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门》作者:糖拌饭 文案: 宣统二年,虞景明携着满身风雨流言,走进永福门时,永福门便拉开了它的大幕。 从巷口走到巷尾,从日升到日落,平凡的人走着平凡的路,在清末民初的大时代下,守着本心,在激流中前行,也要向往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作品标签:治愈 HE 励志 第一章 嫁妆 虞二奶奶手里两张薄薄的纸片,拿起又放下,这两张纸好似有千斤重一般。 “老爷,真要把永福门这一条街的房产给景明当嫁妆啊,咱们还有淑华和淑丽两个姑娘,以后拿什么给她们当嫁妆?拿什么去说人家呀?”虞二奶奶拧着眉头,心里在滴血。 永福门就是他们现在所住的街,前后两条街道,整整二百户人家,她苦心经营了六七年的房产,到最后却便宜了别人,跟割了她心肝肉一样。 “这有什么法子,当年大哥走的时候,虞记是留给我经营,可永福门一直记在景明的头上,王伯权那里可一直盯着呢,现在李平书他们又上窜下跳的要拆这老城墙,咱们永福门就在这城墙根儿下,更成了那金饽饽,多少双眼盯着,我们能留得下?”虞世安有些烦燥的道。 上海的老城厢建于明代嘉靖年间,是为了防御倭寇侵犯而建,然而时至今日,却因为老城墙的约束,使得老城厢越来越跟不上上海的发展,而一墙之隔的法租界却是新奇而繁华,老城墙阻碍着华界和租界之间的交流和经济往来,于是几年前,李平书起头,发起了轰轰烈烈的拆城墙运动。 尽管现在,拆城墙运动招来了保守派的讨伐,但稍有点眼光的人都看得出,这城墙迟早得拆。如此,处于西城城墙根儿下的永福门,在未来就是老城厢于法租界最直接交界的黄金地带,寸土寸金啊,谁不掂记着。 “那也不用非让景明嫁进荣家啊,我亲戚那边可也有不少青年才俊。”虞二奶奶嘀咕了一句。景明若是嫁给自家人,那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家亲戚?你大哥那边只有戴政和戴谦,戴政算是稳建的,可他早就成亲,戴谦跟三姑娘那算是青梅竹马,你自个儿那里也还打着小算盘吧……”虞世安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虞二奶奶脸色一阵悻悻,她身边就两个女儿,不免要为今后的依靠打算,三姑娘跟戴谦两个自小青梅竹马的,又是同校同学,她跟她大嫂不免有亲上加亲的打算,只这点虞二爷却是有些不赞同。 虞二爷那里横了虞二奶奶一眼,才又说:“除了这两个,你们戴家还有拿得出手的人吗?你不会是想随便从宁波那边提个族人过来充数吧,你是当王伯权傻呢,还是我们虞家人傻呀……”虞世安一脸没好气。 虞景明到底是虞记的大小姐,虞家的体面总是要的,就算是现在把景明定给荣家,商会的自治公所内,他也没少被王柏权悉落。 荣记钱庄是有底子的,离永福门不远的巷子同荣里大半都是荣家的产业,虞荣两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不过,如今谁又看不出来这场联姻的背后就是永福门呢? 虞二奶奶叫虞二爷悉落的有些火气,自也没好气的辩解:“呵,是,我家的亲戚是见不得世面,可那虞景明就见得世面荣家夫人五十岁寿礼那会儿,我的脸面都让她丢光了,连带着淑华和淑丽也被人说嘴。”虞二奶奶不服气的道。 年初时,荣记钱庄的荣大奶奶五十岁寿,当时景明刚从宁波过来,她想着到底是虞家的大小姐,再加上也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若不带出去见见人,怕外人说道,于是就带着淑华淑丽两个还有景明一起去给荣家荣大奶奶贺寿,没想这一念动就让她丢了个大人。 那天荣大少爷为了讨好他母亲,在后院装了电灯,结果电灯一亮,景明就吓的惊叫一声,一碗汤全倒在她自个儿身上,这已经够让她觉得丢人的了,没成想更丢人的还在后面。她陪着景明去换衣服,可景明居然有本事换衣服换的不见人影了,最后居然是在荣大少爷的卧室里,找到的时候那叫一个尴尬,一个未订亲的大姑娘跑一个大少爷卧室里,怎么都是一桩大丑闻,她当时只恨没有个地缝好钻进去。 为着这事她没少被几家平日不对付的大奶奶们悉落。 虞二奶奶说着,冷不丁一抬头就看到虞世安一脸怪异的盯着她。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说错了吗?”虞二奶奶没好气的瞪着虞世安。 虞世安摇摇头:“你到现在还以为这真是景明的错啊?” “怎么?这里面还有问题?”虞二奶奶莫名其妙。 “景明这些年一直跟着家里那位祖母,那位可是正儿巴经的大家闺秀,对礼仪什么的更是到了苛责的地步,你认为那位教养出来的人会这么没见识没规矩?”虞世安摇着头道。 他和他大哥都不是老夫人所出,没想虞景明在乡下被老夫人教导了几年,却是出落出了当年老夫人的神韵,以至于他对上景明的眼睛都有一些不自在的感觉。 说景明会做出那等不要脸皮的事情,他第一个不信。 “你的意思是说这一切都是荣家算计的?可景明当时的表情不象被算计啊。”虞二奶奶皱着眉头细思一下当时的经过,她平日倒也不是这么没心眼,只是她先入为主,总觉得虞景明呆在宁波乡下,就应该没见识。荣家那天发生的事情正合了她心里的判断,再加上景明也没表现的什么愤然,自然没有另作他想。如今被自家老爷一提,一些不合理的地方就出来了,比如景明才回上海,第一次见荣家人,荣家那么大的宅子,那么大的后院,就算是景明没脸皮,可要找到荣大少爷的卧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她陪着景明去换衣服的路上正好被荣家妈妈拉着说了好一阵子话,现在想来也太巧了点。 “永福门这一片的房产招人眼呢。”虞世安嗤声道。 “而至于景明……这丫头深着呢。”虞世安敲了一下桌面。景明自从宁波过来,性情平和而明朗,对他们夫妻更是不缺少礼数,可虞世安就觉得水深,想想啊,若是普通心性的女孩子,这刚从宁波回上海,就摊上这样的坏名声,又马上被订了亲,怎么着都要有些情绪波动吧。 而景明完全没有,她就安安静静的看书,你们怎么安排她怎么是,可越这样越让虞世安没底,只希望一切顺利。 这边想明白过来的虞二奶奶咬碎了牙,她好心去贺寿到最后反被人设计了,荣家还真是好手段。 又一瞪眼:“你即看出来了怎么不跟我说?” “跟你说有什么用,都已经成事实了,你还能去找荣家讨说法,这种事情扯的清吗?越扯越烂。”虞世安没好气。 “那也不该就这么便宜荣家吧。”虞二奶奶气愤道。这被人算计了还倒贴上去,没这个理儿。 “当然不能,荣家不可能占尽便宜的,我们现在跟荣家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蚱蚂。”虞世安有些高深莫测的道。 “这话怎么说?”虞二奶奶连忙问。 “最近橡胶股的事情你听说了吧?”虞世安问道。 “怎么没有?平日城里几个太太聊天打牌,哎哟,好些个太太的嫁妆都亏掉,当初橡胶股多赚钱哪,没想到这跌起来这么狠……”虞二奶奶说着,突然就反应过来了,一拍巴掌:“荣家不会是在橡胶股上亏狠了,这才打起永福门的主意吧。” “陷,各家钱庄那肯定都陷进去了,不过,现在跌也保不齐以后会涨,去年上半年不也跌了一阵子,只是这回跌的有些狠,永福门又实在招人眼,能弄到手也是一个保障。”虞世安点头。 自橡胶股红火以来,是可以用股票抵押在钱庄贷到钱的,如今股价大跌,投资人损失自不必说,钱庄也是跟着倒霉,荣记钱庄现在就面临着银根吃紧,周转不灵的危机,若是能拿到永福门,都不需要抵押,永福门的价值摆在那里,而荣家凭着多年的信誉,便能从各家银行贷到款从而解决钱庄银根吃紧的局面。 而他这边…… “你怎么成了跟荣家同一根绳上的蚱蚂,你不会是也买了橡胶股票了吧?你买了多少?”这边虞二奶奶紧跟着也反应了过来,一脸急慌慌问。 “我这不也是想多赚点钱吗?”虎世安脸色也有些不好了起来道:“之前永福门一年的房租,再加上虞记半年的营业收入。” 虞世安这话音一落,虞二奶奶气的跳了起来,虽然这些年虞记这几年生意越来越淡,但半年的营业收入也不少啊,虞记在整个上海道可是有十几家分店呢。更何况这个半年里面还夹着一个过年的收入,这可是全年收入的大头。 还有永福门一年的房租,这钱是前段时间老爷才从她这边支的。这一加起来就是一笔巨款。一但打了水漂,只怕会影响到虞记的经营,这可是他们立身之根本啊。 想着这些虞二奶奶觉得天要蹋下来了,几乎是扑上前一把掐住虞世安的胳膊:“荣家怎么说?” 虞二奶奶现在明白了,景明同荣大公子的婚事是自家老爷同荣老爷的一场交易,但她现在管不得这些,她只要知道自家如何度过这个难关。 “荣家答应另外付我们永福门三年租钱做彩礼,还有再给我一笔三十年期的无息贷款帮我把之前的窟窿补上。”虞世安道。闭着眼揉了揉眉头,最近他也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了,他当初是太贪心了点,若不是形势这么严峻,荣家这事他真得好好跟他掰扯掰扯。 虞二奶奶听到这个长长的松了口气,虽然说虞记现在生意已经大不如前了,但每年的收入还是挺可观的,三十年的无息贷款慢慢还起来并不难,更何况三十年,如今这个世道还真说不好会变成什么样呢,再加上还有付给他们永福门三年的租钱做为彩礼,这一笔不得不说是大手笔。 荣家倒算是有诚意了。虽然这些比起永福门那价值差远了,可永福门虽然是块大肥肉,但这块肥肉倒底他们拿不下口袋,荣家能解了她家这燃眉之急,算是两好啊。 “行了,东西你快给景明送去啊,我这边还要招呼客人呢。”虞世安挥挥手。 虞二奶奶应了一声,也连忙将永福门地契房契放进盒子里捧着朝二楼去,这时候她倒是恨不得让景明带着这地契房契马上上花轿。 大家好!!! 第二章 茶档闲谈 虞二奶奶才刚进楼道,就迎上匆匆进门的杨妈。 “二奶奶,这马上就吉时了,可荣家那边的迎亲队伍一点动静也没有。”杨妈边说边跺脚。 虽然荣府的同荣里跟永福门这边只隔着两条街,但迎亲礼可是两家的体面,这迎亲并不是直接从荣家到虞家这点路,得绕城一周啊,这眼看就是吉时了,时间哪里还来得及啊? “虞二奶奶,实在是大少爷昨夜里染了风寒,这身子有些熬不住起晚了,我家大奶奶的意思,是不是可以干脆直接迎亲,反正迎好亲也还是要再绕城一周的。”跟在杨妈身后的荣府管事德三朝着虞二奶奶拱手作揖。没办法,家里的大奶奶都急的快上吊了,可大少爷还在那里磨洋功,也不知倒底中了什么迷魂药。 虞二奶奶看了看厅上那西洋挂钟,跳着脚,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于是跟德三说定,荣家马上迎亲。 虞二奶奶才抱着盒子匆匆上楼。 二楼。 虞景明一身大红嫁衣站在闺房的窗边,头上的红盖头掀起半盖在头顶,一双沉静又幽黑的眼望着窗外。 “虞家今天一早上鞭炮声不断,这是什么大喜事啊?” 窗口的斜对面是一家小茶档,三三两两的客人吃着早点喝着茶水聊着天。 仲春的天气还有些料峭,门口大铜壶里水开的热气便蒸腾的云如雾,人声也有一些飘渺。 “哈,侬不晓得呀,今天是虞大小姐出阁的日子。”茶馆的老板娘翠婶正拔拉着算盘,听得有人问起,便大声的道。 “虞家大小姐?虞淑华还是虞淑丽?”有客人问道。虞家两朵花大家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这姐妹两个谁长谁幼外人有时分不清。 “都不是,虞淑华那是虞二老爷的长女,虞淑丽是虞二老爷的次女,我说的虞家大小姐是指虞大老爷永福爷的独女虞景明。”翠婶有些神叨叨的道,声音也略压低了点。 翠婶话音一落,茶档一片安静,只一会儿,又沸腾了起来。 “哎呀,可不嘛,虞家是还有这位大小姐,永福爷在世时,我还有幸见识过这位大小姐的周岁礼,哎哟,那场景……只是后来永福爷去世,这些年,也没什么她的消息,我倒是把她给忘了。”有客人一拍额头道。 而说到虞永福,就又有人长长一叹:“永福爷啊……可惜了……死的太早。” 永福爷那可是永福门的传奇,曾经在大上海商界也是脚跺一跺地震一震的人物。当年小刀会余孽作乱,要血洗永福门,永福爷只身站在永福门巷口,凭着一张嘴便说退小刀会的兄弟,那风采……只可惜永福爷已经去逝近十年了。 这不就正应了那句好人不在世,祸害遗千年吗? “倒是便宜了虞二爷,白得了若大的产业。”依着墙边的茶客说话就带着一股子葡萄酸味儿。 “我可听说了,这回虞大小姐的嫁妆是永福门哪。”翠婶再次啧啧有声,昨天桂花嫂来跟她咬了半天耳朵,说的就是永福门这嫁妆的问题,桂花嫂的男人赵明是虞记的脚力头,这消息是从虞记里传出来的,她听了下巴都要吓掉了,荣家这哪里娶媳妇儿,是娶了一个金矿,虞二爷倒也舍得。 “那虞二爷倒也算还有点仁义。”一个客人点头道。 “呵,仁义?他倒想不仁义来着,可能吗?当年永福爷去世前,可是请了宁波会馆的王柏权做见证的,一早就订好永福门是大小姐虞景明的嫁妆的。”这位却是知晓一些内情的。只是话儿有些偏激,就将话题转的有些敏感,闲客们便呵呵,哼哼的。 “哎哟,这位大小姐不会就是前段时间传闻的在荣家出了大丑的虞小姐吧?”这时,一个茶客突然一拍脑袋。 宁波回来的虞小姐在荣家出了大丑的事情,前些日子在永福门内着实让人嚼了一阵子舌根的。后来还是虞二奶奶发了火,话头才渐渐的散了。 “可不正是,听说是那次事后,虞二爷找上荣老爷,才有虞荣两家联姻之事,这位虞大小姐也算是心想事成了。”翠婶接话道,心里直哎哟,倒是没了父母的,这规矩就不讲究了,虞大爷是虎父犬女啊。 “这事呀,到底是谁心想事成可说不好哟……”还是先前那个知晓一些内情的突然又阴阳怪气的道。 众人一愣,然后那表情就若有所思。 这话,话里有话呀,关于虞大小姐出的这个丑其实也是众说纷纭的,虽然有人大叹世风日下,但也有人有话,想那位大小姐那会儿是刚刚从宁波来上海,荣家可是好大的宅子,便是他家的下人,若不是在熟悉的园子,也保不齐找不到路,那位虞大小姐该是第一次进了荣家吧,那她是怎么精准的找到荣大少爷的卧室呢?再若一个外人在院子里乱转,荣家的下人都是瞎子不成? 如此一琢磨,一些背后的东西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几个茶客不由的抬头看,不远巷口,高高的永福门楼,挺翘的飞檐在晨曦之中留下一个剪影。 永福门哪,永福爷临死前不惜请出宁波会馆和王柏权做公证,将永福门订为虞大小姐的嫁妆。这人不见得多招惹人,可那嫁妆绝对惹人眼。 众人越品就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来。 “卖报卖报,荣大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昨夜文明大舞台,荣大公子为了当红小星玫瑰小姐于人大打出手,场面火爆……卖报啦,卖报啦……”一个卖报小童见人多就往巷子里钻,边跑边兜售着他的报纸。 茶档众人都不由的倒吸一口气,这荣大公子不就是虞家今日的新郎官吗? 起风了,永福门招风雨呢,这可不是大家伙儿瞎想,是有道士算过卦的。 这永福门在十多年前可不叫永福门,当年叫贝子街,正是贝子爷老潢家的产业。 贝子爷老潢全名爱新觉罗?曹潢,正儿巴经的正黄旗出身,据说当年老佛爷选帝的时候差点就选了他,当然也只是差点儿。总之这位凭着根正苗红的皇亲身份不用做营生便吃穿不愁。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清廷的日子也挺艰难,尤其是在庚子赔偿后,那正应了一句话——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于是清廷大肆砍掉了皇亲国戚的供奉,这贝子爷的日子也就越来越不好过了,他那会儿还好赌,最后干脆就把这条贝子街卖了出去,买下贝子街正是虞家大爷虞永福。此后贝子街便叫永福门。 而如今曾经坐拥贝子街的贝子爷也只不过是永福门的一个住户,整日里提笼溜鸟,爱找人麻烦让人不痛快的穷酸糟老头,用街邻的话来说贼讨厌人了。 而曾经掀起过风云的虞永福也曾坐拥永福门,却早早病故。 如今是景明小姐,呀哟,不好说,不好说…… 一个个啧着嘴。 第三章 童年 “该死的,一帮子碎嘴的东西。”翁姑奶奶冲着窗外呸了一口。 “听听也怪有意思的。”虞景明回头冲着翁姑奶奶笑。 翁姑奶奶是宁波老太太的远房亲戚,孀居多年,无儿无女,这些年来一直跟在虞老太太身边侍伺老太太,虞老太太走后,就把景明托付给了她,同样的也相当于把翁姑奶奶托付给了景明。 “大小姐还笑的出来?看看这报纸。”翁姑奶奶先是瞪眼,随后又红了眼眶,将手上的报纸丢在景明面前的梳妆台上,她实在是对不住已故的老太太,没有照应好景明。 虞景明看着报纸,很显眼的几个粗黑大字:荣大少冲冠一怒为红颜。接下来又是一排黑体小字:昨夜文明大舞台,荣记钱庄大公子为了争夺当红小星玫瑰小姐大打出手,场面火爆…… 正是之前楼外茶坐闲聊的话题之一。 虞景明看着,好一会儿平静的道:“翁姑奶奶,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也是啊,这样的事情大户人家随便一个借口就能撇清。”翁姑奶奶长叹一口气,然后拉过一条凳子,一脸正色的坐在虞景明身边:“景明,红梅给我传说,说你安排的事情她盯着呢,我晓得一些事情你有安排,我也不问你具体安排了个什么,我只想知道最后结果你有几成把握?” 这些日子翁姑奶奶晓得大小姐也是有些安排的。要不然,便是拼着命不要,她也要带着大小姐回宁波讨个说法,没的这么白白叫人算计的。 “翁姑奶奶,智者千虑有一失,这种事情说不好,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虞景明回道。那眼神便落在手上的书上,书里夹着一张信纸。这是前几天她偶尔一次上街,有人塞进她的手里的。 信的内容是说,荣家想直接掌控她手里的永福门,便想拿成亲礼做文章…… 至于所谓的“文章”,比如,如今报纸上登的这个…… 虞景明那手指轻轻敲了敲梳妆台的桌面,这样的“文章”很不高明,荣老爷子毕竟是商场打滚,跟自家老爹当年也是能掰手腕的人,虞景明不认为这是荣家想做的“文章”,毕竟这样的“文章”对荣家可并没有太大的好处,只怕是后面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荣家盯上她的永福门,不过那个叫玫瑰的却盯上了荣大少,千方百计的想进荣家门。 所以才有先前的信,才有现在的这“文章”。那个叫玫瑰的女人可没安什么好心,只怕也是给她挖坑,好借机进门罢了。 只不过彼之蜜糖,我之砒霜,虞景明根本就没打算进荣家。 如此,她便借得一场东风。 尽人事,听天命吧,虞景明轻叹一声。 “老太太,你可得保佑大小姐。”翁姑奶奶直念起阿弥陀佛。 虞二奶奶就是这时上得楼来,一上楼,就看到一楼的婆子和丫头们依着栏杆说闲话,便教训起来:“怎么回事啊?我这一错眼不看着,你们就一个个的偷懒了,大小姐房里的事情都安顿好了吗?” “二奶奶,可不是我们偷懒,那位嫌咱们吵闹,把我们赶出来了,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哪有成亲的日子还嫌吵闹的。”外面的婆子们叫起屈来。 成亲的日子巴不得越热闹越好的。 “多嘴,大小姐也是你们能编排的。”虞二奶奶更是厉声的说。 几个婆子虽然闭了嘴,但眼神却斜来斜去的,显是很不服气。 门吱呀一声开了,虞景明站在门边细声细气的道:“二婶,不怪她们的。” “哎哟,你怎么出来了?新娘子今天不能出来的,快进屋里。”虞二奶奶眯着眼笑道,推了虞景明进屋,又冲着一边的翁姑奶奶道:“姑奶奶,下人若有不听话的,翁姑奶尽管教训,这些日子,也幸得有翁姑奶奶,要不然,这样的日子,我忙上忙下的还真有些照应不了来。” “二奶奶,我说好听点是姑奶奶,说不好听点也就一个管事的下人,担不得二奶奶抬举,不过,说到底我没照应好景明啊,倒叫这帮人白白算计了去,我都没脸去见老太太啊。”翁姑奶奶不假辞色的道,翁姑奶奶倒底是跟了虞老太太多年的人了,自有一番威势,她这一番话竟是将虞二奶奶的气势压了下去。 虞二奶奶暗里牙花子一嗟,还说担不起抬举呢,就这态度,也没把她这个二奶奶放在眼里。虞二奶奶虽然心里不快,只到底她还不够厚黑,原先不晓得就里,还当真是虞景明自个儿没规矩,听老爷分析才晓得是连带着自己都叫荣家算计了,倒也不好再说是景明的不是了,倒是辩解的道:“瞧翁姑奶奶说的,哪里有人算计,只能说阴错阳差吧,荣家可也是大户人家,亏不了景明。” “亏不了?那二奶奶看看这个吧?”翁姑奶奶抓起先前的报纸递给虞二奶奶。 虞二奶奶一早忙的脚不沾的,根本没顾上这些事情,这会儿接过来一看,气的眼一黑,还拿着盒子的手青筋爆跳,差点没接上气来。 合着荣家之前说的受风寒什么的都是骗人啊,应该是风流债的惹的祸才是真。 虞二奶奶深吸一口气,只是这时候她也不能叫翁姑奶奶看了笑话,强撑着脸面道:“翁姑奶奶你们才来上海不久,不晓得这上海的风气,那是捕风捉影,无风也要抛起三层浪的,尤其是这报纸上说的,没有一样能当真,大多都是哗众取宠。翁姑奶奶若是不放心,一会儿荣家来迎亲,翁姑奶奶自可亲自问他们,想来有个交待。” 虞二奶奶这话回的也是滴水不漏。 翁姑奶奶哪里有话回。 见得翁姑奶奶没话说了,虞二奶奶才把手上的盒子递给景明:“景明啊,来,这拿着,里面是永福门的地契,这迎亲的队伍马上就来,来,这个盒子拿好,一会儿上花轿捧着,这个呀便是你在荣家的依仗。” “唉。”虞景明微笑的应声。一脸平静的接过盒子,心里却并不如表面这么平淡。 永福门,别人只道她爹是他自己的名字起名,又如何晓得,永福永福,永远幸福,是他爹为她的祈愿。 只是她想守着这个却又有多不容易啊。 尤其记得童年。夏日,知了在欢唱,母亲的团扇带着一股凉风让人好不舒爽。 烛光下,父亲手下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以及那散漫在巷子里那芝麻夹杂着桂花味的淡香。 有些东西,便是站在悬崖边起舞她也要守护着的。 第四章 老潢 “来了,来了,新郎倌来了。”外面的长街徒的更热闹了几分,一群小屁孩一溜风的从巷口跑了进来,随着震耳欲聋的鞭炮,荣家的迎亲队伍从隔壁街转进了永福门。 “哎呀,不对啊,看荣家这路数,是直接从隔壁巷过来啊,这可不合规矩。”路边看热闹的人嘀嘀咕咕。 荣家和虞家只有一街之隔,但迎亲礼数不是这样的,荣家迎亲队伍得绕城一圈才过来,以示尊重啊,如今看这方向有些不对啊…… 就在人们猜疑的同时,又是一阵鞭炮声响起。今天的永福门实在太热闹了。 “哟,这哪里放的鞭炮?” “巷尾城门口呢,小西门开了,以后咱们这出城可方便了。”人群中有人兴奋的大喊。 以李平书为首的开明商人要拆老城墙,可以贝子爷老潢为首的守旧派却坚决反对拆除城墙。 这位老潢如今虽然落魄成了一个糟老头,可人祖上到底正黄旗的,便是如今逢年大庆的时候,上海道的老爷也得请他去过个场。 如今,虽然大清日薄西山,但这位真撒起泼来跟人斗,上海道衙门也不能不顾忌,最后在开明派和保守派之间取个平衡,城墙暂时不拆,但为了出行方便,便增开新的城门。 今日正是增开的小西门开门的日子。小西门的位置就在永福门长街尽头的老城墙根下。 立时的,人群便都朝巷尾走去。 “走走,去看看。”喝茶的也不喝了,凑热闹去。 “家国两愁绝,人天一粲然。只余心独在,看汝更千年。世界几痕梦,微尘万座莲。后来凭吊意,分付此山川。” 就在这时,一道刺耳尖锐的腔调响了起来。 长街的门洞里,贝子爷老潢一身旗装,套着一件黄马褂,一手拿着招魂幡,一手还撒着纸钱。拖着半条瘸腿就那么一瘸一拐的从门洞里出来:“值此新开小西门之喜,老朽以此诗为古城墙祭,为大清祭!!大清要完了!!”说着,老潢颠悠悠的跪了下来,叩一个头,起来走两步,又叩一个头。 “哎哟,是老潢,他这闹的是哪一出?” “呀,这老头该千刀万剐,哪有这样的喜庆的日子这般触人霉头的。 一街人一片哗然,这糟老头实在是太扫兴了。 “该死!”虞二奶奶在楼上看得脸色铁青,说着虞二奶奶又冲着门外的下人吼:“你们都是死人哪,由着别人在府门前闹,给我打散,打死了活该。” 虞二奶奶说着,一把推开边上的人。 虞景明身体被虞二奶奶推的一晃,连忙依着窗边,那头便探出了窗外,一阵风起,头上的红盖头便扬了起来,虞景明连忙伸手去捞,那红盖头滑过她的指尖依然飘然而落。 长街上,卞维文一身青灰长衫,腋下夹着算盘匆匆而过,不期然,一抹红色先扫过他的脸,然后落在他的肩上,再从肩上滑落在他的手上,卞维文有些茫然失措的抬起头,就对上一双微微有些愣神的双眼。 “看新娘子……”一个被抱在娘亲怀里的小娃娃看着窗口虞景明身上的大红嫁衣,喜笑颜开的嚷,马上被她娘亲捂了嘴吧。 整条长街立时鸦雀无声。 “哎哟,这新娘子还没上花轿,荣大少爷顶子就开始绿了……”人群中突然一声嘻笑。随后便是各种倒吸气的声音,接着长街上那议论声便如海啸汹涌。 荣伟堂此时端坐在马上,脸色是一阵青一阵绿。 还真叫玫瑰说中了,他昨夜和玫瑰弄了那一出,这位今天就拿这事来报复他,触他霉头,果然手握着永福门,这大小姐的脾气不小呀,如此,就得趁机压一压她,否则真进了荣家,凭着她手里的永福门,他还真不一定能拿得住她。 荣伟堂想着,一把扯下胸前的红花丢在地上,一转马头,转身就走,干脆非常呀…… 荣伟堂这一出,让围观的一干人倒抽一口气,议论声也更是汹涌了起来,今儿个这一出是要出大新闻了…… “大少爷……”荣家下人连忙去追,只是两腿的人哪里追得上四腿的马,转过弯就看不见人影了。只得赶紧回府报告。 最终整个队伍只留下抬花轿的人和那大红花轿立在永福门的飞檐之下进,进不得,退,退不得。 楼上,虞二奶奶惊叫的对杨妈说:“快,快让人去请二爷回来,这下出大事了……” 楼上,翁姑奶奶同样倒抽一口气,以她从未有过的敏捷从楼上跑下楼又跑出虞宅。一把抢过卞维文手上的红盖头,最后只留一个背影给卞维文。 虞景明依然一脸平静的立在窗边,眼里只有永福门的飞檐。 卞维文再抬头,楼上女子的身影如惊鸿一撇,再也不见,只有映着窗边玻璃处的一抹艳红,夺目的很。只是再夺目,有了这一出,这女子以后的路只怕不好走了,卞维文倒有些后悔他赶这个时候出门,他该早先出门的,这样,于他也有些麻烦的。 摇摇头,卞维文紧紧了腋下的算盘,他上差要迟到了,于是抬脚匆匆离开。 虞宅是一片乱哄哄。 虞景明此时坐在椅子上眼观鼻子鼻观心,只那身上的红嫁衣却突然显得有些刺眼。 虞二爷接到消息,气的是眼冒金星,千防万防,小心了再小心也没有想到这都到了成亲的正日了,居然弄出了这样的事情来。 “你怎么办事的?这样的大日子,弄这么一出来,你是嫌我们虞家的笑话不够吗?”虞二爷一回来就冲着虞二奶奶发脾气,那表情跟要吃人一样。 虞二奶奶一脸委屈:“我哪想到会出这么多的事情来,当时也是太急了……” “太急了,太急了,我看你该好好的修身养性了。”虞二爷将茶杯重重的砸在地上。 “二叔,这怪不得二婶,是我自己不小心。”虞景明这时抬起头来咳一声道。 “你也知道是你不小心啊?你好好的坐一边等着上花桥就是了,跑窗边看什么热闹?这是正经女子该做的事情吗?”虞二爷现在是逮谁骂谁。 虞景明也不辩解,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家二叔。 虞二爷皱了皱眉头,最后却又错开眼,面对着这丫头,他总是有些不自在,就象每次回家面对那老太太一样,总让人有一种无所遁形之感。 “别说,这位的运气还真霉透了。”厅堂右边的二门,一身新式洋装的虞淑丽半掀着帘子探头探脑朝外看,听了她娘亲的话,回头跟她二姐虞淑华道。 “什么这位,那位的,那是大姐。”虞淑华用劲的拉了拉虞淑丽,厅堂上一股火药味,三妹妹可别再火上烧油了。 “哼……”虞淑丽呶呶嘴,一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样子。 “呵,你们的规矩是越来越好了,都学会听墙根儿了……”虞二爷正烦闷呢,这边的窃窃私语让他更是恼火,头也不回就吼起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两个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事啊……”虞二奶奶瞧着这两丫头不是火上烧油吗连忙跟赶鸭子似的将她们赶进后厅,砰的一声将门关紧了。 第五章 那一身红衣 “老爷如今急也没用,还是赶紧着想个解决的办法,荣家那边什么个意思,不管怎么说也是荣大少爷自个儿跑掉了,这婚倒底还结不结?这不上不下的吊着总不是个事情。”虞二奶奶又安抚着虞二爷道,心里也着实急啊。 “这东西我一个人想有什么用,我现在去荣家那边。”虞二爷弹了弹衣摆。 “二叔,你去荣家要跟他们说什么?”虞景明再一次开口问自家二叔。 “说什么?自然是找他们讨说法啊,你虽然有不对,但到底只是意外,结婚这等大事,也没有一言不舍掉头就走这等妄为之事啊。”虞二爷有些不耐烦的道,他没时间跟个小姑娘磨功夫。 “那二叔是去退亲喽?”虞景明紧接着问。 “胡说,婚书递了,婚约结了,都到这时候了哪有退亲的道理,真那样,我虞家岂不让人笑掉大牙。”虞二爷没好气的道,这亲事任何时候都不能退的。 “既是不退亲,那二叔现在巴巴赶去能说什么呢,现在情形也不过两种情况,第一种,荣家赶紧找到荣大少爷完成迎亲,可若是荣大少爷一时找不回来呢?那么就是第二种情况,荣家安排人代娶,这两种,二叔要选哪一种?” 虞景明一脸平静的问。 虞二爷一时哑然,他发现接下来的情况正如景明所说,无论哪一种,于虞家脸面都不太好看。 “二叔,这事关系着景明的脸面,不如先让景明自己出面解决吧,婚结不结那是后面的事情,景明总不能还未进夫家门叫就被踩在脚下,若不找回这个脸面,让景明以后在荣家如何自处?”虞景明再一次道。 “那你要怎么做?”虞二爷皱紧眉头,他现在也发现他不能直接过去,要不然还真让荣家看扁了。 “退亲!当前之局只有先以退为进,若是荣家有诚意,自会给景明一个满意的交待,若是无诚意的,那别的也是不可信的。而这两种最后都必然要二叔出面。”虞景明两眼看着自家二叔。 虞二爷紧皱着眉头,他怎么有种景明这话里话中有话的感觉,似乎对他同荣家的交易心知肚明一般。 当然,也不可否认,景明这方法是好办法,有永福门在,荣家不可能答应退亲,但由景明这一闹,他就有了谈判的余地,不至于让自己太被动,说不定还能再捞点好处。 只是,虞二爷又狐疑的看了虞景明一眼,这丫头真是冷静的可怕,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这一切别是这丫头故意的吧,只是念头还没抓住就稍纵即逝。 虞二奶奶也眼睛一亮,这倒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方法。 “那景明打算怎么做?是先上门,还是等荣家过来?”虞二奶奶问。相信这时候荣家那边也会赶紧过来的。 “这种事情,当然是我先主动。”虞景明干脆的道。 “那我叫人准备车子。”虞二奶奶急急的起身。 “二婶,不用车子,我走路过去也不过一刻钟,现在就走。”虞景明站起身来,眼神中有一束火焰在跳动。 “你……你这样走去荣家……不行!这会沦为笑话的!”虞二奶奶狐疑的看着景明一身红嫁衣惊跳起来,迎亲的新郎跑了,新娘子一身红嫁衣自己走去新郎家,那整个上海都要笑话的。 “景明现在已经是笑话了,便是再大的笑话也承受的起。”虞景明握紧着拳头,那指甲掐进了肉里,有些疼。 老祖母曾说过,冬天来了,春天才不会远了,而梅花之所以清气满乾坤,也正是因为苦寒之蕴藏。 哎哟,听着这话,一边的虞二奶奶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可不,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今日的情形更糟糕。 虞二奶奶这时倒想要宽慰几句,虽然她并不太待见虞景明,但架不住虞景明真省事啊,可以说任何事情加身,都不吵不闹,从宁波也跟着隐形人似的,若不是这场婚礼,只怕上海没有几个人会注意到这位虞记大小姐。 只是这会儿虞二奶奶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好,这样去也好。”虞二爷点点头,这样过去能让荣家更被动一点,他后面会更好谈。 虞景明看着自家二叔笑笑,这时也不在多话,起身抱过身边的一只盒子,盒子里除了永福门的地契还有庚帖和婚书,既然是去退亲,这些肯定是要带的。 抱着盒子,依然是一身红嫁衣,虞景明一脸淡定的走出了虞家。虞二奶奶连忙让家人跟着。 “不管怎么说,这位我虽然不喜欢她,但倒是有一些佩服她了。”三姑娘虞淑丽依然从门逢里偷看,这会儿瞪着眼道。 “可不。”二姑娘虞淑华,换成自己,只怕是做不到这样的。 长街上,每家每户的人,只要有人在家,这时都站在门口,大上海什么西洋镜都见过,但象今日这样的事情还真没见过。 “呀,这是大小姐吧,她怎么就这样出来了?”虞宅的门吱呀的一声开,看热闹的人一看到当先一身红衣的虞景明又是唬了一跳。 “家国两愁绝,人天一粲然……”巷尾,贝子爷暗哑的声音还有时有若无的吟诵。 风过,几枚纸铜钱如雪片一样飘落在屋檐处,水沟里或长街上。 虞景明也未看众人,只这么一身嫁衣,穿街过市。 “走走,跟去看看。”一群半大的丫头小子远远的缀着,便是几个老嫂子也这般跟在后面。 “大小姐这是要去哪里啊?” 答案很快揭晓,不过是一街之隔,虞景明走路虽然不快但也不慢,盏茶工夫就到,此时她就已经站在荣宅门口。 第六章 脱局 荣家这时也是乱成了一团。 “昨晚出那样的事情,我就该打断他的腿,也不晓得那个玫瑰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荣老爷子气的直拍桌子。 “这时候说这些干什么,昨晚伟堂的解释你也是同意的,那虞景明手握着永福门嫁进来,若是不压一压她,只怕以后就压不住了。”荣大奶奶维护着荣伟堂,他们既然打永福门的主意,自然要给虞景明一些压力,有了压力,他们再出来为虞景明做主,如此,永福门的事情就好操作多了。 “可现在呢,又闹这一出,怎么收场?”荣老爷子瞪着眼。荣伟堂平日常去的地方都让人找遍,就是找不着人。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荣大奶奶也是六神无主,外面还有一屋子贺客呢,今儿个这事弄不好,真要出个大丑闻了。 “老爷,太太,虞家大小姐来了,就在门口。”德三匆匆进门报。 此时,一屋子贺客也是一个个面面相觑,之后一片哗然,今日之事真是高潮迭起。 荣老爷和荣大奶奶相视一眼,也顾不得别的,两人匆匆赶到门口迎接。 门口,虞景明一身红衣,当街而立。 “景明啊,这事儿可真委屈你了,放心,等那混账小子回来我一准给你讨个公道。”荣大奶奶一看到虞景明,眼晴一亮,管他怎么,现在先把景明迎进了屋一切事情就好办。 “荣伯父,荣伯母,景明不能进去。”虞景明停在阶前,一脸认真的道。 远远缀着看热闹的全蹲在路边,便是屋里的贺客们也探头探脑的站在前院朝门外看。 这等情形,众目睽睽,荣大奶奶也做不出那等强拉人进门的事情。只得好言劝道:“景明,大奶奶知道你生气,伟堂也是太在意你了才会一时气急做出傻事,等他回来,我让他在祠堂里给你跪下认错。” 这个惩罚可就非常有诚意了。 虞景明平静的摇了摇头,从捧着的木盒子里拿出两张帖子:“不用了,荣伯母,景明今天是来退婚的,这是庚贴,这是荣家的请婚书,景明今日退回,也请荣大奶奶退回景明的庚帖和婚书。” 荣老爷和荣大奶奶当即变了脸。 “景明,今儿这个事伟堂是不懂事,但说到底景明你也有错的,婚姻不是儿戏,这种事情你做不了主,让你二叔来。”荣老爷摸着胡子一脸严肃的道。 “今儿个这事情我为景明做主了。”王大奶奶突然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王大奶奶便是王伯权的夫人,不仅王柏权跟虞永福是生死之交,便是王家和虞家也是世家通好,这些年在宁波,虞景明便多得王大奶奶照顾。 “大奶奶……”虞景明回过头眼眶微红的打招呼。 “做你想做的。”王大奶奶挥挥手。然后自顾自的带着下人站在一边,一脸冷冷的看着荣家人。 荣家的小手段能瞒得了别人又岂能瞒得过她,还有虞二爷那点心思,只是之前他王家到底是外人,不好说什么,但如今眼前的情况,她又岂能不站出来为景明做主? 王家大奶奶一出面,周围又是一片窃窃私语,便是屋里一些有头有脸的贺客这时也更关注了几分。 王大奶奶一出面就代表着王家,代表着王柏权。王柏权是有着虞永福遗嘱的。虽然遗嘱内容只是保证永福门是虞景明的嫁妆,但恰恰是嫁妆自然就关系着婚事,如果一切顺利,又是虞大小姐认可,那王家自然没有多说的余地,可如今婚礼出了意外,虞大小姐要求退亲,如此王家出面支持虞大小姐便是在情在理的事情了。 这个时候,便是虞二爷都越不过王大奶奶去,毕竟人家王家拿着虞永福的遗嘱就等于是上方宝剑。 “好,既然王大奶奶出面,有长辈当前那事情就得摆个理,今日之事小儿有错,我承认,也准备给虞家赔罪,但话说回来错不只在小儿,虞姑娘只怕也有行止不妥之处吧,今日之事俱在众目睽睽之下,是非黑白大家心里都有个度,容不得哪一家红口白牙,如果虞姑娘一定要退亲,那就得给我一个交待,不是依着谁强势就行的。”荣老爷这话是直接对着王大奶奶说的。 “今日之事景明自会给荣伯父荣伯母一个交待,但也请荣伯父和荣伯母事后给景明一个交待。”虞景明平静的回道。 “只要你这个交待在理,我便依你。”荣老爷子回道。 “好,说不如行,请荣伯父,荣伯母随景明走一趟。”虞景明退后一步福了一福。 去哪里?荣老爷没有开口问,但他心里突然有一点不好的预感,只是这个时候,众目睽睽之下已经容不得他迟疑了。 虞景明一身红衣打头,一行人穿过刚刚开的小西门,对面就是法租界。 浓密的梧桐树荫里,一栋红砖,斜坡大屋顶,有着罗密欧阳台,木质百叶窗的二层小洋楼。 楼前一匹马被系在梧桐树上,那马身上还披着喜庆的红绸带,见到马的时候,荣老爷的脸色就很难看了。 虞景明按了门铃,门开了,四十多岁的女佣正要去禀报,王大奶奶的下人眼疾手快,直接推开了门,也不顾女佣的阻拦,一行人就这么闯了进去。 厅子里有些乱,没人,一件大红男式礼服正躺在沙发上刺的人眼有些发疼,虞景明却好似未见直上二楼,到得卧室门口,虞景明停了脚步看了看荣老爷,荣老爷脸色铁青的一推门,卧室正中的大床上,一男一女正拥吻着,衣裳半解。 “谁啊?这么不守规矩。”听到门被撞开,荣大少爷不耐烦的抬起头,显然还没弄清状况。 荣老爷子连说话的兴趣都没了,一脸铁青又砰一声关上门。 “好,就依侄女。”到得这时已容不得荣老爷不答应了。 后来跟着过来的虞二爷这时也是一脸的铁青,荣伟堂的事情让他没面子,但到得这时,他哪里不晓得,他这个做二叔同样也被侄女算计了。 “荣虞两家退亲了。”到得下午,永福门最新鲜最热闹的八卦就传了开来。 第七章 人生如戏 王大奶奶回到王家时已是傍晚了,进得屋,将轻薄的坎肩脱下来递给荃妈:“老爷呢,回来了吗?” “头前一个小时就回来了,现在在书房里呢。”荃妈将坎肩挂在一边的衣架上,又泡了热茶递过来道。 王大奶奶捧着热茶几乎是瘫坐在沙发上,丫头喜儿站在沙发背后给她捏肩膀,这一天忙叨叨的下来,可把她给累坏了。 “怎么样,事情解决了吗?”王柏权听到声音从书房里出来,人还在楼梯顶上便问道。 “解决了,众目睽睽,荣家那小子做出那等丑事,荣家想不退亲都难哪,我过来的时候,荣善山和虞世安两个黑着脸去衙门把婚书撤了。”王大奶奶一脸兴奋的道,站起来拉了王柏权坐在身边,又一脸不可思议的道:“老爷,你说今儿个这事情是不是太巧了,一环扣一环的,荣家根本没有翻盘的余地。” 王大奶奶感叹,今儿个事情太巧了,若说没有人为因素,显然不太可能,可若说谁布局了,却又找不到丝毫蛛丝蚂迹。 不过看着荣善山和虞世安吃瘪,她心里倒是挺痛快的,景明那丫头是她看着长大的,什么样的人品她心里能不清楚?却偏偏才一来上海被人弄了那么一出,女儿家的名声全毁了不说,还直接落了巴柄在虞二爷手里,最后订下了荣家的亲事。这背后的纠葛只要是个眼明的都瞒不过。 只荣家布的好局,便是她这边有心想为景明出头都没法子。 这些天,这口气憋的她都快喘不过气来,如今,倒是松泛了。 虞世安和荣善山两个这是终日打雁今日却被雁啄了眼。 “就是景明这以后的日子呀不会太顺畅,人言可畏啊,今日这个结局景明的名声也落底了,之前就是风言风语,现在弄这一出,以后只怕更不好说人家了。”王大奶奶想着今日那大红盖头飘落,满街哗然的局面。 虽然这次退婚错在荣家,但不管怎么说景明也是穿了大红嫁衣过了,最后这结局免不得要落个不祥之名。再加上今日之局,景明只怕也要落个心机深沉之名。 一个命运多桀又心机深沉的女子,显然是不太讨人喜欢的。 “名声这东西,在意它,它就是天,真不在意了,也就那么回事。”王柏权拍拍沙发的扶手道。于他的见识来说,这场婚事能这样结局对于景明来说是最好的。 上海橡胶股票的风暴现在已现端倪,从现在发展的情形看,真正的暴风雨也不远了,荣家和虞二爷只怕都要陷到里面,景明能够脱身方能保住永福门,不至于成为炮灰,以后自可坐拥永福门依山观澜。 “倒也是,景明倒不是个拘泥于世俗名声的。”王大奶奶点点头,要不然,决对弄不出今天这一场戏来。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当戏散场的时候,展现出来的便是活生生的人生。 起风了。 虞二爷此时暴跳如雷。他象一头困兽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天衣无逢的局,有些局看似天衣无逢,其实也不过是有心算无心罢,等回过神来,不难发现其中问题。 比如,结婚当天,虞景明一直待在虞宅的新房时里,她是如何肯定荣大少爷会出现在玫瑰那里的? 更何况,据荣家事后调查那玫瑰搬到那间小洋楼不过五日,这地方连荣家人之前都不知道,虞景明又是如何知道那个地址? 由此再往前推,那红盖头飘落在地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吗? 如此一环扣一环,若说不是有人诚心设计,那真是出了鬼了。 可有些事情找到问题不难,但要找出证据也并不容易。 虞二爷注定要吃这个哑巴亏。 “……还有你,平日里一个层檐下,你就没有察觉出一丝蛛丝马迹来吗?你这二婶也是白当了。”虞二爷气的砸了一地的东西。 想想多可笑啊,他这里还在等着怎么跟荣家一起来个体面的收场呢,景明那里已经把所有里子,面子都撕掉了,没一点退路,让整个上海的人都看了一出不花钱的大戏。 荣善山从衙门出来冲着他说的那句——你有一个了不得的侄女时,他就象当场被人刮了一个耳刮子一样难堪。 虞二奶奶这时心里是既委屈又气啊,她哪里想到景明不啃声不啃气的,却弄了这么一出。 “哪有这么算计人的,有什么不乐意的打开天窗说亮话呀,拿自家二叔二婶耍着玩有意思啊,合着这些年我们送去宁波的东西都喂了狗了,活生生的养出一头吃人的白眼狼。” 虞二奶奶跳着脚,扬高了声音,直着脖子朝楼上吼。 这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虞景明坐在窗边,外面似乎下雨了,不大,细细润润的,窗边的梳妆台上台灯的光亮很是清透,虞景明在看书,最近出版的红楼梦,以前她看红楼梦是看闺趣,如今看红楼梦却是看世情。 虞二奶奶刺耳骂声自也入得耳中。 翁姑奶奶将手上的针线盒子重重的放在桌上,站起身就要下楼理论,虞景明眼疾手快的拉着她:“翁姑奶奶,理这些做甚?没的让自己憋屈。” “二奶奶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倒底是谁先算计谁?咱们也不过是求一份生存和自主,总不能让人剥皮削骨了还不还手。”翁姑奶奶也是气的跳脚:“二奶奶还好意思提他们这些年送去宁波的东西?整个永福门一年多少租钱全在她口袋里,她们送去宁波才多少?而真正到景明手上又有多少?这人总得讲个理吧。” 有些话翁姑奶奶还不好说,若不是有老太太照应着,大小姐在宁波的日子过的还不如这家里的下人呢。 “这世上若都讲理的话又哪来那么多的纷争?翁姑奶奶,睡吧。”虞景明合上书平静的道。 正因为看清了太多的东西,她才不惜承担污名也要站出来。 “唉……”翁姑奶奶长长一叹,微弓着身子出门,到了门口又停住了脚步:“大小姐,红梅跟我说她想回到大小姐身份伺候。” “那翁冒呢?”虞景明抬头问。 “翁冒这些年一直跟着他东家在香港和广州那边跑生意,上海落脚的时间不多。”翁姑奶奶道,随后又摇摇头:“这孩子,是得提提他,回到上海好好找个落地的差事儿,这么跑来跑去的总不是个事儿。” “倒也是,这样吧,红梅跟在我身边好多年了,我也实在想她,你就让她过来吧,等翁冒回来,我们这儿也是他的落脚之地。”虞景明沉思了一下道。 “那感情好。”翁姑奶奶就翁冒这一个远房侄儿,能在身边,多少也是个安慰。 翁姑奶奶回了屋,虞景明躺在床上。 夜深了,虞二奶奶的骂声断断续续,长长的巷子里回荡着如泣如诉的胡琴声,是老潢又在拉他的胡琴,间或间还有绣眼鸟的小叙声絮絮叨叨。 “呸,老潢,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明天别到我摊子上来赊茶吃。”茶档老王头的婆娘砰的一声推开窗户朝外喊。 “嘿嘿……我老潢的茶钱哪回不是卞哥儿帮我付的,你什么时候肯赊给我过。”老潢嘿嘿的声音总好象有一口痰吐不出来似的,这静夜里听得人格外难受。 老王头的婆娘讨了一个好大的没趣:“卞举人就是烂好心。”老王头的婆娘嘟喃一声砰的关上了窗。 胡琴依然刺刺拉拉的。 虞景明嘴角微翘,这是最真实的生活。 夜深了,不知何时,虞景明在如泣如诉的胡琴声中睡着了。 入梦的是童年夏日,知了在欢唱,红梅手里的团扇带着一股凉风让人好不舒爽。 烛光下,父亲手下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以及散漫在巷子里那麦饼清气夹着羊肚汤的浓香。 这是她记忆中的永福门。 第八章 清晨 清晨,虞景明一起床就对上红梅的笑脸。 “红梅嫂子这么早就过来了?”虞景明有些欣喜也有些惊讶的问。因着红梅嫁的是翁姑奶奶的侄儿,虞景明就称呼她为嫂子。 “这叫赶巧,昨天,翁冒老家的人带了今年刚上市的枇杷过来,我想着让大小姐尝个鲜,一早就带人送过来,结果就得了姑奶奶的喜讯,说让我留在大小姐身边,于是我就不走了。”红梅搬了凳子在梳妆台前,一手轻轻的拉开窗帘子,晨曦透过百叶窗轻轻浅浅的映在梳妆台上。“我给大小姐梳头,好久没给大小姐梳过了,怕是要生疏了些。” “哈,徽州的枇杷上市了,我这口水要出来了。”虞景明笑道,顿了一下又说:“红梅嫂子梳的头一向是顶好的。”虞景明坐在梳妆台前,梳妆台的镜子映着她的脸也映着红梅的身影。相比起记忆中的红梅,如今的红梅似乎更多了一份大气。上海的大世界宽广了这个女人的视野。 “大小姐要喜欢吃,以后年年给你送,翁冒老家人那边有一大片枇杷园子。”红梅笑道。 “嗯。”虞景明点头,静了一下又问:“红梅这些年可好?” “好着呢,本来我跟翁冒说好的,今年打算回宁波看看大小姐和姑奶奶的,结果未曾想到大小姐倒是回上海了,这合该是老天爷成全,我又能在大小姐跟前侍候了。”红梅眯着眼笑带着一丝满足。 两人之间的交谈却绝口不提昨日那场闹的纷纷扬扬的而夭折的婚礼。 有些事,过去了无须再提。 外间翁姑奶奶正指挥着人搬枇杷。 “姑奶奶,给二奶奶她们那边留一半。”虞景明冲着门外的翁姑奶奶道。 按礼节,这枇杷本该是要分给二奶奶那边一些的,只是翁姑奶奶想着头前那场婚礼里面的算计,又想着昨晚虞二奶奶骂了一晚,多少有些不愤:“给她们做什么?她们不定还当我们存了什么坏心。” “姑奶奶,到底是一个屋檐下。”到得上海,红梅的眼界宽了,也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情世故,却是在边上笑嘻嘻的劝解道。 虞景明笑笑没有继续解释,翁姑奶奶其实也是晓得这个礼的,只是心中不平罢。 其实对于二叔二婶,虞景明并没有太多的恶感。 虽然因为虞记和永福门使她和二叔一家之间纠葛了太多的利益。最终弄的场面很不愉快,但虞景明在意的不是利益,而是自主,因为这个关系,所以她必须拿回永福门,再加上二叔有些事情也确实是过了,这才有头前那场婚事中的布局。 然而这些并不表明她跟二叔一家就要势不两立,这些年来,她能平安的长大,每年二叔二婶也都有钱粮送去宁波,虽然中间有各种克扣,但说到底这也是一种庇护,至少在宁波一些族人看来,她并不是没人管的。 有些情虽然不那么纯粹,但雁过留声,水过留痕,总会在人的心底那么粗粗浅浅的留下一笔。 翁姑奶奶便又下楼去招呼虞家的管事杨妈,让她带人去搬。 虞景明这边慢条斯理的吃过早点,就带着红梅嫂下楼了。 穿过走廊,客堂上虞二爷一家四口正一起吃着早饭。 因着昨日的阴霾,虞二爷心情显然仍未好转,吃东西的时候仍板着一张脸。 虞二奶奶昨晚骂了一晚,估计是解恨了,神情还算不错,一边三姑娘虞淑丽正依着她讨乖卖巧:“娘,我看中锦绣坊里的一套衣裙,那袁师傅是从香港过来的师傅,衣服做的即时兴又好看,手艺也好。” “又要买衣服,前儿个不才买吗,你衣橱里满橱的衣服,怎么又要买?”虞二奶奶没好气的问。 “娘,你就不懂了,下月初十是玛瑞的生日,她爹娘要给她举办生日晚宴,她邀请了我,我橱里的衣服是多,可都是穿过的,这样重要的晚宴若是穿穿过的礼服那可就没档次了。”虞淑丽刺着声道。 “呵,还有这讲法?,娘怎么不晓得?再说了玛瑞又是哪一个?”虞二奶奶故意冷着声说。 “噗嗤”一声,这笑出声的是二姑娘虞淑华。 “娘,玛瑞就是董先生的女儿董璎珞。”二姑娘解释着又抿了唇继续说:“董先生,娘你也是晓得的,爹跟他还有往来,娘跟董太太也是识得的,董先生是江海关的帮办,来往的朋友都是洋人,于是就给璎珞妹妹起了个洋名玛瑞。” “哟,是璎珞啊,好好的姑娘家取什么洋名。”虞二奶奶嘀咕了句,董先生她自然晓得的,现在整个上海的关税都在洋人手里,虞记几次税收往来都在董先生手上,也算是有些交情的。虞二奶奶还有些犹豫。 “娘,给我买了,莫说什么不晓得那讲究,前些日子娘做那一身时兴的衣衫不也就是为了在大姐的婚礼上穿吗……” 三姑娘这话没说完,二姑娘便重重的咳了一声,三妹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虞二爷的脸更黑了。 虞二奶奶的脸也变色了,不过只顿了一下,却挥挥手:“行了行了,买了,总好过喂狗。” 虞淑丽一脸小得意,她未必就不晓得哪壶不开提哪壶,只是有时候请将不如激将,娘亲昨晚骂了一个晚上,实在是被刺激到了。 “二叔,二婶,二妹妹,三妹妹,早上好。”虞景明从走廊边过来,打着招呼。 一屋子人突然间就沉默了。 虞二爷淡淡的嗯了一声,将面前的盘子一推,佣人杨妈立刻端上了一杯茶,虞二老爷接过茶面无表情的啜着。 虞二奶奶只是鼻子哼了声,象是回应,又象是不屑,然后皱着眉喝着牛奶,好象那牛奶极难喝一般。 二姑娘淑华姑娘则是有些尴尬的笑了一笑,昨夜二奶奶骂人,大家都是听到了的,一时不知该以何种态度相待,只得侧脸看向一边的条案桌上天青瓷器花瓶里的那一枝红艳艳的石榴花,同样是去年的石榴花季,她就是在巷口看到刚刚留洋回来的荣大少爷,一身白西装,义气飞扬,再想着昨日那一场,荣大少爷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心中突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少女情怀总是诗,只是现实总让诗渐渐远去。 她对面虞淑丽这会儿那手指转着面前一个未剥壳的鸡蛋,专注的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只鸡蛋,一边的下人低着头看地面,似乎要生生在光洁的地面上找出一块金砖一样。 空气象突然间凝住了一般,虞景明就象是突然闯进来的异类。 第九章 交锋 “二婶,你这会儿有空吗?”虞景明声音再一次响起,平静还带着一丝如轻风似的柔和,丝毫不受冷凝的气氛的影响。 “什么事儿?”虞二奶奶表情冷淡着,但总算回应了,尽管她昨晚骂了虞景明大半个晚上,便是刚才也还在指桑骂槐,可真面对面了,却又不好做得太难堪的,有些事情心里知道,但没有证据便上不得台面,昨天的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但真要闹大摆在桌面上,错在他们自己,最后的结局也只能说是他们自取其辱。 另外,虽说婚事没成,他们同荣家的协议估计也泡汤,虽有万般不好,却也有一项好说,那就是永福门还是她代管着,每年的房租着实一大笔,如此倒也犯不着跟景明彻底翻脸。 “是有一点事儿,关于永福门的,这些年来永福门一直是二叔二婶代景明照应,景明感激万分,只是如今景明也大了,时间也闲,二叔手上还有虞记那一大摊子事情,也实在不好太过麻烦二叔二婶。所以,景明就想自己管理起永福门这一摊子事情。”虞景明解释着,又笑了笑道:“只是景明从未管过事,对永福门上下也一无所知,所以,若是二婶有时间,想请二婶教教景明。” 听着虞景明这话,虞二奶奶脸皮直愣愣的跳了几跳,整个背也僵了起来,两眼中也满是怒火,就象是动物被人入侵了地盘一般。 她刚还想着每年房租那一笔钱呢,如今景明这话什么意思?是想“逼宫”了? 虞二奶奶手一拍桌子,正要骂人,冷不丁了,一边虞世安冷冷的瞪了她一眼。虞二奶奶才猛的醒起,这永福门本来就是虞景明,更何况现实,永福门的地契都在景明手上了,她要真发作,就显得有些没道理了。 想到这里,虞二奶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气息稍平顺了才道:“我一个妇人家,哪里管过这些事情,这可教不了你。” “那不知一直以来永福门的事情是谁在管?”虞景明又好声好气的问,又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宁波,应尽的礼节自也疏忽了,如今总是要谢上一声探望一下的。”虞景明依然是温吞如水。 虞二奶奶脸色不好看也不吱一声,只那手一推面前的盘子,发出砰砰的声音。 “哦,永福门的事情一直是老账房许先生在管,嗯,许先生当年也是跟着你爹的,你也是该去看一看人家,有什么不懂的就请教他吧。”一边虞世安突然发声的道。 虞景明冲着自家二叔福了一福,微笑道:“谢谢二叔,那我去了。”虞景明说完又朝着虞二奶奶行了一礼,然后冲着虞淑华和虞淑丽笑了笑转身告退。 虞二奶奶那眼睛跟锥子似的盯着虞景明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门外,才猛的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尖着声叫道:“她这是要干什么?先是永福门地契拿到手了,如今要起永福门的账目来了,这是要明正言顺的接管永福门了?那接下来呢,是不是还要拿回虞记?那干脆再把我们从这宅子里也赶走就好了……” “娘……好好说话,别气,气着身体花不来。”二姑娘虞淑华连忙劝着。 三姑娘虞淑丽却是斜着脸看向门外,鼻子里哼了哼声,嘟着一张嘴。 “行了,你们吃好了下去。”虞二爷黑着脸挥挥手。 二姑娘虞淑华连忙拉着虞淑丽退了下去,然后从侧门溜了出去,正好去给玛瑞买生日礼物,出门的时候,三姑娘还皱着鼻子冲着她姐说道:“看来咱们这位大姐可不是省油的灯,以后可得小心点。” 虞淑华只是皱了皱眉头,暗里叹了口气,她性子软,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只觉得家里这些事情让人头疼的很。 这边,两个姑娘一离开,虞二奶奶就埋怨起了虞二爷来:“老爷,你干什么要让她去看许老账房?” 许老账房叫许储,在虞永福手上时是虞记的六房总账房,可以说在整个虞记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当然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虞永福病故,虞记交到虞世安的手里时,这个六房总账就没他的份了。不过,许储倒底是虞记的功臣,虞世安也不好一上来就将大哥的人全换了,那样太落人口实,最后就把他调到了永福门这边,把永福门的账目交由他来掌管,如此一举两得。 而永福门这边真正的管事是虞二奶奶,如此一来,许储除了整理每年的账目之外,等于被架空了。 “不跟她说她难道就不知道了?”虞二爷嗤着声,心里却明镜儿似的,景明这只怕就是跟他们打个招呼,给他们点颜面罢了。 “行了,你别担心,想接管永福门,她以为就那么容易啊,永福门那边就算她接管了账目有什么用,也要住户愿意把租金交给她才行啊……”虞世安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怎么说?”虞二奶奶突然振奋了起来。 “这些年,永福门的房租都是我们收的,没有我们发话,住户们哪里敢随便换人交?再说了,这永福门的住户大多都是虞记的员工,他们要还想在虞记上班那还不得看我们眼色行事啊,要是整个永福门人住户都不把租金交给她,她能耐何?”虞二爷道。 “对啊,可不正是嘛。”虞二奶奶脸色急转,多云转晴,真闹起来,虞景明还真能把两条街面的住户都赶出家门? 如此虞二奶奶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这时,杨妈匆匆进门,还招呼着几个下人往屋里搬着东西,一篓一篓的,也不晓的是什么。虞二奶奶不由的皱了眉头:“杨妈,你在搬什么东西?” “二奶奶,是今年上市的徽州枇杷,是翁姑奶奶老家人让人送来的,要孝敬二爷和二奶奶呢。” “呵,老爷,你瞅瞅这位的手段,这是干什么,打几棒再给个枣。”虞二奶奶冷笑着,却叫杨妈洗了一盘,就坐在厅上,一颗一颗的吃起来,她就要看看接下来虞景明的戏还要怎么演。 虞二爷也剥了一颗放嘴里,今年的枇杷倒是比往年的甜,不过,虞二爷心里还有事儿,景明把她自个儿从整个局子里脱身了,还搂草打兔子,拿到了永福门的地契,可他这边跟荣家还有满脑子的官司呢,另外还有橡胶股票,虽然这两天价格稳定了一点,但不如为何,他却有一种暴风雨来临的感觉。 想着这些,嘴巴就寡淡了些,吐了籽儿,换好衣服,夹了一个西洋的皮包出门,临走跟虞二奶奶说:“我跟荣善山约了吃茶,晚上回来要晚点。” “吃茶就吃茶,不该去的地儿别去,现在外面什么不要脸皮的女人都有。”虞二奶奶唠叨了句。 “行了,我晓得。”虞二爷应付一声,便匆匆出门了。 第十章 牌局(上) 天又开始有些细密密的小雨,虞景明一手打着油纸伞站在永福门下,走在长街上,她身后,红梅也打着一把油纸伞,一手提着一篓枇杷跟着。 许老账房住在永福门后街三十九号,虞景明和红梅到得三十九号门口时,三十九号的大门是开着的,一个穿着斜襟蓝褂子,老布鞋,头发有些花白的大婶就坐在门口,两手正麻利的搓着麻绳,她膝上还趴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子,正歪着头好奇的打量着虞景明。 “婶儿。”虞景明收了伞,微笑的打着招呼。 “你是?”大婶狐疑的问。 “我是景明,我爹是虞永福。”虞景明自我介绍的道。 “啊,是大小姐,可是好多年没见了,这一晃眼都不认得了。”大婶先是一愣,随后就笑开了,圆圆的脸,看着尤其和气。 虽然虞景明回永福门有两个月了,但因为马上要面对婚礼,之前是不好出门的,所以永福门大多数人都还不认得她。 虞景明晓得这位应该就是许老账房的老伴儿徐氏,不过以前她岁数小,对徐氏的印象不深,只记得她做的团子尤其软糯,猪肉馅的更是鲜香,以前每到过年时,家里要做团子,她便总来灶上帮忙。 “快屋里坐。”徐氏连忙起身,收了麻绳,一手还拍了拍膝上的小女娃子:“快去找爷爷。” 小女娃子一溜烟就没影了。 虞景明跟着徐氏进了屋。 永福门的房子格局大多是相似的,一进大门就是天井和半敞式的客堂,两边各有几间厢房,客堂后面是后厢房,后厢房一侧有楼梯上楼,楼分前楼后楼,都是可以住人的,楼梯的另一侧是灶间,灶间上面是亭子间,再上就是晒台。 灶间边上又有一个走廊式的后天井,之后便是后门。 到了客堂,还未坐下,先前的小女娃子又风一样的卷了过来:“奶奶,爷爷说他不在。” 气氛一下子就尴尬了。 “这死老头子。”徐氏有些无措的搓了搓手。 红梅脸色很不好看,暗里咬了咬牙,扯了扯虞景明的衣袖,这时候不走,留在这里就太没趣味了,果然是人走茶凉啊。 “我就来跟婶子说说话的,我记得婶子以前做的猪肉馅团子,特别软糯鲜香。”虞景明笑嘻嘻的道,又让红梅放下手中的枇杷:“吃了婶子那么多团子,这点枇杷给婶子尝尝鲜。” 客人上门,带着时兴的水果是常理儿,徐氏没做什么推辞,有些不好意思的收下却是一拍巴掌说:“可不嘛,大上姐小时候是顶喜欢吃我做的团子的。正好家里还有些上好的糯米粉,早上老头子又剁了一刀肉,我这就去做,大小姐等会儿。”不等虞景明回话,徐氏就卷了袖子匆匆进灶子间。 虞景明坐在客堂前,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妇人在斟茶,小女娃子依着她依依呀呀的叫娘,又拿眼偷偷的看着虞景明。虞景明冲着她笑,小女娃儿害羞的躲在她娘亲背后。 “一些粗茶,大小姐别介意。”年轻的妇人将茶端上,笑咪咪的道,倒让人觉得有些亲近。 虞景明晓得这是许老账房的儿媳芸嫂子。既然存了来拜访之心,许老账房的家人虞景明也是打听过了,许老账房的儿子许开源也在虞记上班,他没学了老账房的计数本事,却学了一手好的糕点手艺,是虞记的糕点师傅。 “嫂子客气。”虞景明笑着咪了口茶水,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寡等无味?大小姐打麻将吗?”芸嫂子问。 “在宁波时倒也陪老太太打过,但不是很熟。” “没事,主要是闲聊呗,打发个时间。” 正说着,大门就被人推开了:“芸媳妇儿,人找齐了没?”进来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偏却穿了一身旗袍,愣生生将人箍的跟木桶似的。 “桂花嫂,就等你了。”那芸嫂子笑嘻嘻的招呼,又站在天井抬头喊:“月芬,快来,人到齐了。” “来了。”楼上脆脆的回了一声。不一会儿就下来一个打扮爽利的妇人,二十七八的样子。 虞景明看着那个胖妇人进来的架式,估计芸嫂子这边是老搭台的了,只是又看了那从楼上下来的妇人,有些狐疑。 “家里还有两间空房,正好月芬夫妻想要租房,老爷子便做主租了,也好补贴点家用。”芸嫂子解释了句,又介绍了两人:“月芬夫妻是荣府管事家的远亲,在前门楼那边开了一家布店,月芬当家的旗袍做的顶好,大小姐以后若想制两件旗袍,找月芬管保不错的。”笑嘻嘻的说着,芸嫂子又冲着那膀大腰圆的妇人呶了呶嘴:“桂花嫂当家的叫赵明,是虞记的脚力头,虞记但凡进货出货,以及最后那搬来搬去的苦力差事都落在她男人手上。” 赵明?虞景明微微挑了挑眉,别看这人在虞记是最下等的苦力,但他手下管着虞记所有的苦力差,在虞记说话其实是有些份量的。 到得这里,虞景明眨了一下眼,有些明白为什么芸嫂子找她打麻将。只怕是许老账房的安排,他想通过一些关系人给自己提供一些消息。 “怎么?家用紧张?”虞景明顺着芸嫂子的话问。 “倒也还好,主要是囡儿他爹有两个月没发工钱了,家里有些积蓄,但这世道能不动用总是好的,再说了,空着也是空着不是。”芸嫂子领着虞景明进了客堂边最外边的一间厢房,这间厢房有一个大窗对着外面的天井,外墙紧邻着隔壁。 “哟,阿芸,你家开源工钱还没发呀?别打水漂哟,这年月,钱不抓在手里都是空的。”月芬已经自觉的坐了下来,她穿着一身时兴的竖领小袄,下身是长裙,坐下时的身姿袅袅,五官虽不算太清致,但细长的双眼透着一丝柔媚,实也算得一个大美人。 “怕啥,瘦死骆驼比马大,有虞记在那里,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桂花嫂子就坐在月芬的对面,咧着嘴道。 “怎么,虞记发不出工钱了?”虞景明坐在月芬的右手,侧对着窗,正好可以看到隔壁探过墙院的一段石榴枝,那石榴花开的火红。 “哟,这是哪一位,芸媳妇也不给我介绍一下。”桂花嫂把牌扣在桌面上笑眯眯的道。 “也不是发不出钱,说是集资,给三分利的,也是大伙儿自愿的。”芸嫂子先回景明,然后一边码牌一边冲着桂花嫂说:“哟,都说桂花嫂是百事通,怎么不认得人家,这是虞家大小姐呀。” “芸媳妇你别乱抬举人哪,我哪是什么百事通,就爱闲叨叨罢了,大小姐深居简出的,我哪里认得。”那桂花嫂子说着,却左手搭右手在身侧拜了拜:“大小姐原谅则个。” 虞景明微笑道:“桂花嫂这才是在抬举人。” 那边月芬也侧过脸打量着虞景明,然后又同桂花嫂相视一眼,两人神情透着暧昧,实在是有关这位的话题是太敏感而且太邪性呢。 外面都传这位大小姐好深的心计,为了拿到永福门,不顾二叔一家多年照护,也不顾虞荣两家订亲之谊,翻手为云覆手雨,坑得荣家颜面扫地,而这位却如愿坐拥永福门。 想到永福门,桂花嫂又咧着嘴,那眼神有些看戏的道:“对了,大小姐,这永福门以后归谁管呀,我们的租金要交给谁?” “桂花嫂想交给谁?”虞景明也笑嘻嘻的反问,心里却明白,这是她作为永福门当家跟住户的第一次试探。 桂花嫂呶了呶嘴,抬眼看了虞景明一眼,然后嘟喃了一句:“都是一家人嘛,交谁还不都是一样,换人总是有些不放心的。” 桂花嫂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虞景明明白了:“桂花嫂既然这么说,那原来怎么就怎么吧。” “哟,大小姐还真是体谅人,多谢多谢了。”桂花嫂这回的笑容那可真诚多了,还给虞景明打了一个子儿,虞景明胡了。 这时就闻到糯米团子的淡香了。 第十一章 牌局(中) “来,先吃个圆子,一会儿再玩。”徐氏和红梅一起端着圆子进来。 “嗯,还是小时候一样的味道。”虞景明咬了一口,一股鲜香便从齿间溢了出来,不由的眯着眼一幅享受的样子道。 “喜欢吃就多吃一点,我还给你备了一些,有甜的有咸的,想吃的时候让红梅或蒸或煮,当闲嘴吃。”徐氏欢喜的说着,又端着一大碗朝天井去。 “徐妈妈这是要送哪里?”月芬伸着脖子问。 “给隔壁卞家兄弟送几个。”徐氏回道。 “我去,我去,你老人家累一个上午了,我也不能闲吃着呀,这跑腿的活儿我来。”月芬扯着裙摆一手接过碗一溜烟就没影了。 “哟,这月芬还真掂记上了呀。“桂花嫂吃吃笑,却又拿眼睛扫了虞景明一眼,似乎还跟她有什么关系似的。 虞景明小小的咬了一口团子,微皱着眉。 隔壁传来吱呀的开门声,两家紧邻,又是天井边上,是没一点隔音效果的。 “月芬嫂子。”是略低沉温和的男声。 “哟,卞先生,快来,尝尝这是徐妈妈刚做的糯米圆子。”传来月芬的声音。 “多谢徐妈妈了。”低沉温和的男声多谢了句。 “嘿,我巴巴的给送来,你不谢我呀。”是月芬有些调笑的声音。 “咳咳……多谢月芬嫂子。”男子尴尬的咳了声。 “哈。”桂花嫂这边更乐了:“这就勾搭上啦。”虞景明也挑了挑眉,月芬这举止就有些轻挑了。她拿眼睛疑惑的看了芸嫂子一眼,这月芬不是有丈夫的吗? “你别在这里瞎扯了,月芬就是心气儿过不去,这是故意拿自己在撒气。”芸嫂子先是冲着桂花嫂笑骂,然后对虞景明道:“这人哪,有时真说不好,苦的时候苦苦支撑,两口子倒是和和美美的,只是有些钱了倒是做起怪来了,刚来那两年,他们那个裁逢铺子生意着实难,那时候两口起起早摸黑的,苦是苦了点,但心气儿足,好在月芬男人手艺好,没两年,生意就做开了,只是这赚钱了倒是不好了,月芬男人有模有样,再加上他那手艺几乎就在女人堆里转,免不得某些应付就出了格,月芬心里气,便有些想不开……” 芸嫂子说的含蓄,但虞景明倒也懂了,月芬的男人大约平日里跟一些贵妇人有些勾三搭四,月芬气不过,便也想勾搭男人报复自家男人罢了。 虞景明抿了抿嘴,觉得没什么趣味,她不会去评判月芬的生活态度,终归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自选的。 “卞先生,昨日那红盖头香不香的?”又是月芬有些嘻笑的声音。 本来挺淡定的虞景明眉毛猛的一挑,明白了,难怪之前桂花嫂的眼神满是暧昧,原来昨天接到她红盖头的男子就住在许家隔壁,虞景明的脸色不由的也有些不自然了。 隔壁这回传来的是更加巨烈的咳声。 “嘿,月芬嫂子,就大哥那样子,红盖头一落在手上就傻了,然后就被人家妈妈抢走了都不晓得,还什么香不香……就一猪八戒吃人生果,不对,人家猪八戒吃人生果那到到底还是吃进肚子里去了,大哥他完全是惹一身腥却毛也没捞到。”这回接话的是一个带着点吊儿啷当的男声,从话里能听出这位是先前那位卞先生的弟弟。 月芬听着这话一阵轻笑,应和了一句:“卞先生是老实人。” 只那卞先生又重重的咳了一声,才略带着一点责备的声音道:“月芬嫂子莫要再说笑,这样不好。” “行了行了,我晓得我招人厌,回了。”月芬的声音说着,然后是吱呀的开门关门声。 之后温和沉静的男声再次响起:“维武,大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种话可不好乱说的,什么惹一身腥毛都没捞到,那种事也不就是一个意外,我以前怎么跟你说的,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听,非礼勿动,你们这些话我是无所谓,可这干系着人家女子的声名呢……” “嘿,大哥呀,这事在你这里是意外,可人家外面不是这么传的,昨日是老潢在那里哭丧,偏最后红盖头落在你的身上,整条街谁不晓得,平日也就大哥最照顾老潢,这事可就巧的过份了,人家荣家那边传出话来,都说大哥和虞大小姐早就勾搭成奸才弄这么一出来的。”那吊儿啷当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嘿,若真是勾搭成奸那倒好了,咱跟着大哥也能吃香的喝辣的不是,省的天天啃麦饼,偏完全是子虚乌有,这罪名背的冤死了,大哥也别为人家大小姐的名声操心,那位可不是省油的灯的,现在整个永福门谁不晓得这位虞大小姐心计如海深,不动声色就把荣家和虞二爷给坑了……” 却是两个兄弟之间有些别上了。 芸嫂子这边也忍不住咳了一下,跟虞景明解释了句:“大小姐别见气啊,卞家二小子就是个混小子,那嘴一向是没把门儿的,他是有气呢,昨天都没容得过夜,荣家就把他商团护卫的差给辞了。” 听着这话,虞景明眯了眯眼,商团护卫的职位她知道,最近几年,局势混乱,于是由各大商家联合出资,组建商团,目的就是保护各大商家利益不受侵害。 荣家咽不下那口气虞景明心里清楚,只是倒没想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荣家即然先传出她跟那位卞先生勾搭成奸,好为他们自己开脱,如此,再顺势辞了卞老二的差事也不过顺手为之。 “人家怎么说咱们还能管得住别人的嘴啊?我晓得你心里有气,差事没了就没了,说起来现在局势紧张,到处都在抓革命党,你夜里巡逻我还担心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再说了我也不是护着那位大小姐,犯不着,人家跟我们又没有关系,大哥只是希望你用自己的眼,自己的感受去看事物,莫要叫别人的眼,别人的嘴蒙蔽了你的眼睛,牵着你的鼻子走。”依然是温温沉沉,不急不燥的声音。 从声音来看,这位卞先生应该是有些温吞的性子,但这份不急不燥的生活态度和清明却也是让人眼睛一亮。 “大哥,这些我晓得的……”吊儿啷当的声音也平顺了,随后却又嚷着:“不过,大哥咱也不能白白的背了这冤枉,干脆,大哥使把劲儿,把那虞大小姐讨回家给我和三儿做嫂子。” “咳咳咳……莫胡说,那大小姐啊,你大哥我可高攀不上。”卞家大哥声音有些没好气。 “呵,什么高攀不上,你还是举人身份呢,是现在世道变了,要搁以前,咱家可是书香门弟,她一商户女,谁高攀还不一定了……”卞老二嘀咕了句。 “越说越不成话了,没事跟我去衙门,给你在衙门找个差。” “别,大哥,这找差事我自己来,衙门那地儿到处给人鞠躬哈腰的,咱不乐意。” 之后隔壁就一片寂静。 第十二章 牌局(下) “哟,卞老二可打的如意算盘啊。”月芬眯着眼有些打趣的看着虞景明,边上桂花嫂用劲的吞下一个圆子,两眼满是八卦之火,芸嫂子也失笑的摇摇头。 虞景明却是一副毫不关已的放下手中的青花碗,指着桌面道:“还来不来的?” 其实她心里也有些尴尬的,只是面对桂花嫂和月芬这样的妇人,你若是越尴尬,更落得她们嘴里取笑。 “来,怎么不来,我可输了不少,不能这么算了。”桂花嫂牌瘾大的很,连忙丢碗,又催促着月芬和芸嫂子。 牌局又开始了,月芬显然刚才在隔壁吃了憋,这会儿打起牌来兴致也不太高,边摸着牌边打着哈欠,整个人歪歪斜斜的靠在椅背上。 虞景明静静的摸着牌,一边有些好奇的跟芸嫂子打听着卞先生还是举人的事情。 芸嫂子低声的跟虞景明说道着。 “可不是嘛,光绪二十九年的举人呢,那一年卞大哥才十八岁,想想都是了不得的,当时他们家还住在前门楼那一块,榜下来的那天,前门楼足足放了一个晚上的鞭炮,本来光绪三十年正好老佛爷七十大寿的恩科,大家都等着他进士及弟的……” 说到这里,芸嫂子又摇摇头:“可这人啊,再聪明再厉害都没用,得讲时运。那一年,码头上,苏北,山东,青浦三籍千余码头工人械斗,卞老爷和卞夫人刚刚下船,就叫土炮给打中,就这么没了。卞家大哥这恩科自然也就泡汤了,当时卞家老二才十二岁,最小的老三才两岁,本来凭着卞家老大举人的身份,庇护两个弟弟成长也是不成问题的,可偏偏自那年后,朝廷取消了科举,而卞家大郎的恩师又是受变法牵连,于是不晓得怎么回事,卞家就又卷进了变法案里,家门都被朝廷封了。事情乱纷纷的,外人也弄不太清,总之他家那些亲戚竟是没一个人敢沾这三兄弟的,最后卞先生就带着两个弟弟租了老潢这宅子,日子过的清苦,但好夕也渐渐将两个弟弟拉扯大了。” 说起这些事情,芸嫂子也是颇有些感怀。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司马发来的兵……”芸嫂子正说着,却听得外面街上老潢那特有的腔调唱着曲儿,是空城计中的失空斩。 “嘿,如今还是这位过的滋润,一早儿就出去吃吃早点喝喝茶,回来还有人侍候着,这老潢老了老了,但是有福了,前段时间老潢病了,我可看着卞先生帮他请医生侍候汤药。”月芬挑着眉道。 “可不是嘛,估计老潢百年了,还得卞家三兄弟给他收尸。不过话又说回来,有这房子,也是值得的。”边上桂花嫂也插了句,还啧啧了两声。 虞景明是晓得的,永福门两条街面里面有三栋房子的房产是不在她的房契之内,一栋就是许老账房这房子,是当年她爹奖励给许老账房的,产权过户了的,于许老先生相同的就是还有虞记当年的大师傅莫老师傅,最后一栋就是老潢那房子,是当年卖贝子街时说好留给他自己养老的。 “桂花嫂这话说的我怎么闻到酸溜溜的,又不是人卞先生贪老潢这房子,老潢多精的一个人啊,之前每年不都有人跑到他跟前装孝子贤孙的,可人家老潢不理,直接拿扫帚将人赶出门去。再说了,人家卞先生那本事,听说江海关的人来请了几次了,我看这卞先生哪迟早是去租界地盘的。”一边,月芬懒洋洋的反驳着桂花嫂。 桂花嫂动了动嘴皮子,却没找出话回。 “卞先生不是举人吗,江海关的人请他做什么?”虞景明好奇的问芸嫂子。 “这有本事的人都是一通百通的,卞先生不但文采好,还有一双火眼金睛,我跟你说哦,任何账目,只要一过他的眼,什么问题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囡儿她爷爷说了,在账目稽查这一块,卞先生说第二,在上海就没人能称第一。”芸嫂子道。 “哦。”虞景明点点头。看来这卞家兄弟倒不是一般人。 “又在打牌……”这时从门边探进来一个人,二十不到的样子,长的剑眉朗星,穿着黑湖绸短开衫,下身黑色灯笼裤,头上扣着一顶鸭舌帽,偏脑后还拖着一根长辫子,脸上嘻皮笑脸的。 “哎哟,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卞家的老二卞维武。”芸嫂子给虞景明介绍着。 虞景明点头笑了笑,听声音她也听出来了。 “卞老二你这猴子,这一身穿的洋货,干什么来啊?”月芬眯着眼边笑边打趣。 “我来站桌角,看能不能弄点分红呗。”卞维武馋着脸,又看着虞景明冲他点头,便有些好奇的问:“芸嫂子,这位是……” “虞家大小姐啊,刚才有人还想让人家做嫂子的呢。”桂花嫂打趣起来。 “玩笑,玩笑,不过是消遣消遣闷气罢了。”卞维武光棍的很,挥挥手却又冲着桂花嫂开炮了:“哟,桂花嫂,这么大人还听墙根,小心哪一天听到赵明大哥跟姘头的叫床声。” “呗,你小子这张嘴找撕是不是。”桂花嫂立马瞪眼。赵明算是有些能力的,倒是有些不害臊的往跟前凑,她整日里正防着这些事情呢。 “少作怪,你来芸嫂子这里不是来拆台的吧,有事就说,没事请走。”芸嫂子没好气的拍了一下他的背。 “嘿嘿,知我者芸嫂子也。”卞维武跟变脸似的又冲着芸嫂子怪模怪样的打着千。说完,他便搬了张凳子挤到月芬和芸嫂子中间:“几位嫂子听没听过肥田粉哪?” “你能弄到这东西?”芸嫂子和月芬还没有说话,桂花嫂两眼倒是瞪大了起来。近年,这东西传的神呼呼的,田里只要施了这个肥田粉,那庄稼就噌噌噌的长,跟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炼的仙丹似的。 总之这东西是来钱的东西。 虞景明也不由的挑了挑眉,肥田粉这东西她倒也是听说过的,是洋人生产的东西,田间的肥料,王家人在宁波有一块田就试用过这肥田粉,产量能增加不少,庄稼也长的好。 这真是好东西,不过这东西一般人可弄不到。 “哟,你这猴子,能的啊,这都有路子?水深哪。”月芬打趣着,又白了他一眼:“你大哥不晓得的吧?” “哎哟,月芬嫂子,我又不是拴我大哥腰带上的,我今年也二十了,也得有自己的事业了不是。”卞维武叫起屈来,又一跺脚:“再说了,我这路子又不是见不得人,是码头翁冒翁大掌柜的介绍的……当初也是我大哥帮他查了一笔账,他看在我大哥的面子上给我介绍的门路。” 翁冒?听着卞维武的话,虞景明不由侧过脸看红梅,翁冒还有这路子?红梅才过来,有些事情她还不及细问。 红梅一脸笑意的点头,在虞景明耳边低语:“都是他东家的生意。” 虞景明点点头,翁冒这个东家看来真是不简单,只是这年月跟洋人往来密切,又常往南边跑的,要么是洋买办,要么是革命党,只不晓得这东家是哪一种。 “能的你,既然有这等发财的事情,你还窝这干嘛,还不着紧发财去。”芸嫂子也笑着打趣。 “嘿嘿,路子是有,可提货要钱哪,这不来找几位嫂子调济调济,等回头给几位嫂子分红。”卞维武裂着大嘴。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月芬狠狠的瞪了一眼,却又笑嘻嘻的摸了摸口袋,拍出两块鹰洋:“我就这点钱。”一边芸嫂子也摸出一块鹰洋,边上桂花嫂扣吧扣吧口袋,掏出一把铜钱:“别怨桂花嫂不讲义气,我当家的都三月没发工钱了,这两钱还是菜金呢。”说着,桂花嫂又指了指虞景明冲着卞维武使了个眼色:“小子,那才是有钱人。” “嘿,咱这不是没那交情嘛。”卞维武撇撇嘴。 月芬则有些看好戏的看着虞景明。 虞景明却是坦然一笑:“倒底是我害卞二哥没了差事,我这倒有一桩赚钱的买卖,不晓得卞二哥有没有兴趣?”不管如何,卞老二丢了差事跟她有关,这个交待倒是必要的。 “哦,说说。”卞维武抬抬下巴,能赚钱,卞维武自然是有兴趣的。 “我需要一份资料,一份近几年虞记出货的缴税记录,卞二哥要是弄得到,到时我出重金买。”虞景明两眼盯着卞维武道。 “呵,呵……”卞维武怪模怪样的叫起来:“看来大小姐这是打起虞记的主意来了,只是这是你虞家的家务事,我凭什么要给你当枪使啊?” 虞大小姐这话,一眼就能看出她这是打虞记主意,知道虞记出货的缴税记录,自然就能推算出虞记的出货量和利润了。 边上桂花嫂几个也频频打着眼色,这虞大小姐可真是一步不让啊,永福门房契刚拿到手,就又盯上了虞记,虞大小姐这心可不小啊。 “你也可以把这份资料交给我二叔,我相信我二叔同样会给你一笔重金。”虞景明却是拍了拍手,一推面前的牌:“胡了。” 说完,虞景明跟徐妈妈告辞,今日许家一行,到此足矣。 留下屋中几个面面相觑,这虞大小姐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啊。 卞维武也摸摸下吧,看不明白。 第十三章 荣家出事 虞景明同红梅一前一后走出许家时已是午时,天已经不下雨了。 “大小姐,这是我家老头子让我交给你的。”许宅门口,徐妈妈将手里几本册子递给虞景明,正是永福门这些年的住户信息和账册。 “谢谢许老先生,谢谢徐妈妈。”虞景明接过账册。 “哎,我家老头子就这脾气,大小姐莫见怪,大小姐慢走。”徐妈妈最终抱歉了一句,转身回屋里,许宅的大门就在两人面前关上了。 “大小姐,以后莫来这边了,都是些什么人啊,人走茶凉的人走茶凉,打牌的打牌,还有那不要脸勾搭男人的……”虽然说徐妈妈一脸抱歉,但对于许老账房,红梅终是有些意难平。 “红梅嫂子,莫要说什么人走茶凉的话,许老账房并不欠我什么,他见我是情份,不见我是本份,何况他最终还是把账册交给了我。”虞景明深吸了一口气,这世间之事并不是围着她转的,许老账房把账册和记录交给她,便已尽到了情份,更何况今日一场牌局,已是让她收获良多。 虞景明估摸着许老账房不见她大约是不想介入她和二叔之间的纷争,毕竟是这虞家的家务事。如许老账房这等活出岁月凝练的人自然不会介入。 “我这也是替大小姐担心。”红梅脸色略有些悻悻,她说那翻话一是因为徐老账房,另外也是因为大小姐倒底是未嫁的姑娘,那月芬的行为实在是太出格了点,桂花嫂又是个长舌的,大小姐若是常来这边,传出去叫人说道总是不太好。 “红梅嫂子,我晓得的,听你的,以后少来这里。”说着,虞景明又抿了抿唇,其实今天许老账房没有见她,那态度已经很鲜明了,想来许老账房今日为她安排的一切也是了却旧日的情份,自然的,以后虞景明也是不好常来的。 接着虞景明又有些自嘲的说:“至于月芬,我这名声也不见得比她好呢。” 一听虞景明这话,红梅想着翁姑奶奶一大早跟她说的虞二奶奶骂人的那些话,心头一阵发酸。可不是嘛,好好的大小姐,就因为被人算计,最后若出这样一场大笑话,还落得一个心计深沉,忘恩负义的罪名,还真是没天理了。 两人正说着,身侧一道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的男子身着一件淡灰长衫,领边更已洗的发白,二十五六的样子,身形中等偏瘦,尤其一张脸清瘦略带棱角,这张脸本应是风骨嶙峋之貌,只这人眼神却内敛温和,如此整个人的气质一下子就平和了下来,再加上此时,雨过天青,一缕阳光正好透过屋檐斜斜的照在他的身上,竟有一股子岁月静好的味道。 卞维文这时眯着眼打量着虞景明。 一门之隔,这主仆两人先前的对话自然就落在卞维文的耳里。 对于虞大小姐,正如之前卞维文跟他二弟说的那样,两人不相干。红盖头飘落也只不过是巧合。 至于之后虞荣两家的大戏,对于经历过人生起伏的卞维文来说也不过是一场世情。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值得关心,他本不是八卦之人。 倒是之前主仆二人的对话让卞维文颇有些讶然,这位大小姐不知是怎么样成长起来的。性子深沉是深沉了点,但不阴,其中倒是有一份圆融和豁达,要不然说不出刚才那翻话。 要知道,一般女子遇上这样的事情,怨天尤人是免不了的,免不得要怪许老先生不讲情义了点,而虞大小姐能看清这些,如此,倒也不枉许老先生昨晚请他一起忙了一整夜,整理出永福门各家信息和账目。 “小姐,我们走吧。”红梅催促着虞景明。 “好。”虞景明点头,正要迈步上前,却又突然顿住了脚步,回头冲着卞维文道:“卞先生,很抱歉连累了你。” 不管怎么说,卞家确实因为她的事情而受到一些迁连,这个道歉是必须的。 卞维文又是一愣,倒是没想到虞大小姐居然能如此直接的道歉,如此,这位虞大小姐心计稍嫌深沉了点,但胸襟却又有了一份磊落。 “大小姐客气了,阴错阳差而已,于大小姐无关。”卞维文温和的笑道。 虞景明再一点头,便带着红梅离开了,一场偶遇,也不过是擦肩而过。 卞维文也夹着算盘走出永福门。 虞景明回到了虞宅,宅子里冷冷清清的,只有几个下人依着走廊上打着盹儿,浅浅的光线跃过天井的飞檐,让整个宅子多了一份静溢。 那边翁姑奶奶听到响动,见是大小姐回来了,连忙招呼着红梅,先泡一碗茶,徽州的祁红,红茶养胃,另一边红梅便开始摆饭。 虽然上晌的时候虞景明在许家吃了几个团子,肚子并不饿,但到了餐点总是要多少用一点,这是个习惯。 “家里人呢?”虞景明将手里的雨伞递给翁姑奶奶问道。 翁姑奶奶放好雨伞,一边说:“二姑娘和三姑娘从早上出去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过,倒是打了个电话回来,是杨妈接的,说是邀了戴谦表少爷和董姑娘吃西餐。”说着,翁姑奶奶还皱着眉:“哎哟,也不晓得西餐有什么好吃的,我听说他们那个什么牛排都生半生不熟的,这不野人嘛。” “这个各地生活习惯不同。”虞景明喝着温烫的茶水,鼻间是红茶的醇香。王家几位兄弟都留国洋,这类习惯虞景明倒是不陌生。 “至于二奶奶,去了荣家,景明啊,你晓得不,上午荣家过来这边请李大夫去了,听说荣老爷中风了。” 李大夫是和氏药堂的坐堂大夫,他家就住在永福门二十九号,前街的街尾了。 “荣老爷怎么中风的?”虞景明不由有些讶然的问。 “那谁晓得个,荣家人那嘴闭得跟个蚌似的。”翁姑奶奶摇摇头。 哦,虞景明点点头,想来等二奶奶回来基本就清楚了。 几碟开胃小菜,一小碗白米饭,虞景明细嚼慢咽着。 翁姑奶奶却又叹了口气:“我这心怎么有些慌慌的呢。” “姑奶奶,这慌什么呀,别说荣老爷子中风未必跟大小姐有关系,反过来说,就算是有关系,那也不关大小姐的事情,他们既然能算计人就要承担算计人的后果。” “这倒也是。”翁姑奶奶道。 虞景明倒是没有这担心,荣老爷那什么人哪,也算是在商海里扑腾下来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她昨天那事儿虽然会让人当时难堪了点,但过后还真不叫事儿。所以这事儿,要么就是荣老爷本身身体的事情,要么就是荣家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坎了。 当然了,便真是于她有关,虞景明也不在意,经历了昨天那些,什么样的流言她扛不住? 下午,虞景明就坐在房里的小几边,静静的看着账册。翻了几页后,虞景明眼眶微红的又合上了账本,账册内,每家每户家庭关系,在虞记做什么工作,手艺好坏,为人处事的态度一桩桩一件件全是用蝇头小楷写的密密麻麻的。那墨迹还未干透,显然是昨夜赶工的。 许老账房这份情可大了去了。凭着这册子,别说永福门,就是虞记她也有了个底。 不过,虞景明也看出,账册上本来的字迹同这蝇头小楷的字迹是不一样的,大约是许家大哥帮的忙。 总之这份情虞景明永记在心,闭上眼,虞景明回味着,耳边听到外间翁姑奶奶同红梅在说话。 “虽然现在有了账册,永福门的情况小大小姐能摸清了,但架不住永福门的住户不卖大小姐的账啊,那桂花嫂子明着说了,交给谁不是交啊,都是一家人。大小姐也同意了以前交谁以后还交谁。我算是看明白了,大小姐要想真正拿到永福门就还得拿下虞记……”红梅说起上午牌局中的事情,不免有些愤愤不平。 说到这里,红梅的声音又带着疑惑说:“大小姐好象是真对虞记起心思了,她还请卞家二公子帮她查虞记的交税记录,可是当时许家婆媳,月芬,桂花嫂也在场,许家婆媳和月芬就且不说,就单单桂花嫂那个人就不是个能藏得住话的人,只怕现在,这事情整个永福门都已经传开了,姑奶奶,你说这样一来,二老爷不是就知道了嘛,那还有什么用?” “这我也不晓得,不过大小姐是有成算的,虞记毕竟跟永福门不一样,虞记本来就是永福爷同意交给虞二爷经营,这方面虞二爷名正言顺。”翁姑奶奶也闹不明白,不过有之前成亲的事件,如今这事情翁姑奶奶倒不急了。 虞景明听得两人谈话,倒是有些失神,拿食指敲了敲额,她走这一步一是因为要让卞维武赚一笔钱,算是补偿。二则是敲山震虎,二叔拿虞记勒住永福门住户的七寸,那她使不得也得打打虞记的主意。当然,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预防,虞记现在的情况并不好啊,好多工人的工资都做了集资款交在二叔手上,二叔拿这些钱做什么她心里是有数的,这事情风险大着呢。 她需要做充足的准备。 父亲说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第十四章 董谦和玛瑞 虞淑华和虞淑丽两姐妹回来时已经是下晌了,跟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一男一女。 女子跟虞淑丽差不多大,穿着一身洋装,扎了个马尾,马尾下端烫了两个卷儿,实是时代的摩登女朗,看着活力四射。 男子少见的是一头短发,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儿。手里还拿着一份报纸,进门时边走边冲着三女,颇有一些慷慨激昂的说:“我们中国如今有三病,一病,烟病,鸦片烟不但毁掉了我们中国人的身体,更毁掉了我们中国人的精神。二病,官僚,腐败的旧式官僚体制就象锁着我们七寸上的大锁,让整个民族瘫痪在地上,任列强践踏。三病,蒙病,百姓蒙昧无知,懦弱苟且……如此,国家要想复兴,必须进行改革,在民,禁烟立法办西学,启民智,规民行,强民体,再朝效法西方三权分立,以期上下清明,使民有居,民有业,民有为,并建立新军护民强国。如此,我中华方能立于世界强林之邦……” 男子说的激昂,边上那摩登女郎却“噗嗤”的一下乐了:“戴谦,不要才去讲习所听了几天课就拿到你三表妹面前来卖洋了啊,要想追你家淑丽啊,你这路子可不对,淑丽爱的是留声机,默剧,洋装,西洋香水儿……” “好你个玛瑞呀,我叫你来我家里耍,你倒是来编排我了不是,谁说我不喜欢听来着,我就喜欢听……”一边三姑娘虞淑丽瞪着眼叫了起来,随后又冲着戴谦问:“戴谦,那你是支持革命党还是支持国会请愿团?” 南方革命党的宗旨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而国会请愿团则是请朝廷建立国会,三权分立,这是在旧有朝廷基础上的变法。 如今,这两者都闹的纷纷扬扬。 “戴谦快点回答,这个回答说不定就关系着你能不能抱得美人归了?”那玛瑞又起哄了起来。二姑娘虞淑华不由皱了皱眉头,心里觉得玛瑞这么说不妥当,但上门是客,她也不晓得如何阻止。 那边戴谦却是一脸欣喜的望着虞淑丽,随后却抓了抓脑袋,说实话他哪里不晓得哪个更好?依他的想法这些东西跟他都没有关系。 三姑娘本就是个聪明的,这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她这样一辩解倒好似对戴表哥有那点意识似的,叫玛瑞带沟里去,不由的一阵气恼:“好你个玛瑞,今儿个是专门来挖坑给我跳的是跳,瞧我不撕了你。”虞淑丽也不是省油的灯,瞪着眼,白嫩的手握成拳头就追着那玛瑞打。 “哎呀,母老虎老威了,戴谦,快管管你家母老虎。”那玛瑞嘻嘻笑的绕着戴谦转圈。 戴谦见这么一闹不用他回答,倒是松了口气。 虞景明这时正在天井里剪花枝,是一大盆茶花,有个名称叫十八学士,是老夫人的最爱,养了三十年了,枝杆苍虬,虞景明这次从宁波回到上海,别的什么都没带,独独带了这一株茶花。 许是三十年的老茶了,花期尤其的长,别的茶花这时早败完了,独这茶花还开开谢谢的,不过肥力终是有些不继了,花朵没有一开始的大,颜色也没有一开始的鲜艳,尤其昨夜下了一夜的细雨,有些花便开始败了,得极早剪去,才有利于抽新芽。 此时,几人说说笑笑追追打打的穿过天井,竟是对天井一侧的虞景明视而不见。唯在走在几人身后的二姑娘虞淑华冲着虞景明扯了扯嘴角笑了笑。 虞景明也回了一个微笑,顺手将剪下开败的花朵丢在一边的垃圾篮里。 “哎哟,这表少爷怎么说话也没个撤拦的,那种话能这么青天白日的说吗?可是要招祸的。”翁姑奶奶另一侧的厢房里出来,却是合着手有些惴惴,这种话在她听来实是大逆不道,要坐牢的。 “姑奶奶,上海这边还是开明的,别说平日里这些闲话,便是一些激进一点的学生有时还会发传单呢,另外几家大报社也会就时事进行评论,象上海日报,民呼日报等。”红梅这时提着水洒出来,接过翁姑奶奶的话头道。 翁姑奶奶一脸不可思议。 虞景明也是晓得的,如今国局糜烂,即有革命党人宣扬驱除达努,恢复中华,又有国会请愿同志会向朝廷请愿设国会立宪,听说南方闹的更厉害了,已经打了好几场仗了。 而如今洋人又在自家地头作威作福,这每一桩每一件都扯动着每一个普通人的神经。 只是如今形式中国要如何脱局?如何复兴?却也决不是戴谦那样几句可以说清的,南橘北枳,路漫漫兮,唯上下求索。 “不过,最近还是要小心一点,前些日子翁冒回来,我听他说两江总督端方大人派遣了密探来上海,搜捕革命党人呢。”红梅斜眼看了那戴谦一眼,这话音却是略提高了一点。倒是好心要提醒戴谦等人,毕竟算是一家人,若是真牵连上了,也是一桩麻烦。 正准备走进堂前的二姑娘正好听到了这话,皱了皱眉头,冲着正被两姑娘围着转圈,看的眼晕的戴谦道:“表哥,以后来家里莫要说这些。” “哎哎。”戴谦悻悻的应着。侧过脸,正好看到天井一侧虞景明三人:“那是宁波回来的大表妹吗?我要不要去见见?” 虞景明虽然从宁波回上海有两个月了但之前一直在待嫁,所以,戴谦虽然时过来但却是没有见过虞景明,反倒是虞景明,从窗户里远远的看到过他几次,晓得是二奶奶娘家的子侄。而戴谦的父亲戴寿松正是虞记的大掌柜。在虞记同虞记的大师傅莫守勤两人算得是二叔的左膀右臂。 这戴谦如今在自治公所上班,应该也是二叔介绍进去的。 “见什么见?这位可不是省油的灯,我爹娘叫她气死了。”三姑娘也不冲着玛瑞追打了,回过头来冲着戴谦瞪着眼道。 “哎呀,这位就是虞荣成亲事件的主角之一啊,我可听说了,若不是荣老爷和你爹联手压制,只怕今日就要上各家报纸的头条了,你们虞家也算是扬了一回名。”见虞淑丽停止了追打,玛瑞也不跑了靠了上来。而她这话说的可就有些让虞家人挂不住脸面了。 “玛瑞,你说什么呢,有这么说话的吗?”三姑娘第一个发难。 虞淑华抿着嘴,皱着眉头,脸色也挂了下来。 “莫见气,莫见气,都是有口无心的。”戴谦打着圆场。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这不是事实吗?”玛瑞不服气的道,这事整个上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虞景明将花剪放在红梅手上的托盘里,微提了一下裙摆步上堂前前面的石阶,然后悠然的一步一步走进堂前,于玛瑞擦身而过,回头却是冲着玛瑞淡淡的道:“错,倒是不错,只是你爹娘显然没有教导好你,不是取了个洋名就真成了洋人的,姑娘家天真很好,但不能无知狂妄,到人家里做客,须守客人之礼,客随主便,也要做到非礼勿言。” 说完虞景明就穿过堂前自顾自上楼了。 二姑娘和三姑娘面面相觑,戴谦搓着手不晓得到底要说什么好。 玛瑞气的一脸通红,尖叫道:“难怪荣大少爷要逃婚,娶个歌女也好过娶这姓虞的。” “璎珞,你今天过来是来打我虞家的脸吗?”虞二奶奶冷着一张脸从外面进来,正正好听到玛瑞尖叫的话,这样的话,便是再好的脾气也得寒脸。 “二婶儿,是淑丽她大姐说话太难听了,我这话不是冲着你们的。”玛瑞一脸委屈的解释。 之前玛瑞之所以敢放言,一来家中几人都平辈,二来平日里虞家表兄妹三人都是捧着她的,语气放肆惯了,再又认为自己说的是实话。 如今虞二奶奶那是长辈,再加上因为虞记的关系,虞二奶奶在夫人间也算是有头有脸的,这一喝责下来,也晓得她之前的话犯了虞家之忌,态度便软了。顺带着还告了虞景明一状。 “行了,大姑娘说话惯没好听的,你别在意。”虞二奶奶这话却是有些敷衍。 董玛瑞没讨得好,见眼生成,便知趣的告辞了,虞二奶奶示意了一下戴谦,戴谦连忙跟上前送玛瑞出门。 “淑华,你是姐姐,也是到了要嫁人的年纪,有些事情也得端得住,哪能由得别人在自家里放肆。”戴谦和玛瑞才出门,虞二奶奶又冲二姑娘发火。 “娘……”二姑娘要解释。 “还有你,一天尽给我生事,也给我回屋去。”三姑娘话还没出口,又被虞二奶奶呛的一扭身跑了。 “哎呀,二奶奶这是怎么了?吃了呛药了?”翁姑奶奶好奇的嘀咕。 虞景明靠在二楼的游栏上眯着眼,二奶奶平日行事可算是有些八面玲珑的,今日实是自己得罪了玛瑞,若是往常,虞景明可以肯定,二婶会借这由头来开销自己一顿,可如今这般显然二婶心里压着事儿。 虞景明越来越好奇荣家的事情了,只是二奶奶并未多说一句,将二姑娘和三姑娘赶回屋里,她自个儿也往正屋里一钻,再也没见人影。 第十五章 枪声 晚饭后,惯例的请安,二奶奶还是找个了由头骂了虞景明一句:“刻薄——” 虞景明今日说玛瑞的话确实有些刻薄,但万般自找,怨得了谁,她身上也是有刺,有刺自然也是要扎人的。 虞景明早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连解释都懒的说一句,依然是坐在那里眼观鼻子鼻观心。 虞二奶奶每每见她这样子心里就堵的慌,明摆着大姑娘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里。这种情况,便是骂人都出不了气,烦闷的挥了挥手。 虞景明借势告退,回到二楼,天有些闷热了,虞景明搬了一张官帽椅坐在阳台上吹吹凉风。 天渐渐有些灰蒙蒙,正是油灯初上时。 虞景明坐在阳台上看着整个永福门,各家各户的窗上都透着星星点点,黄晕晕的光,万家灯火,谱写着一个个聚散离合的故事。 “红梅,别担心,你也说了,翁冒一整天忙的不着边儿,许是临时回来又跟着东家出门了。”屋里,翁姑奶奶和红梅在灯下边搓着麻绳边聊天,这种麻绳是用来纳鞋底的。 下午的时候,红梅去买麻线时碰到她原来的邻居,邻居说翁冒回来了,红梅兴冲冲的回家了一趟,却没有看到翁冒,店里的人也说翁冒没回来,这让她的心里一直有些担心。 “嗯,许就是这样。”红梅点点头,说是这么说,只那心总是有些提着,倒再也没有聊天的兴趣了。 两人在灯下无声的搓着麻绳。 实在是如今局势乱纷纷的,南方那边年初才打过一仗,翁冒又老是往那边跑,让人不得不担心。 夜晚是有些静溢的,堂前的自鸣钟响了,当当当的八下,晚上八点了,虞二爷还没有回家。 “杨妈,安排人去找找二爷。”虞二奶奶在屋里坐不住了,从堂前踱步到天井边,吩咐着佣人杨妈。 “二奶奶,已经安排了。”杨妈回道。 “那行,现在也没什么事,你先回屋休息吧。”虞二奶奶吩咐杨妈。 杨妈“唉”了一声,便退回屋里。 楼梯口传来三姑娘读书的声音:“Thereossiblityoftakingawalkthatday……” “说的什么鬼?”虞二奶奶冲着二楼楼梯口没好气的说。 “娘,什么什么鬼?你不晓得,这是一本英吉利,叫简爱,可好看了。”三姑娘不乐意的道。 “你今年也十六岁了,大姑娘了,成天爱不爱的挂在嘴边,象话吗?”虞二奶奶没好气的教训。 “娘,你不懂,简爱是主角的名字。”三姑娘气的跺脚。 阳台上,虞景明也差点轻笑出声,随后又失神,这样的气氛于她是绝缘的。 “好了,好了,你那些个东西,娘是不懂,也懒的懂,你回你屋读去,娘听了烦的很。”虞二奶奶挥挥手。 “哦。”三姑娘不甘不愿的回了屋。 二奶奶转过身,便在堂前,走廊,天进间来来回回的走着。 一边二姑娘这会儿搬了一张春凳,身后一个佣人掌着灯。到得走廊边,佣人将灯放在窗台上,二姑娘将春凳放在窗台前,又拿了一块帕子,正准备绣花。 “这时候绣什么花呀,眼睛不要啦。”二奶奶又冲着二姑娘大声的吼。 “我也不是要绣花,天怪闷的,这里凉快,吹吹凉风,又嫌无趣,这才拿在手上装样子。”二姑娘有些委屈的回道。 “这还要装什么样子?回屋回屋,真闷了三楼晒台晾快,不在那,跑下来干什么?”二奶奶又是一阵没好气, 二姑娘只得站起来提着凳子又上了楼。 “二奶奶实在是不解女儿心情,二姑娘怕是看出二奶奶有心事,想陪二奶奶聊天,偏二奶奶好不讲理。”屋里翁姑奶奶听着声音从窗户上伸了头看,又回头冲着红梅说。 虞景明闭着眼睛已经有些半睡半醒了,二奶奶这样的骂声她倒不觉得烦闷,反而有种母女的亲昵在里面,倒是挺暖心的。 不过,虞景明又突然有一种明悟,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院中起风了…… “小姐,小姐……”红梅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虞景明下意识嗯嗯两声。 “小姐,不能在阳台上睡,回屋里睡,小心着风。”红梅走过来,扶起虞景明就进了屋,虞景明也迷迷登登,这段时间神经着实紧张,经过昨天一夜和今儿一个白天的缓冲,那神经放松了下来,瞌睡来了便格外的沉。 虞景明对自己是怎么上的床都记不清了,只半夜的时候虞景明却被一阵枪声惊醒了。这枪声似乎离的并不太远,砰砰的每听一下让人这心跳就加快几分。 虞景明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那心还是怦怦直跳,睡意一下子就没了。 房间里并不十分暗,从门上面的两缕空雕花小窗处透着两块晕晕暗暗的光,外面隐隐约约有人在说话,竟是男声。 “红梅……”虞景明不由的叫了一声。 吱呀的一声,推门进来的却是翁姑奶奶。 “这哪里再打枪啊?”虞景明问道。 “没事儿,是城门楼那边,听说是在抓革命党呢。”翁姑奶奶回道。 “红梅呢,外面说话的是谁?”虞景明又问。 “是翁冒上半夜过来了,他明天早上又要走,这不只得夜里过来看看红梅,红梅一个晚上都不安心,这会儿算是安心了。”翁姑奶奶说着。 正说着红梅推门进来:“大小姐醒了,我带翁冒去卞家那边安置。这时候出不了城门了。” “怎么不安置在家里,楼下还有两间客房吧。”虞景明问道。 “我是这么说的,不过翁冒说他还带了两个伙计,咱们家里都是女眷,不方便。”红梅回道,又补了一句:“他跟卞家兄弟认识的。” 虞景明点点头,这她倒是晓得,牌局的时候那卞维武手上那肥田粉的生意还是翁冒介绍的。 因着半夜,翁冒也不方便见虞景明,红梅便带着翁冒几个从后门离开了。 虞景明站在窗前,看着红梅带着人朝后街去,却依稀看到翁冒跟着一个穿着要西洋风衣的男子后面,穿过门洞时,那风衣男子还回头看了看,黑暗虞景明看不清他的面目,但却能感到这人的小心谨慎。 远处的枪声渐歇,天井边,大门却开了,长青打着手电在前,同虞二爷一前一后的进门了。 第十六章 股灾 长青是二爷的长随,跟着二爷有七八年了,算是二爷身边最得力的帮手了。 “长青,是二爷回来了吗?”杨嫂显然一直在等着虞二爷,这时听到声音,从下人屋里出来,当先看到长青,便问。 “是二爷回来了。”长青回道。他身后虞二爷沉沉的应了声“嗯”。 “哎哟,二奶奶可等急了,我去跟二奶奶说。”杨嫂连忙道,只她话音刚落,虞二奶奶已经从屋里出来了,这大半夜的,先是等人迟迟等不回来,后来又是枪声的,虞二奶奶的嘴都快急出火泡来了,那耳朵一直听着天井里的动静。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虞二奶奶披着衣服下来就急急的问。 “我也想早点回来啊,你没听到外面的枪声吗?上海道的人抓革命党,革命党的人毛没捞到,那些个兵非要沿街的商铺挨家的搜,他们哪里是要搜革命党?是想趁机捞好处,最后跟商团的护卫打起来的,商团护卫还死了一个,我想早点回来也回不来啊。”虞二爷脸色很不好,有些抢白的回道。 “我听说橡胶公司的东家卷款逃走了?荣老爷今天得了这消息都中风了……”虞二奶奶这时顾不得虞二爷的口气却是急慌慌的道。 “你说这么大声干什么?生怕别人不晓得呀。”虞二爷脸更黑了,扯着虞二奶奶进了屋。 屋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却再也听不分明了。 虞景明这时就站在阳台上,将二奶奶的话听得分明,不由紧闭了一下眼睛。 橡胶股票在这几年来被人炒的火热,便是她在宁波也时有耳闻,不过当时,老祖母尚在世时曾说过一句,这天下不会掉下馅饼来,现在炒的火热,将来栽的更深。 今年自四月份起,橡胶股票的价格就开始跌了,这断断续续的拖到现在,如今橡胶公司的东家卷款逃跑只怕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只不晓得二叔卷的有多深,想二叔同荣家算计自己的永福门,再想着今日二婶跟没头苍蝇似的,只怕陷的不浅,再又想着白天上午牌局里听到了,虞记已经几个月没发工资了?风雨欲来,只怕虞记又到一个坎上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虞景明这时却有些饿了,翁姑奶奶已经睡下,虞景明没有打搅她,想着昨天从徐妈妈家里拿来的团子,正好煮两个吃,便提了食盒下楼,去了灶间。 虞家的灶间隔成两间,便是大厨房和小厨房,大厨房是虞二爷一家用,小厨房便是虞景明这边几人用。 进了小厨房,虞景明点着了小碳炉,汤汤水水的煮了一小锅团子。汤正开的时候,虞淑华顶着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也下来了。 “大姐……”虞淑华看到虞景明,叫了声。 “肚子饿了?我这有团子呢,徐妈妈做的,一起吃吗?”虞景明问,晚上二奶奶一直心神不宁的,两姐妹显然也没吃好,半夜的枪声又极骇人,担惊受怕了半晚,这会儿显然也是饿了。 虞淑华沉吟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那就来点,我就偷个懒了。” 虞景明浅浅的笑了笑,端了两只碗,夜里也不能多吃,一人四个仅够了。两人捧着碗就在灶间吃了起来。 热腾腾的汤水喝到肚子里,整个人冒了一层细细的汗,立时舒爽了不少。 吃好团子,虞淑华帮着虞景明一起洗好碗收拾好炉子,才道:“我回屋了。” “嗯,刚吃好,回去别马上睡,再坐一下会再休息。”虞景明说了一句,她有吃夜宵的习惯,老夫人在时,每每总要这么说,这会儿她便自然而然的出口了。 “晓得。”虞淑华点头,便先一步出门,虞景明又细细的看了一下火头,这方面得格外注意,确实一切妥当后,虞景明才锁好门出来。 从堂前走过时,先是看到虞淑华脸有异色的站在正屋门口。 静夜里,屋里虞二爷和虞二奶奶的说话声虽然不是很清晰,但却也能听得分明。 “荣家这到底什么个情况呀?”是二奶奶的声音。 “荣老爷太贪心了,荣记钱庄一边接受客户用股票抵押贷款,另一边却又拿这些股票到洋人的银行去抵押,得了资金再又以这种方式贷出去,如此反复,整个钱庄的资金链条全在橡胶股票上,如今橡胶公司成了空壳,他如何能不急的发疯,如果前日景明嫁进了荣家,那凭着永福门他可以贷一笔资金出来,或许能度过难关,如今,荣家这回只怕险了……”虞二爷道。 “那咱们呢?”二奶奶急慌慌的道。 屋里一阵沉默,好一会儿,虞二爷咬着牙道:“这些年虞记经营情况越来越不好,我买股票投资也是为了虞记的发展,虽然失败了,但虞记不是我一个人的,景明那不是还有永福门吗?虞记的事情没道理我一个人承担的……我想,景明应该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虞记倒,那可是他父亲的心血。” “你是想……你是想逼景明拿出永福门来抵债?景明为着永福门连退婚的事情都干出来了,她能答应?”二奶奶结巴着道。 “哼,她不是也掂记着虞记嘛,想要拿回虞记,岂能不付点代价……”虞二爷道,真到了最后一步,大不了一拍两散。虞二爷发了狠,凭虞景明那小囡子,还想跟他玩敲山震虎的把戏,不是想要虞记吗?先把永福门拿出来再说。 永福门的风吹草地自有人报到他的耳里,虞景明上午才托卞家老二收集虞记的缴税记录,他中午就收到消息了。 大不了到时先分一些虞记的分子给景明,而凭着对虞记的掌控,他完全可以架空景明,而那时,虞记还是他说了算。 突然之间虞二爷发现,之前他心心念念想要拿到却一点也没有办法的永福门如今就好象在前面向他招手。 虞二奶奶又嘀咕了几句,隔着门,再也听不清楚了,然后灯熄了,一室黑暗。 虞淑华回头看着立在黑影中的虞景明,一脸难堪,张嘴要说什么,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明摆着爹娘在算计着大姐,又叫大姐听到,她在这里哪能不难堪。 虞景明伸着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然后慢慢的一步一步的上楼,经过二姑娘身边时,才低语了一回:“夜了,回去睡吧。” 虞淑华张了张嘴,然后一点头,眼眶红红的回屋了。 虞景明轻轻一叹,风雨满屋,她自迎风雨而上。这一夜,虞景明很倦了,却一夜未合眼。 第十七章 卞家兄弟 第二天早晨,永福门最热的话题就是昨夜的枪战。 昨夜前门楼前,上海道捕兵同商团护卫打了起来,商团护卫这边一死一伤,这事儿可闹大了。 卞家老二蹲在天井的井台上,手里拿着一块麦饼狠狠的嘶咬,不象是吃早饭,倒象是在发泄。 卞维文则坐在石榴树下的小石桌边上,石桌上一大盘麦饼,大半锅羊肚汤。他对面,卞家老三,十岁的卞维新正吞下最后一口面饼。 “再喝点汤。”卞维文看他吃完,便又拿过小碗,给他舀了一小碗羊肚汤。卞维新捧着碗一口气喝干,抹去嘴角的油渍,拿过摆在一边的书包夹在腋下,冲着卞维文和卞维武说:“大哥,二哥,我上学去了。” “嗯,路上慢点。”卞维文点点头。 卞维新一溜小跑的就到了大门口,还回头鬼兮兮的看了一眼自家大哥二哥,见大哥二哥似乎想着心事,没有注意到他,这小子便扯了正在门口逗绣眼鸟的老潢:“老潢,你上回说,现在正是抓绣眼鸟的时候,快带我去。” 老潢咧着黄牙嘿嘿一笑:“好,走咧……论抓鸟,老潢说第二,整个上海没人敢称第一。” 两人声音渐远。 若是平常,老三这等不上进,老潢这等没正形,自免不了要被卞维文说道一阵,只今天,卞维文和卞维武两人显然都有心事。 院子里,卞家老二狠狠的吐了一口吐沫:“他奶奶的,上海道的那些捕兵手可真黑啊,四海死了,平五也被打得不成样子,我早上刚去过平五家,他娘哭的两眼都肿,命是保住,可左腿却废了,以后就是一瘸子,这以后日子还不晓得怎么过?” “这事倒不需要太担心,商团那边一定会讨个说法的,只要李平书,王伯权他们出头,上海道那边怎么也得有个交待,而平五这边,就算是千金买马骨,李平书,王伯权也会给他一个好的安置,要不然,以后谁为商团卖命。”卞维文慢条斯理的喝完碗里的汤,拿着一块汗巾细细的擦干净手回道。 “倒也是。”卞维武点点头,随后又咧开嘴,神色有些怪异的道:“嘿,大哥,我这倒算是因祸得福不?要不然这会儿瘸的就是我。” 卞维文这会儿心里也是一阵后怕。 二弟之前就是商团护卫,而他平日夜里巡逻的时候,就是跟四海一组的,这回上海道捕兵下黑手的也就是四海这一组,想想,若不是因为红盖头的事情,荣家因为他而迁怒二弟,将二弟辞退,那么这会儿躺在床上的真指不定就是二弟。 “哦,对了,大哥,昨天,虞大小姐说托我弄一份资料,一份近几年虞记出货的缴税记录,她说如果我能弄到,她到时出重金购买。不过也很奇怪,当时好几个人在,她就那么说,桂花嫂那张嘴是留不住话的,这事儿不定已传的整个永福门都知道了,那弄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卞维武这时又抓抓脑壳,实在是弄不明白这虞大小姐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听着这话,正在收拾桌子的卞维文停下了动作,然后又坐了下来,两手扶着膝盖,两只食指轻轻的敲了敲膝盖:“我估计这位大小姐主要就是想让你赚一笔钱,另外呢只怕本来就是要做给虞二爷看的,这样,便是桂花嫂留不住话也是无所谓的。” 前天夜里,他帮着许老账房整理了一夜账册,也是听许老账房说过,别看这位大小姐虽然拿到了永福门的地契,但要真正从虞二爷手里拿回永福门的收租权也还不是那么容易的。 卞维文估计这位大小姐是想借着这份资料给虞二爷下个战贴,若是虞二爷那边死不放手永福门,她便有可能动虞记,敲山震虎啊……虞大小姐还是留有余地的。 “那我这资料弄不弄?”卞维武有些跃跃欲试。 “可以弄,不过,这份资料你只能交给虞记的当家。”卞维文皱着眉头,想了一想却又叮嘱了一句。 “虞记的当家?那不是虞二爷吗?”卞维武叫了起来,虽然虞大小姐是这么说过,这资料他可以交给虞二爷,但如今,他倒是觉得交给虞二爷有些不太仗义。 “不对……”念头刚转到这里,卞维武脑子猛的一顿,若是真要交给虞二爷,大哥直说就是:“大哥,你的意思是虞记的当家人可能有变?” “这哪里能晓得呢。”卞维文站起身来说,端着收好的碗放在一边井台的池子里。 卞维武便跳下井台,压了一盆水倒在池子里洗碗。 卞维文则进屋换衣服。 换衣服的时候,卞维文不由想着,虞记换不换东家就看接下来的局势,如今的虞记已经好几个月没发工钱了,据说是全部都筹给虞二爷做投资,虽说具体什么投资虞二爷并未公开说,但牵涉到整个作坊工人的工钱,一些人也能打探出一些东西,据说是投资近年来最火的橡胶股票,可卞维文却是晓得的,橡胶股票就是一个泡泡,一但戳破只怕是会血本无归的,而虞记也就不好说了…… “大哥,再跟你说个事情,听说橡胶股票公司的东家跑了。”这时,卞维武探着头冲着屋里正换衣服的卞维文道。 “你打哪听说的?”卞维文猛的一回头。 “我一早去看平五,当时商会的人在,说起荣老爷中风的事情,就是因为接到橡胶股票公司东家逃跑的消息,受了刺激中风的。” “维武,这样,这份资料还是我来弄吧,我这方面人头比你熟。”卞维文冲着卞维武道。 虽然二弟的事情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怕,但卞维文也没有太多什么感恩的想法,就象之前因为红盖头的事情,他们受了牵连也不需怨愤一样。 而他也决不想牵连进虞家的内斗里。 只是如今这事情,看着势头,若是虞大小姐不接手虞记,只怕虞记就要倒了。算了,他尽一份力吧。只不晓得虞大小姐有没有那一份担当。 这事情按他的性子他终是不想掺和进去的,只是,事情牵涉到虞记上百工人,而大小姐要接手这摊子则必然要有足够的筹码,如此,他便帮东家大小姐这一回。 突然卞维文就想起那日匆匆路过,一抹红头巾飘下,他抬头就看到窗边那张虽算不得艳丽,但却清冷,带着初雪气息的脸。 算了,就这样吧,卞维文想着。 卞先生,打搅了。”李泽时一手提着一只皮箱从楼上下来,他身后,翁冒还有两个伙计也都提着行礼。 “怎么,李先生和翁掌柜这是要走了?”卞维文客客气气的道。这几人昨天半夜来住下,还以为起码要睡到上晌呢。 “嗯,我们赶火车。”李泽时掏出怀表看了看道。 另一边正洗碗的卞维武听到声音,却是一脸兴奋的进来:“李先生,翁掌柜,昨晚睡的可好,这一早赶火车,空肚子可不行,我们这里还有些羊肚汤和麦饼,吃些掂掂肚子。” “不了,时间来不及了,下回我请客。”李先生说完,就带着几人匆匆往外走。 翁冒走到门口,又回头冲着卞维武道:“维武,货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就寄放在码头那边的店里,你一会儿去提,钱呢,我东家说了,等你货卖掉再付也不迟。” “哟,这怎么好意思?”卞维武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却是一脸兴奋,这样可就是空手套白狼了。 搓着手,他回头冲着自家大哥道:“大哥,这碗就摆着我回来洗,我现在先提货去。” 什么事情都是手快有,手慢没有,趁着翁掌柜在先把货拿到,否则,谁晓得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几只碗算得什么事?卞维文卷起袖子准备洗碗,却又皱了眉头:“等一下,维武,听大哥一句,别跟翁掌柜他们走的太近了。” “怎么了?”卞维武瞪着眼,说实话,这他可是好不容易巴结上的。 “路数不清楚。”卞维文道。 “大哥,管他们什么路数,我赚我的钱。”卞维武无所谓的耸耸肩,转身就往外跑,边跑边吼了句:“大哥,我中午去看平五,不回来了。” 说完就没影儿了。 卞维文揉揉眉心,维武一心钻在钱里,哪晓得这里面的轻重,维新变法那会儿可是血流成河,他不免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第十八章 虞记糕点铺子 虞景明也在想着翁冒的路数,昨晚她想着二叔,虞记的事情有些没在意,今天一细想,却发现昨晚的枪战的事情说不出的微妙。 因为忙,翁冒半夜来看红梅这不奇怪,因为第二天要走,翁冒带着两个伙计一起过来也不奇怪,可奇怪就奇怪在那个风衣男子身上,翁冒一直走在他的身后,显然是以那位风衣男子为首。如果她没有预料错的话,这位应该就是翁冒那个东家,如此就说不通了,没有哪一个伙计会带着老板半夜探望媳妇儿的。 再想着翁冒路子极野,肥田粉这样的东西都能弄得到,又时常来往于南方,再加上昨夜上海道追捕革命党,如此,一个答案便有些呼之欲出了。 革命党啊,翁大哥选择的这条路很难也很凶险,不晓得红梅清不清楚,当然这种事情虞景明也不会随意问,该揭晓的时候自然就揭晓了。 虞景明边想着,边晃了晃手紫砂茶杯里的琥珀色的茶水,她这会儿在虞记的糕点铺子里。她今天要去拜访王大奶奶,空手不好上门,但也不好带重礼,四色糕点正好。 虞记在整个上海有好几处铺面,这一处却是最大的,是虞记总店,占着永福门1号,3号,5号,7号地段,门脸是朝着正街开的,下面是铺面,后面是作坊,楼上是办公楼。 而虞景明住的虞宅是永福门9号和11号。 虞记和虞宅连成一片,占着永福门前街大半条街。 铺子朝正街的是六开的门面,一边是茶点区,一边是铺面,摆放着各色糕点,中间是齐人高的柜台。 虞景明就坐在茶点区的雅坐里面,茶点区是让客人品尝糕点喝茶的地方。 此时,虞景明面前的桌上摆着四个盘子,清一色的白瓷盘子,盘子里装的分别是太后饼,松子百合酥,枣泥酥饼,香滑芝麻糕。正中一只紫砂茶壶,边上的紫砂杯里是清透的红茶茶汤。 每种糕点都切成四小块,虞景明每样只尝一块,然后小口的啜着茶水。 莫守勤从后门匆匆过来,一边的虞记戴掌柜踱着步子迎了上去:“莫师傅,你来了。” 莫守勤三十七八的年纪,是虞记的大师傅,他一手手艺传自他父亲莫全,莫全是宫延糕点师出身,尤其是太后饼和松子百合酥是他的绝活儿,当年是虞永福花了重金请他来虞记坐阵的,也正是因为莫老师傅,虞记才能发展到今天这规模,后随着虞永福病故,虞世安接手没多久,因一些理念冲突,莫老师傅就以年事已高辞职,虞二爷同意了莫老师傅的辞呈,后启用了莫老师傅的四子莫守勤,此后莫守勤便接手了虞记大师傅的位置,这位在虞记地位是颇有些超然的。 这会儿,莫守勤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朝着虞景明的方向抬抬下巴:“她什么时候来的。” “一早就过来了,先是四处看看了,然后就点了四样糕点,边吃边喝着茶水。” 戴掌柜正是戴谦的父亲,也是虞二奶奶的表兄,早年从家乡出来,在天津卫一带闯荡,在掌柜这一行干了有些年头了,当年虞世安接手时,虞记不免人事变动,这位戴谦就顶了原来掌柜的职成了虞记的总掌。这些年来,虽然没什么大功,但也没什么大错,能力中庸,但胜在细致,算是掌柜这一行里不倒翁似的人物。 对于虞大小姐突然上门,这位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虞景明请卞家兄弟整理虞记的税费资料的事情在永福门已经传开了…… 而虞景明今天一大早就出现在大堂,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戴掌柜,她有说什么吗?”莫师傅又问。 “没说什么。”戴掌柜拢着袖子靠在柜台边上,琢磨着这位大小姐,这位大小姐颇有些高深莫测。 “只怕来者不善,昨天听永福门的桂花嫂说了,这位已经在托人收集虞记货物进出的记录了,今一大早又摆出这明堂,看来是真要打虞记的主意了。”莫守勤地位超然,说话便没什么顾忌,更何况这位一早过来,点的糕点又是他的拿手戏,这不明摆着冲着他来的嘛,他哪有好脸色给人。 戴掌柜却是嘿嘿笑了两声:“谁晓得呢。” 虞景明这时吃好了,冲着一边的伙计笑道:“这位伙计,结账。”那伙计侧过脸看了看戴掌柜,大小姐吃点东西,哪要结账的哟。 戴掌柜连忙上前:“大小姐客气,这点心本就是给客人试吃的,不用结账。” 虞景明也不坚持,只是笑了笑点点头:“那麻烦戴掌柜叫人这四样每样给我包一包,我要送人的。” “好咧。”戴掌柜连忙应承,叫了伙计去给虞景明打包。 “大小姐,不知这几样可合口味?”莫守勤走过来,却是挑着眉问。 虞景明看了他一眼,脸上有些疑惑的问道:“我以前未来过虞记,不晓得这位是?” “这是虞记的大师傅莫师傅。”戴掌柜的连忙介绍道。 莫师傅?虞景明沉思了一下问:“不晓得莫全老师傅是莫师傅什么人?” “正是家父。”莫守勤道。 虞景明脸上的笑容便绽放开来:“不知莫老师傅身体可好?我还记得莫老师傅最喜欢讲故事,尤其是“乐不思蜀”那一段,现在想来让人感怀万千。” “有劳大小姐挂念,家父身子尚好。”伸后不打笑脸人,大小姐问候父亲,莫守勤神色便也缓和了点。 “有空我还想去看看老先生,希望不会太唐突。”虞景明又道。 “大小姐客气,家父必然欢迎。”莫守勤回道。 “大小姐,你的糕点。”伙计拧着包好的四包糕点过来。 “谢谢。”提着糕点虞景明同红梅一起告辞了。至于糕点的口味只字未提。 从虞记糕点铺子里出来,虞景明叫了黄包车,两人要去王家。 莫守勤站在铺子门口看着远去的主仆二人,想着这位大小姐为何对糕点的口味只字未提,戴掌柜这时拢着袖子依在门边,嘿嘿的嘀咕了句:“乐不思蜀,这不是说刘禅,刘备刘禅,嘿嘿……” 莫守勤脸色突的大变,那手重重的一拍门框,这位大小姐该不会是说他虎父犬子吧…… 莫守勤的脸色难看无比。 …… “大小姐,这糕点的口味有问题?我吃的挺好吃的。”两辆黄包车并行着,红梅不由问道。 “有一句俗话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我当年是吃过莫老先生做的太后饼和松子百合酥的,两个味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父亲在世时曾说过,细节决定成败,今日那四样糕点,怕是只有香滑芝麻糕是做到精细的,别的几样差远了,那个太后饼烤老了些不说,只说里面五仁中的糖冬瓜,糖冬瓜里面的糖粉必须是雪白的为佳,一般来说,煮糖冬瓜的时候,糖浆基本包裹住冬瓜就该停火了,这样搅拌析出的糖粉就是雪白的,可明显这太后饼里的糖冬瓜糖粉色泽偏黄,显然是糖浆煮老了,也许你单个吃没感觉,但若有对比,则高下立判。”虞景明道,至于其它松子百合酥里面那松子本应用红松松子,枣泥酥饼的枣必须用沧州的金丝小枣,这些一样都不合格,虞景明也就不一一细细说了。 以前每年二婶往宁波寄钱的时候都要诉苦一翻,时局不好,生意难做,虞记生意一直在亏本经营。当然,这个亏本肯定是不尽不实的,但生意越来越不好却也不假,别的不说,就单她之前在那里吃糕点的时候,记得父亲在世时,虞记糕点铺子里常常是人挤人的,有时还得排老长的队伍,如今却是清冷的多。 只从今日的糕点来看,虞记生意每况愈下,问题只怕更多的是出在自身身上。 “我们要取钱……” “快开门,我们要取钱……” “冲,冲,冲……” 路过荣记钱庄门口,那里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所有的人还在一个劲的往里挤。 荣记钱庄开始了挤兑风潮。 荣记完了。 …… 第十九章 花榜 荣记对面的酒楼。荣伟堂站在酒楼二楼的窗前,看着荣记门口的暴乱,然后就看着虞景明的马车自荣记门前而过,那脸色不由铁青,那手重重的锤在的窗台上。 “拿窗台出什么气,出来混的迟早是要还的晓不晓得哟,当初还说人家乡下丫头没见识,如今人家不但耍了你爹和虞二爷一把,还拿回永福门,如今这日子可就太自在了……倒是咱们呀,偷鸡不成蚀把米,嘻嘻,这事儿透着滑稽。”坐在窗边喝茶的玫瑰,口气调侃的说。 “你说什么风凉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情,是你给虞景明送信,还故意必那样的局叫人撞见,你想做什么?”荣伟堂回过头没好气的瞪玫瑰。 “做什么?你还好意思说,你当初可答应要娶我进门的……”玫瑰冷笑一声,荣家打永福门的主意,可对玫瑰来说,万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永福门于她来说太遥远,就算再大的利益也无用,但荣家,她想造成事实,在那等情况下,虞景明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捏着鼻子让她进门,顾全大局,另一条就是退婚,可不管哪一条,都能造成她进入荣家的事实。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哪,谁能想到那没见识的乡下丫头竟是这般深沉算计的性子,来抓奸的竟不止荣家,还有王家大奶奶一帮子人,这等情况下,短期风头不过,她是别想进荣家门了。 这回是栽了。不过对于玫瑰来说,不算全输,不管如何,现在全上海人都晓得她是荣大公子的人,以后任谁要嫁进荣家,都绕不开她。 “即然觉得我碍眼,那我走好了。”玫瑰说着站起身来。 “你这是干什么,我不就是抱怨一句。”荣伟堂倒是反过来说好话了。以前他当荣家大公子时,自是风光的很,只是如今荣家却是风雨飘摇,他使不得还得借助玫瑰的人脉。 “我是太在意你了嘛,哪个女人能眼见着自己心上的男人去娶别的女人……”玫瑰一扭腰身说,这话却是有些勾人心魄的哀怨。 “我晓得,我晓得。”荣伟堂搂过玫瑰的腰,那手在她的腰间细细磨着,玫瑰的人便有些酥软。 “帮我约好威廉先生了吗?”荣伟堂又问,威廉先生是俄亚银行的经理。俄亚银行正在着手合并和改制,荣记钱庄现在虽然面临倒闭的风险,但客户资源什么的还是在的,荣伟堂跟他老爹荣老爷子一合计,便想干脆把荣记钱庄并入俄亚银行,这样,他荣家虽然失去荣记钱庄,但荣伟堂凭着荣记钱庄的客户资源说不定倒能在俄亚银行占一席之地…… “约好了,在郁金香俱乐部。”玫瑰嗔声道。 …… 虞景明到王家的时候,一进门就看到院子里王家三公子王端美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正跟他二哥王端青唠叨:“看看,新的花榜下来了,这位玫瑰小姐不显山不显水的,这回凭着荣家这事情倒是好好的露了露面,如今竟是一举登上了花榜的探花之名……二哥,哪天我们也去四马路坐坐……” 王端青显然正要出门,这会儿接过下人递过来的一个公文包,回头冲着王端美没好气的说:“你小子一张嘴,你就刻薄吧,你想去你去,别害我被你二嫂罚跪啊。” 上海的四马路在英租界,跟它齐名的有南京的秦淮河,北京的八大胡同,最是蚀骨销魂之地。 而上海的花榜就是冲着四马路里的姑娘来的,所以玫瑰上这个榜并不是好事儿。 “二哥。”虞景明冲着正出门的王端青打声招呼,然后才冲着王端美笑嘻嘻的道:“三哥,我去跟大奶奶说,说你要去四马路。” “呸,死没良心的,枉三哥我昨晚还为你打报不平呢。”王端美白了虞景明一眼,还做了一个屈死的表情,逗得虞景明哈哈大笑。 “三哥为我打什么不平啊?”虞景明朝着王端美抱了抱拳头,做出一个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表情,然后有些奇怪的问。 “你不晓得,昨晚我表姐办了个party,邀请了几家女孩儿来玩,董璎珞也来了,背地里说了不少景明姐姐的坏话,端美哥哥恼了,当场就没给璎珞姐姐好脸色,把璎珞姐姐气走跑了。”这时,大门内一个十五六岁,长的跟花儿一样俏的女孩儿从那门边探出脑袋冲着虞景明抬了抬下巴道。 “纤纤,你这耳朵倒长啊,别以为没你什么事了?抄你的书。”屋里响起冯绍英的斥责声。冯绍英是王家二媳妇儿,端青的妻子,虞景明一般叫她二嫂。 虞景明认得这女孩儿,二嫂嫂家的表妹,冯纤纤。 看着纤纤抬的高高的下巴,听着二嫂嫂的话,虞景明鼓了鼓脸,抬头望天,心里心知肚明。 董璎珞喜欢王三公子她听家里二姑娘和三姑娘嚼嘴时说过。 当然了,在上海,王家是体面人家,王三公子更是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将王三公子放在心上的姑娘不少,比如眼前这位纤纤姑娘。 于是的可以想象啊,昨天王家,王三公子是万红丛中一点绿。 想这里毕竟是王家,那董璎珞再不懂事也不可能跑王三公子面前说自己的坏话,只会在她的小圈子里说,而王家的家教一向不错,王三公子一个大男人也不可能跑去听墙根儿,所以这事只能是有人把话传到王三公子的耳里。 虞景明于是躺着做了一回枪,虞景明别有意味的看了三公子一眼,却是拱拱手作态笑嘻嘻道:“多谢三哥为景明做主。” 王端美白了她一眼,没好气的打开夹在下的公文包:“我这正打算去找你呢,这是你要的东西,你们那位大掌柜啊……啧啧……”王端美说着递了一个文件袋给虞景明,又啧了一下道:“那可真是吃了买家吃卖家。” “多谢三哥。”虞景明微笑的接过。 那边,冯纤纤听到冯绍英的斥责,又见不得王端美跟虞景明的亲热劲儿,遂冲着王端美做了一个苦脸:“端美哥哥救我。” 王端美冲着她摊了摊手,表示爱莫能助,然后转身自顾自出门,临走前倒是压低声音冲着虞景明说:“你来的正好,我娘快被人烦死了,你来正好给她解围。”说着还冲着虞景明做了一个揖才走。 虞景明一愣,有些疑惑,这时,二嫂嫂冯绍英也走了出来,站在门口连连朝虞景明招手,待得虞景明近前才压低着声音问:“景明,你怎么惹到董家那姑娘了?” 虞景明眨了眨眼睛,压低着声音把昨日的事情跟二嫂嫂说了说,才道:“我两位妹妹抹不下脸,我可没什么顾忌的,这打人还不打脸呢,她跑我家来做客,却还当着主人家的面儿说主人家的闲话,这种事情我不刺上两句,虞家还不叫人看扁了呀。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董璎珞再说我坏话又怎么样,我反正都是这个样子,还不是闹得她自个儿没脸。” 虞景明这话多少有些自嘲。 “什么叫死猪不怕开水烫,鬼话。”冯绍英没好气的拍了虞景明额头一下,暗里倒是点点头,她今天之所以问一句也是担心景明吃什么暗亏,如今听虞景明这么说,虞家这位大小姐倒是再通透不过的人儿了,正如公公所说,名声于这位大小姐来说,真要在意,还不得上吊啊,但不在意了,也就那么回事儿。 第二十章 风雨将致(上) 两人在厅前坐下,就听得后面花厅一阵乱糟糟的。 “大奶奶,也不是我贪心,实在是我那股票是年初时价格最高的时候买的,过了四月,价一直在掉,我总指望着它能涨回来,谁料想,这事儿说塌它就塌了,我几十年的积蓄全在里面……这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呀?” “那如今别挑价了,能卖就卖掉一点吧。”有人道。 “还挑什么价呀,你去那边看看,门里门外的挤满了人,都是想卖的,可没人接手啊……” “可不,那些个洋大人说翻脸就翻脸,先前花旗,俄亚等银行都收橡胶股票做抵押的,这会儿人跑了,银行那边马上不认账了,立马催款通知就到了家门里……我家钱庄也收了不少股票做抵押的,荣记那边荣老爷都已经急中风了,荣老爷中风消息一传出,今儿一早,荣记钱庄那边已经开始出现挤兑风潮了,这事儿商会得管啊,怎么着也让洋大人缓一缓手,让咱们喘口气,要不然,整个上海的钱庄业只怕要被吃干抹尽了……” “这事情我知道了,只是一时我也没个主意,昨夜里城门楼那边发生了枪战大家也是晓得的,商团护卫一死一伤,我家老爷一早就去处理这事情去了,橡胶公司东家卷款逃跑这事儿不是小事,想来自治公所和商会那边会有些斡旋,具体不好说,总之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大家……”王大奶奶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一石激起千重浪,这一回,整个上海的钱庄业都卷进了这个橡胶股票这个大坑。 这边冯绍英重重的咳了声,里间花厅的门帘儿就掀了起来,王家大媳妇儿程绣娥朝外头探了探,却又放下帘子,只听得里面程绣娥说话:“虞大小姐过来了,有事儿找大奶奶。” 然后就听大奶奶说:“各位,真对不住,我得失陪一下了……” 虞景明就看到一家家的奶奶们告辞,脸色都很不好,候着人走光,虞景明才进了花厅,就看到王大奶奶靠在太师椅上,揉着眉头,看着虞景明进来,招了招手,虞景明在她身边坐下。 “多事之秋啊,景明,虞记怕是这回也脱身不得呀。” 昨夜里,消息一传来,整个宁波商会都炸开了,都是一个商会,都是一个圈子的,各家经营情况是瞒不了人的,虞记的情况自在大家的眼里,别看虞记表面一直不错,但其实早就是负债经营,以前之所以一直撑着,是因为有永福门每年的房租撑着。 而且这回虞二爷做的也太险,不但他自己砸在这坑里,还把整个虞记的员工也一起带进了坑里,等到员工拿不到钱,最先起来的只怕就是虞记的工人。 