的不安。 “小毅——”严岑再一次打断了林毅,他用一种非常悲伤的语气叹息着轻声问:“——我还是你至亲的亲人吗?” 严岑话音刚落,他揣在兜里的手指就微微一动,手动挂断了正在进行的通话。 许暮洲那边只听得滋啦一声响,通话就干脆利落地被切断了,他不清楚是电话进水失去了功能性,还是这手机被林毅发现了。 他匆忙地调出通话记录试图回拨,却只听见了对面冰冷的关机通知音。 许暮洲心里焦心不已,踩着油门又往上提了一档。 他的通话线路一通,随即而来就有新的电话进来,沈双替他点了接听,发现是准备跟他汇合的一队队员。 他们那头似乎比许暮洲更早知道林毅在承沐大厦这件事,说是已经往那边去了。 不等许暮洲吩咐,沈双已经眼疾手快地调出了导航地图,把两边人的位置指给许暮洲看。许暮洲跟其他队员离承沐大厦的位置差不多,走主干道十分钟之内就能到,于是许暮洲也不打算绕路,直说在大厦楼下汇合。 许暮洲一边把车开得像是要飞起来,一边努力地在脑子里梳理着思路,还见缝插针地想起了张悦的短信,让沈双往回拨一个试试。 但张悦那头却没接成这个电话,电话在她裤兜里疯狂震动了一会儿,张悦借着向后靠着椅背的动作低头扫了一眼来电记录,想了想,还是咬牙按了挂断。 审讯过程中最忌讳无故打断节奏,何况是齐远这样的人——他现在说是要“自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改变主意,不能冒这个险。 “你刚才说,你对许康案件知情?”张悦又问:“知情到什么地步。” “任何地步。”齐远说:“包括凶手是谁,以及凶手为什么杀他——” “凶手是谁?”张悦步步紧逼:“你说知道,是否证明凶手另有其人——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你们不是一直很好奇,125特大连环杀人案到底有几个凶手吗?”齐远没有回答张悦的问题,而是接着说道:“黑桃A只有一个,但每个死去的人,都是凶手。” 西装革履的男人面带微笑,随意的靠在椅背上,冰凉的手铐圈在他的手腕上,可他却一点都不在意,他动作别扭地拉开衣襟,从内兜里掏出一张薄薄的扑克牌,自己先端详了一会儿花色,才满意地将牌翻了过去,展示给张悦看。 ——那是一张黑桃K。 “而我,才是唯一的法官。”齐远说。 另一头,天台上的严岑慢悠悠地从兜里掏出手机,将它远远地扔到了几米之外。 脆弱的智能机狠狠地砸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后壳摔开,电池也摔到了几米之外,看起来非常凄惨。 没了通话旁听的严岑伸手将湿透的额发一并捋了上去,开始露出锋利的攻击性。 “你可以开枪。”严岑笑着说:“但是如果你开了枪,游戏还没有结束怎么办,嗯?” 林毅握着枪柄的手紧了紧,他的理智上知道严岑是在蛊惑他,但焦躁的情绪却控制不住地往严岑说得可能性上偏移过去。 ——如果秦怀确实是没死呢,如果我没有杀错人呢。 严岑脚步未停,他摊开双手,一步步地像林毅走过去。 “退一万步讲,你真的杀了姐姐——那你收到提示了吗?”严岑说:“你怎么知道,游戏不是已经结束了呢。” 林毅张了张嘴,说:“大哥,大哥他——” “大哥被警方控制了。”严岑说:“我知道这件事——我总跟二队的副队在一起,你不相信我吗?” 林毅已经被他逼到了天台边缘,严岑却仍然没停下步子,他摊开手,一边示意自己无害,一边一步步地接近林毅,直到那只黑洞洞的枪口顶上他的胸口。 “老五。”严岑说:“游戏结束的条件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他的态度太过从容,林毅不免被他牵着鼻子走。 “是——是找到杀手。”林毅说:“然后杀掉杀手。” 严岑的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天台铁门,忽然勾起唇角笑了笑。 林毅被他笑得浑身发毛,大声问:“你笑什么!” “我在笑,这场游戏最后是我赢了。”严岑忽而伸手攥住了那只枪管,手腕骤然用力狠狠一拉,将林毅拉到他身前,顷刻间调转了位置。 严岑脚边的水泥块被他不小心蹭掉了一下,从天台边缘滚落下去,连声音都没留下。 风声在严岑耳边猎猎作响,他身后半步就是万丈高空,风将他的衣摆高高扬起,整个糊在了脆弱的围栏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林毅握枪握得死紧,不可避免地被严岑拉到身前,他还没来得及抽手,就听背后忽然一声巨响。 ——铁门被撞开了。 严岑压根没费劲往他后看——他跟林毅贴的极近,又死死地攥着手里的枪管,整个人都被林毅挡得严严实实,看也看不见什么。 但他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许暮洲一马当先,似乎是跑在了最前面。 “放下人质,你已经——” 不等喊话结束,严岑先一步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恶劣的笑意。 在混乱的雨声中传来了第二声巨响。 严岑凑近林毅,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杀手。” 林毅顿时大怒,下意识就想扣动扳机,却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他的手指依然扣在扳机上,却调动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能再将其扳动一分。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胸口正逐渐晕开一朵巨大的血花,在瞬息间将他大半件上衣都染透了。 ——在犯罪分子对人质有严重生命威胁时,警方有权现场击毙。 林毅抬头看向严岑,他眼里满满的都是惊异和方才遗留下来的愤怒。 雨声中传来许暮洲的大声呼喝,严岑又叹了口气,借着林毅的掩护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他放松身体,双手平摊地向后仰去。 脆弱的护栏不足以支撑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不锈钢护栏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声,被整排带倒,环扣从水泥中根根拔出,随着严岑的动作一同向下落去。 两步之外的许暮洲瞳孔骤然紧缩,他在那一瞬间清晰地感觉到了胸口里疯狂跳动的心脏。 血液骤然被泵到全身,许暮洲脑子一片空白,眼前顿时黑了。 在那一瞬的混乱中,许暮洲脑子里叮叮当当地响了一圈任务完成的提示音,被暂时剥夺的记忆也因为任务结束一股脑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许暮洲连听通知的功夫都没有,他在那一瞬间凭借着本能简直迸发了毕生的潜力,他奋力向前一扑,却依然捞了个空,眼睁睁地看着严岑落了下去。 粗糙的水泥地擦破了他的手掌心,许暮洲脑子里的通知音还在喋喋不休地吵闹着,他目光呆滞地望着楼下的方向,脑子霎那间变得一片空白。 【任务完成。】 【正在结算——】 【完成度良好,开启回归通道。】 第192章 轨迹(一) 无论这种事来过几遍,严岑都依然无法习惯。 永无乡并不鼓励工作人员自毁,不罚就不错了,更别提给这些自己作幺蛾子的工作人员开个后门消除一下后续影响。 这次的自毁方法比较简单粗暴,严岑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人一寸寸打碎,又一寸寸复原,痛得连他都冷汗涔涔。 严岑脑子里叮叮当当地都是永无乡抗议的系统提示音,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叨叨着要上传任务信息和递交自毁情况报告。 他被身体和环境的双重压力闹得够呛,眼前短暂地黑了一瞬,因为精神受损的缘故,原本已经习惯了的传送过程也变得艰难起来,严岑一个踉跄,下意识伸手扶住了身边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这次传送带来的眩晕感也比平时持续的时间更长,严岑皱着眉缓了两三秒钟,眼前的雪花状黑雾才慢慢消退。 永无乡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所有任务结束后,永无乡都会自动将工作人员传送回原位。永无乡赏罚分明,许暮洲这次完成了惩罚任务,那么他曾经更改世界线的事就会被一笔勾销。 许暮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他面对着窗外,脊背深深地弓了起来,正愣愣地看着自己膝盖上的手。 他脸上一片空白,半分表情都没有,眼珠木愣愣地,像是丢了魂。 严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用膝盖想也知道没什么好事。他挣扎着扶了一把墙壁,踉跄几步走上前,半跪在许暮洲面前,双手捧住他的脸。 “暮洲?”严岑担忧地问。 亲眼面对亲近之人的死亡现场并不是个什么简单的事,当初纪筠就是因为亲眼见到纪念死去所以才患上了精神障碍——何况意外这种毫无心理准备的死亡方式带来的冲击无异于要远远大于病逝,如若不是没别的办法,严岑也不想在许暮洲面前搞这一出。 许暮洲听见他的声音,他木然地转动着眼珠,缓慢地将视线移到严岑身上——严岑的手还有些抖,唇色惨白的不像话,大颗大颗的冷汗从他的鬓角滴落下来。 许暮洲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中——他的情绪像是短暂地被剥离了他的灵魂,他整个人变得木然而迟缓,像是许久没上发条的老旧钟表。 他还是保有理智,记忆也很正常,只是平时唾手可得的情绪被整个埋没,变得遥远而不可及,连带着他整个人的精神和身体都异常疲惫,浑身连一丝力气都挤不出来,想动动手指都变得十分艰难。 许暮洲能清楚地看到严岑的状态很不好,可饶是如此,他还是执着的捧着他的脸,眼珠错也不错的盯着他的表情。 严岑身上没什么劲儿,他只能半跪在床边,凑近许暮洲,用手肘撑着对方的膝盖借力。 “暮洲?”许暮洲看着他的嘴唇开开合合,声音轻柔,还带着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还好吗?” 副本中的致命伤会对灵魂产生伤害,许暮洲眼前晃满了严岑在他面前掉下三十层楼的那一幕。 平时优秀的记忆里成了许暮洲的负担——因为那个短暂的画面被无限拉长,每一帧都死死地锁在他的脑子里,清晰无比。 ——严岑是为了他受罚的,许暮洲迟缓地想。 在上一个副本是他自作主张违背了主线意愿,本来应该受罚的也是他。是严岑替他拦下了这次惩罚,甚至用自己去填补多余的怨气。 许暮洲的鼻子有些酸,他的胸**了一团浸满水的棉花。他像是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思维和动作都变得很迟钝,他垂下眼睛,轻轻动了动搁在膝盖上的右手,慢慢的,慢慢地蹭了蹭严岑的手。 “……你疼不疼。”许暮洲哑着嗓子说。 严岑见他开始说话,才松了口气,用拇指摸了摸他的脸颊,冲着他笑了笑:“一点点,我比较耐疼。” 他在说谎,许暮洲很清楚。严岑疼的跪都跪不住,需要在他身上借力,怎么可能像他说的那样轻描淡写。 于是许暮洲艰难地抬起手,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背,他脑子仿佛被锈死了,一时间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看着严岑。 然后他就看见严岑唇角的笑意忽然淡了,对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片刻后才轻轻的叹了口气,凑上来问道:“……怎么哭了?” 许暮洲茫然的看着他,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随即,许暮洲才感觉到严岑的拇指在自己眼角轻轻一擦,带着薄茧的指尖触感十分明显,许暮洲看着他的表情,后知后觉得发现他擦的是自己的眼泪。 “……你不要有负担。”严岑说:“你去那个任务世界之前就相信且尊重我的选择,现在回来了,也应该一样。” “而且,你要知道一件事,我是心甘情愿的。”他耐心的用指节擦掉许暮洲眼角的泪:“我知道所有的内情,也明白我跟着你去会发生什么……你的任务身份是我调换的,这一切我都知情,钟璐没有瞒着我任何事。所以这是我考虑过的结果。而且我自认为能承受这种结果——如果这些伤在你身上,我会更疼,比现在疼百倍千倍。” 他很少这样明确又坚定地说这些有些肉麻的话,许暮洲的睫毛抖了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所以现在的结果很好。”严岑说着露出一点清浅的笑意,像是无比满足:“任务结束才两天,我有大把的时间休养……不好吗,嗯?” 严岑的态度太过柔软,他握着许暮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让对方能切实地摸到自己。 “我只要不想死,我就永远不会死。”严岑说:“……而只要有你在,我就永远不会想要去死。” 许暮洲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掌心紧贴着严岑的脸。 他手掌冰凉,一时间竟然比体温更低的严岑还要像一块冰,以至于他摸着严岑的脸,反而摸到了一种柔软温热的触感。 ——严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四肢齐全,还能养好。 这个认知像是给许暮洲兜了个底,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崩溃到精神错乱,于是那些被保护机制刻意隔离的情绪就一股脑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那些情绪尖啸着钻进他的血液里,顺着奔腾的鲜血在瞬间流到全身,将他整个人重新激活了过来。 后怕,悔恨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一股脑地重返了上来,就像是一把双刃的尖刀,从里到外把他整个人搅得肝肠寸断,心肝脾胃无一不在疼。 许暮洲控制不住地捂着腹胃弯下腰去,被迫趴在严岑肩头干呕了几声。 他又疼又难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沉甸甸的铅块,上上不来下下不去,刮得他鲜血淋漓,恨不得掏心挖肺地图个清静。 严岑心疼得不行,想要扶他一把,许暮洲却已经自己直起腰来了,他整个人还佝偻着,眼白爬满了红血丝,看起来惊心动魄,像是马上要哭出血来。 “本来应该是我的,对不对。”许暮洲手指痉挛地攥着他的衣领,颤抖着问:“法医那身份本来是我的对不对。” “对。”严岑承认了。 “你——”许暮洲也不想吼他,他恨不得把自己心都掏出来给严岑看,但那些复杂而痛苦的情绪搅得他不得痛不欲生,许暮洲哆嗦着,一字一句在脑子里连不成串,只能凭本能质问着:“既然不会死,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你为什么——” “你还得回去,你明白吗。”严岑也拔高了声音,他攥住许暮洲的手腕,尽力控制着不让他哆嗦得太厉害,认真地说道:“你不能杀人,也不能去死,这些滋味都是刻在骨子里的,粘在你灵魂里的!一旦粘上了,你就回不去了!” 许暮洲拽着他的领子,忍无可忍地问道:“那你就能去死吗!” 严岑不甘示弱地道:“我当然可以!” 许暮洲一愣。 或许是已经在许暮洲面前“死去”了一次,严岑忽然觉得他一直以来捂得死死的那道伤口好像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我骗了你,许暮洲。”严岑深深地吸了口气,轻声说:“我只能生成原世界线里的角色并不是为了能更好的融合时间线。” 许暮洲隐隐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可严岑没有给他制止的机会。 “你早就发现了……系统中除了你这样的‘人’之外,还有一些没有本体的灵魂。”严岑笑了笑,他这个笑容实在太过勉强,以致于许暮洲甚至看出了些“惨烈”的意味。 “我就是。”严岑说:“所以我永远都不可能从永无乡离开。” 在那一瞬间,许暮洲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件事——严岑其实是跟他有过要求的。 这么长时间以来,严岑只跟他吐露过一次他的“任性”。 ——就在确定关系的那一天,严岑曾经跟他说过,我想要时间停驻,也想要时间流淌。 当时他回应了什么? ——真贪心。 许暮洲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把那句话当成当时良好气氛下顺理成章的调情,只是顺口调戏回去而已,却没想到严岑早就已经把心里话告诉他了。 这种肺腑之言严岑说只说了一次,是他当时没明白严岑言下的未竟之意。 ——还有在纪筠那个世界的时候,严岑也问过他对亡者的看法。 许暮洲越想越想不下去,那些愧疚和后悔将原本无伤大雅的小事无限放大,一遍一遍地在他脑子里提醒他,他曾经都错过了什么东西。 是他的错——许暮洲偏执地想,是他没更早发现,没更早地给这句话回应,才叫严岑一直觉得他们迟早有永别那一天。 在永无乡浮浮沉沉这么多年,严岑比任何人都知道命运的组成究竟是什么——在那些或自主,或被迫的无数选择中,可以串联出一个人完整的命运线。 可是在命运的浪潮中,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自以为自由,他们往往生在囚笼之中,终其一生都在被命运掌控。 或许也就是因为这个,所以起码在严岑这里,无论选择的内容是什么,严岑都愿意最大限度地把选择权交给许暮洲。 但说到底,他其实没有奢望过在得知了真相后许暮洲还愿意留下。不管永无乡看起来多么正常,多么像一个现实社会,都不可能留住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就是现实。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许暮洲脱离这个世界,那都不叫离开,应该叫求生。 ——然而求生是人类的本能。 第193章 轨迹(二) 入夜后的永无乡安宁而静谧,一轮弯月静静地挂在天上,耀眼的星光细碎地落在海面上,随着潮汐浮浮沉沉。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永无乡看起来都跟“冥界”毫不搭边。 但许暮洲也知道,严岑这次没有在诳他,他说都是实话。 早在秦薇那件事之后,许暮洲就一直在怀疑永无乡究竟是什么地方,也在怀疑为什么秦薇能在短短那些时日里找到“去往永无乡”的方法。 许暮洲其实当时隐隐有猜到什么,只是后来被他应是按捺住了,他不太清楚自己潜意识中为什么阻止自己想下深挖——或许是他本能里也害怕真相。 但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在秦薇眼里,那些随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查也查不到来历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身份——那就只剩鬼魂了。 这些被许暮洲翻来覆去嚼过好多遍的“真相”曾经让他辗转反侧,在心里盘算了几百上千遍。 但真当事情都摊在他眼前时,他反而什么都不想去想了。 许暮洲被大喜大悲的情绪整个兜头洗刷了一遍,把乱七八糟的想法一并洗了个干净,他只觉得浑身都酸得发软,连思考都懒。 他仍是后怕,哪怕是回了永无乡,之前那种震惊和恐慌还是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干脆短暂地舍弃了不断思考的习惯,只凭着本能来安抚自己。 于是许暮洲干脆坐在了床边的地板上,靠着床边趴在床沿上,手里松松地环抱着严岑分给他的一只胳膊。 “……入夜了,地上一会儿就变凉了。”严岑躺在靠近许暮洲的那侧床上,他偏头跟许暮洲对视着,轻轻勾了勾手指,牵动着许暮洲的右手晃了晃,接着说道:“……去把阳台窗关上。” 卧室的阳台不如客厅那个大,此时窗户开了一半,微凉的晚风打着旋落进来,清新的水汽跟香薰机的喷雾混合在一起,清清凉凉的很好闻。 永无乡四季如春,其实并不怎么冷,严岑只是想找个由头让许暮洲动一动,省得他一直团在这,叫上床来睡也叫不上来。 从三十楼掉下来不是小事,严岑现在还是很虚弱,但他也不太敢放心休息,生怕他前脚睡过去,许暮洲后脚就以为他真死了。 ——小麻烦精,严岑无奈地想。 “不去。”许暮洲给严岑把被子拉到腰间,然后又低头趴在他小臂上,拒绝道:“不冷。” 许暮洲现在就像是一只不安的幼兽,只有紧紧地贴在对方身上才能汲取到一星半点的安全感。他歪头枕在严岑的胳膊上——那是个不需要转身就能看到严岑的角度。 拜性格和生长环境所赐,许暮洲一直很独立,他并不逊色于永无乡的任何人,工作的时候也是跟严岑各司其职,从来没有这样明确地表现过自己的软弱。 严岑有些心软,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 “你准备在这坐一晚上?”严岑问。 “……有点累,不想动。”许暮洲实事求是地说:“我就是靠在这歇一会儿,有力气了就起来。” 严岑知道他不是在硬撑,因为许暮洲的眼睛眨也不眨,整个人看起来乖巧又安静,眼神非常专注地看着他,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事实上,他确实什么都没有想,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好好享受这种“劫后余生”的脱力感。 严岑左手小臂被他压得有些发麻,但他没做声,只是动作极小地挪了挪胳膊,换了个尽量舒服的姿势,任许暮洲搂着了。 “那就不关吧。”严岑轻声说:“我也懒得挪了……今晚换换,我睡这头,你睡外侧那头。” 严岑的声音有些虚,但语气又很轻松,就像是平时讨论晚饭吃什么那样随意,许暮洲眨了眨眼,嗯了一声,答应了。 许暮洲已经很了解严岑了,知道这句对话不过是一句开场白,他后面肯定还有别的话讲。 严岑确实攒了满肚子的话,但他看着许暮洲,在心里颠来倒去地措辞了好几句,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他就着许暮洲抱他的姿势动了动左手,轻轻地捏了捏许暮洲的耳垂,正欲开口,却被许暮洲抢了先。 “……那个任务。”许暮洲顿了顿,他似乎还是有些心有余悸,语气又低又快:“上一个惩罚任务——那法医是一定要死的吗?” “嗯。”严岑说。 严岑没想瞒着许暮洲,这身份本来就是他从许暮洲那截胡过来的,他替许暮洲跳了一回楼,如果连愧疚和心疼的机会都不给他,那才要憋坏小狐狸。 许暮洲轻轻地吸了口气,他有些无措地垂下眼,唇角抿得发白。 “为什么……”许暮洲轻声说:“……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呢?” 他这句话说得更轻了,要不是严岑耳力好,怕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比起质问严岑,他更像是在问自己。 严岑舔了舔唇,笑着用指节蹭了一下他的脸,开玩笑道:“你不是怕鬼吗?” 一直以来,严岑捂着瞒着的那点小心思终于真相大白,他不必再患得患失地想着什么时候这件事会被许暮洲发现,也不必搜肠刮肚地想着应该怎么应付许暮洲,于是连玩笑都变得坦然起来。 许暮洲不吃他这一套,他抬起头,沉默而平静地看着严岑。 严岑总是拿他没什么办法,他叹了口气,正准备说话,却见许暮洲放开了他的手,直起身来,单腿跪在床沿上凑近了他。 许暮洲整个上半身都俯了下来,严岑习惯性地张开手臂接着他。许暮洲手肘撑在严岑身体两侧,小心翼翼地试图拥抱他。 严岑将这个拥抱照单全收,他环着许暮洲的腰背,将对方拉得更近。 这是个极为亲密的姿势,亲密到他们之间毫无秘密,连心跳都在不知不觉间达成了相同的频率。 许暮洲眼神难过地看了他一会儿,抬起头凑上来,轻轻地吻了吻严岑微凉的唇。 他吻得很小心,也很仔细,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他轻轻磨蹭着严岑的唇瓣,先是蜻蜓点水般地打了招呼,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讨好似的地舔了舔他的唇瓣。 严岑温柔地包容了他,他任由许暮洲拿走这个吻的主动权,在对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安抚中不厌其烦地回应着他。他抚摸着许暮洲紧绷的脊背,尽力释放着“安全”的信号。 他们在海浪声中交换了一个温柔绵长的吻,分开时许暮洲眼眶微红,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我不害怕你。”许暮洲被先前错过的真心搞得草木皆兵,这次面对真玩笑反倒认真起来,他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无论你是什么我都不害怕你……都喜欢你。” 他这样坦诚,反倒噎得严岑愣了愣。 “未来是一片虚无,而永无乡是一个脱离于所有世界线的孤岛。”严岑轻轻叹了口气,用指节蹭了蹭许暮洲的眼角,说:“这里天是阴沉的,海是死的,沉闷的海水下毫无生灵,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城堡,里面关着这世界上力量最为强大的亡灵。” 许暮洲说:“你——” “永无乡中的所有员工,都是曾经能对世界线产生影响的人。”严岑说:“换句话说,是‘引导任务’的任务对象……我们之所以来到永无乡,是因为我们的命运出现了偏差。” “我也是,宋妍也是,永无乡中的所有人都是……”严岑轻声说:“我们是‘被改变了命运’的人。” “被改变命运……是什么意思?”许暮洲迟疑地问。 “像是秦薇。”严岑说:“她的命运就跟既定轨迹出现了偏差,世界线收到影响,所以她死后就会来到永无乡,成为永无乡的员工……来为世界线出现的影响进行补救。” 许暮洲说:“所以你才说这是监狱吗?……可是为什么一定只是你们,这不公平。” 所有事情都是相对的,世界线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偏差,一定是有什么条件才会导致这些“主角”或者“配角”产生不该有的选择。 那在这种情况下,仅仅只“惩罚”他们,其实是不合理的一件事,永无乡赏罚分明,许暮洲很难想象它会作出这种处理。 “是自愿的。”严岑说:“留在永无乡的所有人都是——这个世界上要有规则,规则要有人去执行,为了世界线能千年万年延长下去,这工作本来就要有人做。至于一定不想困在这里的,也可以一了百了。永无乡永远庇护我们,也永远公平。” 许暮洲很难想象,严岑究竟是在什么心态下来做这项“工作”的,他简直像是个独行的殉道者,沉默而强大地扛着责任,还能做到毫无怨言。 “……你在这,有多少年了。”许暮洲知道这问题或许不该问,但他实在忍不住。 严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无奈地笑了笑。 “我不是三十二岁,暮洲。”严岑抬眼直视着他,轻轻说:“……我死的那年三十二岁。” 第194章 轨迹(三) 永无乡的食堂从不停止开放。 宋妍在咖啡机后面的积分卡槽内刷了卡,机器发出嘀的一声轻响,从咖啡机的腹部消毒槽中自动推出一只洗刷干净的咖啡杯。 咖啡杯是骨瓷材质,纯白色,不带任何花纹,看起来价格不菲。 杯子被架在卡扣上,对准了输送口,咖啡机发出小小的嗡鸣,自动流下香醇的咖啡——主输送口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副口,是用来加奶的。 宋妍看了一会儿咖啡机上的小小按钮,她似乎就“要不要加奶”这件事作出了认真的思考,几秒钟后才伸手点了一下那枚按钮。 细长的输送管垂落下来,在那杯倒好的咖啡上拉出一朵白色的小爱心。 卡扣钳着咖啡杯又往前送了送,贴心地送到桌沿处,才折叠两下,缩回了咖啡机里。 宋妍端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有点苦。 永无乡的食堂水平好像有点起伏不定——这似乎是永无乡中唯一在“变化”的东西,每搁一段时间,食堂的口味似乎都会有些细微的变化,明明菜色还是原来那样,但味道不是甜一点就是咸一点。 这次的咖啡比上次苦了不止一星半点,加了奶也不怎么好用,于是宋妍又从旁边的纸盒里抽走了一条砂糖。 她一边抿着咖啡,一边将方才搁在桌上的文件重新拿在手里,转头向食堂另一头的露天餐厅走去了。 露天餐厅没有开灯,几张桌椅板凳整齐地归置在露台一角,空出了大半个阳台来。 钟璐穿了一件大红色的长裙,正趴在栏杆上看风景。 “这次的任务记录。”宋妍走到她身边,将手里的文件递给她:“任务结束,一切正常。” 钟璐微微眯着眼睛,看着永无乡外广袤无垠的海面,海风扬起她裙摆一角,那抹红色在风中猎猎作响,张扬得不像话。 深夜的海风从来不知道“温柔”二字为何物,钟璐看了一会儿,才将被吹乱的长发挽到耳后,接过宋妍手里的东西。 “一个人去做任务的感觉怎么样?”钟璐没有翻看这份文件,将其随手放在了身边的栏杆架上,又问道:“习惯吗?” “还好。”宋妍说:“感觉工作频率加快了,其他没什么——这次任务的对象很好说话,总体来说不难办。” “唔——”钟璐歪着头看了看她,笑着说:“好像也是,毕竟除了严岑,永无乡也就是你了。” “我是借调。”宋妍喝了一口咖啡,平静地说:“要不是清理系统人少,也轮不上我。” “别担心。”钟璐弯着眼睛,笑得意味深长:“——清理系统很快就有新人了。” 从正常人的角度来看,钟璐过于美艳了,她轮廓清晰又适合浓妆,美丽却又不妖冶,像是集所有的美貌因素为一体,全身上下毫无瑕疵,明艳得像一朵永开不败的红玫瑰。 她漂亮,理智,好像永远让人捉摸不透。 宋妍捏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缩紧,不动声色地又喝了口咖啡。 在室外,原本也只是温热的咖啡凉得飞快,苦涩度飞速上涨,已经达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苦得宋妍舌根发麻。 于是她放弃了这杯咖啡,将其顺手倒在了大海中。 “……爱护环境,人人有责。”钟璐叹了口气,又想起了什么,随意地说:“对了,严岑也回来了,有空你可以去看看他——” “这么快就回来了?”宋妍有些意外。 S1659号任务宋妍也知道底细,说难听的,那是个纯团灭任务,任务目标分散在六个人身上,这六个人必须全部死去才能完成这项任务,清理系统就剩下严岑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独苗,钟璐一直不敢拿他冒险,所以这任务才一存存了这么久。 “你这次倒是挺舍得。”宋妍说:“以前你可是宁可往死里压着也不拿这任务出来。” “今时不同往日。”钟璐耸了耸肩,笑着说:“他愿意英雄救美,我得给他机会——嗯,不过他果然从不掉链子,任务完成得不错。” 宋妍撇了撇嘴,嗤笑道:“听你这个意思,你是要发他抚恤金?” “说得那么难听,什么抚恤金。”钟璐转过身来,背靠着栏杆说:“奖金还是要发的,虽然是惩罚任务,但完成任务奖励还是有——特殊任务的任务奖励是一比三,算上去秦薇那次的额外奖励……恭喜许暮洲,他只剩一个任务就可以完成工作指标了。” 宋妍微微一愣,她缓缓皱起眉,语气有些冷:“严岑好歹刚卖完命,你卸磨杀驴不太好吧。” “嗯?”钟璐眨了眨眼,疑惑地说:“三倍奖励还不好吗,任务积分也是三倍的——哦,还有修养假我也批了,我可从来不克扣农民工工资待遇。” 宋妍觉得有些憋气,钟璐什么都听得懂,也明明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装傻罢了。 “我说,你缩减许暮洲的任务数量,等于在缩短他俩的相处时间。”宋妍说:“清理任务就算拖能拖多长时间,你这还不是——” “宋妍。”钟璐平静地打断她:“我是按规章制度办事,永无乡一直都是这么规定的。” “我知道,但你好歹也考虑一下你工作人员的脆弱心灵。”或许是有秦薇的事儿在前,宋妍对严岑总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兄难弟心理,免不了替他多说几句:“……你的宝贝工作人员可是铁树开花,万一你这打鸳鸯的大棒砸下去,再砸坏了怎么办。” 钟璐摇了摇头,感慨道:“你们哪都好,就是总这么悲观。” 她说着从旁边的栏杆上摸过烟盒,分给了宋妍一根,又顺手从宋妍兜里摸出打火机,先是给自己点上烟,才将打火机又扔回宋妍怀里。 “任务结束之后,我会去询问许暮洲的看法。”钟璐说:“秦薇事件之后,我答应给许暮洲一个我力所能及的承诺,如果他想留下的话,我会同意他留下。” 宋妍点烟的动作一顿,随即又发现自己反应有点大,掩饰似的匆匆点上烟,甩手晃灭了火苗。 “严岑不会同意的。”宋妍说。 “许暮洲留不留下,关他什么事。”钟璐挑着眉,说道:“我只会问许暮洲的意见。” 宋妍微微皱眉,觉得钟璐话里有话。 “许暮洲是个独立的人,他有资格也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命运。”钟璐抽了口烟,眯着眼睛说:“他的命运不应该挂靠在别人也身上,当然也用不着别人做主。” 宋妍:“……” 她觉得钟璐仿佛在内涵她。 当然,钟璐“内涵”得非常明显,她抽了口烟,又打量了一下宋妍,摇了摇头,满脸唏嘘。 宋妍:“……” ——果然是在内涵她。 “如果人人都能决定自己的命运,那还要引导系统干什么。”宋妍当然不肯吃这亏,她讽刺地笑了笑,说道:“那些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引导人员带跑偏的任务对象,知道他们的选择都是被设定好的吗?” 这件事是永无乡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但很少有人会把这件事翻出来讲,因为这代表着他们所有人都是笼子里的一只鸟,无论怎么说都不太好听。 而钟璐作为“规则”本人,倒并没有因为宋妍的话而生气。 “引导任务的第六准则是什么?”钟璐问。 “不得以强制手段干涉任务对象行为处事和思想观念。”宋妍下意识回答道。 “世界线不是完全不能更改的,世界有多大的可影响空间,就有多大的补救空间。”钟璐说:“引导人员执行任务,只是会在特定时间内保障那个关乎于世界走向的选择不出意外,而不是要手把手地教导任务对象过一辈子。世界不是一条冰冷的线,也不是任务文件上的铅块字,它本身其实有无数种可能性——说到底,谁规定了‘世界’的正常路径?其实并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永无乡,而是那些任务对象的性格,生长环境等等。世界线的规范,其实是从那些任务对象面对选择中最优的那项决定的——这个标准本质上依旧取决于他们自己。” “比如说任务对象本来就很喜欢喝可乐,引导人员要做的只是让他在接下来选择中选择可乐,中途不要出现意外,就这么简单。”钟璐说:“每个人都要对命运负责的同时,他们也被命运赋予了选择的权利……宋妍,被别人不打招呼地改变命运是什么滋味,你不记得了吗?” 宋妍一怔。 那些“生前”的事,其实对他们来说都太过久远了,在无数世界线中穿梭,在不同的时空见不同的人,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如果按照每一次任务都算“一辈子”的话,他们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辈子了。 “生前”的事就像是一只尘封的密匣,每个永无乡的工作人员都有这只匣子,但匣子的钥匙却早已遗失在了茫茫的时间缝隙里。 但宋妍依旧记得,她跟秦薇那种自主选择偏移命运线的不一样,她是被别人故意影响了。 仔细想来,那是永无乡重组之前的事了,先前的永无乡成员没有规则,乌烟瘴气,自以为捏着所有人的命运,膨胀得不可思议,互相之间明争暗斗得异常厉害。 宋妍跟严岑都是那场混乱风波的受害者,他们本来只是按部就班地活着,可是在懵懂间,命运就已经被人为地改变了方向。 “……这话你之前怎么不说。”宋妍说。 “我说过了,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机会,我给了秦薇这个机会,也会给你这个机会。”钟璐顿了顿,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我是‘规则’,所以我永远公平。” “不过话说回来,命运不凌驾于人类之上,你也好,严岑也好,你们在永无乡时间久了,有时候会染上‘傲慢’的坏毛病。”钟璐说:“不要施加自己无意义的压力,也不必要怜悯任何人。” 钟璐说着叹了口气,说:“我得找个机会给永无乡做个道德心理安全思想讲座。” “毕竟别忘了……”钟璐的眼角微微向下一弯,语气轻柔地说:“你们曾经也是人。” 第195章 轨迹(四) 严岑在永无乡休养了半个多月。 这半个月里没有新的修养任务,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幺蛾子,除了宋妍来了一次,略坐了坐之外,317安宁得仿佛已经从永无乡消失了。 头几天许暮洲还总觉得凭永无乡的谨慎程度,对严岑这次自杀行为恐怕不会轻拿轻放,怎么着都得“调查”个几个来回,谁知道钟璐就像是忘了他俩一样,一次都没来过。 严岑仿佛也懒得去见她,安安心心地在屋里看书睡觉,连一日三餐都从食堂打包。 许暮洲天天都跟严岑形影不离地在一起,哪怕是去水池洗个葡萄,严岑也会有意无意地在卧室翻翻书,或者是写点东西,弄出些明显的声响,让许暮洲总能听见他在做什么。 严岑深谙安抚之道,如此这般四五天之后,许暮洲终于差不多从上一个任务世界中的后怕缓了过来,不会再每天半夜醒个好几次,要摸着严岑的手才能继续睡着了。 从任务世界回来的第八天,严岑才终于能下地走动。 总圈在屋子里,好好的人也要呆傻了,于是每天下午四点钟就成了心照不宣的散步时间,慢悠悠地在外面溜达一个小时,回来时正好赶上晚饭。 永无乡景色不错,哪怕是许暮洲已经明明白白地知道这里是个什么地方,身边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但他依旧对此提不起一丝恐惧,好像事情理应如此,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一样。 许暮洲对自己这种顺理成章的心态也感到了一点吃惊,但仔细想想,可能还是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在作祟。 严岑最初就是以一个拯救者的身份强势**了他的世界,而之后在永无乡遇到的宋妍钟璐之流,他们看起来跟活生生的人并无不同——他们工作,休息,有自己的情绪和思考方式,偶尔也会像社畜一样抱怨遇到的奇葩的任务对象。 ——虽然永无乡的工作人员孤僻了一点,但总体来说,看起来和普世中的人并没有太大差别。 在接受了本来就是非自然现象的永无乡后,许暮洲很难因为知道他们一个个不是活人,就莫名其妙地产生隔阂。 傍晚的永无乡气候宜人,许暮洲今天只穿了件有些薄薄的亚麻衬衫,也仅仅是感觉到了微微的凉意。 他跟严岑肩并着肩走在沙滩上,他们离海面非常近,偶尔还浪扑得猛烈一些,海水就会扑上海岸,溅湿许暮洲的裤腿。 “……有点漂亮。”许暮洲说。 夕阳的光辉不像月光一样清亮,但看起来非常温暖,像是柔和下来的火焰颜色,大半的海平面被夕阳的余晖笼罩,像是镀了一层金箔。 “有点好奇,永无乡风雨飘扬的时候外面是什么样,肯定特别壮观”许暮洲有些遗憾地说:“上次不知道底细,都没想着出来看看,也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小狐狸近来胆子越发大了,想一出是一出,严岑摇摇头笑了笑,没说话。 “我忽然在想一个问题。”许暮洲说:“在宋雪瑶那个世界里,我影响了世界线,又知道了永无乡实际存在的意义,从理论上讲,我其实已经没有回到原世界线的资格了吧。” 严岑并不意外他会问这个问题,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钟璐那还存着你一个请求,她一向说话算话,只要有这个请求在,你就有后路。” 潮水哗地一声拍上海滩,这波浪又猛又急,许暮洲躲闪不及,差点一脚踩进水里去。 严岑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许暮洲的胳膊,才免得他踩着一双湿漉漉的鞋子走路的命运。 潮水很快又退了下去,在海滩上留下些许漂亮的碎石。 严岑还在修养期,体温要比平时更凉一些,许暮洲状若不经意地侧头看了看他略显苍白的唇色,又低头抹了抹自己衣摆溅上的水。 “上一个任务……”许暮洲忽然说:“那扑克牌连环案,是怎么回事。” 前几天在他俩身心都不怎么稳定的时候,许暮洲和严岑都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但这件事情总归横在那里,不会无缘无故消失。这是“许暮洲”未曾破获的案子,许暮洲不可能当做没发生过。 “就像你查到的,他们七个人是同一个心理医生收养的,年龄越大的,代表收养时间越长。”严岑说:“这七个人性格各异,职业也不相同,代表着不同的阶层和社会群体——而且同时,他们都有一定的心理缺陷。” “但实际上,这些孩子在最初被挑选时,心里缺陷远远没有你后来看到的那么大。比如许康只是单纯的内向,傅思涵只是对鲜血和死亡不太敏感——但后来史蒂芬·郎奇手动帮助他们放大了这种缺陷。”严岑说:“史蒂芬·郎奇收养他们,是想要手动创设一个‘有缺陷的微观社会’,用以做他的一个小猜想研究。” “……用人做研究?”许暮洲问。 “嗯。”严岑说:“史蒂芬·郎奇是个行为处事很偏激的人,他坚信人是可以饲养的。就像是一团泥巴,只要理论上条件达成,人是可以尽量搓圆揉扁,严格按照‘命令者’的想法行事的——哪怕这个‘命令’违背道德和法律,甚至违背人的本能。所以他并不觉得用人做实验有什么不妥,毕竟他坚信自己能控制这些人。” “哦对。”严岑补充说:“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 自从宋雪瑶事件之后,许暮洲现在对于这些丧心病狂的情况已经能尽量做到理智冷静地思考,他心平气和地问:“催眠的高级实行种类?” “差不多吧。”严岑说:“在这七个人中,每个人的性格都缺陷不全,却又互补……这种刻意养成的不全,使得他们更像是一种,实验道具。” “但这个实验夭折了。”许暮洲说:“他死了。” “对,他应该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得这么猝不及防。”严岑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接着说:“但其实就像我说的,史蒂芬·郎奇是最好的心理学家,他善于控制人类,于是其实早在潜移默化的实验中,给自己做好了‘处理实验废品’的准备。” “什么准备?”许暮洲说:“让你们自相残杀?” “差不多。”严岑说:“他在金枪鱼桶里放一条鲶鱼。” 许暮洲一愣:“嗯?” “在这七个人里,有个被史蒂芬·郎奇洗脑很严重的人……就是黑桃A。”严岑说:“你可以把这个理解成一种现实类的杀人游戏,黑桃A是杀手,除了黑桃A之外的六个人是其他身份的玩家,他们想赢得游戏,就要保证自己不被杀的同时找到那个杀手。” 许暮洲捏了捏鼻梁,觉得有点不能理解:“……在现代社会,居然还有人玩儿这种钢铁丛林大逃杀?如果那些人是被圈养起来洗脑的我还能理解,但是他们的自由和观念没有受到任何制约,他们活在正常的社交圈和社会圈层中,居然还能把这种‘预设’当真?” “看起来这个游戏中涉及七个人,想让七个人脑子都不正常的难度大了一点。”严岑说:“但其实不是——只要保证杀手的脑子不太正常,这个游戏就自动成立了,其他人除了跟着一起玩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其实在离开任务世界之前,许暮洲已经查到了尽可能的真相,如果不是中途被误导线索耽误了时间,后面林毅杀害秦怀,以至于带走严岑,都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等等。 “……严法医车里和雨伞上的指纹,是你自己弄的吗?”许暮洲狐疑地问。 严岑:“……” 嗯,这个在严岑预设里出现过千百遍的问题果然来了。 “……嗯,是。”严岑说:“我故意做成那个样子的,包括书里的黑桃A,是我故意夹进去的。许康案那天晚上,在便利店给他打电话的是齐远,齐远的电话会议实际上也是在法医的车里开的。车是我让他停到小区门口的,后来也是他开走的。” “除此之外,在那天回警局的时候我就见过林毅了。”严岑继续说:“当时是我告诉林毅,报案人是秦怀和齐远。齐远是我们所有人公认的‘法官’,他是这个游戏的帮助者,就像是杀人游戏的裁判那样,他的身份从一开始就公开,也会为任何人提供帮助,所以林毅压根不会怀疑他。之后林毅指使关系很好的傅思涵去偷偷查看这件事——哦对,其实有件事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去查看线索的傅思涵从许康的门缝里拿走了一朵秦怀的装饰花,后来这朵花被贺北北拿走了,于是秦怀也因此杀了手中握有‘证据’的贺北北。” “花?”许暮洲皱着眉问:“什么花,我怎么不记得,当时明明做过现场痕检了。” “你当然不记得。”严岑说得很坦然:“那花是我放的。” 许暮洲:“……” 又来了! 这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严岑先是误导林毅怀疑第一报案人秦怀,然后又留下秦怀的物证被傅思涵带走,贺北北在案发现场遇见了傅思涵,自然而然就会怀疑傅思涵,于是杀了傅思涵,拿走了她的东西。 但其实,如果贺北北知道许康的具体尸检情况,她或许就不会将怀疑重心放在傅思涵身上——但很可惜,她没有任何或许这条信息的渠道。 这是个变质版的囚徒困境——所有人都不互相信任,以至于在信息不互通的情况下,所有人的怀疑和判断都被人为的引导了。 所有人都在随时可能死去的恐慌中做出了不理智的错误判断,而面前这位黑桃A扮演者,实际上只杀了一个人,但却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就像是女巫毒死了医生,猎人又带走了女巫,警察又杀了猎人,整个游戏乱七八糟,总之是没一个找到正主身上。 简直一个狼人杀资深玩家! 第196章 轨迹(五) 严岑一点都没有被“审讯”的觉悟,自动把前因后果吐了个干干净净,许暮洲打好的好几个套话腹稿一个都没用上。 其实许暮洲错怪严岑了,虽然某人有过几次不说实话的前科,但总体都是为了捂着永无乡的马甲不被他发现。