这几年工厂罢工的事儿可不少。 “所以,我这回是想来找大哥,想请大哥帮我的永福门估个价。”虞景明道,这是昨天夜里她一夜未眠的决定。王大哥手下有个典当行,里面的朝奉干的就是估价这事儿。 “怎么?你真想接虞记这烂摊子呀?”王大奶奶不由的坐直了身体,直视着虞景明。 “我也是先做个准备,就怕到时候不是我想不想接,而是我躲不掉。”虞景明想着昨夜二叔的话,两眼幽深看着王大奶奶道。 王大奶奶皱着眉头,别说,这还真有可能,虽然虞永福临死前将虞记交给了虞二爷,但说到底虞记至少有一半是虞景明的,保不齐虞二爷狗急跳墙,到时把虞记的难题推给景明,他自己来个金蝉脱壳。 “唉,总之,你别硬撑着。”王大奶奶拍了拍虞景明的手。有些说她不好多说,毕竟是我外姓人,说多了倒成了挑拨人家叔侄关系了。 “我晓得的。”虞景明微笑的道。 她自不会由着二叔牵鼻子走,为着虞记有些亏她认,但该下的杀手也不会手软的。但有些账也得清。 “另外,还请大哥顺便帮我转一下,将永福门的13号,15号,17号三套房转给我二叔。虞景明一脸微笑。 王大奶奶一脸震惊的看着虞景明,一边程绣英和冯绍英也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虞景明。 虞景明笑嘻嘻的说:“老太太在世时曾说过,二叔纵是一株歪脖子树,但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总为树下的小草挡了一些风雨,若是当初我父死,没有二叔撑起虞记的话,现在虞记什么情形难以预料。” 听着虞景明这翻话,王大奶奶长长叹了口气,她见多了当家的一死,家里一干亲戚如狼似虎,将产业吃干抹尽的事情。从这方面说,虞二爷虽然做的很不地道,但他保全了虞记,这也是当初虞永福为什么临死前把虞记交给他的原因。 永福爷那多精明的人啊,早就权衡其中利弊了。 这丫头通透至此,真不晓得虞老太太是怎么教的,但让人服气。 “成,你就按你的心意做,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我提。”王大奶奶是个爽利人,见虞景明自有主意,便也不在多说。 “多谢大奶奶。”虞景明笑嘻嘻的道谢。 快中午的时候,王伯权回来了,王大奶奶跟他说了上午各家的事情。 “现在局势纷纷乱乱的,这回钱庄危机不是一家,这事儿得上海道出面才好解决,还得再等等。”王伯权喝了一口热茶道,之前晓得橡胶股票会出事,但没想到这般急转直下。 “那商团护卫死伤的事情解决了?”王大奶奶又问。 “算是初步解决了,已经让人去通知了,死的那人上海道补一笔,我们商会再补一笔,伤的那个先养伤,养伤期间照拿工钱,伤好后进制造局,家里人也同意,也就这般了。”王伯权叹了口气道。 事情是解决了,但到底一死一伤哪,时局是真乱了。 “那就好。”王大奶奶点点头。又提了虞景明托办的事情:“哎哟,这丫头,每每出人意表啊。” “象永福……”王伯权想着。 …… 虞景明和红梅中午就在王家吃过午饭,等王大奶奶午休的时候,虞景明就告辞了。 从王家出来,冯绍英挽着虞景明的胳膊,天气热了,上海最近出了一种新料子,薯莨绸,穿着好看又凉快,冯绍英想制办一身,便拉了虞景明作陪。 到得裁缝铺子,虞景明一看那招牌,陶先生裁缝铺,微微抬了抬眉毛,倒是想起来了,这位应该就是月芬先生开的裁缝铺子。 边想边进了铺子,刚一进店就听得一声嗲音:“哎哟,昨晚打枪,吓煞人喽。”一个二十七岁的小妇人,穿着一身时兴的短袖旗袍,将如水波的腰身勾勒的十分荡漾,两条胳膊趴在柜台上,侧着脸,冲着一边正在裁布的陶先生道。 虞景明扫了一眼陶先生,大约三十左右,身形高瘦,一件蝠绸长衫,让整个人显得挺拔还带着一丝文气,尤其那双眼睛,说话含笑,眯成一条线,再加上眼角若隐若现的纹路,透着成年男子那种成熟,实在是很有勾人的资本。 “可不,世道是越来越乱了。”陶先生回道,看到虞景明二人进来,连忙迎了过来。 那女子看见有外人进来了,便拍拍衣袖冲着陶先生道:“陶先生啊,这回出来的急,没带钱,你有空的时候去我那里取。” “好咧。”陶先生略一失神,便忙不叠的点头道。 那女子便含着笑,身姿袅袅的走到门边,叫了一辆黄包车,挥一挥手。虞景明望着门外,却又猛的一眯眼,那女子前面刚走,后面便有一辆黄色车跟上,若是虞景明没有看错的话,坐在后面黄包车的女子是月芬。 “看什么呢?”冯绍英问。 “没什么。”虞景明回头冲着二嫂嫂笑道,终于她无关。 第二十一章 风雨将致(下) 从裁缝铺子出来,跟二嫂嫂道别,各自回家。 虞景明和红梅回到永福门时,正是夕阳开始西斜,虞景明抬头,就看到夕阳的余辉在永福门长长的屋檐上拉出一抹艳红的余光。 老王头的茶档上三三两两的聚了好几团,翠婶儿拧着滚开的茶壶给人添水,时不时抄着客人付的铜钱塞口袋里,那手脚利落煞了。 “哟,怎么这么热闹?”老潢手里托着鸟笼从巷口悠悠哉哉的踱着步,如今鸟笼里不是平常的绣眼鸟了,换了只腊嘴鹊,卞家老三腋下夹着书包,跟着尾巴似的跟在后头,手里拿着瓜子儿朝着鸟笼里抛,鸟笼里的腊嘴雀着实了得,嘴巴一伸就接住了瓜子,嗑卡一下,瓜子壳就吐了出来。 “老潢这雀儿不错……”一边有人打趣道。 “哈……”立时若的哄堂大笑。 “老潢的雀儿怕是不行了。”翠婶在人群里啐了一口。 “你怎嘀晓得,要不试试。”老潢馋着脸,一边老王头甩了脸:“一边去,这儿没位了。” “哟,老哥儿,开个玩笑呗。”老潢咧着嘴,四下里瞅瞅,找了位坐下:“来杯茶。” “钱呢?”翠婶毫不客气。 “记账,卞哥儿会付的。”老潢理所当然的道。 “呵,卞先生真是上辈子欠你的。”翠婶没好气,却给老潢满满的倒了一杯茶水,这老邦子虽不讨喜,但想想这位也是贝子爷呢,当年多风光,如今混成这样,嘻笑怒骂的,也让人心酸。 这说曹操,曹操就到,卞维文手里提着一只热水瓶从圆门洞过来。 “王伯,水开没?”卞维文将几枚铜钱递给翠婶,自然包括了老潢的茶钱。老潢眯着眼笑,露出黄牙,一脸自得。 “还要再等下,卞先生坐会儿。”老王头添着柴火说。 卞维文便卷着袖子站在一侧,闲闲的看着永福门的余辉。 “这世道呀,老天爷也不劈个雷下来,砸死那些个杀千刀的。”茶档隔壁的麻婶端着饭碗坐在自家门坎上,没吃上一口,却先骂了起来。 “麻婶,你这骂哪一个哦?”有人好奇的问。 “还哪一个?四海那几个杀千刀的兄弟,四海这尸骨未寒呢,几个兄弟倒是打起他抚恤金的主意。”麻婶愤愤的道。 “四海的抚恤金不是应该交给他媳妇儿吗?”有人问。 “嘿,那几个杀千刀的,说三妹才刚过门不多久,膝下也没个孩子,指不定转眼就改嫁,他们不能让自家兄弟的卖命钱好了野男人。”麻婶说着,又呗了一声:“呗,还不就是眼红那一笔怃恤金,也不想想,人家三妹才过门没多久就守寡,一个小寡妇的,这以后日子可多难哪。” 三妹是麻婶远房外甥女儿,当初还是她保的媒让三妹嫁给四海,如今也只有她替三妹叫屈。 “哎哟,这利字头上一把刀哟。”众人叹气,只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如今三妹变成了小寡妇,轻易沾不得。 “卞先生,您是举人出身,有学识有见识,这要搁以前,指不定还得请你主持公道,你给出出主意,这事儿到底怎么了?”麻婶这会儿冲着卞维文道。 “哟哟哟,这会儿记起维文是举人,平常你们背后都笑话他落毛凤凰不如鸡,各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世道谁还管得了谁啊。”一边老潢咧着嘴不乐意的打着岔。却是一提鸟笼站了起来:“维文,回去了,这茶喝的没味儿。” 水开了,老王头接过卞维文的水瓶给灌起水来。 卞维文拢着袖子眯着眼说:“这事儿啊,还得四海家长辈做主。” “哟,四海家爹娘早过世了,哪里还有长辈哟,真算起来也就二号门的钱六了,可当年,钱四海他爹闹的那一出,钱六算被扫地出门,可是伤透了钱六的心,只怕如今才懒的管四海这事情呢,再说了,就象钱六叔出面,只怕四海那几个兄弟也不会听。”麻婶犯着愁。 当年钱四海爷爷奶奶在世时,连生五个儿女,都没有一个能带活,最后感觉有些没指望了,便从族里领养了一个男孩,就是钱六,可没想钱六才领来没多久,钱老太又有了身子,然后生下了钱四海他爹——钱安。 这钱安也一改之前夭折的兄姐的病弱身体,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长大,钱老头觉得这是钱六儿带来的福气,对钱六倒是一直好的很,但钱老太这般艰难才生下钱安,自不免宠过头了些,等到钱老头过世,钱安便窜着他娘亲找了个借口就把钱六分家分了出去,只钱家在菜市街上的那几间大房竟是没钱六一点份儿,大雨的天气,钱六带着才刚生下长女的钱六嫂在街上奔波了两天,才找到永福门这边,租下了永福门二号门,此后钱六便在永福门这边安家,除了钱老太过世时回过钱家,此后跟钱家便再没什么往来。 倒是那钱安,虽说平安长大,但到底是钱老太亏了身子之后才出生的,低子差了一点,后来得了一场风寒,四十岁那边就故去了,临终前请了钱六过去,具体说什么外人不晓得,倒是此后,钱六跟钱家倒是有些往来,只是两家情份早淡了,钱四海的那几个兄弟未必会把钱六这个大伯放在眼里。 “六叔外冷内热,未必不会出面,再说了,就算四海那几个兄弟要分,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让他那几个兄弟的媳妇儿都立下字据,以后哪个兄弟出事了,那家里的钱也是要拿出来平分的,那才是大头。”卞维文说着,接过王老头递过来的热水瓶。叫过卞维新,同老潢一起走。 那麻婶一听卞维文这话,倒不由眼睛一亮,可不是嘛,你们大家要分四海的,那谁能保证自己不出个什么事呢,这样的字据各家媳妇哪里肯立,如此只要六叔出面,倒不是不能谈了。 “倒底是读书人哪……”众人都回过味来。 这边老潢缀在卞家兄弟身后却在骂骂咧咧:“不该管这事儿的。” 卞维文说:“别人不问,我自不说,别人问了,我不说就有些过不去,四海跟维武是好兄弟哩。” “嘿,我还不知道你,就是烂好心,那夜老许头找你做什么?熬了夜把永福门住户各家的底儿都掏出来了吧?还有今儿个你让维武送去虞家的那册子,是有关虞记的吧,我可告诉你,四海媳妇这事儿是小事,无所谓,虞记的事情那牵扯大了,你能躲就躲,那家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老潢嘀咕的唠叨。 “晓得了……” 虞景明的马车同三人擦肩而过,风过,虞景明将这些话正好听在耳里。微一失神,不由的就想起那账册那一个个端秀的蝇头小楷,当时还以为了许家大哥记录的,原来却是出自这位之手。 另外,卞家老二已经把她要的东西送虞宅了?想着虞景明不由撩起车帘看向正转进圆门三人,这时候送来,正是瞌睡了得枕头。 马车在虞宅门口停下,虞景明带着红梅进了虞宅,就看到长青在天井里打理着家里的马车。 三姑娘显然刚从学校回来,拿着书正朝屋里走,二姑娘端着一只碗边吹边走。 “二姐,爹今天没出去啊,居然让长青去接我下学。”虞淑丽问道。 “爹病了。”虞淑华回过头,正好看到一脚跨进门的虞景明,不由的便心虚的低垂了头,端着药碗匆匆朝正屋去,有些东西她心知肚明,但那一边是自己的父亲,她什么话都说不得。 二叔病了?虞景明先是一愣,随后却是摇头失笑,是该病了,只怕这一病,虞记的工人坐不住了。 二奶奶忙进忙出的直接拿虞景明当空气。 虞景明也未多问,直接上楼。 楼上的小厅,翁姑奶奶已经摆好了饭菜,虞景用过后,翁姑奶奶便递上一本册子:“卞家老二今天给我的。” 同样是端秀的蝇头小楷,里面记录不但有虞记的缴税记录,还有各码头的出货量,正好一一对照,难怪说江海关的人都要请卞先生,卞先生这手查账的本事实是了得。 虞景明走到窗边,这天天气尤其的闷,那风都是热呼呼的。 窗对面的茶档,档头挂起一盏马灯,映得整个长街昏昏暗暗,影影绰绰。 几个闲汉坐在茶档边上聊天,王老头和翠婶正慢条斯理的收拾着。 “荣家玩蛋了,这真叫一时河东,一时河西,前几天还风风光光的要办喜事儿呢,转眼就吹灯拔蜡……”麻河口瓮声瓮气的说,他是麻婶的男人,老家河口人,逃荒逃到上海,在上海落地生根了。这会儿他就坐在自家门口,敞着身上的短褂,手里的八蕉扇扇的呼呼生风,却并点也没感到凉快,这天闷的很,是要下大雨了吧? “可不嘛,今天荣记的门都快挤破了,差点踩死人,最后还是自治公所派人差人维持秩序,如今儿已贴出告示,要清算荣家的资产……”接话的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壮汉,大块头,头上一根辫子盘在脑门上,额上密布着油乎乎的汗珠子。 汉子就是赵明,桂花嫂男人,也是虞记的脚力头。 “赵明,虞记欠的工资发啦?”麻河口问。 “没呢。”赵明闷声道。 “你们集的这资是做什么投资啊?”麻河口又问。 “虞二爷没说,不过我听戴掌柜的说过,好象也是投资股票。”赵明回道。 “哎哟,好几个月的工资,上百号人呢,还是得追追。”一边翠婶道,又压低声音:“我听说二爷病了……” “有你什么事儿。”老王头瞪了眼自家婆娘。 这时雨点儿吧嗒吧嗒的下来了。 长街的人陆陆继继的进了家门。 人心乱了。 第二十二章 百态人相 莫守勤就住在永福门十八号,雨点儿刚落的时候,戴掌柜戴着个斗笠从圆门洞过来,急急的跑进门里:“哟,这雨说下就下了。” “可不嘛。”莫守勤嚼着一口茶叶沫子,那味道又苦又涩,莫守勤呗的一声将茶叶沫子吐在一边的雨水沟里。 “怎么样?想好了吗?”戴掌柜半边肩膀依在门边问。 “这有什么想不想好的,工钱总是要拿回来的,总不能这样白白打了水漂,二爷病了不管,那只有找大小姐。”莫守勤烦燥的道,他心里还想“乐不思蜀”这个成语,以前不觉得什么,现在一想起来一脑门子发烫,那位大小姐也不怕闪了舌头。 “那就好,那作坊师傅这一块人就交给你了。”戴掌柜点点头,心里松了一口气,作坊师傅这一块是整个虞记工人的大头。作坊各块的大师傅就有七八位,每个师傅手下又有好些个徒弟,徒弟之间又各有联系,如果这一块不闹起来,那这事儿就闹不起来了。 至于赵明等还有其他的粗工,这些人只要一听拿不到钱了都不用窜缀自会先跳将起来。 “那行,我走了,这雨越下越大了。”戴掌柜说着,拿手扶着脑袋,踮着脚尖一溜小跑的,没一会儿就钻进后街三十六号门里。 “守勤啊,戴掌柜来干什么?”莫程氏正拿了一张竹帘子挂在鸡窝门边,省得雨水溅了进去。 “娘,二爷投资股票亏了,现在股票公司的东家人都跑了,之前集资的钱全打了水漂,如今二爷也病了。戴掌柜说如今二爷自己都亏的血本无归,咱们的钱是没指望了。”莫守勤帮着莫程氏把帘子挂了起来。 “那可怎么办哪?”莫程氏有些惊慌的道。 “不是还有永福门嘛,当年永福门怎么买下的?还不都是靠着虞记赚的钱置办的,如今虞记有难,这永福门难道不回哺一点,那位大小姐想占着永福门享清福也太想当然了点。”莫守勤不屑的说,他叫虞景明那一句“乐不思蜀”闷着气呢。 “守勤啊,这不对吧,大小姐这才从宁波来没多久,虞记的事儿她又不管,怎么能找她呢?”莫程氏疑惑的道。 “娘,这东西你不懂,你别管。”莫守勤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转身回屋里,嘣的一声关了门。 “这就睡下了啊,还没洗呢。”莫守勤媳妇儿月娥嘀咕的道。 “晓得,我先躺一下,一会儿起来洗。”莫守勤嘀咕了声,实在是心里燥的很。 听着屋里的声音,莫程氏踮着脚进了天井边的厢房。 “守勤他爹,我怎么觉得守勤这事儿作的有些不太对劲啊,工钱肯定是要,可也要好好商量,哪能这样却闹一个女孩儿。”不管大小姐身份如何,终归是一个才二十岁的未婚女子。 “让他去闹,看他闹出什么名堂来,当年我退出虞记,就不同意他加入虞记的,他以为学了我那点皮毛就真了不得了……”屋里,莫全拿着水烟袋,呼噜噜的抽着,今儿个他美美的抽上最后一袋,明儿个他就得戒了,开工做糕点,身上不能有烟味儿。 当年虞二爷为了利润一味的降低成本,最后降无可降,意是在原料上打主意,只是糕点口味是骗不了人的,原料品质降了,他便是手艺再好,那口味也很难上去,只当时虞二爷不这么想,还整着他那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套路,最后却是说服了守勤出来跟这老子顶,他失望之余离开了虞记,可他晓得虞记的毛病在哪里,虞记在哪里跌倒的终将要在哪里站起来。 而守勤这些年太浮了也要为些付出代价,而这代价也只有他这个老子帮他付了。 “唉……”莫程氏叹了口气,放下了帘子,这父子俩一直不对付,随他们去了。 虞宅,夜很静了。 虞世安睡不着,虞二奶奶也睡不着。 “戴谦他爹刚才来过了,说是一切都准备好了,明天工人可能就要闹起来。”虞二奶奶嘀咕着又道:“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对,工人闹起来没个数的,到时会不会失控啊,要不我们还是跟景明商量一下吧。” “怎么商量,让我去跟她低头?再说了,你看她的手段是可以商量的吗?成亲那事儿他跟我们商量过吗?我这边还没怎么样呢,她那里敲山震虎的把戏都出来了,让人整我的缴税资料,明摆着就是冲着虞记来的,她以为她有多大的味口,虞记是她一口能吞的下的?也不怕消化不良。放心,这回就算让她拿到虞记,我也能把她架空,到时,永福门可就由不得她不拿出来了。”虞二爷冷声的道,然后站起身来,回到床上:“睡吧,早些休息,明天指不定得耗多少神呢。” 虞二爷很是有些烦燥的挥挥手,他嘴里说是这么说,可不晓得为什么他那心却是更家烦燥不得安宁,似乎一切都要脱离他的控制似的。 灯熄了。 许宅。 “爹,戴掌柜和莫守勤他们都窜连好了,明天就要朝大小姐发难。”许开源冲着正整理账目的父亲道。 “工人要工资,天经地仪,可这跟大小姐有什么关系啊,一个个愚不可及,全被虞二爷和姓戴拿来当枪使。”许储先是皱着眉头沉声道。 许储拿下老花镜,揉揉眉心又道:“我估计也就这天了,荣家出事了,虞世安那里也顶不住,只不晓得他的味口有多大,也不晓得大小姐有没有那魄力啊?”。 “爹这话怎么讲?”许开源问。 “危机总是和机遇并存的,对于大小姐来说,这是危机也是机遇,处理的好,既可解决永福门房租的收账权,又可拿下虞记。当然,这就要有壮士断腕的魄力。而虞世安他为什么敢发动这样的事件,大小姐毕竟是一个女孩儿,面对这样的群情汹汹,她能怎么办?只能给补足工人的钱好平息事件,这样虞世安就能喘一口气,而只要大小姐介入了虞记,那她身后的永福门就深深的陷入进去了,有了喘气的机会,虞世安就可以背靠虞记,慢慢的一口一口的将永福门吞下去,虞二爷味口不小的呀。”许储叹气道,只是这到底只是虞家的事情,外人实不好太说什么。 “那爹咱们就眼睁睁的看着。”许开源道。 “不看着怎么办,这是他们虞家的家事。”许储道。 “那明天我去不去?”许开源问,他也是虞记的糕点师。 “莫守勤来找过你了?”许储问。 “嗯。”许开源点点头。 “去,为什么不去?还是那句话工人要工资天经地仪,也不差你一个。”许储回道。 “哦。”许开源点点头。 许宅隔壁。 雨打在石榴树上,嘀嘀嗒嗒的雨水沿着那枝叶滴在树下的石桌上。一边廊上蹲在笼里的绣眼鸟伸着脖颈叽叽咕咕的叙道着。 天井边的房里,老潢哼着小曲儿回忆着他青春年少时走马章台的风流。 厢房里油灯下,卞维武瞪大眼睛一脸兴奋:“大哥,永福门要乱了,我听平五说,虞记的工人全部都窜连起来了,要跟虞家讨工资。” “你那么兴奋干什么。”卞维文没好气的说。 卞维武摸了摸鼻子,他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大哥,你说大小姐拿了咱们那册子要做什么?” 卞维文沉默了一下:“明天不就晓得了。睡吧。” …… 这一夜永福门多少人不眠。 一夜风雨,只等天明。 第二十三章 风起 天明了,永福门象拉开的一个场子,先是嘀嘀咕咕并不甚清晰的絮叨声,然后就是小娃娃们的哭叫,再之后就是各种水声,还有妇人们大嗓们的叫唤,新的一天就又热闹了开来。 许是因为下雨,虞景明昨夜却是一夜好眠,早晨醒来开窗的时候就看到天井里面那盆十八学士已经没有一点红色了,只那刚抽出像雀舌似的嫩芽格外鲜绿。 几只麻雀跳着细细的脚跃过浅浅的水洼子,暗红的嘴儿在石头缝里啄着,上海的麻雀胆子贼大,并不怕人。尤其是吃饭的时候,永福门里的人喜欢端着饭碗在人家门口聊天,时时的便有麻雀跟在后头,亦步亦趋的,只有等着小孩子们手里的弹弓嘣的声音一响,麻雀们便哄的一下四散开来,落在晾衣杆上,屋檐上叽叽喳喳的叫。 今儿一早麻雀就叫的格外欢。 虞景明吃过早饭后就坐在阳台上看报纸,是早上红梅买菜带回来的,上面全是橡胶公司东家卷款潜逃的事件,荣家的事情也上报了,荣记为了应对挤兑朝,已并入了俄亚银行,荣记这个店号自此成了历史,此后便是俄亚银行的一个办事处了。 如今各家钱庄都出现了一些挤兑风潮,今早最新消息上海道蔡乃煌代表上海各家钱庄正同汇丰,麦加利,德华,道胜等九家外国很行紧急商谈,准备借款维持上海市面。 看着报纸的时候,虞景明闻到一股姜汤味道,翁姑奶奶一早搬了一只小碳炉在外间熬着红糖姜汤。 也许是昨晚睡的太沉,被子打掉了不晓得,虞景明早上起来就有些鼻塞。 “好好的怎么就伤风了,昨儿个就提醒你注意了,家里有人生病,这病气很容易过人的。”翁姑奶奶边煽着炉子边唠唠叨叨。 “呵,那位还不知是真生病假生病呢。”红梅拿了个苍蝇拍在打苍蝇,一夜的雨,这早上的苍蝇就格外多,烦人的很。 就在这时,一阵急急的脚步冲了进来大门,来人是戴掌柜。 “长青,二爷起床没?”戴掌柜冲着院子里的长青问。 “二爷昨夜伤风更重了,一夜没睡好,早上才煎了一贴药喝下,这会儿刚休息。”长青为难的道。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戴掌柜急的在天井里团团乱转。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虞二奶奶皱着眉头走了出来。 “二奶奶,可不得了了,荣大少爷带着俄亚银行的人来封了我们的铺子,要我们偿付之前的贷款,工人们全哗然了起来,有的说虞记要倒闭了,一个个也叫嚣了起来,要虞记尝付这几个月的工资,现在一帮子人正朝着这边过来,我拦不住啊.”戴掌柜道。 “怎么会这样?”虞二奶奶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带我去,我这身皮肉给大家交待。” 这时,虞二爷坐在轮椅上,腿间还戴了一条薄毯,脸色也很苍白,由二姑娘和三姑娘推着从屋里出来,声音十分虚弱的道。 “二爷,你这病着呢?”虞二奶奶大叫。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着这些,走。”虞二爷冲着戴掌柜挥挥手道。 “唉……”戴掌柜重重一跺脚,推着虞二爷的轮椅出门。 “你们给我守在家里,哪也不准去。”叮嘱二姑娘和三姑娘,虞二奶奶也急急的跟了出去。只留虞淑华和虞淑丽两人在堂前坐立不安。 阳台上,红糖姜汤的味道更浓。 翁姑奶奶手上的扇子一个没拿稳掉在地上:“这可怎么办,别冲进家里来吧?” 翁姑奶奶还记得长矛作乱的时候,平日里一个个挺好的人,突然间说翻脸就翻脸,一群人冲着田庄里砸的砸,抢的抢。那种情形让人想来都心有余悸。 “大小姐,我租界那边还有一套子,是翁冒东家租给他临时用的,要不我们去租界那边躲一躲吧。”红梅也急忙的道,前些年有印染厂的工人罢工,那场景也是吓煞的人。 虞景明这会儿嘴角擒着笑看着这一抹,再一次体会了人生就是戏台这句话,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哪。 虞景明闭着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所以,她不走。 而二叔也不会容她脱身的。 “二爷你拿不出来,但还有这永福门,请大小姐出来说话,莫不然,我们就放一把火烧了这永福门。”门外,乱糟糟的喊声传进了屋里。 红梅立刻跳起脚,一脸愤愤:“胡闹,虞记的事情跟永福门有什么关系?” “这简直无法无天了,无法无天了……”翁姑奶奶在屋里团团转。 “没事体啊。”虞景明轻轻安慰着说。她在等,她在等最先来找她的是谁。 “你……你怎么还没事人似的坐这里啊?”最先冲上的是三姑娘虞淑丽:“外面工人闹事,我爹都病成那样子还强撑着,你怎么能不出面,你是什么心肠呀?” “我以身份出现?”虞景明淡淡的扫了三姑娘一眼,做任何事情都要名正言顺。 虞淑丽就是瞎叫,她只晓得外面人嚷着永福门,嚷着大小姐出面,那么大姐就该出面。二姑娘虞淑华原先是站在楼梯口的阴影之中,这会儿走过来扯着三姑娘。三姑娘狠狠的一甩手:“二姐,你怕她做甚。” 说着,虞淑丽又冲着虞景明说:“你就不怕工人真烧了永福门?” “永福门真烧了,地还是我的,我生活总是不愁的。”虞景明淡淡的道。 “你……你……你……”三姑娘没想到虞景明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气的张口结舌。 “虞记不是你二叔一个人的,那是你父亲临终托付,这些年你二叔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想到竟换来大小姐这般的炎凉。”虞二奶奶急急上楼,正好听到两人的对话,不由气愤的道。 虽然一切都是事先布局的,但这会儿看到虞景明这般事不关己的样子,还是让虞二奶奶心头火起。 “哦,二婶的意思是说虞记我也有份儿?”虞景明这时才正色的问。 “那当然,虞记的全称是永福门虞记,你认为你真能置身事外?”虞二奶奶瞪着眼睛道。 “好,有二婶这句话就好,那我就要问二婶,为何这些年我从未拿过虞记一分之利?也从未有人就虞记之事跟我有只字片语?更别说虞记印鉴了,二婶之前也说了,虞记的全称是永福门虞记,我父临死前曾定下虞记印鉴,除了虞记这印,二叔的印,还有永福门之印,永福门之印犹在虞记之前,三者缺一不可……”虞景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才又继续道。 “永福门之印一直在我手上,可这些年虞记任何经营没有动过永福门之印,更甚者,二叔拿虞记抵押贷款这样的大事亦撇开永福门之印,请二婶告诉我,虞记还是永福门的虞记吗?”虞景明眼睛直直的盯着虞二奶奶。 一直以来,虞大小姐说话都是慢条斯理,清清冷冷的,鲜少有这样铿锵的时候。而这一连串的逼问也让虞二奶奶心虚了起来,这些年他们早把虞记当成他们的私产了。 “这……虞记的事情我也不懂……”虞二奶奶气势立刻一挫。 “二婶不懂,就让二叔来说。”虞景明一步不让,回头冲着红梅道:“红梅嫂,你出去叫二叔回来,然后跟工人们说,虞记有家务事要处理,处理完家务事自会给他们一个交待。” “是的,大小姐……”红梅急急下楼去了。 “我也下去。”虞二奶奶也急忙跟了出去,她得先跟二爷通口气,大小姐今天看来也是豁出去了。 第二十四章 再交锋 虞宅门口此时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老王头的茶档更是连插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虞世安靠在太师椅上,心里也有些虚,他没想到这工人一闹起来竟是这样群情汹汹,他还真怕这些人真放火烧了永福门,那他的算盘可就一场空了。 虞世安又拿眼看了看人群里的戴寿松,戴寿松冲他点了点头,却又突然在人群里大叫:“大家不晓得,当初永福爷走的时候是给虞记定了名的,虞记的全称是永福门虞记,所以大家别急,虞记再困难,有永福门在断少不了大家的工钱。” 戴掌柜这话看似在宽慰虞记工人,却等于直接定下了永福门必须为虞记的工人负责,有着永福门虞记这个抬头在,虞大小姐相不认都不可能。 “永福门是虞大小姐的,你戴掌柜说了不算,请大小姐出来说话……”说话的却是脚力头赵明。 “请大小姐出来说话……” 立时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虞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红梅走了出来,大家都晓得红梅是虞大小姐身边最得力的人,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盯着红梅。 “大家听着,大小姐说还有一些家事要处理,等处理完家事自会给大家一个交待。”红梅手心攒着一把汗,站在门口冲着围在虞宅门口的虞记工人道,然后回过头冲着虞二爷说:“二爷,大小姐请你屋里说话。” 虞二爷回头同虞二奶奶相视一眼,然后虞二奶奶推着虞二爷一起回了屋。 “大家等着。”红梅再吩咐一声,转身进了虞宅。 虞宅的门吱呀的一声关上了。 外面先是一片默然,然后是一片哗然,虞大小姐这是要对虞二爷出手了?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助我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三军叫,大小儿郎听根苗。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到得午时三刻成功劳。” 老潢坐在茶档前,拿指头重重的敲着桌面,一曲《定军山》唱的眉飞色舞。 虞宅,堂前。 虞景明依然眼观鼻子鼻观心,她不急,她等待二叔先开口。 “不错,这些年虞记没有分任何利给你,一切经营状况也没有跟你通过气。”虞二爷看着面前眼观鼻子鼻观心的大侄女,心中竟有一股子丧气,他没想到景明这么沉得住气。 他之前打定的主意,先让工人燥动起来,直指永福门,一个女孩子嘛,遇上这样的事情,那心岂能不乱。如此,虞景明必然要来找他商量如何解决,到得这时候,他必痛陈厉害,再以永福门虞记的全称表示,虞记跟永福门是一体的,这样就把永福门绑架到了虞记身上,大不了到时分些虞记的份子给景明,每月给景明一些分红,但这些比起永福门来说却不过是汤头,他却可因此摆脱此次危机,并因祸得福的掌握永福门,永福门的未来不可限量。 只是没想到,景明居然能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说出永福门烧了,地还是她的这样绝决的话,如此,他就被动了。 “但这并不表示,虞记就不是你的,这些年虞记的事情没有通过你,甚至弃用永福门的印鉴,一是因为你在宁波,二则是因为你还小,商场如战场,你也晓得,你父死后,宁波不少族人对虞记同样虎视眈眈,你一个孩子,我怕你为人所利用,所以干脆弃用了永福门印鉴,这也是这些年来宁波族人无法插手虞记的原因。”虞二爷冷声的道。 “嗯。这点我接受。”虞景明点点头,不可否认,这是一条比较合理的解释。 “至于虞记的得利,你也晓得现在局势很乱,虞记有十几家分店,这中间维护的成本就格外高,再加上近年来西点兴起,虞记生意可以说是每况愈下,别说虞记你没得利,我也实话实说,永福门这几年的房租也让我砸了不少在虞记里,才有如今虞记的光鲜。”虞二爷道。然后那眼神锐利的看着虞景明,如此,他倒要看看景明再如何推托? “嗯,二叔说的这些我通通接受。”虞景明这时抬起头来,却是颇有些诚恳的道:“二叔这些年也不容易。” “容不容易倒无所谓,只是不要让人认为我要将虞记占为已有就好。”虞世安小小的敲打了虞景明一记。 “嗯,我明白了。”虞景明再次点头,随后却话风一转:“不过有一点,这十年来,我未介入过虞记,永福门未介入过虞记,相反这十年内永福门还为虞记填了不少坑,对吧?” 虞景明反问。 虞世安点点头,景明这话虞世安反驳不了。 “那么,此次事情,凭什么让我,让永福门来承担这个呢?换句话说我凭什么要来承担这个呢?仅仅是因为虞记前面冠了永福门三字吗?”虞景明盯着二叔问。 虞世安闭了闭眼睛,他就晓得景明要说这个:“那是工人鼓噪,景明无须负责。此次事件,二叔应该负全责,只是一招错满盘皆输,二叔现在无力力挽狂澜,如此,也就只能让俄亚银行封了虞记,至于工人的工钱,我还有些积蓄,虽不能全还出来,但大约能补上一部份,只可惜虞记就步了荣记的后尘了。” 虞景明微微的笑了:“二叔明明晓得景明不可能让虞记散伙儿,所以二叔抓住了我的死穴。” 虞世安也笑了,两人斗智斗勇到现在,算是互揭了底牌。 “好,虞记的摊子我可以接,不过,二叔之前也说了,虞记此次危机二叔要付全责,请问二叔你要如何付全责?”虞景明又问。 互揭了底牌之后,自然是对虞记利益的重新划分,这是新一轮的较量。 虞世安心里琢磨着,景明看来是真对虞记上心了,再加上之前付全负的话是他说的,那不如以退为进:“我会辞去虞记总管事的职位。” 虞记经过他这十年的经营,早就不在是当初虞永福一人的了,他在里面也占不少股份,就算是辞去总管事的职位,但虞记里有戴寿松和莫守勤两个,架空景明也不是难事。 “不行,二叔即要退出虞记,那就退个干净,这回虞记的事情我抗下来,银行的债也由我一力偿还,但二叔从此退出虞记,此后虞记于二叔毫不相关。”虞景明说着,拿过一边红梅手上捧着的匣子,拿出一份文件递给虞二爷:“这份文件还请二叔看一下,若是没什么问题,二叔就签了吧。” 虞景明说着,平视着自家二叔,她付出这么多代价接管虞记,又岂能再给二叔指手划脚的机会。 该还的情以后会还,该下的杀手也决不手软。 这时,虞世安没叫起来,虞二奶奶却叫起来了:“这怎么行?你这不是过河拆桥吗?这十年,你二叔为了虞记付出多少,哦,你一句话就全给抹干净了。” 虞景明没有理会二婶的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二叔。 虞世安也盯着虞景明,然后伸出手接过文件,飞快的扫过文件的内容,虞世安已经忍不住怒容了。 他一拍椅子的扶手,整个人站了起来,用手指着虞景明:“你……欺人太甚。” 整份文件罗列出虞记的各项损失和欠款,然后虞二爷转让他在虞记的所有股份给虞景明,最后是虞景明承诺接下虞记,并仆偿各种欠款。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文件的背后,有着宁波商会和自治公所议会的背书,这份文件,只要虞世安签了字,那是有法律效力的。 这是让他净身出户,而且以后还叫不起来,毕竟各项债务清清楚楚。 虞二爷觉得这回有点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他本来是准备趁这次危机,拉永福门拉下水,为未来吞下永福门做准备,没想这结果,不但永福门可能沾不了腥,便是虞记也要拱手让出。 “我如果不签呢?”虞二爷冷声问。大不了他全撒手,虞景明是决不会坐看虞记关门的,这一点他可以肯定。 虞景明又拿匣子里拿出了一本册子,昨天卞家老二交给翁姑奶奶的那本。 虞二爷冷笑,这册子他知道,不就是缴税情况吗,那能查出些什么?现在大部份的税收都是通过江海关的,上海县衙门就是一摆设,这也是前几日听到消息并没放在心上的原因,如今上海的税收洋大人说了算,他不信了,那卞家兄弟有那能奈到洋大人那里去查? 只是当虞世安翻开册子,一一看下来时,六月的天,他的背心却冒出了冷汗。所有的缴税记录,包括江海关的都有,还有各码头的出货量,甚至每一笔账的来笼去脉全都清清楚楚,便是他在租界区四马路分店后面的小公馆翠提的一切开销都明明白白。 这其中每年他从虞挪出多少资金也清清楚楚。 这些东西是怎么查出来的? 虞世安瞪着虞景明,好一会儿才慢慢的合上账册,整个人萎顿在椅子上。虞二奶奶正要去拿过来看,虞景明却比她快一部拿到了手上。 “红梅,把火盆拿来。”虞景明招呼着红梅。 红梅去灶上拿了一个火盆过来,虞景明拿起一边的一个火柴盒子,火柴盒上的广告画,一个十分秀丽的美人儿,玫瑰。虞景明微微翘翘嘴角,打开火柴盒,拿出火柴一划,然后点着了那本册子。 火苗窜的老高,然后慢慢的分散,最后变成烟灰。 “大小姐……”是红梅惊叫。 虞世安也一脸惊讶。 “二叔,这里还有一份文件,你再看一看。”虞景明又拿出一份文件,一份是虞记一成干股的分红权证书,只有分红权,没有股权及经营权。 另一份却是永福门13号,15号,17号的过户文书,同样有着宁波商会和自治公所议会的背书。只要虞世安签字就立刻生效。 看着火盆里灰黑的烟灰,虞世安突然有一种这些年他都活狗身上去的感觉。 “另外,不在虞记账面上的资产便不在这次合约之内,二叔可自行处置。”虞景明又补了一句,她这指的是二叔几年前借着开四马路分店时偷偷置办的小公馆虞园翠堤。 “好,我签。”除了签,虞二爷没有别的选择了,别看景明一把火烧了那些资料,但既然能弄到这些再弄也就不是难事了。 这丫头手段了得啊。 虞二爷心里不由一阵丧气。同时也明白,虞记进入了虞景明时代,他虞世安的时代终结了。这真是终日打雁,最终却被雁啄瞎了眼。 第二十五章 定名上 长街茶档。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老潢这时大笑三声,正是《定军山》一折的最后,黄忠拖刀计斩夏侯渊。这一出《定军山》倒合了老潢那暗哑的嗓子,被他唱出了不一样的气势来。 只不过今天能静下心来听他唱曲的儿却是没有了,一个个都紧盯着虞家的大门。 卞维武拉着自家大哥两人蹲一边屋檐下看戏。 “大哥,虞二爷好手段,瞧着这些虞记工人群情激愤的,一个个全被虞二爷拿来当枪使唤了……”卞老二扯了扯身上粘呼呼的褂子,这天越来越热,再加上大家挤在一处,闷出了一背心的汗,褂子粘呼呼的难受。 此时,这厮抬着下巴看着紧闭的虞记大门,侧过脸冲着身边自家大哥咧着嘴道。 “也未必没有那明白,只是却不得不为啊。”卞维文深吸了一口气。 虞二爷装病施苦肉计却暗里抬出了虞大小姐,工人们要讨工资,那目标就只有征对虞大小姐了。 虞二爷这手段恶心就恶心在,就算是一些虞记工人心里明白被二爷当了枪使却不得不为,几个月的工资,一家人的生计,不得不为啊。 “不过这回只怕虞二爷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卞老二咧着嘴,昨天那册子可是他亲手交到翁姑奶奶手上的,有那册子,再加上那位大小姐的手段,嘿嘿,虞二爷这回怕是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想着那册子,卞维武咧着嘴,还真看不出来,虞二爷这些年可真捞了不少。 卞维武说着又有些贼兮兮的压低声音在自家大哥耳边说:“大哥,你之前还说跟人家虞大小姐不相干呢,这回那资料整的,那叫一个周密,虽说是有我寒翁失马,因祸得福的原因,但你也太用心了,董帮办来咱家几次想请你去江海关帮他,你都是能避则避,这回可是直接求上门去了,这可是欠了人情的,你以后要还的吧……”说着,卞维武故意身子往后移了移,两眼盯着他大哥:“大哥,你实话实说,你不会是真对着虞大小姐起心思了吧?” “口没摭拦的,早跟你说过了,这种话莫要乱说,对女儿家的名声不好。”卞维文一脸不赞同的反驳着自家老二。 “就她?还有名声吗?”卞维武嗤着鼻声,那位大小姐名声可不太好。 卞维文摇摇头,他真没在对那位大小姐上心,还是那句话,不相干的,而他这回整那资料一是因为卞维武那事儿,二却是因为永福门,有些事情大家不晓得,他却是从许老账房那里知道一些。 这些年虞二爷那里没少挖空心思想涨房租,最后听说都是被虞老夫人和虞大小姐压下去。 若是这回叫虞二爷的计划得逞,只怕永福门的事情就不是大小姐一人说了算了,到时虞二爷第一件事只怕就是涨房租了。 这永福门嘛还得在大小姐手中大家的日子过得才舒坦。 不过这回这位大小姐也被虞二爷坑的够呛,就算一切顺利的话,重振虞记的路只怕也不容易,难为人喽,这年月,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走了。”卞维文站起身来,拍拍衣摆,在他的眼里,事已定局。 卞维武也站了起来,不过,这厮可没打算走,靠着墙,准备继续看戏。 “卞维武,我问你,你昨天交给翁姑奶奶的册子记的什么?”三姑娘虞淑丽从后门绕了个圈过来,见到卞维武,抬脚就踢。 “嘿,虞三小姐,你这唱的哪门子戏?”卞老二往后一跳,瞪着虞淑丽。 “你还给我装糊涂。”虞淑丽气死了,昨天卞维武来找翁姑奶奶时叫她看到的,她没在意,今天看到大姐拿出那册子,她才醒觉过来。 “要想知道记了什么问你爹去啊。”卞维武嘿嘿笑道,谁能想到虞二爷外面居然还有小公馆呢,虞家这热闹有的瞧。 “看不到了,被虞景明烧了,除了我爹,谁也没看过。”三姑娘皱着眉头,然后又讽刺了句:“得了不少钱吧?” “买卖嘛,那肯定有进账的。”卞维武心里倒是哦哟一下,这位大小姐行事可真是让人莫测啊,他大哥可是说过的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这烧了可没有下回的,这位大小姐就不怕虞二爷来个死不认账嘛。 “为了几个钱,良心就叫狗吃了。”虞叔丽瞪着卞维武。 “呵,你爹也不是好鸟。”卞维武说着,一手插兜里,抖得兜里几个洋钱光光响,然后挤到了人群里,还伸着脖子叫叫嚷嚷:“哟,大小姐再不出来,可就要乱了。” 已经有人再喊着砸门了。 虞淑丽不好往人群里挤,只得瞪眼咬牙,气冲冲绕回后门。 就在这时,虞宅的大门吱呀的一声开了。 穿着淡色袄裙的虞景明出现在众人面前,上袄的领口绣了一圈花枝条子,紧紧的扣着领口,较起上海的摩登女朗略显一些古板。但也多了一份沉静。 见到虞景明出现,整个场一下子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虞景明。 “跟我来。”虞景明看了大家一眼,丢下这一句话,便跃过众人朝着永福门的巷口去,到得永福门的牌楼下,虞景明才站立不动,静静的看着牌楼顶石刻的“永福门”三字。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看着众人。 “那一年……倒底是哪一年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我想在场的一些老人应该还记得,我就记得那一天特别冷,屋檐都挂着冰溜子,这样的冷天在上海是比较少有的,我父亲就站在我现在站的地方,徒手面对的是手拿大刀叫嚣着要血洗永福门匪徒,我父亲毫无所惧,先是义正严辞斥责,然后委曲求全,就在这里摆了十桌酒席,好吃的好喝的供上,最后白花花的银两奉上,这才打发走了这些人,保住了永福门的安宁。当然,我不会说我父亲有多大义,为大家牺牲,在商言商,我父亲这么做是为了保护自家的家业,而让我父亲感动的是,当时并不是他一人在战斗,永福门有很多人是跟我父亲并肩而战的,便是那十桌酒席也是好些婶子们花尽心思整出来的,也正是因为这个,永福门的房租一直是整个上海城厢最低的。我父亲常说永福门不是他的骄傲,但永福门上下,同声相和,同气连枝才是他的骄傲……” 说到这里,虞景明顿了一下,扫视了面前一群人,有的不屑一顿,有的一脸怀念,有的低垂了头。而一边几个站在屋檐下,抽着旱烟的老汉则颇有些唏嘘,虞永福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今天站在这里,我没有想到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跟大家见面,我很惭愧,我愧对我父,不但没能让永福门上下同声相和,同气连枝,反而逼得大家罢工相抗,虞记让大家失望了。”虞景明说着,朝着面前的众人深深一鞠躬。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 “不过,我既然站在这里,那必然会给大家一个交待,永福门我已经估好值抵押给了银行,我也已经安排人去银行提钱了,钱一会儿就到,虞记欠大家的每一分每一厘都会偿还。”虞景明仍然一脸平静的道,虽然仍然慢条斯理的,但每一字每一句都传进了大家的耳里。 “好……” “多谢大小姐……” 立时的一阵叫好声,在场的虞记工人和家属一个个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工资有了着落,生活也能轻松一些。 “另外,在这里,我也有些事要宣布。”虞景明又道。 第二十六章 定名下 周围立时一片鸦雀无声。 “第一,我二叔因病退出虞记,自今日起,我便是虞记的大东家了。” 虞景明话语刚落,虞记的工人便有些窃窃私语,在一些普通的工人看来,这点倒不算什么意外的事情,想那荣记出事,荣老爷子如今还躺在医院里,现在荣记的一些后事都是荣大少在打理。如今虞记出事,虞二爷束手无策,最后由虞大小姐出面收拾残局,那么虞大小姐接手虞记自也是情理之中的。 只是戴掌柜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这跟计划的不一样。 “第二……”说到第二,虞景明却转过脸冲着戴寿松:“戴掌柜,一会儿发了之前所欠的工钱,你就跟我交接一下,我二叔二婶那里另有事体交待你,以后虞记这边你就不用再过来了。” 虞景明话音一落,人群是一片哗然呀,戴掌柜在虞记那也是待了九年的老人了,他还是虞二奶奶娘家亲大哥呢,在虞记,私下里素来有二东家之称,大小姐这是要打发了? “大小姐这般做事不怕让人齿冷吗?”戴寿松肺都要气炸,不知天高地厚丫头,这是要拿他祭旗啊。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戴掌柜这说的是什么话?这是我二叔二婶的交待,戴掌柜有什么问题自可去问他们。”虞景明嘴角含笑道。 “好,我这就是去见二爷和二奶奶。”戴寿松一甩衣摆,一转身,一脸气愤的离去。 “工钱一会儿我让人送去戴掌柜家里好了。”虞景明又道。戴寿松已经走远了,那点工钱他根本不在意,他现在就要去见妹夫,到要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景明看着戴掌柜的身景进了虞宅,心里一片淡然,这位戴掌柜这些年可是吃里扒外的主儿,他经营虞记,用上品食料的价格收下品的食料,又用下等的价格出售上等的糕点,而中间的回扣全进了你的腰包,可以说虞记有三分之一的利润进了他的口袋…… 若不是这事牵涉到的人比较多,再加上也给二叔二婶留点颜面,否则她直接就把戴掌柜的脸给撕了又如何? 戴寿松这一走,现场的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了。一个个心里不免有些惴惴,大小姐这是要秋后算账啊,而且还不带过夜的。 虞景明这时又冲着一边莫守勤道:“莫师傅,一会儿你领了你的工钱……” “不用你辞,一会儿我领了我的工钱,我自己辞职,大小姐好一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手段。”不等虞景明话说完,莫守勤便一脸愤愤的道,从戴寿松的结局自可想到他的结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一个大师傅还怕没有地儿收留吗? “混账东西,听大小姐把话说完。”人群中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走了出来,正是莫老师傅。 “见过莫老师傅。”虞景明冲着莫老师傅行了一礼,然后才微笑的继续道:“我想说的是,一会儿莫师傅领了工钱,就回家跟嫂夫人和莫老师傅莫老师娘商量一下,我在英吉利那边已经联系好了糕点师傅,若莫师傅愿意的话去英吉利那边待个半年一年的,学一下西点,也为虞记的开拓创新打一个基础。” 西点近年来在上海一兴起就飞快吞噬着传统糕点市场,虞记不一定要走西点的路子,但也要知已知彼。 虞景明这话一说完,所有人都有些发愣了。 谁也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这样一个反转,都以为莫守勤要跟戴掌柜一样扫地出门,便是莫老师傅也做好了撕下自己这张老脸为儿子求情的准备,可谁想到,大小姐居然是要送莫师傅留洋,这年月留洋对普通人来说那简直是不敢想象的事情。 莫守勤有些转不过弯来,那脸皮子僵着不晓得硬气一走了之,还是承大小姐的情好。 莫老师傅看着莫守勤心里直叹气,三十多岁的人了,这些年叫虞记的人捧得不晓得自己姓什么了。 大小姐这一招才叫高啊,对于守勤这安排大小姐显然是花了心思的,守勤这性子已不足以担当虞记大师傅的位置了,但自己当年跟着永福爷打天下的,可以说虞记的天下有他一份助力在这里,若是大小姐像辞了戴掌柜那样辞了守勤,那不免寒了他们这些老人的心,同时先辞总掌柜,再辞大师傅,如此雷厉的手段岂不叫虞记的工人人心慌慌。 大小姐初掌虞记安抚的手段还是要要的,所以便有了守勤这安排。既闲置了守勤,又给了自己脸面,又给人一个看似很光明的未来,同时还安抚了工人。 这次工人闹事,守勤可算是领头人之一,大小姐给守勤这样的安排,那自然也不会对工人们再秋后算账什么的了。 如此一打一拉,大小姐算是安稳的拿下虞记了。莫老师傅摸了摸胡子,说不得连他这老家伙都要被大小姐算计一把。 “莫老师傅,您宝刀未老,不如再辛苦一年,帮侄女儿一把吧。”这时,虞景明又冲着莫老师傅微笑道。 “大小姐看得起老汉,老汉义不容辞。”莫老师傅拱拱手道。景明总算还是给他颜面,别人投桃他老头子自也要报李。永福爷这丫头是真不简单哪。 虞景明同莫老师傅相视一笑。 “钱来了。”这时,红梅抱着钱箱,身后还跟着两个花旗银行的保卫。 “大家排队领钱,顺便的再品品糕点,有什么想法放在心里,今后就靠大家了。”虞景明最后冲着众人道,然后穿过人群慢慢的走向虞宅。 她身后,几个工人提着几个大食盒过来,打开食盒,食盒里全部都是糕点,各种糕点,全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装在小盘子里,几个工人迅速的把小盘子分发的在场的所有人手里。 每个人都分到一盘,盘子分两格,一格装的是虞记糕点,另一格的糕点分别取自陶记,美味斋,新桥坊的糕点。 十年前,上海城厢的百姓只知虞记不知其它,只要买糕点,首选必是虞记。而如今呢,虞记之前排着陶记,美味斋,新桥坊,虞记已泯然众人矣。 虞记工人,尤其一些老师傅一阵老脸通红,便是那工钱也领的有些不是滋味儿。 最终虞景明还是敲打了大家一记,虞记要振兴还得以质量说话,虞记这些年人心太浮了。 正如之前莫老师傅心中想的那般,虞记在哪里跌倒还是要在哪里爬起来。 “威廉先生,关于贷款之事,我明日会亲自去贵银行商谈。”虞景明缓步走到牌楼不远屋檐下的一个大鼻子洋人面前道,二叔跟荣记的借款是三年期,如今这借款自然也由俄亚银行接管,之前因为虞记出了事,银行为了止损有权要求提前清账,但如今有永福门做底,虞记已渡过最大的难关,俄亚银行也必须遵守之前的合同。 大鼻子边上站着的是荣大少爷,荣大少爷这会儿见着虞景明自也没有好脸色。 两人身侧不远二姑娘虞淑华手里提着几贴药,默默无语,三姑娘虞淑丽却是拿眼狠狠的瞪着虞景明,象是要吃人一样。 这本来就淡的情份就更淡了,虞景明也不想现在这种情况,只是从宁波来上海那日起,二叔就从未给自己退路,既然没有退路,那唯有前进,虞景明为自己的一切言行负责。至于其它,花开花落,四季更迭,又岂是人力可为。 第二十七章 闲话 “……刚才大小姐辞退戴掌柜的时候我那背心都冒汗了,好在,大小姐最后却放了莫师傅一把,哎哟,我这心才落了底。” 后街三十九号门口,徐妈妈依然坐在门前纳着鞋底,一个妇人就坐在她对面儿,小囡儿围着两人绕来绕去的跳着八字,一张脸红朴朴的。 芸嫂子则在后面跟着小囡儿,两条胳膊在外面虚虚的圈成一个圈护着,生怕她跌倒。 “平五他娘,你这底可别落的太早了,咱们东家大小姐这心思,那可真是棉里藏针啊,你们可莫以为她就真放过莫守勤那家伙,说是留洋学习,可回来怎么安置这其中还有个以观后效呢。当然了,有莫老师傅在,莫师傅是没有什么问题,可大小姐对莫师傅做的处理那也是给咱们看的呀,从对莫守勤的安排来说,对咱们大小姐暂时也是不记较了,可以后做事大家可就要小心点了,这个以观后效可不是只针对莫守勤一人哩……”桂花嫂揣着刚领的工钱往家走的时候,路过三十九号,正巧听到妇人的话,便接了嘴。 “哟,可不是嘛,你这一说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平五他娘这时又提起心来,这年月兵荒马乱的,普通人家就图个安稳,有口饭吃,虞记算是不错的了。 “你也别担心,我瞅着呀,咱们大小姐那也是明白人,不是明白人做不出这明白事儿,总之,咱们两家都是虞记的老人,以后只管埋头尽心做事就是了,想来只要事儿做实了,大小姐也没话说的,刚才大小姐也是说了,她可是把永福门抵押了才腾挪出一些资金,咱们住在这永福门长的也十多年了,短的也三五年了,哪个不图个安稳呢。我家赵明说了,这回大小姐是力挽狂澜,咱们呢就一起使力,度过这难关,就象大小姐说的那样,永福门上下,同声相和,同气连枝……”桂花嫂儿这会儿挺着她那水桶的腰身,拍着胸膛,说的有些口沫横飞。 “那是,那是。”平五他娘点头应和。 徐妈妈同自家儿媳相视一眼,徐妈妈暗里摇摇头,芸嫂子抿着唇笑,前几天因为永福门的房租问题,桂花嫂可没理会大小姐,如今虞记变了天,桂花嫂这是生怕大小姐秋后算账,便为大小姐张目了起来。 桂花嫂叫两人脸上的笑意弄的有些悻悻,也不好解释,便侧过脸看了看斜对面三十六号的门,三十六号住的是戴掌柜一家,平日里戴娘子最喜欢站在门边,但凡来来去去的人,哪个不跟她问声好,戴娘子往往是边咳着瓜子儿然后抬着下巴淡淡的“嗯”上一声。 哟,那气派,虞二奶奶都比不上。 不过今天,三十六号的门紧闭着。 “三十六号人呢?”桂花嫂是个脸皮厚的,完全没把之前对大小姐前倨而后恭的事情放在心上,这会儿却是斜着眼,挑着眉问道。她平日里喜欢道东家长西家短的,自然没少说戴家的长短,久了,有些话就传到戴娘子的耳里,好几次路过时被戴娘子找由头熊上一顿,在虞记戴掌柜可是有着二东家之称,凡是虞记工人可没几个敢得罪戴娘子的,桂花嫂便是个泼辣的也只得消受着,为这桂花嫂肚子里瘪着气呢。今儿个戴掌柜的下场,她虽有些兔死狐悲,但也有些幸灾乐祸。 “还能去哪里,杀到虞家去了呗。”芸嫂子道。两家虽是斜对门,但鲜少有往来,再加上许老账房为虞记可是立下大功,最终在虞二爷手上被闲置,而戴家平日里可没少借着虞二爷的身份找许家的麻烦。 两家关系一向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因此,芸嫂子说起戴掌柜一家自也没什么好脸色。 “嘿嘿,还想闹事,我看她能争个什么回来?大小姐可是连虞二爷的账都不卖,真是横惯,当谁都得依她们哪。”桂花嫂说着,脸上那眼睛却是一转,压低声音问道:“这些年,她家没交过房租吧?” “这谁晓得呀,都是虞二奶奶手心手背上的人。”芸嫂子道。 “哈,看着,以后说不定还有好戏。”桂花嫂一脸幸灾乐祸。 平五他娘是个木讷人,没有桂花嫂那些花花肠肠,还有些没听明白桂花同芸媳妇的话,只悻笑着打算离开,却见得远远的有人过来。 “平家婶子,平五的伤好了?”虞景明没有马上回虞宅,而是穿过圆门洞来了后街。 虞记虽然拿下了,但这才是开始,作坊师傅那一边有莫老师傅压阵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总掌柜这边还得有个人帮她一把,虽然在宁波时,王家三位兄长也曾给她带了不少经营管理方面的书,但纸上学来终觉浅,再加上她初掌虞记还是需要有个资历厚重一点的人帮她,如此,此人非许老账房莫属。 平五他娘没有想到虞大小姐居然知道她,神色间倒是有些激动,连连道:“好多了,大夫说了,现在拄着拐杖都能上工了。” “平五也算是因祸得福,进了制造局,那地儿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芸嫂子也冲着虞景明道。 “那敢情好。”虞景明笑笑点头。 “大小姐好!”桂花嫂也打着招呼,然后一拍大腿:“哎哟,我这还没买菜呢,也不晓得现在菜市上还有没有菜,我要去看看了啊,我走了,大小姐有空来家里坐坐,我烧鱼给大小姐吃,我阿婆家就是西湖边的,我嘴馋,去了那边几次,死活把这菜给学会了。” 桂花嫂的话音有些悻悻的讨好,上回的事情她觉得有些落了大小姐的面子,生怕大小姐再说起,因此倒是不敢跟大小姐聊太多,好在之前她已经表态,如今又说了好话,想来大小姐大人有大量。 “好。”虞景明笑着点点头。桂花嫂之前的话,虞景明在路口就听到了,桂花嫂说话的声音本来就大,何况她有为自己张目之心,自然就更大声了,她想不听到都难。 桂花嫂是圆滑的,这样的人或许不合她的性子,但也没有太让人讨厌。生活就象一个大碾子,碾出了各种性子。每一种性子都有正反阴阳两面。 桂花嫂的圆滑固然不讨喜,但她也直爽,有什么说什么,摆开来了,该计较的计较,能放下的放下,如此倒也轻松。 桂花嫂便紧紧的揣在兜里的钱儿,正准备离开,猛的从许家窜出一个人来,跟她撞个正着,桂花嫂一个不提防一屁股就坐在地上,痛得她眼泪直飞:“哪个挨千刀的,这是赶着投胎啊。” 这边桂花嫂话音未落,那人去头也不回的往外跑,边跑还边吼了句:“这日子跟你没法过了……”边说着,只一眨眼的工夫那人就穿过前面圆门洞不见人影了。 “哟,陶先生这急赤白赖的是要去干嘛。”平婶子一脸好奇。 虞景明也认出人来,那撞人的正是陶裁缝。 “陶明堂,你有本事就别回来了。”这边几人心里正琢磨着,紧跟着月芬头发散乱的从许家追了出来,看着远远消失在园门洞内的身影,月芬也一屁股坐在门坎上大骂了起来,满脸鼻涕泪水的,样子实在不好看。 “哎哟,月芬啊,这又怎么了?日子不能这么过,消消气,定定心,有什么事好好商量,这争吵啊不是个长久之计,时间长,那点夫妻之情就消磨掉了。”一边徐妈妈好声好气的劝着。 “呵,夫妻之情?他那心早让狐媚子给勾跑了,要跟我断了夫妻情份呢,成,你不仁我不义,陶明堂,咱们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月芬说着,一抹眼泪,一脸咬牙切齿的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也朝外头走了。 “听说陶先生搭上一个有钱人家的外室了,合着这是要丢了糟糠妻,去给人当小白脸儿。”桂花嫂本要走的,这会儿又顿住了脚步八卦起来。 徐妈妈和芸嫂子没接话,平家婶子看了看日头,说是到了烧午饭的时间,也告辞走了。 “你不是要去买菜吗?”虞景明在一边说。桂花嫂这嘴巴,这事儿再经她一掰扯还不晓得要说到什么时候,虞景明这边找许家有事,再说也不奈烦这种事情。 “哦,是的哟。”桂花嫂看了看虞景明,晓得她是来找许老账房的,连连点头,然后快步离开了。 第二十八章 延请 “大小姐,快进屋。”芸嫂子冲着虞景明招呼,一手牵着小囡儿走在前面,徐妈妈也进屋关了门,又问虞景明:“红梅没一起过来啊?” “前面还有一些事情收尾,让她在那里忙。”虞景明同徐妈妈有一答没一答的聊着。 天井里,许老账房坐在一张竹椅上,面前摆了一张小茶几,对面坐的却是卞维文,卞维文身边不远站了一个戴着孝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这会儿正一脸带笑的说着话,茶几上,一只白瓷盘,瓷盘上叠了七八块黄色近乎透明的桂花糕,那上面点点桂花舒展着,花形竟没有一丝毫影响,看着晶莹剔透也十分可口的样子。 “景明来了,过来尝尝这桂花糕。”许老账房是最早跟着虞永福打虞记天下的,当时虞记不过三五人,虞记也仅一间昏暗的作坊,许老账房是看着虞景明出生的,虞景明在他的眼里虽是东家小姐,但也是晚辈,如此,直呼一声景明倒是更合适一些。 上回虞景明来许家没见老许老账房,如今见到了,看着许老账房斑白的头发,虞景明便不由想到了父亲,若是父亲也在,头发也该白了,想着眼眶便有些红,然后浅浅一笑,抿去了那一份思念。 坐在一边的凳子上,虞景明拿了一块桂花糕小小的咬了一口,然后微眯着眼细细的嚼着,然后便浅笑了开来:“很好吃,只不晓得这桂花糕是哪家的?” “是麻三妹做的,麻三妹做来感谢卞先生的,卞先生便送了些过来,大小姐是适逢其会。”许老账房微笑的看着虞景明道。 原来是这样,虞景明点点头,这麻三妹就是钱四海的媳妇儿,当日因钱四海的抚恤金问题,这位差点走了绝路,后来是卞维文出了主意,听说后来四海的六叔出面,四海那几个兄弟才罢休。想来如今事过境迁,麻三妹便做出糕点来感谢卞先生。 她果然是适逢其会了。 “真是好手艺,不晓得三妹可愿来我虞记做糕点师傅?”虞景明站起身来冲着那叫三妹的女子道。 卞先生送桂花糕过来肯定不会带上麻三妹,那么如今三妹出现在这里定然是许老账房尝过之后觉得好,特意让卞先生把人请过来问话的。如此,许老账房的意思就不言而喻了,许老账房一片心意,再加上这糕点着实不错,人才难得,虞景明自也不想错过。 那三妹看了看虞景明,显然没想到虞景明会请她,好一会儿才道:“我也没什么见识,也从未给人当过什么师傅,心里实是七上八下,不晓得能不能胜任。” “你没有试过,又怎么知道能不能胜任?”虞景明又道。 三妹想了一下,却是转头看着卞维文:“卞先生若说好,那就好。” 卞维文显然没有想到三妹会这么说,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却是淡笑,未再多说一句。 虞景明心里有些小小的叹息,这三妹也是有些小心思的,虽然这些于她无关,但倒底是她这边的事情,没道理去牵扯别人:“事儿是自己做,饭是自己吃,那味儿好于不好自也是在自己的心里,这事也不急,你再回去想想,若是愿意的话明天来虞记找我。” 虞景明这么说,三妹便不好再说什么,点点想,顿了一下道:“你们有事谈,我告辞了。” 芸嫂子便过来送麻三妹出门。这边卞维文也起身告辞回隔壁了。卞维文同许老账房是忘年交,两家都是客气人家,生活中也互相照应,自也少了一些客套,卞维文起身之际冲着虞景明点点头,慢悠悠的回了隔壁。 看着他离开,虞景明收回视线。 许老账房咬着茶壶嘴儿吸了一口茶,咳了一声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许老账房这问话方面可就多了,虞景明是来请许老账房做掌柜的,这是统领全局的事情,虞景明自也要将自己的心意和盘托出,于是便一一的道:“人事方面,因为辞了戴掌柜,所以我想请许伯出来帮我撑一撑,作坊师傅这一块有莫老师傅已不需要我再多操心,其它的人事方面我不打算再多动,分店方面目前来看只萧规曹随就行……” 虞景明心里晓得,虞记各方面问题很多,但正值动荡之秋,急事宜稳,还得慢慢来。 听着虞景明的话,许老账房点点头,他当年跟着永福爷虽说是做总账房,但掌柜一摊子事也有涉猎,尤其是创业之初,许多职位分的并不清楚,总是互有交叉,而如今景明初掌虞记,有些事情要慢慢来,资历方面他正好可以帮景明撑一撑。 上回不见,是因为到底是虞家家事,他一个外人插手反而会让景明落人口实,而这回大小姐初掌虞记,需要人帮忙,他则当仁不让,毕竟虞记也有他一份心血在。 说起来他之前还担心景明年轻气盛,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给虞记来个大换血,那对于现在的虞记来说并不是好事,如今听得景明这么一说,做事倒是老道的。 “那账房呢?”许储又问,景明既然请他做掌柜,那账房那一摊肯定要另请他人。而他既然这么说,那也便表示接受虞景明的邀请了。 虞景明沉思了一下:“许伯认为卞先生如何?” 许储有些意外,微微点点头:“论账务本事,卞先生在上海那是数一数二的了,不过,他在衙门当差。” “我听说卞先生平常时常接一些额外的查账工作,他在衙门应该不是很如意吧。”虞景明想了想道。上回从卞维武的嘴里就晓得,卞维武之所以跟翁冒搭上关系卖肥田粉正是因为他大哥正好帮翁冒查过一笔账目。 再从卞家兄弟衣着来看,虽然干净整洁,但衣领袖边都是洗了发白的,再看卞维武挖空心思的挣钱,显然家里生活并不太宽裕。 卞维文到底什么个性子虞景明并不太了解,但有一点,卞维文查账的本事虞景明是见识了,这样的人在现在的衙门里当差,现在的衙门那是各种乱象。以卞先生的本事,如果同流合污,如今卞家又岂是这样,只怕比现在光鲜一百倍也不是不可能。 而这样的人如果不能同流合污,那必然被人所忌,虞景明想着,若非卞先生还有个举人身份在那里,只怕衙门的差早让人辞了。 许储食指敲了敲桌子:“倒可一试,但不可强求。” “我晓得分寸的。”虞景明说着,又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里面是她一夜整理出来的,关于虞记的一些想法。虞景明站起身来,朝着许储一鞠躬:“这是我对虞记的一点想法,还请许伯帮我把把关。” 老许储也站起身来,两手接过册子,同样朝着虞景明鞠了一躬。 虞景明鞠躬是正式延请,老许储鞠躬是感谢东家赏识,这里面无关年龄,是一种约定。 第二十九章 路 从许家里出来,虞景明站在隔壁卞家门口,卞家的大门是半开着的,从吱呀的缝里可以看到里面的天井。 石榴树下,老潢穿着一件灰麻短褂靠在一张躺椅上。 卞家老三显然刚下学回来,手里还抱着书本,这会儿笔挺的站在老潢面前:“老潢,以后我不跟你把抓鸟了,我要用心读书。” “呵,你小子这会儿脑子开窍了啊,你呀,再天天燥着我去抓鸟,到老了呀就跟老潢我现在这般模样喽……”老潢一边挥着蒲扇,一边眯着眼说。 “读书有个什么用,咱大哥还举人呢……”卞维武踢着鞋子从屋里出来,手里扯着一条汗巾,正沿着脑门擦汗。 “怎么没用?我们老师说了,要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卞维新说着,便背负着双手,头抬的高高的背诵了起来:“……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一篇少年中国说被小维新背的气势纠纠。卞维武那里嗤着鼻声,这家伙自己读不进书,便觉书中全是腐气。 “大哥,你以前读书是为了什么?”卞维新瞪了他二哥一眼,就转过脸冲着一边正在摆碗筷的大哥问。 “快去洗手,准备吃饭。”卞维文拍拍手冲着几人挥手,然后才慢条斯理的说:“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先生教我们文人要立心,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等到我考中举人时,一干同窗聊天,说的却是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再后来呀,家里出事了,世道也变了,那时候大哥也没有别的什么心思了,每日里所思所想,就是如何把你们扶养长大,如何赚点钱,一个星期多吃几顿肉,再有盈余,就想着能起一栋宅子,好为咱三个说媳妇儿……”说到这里卞维文顿了一下,又道:“为中华崛起而读书是没有错的,但现在迷雾重重,首先得学如何为?这“如何为”三字有大道八百,旁门无数,所以,读书须求的是中正之道,唯中正便能不偏不倚,如此,你方能找到中华崛起之路。” “呵,瞧着了吧,这人哪终归就一句话叫日度三餐,夜度一宿,再若有些资本了,那就来点酒,然后到四码路那边包个马车,叫上一个姑娘绕上那一圈,这才是人生乐事呀。”卞维武边直接忽视了他大哥后半部份话,只提溜着前半部份说事,说边还边陶醉着。 “你那叫醉生梦死……”卞维新气愤的说。 “嘿,你这小子还能的啊,教训起二哥来了,你小子还嫩着呢。”卞维武没好气的敲了卞老三一记,迈腿就朝外走。 “老二,吃午饭了,你这要去哪里?”卞维文问。 “不吃了,四马路那边的吕老三约了我。”卞维武道。 吕老三叫吕阿勇,是江海关公廨所的巡捕,带着一帮兄弟也混在四马路的街面上,卞维武最近在四马路那边到处跟人搭关系卖肥田粉,自然就落到了吕老三的眼里。 “他约你干什么?”卞维文拧着眉问。 “还干什么呀,不就是因为我卖肥田粉赚了点钱眼红了呸,要跟我盘道呢,那我就好好跟他盘盘。”卞维武呸了一声道。以前他在码头上时,就跟吕老三打过交道,不怕他。 “吕老三那边后面有帮会呢,你得小心点,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肥田粉的生意让你收手了,咱们老百姓,就好好稳稳过日子,翁掌柜的路数到底不清楚,肥田粉是洋货,也招人眼。”卞维文皱着眉道。 “我晓得的,大哥,你也别什么都这般畏首畏尾的,这年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还记得小时候听过的一首诗,杀一是为罪,屠万即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嘿嘿,就这理吧。”卞维武说着,便抬腿朝外走,没想一拉开门,就看到虞记大小姐举着手正准备敲门。 “哟,这可是稀客呀,大小姐你这是?”卞维武没想到一开门就看到虞大小姐,便咧着嘴问。 虞景明笑笑,她刚才站在外面,正听到屋里的话,晓得这位野心不小。当然,在大小海,野心这东西无所不在。 “我找卞先生。”虞景明微笑道。 “大哥,大小姐找你。”卞维武回头冲着武里喊,眼里有些好奇,不晓得这大小姐找自家大哥有什么事,不过他约的时间要到了,倒是不好留,便道:“那大小姐你聊,我有事出去了。” “慢走。”虞景明点点头,卞维武便一摇一摆的走远了。 “大小姐?”卞维文显然也很意外虞景明会找他,走过来,一脸疑惑。 卞先生没有请虞景明进屋,家里都是男人,冒然请大小姐进屋怕是不太好,虞景明也没有提出屋里谈,于是一个门内一个门外的站着。 大门是敞开的,天井里,卞维新尤自嘟嘟喃喃:“大哥就是迂腐。” “混小子,就你有理想?你以为你大哥这些年容易啊,别以为你大哥是越混越回去了,你大哥踏实着呢,你爹娘走的时候你才多大一点啊,还抱在手上,你大哥那又是当爹又当妈的,偏你二哥自小也是个不省心,给你大哥找了多少麻烦,养你们这么大要花多少心力?便是老簧我,糟老头子一个,落得一个零丁的结局也是报应,偏还承你大哥照顾,你大哥仁义着,这是小的方面。再往大了说,依你大哥的本事,这些年至于过的这么苦吗?在衙门里常常被人排挤,每夜里回来还接各种账目,帮人对账记账,行那商贾之利,在这永福门里,表面上大家敬你大哥是举人,可背地里谁不说你大哥窝囊呀,一个举人混成现在这样,可你大哥真要赚钱那太容易了,只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罢了,这是义之所在……知晓义之所在又如何不知国之义,只是这世道乱纷纷的,朝廷日薄西山,官员各打各的算盘,外面又有什么国会党,复兴社,革命党,还有洋务派等等,简直就是走马观花,再加上列强环伺……我瞅着呀,这朝廷只怕也不久远了,哟,我老潢也老哦,白山黑水那边估计也回不去了,指不定哪一天哪就给那坍塌的宫墙陪葬……啧啧……” 风送来老潢嘟嘟喃喃的声音,不是很清晰,隐隐约约的,象是在跟卞家老三说,又象是喃喃自语。 卞维文依然平和的默默无语。 虞景明只是微微失神,便又继续说话。 “我想请卞先生为我虞记之总账,不晓得卞先生可愿否?”抬起头,虞景明直言道,说完冲着卞维文揖了一礼。 卞维文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这位虞大小姐这么直接,连忙回一礼顿了一下道:“我衙门里还有差事,是一位长辈托的情,长者赐不敢辞,只怕这边有些不能胜任。” “卞先生衙门的差事忙吗?”虞景明又问道。 “倒是不忙,每天就点个卯。”卞维文笑笑道,这永福门谁不晓得他在衙门里被排挤,倒也没什么可瞒的。 “那卞先生每日去衙门点个卯后得空了再来虞记便成,平日的流水账目有余翰他们,卞先生要统畴的是总账明细均衡以及税关的报账以及旬,月,年的账务报表,说起来也多是要跟衙门和海关之间打交道,卞先生有个衙门身份说不定更便利些。”虞景明是实话实说。 余翰也是虞记的会计,他妻子叫嘉佳,同住在永福门,就在戴娘子家隔壁,三十二号。 卞维文倒是一愣,鲜少有人把借用关系说的这么直接明白,但倒也不让人讨厌,他虽然不会借着账务来谋私,但借着一些身份的便利,在手序上面也确实能便利不少,这方面倒不用怎么忌讳,正常的人情世故他不会不懂,也不会清高到置之不理。 卞维文沉思着,只一会儿便拱手冲着虞景明一揖礼:“大小姐诚心相请,卞却之不恭,如此,今后就靠大小姐提携。” 维武最近挖空了心思赚钱,他也晓得,实在是他到了这年纪还没讨媳妇儿,维武总认为是他和三弟拖累了自己,于是便想多赚些钱,用钱砸也给自己砸出一房媳妇儿。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不过,维武这么努力,他没有不更努力的道理,是该存点钱了,维武那小子心野的很,现在便是自己的话也有些听不进去了,得给他找个媳妇收收心,有了牵挂这小子做事就不会太由着性子了。 “如此,今后虞记账务一块就拜托先生。”虞景明也还了一礼。 到得这时,虞景明才松了口气,虞记的架子就不会散了。 至于二叔二婶那边,眼下应该是会恨他的,但是二叔到底还是自治公所筹备委员会的议员,如今虞记和永福门在自己手上了,二叔到时也是需要自己支持的,而且自己这边还有王家支持,想来等二叔消了这阵子的气,她再跟二叔坐下来谈谈,两方关系或许能缓缓。 她于亲情虽没有什么太大的期盼,但到底也不希望相见两相厌。 第三十章 争执 虞景明从圆门洞回到前街,前街的人已散的三三两两,因着正是午时,圆门洞边老王头的茶档甚是冷清,没一个人,只空空的几张桌子,散散的几条长凳子,摆的并不甚整齐。 老王头这会儿正扒拉出一些碎煤块,拿着小锄头一一敲碎了,拌上水和匀,然后拿着一块破布包着拌好的煤渣子,将它捏成一个个小球,一个一个整齐的排在路边,午时的阳光直直的照下来,在小煤球的边上又投影了黑呼呼的一圈,以至于每一个煤球看着都好明又重叠了一个似的。 茶档隔壁,麻婶坐在门坎上,一手抱着家里两岁的小孙儿满儿,面前摆着一张小木椅,椅子上摆着一小碗饭,碗上面铺了一层鹅黄色的鸡蛋羹,麻婶子后上拿了一个木勺子,正舀着饭小口小口的喂着满儿。 翠婶这边将不甚整齐的椅子一一摆正,再跃过椅子,手里还拿着那抹布就依在墙边,先是伸长着脖子看了看斜对门的虞宅,那门关的死紧,里面一点响动也听不着。 “有没有吵起来?”翠婶缩回脖子,肩傍依着麻婶家的门框冲着麻婶问。 就在前不久,戴娘子扯着戴掌柜一脸气哼哼的进虞家,不用说为的就是戴掌柜被辞之事。 “就戴娘子那性子,今天戴掌柜被大小姐收拾了,她能不找二奶奶闹?你没看先前门是半开着的,没一会儿就嘣的一声关的死紧,还不就是吵起来二奶奶怕外人听到。”麻婶喂了满儿一口,哼声道,满永福门能看得过戴娘子的没几个。 “哼,闹也是白闹,这位大小姐那可不是由着二爷二奶奶的人,强着呢。”翠婶一脸看好戏的说。 “那可不……”麻婶点点头:“不过不强也不成啊,一个孤女,手上还握着永福门这样的财产,若不强,那还不让人剥皮拆骨了呀。” “那倒是。”翠婶儿深以为然,之前大小姐跟荣大少那婚事可不就满是算计,也就大小姐有本事,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竟是直接将永福门握在了手里。 “大小姐好。”虞景明穿过圆门洞时,老王头正摆好煤球站起身来,便笑着打了个招呼。 “王伯好,中午该歇歇啦。”虞景明笑笑点头。 “歇了,这就歇了。”老王头笑呵呵的回道。 那边翠婶和麻婶听到声音,两人便分开了些,麻婶冲着虞景明笑了笑继续喂饭,翠婶儿也冲着虞景明说:“大小姐坐坐。” “不了,翁姑奶奶等着我吃午饭呢。”虞景明也回道,都是邻里之间打招呼的客气话,随意说随意答,坐下更好,不坐下也不会在意的。 麻婶子和翠婶之前的闭聊自也落在她的耳里,她将戴掌柜交给二叔自己去处理本来就是给二婶留面子,全是没想到那戴娘子居然还找起二叔二婶的麻烦了…… 虞景明思想间便已到了虞宅门口,正要拍门,门却从里面开了,月芬从屋里出来,见到虞景明,只脸上强笑一分便匆匆离开了,送她出来的是长青。 “长青,月芬来有什么事儿?”虞景明问长青,她奇怪了,不晓得月芬这时候来家里做什么? “陶娘子是来找二爷的,二爷没见她。”长青道,只是言语之间却有些吞吞吐吐。 虞景明晓得长青的话有些不尽不实,但月芬即是找二叔的,她自不好太过问,也只是随意的点了点头进了屋。 客堂里一个人也没有,但客堂后面的屋里却传来一阵争吵声。 “大小姐回来了,翁姑奶奶饭菜已经摆好了。”红梅听到声音,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口迎着虞景明。 虞景明却冲着红梅略摆了摆手,走到楼梯口的时候,那后屋的争吵声就更大了。 “二奶奶,寿松在虞记可差不多有十年了,没有功劳那也有苦劳啊,现在你们说辞就辞,这没了天理了,不是我说一句话,二奶奶,这人不争馒头也得争口气呀,这回出头的事儿可不止我家寿松,还有莫守勤吧,凭什么那个莫守勤什么事也没有,还送他留洋,最后还把他老子请了出来。轮到寿松这边,就那么一句轻飘飘的二爷另有安置就打发了?这欺负人也没有这么欺负的吧!二奶奶,我话可放在这里,今儿个这事你若不给我一个满意的交待,我使不得要请戴家人出面讨个公道。”戴娘子这话说的毫不客气。 “哟,你这还怪我呢,你以为我被虞景明欺负了甘心,我也想为寿松做主,出一口恶气呢,可你们得争气啊,这十年来寿松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你们得到的还少吗?虞记总掌柜给寿松,法租界那边的分店是你家大郎戴政在管,二爷进了自治公所筹备委员会也把二郎戴谦提携了进去,这般重用,哪个不说戴家是虞记的二东家,就这样你们还不满足,还想法子捞钱,还跟外人通起来,做的是里倒外拐的事情,我还哪有脸面去找景明,这账本你们好好看看……” 又听得啪的一声,后屋里,虞二奶奶啪的一声把一本账册丢在戴寿松夫妻面前。这是虞景明交给二叔另外一本账本,是关于戴寿松这些年在虞记的所有账目首尾。 “有本事你去请戴家人出来,戴家人的脸面都叫你们丢尽了。”虞二奶奶恨恨的道。她之前在虞景明那里吃了一肚子的气,没想到转脸来,自家嫂子还给她脸色看,还拿戴家人来要挟她,她也是忍不下这口气的。 虞景明在楼梯口听到这些摇摇头,正准备上楼,却猛的听到戴娘子大声的道:“这也算不得什么呀,二爷自个儿还把虞记的钱往外转呢,四马路后面的小公馆虞圆翠堤,那可是当初二爷建四马路分店时从虞记里分出的钱建的,如今里面养着一个女人呢,六七年了,都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了,四马路分店那边如今都是那个女人说了算,我们不多捞点,这钱指不定最后好了哪个狐媚子呢……” 这话戴娘子竟是说的理所当然,却让虞景明倒抽一口气。 就听得那房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是人跌倒撞了凳子,凳子被推动又撞了桌子,然后桌子上的茶壶茶砸下地的声音。 随后又听的啪的巴掌声,然后是戴寿松压低的吼叫:“你胡扯些什么?别在这胡搅蛮缠,给我回家去。” “我哪里胡说了,那五岁的儿子跟二爷长的一个模子,想赖都赖不掉。”戴娘子还兀自不甘。然后就是虞二奶奶的尖叫声:“说,给我说清楚……” 只是屋里却一阵静默。天井边,几个下人听到响动都围了过来,边窃窃私语。 “手头上的事儿都做好了?”虞景明一挑眉,眼神便那么一扫,几个下人脖子不由一缩,似有一股子寒意。原先下人是没把这位才从宁波回上海的大小姐放在眼里的,只是如今二爷二奶奶连连在这位手上栽跟斗,一个个那心便也虚了起来,连忙低着头,各做各的活计,再也不敢探看半分。 杨妈这时带着还有小丫头小喜过来,先是有些为难的看了看那边屋子一眼,然后一咬呀冲着虞景明道:“大小姐,二爷和二奶奶早上就没怎么吃,如今,午时又过了,这中饭……” 那边屋里跟二爷二奶奶对上的是舅爷舅奶奶,又爆出这等隐私事情,做佣人的实在不是冒然进去。 虞景明顿了一下,拧着眉点点头:“那摆上吧。” “唉。”杨妈点点头,招呼着小喜摆饭。 虞景明这边接过红梅手上的湿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天气着实是热了,擦完汗,将湿巾交给红梅,虞景明便走过去推开了门,里面还连门帘都放了下来,这天本就热,这门关着还放了帘子,屋里便不太透气,更显得闷,光线也并不亮堂。 眯着眼看着屋里,虞二奶奶坐倒在地上,一脸的汗水和眼泪,眼睛也是赤红的,散乱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样子十分的狼狈。二姑娘和三姑娘蹲在虞二奶奶身边,想扶虞二奶奶起来,只是虞二奶奶兀自不肯,眼眶赤红的瞪着坐在床边的虞二爷,虞二爷这时也是一脸铁青,正拿眼瞪着一边兀自呶动着嘴巴的戴娘子,一边戴掌柜脸色也不好。 虞景明这一进来众人的眼神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虞景明也未多看一眼,只是冲着戴掌柜道:“戴掌柜,我让你把账目准备好跟我交接你准备好了?有什么不满的跟我说,如今虞记我二叔二婶做不得主。” 虞景明这话一落,屋里几个的脸色就更复杂上几分。 戴娘子几乎是立刻就跳起脚来要说话,她嘴张开音还没出,虞景明就一个冷眼过去:“舅奶奶,有个事情我也要跟你说一下,我昨天看了永福门的账,你今年的房租还没有付,什么时候过来付一下吧。” “我……”戴娘子噎的一时说不出话来,气的脸涨的通红,正要理直气壮的说她住了这些年都没有付过,一边戴寿松却是用劲一推戴娘子,连推带攘的扯着她出门,连出门便留下一句:“我这就去整理。”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虞位大小姐不是个会给人情面的,自家娘子今儿这一爆不但得罪了二爷,二奶奶那里也闹翻了,再加上二爷这事儿一爆估计一时半会儿没功夫管别的事情了,只得先这么着吧。 呵,这位大小姐哪是要算今天的房租,这怕是要借着由头算总账呢,先避避再说。 虞景明冷眼看着戴家夫妇离开,这才又冲着二姑娘道:“淑华,午饭已经摆上了,什么事吃过饭再说吧。” 说完这句虞景明转身就离开了。 这个时候,她二叔二婶见到她更不舒坦,她也不在这里碍人眼。 三姑娘依然是赤红着眼睛瞪着虞景明离开,倒是二姑娘虞淑华眼神之中有些沉思。 一般的情况下大姐犯不着这个时候进来惹白眼,她隐约之中觉得大姐突然进来倒好似为父母解围,还敲打了大舅和大舅奶奶。 第三十一章 情何以堪 二楼。 桌上,一碟小葱拌豆腐,一条清蒸黄尾,一沙锅莲藕排骨汤,再加上一盆凉拌黄瓜,一小碗椒盐花生米。 虞景明夹了一筷子鱼肉,鲜的让人胃口大开。 “红嘴,黄尾,是新安江的鱼吧?”虞景明问,她在宁波时也吃过。 “可不,新安江直通咱们苏州河,半夜开的船送到咱们上海,那鱼一上岸还活蹦乱跳着呢,没一会儿就全抢光。”翁姑奶奶说这话时脸上有点小得意,上海那些个小脚老太太可抢不过她。 红梅这边也细细说着上午的事情。 “工钱已经发到每个工人的手上了,莫老师傅出面,作坊里的师傅已经带着各自的徒弟开工了,从原料开始,莫老师傅过问每一道工序,我也把小姐写的那个提浆法交给了莫老师傅,莫老师傅兴奋的不得了,带着许开源立马动手试这个提浆法,莫守勤暂时也跟着莫老师傅打下手,莫老师傅说了,当年慈安太后最喜欢吃这个提浆月饼,只可惜慈安太后走后,因为忌讳,宫里就再也没做过这个提浆月饼,以至于最后这个提浆法失传了,没想到能在大小姐手里见到,莫老师傅说,这个提浆法运用到实物时还得试验几次,因为食料的不同提浆的火候也会有一点调整。” “嗯。”虞景明咽下一块鱼肉点点头,这黄尾果然鲜嫩的很。 莫老师傅的激动虞景明并不奇怪,虽然提浆月饼其实满大街都是,但正统的宫廷提浆月饼却已经失传了,就象翻毛月饼,同样满大街都是,但正统的宫廷翻毛月饼也只有宫里的御膳房和京城的致美斋才有。 而宫廷的提浆月饼之所以会失传正是因为这个提浆法的失传。许多人以为提浆法仅仅是用来提取糖浆里的杂质,其实远远不止,好的提浆法不仅能提取糖浆里的杂质,更能增加月饼的韧性和浓香。 虞景明倒是没想到虞老夫人手上有这东西,她倒是听翁姑奶奶说过,家里祖上有从宫里放出来的宫女。 “另外,我让人去几家分店取账本,东门那边和法租界那边的分店都把账本交上来了,唯有四马路那边的邵掌柜说账目还没有整理好,说整理好再交。至于别的分店,离的有些远,估计得明后天才能收上来。”顿了一下红梅又道。 “嗯,法租界那边的掌柜是戴政吧?”虞景明停下筷子问。 “是的,大小姐打算换他?”红梅问。 戴政是戴寿松的长子,不过他自小是在宁波戴老太太身边长大,戴老太太过世后,戴寿松和戴娘子才把他接到身边,只那时已成人,跟戴寿松和戴娘子这对爹娘自没有戴谦和戴老三那么亲近,戴娘子便常常借由头骂戴政不孝,不过戴政处事颇为稳重,倒是个可用之人。 “那倒没必要,我听说法租界那边的店做的还可以。”虞景明道,又沉思了一下接着说:“至于四马路那边就暂时由他吧,虞园那边只怕麻烦着呢。” 四马路那处的分店在自己父亲手上时是没有的,是这几年在二叔的手上置办起来的,在这些年里倒算是虞记最红火的一个分店,是二叔的功劳另外虞园跟四马路分店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在当初卞维武送来的那本账册里都有脉络可寻,不过其实,当时虞景明的目标仅是拿回永福门,就算后来接手上虞记也是被二叔算计,形势所迫。 而古人攻城尚知围三缺一,她这边也不好把二叔逼到墙角去,更何况,四马路这分店牵扯着二叔的小公馆,虞景明查过,那处店面后面的园子是记在一个叫吕仙芝的名下,这个应该就是二叔小公馆里的女人。原先虞景明还奇怪,二叔怎么就会糊涂到把这么一份产业记在一个没名没份的名人身上,如今看来,竟是连孩子都五岁了。 可没想最终这小公馆的事情居然在戴娘子这里爆出来了,接下来她便静观其变。 “嗯,晓得了。”红梅点点头,眼前情形确实也只能观望了,虞二爷到底是长辈,这事体大小姐不好插手。 “倒是晓得二爷外面有小公馆,却是没想到居然已经有一个五岁的儿子?”翁姑奶奶也咋舌,难怪二奶奶跟天蹋下来似的,这事搁谁也受不了啊。 这也是现在虞家没有直系的长辈了,要不然凭着这个儿子,虞二奶奶以后的日子肯定过的不省心。 想到这里翁姑奶奶便想起当年的老夫人。 想当年虞老夫人进门两年没身子,虞老爷在外头就搭的女人怀孕了,当时虞太夫人还在世,这事被虞太夫人晓得了,太夫人巴巴的把人就领进了门,全不顾老夫人的颜面,结果那个女人自己作,都九月的天了,还非要吃冰镇酸梅汤,一气吃了两大碗,却生生把个孩子祸害掉了,这还不算,非赖是老夫人坏心害了她的孩子,太夫人竟是不分青红皂白罚了老夫人去跪伺堂,跪了整整一夜,结果谁也不曾想到老夫人竟已怀了一个月的身子了,竟是这般愣生生的跪掉了。至此,老夫人对老爷也算死心了,虞老爷也成了脱僵的野马,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的抬进门,整个虞家弄得乌烟瘴气,以至于最后虞家就只有虞永福和虞世安两个庶子和虞宝珠一个庶女。整个虞家就败落了,也算是虞永福还争气,只身来到上海拼下这若大的产业。 只可惜啊,永福却不是个有福的,早早就走了。 “可不是,那戴家也不是个东西,这事儿戴寿松那边显然早就知道了,却是一直不说,还是二奶奶娘家人呢。”红梅撇着嘴。戴家大舅可是靠着二奶奶才有今日的体面,却没想背过来反而坑了二奶奶。 长辈的私事虞景明就不想说什么了,戴家之所以也瞒着还不就是因为有利可图嘛。 也难怪这些年戴寿松在虞记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凭着这事儿,二叔也得顾忌着他一点。 只二奶奶却是情何以堪。 “楼下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红梅嘀咕着,依着虞二奶奶的脾气,这时该骂翻天,想当初大小姐退亲那天,虞二奶奶足足骂了半晚。 只她话音刚落,就听得“嘣……”的一声,楼下传来一阵巨响,然后是一阵杯盘砸地的声音:“吃,还吃什么吃,饿死算了,这日子没法过了……”之后就是虞二奶奶的嚎啕大哭。 “二爷,自治公所那边来人了,叫你赶紧去一趟。”长青的声音又道。 “我不想跟你吵,这事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我先去自治公所那边……”随后是虞二爷的声音。 透过阳台,虞景明看到二叔招呼着长青两人一起出门了。 这都是午时了,倒不晓得自治公所这个时候让二叔去有什么事情,是橡胶股票的事情又另有变故? 虞景明自不晓得,自治公所那边叫虞二爷去却是于早上虞记工人闹事有关。 橡胶公司东家卷款逃跑,上海许多公司和钱庄都栽在这坑里了,这是非常敏感的时期,谁晓得虞记工人闹事的事情会不会象星星之火一样最后遍及整个上海,这事情自然要问个情楚,及时控制。 第三十二章 二爷出事 下午,虞景明正准备去虞记时,王家二少奶奶冯绍英风风火火的一头撞了进来。 “你接手了虞记了?”冯绍英一进门,连茶水都没喝劈头就问。 在上海没有什么东西比消息传播的更快,又尤其是虞记这等内斗夺权大戏,上午的事情一过,只一个中午,虞记易主的消息已经在整个上海商界传的纷纷扬扬。甚至都引起上海道的重视了,随着革命党越闹越凶,各地的罢工也层出不穷,上海道当然生怕这事情跟革命党有关。好在虞景明飞快的平息了事件。 王大奶奶一听这事就差了冯绍英来打听。 虞景明便把上午的事情说了说。 “哼,你二叔也是鬼迷心窍,罢工这事儿能随便闹的?现在上海局势多敏感呀,各大钱庄不说,也有好多工厂资金陷在橡胶股票这坑里,人心惶惶,要是一个弄不好,被有心人利用,引起整个上海的罢工潮,那局势可就乱套,就中午的时候,李总董紧急招开了董事会,你二叔那边狠狠的被敲打了一顿。”冯绍英说。 虞景明这才晓得这前自治公所为什么来叫二叔,倒是没有想到,虞记的这点内斗竟是牵动了整个上海商界的神经。不过错有错着,默默无闻的虞家大小姐竟是以这种方式跃入了整个上海商界人士的视野。 不管怎么说,虞景明拿出永福门抵押,顶下虞记这事件也算为她初入商界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橡胶股票事件现在进展怎么样了?”虞景明拉着王家二嫂嫂坐下来问。 “说起影响那一时哪里平息得了,不过最大的难关也已经过去了,上海道蔡大人已经跟汇丰,加利,德华,道胜等各家银行谈妥共借款350万两银用来维持市面,各家钱庄门口的挤兑风潮终于渐渐平息。”冯绍英道,随后又有些感叹:“这回真正倒霉的便是荣记钱庄。” “怎么讲?”虞景明好奇的问。 “这回如果荣老爷子不发病,以他的本事足可以将钱庄撑过前面最艰难的几天,那么借着此次上海道的借款,荣记钱庄也就可以度过了难关,可偏偏荣老爷子生病了,最后钱庄的事情交到荣大少爷的手上,他哪里撑的过去,最后那玫瑰做的中人,竟是将钱庄并入了华俄银行,荣家大半辈子的产业就这么没了。不过,错有错着,偏华俄银行和北方银行经营出了问题,现在两家银行要合并,为了取得平衡,再加上这次上海道出面,荣记竟也成了合并的第三方,虽然只占很小一点股份,但倒底也保住了一点基业,凭着这点股份,听说荣大少爷最近正在活动,要争银行的帮办。”冯绍英道,然后又有些八卦的说:“那荣大少爷最近跟玫瑰倒是频频亮相,荣家不会是要讨玫瑰过门吧?” “这哪晓得?”虞景明道,荣家如何虞景明并不关心,倒是那位玫瑰还真是好手段呀,先前她布的局虽然公开了她同荣大少爷的关系,但那倒底是丑闻,她想凭此步入荣家是不可能的,可如今凭此一举,只怕还真叫她翻盘了,可真算得翻手为云覆手雨,是个厉害的。 当然,事情没有走到最后一步,谁也说不好中间还有没有变故。 “来,这个拿着。”冯绍英临走前又往虞景明手里塞了一张请柬。 “是董璎珞十六岁生辰宴,董璎珞一早兴致勃勃的拿着许多空白贴子给你王三哥,问我王家这边有哪些人要请的,你王三哥就把你的名字也写上了,董璎珞嘴都气歪了也没办法,我过来就把这请柬拿来,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你有充足的时间准备一份礼物,董璎珞是小女孩儿,她高不高兴你不用再意,但董帮办的面子还是要卖的,现在整个上海的税收都落在江海关,你以后少不得要跟他打交道的,去过个场,以后生意上的交道不少的。” “嗯,我晓得的,谢谢二嫂。”虞景明接过请柬放好,然后送冯绍英出门。她晓得二嫂子专门过来一是为了打听,二主要就是给自己送这张请柬了。 冯绍英离开已经是傍晚了,站在永福门的门楼前看着冯绍英上了汽车,虞景明才转头进了虞记。 夕阳将将落下,最后的余辉从窗前斜斜的照进虞记的大院里。 虞记的大门口有一角屋,住在角屋里的是更夫老罗,他这会儿将将起床,做更夫的日夜颠倒,白天大多时候都是迷迷瞪瞪的打盹儿,只夜里提着铜锣前后巷来回的转悠,除了报时还外加防火防盗。 老罗坐在门边,正拿着一块棉布仔细的擦试着他那套吃饭的家伙。 “东家小姐。”见到虞景明进来,老罗冲着虞景明打着招呼。 “罗伯,晚上的时候多留点心,这日子越来越不太平了哩。”虞景明淡笑的冲着老罗道, “东家小姐,晓得了。”老罗点点头,然后继续埋头手上的活儿,虞景明则进了作坊,太阳已经落山,虽然外面天光还亮,但作坊里光线已经有些晕暗,几盏油灯早早点亮,看着油灯,虞景明想着该扯根线装个电灯,又或者去弄个发电机,嗯,这事儿得加紧办,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中秋,中秋季就是月饼季,这段时间虞记有的忙,而中秋之后就是过年,对于虞记来说又是一个旺季。 作坊里。 “停火!起锅!”这边莫老师傅手重重一挥手,几个作坊工人,一边停火,一边就架起了大锅,莫老师傅拿了个大勺子从锅里舀起糖浆,在油灯的光线下,那糖浆透着一股明黄而清透的色泽。 “成了!”莫老师傅倾着大勺,看着舀里的糖浆缓缓的流淌,一脸激动。 “哈,太好了。”一边许开源等人也一脸兴奋。 虞景明拿了一个小勺子尝了一下,这个糖浆她在宁波时私下也弄过,提出来不难,但色香味上都比不上莫老师傅这个,同样的方子,却做不出同样的味道,莫老师傅不愧是当年撑起虞记半边天的大师傅。 “莫老师傅辛苦!”虞景明朝着莫老师傅揖了一礼。 “大小姐客气。”莫老师傅一脸兴奋,又是一挥手:“和粉!” 见到工人忙,虞景明便不打搅了,又走出了虞记,抱了一些虞记的账册回屋里。 晚上,虞景明看了大半夜的账目,对虞记的整体经营情况心里多少有些数了。 楼下,今天的虞宅特别安静,佣人们事儿做完了都窝在各自的房里,只客堂上留了一盏洋油灯,罩在玻璃罩里的火头压的很小。 虞二爷自从中午离开后到现在也没有回来,二姑娘和三姑娘两个则在屋里陪着虞二奶奶。 直到虞景明睡下,二叔还是没有回来。 静夜里,楼下时不时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接下来又是二奶奶不干的咒骂和哭嚎。 这一夜虞景明没有睡安稳,才不过迷迷糊糊的睡了半个时辰,先是叫一道雷声劈醒,要下大雨了,虞景明支起身子,挑亮油灯时,便又听到雷声中夹杂着激烈的撞门声,然后她听到长青的大嚎:“二奶奶,二爷出事了!!” 第三十三章 虞景祺 雨几乎就是倾盆而下,虞景明没有跟着二婶她们直接去红十字医院,而是打着伞带着红梅赶到四马路分店二叔的园子那边,租界的巡捕已经把整个园子封锁了起来,虞景明到的时候,就看到几个巡捕押着一个女人离开。那女人衣服上满是血迹,低垂着头。 她一路过去,站在路口看打着伞看热闹的人一阵指指点点,女人却毫无所觉,只是有时茫然的抬头,一脸灰败的扫了扫路人。 虞景明同那女人照了一面,却是一愣,甚至些眼熟,只是一时竟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哎哟,这个女人老风骚了,跟那裁缝搭的不是一天两天了,真是红颜祸水哦,二爷这顶子不仅绿油油的,最后连命都丢了……” 两个虞记分店的伙计拢着袖子站在廊下窃窃私语。 “我是虞景明,到底怎么回事?”虞景明皱着眉头冲着两个伙计问。 虽然这边的分店虞景明来过,但当时并未表明身份,而昨日虞记罢工也只是虞记作坊的工人,各分店的伙计却不在内的,因此两个伙计先前并不认得虞景明,这时听得虞景明这话,都不由一颤,连忙站了笔直。一个伙计结结巴巴的说不成句,右边一伙计倒是颇为伶俐道:“半夜里,起先先是听到二爷的骂声,然后又听到陶裁缝的惨叫,之后就是二爷同仙芝夫人的争吵,再然后就是二爷的惨叫,长青当时正在店里跟我们聊天,听到惨叫之后才赶忙赶去去,最后我们就看到长青背着二爷上了马车直去了红十字总院,然后公廨所的探长和巡捕就来了,又抬走了陶先生,刚才几人又带走了仙芝夫人。” 他嘴里的仙芝夫人正是虞二爷在外面的那个女人——吕仙芝。 虞景明皱着眉头:“陶裁缝又怎么回事?他怎么夹也在这里?” “陶裁缝时常来给仙芝夫人量衣服的尺寸。”那伙计有些吞吞吐吐的道。 虞景明眼神幽暗了下来,那伙计虽然只是陈述事情,未做任何推断,但实已经把事情的经过活灵活现的描述出来了。 事件发生在半夜,这量尺寸岂能量到半夜?只有一个解释,陶裁缝跟那吕仙芝有苟且。 想着陶裁缝跟吕仙芝的苟且,再想着她之前看吕仙芝有些面熟,虞景明脑中一个记忆就浮现了出来,记得前几日,她陪王家二嫂嫂冯绍英去陶裁缝那里做衣服,曾见过那个挑逗陶裁缝的女人可不正是吕仙芝嘛。 一想到这里,虞景明不由的又想到了之后月芬跟踪吕仙芝的事情,如此,事情再又推到昨天,昨天,虞景明亲眼所见,月芬跟陶先生吵的厉害,最后月芬发了狠话,要跟陶先生鱼死网破,再后来,月芬来找过二叔…… 如此,事件的前因只怕就清楚了,陶裁缝人样风流,吕仙芝经常做衣服便跟陶裁缝勾答上了,引起了月芬的关注,那日月芬跟踪了吕仙芝找到了吕仙芝的住处,肯定无意中就发现了二叔跟吕仙芝的关系,之后月芬跟陶裁缝争吵,决裂,月芬曾说过要鱼死网破,因此,月芬便来找自家二叔告状。月芬来虞家时自己还碰到了,还问过长青,长青当时说二叔没有见月芬,但有些吞吞吐吐,这话是有些不尽不实的…… 再从二叔的行为来看,半夜来虞园,显然就是来抓奸,然后在争执中出了意外。 虞景明这推测于事实一分不差。 “东家大小姐,二爷怕是不太行了。”这时那伙计又突然提了一句。 “直说。”虞景明冲着那伙计道。 “我听那些印捕说,二爷冲进屋里,正好撞着了仙芝夫人同陶裁缝的事情,二爷气急之下拿着西瓜刀砍了陶先生,陶先生躲的快,没有砍到要害,砍到了大腿,陶先生便跌跌撞撞的逃出卧室。二爷不甘心,追了出来,仙芝夫人怕出事,就拉扯着二爷,争执着,二爷没站住,又正好是楼梯口,二爷就滚下了楼梯,没想也不巧二爷滚下楼后那后脑袋正好磕在大理石阶上,听说当时就没什么气了,只怕……”那伙计有些小心的道。 虞景明两手不由重重一握,深吸一口气,她便是跟二叔再不对付,也决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只是虞景明也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红梅,你马上回去找卞先生和许老掌柜,让他们带几个作坊的工人,身强力壮一点的,马上来这里,带走四马路分店历年来所有的账目,记住事无巨细。”虞景明吩咐一边的红梅道。 “是,那大小姐一人小心。”红梅点点头,立刻叫了黄包车往永福门赶。 “你叫什么名字?”虞景明冲着那伙计问。 “回东家大小姐,我叫润生。”那伙计道。 “好,润生,你跟我去红十字总院。”虞景明道。 “是,东家大小姐。”那伙计连连点点。 再回头看一眼灯火幽暗的园子,虞景明带着润生便匆匆去了红十字医院。 …… 润生说的没错,二叔是真的不行。 “冬至,下雪了……” 虞景明站在虞二爷的病床前,虞二爷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见到虞景明进来,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虞景明说。 虞景明微微的闪了一下眼,虞二爷长长的叹了口气就咽气了。 别人都不明白这句遗言是什么意思,只道虞二爷临死前说的胡话,虞景明却记得,自己父亲是在冬至那天病死的,死的时候正好在下大雪。那一年的大雪,上海几十年未遇。 也是这一天,父亲将她托付给了二叔,如今,二叔留下这一句遗言,只怕是有些意味深长了。二叔这是要她看在父亲的份上对二房照顾一二。 还是下半夜,医院走廊在灯光下显得昏暗而悠长。 病房的门口,有一张长椅子,虞淑华一脸苍白,两眼红肿的坐在那里,离她挺远的长椅子尽头,坐着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男孩显然受了惊吓,这会儿缩成一团,男孩的身边站着一个丫头,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脸拘谨,见到虞景明望过去的眼神,咧了一下嘴显然是想笑着点头,又想起时下气氛不对,又连忙抿了嘴,整个表情尴尬的不行。 再看那男孩,果然长的极象二叔,尤其那眉眼,几乎就是二叔的翻版,只不过此时眼审呆板,失了魂一样。 “大姐……”看到虞景明过来,虞二姑娘抿着嘴低低的招呼了一声,眼眶红红的。 虞景明冲她点了点头,节哀什么的安慰话她也说不太好,便什么也没说,只听得一边病房的门里还传出虞二奶奶咬呀切齿的声音:“你欠了我的,还想让我帮你照顾那野种,没门儿,有本事你自己照顾……” 虞景明挑了挑眉,扫了一眼走廊边那孩子,那孩子还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只有那丫头,双手的手指交握着。 第三十四章 吕三 这时,病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虞三姑娘扶着虞二奶奶出来,两人的眼睛也肿的跟核桃似的。 “虞景明,这下你满意了。”虞二奶奶看到虞景明,几乎是疯了似的冲了上来,一边嚎着一边扬起手就是一挥,虞景明深吸一口气,却是冷着脸往边一移,虞二奶奶这一巴掌就打了空。虞二奶奶整个人收势不住朝前扑,虞景明伸手去扶,却被虞二奶奶一手推开,虞二奶奶赤红着眼瞪着虞景明:“用不着假惺惺。” “二婶,你明晓得这一切跟我无关,当然,你要迁怒的话我也无所谓。”虞景明吸了口气淡淡的道,眼神幽暗。 “虞景明,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三姑娘哑着声大叫。 虞景明只是低垂了眼眸,有些事情,有些恩怨事到如今已无法说清,既然说不清那就这样吧。 这时医院门口,戴寿松,还有戴政以及戴谦等人匆匆进了医院,显然也是接到消息赶了过来。 “玉容,怎么发生这样的事情?”戴寿松看着虞二奶奶就问。 “呵,怎么发生这样的事情?就问你们呀?真是我的好兄长。”虞二奶奶如今是逮着谁说谁。她心里恨极了,若是她大哥早一点告诉她这事情,她岂能容得那女人存在,如此,说不定就没有今日之祸了。 戴寿松一脸悻悻,这事说起来他们确实不对,但男人本就不太在意这些。 “你爹怎么样?”戴寿松问三姑娘。 “大舅,我爹走了。”三姑娘又哇的一声大哭。虞二奶奶在一边,那表情似悲苦又似愤恨。 戴寿松跺了跺脚,一时间安慰的话都不好说,实在是虞二爷这走的太不体面。 远远的长青陪着一个探长过来,又有一个巡捕打扮的男子凑到那探长跟前说话。 “艾伯特先生,虞二爷是自己失足掉下楼的,跟我那妹子没有关系,我妹子也是苦主……” 虞景明微皱眉头,听这人的话,虞景明才晓得这位应该就是吕仙芝那个当巡捕的堂兄吕三。这位在上海滩也是地头蛇似的人物。 “胡说,长青亲眼所见,吕仙芝那贱人就是杀人凶手。”虞二奶奶冲着那巡捕道。 “长青本是他们虞家的下人,他的话不足为证。”那吕三又冲着巡捕道,对虞家一干人毫不理会。 虞二奶奶气的跳脚。 三姑娘颇有些急智,这会儿恶狠狠的说:“你是那个贱人的兄长,你的话更不足信。” “我的妹子是当事人,这是她的口供,她的口供不足信,那这案子就没法审了……”吕三摊摊手。 艾伯特皱着眉头。 虞景明在一边扫也没扫吕三一眼,而是直接冲着艾伯特开口说:“吕三做为嫌疑犯的兄长,在此案中他理当回避,探长先生,我想这是租界法律中应有的回避制度吧?” “可以。”艾伯特想想点点头。然后挥挥手让吕三离开,吕三恨恨的瞪了虞景明一眼,转身走到走廊外面,却也不离开,只往这边张望着。 “至于证人,我想这位姑娘应该算一个。”虞景明又指着站在那孩子身边的丫头道。 那丫头叫夏至,是跟着吕仙芝的。 “我今天过来就是来找她了解情况的。”艾伯特竟有一口很标准的京腔。 站在那孩子身边的丫头,看了看艾伯特,又看了看一干虞家人,最后扯着衣摆低头不语。 “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我们需要一个真相,你不希望我们直接问他吧。”虞景明看了坐在长椅的小男孩一眼,小男孩显然叫事情吓傻,这会儿就是傻傻的坐着,不言不语,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你说,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一边三姑娘虞淑丽听到虞景明这话,眼神一亮,便拨开人群进来,一把握着男孩的肩,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的问。 男孩子吃痛,小小的身体缩了缩,但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抬头看着三姑娘的眼神也没有任何的焦距。 “你们这是干什么,他都吓坏了,你们别在吓他了,我说,我说还不成吗。”丫头一把把男孩抱在怀里,焦急的说:“是虞二爷半夜突然冲进来,看到陶先生和夫人在一起,便拿起桌上的西瓜刀要砍陶先生,陶先生被砍了一刀后逃到楼梯口,虞二爷也追到楼梯口,夫人怕出事,便去拉虞二爷,,二爷怪夫人袒护陶裁缝,拿马要砍夫人,夫人推了一把,二爷没站稳,就滚下了楼梯……。” 丫头有些语无论次的说着,男孩在她的怀里依然无知无觉的看着众人,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于他无关。 “便是这样又怎么样?仙芝这也是为了自保,自卫是无罪的。”吕三见情形不对,又冲了过来说。 “奸夫淫妇,砍死活该。”一边戴寿松也恨声的道。 “仙芝又没有入虞家的门,她跟谁在一起那是她的自由。”吕三又冷冷的道。 “这要是在老城厢里,那贱人是要浸猪笼的,你少跟我说什么自由不自由。”虞三姑娘恶狠狠的道。 “行了,本案公廨查明情况自有论断。”艾伯特打断众人的争执,又问了那丫头几句,便离开了,那吕三紧追着他背后:“艾伯特先生,我要反告虞二爷私闯民宅……” 虞景明猛的一挑眉,这位吕三是要反咬一口了,那她倒要看看了。 虞景明冷眼看着,吕三从进门到出去,竟是看也没看椅子上那男孩一眼。 虞二奶奶这气的瘫倒在一边,这些日子她也没安生过,尤其是昨天和这一个大晚上,这会儿哪里还撑得住。 “大小姐,二姑娘,三姑娘你们陪着二奶奶回去吧,这里大体事情已是定数,一些手序就由我跟舅老爷跑跑……”长青上前道,他这段时间跟着虞二爷忙的脚不粘地的,此刻两眼通红。 虞景明点点头,回头冲着虞淑华道:“淑华,你跟我一路吧,有些事情我们路上商量一下。” “嗯。”虞淑华回头看了虞二奶奶,虞二奶奶象是没听见,只靠在墙边,在灯光的阴影里冲着那坐在长椅上的男孩冷笑。边上那丫头连忙一把抱起男孩抖抖索索的走到门边看着虞景明和虞淑华。 “他叫虞景祺。”虞淑华的声音有些落莫。 虞家在她们这一代是景字辈,虞景明因为出生时母亲早亡,虞大爷跟虞景明的母亲感情十分深厚,没打算再续娶,便直接给虞景明取了景字辈了名字,本就是打算当男孩子养的。不过虞二叔这一边,二姑娘和三姑娘都没有用辈份取名,倒是这个孩子,竟是取名叫景祺。二姑娘心里能好受才怪。 这种事情虞景明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闭口不言。 虞二奶奶又咧嘴惨然的笑:“行了,三姑娘,别哭了,你们爹这样走了也好,我也不用有什么念想了。”虞二奶奶说着,整个身体却在发抖,声音也颤的厉害。 若无在意之极,又哪来如此之惆怅。 虞景明叫的车过来了,虞二奶奶带着虞三姑娘先上了一辆,等到虞景明和虞淑华要上车时,不远那躲在医院门边的丫头抱着景祺便一直跟在后头。 “这孩子你们打算怎么办?”虞景明问虞淑华。 “我也不知道,想着他娘害死了我爹,便恨得不得了,巴不得永不见他,可想着爹已经因那姓吕的而死,难道爹的孩子还要留在姓吕的人家里,由着姓吕的人家搓磨,那我虞家人的脸面又何在?再说了,你看他那样子,我又有些不忍……”虞淑华侧脸往后看了一眼,神情端是复杂至极。 父亲临死前把这孩子托付给她照应,只是母亲已经放出话来,谁要是碰这个孩子,她便不认谁,这等时候,她又岂能不顾母亲,只是父亲的遗言她也不能不听,端是左右为难。 虞景明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说,她现在跟二婶的关系极僵,这孩子的事情到底又跟她无关,她是不好多问的,之前也只是好奇,去留自是由二奶奶决定,不过,从二奶奶的态度来看,二婶是决不会认下这孩子的。 如此,虞家人一路回到永福门,这时天刚鱼肚白,也幸得小西门是新开的城门,开门甚早。 马车在永福门门口停下,虞三姑娘扶着虞二奶奶下了车。 虞景明和虞淑华的马车随后也到了,两人下车的时候看到那丫头抱着景祺居然还远远的跟着。 虞淑华几次回头看。 “淑华,你要认那个小子以后就别叫我娘。”虞二奶奶恶狠狠的冲着虞淑华道。 “娘,我晓得的。”虞二姑娘怕娘亲伤心,连忙应着,快步追上三姑娘,两人一起扶着虞二奶奶进门。 然后加快两步,同三姑娘一起扶着虞二奶奶进门。 虞景明看着远处躲在屋檐下的两人,轻叹口气,转身直接进了屋里,万般皆是命。 管家杨叔在门上挂上的两盏白灯笼,两个大大的奠字在微微的晨光中晃当。 第三十五章 缘尽 天亮了,永福门又象是拉开大幕的剧场,喧闹了起来,只一会儿,老王头的茶档便聚起三三两两的人。 老潢每日早晨,雷打不动的要喝一壶浓茶,然后提溜着他那胡琴吱吱呀呀的拉上那么一曲,甭管好不好听,图个闹腾。 “老潢,来曲贵妃醉酒。”月芬不晓得打那里出来,扭着腰肢,一手倚在茶档边。 “好咧。”老潢咧着嘴。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月芬唱的并不好,有些荒板走调,惹来一阵哄笑,月芬无所谓,依然吊着噪子。 “咦,虞家这是出了什么事了?”有人瞪着虞家门上那两盏白灯笼。 “嗨,你们不晓得呀,昨晚虞二爷死了,还是死在女人手上的,一会儿报纸出来你们再看,这事儿可闹腾了……”卞维武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猫着腰一头钻到老潢身边。 “嘿,你小子昨晚做贼呢,一晚没回,也幸好你大哥昨夜有事,要不然少不了唠叨。”老潢没好气的一拍卞老二的肩膀,虞家的事情他知道,昨晚卞老大为了虞记四马路那边分店的事情看了一夜的账。 卞老二“哎哟”一声叫了起来,又连忙压低声音,嘴里一阵一直抽气。 “哎哟,你小子还真做贼叫人打了?”老潢这才注意卞老二,这会儿卞老二整张脸青的紫的,一边脸更是肿的老高,他一手还抱着肚子,整个人趴在桌上,龇牙咧嘴的。 “哪里,还不是狗日的吕三,昨天中午约了我谈事情,居然想截我手上肥田粉的生意,我岂能依他,没想下午他就叫人把我堵在了四马路,就成这样子了。”卞维武说着,又咧了一下嘴:“这笔账我记下了,总有一天要跟吕三算,这年月我算是看出来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卞维武说着呵呵了两声。 而一边的茶客听到卞维武的话都不由一惊:“不能吧,昨儿个还好好的。” “呵,我不予你们多说,一会儿看报纸。”卞维武死猪似的趴在那里,兀自咬着牙,想着怎么找回场子。 “卖报卖报,大新闻,虞记工人罢工,虞大小姐接手虞记,成为虞记当家人……” “卖报卖报,特大新闻,虞记虞园翠堤,吕仙芝勾搭陶裁缝,虞二爷抓奸反身亡,吕仙芝锒铛入狱……” 月芬唱曲儿的声音嘎然而止。 橡胶股票事件一波未平,上海虞记工人罢工事件便已上了各大报纸的头条,紧接着头条的便是粗黑的大字,虞记曾经的掌舵人虞世安才刚刚退下就因为抓奸意外死亡,这一事件更成了娱乐版的头条,而紧接着这头条的便是吕仙芝杀人案的新闻,关于虞二爷到底是自己失足掉下楼梯还是被吕仙芝推下楼梯?两方论调不一而足,而其中被大书特书的又是吕仙芝勾搭陶裁缝之事,整个新闻有奸情有凶杀,算是让各位看官过足的瘾头。 “哎哟,这事儿闹腾的……”看过报纸,因为月芬在场,大家伙儿倒不好多说什么,这左邻右舍的背后说人没事,当面的总要留点体面。倒是卞维武咧着嘴说:“月芬嫂子,陶大哥腿受伤哩,你不去医院看看吗?” 月芬苍白着一张脸,眼神却是有些慌乱,昨天是她给虞二爷递的消息,却不料最后竟出了这等大事,失神之间,听得卞维武这话,便恨恨的一咬牙:“死了才好。” 永福门门口,陶裁缝同样苍白着一张脸,他昨晚先在医院里包扎了伤口然后又叫公廨所的人问了一个晚上的话,中间没少吃苦头,这一路来又听得报纸上的新闻,晓得此后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这会儿只恨不得自己是聋子,低着头,拄着一根拐杖,一步一步的进了永福门,一路上尽听得人窃窃私语。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个似嫦娥下九重……”月芬依依呀呀又唱了起来,竟好似没看到陶裁缝一般。。 陶裁缝踉踉跄跄的回了后街,打了包伏提着,又踉踉跄跄的出了永福门,这之中月芬依然没看一眼。 “这对夫妻情份到头喽。”老王头摇摇头。 “你们还不晓得吧,那虞二爷在外头还有个五岁大的儿子。”说话的是来买早点的嘉佳,听得众人闲聊,便也插了一句嘴,他男人就是虞记的会计余翰,就住在戴家隔壁,平日跟戴娘子还能搭上两句,竟也晓得一些虞二爷小公馆的事情。那嘉佳说着,却又冲着不远处呶了呶嘴,那处屋檐下,夏至抱着虞景祺。 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的看了过来,夏至被看得脚都没放似的,只得有些惊慌的抱着景祺拐出了永福门外,站在永福门外的街角,夏至又探头探望的朝着永福门张望。 …… 虞宅。 虞景明只是随意扫了一下那些报纸,便丢到一边没放在心上了,上海这边一些花边报纸,惯会捕风捉影,没事都能写出风浪,更何虞家这边却是实事。 “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翁姑奶奶也眯蒙着眼睛叹息,眼眶也有些红,她自小就跟着虞老夫人,虞二爷那也是她看着长大的。 “还有一句话叫天作有雨,人作有祸。”红梅却道,然后把高高一叠子账册搬了过来:“大小姐,许掌柜说,四马路那边的分店暂时关了,货全部调回总店,所有的账册全是由卞先生整理的,卞先生说有些需要注意的地方他已经标注出来了。” 虞景明点点头,随手就拿起账册翻了起来,细细的看着卞维文整理出来的账目,尤其是红笔标注的地方,所有的账目都是有关虞园建造和来往账目。 虞景明不由的抿了抿唇,这位卞先生直是玲珑心思,她只是叫卞先生查封账目,以备不时之需,而这位卞先生尽已晓得自己的心思,并提前做好账目准备了。 四马路分店的虞园房产是记在这位仙芝夫人身上的,在昨天跟二叔签的那位协议中,这部份虞景明是不管的,默认算是二叔的资产。 可如今二叔因仙芝夫人而死,那这个小公馆的归属就得另算了,不可能还落到吕仙芝的手里,更何况那位吕三竟是要反告虞二爷,那打的算盘只怕就是虞园,所以虞景明便提前做些防备。 没想到这般心思竟是全落在卞先生眼里的,虞景明心里便有一些说不出的滋味儿,是人总不喜欢自己的心思叫人看透的,难怪卞先生在衙门里招人忌,随即景明摇头,有些自嘲,便是自己也有些不能免俗。 伙计润生在楼下朝着红梅招手,红梅下去,没一会儿匆匆上来,却是冲着虞景明一神色有些怪异的道:“吕仙芝死了,零辰时在牢里自尽的……” “哎哟,怎么就死了?”翁姑奶奶惊讶的说。 虞景明也是一愣,倒是想着那日雨夜,她看着吕仙芝被押走,一路上人指指点点,吕仙芝一脸死灰的表情,人舌如刀,更何况,二叔虽不是她故意杀死,但终是因她而死。 另外,还有虞景祺,那日情形,全落在那孩子眼里,未来又如何面对儿子等,种种情况交织在一起,吕仙芝只怕就没顶住,过不去那个坎了。 这人哪,花红花落也不过一瞬间。 第三十六章 一个时代的落幕 “死的好……”楼下传来二奶奶恶狠狠的声音,一会儿又恶狠狠的骂道:“这样死倒是太便宜她了。” 虞二奶奶坐在供桌边的红木椅上,半边脸叫供桌上的烛光映的有惨白,只眼眶是红肿的,再配上那恶狠狠的语气,在这夜里,有些阴深,说完,又咳了两声。 “二奶奶要保重身体,不值得为这等人生气。”杨妈端了一碗燕窝汤上前。 许是听到吕仙芝死的消息,二奶奶味口倒是好了一点,一碗燕窝汤吃掉了大半碗。 “二奶奶,二爷的丧事是不是请大小姐出面?”杨妈又冲着虞二奶奶问。 二爷的丧事不可能让二奶奶这个未亡人一力操办,二姑娘和三姑娘家里事情还可以,可大场面上就显得说不上话了,倒是大小姐,如今掌着虞记和永福门,说句不好听的,大小姐就是如今虞家的当家人了,二爷这事情大小姐出面才是最体面的。 “请她做什么?我告诉你二爷就是她害死的,二爷的事情轮不到她插手一分一毫。”虞二奶奶猛的大声的回道,手里的碗重重的放在桌上,一脸咬牙切齿的,没有虞景明,她们二房不会沦落到如今地步。 “娘……”二姑娘虞淑华想要劝,一边三姑娘虞淑丽却也是冷冷的道:“二姐,你莫要烂好心,请大姐出面做什么?摆当家人的派头吗?我告诉你,便是她掌了虞记又如何?这个家还是咱娘亲当家。” “我告诉你,杨妈,别说用不着她出面,便是她来祭奠也不许她的香上供桌,咱们二爷不稀罕……”虞二奶奶哽咽着断断续续的道,之后便是又骂又哭,骂虞二爷也哭虞二爷。 虞景明坐在二楼的窗边,静静的听着楼下二婶的哭闹。 “二奶奶这是什么意思,在宁波,便是十代冤仇也断没有这么绝情的……”红梅腾的跳起来,一脸涨的通红,永福爷死的时候,是把虞记和大小姐托给虞二爷的,另外,再怎么说虞二爷也掌着虞记十年,不管之间有何恩怨,人说人死债消,如今二爷故世,大小姐做为虞记当家人,供桌上却没有大小姐的香,那大小姐免不得要担上无义和薄情之名。 一边翁姑奶奶也一拍桌子:“我去找二奶奶理论去……” “翁姑奶奶,不消得。”虞景明却是笑笑冲着翁姑奶奶道,然后又转头冲着红梅说:“红梅你拿着我的贴子先去后街三十九号请许老掌柜,再去请戴舅爷,让他们暂时主持二叔丧礼。再跟长青说,让他去自治公所那边报丧,想来自治公所那边也会派人来治丧的。另外翁姑奶奶你去找杨妈,一些杨妈不方便处理的便由你出面,宁波那边报丧治丧也由翁姑奶奶你出面……” 虞景明一一吩咐着。 “她们都不让大小姐的香上供桌,大小姐又何须为她们考虑。”红梅愤愤不平的道。 虞景明又拿起一边的账册边看边道:“我倒不是为了她们考虑,这是二叔该得的。” 虞二爷掌虞记十年,这是虞记的一个时代,如今这个时代落幕,总要有一场好好的落幕礼。 说完虞景明便挥挥手。看着翁姑奶奶和红梅下了楼,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路口高高的永福门牌楼。 “二叔,二叔,我看不到落日了。”小小的虞景明站在牌楼前跳着脚。 “哦,来,二叔背你。”虞二爷背起虞景明,让她坐在肩上。 “看到了,真漂亮……” 世事易变,人事易变,唯那牌楼亘古不变。 吊丧的客人陆陆续续的来了,前厅摆了几桌,后院也摆了几桌,叫人坐下休息。 虞景明换了衣服穿过灶间外面的走廊时,听得几桌妇人窃窃私语。 “没想到虞二爷竟是背后养着外室……” “这有什么稀奇,知道的人不少,一般的来说,这种事情当家太太总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怎么今天这样的日子竟是没看到虞家大小姐出面主持……” “呵,这大小姐,凉薄的很。”说这话的是荣大奶奶,她这会儿哼着鼻音,显然对虞景明不屑一顾。 自荣家钱庄事件爆发后,荣大奶奶好些日子没在人前露过面了,如今事情也算过去,荣大爷也出院了,如今在家里将养,家里钱庄虽然没了,但荣大爷自治会所那里还有一席之地,再加上荣大少爷如今正谋算着背靠俄亚银行的事体,若最后成了,那荣家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如此荣大奶奶在消停几天后又终于显了人前。对于虞景明,荣大奶奶自是恨之入骨,又哪里会有好听的话。 “这年月,就得这种凉薄性子的人才好生活,我就是太请情面了,你们也晓得江海关被称为大清最清廉的衙门,我家老爷在海关那点钱竟不够我打发人的,也幸好我娘家底子厚一点,当年嫁妆给的足,这些年,靠着这些嫁妆我也挪腾了一些钱才能支应着这些门户差事。”这边接话的是董太太,江海关董帮办的夫人,董璎珞的母亲。 董太太这边说着,话风一转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什么都不讲情面,那还是人么?”董太太记恨虞景明上回骂董璎珞,这会儿也是没有好话。 “可不是嘛……”一众人都应和着,自也有人撇撇嘴,肚子里打官司,这董太太说的好听,别听什么江海关是大清最清廉衙门,那人家洋人需要贪吗?直接明抢就行,那存票制度,免税制度,红箱制度,哪一样不是洋人从中国人兜里抢钱,至于董先生他们,明着是不贪,可背地里,哪个商人不想着法子塞钱。便是她那些生意,谁不是看着董先生的面上照应,否则哪有如今的红火。 当然,如今董帮办是洋人面前的红人,在坐的太太们家里大多都有这样那样的生意,自不会无端得罪董太太,也就应和着。 “我可听说是二奶奶发了话的,不许虞大小姐的香上供桌。”说话的是隔壁桌上的冯纤纤,她这一桌坐着董璎珞等人。冯纤纤的话自是之前祭拜时听三姑娘说的。 “哟,要是这样的话,倒是二奶奶有些不周全了……”有人嘀咕了一句。 一边董璎珞踢了冯纤纤一脚,怪她多嘴。 冯纤纤这时却看到走过来的虞景明,冲着虞景明一个微笑。 虞景明点点头,脚步却未停,穿过后院的门走进虞记大院,而她身后一片鸦雀无声,虞景明翘翘嘴角,她走过哪里,哪里便冷场。 第三十七章 虞园 看着虞景明身影消失在门外,那董太太才耸了耸鼻尖,嗤着声,冲着一干人压低声音道:“看着吧,虞家还有好戏看呢。” 董太太说这话时挑着眉,嘴角也翘着,颇有些意味不明。 “怎么讲?”荣大奶奶连忙凑近打听,一边几家太太也好奇的很。 “你们不晓得呀,虞记四马路分店的后面还有一个小公馆——虞园翠堤呢,大家也晓得,虞二爷接手虞记时那正是虞记最红火的时候,可等虞二爷一接手虞记,虞记就一直在走下坡路,虞二爷那也是要强的,总不愿别人说他吃虞永福的老本儿,再加上这些年,外埠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虞二爷也是有些想法的。所以,虞二爷当初建四马路分店时同时也买下了分店后面的一块地皮,就建了虞园翠堤,虞二爷当初本是想用这来开个私家厨或俱乐部,用来走人脉好搭上外埠的一些生意路子,这本是好事,不过当初,虞二爷是存了一些私心,这虞园翠堤并没算在虞记的资产里面,便是虞二奶奶那里也瞒了下来,而据我说知,最后这园子是记在吕仙芝的名下的……” 说到这里,董太太便顿了一下,让众人去品味这里面的道道。 过了一会儿,董太太才继续说:“如今二爷死了,仙芝夫人也死了,你们说这园子最后会落到谁的手里?虽然那仙芝夫人跟虞二爷还有一个儿子,但仙芝夫人做出那等不要脸皮的事情,又害得虞二爷惨死,二奶奶那里能把宅子留给那儿子?而虞记这边,那园子本来就是用虞记的钱造的,以这位大小姐的性子,也不可能让那园子落在外人的手里,而那吕三,他能让到手的鸭子飞喽?那吕三本就是个小瘪三,后来弄了个巡捕差事,便人五人六了,手下拢了一批人,在上海滩也算得地头蛇的人物,这人可不好对付哦……”董太太薄薄的嘴唇皮子翻飞着,说的舌灿莲花。 她这话里信息量可就大了众人自也品出了一些道道,只不过这话题虽然吸引人,但这到底是在人家家里奔丧,就不太好多说了,一个个便:“呵呵……” “董太太,前些日子我听说董先生要介绍后街的卞先生进江海关?”这时戴娘子捧着两盘点心上来,一盘春卷,一盘桂花糕摆在桌上,便凑到董太太身边问。 “别说了,人家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领情呢,若不是他那过世的娘亲跟我也算是沾亲带故,我犯得着这么巴巴的去凑人冷脸,也不看现在什么年月,这大清朝指不定哪天就完蛋了,还端着举人的派头,没听说吗?那落架凤凰还不如鸡呢。”说起卞先生,董太太满肚子不痛快。 “这不是有人没那福份嘛。”戴娘子应和着,却又问:“那不晓得江海关如今还要不要人?” “怎滴?”董太太斜着眼睛问。 “你们也晓得,那位虞大小姐是翻脸不认人的凉薄东西,我家老爷那在虞记辛苦干了十年,如今那位大小姐一上位,一脚就踢开喽,我这不是想跟董太太打听打听,江海关还要人不,要不让我家老爷试试。”戴娘子一脸很是有些讨好的表情道。 “哟,这事体我没法子应承,江海关是洋人的地盘,我家老爷进江海关时那可是从听差做起,扑腾了十多年才有今日的,可洋人面前哪有我们的好日子过,你家老爷那在虞记可是二当家呢,去江海关若从听差做起,那不屈死呀,这事你怕是没跟你家老爷商量吧……”董太太嘴皮子一溜。 外人不晓得,她自家心里能不清楚,江海关要用人,她老爷根本就说不上话,之前之所以请卞维文,那也是人家洋人看中卞先生之才,她家老爷只不过是个搭桥的。 董太太说着,伸手拿了一块桂花糕两口吃进肚子里,然后站起身来:“虞家今天忙,我这礼尽到了,再留下来打扰不好了,我就告辞了。” 祭拜过,随了礼,留下来吃杯茶这是应尽之礼,时间再留长倒不好了。 董太太那话里推拒的意思明显,戴娘子便悻悻的不好接话了,只是顺着董太太的话说:“这也是我的一点想法,我当家的倒是不晓得的。”又见董太太起身要告辞,戴娘子又连忙说:“我送董太太。” 董太太这一起身,周围的人也就陆陆续续告辞。 三姑娘虞淑丽一身孝服,站在灶间的廊下,娘亲这两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刚才说有些饿,她来灶间端吃的却不曾想听到这一翻话,牙齿咬的格格响,这些个太太平日跟娘亲都是说的过去的,每想到这出了事情,表面安慰,温言细语,背里也全是看热闹的。再想着父亲,本以为父母恩爱,却哪晓得父亲背后竟养了女人生了孩子,这世上人,还能不能有个真面孔?想着,她疯也似的冲上前,将一桌的茶点都扫落在地。 “哎哟,三姑娘这是怎么了?”杨妈在灶间听到响声赶了出来,见得一地杯盘,跺跺脚连忙招呼人收拾。 “杨妈,天井一桌上茶点。”前面有人招呼着,杨妈这边又马上招呼人送茶,实在是忙不过了,连忙叫了小喜,让她去前面请二姑娘。 虞淑华一过来就看到三妹趴在桌上肩膀直抽。 “二姐,我们得想办法把虞圆拿到手,决不能便宜了吕家人。”虞淑丽抬头看到虞淑华,便咬着牙道。 “三妹,这事情咱们还是跟大姐商量一下。”虞淑华劝道,那园子自然不能便宜吕家人,但她们如今是两眼一抹黑,这事情使不得得大姐出面。 “二姐,合着咱们就要让虞景明骑在头上了吗?什么都要跟她商量,若不是她闹了这一堆事,咱家如今能这样吗?你怕事就算,我去跟娘亲说。”三姑娘虞淑丽咬着牙转身就走。 二姑娘颓然的坐在凳子上,脑子一团糊,不晓得如何是好。 “哎哟,你们是谁?”小喜提着垃圾桶去倒垃圾,刚拉开侧门,就看两人滚成一团。 “我,我……”夏至一手紧紧的抱着景祺,一手揉着屁股。 …… 第三十八章 奇正两道 虞景明走进虞记,甩落虞宅里的满宅风雨。 今天好些个虞记工人都到虞宅那边去帮忙了,虞记显得空落了一些,虞景明走到作坊外面时,就看到麻三妹穿着工作服,手里拿着一只瓷盘,瓷盘里放在几块切开的饼子,这时麻三妹正站在办公楼下。 自上回虞景明发出邀请后,第二天麻三妹便来了虞记,如今在虞记作坊里,凭着她的桂花糕也占得一席之位,整个人倒是比上回见到更自信一些。 麻三妹站在那里,抬头朝着楼上一个敞开的窗户喊:“卞先生啊,快下来。” “有事啊?”卞维文从窗户里探出头问。 “有事体哩,快下来。”麻三妹冲着他直招手。 “有么事体哦?”卞维文又问。 “下来不就晓得了嘛。”麻三妹又说,又一个劲的直招手。 然后没一会儿,虞景明就看到卞先生从楼上来,刚走到楼梯口,麻三妹便快步上前,将手里的盘子递给卞维文:“卞先生,尝尝,刚刚出炉的提浆月饼,整个上海仅此一家。” 虞景明正好听到这话,倒是咦了一声,莫师傅这是把提浆月饼做出来了? 正宗的宫廷提浆月饼除了提浆法不一样外,便是那馅料也是有特殊讲究的。 卞维文没想到麻三妹叫他下来就是为了尝月饼,本来倒没有什么,作坊里刚研究出来的糕点,大家尝尝,品品,提提意见的再正常不过,只是麻三妹的热情总让他有些不自在。 他虽然老好人似的,对什么事都不计较,但实则十分聪敏更自律,麻三妹的心思他多少能体会到一点,只是他既没有那心思,还是不要给人一丝暇想的好。这时抬头见虞景明过来,便顺手接过麻三妹手中的盘子递到虞景明面前:“提浆月饼做出来了,大小姐尝尝。” 卞维文这里面便有那么一点心机了,他本是坦荡随和的性子,这点小心机实与他的性子相左,一时间这递盘子的动作竟让他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虞景明什么样的人,那心思更是机敏万分,又岂能看不透这两人各抱着的小心机,那嘴角不由的微翘,自也不去说破。正好,她倒也想尝尝这提浆水饼的味道怎么样,倒也没去接过卞维文手里的盘子,只是伸手过去,从盘子里拿了一块饼子,因着怕碎屑掉在地上,虞景明的脸不由的便也凑过去了些,那饼子还未入口,一股勾人食欲的浓香就扑鼻而至,入嘴后,有些实,也有些韧劲,但并不会有硬的感觉,反而有一种别样的松软。 “嗯,好吃。”虞景明不由的又拿了一块,这两天她并没有什么味口,吃的也少,这会儿便是被勾起了食欲。 “大小姐好……”麻三妹在一边脸色不太好,咳了一声,打了声招呼,卞维文一向淡定的神色也略有些不自在,但也仅仅只是不自在,倒是大小姐,只怕是真有些饿了,而不晓得为什么,虞景明那微微侧着吃月饼的脸意让他想起大小姐成亲那日,大红头巾飘落,他一接住,抬头往上看时的情形。 虞景明这时倒是不着痕迹的退后了一步,先是应了麻三妹一声,然后问:“莫老师傅这是把宫廷提浆月饼制出来了?” “嗯,昨晚我们去四马路查封账则的时候,莫老师傅还在作坊里,这可又是熬了一宿。”卞维文也淡笑点点头,看着虞大小姐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心里却是有些哑然失笑,他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也算是经历过不少的,刚才大小姐无意之举竟让他有些暇想。 “大小姐慢用,我做事去了。”卞维文再次点头,告辞转身上楼去财务室,虞记百废待兴,他得趁这段时间将虞记过往的账目都过一遍。 虞景明看着卞维文离去的身影也摇摇头,她的心情是有些微妙的,看昨晚卞先生标记的那些四马路分店的账目,显然这位卞先生已看透她的心思,心思叫人看透的感觉并不让人愉悦,果然太聪明的人招人忌讳,她也不能免俗。 虞景明看着手里的青瓷小盘,将最后一块月饼丢进嘴里。任那股浓香自鼻间荡漾至心底。 “大小姐,我做事去了。”麻三妹自也有些无趣的告辞。 虞景明哑然,自己似乎坏了麻三妹两次机会,想着虞景明一手拿着盘子走进了作坊。 “大小姐,味道怎么样?”莫老师傅解下围裙,冲着虞景明问。 “宫廷提香月饼在莫老师傅手里重现,莫老师傅有继绝学之功。”虞景明笑道。 “说大了,说大了。”莫老师傅连连摆手,却一脸欢喜。 这时戴政匆匆从外面进来:“大小姐,莫老师傅,陶记,新桥坊,美味斋开始联手阻击我们虞记了。” 趁你病,要你命,商场是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虞记虽然如今有些没落了,但一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加上虞记后面还有永福门,只要历精图治,再兴起并不难,而如今上海的糕点市场那也是一片混乱,如同战国。 最大的便是陶记,新桥坊,美味斋,虞记,除此四家,苏州,徽州,宁波等地的糕点作坊往上海的市场冲,这种情况下,上海的糕点市场就成了寸土必争之势。 现在虞记出了问题,陶记,新桥坊,美味斋怎么可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陶记,美味斋,新桥坊等已经将上海的市场划分了,现在正在大肆宣传,那广告都做到咱们分店的门口了。”戴政掌握着法租界的分店,那美味斋因着主营是西点,有着天然的优势,自然要拿下虞记这一部份的市场。 三人边说边进了里间的办公室。 听得戴政这么说,莫老师傅也皱了皱眉头,虽然他已经研究出了宫廷提浆月饼,但因为市场上的提浆月饼口味并不太好,又因为少油,容易硬容易僵,因此,市场上提浆月饼的口碑是良莠不齐,虞记这提浆月饼要打开口碑那还真不是说马上的事情。 “莫老师傅,我听说南洋劝业会此刻正在南京举行?”虞景明并没有提如何应对陶记,新桥坊,美味斋的阻止,而是转而问其它。 不说莫老师傅这等糕点业的老前辈,便是戴政也在虞记呆了七八年了,于糕点行业不说精通吧,但也是见微着著。听得虞景明这一句,莫老师傅和戴政便立刻领会到虞景明的意思。 “大小姐是想将提浆月饼送去参展?”戴政问,自今岁开始,南洋劝业会在业界也传的纷纷扬扬,业界相关都知道,年初时,他还建议过虞记是不是也捐点钱弄个展台,不过,那时虞二爷一门心思赴在橡皮股票上没有理会。 “此事可行,虞记这提浆月饼若能在南洋劝业会上拿个奖项,则必然可扬我虞记之名。”莫老师傅一脸兴奋。 “只是南洋劝业会已开幕月余,现在去是否还来得及?”戴政又问。 “没事,王家有专门的展馆,我们都是宁波会馆的,可以在王家的展馆中展示。”虞景明道,这事她会跟王家说,想来不会有问题。 “如此甚好,那我现在马上选人,我亲自带队去南京,我还可以现场制作。”莫老师傅当即拍板。 “那就辛苦莫老师傅了。”本来这事虞景明可以带队,可如今二叔新丧,她自然不好离开。说着,虞景明又拱拱手:“听说莫老师傅昨晚上熬了一宿,这可不成,今后虞记要仰仗老师傅的地方太多了,还请莫老师傅回去休息,身体是本钱呢。” “成,我一会儿就回去了。”莫老师傅点头。 “我这边准备让许老掌柜给各分店下一个通知,由各分店选起码是六年以上,有代表性的老顾客,今年中秋,虞记给他们送礼,政表哥也可以及早做一下准备。”虞景明又道。 “到时还可以敲锣打鼓,这样的宣传可比发广告单有用多了。”戴政倒是举一反三道。 这时许老掌柜也过来了,如此几人坐下来又细细商榷一翻,定下虞记的发展策略,莫老师傅带队去拼南洋劝业奖项,各分店守好现在的市场份额然后尽量开拓新顾客群,作坊这边把好质量关并开拓新品种,如此厚积而薄发。 虞景明不是商道大家,但父亲在世时曾说过,这世间万物均走奇正两道,创业时奇正并用,并以奇突破重围,守业时虽然也奇正并用,但却需以正立世,对于虞记来说何为正?质量和创新是正,信义情怀是正,虞景明只须守住这些正,并把细节做到最好,想来虞记没有不兴的道理。当然,去拼南洋劝业奖这一招或许可算得奇招。 第三十九章 天意磋磨 虞景明从虞记正门出来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山,永福门这边因为巷子比较窄,两边的房子也多是两层半的小楼,在将灰不灰的暮光里,永福门长街显得有些影影绰绰。 天气还有些闷热,但许是因为虞家办丧事的缘故,暮色中的永福门巷子又显得有些阴深,全没有平日的热闹,乘凉的也没几个,家家户户早早关了门窝在家里。 便是老王头的茶档今日收摊也比往日早了些。 传言,人死头七天会回门,永福门就这一条长街,谁也不想撞见鬼不是。当然这大多是一些老人的想法,年轻的可不管这些。 卞维武今天一天要么窝在茶档上,要么就窝在茶档边的麻家。这会儿茶当已经收摊,他就蹲在麻家的门坎上。 “卞二哥,肥田粉还有不?”麻喜和赵铁柱也一人一边的蹲着,三人挤在一起。 麻喜是麻婶家的三小子,今年十九岁,赵铁柱是赵明和桂花嫂的大儿子,今年十七岁。 大家都是永福门的小子,卞维武得了赚钱的路数,便拉了麻喜和赵铁柱一起干。两人这段时间也赚了些钱,食髓知味的,倒是掂记上了。 “二哥二哥,也均点肥田粉给我们呗。”住在二号门钱六叔家的大孙子钱厚实从前面一溜跑的过来,一脸憨实着说。 “你爷爷不是才从三妹嫂子那里弄了些钱,怎么手里还缺钱哪?”麻喜不干了,他晓得卞二哥手上的肥田粉不多了,多一人分就少一份利。 “切,我爷爷的钱能到我手上?”钱厚实斜着眼,那样子就不太厚实了。 “卖什么卖?没看我现在这样子,狗日的吕三不是东西,想要吃独食,我不予他,他便找人堵了我,把我打成这样。”卞维武恨恨的道。 “二哥,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不能忍啊。”赵铁柱先叫了起来,连拳头也举了起来,半大的小子,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 “就是,二哥,咱们干他们去。”麻喜也兴奋的道。 “走,干丫的去。”卞维武咧了咧嘴,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要吃晚饭了,维武,干什么去?做事要三思而后行,不要太冲动哩。”园门洞边,卞维文出来找卞维武,见到一帮子人往巷口冲,连忙阻止的问道。 “大哥,有些事体没的妥协的,侬别管了,畏首畏尾的,什么事也做不成的。”卞维武伸着手掌揉揉嘴角的青紫,然后一帮人呼啦啦的冲出了永福门。 人群散尽,卞维文看到正好站在对面虞记门口的虞景明,不由摇摇头自嘲:“让大小姐见笑了。” 虞景明同样摇摇头:“他不懂,对于卞先生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卞维武和卞维新的安危更重要。” 为着这些安危,想来便是窝窝囊囊的,这位卞先生也都认了。 卞维文一愣,虞大小姐这话竟是说到他心肝里去了,又一想,这虞大小姐行事自来惯会揣磨人的心思,能看透倒也不奇怪,最后笑笑转身身影就消失在圆门洞里。 虞景明继续朝虞宅走去,卞先生这个人在外人看来做事是有些畏首畏尾的,只是他一个人要养大两个弟弟,这些年来其中这艰辛只怕不足于外人道。 站在虞宅的门口,虞景明抬头看那两盏白灯笼,有些愣愣失神。 “谁?谁放他们进来的?”虞景明推开门,就听到二婶尖锐到有些恶狠狠的声音:“淑华,是不是你?你爹是怎么死的你忘了,是他娘杀死的,你是要气死娘是不是,滚,赶他们走,否则娘死给你看。”听到这尖叫,虞景明不由略停了一下脚步,门里廊下是一片阴影,天井处昏昏暗暗,更衬得堂前灵堂上的烛光一片苍白,在这一片苍白下,夏至牵着虞景祺跪在堂前。 虞二奶奶已经顺手抄起扫把就劈头盖脸的朝着那丫头孩子打去。 虞景明看到那原先从医院里跟着过来的丫头这会儿紧紧的抱着怀里的小男孩,原先手里的一柱香掉在地上,小男孩神色依然木呆呆的,便是虞二奶奶的扫帚砸过来,他的眼睛皮也只是条件反射的眨一下,那眼中的神色没有一丝毫的变化。这孩子的情形是越来越不对了。 “娘,倒底是爹的孩子,我就让他上柱香,我这就赶他们走。”虞淑华从一边冲上来劝着,推攘着两人出去,只那动作,看似推攘,却正好挡住了虞二奶奶手上的扫把。 “你爹的孩子?还不晓得是不是你爹的种呢?便是你爹的种,我不认,他便什么都不是,滚!”虞二奶奶两眼瞪着,着实恨极的样子,又冲着一边的杨妈道:“杨妈,你们就干看着?家里养你们一帮人有什么用?” 杨妈等人连忙过来拉着那丫头往外扯。那丫头护着孩子抬头之即正好看到从大门边过来的虞景明,便冲着虞景明用力的挣扎,只是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女孩,手里又抱着一个孩子,哪里敌得过杨妈等人,终是被杨妈等人拖着出门。 虞景明看了那丫头的背影一眼,这丫头好似想求她似的,只是她又有什么理由来理会这事儿呢?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的去于留,自有虞二奶奶和二妹三妹做主,轮不到她来插手,这求她也是没用。 她本身也不是那种热心肠的人,这一点她倒是比不上二妹的。 在虞二奶奶尖锐的叫声下,门吱呀的一声关上,门外无声无息,但谁都晓得那丫头抱着那孩子必站在门外。 “二奶奶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啊,一直站在门外倒叫人看笑话了哩,怎么着都得有个章程,到底是二爷的骨血,也不好这样一赶了之吧。”天井里,红梅手里抱着一只木盆,盆里装着一件深青长褂,这时看到虞景明进门,便也凑过来有些嘀咕的道。 “没法子,二婶儿这心过不去啊……”虞景明轻轻的回了一声,换谁也都过不去,这回二叔实是伤透了二婶的心,若是二叔不死,凭着二婶那要强的性子,那多少还能争一争,可这人突然又死了,连争都没地儿争了,二婶腹中那股气一时没出的地方,只能象现在这样癫狂。 虞景明想着,平日看不惯归看不惯,但一些事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只是现实有很多事情,却不是你心过不过得去就能回避当他不存在的。用老夫人在世的一句话说,这老天爷就喜欢磋磨人。 “倒也是啊……”红梅点头。这时却又一转脸冲着虞景明有些眉花眼笑的道:“大小姐,翁冒回来了……” “是嘛,难怪红梅今天格外精神,一会儿我跟翁冒说说话。”虞景明有些打趣的一说,倒弄的红梅一个大红脸。 虞景明微微一笑,穿过天井,进了堂前。 第四十章 翁冒 堂前,二婶坐在那里,两眼仍瞪着紧闭的大门发愣。 虞景明站在堂前朝着二叔的灵位鞠了个躬,点了一注香插上,那虞二奶奶倒是回过神来,一步上前便拿出香炉里的香丢在地上,正如她之前说的那样,不让虞景明的香上供桌。 虞景明微微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那眼神清淡如水,她敬礼上香是尽一个晚辈之心,心意尽到了,别的东西并不需要在意,那边虞二奶奶却气的不行,她肚子里就有一股子气,却怎么也出不来,憋闷的难受,偏虞景明任你怎么发作,她全一付毫不在意的云淡风轻样儿……让人好象一拳打在棉花上。 也是,如今永福门,虞记,都在她手上了,而她这个二婶却是活活成了一个笑话,想到这里,虞二奶奶顿觉一阵没趣,原先的心气儿突然落了底似的,转身回了屋,那背影微弓着,看着老了几岁似的。 一边原先陪着说话的戴娘子也跟着,三姑娘从厨房里端了一碗刚熬好的燕窝粥,路过虞景明身边瞪了一眼,然后端着粥进去给她娘亲用。 虞景明无视这一切,既然是这样,那就这样。 虞景明抬脚正要上楼,就看到身穿长衫,却一头利落短发的翁冒正扶着翁姑奶奶下楼。 “刚听红梅说翁冒回来了哩,翁表哥是几时到了?”虞景明微笑着上前问,翁冒自小跟着翁姑奶奶的,以前宁波虞宅家里一摊子外事都由他经手,行事甚是干练的,虞景明跟他也熟识的很。 翁姑奶奶看着虞景明也是咧着嘴笑,然后一拍翁冒的手:“你陪大小姐聊聊。”说着,又冲虞景明道:“家里没有荤腥,我去街口买两个卤菜。” “应当的。”虞景明点点头,也不上楼,转了个身,领着翁冒进了堂前走廊边上一个半敞开式的小厅。 虞宅是九号和十一号两栋的结合,这一处本是十一号的堂前,隔了一半做了一个侧厢房,这一边就正好是一个半敞式的小厅,平日一些亲近的熟客会在这里小叙。 这一处一个窗户正好对着天井,能看到大门。 一边红梅上了茶水,两人分宾主坐下,翁冒才回道:“也才刚到一下。” “南方的差事完了吗?这回回来还走吗?红梅可是天天念叨着你。”虞景明倒是一连串的问题问出。 “南方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这回姑奶奶也是发了话了,我哪里得罪的起,所以这回回来,短期内不去再往南方跑了。”翁冒看了一边红梅一眼,笑眯眯的回道,红梅在一边也是一脸的欢喜。 “那这回回来主要做什么营生?”虞景明又问。 “主要还是商贸一块,这边肥田粉挺好销,我东家有些门路,能弄到肥田粉,拿到上海这边卖了,正好买一些南北土特产运出洋去。在各地,土特产销路一直挺稳定,另外主要是我们东家的船有洋人的股份,你也晓得洋船运送土特产是免税的,这一笔开销除去可就有不小的赢利了。”翁冒细细的道。 虞景明皱了皱眉头,自《天津条约》以来,英美法就篡夺了中国的海关权,再到庚子赔款,连通商口岸五十里内的常关也被侵夺,不仅如此,税务司赋予洋船各种优惠,比如说存票制度,红箱制度,还有就是各种免税措施。每思及此,不由的人不愤懑。 “那有股份的洋人不会就是汤姆逊先生吧?”红梅在一边插嘴道,她以前也常帮翁冒打下手,时常有一个叫汤姆逊先生的洋人来找翁冒,这会儿倒是联系起来了。 “就是的呀。”翁冒点点头,又冲着虞景明解释了一句:“这汤姆逊先生是江海关一个监察,若有机会介绍大小姐认识。” “好的呀。”虞景明点点头,做生意的能结识一些江海关的人总是方便一些,他二叔在世时不也常跟董先生往来。 不过,虞景明又有些疑惑:“我记得江海关有规定的,凡是海关员工,不得持有船舶所有权,不得做船董或进出口货物代理人的吧?” “是有这规定的,不过,这世上的事哪样不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东家这船主要是走上海,武汉,广州一线,汤姆逊先生是江海关的员工,武昌和广州那边到底隔了远了,再说一些事情也不需要威廉先生亲自出面,他的太太出面就成了。海关还有一个规定,洋船和外国商人如果在一个口岸纳了税后,是可以在沿海各口岸通行的。如此,我们的船随便在武昌或广州那边登记之后,那边开具土货免税证明,那到江海关这边,只要出具证明就可以自由通行,便是我运的肥田粉,在广州那边交了税后,在这边也是不用交的。这些都不需要汤姆逊先生出面。”翁冒解释着。 “哦。”虞景明点点头,这里面的道道太多她是不清楚的。于是便转移话题问:“那住的地方可安顿好了?我这边一时也离不了红梅嫂子,表哥若是不嫌弃的话,这边上的侧厢房当初就说好是留给表哥和红梅嫂子的。” 当初留下红梅,虞景明就跟二叔把这楼下左侧的厢房和这个小厅要来的,就是准备安置翁冒和红梅,只是翁冒一直没过来,红梅便一直跟着虞景明一起住在楼上。如今,如果翁冒留下来,那这楼下的左厢房和小厅便留给翁冒和红梅用。 “如此倒也好。”翁冒也没怎么客气。侧脸又透过窗户看向天井外面那紧闭的大门:“那孩子就是二爷和仙芝夫人的?” 刚才的情形翁冒自也看在眼里。 虞景明点点头,又说:“我如今虽掌着虞记,但二婶是长辈,更何况二叔的死又跟他娘亲有关,这事情确实是纠结的很,我不太好插手。”虞景明道。 “倒也是。”翁冒点点头。 “只是我听说这孩子关系着虞园那边的归属,你可有什么打算?”翁冒又道。 虞景明笑笑摇摇:“虞园的事情其实跟孩子没关系,这不算什么,我能拿回来。” 也许在别人眼里虞园的问题是遗产,而在虞景明眼里虞园的问题是经济问题,尤其是看了四马路分店的账目,难怪之前她让各分店把账目整理交上来,吕掌柜那边却是推托再三。所以,虞园的问题在虞景明眼里根本就不是问题,真正让虞景明有些顾虑的反而是吕三本人, 那吕三是江海关公廨所的巡捕,又跟巡捕房这边关系密切,而且他手下也有一帮子人,在上海滩算得是道上的地头蛇似的人物,手上一帮子人坑蒙拐骗的事情没少,远的不提就最近这家伙不又盯上了卞老二手里的肥田粉买卖了吗? 想到这里,虞景明却是若有所思的抬头冲着翁冒道:“表哥,你这次给卞维武的肥田粉是不是在广州那边就交过税,这边是免税的?” “不错,怎么了?”翁冒问。 “嗯,没什么,就是问一下。”虞景明当然有打算,吕三这等人物不得不防,不过也不须操之过急,一切还得再看看。 “哦。”翁冒点点头,他是晓得这位大小姐自小就有成算,既不愿说出来,显然是还没到说出的进候,也就不会多问。 “那好,表哥才回来,想来也甚是累了,早先休息。”虞景明站起身来。外面的自鸣钟当当的敲了八下,跟表哥这一聊竟是差不多两个小时。 第四十一章 两难 从走廊走出来,堂前只有二姑娘灵前,三姑娘在房里陪着二婶,长青也在边上守着。长青十六岁跟二叔,这六年来不曾离二叔须臾,也算得二叔半个儿子,这回二叔的事情,他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二爷,一直内疚的很,也因此二叔的丧事,他格外的尽心。 一边的正屋里还时不时传来戴娘子嘀嘀咕咕的叙叨声。然后是虞二奶奶的咒骂和抽泣声。悲伤和痛恨两种情绪夹在在一起能让人发狂。 视线穿过天井,大门框下的阴影处更有一团更深的阴影,那丫头抱着孩子居然又跪在那里。显然这大晚上的,虞淑华还是下不了狠心。 虞景明过来的时候,长青抬起了头看了看虞景明,虞景明冲他点点头。然后转身准备上楼,跪在天井里的丫头听到响动,又踉跄的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跑过来跪在虞景明面前。 虞景明不由的挑了挑眉,这丫头真是冲着自己来的?最初她便有一丝这种感觉,后来只道自己多心,如今这丫头这动作就非常明显了。 那丫头这时胡乱的在身上找着,不一会儿便找出一封信递给虞景明,然后一脸期盼的看着虞景明。 虞景明打开信,看了一会儿,那眉头又微微的拧了起来,那吕仙芝临死前居然是直接把孩子托付给了她? 倒也是花了一翻心思的,虞景明听长青说过吕仙芝的身世,据说十四岁那年就被家人卖到上海,跟着一位夫人打拼到至今,也是她有些发达了,吕家人便又来认她,那吕三这些年没少在吕仙芝身上得些好处,而显然孩子若到吕三的手上,只怕不会好。 只是吕仙芝也晓得二房这边决对不会认下这孩子的。 如此几方比较,倒是她这位大小姐,因为处身局外,或可平凡心待之。 再加上虞景明手掌虞记,自家二叔死在吕家人手里,若是最后自家二叔的孩子还落到吕家人手里磋磨,那也是被人打脸的,这等情况下,吕仙芝的托孤倒是顺理成章了。 夏至的动作似乎一下子惊醒了二姑娘,二姑娘抬起头看来着虞景明,最终咬了咬牙,冲着虞景明说:“大姐……如果可以,你留下他们吧。” 本来这事情跟大姐是无关的,只是她也没想到那个女人居然把景祺托负给了大姐,她这边,母亲是决难容下景祺的,便是她虽然有些不忍心,但一想到父亲的死,对景祺的感情也是复杂的,若是那个女人没死,景祺自有去处,可那女人也死了,景祺倒底是父亲的骨血,总不好真让他在外面流浪,或者成为吕家人的棋子,此种情况,若是大姐能收留,倒是一个办法。 只是这样一来,只怕自己的娘亲会更恨大姐。 虞景明倒不在乎二婶恨于不恨,如今她同二婶的关系大体就是这样了,虞景明不会太在意,其实于她的性格来说,她行事不是会被其他的人和事所左右,既不会怕事,但她也不会盲目的因为吕仙芝的一封遗书就夹缠进二房这一团乱麻里。 只是目前的情况,这个事情终要有个解决,正如之前虞淑华想的那样,这个孩子怎么也不能落到吕家人手里,那样就真打她这个虞记当家人的脸了。另外那孩子现在情形也很不对,得找大夫看看,都拖不得,如今二妹既然开了口,那她就不会坐视了。 “二妹,你晓得你这话意味着什么?”虞景明盯着虞淑华,二妹妹这话等于认同了虞景祺的身份。 虞淑华点点头,她当然明白,有些事情她不好明说,父亲临死前把景祺托付给了娘亲,只是娘亲心里这坎又如何过得去,便是她自己也是过不去,可父亲的遗愿她也无法视而不见啊…… 见虞淑华点头,虞景明沉吟了一下。 “二妹,你要晓得,我收留他的话不会有任何名份……”景祺的名份只有二房才能给,虞景明可以收留这孩子,但不会越过这条线。 “全凭大姐做主。”虞淑华深吸一口气道。 虞景明点点头,转头看了看面前的丫头,和丫头怀里的孩子。那孩子至始至终都十分的沉默,尤其隐在黑暗中的眼神,呆呆的看不到焦距。 “他现在这情形是怎么个情况?”虞景明开口问道。 “大夫说受到了惊吓,有些傻了,得慢慢调养。”小丫头声音有些畏畏怯怯的。 虞景明深吸了一口气:“我身边有一个长辈,花甲之龄了,我想找个人陪伴她,你愿意吗?”虞景明冲着那丫头问:“至于这孩子,你也就带着他跟在这个长辈跟前。” “愿意!”夏至重重的一磕头。 “那行。”虞景明点点头,转身冲着一身的红梅道:“红梅嫂,你把他们安置在翁姑奶奶屋里。”虞景明说着,她虽然不能给这孩子名份,但也不能真当个下人养着,所以安置在翁姑奶奶屋里也算是便宜之策。 翁姑奶奶倒低也算得长辈。 “谢谢大小姐。”夏至重重的磕了个头,抱着虞景祺跟着红梅上了楼。 就在这时,正屋的门开了,先是虞淑丽探了个脑袋,正好看到红梅带着那丫头和孩子上楼,不由的涨红了脸:“虞景明,你干什么……” “三妹,别叫……”二姑娘连忙道。 只是却迟了…… “虞景明……我跟你拼了……”虞二奶奶披头散发的从正屋里冲了出来。 这种事情没法解释,二婶也听不进自己的解释,虞景明只是冲着二婶微微敛了一礼,转身上楼。 这个孩子留下来可能是个错,但不留更可能是一个错,这事情找不到前车之鉴,也无两全之法,行事只能端看无愧而已。 另一边二姑娘用劲的抱着虞二奶奶,没曾想虞二奶奶一回头“啪”的给了她一个巴掌。虞二姑娘捂着脸怔怔的站着。 “娘……”三姑娘连忙拉着自家娘亲。 一边戴娘子也过来拖着虞二奶奶,又冲着虞淑华责备道:“二姑娘,你太伤你娘的心了,还不过来一起把你娘扶进屋。” 几人一起使力,终是把虞二奶奶拉回了屋里。 “大嫂,你干什么?”虞二奶奶赤红着眼睛瞪着戴娘子。 戴娘子却冲着二姑娘和三姑娘一挥手,将两人赶了出门,然后关了门:“你傻呀,她要留下就让她留下呗,你忘了还有虞园哪,我可告诉你今天那女人一死,吕家人就搬进了虞园,二爷是死在吕仙芝的手上,总不能把那大好的园子好了吕家人吧?” “那你这意思,我是不是应该把这孩子领养到名下呀。”虞二奶奶赤红着眼一脸嘲讽的道。 “不是,我晓得若把那孩子寄在名下你如何咽得下那口气,但也不能任由那小子落在外人手里啊,所以才说虞景明愿留下就留下,好歹还在虞家不是,说句丧气的话,二姑娘为什么一直狠不下心,还不就是因为倒底要看在他爹的份上……”戴娘子悻悻的说。 又压低声音:“再说了,我可告诉你,二爷出事当晚,虞景明可是立马让人封了四马路分店的账目,她对于虞园也是志在必得的,不如先让她跟吕家斗……说句不好听的,那园子是记在那女人名下的,那女人倒底没有进虞家门,那小子也没进虞家的族谱,说起来就是个野小子,这真要争起来,吕家只要说那孩子不是虞二爷,现在二爷和那女人都死了,死无对证啊,那咱们拿什么跟吕家去争那虞园。租界那边人家讲的是洋人的法律,什么事都要有证明,到那时才叫恶心人呢,更何况那吕三是巡捕局的人,虞景明现在倒底是虞记的当家人,由着她去争,争不来,那就是大丑,我看她有何脸面再掌虞记?若是争来了,那关起门来就是虞家的私事,就看那小子的那张脸,谁不晓得是二爷的孩子?虞景明若真是占了那园子,吐沫都能淹死她,到时候自有宁波那边的姑奶奶做主。” 戴娘子打着如意算盘。 “呵呵……”虞二奶奶身子歪在床沿上,看着戴娘子呵呵的冷笑了两声,那笑声象是冲着虞景明,也象是冲着戴娘子,弄得戴娘子有些发毛,虞二奶奶现在是有些阴阳怪气的。 虞二奶奶冷笑完倒是没再说什么,继续歪在床上,盯着油灯蒙蒙的灯亮发呆。 门外,三姑娘依在门边冷笑。 二姑娘则轻轻的叹了口气,她是里外不是人。 虞淑华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向左是大姐的住处,向右是她和三妹的住处,二姑娘又回头看了看楼下,不甚明亮的油灯衬的堂前明明灭灭的,下人们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也格外的压低,倒是长青依然跪在灵前,时不时的拨一拨油灯,倒让那堂前的一片清冷多了一丝暖意。 最终虞淑华向左转。 第四十二章 姐妹 “这丫头叫夏至,十岁时被仙芝夫人买了带在身边,如今十四岁。”红梅送李大夫出门了,翁姑奶奶端着一碗元宵放在虞景明面前,顺势便坐了下来道。 门前的小碳炉边,夏至蹲在炉前,手里拿着一把旧团扇正小心的扇着炉火,炉上蹲着一只紫砂药罐,一股淡淡的药味儿迷漫开来。 景祺就坐在夏至身边,小小的脑袋靠在夏至的腿上,伸出一只手指描绘着不远处油灯火火头的形状,至今也未见他开口说话。 “我第一次见到翁姑奶奶时也是十岁。”虞景明的话题就有些飘忽,回到了小时候那个大雪夜,父亲刚死,她也一下子就自闭了,谁跟她说话都不理,是那个三十晚,同样是大雪夜,翁姑奶奶给她放了一晚的烟花。 “可不嘛,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翁姑奶奶也感叹,景明就是命运多桀,想着,翁姑奶奶又看着那靠在夏至身边的小男孩子,这孩子也是投错了胎呀。 “哎,这都什么事儿,李大夫给看过了,开了几济药用来安神,孩子受的惊吓不小,只能靠时间来磨。”翁姑奶奶又叹口气道。 夏至说那女人同二爷争执,二爷掉下楼的一幕叫这孩子看个正着,五岁的孩子,亲眼看到他爹死,还是因娘亲而起,那心里如何受得了哦。 “嗯,慢慢来吧。”虞景明点点头,她是情冷之人,让她对这孩子多热情不太可能,一切顺其自然,拿着小勺子,虞景明一勺一勺的吃着汤圆,慢条斯理的。 翁姑奶奶坐在那里,就看着虞景明吃东西,虞景明吃东西一直以来都很慢,这一点是跟老夫人学的,老夫人用餐特别慢,用老夫人的话来说:生活太清冷,唯食物的淡香特别让人流连。 老夫人的情冷,最后尽是叫大小姐学全了,只是大小姐到底年轻啊,这人言却是如刮骨之刀:“景明,你真的要留下他们?只怕今后闲言碎语不会少。” “姑奶奶,什么时候我的闲言都不会少的。”虞景明吞下一个汤圆抬起头来笑着说,别说家里人这边,便是虞记的工人,表面上畏着她说尽好话,背地里也没少说长道短。这世上,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人后无人说,真要计较这些,那当初她不如就由着二叔安排嫁进荣家,日子或许不见得太好,但有着永福门在,不管是荣老爷还有二叔多少也会支持她一点,日子再过的糊涂一点,想来一生也是不错的。 可不就是一个不甘心嘛,于是便有了成亲当日的谋划,她于是就站在了悬崖上起舞。 “虞园那边我本来不打算追回,二叔在虞记十年,那也是应得了,其实这些年来,二叔一直在摆脱我父亲的影响,他一直想干出一翻他自己的事业,不想让别人说他是靠着我爹才有今日的。所以,他才弄了个虞园,哪晓得如今这一遭,吕三是不会放过这个园子的,这一点二婶那边的心思倒是跟我一样,只是这房子本就是登记在吕仙芝的名下,二婶又不想认那个孩子,二婶唯一能动的心思便是吕仙芝杀人赔偿,可问题是二叔的案子巡捕房那边已基本有了定案,是二叔跟吕仙芝争执之中的失足,在二叔失足摔下楼梯时,吕仙芝还伸手拉了一把,还扯下一片袖子,这是证据,而这一点长青也是认可的,因为长青是听到陶裁缝的惊叫才从虞记冲进虞园,看到了的就虞二奶和吕仙芝在楼梯口上拉扯,虞二爷手上还拿着刀,更何况还有陶裁缝的证词,还有夏至的证词,这种情况下,案子基本也就这样。可以说就是一场意外。可结合二叔伤了陶裁缝的事情,二叔又伤人再先,再加上如今吕仙芝又自尽了,在这种情况下争虞园的归属将是一场况日持久之战……” 虞景明叹了口气,继续道:“二婶也是晓得其中的难处,于是打着坐山观虎斗的想法。” “这都什么时候了,一家人还这么计算着。”翁姑奶奶跺着脚,家不和,外人欺啊。 “二婶恨我入骨哩。”虞景明笑笑。 其实在虞景明看来,二婶和戴娘子的算计实在没必要,这回虞园的事情她必然强力入局,二叔的死已经很不体面了,难道还要继续让它成为别人的茶余饭后吗?她必须快刀斩乱麻,更何况,虞园本就是虞记的,吕家有何资格来争虞园?这回,虞景明不但要拿回虞园,还要让吕家人自此后见虞园退避三舍。 “唉……”翁姑奶奶叹气,二奶奶已经偏执了。 翁姑奶奶便又转换了话题道:“景明,翁冒留下来了,红梅手头上的事挺多,夏至这边估计照顾这个孩子也够呛,我看你身边是不是再添个人?” “不急,宁波那边奔丧的也快到了,只怕奔着想留下来的人不少,到时看看再说吧。”虞景明道。 宁波那边虽然直系亲戚没什么了,但族亲不少。 二叔死了,家里就是两个女儿,那一摊子岂有不让人掂记着的?便是她这边,她初掌虞记,宁波那边也有亲族会想钻营,大体都是人之常情,虞景明父母早丧,没有时间让她天真,早早就在世情之中打滚,这些事情想想都是想到的。 “倒也是……”翁姑奶奶点点头。 虞景明这时却突然抬起头来:“淑华,有事?” 油灯将虞淑华的身影拖的老长,正好落在门口。 “嗯,大姐,我想来问问虞园的事情大姐有什么打算?”虞淑华从光影中走出来道,舅妈窜掇着母亲的心思虞淑华肯定是不好说破的,只得略略提醒一下,这到底本应是她二房的事情。 虞景明这边吃完,漱了口,拿着帕子擦了擦嘴。 “放心吧,虞园吕三拿不走。”虞景明肯定的道。 “那,我们能做什么?”虞淑华又问,总不好什么事都让大姐出面吧。 虞景明笑笑:“不用,这事情从你们这头走,走不通的,你且看着就行。” “好。”虞淑华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那大姐早先休息,我回屋,有用得上人大姐你说一声。”说完,虞淑华笑笑说。 虞景明看着虞淑华,沉默了一下道:“我争虞园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虞记,你不须挂在心上。” 虞景明说的是事实,戴娘子窜掇着二婶的心思她明白,不就是想让她先把虞园争来,再凭着虞景祺的身份把虞园拿回吗? 可她站的角度却完全不在这里,所以她把话说清楚,既不需要二妹感激,也不在乎戴娘子,二婶打的小算盘。 虞二姑娘微愣一下,然后点点头:“嗯。”说完便出了房门。 “呵,二姐,你这是上杆子抱虞景明大腿啊。”虞淑华刚走到房门口就看到三妹依在对门的墙边,冲着她冷笑。 “三妹,你莫要这么说,这倒低是咱们爹留下来的事情,咱们总不好真的在一边看戏吧?”虞淑华无奈的道。 “呵,说的好听,她虞景明什么人哪,永福门的地主!虞记的当家人!虞家的当家大姐!这事她不出头谁出头?她既是挖空心思夺了虞记,就得尽她的责任,我爹若是没脸,她虞景明也好意思在上海商界混吗?”虞淑丽握着拳头,一张俏丽的脸涨的通红,两眼怒火直喷:“舅妈有一句话说的对的,这虞园虞景明若是拿不回来,她好意思掌着虞记?” 虞淑丽的声音很大,虞景明这边想不听到都难,只是对于她认为不相关的东西,她一惯充而不闻。 所以虞景明依然翻看着账册,翁姑奶奶摇头,三姑娘这气性可着实不小啊。 唯虞景祺似乎感到了不安,那头搭拉的更低了。 “呵,让咱们看着,谁晓得她虞景明打的什么算盘,就她做的那些,到时候咱们别被她卖了还在替她数钱呢,呵,她这等心机,也不怕成了孤家寡人,百年后只怕坟头没有祭奠的人……”虞淑丽的话越说越刻薄。 “三妹……”虞淑华大叫,三妹这话太毒了。 “哼,二姐,我告诉你,我不管她虞景明干什么,我二房的事儿,自有我二房做主……”三姑娘说着重重的哼了一声,转身回屋,那门啪的一声,门上的小窗直晃当。 “三妹,你要做什么……”虞淑华在外面急着问。 “我明天去递诉状,二姐你去不去?”门开了,虞淑丽瞪着虞淑华问。 “去,当然去。”虞淑华说完,门又嘣的一声关上了。 虞淑华对着门怔怔的发了一会儿愣,最后苦笑,爹临死前跟她说,让她以后遇事多问问虞景明,可如今家里这情形,她是两面不讨好,但虞家这种情况,也要有一个人缓解一下,要不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却成死仇,这日子如何过呀? 这边虞景明依然平静的拔着算盘,灯光映着她的侧脸,在一边的窗纸上落下清浅的一个侧影,夜正浓…… “夏至,把这个给二姑娘送去……”虞景明递给夏至的正是之前夏至交给虞景明吕仙芝留下的那封信。 她们既然要告状,这个应该用得着。 第四十三章 告状 一夜无言。 清晨,虞景明站在阳台上活动一下,就看到虞淑丽往外冲,虞淑华紧紧的追着…… 门外长街一片热闹。 “听说了吗?虞二爷和那个女人的孩子被虞景明留了下来,听说连个名分也没有,就跟着那个带着他的小丫头。”清晨,王老头的茶档又热闹了起来,在永福门,八卦的中心非虞家莫属,尤其是站在那里一举一动都招惹无端风雷的虞记大小姐。 “这不是拿虞二爷的孩子当下人吗?虞大小姐想要做什么,虞二爷尸骨未寒呢,虞大小姐这也太凉薄了。”有人不愤的道。 “哟,你们说的倒好听,名份?那孩子的名份是虞大小姐给得了的吗?虞二爷和那女人都死了,能给那孩子名份只有虞二奶奶,若虞大小姐真给了名份,那置虞二奶奶于何地?”桂花嫂从茶档边路过,却是嗤着声反驳。 众人一听这话,倒也觉得有理。 “那她这样留下那孩子,同样让虞二奶奶没脸吧?”有人反问。 “那难道对那孩子不理不会,由着那孩子在外游荡,又或者落在吕家人手里,那虞家人面子就好看了?”边上正吃茶的老潢拖着长音,唱戏似的道。 不管怎么说,那孩子倒低是虞二爷的,若是落到吕家人手里拿捏,那虞二爷只怕走的都不安宁。 哟,这可真是,这孩子似乎怎么处置都不好。 “我刚在菜场听说,大小姐留下虞景祺,可能是为了四马路的虞园。”麻三妹提着两条松江鲈鱼从麻婶家出来。 听得麻三妹这话,跟在她身后出来的麻婶脸色一变,一扯麻三妹的胳膊:“你这丫头,你如今在虞记当糕点师呢,莫要卷进这些闲言。” “我也就听了这么一说,晓得哩。”麻三妹一脸悻悻,心里也不明白为什么就要这么插一嘴。 而因为麻三妹的话,众人的闲聊自又转移去了虞园上头。 “哎哟,可不嘛,虞家这回麻烦不小,那吕家的吕三可不是省油的灯,本身是海关公廨所的巡捕,手底下又有一帮子兄弟,听说那吕仙芝一死,吕三带着人就搬进了虞园呢。”一人咋着嘴道。 “哎哟,这事麻烦了哩,难怪虞大小姐要留下那孩子……不过,吕三可不是省油的灯,说不得倒打一耙哟。”有人摇摇头道。 “卖报,卖报,继吕仙芝自尽后,虞园事件再爆新闻,吕三报案说家里的佣人夏至拐带小主人,并控告虞家包庇罪犯。” “哎哟,这吕家还真狠啊,他自个儿先占了虞园,虞家这边还没怎么样呢,虞二爷这还没下葬,这吕三倒是冷不丁倒打虞家一把,这是连虞二爷的骨血也要占着呀,这真是欺人太甚了。”一听报童这话,茶档上的人一片哗然啊。 昨天夏至抱着小景祺进入虞有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不用说了,吕三看似针对夏至,这背后岂又不是针对虞家? 到底都是永福门的,自免不了有些同仇敌忾,一个个都瞪了眼。 “不过,这消息都是昨天的了,今早最新消息,虞家二姑娘和三姑娘一早来找戴家的戴谦,三人一起去投申诉状去了,控告吕三私占民宅,诬陷两条大罪……”说话的是拄着拐杖的平五。 平五的腿伤还没完全好,但已经不影响行动了,今儿个一大早起来去卞维武家找他,没想卞维武一晚没回来,他扑了个空,出来时正看到虞家二姑娘和三姑娘找戴谦写诉状的事情,于是便晓得了这事,这的的确确是最新消息。 “哟,这下热闹了。” 正说着,“吱呀……”一声,对面虞宅的门开了,虞景明胳膊上带着孝从虞宅走出来,一时间整个茶档除了开水“嘟嘟”的声响,便再也没有声响了。 虞景明脸上也是一片寒霜,吕三这手脚倒是挺快,本来她还想着死者为大,一些事情等二叔下葬后再处理,吕三既然下手这么狠,那就过过手吧。 至于二妹三妹那里,有吕仙芝留下的信,反告吕三一个诽谤不成问题。 虞景明想着抬脚朝虞记过去,对面卞维文却匆匆过来:“麻婶,你家麻喜昨晚回来没?”卞维文一早去衙门点了个卯,来虞记上工时便多走一段到麻婶家门口跟她打听,昨晚卞维武一晚也没有回来,他甚是担心。 “没哩,没事的,昨晚喜他叔带过话,他们一伙儿都在他那边呢,晚了,城门关了就不回来了。”麻家三叔是在四马路那边开小口馆的。 “唉,好哩,多谢啊。”卞维文点头道,这下心里倒是安心了不少。维武这段时间为了肥田粉的事情在跟吕三较劲,他怪维武吃亏。 “哎哟,卞先生客气啦。”麻婶挥挥手。 听着两人的话,虞景明的脚步却顿住了,有个事情她想跟卞先生商量一下。正要开口,冷不防一边的麻三妹却是快步上前,提了一条鱼往卞维文手里塞:“卞先生,卞先生,这鱼你拿去吃吧。” “不消得,不消得。”卞维文连连挥手,对于别人的热情,他总是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 “没事的啦,家里亲戚打鱼的,今晨才出的水,好几条呢,我一早给麻婶家送了两条,还剩两条我一人也吃不完的啦,这热天要坏的。”麻三妹笑道。 “吃不完,那给我好了。”边上几个小伙打趣起来。 “呸……”麻三妹冲着几个小伙呸了一口。 “那我给你钱。”卞维文一手掂着鱼的重量,一手掏钱,平日家计都是他一手操持,再加上他对数字极其敏感,东西一上手多少斤量差不离的,卞维文跟据市价将钱递给麻三妹,麻三妹想要不收却却不过卞维文的坚持,只得甚是有些郁闷的收下。 提着鱼,卞维文看着顿住脚步站在前面两步远地方的虞景明:“大小姐可是有事要说?”虽然虞景明没有开口,但有些人有些细微的动作就表明了意图。 “是的,我们前面谈。”虞景明点头。 卞维文提着鱼便跟在后头。 第四十四章 星星之火 虞记,银杏树下。 卞维文将鱼放在作坊边的水漕里,这处是平日工人洗漱的地方,卞维文又给池子注满了水,那鱼摆了摆尾,竟还未死。 虞景明则站在银杏树下,这银杏树是当年她跟父亲一起栽下的,当年幼苗,如今已是参天。 “大小姐请说。”卞维文甩甩手上的水珠子,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方细棉格子的男式手帕,细细的擦干净手上的水渍。 这人做什么事似乎都能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虞景明不由就看了看卞维文的手,卞维文的手指修长,略略有些突出的骨节倒显得此人的内心并不似表面那么的温吞。 “我想把卞维武扶上江海关公廨所巡捕的位置,卞先生意下如何?”虞景明抿了一下唇道。 “大小姐是想对拉吕三下马,让维武取尔代之吗?”卞维文沉吟了一下,拢着袖子问,每每思考问题时,卞维文便会下意识的拢着袖子。 虞家想拿回虞园,跟吕三之间的对抗再所难免,而吕三这等道上人物决不是最终一线判决书可以打退的,他最大的依仗便是巡捕一职,虞家要想不留后患,吕三这个巡捕的职位就必须把它拿掉。 “嗯。”虞景明点点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好,你说一,他已经理会到九了,都不用你解释太多。毕竟有些东西细细解释又难免落得个心机深沉之名。 “大小姐又怎么晓得维武就一定能抗得住吕三……”卞维文有些苦笑。 从父母故世起,卞维文就知道这世上天上不会凭空掉下馅饼来,便是有,那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虞大小姐想让维武取吕三而代之,吕三又怎么能干休? 虞景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卞维文,有些事情不必说,一般的情况下,她也不愿拖无辜的人入局,只是维武和吕三之间因为肥田粉的原故,也是有着恩怨的,当然,如果维武能放弃肥田粉的利益,吕三也犯不着对付卞维武,毕竟两人的位置隔的远。 可卞维武好不容易搭上翁冒这艘船,也是有着一番野心的,他不会屈服。如此下去,吃亏的只怕是卞维武。 卞维文沉思着,好一会儿抬起头冲着虞景明道:“大小姐的安排想来是周全的,维武的性子以大小姐聪慧也看了个七七八八,他有野心,也不拒常规,若是维武晓得大小姐有这个安排,他便是拿着命去拼也要拼这个机会,本来这个事情大小姐完全不用问我的,但今日大小姐既然问了我,我不能违心,所以我拒绝,这是一条江湖不归路,我不晓得最终维武能不能回头,我是他大哥,不敢冒险。” 卞维文说着,朝着虞景明微微揖了一礼,然后转身上了楼,不一会儿,楼上窗户就现出卞维文的身影,他坐在那里,静静的翻着账册。 虞景明微微一叹,正如卞先生所说,这事情她是可以不跟卞先生提,直接安排,到时说不定卞家兄弟还要感激她呢,只是老夫人话犹在耳:世间之事,手段可以用尽,但也须知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底线。 虞景明伸展了一下胳膊,朝着作坊走去,去南京参加南洋劝业会的人已经定好了,今天就要出发,她得去看看。 一边大门口,麻三妹看着卞维武同虞大小姐谈话的情形,神色有些暗淡,不知为何,这两人站一起就让她有一种自己很多余的感觉。 有些事也许真是她瞎想了,但她又会忍不住去想。 …… 午后,莫老师傅等人就出发却南京,虞景明将他们送到了码头,同行的还是莫守勤,他也在今日乘火轮出洋了。 “莫老师傅,莫师傅,祝一路顺风。”虞景明冲着一行人拱拱手。 “借大小姐吉言。”莫老师傅颇有些老夫聊发少年狂,很有些意气风发,可以说,这一次南洋劝业奖项,莫老师傅志在必得。 莫老师傅一行上了船不久,莫师傅这边去英国的火轮也出发了…… 看着火轮渐远渐远,虞景明这才转过身,转身之际却差点撞到人。 “虞大小姐。”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穿着一身倒大袖祺袍,头上烫着卷曲斜刘海,弯弯的眉型,整个人看着实在是妩媚的很。 “玫瑰姑娘。”虞景明淡淡点头。 “倒要多谢虞大小姐的成全。”玫瑰笑意盈盈。 虞景明微一愣,倒是晓得玫瑰指的是她成亲当日揭穿她同荣大少爷的事情……只是这种感谢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是有一种专门来恶人的意味。 “不用谢,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尔。”虞景明笑道。玫瑰把荣伟堂当蜜糖,而荣伟堂于她来说却是砒霜。 虞景明这话也并不是太客气,说完点点头:“还有事体,告辞。”说完,虞景明就上了一辆人力车。 “这谁啊,这般不客气。”边上一个女子凑到玫瑰耳边问。 “虞记大小姐,年纪轻轻已是虞记的当家人了,哪里瞧得上我们这等人物。”玫瑰看着远去的身影,嗤着声道,又接着说:“不过,最近这位只怕也是麻烦缠身哩,倒想看看虞园最后花落谁家,看戏看戏,只怕到最后站的高摔的狠哟。” 玫瑰这话幸灾乐祸的,大上海,坐看虞家这场大戏的人实在不少。 …… 对于虞景明来说,玫瑰只不过是闲人,说的话自也是闲言,没必要放在身上,一路回到永福门时已经夕阳西下,天色渐沉。 她才一进永福门,就看永福门口叫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每个人都抬头看着永福门的门楼,门楼中央挂下来一盏灯,虞景明想着前几天她拨了些钱让余翰去跑虞记通电的事情,她一个下午正好不在,这电竟是通了。 “哟,没想到东家大小姐看着规规矩矩的老派性子,这骨子里倒是新潮,我记得前几年上海道可是发了通告的,不准百姓私下装电灯的吧……”巷口,几个老人嘀嘀咕咕。 “老丈,你也晓得是前几年了,如今小西门都开了,这通电的事体早已经是约定成孰,朝廷现在自顾不暇,哪管得了这些。”一个小年青抬头看着永福门上的电灯,却是满眼喜意,一群孩子围着永福门转着圈,两臂张开,嘴里发出“呜呜”声,做飞翔状。 灯下,飞蛾逐光。 “大小姐,屋里子什么时候装电灯哟?”虞景明一路过来,便有租户问。这回通电只是通虞记作坊这边,整个永福门住户还是不通电的。 “大家想装的话就到虞记前面的铺子里登个记投个票……”虞景明笑笑回答。 “装什么装喽,好好的日子不想过了不成,小心着了火,我可听说了,那火都在电线里,那电线满屋子跑,那火一但烧穿了电线,好好的家业就没有喽。”坐在门口的钱六叔瞪着说要装电灯的小年青。 “钱六叔,没有的事哟,租界那边用电灯都十几年了也没见烧了屋子。”虞景明眯着眼笑道。 “那不成,老潢说装那才能装。”钱六叔梗着脖子。 那位小西门开的时候还撒纸钱哩,想到老潢,指望他就别指望了。 “好哩,好哩。”虞景明一路点点头,这种情况她本就是预料到的,所以暂时并没有打算让整个永福门通电。毕竟这通电除了大家观念的问题,还要牵涉到房租,每增一点房租对于一些住户来都说是负担,这点也是必须考虑。 边走的时候虞景明不由的就想起王家二哥说过的一段话。 我们的祖先从荒野中走来,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然后有了文明,这是一条上下五千年的长河。 而如今焉知这小小的电灯会不会是又一条即将奔腾的长河。虞景明无法预测,只得且行且看,该来的东西不管如何它都是会来的,坚定而不移。 第四十五章 宁波来人 “让一让,让一让。”就在这时人群一阵混乱,麻喜一脸鼻青眼紫的从人堆里跑了出来。 “臭小子,你跑什么跑,在外野了一天,还晓得要回来啊?这急吼吼的,又做什么妖?”麻婶在人堆里瞧见自家小子这一脸鼻青眼肿,一手揪着他的领子,跳着脚问。 “卞二哥被巡捕房抓啦……”麻喜挣脱他娘亲的手,一边吼一边朝后街奔去。 后街三十七号卞家。 卞维文刚从虞记回家里,这会儿正在围着围腰在厨房里烧鱼,一听维武被巡捕房抓了,神色一惊,这两天他一直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一扯围腰就跟着麻喜跑出了后街。 “坐虞记的马车去吧。”虞景明看着卞维文冲出来,便冲着虞记的车夫老赵交待了两句,没一会儿,虞记的马车就驶了出来。 “多谢。”卞维文朝着虞景明一施礼,一撩长衫下摆便跳上了马车。 看着马车驶出巷口,虞景明抬头看着天上的玄月,月亮有些毛,要下雨了,看来有些事情也是不由的卞先生愿不愿意的。 夏至提着垃圾桶出来倒垃圾,看到正过来的虞景明开口道:“大小姐,宁波奔丧的族人到了,是长青去火车站接的人。” “好,我晓得了。”虞景明点点。 宁波的族人终于到了,虞景明倒没有什么太多的欣喜,于虞景明来说,宁波唯一让她牵挂的老夫人已经走了,余者也大多关系并不近。 宁波来的人有两批,第一批是虞家姑奶奶虞宝珠,陪着她一起来的除了她的小儿子陈元甫,便是一个随行伺候人的老妈子和一个挑东西的长工。 另一批是族里的九爷爷和九奶奶,随他们来的是一个十四岁的丫头小桃。 虞景明进门的时候,就看到大姑妈虞宝珠整个人扑在灵前嚎哭:“这老天爷真是没眼睛,年初还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哩……”虞宝珠一边说着,一边陈元甫恭恭敬敬的磕头,上香,小桃也跟着一起一样样做来。 九爷爷和九奶奶也叹气,直道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虞二奶奶带着二姑娘和三姑娘给几人一一回礼,也一边抹着眼泪儿。一边翁姑奶奶和翁冒也陪着说话,哭一时,说一时,最后终于平静了下来。 “哟,咱家的大小姐,咱家的当家人回来了,抛下家里这一大摊子事,眼睁睁的被人欺负上,大小姐可以闭着眼睛看不见,还有心思装电灯出风头,世安哟,只怕在地下都闭不了眼。”虞家大姑姑一见到虞景明便向她发难。 虞景明却只作没看见,没听见,宝珠姑姑她实在是太了解了,你越跟她扯,她就越能翻天的人。 想她在宁波时,二叔二婶寄去的月例最先都是到宝珠姑姑手上,自然等到她手上时,连一成都没有,虞老夫人也不管,她那时气的直哭,既恨宝珠姑姑,又怨虞老夫人,直到后来她才晓得,老夫人不是不管,而是不能管,今后的日子是虞景明的,老夫人不能替她过,唯有她自己坚强才能真的独立,也就从这天开始,宝珠姑姑也在她手上吃过不少亏,再到后一为,宝珠大姑姑除了撒泼,在她手上已经讨不得一点便宜了,如此,两方倒是相安无事了起来,也就偶尔的口角,虞景明不理会就是。 “大姑姑,你莫非这次过来就是跟我吵架的?”虞景明淡笑着问。 “谁没事跟你吵架哟,我是气愤不过,你瞧瞧你从宁波过来都做些什么事?”虞宝珠气的咬牙,这丫头精的不得了,一句话就能转被动为主动,好象她是专门来吵架似的。 “我做了什么事了?大姑姑不防说说。”虞景明挑了眉又道。 虞宝珠张嘴,却发现说什么都不好说,荣家那事儿,那是荣家不给面子,她二叔退出虞记的事情那也是他二叔自己点头的,更何况这丫头还把她的嫁妆砸进了虞记里,而至于她二叔出事的事情,真说起来完全是她二叔自作呀…… “妈……”陈元甫暗里扯了扯他母亲的衣袖,他这回来上海,除了吊丧,也是想找点生计的,今后还得指着虞景明呢,弄的太僵就不好了,虞宝珠一时哑口无言。 虞宝珠正尴尬着呢,杨妈带着人摆饭倒正好解了她的围。 吃过晚饭,离睡觉的时辰还早,天气又闷热,杨妈便让人在天井的走廊边支了张桌子,摆了几张椅子,大家坐在这处边乘凉边聊天。 虞景明从宁波过来就是风风雨雨的,本来话题挺多,但偏偏都太敏感了,都不太好聊一时间除了喝茶声,倒是没人吱声了。 倒是一边走廊上九爷爷和九奶奶同翁姑奶奶的絮叨声。 “现在宁波那边日子也不好过,小桃家你也是晓得的,家里七八个孩子,前几年老大老二讨媳妇儿家底子都掏空了,老三今年出嫁,嫁的是后镇方家那瘸子,还不就是贪图人家彩礼高,本指望着这钱能让家里好过一点,偏老四又得了痨病,家里老六老七老八都还小,这不,我这次过来,小桃她爹娘死活求我带小桃过来,这丫头勤快,家里里里外外的全是她拾掇的,请大小姐看看用不用得上,若用得上呢就赏口饭吃。” 九奶奶这边跟翁姑奶奶唠叨着,但声音也不小,虞景明这会儿拿着剪刀正修着天井一侧那盆十八学士,新抽出不少芽子,如今已抽的跟穗条似的,参差不齐,太长的地方就要剪掉,这会儿虞景明听到九奶奶的声音,便笑:“九奶奶这是急时雨哩,前几天我还跟翁姑奶奶说身边许多事忙不过来得找个人,但上海这边人口杂,知根知底的也不多,一时倒不凑手,小桃倒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以后就让小桃跟我在身边跑跑吧。” “哟,那敢情好。”九奶奶也是一脸欢喜。另一边虞宝珠一瞧这情形,也不管之前还给虞景明脸色看,这会儿也说:“若论知根知底,那哪比得上自家人,我家元甫这回过来是想学做生意的,景明看着也安排一下呗。” “表哥是自家人,更好说了,得空我跟我表哥再谈谈,看看什么生意适合表哥。”虞景明道。虞宝珠嗯哼了一声,算是点头,心里却嘀咕着虞景明怕是在敷衍她,只是刚来,不好逼的太紧。 便又回头找话跟虞二奶奶聊天,虞记,永福门,包括虞景明的话题都不太好聊,最后看着一边的二姑娘和三姑娘,便横竖似的打量了起来,问二姑娘平日学什么?三姑娘读的什么学校?又问两人可曾说婆家? 虞二奶奶刚才又哭了一场,又骂了一场,没什么精神,歪歪在那里,有一答没一答的。 虞淑华听着这话题有些不好意思,见到虞景明在那边剪枝儿,便随手拿了窗台上的托盆过来。 “虞景明还没婆家呢,大姑姑先操心操心她吧。”虞淑丽却是不怎么客气,没好气的丢了一句,弄的虞宝珠好一顿噎着。而有关给虞景明说婆家,哎哟,那又是一个敏感话题。在虞宝珠眼里,虞景明这辈子除非倒贴小白脸,否则,哪个人家敢要她? 三姑娘说完,甩手就回屋里,一会儿就传来噔噔噔的上楼声,楼板都要被她踏塌了似的。 “哟,三姑娘是这吃了呛药了怎滴……”虞宝珠一脸悻然。 这边虞二姑娘低声的跟虞景明说。 “我们今天去递了诉状了,因着有吕仙芝的信,吕三告夏至拐带景祺的案子撤了,就是虞园的案子,那吕三找来了吕仙芝的父母,在那里说了好一顿没羞没脸的话,弄的我们甚是狼狈……”虞二姑娘在虞景明低声的道,娘亲现在精神不好,这些事情她们都没让娘亲知道,本来一回来,虞淑华就打算找大姐的,只是大姐出门了,接着宁波又来人,直到这时候才找到说的机会。 “没事,吕三讨不得好的。”虞景明抬头看着夜空,风过,乌云慢慢散开,天际繁星点点。 “嗯,我跟大姐说一声,大姐有准备。”虞二姑娘道。她希望事情赶快过去,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放心,很快的。”虞景明说。 在虞景明的预计中,整个事件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个东风自然就是卞家,这回卞老二意外被抓,想来卞先生那里定然会再有一翻思量。 第四十六章 筹谋 夜渐渐的沉了,悠悠的风吹着树叶那声音荡漾在人的心底,总能勾起人心底最深沉的思绪。 不远处。 虞二奶奶拉着虞宝珠还在唠唠叨叨:“你说世安走就走吧,还给我弄这一出,我是恨他好还是念他好呀……” “这世上事情大体爱恨相伴,没有爱哪有恨不是,反正世安也走了,爱也好,恨也好,都是一笔糊涂账了,不消去管那些喽……”虞宝珠也叹着道。 …… 一边九爷爷和九奶奶岁数大了,一路风尘,身体有些吃不消,杨妈和红梅就一起安排他们睡下。 翁冒,长青陪着元甫三人低声的说着上海的时局。 二姑娘也上了楼去看三姑娘。 虞景明便一人出了虞宅,外面茶档上还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在喝茶。 “老王头,以后晚上你这摊子不如搬到门楼那边,那电灯多亮堂,你这气死风灯倒底不行,再说了,路口上人来人往的,你生意不还更好一些……” “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哟……”老王头呵呵笑,抬头看到虞景明又笑着问:“大小姐这晚上哪里去哦。” “不去哪里,就走走么,小时候,每晚临睡前,我都要跟着我爹走一圈的……”虞景明笑着道。 “可不是嘛,我还是记得的,永福爷在时,早晨,晚上的时候都要走一圈的,还要喝茶,大小姐来一碗不?”老王头问。 “晚上喝茶容易失眠喽,王伯给我包一小包茴香豆呗。”虞景明笑笑道。 “好咧。”老王头点头,拿一张油纸,包了一包,虞景明递了一个铜板,拿着茴香豆放了一粒进嘴里,却不咬,只是慢慢的吸着茴香豆浓郁的咸香,然后慢悠悠的走着,走到牌楼下,一边虞记的作坊里还亮着灯,除了提浆月饼,别的品种需要改种,总之要把细节做到最好。 站在这里,视线越过高高的屋檐,穿过老城墙,外面的租界灯火通明,而另一边的老城厢则显得幽暗沉闷,但她又感觉有一股力量蛰伏其中…… 一阵马车的声音响起,然后虞景明看到了老马驾车过来。车在路口停了下来,卞维文跳下马车。老马驾着车进了虞记大院。 虞景明冲着卞维文笑笑:“卞先生回来了,维武怎么样?” “大小姐……”卞维文冲着虞景明揖了一礼,却并没有急着回话,而是抬起头看了看永福门门楼上的灯,好亮,亮的有些刺人眼。 “大小姐,早上的话题还算数吗?”沉默了一会儿后,卞维文突然道。 “算的……” “那一切就请大小姐安排吧……至于结果也无须强求。”卞维文说着,转身慢慢的朝前走,然后侧转进了圆门洞,只是挺直的背却微有些料峭。 虞景明明白,这件事于卞先生来说也许并非也自本心,只怕是卞维武的意思。 夜正长。 翁冒在送陈云甫休息后,跟红梅打了声招呼后,却出了门,他东家由南京来上海了。 李泽时今晚是悄悄的返回上海的,他约了翁冒在前门楼戏台听戏。 “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南戏台上,一部桃花扇已唱到尾声,帘幕缓缓合起。 “这就是我们的大好河山,五千年文明传至今日为何依然沦落到今时今日,想当年鉴湖女侠之诗:看如此江山,忍归胡虏。豆剖瓜分,都为吾故土。” 李泽时和翁冒并肩走在街上,到前门楼石狮子边上,李泽时一手一手重重的拍在前门楼的石狮子身上道。 “前有鉴湖女侠,后必有万千千来者,想来总有乾坤力挽回的一天。”翁冒道。 “不错,此当我辈站出来的时候。”李泽时点头,然后低声的问道:“上海目前的形式如何?” “上海的形式还颇为复杂,以我目前的身份和能力有些力有不逮,只怕得东家出面才行。”翁冒道。 “也是,只是上海道现在对南方的商人盯的很紧,我若冒然出来又四处活动的话必然会引起朝廷警觉。”李泽时拧着眉。 “目前倒有一个机会。”翁冒沉吟了一下道。 “哦,说说。”李泽时一脸兴趣。 “于虞记有关……“ “虞记?虞家最近可是闹的满城风雨啊。”李泽时虽然是傍晚才到的上海,但虞家之事在报纸上已经是铺天盖地,他一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翻近些时日的报纸,借着报纸之便,虞家的事情也听说了不少,只是报纸上的东西不可尽信…… “都是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虞家其实没什么事,大局都在虞大小姐的掌握之中。”翁冒辩解了句。 “哦,那虞家的事情能不能说,若是不碍事的话给我说说。”李泽时问。 “虞二爷死之前的事情,报纸上基本都报了,情况差不离儿,我就不多说,主要是虞二爷死后,有关虞园的归属,当初虞园是虞二爷借着建虞记四马路分店的机会,挪用了虞记的款子,偷偷建的虞园,而当初虞二爷为了好走账目,把吕仙芝聘为名义的四马路分店的掌柜,这样,虞记这边的款子在虞二爷的运作下就直接进入了吕仙芝的户头,然后建了虞园也就放在吕仙芝的名下,如今虞二爷身故,吕仙芝在牢中自杀,而虞园名义上是在吕仙芝的名下,吕家人自然不会放过虞园,可虞二爷是死在吕仙芝的手上,虞家人不管是为了什么也不能让虞园落到吕家人的手里……”翁冒细细说着。 “所以,吕家人就控告夏至那丫头拐带虞景祺,顺便把虞家也告成了幕后主使,这是拿孩子当筹码来争虞园……”李泽时皱着眉头, 这等情况虞家要拿回虞园还是要在案件上下工夫,只是整个案子很明了,虽然是吕仙芝把虞二爷推下楼的,可倒底是虞二爷举刀先动的手,吕仙芝那种情况下可以定为自卫的……以这情形来看,形势于虞家不利。 “可公子你不晓得,吕仙芝临死前留下血书,把虞景祺交给了虞家大小姐。”翁冒又道, “便是这样,但那吕仙芝明义上还是未嫁之女,她的财产她父母拥有继顾权的,再加上我听说虞景祺在事发之后吓傻了吧,再加上他还小,属于他那一份,吕家人可以代为监管……”李泽时说,这种事情最有的扯皮,而且扯来扯去往往是一笔烂账。 “这点大小姐也是明白的,所以她根本不走这条路……”翁冒又道,心里实在佩服虞景明的心思,她在出事时让许老掌柜和卞先生迅速掌握虞记四马路分店的所有账目,实是神来之笔。 “那你们大小姐走哪条路?”李泽时好奇,这事情这情形,便是他也觉十分的棘手。 “景明从四马路分店的账目上下工夫,公子忘了之前我说的了,当初虞二爷为了账目的运作方便,曾有一段时间把吕仙芝名义上聘为四马路分店的掌柜,也就是这时候,虞二爷借着建四马路分店的机会通过挪用资金偷偷的置办起了虞园……”翁冒说着停顿了一下。 李泽时亦是经商好手,翁冒一点这里,他马上就明白过来了,不由的一鼓掌:“我明白了,不管当初吕仙芝做为四马路分店的掌柜是不是名义上的事情,总之,当初之时,吕仙芝是四马路分店的掌柜,而她一个分店的掌柜在分店建立时,却利用分店资金在自己名下置办了虞园,这是挪用和贪污的经济事件,以这个定吕仙芝贪污挪用之罪,只要证据确着,这个官司稳赢。”李泽时说着,也不由的不感慨,这位大小姐厉害,也下得去手啊。 “对了,你说目前对于我们来说有一个机会,这机会在哪里?”李泽时又问。 “这事是虞大小姐托我办的,公子也晓得,这官司景明肯定赢,可虞记倒底是做生意的,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可那吕三本身是江海关公廨所的巡捕,手下又有一帮跟他混事的,到时他真耍起横来,虞记只怕也没别的办法,大小姐的意思是一劳永逸,她要把吕三从江海关公廨所的位置上拉下来,正好,吕三最近盯着卞维武手上的肥田粉,两帮人打了好几场架了,如今,卞家老二被吕三抓进了牢里,大小姐跟我商量,就在这里给吕三挖一个坑,我们就以肥田粉的来路问题布个局……公子你晓得,我们的肥田粉是广州那边是交了税的,而因为汤姆逊的原因,跟据免税法,那批肥田粉在江海关这边只有一个简单的到关记录,是没有任何税费信息的……” “我明白了,你们是要给吕三挖坑,故意制造这批肥田粉是走私货的假相,那一但肥田粉有问题,江海关监察处必然要查,那么汤姆逊在我轮船里占了股份的事情必然会揭穿,海关那边就要扣我的船,有了这个机会,我来上海处理这个事情,并四方游走就不奇怪,而至于吕三,我自然容不得他……”说到这里,李泽时深吸一口气,好手腕啊,这位虞大小姐这是连他的心思都算计在了里面,算得是一个奇女子…… 第四十七章 吕仙芝侵吞资产案 中午。 吕三坐在牢门外的小间里吃酒。心里在想着虞园的事情,仙芝没出息,一点压力都承受不了,居然自杀了,还让夏至那丫头送虞景祺回虞家,还有虞家那几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的,以为拿着虞景祺那小子就能把虞园拿回头了?天真。 吕仙芝便是给虞二爷生了孩子又怎么样?她未进虞家,那她所有的财产都是属于娘家的。早上虞二小姐和虞三小姐两个丫头片子还告他?哼,他把家里两个老人接去,闹的两个丫头片子好一顿没脸…… 虞二爷没名没份的占了人家姑娘,人家姑娘还给虞家生了带把的,到最后人家姑娘死了,你虞家还想占人家姑娘死后的财产,两位老人家岂是能甘休的?那乡下人骂起人来,凭虞家两位姑娘只怕是受不住的。 虞家若是识相的话,别在虞园的事情上纠缠,那他倒可放一放手,但若虞家人不识相,嘿嘿,他吕三在道上可不是吃素的,到时别怪他手黑。 所以,虞家这边吕三早已成竹在胸,他现在的心思更多的倒是放在肥田粉的生意上,他可晓得肥田粉那是洋人弄出来的玩意,那东西能增产不少,全国有多少农田,这生意若是握在手上,那利润可就大了,只卞维武那小子软硬不吃,竟是死活不肯松口,他使不得抓他去牢里松松筋骨。 “三爷,好事啊,刚从卞维武那小子嘴里套出来,肥田粉的来路可能有问题……”四九急冲冲的推门而入。 “说清楚……”吕三两眼一亮。 “这肥田粉的来路是码头那边一家新华商贸行出来的,东家姓李,手底下有个办事的掌柜姓翁,我刚才故意拉卞老二套话,问为什么这么好的生意,新华那边给他这个小罗喽,卞维武说新华商贸行那边不好明着出手,我一想,不好明着出手,岂不就是来路有问题?所以托人去江海关那边查了一下新华商贸行的入关记录,发现并没有入关的缴税记录,也就是说这批货很可能是走私的……”四九一脸得意的道。 “太好了,走,我们去监察处。”吕三一脸兴奋,走私的货,江海关公廨所是有权没收的,如此,这一批肥田粉就可以不花一文弄到手上,他听卞维武说过,他手上出的还不到一成,如此,那利润可就可观了,大不了到时上下分润一点,但赚头绝对不小,而且说不准他还能弄到肥田粉的最初来源,如此,利润又可高上几成也未可知啊。 想着,吕三带着四九急冲冲去监察处,是不是走私?还得监察处核实。这简直是瞌睡了来枕头。 吕三那边算计着。 虞景明这边则是万事俱备,连东风都齐了,也到了该她出手的时候。 当然,她倒不需要直接出面,既然证据确着,虞园是挪用虞记的资金建立的,那这经济案子自然该虞记出面,她虽是虞记的东家,但如今她聘了许老掌柜做为虞记的掌柜,那就先由许老掌柜出面办理这件事情。 想着,虞景明便去找许老掌柜了。 虞记虞园事件,人人都以为虞吕两家要拿虞景祺做文章,谁又能想到虞景明却是另辟蹊径。 到得下午,虞记状告吕仙芝侵吞虞记资产案便在上海传开了,一时间各路消息纷纷扬所。 傍晚,一天的暄嚣落幕,在天将暗未暗之即,永福门又迎来了唱晚的闲适。 依然是老王头的茶档,还是在门洞边上,他倒是没有如别人劝说的那样把茶档搬到永福门门楼那边,或许搬过去可能会多一些过路客,但这里倒底是老地方,习惯了哩。不过今天老王头的茶档也做了一些改变,一根电线从虞记里拉了出来,连着一盏灯挂在了门洞上面,这会儿天有些昏暗了,翠婶儿有些小心翼翼的拉了开关,那灯就亮了起来。 “哟,翠婶儿,你这倒是赶了回时髦,这就用上电灯啦,倒是做好事了哩,这门洞都亮堂多了。”嘉佳从后街穿过门洞过来,冲着翠婶儿打趣。 平常门洞是一片漆黑,夜里她都不敢往这边走。 “哟,这可不是我做好事,是大小姐做好事,大小姐说门洞这边黑,就添一盏路灯,大家进出也方便不是,我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大小姐好人有好报。”翠婶儿爽利的道,又说:“坐坐,来盘瓜子儿?” “不用,就来盘茴香豆吧,瓜子儿燥气的很,我这两天嗓子不舒服呢。”嘉佳坐下,却又笑嘻嘻的道:“可不就有好报嘛。”嘉佳说着又刻意压低了声音:“给大家一个消息,虞园事件马上就有定局了。” “呵,你怎么知道?”翠婶儿上了茴香豆,便在嘉佳对面坐下,一脸好奇的问。 “我家余翰今天跟着许老掌柜的一起去处理这事情的呀。”嘉佳道。 “虞园的事情怎么论到你们这外人去处理?”一边麻婶好奇的问。 她这会儿在门口摆了一个大木盆儿,木盆上的漆已掉了半不拉子,显得有些斑驳,这木盆儿还是麻婶出嫁时的陪嫁呢,麻婶这会儿正往盆里倒热水,一边麻婶的媳妇儿春娘则兑了些凉水,然后一手抓着小满儿,脱了他身上的小衣,让小满儿赤条条的坐在大盆里给他洗澡。 “你们都不晓得了哇,虞园的事情从虞家,虞二爷和虞景祺那里根本就是一盘烂账,不晓得要扯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人家大小姐早就预料到这些,当晚出事的时候,大小姐立刻让许老掌柜和卞先生封了四马路分店的账,建造虞园的每一笔账都出自虞记……” 嘉佳话未说完,麻婶的媳妇儿春娘接口道:“这谁不晓得哟,虞园本来就是虞记的,只不过虞二爷失了心,做了糊涂事,竟是把虞园记在了吕芝仙名下,这才被吕三占了嘛。只是虞园是虞二爷送给吕仙芝的,便是晓得建虞园的每一笔账都是出自虞记又如何?凭这一时也拿不回吧?” “是糊涂啊,但当年有一个细节大家都忽略了,那就是在建造虞园期间,四马路分店的掌柜是吕仙芝……” “哟,这能说明什么?”翠婶等人一头雾水。 “这还不懂吗?这样一来,虞园的事情就变成虞记的事情了,当初虞记的钱拨到四马路分店本是经营之用,却被吕芝仙挪用建造了虞园,而且这个虞园还被记在了吕仙芝的身上,这就是掌柜侵吞东家财产为私用,就好象你的一个管家用你的钱去买了一套房子,最后却记在他的名下,这不就是犯法了嘛,是经济大案咧,而且当年每一笔账目的来龙去脉,大小姐都一一查清楚了,吕三想来个死无对证都没用,吕仙芝虽然死了,但虞园的账目牵涉方方面面,还有钱庄的转账记录,这东西是抹不掉的……” …… 第四十八章 慧极必伤 虞景明这会儿就坐在阳台上,她刚洗了个头,一边小桃在帮她擦着头发,傍晚的风有一丝凉意,让人闷热了一个下午后,这时倒有些舒爽起来。 红梅递给虞景明一份资料,是虞二爷明日出殡的各项开支,虞景明一项一项的仔细看着,耳边却听着风传来墙外长街人的闲聊,虽听的并不是太清,但断断续续的倒也晓得外面在说的什么事情。 其实二叔当时之所以要用吕仙芝的名义,只怕是为了更干净的把虞园从虞记划分出来,二叔是要用虞园来经营他的关系网的,所以当初二叔并不一定是昏头,而是私心。 当然,如今不管昏头也好,私心也罢,结局大体也就这样了。 明日,是二叔出殡的日子。 “别说,大小姐这手段也是真是狠辣,吕仙芝死都死了,最后还要背上这样的罪名……”长街的闲言继续着。 “叫我说那吕仙芝也是该,这也是虞二奶奶先前不晓得这事,要不然,早容不得吕仙芝存在了,而她既给二爷生了个孩子,就好生生的养大不好吗?指不定以后凭着孩子的存在还真能在虞家立足。却偏那放荡的性子,非要勾三搭四的,还活生生毁了陶裁缝和月芬,最后还害死了虞二爷,这也是她自个儿受不住自杀了,便是不自杀,这大上海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淹死她。再说了,这人死百事消,我们活着的人总喜欢说是为了安慰死人,其实哪件事不是为了安慰自己……”说话的是翠婶儿。 “哟,翠婶儿这话说的透彻。”嘉佳拍着手掌。 “翠婶儿,给我一碗茶,浓的。”月芬不晓得从哪里来,混身酒味的趴在档子的桌台上。 “惜着自个儿点,德三那不个东西。”翠婶儿给月芬倒了一杯浓茶,放在她面前。 月芬眯着眼呵呵笑,然后端了茶碗一口气喝干,然后重重的放下茶碗,一摇一摆的朝门洞里走,边走边滴滴咕咕的说:“这年月,哪个男人是东西来着?怎么到最后出了事了,都是女人的不对,女人放荡了?这大千花花世界,迷人眼着呢,男人女人都折腾吧……” “德三?不是荣家那管家吗?好象月芬跟他是亲戚吧,怎么搅一块儿去了?”看着月芬离去的背影,嘉佳一脸好奇的问。 “什么亲戚哟,也就一个村,沾点边,再说人家德三早不是荣府的管家了,陶裁缝那边的几间铺子晓得哇,原来都是荣家的铺子,前些日子荣记不是暴发了挤兑潮嘛,荣家没法子,出手了一些资产来应对挤兑风潮,德三这挨千刀的背地里伙着外人趁火打劫,荣家好些资产都是贱价出手的,到最后那几间铺子一转手,这不,倒反而落到德三的口袋里了,人家德三如今也是东家了。”翠婶道,她这茶档,每天各种消息满天气,她日日穿插其中,倒是晓得不少隐私。 “所以说哟,别看那些个家族家大业大,一有个风吹草动的,说不得也落个树死猢狲散,说实话,这虞记若不是有大小姐出来撑着,就二爷这回一出事,就家里那几位还真不一定能保家虞家的家当……”有些事情不用明说,大家心里知晓一点,虞二爷在世时,那戴家都有二东家之称,若是没有虞大小姐出来,只怕如今虞记真是戴家人说话了。 “……所以说,不是有句古话说慈不掌家嘛,大小姐这回手段辣是辣了点,但她这一招可是一石二鸟呢……”嘉佳感叹道。 “哟,这又怎么讲?”一边人好奇的问。 “你们想想,虞园这边的账目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大小姐这一招抽丝剥茧,最后将虞园和四马路分店的每一笔账剥的清清楚楚,这一回不但拿回虞园,也是给别的分店立了个牌子,让大家各自己掂掂自己的分量,如此一招,就不怕别的分店不服大小姐了。”嘉佳初叨叨道,那话味儿里还有一股子酸溜溜的。 别说,这位大小姐初来上海时,大家是真没把她放在眼里,只当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姑娘,没成想,这一招一招的手段,没有一丝烟火气,却有雷霆万均之力。 便是他家余翰,原先也是不服大小姐的,如今回家里,那满嘴里“东家大小姐说的……”呀哟,那满嘴的服气她这心里都吃味儿。但那心底也不得不服。不过,她倒也是听老潢说过,这人哪,慧极必伤,大小姐能干是能干,未必有福啊…… 这一想她那心底倒是平衡了不少。这人嘛,便是这样,原先并不放在眼里,突然之间一飞冲天,若不找点平衡感,那心里不得劲儿。 “哟,这一招不是给戴政瞧的吧?”立刻便有人联想了起来。 戴家戴寿松表面上另有他用,但显然就是被虞大小姐扫地出门了,但是他大儿子戴政还掌着法租界那边的分店了,而且还担着虞记副掌事的职,而谁都晓得虞景明不为虞二奶奶所容,没瞧见吗?这回二奶奶硬是不让大小姐的香上二爷的供桌,显然是恨极了。 戴政到底是二奶奶的娘家人,虞大小姐能不能容就不好说喽,还得且行且看。 这闲话已经歪的没边了。虞景明又拿起茶几边的另一叠资料,都是各分店挑出来的,有的是行商,有的是货行,还有就是一些个人,都是跟虞记有起码七八年的生意往来了。而其中有一个行商却是被戴政重点做了符号。 这个行商姓田,叫田明,这个行商在前些年,每年都要从虞记拿货,而且很有意思的是,他第二年拿的货都要高于前一年,也就是说那几年在虞记一年不如一年的情况下,他的销货量却一直在增加,只是从去年起,他就没在虞记拿货了,据说是出事了。 “按说田明是不太附合要求的……”红梅在一边道。 “没事,政表哥这个选择其实挺有些意思的……”虞景明说着放下了资料。 外面的人都想看她如何对待戴政,而虞景明心中自有规则。 天完全的黑了,夜空中星星在闪耀,街灯昏昏暗暗却似乎能照进人的心低。 明天出殡,戴娘子带着大媳妇爱珍过来帮忙,虞宝珠也陪着,陈云甫倒是跟长青一起处理着外面方方面面的事情。 这会儿诸事都安排妥当,几人便又坐下陪着虞二奶奶说话,那话题自然便又落在了虞记状告吕仙芝侵吞虞记资产案上面。 “哟,虞景明这手真可毒啊,这样一来,虞园跟二房完全没关系了,这活生生的不就把二房给架空了。”虞宝珠咋舌,虞景明这一招李代桃僵,利用吕芝仙曾是四马路分店掌柜的名头,直接给吕仙芝定了个侵吞虞记资产的罪名,虞园拿回来那也是虞记的…… “而且呀,虞景明这不会也是杀鸡骇猴吧?我听说这案子一出,各地分店的账册不到两个时辰,就全都摆在虞景明的案头了,啧啧……”虞宝珠咋着嘴。 戴娘子脸色也不好看,哼了一声:“虞景明也别高兴的太早,那吕三可不是省油的灯,便是最后把虞园判给了虞记又如何,人家吕三占了就是占了,那里可是公共租界区,别说她虞景明,便是王家的手也伸不过去,更何况人家吕三还是巡捕呢,他到时就不搬,还能怎么奈何他,只怕四马路的分店都办不成喽……” 这经商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那吕三又不是个善茬,到时再看看虞景明如何收场? 戴娘子这话实在是有些兴灾乐祸。 虞宝珠咧了咧嘴:“戴家大嫂这说的,好象巴不得吕三占着虞园似的……” 戴娘子听着虞宝珠的话,心里那个屈哟……不由的看了看边上的虞二奶奶。 虞二奶奶的表情却甚是奇怪,她就那么歪在床上,半张脸落在阴暗之处,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便无法揣测她的心理。 哎哟,这二奶奶的性情是越来越难捉磨了。 而爱珍那里,却是有些担心虞景明会不会针对戴政…… 总之各有心思。 第四十九章 反转 屋外天井,听着戴娘子等人聊天的声音,虞三姑娘冷冷的哼了声,她这会儿正蹲在天井边,手里正用劲的撕扯着一段树枝,是之前她随手从虞景明那盆十八学士茶树上折下来的,,这会儿整条枝条叫她折成面段,地上全是被揉成一团团的树叶。 当一个家庭一身光芒的时候,那光芒便掩盖了隐于暗处的各色心思,唯等光芒敛尽,才尽显浮面。 二姑娘则抿着嘴坐在一边的窗下,手边摆着几叠黄裱纸,正折着纸钱。二姑娘边折着纸钱边看了看着虞淑丽身前那一地碎叶。却是有些欲言又上。 “有话就说。”虞淑丽没好气。 “生气了?大姐本来就是不要我们插手的。”虞淑华叹了口气,三妹气性大,这回又被大姐比下去了,难免又要咬牙,看那手里扯了一塌糊涂的茶树枝也晓得了。 谁能想到大姐的手段却是在经济案子上。 “生什么气啊,虞景明能拿回虞园,至少没让咱们虞家丢人,你以为我真像大舅妈那样,一幅恨不得姓吕的赢的样子啊。”虞淑丽嗤着鼻声,她做那些本来就是觉得自己该做,二房的事情还轮不到虞景明说怎么样就怎么样,而至于告状成不成功,不去做过总是不甘心的,更何况她看不惯虞景明这等时候了还冷静的计算着一切,最恨她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态度。 再说了,她告状是为了她们二房争,虞景明告状那是为了虞记争,又岂能一样。 “哼,她便是赢得了虞园又如何?倒也要让世人看看虞景明那嘴脸,再怎么,大伯死后,是爹掌着虞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如今她爹走了,我们二房被外人设计,虞景明却是坐山观虎斗,最后渔翁得利,一举把虞园收归虞记,如此心计和手段倒是了得,只是那人味儿全叫狗给吃了。”虞淑丽愤愤的说。 “唉,三妹……”二姑娘叹了口气,一家人这般的敌对,倒底徒惹外人笑话呀。 只二姑娘一惯口拙,却也不晓得如何劝三妹,一时间天井里寂静无声,唯门外长街茶档上的闲聊声断断续续入耳,说的正是荣家的事情。 虞淑华听着,便有些失神。 “二姐在想些什么?”虞淑丽侧过脸到二姐手上拿着个折了一半的纸钱在那里发呆。 “也没什么,就在想着荣家的一些事呢。”二姑娘回道。 “怎么?二姐还想着荣大少爷?”三姑娘挑着眉问,她是晓得二姐一直以来对荣大少爷有些心思的,便是娘亲,当初也是有拿二姐跟荣大少结亲的心思,只未曾想荣家最后却打起永福门的主意,这才有虞景明跟荣大少定亲那事,只最后呀,是轰闹闹一场,徒留一场笑话。 “没的事,你乱想些什么?只是在想着,是不是真如外面人闲说的那样,这回爹走了,若是没有大姐,虞记,咱家会是个什么情形?”二姑娘叹口气道。 “二姐,难不成你还要去感激她,我只晓得,没有虞景明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我恨她,我等着看她的下场。”三姑娘咬着牙,不管如何,她不会原谅虞景明的。三姑娘说完,猛的站起身来,转身朝堂前走,二姐太没骨气了。 虞景明正好下楼。于她擦身而过:“再恨也无济于事,为着回上海,我努力了十年,而为看着我的下场,你又能努力几年?” 天热,虞景明下来走走,顺便也嘴馋茶档的茴香豆了,翠婶儿卤的这个茴香豆算是一绝,那味儿浓厚醇香,放在嘴里味道久久不散,小时候,父亲看账册,她便是常常坐在一边,然后一粒一粒的吃着茴香豆,小小的一盘茴香豆,她能吃上一晚,到如今,也许她吃的并不是茴香豆,而是回忆。 “走着瞧呗……”虞淑丽进屋之际留下这话,倒是有些铿锵的味道。 虞景明只是浅浅的笑了笑,便出门了,她不惧任何挑战。 “翠婶儿,来两包茴香豆。”虞景明走到对面茶档前,冲着翠婶道。 “好咧,我这就给大小姐包起来。”翠婶儿麻溜的忙活着,虞景明便安静的站在一边等,原先闲话的几个见到她那身影,不晓得为什么心里就有些发怵,嘴巴发干,自也停了嘴。 唯有窝在茶档里的老潢和二号门的钱老六两个,一个嗯着曲儿说着鸟经,一个看着那电灯,却思量着是不是把年轻时用过的那一副剃头挑子再整出来,这晚上在茶档边上摆一个剃头挑子也是不错的,这电灯亮堂。 这两老头说的内容鸡同鸭讲,却各讲各的,挺有滋味儿。 这时,平婶儿从门洞过来,站在茶档口张望了好一会儿。 “哟,平婶子这是在等谁啊?”嘉佳问。 “还等谁哟,我家平五呗,腿伤还没好呢,这死小子就一天往外跑。”平婶没好气的抱怨。 “哟,平婶子这可不好抱怨的,这年月能在外面跑的那都是混得开的,窝在家里的才没出息,我今儿个下班回来,可是看着你家平五在南街酒楼那边请人吃酒。好家伙,好几个军爷呢,那一身行头,别提多神气了……”嘉佳在南街的菜市做记录员,回来的时候碰到过平五,便笑着道。 平婶这会儿听到嘉佳的话,却是叹了口气:“哪有什么光鲜哟,都是假样子的呀,我听说,这下面当差每月倒手的钱没几个,大部份被上面当官的给分了,我家平五又是个看大门的,又不象有些有路子的人,能倒腾出点东西出来卖,他就拿那两个死钱,还得想法子巴结上差呢。这不,这才去几天,工钱的事儿还没影,倒是先请同事吃酒吃了两回了,好不容易有点情面了,这不,卞维武的事情一出,到底是处得来的兄弟,这不又请人吃酒看看能不能找人说项。” “哟,我可听说卞老二的事情不小,牵涉到走私呢,这要搁禁海那时代,一被抓到就要砍头的……我听说拿货给卞老二的那家新华商行已经被封了,连掌柜的都被抓了。”嘉佳咋着舌道。 “不会吧,没那么严重的吧?”一边春娘看了看麻婶,也连忙问道,那肥田粉的事情,他们家麻喜也是有份的,那心也提了起来。 “哟,老潢,是不是这样的啊。”一边钱老六踢了还一脸沉醉的哼着曲子的老潢,这事儿,他家钱厚实也有份,还有赵明家的小子…… “我哪里晓得呀,这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潢站起身来,扫了虞景明一眼,咧了咧嘴,皱巴巴的一张脸却似看尽了人生百态,然后提着那鸟笼,一摇一摆的回了后街。 “哟,这老潢,卞家兄弟伺候他跟伺候老子似的,他倒是没心没肺的。”麻婶拍着大腿骂骂咧咧着。 “莫乱说,今儿一个白天,老潢都没在我这档上喝茶,也没瞧见人影。”老王头在一边瓮声瓮气的道。老潢整日里都泡在茶档上,这世上最晓得老潢行踪的莫过于老王头。 这老潢孤老一个,又没别的事儿,突然一整天没见人影,那还不就是跑人情去了,不过看老潢这样,只怕事儿不大。老王头心里嘀咕着。 虞景明接过翠婶递上来的两茴香豆,看着老潢离去的背影,这个老头享受过荣华,也跌落至烂泥,见识过各种人心,如今到老,倒是活出了他自己的个性。 “不用担心,没那么严重,这走私的事情打底也就查到商行,跟低下买卖没多大关系,最多也就是没收货物,损失两钱……”虞景明说着,暗里倒是想着,翁冒出手好快啊,如此,只怕背后那位汤姆逊先生应该坐不住了。 而这思虑刚起,街口便出现了一行人。打头的两人便是卞维武和平五,平五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两人身边还有四五个军爷,那腰里插着军刀,卞维武这小子咋咋呼呼的,这一路过来,便一路拍各家的门:“钱厚实,麻喜,赵铁柱……我出来了,这回大难不死,请大家吃酒。” “哄……”的一阵哄声,各家的门嘣的一声就开了,一群半大的小子一下子就围了上前,然后簇拥着卞维武几个直朝着后街去。 一群人身后不久,卞维文一手提着一只菜篮子,一把空心菜,几根茄子,一块切下来的冬瓜,冬瓜边上便是一刀肉,另一只手提着一个油纸包,风过,能闻到油纸包里卤菜的浓香。 十来岁的卞维新跟在他大哥身边,手里拿着一只鸭爪正啃着。 “卞先生哪,卞二哥没事了啊,可喜可贺,今儿个这是要打牙祭了呀……”嘉佳打趣着。茶档上的人这会儿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之前还在说要砍头呢,一转眼卞老二便神气活现的出现了,这是老母鸡变鸭。 卞维文只是笑笑,一边老王头却是连连点头:“应该的,吃点好的收收魂。”老王头说着,便招呼了翠婶在卞维文的菜篮子里又塞了一包茴香豆:“下酒吃。” “翠婶客气啦。”卞维文笑着倒没有推拒,转头看到虞景明,只点头说了声:“大小姐好……”一些感谢实没必要放在嘴上。 “卞先生好。”虞景明也只是点点头,这次事件只是各取所需。而如今卞维武既然出来了,那显然翁冒也应该脱身了,看来吕三的事情已经定局了,翻手覆手不过眨眼前,翁冒这布局着实快,只怕不是他一人出手,虞景明倒是想到了翁冒那个神龙见尾不见首的东家来。 夜深了,茶档上的闲客慢慢的散去,前街渐渐的散去了喧嚣,而后街倒是因为卞家的事情多了一份往日没有的热闹。 虞景明手里拿了两包茴香豆进了门,果然就看到翁冒已经回来了,正在水井边打水。红梅也在井边洗着她的小裳。 “大小姐明日看报纸。”翁冒冲着虞景明道。虞景明点点头。 虞淑华依然坐在天井边扎纸钱,虞景明走上前,顺手递了一包茴香豆给虞淑华。顺便拉了一张凳子坐在虞淑华身边,也拿了张纸,折起了纸元宝。 “大姐……”二姑娘微笑着打了声招呼,先拿了一粒茴香豆放进嘴里,然后接过虞景明折好的几个纸元宝,用绳将它们全都串成一串放进一边的篮子里,那篮子里的纸钱堆的高高的。 这一夜,虞景明折了一夜的纸钱。 耳边只隐隐约约又听得堂前戴娘子同虞二奶奶的聊天。 “听说虞景明把13号划给你们了,13号这边还没有租出去吧?如今二爷走了,虞景明强势的很,我倒低不放心你们,我想着把房子换一换,住到你们隔壁来,也方便照应着一点……”是戴娘子隐隐约约的声音。 虞景明却是微微垂了眼敛,戴家这位只怕又是打着想赖房租的想法吧…… 不过这倒低于她无关。 第五十章 后浪 第二天,天灰灰的,有些阴沉,时不时夹杂着闷雷声,这天怕又是在作雨了。 虞二爷出殡的队伍拉的老长,扬起的纸钱随着风在天空中飘荡。 几个丧葬仪宾唱着送葬歌。 ……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 一直到午后,虞家人才回到永福门,似乎是因为终于送了出门,虞二奶奶倒也收了似悲似愤的凄容,开始打理起家务来。 虞景明这时才坐下来翻着报纸。今天的头条居然不是虞记状告吕仙芝侵吞资产案,今天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居然是——十三行李记李少爷李泽时抵沪的消息。 十三行是一个特殊的群体,起源于明朝,是朝廷闭关锁国的国政之下特许经营对外货易的货行,历经明清两朝,整个组织也可以说是历经风雨,到得《南京条约》签订后,清朝的闭关锁国政策被爆力破解,朝廷被迫开放了五口通商,紧接着就废止了十三行独揽中国对外贸易和特权,由此,十三行渐渐没落。 但十三行各家大多都积累下了大量的财富,各家生意便开始往南洋发展。李记便是其中佼佼者,其商货通行南洋各国,更是和列强有着极为紧密商业往来。 据说此次在南京举办的南洋劝业会便有李记的一份功劳,由此,李记李泽时突然抵泸自然引起上海各行各业关注。 王家。 王柏权今天没有去自治公所,前段时间为着筹备自治公所,以及橡胶股票事件着实让他忙了一阵,天热又因为贪凉受了些风,这两天便窝在家里休息。这会儿刚小憩了一下起床,穿着睡衣坐在书房里,书房的桌上摆着一叠报纸,王大奶奶这时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汤。 王柏权接过药碗,闭着眼睛一口喝干,这药是真苦,然后又拿着茶水漱了漱口,这才拿起桌边的报纸,还没有翻开倒是回过头先问起身后的王大奶奶:“景明那边倒底怎么样?实在不行,咱们插个手吧。” 王大奶奶站在王柏权身后,给他揉着肩,却是一脸笑意的道:“不用,景明那孩子鬼精鬼精,你翻到第二版看看……” “哦,这么说,虞园事情要拨开云雾见青天了?”看着王大奶奶的好心情,王柏权也打趣了一句,这段时间,他太太可一直在担心虞家那丫头呢,现在这表情,显然是景明那里翻盘了,王伯权不由的十分好奇,便拿过报纸翻到了第二牌,一行黑字:虞记虞景明翻手为云覆手雨,状告已故的吕仙芝侵吞虞记资产,证据确着,目前此案已由知名律师欧阳涛接手……据知情人士爆料,此案若成立,吕家不但染指不了虞园,说不定还要被牵连背上债务。而据本报最新消息,吕三已被公廨所开除。 “景明这丫头真是另辟蹊径啊,大家都把目光盯着吕三,盯着那孩子,没想到景明这丫头却以虞记四马路分店为基点,反将了吕三一军,这样一来,就算是吕家人不甘心,想闹事都不敢闹。”王柏权笑道。 开玩笑,上海谁都知道,欧阳涛手上从无败绩,而这案子一但成立,吕家不但要退出虞园,说不定还要替已死的吕仙芝背上债务,这谁乐意啊,能撇清尽量撇清,反正吕仙芝当年早就被卖出去了,算不得吕家人。 “这报道一出,听说吕家老俩口赶紧打包裹回乡下去了。”王大奶奶也笑道。 “对了,那吕三怎么好好的被开除了?”王柏权又问,虽说虞记这案子赢面很大,但到底现在还没开庭呢,再说了这倒底也是吕仙芝的事情,吕三并无什么牵连,公廨所那边怎么会突然开除吕三呢? “吕三开除可不是因为虞园的案子,你再翻到头版看看。”王大奶奶笑咪咪的卖着关子。 王伯权便又把报纸翻到头版,入目的便是几个大字:十三行李记李泽时抵沪。 一看到这个,王伯权倒是不由的打起了精神,李记一惯在南方和南洋一带,如今突然抵沪,是看中上海的市场?还是另有目的? 要知道南洋许多商家都是支持现在的革命党的。而今年自两江总督端方派遣密探来上海搜捕革命党人,又给租界下了照会,要租界不得包庇革命党以来,整个上海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做为自治公所这方面也不得不重视。 “李少爷来上海却是跟江海关有关……”一边王大奶奶晓得大夫的心思,便提前道。 “李家怎么招惹江海关了?”王伯权嘴里问题,那视线却快速的扫视着这报纸头条,却原来是江海关扣押了李记的一艘货轮,却是因为这艘洋轮牵涉到偷税漏税……而这个事情正好是被吕三无意中查出来的,如此,吕三应该是有功劳,又为什么会被开除? 王伯权继续往下看便明白了,吕三这个无意中的发现却是把他自己给坑了。 根据江海关的记录,李记这艘货轮进江海关时确实是没有交税记录,而吕三又起私心想吞下这艘货轮所运送的那批肥田粉,于是再查证确实没有交税记录的情况下,吕三便迫不急待的带人扣下了李记的这艘货轮,并且查封了与此批肥田粉相关的新华商贸行,而这就惊动了正在南京参加南洋劝业会的李泽时,于是李泽时立刻至电江海关,说明轮船已在广州交过税了。而基于税务司的一个规定,洋轮在长江及沿海各港口入关,只要在其中一个海关交过税之后便可在长江各关口通行,不用另行缴税,而偏偏李记这货轮它就是洋轮,它的另一个股东是英国人汤姆逊,由此李记货轮并不存在走私和偷税漏税,偏偏这个汤姆逊的另一个身份是江海关监察局的一个监察。 如此,吕三等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再加上李泽时又对江海关施压,要求江海关就此次事情做个交待,最终吕三就成了这个交待了。 看到这里,王柏权哈哈笑:“这吕三也是胆肥,居然冲着李记的货轮下手。”王柏权说着却又长舒了一口气,景明运气不错,这样一来,虞园那边倒省却一些后续的麻烦了,要不然,那吕三凭着巡捕的身份和底下的人手,以后使不得要给虞记制造一些麻烦,如今这样,倒是省却不少事。 “他哪晓得是李记的,这货轮当时是在新华商贸行名下,吕三针对的是新华商贸。”一边王大奶奶说着,随后却是笑眯着眼问王柏权:“老爷,你晓得新货商贸行的掌柜是哪一个?” “这我倒没有关注过,报纸上也没有。”王柏权说着,便反问:“是哪一个?” “翁冒。”王大奶奶说着,便一脸笑意的看着王柏权。 “翁冒?翁姑奶奶那个徽州的侄儿。”王柏权也一脸惊讶,如果是这样,那一切或许就并不是什么巧合了……想着王柏权拿眼瞪着王大奶奶。 “具体内情除了当事人谁也不晓得,这种事情也不好问,不过,据端美打听,吕三被开除后,公廨所又招了一个新人,叫卞维武,据说汤姆逊举荐的,他就住在永福门后街,他的父亲是当年在青浦事件中死亡的卞文正,家里有一兄一弟,兄长卞维文就是景明刚刚聘请的虞记总账。”王大奶奶又道。 听到王大奶奶这话,王柏权颇有些感怀的一拍手掌,世上决没有这么巧的事情,如此,这幕后推手只怕非景明莫属了,景明这孩子了不得,王柏权突然起了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觉。 “不过,景明要想在上海商界立足,还要看虞记今后的发展啊……”王柏权道,这才是硬道理。 “可不就是,现在看好戏的不少,从之前虞记工人闹事,再到虞世安身故,虞记是多事之秋啊,只希望着虞记能赶快平静下来,好专心发展。”王大奶奶也叹口气道。 “景明是有数的,对了,老大那里接到了南京来电,说是虞记的提浆月饼已经入围了。”王柏权又道,两眼看向窗外,几声闷雷,地面便暴起了豆大的雨点,这些天,午后总有一场雷阵雨。 虞景明这时也放下了报纸,也站在阳台上看雨,事情已乎是按着她的预计按步就般的走。当然李泽时的出现并不在她的预计之内,但这已于她无关了。 就好象雁过留影,水过留痕,对于雁和水来说,那些影和痕是于它们不相干的,本就不在它们的预计之中。 “大小姐,南京传来消息,咱们的提浆月饼入围了。”红梅手里拿着电报兴冲冲的来报。 “好,我相信莫老师傅会成功的。”虞景明精神也是一振。再看雨中长巷,眼中那长街雨景更显蓬勃。 此时,一辆马车在永福门巷口停下,一个中年长衫男子自马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的长随帮他打着伞,两人进了永福门,然后穿过门洞直入后街。 “那是江海关的董帮办。”红梅看着人道。 “哦……”虞景明点头,董帮办也就是董璎珞的父亲,虞景明想着再过一段时间,便是璎珞的生辰宴了,只是倒不晓得董帮办这时过来后街找谁? …… 虞景明在看雨的时候,后街的卞维文也在看雨。 今天因为是虞二爷的出殡的日子,上午大家忙了一个上午,下午虞记是放假的,卞维文便呆在家里,维武则去了公廨所,老三卞维新坐在一边的走廊上写着作业。 老潢侧眯着眼看着屋檐水一直往下滴,嘴里嘀嘀咕咕:“你也莫要担心,维武这性子你拘着他他更不痛快,他的路让他去闯,是龙是虫也由他自选,别说你只是他大哥,便是你爹娘在世,依着维武这性子那也是一条道要走到黑,如今他既然这么选了,那就由他去折腾,这人活着呀,最重要的就四个字,不负此生,哪怕此生在别人眼里糟糕透了,但只要自己认为值,那就是值的,就象我这样,在别人眼里那就是活的跟臭狗屎似的,但我认为值就值了。” “也是,我就是瞎操心。”卞维文自嘲的笑了笑。 “你呀,你是太着紧他们了,现在是该放一放了,我瞅着呀,你还得先操心操心自个儿,该给自个儿讨房媳妇了吧?”老潢却是打趣了起来。 “那也得有人中意我呀。”卞维文笑笑说。 “怎么没有,我看麻三妹就有这意思。”老潢道。 “不成的……人家还在孝期不好说这种事的……”卞维武连边摇头。 “你呀,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我跟你说,虞家那位你不要太想,心机太深了,跟她过你活的屈。”老潢道。 “老潢,你想多了,我哪有……”卞维文有些哭笑不得。 “哼,有没有你心里有数。”老潢嘀咕了一声,转头看着雨,雨势渐小。 云收雨散之际,天边便透过一丝阳光,显得天空格外澄静,不晓得为什么,卞维文不由的便又想起了那飘扬的红盖头。 “老潢,你说你这一生值了,那你这一生可有憾事?”卞维文看着天井上的天空问。 “怎会没有?老话不说的好,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只不过憾事并不等于就不值,有时唯有那一两憾事才能将一些人一些事镌刻在心里,永不忘怀。”老潢道,心里倒是想着一个个长草的坟头,嗯,等天晴了,得去坟上除除草,人事已了,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个了。 两人正聊着,门被人敲响了,卞维文开门一看是董帮办。 第五十一章 董帮办 “董先生怎么来了?”看到董帮办,卞维文颇有些惊讶。 “找你有点事儿。”董帮办说着,看到老潢坐在走廊上,便没过去,雨已经停了,他就站在那石榴树下,那眼光先扫了一下老潢,然后示意了一下卞维文,自然是示意让老潢回避。 老潢咧了咧嘴,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手一抬,便架起挂在梁上的鸟笼:“宝贝儿,咱们出去溜溜,别见天的见些个俗人,污了眼睛。” 老潢说完,趿着鞋子溜溜答答的出了门。卞维文拿了两把竹椅子走了过来,放在石榴树下。 董帮办边坐下边觑了老潢的背影一眼,就这老货,整日里架鸟哼曲儿赌小钱,跟京城八大胡同那些个玩主一路货色,还嫌别人俗,呸…… 董帮办不屑的看着老潢走远了,才拿下夹在腋下的公文包,打开公文包,拿出几本账册递给卞维文说:“维文,有几本账册,我找你帮我看一下。” 卞维文有些狐疑的看了董帮办一眼,然后打开账册,才翻了两页,那眉头不由的微微皱起,然后轻轻的合上账册,递还给了董帮办,董书办却是不动声音的伸出右手一拦:“你别急着拒绝,账册先放你这里,我是决对信任的,你再思量两天,初十是我家璎珞的十六岁生辰宴,我借着这由头在霞飞路的一个俱乐部办了个宴会,你到时过来,我们再细说。” “董先生,这怎么行,你是晓得我的……”卞维文仍皱着眉头。 “我就是晓得你,所以我相信你会接下这事的。”董帮办再一次打断了卞维文的话,说完,转身便出了卞家,只卞维文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细细思索董帮办的话。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这世间之事,拔出罗卜带出泥,谁也没有想到虞家大小姐的一翻毫不相关的谋划却又扯出了江海关的权利洗牌。 自开埠以来,国之海关就掌握在洋人手里,而在近年,随着原海关总税务司长赫德告老,就总税务司一职,赫德系的裴世楷和安格卫戍部队展开了激烈的争锋,直到年初朝廷任命安格联为代总税务司。可以说,这一场争夺在上层胜负已定,但赫德在海关盘庚多年,在加上他多年任人唯亲,门生故吏可以说是盘根错节,安格联虽拿下代总税务司之职,但并不等于他就能马上掌握了总税务司及下面各海关,安格联想要掌握这些,自不免要重新梳理底下各海关的人事,而江海关更是重中之重。 年初,随着安格联任代总税务司,安格联系的墨贤理也新任了江海关税务司长,但赫德系的副税务司长彼得盘据江海关多年,墨贤理初掌江海关,在他的制肘之下,颇有一些束手束脚,难以伸展的感觉,于是就江海关的掌控权,墨贤理和彼得之间就颇有一番争夺,只墨贤理新官上任,一时还没找到突破口。 这回虞景明同翁冒一起布的这个局,无意中也把汤姆逊持有船舶所有权的事情揭开了,汤姆逊做为海关监察拥有船舶所有权是违反海关规定的,而彼得做为掌管监察这一块的领导人,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是就为墨贤理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而至于董帮办,显然也看到了机会。 在赫德任总税务司的年代里,对华工十分的歧视,目前董先生所任的帮办已经是华人在海关里所任的最高职位的,可就这个职位在洋人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助理跑腿的。 不过安格联跟赫德系裴世楷争夺总税务司一职时,为了取得朝廷和华人的支持,许诺一但他任总税务司一职便提高华人在税务司和海关里的待遇,这就是董帮办的机会。 为了在江海关拼一个更好的席位,董帮办自然也是要交投名状的,因此,他交给卞维文的账目所牵扯的便是跟彼得有关人等的账目。 董帮办要做墨贤理的前锋,为他拿下彼得,而更甚者董帮办也是盯上了彼得现在那江海关副税务司的职位…… 本来依着卞维文的性子,是不会夹缠进洋人的斗争里面的,只是这回不一样,维武进了江海关下面的公廨所,他是那位汤姆逊举荐进去的,如今明显着,汤姆逊在江海关是呆不下了,这很可能会影响到维武。 若没机会也就算了,大不了那个巡捕不当,可如今有这个机会,只要帮了董帮办这一把,那便也给维武在关海关留下一份烟火情…… 这也是为什么董帮办让他仔细思量的原因所在。 想着,卞维文深吸了口气,拢着袖子回了屋里,不管如何,董姑娘生辰宴那天,他使不得要走一趟董家。 虞景明自不晓得她之前的一翻谋划无意中搅动了整个上海的大局,于她来说,拿回虞园便达到目标了。 虞园的案子在一周后终于开庭了,虞记证据确着,再加上吕家也怕沾惹上吕仙芝这个死鬼的后患,而吕三又被赶出了公廨所,没了护身符,他在道上断人财路的事情没少做,如今一但失势,自然少不了痛打落水狗的。 别的不说,卞维武在他手上屡屡吃亏,这回自要找回场子,一时间吕三成了过街老鼠。 最新消息他已于开庭前一天已离开了上海,如此,整个案子顺风顺水,虞记顺利的拿回了虞园。 判下来的这天,天依然下着小雨,最近雨一直不断,听说安徽那边已经闹水灾了,再加上苏北那边的蝗灾,东北的鼠疫,还有南方革命党几次起义,大半个中国都陷在一片灾乱之中。 普通的人们便挣扎于这一片水火之中顽强的生存。 虞景明这会儿就坐在虞记一楼的糕点铺子里,面前茶几,一壶香茶,两只小蝶,蝶子里是几样点心,虞景明边吃着点心,那眼神越过敞开的窗户落在窗外的院子里的作坊前,细密的雨丝里,作坊顶的屋檐水如线一样滴落。 作坊门口,麻三妹端着一笼刚刚出炉的桂花糕匆匆进了大堂的后门,立时的,便有伙计接过桂花糕摆在铺子对外的窗口边,那里已经排了不短的队伍,麻三妹的桂花糕本就不错,来了虞记后,虞景明又同作坊几个师傅共同研究,改良了配方,完善了不足部份,一些时日下来,虞记桂花糕的名气便在周边渐有起色了。 而每一个来买桂花糕的大体也会再买一点其它的点心,比如说太后饼,在虞记的作坊由莫老师傅接手后,太后饼不管从卖相上和口味上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尤其里面的糖冬瓜,那糖冬瓜外面的糖霜竟如冰雪一般晶亮洁白,口味更是清甜而不腻,最近太后饼的销量也一直在增长,虽然幅度不大,但每天的流水看得见。 便是另两样糕点,松子百合酥和枣泥酥饼上,在虞景明要求把细节做到最精致的情况下,虽然在材料方面并没有采用上好的红松松子和沧州金丝小枣,但在材料品质保证的基础下,这两种糕点的口味和口感也得到了提升,尤其是松子百合酥,从最近两天的销量来看,总店和各分店都有缓慢提升。 虽然目前,各大货行对虞记还在观望,但有着目前的起色,虞景明倒不是太急,她相信只要把一切细节做到最好,在客户口中把虞记的口碑重新立起来,再等得一个合适的爆发时辰,一切便会迎刃而解,如此,虞记的未来便可期待了。 虞景明想着虞记的发展的时候,麻三妹站在后门口那处,朝着虞景明点头打了个招呼:“大小姐好。” 虞景明也冲她微笑点头:“做的不错。” 麻三妹再笑笑,她晓得这位大小姐并不是多话的人,便转身回后院,不晓得为什么,每次面对这位大小姐,麻三妹总是会有一些不自在,她总会不由自主的想到初次见面时在卞先生家,这位大小姐两眼清透,自己那一点小小的心思似乎一下子就被看光了似的。又想起上回,虞大小姐同卞先生站在一起说话,两人站在那银杏树下的情形,竟是那般的舒服,再想着永福门关于这位大小姐同卞先生之间的流言,她心底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意。 在她看来,卞先生实是好人,成亲那日的事情应是被这位大小姐利用了,她有时总会为卞先生感到不平。只是这些事情卞先生并不在意,她那里皇帝不急太监急也没用。 第五十二章 麻三妹的心思 “三妹,瞧见余翰余会计了吗?”脚力头赵明从一侧的楼梯上下来,他早上给各家分店送货的时候叫了车,一些车钱要找余会计报销,不过上楼时没找到余会计。 “余会计一早跟许老掌柜的出去了,今天是虞园判下来的日子,许老掌柜同余翰去办交接去了。”麻三妹道。 “哟,这就判下来啦,那虞园就这么落到大小姐的手里了,当年虞二爷为着四马路分店和虞园那实也是花了不少心血的……”一边一个水池里,一个妇人边洗着拖把边道。 “做你的事,少说闲话。”赵明说了一句。 “赵大哥,是不是车费要报?拿来我批。”虞景明在窗户里冲着赵明招手。 那妇人之前洒扫没看到虞景明,还以为她不在作坊里,没想却在铺子里,不由一阵噢恼的抽了一下自己嘴巴,赶紧提着拖把上楼做事去了。 麻三妹小声的嘘了一声,现在说闲话的可不止这妇人一个,私下里好些人都说,虞二爷尸骨未寒,虞大小姐却是借着二房落难之机,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直接将虞园拿下了口袋,虞家二房那边连口汤都没捞到,如此看来,这位大小姐这性子实是太凉薄了点。 麻三妹回头看铺子里,虞大小姐正专心的看着赵明递过去的单据,这位大小姐面容有些瘦削,但皮肤却极是晶莹,是跟玉雕似的一个人。坐在那里,时而转脸看窗外的雨,通体周身竟是少有的闲适,似乎不管什么时候,这位大小姐都有些宠辱不惊的味道,这或者就是大家小姐的风范吧。 不过,再好的风范也没用,据说面容瘦削的女子无福。这是老潢说的。 赵明拿着批好的单据离开了,虞景明拍拍手也站了起来,准备回办公室,看时辰,虞园那边的事情应该结束了,许老掌柜和余翰该回来了。 虞景明起身的时候,看到麻三妹还站在后门廊下那里发呆,微微笑了笑,麻三妹的局促她看在眼里,麻三妹的心思她也晓得,甚至连麻三妹心底那股对她淡淡的敌意她也能察觉,其实麻三妹之所以答应她的邀请进虞记有七成是因为卞先生进了虞记,只是这些外在的东西都于她无关,她只要做到人尽其用,人适其位就成了。 麻三妹的桂花糕手艺挺好,她能进虞记是虞记之幸,至于其它的不重要。 虞景明刚走到门边,从敞开的门就看到麻婶子风风火火的进了后院。 麻婶子一进来,就拉着正准备走进作坊的麻三妹。 “婶子,有事呀?”麻三妹回过神来问道。 “现在忙吗?”麻婶子有些神叨叨的问着麻三妹,又张头望了望四周。 “刚一炉好了,下一炉要重新添火,暂时不忙。”麻三妹回道。 “来……”麻婶子便一扯麻三妹的胳膊,拉着麻三妹就靠在墙边小声的问道:“平五晓得不?” “平五啊,晓得的呀,以前四海在的时候,平五来家里吃过酒。”麻三妹说着,然后挑了挑那好看的柳叶眉:“怎么了?” 麻婶搓了一下手:“昨儿个晚上,平五他娘来找过我了,说的是平五的亲事儿,问你有没有意思?你到底还年轻啊,总不好真给四海守一辈子寡吧,平五年龄相当,虽然腿因为受伤的原因可能会有点瘸了,但大体影响不大,平五如今又在制造局上班,那也是个好差事,我思量着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麻三妹没想到她婶子过来竟是跟她说这事情,不由连连摇头:“婶子你怎么想得出这一出,不成的。” “什么想不想得到这一出?男婚女嫁,这不是很正常的嘛。”麻婶儿一瞪眼。 “我说不成就不成,婶儿,我的事儿你别管。”麻三妹也火了。 “呵,我这是多管闲事了。”麻婶也没好气,真是好心没好报,一甩手正要走,抬头看到虞景明过来,便一脸笑意的打招呼:“哟,大小姐呀……” “麻婶不忙啊。”虞景明笑笑点点头,她倒是没想到一出来就听到这个,想那麻三妹一颗心只怕是在卞先生身上,这麻婶儿只怕是做了剃头挑子一头热了。 虞景明说着,看着一边麻三妹一脸涨的通红,便略一点头朝门口走去,迎面许老账房同余翰一脸兴冲冲的进来,见到虞景明,那许老账房将手里一个信封递给虞景明:“一切办妥,这是虞园一切资料,大小姐且收好吧。” 余翰在边上冲着虞景明点头打了个招呼就先进了虞记二楼,有关虞园的账目方面,他还需要做一个登记。 那麻婶听到许老掌柜说起虞园,两人便瞪的跟铜铃似的,拢着袖子站在墙角准备听八卦,麻三妹却是边推带拉的扯着麻婶出了虞记。 虞景明静静的翻看着虞园相关资料,一切首尾清晰明了。信封里面还有一串匙钥,发出叮当的响声。 “虞园那边是卞老二带着人去收拾的,现今全部腾出来了,只留了一个看门的老潘外,另外我让润生照应着。”许老账房交待着又道:“现在虞园的事情解决,四马路那边的店是不是开起来?” “嗯,那肯定要开起来,明天就开。”虞景明道,总不能她刚一接过虞记,就先断一臂,许老掌柜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那四马路那边大小姐准备交给谁?”许老掌柜又问。 虞景明看着许老掌柜,眯着眼笑道:“老掌柜似乎心目中也有人选,那不如我们效仿先贤,各自写在手掌上看看。” “好。”许老掌柜从文件袋里抽出一支钢笔,先在手上写好,又交给虞景明,虞景明写完便在许老掌柜面前摊开手掌,上面两个字“长青”。许老掌柜也摊开手,同样两个字:“长青”。 长青一直跟着虞二爷,可以说算是对虞记情况最清楚的一个人,他接手四马路想来没有问题。两人可算是想到一起去了。 当然这个事只是初步决定,最后只怕还要看虞二奶奶意思,长青是虞家二房的下人。 “那虞园是依然挂在四马路之下,还是另作安排?”许老掌柜又道。 “老掌柜有什么想法?”虞景明反问道。 “大小姐心中已有分晓,何须问我。”许老掌柜笑呵呵的道,他依然禀承着他的宗旨,虞家家事不掺分毫,更何况大小姐交待他做的也已表明了一切,他更不会多嘴,私下里他觉得大小姐那般处置实是有着大智慧。 “嗯,虞园的一些事情我再跟二婶说明一下。”虞景明说道。 事情不过是再恢复到最初的情形,二叔在的时候,关于四马路和虞园那边她本就是要同二叔商量的,如今二叔不在了,那就得问问二婶的意思。想着,虞景明轻轻的晃动了一下手里的信封,听着里面的匙钥叮当响,她晓得她一会儿回去家里估计还有一场戏等着她。只不晓得这唱戏的主角是哪位?戴娘子,或者虞宝珠,还是二婶自己。 许老账房点点头便没有再多说。 接着虞景明又跟许老账房说了中秋节给老客户送礼的事情:“按戴政的意思是扎一只狮子弄点花灯,好好的闹上一场,也算是做做广告。不过,我想着我初掌虞记,暂时也还没看出什么成就,弄这些显得有些太虚,倒不如抛开一切花哨,实实在在的去给各家客户送个礼,也显得我虞记的诚心和踏实。”虞景明跟许老账房商量着。 “嗯,是这个理,不过舞狮子咱们也可以弄弄,自家永福门热闹一下,今年实在不是一个太平年。”许老账房说着,虞景明点头,如此也就说定了。 第五十三章 三姑娘和戴谦 虞景明拿着虞园的资料出了虞记。 永福门长街,雨已经不下了,浅浅的日头破云而出,在墙角形成一个浅浅的倒影,勾勒着永福门飞檐的剪影,时已近中秋,气候有一丝凉意,不晓得谁家的黄猫趴在门口的石墩上,毛茸茸的前爪把拉了两下胡须,打了一个慵懒的哈欠,然后眯着眼趴在那里不动了。 街边的小水沟里,一个芦花老母鸡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仔儿咕咕咕的溜答着。 一片静溢。 这时一串自行车铃声响起。 虞景明回过头看过去,就看到卞家兄弟从永福门巷口进来,卞维文腋下夹着两本账册,一身浅灰的长衫在阳光下显得甚是儒雅,他不紧不慢的走着,身边的卞家老二如今也是意气风发,一身巡捕服,两手推着一辆刚发下来的自行车,一手的大拇指按着铃铛,黑亮的漆,在阳光下晶亮晶亮的,贼神气。 两兄弟一路说着话。 “哟,维武这是发达了呀?”钱六婶一早买了两斤河螺,这会儿正坐在门口剪螺屁股,见着卞家兄弟过来,便笑呵呵打着招呼。 “哪有什么发达不发达,不过是求个生计,讨口饭吃,这洋人的差哪里是好当的。”卞先生接着钱六婶的话道。 “可不是嘛,那些个红毛鬼番凶的很。”六婶摇摇头也说,前些日子,租界那边还有巡捕当街枪杀车夫,引得好一阵轰动。 “呸,总有一天把这些个红毛鬼番赶回他自己家里去。”卞维武狠狠的啐了一口。 卞维文嫌卞老二说话口没摭拦,拍了他一记后脑,冲着钱六婶笑笑,两兄弟继续走着。 “你是晓得的,我是不同意你去洋人手下做事的,朝廷在洋人面人伏低做小,难道我们还要自个儿跑去给洋人当跑腿?只是那时你正处于危急,再加上如今整个大上海哪处没有洋人的踪迹?躲着也不是个事,咱们终归是在自己的地盘,又如何不能堂堂正正?所以,这回大哥去了求了东家大小姐,以后的路你自己走,须记得一句话,总要无愧于心。”卞维文一脸正色的跟自家二弟说。 “晓得,”卞维武也同样认真的回道。 见二弟听在耳里,卞维文才点点头,抬头望去的时候就看到身着浅青夏裳的虞景明手里拿着信封从虞记的大院里出来。有些斑颇的院墙,衬着虞景明身上那一抹浅青,似乎给永福门凭添了一抹蔚蓝似的,倒是让人见着有些心旷神怡。 “哟,大小姐好,虞园那边的我都处理好了,另外我跟麻喜他们一起在虞园对面的一条街上弄了一小门面,就卖肥田粉的,我吩咐过麻喜他们的,让他们没事的时候就多往虞园那边走动,吕三手底下那些个小瘪三要是想找事儿,我分分钟弄的他们服服帖帖的……”卞维武见到虞景明倒是上前把事情交待清楚,又做了保证。 卞维武晓得这回因他的事情,大哥是求了大小姐的,而他隐隐约约的也猜着大哥的一些心思,所以他大包大揽下来,他自个儿欠的情他自个儿揽下,倒不愿意大哥因为欠着大小姐的情而低了份。 “多谢……”虞景明笑着回道。这种事情不必客气,她为什么想扶卞维武出来,做生意的总难免要招惹一些三教九流,更何况如今乱糟糟的,卞维武也算是永福门的人,扶持他起来,于她来说也是一份保障。 虞景明又转头却问卞维文:“今天衙门忙呀?” 卞先生今早去了衙门便一直没来虞记,虞景明想着便问了一句。 “是的呀,有几笔账目要对一下。”卞维文道,并未多说。 虞景明也微微点头,视线却落在卞维文夹在腋下的账册上,各家账册的封面都有属于自家的印记,似乎卞先生夹着的账册有着江海关的印记,虞景明略有些疑惑,随即却又释然,说到底这位还是衙门的书办,衙门这边还有监察江海关之责,这就没什么奇怪的了,虞景明并不是好奇心旺盛之人。 正说话的时候,虞三姑娘从门洞里大跨步而出,她身后,戴谦手里提着瓶瓶罐罐,今天是戴家从后街搬到前街13号的日子。虞二奶奶虽然气着戴家在吕仙芝的事上瞒着自己,但二爷出事的这些天里,戴家也着实使了劲的,里里外外,便是戴娘子也没日没夜的陪了虞二奶奶这些天。虞二奶奶终还是记着戴家的一些好,便点头让戴家搬到隔壁的13号屋里。当然这其中也是打着恶心虞景明的心思的,戴娘子那张嘴,在外没少编排虞景明。 倒是戴政夫妻带着孩子还留在后街那边。 “好狗不挡道……”虞淑丽冲出来时差点跟卞老二的自行车撞个正着,便嗤着声冷哼着,尤其现在卞老二那一脸的自得意满,便不免有些仇人相见,份外眼红。在虞淑丽的眼里,这卞家兄弟都是虞景明的帮凶。 “哟,这是做贼的喊抓贼吧,不是好狗挡道,是恶狗自动撞上门。”卞维文一惯好脾气,对于些许的冷言冷语毫不在意,但卞老二却不是这样的好脾气,这会儿自然就呛上了,他这是骂虞三姑娘恶狗咬人。 “卞老二,你怎么说话呢?”一边戴谦挤上前来瞪着卞维武,小瘪三就是小瘪三,完全没有一丝绅士风度。 “哟哟哟,英雄救美啊。”卞维武做着怪样,他瞧不惯戴谦整日里油头粉面,一幅假洋鬼子的样子。 戴谦自认是文明人,跟卞维武这小瘪三置气跌份儿,便一脸嫌恶的瞪了卞维武一眼,又转头冲着边上的虞三姑娘说:“我们走,有些人不值得见气,跌份儿。” 巷子里人来人往的,闹起来倒叫人好笑了去,他们是文明人,跟卞老二那小瘪三计较,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虞三姑娘却是气不过,抬起脚重重的一踢自行车,踢的自行车咣当响,骂了一声小人得志,又扫了一眼虞景明,跟没看见似的扬长而去。戴谦连忙在后面跟着,手提着的瓶瓶罐罐磕磕碰碰的。路过虞景明时眼神微闪了一下,他的身份,倒是不好象虞淑丽那样见到跟没见到一样,便冲着虞景明匆匆一点头,叫了声大小姐好,前面虞淑丽回头赤着眼瞪着他,弄得戴谦里外不是人。 卞老二看着两人的背影,也是气的冷哼:“小人怎么啦,好过伪君子。” 背后他大哥卞维文又是一扬手给了他一个后脑壳:“回去了……”说着便当先穿过门洞。 “我没说错,就戴谦那小子就是一个伪君子,见了哪个姑娘都是好言好语,照顾周道的样子。昨儿个,我还看他陪着董璎珞逛街,使了大钱买了一块瑞士手表哄得那姑娘脸笑的跟花儿似的,平日又粘呼呼的跟着虞三姑娘,这三姑娘迟早有一天要栽在戴谦的手里……” 卞老二这话说的兴灾乐祸,然后跨上车子踩着两个脚踏,歪歪扭扭却不甚稳当的跟在他大哥后面进了后街。 第五十四章 世间之路 虞景明若有所思。 戴家有三子,老大戴政自小被留在戴老夫人身边,可以说是在戴老夫人身边长大的,后来是戴寿松由天津来上海接手虞记掌柜时才把戴政接到身边,不过那时戴政已经十六七岁了,性子已经养成,戴娘子总觉得这个大儿子不贴心。后来又因为戴政的媳妇爱珍也不是戴娘子看中的,戴娘子心里又有了刺,所以戴政跟他爹娘并不太亲近,不过孝道却未亏过。 戴家二子戴谦,是戴娘子从出生时就在戴娘子身边长大,最得戴娘子的心意,读的也是新派学校,后来又进了自治公所学习班,算得上新时代青年,处处也要端新时代青年范儿,自比绅士,对哪个女子都是讨好的。 戴家三子戴季,今年十一岁,还在上学堂。 对于虞家姐妹来说,戴家兄弟,年长的太年长,小的又太小,只有戴谦年龄相当,能玩到一起,二姑娘虞淑华又是传统一点的姑娘,倒是虞淑丽跟戴谦算是脾味相投,虞景明估计着两家的家长也有些一搓和的意思,虞景明也看得出戴谦是有些喜欢三姑娘的,不过这位平日因着一张文明人士的表相,也挺招女人喜欢,所以最终如何,也还得且行且看吧。 虞景明不紧不慢的走着,边走边同街边的邻里打招呼,前面不远,戴谦扯着虞三姑娘说话,风送过来断断续续的话语。 “明天你真不去董家呀?” “我身上有重孝呢你不晓得呀。”三姑娘回头没好气的说。 “董璎珞说了,明天的宴会她爹办她爹的,她自己的圈子另外办,就平日大家相熟的人,没什么关系,再说了,现在是新时代了,有些东西倒也不那么讲究了,另外我听说学校里要排话剧,到时还得大家群策群力呢。” “那明日再说吧……”虞淑丽的口气依然不好,显然还在生卞老二的气。 “你跟卞老二那个小瘪三置什么气,让那家伙得意去,他现在越得意的忘形,到时栽的就越狠。”戴谦又嘟嘟喃喃的说。 “怎么?”虞淑丽顿住了脚,一脸好奇的问。 “我听董璎珞说的,介绍卞老二进公廨所的那个洋人,因为私下持有船舶所有权被新任的江海关税务司长暂时停职了,这事儿要查实了指不得要免职,到那时卞老二靠山倒了,看他怎么得意。” “呵……”虞三姑娘嗤笑一声,心里乐了,如此看来,卞老二也是秋后的蚱蜢了,心里舒坦了,虞三姑娘转头进了虞宅,戴谦捧着东西进了隔壁13号屋里。 虞景明几乎是跟着虞叔丽的脚步进门,戴谦最后的话倒叫她听在耳里,她是晓得税务司这个规定的,也晓得汤姆逊持有船舶所有权这事情是违规的,在布了这个局,同翁冒也商量过,预测了汤姆逊可能会被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不过,结合年初时税务司和江海关的人事变动,倒也不奇怪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墨贤理那里也是要烧一烧的。 想到这里,虞景明内心微涩,中华的海关却成洋人权利场上的角斗场,不能不让人心底泛起悲凉。 至于卞老二那里,虞景明倒没有太多的担心,虽然当初是汤姆逊举荐的,但走的是翁冒东家那边的路子,再加上公廨所用人,也不能朝令夕改,那岂不就是打自己耳光了,当然也得防着别人混水摸鱼,这方面明天提醒一下卞先生即可。 想到这里,虞景明脚步一顿,脑海里又想起前几天董帮办来过卞家,又想着风才卞先生手上那本江海关账册,也许都不用她提醒了,卞先生那里说不定已经有了准备。 更何况卞老二那人也是个见杆就能爬的,扶上马,送一程,最后能不能成气候就看各人造化了。 世间之路都是人自己闯出来的。 …… “一字好比一根枪,二字下道拉得长,三字好比王字样,四字封口嘴不张,五字好比一只虎,六字两点在两旁,七字金鸡束全爪,八字蛾眉两炷香,九字好像秤钩月,十字横竖一根梁。” 虞景明一进虞宅,就看到天井的阴凉处,翁姑奶奶坐在竹躺椅上,一边是虞景明从宁波运来的茶树十八学士,另一边一张小板凳,虞景祺坐在那里,两眼呆呆的看着井台边的那只黄猫,翁姑奶奶手里拿着一本认字本儿,有些沙哑的声音正是出自她的喉咙。 她这正在教虞景祺认字,只是虞景祺仍然是只言不发。 夏至站在翁姑奶奶身后,手里拿着一把浦扇,一边给两人打着扇子,一边还时不时伸手去扶一扶身体歪来歪去的虞景祺,她嘴里跟着翁姑奶奶读着:“一字好比一根枪……”,又一脸焦急的示意虞景祺跟着念,这孩子境遇已经十分不好,又这般木呆呆的不晓得讨人欢喜,夏至不由的为虞景祺的未来担心。 “喵……”井台边的猫发出一声轻叫,然后跳下井台,跃上墙头,再一个起落便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在猫消失的时候,虞景祺的眉毛跳了跳,然后便又低着头,肩膀微缩着,将周围的一切人和声隔离了开来。 “景祺快念……”夏至出声催促着。 “你催他做啥哟,不念就不念,又没什么关系,喜欢猫是吧,巷尾邓家的那只花猫有身子了,等生的时候姑奶奶去给你求一只来。”翁姑奶奶唠叨着,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应和。 老人家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这孩子既然寄养在她名下,她善待他也宽解老年寂寞。 巷尾邓家是卖麻油的,他有的花猫毛色最好看。 翁姑奶奶说着转头看到虞景明进门,又笑呵呵的说:“景明回来啦,快跟九爷爷九奶奶说说话,他们要走了。” 第五十五章 退步原来是向前 一边的廊下,一张枣红茶几,几把竹椅,翁冒正陪着九爷爷和九奶奶说话,红梅和小桃则在帮忙着整理东西,两只可以挑起来的大藤条箱子,一只大的帆布包,满满当当的。 这马上就要中秋节了,虞景明在宁波生活了十年,宁波那边总是有些各色各样的人事,再加上九爷爷九奶奶来一趟不容易,他们这么大的岁数了,实不晓得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来,自然也要是备足礼。如些,红梅忙活了两天,各家的礼备齐,好让九爷爷九奶奶一起带回宁波。 虞景明只没想到九爷爷和九奶奶这马上就要走了,以为总要再待几天。 虞景明走过去,先是看了看红梅。 “下午的火车,票已经买好了,一会儿翁冒送他们上火车。”红梅站起身道,一边小桃又给虞景明端了一碗茶。 端着清茶,虞景明就在九爷爷和九奶奶面前的竹椅上坐下:“九爷爷,九奶奶,怎么不多玩几天?”这要走的实在是有些急了点。 “够了够了,来上海也不是玩的,这时回去正好还能赶上过节,你九爷爷是个操心的命,总担心着家里的事不周全。”九奶奶眯着眼笑呵呵的说。 “也是,快过节了哩。”虞景明点点头。 “景明回来了,你九爷爷和九奶奶要回去了,我之前还劝着呢……”正说话的时候,虞宝珠手里捧着一碗银耳羹边吃边走过来,说完又冲着九爷爷九奶奶道:“九叔九婶儿,我这边还有些事体,要不再待一两天,等一等我,我们一路回去。” “你有事件你忙就是了,我家里那一摊子事你又不是不晓得,如何等得?”九奶奶有些没好气的说。 一边九爷爷呼噜呼噜的抽了几口水烟,又咳了两声才说:“你这边事件忙完也早先回去,年怕中秋月怕半的,中秋一过离过年就不远了,家里的事体,人情往来,田里也要人看着,厚道是个读书读痴了的人,这些东西叫他去应付,指不定现在头大如斗。” 九爷爷嘴里的厚道就是虞宝珠的男人,叫陈厚道。 虞景明听得出来,九爷爷这话好似有些不客气,含着敲打的意味儿。 “是哩,我晓得。”虞宝珠有些悻悻。 虞景明喝了一口茶,看了九爷爷一眼,又看了大姑姑一眼,心里倒是明白的,只怕九爷爷和九奶奶这回急着走,但并不完全是因为快过节的原因,毕竟先前过来,就是打算在这边过节的。 只怕是如今家里的气氛让人待不住,为着虞园的事情,大姑姑这些天没少上窜下跳的,而如今虞园的处置下来了,家里也到了摊牌的时候,九爷爷和九奶奶是不想掺和到这里面,避开也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这趟是我没招呼好,九爷爷九奶奶下回来我定好好陪你们四处走走。”这种情况,虞景明自不会多留,以后总还有机会的。 “倒是想呀,只是我们也是一把年纪,每多过一天便是赚了一天,也不晓得还有没有再来上海的机会了。”九奶奶终是嘟喃了一句。 “九奶奶身子骨好着呢,要不,九奶奶就再待一两天,我晓得九爷爷九奶奶信佛,下午我陪你们去静安寺许愿,那里有位八指头陀,是得道高僧。”虞景明又道。 八指头陀便是上海顶有名的寄禅法师,永福门里有好几个老人都特别的信奉静安寺这位八指头陀。 “八指头陀?可是那割肉燃灯供佛劳,了知身是水中泡,只今十指唯馀八,似学天龙吃两刀的八指头陀?”九爷爷转过头问道。 “可不是嘛,这都是一场佳话了。”虞景明笑着说。 “嗯,我在宁波便听说了。”九爷爷点点头,随后又跟老伴儿对视了一下,九奶奶还是摇了摇头,九爷爷便冲着虞景明道:“不了,佛在心中,在哪里求都是一样。”说到这里,九爷爷又似乎是意有所指的说:“我年轻时在田里插秧,有一个和尚路过讨水喝,喝完水,便送了我一首佛诗:手指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这首诗让我一身受用无穷。” 听着九爷爷这话,虞景明晓得九爷爷这是劝她。 虞记虽然拿回了虞园,但外面的闲言却并不好听,永福门的住户,除了几户当年承过父亲好的人家会站在虞景明一边,如今大体都是站在虞二奶奶一边。更何况,虞景明先是拿下永福门,又拿下虞记,如今更把虞园收入囊中,这之中一路行来不免锋芒毕露了点,也得罪了不少人,又正值虞二爷新丧,外面传怪话的多了去了。什么虞大小姐性情凉薄,白眼狼等等。虞景明便是没听着也是心里有数的。 “你这老头子,又讲古。”九奶奶取笑,这事儿老头子每年总要说上那么几次。再想着外面说景明的那些话,九奶奶心里也是怪难受的,转过脸眯着昏花的眼看了看景明,当初老夫人在世时就曾说过,这丫头天生就是个孤寒的命。当初虞二爷接景明来上海,她们背后其实挺为景明高兴的,景明在上海毕竟是有永福门这身家的,再有二老爷支持,找一个家里殷实有些担当男人,再加上还有王家帮衬着,想来以后的日子不会差,还道虞老夫人这回看走眼了。 没成想,景明来上海,那事情却是一桩连着一桩,以至于到如今落得了心机深沉,凉薄之名,再加上又跟荣家有那么一场未成的婚礼,正经人家岂能不忌讳? 另外还有虞记这个摊子要挑起来,在这大小海,一个势单力薄的女子得有多不容易。 九奶奶想着不免有些唏嘘。 第五十六章 虞宝珠的算计 这边虞宝珠听到九爷爷的话,那眼神一闪,便抿了抿嘴,凑到虞景明跟前,压低声音试探的问:“景明,听说虞园那边处理好了,钥匙已经交给许掌柜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九爷爷哼了一声,他就见不惯宝珠这些天上窜下跳的样子。 “九叔,不是这么说的,如今二房和景明关系僵成这样,咱们做亲戚的,总是要作个和事佬的,这虞园不就是一个机会嘛,你们也不是没听到,因为这个虞园,外面人怎么编排景明的,啧啧,那些话听得能叫死人跳出棺材,正如九叔刚才说的,退步原来是向前嘛……”虞宝珠辩道,倒是拾了九爷爷的牙穗。 “别,我说的跟你不是一个意思,你什么意思心里清楚。”九爷爷没给虞宝珠面子。 虞宝珠被说的脸色也不好看。 “那大姑姑是什么意思?”既然九爷爷和九奶奶不想夹进虞家的事情了,虞景明自也不能让两人为难,这便接过了话头。 “其实啊,虞园多少牵涉着那姓吕的,你二婶那也是个要强的性子,她哪里会把虞园看在眼里。但你二婶看不看在眼里是一回事,这虞园,谁不晓得你二叔是下了大功夫置办起来的。至于说虞园落在吕仙芝的户头上,那也只能说你二叔当初是叫猪油蒙了心,而至于虞园的账目,外人不晓得,但咱们自家人还能不晓得呀,其实是没有太大问题的,便是有问题,在你二叔退出虞记时,景明你也是承诺不追究的,对吧?这虞园的事体呀,你二婶可以不在乎,但你二叔在虞记十年,总不能他走了,便不念他这些年的苦劳吧……”虞宝珠抿着嘴,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冲着虞景明道。 “大姑姑说的哪里话。”虞景明似笑非笑,心里明白,这些日子,戴娘子,二奶奶和大姑姑三个在一起琢磨来琢磨去的,终于琢磨到点子上了,她之前利用吕仙芝是虞记四马路分店掌柜的身份,完全把二叔从中间撇开,这才凭着吕仙芝侵吞虞记资产案顺利拿回虞园。这是明面上的事情。但内里,虞园的事情一直是二叔在操作,或许二叔在操作虞园时账目也是有些问题的,但当初她烧了那本账册,本就是把这一篇揭过了,如果再借着虞园账目的问题拿着虞记,那吃相就太难看了。 虞景明暗里思衬着,之前就晓得为着虞园,家里定有一场戏等着她,还想着谁是唱这戏的主角呢,看来就是大姑姑了,倒是不晓得二婶许下多大的好处,竟是让大姑姑这般的落力为她争。其实何必呢,她本就没有心要这虞园。 “那大姑姑说,虞园要如何处置?”虞景明抬起脸微笑的问。 “我哪说的好哟,不过这虞园你二婶是不屑于要的,但景明你留着,外面说嫌话的又实在太多,二房那边呢心里也不痛快。我思衬着,倒不如留给二姑娘当嫁妆,如此也算得是皆大欢喜,也叫人晓得大小姐的好,省得说的这么难听。”虞宝珠一脸兴奋的道。 听到这里,虞景明明白大姑姑为什么这么落力了。 大姑姑这次带着云甫表兄来上海,找工作是一个事情,另外却也是打着虞家二房两朵花的主意。 二姑娘和三姑娘相比较,二姑娘更传统一点,性子也柔顺。 三姑娘却是新派女学生,比较起她姐姐更得虞二奶奶的欢心。 如此,三姑娘这边跟云甫表哥的希望不大,倒是二姑娘那边,大姑姑显然颇有些想法了,这才是大姑姑这般落力为二婶争虞园的原因了。 “行,这事儿我心里有数,一会儿会跟二婶谈。”虞景明点点头道。 “那你就好好想想,我这也是为你好,想出这个主意也着实花了不少脑子。”虞宝珠叮嘱着虞景明。 “多谢大姑姑。”虞景明淡淡的回道,大姑姑一边为自己的私心出力,一边却又说是为了她好,这真是当别人都是傻瓜了。 “这么客气干什么。”虞宝珠说着,吃完碗里的银耳羹,捧着碗又去了灶间,费了这些口舌,再吃一碗润润喉咙。 九爷爷看着虞宝珠离去的背影摇摇头,宝珠这些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沉思了一下,九爷爷转头跟虞景明说道:“虽说你大姑姑是一片私心,全为着云甫铺路,但这处置的方法倒不失为一个可行之法,只是她这一场功夫,最后却不晓得为谁铺路?” “九爷爷,这里面有什么讲究?”虞景明听得出九爷爷这是话中有话。 “也许是我们多心吧,上午董太太来找过二奶奶,却是为荣大奶奶说项,竟是想搓和二姑娘跟荣伟堂……这怎么能成呢?那荣伟堂跟景明闹过那一出,如今又来说二姑娘,这不是打虞家人的脸吗?”九奶奶在一边一个劲的摇着头说。便是在她们乡下,也容不下这等事情。 “那二奶奶怎么说?”虞景明问。 虞景明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事情,她还以为荣家会让玫瑰进门呢,没想荣大奶奶竟是又打起了淑华的主意。虽然有些意外,但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当日成亲那天,自己带着人将荣大少和玫瑰两个堵在床上,两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尽了颜面,而为着这事情,玫瑰后来还登上了花榜,虽然艳名在外,但倒底出身不正了。 而荣家,虽然荣记倒了,但在上海也算有些名头,如此让玫瑰做个如夫人还可以,做正正牌的少奶奶,荣大奶奶还是难以接受的。 但荣大少爷跟玫瑰有这一出,在上海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想要说体面的人家也并不容易,如此,荣大奶奶看上淑华就不奇怪了。 “还怎么说,现在还是丧期呢,自然是回了,只是啊我瞅着你二婶倒是起了那么点心思,你二婶连受打击,是有些着魔了。这人哪,不识人,不识已,总有一天是要撞个头破血流的,唉……”九爷爷摇摇头,这些日子他算是看出来了,二房不稳哪。宝珠,戴家,荣家,全抬起二房来作大戏。 “嗯……”虞景明应着九爷爷的话,人生每一条道都是自己选择,还是那句话,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自不免要承担一切的后果,好的坏的。 午饭后,翁冒驾驶着家里的马车,要送九爷爷和九奶奶去车站。 虞景明跟在虞二奶奶身后,一行人送九爷爷和九娘娘出了永福门。 “大姑娘,回头来我屋里,我要好好跟你谈谈了。”虞二奶奶瞪着虞景明说。 “好。”虞景明点头。 虞二奶奶甩手就走。 第五十七章 虞二姑娘的嫁妆 “按你大姑姑说的,虞园给二姑娘做嫁妆,你可应承?” 虞二奶奶的屋里,酸枝木的小八仙桌,虞二奶奶端坐主位,瞪着坐在对面的虞景明,眼神总是有些恶狠狠的。 虞宝珠坐在一边啃着瓜子,她是第三方见证人。 “虞园可以给二妹做嫁妆,但在二妹出嫁前虞园仍记在四马路分店名下,便是二妹出嫁时,这嫁妆也是虞记所出。”虞景明就事论事,虞园现在是虞记的,已属虞记资产,那有关虞记每一笔资产来龙去脉便一定要清楚。另外她也埋一个伏笔,那就是有关荣家提亲的事情,虽然这事情因为二妹还在丧期暂时不提,但以她对二婶的了解,只怕二婶是有可能会动这心思的。 但是对荣家,虞景明并不看好,更何况荣伟堂那边还有一个玫瑰呢。如此,二妹一但嫁进荣家未来会是个什么情形,不好说。 虞景明做事,未谋胜先谋败,如果真到了那么一天,二妹在荣家过不下去了,虞记依然能收回虞园,这是后路。 虞二奶奶自不晓得虞景明竟是考虑的那么远,还道虞景明是要争名声,毕竟现在到处都说虞景明谋夺了虞园,若是到时,虞园做为虞二姑娘的嫁妆,并且是由虞记所出,那么之前的谣言便不攻自破,虞景明一向是不肯吃亏的主,她是想借这个换回名声,只不过…… 虞二奶奶心中也是冷笑,这会儿晓得要争名声?只是名声这东西倒了便再也起不来了。 虞景明的要求虞二奶奶想了想也没什么,主要是先把虞园拿到手再说。 “这可以,但既然虞园挂在四马路分店名下,那就由云甫任四马路分店掌柜,管理虞园。”虞二奶奶回道,却又提出了一个条件,这个条件正好拿来拉拢虞宝珠,顺便还能掌握虞记四马路分店,也算是意外收获。 要知道,当初虞二爷和虞景明定的协议,是完全从虞记退出。现在因为虞园,她二房能借机掌握四马路分店的一些管理权,也算是意外收获,说到底,当初世安为了能在四马路那边建这个分店着实下了大力气的,想到虞世安,二奶奶这会儿又咬牙,终是意难平。 正在磕瓜子的虞宝珠听到二奶奶提出让云甫任四马路分店掌柜,那背脊立刻挺了起来,两眼瞪着虞景明:“景明,你可是答应要好好安排我家云甫的。” 虞二奶奶最晓得虞宝珠的心思,这会儿心里倒是乐了,虞景明若是同意,遂了她的意思,若是不同意,虞宝珠只怕是要拼了命的跟虞景明闹,想着,虞二奶奶拿了一块金桔饼放进了嘴里,细细的嚼,然后一手拿起茶盏,一手托着茶托,头微微低着抿了一口茶水,这是打算看戏了。 虞景明看了二奶奶一眼,她晓得二奶奶在看戏,此时光线从窗外投射进来,正好映着二奶奶半边身子半张脸,半阴半阳的时光里,虞景明却看到她鬓边的头发夹杂着几丝雪白…… 虞景明浅笑的说:“云甫表哥没有接触过虞记的事情,一上手就接管四马路分店怕是不行,四马路分店我打算交给长青。云甫表哥若是愿意,可以跟着长青,什么时候能独挡一面了,虞记这么多的分店或是总店各房管事,云甫表哥哪处都能去得。” 让长青接管四马路分店是她早就定下来的,因为长青跟了二叔七八年,二叔经营起来的一切长青别说全部掌握,只要能掌握一成,那于四马分店来说都是一个发展,这样的人才她不可能不用。 一边虞二奶奶倒是愣了一下,她实在没想到虞景明会提长青。 “虞景明,你当我傻瓜呢,你让我家云甫给一个下人打杂?你这欺人太甚了吧?什么叫‘什么时候能独挡一面了,虞记各处就都能去得’,云甫能不能去得,那还不是你的一句话?”果然的,一听虞景明这回话,虞宝珠呸的一声吐了嘴里的瓜子壳儿,整个人就炸锅了,气势汹汹的责问了起来。 “大姑姑这话说的好不讲理,虞记是我一个人的虞记吗?虞记里盯着四马路分店掌柜的职工多的是,若没有服人的本事,云甫凭什么去当四马路分店的掌柜?再退一步说,大姑姑也说了,云甫能不能去得,全在我一句话,那我现在说四马路分店云甫去不得,大姑姑,你要奈何?”虞景明收敛心神直视着大姑姑虞宝珠。 