结果许暮洲吭哧吭哧地打完了最后的游戏BOSS,游戏已经跳出了S级评分,眼瞅着已经开始播放真相CG了,还有什么可值得瞒着的。 严岑交代得如此利索,许暮洲也没法多说什么。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自己留下有破绽的线索。”许暮洲问。 这也是他想不明白的一件事,虽然他半路上想到了那些线索的疏漏从而折返回去,错过了林毅在警察局的行动,但如果没有那些线索,他大概率会被拖在外面,比中途折返更为保险。 “因为我了解你。”严岑说:“在这个世界里,包括齐远在内,他们所有人都不能称之为是我的对手——但是你不一样,我得谨慎一点。” 许暮洲:“……” 作为这局棋里一直在冲锋陷阵的那个“傻子”,许暮洲觉得严岑这句话的滤镜过于浓厚了。 在这场无意识的对抗中,严岑赢得彻彻底底。 “那是因为从许康死亡那一刻开始,到这个游戏结束,一共只花了两天多的时间。”严岑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如果这个案件拖过三天,你就会找到真正的凶手。” “其实你已经离真相很近了。”严岑说:“如果我不用假线索拖住你,你大概率会先去交警队,然后查到行车记录和车辆情况——紧接着你会发现这辆车是齐远开的,发现了这个,齐远的车辆会议骗局就会先被你破解。” 许暮洲搓了搓手指,知道他说的没错。 他当时已经有怀疑凶手不止一个人,如果再发现打电话的黑桃A是开着法医车的齐远,那么他起码会一串牵下来两个人,许康案子告破之后,再进行顺推,其实很容易能推断出接下来的情况。 而如果把这三桩命案都视作独立案件的话,其实剩下的两桩案子都并不难办。 贺北北也好秦怀也罢,他们都不像严岑一样会有制造误导线索的细致,甚至会因为“业务生疏”而留下许多破绽和线索。 ——就像是出现在傅思涵学校的监控一样。 如果给许暮洲再给许暮洲一天……不,六个小时,他确实能够破案。 “很有趣。”严岑笑了笑,欣赏道:“我很长时间没有享受过这种对峙状态下的紧迫感了——棋高一着,高在阅历和经验。” ——谦虚了,许暮洲想。 在这个世界里,严岑的一举一动,甚至每说一句话,每个表情都是有目的的,他做的如此谨慎又滴水不露,许暮洲自愧不如。 “厉害。”许暮洲由衷地夸赞道。 他夸得真心实意,坦坦荡荡,站在对手的角度对严岑的布局表示欣赏。 在这个世界里,他俩人像是两张拉满的弓弦,谁也没有松懈。不过许暮洲到底还是吃了没记忆的亏,如果他对严岑还有印象,可能在看到现场的那一刻就会把怀疑矛头指向他。 “不过倒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谨。”严岑说:“我对每个人都有目的,不过对你没有——我上你的车就是因为想上你的车而已。” 许暮洲:“……” 许暮洲不太想搭他这个茬。 从严岑话里话外都看得出来,这次任务就是要“抹消”这些人,严岑实际上只杀了一个人就达到了目的,但如果换做是没了记忆,真的把任务身份当做自己身份的许暮洲的话,恐怕就不止要杀一个人了。 诚然他肯定也会完成这个任务,但毕竟多杀一个人,对自己的损伤就越大。 从完全理智的角度来看,在损伤最小化这一点上,严岑确实是比他更适合的任务人选。 “你……”许暮洲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算了。” 夕阳在不知不觉间被海平面吞没,只剩下最后三分之一还落在外面,海面上的光亮越来越少,月亮已经隐隐出现在了高高的云层之后。 许暮洲站在海边极目远眺,他目送着剩余的夕阳坠落到海面以下,才开口问道:“我之前就想问了,既然这里属于亡者的世界,那为什么要有太阳有月亮,甚至还保留了二十四小时是一天的制度。” “是为了让我们觉得更像‘人’吧。”严岑说:“日升月落,一日三餐……钟璐用心良苦,我们都清楚。” 依旧沿用着工作制度,随着世界线的发展更新永无乡的形象和环境,在一定程度上,确实会一定程度上减少永无乡员工和普通人类之间的脱离感。 “还挺有人情味的。”许暮洲收回目光,歪着头看向严岑,意味不明地拉长了音调:“对你们一个个倒是挺好的——食堂的口味有时候会变换,像是不同师傅的手艺。永无乡可以从人间购买物品的渠道,还有工作薪资待遇,积分发放制度等等。为了让你们的生活不像是一潭死水,钟璐也作出了不少努力。” 许暮洲从地上拾起一粒又圆又扁的小石子,奋力向海面上一抛,那小石子轻巧地在水面上打了四五个水漂,落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中。 “有一部分是因为我们。”严岑双手揣在兜里,平静地说:“但更多是为了防止永无乡重蹈覆辙。对钟璐来说,世界线的正常运作和维持规则的尊严才是重点,而在此基础上剩余的精力,才能用来‘关照’员工。” 话既然说到了这里,许暮洲心念一动,不免要多试探几句:“永无乡员工是改变了命运线的重要人物……那你是怎么来的?” 还不等严岑说话,许暮洲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不想说可以不说。” “没什么,一点都不轰轰烈烈,反而有点丢人。”严岑说:“上一波工作人员就是因为跟人世间过于脱离……人死了之后,最初是愤恨,想回到人间,但后来发现自己可以左右普通人的命运之后,这种心情就会慢慢变质。” “变成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心理。”许暮洲说:“是报复心理的衍生。” “没错。”严岑肯定道:“所以他们从单纯的引导,到后来开始有所私心,想要掌控任务对象,到后来越来越不满足,甚至想要自己掌控世界线和普通人的命运。至于我……其实一言以蔽之——当初我的引导人员根本没有来找我,而是人为地控制了另一个人。” 许暮洲皱起眉:“……什么?” “那位引导人员去了我的……”严岑顿了顿,眼神无意识地向下瞥了一眼,像是在措辞。 “去了我的理论上的竞争对手身边。”严岑说:“然后他帮助他,想办法杀了我。” 许暮洲顿时愣住了。 不等许暮洲有所反应,严岑就接着说了下去:“不过也正是因为世界线‘主角’骤然死亡,世界线发出了重要警报,所以那一批人员才得以被处置,永无乡得以重组。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永无乡具现了一个‘钟璐’用来掌管永无乡,并且为永无乡制定规则,开始做风险预警机制。我和宋妍都是那时候来的永无乡,宋妍是那个世界被波及到的‘配角’。” 严岑后半句话,许暮洲压根没听进去。他只听了前半截就觉得难以接受——先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人拦腰截断了应该有的辉煌未来,又因为“改变了命运路径”而要留在永无乡千年万年地做同样的工作。 许暮洲不知道这种事换了他自己会怎么样,也根本没法想象。 许暮洲忽然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口,想蹩脚地转移一下话题,却觉得脸上忽然凉意岑岑,他伸手摸了一把,才发现天空中落下了细小的雨丝。 ——下雨了。 雨下得很小,像是江南春天的雨丝,轻轻柔柔的,落在人身上也不会打湿衣服。 但永无乡的天气不是随机的,许暮洲见过的最严重的那次就是秦薇来到永无乡,这次倒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这——” “下雨了。”严岑打断他,他伸手揉了揉许暮洲的头发,说:“回去吃晚饭。” 严岑说着拉起许暮洲的手往回走,随意地问:“你想吃什么?” “烤白薯。”许暮洲说。 严岑:“……” “在上个世界就馋的不行。”许暮洲看起来倒很认真,还提出了意见:“哎,要是有那种烤出甜芯儿的就好了。” 行吧,严岑想,小狐狸试图转移他注意力的水平一如既往。 只可惜烤白薯最后也没吃成。 走到三楼时,严岑忽然脚步一顿,眼神也变得十分严肃。许暮洲见过一次,知道这八成又是什么通知,耐心地等了三四秒钟,他才恢复了正常。 “钟璐找我去做任务报告。”严岑说。 “现在?”许暮洲有点意外。 “嗯。”严岑看起来并不意外,说道:“上次任务有自毁行为,按规定应该上报,正常——你先去吃饭。” 严岑说着捏了捏许暮洲的后颈,自己继续顺着楼梯向上走了。 许暮洲和严岑这阵子形影不离地总在一起,这还是第一次分开。许暮洲颇为不适应,对烤白薯的欲望骤减,也没了去吃饭的兴致。 于是他干脆顺势拐进走廊中,准备等严岑回来再一起去,反正食堂一直开放。 只是许暮洲刚一拐弯,却在自家门口意外地看到了好像本不应该在这的人。 ——钟璐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正在317门口等他。 第197章 轨迹(六) 许暮洲第一反应是往身后看了看。 钟璐扑哧一声笑了,笑眯眯地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许暮洲:“……” 他忽然觉得,就此情此景来看,钟璐可能有去盘丝洞迎宾的潜质。 但许暮洲心里也清楚,钟璐不会无缘无故地跑来堵他,肯定是有什么话要说才会支开严岑。 许暮洲迈步走过去,从兜里摸出一张磁卡,在锁上刷了一下。 门锁由红转绿,发出嘀的一声响,锁芯翻转,放开了挂着门扣的禁制。 “……永无乡到底有几个你。”许暮洲木着脸问道:“你会随即出现吗?在必要的时候一分好几个?” 钟璐顿时笑得更加开怀,甚至忍不住出手捏了捏许暮洲的脸。 她出手如电,得逞了就飞速撤退,许暮洲被她捏了个正着,还愣是没反应过来。 许暮洲:“……” 钟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摆了摆手,捂着肚子说:“太可爱了,真的……想得太多了,我就只有一个,独一无二,如假包换。” “可是……”许暮洲又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楼梯的方向,那里空荡荡的,严岑也没有下来。 严岑不是会守着空办公室傻等的人,就算是先去了食堂找他,这时候也应该下来了。 “他有作报告的对象。”钟璐贴心地解释道说:“永无乡有一套专门的应急机制,不用我在也无所谓。” 许暮洲想了想,觉得凭永无乡这种现代化管理水平,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许暮洲按下了把手,微微用力推开房门,随口问道:“你不是‘规则’吗,为什么不自己进去,还等着我来给你开门。” “隐私很重要。”钟璐有点不满:“我又不是暴君,当然尊重人权。” 许暮洲将磁卡扔到门口的小柜上,闻言挑了挑眉,反问道:“是吗?” “不是吗?”钟璐紧随其后,参观似的看了看周围,跟着许暮洲进屋,笑眯眯地说道:“永无乡的工作人员也有七情六欲,跟人有什么不一样。” “说起这个,我倒是好奇了,如果按照风险规避机制来说,你应该剥夺他们这些能力。”许暮洲弯腰从冰柜里取出一听可乐,说道:“没有欲望才最保险吧。” “那还有什么意思。”钟璐理所当然地说。 许暮洲话里话外都表明了他不再是那个一问三不知的“编外人员”,他知道了不少内情,但钟璐对此好像并不意外。 “如果真要变成那样,我不如找一群机器来做事,不但没有风险,还更精准——到了秦薇那个时代,这东西很容易找。”钟璐夸张地耸了耸肩,无奈地说:“而且相比之下,只要充电喝机油的机器比这群工作人员好养多了……起码他们遵循代码和指令,也永远不会有违规操作。” “但是世界线是什么,世界线又不是历史书上的一个个是方块字,而是无数人组成的‘时间’,只有人能改变时间和世界,反之也一样。”钟璐轻描淡写地说:“违规或许是有风险,但是如果因为有风险就剥夺风险可能出现的机会,这跟‘规则’本身也不太相符。” 有点意思,许暮洲想。 他当初来到永无乡,来见钟璐的第一眼时,对她的影响是美艳,危险和城府极深,后来出了秦薇那件事,他又觉得钟璐好像高高在上,像是握着永无乡生死大权的独裁者,再后来他得知了钟璐并不是一个“人”之后,他再看着钟璐时,就总觉得对方是个没有感情的影子,只是规则具象化之后的传达者,应该是绝对理智和绝对冷静的代言词,脸上的七情六欲无非是这副皮囊的保护色。 换句话说,就是冷漠。 但现在看起来好像又不完全准确。 在许暮洲看来,钟璐的为人处事是基于完全的理智和规则,这毋庸置疑,但与此同时,她似乎也是能理解“情绪”并对此表示尊重的。 但试图看穿钟璐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许暮洲也没有硬着头皮要剖析越级Boss的毛病,他拉开可乐环,饮料从小小的环扣喷出来,溅在他的手指上。许暮洲习惯性地低头吸了一口,差点被可乐喷了一身。 许暮洲将可乐罐放在玄关旁边的理石台上,走到卧室的洗手间内冲了冲手。 冰凉的水顺着他的指缝流下去,又顺着水池底部的出水口流入下水道,许暮洲不知为何,看着纯白的水池愣了两秒钟,才骤然回过神,急忙关掉了水龙头。 他在毛巾上草草擦了擦手,回过身时,就见钟璐已经不见外地跟进了卧室,正倚在阳台门边上往外看。 “该说不说,严岑这间房果然是黄金地段。”钟璐夸赞道:“风景真的好。” “有什么正事吗?”许暮洲说:“你总不会是专门来看风景的吧。” “有些人,问完了问题就翻脸不认人。”钟璐冲他眨了眨眼,笑得意味深长:“我为什么不能来看风景?” 这个动作放在普通人身上,总会让人感到一种无故暧昧的轻佻,但钟璐做起来,非但不让人反感,反倒看起来还有那么点调皮。 ——长得好看有点作弊,许暮洲想,幸好他对女人毫无兴趣。 “你不想说的话,那换我说吧。”许暮洲平静地说:“你给我挑了那样一个惩罚任务,是不是想把我留在永无乡。” “是啊。”钟璐干脆地点点头,承认了:“确实如此,对我来说,如果你自己去执行任务……你也知道任务结局,不用我多说。如果严岑替你去执行任务,那他一直瞒着你的事就要露馅。” 钟璐说着叹了口气,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抱怨道:“哎,我早就觉得,这种硬瞒着的方法不怎么样,有什么事儿都要摊开来放在明面上讲嘛,水泡不捅破怎么愈合……一直这么瞒着,瞒到天荒地老也不会有结果。” 钟璐的话题跳跃得很快,又很自主,完全没给许暮洲插嘴的时机。 许暮洲:“……” 许暮洲不想听别人讨论自己跟严岑的感情生活,不管严岑做得是对是错,是好是坏,他都不太爱听别人来指手画脚。 许暮洲把话题扯回正规,问道:“所以,其实这件事无论怎么样,都在你的计算范围之内,对吧?” “那当然。”钟璐说:“严岑对你怎么样,看了感不感动?想不想留在这陪他地老天荒?” 许暮洲:“……” “那是我跟他的事。”许暮洲说。 这件事不应该钟璐问,许暮洲也不想跟钟璐讨论。这种事他应该关起门来跟严岑自己说,包括关于这件事他是怎么想的,也包括关于未来他是怎么想的。 许暮洲在某种程度上其实算是个反骨很重的人,人家越要让他做些什么,他就越要体现出“自我”的重要性。 如果他决定留在永无乡,那也一定是因为严岑,因为他自己想要留下,而不是被人算计留下。 见他不说话,钟璐又自顾自地撩了下头发,继续说道:“其实说到底,从我的立场上看,我是希望你留下的……或者说,我会尽我的能力让你留下。” 很坦诚,许暮洲想。 “因为你如果离开,对于永无乡来说是存在风险的,我想要尽可能避免这种风险发生。”钟璐说:“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不会强迫你,如果你想走,我当然还是会让你走的……一切都由你来选,我作为‘规则’,会尊重任何人的选择——当然也包括你。” “当然,你不必现在就做决定,还早着。”钟璐说:“今天来找你是为了这个——” 钟璐说着,将手中的文件夹托在手心,举起来向许暮洲示意了一下。 那是一贯下发任务用的文件夹,许暮洲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许暮洲皱了皱眉,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走了文件夹,坐在床边翻阅起来。 “这么快就有任务?”许暮洲说:“严哥……” “他差不多好了。”钟璐说:“别把他想的太娇贵嘛……何况工伤假都休得差不多了,总要起来干干活松松筋骨。” 钟璐说着抿了抿唇,神秘兮兮地弯下腰,笑道:“我给你们挑了个很好玩的世界。” 许暮洲:“……” 他现在快对这种句式有条件反射了! 罗贝尔也好,秦薇也好,宋雪瑶也好,甚至是齐远也好,只要是钟璐亲自挑的世界,就没有不出幺蛾子的。 但到底是工作人员,许暮洲不可能把这本文件再塞回钟璐怀里,于是只能忍气吞声地翻开,做一个服从安排的模范员工。 许暮洲一边翻阅着资料,一边问:“什么时候去啊?” “明早哟。”钟璐说。 “……这么急?”许暮洲有些意外。 “嗯哼。”钟璐说。 许暮洲刚看了两页,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加快了阅读的速度,飞速地往后翻了翻。 “这什么世界。”许暮洲震惊地问:“你让我去搞玄学?”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任务背景。”钟璐笑眯眯地说:“一个度假任务嘛,不奔波劳碌,又没什么危险性,多适合你们俩。” 我信了你的邪,许暮洲腹诽道。 “哦——”钟璐忽然拉了个长音,像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有件事忘了恭喜你。”钟璐弯着眼睛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可能不太清楚,特殊任务奖励一比三,秦薇那个任务算半个,这些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你手里就是你的最后一个任务了。” 许暮洲一愣。 “许暮洲。”钟璐说:“恭喜,你很快可以回家了。” 她说着直起身来,心情愉悦地哼着小曲,从许暮洲身边擦过,准备离开了。 许暮洲下意识回过头试图叫住她:“等——” 然后许暮洲就像是被骤然掐紧了脖子,后半句直接就地消了音。 他看见严岑就站在门口,不知道已经回来多久了。 第198章 轨迹(七) 许暮洲都不知道钟璐是怎么出去的。 严岑迈步向他走来的动作在他眼中像是被手动放慢的老式电影,许暮洲注意到了他迈步的动作比平时的习惯要迟缓一些,右手摆动的幅度似乎也小了一些。他右腿裤脚有一小块尚未彻底干透的水渍,是方才在海边涨潮时弄脏的。 卧室角落的香薰机发出存货不足的提示音,嘀嘀直响,原本源源不断喷出来的水雾也变得断断续续。 空气中好闻的精油味道变得稀薄起来。 许暮洲神情紧绷,多年来的本能让他在紧张时会不自觉地将面前的每一个细节习惯性地刻在脑子里。 ——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能做到的但也仅限如此了。 许暮洲在这一瞬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语言能力,只能笨拙地等着严岑开口问他些什么,然后他就可以接着对他解释。 ——可是严岑什么都没说。 他好像确实听见了什么,许暮洲想,不然他怎么会露出这种无措的表情来。 严岑慢慢地走近他,似乎不打算说话。他一个字也不想说,连脚步声都放得又轻又缓,他的呼吸被自己无意识地拉长,整个房间里忽然想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变得反常的安静。 许暮洲看着严岑走过来,他被这种沉默逼迫得有些压抑,于是试图先一步开口打碎这种沉默:“严——” 他话还没说完,严岑就像是忽然被惊醒了一瞬,健步上来,一把按住了他。 严岑力道不小,铁床发出吱嘎一声令人牙酸的响,许暮洲怔愣地被按在床上,忽然听见了不远处一声轻不可闻的“咯哒”声。 ——门关了。 不过许暮洲无暇顾及外间的事,他现在满心满眼都落在严岑身上——原因无他,因为严岑看起来实在太难过了。 床铺柔软,许暮洲哪怕摔在里面也不觉得疼,但严岑按着他的肩膀似乎有些太过用力。 严岑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许暮洲,他看得很仔细,右手迟疑地伸过来,摸了摸许暮洲的脸。 他的拇指擦过许暮洲的唇角,剩下的四指在许暮洲耳垂后的那小块凹陷处揉弄了一下,他的动作放得很轻,脸上挂着本能的茫然,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似乎都不是个适合这样亲昵的时机,但当它发生时,似乎也发生得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仿佛此时此刻就是应该如此一样。 严岑紧紧地抓着许暮洲不肯放开,就像是抓着一捧转瞬即逝的流沙,不敢用力,但也不甘心就这么松手。 说来惭愧,许暮洲曾经还真的无数次设想过此时此刻的情景,也曾经打过腹稿要跟严岑争一争——毕竟他自己也是个男人。 但现在真到了这种时候,他看着严岑那双漂亮的眼睛,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双眼睛专注地望向他,眉峰隆起,眼里是浓郁到化不开的留恋和不舍——严岑一向冷静,哪会有这样情绪狼狈的时候,分明就是实在忍不住了。 那种复杂的情感如灭顶的浪潮般要将许暮洲淹没,他仿佛被那情绪狠狠抽了一鞭子,一瞬间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我想让他高兴,许暮洲想。求求了,只要他别再露出这种眼神,让我做什么都行。 于是他莫名地冲着严岑伸出手,勾住了对方的脖子,手臂微微用力,用一种近乎献祭的虔诚仰起头,驯服地露出他修长的脖颈,将自己的要害残酷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试图用这种近乎于野兽本能的方式来告诉严岑——我是你的。 严岑眸色一沉,他骨子里那种掠夺的本能骤然翻涌起来,蠢蠢欲动地叫嚣着让他依从本能,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一点教训。 严岑的喉结上下滑动,他死死地盯着许暮洲的脖颈,眼睛忍得有些发红。 偏许暮洲不知死活,一双眼雾气蒙蒙,明明挂着一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却还是执拗地搂着他的脖子往下拉了拉。 严岑的手指抚摸过许暮洲的侧颈,拇指停留在许暮洲的喉结上,跟着他喘息的动作挪动了一遭。 许暮洲能感受到自己胸腔里有什么在怦怦直跳——说不紧张是假的,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极其亲密的姿势,严岑与他近在咫尺,每一次呼吸出的滚烫气息就环绕在他周遭。许暮洲只觉得空气中的氧气都变得稀薄无比,不然他怎么会头晕目眩,连自己的指尖都感受不到了。 淡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缓慢的跳动着——鲜活的,滚烫的,奋不顾身的。 严岑眼角发红,他颌线紧绷,终于忍无可忍地按紧了许暮洲,俯**去。 他搁在许暮洲后颈的手骤然收紧,许暮洲并不觉得窒息,也不觉得难受,但在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被捕获的猎物,他的精神骤然拉成了一张满弓,有种在野兽手下辗转求生的错觉。 许暮洲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甚至猜到严岑可能要咬他一口,让他疼一疼,或者做点什么更出格的。但严岑真的俯**来如他所愿的那一刻,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的绷紧了身子。 ——可是严岑没有。 许暮洲在那一瞬间想过的所有可能出现的暴力场景好像都没有发生。 那只无所不能,天不怕地不怕,面对“规则”都游刃有余肆意妄为的野兽像是被他的纵容驯化了。 严岑凑上来,轻轻舔了一口他的颈侧,舌尖扫过他正跳动着的青色血管,在所过之地轻描淡写地留下一片火种。 许暮洲克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喘息。 “别怕。”严岑用拇指轻轻揉了揉许暮洲的喉结,哑着嗓子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别怕——” 许暮洲能听清他语气里的克制,那声音带着些许的颤音,一呼一吸之间全都写满了“珍而重之”几个字。 许暮洲眼眶一热,心疼得无以复加。 明明现在如困兽般被圈在本能和理智中来回挣扎的是严岑,许暮洲却已经要先他一步要疯了。 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抚这只折磨自己的大猫,但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无力地哽咽着,发出毫无意义的泣音。 于是许暮洲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全身心的接纳另一个人是个非常令人紧张的事,因为那代表着你要将自己整个剖开,以一副献祭的姿态将自己的情绪,反应,和满溢的爱意尽数交付在另一个人手上。 这是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是一种非常容易令人感到不安的事。 但在这一瞬间,许暮洲忽然想,如果对方是严岑的话,好像这件事情并不会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于是许暮洲也这么做了,他放松了搂着严岑的手,温柔地看着严岑。 永无乡窗外的海浪声似乎永不停歇,狂啸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涌起又重重地摔下,银白色的月光被拆解成无数细碎的光点,随着纯白的浪花浮浮沉沉,坠落在时间尽头。 许暮洲睁着眼,他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被海风扬起的窗帘一角,深蓝色的布制窗帘还是上一次他跟严岑重新挑的,窗帘底下用银线缝着一股股小小的线穗,有一缕月光落在上头,正落在许暮洲的眼里。 “我爱你。”严岑在他耳边呢喃着。他说的很不自然,生涩得要命,尾音又轻又浅,近乎听不见了。 但那声音像一块烙印一样瞬间镌刻在了许暮洲的灵魂里,令他在浮沉中骤然清醒,并清晰地捕捉到了这声叹息。 严岑的眼角红得像是要滴血,他那样执拗地看着许暮洲,像是连眨眼的功夫都不想浪费。 他话说得温柔,但人却像是已经被逼到了悬崖尽头,带着一股近乎狠绝的绝望感。 许暮洲看得难过极了,他想伸手摸摸那双眼睛,但每次都没能成功。他就像是一只被黏在蛛网上的飞蛾,越挣扎就被钳制得越紧,蝶翼扑腾着,胡乱地将床头柜上的笔筒和闹钟都一并扫落在了地上。 笔筒里一只指甲大小的小公仔滚落出来,在白色的地毯上打了两个滚,陷入了绒毛中,看不见了。 永无乡外的海浪重重地拍打在礁石上,汗珠顺着严岑的下巴滴落下来,正落在许暮洲的眼皮上,许暮洲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那汗珠就散成了水雾,朦胧地遮在他眼前。 严岑的身影顿时变得虚幻起来,许暮洲不止为何忽然涌起一阵浓烈的不安,他挣扎着向严岑伸出手去,想要触摸和拥抱他。 严岑没有让他不安太久,几乎是在下一秒,严岑就接住了他的手,然后低头吻了吻他的眼皮。 许暮洲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示弱般的呜咽,听起来又委屈又埋怨。 严岑温柔地吻着他的眼睛,然后用舌尖轻轻舔了一口他的眼睑,将上面的水雾尽数拭去。 “别怕。”许暮洲听见他说。 “我在这。”严岑又说。 “我一直在这。” 哪怕是在这个大部分男人都可以张嘴信口胡说的场景下,严岑的保证依旧那么有力。 这可能跟性格有关,仿佛无论严岑用多么柔软的语气说出承诺,都像是刀凿斧刻一样坚决。 许暮洲心里被酸涩感填的满满当当——从进门到现在,严岑从没问过他是否要走,他像是已经先一步给自己判了刑,只等着刑期到来的那一天。 “我会一直看着你。”或许有些话只要开了口,接下来的就没那么难了,严岑将许暮洲汗湿的头发拨到一边,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承诺道:“我会一直爱你。” “爱到世界边缘。”严岑说:“爱到时间的尽头。” 可是永无乡纵横所有世界线,对永无乡来说,世界没有边界,时间也永无尽头。 ——我永远不会再遇到一个这样爱我的人了,许暮洲忽然没来由地想。 严岑的爱纯粹而热烈,像是一簇冰封下的火焰,要么破茧而出用来温暖他,要么被困在冰层下用来燃烧自己。 人这辈子如果享受过顶尖的珍馐盛宴,那么再好的食物也会变得索然无味。 他获得了一个人完完整整毫无保留的爱意,这种爱贯穿了上下几千年才来到他身边,是命运在阴差阳错下赐予他的礼物。 ——于是我为什么不要,许暮洲想。 第199章 沉梦(一) 在彻底昏过去之前,许暮洲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好像有什么话忘了跟严岑说。 他度过了漫长而混乱的一夜,有些话在脑子里颠来倒去地翻腾了半天,也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说出口。 许暮洲这一宿睡得不怎么好,前半夜他整个人昏昏沉沉,脑子里像是被塞了一坨搅和不开的粘腻浆糊,后半夜的事他干脆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有窗外不会停歇的海浪声一直在他耳边响个不停,像是佐证他记忆的锚点。 哗—— 就像这样,许暮洲迷迷糊糊地想。 海浪再一次狠狠地拍打在礁石上,破碎的水花落回大海,呼啸的海风卷过海面,那声音近在咫尺,听起来像是像是带着哭音的嚎叫。 许暮洲在半梦半醒间皱了皱眉,终于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他动了动手指,有些艰难地把自己的神智从熟睡中抽丝剥茧地一点点唤醒。 强行从沉眠中醒过来不是什么好感受,许暮洲浑身笼罩着一层睡眠不足的低气压,太阳穴突突的疼。 不止如此,他眼睛也火辣辣地疼,许暮洲伸手摸了一把,才觉得自己的眼皮肿得厉害。 许暮洲:“……” 昨晚的记忆忽而回笼,许暮洲浑身一僵,连忙晃了晃脑袋,决定把那些香艳又丢人的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 许暮洲艰难地睁开眼睛,又眨了眨眼,才勉强看清面前的情景。 在刚刚醒来的那短短几秒钟,许暮洲还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依旧身在永无乡,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外面天黑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味,许暮洲闻得有些反胃,不适地皱了皱眉。 他正躺在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上,身下的床单材料非常粗糙,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床头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小茶几,上面隔着一盏煤油灯,只是玻璃灯罩破开了一个小口,风从那个小口里灌进去,将里面的火苗扫得东倒西歪,看起来眼瞅就要熄灭了。 风来自床对面的那扇木窗,木窗破旧老化,半扇木条都被风吹断了,正摇摇欲坠地挂在窗框上,半扇窗沉甸甸地往下坠着,看起来岌岌可危。 这栋建筑的建筑风格有些奇怪,与中世纪有些相似,却又不完全一致,许暮洲待的房间非常狭小,天花板与床铺之间的距离很近,躺在这里,无端端就感受到了一种胸闷气短的压迫感。 建筑是青砖垒的,许暮洲伸手往床边的墙上一摸,摸到了一手粗糙的瓦石手感,湿润的水泥碎渣被他这样一摸,碰瓷一样地滚落下来,落到这张简陋的床上。 这地方看起来仿佛也在海边,或者是什么之类的地方,只是这地方可不如永无乡一样条件优秀,海风冷得像冰碴子,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许暮洲就觉得自己被吹了个透心凉。 许暮洲按了按额角,从床上坐了起来,准备先去想办法把窗户挡上。 结果他人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自己身上的穿着先震惊了。 他身上穿了一件纯白色的织物,袖口带着一点诡异的镂空花边,许暮洲木着脸往脖子上摸了摸,发现连领口也有同款。 这件衣服料子有些奇怪,跟身下的粗糙床单截然相反,这件衣服非常丝滑,有点类似于丝绸制品,虽然不怎么挡风,但穿起来还是挺舒服的。 可是……许暮洲迟疑地坐在床边动了动腿,又扯了扯膝盖处的衣摆,终于确定了一个问题。 ——这是一件睡裙。 许暮洲低着头,面对着身上的衣服目瞪口呆,心说这是什么操作。 他忽然想起前一天看到的任务背景,因为严岑突然回来,他资料只看了一小半,只依稀记得这是个奇怪的中世纪背景,任务对象是一位被流放的“女巫”。 所以这是什么玩意……许暮洲震惊地想,难不成他变女巫了? 许暮洲被这个猜想震惊得无以复加,他一边觉得钟璐应该不会这么坑他,一边做贼一样迟疑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确定这耗子洞一样窄小的房间没藏着其他人,才飞速地扯开领子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还好,该在的都在,不该在的也没有。 许暮洲大松一口气。 他这口气刚松到一半,这“耗子洞”的房间门就被推开了,许暮洲下意识扯过被子盖住腿,才发现进来的是严岑。 跟往常几个世界不同的是,严岑这次的相貌几乎没怎么变,跟他在永无乡时非常像。大多数时候,严岑都会跟着选中的任务身份微调一下相貌和身材,只是这次好像一点都没动。 这个逼仄的房门对他来说还是太矮了,严岑得微微弯着腰进门才免得被门框碰头。 他手中拿着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房间内光线不好,许暮洲没怎么看清。 相比起来,严岑穿得就比许暮洲勉强多了,像是用几块碎麻布裁成的衣服,左右袖口不一样长,裤腿磨得起了毛茬,脚上连袜子都没有。严岑光着脚踩在一双看不清颜色的皮鞋中,进门时将木质地板踩得吱嘎吱嘎响。 严岑低着头进门,也没看到许暮洲醒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许暮洲也没开口叫他,而是坐在床边等着他先看过来。 严岑的状态比许暮洲睡着之前好了不少,他不再是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肩背的肌肉线条也放松了许多,看起来也不再绷得那样紧。 许暮洲放下了心来,交叠在一起的脚腕不自觉地晃了晃。 严岑终于走了进来,他习惯性地抬头想要站直身子,就看到不远处的许暮洲正眯着眼睛,心情颇好地冲着他笑。 欢愉这种情绪跟愤恨、悲伤和怨怼一样,是藏也藏不住的,涉世已久的许暮洲是,在人间兜兜转转几千年的严岑也一样。 严岑下意识将手里那堆东西往旁边的矮脚木桌上一放,紧走几步走了过来,单膝跪在许暮洲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 “还是有点肿。”严岑叹了口气,说:“没办法,这地方没有消炎药,别看只是一道小口子,估计也要几天才好。” 许暮洲:“……” 他默默地闭上嘴,把刚才那句“还不是你的锅”给咽了下去,明白自己是误会了什么。 还好严岑说得快,不然他这句话就秃噜出去了,许暮洲庆幸地想。 严岑见他表情奇怪,转念一想就知道小狐狸心里在琢磨什么,他勾了勾唇,似乎是想笑,只是自己又硬生生地按了回去,状似无意地说:“永无乡里的损伤不会带到现实世界里的,但是在现实世界要小心,受了伤还是会带回去的。” 许暮洲:“……” “哦。”许暮洲干巴巴地说。 好像也是,他除了眼睛有点疼之外就没什么别的不舒服了。 严岑摸了摸兜,从右边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那纸包包得不怎么严实,有半片白色药片从里面滚落出来,正滚落在了严岑手里。 严岑将剩下的纸包重新团好放回兜里,把这半片药交给许暮洲,又从木桌上拿了个水杯,示意他把药吃了。 “这个身体不行,你还有点低烧。”严岑说:“这个世界医疗水平太差劲了,咱们速战速决。” 许暮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这么怕冷,他乖乖地含了口水,把药片吞了,差点被那味道恶心得反胃。 严岑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给他顺了顺背。 严岑凑近时,领口的衣服滑下去些许,许暮洲又眨了眨眼睛,将眼皮那道缝撑开了些许,就着灯光,他才看到严岑的脸上和锁骨上都有细小的伤口,有些结痂了,有些还泛着红肿,最长的伤口大约有个两三厘米长,伤在了他的左边眼角。 “……你出去干什么了?”许暮洲摸了摸他眼角那道伤,奇怪地问:“你去捕大马林鱼了?” 严岑:“……” “没有。”严岑说着握上许暮洲的手,歪头在他手心蹭了蹭,说“你和我是在海上遇到风暴的渔民,因为风浪打碎了船,在漂泊中无意中误入这座城堡的。” “这座城堡在海上?”许暮洲问:“我是因为这个才发烧的?” “对。”严岑说。 “……永无乡在这种时候真是逻辑分明,简直一现实主义者。”许暮洲小小地抱怨了一句:“都公差了还不给点福利,做个好点的身份。” 严岑笑了笑,又在许暮洲指尖上亲了一口,才松开他站起来,转身从木桌上拿起什么东西。 许暮洲探头看了看,才发现那是几根木条,和一只只有巴掌大小的木锤。 严岑走到窗边,将那半扇可怜至极的木窗拆下来搁在地上,从兜里掏出一小把生锈的铁钉,然后挨个将手里的木条钉在破碎的支架上。 他在那里敲敲打打地修着那扇窗户,许暮洲也没闲着,他从床脚找到了自己皱巴巴的布鞋,趿拉着拿起那盏煤油灯,用手拢着破碎的玻璃罩子,走去给严岑照亮。 但这条睡裙穿起来实在别扭,许暮洲换了好几个姿势也蹲不下去,只能微微弯着腰,拎着那盏煤油灯当人肉灯架。 好在严岑手脚利索,三下两下修好了那半扇木窗,又用木板加固了一下脆弱的玻璃。 “不过说起来,我忽然在想一个问题。”许暮洲说。 严岑正忙着把那半扇窗嵌回窗框中,闻言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这次的任务目标是个女巫。”许暮洲忧心忡忡:“严哥,你说这种带玄学的任务对象会不会一眼看出咱俩不是活人,然后就地把咱俩消灭了?” 严岑:“……” 第200章 沉梦(二) “不会。”严岑说:“而且……” “而且什么?”许暮洲好奇地问。 严岑没有回答,他安好窗户,又将上面有些生锈的栓锁加固了一下,关上了窗。 窗外似哭似笑的风声骤然变小,被隔绝在了这一方小小的木窗之外。 有了遮挡,哪怕它看起来再怎么脆弱,对于人来说都是一种慰藉,许暮洲搓了搓胳膊,觉得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冷了。 严岑看了看他,从墙上取下一件厚实的兽皮外套,搭在许暮洲肩膀上。 “冷吗?”严岑说:“这是海上,天气坏起来就很难好。” “还好。”许暮洲抽了抽鼻子,为难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这条睡裙的版型虽然是直筒的,但是衣服有点偏瘦,许暮洲碍于裙摆大小,连走路都只能小步小步地挪,十分不适应。 “有别的裤子什么的吗?”许暮洲问。 严岑飞速地扫了一眼他露在外面的小腿,又忍不住压了压上翘的唇角,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城堡主人的衣服,你自己那一套在海难中扯碎了,估计已经不能穿了。” “你想去哪?”严岑问:“我抱你走?” 许暮洲见他说得像真的一样,张开手就要过来,忙拢着衣服退后一步,警惕地拒绝了:“不用,我习惯一下就好。” 开玩笑,他一个根正苗红的大小伙子,四肢俱全,被抱着来回走是怎么回事,不够丢人的。 “……等等,你刚刚说见过城堡主人了?”许暮洲说:“这城堡里几个人?” “你,我,还有任务对象。”严岑接过他手里的煤油灯,说:“只有我们三个,任务对象今年十九岁,在这个城堡里已经呆了十年了。” “十年?!”许暮洲吓了一跳:“那岂不是九岁就在这了?” 许暮洲还记得,任务资料中明确地写明了是“流放”,那就说明这位“女巫”八成是孤身一人,但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在没人照顾的情况下,有可能在这种风雨飘摇的地方活十年吗? “对,任务资料里说明了他的身世。”严岑说:“任务对象出生那天,村子里无故死了不少的牲畜,当时就有许多人觉得这个孩子不详,是魔鬼的象征,想要他的母亲将他献到教会去溺死,但是母亲不同意——” “要换了我我也不同意。”许暮洲中肯地评价道。 “正常的普通人应该都不怎么舍得自家的孩子。”严岑继续说:“但是在他六岁那年,当时的主教替他们的君主巡视,走到某个公爵的封地的那天晚上忽然做了个梦,说是梦见村庄里出现了个女巫,是魔鬼的化身,会为君主和土地带来灾难,于是——” 严岑话音未落,手中的那盏灯忽而熄灭了。 外面本来就漆黑一片,现在又没了唯一的光源。许暮洲的眼睛骤然由明到暗,有几秒钟的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他下意识伸手扶住身边的墙壁,问道:“怎么了?” 许是因为在陌生且不够安全的环境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 “没事。”严岑很快说:“煤油烧完了,你站在原地别动。” 严岑说着将煤油灯搁在桌上,从屋子的角落里翻找到一个小小的铁盒子。他先将灯里烧得见底的煤油补满,然后掀开盒盖,将里头的海绵搁在桌上,拿起盒中的火石和铁片,放在一起轻轻一擦。 火星落在那枚小小的海绵块上,将火绒点着。 严岑用这枚小小的火种重新点燃了煤油灯,屋内重新亮了起来。那块火绒上还残留这些许火苗,严岑大概是不想浪费这点火种,于是不知从哪拿出一根皱巴巴的纸卷,又就着剩下的火星点燃了,才将那块小小的火绒碾灭扔在桌上。 许暮洲:“……” “你又哪来的烟?”许暮洲懵逼地问。 严岑将煤油灯往桌子里侧推了推,说:“从城堡里找的。” 未经精加工的劣质烟草味道很冲,他没有往许暮洲身边走,而是靠在木桌边抽了两口。 “……这流放还流放得条件挺好。”许暮洲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吐槽道:“虽然居住环境不怎么样,但是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要说的就是这个。”严岑说:“主教找到了这个‘预示’中会毁灭王国的‘女巫’,然后将他抓了起来。他本来是想烧死这个孩子,但是当晚他又做了一个梦——” “合着这主教拿工资全靠做梦。”许暮洲一边吐槽一边坐回床上,他实在被这个裙摆束缚得难受,左看右看,干脆一狠心,伸手将睡裙两边的侧面缝线撕开了些许,直撕到膝盖上方十多厘米才罢手。 严岑:“……” 许暮洲晃了晃腿,觉得轻松许多,才满意地问道:“做梦然后呢?” “他做的第二个梦,是告诫他不能杀害这个孩子,如果他这样做了,会触怒魔鬼,导致灾难提前降临。”严岑说:“于是主教想了个办法。” “流放。”许暮洲说。 “对。”严岑说:“他们花了三年的时间建造了这栋城堡,然后把任务对象关了进来。这座城堡在海中的一座孤岛上,大门被从外面牢牢地锁上了,你睡着的时候我出去试了试,锁得很严实……不过每隔两个月,外面会有船进来送一次生活必备的物资。” “了解了。”许暮洲说。 从背景和走向来看,这确实是个带点玄学的案件,许暮洲琢磨了一下,觉得有点弄不明白这位任务对象的想法。九岁是个不上不下的年龄,这个年龄已经记事了,但是对世界的认知又很薄弱,一个人在这种鸟不拉屎的监狱里活了十年,许暮洲有点无法想象她的执念会是什么。 ——回家?或者是报复关押她的人?或者是什么别的? 许暮洲一时没什么头绪,觉得在这种特殊环境下滋生的心态里,好像有什么执念都不奇怪。 “对了。”许暮洲问:“你看了任务记录?” 严岑已经抽完了那根烟,手卷的烟草没有海绵滤嘴,抽到最后三分之一就必须停止,否则会烧到手指。 严岑将烟头碾灭在木桌上,嗯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看的?”许暮洲有点奇怪。 任务记录是钟璐拿给他的,严岑进门连瞄一眼都没来得及,怎么现在看起来好像比他还熟悉一样。 “昨晚你昏……你睡着之后我看的。”严岑干咳一声,说道:“刚填完身份就过来了。” 许暮洲:“……” 活该,许暮洲磨了磨牙,心说要是您老人家能及时刹车,也不至于一宿没觉睡。 许暮洲面子上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站起身来,趿拉着拖鞋,准备出去“探索”一下任务地图。 “先见见任务对象吧。”许暮洲说:“不然待在屋里,怎么猜都是没辙。” 严岑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伸手拎过了桌上的煤油灯。 说实话,许暮洲对于要直面那位“女巫”这件事,心里还是有点打怵,他毕竟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时代的现代青年,学了那么多年马克思主义,本质上还是个唯物主义者。 虽说自从来了永无乡,这点唯物已经碎得差不多了,但无论是严岑宋妍这种已经离世的“人”,还是钟璐那种具象化的“规则”,他们看起来都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吃饭睡觉当社畜,也没见谁搞出什么飞天遁地的玄学来。 但这次的任务对象可不一样,许暮洲想,如果是被冤枉的普通人,永无乡大概率不会特地标注出那句“女巫”来。 有点紧张,许先生想。 他伸手推开了那扇吱嘎直响的房门,才发现他的房间竟然就在一楼。 城堡的大厅中没有灯,严岑将煤油灯略微往身后侧了侧,让许暮洲的眼睛能适当地习惯一点黑暗,看清大厅里的人。 城堡的大厅面积大约有个三四十平方,但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装饰物,只在大门口上方挂着只巨大的黑色钟表,像是装反了主墙的钟楼模型。 “……现在是什么年代?”许暮洲低声问:“资料上写具体的了吗?” “十七世纪。”严岑说:“具体年代未知。” 许暮洲对历史的记忆不太明确,但好在对建筑历史记得很牢,他大致算了算,从十三世纪开始,宗教建筑为了提醒人们祷告,会开始在建筑上设计钟表,那么到了十七世纪,钟楼的建筑模式和用处应该已经非常成熟了。 这样看来,这只钟应该是用来提醒城堡中的人的,这样算起来也对,毕竟能见到这只钟的唯一一个人是个名义上的囚犯,装在室内好像也比较合理。 