虞宝珠被虞景明这段话一绕,头都绕糊涂了,只觉得气的要死,却无话可以反驳。 “大姑姑,您放心,您既然把云甫送来,我自然会培养他的,我不信自家人难道还去信外人吗?只是现在云甫对一切都还不熟,先打好根基他才能走的更高更远。”虞景明又放软了话跟虞宝珠细细的道。 大姑姑的性格她了解,就得打一棒再给个枣,不然没完没了了。 虞宝珠的脸色才稍好一些,她晓得她是拿虞景明没任何办法的,而一味的这般闹,要是撕破了脸皮倒反断了云甫的前程,只得先忍下这口气再说。 “长青啊……也行。”看着虞宝珠的毛被虞景明摸平了,没戏看的虞二奶奶点点头说。对于长青她自然是认可的,真要算起来长青比起云甫还可靠一点。 见虞二奶奶答应的这般爽快,虞宝珠这会儿却是暗里撇撇嘴,这也不是个可靠的…… 不过,虞宝珠心里却也另有计较,景明跟她一惯不对付,她也只能且信着。 倒是二房这边,她还得使把力,那二姑娘淑华她瞧着也喜欢,更何况二姑娘这嫁妆可是她帮着挣来的,二奶奶那里总得给她一个交待吧,嗯,回头再跟二奶奶细细说道说道。 想着,虞宝珠自顾自的拿了一块翻毛枣泥卷吃了起来。别说,景明接手虞记,这糕点的卖相和口味上倒是更好了。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虞景明点点头,如此虞园的事情在两家之间算是真正的收尾。虞景明心里却想着也不晓得二奶奶晓不晓得大姑姑打的主意,大姑姑这明显就是打二姑娘的主意,若是二婶真属意了荣家,最后大姑姑算盘落了空,只怕到时便是该她看戏了,不过这样的戏也怪没意思的。 各人自在腹中打官司,而虞园的名份终是定了下来,表面的气氛倒是松了不少。 “二婶还有什么吩咐?”虞景明问道。 “大小姐别寒碜人,我哪里能吩咐得了你,你请便吧。”虞二奶奶挥手赶人,她跟虞景明没什么好说的。 “那景明告辞。”虞景明站起身来,却从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虞二奶奶:“这个是一式两份的,我留了一份,这一份就交给二婶收着吧。” 说完,虞景明转身开门,门一开,就看到虞淑丽靠在门边,这会儿被突然拉开的门吓了一跳。不过一看到虞景明,虞淑丽却是下巴抬得高高,极似虞二奶奶的眉眼间透着兴奋,似乎是打了一场胜战似的。 虞景明嘴角微微一翘,她自晓得为了拿回虞园,二房定是下了死力气的,而这回从大姑姑出面,再到她跟二婶的谈判之中,退一步进一步,直到最后自己提出长青接手四马路分店,可以说每一步都有利于二房,这里面只怕也有三姑娘的算计,如今才能这般得意。 只是在虞景明眼里,这哪有什么胜利不胜利的,她本就没打算要虞园。 起风了。 虞景明穿过两人出了门,外面是走廊,一阵穿堂风卷起一边的窗帘,虞景明不由的缩了一下肩,微有些料峭,天气似乎在转冷了。 外面的天井,地上铺了一层落叶,远远的,风送来一阵桂花香气。 八月桂花香,这两天的天气尤其有些冷,老人们称这种天气为冻桂花。 或许正是凛冽的寒意,才能催出满园花香。怪道说梅花香自苦寒来。 虞淑丽看着虞景明挺直的背影哼了一声,然后进了屋里。 屋里虞二奶奶和虞宝珠两人大眼瞪小眼,神色十分的怪异。 “娘,怎么了?”虞淑丽探头看着母亲手里的信,不是信,应该是一份资料,虞淑丽看了几行,那脸色就猛的一变,猛的从她母亲手里抽过资料细看了起来。 这是一份虞园的产权书,虞园是记下虞记名下的,不过虞记并不是虞景明一个人的虞记,其中还有二房的股份,正确的说,虞园是记在虞记二房股权的名下。 这份资料如果过两天拿来,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跟今天达成的目的是一致的。可它却出现在今天,在此时此刻…… 虞园的官司前几天才结束,今天是虞园的正式交接,便是虞园的产权证书,虞景明也是上午才拿到,如此,也就是说,虞景明从一开始就是把虞园记在二房的股权之下的,也就是说从官司胜利那一刻起,虞园就是属于二房的。那二房她们争来争去争什么呢? 让人觉得好一阵没来由的。 “别管她,在宁波她就是这般怪里怪气的,虞园拿到手就好。”虞宝珠挥挥手。 只是各人心中滋味却是难以描述。本以为自己谋定后动,步步紧逼终于拿到了成果,最终却发现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一场戏,而结果也早是别人定下的。 真应了一句“没趣极了……” 第五十八章 琐碎 虞景明出了堂前,就看到长青正在天井边擦着马车。边上翁冒正劈着柴火。翁冒如今住在虞家,虽然虞家下人不少,但虞景明这边一向跟虞二奶奶分灶过活,因此虞景明这边的一些重活翁冒都接手了去。 大门口,二姑娘虞淑华正陪着戴娘子说话,今天是虞二奶奶跟虞景明摊牌要虞园的日子,戴娘子岂又不过来探听消息的。 二姑娘显然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的。 长青将抹布搓干净,拧干水渍挂在马车的车把式上,然后整个人依着马车,眼神飘忽忽的扫过虞二姑娘,最后落在翁冒身上。 “翁掌柜,听说徽州那边有人起事了?”长青问道。 “是啊,连年的灾荒,反正都是一个死,只能搏一搏命了。”翁冒道。又问长青:“你老家哪里的?” “苏北。”长青说着。 “苏北今年也在闹饥荒。”翁冒说着又问道:“你老家还有什么人?” 长青叹了口气:“家里早没人了哩,十二岁那年跟父亲出来逃荒,到了上海,正赶上瘟疫,父母都死了,被二爷买下。” “你说,中国就这样了?”长青象是在问翁冒,又象是在自言自语。 “长夜深沉,却总有迎来黎明的时候,寒冬凛冽,亦阻挡不了春天的脚步。”翁冒回道。 一时,两人便沉默了。 长夜深沉,总有迎来黎明的时候,寒冬凛冽,亦阻挡不了春天的脚步,翁冒这话说的是极好的。只是不晓得又有多少人倒在黎明之前? 虞景明边想着这话时边走了过来,站在走廊上冲着长青问:“长青,我想把四马路分店交给你,可愿意接手?” 长青只是沉思了一下,然后一拱手:“长青必竭尽所能!” “好,那你明天去找许老掌柜吧。”虞景明道,并未多说什么,想来该注意的明天许老掌柜必然会提醒的。 “好的。”长青点头。然后搓了手上的麻布,端着盆子又冲着虞景明点点头告辞。 “这位还是有点想法的。”看着长青离去的背影,翁冒道。 “当然有想法了,这上海不怕有想法,就怕没想法,有想法他才会努力。”虞景明点点头说,不管如何,长青做事还是有准则的,她之前查虞记和二叔的账目时,在长青的来往账目上却是清清楚楚的。 这就是虞景明看重长青的地方。 虞淑华看着虞景明,抿了抿嘴,嚅动了一下上下嘴皮子,好像要说什么,却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这个时候她觉得说任何话都不对,只默默的站在门边,看着虞景明上楼。 一边戴娘子风风火火的进去找虞二奶奶了。 …… 天渐暗了,这两天因为天冷,王家茶档上的闲客少了,门洞上的电灯在风中微微晃当,正坐在灶头添煤球的老王头身后的影子也象是多了一层水波纹似的。 翠婶儿拿着抹布正擦着桌子,偶尔遇过的行人,倒显得长街有些寂寥了。 虞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虞宝珠趿着一双拖鞋走到档边:“这天人少呀。” “这两天变天,冻桂花呢,都在家里窝着。”翠婶说着,招呼着虞宝珠:“大姑奶奶坐坐。” “好咧,刚吃过饭,消消食。”虞宝珠便坐了下来。翠婶麻溜的上了一小碟瓜子,一小碟茴香豆,然后冲了一壶茶水,送了过来,也挨着凳子坐下:“唉,她大姑奶奶,听说虞大小姐把虞园留给了二姑娘当嫁妆呀?” 在永福门,虞家的任何消息,那传的就跟风似的。 “那可不。”虞宝珠一边尖着嘴儿磕着瓜子,一边颇有些得意的道。 “我就说嘛,大小姐正正派派的人,哪会真掂着记二房这点家业。”翠婶儿道。 “呵,那也是因为有我们这些长辈的压着,要不然,谁晓得会怎么样?”虞宝珠斜了眼道。 “我可听说许掌柜一早去办虞园产权的时候,就是将虞园记在虞记二房的股权之下。”接话的是站在门口的麻婶。她是听余翰的娘子嘉佳说的。 “记在二房的股权之下又怎么样?现在整个虞记都是虞景明说了算的,没听说过夜长梦多吗?”虞宝珠撇撇嘴道。 “什么夜长梦多,只怕是有人私心作祟,要不然虞园怎么偏偏就落在二姑娘头上而不是三姑娘头上呢?”一道刺刺的声音传来,戴娘子手里提着一个布包从巷口进来,这会儿却是冷言冷语的道。 “呵……你怎么说话呢?还是做舅妈的,这不挑拨两外甥女不和吗?”虞宝珠岂是省油的灯,诛心之话脱口而出。 戴娘子一时语塞,心里闷的要死,虞宝珠打的如意算盘以为她不晓得?明里是帮虞二奶奶争,接下来就不是要撮和陈元甫和虞二姑娘嘛,如此,说到底她是在为她自个儿争。 偏他家戴谦中意的是三姑娘,凭什么虞园三姑娘就没份,按道理,一碗水端平,虞园三姑娘也应该有一份的,只是这种话,她也不好说在明面上…… …… “把虞园还给二房倒好了,我等着看她们能折腾些什么出来?”阳台上,翁姑奶奶正抖着抹布,便听到街上虞宝珠跟戴娘子的争执声,这两人着实有些丢人现眼。 翁姑奶奶最近是颇为不痛快的,整个虞园事件,景明做事有章有法,可不晓得怎么的,落到别人眼里就全都是算计和阴谋了。 合着这些人怎么就不想想看,整件事情如果没有景明插手,如今虞园什么个情形还真是老天爷知道。 平日里翁姑奶奶也喜欢到茶档上去找人闲聊的,可最近她完全没那兴致。 “大姑奶奶那里是司马昭之心,戴娘子那里虽有想法,但目前她还插不上手,自不免心里酸酸溜溜,只是事已定局,她酸溜溜也没用。”红梅带着小桃正烫着衣服,是明天虞景明参加董家董璎珞生辰宴要穿的。这时正烫好,拿了个衣架将衣服挂了起来,边挂边说道。 虞景明这时坐在书桌边上,打开右手的一只抽屉,从里面拿着一只首饰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对羊脂玉的珠花,虞景明细细检查过后,见没什么问题,才把盒子盖上,这是明天要参加董璎珞生辰宴的礼物。 虞景明听着翁姑奶奶和红梅的话,却是想到了一句——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大家都来争虞园,却不晓得虞园最后好了谁? 夏至带着景祺坐在外间,景祺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灯光下,身侧的阴影显得黑漆漆的一团,夏至在编着栗花辫。 栗花辫点着后可以用来醺烟,这烟有趋蚊的功效。 “哟,这时候还有栗花?”红梅问着夏至,栗树一般是六月份开花,这时候板栗都已经成熟了。 “这栗花是阴干了的,我早上看人在巷口卖,我也买了点,现在蚊子毒的很,一会儿,我拿到屋里各阴暗角落熏熏。”夏至抬起头来说。 “要得的,老话一句,白露蚊虫长牙齿,寒露蚊虫投水死,这过了白露有蚊子不但毒,叮人还痛的很。”翁姑奶奶道。 …… 第五十九章 董家宴的风云 外面巷子里。 “啪……”的一声:“这年头蚊子咬起人来都见血的。” 戴娘子右手重重的拍着左手手背,在长巷里显得格外响,也不晓得是真说蚊子呢,还是暗指虞宝珠呢。 “哟,这是新衣服呀?”李太太也从家里溜达出来,看到戴娘子放在凳子上的布包,布包的口是开着的,里面是一件衣服。 “可不,我一个下午都在裁缝铺子里盯着师傅们做好,没办法,明天要穿呢。”戴娘子道。 “那我看看。”各家妇人,没有对新衣服不感兴趣的。 戴娘子拿出衣服,一抖,递到李太太面前。 “哟,是旗袍呀,这样式挺新鲜,不过这天气,明天穿不冷吗?” “这不,还有一件外套呢。是一套的。”戴娘子又说。 “这衣服看这面料,看这手艺,不便宜吧。”李太太细细的看着衣服道。 “那可不,花了我不少钱呢,我这心肝还疼半边,可这不没法子嘛,明天董家那姑娘十六岁生辰宴,这人活一张皮不是,我就算不为自己挣面子,也得为我当家的和戴谦挣面子呢。”戴娘子道。 “哟,一个小丫头的生辰宴也值得你这般的巴结,只怕这才是笑话吧。”一边虞宝珠逮着机会又讽刺的道。 “哼,也就那乡下人没见识的才说这话,如今这上海谁不晓得董姑娘的生辰只是由头,董家这是要为李大少接风洗尘呢,听说道台蔡大人都要去参加,没见识。”戴娘子先冲着李太太解释着,又反过来嘲讽了虞宝珠一顿。 “哟,才来上海没几年,这就充上海人了,咱是乡下人没见识,但咱不忘本儿。”虞宝珠输人不输阵,反过来骂戴娘子忘本,说着站起身来,付了茶钱,趿着鞋了转身回屋里了。 这年月,骂人忘本是挺刻薄的话,戴娘子气的瞪眼。 “一家人,别计较这些。”一边翠婶儿劝着,这虞家大姑奶奶跟戴娘子两个真算得是针尖对麦芒。 “你说的李大少不会就是这些天报纸上登的那个十三行的李少爷吧?”一边李太太好奇的问。 “就是的。”戴娘子一脸得意的回道。 “哟,这董家什么时候跟这李大少还有关系啊?”李太太又道。 “什么关系倒不晓得,不过这回李记的货轮被扣,董帮办也是出了力帮忙的,董帮办便借着她闺女的生辰宴请了李大少爷,李大少爷自也要还人情不是。”戴娘子道,这都是听戴谦说的。 “可就算是李大少爷,道台大人也不至于这般的放下身段吧?”李太太总觉得不太合理。 “哦哟,你不晓得哟,蔡大人也是没办法呀,我听说蔡大人急的都要上吊喽。”戴娘子越说便越眉飞色舞了。 “这又是咋回事啊?”一边几人也听得入神,一惊一诈的问。 “这不,马上庚子赔款的190万两银子要交付了嘛,可前段时间,橡皮股票风潮弄的上海好多钱庄都倒闭了,荣家不就遭了这瘟。后来道台大人好不容易跟洋人那里借了钱,终于保住了上海好几个大钱庄,这才让整个上海的市面平静下来,可这马上又要提出190万两银出去,那岂不是要了大家的老命了,没办法,道台大人只能请求朝廷户部拨款补缺呢,可户部那些个大老爷,窝在紫禁城里,哪懂得什么金融风暴这洋玩意儿,一伙子御史直接就把道台大人给告了。我家老爷说了,道台大人现在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提190万两白银交差,要么再想办法把这个缺给补上,朝廷那里不管,他只能找有钱拆借呗,听说那位李大少可是带了一大笔钱来上海的,蔡大人能不盯着?”戴娘子道,这些是都是在家里听寿松跟戴政和戴谦聊天说的。 “哦哟,那明天戴娘子可是要长见识喽。”翠婶儿等人说道。 “不说不说了,我得回去把衣服挂起来,要不然一会儿就皱了。”戴娘子倍涨面儿的道。 然后是吱呀的门声,戴娘子进了13号。 灯光渐暗,夜深沉,老王头和翠婶也收拾了茶档,李太太回自家屋里,倒也是拉着李大夫说了一会儿八卦,然后各家睡去。 翁姑奶奶睡不着,坐在灯下发呆。 虞景明捧着一杯热茶坐在翁姑奶奶跟前:“姑奶奶,怎么了?” “还不是翁冒,我刚看见他,这大晚上的又出去了,也不晓得他一天到晚忙些什么?上回那事儿差点就被海关抓起来了。我呀,老了,也不想孩子们有多大的出息,总归一家人聚一堆儿,轻轻省省的过日子多好,我有时候琢磨着呀这翁冒别是有花头了吧,我隔天得提醒他。”翁姑奶奶紧皱着眉头,二爷跟二奶奶那么好,结果外面还包养了人,这上海花花世界迷人眼喽,老人家心思不定便容易多想。 “没的事,红梅都不担心这个您老担心什么呀?”虞景明有些乐了的道。 “我这不是学个乖嘛,想想二爷,他若不起那花头,哪能这么早早就去了,这男人一起了花头呀就是败家的征兆……”翁姑奶奶之前听外面虞宝珠同戴娘子的争执,打的都是二房的主意,这是有感而发。 “姑奶奶这话说的有理,不过翁冒什么样的人你不晓得呀,你也说,他之前差点就被抓进海关公廨所了,那还是他东家下手快呢,你刚才也听到戴娘子说的那李少爷了,那就是翁冒的东家呀,你看看,这人才一到上海,上海多少人就盯着了,这些日子翁冒还不得鞍前马后呀,李少爷对翁冒有恩义呢,等事儿定下来了也就好了。” “也是,翁冒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什么品性我清楚,行,我也不瞎琢磨了,睡了,景明也早点睡。”翁姑奶奶站起身来。 “嗯。”虞景明送了翁姑奶奶回屋里。 回来睡在床上,虞景明想着,戴娘子说的有些不靠谱,再怎么那蔡大人也是一地之道台,哪里需要去凑董家这样的生辰宴,他若是想见李公子,直接约见就可以了,所以,想来明天蔡大人大约是不可能到场的。 不过,有一点不可否认,明日董家定是别样热闹,那位李少爷来上海只怕是要掀起风浪的。当然这些于她没多大关系,她关注的还是明天,四马路分店再次开业,许老掌柜说一定要放一串鞭炮,到于请不请客这方面,虞景明倒是没多想,这段时间以来,四马路分店这边风风雨雨的,话题实在不好,如今倒不如淡然些好。 如此,一夜无话。 第六十章 有些缘该来总是会来 清晨,虞景明收拾好下楼。 二奶奶还在屋里梳头没出有出来,虞淑华虞淑丽两个也没见着人影,堂前只有两个洒扫的下人正打扫着卫生。 “小喜,你听说了吗?听说虞园最后给二小姐当嫁妆呢?”说话的是一个五十左右的婆子,前些天虞二爷丧事时请来在灶上帮忙,因着手脚麻溜,她自己又恳求,最后就留了下来。 小喜闷头擦着桌子,一声没接,前段时间翁姑奶奶找过杨妈,之后杨妈就特意提醒过大家,家里现在敏感事体多,让大家少饶些舌,否则,就算二奶奶那里能看在大家侍侯了几年的份上,但大小姐眼里只怕容不得沙子。 “哟,这三姑娘出头出色的争来争去,最后倒是便宜了闷不啃声的二姑娘……听说二姑娘还要带着嫁妆嫁给表少爷呢?难怪大姑奶奶这些日子要上窜下跳……你说三姑娘甘不甘心哪,我瞅着现在二奶奶是想嫁了二姑娘,然后给三姑娘招赘,二奶奶明显疼三姑娘,不舍得她嫁到别人家里去,这家里的家业也是不小的,还有虞记呢,你说会不会是戴家那小子呀……哟,这样一来,养在翁姑奶奶名下那小子可不就什么都捞不着了?”虽没听得小喜的回应,但那婆子却是一张嘴不得停歇,说的眉飞色舞的说。混不在意她每一句话若落在有心人眼里要挑起多少事非。 “红梅,把她的工钱结了,让她走路。”虞景明冷着脸由楼梯下来,扬声就招呼跟在身后的红梅。 “跟我来吧。”红梅冷冷的一声招呼,那婆子先是一愣,然后脸色难看,最后呸了一声,一脸气愤的跟在红梅背后,拿了钱去了后院的小屋卷了铺盖就出了虞宅。一出门外,便大咧咧的骂了起来:“虞景明,你造孽吧,造的孽多了,看你下十八层地狱……” “哟,这婆子这是怎么了?”门外茶档,吃早茶的人看着那婆子跳脚的样子,便乐呵呵的打听。 “还怎么?不用说,碎嘴被大小姐开了吧,这婆子一早上在菜市那边就拉着我碎了一路的嘴,我早就估摸着她在虞家呆不久了。”说话的是翠婶,她一早去买菜,正好杨妈带着这婆子也去买菜,这婆子背着杨妈跟她碎了一路的嘴,她也就纯当看戏的应和了一路。 在这方面,二奶奶还不一定煞得出,要做一副宽和主家的面子,但大小姐那里却是下得去手的。 虞景明倒并非容不得下人说小话,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更何况主家和佣人,东家和员工,这方面大体上主家和东家都站在一个高位上,佣人和员工为主家做事,有时难免也是要受一些委屈的。人是有情绪的,这在所难免。 所以,这宅子里,包括虞记,还有永福门里说虞景明小话的人少了吗?太不少了,可虞景明真没在意,也从未想过要去找谁麻烦。 可这婆子的话却非同一般,有一句话叫疏不间亲,更何况是下人,那洒扫婆子的话实在是有些挑唆二姑娘和三姑娘姐妹之情,更何况又说二奶奶要嫁二姑娘,又要给三姑娘招婿,这等没影的事情顺嘴就拿来乱说,如何能容得? 虞景明转身敲开了二奶奶的房门。 二奶奶背着门坐在窗边,杨妈正帮她梳着头,三姑娘一脸气愤的坐在一边,显然也是听到那婆子的闲言了,这会儿见虞景明进来却是一扭身出了屋,两人擦肩而过。 “你辞了就辞了,用不着假样子又来跟我说。”这样的婆子,虞二奶奶也是容不下的,只是一想这个家明面上还是她当家,虞景明辞个人说辞就辞,倒实没把她放在眼里,那气儿又实在有些不顺,便冷言冷语。 “好……”虞景明点点头,相处久了,二奶奶对她的脾性也是有些了解,晓得她是要进来打声招呼,倒是先拿了话堵她。这本是小事,虞景明并未太在意,本打算转身出门,却又想起一事,道:“我这里马上去四马路那边,二婶要不要过去看看虞园?一些东西要交接一下。” 虞二奶奶没有回话,只是坐在那里愣愣的瞪着雪亮的镜子,好一会儿道:“我今生都不会踏进虞园一步,你叫二姑娘去吧。” 因为虞二奶奶一直是背对着虞景明的,虞景明便中能在镜子里看二婶眼泡发红,真真是意难平,虞园只怕是二奶奶的心结了,难怪昨天大姑姑说二奶奶瞧不上虞园,不是瞧不瞧得上的问题,虞园拄在那里只怕已是二奶奶的心病。 虞景明也叹了口气,出了二奶奶的屋子,虞景明带着红梅一起出了虞宅。 长青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们了,他对面二姑娘手里提着一只食盒,虞淑华从虞记出来,食盒里装的是刚出炉的翻毛枣泥卷,桂花糕,龙须酥还有一笼虞记正街对面得香楼的小笼包,另外口袋里还装了一袋月兔型巧果,准备一会儿偷偷给虞景祺的。 二姑娘这会儿正站着跟长青说话:“长青,站在这里干嘛?” “我等大小姐呢。”长青道。 “是要去四马路分店吗?”二姑娘问。 “呵,二姐以前从不过问店里的事情,如今倒是不一样了啊。”长青还没来得极回答,冷不丁的三姑娘从虞记的侧门小巷口探出半个身子,带着点嘲弄的道。 三姑娘现在一门心思还在学业上,其实倒还想不到嫁妆那方面,便是昨天她母亲跟虞景明谈好把虞园给二姐当嫁妆时,她也只有一股子胜利的感觉,终于从虞景明那里赢回了一局,虽然后来这胜利变的有些不是滋味儿,但到底跟自家二姐没什么的。 只之前那婆子的话不晓得为什么就突然闯进了脑海,想着这些日子以来,她不服虞景明,在背后给母亲出主意,终于拿回了虞园,结果最后倒落在闷不啃声的二姐手里,那心里似乎就有了一些不平。 二姑娘脸色有些难堪,三妹这说的,好象她多势利似的,不由没好气的嘟喃了一句:“还不是你和娘亲抬起我来唱大戏。”对于凭空得到的虞园,虞淑华心情是有些复杂的。有一笔好嫁妆,哪个女人不高兴? 只是虞园生来就伴随着风雨,她有些不能承受之重。 “二姐,你这话可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呀……”三姑娘立刻气的跳脚。 “那你倒底什么个意思?”二姑娘神色也颇有些烦燥。爹娘原先是有些偏心,都喜欢三妹,不过她自小就是个又闷又静的性子,再加上家里条件不错,便是再偏心也屈不了她,她反倒因为这种偏心更得了一份宁静,如今这份宁静却没有了,无妄多出一些争执,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我能有个什么意思!”虞淑丽瞪眼,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我买了小笼包,你吃不吃?”好一会儿二姑娘冲着三姑娘问。 “吃,为什么不吃。”虞淑丽依然瞪着眼。二姑娘也瞪她一眼,然后噗嗤一声便一起乐了。有些情绪是毫无来由的,或随时间消散,或随时间积淀。 虞景明这时跨过了门坎。 “大小姐……”长青招呼一声。 “大姐……”这是虞二姑娘打招呼。 虞景明点头。 虞淑丽哼了一声。 “许老掌柜和云甫他们已经先去四马路那边了。”长青跟着虞景明的脚步道。 “二妹跟我一起去一下四马路,我跟二婶说过了。”虞景明冲着虞淑华说。 “哦。”虞淑华点头,一边虞淑丽扯过虞淑华手里的食盒扭头就又进了屋里。 “哟,三姑娘怎么见着我就跑,生怕我吃了你的点心呀?”远远的戴娘子同荣大奶奶一起过来,那戴娘子见着虞淑丽扭头往屋里去,就远远的打趣子一句。 才准备进屋里的虞淑丽顿住了脚步。 “舅妈什么事?”问这话时,虞淑丽却是有些好奇的看着荣大奶奶。 “喜事儿啊,你没听喜鹊叫啊?”戴娘子笑嘻嘻的还卖着关子,一双眼睛却是直盯着正准备上马车的虞淑华:“淑华这是要去哪里?” “四马路那边。”虞淑华回道。 “好好,去吧。”戴娘子笑着说,又挽着荣大奶奶,两人说一句,又回头看看虞淑华,小声的说了两句,再一起进了屋里。 虞景明回头扫了两人一眼,估摸着两人的话意,一边二姑娘虞淑华默默的跟在虞景明身边,神色有些失神。 几个上了备好的马车,长青驾着马车,虞景明和虞淑华坐在马车里。 “我听说荣家跟二婶提过你的亲事?”虞景明微眯着眼睛从马车的车帘缝里看着外面,窄窄的车帘缝,更显得永福门巷子又窄又长…… 车子颠了一下。 “长青,小心点。”红梅探着头朝外面道。 “嗯,晓得。”外面长青应了一声。 这边二姑娘也回过神来点点头:“提过,娘亲说还在丧期暂时不谈。” “那这事你怎么想的?”虞景明问。马车里顿时沉寂了下来,好一会儿二姑娘撩了一下前额的留海才道:“其实我也不晓得要怎么做才好,大姐你是惯于挣脱枷锁赤手空拳打造一片天的人,我不是,我只习惯于在别人给我圈的框框里过活,用老话来说就是习惯于螺蛳壳里做道场的……” 二姑娘这话虽未明说,但意思很清楚由她娘亲安排。而二姑娘既然这么说了,虞景明倒也不好多说什么,虽是姐妹,但交情终归浅了,不可言深。 第六十一章 缘已尽,情难割 虞景明一行人到四马路的时候,已经快是吉时了,润生拿了一根竹杆挑了一串长长的百子千孙鞭炮,虞景明这边一行人刚进店,润生就点着了鞭炮,噼里啪啦的一阵,好不热闹,立时引了好些的路人过来。 润生带着几个伙计拿着托盘将切成小块的糕点端到路人面前,让大家试吃,立时的倒也引得一些人进了门。 一些熟客进了客里发现四马路分店较过去有了很大的变化,玻璃的柜台,里面的糕点看着就引人食欲,两边墙上一边是一套糕点制作的流程组图,并且从材料的价格到手艺流程让大家一看分明,立时就让人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另一边墙上同样是几幅组图,内容却不相同,画的是一些糕点流传的历史和典故,画面极至精美。比如其中有关桂花糕的典故,书房,小轩窗,一个士子明显读书读累了,一手撑着头,昏昏欲睡,手边一只长脖子花瓶,瓶里插了几枝金桂。窗外天上,月亮如银盘,吴刚在划桂,嫦娥正制着桂花糕,窗下长街,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正沿街叫卖状元桂花糕。 整个典故说的就是杨升庵梦得桂花糕,蟾宫折桂的故事。 另外太后饼,提浆月饼,松子百合酥,七巧果等,每个典故都能让人回味无穷,一时间倒是引得人争相购买,买的时候油纸包上又有配套的图片卡,可做书签,意外的又引得一些人爱不释手。 四马路是有名的风月街,也是有名的文化街,还是有名的美食街。 虞景明就是针对这个给四马路重新定位,迎合了四马路的特色,倒也一下子入得人的眼了。 长青昨夜一夜没睡好,一直在想着怎么经营四马路分店,如今大上姐珠玉在前,以前跟着二爷学的一些东西便融会贯通了起来,一时间倒也兴起一些风发意气。 虞景明又带着虞二姑娘进了虞园,虞园从分店边上有一条小巷进去,右手一侧就是一道欧式的铁门,铁门一侧的墙上镶着一个门牌,门上面一块蒌空石雕,写了翠提两字。 虞园不大,里面就是一栋两层半的洋楼,然后是前后两个小院,因为面积小,无法建成中式的园林,所以最终采用的西式庭院,草坪,苍虬的矮梧桐,敞开式的茶座,再加上欧式飘窗,倒也颇有些特色。 虞二姑娘这一趟也就是一个过场,以后有关虞园的一切经营就由长青跟她交待了,最后虞景明让润生和门房陪着虞二姑娘看看园子,她跟红梅从小巷子里出来。 小巷子斜对面是一间澡堂,澡堂门口摆了一个剃头挑子,剃头挑子边上有一个洗衣台,一个短发的青年学生正站在上面演讲,底下几个学生正散着传单,鼓动大家剪辫子,围观的人不少,只剃头挑子那却没一个人。 “这剪辫子要不要钱?”卞维武从前面不远一个小店里窜了过来问。 “不要钱,免费的。”那几个青年学生正愁着没人,见得卞维武站出来,那简直是瞌睡了送上的枕头,几个人一拉就把卞维武推坐下。 “那成,我就剪了,就这玩意洗个头都麻烦。”卞维武扯着那根一直被他盘在脑门上的长辫子。 那个剃头师傅似乎是生怕卞维武变卦,卞维武甩起的辫子还没有垂落,在空中就一剪子下去,长长的辫子夹杂着碎发便落在了地上。 “逆贼啊逆贼……”一个老学究在一边跺脚发恨,却不敢真上前指责。 “老秀才,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周围的人嘻嘻哈哈的取笑着。 许是卞维武的带动,这时又有几个过来把辫子剪了,几个青年学生激动的脸发红。 真是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朝廷的日子没多久了。 “大小姐,恭喜恭喜。”卞维武剃了头,再把帽子一扣,人倒是更显精神了,这会儿又一步一摆的过来朝着虞景明拱手,贺虞记四马路分店重新开店之喜。 “你这过界了吧,才上差就打渔?”虞景明眯着眼问。卞维武是江海关公廨所的巡捕,巡的是走私那一块儿,跟租界这边的巡捕不是一个路。 “我没打渔,公干呢。”卞维武嘻嘻哈哈的,最近朝廷开始分批关闭烟馆禁烟,海关那边现在对鸦片烟查的也紧,这四马路这边好几个烟馆呢,风闻有一些烟是走私进来的,他抽空来踩踩点。 卞老二既然说是公干,虞景明也不多问。 “我不是跟大小姐说过在这附近开了间卖肥田粉的小店吗,就前面。”卞维武这时指着他之前窜出来的地方,虞景明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就看到麻喜那小子这会儿正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看戏。 “你个小蹄子,倒是不得了了,没当几天的差,倒是学会做主了,这布头不是布啊,凭啥便宜卖给别人……”肥田粉店隔壁是个布庄,这会儿,月芬正眼疾手快的从门口一个瘸腿汉子手里抢过一块布头,狠狠的砸在面前一个小丫头身上,开口就是大骂。 小丫头被月芬骂的眼泡发红,肩膀也一抽一抽的,看着着实可怜,瘸腿汉子甚是潦倒的说:“你骂她做甚,我不买了就是,这就走了……” 虞景明这才看清,那瘸腿汉子正是陶裁缝,只如今再没有往日的风流。这会儿耸了耸肩上的旧布包,一瘸一拐的朝街另一头走去。 “陶裁缝发生那事之后,再没人去他那里做衣服,他的腿又伤了,治腿也花了不少的钱,再加上出去租屋生活的都是要钱的,没人去他那里做衣服,他便自己做些成衣沿街叫卖。”麻喜这时也凑了过来道。 “哦。”虞景明点点头,又皱着眉问:“月芬怎么在这处开店了?” 对月芬两口子,虞景明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这两人跟二叔的死纠葛在一起,总让人有些难以释怀,却不想月芬搬离了永福门,又跑这边来了,还开了一个布庄? “德三开的,两人现在在一起了,这店如今全落在月芬嫂的手里。”卞维武这话只差没说月芬是德三的姘头了,这话不好听,说着他又一脸怪相的道:“大小姐,你再瞅着,有意思哩……” “什么?”虞景明没明白。 这时一个老婆子腋下夹着半匹布骂咧咧的从布庄出来:“这真是作孽哟,没人要的布头卖了还抢回来,还骂人,一个姘头而已,倒是比当家太太脾气都大,这会儿半匹这好好的布,却又巴巴的上赶着三文不值两文的拿去送人,真没见过这么作贱的……” 老婆子边说边冲着陶裁缝的方向追去。 虞景明皱着眉看着那方向,长长的四马码街道,街上人来人往,鼻息间飘着油墨,脂粉的香气。 有时候,虞景明觉得这大上海就象一头兽,降伏不了它,使只能被它吞噬,在里面沉沦,而能降伏它焉知自己会不会又变成另一头兽…… 风过,虞景明又闻到了老半斋酒楼水晶肴肉的香味儿。 街中,一个妓院的龟奴背着院里的妓女出局,匆匆打街头而过。 ……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 报馆隔壁,天蟾戏台,青衣花旦依依呀呀的唱着贵妃醉酒…… 这是时代的印记。 傍晚,虞景明换了衣服去参加董家的生辰宴。 第六十二章 宴会上的女人 董家的生辰宴摆在霞飞路一家俱乐部里办。 虞景明刚一下马车就看到虞三姑娘同戴谦两个一起过来,两人有说有笑的,只是虞三姑娘一看到虞景明,那脸色倒是跟见了鬼似的不痛快,戴嫌暗里扯了她一下,然后微笑点头招呼了声:“大姐……” 那虞三姑娘却呶了呶嘴,扯了戴谦直接进了俱乐部,问清董璎珞在二楼准备,便一阵风似的上了二楼,戴谦自是跟在后头。 两方一个错面,没打任何招呼,各走各的。 虞淑丽一向是这鬼态度,虞景明更不会去在意这些东西,倒是一派悠然的进门。 门口接待的是董家大媳妇汪莹莹,她本不认得虞景明,只是之间虞家三姑娘那表情,再加上戴谦打的招呼,汪莹莹又是玲珑剔透的人,自然能猜到虞景明是谁了。 她对虞景明也是十分的好奇,自这位大小姐从宁波来上海后,虞家几乎就是新闻界的摇钱树,从虞大小姐成亲当天就退婚,再到橡皮股票事件虞记陷入困境,虞记工人闹事,虞大小姐以永福门抵押高调入主虞记,再到之后虞二爷抓奸丧命,以及之前虞园风波…… 一桩桩一件件的,行来不见风雷,但实实在在却是攻城拔寨,战绩赫赫。 便是今天虞记四马路分店开业,据传也是开门红。 想着这些,汪莹莹脸上便堆着笑容上前:“景明,可见着你了,老听绍英说起你,那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一直说让绍英介绍认识一下,可一直没机会,今儿个可算是见着真人啦……”汪莹莹实在算得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待人接物自然热情又不嫌外道。 虞景明晓得汪莹莹是二嫂嫂冯绍英的同学,两人关系甚好,倒不宜太外道,因此瞪着眼看着汪莹莹:“嫂子,哪处有梯子?” 汪莹莹倒是一楞,不晓得虞景明好好的提什么梯子。 “嫂子这说的,可把我架上天了,没有梯子,让我如何下来……”虞景明翘着嘴笑道。 汪莹莹一愣,随后却是笑弯了腰:“竟是不晓得景明竟是这般慧诘……” 这话竟是大有相识恨晚的意思。 这边说的热闹,另一边一个用屏风隔开的小茶坐里有人探出脸来朝这边望了望。 茶坐里,因着时间还早,几个女人在打着麻将。刚才微微探过脸的人又缩回了头,正要说话,她右手一位摩登女郎打了一张五万,那位太太便眯着眼笑了起来:“玫瑰啊,你今天手气可不好,我又胡了。” 那摩登女郎正是玫瑰。 “不是我手气不好,是三奶奶风头正盛。”玫瑰抿着嘴,一幅自认倒霉的样子。 杨三奶奶自也喜滋滋的收了钱,然后问道:“外面跟董家大媳妇说话的是哪一个?说的那么亲热。” 玫瑰一挑眉毛:“三奶奶这两天才来上海可能不晓得,但这位在大上海那可是顶顶有名的人,大家或许不认得,但名儿说出来定叫人如雷贯耳。” “那是哪家姑娘?” 玫瑰对面的妇人是苏太太,四十岁左右,梳着头髻,穿了一件倒大袖偏襟袄,脖子上戴了一窜珍珠项链,色泽温润,低调却也不敛华光,整个人看着端庄大气。 她身侧是一个二十七八岁年纪的妇人,是田太太,一袭改良旗袍,外套一件薄呢子短大衣,也是时下摩登打扮,只不过那大衣的领边已经发毛发白,便是显得有些朴素。 两人都是上海人,听得玫瑰这么说,不由的好奇起的问道。 在上海,倒底哪家姑娘意有如此大的名声,当然两人也不是傻子,听得玫瑰这话,也能听出玫瑰跟那位只怕是有些矛盾。 “苏太太,田太太,是虞记东家大小姐虞景明啊。”玫瑰尖着嘴道。 “哦……”苏太太和田太太一脸恍然大悟,这位果然算得如雷贯耳,而玫瑰和于景明之间的事情那更是情楚,一切心知肚明,两人俱微敛了一下眼神,不再接话了。 这时,玫瑰又冲着楼梯那边抬了抬下巴,给杨三奶奶解释道:“她前一步上楼的姑娘是她的三妹,虞家三朵花之一的虞淑丽。” 说着又问一句:“虞记你晓得不啦?” “虞记?”那杨三奶奶沉思了一下然后道:“可是永福门的虞记?” “可不就是,没想到杨三奶奶竟也晓得虞记……”玫瑰瞪大眼睛,有些惊讶,杨三奶奶是南京那边过来的,看来这虞记倒是名声在外了。 “你不晓得呀,这回南洋劝业会上,一个丁家轿丁氏兄弟的猪蹄,一个永福门虞记的提浆月饼,那都是入了围,出了一阵子风头的,现在已经进入评奖程序了。”那杨三奶奶说。 南洋劝业会在南京举行,她是南京人,更清楚劝业会上的事情。 “那可是为咱们上海争光了。”苏太太接话说。 玫瑰撇撇嘴。 “谁为咱们上海争光了?”汪莹莹挽着虞景明的胳膊过来,正好听到苏太太这话,便笑嘻嘻的问。 “还有谁,当然是虞大小姐的虞记啦,听说在南洋劝业上好一阵风光,可不就是给咱们上海争光了。”玫瑰却是先一步笑道。 “那可不,申报上可都登了。”这样的话题江莹莹自也是要迎合的。 说着便给大家介绍说:“这是虞景明,虞记的东家大小姐。” 然后又指着在座在几个给虞景明介绍,先是指着那苏太太道:“这位苏记百货公司的苏太太,苏记百货公司就不用我多提,在上海那是零售业半边天,景明以后有的交道要打的。” “苏太太好。”虞景明微笑点头,虞景明自从宁波来,家里事一桩接一桩,牵涉到各种新闻,虞景明一来懒的烦,二来确实也是没有时间,一心就扑在虞记上,这几个月来除了查看过十几家分店外,便只在永福门转悠,这一次是她第一次在上海商界人面前露脸儿。 说起上海的苏记百货,那也是有名头的,前身是苏记南北货行,近年来越做越大,再加上各种泊来品,苏记百货可以说囊括东西方精品百货。上海人,尤其是女人,哪个不喜欢逛百货公司的? 前些年,她二叔一直想把虞记糕点打进苏记百货,但最终都没能如愿。这一条道虞景明也是想要打通的,当然,这是后话。 “这是杨三奶奶。”对于那位杨三奶奶,汪莹莹介绍并不多。 “杨三奶奶好……”虞景明便也依礼微笑点头招呼,杨三奶奶同样微笑点头,这种场合,谁都不会失礼。 “这位是赵雅丽,夫家田明,是跑行商的……”汪莹莹又介绍道。 “田太太好。”虞景明依然微笑着打招呼,心里倒是想着此田明会不会就是戴政给她资料中的田明,再看这位田太太的穿着,估计差不多就是了,一会儿再了解一下。 “这位是玫瑰,咱们上海顶顶有名的摩登女郎,就不用我多介绍了。”汪莹莹最后道。 虞景明便冲着玫瑰微笑点头。 一边田太太瞧了一眼两人,就觉得两人之间火星直冒似的,心底却道,也难怪呀。 当初,虞大小姐同荣大少爷成亲,荣大少爷为了玫瑰竟然干出拒绝迎亲的事情,最后又被虞大小姐抓奸在床,闹的哪一个都没面子,最终虞荣两家的亲事泡汤。后来荣记出事,听说玫瑰在里面出了不少力,终使得荣大少攀上了俄亚银行,听说荣大少现在还在争俄亚银行的帮办呢。 原先大家都在猜,凭着这功劳,玫瑰大约能嫁进荣家了。 谁都晓得那玫瑰一门心思就是想嫁进荣家的。 可没成想,今天又有消息传出,说是荣大奶奶看上了虞家二姑娘,头前先有董太太上门说项,后又有戴娘子搓合,据说虞二奶奶也起了心,两家已经初步谈妥,虞荣两家再结亲只怕也就是只待来日了,这真真是谁也没料道。 难怪今天玫瑰说话总是带着刺儿。 众人不免看戏。 这时又有客人来了…… 汪莹莹要去招呼客人,便道歉告退。 第六十三章 俱乐部里的牌局(上) “虞大小姐打牌吧?要不,玩两把?”玫瑰是交际花的性子,在交际的场合从来都是殷勤周道的。 “我这边给你打吧。”那田太太连忙站起身来给虞景明让位置,这里边的人属她面子最小,而且她这回舔着脸来参加这个宴会,也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给自家夫君谋个出路,自然要更知情识趣些。 “我不太会打的。”虞景明连忙阻止,她不好随意占别人的位置。 “别客气,你不会打才好呀,虞大小姐可是有好大身家的人,输了正好当救济我呗,虞大小姐可不能一毛不拔,也才一分一个子,顶天也就牙缝钱。”玫瑰说着,却是笑语盈盈的上前按着虞景明的肩让她坐下。 虞景明一直觉得自己是惯会做场面的人,今日一碰上这玫瑰才晓得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那恭敬不由从命。”虞景明说着,却又转身冲着那田太太道:“田太太坐我身边好吧,正好帮我参谋参谋,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两个也顶得大半个,谁家钱都不是大风吹来的,我可就是输不起的……” “这还真就是个一毛不拔的。”玫瑰瞪眼,好似很气恼的样子,又噗嗤一笑:“那好了,到时我手下留情好了。” 在坐的,除了杨三奶奶因为是南京那边过来,对于玫瑰和虞景明的恩怨不太了解,其它的两个见桌面的情形,便是苏太太这等从大宅门里闯出来的镇宅太太都不得不叹为观止啊,这年月,能闯出万儿字来的就没有一个简单的,这要是不晓得的,还当两人是好姐妹呢。 田太太见虞景明这么说,便不好马上走,搬了一张凳子坐在虞景明身边给她当参谋。 客人渐渐的多了,虞景明今天的手气特别好,再加上玫瑰时不时放冲,几轮下来,倒是赢不少筹码,好在一分一个子儿,全加一起也不过一块多钱。 “出这牌……”田太太这参谋当的是极称职的。 “六条……”虞景明出了牌,又侧过脸问田太太:“田太太,你是不是住苏州河那边的?田先生以前跑行商时,做的是各地土特产?” 虞景明这边话音未落,玫瑰那里却接了虞景明的六条,一脸兴奋的叫道:“碰……”又顺手打了一张牌:“七万。” “是的呀,大小姐认得我当家的?”田太太先是好奇的接了虞景明的话,随后又有些怔怔的看着玫瑰打的牌,神色却一下子怪异了起来,其实他们几个在这里打牌主要是陪杨三奶奶玩的,打的多少是有些人情麻将的,虽然大家各有输赢,但大体上赢家总是杨三奶奶。可自从虞大小姐一上牌桌,那牌风变得很奇怪的,虞大小姐今天的风头是真好,抓的牌基本都是成牌的,再加上玫瑰时不时的放冲,整个牌局竟是虞大小姐独领风骚,这局面田太太实在是有些看不懂,她瞅了瞅杨三奶奶沉着的脸,这实在是有些扫了这位的面子。因此,这会儿虞景明尽管胡了,田太太竟是一时没有叫胡,但是她的神色却瞒不了人。 “不会吧,景明又胡了?”玫瑰当先一脸不可思议的叫了起来。 虞景明未回玫瑰的话,而是接着之前的话题回田太太道:“我这刚接手虞记,又正逢中秋佳节,想着我虞记三代全靠着顾客的支持才一步步走来,于是便想趁着节日到一些老顾客家里走走,正好查到田先生曾连续六年销售我们虞记的糕点,因此记下了田先生的信息。今日又碰到田太太,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不晓得田太太和田先生明天有空不,我想到田太太家拜访一下,感谢田先生多年来对虞记的相携扶持之情。” “有空的呀。”田太太没想到虞记居然还有这份心,便一脸忐忑的点头。 虞景明冲着她微微一笑,这事就算是说定了。 说着虞景明才转过脸两手轻轻一推面前的牌,才冲着玫瑰道:“不好意思,还真就胡了。” “我这什么霉手呀,老是放冲,气死我了。”玫瑰便一脸懊恼的啪的一声打着她打牌的手,随后却又虚指着虞景明道:“景明,你深藏不露哦,你大概是算准了我正等着碰六条清牌吧,故意打六条好诱使我打七万……” 听得玫瑰这么说,那杨三奶奶一张脸更寒了。 苏太太在一边喝着茶,看着戏,虞大小姐这是掉玫瑰的坑里,之前她们四个人打,她哪里看不出来,这玫瑰实在是个牌精,从洗牌开始就有不少道道,反倒虞大小姐,于这些道道却是一点也不懂的…… 只是这位玫瑰从一开始邀虞景明打牌就不安好心,倒要看看这位这段时间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大小姐如何翻盘?否则得罪了杨三奶奶,前段时间在南洋劝业会上出尽风头的虞记提浆月饼能不能拿奖说不定就是异数了。 这位杨三奶奶实是南洋劝业会总理事杨帮办的三姨奶奶,这位杨帮办还是两江总督张大人的顾问。 虽说南洋劝业会这会儿专门的监督,评奖也公开透明,想要靠人情得奖基本杜绝,但想要下绊子却并不难。 “输不起就承认自己输不起,不要找理由。”虞景明似乎根本没觉得场面气氛怪异,一脸淡然的冲着玫瑰挥挥手。 “景明,这边。”远处的窗下,冯绍英不晓得什么时候到了,这会儿正站在那里冲着虞景明招手,还冲着虞景明直打眼色。 虞景明先是冲着冯绍英招手,然后转头冲着众人道:“不好意思,我要失陪了。” 说着,又冲着玫瑰打趣道:“玫瑰你别想逃,赌账没有过夜的,咱们当场清,从你先来吧,我看看你输多少……”虞景明爽利的说着,歪过身子去点玫瑰的筹码。 第六十四章 俱乐部里的牌局(下) 对面的苏太太早已在心中算出玫瑰输了多少钱,二十七块银元,已经是很不小的一笔了,想着,苏太太又看了看左手边的杨三奶奶,杨三奶奶这会儿脸又更黑上几分,她这几轮下来足足输了一百一十六块银元,这输的有些惨了…… 苏太太也输了六十多块银元,但对于她的身家来说,几十块银元实在算不得什么,说是牙逢的钱也就差不多,但一百多块银元,对于杨三奶奶来说就不同了,她虽然现在得宠,但到底只是人家的姨奶奶,平日里哪有那么多的进项,再加上花销也不少,这一笔钱足要她心疼一下了。 杨三奶奶那心里早就后悔了,一边恨自己鬼迷心窍,今天怎么打的这么大,另一边又怪虞景明不知情识趣,心里已经暗暗记下了虞景明了。 “谢谢惠顾,二角七分。”虞景明这时抬起头来,朝着玫瑰摊开手,一脸微笑。 二角七分?杨三奶奶,苏太太,田太太几人都不由一愣,苏太太便先忍不住捂着嘴乐了:“景明,错了,是二十七块。” “没错啊,一分一个子吧,之前玫瑰说的,难道我听错了?”虞景明微皱着眉头。 众人才想起之前玫瑰确实说过一分一个子。 “你不晓得赌桌上说的一分一个子其实就是一块一个子?”田太太低语。再说了,这些太太都是有身份的,打一分一个子,那岂不让人笑掉牙。 虞景明也是一愣,然后一脸懊恼道:“我说过我不怎么打的,在家里陪老太太打的多,实也就是一分一厘这价,哪里想到牌局上还有以一分代一元的惯例。” “你晓不晓得那是你的事,牌局的规矩不能乱,该多少就多少。”玫瑰这会儿却是坚持的道。 虞景明脸上终于没了笑容,两眼深深的看着玫瑰,这玫瑰是真要把她逼到墙角呀! “玫瑰姑娘可晓得我们做商人的立于世最重要的是什么?”虞景明直直的瞪着玫瑰,说着也不等玫瑰接话又继续的道:“我告诉你,是诚信!我即不晓得牌桌上的规矩一分就是一元,如果晓得,我想我不会打这牌,我说过我输不起,大家又不是不晓得虞记如今还是债台高筑,我永福门还押在银行里呢。如今虽然赢了,既然输不起,那不属于我的我也不要,我心里的价就是一分一个子。”说到这里,虞景明便不理会玫瑰了,朝着杨三奶奶和苏太太欠了欠身子:“还请杨三奶奶和苏太太成全。” “哟,这我还巴不得呢。”苏太太先开口了,因为虞景明所说的角分是根据刚刚颁行的大清币制来算的,角分的币制还没有出来,苏太太最后就付了等价的钞,杨三奶奶松了口气,自然是有样学样,如此玫瑰一场算计终是落了空。 虞景明心里倒是暗暗感激苏太太,要晓得凭苏太太的身家是不在乎这几十块钱的,但她若不开口,输的最多的杨三奶奶便不好开口。 “精彩,虞大小姐说的好,没想到我李泽时一到上海,便让我有幸见识到了上海商人无时无刻不恪守之诚信,窥一斑而知全貌。有此,上海经济如何能不繁荣……” 就在这时,突然的,一道清朗带着锐利的声音霍的响起。 随后便是两声鼓掌声。 虞景明不由回头,自门口而来,在众人簇拥之中,董帮办陪着两人缓步而来,那两人一个正值中年,一身官员常服,有些气派,于他并肩的是一位身形高瘦挺拔的青年男子,二十六七的样子,气宇轩昂,深灰色西裤,白衬衫,格子背心,胳膊上挂了一件风衣,两手正轻轻鼓掌,那道清朗的声音便出自他的口,不用说了,这位就是最近上海的焦点李泽时,十三行李记的大公子了。 虞景明瞧着他那身影实是有些眼熟,突然便想起很久前那个枪声大作的夜晚,翁冒匆匆带着人去卞家投宿的情形,当日那个身着风衣的人应该就是李泽时了。 人之间的际遇是很奇妙的,虞景明没有想到那夜夜色中的一抹背影在如今灯火阑珊下瓷实了起来。 虞景明还未接话,这时那李大公子却又转过脸冲着身边那中年男子道:“杨大人,在南洋劝业会上,虞记的提浆月饼我也是有幸尝过的,我决定了,李记入驻上海的第一单生意就选虞记……我们李记有意跟虞记签一份总额达五十万银元的购货协议,算是为上海经济繁荣掀砖引玉。” 李泽时这话一出,整个俱乐部里面是一片哗然,五十万银元的购货协议对于虞记来说那是一笔天大的生意了,而对于目前正境遇不明的虞记来说,足可以力挽狂澜。 以虞景明淡定的性格,这时都感到胸口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好,李公子爽快人,我绝对支持!!”那杨先生大笑。 这时吉时到了,侍者来通知宴会快开始,杨先生便携了杨三奶奶和李大公子一行一起,由董帮办陪着去了主位。这时,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虞景明的身上,谁能想到今日最大的赢家居然是虞记? 玫瑰坐在屏风内的沙发椅上,脸色阴晴不定,只恨今天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倒便宜了虞景明。 苏太太冲着虞景明微微点头,尽管外界对虞景明的传言是贬多于褒,但今日短短的相处来看,虞记虞大小姐实有乃父之风。 而周围的人看着虞景明也是眼神各异,虞景明这会儿自不管众人心思,她正琢磨着接下来如何跟李家谈,之前是李家释放出善意,接下来自要她虞记主动出击,把这笔订货单落到实处。 当然除此以外,虞景明她有一丝疑惑,怎么好好的就砸下这一笔?而从李公子跟那位杨先生的谈话来看,似乎这李公子是应他所求来上海投资似的,但之前不是传言蔡大人要来参加这个宴会吗?虽然对蔡大人的出席虞景明觉得以讹传讹居多。 但这位杨先生又是哪一个? 第六十五章 荣董合作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的黑了,俱乐部里彩灯显得流光溢彩。 “这位杨先生是两江总督张大人的顾问,同时也是南洋劝业会的总帮办,那杨三奶奶便是他的三姨奶奶,那玫瑰显得是早晓得杨三奶奶的低细,给你埋了坑,还好景明急智。”俱乐部大堂的一角,冯绍英挽着虞景明坐在沙发上,一脸寒霜的道。 经商之人尽量都讲个和气生财,轻易不得罪人,商场如战场,谁晓得会栽在那个坑里?因此说,玫瑰这回这一招是真毒。 类似今日这种牌局大多都是人情牌局,输赢之间要讲究个份位的,而到杨三奶奶和苏太太这等份上,就算是不在乎钱,那也在乎个面子。刚才那个局面虞景明若不化解,苏太太那里,虞景明难免要留个不识大体的印象,对景明来说实在是得不偿失。 而杨三奶奶那里虞景明可就得罪狠了,那杨三奶奶男人不但是两江总督张大人的顾问,还是南洋劝业会总帮办,虽然这一次南洋劝业会保证公开透明,可任何事都是相对的,这世间多的是那种大风大浪闯过,最后却栽小河沟里的事情,若真得罪了杨三奶奶,枕头风一吹,保不齐因为这个,虞记提浆月饼南洋劝业会一行就功亏一篑也未可知呀? 虞景明微眯着眼睛淡笑,玫瑰这一手是阴的很,而她这时候发难,只怕是跟荣家上门跟虞家说亲有关,荣家这种事情肯定是瞒不了玫瑰的。本以为已经落入口袋的荣少奶奶的身份转眼就要飞了,玫瑰那里只怕一肚子气。 “这也是好人有好报,若不是有玫瑰弄这一场,如今李记这天大的好处又怎么会轻易落到景明手里……”这时坐在沙发另一头相陪的一位年轻妇人微笑着道,她叫孙兰,是董家的亲戚,这回也是来帮忙照应的。 “说实话,我这现在还有做梦的感觉。”虞景明也笑道。 “你可不能做梦,我跟你说哦,接下来几天你就争取把这个单子落实,然后加班加点的生产,到期交货就行,别的东西你别想也别管。”一边冯绍英道。 “怎么说,这里面还有名堂?”虞景明思索,她估摸着也是有什么名堂的。 “先前不是传言说蔡大人也要来参加这个宴会,那个是瞎传,蔡大人怎么也是苏淞道的道台,怎么可能来参加这样的宴会?不过蔡大人盯着李公子也是真的,两方私下也会晤过了,蔡大人是想请李公子弄几笔钱存在上海几家钱庄里,好补上马上要提交出去的那190万两银子的亏空,这个其实是蔡大人有些病急乱投急,190万两银子是说补能补上的吗?更何况李记的钱本就是投在南洋劝业会上的,当初南洋劝业会的举办,朝廷根本没想到南洋劝业会会有如今的场面,为了吸引商资,不惜给各商人做保,如果这个劝业会亏了,那么朝廷将补足各商人亏空部份,可没想到南洋劝业会一举办,吸引了海内外无数商人,到目前为止南洋劝业会上各商家的交易总额已达千万银元,再加上劝业会还发行会展介绍指南,纪念册,还有邮品等,可以说这一回投资南洋劝业会的商人都大赚了。可赚是赚了,南洋劝业会还没有闭幕,李记这笔钱目前还在南洋劝业会的总账上,南洋劝业会这边也不可能轻易让李记把这一大笔款子提走啊,他们还想再创佳绩呢。更何况蔡大人为人有瑕疵,得罪了不少人,自有不少人想趁他病要他命……”冯绍英说到这里冷笑。国朝外辱如此,朝内却仍在为些蝇头小利斗争不段,让人着实心冷。 虞景明静静的听着。 冯绍英又继续说:“……,所以,别说李家那笔钱不一定就是救命钱,可就算是救命钱,有南洋劝业会那边压着,也不可能轻易转到上海这边来。如今李公子才一到上海,刚表示要在上海投资的意愿,杨大人就从南京追到上海来,直接出面,督促李公子投资参加劝业会的商家,为南洋劝业会再创佳绩,这才有景明今日得到这凭天砸下来的大馅饼……”冯绍英娘家算是世代官宦,夫家又是商界大贾,她自己本身也是留过洋,眼界非凡,两相一结合,倒是把背后这些道道摸的门清。 听着这些,虞景明才晓得背后这些较量。 “那,那190万两的庚子赔款要如何交付?”虞景明问道。 “还怎么交付,蔡大人当然是破釜沉舟了,他现在只为洗清他自己,已经急令各家钱庄交付这笔存银了……”冯绍英没好气的道。 “那各家钱庄一但提交了这笔钱款,就会造成银根危机,大面积的挤兑只怕又要出现了。”虞景明有些口干舌燥的道,她虽然进入上海商界不久,但实也晓得,一但上海的金融再出问题,上海将现百业萧条。 “关系着上海一地的民生啊,朝廷怎么还各自打着小算盘?”虞景明又道,她虽然没有冯家二嫂嫂那样开阔的眼界,但之前橡皮股票事体暴发的情形,如今仍历历在目。 “呵,民生,哪有他们口袋里的票子,屁股下的位子重要。”冯绍英再冷笑道。 “难不成朝廷就没有一个有识之士?”虞景明压低声音。 “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大环境如此,独木难支。”冯绍英压低声音道,然后轻轻一叹说:“这些东西没趣又扫兴的紧,不说了。” 不是没趣的紧,而是丧气的紧。 虞景明轻轻嗯了声,心中却终有些堵,有些意难平。 吉时到了,董帮办陪着董璎珞自二楼下来,侍者推着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过来…… “今日一为小女生辰,二为李公子接风洗尘,此后上海经济的繁华又添新助力……大家干杯。”董帮办发言,底下一片鼓掌声。 之后自是觥筹交错,灯火鱼龙,虞景明看向窗外老城厢方面,昏暗中只有星星点点,大上海一面是繁华,一面是萧瑟。 这时,冯绍英推了推虞景明的腰,朝着不远处抬了抬一上巴。 虞景明回过头,就看到董太太陪着荣大奶奶在对面屏风外的窗下聊天。边上的舞池里,荣伟堂和玫瑰两个在跳舞,音乐一停,玫瑰从一边侍者的托盘里拿了两杯红酒,一杯递给荣伟堂,一杯她自己小口的咪着,只两人脸色似乎都不太好,玫瑰扭身走,如穿花蝴蝶似的挤到杨大人那边的人群里去了。 荣伟堂气恼的一口喝完了杯里的酒,然后将酒杯丢给一边的侍者,那侍者一个踉跄才险险的接住。 “听说,荣家大奶奶又看上了你二妹?”冯绍英好奇的问着虞景明。 虞景明点点头,心里却想着,这等时候,玫瑰还能笑着跟荣大少跳舞吃酒,除了她城府深沉外,只怕荣家也是对她做了什么承诺的。 “那你二婶答应了?”冯绍英又道。 “答不答应倒是不晓得,但却是有些想法了。”虞景明想着九爷爷曾前说过的话,笑笑说。 “还有些想法了?你二婶也是个湖涂的,就你当初跟荣家那一出,怎么两家也不能再结亲了呀。”冯绍英撇撇嘴说,至于玫瑰跟荣伟堂那点事情,在大户人家眼里,那都不叫事儿。但哪有姐姐没嫁成荣家,这妹妹又顶上的?没的叫人小看了去。 “听说这回起初帮荣家上门跟虞家说亲的是董太太,董太太也是长者了,怎么干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冯纤纤穿着一身洋裙装,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两手提着裙摆挤到冯绍英身边,也是一脸八卦的问。 “怎么说话呢?小心叫三弟听到,你什么淑女形象都没了。”冯绍英没好气的瞪了冯纤纤一眼。 “哼,他才不在乎我说什么呢。”冯纤纤一脸不痛快,不过那眼睛却四下里瞄着,显然正在找某人。 “也不是我家太太乐意,实在是人情难却……”汪莹莹终于得空闲了下来,过来陪冯绍英,听得冯纤纤这话,她是董家长媳,总是要解释两句的。 “县自治公所正在筹建底下几个乡的自治公所,听说还要修几条公路,荣少爷盯上了几个乡的建筑工程,你们大约不晓得,荣记钱庄并入俄亚银行后已改为荣兴分理处,听说荣大少爷正盯着荣兴分理处帮办的位置呢,只不过争这个位置人选有好几个,还都是洋人,荣大少爷没有足够的资本哪里能争得过他们,所以荣大少爷就盯上了乡自治公所这一块,想把乡自治公所的工程拿到手,好作资本。只是要拿到工程,那也是要资本的,荣家受之前橡皮股票风波的影响,资金不足,便找了我公公合作,我公公呢因为一些原因也答应了,两家合伙开了一间开发公司,一举拿下了南汇乡自治公所的筹建工程。如今董家和荣家成了商业合作伙伴,荣太太跟我家董太太便提了这事情,这等情况,我婆婆总是要给荣大奶奶一些面子。不过上回之后,我婆婆回来被我公公说道了,以后不会在夹缠进这样的事体里了……”汪莹莹微笑的说。 虞景明,冯绍英几人倒是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绕绕。 听说董太太以后不夹缠进虞荣两家结亲这事了,虞景明突然就想着早上出来时,看到戴娘子同荣大奶奶一进起了虞宅,还直说有喜事的那一幕,那心里暗暗思衬着,这董太太是不夹缠进去了,但只怕戴娘子却是夹缠进来了,只不过戴娘子这人是有些无利不起早的…… 想到这里,虞景明不由的问汪莹莹:“董家大嫂,荣家和董家合开的这个公司是不是戴家也参了一份子了。” “哟,原来虞大小姐晓得呀,可不是嘛,董先生和荣大少爷还聘请了戴先生做开发公司的经理。”汪莹莹笑着说。 “呵呵,这下只怕虞荣两家的婚事铁定了。”一边冯绍英听说戴家也夹缠进来,虞二奶奶一向不是个太有主见的人,许多时候都是由着戴家为她做主,如今不为别的,就为着巴结荣,董两家,戴娘子也一定要促成这门亲事的。 虞景明也微微抿了抿唇,事情只怕是真要被二嫂嫂说中了。 第六十六章 春兰秋菊 “要真这样,那虞宝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时,一边一直相陪的孙兰突然插嘴道。 “孙姐认得我大姑姑?”虞景明挑了眉头,神色有些不虞的问。不管如何,孙兰突然冒出这话是有些失礼的。 “我夫家姓陈,陈元和。”孙兰解释了一句。 一听孙兰这话,虞景明一下子明白了,陈家是自家大姑姑的婆家,孙兰是陈家长房的二媳妇儿,去年才结的婚。 陈家在宁波虽算不得大家,但也算是殷实人家,长一辈兄弟姐妹三个,妹妹嫁到了徽州,只兄弟两房俱在宁波,长房陈厚德,取妻舒氏,二房陈厚道,正是虞景明姑父。 陈家两兄弟平日相处还不错,但架不住舒氏和虞宝珠两妯娌却是针尖对麦芒,天天吵架,弄的一个大家里乌烟瘴气,最后两兄弟干脆分了家,可这分了家之后,两妯娌又互相攀比上了。 长房陈厚德二子一女,长子当年考中了秀才,又得同年提携,在宁波县衙户房做事,算得上体面两字。二子就是陈元和,靠着他嫁到徽州的姑姑,头先年就跟着他姑父学生意,出来后自己也开了一间茶叶店,生意不说多红火吧,但也算得有一份基业。至于最幺的女儿,岁数还小,如今待字闺中,但在宁波也算得小家碧玉。 二房虞宝珠这边是二女一子,两人女儿都嫁在本地,虞宝珠心气大,虽然舒氏那边总以两个儿子在她面前炫耀,但在她眼里,一个衙门书吏,完全是下九流的,一个虽然开茶业店,那跟她虞家人在上海的生意比就差远了,所以虞宝珠根本没放在眼里,就一门心思的想把元甫培养出来,两个儿子怎么了,她一个儿子能顶三。 “原来是陈家二嫂,去年二哥二嫂成亲那会儿,我正好有孝在身,没有亲自去给二哥二嫂贺喜,先前竟是不识,景明在这里陪礼了。”虞景明笑着道。 “景明客气了,我们又没见过,先前我也没有介绍自己,你怎么认得。”孙兰也客气的道,又解释说:“你不晓得,元甫她娘亲个性太强了,又非要把我婆婆比下去,只元甫没有读书的天份,最后只有做生意一途,本来元和她姑姑也是让元甫先跟着他姑父跑跑,熟熟道。可偏偏元甫他娘还看不上,后来不晓得从哪里认识一个海南来的木材商人,说是有一批黄花梨木,只一倒手就能挣大钱。元甫他娘亲真是鬼迷了心窍,没来没由的还真就信了,投了好一笔钱,没想那海南商人拿了钱转过身就再也没影了。大家本以为元甫他娘亲总算要消停一段时间,没想却是愈挫愈勇,带着元甫来上海,就是想搓合元甫同你家二妹淑华的,所以我才说,若是淑华真跟荣家订了亲的话,那元甫他娘亲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孙兰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串,虞景明脸色更是不快,这孙兰好端端的却在自己面前这般编排大姑姑,她虽然跟大姑姑关系并不太好,但并不等于她就愿意听这个。 孙兰这边瞧着虞景明的脸色,她神情也有些讪讪,又自嘲的道:“景明原凉则个,我晓得我说这些难免小人了,只是你不晓得,元甫娘亲是个要强的,我婆婆也是个要强的,我婆婆本是个小气的人,平日能不花一分钱就不花一分钱,可为着让我在景明面前拆穿虞宝珠的心思,她可是连打了三份电报,花销了好几块钱呢,我这实在也是躲不过了……说这些你要不乐意听,就当大风吹过。” 孙兰这样一说倒是让虞景明一愣之下却有些哭笑不得,暗道媳妇难为啊,如此倒也释然了一些。 大不了不愿意听,就当大风吹去。 一时两人再也无话。 冯纤纤这时嘟着一张嘴,气冲冲的过来,一个人坐在沙发的一角,两只眼泡还红了,两滴眼泪欲滴未滴,虞景明朝舞池望去,王端美正跟不晓得哪家的姑娘在跳舞。 虞景明笑嘻嘻的坐到冯纤纤身边:“你又不是不晓得王三郎,都说他是贾宝玉,你可莫学那林黛玉,弄得凄凄惨惨凄凄。” “噗嗤……”冯纤纤嘟着嘴又乐了:“我才不学林黛玉,我学薜宝钗。” “薛宝钗跟贾宝玉也不过是貌合神离。”虞景明又道。 “那要怎么做?对了,我听说王三郎最听景明的话,景明你跟我说是怎么做到的?”冯纤纤顿时来精神的问道。 “我当初呀,刚回宁波,没少受王三郎的气,后来气狠了,晓得王三郎最喜欢吃九层糕,我便隔几天就给他做一次,王三郎吃顺嘴了,以后想吃就来问我讨,有回他惹我生气了,我便死活不给他做,他想吃,只得来讨好我了,如此几次之下,他便学乖了……”虞景明笑嘻嘻的说。 “那我也给他做……”冯纤纤高兴的道。 “有的东西第一次做的人叫聪明,第二次学的人就是笨蛋。”虞景明说。 “那要怎么办?”冯纤纤跺着脚要发颠了。 “你就把我当初熬王三郎的事情传出去。”虞景明道。 “那岂不是让一些不要脸的给王三郎送九层糕了……”冯纤纤不乐意了。 “就是要让人送啊……”虞景明道。 “然后呢……”冯纤纤问。 “你自己想吧,大家都送,那时九层糕就不再是美食,而是负担了,到时你再帮他吃……”虞景明歪过脸看着冯纤纤。 冯纤纤瞪大眼睛说:“景明你太贼了……”说完,一溜烟跑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啊,接下来王三郎只怕是要头疼了……”李泽时不晓得什么时候靠在窗边,看着虞景明,两眼在壁灯折射的光线下灿若星晨。 虞景明自嘲的咧了一下唇,倒没想到之前的话叫人听去,有些尴尬,但也无所谓,不过……虞景明挑了挑眉:“李公子没听过非礼勿听这句话吗?” “那显然大小姐没听过非礼勿言这句话。”李泽时同样挑了眉回道。 两人不由互相看了一样,突然便相视一笑,俱是大气之人,又哪里真会在意这些。 “跳舞吗?”李泽时一手插裤兜里,一手摊在虞景明面前问,姿态随意却也潇洒。 “对不起,我不会跳舞。”虞景明微愣一下,看着摊在自己面前的手,这位李公子的手很大,十指相当的修长,但那手不象锦衣玉食的手那样软绵,反而略有些骨胳突出,这是一只有力的手。这会儿仅这手一伸出,便给人一种迫人的气势。 跳舞虞景明是真不会,老夫人教她为人,教她治家,却偏偏未教过她如何跳舞? “想不想学?人生偶尔也要跳出窠臼,去体味不同的滋味儿。”李泽时盯着虞景明说。 虞景明看了一眼李泽时,对方眼神专注而不容置疑,这应该是一个有着决断和极强行动力的男人。 都说女人如花,有千百种,其实男人一样有千百种。不晓得为什么,虞景明便想起了卞先生,这两者也是“春兰秋菊”。 虞景明想着自己竟然用“春兰秋菊”来形容男子,不由的便翘了嘴角。 “嗯?”李泽时挑了挑眉,这位姑娘在沉思的时候,他不由的便会想,这一瞬间又有多少布局在这姑娘的脑海里形成。 虞景明回过神,伸出手,倒不是象李泽时说的那样要跳出窠臼,虞景明只是想着,她正好可以跟李公子把单子的事情再落实的更具体一点。 她实在是一个俗人。 第六十七章 试探 留声机里唱着音乐,虞景明扶着李泽时的胳膊小心的踩着脚步。 舞池边,几个年轻的女孩儿聚了一堆说话。三姑娘虞淑丽却是面色有些阴沉的坐在那里,看着舞池里正跳着舞的虞景明和李泽时,不由撇不撇嘴,跳的那样差,也不嫌丢人…… 虞淑丽想是这样想,那心头便毛刺刺的难受,虞景明今日可是风光的很。 那风光让她刺眼。 “你大姐便是再风光又如何,还不是得乖乖的给我送生辰礼。”董璎珞翘着下巴,颇有些得意。 虞淑丽回头看她一眼,按理她这样说大姐,她应该是高兴的,可心里并不高兴,她晓得董璎珞的话也不过是自我安慰。 虞淑丽一时之间颇有些无趣,转头看到戴谦看人跳舞看得入迷,心里更是气恼,提着裙子走到一边无人的拐角处。 却无意看到拐角的另一边,荣伟堂跟那玫瑰站在一起说话。 “不是说好你今天不来的嘛?”荣伟堂有些没好气的冲着玫瑰道。 “呵,我来不来跟你有什么关系,还真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啊……”玫瑰冷笑。 “咱们说好的,现在又何必说这样的气话。”荣伟堂摸着鼻子。 “那我该说什么?你不晓得女人喜欢出尔反尔呀。”玫瑰反问道。 这种事情跟女人争论永远争论不出个什么的,荣伟堂没说话,转过脸看着下面的舞池,那目光不由就定在了虞大小姐同李泽时的身上。 “这便是当初你嫌弃的乡下小姐,只怕未曾想过如今这般的耀眼吧?”玫瑰翘着嘴角,冲着荣伟堂嘲笑。 “这些都过去了,还说那些干什么?”荣伟堂有些恼羞成怒。 “不过耀眼又如何?都说君子不临危墙之下,那李公子于虞大小姐来说,不晓得是救命的浮木,还是能毒死人的砒霜呢?”玫瑰又笑咪咪的道。 “什么意思?”荣伟堂回过头问。 “如果,你还想要永福门的话,就盯着李泽时吧,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惊喜哦。”玫瑰说着又飘了一句话:“据可靠消息,李公子大约是南边的人。” 说完,玫瑰转身下楼,她倒想去会会那李大公子,李大公子或许是浮木,或许是砒霜,但也可能是罂粟。 “真的……”荣伟堂看着玫瑰消失在楼梯口,这才回过神来。 “伟堂,来一下。”荣太太在不远处招呼他,荣伟堂整理了一下衣服,匆匆下楼。 看着荣伟堂和玫瑰都离开了,虞淑丽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心里却一阵翻腾,荣家这边在跟她家二姐议亲,这一头还跟玫瑰堂而皇之的搅在一起,真不是个东西。 这个念不过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之后真正占据她脑海的是玫瑰的那句话:那李大公子大约是南边的人。 南边的人大约就是指革命党吧? 想着,三姑娘眼神间倒是有引起兴奋,虞景明只怕会有麻烦,她且看着。 “哟,这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吧?”冷不丁的一个人上楼,那人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眼波流转的虞三小姐,咧着嘴打趣。正是卞家老二卞维武。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这是巴巴的来抱主子大腿了吧。”虞淑丽瞪着卞维武。卞维武人模狗样的穿了一身西装。 谁不晓得呀,卞维武进了江海关公廨所当差,自要来抱董帮办的大腿。 虞淑丽说完,却是提着裙摆噔噔噔的转身就走。 “切……”卞维武摇摇头,唯女子于小人难养也,也转身离开,他找他大哥呢,也不晓得被董帮办叫哪里去了。 楼下,戴谦还在看人跳舞, “回去了。”虞淑丽一气恼的拉扯着戴谦。 “三妹,还没到散场,这样走不好。”戴谦劝道。 “你不走我走。”虞淑丽一瞪眼,转头跟董璎珞说了声:“累了,我先回了。”说完便风一阵似的出了俱乐部,有虞景明在,俱乐部里便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戴谦冲着几个女孩子很洋气的摊了摊手,转身追了虞淑丽而去。 “虞淑丽性子越来越怪了……” “她就是这样……”董璎珞嘟嘴哼了一声。 “呀,她这样走了,我还想问她哪家糕点铺子的九层糕好吃。”一个女孩儿跳脚。虞家是开糕点铺子的,想来这方面比较清楚。 显然的,王三公子喜欢吃九层糕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了。 舞池里,因为正好跳到边上,李泽时不免听到了女孩儿的叫声,冲着虞景明笑道:“这方面你是专家,她们应该来问你。” 李泽时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还想着之前虞大小姐教那冯七小姐的招数。 那招数看似简单,但又不简单,虞大小姐只说王三郎自小喜欢吃九层糕,却不想想,王三郎吃了这么多年的九层糕,那九层糕便是再好吃的东西,如今只怕也是吃腻了的。 那几家小姐只听了一个王三郎小时候的故事,便拿来当金科玉律,若是真送了九层糕去,王三郎只有头痛的份,又哪里还能抓得住他的心,如此,便让冯七小姐抓住了机会,王三郎保不齐还真就落入了冯七小姐的瓮中。 更重要的是,便是这些话传了出来,虞大小姐也只是说了实话而已,别家小姐都怨不到她头上,外界都传言这位大小姐心计深沉,但在李泽时看来,心计是有心计,但却并不深沉,一切都在阳光之下,这一点是他最欣赏的。 “大小姐一惯这么算无遗策?”李泽时微低了头盯着虞景明又问。 李泽时其实很知礼,也风度翩翩,但不晓得为何,虞景明就能感到一种无形的张力让他的周身有一种压迫感。 这种压迫会让人产生一种反击的冲动。 “哪里什么算无遗策,只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让李公子见笑了,倒是李公子人中龙凤,王三郎以前学物理那会儿,让一个叫阿基米德的人弄的头大,我问他阿基米德是谁?他说,阿基米德是一个给他一个支点就是撬动地球的人,我觉得李公子该也是这样的人吧?” 虞景明浅浅的笑着说,但这话却也是话中有话的,她晓得李公子之前的话是一种试探,这位身份晦暗不明,却偏偏因为翁冒,相处之间,使得虞景明多少能察觉出那么一些蛛丝蚂迹,再加上之前吕三那里,虞景明布局,李泽时算是隔空接招,想来这位李公子对她也是有些好奇,如此旁敲侧击些自也就不奇怪了。 其实对于这位李公子,虞景明了解不多,翁冒的嘴很严,从翁冒的嘴里,虞景明知道的跟大家从报纸上了解到的一样,并没有太多的区别。 虞景明的怀疑只是因为枪响的那一夜,翁冒出现的太过巧合,再加上还有个身影酷似李公子的人,以虞景明细密的心思自然会多想的。只不过一切也都只是猜测,所以虞景明这会儿也借阿基米德的名言来试探李泽时。 虞园事发,她为吕三布局,最后却引得李大公子强势登陆上海滩。再加上一笔资金又引得朝堂,商界各色人等蠢蠢欲动。如此,李公子不正是借自己虞园之局撬动起了上海风云。 “虞大小姐说笑了。”李泽时笑着打趣,心里倒想着,虞大小姐这个比喻让他有些汗颜,他哪里能跟阿基米德比。不过,倒也有那么一点意思,他借着虞大小姐的局登陆上海,自也是要借这一支点撬动上海的局势,以及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的革命形势。 李泽时心里想着这些嘴里却说:“平日里,大小姐有什么消遣?” “以往的时候看看书,打打牌,逛逛街的,如今这些消遣是都没了,每日里就是永福门一街之地,铺子里,作坊里,宅子里转来转去,最大的消遣便是看账册,算营销,实在是俗气的很”虞景明笑着说,虞记的担子实在不轻。 “哈,咱们的消遣倒是一样,如此说来,咱们都是俗人。”李泽时哈哈笑着回道。 李泽时的笑容很开朗,之前的压抑气氛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虞景明抿着唇微笑:“那不晓得李公子哪天有空,我们找个时间坐下来把订单细节落实。”虞景明这是打蛇随棍上。 “我短期内大约都没有什么时间的,这事情你就直接跟翁冒谈,可以先签一份初步购货合同,具体细节有时间我们再谈。”李泽时沉思了一下道。 “好,晓得了。”虞景明点点头,也晓得这位时间实在是紧张,之前他也说了跟虞记签的约定是第一笔,算是抛砖引玉。 接下来只怕上海各大商家都要争相邀约,着实是没有太多时间,这位如今是上海最吸引人的香悖悖。 更何况,这位还有暗里的一些风云。 音乐停了,李泽时送虞景明回了位置,从侍者手上要了两杯咖啡。 虞景明咪了一口,甚是香淳,但滋味太过浓烈,虞景明还是喜欢家里清茶,淡淡的,便是苦涩也是浅浅的,却能隽永的迷漫在唇齿之间。 “李公子,不知可有荣幸请你跳支舞?”玫瑰这时走了过来,冲着李泽时笑着说。 李泽时眯着眼打量了一下玫瑰,先转过脸跟虞景明抱歉的说:“失陪。”然后才笑着对玫瑰道:“是我的荣辛。” “李公子真客气,请……”玫瑰很自然的上前挽着李泽时的胳膊,那眼似有若无的扫了虞景明一下。虞景明只是浅浅的笑。 第六十八章 有些东西,终要去争取 音乐再又响起,舞池里的人象游鱼。 已经有人渐渐的散场了,虞景明就看到田太太悄悄的从侧门离开,虞景明唤了孙兰过来跟她告辞,然后起身追了田太太出去,本想叫住田太太再跟她确定一下明天上田家拜访的时间,只刚到门口,那田太太已上了黄包车走远了,虞景明也就算了,反正之前已经说好了的。 虞景明便不回俱乐部,准备由侧门绕到前门,车夫老赵和红梅还在那处等她。只她刚抬步,便听到侧门边的楼梯有响动,里面有人在说话。 俱乐部侧门的楼梯是可以直接上二楼的,楼梯口那处有道门,此时那门是虚掩着的。 “董先生,账目都在这里了,该注意的地方我都用红笔标了出来,另外,从账目上看,汤姆逊跟海关副税务司彼得之间并没有账务往来。” 虞景明就站在屋檐的阴影之中,街道外是灯火通明的,倒显得此处的阴暗有些阴晦,虞景明听得出来,说话的声音是卞先生。 卞先生嘴里的董先生应该是董帮办吧?虞景明歪了歪头,朝着那虚掩的门逢里张望了一下。果然,楼道中间,卞先生同董帮办依在楼梯扶手处谈天。 因两人提到了汤姆逊,虞景明不由的竖起了耳朵,汤姆逊这步棋是被她借用的,如今汤姆逊正因为违规拥有船泊所有权的事体被调查。只如今,听卞先生话里的意思,董先生似乎是在调查汤姆逊跟江海关副税务司彼得的账务往来? 虞景明想着的时候,楼道里的两人也未再说话,只有轻微翻账页的声音。 好一会儿,董帮办的声音响起:“好,整个上海也就只有维文你才能在这些账目中找到这么多的漏洞,汤姆逊的事情我们清楚,他就是跟李家有些关系,便挂了船舶股份,好弄点分润,倒不是大事。墨贤理拿他开刀也不是非要针对他,只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如今,有维文你帮忙,扯出了彼得这条大鱼,有这些就足够了,这一回绝对能把彼得从江海关副税务司的职位上拉下来,辛苦维文了。”董帮办的声音很兴奋。 虞景明听到董先生这话,倒是明白了,董帮办是想借查汤姆逊的事体把江海关副税务司彼得拉下马…… 今年初始,总税务司和江海关就频频换帅,先是安格联顶掉了裴式楷代理总税务司之职,然后江海关也换了税务司,目前江海关新任税务司是墨贤理,只是江海关副税务司长彼得盘据江海关多年,墨贤理亦是强势之人,正所谓一山难容二虎,墨贤理想要快速的掌握江海关就必须拿掉彼得。 只彼得这些年早将身边的人事经营打造的水泼不进,墨贤理一时找不到突破口,便也只得暂时隐忍。 随后虞园事件,引出吕三事件,再引出汤姆逊违规拥有船舶所有权之事,这一下江海关内终于有了一个口子,之后汤姆逊停职调查…… 然后雨天,董先生孤身一人去永福门后街找卞先生…… 从之前的话听来,显然董帮办是请卞先生以汤姆逊为突破口,查彼得的账目,董帮办这是想给新上任的长官墨贤理递投名状了…… 只是依卞先生的性子,并不是那种会夹缠进这种斗争的人,由之前他几次拒绝江海关的任职便可知一二,于是虞景明又想到了卞维武,卞老二如今在江海关公廨所,再加上举荐他进江海关的汤姆逊出事了,这般情况多少会让人想多一点。如此,投鼠忌器,卞先生也要卖董帮办一个面子了。 虞景明靠在楼道后的墙边,眼神完全没于阴暗之中,她面前几条线,一张网,似乎所有的事情都牵牵扯扯的在了一起。 如此看来,卞先生倒是被她的布局无意中牵扯进来了虞景明轻轻拍了拍额头。 卞老二的事体并不用担心的,虽然是汤姆逊举荐,但走的是李家的门路,汤姆逊出事,并不会有什么牵连,这事她本要跟卞先生提提的,只是还未来得及说。 这时卞维文的声音又响起:“我倒是无所谓的,不过就是花点精神看看账,倒是董先生,不论哪只老虎都是要吃人的,安格联说要提高华工的待遇,但那是因为这几年来他需要华工支持来跟裴式楷争总税务司一职,如今他目的已经达到,而赫德在税务司的威望极高,安格联总是要卖些面子给他的,裴式楷是赫德的女婿,如今安格联已占上风,我想对裴式楷一系也就没必要逼的太狠,说不得最后他们两方反而苟合了,到那时别说江海关副税务司一职,只怕董先生反要处于两难之地。” 听到卞先生说这些,虞景明到是明白董先生的图谋了,董帮办可以说是目前在江海关职位最高的华人,只是以他华人的身份,帮办之位在江海关只怕也是到顶了,只是这到底让人不甘心,如今正好墨贤理要拿彼得开刀,再加上当初安格联为了取得朝廷的支持,曾表达只要他接任总税务司一职,必然会提高华人在税务司的任职席位和福利待遇。如此,董帮办便也起了心思,想取彼得而代之…… 不过,卞先生说的有理了,不管哪只老虎都是要吃人的,虞景明想着。对于卞先生她多少有些感到抱歉,相处以来,卞先生实是简单之人,是自己的布局拉了卞老二入局,如此倒也拖累了卞先生无法置身事外了…… “我哪里不晓得这些,我在海关也斯混了二十多年了,论对这些洋人的了解,维文你比不过我,我又岂能没有防备手段。”董帮办的口气很是有些自负。 听着这话,虞景明便晓得这董帮办怕是拿了什么洋人的短处或秘密,又或者有什么利益相关了…… “我也不过说说,夜了,告辞了。”卞先生说。 “我叫马车送你,维武你放心,以后我总要照应他的。”董帮办又道。 “那多谢了,不用马车送了,这里过去路不是太远,我正好一路也领略一下租界的夜景。董先生你还有许多客人,你自去忙吧。”卞先生说。 “如此,我就不客气了。”董帮办道,他也确实忙,屋里还有一屋子客人。 虚掩的门被推开了,卞维文从楼梯口出来,身后紧跟着董帮办,董帮办锁了楼梯口的门,转身由侧门进了俱乐部。 卞维文站在楼梯口下,双手拢在长衫的衣袖,八月秋高风怒号,这天已凉。 “卞先生。”虞景明自屋檐下出来,冲着站在楼梯口下的卞维文点头招呼。 “东家大小姐?”卞维文先是很疑惑的语气,不晓得虞景明怎么这个时候在这里出现,之后倒是明白了:“东家大小姐是来参加董家的生辰宴的?” “是呀,里面太热闹,我在这处清静一下。”虞景明说。 “哦。”卞维文先是点头,又看着虞景明手里提着手袋,一幅要回去的模样,又问道说:“也快散场了吧?要回去了吗?” “是呀,虞记的马车在前面门口等我,卞先生一起吗?”虞景明问,她是从侧门出来了,老赵和红梅两个却是在前门等她,她这还要绕到前门去。 “不了,我走回去。”卞维文依然拢着袖子说,那举动倒象个老学究。 “那我陪卞先生走走吧。”虞景明突然的道。 卞维文一愣,转头看了看虞景明,然后说:“东家大小姐是不是有话要说?” 虞景明顿了一下,然后直视着卞维文很坦然的说了声抱歉。 虞景明这声抱歉倒并不是说自己就真有什么对不住的,只不过雁过留声,水过留痕,世间之事终难免牵扯,抱歉也是一种态度。 夜风实是有些凉意,卞维文走到虞景明左手边,正好挡住了风口,轻轻一叹说:“这跟大小姐又有什么关系,须知若非大小姐,维武现在什么个情况都不晓得呢,维文感激大小姐还来不及。” 卞维文晓得东家大小姐定然是听到之前他同董先生的对话了,以为自己是因为卞维武的原因被董帮办要挟,这才免不了卷入江海关的暗斗之中。于是接着道:“帮董先生查账是我自己决定的,虽说有一些原因是因为维武,但到底也是因为,税务是我中华之税务,海关是我中华之海关,只如今形式比人强,我中华之重权落入外邦之手,朝廷积弱,我们也莫奈之何,但若能有一丝丝改善我华工际遇的机会,又如何能不去争取一下?” 听着卞先生这翻话,虞景明微微有些讶然,这位卞先生素日给人的印象是不怎么管这些的,但凡有任何争议,他亦是避之唯恐不及。 卞维文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跟东家大小姐说这些,或许是因为夜色下总让人心情更感性一些。平日他不会说这样的话题。 虞景明便笑笑点头说:“谁说不是呢。” 车轱辘的声音响起,老赵驾着马车由前门门寻来。 “大小姐,上车了。”红梅在车里朝虞景明招手说。虞景明看了看卞维文:“真不一起?路其实也不太近。” “不了,家里老三最喜欢吃前面方记的卤鸭,我正好去买一只。”卞维文说。 虞景明便上了车,随后又掀了车帘子冲着卞维文笑着说:“卞维先,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会忙一点了,我刚刚接了一笔五十万银元的供货单,账目的事情还请卞先生多费心。” “啊,恭喜东家大小姐。”卞维文一愣,看着渐渐远去的身影。 俱乐部的人出来,卞维文听到好几个路过的人在谈着,李记李大公子跟虞记定下五十万银元的买卖协议。 只怕明天一早,这消息定又是报纸头条。 卞维文想着的时候就听到有人招呼:“李公子。” 他抬头看去,就看到俱乐部门口的李泽时,就认出来这位正是那日借宿在他家里的李先生。如此说来,这位应该并不是单纯的商人,卞维文想着,就看到李泽时没入人群之中…… 马车上。 虞景明也不晓得她为什么突然提前跟卞先生说这个,按她往常的性子,这样的事情应该是明天上班时通知大家的,又或者她今天的心情是有些兴奋,些许喜悦总想找人分享…… 第六十九章 长巷寂静 虞景明回到永福门已经是快九点了,比起租界灯火辉煌,永福门这处除了虞记作坊里灯火通明外,就只是牌楼前和老王头的茶档处有两盏小灯在风中散发着幽幽的光。 人很奇怪,在灯火辉煌下,人心反而不知所归,可在孤灯之下,人心却好象走到了家一样,这种对比,从小西门一进入永福门后就特别分明。 虞景明在永福门口就下了马车,让老赵和红梅先行回了虞宅。 她的心情实在是有些激动,得好好平复一下。 “当当当……”不知哪家的自鸣钟敲了九下,对于租界来说,九点钟或许还不算晚,但对于老城厢来说,九点钟实已算得很晚了。不过因为马上就要中秋节了,虞记作坊里正在加班加点,连带着永福门各家灯火也星星点点的。 “大小姐回来啦?”钱六叔挑着个剃头挑子由老王头的茶档那边过来,这几天,钱六叔每天晚上都把他的剃头挑子摆了出来,生意倒也将就。 “回来了,六叔,这就收摊了呀?”虞景明两手相握,悠悠闲闲的走过来说。 “九点了,该收摊喽。”六叔呵呵笑着。 “也是,晚了。”虞景明点头。 听到声音,二号门吱呀的一声开了,六婶儿探出个头来:“大小姐,早先回屋,风大,小心冷喽。”六婶儿先是招呼虞景明。 “晓得咧,这就回喽。”虞景明点头笑着说。六婶也点头,让开身子让六叔挑着担子进门,又问道:“怎么麻三妹还没有回来?” “她在老王头的茶档那边,跟麻婶在说话呢。”六叔说道。 “哦哦哦。”六婶点头。然后吱呀的一声关了门,关门之即,虞景明听到她唠叨了一句:“还是平五那事啊……” 虞景明再走几步,就到了老王头的茶档处:“一包茴香豆。”虞景明冲着翠嫂说。 接过翠婶递过来的茴香豆,虞景明转脸看着麻三妹侧着身子坐在一条长条凳子边,胳膊上挂了一只布袋,手上拿着一副竹针,正织着绒线,绒线团子就放在那布袋里。她低着头,只管戳着针,麻婶在一边说了一堆话她也未回一句。这会儿也只是抬头冲着虞景明笑了笑。 虞景明看着她手上的线衣,烟灰色的细绒线,针脚细细密密的,已经织了大半个身子,不晓得为什么,一看到这个,虞景明就猜这应该是麻三妹为卞先生织的,卞先生平日里也是穿烟灰色的长衫居多,突然间虞景明又觉得那卞先生应该穿藏青会更显精神一点。 这时,身后又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有一股子卤鸭的淡香,虞景明晓得这定是卞先生为卞三儿买的卤鸭。 “卞先生这么晚才回来呀?”麻三妹顺手将针线和那半个身子的线衣装进了布袋里,站起身来跟卞维文打招呼。 “是哩。”卞先生回道,冲着众人一点头,转身便进了门洞,身影没于夜色中,脚步却是有些急匆匆。 麻三妹似乎还有话说,只卞先生的身影已经消息在门洞里,她提了布袋站在那里,牙齿轻咬了一下嘴唇,她本想拉卞先生比比绒线衣的大小,如此便在众人面前表露了心思,正好东家大小姐也在,叫大家知道,东家大小姐总不好跟她争男人吧。 只卞先生避她却避的严的很,气恼的扯断了一根绒线,麻三妹才有些不甘的回了二号门里。 虞景明哪晓得麻三妹竟是有这么多弯绕绕的想法,她跟老王头说话,因着东北鼠疫横行,如今各地都在大量灭鼠,永福门这边老鼠也不少,虞景明跟老王头说,明天有一批老鼠夹送来,就放在茶档这边,让各家来领两个回家摆摆。 “在门洞这里再贴张通告,各家卫生也要注意。”老王头也补充了句。 “是哩。”虞景明点点头。 另一边麻婶子跟翠婶还在嘀咕。 “这三妹咋也不开窍呢?”麻婶儿看着麻三妹离开的背影跺脚。 “我说麻婶,你这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嘛。”翠婶在一边麻溜的收拾东西一边道。 “什么话,我不就是思量着机会难得吗?平五那小子也是咱们永福门长大的孩子,是个可靠的,虽说如今腿有些瘸,但三妹那也是嫁过一回的人了,两人一堆儿过日子多好……”麻婶絮叨着,姻缘这种事情有时候是过了这村没那店的。 “哎呀,三妹又不是三岁小孩,机会难不难得她心里能没个数?真要不行那也是没缘份,我瞅着呀,三妹心里有人。”翠婶有些神叨叨的道。 “谁呀?”麻婶这才回过味儿,不由的一拍巴掌,可不是嘛,三妹又不是姑娘家,若不是心里有人,又怎么会这般推三阻四,那心下里便琢磨起来了。 “这谁晓得呀,不过你看着她手上织的衣服,等着看以后谁穿那衣服就晓得是谁了。”翠婶说着,其实对于麻三妹的心思,翠婶儿估摸有些数,麻三妹常常在她这个摊子上守着,往往是等卞先生过去打个招呼之后才离开。 卞先生什么个心意她不晓得,但麻三妹那心意却是昭然若揭了。 只是那卞先生跟东家大小姐还有些闲话在扯呢,麻三妹如今又在东家大小姐手下做事,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没个实打实的,她倒也不好说破。 翠婶想这些的时候便觑了虞景明一眼,虞景明嘴里嚼着茴香豆,笑咪咪的听着这些闲言,也似颇有兴趣似的。 “那倒是。”一边麻婶点头,倒要等着看看三妹心里有个什么人,隐隐的她心里也有些猜测,三妹常挂着嘴里记着卞先生的恩,莫不是他吧? 想着麻婶搬着小凳子回了屋,吱呀一声也关了门。 翠婶和老王头一个收拾桌椅板凳,一个闭火关炉,巷尾,虞记脚力头赵明带着两个伙计晃悠悠的过来:“王叔,收摊啦?” “收喽收喽,我这给你们留了一壶热水,就温在闭着的炉上,你们困乏的时候歇歇,喝喝水。”老王头唠叨着。 “哎,好咧,多谢王叔。”赵明点头,又冲着虞景明说:“大小姐,忙呀。” “不忙,晚上小心些,马上就过节了。”虞景明点头。世道不太平,虞记这边也成立了保安队,每晚都要安排人巡逻,这事情虞景明就交给了赵明安排。 “哎,晓得。”赵明点头,带着两个手下绕过门洞,往后街去了,一晚两条街,几人要巡个十几趟。 虞景明看着几人离开,又看着门洞上的灯,觉得永福门实是她心灵安憩之地,只不过悠悠闲闲的走了一段路,吃了几颗茴香豆,听了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言,她之前因为宴会种种而起伏的心境突然就平和了。 推开虞宅的门,红梅就站在天井的廊下等着她,手里端着一只绿泥紫砂壶,虞景明已经闻到了云雾毛峰的淡香。虞景明记得家里的云雾毛峰还是翁冒送的,这种云雾毛峰茶长生在黄山高峰之上,只有有限的几株茶树,夹杂在几株老松之间,因为这几株老松,这种茶除了淡淡的茶香外还夹了一丝淡淡的松香,因都是极清之气,混在一起并不显浊,反有一股特殊滋味儿,是虞景明的最好。 虞景明捧着温热的绿泥紫砂壶,一边喝茶,一边暖手,穿过天井,就听得堂前一阵争吵声。 第七十章 争吵 堂前的灯并不太明亮,显得有些昏昏暗暗,虞宝珠穿着一身大珠衣服,有些宽的阔腿裤,她站在那里,一手叉腰,一手重重的拍着八仙桌面:“戴玉蓉,你什么意思啊,合着我这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帮你把虞园从虞景明手里拿过来,你就立马翻脸不认人了是吧?玩的好一手过河拆桥,罢罢罢,我虞宝珠栽了这个根斗我认了,不过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倒要看你戴玉蓉最后玩出朵什么花来?” 虞宝珠几乎就是指着虞二奶奶的鼻子骂。 红梅在边上一声嗤笑,压低了声音在虞景明耳边说:“今天二奶奶把二姑娘同荣家的婚事口头订下来了,大姑奶奶算盘落了空,她一番出头倒为了别人做嫁衣,这是恼羞成怒了。” 红梅说的时候那也脸涨的有些通红,二奶奶这般做实在是打大小姐的脸,当初大小姐跟荣家闹了那么一场,如今二姑娘同荣家再续亲家的事情传出去,别人再联想到大小姐当日那一出,这不定要怎么想呢。 “也不晓得二奶奶是中了什么魔障了。”红梅压低声音瞪着眼说。 虞景明只是默默喝茶,在戴家介入这件事之后,这样的结局便早在虞景明预料之中了。 更何况,其实二妹只怕对荣伟荣还有那么一点念想。 那边,虞二奶奶原也是个要强的,哪经得住虞宝珠这般骂,气的一脸铁青,同样一拍桌子:“什么叫过河拆桥?虞宝珠你给我说清楚,你别自己藏着心思,就倒打一巴掌,今儿个,趁着大家都在,我就跟大家说清楚,二姑娘跟荣家少爷的亲事基本就说定了。淑华她大姑,你这回来上海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主持公道,我感激你。但淑华的亲事跟这不搭,我也不会把二姑娘的亲事拿来跟你做这个交换,你若真是打这个主意的,也莫要怪我过河拆桥……” 虞二奶奶这翻话也是毫不客气,直直的撕了虞宝珠的脸皮。 虞宝珠气的声音都打颤儿了:“呵呵,什么不会拿二姑娘的亲事做交换,这回二姑娘跟荣家的亲事之间难道就真没有一点交换的意思,别忘了,景明跟荣大少爷之前还闹了那么一出呢,整个上海谁不晓得,如今你应下二姑娘同虞家大少爷的亲事,你就算不顾忌景明,也要顾一顾虞家的名声吧……”虞宝珠一脸嘲讽,然后又哼哼声:“我看哪,早上那婆子说的对,二姑娘嫁进荣家,多少也是个助力,留下三姑娘,然后再把戴谦招赘进门,虞景明总要出嫁的,她能带着永福门出嫁,难道还能带着虞记出嫁不成?到那时凭着荣家和戴家相助,总要把虞记拿在手里才甘心……” 虞宝珠这话就相当的诛心了。虞二奶奶气的手发抖,一边虞淑华实在受不了,便一脸胀红的尖叫:“大姑姑,你莫要乱说什么交换的,嫁荣家是我愿意的。” 说完二姑娘站起身来,一溜跑的上了楼,然后是门砰的一声响…… “大姑姑,这下你乐意了,这是瞧着我们现在孤儿寡母的,一个个都上杆着掂记上了吧。”一边冷笑的三姑娘冲着虞宝珠大叫,然后转身上楼,拍着她二姐的门。 “虞宝珠,你是见不得我家好了,我还真就直说了,我便就是这样想的又怎么了!”虞二奶奶狠狠的瞪着虞宝珠,又抬眼看着已走到楼梯口的虞景明。 虞景明一脸淡然,她晓得这回二婶跟荣家结亲,未必有虞宝珠说的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毕竟,除却她跟荣家那一场不说,二婶跟荣家算是世交,二妹跟荣大少也是挺配的,当然如今中间夹个玫瑰,那就跟一只苍蝇似的。 只在一般人眼里苍蝇终不过就是苍蝇,人总是向往美好的,没有栽跟斗之前,谁也不会认为自己会栽跟斗。 虞宝珠叫虞二奶奶这话堵的难受,一阵气结,也晓得事已定局,她这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懒的再争。转脸恶狠狠的冲着一边正不晓得如何劝阻,尴尬异常的陈元甫说:“还拄在这里干什么,我们掏心掏肺的过来祭拜,帮忙,落在别人眼里全成了狼心狗肺。如此,何必留在这里,去,回屋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一刻也不在这家里呆了,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屋里两个,一个寡情薄幸,一个是吃里扒外,拿着虞家的人事全顾着戴家……我看迟早有一天这虞家便姓戴了……” 顺便的,虞宝珠一句寡情薄幸也把虞景明骂了。 虞景明只觉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过被人说凉薄,白眼狼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倒也不需要太在意。 “淑丽她大姑,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们戴家怎么着你们虞家了?寿松为虞记兢兢业业做了十年,最后被扫地出门,玉蓉嫁世安也近二十年,相夫教子可没有一点不对,结果,世安还弄出了吕仙芝这事体,生生打了玉蓉的脸,这等事能不叫人心寒吗?世安已故,如今上海,我们不照应谁照应,怎么落在你眼里就全成了觊觎之心了,真真是冤死。” 戴娘子刚从俱乐部那边回来,晓得虞家三姑娘早早就告辞,回来路过虞宅时,就想进来确认一下三姑娘到家没有,不想一进门就听到虞宝珠说这些,如今戴寿松成了公司经理,她也甚觉风光,走路都带起风来,哪里受得了虞宝珠说这些,自也反唇相讥了起来。 她身边戴家的老三,十岁的戴季看着桌上一盘榛子酥,却不管众人争吵,自顾自的跑过去,捧了那一盘在怀里,胖胖的手抓着两块榛子酥就往嘴里塞,将一嘴塞的鼓鼓囊囊的。 虞大姑姑看着一点也不客气的戴季,冷笑:“哟,戴家都快登堂入室了,这还叫冤哪,那什么才叫不冤,看来也只有虞家的一切都姓戴才叫不冤了吧。” 虞景明皱了皱眉,二叔固然有负二婶,但跟戴家有什么关系,相反当初吕仙芝的事体,戴在里面可打了不少小九九,如今戴娘子不但把自己撇的清清的,反倒又抬起这事来为他们叫屈。 “戴家舅妈,景祺一事,我二叔是亏欠了二婶,但我二叔已故,有些事情外人还是少说为妙,真要说也不是这个时候说。另外我二叔是亏欠二婶,但却没有亏欠你们戴家一丝一毫吧,这人于人之间,家于家之间便是关系再亲密也是有一条线的,过了线,就别怪别人起疑心。”虞景明在一边冷淡淡的说,本来虞宝珠同戴娘子争斗,她根本懒的管,都是一路的人,只是戴娘子那话却直指虞家,虞记,那她使不得要说上两句。 第七十一章 定下 戴娘子被虞景明这翻话噎的一阵咳,一边戴季还傻乐,气的戴娘子扯着胳膊,一屁股板子:“吃,吃,一天到晚就晓得吃。” 虞景明说这话的时候,虞二奶奶面容隐在灯光的阴影里,看不清面目,只眼眶却是红红的。 这时,陈元甫理了行礼出来,来时跟着的那个老婆子和挑工也跟了出来,虞宝珠扯了陈云甫就往外走。 这真是打算要走了…… 虞二奶奶叫虞宝珠骂狠了,这会儿赌着气一声不哼。 “大小姐……”红梅在虞景明耳边低语一声,不能叫大姑奶奶这么离开,不管怎么说大姑奶奶是从宁波来奔丧的,如今又是夜里了,外面又乱,真要有个万一,就不好说了,要走也得明天天亮了再走。 “大姑姑,这大夜里,你这是要去哪里啊?”虞景明问道。 “车站,码头,哪处不能待一晚。”虞宝珠冷哼着。 对于自己母亲的心思,元甫也是晓得的,这时吵开难免也是尴尬,只是大家亲戚一场,这般散的话,反而结怨了,以后不好再见。而他对于淑华表妹并没有太多的心思,只以前在宁波,由母亲护着,眼界终是小了,到得上海,他倒是想留下来诚心学点东西,也有些不甘心这样回去,因此便暗里扯了一下他母亲。 虞宝珠这会儿脸还阴阴的,以她的脾气,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虞景明这时说道:“我今儿个在宴会上遇到了陈家二嫂嫂陈兰,大姑姑再留几日,陈家二嫂嫂还说中秋节上要过来探望大姑姑呢,大姑姑要回去,不如过了中秋节才回去吧。” 听着虞景明的话,虞宝珠一愣,自己跟长房的关系摆在那里,虞宝珠才不信那陈兰会来看自己,虞景明这么说不晓得是要看笑话呢,还是提醒她陈老大那边等着看她的笑话。 不管哪一种,虞宝珠都晓得,陈家那媳妇只怕把自家在宁波的底都兜给了虞景明,再想着,真这么回去宁波那边人又该有话题了,一想这些,倒是不能这么走了,至少要把元甫安排好。 “指望大房媳妇来看我,那天上要下红雨。”虞宝珠拍拍巴掌,冷哼了两声,带着几人又回了客房,这中间转折倒是没一点尴尬。 红梅也跟了过去,安抚照应一下。 “二婶,二妹同荣大少的婚事是真定下了?”虞宝珠走后,虞景明看着神色晦暗的二奶奶,抿了抿嘴问。 “定下了。”虞二奶奶斜着眼道,当然不能说完全定下了,之后还要纳采一些手序。她这么说就是想看虞景明怎么回。 “那婚期有约定吗?”虞景明又问。 “怎么着也得明年开春以后吧。”虞二奶奶道。 “哦,那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二婶就开口招呼吧。”虞景明说,道了声晚安,便抬脚上楼,楼梯口处,虞三姑娘下来,跟虞景明擦肩过。 虞淑丽站在楼梯下,回过脸看着虞景明挺直的背影,虞景明这平淡的态度实是出乎一些人的预料,本以为怎么也要说上两句的,二姐这亲事,到底是会让虞景明难堪的。 “她这什么意思?”虽然晚了,但戴娘子哪里肯回去睡觉,搬了张凳子坐在虞二奶奶身边,这会儿也瞅着虞景明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处,然后尖着嘴问虞二奶奶。 “她能有什么意思,我二房的事情自有我做主,她一个晚辈还能伸手不成。”虞二奶奶冷哼一声。大姑娘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自然不会自找没趣。 “倒也是。”戴娘子点头,心里想着虞大小姐这时那心里只怕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之前被虞景明呛的不痛快倒是平复了不少。 “你不晓得,她今天在俱乐部那边可风光了,一场牌局,一句话,就得了五十万银元的购货单,不过,我看着那位李公子一双桃花眼,只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戴娘子说着, “五十万银元的购货单?倒是不小的手笔,他二叔在时,这样的大单都没接过。”虞二奶奶口气有些酸的道。 “可不是嘛,这年月,男人肯为女人砸钱,谁晓得那心底是什么心思。”戴娘子的心里,但凡是男人为女人砸钱,私底总有些暧昧不清的心思。更何况虞景明那样的名声在外…… 虞二奶奶不太想听虞景明的话题,便又问道:“大哥接手公司经理那事情有没有定下来?” “早先就定下来了,今天晚上不过是借着这个宴会多认识几个人认识,都是交际嘛,这年月花花轿子人抬人不是,我今儿个算是见识了,有自治公所的,有乡镇士绅,还有银行的人,这情形,倒是比窝在虞记当个掌柜有前景多了。” 戴娘子说的一脸自得,可不是嘛,比起现在,虞记真是一汪小池子。 “这个公司到底什么情况?”虞二奶奶又问。 “这公司水可深了,背靠俄亚银行,可代理筑路,开矿,电线工程,这可都是现在顶来钱的行业。另外,我可听说董帮办搞不好马上要升江海关的副税务司了,这可是深深在洋人的地盘啃下一块肉来,今后的前途那自不必说了,如今,便是自治公所也要卖荣兴的面子,我听寿松说了,荣兴已经拿到了南汇乡自治公所的筹建工程。”说到这里,戴娘子又说:“对了,你若是有闲钱,倒也可以往公司里投资一点股份……”戴娘子窜掇着。 她听戴寿松说的,荣兴初创,自要筹集资金,拿出了一些股份出来让人投资。 “我哪来的钱……”虞二奶奶说,她当然不是没钱,永福门的房租还有一部份在她身上呢,再加上她的嫁妆,以及虞记一成纯利和永福门里三套房产,只这些除了房租,其它的都不是现钱。 “可惜了……”戴娘子啧啧嘴,二奶奶的身家,她心里有数,虽说现钱不一定多,但资产不少,这点上,虞景明倒是没有亏待过二房。 不过,这话她是不好说明的,倒是不好再说了,告辞回了隔壁13号。 第七十二章 离离原上草 虞景明才上楼梯口,就看到楼梯口阴暗的一方,一团黑呼呼的,仔细一看是虞景祺,他坐在那里,脚边蹲着一只小小花狸猫,这会儿许是感受到了虞景明的视线,那狸猫懒懒的抬起头看了看虞景明一眼,似乎觉得这并不是一个有趣的人儿,便又有些无聊的趴在了虞景祺脚边,还伸出粉嫩的舌头,轻舔着脚爪,好不惬意。 虞景祺看虞景明的时候,那眼神依然是没有焦距的。 翁姑奶奶坐在小厅里,她面前摆着一只木盆,盆里盛着清水,清水上面是一层风干的桂花,翁姑奶奶拿着勺子将桂花掏起放在另外一只空盆上沥干水份,桌边还备着麦芽糖。 马上就要到中秋节了,翁姑奶奶这是在做糖桂花。 翁姑奶奶看到虞景明上楼,先是说一脸欢喜的说:“景明回来啦。”说着却又探了个脑袋朝楼下望:“散场了?”指的自然是楼下的争吵。 虞景明不由一乐:“翁姑奶奶,什么散场哟,你当是看大戏哪。” “可不就是一场大戏。”翁姑奶奶撇了撇嘴,边拿麦芽糖拌桂花边气哼哼的数落着戴娘子:“戴娘子打的真是如意算盘,他们自己巴结荣家和董家不算,却是生生的窜掇着你二婶把二姑娘拿来搭桥,真是人心不古……” 说着又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二姑娘的婚事,景明你也别多想,今天消息一出来,你大姑姑就来找我,我晓得她那意思本是想让我窜掇了景明出头,好阻止二姑娘这门亲事,毕竟当初景明跟荣少爷有过那么一场,如今这样算什么事儿?可我转念一想,二奶奶倒底是你的长辈,二姑娘的亲事自有她做主,景明若夹缠进去算什么?更何况你大姑姑那心思司马昭之心似的,我哪里会理她,所以今天一天都装不舒服窝在房里。” 虞景明心想,就说呢,翁姑奶奶倒底也算得这个家的长辈,往常象这样的事,总要出面劝一下,今日却不见人影。 这时小桃从楼下上来,手里端了一碗圆子,虞景明一闻那味儿就晓得是后街许老掌柜的娘子徐氏做的圆子。 “是今儿个下午徐婶送来的,说是快中秋了,让大小姐尝尝。”小桃笑嘻嘻的道。以往在宁波,她其实挺怕大小姐的,大家都说大小姐有心计,不是个好侍候的人,如今跟在身边了,倒晓得大小姐其实最简单不过,家里事做好,不要碎嘴,便万事大吉。 小桃出去,虞景明坐下来边吃圆子边回着翁姑奶奶的话:“没多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其实戴家大舅也是迷障了,有些东西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他只道那公司背景深厚,却不想想,那样的肥差,人家凭什么就给你,便是自治所公所那边,公所里哪家不是商人出身,好好的工程凭什么自己不做非要包给外面的公司……” “怎么,这里面有讲究啊?”翁姑奶奶停下动作,抬起头来看着虞景明。 “那可不,我听王家二嫂嫂说,乡自治公所的水深着呢,一乡一地哪里没有乡坤,这些人家里大多跟各县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再加上他们自己不论是田庄经营还是铺子经营,都是惯了在商场打滚的人物,那混身上下都油滑的很。如今要在他们的地盘建乡自治公所,这些人心里能没个算计?戴家大舅于乡里两眼一抹黑,便是董先生和荣伟堂介绍他认识些人,但这些人想认识他的,为的不就是他手上的工程吗?由此可见乡里的水太深,他还真当在虞记做个掌柜那么单纯吗?” “哎哟,那照这么看,这个差事不是好差事?”翁姑奶奶咋舌道。 “倒也不是这么说,老话也有一句叫富贵险中求,这差事要办得好呢,戴家大舅那边发展倒确实有看头。只是要办好这差事,得有非凡的手段和非凡的能力,否则把自己陷进去,只怕最后也是讨不得好的。”虞景明道,世间之事从来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一切端看自己经营。 “哼,就戴家大舅,能力倒是有些,要不然也当不了这些年虞记掌柜,只是心太贪,这人哪一贪心,便是再有能力也减了三分,指不定就中了谁的套,栽在哪条沟里了。”翁姑奶奶显然不看好戴寿松。 “这哪晓得哩。”虞景明说。咬了一口圆子,细嚼慢咽着。透过敞开的门,看到外间小桃正整理着东西,一团绒线球从茶几上滚到了地上,蹲在虞景祺脚边的小花狸几乎是个虎扑,两只爪便死死的扣住了线球。 “哪来的猫,巷尾邓家的那只黄猫生了吗?”虞景明奇怪的问,心里还想着就算生了也没有这么大,另外那只猫也生不出花狸来吧? 翁姑奶奶也朝外望了望,小桃已经气急败坏了,正跟小猫抢着线团,虞景祺回头看着,脸上竟有了一丝笑容。 “是夏至早上去菜场的时候捡回来的……说起来景祺的情形开始有一点点好转了,你都不晓得吧。”翁姑奶奶说着,又嘀咕上了:“夏至这丫头,这猫哪有那么好捡哦,现在别说各家都要猫来抓老鼠,便是用不着猫抓老鼠,便是各地逃难的,肚子都吃不饱,真见着了没人要的猫,那还不炖了下肚,便是肠穿肚烂也做个饱死鬼,小桃背后跟我说了,巷尾那黄猫,邓家人说生了仔要拿来卖的,不肯给人,夏至今天在菜市上看到有人卖猫,就买了,把她上个月存的钱给花掉了……如今哪,也就只有夏至对那小子贴心贴肺的……” 虞景明晓得翁姑奶奶是有些觉自己对景祺太冷淡了。 老人家终是心软的。虞景明倒也不是故意冷淡,只是她本就不是个热心会跟人相处的,更何况这孩子目前的情况也不易跟人交流,另外虞景祺现在还小,可等这孩子长大,于他来说,自己却是夺了虞园,还让他母亲背了一个黑祸的人。到时,说不得都会有些意难平,既然关系如此错综,倒不如主冷淡一些,也少去一些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更何况,对于虞景祺,虞景明却也有不同的想法。 有的人生来是野草,就让他如野草般生长,野草虽然卑微,但大石之下,为着那一缕阳光,所迸发出来的是不屈而昂扬向上的精神。 夏至提了一桶热水上来,牵着虞景祺去洗脚,边洗时边教他读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 夜深了,永福门一片静溢,只是更夫敲罗的声音。 “呸,卞老二,你还有胆子回家呀,敢给我剪辫子,我揍不死你……”冷不丁老潢的声音在静夜里响起。 “呸,死老头,你们占了我们的地盘,逼我们剃发易服,这账我还没跟你们算呢,我剪辫子怎么啦,我还要你们滚回关外去……”然后是卞老二混不吝的叫骂声。 “老潢拿刀了,二哥快跑,老潢加油……”卞家老三唯恐天下不乱的叫声。 “大半夜了,还叫不叫人睡觉……”之后是稀里哗啦砸东西的声音。 “老潢,何必呢,辫子剪了也就剪了,人心没了,留着辫子又有何用,你说我这话在不在理……”卞维文好言好语的劝着老潢。 老潢却突然的趴在地上嚎淘大哭。 小西门开了…… 辫子剪了…… 只是他们旗人还能回到关外吗?只怕早就回不去了。 虞景明半梦半醒间想着,旧的要去了,而新的正等着涅盘而重生,只是重生前的阵痛,于普通人来说亦是苦难,苦难中生,苦难中死,苦难中成长…… 第七十三章 蔡大人潜逃 一夜风雨,吹散了冻桂花的寒意,早上醒来,天气又有些转热了。 虞景明起床,穿了件倒大袖薄衫裙,洗漱过后,坐在外间的小厅上,桌上一盘盐水毛豆,一盅皮蛋瘦肉粥,两块米粉糕,枣泥卷。 虞景明坐了下来,先喝了一口粥,就看到今天桌边的报纸,今日的报纸头条依然是李记李大公子。这位来上海就象是散财童子,先后跟虞记,王记,苏记,湖广巢丝等口头应下了供销协议,只等近一步落实。 另外今天的申报还有一个头条新闻:那就是上海道蔡大人潜逃了。 这是之前谁也没有想到的。 “这好好的,蔡大人怎么就潜逃了呢?”红梅一阵嘀咕。 “他不逃就要被下大牢了。”虞景明道。报纸上说的,为了今年要缴的庚子赔款,蔡大人提光了钱庄的银子。如今,上海金融界又要迎来一场暴风雨。而朝廷那边还要追究蔡大人的责任,蔡大人如今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不逃就等着下大牢。 “现在市面是真难了……”红梅也感叹。 虞景明只是点点头,汇兑业务受冲击,她这边的生意自然也要受影响,如今虞景明手上有好几张汇票都兑不来钱,最后很可能就成了坏账…… 虞记,作为上海经济一个小小的个体,风和日丽时,要前行,暴风雨中也依然要前行。 虞景明想着今天要跟翁冒初步落实购货协仪,便三口两口的吃完早餐,红梅收拾碗筷。 虞景明下楼的时候,楼下客堂静俏俏的,虞宝珠昨晚闹了那么一场,二房几个估计都是一夜未眠,这会儿天光尚早,免不了要在屋里补觉。天井边,小桃一早买菜回来,端了个盆子和一张小板凳,就会在天井的廊下捡菜叶子,翁姑奶奶最近老说她骨头生锈,得活动活动,因此每天早上都会在天井边绕着圈子走。虞景祺跟在翁姑奶奶后面,有样学样的绕着圈,他身后一个小狸猫跺着步子也依样学样,这一幕倒是颇有趣味。 “翁姑奶奶,大小姐上报纸了哩。”小桃边挑着菜边笑嘻嘻的说。 “又上报纸了?”翁姑奶奶顿了一下又道:“这报纸上尽都是瞎扯蛋。” 虞景明上报纸不是一次两次了,每回都不是好事,翁姑奶奶又是老派的老人,总觉得女子有事没事上报纸实不是好事,因此这会儿口气并不好。 “是好事哩。”小桃笑嘻嘻的说:“是李记跟虞记约定了一笔五十万银元的供货单,我看报纸上说,只这一笔单子便让虞记摆脱了困境。” “哟,真的吗?”翁姑奶奶这会儿高兴了,脚步也颠颠了起来:“那这一笔五十万银元的生意能赚多少钱?” “起码得挣好几千块吧。”对于小桃来说,好几千块银元已是天大的数字,这已经是她捡最大的数字说了。 “好几千块顶个屁用,光虞记的债务就六七十万块哩。”翁姑奶奶摇摇头。 永福门还押在俄亚银行里。 这一老一少说的有趣,虞景明笑笑,这一笔生意赢利当然不止几千块,赢利还是相当可观的,但具体情况还要看之后的合约。另外,虞景明也晓得这一笔供货单不可能一步到位的,必然会分几个供货期。 “报纸上还说,李大公子是看上咱们大小姐了,还说他俩昨晚跳舞了。”小桃又说。 虞景明一愣,报纸上还说这个了?她怎么没看到,后来一想,定然是一些花边小报,这肯定是小桃早上买菜听来的。 “呀……”翁姑奶奶立时精神了,正要说什么,见得虞景明出来,连忙冲着小桃摆摆手,小桃连忙闭了嘴,大小姐最讨厌别人说闲话了。 其实这等无关紧要的闲话虞景明向来是不在意的,看着一老一少躲一边说话,虞景明只当没见。 门口,翁冒带着一个李记的账房和两个伙计在等着虞景明,自然是要去虞记商谈合约的问题,红梅在前头领路,虞景明陪着翁冒和李记的那个账房。刚到门口,陈元甫陪着虞宝珠从屋里出来,身后跟着来时的那个婆子和挑工。 “景明,我娘要走了。”陈云甫道。 “说什么说,你以为人家会留你娘啊,巴不得眼不见心不烦呢。”虞宝珠脸色依然不虞。 “娘……”陈云甫一脸尴尬。 大姑姑就这得性,虞景明倒没有在意,也并没有开口留人,有着昨晚那一场,再待下去也是没趣,只是冲着陈云甫问:“可回过二奶奶了?” 一边那婆子接话道:“回大小姐,一早我就去二奶奶屋里说了。” “我娘给二奶奶留了个字条。”元甫也道。 见各方都有照应,虞景明便没多说,只是冲着红梅道:“红梅,你去送送姑奶奶。” “用不着。”虞宝珠提着行礼出了虞宅。 红梅依然跟在后面叫了马车相送,这是礼数。 马车上。 “娘,你怎么那么说话,景明没得罪咱们。”陈云甫跟他娘抱怨。 “你懂个屁,娘反正跟虞景明不对付,说些难听话虞景明早习惯了,不会在意的。等回头你见了虞景明再跟说解释一下,说两句好听的,虞景明便会觉得你跟娘不一样,你懂事,你心向着她,她自然就会重用你,晓得不?” “娘……这又何苦。”陈云甫倒没想到他娘打的竟是这个心思。 “甭多说,听娘的不错。”虞宝珠打断陈云甫的话,生怕被外面的红梅听了去。 马车驶出了永福门。 …… 虞景明同翁冒一起出了虞宅。翁冒说着上海的一些经济形式。 “蔡大人潜逃前,已经把190万两白银提出来了,各家钱庄没了低子,市面上又开始发生了挤兑,朝廷晓得闯了祸,又拨了50万银子下来,但恐慌之势已经造成,50万两又是杯水车薪,不但没有解决问题,挤兑的还更凶了。上海几家大钱庄都快疯了,便是源丰润,义善源这些大钱庄都顶不住了,若是他们也倒了,那他们外埠的各家分店也要倒,到时,不但上海,只怕外埠各地经济也要深受重创……南洋劝业会那边有部份场馆和商人也受到了冲击,我东家一早便去了南京……” 虞景明点点头。 这些东西也许普通人感觉不到,只有深处其中之人才能感到如临万丈深渊。 边上,老王头的茶档也十分热闹,李虞两家这笔五十万块的供货单对于永福门来说,就象是泼在热油上的一滴水,噼里啪啦就炸开了。 “请问戴寿松戴经理家住哪一号门?”一个穿着金钱图案轻袍的中年男子跟擦肩而过的虞景明打听。他身后两个男仆,肩上都挑着礼盒。 “13号门。”虞景明指了指道。 “多谢。”那人点头,连忙带着人,到了13号门口敲门,戴娘子开的门,说了几句,就将人迎进了屋里。 老王头茶档喝茶的闲汉看到那三人进了13号的门,不由就唠叨开了。 “听说戴寿松当经理了?” “那可不,瞧这走门路的都上门了,看那两挑子,东西只怕不少。” 哪处有利益,自少不了钻营的人。 …… 第七十四章 后街闲话 后街的嘉嘉买了菜回来,刚走到自家门口,就看隔壁戴政的娘子爱珍从屋里出来。 “爱珍,听说你公公发了,这走门路的都捞上门了。”嘉佳笑嘻嘻的冲着爱珍道。 “我那里晓得哟,我们又不住一屋。”爱珍回道。 “听说是承建乡自治公所的工程,凭你家戴政的能力主持一个工程没问题,听说一笔工程,起码上万块钱的利头。”嘉佳道。 “我家戴政哪是赚那钱的命,做生不如做熟,戴政在虞记这边干的好好的。”爱珍道。其实公公做了荣兴的经理,她多少也有些动心,虞记这边,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虞景明对戴家并没有好感,戴政夹在里面不免尴尬,若是有好路子早先出来也是不错的。只不过戴政说了,大小姐处事甚是公允,反倒是她公公那边花头比较多,更何况工程这一块牵扯的东西太复杂,没必要一家人都扯进去,她听了也是赞同的。 “那倒也是,如今虞记到手一个五十万块的大单,我又听余翰说了,南京那边虞记的提浆月饼已进入了最后的评奖阶段。金奖,银奖不好说,但至少也是个优秀奖。”嘉佳笑嘻嘻道,明年虞记的日子会很好过,那她家的日子也宽松些。 说到五十万块的大单,嘉佳又不免八卦了起来:“爱珍,你晓得不,我听报纸上说,李记的李大公子八成是看上咱们东家大小姐了……” “不能吧,李公子才来上海,这之前没什么瓜葛吧?”女人对这种话题多是八卦的,爱珍两眼也瞪大了起来。 “没错的,你想啊,怎么可能仅凭一句话,就砸下这么大的一笔钱,至于说之前的风声,你是不晓得呀,那住在虞家的翁冒就是李记的一个掌柜,这瓜葛不就扯上了。”嘉佳一脸兴奋的说。 “不是传卞先生跟东家大小姐有瓜葛吗?”爱珍问道。 “他们那点瓜葛也就是东家大小成亲那日的事情,说起来那哪里是瓜葛,是孽缘喽,若不是老潢撒纸钱触了霉头说不准就没后面的事情了……”嘉佳说着。 一开始,卞先生和东家大小姐的风言风语不少,后来卞先生入了虞记,大家使不得要多盯上两眼,却是发现两人之间再简单不过,时间久了,倒没什么人说闲话。 “我倒是听说麻三妹在追卞先生呢……”嘉佳两眼又瞪亮了。 “真的呀?卞先生看不上麻三妹吧?”爱珍也甚是讶然,这事儿没一点风声啊。 …… 对门卞维文和卞维武兄弟正要出门,冷不防就听到门外两个女人的闲话。 卞维文开门的动作略顿了一下,一边卞老二却是猛的拉开门,吊儿郎当的冲着嘉嘉说:“嘉佳嫂子,《诗经》上有首诗不晓得你听过没有?” “什么诗?”嘉佳莫名期妙,卞老二也不是文化人,竟是跟她说起《诗经》来,定要作怪。 “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卞维武故意摇头晃脑的道。 嘉佳是上过女学的,一听这几句晓得是讽刺褒姒的,被卞老二借来讽刺她造谣生事,便气的跳脚:“好你个卞老二啊,现在能的,倒是学会拐着弯骂人的,怪道现在永福门的人都在传,说卞老二披了身洋皮,想做文明人,却是沐猴而冠。” 嘉佳的嘴巴也是不饶人的。 卞老二气的正要反击,卞先生一拉他到身侧,笑着对嘉佳说:“嘉佳,大家邻居好几年了,维武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晓得的,他嘴巴坏一点,到底是正直的人,便是披着这身洋皮,那也带着永福门的小子讨生活,没亏过哪一家小子。更何况那洋人也不过是洋番,算不得文明人,他们做出的那些事情也不是文明人该做的,所以有些话说出来还是要慎重一点,我这里先替维武给你陪不是。” “哟,瞧卞先生说的……”嘉佳悻悻的翘着嘴角。 “话说回来,嘉佳,维武那么说也是为你好,一些闲话,象我这样没用的说说倒也无所谓,但东家大小姐倒底是东家大小姐,你家余翰还在虞记上班呢,有些话有碍女儿家名节,捕风捉影总惹人厌,落到东家大小姐耳里,免不得对余翰有不好的印象……” 说到这里,卞维文又一个转折:“其实便是我这样的,闲话也是少说的好,余翰还想升总账呢,使不得也得我给他让路啊。” 卞先生一通话说的嘉佳一脸涨的通红,等喘过气来,卞家两兄弟已经走远了。 嘉佳才气的跳脚:“什么是不叫的狗咬人,我今天算是见识了。”平日里卞先生好言好语,好声好气的,没想到这一翻脸句句刺中要害,却又让人心里忌惮的很。 爱珍随意应和的点了一下头,这种争执,她不好掺和进去,便挎着包出了后街,她是一家茶叶铺子的店员,这赶着上班去。 对门芸嫂子从门里探出头来打趣嘉佳:“是你不晓事,你要是只说卞先生,卞先生便是任你们说的肠穿肚烂他也是懒的计较的。但人皆有逆鳞,卞先生一个人将两个弟弟扶养至今,那骨子里也是不好相于,你那样说卞老二,卞先生这般回击你都算是客气的。” 嘉佳张了张嘴,最后气哼哼的推了自家门进屋,只有自叹倒霉。 别说,她倒真不敢太跟卞先生计较,余翰私下里跟她说过,卞先生有大才,未必会一直呆在虞记,他还想先跟卞先生学点,再奋斗几年,争取爬上虞记总账的位置,若是因为自己得罪了卞先生,说不定就坏了余翰的打算了。 想着,她轻拍了自己一个嘴巴,也是自己多嘴。 第七十五章 田家 卞维武跟在他大哥身边闷头走着路,心下里在琢磨着,他大哥好些年没发这样的火了。他有总感觉,他大哥这回发火不完全是为了他,也许有一部份是因为东家大小姐。 他虽然承大小姐的情,但却也不看好大哥跟大小姐在一起的。老潢火眼金睛,早就断言,若是大哥跟大小姐在一起,在大小姐那种深沉及强势之下,大哥万事只会委屈自己,这日子只怕就屈了。 实在是那位大小姐,心计深了点。 想着,卞维武又摸了摸鼻子,有些自嘲,他这样想着,好似那位大小姐会看中自家大哥似的。其实以那位大小姐的个性,也是看不上大哥的,大哥的性子太低调了,只怕象李大公子那样的人才是大小姐心中的良配吧…… 想到这里,卞老二却又不服气,自家大哥那也是堂堂昂仰之人。 “大哥,要不,你就努力一把,要成,看在永福门这若大的财产上,咱大男人,没有受不了的委屈。要是不成,没了花儿,还有麻三妹这株青草,嚼着也能养人。”卞维武跟他大哥这么大咧咧的道。 “瞎说些什么,大哥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管好自己就成。”卞维文没好气的说。 他于大小姐之间距离甚远,他并没有起什么太重的心思,之前之所以针对嘉佳,也仅是认为该说而已。 想着卞维文又不赞同的对他二弟说:“虽说我晓得你说的是戏言,但于男女相识,相知,相交贵在心诚。古人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于子携老。而于现在人,或许做不到古人这种心灵相契,但日常相处,一粥一宿,也没有不诚心的,哪有什么花儿,草儿之说。” 维武行事太功利了,终是要说一说,提一提。 “行了行了,晓得了。”卞维武撇撇嘴,大哥什么都好,就是有些酸气,须知人生说到底就一个钱字。跨上自行车,叮铃铃的一阵响,自去当他的差了。 看着卞维武走远了,卞维文摇摇头,夹着算盘进了虞记。许老掌柜和余翰还领着翁冒和李记一行人在参观,却没看到大小姐。卞维文上了二楼,路过虞大小姐的办公室,就听到里面在讲电话。 虞景明刚才接到王家老三王端美的电话,王端美在电话里跟她抱怨,怪她把他小时候喜欢吃九层糕的事情传出去。 “景明,你不晓得我现在书桌堆了十几盒九层糕,我现在看到九层糕都要吐了。”说到这里,王端美在电话里又转了一下口气:“不过,家里的丫头下人们倒是高兴了,那些个小姐为了把九层糕送进府里来,使不得要给下人们塞小费。” “那你也算是居功至伟,就好生消受着吧。”虞景明取笑他。 “都是你害的,还好有纤纤那丫头,她倒是喜欢吃九层糕,现在整天窝在我的书房里帮我消灭九层糕,家都不回了,吃完还说要是胖了就让我负责。哈哈,她若以后真长成小胖猪,那我也就只得勉为其难了。”王端美在电话里得意的道。 虞景明笑着摇头,同一坑,王三郎这是准备再栽一次了,冯纤纤倒也不容易,便是再爱吃的女孩子,拿九层糕当饭吃,则非有大毅力不可。 放下电话,虞景明轻笑。 卞维文在走廊上听到虞景明的轻笑,东家大小姐很难得有这样的轻松。进得会计室里,几个学徒在一边整理着各分店送来的流水账一边聊天。 “大小姐今天心情好。”坐在窗边的那个说。 “能不好吗?五十万块的单子。”埋头对账的那位说,最近虞记的生意是见天的好转了,他们也高兴的很。 “我倒是闻到了春天的气息。”这是正在报账的那个学徒却是有些神叨叨的说,意指的却是报纸上的那边花边新闻。 “这都是秋天了,哪来春的气息。”坐在窗边的反驳。 “不是还有个十月小阳春吗?”埋头对账的抬起头来跟报账的学徒挤挤眼。两人心领神会。 卞维文进门咳了一声,几个学徒连忙站起身来:“卞先生好。” 卞维文点点头,便进了里间,虞景明在屋里听到人招呼卞先生,心想着,初步的合约,之前跟翁冒和李记的人谈的差不多了,接下来一些琐事可以由徐老掌柜和余翰招待就可以了,她这边马上要去苏州河边,董家生辰宴那会儿,她跟田太太约好的。 只这趟是作为虞记对多年老客户的一种回访,原先是说好许老掌柜还有戴政跟她一道的,如今许老掌柜走不开,倒不如就请卞先生一起。 会计室的门开着的,虞景明走过去,几个伙计正在说着什么是小阳春的,见到虞景明过来倒是唬了跳,吓的脸都有些白了。 虞景明只是笑笑,冲着里间探个头出来看情况的卞维文说:“卞先生,有时间吗?我这里马上要做个老客户回访,许老账房走不开,要不你跟我和戴政一起去一趟。” “好的。”卞维文点点头,他是虞记总账,这种事体出面也应该。 戴政已经备好了马车,虞景明带着红梅一辆,戴政和卞维文一车从永福门出发。 苏州河自开埠以来,从一个小农村变成如今人流如织的繁忙所在。街边店铺林立,河边,长长的河坝隔着一个个的船坞,船坞里停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让河道显得有些逼仄。间或有小船穿插其中,却是灵活如游鱼。 田明家就住在河边的一条小巷子里,虞景明等人在小巷口下的马车,刚下马车却看到德三带着两个人过来。德三一身黑丝绸长衫,外面套了件棕色的竹枝纹军机坎,就是一字襟马甲,肚子有些挺,倒不似之前在荣家做管家时点头哈腰的光景了。 “戴政,卞先生,你们这是去哪儿?”德三打个招呼,又看了看虞景明和红梅。 德三不认得虞景明,但却认得红梅,便猜红梅身边的这位该是虞记的东家大小姐。 “走走。”卞维文只是浅浅的说了两个字,戴政倒是打趣起德三:“德三,这是又在哪里找发财利市了呀。” 当初德三坑了荣家几间铺子,被人在外面说道,他家人辨解,只说是自家在外面找到了发财利市,戴政这会儿便又拿这句话来取笑。 “哪有什么发财利市哟,不过是节前讨笔债,回回空手,现在欠钱的人是大爷。”德三说完,甩着袖子,带着人出了小巷子。 “这德三不是个好东西,趁着荣家出事,伙同别人三文不值两文的从荣家弄到好几间铺子。”戴政看着德三的背影说。 红梅说了句:“荣家也不是干净的,我听人说,当年卞记东家夫妇出事,荣家也是趁火打劫,那里好些个店面也是荣家三文不值两文从卞家亲戚那里买来的。” “红梅,说这些做什么,快去叫门。”虞景明岔开话题,卞先生在这里,红梅提的又是卞家旧事,不免有些不好。 “也没什么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卞维文笑笑。 有许多事情,降临之时,就象天塌了一样,可等到事情过来,再回头看,也不过尔尔。 岁月的洗练,便是让人变得更加豁达。 红梅拍了门,开门的是田太太,眼泡有些发红,见到是虞景明,连忙摸了一下眼睛,将人领进了屋里。 田明三十五六岁,中等的个子,有些瘦削,脸色也不太好,还有胡渣子,家里地上,锅碗砸了一地,一个七八岁的小子躲在田太太背后看着人。 “去年的时候,他听人说长沙那边缺粮,便跟几人合伙,又贷了款运了几船粮去那边,没想那边暴动,粮也被劫了,人都差点回不来,合伙的人都逃了,我们卖了房子和家里所有家当,还了一部份欠款,那几家债主见田明还算守信,也约定好在今后五年慢慢还,可没想,前几天,一个叫德三的突然把那些欠条买了下来,逼着我们马上还,还不出来,就让田明拿南汇的祖宅抵,那祖宅也不是田明一个人的,他哪里做得了主,更何况祖宅虽然破败,却是不能卖的。”田太太细说着事情经过。 虞景明等人才晓得德三原来就是来田家逼债,虞景明觉得,德三此举说不定跟南汇乡要建的自治公所有关。 几人默默的帮田太太把东西收拾好,然后闲话了几句,虞景明将一个月饼礼盒放在一边,冲着田明道:“田先生,你为虞记卖过六年的糕点,我现在问你,如果我赊货给你,你能卖多少便赊多少,你还卖吗?” “卖!”田明咬着牙赤红着眼睛说。 “好,你明日来虞记提货。”虞景明说,又给孩子包了一个象征性的红包,道了声中秋快乐,虞记一干人便跟田家人告辞离开。 一行人出得田家,从小巷子里出来,远远的就看到外白渡桥。 “大小姐,是不是给的太少,只是一个赊货的机会,并不足以解决田先生的困难。”红梅道。有些事情,如果不做反而没关系,若是做了,却不做到位说不定反而招怨。 虞景明侧过脸,正要回红梅,却看到一边卞维文脸上有些了然的笑意,不由说:“卞先生说说。” “好,那我就估且猜猜东家大小姐的心意,田太太之前说了,那批粮是几人合伙的,出了事后,别的合伙人逃了,也就是说田先生要还的那笔债并不全是他一个人的。我想,如果只是还他一个人的那份,那么他变卖家产应该完全足够偿还了,田先生是连合伙人的债一起担下了,这样的性子,他不需要别人帮他还债,他要的是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虞景明笑说:“卞先生厉害。” 卞维文笑笑:“是大小姐心思玲珑。 虞景明笑笑,不远处,电车正驶过白外渡桥,桥下涛声悠悠。 第七十六章 苏宅 从苏州河那边出来,虞景明跟红梅一行人道别。 戴政,卞先生和红梅先一步回虞记,有关田先生的事体要先做一个安排,而虞景明则绕道准备去苏家。 董家生辰宴那天晚上的牌局,苏太太实是为她解了围,如今又正逢中秋节,于情于理,她都必须走这一趟。 虞景明在去苏家前先给王大奶奶打了个电话,打听了一下苏老爷和苏太太的一些喜好,还有一些禁忌等等。然后虞景明又先转去了法租界那边的虞记分店。 法租界这边虞记分店的掌柜是戴政,不过,这会儿戴政还在永福门虞记那边,分店里是二掌柜金旺在照应。 金旺见到虞景明突然到来,戴政又不在,心下里不免有些惴惴,虞记各分店的管事谁不晓得这位大小姐是不太好相与的,金旺自不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虞景明不理会他的心思,只是让金旺带路,两人一前一后直奔后面的作坊,每个分店都有各自的小作坊。 见到虞景明一进来就直奔作坊,金旺那心更是打鼓,不晓得这位东家大小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虞景明晓得金旺的心事,不过这会儿去也没有理会,只是叫来了作坊里的席师傅。 “席师傅,松子玫瑰拉糕,薄菏糕,葱猪油糕的材料有哇?”虞景明问席师傅。 “有,大小姐要想吃,马上可以做出来上笼,歇一下就能吃到新鲜出炉的了。”金旺生怕作坊师傅不会回话,惹出事来,连忙代答道。 虞景明这才笑着跟金旺说:“你不要担心,我不是来查分店,我是下午要去一趟苏家,苏老爷和苏太太都是苏州人,喜欢的是苏州点心,苏太太尤其喜欢松玫瑰拉糕和薄荷糕,不过苏太太信佛,口味较正常的口味偏淡一些。而苏老爷喜欢的却是葱猪油糕,也许是因为苏老爷小时候也是吃过苦的,他喜欢的葱猪油糕较正常的口味更重一些,要重油重糖,我便想亲手制一些,技艺虽不见得高,但胜在合心意一点,你自去前面忙你的去,这边有席师傅指点我就可以了。” 听得虞景明的话,一边的席师傅连说不敢。 金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大小姐不是来挑刺就好,便拱拱手说:“那我不打搅大小姐。”说完,金旺便转身出了作坊。走到门口时,心里还感叹着到底是他有些草木皆兵了,想着又转回头看。 正午的阳光直直的就照着小作坊一边的窗台上,窗对面是制作糕点的大案板,此时案板边,席师傅正专心的指点着东家大小姐,东家大小姐倒是按部就班的,动作不缓不急,手法也舒适自然,席师傅在一边不时的指点,东家大小姐也恰到好处的点头应承。 只是看大小姐那熟练的手法,金旺有一种感觉,便是没席师傅指点,只怕这位大小姐的手艺也是不差的。 想着,金旺不由啧啧嘴。 大家心下里都曾猜想着,这位大小姐虽然拿出了提浆月饼的方子,但只怕动手的手艺却是不太行的,要不然为什么不直接拿出成品,也好震大家一震。所以一些分店的作坊师傅心里不免有些私下里拿大,东家不懂手艺活,下面的人就好做事。 如今看来,只怕是有些想当然了。 金旺边想边摇头笑。 “二掌柜,又有人来订货了。”一边伙计出来招呼。 “走走,忙活去。”金旺挥着手,也是怪了,明天就是中秋了,平常这个时候大批的订货基本上没了,有的只是散客户,今年却是异于往年,先头不温不火,这几天却是突然的爆发了,生意竟是比往年要好上一成多。 虞景明跟席师傅忙活了近两个小时,几样糕点做好了,一边伙计拿了一个食盒来细心的装好,虞景明提着食盒出了作坊的门。 席师傅送虞景明出门,跟金旺一起站在门口看着东家大小姐离去的背影。 “大小姐手艺不错的吧?”金旺拢着袖子,咧了咧嘴,问出心中的猜测。 “呵,反正不差。”席师傅啧啧嘴说。 “呵呵。”金旺同席师傅相视一眼,各自心知肚明,这位大小姐手艺好的很,只是人家处的那个位置自不必要跟你们一些作坊师傅较劲。 这是所在的位置不同,眼界格局的不同,对于这位虞记大小姐,他们这些底下人也算是服气了。 苏家在霞飞路那边有一座园林。 苏老爷祖籍苏州,所以,这个园子建的就非常有苏州园林的特色。 到得苏家,虞景明递了帖子,然后跟着苏家的下人穿过壁照,绕过游廊,前面不远就是苏宅有名的悦心亭。 亭一边曲水流畅,另一边游廊环绕,间或夹杂着一片翠竹和芭蕉,将一片并不大的地方错落出一方如山水画一般层层叠叠的天地,鼻间能闻着四季桂的馨香,再就是淡淡的茶韵。 “难怪叫悦心亭,我这才一坐,这烦燥的心倒是平静了不少。”亭子里,苏太太,李二太太,还有王大奶奶和王家二媳妇冯绍英四人围着圈坐在石桌边摸着麻将。 李二太太边码着牌边赞叹的说。 王大奶奶和冯绍英是在午后来拜访的,如今上海金融界动荡,各家太太也会互相走动,私下里交流一些看法,算是时下上海比较流行的太太外交。 当然王大奶奶和冯绍英过来也是因为上午的时候,虞景明跟她们打听苏家的情形,晓得下午虞景明要过来,王大奶奶有些不放心,再加上一些事体确实也要走一趟,就先过来了。两人也是刚坐下,倒是不晓得这李二太太的底细。 “我看你也是瞎操心,南洋劝业会里,泽时创下多大的名头?别的不说,那腰包可是赚满了,上海这边便是动静大一些,那也是他青年人的果敢。要晓得过了他这年纪,象我家老爷这般,哪里还有他那气性,使不得走一步思两步的,这固然稳妥,但有时却也要错失良机。我瞧着泽时不错,大刀阔斧的,上海一滩子混水一下子就叫他搅得活泛了。”苏太太先是冲着那李太太说,然后又转过脸来跟王大奶奶和冯绍英介绍道:“这位是十三行李记李家二老爷的当家太太,也是苏州人。” 苏太太这一介绍,王大奶奶和冯绍英便心知肚明了。 第七十七章 李二太太 李记老太爷至今还建在,不过多年已经不管事了。李家大老爷和大太太是书生习气,在南洋那边办了个学校,家里的生意多是不管的。所以这些年李记家族生意多是李家二爷三爷在照管,这些年李家老太爷身体每况愈下,家族继承人就越来越摆在台面上了,也因此,这几年李家二爷和三爷斗的相当厉害,不过就能力和势力来说,李家三爷是要略逊几分的。 因此,李家二爷和李家三爷的相斗中,李家二爷是占绝对优势的。 只不过,大家都晓得,李老太爷真正看重的既不是李家二爷,也不是李家三爷,而是李泽时这位长子长孙。 李泽时是李家大老爷的独子,因着是长子长孙,自小李老太爷就挺看重他,也是着力赔养的。 只是这位李大少自小有些玩世不恭,多次忤逆李老太爷,最后气的李老太爷把他送到法国去,没想这一下子就放羊了,这些年这位李大公子跑遍了欧州之后又去了美国,直到去年,李老太爷以病重为由才把他骗回来,没想到这一回来就在南洋劝业会的投资上立了大功。 朝廷刚准备筹办南洋劝业会时,别说外人,便是朝廷自己人都不太看好,没想李大公子就盯准这个了,投了大笔资金,最终算是在南洋劝业会的投资上拔得头筹。 如此一来,本来十拿九稳的李二爷就有些坐不住了,只是南洋那边离不开他,便让二太太借着探亲为由回了苏州,再走上海。没想到李二太太才一到上海,就听说李泽时先是五十万银元仅以一句戏言的原因就砸在名不见经传的虞记头上,之后更是频频出手,一时间李公子便成了整个上海商界的散财童子,由此,李公子的大名算是在大上海传扬出来了。 这么大笔大笔的投资,李泽时竟然没跟南洋那边通口气,李二太太自然是又气又急,一边给南洋家里打电报,一边使不得在苏太太面前抱怨。 李二太太跟苏太太年轻时也是玩得来的闺蜜。 听得苏太太的介绍,王大奶奶才晓得,原来这位李太太就是十三行李记李二老爷的当家太太,也就是最近上海滩风头最劲李公子李泽时的二婶。 王大奶奶这下心里便有数了,她跟着王老爷也是在商场打着滚过来的,自也晓得这位二太太担心些什么,一来自然是怕亏了,李大公子这一大笔大笔的砸下去,要是亏了,便是李家家大业大,也要脱层皮啊。 二来,若是李大少这回的投资都成功了,那样一来,李二爷这李家当家人的位置只怕就有些不稳了,毕竟李泽时是长子长孙,老太爷又看重,焉晓得李太爷会不会直接把家当交给孙子打理呢。那更是二太太所不想见到的,但具体怎么对待这件事情还得南洋李老太爷决定,也不是二太太或者李二老爷可以定下来的,所以二太太才这般的烦燥。 “苏太太你是不晓得,泽时本事那是有些的,毕竟在外面六七年,单见识就不是一般人可比。否则,他怎么这回就认定南洋劝业会能行呢?但这孩子呀,没定性,他那钱来的快,却也花消的快。别的不说,这些年他在外国,倒也时时听人说他混的不错,可我们自家人也是晓得的,巴黎那边为了捧一个歌星,我大哥大嫂那个学校两年的收入全砸了进去,结果呢,那歌星最后却伴了一个铁路大享,他一气之下拍拍屁股去了美国。到了美国,他也不务正业,又喜欢上了话剧,又投资建了一个剧场……” 说到这里,李二太太又是一阵没好气:“你投资剧场就投资剧场吧,总是有些收益的,可他不但投资剧场,还自己演起了话剧,叫什么《黑奴吁天记》,成天跟些个黑人混在一起,最后剧场不但没赚钱,还亏了不少。他三叔实在看不下去了,晓得拍电报他也不回来的,干脆就跑了一趟美国,专门把他叫回来。结果他到了香港,他又碰到一个认识的舞女,那舞女不晓得得罪了谁,被人堵在了巷子里,他大少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却又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若不是他三叔身边正好带着保镖,他大少爷那条小命只怕就要交待在那条小巷子里了。这事传到南洋,把他爷爷给气坏了,直接病倒在床上,他才收心回南洋,到了南洋还给那个舞女汇了一笔钱,资助那舞女开了一间俱乐部,在香港混的也是风声水起。结果他倒好,又不管了,直接把俱乐部丢给了他三叔,最后他三叔却跟那舞女混的不清不楚起来,气的他三婶儿差点一把火把那个俱乐部烧了,最后还是我家二爷收拾的烂摊子。他大少爷倒好,一转眼又跑这上海来搅风搅雨……”李二太太说的口干,啜了一口茶。 又打出一张牌,李太太继续说道:“这回上海这投资,起先不就是因为他大少爷为虞记大小姐打抱不平吗?跟他过去那些事情一模一样,全是脑袋一热的事情,最后还不得我家二爷来给他收拾烂摊子呀,这孩子呀到底是不省心……” “李大少爷过去那些事情的就里,我们外人不清楚,但景明可不是二太太跟里的那些女人,这事关女儿家的声誉,二太太还是要慎言。更何况跟虞记打交道,生意上亏不亏不好说,那是由市场决定的。但是在为人做事上,虞记却是能端得上台面的。”一边王家大奶奶却是沉下脸接话。 李二太太的话可不太好听,那话里话外的竟是把景明跟那些个明星舞女摆在一起,王大奶奶自要为景明说公道,景明做事从来都是凭她自己的本事,可不会占他李记的便宜。 “有一件事二太太大约不晓得,咱们上海苏州河那边一个行商田先生曾帮虞记卖过几年的糕点,后来他转行做粮食,却出了事情,散尽家资还背着债。这回景明刚接过虞记,想回馈老客户,这田先生便在此例,就在上午虞景明跟虞记的戴掌柜和卞先生一起去探望了田先生,并承诺给田先生赊货,田先生能卖多少虞记就能赊多少,这件事一个上午就在上海小商贩里面传开了。大家都说了,这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没有个落难的时候,跟虞记做生意,指不定就给自己日后落难留下一条后路,如今好些个小商贩都到虞记进货呢。”一边冯绍英也插话道,她是晚辈,虽然听不惯李二太太的话,但到底不好摆脸色的,所以说话的时候是一脸笑嘻嘻的。 李二太太这下脸色有些不太好,王家婆媳两个话里话外都在为虞记那位东家小姐说话她自然听得出来,虽然没有明着指责她,但那意思却也让李二太太的脸面有些挂不住。 苏太太是主家,这个时候自然要打圆场,更何况绍英说的事体,吃午饭的时候,她也听自家老爷说过,这会儿便接话说:“这事中午的时候,我还听我家老爷提了一嘴,说虞大小姐有当年永福爷的气度。” “气度倒是不敢当的,不过景明那丫头,到是个以诚待人的。”王大奶奶笑道。 边上,李二太太暗里也撇了撇嘴,她也是个玲珑,从王家婆媳的话里自也听得出这两人跟虞记关系应该是不错,说不得沾亲带故,如此,她之前编排李泽时的一些话便有些不得体了。 不过这王大奶奶如今这般说话,却也有些给虞记脸上贴金的感觉,虞记资助田明的事情才开个头,虞记就这般的宣扬,不免有些沽名钓誉,李二太太暗里嗤笑。 当然李二太太来上海,倒也不是跟人结冤,这王家在上海商界那也是有一定份量,她自不会强辩,反倒是解释道:“大奶奶多心了,我哪里是要说虞大小姐哟,我虽然才来上海,但也晓得虞大小姐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我这说的是我家泽时,他做事情就是脑子一热,却不考虑后果,就象前天晚上那个晚宴,他那冷不丁的一下子,弄得一些个小报哗众取宠,说什么李大少爷英雄救美,无端端的给虞大小姐惹来一些蜚短流长……” 李二太太话未说完,一道略有些低柔却透亮的声音传来。 “多谢二太太为景明着想,只是景明生在商海,自也晓得商家以信誉为本,些许人言也不过大风吹去,倒是不在乎的,不过听到二太太言语,景明心中却也是有些疑惑,想问二太太一句……” 第七十八章 虞景明的反击 虞景明没有想到她一路跟着婆子过来,才一进亭子,就听到王大奶奶,王家二嫂嫂以及李二太太的话。更没想到田家的事情也不过早上那会儿的事,这才晌午就传的沸沸扬扬了,这倒真是无心插柳了。 虞景明自不晓得,她们早上一行刚离开田家,又有几家粮商去了田家,他们就是原来田明的债主,就是他们把债条转给了德三。 本来凭着德三的身份,这些个粮商自不用去理会德三的,只是德三不声不响的竟是巴结上了新上任上海道刘大人身边的马师爷。 这位马师爷收身绍兴,绍兴师爷是出了名的。 更何况这位马师爷还能放下脸面,竟是把自家老婆姨送到自家东翁的枕边。 如此,这位马师爷自然深得刘大人的器重了,在衙门里素有二老爷之称,一般县的正堂见了他都不敢端架子。 总之马师爷深得刘大人器重,这新官上任三把火,而粮食的生意又跟官府着有密切的关联,几家粮商自犯不着去冒那个险,再加上德三也是下了重金的,商人逐利,几人就应了德三所求,将田明的债转给了德三。 只没想德三隔日就来田家催债,最后竟然扯上了南汇田家祖宅,几位商家到底也是在上海商界闯荡的,晓得这回是被德三利用了,再加上当初又是承诺了田明慢慢还债,如今事情这样,总要给田明一个交待。 所以几个人相约,今天上午也去了田家,本是想看看可以有什么补偿。到是意外的就从田家人的嘴里晓得了虞记的承诺,于是事情就这么一下传开了,一时竟也传为美谈。 当然,对这些虞景明并不会太放在心上,她至今还记得父亲说过的一句话:当别人瞧不起你,不把你放在眼里时,你要自强;而当别人抬你,捧你的时候,你要自省。 “景明来了。”冯绍英一向跟虞景明说得来,这会儿见到虞景明过来,先笑着打招呼,站起身来,拉了虞景明到她身边。 “苏太太好。”虞景明先冲着苏太太行礼,然后又给王大奶奶和李二太太见礼。 “景明不错。”苏太太夸了一句,然后转过脸笑嘻嘻的冲着王大奶奶打趣:“哟,我说你婆媳俩个大中午的也不午睡,居然生生的跑我这里来,敢情着是给人打前站,怎么,还生怕我刁难你们家晚辈啊。” “哪里,这丫头一片诚心呢,说宴会那晚的牌局,多亏苏太太解围,这又是中秋了,她一个晚辈该来行个礼,她自己还亲手做了点糕点给苏老爷和苏太太尝尝。”王大奶奶倒是很自然的,一幅我就是来给自家晚辈引路的。 她这般做派坦荡的很,倒更显当家太太气度。 “哟,那我得尝尝。”苏太太打趣完便眯着眼笑说,一边佣人已经接过虞景明的食盒,将几样点心拿出来放在石桌上。苏太太拿了一块薄荷糕放进嘴里,薄荷特有的清香以及米糕的软糯立时便在苏太太的唇齿间迷漫了开来,淡淡的微甜实在太合苏太太的口味了,她又扫了一眼食盒下层的葱猪油糕,便是隔着食盒,她也葱猪油糕的浓香和甜腻,显然也是加重了些口味的。 “景明有心了。”苏太太点头,心里倒想着这丫头倒是晓得好歹的。 “来,大家都尝尝。”苏太太招呼着李二太太和王大奶奶等。 “我这心还吊着呢,不晓得虞大小姐要问什么?”李二太太却是微抬着眉毛有些打量的看着虞景明,虽然她之前评论虞景明是巾帼不让须眉,但那是捡着好话说,上海人对这位大小姐的评价那是贬大于褒,尤其这位虞大小姐的心计,让任何跟她打交道的人都不得不提一下心。 “也没什么,只是之前正好听到二太太的话,景明就想问一句,李记这回在上海的投资到底是做不做得数的?”虞景明微笑,冲着二太太微微一揖礼说。 之前李二太太一直说李大公子做事三分钟热度,那话的意思颇有些做不得数的感觉。 可对虞记来说李大公子对虞记的投资可是关系着永福门的生死的,虞景明不得不问清楚。 只是虞景明这一句问话却让二太太将刚刚抓到手里的牌握的死紧。 李二太太很为难呀,虞大小姐这话让她如何回?她先前之所以编排李泽时,就是想让上海人认为李泽时做事三分钟热度,当不得真,让大家对他的砸钱行为观望。而一但形成这种印象,那大家对李公子就不那么看好了。 再等她先生来上海时,就可以顺利接过李泽时手上那一摊子的事情。这样,李大公子就被顺利排挤出局了。 可如今虞记大小姐却借着她的话头,越过中间需要时间来发酵的过程,直指问题中心——李记这回在上海的投资到底做不做得数? 面对这样的问题她没法回,要说不做数,那李记近两百年的声誉可就砸了,可要说做数,那倒又变成她是来给泽时站台的,反倒帮了泽时一把了。这可不是她来上海的初衷。可因为她之前的话说在那里,她又不能不回答。这可难煞她了。 王大奶奶在边上同冯绍英相视一眼,心下都不由有些叹为观止,景明着实敏锐呀。 苏太太在一边却也乐得看戏,毕竟这回,苏家跟李记也有生意往来,自也不想再生意外。 如此,场面竟一下子冷了下来,不过李记到底是两百年的底蕴在那里,李二太太也常跟着李二爷去出应酬,到得这时却也不能输阵:“我一个居家妇人,生意场上的事情是不晓得的,不过,李记两百年风云,却从未有过定下合约不算数的。”说完,李二太太站起身来告辞,再待下去便没趣味了。 虞记大小姐果然深沉,这回她是偷鸡不成反赊把米,她还得回去给二爷打电话,看看有没有弥补的办法。 苏太太亲自送李二太太出门,回来的时候却是一脸笑嘻嘻的,那手指直点着虞景明:“景明果然是这不饶人的性子。” 虞景明很无辜,她只是太着紧那笔生意了,不想有任何意外罢了。 苏太太说完又跟王大奶奶相视一笑。几人坐下,苏太太又冲着虞景明笑道:“那位李大公子该再跟景明签一笔五十万银元的合约。” 苏太太这话可是有着缘由的,象苏太太这样活的明白的人,李二太太那点心思哪有看不穿的。 李家二房想掌李记的舵,李大公子李泽时在上海这一行就太过耀眼,对李家二房就有压迫之势,李二爷和李二太太自是不乐意见到,所以才有李太太那一翻话,可李二太太完全没想到她那一翻话却让虞景明抓住了话柄,最后反被景明将了一军,李二太太被迫表态,而李二太太这一表态,就代表了李家完全将上海的市场交到了李泽时的手里了。 对于李家那位大公子来说,可以说是不战而胜,虞景明无意中又帮了那位李大公子一个大忙了。 如此,李大公子再以一份五十万银元的合约报答也在情在理呀,反正那一位就是散财童子。 “再签只怕虞记要忙不过来了。”虞景明笑笑。 心里却是挺佩服李二太太,任谁都能看出她心里的不甘,可为着李记的声誉,这位太太却依然能铿锵有力的说出,李记两百年风云,却从未有过定下合约不算数的话来,这一点正是虞景明要引为榜样的。 “那怕什么,将虞记的规模再扩大呀。”一边冯绍英接话打趣。 “就是,做生意没有怕做大的。”苏太太也笑呵呵的说。 王大奶奶也眯着笑。 几人再闲聊几句,虞景明便告辞了,关于虞记糕点是否能进苏记百货的事情,虞景明没提,她今天过来只是尽晚辈的礼数,不宜掺杂太多。更何况,苏记百货自有他们的采购商,若是苏记真看中了虞记的糕点,自然会派采购商来考察虞记,若虞景明这时急慌慌反倒破坏了那种单纯的关系。 王大奶奶跟苏太太还有话聊,冯绍英跟虞景明一起离开了苏家。 第七十九章 南汇的一盘棋 “二嫂嫂,你晓得南汇那边乡自治公所建立的情况吗?”两人一路走,虞景明突然的问道。 “多少听你二哥说过,怎么了?”冯绍英好奇的问道。 “我感觉南汇乡那边怕是要出事。”虞景明道。 “怎么讲?”冯绍英好奇的问。 虞景明便将德三从一些粮商那里买来田明的欠条,逼田明以祖宅偿债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我听田明说,他们那处好几家的祖宅都被划了进去,民众之间群情比较激愤,王伯父这边该要有个心理准备。” 听了虞景明的话,冯绍英那里颇有些意味的挑了挑眉。 “怎么?可是伯父已经晓得了?”虞景明看着冯绍英的表情,反问。 “怎么不晓得,你以为当初荣兴凭什么能拿到南汇乡自治公所的工程,真以为是因为荣兴背后的俄亚银行还有董帮办的关系呀?若论关系,自治公所里哪个背后没有神仙,有的自个儿便是神仙。 不就是因为德三伙同一批乡绅在里面搅事情,德三背后又是新任上海道的师爷,自治公所派去南汇乡搞筹建的人几乎被架空,所以最后才让荣兴捞了便宜……” “那这么说,自治公所这边是打算让荣兴背锅?”虞景明好奇的问了一句。 冯绍英嘴角翘了翘:“自治公所让荣兴背锅?反了!是自治公所里一些老贾被荣兴这只雁啄了眼呢。” “这怎么讲?”虞景明瞪着眼问。 冯绍英呶了呶嘴,解释说:“橡胶股票风潮的时候,荣家出事那会儿,他家南街那酒楼不是叫德三伙同马师爷给坑了吗?” 虞景明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冯绍英继续道:“这事体大家都说荣家是阴沟翻船,在德三嘴里吃了哑巴亏,可要晓得,荣家再倒霉,荣老爷子如今还是自治公所的董事呢,这个亏荣家若是不认,那打起官司来,德三一个管家而已,马师爷虽然背后有新任上海道,可正因为刘大人新到上海,上海局面又这么复杂,不明形势的情况下,刘大人能为一个师爷和一个奴欺主的管家张目吗?那不可能哪,所以说,南街酒楼的事体,荣家真要翻盘并不太难,可最后荣家为什么就认了呢?” 冯绍英看着虞景明反问。 荣家出事那段时间,永福门虞记这边也面临着一系例的风波,虞景明倒没有太过关注荣家的事体,这会儿王家二嫂嫂反问,她一时之间哪晓得为什么,便说:“这倒是不晓得。” 冯绍英又眨眨眼说:“我再跟你说个事体,就在前几天,玫瑰去给新任上海道刘大人唱了三天大戏,之后,上海道突然下文,要更改原来南汇乡自治公所的选址,而为了防止再次被投机份子所乘,上海道暂时对新的南汇乡自治公所地址保密……” 冯绍英说着,冲着虞景明笑笑:“晓得这里面道道了吧?” 虞景明这会儿哪有不清楚的:“我晓得了,荣家南街酒楼这事体,表面上是荣家吃了亏,但实则却是荣家卖了马师爷的一个好,因此也就半推半就的认了。而荣兴也就借着马师爷攀上了新任上少海道刘大人的关系。”虞景明笑笑说。 至于上海道突然更改南汇乡自治公所建址倒不让人意外。 新的乡自治公所代表的是一个地方旧势力的洗牌,和全新的权利架构,这些本来应该是由衙门和县自治公所掌握,只不过上海这边混乱的很,这回南汇乡自治公所筹建的事体反而被德三伙同南汇当地的乡绅所把控,以至于荣兴到了南汇完全做不了事情,荣兴自然要想法办摆脱这种局面,而衙门和县自治公所也不能任由这种情况存在,所以才有更改南汇乡自治公所筹建地址的事体。 不过,上海道衙门那边却又对更换南汇乡自治公所地址的消息保密,这就颇有些一意思了? 消息保密,那衙门更换南汇乡自治公所的筹建地址的事体是真的还是仅仅只是一个烟雾弹? 若是真的,那新的筹建地址又在这里? 这些,对普通的人没有太大的影响,但对于先期,利用从马师爷那里得来的消息,勾连着一干乡绅,侵吞了大量房产的德三来说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虞景明挑了挑眉头:“荣伟堂这是想给德三挖坑呀?”虞景明问冯绍英。 话音刚落,虞景明又拍了拍额头,不对啊,德三背后是上海道的马师爷呀,马师爷是刘大人最信任的人,这里面具体的事体应该是瞒不了马师爷的吧? 除非马师爷又被荣伟堂买通,又或者至始至终马师爷都是在跟荣兴合作…… 一想到这个可能,虞景明突然有一种拔云见雾的感觉,这世上若论荣伟堂最恨的人,第一名非她虞景明莫属,第二个只怕就是德三了。 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德三这回可真要栽狠了。 不过,德三真要栽了那也是他自己太贪心,只不过,荣兴这局布的可有些深不见底了。虞景明挑了挑眉看着冯绍英。 “这下你晓得了吧,我为什么要说自治公所一些老贾都反叫荣兴给啄了眼。”冯绍英看到虞景明的表情,晓得她看出了一些问题。 冯绍英顿了一下继续道:“当初南汇乡要建乡自治公所的消息一出,自治公所里面好几家提出筹建呢,哪里有荣兴的份儿。可后来,荣兴借着上海道刘大人的关系硬是挤了进来,只是就算上海道力挺又怎么样,南汇乡自治公所是上海县自治公所内部的基建事务,自有自己的章程,上海道硬要插手就有些没道理了,眼看着荣兴就要出局了,可不有句话说,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嘛,德三这么一个小人物突然间就在南汇异军突起,勾结了南汇本土几个大乡坤,迅速就掌控了南汇的局面想趁着南汇乡新建自治公所的机会大捞一笔,一时就将南汇搅成了一个烂泥潭,这个时候,谁要接南汇乡自治公所筹建的事体,谁就等于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那几家瞅着事情难搞,自然退出了,最后这事体才落到荣兴荣伟堂的头上。”冯绍英好整似暇的道,还一脸‘你说巧不巧’的表情看着虞景明。 巧,可真太巧了,虞景明想着,再联想到德三的背后是马师爷。 虽说,在荣家南街酒楼的事体上,德三跟马师爷合作坑了荣家一把,可那只不过是一点外财,说到底于大局无关。 可南汇的事体那关系就大了,再加上新上任的刘大人也想借着荣兴的手,利用南汇的事体把把上海各界的脉,马师爷又岂能不懂这里面的利害关系,自然不可能抬着德三在南汇胡来。 再回头看看事态的发展,一些事情就明了了。 明摆着荣兴借马师爷之手拉德三进南汇搅局,德三那人无利不起早,再加上他跟荣伟堂早就结了梁子,如此即能赚钱,又能恶心荣伟堂一把,德三何乐而不为。 只是这样一来,德三就中计了,荣兴玩的还是连环计,先让马师爷拉德三搅乱南汇这个局,把竞争对手排挤出去,同时也是养寇自重,等到德三把局搅得差不多,引起民愤的时候,那就到了荣兴杀寇立威的时候了,而上海道放出要另择南汇张自治公所地址的消息只怕就是为以后荣伟堂杀寇立威做准备的…… “德三这回只怕连回头路都没有。”虞景明啧啧嘴说。 “可不是嘛,那几家退出来的也是看了事态的发展才分析出来,这回是着了荣兴的道了,只不过李总董他们也想看看新任上海道的行事路数,也就不轻举妄动了,所以,南汇的事体,自治公所这边暂时先静观其变再说。”冯绍英道。 虞景明点点头,明白了,只是心里却有些压抑,荣兴在南汇布局,上海道刘大人要借南汇摸上海商道的底,上海县自治公所也想摸摸刘大人的行事路数,所以静观其变,只南汇的百姓却成了乱局里的棋子,全由不得自己。 “以前真是小看了荣兴,这背后也不晓得是荣大少爷又或者是玫瑰的手笔,景明啊,你二妹可是跟荣家定了亲的,以后使不得有些瓜葛,总之以后你要小心一点。”冯绍英又叮嘱虞景明。 “晓得哩。”虞景明微微敛了敛眼神,她晓得这里面大部份是玫瑰的手笔,荣伟堂做事没这样的绵密。 “对了,便是李大公子那里,你也须得留一个心眼。”冯绍英又道。 “怎么讲?”虞景明问说。 “我听你二哥说过,李公子曾跟你王伯父建议,随着橡胶股票事件的爆发,再加上这一次庚子赔款的提交,上海局势越来越动荡,他曾建议你王伯父整合上海所有商团……” 一听到冯绍英说这个,虞景明眼神一亮,她突然晓得李泽时在上海大把撒银子的目的的,就是这个商团联盟,商团是上海一股不可忽视的武装力量,只是各商会之间各有各的商团,不免象一盘散沙,可若将这些商团组成一个联盟,那就是一军。 李泽时要想跟这个商团联盟拉上关系,他自己必然是上海商会中的一员,所以他大把撒钱,投资,几乎是一夜之间,他便跟各大商团拉上了关系,更成为上海商界不可忽视的人物。 “你晓得我的意思了吧?”冯绍英冲着虞景明抬了抬下巴,这事情是她家端青特意让她跟景明提的,端青的猜测那位李大公子大约是跟南边的人有关,来上海只怕另有图谋。可偏因为那日董家生日宴时,因缘际会,一份合约,无端端的就传出了景明跟李大公子的花边新闻,她也担心景明不明就里,一不小心陷了进去,这才提个醒儿。 “晓得哩。”虞景明微笑,二哥二嫂的好意她心里是清楚的,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这是两码事。 当然,虞景明心里也想着,有关这位李公子的事情,她大约也是不能完全独善其身的,翁冒那边跟李公子的关系是脱不了的,再加上这位李大公子自登陆上海,每一步都是借她的局搅动上海风云。 很多事情不是说不掺和就能不掺和的。不过大体也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自来上海,她一步步行来,却也是伴着风雨的,又何俱风雨? 当然,这些倒不用跟二嫂她们说,免得让她们担心。 “对了,你王伯伯还跟人一起投资了一个运输车队的生意,你若是手头方便,可以投资一点股份,你大哥,二哥,包括端美那小子找了专业分析师,未来这个行业非常有发展潜力。”冯绍英又道。 “好的,到时我直接把钱转给大哥。”虞景明点头,运输车队的事体她也看好。 两人边走边说,一路到得小西门这边,虞景明才同冯绍英挥手道别。 第八十章 巷口的虞景明和李泽时 虞景明回到永福门时,天已是傍晚了。 快中秋了,各处的灯笼都挂了起来,虞记的院子里,请的匠人,扎了两只方口大狮,一帮子虞记的工人一身武士装扮,正练习着舞狮的动作,站,走,跑,滚,还有抖毛,甚至时不时还能来两下跳桩,梅花桩的,倒也似模似样,热闹的很。惹得永福门的一帮子闲人和孩子们全聚在虞记的门口,一时鼓掌又一时哄闹。 虞景明也站在一边饶有兴趣的看了一会儿,眉眼间不由自主的就溢满了笑意。 “这个中秋节,永福门大约热闹的很。”一个声音突然在虞景明耳边响起,虞景明回头就对上一身黑色风衣的李泽时,那头发有些微乱,显得有些风尘仆仆,倒是那一双眼睛仍透着精气神。 李泽时以这种方式突然出现倒是吓的虞明一跳。 “李公子该不会刚下火车吧?”虞景明看着李泽时手上一个黑提包,挑着眉头问。 “可不正是,一下火车,我住处都没回就直奔这里了,没想这刚一下火车,大小姐就给我一个惊喜,我能不来见见虞大小姐吗?”李泽时说着,将手上的黑提包放在脚边,却冲着虞景明行了一礼,朗笑着说:“我是否该跟苏太太说的那样,再跟虞大小姐签一单五十万元的生意?” 因着接到二婶来沪的消息,李泽时是刚一到南京就买了火车票回头,他在上海布的局于整个中东部的革命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不能叫不明就里的二婶给破坏了。只没想,他才一下火车,就接到消息,自家二婶在虞记大小姐手里吃了一个瘪,居然被迫表态,承认了他在上海的一系列投资,如此倒是解决了他心头的大患。 这真是一个让人意料之外的惊喜,有时候他觉得虞景明真是他的福将。 所以,他又马不停蹄的赶到了永福门,不晓得为什么,他有一种迫切想见见这位大小姐的冲动。 “李公子不须太在意,我为的也是我自己,李公子晓得我虞记目前的处境,自然是不想到手的单子黄了,煮熟的鸭子飞了。”虞景明就站在虞记的门口,两手交叠的握在身前,微笑的冲着李泽时道,然后又说:“李公子若真想再签一笔,那景明自然是固所愿也,不敢请尔。不过,事间之世,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要一件一件的做,我们应该先把这头一笔生意完成了再说。” “大小姐说的在理,泽时受教了。”李泽时冲着深深一揖礼。起身之时,又冲着虞景明伸出的手:“来个同志间的握手怎么样?” 李泽时这举动却是有些试探意味了。 虞景明却是微侧过脸,抿着唇看了一眼李泽时伸到面前的手。 永福门巷口,不晓得哪家的孩子拿了虞记舞师子准备用的焰火,在永福门巷口点燃,立时绚烂的焰花便在虞景明和李泽时身后绽放了开来,虽然因为天光还有些亮显得并不是那么耀眼,但却多了一丝欲灿未灿的朦胧。 老王头的茶档那边,自李泽时出现,众人的眼光就盯着虞大小姐和李泽时。 “跟大小姐说话的是哪一个?”翠嫂边收着桌上的茶碗边好奇的问,瞧大小姐跟他说话的那劲头,显得挺熟络的。 “你不晓得呀,就是那个跟大小姐扯不清的李记大少爷李泽时呀,我在董家的生日上见过。”戴娘子就依在13号的门框边,挑着嘴角道,说完转头就进了隔壁虞宅。 “哟,原来是李记的大公子呀,那报纸上倒没有瞎说,这两人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边麻嫂也唠唠叨叨的。 “我瞅着两人之间是有那么点味道。”路过的嘉佳也插了一句嘴。 虞淑丽从虞宅探了半个身子朝巷口看,看着虞景明对着李泽时笑语嫣然的,轻哼了一声,却又重重的关了虞宅的门。 卞维文这时就站在老王头的茶档前,他每天上班都会放个热水瓶在老王头这里,下班的时候正好提一热水瓶回去。 “卞先生,天气转冷了,我这段时间给你打了一件绒线衣,你拿回去试试,若是不合适,我再改改。”麻三妹从二号门里窜了出来,将一个布袋硬塞进卞维文的怀里,好似生怕卞维文拒绝一般,便又迅还回转身子,三步半作两步的钻回了二号门。 “哟,这死蹄子,敢情着这线衣是帮卞先生打的呀,卞先生可莫辜负三妹一份心。”麻婶儿早先已约摸有此猜到麻三妹的心思,这会儿麻三妹把这绒线衣一送,那迷底算是正式揭晓,麻婶儿自也要为麻三妹敲敲边鼓。 卞维文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这等时候便是他不想要这件绒线衣,却也不好真的送还回去,那叫麻三妹如何在永福门立足,于是卞维文便揣着那绒线衣,一手提着水瓶,转身穿过门洞。 永福门各方心思终不落虞景明心里,虞景明这会儿只是望了望李泽时的手掌。然后翘起嘴角笑咪咪的说:“春秋左丘明说,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而同志者志同道和也,只是景明一肩担当永福门之风雨,身后是虞记百多户家庭生计,身边是亲近之人的安乐,所以景明之道唯有苟且,比不得公子的大道,所以算不得同志。” 不晓得为什么,虞景明说这话的时候,便想起那日曾在卞家门口听到卞先生跟卞家老三的那翻话,大道八百,旁门无数,立身处事,唯求中正。乱世之中,每个人都在为各自心中的道苦苦求索。 虞景明的道仅仅只是这永福门的朝朝暮暮。 “大小姐太过谦虚了,凭大小姐所为,足可以让大多数男儿汗颜,对于大小姐的成长,泽时我拭目以待。”李泽时一声朗笑,微微一扬手收回了手掌。 “李公子太看重了。”虞景明微微一揖礼。 “天晚了,就不打搅了,告辞。”李泽时冲着虞景明拱了一下手。 “公子慢走。”虞景明点头,目送着李泽时出了永福门,那身影消失在永福门街外。 更有永福门的闲汉,都伸长着脖子看着李公子走远,然后品味着李公子跟虞大小姐的关系。 第八十一章 剖开心思的卞维文 “大小组,李公子来干什么?”红梅不晓得什么出来的,就站在虞景明身后。 “他想再送我们虞记一笔五十万银元的单子。”虞景明笑着回道。 “呀……”红梅先是一阵惊喜,随后又有些疑惑,那心里却不由的提了起来,倒也觉得这位李记大公子似乎太殷勤了点吧。 不过,或许也是好事,说着倒是有些期待的看着自家大小姐。 “没事,这笔生意先放下,暂时还是先完成手上的单子才好。”虞景明自晓得红梅的心。 “是这理。”红梅连忙点。 “怎么,这时候才从虞记出来?今天生意很忙?”虞景明又问。 “可不是嘛,突然间下午订货的单子又爆发了一阵,本来我安排一些工人休息,这使不得又把他们找来加班。”红梅说完,伸手捶了捶胳膊,舒了口气说:“好在,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明天一过,便可以休息几天了,这段时间大家忙坏了。” 虞景明点点头,这应该是田明的事体造成的,过了明日,大约就要淡下去,不过凭着这事,虞记终是在上海商界又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或许这一个印子并不算得什么,但水滴石穿,虞景明要将虞记,要将永福门铭刻在上海百年风雨之中。 “红梅嫂累坏了,找个时间休息一下,翁姑奶奶都怪我让你太忙了,她可急着抱侄孙子呢。”虞景明又笑嘻嘻的道。 “大小姐倒是来取笑红梅了。”红梅嫂瞪眼。 虞景明嘻嘻笑,之后想起什么事的又问道:“对了,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想着明天就是过节了,大家都忙,不好叨扰,不如我们趁现在一家家送去。”红梅道,手指了指身后,她身后跟着一个伙计,推着一辆小板车,车上全是一层层的月饼礼盒。 虞记既然要回馈老客户,那自然绕不过永福门,永福门家家都是老客户,所以虞景明一早就让红梅将永福门家家户户的过节礼准备好,她也趁这个机会将永福门上上下下走上一趟,说到底,便是现在永福门这百多户有些人家在她脑海里只是一个账本上的一个名字,人和名还对不上呢。 带着红梅和两个伙计,虞景明便从二号门开始,一家家送中秋节礼。 “哦,吃月饼喽。”钱六叔家五岁的小孙儿,捧着个月饼从巷口跑到巷尾,欢快的像在小草堆里打滚的小狗。 后街卞家。 卞家老三卞维新抱着书本从巷尾钻进家里,将书包放在一边的桌上便冲着屋里的二哥和老潢,一脸欣喜的道:“大小姐带着人给永福门各家各户发月饼了。” “提她做甚?几个月饼就能收买人心了?你小子,怎么就这么点出息?”卞维武身上巡捕服还没脱,听得卞老三这话,气的一拍桌面。 卞维新不高兴的呶呶嘴,二哥跟吃了呛药似的。 “嘿,月饼啊,老潢正好尝尝,也省两个买月饼钱。”老潢歪着身子瘫在一把有些老旧的太师椅上,这太师椅还是当年他发达的时候置办的,如今腿脚已经有些歪了,稍动一下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听得人牙酸。 “老潢,你就不能安静的坐着吗?听着不烦呀。”卞维武又冲着老潢发火。 “嘿,我这老家伙活的还自在,你这小家伙倒是活的不耐烦起来了。”老潢咧了咧嘴,滋溜的又啜了口茶水才道:“早跟你们说了,别瞎想,不是一个路数,偏你小子不到黄河心不死,还劝着你大哥努力一把。怎么了?现在丢脸了吧?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小子那点花花肠子。你小子心里掂记着虞家那个小辣椒吧?可人家就直把你当小瘪三,你在人家眼里跟苍蝇似的,你不甘心,便窜掇了你大哥努力一把,心里想着如果你大哥有机会,你便也有机会是吧?结果呢?人家大小姐跟李公子直接在永福门口给大家秀了一把,这回死心了吧?”老潢一脸看笑话的冲着卞维武道。 “老潢,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卞维武跟被踩了脚的猫似的跳将起来,两眼赤红的瞪着老潢,跟要吃人似的。 “二哥,你这么凶干什么?”卞老三吓了一跳,有些委屈的问道。 “老三,你记住,这世上有钱的,漂亮的女人最靠不住。”卞老二巴拉了一下毛刺刺的头发,蹬蹬蹬的就上了楼,然后咣当一声,重重的关了房门。 “老潢你也是的,维武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笑话我就笑话我,你去撩他干什么?这饭也不吃了。”卞维文身上系着个围裙,手里端着两盘菜坐灶间出来,埋怨了两句老潢,看到卞老三拿手钳菜,又一手拍开:“碗筷都摆在厨房里,去拿来。”卞维文吩咐卞老三。 卞维新一溜跑着去了厨房,没一会儿转身,拿了碗筷,卞维文又给大家都添了饭。 “我就瞅他那毛刺刺的头不舒服。”老潢撇撇嘴,又冲着卞维文说:“这回死心了,早叫你别打那心思了。” “我本来就没打什么心思,我只是做我该做的。”卞维文吃了口饭道,又说:“再说了,别人人云亦云,你老潢眼光向来毒,又哪里看不出虞大小姐跟李公子只是生意关系。” “哦,你这是还不死心哪?”老潢斜了斜眉。 “老潢,我也不藏着掖着,窈窕淑女,君子好求,于大小姐,我这心里是挺有些好感的,但世间之事还讲究个缘字。我虽有些心思,倒也不深,也从未有求个结果的意思,又哪来什么不死心之说。”卞维文说着,然后两眼看着碗里的白饭又道:“虽然现在虞大小姐跟李公子没有关系,外间传言也不过是一些臆测,但世间之事谁又说得清呢,虞大小姐跟李公子还是挺般配的。” “嘿,你小子还算是清醒。不过啊,你也不用妄自菲薄,那两个呀,般配是般配,可我瞅着那两个的性子却是太相似了,又都是心底各有坚持之人,只怕未必走得到一起。”老潢跟半仙似的掐着手指:“总之,缘来缘去,是你的,她跑不了,不是你的,求也求不到。” 老潢说着,却拿眼看了看摆着一边茶几上的布包,里面自然是麻三妹为卞维文织的绒线衣。维文要想日子过得舒服自在,倒是娶这位合适,只不过呀,这位却并非是那有坚持之人,只怕也是守不到底的。 天井处传来并不太响的敲门声,然后是轻柔带着中性的低沉声音传来:“卞先生在家吗?” “月饼来了!”卞老三丢下饭碗,风似的跑去开门。 院子,青灰的天井,昏暗的光线下,仍显着翠中带点红的石榴树叶。 堂前,青色长衫的少年,烟灰长衫,身形挺直的青年,褐色短衫,外套黑色金线云纹坎肩,头发乱蓬蓬的老汉。 桌上,三菜一汤,素淡简朴,饭碗上飘荡的热气透着温馨。 “老潢,卞先生,小三儿,景明在这里预祝几位中秋快乐!!”站在堂前,虞景明冲着几人微微一揖礼,一旁伙计自忙不叠的送上中秋礼盒。 “大小姐客气,同祝大小姐中秋快乐,生意兴隆。”卞先生同样一揖记。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忒看的这韶光贱。 不晓得哪家里唱着牡丹亭的碟片,透着丝丝秋意萧瑟,又有着内敛的缠绵之情。 第八十二章 卞维武的心思 从卞家出来,虞景明一派自然,倒是一边举着灯的红梅翘着嘴角,借着灯光打量着虞景明的神色。 “红梅嫂子想在我脸上看出什么?”虞景明其实脸上是有些微热,不过一来天色灰暗,再加上灯光的昏黄,那一点点淡淡的热便被掩盖了过去。 在进卞家之前,虞景明是在隔壁的许家。 这段时间太忙,许老爷子还在虞记没有回来,许开源也才刚从虞记回家,就被徐妈妈差着他带着芸嫂子和囡儿去了丈母娘家送节礼去了,屋里就只有徐妈妈一个,徐妈妈待虞景明甚好,见着虞景明来送节礼,自又忙着下厨房,去给虞景明煮圆子去了。 虞景明和红梅就在天井边等着。 许家跟卞家是共用一面天井的墙,屋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先前卞家兄弟和老潢的话自也入了虞景明和红梅的耳。 “还道卞先生谦谦君子,却也有慕艾之心。”红梅打趣着说。 “卞先生是性情中人。”虞景明有些哭笑不得,人家卞先生都说了,略有好感,但不会有什么别样心思,那位卞先生看着亲和,其实于人距离甚远。这一点从卞先生的话里便能感觉出来,红梅实是有些人云亦云了。 而让虞景明真正讶然的倒是没想到卞老二居然对三妹起了心思,平日卞老二大大咧咧的,倒是没看出来。 想着虞景明穿过门洞,老王头的茶档上,茶正飘香。 “大小姐好……” “红梅嫂子好……” 吃茶的闲客打着招呼。 虞景明同红梅一路点头示意,进了虞宅。 今天的虞宅热闹的很,堂前的八仙桌搬了开来,戴娘子,爱珍,虞淑丽陪着虞二奶奶在打麻将,虞淑华就坐在虞淑丽身边,侧过身子给虞淑丽当军师。 一边客座上,荣伟堂不晓得什么时候来了,戴谦正陪荣伟堂坐着,荣伟堂还凑过身子跟虞淑华小声的说着话。 “哟,天这么黑了,那位大小姐还在外跑呀,还真是勤勉……”戴娘子背对着天井坐着,这会儿边摸着牌边道。晚饭前,永福门东家大小姐给大家伙儿送月饼的事情全挂在永福门各家的嘴上,一个个把虞景明夸的跟朵花儿似的,戴娘子一阵冷哼,都是些见识短浅的,一些小恩小惠就叫人收买了去。 “提她做什么,好好的败了兴头。”虞二奶奶没好气的啧了一声。 “哎哟,你不晓得呀,她今儿个可出风头了,跟那李大公子就站在永福门巷口,眉来眼去的,那位平日里都是谁欠她三百两那样的冷脸色,可没见她那样笑过,淑丽刚才也是见着了的。”戴娘子转过脸冲着对面的虞淑丽抬抬下巴说。 虞淑丽嘬了一下嘴,却嘻嘻笑道:“虞景明跟那们李公子挺般配的。” 虞淑丽这话一落,虞二奶奶,戴娘子,包括二姑娘虞淑华都有些诧异的看着虞淑丽,这位平日一提起虞景明,都恨不得咬上一口似的,怎么这会儿居然会帮虞景明说话? 虞淑丽嘟着嘴,眉眼间却是看戏,自上回在董璎珞生辰宴那天,她听到荣伟堂和玫瑰的对话后,便每天时不时的关注起了李大公子的消息,还真觉得这位可能真跟革命党有关连,虞景明跟他扯不清,可是在走钢丝呢,她倒要看看虞景明能笑的什么时候? 爱珍侧过脸,就看到正走过天井的虞景明,不由的重重的咳了两声, 每回来虞宅,爱珍都浑身不自在,虞宅现在是大房二房互相仇视,自家婆婆是一心站在二房这边,偏她相公又在大房的大小姐手下做事,于是她就夹在中间,什么话题都不好应承。 咳完,爱珍微欠了欠身子站起,冲着虞景明点头招呼了声:“大小姐回来啦。” 虽然说起来,爱珍也算得是虞景明的大嫂,只是她们的关系是因为虞二奶奶,虞二奶奶现在跟虞景明如仇寇一样,爱珍又哪里好拿大嫂的架子。 “景明,最近虞记生意红火啊,恭喜。”听到爱珍的咳声,荣伟堂抬起头来正好看到虞景明过来,便站起身来打了个招呼,倒好似当初跟虞景明之间的事情并不存在似的。 虞淑丽拿眼角微微扫了一眼这个未来姐夫,想着那晚听到的话,心里想着荣伟堂现在倒也是挺能装的,不过这样也好,有荣伟堂和玫瑰盯着虞景明,她自当坐山观虎斗,或许还可以混水摸鱼从虞景明手里拿回虞记。 如此想着,虞淑丽看戏的劲道更足了。 虞景明也微微的眯了眯眼,难怪冯绍英让她小心荣伟堂,荣家一番动荡,倒是给了荣伟堂历练的机会,这心思倒是沉下去了。 只心思沉下去是好事,可就怕心思不正。 “大姐好。”虞淑华也站起来跟虞景明打招呼。 虞景明冲着虞淑华点点头,相比前几日的萧瑟,二姑娘今天脸色却有些艳光,荣伟堂显然是花了心思了。 想着,虞景明又扫了荣伟堂一眼,她跟荣家的恩怨摆在那里,荣伟堂要做场面,虞景明没必要配合,因此只是淡淡的浅哼了声,然后笑着跟爱珍絮叨:“嗯,爱珍来打牌呀?” “嗯,也就闲聊。”爱珍回道。 “聊什么呢?”虞景明说。 “说一些投资呢,现在上海的钱庄就没有可靠的了,那钱存钱庄里倒不如直接投资了,我现在手上有一个乡自治公所的筹建,另外还有一个是两江总督张大人着李平书督办的匣北水电公司,大小姐有没有兴趣?水电这一行挺有搞头的。”一边荣伟堂毫不在意虞景明的些许冷淡,这会儿又一脸笑意的问。 虞景明有些意外的扫了荣伟堂一眼,这位的手倒是伸的越来越长了,连匣北水电都钻营了进去。 第八十三章 匣北水电 “水电这一行是不错,不过,伟堂又不是不晓得吧,我这还背着债,哪有钱投资,就不凑热闹了。”虞景明淡淡的说,她的钱准备投资在车队上,水电项目未来的前景那肯定是好的,但建设周期太长,而如今时局动荡,变故太多,项目万一搁潜,那投进去的资金可就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撤出,更有可能就直接打水漂,总之水电项目未来可期,但目前看不准,她看不准的事情自然不会轻易出手。 “不凑手有什么关系,凭着虞记跟李家的合约单子,银行就能给贷款的。”一边戴谦插嘴。虞景明扫了戴谦一眼,如今戴家跟荣家是一条船上的了。 “可就怕万一有个什么意外,银行就要收我的永福门吧。”虞景明挑明了回去,说到底还是永福门招人眼那。 “大小姐说笑了。”荣伟堂嘴角一抽,到得这时他自不好再说了。 戴谦悻悻不言,他倒不是有心要给荣伟堂架梯,只不过是顺嘴搭腔,只是虞大小姐那话里,倒好象他是要帮着荣伟堂打永福门的主意似的,戴谦暗里不快,怪道淑丽跟虞景明不对付,虞景明的性子实在不好相与。 “虞景明,我们想投匣北水电,不过,我们钱不够,想拿虞园去抵押贷款,你是怎么个想法,同意还是不同意?”一边的三姑娘虞淑丽突然灵光一闪,然后挑了眉头,很有些突兀的冲着虞景明说。 水电行业,学校里的老师也说过未来是极有发展前途的,爹已经走了,她们二房虽然还有些资产,但也不好坐吃山空,虞景明就是白眼狼,哪里会管她们二房的死活,她之前一直在听荣伟堂分析水电这一行的事情,心里也很认同水电行业的前景,虞景明既然没那胆子参与,她们这边何不参一股?当然这里面也有虞三姑娘的争胜心,虞景明不敢做的,她偏要做。 而且她提出拿虞园做抵押也是有些小心计的。 虞园是二姐的嫁妆,若是投资有失,荣伟堂总不好意思真吞了二姐的嫁妆吧。虞淑丽又同时拿话抵着虞景明,虞记现在还监管着虞园,若是投资有失,使不得也能拉虞景明垫背,总之于她们二房来说,投资成功,自然会有大的收益,而她也能在虞景明面前扬眉吐气,而若投资有失,因为虞园的特殊位置,也能把损失降到最低点,甚至于无。 虞淑丽这如意算盘打的叮当响,只一边二姑娘却是一脸不赞同。三妹这是在瞎胡闹。 虞淑华自小跟虞淑丽一起长大,自晓得三妹葫芦里卖的啥药。只是,荣伟堂那边,她并不想占任何一丁点的便宜,她不想叫玫瑰小看了去了。 而大姐这边,三妹固然心气高,也聪明,但到底世事厉练少,又哪晓得商场的凶险,一个投资要真象这么容易,父亲也不会栽在橡胶票那个坑里一败涂地。因此,她亦不想大姐受任何拖累…… “三妹,别瞎说。”二姑娘冲着三姑娘瞪着眼摇摇头。 “怎么,是你的嫁妆就揣兜里,生怕我打你主意呀……”三姑娘冲着二姑娘嘲讽道。 虞园虽说是二姐的嫁妆,但却是她花了心思从虞景明手里谋来的,三姑娘觉得在虞园的事情她有发言权。 更何况,这回她提出拿虞园投资,对二姐也是有好处的。二姐这是拿好心当驴肝肺。 想着,虞淑丽抿抿唇,心里更是不快。 三姑娘这般说,虞淑华一时倒不好反驳,再反驳,倒好象是真怕三妹打虞园主意似的…那样,只怕姐妹情份就真要远了,虞淑华不是很有决断的人,不由抿唇沉吟了起来。 虞景明这时抬了眉毛一脸浅笑的扫了虞淑丽一眼,三姑娘是越来越了得了,随便一句问话就给她下勾子。她若说同意,那么虞园就是由她承诺抵押的,今后任何情况,虞记得为虞园的投资背书。 而若她不同意呢,那就是干涉了二房的事务,更干涉了二姑娘嫁妆的使用权,这一点又授人以柄了。 “虞园是二姑娘的嫁妆,这婚没结,人没过门呢,嫁妆倒投资出去……”虞景明说到这里一顿,话风一转又说:“当然了,嫁妆也不是不能投资,只是这还未嫁人就投资到未来的夫家,这怎么说都有些不好吧?晓得内情的人无所谓,不晓得内情的还当荣大少爷表面风光心里苦,这还未成亲,就已经在打着妻子嫁妆的主意了……”虞景明却是转过脸盯着荣伟堂反问,这话可就实在有些不太好听了。 荣伟堂脸皮抽了抽,才摇摇头说:“大姐这话说的……若真这样,那我可真是冤死了。” 顿了一下,荣伟堂才又皮笑肉不笑的跟虞二奶奶说道:“虞园是淑华的嫁妆,拿出来投资确实不合适。”说着,荣伟堂又转脸面对虞二姑娘:“也不缺那两个钱,虞园你就好生摆着,便是没有投资,我这边总是有股份留给你的。” 淑华脸有些红,抬头看了荣伟堂一眼,荣伟堂便冲着她笑笑,虞淑华便嫣然一笑,又停下头,身边桌上的梅瓶里,一枝桂花正飘香。 听荣伟堂这话说的漂亮,虞二奶奶对荣伟堂也很满意,点点头道:“伟堂有心了。” 虞淑丽气的咬呀,晓得虞景明这翻话将二姐夫全将死了,抵押虞园投资匣北水电的事情也就泡汤了。虞景明真是其精如鬼。 只她再不甘心也没法,话题到这里结束。 “就是机会可惜。”一边戴娘子也嘀咕着。 “也没事,匣北水电可不止有一期工程,好几期呢,以后想投资还有机会。”戴谦做着和事佬。 事情也就这么放下了。 “我上楼了。”虞景明冲着虞二奶奶虚虚点头。 虞二奶奶冷冷的哼了声,挥着手继续冲着几人道:“摸牌,摸牌,快点。” 似乎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没有打牌重要。 第八十四章 翁冒辞职 虞景明跟红梅上得二楼,虞景祺依然坐在二楼楼道口,他坐在这里,可以斜斜的看着正打牌的二奶奶等人,小花狸猫趴在他的脚背上打盹。 小桃和夏至两个不晓得在干什么,一左一右跟哼哈二将似的拄在门外。 二楼堂门的门是虚掩着的,两人耳朵贴在门缝边。 从吱呀着的门缝里,可以看到二楼堂前里,翁冒搬了一张高脚凳坐在翁姑奶奶身后,两手不轻不重的再帮着翁姑奶奶捏肩膀。 翁姑奶奶今天穿着藏青色夹袄,褐色带云纹的阔腿裤,头上绑了一个抹额,正跟翁冒絮絮叨叨的说话。 “你也别在这里给我献殷勤,也别给我左右他顾,我就问你,李家倒底是个什么情形,你那个东家家里可有婚配?还有你那东家到底对景明有没有意思?你给我一一说来。”翁姑奶奶没好气的拍开翁冒的手。 虞景明在永福门门口跟李记大公子有说有笑的事情,早就被嘴快的小桃报给了翁姑奶奶,翁姑奶奶现在可以说是万事不愁,就愁着虞景明的亲事,这事情老夫人临终前托给她的,只她到底半主半仆,景明虽然尊重她,但那性子跟当年老夫人一个模样,却也不是能由她帮着做主的,她唯一可做的也就是只有旁敲侧击,顺水推舟,敲敲边鼓。 对于那位李大公子,这些日子翁姑奶奶也是着实认真打听过的,晓得从背景和人品样貌来说,都是顶配景明的,只是历来大户人家,乌烟瘴气的事不会少,不打听清楚,她不放心,这会儿自然抓了翁冒的差。 “姑奶奶,李家的情形我跟你说了好多遍了,东家也没有婚配过,至于东家对大小姐的心思那我是真不知道。”翁冒叫自家姑奶奶弄的哭笑不得,他一个大男人,如今却是要干起红娘的勾当了。 偏那两个一个是他大小姐,一个是他东家兼上司,这两个的事情哪是他好打听的? “不清楚你不会想办法弄清楚啊,你来上海,也是经历过事情的,这事连一点办法也没有?”翁姑奶奶气的直捶了翁冒一记,这侄儿平日挺机灵的,怎么这事情却这么木。 “怎么打听?我都辞职了。”翁冒有些无奈的摊了摊手。 “怎么好好的辞职了?”一听翁冒的话,翁姑奶奶霍的站起身来,倒吓了翁冒一跳。 门外,虞景明倒也是有些诧异,回头问跟在身边的红梅:“翁冒表哥怎么好好的就辞职了?” “我先前也没听翁冒说起过。”红梅也是懊恼的跺脚,两人天天一起,她竟也没听翁冒提过啊。 虞景明沉吟的点点头,这事虽然突然了点,但回想起来却也并非没有端倪,今天早上,翁冒带着李记的人来虞记谈合约时,翁冒一直都是陪同的姿态,如今看来倒象辞职前的走过场。 门边,夏至和小桃本来正听的全神灌注,冷不丁的听到虞景明的声音,吓的差点一屁股坐地上。这时,楼梯口正给小狸猫摸毛的虞景祺才冲着夏至和小桃磕磕碰碰的说一声:“大小姐回……来……了……。”显然之前,他是给夏至和小桃望风的,只是这时候再叫却是太迟了。 小桃小声的抱怨虞景祺:“你怎么这么傻,这人都到跟前了才叫。” “你说他干什么?他哪里傻了,他只是生病还没好,反应慢了一点。”夏至立刻为虞景祺抱不平。 “喵……”小狸猫也凑着热闹。 “喵……”虞景祺也学了一声猫叫。 “你两个,好的不学,尽学那听墙角的毛病,大小姐回来了,还不准备开饭?”红梅瞪了夏至和小桃一眼,夏至和小桃两个缩了缩脖子,一溜烟去了灶间。 屋里翁冒听到外面的响动,开了门,红梅先一步走到翁冒身边压低声音的问:“辞职的事情怎么先前没听你提起过?” 翁冒摇摇头,示意一会儿说。 虞景明在翁姑奶奶对面坐下,倒是笑眯眯跟翁姑奶奶说:“我的事情,翁姑奶奶跟我打听就好了,你跟翁冒打听不是为难他吗?” “呸,这小子现在连他姑奶奶都防着,一问三不知的,惹人生气。”翁姑奶奶抱怨起来。 “姑奶奶,小子错了。”翁冒只得苦笑着陪罪。 翁姑奶奶也是嘴上说说,这时又跟虞景明解释道:“不是我爱打听,现在你跟李大公子的事情,上海那些个花边小报说的有鼻有眼的,我瞅着这事,你跟李大公子若是真有意,那就赶紧落实,省得落人口实,若是没边儿的事情,那就要澄清,不好叫人这么乱说的。” 女儿家的名声到底重要啊。 “我晓得哩,我会注意。”虞景明点头,她自是晓得翁姑奶奶一切都是为她好。 虞景明说完,却又冲着翁冒道:“翁冒表哥,你这回辞职,是不是因为汤姆逊的原因?” 当初在吕三事件之中,虞景明借用卞老二的肥田粉事件,同翁冒一起布局,最后搬倒了吕三,拿回了虞园,这件事在虞景明这里是算完美解决。 但因为这事件终归曝露出了江海关监察汤姆逊违规拥有船舶股份的事情,最后导致汤姆逊被审查,甚至牵连出了江海关的一些权力更迭。 如今汤姆逊已经调离了江海关。如此,翁冒自然要担一些责任。 “嗯,有一些,另外也是因为这些年,我跟着东家一直在南边跑。没时间侍候翁姑奶奶,陪伴红梅,正好就趁这个机会休息一段时间,东家大公子说了,等过了这个风头,还让我回去的。”翁冒微笑的道。 “我这老婆子要你陪什么?你多陪陪红梅。”翁姑奶奶这会儿又笑咪咪的说,一边的红梅不免一脸微红。 虞景明猜着翁冒并未完全说实话,翁冒表哥离职是离职,但未必就是休息,想着那位李大公子的手笔,只怕翁冒是另有要务吧? 当然,这些在翁姑奶奶面前,虞景明自不会挑破,免得翁姑奶奶担心。 第八十五章 灰汁团和桂花酿 夏至和小桃上来摆了饭,还有一笼灰汁团,半透明的,带着汁水,瞧着就让人想咬上一口的感觉。这是虞景明自小就顶爱的宁波小吃。 “这真是灰做成的吗?”夏至拿一只白瓷碟,夹了一个灰汁团,一边照顾虞景祺一边感叹。。 她是亲眼年到翁姑奶奶用红稻草的灰拌了米粉做出来的,夏至不是宁波人,对这种小吃感到匪夷所思,灰怎么能吃? “这人还是泥做的呢。”翁姑奶奶没好气的说。 小桃便吃吃的笑。 虞景明也笑笑说:“哪个人的人生里没有几把灰,只要有说,那灰一样更添滋味。” 这是虞老夫人当年常说的话,如今对着这灰汁团,这话倒是更能让人明白了。 吃过饭,红梅陪着翁姑奶奶说话,虞景明邀了翁冒在外间喝茶,虞景明喝茶总是习惯两手捧着茶杯喝。天气有些微凉,她是凉性身体,只要天气稍微有些凉,那手脚就冰冷的很,两手捧着茶杯,正可暖手。 “翁冒表哥,那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虞景明就着之前翁冒辞职的话题继续问。 “倒没有什么安排,先休息几天再说吧。”翁冒想了想,啜了一口茶水道。 “那不如就来虞记一段时间吧,昨天王家二嫂嫂跟我说,现在上海市面不安宁,永福门和虞记这边这段时间也有些纷扰,许老掌柜到底岁数不小了,一些事情精力不够,我想你过来任个二掌柜,顺便把永福门这边的安保担起来。”虞景明抿了抿唇说。 什么叫瞌睡了送枕头,翁冒觉得虞景明这会儿就是在瞌睡了送枕头。 他突然从李记辞职,自然是有更隐秘的任务,其中有一项便是枪枝,若是真能接手永福门保安队,虞记这边是各于宁波商会的,虞记成立的保安队便自然会成为宁波商团的一个组成部份,如果他能掌着这支保安队,那许多东西就便利了很多。 只是翁冒自也晓得自己做的事体有多凶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自然不能将永福门置于险地。几乎想也不想的,翁冒便摇摇头:“还是不了,景明不晓得,我这回辞职也就是一个交待,过后还要回李记的,景明不如就让我躲个懒。” “那不行,我的事体,翁冒不帮我帮谁,这可不是躲懒的时候。”虞景明笑笑的道,顿了一下又说:“前几天,我听王家二嫂嫂说,李公子想效仿万国商团,窜连上海各界一些讲习所,商团卫队等,成立上海商团联盟,上海现在局势越来越乱,这个顶好,我永福门这边就是赵明带着一些工人成为的保安队,大多时候也不过是装装样子,真到危急之时自要求同行商团照应的,你跟你东家熟,我把这一摊子交给你,到时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对吧?” 虞景明这话说到这份上,翁冒自不可能再拒绝,只是他真不想把虞记置于险境,所以脸上的表情还是有些为难。 “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翁姑奶奶的侄儿,是红梅的先生,这么明显的关系摆在这里,要是真出事,一些牵连只怕是免不掉的。”虞景明说着,随后那手指重重的点了点面前的桌子说:“有些东西于其避嫌,倒不如尽各种便利,完美的完成它,如此才没有后患。” 虞景明说完,便转身进了书房。她的意思已经表达完了,至于翁冒那边,估计一些事情他也是做不得主的,使不得还得问李泽时,所以虞景明倒也不用马上得到答案。 看着虞景明离开,翁冒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下楼。 “这晚了,你还去哪里?”楼梯口,红梅唤住翁冒。 “还有一点事情跟东家说说。”翁冒说完,便出了虞宅。 …… 南街戏楼。 因着快中秋节了,南街戏楼这边尤其热闹,各种彩灯挂了起来,戏楼这边特意推出了桂花酿。 靠窗的坐位,李泽时身上的风衣挂在椅背上,上身只着白衬衣和毛线背心,他对面是一身长衫的翁冒。 翁冒手里拿着一只长颈酒瓶子,欠着身体,给李泽时和自己都续满了一杯。 李泽时端着酒杯咪了一口,淡淡的酒味加上桂花的香味,这酒口味极好。 “你是说虞景明把虞记和永福门的安保问题交给了你?”放下酒杯,李泽时再跟翁冒确认。 “是的,大小姐大约已经猜到我们的身份了。”翁冒也滋溜的咪了一口酒说,他一直都晓得,大小姐有着极其敏锐的洞察力。 “唔……”听着翁冒的话,李泽力拿指头轻扣着桌面,好一会儿道:“那就依你家大小姐的安排,你家大小姐说的对,你跟翁姑奶奶和红梅的关系摆在那里,虞记要想完全避嫌是不可能的,倒不如正象那位大小姐所说,尽力把任务完成,不留后患,这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之法。”李泽时一锤定音的道。 虞记这位大小姐眼光格局之开阔,让人服气,而做起事来,既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那必要时有必要向大小姐说明情况吗?”翁冒又问道。 “不能说明情况,我们干的事情,说的不好听的就是砍头的事情,你家大小姐可以猜得到,但咱们不能明说,明说了就是把你家大小姐拉下水。”李泽时道:“若是万一有个意外,以你家大小姐那脾气,她会屑于说她不知道?只怕她到时要一肩担当。” “嗯……”翁冒点点头,随后却含笑道:“东家对我家大小姐知之甚深。” “你少在这里敲边鼓。”李泽时没好气的说,然后端起酒杯,看着窗外灯红酒绿,不是他知虞大小姐甚深,而是以已度人,那虞大小姐实于他性子一般。 鼻间闻着桂花酿的香味,久久不散。同那位大小姐一样,是能让人隽永记在心间的。 第八十六章 上海的中秋 第二天便是中秋。 中秋夜,月亮有毛。正印了那句,雨打上元灯,云罩中秋月。 今年上元节的时候正是下雨的。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在永福门巷口炸响。 “舞狮子喽……”一帮永福门的小子从巷口呼啸着直扑巷尾。 “哟,这热闹的跟过年似的。”老王头的茶档口,等着看舞狮子的人把茶档坐的满满当当。 “能不热闹吗,你晓得哇,虞记这个月光奖金都发了二十多块,再加上工资,一个月就三十大几块,哪一年虞记有这样的兴旺!!”几个老人两手插袖笼里,咧着嘴啧啧有声道。 好多年没见如今这样的光景了。 “可不就是嘛!”老王头笑咪咪的应和着。 虞记的工人日子过好,他这小摊子日子也就跟着好过起来。 没法子,这段时间,物价一直在涨,听说租界那边还闹起了房租,日子都不容易哦。 一边翠婶只顾着给人上茶,门洞上的灯泡有些晃悠悠,那光影也就晃悠悠,杯中的茶水也晃悠悠,这日子呀也就晃悠悠。 虞宅里,几盏大红灯笼挂在各处门厅下,却并没有让虞宅显得热闹和喜庆,反倒显出繁华过后清幽和寂寥。 二楼这边,红梅摆着香案,夏至扯着虞景祺在巷口一个小贩那里买了桂花枝,翁姑奶奶翻箱倒柜的找出细长颈花瓶,插了桂枝摆在香案上。 虞景祺站在一边,耸着小小的鼻头闻着桂花香,一边夏至扯了虞景祺走到二楼楼梯口的拐角,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堂前。 楼下堂前,虞二奶奶带着二姑娘和三姑娘给虞世安上了香。 长青和陈元甫也一并揖了礼。 然后杨妈带着小喜,春兰,长三等下人摆饭。春兰是杨妈的女儿,在女学里读书,平日里并不住在虞宅,只有过节时才过来。 夏至在楼梯口张望了一下,候着虞二奶奶等人上完了香,才扯着虞景祺隐在楼梯拐角处,远远的给虞世安磕头。虞二奶奶坐在主位上,眼角斜见两人的衣角,却只当没见,脸色有些阴晴,看不透思绪。虞三姑娘下巴抬的高高,淡淡的哼了一声,更是不会理会,虞二姑娘只默默的低头,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夏至,来端菜。”二楼左手走廊的尽头,小桃拉开小灶间的门,从里面控出半个身子远远的冲着夏至招手。 夏至让虞景祺在走廊边坐好,便三步并作两步的过去,自晌午后,大小姐就带着小桃两人在灶间关起门来忙活,夏至挺好奇,大小姐能烧出怎么样的一席菜来,在她看来,大小姐那手是拿算盘的,实在不象是拿铲子的。 小灶间的门半开着,食物的浓香就象一层油脂一样在空气之中慢慢的浸润而来,似乎不错。 “大小姐呢?”进了小灶间,夏至没看到大小姐。 “浴间换衣服呢。”小桃说,抬着下巴朝着灶头上指了指。 灶头上四碗八碟,宋嫂鱼羹,三鲜菜心,冬菇栗子,宫爆里几丁,素炒虾仁,再加上几个冷盘,即不太奢,但也算得丰盛,尤其每道菜色甚是精致,让人瞧着实在是忍不住流口水,大小姐每每出人意表。 “大小姐好手艺。”夏至端着菜在堂前的桌上放下,冲着翁冒奶奶说。 翁姑奶奶笑眯着眼,两眼不由的朝着窗外的天空看,天上繁星点点:“你家大小姐呀,十二岁时就能烧得一手好菜。” 这世间从来都没有理所当然的恩惠。在宁波,大家都晓得,大小姐是唯一能入得老夫人眼里的晚辈,老夫人更是将大小姐带着身边悉心教导,才有如今芝兰一般的大小姐。只谁又晓得当年为着老夫人喜欢的素炒虾仁,大小姐不分昼夜的在厨房里待了三天,愣是炒出一道让老夫人赞不绝口的素炒虾仁,那一年大小姐才十一岁。 虞景明换了衣服出来,就听到翁姑奶奶跟夏至说着她当年的事情。虞景明笑笑:“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啦……” “我瞧着还跟昨天似的。”翁姑奶奶笑笑回道。 虞景明晓得翁姑奶奶这是有些想老夫人了,她也有些想了。 翁冒这时手里提了两坛桂花酿上来,是昨天从南街酒楼那边买回来的,这酒是南街酒楼的招牌,口味甚是香醇。 “开席了……”虞景明收拾起情怀,招呼大家吃团圆饭。 “红梅,搬一坛桂花酿给二婶她们送去吧。”虞景明看着翁冒摆在桌上两坛桂花酿,想了想,便冲着红梅道。 “呵,给她们送去呀,二奶奶估计会砸了的。”红梅捧着酒坛,颇有些不平的道。 “砸不砸是她的事情,送不送是我的事情。”虞景明微吸了一口气道。 红梅捧着酒坛下了楼,没一会儿便转了回来,才坐下,只听得楼下天井处咣的一声,然后酒香四溢。 夜风卷着酒香夹杂着淡淡的桂花香气迷漫于整个永福门。 虞景明只是略挑了挑眉,便端起酒杯给翁姑奶奶敬酒,翁姑奶奶笑开了脸。 这是在上海度过的第一个中秋,于宁波果然景致不同。 “碰,啪……”绚烂的烟花又在永福门巷口绽放,舞狮队舞了一圈又回到了永福门巷口。 巷子里,各家吃过团圆饭的娘子,太太,和姑娘又聚在一起,盛妆出游,名曰:走月亮。 翁姑奶奶靠坐在二楼阳台的一张藤椅上,两手里正卷着绒线球。虞景明拿着一张小木椅子就坐在翁姑奶奶的对面,两手伸着,套着绒线卷,两手随着绒线卷散落下的线转动,方便翁姑奶奶绕成球。 一边窗台,一盏小小台灯的光亮足以应付这点手上的活儿。 “你也是的,让你出去走走,偏不出,陪着我这老太婆有什么陪头,你这性子呀,到时底是受老夫人影响太深了,没一点年青姑娘家的劲道。”翁姑奶奶边绕着绒线边说道。 红梅带着小桃夏至还有虞景祺一起出去玩了,南街据说今晚要唱一晚的大戏。 “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我倒不是不想出去玩,节前的这些日子,我是忙的脚不沾地,脑袋瓜子也没停过,难不成好不容易有个休息的时间,还出去跟人人挤人的受那份累?”虞景明笑着打趣。 翁姑奶奶想了一下,倒是这么个理儿,只到时底老人有老人的性子,便一瞪眼:“你都有理。” 虞景明嘻嘻笑,倒不再跟翁姑奶奶分辩什么,她如今却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第八十七章 求不得之苦 天上的毛月亮让月光显得不那么清透,带着一丝朦朦胧胧。虞景明也将头靠在一边的廊杆边。天井里,长青正拿着扫帚清扫着砸碎的酒坛,和一地的酒渍。 可惜了一坛好酒。 二姑娘和三姑娘挽着虞二奶奶出了大门。 “长青也出去走走,过节哩。”二姑娘冲着长青打了声招呼。 “嗯,我这点扫好。”长青笑笑点头。看着三人出门,又抬头看了看天,便叫住跟在后面的杨妈:“杨妈,我看二奶奶和两个姑娘出门时没带斗篷,你给她们拿上吧。中秋了,我看这月亮,只怕要变天,一会儿就要起风了。” “哎哟,我这脑瓜子,果然老糊涂不中用了。”杨妈一拍额头,又回头冲着屋里直叫:“春兰,春兰,快把二奶奶和二姑娘,三姑娘的斗篷拿来。” 没一会儿,春兰拿了斗篷过来,杨妈接过便快步追了出去。 “唉,这二奶奶就是有些魔障了,我瞅着长青跟二姑娘挺配的,偏失心疯似的非要跟荣家结亲。”二楼阳台,听到下面天井里的说话声,翁姑奶奶探个头看着下面,见得杨妈拿着斗篷追出去,长青这边扫好了地,又拿起斧头,到一边劈柴。 “长青至始至终都没入过二奶奶的眼,更何况二妹那里,于长青之情也并不涉男女之情,便是没有荣家,只怕二奶奶也是看不上长青的。”虞景明道。长青的感情太内敛了,想来二妹便是有感觉,也只当是普通的好感,更何况二妹的心中,还有荣伟堂的影子。 “那倒也是。”翁姑奶奶点头,卷好的绒线卷塞在一边的荷叶边布包里,又抽出一根竹针,两个指头绕着线,开始起头。 虞景明甩了甩有些举酸了的胳膊,也探出个头看下面天井。 “长青,听说你现在是虞记四马路分店的掌柜了?”春兰背着手有些掂手掂脚的走到长青面前问道。 “嗯。”长青点点头,举起斧头重重的劈在木段上。 “恭喜啊。”春兰又说。 “嗯嗯。”长青又点头。 “听说二小姐定人家了,对方是荣家大少爷?”春兰又问道。 长青只用劲的劈柴,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嗯。” “闷葫芦一个。”春兰咬咬嘴唇皮子,跺了跺脚。气的转身就跑了。 虞景明瞧着嘴角微翘,红楼梦里有说过,人生之苦便在于求不得之苦,春兰这大约也是有些求不得,不过,还远未到结果之时,谁晓得以后呢。 巷子里,麻三妹也在为求不得而烦恼。 永福门街门装了一个自来水龙头,因着紧靠虞记大门的一个拐角,再加上已是夜了,那处又正是背光处,便显得有些乌漆麻黑。 麻三妹端了一个大木盆,蹲在那里洗衣服。 卞维文从后街穿过门洞过来,先是去拍了六叔家的门,六婶开的门,看到卞维文便笑眯了眼,指了指水龙头那边笑咪咪的说:“三妹在那里洗衣服呢。”自三妹众目睽睽之下把衣服送给卞先生,永福门上下,谁都晓得卞先生是三妹心里的人。 “晓得了。”卞维文冲着六婶点点头,转身走到斜对面虞记大门的拐角。 “卞先生。”麻三妹见着卞维文过来,连忙站起身来,湿漉漉的两手在腰间围裙上擦着,脸有些微红,只是在浅浅的夜色中看不出来,两眼有些期待的冲着卞先生打了声招呼。 卞维文两手搭在身前搓了一下,似有些斟酌,然后从长衫的口袋里拿出两块钱递给麻三妹:“三妹,我打听过那种绒线,是羊毛的,外埠货,挺贵的,要一块五一斤,那件线衣一斤三两,正好二块钱,你收一下,织线衣的工夫我就不跟你客气,但不能让你给我贴钱。” 麻三妹立时眼眶就红了,两手握成拳,死紧死紧的,两眼死死的瞪着卞维文。 卞维文轻轻的叹了口气,那绒线衣他真是不能收,没有感情,没有想法,便不能给人期待,否则那是害人。想着,卞维文便弯下身子将钱放在一边麻三妹放肥皂的盒里,站起身来,扯了扯衣服,又冲着麻三妹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碰……”麻三妹一脚踢得洗衣盆水花四溅,然后跨过洗衣盆,冲着卞维文叫道:“卞维文,你就这么看不上我?至于用钱来作贱我吗?” 麻三妹这话叫的很大声,虽然这时夜已有些深了,但因为是中秋夜,永福门这边仍是人来人往,尤其是茶档这边,翁冒吃过晚饭,便邀了卞维武和平五两人一起在老王头这里吃茶。 宁波会馆要建商团,虞记这边也要建一个护卫队加入到宁波商团里面,这护卫队的事情虞景明就是交给了翁冒来处理的。宁波商团那边给了虞记护卫队五条枪的份额。翁冒便邀了卞维武和平五,想从平五的顶头上司那里拿货,所以几人便一起吃茶谈事情。麻三妹和卞维文这边的争执自也引得几人的注意。 三妹这边话音刚落,平五便腾的从坐位上站了起来,跳过身前的长凳子,只他腿有些瘸,这一跳,好悬没跌倒,翁冒在一边眼疾手快的扶了他一把。 平五跳过长凳,便直朝着卞维文过来,到得近前,却是一手揪着卞维文的衣领:“卞维文,你对三妹做了什么?” 三妹刚才喊的话让人想不多想都难。 “平五,你干什么,放开我哥。”卞维武见自家大哥被平五揪着,也一步冲上前,拉扯着平五,平五却不晓得哪来的牛劲,竟是紧紧的揪着卞维文不放,只是瞪着眼道:“卞维文,你快说,你对三妹做了什么?” “我只是还她绒线钱。”卞维文微皱着眉头,一手借着自家二弟的劲道,用劲的夺回自己的衣领,又一脸平静的整理了被平五扯乱的衣领,眼神淡然自若。 “三妹,是不是这样?”平五瞪着麻三妹问。 麻三妹依然红着眼眶:“平五你干什么?用不着你管。”麻三妹说着,抱起地上的那盆衣服转身就回了2号门。 2号门重重的关上,外人还能听到麻三妹抽泣的余音。这怎么都不象是“还她绒线钱”那么简单。 自来水龙头这边,光线晕暗,孤男寡女,发生这样的事情,总不免让人相入非非。 一时间永福门长街便有些流言纷纷。 “哟,看不出来呀,卞先生平日多正经的人啊,没想也干这偷香窃玉的事情?”这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是麻三妹想男人想疯了吧,想扯了卞先生拉郎配了。”这是为卞先生嚷不平的。 …… 人生哪,都是一场一场的戏。 第八十八章 人言纷纷 一阵秋雨一阵凉,自中秋后,接连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场雨,天气就突然的冷了下来。 时间转眼就进入了十一月,在南京举办的南洋劝业会也进入了收官阶段,虞记可以算是赢家之一,不但提浆月饼获得了银奖,便是虞记桂花糕也获得了优秀奖。 消息传到虞记,整个虞记自是一片欢腾。 之后,虞记糕点的销量又趁着年末这一个旺季节节攀升。 虞记这边一片红火,然而时间进入十一月份以来,随着几大钱庄和几大票号倒闭,上海金融业除了外资银行外,可以说是一片哀鸿偏野。由此,整个上海市面经济越显得动荡不安,两江总督张大人几次救市均未有明显成效,此后朝廷又传出消息,要将铁路收归国有,这一下子,本来就动荡不安的市面更显出一种紧张的气氛。 尤其最近传出消息,同盟会要在上海建立中东部总会,用以策划中东部革命。这一消息传出,自两江总督,到上海道,再到上海县立刻对各码头和车站进行了严加盘查。由于盘查人手不够,新任上海道刘大人又通令上海自治公所,要求李总董通令上海各商团协助朝廷封锁整个上海交通。 而各商会商团有感于市面的动荡不安和国势的紧张,为了保证自身利益不受侵犯,便又借此进一步扩大商团规模…… 清晨,虞景明带着小桃一头钻进虞记的时候,天开始飘起了碎碎的雪。小桃颠着脚。 车夫老赵正拿着一块麻毡子盖在马车上,见着虞景明两人进来,便笑呵呵的打招呼:“东家大小姐,小桃姑娘,下雪了。” “是哩,今年这第一场雪比往年可早些了吧。”虞景明搓着手。小桃一脸欢喜的重重点头。 “那可不。”老赵点头。 虞景明笑笑,打作坊前经过,小桃朝作坊里望了望,作坊里一排排大炉子全都烧得旺旺的,虞景明和小桃两人便是在门外都能感受到里面的温暖。 “大小姐进来暖和一下。”许开源先是看到小桃,又看到虞景明,便打声招呼。 虞景明点点头进了屋,看着四周一片热火朝天的情形便问:“事情还忙得过来吧?” “还成,我跟戴政,还有长青商量了一下,现在我们这边几间作坊再加上各分店的作坊也全力开工,这一拔生意还能顶得一下来。不过明年要还是这样,东家大小姐,这作坊就要扩建了。”许开源笑哈哈的说,指着坐作坊里间出来的戴政和长青道。 戴政和长青也一脸笑意。今天虞记的上半年和下半年可以说完全是冰火两重天,当然糕点业的旺季也基本就在下半年,但往年的下半年可也没有今年这般红火。 所以说危机常常伴随着机遇,东家大小姐带着虞记便是从危机中一步步闯过来的。 这点,几人打心眼里都服气。 生意红火,便是再累些,大家那心气儿都高。 这段时间,几人一起在想方设法的提高作坊的利用率。 “成,明年要还这样那就扩建。”虞景明应下。 “这明年的事情还得看火候。”门外响起许老掌柜的声音,虞景明朝门外一看,许老掌柜和莫老师傅正朝着作坊里望,看见虞景明在跟许开源说话,两人便踱着步子进来。 莫老师傅这回南洋劝业会一行,可谓是居功至伟,但这一趟也着实累坏了,再加上快年边了,虞景明便让他多休息,作坊的事情不用亲自动手,需要的时候指导就行。 有闲时,莫老师傅便去找许老掌柜聊天,尤其是这冷天,两人常常围坐在火炉边,一壶茶聊上一上午,往往的虞景明,戴政,长青,卞维文,余翰,赵明,许开源,红梅等虞记新一代的也会加入,聊天时常常能学到很多,连带着一些虞记的经营事务也会决定下,这几乎成了这些天大家的工作方式了。 果然,这会儿两人身后还跟着卞维文,余翰,红梅,赵明几个,大家都搓着手,天气实是有些冷了。 一帮人一进来,作坊这间不大的小屋一时间挤的满满当当的。 不过这间屋子本来就是茶水间,虽然挤的人多,倒是不影响工人干活,小桃给大家泡茶,几人或坐或站的便聊了起来。 余翰手里拿着单子:“这是赵明刚刚收集来的数据,这阵子物价的涨的厉害,米,面,绿豆,糖都涨了,听说各家糕点铺子的价格也涨了,我刚才跟许老掌柜的商量,咱们的价格是不是要涨一涨?要不然,利润空间就相当薄了。” “我听董帮办说,最近,江海关那边也有动静,好象要建立仓储制度,到时仓储方面的成本又要提高,可能会进一步削弱利润空间。”卞维文拢着袖子站在窗边说。 往年,虞记的生意大多都是一些零星的客户和小跑商,再加上一些小的货行,仓储方面的成本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但今年不同,虞记最大的一笔生意是跟李记签的,这个肯定得通过江海关运出去的,另外虞记有好些单子也是在南洋劝业会上签下来的,这同样要走江海关,到时仓储成本提高则是必然。 “糕点的价格今年不能涨了,有些是早定的合同,还有一些也是冲着人情来的,今年的价格就这样,咱们不涨,大家心里也有数的,明年若是行情没有好转,那该涨也得涨。”虞景明想了一下道。 众人点点头,也是这个理。 大体也就是一些闲聊,互相勾通勾涌,然后喝茶。 “对了,你们听说麻师傅的事情了吗?”门外的水池边,几个工人也在聊天。工人嘴里的麻师傅就是虞记桂花糕师傅麻三妹,这回虞记桂花糕在南洋劝业会上得了优秀奖,着实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哟,你是说麻师傅跟卞先生那事呀?”另有工人开口。 “不是没事了嘛,麻师傅好象私下也说过卞先生那晚是还她绒线钱的。”另有一人插话说。 “若真是这样,麻师傅当时怎么不说清,还落得私下里来澄清这些,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麻师傅倒底是女人,这种事情到最后还不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先前那人说着,又道:“不过,我今天不是说这个,我是听说陶记和新桥坊找了钱四海他大哥大嫂来挖麻师傅……” “哟,真的呀?”边上人惊讶的问。麻师傅如今可也算得虞记的顶梁大师傅之一了,也算得虞记的一张招牌了,这要被挖对虞记来说损失不小。 “那可不,我是听钱大郎他娘子说的,这还有假呀?听说那边给的价是五十块一个月。” “我天,这价是翻了一翻啊,那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难怪早上做桂花糕的时候,麻师傅老是出神呢。”有工人恍然大悟的道,又说:“那你说,麻师傅会不会走啊?” “要我,我不走,五十块钱一个月,这价格高的有些悬乎,不可靠,再说了,没有大小姐慧眼识珠,哪有麻师傅今日。”有工人道。 “理是这个理,不过若没有麻师傅,那也没有虞记桂花糕今日这名头,这一点倒不能说麻师傅就欠着大小姐,更何况,卞先生现在可是虞记总账,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麻师傅的心情就不好说了……” 立时的,便又传来几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轻笑。 屋里一帮人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你们都太闲了是吧,全给我拉磨去。”许开源冲到门口,将几个工人全赶到作坊后面的磨坊里,那里是专门磨米粉的地方。 “开源,你记下来,刚才那几个工人这个月每人扣一块钱。”许老掌柜的道。 “老掌柜不需如此,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些许谣言,不需在意。”卞维文捧着热茶笑笑。他要在意早就在意,这段时间,因为那晚麻三妹的话,永福门里对他的怪言怪语可不少。 只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而很多时候,别人喜欢议论的只是他们脑海里各自臆测的东西,而非事实真相。 “这处罚跟卞先生关系不太大,最近因为生意红火,工资提高了,这人心便浮燥了,正好敲打一下。”许老掌柜的道。 卞维文点点头,许老掌柜既然这么说,那就跟他无关了。 虞景明不由侧眼看着卞维文,卞先生在永福门大多数人眼里是软弱,窝囊的,但虞景明却从他身上看到了至刚的一面。 卞维文感受到虞景明的眼亮,也看过来一眼,笑笑。 外面的雪不知何时下大了,朵朵飘下来,煞似好看。 虞景明也笑笑没有多说,一方面许老掌柜是总管虞记事情,这是他份内的事情,虞景明不会冒然插手,另一方面,卞先生是通透之人,她多说反倒小看了他。 当然,虞景明虽然不说什么,但不等于她不做什么,麻三妹是她邀请进虞记的,有些该该说的她也要找麻三妹说一说。 无风不起浪,虞记这几个月来有些耀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虞景明从作坊工作间里出来,大朵大朵的雪花便落在她的发间,然后上楼,楼上是她的办公室。 小桃去请麻三妹,麻三妹来的很快,虞景明刚在办公室坐下,就听到麻三妹的敲门声。 第八十九章 喜欢卞先生吗? 虞景明两手捧着紫砂茶壶,那茶水的温度温手正好。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院子里的银杏树杆上转瞬间便堆了一层雪,树,一下子就白了。 再扫眼望去,整个永福门那黛青的屋檐也由浅灰变成一片高高低低,错落的白。 原来随处可见的麻雀再也不见踪迹,便是常在墙头打盹的猫儿也消失了。 然后便有咯吱咯吱踩雪地声音在巷子里响起。 看了一会儿,虞景明才转过脸来看着坐在面前的麻三妹。 起初麻三妹在虞景明面前总是有些小心和无措的,不过随着虞记桂花糕的生意越来越好,再到南洋劝业会,虞记桂花糕榜上有名,如今虞记麻师傅之名在糕点业里倒也声名鹊起。所以,再面对虞景明,麻三妹便也有了底气,坦坦然的看着虞景明。 现在便是虞景明见了她,也要称呼一声麻师傅。 “麻师傅,最近虞记里一些关于你的传言想来你也知道……” “大小姐的意思?”虞景明话没说完,麻三妹便先一步问道。虞景明看着麻三妹下意识的揪紧了衣角,晓得麻三妹这时已经不由自主的进入了抗拒状态,很显然,麻三妹是认为她虞景明要兴师问罪了。 “我今天不是找你兴师问罪的,我只是有些话想要说。”虞景明轻轻的啜了一口茶水,然后深深的看着麻三妹。 “嗯。”麻三妹狐疑的看了虞景明一眼,有些紧张,点点头:“大小姐请说。” “那我开门见山。”虞景明放下茶壶,两手叠握在一起说:“你现在的情形无非就是选择去还是留,我现在说这翻话的目的呢也很明确,希望你一会儿听完慎重考虑,最终能留下来。当然,你要选择走,我也尊重,不会有任何留难。” 麻三妹抿着唇看着虞景明,脸色较之前放松了一些。 虞景明继续说:“只是有些话不管你是去还是留,我都要说明白。首先我感谢你当初将自家的桂花糕方子拿出来,这一点虞记永远记着你的情。不过那方子后来经过莫老师傅和许开源他们共同研究改进,这才有如今的虞记桂花糕。从这一点上,虞记对这个桂花糕的方子享有永久使用权……这点你可有异议?”虞景明这话时便看着麻三妹。麻三妹想了一下,抿了抿唇,摇摇头:“没有异议。”这个方子确实是莫老师傅和许开源他们花了大力气。 “所以,你若离开,我虞记依然会继续用这方子生产虞记桂花糕,当然,因为最开始的方子本就是你的,所以,你依然可以带着改进过的方子离开。”说到这里,虞景明侧过脸,又看了看窗外的雪,雪有些小了,但风大了,天气更冷。 麻三妹也只是静静的坐着,她晓得东家大小姐下面还有话。 “陶家和新桥坊开的工资确实诱人,但换了东家,你能保证他们尊重你对方子的使用权吗?须知越美丽,越诱人的东西,有时往往有毒。当然,这或许是我小人之心,我也只是提一个醒。另外,一个女儿家,掌一坊之师傅,从被猜疑,被排斥到接受,这一条路,在虞记你是慢慢走过来的,你晓得你要面对是什么,换个地方,这些便都要重来一遍,你要有心理准备。”虞景明淡然的说。 麻三妹心顿时七上八下的,虞记这边是大小姐掌家。便是这样,她当初刚进虞记,那些个伙计和学徒根本不服她,也是因为有莫老师傅和东家大小姐的支持她才能管得下来,便是这样,也只是到得虞记桂花糕在南洋劝业会上榜上有名,作坊里的伙计和学徒才开始打心眼里服她,这一种走来,里面确实有一些道不尽的酸甜苦辣,如今回首,也不免唏嘘。而她若离开虞记,那一切确实要重头开始,别的东家和大师傅是否会象虞记东家大小姐,莫老师傅和许老掌柜那样支持她,她心里没数。 更何况,麻三妹也晓得,她并没有真打算要离开。 “而如果,你不是真要离开,而是要想凭这些逼卞先生接受你的话,那你用了最错误的方法,而我也不允许这种情况存在的……”虞景明又盯着麻三妹说。 因为卞维武的事情,卞先生曾说过欠着虞景明的情,而此刻若是麻三妹借着虞记桂花糕刚刚落得南洋劝业会优秀奖的东风跳槽的话,那对虞记是会有影响的。 而因着那些风言风语,大体上卞先生会认为是他连累了虞记。 若是麻三妹真想凭此要挟卞先生,那虞景明首先就得辞了麻三妹。 麻三妹的心思被虞景明一下子拆穿,那脸一下子就胀红了:“大小姐,请慎言。” “好,不说了。”虞景明浅笑,谈话到此为止,点到为宜。 麻三妹腾的起身,只是走到门边时,却又徒的回头冲着虞景明道:“东家大小姐,你……喜欢卞先生吗?” 虞景明一愣,没想到麻三妹会这么问。 麻三妹瞧着虞景明的神色,便瞧出虞大小姐还没往那处想,也不在多说,转身下楼。 虞景明不置可否。 喜欢卞先生吗?应该没有,但不可否认,虞景明一直在琢磨卞先生这个人,这个人表面好似软弱书生,但交往之下却让人看不透,她很好奇卞先生骨子里的那股子隐忍。 虞景明自认自己也很能隐忍,但虞景明的隐忍是等待时机,然后重重一拳还回去。 但卞先生的隐忍不是,虞景明有时觉得卞先生是一口深潭,任何东西掉进去,他都包容了。 麻三妹这回的事情便是这样。 虞景明想着上午,在作坊里,卞先生听到风言风语时那种云淡风轻。 或许是因为卞老爷和卞太太走后,为了扶养卞老二和卞老三,卞先生隐忍了太多的东西。 隐忍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了。 第九十章 过去现在将来 “大哥,今晚我跟翁掌柜有事,请平五和他头儿吃酒,就不回来吃了啊,别等我了。” 虞记门口,卞维文拢着袖子正要横过巷子,正好跟从门洞那边过来的卞维武和翁冒撞个当面,翁冒一身棉长衫,外套一个皮坎肩,卞维武仍是利落的巡捕穿扮,手是还推着自行车。卞维武看着自家大哥由虞记大门里出来,便嚷嚷着道。 “晓得了,嚷这么大声干什么。”卞维文皱了皱眉头,搓了搓手,还在嘴里哈了一口气说,天是真有些冷了。搓热了手,卞维文又将手拢在袖里。 “卞先生好。”翁冒也跟卞维文打着招呼。 “翁掌柜好。”卞维文抬头看了一眼翁冒,转头又叮嘱卞维武:“我跟你说啊,多吃菜,少吃酒,任何事情思量清楚。”这话实是话中有话,这位翁冒及他背后的李公子,多半干的是抛头颅的事体,卞维文生怕二弟叫人窜掇的头脑发热,也生怕哪一天,二弟就象当年的父母一样横尸码头。 “大哥,晓得了。”卞维武挥挥手,显然没把他大哥的话放在心上。 翁冒倒是听得出卞先生话中有话。却只冲卞先生笑笑,然后两人一起出了永福门。 卞维文站在那里,看着两人离开,轻轻的叹了口气。 “卞先生叹什么气?”虞景明出来,正好听到卞维文叹气,便淡笑的问了一下。 “没什么。”卞维文回头看了看虞景明,然后又笑笑的说:“东家大小姐,有个事情还得打声招呼。” “卞先生客气什么,有事儿请说。”虞景明道。 “是这样的,最近衙门除了加强对车站码头的盘查,也把目光盯在了一些常年行走于南方的商户,因为盘查范围扩大,衙门人手不足,这段时间,我大约要多点时间在衙门那边的。”卞维文轻描淡写的说。 “好的,我晓得了,这段时间账目方面我自己会多照应点的,卞先生尽管忙你的吧。”虞景明抿了抿唇回道。 “好,那辛苦东家大小姐了。”卞先生说完,冲着虞景明拱拱手,转身走到对面,穿过门洞,进了后街。 看着卞先生消失有门洞内的身影,虞景明才深吸一口气,她晓得卞先生真正要告诉她的并不是‘他要多点时间在衙门那边’,而是衙门的人现在已经把目光盯了在来往南边比较密切的商户身上,这样李记不免就要落在衙门的眼里了。 如此看来,李大公子也是好算计,估计早算到衙门这一招,所以翁冒早早脱离了李记。 只是虞景明晓得翁冒自中秋后,就频频拉着卞维武联络平五和平五顶头上司孙队长孙头。 其目的不用说了,想来大约就是枪枝。 这些想来卞先生也猜个大概了,毕竟翁冒这些事情是由卞维武牵线,卞老二是不会瞒着他大哥的。 所以卞先生这以这样的方式提醒她。 虞记跟李记也是有商业往来,虞景明跟李泽时在许多人眼里又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再加上翁冒也夹在中间,若有事,正象之间翁冒顾虑的那样,虞记是会受牵连的。 虞景明轻敲了一下额头,她又欠了卞先生一笔。 雪已经停了,有一些浅浅的阳光洒下来,长巷子里,地面上,墙上,影影绰绰的,便有一块块挺耀眼的光斑。 正是中午,家家户户准备吃中饭的时间,老王头的茶档这时候是比较清闲的,老王头正在熬着茶头。 冬天是要滋补的季节,老王头这时候煮的茶,大体会放一些黄芪等滋补的中草药,所以这个熬茶头就尤为重要,一壶茶好不好,就看这茶头了。 翠婶这时站在麻婶的家门口,扬着声冲着屋里的麻婶子问道:“麻婶,你家麻喜是进虞记还是荣兴啊?” 最近,因着各会馆商团扩充,宁波会馆这边也不例外,虞记也是宁波会馆重要一员,虞记也帮着招人,主事的就是翁冒。 另外荣大公子的荣兴商贸也在招人,有着德三跟荣兴做对,荣兴在南汇等地的工作开展并不顺利,于是荣兴那边得了自治公所的充许,也建了商团,为南汇的事体何驾护航。 这会儿也在大肆的招人,戴寿松如今是荣兴商贸的经理,这招人的事情自然落在他的肩上,他在虞记这边多年,于永福门的人多有些熟人情,永福门一些人家子弟却不过他的情面,再加上荣兴给的工钱确实高,也因此,永福门好些个小子都进了荣兴商团。 “哎哟,我家麻喜那小子跟卞家的老二那是一条道走到黑,不用说的,肯定进虞记。”屋里,传出麻婶有些没好气的声音,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虞记是不错,但哪里有荣兴那发展的势头,荣兴给的钱还高,偏她家那小子,就只认准了卞老二。 而卞老二,谁不晓得,那是东家大小姐一手扶起来的。 “也无所谓啦,虞记,荣兴,再过段时间说不定就是一家人了。”翠婶笑嘻嘻的说。 “嘿,一家人?你说笑吧,就算虞二姑娘跟荣大少订了亲,可你又不是不晓得虞家二房三个跟东家大小姐的关系,再加上荣家,去年在东家大小姐手上栽的跟斗可就大了,这事儿能随便就了了?嘿,我瞅着呀,指不定以后还有风波……”麻婶从屋里探个脑袋出来,眼睛余光看见虞景明过来,便收了声。 翠婶摇摇头,可不就是嘛,这让大家伙儿心里都有些不定。 两人的对话,虞景明听到模模糊糊,但大体晓得说的是什么,自她回永福门,这样的闲言碎语从未停歇,真要在意,那就是跟自个儿过不去了。 虞景明本着她的原则,沿着她认准的路一步一步走就是了,明间自会给出答案。 而至于风波,永福门的风波从未停歇过,过去未有,现在未有,将来也未有。 过渡章节。 第九十一章 一桩买卖 虞景明一手推在虞宅大门的铜环上,正准备进门,隔壁13号的门吱呀的一声就开了,一个身穿白缎中袄,竖荷叶领,领边绣着一枝红梅的年轻姑娘从13号走了出来,戴娘子亲自送到门边。 “戴太太,您请留步,真麻烦你和戴经理了。”那姑娘笑颜如花,一脸客气的道。 “哟,茉莉姑娘客气。”戴太太笑笑说,看着茉莉离开,又觑了一眼隔壁正准备进门的虞景明。 “戴舅妈。”虞景明打了个招呼。戴娘子扬了扬嘴角,露了一个要笑不笑的表情,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屋里。 虞景明也进了虞宅,心里却想着不晓得刚才那女子是谁。 “戴谦,戴谦,那女子是哪一个?”虞宅天井里,虞淑丽搬了一张梯子靠在紧邻隔壁的墙上,半个身子探子围墙外,冲着隔壁招呼着戴谦问。 “是玫瑰身边的人。”戴谦扬着头对着虞淑丽道。他声音叫的挺响,虞景明自也听到了,不由的一愣,那姑娘是玫瑰的人? 前几天,虞淑华同荣伟堂成亲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明年的二月二,虽然也是晓得荣伟堂大约跟玫瑰还是会藕断丝连,但明眼处,荣太太和荣大少爷却是保证断了干干净净的。 只不晓得这时候,玫瑰的人这时候找戴大舅做什么?虞景明想着。 “啧,她还有脸来找你们?她派人来找你们干什么?”虞淑丽先叫了出来。 “是托我爹帮她买下南汇西头的一块地。”戴谦道。 “托大舅买地?”虞淑丽一愣,随后却是直朝着戴谦招手:“过来,过来说,这说不清。” “嗳,你等等,我这就过来。”戴谦点点头。 虞景明从天井走进堂前,雪后初晴,阳光跃过屋檐,斜斜的照进来,半个堂前都有一片浅浅的阳光,虞二奶奶拿着一本册子坐在桌边一张雕花椅背的椅子上,她身侧,虞淑华坐在一张圆凳子上,手里正绣着一对枕头,快要成亲了,有些东西要亲手绣的。 虞二奶奶显然听到虞淑丽跟戴谦的对话,翻着账册的同时抬头看了天井那边一眼,却正好看到虞景明进来,重重的哼了一声。 虞二姑娘也抬起头来,先是深吸了一口气,显然玫瑰的人这时候出现,还直奔隔壁戴家,多少让她有些意难平。然后又深吸了一口气,见到虞景明进来,又咧了一下嘴皮子笑了笑,然后仍是闷头绣着那对枕头。 虞二奶奶这时却眯了眯眼,她看到虞景明直朝着她过来,不晓得这个大侄女又有什么妖娥子了。 走到虞二奶奶跟前,虞景明从怀子里掏出一份卷着的文件袋递给二婶:“二婶,为了生意往来的方便,虞记的年度以洋历为准,这是截止到洋历12月20号,虞记的经营报表,以及你们该分得的红利,你看看,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随时问我。”这是虞景明当初跟二叔签了合同,每年该分给二房的分红。如今自然是交给二婶了。 一听是年度红利,虞二奶奶那手比什么都快,几乎是飞一帮的将报表抓进了手里。又挑着眉毛扫了虞景明一眼,这事虞景明今天不说,那她过两天可就要提了,还算有眼色。 “好,我晓得了”虞二奶奶接过报表翻了翻,也没看太懂,不过红利多少却是晓得了,看了那数字后不由有些讶然,虞记还真在虞景明手里翻身了?虞二奶奶想弄明白个就里,但那报表一大片的数子,虞二奶奶又看不懂了,有些意兴阑珊的将报表放在一边桌上,只能一会儿请大哥和长青帮着看看,这两人都是对虞记仍为熟悉的,有他们在,虞景明想坑她们二房也不容易。更何况以后还有荣家。 虞景明看着二婶接过报表后,脸色阴晴不定的,也懒得去琢磨她的心思,跟虞二奶奶点了一下头说:“我上楼了。”说完就转身上楼去了。 虞二奶奶没在意虞景明的去留,她这边想到荣家的时候,自又想到了刚才戴谦的话,那玫瑰怎么好好的派人来找他大哥帮忙买地?这事一会儿得问问清楚,她大哥大嫂那边可别给她再来一次当初瞒着吕仙芝那样的事情。想着,虞二奶奶也是黑了脸。她侧过脸又看着仍然闷头绣枕头的二姑娘,心下又深吸一口气,别看二姑娘平时好说话,但其实有一股子韧劲的。 “我晓得我执意要把你订给荣大少,你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只不过这男人大体都一个样,你爹跟我在人前倒是恩爱了二十年,可最后呢……这下场你也是看到了的,依我看,倒不如象伟堂这样摆在个明处,好歹还能防啊,你放心,玫瑰也就一些小伎量,我告诉你,便是没有你,依着她同荣伟堂的事被虞景明当着那么多人当场抓奸在床,她这一辈子都别想进荣家的大门……你要紧的就是抓住伟堂的心,早先生个儿子……”虞二奶奶说着,二姑娘却是依然闷声不响。 “我说的话你听没听到?”虞二奶奶火了,虞二姑娘才点点头嗯了一声,却又突然抬起头:“娘,你后悔嫁给爹吗?” 后悔吗?后悔吗?虞二奶奶还真说不清了。 正在这时,门吱呀的一声,先是虞淑丽拉扯着戴谦进了屋,后面是戴寿松和戴娘子。 “大哥大嫂,那姑娘是怎么回事?我刚才听戴谦说是玫瑰身边的人?还是来找你们帮着买地的?你们得给我一个说法。”看到自家大哥和大嫂进门,虞二奶奶当先就责问了起来,她也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更何况她大哥大嫂的性子,她多少也是有些了解,那有了利益,别的东西都是可以两边摆摆的。 “哎哟,就晓得你这心要起毛了,我跟你说哦,那姑娘叫茉莉,是玫瑰的丫头,确实是来找你大哥帮着买地皮的,而你大哥也是答应了的……”戴娘子这边话音未落,虞二奶奶啪的一拍桌子就腾的站了起来:“大哥,大嫂,没这么吃里扒外的吧?” “你这脾气,你急什么呀,你大嫂那里话还没说完呢。”戴寿松紧皱了眉头道,又说:“不错,我是答应了,但人家玫瑰走的不是荣伟堂的路子,人家走的是俄亚银行那边一个经理的路子,咱们这公司那还是挂靠在俄亚银行下的,筑路,基建等等工程都得俄亚银行批给我们,我们才能经营,这种情况下,我能不答应玫瑰的请求?何况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别忘了,荣伟堂现在之所以能攀上俄亚银行的关系,那也还是玫瑰牵的线呢……” 说句不好听的,荣兴现在还真得罪不得玫瑰,对于玫瑰的人,戴寿松免不得要周旋一二。 听到戴寿松这么说,虞二奶奶倒是没脾气了,她是晓得玫瑰路子野的,事情这样,只要不是她大哥大嫂昧着良心跟玫瑰拉瓜经,那她也没什么说头。 “娘,依我看哪,这玫瑰却是财神爷,给我们送来了一桩买卖。”一边正扯着戴谦说话的虞三姑娘却是两眼精亮的道。 只是这事想着闷气。 “哎哟,三丫头,你失心疯了吧?她能给我们送来什么买卖。”一边戴娘子挑着眉,她之前虽然对茉莉挺热情,但那心里可不会认为玫瑰会给她们什么好。 “大舅,这你也看不出来?前些天你不是才说过南汇的事情姐夫可能另有打算吗?”虞淑丽坐在高凳上两腿晃荡,眯着眼跟戴寿松说话。 “胡闹,怎么跟你大舅说话的。”虞二奶奶没好气的瞪眼。 “三丫头不错,现在年纪还轻,只要再历练两年,未必比楼上那位差。”戴寿松却是一拍巴掌道,然后冲着虞二奶奶说:“三丫头这话不错的,玫瑰这回还真给咱们送来了一桩买卖,就看咱们有没有那魄力跟。” 第九十二章 南汇西头 “这话怎么说?”戴娘子也还没闹明白。 “最近南汇建乡自治公所的事情让我焦头烂额你们是晓得的,德三拢了一批乡绅抱成了团,许多东西不依着他们,我们公司的建设就寸步难行,我现在每天也就是到处应酬,却没有一点成效,没法子,荣伟堂请玫瑰出马,请动了新任上海道,让上海道直接干预南汇乡筹建自治公所的事件,后来上海道给自治公所李总董他们下了通知,要更改南汇乡乡自治公所的地址,只是为了怕再出现象德三这样拉拢乡绅抱团的事情,新地址暂时保密……” “你的意思是说玫瑰让咱们在南汇西头买的地就是新选定的乡自治公所地点吧?不能啊,你是荣兴的经理,这事你能不知道?”戴娘子一脸的疑问。 “嘿,这新地址别说我不知道,就是伟堂都不知道,你们又不是不晓得,玫瑰是一心想嫁进荣家,本来以为十拿九稳,没成想,最后荣家却跟咱家二姑娘定了亲,那玫瑰岂能没有怨气,所以一直把新地址瞒的死死的……”戴寿松说着。 “既然这样,那她还派人来找你买地,那岂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虞二奶奶冷笑,她大哥真当她傻吗? 听着虞二奶奶的话,戴家夫妇两个脸色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儿。 “还干什么呀,就她那道道,跟虞景明一路的货色,下战贴呗。”虞三姑娘嘟着嘴,颇有些不屑的说。 “二姐跟姐夫订亲,基本上绝了玫瑰成荣家大少奶奶的机会了,玫瑰前阵子还跟姐夫闹的不痛快呢。不过,玫瑰为姐夫付出这么多,落得现在这结局她哪里肯甘心?她自然不可能就这么放弃了姐夫,免不得反过来要跟姐夫缓和关系,但为着面子,她也不可能真放下面了主动去找姐夫啊,所以才通过大舅这边暗示县自治公所那边的消息,算是卖姐夫人情。 另一方面呢,就是向二姐示威了,展现她的能力呗……让二姐晓得荣家离不开她。”虞三姑娘道。 “我估计着差不离也是这意思。”戴寿松点头道。 “那她这不是在打咱家脸面吗?怎么,咱们还在凑上脸去让人打不成?”虞二奶奶气瞪着眼。 “娘,谁说要凑脸上去让她打不成了,她是想打我们家的脸,但我们难道不会借一把东风啊?既然晓得了南汇乡自治公所的新地址是在南汇西头,趁着消息还没传开,我们不防也投资一把,借着玫瑰的消息赚一笔钱,想来也够她恶心的吧?”虞三姑娘翘着嘴角,有些小得意。 虞二奶奶看了看一直低头的二姑娘,没有吱声。 虞三姑娘没好气的说又道:“娘,二姐以后要在荣家立足,那个女人都下了战贴了,我们也不能畏战,要不然反倒要叫人小看了去。” “你这丫头,钱不是那么容易赚的。既然现大家都不晓得新的南汇乡自治公所地址,那怎能晓得玫瑰这不是在给我们挖坑呢?”虞二奶奶瞪眼。 “妈,这不是有大舅嘛,刚才茉莉的委托,玫瑰砸在南汇西头可是好大一笔,那估计是她全部的身家,她能拿这些钱儿戏?再说了有大舅盯着,玫瑰若是撤出,我们紧跟着撤出就是。”虞三姑娘撇撇嘴,她又不是个傻的,这事体肯定也是想得到的,只要玫瑰的钱不出,她就不怕。 “三丫头是长大了,这说的在理。”戴娘子觑了三姑娘一眼,心里倒是嘀咕了起来,原先只晓得三姑娘是有些刁蛮,倒没想到这肚子里的小九九也是一个一个的。戴谦以后可别让这丫头吃的死死的。 “只这投资也是要钱的吧?”虞二奶奶有些踌躇。 说到钱,虞二奶奶想起之前虞景明给她的虞记报表,便伸手拿过原先丢在桌上的文件袋:“大哥帮我看看,这是虞景明之前交给我的,说是今年该分的股利。” “哟,股利这时候就出来了,虞记今年的经营还是挺红火的。”戴寿松接过文件袋,颇有些不是滋味的道。 “景明学了个洋玩意儿,说虞记的年计利用洋历来算。”虞二奶奶说道。 “嗯,现在经商的许多人都采用了洋历,不然的话在跟洋人打交道,在计算时间的时候难免容易出差错。”戴寿松道。说着,他便低头翻着虞记的报表。他在虞记也差不多十年,对于虞记的东西很清楚,大体上虞景明倒是没有任何的隐瞒。 “大体上差不多,正好这一笔钱可以用来投资。”戴寿松道,又说:“不过,还是不够。” “那就把虞园抵押了。”虞淑华这时抬起头来,她虽然有些软弱,但事到临却也是有些决断。 “哈,二姐这回可就对了。”虞三姑娘翘着嘴角看着她二姐。 “另外,这事情让长青去办吧,大舅到底是公司的经理,出面帮咱们处理这事情不太方便。”虞二姑娘想想又道。 虞三姑娘先是皱眉,然后哼了一声,这消息是从大舅这里来的,没道理做事却撇开大舅,就算大舅不方便,那不是还有戴谦嘛,再怎么论对南汇的熟悉,没有比大舅和戴谦更合适的了。 说到底,二姐这其实还是想让大姐帮着拿主意,长青现在是虞记四马路分店的掌柜,再加上虞园也是挂在虞记名下,这样的投资长青不问过虞景明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当然,这事情最终也是瞒不了虞景明的,只是上回她说投资闸北水电的事情,故意拉了虞景明出面,二姐死活不同意,这回二姐倒是又主动攀上虞景明了…… 想着这些,三姑娘心里自然不痛快,虞三姑娘猛的站起身来,一踢凳子,转身一跑了上楼。 “淑丽……”戴谦追了上去。一边戴娘子瞧着不免嘀嘀咕咕,这粘呼劲儿也太大了。 虞二奶奶也转过脸来,那眼神斜斜的刺着虞二姑娘。 虞淑华抿抿唇,低头不语,三妹的不快她自然是晓的,只是这回投资跟上回是不一样的。 闸北水电的投资周围太长,谁晓得后期还要砸进去多少,而且伟堂先前也想拉大姐投资,大姐已经拒绝了,既然大姐拒绝了,那她又哪里能用虞园拉大姐垫背。 而这回却是不一样的,一来,玫瑰一步步紧逼,她不能后退。二来,这回投资是赚是亏一两个月就能见分晓,而不管是亏是赚她认。而她让长青接手,倒并不是说她真要靠大姐,而是单纯的信任长青,大舅那边既然接了玫瑰的请托,她本能的就想避开了。说到底,她对大舅也不是很信任的。 只是这些东西一时也说不清,二姑娘又闷声不肯的继续绣着她手上的枕头。 “你呀,还想着虞景明能为你出头呀,她巴不得看戏呢。”戴娘子冲着二姑娘有些恨铁不成钢。 “这事长青出面确实合适。不管如何,长青还是可靠的。”戴寿松想了一下说。他心里也是晓得,吕仙芝的事情他到底理亏。 “那行,就这样。”虽然气二姑娘没骨气,事事要去听虞景明的,但大哥既然说长青合适,而她也还相信长青,虞二奶奶终也点点头,转过身又伸了食指重重的点了点虞二姑娘:“你给我清醒点,虞景明那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虞二姑娘依然闷声不响,虞二奶奶更觉憋气。 事情说完,再加上气氛又不太好,戴家夫妇便告辞。 “戴谦,回去了,你还得给老三复习功课。”戴娘子冲着后楼三姑娘的房门叫道,她见不得戴谦跟三姑娘那股子粘糊劲。 “来了……”戴谦连忙冲三姑娘拱拱手,应声下楼。 虞三姑娘依在门边,撇撇嘴。 第九十三章 玫瑰的算盘 雪后初晴,虽然天气清洌,但气温却更低了。 茉莉出了永福门,就由小西门出了老城厢,过了护城河,就进了马路对面一条街面,街面中段不远是一栋小公馆,这处小公馆便是当初虞景明抓荣伟堂和玫瑰奸的那一套小楼。 茉莉进了小公馆。 外面虽然很冷,但屋子里挺暖,厅上两边,两个大火盆,火烧的旺旺的。 茶几上的留声机放着西洋音乐,玫瑰只穿了一件棉旗袍,肩上还披了一条狐尾坎肩,脚上穿着细细的高跟鞋,她面前不远的就是一面落地镜子,玫瑰两手将狐尾坎肩撑开,露出被贴身祺袍勾勒出来的曼妙身姿。 “姑娘这身材越来越好了,这上海滩的男人没有一个不迷姑娘的。”茉莉进门的时候,就看到玫瑰扭着腰,一脚踩着舞点,狐尾坎肩挂在腰间,透着说不出的风情。 “哼,都是一群色胚。”玫瑰回过头来看到茉莉回来,却是没好气的笑骂一声,神情间却是有些得意的。 “来,陪我喝杯酒,是法兰西的葡萄酒。”玫瑰说着,神情是有些兴奋的。 ”好呀。“茉莉笑嘻嘻的答应,转身去拿了酒具和葡萄酒过来,坐下来,先给玫瑰倒酒。 音乐声音调轻了一点,玫瑰端起酒杯咪了一口酒:“怎么?事情办完了?” “嗯,办完了,戴经理还是挺客气的,满口应承,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茉莉坐在玫瑰对面道。 “那就好。”玫瑰点点头。 “姑娘好不容易探听来的消息,就这么白白便宜了荣少爷,也不晓得荣大少爷掂不掂记着姑娘的好,姑娘这么做值得吗?”茉莉嘀咕了句道。 这回这消息,姑娘可是足足给新任的上海道刘大人唱了好几场戏才探听来的。如今倒是白白便宜了荣大少爷。 “你认为我让戴经理帮我买地就是给荣少爷卖个好?”玫瑰挑着眉似笑非笑的看着茉莉道。 “难道不是。”茉莉瞪着眼问,荣大少爷也是个薄情的,自跟虞二姑娘订亲好,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来这小公馆了,真是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是,也不是。”玫瑰晃晃手中的酒说着,翘着嘴角。 她一心想进荣家做大少奶奶,没想到最后,荣伟堂还是要娶虞家女,这多少让她心冷。所以之前南汇的事体,她虽然帮荣伟堂到刘大人那里奔走,但除了上海道那一纸换址公告,别的她一字也没跟荣伟堂提,荣伟堂在她跟前旁敲侧击,甚至明里暗里的提示,她一直装聋作哑,为这个,两人如今正冷战着。 只是玫瑰也晓得,她不可能真的放弃荣伟堂,她心得里晓表达不满可以,但不能过火,否则那真就把荣伟堂的心给推远了,这种傻事她不做的。所以,她这回借着请戴寿松买地之故,算是把消息传给了荣伟堂,这是卖好,服软。 但这里面玫瑰又埋了一个坑,她从道台衙门探听到的消息,虽然上海道那边有意将地址换到南汇西头,但这其实就是迷雾弹,一切还要看事情发展,若是南汇西头的消息泄露,那就反而来还用原址,总之,就是真真假假说不定。 所以,现在的消息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后续的发展,而这里面,她就有了操作的空间了,这男人不能一味讨好,有时也要敲打,等到关键的时候,再显出她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手段,荣伟堂自然也就离不开她了,至于那位虞二姑娘…… 玫瑰又低头笑,其实她让戴寿松帮她买地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方面跟荣伟堂缓和一下,另一方面却是给虞家二姑娘下了一个战帖,倒不晓得她敢不敢应战? “对了,你去找戴经理的时候,隔壁虞家有什么反应?”玫瑰放下酒杯,冲着茉莉问道。 “哦,我从戴家出来的时候,看到虞家三姑娘趴在墙头跟戴谦打听我,后来我让小顺留在永福门那个茶档那里,小顺回来跟我说,我走后,戴家夫妇就进了虞家,没多久从虞家出来,虞家一个丫头又去了四马路分店那边叫了那个叫长青的掌柜回虞家……”茉莉把从永福门这边探听的消息说了说。 玫瑰一拍巴掌笑:“成了……” “什么成了?”茉莉问道。 “你不明白,往下看就行了。”玫瑰边说边跟音乐哼着曲儿。 长青虽然是虞记四马路分店的掌柜,但他却是实实代表着虞家二房的,虞家这时候把他找了去,那显然就是要有所行动了。 也就是说她下的饵,虞二姑娘她们吞下了。 玫瑰已经打定主意了,等到虞家二房真的入了局,她便把南汇西头的消息卖出去,然后趁机出局,而虞家二房这边,只怕等到她们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玫瑰心里想着,虞家二姑娘,最好对付的一个人,虞家三姑娘,小聪明有些,但只怕不够晓,也就虞景明能跟她斗斗。 想到虞景明,玫瑰心里就一阵不舒服,从她跟虞景明对上手后,她就一直在吃亏,要是没有虞景明的抓奸,这会儿哪里会有虞家二姑娘嫁进荣家的事情,她才应该是荣家少奶奶。 还有上回牌局的事情,她本想给虞景明挖个坑,却不想反而帮了虞景明一把,现在上海滩,谁不晓得虞记,谁不晓得虞记的东家大小姐虞景明。 每每想着,都不由让玫瑰恨的牙咬咬。 不过,未来还长着呢,玫瑰倒也不太急。 有些事情总是要浮出水面的,她这回去探听消息的时候也顺便听到了一些别的消息,比如说,虞家那个翁冒的路数就是很有问题的。 当然,李记大公子的路数就更让人难以揣测了。 虞记自也落在有心人眼里。 第九十四章 将计就将 玫瑰再想着虞家翁冒路数的时候,虞景明这时正准备找翁冒说话。 天色渐暗,永福门这边华灯初上,昏黄的灯光映着白雪,让永福门显得格外宁静。 虞景明坐在书房的茶几边,茶几上堆着满满的账册,中间一个火盆,火烧的挺旺,虞景明拿着一双铜火曲,将火盆边上的碳灰拨了过来盖在烧的通红的火碳上。 书房门是开着的,敞开的门正对着外面的小厅,翁姑奶奶斜靠在小厅窗边的小榻上,红梅坐在小榻前给她捏腿,翁姑奶奶的腿脚有风湿疼,这天气,那腿脚自然就不太利索了。 “这倒是应该的。”虞景明进来的时候,就听到翁姑奶奶跟红梅说话。 “什么应该的?”虞景明放下账册,歪过身子,那头从敞开的门望着外边问道,一边小桃冲了一杯热茶进来,虞景明便又捧在手上,她这习惯下人都很清楚了。 “是翁冒的意思,我们离开宁波好多年了,那边总还有些人事关系,这些年不走动,都淡了很多,还有徽州那边,每年都会送几篓枇杷过来,这边也没什么送回去的,翁冒和红梅两个商量着,趁着年前,找个时间到宁波和徽州那边都走动一下。”红梅在一边笑道。 听着红梅的话,虞景明想起卞先生刚才跟她说的,衙门那边现在都盯着跟南方来往比较频繁的商人,真要查起来,翁冒肯定会被盯上,这时避开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办法。 只是依她对翁冒和李泽时的了解,上海的局远远还没有翘动,翁冒这时候离开颇有些不合情理,又或者翁冒的离开别有用意? 不过,不管如何,卞先生提到的情况她一会儿跟翁冒说说,想来他自会心中有数。 正想着,就先听到一窜脚步声上楼,是翁冒的脚步声,虞景明挺熟悉,不过,紧跟着还有一道脚步声上楼,好象是长青…… “姑奶奶,晚饭吃过了没?”翁冒先跟翁姑奶奶问好。 “吃过了,反正你也不着家的,还指望我们等你不成。”翁姑奶奶因为腿脚痛,脾气也变的有些阴晴不定了。 “都是我的不是,姑奶奶责怪的是。”翁冒好脾气的说话。 “行了行了,你们忙你们的吧。”翁姑奶奶看了看跟在翁冒身后的长青,挥挥手。 “大小姐在书房里。”红梅朝书房敞的开门冲着翁冒呶了呶嘴,翁冒这时候带长青过来,显然是找大小姐的。 长青也跟翁冒奶奶和红梅问了好。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先进去跟大小姐说。”翁冒跟长青道,长青点头,翁冒便先一步进了书房。 见到翁冒进来,虞景明正要跟翁冒说卞先生跟她提到的事情,翁冒先一步开口:“大小姐,长青来了。” “是四马路分店的事情?”虞景明问,心里有些疑惑,不晓得长青这时候找她有什么事体。 “不是,好象是牵涉到二房的一笔投资。”翁冒道。 “好,叫他进来。”虞景明说。 长青进来,小桃给两人冲了茶水,才细心的关了门,只留了一呀子门缝,这是惯例,以便大小姐有事招呼她,她能听到。 长青来找虞景明,为的自然就是虞二奶奶那边要拿虞园抵押贷款,并投资南汇西头那边土地的事情。 长青要拿虞园去贷款,这事儿必然要通过虞景明,当然,这笔投资长青也有些没底,他想着大小姐跟自治公所王家那边颇有些人情,于是,也想听听大小姐的看法。 长青于是将事情细细的说了说。 听完长青的话,虞景明同翁冒相视一眼。 先头戴家夫妇来找二婶的时候,虞景明是晓得的,毕竟二婶还发了一通脾气,动静不小,她还道仅仅是因为二婶怪戴家夫妇跟玫瑰的人接触的事情,倒没想到,这一转眼,居然弄出了这么一大笔投资来。 “翁冒怎么看?”虞景明冲着翁冒问道。 “戴家舅爷和三小姐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但这事情赌性到底大了一些,大小姐不是跟王家挺熟,这事情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翁冒大拇指捻着食指,沉思了一下道。 赌性是大,但也是不得不为啊,有些女儿家的东西,翁冒这个大男人自然是想不到的,玫瑰这是下了战书,虞家可以不理会,但最好的办法却是一拳打回去。不过,虞景明却也是晓得玫瑰的,论心计深沉,自己不一定比得上这位。 所以,虞景明相信,玫瑰这回绝对不仅仅是下一个战书这么简单,这里面一定有坑。 “长青,这事情可以做,不过你一定要记住一点,见好就收,你是跟过我二叔的,想来你也应该晓得,橡胶股票的事情,我二叔的问题是出在哪里。”虞景明冲着长青道。 “晓得,我明白的。”长青点头,二爷当初就是因为橡胶股票上尝到了甜头,不懂见好就收,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另外,有一点你一定要注意,如果在自治公所就南汇乡新的乡自治公所地址正式公布之前,南汇乡新自治公所地址是南汇西的消息突然泄露,那么你立刻将之前投资土地抛掉,哪怕是亏一点也抛……”虞景明又说。 “嗯。”长青先是一愣,随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事情说完,长青告辞离开了。 翁冒先是送长青离开,没一会儿回来,伸着手在火盆上烘着,然后跟虞景明说:“大小姐,你是担心这是玫瑰布的局。” “不是担心,根本就是。”虞景明道,她相信她是没有看错的。玫瑰根本就是先拿饵钓二妹上勾,不过,这也无所谓,一些东西一但看清,进退之前也就超然了。 想着虞景明又抬头笑着跟翁冒说:“翁冒表哥也要小心些,我今天听卞先生说了,衙门那边估计已经盯上李家和翁冒表哥了。” “我晓得了。”翁冒点点头,随后伸手从怀里拿出一张帖子:“李公子请大小姐在南街戏楼那边喝茶。” 虞景明挑眉看了看翁冒。 “大约是商量出货接货的问题。”翁冒补充了一句。快过年了,正是虞记糕点大量出货之时。 虞景明点点头接过帖子。 第九十五章 长巷日常 清晨,雪后初晴,空气显得尤其清冽。 永福门的长街也象是被水洗过一样光亮洁净,两边屋檐积雪半化未化,露出水墨画般粗细不匀的青黛线条,雪水顺着层檐沟滴落,层檐沟边凝了一段细细的冰凌。 老王头的茶档今天用油毡扯了一个棚,正好档住滴落的屋檐水。 化雪的日子,天气较下雪天反而更冷些。 老王头的茶档就显得格外热闹,早上过来打热水的人,两手拢在棉袄的袖子里,脚边放了一只热水瓶,几人依在门洞边聊天,边等着老王头给他们打热水。 老王头一边帮人打着热水,一边还要顾着大铜炉上的茶水,又要分出一只手给客人递麦饼,麻球,茶叶蛋等早点,那是忙的不得了。 翠婶儿穿花似的给客人们上早茶,时不时还要收拾桌子,再顺便把客上放在桌子上的铜钱收落她围裙前的口袋里,听着铜钱落在围裙口袋里的当当声便会一脸满足的笑。 “翠婶,生意好呀。”平五一身簇新的绸面长袍,下身一条青灰色西裤,一双噌亮的牛皮鞋,脚步一颠一颠的从门洞那边过来。 “托福,托福,全靠大家捧场。”翠婶笑咪咪的回着,又上上下下看了平五一眼说:“平五,发大财了咩。” “没有,快过年吧了,弄一身簇新添添喜气。”平五笑嘻嘻的说。 翠婶便也笑笑,心里却是想着,以平家的家计,平五肯定是弄了外财,要不然可置办不起这一身。 平五捡了靠墙的位置坐下,要了一碗茶,一盘茴香豆,然后一边慢悠悠的吃着茴香豆,一边喝着茶,那眼神却一直落在前面不远2号门处。 翠婶觑了一眼正慢条斯理喝着茶的平五,又意有所指的说着:“麻三妹一早去菜市哦,听嘉佳说,今天菜市那边有黄牛肉卖,这大冬天的,弄点黄豆煨黄牛肉滋补去寒呢。” 自那晚,麻三妹跟卞先生传出争执之后,平五没事便来老王头的茶档坐着,若是看到麻三妹单人过来,平五便总会过去,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送麻三妹回二号门。 如此,整个永福门大家都晓得,平五中意麻三妹,只等麻三妹点头。 听了翠婶的话,平五两眼一亮,便站起身来,正要朝菜市那边去。 这时,卞维文一手夹着算盘,一手提着一只铁皮的热水瓶过来,正好听到翠婶的话,倒是一脸有些意动的说:“是的吗?都没听嘉佳说起,不晓得现在去买还买不买得到,这天冷了,老潢身上老发寒呢。” 最近天冷,老潢也成日里窝在家里,天天躺在他那靠椅了,窝在火盆边,整个人都没什么大精神,卞维文早就思量着给老潢补补身子,这会儿听到黄牛肉,卞维文也是有些意动了。 听着卞维文的话,平五冷哼了一声。 “那要想买,就得赶紧去,这会儿估计都迟喽。”翠婶接着卞先生的话头回道,虽然前阵子,卞先生非礼麻三妹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但永福门好些人心眼里是持着怀疑的态度。 毕竟卞先生在永福门住了好几年来,平日里虽然性子寡淡了些,但实实在在却是一个热心人,平日邻里,读书有问题想问的,或者一些书信往来及契约问题需要帮忙的,只要跟卞先生提一提,便没有不帮忙,卞先生倒也算得谦谦君子,实在是想不出他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再说了,卞家如今虽然落魄,但以卞先生的本事,再加上如今正走运的卞老二,卞家这日子眼看就红火起来了,凭着这些,再凭着麻三妹巴巴的给卞先生织线衣的热呼劲儿,卞先生若真是对麻三妹有意,犯得着做那下作的手段吗? 所以那会儿的事情其中只怕还有让人商榷的地方,巷子里一些心知肚名的早晓得那定是麻三妹故作暖昧的手段,大家自也不会真放在心上。 “翠婶儿,什么迟了?”一道脆亮的声音响起,麻三妹如今是人缝喜事精神爽,先是桂花糕在南京的南洋劝业会上得了优秀奖,之后又据说虞记的东家大小姐给麻三妹包了一个大红包,麻三妹可以说有名有利,那日子算是出头了,一改钱四海刚走时的那股子酸苦劲,整个人焕发出一股别样神彩。 难怪平五这小子见了就迷上了,翠婶暗里嘀咕着,看着麻三妹手里拧着两提牛肉,便笑嘻嘻的说:“哟,果然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三妹这黄牛肉是买到了,卞先生还说也想去买呢,我估计着是迟了。” “卞先生不用去了,我已经给你买来了。”麻三妹从她那两提牛肉里分出了一提,递给卞先生。 “这如何使得?”卞维文一愣,便摆摆手。 一边翠婶一脸看戏的表情,正站起来的平五本来见着麻三妹过来很高兴,正要打招呼,却没想麻三妹冷不防来这一招,那脸色便阴晴不定的站在那里不动。 “还请卞先生收下,今天是三妹给卞先生陪罪的,那天的事情实是三妹因为不忿先生冷落我一片好心,所以故意说了有歧意的话,反而让先生陷入流言之中。所以今天,我特意买了牛肉来给先生陪罪。”麻三妹冲着卞维文道,这一翻话相当的利落和坦荡。 麻三妹这翻话倒是让人眼前一亮。 之前的事情,卞维文虽说并不会太怪麻三妹,但依卞维文的性子,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卞维文大体跟麻三妹没什么话聊了,平日便是在虞记里碰上,也不过点个头,这会儿麻三妹既然这么说了,卞维文倒也不好再拒人千里之外。 这牛肉他可以收,但老规矩,钱得付。 周围吃茶的闲人这时也一脸大悟,就说嘛,卞先生这样的品行,干不出那样的事情来。 当然,也还有那阴暗心里的,总认为麻三妹是迫不得已,违心道歉。不是才传出,头天虞记东家大小姐找麻三妹谈话了嘛,估计是东家大小姐给麻三妹施压了。 只这样的心思自也不好于外人道了。 卞维文点头接过牛肉,又从怀里拿出一块钱来,递给麻三妹:“谢谢三妹,帮我买到黄牛肉已经很感激了,不好再你让花费,这钱得付。” 麻三妹这回倒是爽快的接过钱,笑道:“这钱我收了,不过,这牛肉要不了这么多钱,我一会儿找了零钱再给卞先生,另外这黄牛肉煨黄豆最滋补了,卞先生想来没有泡黄豆,这样,顺便的我跟卞先生一起过去,我这里有泡好的黄豆,再把这牛肉处理一下,还有这泡过的豆也要处理一下,不然会有豆腥气,这事儿我熟,卞先生就别客气了。”麻三妹颇有些爽利的说。 这样热心,卞先生实也不好拒人千里之外。 “卞先生,水瓶的水给你装好了。”一边老王头递过装满开水的热水瓶。麻三妹眼疾手快的先一步抢过了热水瓶,冲着卞先生笑笑说:“卞先生,那我们快点过去吧,把豆子处理好,正好炖在碳炉上,这样中午下差就可以吃了。” 说完,麻三妹便先一步上前。 “那就麻烦三妹了。”麻三妹这般说话做派,卞维文倒是不好再拒绝,再拒绝就太落人面子了。 两人说着,一前一后的正要进后街。这时,虞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虞景明带着小桃从屋里出来。 第九十六章 挑唆 “王叔早,翠婶早,麻师傅早,卞先生早。”虞景明前头跟王叔和翠婶打招呼,小桃在后面关上门。 “大小姐早,小桃早,这么早就上工啦?”翠婶笑着回道,老王头也在一边点头。 “大小姐早。”麻三妹也顿住脚步,回头冲着虞景明点头。 卞维文微微揖了一礼。 “卞先生,今儿个上午,我不去虞记了,你跟许老掌柜和红梅说一声。”虞景明冲着麻三妹点点头,转头又跟卞维文打了个招呼。 李泽时给她下了帖,她先要去见李泽时。 “晓得了。”卞维文点点头,却不多言,他做事一向有分寸,东家大小姐既然没说有什么事,他就不会随意打听。 “卞先生,快点哪,黄豆和牛肉处理起来要花点时间的,一会儿迟了,上差就要迟到了。”麻三妹这时催促了起来,语气间颇有些呢喃娇娆之意,是能让人听得骨头酥软的那一种。 “卞先生忙吧。”虞景明笑笑点点头,晓得麻三妹这是做给她看的。 卞维文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无从说起,最后也只是点点头,跟在麻三妹身后走。 “卞先生,那绒线衣怎么没穿?这冷天穿了暖和的。”走了几步,麻三妹又停在那里笑嘻嘻的问。 “维武天天在街上走,我叫他穿了。”卞维文解释了句。 “哦,这样啊,那要不,我再帮卞先生打一件吧,也不费事,到时卞先生付我钱就是了,我这还能多赚点钱。”麻三妹说着,也不等卞维文回答,挥挥手:“好了,就这样说定了。”麻三妹说着,快步朝着穿过门洞。 卞维文举了一下右手,想要说什么,只麻三妹走的飞快,已经不见人影了,卞维文只得抬步跟上。 麻三妹的这般做派自然落在虞景明的眼里。 虞景明边走边若有所思,许是之前她说的那些话,麻三妹如今倒是有些豁出去了,这样的说话和做事,让人很难拒绝。 虞景明伸出两根手指,轻轻的弹了一下飘在额前的一缕发丝,心想着,好男人都被挑光啦,虞景明有些自嘲的想着,然后笑笑。 虞景明脚步不停的出了永福门,朝南街那边去,李泽时约了她在南街戏楼那边见面谈出货事宜。 …… 候着人渐散了,平五脸色阴沉着闷头出了永福门,麻三妹在他面前跟卞先生打情骂俏的,自是让他气闷的很。 平五在街角的酒档前坐下,要了几碗酒,一个人喝起闷酒来。 “平五哥怎么一个人吃酒?”说话的是原来商团的同事贾西。现在在荣兴商团,大小也是个队长。 平五看了看他,闷声不响。 “平五哥这心中是有不平事吧?得,我陪平五哥喝一杯。”贾西拿下头上的毡帽,搁在一边的桌边,要了碗酒坐在平五对面。 “还想着三妹呀,这女人哪,好是好,可也还得有命享哪。”贾西端起酒碗,隔空跟平五碰了一下,才话里有话的说。 “你这什么话?三妹还没嫁卞老大哪,我就是喜欢三妹怎么了?卞老大还能要我的命?”平五本来脑子就闷气,这会儿是一点就炸了,用劲的一拍桌子。 卞先生那里跟麻三妹八字还没一撇,平五这是来触他霉头呀。 “哟,我可没说卞先生哪,卞老大就一怂货,他能拿你怎么着?再说了你自个儿找死,也怨不得卞先生。”贾西咧着嘴,卖着关子道。 “这什么意思啊。”平五竖了眉,贾西今儿个是专门来刺他的吧。 贾西哼着鼻音,就自个儿乐着。 “你有事体就明说,这样阴阳怪气没意思。”平五斜了贾西一眼,哪个的命自己不拼命的保护,他找什么死。 贾西嘿嘿的笑了两声,又转移话题似的道:“最近发财的吧,瞧这衣服,洋货的很哪。” 平五咧咧嘴,没吱声。 “只不过呀,有些钱烫手呀,你跟卞老二和翁掌柜干的那些事儿犯了……”贾西斜了一眼平五,才平淡的说,只是这话落在平五耳里,却跟炸雷似的。 平五手一歪,一碗酒洒了大半碗在桌上……心里直咒着卞老二,当初卞老二带着翁冒过来,让他给介绍孙头认识想一弄一批枪支,他就晓得要出事,只到底当时善财难舍…… “你放心,我们晓得这事你不过就是一个牵线人,你只要把晓得的说出来就没事了,说不准还能得笔赏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哟,喝酒喝酒。”贾西又劝起酒来。 平五的心上上下下的,脸色阴晴不定,却死活不开口。 “怎么,还想帮卞老二那家伙顶着呀,这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为了个麻三妹,卞家兄弟可没把你放在眼里哟。”贾西一脸愤慨的说,好似为平五打抱不平似的。 平五将酒碗重重的放在桌上,两眼死死的盯着贾西,好一会儿才暗哑着声音说:“我晓得,翁冒最近跟孙头订了一批弹药……” …… 虞景明穿过南街牌楼的时候,就看到李泽时站在牌楼对面的茶楼下,背靠着茶楼门外的一根木柱子,两手拢着,看着茶楼前人来人往,显然等了有一会儿了。 虞景明望过去的时候,李泽时也看到了虞景明,李大公子站直了身体,朝她挥手。 “我没迟到吧?”虞景明走上前,抬眼问道。 “没迟到,将将好,是我早到了。约女孩子早到一点是礼貌。”李泽时笑着说。 “这是西洋所说绅士风度?”虞景明抿嘴一问。 “错,此是君子之仪。”李泽时说。 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茶座我安排在二楼靠窗的位置,没有要雅间。”李泽时又说。 “公子想的周道。”虞景明说。孤男寡女的,叫雅间反而徒惹风言风语。 第九十七章 风波起 茶是祁门红茶,茶汤红润清透,然后是几盘茶点,居然都是出自虞记。 看着茶点,李泽时一拍脑门子:“我这请的是哪门子的客,居然是请虞记东家大小姐吃虞记糕点。”说完,李泽时拍着额头笑。 “虽然都是虞记糕点,但于不同的人,佐不同的茶,侵淫不同的心境,那滋味儿都是不一样的。”虞景明笑笑说。 南街这边她挺少过来,同永福门那边常见马车和人力车不同,这边来往多是轿子,两人小轿,里面坐的多是哪家小姐或夫人,四人轿大体就是哪位官老爷了,还有一些滑轩轿,来来往往的,果然不同地方,不同景致。 “大小姐这话在理。”李泽时也笑道。 接下来一时之间又有些静默。 微风轻卷着窗边的纱帘,阳光透过纱帘在窗下的一角隔出了一块阴影,如同时光在这里沉淀。 微微茶香中似乎带着一丝清冽的雪中梅味,李泽时不由深吸一口气,微眯了眼,这一刻,静溢的让人沉醉…… “李记的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李公子准备什么时候提货?”虞景明抿了一口茶水,看着李泽时说。 “唉……”李泽时冲着虞景明大大的叹了口气。 “嗯?怎么了?”虞景明挑着眉看着李泽时,不晓得他为什么突然叹气。 “景明你很知道要怎么煞风景呀!”李泽时两手撑着桌面,探起半个身子,两眼盯着虞景明说。 虞景明不习惯这种略带着压迫式的逼近,她上半身微微往椅背上靠了靠,然后略作沉思的问:“难道我理解错了,李公子今天约我不是商定提货时间吗?” “嗯……错倒没有错,就是突然觉得有些辜负良辰。”李泽时朗声说。 “李大公子莫要说笑了。”虞景明两眼灼灼的盯着李泽时。 李泽时伸手暗暗摸了摸兜里的两张电影票,眼神也一丝不让盯着虞景明回道:“虞大小姐又怎么知我在说笑?” “难道不是吗?”虞景明这回却收起笑容反问,不晓得为什么,问话的是她,她自己却有些紧张。 李泽时一时之间到是顿住了,难道不是吗?李泽时可以肯定自己不是在说笑,但他亦无法有任何承诺和表白,时机不对,不是说笑也是说笑。虞大小姐只怕将这看得清清的了。 李泽时用劲的闭了眼,挥去那一丝绮念,睁开眼时是更坚定的眼神。 “好,提货时间就定在三天后。”李泽时很干脆的道。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李公子好大手笔。”虞景明突然又道。 李泽时初登上海时,如果散财童子一下撒下不少订单,而就在最近几天,李记纷纷通知各厂商交货。 这种短期收拢大量的货物交付的情况,就商言商来说,其实是有些不太合理的,因为这势必会造成李记的货物积压。可偏偏李泽时就这么做了,再结合翁冒前段时间跟卞老二,平五以及平五的顶头上司孙头频频来往,如今又在这个很敏感时期突然要离开上海,这里面的一些东西自然让虞景明不得不深思。 一些事情,虞景明不会问翁冒,凭着虞景明跟翁冒的关系,如果翁冒能说,他早就说了。翁冒不说,自然就是不能说。虞景明自然不会让翁冒为难,但并不等于虞景明不会旁敲侧击李泽时,用来证实自己的猜测,因为有牵连,有些东西她也是需要做一些准备的。 如今上海的局势可以说是纷繁复杂,而从上回卞先生给她的提醒里面,翁冒既然被朝廷盯上了,那么没道理李记不被盯上的。 很明显的,李大公子这边最近应该是有所行动的,为了干扰朝廷的视线,所以,李记便在这短短的一些天里,接收大量的货物交付,然后运送出去,而借着运送之机,明修栈道,之下,一些敏感的东西也就暗渡了出去。 “大小姐好眼光。”李泽时两眼灼灼的盯着虞景明,就知道瞒不过这位大小姐的。 “需要我配合吗?”虞景明看着李泽时认真的问。 “不需要,只要正常发货就行,这事情于你们无关,只当不晓得就行。”李泽时道。 “也好。”虞景明点点头说。 “哟,两位好雅兴呀,这大上午的在这里喝茶约会。”正说着,一道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虞景明侧过脸一看,却是玫瑰带着茉莉正从楼下上来。 虞景明只是浅笑,未做回应,李泽时倒是冲着玫瑰拱拱手。 “雪后初晴,美人温香,李公子也是风雅之人哪。”玫瑰边说着边自顾自的走到了两人的桌边。只那话里话外却带着一丝歧义。 “有玫瑰你这位花榜美人珠玉在前,景明担不得美人二字。”虞景明浅浅笑着回应了玫瑰一句。 玫瑰的脸色顿时有些难堪了,她又怎么能忘记她这个花榜美人之名是怎么来的,正是被虞景明抓奸在床,然后被好事者评上的,上了花榜,基本上也就绝了她进入荣家当正牌奶奶的路。 虞景明这个疤可揭的狠了,玫瑰一阵恨的牙咬咬:“景明太客气了,对了,我还要跟景明讨要一个红包哟,虞记四马路分店的掌柜长青今天一早可是在南汇西头那边狠狠的砸了一笔,这里面可是有我的功劳的。” 玫瑰盯着虞景明甜笑兮兮的说。 当然了,她这样说纯粹就是想让虞景明难受的。谁都晓得长青虽然是四马路分店的掌柜,但他是归二房的,那么长青这笔投资自然代表着虞家二房的投资。据玫瑰所知,二房可是拿上虞园抵押才弄了一大笔资金。而虞园虽然挂在虞记的名下,却偏偏又是虞二姑娘的嫁妆。 如今二房弄了这么一出,想来虞记这位大小姐心里肯定是不痛快的。 虞景明不痛快,那她玫瑰就高兴。 “哦,这事我晓得,原来这里面还有玫瑰小姐的功劳呀,那景明记着了,如果赚了,使不得要给玫瑰小姐包一个红包。不过,若是亏了,那景明也是要记玫瑰小姐一笔的,有机会便要跟玫瑰姑娘讨债了。”虞景明浅笑的说。 这话多坦然哪,玫瑰只觉得胸口一滞,呶呶嘴:“哟,虞大小姐这么说,那这红包我倒是不敢要了,这世上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说着,玫瑰又转过脸看着李泽时:“李大公子也是好雅兴,不过我听说荣兴商团昨晚在码头上抓了一个南方来的革命党,姓朱,据说是李记的会计,连夜突审,听说审出一些挺有意思的东西……” 第九十八章 等着看戏的玫瑰 玫瑰的话说的相当突然的。 听着玫瑰的话,虞景明微微挑了一下眉,她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李泽时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微微的侧了一下脸,右手放在桌面上轻轻的敲了两下,表情有那么一点点疑惑,但大体上却是好整以暇:“哦,竟有这等事情?既然牵涉到李记,为何却没有人通知我李记?” 李大公子的表情是淡定的,但虞景明晓得,李大公子的内心决不是象他表面上表现的那么淡定,从虞景明这一边,正好看到李泽时衣兜的位置猛然的鼓了一下,晓得那时李泽时放在衣兜里的手紧紧的握了起来。 虞景明晓得李大公子这是有些紧张了,这位姓朱的应该是一个关键人物。 玫瑰翘着嘴角一脸笑意的说:“瞧李公子说的,为什么没人通知李记这哪是我一个小女子能晓得的,不过我听荣大公子说过的,李记可是为上海经济做出贡献,说不得有小人栽赃陷害也不好说,也正是怕误会了李记,所以衙门那边来人连夜突审,倒是审出一些东西,似乎是跟南方的孙先生和黄先生,但也还需要求证。我现在正好要过去,公子要不跟玫瑰一起去瞧瞧?”玫瑰一脸诚恳的说,这位已经把她的演技在生活中发挥炉火纯青。 一听玫瑰这话,虞景明不由微微的眯了眯眼,玫瑰嘴里说的事体听来着实不小,只是玫瑰这邀请却突兀的很,这些事情都不是玫瑰明面上能接触的到的。虽然大家也晓得,象玫瑰这样的交际花,干的很多也就是帮一些台面上的人物递话传消息的事情,但这些都只能是旁敲侧击,大家做个心知肚明。 所以,从明面上,玫瑰对李泽时的邀请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若仅凭玫瑰的一句话,李泽时就巴巴的去打听情况的话,反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果然,虞景明想着这些的时候,李泽时开口了,一脸正色的问道:“玫瑰姑娘以什么身份邀请我去?” 玫瑰听到李泽时这话,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暗里咬呀,李泽时真是油盐不进,不由撇撇嘴:“哟,这真是狗咬吕洞宾了啊。” 李泽时看着一脸讪讪的玫瑰,站起来拱了拱手:“是李某唐突了,多谢玫瑰姑娘好意,只是我若这时跟玫瑰姑娘过去,倒显得我李记心虚了似的。我不去,既然事关李记,那我就等着衙门和商团给我的照会,说起来,对于孙先生,黄先生等人,我个人是非常的敬仰的,只可惜一直无缘拜会。不过,在这非常时期,若是有人借此弄些个歪门邪道打我李记的主意,那我也是要讨个说法的。” 李泽时的话就表明的他的态度。 李泽时这翻解释倒也算是给了玫瑰一个台阶,玫瑰是八面玲珑,这会儿借驴下坡:“哎哟,李大公子怕是多心了,据我所知,荣大公子可是一向景仰李记的,我今儿个过来那也是受了荣大公子所托,过来给李公子打个招呼,不管这之中是否有什么误会,总之让李大公子有个准备。