但是一个“女巫”,需要祷告吗?许暮洲怀疑地想。 这只钟表的表盘被分为四块,长长的秒针在一格格飞速地向前移动,许暮洲看了一会儿,皱了皱眉,觉得这钟似乎走得有点太快了。 许暮洲将这个细节先行记下,又将目光向下移去。 ——城堡的大厅中,正坐着个穿着白袍的人。 那人有一头漂亮的金色头发,略长的发尾披在他略长的发尾披散在他肩头,他穿着一身精致但陈旧的白色长袍,赤着脚坐在大厅正中央。 他半侧着身背对着许暮洲,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许暮洲没敢贸然上前,他谨慎地在房间门口停住,故意踩了踩地板,弄出了些声响来,等着对方先有反应。 大厅中的人果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对方伸出左手支着地板,换了个姿势跪坐在地上。 他的衣料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片刻后,他才就着跪坐的姿势站了起来,抱着手中黯淡的水晶球转过了身。 “你醒了。”对方弯着眼睛,非常温和地笑了笑:“远方的客人。” 许暮洲一愣。 ——这是个年轻的男孩子。 第201章 沉梦(三) 许暮洲一直在做的思想准备显然跟现实情况有点偏差,以至于他愣了足有两秒钟才反应过来。 许暮洲磨了磨牙,小声道:“……女巫什么的也太不靠谱了。” “他们确实是这么叫我的。”那年轻的男孩说着已经走到了许暮洲面前,闻言也不生气,脾气很好地微微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于主教大人来说,所有从地狱来的人都称作女巫。” 许暮洲皱了皱眉,声音有点冷:“你听见了?” 男孩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他可能被许暮洲的语气吓着了,下意识先看了看严岑的脸。只可惜严岑压根没注意他,男孩的目光落了个空,才转回来,冲着许暮洲迟疑地点了点头。 许暮洲很确定自己刚才那句嘀咕声音非常轻,男孩站得跟他有一定距离,外面的海浪声又那样大,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听见许暮洲说的话。 听力好像有点太好了,许暮洲回头看了严岑一眼,跟对方交换了一个眼神。 严岑微微颔首,示意他明白了许暮洲的意思,又当着许暮洲的面移开目光,接着看向了门口那只挂钟。 “是的,先生。”男孩小声说道,他似乎觉得这句话的力度不够,于是又急切地不充了一句:“我听见了……但我不会在意,您是无心之失,我知道。” 男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微微的哑,大概是长时间没跟人交流过的缘故。他的身形看起来很瘦弱,像是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身高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肩背削薄,被身上那件白色的长袍兜头一罩,显得整个人更加孱弱。 但他看起来并不萎靡,他长得很精致,哪怕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长袍也不能遮盖他的好相貌,只是那双绿眼珠看起来有点明显,连许暮洲也多瞄了两眼。 估摸着是因为从小就被流放到这里的缘故,男孩看起来有一种跟年龄不太相符的天真,他的眼神澄澈又明亮,看起来毫无城府。 ——女巫,许暮洲又在心里咂摸了一下这个词,掂量着永无乡把这件事单拎出来的分量有多少。 “你叫什么名字?”许暮洲问。 “我叫托娅。”男孩说。 “这不是个女孩的名字吗?”许暮洲说。 “是的。”托娅又露出了那种不好意思的表情,说道:“这是主教大人为我取的名字,他希望我能用这个名字来封印魔鬼。” ……什么破毛病啊,许暮洲腹诽道。 原本一直在许暮洲身后当灯架子的严岑不知为何忽然动了,他默不作声地将手中的煤油灯交给许暮洲,然后从他身边离开,走向了被锁链锁死的大门。 托娅不知为何有点怕他,见他走过来,连忙往旁边让了让,给严岑让出一条路来。 许暮洲:“……” 行吧,他家严哥狗也嫌弃人也怕,估摸扒拉扒拉也只有他要了。 不过话说回来,严岑在这个档口能从他身边离开,就说明面前的这个男孩起码没有让他感觉到危险。 许暮洲放下了一半的心,仔细地打量起托娅来。 托娅似乎没察觉到他探究意味明显的目光,见严岑走过去,轻轻地松了口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怕他。”托娅腼腆地说:“可能我很少见到外人的缘故吧。” 第六感倒是挺敏锐的——这是许暮洲的第二个想法。 “这里跟外界交流很少,离下一次有人来送东西还有一个多月,你们可以先在城堡里住下,等着到时候他们来了,再跟着他们的船出去。”托娅说:“不然凭你们两个人是没法离开的,外面不远处的海面上有几处暗礁,很危险。” 许暮洲嗯了一声,他还是有点低烧,站久了有点头晕,于是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墙上。 他这样一动,才想起来之前被忽略的问题。 “你城堡的大门是锁着的?”许暮洲问。 “是的。”托娅说。 “那我们是怎么进来的?”许暮洲又问。 永无乡在传送任务时,会选取最有利的时间和地点,但这个“最有利”也要遵照世界线中的逻辑,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在平地上空降两个大活人。何况严岑大概率用的还是世界线内人员的身份,也没法违背物理定律出现在这。 “他——”托娅指了指身后的严岑,说:“他带着你,你们从后面的一扇窗进来的。” 许暮洲:“……” “你是说,这个城堡其实只锁了门,从窗户上还是可以出去的?”许暮洲问。 “是的。”托娅点了点头。 许暮洲无语地问:“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不想办法逃离这里?” “我不能离开这里。”托娅说得很认真:“我要留在这里,赎清我的罪孽。” “你有罪吗?”许暮洲反问道。 托娅被他问住了,愣了片刻,才迟疑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应该赎罪。”托娅又说:“我为主教大人带来了困扰,也可能为王国带来灾难,这是我的命运,是我出生以来的原罪。” 托娅说着,将手中那只黯淡的水晶球放在怀中,虔诚地闭上眼画了个十字,做了个祷告的手势。 许暮洲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情,确实没有在上面看到什么破绽。 他就像是一个表里如一的虔诚信徒,哪怕是被关在这样与世隔绝的流放之地,看起来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人会没有负面情绪吗,许暮洲是不相信的。他跟严岑做得就是这个工作,如果世界上真的能有人无私至此,那他们干脆失业算了。 托娅做完了祷告,又睁开了眼睛,说道:“你不用担心,你们可以离开这里,只要等待着下一次的船靠岸就行了。” 永无乡的语言翻译系统可能是直译,许暮洲听着托娅说话,总觉得对方的语气和语调都充满了一种一板一眼的圣母气质,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他和托娅说话的功夫,严岑已经从大门边回来了,托娅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又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挪。 门上的大钟发出一声沉闷的报时,托娅回头看了一眼那只钟,有些抱歉地冲着许暮洲笑了笑。 “我要回屋去了。”托娅说:“在这座城堡里,你们可以随意走动,黑面包和清水在地下室里,火石和煤油在二楼的储物柜。” 托娅说着,从长袍下拿出了一串叮当乱响的铜制钥匙,伸手递给了许暮洲。 那串钥匙足有七八个,用一个大大的铁环串在一起,打眼看上去长得都差不多。 “所有地方都可以随意进出。”托娅认真地说:“但是最小的那枚钥匙是阁楼钥匙,你们不能进去。” 许暮洲没有动手,走回来的严岑替他接过了那串钥匙。 “知道了。”严岑说。 托娅连忙收回手,匆匆垂下眼,像是个完成任务就撤退的NPC一样,转身走向了城堡深处。 许暮洲靠在墙上向上看了看,这城堡说得好听叫城堡,说得难听就是个不伦不类的钟塔,建筑高且狭小,用那种老式的旋转楼梯连接各层,除了阁楼那层被挡住了之外,剩下的三楼都可以一览无余。 托娅顺着楼梯走到二楼,许暮洲目送着他走过二楼的半圈楼梯,推门进入了一间房间,才伸手从严岑手里接过了那串钥匙,放在手心里掂了掂。 “你有没有听说过蓝胡子的故事?”许暮洲问。 许暮洲也没指望严岑这个没童年的人能听说过这个,不等他回答,就晃了晃手里的钥匙,笑着说:“那个故事里也有这样一串钥匙,在城堡中的十二间房里,只有最后一间不能进入。” “如果进入会怎么样?”严岑平静地问。 “如果克制不住好奇心打开了那间房的话……”许暮洲往前倾了倾身子,凑近严岑,放低了声音吓唬道:“会被杀死。” 严岑轻笑一声。 “少看不起人了。”许暮洲没吓到他,觉得颇为无趣,又威胁道:“咱俩这种生物,小心会被女巫收进水晶球。” “双人监狱,也挺好。”严岑不甚在意地说:“怎么,去阁楼看看吗?” “才第一天,不着急。”许暮洲说:“你刚才在那个钟上发现什么了?” “那只钟走得很快,比正常时间足足快了一倍。”严岑说:“但是那只钟没坏。” “是这只钟建造的就有问题,还是这里的时间流速有问题?”许暮洲问。 “我倾向于后者。”严岑说。 “那听你的。”许暮洲干脆地说。 在这种细微的“感觉”上,他一向很相信严岑的判断。 “在现实世界里遇到玄学,还挺新鲜的。”许暮洲说。 “你的实习任务不也是吗?”严岑提醒他:“在那个学校。” 哦——许暮洲想起来了,他当时还将那个任务看做一个游戏,但现在仔细想想,那个场景只不过被永无乡手动框起来了,本身依旧是真实的,那个看起来平凡无比的小学,也会在夜晚变成另一个世界。 许暮洲正想的出神,忽然觉得脚下一空,他整个人失重一般地往后倒去,还没来得及稳住身体,背后就被一只手托住了。 许暮洲回过神,才发现他整个人已经被严岑打横抱了起来,身上还盖着他刚才披在身上的外套。 许暮洲:“……” “不是说不抱吗!”许暮洲顿时恼羞成怒。 第202章 沉梦(四) 严岑的回答是紧了紧抱着许暮洲的手。 许暮洲本来就在低烧,现在一下子腾空更是头重脚轻,他晕晕乎乎的,懒得再争辩什么,下意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了严岑的肩膀上。 许暮洲半阖着眼,有些难受地拧紧了眉,问道:“对了,绣球花呢。” 严岑将他整个人往上掂了掂,揽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往前伸了点些许,说道:“这呢。” 许暮洲伸手摸了摸,他已经很习惯绣球花的触感了,上手一摸就知道,这朵花上的进度条依旧是百分之零。 “现在去哪?”严岑询问着他的意见。 “从地下室开始吧。”许暮洲说:“托娅既然说了随意走动,不到处转转太吃亏了。” 许暮洲其实现在也没个头绪,托娅这个人看起来有点滴水不漏的,起码许暮洲是没看出来他对于现状有任何不满,只能寄希望于随处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出些新的线索来。 这当然有可能是因为他城府极深,将心事掩藏的很好,但他毕竟年轻,又远离人群,想同时瞒过他和严岑的眼睛,这种几率还是太小了点。 严岑对他的决定不置可否,抱紧了许暮洲,转身向楼梯走去。 在许暮洲昏睡的那段时间里,严岑已经大概出来转过一圈了,对于城堡的结构很熟悉。 许暮洲被严岑搂在怀里,右手拎着的煤油灯跟钥匙串随着严岑走动的动作撞在一起,发出清脆而规律的敲击声。 这种声音像是催眠音一样,许暮洲在昏暗的灯光下变得有些昏昏欲睡,他靠着严岑的肩膀,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严岑身上有种好闻的烟草味道,烟丝和烟油的味道截然不同,后者炽烈却不难闻,带着一股燃烧后的草木香气。永无乡各个都有抽烟的习惯,但好像只有严岑身上有这种味道。 许暮洲不怎么抽烟,但也不排斥这个味道,甚至有点喜欢。 去往地下室的楼梯很长,漫长的步道中只有一点豆大的灯火照明,稀薄的光晕从他们二人身侧一层一层地铺开。许暮洲像只疲惫的猫一样窝在严岑怀里,左脸被严岑粗糙的衣服压出了几道浅浅的红印。 严岑垂眼看了他一眼,放轻了脚步。 但许暮洲还没完全睡着,还挣扎着要跟严岑聊聊任务情况,其敬业程度堪比永无乡劳模。 “严哥,你说托娅的执念会是什么?”许暮洲问。 “什么都有可能。”严岑说:“按正常情况推断的话,他有可能是想离开这里,也有可能想洗脱身上的诅咒……也或者兼而有之。” “说了等于没说。”许暮洲又打了个哈欠,眼皮直打架:“托娅明显是个很特殊的人,你都说了这里的时间流速有问题,那就说明他身上有秘密,或许他也跟纪筠一样,是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执念在哪的人。” 严岑脚步不停地嗯了一声,说:“或许吧。” 许暮洲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敷衍,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你真是越来越不敬业了,小心钟璐回去扣你工资。” 严岑脚步一顿。 许暮洲迷迷糊糊地抱怨完,终于受不了环境和背景音的双重催眠,栽在严岑肩膀上睡了过去。 严岑站在漆黑的走道中沉默片刻,他前后都是看不见尽头的黑色通道,他抱着许暮洲,缩在被灯光守护的这小小一隅中,像是一座海上漂泊的孤岛。 如果许暮洲醒着,就会发现严岑的表情非常落寞,半隐半现在灯火中,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眸子半垂着,眸色有些微微发深。 “……怎么就那么着急呢。”严岑轻叹一声。 他这一声太轻,连煤油灯撞击钥匙的声音都比他的声大,别说已经睡着的许暮洲,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许暮洲毫无所觉,舒舒服服地窝在严岑怀里,睡得很香。 严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叹了口气,有些别扭地伸手从他手里接过那盏马上要掉下去的煤油灯,又将那串钥匙反手套在了自己手腕上,才接着迈开步子,往地下室走去。 这座城堡修建在岛上,地下室的坡道很缓,总体深度大概也就只有不到十米,但步道修得很长,歪歪扭扭的,严岑足走了有二十来分钟才到达地下室门前。 严岑到达地下室的时候,许暮洲正好从小憩中醒来,他方才短暂地陷入了深眠,休息得不错,看起来比先前要精神了不少。 “到了?”许暮洲问。 严岑答应了一声,他看了看门上挂着的那把锁,又在那串钥匙里挨个摸了摸,从里面挑出一根狭长的铜制钥匙,就要上前开门。 地下室的门在最后一节台阶下,凭严岑的身高本来就要弯腰,怀里抱着个许暮洲更是别扭,许暮洲见状连忙推了推严岑的肩膀,自己从他怀里跳了下来。 “我好多了,自己走。”许暮洲一边飞速地把身上的外套拢紧,免得那点热乎气散掉,一边催促道:“你开门吧。” 严岑怀里骤然一空,还有些不适应,又多看了一眼许暮洲,才弯腰捞起了那把锁。 这把锁外壳锈得有点厉害,但是内芯很顺滑,看起来应该是经常有人打开这扇门。 严岑拎着煤油灯打开门锁,将门上的铁链挂在墙面的钉子上,推开了这扇门。 一股陈腐的老旧木头气息铺面而来,这地下室潮湿阴暗,不知道多少年没见光,空气质量非常令人难以恭维。 许暮洲皱着眉咳嗽了几声,跟在严岑身边进了地下室。 说是地下室,其实更像个大型的储物空间,这里看着比大厅的面积还大一点,周围一圈的墙面旁边打了大大小小的几个木架子,只是都钉得不牢靠,有些还晃晃悠悠的,看起来随时可能倒下。 有几个木架子上的木条已经烂得差不多了,大多数东西都堆积在地上。 最靠近门边的两排放了几个巨大的木箱子,许暮洲一个个拉开,发现里面装着的是一种非常坚硬的黑面包。那面包黑得看不出来本来面目,许暮洲打眼一瞅,还以为箱子里装了一堆铅块。 其余的几个箱子里装得是被牛皮袋装好的淡水,这大概就是这两个月托娅的口粮。 黑面包坚硬无比,还有几个因为沾了水,已经发霉了。装水的袋子上也布满了污渍,许暮洲随手拔开了一个塞子,只闻见了一股刺鼻的皮革发霉味道,闻着就令人作呕,更别说喝了。 从这些东西来看,那个“王国”中的人们看起来确实不怎么在乎托娅,只要保证他还有一口吃的,能勉强活着就行了。 除了必要的食物和水以外,这里的其他东西对于“改善生活品质”都没有什么帮助,地上胡乱地丢弃着磨损成薄薄一层的兽皮,看起来快跟泥地混在一起了。 初次之外,还有一些建造城堡留下来的边角料和工具,但大多数大件都被拿走了,留下的只有一些手掌大小的锯子和木槌,锯子上的铁片还被人卸下来带走了,估计是生怕托娅用这些东西逃出生天。 但可能谁都没想到,托娅不但没有试图逃跑,还在这里待的很好。 “有没有可能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许暮洲一边翻找着杂物,一边说:“不能在痛苦中拯救自己,就在痛苦中说服自己?” “不太可能。”严岑似乎没有动手的意思,就靠在门边等他,闻言说道:“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总要有个寄托,这种寄托通常是能掌控他痛苦和生死的人。按理说那个主教有这个先天条件,但他这么多年都没来过,不具备这个转化可能性。在没有实际人员寄托的情况下,不太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许暮洲自己也只是随口一说,也没指望上来就能拿到什么线索。 他把自己面前那只箱子翻了个底朝天,也只找到了一些陈腐的杂物,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找见。 许暮洲半蹲在地上对着面前的几个大箱子咬了咬唇角,觉得有点不死心。 这种城堡与世隔绝,哪怕是废品也很难往外清理,托娅本人无法离开城堡,也不可能清理到海里去,而且凭许暮洲对外界的猜想,恐怕送物资的人也只是送来东西就走,应该不会好心地留下来帮托娅整理城堡。 托娅九岁开始住在这,现在有足足十年,这十年中城堡产生的所有废弃物品,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都积存在了地下室里。这也是许暮洲要从这里出发的原因之一,按理来说不会一无所获。 许暮洲琢磨了一会儿,眼珠一转,把主意打到了严岑身上。 “欧皇。”许暮洲笑眯眯地冲他摆了摆手:“过来帮个忙。” 严岑警惕地挑了挑眉。 “这地方太大了。”许暮洲好声好气地说:“我一个人找不过来,帮个忙,翻一翻,翻完了回去睡觉,我困得不行。” 严岑:“……” ——小狐狸现在居然会撒娇了。 在非原则问题上,严岑向来对许暮洲很是纵容,于是他直起身,走到了跟许暮洲对角线的另一个墙角,站在一只摇摇欲坠的木架子前面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在第二排的一只纸箱中翻了翻。 紧接着,许暮洲眼睁睁地看着严岑从那只纸箱里翻出了一本外皮破破烂烂的,纸张边缘卷曲泛黄的笔记本。 许暮洲:“……” 第203章 沉梦(五) “……行。”许暮洲服气地冲他比了个拇指。 在找任务线索这件事上,许暮洲对于严岑有一种非同一般的滤镜。然而事实也证明了,严岑欧皇人设不倒,百发百中,随叫随用。 严岑掂了掂手里那本笔记,觉得颇有厚度。 这本笔记外面套着厚厚的牛皮套,看样子约莫是手缝的,缝线歪歪扭扭地露在外面,还有一截线头没有收进去,牛皮边缘起了一层厚厚的毛茬,是长时间摩擦留下的。 这本笔记应该是在水里泡过,整本笔记有些发皱,纸页边缘已经变得发硬发脆,一碰就往下掉渣。 严岑没有贸然翻开这本笔记,而是将其递给了许暮洲。 “看看。”严岑说。 许暮洲单手拢着外套,随便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箱子当凳子,就着煤油灯的灯光,将那本笔记小心地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轻手轻脚地掀开了封面。 这本笔记实在太过于脆弱,许暮洲必须非常小心地翻阅,才能免得这份疑似的重要物证在他手里变成一堆碎纸。 但饶是如此,第一页纸还是因为跟皮套黏在一起,导致被撕下了一半。 这种细致活既然许暮洲愿意干,严岑也懒得上手,他的视力不需要依托煤油灯的帮助就能在黑暗中看清物品,于是将那盏灯留给许暮洲,自己继续去翻接下来的几个木架子。 地下室的东西放得杂乱无章,大多数东西都堆在门口,越往里走,杂物的分布就越稀疏,应该是托娅很少会往里走的缘故。 但严岑顺着墙边一路走到墙角,才发现这里也放着一小堆东西。这堆东西不像外头的杂物那样胡乱丢在地上,而是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房间一角,大概有那么三四个纸箱子。 从整理习惯来看,这些东西不像是托娅的手笔。 严岑半跪下来,将几个纸箱依次拿下来,一个个摆在地上。 这几个箱子都不大,每个也就一米见方,其中两个里面还打了木架子,严岑用方才找到的一只木刀将上面的木条拆了下来,发现一个箱子里装的是酒,另一个箱子里装得是烟草,只是都被海水泡坏了,看起来早就变质了。 剩下的箱子里装得就是乱七八糟的杂物,有什么烟斗之类的,还有一只非常简陋的指南针。 严岑大致翻了翻,确认这确实不是托娅的东西,这些东西看起来更像是航海带着的货物,烟草和酒的箱子上还引着什么标志,可惜被海水冲得看不清了。 严岑没有多看,他从最后一个箱子里找到了几件不太合身,又不会太过潮湿的衣服,又拎了一双高帮的皮靴,一股脑拢了起来,站起身往许暮洲那边走。 许暮洲已经吭哧吭哧地将那本笔记本翻完了大半,见严岑走回来,仰着头揉了揉微酸的后颈。 严岑见状把手里的东西往他身边一丢,半蹲**来,接手给他揉了揉。 “酸?”严岑问。 “还好,就是累眼睛。”许暮洲指了指膝盖上的那个笔记本,说:“写字的应该有钢笔也有铅笔,铅笔印还能看出来一点,但是钢笔都被水化得差不多了,能看到的东西很有限。” 严岑嗯了一声,又问:“有什么内容?” “看不出来太多的。”许暮洲叹了口气:“但是看口吻,这应该是本第一人称的航海日记,有点船员的意思……上面说了航运的事情,还提到了运输货物和码头。只是具体的情况被水晕得太厉害,看不清什么东西。” “我在地下室角落找到了这个人的货物。”严岑说:“这笔记的主人不出意外是个男人。” “嗯?”许暮洲说:“你怎么知道。” 严岑冲着他身边扬了扬下巴。 许暮洲这才看到他旁边散落的那几件衣物,不怪他眼神不好,那些看不清颜色的织物缠在一起,看起来实在一点都没有衣服的样子,刚才他还以为严岑抱了张床单过来。 但有总比没有好,不知道是因为低烧还是别的什么,许暮洲总觉得这地方冷得不行,两条露在外面的腿冻得有些泛红。 许暮洲他连忙在那堆衣服里翻了翻,好容易才翻出一条破破烂烂的直筒裤。 这些衣服不知道在这里放了多长时间,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潮湿味道,许暮洲有些嫌弃,所以将这些衣服勉强套在了睡裙外头。 那男人也不知道多逆天的身材,裤子比许暮洲的腿长还要长一大截,腰间也松松垮垮的,总往下掉。 严岑就着这个姿势帮许暮洲挽了挽裤脚,又服帖地掖好,才给他套上鞋子。 “这个人按理来说不是给托娅日常送物资的人员。”严岑说:“我更倾向于他也是像你我一样,被海难无意中打过来的。他应该也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或许时间还不短。” “我也觉得。”许暮洲赞同道。 许暮洲说着,从另一件衣服上撕下了一条略粗的牛皮缝线,当做腰带系在了腰上。他从来永无乡开始就没到过环境这么恶劣的任务里,吃没得吃,喝没得喝,连衣服都要穿不知道是谁的,整个人浑身别扭,无比想念永无乡那张松软干净的大床,只想赶紧做完任务赶紧回去接着休假——顺便把没来得及吃的烤白薯吃了……再把蜜月度了。 许暮洲想到这,飞速地瞄了严岑一眼。 严岑正低着头给他系着右脚的鞋带,从许暮洲的角度看过去,能从他破破烂烂的衣服领口看到他漂亮的肩背线条。 许暮洲忽然想起,当初他刚来永无乡的时候,有一次不经意间撞见过严岑的好身材,只是那时候他跟严岑还不怎么熟,憋着口气似的非逼着人家在自己家穿的严严实实,以至于之后再也没看见过那种场面了。 ——有点亏,许暮洲遗憾地想。要是早知道面前这人最后会变男朋友,当初就应该遵从一下内心,多看几眼。 严岑哪知道小狐狸心里在想什么弯弯绕,他给许暮洲穿完了鞋子,又接着刚才那话题说道:“托娅常年独居,心思不说单纯,应该比较单一,执念不会太过于复杂,如果这个海员是——” 严岑刚一抬头,连话都没说完就被堵了回去。 许暮洲偷袭成功,亲了个结结实实,末了分开时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活像个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小恶霸。 许暮洲心满意足地道:“接着说。” 严岑:“……” 能接着说就怪了! 严岑有那么一瞬间,非常短暂地大脑一空,把刚才要说的词儿忘了个干干净净。 许暮洲好像被严岑难得露出的空白表情取悦了,弯着眼睛晃了晃腿,活生生笑成一只小狐狸模样。 其实许暮洲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心态好像有点问题——他好像有点过于兴奋了。 许暮洲长这么大,其实从来没有什么非常纯粹的欢愉,高兴也好,难过也罢,这些非常正常的情绪他也有,但都只是随波逐流的有。 换言之,只有在普罗大众都觉得这件事应该开心的时候,他的潜意识也只是顺从这种“应该”,来调度自己的情绪。 比如升职,比如加薪。 但实际上,大多数普通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情绪”,比如有的孩子在见到雪后会高兴,但有的则孩子会因为晴空万里而高兴。 开心或难过之类的情绪并不独特,独特的是那份从“自我”出发的意义。 可是这些许暮洲从来没有过,他从没有过自己的小秘密,也没有独属于自己的开心,那些大多数正常孩子在幼年时期跟自己的“心照不宣”,许暮洲都从来没有过。 仔细想想,好像不光是独特的情绪,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在孤儿院,老师是大家的,院长是大家的,设施是公用的,宿舍也是合住的。 后来在学校里,老师、同学、食堂——似乎所有出现在许暮洲生命中的东西都是这样的。他从来没有拥有过独属于自己的什么东西,似乎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在跟别人共用着什么。 但好像现在不一样了。 许暮洲在方才那一瞬间,忽然体会到了一种神奇的,非常纯粹又非常幼稚的开心。 那有点类似于小学生在春游前一天晚上抱着装满零食的书包的心情——明明看起来好像只是再普通的一件小事,甚至没有任何纪念意义,但就是能让人满心满意地轻快起来,然后在不知不觉间被隐秘而欢快的情绪盈满全身。 对于许暮洲来说,这种情绪比正常的孩子晚来了二十多年,但这次来得气势汹汹,摧枯拉朽,令人猝不及防,简直不讲道理一样,毫无意义地就能令他高兴成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 但仔细想想,“情绪”本来就是没有道理的东西。 ——这个人是我的,许暮洲忽然想。 跟他人生中所有其他的东西不一样,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严岑的纵容,喜欢,难过,甚至于不安和惶恐,都是因为他而生的。 ——不能再想了,许暮洲想,再想下去,他觉得自己会被这种无限膨胀的高兴和自得撑爆开。 许暮洲觉得这种有些异常的兴奋在他骨子里蠢蠢欲动,有些不听使唤,像是撒了欢一样地在他周身翻腾着,调皮地催促着他说点什么来表达一下。 于是许暮洲决定遵从本心,他用鞋尖轻轻碰了碰严岑的膝盖,见对方疑惑地看向他,才抿了抿唇,试图控制一下他脸上受不住的笑意。 “严哥。”许暮洲笑着说:“我好喜欢你啊——” 第204章 沉梦(六) 永无乡五楼的办公室里,透明的荧光蓝屏幕上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提示音。 正在做任务报告的宋妍停下来,皱着眉往屏幕的方向看了看,如临大敌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相比于宋妍的谨慎,钟璐就显得平静得多,她见怪不怪地伸手划掉了新的通知窗口,满脸都写满了看破世事的释然。 “没事。”钟璐淡淡地说:“热恋中的狗男男,情绪就是不稳定,容易心律不齐。” 宋妍:“……” 整个永无乡只有那么一对办公室恋情,她不用问都知道又是严岑两口子的事儿。 果不其然,钟璐果然叹了口气,惆怅地说:“我迟早把严岑加入检测屏蔽名单。” “那他可太开心了。”宋妍抱着胳膊,一脸平静地表明事实:“有检测机制的时候也没见他按部就班干活,没了检测机制你猜他会不会放飞理想。” 这道理不用宋妍说钟璐也知道,她只是抱怨一句,也没打算真的就对这对狗男男眼不见为净。 钟璐眼见着那条通知消失在屏幕上,才转过头来冲着宋妍笑了笑。 “不用这么着急吧。”钟璐点了点桌上的文件夹,说:“你才刚做完上一个任务回来啊——最近缺积分了?” “也没有。”宋妍说。 “那就歇几天。”钟璐托着下巴,善解人意地提醒她:“清理任务嘛,任务周期短,中间如果没有休息时间,说不定会有从属世界脱离感,万一造成心理负担就不好了。” “没事。”宋妍很固执,又说道:“闲着也是闲着,有个新任务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是吗?”钟璐眨了眨眼,略微拉长了声音,说道:“你是想工作,还是怕见到不想见的人啊。” 宋妍垂在身侧的手骤然缩紧。 永无乡的雨已经下了三天,从最初的鹅毛细雨到现在,已经快下成了瓢泼大雨,放眼望去,窗户都被雨水糊了一层又一层,外面的景象扭曲模糊,让人什么也看不清。 天气不好,人的心情通常也不会轻松到哪里去,黑沉沉的乌云压顶,水汽积压了空气中的养分,呼吸吐纳间都是一股湿淋淋的味道。 永无乡只会在一种情况下有极端天气——就是永无乡状态不稳定的时候。 当年严岑来永无乡的时候,永无乡前后整整下了九天的大雨,海上掀起的巨浪足有十好几米高,差点把当时只是个大宅子的永无乡整个都兜进去。 那是永无乡动荡最厉害的一次,之后就再没见过那样的景象了。 钟璐托着下巴看了看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抽屉里的新员工守则,琢磨着这次的雨能不能下满七天。 宋妍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里潮湿的水雾顺着她呼吸的动作流入她的身体,宋妍被这冰凉的水汽激得一个激灵,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就见钟璐已经弯下腰,从抽屉里抽出了一本新的文件夹。 “不过既然你自己要求,我就不客气了。”钟璐说着把手里的文件夹递给宋妍,她笑意盈盈地,似乎刚才戳人心窝子的不是她一样。 “严岑之后大概率是要请休假,他的年假都不知道多少辈子没休了,我不给也不太好。”钟璐碎碎念着说:“那正好,你现在忙一点,我也可以多给他批几天——” 钟璐说着冲宋妍眨眨眼,语气微妙地说道:“毕竟是顶头上司嘛——” 之前宋妍用来糊弄她的说辞被原封不动地被钟璐还给了宋妍,但宋妍已经没那个功夫注意这点小事了,她方才想说的话被钟璐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堵了回来,那股只出现了一瞬间的倾诉欲如鲠在喉,噎得她胸口发疼。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宋妍逃避似的伸出手,接过了钟璐手里的那本文件夹,逃也似得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钟璐冲着她的背影眨了眨眼,又摇了摇头,伸手将刚才那条通知重新找了出来,然后拖进了不用处理的范畴内,点击了删除。 “一个两个……”钟璐伸手点了点莹蓝色的屏幕,自言自语道:“真不让人省心啊。” 而其中最为“不让人省心”的那位,此时还在愣神中。 他被许暮洲连着两发直球打了个措手不及,彻底把要说的要想的忘了个一干二净,脑子里空荡荡的,一时间只剩下了眼前这个人。 这次任务对严岑来说还是太急了,就算他咬着牙口不对心地说了千遍万遍要送许暮洲回到正常的路径中,也不代表他真的就舍得。 钟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不可见的未来骤然缩短成眼前的短短几天,严岑纵横世界线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感受到“时间”的可贵。 秒针拨动着一分一秒——对于现在的严岑来说,每一天都弥足珍贵。 但他本身是个非常高明的伪装者,他扮演过无数的人,对于“性格”的拿捏可以称得上精准。按理说只要他不想让许暮洲知道,许暮洲就见不到他的负面情绪。 但从许暮洲醒来到现在的这短短几个小时之内,严岑已经无数次感觉到“力不从心”,他生平第一次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需要用各种补救才能掩盖住一些细节和破绽——他甚至不想做这个任务,只想带着许暮洲在这个世界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不想放手,严岑想。 在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之内,严岑是有些嫉妒宋妍的。 如果许暮洲也是世界线中的“引导对象”,那么严岑只要稍微更改一点他的生命路径,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消让“死而复生”这件事达成,那么百年之后,等到许暮洲寿终正寝,他还是会来到永无乡。 永无乡会保留人生前最光辉的一瞬,所以等许暮洲回来时,他大概率还是这副模样。 好像什么都不会变,故人久别重逢,想想就令人激动。 但这种念头只出现了那么非常短的一瞬,在严岑脑海中一闪而逝,就被他死死地压了下去。 这想法太过卑鄙——为一己之私妄图插手别人的命运,想想就下作无比。 诚然严岑对很多事情都不在乎,为人处事时也总有自己一套标准,在很多时候为人诟病。但在这种原则问题上,他自己心里自有一条底线,无论如何不会越界。 ——算了,严岑想。 许暮洲不知道严岑在短短的一瞬间想到了什么,心里那股情绪没有得到同等级别的反馈,颇为不甘心,他见严岑不说话,又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严岑。 严岑支起上半身,捧着他的脸,虔诚地在他唇上吻了吻。 “我也喜欢你。”严岑顺着他的语气,哄着他说:“我最喜欢你了。” 许暮洲这下满足了,他抿着唇笑了一会儿,才故作严肃地板起脸,努力做出一副“上班时间不摸鱼”的良好工作态度。 “刚才说到哪了?”许暮洲问。 “忘了。”严岑实事求是地说。 许暮洲这下再忍不住,跟严岑对视一眼,同时笑出了声。 严岑笑着捏了捏他的耳垂,又揉了揉许暮洲的后颈,有些平淡地想,这样似乎也挺好的。 许暮洲高高兴兴的,他看着也开心,至于之后的事就之后再说,不到了真正分别的时候,什么难过都是无端给自己找罪受。 严岑“活”了这么多年,哪怕是生前年轻时也算得上是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结果现在越活越回去,平白生出了些逃避心理不说,反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觉得挺坦然。 许暮洲笑够了,认真想了想,回忆道:“好像说到什么海员的吧。” “嗯,对。”严岑说:“如果那海员真的在这里生活了许久,那应该是托娅接触时间最长的人,我怀疑他的执念应该跟那人有关系。” “问题在于,那人去哪了。”许暮洲说:“是离开了,还是——” 许暮洲没有说完,但严岑明白他的意思。 在这个年代这个环境里,缺衣少食,药品供给不足,那海员如果真的是从海难上被冲到这里的,情况并不一定就有严岑他们这么好。 归根结底,严岑和许暮洲因为要执行任务,所以有永无乡护着,但普通人可没有。 城堡外的海域有暗礁,如果没有船过来,单凭人在海上,实在太容易出事了。 溺水引发的肺部感染,或者是伤口引起的高烧,都有可能要人的命。 “如果真是后者的话,可能有点麻烦。”许暮洲说:“万一再来个纪筠那种……一个普普通通的建筑师好糊弄,一个玄学少年可没那么好对付。” “倒也不至于。”严岑说着话锋一转,问道:“你对托娅这个人怎么看?” “这个人?”许暮洲沉吟片刻,老实说:“我觉得他有点不真实。” “嗯?”严岑问。 “当然,我不是在说他这个人虚伪。”许暮洲说:“我只是习惯性觉得,只有一面的人都不真实。” 这个世界上有黑就有白,人有正义的一面就一定有阴暗的一面,只是比例多少而已。 或许是成长过程使然,许暮洲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纯粹的“善”。对他来说,“善”跟“恶”一样,不会毫无目的。 “没有负面情绪的人不足以取信我。”许暮洲说:“我觉得托娅展现出来的性格或许不假,但我不相信他。” 第205章 沉梦(七) “既然如此……”严岑说:“那就去问托娅本人吧。” 许暮洲一愣,觉得如果情绪能具象化,他现在肯定是满脸问号。 他伸手扒拉了一下严岑的肩膀,又重点重复了一遍:“不是,我是说,我不相信他。” “我知道。”严岑说着,先是帮许暮洲掖好了衣服,然后把找到的鸡零狗碎不由分说地往他怀里塞,弯腰将人又抱了起来。 许暮洲一把捞住往下掉的笔记本,抗议道:“哎哎哎——” “我想抱。”严岑说得理直气壮。 许暮洲:“……” 许暮洲有些狐疑地看着严岑,总觉得从他这次醒过来,对方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以前严岑虽然也宝贝他,无论在哪个世界都会有意无意地护着他,但也没到这种程度。 可是许暮洲打量了他一会儿,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这段时间的情况,也没想出到底有哪里不对劲,他琢磨了半天,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可能初夜都是比较特殊的,许暮洲默默地想,深入交流之后有细微的性格偏差也可以理解。 许暮洲拗不过严岑,自己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干脆也就随他去了。 严岑弯下腰,示意许暮洲将煤油灯拿在手里,然后抱着他往上掂了掂,转头走出了地下室。 “清理任务本来就是个信息收集的过程。”严岑说:“真的,假的,模棱两可的。信息这种东西只要出现,就必然有所意义——你不相信他,那他说出的话反倒恰恰可以给你另一种思路。” 严岑的步子很稳,声音也很稳,煤油灯晃动着,将他们两人的影子拉在步道的墙壁上。 煤油灯被许暮洲的身体挡住大半,晃起来的时候时不时会有一小块灯光照在严岑的侧脸上,许暮洲被他横抱着,侧脸枕在他肩膀上,正好能顺着这一小块灯光看清严岑脖颈上一道浅浅的血痕。 “谎言也有存在的意义。”严岑没有低头看他,而是目视着前方,继续说:“我们找的是一个人的执念——事实上,说谎本身就是一种明确的态度。” 有道理,许暮洲想。 严岑的话确实给了他启发,人本身就是一种复杂的生物,情感更是如此。那么在没有“对错”的情况下,就没有必要一定要确定“真实”才有效。 “好像也对。”许暮洲说。 许暮洲琢磨了一会儿,收回搂着严岑脖子的那只手,将手里的煤油灯挂在手腕上,又翻开了怀里那本航海日记。 严岑往下瞥了一眼,怕他手抖把纸页抖散了,于是放缓了脚步。 许暮洲刚才看到差不多一半的地方就觉得眼睛生疼,永无乡虽然有置入语言系统,但是也只能翻译,不能把被水泡发的字重新给印出来,许暮洲干脆略过了前面,从后半截开始看。 每篇日记的内容都大差不差,先是留一行写日期,然后写写今天捕到了什么鱼,距离码头还有多久等等,偶尔还夹杂着一点船员之间的口角和咒骂。 直到翻到最后十来页的时候,笔记上的字迹忽然清晰了起来,看起来像是没有被海水泡过的痕迹。 许暮洲终于来了精神,有些迫不及待地抬了抬手,将这一小块区域照的更亮些。 从这页日记上,可以明显看出这个海员已经从风浪中死里逃生,到达了脚下的这片土地,他在日记中用了大量的感叹词来感慨自己的奇遇,平均每句话要说三遍“神啊”。 许暮洲耐着性子往下看,试图找到一些他来到这里的线索,只是约莫是刚刚恢复意识没多久,这篇日记写得非常混乱,三两句话颠来倒去的说,几乎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只知道这条船上的所有人都在海难中丧生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活着。 从第二页开始,这篇日记才终于有了内容,上面描述了他上岛和找到城堡的过程,按照这片日记的内容所说,他当时饥寒交迫,差点冻死在岛上,最后是在千钧一发至极发现了这座城堡。 他跟严岑说得差不多,也是从窗户爬进来的,是“城堡主人”拯救了他。 船员在日记里对托娅的描述很直白,直说像是看见了神派来拯救他的天使。 ——当然,凭托娅那一身白,看起来也确实很有这个味道。 “有点意思。”许暮洲笑了笑,说:“世人都觉得托娅是魔鬼的化身,结果突然闯进来一个不明所以的围观群众,张嘴就叫他天使。” “你觉得托娅可能会因为这种心理落差对他另眼相看?”严岑问。 “我保留这个态度,只是觉得有这个可能。”许暮洲说:“设身处地的说,如果换了我,我也会对这个陌生人产生高于常人的好感。” 日记还没有结束,许暮洲看了两页,都是描写在城堡中的生活的,据这个船员约瑟夫所说,托娅将他救进来之后神秘消失了两天,他总也看不到托娅的行踪。 但是约瑟夫又很确定托娅没有离开城堡,因为每天早上,大厅里都会放着一瓶淡水和一只黑面包,是用来给他充饥的。 许暮洲回想了一下托娅的情况,觉得自己遇到的情况应该跟这个船员差不离,托娅应该是躲回了房间,只趁着外人休息的时候才出来转转。 约瑟夫在城堡里待到第三天,托娅才重新出现。 但是这一篇日记的描述风格忽然出现了很大的变化,他没有写日期,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祷告,甚至连日常生活都没有记录,全文只写了两句话。 【她真的很美。】 【我会永生为此次获救而心存感激。】 “她?”许暮洲有些奇怪。 “什么?”严岑问。 “日记里,写托娅。”许暮洲简明扼要地说:“写了个女字旁的她。” 严岑对英文的敏感度有点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皱了皱眉,习惯性地问道:“笔误写错了?” “应该不是。”许暮洲说:“这玩意是永无乡翻译过来的,但是如果按照原版来说,英文里的男女主体单词不太一样,应该不至于写错。”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其实也不排除约瑟夫有看错的可能性。城堡里灯光昏暗,如果他先入为主地对托娅有一个期待印象,那么看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但饶是如此,许暮洲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严哥。”许暮洲说:“你觉得托娅像个女的吗?” “不是。”严岑说得很笃定:“是男的——他也没有变成女性的可能。” 后面这句话纯属多余,许暮洲琢磨了一会儿,又问了一句:“那你觉得,这个城堡里还有女的吗?” “从环境上来看,应该没有。”严岑说得很谨慎:“你睡着的时候我大概看了看,城堡里的东西都是单人份,没见到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许暮洲又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于是先放下了这件事,只能暂时当成是约瑟夫看错了。 在此之后,日记的数量就明显变少,许暮洲匆匆翻过了剩下几页,没再找到什么有效的线索。 他看完这本日记,严岑也正好走出了地下室的门,抱着他回到了大厅。 外面的天色已晚,看不出来确切的时间。 从门上那只奇怪的黑色挂钟来看,他们进入地下室已经有差不多四个小时了。 “有那么久吗?”许暮洲奇怪地问。 “没有。”严岑说:“两个小时左右。” “也就是说,在这个时空里,每天只有十二个小时。”许暮洲从严岑怀里跳下来,站在大厅里看了一会儿那只钟。 “……少的十二个小时去哪了?”许暮洲自言自语地问。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绝对公平的东西,也是唯一能佐证世界线的刻度,按理来说绝不会有错。 就像是实习任务中的那个老式学校,哪怕学校在夜晚会变成另一个世界,但是当八个小时过去,天亮之后就又会恢复原状,对于时间本身是没有影响的。 这个城堡只是远离人群,又不像永无乡那样是脱离世界线之外的空间,凭什么有自己的时间流速。 许暮洲看了一会儿,想了想,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交给了严岑。 “我去找托娅聊聊。”许暮洲说:“你回去歇会。” 严岑下意识拧起眉,想要拒绝,就见许暮洲伸手点了点他的颈侧。 “弄点什么东西擦擦消毒,这两道伤口都红成一片了。”许暮洲收回手,继续说:“托娅怕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怕,但是谨慎点还是好的,我去问问他情况,如果他不想说我也不会硬问。都在一个城堡里,他不至于会对我怎么样。” 严岑看出他是早打算好了,于是也不再说什么,他从手上解下那朵没有任何进度的绣球花套在许暮洲手腕上,又拉过他的手亲了亲。 “不行就走。”严岑说:“如果出问题就结束任务,保证安全——这话我不用再说了吧。” “说教还是不用了。”许暮洲好笑地捏捏他的手,说:“我会记得的,严老师。” 第206章 沉梦(八) 许暮洲把严岑哄回去,才抬起头看了看二楼托娅的房门。 抛开托娅怕严岑这件事不谈,许暮洲不知道为什么,本能地也不想让托娅跟严岑多接触。 许暮洲总觉得严岑现在也不算个活人,老是名不正言不顺地在玄学大佬面前转悠,光看着就有点心虚。 至于他自己,许暮洲倒想得很开,他的觉悟异常光棍——反正他老人家现在还没寿终正寝,只要永无乡设置的那个“锚点”还在,他怎么着也得算个薛定谔的许暮洲,是生是死谁也不知道。 ——没错,逻辑很通顺,许暮洲想。 于是许暮洲怀揣着这不知名的双标自信,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开场白,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为了保险起见,许暮洲把所有东西都交给了严岑,只留下了那串钥匙被他挂在腰间。 走廊里漆黑一片,也没点灯,许暮洲有些摸瞎,走到二楼楼梯口时还差点被翘起的木板绊了一跤,走得很是艰难。 好在因为建筑结构的原因,每层楼外圈的平台上都装了一米多高的安全栏,许暮洲扶着栏杆扶手,绕过大半圈的平台,终于找到了记忆中托娅进入的那扇门。 许暮洲不太确定在他和严岑去往地下室的时候托娅有没有离开屋子,于是先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仔细地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确认里头有人,才伸手敲了敲门。 屋内很快传来了托娅的回应。 “是哪位?”托娅说。 “是我。”许暮洲没有告诉他名字,而是巧妙地答应道:“被您拯救的人。” 这栋建筑是以砂石之类的东西打底,由木头撑起支架,塔内的各处都铺着木板,一踩吱嘎吱嘎直响。 托娅的脚步声很快出现在房门的另一侧,他似乎来到了门边,但没有贸然开门,而是又询问了一句:“您有什么事吗?” “我——”许暮洲顿了顿,换上一副惶恐的语气对他说:“我有些害怕,海难总会出现在我的噩梦之中。我疲惫,痛苦,但却无法入睡……这种感觉快把我折磨疯了,您能帮帮我吗。” 托娅似乎是犹豫了一瞬,但到底被他这种可怜语气打动了,走过来打开了房门。 “进来说吧。”托娅说。 托娅依旧穿着身上的那件长袍,他赤脚踩在潮湿的木板上,圆润的脚趾被冷气冻的有些发红。他穿得很是单薄,却仿佛并不知道什么叫冷。 许暮洲不动声色地跟在他身后进了屋,眼神在他怀中的水晶球上打了几个转。 那只水晶球看起来也就像个小南瓜一样大,正好能被托娅抱在手里。只是那球不知道多久没用过了,上面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看起来黯淡无比。 托娅将许暮洲领进屋内,引他走到一只小木凳旁,然后转过身来,坐在了他的对面。 许暮洲恰到好处地挤出了一个带有讨好性质的笑容,十指交叉绞在一起,欲言又止地看着托娅。 托娅冲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他坐在自己的床边,跟许暮洲离的很近,膝盖几乎要贴在一起。 “没关系。”托娅温声说:“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许暮洲像是被他的笑容安抚到了,他放开自己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右手揉捏着左手的虎口,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小声说道:“麻烦您了,但我实在很害怕。那样的海难太恐怖了,感觉我随时都会在大海里丧命——哦天啊,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上天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 许暮洲话没说完,先被自己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种做作的说话方式还是许暮洲从罗贝尔那个世界那学的,现在活学活用,除了自己听起来反胃了一点,看起来效果居然还不错。 因为托娅明显相信了他这种毫无实际意义的说辞,漂亮的少年瞪大了眼睛,震惊而心疼地看着许暮洲。 “哦不,您千万不要这样想。”托娅连忙说:“这只是一场意外——怎么能是您的罪孽呢,恰恰相反,您之所以还活着,正是说明您心地善良,才会被神明拯救。” ——救命,许暮洲想。 许暮洲已经快被这种聊天方式折磨疯了,他狠狠地闭了闭眼,维持着自己的表情,决定早点进入正题。 “您说的话很有说服力。”许暮洲忧虑的说:“但我还是忍不住很担忧。” “您在担忧什么呢?”托娅就像一个非常良好的倾听者,他专注地听着许暮洲的话,身体微微前倾,漂亮的碧色眼睛里慢慢的都是心疼和担心。 “或许我能够帮助您。”托娅说。 但随即他又想起了什么,慌忙地直起身拉开了距离,又向后坐了一点。 “哦……如果您也害怕我的‘女巫’之名的话,我会保证不出现在您和您的朋友面前。”托娅急忙说:“您可以自由地住在这里,只要有船来,你们就可以离开……他们会带你们走的,我保证。” 少年看起来很是慌乱,像是真心实意地在担心自己这个“主人”会给许暮洲造成困扰。 许暮洲微微眯起眼睛,仔细地观察着他的情绪波动和行为细节,最后不得不遗憾地承认——他似乎不是在作秀,而是真的在为他们考虑。 “不,我当然不是这样想的。”许暮洲谨慎地说:“只是我刚刚去地下室想找一些御寒的衣物,不小心发现了些其他东西——” 托娅眨了眨眼,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我看到了其他人的东西。”许暮洲说:“看起来像是跟我们一样的船员……嗯,你知道,我们在海上运输的货物都差不多。” “你说的是约瑟夫。”托娅忽然说道:“我记得他。” “啊,是这样。”许暮洲说着错了措手,低下了头,语气变得有些低落:“他的东西都留在这里,但是人却……我不知道我之后会怎么样,我现在还在发烧,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人来救我。” 许暮洲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表述显得颠三倒四一点,托娅显然被他这幅样子骗过了,他忧心忡忡地伸手握住了许暮洲搁在膝盖上的手,真心实意地安慰他。 “约瑟夫得救了。”托娅说:“他已经不会感到痛苦了……所以你要相信神,也要相信自己会得救的。” 许暮洲被他攥得一个激灵,托娅的手很凉,几乎像是一块冰,摸起来比严岑还要过分。 许暮洲下意识想抽回手,看看托娅是不是活人。 但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间就被他自己压抑住了,他捏了捏自己膝盖上的布料,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心跳重新稳定下来。 许暮洲刚刚提到约瑟夫并不是偶然,事实上,他有一种预感——约瑟夫并没有得以离开这座城堡。 按托娅所说,想要离开这座城堡只有一个渠道——就是等到来送物资的船将这城堡中的人一并带走。 从理论上来看,这种离开方式非常合理,而且没有任何危险。约瑟夫可以悠闲自在地住在城堡中等着物资人员过来,然后等着登上对方的船回到另一边的岸上就可以了。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地下室还留有他的货物和衣服。 退一万步说,如果来的船狭小,空间不够宽敞,无法承载多余的船员货物,那么为什么约瑟夫连日记都没有带走。 那本日记已经几乎写满了整本,而且看得出来,他是个很宝贝这个日记本的人,哪怕是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也依旧在坚持记录——那么为什么这本日记会在他离开后出现在地下室里。 不知道是不是受那串钥匙和蓝胡子先入为主印象的影响,许暮洲冥冥之中总觉得,约瑟夫可能压根没有离开……或者说得更明确一些,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何况刚刚在他询问托娅约瑟夫这个人时,托娅的用词并不是他得救,也不是他离开,而是“不会再感到痛苦”,许暮洲很难说这究竟是语言环境和文化所造成的差异还是什么,反正这句话停在他耳朵里,几乎跟“上了天堂”可以划等号。 许暮洲想到这,不由得又看了托娅一眼。 漂亮的少年握着他的手,期待的看着他,想从他这里获取到一点回应。他的态度柔和且包容,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自卑感,托娅消瘦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下意识将自己放在了比许暮洲更低一点的地位上。 看起来接近完美的善良会让人感受到一股不真实的毛骨悚然——许暮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于敏感阴暗,总之他看着托娅,总觉得对方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 于是许暮洲没有说话。 托娅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有反应,还以为许暮洲依旧沉浸在后怕和担忧中,他咬了咬唇,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没关系。”托娅忽然说:“我来让你看你的未来。” 许暮洲还没来得及消化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觉得托娅的忽然用力,拉着他的两只手向前一探。 托娅的力气不知为何变得奇大无比,许暮洲猝不及防间被扯了个正着,双手被托娅按在了怀里那只黯淡的水晶球上。 许暮洲心里一惊,他一向对这种玄学类的东西敬谢不敏,躲还来不及,哪有往上凑的道理。 他下意识想抽回手,却已经晚了。 那只原本蒙尘的水晶球忽然像是被一只手拂去了沉灰,在阴暗的小房间里散发出温润的莹白色光芒。 第207章 沉梦(九) 许暮洲拒绝的话压根没有说出口的机会,那只水晶球就像是碰瓷一样黏上了他,那股温润的莹光骤然大胜,许暮洲只觉得眼前一白,在刹那间就失去了意识。 他仿佛短暂地昏迷了两三秒钟,再睁开眼时,却置身在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 这绝不是那个逼仄阴暗的城堡,许暮洲皱了皱眉,伸出手试探性地在雾气中划了一下,只摸到了一手湿漉漉的水雾。 ——这是什么地方,许暮洲费解地想。 许暮洲甚至有那一瞬间在琢磨,这是不是水晶球里面的世界,莫不是一语成谶,真被关进来了。 他不清楚托娅会不会看出他的底细,于是也不敢贸然行动,只能暂且站在原地,向四周看了看。 这附近除了雾气之外再无其他的东西,那些水雾像是有实体,沉沉地坠在空气中,许暮洲只站了几分钟,就觉得呼吸负担开始变大,衣服也湿了一层。 片刻后,许暮洲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一件事——这里好像不止他一个人。 但这样说似乎也不准确,因为许暮洲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影,他只是听到了一些声音。 那些声音很混乱,像是嘈杂的人声混杂在一起,但又非常微弱,像是来自于遥远的天际,许暮洲拧着眉听了半天,一句也没有听清。 但那些声音的存在感又实在太强了,仿佛无孔不入,从各个角度钻进许暮洲的耳朵里,声音拉高又变低,却都听不清内容。直到最后,许暮洲只觉得耳鸣眼花,像是被一群苍蝇围在中间疯狂嗡嗡。 他被这声音吵得心烦意乱,越烦躁就越听不清内容,只听见里面似乎有个唯唯诺诺的男人声音格外清楚。 “我真的不……哎……我也很想要……不能……你要是不……我也……”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说一句话要倒三口气,许暮洲忍着头疼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 许暮洲还记得,之前在城堡中,托娅说的是水晶球能看到人的未来——合着我的未来就是这副鬼样子?在一片雾气里听苍蝇叫唤?许暮洲一头雾水地想。 他被那股萦绕不绝的噪音吵得头疼,于是干脆晃了晃脑袋,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听清”上,而是迟疑地迈开步子,转身随意挑了个方向往浓雾中走去。 这片雾气似乎在不断被稀释,能见度逐渐变大,许暮洲越走越觉得这地方似乎有些熟悉,好像曾经走过一遍似的。 而直到许暮洲遥遥看到一片海,他才终于确定一件事——这是去往永无乡的路。 在认识到这个的时候,许暮洲下意识停住了脚步,他并不确定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会不会被托娅看到,也不确定这个世界是否真实,但无论如何,有秦薇那次的掉马先例在前,许暮洲可不像再在任务对象面前有什么暴露身份的风险。 许暮洲下意识就像转身原路返回,然而还不等迈开步子,余光中就看到了什么两道无比熟悉的身影。 ——是他自己,还有严岑。 ——“我来让你看你的未来” 托娅的那句话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许暮洲脑子里,他愣了愣,脚下像是扎了根,愣是没迈出去。 “未来”这种东西,听起来玄之又玄,就像是新开游戏的通关攻略,当把命运的发展明明白白地放在你手里时,是个人都很难不动心。 许暮洲只是万千普通人中的一个,虽然他无比拒绝玄学,但是当托娅真的咣当一声把“未来”砸在他眼前,他也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看。 不远处的“严岑”和“许暮洲”并排走在海边——那是他俩晚饭前散步的普通路线,大约再走个二十几分钟才会往回折返。 “严岑”就像是以前的每一次一样,走在许暮洲的外侧,随时准备在海浪扑过来时将他拽走。 “严岑”今天少见地没有穿得很随意,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皮质夹克,绷紧的裤腿没入靴筒中,内衬的白色T恤应该是新的,衣服边缘的折痕还很明显。 ——这身衣服有点眼熟,许暮洲忽然想,当初跟严岑第一次见面时,他好像就是这么穿的。 而面前的景象还在继续,“许暮洲”走在“严岑”的里侧,他双手揣在兜里,微微低着头,没有跟“严岑”说一句什么,他们两个沉默地从着海边溜达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许暮洲看着永无乡海面上的落日逐渐西沉,半只太阳都沉到了海岸线以下,“严岑”才停下了脚步。 “许暮洲”紧随其后,他转过身,终于抬头看了严岑一眼。 在“严岑”和“许暮洲”出现的那一刹那,许暮洲耳边原本萦绕不绝的噪音就都消失了,这偌大的地方,只余下了耳边流过的浅浅风声。 许暮洲离得说近不近,说远却也不远,他来永无乡这些日子,眼神变得比先前好多了,正巧能看清“许暮洲”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漠然的表情。 许暮洲无意识地皱了皱眉,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不太对劲,许暮洲想,这不应该是他的表情。 许暮洲自认为很了解自己,凭心而论,他不是个非常热络的人,他从孤儿院长大,世间冷暖见得多了,人也早熟,早在幼童时期就知道要警惕世界。 但相应的,他懂事也比普通人更早更快,因为明白“活着”的重要性,所以他会比普通的孩子更加圆滑。 可着并不代表他就真的能融入到日常生活中,他太明白自己深埋在潜意识里的缺陷——警惕、谨慎、敏感、和因共情力低微而导致的惯性冷漠。 这些是他成长过程中,由命运赐给他的特质,哪怕他经历了漫长的学习、工作,在不同的群体中获得身份和地位,他依旧无法根除这些缺点。 但其实说实在的,随着年龄增大,许暮洲在普通人的社会中适应得还算不错。他性格不孤僻也不怪异,知道“礼貌”俩字怎么写,日常跟人之间的相处也还算融洽,除了没爹没妈之外,看起来就是个被社会捶打过的社畜青年。 他早过了会平白无故冲人撒气的年龄——所以他怎么会,对着严岑露出这样的表情来呢。 许暮洲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对于许暮洲来说,面前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未来”这两个字的基础上的,有这个前提兜底,那么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对于许暮洲来说,都算不上一场良好的视听体验。 而海边的“严岑”背对着许暮洲,许暮洲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不明白前因后果,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只能看见“严岑”有些落寞的背影。 “就送到这吧。”许暮洲忽然听见“自己”说。 明明“许暮洲”的声音也不大,但就是神奇地穿越了稀薄的白雾,清晰地响彻在了许暮洲耳边,比之前那些苍蝇嗡嗡声听得更加清楚明白。 ——这什么开场,许暮洲想。 “对不起。”他身前的“严岑”说。 放在其他地方,许暮洲简直会吐槽一下这个奇怪的开场,这简直跟午夜档各大卫视播放的狗血偶像剧差不多,毫无逻辑,没有前因,上来就是一通狗血大戏,说不准一会儿男女主就要哭着抱在一起开始激吻。 但许暮洲现在却笑不出来。 他看着面前跟自己容貌一模一样的男人,心里有一块莫名地塌陷下去,开始变得隐隐心慌起来。 “严岑”的右手抬了起来,似乎是想摸摸“许暮洲”的后颈,谁知“许暮洲”微微偏了下头,躲开了。 “严岑”没有再执着,他低下头,缓慢地放下了手。 许暮洲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听起来实在不太轻松,还有些不明不白的自嘲意味。 “严岑”的肩背不像以往那样挺得很直,他微微向下弯了一点,声音平淡地说:“但是,你能不能——” “我拒绝。”不等“严岑”说完,“许暮洲”干脆地拒绝道。 他拒绝得那样干脆,眼神无意识地向左一瞥,眉头轻轻皱起——这是他标准的不耐烦的表情。 “严岑”显然也看出了这个,于是他没有再坚持,而是又笑了笑。 许暮洲看见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动了动,知道他是想捏自己一把——严岑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像是安抚,也像是习惯。 但严岑到底没抬起手,许暮洲知道,他应该是被刚才“许暮洲”避开的动作伤到了。 许暮洲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极大的怒意——严岑从来不会低声下气地跟人说话,更妄论会有这种迟疑犹豫的时刻。他从认识严岑开始,一直到后来的所有任务世界中,无一例外地会被对方的强大和从容吸引,别说严岑自己会不会做小伏低,他自己也不可能愿意看到对方委屈身段的模样。 许暮洲不明白这到底是哪门子的“未来”,也不明白那个“许暮洲”为什么会这样跟严岑说话。 “严岑”从伸手在兜里摸了摸,摸出了个拇指大小的小瓶,伸手递给了“许暮洲”。 许暮洲眼尖,更觉得那粉色包装纸扎眼无比——这是曾经宋妍给秦薇喝过的东西,他见过。 “许暮洲”将那只瓶子拿在手里掂了掂,又看了“严岑”一眼,然后拧开瓶盖,自己将其喝了下去。 他面色平静,看不出一点不愉快。 “许暮洲”喝完,扬手将空瓶往后一丢,丢进了永无乡的那片海里。 空瓶在海上浮沉片刻,被浪卷进了水中,再也看不见了。 “许暮洲”沉默片刻,他似乎是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然后上前一步,抬头在“严岑”的唇角亲了亲。 “再见,亲爱的。”许暮洲听见那个“自己”说。 第208章 沉梦(十) 不等许暮洲反应过来,他面前的景色忽而变黑,耳边卷起了一阵狂风。 许暮洲踉跄了一步,下意识伸出手想扶住什么稳住身体。 他本来以为自己要摸个空,谁知一抬手,却摸到了冰凉的墙壁。 许暮洲眼前的画面黑了一瞬又骤然明亮起来,他抬手挡了一下光,目光重新聚焦时,才发现自己正站在玄关处,他负责门框旁的墙壁,脚边摆好的拖鞋被他踉跄的动作踹了一脚,一正一反地落在脚边。 许暮洲维持着这个动作,脑子里忽然一空。 ——这是他原本的“家”。 是在去永无乡之前,他每天早上出门,晚上回来的“家”。 许暮洲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他在永无乡待的时间严格来说并不算久,连带着各个时间线任务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半年,但他现在站在这里,却觉得这间住了三年的公寓如此陌生。 有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感。 这间公寓离许暮洲上班的地方很远,但房租还好,在一线城市里算得上比较能令人接受的。 公寓是翻新后重装的,进门左手边是厕所,右手边是卧室,卧室门框的那面墙被水洇过,墙纸贴的鼓鼓囊囊,靠近天花板那块有些发霉。 公寓面积不大,厨房也是开放式的,厨房旁有一块一人多高的理石台,被许暮洲改成了吃饭的桌子。那台子上放着半颗干瘪的洋葱,是几天之前做饭留下的,还没被主人扔掉。 这确实是他住的房间没错,许暮洲想,没有破绽,没有违和感,一切都是他习惯的样子。 玄关右手边的衣架上挂着他日常上班带着的包,还有一件秋装外套,许暮洲弯下腰,将被踢歪的拖鞋扶正。 他的习惯是在门口放两双拖鞋,一双单薄一双较厚,根据气温和季节来选择进门时要换哪一双。 从房间的饰品和衣架上的围巾来看,现在应该至少是深秋时节。 而现在地面上只剩下单薄的一双拖鞋,玄关处的鞋架上丢着一把钥匙,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右边口袋中露出了一小截手机充电线,充电宝应该也在那只兜里,因为外套的一边明显更沉,坠得整件衣服有些歪斜。 这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许暮洲几乎可以断定一件事。 ——他“自己”已经下班回家了,此时就在这个家中。 许暮洲先是感到后背窜起一阵凉风,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但随即当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在自己家也在习惯性地观察和剖析“自己”时,却忽然感到十分荒诞。 ——这到底是什么事儿,许暮洲自嘲地笑了笑,在心里摇了摇头。 许暮洲没有任何计时工具,他习惯用手机,家里也没有挂什么钟表,于是许暮洲也不太清楚现在几点。 外面的天色已经亮起来了,从玄关处的布置来看,这应该是个工作日——不然按他自己的习惯,他会把充电宝拿进卧室充电,外套也应该丢进洗衣机,而不是像这样丢在外面。 果然,正如许暮洲所想的那样,过了三四分钟,卧室里传来了一阵闹钟声。 手机的默认闹铃听多了会让人有种烦躁感,许暮洲睡觉又轻,几乎在瞬间就会被吵醒。 很快,许暮洲就听见卧室中的闹钟声消失了,随即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紧接着,卧室内的人不甚清醒地踩着拖鞋,脚步沉重地拉开卧室门,走了出来。 许暮洲看着另一个“自己”,下意识屏住呼吸,向后退了一步。 但他背后就是防盗门,退了半步就无处可去,不过好在他似乎出在另一个独立的空间内,“许暮洲”根本没看到他,打了个哈欠,目不斜视地趿拉着拖鞋,走进了浴室里。 片刻后,浴室中响起了水声。 许暮洲清楚地知道,他会洗一个十五分钟的澡,把自己打理干净,然后穿戴好衣物,出门上班。 当初许暮洲离开这条世界线去永无乡时,还是个夏天,现在时间线向前推移了好几个月,看起来真的有几分“未来”的意思。 浴室中的水声还在持续,许暮洲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手。 ——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未来他把严岑忘了,然后离开永无乡,回到自己的原世界线里,继续日复一日地过自己的生活吗。 而且最令许暮洲难以接受的是,这好像是他自己选的。 在永无乡的海边,严岑似乎还想要挽留他,还是他自己冷漠地拒绝了。 这跟他的认知完全不相符,一直以来都是他跟严岑据理力争地想留下,但从这个不知道真假的狗屁“未来”来看,事情的发展怎么跟实际情况恰恰相反。 ——到底发生了什么,许暮洲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不能许暮洲想出个所以然,他身后的门铃忽然被按响了。 【滴——】 老式公寓的门铃有点像摆设,一年到头都不见得会用一次,连送外卖的都不会去按,声音又哑又涩,像是在砂纸上磨过的锈铁片,听一声都觉得耳膜生疼。 偏偏这声音又奇大无比,还没法从门里面关闭。 浴室中的“许暮洲”显然也听见了这个,浴室中的水声一停,“许暮洲”拉开厕所门,光着脚披着浴袍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发尾还带着没洗干净的泡沫。 “谁啊。”被打扰的“许暮洲”显然不太高兴,他脚步沉重地走过来,向着房门的手柄伸出手。 许暮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从自己的身体里穿过去,握住了门把手。 但他还没来得及对这种感觉感到微妙,余光中忽然闪过了什么,他一时间连“自己”都顾不得观察,连忙向前一步,转过头看向厕所。 “许暮洲”出来得着急,厕所门也没来得及关,花洒接口的缝隙里还在向外流水,淋浴房门前被踩湿的海绵地垫正在缓慢地恢复原状。 紧接着,淋浴房的玻璃房门处不知为何忽然被崩开一道可怖的裂缝,那道裂缝在眨眼间从头裂到尾,随即玻璃门狠狠地炸开,砰得一声,碎裂的玻璃片砸了一地。 许暮洲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跳了一拍,吓得手脚冰凉。 如果,如果没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奇怪门铃,那这时候“许暮洲”应该正在浴室洗澡,然后—— 许暮洲不敢想了。 虽然钢化玻璃的碎玻璃碴大部分非常细小,但那么小个空间里,谁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 “许暮洲”显然也吓得不轻,他愣愣地看了浴室一会儿,有点反应不及。 或许是在永无乡待久了,对自己的人身安全有种本能的安全感,许暮洲要比“自己”更早反应过来,他下意识转头看向被“许暮洲”推开的门外,想看看按响了这个救命门铃的是何方神圣。 然而奇怪的是——门外没有人。 许暮洲刚刚没有听到门外有人离开的脚步声,也没听见“许暮洲”跟外面的人有什么交流,那就应该说明,“许暮洲”开门的时候,外面本身就没有人。 许暮洲奇怪地拧紧了眉,但紧接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整个人几乎是扑一般地冲到了门外,扒着楼梯往下看了看。 空荡荡的走廊里没有人影,但许暮洲闻到了一股非常浅淡的烟草香。 ——“我会一直看着你,一直爱你。” 严岑这句话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许暮洲趴在冰凉的扶手上,觉得一向好用的脑子好像短路了。 ——什么意思,许暮洲茫然地想,这就是……他离开永无乡之后的“未来”? 许暮洲还想再看,却忽然被一股奇怪的拉力向后扯去,他眼前的景象变得扭曲至极,画面中的所有颜色拧在一起,变得怪诞无比。 下一秒,许暮洲整个人骤然一沉,首先感受到的是手中温暖圆润的触感。 水晶球在许暮洲手下淡淡的发着光,温润的光芒几乎要将他两只手都笼罩在其中,一眼望去,跟浓雾非常相似。 ——许暮洲又回到了那座城堡里。 许暮洲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脑子像是开机重启一样,空白一片,什么也没有。 “你怎么了。”托娅担忧地看着他:“你怎么哭了。” 许暮洲反应慢半拍地皱了皱眉,从水晶球上收回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眼睛。 他没有摸到水渍,但是却觉得眼皮一阵热辣辣的刺痛。 许暮洲被这股痛意唤醒,他眼珠左右晃了晃,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没有。”许暮洲哑着嗓子说:“眼睛是发炎了。” 许暮洲一时忘了要装成一个唯唯诺诺的胆小海员,但好在托娅似乎没发现他气质上的变化。 “那就好。”托娅语气轻松地说:“你看到自己的未来了吗。” 这两个字刺痛了许暮洲,痛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在这场幻境的前半截里,许暮洲还曾经怀疑过幻境的真假,因为那根实际情况差得太远了,许暮洲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会让他放弃严岑。 但紧接着,这场幻境的后半截却又狠狠地给了他当头一棒——因为那就是他,从脸到身体,从生活习惯到说话方式,一切一切都确实是他本人无疑。 “我——”许暮洲不想回忆那些场面,于是把问题抛了回去,语气不善地问:“你没看到吗?” “没有。”托娅摇摇头,认真地说:“你的未来只有白茫茫的一层浓雾。” 第209章 沉梦(十一) 许暮洲其实并没太在意托娅到底说了什么。 他心里像是被人为地塞进了一团乱麻,许暮洲越想在那些混乱的思绪中理出个头绪,那玩意就缠得越紧。生长着硬刺的荆麻仿佛是一个坚固的囚笼,将他整颗心笼罩在其中,尖锐的硬刺戳伤了他最柔软的部分,疼得他浑身颤抖。 许暮洲的太阳穴突突得疼,心口也又涨又痛,他下意识地伸手在心口前握了一把,只握到一团粗糙的布料。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没什么用,因为他不可能凭自己的能力结束这种痛苦——他得见见严岑,确认对方还在,确认那些“未来”还没有发生,才能从这种痛苦中脱身个一时半刻。 于是许暮洲甚至没有跟托娅告别,也没有为这个话题做一个结束,就自顾自地站了起来,几乎是逃也似得离开了托娅的房间。 托娅坐在黑暗中,他手中的水晶球光芒逐渐减弱,最后又变成了之前那副黯淡的模样。 托娅低下头,珍惜地在那只水晶球上摸了摸,有些落寞地叹了口气。 落荒而逃的许暮洲的眼睛一时无法习惯黑暗,他扶着房门口的扶手缓了一会,眼前大片大片的黑色斑块才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原路返回,下楼,转弯,身后挂着的那串钥匙撞击在一起,叮当直响。 他先前待过的那个房间的门缝中隐隐透出一些昏黄的光亮,煤油灯的亮度很低,但已经是这座城堡里唯一的光源,许暮洲站在门口,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在他看到的后半截那短暂的“未来”中,严岑甚至没有出现,但他又实实在在地在那里——就在许暮洲最需要他的时候。 可许暮洲自己心里清楚,就像是生命中那些玄之又玄的“巧合”一样,遗忘了一切的他只会当那是一次巧合的门铃故障,哪怕之后会后怕,可能最多也只是感慨几句自己的运气不错,而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在背地里偷偷护着他。 ——这确实是严岑能干出来的事,许暮洲想。 严岑好像就是这样,他看起来那样傲气又自负,看什么都是游刃有余,仿佛全天下没有什么他解决不了的。 哪怕是这样细致入微又用心的事,落在严岑眼里,恐怕也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举手之劳”。 但他哪是什么愿意帮人“举手之劳”的人,宋妍他们都说过,严岑为人处世一向奉行着“见死不救”原则,与他无关的事严岑连看都懒得看,更妄论巴巴地抱去帮忙。 但只有他……许暮洲想,严岑一向拿他当特殊的。 许暮洲心里直发酸,他脚步迫切地向前跑了两步,伸手推开了门。 煤油灯被搁在床头的小茶几上,铁盒里装着足量的煤油,正烧得热切。 那张逼仄的小床对于严岑的身高来说有些太短了,于是他也没躺下,而是干脆半坐在床上,向后倚着冰凉掉渣的砖墙,正在闭目养神,似乎是短暂地睡着了。 严岑显然将许暮洲的话听进去了,他锁骨附近的细小伤口被处理过了,上面糊着一层绿油油的不明糊状物,将他半个肩膀都糊满了。 许暮洲脚步一顿。 但一向浅眠的严岑似乎没有被他吵醒——或者说,在长久的相处中,严岑已经对许暮洲的脚步声免疫了,不会像是听到了陌生声音那样警觉。 许暮洲尽量放轻了脚步,踩着吱嘎乱响的木地板走到了床边。 严岑从小憩中醒来,先是习惯性地拧起眉,但紧接着又认出了许暮洲气息,于是干脆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懒洋洋地一抬手,握住了许暮洲的手。 “回来了?”严岑的声音里带着点初醒的漫不经心,问道:“问出什么来了?” 许暮洲顺着他的力道跌坐在床上,握着他的手,忽然没来由地从心底生出一股心虚来。 ——他觉得他好像背叛了严岑。 在水晶球里看到的场面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许暮洲看着严岑的脸,总觉得他似乎已经抛弃了严岑一回似的。 这种感觉来得很没道理,因为那玩意说是“未来”,实际上不过也就是个虚无缥缈的影像而已。 可许暮洲就是觉得,那万一是真的呢。 或者说,谁又能说那就是假的呢。 人类这种生物善变且复杂,矛盾和虚伪都是埋在骨子里的劣根性,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翻腾出来作一作。 许暮洲了解自己,他长这么大以来,没有过哪怕任何一段长期关系——亲人,朋友,什么都是如此。那既然他从来没享受过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又怎么能确定自己真的有享受长期关系的能力。 在发觉这件事之后,许暮洲忽然陷入了一种极端的恐慌之中,因为他发现一个问题——情绪是不由自己掌控的。 何况他本来就比别人缺失一大段情感能力,这是他在童年就被刻下的伤口,在成长过程里已经不可逆转地镌刻在他的灵魂和性格上。 人性本来就经不起考验,谁又能保证他之后真的不会因为“腻了”而抛弃严岑,选择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说到底,他不相信自己。 他害怕“未来”的自己会真的背叛严岑。 而这种可能性只是出现了短短的一瞬间,许暮洲就不可控制地心慌了起来。 就像在“未来”中看到的那些一样,许暮洲仿佛将现在和“未来”的自己割裂成了两个人,他无数次想阻止对方,却最终只能无力地发现他什么都干不了。 “未来”对“过去”,有着绝对的控制权。 许暮洲从来没有一刻如此痛恨自己的出身,他甚至在想,如果他小的时候可以跟别的小朋友一样,享受到安全的、完整的爱意,那他是不是能对自己更有信心一点。 但这种假设毫无意义,许暮洲咬了咬牙,将其从脑海中抹去了。 许暮洲无意识地收紧了握着严岑的手,他定定地看着严岑,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如果未来一定要那样惨烈收场,那他干脆不要留下来,就像是他和严岑之前心照不宣的那样,轰轰烈烈地恋爱之后,在离别到来前分手。 当断则断,也好过给了严岑希望之后,却又把他抛下了。 ……何苦这样折磨他呢,许暮洲自暴自弃地想。 但紧接着,许暮洲又后背一凉,后知后觉地发现,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那水晶球里那个莫名的海边离别,就真的要成真了。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未来,是原本命运发展的“未来”,还是许暮洲看过“未来”之后所达成的“未来。” 许暮洲觉得自己像是钻进了牛角尖,进或退好像都是死路,那么一个残酷的“未来”放在眼前,他却不知那是怎样到达的未来,于是连想规避都没办法。 严岑的左手被许暮洲捏得有些微疼,他奇怪地睁开眼睛,却正好撞进了许暮洲的眼神中。 许暮洲的眼白布满了血丝,看起来有些可怖。 他的状态看起来很奇怪,严岑短暂地愣了愣,但随即又神态自若地捏了捏他的手,看似随意地问:“怎么了,什么都没问出来?” 不等许暮洲说话,严岑拉着他的左手就微微用力,将许暮洲拉了过来。 许暮洲拗不过他,别扭地顺着他的力道倒过去,上半身几乎要靠在严岑怀里了。 严岑除了胳膊之外,其他地方动都没动,懒散地坐在原地,活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大爷。 “去一趟任务对象那而已,怎么丢了魂儿了?”严岑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调笑说:“应该给你个镜子照照自己……你现在活像个被妖精采补后的书生。” 许暮洲被这个熟悉的动作安抚了,虽然神智还有点混沌,嘴倒是一点不吃亏,下意识哑着嗓子反驳说:“你是不是说我肾亏。” 严岑一乐,说:“怎么,还真让小巫婆欺负了?” 这两句没把门的调笑没让许暮洲轻松起来,他靠在严岑怀里,却没闻到熟悉的烟草味。那本来就很细微的烟味被严岑锁骨上的草药泥盖住了,许暮洲嗅了嗅,也只闻道一股苦涩的泥土味。 “没有。”许暮洲说。 许暮洲从来没有这种吞吞吐吐的毛病,严岑有些担心地抬起许暮洲的下巴端详了他一会儿,语气微沉,问道:“到底怎么了?” “……我就是忽然在想,我以后要是不喜欢你了怎么办。”许暮洲忽然问。 严岑有些莫名:“就这件事?” “就这件事。”许暮洲很坚定。 严岑捏着他后颈的手一顿,唔了一声,随口哄道:“没事,不耽误我喜欢你。” 这答案显然不是许暮洲想听的,甚至于还让他想起来那无故出现的门铃声,整个人更压抑了。 “不行。”许暮洲说:“我想一直喜欢你。” 严岑顿时哭笑不得,总觉得许暮洲身体里那点孩子气好像在这个世界里全一股脑蹦了出来。 “好。”严岑叹了口气,无奈道:“那我想办法让你一直喜欢我。” 许暮洲一怔。 他脑子里那团一直在纠缠不清的乱麻忽然停了下来,仿佛凭空伸出一剪子,将那团乱麻拦腰剪断,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个全新的思路。 毕竟,严岑答应过的事,从来都能兑现。 许暮洲忽然觉得周身一轻,像是把这团压着他透不过气的压力团吧团吧,整个扔给了严岑。 归根结底,许暮洲不确定他能不能相信自己——但他相信严岑。 第210章 沉梦(十二) 这耗子洞一样的房间面积不大,床也比单人床宽不到哪去,严岑本来是跟许暮洲分房住的,但看他这个状态,到底还是没走。 许暮洲脑子里那根拉紧的弦本来就已经濒临崩溃,现在骤然一松,整个人的精神都变得昏昏沉沉。 实际上,从他得知永无乡的真相,到钟璐告诉他这是最后一个任务,再到……再到现在,对许暮洲来说,实际上也没过多长时间。 短短几天内,他的大脑接受的信息量比之前头二十几年还要多。直到水晶球里的“未来”出现,无数的选择都一股脑地砸在许暮洲面前,砸得他头晕眼花,进退两难,永无乡外的浓雾像是被蒙在了他眼睛上,让他变得踌躇不已,连迈步的勇气都要失去了。 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地落在许暮洲纤弱的神经上,于是他终于不堪重负,连带着身体也发出了不满的抗议,一股睡意排山倒海地席卷了他。 半睡半醒时,许暮洲甚至还在心里转了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原来他也没比人强到哪去,许暮洲想,甚至好像比别人更脆弱,更容易不安,更……更不坚强。 许暮洲的精神负荷太过严重,连带着整个人疲累不堪,连起身来换个睡姿的力气都没有,居然就这么靠在严岑身上睡着了。 但许暮洲睡得不怎么好,他睡得十分不安,拉着严岑的手也不肯松开,每次睡着睡着要进入深眠时,拉着严岑的手只要微微一松,他立刻就会从深眠的状态中醒来,然后重新握紧严岑的手。 如此两次之后,严岑忧心忡忡地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走。”严岑低声说。 陷入浅眠的许暮洲好像没听见他这句话,依旧我行我素,严岑最后叹了口气,扳着许暮洲的上半身将他往上拎了拎,整个拢进怀里,然后姿势别扭地伸手环住了他的背。 许暮洲抓着严岑的手,听着对方的缓慢而微弱的心跳声,直到听见严岑的呼吸声变得稳定而绵长,似乎是睡着了,许暮洲一直紧张的潜意识才终于松下了这口气,脑袋一歪,沉沉地睡了过去。 严岑又维持了一会儿这个姿势,确定许暮洲睡熟了,他才睁开眼睛。他眼神清明,没有半分从深眠中醒来的意思。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人,许暮洲安静地伏在他身上,因为低烧的缘故,呼吸有些粗重,还有些微微的烫。 严岑怕他还没睡熟,没有贸然起身,他伸手搭在了许暮洲的背上,像安抚小动物那样,顺着他的脊骨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安抚着许暮洲紧绷的身体。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了一会儿,又把手搭在许暮洲身上,缓慢地拍打他的腰侧。 严岑这样安抚了他足有二十多分钟,许暮洲全身的肌肉才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严岑小心翼翼地从许暮洲手里抽出手,然后在对方感到不安前吻了吻他的眼皮,低声哄了两句,才把他放平躺在床上,自己站了起来。 他将床头小茶几上的煤油灯拿了过来,掀开灯罩按灭了里头的火苗。 屋内唯一的光源骤然消失,整个房间变得又黑又暗,显得有些阴冷。 外面的风声听起来依旧很猛烈,凉风不可避免地从窗缝中渗进来。严岑先是将压在许暮洲身下的被子抽出来给他盖好,然后又走到窗边,查看了一下破碎过的左半扇窗框,确定不会二次损坏后,他才转过身,从许暮洲身上取下了那串钥匙。 许暮洲的状态不对,很不对,凭严岑对许暮洲的了解,在他出去寻找托娅的这短短一段时间里,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不然许暮洲不会这样反常。 严岑能确定许暮洲没跟他说实话,或者没说全部的实话。许暮洲平时不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提起那样看起来毫无意义的话题。 只是许暮洲不肯说,让严岑觉得有些难办。 诚然,他要是真的想知道许暮洲隐瞒的事情是什么,无论是套话利诱还是更粗暴的什么,严岑有十几种办法能知道真相,但他又不想像做任务一样地逼迫许暮洲。 严岑小心地避开地上有空隙的木质地板,放轻了脚步,转身往门外走去了,他从床边走到门口,脚步轻而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走到门口时,严岑还回头看了许暮洲一眼,确认对方睡得很好,才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但许暮洲离开他的时间短很短暂,总共只去找了一趟托娅,用膝盖想都知道问题出在哪。 严岑承认,他是想在这个任务世界里多待几天,但他可以不在乎任务,却不能不在乎许暮洲的精神状态。 ——算了,严岑在心里自嘲地想,这破地方不待了。 严岑反手掩上房门,又怕许暮洲半夜惊醒找不到他会发慌,于是又刻意留了一道门缝,确保无论他在哪,许暮洲叫他时他都能听见。 做完这一切,严岑才拎着手里那串钥匙,向右一拐,往楼梯的方向走去了。 走到楼梯口时,不知到了几点,门口那只巨大的钟表忽然发出一声沉重的报时声。 【铛——】 严岑敏锐的听力被这一声震得不轻,眼前一花,几乎有那么一瞬间的眩晕。 他下意识扶住了身边的墙,眨了眨眼,又觉得眼前的景象恢复了正常。 与此同时,一股深沉的倦意从他灵魂深处涌了上来,严岑站在原地,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这种困倦很少会出现在他身上,严岑叹了口气,觉得这世界的身体实在有点不顶事。 他随手从钥匙串上晃起一把钥匙捞在手里,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下。 坚硬的金属在严岑胳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而那一瞬间的刺痛也足够他重新清醒过来了。 报时这一声又厚又沉,不知道报时的齿轮是不是生锈了,报得异常令人难以忍受,那只沉重的挂钟晃了晃,严岑皱了皱眉,只觉得这城堡都被带得晃了一瞬。 等到报时结束,严岑抬头看了一眼那只钟表,时针指在十二上,剩余的的指针缓慢地移动着,像只背着沉重外壳的海龟,走得颤颤巍巍,非常迟缓。 ——半夜了。 严岑收回目光,抬脚踏上了楼梯。 他顺着木质的原型走廊走了一会儿,找到了托娅的房间,他伸手推了推门,却发现门似乎从里面锁上了。 严岑可不像许暮洲一样有耐心,他垂眸观察了一下门上的铜锁,然后从钥匙串里找到一把光亮的铜钥匙,将其**了锁芯中。 锁芯柔顺地收起了卡锁,严岑伸手一推,这扇门就轻飘飘地向里折去,露出里面的情景来。 从严岑的角度来看,这应该是一间储物室。 这间房跟许暮洲那间大小差不多,屋内靠门边的位置放了两个跟地下室有些相似的木架子,架子上放着一些凌乱的玻璃瓶,里面装的是一些淡水。 靠近房间深处的木架最下层放了一个纸箱,严岑低头瞥了一眼,发现里面凌乱地搁着几件衣服。 严岑弯腰摸了一把,跟许暮洲最开始身上的料子差不多,摸起来又滑又软,应该是托娅的换洗衣物。 这间房间一眼就能看到底,不可能藏人,严岑忙着寻找托娅的踪迹,于是只大概扫了一圈,就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转头走了。 偌大的城堡里,不算上“不能去”的阁楼之外还有三层,加上一层的四个房间,少说有十几间,要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过去也太过麻烦了些。 严岑反身带上门,正琢磨着要如何快点找到托娅,谁知余光一扫,却在大厅中看到了些东西。 大厅正中央放了一个简陋的木质托盘,上面放着两只黑面包,还有两瓶淡水。 严岑脸色一沉。 ——这些东西是在他上楼前没有的。 严岑确信,他刚刚进屋只呆了短短两三分钟,而且进屋搜寻的时候连门都没关,如果有人端着东西下楼放在大厅里,他不可能没看见。 退一万步说,就算托娅行动迅速,或是有什么暗门可以走,他至少应该听见对方行动的脚步声。 ——但什么都没有。 严岑站在这里,闭着眼听了一会儿城堡中的动静。