至于邀请李大公子过去,那是我画蛇添足,去不去自由李大公子自便。” 玫瑰说着又斜过眼来看了虞景明一下,那眼神之中却颇有着看戏的味道,然后摆摆手说:“不惹人嫌了,我走了。” 玫瑰带着人从桌边而地过,留下淡淡的香风。 虞景明却再想着玫瑰最后那个眼神到含义。 李泽时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右手撩起帘子,从窗边看到玫瑰的身影消失的街的尽头,才猛的回过身一脸慎重的跟虞景明说:“景明,你快回去,让翁冒马上离开上海。” 上个月,黄先生,胡先生等人在香港成立统筹部,策划广州起义事宜。同时在各地设立秘密机构,刺探军机以及转运军火。 本来李泽时的任务于这并不相关,李泽时的直接联领导人是石先生,来上海主要是借助他李记少东家身份筹备中东部总会事宜,另外也是借用一些商业活动,联系上海士绅和开明人士,整合上海各界力量,使之成为能为革命所用的,不可忽略的助力。 然后就在前不久,广州那边的人递了消息,因为同盟会几次在广州发起起义,虽然都失败了,但广州的防备也到了苍蝇都飞不进的地步,黄先生他们从香港那边几次转运军火都失败了,于是便把目光盯在了上海,上海有制造局,可以弄到军火。 所以这段时间他让翁冒脱离李记,专门运作军火的事情,南方那边派来接应的人就是朱先生。 这位朱先生当年在南洋筹措资金时,曾担任过李记的会计,由他出面跟李记接恰是在合适不过的。 如今,显然的,他一到上海,就被荣兴商团的人截住了,朱先生一出事,翁冒就危险了。 如果翁冒落到朝廷人手里,只怕就会牵连到虞记这边…… 这绝不是李泽时想看到的。 虞景明听到李泽时提到翁冒,突然间就明白了玫瑰最后那个眼神的含义。 “只怕来不及了。”虞景明脸色有些不太好的说。 “怎么说?”李泽时皱着眉头。 “玫瑰或许会卖李大公子的人情,但是绝对不会卖我的人情的。”虞景明盯着李泽时说。 朱先生的事情既然事关翁冒,而翁冒于虞记可以说是息息相关,荣伟堂和玫瑰可是在自己手上栽了一个大跟斗,荣家更是觊觎永福门,这种情形之下,若不是事情已有定局,玫瑰决不会在她面前露出任何的口风,而从刚才玫瑰的神色中可以看出,她是来看戏,虞景明可以肯定,翁冒已经出事了。 “翁冒必然已经出事了。”虞景明盯着李泽时肯定的说。 第九十九章 风再起 虞景明这边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伙计匆匆上来,看到李泽时时,快步的走了过来,拿着抹布擦桌子,却在李泽时耳边说了一句,李泽时愣了一下,也低低的回了一句,那伙计点点头,就匆匆下楼去了。 从窗口处,虞景明看到那伙计出了茶楼,叫了一辆黄包车没一会儿就淹没在了人海里。 虞景明回过头又看着李泽时。 “叫大小姐说中了,翁冒被抓了……”李泽时回视了虞景明一眼,轻轻的敲了一下桌子。 虞景明没有说话,她端坐在椅子上,两手紧紧的握着,脸微微的侧着看着边上的窗,在沉思。 “大小姐有什么打算?”李泽时又问。 两人都清楚,从翁冒被抓这一刻起,较量的战场已经从李记转到了虞记,转到了永福门。 李泽时有些抱歉,但这种情绪被他很快抛掉,抱歉无济于事,重要的是解决问题。 虞景明原来两个肩膀是端着的,这会儿深吸一口气,却又放了下来,她伸出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茶还烫着,虞景明笑着说:“茶还热着,不如我们继续喝茶。” 老夫人说过,人越面临错综复杂的局面,越临大事,就越要有静气,能定的住,定能生慧,才能更好的解决问题。 说实话,虞景明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打算,因为她在明,可暗处是谁,她还说不好,可能是衙门,说起来那位新任的刘大人自上任以来还低调的很,只怕正等待着一个合适的亮相时机…… 又或者就是荣伟堂和玫瑰两个…… 这等情况不明之下,她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大小姐好雅兴,泽时又岂能不舍命陪君子。”李泽时先是愣了愣,然后哈哈一笑,提起茶壶,给虞景明面前的茶杯倒满。 “谢谢。”虞景明点头,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水,鼻间是淡淡的茶香。 “翁冒的具体任务是什么?”虞景明放下茶杯后,盯着李泽时问,虽然她大约也猜到了,但还需要一个确认。 “枪支和炸药。”李泽时也很干脆。 “嗯。”虞景明嗯了一声,便再不吱声了。 李泽时盯着虞景明看,说实话,他认识的女人不少,可以说是三教九流,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像虞景明这样让他印象深刻。 这位大小姐在大上海的名声可以说是两极分化,欣赏她的人说她聪慧,大气。而讨厌她的人说她刻薄,寡恩。 而不管是聪慧大气,还是刻薄寡恩,这位大小姐都是泰然处之,这位大小姐身上有一股如渊的定气。 “大小姐两岁丧母,十岁丧父,十岁那年送棺回宁波时,正是大年三十啊……” 李泽时莫名的想起翁冒的话,再看眼睛沉静端坐的虞景明,欲作精晶美玉之人,须从烈火中煅来。这个女子实是从烈火中煅出来的,他是越来越欣赏了,想着,李泽时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电影票。 可惜啊,时机终是不允许。 虞景明不晓得李大公子脸上的表情为何有些失落,她倒也不在意,只是静静的喝茶。 一壶茶尽,两人出了茶楼,李泽时送虞景明到永福门口才告辞离开。 “不若我留下看看情形吧。”李泽时说。 “不必,李公子有李公子的战场,而永福门是景明的战场。”虞景明浅笑着说。 “翁冒不会有事,真到万不得已,我让杨帮办以两江总督衙门为由出面提走翁冒。” 这时李泽时临走前留下的话,他是告诉虞景明,翁冒那边不用担心。 虞景明倒是没有想到扬帮办居然也是李大公子这边的人,难怪在上回董帮办家的生辰晚宴上,两人配合的那么默契。 若有两江总督衙门出面,她倒不用太为翁冒担心。 目送着李泽时离开,虞景明站在永福门的牌楼下,正是正午,阳光直直的照了下来,因为还有残雪未化尽,那直射的阳光便显得有些刺眼,虞景明微眯着眼扫了四周,她每日里从这牌楼走过不下十趟,牌楼前几家铺子,几个小摊,几伙小贩,她没有不清楚的。可如今牌楼的正前方街面多了一个剃头挑子,一个戴着毡帽的汉子环抱着胳膊歪在太阳底下打盹,一边烧水的炉子上,黑铁水壶咕咚咕咚的冒着热水,开水也从壶嘴里溢出,在地积了一滩子水……这位显然不是正经的剃头师傅,要不然,这样的浪费水也会心疼的很。 再右手,一个卖菠菜的汉子,坐在一边一家商铺的门口,两手拢进袖子里,眯着眼,蔫头巴老的打量着四周,他面前的菠菜也被太阳晒的蔫头巴老,哪个卖菜的会舍得让新鲜的菜这样晒? 离卖菠菜的汉子不远,几个闲汉抽着过滤嘴的香烟,几人边聊着天,那眼神便老是贼头贼脑的望向她。 随着翁冒被抓,永福门这边也被监控了。 “大小姐回来了呀?”就在这时,一辆黄包车从永福门里出来停在虞景明身边不远,荣伟堂坐在黄包车里一脸笑容的跟虞景明打招呼。 “嗯。”虞景明回过头,眯着眼看了看荣伟堂,也淡笑的点了点头,又问:“伟堂这是来看我二婶和二妹呀。” “唉。”荣伟堂点点头。 两人再也没话。 “让让,让让……”远处,卞维武驾着一辆马车狂奔而来,越过虞景明时,探出个毛刺刺的脑袋,脸色有些不好的冲着虞景明道:“大小姐,来一下。”说完,那马车直入虞记大院。 “大小姐忙,不打搅大小姐了。”荣伟堂挥挥手,脸上却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戴着毡帽的车夫拉着黄包车没一会儿就消失街角。 虞景明心里突了一下,微皱了眉头进了虞记,荣伟堂的笑意里含着之前玫瑰一样的看好戏的神色。 第一百章 枪支 虞景明不做多想,匆匆进了虞记大院。 “维武,马车里什么东西?”虞景明冲着还坐在马车上的卞维武问。 卞维武脸色不自在,他今天没有穿巡捕制服,也不怕冷,就简单的一身黑湖绸夹衫,见着虞景明进来,便跳下马车:“大小姐……” 卞维武招呼一声,又有些贼兮兮的看了一下四周,见到周围没人注意,这才伸手拉开车门,只露不到半个身体的逢隙,转脸跟虞景明抬了抬下巴,示意虞景明过去看。 维武这弄什么鬼?虞景明不动声色的走过去一看,整个大车里面,下面两层是扁平的大木箱,木箱上面上整整齐齐的二十扎稻草扎子,从稻草的缝隙里,隐约能看见青黑色金属的枪管。 虞景明心猛的一沉,抬头看着卞维武,眉头死死的皱着:“枪支?” “嗯。”卞维武重重的点点头,又四下里一望,这才又小心的锁好车门,半边肩膀还抵着车门,大半个人隐在马车后,压低着声音说:“上午,平五来找我,说是因为传言有革命党从制造局弄枪支,于是一大早起整个制造局要开始戒严,这车上是翁掌柜订的货,不弄出来就出不来了。” 说到这里,卞老二又解释说:“没办法,我联系翁掌柜怎么也联系不到,而这些东西在制造局里已经做了废品处理,若是不弄出来,一但被查出,那咱们这一溜子人搞不好全要到牢里去。平五出的主意,虞记这段时间要跟李记交货,我们可以把这些货混在虞记的货里,虞记的货是有着南洋劝业会的路引,不会被查,只要这些货一到了码头,到时候就由翁掌柜接手了,所以……我这没办法,便运过来了……” 卞维武解释完转脸看着虞景明。 虞景明听了这些那心却是一直往下沉,唇也紧紧的抿了起来,好手段,她和李大公子一直担心事情出在翁冒这边,没想到翁冒那边根本就没什么事情,对方挖的坑却在平五和卞维武这里…… 翁冒这边一出事,制造局那边就开始戒严搜查,最后打草惊蛇,逼的平五和卞维武两个只得提早将武器运出,联系不上翁冒,只好自作主张,将枪支运进了永福门,而现在永福门四周全部被监控,这些东西进了永福门,再想平安出去简直难如登天。到时候武器一旦在虞记被搜出来,她便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这个坑可深了去了,虞景明下意思的握紧的拳。 卞维武之前还有邀功,可一看大小姐的脸色不对,缩了缩脖子,小声的问:“大小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虞景明猛的抬头紧紧的盯着卞维武,就现在,就此刻,她有一个脱局的法子,就是不接收这批军火,也不承认这批武器,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整个事件最后就落在了卞维武身上……她虞记就此可以置身事外。 不过,这念头也就一闪而已,虞景明摇摇头,自嘲的笑了笑。心里想着,她果然是刻薄寡恩的……只到底这人,终须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过,当虞景明想到这里的时候,她脑海里突然又闪过一道疑问,不由的问卞维武:“平五呢?” “哦,他留在制造局看看后继发展……”卞维武说。 “平五什么时候联系你的?”虞景明又问。 “不到十点。”卞维武说,他是在去制造局的路上听到十点的钟声的。 虞景明记得,她去南街茶楼时是九点多钟,那时平五还在老王头的茶档喝茶。 虞景明晓得这两天本是平五休假的日子,要不然,平五不会一大早出现在老王头的茶档那边,这样说来,正常的情况下,制造局戒严搜查是会对外封锁消息的,如此情况下,平五是如何晓得制造局那边戒严搜查的消息呢?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武器的原因,孙头通知他的? 可不对,虞景明晓得,翁冒是通过卞老二和平五牵线才认识孙头,但大时候翁冒应该是直接跟孙头联系的,出了这样的事情,孙头第一个想到的应该是直接联系翁冒,而一但联系不上翁冒,两相里一结合,不难猜出翁冒出事的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孙头还会再冒险通知平五吗?让他把这批枪支运出? 这不合常理。 关于孙头,虞景明也见过,那可是一个老兵油子的人,这批武器是翁冒定的,钱已经付清了的,以孙头这样的老兵油子,若是说他趁这个机会把这些武器给吞了发一笔横财,虞景明倒是相信,可若说他甘冒奇险,把武器偷运出来,这就太不合情理了。 更何况,之前卞维武也说了,这批武器之所以能偷运出来是因为之前做了报废处理,在虞景明看来,报废处理过的武器被发现的可能,比这样冒险运出来被发现的可能性要小多了。 如此一来,平五从通知卞维武开始,整个行动就显得很不合理了。 不过,现在当务之急倒不是去探查合不合理,东西已经进了永福门,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运出去才是紧要的…… “怎么了?大小姐找平五啊?他一会儿该回来了,到时我叫他来见大小姐。”卞维武道。 “没什么,不用了。”虞景明摆摆手,事情已经这样,倒不如就假装什么也不知,暗里再做计较。 “这样好了,你把车子直接停到仓库里面,其余的我来处理。”虞景明跟卞维武说。 “哦,晓得了。”卞维武点点头,架着马车进了仓库。 “那大小姐,这东西放这里没事吧?”卞维武出来的时候,不放心的又问了一句,到底是一车弹药枪支呀。 虞景明看着卞维武沉吟不语。 “别啊,大小姐有事你直接说,卞老二不是没有担当的,要不我直接把这车货接回我家里。”卞维武拍着胸堂。 “拉回你家里就不必了,但你必须记住,这批货就从来没有出现在永福门过,若有人问起,你就说你拉来的这车里,只有六条枪。”虞景明这才说道。毕竟卞老二驾着马车进虞记,整条街面的人都看到的,这个否定不了。 “那我大哥问呢?”卞维武问。 “你大哥问呀……”虞景明顿了顿,好一会儿,低叹一声,却是眼神有些幽暗的说:“那你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事无巨细都跟你大哥说,包括我叮嘱你的这句话。” 这回事情大了,她需要助力。 “嗯。”卞维武懂非懂的点点头,大小姐说话实在有些云山雾罩。 不过,卞维武本是灵活的人,从小在市井中混大,此刻他已经感觉得他这回运回这一车枪支只怕是给虞大小姐惹来大麻烦了,但他心思又不是那种十分缜密之人,一时也说不出麻烦在哪里,大小姐这里也不便细问,回去找大哥参谋参谋。 卞维武出了虞记,直奔后街。 第一百零一章 兴亡自古事 正是中午,卞维文扎了个围腰在灶间烧中饭。一边小碳炉里,煨着的黄豆炖牛肉冒着浓香。麻三妹扯下身上的围裙放在一边冲着卞维文说:“卞先生,我回去了啊。” “唉,害你忙了好一大会儿,辛苦了啊,要不,中午一起吃吧。”卞维文放下手里的铲子,擦干净手跟麻三妹说。 早上,麻三妹给他拿了泡好的黄豆,又帮他炖牛肉,这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实在不好太过拒人千里之外,该有的礼节也得有的。 “不了,我家里也炖着牛肉的,我还回去照应一下,六叔六婶那里还等着我吃午饭呢。”麻三妹笑嘻嘻挥手道别。 “那好,就不留了。”卞维文点点头。 麻三妹从厨房里出来,穿过走廊和天井。 老潢站在灶间外面的廊上,一手提着一只鸟笼,天冷了,鸟笼外面罩着青色棉罩,他这会儿正把棉罩拿下来,正午时候,阳光晴好,温度还是不错的,正好让鸟儿晒晒太阳,再喂喂食,顺便帮翠眼儿洗个澡。 卞老三坐在天井里,屁股下一张小马扎,面前摆着一张方凳,正趴在上面习字。 “老潢,走了啊……哟,三儿这字写的可齐整了,明天跟你大哥一样考举人……” 麻三妹经过两人的时候笑嘻嘻的说。 “我可不考举人,先生说要为振兴中华而读书。”卞老三头也不抬。 “哟,三儿有志气。”麻三妹说,再挥手,便出了卞家。 “维文那,这三妹呀才是过日子的人……虞大小姐呀,那是云端上的……”老潢看着麻三妹离去的背影,回头冲着厨房里的卞维文说。虽说卞维文早表明大小姐没心思,但老潢也是成了精的人了,卞老大极力压制的那一丝情绪又哪里能瞒得过他。 卞维文在厨房里没吱声。 老潢继续打理着他手里的翠眼鸟。 “老潢,你伺候鸟儿跟伺候老婆似的。”卞老三一张纸写完,回头看着老潢伺候鸟儿,笑嘻嘻的说。 “去去去,小蹦拉子,你懂什么,我伺候鸟儿比伺候老婆可尽心多了,哟,我以前那婆娘哪享受过这等福气哦。不过啊,她跟我吃了一辈子的苦,这会儿肯定早投胎到好人家,说不准就吃香喝辣,有个体心的男人照顾着了,也挺不错。”老潢笑嘻嘻的回道。 “老潢你不捻酸哪?”卞老三又道。 “鬼,都投了胎换一世了,她哪还晓得我是哪个鬼。”老潢咒骂。 …… “你们这都闲扯什么话,午饭快好了,小三儿,到前街老王头茶档那里看看你二哥回没回来。”卞维文在灶间听到老潢和三儿两个扯起了前身后世,便从灶间探出头来冲着门外叫道。 “哦……”卞维新应了一声,一溜跑出了门。 “理他做甚?饿死他活该,他手上嘴上那点东西还是我教的呢,如今倒好,他倒是要革老潢的命来了……”老潢嘴里又愤愤不平,又将手上的鸟笼挂在走廊的檐上,顺手拿下鸟笼底下的托盘,一边拿下鸟笼的托盘,舀了一瓢水冲着里面的鸟屎。 “老潢你别上纲上线,维武那天说的也是气话,他过后不是跟你道歉,你心气儿不顺,便揪着不放,满清八旗又如何?腐了就是腐了,烂了就是烂了,中华是中华人之中华,总是会有人要站出来的……”卞维文解了围腰,拿着围腰再自上拍了拍,然后从灶间出来,在门口的水缸里舀了水,洗了个手,拿围腰擦干手上的水珠子,又将围腰放在一边的窗台上走了过来。顺手拿起边上一只有一点点烂的苹果,将烂的部份削掉,又将苹果切成三块,自己放嘴里一块,递给老潢一块,最后一块连着苹果核一起插在鸟笼的边上,笼里的小翠眼儿几下里一蹦,就跳到了靠进苹果的跳杆上,伸着鸟嘴,便嘟嘟嘟的啄食了起来。 卞维文也笑眯眯的咬了一口苹果,细细的嚼着,挺满足的样子。 老潢拿着萍果,两口就进了肚子,然后呸的吐了一口渣,最后意兴阑珊的拢起袖起,蹲了下来:“是啊,烂了就烂了,腐了就腐了,不行了就该还给人家,兴亡自古事啊……” 卞维文便没在多说,心里想着,中华是睡着的雄狮,如今正逐渐醒来。 老潢依然蹲在那里,嘀嘀咕咕的,听不清说的什么。 卞维文也不吱声,翠眼儿吃饱了,蹲在跳杆上,叽叽咕咕,叽叽咕咕的小叙了起来,倒象是应和老潢的嘀嘀咕咕,煞是好听。 “芸媳妇儿,吃午饭了没有?”隔壁许老掌柜家里先是传来吱呀的开门声,然后是平家婶子进门问好的声音。 “平婶子啊,快进来,正烧着呢,平婶子家午饭烧了没,没烧在这儿吃个便饭吧。”回话的是囡儿她娘亲芸嫂子。 “早就烧好啦,这不,平五还没归家,就过来走动走动。”平婶子笑哈哈的说。 “你家平五最近发财啦,瞧那一身行头,怪精神的。”芸嫂子搬了张凳子上平婶子坐下,在天井里晒太阳。 “哪里什么发财,就跟着卞家老二后头喝点汤,那一身行头也是没法子,这么大小伙子了,得找个女人不是。”平婶子解释了句。 “那是,婶子有没有相看的人家哟。”芸嫂子问,虽说永福门这边传言,平五喜欢麻三妹,只那麻三妹一心里全是卞先生,平五只怕也是瞎想了。 “倒是有几家,但打听了一下也不合意,我上回听你婆婆说你娘家有个表妹在纺织厂上班……我来跟你打听一下清况,不晓得家里有没有订人家?想说个什么样的人家?”平婶子一脸期待的说着。 “不错的,就住在苏州河那边,一个月也有四五块钱,若是活计忙起来,七八块钱也能拿到的。她今年十九岁,原先说过人家,后来男方得痨病死了,也是没缘份,现在也没说人家,人实是老实人,若是平婶子有意思的话,我回家递个话,约个时间见个面。”芸嫂子便爽快的道。 她那表妹的事情家里舅舅舅妈也急,平婶子既然有这意思,那倒可以相看一下,现在不比以前,总要两人看得过眼。 “那敢情好,我家平五虽然腿有一点点不便,但倒底是有力气的汉子,不管是家事还是外头的事情都是能担的……”平婶子忙不叠的应着,平五的事情这段时间她头发都愁白了。 “娘,我的事不要你管。”平婶子的话音还未散,又听得一阵重重的推门声,然后是平五气急败坏的声音。 “哟,你还晓得回来呀,今天又不当班,也不晓得你跑哪里野了。”平婶子先是报怨,然后又气急:“什么叫你的事情我不要管哪,你的事情我不管谁管?你那点心思以为娘不晓得呀,可人家麻三妹眼里就只有卞先生,瞧不上你,你非得认死理干什么。” “娘,你知道什么,麻三妹跟卞先生不是还没在一起吗?再说了,卞家还不定怎样的下场呢……”平五没好气的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平婶子好奇的问道。芸嫂子也一脸疑惑,卞家兄弟好好的呀,维武现在算出头了,在公廨所那边混的不错啊? “哦,我是说麻三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卞先生那里还不定什么个意思呢。”平五是情急之下说漏了嘴,这会儿连忙吱吱唔唔的解释道,又跟芸嫂子说:“打扰芸嫂子了,我跟我娘回去了啊……”平五说着,硬拉着他娘亲离开了许家。 “嘿,这平五,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芸嫂子嘀咕一句。 隔壁便静静悄悄的了。 “咱家有什么事吗?我怎么觉得平五那话里似乎话中有话呀?”老潢在世情中打滚了一辈子,明显就感觉平五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太对劲。 卞维文也感觉到了,只是倒底也说不上什么,便道:“兴许没什么。” “平五他娘看来是急了,三妹那里你得做个决断,不好耽误人家的。”老潢说。 “我晓得呢,明天我会跟三妹谈的。”卞维文说。 虽说之前他跟三妹早就说清楚过,但如今三妹似乎并没有放弃,使不得还得再做一回恶人,给三妹一个决断才好。 他晓得老潢的意思是让他同意的跟麻三妹在一起。 说起来,三妹也是不错的,但有些东西他还要想想,没想清楚之前,不好随便应承,否则对麻三妹也是不公平的。 “二哥回来了……”卞老三一蹦一跳的进屋,他在门洞那里碰上他二哥的。 卞老二跟在他后面,脚步有些拖拖蹭蹭的,脸上还在琢磨着事儿。 “那快去洗手。”卞维文拍了卞老三后脑勺一下,转身又进了灶间,端着饭菜出来。 卞老三麻溜的洗干净手坐在桌边,老潢儿给他自己倒了一杯黄汤儿。 桌上一盘荠菜冬笋,一盘咸菜豆腐片,一大碗萝卜排骨汤,还有一碗八宝肉酱,这八宝肉酱最是下饭。再加上几碗米饭,简单却也富足。 吃饭的时候卞维武还在挠脑袋,这家伙从进门到现在都跟失了魂似的。 “维武有事儿啊?”卞维文有些担心的问道。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体。 “大哥……”卞维武一咬牙,放下筷子,一拉他大哥,两人走到外面廊下,避了老潢和小三儿,卞维武把之前的事情说了说又道:“很奇怪,我一说完事儿,大小姐脸色就不太好,我总觉得,今儿个这事是不是我做的有什么不对头的?” “嘿,就晓得你要惹事儿。那是武器,大小姐一个女儿家脸色能好才怪。”老潢死皮赖脸的跟出来偷听,这会儿便幸灾乐祸。 “老潢,你可不能去告密啊。”卞维武瞪着眼。 “呵,你都拿枪指着我脑袋了,还不兴我告密啊。”老潢没好气。 “老潢,这事开不得玩笑。”卞维文一脸正色,又冲着老二说:“这事不好说,你们先吃,我出去打听一下。”卞维文皱着眉头,匆匆出了门,他隐隐觉得要出大事体了。 第一百零二章 覆巢之灾 虞景明锁了仓库的门,将钥匙握在手心里,又紧紧的捏了捏,象是下了某种决心。 捏完,虞景明又吩咐小桃:“小桃,你就待在虞记,记得看好这里,任何人不得入内。” “晓得了,大小姐。”小桃重重的点点头,她没有看车里的东西,但看大小姐的神色也晓得车里的东西非同一般。 仓库边上有一间休息间,小桃从里面搬了一张小椅子出来,手里还拿了一张报纸,她看报纸倒不是要看什么新闻,只是认字儿。 拿了报纸便念出声:“破屋如斗,寒灯一檠,灯下坐老驱,手针线缝破裤。室中竹椅一,饭桌一,溺桶一,土灶一,余物堆积无隙地,黑黢黢不可辩……” 小桃边读,倒觉得这描写就象她宁波家里一样。 虞景明看她那样,便没再多说,将钥匙揣在口袋里,转身出了大门。 “大小姐好。”在门口同路过的工人擦肩而过,工人不免有些拘谨的打着招呼。 虞景明只点点头,又听得身后不远,工人跟小桃打趣:“小桃,坐这里干什么,要当监工了吗?” “那可不,红梅嫂子说了,这段时间大家的努力大小姐看在眼里,生意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可就是这生意好了,有些人自满了,便轻骨头了,迟到早退,借故干私活儿的都有了,使不得要给大家敲敲警钟,所以这段时间呀,我都要在这里看着,你们都认真些,不要叫我难做,让我难做了,到时红梅嫂子亲自来管,大家就没的这么轻松了。”小桃放下手里的报纸,也笑嘻嘻的打趣说。 这丫头快言快语,又是半开玩笑的说这些倒也不惹人反感。 “晓得,晓得了,以后还请小桃大姐手下留情。”知趣的工人打趣的讨饶着。 小桃笑咪咪的不接茬了,一时又让工人有些弄不清底细,不免的一个个便收拾起了一些敷衍,做起事来更认真仔细。 虞景明嘴角微翘了翘,小桃是顶聪明的,晓得马车里的东西重要,不能引人注意,便用了这个由头,如此一来别人倒不会多想了。 小桃这些话也不是临时编的,是前些天红梅嫂子跟她提过,小桃在边上听到的。 这半年,虞记的发展是有目共睹,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大家儿腰包都鼓了,心气儿也高的,不免也有一些人自大膨胀了起来,再加上快过年,自然就松泛了,头天许老掌柜也说了,等过完年,就要先收收大家的心。 如今先打个底也顶好。 出了虞记,虞景明又闻到一股不浓不淡,但挺浑厚的中药味道,晓得老王头又在熬茶头。 “王伯,这茶头火候到了。”路过的时候,虞景明笑嘻嘻的说。 “到喽,到喽,我这就退火,大小姐,分你一点,过年煮茶叶蛋,或者卤菜的时候放一点,滋补的,女人,老人小孩吃点顶好。”老王头拿出一只小口陶罐,给虞景明装了一小陶罐子。 “那多谢了。”虞景明没有客气,接过陶罐提着。 虞宅的门吱呀一声开,红梅赤红着眼闷着个头急匆匆的出来,下阶梯时看到虞景明说:“大小姐回来了。” “嗯。”虞景明点点头,虞景明一路过来,本想着翁冒的事情该怎么跟红梅和翁姑奶奶说,这会儿抬头的时候却看到红梅眼眶赤红的,猜着她大约是听到消息了。 “翁冒被抓了,我这正打算去找大小姐。”红梅压低着声音,生恐叫别人听了去。 “我刚才茶楼那边,听李大公子的人来报信说了,红梅放心,翁冒不会有事。”虞景明宽解的说,想了一下又问:“翁冒的事情是荣伟堂来说的?” 想着刚才在街口遇到荣伟堂,虞景明便问一下,这位真是有心人哪。 “可不,来坐了一会儿,倒是挺好心的跟我了,他还答应二姑娘那边,要好好为翁冒说话的。”红梅翘了翘嘴角,神色有些嘲讽:“说是好心,还不是来看笑话的,我也不求他说好话,只要他们别暗里使手段就成了。” 虞景明眼神暗了暗,想着此刻还在虞记仓库里的那车枪支,心里也是有些焦急。 “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对?”红梅自小照顾虞景明长大,对于自家大小姐的每一个神色都了然于心,这会儿自然感觉虞景明神色不对了。 “这个一会儿再说。”她思路还没有理清,暂时不急着跟红梅嫂子说,又问:“翁冒的事情翁姑奶奶晓得了不?” “哪能不晓得,荣伟堂一来说了这事,虞二奶奶就在一边说风凉话,传到姑奶奶耳里,姑奶奶把我叫到一边,细细的问了翁冒这些年做的事情,这等时候,我哪里又瞒得住,大体姑奶奶那里只怕是该晓得的都晓得了。” 对于翁冒的事情,作为夫妻,红梅就算不十分清楚,但大约也能猜到一些,对于今天这样的结局,夜里做梦都不晓得做了多少回了,回回惊出一身冷汗。 今年,大小姐和翁姑奶奶来上海,借着翁姑奶奶的口,将翁冒留在了上海,红梅也是有些私心,指望着翁冒避开那些事情,普通人,好死不如赖活着吧,但该来的还是来了。 到底是男儿家的大事,她作为妻子,也只得生受担待,只是到底还是连累了大小姐。 不过,翁冒早早就跟她说过了,不出事则万事大吉,若真有个万一,翁冒会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担下,至少要把对大小姐的影响降到最低。到时,再加上李记,王家,还有大小姐的手段,大约能有个周全。但怕就怕,二奶奶那边趁机发难的话,到时就不晓得什么个情形…… “大上姐,二奶奶那里只怕会发难……”红梅欲言又止。 虞景明摆摆手:“二奶奶那边先不急,慢慢看吧。” 如果仅是翁冒这边的事情,二婶那边自免不得看她的好戏,但现在情形,荣伟堂和玫瑰两个给她挖的这个坑实在太大了,若是这批枪支被查到,整个虞记,包括永福门都可能栽进去。到时,就不晓得二婶她们还有没有看戏的兴致了。 提着那罐茶头,虞景明同红梅一起进了虞宅。 第一百零三章 巷尾邓家 虞宅里,正午的阳光直直的照下来,再加上残雪的关系,天井处亮的有些刺眼,虞景明便不由的眯了一下眼睛,适应了光线后,便看到堂前,因着天井特别亮,堂前在走廊飞檐的摭挡下,显得有些阴暗。 阴暗之中传来一阵悉里哗啦摸麻将牌的声音。 堂前的八仙桌搬到了廊下,虞二奶奶,戴娘子,香油婆,李太太几个人正围着八仙桌打麻将。 麻将桌边的椅子上,摆着几盒上好的西点,还有一些西洋玩意儿,都是荣伟堂之前带来的。 “戴谦,帮忙搬。”虞淑丽拉着戴谦,两人一起把东西搬进屋里。 二姑娘虞淑华坐在廊下,手里正绣着一对枕头,邓香香坐在她对面,跟她膝盖抵膝盖的,手里绣着一只鞋面。 邓香香就住有永福门前街街尾,家里养着一只大黄母猫的邓家。 今天她是跟她娘亲香油婆一起过来的。 邓香香家里开着香油铺子,她娘亲香油婆年轻的时候还叫香油西施呢。十八岁嫁给香油公,此后断断续续的生了七个,邓香香是家里的老七,今年十九岁。 邓家大郎自小跟着香油公在香油铺子里做事,前年香油公去世,他便接手了家里的香油铺子,算是子承父业。 邓家二郎自小跟他爹学了一手榨油的本事,如今在油厂里做工,是油厂里的大师傅。 两兄弟都已成家多年,当年在香油公的允许下分家出去,一个直接就住在南街的香油铺子里,别一个住在苏州河那边的油厂里。 邓家老三和老四是一对双胞胎,三岁那年染了病夭折了。 邓五姐是个女儿家,嫁给了菜场一个杀猪的,出嫁也七八年了,跟家里往来不多。 邓家老六邓来顺,今年二十五岁,最得香油婆和香油公喜欢,却也最是游手好闲。 邓老六自小就是个癞货,到了十七八岁上下,吃鸦片,包戏子,赌钱样样来得,偏香油婆香油公一颗心全偏在他的身上,香油公在世上,家里那个香油铺子差点就败在他手上。等到香油公病倒,看事情不对,醒悟了过来,这才把香油铺子直接转给了邓家大郎,邓家大郎除了每月给家里一笔说好的生活费外,老六不能在铺子里支一分钱。 为着这个,香油婆跟香油公闹了一大场,最后香油公是直接气死在床上的。 香油婆还兀自不甘心,当初据说从巷头骂到巷尾,直骂大郎二郎不孝,还请了家里的宗亲来做主。 邓大郎和邓二郎私下里气的直喝闷酒,只他们是儿子,也不好出面跟老娘吵,但两家儿媳却是不干了,邓大郎的媳妇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伙着邓二郎媳妇,两家把老六这些年败掉的钱全记了账,丢给香油婆和家里的宗亲看,一干宗亲看了也是直摇头,再也不管邓家的家事了。 香婆倒是还想胡搅蛮缠,最后大郎媳妇又下了最后通碟,若是香油婆再这么护着老六,那香油婆以后的生老病死他们就不管了。 香油婆偏心归偏心,但她心里也是有数的,这老六叫她惯坏了,她怕是指望不上的。家里的老七又是个女儿,今后是要嫁到别人家里去的,也指望不上她养老,所以最终还是依了大郎,家里的香油铺交给了大郎夫妇。 老六没了收入,香油婆只能拿把她的体已钱贴补他,只她那些体已钱也是无源之水,用一点少一点,老六又游手好闲惯了,正经营生干不了,可算是愁坏了香油婆。 后来香油婆还打了主意,想让邓老六进虞记,虞景明只给了邓老六一句话,鸦片烟不戒,虞记不收。 只那邓老六哪里肯戒,自然进不了虞记,为着这个香油婆在外面也没少说虞景明坏话。 十月那会儿,戴寿松帮着荣兴商团招人,香油婆才又找着机会,给戴娘子塞了点钱,总算是把邓老六安排进了荣兴商团。 因着这事体,香油婆对戴娘子自是要格外巴结,昨儿个听戴娘子说虞家二姑娘这边快出嫁了,想找一个绣活儿不错的帮着绣点东西,她便一早带着她女儿邓香香过来帮忙。 邓香香的手艺挺不错,鞋面上的芙蓉花绣的跟早上带着露珠似的鲜活。 “香香这手艺不错呀。”戴娘子打着麻将,眼睛却是眼观六路,正好看到邓香香手上的鞋面,啧啧嘴说。 “那是,我家香香的手艺,永福门独一份儿,今后不晓得哪家男儿有福哟。”香油婆咧着嘴,颇是得意。 这般自卖自夸的,倒是若得一些善意的哄笑。 “妈……”邓香香叫她娘亲这说话的一脸通红。 戴谦正好搬东西路过,见邓香香一脸通红略有些失神,手上的东西撞到了邓香香坐着的椅背,东西撒了一地。 “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toyou……” 地上一个打开的盒子突然响起了一阵西洋音乐。是一只西洋音乐盒。 “做到事就是事。”虞淑丽远远的跺了跺脚,快步冲过来,捡起音乐盒,瞪了戴谦一眼说,然后扭身进了西厢房,戴谦一脸有些尴尬的跟在后面。 “那是什么东西?”邓香香没见过音乐盒,好奇的紧,看着虞三姑娘跟戴谦搬着东西进了西厢房,便冲着二姑娘问。 “是音乐盒。”虞二姑娘抬起脸来,冲着邓香香笑笑说。虽然她心里对嫁荣伟堂还是有些飘忽不定,但如今婚期已经定了,再加上荣伟堂到底也曾是她心目中的陌上少年,最近这段时间荣伟堂时不时来走动送点稀奇玩意,少女情怀终免不了有些飞扬。 “哦,没见过,真稀奇……自个儿会唱歌呀……那唱的是洋话吧?”邓香香说着,又看了看虞二姑娘手上的丝绸枕头套:“是湖州沈家的丝绸吗?” 虞二姑娘点点头笑笑,她不喜欢说这些。 一边小喜得意的接了嘴说:“可不就是,这回为着二姑娘的嫁妆,二奶奶可是下了血本的,湖州沈记的丝绸,丰记的头面首饰,还有苏记的家具……” “小喜,这都中午了,你还不去厨房帮忙……”虞二姑娘不高兴的打断小喜的话,小喜最后那句还有虞园就吞回了肚子,有些悻悻的去了厨房。 邓香香这边倒也是会计算的,却是补上了小喜未完的话说:“听说还有虞园吧?可不得了了,到时上海各大报纸怕也有的说了……” 说这话时,邓香香一脸羡慕。 二姑娘笑笑没作声,邓香香又觉有些尴尬,便故作若无其事的四下里张望。 第一百零四章 扇风 虞三姑娘跟戴谦已经搬好了东西,洗净了手,这会儿两人就依在楼梯口那边对台词。 现在是年假的时候,学校里没课,平日里闲的时候,虞三姑娘就跟戴谦一起去传习所听西洋课,最近传习所那边要办个晚宴,一些年轻的排了个话剧牡丹亭,虞三姑娘正好是演春香,而戴谦演那个老学究教书先生,第一场,就是春香闹学,正好是虞三姑娘跟戴谦的戏,两个没事时就对着台词。 “女学生,‘关关雎鸠’,‘雎鸠’是个鸟,关关鸟声也。”戴谦说道。 “先生,这鸟是怎么叫的?”虞三姑娘学着春香的声调说。 戴谦便学了声鸟叫。正觉有些尴尬邓香香听了,觉得好玩,不由噗嗤的一声笑了。 她这一笑,戴谦和虞三姑娘两个这台词就对不下去了,戴谦也觉得学鸟叫失了体面,一脸悻悻。虞三姑娘先头就有些不快活,这会儿皱了皱鼻子,眨了一下眼,却反过来打趣起了邓香香:“香香姐以后嫁人,嫁妆是几车香油,那香味定是要传透黄浦江沿岸,使不得报纸上的也能说道说道。” 邓香香心里不乐意了,心里想着你们虞家姐妹嫁妆倒是多,只两姐妹说一个男人,大姑娘没嫁成,就又轮到二姑娘,倒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 当然这种话邓香香也不会说出来,只是一脸悻悻的笑了笑,低头继续绣鞋面,露出纤细的脖颈线,几根碎发垂着,戴谦又不由多看一眼。 另一边八仙桌边,香油婆边摸着牌,两眼直盯着楼梯口的几个大盒子,是刚才戴谦顺手放在那里的,一会儿要搬上楼的。 香油婆咧着嘴冲着二奶奶说:“二奶奶好福气,荣大少爷真是有心人呢,我听我家老六说了,这些个西洋玩意儿是昨儿个晚上才下的洋轮的,正宗法兰西的东西,如今,这便到了二奶奶的手上了,这个女婿可比自家的儿子亲。” 二奶奶叫香油婆这么一说,脸上也是松泛的,喝了一口茶水,眯着眼笑说:“伟堂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什么样的心性哪能不清楚呢。否则,我也不能把二丫头许给他,有些人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呀,好好的一桩亲事,叫她那样一闹,全成了我们的算计了,这不成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么?” “那是她没福气。”二奶奶对面,戴娘子打了一张东风,却是闲闲的接了嘴:“倒要看看她最后嫁个什么样的人家。” 听到又要扯上虞家大房和二房的恩怨,左手的李太太便打个哈哈岔开话题:“对了,今儿一早我去卖菜的时候听说昨夜里,码头那边抓到了革命党,听说还是荣兴商团的人抓住的?这事儿闹的不小呀。” “可不是嘛,昨儿个夜里正好轮到我家老六值班,码头上的事情我家老六可也是出手的了。”香油婆又接了话。 听着这两人的话,戴娘子咧了咧嘴,之前伟堂过来的时候,她也是在的,知道的内情可比李太太和香油婆多多了……虞景明惹上麻烦,她自然是痛快的。 “你们不晓得吧,那位大小姐那边这回可就摊上事儿了。”戴娘子这时便一脸的幸灾乐祸。 “行了,提她干什么。”虞二奶奶皱了皱眉,她自然也是恨不得虞景明倒霉的,但这事倒底是牵涉革命党,想想也是吓煞人的,还是不要多说的好。 “怎么不提?当初那位接手虞记的时候多威风啊,愣生生逼得二爷交出虞记,对莫师傅和我家老爷,那是一拉一打,我家老爷愣生生就成了骇猴的鸡,这手段让人齿冷的很。她当初打的还不是她那死去老爹的名头,还打出重振虞记的口号,如今虞记倒是叫她弄的风声水起的,还不就是靠着李家那大少爷,可古话还有一句呢,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呢……还不晓得如今虞记是不是回光反照呢?”戴娘子噼里啪啦一顿,今儿个这事情可让她好好的舒了舒她家老爷被赶出虞记的那口气。 “哟,那位摊上什么事儿了?”香油婆也是一脸好奇。便是李太太也不免竖起耳朵听。 “呵,你们不晓得吧,前街荣大少爷才来说过,就是你们之前说的那个革命党,昨儿个夜里,上海道连夜突审,那革命党招供了,你们猜怎么的?”戴娘子边说还边卖起了关子。 “怎么啦,快说。”香油婆两眼冒光的问。 “这真是谁也想不到呀,就是大小姐身边的那个翁冒,翁姑奶奶的宝贝侄儿是那革命党的同党,今儿个上午,翁冒已经在租界被拿下了。”戴娘子说的口沫横飞。 “哟,摊上革命党这事儿可不得了了,要死人的……”李太太倒是吓了一跳。 香油婆手一抖,一张牌落在桌上,然后一惊一诈的直念着阿弥陀佛。 “二奶奶,不是我多嘴啊,你使不得也得提个心儿,这事情真要牵扯起来可就没边儿了……弄不好整个虞家可都要被拖累……二奶奶,但你到底是长辈,有些人该冶就得治,不能真让他牵连整个虞记,你得拿出长辈的决断来,我家老爷当初不过是贪了点小利,虞景明倒下得去死手,如今翁冒这事可是干系整个虞记,二奶奶可不能看着大小姐包庇翁冒,这点二奶奶还得为我家老爷一个公道。”戴娘子这是逼着二奶奶出手,整治翁冒,以报当初虞景明辞退戴松寿的仇怨了。 虞景明一脚跨进门的时候,正听到戴娘子这一句,脸色一寒,便扬着声道:“大舅妈,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的,我倒是不明白了,我虞记整个家要被谁给拖累了?这话大舅妈怕是要给景明一个交待吗?另外,我这又没头没脑的一头雾水了,大舅妈这又是让二婶还什么公道,说于景明听听可好……” 虞景明这乍然的声音让在坐的人都吓了一跳。 第一百零五章 清场 “哟,我们大小姐这是终于约会回来了吧,这精气神儿果然不一样啊,只大小姐只晓得风花雪月的,不晓得大难临头了呀,还一进门就给人排头,虞家被什么给拖累?这要问你自己啊……”虞二奶奶一见虞景明进来,却是闲闲的扫了一眼,只她那手里的麻将牌却重重的砸在桌上,麻将牌又弹起,砸在一边的柱子上最终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之前戴娘子那句二爷被虞景明逼的愣生生的交出了虞记,这生生的揭了虞二奶奶的还没有愈合的伤疤,再加上虞二奶奶也是有些担心虞家被翁冒的事情拖累,那心里自然憋着火。 “二婶这话,景明不明白。”虞景明站在廊下,黑漆漆的眼睛直视着虞二奶奶。 “虞景明,你装糊涂吧,我就不信红梅没跟你说……”一边戴娘子一脸没好气的说,同时一手指着虞景明身后的红梅。 虞景明理也没理戴娘子,只两眼仍紧盯着虞二奶奶:“二婶说的是翁冒被抓的事情?”虞景明一脸平静。 “你还晓得呀?本来你身边的人我还懒的管,只你既晓得翁冒被抓,也该晓得翁冒他是为什么被抓吧,私通革命党,帮革命党运送军火,这一桩桩的,都是掉脑袋的大事情你不会不晓得吧?虞记现在虽然在大小姐手里,但它是你爹所创,你二叔也为虞记打拼了十多年,就算是后来因为投资不善,结虞记经营带来大麻烦,但说到底,终是全须全尾的把虞记交到大小姐手里了吧,翁冒即是大小姐的人,那这事儿,大小姐难道不该给我这个二婶一个交待……” 虞二奶奶仍然坐着,一手接过杨妈从地上捡回来的麻将牌,又重重的磕在桌上:“白板……” 一边李太太同香油婆面面相觑,心里都嘀咕着这时候还继续打什么麻将呀? “出牌呀……”虞二奶奶冷着一张脸。 “哦……”香油婆连忙点头,抓了一张牌,又打出一张:“小鸡……” 轮到李太太的时候,李太太却是站起身来:“中午了,我要回家烧饭了。”她先生是个坐堂大夫,算是体面人家,在永福门自有一份超然,哪里肯象香油婆那样去凑人脸,这会儿自然要置身事外。 李太太说完,站起身来告辞离开,路过时冲着虞景明笑了笑。 虞景明也点头笑笑回礼,看着李太太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转过脸,看着自家二婶正要说话。 冷不丁的自楼上传来一道暗哑苍老的声音。 “不用大小姐给二奶奶交待,老婆子自己给二奶奶交待。” 楼梯顶上,穿了一身青花大褂的翁姑奶奶由夏至扶着,她身后虞景祺扯着她的衣角,虞景祺的脚边还跟着那只小花狸猫,三人一猫正慢慢下楼。 “二奶奶,翁冒是不是革命党,不是我这老太婆能够清楚,但翁冒自小是我带大的,他的脾性我清楚,不管他是不是,只要是他做的事情,他就决不会拖累别人。当然了,现在不就是还有我这老婆子嘛,行啊,我老婆子也就不碍大家的眼了,我这就去衙门陪翁冒,如果翁冒最终证明是被冤的,那我就带着翁冒还回来。如果翁冒真是革命党了,那我这老婆子就陪着他坐牢,一应事情自有我老婆子同翁冒一起承担……”翁姑奶奶边说边下楼。 夏至远远的冲着虞景明屈了屈膝,然后又有些抱歉的看了红梅一眼。 红梅嫂子让她照顾好翁姑奶奶,一切等大小姐回来在说的,可之前二奶奶说了那样的话,她哪里还拦得住翁姑奶奶了。 虞景祺只是默默的跟着翁姑奶奶,两只眼睛呆呆的看着大家,一切的争执都于他无关,进不得他眼,也入不得他心。 只翁姑奶奶一下子就跟虞二奶奶对上了。 虞景明晓得翁姑奶奶是不想让自己为难。 只是现在的情形远不是翁冒这边这点事情这么简单,荣伟堂和玫瑰两个可是生生给永福门挖了一个大坑。 “大舅妈,这中午了,你家里不烧午饭的吗?”虞景明冲着戴娘子淡淡的说。 “家里有爱珍在烧呢。”虞景明这明摆在就是在赶人了,只不过戴娘子一向脸皮厚,好不容易可以看看虞景明的热闹,岂有不看的道理,她还要趁这个机会给她家老爷当初的事情讨个说法呢。 “戴谦,我虞家有事,扶你娘亲回去。”虞景明直接冲着戴谦说话。 戴谦一向自认是文明人,叫虞景明这么直接的赶人,那脸皮倒是有些挂不住,上前扯了戴娘子:“娘,回去了……” “虞景明……”虞三姑娘不乐意了。倒并不是她真要留下戴娘子,只她一惯是虞景明说往东,她就要往西的。 “闭嘴,现在什么时候了。”虞景明眼光如刀似的扫了过来,虞淑丽一向不服虞景明,可这会儿面对虞景明这样的目光,一时倒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可这样,她更不甘,还待强辩,一边二姑娘硬扯她坐下:“三妹……” 三姑娘撇撇嘴,搬了一张凳子,放在二姑娘身边,气哼哼的坐在那里,还拿眼瞪着虞景明。 “家里有事,你和你娘先回家吧。”虞二姑娘又冲着邓香香说。 “哦哦……”邓香香早叫虞景明一进来的气势给逼的一直大气也不敢喘,这会儿终得了虞二姑娘一句话,连忙上前,扯了她娘亲香油婆,冲着众人一点头,急慌慌的出了虞家。 虞景明这时仍然盯着戴娘子和戴谦两个。 “那我回隔壁了,二奶奶有事叫一声,我听得见。”戴娘子一甩手站起身来,同戴谦一前一后出了虞宅。 “呵,当初对我家老爷下那样的狠手,如今我就要看着她怎么处置翁冒。”一出门戴娘了便又大咧咧的嚷嚷。 “娘,少说一句。”戴谦扯了他娘亲进了隔壁。 听得隔壁重重的关门声,虞景明才回转头又冲着夏至说:“夏至跑一趟,让人去请戴政和长青来。” “哦……”夏至头点在跟鸡啄米似的,然后一溜跑的出门。 第一百零六章 新牌局 二奶奶这会儿仍寒着脸坐在位上,动也不动。虞景明上前扶着翁姑奶奶坐在先前李太太离开后留下的位置:“姑奶奶稍安勿燥,来,我们坐下,陪二奶奶打一圈。” “成,听景明的。”翁姑奶奶脸上倒是笑呵呵的点头,虽然翁冒的事情她心里急,但现在这情形,却不能表现出来。 “三妹,你也坐。”虞景明指了指对面香油婆的位置跟一边虞三姑娘说。说完,又跟二姑娘说:“二妹坐过来,帮二婶抓牌。” 虞三姑娘翘翘嘴角坐在虞景明对面,倒要看看虞景明弄什么鬼? “好。”虞二姑娘深吸一口气坐在她娘亲身边。 “二婶,咱们把以前的局抹了,今儿重开一局怎么样?”虞景明指了指桌上打了一半的牌局说。对面虞三姑娘冷笑,虞景明这是话里有话呀,这话是让她娘把以前的过节摆一边,单说这会儿的事情了。 虞景明这言下之意虞二奶奶自也听得出来,虞二奶奶冷笑:“你虞景明哪回不是你自个儿说了算……” “好……那重新摸牌。”虞景明笑笑,伸手将桌面上的牌摸乱,然后重新砌牌。 “二奶奶,翁冒的事情现在还没到追究的时候,他的事情不能别人怎么说,咱们就怎么认……” “怎么?衙门还冤枉了翁冒不成?”虞景明一句话没说话,虞二奶奶便冷着声打断。 “衙门冤枉不冤枉现在还不好说,但总要个证据确实才好说吧,现在情况还远远不明,我们自家几个人就在家里自乱阵脚了,现在,人家说翁冒是革命党,咱们认,一会儿人家又说翁冒偷运军火,咱们还认,再下来人家要说虞记私通革命党,咱们要不要认?再之后,有人要封虞记和永福门,咱们认不认……”虞景明一连串的问话把虞二奶奶逼到了墙角。 “虞景明,你什么意思啊,翁冒是不是革命党那是你们的事情,虞记私不私通革命党那仍然是你们的事情,便是别人要封虞记和永福门,那也也是你虞景明做的好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对面,虞三姑娘重重的打了一张牌,瞪着虞景明冷嘲着说。虞景明这话是想把她们二房捆在一起。 “好,既然三妹说没关系,那就没关系,这次事情,二婶和二妹三妹就冷眼旁观吧。”虞景明微微沉吟了一下,打出了一张九万,笑着说。是三姑娘亲口说没关系,既然没关系,那就不要掺和了。 虞景明这话一说,虞二奶奶眉头紧皱,虞三姑娘死死抿着唇,然后又恶狠狠的瞪了虞景明一眼,又上了虞景明的当了。上午,荣伟堂过来说了翁冒的事情,又说了,二房如果想拿回虞记,如今倒是个机会。所以之前大舅妈才跟她娘亲一唱一和直拿翁冒说事,就是想趁这个机会,至少拿回一部份虞记的权力。 可没成想,虞景明豪无一点火星气的,就弄了这么一个牌局,然后无声无息的,就让她自己把二房从事件中摘出去了。就算她现在明白过来,都有点想不通这一答一话的,怎么就变成她二房冷眼旁观了呢? 虞二姑娘帮着她娘亲抓了一张牌,又帮着她娘亲打了一张三筒。打完牌,虞二姑娘看了看一边的大姐,又看了看娘亲和三妹,心里微微一叹。一家人算计来算计去的真没趣味。 “戴政和长青来了……” 大冬天的,夏至跑了一头的汗。 “景明,听说翁冒出事了……”戴政到底是虞家大表少爷,进了屋里,先见过虞二奶奶后,便直接问虞景明。 长青只是冲着虞景明点点头,给虞二奶奶请安后就坐在一边。 “翁冒是出了点事,我这里直言,翁冒的事情我不会袖手,但翁冒的事情是真是假?牵扯到底有多大?我现在也不晓得,我让夏至把你们请来,就是让你们做个见证,若是翁冒的事情扯大了,若是最终牵连到了虞记,到时我会一力把所有的事情担下,虞记由三妹接管,你和长青把三妹带出来,晓得了吧。”虞景明一脸平静的说。 虞景明这话虽我在平淡,但落在在场的每一个人耳里,都跟雷震似的。 “大姐……”虞二姑娘抬起头看着虞景明,似乎想看清什么似的。 虞淑丽则是紧紧的拧着眉,她在算着大姐这里面是不是另有什么诡计。 虞二奶奶眼神有些幽暗,却是紧紧盯着一直站在翁姑奶奶身边的虞景祺,这孩子越来越象虞二爷了。 不晓得为什么,虞景明这时的口气,象极了二爷临走时对她的托付。 虞二奶奶这时明白,虞景明这回只怕是真到了一个关口了,那她就好生的看着吧。 “景明……”戴政也皱着眉。 “就这样吧……”虞景明说,转头又跟红梅笑嘻嘻的说:“红梅,午饭烧了没,肚子饿了。” “哦,我这就去烧,夏至,跟我一起来……”红梅眼眶微涩,她晓得了,景明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哦。”夏至跟着红梅一前一后去了厨房。 “姑奶奶,回屋了,翁冒没事的,放心。”虞景明上前扶着翁姑奶奶。 “大小姐说没事,那就没事,便是有事啊,那也是他自己选的路,每个人选的路便要为他自己负责。“翁姑奶奶粗哑着声音说。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野火……”虞景祺依然扯着翁姑奶奶的衣摆,念着怎么也背不全的诗。 “喵……”花狸猫先一步窜上了楼梯顶。 第一百零七章 平五扮演的角色 早上还晴好的天气,到了中午便刮起了风,天就阴沉了下来。 卞维文拢着袖子站在西门边一间角屋的门口,他对面,卓老汉一身有些破旧的棉袄,搓着手依在门边,两人脚边有一只火盆,碳火烧的通红,卓老汉伸着两手架的高高的烘着,跟卞维文面对面说着话。 卓老汉是守城门的老兵,跟卞家有些古老亲戚,当年在跟长毛打战的时候伤了一条腿,后来卓老汉便托了卞老爷的关系当了守门的差。前些年,他家小子又是托了卞维文的关系进了衙门当车夫,两家关系倒算是亲近。 “我家小子说了,昨夜是审了一夜,那姓朱的没招,不过姓朱的提到翁冒,姓朱的说他是来上海找翁冒核对李记账目,但翁冒先前已经离开了李记,那姓朱的不晓得,这便被衙门抓住了漏洞,所以衙门那边一并拿下了翁冒……” 卓小子叫卓铁,就是衙门驾马车的那个,他在衙门里做事,有两个兄弟的父亲是守大牢的,只出去转了一圈,便把衙门昨夜的事情打听清楚了。 “也就是说,其实衙门现在并不能断定翁冒到底是不是革命党,对吧?”翁冒沉思了一下说。 “我家小子打听来是这么个消息。”卓老汉道。 “那制造局那边的事情你听到了些什么?”卞维文又问。 “嘿……”卓老汉咧了咧嘴:“制造局那边早就乱七八糟了,私里弄军火,零碎到卖,不晓得多少,从上面当官的,到下面当差的,那是虾有虾道,鳖有鳖道,都在想着法子捞钱……” 这也正是翁冒能通过平五和孙头弄到军火的原因。 “制造局这边倒也是经常戒严和盘查,但大多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当官的根子烂了,真要认真查起来岂不查了自己一屁股,回回大约也是上官责令了,制造局这边便做个形式,其实制造局这两年,这种形式都少了,大约也就是昨晚抓到了革命党,上海道那边给了制造局那边一个通令。制造局自然要有所表现,这种戒严和盘查最多抓两个小兵,队以上的兵头都不会牵扯上。”卓老汉说了一大堆,卞维文大体晓得,今天制造局的戒严和盘查只不过是一个形式,老卓这外人都能晓得,孙头那样的老兵油子能不晓得?还至于巴巴的让平五通知老二?冒险把枪运送到永福门来?这才是真正的自找死路。 平五有问题,这是卞维文下的结论。 “行,我晓得了,那我告辞了。”卞维文点点头,又说:“老卓,你跟卓铁说,看现在这社会,马车迟早要不行的,你让他有空来找我,我东家跟人合伙弄了一个车队,正招人学开车,卓铁要是愿意,到时我跟我东家说说,去学个开车,也是技术。” “那敢情好。”卓老汉直点头。 “老卓有空去找老潢吃酒,老潢老嘀咕着喝酒没伴儿。”准备走的时候,卞维文又说。 “晓得咧……”卓老汉连连点头。 风越刮越紧了,卞维文便拢紧的夹袄,由街尾小门进了永福门。 “阿黄……”邓香香拿着一盆剩饭出来沿着墙根找她家的黄猫。 “香香啊,听你娘说,房东大小姐家里又闹起来啦?听说翁冒被朝廷抓起来了?你晓得怎么回事呀?”平家大媳妇凤英端了一盆衣服出来,坐在墙根边搓洗,见到香香过找猫,便打听了起来。 平家住在后街街尾,跟前街街尾这边是紧邻着,平家和邓家也算是邻居。之前,戴娘子几乎是被虞景明赶出门,出来后,自然没少说虞家的事情,麻油婆因着之前一直在九号门打牌,也是晓得一些内情的,也跟着添油加醋了一把。 “我不晓得。”邓香香继续找猫。 “你怎么会不晓得呢?你娘可是说了,当时你们也在虞家。”戴娘子说道虞景明,香油婆因着要巴结戴娘子,自然应和了不少。 “我们是在,可虞家要说事的时候,我们跟戴娘子一起出来了,又哪里晓得虞家到底闹什么?”邓香香说,又说:“我晓得的那点,你早就清楚了。” 邓香香在井台边找到了黄猫,抱着黄猫进了家门,关门之前,又冲着不远井台边的邓六说:“哥,进屋不?” 巷尾有一口井,紧靠墙根边砌着高高的井台,方便大家洗衣服的。邓六就坐在井台边,他手上拿着一根大烟筒,屁股边摆着一只乌烟盒,他靠着墙根吞云吐雾。听到邓香香的话,软棉棉的抬起胳膊挥挥手。 “抽,抽,迟早有一天抽死。”邓香香瞪眼,然后嘣的一声重重的关了门,不理他哥的死活了。 平五因为在许家说漏嘴有些心烦,再加上到底有些心虚,便有些六神无主的到处闲逛,这会儿也靠在井台边跟邓六有一答没一答的聊着。 “平五,有心事啊,来一口,快活似神仙哪。”邓六咧着嘴,把他手上的烟杆递了过去。平五正烦,便顺势吸了一口,却是一阵咳。 “老五,你作死啊……”凤英瞧见大叫。 平五一阵悻悻:“大嫂,我就好玩,这烟也没什么吸头。” “晓得就好。”凤英瞪眼,这年月,家里要上碰上一个吸大烟的,这人就毁了,搞不好家也得毁。 卞维文从几人身边路过。 “卞先生呀,这哪里来?”凤英又打着招呼。 “走走哩。”卞维文应付着。 “卞大哥。”平五脸色发白的打了声招呼。 “平五,有些事情不能因为好玩就去试,不好的事体沾也不要沾,因为一但沾上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有没有听过那句头,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回头已是百年身。”听着平五跟自己打招呼,卞维文便停了下来,脸色少有严肃的跟平五说话。说完,又冲着众人点点头,越过众人朝卞家走。 “卞先生今儿个是怎么了,这般说教。”平家大媳妇凤英摸不着头脑,回过头来问平五:“平五你是得罪了卞先生了?” “我哪里得罪得了他,谁晓得他是怎么回事。”平五撇着嘴说。 “说不定是因为麻三妹的事情,这等人最是假道学,平日里撇清跟麻三妹的关系,瞅着平五掂记着麻三妹,他那心又不自在……”邓六吸着烟故意着说。 平五尽管晓得事实并不是这样,却依然点点:“也许是吧。” “读书人,假模假式的。”凤英嘀咕一句,也未再多说。 卞维文自不管外人怎么议论他,他说平五的话听表面,只是拿平五抽烟说事,实侧则却是敲打着,这次翁冒事件,平五扮演的角色只怕并不光彩。 以后只怕是不好见面了。 想着,卞维文推开大门进了屋里。 第一百零八章 上海道布的局 “大哥,什么情况?”卞老二端了个饭碗边吃边凑到近前。 “先吃你的饭。”卞维文没好气,推开卞老二,然后闷头的走到天井里的石榴树下。冬天的石榴树叶落了一大半,还剩稀稀疏疏的一些,间或间还夹杂着一星两点的碎雪,那碎雪已冻成了冰渣子。 老潢还溜着他那只翠眼鸟,见卞维文闷头过来,歪过脑袋问:“怎么样?” “昨夜里,衙门抓了一个南方来的朱会计,说是革命党,那朱会计没有承认,只是在审问他来上海作什么时,他说是联系翁冒核对李记账目,因着翁冒早就离开了李记,这一下被衙门抓住了漏洞,一并也抓捕了翁冒。只是审翁冒也没审什么来,最后也不晓得是谁出的主意,衙门那边就转移方向,从制造局入手了……” “好一手声东击西,卞老二这傻小子,平日里精明,这次却傻傻的被人当了枪使……” 老潢是成了精的人,听卞维文这么一说,自然晓得背后之人的布局的,衙门审那朱会计和翁冒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收获,于是干脆就放出风来说翁冒他们是革命党,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翁冒他们的身上,便是李记那位大公子,如今也只怕是在跑翁冒的事情,可事实上,衙门这边却实是虚晃一枪,真正的杀招却在制造局这边,在平五和卞老二身上…… 如今卞老二中招了,顺着那些人的意把枪运进了永福门,这才是真正泼天的大祸。 “永福门现在外面都有暗探监视着,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枪枝运送出去,几乎是不可能了……”卞维文轻叹一声说。 “命喽,一切都是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呀……宝贝儿,你说是不是……”老潢冲着那翠眼鸟儿吹了个口哨。 “到底怎么回事?什么叫我被当了枪使?”卞维武丢了饭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他大哥面前走来走去。 卞维文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抬头问卞老二:“老二,你将东西交给大小姐,大小姐有什么交待?” “大小姐就是让我所那一车东西连马车一起放进仓库里,最后她叮嘱我说这一车东西没在虞记出现,若是有人问起,只说我驶进虞记的马车里只有六条枪……”说到这里,卞维武停顿了一下又说:“对了,我还问若是大哥问起怎么说,大小姐说,我可以事无巨细都跟大哥说,包括最后那句叮嘱……”卞维武啧啧嘴,总觉得大小姐这叮嘱有些深意。 一听卞维武的话,卞维文两眼就眯了起来。 “哟,你小子唉,这回欠大小姐的情可太重了。”老潢一脚踹在卞维武身上,有些恨铁不成刚。 “什么意思啊,老潢。”卞维武哇哇叫。 卞维文这时咋巴了一下嘴巴,最后长长一叹:“我……去找大小姐……记住,在我回来之前,不要有任何行动。”卞维文又叮嘱卞维武老潢,说完,拢着衣领,匆匆出了门。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念头虞景明能突然闪过,卞维文也能想到。 从现在的形势看来,这一批枪枝对于虞记,对于永福门来说,是足以引起天塌下来的祸事,若是虞大小姐够狠心的话,她今天直接不接这批枪枝,那最终这天塌下来的大祸就要砸在维武和他卞家身上。毕竟整件事,是维武中计了,虽说有个翁冒,但翁冒只是虞记请的工人,更何况翁冒之前又是李记的员工,虞记完全可以撇清。 如今,虞景明明知是大祸,却依然接了下来,还撇清了维武的干系,这个情自然就大了。 大小姐心思也是深沉,也是晓得他的心性的,不愿卞家兄弟背负这份人情债,干脆就借着维武的话给他埋了一个梗,这回这事情大了去了,靠大小姐一个人,虞记过不了这个关,所以大小姐撇清维武的干系,却是要他入局,出一份力的。 入这个局卞维文自然是心甘情愿。 大小姐心思深沉,但并不阴暗,反到甚是阳光,一切摆在台面上,卞维文走出家门时想着,心中又一叹,一切摆在台面上虽然不错,但算的太清,却也难免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大哥这什么意思呀?”卞维武这时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潢在一边嘿嘿笑。 “老潢,你倒是说呀。”卞老二跳脚。 “混仗小子唉,这些年,老潢真是白教你了……”老潢没好气的又重重的踢了卞维武一脚,才把整件事的沟沟坎坎跟卞维武说了说,又道:“我早上溜弯的时候还看到平五跟贾西在路口听酒铺子里吃酒,说起来当时真没太在意,如今呀……”老潢说着,又“啧啧”两声卖起了关子。 “如今什么?”卞维武急的嘴冒泡。 “混小子,刚才你大哥去找了卓老汉,人家说了,制造局的戒严只不过是例行公事……” 说到这里,老潢又不说了,咧着嘴嘿嘿的笑,露出一口黄牙。 “制造局的戒严只是例行公事?那也就是说这批军火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急的运出来?”卞维武一愣,随后却重重一拍大腿,跳起脚来:“那平五还……”卞维武这话说到一半,想起之前老潢说贾西请平五吃酒,突然就明白了:“我倒,平五这混蛋,贾西买通他?拿我做刀,想坑虞记?”卞维武赤红着眼,他不是不聪明,只是他大局观上要小一点,老潢这么一边,他自也明白今日之局。 上海道衙门那边拿住了朱先生和翁冒,却收获不大,最后荣兴布局,用贾西搭上平五,然后用平五做饵,拿他做刀,用那一车武器拖虞记下水,虞记一下水,翁冒为了撇清虞记,必然会承担下一切罪责,翁冒一但承担下这些,那他背后牵扯的革命党就不得不露出水面…… 可以说,上海道和荣记布的这个局是一环连一环,绵密如网。 “另外,大小姐那句叮嘱你那句其实不是对你说,是对你大哥说的,大小姐把你撇清,是投桃,你大哥要报李的,很显然,这回大小姐需要你大哥帮忙。所以,你大哥去给大小姐卖命去了。”老潢又咧着嘴说。 “好个平五,我跟他没完……”卞维武赤红了眼,抬脚就要找平五去。 “没听你大哥说等他回来呀……”老潢又踢一脚。心里叹气,维文原先对大小姐就有好感,好在维文心思也算清明,些许好感并不会太留在心底,只这一回,尽管大小姐摆明了一种交易的阵式,但维文那心只怕是要陷下去了,偏虞大小姐那心里,只怕是对那位李公子更深一些,再加上大小姐那天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个性,维文只怕会把他那份心思埋的更深。 那位虞大小姐……心思是好心思,只是沟沟坎坎太多了,只是聪明人往往容易自误,象那春蚕,吐尽心丝,最容易作茧自缚呀…… “那我去找大哥……”卞维武这时说。 “等一下,把你身上的绒线衣脱下来,那是麻三妹送你大哥的,你穿身上得劲干什么。”老潢一把揪着卞维武,就动起手来脱卞维武的衣服。 “我说你这老家伙太不讲究了吧。”卞维武气愤的拨开老潢的手,脱了外面的制服,把绒线衣脱了下来。 “你晓得什么呀?这一回,你欠的情可大了,以你大哥那滴水之思涌泉相报的性子,以后还不得给虞景明做牛做马呀。”说着,老潢又叹了口气:“这人哪,一生想遇到一个相契的是真不容易,大小姐跟你大哥算是有些相契,但那位大小姐呀,聪明是聪明,可人哪,有时太聪明不是好事,她晓得你大哥的性子,不想你大哥欠她人情,这本是好意。只算得太清,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你大哥一生,从云端落到泥里,可不管境遇是怎么样,却从不弯腰。如今这情形呀,若不趁热打铁搓合你大哥和麻三妹,以你大哥那性子,自不可能去追那位大小姐,最后弄不好这一辈子就是孑然一身的命了……”老潢瞪着卞维武。 卞维武愣了一下,最后一咬牙,也不加件衣服,就直接把制服穿上,然后风一阵似的冲出了大门。 第一百零九章 等一个人 虞宅二楼。 虞景明扶着翁姑奶奶坐下,看着门边摆着好几只箱笼:“姑奶奶,你这是真打算走呀?” “做戏要做全套嘛,二奶奶拿翁冒的事情敲打你,我若不摆这姿态,二奶奶那里岂不就有话拿你了。”翁姑奶奶说着,一手捶了捶她的腿。 虞景明便摆了张小凳子过来,坐在翁姑奶奶腿边,两手一上一下的给翁姑奶奶捶着,虞景明晓得,翁姑奶奶是真打算离开,只不过现在自己不许,她便不提了罢了。 “翁冒的事情不算事,李大公子那边会为他运作……”虞景明说着,倒是调侃起翁姑奶奶:“那李大公子翁姑奶奶想来不陌生吧,听小桃说,这段时候,您老人家可收集了他不少资料,他背后的能量有多大翁姑奶奶心里有数吧,那可是极有手腕的人,路子也广的很,姑奶奶放心就是了,我保证翁冒没事的。” “哟,大小姐这时来笑话老太婆了是吧?我打听他还不是为了你呀,二十多的姑娘了,再不嫁就一辈子嫁不出去喽。”翁姑奶奶晓得大小姐只是想逗她开心,便也没好气的说,有时翁姑奶奶不免会想,若是没有这永福门,没有虞记,大小姐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孤女,说不定也能找一个简单的人家嫁了,如今相夫教子,所以说,一切都是命。 “不嫁好呀,一辈子陪着翁姑奶奶。”虞景明笑嘻嘻的说。 “那我死了没脸见老夫人。”翁姑奶瞪眼。好一会儿,却又拍拍虞景明的手背:“行了,你别老岔话题,直接说,这回事情是不是比较难,要不然,你不会说出刚才最后那翻话,可把你二婶二姑娘和三姑娘震住了……” “嗯,这回确实遇到一个比较大的难题……”翁姑奶奶这般说了,虞景明再左右他言反而会让翁姑奶奶更担心。 “有多难?比起你被荣家设计那回如何?”翁姑奶奶问。 “更难一些。”虞景明微敛了敛眼神。 她一开始以来是玫瑰和荣伟堂借着翁冒的事情给她挖坑,可后来从卞维五嘴里晓得制造局居然在配合行动,虞景明就晓得,凭着荣伟堂的能力,还影响不到制造局的头上。能影响制造局的只有上海道。 于是这一路细思下来,只怕是上海道那边并没有从翁冒和那位朱先生的嘴里摸到想要的东西,只是从翁冒这条线,却也挖出了一些消息,比如翁冒这段时间跟卞老二,平五,还有制造局孙头来往过密,这自然就落到有心人眼城,于是便借平五摆了一个局…… 上海道刘大人初上任,上海的局面迟迟打不开,这是想拿虞记当杀威棒了。 当然,这里面自然少不了荣伟堂和玫瑰的推波助澜。 “那有几成度过的把握?”翁姑奶奶焦急问,上回的事情都已经让她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了。 “现在还不好说,我在等一个人,得跟他谈谈才晓得。”虞景明道。 “哪一个?”翁姑奶奶急迫的问:“能有人帮着度过难关,还不敢紧去请呀?” “是卞先生,不急,得给他时间去查一些底细。”虞景明说。 …… 午饭烧好,一盘清炒虾仁,一碗腊肠老南瓜蒸饭,一小盆紫菜汤,再一盘酱香小排,清清淡淡的几样,却是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欲大开,天大的事情先摆一边,填饱肚子是最幸福的事。 虞景明这边吃着午饭,楼下的二奶奶也在吃午饭,只不免有些食不知味。 虞二奶奶端坐在那里,面前的筷子有一会儿没动了,她坐在那里跟石雕似的,眉头锁着在想着事情。 虞二姑娘坐在她娘亲对面,面前的一碗饭还是满了,桌上几盘菜,油爆是仁,松子鲈鱼,酸辣白菜,再加上一个小排炖萝卜,都是顶勾人味口的。只是几个的筷子一直不动,菜便一直也浅不一去。 菜中间还有一只小芸子,装的是杨妈最拿手的鸡骨酱,虞三姑娘对这芸菜颇有兴趣,她拿了一只银勺子舀了一勺放在碗里,就着酱拌了拌饭,然后闷头吃了起来。 “你们说,虞景明这又在玩什么把戏……”虞二奶奶冷着脸。 之前虞景明丢下的话,跟炸弹似的炸得人脑袋哄哄,两方关系摆在这里,而虞景明那人是走一步看三步的,虞二奶奶自不免多想。 “娘,你叫虞景明绕糊涂了,她若真的出事了,她又没有嫁人,没有一男半女的,虞记不交给咱们交给哪一个?”虞三姑娘耸着鼻尖道。 虞二奶奶一想,可不就是这样嘛,虞景明开的根本就是空头支票。 “大姐这回只怕是遇上大麻烦了。”虞二姑娘拿着乌木筷子夹了一粒米进嘴,有些担心的说。 若不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大姐决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说着这话的时候,虞淑华不由的握紧了手上的筷子。不晓得为什么,虽然之前荣伟堂特意来通知翁冒的事情,还答应为翁冒说项,可她又不由自主的会担心,荣家会夹缠进里面对虞记使手段。 “那也是活该。”虞二奶奶冷哼着。 “我看是虞景明的苦肉计,你们又不是不晓得她那人心计深沉,她不就是深怕我们落井下石,先拿话套住我们,就象之前打牌时那样……”虞三姑娘拿着筷子狠狠的戳着米饭,好象那米饭就是虞景明一样。 说起来,荣伟堂之前可是跟她们说了,让她们趁这个机会至少拿回一些虞记的份子,可如今三两下的,就叫虞景明拿住了话头,她们这般如今倒是不好出手了。 三人一时沉默了,屋里只有勺子碰到碗发出的轻微声。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哪个呀?”杨叔去开了门。 “卞先生呀,有事咩?”杨叔问。 “找大小姐的。”是清清朗朗的声音,正是住在后街的卞维文。 然后堂前三人就看到杨叔在前,卞先生在后穿过天井,到得堂前。 “卞先生来找大小姐的。”杨伯冲着虞二奶奶打招呼。 “见过二奶奶,二姑娘,三姑娘。”卞先生浅浅的施了个礼。虞二姑娘侧过脸避了避,她是快出嫁的人了,三姑娘两眼到是毫无顾忌的盯着卞先生,似乎想从卞先生的脸上看出个究竟来。虞二奶奶淡淡的嗯了声,冲着卞先生点点头,算是回应,心里不免想着,若是前些年的时代,举人老爷上门,她使不得还得先见礼,到底时代不同了。 同时,几人也好奇的很,不晓得卞先生这时找大小姐有什么事? 杨伯将卞维文送到楼梯口处,冲着楼上扬声道:“红梅嫂,卞先生找大小姐。” 二楼这边,午饭将将吃完,夏至在收拾,翁姑奶奶一边帮虞景祺擦脸擦手,一边又指挥着红梅给小厅边上的一间书房里摆上碳火,虞景明漱了口,擦了把脸,擦脸的时候,她特意用了冷水,这腊月的天,虽说是中午时光,但那冷水还是冻人的很,正可提神,下午还有一场硬场,虞景明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虞景明正要在书房坐下,便听到楼下杨伯传话,说是卞先生来了,虞景明探个脸出去冲着红梅点点头,红梅便到楼梯口迎接。 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第一百一十章 谋定 卞维文提着长衫下摆上楼,他脚步很轻,踩在楼板上只有浅浅的脚步声,到得楼梯顶,卞维文冲着红梅微微一揖礼。 “卞先生不用客气,跟我来,大小姐等着呢。”红梅说,转头领着路,穿过楼梯过道的游廊,便是一间小厅,小厅中间有一道屏风,隔成两半,入目的就看到窗边一张四方桌,四方桌一边靠着窗,临窗台边摆了一只大肚花瓶,瓶里插了一枝红梅,卞先生呼吸间,便似乎能闻到一点淡淡的梅香。 桌边两张枣红木椅,原木花纹,看着简单,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精致。桌子对面是一坐小柜,同样是枣红原木纹的,柜门有些半支呀着,可以看清里在的茶盘,茶罐和茶杯以及一个针钱盒。柜边还摆着两张垫着软垫子的春凳,再就是另一边墙边一盆正开着花的茶梅。 甚是简单,却也精致。 屏风的另一边隔着帘子,便显得有些幽暗,只影影约约看到一盆碳火,泛着红火的光,然后风从窗缝里门缝里吹进来,轻轻的荡起门帘,便能看到绰约的人影晃动。 红梅过来上了茶水,夏至掀开帘子进了里间,把里面的炭火盆搬了出来。 “卞先生,请坐。”翁姑奶奶也过来甚是热情的打着招呼,这可是能帮大小姐度过难关的人,自要热情上三分。 “晓得,姑奶奶客气。”卞维文微微欠了欠身体点头说。 桌上一应茶具摆好,翁姑奶奶带着红梅离开,夏至从墙边的柜子里拿着针钱盒子,搬了一张春凳坐在门外的走廊上。只卞维文静静的站着,微拢着手,静静的看着桌上花瓶里的那一枝梅。 一边的帘子被人撩起:“卞先生来了……” 虞景明从屏风后出来,屏风后是她的工作间。从被撩起的帘子一角,卞维文就看到一张红木案桌上,叠着好几叠高高的账册。 “唉。”卞维文点点头,又点点头说了一句:“叫东家大小姐久等了。” 一听卞先生这话,虞景明便晓得自己的心思被卞先生看的一干二净,卞先生是内秀之人。 “卞先生坐,吃茶。”虞景明做了个手势,同卞维文分宾主坐下。 “不算久等,时间将将好,我知卞先生听了卞维武说的事情,以卞先生心思之缜密,必然能发现其中端倪,若是景明所料不差的话,听完维武说的这些,卞先生必然会去调查这幕后情形。回家后,第一句话应该是问维武,对于那批武器我有何话交待,维武必会我把我交待对先生说,先生听完大约就会来找景明,以先生之聪慧,定然晓得这次事件,凭景明一人是摆不平的……”虞景明轻轻的抿了抿茶水,润了润有些干的唇,自然的叙述着。 “大小姐,事情说的太清也不好。”卞维文看着虞景明,好一会儿却是有些笑笑的说。 虞景明也笑笑没说话。 “我晓得大小姐的意思,大小姐宁愿拿撇开维武的事情来交换我的帮忙,而不愿让我觉得是欠了大小姐而报答,其实在维文看来,不管是交换还是报答都是一样的。”卞维文说这话的时候,那食指轻轻的抚摸着茶杯柄子,象是在整理语言:“前些日子,各地受灾,沪上商人捐款捐物,好些人说酸话,说泸上商人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可不管是为名声,还是真正的施善,于受灾的人来说,得益是实实在在的,大小姐,对吧?” “景明说不过卞先生,卞先生怎么说就怎么是。”虞景明点头说。虞景明自认虽不是雄辩这士,但拿话扣人也是极有手段,只如今,而对卞先生这话,她倒不好再说什么。 卞维文捧着茶杯喝了一口茶,那氤氲的茶香让人精神一振,卞维文微微深吸一口气:“大小姐估计上海道那边什么时候动手?” “上道海这一手,局已经布好,只待收网,大约就在今天下午吧,他们不可能让事情过夜。”虞景明说,毕竟还有夜长梦多之说。 卞维文点点头,认同虞景明的看法说:“大小姐既然让维文相助,想来已有脉络,大小姐且说说心里的打算。”卞维文放下茶杯,两手轻搓了一下,微弯腰,在边上的碳火盆上烘手。 他之前跑了那一趟,于整个局心中已然有数,只看大小姐将从何处着手。 “现在看来,这个局是无解之局,虞记已是笼中鸟,我细细想过了,唯一的机会就是对方发动的机会。这次只怕上海县,上海道两位大人都会亲自到场,而对于上海县,上海道,卞先生算是熟识吧?”虞景明问道。 “大小姐如何肯定,这两位大人会到场?”卞维文问。 “两江总督张大人的手下杨帮办如今正在上海,他大约对这事会比较感兴趣,李大公子应该会鼓动他出头,他要过来,上海县,上海道两位大约也是会作陪的……”虞景明说。 当然,上海道亲自布下这个局,他岂能不亲自收网,也是立威嘛。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猜测性太大,虞景明没有说,这整件事的幕后布局少不了荣伟堂和玫瑰。当初成亲那天,虞景明可是带着许多有名望的人将两人抓奸在床。如今,荣伟堂和玫瑰两又岂会放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机会。定然也是会鼓动衙门的大人,说不定还有自治公所的人,当场拿住虞记,让虞记百口莫辩,就好象当初她带着一帮人当场抓奸一样。 这后一个原因,虞景明虽然没说,但卞维文却是能猜得到,毕竟那位朱先生最先就是荣兴商团抓到的,而出面接平五下水的是贾西,整个事件一直有着荣兴的影子。 倒是杨帮办那边会出现,这是卞维文先前没有掌握的消息。 从大小姐的话里,那位杨先生跟李大公子有着非常不同的关系,虞记这事一但事起,李大公子那边定然不会坐视,再加上虞记今年的生意大多跟南洋劝业会有些关系。这样想来,杨帮办出面就在情理之中,上海县,上海道两位大人出面并不是什么不可能了。 只是一但牵动上海县,上海道的大人出来,那形势岂不是更加严峻,大小姐为何反而认为是机会呢……卞维文脑子飞快的运转着,然后眼神一亮。 “马车……大小姐是想从马车上下手……”卞维文抬头看着虞景明,一脸笃定。 “就晓得瞒不过卞先生的。”虞景明眯着眼笑了。 “大小姐思虑真是深远。”见虞景明承认,卞维文微微搓了一下手,心里感叹的说,论心计之深远,这位大小姐确实是他平生所见少有的。 虞记有着永福门前后两条街的产业,再加上虞记十几家分店,偏背后除了宁波会馆和王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背景,这在一些有心人眼里,难免会被当成肥肉。 因此不管是虞永福还是虞世安,这些年来,除了专心经营外,自不免要花销一些在打通关节上,衙门每年的孝敬那肯定是少不了的。前几年,革命党闹的挺凶,老城厢这边出现了好几起暗杀事件,衙门的老爷们原先大多都是坐轿子进出的,便感到轿子不安全了。那一回,虞记给上海道,上海县各衙门捐了五辆特制马车,是精钢所制,马车车厢还有夹层,马车车底也有暗格,都是为了防备刺杀的。所以,如果上海县上海道两位大人出来,乘坐的肯定就是这种马车。 这种马车虞记这边自己也留了几辆的。 大小姐的谋划显而易见了,就是先把枪支装在虞记那辆特制马车上,等上海道,上海县两们大人过来,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互换一下。到时候,任谁再查,也查不到府县衙门的马车上去。如此,这一批枪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的运出了永福门。 当然,这里面有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马车夫。 上海县的马车夫是卓铁,跟卞维文关系甚厚。 这就是虞景明要请卞先生帮忙的原因。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不稳定因素,便是要乘坐马车的上海县县令。 “县令那里,大小姐可有安排?”卞维文又问。 “杨大人大约会邀请县令大人同乘汽车。”虞景明说。 “好,我明白。”卞维文点点头,心里想着,这样却也不是万无一失,好在卞维文这些年虽然不得志,但一直留在县衙里,于上海县这位大人也是有些交情的,至少两人闲里没少下棋,除却上下级身份不等之外,到算得棋友,也不要上海县的那位大人怎么样,装个糊涂大约是可以的。 “卓铁那里交给我,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卞维文又道。 “卞先生请说。”虞景明道。 “我听说王家那边投资了一个汽车队,大小姐也有股份,此次事后,我想请大小姐举荐,让卓铁去汽车队学开车。”卞维文道。 “理所应当。”虞景明点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卓铁一但帮了这个忙,就必须离开衙门了。去学开车,以后不管是留在汽车队里,还是自己找事,总算是一个不错的出路。 “另外,大小姐,这里面还需要一个乱局。”卞维文又说。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换掉马车,就必然要有一场乱局,才好混水摸鱼。 “这世上之事,哪能谋划个十成十,有些东西只能见机行事。”虞景明道。整个事件她已经谋划了七八成,还有两三成那是天意。 “大哥,大小姐,这事交给我……”卞维武突然一头闯了进来。 “大哥,大小姐,你们晓得的,我前段时间一直在查江海关走私鸦片的事情,我这几天正好有些眉目了,荣兴商行在这里面有一腿,我本来还想先跟董帮办透口气,现在不用了,我直接给它捅出来……” …… 第一百一十一章 维武入局 “拿我当刀使,也不怕伤了自己……我便叫他们看看,这我这把刀不是那么好使的……”卞维武来的快,去的也快,风似的下了楼。还差点撞着在楼梯口张望的虞淑丽。 “瘪三……”虞淑丽不屑的撇撇嘴。卞维武回头咧咧嘴笑,只表情却有些森然,然后头也不回的出了虞宅,倒一下弄的虞淑丽有些悻然。 身后虞淑华扯了扯她,她抬头,就看到楼梯顶上,先出来的是卞举人,后面紧跟着虞景明。 两人在说着话,虞淑丽假意的退到一边的厢房里,两只耳朵紧贴着门细听。 只两人话题显然已经说完。 “大小姐留步。”卞维文边下楼边冲着跟在身后两步的虞景明说。 “时间大约也差不多了,我这正好也去虞记。”虞景明笑笑说:“顺路的。” 卞维文笑笑不在说话,默默下楼。虞景明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的。 杨妈带着几个下人提着几篮鸡子进门。快过年了,家家都要卤鸡子,这边过年,客人进门,总要摆上一盘卤鸡子的,然后泡上一壶滚烫的茶,吃着卤鸡子,说着应景的喜气话,节日的气氛便溢满了出来。 “杨妈,我那里有王伯给的茶头,你要卤鸡子的时候问夏至拿。”虞景明路过的时候说。 “晓得,大小姐。”杨妈点头,顿了一下,似有话要说,却又咽下了肚。 虞景明笑笑又说:“对了,杨妈,这年边了,再加上年后,二姑娘成亲的日子也不远了,这几个月想来用度不会小,一些必要的花销你也不必扣着,该花就花,事后你找红梅报销。” 杨妈之前欲言又止就是想跟大小姐说这个,本来按虞家这种情况,两房是要分家的,只是虞二爷意外身亡,虞景明又掌着虞记,自然没有分家之说。所以虞宅这边公中的开销一直是虞记所出,大小姐出手也算是宽松,平日里都是够用的,只是过年本来用度就大,再加上二小姐年后的一些成亲事宜,这开销便又大了几分。这公中便有些捉襟见肘。 只是二奶奶和两个姑娘却是不愿跟大小姐张这口,不愿意低这个头,而这些话由她一个下人张口却不太合适,所以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倒不成想,大小姐反到是想周全了。 “唉,大小姐,晓得了。”杨妈一脸欢喜,大小姐想的周道,她这做下人的便好办事。 虞景明笑笑,她这么做倒不是要讨好二婶或什么别的,只不过是因为处在她这个置上该这么做,这是大局。 虞景明跟卞维文一起出了虞宅。 天愈加的暗了,风也吹的很急,刮的斜对面茶档上毡布棚子霍霍做响,风中夹杂着棚子中闲客的话语声。 “听说翁冒被抓啦……说是革命党呢……” “可不是嘛,哟,这都马上要过年了,怎么出了这一档子事?也不晓得会不会影响虞记……” “瞎操心,在虞记,翁冒不过是一个工人,在虞家,翁冒不过是沾点边亲戚,他出事,跟虞记有什么关系……” “话不是这么说的呀,听说这回出面抓人的可是荣兴商团……荣家跟虞大小姐那点事儿可不是小事……” 虞大小姐当初那一手,可是生生撕了荣家的脸面。 “不能吧,荣大少跟虞大小姐是有恩怨,可他这不马上要娶虞二小姐了吗?还能反过来坑虞大小姐不成……” “嗯,这谁晓得呢,有些东西就不好说喽……” 是不好说了,再说下去说不得又要扯出虞大小姐跟虞二奶奶,虞家二房两位姑娘的恩怨了…… 茶档上议论纷纷。 “卞先生好,大小姐好……”翠婶看到卞维文和虞景明过来,连忙打招呼。 翠婶话音一落,闲聊声也渐歇了,茶档上的闲人都不由的朝这边望。 “翠婶好。”虞景明点头应声。 卞维文笑笑,不言不语。 虞景明又说:“翠婶儿,王伯,今儿风大,一会儿不定有事,早些收摊了吧。” “大小姐……”咋一听虞景明这话,翠婶唬了一跳,这大中午的就叫她收摊,这种事情自他摆这茶档以来只出现过两回,第一回便是长毛做乱,永福爷带着大家堵在永福门口那档子事。 第二回就是永福爷病故,他们给永福爷送行。 如今这是第三回,那这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弯腰正看着火头的王伯也直起身来,棚子里几个闲客也有些惊讶的朝虞景明和卞维文望了望。 “今儿天冷了,有事儿的做事,没事儿的就别晃了,回家生个炉子,煨一沙锅热粥,暖胃呢。”虞景明又笑嘻嘻的冲着吃茶的闲客说。 虞景明这话一说,观望的人便没了。 “要得呢……”有那警醒的反应过来,这是在清场,只怕是要出事了,连忙应声,掏出铜子儿付茶钱,各回各家,不一会儿,家家户户关门闭户。 “大小姐,晓得呢,我这就收摊。”王伯也冲着虞景明回道,一边招呼翠婶收摊子,两人收拾桌子的收拾桌子,整理锅灶的整理锅灶,顶上的棚也收了起来,油毡布不甚整齐的搭在墙边,用几条长板凳压着,就这样,还被风吹的哗哗响。 风确实是大了,尤其是巷子里,两头通风,那风刮的让人有些迷了眼。 “我去衙门里了。”卞维文扰了扰衣领,停住脚步跟虞景明说。 “唉,麻烦卞先生了。”虞景明微微施一礼。 “应当的。”卞维文说。 ……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各方心思 小西门外,法租界的玫瑰公馆。 荣伟堂两手插在西服口袋里在厅上走来走去,那眼神时不时的盯着一边茶几上的电话机看。 玫瑰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看着指甲,她的指甲修的修长而圆润,涂了红色的指甲油,勾人眼的很,只不过荣伟堂现在无心欣赏。 “衙门那边怎么还没动手?”荣伟堂回过头来望着玫瑰说。 “衙门那是我家开的呀?大人们什么时候动手是我能干预的,别忘了,我只是一个戏子,也就能给大人们唱唱曲儿,开心开心。”玫瑰将手伸的远远的,自顾自的欣赏着指甲,嘴里闲闲的回道。 荣伟堂皱了皱眉头,晓得玫瑰因为他跟淑华的亲事生气,不由啧啧嘴讨好道。 “行,是我说错了,你何必这么说自己,没的作贱了不是。”荣伟堂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坐在玫瑰身边,伸手搂着玫瑰的细腰。 “呵,作什么贱哪,我本来就是上过花榜的人……”玫瑰冷笑,上过花榜不是戏子就是婊子,她还能怎么说? 若不是因为这个,她何至于如今眼睁睁的看着荣伟堂跟虞二姑娘订亲。 “这还不是虞景明做的好事。”荣伟堂愤愤,那一回,也让他成为整个上海的笑柄。 “那也是你们先算计人家呀。”玫瑰不阴不阳的说。 “说的好象没你的份似的,若不是你自作主张弄那一出,最后能有那结果?花榜这事体你也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吧……”荣伟堂听不惯玫瑰这样说话,也反唇相激。 荣伟堂这般说话,玫瑰也是气的脸通红:“呵,你不是说他是宁波乡下来的小姐,是木头美人吗,你又不喜欢,只她身带着永福门,到底牌子硬,我弄那一出,也不过是想让你晾她一晾。如此,她便是身带永福门,嫁进荣家也没底气了。”玫瑰咬着牙,没好气的拍开荣伟堂的手,瞪了荣伟堂一眼:“你们荣家心心念念着人家手里的永福门,只有这样,为着能在荣家站稳脚跟,她才会心甘情愿的把永福门交出来,要不然那是人家虞家的嫁妆,你们荣家想打主意也没那么容易吧,只哪里想到,那位那么绝!” 玫瑰一顿抢白,把荣家当初那些七弯八拐的心思说了出来,让荣伟堂脸面好一阵过不去,荣伟堂铁青的脸站起身来:“茉莉,给我拿大衣,我亲自去一趟衙门。” 茉莉去给荣大少爷拿了衣服,却抓上手上,看看玫瑰看看荣伟堂。 “怎么,生气啦?”玫瑰呶呶嘴,站起身来从后面环抱住荣伟堂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背上:“行,不说就不说了,我这不也是心里闹的慌吗?那虞二姑娘不作声不作气的,这一转眼就快成你的正房太太了,如今你又这么落力的帮她出头,我这心里吃醋了。”玫瑰又说着软话。她这妖娆的样子,荣伟堂自也生不起气来。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荣伟堂一个箭步上前就抓起了电话。只听了两句就放下了:“行了,你先在家里休息,我走了,衙门那边动手了,这事居然还惊动了杨大人杨帮办,虞记这回在南洋劝业会上风头出的可不小,杨大人那里也要跟着去看个究竟。” “杨大人跟李泽时关系可不差,李泽时跟虞景明那关系可暧昧的很,他不会坏事吧?”玫瑰心里咯噔了一下说。 吃一堑,长一智,有过上回那么一次,玫瑰对虞景明可就提防的很。 “那可是一马车的军火,整个永福门我都派人盯着了,连只苍蝇也不叫它飞出去,何况一马车军火。”荣伟堂嗤着鼻声说。出门招呼了贾西,上了黄包车,就直朝永福门去。 …… 老城厢永福门。 到下午两点的时候,风仍是一阵一阵的,天倒不似中午那般的阴沉了,是风把天上的云吹散了。 虞景明这时就站在虞记二楼的走廊上,走廊上有个窗口正对着正前面的街道,早先的剃头挑子变成一个卖碳的小贩,天冷,好几个人在问价,小贩一脸不耐烦。 窗下店家的门前,原来卖菠菜的汉子也不见了,多了一个脖子上挂着木板香烟架子的汉子,汉子一手托着香烟架子,嘴里自己也叨着一只烟,烟雾袅袅的。 然后虞景明又看到一身黑缎上衣的贾西在长街的另一头拐角探头探脑的。 贾西是荣大少身边的红人,隔的远,虞景明看不清贾西脸上的表情,但从他步伐以及时不时掏出怀表来看看时间的情形,虞景明猜想着,该来的人大约要来了。 “大小姐,我过来的时候,看到赵明把车队叫来了,是马上要出货了吗?”许老掌柜踱着步子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莫老师傅。 “是的,我上午跟李大公子谈过,李记这边今晚有船南下,正好带货。”虞景明回头笑着说,又招呼许老掌柜和莫老师傅坐,又冲着莫老师傅说:“莫伯,守勤师傅过完年,大概二三月里能回来了。” “晓得哩,他托了董帮办的人头,带了信回来。”莫老师傅道,也不过大半年功夫,谁能想到虞记有如今光景。 这大半年,他看着虞记每天的变化,突然间就有一种回到了当年永福爷在世时虞记的那种感觉,大小姐不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吧,却也不输永福爷了。 这半年他也没有藏私,手里那点手艺全教了出去,此生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至于莫守勤回来如何安排,两人都没有提,说到底最后还要看莫守勤的意思。 “对了,李记这货是怎么回事?之前没声没息的,怎么突然就这么急了?是有事体要发生了吗?”莫老师傅咳了一声又问。 莫老师傅跟许老掌柜不同,年边因为账目和进出货的关系,许老掌柜是挺忙的,每日里大多时间都花在虞记。 而作为作坊生产的大师傅,糕点这一行,大年一过,就迅速进入淡季了,也因此,作坊这边生产,这段时间已渐近尾声了。另外还有许开源,麻三妹等几个大小师傅照应着,完全够了。所以,大多数时候莫老师傅也就在虞记这边转一圈,然后回家里休息。 只是今天,莫老师傅午睡醒来,先是听老四家媳妇说翁冒出事了,之后,从来风雨无阻的老王茶档居然午后就收摊了,大小姐又发了话,叫大家没事都待屋里,莫老师傅感到不对头。去了后街找许老掌柜,又从许老掌柜的嘴里听说,大小姐给戴政和长青递了话,说若是有意外,虞记便交给虞三姑娘打理,莫老师傅这心一下子就七上八下了,他成日里在作坊里,估计性子也沾了一些多火,没有许老掌柜那种定性,这会儿便忍不住问了。 “叫许伯和莫伯担心了,事体是有一些,是翁冒的事有一些牵连,我那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我做事体,未谋胜先谋败嘛,但并不等于事情就一定会朝最坏的方向发展,我跟卞先生商量过了,渡过去的可能也有六七成……”虞景明说。 “既是跟维文商量过,想来问题是不会太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做好最坏的打算也是对的。”许老掌柜点点头,既然事情有卞维文插手,那他倒是放心不少,维文平日不啃声不啃气的,却是个仔细人。 “大小姐,车已经准备好,是不是马上装货?”赵明匆匆进来问。 雨越来越密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的雨 绵绵密密的雨幕笼罩着整个永福门,永福门的街巷升腾起一片如雾霭似的湿气。 红梅撑了伞过来给虞景明挡雨,虞景明挥挥手,依然站在雨幕之中,冲着赵明道:“马上装货吧。” 这场雨其实不错。 “伙计们,上货……”赵明冲着院子里等着的工人一挥手,于是存在作坊仓库里的货便一箱箱的的搬了出来,永福门长巷的一侧,二十几辆大车一字排开,跟一条长龙似的。李记这一批货着实不少。 哗啦啦,雨势更大,没两下子,上货的工人一身便湿透了。 “下大了,多盖点油毛毡……”赵明站在雨里一手摸着脸上的雨水,一手指挥着。 虞景明竖起了耳朵,先入耳的是雨声,然后是马踏在青石板的得得声,之后是车辙压着路面的嘎吱声,再之后是一阵杂乱却急速的脚步声……还有汽车声。 “围起来……整个永福门给我团团围住,一个人也不要放过。”门外街头,披着蓑衣日衙门差役呼呵声便纷杂的传入的众人的耳里。一时间惊得整个永福门人心惶惶。 “出啥事体了,出啥事体?”整个永福门瞬间便嘈杂了起来,虽然之前虞景明已经提醒大家呆在屋里,但这会儿家家户户依然有人戴着斗笠朝外张望。 虞景明同许老掌柜一起站在永福门的牌楼下,雨打地上泛起一个个白水泡,没一会儿屋檐下水槽就汇成了涓涓流水,虞景明和许老掌柜都没有打伞,牌楼的飞檐正好可以挡住雨,但雨实在不小,又有风,一些飞溅的雨丝便斜斜的打了进来,湿了两人半身衣裳。 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停在了永福门口,前面马车下来的是上海县,手里打着一把雨伞,上海县打着雨伞先一步下了马车,小步快走,微弓着身子走到后面那架马车边。这态度是很恭谨的,不过他又眼着眼,焦点落在雨幕之中,站在那里,也象是泥塑菩萨,今天,他就是打酱油的。 后面那辆马车停稳,车夫先一步跳下马车来,拿了马凳放在后面的车门边,车门帘子被掀开,跳下马车的是马师爷,他站在马车下,一手打伞,一手虚扶着上海道刘大人踩着马凳下了马车。 上一任上海道蔡大人逃跑了,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刘大人,刘大人上任以来颇是焦头烂额,让他连新官上任三把火都烧不起来。更有革命党让他这个上海道如坐上针毡似的很是不安稳,这回,荣兴商团在码头上抓到了革命党,且牵扯出了虞记,正如玫瑰姑娘所说,这个时候也该杀鸡骇猴了,否则,他这个上海道在这上海的十里洋场就端不住了。 两辆马车后面,是一辆福特轿车缓缓的跟着。 老城厢这边的路窄,这福特轿车才转弯,就叫前面两辆马车堵了路,没处停,挤在了路当中,连车门都开不开来。 “老爷,马车停在这里碍事的很,小的停到后门去,一会儿大人们要走时,小的再驾过来。”卓铁垂着手小声的凑到一边眯着眼装聋作哑的上海县耳边说。 上海县如今租界有洋大人,顶上有上海道,还有一个自治公所,便是原先属于上海县的一些税收也叫江海关拢了去,上海县这位大人在这位置上好些年了,能稳坐这位置,手段本事是不容小觑,而处于夹缝之中,装聋作哑的本事也是不小。 听着卓铁的话,上海县看了卓铁一眼,然后那下巴冲着一边的马师爷抬抬。虽说不过是一个师爷,他这般是抬举了他,不过这等时候,上海县宁愿失了身分也不夹缠进这些麻烦里。 上海道要立威,荣兴商行要捞利,寻了机会,就拿虞记开刀。 虞记是小码头,可它到底也是上海商道的一份子,如今上海局势混乱,上海各大商埠那还在观望呢,一个弄不好,呵呵……蔡大人可是前车可鉴哪。 上海县这位大人拱手立在上海道刘大人身后,做他的泥塑菩萨。 卓铁自然心领神会,走到马师爷身边,把刚才的话说了说,又道:“马师爷,您看?” 马师爷三十七八的样子,留着两撇胡须,整个人看着瘦削精干。他转头看了看四周,见福特汽车没处停,便冲着卓铁挥挥手:“那快过去吧,别耽识了杨大人的事。” “唉。”卓铁毕恭毕敬的应了声,架着马车退到了虞记后门,后面上海道的马车则停到了另一头,正好给福特汽车留了地儿。 虞景明站在那里,虽然有永福门的飞檐挡了雨,但雨丝飞扬,她额前的几缕发丝便有些湿,那发丝微微卷典的贴在额边,这倒一改她平日的板正,整个人显得有些俏皮起来。 虞景明当然不晓得这些,她这会儿有些紧张的,便抬眼朝不远处的屋檐下望。 雨势是一阵大一阵小的,这会儿雨势又小了些。 不远处,卞先生拢着袖子站在屋檐下冲着虞景明微微点头,一切他都安排好了,尤其这次他说动了上海县配合。成算又更大一些。 虞景明嘴角微微弯起,眼眸间便有一丝明媚。 不远处,麻三妹夹在人群里,看着虞大小姐跟卞先生默契的对视,咬咬牙,她须得先下手为强了。 卓铁如约将马车停在后门,计划的第一步顺利完成。虞景明远远的也冲着卞维文微微点头。随后虞景明便眯了眼,她看到荣伟堂从对面的街道快步上前,到马师爷耳边说着话。 虞景明冷眼看着荣伟堂跟马师爷相谈甚欢的场景,她便想到了德三,那位昔日荣家的管家,如今月芬的相好。 南汇的事情如今还焦灼着。 德三仗着有马师爷的撑腰,在南汇上窜下跳的,看似混的风声水起。只不过眼前荣大少爷跟马师爷相谈甚欢的情形,正印证了当初虞景明的猜测。 德三从一开始就落在了荣伟堂和玫瑰的算计之中。 虞景明想着,然后就看到荣伟堂走到了上海县和上海道两位大人跟前。刘大人跟他说了几句话后,那眼神便盯着自己,到得这时,虞景明自不好再站在那里。她同刘老掌柜便快步上前。 第一百一十四章 搜查 “见过两位大人!”虞景明施礼说。 “虞大小姐让本官好生失望呀……”刘大人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虞景明,然后一脸冷淡的说。这位虞大小姐在上海滩也算是薄有声名。 “不晓得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景明惶恐,不晓得做错什么引得大人如此阵仗?”虞景明眼观鼻子鼻观心的说,神态低顺,态度恭谨,但话语却是不卑不亢。到得这时候也容不得她退缩了。 见着虞景明这态度摆的还算是恭谨,刘大人心气倒是顺了一些,只是今天他就是摆着杀鸡骇猴来的,局已经布下,翁冒嘴硬的很,他就要利用虞记撬开翁冒的嘴,揪出幕后的革命党,这里面自然没什么情面可讲了。因此对于虞景明的话,他也就没有兴趣回了,不过…… 刘大人还是转头看向一边的福特汽车。 福特汽车的车门开了,司机飞快的下车,拉开后面的车门,下车的正是两江总督身边的红人杨大人,南洋劝业会的杨帮办。 刘大人微微拧了拧眉,虞记这回在南洋劝业会上着实风光了一把,如今竟是引得杨帮办为她出头。这背后,只怕那位李记李大公子也是出力不小吧。 论官职刘大人自在杨帮办之上,但杨帮办却是两江总督张大人身边的红人,他也不好不给脸面。 “虞大小姐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呀,我南洋劝业会的路引可不是让人用来偷运军火的。” 杨帮办这一下车,就朝着虞景明兴师问罪,说完,杨帮办又转头跟上海道,上海县两位大人寒暄。 虞景明看着开车的司机,正是早上来见李泽时,说翁冒出事的那个,那人远远的不露神色的冲着虞景明点点头,虞景明便心领神会的抿了抿嘴,心里晓得,这位杨大人大约是冲着李公子的面子来这里帮她周全的。 杨帮办这话看着对虞景明兴师问罪,可实则给了虞景明解释的机会,同时也起到拖延时间的作用。 “大人说哪里的话,我虞记一向合法经营,哪来偷运军火一说?若今天各位大人是冲着这个来的话,那我虞记无话可说,只请各位大人查明真相,给虞记一个公道。”虞景明一字一顿的道。 “呵,想来虞大小姐是不见黄河不掉泪,本大人自是要查清楚的,给本大人搜。”刘大人不耐烦的一挥手。 他的人早就回报,那一车军火是运进了虞记。想着,刘大人扫了这位虞大小姐一眼,不可否认,这位虞大小姐好定性,站在雨丝中,不焦不燥的,只不晓得这位大小姐哪来的这种笃定。 盯稍的人早就查清上午卞维武驶进虞记的马车放在哪里,此时,随着刘大人一声令下,贾西带着邓六,跟着几个差头后头就直奔向虞记大院左侧的一间仓库。 “喂,你们干什么,没有大小姐的允许,谁也不准进仓库。”小桃一直就坐在门边,这会儿伸着胳膊挡门前,那脚尖踮着,有些紧张,却是抵死不让。 “大姐,胳膊扭不过大腿,这等时候可不是对抗的时候。”荣伟堂上前,一脸好心的在虞景明耳边劝了句。再过一段时间,他跟虞二姑娘就要成亲了,这会儿倒是摆起一家人的样子来了。 虞景明勾了勾嘴角,一脸嘲讽,都心照不暄了,何必还做假样。不过,她也不能叫小桃吃亏,转头冲着小桃说:“小桃,开门,让他们进去。” 小桃嘟喃了两句,拿了钥匙开门,仓库门还是半开,贾西和邓六就带人冲了进去。 “就是这辆马车。”先前在永福门口卖碳的汉子指着停在中间的马车道。 马车的车门还是锁着的。 “小桃,把马车的门也打开。”虞景明将手上的一把小钥匙交给小桃,小桃又细碎步上前,打了车门,车门开了,车厢里很空,只有一捆稻草把子,一个差头眼厉,一手扒开稻草耙子,回头便冲着刘大人道:“大人,是枪……” 刘大人一副智珠在握的眯了眯,便质问虞景明道道:“私藏枪支,偷运军火,虞大小姐,你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大人,景明并没有偷运军火,私藏枪支,这里面的枪,是虞记建立商队用的,景明有大人您亲自开具的购枪证的,如果说这也算是偷运军火,私藏枪支的话,那也是大人您允许的。” 到得这时虞景明也不能示弱了。 “一派胡言……”刘大人重重一甩袖子,他哪里可能批准虞记偷运军火。 “哦,虞大小姐有刘大人开具的购枪证?拿来看看。”一边杨大人却是一脸兴趣。 “老掌柜,还请您跑一趟。”虞景明跟许老掌柜说,店中一切证件均是由许老掌柜收藏。 “好,我这就去拿。”许老掌柜说着,腿脚倒是利索,没一回儿就把购枪证拿来,果然是由上海道开具的购枪证。 自十一月份以来,上海道要求上海各商团协助朝廷盘查各码头车站以来,各商团都在扩大规模,宁波会馆自也不例外,虞记属于宁波会馆中的一员,也开始组建商队,组建商队自然要武器,虽然不能人手一枪,但朝廷也是批了适当的购枪额度,虞记拿到了六条枪的额度。 如今正可用上。 “刘大人,你看看。”杨帮办把购枪证递给上海道,上海道的印章刘大人自然不会认错,而且六条枪的额度也确实在允许范围内。 “大人,车里只有六条枪。”马师爷这时也在刘大人耳边说。 刘大人转头盯着站立一边的荣大公子,之前可是这位跟他报的,两百多条枪支,十六箱炸药,这数目应该是跟制造局那边调查的一致的,怎么如今只有六条枪。 “只怕多余的被藏起来了……”荣伟堂压低声音道。 刘大人眯了眯眼,既然已经动手了,走到这一步,自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给我继续搜。” 立时的,一队队衙差冲进了永福门,先是有人守住了各家的大门,然后从虞记开始,便一寸一寸的搜。 虞景明两手交叠放在身上,挺着背脊站在永福门下,眼神淡然,似乎这一切跟她豪不相关似的。 就在这时,一阵汽车的哄鸣突然传了出来,一辆运货的汽车突然从永福门隔壁的两条街的街口冲了出来,直朝着永福门口这边过来,没一会儿跃过永福门门口,汽车又朝着小西门闯去。 汽车后面,一干荣兴商团的队员紧追着汽车不放:“快拦住车,货在车上……”这些人边追边喊, 汽车呼啸而过,车窗里,开车的正是卞家老二卞维武。 第一百一十五章 金蝉脱壳 永福门这边本来就挤了许多人,这会儿叫卞维武的汽车一冲,更乱的如同一锅粥似的。 这回来围困永福门的有衙门的差兵,有自治公所商团的人,更有本属于荣兴商团的人,大家都是相识的,这边人听到追着汽车的那帮人讲——货在车上,立时的便也一窝蜂似的堵了上去。 据平五的口供,那批军火本来就是卞维武拉进虞记的,这等情形,显然是虞记心虚,让卞维武拉着货要冒险突围了。 “让人封了城门。”刘大人一声令下,小西门边四个差兵推着门,那门缓缓合上。 永福门虽然就在小西门门边上,但因着上海道带兵搜查永福门的原因,挤得整条道十分逼仄,卞维武担心撞到人,开的也就不快,等到卞维武开着车闯到小西门门口时,城门已经紧紧的闭上了。 运货汽车被逼停在小西门门口。 “卞维武,下来。”贾西拿脚踹着车门。 “贾西,踹一脚十个大洋,我看你有多少大洋可以赔。”卞维武在车里咧开嘴,他的背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他这开的可是江海关公廨所的货车。 “我有钱赔只怕你也没那命享。”贾西冷笑,反正卞维武这会儿已是瓮中之鳖,他也懒得同卞维武贫嘴,招呼着兄弟打开车门,然后搬出一厢厢封了封条的东西。 看着那些封条,有眼尖的兄弟已经觉的不对了,那封条的落款是江海关公廨所。 几个手快的,三两下就撕了封条,里面一扎扎的东西,拆开纸色,褐色的一坨,一个差爷拿在鼻间闻了闻,然后讶然失声:“大烟……” 这一车里,哪里是什么枪支和炸药,分明就是大烟,学名鸦片,还有个吉利的名字叫福寿糕。 立时的,小西门口,永福门巷口乱成麻,大家都围着那一箱箱的鸦片。 卞维武已经被人从车上扯了下来,此时两手被人压在背后,一脸冷笑。卞维文站在人群外的角落处,眼尾瞅着一辆马车从虞记后门出来,同上海县的马车放个并排,卓铁飞快的掀掉上海县马车顶上的青色油毛毡,盖在另一辆马车上,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 卞维文和虞景明两人又相视一眼,一切顺利。 “维武,怎么回事?”虞景明松了一口气,才挤进人群里问。 卞维文这时也走过来,冲着两个差爷一拱手,卞维文这个举人在普通人眼里算不得什么,但在衙门里还是有一张皮的,两个差爷哪当得起他的礼,连说不敢,卞维文只是淡笑,拉了卞维武站起身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 “大小姐,没事。”卞维武一挥手,转过脸却是一脸委屈的冲着几人大人道:“几位大人,小的是江海关公廨所巡捕,这几个月我奉了威廉探长的命,一直在查鸦片走私的案子,这是我在荣兴商团的一个仓库里查到的赃物,我抢了出来,一路被荣兴商团的人追……如今既然被堵在这里,我也管不得的,只得就这么空手回去交差。” 卞维武这话可就把在场的人都架起来了。 江海关公廨所查封的大烟被上海县,上海道几个大人堵在了小西门。牵涉到江海关,就要跟洋人打交道,上海道自然头疼。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这般的急转直下。 “这是怎么回事?”刘大人声音冷冷的,两眼有些阴鹜的盯着垂手站在一边的荣伟堂。一切计划的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还是出在荣兴商行上面。 “大人,这事我也不清楚,我需要一点时间查一下,但这个事情跟现在的事情无关,小心有人故意转移视线。”荣伟堂一脸铁青,荣兴商行除了明面上的投资生意,背地里免不了也有一些见不得人的走私生意,只他没想到这回这鸦片怎么就叫卞维武给挖了出来。 混乱的场面,一下子极静了下来。 虞记这边人自然看戏。 荣伟堂额上出了汗,这事情要是处理不好,搞不好要把他自己给坑了,连忙跑进一边最大的酒楼,砸下十块大洋,才得了打电话的机会,给在江海关的董帮办打了个电话,请他出面处理一下,荣兴商团董帮办也有份,更何况这些鸦片本就是董帮办帮洋鬼子代理的。 董帮办来的很快,阴着一张脸,没给荣伟堂好脸色,倒是跟卞维武说了不少好话,才让卞维武把车开走了…… 只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一车走私鸦片在这里爆了光,这事只怕是完不了了…… “咣当。”一声,是瓷盆砸在地上的声音,然后又是嘣的一声,是板凳被推倒的声音,接着哗拉声,永福门那边搜查还在继续。 “该死的,你们怎么能这样,哎哟,我好不容易置办一套碗碟,全砸了。”是六婶哭天骂地的声音。 衙门差兵搜查,那向来是要雁过拔毛的。 “都记好了,谁家要是短了什么,都一一记下来,明天拿到虞记报销,这账我认。”虞景明突然扬声的道。 卞维文一脸平静的站在一边,心里到是感叹,东家大小姐的气度。 另外虞景明这话也实实在在撕了在场几位大人的脸皮。 “刘大人,这样是不是太过份了点啊,还是悠着点,刘大人刚刚上任,上海商界还看着刘大人的一言一行呢,虞记在上海也算是有些头脸,若是任由这些差兵故作非为,只怕会引起上海商界对大人您的猜忌。张大人说了,上海时局非同一般,一定要稳。”杨帮办在一边闲闲的道。 “马师爷,传话下去,搜查就搜查,若是谁敢动歪心思,直接打死在永福门口。”刘大人也是发狠了,这个时候搜查不能停,但也确实不能做的太难看,他得给自己留后路。 马师爷匆匆过去,话一层一层的传下去,永福门也渐渐平静下来。 雨时大时小,天时阴时晴,这场搜查一直到黄昏。刘大人等人一无所获,一个个脸黑的要滴出墨来。 他们心里都晓得那一车军火真正是进了永福门的,可为什么就搜不到了呢? “大人,张大人打电话来了,让大人马上收队,李记的人直接把事情通到京城。” 两江总督张大人来电了。 刘大人不甘也没法子了,再不收队,等着他的说不定真就是蔡大人的下场。 “听说大人善于解棋谱,我车里有一本明朝的《橘中秘》,大人要不要看看?”杨大人歪过身子站在身后不远一直装聋作哑的上海县道。 “要的,要的。”上海县一脸喜笑颜开,跟了杨大人上了汽车,卓铁架着马车跟在后面。 虞景明站在永福门口,目送着刘大人一行离开,她看到上海县上了杨大人的汽车,然后看着卓铁架着马车跟着队伍中间。 “赵明,出发了。”虞景明冲着赵明一挥手,虞记出货的队伍足足二十几辆大车,紧跟着刘大人一行,车上的气死风灯映的整条街一片通亮。 “大小姐这晚上了,又下着雨,还不歇息?”荣伟堂脸色不好的走过来跟虞景明道。那两眼却仍急急的盯着那二十几辆出货的大车。 这二十几辆大车已经是查了又查了,自然是没有问题。 可荣伟堂就是不明白,那一车亲眼看它进虞记的军火哪里去了,长翅膀飞了不成? “多谢伟堂关心,不过,我觉得伟堂还是多关心一下鸦片烟的事情,想来董帮办那里还等着伟堂的交待吧……”虞景明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回了回去。 只要东西没有在永福门里搜出来,虞记这一关就闯过去的,接下来麻烦就是别人的了。 荣伟堂阴着脸皮,转身上了一边的黄包车。 细密密的雨织就的一张网,网住了这天这地。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这世道 已经夜了,细密密的雨终于停了,只有屋檐水滴答滴答的声音。 老王头的茶档这会儿是空的,几张长凳横七竖八的摆在门洞的墙边。 钱六叔咋着嘴,两手拢在袖筒里坐在一条长凳上,上半身朝前伸出探着脑袋跟蹲在路边抽着水烟的老潢说话。 “朝廷什么个讲究啊?从年头到年尾,几次聚会游行了,要成立议会,最后倒是成立了,可全他妈的都是满人,成了一个大笑话……”钱六叔瓮声瓮气的说道。 老潢咧着黄牙,抬头看看门洞那昏黄的灯光,然后半站起来挪了挪位置,松泛了一下大腿,又蹲在地上,咧着嘴笑:“别问我,我哪晓得呀,早就不指望皇城里的人能干出人事了。”说完,又冲着钱六叔道:“老六啊,咱小老百姓的,关心那干啥……” “哟,您老可不是小老百姓,你不是贝子爷嘛。”钱六叔说着,又道:“我哪个是关心那些,我是关心咱们永福门,关心虞记,咱们可不得靠它过活儿嘛。虞记好好的,咱们整条街,多少人在虞记里干活儿,哪不晓得虞记那是正正经经干事业的,没招谁惹谁吧?衙门的老爷倒好,见着洋鬼子就只知道点头哈腰的,对百姓倒是下狠手。这些年,菜市口那石阶的颜色都是黑的了,当然话又说回来,有胆子造反,那生死也是各安天命,可咱上海这些小老百姓,朝廷大爷惹不起,各瘪三红棍混堂口的,同样也惹不起,洋大人更惹不起,缩着脖子讨着生活,算是安份守已的,怎么说搜就搜,这日子就是不让人过自在怎么的……” “嘿,你就寒碜人吧,我这贝子爷哟……”老潢依着墙靠着,重重的呸了一声,也不晓得是呸谁,然后又抽了口烟:“嘿,不说了,有什么法子,生受着呗……是这世道不让人过安生日子。” 说着,老潢伸出鸡爪似的手,在大腿上拍着拍子。 “人不见,烟已昏,击筑弹铗与谁论。黄尘变,红日滚,一篇诗话易沉沦。” 老潢眯着眼,摇头晃脑的哼起了桃花扇的唱词来。 “唉……”钱六叔叹了口气。 …… “哎哟,我好好一套葵花大碗,待客人用的,全给砸了,这帮挨千万的。”边上,麻嫂吱呀的拉开门,大半个身子探出来,朝着巷头前张望,见衙门的人已经散了,鬼也没一个了,这才没好气的叫骂。 “可不,我先生的一个药箱也砸了。”李太太站在二楼阳台,听到麻婶这边的牢骚话,也应了声,今儿个事情现在想想那心还在跳,好在事已了,虽说坏了个药箱,就全当破财消灾吧,胳膊拧不过大腿的。 “这事儿问虞景明呗,她不是说她认嘛,我一个酸枝木的梳妆盒砸地上也砸两半了,那可是我花了十几个大洋收的,可是后宫里出来的东西。该死的翁冒,全是他招来的祸……”戴娘子依在门边冷嘲热讽起来。 “戴娘子,我家翁冒没招你没惹你啊,他还是被冤枉的呢,你不骂砸坏你东西的人,倒是咒起翁冒来,没你这么做人的……”红梅刚收拾好虞记的事情,这会儿正急匆匆的过来,不晓得家里叫那些搜差的差兵整成什么样了,那心里也是火冒冒,这时听得戴娘子这话,便也气不打一处来。 “呵,冤不冤枉天晓得哟……”戴娘子自不是省油的灯,这时反唇相讥。 “对,我家翁冒冤不冤枉是天晓得,但有的人却实实的走私鸦片,我听说戴经理可是荣兴的经理吧,荣兴的事儿啊,他只怕也是要担责任的吧,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众目睽睽之下,相赖都赖不掉。”红梅也尖着嘴反击。 “红梅,你乱说一气小心遭报应,这关我家老爷什么事儿啊,我家老爷这些天天天在南汇……”戴娘子脸色铁青的跳脚。 “你这跟我说有什么用,戴经理是荣兴的经理,他不担事儿谁担事儿。”红梅冷哼一声,推开门进了虞宅。 “呸……”戴娘子呸了红梅一口,可细一想红梅说的还真不错呀,荣兴的事儿,做经理的不可能没牵连,想着,她的脸色也不好起来,跳起脚来尖叫:“戴政,戴政……” “政哥跟大小姐送货去码头了。”爱珍从门洞那边过来,听到戴娘子的叫唤声,连忙接话道。 “你死人哪,你不会劝着你男人哪,哪家做工的这么没白天没黑夜的啊,虞景明这办的是黑作坊呀?戴政到好,整天给虞景明卖命,我们这爹娘的死活他也不顾了是吧……”戴娘子跳着脚。 戴娘子这话爱珍不好接,便低着头不接话。 戴娘子看到爱珍这样就有气,哼了一声,转头就往13号门里冲,嘴里就喊着戴谦:“戴谦,马上叫了车子去南汇把今天的事情跟你爹讲……” 戴娘子这真是担心起来了,得赶紧给寿松通口气,寿松才好有所准备。 “虞记的车子都送货去了,这夜里,哪里还叫得到车。” 戴谦站在二楼的阳台,正跟这一边的虞三姑娘说话,听到他娘的吩咐,有些为难的回道。 “没有虞记的车子,咱们就叫不到车了是吧?没有张屠父,咱们就一定要吃带毛猪啦?你不是在那讲习所里做记录嘛,合着全是装佯咩,你爹要出事了晓不晓得?该死的卞老二,这真要把你爹给坑了,我跟他们卞家没完……”戴娘子骂个不休。 “去了去了。”戴谦叫他娘骂的头大,只得应下,跟虞三姑娘道了声:“我回头再跟你说话。”说完,打了雨伞,叫了家里的一个伙夫匆匆出门,心里还在为难,这黑天里,不晓得到哪里去弄车子,只得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四处问问。 第一百一十七章 灯下黑 虞三姑娘在二楼阳台看着戴谦离开,脸色也阴晴的不好看,下楼的时候,还朝着另一头虞景明的住处望了望。 几个房间都显着昏暗的灯光,显然屋里的人都没有睡下,隐隐约约能听到红梅跟翁姑奶奶的说话声,却也听不仔细说的什么。 虞景明这大夜里送货去码头,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 虞三姑娘淡淡的哼了一声,下得楼来。虞二姑娘陪着她娘亲坐在堂前。虞二奶奶身上披着罩衫,手里还抱着暖壶,虞二姑娘身上裹着一件锦纹绵衣,弯着腰,手里拿着火曲正拨着面前碳盆里的火。 “外面没事了?”三姑娘过来坐在二姑娘的对面,挑了挑眉问。 “没事了,都散了。”虞二姑娘回道。 “你大舅妈跟戴谦怎么回事啊,听得吵吵嚷嚷的?”虞二奶奶抬起头来问三姑娘。 “呵。”虞三姑娘嘟着嘴冷笑一声说道:“还怎么回事呀,卞老二今天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翻了荣兴的账,那么多的走私鸦片,还是有公廨所封条的,大舅妈怕大舅受牵连,叫戴谦连夜去南汇找大舅了。”虞三姑娘说着,又看着面目模糊的虞淑华,才扁扁嘴说:“虞景明是没事了,可只怕姐夫有事了。” 虞二姑娘的脸隐在灯亮的阴暗里,看不清表情,也不吱声,只是她握着火曲的手不由的握成了拳头,显然心里有些乱的。 “我告诉你们,卞维武那一出肯定有鬼,要不然怎么那么巧,呵,虞景明也好算计,姐夫上午还巴巴的赶来报消息,还答应二姐帮翁冒说话,可怎么着,白眼狼就是白眼狼,这一转眼,又被虞景明伙着卞家兄弟摆了一道了……二姐这会儿心情如何呀?”虞三姑娘一脸讽刺,谁让她二姐总是跟虞景明粘糊。 虞二姑娘嘴紧紧的抿着,依然不吱声,她其实是不晓得要说什么好。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虞二奶奶撑着腰站起身来,瞪着三姑娘一眼,然后又扫了扫二姑娘:“既然没事了,都睡吧。” “没事?这一夜,不晓得该有多少人一夜难眠吧……”虞三姑娘嘀咕着。 …… 荣伟堂今晚没有回荣家,就住在玫瑰的小公馆里。只当然的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叫茉莉炒了几个小菜,拉了玫瑰在喝闷酒。 “我就不明白了,虞记那一车的军火它去了哪里?怎么就没有了呢?”荣伟堂滋溜一口喝干小酒盅里的酒,候着那一股腥辣味只冲鼻头,才夹了一筷子卤肉进嘴里。 他可是亲眼看到卞维武将那一车军火运进永福门的。 “你们都不晓得,我哪里晓得?”玫瑰也是一脸不甘:“你再细细想想,你们搜查虞记的时候有什么疏漏没有……” “哪里还有什么疏漏,整个永福门都快被翻个底朝天了……”荣伟堂说,边说还边绞尽脑汁的想着,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漏了呢,东西不可能从天上飞了的。 玫瑰也低头沉思,虞景明还真是厉害呀,怎么都难不住她,只她也是想破脑袋想不出个所以然。 “行了行了,早些睡吧,明儿个你还得去江海关那边处理鸦片的事情呢,董帮办那一关可不好过。”玫瑰困极了,打着哈欠说。 一听玫瑰说这个,荣伟堂用劲一捶桌子:“我可以肯定,今天卞老二做的这个一定是卞家兄弟跟虞景明窜通的一个局……” “呵,谁看不出来呀?可偏偏咱们就叫人抓了尾巴。”玫瑰站起身来,扭着腰肢带着嘲讽的口气道。 荣伟堂吞下一口闷气,也站起身来,不管如何,明天他总得想法子给江海关那边一个交待。当然对那鸦片的事体他倒不是太着急,董帮办比他着急。 玫瑰这边叫来茉莉,吩付她叫人把马车准备好,天一亮,她还得去衙门打听一下清况,又说:“多垫几个垫子,那马车颠死了,我上回看到衙门那马车好……” 话刚说到这里,玫瑰的口气突然一顿,猛的一转身一脸震惊的瞪着荣伟堂。 “怎么了?”荣伟堂叫她看的心里发毛。 “马车?我记得上回我跟你说过衙门的马车的事情,你说衙门的马车是前几年虞世安捐献的?”玫瑰一把上前,死死的抓住荣伟堂的胳膊。 “不错呀,当时那批马车还是我帮着虞世叔联系的。”荣伟堂道,又说:“怎么突然提这个,你要是喜欢,那我去弄一辆就是了。” “呸,现在谁还喜欢马车,要弄也要弄一辆汽车才体面。”玫瑰一脸没好气,那手重重一拍荣伟堂的胳膊:“我不是说这个,我记得你当时说过,虞家办了十几辆那样的马车,虞记的马车跟衙门的马车除了顶棚盖的毛毡不一样,其它都是一样的,那有没有可能,虞景明趁着卞维武制造混乱那会儿,将一马车的军火跟衙门的马车来了个偷梁换柱……”玫瑰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我记得你说过,上海县最后是上了杨大人的汽车离开的,那上海县的马车到底是空的,又或是一车军火,没人知道吧……” 玫瑰的话跟一道惊雷世的,荣伟堂睁着眼睛着玫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该死,一定是这样……我们搜查了永福门所有地方,可再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去搜查衙门的马车……”荣伟堂气的咬牙,这是明晃晃的灯下黑。 荣伟堂一把抓起茶几上的电话打给了荣兴商团的贾西:“快,集合商团的人,马上赶到码头,把虞记的货给我堵在码头上,千万不能让它们装船了……” 荣伟堂说着,一手已经抄起了丢在沙发上的大衣就朝外冲…… 虞记二十几辆出货的马车是跟着衙门的马车一起离开的,他可以肯定,出了城后,虞景明必然会换回那辆装了军火的马车,然后直接由码头出货,今晚有李记的货船要出发…… 第一百一十八章 江风 码头,夜,人定时分,雨已停,有风。 江水在码头灯塔的昏暗灯光下,荡着涟漪,显得波光致致。 火轮在一片嗒嗒嗒声中渐行渐远,隐入天水之间的黑暗。 “赵大哥,忙了一夜,想来大家都饿了,你带着大家先去吃个宵夜,再安置好。今年的货就算是收尾了,赵大哥明日把运输的账目交给余翰,就可以休息准备过年啦。”候着远去的火轮再也没有一丝影子,虞景明回过头吩咐赵明。 这二十几辆大车不是虞记一家的,是宁波会馆大家集资置办的车队,专门为会馆各家运货所用,如今货已上船,车也要还回去,这大晚上的,应差的总要填个饱肚。 “晓得,那我带车先走了。”赵明点点头,转身冲着聚在一堆的车夫挥手:“大家伙儿辛苦,吃宵夜去,大小姐说了,南街的老曹头家的猪肝面,肥肠面,管饱,另外每人再去虞记领四色糕点两份。” 聚一堆的马车夫便嘻嘻哈哈:“大小姐利索。”说话间,赵明便带着一堆人便驾着马车离开。只有虞记的马车夫老赵还坐在马车上打盹,一边小桃跟润生说着悄悄话。 “这马上就过年了,不晓得表少爷要不要回宁波?”小桃倚在马车边,一手扯着她的大辫子,那发尖甩啊甩的,她是侍候人的下人,这几年都没机会回家的,只想着这段时间她也攒了两钱,若是元甫表少爷要回宁波,正好可以托他带回去。 润生就盯着她那发尖上的红头绳,以前他觉得乡下姑娘绑个红绳,忒土气了,如今瞧着小桃这红头绳,却是勾人眼的很。 “哈,表少爷哪里还有心回去,他的心呀丢在天蟾戏院里了。”听着小桃的话,润生回过神来,笑嘻嘻的说。 “怎么回事?表少爷也捧戏子了?”小桃唬的一跳,捧戏子,那就是金山银山都能砸的掉的。 “表少爷哪有那钱捧戏子,就是迷上了,每天只要一下工,他准得去天蟾戏院,买一包葵花子,能一直听到夜里一点,天蟾戏院关门才回来。”润生说。 “呀,那虞家大姑要晓得还不要气死呀……”小桃咋舌,她们宁波人谁不晓得虞家大姑对元甫少爷那是寄与厚望。 这元甫少爷迷上一个戏子,那虞大姑晓得的话,是要闹翻天的。 …… 虞景明隐隐约约听到风中传来小桃和润生的细话,这下半年几个月实在是太忙,而且事情是一重接一重的,云甫在四马路分店的情形她倒是没有管过,得空倒是要问上一问。 另一头,李泽时从码头的石阶上跳下来,身上的呢子大衣在风中打了个卷,再重重的垂落,透着一股子英气,虞景明瞧着有一些失神。 李泽时站稳身子,又竖起了领子,码头的风实在大的很,尤其这腊月里,风刺骨的很。 虞景明这边也拢了拢毛领斗篷,看着李大公子先是走向仓库,一抬手,拿下仓库门口挂着的一面小镜。 江浙徽沪一带,老习俗的家里,有喜欢在大门口的门梁上挂一面镜子的,这是照妖镜,主要是用来驱邪避煞。倒是鲜少看到有商家在码头的仓库上挂镜子的,虞景明猜这大约是一种约定的信号。 “大小姐,这镜子你先保管着,等翁冒出来交给翁冒。”李泽时大步走过来,挟着一股风,他把手摊开在虞景明面前,镜子正好手心大小。 虞景明微挑了挑眉,倒也没说什么,接过镜子揣进了衣兜里。 “这回多谢大小姐。”李泽时两手插在口袋里跟虞景明并肩而站的说。说起来,若不是有虞记这么一出,这些军火想要运出上海,还真要花一翻心思谋划。 李泽时起初并不想通过虞记的货路运军火,毕竟这样很容易把虞记拉下水,但是阴错阳差,最终货还是通过虞记才运出上海。 “李公子客气,景明只不过是为虞记争命,说起来这回若不是李公子请了杨大人出面,我虞记想要过关也并不容易。”虞景明抿抿唇说。 “接下来,大小姐要怎么做?”李泽时又问道。那手伸到口袋里掏了一支洋烟出来,点着这一天他的精神都是高度紧张的,只到如今才松懈下来。 只一口,烟就去了一大半,李泽时手指一弹,那烟头就落到一边的水里,先是一缕烟,然后就随着轻浅的浪头摇摆,李泽时将手插在衣兜里,夜里的江风有股淡淡的水腥气。 虞景明眼光从那水里离开,侧开脸沉思了一下说。 “翁冒是我虞记的职工,他无端被抓,虞记又受了这一场牵连,衙门出的面,讨说法什么的也只怕强求不来,但至少要把翁冒平安的救出来,至于其它却也不在景明考虑之中。” 说最后一句时,那语气里又似乎有些别有所指。 虞景明当然是别有所指的,因翁冒而起的这一件事体,在永福门来说,算是基本收官了。但对于整个上海的影响怕是才开始。 今年从橡胶股票事件起,上海的经济可以说是遭受着一个又一个的重创,到如今几大钱庄和票号纷纷倒闭,上海市面一片萧条。而朝廷方面呢,虽然两江总督张大人极力呼吁救市,但朝廷拿出来的资金杯水车薪。如今朝廷又在酝酿着强行将铁路收归国有,对外资进行补偿,却不顾国内商人的投资,这对于国内各投资商人来说又无异是雪上霜的事情。 而政治方面,国会请愿团今年三起百万人连名请愿,朝廷最终却弄出个全是满人的议会,国会请愿团不了了之,国人请求政治之开明成了一个笑话。 国际上,日俄自远东地区逐步侵蚀,美,英,德,法又成立银行团两次向清朝廷贷款,国家主权在这种经济攻势下进一步沦丧。 在这种形式下,虞记的事件就挑动了沪上商人的神经,明日的报纸只怕要炸开了锅。 而对于李泽时来说,这局势就应了一句话,民心可用。 “大小姐接下来看戏就好。”李泽时的声音带着一种轩昂的味道,李泽时是懂虞景明的意思,李泽时要挑动民心,自免不得要抬起虞记来唱大戏,而虞景明之前的话已经表明她只关心翁冒的安全,至于其它,她不参予,但也不会出面反对。 虞景明笑笑。 第一百一十九章 威尔 不远处,江海关设在码头上的货运监管所里还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的,报关的,督查的,更多的是一群脚力工聚在监管所外面,时不时有工头样的人出来,拿手指在人群里点了点,立刻的便有人跟上去,到某个仓库,然后一箱箱的货物被搬上船。 虞景明正要告辞,又听得一声汽车的喇叭声响。她侧过脸,来的同样是一辆福特轿车,一边码头管理处的一个洋人扦子手从窗户里探出个脑袋,看到那汽车,头便飞快的缩进了窗子里,没一会儿,人便出现在了门口。 福特汽车停在监管所门外,下来的是一个大鼻子白人,那扦子手便低头哈腰将人迎了进去。 “江海关新上任的副税务司威尔,英国人。”李泽时说。 虞景明不由的挑了挑眉:“董帮办没戏了?” 董家生辰宴那次,董帮办请了卞先生查账,最后逼得原副税务司彼得于上月辞职,只是董帮办想就此拿到副税务司之职也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很难,毕竟华人在江海关根本没地位,近三十年来,能做到帮办之位的也仅董帮办一人,这据说还是因为董帮办背后有鬼佬支持。只是想由帮办再升副税务司却也着实不易,这不,彼得才走,便来了英国人威尔。 不过,虞景明也是晓得董帮办手上应该还是有牌的,所以这一个月来,跟威尔一直相持不下。只是,如今看来,最终赢家还是威尔吗?虞景明想着。 “今天傍晚才下发的任命书,听说威尔连晚饭也顾不上吃,便开始在各处码头巡检。”李泽时又道,这是亮相,也是示威。 “是因为维武揪出来的那一车的走私鸦片?”一听是傍晚才下的任命书,虞景明便心中有数了。 “董帮办背后能得到洋人支持,那必然是因为洋人有利可图,想来这鸦片走私是其中之一,如今这鸦片走私就这么光天化日之下被卞维武掀了出来,这损失可就不是一点两点了,董帮办只怕要忙着给背后的洋人交待,哪里还有心思再争副税务司之职。”李泽时冷笑说。 “那墨贤理会不会再拿董帮办开刀?”虞景明问。 “暂时应该不会,这次对付彼得,董帮办可是出了大力的。墨贤理初上任,江海关的权力洗牌也基本落下帏幕,接下来墨贤理也想要干出一翻事情了,而且安格联就任总税务司也是承诺要提高华人地位和待偶的,董帮办现在可以说是海关中华工的一面旗,若是墨贤理这时拿董帮办开刀,必然会引起海关中华人的不满,除非江海关这边在华工方面另立一面旗……”李泽时道。 “嗯。”虞景明点点头。倒是没有想到这场本是由荣伟堂联合上海道给虞记挖坑的事体,最后却是让董帮办竹篮打水一场空,等董帮办缓过劲来,只怕是要跟荣伟堂算账吧……荣伟堂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虞景明倒乐的看戏。 不过,董帮办这事体十多年都没出事,怎么这才跟荣兴合作就出了事体,叫卞老二逮了现形?虞景明突然又有另一个念头,不过这念头一闪而过也就消散。 “大小姐,夜深了。”小桃捧着个手炉过来递给虞景明。 虞景明捧着手炉同李泽时道别便上了马车,老赵驾车,润生给他掌灯,一车,一灯刚出码头,就差点同迎面来而的一辆马车撞个正着。 “大小姐,是荣家的马车。”润生眼尖,看到坐在对面马车前面的贾西。 “老赵,只当没见。”虞景明隔着车帘对老赵说。 老马便挥了一下马鞭,两车擦肩而过。 荣伟堂坐在马车里,却是狠狠的瞪着虞记马车的背影,心里更是焦急,只怕是来迟。 “贾西,快点。”荣伟堂冲着贾猛喝,贾西便催促着车夫,车夫将马鞭在空中扬成了残影,整辆马车朝着马头直撞而去。 “糟瘟的,赶着投胎呀。”几个等着揽活的脚力工忙不叠的朝边上躲,嘴里骂骂咧咧的。 马车这时滋的一声停下。 贾西不等马车停下,便连滚带爬的跳下马车,跑进了货运监管所,拉着一个监管所的职工,两个大洋直接塞了过去:“今晚可能李记的货出港?” “自然有,出港半个多小时了。”那工人颠了颠手里的两块大洋,又放嘴里咬了咬,这才塞进怀里。 “怎么不拦下它,它的货查清楚了吗?”荣伟堂这时也冲了进,听到那工人的话,劈头就问。 “呵,是荣大少爷呀,我们货运监管所什么时候荣大少爷说了算了,呸!”那工人没好气的呸了一声,又嘀嘀咕咕的说:“开玩笑,李家走的是洋轮,他家手上还有南洋劝业会开的通行证,谁会吃饱了撑的找麻烦。” 荣伟堂听了差点气的吐血。 果然是迟了,真正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坐在马车上,虞景明想着荣伟堂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可惜迟了。 马车的车辙在静夜里咯吱咯吱的响。 ………… 永福门。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夜。虞淑丽的心燥的慌。她穿着斗篷,脚上踩着皮靴,学着虞景明那样走在永福门的巷子里,从13号门的位置一直走到巷口,再又从巷口走回十三号门,皮靴踏着路面的青石板,发出答答答的声音,而远处,回应这声音的是几声猫头鹰的叫声…… 戴谦还穿着白天的西装,外面披了一件西洋呢子大衣,巷子里灌风,他拢着大衣领子靠在13号的门柱里:“你这是发什么颠?来来去去的,走了有半个小时了吧。” 戴谦看着虞淑丽从巷口走过来,那步子一步一顿的,跟在丈量着巷子的尺寸似的,便好奇的问。他晚上终究还是没有去南汇,拖拖拉拉的,最终拖到戴政从码头回来,就把去南汇的事情丢给了他大哥。 反正他大哥在虞记也算是有头有脸,赵明那一帮子人也差使的动,随便叫一辆车子就行,倒是不比他这般做难。 “你晓得什么呀……”虞淑丽皱了皱眉,又道:“我就觉得吧,虞景明私藏军火这事儿有个十之七八是真有的,中午的时候,卞家兄弟一个个的往楼上跑,下午卞维武又弄了那么一出,这里面要没鬼,我才不信呢。” 虞三姑娘继续走着,边走还一直在想着这巷子到底有什么鬼气,虞景明但凡有空,早晚各一趟都会在这巷子里走个来回。 别说,这样静静的走着,别的用处有没有虞淑丽说不好,但她心里的那些烦气倒是消了不少。 “一个下午,整个永福门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发现,还有什么可说的。”戴谦神色厌厌的说,倒是荣兴商行算是被卞维武这一下给弄了个鸡飞狗跳,想着他爹,戴谦心里也有些燥气。 虞淑丽咬着牙,有些不甘,她隐隐觉得一个可以让虞景明栽大跟斗的机会溜走了。 第一百二十章 暖昧 “喵……”一只黄猫从后街的门洞里窜了出来,跳到麻婶家的墙头上,然后就撕心裂肺的叫。这还没到春天呢,这猫就在叫春,端的邪气。 “哇……”猫叫春太渗人,惊醒了麻婶家的小孙子满儿。麻婶家二楼东边的屋子亮起了一盏油灯,然后窗户被推开,一块碎瓦片从屋里砸了出来,那猫一个纵跳又到了13号门头上,继续叫着,那声音跟满儿的哭声竟也相似。 麻婶气的呸了几声,从窗户里探个大半个身体:“香油婆,管好你家的猫,再吵,我拿老鼠药毒死它。”麻婶气急败坏的说。 麻婶的声音在静夜传的很远。没一会儿,巷尾香油婆家的门开了,邓香香裹着一件青花棉袄出来。急慌慌的找猫。 “猫在这儿。”戴谦探着脑袋冲着巷尾的邓香香道。 “哦哦。”邓香香点点头,小步跑了过来,猫站在高高的墙头,邓香香够不着,捡了地上先前麻婶砸下来的碎瓦片,现在那瓦片更碎了,邓香香丢了一块…… “呀……砸到人了……”戴谦捂着头。大约晓得闯了祸,墙头上的大黄猫又喵的叫了一声,跳下墙头,然后踱着步子朝巷尾去。 “对不起,对不起。”邓香香两手做揖跟戴谦道谦。 看邓香香那惶急的样子,戴谦也只得自认倒霉,摆摆手,有些不耐烦的说:“没事,没事。” “大晚上了,还在外面嚼什么蛆,你爹死了你们才开心呀。”这时,戴娘子的声音从屋里透出来。 “真烦,早晓得就跟大哥一起去南汇了。”戴谦头被砸的生疼,这会儿又叫他娘念道,气闷的跺脚。 “你也是太没用了,叫你去个南汇也去不了。”虞三姑娘撇撇嘴。 “你说的容易,现在外面多乱啊,到处都在抓革命党,这到南汇黑灯瞎火的不少路呢,我一个人出门,说不定半道上给人套了麻袋丢黄浦江里了。”戴谦边揉着脑袋,看着一边邓香香还在道谦,脸色有些悻悻的挥挥手。 邓香香听戴谦说的有趣,捂着嘴巴笑了。 戴谦更觉没面子,冲着虞三姑一挥手:“我回屋了,省得我妈一直唠叨。”说完,转身推门进屋。 “喂,南汇现在情形怎么样啊……”虞淑丽话没说完呢,连忙问。 “我哪晓得呀,等我大哥和爹回来,我问他们。”戴谦说着,关了门。 虞淑丽没好气的撇嘴。 邓香香站在那里看看13号门,又看看虞三姑娘,虞三姑娘真有精神,这大半夜的也不睡。 “看什么看!”虞三姑娘冲她瞪眼。 邓香香脸色悻悻,虞家三小姐,她可惹不起,不吱一声的转身回了巷尾。 “一个大姑娘的,半夜里不睡觉在外面跟野男人聊天,还不准人看了怎滴?”一道嘲讽的声音传了过来。 卞维武跟麻喜等人一起进了永福门,就听到虞三姑娘的话,卞维武今晚请麻喜等人吃酒,白天的事情,麻喜等人也是帮了忙的,这会儿他酒劲上涌呢,便插了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看到卞维武,虞淑丽翘着嘴角反唇相讥。 “哦,敢情着三姑娘家养的狗嘴里是能吐出象牙的,真稀奇。”卞维武两手抱胸,吊儿郎当的笑道,论斗嘴,虞三姑娘这样出身的大姑娘可不是他的对手。 “夜了,要睡了,大家回屋里。”麻喜等人冲着赵铁柱等人眨眨眼,四五个半大小子分头一脸怪笑的窜进了各自家里。只卞维武靠在门洞的墙边,夜风带着酒气直扑到虞三姑娘的脸上。 虞淑丽嫌恶的皱了皱鼻子,正要甩脸离开,那眉目一动。 “卞维武,你今天挺威风啊……”虞淑丽那背也靠在门洞边,跟卞维武并排着,斜过脸冲着卞维武要笑不笑的说。 “那可不,谁让他们太岁头上动土,居然动到我卞老二的头上,我跟你说哦,贾西今天踹了我的车门四脚,赶明儿,我一定让他给我吐出十二块大洋……”卞维武酒劲上扬,再加上虞家三小姐什么时候跟他和和气气的说过话了,这会儿一激动之下,嘴就没把门儿了。 “哟,你这话说的,谁太岁头上动土了?”虞淑丽前倾着身体,歪过脸看着卞维武说,一股子淡香便萦绕着卞维武鼻间。 “还有谁,自然是你那个二姐夫喽。”卞维武道,他已经查清楚了,贾西出面联系的平五,贾西是荣大少爷的人,那这幕后动手的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我二姐夫?”虞三姑娘先是讶然,随后道:“不对,我二姐夫没惹你吧,倒是你把一个屎盆子扣在了我二姐夫身上,你这是贼喊抓贼啊。”虞淑丽反驳道。 “呸,你二姐夫没惹我?是你不晓得吧?”卞维武没好气的嚷嚷。 “那你说说我二姐夫怎么惹你了?”虞淑丽继续问道,她感觉,她已经快诱卞维武说出真相了。 “想知道你二姐夫怎么惹的我?”卞维武转过身,以肩抵着墙,眯着眼盯着看着虞淑丽说。 “嗯哼,人总不能倒打一耙吧。”虞淑丽挑着眉,更逼进卞维武一步说。 那白皙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带着柔柔的光晕,两片红唇说完间带着淡香,卞维武有些头昏,今天是真喝了不少,想着,卞维武呵呵一笑,突然一个转身,卞维武两手撑着墙,就将虞三姑娘困在他怀中小小的天地里:“想套我话……那要看你付出什么代价,我只是个小瘪三,讲究等价交换嘛。”卞维武嘿嘿笑,鼻间酒气便喷在了虞三姑娘的脸上。 “卞维武,你干什么,放开我!”虞淑丽一下子慌了,她哪面对过这种情况,这时又羞又恼,也顾不得套话了,拿脚使劲的踹着卞维武,那腿却又偏偏被他固定腿间,这下更暧昧了。 虞三姑娘急的一脸通红。 卞维武低低的笑,低笑间,那脸便压低了,醉了,就醉一把吧。 一道风声,一个东西重重的砸在卞维武的身上,砸的卞维武肩膀发麻,那东西滚在地上,发出嘣的挺大的声响,然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卞维武,可算是出息了啊,学会欺负女人了……” 虞景明站在不远,砸卞维武的是她先前捧在手上的暖壶。 得此机会,虞三姑娘重重的踹了卞维武一脚,推开卞维武,一阵风似的跑进了虞宅。 第一百二十一章 这一日真长 卞维武龇牙咧嘴的揉着肩膀,觑了一眼地上的暖壶,铜的,砸地上已经砸了一个坑,大小姐出手贼狠的。卞维武看着虞三姑娘的身影一闪身消失在虞宅的门里,颇有些不甘的瞪着虞景明:“咱是粗人嘛,见着心里喜欢的女人,也只会使粗。比不得大小姐,不动声色的,就能让男人死心踏地……却偏又一切算得清清,好象生怕别人要夹缠不清似的拒人千里之外……呵,我卞家的男人,没那么不识趣……” 卞维武心里本就叫虞淑丽激出了一股子邪火,这会儿叫虞大小姐这暖壶砸的半边肩膀发麻,也激起了心中火气,这火气不仅仅是生气,更多的是懊恼。 心想着,他卞家两兄弟,怎么就生生的栽在了虞家这对姐妹身上呢。 尤其大哥那里…… 卞维武只要一想到老潢的话,他那心里就烦燥,大哥难得于虞大小姐相契,然两人看似若即若离,实则却又是越走越远…… 实在是他自己不争气,缕缕中招,连累了大哥,让大哥觉得欠了大小姐的情。 大哥心里对大小姐有那么一点情愫他是晓得的,只不过大哥一门心思就是扶养他和三弟成家立业,于他自己的事情并不执着,更何况大哥这人死脑筋,秉承了爹在世的那一套,滴水之思当涌泉相报,如此,大哥觉得欠了大小姐的情,便只会做牛做马的回报,那点情愫只怕将永远压在心底。而按老潢的说活,过了这村没那店,大哥只怕一辈子会向他那样孑然一身。 想到这里,卞维武又瞪了虞景明一眼,他是有些牵怒于这位大小姐的,说起来,虽然对他的事体,大小姐屡屡出手。 可话又说回来,大小姐不也借着他们兄弟之手,做成了不少事体。尤其这回永福门军火事体…… 想到这里,对这位大小姐卞维武心中也有说不出的滋味。 他心里是晓得的,若是大小姐是个狠的,当场不接他的货,那么最终这个黑锅就得由他来背,到时不但他自己,连大哥和三弟说不定都要被他给连累了去…… 说实话,便是他自己现在回想过来,若是当时他处于大小姐的位置,还真不一定能做到大小姐那样,不动声色的收下货,还把他撇清,说到底他卞维武也不是好人,自小到大混在街上,坑朋友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所以回过头来他也挺佩服大小姐当时的决断。 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卞维武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自认却也是敢做敢当的人。 欠大小姐的情份,他卞维武不是不认账的人,只大小姐最后却又利用自己逼大哥出手。 有他牵涉其中,以大哥的性子,自不会坐视的,大小姐那点手段在外人看来是有些画蛇添足,只他和大哥心里都明白,大小姐只是不想互相之间牵扯太多的人情,把一切交易化,如此,便谁也不欠谁。 这等情况,对于那么大小姐,大哥以后自然只会远远的避开些。 如此,大哥和那位大小姐看似近,却实实在在是远了。 想到这里,卞维武重重的握拳。 果然还是老潢做的对,趁现在大哥心思未定,先一步撮合他跟麻三妹,以大哥的性子,一但接受了麻三妹,便也会真心以待,到那时,虞景明自也算不得什么了。 想着,卞维武也是摇头,觉得迁怒大小姐有些没来由。 其实也是他和老潢太了解他大哥的心性,才在那里瞎操心,如今在永福门这里,说大小姐和大哥的闲话的已经越来越少了,倒是麻三妹喜欢大哥的事情常落在人嘴里。 只怕是凭着这一点,大小姐那心里也印不下大哥的影子了。 “我喝多了,说胡话。”卞维武扫了一眼面色沉静的虞景明,颇有些无趣的挥挥手,转身边揉着肩膀边往后街走,回去跟大哥说,天崖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虞景明这时看着卞维武的背影,心里有些讶然。 正因为她了解卞先生的个性,卞先生这人把恩义看的太重,往往自己会活的很累,所以她把事情摆在台面上,一是一,二是二,等价交换,不存在谁欠谁的,也是不想卞先生无端的背上负担。 如今这会儿听卞老二这么一说,她倒真是觉得自己这么做好像是有点太刻意的撇清了,以卞先生的心思可能会误会她是拒人千里之外…… 虞景明拍了拍额头,这事弄的……倒是让卞先生误会了,不过这也是她过于孤僻的个性使然。想来以卞先生的个性也是豁达的,大体能够放开,平日交往应不会有什么影响,至于其他的,虞景明本就没有太多杂乱的心思,如此倒也没什么不好,其它的且随缘。 虞景明拿起滚至墙边的暖壶,转头冲着小桃道:“小桃,你去家里拿支跌打药水给卞巡捕送去。” “唉……”小桃应声,快步跑进虞宅,去找夏至讨药水,家里这些药水,夏至最清楚。 虞景明迈步进了虞宅。 门洞边,卞维武边揉着肩膀边朝着后街走去,暗里还拍了自己一巴掌,自个儿这夜里做的事是有些不地道,不过这大小姐出手真狠,肩膀那边已经肿的老高,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卞维武龇牙咧嘴的,才出了门洞,就看到大哥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拢着披在身上旧棉袄的衣襟,就依在门洞边上,似乎有好一会儿了。 卞维武看着自家大哥隐在暗处平静的眼神,心里却又是一阵懊恼,晓得自己跟大小姐说的话定叫大哥听了去了,在暗处,他又给了自己一个嘴巴,他大哥跟虞大小姐本来是没什么的,便叫他今天一翻话,倒好似自家大哥真看上虞大小姐似的,这下子只怕大哥以后会尴尬,唉,这酒真是不能喝的。 “大哥……”卞维武下意识的抬起胳膊抓抓脑袋,只是胳膊一抬,他又不由的倒抽一口气。 “你先回家,我去李大夫那里拿点跌打药水。”卞维文一脸平静跟卞维武说,然后拉着旧棉袍,正要往前街找李大夫的时候,虞宅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小桃小碎步的跑了过来,将一瓶药水塞进卞维文的手:“大小姐给的,一天三次,擦过药水之后多揉一下,两天就好了。” 小桃说完,又风一阵的回了虞宅。 “呸,假好心。”卞维武恨恨的道,哦,砸了自己,这又拿药水来,这不是打一棒给颗糖嘛,呵,大小姐这手段倒是挺溜的。 果然,大哥不会是大小姐的对手,如今这样正好。 “你活该,再怎么也不好对三小姐无礼的。更何况如今虞家一门妇孺,这种事情忌讳呢,大小姐是要杀一儆百。”两兄弟并肩往家里走,卞维文拿着那瓶药跟卞老二边走边说。 “那是虞淑丽自己撩拨我好不好,我要让她长长记性,男人不是那么好撩拨的,没那三分三,就别给我上梁山。”卞维武道,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真没醉,之前虞三姑娘那种想从他嘴里掏出东西的神色岂能瞒得过他的眼。不给她点教训,她这种养尊处优的小姐不长记性。 “别给自己的放肆找理由,我还不晓得你,总之没有下一回,要不然,不用大小姐出手,我就得教训你,我之前一直不同意你去公廨所,是因为你本身就是野惯了性子,公廨所那里又强权为尊,我怕你最后收不住自己的性子,明白吗?”卞维文道。 “晓得了。”卞老二闷声闷气的回道。 两兄弟进了屋里,卞维武脱了衣服,那肩头已经肿的老高。 “大小姐出手太重了。”卞维文神色有些不豫。到底也是怪大小姐出手太重了。 “大哥,我之前说的……”卞维武咋巴咋巴嘴。 “说了就说了,又有什么关系,你大哥这点心思又不龌龊,无不可坦言之处。” 卞维文淡淡的回了句,那手却重重拍了在卞维武青紫的肩头,卞维武倒吸一口气,他抬头看着大哥端着木盆里的水去倒,不由龇牙咧嘴的嘀咕,还说大小姐下手太重,大哥这下手也不轻。 卞维武揉着肩膀的时候就看到摆在床边凳子上的绒线衣。 “大哥,这衣服……”卞老二抓抓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 “这衣服你拿去穿,你那制服紧,那夹袄又不平服,哪里穿得进去,这绒线衣正好的,用不着这样刻意。”卞维文没好气的将放在凳子上的绒线衣放进卞维武的怀里,又说:“别以为你跟老潢两个成天嘀嘀咕咕我就不晓得,都是瞎担心。” “你晓得你怎么不急呀,再过年大哥就二十七啦,那我马上就二十一了,我也要讨老婆的嘛,大哥拄在前面不讨,我这个二弟怎么好先下手呀。”卞维武嘻皮笑脸的说。 “别激大哥,大哥不吃这一套,你要是真能找到喜欢的女人,大哥欢欢喜喜给你操办,不过,象这回虞三姑娘这样可不成啊。”卞维文拿手指虚空的点了点卞老二。 卞维武恬着脸,卞维文没好气瞪他一眼,这回真是过份了。 “那我回屋睡了。”卞维武打了个哈欠,酒劲过去的,人更疲倦。 “烫个脚再睡,解泛。”卞维文唠叨的叮嘱一句。 “晓得,晓得。”卞维武挥挥手出了门。 卞维文提着灯先去隔壁看老潢和卞老三两个,都睡死了过去,帮他们把被子盖好,关紧房门才回了屋里。 夜了,吹了灯,歇息。 躺在床上,卞维文想着,他不接受麻三妹,不仅仅是因为大小姐,更主要是因为有些风雨,麻三妹只怕承担不起。 合上眼,这一日,真长。 …… 第一百二十二章 董家宴 虞淑丽是喘着气跑进虞宅。 虞宅里,虞二奶奶也还没睡,碰上今天这样的事情,谁也睡不着。她窝在太师椅里,手里捧着一本册子在看,那是荣家年前送的年节单,这年节单里虞二奶奶要计算看看,哪些留下,哪些是能跟二姑娘的嫁妆一起送回到荣家的。 她脚边的火盆火有些熄了,小喜从灶里夹了几块烧红的硬碳埋在还有余温的灰烬里。温度立时便渐渐起来了。 灶间灯火通亮的,杨妈同绍兴婆正在蒸糯米饭,用来做酒酿的。 这会儿米饭刚蒸好,整个灶间都迷漫着热哄哄的水蒸汽,虞二姑娘拿了一只小碟,就着刚蒸好的米饭,搓了两个糯米圆子,外面又裹了一些红丝绿丝,再粘了绵白糖,整个圆子便显得晶莹可口,勾人食欲的很。 这东西是有讲究的,刚蒸好的第一锅糯米饭,那第一口糯米饭谁吃了这一年便身体健康,平安如意。 当然这里面有多少作用是不用计较,就再于一个吉利。 候着虞二姑娘搓好圆子,杨妈和绍兴婆两个把灶间的大篾盘擦洗干净,摊在灶间的面台上,再把滚烫的糯米饭倒在篾盘里散开,让它凉,等糯米饭凉了,再拌上酒曲,放进保暖的暖灶里。如此,半个月,酒酿便能吃了。 虞二姑娘端了小碟出来,到了厅上,将那一碟沾着红绿丝白糖的糯米圆子凑到虞二奶奶跟着:“娘,吃个圆子。” “你今儿个还有心情整这东西?”虞二奶奶觑了二姑娘一眼,别看虞二奶奶一直在看着礼单册子,其实那心里还在想着下午的事情,一忽儿心里发狠着,老天爷怎么就不收了虞景明,上午荣伟堂来时,可是分明说了的,这回虞景明有大麻烦的,可终归却是雷声大雨点小。 这真是祸害遗千年。 一忽儿,虞二奶奶又想着,没事也好,万一有事,谁晓得会不会牵连她们二房…… 总之虞二奶奶那心里一忽儿这样,一忽儿那样,跟猫抓似的难受,而自然的就更怪起虞景明,都是虞景明的人招惹来的祸…… 虞二奶奶说是这么说,倒是夹了个圆子吃进嘴里。 “今儿这事总归是有惊无险,一家人平安才是最好的。”虞二姑娘笑笑说。 一边刚进屋,又怕叫自家娘亲看出自己气息不匀的虞淑丽远远的依着柱边站定,又故做不屑一顾的发出一声:“迷信。” “迷不迷信又无所谓,这快过年的,讨个好口彩而已。”虞淑华说着,她自己夹了一个进嘴里,又端了小盘子过来,拿着筷子夹一个送到虞淑丽面前,虞淑丽的心还跳着,里间那一丝慌乱还未平息,她平日对这些向来不信也不凑和这些的,今天怕叫自家二姐看出异常来,便张嘴吃了,表情却有些嫌恶。然后她脸色阴阴的站在那里,身子挪也不挪。 “哦,所以你下午差兵来搜查的时候,你便巴巴的跑楼上去照应……”这边,接着方才虞二姑娘的话,虞二奶奶又阴下脸来,话说的平静,但里面却压抑着寒气。 下午差兵来搜查,有着荣伟堂的招呼,她们二房这边自然是走过场。只不过楼上那边却是最重要的嫌疑犯,那自是要搜的格外仔细,没想二丫头倒是趁她心慌没注意的时候跑楼上去照应了,让她回过神来后气的跳脚。这会儿猛然想起,虞二奶奶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娘,大姐到底是虞家当家大姐,家里叫人乱搜,不好看。”虞二姑娘叹了口气。 “你是傻还是怎么?你还管她好不好看,那虞景明管你好不好看了吗?她那一没事,转眼就把荣兴商行给卖了,叫卞老二给弄了那么一出,你马上是要嫁进荣家的人,你大姐有没有顾忌你嫁进荣家时好不好看呀……”虞二奶奶的火气一起子就出来了。 “没有证剧证明荣兴商行的事情跟大姐有关,再说走私鸦片到底是不好的。”虞二姑娘两眼盯着盘子边上的小碎花发呆的说。 “证据?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不需要证据,只要动动脑子就成的,虞景明那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她做事什么时候叫人抓住了证据过,你……你气死我了……”虞二奶奶几乎跳脚。 虞二姑娘便不啃声不啃气的拄在那里。 往常虞三姑娘碰到这样的情况,要么跟她娘亲一起奚落二姐,要么也会打圆场。只是今天,听到虞二奶奶说到卞维武,虞淑丽那心一下子又猛跳了起来,咬着呀,早晓得那瘪三不是好东西,如今是更坏了…… 后厢房的门吱呀的一声开了,长青从屋里出来,他手里拿了一份文件。 “二奶奶,二小姐,董帮办今天给我递了申请,他想租下四马路后面二小姐的虞园。”长青这话一下子就化解了屋里的低气压。 “哦,董帮办为什么突然要租虞园?”虞二奶奶有些惊讶的问,这事她从未听董太太说起过。虞二姑娘也看着长青,等着他的解释,一边虞淑丽也回过神来,细听着这边说话。 “我听董帮办的意思是要请出家里的董婆,建私房厨了。”长青说。 “他居然要把家里的董婆请出来了……”虞二奶奶更是讶然。 董婆今年已近九十多了,是董家的远亲,早年曾在曲阜孔府做过厨娘,学到一手孔府菜的本事。后来老了,回了上海,投奔了董帮办家,此后董府但有宴席,便是董婆出面打理,最后竟是造就出了董家宴的名头,只是后来董婆岁数实在大了,她脾气又怪,也不愿意带人,董家宴在风靡了十几个年头后便又渐渐退出上海人的视野,而如今看董帮办的意思是要重新弄起董家宴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春兰 董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虞二奶奶等人自然是猜不透的,不过董家要租虞园建私厨,这倒不是不可以。 “二姑娘,虞园是你的嫁妆,你自己看看。”虞二奶奶盯着二姑娘说。 虞淑华看了看长青:“长青怎么看?” “当初二爷置办虞园时,便也是想找个大厨,然后再搭配四马路分店的点心,搞一个私人酒会似的俱乐部,大体也是类似于私房厨这样的东西,只是好的厨师难找。”长青道。 当初虞二爷建四马路分店和虞园时起的便也是这个心思。 长青这样说也是同意的,毕竟虞园现在空着,每天打理却不能少,只有出没有进也不是个事。 “那就租了,让董婆把虞园的名气做出来,今后就不愁没有好大厨来。”一边虞淑丽接嘴道。随后又翘了翘嘴角:“二姐,要不要问过虞景明呀……”虞三姑娘挑着眉,说着反话,讽刺起她二姐来。 虞二奶奶也拿冷眼看着二姑娘,这个二姑娘的性子也不晓得随了哪一个,真是让人恨铁不成钢。 二姑娘沉吟了一会儿,看了看她母亲,又看了看一边脸隐在灯影暗处看不清表情的虞淑丽。她自晓得她娘亲和三妹的意思,一些事情不好再事事问大姐了。 “好,长青,我做主,你就租了。”虞二姑娘跟长青说。 二姑娘心里叹气,她刚才虽然嘴上说没有证据证明卞维武做的事情跟大姐有关,但中午的时候,卞家两兄弟都来找过大姐,一些事情也就不言而喻了,她倒是不怪大姐,只是她是要嫁进荣家的,有些事情能避就避一些吧。 吱呀的门声响,虞三姑娘吓了一跳,以为是虞景明进屋了,她被卞维武压在墙上,是大姐解的围,这会儿那心里自不免又气又心虚。 三姑娘侧脸一看,进来的是杨妈的小女儿春兰。学校里放了寒假,如今回了虞宅跟着杨妈夫妇准备过年。 春兰跟三姑娘一般大,杨妈夫妻在虞家这些年,也有些积蓄,晓得这年月,不识字总是不行的,于是打小便送了春兰进学,跟三姑娘一个学校,只是两人身份尴尬,所以在学校里,春兰同三姑娘只做不识,三姑娘自然也不打春兰晓在眼里。 “哟,哪家的丫头半夜三更还在外面闲逛的?”见着是春兰,虞三姑娘松了一口气,之后却有些恼羞成怒的发难了。 春兰拄在那里不啃声,心里却不以为然,她可不是虞家的下人。 “行了,你冲她发什么邪火。”虞二奶奶挥挥手,春兰屈了屈膝,便躲进了侧屋。 然后是小桃进来,拿了药水又出门。 虞三姑娘看着小桃手里的跌打药水,眼神暗了暗,嘴巴呶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响。 厅上的自鸣钟当当当的响了起十二下。 “行了,都回屋睡了。”虞二奶奶打了个哈欠,杨妈便跟着二奶奶进了屋,侍候二奶奶睡下,出来时又吩咐阿月和小喜,帮两位姑娘整理铺盖,准备热水,又吩咐春兰收拾厅上的东西,照应好火盆。 二姑娘虞淑华带着阿月先上了楼,三姑娘却好似还有心事,斜斜的依在楼梯口。 杨妈趁着春兰去大门边耳房拿扫把的时候揪着她问:“你好好的,怎么得罪了三姑娘?” “我哪里敢得罪那祖宗,她是有气朝我撒。”春兰拿着扫把,气哼哼的说。 “她有什么好气的?”杨妈问。 春兰看了看远远厅上倚在楼梯口边,好似在数蚂蚁的三姑娘,低低的在她娘亲耳边说:“我刚才从邓家出来,看到卞维武把三小姐压在墙边,正好大小姐过来,拿了手上的暖壶重重的砸了卞老二……” 听着这话,杨妈倒吸了一口气:“你给我听着,这事你只当没见过,千万不要传出去。” “晓得哩。”春兰耸耸鼻子,有些不以为然,肚子里却说,又不是她一人看到,邓香香也是看到了的。 大门再一次吱呀的开了,厅里的三姑娘转过脸来,这回进来的是虞景明。 虞景明带着小桃进屋里的时候,那眼尾扫了一眼耳房边上说话的杨妈和春兰。 杨妈和春兰那背便有些凉叟叟。 虞景明眼尾扫过之后,便越过两人进了堂前。 “二婶睡了吗?”虞景明问站在楼梯口的虞淑丽,两眼直直的,眨也不眨。 “刚睡下,应该没睡着。”虞淑丽眼神起先有些闪躲,然后挺着胸跟虞景明对视,心里却有些懊恼,怪自己不争气。 “二婶,今天可惊到了没?”虞景明就站在虞二奶奶的门外提高了声音问。 “自你虞大小姐来沪,我哪天不惊,这哪天要是不惊了那才真要惊到了。”虞二奶奶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二婶没惊到就好。”虞景明笑笑,带着小桃抬脚就要上楼,又觑了一眼虞三姑娘:“做任何事的时候要想想会有什么结果?要如何收场?承受不了结果,收不了场的还是尽早收心,否则吃亏的是你自己。” 虞景明说完,也不等虞三姑娘回应,便抬脚上楼了。 虞淑丽站在楼梯口,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紫,冲着虞是就明的背影直咬牙。 “三儿,虞景明说的什么,什么意思?”虞二奶奶在屋里没太听清,扬声问。 “娘,没事,你睡吧,谁晓得虞景明发什么颠。”虞三姑娘硬嘴岔开,随着虞景明的脚步上了楼,把楼板踩的咚咚响。 一会儿堂前静了下来,院子里夜风有些刺骨。 巷尾邓家。 邓香香抱着猫坐在屋里,油灯昏昏暗暗的,她想着这前抓猫时不小叫砸了戴谦的额头,脸便有些红,傻傻的笑。 第一百二十四章 风雨中前行 “阿月,你倒好水就不用上来了,夜了,早先歇息。我把鞋子放楼梯口的拌挡上,你明早起来生火盆的时候,就顺便上来把我这鞋子拿去烘一下就行了。” 虞景明走到二楼楼梯口的时候,阿月提着一只红漆木桶下来,二楼的左手走廊那边,虞淑华赤着足穿着一双用金丝线绣了芙蓉花鞋面的棉拖鞋走过来,她手里提着一双皮靴。 “大小姐好。”跟虞景明擦肩而过的阿月先是拘谨的跟虞景明见礼,然后回头应声:“唉,二姑娘,晓得了。”然后提着木桶轻手轻脚的下楼。 “大姐。”虞淑华看到虞景明,眼神略闪了闪,抿了一下唇打了声招呼,然后将她手里的皮靴放在楼梯口边的桃木拌当上。 “嗯。”虞景明点点头,她听得出来,二妹的语气有些淡淡的疏离。 虞景明不会把二妹和三妹当傻瓜。今天卞老二捅出荣兴商贸走私鸦片的事情看似是巧合,但中午的时候,卞家两兄弟都来见过自己,再加上下午那等重要时候,突然爆出荣兴商贸走私鸦片,任谁都看得出,其背后有她的影子。 虽说事实上,这件事体却是因为卞维武气愤荣伟堂背后拿他做刀,于是便投桃报李的回敬。但虞景明没打算有任何的辩解,整件事体本就于她有关,指不指使都无所谓。 只可惜卞维武终是不晓得,他要报复荣伟堂,却不晓得这回这事情反而是董帮办牵涉更深,为着他在江海关的位置,董帮办必然会落力解决,于荣伟堂和戴家影响不深,更甚者,若是董帮办陷的太深,说不得还让荣伟堂捡便宜也说不好,一切端看后事发展…… “我回屋了。”虞淑华又冲着虞景明点点头,转身往回走。 虞景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冲着虞淑华的背影说:“鸦片的事体你放心,荣伟堂和大舅不会受什么牵连,董帮办就是靠鸦片的事情才得到洋人的支持的,这回虽然出事,但董帮办那边还是想靠着这一块跟洋人拉关系,所以鸦片的事情,董帮办是会想办法处理妥当的。” 今天威尔意外出现,这争夺江海关副税务司这一局,董帮办已经输了一招,他不能再输第二招,若是再输第二招,董帮办在江海关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这也是今天威尔意外出现,虞景明看透的事情。 说完,虞景明也不等二姑娘回应,转身进了前楼的小厅。 虞淑华回头看着大姐进了小厅,咬了咬唇,终也未吱声,推门进了自己屋里。 小厅里,红梅正帮着虞景明准备热水,里间,隔着山水屏风,一个大大的澡桶,那水正冒着热气。 “大小姐先洗洗松泛一下,我这边给大小姐冲一杯乳粉。”红梅看到虞景明进来,先帮着虞景明换了衣服。 虞景明脱了衣服进了里间,里间屏风后面,澡桶的边上还有一盆烧得正旺的火盆,整个屋子暖的很,虞景明脱了小衣整个人坐在澡桶里,水温略略有些烫,但能忍受,一会儿适应之后,整个人一下子就松泛了下来,她今天一天精神高度紧张,这一松泛便有些瞌睡了。差点睡着的时候被红梅叫醒,擦干身子换了丝棉睡衣,虞景明这会儿倒有些精神了,捧着红梅帮她冲好的乳粉。 “今天搜查的时候,是二姑娘上来照应,才没叫那些差兵乱翻。”红梅说。 虞景明听着,浅浅的嗯了一声,这些事情记着,以后时间长的很。 “这乳粉不错,味儿浓。”虞景明嘀咕道。 “这乳粉是夏至托了卞维武,专门跑到利德商行买的,刚刚到埠,全是没有拆分的,纯正牛乳,不象别家店里的,好多都是掺了米粉和豆精的。”红梅说。 红梅这边正说着夏至,就听到后面到里翁姑奶奶咕哝的声音:“夏至,是不是大小姐回来了?” 那外间的灯便亮了,从门上的小窗透出淡淡昏黄,然后是夏至悉悉索索的批衣起床声音。 那门吱呀的一声开了,夏至从那门里探出个头来。 虞景明冲着她挥了挥手:“跟翁姑奶奶说不用起来了,我马上就睡了。” “哦。”夏至小声的应了声,那头又缩了回去,然后是几声听不太清的嘟哝,又过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关上,灯也熄了。 虞景明捧着杯里,闻着乳粉的浓香,然后喝了一大口,果然解泛,好一会儿说:“夏至不错。” 这乳粉是李大夫给虞景祺开的一味药。 虞景祺现在病虽然好了一点,但夜里还是常常夜惊,李大夫便跟夏至说,每晚睡前冲一杯乳粉给虞景祺吃,有助安眠的。 为着这个,夏至就凑妇人堆里,没事就打听哪家的乳粉纯正,哪家的乳粉质量最好。然后想尽办法买回来给虞景祺喝。 “景祺的身份或许尴尬,但有这么一个人掂在心上,也是一份福气,难得的。”红梅说。 这世上有很多的人,或许有许多的亲人,但真正能被一个人摆在心尖上的又能有几个。 “红梅嫂怎么不问问翁冒的事情?”虞景明抬头看着红梅说。 “今日事体之后,翁冒定然不会有事,再若有意外,那是天意,问又何益。”红梅肯定的说。 “哈,红梅看清了?”虞景明微笑着问。 “我是没有大小姐见识深,但这些年在这上海,翁冒干的又是掉脑袋的事情,有些东西不免也要琢磨的深了一些。这回刘大人是急了,蔡大人逃走之前,可是提空了道台府监管的银钱,刘大人接任上海道,没有钱怎么办事?若是以前,上海这边各大钱庄方面免不得要孝敬一些,如今因着股票危机,再加上庚子赔款,整个上海的钱庄几乎是全军覆没,各钱庄和票号还等着朝廷救济,刘大人想弄钱,唯一的办法就跟朝廷要,可朝廷的钱也不是那么好要的,没有功劳怎么好开口。所以这回朱先生这事可以说是刘大人手中的浮木,正好这位朱先生又跟翁冒牵连上的,刘大人就想借着翁冒把虞记拉下来。一来于朝廷可以表功,二来,坐实了上海商界私通革命党的事体,刘大人便有借口把手伸向了上海各商会,如些上海的局面就可以被刘大人牢牢的掌握了……”红梅说道。 虞景明点点头,没有吱声,继续看着红梅,心想着,红梅这些年在上海眼界着实开阔了。 红梅喝了一口水便继续说:“如今刘大人空手而回,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的如意算盘也成空了。可他这一手笔却也打草惊蛇了,上回因为蔡大人不顾上海市面经济,一手抽空存在各大钱庄的税款,直接造成多家钱庄倒闭,票号关门,上海各商家对此已颇有怨言,而如今刘大人又带人大肆搜查永福门,上海商家自不免人人自危,这回肯定要起来抗议的。这种情况,道台府也怕激起上海商界众怒,所以只要翁冒不认,道台府那边也就不好揪着翁冒不放的。” “嗯,红梅嫂看得明白就好,就不用太担心了。”虞景明笑笑说。 其实道台府承受的压力何止这些,如今还有朝廷想把铁路收归国有,可各商人投资的资金要如何处置?以及上海各商会拆借出去的资金要如何算?大家都等着看朝廷下一步动作呢。 另外今年自二月份以来,到五月,七月,十月,国会请愿团几次请愿开国会,朝廷都是一拖再拖,十月份的时候,河南开封三千多人包围巡抚府,保定各学堂罢课,山西太原1000人集会,5000人联名,福建九府二州5000人集会,一时间引得全国上下风声鹤唳。 虞景明前几天还听王家二嫂嫂冯绍英跟她说,端青二哥这些天都住在学校,朝廷怕上海这边各学校响应各省集会,已经派军警将各学校监控了起来,这又引起了不少怨言。 刘大人这回朝虞记下手,除了争功之外,未尝没有转移压力的想法。只要抓住了虞记这边跟革命党有瓜葛的证据,那上海道的对各地的监管便师出有名了。 只是虞记同刘大人的这一场对手戏,刘大人终是棋差一着。 虞记赢了,翁冒的事件就好运作的多了。 “我只是有些担心,各家抗议时自不免要抬起虞记做借口,抬起虞记唱戏,只怕此后刘大人会记恨虞记了。”红梅有些担心的说。 虞景明看着面前火盆里的碳火,星星之火如今已成燎原之势了。 而在风云激荡中,逃避,担心都无济于事,只能迎着风浪前行。 虞景明也在搏,搏一个新时代。 “歇息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打架和影戏 夜里,刮了一夜的风,却是风逐云走。 早上醒来,晨曦掠过永福门的飞檐,浅浅的洒在长长的巷子里。几个妇人提着马桶出了小西门,去外面护城河边洗刷…… 还好现在是冬季,若是夏天,护城河那边常常飘来一些臭味,老城墙的拆迁,护城河的填埋已经越来越迫在眉睫了。 永福门口,卖菜的小贩挑着菜蓝子沿着长街卖着油冬菜。 巷子里,老王头的茶档,茶的淡香夹着羊骨的鲜味儿,惹的巷子里一些猫狗在周围徘徊。 “去,一边吃去。”老王捞起煮过高汤的大骨远远的丢在墙角,几只猫狗哄的一下子围了上去,惊的早起的雀儿四下里散开。 平五正好从永福门外进来,一颗鸟屎正正好落在他身上八成新的呢子大衣上。 “呸,晦气。”平五一阵跺脚。 他昨天中午的时候被卞维文夹枪带棒的警告了一句,那心里便有些发怵,再加上下午事发,他便早早的躲了出去,就躲在荣兴商行的值班室里,一整夜就窝在值班室的长木条凳子上睡觉,咯的一身生疼。 如今倒好,一只扁毛畜生都来欺负他了,他这衣服是在旧货店里拿的,听说是一个破落的洋人卖的,可花他五个大洋呢,如今却弄污了。 钱六婶刚刚从屋里出来,正正好看到鸟屎落在平五的肩头,便开玩笑的说:“鸟屎落肩上是要倒霉的,快些把衣服脱下来叫人踩踩,踩去霉气。” 麻三妹跟在钱六婶的后头笑嘻嘻的说:“这好好的衣服叫人踩了那才叫晦气呢。” 平五看到麻三妹,眼神一亮,便接嘴说:“别人踩是秽气,三妹踩却不会,我脱了衣服,三妹就帮我踩踩吧,算是帮我的忙。” “哟,谁要帮你这忙,这话说的邪里邪气的,该打嘴。”麻三妹没好气的说。 “要打嘴也得三妹来打。”平五继续说。 “平五要得啊,这时候还有心来调戏麻师傅呀,欠打是吧,正好我手痒着呢……”卞维武横里冲了过来,一个拳头正正的砸在平五的鼻梁上。 平五的鼻血立刻染了满脸都是。 平五气的火冒三丈,便颠着脚跟卞维武打做一团。 “呀……打架了……”钱六婶吓了一跳,惊叫出声。 “卞维武,你干什么呀?发颠呀,隔壁邻居的,开个玩笑而已,你两个是好兄弟,可别撕破了脸。”麻三妹连忙来劝。说着,那眼光便又看向不远处,老王头的茶档那里。 卞维文就站在茶当前买面饼,一边灌好热水的铁皮热水瓶就放在他脚步,卞维文只是淡淡的看了这边一眼,竟毫不在理卞老二跟平五打架,一手端着面饼,一手提着热水瓶正要回后街。 “卞先生,卞老二打架你也不拦着呀,卞老二跟平五平日也是好兄弟,这架一打,好兄弟可没的做喽。”麻三妹踩着一双暗红色的皮鞋走到卞先生身边抱怨的说道。 虽说穿的还是大襟衣,但叫这皮鞋的跟一衬,显得特精神。 “哟,三妹可是舍得,这皮鞋得几块钱吧。”茶档的翠婶跟麻家的麻婶嘀咕。 “这女儿家,有两个钱,这时不打扮,难不成等到我们这样人老珠黄的时候才打扮,那叫作妖喽。”麻婶维护着自家外甥女。 “那倒是的。”翠婶笑笑说。 “维武是大人了,他里有数的。”卞维文停下脚步,回头跟麻三妹笑笑说。 “那是我多嘴了,卞先生莫怪。”麻三妹看出卞先生竟是不管卞老二打架这事情,心里却是有些奇怪,这场架只怕是另有内情。 “不怪。”卞先生点头,一边老潢从圆门洞那里溜溜达达的过来。看到卞维文,重重的咳了一声,然后从他那皱皱巴的土布棉袄里摸出两张电影票递给卞维文:“维武昨天塞给我的,帮三妹买的,你给三妹。” 老潢故意的,麻三妹在面前,他不递给麻三妹,偏递给卞维文,让他给麻三妹。 卞维文叹口气接过,转手递给了麻三妹。 “呀,维武真是有心了,我前儿个就是提了一嘴,维武就给我买了,卞先生这些日子只怕也听作坊里的人说了吧,这默剧好笑死了,两个人骑着自行车,一个从工厂里出来,一个要进工厂,互相让来让去的,却反而撞作了堆……”麻三妹捂着嘴笑,看了一下手里的电影票又说:“是两张呀,我一个人哪里用得上两张,要不,卞先生一起去看吧,我请卞先生,平日在作坊里也多得卞先生照应,这年底了算是感谢卞先生,卞先生莫要拒绝了。” 卞维文笑笑,心里却叹气,真要说照顾,是东家大小姐才对,若没有东家大小姐的照应,三妹便是有那一手技术,想要做到作坊大师傅的位置也不容易的。 大小姐是惜才,也记恩,所以一路扶持着麻三妹走到今天的地位,只这些麻三妹却是看不到的。 “不了……”卞维文正要拒绝,别的不说,电影院里黑灯瞎火的,麻三妹是寡妇人家,跟他一个单身男子在一起看电影,到时难免瓜田李下,容易招惹非议,于麻三妹的名声不好。 麻三妹这时却觑了觑老潢。 “去喽,去喽,我这也留了一张电影票呢,老潢我也是没见识过这洋玩意的,到时一起去。”老潢在一边挥挥手,一副帮着做了决定的样子。 “老潢……”卞维文一脸不赞同,老潢的心思他清楚呢,但这样真不合适。 “哟,果然是满清破落户,不入人的眼了啊,当年是哪一个一身湿淋淋的,手里牵一个,怀中抱一个蹲在我家门口的……哟,转眼就忘了,如今,我这老了,想找人陪着看影戏也没人理会了,恩义两字也是狗屎。”老潢阴阳怪气的说。 卞维文苦笑,这叫他如何拒绝。 “卞先生要是为难,那三妹就不去了,卞先生陪老潢去吧。”麻三妹抿着嘴说。茶档上一些人就看好戏。 卞维文摸摸鼻子,话说到这份上不好再拒绝,再拒绝麻三妹那脸皮也就挂不住了。 “那行,吃过晚饭一起去吧。”卞维文唯有点头。 “那我吃了夜饭在永福门牌楼下等你们。”麻三妹一脸欢喜。 “嗯。”卞维文点点头。 “哟,卞先生这是跟三妹约会了呀……”翠婶儿在一边跟着瞎起哄,约会是最近上海最时髦的话。当然,这大体也是玩笑话,有老潢在,算不得什么的。 邓六一大早吃饱了烟泡,也跟着瞎起哄,在一边怪腔怪调的说:“哟,我说一大早的卞老二怎么对平五打三打四的,原来是为他大哥争风吃醋呀……” 这位才是架秧子起哄的。 周围一些年轻小伙便怪叫出声。 平五一大早被鸟屎淋身,又跟卞维武撕打一场,如今又看麻三妹跟卞先生在他眼皮底下眉来眼去的,还约着一起看影戏,又听得邓老六这话,再看麻三妹一脸欢喜的表情,那心里别提多憋屈。 用劲的挣脱卞维武的手,卞维武虽然有一身自小巷子里练出来的把式,但他昨天伤了肩膀,这会儿肩膀还肿着呢,自然拿不住平五,被他挣脱了去…… “哟,三妹呀,别昏头昏脑哟,以为人家真为你争风吃醋呀,这是我跟卞维武的私人恩怨,至于你边上那位,也不想想昨天为着虞记那位大小姐怎样的落力,你不要太一厢情愿……”平五冲着麻三妹撇嘴说。 “还嘴贱,还想找打是吧。”卞维武继续发狠。平五这回是太不地道了,将两头都卖了,孙头那里也丢了制造局的差事。 不过,孙头也放话出来了,过了年,平五若是还能呆在制造局,那他老孙就白在制造局混了十多年了。 “好了,维武,老三还等着吃早点呢,一会儿吃过早点,你那肩膀也叫李医生看看。”卞维文淡淡的阻止,卞维武这才罢了手。 麻三妹被平五说她一厢情愿,脸面也有些挂不住,不由回头反驳:“要你管,咸吃萝卜淡操心来着。” “哼,我是为你好。”平五说着,愤愤的离开。 麻三妹这边想着,好奇的问:“维武跟平五之间有什么私人恩怨啊?” “维武的事情,我哪里晓得。”卞维文回说。 麻三妹不吱声,心里却想着,只怕维武跟平五的恩怨跟昨天虞记的事情有关,只不过大概是关于那位虞大小姐,卞先生不愿说吧。 麻三妹心里不由的又有些酸,跺着脚,咬着唇皮子。 这边麻喜等一帮人听到卞先生说起卞维武的肩伤,都一起围了过来:“二哥,你肩膀怎么啦?” “做了亏心吃,叫鬼打了呸。”虞三姑娘在家里听到说卞老二跟平五打架,开门站在门口看戏,这会儿听到麻喜等人问,便埋汰起卞老二来。 “是你这只鬼吧。”卞老二反唇相讥。卞维文不赞同的瞪了卞老二眼,将早点塞在卞老二手上:“先回家吃早饭……”说着,提着水瓶走在前面,卞维武提着早点跟着卞维文身后回了后街。 虞三姑娘冷哼一声,转身回屋里,碰的一声关了门。 “打架有什么好看的,吃早饭了……”虞二奶奶冲着她说。 厅上,戴寿松夫妇一早就过来了,被虞二奶奶留了早饭。 第一百二十六章 董帮办的坎 虞景明刚吃过早点,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看报纸,她这边阳台,视野极好,正好将长街上的世态百相看在眼里。 卞维武找平五打架不奇怪,他好端端的被平五坑了一把,偏偏这种事情还不能摆在明面上说,毕竟昨天整个衙门的人把永福门搜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搜到那一车军火,卞老二要是拿这事情说事,节外生枝不说,最终反而要变成栽赃平五的下场。 所以这个亏,卞维武不吞也得吞下,那肚子里想必是一肚子邪火。这才一大早的借着平五调笑麻三妹的由头就朝平五发难。 落到人眼里倒象是为他大哥跟平五争风吃醋似的。 虞景明想着,又看着麻三妹依在二号门的门边看着手里的两张电影票。 只这几张电影票就颇耐人寻味的。 老潢是什么人,满清正皇旗子孙,那满身满脑都是满清遗老的那些东西,虞景明还记得她当初跟荣伟堂成亲那天,正好是跟开小西门同一天,老潢那是披麻戴孝出来阻止的,他会有兴趣去看西洋人的默剧? 显然的老潢说看默剧只是一个借口。 只是不晓得这背后是麻三妹花的心思,还是老潢为了撮合麻三妹跟卞先生想的办法? …… “老潢,多谢啊。”麻三妹借着打开水的机会跟坐在茶档喝茶的老潢道谢。 “谢就没必要了嘛,我也是乐见其成的,只不过这世上事,我老潢见多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老潢说着,便自顾自的哼起曲儿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娟。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老潢的噪音很沙,这音调听来格外仓凉。 “老潢这曲儿唱的入味三分哪,听说是老潢的福晋忌日快到了,他那福晋就是年边儿过世的。”翁姑奶奶拿着抹布抹着窗台,颇有些感慨的说。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老潢年轻那会儿对他那福晋算是无情的,据说是因为那福晋是汉人,不是他中意的。 可等到落魄,在身边跟着老潢的却也只有那福晋一人,朝廷里的人都立那福晋为贤良典范,却不想那福晋临死前留下遗言,死不入族坟。来生,宁剪断姻缘线,也决不于老潢再有丝毫瓜葛。 所以最终老潢那福晋就只葬在一块无主荒地上,下葬那天老潢在坟头前哀求了三天三夜,只求福晋在天之灵能收回这遗言,只是人都死了,哪有什么在天之灵。 “翁姑奶奶,我去作坊里了,一会儿再去王家,翁冒的事情我估计今天就会有结果了。”虞景明站起身来跟边上的翁姑奶奶说,一边小桃已经准备好东西,跟在虞景明身后。 红梅已经先一步去了虞记,自今日开始,虞记就要放年假了,一干年尾的琐事就由红梅跟许老掌柜的收尾。 今年,虞记每一位工人都能得一个不错的红包。 虞景明带着小桃下楼的时候,戴寿松正跟虞二奶奶说南汇的事情。 虞家二房这边把虞园都抵押了,投在南汇西头那边,只等着乡自治公所的新消息。 “年前不会有什么确切的消息,不过私底下各种风声不小,我跟你们说哦,你们之前购买南汇西头房产那一步绝对走对了,最近几天,西头房产和地价一直在涨,虽说消息不确切,但风头已经起来了,估计过了年就要大涨……” 戴寿松吃着一个蟹黄汤包,他小心的咬破一点皮,然后用劲一嘬,鲜浓的汤汁便入得嘴里,鲜的人舌头都要掉了似的,南汇那边的土财主,只晓得大碗大碗的肉,却鲜少吃到这样鲜香的小吃。戴寿松觉得这段时间他整个人都吃的油乎乎,粘腻腻的难受,一会儿再去汤室里泡泡汤,找两个搓脚丫的老手,洗洗这一身的腻味儿才好过年。 “哟,那敢情好。”虞二奶奶和三姑娘一脸欣喜,便是原先并不太热切的虞二姑娘神色也松泛些。 投资城西地产的资金有一部是拿虞园抵押的,能在南汇西城赚一笔,就能先还掉贷款拿回虞园。 “戴政昨晚去找你的吧,荣兴商贸那事儿你会不会有事啊?”虞二奶奶又问。 “这个有点麻烦,就看董帮办那里压不压得下去,他在海关吃的开,洋人里路子广,这些关系却是全靠这些年他帮洋人走私积攒下来的,所以这东西董帮办应该比我们更着紧。”戴寿松说道,昨晚戴政去找他,他也是担心受这事件牵连,怎么说他现在是荣兴商行对外的经理,荣兴若有事体,他是避不过的。 好在他拉着戴政一起研究了一下整个局面,发觉这事情最该着紧的人应该是董帮办。 董帮办是江海关的人,江海关对于走私是查的很严,对于渎职查的也很严。 前段时间汤姆逊就是例子,他违规了,一样也逃不脱离职的下场,这还是因为他本身是洋人。 这回这事情,表面是荣兴顶下了,但真要查起来,一来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事件,二来荣伟堂也不可能让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荣兴商行为董帮办背祸,使不得的翻脸不认人,把董帮办给招出来。 董帮办在争夺副税务司的事体已经败给了威尔,就象墨贤理一上台就拿彼得开刀一样,威尔一上位,只怕也容不得董帮办,这情况只怕董帮办心里最情况,所以这事,董帮办一定要尽全力运作,因此,他和荣兴可以作壁上观,甚至的,荣伟堂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戴寿松也有些数目,趁火打劫呗,董帮办跟荣伟堂合作,不过是借着荣兴背后俄亚银行的渠道来走私。 走私这一块,那赚头可大了,荣伟堂和玫瑰两个可瞧的眼红的很,只不过平常,董帮办把这些人脉握的死紧,根本不借荣兴的人心,荣伟堂就算是想插手也没无处下手,而这回,董帮办若处理不好,荣兴这边倒是有机会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无晴 戴寿松说着,想起什么似的又冲着虞二姑娘说:“二姑娘,听说董帮办要租你的虞园?” 虞淑华就坐在斜对过,她昨夜一夜没睡好。这会儿精神有些倦倦的,面前平日最喜欢吃的皮蛋瘦肉粥都显得有些没滋没味,那筷子的一下没一下的撩着,她正想着昨天夜里大姐跟她说的话,结合刚才大舅说的,大姐眼光果然清明,卞老二揭发的这事情看来是要由董帮办担下了。 想着,倒是松了口气,毕竟马上要跟荣伟堂成亲了,倒也是不想荣伟堂出什么事的。 这会儿听自家大舅问起,虞二姑娘抬起头笑笑说:“是哩,长青昨晚跟我们说了……说是董帮办要请董婆出山哩。” “他是要请董婆出山,董婆的手艺那是想吃也没地儿吃的,招呼那些个洋大人吃好了喝好了才好说话,要不然这会儿事儿只怕不好摆平。”戴寿松道。 “哟,那还不敢紧答应啊。”一边戴娘子冲着虞二姑娘说,这事一日没个结果,她便一日不宁。 “这事淑华昨晚已经答应,交给长青去办了。”虞二奶奶有些不高兴的回道,戴娘子说话的口气太理所当然了。 虞景明正好下楼,听到戴娘子和二婶的话,心里一愣,虞园虽是二妹的嫁妆,但现在还是虞记代管,昨夜里跟二妹说话的时候,二妹竟是没有跟她说把虞园租给戴家的事情。随后却是哑然一笑,二妹倒底是要嫁进荣家的人了,有些事情是该避就避了。 本就是二妹的园子,她自己做主也好,免得说她这个大姐手伸的太长。 虞景明冲着堂前的众人问了一个好,就自顾自的带着小桃出了门。一路上,虞记的工人陆陆续续的从虞记出来,都是一早过来领了红包开始放年假的工人。 “大小姐好,小桃姐好。”大家见到虞景明都一脸欢喜的打招呼。 虞景明冲着众人也拱拱手说:“给大家拜个早年了。” “东家大小姐客气,也给大小姐拜个早年,祝大小姐新的一年更上一层楼。”余翰拱手笑着回礼,一边赵明大大咧咧的,却是开玩笑的说了句:“祝大小姐新的一年择得佳婿。”赵明身后是桂花嫂也凑上前,笑嘻嘻说:“明年就二十一啦,大小姐该成亲了。” “是哩,只是这合适的人难找呀,桂花嫂若有好的别忘了给我介绍一下。”虞景明大大方方的回道,永福门这些妇人的调笑,你若越不好意思,她们就越起劲,就得爽爽利利的把她们的嘴堵死。 “我倒是有的呀,就是大小姐看不上呀。”桂花嫂捂着嘴笑。 “既晓得我看不上,那就是不合适啦,再找。”虞景明翘着嘴角跟众人打趣。若得一众人哈哈大笑,虞景明这边正要带着小桃上楼,这时卞维文从楼上办公室里下来,两人在楼梯口相遇,互相都顿了一下。 虞景明先一步揖礼:“卞先生,这一年辛苦。”虞景明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大红包,这是额外的红包,卞先生不仅在账目上帮了虞景明不少,更主要的是几次大事,虞景明多得卞维文相助才一关一关的闯下来,这个红包是虞景明的心意。 卞维文倒是没太客气的收下了,东家年前给的额外红包是一份赏识,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卞先生,维武的肩膀没事吧?”虞景明又问了一句。 卞维文这时抬头看了虞景明一眼,皱了一下眉头:“大小姐,出手太重拉。”这话是有责怪的意思了。 “不重些维武不长记性。”虞景明笑笑说。 “昨夜却也不是维武一人的不是吧?”卞维文挑着眉头反问,他不信大小姐看不出那虞三姑娘的小心思。 “我晓得呀,所以让小桃给维武送药了嘛。”虞景明微笑的说。 “大小姐有些霸道。”卞维文瞪着眼说,合着砸伤人,送支药膏就能拿嘴里说了? “嗯。我晓得”虞景明理所当然的应了声。 “晓得就要改呀,要不然麻嫂那里,大小姐永远也等不到合适的。”卞维文反唇相讥。 虞景明不由瞪眼,卞先生原来也是会说笑的。 虞景明晓得卞先生是懂她的意思了,这世间谁也不欠谁的。 “卞先生,快点,新桥那边的墟市该开始了,不早去早回,晚上的电影要耽误了。”门口,麻三妹牵着卞老三卞维新冲着这边招手: “大哥,快点。”卞维新在那里上窜下跳,跟猴儿似的。 “来了。”卞维文冲着虞景明一拱手,告辞就出了虞记, 虞景明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挑眉浅笑,麻三妹这话说的,新桥那边能有多少路,现在还是早上呢,便是再晚哪里能误了晚上的电影,麻三妹这是故意显示她晚上要跟卞先生一起去看电影。 虞景明笑笑,抬头远眺永福门的牌楼。 天边,风起云涌。 这是一个动乱悲伤的年代,也是一个风云激荡的年代。 虞景明在二楼办公室里写好了担保书,翁冒是受那位朱先生牵连被抓,虽然昨天搜查永福门已经证明了虞记的清白,但这并不能完全洗脱翁冒的嫌疑。所以,要想救翁冒出来,投担保书是最合适的方法。 当然上海道那边松不松手就看自治公所,商会,以及李公子的运作了。 其中自免不了搭楼唱戏。 写好担保书,虞景明又到银行取了担保金,顺便又买了点年节礼,带着小桃和润生去了王家。 第一百二十八章 谋局 王家的下人都认得虞景明,荃妈笑嘻嘻的迎着虞景明进了院子:“一早上,大奶奶就跟我说,说今天大小姐一定会来的。” “多谢荃妈,快过年了,给荃妈问好,这是一点过节礼,不成敬意。”虞景明说着,一边小桃把手里的一提糕点和一个红包递给荃妈。 荃妈是跟了王大奶奶多年的下人,当年还是王家三少爷的奶妈,便是虞景明小时候,也常跟着王家三少爷由荃妈带着,因此便更有一份亲近,过年过节的,虞景明但凡要给王家大奶奶送礼则必然会有荃妈一份。 “哎哟,这怎么使得……”荃妈笑眯了眼,嘴里客气着,手上却已经接过。 “得了,荃妈,你嘴巴都快笑歪了,还假客气……”冯绍英从屋里出来,却是笑嘻嘻的打趣。 “哟,二少奶奶最知晓荃妈,晓得我就这点贪心,谢谢大小姐了,我这就去给大小姐冲茶,我晓得这冷天里,大小姐最喜欢喝杯热茶,再捧着热茶杯暖手的。”荃妈摸了一下鬓边的头发,抱着礼盒,又唤着下人招呼小桃和润生,她自己则忙不叠的去给虞景明冲茶水去了。 冯绍英挽着虞景明的胳膊:“听到开门声,大奶奶就晓得是景明到了,让我出来接。” “谢谢二嫂。”虞景明笑嘻嘻的感谢。 “作怪。”冯绍英翻了个白眼,随后却又压低声音:“快进屋,昨天的事情可把我们大家急坏了……好在,好人有好报。”冯绍英合着手朝天上拜了拜。 “害得大家担心,景明过意不去。”虞景明回说。 “自家人,客气什么。”冯绍英没好气的说着,又问:“一会儿下午有事不?” “翁冒的事情伯父有什么打算?”虞景明眨眨眼睛问冯绍英。她这话的意思,如果翁冒的事情需要她出面,那她肯定下午就没时间了,如果不需要她出面,那她就没事。 “这我就不晓得了。”冯绍英说着,又拿手指了指屋里:“那位李大公子一早就过来了,就翁冒的事情跟你伯父谈了好一会儿了……” 冯绍英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脸好奇,关于李大公子和虞记东家大小姐的花边新闻在各大报纸上,到现在还是方兴未艾,今天早上花边新闻的头条,还是昨天上午,李大公子跟虞记东家大小姐在南街茶楼喝茶的消息。 如今,为着翁冒的事情,那位李记大公子跟自家公公可是寸步不让。 透过敞开的窗户,虞景明隐隐能听到屋里的说话声,但听不分明,只等走到门里,屋里的声音才清晰的传来。 “叔父,翁冒的事情该由我出手……”正是李泽时的声音。虞景明不由的侧耳细听。 屋里的谈话声继续。 “翁冒是翁姑奶奶的侄儿,是虞记的员工,你李记凭什么出手?”反问的是王柏权。 听着王柏权的话,虞景明先是一愣,然后有些悻悻的摸了摸鼻子,冯绍英在一边捂着嘴窃笑,虞景明跟李泽时的花边新闻实在多,王家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王伯权是借着这机会逼李泽时表态了。若是两人有情,那李泽时站在虞景明这一边帮虞景明解决翁冒的事情,如此就名正言顺了。 虞景明微愣一下却是浅浅的笑了,云淡风轻似的,却有一种寂寥。 只可惜王伯父注定要失望了。同样的事情虞景明昨天在茶楼已经试探过了,终是时机不对。 冯绍英耳朵几乎贴在门上听墙角。 “王叔父,翁冒的事情不应该跟虞记联系起来,翁冒是受朱先生的牵连,朱先生的事情一日未查明,翁冒便不能完全洗脱嫌疑,所以虞记是虞记,翁冒是翁冒。”果然,李泽时并未接王柏权的后话,而是把朱先生同翁冒的关系提出来说话,毕竟翁冒是朱先生招认出来。 “哦,那你打算怎么做?”王柏权的声音有些不豫,他在商场打滚这些年,早就精通各种利害关系,自然能看清这里面的关系,只是李泽时故作湖涂,让他多少有些不痛快。 “我是觉得,我们不应再把虞记事件扩大化,昨日那位上海道大人在虞记吃了个憋,心中必然不痛快,若是伯父们今日再拿虞记说事,说不定反而弄巧成拙。所以,今日伯父们什么也不说,只做事……”李泽时侃侃而谈。 “只做事?做什么事?怎么说?”王伯权沉吟了一会儿,泽时考虑的倒是周道,虞记已经被架起来了,不能再添柴加火。 “最好由李总董出面,广邀上海各界士绅商谈成立上海总商会,并提议案结合上海各商团以及讲习所,组建上海商团联盟。”李泽时的声音很平静。 门外听着的虞景明那心里却不得不叹服啊,这位李大公子实是审时度势之能手,自己几次布局,最终都被他借势。 比起拿虞记立旗去跟上海道谈判,倒不如像这位这么说的这样,更能让那位新上任的上海道妥协。成立上海总商会,组建商团联盟,这便让上海各界商人有了在变乱中自保的能力。甚至还会成为各方势力都必须拉拢的力量,到时那位上海道的刘大人说不得还得先放下架子跟大家谈,以稳定上海形势。 而对李大公子来说,若是最终上海商团联盟得以成立,那作为策划和鼓动者,必能在里面占据一席之地,于革命形势来说是极其有利的。 犹记得昨夜李大公子说,你看戏好了,于是,属于李大公子的舞台便开始揭幕了吗? 果然甚是精彩呀。 “你来上海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王柏权不是没有担当的,面对如今大厦将倾,又深处风雨飘摇中的中华,做为一个民族商人,他亦将承担他的责任。更何况他也看到了成立上海总商会以及商团联盟的必要性,他会促成这件事,但他必须弄清楚这位李大公子的目的。 “我是奉宋先生和谭先生之命,以行商之名来上海实地调研上海及中部的革命形势,并将着手筹备同盟会中东部总会的各项事宜……”李泽时很坦诚的说明了他来上海的目的,这个时候若不坦诚,就失之诚意了。 虽然这样说会很冒险,但王家是他最先要拉拢的民族资本家,冒险是值得的。 虞景明咧咧嘴,前段时间,朝廷之所以封锁各路交通,便是因为有传言说同盟会有意在上海成立中部总会,只哪里想到早在几个月前,这位李公子就已经在上海布局了,这份心思缜密至极。 李泽时这时算是完全交了底,王伯权自没有不满意的,点点头:“如此,那这事情我去联系,只是翁冒事情你要如何做?” “我……”李泽时正要回话,两声轻咳自门边传来,李泽时和王柏权这才看到站在门口的虞景明和冯绍英。 “景明来啦,快进来坐,正说着翁冒的事情呢,你来说说看你有什么打算?”王柏权冲着虞景明招手。 “我去帮大奶奶端点心。”冯绍英冲着虞景明点点头,转身去了厨房。 李泽时则看着虞景明笑笑点头。 虞景明在窗边的沙发椅上坐下,她感到对面李泽时目光灼灼,她微侧开脸沉吟了一下说:“正如伯父刚才所说,翁冒是由翁姑奶奶一手带大,虽说是侄儿,但便是说儿子也没有错,而翁冒又是景明之表兄,更是虞记的员工。所以,翁冒的事情景明出面是最合适的。”虞景明说着,从怀里拿出之前写好的担保书。 翁冒有没有罪不是虞记能定的,但虞记可以给翁冒做担保,这事体是很惯常的手法,也不会刺激那位上海道。 王伯权接过看了看,点点头,景明做事甚是老练,看完,王伯权又把担保书递给李泽时。 虞景明这时又笑笑说:“接下来的事情我去不管了,我只想翁冒能回家过年。” “成,这件事交给王伯了,你王伯若是连这点都办不到,这些年就活狗肚子身上去了。”王伯权自信的道。 这事在王柏权看来是板上订钉的,上海道封锁永福门的事体已经闹的上海商界人心慌慌,在这种情况下,成立上海商会,组建商团联盟也是顺理成章事情,这样的局面必会让那位上海道坐立难安,这时候虞记的担保书就是一个给刘大人的下台阶,对那位刘大人来说正是瞌睡了送上的枕头,没有不允的。 “必能让大小姐过个欢喜年。”李泽时也应承。 虞景明浅笑:“我去见大奶奶了……”她晓得接下来王柏权跟李公子必然还有许多事要商谈,便起身离开。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有些缘终是擦肩而过 偏厅一张小方桌,桌上一只提梁紫铜荷花茶壶,几只雨过天青的瓷盘,分别装着腰果,核桃仁,金桔饼,桂花糕,还有两只大盘,装着蟹黄小笼和蛋挞。桌边,几只同色的茶盏,里面茶正滚着,热气腾腾。 “景明快来吃茶,这蛋挞是你大奶奶亲手做的。”王家大嫂接过一个下人手上的暖壶塞进虞景明的手里。 “谢谢大嫂。”虞景明笑嘻嘻道谢,冯绍英已经扯着虞景明挨着王大奶奶做,王大奶奶拉着虞景明的手:“这会儿看到人,这心才定了。”说完又叹了口气说:“景明,别怪你伯父拿虞记的事情做由头,实在是这回荣家和上海道的手段触痛了自治公所和上海商会的神经了……” 冯绍英在一边冲着虞景明眨了眨眼,虞景明自然明白。 这回事件,谁都看的出来,翁冒本就是李记的人,他是受上回汤姆逊离职事件影响才被李记辞退,眼明的人都能看出这是权宜之策。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翁冒会重返李记。 翁冒是不是革命党,那不好说,但谁都晓得虞记根本就不可能参予革命党的活动。可偏偏这一回,荣兴商团和上海道却借着翁冒的事情布局,拿虞记开刀,这必然刺痛了上海各界商贾的神经。 如今民族资本亟待发展,却是内受制于朝廷贪腐以及闭关短视的政策,外又因朝廷丧权辱国的政策而受制于洋人,如此多的不平等使得民族资本发展举步维艰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开明的上海商人跟革命党也是有些暗通款曲。 就算是一些商人本身不跟革命党有所牵连,但现在革命党在工人中间发展党员,谁也说不好自己身边有什么人就跟革命党有所关连。 这回荣伟堂越过自治公所,直接跟上海道接头,拿虞记开刀,这必然就造成了上海各界商人人人自危的局面,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虞记,虞记这回算是逃过一劫,但谁也不保证轮到自己是不是有这样的运气。 虞景明点点头说:“我晓得的,若是伯父不拿虞记的事做由头,景明倒是会怪伯父不把景明当自家人看,更何况虞记本是商会一员。” “你能看明白就好。”王大奶奶高兴的点点头。 一边冯绍英笑嘻嘻的说:“说起昨天的事情,我爸可是把景明夸的没边了,说是好一招金蝉脱壳。” 虞景明笑笑,捧着热茶啜了一口,一边王大奶奶却是压低了声音问:“听说昨天衙门那边的事情是那位卞先生出的手?” “是哩。”虞景明晓得,昨天卞先生先是在衙门里打听了一圈,一些事情自也瞒不了人的,不过具体的细节虞景明便不细说了。 “这位卞先生是个人才……只可惜呀,乱世造就人才,也埋没人才。”王大奶奶颇有些感触的说。 “大奶奶怎么好好的感叹起来了?”虞景明好奇的问。 “我有什么好感叹的哟,我是听你伯父说的,你不晓得呀,江海关新任的那位在打听卞先生。”大奶奶说。 “大奶奶是说墨贤理?他打听卞先生干什么?”一边冯绍英也凑上来问,虞景明在一边也竖起了耳朵。 “这事你伯父也是最近才晓得的,上个月,原江海关副税务司彼得被迫离职,原先大家都以为是董帮办的手笔,只后来有一回董帮办吃醉了酒,说出背后帮他查账的是卞先生,大家都晓得彼得在江海关这一行里打滚了多年,他的账目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没想到竟被卞先生摸出了门道,这事最后就传到了墨贤理的耳里,墨贤理便托了人打听,还正好打听到你伯父面前了,你伯父当年跟卞老爷子也是有些来往的,对于卞先生的低细也略知道一些……” 说到这里,王大奶奶的神色也不免带着一些回忆的神情:“当年啊,卞老爷子在京城行商时,同京师同文馆的馆主美国传教士丁韪良颇有些交情的,恰缝那时,卞家这位大公子年仅十五岁就中了秀才,在京师亦有神童之称,两家交往之中,丁韪良不免要考较一下这位京师人称的神童,没想的意外发现卞维文于算数有着极强的天份,丁韪良起了爱才之心,录取了卞维文进京师同文馆算学馆就学,学习算数和账务,当年赫德视查京师同文馆时,对卞维文也甚是欣赏,只可惜卞老爷和卞太太走的早,那卞先生别看外表是个软的,性子却极是要强,当初一些想要帮手的都一一拒绝了,硬是凭着他独自一双手带着两个弟弟走到今日……” 王大奶奶说着,又失笑道:“现在李总董都动心了,觉得这样一个人才在县衙里人浮于事,在虞记却又是杀鸡用牛刀,实在是太埋没了,想挖他进自治公所或者是正在筹备的联合商会……” “哟,大奶奶,李总董这是想挖景明的墙角啊。”冯绍英在一边笑嘻嘻的打趣。 虞景明这边那脑子里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李泽时说的话,是关于墨贤理要不要对董帮办下手的事情。 年初,安格联为了要拿到总税务司一职,承诺提高海关华人的待遇和职位,而目前董帮办可以说是一个旗帜性的代表,所以,如果墨贤理真要拿董帮办开刀,则必须扶起另外一面旗,而现在墨贤理在打听卞先生,那是不是说墨贤理已动了要拿董帮办开刀的心思,同时想立卞先生这面旗呢? 如此看来董帮办的处境却是凶险了,就算是请董婆出山只怕也有些于事无补了。 这念头终也不过是一闪而过,虞景明倒底没太放在心上,倒底离她远,不是她能伸手的事体。。 “叔父,留步。”窗外院子里,李泽时跟王柏权告辞。刚到门口,王家三少王端美推门进来,王端美也不晓得做什么来,身上裹着一件呢子大衣,一头短发乱糟糟,脸冻的发青,一进门就直跺脚。 “三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快暖暖。”院子里的小厮连忙找了一个暖手炉塞进王端美的怀里。 “别提了,谁晓得纤纤发什么颠,半夜要看什么外白渡桥的月亮,拉了我去后,又要在外白渡桥看日出,看完日出还要吃外白渡小的油炸饼,等我叫了油炸饼,这位大小姐又不吃了说是困了,回家睡觉,丢下我她一个人跑回家了,害我在外白渡桥冻了一个晚了,熬了眼睛跟兔子似的,还没讨个好脸色,气死我了,以后冯家表小姐来了,就说我不在。”王端美气死败坏的说。 屋里冯绍英乐的噗嗤一笑,王大奶奶心疼的很,冲着冯绍英说:“你那个表妹做什么妖,这般整老三。” “大奶奶,这是你闹的,还记得前天你看报纸,上面写了景明跟李大公子的花边新闻,你当时皱着眉头说李公子是个滑头,占着景明的便宜呢,让老三找起会问问李大公子,若是没心,就把各大报纸的花边新闻给解决,若是有那心,赶紧着找人去虞家提亲……”冯绍英话未说完,猛的想起这前公公对李泽时的旁敲侧击,李泽时装聋作哑的回应,怕引起景明多想,那声音便哑了下去。 虞景明在一边不在意的打趣:“这事跟纤纤又有什么关系,值得纤纤这般整三少爷?” 见虞景明不在意,冯绍英便又笑嘻嘻的说:“纤纤当时也在,这话就记在了心里,现在少爷小姐的圈子里,谁不晓得冯纤纤跟王家三少是相好呀,给王家三少送东西都是纤纤小姐代收的,纤纤借着大奶奶的话,回头也说老三占她的便宜呢,让老三给个交待,结果咱们家的三少爷一脸恍然大悟说,原来你不是喜欢吃七层呀,我是以为你喜欢吃,便让你代收的……” 冯绍英话音一落,王大奶奶和王家大嫂和虞景明,包括一边的荃妈都捂着嘴乐了,王家三少爷这是脑袋里缺根弦哪,冯纤纤是作茧自缚了。 “该……”王大奶奶好气好又笑的说,拿手直点王端美。 王端美咧了咧嘴,他哪里真那样笨,心里是明白的,只是看不得冯纤纤那一幅吃定他的样子,故意逗逗她,结果冯纤纤这样整他,他也算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这些内情他自然不说,说了真要叫人笑死了。 窗外,王伯权冲着李泽时道:“有些东西报纸上说的太过份了,该避嫌还是要避嫌的,你找个时间去处理一下吧。” 一时间,院子里,屋里都一片静溢。大家心里都明白王柏权说的是什么。 好一会儿,才听到李泽时的声音有些飘的回道:“好,我晓得了。”李泽时拱手,转身出了王宅。 虞景明的心情有些复杂,有失落,也有放下担子的轻松。 柳岸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远处巷弄,飘来女子声音的小曲儿,甚是动听。 “下午汪莹莹约了我打麻将,三缺一呢,景明来不来?”边上冯绍英问。 虞景明收回心神,看了看二嫂嫂,晓得王家二嫂嫂是要带她散心,又或者汪莹莹那里有事,便笑嘻嘻的说:“好啊。” 第一百三十章 四马路即景 虞景明中午是在王家吃的,下午跟冯绍英一起出门。 没想到汪莹莹定好的打牌地点正是四马路的虞园。 两人刚进四马路,走到虞记四马路分店的转角处,就看到董太太和荣大奶奶从虞园的那条小巷子里出来。 “荣大奶奶真是好福气,生了个好儿子,是生生把我家老爷算计了去了……”董太太脸色难看,边说边愤愤的走着。 荣大奶奶在后面急追几步,神情也有些气急败坏:“董太太这话说的,我们家伟堂真是冤死了,这事可不关我家伟堂的事情,我家伟堂可也是受害者,我家还指着荣兴东山再起的呢,如今还不是一样深深陷在这鸦片走私里面,我们两家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蚱蜢。这事呀,说一千道一万,是虞景明做事太绝了,谁不晓得那卞家兄弟就是虞景明的走狗呀,走私鸦片这事明摆着就是虞景明同卞家兄弟合谋用来制造乱局,好让虞景明来个狸猫换太子,把东西换到县太爷的车上,最后运出城的……” “赶紧的给我住嘴吧,越扯越没边了,都扯到县太爷身上去了,你荣大奶奶不怕招惹事儿,我还怕呢。”董太太被荣大奶奶那口没摭拦的给吓的脸都青了。随后却又一脸愤愤:“荣大奶奶你也少扯虞景明,整个事儿的内情,我家老爷查的清清楚楚,别忘了卞老二在江海关还是我家老爷照护着的呢,有关荣兴的事情,正常的情况下他能不跟我家老爷打听招呼?想想也是可怕呀,这一边马上就要娶人家的闺女了,另一边,却是弄些阴私手段,想给虞家栽一个私通反贼的名头,这可是要抄家灭族的……呵,你荣家也做的出来? 另外,我倒想再问问,那鸦片出港我家老爷早就打理的妥妥贴贴的,怎么一进了荣兴的大仓,嘿,它还就让人给翻出来了呢,有些东西是真不能细想啊,荣兴每日进出的货物那么多,怎么就偏偏我家老爷这批货落到卞老二手上去了呢……” 虞景明听到董太太这连珠炮似的话,不由咧了咧嘴。 “哟,董太太,这此话不好乱说的,这么乱说,我们两家就不好交往下去了。”荣太太脸色也难看的说。 “呵呵……”董太太阴阳怪气的呵呵两声,招手叫来黄包车,上了黄包车,不理会荣大奶奶,只一挥手,车夫拉着黄包车就跑了。 荣大奶奶气的站在那里跺脚,也叫了黄包车走了。 巷口子里,虞二姑娘慢悠悠的走了出来,看着两辆黄色车远去的方向,神色莫名。 “二小姐,跟董家少奶奶办好交接了?”长青一身长衫从四马路分店出来,站在门边冲着虞二姑娘问。他嘴里的董家少奶奶就是汪莹莹。 虞二姑娘便扯着嘴皮笑了笑:“办好了,以后这边就要长青多照应一下。” “二小姐放心,本是长青之责。”长青两手拢在袖笼里说。又问:“二小姐要不要在店里坐坐。” “不坐了,快过年了,家里事多。”虞淑华回道。 “那我叫店里的马车送二小姐回去吧。”长青说。 “好的。”虞淑华点点头,她这会儿心里还沉甸甸的,也提不起劲去叫车。 长青叫了店里的伙计备车,回头又看了看神色有些蔫的二小姐,终是张嘴说:“二小姐……” “别说了……”虞二姑娘突然伸出右手阻止了长青的话。 长青想说,若是二小姐心不定,那婚期不如改改吧,好男儿多的是,荣伟堂却算不得一个好字,只是这话最后却被二小姐阻在了嘴里。 “唉……”长青心里长长一叹,神色黯然,未再继续说话。 这时店里的马车过来了,虞二姑娘上了马车,马车动了,虞二姑娘放下车帘子的时候,就看到虞景明也站在街口,微微一笑。马车走远了。 “你家这位二妹的心思真不晓得怎么想的,象荣伟堂这样的人能嫁吗?”冯绍英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在虞景明耳边说。 “庄子?秋水里面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世间有的人就是痴人,明知前面要撞墙,但不走这一遭却是不甘心的。更何况,我家二奶奶那里却是希望她嫁进荣家,好跟人证明,当初是我自己不识抬举,并不是有谁要觊觎永福门。”虞景明一脸平静的说。 “你家二奶奶就作吧……”冯绍英摇摇头,挽着虞景明就要进巷子,猛的又听人招呼:“二少奶奶,虞大小姐。”两人回头,却是田太太手里挽着一只小挎包从对面月芬的布店里出来。 “田太太在这里买布呀?”虞景明冲着布店抬抬下巴问。 “唉,这不快过年了,扯几块布做几件新衣裳。”田太太解释了句,却又突然欠了欠身子给虞景明行礼:“多谢大小姐。” 有着虞记的赊货,再加上田先生外面的路子还在,趁着年前的旺季田先生着实赚了一笔。虽说债还没有全部还清,但生意的路子又有起色了,有虞记赊货在前,听说当初那几家粮商也开始给田先生赊货,粮食在如今到哪里都不愁销的,田先生这立马就翻身了。 “这是田先生的本事。”虞景明笑笑,看到田太太两手空空,便又岔开话题:“没看中什么布料啊?” “还没看呢,店里的东家不方便,正往外赶客人呢。”田太太撇撇嘴,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 几人正说着,对门布店又是蹦的一声,一坛酸豆角从店里砸了出来,砸在地上,坛子碎成七八片,一股浓重的酸味就在长街上迷漫来了,闻到的人一个个那口水直流。 “哟,这是腌了多少年的酸豆角了,这酸味儿闻着就能倒牙了。”冯绍英受不了的捂着鼻子。这时,一男一女脚步踉跄的从布店里冲出来,四十岁上下,他们身后,月芬手里拿着一根杆面杖,头发散乱,一手插腰的在骂:“每回过来,就拿一坛酸菜走过场,回回就想从我这里捞银钱,你们当我是开钱庄的呀,就算是开钱庄的也经不起你们这样敲啊,你们不去点点如今的上海有多少家钱庄倒闭……” “我们这不也是为了投资嘛,也不是白要你的钱,算是借的,等我们赚回头了,给你算利息好了。”那妇人一脸大言不惭的说,好似那投了钱必然大赚似的。 “呵……投资?你们大字不识一个,晓得什么是投资?别是给人送钱吧。”月芬没好气的叫。 “哪能呢,我们是大字不识一个,可德三说了,南汇那地儿要大建设,要通什么水电,现在是集资,以后每年都有一大笔收入……”那男子道。 那男子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月芬气的一蹦三尺高,她没想到大哥大嫂居然是给德三投钱。 “哎哟,我的大哥大嫂,还德三咧!你们晓不晓得我现在是在给德三做相好呀,这给人做相好没名没份的,图的啥呀,不就是两钱吗?我甘愿给他德三做姘头,那就是要捞钱,什么叫捞钱?钱进了口袋那才叫捞,不是要倒贴给他,你们把钱交给德三投资,那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月芬说的咬牙切齿的。 “你给人做姘头,你还有脸说这么大声,成,我们也不问你要钱了,我们自个儿想办法,那个家你也别回去了,我们丢不起那人……”月芬她大哥叫月芬说的挂不住脸,青着一张脸回道,扯着他婆娘一脸愤愤的离开。 “格格格……”月芬依着门看着她大哥大嫂离开,便笑开了,只是笑着笑着那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滚。 四马路西街,陶裁缝依然背着一只帆布包,沿着那幽深门洞叫卖着他那些绣鞋萝帕。 幽深的门洞吱呀着,象是一只只随时可以张开大嘴吃人的怪兽。 “月芬她大哥大嫂也是失心疯了,南汇那地儿现在根本就是个烂泥潭,大字不识的两人叫人烧了一下也想进去捞钱,只怕到时要亏的当裤子……”田太太摇摇头说。 “我听说现在南汇西头的地皮已经涨价了,都说年后还会有一波不错的行情?”虞景明记得上午下楼时,听到戴家大舅跟自家二婶的对话。 “行不行情我不晓得,我是听我当家的说的,南汇可能要乱,要造反,年边有好多人在串连,背后还有人火上浇油……”田太太压低声音说,便是他们暂时还没回南汇,但南汇串连的人都已经找到家里了,那些有的确实是受了不公的,但也不泛煽风点火趁火打劫的。 本来,今年她家日子有所好转,打算回南汇过年,一瞧这情形,便打消了回南汇的念头。 “我听他们说,过完正月就会发动。”田太太又压低声音道。 虞景明听的心里一沉,看来二房在南汇的投资必须马上收回。 “景明,你什么时候过来的?”陈元甫穿着一件青色长夹袄,又穿了一件皮坎肩,头上戴着皮毡帽,弄的跟东北那边卖皮货的商人似的,他这会儿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刚从铺子里出来,就看到虞景明,便笑着打招呼。 “刚过来,到虞园这边打牌,表哥过年不回宁波吗这是要去哪里?”虞景明问。 “我娘说我若不混到掌柜的就不要回去,回去也是丢她面子。”陈元甫一脸悻悻,又说:“我去前面院子,还报纸。”说着,陈元甫扬扬手里的报纸。 “哦。”虞景明点点头,却晓得前面院子就是指天蟾戏院。门边,两个伙计一脸暧昧的笑,陈元甫不由自主的脸皮就有些发红,虞景明也不拆穿,又问:“长青呢?” 之前还见长青跟淑华说话,她这里跟田太太闲聊几句,就没看到长青的人影呢了。 “长青好象有些不快活,他说出去吹吹风。”陈元甫说。 “哦。”虞景明点点头,眼睁睁的看着念在心里的女子出嫁,长青当然是不快活的。 这时,汪莹莹从虞园的门里探出个头来,冲着站在巷口的三人道:“你们三个好了哇?还不进来,我等着你们暖灶呢。” 乔迁新居时,请几人吃饭是暖灶,新店开张前,邀请几个朋友聚聚也是暖灶。 “哈,那我们几个有口福了。”冯绍英笑嘻嘻的说。 暖灶是一定要吃一餐的,虞园这边董帮办请了董婆出面,所以,今晚虞景明几个能吃上董婆的手艺,那可不就是有口福了。 “景明忙,我走了。”陈元甫见汪莹莹催虞景明,就摆摆手。 虞景明也点头,一边冯绍英拉着虞景明进了虞园。 进门之前,虞景明看着虞园墙头翠堤二字,听说这两个字还是当初二叔提的。 思绪回到眼前,虞景明记得二房投资南汇时,长青专门来问过自己,自己当时也提过一句,若是南汇若有异地,就让长青立刻将后上的投资撤出,也不晓得长青还记不记得? 现在正是应该撤出的时候了。 虞景明边走边想,就进了虞园。 第一百三十一章 牌局 牌局摆在二楼的阳台上。欧式的四方桌,四把椅子,虞景明,冯绍英,汪莹莹,田太太四人各坐一边。 虞景明身后,一株腊梅盆景开的正盛,虞景明瞧着抿了抿唇有些思绪乱飞,这株腊梅还是二叔种的,视线又朝一侧看去,靠墙的窗台一个蓝边碗大小的笔洗,水仙花也开的热闹。 今日阳光正好。 “今天你坐庄,你切牌。”冯绍英冲着汪莹莹笑嘻嘻的道。 “那我就当仁不让了。”汪莹莹说,还站起身来,在阳台边上的一个盆里洗了洗手,然后开始切牌。 虞景明笑笑说:“董家嫂嫂这切牌还摆个仪式?” “大小姐你不晓得吧,这暖灶还要看风色的,这风色的好坏就决定着以后的经营情况,这风色从哪里看,就从牌面上看,能抓一手好牌那就是风色正,兆头才好。”田太太跟虞景明解释,虞景明挑了挑眉毛。汪莹莹便笑道:“有些迷信也是要讲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麻。” “在理。”虞景明笑笑点头。 四人便切起牌来,孙兰给大家上茶。 看到孙兰,虞景明又笑笑说:“元和嫂嫂没回宁波过年呀?” “没哩,元和姑姑姑夫今年两个要回徽州过年,这边店里没人,我和元和就留下来守店。”孙兰笑笑说。虞景明点点头:“元甫表哥今年也不回宁波,过年的时候元和表哥和表嫂也过来,大家一起热闹。” “好,回去我跟元和提。”孙兰笑笑,端着茶盘离开。 “东风。”汪莹莹坐庄最先出牌,出完牌冲着虞景明说:“今年上海市面生意真的挺难做的,元和他们没赚到钱,哪里好回宁波,孙兰那个婆婆还等着他们的节礼,好在家里亲戚面前现呢,若是节礼轻了害的她那婆婆没面子,这回了宁波也过不好年,干脆就不回去了,正好我这边董婆岁数太大了,缺帮手,孙兰就过来帮衬,等找到合适的人才替换。” “可不是嘛,家乡人都道咱们在外面做生意赚大钱,却不想想这在外面讨生活又岂是容易的……”田太太也颇有感触,田明在生意场上起起伏伏,她也是看尽了世情冷暖的。 虞景明抿抿唇,世情如此。 “东风不可随便打的,老祖宗都说了要借东风嘛的,你这一开局就把东风打掉,可是要掉风色的……”下手冯绍英接着汪莹莹的牌打趣着。 “呀,我没想到这么多,那我重新打好哇。”汪莹莹懊恼的拍了拍额头大叫。 虞景明和田太太抿嘴笑。 “落子无悔大丈夫,好马也不吃回头草,你这悔牌,兆头岂不是更不好,你公公今日之局全是咎由自取,走私鸦片的事情是缺了大德的,如今也不过是夜路走多了遇上鬼了,你替他紧张死也无用。”阳台下面,一个面皮如枯树皮的老妇从一楼的一个门里出来,手里拿着腰布朝空中甩了甩,却是接了汪莹莹的话怪声怪气的道,说完一转身又进了屋里。 “那是董婆。”汪莹莹介绍,脸色有些尴尬,董婆说董帮办这些话可不客气。她做人儿媳的听着也是不好,所以干脆只当没听到。 “走私鸦片这事体到底误国误民,你公公也是荣兴的董事,劝劝他不如趁这个机会收手。”冯绍英劝道。 汪莹莹叹气,心下里说,有些船好上不好下呀,她公公手上那些个产业,若是没有这些洋人做靠山,只怕早就被人掂记在心里,然后被人拆皮吞骨了。 汪莹莹便只笑笑说:“我公公的事体,我哪里插得上嘴。” 冯绍英便没再说,说了无用,董帮办的情形摆在那里,大家心里清楚。 虞景明抿抿唇却问:“之前我同二嫂嫂过来的时候,看到董太太跟荣大奶奶吵架,是什么个事体啊?” “哼……”汪莹莹扯着嘴角冷笑:“有些事体,我公公这边当烫手山芋,只不过人家荣家那边却看上了,那点分润显然满足不了他的口味,这是借着机会想踢我家公公出局,他荣家来接手洋大人那些活计呢……” 正打牌的虞景明一听这话,不由一愣,又突然想起之前听到的董太太同荣太太的对话,一思量,那眼睛便眯了起来,一些东西突然就明白了。 荣伟堂和玫瑰两个真是下的一手好棋啊。 荣伟堂同董帮办两人合作是各有所需,荣兴要利用董帮办的人脉打开荣兴的路子,而董帮办这边,随着新任江海关税务司墨贤理任职,对于走私贪腐这一块查的是越来越严了,董帮办一心盯着江海关副税务司一职,那么手上走私鸦片这一块就最好要分出去了,荣兴背后有俄亚银行,合作之后,鸦片走私这一块就走了荣兴的路子…… 只是,两方的合作本来就是互相利用,自然就谈不上真诚,合作以后,董帮办把所有的关系渠道还全握在手里,荣兴反倒成为为他跑腿的,荣伟堂和玫瑰捞不到好,还白白担了走私鸦片的干系,自然不干了…… 所以荣兴要破局,当然,如何破是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随着江海关权利角斗浮出了水面,正象汪莹莹所说,走私鸦片这些事体,董帮办现在是骑虎难下,可显然荣伟堂看上了。 本来,董帮办敢把鸦片走私这种阴司的事情拿来跟荣兴合作,就必然有压制荣兴的手段, 在正常的情况下,荣兴是不敢打董帮办的主意的,但谁晓得威尔异军杀出。 虞景明现在可以肯定,荣伟堂跟新上任的江海关副税务司威尔必有关系…… 董帮办为了上位拉了彼得下马,而显然的威尔为了上位自然要拿董帮办当垫脚石…… 如此说来,卞维武发现那批走私鸦片背后定有荣伟堂的手脚,只是荣伟堂却也没有想到,这批走私鸦片最后却被卞维武在昨日永福门大搜查中揭露出来,反而坏了荣伟堂的事体。 计划总是不断的变化着…… 但不管如何,有一点可以确认了,荣伟堂确实是在算计董帮办。 虞景明同冯绍英相视一眼,冯绍英却是一脸心知肚明,这位应该是早就知道这些沟沟坎坎的。 这边,汪莹莹又冲着虞景明说:“大小姐别怪我多嘴啊,你那位二妹妹嫁荣家真是瞎了眼。你晓得哇,我们今天一早才从你二妹那里拿到虞园的钥匙,荣大奶奶就上门了,想介绍玫瑰进来做交际,荣家还不就是想借玫瑰来摸摸我公公背后的关系网,那荣大奶奶却也不想想,这园子是虞二姑娘未来的嫁妆,那玫瑰跟荣大少一直不清不楚的,如今荣大奶奶却做保让玫瑰进这园子,也亏她说的出口呀,也幸得被我们太太一口拒绝了……” 汪莹莹话到这里没有继续往下说了,但那意思却也分明,在坐的几人都是聪明人,听得出汪莹莹的言外之意,若不是被董太太一口拒绝的话,真让玫瑰进了虞园做交际,那等于就是虞家二姑娘的嫁妆在没进荣家之前就由荣伟堂的外室打理,那别说虞二姑娘今后嫁进荣家抬不起头来,便是虞景明,虞家的当家大小姐也要叫人轻看了去。 理是这理,只是汪莹莹这话不免有些讨人情的味道了。 虞景明打了一张八万,笑笑没接话,心里却在想着汪莹莹是不是有事请托她?要不然,以汪莹莹的性格,不是这样说话的。 虞景明便不动声色。 虞景明不接话,汪莹莹神色就有些不自然,打了一张九万,被下首的冯绍英吃了。 打出一张牌,冯绍英直言直语的说:“这有什么好说的,虞家二姑娘的亲事也不是景明能管得到的,有些人一门心思要往那墙上撞,那别人是想拉也拉不住的,你家太太拒绝也没什么好说的,人家虞家二姑娘把房子租给你董家,你们董家要是转手就把二姑娘给卖了的话,背后还不让人给戳脊梁呀……” 冯绍英这话是不太客气的。 “绍英就是一张嘴不饶人,我就是说说闲话。”汪莹莹啐了冯绍英,然后闭嘴不说话的,冯绍英的话既给她解围也敲打了一下她,人家景明跟你们董家没那情份,不好张嘴的就别张嘴。 汪莹莹原先的一些心思也就收了。 一边田太太更觉得气氛敏感的很,也是闭着嘴只打牌。 气份便有些凝。 第一百三十二章 长青的打算 “对了,我这边有条路子可以投资,你们看看要不要投一点?”冯绍英活跃着气氛说。 “什么路子?”汪莹莹顺着梯子好奇的问,对于时下上海有些身家的人来说,投资是一个热门话题。 “陆主编要办中华书局,正在集资,我家里跟他家有些渊源的,也挺看好他要办的这个书局,再说了,中华要想兴起,不读书不行,咱们也尽点力……”冯绍英说。 “那算我一份。”虞景明笑笑点头。 “我也还有点私房钱。”汪莹莹道。 “我就捐点菜金,别嫌少啊。”田太太笑笑说。 “田太太的菜金可比我们的都有诚意。”虞景明笑笑,她们投资是有这个资金,田太太是捐助,而且虞景明是晓得的田太太家里经济虽然好转,但一些债却还没有还清。 如此,边闲聊边打牌,几圈下来,尽管在虞景明等人的放水之下,汪莹莹居然还是输多赢少。 汪莹莹的脸色有些不太好,便早早收了牌局。 夕阳西下,董婆一桌饭菜烧好,菜品不多,一个大的什锦火锅,一盘花篮鳜鱼,一碗一品豆腐,一碟玉带虾仁,最后是一个冰糖银耳甜汤,地地道道的孔府菜,吃的几人回味无穷。 从虞园出来,将将是油灯初上时。田太太先一步告辞了。 “景明别在意,汪莹莹我晓得的,虽然有些小心思,但还是知进退的。”冯绍英对虞景明说。 “我晓得。”虞景明点点头,汪莹莹到最后都没有把要请托的事情说出来就能说明一二。 “你就瞧着吧,董家和荣伟堂要对上了。”冯绍英又说。 “很显然,一个是老牌的洋人代理,一个是急于想上位的新兴洋人代理,对上不奇怪。”虞景明翘了一下嘴角说。 “董帮办也是失算了,今年他想争海关副税务司的职位,新任的海关税务司墨贤理那可是老资格,不好糊弄的,他就想把手头上的事情转手再找个代理人,正好荣伟堂靠上了俄亚银行的关系,也想扩大自身影响力,两方一拍即合,合伙开了荣兴商行,可人家荣大少味口大的很,董帮办给他的那点分润哪里填得饱他的味口,他看中的是董帮办盘距海关二十年所经营起来的关系网……”冯绍英说。 说着,冯绍英又压低声音:“我之前悄悄的问过莹莹,她今儿个本是想借你的手给卞家先生下请柬……” “找卞先生?”虞景明看着冯绍英。 “嗯嗯。”冯绍英点点头。 “江海关要查董帮办了?”虞景明挑了挑眉。 “那肯定的呀,威尔怎么可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冯绍英道。 “董家先前给过卞先生请柬?被拒绝了?”虞景明再确定。 “那可不,我公公对卞先生的评价,外柔内刚,以他的个性,这等走私的账目他哪里肯沾手。” “那倒是。”虞景明点头,她数次得卞先生相助,晓得这位外表柔和,内心实是有着大坚持之人。 董家也是打的如意算盘,只这样的事体,虞景明是不会沾手的。 “晓得,没事。”虞景明点点头,却看到长青在四马路分店的门口朝她张望,显然是有事找她,虞景明转头跟冯绍英说:“二嫂嫂,你先回去吧,我去店里看看。” “那好,我先走了。”冯绍英叫了黄包车离开。 “大小姐,南汇的事情不对,我得到风声,南汇怕是要乱,南汇那边的投资是不是马上撤出?当初大小姐叮嘱过长青的,一但南汇有异动,就让长青马上撤出南汇的投资。”冯绍英一离开,长青便几个大跨步走到虞景明近前,神色有些严肃的道。 虞景明抬眼看了长青一眼,她本来还在准备点一下长青,没想到长青已经先一步得了风声。也是,二房南汇这一笔投资全是由长青一手操作,对于南汇的局势,长青自然要更上心一分,不为别的,就为了二姑娘,长青也不容这一笔投资有失。 “嗯,我也得到了消息,不过,年前应该是安全的,年后就不好说了。这样,找个适当的时候,在年前将南汇的投资全部撤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亏应该不会亏,但大约也赚不到什么……”虞景明说着又问:“对了,这事情你跟二婶和我二妹谈过吗?” “没有,大小姐晓得,说了用处不大,反而会让二姑娘为难。”长青低了头,闷闷的回道。 “嗯。”虞景明微微点头,今早出门时,她还听戴寿松跟二奶奶她们说南汇的形势,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据说地价已经在涨,开年说不定就有一个开门红,这个时候要让二房把到嘴的肉吐出来机会不大,最终反而是二妹夹在里面为难。 长青倒是挺为二妹着想,为了保证虞园不出意外,长青这是打算自作主张了。 只是长青这是打算离开虞家了吧? 虞景明挑了挑眉看了长青一眼:“长青是要离开虞家了?” 虽然长青来征求她的意思,也是要她做主的意思,当然虞景明做这个主,免不得要被二房那边再记恨一笔,以她的性子,却也不是那拿热脸贴人冷屁股的。只是当初这笔投独资,二妹和长青是跟她交待过的,也是她点了头的,那她就要负责。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次投资明摆着是玫瑰给挖的一个坑,那她也是不能让玫瑰如意的。 至于记恨,虱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不在乎多一笔了。 所以虞景明是不太在乎的,只是长青的行为却是大忌,这一点长青不会不知道,长青这边,等事情过后,不管南汇最终局势怎么样,二奶奶都容不下长青了。 想着之前长青跟二妹的对话,长青那时大约是做最后的努力,只可惜二妹没有回应长青。 也因此,长青才下了这个决断吧,以这种方式离开虞家。 长青笑笑,却未有任何解释,想来心中主意已经打定。 这说到底是二房那边的事情,虞景明不会过多干涉,跟长青告辞了,从四马路穿过,路过天蟾戏院,就看到陈元甫一杯茶,一蝶瓜子坐在天蟾戏院一角,台上一名面容秀丽的青衣正依依呀呀的唱着曲儿…… 门口,两个看门的说着闲话:“虞记陈掌柜又来了?” “可不嘛,呶,老位置,这位掌柜最有意思,每回来就是一杯茶,一蝶瓜子待到散场,两眼珠子只盯着小桃红,偏是见着小桃红脸红的跟猴子屁股似的,话都不敢说一句。” 说完,两人嘿嘿笑了起来。 虞景明挑了挑眉,元甫表哥的性子一向被动,只这等事体,只要不出格,她这个做表妹的到不好说什么,且看看再说。 第一百三十三章 风过,梅瓣飘落 北四川路海宁路口的维多利亚影戏院。 卞维文专注的看着台上的表演,老潢自进了影戏院后就打盹,没一会儿熬不住,端着水烟袋跑戏院外去吸烟去了。卞维文本要跟着一起出去,不防身侧麻三妹伸出手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卞维文待要拿开,猛的就听到一声断喝:“好你们一对狗男女啊……” 卞维文回头一看,却是钱四海的大哥和大嫂。然后他就被钱大哥揪着领子拉出了影戏院。 卞维文被拉出来的时候两眼就盯着紧追出来的麻三妹看。 麻三妹叫他看的脚步一顿,卞维文却笑了。 …… 虞景明带着小桃回到永福门时,天已经完全的黑了,永福门的路灯晃晃悠悠,在鞭炮声和家常絮语中倒显得有一些过节的气氛了。 老王头正收拾着茶档,见到虞景明回来,到是先笑嘻嘻的说:“东家大小姐,翁掌柜回来了哩。” 平日里,永福门的人对翁冒其实并不太在意,再加上昨天的事情,那心里对翁冒还挺有些意见,觉得都是他招惹祸事。不过,今天大家见到翁冒,却也挺高兴,翁冒回来了,就表示永福门这一段风雨雨过天晴了,这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了。 翁冒回来了?虞景明心里有些惊讶,当然对于翁冒出来,虞景明心里是有数的,只是没想到王伯和李大公子的速度这么快。 “谢谢王伯,年边了,早先收摊哩。”虞景明笑笑说。 “正收着呢。”老王头笑哈哈道。 小桃已经先一步小跑进了虞宅,等到虞景明推门进虞宅时,就看到翁冒带着红梅在天井中朝她做揖,许老掌柜悠悠闲闲的站在一边同翁姑奶奶说话,至于二房那边,不见一人。 “翁冒表哥和红梅嫂这是做什么……”虞景明连忙道。 “让他们行个礼,这回,大小姐可是为他担了多大的风险。”翁姑奶奶语气责怪,眼中却是欢喜。 “好了,礼也行过了,屋里坐吧,说说话。”虞景明说,几人便进了客堂边上的偏厅。小桃上了茶水。翁冒走路有些一瘸一拐,虞景明望着红梅,红梅红了眼眶:“进那里面又岂能不吃苦头。”虞景明有些黯然的点点头。 “没事,小伤。”翁冒安慰红梅。 “大小姐,翁掌柜如今既然没事了,我想明年多休息休息,一些事情可以让翁冒接手了。”一边许掌柜说,他到底岁数不饶人,是该享清福的时候了。 “李大公子那边对你有没有什么别的安排?”虞景明转头问翁冒。 “我就算出来,今后也会被衙门盯死,大公子说,以后他那边的事情就不用我管了,让我安心给大小姐当差。”翁冒笑笑道,他心里也有数,衙门那边这么痛快就放了他,也未尝没有放长线钓大鱼的意思,所以,短期他不会再接李公子那边的事体了。 “那好,以后虞记就辛苦翁冒了。”虞景明点头,突然想起之前李泽时托自己转交的那面小镜子,显然在那时候,李泽时就决定了让翁冒暂时退出任何活动,那镜子应该是以后启用的凭证,虞景明说着,便起身拿了镜子交给翁冒,翁冒接过镜子没问什么,虞景明也未再说什么,一切大约都是早有约定的。 虞景明又冲着许老掌柜:“老掌柜还得给虞记掌舵。” “大小姐怎么说怎么好。”许老掌柜说着,捶了捶腿:“翁冒这边没事了,我也就放心了,你们好好聊,我回去了。” 虞景明和翁冒连忙起身送他出门。 一行人刚到门口,永福门巷口处一阵喧闹。 却是钱家大郎扯着卞先生在永福门巷口闹开了。 “卞维文,我还道你是谦谦君子,没想尽弄一些花头,你要真对麻三妹有意思,就该光明正大的找人去钱家提亲,我们钱家也不是那霸着三妹不让她改嫁的,只你们这般,一个寡妇,一个未婚男子,躲在那黑洞洞的影戏院里,做那私相授受之事,又哪里是正经人该有的行为,我家钱四海尸骨还未寒呢。”钱大郎这翻话显是找人捉了刀的,说起来很有一股子正气。 钱六叔和钱六婶两个站在二号门门口,六婶帮着卞先生辩解:“哪有大郎你说的这样,卞先生是陪着老潢去的嘛。” “我没看到老潢,只看到黑洞洞的影戏院里,卞维文和麻三妹两人肩挨肩,手拉手。”钱大郎道。钱大朗这话一说,周围看戏的人那脸上自带着暧昧,没看出来卞维生也是风流之人哪。 钱六叔只是盯着一边叫钱家大嫂拉着的麻三妹,卞先生的为人他清楚,又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有些东西自瞒不了他的眼,这会儿,他也是心里摇头,三妹现在是出息了,但花头却多了,这里面的事头他不想掺和,但该表态也要表态。想着,他咳了两声问卞维文:“卞先生怎么说,我信卞先生。” 卞维文虽然被钱大郎扯着衣领,可他站在那里,依然闲适自然,这会儿听到六叔的话,他拍开钱大郎的手,冲着六叔揖了一礼:“多谢六叔。”他谢的是那份信任。 说完,卞维文又转头盯着麻三妹,麻三妹突然心虚的很,不由的垂下了头,想想不对,又抬起头。 “麻师傅,真要这样吗?”卞维文平静的问。 “如果卞先生觉得为难,那就算了吧,我晓得卞先生是正人君子,便是占的一些便宜也并不是故意的,我反正一个寡妇,名声早就没了,卞先生无须在意。”麻三妹盯着卞维文道。 周围听着的人一片哗然,麻三妹这话看似并不要卞先生负责,但她的话意里,先是说卞先生是正人君子,又说卞先生占的便宜不是故意,但不管故不故意,占了便宜就是占了便宜。更何况,麻三妹又说她一个寡妇,名声没了就没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显着就是卞先生坏了她的名声。 这完全是以退为进。 卞维文笑了,但眼神却有些无奈,麻三妹非要这样,那就如她所愿吧:“影戏院里面,黑灯瞎火,男女混坐,也确实有碍风化,大郎这么说我也不做多的辩解,我就只一句话,我跟麻三妹若真有那一天,钱四海的抚恤金,再加上一份聘礼,都会送到钱家人的手里,而在这之前我对麻师傅以礼待之,不会叫钱家人没脸面的。” 卞先生这话一落,周围人面面相觑,卞先生这算是一个承诺吧? 麻三妹心里憋着的那一口气突然就松懈了下来,然后手脚有些发软,差点没站稳,幸得一边钱大嫂扶着才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心里极怕卞先生在众目睽睽下拒绝,那样她只怕没法待在永福门了,如今卞先生到底给她留了一丝脸面,但对卞先生的回答,麻三妹还是有些失望的,没想到在这等情况下,卞先生嘴还这么紧,没有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模拟两可的定了一个“若真有那一天”。 不过总算也是一个承诺。 卞维文说完,冲着众人点点头,抬脚步朝后街去,麻三妹要跟,卞先生却是头也不回,麻三妹只得顿了顿脚步,看了看一边的钱六叔钱六婶,又看了看一脸兴奋的钱大郎和钱大嫂,咬咬牙,转头回了二号门里。 许老掌柜自去了后街,红梅扶着翁冒同虞景明三个就站在老王头的茶档边上,老王头的茶档这时已经收掉了,只有一个炉架子放在靠墙边,几条长凳也不甚整齐的摆在路边,叫圆门洞的白炽光灯映出各种阴影。 虞景明站在那里看着钱家大嫂演的这场大戏微有些出神。 “呵,麻师傅现在手段也是了得啊,早上有老潢给她搭戏,逼得卞先生一起去看影戏,晚上又有钱家给她搭戏,演出了这一场逼宫。卞先生也不晓得怎么想的啊,还就由着钱家闹事,真给了承诺了……”红梅一脸八卦的道,又说:“老潢也不晓得怎么想的,卞先生拿他当自家长辈供养,他还伙着麻三妹算计卞先生,他就这么看好麻三妹?” “老潢的心思,谁晓得呢,也许他认为这样对卞先生好吧。”虞景明回过神来道,她是晓得的,那位老潢瞧不得自己这种城府深爱算计的。 而至于卞先生,虞景明是晓得的,卞先生一直以来对麻三妹的示好视而不见,并不见得就是卞先生瞧不上麻三妹,更大的可能却是卞先生不想连累别人。 随着翁冒回归,永福门的风雨算是暂时过去了,但有一场更大的风雨正蕴酿着,它一但暴发将席卷全国。 这一场风暴很多中国人期盼着,但这一场风暴对于某一类人来说却很忐忑。 大清日薄西山之势已是共识,虽然不晓得大清的朝堂什么时候倒,但也就在不远了。 作为大清爱新觉罗氏的贝子爷,如果清朝真的完了,老潢所面临的很可能是灭顶之灾,而卞先生既是老派的举人,又在衙门当差,再加上他更同老潢关系如亲人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卞维文自然不肯抛下老潢不顾,如此卞家会面临什么,只怕是难以预料。 卞先生迟迟不议亲只怕是不想连累任何人。只麻三妹却非要一头撞进去。刚才那等情况,若是卞先生还拒绝,麻三妹只怕无法自处了。 于卞先生那税等性子的人来说,有些东西既然避不了,那就接受,且看风雨来时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也是怪有意思的。 而至于老潢,显然另有想法。 这位游戏半生,落魄终老的老头那想法也实让人难以琢磨。 即是琢磨不透就不要多想。 “回去了,巷子里风大,翁冒的身体要好好养些天。”虞景明说着,推门进了虞宅。 …… 后街卞家,卞维文推门进屋。 客堂前,老潢点了两盏油灯,油灯的烟很重,一边卞维新呛的直咳。 “行了,你大哥回来了,请过安后,回屋睡觉。”老潢看着卞维文进门,拍着卞维新的脑袋。 “哦。”卞维新点头,给他大哥请了个安,然后那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回屋里睡觉。老潢坐在那里,桌上一碟茴香豆,一碟花生米,一壶老酒。 “来,陪我喝酒。”老潢给卞维文斟了一杯。 卞维文坐下,他平日其实不太吃酒,这会儿倒也想喝一点,便端起杯来咪了一口酒,丢了一粒花生米进嘴里,嚼着那香味,仔细的看了老潢一眼才说:“老潢,这对三妹不公平。” 老潢跟麻三妹搭的戏他心里清楚。 “这世上没有什么公不公平,有的是自己的选择,做了什么样的选择就要承受什么样的代价,现在是她自己耍花头非要跟你在一起,那我就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坚持?”老潢没好气的说。端了酒杯咪了一口酒才又瞪着卞维文说:“维文,我可跟你说啊,若是麻三妹真能坚持的住,那这个女子就值得你倾心相待,一些该放下的就放下的好……” 卞维文笑笑,喝了一口酒。 他的性子,他今天既然做了那个承诺,那自然是一言九鼎,只要麻三妹到时愿意,麻三妹必是他妻。 只是他也晓得,那场风雨非同一般哪,麻三妹到底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是承受不了那些的。他实在不想让麻三妹为难。 老潢嘿嘿笑着,脸色颇有些自得,卞老大拿他当爹样的照顾,那他就必要有所回报。 他今日跟麻三妹一起布局,一是,麻三妹费尽心机,非要一头撞进来,那他便成全麻三妹,若是麻三妹真能在卞家最困难的时候守着卞老大,那就象之前说的,卞老大讨了麻三妹进门,今后日子不会差。 但若麻三妹抗不住那场风雨,卞老大只怕会落得一个极难的境地,那位大小姐清冷是清冷的了点,倒是一个能担风雨之人。 依那位大小姐的性格,这世间能吸引她的男人只有两种,一种象那位李记大公子,是能在风云之中纵横之辈,另外一种,便是身处极难之地,却有着大毅力大隐忍之徒,维文就是。 若说那位李记大公子是动于九天之辈,那位维文便是藏于九地之人。 这是他给那位大小姐挖的一个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卞难文再没吱声,心想着,罢了,那就这样吧,麻三妹既然执意如此,那就再让他看看事世变幻吧,都说他是好好先生,其实比起那位大小姐,他的心计也不遑多让。 风过,不晓得何处的梅瓣飘落下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年碎 过年了。 孙兰同她夫婿陈元和是年前时来虞家走了一趟,过年时就没有过来了。因着好几家票号倒闭,陈元和姑姑和姑父的手上有好几张汇票无法兑现,以至于过年边都要去各票号的东家那里盯着。 虞家这边,虞景明和她二婶一家依然是各过各的节。 吃年夜饭前一串百子千孙鞭炮,吃饭时一溜彩灯映得每个人都一脸喜气,年夜饭吃好没多久,永福门的巷子里就热闹了起来,都是互相约着打牌守岁的。 虞宅二楼。 吃年夜饭时虞景明陪着翁姑奶奶吃了几杯酒,这会儿脸上有些烧,便搬了张凳子坐在阳台上吹风。这风不冷,已经有了春天的气息了,就象阳台上那一株铁杆海棠一样,枝杈上已爆出了一点绿意。 巷子里,膀大腰圆的桂花嫂穿了一件碎花新袄,将腰身箍的更圆,甩着手风风火火的走在前面。略有些瘦,但身高架大的赵明慢悠悠的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对门麻婶家里。从虞景明这里望去,可以看到麻家一小片天井的地儿。麻喜蹲在地上,几个小娃子围在他的身边,麻喜点着了一个钻地鼠。钻地鼠是一种烟花,点着后,会冒出一串火花,然后在地上乱窜,那烟花点着后,冷不丁的就钻到当先进门的桂花嫂的脚边。麻喜这坏小子,一边叫着火了着火了,一边去掀桂花嫂的裙子,被桂花嫂一把揪住耳朵。 “臭小子,毛还没长齐,就有这等花花肠子了,瞧我怎么收拾你。” “哎哟,哎哟。桂花婶子,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快放手,耳朵要扯下来了……”麻喜讨饶着,嘴里却装着糊涂。 “扯下来才好……”堂前,麻河北恨铁不成钢的。 麻喜只能苦巴着脸,这坏小子,也是该。 虞景明轻笑出声,这就是她的永福门。 圆门洞那边又传来几声“锵……锵……”的鸟叫声。老潢还是那一身褚青旧袄,不过今天身上添了一件黄马褂,这会儿托着他那只鸟笼悠悠哉哉的过来,一屁股坐在老王头的茶档上:“哟,老王头今儿个这茶当支的早。”说完又说:“一壶龙井茶。” 永福门的人都晓得,过去的每一年,老王头都是在茶当上守岁的。 于老王头来说,茶当是他的命,是他的根,老王家靠这茶当养活了三代人。 “家里吵的很,还是这里自在。”老王头咧着嘴笑嘻嘻的,一边给炉子添了一块手腕粗的樟木段,樟木木质较一般柴火硬,带着一种樟木香气,煮出的茶别有味儿。 平常老王头是不舍得用的,过年时才会用。 一壶龙井端上,钱六叔象闻着味儿似的捧着瓷缸过来:“笑说,老潢日子越来越有滋味了,都喝上龙井了。” “嘿,龙井算什么,当年母树的大红袍我用来煮叶蛋呢。”老潢咧着嘴。 “今时不同往日,好汉不提当年勇啊。”更夫老罗拿着更锣慢悠悠的过来,叫了一盘茴香豆嚼着。 老罗今晚是不用睡觉的,过年尤其要防走水。 “哟,老潢这黄马褂可是稀罕物,听说当年皇帝赏下这黄马褂时,老潢在永福门这里摆了十天的流水席,当然,那时候的永福门还叫贝子街。”翁姑奶奶端了一碗解酒茶过来,这些事情都是她每日里在街上跟人闲唠叨听来的。 翁姑奶奶身后,虞景祺不啃声不啃气的跟着,跟个影子一样,他手里抱着那只狸花猫。那狸花猫独特的很,猫头伸的笔直,猫脸冲着不远的天空,天空焰花绽时,猫耳朵便尖尖的翘起,还一抖一抖的。虞景祺就看着它呵呵的笑的,在他自己的天地里自得其乐。 红梅端了果盘过来,将果盘放在茶几上,又搬了一只小凳子说:“景祺来吃糖。” 景祺两眼亮晶晶的,转身坐在凳子,剥了一颗西洋糖果放进嘴里,猫便从他的怀里跳下地,趴在他的脚边,伸出粉嫩的舌头舔着爪子,一人一猫,在灯影下留下两团剪影。 虞景明也剥了一粒糖丢进嘴里,红梅冲了一壶茶,翁姑奶奶拿起窗台边的一叠报纸翻来翻去。 “姑奶奶,过年呢,你这还看报学习呀。”小桃手里提着一只铁皮小盆过来笑嘻嘻的说,盆里是无烟碳,今天守岁,火盆里的碳不能熄,所以要多备一些碳,夏至在准备热水。 “学什么习啊,我就嘀咕着最近怎么没有景明的新闻了,倒是那位李大公子,一会儿跟这个商会会长吃茶,一会儿又参加某个官员的宴会,时不时的又到处撒钱,果然不愧上海有名的散财童子……”翁姑奶奶嘀咕着。 “没有新闻不好嘛,你也说了女孩子家,老在新闻上露头不好。”虞景明从阳台边歪着脸过来笑笑说。 “你晓得我不是这意思,我就是觉得遇上一个合适的人不容易。”翁姑奶奶旁敲侧击,还是想打听虞景明跟那位李泽时公子的情况。 “两个人不是看着合适就合适,那位李大公子,他撬动了一个大舞台,是注定是要在上面演义风云的。我呀,只有永福门这片天空,我的路便是这条不长街道的朝朝暮暮,这路不同呀,便是再相契的人终也是要各走前程的。”虞景明低头,闻着解酒茶淡淡的药香说。只她那眼神却落在一张报纸的头条上。 昨天腊月二十九,董帮办在虞园举办晚宴,参加晚宴的各路洋商,最后宾主尽欢,而晚宴上暴出最大的消息,几家大的洋商行将继续跟荣兴商行进行合作。 看着这消息,虞景明晓得,由卞维武揭穿的这场鸦片走私事件在荣兴算是落下帷幕,利益方各做了妥协,算是皆大欢喜,但对于董帮办来说,只怕局面却是越来越难。 本来那些洋人商行都是跟董帮办合作的,背后自也是支持董帮办的,如今他们却是撇开董帮办,直接跟荣兴商行合作了。虽说董帮办也是荣兴的股东,但二者还是有区别的。 只不晓得接下来董帮办会如何应对? “也是,这年月呀,男人没几个可靠的。”翁姑奶奶这时又愤愤的将手上的另一份报纸丢一边,虞景明觑见那黑体大字:李泽时于玫瑰双双出席商会晚宴。 虞景明微愣一下,然后浅浅的笑了,那日王大伯说了,报纸上老是有李泽时跟她的花边新闻不大好,让李泽时解决此后,李大公子每出席宴会,身边的女伴总是走马灯的换。 如今报纸上,虞记大小姐同李记大公子的花边新闻已经无影无踪了,于此同时虞记东家大小姐同李记大公子那点暖昧在上海各色人眼中也如过眼云烟。 外间的鞭炮时时炸响。 虞景明耳里听的满满的是小巷子里的家常絮语。 “老潢,维文他们在家吧?”巷子里,麻三妹从2号门出来,手里提着食盒。 “这时候不在家能在哪里。”老潢尖着嘴学了声鸟叫,然后笑道。 “我炖了银耳汤,还蒸了两笼桂花糕,老潢也早些回去吃。”麻三妹笑嘻嘻的接嘴。说完,提着食盒穿过圆门洞。 “卞先生这是也有了知冷知热的人了。”一人看着麻三妹的背影笑说,钱六叔闷声不响,到底是算计来的,总觉得有些不对味。 老潢嘿嘿笑了两声,这家伙的笑意总让人有一种别有用意的感觉。 虞宅隔壁的13号门吱呀的一声开了,先是爱珍挽着戴政的胳膊出来,身后是戴谦牵着他家老三,最后是戴寿松同戴娘子一路。 一行六人,出了13号门,就转进了9号门里。 “虞景祺,下来放鞭炮。”过完年,又长了一岁的戴家老三戴季两腿叉着,抬着头,冲着阳台上露出腿来的虞景祺叫道,虞景祺傻呼呼的,只会跟在他背后亦步亦趋的,跟个小跟班似的,每每戴老三便觉得很威风。 “你要死呀,跟你说了不准找他玩。”戴娘子用劲拧了一下戴老三的胳膊。 “痛……”戴老三哇哇大叫。 “不准叫,跟在我身边,一会儿打牌叫你吃红。”戴娘子打一棒给一颗糖说。 戴家老三不叫了,打牌吃红的钱是可以下腰包的。 虞景祺的世界是闭塞的,无知无觉的听着下面的话,却跟他完全不相干。夏至端了热水来叫他洗脚,他便抱着猫跟在夏至背后,脱鞋,泡脚,木头人似的随着夏至说一声,他动一下。 “这孩子会一岁一岁大,二奶奶那里也不晓得到底有没有打算?”翁姑奶奶嘀咕,把景祺养在身边翁姑奶奶倒是挺喜欢的。只是孩子的身份不解决,总难免有人拿虞大小姐把虞二爷的孩子当下人养来说事,景明难做人呀。 “这孩子二奶奶是肯定不会认的,我听说二奶奶私底下跟戴娘子有约定,戴谦同三姑娘膝下的第一个男孩姓虞,过继在她二房,这等情况下二奶奶怎么会认景祺。二奶奶不认,大小姐就只得把景祺当下人养在姑奶奶身边,总之一个里外都不是人的屎盆子就扣在大小姐的头上,这等恶心人的事情,二奶奶心里快活呢。”红梅愤愤不平的说。 虞景明笑笑,她其实无所谓的,以她的个性原是不会插手这种事情的,只是当时一来二妹请托,二来当初那种情况,总不好把景祺留给吕家人,那是她作为虞家东家大小姐该有的担当。 既然是这样了,那就这样,她亦不会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而后悔。 “没事,就这样教养着吧,等他大了,懂事了,来去由他自己去选择。”虞景明说。 “大姐,三缺一,来吗?”楼下,虞二姑娘声音在楼梯口响起。 “呵,稀奇了,她们居然会找大小姐打牌……”红梅嘲讽着。 “这是二妹出嫁前在家里最后一个年了。”虞景明站起身来,毕竟过了年,二妹的婚事就要提上日程。亲戚之间,便是关系再不好,有两样事情是越不过去的,一个结婚,一个丧葬。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戴大舅的算盘 虞景明捧着紫砂茶壶下了楼。 天井里,戴政,长青,元甫,翁冒几个已经摆开了一桌,边出着牌边闲聊,聊的大体都是上海市面的经济情况,自橡胶股票风暴以来,上海市面可以说是一片萧条,好在因为南洋劝业会,由李记强势登陆上海,市面开始有些繁荣。不过,最近又有一条消息传出,朝廷派出盛宣怀,着手铁路收归国有事宜,一时之间,上海商界又是风声鹤唳…… 另一边,戴谦和三姑娘两个依在天井边的窗台边说着闲话,两人年前在讲习所唱的牡丹亭《闹学》一出反响很好,已经成了被公认的青梅竹马了。 虞二奶奶和戴家本有默契,自然也是乐见其成。 杨妈带着几个丫头伺候着果盘茶水,堂前中堂下的一张八仙桌,虞二奶奶,戴寿松,戴娘子几个正边喝茶边聊天,说的到是南汇的事体。 靠天井边的一桌,虞二姑娘,戴政的媳妇爱珍正在摆着麻将牌,二姑娘见着虞景明下楼,笑着叫了声大姐新年好,爱珍也打了声招呼。 二姑娘又朝着不远边的虞淑丽催促:“三妹快点。” “麻将有什么打头,都是跟娘亲那般岁数,打发时间才用来消磨。”虞淑丽嘟着嘴,冲着虞景明挑挑眉。虞景明晓得这是三妹讽刺自己跟她娘亲那般闲的无聊。 虞景明笑笑,自顾自跟二婶几个问安:“二婶,大舅,大舅妈,新年好。”另一边戴政,长青,云甫也起身给虞景明打招呼。 一时间,虞宅倒是难得的和气一团。 虞景明在二姑娘上手的一个空位上坐下,另一边是爱珍,戴谦推着三姑娘过来在虞景明的对面坐下:“正月一过,二姐就出嫁了,以后可难得有这样坐在一起打牌的机会了。” “呵,说的以前常这样打牌了似的。”虞三姑娘嘴皮子不饶人。 虞景明跟二姑娘和三姑娘的关系从来就没有真正好过,自然这样的牌局以前也未有过。 “正因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晓得还有没有,今儿个这牌局才显得尤其难得,三妹说呢?”虞景明反问说。 虞淑丽抿抿唇不吱声,只是两手搭在桌上,洗牌切牌。 “二妹,婚礼事体,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吧?”虞景明问,又冲着一边正给人端果盆的杨妈说:“杨妈,若有短缺什么的,你跟红梅提。” “大小姐,晓得哩,红梅这段时间对这事体都有照应。一应问题都没有问题”杨妈连忙笑笑说。心里倒是想着,大小姐倒底是虞记当家人,虽然跟二房关系不睦,但这礼节上的东西却是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端是厉害呀。 “景明这样就对了,景明是做大姐的,又是虞记当家人,要有大姐和当家人的气度,新的一年了,过去的枝枝节节能丢就丢掉,人总是向前看的,要向前活不是,以后淑华和淑丽两人还得景明帮着撑腰呢。”一边戴寿松正喝着茶,听着这边说话,接了嘴,他作了这个经理,在外面交际应酬多了,念头似乎通达了不少,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能为我所用的,敌人也不是不能合作,不能为我所用的,便是朋友也会渐渐的淡成陌路。 戴娘子在一边应和了一声。她向来做惯了这等捧哏的角色,何况是给自家男人撑台面。 虞二奶奶却是冷冷的勾勾嘴角:“我哪里敢想着那些,只要她不背后里下手算计人,我那日子就安稳了。”虞二奶奶的话语依然难听。 虞景明笑笑不言语,戴寿松是什么性子,她了解,当初她可实实没给他脸面,这位如果不是另有话说,断然不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另外呢,景明一个人也辛苦,有什么事儿咱们这边也要有个照应。”果然,戴寿松这边又是话风一转。 戴寿松这话别说虞景明,便是他自家娘子,还有虞二奶奶,虞家姐妹,便是另一边的戴政等人也有些狐疑的望过来,今儿个过年,唱的是冰释前嫌这一出吗? “那景明在这里多谢大舅。”虞景明浅笑,大舅要做样,那她也就作样,心里却在等着戴家大舅图穷匕现后的主题。 “景明,大舅想问一下你跟李泽时李大公子是什么关系呀?”戴寿松边放下手里的茶杯,,从小喜手里接了根洋烟,套上烟嘴,深吸了一口说,又解释了句:“别怪大舅多管闲事,你身边只你二婶一个长辈,你二婶的性子呢自你二叔走了后是冷淡了不少,她不乐意跟你沾边儿,你多体凉,你二婶是我妹子,我这个做大哥使不得要为她周全一二,前段时间呢,你跟李泽时两个闲言碎语不少,我看你两个也挺般配,本来是乐见其成的。可这些日子,李大公子跟好些个女人不清不楚的了,花边新闻那是满天飞,我想着啊,你若是跟李泽时没关系呢,人家李大公子的事情咱也犯不着搭理,可你若是有些来往,那他这跟别的女人牵牵扯扯的,那就是让虞家没脸,这事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出面,大舅出面,怎么着也得让李公子给我们一个交待……” 戴寿松话音一落,整个客堂里的人那神色便怪异了起来。要说戴寿松真为虞景明着想,在坐的没一个相信,便是戴娘子都不信,所以大家都晓得戴寿松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泽时李大公子自登陆上海滩以来一直是一个风云人物,尤其最近正在运作上海各大商团联盟一事,这里面利益可大了去了,谁都想在里面捞一票,看来荣兴商行也心动了。 只是虞景明跟荣伟堂的关系摆在那里,戴寿松如今却要借虞景明的梯子去跟李泽时拉关系却有些过了。 长青和陈元甫相视一眼,心里想着戴寿松这相道不免有些难看了,只这等情况却没有他们插嘴的份,便坐在一边做锯嘴葫芦,心里却想着东家大小姐那也不是个能让人打主意的,戴经理只怕是要自找没趣了。 一边戴政张嘴欲说,最后却是揉了揉眉心不说话,他爹真是想当然了,只是这时他说什么话都不好,最终只好闷不啃声。 虞二奶奶冷不丁嗤了一声说:“以后大哥要说什么话只说你的,别拿我当跳板,合着我这个做婶子的被侄女算计了,还要侄女担待不成。”说完,虞二奶奶无滋无味的嘬了一口茶水,她瞧不得她大哥巴结虞景明的样子。 戴娘子却是两眼放光的盯着虞景明,等着虞景明的回话,心里却想着,虞景明这身家这身份摆着,若是亲事的事体能松一松口,那还不晓得会有多少进账呢,戴娘子这是在虞二姑娘的亲事上尝到了甜头。 虞三姑娘右手撑着下巴看大戏,只有二姑娘抬头笑着说:“大舅,这事体大姐心里有数呢。” 二姑娘这话是给他大舅台阶下,大舅这话题在大姐那里决讨不得好的,二姑娘不想年三十弄的气氛尴尬。 只戴寿松却不领情,理所当然的说:“我晓得她心里有数,可她一个女孩子家,心里有数又怎么样,这等事情还不得家里长辈为她做主啊……”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只是从戴寿松嘴里出来就别有滋味了。 “大舅说的在理,只不晓得大舅要怎么做主?就象二妹这回这亲事一样吗?荣伟堂和玫瑰划清界线了吗?据我所知玫瑰在荣兴商行也有股份吧,另外有一件事情,不晓得大舅知不知道,我听说,荣太太曾跟董家提过,推荐玫瑰进虞园做交际,这事件大舅不要做个解释吗?”虞景明眯着眼说。 荣兴商行味口不小,在内部想吃了董帮办的份额,在外还在南汇上下了一盘大棋,如今这手又伸到李泽时那里去了。当然这些东西虞景明不掺和,跟她不搭界。不过,戴家大舅要借她来搭桥,那她不乐意了。 另外,关于荣太太要的推荐玫瑰进虞园做交际的事体,汪莹莹当初说这事体时是有些小算计,但这个事体本身不会假,且不说荣家有什么目的。只虞园是二妹的嫁妆,就凭这个,荣家背着二妹跟董家推荐玫瑰进虞园做交际就实实是在打虞家的脸。 这还没成亲了,就这般算计,以后那还不被坑死哪。 本来这事体虞景明没打算再提,反正这事体董家拒绝了,再追究,荣太太完全可以不承认,再加上二婶对她的偏见,提了只会枉做小人。 只是如今戴寿松把手伸到她这里来,她且提这个看看,倒要看看大舅做何解释,另外顺便也算给二妹一个提醒。 第一百三十六章 揭穿 虞景明话音一落,虞二姑娘面皮已经有些发白了,虞二奶奶在砸碎了茶杯后,几乎是腾的站了起来,一边虞三姑娘也竖眉瞪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虞景明:“虞景明,这话是真是假?” “真假我不好说,不过是董家大少奶奶亲口跟我说的。”虞景明一脸正色的说。 虞二奶奶深吸一口气瞪着戴寿松:“大哥,这事你晓不晓得?” “我哪里晓得这些事体。不过,对这事我是不信的,有些事情你们不清楚,我给你们说一说,你们也晓得这回董帮办那批走私鸦片被卞维武揪出来的事情,事后,董帮办虽然摆平,但有了这回事情,对于董帮办,洋人那边多少有些不信任了,所以这回,洋人那边的一些业务就越过了董帮办,直接交给我们荣兴商行打理的。为这个,董帮办跟荣大少爷拍了桌子,说荣大少爷挖他墙角,你们想想,这种情况下,荣家怎么可能向董家推荐玫瑰。景明,你也是个聪明的,别中董家的离间之计。”戴寿松脸色有些难堪的道。 这事体他还真知道,虽说董帮办也是荣兴的股东,但原先董帮办只把荣兴当跑腿的,如今洋人越过董帮办直接跟荣兴合作,就等于是荣兴从董帮办手里抢了一部份利益出来。 只是董帮办经营了二十年的东西,又哪里那么轻易想拿走就拿走的,洋人虽然把业务交给了荣兴,可这后面的关系和渠道还在董帮办手里啊,不摸清这些东西,业务的主动权就依然掌握在董帮办的手里。所以,他们才想让玫瑰进虞园做交际,摸一摸董帮办后面的路子。 只不过董帮办在这一块混到现在,精的跟狐狸似的,哪里会看不清这些,自然毫不客气的拒绝了。 倒没想到虞景明居然晓得这事情。如今事既然没成,戴寿松也不想让虞二奶奶这边的人有什么误解,自然是矢口否认的。 戴家大舅这翻推托的话说的在情在理,虞二奶奶松了口气,虞三姑娘狠狠的瞪了虞景明一眼,就晓得虞景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虞景明笑笑,见戴家大舅推的如此干净,嘴角不由微翘,二奶奶一心想靠着这个大哥,却只怕这个也是靠不住的。 “这是不是董家的离间之计那我就不晓得了,我也就提一嘴,没有自然是最好的。”虞景明笑笑说,反正现在这东西也没法真正去求证了,接着虞景明又说:“我的事情呢,多谢大舅关心,不过我的事情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再退一万步,宁波那边还有九爷爷和九奶奶,另外我父亲的遗嘱还在,一些事情王大伯和王大奶奶也是可以帮我出出主意的。” 虞景明不软不硬的道,但无疑已经很明确的说了,戴寿松不是虞家人,插手不了她的事。 “行了,算我一片好心变成驴肝肺。”戴寿松一脸悻悻,这大年夜的,真是讨了个没脸。说完,自顾自的抽烟。 “打牌,打牌。”一边的爱珍笑笑挥挥手,化解僵硬的气氛。 虞景明笑笑,她倒不是揪着不放的,这一篇便也揭过,正好轮到虞景明抓牌,抓上来一张九万,这是单牌,虞景明便打了出去,没想恰恰正是二姑娘需要的牌。 “二姑娘,胡了。”明月就站在虞二姑娘身后帮她看牌,她们手上的牌就是单胡九万,明月这会儿便一脸兴奋的提醒虞二姑娘。 从刚才虞景明说话起,虞二姑娘的心思就不在牌上,她一直在出神,之前大姐说荣太太向董家举荐玫瑰的事情虽然被大舅胡弄了过去,但二姑娘心中隐隐觉得,这事八成是真的,虽然也是晓得玫瑰这个人的,而她也是做了飞蛾扑火的准备的,只是便是有这样的准备,听到这样的消息,都不由有一种情何以堪的感觉…… 正想着,就被明月的叫声惊醒过来,才晓得胡了,虞二姑娘甩甩头,将那些情绪抛掉,到得如今已没有退路,不如少想,眼不见心不烦。 “胡了,给钱。”虞二姑娘将牌摊开,冲着几人笑着说。 “哟,果然是准新娘了,已经连胡好几把了吧,都说准新娘的运气好的没边,果然不假,不但牌桌上赢钱,只怕开年后,南汇那里又会有一大笔进项了。”戴娘子凑过来笑嘻嘻的说。 南汇那边,自从要重新确定乡自治公所的地址后,各种消息就满天飞,直到年前的时候,突然就有消息爆出,说是南汇乡自治公所的新地址在南汇西头,一时间,以德三为首的那一派乡坤便开始在南汇西头圈地,其中自免不了一些侵占和强买强卖,于是南汇乡民一片人心浮动。但南汇西主的地价房价却实实涨的飞起,而据说这还是第一波,年后还有一波行情……所以戴娘子才有这一说。 虞景明这时却在琢磨着戴娘子这话只怕又是冲着她来的,她只笑笑的看着。 戴家大舅整日里泡在南汇,长青从南汇西头撤资的事情肯定瞒不了戴家大舅,只是这样的事情本可以直说,偏戴娘子却又这般弯弯绕绕,反倒显得心中有鬼似的。 长青那一桌正好一局麻将打完,大家便歇一歇,吃着茶,长青这会儿听着戴娘子的话,先是同虞景明相视一眼,最后咳了一声,站起身来:“二奶奶,二姑娘,南汇西头那边的投资我在年前已经全部撤出了,这是所有账目进出的资料,还有我还了银行贷款取回的虞园地契和房契,还请二奶奶和二姑娘过目。” 长青这话简直是一石激起千重浪啊。 “咣当……”是杯盘砸下地的声音。 第一百三十七章 脚下有坑 虞二奶奶一把抢过长青手上的资料,翻了一下,果然不假,细看数目,这一次投资赚是赚了点,但跟预期比却是差远了。 “哟,长青,你犯傻呀,这快煮熟的鸭子叫你这么一下子就飞了。”戴娘子凑过来看了一眼,便假模假式的瞪大眼睛叫。 虞二奶奶咬着牙,冷着脸:“长青,你怎么回事?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二奶奶,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跟我说一声,说撤就撤了,谁给你的胆子?”虞二奶奶说着,气的抄起面前的茶杯就砸在了长青的身上。 长青今天穿了身簇新的藏青棉长衫,虞二奶奶的茶杯就砸在他的胸前,立时湿了一大块,长青看也没看,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妈,别发火,先听长青说。”二姑娘也沉了脸,对投资她倒是不太意的,只是长青在这事上自作主张,这样的行为必须做出解释。 “哎,长青,你这事做的不该呀,这不是你的做事手法……可惜呀,功亏一篑。”戴寿松也在那里捶胸顿足。 三姑娘一直视虞景明为敌人,平常自然是盯着虞景明的一举一动,找出破绽,好打击虞景明。因此之前虞景明同长青的相视一眼便落在了她的眼里,加上戴寿松的话,这会儿自是冷哼一声:“还说什么呀,妈,二姐,你们没看出来吗?这事情是长青操作的,但真正作主的只怕是虞景明吧……”三姑娘两眼利的跟刮骨刀似的刮着虞景明的面皮。 只三姑娘这种冷言冷语却引不起虞景明丝毫波澜。 “回二奶奶,这事情跟大小姐无关,是因为现在南汇局面混乱,种种迹象表明,南汇那边可能要乱。这个时局,一但乱起来就是打砸抢烧,马上就是二姑娘的成亲的日子了,虞园不容有失。所以,长青就自作主张了,长青晓得越权了,长青接受二奶奶的责罚。”长青躬身立在一边,等着二奶奶责罚。 这事情确实跟大小姐无关,大小姐当时就吩咐他要跟二奶奶和二姑娘商量,只是现在正是得利时,南汇那边人都跟疯了似的全在西头钻营,长青也许并不一定能象虞景明那样看的透。但橡胶股票那会儿,情形跟现在的南汇情形太相似了,二爷就栽在那个坑里,长青可是看在眼里的,前车可鉴,这笔投资关系着二小姐的嫁妆,不能出事。 所以他才坚决自作主张。也想好了承担一切后果。如此,他离开虞家虽有遗憾,却终能坦然。 “呵呵,你敢说这事情虞景明不晓得?什么南汇要乱,不过是借口而已,只怕是有人别有用心。”三姑娘咬着牙。 “那三妹说说我有何用心?”虞景明这时抬眼反而笑着问。 虞三姑娘一时语塞,虞景明其心如鬼,她哪里能看得出虞景明有何用心,便怒哼的道:“这问你自己啊。” “不错,这事长青是问过我,也是我做的主,就象当初你们投资南汇西头之时,二妹不也是问过我一句,我支持长青的做法,这事情很简单,没那么复杂,无外乎不看好南汇形势,及时止损罢了。至于三妹认为是借口,事实是怎么样二奶奶不如再等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南汇的大势便能见分晓,到时二婶要跟谁算账那就再算就是了。”虞景明一脸坦然的道。她其实心中笃定,南汇之局用不了一个月就会见分晓。 因为现在确实已经很纷乱了。 虞景明说完站起身来,这牌自然没法打了,冲着众人点点头,准备上楼,走到楼梯口时,却又回过头冲着戴寿松道:“大舅,小心走路,脚下有坑。” 说完,虞景明自顾自的上楼了。 “虞景明,你不盼着别人出点事会死啊。”戴娘子叉腰瞪眼。 虞二奶奶脸色也很不好看。长青一直垂手站在一边。二奶奶没扫他一眼,周围的人都晓得,长青在虞家的日子到头了。 这大年夜,真是一地鸡毛。 虞景明刚进二楼小厅,翁姑奶奶给虞景明端了一碗银耳羹,大年夜,历来是要吃一碗甜汤的:“好好的怎么又吵?” “这哪算吵呀,不过是一点小口角,戴家大舅想从我身上攀上李大公子,还想拿我的婚事做文章,这个口子是不能开的,至于南汇西头的事,做的是有些不周全,但求无愧于心吧”虞景明笑笑说。 心里也叹戴寿松只盯着别人的利益,却忘了脚下的凶险。 南汇现在是多方交织,互相角力,最后是什么结果还真是难以预料,但有两个人的结果却是已经注定了,那就是德三和戴寿松。 虞景明现在算是看出来,南汇的局。德三本来就是荣大少和玫瑰养的寇。 有德三在南汇搅和,南汇变成个烂泥潭,一些人就不会介入进去,荣兴商行捡到了南汇乡自治公所筹建这个便宜。这是南汇事件的开局,荣兴养寇自重。 现在南汇局势已经到了快爆发的边缘,甚至有可能引起民变,于是就到了杀寇立威的阶段。到了这时,德三必然要倒大霉了。 不过到了这一阶段,荣兴商行也是在玩火,一个不好,民变如果失去控制的话,荣兴商行很可能会引火烧身。 荣伟堂和玫瑰大约也正是看到这一点,所以才有戴家大舅想借自己的事跟李泽时拉上关系,李大公子现在正在联系沪上各商业大佬,运作成立上海商团联盟一事,说不得,南汇动乱这局正可为商团联盟成立立旗,荣兴商行也想搭上这班车。 虞景明咋巴了一下嘴吧,荣兴商行在南汇这一局上玩的漂亮,如今端看结局。 但不管如何,荣兴商行还必须有一个人为南汇的乱局负责。 这个人除了戴寿松没有别人了,只可惜戴寿松却是看不到这一点。 “呸,大舅爷真是打的好算盘,他以为他是二老爷呀,便是二老爷当初也是机关算尽尽成空。”翁姑奶奶没好气的啐了一口。 子夜的钟声敲响了,鞭炮声震耳欲聋,翁冒拿着焰火在天井里放,那光彩绚烂却短暂。 虞景祺也站在天井里,抱着那里狸花猫,痴痴的看着天空,痴呆的眼神里竟是少有一些光彩。 虞景明靠在天井的柱子里同他一起看天空,耳边听着堂前传来丝丝絮语。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三十晚的肃杀 堂前的火盆烧的很旺,桌上摆着茶盒糕点,就着一壶正煮好的茶水,虞二奶奶恹恹的吃着茶点,脸色是阴阴的,南汇西头的事情让她如梗在喉。 “二奶奶,我和元甫回四马路分店了,伙计都放了假,店里没人不行。”长青冲着虞二奶奶揖一礼说。 “去吧,也顺便把账目都理清楚,过完年,跟元甫交接一下吧。”虞二奶奶冷冷的说,又是一头白眼狼。 “是。”长青点头,这样的结果早在他的预料之中。那个他自小看着长大的二姑娘要嫁人了,他也唯有眼不见心不烦。 因着能接手四马路分店,陈元甫倒是有些兴奋,但又因着长青的缘故,只得极力忍着兴奋之情,两人一路出了永福门,由小西门出,直奔四马路,今天夜里,小西门是不关的。 “你这是要长青离开四马路了?”戴寿松看着长青的背影说道。 “头几天,淑华跟我提了,他年后要回老家一趟,如此正好,他回了老家就别在回来了,我这庙小,容不下他这尊大佛。”虞二奶奶冷哼的道。 “那你让他跟元甫交接,是打算把四马路分店交给陈元甫?虞景明她同意吗?”戴寿松问。 “嗯,长青推荐的,再说宝珠大姑那边总要有个交待,这大半年,长青倒也是着力陪养元甫的。元甫在四马路那边的铺子里也算是二掌柜了,长青走了,他自然抵上。”虞二奶奶说。又冷哼一声:“我倒是希望虞景明不同意,只她其精如鬼,自然不会不同意。” 上回二姑娘的亲事,她已经得罪了虞宝珠,这回把四马路交给陈元甫也是一种补偿。她倒是希望虞景明反对,那样虞景明就得罪死了虞宝珠了,虞宝珠不会甘休,她这边就可坐山观虎斗。 虞二奶奶冷哼着。 “也是。”戴寿松点点头,又说:“元甫顶上倒是不错的,不过四马路那边的铺子到底是二爷一手建起来的,包括虞园一起,可以说是二爷这十多年的心血,真就这么白白被虞景明拿去了?” “那有什么法子,这个当初二爷跟虞景明立了和约的,二房只享受股份分红权,不享受经营权。”虞二奶奶恨恨的道。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合约中并没有有关虞园的事情,如今四马路分店可是监管着虞园经营的,就算以后二姑娘出嫁,这嫁妆也是不能由着荣家打理的,既然虞园由四马路分店打里,那咱们怎么也不能放过四马路分店的经营权,景明那里也怕被人戳脊梁骨,所以之前让长青打理,现在同意元甫打理,只是有长青这前车鉴,我们就不能不防着元甫一些,吃一堑,长一智。虞家大姑那边跟你也不完全是一条心吧,我看虞宝珠那心思,倒是想在你们和虞景明之间来个左右缝源,也未必能靠得住,得有自己的人……” 戴寿松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三姑娘今年要毕业了吧,毕业后不如让她进四马路分店,帮忙打理,积累的经验,这样既可以盯着元甫一点,同时二房毕竟是虞记的二股东,总要清楚一些虞记的底吧。”戴寿松道。 虞二奶奶觉得她大哥这话有理,只是…… “让淑丽进四马路分店?淑丽一个女孩子,好吗?”虞二奶奶有些犹豫。 “虞景明不是女孩子呀?现在这时代不是以前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终是少了见识。”戴寿松说着,又道:“我晓得你担心什么,不是有我家戴谦嘛。” “那还是要看三姑娘她自己吧,等她毕业再说。”虞二奶奶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下决定。 戴寿松也没有再说,适可而止他是晓得的。一边戴娘子适时插话,几人又聊起了家常。另一边,虞三姑娘歪坐在火堆边,仍咬牙切齿的,记恨着虞景明插手虞园的事情,虞景明这手伸的太长了,她恨不得一刀给她砍了去。 戴谦小声的跟她说话:“你也不要一提虞景明就跟个刺猬似的,都说在前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嘛,虞景明到底是虞记当家大姐,我爹也说了,一笔写不出两个虞字,还是把关系处好,至少要有个表面嘛。” “呵,大舅倒是想要个表面,只虞景明给吗?”三姑娘抬起头,翘着嘴角一脸嘲讽的哼哼。 之前她大舅的心思她未必看不出来,早前大舅为了攀上荣家,拿了她二姐的婚事做桥,这事她虽然看出来了,但一来她家跟荣家也是十多年的交情,二姐嫁荣家未必就不好,另外她以后跟虞景明斗也得荣家这份助力,再加上二姐本来对荣伟堂就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所以虞三姑娘便也推波助澜了一把。 如今她大舅倒是食髓知味,又想故计重施打虞景明的主意,只虞景明又哪是她二姐那样软性好说话,大舅自个儿找个没脸,若不是虞景明擅自动了她南汇那一块投资的事情,她这会儿还乐得看好戏呢。 