他听得非常仔细,包括窗外的风声水声,许暮洲睡觉的呼吸声——但他却唯独没听见有其他人的脚步声。 严岑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向上看了看,城堡的三楼跟二楼一样,安静地沉没在黑夜中,每个房间门看起来都没什么差别。 于是严岑干脆放弃了在夜晚寻找托娅的计划,他走下楼梯,然后顺着来时的路向左一拐,路过大厅里的托盘时顿了顿,还是将其拿了起来,转而往许暮洲的房间走去了。 严岑进门时,许暮洲还睡得正香,严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尾的小茶几上,又把钥匙摘下来,一并放在了托盘里。 深夜的海风比起白日里显得更加疯狂,被修缮过的窗框和原本完好的左半扇窗咬合有点问题,冷风将中间那小块玻璃吹得呼呼直响。 严岑看了一会儿,怕那块玻璃被风吹碎,于是伸手从桌上捻起之前废弃的火绒,将其团了团,塞在了右窗的卡扣里,堵住了那个小小的缝隙。 第211章 沉梦(十三) 大约是因为精神过于疲惫的缘故,许暮洲原本已经有些好转的低烧在后半夜气势汹汹地严重起来。 严岑只短暂地睡了两个小时不到,就被旁边温度升高的小火炉给热醒了。 严岑知道自己体温比普通人要更低一些,他摸了一把许暮洲的额头,觉得对方确实是有点热。 这床本来挤两个成年男人就费劲,于是严岑干脆不准备再睡了,他轻手轻脚地起身,从许暮洲扔在窗外的外套上撕下一条长长的下摆,在手里叠了几折,转头掀开了一小条窗缝。 在窗外的冷风灌进来之前,严岑先一步向前站在了窗口前,将手里那块粗布条向外一递。 外面不知是细雨还是扬起的海水很快将布条打湿,严岑又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等着冷风混着雨水将这块布条浸透,才满意地收回手,重新拴上窗户。 他走回床边,将手里这块简易的物理退烧贴贴在许暮洲的额头上。 许暮洲被冰了一个激灵,难受地皱了皱眉,下意识伸出手在半空捞了一把。 许暮洲这一觉睡得极其混乱,他在睡梦中乱七八糟地做了不少梦,一个套一个,毫无逻辑,跳跃极大。 梦里他像是个到处旁观的局外人,上一秒还站在孤儿院外面看着一个男人丢下襁褓,下一秒又走到了他们老院长的办公室门口,听着里头传来的窃窃私语声。 “这孩子太小了。”老院长的声音被厚门板隔绝得有些模糊:“……报警了吗。” “报了。”一个女声说:“但是找到的概率很少……哎,听附近的人说,扔孩子的好像还是个学生呢。” 老院长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他才为难地叹了口气,又问道:“咱们这最小的孩子都三岁多了,照顾婴儿确实有些麻烦,要不然跟医院那边商量商量,能不能想办法找个别的机构照顾一下。” “……可能不太行。”那女声听起来也很为难的样子,继续说道:“人家孩子也没病,身体健康,医院那边不收。” “那就算了。”老院长说:“好在是个健康孩子……又是个男孩,说不准之后也容易被领养出去。” 梦中的许暮洲意识有些迟钝,但直觉就知道屋里的老院长说的是他。 按理说,这场对话只会发生在他刚刚被抛弃的那段时间,但那时候许暮洲自己还是个婴儿,怎么也不可能记住事,这段对话更像是埋藏在他意识深处的什么映射,只是在梦中被换到这个场景中展现出来了。 许暮洲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屋内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片刻后,老院长忽然拉开了办公室门,许暮洲躲闪不及,被他抓了个正着。 在梦里,许暮洲的情绪转折都变得非常纯粹,他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有种被抓包的恐惧。 他瑟缩地往后退了一步,才发现他的视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很低,几乎只到老院长的膝盖处。 于是许暮洲不得不努力抬起头,才能看到老院长的脸。 “小洲怎么走到这来了。”老院长在他面前蹲**,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跟着老师们去洗澡换衣服吗。” 梦中的时间线异常混乱,不知道在哪个点就会忽然跳转。 “我……” 许暮洲一张口,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奶声奶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发觉那是一双幼童的手,看起来也就两三岁的模样。 老院长显然习惯了他这副说话不利索的样子,也不等他说完,就扶着他的肩膀将他转了一圈,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离开办公室门口。 “老师找不到你会着急的。”老院长在他背后说:“快回去。” 许暮洲摇晃着小短腿,顺势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回头看了一眼。 老院长已经重新进了办公室,关上了门。 许暮洲人被困在小小的身躯里,意识倒还是成人的意识,他被梦境影响了,竟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虽然那时候他还小,但这件事许暮洲隐隐约约还有印象。 老院长叫他去洗澡换衣服,是因为今天下午有一次“领养活动”,那好像是许暮洲第一次接触到类似的活动,大概是让所有差不多大的小朋友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在一个面积很大的活动室里玩耍。 而活动室的门外,会站着来领养孩子的人们,他们通过观察来确认自己有喜好的孩子,再由老师将人带出来进一步接触。 那次来的人是一对非常年轻的夫妻,那对男女看起来年轻过头了,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来领养小孩子。 那天,那对夫妻挑中了他隔壁床的那个小男孩,那个男孩比许暮洲大许多,那时候已经**岁了,差不多懂事了。其实一般领养孩子,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年龄小一点的,觉得养起来比较同意培养感情,但那对年轻男女似乎是懒得带孩子,于是才挑了大的。 这件事本来只是许暮洲年幼生涯中的一段非常短暂的插曲,甚至于他除了奇怪了两天隔壁床的哥哥为什么不回来睡觉之外,对于这件事毫无观念。 而许暮洲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不到三个月,那个男孩子就又被“退货”了。 他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又阴郁又胆小,瑟缩地蜷在床上,露在衣服外面的胳膊上都是青紫的斑痕。 那对将他送回来的年轻男女彼时就站在活动室门口,跟闻讯赶过来的老院长不耐烦地说,是因为那男孩“太不乖了”。 其实许暮洲小时候是孤儿院为数不多没病的健康孩子,虽然小时候营养不太好,长得有点又瘦又小,但大体上颜值还过得去,不是没有被人动过领养的念头。 ——只是许暮洲都没有去。 约莫是受了那个隔壁床男孩子的影响,许暮洲在年幼不知事的时候对于“大人”这种生物非常不信任,以至于一旦有人表露出这个意思,无论老师带着许暮洲见到的男男女女是年长还是年轻,是衣着华贵还是穿着朴素,他都本能地抵触不已。 小孩子不必作出什么反抗,只要表现得不听话一些,问话不答,看起来孤僻一些,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自然也不会想给自己找个刺头麻烦回去。 等到后来他再大一点,懂事了,就觉得连有血缘存续的亲生父母尚且可以抛弃他,何况是素昧蒙面的陌生人。 ——但梦境的走向似乎有点奇怪。 年幼的许暮洲在楼梯口坐了一会儿,就见有人从楼梯上走了上来,走在前面的是他的生活老师,后面跟着一对中年夫妻。 年轻的生活老师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地将许暮洲从地上抱了起来,然后交给了身后的人。 许暮洲下意识地想挣扎,但又忽然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挣扎。 他在梦境里越陷越深,被男人接过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的脸迅速地变得年轻起来,有些微胖的身材开始抽条,身上笔挺的西装飞速褪色,最后变成了一件蓝白相间的校服。 许暮洲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他像是一只海面上的小船,被梦境裹挟着一路向前。 下一秒,男人忽然惊恐地收回手,将他扔在了地上。 “我不能,我——”年轻的男孩大叫道:“我不能要他,我要他我就毁了!” 许暮洲摔在楼梯上,右手肘和膝盖上磕破了一块皮,火辣辣地疼。 原本还能维持正常运转的梦境被这一声惊叫惊醒,开始变得光怪陆离起来,乱七八糟毫无逻辑的画面层层叠叠,许暮洲一会儿觉得自己长大了,在领奖台上拿着年度奖学金,一会儿又重新回到了孤儿院的活动室,面对着生活老师,大声地辩驳着自己并没有偷东西。 唯一不变的是年轻男人的惊叫和大喊,那些尖锐刺耳的声音像是没有被画面影响,持续不断地在他耳边远远近近地叫喊着,像是一群被放大无数倍的苍蝇嗡鸣声。 许暮洲被吵得头疼欲裂,挣扎着想要逃离开这个永无止境的噩梦循环。 然而紧接着,许暮洲忽然觉得,他的手被握住了。 握住他的那只手比他的手掌大一些,但感觉有些凉。 梦中的许暮洲下意识往身边看去,身边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但那些惹人厌烦的声音却像是被人抽走了一般,面前扭曲的画面和楼梯也变得安静起来。 于是他像是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抓住了那个感觉。 严岑担忧地看着床上许暮洲,推他的手已经伸到了一半,却不知为何他又停止了折腾,紧皱的眉头略略舒展开一些,重新睡过去了。 许暮洲前几分钟折腾得太厉害了,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整个人睡也睡不安宁,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换姿势。 现在终于略略好上一点了,严岑也不想贸然再起身离开他,于是将他额上变温的布条拿了下来,勉强翻了一面,想着凑活再用一会儿。 见许暮洲终于睡得安生一些,严岑才轻轻地舒了口气,也不想再叫醒他,干脆将被子拉过来,将两人交握的手一并盖上,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等许暮洲醒来。 第212章 沉梦(十四) 到晨光微熹时,严岑将半睡半醒的许暮洲扶了起来,就着一口淡水,把纸包里剩下的半片药给他喂了进去。 海上的天亮的早,如果没有风雨,在凌晨三四点钟左右,晨光就会顺着海平面铺洒出来。 严岑在任务过程中不太依赖睡眠,在许暮洲床边守了半夜,也不见什么疲态。 倒是许暮洲后半夜睡得极其不好,时不时就会折腾一阵,也不知在梦中梦见了什么,期间还间歇性说了几句呓语,只是声音太过模糊,严岑听了听,也没听出什么东西来,只能任他拉着自己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他的虎口帮他放松。 许暮洲手上的绣球花也被严岑取了下来,松松垮垮地绕回自己手上。 他这一整晚坐在床边,左手被许暮洲紧紧地攥着,那绣球花就在他右手心里来回打滚,被他搁在掌心里把玩。 许暮洲这一晚上的梦像是整合了他头二十几年的全部人生,原本规律有序的人生路径被全部打散又随即组合,跳跃性极大。那些记得清的记不清的往事一股脑都回到了他的脑子里,他一晚上都在这种纠缠中挣扎,睡得万分疲惫。 但好在约莫是因为吃了药的缘故,凌晨时分,许暮洲已经不再烧得那样厉害了。 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许暮洲被窗外的不遮挡的日光晃了下眼,下意识翻了个身,又被两人交握的手扯住,于是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睛。 他眼前朦朦胧胧的一片看不清,很快,眼前就遮上来一只手,替他挡住了窗外的光。 许暮洲眨了眨眼睛,还不等缓过神,就见那只手上移了些许,摸了摸他的额头。 那只手掌心微凉,许暮洲正发着烧,浑身燥得不行,乍一捡着个清凉的,下意识偏头蹭了蹭对方的手心。 “好多了。”严岑收回手,淡淡地说。 许暮洲烧还没完全退,整个人睡出了一身冷汗,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一双眼睛雾蒙蒙的,看起来像是对不准焦。 “……严哥?”他迟疑地问。 “嗯。”严岑耐心地答应了一声:“是我。” 许暮洲听见他回答,像是安下心来,又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晨起的眩晕。 他整个人的意识像是还沉在梦中,过了几分钟,才终于清楚地将自己的意识剥离开,认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许暮洲再次睁开眼,这次他看起来清醒多了,捏了捏严岑的手,然后利落地放开了他。 “……你怎么坐在这?”许暮洲坐起来,捂着额头问。 严岑没有回答,他在床边坐得笔直,确定许暮洲已经清醒过来,且没什么大问题之后,才淡淡地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的海面。 “你昨天去找托娅,发生什么了?”严岑问。 严岑的语气淡淡的,也没分给许暮洲些许眼神,许暮洲心里咯噔一声,本能地觉得他生气了。 “我……”许暮洲张了张口,有些为难。 怎么说,难不成跟严岑说,未来我会跟你分手,把你抛下,然后一个人回家吃香的喝辣的,还要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保护吗,这听着也太混账了。 许暮洲刚睡醒,脑子还在重启阶段,一时间只能撇开眼神,看着倒是有些心虚了。 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严岑却没了耐心。 “要么你老老实实告诉我,要么我想办法从你嘴里问出来。”严岑盘着手中那枚小小的绣球花,说:“自己选吧。” 许暮洲睡着的时候,严岑寸步不离地任对方拉着他的手睡觉,结果现在见了对方好转,就开始秋后算账了。 许暮洲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这是真生气了。 许暮洲小心翼翼地瞥了严岑一眼,心里直发苦。 严岑这个人性格上很有包袱,估计是觉得自己“活”得久,跟许暮洲相处时,只要不涉及什么原则问题,大多数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着他。后来确定了关系更是如此,做什么都带着一点哄人的味道,除去他跟严岑在列车上的第一次见面,许暮洲还从来没听过严岑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严岑生气起来不像旁人那样会歇斯底里亦或是发火吵架,他是个很注重“效率”的人,正如他虽然也会担忧许暮洲发烧生病,但心里却总有个度。相比于发泄情绪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严岑更习惯于寻找问题的解决办法。 所以许暮洲现在非常清楚,严岑这次是真的动了气,以至于不再纵容地跟着他的节奏走——他这是想自己来。 许暮洲毫不怀疑严岑的能力,他说能问出来,那必定就是有办法——端看他自己想不想。 可这事儿许暮洲实在亏心,那水晶球里的东西他早已经信了个七七八八,现在面对着严岑,怎么可能张嘴说出实话来。 他心里存着点侥幸心理,于是试探性地伸出手,拉住了严岑的手。 严岑动也没动,任他拉了。 许暮洲的心放下一半,又状似随意地说:“……我昨晚没怎么睡好,现在头疼得很。任务又不着急,再歇一觉再说?” 许暮洲没撒谎,他这一觉睡的比不睡还要累,衣服粘腻地粘在身上,湿透的额发现在已经干了,冰凉凉地贴在他脑门上,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状态实在很差。 严岑闻言,终于偏头看了他一眼。 许暮洲忙打了个哈欠,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一些。 谁知严岑点了点头,说:“应该是这里的抗生素质量太差,炎症消不下去,以至于持续低烧引起的头疼。” 许暮洲听了正想点头,谁知严岑后半句话突然话锋一转,说道:“那这个任务不做了。” 严岑说着,干脆一用力,将原本就在自己手上的绣球花从皮绳上拽了下来,反手就要往地上扔。 许暮洲被他这个拐弯拐的猝不及防,顾不得思考,先一把扑上去按住了他的手:“哎——!” 还好许暮洲拦得及时,要不然那还没来得有进度的小绣球花就要直接粉身碎骨了。 严岑垂下眼,默然不语地看着他。 “我……”许暮洲语塞了片刻,最终咬着牙将绣球花往严岑手里一塞,知道这事儿今天是没法善了了。 “我看到了未来。”许暮洲说。 他说完这句话,就先一步别开了脸,避开了严岑的目光,破罐子破摔一样地“交代问题”。 “是在托娅那里看到的。”许暮洲声音很低,带着浓浓的倦意:“在‘未来’里,我不要你了,对你态度特别差,还跟你分手,把你一个人丢在了永无乡里——” 哦,严岑想,怪不得要问那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严岑勾了勾唇角,轻笑一声:“就这样?” “……嗯。”许暮洲低声应了一声,他没想到严岑的反应如此放松,于是心里免不得生出点隐秘的希冀来:“严哥,真的有预测未来的这种东西吗?” 许暮洲的本意是从严岑嘴里听到否认,这样他也可以放心地觉得那干脆是个假的。 谁知严岑又看向了窗外,淡淡地说:“有。” 许暮洲愣了片刻,又咬了咬牙,不死心地问:“可是托娅那个水晶球……” “也是真的。”严岑知道他想问什么,又说:“从进来这个世界我就发现了,那东西也是一座‘桥’,就是因为那座‘桥’,所以这里的时间流速才会有问题。” 许暮洲的心彻底凉了。 严岑没直说,但是许暮洲已经明白了——那东西是真的,就证明他看到的“未来”都是真的,那确确实实都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许暮洲心力交瘁,忽然感觉疲倦得厉害。 他一边不想为“未来”的自己背下一口不情不愿的黑锅,又一边为“未来”的严岑感觉不值。 “严哥。”许暮洲低声叫他。 严岑嗯了一声:“怎么了。” “你知道我刚才梦见了什么吗?”许暮洲忽然说:“我梦见了我的过去——应该是所有过去。” 严岑侧头看向他,等着他往下说。 “我不想回忆我的出身,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一叶浮萍。”许暮洲说:“随波逐流二十几年,没有什么可值得拿出来说道的。回忆往昔是年老时才要干的事情,现在跟我还没什么关系。” 许暮洲说着低下头,他单手捂住了半张脸,深深地吸了口气。 “说实话,我不知道托娅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敌是友,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东西。”许暮洲说:“但我能感觉到,那些东西是真的——我就是那样的人,我从小到大,都……” 至于都什么,许暮洲没说出来,他似乎想要倾诉,却对自己的剖析还差那么一点,他微微拧起眉,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语句,于是干脆换了种说法。 “我了解自己,我知道那些可能是真的,但我也知道,如果真的那样发展下去,我一定会后悔。”许暮洲说:“哪怕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会后悔……只是后悔得茫然一些而已。” 与此同时,无论是许暮洲还是严岑,都没有发现,被压在他俩手心的绣球花悄无声息地流动起来,向下拉出一个窄窄的弧度,露出了白色的边——是任务进度开始往前走了。 “人是会后悔的——”许暮洲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缓缓地收紧自己的手指,攥着严岑的手,像是在梦中攥着那根救命稻草一般,低声说:“所以你别给我选的机会——” 第213章 沉梦(十五) 严岑好像隐隐明白钟璐为什么要给许暮洲这样一个任务了。 晨起的太阳已经彻底脱离了海平面,冰凉的阳光从窗户投**来,给这间逼仄的房间带来了些暖色。 许暮洲垂着头坐在冰凉潮湿的床上,空着的那只手五指收紧,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上的被子。 严岑目光柔软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回答他可以还是不可以,只是伸出手,替他将额头上汗湿的头发向后捋了捋。 “睡觉。”严岑说:“还没退烧,再睡一觉。” 许暮洲抬起头,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任由严岑将他按回了床上。 严岑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许暮洲心里在想什么,他不想让小狐狸揣着心思休息,但也不想让他忐忑不安地悬着心,于是将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了他的肩膀,才说道:“等你睡醒,我再跟你好好说这件事。” “说什么?”许暮洲没好气地问。 许暮洲刚才那句话是情之所至秃噜出去的,但他随即就发现,其实严岑一直对他“留下”这件事不置可否,也从来没明确地答复过他想不想让自己留下。 ——严岑最多只是在“让他自己选”这件事上松了口而已。 许暮洲烧得浑身酸疼,脑子里也像是有只重锤在里面死命地凿,凿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这个牛角尖怎么也钻不出来,胸口像是烧着一团火,燥得他不吐不快。 “你是觉得这样顺水推舟也很好,正好能给我所谓的‘自由’?”许暮洲哑着嗓子说:“还是说那个‘未来’有可能是假的,说我不会干出这种出尔反尔的事儿?” 严岑哪能听不出他话里带刺儿,不由得皱了皱眉。 许暮洲松开严岑的手,翻了个身背对着严岑,又往上拉了拉被子,双腿蜷了起来。 “我不想跟自己男朋友分手,也不想当白眼狼,更不想昨天答应要一直跟你在一起,明天就反悔。”许暮洲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我想得很清楚了,你担心的那些利弊我想了一万遍,然后你还是——” “谁说你是白眼狼?”严岑淡淡地问。 许暮洲一愣,没成想他捕捉的重点这么奇怪。 严岑将手里那只被焐热的绣球花拿出来,他的眼神在上面那道窄窄的白边上停顿了一秒,又若无其事地滑开了。 他将手上的皮绳解下来,将拽断的那截丢在地上,留下较长的那一半,将绣球花重新穿了上去。 “怎么,一段‘未来’就把你吓成这样。”严岑慢条斯理地将那条皮绳绕回手上,十指交叉搁在膝头,放松地向后一挪,靠在了床尾。 “在那里面你是拿刀捅了我,还是拿着永无乡的资料去改变世界线路径了,亦或是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严岑问。 许暮洲没说话,只是耳朵支了起来,不着痕迹地往被子外面探了探,想把严岑的话听得更清楚。 “许暮洲。”严岑系好了绳子,语气微沉:“正常人……双亲俱在,童年幸福的那种,谈恋爱也可能会分手,可能会伤人的心,这辈子也可能会做错事。” 许暮洲攥着被子的手一紧,瞬间有种被从里到外看透的恐慌。 但他随即觉得自己的反应似乎太大了,于是又欲盖弥彰地松开了皱巴巴的被子。 可严岑是什么人,在许暮洲来到永无乡之前,他在世界线里不知道转了多少圈,见过了多少人。清理系统本来就是要找到人心中的“执念”,这本事严岑在陌生人身上尚且练得炉火纯青,何况是看自己日日夜夜放在心上的枕边人。 “你怕的是‘未来’吗,许暮洲?”严岑问。 许暮洲被他连名带姓叫得心里一哆嗦,就听见严岑继续说了下去。 “那些你没得到过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严岑说:“你想要,为什么不说。” 许暮洲鼻子一酸,又硬生生咬着牙忍住了。 严岑的话虽然看似不严厉,但字字句句都往他心窝子里戳。许暮洲对没感受过长期关系的自己毫无信任,所以下意识想将这个烂摊子丢给严岑,想把这件事交给他来解决,想……想让严岑帮着他把这种爱意长长久久地留下来。 直到这些事被严岑明明白白地点出来,许暮洲才发现,他之前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能接受,不想承认。 他宁可承认自己自私,也不想承认自己的无能。 许暮洲觉得,他整个人像是被严岑从里到外彻底翻开,然后拎到太阳底下一边抖灰一边洗刷一样,烫得他浑身生疼。 “没有父母又如何,你又一定比有父有母的差吗。”严岑的声音依旧平淡,毫无起伏:“若换了有父母兄弟的……父母不慈,兄弟阋墙,日日夜夜勾心斗角,非要杀你个不死不休的,又如何。” “那样的就有用了?能一路顺风顺水了?”严岑说:“能比没有双亲更给人安全感吗?” 严岑问得一声比一声冷淡,若是外人来听,这段话怎么听都是在针对许暮洲的情况说教,但这些话落在许暮洲耳朵里,总让他听出点不清不楚的意味来。 莫名地,许暮洲总觉得——严岑是在说他自己。 许暮洲忽然想起在宋雪瑶那个任务时,他和严岑闲话说过的那次“皇帝论”,心里一颤,下意识就要掀被坐起来。 “你——” “嘘——”严岑像是知道他说说什么,先一步伸手捂住了许暮洲的眼睛,没让他起身,不容拒绝地说:“你该睡了。” 许暮洲挣不开他的手,又硬是被他按回了床上。 “严哥……”许暮洲抓着他的手腕,放软了声音,哑着嗓子服软道。 “我不走。”严岑叹息一声,又说:“你睡吧,等你睡醒再说。” 许暮洲抿了抿唇,不敢再触他的霉头,只能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许暮洲本以为自己心里装着事儿,睡也睡不着,谁知或许是因为严岑在身边的缘故,他只躺了片刻,就又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时间很长,直到太阳升高又落下,晨曦换成了夕阳,许暮洲才从深眠中醒来,艰难地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无意识地往旁边摸了摸。 窗边的严岑见状掐灭了手里的卷烟,走了回来。 严岑站在床边弯腰摸了一把许暮洲的额头,发现对方已经退烧了。 许暮洲睁开眼,他眼前蒙了一层深深的雾气,人还没看清,先开口叫了他一声。 “严哥。”许暮洲说。 严岑好脾气地应了,从床尾的茶几上拿过半个黑面包,塞进许暮洲手里,又往他另一只手里塞了一瓶掀开瓶塞的淡水。 许暮洲两只手一下都被占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严岑又直起身靠回窗边,摸出一根皱皱巴巴的卷烟,凑在窗边点燃了。 许暮洲心里还惦记着那个“睡醒再说”,然而明里暗里地看了严岑好几眼,都不见对方都说点什么的意思,只能低下头,掰了一小块黑面包塞在嘴里。 他这一觉睡得大汗淋漓,衣服又不合身,宽大地坠在他身上,衬得他看起来有些可怜。 话好像有点说重了,严岑想,毕竟小狐狸还小呢。 严岑半生不死地活到今天,工作素质和心理素质都好得令人发慌,从来没用别**过心,以至于教育天赋接近于无,偶尔说教一次,有点摸不太清楚这个度。 严组长抽了口烟,有些发愁。 但好在许暮洲到底不是被人说两句就一蹶不振的选手,他将黑面包掰成小块,就着半瓶淡水慢吞吞地吃完了小半个辣嗓子的干面包,胃里沉甸甸地有了些东西,短路的脑子也开始重新运转起来。 那黑面包的口感比最糙的粗粮还要令人难以下咽,味道非常奇妙,令人难以恭维。但那瓶淡水倒是没什么异味,跟许暮洲在地下室闻到的那种简直天差地别。 许暮洲捧着明显很干净的玻璃杯,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严岑的侧影,慢吞吞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下了半瓶水。 他之前被那信息量巨大的“未来”冲昏了脑子,整个人又气又慌,逮着严岑就要发泄一顿。现在可能是又睡了两觉,冷静下来之后倒没那么怕了。 ——这次回去就跟钟璐摊牌,许暮洲想,永无乡许进不许出,只要能进去,之后还怕自己跑出去吗。 想明白这个,他就觉得自己先前那模样有点没事儿瞎作的意思,没来由地有些不自在,刻意放慢了吃东西的速度,磨蹭了半天才解决掉那一小块面包,叫了严岑一声。 严岑抽完了自己的第二根烟,看起来又恢复了平时的那副模样,他将窗户掀开一条小缝,走过来将许暮洲从床上扶起来,看架势是要带着他下地。 许暮洲烧退了,整个人也不再晕晕乎乎的,于是没用他扶,自己站了起来,裹紧了身上睡歪的外套,乖巧地问道:“去哪?” “去找托娅。”严岑说。 许暮洲眨了眨眼,一时没明白他找托娅干什么。 “给你看看我的未来。”严岑说。 第214章 沉梦(十六) 但令许暮洲意想不到的是,托娅仿佛从这座城堡中凭空消失了。 他自己拉着宽大的领口,不着痕迹地瞥了严岑一眼——要不是严岑眉头紧锁,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爽”俩字,许暮洲都要觉得他是故意的了。 十分钟前,他被严岑不由分说地从床上领下来的时候,心里确实有一种隐秘的期待在开花结果。 ——这还是严岑头一回主动提起“自己”的什么事,许暮洲要说不期待,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今日外面天气不错,阳光丝丝缕缕地从被木板封起的窗缝中跻身进来,好歹让大厅看起来不那么沉闷了。 细长的阳光在地板上零散地落成十几个斑点,看起来像是逆转过的星空。 大厅中空无一人,习惯待在大厅的托娅不见踪影,许暮洲抬起头看了一眼楼上的几层,觉得整座城堡有点安静得过分了。 今天也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很好还是什么别的,连外面的海浪声都听不见了,只剩下门上那只钟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者,指针缓慢地向前挪蹭,像是只行动不便的老龟。 许暮洲站在门口盯了一会儿那只钟,随口问道:“这钟是不是走得太慢了。” 严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过了足有一分钟,才嗯了一声,说:“是慢,这里的时间比正常速度慢一倍。” “这破地方。”许暮洲叹息一声:“时间流速跟正常时间也不一样,都不知道多出来的二十四小时去哪了。” 许暮洲说着将漏风的领口和袖口攥紧,反手关上房间门,向左一拐,往楼梯的方向去了。 严岑走在他身侧落后半步的地方,跟着他一前一后走上楼梯。 许暮洲习惯性地推开了第三道门,却只看到了一屋子放得零散的杂物。 “怎么……”许暮洲站在门口,微微拧着眉,不确定的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推了这扇门?” 跟他动作不相符的是,许暮洲明明记得托娅的房间在倒数第三扇门那里,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在这里停住了脚步。 这个认知让许暮洲觉得哪里怪怪的,“记错位置”这件事几乎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托那段不愉快经历的福,哪怕是在放松的日常生活中,他都能在短短几秒内回忆起自己的各类琐碎物件的位置,没道理在神经紧绷的任务世界里记差事儿。 但许暮洲又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他确认自己记着的确实是另一个房间,记忆清晰而明确,没有疏漏。 ——可能昨天烧得太厉害了,许暮洲想,以至于脑子发昏,也正常。 严岑从楼梯走上来,问道:“怎么?” 许暮洲一晃神,伸手关上了门,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没事,我记差了,应该是倒数第三道门。” 许暮洲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探着头从走廊对面数了数,确定这次没找错门,才在那扇简陋的木门面前站定,抬手敲了敲。 “托娅。”许暮洲说:“你在吗?” 屋内没有传来任何声音,许暮洲站在门口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又敲了第二次门,依然没有获得回应。 许暮洲回头看了严岑一眼,在撬锁和踹门之间犹豫了一瞬,又觉得哪个都不太好——万一托娅只是在屋里睡午觉,那他们两个大老爷们儿突然破门而入,这场面怎么想都觉得修罗场。 万一托娅再一个暴走,从玄学角度干出点什么来,简直得不偿失。 许暮洲试探地推了推门,却惊讶地发现这门压根没锁,他只是略微用了点力,这扇脆弱的木门就像没有阻力一样向内滑去,发出吱嘎的摩擦声。 卧室里空荡荡的,窗下的床上被褥整齐,看起来没有人睡过,屋内的木桌上也是干干净净,椅子被推到桌下,桌角上放了一本崭新的宗教读物。 “不在?”许暮洲有些意外。 严岑从他身后进屋,径直往床铺的方向走去了,他弯下腰,伸手在床铺的枕下摸了一把。 ——还是温的。 “人没走远。”严岑说着,从指缝中扯下一根头发,应该是刚刚试探床铺温度时留下来的。 那根棕褐色的头发又长又细,柔软地贴在严岑的小指上,严岑有些嫌弃地将其随手扔在了地上。 “这里室温不高,被褥凉的也快。”严岑说:“人大概离开也就三两分钟。” 然而就是这句“没走远”,让他们找了足足三层楼都没找见人。 许暮洲和严岑分头行动,花了十分钟的功夫将除了阁楼之外的所有房间都打开找了,甚至还去检查了去往地下室的门锁,却都一无所获。 托娅像是个幽灵一般,平白无故消失在了这座城堡内。 但许暮洲又清楚,他只是个普通人,哪怕拥有掌控“桥”的能力,也只是个肉体凡胎的人,不可能消失在空气中。 “会不会是离开城堡了?”许暮洲看了看严岑,不确定地问。 “不会。”严岑走到窗边,屈指敲了敲封窗的木板,又按压了木板接口,确定了坚硬度之后才开口道:“城堡二楼太高了,外面地势不平,贸然跳下去很容易摔伤,而且无法重新进门。一楼的窗户都被木板封死,凭他自己也出不去。” 严岑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被封起的最后一层。 许暮洲知道严岑在想什么——他在想那个唯一没有被翻过的,特殊的“阁楼”。 “要去吗。”许暮洲征求着严岑的意见。 不知为何,许暮洲对于那个上锁的阁楼并没有太大的窥探欲,但他之前刚刚惹了严岑,现在也不敢自作主张地处理任务进度,只能询问他的看法。 出乎意料的是,严岑这次好像耐性变得格外好,他只是多看了那地方两眼就收回了目光,捏着手上的绣球花摩挲了一下。 “……不用。”严岑说:“托娅不可能永远消失,在找到他消失的原因之前,不用这么着急。” 许暮洲暗地里松了口气。 严岑的想法跟他不谋而合,约瑟夫在日记里其实也提到了托娅会无故“消失”这件事。在日记中,托娅是一连消失了两天才重新出现,这个时间间隔对于许暮洲来说完全可以接受,大可以等等再见机行事。 “那就等两天。”许暮洲说。 严岑嗯了一声,双手揣在兜里,转头向许暮洲走过来。 他手腕上的绣球花坠从宽松的袖口中落下来,在半空中一晃一晃,上面露出的白边格外明显。 许暮洲一愣。 “任务有进度了?”许暮洲奇怪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许暮洲记得很清楚,他从托娅那里出来的时候,手上的绣球花还毫无动静,结果这段时间他只是睡了两觉而已,怎么就莫名有了进度。 “……严哥,我睡着的时候你找到什么线索了?”许暮洲问。 严岑也低头看了一眼那绣球花,脸上终于多了点似有若无的揶揄笑意。 “没有。”严岑说:“是你连吵带闹那时候有的进度。” 许暮洲:“……” 当他没问! 那绣球花上的进度给得很吝啬,不像是触及了什么任务点,严岑既然不想细说,许暮洲也觉得没什么所谓。 许暮洲叹了口气,说:“希望他能早点出现吧。” 说话间,严岑已经回到了他俩人的房间门口,闻言回头看了看许暮洲,问道:“着急见他?” “也不是。”许暮洲说:“就是——” ——就是还惦记着严岑嘴里的“未来”。 许暮洲看过了自己那份,倒也想看看严岑的,如果严岑的“未来”里有他,那就说明那水晶球里的东西的真实度有水分。那么他大可以从永无乡的制度身上想想办法——说一千道一万,只要他先一步把自己退路堵死,那就不用再担心什么分居两地了。 严岑这么好一个人,哪怕他一时脑子不清楚,也不可能一辈子脑子不清楚。 而退一万步说,就算严岑的未来里没有他,许暮洲也想看看他过得如何。 只是这话许暮洲没敢说,他被严岑先前那个教导主任脸唬得够呛,本能地觉得这话题严岑不一定爱听,为了保证自己不挨训,还是别火上浇油了。 许暮洲耐心不错,也满打满算地做好了等上两整天的准备,却没想到托娅倒是很“善解人意”,第二天就出现在了他俩眼前。 ——甚至还“出现”得非常主动。 因为头天晚上许暮洲跟严岑俩人谁都没睡好,所以在决定按兵不动后,他俩干脆收拾收拾,提前休息了。 只是许暮洲白天睡得太多,晚上破天荒地有些失眠,而且这床又太窄,许暮洲唯恐自己翻来覆去地吵醒了严岑,于是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靠着属羊试图让自己睡着。 然而许暮洲从一只羊一直数到烤全羊和蜜汁羊腿他也没睡着,在他数到第六百七十二只羊蝎子时,外面的零点报时声忽然响了起来,许暮洲冷不丁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还没起身,就听见外头深夜肆虐起的海风也莫名来了劲,狠狠地扑打在窗上,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半块玻璃吹落在地,碎得那叫一个清脆。 许暮洲下意识想回头看看严岑有没有被这动静吵醒,然而还不等他翻过身,就感觉严岑的手忽然从被子下伸了过来。 严岑连眼睛都没睁开,握着许暮洲的手腕把他按回了床上。 ——紧接着,许暮洲就听见,他们的门被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 第215章 沉梦(十七) 严岑丝毫没有被吵醒的茫然,他眼神清明,像是压根没有睡着。 许暮洲试探性地扭了扭手腕,严岑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微微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倒并未放开。 房门被人掀开了一道小缝,微凉的风顺着门缝进来,轻柔地扫过许暮洲的后颈。 紧接着,许暮洲听见了一声极其细微的摩擦声。 ——应该是托娅进来了。 托娅赤着脚,不穿鞋,体型也纤弱,踩着地板走进来时显得悄无声息,像是一只午夜出没的幽灵。 要不是许暮洲正巧醒着,恐怕一觉睡到天亮也不会发现他来过。 大半夜睡觉睡到一半被陌生人窥伺这种事儿只要想想就觉得后背发凉,许暮洲有些后怕,他微微收紧了手指,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托娅是来干什么的,许暮洲想。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位“约瑟夫”——那位在托娅口中“不会再感受痛苦”的倒霉船员不知道有没有经历过这种午夜梦魇。 托娅显然很忌惮屋中睡着的两人,他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探出身子,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磨蹭了两三分钟都没有走到床边。 等待的过程异常难熬,尤其是许暮洲看不到托娅的动作,只能从那些极其细微的衣料摩擦声来判断他离床的距离。 但哪怕躺的浑身不自在,许暮洲依然安分地被严岑握着手腕,没有轻举妄动。他大半张脸都埋在了被子底下,浑身放松,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依旧维持在睡眠状态中,只是头微微向床内侧偏了一些,睁着眼睛,试图在夜色中看清严岑的表情。 严岑安抚性地捏了捏他的手腕,然后先一步闭上了眼睛。 许暮洲愣了一瞬,还不等跟着照做,就感觉到托娅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 这感觉委实不怎么样——在深更半夜,一个你本来应该正在熟睡的阶段,有人毫无障碍地推开了你的门,然后沉默地站在你的床边,深深地注视着你。 许暮洲只要想想这画面就觉得这简直是悬疑恐怖片的现场,几乎就在一瞬间,他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甚至许暮洲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他根本不知道托娅在黑夜中的视力怎么样,是否已经发现了他其实并没有入睡。 ——或许他没看见,也或许他看见了,也知道自己的行踪暴露,只是什么都没说,依旧这样沉默地观察他。 人类害怕未知是一种本能,这种毫无依据的猜测让许暮洲心跳如鼓,连眨眼的动作都不敢做,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现在再去思考睡前他跟严岑是否锁门,或者托娅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已经毫无意义了,许暮洲手心冒汗,心脏突突直跳,攥拳的手指都有些打滑。 严岑像是感受到了他的不安,借着被子的掩饰用拇指轻轻摸索了一下许暮洲的腕脉。 许暮洲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放松了一下紧绷的精神,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丧失视觉之后,其他的感觉会变得更加敏感,许暮洲能清楚地感觉到身后正站着一个人,对方的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他身上,正在肆意地打量着他。 那视线有如实质,一寸一寸地从他的后颈向下滑,许暮洲几乎被他看得整个人僵成一条钢管,手心儿的汗都没地儿擦。 托娅在床边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像是不再满足于“观赏”本身,他微微弯下腰来,迟疑地冲着许暮洲的侧脸伸出了手—— 许暮洲清晰地感觉到了托娅微凉轻柔的呼吸就打在他的后颈,一下一下地,跟他近在咫尺。 许暮洲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眼瞅着实在忍无可忍时,一只手如闪电般从身边斜过来,隔着许暮洲一把攥住了托娅伸来的手腕。 托娅压根没想到这屋里还有没睡着的人,一时间大惊失色,看着竟然比被破门而入的还害怕。 他下意识想从严岑手中抽出手,谁知严岑攥得死紧,托娅用力之下别说挣脱,差点撸掉了自己手上一层皮,疼得泪眼汪汪,整个人缩成一团,连人带胳膊都在发抖,也不知道是单纯疼的还是怕的。 托娅惊恐万分,脑子里只想着怎么逃走,错手间连手里的水晶球都没捧住,圆润的球体从他唯一一条自由的臂弯中滚了两圈,从手肘旁滚了出去。 严岑瞥了一眼那灰扑扑的“大玻璃球”,眼疾手快地扯了一把许暮洲身上的被子,垫在手里抬手接住了那玩意。 圆滚滚的球体不怎么听使唤,严岑干脆一接一拉,顺着这个劲儿将这只大玻璃球回手丢进了许暮洲怀里。 许暮洲:“……” 许暮洲刚刚坐起身来,还没从严岑和托娅这个别扭的对峙姿势中找到平衡,就在电光火石间被扔来一个烫手山芋。 许暮洲对这只灰扑扑的“玻璃球”心有余悸,也不敢伸手去接,下意识双手抬起,生怕这玩意再碰瓷儿他一回,只能顺势看着那玩意在他身上滚了滚,最后隔着落在他大腿上。 ——行吧,许暮洲自暴自弃地想。 许暮洲姿势别扭地往床头挪了挪,那水晶球就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腿上滚来滚去,最后落在膝盖上头的凹陷处不动了。 这一整套动作下来也不过几秒钟,托娅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手里的“装备”就被人缴了械。 水晶球落在别人手上这件事看起来让他非常不安,他徒劳地伸手掰了掰严岑的手,探着身子过来试图从许暮洲怀里把水晶球重新捞走。 严岑捏着他的手微微用力,托娅吃痛地抽了口凉气,心虚地看了他一眼。 “你来干什么。”严岑问。 “我……”托娅迟疑地咬了咬唇角,小声说:“我来看看你们两个。” “半夜看?”严岑讥讽地笑了笑:“是来看看我们两个是不是还活着吧。” “不……不不不。”托娅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的手腕还在严岑手里攥着,脸色煞白地连忙摆手,话都说得磕磕绊绊的:“怎么会呢,这里很安全的……这里只有我一个,很安全,你们不要害怕。” 别说严岑,连许暮洲都听出这里面有多少“心虚”成分了。 严岑只是诈他一下,他就自己开始颠三倒四地说不清楚话,反复强调“安全”,反而让许暮洲更起疑心。 不管托娅是真傻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都应该还有未竟之意没有明说。 严岑身上自带一股肃杀之气,托娅被他钳制得紧紧地,想跑也没地儿跑,弯着身子站在床边,像只胆小的鹌鹑,哆嗦得不行。 许暮洲冷眼瞧着,觉得严岑再这么问下去,非得给这位“女巫”抖散架不可。 “托娅,你昨天去哪了?”许暮洲忽然问。 托娅避开了许暮洲看他的目光,垂着头低声说:“我……我一直在城堡中。” 托娅的下巴几乎要埋进胸口,略长的金色发丝从耳侧落下来零碎的几缕,正巧遮住了他的眼尾,他不敢反抗地任严岑钳着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攥在衣襟上,正在微微发着抖。 ——怎么看怎么像是被俩恶霸欺负的良家小少年。 许暮洲的良心短暂地受到了片刻的谴责,觉得他似乎被严岑同化了,最近这种“恶霸”行径越来越多。 ——这样不太好,许暮洲想。 “可我昨天想找你问个问题,找遍了城堡你都不在。”许暮洲刻意顿了顿,在发觉托娅明显变得紧张起来时才施施然接上下一句:“……难不成你在阁楼中吗?” 托娅张了张口,一时语塞:“我……” 还不等托娅在“要不要承认”间犹豫出个结果,许暮洲就又问道:“那之后如果我在城堡中找不到你,可以去阁楼找你吗?” “不行——!”托娅嘶声说。 许暮洲挑了挑眉。 托娅不像是个善于撒谎的人,就这么短短两句话的功夫就被许暮洲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说是也不对,说不是更不对。 他为难地咬紧了唇角,最后干脆决定消极抵抗——不说话了。 严岑对此觉得颇为无趣,干脆放开了他。 许暮洲对此不置可否,反正他已经得出了个之前就想要确认的结论——托娅是会撒谎的。 在这个城堡中藏着秘密,托娅对此心知肚明,却并不准备对他们据实相告。 甚至于,托娅明明清楚他们这些“外来者”有可能会有危险,却依旧对这桩“秘密”守口如瓶。 ——看起来也不像表现得那样无私又圣洁嘛,许暮洲想。 托娅一朝得了自由,连忙捂着自己红肿的手腕退后两步,跟这两位不好惹的船员拉开了一个安全距离。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许暮洲怀里的水晶球,又碍于严岑的威势,愣是没敢把“将我的东西还给我”这句话说出口。 许暮洲对怀里这玩意倒是没什么概念,甚至觉得这球放在手里就像个烧红的铁球,指不定那一下就要爆开,于是干脆连被带球拢进怀里,想顺势递还给托娅。 谁知他手还没举起来,就被严岑按住了。 “这东西留下来借我看看。”严岑对托娅说。 他语气平缓,声音正常,自然得就像是说今晚晚餐要多吃一块黑面包一样。 许暮洲转过头看着他,满脸懵逼:“……?” 严岑完全没管托娅那副悲愤欲绝的脸,他隔着被子将水晶球捞过来,像是在大街上挑西瓜一样,将其放在手里掂了掂。 许暮洲:“……” ——他都不想去看托娅的表情了。 第216章 沉梦(十八) 托娅到底没胆子从严岑手里抢走那只水晶球。 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严岑,唇角都被咬出了一道血痕。严岑倒是对手里那只球更感兴趣,半分眼神都没施舍托娅,从许暮洲手里接过那只水晶球,隔着被子在手里滚了滚,俨然一副兴致浓郁的模样。 托娅见他铁了心如此,却无计可施,只能万分无奈地退出了房间,还带上了房门。 许暮洲目送着托娅出门,才坐在床上用胳膊肘拐了拐严岑,不解道:“他怎么这么怕你。” “这世上怕我的人多了。”严岑玩笑道:“不差他一个。” 许暮洲:“……” ——说的好像也没错,一时竟不知道应该怎么反驳。 于是许暮洲换了个思路,看了看严岑怀中的水晶球,问道:“你抢他这个干什么?” 严岑侧头瞥了他一眼,伸手将水晶球下垫着的被子抽了出去。 那只圆滚滚的球体顺着力道滚落下来,最后正正好好地落入了严岑的手心,在他手中晃了晃。 正如许暮洲之前见过的那样,这只水晶球球一落到严岑手中,就像是开启了什么无差别指纹锁,上头的浮灰顿时一扫而光,整只球骤然大亮起来。 许暮洲还没来得及喊停,就觉得严岑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了他搁在被子上的右手。 “答应你的事。”严岑说。 许暮洲连懵逼的机会都没有,只那么短短一瞬,就觉得眼前骤然一花——这玩意又一次碰瓷成功了。 许暮洲下意识转头想看向身边的严岑,只是不清楚“未来”不能联机观看还是什么别的,他身边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右手与人交握的触感异常清晰。 许暮洲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很快感觉到了对方的回应——严岑捏了捏他的中指指尖。 似乎是每个人的“未来”都有所区别,这一次许暮洲没再回到那茫茫的雾气之中。 “他”直接回到了永无乡的海边。 正如许暮洲先前所见的那样,永无乡的海一望无际,泛白的浪花扑上砂砾状的海岸,正落在一双半新不旧的人字拖脚下。 微凉的海水拍上来,将“许暮洲”的裤腿打湿一小块,严岑站在他身边,微微侧着头,看着远处没入海面的夕阳。 “我要走了。”许暮洲听见“自己”说。 ——还是一样,许暮洲咬了咬牙,无意识地捏紧了严岑的手。 对方很快又捏了捏他的指尖,许暮洲看不到严岑,不明白他现在的表情是失望伤心还是什么别的,但从反应速度来看,大抵是没有生他的气。 “严岑”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T恤,衣服下摆被风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他垂着眼看着许暮洲,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伸出手将许暮洲被风吹乱的鬓发一一捋好。 “对不起。”“严岑”说。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许暮洲”说:“我现在留下也还来得及。” 许暮洲微微一愣。 ——同样都是告别,但严岑的“未来”,似乎与他的“未来”有明显的区别。 但这不太对,许暮洲想。如果是客观角度的“未来”,那么在同样经历的事件中,他跟严岑看到的画面和场景应该是一样的。 然而“严岑”摇了摇头,他冲着“许暮洲”轻轻笑了笑,执着地将他微长的鬓发捋到脑后,轻声说:“我会去看你的。” 许暮洲越看越糊涂,这跟他自己看到的简直是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里他刻薄又冷漠,另一个版本里他又变成了个没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小可怜儿。 他迫切地想追问严岑这道理是怎么回事,然而他刚刚下意识转过头想看看严岑应该在的地方,就觉得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像是切屏了。 紧接着,许暮洲发现他回到了永无乡的317号房。 视角中的这一日天气不错,卧室和客厅的阳台窗都大开着,落地窗帘半卷半落,外头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清新的水汽从薄纱窗帘中洒进来,窗帘都覆着薄薄的一层水汽。 许暮洲应该是站在“严岑”的视角上来看这段记忆,他在卧室中站了一会儿,又被一股不知名的拉力“吸”到了卧室门口。 ——应该是严岑在走动。 许暮洲跟着他,发现317的房门被从外面拉开了,“许暮洲”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简易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一堆包装花花绿绿的零食——凭许暮洲的眼力来看,应该总价不超过二十块钱。 “许暮洲”不知道从哪回来的,一边忙着在门口换鞋,一边把手里的塑料袋晃得哗啦哗啦响。他连蹦带跳地踩中自己乱丢的拖鞋,然后把手里的袋子往鞋柜上一丢,拉开冰柜门,从里面拿出一杯冰水,咕咚咚地灌了个透心凉。 紧接着,卧室对面的书房门咔哒一响——里面的人被外面的动静惊动了,正往外走。 “严岑”拉开了书房的门,踩着一双拖鞋,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冲着门口的“许暮洲”挑了挑眉。 “上次还有人说要少吃零食。”“严岑”微微眯着眼,语气里半分威慑力都没有。 “上次是上次。”“许暮洲”讨好地冲严岑笑了笑,几步冲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腰,撒娇一样地抬头亲了一口他的下巴,诡辩道:“人生都不在世了,吃点零食怎么了,永无乡又不禁止正式员工吃零食。” “严岑”被他逗笑了,捏着他的下巴回敬了一口,笑盈盈地批评道:“强词夺理。” 许暮洲彻底懵了。 ——这完全是另一个走向的“未来”。 从“许暮洲”话里话外的意思来看,在这个“未来”里,他不但好好地完成了任务,还如愿成为了“正式员工”,跟严岑好模好样地日久天长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暮洲茫然无比,明明他刚刚已经见过严岑的“未来”了,为什么还有另一个版本的。 不等许暮洲回过神,他就觉得身边的严岑似乎弯下了腰,跟他凑近了些许。 那种感觉非常奇妙,许暮洲身侧明明空空如也,但他就是“感觉”到了严岑的一举一动。 “严哥……?”许暮洲试探性地问。 “看完了吗?”严岑问。 许暮洲抓了抓头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能老老实实地说:“看完了。” 许暮洲原以为这次“未来”观摩行动也就到此为止了,不曾想严岑在他耳边轻笑一声,说:“好,再给你看点别的。” “什么别——” 许暮洲只来得及问出一嗓子,连自己的声音都没听到,就觉得眼前的画面刹那间狂风骤起,他只来得及伸手挡住眼睛,差点被风吹了个跟头。 “这什——” 许暮洲刚刚站定,抱怨的话还没出口,就忽而愣住了。 ——他发现他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里不是永无乡,也不是他所在的现代社会,甚至不是他跟严岑去过的任何一个任务。 这里雕梁画栋,面前有延绵不绝的汉白玉台阶,一路向上,通往着上方巍峨的宫殿。 台阶正中的汉白玉面上张牙舞爪地画着五爪的蛟龙,许暮洲不用数,都知道这台阶足有九十九级。 ——这好像是古代,许暮洲想。他眯着眼睛抬着头,试图从遥远的宫殿建筑那里看出年代,只是许暮洲没在这个场景待上太久,就觉得天塌地陷,眼瞅着是又要变样了。 这水晶球放在严岑手里,就像个PPT的切屏器,切得随心所欲,毫无预兆。 许暮洲只是脚步一个踉跄之间,就从那威势浩大的宫殿前离开,换到了一处小院中。 这处小院虽说精致,但有了方才见到的宫殿打底,到底显得气势不足了些。 许暮洲不知严岑究竟要给自己看什么,于是习惯性举目四望,却连“自己”的半分影子也没见到。 但他见到了“严岑”。 ——广袖长袍,素衣博带的严岑。 许暮洲一怔。 “严岑”面相比起他熟悉的更为年轻,束发带冠,他微微低着头,有黑发从肩上披散下来,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长发的严岑看起来并没有许暮洲所熟知的那样锋利,许是眉眼还不够锐利的缘故,他整个人甚至看起来还有一些温润感。 许暮洲看得眼前发直,然而作为一个工科生,他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没找到句合适的词儿来形容眼前的严岑。 小院主屋的竹帘卷起,阳光从窗户投**来,将大半个屋子照的透亮。 “严岑”就站在这大片大片炽热的阳光内,他背对着门口,手里端着一把锋利的长剑,正用一块白布仔细地擦着刃口。 许暮洲心头一跳,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他直觉这不是严岑经历过的任何一个世界——他觉得这就是严岑自己。 屋内的“严岑”对外面的视线浑然不觉,他仔仔细细地将这柄长剑擦得锃亮,然后单手将白色的布巾叠好,转手搁在了身旁的剑架上。 然后他转过了身,单手提着剑,向门外走了两步。 许暮洲原本就站在门外,见状下意识向后撤了一步,想替他让开路。 谁知“严岑”只是向着门口的方向揖了一礼,就转回身去,轻轻掂了掂手里的剑。 与此同时,许暮洲忽然觉得,严岑握紧了他的手。 他正在诧异,却忽然见面前的气氛陡然一转,“严岑”将长发向后一甩,横剑在颈,手下重重的一用力。 许暮洲瞳孔骤缩,下意识向前探出手去。 “别——” 三尺青锋长剑下,有鲜红欲滴的血珠顺着血槽源源不断地滴落在地,不过眨眼间就在半空中续成了一道血线。 第217章 沉梦(十九) 不管眼前的情景是真是假,许暮洲的第一反应仍然是想上手去拦,只是他步子还没迈开,就被右手传来的力度紧紧扯住了。 许暮洲心跳如鼓,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他攥紧了严岑的手,惶惶然回头看去,原本还能被“触感”满足的情感骤然叫嚣起来,许暮洲不再满足于只是单一的接触,必定要亲眼看见才安心。 许暮洲回过头,试着从交握的那只手去摸严岑的胳膊。 严岑像是感觉到了他的不安和惶急,只是又捏了捏他的手——然后再一次更换了水晶球内的场景。 许暮洲这次转得彻底没什么心理准备,只觉得眼前画面干脆地一切,世界就又变了模样。 许暮洲足下原本踩着的软泥小院变得坚硬起来,他低下头,发现脚下正踩着一块雕着蝙蝠的青砖白玉。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倒带了,回到了小院之前那间巍峨的九十九层汉白玉台阶处——只是他这次没有再站在底下,而是站在了最高那级台阶上。 夜色浓重,一轮弯月挂在夜幕智商,许暮洲身在楼楼金瓦下,身前是灯火通明的正殿,身后是望不见来处的高阶。 在巨大的建筑下,很容易生出自己非常渺小的错觉,尤其是许暮洲现在正站在一个“至高”之处,竟然没来由地生出点“高处不胜寒”的感想。 只是许暮洲整个人还在先前的画面冲击中回不过神,有些怔愣,眼前总是严岑在他面前自刎的画面,直到被严岑拉了拉胳膊才勉强回过神。 许暮洲没防备,被严岑拉了个正着,不由分说地被他扯着就往殿内走。 许暮洲踉跄着跟着严岑的脚步,跨过那足有二十公分的门槛,一抬头,却差点再一次愣在原地。 ——就在他十米开外,坐在高台金座上的,居然也是“严岑”。 跟方才那个年纪轻轻的青年不同,高台之上的“严岑”鬓上添了几分灰白的发,眼角细纹也有些明显,虽然面相上并不显老,但看着明显沧桑了不少,少说得有个四十多岁。 “严岑”穿着一身许暮洲看不出名堂的繁复王服,墨色的外袍上张牙舞爪地画着赤红的花纹,看样子似龙非龙,有些介于麒麟和祥龙之间。 他眼下一片青黑,不知道有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此时歪在椅子上,支着头半合着眼,正在闭目养神,冕冠上的十二旒北海明珠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晃动着。 饶是许暮洲再怎么眼力不济,历史背了忘忘了背,他也能看出,这一身绝不是普通人能穿的东西。 别的不说,光那十二旒明珠就够彰显身份的了。 许暮洲终于彻底懵了。 ——因为至此为止,他已经看过了所有似真非假的“未来”。 如果说永无乡的两种“未来”都是有可能发生的,那么在具体发生之前,它们的真实性都只有一半。 可这两段不一样。 严岑是跟他提过一嘴自己的“曾经”的,从许暮洲旁敲侧击地问过两次来看,他曾经的真实身份应该确实比较特殊。 而既然严岑能跟他说,那就说明他不屑于在这种事上撒谎。 可许暮洲明明记得,严岑说过,他曾经“差点”当过一次皇帝。 加上严岑那句令他记忆犹新的“三十二岁论”,许暮洲几乎可以肯定,他刚刚在小院看到的那个画面才是真的。 ——而严岑早就死在了三十二岁,怎么可能现在坐在九重高台上,身着帝王冠冕。 不等许暮洲想出个所以然,殿外忽然喧哗声大起,一个身着简单布甲的将士满脸血污地从殿外冲进来,也不令人通报,就那么硬生生地扑倒在地,随身的配剑脱手滑出去老远。 那将士跪着向前紧走几步,扑通往地上磕了个头。 “陛……陛下……” 高台上的“严岑”睁开眼睛,神情木然地看着地上跪着的男人。 许暮洲在一旁看得心里一惊——他从来没见过严岑露出过这样的神色,像是极其疲倦一般,眼里仿若盛着一潭死水,不但没有丝毫波澜,甚至还有隐隐破罐破摔的颓势在。 那将士哭得凄惨,脸上的血污被眼泪化开,夹在一起往下流。 正当壮年的汉子从喉咙里呜咽一声,狠狠地又磕了个头,哽咽道:“城门失守了——” ——假的,许暮洲想。 他方才还在想,这是不是正常“严岑”应有的未来,然而看到这时他才真正能够确定,这一段“未来”一定是假的。 永无乡亲自盖章认定,严岑若是活着,得是个开拓世界线的重要“主角”,他先前一死,世界线整个被歪曲了走向。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弄出亡国的未来来。 不知为何,许暮洲内心骤然一松,整个人脱力一般地向后踉跄一步,这几天撑着他的那口气忽然就松了下来。 严岑从后面接了他一把,许暮洲感觉到对方松开了握着他的手,转而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 面前的场景倏忽定格,这一场被水晶球制造出的幻境仿佛一块被拉扯到极致的薄翠,霎时间寸寸碎裂,许暮洲勉强在光怪陆离的颜色中睁开眼,却觉得面前一暗——他们已经再一次回到了那座小小的城堡中。 严岑手中的水晶球像是终于被他祸害得电量不足,已经蔫巴巴地重新灰暗下去,安分地待在了严岑的手心中,恢复成了那种灰扑扑的模样。 许暮洲缓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整个人正靠在严岑的怀中,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像是个大号的三角包袱。 严岑把那水晶球往床脚一扔,低下头来顺着这个姿势圈住了许暮洲,低声问:“看完了?” 他这样一出声,许暮洲的第一反应是连忙回头,下意识摸了摸他的脸。 ——微凉的,柔软的,真实的触感。 许暮洲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心说这要是伸手摸到一团魂,估计崩溃的心都有。 严岑见他的目光不自觉下移,落在自己的脖颈上,不由得闷声笑了笑,干脆抓着他的手往上摸了摸。 “永无乡自选留存点。”严岑的笑意像是闷在胸腔里,连带着许暮洲的后背都在震。 “为了能好好完成任务,差不多会选工作人员生前的巅峰状态。”严岑说:“不是死的时候什么样就留着什么样。” 许暮洲被他看穿了心思,也不扭捏,仔仔细细地顺着他的脖颈摸了一圈。 “下次给看男朋友自杀现场之前,能不能给个预警。”许暮洲惊魂未定,拍了拍胸口顺气,说:“这画面冲击力太大了。” 严岑捏着他的手亲了亲他的指尖,低声问道:“看明白了吗?” 许暮洲顺气的手一顿,看向严岑。 严岑看他的眼神很温柔,跟水晶球里那个心如死灰的中年帝王完全不同,许暮洲下意识觉得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眼神,垂眼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许暮洲说:“嗯……水晶球里的未来有可能是假的,所以我看到的那个,不必在意。” “不止如此。”严岑说:“你没发现什么规律吗。” 许暮洲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未来是可以改变的。”严岑说:“你在永无乡这么久了,应该明白这个。” “我知道……”许暮洲说:“不然你也不会在这里,你应该在——” 许暮洲想说应该在原世界线好好地当他的皇帝,但想起刚才水晶球里那个“亡国”的场面,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吉利,最后没好意思说。 严岑倒不介意这个,他笑了笑,捏了捏许暮洲的后颈。 “未来有多大的更改空间,就有多大的可补救空间。”严岑说:“但是‘未来’是因为什么改变的,你没看出来吗。” 许暮洲一时没懂他说的是什么,张了张口:“我——” “是‘惧怕’。”严岑说:“你怕什么,就会一直在想什么,久而久之,你早晚会走到你最怕的那条路上去。” 许暮洲下意识想反驳,却发现严岑说得对——在刚刚见过水晶球里的未来时,他确实差点脑子一抽,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来着。 然而紧接着,许暮洲就发现有什么不太对劲——如果这水晶球展现的是“害怕”所导致的未来,那为什么严岑能对其控制自如,甚至还能放PPT一样地放好几个版本。 许暮洲皱了皱眉,心里隐隐有一个无比匪夷所思的想法,他不可思议问道:“那刚才你的未来呢,为什么有好几个版本。” “因为我有很多害怕的东西。”严岑平静地说:“你见到的那些,有的是我害怕的东西,也有完全摒弃恐惧之后的东西。” 许暮洲一边觉得严岑能坦坦荡荡地说出“害怕”俩字很不可思议,一边又不免顺着话茬回想起刚刚他看过的所有“未来”。 活着的严岑或许压力很大,也无数次害怕过自己是否担得起一国生死,而永无乡的正式员工—— 许暮洲抿了抿唇,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你其实怕我走?” “我害怕。”严岑坦诚道:“理智是理智,情感是情感,我一个人在世界线中飘荡几千年,只遇到一个你。从本能上讲,我当然希望跟你天长地久。” “暮洲,害怕是人之常情。接受自己的情绪,也接受你自己,那么在此之后,你自然能控制它们。”严岑顿了顿,接着说:“——想要掌控你的未来,你首先得要相信自己。” 第218章 沉梦(二十) 许暮洲愣愣地看着严岑,他的大脑短暂地死机了一秒,只能用本能来消化严岑这句话。 “我知道,定型过后的性格很难更改,毕竟你的潜意识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活准则。这个准则或许连你自己也不清楚,但它确实存在。”严岑收紧了搂着他的手臂,在他耳边轻叹一声,用一种近乎耳语的轻柔语气笃定道:“只是无论如何,相信你自己,许暮洲——你本身值得信任。” 在许暮洲将“水晶球”的内幕和盘托出的时候,其实严岑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严岑在不同世界线中游荡这么久,见过的“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对这些玩意的运行规律已经熟的不能再熟了,许暮洲只要开个头,他就能顺藤摸瓜地从许暮洲的情绪里反推出他的心态。 毕竟他干的就是跟“人”打交道的工作。 语言这种东西可以单薄得像一张毫无重量的白纸,也可以如泰山般重若千钧——端看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 这话要是换了旁人来讲,许暮洲顶多置之一笑也就算了,但换在严岑口中说出来,许暮洲只觉得像是被微弱的电流通遍了全身,自己心尖的**被他轻轻掐了一把,又酸又痛,一瞬间涩苦得厉害。 但他又不觉得有多么难受——他不排斥这种感觉。 甚至于连他一直灵敏的头脑在这一刻都放缓了运作效率,他大脑空空一片,什么都没在想。 在那种极其放松的放空中,许暮洲居然感受到了一种非常隐秘的,从内心深处升起的细微情绪。 他很难界定那种情绪究竟属于哪个类别,只觉得既委屈又欣喜,整个人坐立不安,只能下意识低头握住了严岑环着他的手。 “我——”许暮洲一张口,才发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只是想回应严岑,听对方说话而已。 这种毫无意义和逻辑的对话很少会在许暮洲身上出现,所以他只是张了张口,就不出意外地卡壳了。 严岑闷闷地笑了笑,宽容又大度地接纳了这点小小的失误,低声应道:“嗯。” 他这样一应,许暮洲反而不想说话了,他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用拇指拨弄着严岑的手指。 沉默的气氛蔓延开来,却显得融洽得恰到好处,许暮洲在严岑怀里做了三个回合的深呼吸,才勉强把自己的情绪压下去,不至于在“工作”过程中干出点什么出格的事。 “我——咳。”许暮洲飞速地干咳一声,低声说:“我知道了。” 严岑深知什么叫来日方长,也明白很多事情不能一蹴而就,如果所有人的心结都能被一句话劝好,他这辈子的工作量能白白削下去三分之二。 归根结底,这种“门”是锁在每个人心底的,严岑哪怕知道症结所在,也只能递给许暮洲钥匙,鼓励他打开那扇门,而不能越庖代俎地替他做什么。 于是严岑见好就收,又抱了抱许暮洲,默契地跟他放过了这个话题,转而直起身来,从床上捞过了那只水晶球,看样子是想说正事了。 许暮洲一看他正色起来,连忙收尾似的把心里剩下的那点情绪尾巴一扫而净,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严岑手里。 那只水晶球八成是在技能CD,此时蔫巴巴地躺在严岑手心里,也不发光了,也不放PPT了,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灰败的气息,活像是八百年没清洗过的灯罩,里面蒙了一层灰。 严岑将那只球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才说:“约瑟夫应该也看过这东西了。” 许暮洲点了点头。 这个猜想他从尝试过水晶球之后就有了,无论托娅怎么说,许暮洲依旧觉得,那位倒霉的约瑟夫现如今不在人世的几率更大一点。 而且从他的实际经历来看,许暮洲更倾向于约瑟夫其实或许跟他一样,也在阴差阳错之间看到了水晶球里的“未来”。 至于他具体看见了什么,许暮洲不得而知,但是如果从内心深处最尖锐的恐惧这个角度来看,一个刚刚遭受过残酷海难的海员,大约惧怕的东西应该也就在这个范围内左右乱转。 那么如果约瑟夫在水晶球里看到自己“再一次经历海难,并在海难中身亡”,那他还会老老实实地跟着送物资的船走吗。 ——许暮洲用膝盖想都知道答案。 所以约瑟夫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留下来,至于留了多久许暮洲不得而知,但想必不会是寿终正寝的。 “按照托娅的说法,约瑟夫是已经得救了。”许暮洲说:“但是事实上可能跟他说的情况恰恰相反。” 严岑点了点头,赞同道:“嗯。” “但是有一个很明显的问题。”许暮洲说:“托娅有没有撒谎——或者换句话说,他对此事到底知不知情。” “托娅一直给了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看起来像是个纸片人,性格只有一面,哪怕是刚刚确认有撒谎行为时,这谎言也非常蹩脚,总之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不善此道。”许暮洲微微拧着眉,困惑地说:“但是他跟我提起约瑟夫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的态度很坦然,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甚至不止这个,连托娅邀请许暮洲去看“未来”时,也是一副欢欣而热情的模样,似乎丝毫不知道大多数人究竟会从里面看到什么样的“未来。” 思及此,许暮洲忽然想起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 “对了,严哥。”许暮洲说:“当初我在托娅房间里激活水晶球的时候,我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景象,但是出来后,托娅却说我的未来是白茫茫一片雾。” “很正常。”严岑说:“因为本来就是如此,对于‘桥’来说,每个人的未来其实不是完全确定的,这是个纯主观的东西——其实‘桥’这种东西引申出的未来很难界定性质,因为它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真是因为这确实是‘未来’的其中一个,假则是‘桥’不会告诉人们,未来只有这一个。” “薛定谔的‘未来’吗。”许暮洲吐槽道:“不到真的命运节点,谁也不知道看到的是真是假。” “可以这么说。”严岑说。 “但这本身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许暮洲对那水晶球还是心有余悸,不敢像严岑一样把那玩意抓在手里摆弄,于是扯起被子,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只球抱在手里摸了摸,继续说道:“那么这个测试未来的过程就成了一个骗局。” 严岑没有否认。 不管水晶球里的“未来”是否成真,这东西本身就给了观看者一种信息狭窄的暗示,许暮洲说它是骗局,其实一点没冤枉。 “但现在的问题其实在于别的。”许暮洲为难地叹了口气,伸手拨弄了一下挂在严岑手腕上的绣球花吊坠,说道:“这玩意到底是怎么有的进度。” 这段时间以来,绣球花都没有更多的动静,除了上次不知道因为什么而下降的小小一点之外,这东西就像是卡机一样,一直维持着这模样不肯动弹。 许暮洲曾经为没有进度发过愁,却没想到有时候有进度也是一件令人发愁的事儿。 严岑也侧头看了看那只项坠,说:“确实没有具体触发因素……甚至没有触发,它是自动有所进度的。” “所以是纯粹的巧合?”许暮洲不太相信:“是那段时间托娅也正巧做了什么……?那也太巧了,这个几率不太大。” 严岑摇了摇头,显然也不接受这个说法。 严岑沉默了片刻,忽然看了看许暮洲,问:“上次托娅给你看‘未来’的时候,是怎么操作的?” “没怎么操作。”许暮洲眨了眨眼睛,指了指怀里那个灰扑扑的球,说:“这玩意像是自带碰瓷导航功能,手一碰上去就激活了,托娅就只是把我拽过去,其他的压根没做什么。” 许暮洲说完,才问道:“怎么,你先前不知道?” 他本来看着严岑使用水晶球的熟练度,以为对方应该对东西了解很深,谁知严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本来只是打算试试催化一下。” ——如果水晶球本身是‘桥’,那严岑作为‘桥’的另一端,对这些东西有自己的使用手段,许暮洲并不觉得稀奇。 只是他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严岑要把这个问题现巴巴单拎出来问他。 约莫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过不加掩饰,严岑搓了搓手指尖,解释道:“永无乡掌管时间线,拥有在时间线中穿梭的能力,所以自然有使用‘桥’的能力……类似于工作人员的通用锁。但是对于普通人,‘桥’的用处的通用的,也就是说,你摸一下它他会激活,约瑟夫摸一下它也会被激活,相应的,托娅摸它一下,他应该也会被激活。” 严岑话说到这里,许暮洲才恍然惊觉他这番话的重点是什么。 “所以……”许暮洲隐隐觉得后背有些发凉:“这玩意一直被托娅捧在手里,但为什么一次也没被他激活过?” 第219章 沉梦(二十一) 许暮洲只觉得后背嗖嗖冒凉风,他咽了口唾沫,转头看向了严岑。 “托娅……”许暮洲迟疑地问:“还是活人吗?” 但他问完就觉得不太对,因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严岑本身也不是个“活人”,但这水晶球显然对此的识别状况也很良好,而且严岑在任务中还在使用“普通人”的身份,水晶球在识别过程中也没出现什么偏差,“透过现象看本质”得一视同仁。 所以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个猜测似乎也不成立。 许暮洲有些为难地拧紧了眉,一时没有什么头绪。 在他的印象里,这世界上除了人就是魂,薛定谔活着的他和客观意义上身亡的严岑把这两种情况都占满了,却依旧没触发托娅那种隐藏情况。 ——那就说明,要么托娅能够控制这东西,要么就是托娅本人非常特殊。 严岑捏着手里的绣球花转了转,沉吟片刻,没有说话,明显也是没找到什么什么实质性线索。 任务就此似乎陷入了僵局,从明面上看,这个任务除了给永无乡的实习员工做了点心理疏导之外似乎毫无其他特殊之处。 但严岑总觉得不止如此,他又捏了捏那枚绣球花,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伸手在许暮洲眼前打了个响指。 “回神。”严岑说:“既然想不通,暂时就不必想了。” 严岑说着把许暮洲怀里的水晶球挖出来,扯过被面在上面裹了裹,将其裹成个圆滚滚的小包袱,半搂在了怀里。 许暮洲呆愣愣地看着他动作,问道:“你干嘛?” “送回给托娅。”严岑说:“咱们拿着这东西也没啥用。” 严岑说着翻身下床,夹着那只水晶球往外走。许暮洲忙一骨碌爬起来,一边理顺身上睡皱的宽大外袍,一边踩着鞋去追严岑。 或许是因为水晶球落在了别人手里,也或许是因为什么别的,总之托娅这次居然没有无故消失,严岑一拉开门,就发现他正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转悠。 不知道是不是许暮洲的错觉,他只觉得那一小块地板都被托娅来来回回踩得锃亮,看着连浮灰都比别的地方少。 严岑刚一拉开门,托娅就像是受了惊的兔子,噌得一声抬起了头,眼神直勾勾地落在严岑手里。 严岑手里稳稳地端着那个球,向前递了递。 托娅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喜神色,下意识抬起双手,想过来接过水晶球。 然而还不等托娅的手指碰到球体,严岑的手就略微向后撤了半步。 许暮洲:“……” ——他就知道严岑没那么容易把这玩意换托娅。 他追出来得急,脚下的鞋也没好好穿,半个鞋帮被踩在脚下,咯得有些难受。 托娅既然在门口,就没有平白无故从人眼皮子底下消失的道理,于是许暮洲略微放下了些心,弯下腰来抽紧了鞋上的系带。 “您……”托娅飞速地抬头看了看严岑的脸色,又深深地低下头,声若蚊蝇地说:“能将水晶球还给我吗。” “可以。”严岑平静地说:“但是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这种近似要挟的提问方法并不友好,连一直表现得性格很好的托娅也难免露出了些难堪的神色,他抿了抿唇,脸色发白地小声反驳道:“哪怕水晶球不在您手中,您提问我也会回答的。” 倚在门框边的许暮洲挑了挑眉。 ——小兔子还有脾气了。 从客观角度来看,能把一个软趴趴的小包子逼到努力反抗,一般正常人都会下意识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但是严岑此人,要是会因此而感到“羞愧”,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于是他干脆无视了托娅的脸色,冷酷无情地在他面前摆出一根手指。 “第一个问题。”严岑说:“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从我家里的储物间。”无论是否自愿,托娅依然配合地回答了:“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我最初自以为是普通的玩具。” “第二个问题。”严岑说:“你什么时候发现它有看破未来的功能的。” 如果这东西是独属于托娅的倒还好,可是这东西如果被当成杂物随手扔在储物间,那在之前没有被别人触碰过的几率非常小。 严岑看过托娅的资料,他小时候家里可不是什么名门贵族,只是普通的农户人家。对于这种家庭来说,在逼仄的小房子下是没有秘密的。 这也就是说,可能这个水晶球就是被托娅“激活”的。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问题难回答一些,托娅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最后还是看在严岑手里的“人质”份上,不情不愿地回答了。 “……在我发现它不久之后。”托娅说:“我只是拿着它在玩耍,同村的另一个孩子看到了,想要抢夺,在争执中发现的。” 严岑想了想,对这个问题做了个补充。 “然后呢。”严岑问。 托娅的唇色发白,他的脖颈向下弯折出一个脆弱的痕迹,白皙修长的后颈就露在严岑的眼皮子底下,下巴都要抵到胸口了。 许暮洲饶有兴趣地换了个姿势,觉得托娅的表情有点精彩。 ——那是一种既自责又茫然的表情。 “他像是见鬼了。”托娅说:“就只短短几秒钟的功夫,他就放开了手,飞速地跑掉了。” 托娅顿了顿,严岑说:“继续。” “然后他掉到河里淹死了。”托娅说。 托娅说完这句话,秀气的眉毛不自觉的拧起,漂亮的绿色眼睛里也隐隐露出了一点细碎的水光。他整个人看起来状态很不好,像是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悲伤笼罩了。 “真是……”托娅低声说:“太不幸了。” 托娅看起来就像一个无私又悲悯的天使,然而许暮洲却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 ——在说完这两句话之后,托娅从见到严岑开始就紧绷起来的肌肉忽然放松了些许。 他削薄的肩膀向下微微弯了一些,举在半空中的双手也不自觉地向下颤了颤。 托娅的潜意识行为只在一瞬之间,却被许暮洲看了个分明——这说明在短短的一瞬间内,托娅有过一个主观的“放松”动作。 真奇怪,许暮洲想,他在放松什么呢。 看起来仿佛神明一样无私的“天使”,在面对这样绝对称不上好事的情况下,居然展现出了跟性格截然相反的潜意识。 许暮洲从先前就觉得托娅是个很矛盾的人,他看起来不像是个擅长说谎的人,性格也温吞得要命。可恰恰因为如此,托娅却总是在这样极其细微的地方,展现出非常奇怪的矛盾点来。 严岑倒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接受良好,他没做什么停顿,又在托娅面前竖起了第三根手指。 “第三个问题。”严岑说:“你看过自己的未来吗。” 这个问题显然戳中了托娅的盲区,他举在半空的手颤了颤,竟然下意识想收回。 谁知严岑好像压根没打算他回答这个问题似的,刚一问完,端着水晶球的那只手就微微一侧,顺着力道松开了那只球。 那只水晶球在他掌心咕噜了半圈,顺从着地心引力向下落去,正砸在了下方托娅的手里。 托娅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 那水晶球好歹也有点动静,严岑这样突然放手,托娅接得不及时,差点连胳膊带球一起摔地上,好在手忙脚乱地拨了两圈,才算是勉强拿稳。 失而复得的水晶球在严岑这个“土匪”手里呆了半天,刚一回到主人的怀抱,就被珍而重之地搂回了怀里。 既然拿回了东西,托娅也顺水推舟地顺势带过了方才那个问题,没再回答。 但是许暮洲总觉得,严岑好像已经得到了他的答案似的。 许暮洲下意识看了看严岑的手腕,上面的进度条依然跟之前差不太多,看起来依旧没什么进度。 正对峙的功夫,城堡大门口那只锈迹斑斑的钟忽然闷闷地响了几声。 许暮洲闻声看去,才发现是整点报时。 钟表上的指针飞速向前旋转着,许暮洲就这么一回头的功夫,上面的刻度就整整窜出去一分钟。 严岑倒是没分心去看那只忽然刷起存在感的钟,他还了东西,却好像依旧不想这样简单地放过托娅,非要收点“寄存利息”似的。 “最后一个问题。”严岑说:“约瑟夫去哪了?” 这个问题之前许暮洲也问过一次,所以托娅回答得飞快。 “他得到了救赎。”托娅说。 严岑没有问这个“救赎”是个什么性质的,而是点了点头,又说道:“你为他送行了吗。” “那当然。”托娅抱紧了手中的水晶球,有些腼腆地低头笑了笑,说:“他可是我的朋友。” 托娅说完,可能觉得这样不太好,又找补了一句:“你们当然也是……” “我相信。”严岑语气轻松,他意有所指地打量了托娅一圈,低声说道:“我也相信,你不会伤害朋友的,对吧。” 托娅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僵硬,他垂下眼,避开了严岑的目光,说道:“是,当然是这样。” “那就好。”严岑说:“接下来你可以忙你自己的去了。” 严岑那个满不在乎的语气活像是在打发小厮,偏托娅还觉得如蒙大赦,话都没说就抱着水晶球走了,许暮洲留心看了一眼,发现他进的还是二楼的同一个房间。 许暮洲收回目光,开口问道:“接下来呢?” 严岑转过身看着他,笑而不语地看了看他手里从房内顺出来的钥匙串。 许暮洲被他一眼看穿,倒也不怎么恼,干脆大大方方地用食指勾着钥匙串上的圆环,拎着那串钥匙在严岑眼前晃了晃。 “去看看蓝胡子的最后一个房间。”许暮洲笑眯眯地说:“……当然,如果‘蓝胡子’突然回家要剁了我下酒,你得保护我。” 第220章 沉梦(二十二) 在《蓝胡子》的故事里,小女儿最后打开了那扇禁忌的门,看到了门内七零八落的尸体,以至于惊吓而错手丢掉了钥匙,导致钥匙上沾满了洗不干净的血迹。 也正是因为如此,出远门回来的蓝胡子才发现了她进入过那个房间,从而残忍地杀害了她。 而现在,许暮洲就正站在城堡中那个神秘的阁楼前,拎着手里的钥匙串抖了抖。 城堡的阁楼又窄又矮,严岑站在阁楼门口都没法直起腰,只能委屈地后撤半步,弯着腿,侧身站在台阶上。 就像所有的奇怪童话一样,最为特殊的那扇门都要配最特殊的那枚钥匙,许暮洲从钥匙串里挑出那枚最小的钥匙,对着煤油灯一照,才发现那钥匙上还刻着一种繁复古老的花纹。 跟其他平平无奇的古朴铜钥匙相比,这枚小钥匙简直精致得过分——钥匙本身虽然灰扑扑的,看起来陈旧,但许暮洲只上手抹了两把,就抹开了上面的浮灰,露出了下面金光闪闪的金属色来。 这枚钥匙比其他的短上一倍有余,加上钥匙柄也才只有许暮洲的食指长。 但是这枚钥匙雕刻得十分精致,一条又细又长的黑蛇从钥匙柄上盘踞而上,蛇鳞在煤油灯下泛着发紫的光,蛇头中还衔着一枚小小的黑色宝石,端端正正地缀在钥匙顶端。 “看看这长相。”许暮洲感慨道:“就差把‘我有问题’几个字儿也刻在钥匙环儿上了。” “没事。”严岑看热闹不怕事儿大:“不会让人把你剁了下酒的。” 十分钟前,没童年的严组长刚刚被许暮洲言简意赅地普及了童话内容,现在现学现卖,还会往回抛梗了。 不过严岑也确实没感受到阁楼里间有任何危险因素,所以干脆放任许暮洲去开门。 许暮洲拎着煤油灯弯着腰看了看锁眼的方向,试探性地将手里的钥匙**锁芯中,极其小心地向左右各转了转,找到正确的开锁方向。 这枚钥匙又小又薄,许暮洲开个锁都生怕把它掰断了。 但好在被“女巫”亲口认证过的东西还算强劲,在锁芯里艰难地转了一圈半,也拉开了这扇门。 为了保险,许暮洲将钥匙留在门上,就这么推开了门。 木门轻飘飘地向内飘去,在门开的那一刹那,许暮洲忽然听到了一阵极轻的手风琴声,那琴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天际,断断续续萦绕不绝,跟海浪声交织在一起,需要极其认真才能听到。 许暮洲下意识绷紧了身体,做出了防御的姿势,谁知当木门拍在墙面上,露出阁楼内全景时,许暮洲才发现这里并没有人。 不但没有人,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鲜血鲜血淋漓的破碎残肢和腐臭的血水。 ——在仅有十平方米的低矮阁楼中,只有一只墓碑。 这场景虽然不怎么恐怖,但看着就有点渗人了。毕竟在许暮洲的认知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平白无故把坟修自己脑袋顶上都不是啥正常行为。 许暮洲恶寒地搓了搓胳膊,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在阁楼正中间隆起了一个土堆,看着就像是什么人的坟墓一样,许暮洲绕到侧面,发现这座墓碑居然上面还刻了字。 ——约瑟夫·爱德华·乔纳森。 看名字是那个倒霉的船员,许暮洲想,果然是早登极乐了。 一语成谶,还真的成童话故事了,许暮洲想。 这整个阁楼空荡荡的,就只有这么一座坟墓杵在这里,除了正对阁楼门的那扇三角形天窗,这阁楼里就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严岑原本靠在门边对外放哨,怕开门的动作会惊动托娅,然而从开门到现在,二楼依旧静悄悄的,托娅似乎也没有发现他们行动的意思。 于是严岑想了想,干脆反手关上门,跟着一起进了阁楼。 阁楼里地方不大,这座坟墓就占据了绝大部分面积,严岑一关门,这屋里的地方就更加狭小,许暮洲一回头的功夫,差点直接撞进严岑怀里。 严岑扶着他的肩膀,将他转了半圈,问道:“怎么?” “约瑟夫的碑。”许暮洲乖乖说道:“就那个写日记的海员。” 严岑嗯了一声,他松开许暮洲的肩膀,绕着那座土坟走了一圈,然后挑了个靠后的角落,伸手挖了挖坟上的土。 许暮洲拎着煤油灯走到他身边,蹲在他身边问道:“干什么,你还准备刨出来看看?” 许暮洲说着,鼻子眼睛夸张地一皱,脚步挪蹭地远离了严岑一步。 严岑头也没抬,用干净的那只手在许暮洲后颈轻轻一捏,说:“不挖出来,就是看看深度。” 严岑说话间,已经将那一小块地方挖出了一个小小的土洞。 这座坟墓毕竟不是埋在土地里,而是架在天花板中的,哪怕是运了土上来,在木质结构的架子里土层也显得不紧实,严岑只是挖了几下,上面的碎土就零零碎碎地往下掉,露出底下近似空架的底层来。 这坟并不怎么深,严岑顺着那个洞伸手进去摸了摸,先是摸到了一手外湿内干的陈土,然后再往里,手指就碰到了一个坚硬粗糙的物体。 严岑微微弯腰,单膝跪在地上,向内又探了探,握住那东西捋了一下。 粗糙的布料手感在严岑掌心一划而过,手下的物体细而长,一段与其他不规则镂空物品相连。 ——是约瑟夫的腿骨。 许暮洲见他迟迟不抽手,奇怪地问道:“摸到什么了?” 严岑面不改色地松开手,顺着那骨架比了比,又将自己捋上去的衣料盖回“约瑟夫”腿上,才从那个窄小的洞口中收回手,拍了拍手上的浮灰,没提骨架的事儿,只是说:“没什么,是陈土,这坟在这应该有一阵了。” 许暮洲并未起疑,他哦了一声,也干脆不站起来为难自己的腰了,于是就地席地而坐,将煤油灯放在了身边的地板上。 “托娅不许我们进阁楼,那就说明他其实知道阁楼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许暮洲说着,伸手拍了拍坟头上的土,说道:“比如这个。” 严岑看他的动作就知道他的话没说完,于是也不出声打断,就静静地听他往下说。 “但是又很奇怪,如果阁楼上的东西真的这么见不得人的话,那他大可以不把钥匙给我们。”许暮洲说:“退一万步说,那串钥匙是焊好的,不能单独拿下一把,那他也可以不另外嘱咐阁楼这件事……毕竟人都有好奇心,如果他不提,或许我们就有很大概率不会注意到‘阁楼’这件事。” “但是不说的话,也有可能误闯。”严岑冷静地说:“你和我毕竟不是经受过真海难的人员,但是那些劫后余生的人住在这里的时候,可不像我们俩这样有好奇心。对于那种情绪本身不够稳定的人来说,托娅这种‘禁止’就称得上警告了。所以如果想从托娅自己的表述来确定疑点的话……这个可能性虽小,但依然存在。”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许暮洲摇了摇头,说道:“如果遇难的海员数量多,我还能这么想。但是除了你我,之前来过这城堡的就只有约瑟夫,这个人员数量太少了,不构成形成行为习惯的契机。” 严岑嗯了一声,说:“继续。” “托娅久不见生人,其实严格来说也不会有什么跟人交往的习惯。”许暮洲用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比出两个走路的小人,说道:“所以说,托娅在面对生人的时候,他的所有反应和行为习惯,应该都更趋向于他自己的性格或者习惯。” “所以我反而觉得,托娅的‘相处习惯’,应该是他九岁之后遗留下来的。”许暮洲耸耸肩,说道:“毕竟从那之后他就没怎么见过人了。” 严岑摩挲了下手上的绣球花坠,从兜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手卷烟草,凑在煤油灯上点燃了。 “确实。”严岑说:“所以你觉得,他其实不一定就不想让我们进入阁楼?” “我只是觉得有这个可能性。”许暮洲说:“因为毕竟对于九岁小孩子的处事概念来说,遇到秘密想要‘隐藏’是很正常的事情。当一件事不想被人发现的时候,回避才是正常反应。” 严岑抽了口烟,没反驳许暮洲的观点。 “确实如此。”严岑说:“而且刚刚你开门的时候,楼下的托娅也没什么动静,没有出门的意思。” “有没有可能是没听见?”许暮洲说:“毕竟还隔着一层封顶。” 严岑摇了摇头。 “托娅在这个城堡呆了这么多年,你猜他会对这个城堡的情况一无所知吗?”严岑问。 许暮洲一时被他问住了,琢磨了一下,觉得也是,毕竟人家还担着个“女巫”的名头,谁知道是不是早有什么玄学版本的监控摄像头了。 一想起托娅有可能扒着那个球正暗搓搓地盯着他俩,许暮洲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后背直起鸡皮疙瘩。 许暮洲将煤油灯往身边拉了拉,压低了声音说:“所以,严哥,你不觉得他很矛盾吗?” “就因为这个,我总觉得不对劲。”许暮洲又开始放飞理想地胡思乱想:“严哥你说,会不会托娅是个双胞胎啊?” 许暮洲话音刚落,严岑手腕上的绣球花就突兀地发起热来,严岑原本到了嘴边的话被咽了下去,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怎么了?”许暮洲问。 严岑抬起手,说:“有反应了。” 许暮洲一乐,说:“那敢情好,说不准还真猜中了。” 然而许暮洲拉过严岑的手看了看,却发现上面的进度条依旧稳稳地停在原地,一点动弹的意思都没有。 许暮洲奇怪地摸了一把,却发现那球都热得发烫了,许暮洲没防备,被烫了个正着,抽着凉气飞速收回手,吹了吹微红的指尖。 “这什么玩意,烫成这样还没进度?”许暮洲恼怒地说:“进度条罢工了?” 第221章 沉梦(二十三) 许暮洲一语成谶。 那进度条就像是从此开始彻底“罢工”一样,无论许暮洲和严岑做什么都没再动过。 除此之外,托娅也依旧维持着出现两天丢一天的频率在这个城堡神出鬼没,而奇怪的是,只要到了他“应该”消失的日子,那无论许暮洲和严岑怎么找,都没法从城堡中把他翻出来,哪怕是在阁楼一样。 托娅就像是凭空消失在了城堡中,化成了一团灰烟,只等日子结束再出现。 许暮洲冷眼旁观了几个周期,发现但凡轮到托娅出现的日子,只要他和严岑不出屋,那托娅能在大厅里一呆就呆上一整天。 他大多数时候跪坐在大厅中央,面对着大门的方向,双手合十虔诚地祷告。 灰扑扑的水晶球就安分地搁在他的大腿上,偶尔会被托娅宽大的长袖拨动得轻轻摇晃。 但如果他和严岑有一丁点想要离开房间在城堡中逛逛的意思,托娅就会很快收拾起东西,像鸵鸟一样一脑袋扎回自己的小房间里,这一整天都不会再出来。 进度条一直不动,许暮洲也觉得不对劲,他明里暗里地堵了托娅好几次,也旁敲侧击地从托娅的童年说到约瑟夫,差点把托娅这辈子的人生经历扒了个底朝天。 托娅是个天真的孩子,又不排斥许暮洲,大多数时候都问什么说什么,但饶是如此,进度条也一直安安静静地,无论说什么都触及不到最后的任务点。 加上托娅每两天就要消失一天,眼瞅着时间一组一组地过去,离来送物资的日子越来越近,许暮洲也不免有些焦虑。 虽说理论上在任务世界中可以无限停留,但如果真到了“获救”的那天,先不说要怎么说服托娅继续留在这个城堡中,就单单许暮洲自己,也实在想速战速决,不想多呆了。 ——倒不是他不怎么敬业,实在是……这个世界的生活水平太低了。 先不说这个城堡建在岛上,又湿又冷床还小,就光食物一点就够许暮洲受的了。 顿顿黑面包,天天纯净水,那黑面包又干又硬辣嗓子,许暮洲木着脸吃到后期,觉得自己都要变成一块黑面包了。 但相比起许暮洲,严岑倒显得非常从容,他把这个城堡中的时间分成了“托娅在”和“托娅不在”两种,并且在前两个时间周期内将这个城堡的各个房间扫了个遍。 在确定每个时间段内城堡内的情况之后,严岑就像是进入了咸鱼期,开始日常待在屋里休眠补觉,间歇性笑而不语地看着许暮洲小蜜蜂一样地上上下下乱窜,仿佛压根放弃了主动出击,准备随缘任务一样。 甚至于昨天他还从杂物间里翻出了草纸和碳笔,闲着没事儿坐在屋里画起画来了,活像个来度假的。 “严哥,干嘛呢?”许暮洲从门外进来,探着脑袋瞅了瞅他的动作,随手将钥匙串放在桌上。 严岑也没回答,头也不抬地斜靠在床头,拿着只食指长短的碳笔在纸上划了两道线,随口问道:“见到托娅了?” 严岑这些日子去了解城堡情况,许暮洲则有事儿没事儿就去围追堵截托娅,强行扮演“知心哥哥”。 只是托娅本来就年轻,抛开不记事儿的年岁,满打满算这辈子也就十几年,其中十年都在这不见天日的监狱里坐牢,哪来的那么多话可问。 除了约瑟夫这个显而易见的明显线索之外,许暮洲哪怕再不死心,也没法从托娅那获取到什么更进一步的破绽。 只是算算时间,明天又是托娅消失的日子,许暮洲依然想去碰碰运气。 “跟昨天差不多。”许暮洲说着坐在床边,伸长了胳膊从桌上拿过剩下的半瓶水,咕咚咚咽下两口。 这水虽然也是粗制滥造,但是喝习惯了也比黑面包强多了,许暮洲抹了一把嘴,将瓶子往严岑那边递了递。 严岑手下的动作未停,偏头凑近瓶口,就着许暮洲的手喝了一口。 “老太爷。”许暮洲吐槽完了,又凑过来看了看严岑手里的草纸,问道:“画什么呢?” 其实不消严岑回答,许暮洲凑近打眼一看就发现了——严岑是在画这屋里的布置。 严岑的笔锋很干净,下笔的手又稳又准。饶是许暮洲这种上学时候画惯了设计图的,也不由得想夸一句画得好。 或许是观察能力不错,严岑虽然画的是写实素描,但几乎没有废线,结构和比例长度都做得很完美,乍一看,像是将这房间内的情况整个缩在了纸上似的。 “所以你还有这一手?”许暮洲好奇地问。 “活得久,什么都学一点。”严岑唇角挂着浅笑,不等许暮洲就这句万能语录表达嘲讽,就又笑着填补了一句:“何况小时候学过画,这种东西一通具通。” 许暮洲一想,又觉得也正常,毕竟在严岑活着的那个年代,别说画了,他这种贵族子弟什么不都得学得精通。 说不定还得每天鸡叫起床,半夜睡觉,全年无休地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怪不得养出那么好一副身手来。 思及此,他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严岑,拍了拍他的肩膀,心疼道:“辛苦了。” 严岑:“……” 小狐狸又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严岑莫名地想。 许暮洲偶尔散发的奇葩脑回路短暂地没有被严岑捕捉,倒是被永无乡的评测系统记录了下来,无形中成为了日后漫长岁月中,回忆中的小小一点惊喜。 “不过话说回来,你画这房间干什么?”许暮洲问。 “闲着也是无聊。”严岑说:“看见纸笔忽然有了兴致,随手画画。” 许暮洲唔了一声,没太在意,毕竟任务没进度,严岑窝在屋里又不可能总是睡觉,这破地方又没有Wifi和移动设备,连点打发时间的东西都没有。 不过许暮洲进来之前,严岑这幅打发时间的“大作”就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他寥寥几笔在墙面上勾出窗棱的形状,然后将草纸一折,跟碳笔一起放在了茶几上。 许暮洲见状,习惯地扒**上的宽大外套,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床。 这段时间他跟严岑已经摸清了城堡的规律,城堡门口那只挂钟每到午夜十二点会进行一次整点报时,在报时后的两分钟内,他和严岑会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困倦感。 这种感觉虽然来得莫名,但也并不会强制人睡去,何况据严岑所说,他曾在午夜敲钟时分出去过,也没见得城堡内的情况有什么不对,所以许暮洲干脆也没有在意,毕竟这种本身就带着点邪门的地方有点什么不科学的情况也很正常。 为了保持体力,少吃点那难以下咽的黑面包,许暮洲和严岑这几天都睡得很早。 严岑微微侧身给许暮洲让开空间,任对方爬到床里侧,然后将床脚团成一球的被子抖开,盖在了许暮洲身上。 做完这一切,严岑才探身过去,用一枚小小的铁片压灭了煤油灯。 唯一的光源熄灭,屋内重新变回了黑沉沉的模样,许暮洲往被子里缩了缩,感觉又一股微风正顺着被子缝往里钻。 他从被子里露出头来看,往窗户的方向看了看,说:“是不是忘了关窗?” 严岑抬头看了看,嗯了一声,起身准备下去关窗,却被许暮洲拉住了。 “算了。”许暮洲含糊地说:“今天也不怎么冷,就这么着吧。” 严岑本来就不怎么怕冷,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回手拍了拍许暮洲的背。 “睡吧。”严岑说。 因为没关窗的缘故,这一夜许暮洲睡得极其分裂,哪怕是在梦中,耳边也总是响着海浪声,加上木窗拍墙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响起来没完,在梦里也不得安生。 许暮洲一宿睡醒,觉得自己快从黑面包进化成一条鱼了。 海浪声太大,许暮洲醒得也早,早晨天刚蒙蒙亮时,就着涨潮的声儿就从床上睁开了眼睛。 严岑一向比许暮洲醒得早,许暮洲身边的床铺还有余温,人却不见了,许暮洲伸手在被子里摸了摸,确定严岑没走远,八成只是出去拿今天的干粮了。 托娅在这一点上倒也很神奇,虽然动不动就消失不见,但是每天的黑面包的淡水都会准时出现在大厅中央,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送过来的。 许暮洲还曾经戏言过,说着城堡里莫不是住着一群给面包就帮跑腿的小精灵。 被风吹开的木窗被风吹到墙壁上,又颤颤巍巍地自己往回滑,滑到一半又被风吹进来,周而复始的,看起来毅力实在可嘉。 许暮洲坐在床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准备下床去拯救一下这扇可怜的木窗。 他走到一半,余光却忽然看到严岑昨儿个放在桌上的那张草纸掉在了地上,约莫是被风吹下去的。 草纸叠得不严,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就散落开来,许暮洲弯腰拾起那张纸,将上面的画看了个正着。 许暮洲本来只是随意一瞥就准备叠起来,谁知目光刚一落在纸上,他的神情就微微变了。 许暮洲盯着画上床头的小茶几看了半天,沉默着转过目光,看向了身旁床尾的小茶几。 茶几上安安静静地放着一串钥匙,煤油灯放在一边,右窗扇上的破碎缺口还清晰可见——这屋内的一切都跟许暮洲印象里昨晚的模样别无二致。 ——可却跟他手里这幅画截然相反。 第222章 沉梦(二十四) 在许暮洲手中这幅画中,所有的景象都跟实际情况截然相反。 许暮洲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这张画,又扶着床沿坐下,缓慢而仔细地一一打量过这间房间。 严岑这幅画画得很细致,于是许暮洲能清楚地比对出不光是茶几和桌子的摆放和窗户的破口,连右上角床脚上一道小小的凹痕都清晰可见地换了位置。 就像……这整个房间都进入了一面镜子一样。 如果说茶几和桌子还可以被人为挪动,但床却不是这样——先不说他和严岑的警觉性不会那么差,大晚上的,想要挪动一张睡了两个大男人的木床,凭托娅那个身板,简直是天方夜谭。 许暮洲忽然感受到了一股非常细微的恍惚感,他眨了眨眼,他仔细地顺着记忆想了想,才恍然发现,其实他最早记忆里的房间模样,就是跟这幅画中情形一样的。 确定了这个,眼前的情景就非常不对劲了,许暮洲下意识坐直了身体,像是在一瞬间戳破了一层蒙在眼前的薄膜。 许暮洲心里涌上些许微妙,觉得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硬生生在他的“认知”上做了什么手脚。 这像是个拙劣的魔术手法,用某种方法让人产生短暂的认知错觉,从而发现不了其中的破绽。 虽然这个Buff的影响力看上去比魔术大多了,但却委实很脆弱。 因为许暮洲很确定,他的记忆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当他有意地进行梳理回想时就会发现,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每隔两天,这间房子的装潢就会悄无声息地调换成相反的模样,只是他之前不知为何,一直没有觉察而已。 ——所以他之前到底为什么觉得,这间房间没有变化的? 许暮洲捏紧了手中这张纸,觉得后背有些凉涔涔的。 每隔两天,也正好是托娅消失的日子……那么他消失是去了哪,跟这个被“镜像”过的城堡到底有没有关系。 而这两个截然相反的城堡陈设,到底又是什么原理……他还到底在不在原来的房间里,还是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许暮洲心里的疑惑层层叠叠,几乎要把他脑子塞满,但无论是哪一个,似乎都没法用三言两语来解答。 许暮洲脑子里正乱的时候,严岑正好从外面推门而入,许暮洲被推门的声响惊动,匆匆回过神来,冲着严岑扬了扬手上的纸。 “严哥。”许暮洲说:“你看看这个。” 严岑见他脸色不太好看,抬手接过了那张纸,随口问道:“怎么了?” 严岑记得这张纸,这只是他前一天随手涂鸦的产物,没什么实质性意义,也不知道许暮洲又将它拿出来干什么。 许暮洲没说话,他坐在床边,仰着头看着严岑。 严岑先是随意地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但很快,他也发现了不对劲,他慢慢拧起眉,然后抬头扫视了一圈屋内的情景。 严岑不像许暮洲那样会将画中情景与实际情况一处一处地比对,他只是大致扫了一眼,就将纸重新塞回了许暮洲手里,皱着眉揉了揉鼻梁。 许暮洲见状,就知道他也反应过来了。 “……最蹩脚的障眼法。”严岑不悦地说。 严岑能看穿这种小把戏,许暮洲觉得再正常不过了,毕竟托娅只是能运用玄学,而严岑本身就是个“玄学”。 许暮洲问:“什么原理?” “跟永无乡的原理差不多。”严岑没有给许暮洲直接解释,而是选了个更好懂的类比,他用脚尖拽过旁边的凳子,坐在许暮洲面前,耐心地解释道:“比如说,你在任务世界里用的是永无乡给你塑造的假身份,对于任务世界中的人来说,你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但是永无乡会对他们的认知做一些微调,从而让他们自然而然地认识你。” “低配版?”许暮洲说:“我记得永无乡的Buff强度比这个程度高多了,先不说咱们几乎没翻车过,就算秦薇当初那么确定不认识我,但认知里还是会被永无乡影响。要不是她本身特殊,加上就是毫无怀疑地相信自己的判断,我估计我也不会掉马。” “对,就是低配版。”严岑说:“至于托娅是怎么做到的……八成是那个‘桥’的问题。” 严岑说着,侧头向门外看了看。许暮洲见他表情严肃,不由得扯了扯他袖子,说道:“反正是个低配版,有什么可担心的。” “虽然在永无乡面前,这玩意就是个玩具,不值一提。但在普通世界线里,这座‘桥’已经够强了。”严岑解释道:“也就是因为这个,这座‘桥’才能做成许多普通人做不到的事。” 许暮洲一点就通,接道:“比如看透未来?” 严岑点点头。 许暮洲咬着唇角坐在床边思考了一会儿——他们之前的任务进度一直没有动静,现在看来,八成问题就是出现在这个“镜像”上。 许暮洲习惯性地从开到任务世界的第一天开始回忆,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冲着严岑伸出手去。 “严哥。”许暮洲说:“进度条我看看。” 严岑解下手上的皮绳递给许暮洲。 这根皮绳之前被拽断过一次,虽然断口之后被严岑打了个结续上,但还是能看清上面毛刺明显的断裂痕迹。 这条皮绳是他跟严岑发生争执那天断裂的,他刚看完了托娅那个所谓的“未来”,浑浑噩噩地状态不好,又不肯跟严岑说实话,严岑心头火气干脆要手动结束这个任务。 许暮洲记得,他当时的情绪状态极其不稳定,所以压根没心力思考任务不任务的事儿。 而现在,许暮洲的手指抹过皮绳上油灯烤过的痕迹,才想起一件事来——绣球花上的有效进度好像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如果许暮洲没记错,那一天正好是托娅“消失”的日子,也是他和严岑到达这个任务世界中的头一个“第三天”。 许暮洲摩挲了一下绣球花上的黑色粘液,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我觉得任务对象的‘女巫’不止是一个人。” 严岑嗯了一声,面上也没出现什么意外的表情。 他从许暮洲手里接过绣球花,重新缠在手腕上,说道:“我同意。” “如果房间可以镜像,那么托娅到底是消失了,还是只是存留在了之前的世界里,亦或是……”许暮洲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这个‘世界’里,也会有一个镜像版的托娅。” “我偏向后者。”严岑说。 “我也是。”许暮洲说。 许暮洲说着和严岑对视了一眼,同时向外看去。 ——如果之前托娅的“消失”也是这个障眼法的一部分,那么现在脱离了这个错觉认知的话,到底能不能在城堡中找到消失的“托娅”。 许暮洲冥冥之中总觉得,这次任务的进度似乎终于开始有了眉目——或者说,他们终于找到了推动任务的关键锚点。 与此同时,也就在许暮洲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严岑手上的绣球花又向下落了一点。 虽然那进度非常细微,但确实是这些天来,实打实的第一次动作。 许暮洲顿时信心大胜,从床上一个挺身坐了起来。 他倒并不担心“镜面”中的世界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因为毕竟他跟严岑已经在这里也生活了不短的时间,也曾经多次在“第三天”外出,都没遇到什么特殊情况。 当然,戳破了这层错误认知之后,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许暮洲也不能确定。但无论如何,想来也不会比孙茜那个任务更吓人了。 由此可见,如果开头开得好,确实有助于培养良好的工作心态,许暮洲默默安慰了自己一句。 其实按照许暮洲的预想,他一直觉得哪怕这个城堡中真的有一个镜像版的托娅,那估计人也不太好找,所以他跟严岑商议着,觉得还是先找到那座搞事的“桥”比较有用。 可谁知他跟严岑只说到一半,伸手推个门的功夫,就感受到了什么叫计划没有变化快。 许暮洲:“……” 他门推到一半,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 原因无他——因为他刚刚还在跟严岑商量要掘地三尺找到的人,就明晃晃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而且……出现的模样实在出乎许暮洲的意料。 就在二楼正对面的凸起的平台上,一个身材瘦小的人正站在扶手边,沉默地盯着严岑和许暮洲出现的方向。 来人看起来非常瘦弱,穿着一件不大合身的长裙,裙子灰扑扑的,右边袖子上还打着一块明显的布丁。 穿着打扮倒还是其次,然而最让许暮洲惊异的是——这是个女孩子。 她跟托娅长得几乎完全不一样,她比托娅看上去还要矮一个头,生着一头棕色的长发,长发拖曳在地,发梢凌乱地铺在地板上。 她的眼珠颜色跟发色差不多,是一种极其深邃的褐色。她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眼神因为过于集中而显得有些阴郁。 许暮洲抬头时正好对上她的眼睛,被她眼中毫无掩饰的恶意惊了一瞬。 在那一刻,许暮洲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突兀念头。 ——这好像才是被流放的女巫。 第223章 沉梦(二十五) 就在许暮洲离开房间的一刹那,原本城堡窗外的阳光忽然消失了,那些从窄窗内跻身进来的阳光像是在瞬间被从这个世界上抹消了,整座城堡在瞬间沉入了黑暗之中。 粘腻腥臭的黑色海水从海岸上悄无声息地蔓延上来,在一次次冲刷中拍上海岸,从窗缝中溅进城堡。 二楼的木质栏杆上布满了黑色的斑驳污渍,大半的栏杆因为潮湿腐烂而变得千疮百孔,支在地板上左摇右晃。 大门上的钟表指针缓慢地向前一步一步地走着,因为长久没有保养的缘故,指针挪动得很艰难,能清晰地听到金属剐蹭的细微声响。 许暮洲脚下的地板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灰,打眼望去,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破损痕迹,临近窗边的时候更是如此,窗下的地板不知被什么东西腐蚀出一个个丑陋的坑洞,密密麻麻地集中在窗下的一小块区域上,看一眼都头皮发麻。 窗户上的木板钉得异常凌乱,铁钉旁布满了尖锐的划痕,拇指粗的铁钉深深地从木板上嵌入墙壁中,带着一股要将人封死在这里的狠劲。 原本陈旧却干净的城堡在转瞬间变了模样,像是终于剥去了那层粉饰太平的外衣,露出底下真实的模样来。 ——是陈腐的、阴暗的模样。 这是好事,许暮洲想,这说明他们终于找到了任务重点。 许暮洲不偏不倚地跟“女巫”对视着,对方看起来不如托娅那样精致好看,只能勉强称之为平平无奇,是张看过之后都不会怎么记得的大众脸。 可她又太瘦了——托娅虽然也很瘦小,但看起来也只能算是个偏瘦身材而已。但面前的女孩显然瘦的有些过分,她露在袖口外的手腕看着比二楼的木栏杆粗不了多少,下巴尖尖的,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细长,看起来无端端地显得有些渗人。 一直被托娅抱在手中的水晶球也不在女孩手里,许暮洲下意识四处扫视了一圈,才发现那球漂浮在阁楼的天花板下,以一种违背重力的模样漂浮在空中。 它不再是灰扑扑的模样,而是像之前每一次“工作”时那样散发着微微的荧光。 但那只球毕竟体积太小了,这点光对于整个城堡来说只是杯水车薪,除了照亮自己之外别无用处。 严岑站在许暮洲半步后,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楼上的人,隐隐觉出了一点不对来。 许暮洲或许看不出来,但严岑看得很分明,面前这个女孩虽然身材长相跟托娅没有半分相似,但却实实在在跟托娅拥有着同一个命格,共用着同一个命运线。 ——所以换言之,她也是“托娅”。 女孩在二楼跟许暮洲对视了一会儿,沉默不语地转过身去,走向了旁边的楼梯,一步步地走下了楼。 许暮洲见她越走越近,下意识绷紧了身子,严岑向前半步,不着痕迹地拦在了许暮洲和女巫中间。 如果是托娅在场,见到严岑这个模样,八成早就停步不敢过来了。但这女孩却仿佛跟托娅截然相反,她看都没看严岑一眼,视若无睹地走过来,径直走到了许暮洲面前。 她在许暮洲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站定,眼神直勾勾地落在许暮洲脸上,细致地一寸一寸看着他的模样,眼神里仿佛带着钩子,要从许暮洲脸上钩下一层皮似的。 许暮洲被她这种视奸一样的看法看得不太高兴,皱了皱眉,开口问道:“你是谁。” 许暮洲问得很不客气,那女孩却无动于衷,依旧自顾自地盯着他的脸看,像是能从上面看出一朵花。 别说面前这个是“女巫”还是什么别的,被人这么个看法,泥人都有三分火。 许暮洲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再说什么,却被严岑拉了下手腕。 “她不会说话。”严岑忽然说。 许暮洲一怔。 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女孩的喉咙上,他的视线在黑夜里只能模模糊糊看个大概,但饶是如此,他也看清了女孩喉咙上一道明显的疤痕。 那道疤痕看起来非常狰狞,应该是没经过很好的处理,伤口卷曲外翻,愈合之后的疤痕也坑坑洼洼地扭在一起,看着仿佛一条又粗又长的蚯蚓。 这道疤几乎成圆弧状绕在了女孩的脖颈上,以至于许暮洲第一眼看上去,还以为她是带了一条别样的项链。 女孩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严岑的话,她忽然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无声无息的夸张笑意来。 但说是“笑”,从许暮洲的角度看来,这场面倒更像是恐怖片的高潮剧情前兆。 女孩的嘴角高高地咧起,露出白色的牙齿,但面部肌肉僵硬无比,眼里的恶意毫不加以掩饰,混杂着嘲弄、厌恶和不屑,看上去哪有一点笑模样。 离得近了,许暮洲才发现,女孩的瞳仁也比正常人大上两圈有余,眼白被挤占的只剩可怜巴巴的一角,瞳孔颜色纯粹而平均,看着跟洋娃娃的玻璃眼珠别无二致。 许暮洲:“……” 在这一刻,许暮洲发现,心理素质这个东西是真的能被锻炼出来的。 因为此时此刻,他居然觉得自己非常冷静。 女孩不能说话,但不代表她什么都听不懂,刚刚外头海浪冲上岸时,许暮洲清楚地看到女孩的耳朵动了动,显然对外界的声音很敏感。 许暮洲不知道永无乡的“内置语言翻译系统”对于这种情况好不好用,但司马当做活马医,他伸手拽过了严岑,冲着那女孩问:“托娅还在这个城堡里吗?” 许暮洲话虽如此问,心里却大概已经知道了答案。 ——八成是不在了。 许暮洲不太清楚这个城堡的镜像跟水晶球有没有直接关系,但大概能猜测出来,这个世界恐怕跟“托娅”那个世界并不在同一个轴上。 许暮洲忽而想起自己刚到任务世界来时身上的女款睡裙,还有约瑟夫日记里那个突兀的“她”。 那些违和的线索忽然在这一瞬间被许暮洲串联起来——在约瑟夫的日记里,“她”出现一天消失两天,频率正巧是和许暮洲他们见到的相反。 许暮洲还记得,在“托娅”那个世界里,时间的流速比正常的时间要快上一倍,当时他还问过严岑,如果时间线的流速有区域性变动,要怎么维持平衡。 但现在从这个转换频率来看,每两天丢失的十二小时,正好能组成一个新的二十四小时。 ——所以说,时间线流速压根就没有变。 这座城堡是“桥”在设置出的孤岛,虽然要被世界线的大规则束缚,却在这个标准下有着独属于自己的“规则”。 好像确实有点意思,许暮洲想。 所以其实约瑟夫看到的“天使”并不是许暮洲一直以来以为的“托娅”,而是面前这个女孩。 但许暮洲怎么看,也看不出来面前的女孩有哪一点跟约瑟夫口中的天使有半毛钱相似之处。 而且若说约瑟夫从一开始见到的就是面前的女孩,似乎也有哪里不对。 许暮洲刚刚出门时就看过,镜像过后的城堡各个窗都被木板封得死死的,别说一个遇难的海员,就是个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想从窗户进来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体力。 ——那约瑟夫又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获救的……乃至于,后面又是怎么遇害的。 许暮洲飞速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觉得似乎只有两种可能性——其一是约瑟夫干脆从开头见到的就是面前的女孩,跟他们前期见到托娅一样,一直生活在这个世界给他塑造的认知中。 而另一种可能性,则是约瑟夫也像现在一样,不经意间穿越了两个镜像世界中的隔阂,见到了两个“人”。 许暮洲先前一直觉得托娅身上矛盾重重,但现在看来,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和这座城堡,似乎身上也藏着许多秘密。 他身后的严岑一直没有出声,凭许暮洲对严岑的了解,他八成心里已经有了什么盘算,只是正在验证而已。 对于许暮洲来说,现在搞清楚面前的“女孩”到底是什么存在才是最重要的事。 那发着光的水晶球总让许暮洲有点在意,以至于他不能像之前那些“工作经验”一样,把面前的女孩看成单纯的亡灵。 换言之,如果把这座城堡看成一个主体,那么能跟“托娅”平分天下的女孩,想必会有着更特殊的身份。 一听许暮洲问起托娅,女孩脸上挂着的假笑瞬间消失了,她放下嘴角,面无表情的盯着许暮洲,阴沉着脸,没有任何表示。 许暮洲的耐心接近于告罄,但碍于面前这个女孩才可能是真的任务对象,所以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心里那点不悦压了下去,任由她看。 许暮洲本打算等她看够了,说不定能心情好地跟他交流一下,谁知那女孩看着看着,忽然从袖口抽出一把锃亮的长刀,毫无征兆地扬起手,狠狠地向着许暮洲刺过来。 许暮洲:“……” ——什么毛病!这也太野了! 第224章 沉梦(二十六) 严岑反应速度极快地伸过手想架住女孩握刀的手臂,谁知手刚扬起来,手指刚刚触到女孩的皮肤,就见对方的手臂仿佛虚影一般穿过了他的手掌。 这速度太快,严岑一时反应不及,等到察觉自己只捞到一手微凉的空气时,女孩的刀子已经落下去了。 ——她居然没有实体! 与此同时,许暮洲也步伐敏捷地向后飞速撤了一步,只是背后就是墙面,能退的距离十分有限,饶是他躲得快,锋利的刀刃也在他左边上臂上划出了一道口子。 粗布衣服裂开,伤口瞬间渗出了血痕。 电光火石间,许暮洲下意识也忘了女孩没有实体这回事,抬手去挡她的手,却不想正摸到了冰凉滑腻的肌肤。 许暮洲顾不得去想对方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只趁着能碰到她的时间赶紧攥住她的手,狠狠向上一掰。 许暮洲的战斗力虽然不怎么样,但好歹在永无乡呆了这么久了,空闲时间也抓着严岑教了他不少,体能和技巧都有所上升,对付一个柴火棒子一样的小女孩还是绰绰有余。 这功夫里,严岑也反身抓住了女孩的另一只手腕,用力将其扭到了她的身后。 刀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在地板上滚了两圈,落在严岑脚边。 严岑头也没低,脚尖一碰,将那刀子远远地踢开了。 刀子在地板上咕噜噜地滚了半天,在黑暗中消失不见了。 严岑脸色相当难看,他瞥了一眼许暮洲的胳膊,低声问道:“怎么样?” 许暮洲倒没觉得有什么,他侧头看了一眼伤口。因为他躲得及时,那伤口不深,只是堪堪划破了一点皮儿,血都没出多少,已经自己止住了,只是因为伤口有点长,才看起来有点吓人。 “没事。”许暮洲没怎么在意地说:“就破点皮,不疼。” 女孩不知道是营养不良还是怎样,身板脆得仿佛一折就断,她现在好像又失去了方才那种“幽灵化”的能力,被严岑和许暮洲一前一后地控制在原地,扭曲得像一只畸形的海马。 女孩在严岑眼皮子划伤了他的心肝宝贝儿,严岑能给对她客气才是出鬼了,女孩脆弱的腕骨被他捏得嘎吱直响,许暮洲听着都不由得咂舌,感觉严岑眼瞅着就要把人捏碎了。 “我的哥。”许暮洲生怕他一气之下对任务对象下毒手,连忙道:“消消气。” 严岑:“……” 小狐狸一直都是连姓叫,这冷不丁叫得这么亲,听起来……其实也挺不错的。 许暮洲忙着安抚严岑,女孩倒是不怎么领情的样子,她像是压根感觉不到疼,看都没看严岑一眼,依旧阴沉个脸,直勾勾地盯着许暮洲瞅。 许暮洲被她看得也有点犯嘀咕,不知道自己这张脸到底怎么得罪她了。 ——长得不如严岑和她的口味?许暮洲费解地想。 但就算如此,也不至于上来就要杀人吧。 而且许暮洲总有点在意那女孩刚刚到底是怎么突破严岑的“防线”的,要说她没有实体,现在又确实被他们两人制得动弹不得,但若说是有,刚才那下子又是怎么回事。 还不等许暮洲想出个所以然,那女孩就忽然动了,她没有挣扎,而是顺势张开了被许暮洲抓着的右手,手心向上,探向了屋顶一直亮着的水晶球。 那只一直安安静静的球体像是收到了感召,以一种开了导航的精准度飞速地像女孩的方向飞来。 许暮洲只觉得眼前一花,那股曾经见过不止一次的白光就又笼罩了他。 在那一瞬间,许暮洲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果然是个碰瓷儿出身的球! 但奇怪的是,当白光消失之后,许暮洲定了定神,发现面前的情况跟之前一模一样,他和严岑依旧在黑沉沉的城堡中,连站位都没发生变化,除了面前的女孩不知去了哪里之外,仿佛一切都跟之前分毫不差。 “什么毛病。”许暮洲奇怪地说:“她是神奇宝贝吗,缩进球里就能跑?” “不是。”严岑转过头看向另一个方向,说:“你看那。” 许暮洲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扇被锁链紧紧锁死的大门已经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沉重的两扇门左右分开,外面的世界比城堡中还要黑,半分月色也没有,看着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黑暗怪物,看着就觉得不怀好意。 “……看着像陷阱。”许暮洲说:“但是我觉得有必要去看看。” 许暮洲说着,抬脚向门外走去。 刚才消失的不止是女孩,还有那个一直发亮的水晶球。其实凭许暮洲对那道具的了解,他觉得这里大概率其实也并不是真实世界,而是“桥”搭建出的另一个幻境。 许暮洲这么想着,于是也这么说了。 “确实。”严岑说着,在路过门框时随手摸了一把,他的手不出意外地穿过了坚硬的墙壁,没有触碰到任何实体。 “托娅手中的水晶球代表着‘未来’,从完全镜像的角度来看,这个女孩拥有的能力可能跟他也正好相反。”许暮洲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我怀疑这里是‘过去’。” 许暮洲说着,已经迈出了城堡大门,这是他跟严岑来到这个任务世界后第一次离开那座冰冷的城堡到达外面。 跟他们之前在窗户里看到的不同,外面的世界沉闷而黑暗。这个世界像是没有任何光源,近乎漆黑的深蓝色层层叠叠地从高高的天幕上垂坠下来,跟海面相接。 原本看似遥远的海面实际上就在十几米之外的脚下,近到许暮洲只是站在门口,就能清晰地看到漆黑的海浪拍上礁石,留下一片黏腥的液体。 如果说托娅的世界可以被人书写成册,用来给年幼的孩童当有趣的睡前故事的话。那么面前这个故事版本则是一个完完全全,没有任何“阳光”可言的黑童话。 要是让许暮洲用他的眼光来看,连永无乡那样的亡者之乡都比面前这片海好上千倍万倍。 被海浪吞没那片海上什么也没有,没有阳光,没有云朵,只有一层一层的海浪声机械又规律地响着。 在这个环境里,那海浪声似乎也被无限放大,不过站在外头短短几秒,许暮洲就觉得那声音直往自己脑子里钻,一声比一声高,上一声的印象还没过去,下一声就又扑了过来,那声音不规律地摞在一起,听得人焦虑无比。 严岑的听觉比许暮洲更加敏感,他对这种声音更喜欢不起来,不由得拧了拧眉,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 就当许暮洲以为这个场景会永无止息地存在下去之后,他忽然耳尖微微一动,听见风中传来一些其他的什么声音。 ——微弱的,柔和的,夹杂在这些闹人的海浪之中,正裹挟着轻柔的风声徐徐而来。 那听起来像是一种乐器的声音,只是不像笛子也不像吉他,更像是某种合成电音,许暮洲想了想,一时竟然没想起来这应该是什么乐器。 “是手风琴。”严岑忽然说。 许暮洲听他这么一提也想起来了,他大二那年,学校有文艺汇演,其中有个大三的学长就上台用手风琴拉了一首《喀秋莎》,似乎确实跟这个声音有点像。 只是面前的这个声音因为被海浪模糊了不少,显得有些失真。 因为是在空旷的室外,所以很难辨认出声音的具体来源,只能勉强听出那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从正前方传过来的。 不知为何,许暮洲忽然福至心灵地回头向城堡内看去。 不看不知道,许暮洲这一回头的功夫,差点被吓了一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门边大大的表盘阴影下,托娅正怀抱着那只黯然失色的水晶球,静静地坐在阴影中。 托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他来的悄无声息又毫无存在感,甚至连严岑都没有发现。 托娅微垂着眼,连呼吸的起伏都非常微弱,扎眼看去,简直是像是一尊默然的雕塑。 大厅内的几扇窗户大开着,外面海浪呼啸汹涌,浪尖甚至打在了表盘底座上。 ——涨潮了。 许暮洲退后一步,避开了冰凉的海水。 “暮洲。”严岑忽然道:“人来了。” 许暮洲回过头看向海面,才发现有一艘小船正在风雨飘摇的海面上艰难地前行着,有个高大的男人正盘腿坐在船头,拉着手里的手风琴。 ——这都不会掉进海里的吗,许暮洲震惊地想,什么艺高人胆大的操作。 但紧接着,许暮洲就反应过来一个问题——男人看起来有点眼熟。 那艘小船重量有些轻,接近得很艰难,过了十多分钟才接近岸边。 船上装着几个硕大的木箱,有些已经被海水打湿了,船头的男人将手风琴挂在身上,然后熟门熟路地将船套牢在了岸上。 这会儿功夫,许暮洲一直在琢磨他刚才看到男人时,那一瞬间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他对男人的脸没有丝毫印象,但他又很确信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感觉。 许暮洲琢磨了一会儿,才骤然恍然大悟。 他认识的不是面前这个男人,而是这个男人身上穿着的衣服。 ——那套宽大的,布料粗糙的衣服,此时就穿在他自己的身上。 他是约瑟夫。 第225章 沉梦(二十七) 无论是在许暮洲找到的日记里,亦或是在托娅的叙述中,约瑟夫都是“跟他们一样”被海难偶然送到岛上的无故路人。 但是面前的景象显然不是如此。 约瑟夫拴紧了船,然后从船上将那些木箱一个个搬到岸上,摞得高高的,然后弯下腰,用力将那几个箱子一起抬了起来。 那几个木箱子重量不轻,光最上面那只箱子就装了满满当当二三十瓶的淡水,更别提下面几个箱子了。 但约瑟夫搬着这几只箱子,脚步一点不晃,踩着湿漉漉的海水一路向上,走得稳稳当当。 “也算是个人才。”许暮洲感慨道:“怪不得能来这里送货。” 与此同时,许暮洲的余光正看见托娅原本雕塑一般的标准坐姿微微一动,他抬起眼,有些紧张地向外张望了一下。 虽然在“幻境”中,这扇城堡大门是大敞四开的,但许暮洲清楚,在实际情况下,这扇门只有在约瑟夫到达城堡时才会真正打开。 也就是说,如果这是“过去”,那么城堡中的托娅是不可能看到外面约瑟夫的身影的。 ——那托娅怎么发现外面有人的,许暮洲想。 紧接着,他就忽然想起了先前从海上传来的那股突兀的手风琴音,许暮洲方才一直就在奇怪,这片海本来就不怎么安宁,这艘船更是简陋得不像话,甲板上连个防护用的护栏都没有。约瑟夫就这么坐在船头拉琴,是不是心也太大了。 ——但如果那是一种“信号”呢,一种约瑟夫和托娅之间独有的联络信号。 这个猜想让许暮洲不由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总觉得靠着琴声联络这种事儿仿佛不应该出现在俩大老爷们儿身上。 怎么听都觉得……有点太过于腻歪了。 许暮洲正琢磨着,约瑟夫已经抱着那几个木箱子迈上了斜坡,走到了城堡门边。 约瑟夫放下手中的东西,然后珍而重之地从裤子的右侧口袋里翻出一个四边都缝得严严实实的内袋,然后单手扯开上面的缝线,从里面拿出一把足有手掌长的铜钥匙。 大约是总在海上飘来飘去,那枚钥匙上被海水弄污了一些,约瑟夫拿着钥匙在衣摆上蹭了蹭,将上面的白色结晶蹭掉,才珍而重之地打开城堡大门上的锁。 虽然从许暮洲的角度来看,约瑟夫也只是在跟空气斗智斗勇,但不难看出约瑟夫的动作有多么细致,他一圈一圈地将铁链解下,然后将其搁在了最上头那个木箱子上,最后将钥匙妥帖地揣回兜里,又拍了拍裤袋,确认钥匙好端端地待在那里之后,才伸手推开了门。 许暮洲跟严岑对视一眼,转过头跟着向城堡内走进去。 门内的约瑟夫将手里的几个大木箱子卸在墙边,然后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咧开嘴,冲托娅张开手,大笑着道:“托娅,我来了。” 托娅惊喜地抬起头,他抱着水晶球从地上站起来,紧走几步,似乎想要接受这个拥抱,只是不知为何又改变了主意,在约瑟夫面前停下了脚步,有些羞怯地低下了头。 仔细看看,好像托娅的耳朵和白皙的后颈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 许暮洲:“……” ——果然正常人不会用琴音传情!许暮洲想。 “哦,亲爱的托娅。”约瑟夫依旧张着手,夸张地说道:“你不想念我吗?” “当然不是的。”托娅连忙说:“我非常想念您。”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拥抱呢。”约瑟夫说:“要知道,哪怕是最面和心不和的船员,在重逢后也会通过拥抱来表示友好的,难不成您对我的感情还不如那些混蛋吗?” “当然不是!”托娅捧着水晶球,他看起来很像抬手拥抱一下约瑟夫,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迟迟迈不出这一步,于是他只能故作轻松地掂了掂手里的球,说道:“只是……你不会想碰到这个的,对吧。” 约瑟夫连忙退后小半步,他爽朗地笑了笑,然后拍了拍托娅的肩膀,心有余悸地说道:“啊,是啊,那当然……这东西上次可吓坏我了。” 许暮洲觉得有点奇怪,他面前这个“约瑟夫”跟他先前想象的那个神叨叨的船员完全不一样。 他面前这个爽朗大方又阳光,身材高大,肌肉结实,力气也不小,看着浑身都散发着一股阳刚之气。 但是日记中那个“约瑟夫”胆小又敏感,情绪化极其严重,还经常有颠三倒四的自我怀疑情况。 ——乍一眼看来,就好像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一样。 有了完全镜像版的城堡在前,许暮洲对于这种明显的矛盾极其敏感。 “已知,一,托娅这个人会在约瑟夫的事情上说谎,二,约瑟夫并不是个遇到海难的船员,托娅跟他认识……甚至是相熟。”许暮洲用手肘拐了拐严岑,用一种微妙的八卦语气说:“得出什么结论?” 严岑捏了一把小狐狸的后颈,说:“你想说他们俩有一腿?” “说得这么难听。”许暮洲白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说道:“你看,托娅自己一个人独居这么多年,对外界认识也不太足,很容易移情到唯一能见到的同类身上。当然,这种感觉不一定是爱情……不对,准确来说,我倾向于大部分可能不是爱情。” “你觉得是什么?”严岑问。 许暮洲拧着眉思考了一会儿,像是在琢磨要怎么说这句话。 “更像一种对同类本能的亲近吧。”许暮洲说:“长时间呆在单一孤独的地方,人难免会对自己产生怀疑,这种时候如果出现另一个同类,会有本能的亲近感也很正常……而且这种亲近和‘喜欢’的感觉很容易跟某种特殊情绪所混淆,归根结底都是激素的锅。” “是吗?”严岑挑了挑眉:“所以,你对我也是特殊环境下引发的唯一对象激素激发?” 许暮洲不知道他在这撒哪门子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说:“那真是对不起,我能分泌激素的身体还在公交车上呢。” 严岑挨了一句半真不假的怼,心情反倒好了不少,笑眯眯地又捏了一下许暮洲的后颈,不说话了。 他俩人插科打诨的功夫,城堡内的约瑟夫已经拉起托娅的手,向城堡的更深处走去了。 城堡大门在身后合拢,严岑向后多看了一眼,发现约瑟夫压根没有锁门。 ——是不想锁,还是相信托娅不会趁机逃走,亦或是约瑟夫根本就是在为了托娅逃走创造机会。 从他们俩的友好相处来看,这三种情况似乎都有可能。 但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到最后约瑟夫竟然死在托娅的阁楼里——从他二人的相处方式来看,他们应该已经认识很久,甚至可以说是熟识了,那么最后一次相处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约瑟夫的死。 是意外吗……许暮洲想。 这似乎是可能性最大的答案了,但许暮洲总觉得不太对劲。 许暮洲一边往城堡深处走,一边福至心灵地抬头看了一眼,他这才发现,这个城堡中的吊顶是完全中空的,也就是说,没有他和严岑印象里的阁楼挡板,各个楼层以螺旋状上升,房间分布在走廊一侧。 而原本应该安放着“阁楼”的地方,现在正空空如也。 约瑟夫跟托娅在城堡大厅内分手,托娅腼腆地冲他笑了笑,然后抱着水晶球走上了去往二楼的楼梯。 许暮洲发现,约瑟夫站在原地笑着目送他走上楼梯,然后拐进了一楼一间很熟悉的房间。 ——就是他跟严岑住的那间房。 这段“幻灯片”似乎随着两间房门一前一后关闭而结束,紧接着,城堡中那只钟忽然发出整点报时声,许暮洲恍惚一瞬,紧接着回头一看,不出意外地看到上面的时间流速开始变得缓慢起来。 “切换了。”许暮洲说:“可能要换人了。” 严岑嗯了一声,拉着许暮洲往门边退了退,跟他一左一右地站在了表盘的阴影下方。 他们之前就已经从这个障眼法中脱身出来,此时在幻境里也没受到什么影响,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城堡以一种微妙的扭曲手法整个被左右颠倒了过来。 紧接着,原本托娅房间的房门打开了,他们先前见过的那个长棕色头发的女孩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 ——说是两手空空也不尽然,因为她右手袖管鼓鼓囊囊的,明显塞了什么东西在里面。 许暮洲十几分钟之前刚刚吃过一次亏,现在顺着那模糊的轮廓一看就知道,她袖管里揣的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那女孩穿着一件雪白的丝状长裙,一步步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她的脚步像只猫儿般悄无声息,她直勾勾地盯着那扇房门,眼神跟先前看着许暮洲时别无二致。 许暮洲:“……” “严哥。”许暮洲开口道。 “嗯?”严岑说。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许暮洲咂舌道:“严哥你说……” “我觉得你说得对。”严岑冷静地说。 第226章 沉梦(二十八) 像是在印证许暮洲的想法一般,女孩径直走向了约瑟夫的房间。 在进门之间,她手上的匕首向下滑落了一点,不知材质的匕首被她握在手里,乌黑的刀刃闪烁着渗人的金属光泽,看着就有一股“见血封喉”的架势。 “啧啧啧。”许暮洲说:“最毒妇人心。” “也分情况。”严岑说:“狠毒可不看性别。” 说完这句话,他二人同时沉默下来,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约瑟夫半掩着的房门。 许暮洲头上的巨型钟表缓而又缓地向前些微挪动了一小格,约瑟夫的房间里还是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有点奇怪。”许暮洲说:“那女孩看着又瘦又小,就算是约瑟夫在睡梦之中,应该也很难一刀毙命吧……怎么没有挣扎反抗的声音?” 严岑望着那扇门,暂且没有说话。 又过了片刻,屋内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重物落地声,约瑟夫的房门被重新打开,女孩从半开的门缝中灵活地钻了出来。 她袖管中那把匕首现在正被握在手里,刀刃向下,鲜红的血珠顺着血槽一滴滴地落在地上,随着她的脚步在女孩身后留下一条蜿蜒的血线。 血滴在地上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伴随着头上的钟表摩擦声和外头的海浪声,活脱脱一个恐怖片现场。 许暮洲啧了一声,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 与此同时,正准备上楼的女孩忽然脚步一顿,毫无预兆的回头看了过来。 许暮洲猝不及防对上她的双眼,下意识退了半步,后背嗖嗖刮凉风。 严岑抬手在后面托了一把许暮洲的后背,帮他稳了稳心神。 “我靠。”许暮洲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她看得见咱俩?”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目睹了凶案现场的缘故,许暮洲现在看着女孩,都觉得对方身上多了一层叫“心狠手辣”的滤镜,好像只要被她盯上,分分钟就要被扒下一层皮一样。 女孩的目光很锐利,却又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那些情绪糅杂在一起,搅得像外面漆黑的夜色一样浓稠。 就在这一刻,许暮洲不知道开了什么窍,忽然就看懂了对方眼里的情绪。 在方才镜面的“现实世界”和现在的“过去”中,女孩眼里的情绪都如出一辙。 ——那是一种极其怨毒的眼神,纠缠着愤恨和不满,还有一点隐秘的疯狂。 那疯狂似乎就是驱使她做出这种行为的本源,许暮洲看着她的表情,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突兀地想起了被叼走了幼崽的母狮子。 但女孩显然没看到他们俩,她驻足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现,转过头又踏上了楼梯。 直到女孩也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房门,许暮洲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这么紧张?”严岑笑道:“衣服都湿了。” 许暮洲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女孩的房门,破天荒地没还嘴,而是顺势倚在严岑的手臂上,长长地吁了口气,说道:“毕竟是直面杀人凶手,何况这杀人凶手之前看模样还想杀我。” “看着柔柔弱弱一个小姑娘。”许暮洲说:“下手这么狠,这是在这关了十年关出心理变态了吗?” 严岑没有回答,而是问道:“去看看吗?” “应该去。”许暮洲说:“看看情况,说不准她只是去给约瑟夫刮骨疗毒了呢。” 但说是如此说,许暮洲心里却明白,那位五大三粗的“约瑟夫先生”,八成是凶多吉少了。 当然,事实跟许暮洲想象的也差不太多,唯一令许暮洲意外的是,约瑟夫竟然不是安安静静地死在床上,而是脸朝下趴在了地上,像是被人从床上翻下去的。 大片大片的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还没有完全凝固。 许暮洲刚一进门,就看到了他后心上那道足有二十多公分的外翻伤口。 ——下手真狠,许暮洲想。 严岑擦过许暮洲的肩膀走到他身前,先一步在约瑟夫面前蹲了下来,查看了一下他的情况。 约瑟夫的眼睛半睁半闭,身体还没凉透,呈现出一种柔软的温热感。 但是他身下的血迹和后背上狰狞的伤口无疑都代表着他的生命力已经所剩无几,现在的情况不过是生命流逝阶段的最后一点错觉。 在幻境中,严岑没法切实地接触到约瑟夫,能看到的东西其实很有限。 但好在约瑟夫虽然是趴伏在地板上,但因为下落的角度问题,他的头摔得有些歪,脖颈处有微微的隆起,所以还是能从侧面看到一点端倪。 也是直到看到这里,许暮洲才发现,要了他命的或许不是后心那道既深且长的伤口。 ——因为约瑟夫脖颈处也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这道伤口看起来比后背那道更为渗人,横贯约瑟夫的整个颈骨,几乎要把他整个脖子切开了。 血还在往外流着,许暮洲冷眼瞧着,只觉得跟女孩自己脖颈上那道有点像。 “这道才是致命伤。”严岑伸手在伤口的痕迹附近比划了一下,做出了一个摸的手势,说:“一刀毙命,干净利落。” 许暮洲在任务世界呆了这么久,也算“见多识广”了,对于尸体的接受度大大上升,于是也走上前,避开满地的血,在严岑身边半蹲下来。 “后面那道呢?”许暮洲说:“是死后形成的?” 许暮洲知道,严岑单独把这句评价拎出来,就说明两道伤口一定有不一样的地方存在。 果不其然,严岑伸手按了按约瑟夫的胸口处,又说道:“对,他应该是先断了气才有的后面那道伤口,所以出血量有些偏差……以及,他的心脏被挖走了。” “……这什么心态。”许暮洲吐槽道。 “他背后的伤口很凌乱。”严岑指着那道伤口,说:“看断茬应该是下了好几刀,但伤口却只有一条,大概率是因为手抖。” “没道理杀人的时候不怕,挖心的时候反倒怕了。”许暮洲顿了顿,忽然说:“……我忽然有个猜想。” 严岑收回手,从地上站起来,问道:“什么?” “我觉得这里只有一个托娅。”许暮洲仰起头看着他,说:“‘镜子’这种东西,哪怕映照出两个‘人’,实际上也只有一个实体……这个城堡既然在镜子里,那我有理由怀疑‘女巫’也是镜子里的人。” “我觉得‘女巫’确实是托娅。”许暮洲说:“换言之,这个女孩就是托娅。” 他话音刚落,面前的幻境忽然变得飘忽起来,许暮洲脚下一空,整个人向下坠去。 与此同时,严岑手腕上那枚沉寂了许久的绣球花终于像是重启成功一样,开始有了反应。 进度条随即开始浮动,随着许暮洲下落的速度一路下滑,最终停留在绣球花瓣的中央位置。 这次的“过去”结束得比之前每一次都要地动山摇,许暮洲最后扶着墙站稳的时候,干脆觉得自己是从滚筒洗衣机里被甩出来的。 他扶着墙干呕了两声,不由得庆幸着还好那黑面包实在太难以下咽,否则现在他铁定要吐一地出来。 许暮洲百忙之中瞥了一眼严岑的手,心酸不已地说:“可算动了,这次任务的进度条可太难伺候了。” 在“过去”的幻境中呆了那么久,但在实际的世界里也不过是短短几瞬之间,许暮洲扶着墙站稳了,发现原本“消失”的女巫其实并没有离开,而是就站在几步开外,正阴沉地看着他。 许暮洲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忽而笑了笑,对她说:“你能听懂我的话,对吧。” 女孩……不,应该说是“托娅”,她耳尖动了动,没有什么反应。 她本来就不会说话,许暮洲也没奢求她给出什么激烈的反馈,而是满不在乎地走到严岑身边,捞起他的手腕看了看上面的绣球花。 严岑配合地被他摆弄着,由得他发挥。 “三分之二。”许暮洲说:“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了。说多不多是因为如果这是个推理游戏,那现在找到了约瑟夫的死因,那八成好像已经大结局了的样子,但现在看进度却没到最后的大结局。” “但说少不少……”许暮洲顿了顿,说道:“如果把这个当成‘消除执念’的任务看的话,这个进度又给得有点多了。” “毕竟我们还什么都没干,只是被迫‘旁观’了一下你杀死约瑟夫的全过程。”许暮洲说:“对吧,女巫托娅。” “托娅”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上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她依旧如雕塑般站在原地,执拗地用那种堪称怨毒的眼神盯着许暮洲。 “其实你恨我什么,又恨约瑟夫什么呢。”许暮洲说:“其实有一个问题直到刚刚我才想明白……我之前一直在想你的执念是什么,我无数次把目光放在约瑟夫身上,甚至在你进门的时候,我还在想,你的执念是不是就是怨恨约瑟夫,怨恨我,怨恨来这个城堡的外来人。” “但是在看完这个三分之二之后我不这么想了。”许暮洲放下严岑的手,背着手往“托娅”的方向走了两步,意味深长地说:“因为比起要我的命,你好像更看中这个‘事发’的过程啊。” 第227章 沉梦(二十九) “太玄学了。”许暮洲叹了口气:“如果是正常人来看,一万个想不到还会有这种离奇的事儿……说真的,其实自从我发现这个城堡有镜面两层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镜像’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用来指代你和托娅的不同,还是有别的什么含义。” “但后来当我想明白,你其实跟‘托娅’就是同一个人之后,有很多事情好像就茅塞顿开了。”许暮洲说:“托娅就是你,你也就是托娅。” “托娅”闻言,眼神闪烁一下,紧紧地抿起唇,更紧地盯住了许暮洲。 她眼中的怨毒犹如实质一般,棕褐色的瞳孔里满是化不开的浓重情绪,里面盛满了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年的痛苦和不甘,那些负面情绪没有被时间稀释,反而在日复一日中发酵腐烂,最后成了一坛吐不出也咽不下的苦酒。 如果情绪和眼神能够杀人,许暮洲觉得,他现在估计已经死了千百次了。 不过他耸了耸肩,也不太在乎。 ——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这个任务的最终节点。 许暮洲很有信心地觉得,他已经不用再多吃一天的黑面包了。 “其实说实在的,我先前总觉得托娅这个人非常矛盾,他看着就像一张纸片,性格仿佛只有正面,没有反面一样。”许暮洲说:“但现在看来,其实并不是这样……他只是把自己切割开了,正面是‘他’,而反面则是‘你’。” “对吧。”许暮洲说:“托娅。” 大约是因为许暮洲戳中了什么,“托娅”终于愿意给了他一些反馈——她抬起头,冲着许暮洲咧嘴笑了笑。 “托娅”应该是不经常会做出这种表情,她笑得很僵硬,嘴角向外咧开,脸颊上的肌肉僵硬地上提些许,眼神里充斥着浓郁的嘲讽意味,仿佛只是在脸上挂上了一层不合尺寸的面具而已。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脖颈上的狰狞伤痕,然后又伸手指了指许暮洲的房间大门,最后手指偏移,又指向了许暮洲本人。 然后“托娅”收回手,用食指在自己脖颈上做出了一个切割的手势。 做完这一切,她微微眯起眼睛,脸上的笑意又扩大了些许。 她大约是真的有些“高兴”,以至于原本僵硬的表情看起来也带上了那么一点似有若无的真实性。 这种明晃晃的威胁简直没把面前俩大男人放在眼里,严岑微微拧紧了眉,不悦地上前一步。 许暮洲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了脾气不好的严大猫,“贴心”地顺毛道:“你跟个半成品生什么气啊。” 许暮洲一边说着,一边讨好一样地抓着严岑的手腕摸了摸,严岑瞥了他一眼,被他那灿烂的笑容贿赂个正着,到底没说出什么。 “那就快点结束。”严岑说。 “好。”许暮洲冲他笑了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意有所指地说:“正好,快点结束,回去之后我还有话跟你说。” 许暮洲这话味道就有点不太对了,严岑咂摸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嘴,许暮洲就已经松开了他的手,转过头去搞他的“事业”了。 手腕上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那点温度被冷风带走,严岑不自在地扭了扭手腕,把左手揣进了裤兜里。 从这个世界开始,严岑就一直有些“消极怠工”,许暮洲先前还琢磨不过来,后期回过味儿来才觉得有点好笑。 ——有些人,好像涨岁数的时候只长了智商和阅历,偏偏恋爱观一点不涨,轴起来就是让人不省心。 许暮洲半好笑半心疼地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动自觉地把这个任务进度接过手来,准备等回去永无乡之后,就把这事儿从头到尾地解决一下。 省的总有人摇摆不定,在水晶球里还要现巴巴弄出一个生离版本的“未来”来扎心玩儿。 “托娅”没法说话,许暮洲多看了两眼她脖颈上那道伤口,心里有了一点隐隐的猜测。 “你想让我害怕你?”许暮洲说着笑了笑,他大约是站得有点累了,干脆在地上盘膝坐了下来,周身放松地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托娅”。 “杀人总要有个理由,你杀约瑟夫也好,杀我也好,有什么理由。”许暮洲说:“是不想有别人踏足这个地方,还是有什么别的理由?” “托娅”没有回应,她偏头看了一眼城堡深处,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那是匕首掉落的方向。 “但说实话,我不相信那个托娅,我也不完全相信你。”许暮洲拍了拍膝盖上的浮灰,自说自话道:“人都是会说谎的,哪怕你俩合起来才是一整个也一样。那个男孩遇到约瑟夫的事情尚且会说谎,何况你这样一个浑身上下都写着‘负面’的人。” “托娅”依旧没有反应,她看着城堡深处,似乎还在脑子里盘算着要怎么捡回那柄匕首。 她看起来就像个简简单单的单细胞生物,脑子里就单纯的一根筋,到底有没有把许暮洲的话听进去都是个问题,许暮洲这半天的絮絮叨叨,听起来跟鸡同鸭讲没什么两样。 许暮洲今天也不知道哪来的上课的瘾,说起来还兴致勃勃,没完了没了了。 “说实话,你给我看的那个幻境也是假的吧。”许暮洲问。 “托娅”飞速转过头来看着许暮洲,她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眼中终于少见地带上了些许疑惑。 “不用觉得奇怪。”许暮洲说:“这不是你们俩告诉我的吗——这个城堡被镜像了,你和那个‘托娅’也被镜像了,水晶球从作用来看,应该也被镜像了……但是归根结底,这些东西看似截然相反,实际上还是都有共同点。” “正如你和‘托娅’是一个人,这个城堡也不会从地上变到天上去。”许暮洲轻笑一声,说:“那既然水晶球里的‘未来’是有水分的,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会这么容易地相信‘过去’会没有呢。” “让我猜猜看,如果‘未来’是因为恐惧所以达成的,那么‘过去’呢?”许暮洲说:“是后悔吗?” “托娅”没有动作。 “那是什么?嫉妒?怨恨?”许暮洲用一种在菜市场问价的随意语气一个个问过去:“还是……遗憾吗?” “托娅”的眼神闪烁了一瞬,那种动摇极其短暂,但没有逃过许暮洲的眼睛。 “那就是这个了。”许暮洲一锤定音。 “人这种生物其实挺有趣的,他们自私,嫉妒,阴险,善变。”许暮洲说:“但是他们也博爱,善良,真诚和心软。” “无论比例多少,这些都是组成‘人类’这种生物的一部分。”许暮洲说:“只是有人前者多,就会被称为坏人,有人后者多,就会被称为好人。” “但归根结底,这些其实并不冲突,都是正常的。”许暮洲说。 “托娅”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张了张口,她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只是嘴唇徒劳地开合两下,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脖颈上那道伤口或许割断了她的声带,也或许是根本完全剥夺了她发声的能力。 从伤口的狰狞程度来看,正常人要是受了这样的伤,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何况是在这样缺医少药的地方。 所以从这一点上来看,许暮洲很确信,为“托娅”制造出这个伤口的人,是真的想要置她于死地的。 思及此,许暮洲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时间觉得面前这个“托娅”有点可怜。 因为在这个几乎无人踏足的“监狱”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其实能造成这样伤口的都只有托娅本人。 ——或者严格意义上来说,是那个乖巧而善良的“男性托娅”。 “但是人类也虚伪,因为虚伪所以脆弱,而因为脆弱所以痛苦。”许暮洲说:“……他很不能接受你吧。” 这个结论似乎很天马行空,但仔细想想,却又只能是这场任务的唯一结论。 ——甚至于这个结论早就已经潜移默化地写在了这个城堡的各个角落和细节中,只是他一直没有发现而已。 正如“桥”是有缺陷的一样,无论是夹杂着恐惧的未来,还是因为遗憾而自欺欺人的过去,这些都预示着无论是男是女,“托娅”的两面其实都是有缺陷的。 只是缺陷的角度并不相同而已。 约瑟夫究竟是这两人之间谁杀的,许暮洲依旧拿不太准,幻境里的信息太单薄了,主观意味也很浓厚,面前这个“托娅”又不会说话,能获取的信息太少,以至于他也无法断言什么。 但无论如何,许暮洲能够确定的是,那个看起来善良无比的男性托娅,对于约瑟夫的事情是知情的。 所以他才会阻止许暮洲他们去往阁楼,会在提起约瑟夫时语焉不详。 无论托娅对于约瑟夫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感情,但说到底,哪怕约瑟夫的尸体就埋在阁楼的地板中,他也无论如何不肯承认约瑟夫已死的事实,更不肯承认约瑟夫是死于“自己”之手。 ——就正如他不肯承认镜子里的“自己”一样。 第228章 沉梦(三十) “其实说真的,能发现这个,得感谢我严哥。”许暮洲说着顿了顿,不由得转过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严岑。 ——从发现任务节点的时候,许暮洲就发现了,这其实是个非常特殊的任务,如果不是有严岑在,他或许终其一生也找不到近在咫尺的真相。 严岑见状跟他对视着,冲着他缓慢地眨了眨眼。 许暮洲收到了他的回应,于是又转回面向“托娅”的方向,他微微低下头用单手捂住了半张脸,轻轻笑了一声,说道:“是他教会我应该相信自己的。” “托娅”眨了眨眼,她佝偻的肩膀微微向后,整个人在原地站直了身体,下巴微抬,看起来竟然无端端多出了几分端庄姿态来。 她眼中那些深沉的情绪开始变得有迹可循,他深深地看着许暮洲,似乎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许暮洲笑了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其实这个任务明明简单无比,只是他花了这么久才发现而已。 许暮洲之前就一直在奇怪一件事——为什么托娅不会触发水晶球的作用。 他曾经猜测过,是不是因为托娅拥有使用“桥”的能力,所以才可以自如地使用水晶球,但直到刚刚他才想明白,不是因为托娅可以让水晶球“待机”,而是他根本没资格在那里看到自己的未来。 ——因为他是个不完整的人。 当然,许暮洲心里门儿清,这世界上能像严岑那样坚定地相信和认同自己,以至于能在水晶球里的“过去”和“未来”中来去自如的人屈指可数,但是如约瑟夫和许暮洲这种正常人,最起码也能让水晶球运作起来。 ——可身为水晶球“主人”的托娅却不行,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 不止如此,甚至在水晶球映照出许暮洲的“未来”时,托娅也看不到水晶球内的幻境,许暮洲还记得,当时托娅说,他的未来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雾”。 许暮洲一度以为“未来”这玩意还挺有隐私意识,但是现在仔细想想才明白过来,一个不完整的人,当然会被“未来”所抛弃。 许暮洲心念一动,他用手支着地板从地上站起来,回手拍了拍自己裤子上沾染的地板灰。 “好了,现在让我们去阁楼看看。”许暮洲说着回过身,冲着严岑伸出手,问道:“严哥,钥匙带了吧。” 严岑默不作声地看了“托娅”一眼,然后从后腰的挂扣上取下那串钥匙,递给了许暮洲。 许暮洲接过那串钥匙,轻松地在手里掂了掂,从里面挑出了那枚最小的钥匙,转身向楼梯那头走去了。 他转身转得干脆利落,像是完全不担心“托娅”再在背后给他一刀一样。 “托娅”目送着他走到楼梯边,然后被跟在许暮洲身后的严岑眼含警告地瞪了一眼。 “托娅”的唇角微微一勾,有一抹极其浅淡的笑意从她唇边转瞬即逝。但随即她就像是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一般,重新拉平了嘴角,又陷入了那种阴郁的气质中。 她等到严岑和许暮洲一直走到二楼,才终于迈开步子,向楼梯的方向走去。 “托娅”走路的肢体动作有些僵硬,但脚步却看起来显得有些轻快。 许暮洲也没费心去看她有没有跟上来,他捏着那把钥匙三步两步地往上走,目标明确地向着阁楼的方向走去。 严岑维持着一个不紧不慢的速度跟在他两步之后,余光不时会从楼梯间隙落下去,看看跟着向上走的“托娅。” “托娅”倒是一直很有分寸,一直维持着跟许暮洲足足一层楼的距离中向上走着,当看到许暮洲到达阁楼时,就干脆在楼梯口停了下来,不再往上了。 严岑对她的识相很满意。 许暮洲一马当先地登上阁楼,钥匙串在他手里哗啦啦直响。 那枚精致的小钥匙被他**锁孔,像左轻轻一扭,锁芯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阁楼的门自动自觉地向内开去。 柔和的光瞬间从门缝中倾泻而出,许暮洲微微用力推开门,发现那枚“失踪”的水晶球现在正悬在空中。它周身散发着温柔的光,将屋内那座孤零零的坟茔笼罩在光晕之下。 许暮洲握着门把手站在门边,抬着头看了一会那枚水晶球,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走进去。 “我彻底明白了。”许暮洲低声说。 许暮洲说着,干脆关上了房门,又照原样锁好门,拔下了钥匙。 “都明白了?”严岑问。 “嗯。”许暮洲点点头,他顺着楼梯往下走了两级,又像是懒得下楼,于是干脆就地坐在了楼梯台阶上,有些疲惫地侧着头靠在扶手上,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托娅”。 “她也可怜。”许暮洲说:“不被‘自己’承认就算了,还要被自己厌恶。” 刚才看到阁楼中的水晶球时,许暮洲忽然在想,或许他之前也想错了一件事。 他先入为主地将面前这个“托娅”看做托娅邪恶面的剥离品,于是顺理成章地认为她作恶是很正常的事。 许暮洲怀疑过水晶球里“过去”的真实性,但却因为“托娅”对他展示出的攻击性,一直下意识地默认为,确实是面前这个“托娅”杀害了约瑟夫没错。 但直到刚刚打开阁楼门的那一刹那,许暮洲才察觉到了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微妙感。 ——从方才那个场面来看,许暮洲总觉得,“托娅”似乎是在守护阁楼上的墓碑。 不,甚至不仅仅是这件事。 连约瑟夫被害这件事,其实都是“托娅”自己翻出来给他们看的。这样看来,她跟另一个托娅一样,是个典型的矛盾结合体,她看起来自私又冷漠,还心狠手辣,可将这件事翻出来昭告天下本身就跟“自私”十分矛盾。 “其实无论是从环境,还是从水晶球的指向来看,答案都很明显,这两个‘托娅’都是有缺陷的。”许暮洲说:“但我先前忽略了一个问题。” 严岑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来,问道:“嗯?” “缺陷真的一定代表负面性格吗。”许暮洲反问道:“对于那个天使一样的托娅来说,自私或者嫉妒这种性格确实称得上缺陷,但对于面前这个‘托娅’来说,这些是她天生的本能,不能称之为缺陷。” “对她来说,她的缺陷可能也是镜像后的结果。”许暮洲指了指头上的阁楼,说道:“也就是普通意义上的正面性格……我觉得她其实很心软。” 许暮洲话音刚落,严岑手腕上的绣球花就又落下了一点,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底了。 严岑看了看手腕,又轻轻笑了笑,赞同道:“看起来说的很对。” “那事情就很明白了。”许暮洲看着那枚绣球花,说:“……事情快结束了。” 城堡中的大钟指针向前挪动着,金属的摩擦声听起来十分细微,却又不容忽视。 严岑和许暮洲坐在楼梯上,默契地停下话头,没有再交流什么。 而“托娅”也一直站在楼梯底下,固执地抬头看着许暮洲,她那瘦小的身躯里像是蕴藏着巨大的能量,永远不会疲惫一样,哪怕在这里站上一天一夜,姿态也不打晃。 托娅太没眼光了,许暮洲忽然想,这样的自己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明明心软又执拗,只是夹杂了一些零星的负面性格,看起来明明完全没有到十恶不赦的地步。 但许暮洲什么都没有说,他明白,“托娅”并不需要他的可怜和同情,严岑手腕上的绣球花就是很好的证明。 “女巫”的执念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而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最短的那根指针又转了一整圈,在马上整点报时的前一刻,一直如雕塑般站在原地的“托娅”忽然动了,她微微低头,有些桀骜地跟许暮洲行了个礼,然后在整点报时响起的那一刹那如灰烟般消失在了原地。 紧接着,那缕飞灰又重新收拢在原地,捏成了一个削薄的干净身影。 许暮洲望着托娅那张无辜又干净的脸,觉得好像有半辈子没见过他了一样。 他捶了捶发麻的腿,从原地站了起来。 “约瑟夫是你杀的,对吧。”许暮洲开口道。 还没来得及缓过神的托娅闻言一愣,怔在了原地。 “什……”托娅说:“什么——” “约瑟夫是你杀的。”许暮洲轻飘飘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不敢承认?” 托娅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他下意识退后一步,结巴地说:“我……” “你其实也不是完全正面的,哪怕剥离开另一个人也一样。”许暮洲自顾自地说:“约瑟夫就埋在阁楼,但我询问你的时候,你却说谎了。” “说谎这件事大概也让你认识到了。”许暮洲说:“无论你多努力,在一段时间之后,那些负面性格总会找上你,然后重新慢慢占据你的精神,最后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逃不开的。” 托娅的眼珠飞速地转动了一圈,他下意识撇开了目光,心虚地不敢再跟许暮洲对视了。 许暮洲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脸——托娅脸上那层刻意画就的假面开始出现裂缝,心虚、恐慌、气愤、怨恨……这些情绪越来越多地从他的脸上涌现出来,如洪水决堤,开始变得无处掩藏。 “女巫托娅的执念是……”许暮洲从严岑手腕上解下那串绣球花,低声说:“——接受你自己。” 第229章 永无乡(一) 托娅捏紧了手中的水晶球,他死死地咬着唇角,试图努力地维持着自己那副淡然平静的表情。 但那些情绪并不受他的控制,从他的眼角、脸颊,甚至是眼中前赴后继地涌现出来,以至于显得他精致的脸看起来有些狰狞。 “另一个你给我看到的‘过去’确实也有水分。”许暮洲说:“在那里面,约瑟夫最初见到的是你,只是被她杀死了……但我想,事实应该正好相反。” 许暮洲说着头也不回地像身边一伸手,然后紧接着就觉得手心一沉——那本约瑟夫的日记被严岑放在了他手中。 许暮洲接过日记本掂了掂,赞许地侧过头,给了严岑一个“干得好”的眼神。 “约瑟夫见到的,其实真的是那一个‘托娅’吧。”许暮洲说着,随意地翻开日记本,泛黄的纸张发硬发脆,细碎的纸屑落在许暮洲手里,又被许暮洲收拢成一堆,夹回了书页缝中。 “他见到的是那个女孩。”许暮洲说:“被他夸奖是天使的是那个女孩,被他感激,被他另眼相看,被他……爱上的或许也是她。” “就因为这个吗。”许暮洲说:“你嫉妒另一个自己,所以才杀了约瑟夫?” “不是!”托娅原本努力维系的温和终于寸寸碎裂,露出下面深深掩藏的的疯狂来,他捏着水晶球的手指骨节泛白,抬起头来,狠狠地瞪着许暮洲。 “你明白什么!”托娅恶狠狠地说:“你们这些外乡人,都是被她骗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有多恶毒,多残忍,她根本不可能有一点善良之心,你们这些人在她眼里,跟外面的花草石头一样,根本不可能成为她的同类。” 许暮洲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根本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我废了多久的时间才把她关起来。她残忍又冷漠,根本没有怜悯之心,这世界上的一切美好都跟她无缘。她就是个异类,是主教说的魔鬼的化身。”托娅缓缓地蹲在地上,水晶球从他的膝盖上滚到他怀里,托娅伸手抱住了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道:“你们为什么不明白,我明明是在救你们……被女巫蛊惑的人,只能成为魔鬼,是不能被神明承认的。” 许暮洲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因为他看上去那样无辜,又那样不解,他看起来痛苦无比,却不像是为了“杀人”而痛苦。 在这一刻,许暮洲清晰地认识到一个问题——他面前这个托娅,是真的真心实意地认为,那个女孩是个被他“镇压”着的魔鬼。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看起来才痛苦得这么圣光普照——因为他打心眼里认为自己伟大,认为自己真的是个圣人,认为自己是在一条不被世人认同的“保护”道路上踽踽独行。 许暮洲叹了口气,觉得有些悲哀。 “杀人的是你,守护亡灵的是她。”许暮洲忽然说:“让我看到‘未来’的是你,给我们送食物和水的是她……所以你为什么觉得,你要比她伟大呢。” “看到未来不好吗。”托娅抬起头,他的手指有些痉挛地揪紧了自己的发尾,漂亮的绿色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他无辜地看着许暮洲,真心实意地疑惑道:“我让你看到那些不好的未来,然后让你有规避它的可能,这难道不好吗?” “你在水晶球里看到了什么未来呢。”许暮洲反问道:“我相信,你也不是一直没法使用它的……在最开始,它在你手中发亮的时候,你在里面看到什么了呢。” 托娅张了张口,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可能时间太久,你也记不太清了,但是我可以来猜猜看。”许暮洲说:“或许是看到了你自己真的变成了个残暴的女巫,也或许看到了什么更加严重的事,对吧。” “所以你才会这么心心念念地将自己的另一半‘关起来’。”许暮洲说:“甚至不惜将她剥离出自己的身体,不承认她,将她变成跟自己完全相反的另一个人……你觉得这样你心里就能安宁了吗?” 从托娅的表情来看,许暮洲觉得自己猜对了。 “你觉得‘她’才是那个女巫,你觉得如果没有她,你或许就不用沦落到这个监狱中了,你不敢违抗主教的预言,于是只能逃避一般地寻求别的办法来让自己获得安宁……”许暮洲在托娅开口反驳之前打断他,接着说道:“当然,或许你觉得自己不这么想,但划分界限本身就是逃避的一种。你厌恶她,不敢面对她,所以才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她。” 许暮洲说:“只有这样,你才会觉得,你是无辜的。” 严岑侧头看向了许暮洲——他其实一早猜到了钟璐要在最后一个份额中选择这样一个任务的意义所在,但他依旧没料到,许暮洲会在这时候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甚至于在一段时间之前,明明连许暮洲自己也是乌泱泱那个“无法接受自己”大军中的一员。 但是在短短几天内,小狐狸似乎已经脱胎换骨了。 或许对许暮洲来说,“接受自己”依旧是个需要过程的事情,但起码他现在已经具有站在更高一层台阶上审视自己的能力了。 这是好事,严岑欣慰地想。 小狐狸那颗心脏一向这么强大,这次也不例外——依旧令他刮目相看。 托娅愣愣地看着许暮洲,没说话。 “但实际上,她救了约瑟夫,而你救了我们俩。”许暮洲说:“城堡大厅里每日都有新的面包和淡水,你说她冷漠又残忍,而你也却也因为莫须有的名义杀害了约瑟夫。” “归根结底,你们做的都是一样的事。”许暮洲坚定地说:“托娅,她就是你,你就是她。” 这个“托娅”的时间过得比正常情况下快一倍,城堡外的汹涌澎湃的海面重归平静,太阳从遥远的海平面露出头来,将漆黑的夜幕染上一缕真正的晨光。 在经历了漫长而飘摇的黑夜之后,天终于开始亮了。 十分钟前,托娅失魂落魄地抱着水晶球走下了楼梯——许暮洲没有跟上去,但猜想他应该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接受自己”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或许难如登天,不过正如海平面上那缕稀薄的晨光一般,只要看得见曙光,哪怕黑夜再漫长,天也总是会亮的。 或许托娅需要日复一日地思考和纠结,也或许只要在某天醒来,他就会突然如醍醐灌顶般大彻大悟。 但无论如何,他都有漫长的时间用来解决这件事,许暮洲一点都不怀疑这个。 ——他手里那个缓慢归零的进度条就是证据。 小巧的绣球花在他手心里滚动两圈,最后一点黑色的污渍褪去时,外面正好天光乍亮。 许暮洲坐在阁楼下的楼梯之上,那位置正好对着大钟上头的一扇天窗,能将外头的景色尽收眼底。 “有点漂亮。”许暮洲眯着眼睛,看着窗外说:“不是完全黑暗的,也不是完全光明的……这样有白天有黑夜,不是很好吗。” “或许托娅不这么觉得。”严岑说:“他觉得这是坐牢。” “坐牢也有坐牢的坐法。”许暮洲说:“想要改变现状,就该努力去尝试。但如果改变不了现状,享受现状有什么不好。” 严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只是又被他强硬地压了下去。 他先许暮洲一步站起身来,迈步往楼下走去,打断了这个任务中的感慨话题。 “……结束的话,就先回去吧。”严岑说:“回去的早,还能赶上永无乡的饭点,你前几天不是总吵着要改善伙食吗。” ——胡扯,许暮洲撇了撇嘴,永无乡明明二十四小时供应食堂。 但随即,许暮洲又望着严岑的背影叹了口气,开始心疼起自家大猫来。 “秦薇之后还会回来吗?”许暮洲忽然开口问。 “会。”严岑说:“所有违背了原本路径的主角,在死后都会来到永无乡。” “……那露台上就不能放躺椅了,不然浪打起来容易被吹下去。”许暮洲叹了口气,颇有些遗憾地说:“……我原本想在那置办一个看书的地方的。” 严岑脚步一顿。 “你……”严岑转过头,他隐隐有了个猜想,却一时不能相信:“什么意思?” “宋妍姐的小蛋糕兜兜转转,总会回来的。”许暮洲看着他,轻声问:“那你呢。” “永无乡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严岑避开了他的目光,说道:“你不用被迫千年万年地留在这里,是件好事。” “……永生算得上什么坏事。”许暮洲忽而笑了:“永无止境的生命如果放在现实中,只能称之为残忍。因为时间会带走你的一切,你的朋友,亲人,爱人,所有熟悉你的人,和你存在过的痕迹。” 许暮洲慢条斯理地将手腕上的绣球花取下来,说:“可是换句话说……如果,我的亲人、爱人,那个熟悉我,爱护我的人本身就在永生呢。” 不等严岑再说什么,许暮洲已经将绣球花摔碎在了地上。 在任务结束的传送之前,他在扭曲的空间内冲严岑弯了弯眼睛。 “答案等回永无乡再告诉你。”许暮洲说。 第230章 永无乡(终) 许暮洲从扭曲的空间中迷迷糊糊地醒来,刚眯起了眼睛,还不等睁开,就被久违的阳光晃了下眼。 他下意识想抬手遮下外头的光,只是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先替他遮在了眼前。 温和绵软的浅金色阳光从那只手的轮廓周围洒在他脸上,许暮洲舒服地眯起眼睛,浑身懒洋洋的,半分都不想挪动。 于是他眯着眼睛抬起手摸索着抓住眼前那只手,懒懒地张口道:“你醒的好快。” 许暮洲这一张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不成样子,许暮洲先是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上个任务之前他自己在干什么。 严岑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边,只有一只手伸了过来,眼珠错也不错地盯着许暮洲——仿佛他传送进任务世界之前就是坐在这里这样看他,已经看了许久一般。 许暮洲:“……” 久违的记忆涌上来,他难得地觉得脸上发热,于是干咳一声,拉下了严岑的手。 “没事。”许暮洲轻声说:“不晃眼了。” 外面的阳光浅淡又干净,其实并不那么刺眼,一两秒钟就能习惯。许暮洲将严岑的手攥在手心里,又实在舍不得放手,珍惜地摩挲了一下。 严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道:“你之前说——” 许暮洲转过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忽然说道:“外面是刚下过雨?” 严岑闻言咽下了方才想说的话,也暂且先看了看窗外,才嗯了一声,回答道:“是。” 许暮洲维持着外头的姿势又看了一会儿,才松开严岑的手,支着床坐起来。 “下了大雨后,海边空气好,而且也容易出彩虹。”许暮洲说:“陪我出去走走吧。” 严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将床脚挂着的外套扯过来,披在了许暮洲身上。 他们这次在任务世界待的时间久,永无乡也过去了几天,许暮洲他们回来时,永无乡时间正巧也在清晨时分,外面金灿灿的晨光洒落在海面上,城堡内静悄悄的,一时间只能听见他俩一前一后下楼的脚步声。 许暮洲踩着一双略大的人字拖,像是以往每天晚饭后散步一样,走在严岑半步之前,一手揣在兜里,一手拢着披在身上的外套,踢踢踏踏地往楼下走。 今天外面天气不错,他们赶得时间也巧,永无乡之前刚浩浩荡荡地下了整整七天的大雨,到了今日凌晨时分才刚停。 空气中都是大雨过后的水汽,岸上还遗留着大雨的痕迹,许暮洲出门时往浮桥那瞅了两眼,正看到一排还没彻底消失的脚印。 许暮洲在门口略站了两秒,不着痕迹地用余光瞥了一眼他身后的严岑。 正如他所想,严岑的脚步正停在,他望着身侧那个简陋的塑料摊,目光正落在上头包装粗陋的塑料瓶上。 严岑的眼神复杂又挣扎,许暮洲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神态自若地往前走去。 他没去看严岑是否真的拿了东西,而是拢紧了身上的外套,先一步踏上了浮桥。 浮桥飘在海面上,桥下也没个承重的柱子,一脚踩上去歪歪扭扭,仿佛随时都会掀翻过去一样。 但许暮洲走过无数次这座桥,早已经习惯得如履平地了。 微凉的海水从桥面上漫过来,没过许暮洲白皙的脚背,柔顺地拂过他的脚踝,然后再退回海中。 当许暮洲走到中段时,他只感觉身后的桥面微微一沉——是严岑也跟上来了。 耀眼的太阳从海平面缓慢向上,又被浅色的天幕温和地接纳了。 许暮洲驻足站在岸边,眯着眼睛看着海上的日出,等着身后的严岑跟上来。 永无乡的这片海很漂亮,正如许暮洲先前无数次感慨的那样,这里一点都没有亡灵之乡的错觉,反而弄得处处烟火气,能璀璨的地方就明亮得要命,一点都没有阴沉的模样。 比起托娅的那个小地方,这里简直是个充满希望的天堂,看着就让人心情好。 “问你个问题,严哥。”许暮洲说。 从浮桥上走下的严岑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他身边,问道:“嗯?” 许暮洲自然地侧过身跟他并排向前走,就像他们每晚散步闲话那样,步子放得很慢,走得很悠闲。 “你说,永无乡能抹掉我的记忆,能抹掉我的本能吗?”许暮洲问。 严岑侧头看着他的侧脸,沉默了一会儿,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我觉得不行。”许暮洲自顾自地说。 严岑没有说对或者不对,只是语气温和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许暮洲说。 严岑脚步一顿。 许暮洲像是压根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他只是自然地随着严岑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双手揣在兜里,随意地转过身,正面看向了严岑。 “而且你是我这辈子唯一获得的存在,一下子没了,哪怕我不记得,想必也会有感觉。”许暮洲笑了笑,说道:“虽然我不知道秦薇回去之后是什么样子,午夜梦回的时候会不会模模糊糊梦到一个看不清的身影……但是我知道,被抢走兜里唯一一颗糖的小朋友可不会很好受。” “但选择是一次蒙着双眼捂住耳朵的艰难博弈。”严岑少见地有些摇摆不定,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像是扫过了许暮洲的心尖,连带着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低哑:“命运用‘未知’两个大字来欺骗人们,让他们前赴后继毫无怨言地踏上已经设定完毕的刀锋和荆棘。” “暮洲,永无乡的所有正式员工,都是躲躲藏藏,只能靠着窃取别人身份在世界线内获得一线生机。”严岑苦笑一声:“你不觉得这样很……无礼吗。” “或许永无乡中的每个人在原时间线里都是顶重要的大人物,你们肩负着更大的责任,眼界更宽,看问题的角度也更广阔——所以你们大概不知道普通人是什么想法。”许暮洲说:“我来告诉你,像我这样的,那些在世界线中千千万万个普通人平时在想什么。” 严岑抿了抿唇,换上了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每个普通人,在艰难的困境中时,都希望有人能来拉自己一把。”许暮洲说:“其实我原来不信这个,我觉得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上是件很蠢的事……但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 “千年万年的维护着世界线平衡,保护着千千万万人的精神和执念,是件很伟大的事。”许暮洲说:“你们给人带来了希望。” “你知道,在千年万年之后,人们是怎么称呼你们这些人的吗?”许暮洲忽然问。 严岑被他问住了,疑惑地问:“什么?” “他们叫你们,神。”许暮洲说:“人们在绝境中总希望有神明从天而降拯救众生,拯救自己……而你们不就是在做这样的工作吗?” 大概是从来没有人对严岑说过这样的话,以至于他肉眼可见地愣神了一秒,没接上话。 “这世界上各有各的苦,你看了这么多年,我也看了不少。”许暮洲说:“别临了到了自己头上,还要再苦一次。” 许暮洲顿了顿,忽然问:“……你刚才在门口拿了东西吗?” 严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将一直揣在兜里的双手拿了出来,摊在了许暮洲面前。 ——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 “没有。”严岑说。 许暮洲忽而笑了,他这次笑得真心实意,眼角微微向下弯着,看着比海面上的太阳还要灿烂。 “你之前说过,如果在选择的时候,他们再稍微大胆一些,或者稍微谨慎一些,事情就会完全不一样。”严岑认真地望着许暮洲的眼睛,低声说:“……但现在,轮到你来选了。” “我要留在永无乡。”许暮洲笑得很轻松:“其实对我来说,在哪工作都一样。有趣的工作,可爱的同事,也有不错的上司,有永不腐坏的身躯和灵魂。还有……永恒的爱人。” “当然,五险一金还是要给,请折现成积分,打进我的卡里。”其实这不是个容易做下的决定,但许暮洲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说道:“社畜心态,见笑了。” 其实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许暮洲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遍。他明白严岑的顾虑,也还记得钟璐的警告,甚至于,他连自己是否会反悔这种敏感问题都想了不止一遍。 然而真正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刹那,许暮洲才恍然发觉,其实这件事不但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艰难,反而令他周身轻松。 “原本的身体就让它坏掉吧,删除我时间线上的那个锚点,遵从时间线的发展。”许暮洲侧目看向远方,说道:“没道理我为了世界平衡做了这么多,到头来自己成了‘不平衡’的那个例外吧。” “当然,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哪怕死了也没有资格进入永无乡……但是看在我为永无乡做了不少临时工作的份儿上。”许暮洲说:“严总,开个后门,让我成为正式员工,怎么样。” “谁说的……”严岑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说:“你能左右我,本身就是‘能左右世界的人’。” “是吗。”许暮洲冲他眨了眨眼睛,笑得有些促狭:“如果当初永无乡找别人来实习,你说不准也会爱上人家呢。” “不会的。”严岑说:“因为你也是我命运选择中的……唯一本能。” 微凉的海风从遥远的水天一线席卷过海面,裹挟着清凉的水汽,扬起严岑宽大的上衣衣摆。 许暮洲在水晶球里展现的海边跟严岑相对而立,但他眼中这次却只有温和而绵长的爱意——他注视着严岑漂亮的琥珀色眸子,能清晰地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严岑眸色温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也笑了。他像是忽而释然了什么,周身一松,伸手拨开了许暮洲额前被风吹乱的额发,缓缓俯下身去,轻轻地用微凉的唇贴了贴许暮洲的眉心。 “……你是命运赐给我的礼物。”严岑说。 那是个非常轻巧的吻,不带一丝**色彩,干净得仿佛永无乡蔚蓝的天。 许暮洲闭上眼,虔诚一般地接受了这个“印记”,然后睁开眼睛,在微微放肆的海风中主动伸手抱住了严岑。 他微微踮起脚,凑近了严岑的耳边。 “严哥。”许暮洲说:“你是我新生命的伊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