想着,虞三姑娘沉思,她大舅如今是越活越会来事儿了,她倒真怕哪一天大舅又把主意打在她身上,刚才她便隐隐听到大舅跟娘亲提到了她,想到这里,虞淑丽又抬头看了看戴谦,虽然娘亲跟大舅之间是有约定的,但最近不晓得为什么,她总有莫名的有一些不确定,她跟戴谦是不是真能这样一直下去? 戴谦面皮有些难堪,三姑娘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是好心劝你,你却拿话扎人,你肚子有气,莫要拿我当出气筒。” “不拿你当出气筒拿谁当出气筒,邓香香吗?”虞三姑娘白了戴谦一眼。 “好好的,提邓香香干什么?”戴谦发愣。 “呵,如今永福门谁不晓得啊,戴二公子在讲习所演戏,专门给邓香香送了票。”虞三姑娘挑着眉。 “哎哟,我当什么事,那戏我俩个一起演的,咱俩手里都有票,又用不上,作废了总是可惜的。上回夜里,我跟你在巷子里说话,邓香香出来找猫,不小心拿瓦片砸了我的头,后来有一回在巷口碰上,邓香香又跟我道谦,我便闲聊了几句,邓香香说爱看戏,我就把票给了她,这算点什么事呀。”戴谦无所谓的道。 虞淑丽哼哼了两声没再说话,再说反而显得她太在意戴谦,吃醋了似的。想着,虞淑丽便侧过脸看着天井外的上空,焰花灿烂。 戴谦闭了嘴,也侧过脸一起看。 焰花虽然绚烂,却是稍纵即逝,如水中月,梦中花。 虞景明从柱子的阴影里走出来,吓的虞淑丽和戴谦一跳。 “跟个鬼一样。”三姑娘一脸难看的嘀咕。 “你自己心里没鬼,怕什么鬼。”虞景明说,然后上楼,虞景祺跟在她的身后也上楼,那小脚踩着前面虞景明的脚印亦步亦趋。 一长一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斜斜的铺在楼梯上,光影是曲曲折折的。 “大姐,新年好。”二姑娘提着一只火篮子上楼来,站在楼梯口跟虞景明打招呼。火篮子边上挂着一对铜火曲,两根火曲微微击打着,发出金石般的脆响。 “二妹,新年好,万事如意。”虞景明笑眯眯的回道。虞淑华提着火篮站在楼梯口欲言又止,虞景明晓得她大约有话说,便拍了拍跟走廊连在一起的枣木长椅:“二妹,坐坐。” 虞淑华抿了抿唇,探着脑袋看了一下堂前,没人在意这边,便踮着脚走了过去,歪着身子坐在长椅上,一条腿轻轻的架在长椅沿边,腰板坐的笔直,那原来提在手上的火篮子就放在脚边。小桃冲了两杯牛奶端过来,又牵了虞景祺离开。 “二妹喝牛奶,夜里好睡觉。”虞景明笑笑说。 “是哩,明月夜里也要给我泡一杯,喝了睡觉格外香。”虞淑华捧着杯子咪了一口,唇边留下一痕牛奶渍,她抿了抿唇,两手捧着牛奶杯子愣愣不语。 “二妹是有话要说?”虞景明歪着头问。虞淑华抬起头来看了虞景明一眼,微垂了一下眼睑,才将手上的杯子放在手边的茶几上,然后从簇新的绣袄里掏出一页纸,抬头又看了虞景明一眼,然后将那页纸递给虞景明。 虞景明有些狐疑的看了虞淑华一眼,接过那页纸,却是一份托管证明书,是虞淑华将虞园托给虞记照管的一份委托书。 虞景明深深的看了二姑娘一眼,抿了一下唇要说什么最后终归什么也没说,只是仔细的将那一页纸折好,贴身收着。 “我希望大姐永远用不上这个东西。”外面一阵鞭炮声响,虞淑华低着头,声音有些飘忽。 “我也希望永远用不上这东西。但放心,该用的时候我也不会手软。”虞景明正色的说。 她自然晓得二妹的意思,虞园是二妹的嫁妆,按道理出了虞家之后,便属二妹的私产,跟虞家虞记再无半点关系。 若是落到最后她凭着这份证明站出来,那二妹只怕已落得一个很不好的境地了。 虞景明本想说,既然对荣伟堂如此不确定,又何必非要走这条路,只也晓得,到了如今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无济于事,不管是二奶奶,还是二妹,走到如今都不可能退缩。 “谢谢大姐。”虞淑华抿抿唇。神色有些复杂。 虞景明自然理解,马上要办婚礼了,却还要这样提防着,多少让人丧气的。 “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头儿要顶新毡帽,老太太要件新棉袄;三星在南,家家拜年;小辈儿磕头,老辈儿的给钱。要钱没有,扭脸儿就走……” 二楼一边的小偏厅里,响起虞景祺磕磕碰碰的拜年声,夏至正拉着虞景祺给翁姑奶奶拜年。 “我给大姐找麻烦了。”二姑娘象是在说她自己,也算是在说虞景祺。 在虞家,虞景祺是一个尴尬的存在。以至于虞景明收留他或不收留他都落人话柄。 那边,翁姑奶奶听着虞景祺的话一阵笑骂:“小小年纪还不得了了,居然要钱没有,扭脸儿就走,那姑奶奶没钱,你走吧……” 虞景祺只是歪着脑袋看着翁姑奶奶笑,似乎翁姑奶奶不给钱他就不走,最终翁姑奶奶败下阵了,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纸包塞进虞景祺的口袋里。夏至才笑嘻嘻牵着虞景祺回屋睡觉了。 听着外间声音渐消,虞景明才笑笑说:“你既然叫我大姐,那这些麻烦就都不是麻烦,至于景祺的事情,当初便是没有你的托付,我说不得也要留下来,那样的境地,总不好让他流落在外或落在吕家人手里,那样,被撕了脸皮的便是我这个虞记大小姐。” 虞二姑娘笑笑也不在多说,站起身来告辞离开。 而至始至终,两人就南汇的事情都没有提一句。 虞淑华没有提是因为她如今既然把虞园的事情托付给了大姐,那南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虞景明没有提是因为,在事情结果未出之间,现在说任何都象是狡辩,不如不说。 夜深了,夹杂在鞭炮声中几声枪响,然后消散,让这大年夜多了一份肃杀。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失业和意动 接下来几天便是惯例的拜年,虞景明马不停蹄,只到得初六,老天爷一大早便阴了个脸,竟是砸出了几粒碎雪子,上海这边便开始进入倒春寒的天气。 所谓冬冻树木春冻人,这湿冷的天气更让人难受,虞景明便停了这些天的拜年活动,一大早就窝在二楼的阳台上,阳台一边隔着百叶窗,脚边摆着一炉火,听着外面雪子敲瓦片的声音,一样当得浮生半日闲。 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虞景明看着外面长长的巷子。 每一个早晨,永福门的都是一副流淌的生活画卷,早起的阿婆,嫂子,婶娘们端着木盆,提着马桶,由永福门穿过小西门,在城外的护城河洗涮,回来时,会在虞记门口的自来水龙头那边再洗洗手,刷刷鞋子上面的泥渍,这才进屋里,然后上得二楼,打开二楼的小窗,那屋檐下扯着一根铁丝或麻绳,一时灰的,青的,碎花的,各种衣裳便挂了出来,好似万国国旗在招展。 街边老王头的茶档也是一惯的最热闹。 “乱了,真乱了,你们不晓得呀,大年三十晚那天有人闯制造局,想偷枪,被当场击毙了一个,哟,才十八九的年纪,这命说没就没了。”虞宅对门麻河北坐在老王头的茶档前,咪着老王头熬的暖胃茶,说着八卦。 他们当初一批人从河北逃难过来,好多人都混在码头上,码头上历来是消息集中地,过年边麻河北自然要跟老乡走动走动,闲聊之间便聊起了大年三十那晚的枪声,这才听说,竟是有人想趁着过年制造局人手不足的机会偷几把枪。却不想,今年风头实在不好,制造局前些日子又因为革命党的事情查出了一批倒卖枪支了,好几个队长受了牵连,丢了差事,比如跟翁冒等有关系的孙头,都卷铺盖回家了。有这一回子事情,这个过年,制造局进出就查的特别严,这两人就撞在了枪口上了,逃了一个,另一个被当场击毙,过年这些天,沪上一片风声鹤唳。 “哟,竟是有这样的事情,我怎么没听我家平五说起啊,头两天,他还当值呢。” 平五的大嫂凤英手里提着一只网兜,网兜里兜着几个桔子从巷口过来,她今儿个要去走亲戚,这是一早去菜市那边排了队才买到的。 “哟,凤英啊,这桔子不错啊。”麻河北应和了声,却不接凤英的话。他得的消息,平五在年前就被制造局找了个由头辞了。当然这种事情,平五瞒着,他也没必要拆穿。 麻河北不接话,麻香婆邓水氏提着一只脱了漆的马桶打茶档边路过,却是接了话:“哟,凤英,你还不晓昨啊,你家平五差事早就没了,他没跟你们讲呀?我听我家邓六说,平五前两天还巴巴赶去给贾西拜年呢,想进荣兴商团呢。” “哟,不能吧?这真不知道。”凤英一脸惊讶的叫道,她婆婆还以平五在制造局上班为荣呢,过年走亲戚没少炫耀,这怎么冷不丁的就没了。 麻油婆笑笑不接话,凤英看了她一眼,不似假话,脚步便加快了些,一头钻进了巷尾,没一会儿巷尾就传出平婶子气急败坏的吼:“平五,你还在床上躺尸呀,你跟我说说,你现在到底还在不在制造局当差……” 连问了几遍,才听得平五不耐烦的回道:“不在了,不在了,烦不烦人哪……” 早有趴在门缝听消息的人将话传了出来,王老头茶档这边议论声便哄的一声传开了。 “哟,这平五是犯了啥事啊,好好的制造局的差事说没了就没了?” “自作孽呗。”老潢依然穿着他那件黄马褂,边逗着摆着桌边的绣眼鸟儿,嘴里冷冷的说。 虞景明这边微翘了嘴角,荣大少,玫瑰两个出的招,平五捉的刀,给虞记布下了一个倒买枪支的局,最终虞记和永福门安然度过危机,但制造局那边却好几个人被牵连,孙头都丢了差事,制造局那边自然要秋后算账,平五哪里还能再在制造局里面待下去。 前面二号门吱呀一声开了,麻三妹听到吵闹,开了门出来探消息,她这才开门,冷不丁的就听人喊:“四弟妹,好忙啊,大过年的都没的见……” 会这么叫麻三妹的只有钱家兄弟,麻三妹转过头,就看到钱大和他媳妇两个过来,两人手里还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的十岁,小名贵官,女的五岁,小名草儿。 钱大媳妇说话的声音总有些怪里怪气的,透着股酸味儿,也难怪她这样。 年前,麻三妹看上了卞先生,暗里找他们出头,钱大媳妇晓得,麻三妹这婚事最后还得请他们做主,再加上麻三妹这大半年,麻师傅的名声赚到了,钱也赚了不少,年边的时候,钱大媳妇就候着麻三妹来拜年,等着她的红包,哪成想,初一那天,麻三妹就托人带了信,说家里这边走不开,要迟些才上门拜年,没想这一等,等到初五都没动静,心想,麻三妹是要过河拆桥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钱大媳妇便叫了钱大一起来给六叔六婶拜年,到时,再看麻三妹往哪处躲。 麻三妹自也听得出钱大嫂的意思,她倒不是真像钱大媳妇想的什么过河拆桥,实在是今年真是不巧了点,二十九那天,六婶的儿媳妇金娣接到娘家来的信,说是亲家公快不行了,六叔六婶便连忙让儿子百福带着孙子钱厚实陪着金娣一起回娘家。而到了大年三十晚,六婶大约是担心亲家公那边,心思有些不定,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扭了腰,整个人不能动弹。又缝年边,亲戚走动,嫁出去的女儿一家回门拜年,林林总总,事情全堆在了一起,平常还有金娣嫂子照应,今年金娣不在,能照应的只有麻三妹。 所以麻三妹这个过年忙的团团转,是真没时间到处走动,毕竟若去了钱大这边,那其他兄弟那边也不能少,否则就得罪人了。 麻三妹在虞记当了大半年的麻师傅,见识也段练出来的,晓得般情况,去一家倒不如都不去的好。 “大嫂勿怪,今年实是有事。”麻三妹陪着笑连连道嫌,先是将几人迎进了屋,转身又进了房间,出来时便将两个厚厚的红纸包塞进了贵官和草儿的怀里。 钱大媳妇悄悄的捏了捏两个红纸包,又剔了开口,眯着眼扫了一眼,然后勾着嘴笑了笑:“弟妹真是太客气了。” “这算啥客气,过年嘛,长辈的一点心意。”麻三妹说着,招呼几人坐下,又忙着张罗果盘。钱大和钱大媳妇带着贵官和草儿进了屋里,给躺在床上的六婶子拜了年,出来后钱大陪着六叔吃茶,贵官和草儿两个就围着果盘,两眼掉里面出不来了。 钱大媳妇一手抓了一把花生嚼着,一边拉了麻三妹说悄悄说。 “我问你,年边你去卞家走动没有?”钱大媳妇压低了声音问。 “大年初一的时候,卞先生过来拜了个年,我这边忙,还没过去。”麻三妹的声音压着着一些异样味道。也不知为什么,每回她一去卞家,见着老潢坐在那石榴树下,拿那混浊的眼睛盯人,她便很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让她很不自在。 “你傻呀,你挖空心思总算在卞先生那里开了个口子,过年这机会你不抓住?一会儿我在家里照应着六婶,你去走动走动。”钱大媳妇跳脚,颇有些一脸恨铁不成钢。 “那多谢大嫂。”麻三妹点头,心里倒是感激的,大嫂能帮她顶一下她正好能去卞家一趟。 “对了,开年你有什么打算?”钱大媳妇又问。 “开年的打算?”麻三妹一脸疑惑。 “你还真就准备给虞记打一辈了工啊?就你现在的位置在虞记还能升吗?我可听说莫守勤快要回来了吧,莫老师傅和莫守勤,再加上许开源以及他们那一干徒弟,另外各分店的师傅也都是能独挡一面的,这情况,你在虞记还有什么发展……再蹉跎两年,谁还记得你南洋劝业会得奖的名头?”钱大媳妇嗤着鼻声说。 “那大嫂说要怎么办?”麻三妹不动声色的问,她在虞记待着心里也不是味儿,倒不完全是因为升职不升职的问题,也是因为卞先生,当初大小姐跟荣大少爷成亲那日,一席大红盖头正好落到卞先生头上,大小姐同卞先生的花边新闻可也是传遍永福门。 如今她算计了卞先生,每每见到大小姐时,不晓得为什么,那心里也有一些虚的感觉。 “这还怎么办?那说书的不都说了,良禽择木而栖,良才择主而伺,趁着南洋劝业会得奖这拨余热还未散尽,换个东家呀。” “虞记还算厚道,换个东家未必就能比虞记好。”麻三妹道,正是因为这层顾虑,她才没有跳槽。 “这大嫂晓得呀,给人当差哪有个好的,我的意思是趁着你那个南洋业会得奖的名头热气还没散尽,换个东家先捞一票,存点钱,然后凭着你这个大师傅的名头自己开店,到时我们这边可以帮衬。另外还有卞家,卞先生衙门里还是有些路子的吧,再加上卞老二,这家伙现在混的可野了,在四马路那边算是有名儿的人,我跟你说哦,那边的戏院和园子好多都是卞老二罩着呢,你现在跟卞家的关系那也不一样了,这道儿不借白不借……”说到这里,钱大媳妇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我可听说,虞景明若是没有卞家兄弟帮衬,她哪有今日?” 麻三妹低着头不吱声,心里却在想着大嫂的提意,倒是有些意动。 第一百四十章 春天来了 虞景明两手捧着紫砂茶壶,就站在二楼阳台上,看着钱家几个人进了2号门里,又看着没一会儿麻三妹提着四色糕点从2号门出来,穿过圆门洞进了后街。回头又看着2号门口,钱家大嫂一脸自得的样子。 “妈,四妗家的桂花糕好吃。”2号门口,小草探了个脑袋出来,冲着她妈讲话。 “以后是不是咱家要自己开糕铺,想吃多少吃多少。”紧跟着小草,贵官也凑了脸出来说。 “去去去,吃你们的,瞎说什么。”钱家大嫂没好气,只那一脸自得的表情更是飞扬。 “哟,为着吃几块糕要自家开铺子,这心不小。”路过的人打趣,却也没谁把这话当真。 虞景明却猜想着这话大约就是钱家大嫂得意之处,钱家大嫂帮着别的铺子打麻三妹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看如今这表情,这话,显然是有收获了。 麻三妹的心到底是浮了,虞景明想着,麻三妹的手艺她是看中的,本来还想着今年大约可以给她升一升,执掌一房,如今看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 “景明啊,今天没去拜年啊?”楼下巷子里,芸嫂子提着一只洗干净的马桶从巷子里路过,看到虞景明站在阳台上,便跟她打招呼。 “没呢,天儿不好,歇一天。”虞景明趴着栏杆笑笑说。 “那正好,我婆婆今天做了圆子,让你过来吃钣,正好嘉佳和桂花嫂也说要来打牌,景明来不?”芸嫂子又问。 “好呀,我这整理下就过去。”虞景明点头。 这样阴阴的天气窜门子不适合,但约三两个朋友摆一桌子,吃吃茶,烘烘火,打打牌的却是顶好的。虞景明便从阳台上出来,外面的小厅,翁姑奶奶坐在火炉边烘火,膝盖上放着一只针线篮,正缝着一件小褂,小桃拿着一块抹布正擦着桌子。火盆边,虞景祺那只狸花猫眯着眼趴在边上打盹儿,虞景祺穿了一身簇新蹲在狸花猫边上,拿手轻轻的给猫顺毛,听到虞景明过来的脚步声,那花猫眯着眼懒洋洋的歪了脑袋,然后继续打盹,倒是虞景祺抬了抬头,破天荒的冲着虞景明笑了笑,虞景明也就笑了笑。 “出去啊,不是说今天不出门吗?”看着虞景明换鞋子,翁姑奶奶问,虽然之前芸嫂子在楼下喊的大声,但翁姑奶奶岁数大了,有些耳背。 “芸嫂子邀大小姐打牌呢。”一边小桃笑嘻嘻的说。平常她是要跟着大小姐一起出门的,今儿个年边,大小姐放她假,她便不需时时跟着了。 “哟,也挺好。”翁姑奶奶点头,景明这大半年就没个歇的时候,这过年打打牌顶好。 “红梅呢?”虞景明没看到红梅,便问道。 “她一早跟翁冒出去了,刚来上海时交的一些朋友,平常没时间,这过年走动走动,翁冒现在进了虞记,他过去的一些老关系不能淡掉,这路子是要越走动才越宽的。”翁姑奶奶说。 “嗯。那倒是的”虞景明点头说,又吩咐小桃照应好家里,便开门出去,刚走到门口二楼的走廊,又隐隐听到楼下有男子的说话声,只隔的远了,隐隐约约的,听的并不是分明。 对面楼道口,明月抱着火盆准备下楼,正好碰到小喜提着一篮子洗好的衣服上来,这衣服是要拿到三楼的晒台去晾,今儿个天气虽然阴,但晒台那里有个晾衣篷,可以挂在篷下吹吹风。 “下面谁来了?”明月好奇的问小喜。 “是姑爷来了,带了好几床真丝被面呢,说是商行里准备出洋的正品,被姑爷留下了几床,全送这里来了。”小喜咋着舌道,姑爷三天两头往家里送东西,都是时新货,看的人眼花缭乱的。 “姑爷对二姑娘真没话说,这新年才到初六呢,姑爷就来了三回,送了三趟礼物……二姑娘这回是选对人家了……”明月伸长脖子看了看楼下,才压低了声音说。 “大约是吧……”小喜并不是肯定的应和着,明月是才进家门,准备陪着二姑娘出嫁的下人,对于去年大小姐跟荣家那一轰轰烈烈的婚礼,最多听了一些闲话,知晓不深,自没有什么深切的感受,小喜却是亲眼看过来的。 因此,这会儿小喜心里维免想着,好不好,还要看成亲以后,只具体她也说不好,点了点头便不再吱声。抬头时,正好看到虞景明过来,连忙招呼了声:“大小姐好。”说完,便闷着头跟虞景明擦肩而过上了三楼。 明月也是闷头下楼。 二小姐和荣大少爷的事情在大小姐面前是禁忌,不好提的。 虞景明挑了挑眉,原来是荣大少爷来了,他最近倒是跑的勤。不过,马上就要成亲了,荣家和自家二婶都憋着劲想让整个上海看看虞荣两家的天作之合,跑的勤些也在情理之中,这挺好啊,她倒是希望荣伟堂真的对淑华好,只荣伟堂如今跑的越勤,反倒更显得有些心虚,只希望是她多心吧。 “呵,你这位姐夫还是要叫你二姐小心一点吧,他背后的玫瑰可是跟虞景明一样有心计的。” 楼下客堂里,董璎珞不晓得什么时候过来了,正跟三姑娘虞淑丽说着话。 对于男人结婚前便有个相好,大户人家并不会太较真,哪个男人不风流,那样的女人并不是能上得台面的,只是碰上玫瑰这样的,以后当家太太也没有不愁的,毕竟荣家还要依仗着玫瑰去做交际。 虞景明正好下楼,两个说话叫她正好听个正着,她上回可把董璎珞得罪狠了,这会儿编排玫瑰时还不忘编排自己一下。 “你什么意思啊,你一早过来就是来触我家霉头的是吧?”虞淑丽站起来,端着送客的样子。 董璎珞正要反唇相讥,听到脚步声,侧过脸就看是虞景明,便撇撇嘴,一副见了鬼样的表情,转头冲着虞三姑娘说:“请柬给你了,戴谦不在家里,你帮我转交一下,我可跟你说哦,这董家宴的请柬全上海没有不想要的。”董璎珞说完,扭头就告辞出门。 虞景明挑了挑眉,扫了一眼虞三姑娘,虞三姑娘见着虞景明依然是一付借了她多,还了她少的样子,虞景明笑笑,穿过客堂。 客堂外的天井,虞二奶奶正送着荣大少爷出门,见着董璎珞出门连个招呼也没打,不由转头问三姑娘:“怎么屁股没坐热就走了,她来干什么的?” 一边荣伟堂见着虞景明,倒是不冷不淡的打了个招呼,虞景明也是不冷不淡的点头回应。 “晓得她呀,还不就是见某些人不痛快就走喽。”虞三姑娘回道,眼神却瞟着正穿过堂前的虞景明,翘着嘴角,某人是谁,意思不言而喻了,又说:“董家又要在虞园开董家宴呢,请了英国人盖文,叫大家去捧场呗。” “哦。”反正都是洋人,虞二奶奶闹不清楚也就听听过。荣伟堂在一边却是若有所思,年前的那次董家宴,荣兴狠狠的在董帮办身上啃了一块肉下来,好几家原来只跟董帮办合作的洋行现在直接跟荣兴合作,董帮办为这跟他已经翻了脸。不过,董帮办现在也顾不到荣兴这一块,江海关那边的位置在威尔的步步紧闭之下也是岌岌可危,这回这董家宴,董帮办又请了盖文大约是想从英大使那么找机会。想着,荣伟堂连忙跟二奶奶告辞,他得回去找玫瑰合计一下。 虞景明自顾自的出门,心里倒是想着,这英国人盖文是最近才到上海的,还上过小报,有说他是英大使的侄子,也有说他是英大使的私生子,当然小报消息都不足为凭。不过有一点,这位跟英大使有些关系大约不假就是了。 董帮办不愧在海关经营了近二十年,路子着实野,连英大使的关系都攀上了,不过,因为王家二嫂嫂跟汪莹莹的关系,虞景明到是晓得,董帮办这大约是背水一战了…… 身后又传来虞淑丽跟二奶奶的说话声:“我去给戴谦送请柬。” 虞淑丽出门时加快脚步,跨过大门时,还故意撞了虞景明一记。 虞景明微眯了一下眼,笑笑没在意,她走出虞宅的时候天飘着几丝细雨夹着两粒雪子,茶当上氤氲的蒸汽倒给这湿冷的天加了一丝暖意。 “王伯,翠婶,忙呀。”虞景明跟对面茶档上的老王头和翠婶打着招呼。 “东家大小姐今天倒闲。”翠婶也笑着说。 “天公做美喽。”虞景明笑嘻嘻的说,正要转进圆门洞,巷口一阵细碎夹着略有些轻快的脚步声,众人看去,却是戴谦跟邓香香两个一个碎步,一个小跑着一起进来,两人肩并肩的,邓香香头发湿答答的,身上还披着戴谦的一件外褂,显得挺狼狈,却又让人暇想无限。 “哟,戴家老二什么时候跟邓香香处一堆了?”翠婶咋着舌。 虞景明的也好奇的瞄了两眼,另一边刚准备进13号门的虞三姑娘顿住了脚步,脸色难看的很,候着戴谦和邓香香走近了,手上的请柬重重的朝戴谦砸过去,然后转身回了虞宅,那门嘣的一声关了,倒是那请柬叫风吹了正好落在虞景明的脚边。 “大小姐。”戴谦颇有些尴尬的走过来,虞景明捡起请柬递给他,戴谦有些气脑的抓抓脑袋想说什么,又一时不晓得要说什么,虞景明笑笑,转身穿过圆门洞进了后街,懒得理会这事体。 虞景明倒不认为戴谦跟邓香香真有什么,真要有什么也不至于这么急切的显在人前。 不过,人心最不好说,有些心思一但起了,只怕再也抑制不住,虞景明想着邓香香嫣红的脸孔,跟墙角的月月红似的,春天来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陶裁缝 天阴阴的,后街的巷子比较窄,便也显得有些幽暗。一阵风过,两粒雪子洒下,虞景明便加快了脚步,到得许家门口,正准备敲门,许家的门突然从里面开了,当先出来的是一个瘸腿男子,胡子拉渣,有些面熟,只虞景明竟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男子后面紧跟着芸嫂子,显然是送这男子出门的。 那男子瞧了虞景明一眼,便侧过脸,避开了视线,只回头冲着芸嫂子说:“阿芸,这事体就拜托你了。” “我也只能说尽力吧,你也晓得月芬不是个听人劝的。”芸嫂子叹了口气道。 “嗳嗳,我晓得,尽力就好,尽力就好。”那汉子一个劲的点头,跟虞景明错了个身,便匆匆的出了后街,那背影一瘸一拐的,潦倒的很。虞景明听芸嫂子提到月芬,这才突然醒觉,这个汉子是陶裁缝。 “景明来啦。”芸嫂子见到虞景明,热情的招呼。 “嗳。”虞景明回着,那眼光仍盯着渐行渐远的陶裁缝,虞景明又问:“芸嫂子,陶裁缝怎么来了?” “嗳哟,都是债啊,都不晓得怎么说好……”芸嫂子颇有些感触的摇摇头,也探出身子朝陶裁缝的背影望,已经看不到陶裁缝的身影了。 “陶裁缝年前看到月芬的大哥大嫂来上海了,如今跟德三搅了一块儿在南汇投资。这两天,陶裁缝不晓得从何处得来消息,说是南汇要乱,还说德三是出头鸟,只怕要倒霉了,他怕月芬大哥大嫂陷进德三的坑里,叫我去劝劝月芬,让她大哥大嫂赶紧出来,也劝月芬离开上海,德三真要有事,他那个太太和两个儿子最先饶不了的就是月芬,月芬只怕没好下场……”芸嫂子说着又摇摇头:“只月芬哪里是个能听人劝的,我也就只能试试,只怕到时还讨不得好脸色,不过我本也不是要讨好脸色,只是陶裁缝求到门上,我也实好不拒人千里之外,左右不过就是传传话。” 芸嫂子显然也是因陶裁缝求到的头上,不好拒绝,虽晓得大约是无用功,却也要做来。 “那倒是的。”虞景明点点头,心想着倒是没想到陶裁缝也看穿了德三的处境,只不过虞景明却是晓得,月芬的大哥大嫂投资的是德三,哪是想撤出就能撤出的,月芬的大哥大嫂陷在里面,月芬想要独善其身便也难。 “哟,大小姐到啦,就缺嘉佳了。”这时,桂花嫂从门里挤出大半个身体,显然她一早就来许家了,她今天穿了一件枣红暗花的棉祺袍,将身体箍的更紧,那腰身更象个水桶似的。 桂花嫂说着,便冲着对门嚷道:“嘉佳,别磨噌了,快点。” “来了。”嘉嘉从她家的二楼探出个脸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梳子,年前嘉嘉把她那一头长发剪了个齐肩,然后烫了个波浪,穿了一件格子的棉祺袍,下来的时候,外面套了一件淡棕的呢大衣,整个人摩登的很。 嘉佳一下来先给虞景明问好,也问芸嫂:“刚才是陶裁缝吧。” “是的呀。”芸嫂子说。 “这两夫妻也是作,好好的一家子,落得如今这样的结局。”桂花嫂撇着嘴。她刚才就在屋里,陶裁缝跟芸嫂子说什么自然是晓得的。 虞景明在一边默不作声,她不惯于说什么闲话。各人的路各人选,最后的结果也是各人承担,有什么可说的呢。 “行了行了,不说了,进屋吧。”芸嫂子挥着手,几人便进了屋里。 天井里,有一只鸡棚,几只白羽芦花鸡挤在一处抢鸡食,徐婶子正在喂鸡,小囡儿追着鸡跑。虞景明跟徐婶子问好,又说:“老掌柜呢?” “刚才老潢过来了,邀了他两个一起去城门洞那边找卓老汉吃酒去了。”徐婶子笑笑说,一手牵着囡儿,又到厨房里忙活儿去了。 还是上回打过牌的厢房里,桌上麻将已经摆好,几杯热腾腾的茶水也沏好了,桌下还摆了一个火盆,屋子里挺暖的。 芸嫂子又在各人手边摆了个小茶盘,里面放了一些果点。几人坐好,便洗牌切牌。 桂花嫂是庄家,先摸牌,打了一张西风,转过头问上手的虞景明:“大小姐,听说莫师傅这几天就要到了,莫师傅一回来,今年虞记是不是要大力推出西点啊?” 虞景明抓了一张牌,顺势的又扫了桂花嫂一眼,又看了一边竖着耳边听话的芸嫂子,便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虞景明晓得桂花嫂的意思,桂花嫂要问的其实并不是虞记今年会不会大力推出西点,桂花嫂真正要问,想问的是她如何安排莫守勤师傅。 最近因为莫守勤要回来的消息,有关莫守勤师傅的安排便众说纷绘。毕竟莫守勤的安排关系着虞记现在每一位大师傅的位置。 “西点肯定要推,不过起先应该只是试试,咱们必须在老本行上再下功夫,去年虞记动作挺多,也经历了几次动荡,虽说生意是起来了,但这大上海多的是头年兴旺,第二年就衰败的字号,究其原因却是因为头年太兴旺,以至于人心浮动,反而沉不下心来,第二年便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以至于砸了招牌。所以今年还是要大家沉下心来,把每一个细节做好方是正道。”虞景明说,又道:“至于莫守勤师傅,他的安排要问过他自己再说,不过,现在的师傅位置都不会动的。” 虞景明晓得桂花嫂这张嘴,就是个包打听的,她便也借着桂花嫂给大家吃一粒定心丸。 “那是那是。”桂花嫂应和着,一边芸嫂子也眯着眼笑。 “大小姐,我听余翰讲,你打算给麻三妹升一房?”一边嘉佳也问。 关于这个,是年前的时候虞景明跟许老掌柜商量过的,作坊现在的糕点分为几大类,一类是月饼类,以提浆月饼,翻毛月饼为主打,这一房的师傅是莫老师傅,当然莫老师傅还兼着作坊大师傅的位置。第二类是酥饼类,以枣泥酥,松子百合酥等为主打,这一房的师傅是许开源,另外就是糕类,有几个师傅都各有绝活,但去年虞记是以桂花糕为主打的,只是去年的时候麻三妹的资历不够,所以这一房也就没有大师傅。 不过自从去年南京劝业会上,虞记桂花糕意外夺得优秀奖,各种桂花糕的销量摆在那里,如今虞记的糕房就隐隐以麻三妹为首。如此,开年升任麻三妹为这一房的大师傅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只不过,如今麻三妹的心思大约不在这上面了,还是等了开年看麻三妹的选择再说吧。 虞景明还没有接话,只是笑笑说,打牌吧。 这时,隔壁卞家隐隐的一阵说话声传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莫守勤的安排 “你有这样一门手艺,现在名气也出来了,在哪里都有一席之地,我到底不是你,不能替你决定,你自己觉得怎样好,那就怎样吧,不过,再做决定前,是要清楚的。”是卞先生的声音,略有一点沙的温和,一点点沉,但不阴郁,是听了能让人心沉静的那种。 一听卞先生这话,这边几人不由都竖起了耳朵,便是摸子打子都轻拿轻放,一时间,隔壁的声音更清晰了不少。 虞景明倒是没想到竟是这么巧,隔壁明显着是麻三妹跟卞先生商量她的去留问题。 “我晓得你不是我,不好替我做决定,但我这不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嘛。”麻三妹的声音柔柔的,还有些嗲,听着会让人心有一种酥酥的感觉。 “哟,麻三妹这勾人的劲儿不差呀,男人听了这话那骨头都要轻三分。”桂花嫂咧着嘴压低着声音打趣。 “呸,没脸皮的话少说,大小姐跟咱们可不一样。”芸嫂子没好气的打断桂花嫂的取笑。 虞景明面皮有些发热,好在她性子一向沉静,一点点尴尬却也不显人前。 隔壁,麻三妹的话音一落,霍的寂静了下来,只有风吹树叶,树叶刮着墙头,翠眼鸟跳杆振翅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听得卞先生的声音道:“你如果不走,在虞记,今年应该会升一房之大师傅……” “呵,维文忘了吗?莫守勤师傅要回来了,便是原先有什么举动,只怕也要避莫守勤一头。”麻三妹有些不高兴的反驳说,声音里那股子嗲劲就没了,多了一点尖刻,维文这意思她明白,还是劝她留在虞记给虞景明做牛做马,也不晓得中了虞景明什么迷魂药,她是打定主意要离开的,听了这话那心情就有些不痛快。 “不会的,莫守勤师傅的安排大小姐会听莫师傅自己的想法,我推测,不管是大小姐的想法,又或是莫师傅的想法,莫师傅最终的位置不外乎两个,一是,莫守勤师傅离开虞记,不过,这个可能不大。二是,莫守勤师傅留在虞记,而莫守勤师傅留在虞记的话,他的位置大约只会是两个可能,一是大小姐为他专设一房,西点房,但虞记去年才经动荡,再加上去年虞记动作频频,却少了一个积淀的过程,根基不实,如果今年虞记再设西点房,摊子太大,反而会出问题,以大小姐的精明,目前专为莫守勤师傅开西点房的可能性不大。那么不管是大小姐的意思,还是莫守勤的意思,最终,莫守勤大约会出任四马路分店的大师傅……” 四马路分店倒底是虞二爷一手创起来的,莫守勤也是虞二爷一手提拔的。 莫守勤回来,留在虞记,那是报虞景明人前留一线的情份,而莫守勤回来不就任虞记大师傅,只就任四马路分店的大师傅,却也是谨记虞二爷提拔之恩。 这一点,卞维文可以肯定,就算莫守勤一时看不透,莫老师傅也是能看透的。 卞维文这翻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莫守勤师傅的到来并不会影响麻三妹在虞记的位置。 “虽说虞记还是虞记,但大家都晓得,四马路分店是属于虞家二房的份子,再加虞园是二姑娘的嫁妆,如此,虞景明花费心思送莫师傅出洋学艺,最后却反倒便宜虞家二房不成?别忘了,虞二奶奶可是视大小姐如仇寇……便是大小姐,这几天戴娘子还在那里传扬,虞二奶奶在南汇顶赚钱的一笔投资,竟是被虞景明通了长青给搅黄了……东家大小姐又岂是那肯为人作嫁衣裳的?”不晓得为什么,听卞维文细细分析虞景明的心思,竟好似将虞大小姐的心思摸的透透的,麻三妹听的更是有些刺耳的,尖着声反驳。 卞维文咳了一声道:“南汇呀,是有些问题的,大家且看着吧……”卞维文说完便不在言语了。一些话,别人真听不进去,多说也无益。 麻三妹一时也没声音了。 静默,无话可说的静默。 听着两人的言语,这边打麻将的几人不由的咋咋嘴。之前还在问麻三妹是不是要升一房的事情,如今一听这对话,却是虞记的小庙已经不在麻三妹的眼里了。 卞先生分析莫师傅的安排有理有据的,几人本来还想问问大小姐卞先生说的对不对,不过有着麻三妹后面一翻话,再问又似乎不太好了。 最近虞二奶奶和戴娘子在外面可是没少编排虞景明,便是一些人背后也在议论,虞大小姐联系长青将二房好端端的一笔投资给撤了实在让人有些想不明白。 不过,听卞先生这话,南汇那边又似乎另有内情…… 几人各想着心思,那心里却俱是跟猫抓一样难奈,只能且看看吧。 桂花嫂觑了觑虞景明,虞景明表情淡定的很,好似隔壁说的跟她毫无关系一般。 “打牌,打牌。”芸嫂子挥手,几人注意力便又投注到麻将,但又都分一点心思,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 隔壁。 好一会儿麻三妹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如果我有意出来开店,维文帮我吗?” 接下来又是一片寂静,好一会儿才听到卞先生的声音:“你晓得,我除了作账,并不是做生意的料。” “哪个要你做生意了,你便是帮我管账。”麻三妹有些没好气的说。 “管账自是没问题的。”卞维文笑笑,对于这个,他自没有不应承的道理。也不过多花一点闲暇时间而已。 “我是让你从虞记出来,专门帮我管账。”麻三妹咬咬牙紧盯着卞维文说。她这话的意思是再明确不过了,她出来了,她希望卞维文跟她一起出来,打心眼里,麻三妹不希望卞先生呆在虞记,或许是敏感,她总觉得,大小姐在卞先生心里是不一样的。 卞维文一愣,倒是没想到麻三妹会提这个要求,不过,他既是答应跟麻三妹相处,便是真心想跟麻三妹处了一起过日子的。既如此,离开虞记也是迟早的,只是麻三妹现在开店还是一个想法,八字的一撇都没画下,而他这边接了虞记总账,就算要走,也得等有人能接手才说,余翰账目不错,但于衙门,海关等人事方面还生疏了些,得要他再带一段时间,他不能说走就走,于是道:“这个到时再说吧,你现在开店还早的吧。” 卞维文这话是真心话,只是落到麻三妹耳里却成了推拖。 “你就这么放不下虞记?”麻三妹的声音尖锐了起来。 卞维文轻叹一声:“跟虞记没有关系。”接着又没声了。 这边,虞景明眉头微皱,麻三妹店都没开,哪里是真用得着卞先生,大约还是防着她吧,麻三妹对于她有一种防备心思,说到底当初红盖头的事情,虞景明同卞先生之间也是颇多闲话的。 只是闲言归闲言,麻三妹到底不晓得卞先生,若是她跟卞先生真有暖昧,卞先生又岂会因麻三妹那点算计而妥协,说到底卞先生实是外柔而内钢之人。 麻三妹一头撞进去,却是连卞先生的性子也未仔细了解过。 桂花嫂在一边噗嗤一笑:“麻师傅这迫的也太紧了吧,店还没开下来,就迫不急待的要把卞先生拴裤腰带上啊。” “没你这么刻薄人的……”芸嫂子叫桂花嫂的话给乐到了,差点叫口水呛了,便笑骂一声。只是那心里却也不认同麻三妹,这逼迫太狠,反而会把人推远了去。毕竟卞先生跟麻三妹之前也只有那一个模拟两可的承诺,便是这个承诺怎么来的永福门上下也没有不清楚的。 “她俩个到底是在处对象嘛,三妹这要求也正当。”嘉佳说着,却又觑了虞景明一点,当初虞大小姐跟卞先生的流言也是颇多的,麻三妹此举未尝不是防着大小姐点。 正轮到虞景明抓牌,她胡三六条,正好摸了一张六条,虞景明不理会别人的心理,只是笑嘻嘻的把牌一摊:“胡了……” “景明,你都是大地主了,还赚我们这两小钱……”芸嫂子笑嘻嘻的打趣。 “就是,就是。”嘉佳也应和着,今儿个,她和芸嫂子输,虞景明和桂花嫂都是赢的。 “牌桌可不讲究这些,别想赖账,付钱。”虞景明笑嘻嘻的冲着嘉佳道。嘉佳苦着一张脸付账,也不过是故作样子搏同情,她家余翰在虞记的工钱可不低。 第一百四十三章 再起纷争 隔壁,静默了一会儿,麻三妹跟卞维文告辞:“我回去了,六婶儿不能动,家里要我照应。” “好,我送你。”卞维文站起身来。然后是开门的吱呀声。 桂花嫂和嘉佳相视一眼,暗里都不看好卞先生同麻三妹这一对。隔壁寂静无声,细密密的小雨下了一阵,这会儿雨停了,但屋檐水却依然滴答滴答。 几人继续摸牌打牌。 霍地,外面的巷子里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然后是平婶子呼天抢地的声音:“卞先生,大家都是邻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不好做的这么绝的吧……” 平婶子的声音凄厉的跟死了人似的。 平婶子这一嗓子打破了永福门细雨中的寂静,外面不时响起开门的吱呀声。 “哟,这是怎么啦,卞先生可是好好先生哪,怎么惹的平家婶子这么激愤?”嘉佳好奇的道。桂花嫂这时已经趿了鞋子,三步并做两步的冲到了门口。 虞景明跟芸嫂子相视一眼,两人也起身走到门边儿,嘉佳自也跟了出来。 卞家的门外已经围了好多人了,平婶子坐在卞家大门口,拍着大腿在那里嚎。 “婶子,有话好好话,你这没头没脑的,我和维文还一头雾水呢,维文在这里也住了好些年了,他的性子谁不晓得,是个好好先生哩,哪会做什么绝的事情,定是有什么误会,起来好好说。”卞家门口,卞维文正好送麻三妹出门,麻三妹刚一出门口,就跟平婶撞个正着,这会儿伸手去扶平婶子起来。 卞维文拧着眉毛,却是一脸平静的立在门边,平婶子这般,他大约能猜到为的什么,不用说为是的平五的差事,这等事体,只能说有之前的因,便有现在的果,谁也怨不得,而他心中自是一片坦然。 平婶子却是赖在地上:“你别拉我,你再拉我我就一头撞这里,这里面没有什么误会,我问的清清楚楚,头天卞老二跟我家平五打架,第二天我家平五就被制造局借故辞了,不是卞家报复是什么?这里面,也就卞维文和老潢有那能力。”平婶子边说边推开麻三妹,转头又冲着麻三妹说:“这世上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三妹也要擦亮眼睛,莫要到时后悔,象我家平五那样的实诚人可不多。” 平婶子这话也是话中有话。 “婶子这话说的,婶子误会实在大了,来,起来,有话好好说。”麻三妹因为卞维文先前的推托,那心里便起了怨气,这会儿平婶子的话虽然不好听,但却能让她心里平顺一点,因此,那应对的话语便很有些轻描淡写。 “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大约就是这样吧。”嘉佳在虞景明身边嘀咕了一句。 虞景明不动声色,平婶子后面跟麻三妹说的那话实是有些挑拨离间,而麻三妹的应对就实在太软了,不过虞景明大约是能猜到她的心思的。 起先麻三妹想方设法的追求卞先生大约是一片痴心和执著的,为着这个麻三妹也是用尽了手段,借着老潢之手,以及卞先生摸不开脸面的性格布了局,引得卞先生当众表了态,到得这时,麻三妹算是达到了一定的目的。 只是目的达到了,心却更大了,要的也就更多了,当然,两方即是有了约定,要的更多也是正常的,只是麻三妹却又操之过急了点,卞先生那边还有些顾忌,如此一来,求之不得,心又生怨,所以麻三妹才那么轻描淡写的回平婶子,却也是怨生于内而形于外。 所以嘉佳的话刻薄了点,但也有一点道理,远之则怨。 人心易变,也是最莫测的。 当然,这些倒也不关虞景明的事情,虞景明这会儿倒是想着平五的事情,虞景明倒是没有想到平婶子居然把平五丢差事的事情怪在卞先生的头上。 卞维文这会儿只是站在门边平静的看着平婶子表演,这事情他没法解释,他没法证明他没有报复啊。这种事没必要多说,他便冲着麻三妹说:“三妹,不消多说,随她去吧,你慢走,我就不送了。”这等情形,他自不好再相送。 麻三妹却是抿了抿唇,眼角觑见站在隔壁许家门口的虞景明,暗里咬了一下牙,冲着卞维文说:“维文,我晓得你家跟平五的矛盾是另有内情,你又何苦默默埋在心里,说出来我也好替你担着,也好跟平婶子解释,总好过让她这般误会你。” 卞维文显然没想到这个时候麻三妹会说这样的话,微微一愣,然后两眼专注的盯着麻三妹,麻三妹微微侧了侧脸,避开卞维文的目光,卞维文这才眯着眼微笑说:“三妹你瞎想些什么,没有的事儿,快回去吧,我也回屋了。”卞维文说完,冲着麻三妹点点头,也很好脾气的冲着围观的人点点头,然后转身回屋,门吱呀一声轻轻的合上。 麻三妹用劲的抿了抿唇,看着紧闭的门,神情有些羞恼。 虞景明不由的挑了眉,她晓得麻三妹最后这问话却是冲着她来的,当初那批军火的事体,麻三妹不晓得具体内情,只是她到底在虞记上班,隐隐能感到卞家同平五闹矛盾跟这有关,同时也晓得,那件事关系永福门的安危,当时,她曾旁敲侧击的问过卞维文,卞维文没说,当时她和卞维文到底没有瓜葛,自不好揪着不放。 如今,事过境迁,本也无须再提,可偏偏麻三妹却是旧事重提了,虞景明晓得这是麻三妹逼卞先生表态,卞先生如果能把帮着虞景明瞒着的事体说出来,那也就等于跟虞景明划清了界线。 只是,当初那一批军火的事情事关虞记生死,也事关卞老二的性命,哪里是能明说的。二来,卞先生又岂是那种会推拖的人。 另外,麻三妹这般说,岂不反而证明了卞先生跟平五是有矛盾的,如此反而会让平婶子闹的更凶。 虞景明觉得,麻三妹这又有些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再有什么矛盾也不能干这种断人生计,坏人前程的事情啊,也不怕报应吗?”果然,平婶子骂的更凶了。 便是一边看热闹的,也咧着嘴,心里想着,难道平五丢了差事的事情真跟卞先生有关?免不得有人心里叹息,都说卞先生为人和煦,这真是日久见人心哪。 卞家的大门紧紧关着,里面没一点声息。 卞先生这是打定主意不辩解一句了,一时间外面更是议论纷纷。 只是卞先生能忍,有些话虞景明却不得不说,毕竟麻三妹已经冲着她来了,而且整个事件说到底是因虞记因翁冒而起。 “平婶子,你家平五的事跟卞先生可没关系,年前的时候制造局出了大事儿呢,丢了许多枪支,最后可是连孙头的差事都丢了,那孙头是平五的顶头上司吧,还时常来咱们这里吃茶,你应该是认得的吧。更何况平五还是看门的,制造局发生了那样的大事,他哪里能逃得了责任?这个事情可赖不着人家卞先生。”虞景明上前道。 只恨整个事件当中一些细节却又不好明言,要不然凭着平五做的那些,她岂能容他再待在永福门里。 制造局的事情摆在那里,她这般说却也是在情在理的。 听着虞景明这翻话,周围人一听可不正是这样嘛,你顶头上司都丢了差事,你下面当差的受了牵连,也只能自认倒霉,是命不好。 “可不就是嘛,平婶子你这闹的好有些没道理。”嘉佳在一边给虞景明搭桥,她最看不惯这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 “就是啊,别闹了,不好看。”边上人也鼓噪。 平婶子那脸不由的一阵青一阵紫的,平五差事丢了,他又是个瘸腿的,没了差事,以后说媳妇也难,她急的火烧眉毛,又听平五说这差事丢了跟卞家有关,这便气急败坏的找了上门,只是这叫虞景明这么一说,她倒是在这里无理取闹了,只是这时候她哪里舍得下那脸,兀自嘀咕的说了句:“大小姐跟卞先生的关系摆在那里,自是要为卞先生说话了。” 说完,平婶子又用手指手着卞家大门:“我就看着,做亏心事,老天爷也是会报应的。” 平婶子说完,站起身来,拍拍屁股甩了个脸就走,没想转过身,正碰上听到消息急急赶来的老潢。 “哟,你这婆娘还信报应啊,那不晓得你家平五这又是瘸了腿又是丢了差事,是做了啥天怒人怨的事情才得报应了……”老潢咧着嘴道,这老货说话那一向就没有好听的时候,这话一出更是刺耳。 平婶子叫老潢这话激的跟被踩了脚的猫似的,气愤的跳脚道:“老潢,你也会有报应的,我看得见的。”平婶子说完,却是几个快步窜进了自家门里,然后重重的关上门。 这场闹剧这才停歇。而漩涡里的人,卞家的门这会儿又开了,卞维文提了个铁皮的热水瓶出来,看到老潢就说:“老潢去帮我打瓶热水,维武早上弄了一个野鸭来,我正拾缀拾缀,我弄上老鸭汤,再弄个鸭血粉丝。” “得,我再去赊两角小酒。”老潢提着暖水瓶颠颠的往前街去。 这日子依然安步就搬。 麻三妹脸色自也不好看,咬了咬唇,转身也往前街去了。 人群也三三两两的散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没有不透风的墙 中午,虞景明在许家吃的午饭,刚吃好,在天井边吃茶,就听到前街传来一阵鞭炮声。芸嫂子出去一打听,回来笑嘻嘻的说:“是莫守勤莫师傅到家了。 “哟,守勤这一去半年多了,陈嫂子那里心一直提在半空中的,听说洋人吃肉都是带血丝的……”徐氏拍着胸一幅放下心的样子道。 “妈,人家那叫牛排。”芸嫂子笑嘻嘻的道。 “管它什么排不排的,总之还是茹毛饮血的,不开化哩……”徐氏摇摇头。 几人听了都笑了。 “守勤回来了,大小姐打算怎么安排?”许老掌柜坐在天井边的豆篷下抽着水烟问。 “四马路分店大师傅。”虞景明坐在许老掌柜对面,对于老掌柜的问起,倒是很干脆的说,心里却感叹,卞先生真是将她的心思摸的透透。 一边芸嫂子轻笑一声说:“还真叫卞先生说中了。” 虞景明笑笑,心里其实也有些悻悻,她没想到她的心思竟是被卞先生摸的那样透,当然她这样安排并不是说要为二奶奶他们做嫁衣,而是执于公允。 当初莫守勤师傅毕竟是伙同戴寿松闹了那一出,不可能出洋回来马上就受重用的。但如果用轻了,却又让莫老师傅脸面不好看。 四马路分店不一样,莫守勤师傅是二叔一手提拔起来的,从这方面说,莫守勤师傅去四马路,可以说是不忘当初恩义。另外莫守勤师傅也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同时,在西点方面,也拿来四马路做试点,等到时机成熟,逐渐推广到各分店和总店。 这样大约是最合适。 …… 巷尾邓家。 一盘麻油鸭,一碟五香干炒荠菜,也是拌了麻油的,一碗豆腐汤,汤上面油花花的也是麻油。 香油婆端了个碗蹲在门坎上伸长着脖子看着平婶子甩门进了屋里,又听着平家大媳妇凤英在那里指桑骂槐的叫:“闹啊,在闹大一点,合着这家里就平五要过日子,咱们大家都别过日子。” “你说什么说呀,家里还不够闹心,还要添乱,再说你怨得了谁,谁让你听了几句闲言,就回来跟妈说平五把制造局的差事丢了的。”平大郎气急败坏的扯着凤英进屋。 “呵,还怪我了,便是我不说,妈就能不知道,麻油婆可是说的真真的,这能瞒过妈,再说了,我哪里能想到妈会去跟卞先生闹,这事儿跟卞先生八杆也打不着吧,添乱?谁添乱了,你们都当制造局是卞先生家开的呀,他想要平五进就让平五进,他想辞平五就辞平五,也不动脑子想一想,如今怎么着,叫人家大小姐和老潢堵的没话说了吧,可咱们还在虞记上班呢,那卞先生还是虞记总账呢,我们这班还上不上呀?日子还过不过呀?”凤英气的大叫。心里也奥恼自个儿多嘴。 “烦不烦哪……”平五不耐烦的叫,然后拉开门,气冲冲的冲出了家门。转头又狠狠的瞪了一眼边上正蹲在门坎看戏的麻油婆,才愤愤离开永福门。 麻油婆颇有意味的咯咯笑了两声,回到屋里,夹了一块鸭肉:“真热闹。”麻油婆一副看戏不嫌事大的样子。 邓香香拿着一只耶壳做的勺子,舀了一勺汤在嘴里嘬了一口,太油腻:“妈,这豆腐汤你以后别放这么多麻油。”邓香香有些嫌弃的撇撇嘴,又说:“妈你也是的,丢了差事的事体平五是瞒着他家里人的,你偏要去将人家拆穿。” “我哪晓得他没跟家里人说呀。”麻油婆说是这么说,但她其实是晓得的,她就是乐得看戏,说完,麻油婆突然一皱眉,啪一声放下碗筷,两只鱼泡眼瞪着邓香香说:“你跟平五没什么吧?这般为他说话,可别怪妈没说在前头啊,妈不依的啊。” 邓香香哭笑不得:“妈,我跟平五哥八杆也打不着,人家看上的不是麻师傅嘛。” “呵,那倒是,说起来平五跟麻三妹那也是挺相配的,只可惜现在麻三妹身份不一样了,人家瞧不上平五,倒是攀上了卞先生,嘿嘿。”香油婆说着,又咋巴了一下嘴巴:“不过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之常情。” 邓香香只顾吃着自己的饭,她也在想着她妈说的这个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话。 看着面前的麻油鸭,麻油拌五香干荠菜,平常觉得麻油香,可这闻多了也让人受不了,腻歪的很,邓香香想着她的未来,如果没有意外,那她大约也是跟她母亲一样,年轻时得个麻油西施的称号,再到嫁人生娃了,得个麻油嫂的称呼,再老了就是如今的麻油婆了。 “对了,你跟戴谦是怎么回事啊?”麻香油突然想起上午的事情,便又问了起来。 上午,邓香香一身湿答答的披着戴谦的衣服,跟戴谦一起进了永福门,着实惹了一堆闲话。 “妈,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就是路过南大街,不晓得哪个缺德的,一盆水从楼上兜了下来,弄湿了一身,正好戴谦路过,他怕我冻着了,就脱了衣服给我披,送我回家。”邓香香说着,不由就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戴谦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还是温热的,带着一种陌生的气味,那气味绝不似父亲和几个哥哥的气味,怪吸引人的,想着邓香香那脸便有些火烧似的。 “啧……”麻油婆是过来人,瞧着自家女儿那红朴朴的脸,颇有意味的啧了声,女大不中留喽,又颇有些遗憾的说:“可惜了,戴谦身边有个虞三姑娘……”她们家哪里争得过虞家三姑娘呢,那两家可是亲上加亲的。 “这事没定呢,虞三姑娘呀……”邓香香突然道,说到一半却又顿住了,她想到去年那个冬夜,她出来找猫看到的情形,卞家老二的心思藏的可深了。 “虞三姑娘怎么了?”麻油婆哪还听不出自家闺女话中有话,便也来精神了。 “妈,我跟你说,你可别说出去啊。”邓香香瞪着她妈说。 “不说,不说,你当你妈是长舌妇呀。”麻油婆没好气的摆摆手。 “去年冬天,有天夜里我出来找猫,看到卞老二跟虞三姑娘在一起……”邓香香说着。 麻油婆两只鱼泡眼精亮精亮。 ……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截胡 虞家,虞淑丽依在自家门口,拿眼觑着也依在13号门边的戴谦。 戴谦一脸悻悻的咧了咧嘴,又抓了抓头,手里挥了挥请柬说:“听说董璎珞正跟盖文谈朋友,这是要正式介绍给我们认识呀?” “我哪晓得。”虞淑丽横了一眼,又翘翘嘴角说:“怎么,心里酸了。”虞淑丽其实也了解戴谦的性子,学着西洋人那一套,处处要讲绅士,对哪个女人都是风度翩翩的。 戴谦皱皱眉头:“我酸什么了,我不过是好奇,董璎珞跟盖文谈不谈朋友跟我又没关系,我晓得你心里别扭,只早上的事情我跟你解释过了,你晓得我跟邓香香是没关系的,我可不想整日里把人腌在麻油里。” 邓家人身上总有一股子麻油味儿,大家背地里闲话便常说,哪个要讨了邓香香,那便是把人腌在了麻油里。 戴谦最后一句话倒是虞淑丽一乐,然后又冷了脸哼了一声,没接话,脸色却好多了,她自也晓得戴谦跟邓香香不可能有什么,只早上那情形,她和戴谦又是公认的青梅竹马,她心情能好才怪。 见虞淑丽脸色好转,戴谦正要再说话,不远莫家门口又响起了鞭炮声。之前进门放了一串,如今吃饭又放一串。 “呵呵……”虞淑丽抬抬下巴看了看一片烟雾蒙蒙的莫家,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莫师傅当年是她父亲提拔起来的,最后她大舅被虞景明扫地出门,莫师傅被虞景明拿来做好人送出洋去进修了,如今看来又要成为虞景明的资本了…… 想着,虞淑丽跺了跺脚,说到底墙到众人推…… “你大姐惯会做打一棒给颗糖的把戏,莫师傅算是被你大姐收服了,你爹当年的提拔之恩也算是喂了狗。”戴谦也顺着虞淑丽的眼神看了看莫家,两手搜兜里,嘴里啧了声说。 昨夜里,他睡在床上听到父亲和母亲说起莫守勤,都一副恨的咬牙的样子,这会儿自也不会有好口彩。 “你就这么肯定莫师傅被虞景明收服了?”虞淑丽不甘心的冷哼,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却是猛的一转身,推开身后半虚掩的门,三步并做两步的冲进屋里。 杨妈正在那里跟虞二奶奶说着二姑娘婚礼的事情。 “我跟翁姑奶奶核对过了,到时二姑娘的婚礼由虞记出面,比照的是当初大小姐婚礼的规格,另在永福门摆流水席。”杨妈跟着虞二奶奶身边说。 “那谁主持?”虞二奶奶问。 “听翁姑奶奶的话里,主持的应该是翁冒。”杨妈说着,又道:“听说翁冒是要顶许老掌柜的位置的。” “翁冒算个什么东西,他配来主持二姑娘的婚礼?”一听是翁冒也是婚礼的主持人,虞二奶奶气的重重一拍桌子,又咬着牙道:“虞景明呢?” “哎哟,二奶奶,大小姐跟姑爷曾经是有过婚约,是要避嫌的。”杨妈合着手,念着阿弥陀佛道,二奶奶这时可别拧不清,大小姐是不会出面的。这是给双方脸面,真要到大小姐出面了,那可就要出事了。 “呵,她虞景明不是不在意嘛……”虞二奶奶也不是不懂,这会儿又嗤着鼻子嘲讽的说。不过到底也没在说话,算是默认了这种安排,又说:“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倒要看看翁冒撑不撑得起这个场子,到那时,被人笑话说嘴的便是虞景明这个当家大小姐。” 婚礼主持的人一定要够份量,各家才会派够份量的人参加婚礼,才能撑得住场子,翁冒在宁波时不过是虞老夫人身边的外管家,到了上海,也不过是李家的一个掌柜,如今虞景明硬要扶他起来,只怕虞景明是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虞二奶奶正想着,就看三姑娘风一阵似的从外面冲了过来。 “你这么急慌慌的做什么?”虞二奶奶问。 “妈,莫守勤回来了。”虞二姑娘说。 “他回来就回来了,他家不是已经抱了虞景明的大腿了,难不成我还要去给他接风不成?”虞二奶奶没好气的说。 “妈,过年的时候,大舅不是说等我毕业了让我进四马路学习一下……” “你想去呀?”三姑娘没说完就被虞二奶奶打断,虞二奶奶微皱了一下眉头问,过年的时候,她大哥提出这个事情,她是有些犹豫的,一方面,她并不希望三姑娘学虞景明那样出头出色,她根本瞧不上虞景明,别看虞景明现在了不得,但她还等着看虞景明的笑话呢,瞧她最后能嫁什么人家,虞景明那样出头露脸,正经人家哪里敢迎她进门。 不过,也正如大哥所说,四马路那边没个自己人看着,她们说不定被虞景明卖了还替她数钱,陈元甫是靠不住的,虞宝珠更是有奶便是娘的。如此,要不要三姑娘去四马路分店看着她心里又有些不好说了。 “妈,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我想请莫守勤去四马路分店做大师傅……”虞淑丽两眼亮晶晶的道。 虞二奶奶叫虞三姑娘这一榔头弄的有些一头雾水:“你这丫头,失心疯了吧,虞景明去年卖了莫守勤那样一个好,又送他留洋,如今莫守勤回来那不得给虞景明做牛做马呀……” “妈,你忘了,当初是咱爹逼走了陶师傅,然后一手把莫守勤给扶上虞记大师傅的位置的,虞景明去年是卖了莫守勤一个好,但谁不晓得那是因为虞景明想逼莫老师傅出山呀,而如今虞记大师傅是莫老师傅,底下各房师傅有许开源,麻师傅他们……今年虞记生意这样红火,这些个师傅可以说一个个都是大功臣,莫守勤回来,最好的安置就是莫老师傅退位,莫守勤继续担任虞记大师傅的职位,可妈你想一想,莫守勤去年可是被虞景明那样打脸,而虞记的红火,莫守勤也没有一点功劳,而莫守勤学来的西点到底能不能成也是个未知道,如此,妈,你说莫守勤担任什么职位好?”虞淑丽掰着指头跟虞二奶奶道。 虞二奶奶一皱眉:“这事体,是虞景明的事体,你还为她去操闲心哪?” “我自然不会为虞景明操闲心,可妈,四马路分店是父亲一手建立的,我是非要把四马路分店拿在手里的,可既然要拿在手里,那自然要经营好,否则,岂不让虞景明笑话,而想要经营好一个糕点铺子,一个好的糕点师是不能少的,莫守勤本来就是虞记的大师傅,他的手艺传自莫老师傅,技术自不用置疑,更何况他还学了西点,他若能来四马路分店,我相信四马路分店以后的发展不会比虞记差……”虞淑丽抿着嘴道。 “你也说了‘他若能来了’,莫守勤再怎么也曾是虞记的大师傅,让他做四马路分店的一个师傅,只怕是不肯的,更何况,虞景明这么落力的陪养了他自是要用他的,便是不用他也不会好了咱们……”虞二奶奶一脸犹豫的说。 “妈,虞景明那人惯会做场面,只要莫守勤执意要来四马路分店,而四马路分店本来也就是虞记的分店,因此,虞景明就算是心里不甘也会认,而至于莫守勤,我先前说了,他现在回虞记,根本就没有一个好位置给他,而他到底是我爹一手提拔,虞景明固然陪养了他,可他大师傅的位置也是被虞景明拿下的,如今他学成归来,如果离开虞记,自有人说他忘恩议,可若是他去四马路分店,那反而证明了他不忘我爹当初对他的提携之恩,这对他的名声可是有好处的,而四马路那边,都是一些摩登的客户,正可大力发展西点……”说到这里,虞淑丽一脸兴奋,两手一拍巴掌:“妈,我相信,只要我们出马,莫师傅就不能拒绝,他若拒绝反而就是忘了当初我爹对他的恩义……” 另外,虞三姑娘心里还埋了个心眼,莫老师傅那么一把年纪,总是要退下来的,那么谁将是未来的虞记大师傅呢?按虞景明的安排,莫守勤肯定是接任莫老师傅的,如果莫守勤被她劫了胡,虞景明只能启用许开源和麻三妹,可麻三妹怕在虞记也呆不了多久了,钱家大嫂那可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许开源,拿什么跟莫守勤比?须知,在虞景明未入主虞记之前,莫守勤就是虞记的大师傅了,那时候许开源还是跟着莫守勤的。 如些,不用说了,到时手握莫守勤这张牌,那她在虞记也能说得上话,她也算为她爹争一口气。 听三姑娘这么说,虞二奶奶突然觉得大有可为,便一脸兴奋的点头:“走,我们去见莫守勤。” 不管如何,她们手里总也要握一些牌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太阳东升西落 虞景明在许家吃过午饭后,陪许老掌柜一起吃了杯茶,然后把今年虞记的工作调子定了下来,沉下心,踏实的把去年一年的各种人脉和资源打实,单子做好,今年应是默默耕耘的一年,今年做的好不好关系着虞记的长远发展。 随后虞景明又跟许老掌柜淡了一下虞记的几笔投资。 去年,虞景明投资了王家汽车运输队,才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从上个月的利润报表来看,回报率是相当可观,这是一个新兴的行业,未来有不错的预期。 另外,过完年,虞景明又要准备另一笔投资,就是二嫂嫂跟她提过要创办的中华书局。 “这隔行如隔山,书局行业我不懂了,就不提供意见。”许老掌柜摆摆手说。 “嗯。”虞景明点点头,其实她也不是很懂,只是她隐约觉得这个应该要做,她记得刚接手虞记时,去请卞先生出任虞记总账,就在卞家门口,听到卞先生跟他三弟关于‘为什么而读书’的一番谈话,现今中华面临未有之变局,人人都走在一片迷雾之间,唯有启民智,明中正,方能知“如何为?” 一盏茶尽,许老掌柜去楼上休息,虞景明又陪着徐婶子和芸嫂子说了会儿家常,又跟许开源淡了一下作坊的事情,之后便起身后辞。 从许家出来是未时将尽。 上午一阵雪子后,天气倒是明朗了不少,尤其是这时,竟有一丝阳光破云而出,洒在永福门的墙头,勾勒出一道细细的金边,让人心也少了一些阴郁,多了一丝舒展。 虞景明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只刚走到圆门洞时,却看圆门洞另一头,董帮办迈着步子过来。 “董先生。”虞景明跟他打招呼。 “景明啊,忙呀?”董帮办有些心不在焉。 “不忙,董先生是来找卞先生的吧?”虞景明眯着眼又问。 “嗯。”董帮办显然不欲多言,这回只是回了一个嗯字,又点了一下头,便跟虞景明擦肩而过。 虞景明回头看董帮办的背影,她觉得董帮办的步态很怪异,他的背有些弓,但头却是昂起来的,有一种类似于背负着羁重的战士背水一战的决绝。 看来董帮办的日子是越来越难了,她听冯绍英说过,董家背地里在变卖一些资产。 虞景明看着董帮办进了卞家门,虽然有些好奇,但她到时底是淡然的个性,笑笑,转头回了前街。 卞宅。 老潢中午吃了几角老酒,这会儿在院子的石榴树下打盹儿。 董帮办跟着卞维文进门,看着老潢身上那件黄马褂,觑了一眼,便咋巴了一下嘴巴乐了一下,江海关的一个洋监察觊觎这件黄马褂很久了,当然洋人看中这件黄马褂不是因为这代表着大清皇家的荣耀,人家就是把这个当成一件具有中华特色的古董,打算收藏的。 “老潢这件黄马褂不少年头了吧?”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堂前,董帮办还回头看了看老潢身上的马褂,然后没话找话似的问。 “老潢17岁大婚,皇帝赏了这件马褂,到现今,老潢已经73了。”卞维文说,走到一边,提了铁皮热水瓶,又从一边的铁皮盒里倒出一些六安瓜片,冲了一碗茶摆在董帮办面前道:“吃茶。” 董帮办喝了一口茶水才道:“那是有六十六个年头了,难怪洋鬼子盯着。”董帮办又伸长脖子觑了一眼院子里的老潢,老潢一身衣服再怎么洗瞧着都是有些油腻腻的,只这件黄马褂,六十六个年头了,瞧着还是簇新的,大约跟他成亲那天差不了多少。又想着老潢七十三了,民间有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不晓得为什么想到这句,董帮办摇摇头,他倒不会盼着老潢早死。 “董先生今天来是想买老潢的褂子,老潢不卖的。”卞维文笑笑说。 “不是,想请维文帮我看看账。”董帮办又丛腋下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叠子账册。 “不了,我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再乱插手不好。”卞维文没有去接那叠子账册。 “放心,只是叫你看,看过之后你可以不发一言。”董帮办说,把手里的账册又往前推了推。 卞维文看了董帮办一眼,最终拿起账册,起先是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之后眉头便皱了起来,以前董帮办让他帮忙看账都是看别人的账目,而这回却是看董帮办他自己的账目,甚至其中一些阴司也未有任何掩饰,卞维文抬头看了董帮办一眼,董帮办眼皮有些抽,却仍示意卞维文继续看下去。 卞维文继续往下看,只是这一看,他几乎是跳将起来,脸色也少有严肃的问:“董帮办,你想要做什么?”原先卞维文是称呼董先生的,这会儿却是直呼董帮办,神色也严肃到了极点。 “就是你想的那样。”董帮办脸色有些青,牙齿也咬着,一脸阴沉的样子。 “董先生,我能小力微,帮不了你什么,只劝先生一句,人生在世,须有有为有所不为方好。”卞维文看了一眼董帮办,然后猛的合上了手上的账册,一脸平静的递还给董帮办,只从他那手上鼓起的青筋便晓得卞维文远不是他表现出来的这么平静。 卞维文说完,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一副请董帮办离开的样子,这是在赶人了。 “走到我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前面是千夫所指,后面是残喘活命,于我来说不如一死,好了,就这样吧,这账册我既然拿出来了,就没有打算收回,也许有一天你会用得着的。”董帮办说着,直接将那几本账册放在一边的石桌上,他今天来就是专门送这几本账册的,走到门边,看着扶着门的卞维文,董帮办又道:“没有人喜欢仰洋人鼻息过日子,当年我初入江海关也颇是郁闷,直到有一天,有人跟我说,海关是我中华之海关,只如今它正历经亘古未有之磨难,这一段路总要有人于它同行,而同行路上,有的人砥砺前行,而有的人却麻木了,甚至从麻木中品出了甜味来。当年,我认为我会是那个砥砺前行的,可最终我却是那个从麻木中品出甜味来的……嘿嘿……” 董帮办自嘲的笑了笑,说完便出了门。 吱呀一声,卞维文缓缓将门关上。 “呵,董帮办来做什么?”老潢手里端着一只锡壶,嘬着里面的茶水,抬抬下巴,有些不屑的问。 “他是希望有一天我能接他的位置。”卞维文掩上门,到一边的井台边,拿着木勺从木盆里舀了一瓢水冲冲手。擦干净手,他才默默的走到石桌边坐下,拿了一只粗瓷茶碗,丢进去一只碎茶袋,提着铁皮水瓶给自己冲了碗热茶,然后闷不啃声的吃茶。 这种粗茶色浓味苦,入口极涩,也无甚回味,只是喝习惯了,便也能从这苦涩中品出甜味来。 卞维文自嘲似的笑笑,从这点上看,跟那从麻木中品出甜味来竟有异曲同工之处。 “呵,他被荣伟堂和威儿给逼到墙角了,想拉你下水,你别夹缠进去,那两个是狗咬狗。”老潢冷笑。 “董帮办是背水一战了,可你晓得他在做什么?”卞维文捧着茶碗,转过脸来问老潢,脸色难得阴郁。 “他能做出什么好来?”老潢不屑。 “他在帮洋人运作劫留税款。”卞维文的声音一向是和煦温和的,只这会儿的声音却象是卡在喉咙口,阴郁的很。 目前各海关虽然掌握在洋人手里,但洋人所收税款却是要上缴各地道台府库,由各地道台监管,然后才划拔赔款,总的来说,税款还控制在朝廷的手中,虽然这种控制力度没有多强,但意义重大。 只近年来,上海金融业动荡,去岁,道台府库受金融冲击,差点提不出赔款银量,最后虽然如期提交了赔款,却又让上海金融业雪上加霜,这让本就想把中华海关打造成独立王国的洋人找到了借口,他们就想把税款直接劫留在税务司,然后存在外资银行里,扯掉跟清廷最后一根绳索,真到这地步,海关就完全掌握在了洋人手,这绳索就套在了中华民族的脖子上了. “劫留江海关的税款?”老潢唬的一下跳将起来,跟他的老迈极不称,可见此事带给他的震惊:“呸,狗东西,我倒要看他最后怎么死?”老潢又重重的呸了声。 卞维文默不作声。 老潢的哮喘又有些犯了,呼哧呼哧的跟拉风箱的。 “喝点水。”卞维文进了怀里,倒了碗水出来,递给老潢。然后坐在那里发呆。 老潢哧溜哧溜的喝水,喝了几口,却重重的把碗放在石桌上,碗里的水飞溅了一地。一抹嘴巴,老潢冲着正发呆的卞维文道:“姓董的打的如意算盘,这事要成了,他于洋人面前有大功,账册里面那点污糟事自也能抹平了去,他依然风光无限。这事要失败,只怕洋人也要容不得他了,他便拿这账册给你做‘梯子’,好让你凭着这‘梯子’进江海关,他当年本就是你爹把他安排进江海关的,他算是把你爹给他的还给你……”老潢说话,话风又一转,冲着卞维文道:“我晓得,让你进江海关给洋人做事你是不干的,但若江海关真沦陷于洋人之手,你大约是甘愿去守候它的。只是,我可告诉你,你别傻,你一个人能做得了什么呢,太阳东升西落,江水潮涨潮落,该怎么就怎么,你一介小百姓,过好自己就成了。”老潢咧了咧嘴。 卞维文依然没吱声,太阳东升西落,人要置于其中,才知其美,江水潮涨潮落,人要置于其中才知其险…… 第一百四十七章 惊雷起 “翠婶儿,给我一包茴香豆。”虞景明回到前街时正是申时将至,这时间是永福门的人聚在一堆喝下午茶的时间,老王头的茶档上坐的满满当当的,戴娘子也依在13号门口边磕着瓜子边听人说闲话。 “这几天天儿不好,大家窝在家里不拘是烘火还是打牌,没事莫要往街上窜。”李大夫边喝着茶边说。 “为什么,过年边哪有不窜门子的。”边上人问。 “哎哟,你们不晓得呀,听说是三十晚闯制造局漏网的另一个有眉目了,穿青皮子的军警全都上街了,各路口都设了卡,不拘形象吻不吻合,总归见着人就拦下来搜一搜,你们说大过年的遇上这样的事情糟不糟心,所以别上街找不自在嘛。”李大夫是刚出诊回来不久,说到被拦下来搜查的情形,只得自认倒霉。 “这倒是。”听闲话的人应和着,这种事情能避就避吧,那些个军警对着洋人跟羊羔似的,对着普通百姓却是如狼似虎。 虞景明也闲闲的听着,总归一句话时局糜烂,人心浮动。 “大小姐,给。”翠婶儿递了茴香豆过来,虞景明揣在手里,茴香豆的味道不错,但吃多了也就寻常了,不过虞景明喜欢闻这香味儿,还跟小时候一样在小街里迷漫。 “噔噔噔……”巷子口,戴家老三戴季一手提溜着一只死老鼠的尾巴跑了进来。 “哟,这混小子,怎么提溜一只死老鼠啊。”剃头的钱六叔咧着嘴。 “戴季,你这污糟不污糟啊,还不敢紧给我丢了洗手去。”戴娘子跳脚,看着那死老鼠,她寒毛孔都竖了起来。 “我不。”戴季一扭头,却是提着死老鼠撞开了虞宅的门。 “季少爷,快把死老鼠丢了。”门房杨叔连忙拦着他。 “虞景祺,我帮你家花猫抓了只老鼠来,你拿桔子来换。”戴季一边避开杨叔一边说着,那手在空中划了个圈,手里的老鼠就叫他丢在天井的走廊边。 每天这个时候,夏至总是要带着虞景祺到天井里溜弯的,怕他待在楼上太闷,倒底有些木呆的孩子,你不带他出来转,他坐楼梯口那里就能坐一天。 虞景祺这会儿就坐在走廊的屋檐下,手里还拿着一只桔子。 这桔子也是翁冒家徽州的亲戚送来的,几大篓,然后一层松枝一层桔子的摆放,便一直保留到现在,滋味正是最清甜的时候。过年的时候,虞景明自然也分了一点给二房,二房那边又匀了一点给戴家,只是轮到留给戴季吃,却没几个,三十晚那天他一顿就吃光了,他晓得虞家大姐这边也留了几个给虞景祺,虞景祺傻不愣噔的,喜欢留着,戴季就掂记上了。 虞景祺看着戴季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脚边的花猫倒是闻到了老鼠的味道,一个纵扑就扑向了天井边的老鼠,只是那死老鼠倒在那里又不动,狸花猫用爪子拔了拔,鼻子用劲的嗅了嗅便再也没有兴趣,扭身迈着无声无息的脚步走到屋檐下的石槽边,那石槽里还有浅浅的一些滴落在屋檐水,狸花猫拿爪子拔了拔水,又伸舌头舔了舔。才无甚趣味的走回到虞景祺脚边,懒散散的趴了下来。 “哟,这猫儿还嫌弃死老鼠呢。”一个闲汉从敞开的门外觑着天井里的情形,笑着打趣。 戴季抓了抓脑袋,一跺脚:“我再去抓活的。” 虞景明不由一乐,为了吃上这桔子,戴季也是拼了。 戴季刚窜出虞家门,冷不防的那耳朵就被戴娘了一把揪住:“你这倒霉孩子,家里还缺你吃桔子的钱吗?气死我了,给你,自己去买桔子吃去,再敢去抓老鼠就别进家门了。” 戴娘子说着,直接从怀里掏出两块钱塞进戴季的手里。 戴季不由一乐,两块钱是他从未拥有过的巨款,能买好多桔子,只一溜烟的,就跑出永福门不见人影了。 “哟,戴娘子这是发大财了哦,两块钱呢,能买多少桔子呀,也不怕惯坏了孩子。”对面麻婶端了盆正要去虞记大门口的自来水笼头那里接水,看着这情形,便说起了酸话。 “我哪有发什么大财哟,不过是随大牛混了点汤喝,不过,你们是不晓得呀,我可听说了,这年才一过初三,南汇西头的地和房子又涨疯了一茬……”戴娘子说着,却是冲着虞景明撇撇嘴,其里面的敲打不言而喻了。 对于虞景明伙着长青撤了二房南汇一笔顶赚钱的投资这事体,经过这几天戴娘子的宣扬,永福门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戴娘子的话那里面的意味众人便也能品味。 这更证明虞景明活活的搅黄了虞家二房一大进项,那虞景明安的什么心就不好说了。 “大舅妈,我二叔当初在作坊里集资买那橡股票的时候,那橡胶股票也在疯涨呢……”虞景明吃了一糕茴香豆进肚,然后浅笑的冲着戴娘子回答。 听闲话的人倒是咋巴出味道来了,这事儿这些天也就只听到戴娘子在这里宣扬,大家也就且听着,如今大小姐这话倒是勾起了大家的切肤之痛,须知那一场橡胶股票的风暴,差一点就让虞记倒闭了,如此,这南汇事还得再往后看才有定论。 一时间,听闲话的便没人吱声了。 “二奶奶,三姑娘慢走。”十八号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莫守勤的媳妇儿送了虞二奶奶和三姑娘出门。 永福门谁也没想到,莫守勤回来了,最先登门的却是虞二奶奶和虞三姑娘。 “大姐,莫师傅答应我去四马路分店做大师傅,你依不?”虞三姑娘一脸得意的冲着虞景明说,能挖虞景明的墙角,她心里自然是爽快的,因此声音还格外说的大声。 边上吃茶的闲人听了,都不由咋舌,永福门大多人都以为,莫守勤这一回来,大约是要接任莫老师傅的位置,挑虞记大师傅这根大梁,没成想,倒是先一步叫三姑娘给挖走了。 哟,虞三姑娘这是跟她大姐讧上了。一时间,众人便偷偷觑了虞景明一眼,不晓得这么大小姐要如何应对,心里俱想着,这位大小姐的手段那也不是软的呀。 虞景明看了虞淑丽一眼,却是淡淡的笑笑:“好的呀。”又说:“多谢三妹帮虞记留下莫师傅。”说完,虞景明钳了一粒茴香豆丢进嘴里,然后自顾自的进了虞宅的门。 一时间竟是让人弄不清她的心思。 虞淑丽撇嘴,虞景明这是死撑着面子吧。 “我听卞先生说呀,大小姐大约也是要将莫师傅安排在四马路分店的。”刚从路过的嘉佳凑到人堆里说。 “这怎么讲?”有人疑惑的问,大小姐送莫守勤出洋,难不成回来是专门补偿二房的。 嘉佳又不语了,卞先生分析的那些话到底是她听墙角听来的,倒不好在外面宣扬。 嘉佳不解释,自有那闲的没事的人深度解读。 “别说,东家大小姐那句感谢三姑娘的话还真未必是打肿脸充胖子的话,你们想啊,莫师傅当初毕竟是跟戴掌柜一起闹过事的,再加上这一年来,虞记发展很快,这里面可没莫守勤什么功劳,如此,莫守勤若是一回来就接任莫老师傅大师傅的位置,如何能服人?大小姐也不敢冒这险吧,可莫守勤在出洋前就已经是虞记大师傅了,再换哪一个位置都难免让人有一种大小姐在打压莫守勤之嫌,莫守勤的安排于大小姐还真有些两难,如此,虞三姑娘这一手出,还真就解决了大小姐的难题……” 聪明人多的很,一件事情一下子就能解读出这许多事来,而其中内理虽不中亦不远。 如此这般的,永福门又多了一笔谈资。 虞景明笑笑上楼。 虞淑丽却拧紧了眉,难不成她还真是帮虞景明解决了问题?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 …… 天又阴暗了,起风,带着一两线雨丝。 永福门门口,一辆黄包车急急驰进巷子,车上坐着翁冒和红梅,两人一下车,丢了钱给车夫,也不等车夫找钱,两人就急急进了虞宅大门,神色甚是焦灼。 “哟,这又是出什么事了吧?”茶当上,几人伸长了脖子。 翁冒和红梅进了门,穿过天井,直上二楼。 楼上,虞景明正在跟翁姑奶奶说话。 “哎,一家人老这么针对着有意思吗?”翁姑奶奶边说着边将一个礼单递给虞景明。 二奶奶和三姑娘的行为虽然说也是歪打正着,如了虞景明一个心思,但到底出发点却是要同虞景明争的。翁姑奶奶不免有些不平。 虞景明接过礼单,这个礼单是虞景明作为当家大小姐给二姑娘成亲的添妆,不太丰厚,但也不薄,正是合适的度。 “心儿有气,总是要找地方出的。”虞景明一边核对着礼单,一边笑笑说。就在这时,翁冒和红梅推门而入,一进来便说:“大小姐,端青二少爷出事了……” 随着他们的话音一落,轰隆隆的雷声不期而至。 虞景明猛的站起,一脸苍白。 “正月里打雷,只怕今年有大事要发生了。”更夫老罗坐在茶档上咋巴嘴说。 惊雷起龙蛇。 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卖报,卖报,特大新闻,三十晚闯制造局的漏网者已经找到,是南洋中学的学生,沪军警围困南洋中学,于南洋中学的师生发生冲突,南洋中学王端青王老师为了保护学生不幸中流弹而亡,沪上各校联合申明并游行,反对沙俄入侵蒙古,反对英军侵占片马……” 第一百四十八章 爆发 轰隆隆的雷声一直不断,却是干打雷不下雨。 虞景明是顶着这一片雷声赶到王家,到得王家天已经黑了,影影绰绰的灯光在风雷之中显得明灭不定。 “大奶奶和伯父怎么样?”荃妈将虞景明迎进家里,虞景明压低声音问,灯光下,荃妈的两眼已经红肿了。 “老爷在书房待客,事情一发,老爷就联系了自治公所的李总董,以及商会的李大公子他们,李总董已经来了,商会的李公子之前去了南京,现在正兼程的往回赶,怕是要到天亮才到……”荃妈说着,又愤愤的道:“景明,你说这什么世道,衙门的大人们也太过份了,二公子死了不说,衙门还说二公子私通革命党,若不是各大学校纷纷起来响应,只怕连老爷都要被衙门的大人请去喝茶了,这真是没天理了。” 虞景明紧紧的抿着唇,她也不是很懂,但二哥说过,这个时代,中华民族在崛起的道路是要用血铺就的,二哥做了他想做的事情,而未来的道路还要千千万万人前仆后继。 虞景明想,这回二哥的死大约也指引王大伯走上了一条他一直犹豫不决的路。这点从王大伯在接到二哥出事,除了通知李总董外,就只通知李泽时便可以看出。 不管是流弹还是什么,王家二哥总是死在朝廷军警枪下的,这事儿总要找朝廷讨个说法,所以王大伯一接到二哥出事的消息,第一个就联系了李总董,是要通过李总董传递,表明王家的态度。 李公子那边,他做什么的王家大伯这边是心里有数的,这个时候紧急联系,想来就是有了决择。 惊雷起龙蛇。 虞景明想着,荃妈红着眼眶继续道:……大奶奶哭晕了几回,请了大夫喝了一碗安神汤,这会儿才躺下了。” “那二嫂嫂呢?”虞景明又问。 “事发之后,二少奶奶一起痴痴的坐在二少爷的书房里,不吃不喝也不动,任谁劝都无用,纤纤小姐和汪少奶奶一直在陪着,如今家里一应事物,全是大少爷,大少奶奶和三少爷在周全。”荃妈说着。 “好。我先去看看二哥……”虞景明说这话时,声音哑的发沙,眼睛也酸涩的睁不开似的。 三鞠躬,上香,那香烟在上空袅绕,虞景明吸了一下鼻子,她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感到寒冷,世道真是乱了! 虞景明走进二哥的书房。冯绍英看到虞景明进来,先是嘴角咧了咧,然后那眼泪就没知觉的滑落…… 任何言语的劝慰作用都不大,只需要相陪,虞景明陪着二嫂嫂直坐到深夜。 外面万家灯火,不晓又有几多离散? “那我就告辞了。”天晚了,汪莹莹告辞,却有些担心的看着冯绍英,两人自读书时就一直是最好的朋友,见冯绍英这样,汪莹莹也是不放心。 “没事,我能撑过去的。”冯绍英挥挥手。 “放心,这里有我。”虞景明道,起身送汪莹莹出门。 “我当时正约你二嫂嫂在一家咖啡店里喝咖啡呢,谈到我公公打算把荣兴一些不计名股票转让时,就接到了你二哥出事的消息,你二嫂嫂当时就瘫,谁能想到这好好儿的,就突然出现这种事情呢……这大约就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吧。”虞景明送边汪莹莹一路往外走,边听汪莹莹说当初的事情。 虞景明听得出汪莹莹说这些话时特别有感触,大约也是跟董家最近的境遇有关。 “怎么,董先生要卖荣兴股份。”虞景明听着话里,便有些好奇的问。 “嗯,是一些不记名的股份,原先也是准备给一些背后关系的……”汪莹莹叹气,这回她公公也是孤注一掷了。 “那原先我二嫂嫂怎么说?”虞景明问道。 “你二嫂嫂说帮我问问。”汪莹莹道。 “哦……”虞景明想了一下道:“那这样,我拿一部份吧。”虞景明说。 “好的呀。”汪莹莹高兴的点头,王家出了这样的事情,这种事她以后自也不好再麻烦绍英了,虞景明能接下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虞景明做这个决定也是兴之所至,做了决定之后却又觉得是神来之笔。 不记名股票大多数时候也就分分红,但一但数额积累到一定程度,对公司却是有监督权的,二妹既然把虞园交给了她,再加上玫瑰手里也是有荣兴股份,如此,她拿住一些荣兴的股份也算是一个备用。 送完汪莹莹,虞景明回到屋里,二嫂嫂精神实在是倦了,这会儿正歪在床上半梦半醒。 虞景明小心的给她掖了掖被子,一边冯纤纤已经缩在她脚头睡着了。“叮呤呤……”一阵电话的铃声在静夜里尤其刺耳,但很快就停了。 “喂,找哪一个?哦,找老爷啊,在的,还有李总董?也在的……”外面是荃妈接的电话,电话竟是找李总董的。 这大半夜里,王家又是发生这样的事情,而这时候还打电话到王家找王伯父,还找李总董?虞景明脑海里不由的闪过一丝念头,只怕是不晓得哪里又出事了。 外面脚步声渐远,然后又一阵脚步声响起。 “什么?德三死了……南汇发生了暴动……”门外,接电话的人惊叫出声,是个陌生的声音,大约就是李总董。 李总董的话让虞景明几乎惊跳起来,不过也就瞬间,她又放松了,讶然之余,倒也没有太奇怪,南汇之局本在她的预料之中,如今是终于暴发了。 南汇的乱局就在这个惊雷之夜揭开了…… …… 法租界的小公馆。 玫瑰是下半夜里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茉莉打着哈欠去开门,没一会儿,荣伟堂就推门进来,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件,头发也湿漉漉贴在额头上。 “呀,大少爷,这雨夜过来怎么不晓得打把伞,这一身都湿透了。”茉莉连忙去给荣伟堂拿毛巾擦了头发,又拿了干爽的衣服给荣伟堂换了,还忙着转身去冲茶…… 只显然荣伟堂根本没有这些心思,直往玫瑰的房里冲,连带着撞翻了端在茉莉手城的茶。 “哟,准新郎官来啦,稀客呀,不是说这段时间不往来的吗?如今,这大半夜的跑来是个什么意思?”玫瑰披了厚厚的睡衣坐了起来,看着荣伟堂一脸嘲讽。 “我没心思听你冷嘲热讽,告诉你,南汇出事了。”荣伟堂的心这会儿跟热锅里的蚂蚁似的,没好气的冲着玫瑰道。 “南汇不出事才怪了呢,这有什么稀奇的,意料之中啊,德三这会儿头大了,你也算出口气了。”玫瑰伸着手,欣赏自己的指甲,就在今天下午,上海道和上海县自治公所公布了各乡自治公所的筹建地点,南汇乡自治公所还是在原来的桥头位置,如此,这段时间一直跟南汇西头死磕的投机者自然是血本无归,德三这会儿该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了。 “德三死了,上吊的,这回不仅仅是投机者闹事,还引起了乡民暴动……这些人到处打砸抢烧,荣兴的人都被赶出了南汇了。”荣伟堂脸跟黑锅似的道,现在南汇已经完全失控了。 “什么?那咱们桥头买下的那一片房产呢?”玫瑰这时哪里还坐得住,整个人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抓住荣伟堂的胳膊一脸紧张的问。 “烧了,全烧了……”荣伟堂面皮直抽的说,这会真正是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 玫瑰瞪着眼,一把揪着荣伟堂的领子,两眼瞪着,咬牙切齿的问:“怎么会这样?”那神情就象一个输光了家产的赌徒。 她和荣伟堂的布局,南汇西头是个烟雾弹,这个烟雾弹由上海道那个师爷传到德三的耳里,德三自然不会有任何怀疑,再加上她前期抛砖引玉,引得虞家二房的投资,如此,德三对于新地址就建在南汇西头自然是深信不疑。 此后,德三凭着前期的运作,拉拢了好些人,这些人自然以为得到了内幕消息,将原先在南汇桥头一带并购的土地和房屋出售后,买进或者直接侵占了南汇西头的地产和房产,而德三等人出售的桥头屋产就被玫瑰神不知鬼不觉的购买了下来。 按玫瑰的预计,等到南汇乡自治公所仍按原计划地址筹建的消息一出,西头的地价会迅速贬值,而她手里握着的桥头屋产则会继续升值,到那时,跟着德三的那一批人只怕恨不得吃了德三,而德三却只能哑巴吃黄连,他的消息来路本来就不正当,再加上包括上海道,自治公所,以及荣兴这边都一直在呼吁大家理性,如此,最后的一切后果就由德三承担。 而事实也如他们所设计的这样,南汇的那些乡坤吃了这么大的亏,如何能饶得过德三,德三也晓得他的处境,一时没抗过,上吊了。 整个过程到这里,都是玫瑰和荣伟常布局,一路走来也是按部就班,如果之下还按两人的预计发展,那么玫瑰狠赚了一笔,荣兴也顺利筹建自治公所,一切各得其所。 可谁曾料,最后却失控了,从来没入得他们眼里的南汇乡民突然暴发了,这一场暴动将他们几个月的谋划,一大笔资金全烧掉了。 “虞景明果然其精如鬼,早晓得如此,长青撤资的时候,我们也撤好了……”荣伟堂脸皮一阵抽,这回损失他都有些抗不住了。 玫瑰也咬着嘴唇,她想把虞二姑娘坑在沟里,没想到最后没坑着虞二姑娘,倒是她自己玩火,反烧了自己……这一把,她又输给了虞景明。 “不对,咱们还有机会,那李泽时不是一直在鼓动沈先生李先生他们筹建上海商团联盟吗?这回这样的大事,正是他商团联盟立旗之时,我们占着地利呀,如果我们商团先李泽时一步平息事态,到时便可以跟李泽时谈判,加入商团联盟,至少也能谋一个大队长的职位吧……”玫瑰咬着嘴唇道。 玫瑰这么一说,荣伟堂眼睛一亮。 “我这就去。”荣伟堂转身就出了小公馆。 夜,惊雷震震,大雨滂沱,新年伊始,一边学生游行,一边南汇乡民暴动,今年绝对是一个动荡之年。 ……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人情浮比鱼蛮 南汇的事情终于暴发了,这本在意料之中,只不晓得最后是哪家欢喜哪家愁。虞景明守着王大奶奶和冯绍英,已是下半夜了。 “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百鸟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 “兄弟两人下山来,门前喜鹊成双对,恭喜贤弟一路平安把安归。” “出了城,过了关,但只见山上樵夫把柴砍……” “起早落夜多辛苦,打柴度日也很难。” “他为何人把柴打?你为哪个送下山?” “他为妻子把柴打,我为你贤弟送下山。” …… 不晓得哪家的留声机这大半夜里竟是在唱着梁祝,喜庆的调子衬着王家的悲凄更让人忍不住落泪。 冯绍英是痴痴的坐了一晚,王大奶奶是哭了晕,醒了又哭,两人一天里,除了被强迫喝了点米汤外,竟是粒米未进,走的人走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过着日子,替走了的人看日升日落…… 候着王大奶奶迷迷蒙蒙睡下之际,虞景明便出了屋里,准备让人去厨房里弄点暖胃的小米粥,人是铁,饭是钢,再怎么也得劝大奶奶和二嫂嫂吃点东西。 只刚走到花厅门口,对面的走廊一人几乎是大步流星的过来,走到近前,借着灯光,虞景明才看清来人正是李泽时。 一些时日不见,这人更是意气纷发。 “来啦……”虞景明打招呼。 “来了!”李泽时点头。 俱是平常的招呼,两人象认识多年的老友那么随意,又象是擦身而过,萍水相缝的人那么淡然,两人心里也都明白,既然做出了选择,就没必要迟疑。 两人如此点头而过,虞景明看着李泽时进了王柏权的书房。 荃妈这时过来,虞景明跟她说小米粥的事情。 “我这就去端,粥一直就煨在火炉里呢。”荃妈红着眼眶招呼人一起去了厨房。 虞景明就站在花厅的门口,花厅外是长长的走廊,廊外是一个小园子,正是丑末寅初,那天光正如《三春景》里说的那般渺渺茫茫,恍恍忽忽,密密匝匝的……远处,钟鼓楼悠悠的钟声传来… “虞大小姐,外面有人找。”一个王家的下人匆匆过来跟虞景明说。 虞景明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大半夜里来找她,必是大事,心里不由担心,这不晓得又是出了什么事了,不由加快脚步,随着那下人到了门房,却是小桃带着田先生坐在那里,田先生身边还有一个中年男子,面目跟田先生有些相似。 “小桃,田先生,出什么事了?”虞景明一上前就迫不急待的问。 “可有僻静房间叙话。”田先生连一句客套话都没说,就急切的问。 虞景明自然晓得轻重:“随我来。”便将几人带到花厅边上的一间小厢房。这间房是她平日过来时,留给她休息的房间。 “南汇事件想来大小姐已经听说,这是我堂兄田寄,这回各方投机者在南汇炒房炒地,却枉顾当地乡民的利益,乡民一时激于义愤,本是想起来抗议,为自己争取利益,只是人一多,心思就杂了,再又有别有用心的夹在里面,没想最后就成了一场暴动,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现在一些乡民心里也怕了,只是被裹挟着,也不敢轻易罢休,生怕自治公所和衙门秋后算账。所以,我堂兄代表南汇田氏,以及一部份乡民想着自治公所谈谈……”一坐下,田明就把来龙去脉说了清楚。 田寄找到田明,田明认识的能跟自治公所搭上关系的也就只有虞记虞景明了。 “你们就在这里歇息,我去去就来。”虞景明说着,吩咐小桃照顾好两人,便匆匆出了房。这样的大事,她一刻也不敢耽搁。 王柏权的书房里,丧子之痛让王柏权几乎不能自已,然后南汇乡的暴动却又压在了他的身上,两相一冲,倒是冲减了一些丧子之痛,或者说是顾不上了。 李总董一直在抽烟,谁也没料到一个乡自治公所的筹立竟会变成这样。 “这里面的责任肯定是要追究的,但不是现在,如今不管如何,先把事态平息了再说。”李总董说。 “总董的意思是……?”李泽时微皱着眉头问。 “先把秩序维护起来,然后坐下来谈。”李总董道。 “找谁谈,荣兴的人都被赶出了南汇,暴动里的人太复杂了,有真正受了乡绅欺压的乡民,有投机份子,更有别有用心的……”王伯权道。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李泽时去开的门,虞景明就站在门外:“南汇田氏族人以及部份乡民代表想跟你们谈谈。” 这是瞌睡了送上枕头,几人一脸惊喜。 虞景明看着田氏兄弟进了书房,再看着书房门关上,余事自于她无关了。 …… 虞景明回到永福门已经是两天后了,这两天她一直待在王家,陪着王大奶奶和二嫂嫂,直到两人心情平复一些才告辞。 生离死别之痛,痛彻心肺,但痛至极了,也就麻木了,再随着时光流逝,麻木的伤口便结了痂,只要不去碰触,大约也就忘了痛了。 路过小西门时,虞景明碰到了云甫表哥。 “云甫表哥,过来了呀。”虞景明打招呼。 “唉,我刚送长青去了火车站,回来跟舅妈和景明说一声。”陈云甫说,自三十晚那晚后,第二天,长青就把四马路店里的一切头尾都交给了他,还带着他熟悉了几天,之后一段时间,都不大能看到长青人了,直到前两天,南汇事件暴发,长青才出现。 虞景明倒是没有想到长青就这么默默的离开了。 “唉,之前二奶奶是因为南汇那笔投资上误会了长青,才赶长青走的,只是如今南汇事发,证明长青做的是对的,也幸好长青撤资撤的早,要不然,那虞园保不齐还能不能保住?长青这回不但无过反而有功,这回真相大白,二奶奶应该不会赶长青走了,只长青任我怎么说也是不留下,也不晓得长青怎么想的。”陈云甫说着。 虞景明却是晓得的,自长青在南汇事体上下了决定起,也就已经下了离开虞家的决心。或者说,从二妹跟荣伟堂定亲起,虞家对于长青来说便是煎熬之地。 “大约也是想家了吧。”虞景明笑笑说,又问长青:“大姑来信没,二妹成亲,大姑会来吧?” “要的。”陈云甫点头,又说:“也幸好我如今接了四马路分店的掌柜,要不然,等我妈来,估计又要烦大小姐了。”陈云甫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他晓得他妈那性子,很有些胡搅蛮缠,给景明带来不少麻烦。 “我倒是不怕烦的,倒是怕到时反而惹大姑生气。”虞景明笑笑道,在宁波时,宝珠大姑已经在她手里讨不了便宜了,又何况在上海。 陈云甫抓抓头不吱声了,景明跟他妈之前的磕磕碰碰他是晓得的,做为人子,他实是不好说些什么,只能不声不响。 …… 说话间两人一路就进了永福门。这时天已经有些暗了,永福门牌楼上的路灯亮了起来,趁着还有些天光便显得影影绰绰的。 几个七八岁的孩子追逐着,从巷口追到巷尾,又从巷尾追到巷头。然后围着虞记门口的自来水笼头,扭身子,歪着脖子,张大嘴,灌了一肚子冷水,最后在家长的叫骂声中笑嘻嘻的跑远了。 “李大夫,救命啊……”就在这时一声哭嚎自两人身后不远传来,虞景明一回头,就看到一身湿答答的陶裁缝,背上同样背着一个湿答答的人,踉踉跄跄的朝永福门跑。 “是月芬……”陈云甫惊叫一声,四马路分店同月芬的布店斜对面,平日里见面都要打个招呼,因此便是这会儿月芬趴在陶裁缝背上只露出小半张脸,但陈云甫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快帮忙。”瞧着情形不对,虞景明招呼云甫表哥一起帮忙,只是近了,一看到趴在陈云甫背上的人影,僵手僵脚,脸色青灰,这人只怕是早就过世了。 “哟,陶裁缝,月芬这是怎么了?”二号门的钱六婶儿这两天腰好了一点,可以扶着门走几步了,这会儿就站在门边,瞧着这情形也好奇的问。 “月芬投河了,投苏州河……”陶裁缝整个人跟水鬼似的,脸白的跟一张纸,两眼却幽深的可怕,这会儿咧着嘴说话,音调却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呀,月芬怎么这么想不开……”边上的人一阵惊呼。 “我晓得,德三死了,昨儿个我家麻喜回来说,德三家那婆娘和两个儿子一起把月芬从布庄里赶出门了……”麻婶子在一边说。 李大夫一手提着药箱快步过来, “李大夫,快看看,快看看。”陶裁缝哑着嗓子嘶叫。 李大夫看到人,却是摇摇:“这人都死了起码有四个时辰了,还背来做什么。” “不能救了吗?”陶裁缝还不死心。 “唉……”李大夫摇摇头,转身提着药箱进了家门。 陶裁缝一屁股坐在地上,嚎陶大哭,他哪里不晓的人早死了,只是就有那么一点点的念想而已,李大夫一句话,便将他的梦给戳破了,陶裁缝便跟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哭瘫在地上。 边哭边哽哽咽咽的冲着月芬说话:“我晓得是我对不住你,只是当时眼皮子浅,上海的花花世界撩人眼,闻着女人身上那香味儿就晕头转向,以至于筑成大错。可我错就错了,落得现在这下场我认,可你不该跟我堵气啊,那德三不是好人,我上门跟你说你不理我,我不怨,可我让阿芸去跟你说了呀,我让你走的呀……你为什么不走呀……再退一万步,你不走就不走了,德三死了,他家婆娘容不下你,大不了你布庄不要了就是了,没有什么比留得命更重要的,你大哥大嫂他们亏了钱,那是他们自己活该,你别理他们啊,他们要骂就让他们骂,骂骂也不缺块肉不是,再要不,出去躲一阵子,缓过来说不定以后还有好日子呢,你怎么就想不开呢……那苏州河的水那么冷,里面不晓得有多少冤魂,你偏要去跟它们做伴……你叫我以后怎么过?你叫我怎么活?” 陶裁缝这哭腔听得人心里一阵酸酸。 “赵叔,去买两套干衣服,和一副棺材来吧。”虞景明冲着车夫老赵道。过去的恩怨如何不说,过去的是是非非也暂且没必要追究,人死总是入土为安吧。 “唉……”老赵点点头,南街就有棺材铺子,没一会儿,老赵便带着一男一女两套衣服回来,身后是棺材铺子的几个伙计抬着棺材。 “陶裁缝,还是把月芬入敛了吧。”虞景明说着,又从虞记门房那里拿了一卷席子过来,叫人围在墙边,麻婶招呼了两个婆子过来一起帮月芬换了干净的衣服。 虞景明又将男装递给陶裁缝,他之前显然是下河捞尸的,一身湿答答的,也是要换的。 “谢谢。”陶裁缝换了衣服,冲着虞景明,赵叔,麻婶几个鞠躬。 “大小姐,这席子借我用一用。”陶裁缝冲着虞景明说。 “你用吧。”虞景明点点头。 陶裁缝笑笑,却比哭好看不了多少。陶裁缝拿席子卷了月芬,又用换下来的湿衣服将席子捆紧,又冲众人点点头,然后拖着那卷着月芬的席子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永福门。 “哎哟……陶裁缝这是棺材也不要呀……” 第一百五十章 世道不易,唯苦苦求索 雨细密密的下,长街的青石板显得更青黑了些,站在巷子里的众人伸长脖子看着陶裁缝离开的背影,都不免唏嘘,谁能想到当初永福门的这一对小夫妻,最后竟是这般的离开永福门,这人哪,都是命。 “大小姐,下雨了。”红梅撑着油纸伞从门里出来。 “嗯,回去吧。”虞景明点点头,回头看了看四周,周围的人也都散了,陶裁缝最后用席子卷着月芬离开的背影实在是惨绝了些,便是平日喜欢八卦说闲话的都没了兴趣了,每个人的心底都沾染了一股郁气,淡淡的,却久久不散,透着寒意,唯茶档上的炉火还有一丝微温。 茶档上此时一个客人也没有,老王头有些呆呆的坐在煤炉前,身上的棉袄那袖子有些磨破了边,露出了里面有些灰的棉花。翠婶在一边不晓得嘀咕了句什么,就搬了一把小凳子坐在老王头的身边,动作有些粗鲁的抬起了老王头的胳膊放在桌边,又拿了针线盒过来,细心的将露出的棉花掖好,再小心的缝好,老王头嘿嘿的笑了笑,翠婶瞪眼。 虞景明看着两人笑笑,倒也不打搅,转身进了门。 “这该死的贾西,也不看看他是个什么东西,当初还是我家寿松介绍他进了荣兴,他也就凭着那股小瘪三的狠劲,在德三背叛后才被伟堂扶起来的,如今到好,回过头来,尽是这般落井下石,真真是小人得志便猖狂……” 虞景明穿过天井,刚走进堂前,就听到戴娘子咬牙切齿有些哽咽的声音。 因着阴雨,天光有些阴暗,戴娘子又一手拿着一块绣着一朵芙蓉花的手帕掩在鼻尖,整个面目便看不真切,这会儿她一说完,另一只手搭在桌面上,死劲的拍了拍,一幅恨极了要跟人拼命的样子。 虞二姑娘坐在她身边拍着她的背心安慰她。 戴娘子对面,虞二奶奶两手扶着青枝茶盏,冷哼着说:“任那贾西再逼迫又如何,大哥好今病了,就安心在家里休息好了,我却不信那贾西敢到永福门来抓人……” 虞二奶奶的声音也透着寒意。 “我倒是不怕贾西来抓人,他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命令你大哥跟他一起去南汇震压暴乱……”戴娘子说着,拿着那手帕用劲的省了省鼻子,又深深的吸了口气:“不过,贾西有一句话也是对的,南汇落到这个局面,等事情了了,上面肯定要追究责任起来,你大哥怕是跑不掉呀……”戴娘子说完,又恨恨的锤了锤桌面:“这虞景明也不晓得是灾星还是什么,一张乌鸦嘴,全叫她说中了,她跟王家关系那样亲近,只怕一些事情早就心知肚明,却偏偏只是阴阳怪气的在一边看戏,这心肠怎么这么坏。” 虞景明站在那里,突然就觉得好笑,有些人,你之前提醒过了,她们不见得理会,可等事情发生了,却又怨人只看戏,横竖一张嘴,正说反说,错只在别人,自家总是有撞天的委屈,真真有些好笑。 戴娘子如果觉得这样能让她心里舒服一点,那她高兴就好。不过,她也是晓得的,南汇事体终于发了,戴家大舅大约是要栽坑里了。 “戴娘子,到底谁心肠坏呀,大小姐可是提醒过你们的,更何况人家长青背负着奴欺主的罪名担下撤回南汇那笔投资的大过,这才保住了二姑娘的虞园,你晓不晓得呀,就在今天,长青一个人走了,你就不想想当初你们是怎么征对大小姐和长青的,自作孽,怨不得别人。”红梅收了伞,愤愤的瞪着戴娘子说。 厅上人才看到虞景明和红梅。二姑娘抬头扯了扯嘴角,象是要笑,却又笑不起来,有些尴尬,旋即又低下头,没一会儿又抬头,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戴娘子叫红梅的话堵的回不了嘴,便又抹起了眼泪。虞二奶奶也不声不响,有些话背后抱怨抱怨可以,真当个事说出来只能徒惹笑话而已。 虞景明也不吱声,只是冲着有些欲言又止的二姑娘点点头。 “大姐,长青真的走了?”虞淑华终是开口问。声音微有些惆怅的调儿,她家到底是欠了长青了。 “走了。”虞景明点头说,说完又补了句:“坐火车走的”。 “哦,也好。”二姑娘点点头,抿抿唇,不再吱声。 虞二奶奶两眼象刚刀似的刮了二姑娘一眼:“走就走了,随他去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算长青这回有功,只他那做事手法,也是早有去心了。”虞二奶奶也不是傻瓜,这几日回过神来,再回忆起一些点点滴滴,心里便也有些猜测,长青对二姑娘莫不是有些好感,如此走了倒也好。无论如何,二姑娘一定是要嫁进荣家的。 二姑娘不但要嫁进荣家,还要过的好,让人看看,当初她和二爷实实是为虞景明着想,是虞景明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这已经成了虞二奶奶的执念了。 “你大舅说不定就要下大牢了,二姑娘还有心思掂着个外人,也枉你大舅那么疼你。”戴娘子叫红梅一翻话给堵了心,又听虞二奶奶和二姑娘竟还有心思说长青,这时便有些不愤的说。 虞景明跟红梅已经上了楼,听到戴娘子这话,红梅噗嗤一声:“倒没看到戴家大舅怎么疼二姑娘了……” 虞景明笑笑,依着她对戴家舅妈的了解,戴家舅妈这会儿这般的表功,接下来只怕是有所求的…… “景明回来了,正好,炖了一晚上的银耳汤,还温热的,吃了去去外面那一股子湿冷气。” 翁姑奶奶正从门边的小碳炉上端了一沙锅的银耳汤过来,看到虞景明和红梅两个,便笑呵呵的说。 冬冻树木春冻人,尤其过年边春寒料峭的时节,不但冷,特别是雨雪连绵的那股子寒湿,能让人从心底里冒出寒意。 “我正又冷又饿呢。”虞景明笑嘻嘻的解了斗篷递给红梅,又凑到翁姑奶奶身边,吸吸鼻子,闻着那银耳汤香甜的味道说。 “哈,这话要叫荃妈听到指不定怎么叫屈呢。”翁姑奶奶笑骂一声。荃妈管着王家的伙食,哪里会短了客人一口热食,更何况,景明在王家,都算不得客人。不过,翁姑奶奶到底也是晓得,王家出了这样的事情,景明心里只怕难过的很,便是山珍海味只怕也吃不下去。 “小桃,快拿碗来给大小姐添一碗。”翁姑奶奶冲着小桃大声说。 翁姑奶奶年岁渐大了,大约是耳力有些差,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倒显得人更有精气神了。 小桃步子轻快的拿了碗过来给虞景明添上:“姑奶奶不晓得大小姐什么时候回来,这银耳汤已经热了好几回了。” “就你话多。”翁姑奶奶没好气的瞪眼。 “谢谢姑奶奶。”虞景明小口的吃着这银耳汤,这银耳汤果然炖的时间很长了,软滑的很,一入口便滑入了腹中,温热的甜味儿,让人精神一震,便是先前,因着王家二哥和月芬的死带来的一丝阴郁也散了开去。 “王家那边都还好吧?”翁姑奶奶两手扶着膝盖,靠坐在虞景明斜对面的靠背椅上,一脸关心的问道。 “二奶奶和二嫂嫂这两天已经缓了点劲过来了,二伯父那里,正好南汇出事,他一心钻到南汇的事体里面,借工作麻痹自己,表面上也好些了,只这伤就算是外面结了疤,也是不能碰触的痛,只有慢慢来吧……”虞景明怔怔的说。 “唉,好好的人,说走就走了,都是这世道整的……”翁姑奶奶咒骂了两声这世道。 她岁数渐大了,对这种生离死别,感触更多。 虞景明啧啧嘴,将碗里最后一口甜汤喝下,却也在这甜味着品出了一丝苦味。 这世道,须得有苦中做乐的精神,才能活的自在些。 世道不易,唯苦苦求索。 第一百五十一章 荣兴的打算 小桃接过虞景明手里的空碗,刚出门,小花不晓得从哪里跑出来,一头撞在小桃的腿上,打了个滚,喵的一声跑开了。 小花就是虞景祺养的那只小花狸猫,在继“离离原上草”这首诗后,虞景祺现在学会了给猫起名字——小花。 因着有小花这一打岔,一时间,屋里气氛便轻松了不少,只楼下戴娘子的抽泣声有些挠心,虞景明想起之前刚进门时听到戴娘子跟二奶奶说的话,便转过脸来问红梅:“这几天是什么个情况?怎么又扯上贾西了?” 这两天,虞景明一直留在王家,家里这边的事情都交给了红梅照应。 想来,南汇事件一暴发,戴家定是首当其冲。 “还能怎么着,事情一发,上海道,县衙,自治公所几方面自是要拿荣兴开刀,正如同大小姐所预料的那样,荣伟堂自然拿戴家大舅开刀。不过,大约也是顾着两家的喜事在即,荣伟堂做的倒不难看,只是让大舅爷这些天在家里避避风头,等事情过了再说,所以这两天大舅爷都窝在家里。”红梅说着,语气里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前几天,因为长青撤回南汇西头的那笔投资,戴家没少在外面宣扬大小姐的不是,如今,还真是现世报了。 虞景明点点头,荣伟堂到底要顾忌一下虞家这边,马上要成亲了,不好做的太难看。 “那贾西是怎么回事?”虞景明又问。 “我听翁冒说的,前天,上海道刘大人的一位小妾生辰,荣大公子和玫瑰去刘大人府上贺寿,回来后,就安排了贾西带着荣兴商团的人去震压南汇的暴乱……” 红梅这边话未说完,虞景明却是轻笑出声:“他们去震压什么暴乱?不过是想去南汇捞筹码罢了。” “捞什么筹码?”红梅好奇的问。 “南汇骚乱的民众,有被逼的日子没法子过的贫苦百姓,也有那打着乱世发家主意的地痞流氓,前几天南汇事发的那晚,南汇田氏族人就通过田明请我给他们跟自治公所牵个线,自治公所为了平息事端,自要许他们一些好处,有样学样的,自也有一些骚乱的人开始观望,荣兴到底在南汇经营了不少时间了,拉笼一些人坐地起价想来不是难事……”虞景明望着窗外说。 说到底,荣伟堂和玫瑰两个在南汇下的功夫的大了,哪里甘心这样被赶出南汇。 红梅一拍巴掌:“哟,那这么一说贾西倒不是完全没道理的。” “这又什么典故?”虞景明好奇问。 红梅朝着楼下的方向呶呶嘴:“还不是今天一早,贾西突然跑来找戴家大舅,说是戴家大舅这段时间呆在南汇,终也是有些人脉的,贾西说让戴家大舅戴罪立功,跟他一起去南汇,好收拾南汇的残局,最后却被戴娘子赶了出门,出门的时候贾西也放了狠话,说戴家大舅若不趁此机会戴罪立功,指不定就要被衙门和自治公所秋后算账了。这不,戴娘子也怕叫贾西说中,贾西走后,就过来找二奶奶,说戴家大舅都急生病了,荣伟堂还叫贾西来落井下石,然后哭哭啼啼的一直到现在……” 红梅说完,又撇撇嘴:“我看戴家大舅是在装病。” 虞景明微皱了眉头,装病也许并不完全,毕竟这样的事体一砸下来,戴家大舅精神肯定要受点刺激,但想来也不会有多严重,要不然,戴家舅妈也没有心思在楼下哭哭啼啼的耍心眼。 “对了,大小姐,你说了现在南汇事体由王老爷和李公子做主,那荣兴这边这打算,不就是要拆台了嘛,要不要让翁冒给王老爷和李公子那边送个信,提醒一下啊。”红梅想着之前大小姐说的话,又问道。 “王伯父跟李公子都是有眼光有远见的人,荣兴这点心事又岂能会看不透,不过,提醒一下也好的,翁冒在虞记的吧?”虞景明问红梅。 “在的。”红梅点头。 “那你让他跑一趟吧。”不管有没有用提醒一下总是好的。 红梅点头,便匆匆下楼。 …… “红梅这急慌慌的又去哪里?”翁姑奶奶这时从屋里出来,就看到红梅急匆匆下楼的情形,连忙问道,实在是这段时间太多的不太平,不免有些草木皆兵。 “一点南汇的事体,我让红梅给翁冒传个话。”虞景明笑笑说。 “哎哟,南汇这坑,也不晓得要栽多少人,跟当初那股票事件也差不离了。”一听是南汇的事情,翁姑奶奶便摇摇头说,最近两天,永福门里说的全是南汇的事情,听说死了不少人哩。 翁姑奶奶边说边槌着她的腿,湿寒的天气,稍一走动,便会酸涨的很。 虞景明搬了一只小凳子坐在翁姑奶奶身边,帮她锤腿。 楼下,戴娘子的抽泣声还在继续,时不时的夹杂着一些谈话。 “我这也不是关心长青,他到底也是跟着我爹的人,他的下落总是要过问的。”二姑娘接着之前的话给戴娘子解释。 “我晓得,我也不是真的怪二姑娘,只你大舅现在这情形,我是真怕他落不得一个好呀,现在连贾西那样的人都能登堂入室欺负人了,这日子,以后可咋过呀……”戴娘子又叫起苦来。虞二奶奶和二姑娘一时无声。 “虽说舅老爷这事也是他不识事,但荣家也是太不讲情面了,这二姑娘马上就要跟荣大少爷成亲了,当初要不是戴家在里面搅和,两家能不能走一块还都不好说,如今南汇这点事情,舅老爷背了锅不说,还叫贾西这样的人欺到门上,到底也让人心寒。”翁姑奶奶虽然瞧不上戴家,但如今这事儿,戴家的体面倒也关系着一些虞家的情面了。自免不得要嘀咕上两句。 “姑奶奶,这事未必是荣伟堂的主意,再怎么虞荣结亲再即,荣家的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虞景明笑笑说。 不管荣兴再如何收拾残局,玫瑰投在南汇的投资大部份都打了水漂了,她当初利用南汇乡新自治公所地点南汇西头的事情给虞家下了战帖。而如今,虞家虽然没有赚大钱,但完好无损的退了出局。 倒是她自己,本来是成功在握,可最后却是亏了血本,这一对局,玫瑰无疑是输了。玫瑰只怕是憋了一口气呢,所以就找了贾西来恶心人。 “哟,景明的意思是玫瑰在背后使小手段?”翁姑奶奶好奇的问,荣兴能对戴家出手的,除了荣伟堂,也就是那位玫瑰了,不是荣伟堂,那就是玫瑰。 “贾西傻了吗?再怎么二姑娘也是未来的荣少奶奶,他给玫瑰做刀,难道不怕二姑娘过门后给他使绊子?”夏至这会儿牵着虞景祺坐在翁姑奶奶身边,便有些小心翼翼的接了嘴。 夏至初来时,除了闷头做事,基本就是专心的带着虞景祺,只是今年,她到是时时看着虞景明,若是虞景明在场,总会牵着小景祺在虞景明跟前晃晃,有时也会接一些话。 虞景明自晓得她的心思,也不过是想多为虞景祺拉点注意力,这丫头对虞景祺那份心倒是让人赞赏的。 虞景明笑笑却并未说话。 只是心里想着,贾西,这位可不是蠢人哪。 戴家大舅就算再出错,那也是荣家未来大少奶奶的大舅,贾西便是再愣,也不可能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参和进荣家未来大少奶奶和玫瑰之间的矛盾里。 而如今贾西依然这么做了,大体却是为他自己考虑的。 南汇现在一团乱,贾西也怕事体做的不好最后落得跟戴寿松现在这样的局面,只是贾西也晓得他哪里有戴寿松的资本。所以,他干脆借着让戴寿松戴罪立功的想法,逼迫戴寿松顶在前面,这样,真要事情办砸了,还有戴寿松顶着,毕竟戴寿松跟虞二姑娘的关系摆在这里,再怎么总还要保留个体面。 而若是事情成功了,到那时,戴家大舅自又是另一翻关景,说不得还要反过来感谢贾西,自然不可能怪贾西了。 贾西这小算盘打的不错,这是低层人士的精明。 只不过,戴寿松显然叫之前的南汇暴乱和德三的死给吓着了,所以拿生病当幌子避开。 在虞景明看来,机遇和风险总是相伴的,南汇乱局,戴家大舅背锅已经是逃不掉的,倒不如行险一搏,若是能出面拉笼一部份暴乱的南汇民众,只怕王家大伯他们还真得坐下来跟荣兴谈的,到那时,便是县衙那边要问罪,也要好说话的多,戴家大舅说不定就可以完美转身了。 只可惜,戴家大舅却没有这样的魄力。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有关三姑娘的流言 楼下,戴娘子继续哼哼。 “大舅妈,你也别急,左右事情还没有个结果,不如等等。”虞淑华站起来给戴娘子添了热水,安慰自家大舅妈。 戴娘子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拉着虞淑丽的手又是嚎着道:“淑华你这是板子没打在身上,不晓得痛哪,你大舅这种事情哪能等呀,总要先跑好路子再说的,等到有了结果,再去想办法那不就迟了吗?” 戴娘子说着,正紧的握着虞淑华的手,虞淑华的手被握的生痛,实在叫她大舅妈闹的没法子,便问:“那舅妈说要怎么办?” “我看你要不找伟堂说说,我看伟堂跟上海道关系不错,若是上海道那边能有一句话下来,县衙和自治公所这边自不会找你大舅的麻烦了……”戴娘子收了抽泣声,有些小心翼翼的说。 戴娘子话音一落,坐在主位上的虞二奶奶那头狠的转过来眼着戴娘子,虞二姑娘从戴娘子手里抽出手,低着头,默默无声,谁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整个堂前便再无一丝声息。 静了好一会儿,虞二奶奶才站起身来,两眼依然盯着戴娘子,一字一顿的说:“你说这话是人话吗?让二姑娘去求荣家,求荣家出面找上海道讨一句话?谁不晓得伟堂是靠那个女人跟上海道拉关系的,淑华这还没进荣家的门呢,你就想让她去给玫瑰低头,你这配当二姑娘的大舅妈吗?” 然后“咣……”的一声,却是茶杯砸下地的声音。 “哟,楼下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响动自然惊动了翁姑奶奶,翁姑奶奶扯了小桃站在二楼的栏杆那边往下看,虞景明只是捧着茶杯静静的喝茶,之前戴娘子说那样的话,她就晓得戴娘子是有所求的,只是没想到竟是把主意打到了玫瑰那里…… 戴娘子哪晓得虞二奶奶说变脸就变脸,这会儿脸色也是极难看的。 “我这不是担心你大哥吗?也是没办法病急乱投医了,你们不答应就算了,至于这么给我没脸吗,是,我当不得二姑娘的大舅妈,那你让二姑娘别认我这个大舅妈就好了……”戴娘子也骂了起来。骂完,又冷笑:“我也是天真了,以后你们有荣家撑腰自也用不着我们戴家了,如今我们戴家倒成了你们的拖累了,自然是要甩掉了干净,如此看来,三姑娘跟卞老二那事情只怕也不是空穴来风吧,只可怜我家戴谦还被蒙在鼓里呢……” 戴娘子的话让在场的人都发愣,这说荣家,说戴寿松,怎么又扯上三姑娘了?三姑娘跟卞老二有什么事情?两人见面哪回不是针尖对麦芒,他们能有什么事? 二楼厅里,虞景明扭着茶杯的手不由的紧了紧,楼下的声音太响了,便是她想不听到也难,不由的左手握成拳,敲了敲下巴尖子,两眼微微眯着,三妹跟卞老二能有什么事体?难道是卞维武吃醉酒将三姑娘压在墙边的事情传出了流言…… “大舅妈!!”一直低头的虞淑华也抬起头,脸色有些白的冲着戴娘子重重的叫,又道:“大舅妈,大舅的事情我们也急,可有些事情是急不来的,你有事就说事,乱扯我三妹干什么?” 虞淑华脸色很不好,什么三妹跟卞老二的事情不是空穴来风,三妹和卞老二能有什么事情?又瞒着戴谦什么东西?这话太有歧义了,可是会影响三妹的名声的,大舅妈太糊涂了。 “好,那你给我说说三姑娘和卞老二有什么事?戴谦又怎么被蒙在鼓你了?你这口怨气倒是不小,说说吧……”虞二奶奶这时却突然冷静了下来,坐在那里身体挺的笔直,两眼盯着戴娘子。 大嫂的性子她是了解的,惯会捕风捉影,可至少要有风捕,大嫂的性子还做不来无中生有,如今大嫂既是说了这话,那一定就是有风声了,那她倒要听听…… “说就说,这两天,永福门上下私里都传遍了,年前上海道派人搜查永福门那日的半夜里,卞老二将三姑娘压在门洞的墙边亲热呢,三姑娘也是知书识礼的大姑娘了,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戴娘子本来觉得自家挺屈的,这会儿叫虞二姑娘这一说,倒有些心虚起来。不过,听虞二奶奶这么说,想着她这话并不是瞎说,三姑娘的闲话永福门私底下不少人在传,她便也豁出去了,这闲言,她搁在心里有两天了,只是因为当家的事体才没顾上问,这会儿说开也好。 戴娘子话音一落,虞二奶奶等人全都给惊到了,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屋子里静的能听到人的吸气声。 “呀……”的一声,边门里,拿着扫帚,簸箕来扫地的春兰乍一听这话,手里的扫帚掉在地上,那手有些惊讶的捂着嘴,边上杨妈一看她的神色,脸色也是一白,好在春兰的声音小,杨妈看了看四周,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连忙捡起地上的簸箕和扫把塞进一边小喜的手里,然后一把扯着春兰进了后面的佣人房里…… “妈,你乱说些什么?”大门外,霍的又响起戴政的声音,爱珍跟他一起,因着他爹戴寿松的事体,两人一大早也四处打听消息去了,没想到回来就听到这一出,心里自然着急,他娘亲也是的,什么话都张嘴乱说一气,这样以后还做不做亲戚了? “妈,你也不是不晓得,永福门里一些流言听不得的,如今象卞先生那样的好人,平家还传他的坏话呢,一些人也跟着起哄,唯恐天下不乱的,咱家现在可是多事之秋,可乱不得。”爱珍上前拉着戴娘子,冲她使眼色。 爱珍这话里也示意,家里乱,许多地方还要靠着二奶奶这边,别把人得罪死了。 到得这时,戴娘子自也回味过来,不免一脸悻悻,只叫她低头跟虞二奶奶认错,她一时也张不了口。 “行了,我累了,想休息。”二奶奶脸上看不出表情的挥了挥手,这是逐客了。 “姑,那我们先回去了。”戴政本来还想找虞景明问点南汇的事情,只是这个时候,却不好留在虞家,示意了一下爱珍,两人扶着戴娘子回了隔壁十三号。 第一百五十三章 无题 二楼,翁姑奶奶边摇头边往屋里走,见到景明坐在那里有些走神,却又嘀咕起来。 “戴家这大舅妈实在不是个厚道人,这个时候,哪能让二姑娘去求荣家呀……这不是让二姑娘以后在荣家抬不起头来吗?这如今又莫名其妙的扯出三姑娘的事情……” “三妹这事我是晓得的……”虞景明回过神来说。 “还真有这事呀?”翁姑奶奶也是颇有些惊讶,三姑娘跟卞老二,完全扯不上的两个人呀。 “有是有,维武那小子灌饱了黄汤,行事出格了一点,我教训过他了,也是三姑娘不自量力……”虞景明轻声说,只是这事情过去有些日子了,怎么这会儿突然传出这个传闻,颇让人有些玩味。 虞景明想着,站起来捧着茶杯走到阳台上,外面长街人来人往,全都往虞家探头探脑,戴娘子先前的吵闹声实在太大,街边的人都有些惊动了,麻油婆也拢着袖子站在街中心,歪着脑袋朝从虞宅虚掩的门内探头探脑,一边邓香香死劲的扯着她娘亲的衣角想往家里拉,只那眼神却也时不时的朝虞宅望,颇有些闪烁…… 杨叔嘣的一声重重关了门。 看到邓香香,虞景明眼睛不由的眯了眯,又翘不翘嘴角,大约有些明了,情字一字终教人费尽心思。 虞景明叹了口气,正要回屋里,又看到二号门口,钱家大嫂正拉着麻三妹说话,墙边,一副剃头挑子,六婶儿拿着把扫帚在扫地上的碎发,眼神很是一不好的扫了扫钱家大嫂,嘴里又唠唠叨叨的:“也是作吧,好好的工作,不沉下心来作,非要整来整去的……” 这话似乎是要说给谁听似的,总之声音很大。 “六婶……”麻三妹转头要跟六婶说话,只抬头之际正好斜对阳台上的虞景明,她咬了咬唇,转头进了二号门里,钱家大嫂也顺着麻三妹的眼神看了看虞景明,然后急急追进去:“三妹,你还怕她不成……”钱家大嫂追在麻三妹身后也进了二号门里。 “唉,真是个搅事精……” 钱六婶将一盆水倒在门边的水沟里,又摇摇头,钱家这大媳妇就不是个安份,然后远远的冲着虞景明笑笑。 虞景明也回应着钱六婶笑笑,看着钱六婶端了木盆进屋,再想着麻三妹,这位大约也是到了要来跟自己摊牌的时间了,毕竟明天虞记就要正式开工了。 想着,虞景明捧着茶杯低头抿了一口水,眼角余光又看到天井一侧的一株老桂树后面一抹水绿,三姑娘虞淑丽竟是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了,这会儿背靠在老桂树后面,抬头看天。 楼下堂前,虞二奶奶候着戴家人走了,再也没有之前的镇定,猛的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整个人在堂前团团转,一脸气急败坏的问二姑娘虞淑华。 “二姑娘,你跟我说说,三姑娘和卞家那小瘪三的什么事体,你晓得不晓得啊……” “妈,这段时间我都没怎么出门,三妹跟我有些话也是不说的,我实在是不晓得三妹如何跟卞维武扯了什么事情?不过,妈,三妹的性子别人不了解,咱们还不了解吗?她自小跟戴谦在一起,虽然嘴巴死硬,其实早认准戴谦了,哪里会跟卞维武有什么瓜葛,这定不晓得是哪个人在传谣……”虞淑华也是很焦急的道。 因着虞景明的关系,三姑娘每每气她这个二姐没骨气,这段时间以来,两姐妹的关系冷淡了不少,许多事体,三姑娘并不同二姑娘说。 “传谣?哪有这样传谣的,这不是在害人吗?”虞二奶奶咬着牙,这事体只有把三姑娘找回来问问,想着便扬起脖子尖叫:“杨妈,杨妈……” 虞二奶奶的话音还未落,猛的下人房里也传来尖叫:“我不去,妈,你怎么不信我,跟你说了,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 一连窜的声音传来,随后传来撞门的声音,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春兰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出来,一边脸上还有一个红红的巴掌印,脸上全是泪痕。 她从下人房里冲出来,到得堂前,看着二奶奶等人,却又是哇的一声大哭,转头冲出了虞宅。 “杨叔,快拉住春兰……”二姑娘连忙冲着门房杨叔道,春兰这样跑出去,容易出事的。 “杨妈,这事你是不是晓得?”虞二奶奶看着从屋里紧跟着出来的杨妈,突然醒觉过来问。 杨妈两只眼泡也是肿肿的,看着跑出去的春兰和追出去的老杨,整个人就瘫坐在了地上。 “二奶奶,我不敢瞒你,这事春兰是看到了的……”杨妈说着,便把那晚春兰跟她说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我担心是春兰传出去的,便问她,春兰死活不认,然后就跑了……” “你们……可真好呀……”虞二奶奶两眼阴沉沉的瞪着杨妈。 之前有长青伙着虞景明处理南汇事体,如今杨妈又瞒着她这么大的事,虞二奶奶的心直坠到地上。 杨妈看了看虞二奶奶,神色黯然,她心里晓得,长青忤逆了虞二奶奶,最终虽是有功也只得黯然离开,她大约也到了请辞的时候了…… “二奶奶……”杨妈张张嘴,一时却不晓得说什么好。 冷不丁的一边传来话语:“妈,这事跟春兰没关系,定然是虞景明传出去的,虞景明气我和娘亲拉笼莫守勤师傅,让她没面子,这是她报复我……你莫要怪杨妈。” 虞淑丽从老桂树的阴暗里走出来,两只眼泡红红的,却是神色莫名的说,又扯了扯嘴皮子故做无所谓的说:“娘,没什么的,些许流言,虞景明那样的名声她都活的自在的很,我还能比不上她……”三姑娘咬着牙,她一定不会输给虞景明的。 “这事虞景明晓得?”虞二奶奶又瞪着杨妈。 “晓得,当时大小姐还教训了卞老二……”杨妈说着,顿了一下却又欲言又止,她不认为这事情会是大小姐传出,所以她才会怀疑春兰,要不然,自家的女儿,哪个做娘亲的舍的怀疑,她只是晓得,春兰对长青是有那么点心思的,如今长青被迫离开虞家,春兰一直有怨言,她是有些怕这孩子一时脑筋糊涂呀…… 虞二奶奶听得杨妈的话,两眼便赤红了起来,披散着头发就恶狠狠的冲着楼上诅咒:“虞景明,你不得好死……” 翁姑奶奶正缝着衣服,差点叫针扎了手,将衣服丢到针线蓝里,跳起脚:“要死了,二奶奶和三姑娘这是什么屎盆子都往景明头上扣啊……” 翁姑奶奶说着,三步并做两步的就要往楼下去理论。 “姑奶奶,没事的。”虞景明上前,拉着翁姑奶奶,拍了拍她的手背,叫唤了小桃:“小桃,扶姑奶奶屋里歇息。” “唉。”小桃应声,上前扶了扶了翁姑奶奶。翁姑奶奶回头看了看虞景明,虞景明冲她笑笑。 “唉,不管你了。”翁姑奶奶跺跺脚,也晓得这种事理论不出什么名堂来。 “姑奶奶,你屋里坐,喝杯茶,景祺要给你讲故事呢。”夏至也牵了虞景祺过来,虞景祺最近学会说故事了,这小子虽然脑筋不是很清楚,但却也晓得好歹,晓得姑奶奶对他好,他一学会说故事,便要说给姑奶奶听。 “唉唉唉……”翁姑奶奶应着,脖子却伸得老长望着楼梯口。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虞景祺的声音结结巴巴,还有些含糊不清。 虞景明便依在楼梯口,两眼直直的看着楼下的三姑娘,感到刺人的目光,三姑娘抬头先是瞪着虞景明,最后咬咬牙却是移开了视线,二姑娘是欲言又止,唯虞二奶奶的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虞景明笑笑走下楼来,走到三姑娘面前。 “跟我来……”虞景明脸上没有表情,冲着三姑娘说,说完转身朝门外走,虞三姑娘咬咬牙,也跟了出去。 虞二奶奶扯了二姑娘一起跟在后面,倒要看看虞景明要做什么。 第一百五十四章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门外长街,麻油婆还在那里探头探脑。 “妈,走了……”邓香香死劲的拉着麻油婆,她妈这样明晃晃的探人隐私,让她很有些尴尬。 “别急别急,刚才虞三姑娘和戴谦一起回来了,听到了大家的闲话,虞三姑娘眼泡都红了,戴谦脸也绿了,往常他哪一回不送虞三姑娘进门才回13号,这回,戴谦可是踏也没踏进9号门,直接回13号门的……”麻油婆说着,又点了点邓香香:“傻丫头,我告诉你,有戏……” 邓香香抿抿唇,眼神看了看不远的13号门,眼底有一丝鹊跃。 虞宅紧闭的门大开了,虞景明从屋里出来,径直的走到邓香香身前说:“喜欢一个人没错,但你不该……”虞景明说着,顿了一下,就静静的看着邓香香。 邓香香叫虞景明看的全身一阵局促,手脚都不晓得放哪里好,心里却直犯嘀咕,这位大小姐是如何晓得虞三姑娘同卞维武的事情是她说出来的呢。 虞三姑娘同卞维武那晚的事情是她跟她妈说的,她晓得她妈那张嘴是藏不住话的,她心里对戴谦也有那么一点念想。只是那晚她看到的事情没人知道啊,大小姐是如何晓得的呢,邓香香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不该什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那天夜里,我家香香亲眼所见,那还有假的呀……”麻油婆哪能由得虞景明针对她家香香,摊开两只手跟护鸡仔的老母鸡似的瞪着虞景明。 她这话一出口,周围听闲话的人一阵恍然大悟,脸上都露出怪异的表情。 “妈……”邓香香懊恼的跺脚,她妈这是不打自招了。 虞景明笑笑:“邓家婶子,我没说什么呀,你心虚什么?” 麻油婆跺跺脚,这才反应过来,都说虞大小姐心思如鬼,果然不假,她生生钻大小姐的套里了。 虞大小姐先是对香香说:她喜欢一个人不错,但不该…… 这句话便先入为主的让人以为邓香香因为喜欢什么人,施了不该施的手段。 偏偏麻油婆性急中招,直接把虞三姑娘同卞老二的流言说了出来,又说那夜里邓香香亲眼所见。 虞大小姐又说麻油婆心虚,再结合之前邓香香跟戴谦的闲话。 话说到这里,落在外人耳里,那虞家三姑娘同卞老二的花边新闻就有了不同的解读,本来么,卞老二和虞三姑娘八杆也打不着,如今看来,说不得是邓香香因为喜欢戴谦,因而故意造谣出虞三姑娘同卞老二那一段,真正是没处说理去…… “呸……”麻油婆重重的呸了一声,扯了邓香香愤愤的回了街尾家里。她也是晓得,话到这里,有些东西已经说不清了。 “哟,我就说那天早上,邓香香披着戴谦的衣服跟戴谦一起进永福门有鬼吧,赶情着这是掂记上了,只这手段下作了点啊,看不出来,邓香香平日不作声不作气的,这真是不叫的狗咬人……”桂花嫂依在麻婶家的墙边,尖着嘴跟麻婶指桑骂槐,那麻油婆一张嘴,永福门上下就没有她不说长道短的人,别人对她自也没有好感,逮着机会自要还回去。 “桂花嫂,积点口德哇。”虞景明打趣着桂花嫂。 桂花嫂连忙笑笑。 虞二奶奶这时回过神来,神色有些复杂的看了看虞景明,又一咬牙,虞景明真是诡诈,这又让她诈出来了。 一边虞三姑娘低垂眼睑,不晓的在想些什么。 虞景明站在茶当前,又觑了一眼站在13号门前进不是退不是的戴谦。 虞淑丽也看到了戴谦,却故作不见,之前,他俩个一起去董家为大舅的事体奔走,没成想,一回来碰上这流言,戴谦竟也甩脸色给她看,虞淑丽这会儿心里还堵的很。 “妈,回屋了。”三姑娘挽着虞二奶奶的胳膊。 “淑丽……”戴谦还是红着脸皮从13号门里出来,神情有些讨好的招呼虞淑丽。虞淑丽嘴角翘翘,却是有些皮笑肉不笑。 “你们娘俩个,听风就是雨,淑丽是我们自小看着长大的,她什么样的人我们难道不清楚,还真当回事儿来说?你们丢不丢人哪,自己去跟你姑母和淑丽道谦……”戴寿松原先在家里装病,只没想家里娘子嘴巴竟是个没把门的,什么都往外抛,这眼看着竟是要跟虞家生份了,荣兴这边,南汇的事情他背锅是背定了,但最后结局,说不得还得靠二姑娘在荣伟堂面前说说好话,就算荣兴待不下了,还可以找另外营生。这些都是要人脉的,不管是虞二奶奶这边还是荣家那边,能维持总是要维持的,更何况还有戴谦和三姑娘的事情,两个孩子有情,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一个虞记呢,虞记现在是虞景明在管,总有一天虞景明要嫁人的,她可以带着永福门嫁人,却决没有带着虞记嫁人的道理,到时他怎么也是要从虞记上啃一口下来的,虞记亦是戴寿松心里的痛…… 因着这些,戴寿松是顾不得再装病,赶紧着要来和解一下。 “二奶奶,你也晓得你嫂子为了我这事儿脑筋糊涂了,你就别跟她计较。”戴寿松先是冲着虞二奶奶说,然后又转头冲着一边脸色有些阴的三姑娘:“淑丽啊,戴谦不对,不过他也是着紧你,就跟你着紧他一样,一会儿你好好教训他一顿,大舅给你做主。” 戴寿松这一套做下来八面玲珑。 虞二奶奶撮撮嘴:“大哥的事情我也急,可再急不能寒了自家人的心。” “在理,在理,你大嫂那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心地是好的,事儿全坏在一张嘴上,却也是有口无心的,你也晓得,世安走那会儿,她是整夜整夜的陪你,一家人,事儿说开了就解了,啊。”戴寿松劝着虞二奶奶。 戴寿松这会儿拿着虞世安故世的事体说事,虞二奶奶也记得那些日子天塌下来似的,倒是大嫂整日整夜陪着她,这情份她记。 “成,大嫂的情我也是记得的。”虞二奶奶扯了扯脸皮笑笑。 “二奶奶,我思量着现在人言如刀,三姑娘这流言出来,虽说是子虚乌有的,但架不住以讹传讹,我看咱们是不是合计一下淑丽跟谦儿的事情……”戴寿松压低声音在二奶奶耳边说。 虞景明在边上听到这话,不由挑了挑眉,戴家大舅这时机把握的还真是恰到好处。 一边虞二奶奶对戴寿松的提议也是一阵心动,别人不清楚三姑娘跟卞维武那小瘪三到底有没有那事儿,可杨妈却是把事情一五一十跟她说的,她心里是心惊肉跳,三姑娘这边没那心,可那小瘪三呢……如此一样,倒是该好好合计合计了。 “那大哥屋里说吧……”二奶奶邀请戴寿松进屋道。 三姑娘在边上自是听到了大舅和她娘亲的话,抿着唇,心里出不出的感觉,跟戴谦的事体家里是早就默认的,只是真到来临这一刻,她又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够。 心里不由的有些紧张,只她一向要强的个性,越是紧张,头抬的反而越高。 圆门洞边一声口哨传来,卞维武两手环抱着胸,一幅啷当样儿靠在墙边,冲着三姑娘笑…… 三姑娘是仇人相见,份外眼红,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瘪三”两字,然后一扭头,瞧也不瞧卞维武一眼。 “三妹,我们也进屋。”看着戴寿松和虞二奶奶前头先进了屋,戴谦冲着三姑娘讨好的道,回头又瞪着卞老二一眼。 卞老二冷哼着看着三姑娘同戴谦的背影。 “好。”虞淑丽似乎是故意的似的,挽着戴谦的胳膊,两人贴在一起:“戴谦,我想到解决大舅目前处境的方法了,反正大舅正在停职着,我想让大舅去管理虞园……” “这行吗?董家不能同意吧?”戴谦有些不确定的问。 “行不行,得做过了才知道。”虞淑丽边说边拉着戴谦进了虞宅门里。 “我呸……”圆门洞那边又是咚的一声,卞维武发了颠,拿脚跟墙比谁硬。 “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清楚了?”虞景明溜溜达达的走过去,跟翠婶要了一碗茶,捧在手里小口小口的咪着,一脸似笑非笑。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人生苦不苦 “哟,大小姐,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卞维武撇撇嘴。 “听不懂呀,那我提醒一下,那天早上,邓香香身上那盆水谁倒的呀……”虞景明慢条斯理的说。 那天早上邓香香身上那盆水是赵铁柱那小子倒的,但谁能指挥赵铁柱就不用说了。维武对三妹是真起了心思了,又晓得戴谦那假模假式的样子,便用了一盆水,制造了戴谦同邓香香的话题,卞老二大约是想给三姑娘同戴谦之间制造矛盾,只他大约也没有想到,邓香香的心思却着实让他这一盆水给勾起来了,然后一发不可收拾,这才有三姑娘同卞维武的流言传出。虞景明想着,刚才,大舅跟虞二奶奶的话里,虞景明猜,为了彻底平息这些流言,三妹跟戴谦的亲事要提上日程了。 所以说,卞老二这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大小姐问我,我问谁个去。”卞维武死不承认,耸耸肩,转身出了永福门。 虞景明眯了眯眼,她也不是真要追究个什么,在她看来,三妹跟戴谦虽然青梅竹马,但戴家功利性太强,戴谦又是个没主见的个性,而且依三姑娘那个性,一时还好,久了,戴家舅妈那里要起矛盾了,两人未来的路能走多远还真不好说。 想着三妹跟戴谦的时候,虞景明倒又想起刚才三妹跟戴谦进门前说的话,不由微微皱了眉头,三妹提议让戴家大舅去接管虞园?虞园现在已经是董家经营的一个私人会所了,可以说董帮办经营的大部份人脉都在这里面,他能答应让戴家大舅去接管虞园?虽然戴家大舅现在给荣兴顶锅,但虞家二姑娘马上就要嫁进荣家了,戴家大舅跟荣家的关系斩不掉,这种情况董帮办不可能把虞园交给戴家大舅,这等于就是把他关系网摆给荣伟堂看了…… 但不可否认,对于戴家大舅来说,这真是一个让他脱局的法子,如果他能管理虞园,荣伟堂想拿到董帮办背后的人脉关系,那势必要反过来再拉笼戴家大舅,这样的话,南汇事情上,荣兴就要力保戴家大舅了…… 所以,这一切就看董家同不同意三妹的提议,不过,董帮办就算是不答应,虞园却是二妹的,只要二妹这边把虞园交给戴家大舅打理,那戴家大舅这边同董帮办自然就有了交集。 想到这里,虞景明嘴角翘了翘,三妹是聪明的,想来应该做的是后一种打算。 只是虞景明思量着,这里面却免不了有个后遗症,戴家大舅这人不可靠,虞园交到他的手里不晓得二妹最后能不能控制得了? 但话又说回来,过年的时候,二妹把虞园最后的牌交在了自己手里,如此,倒也不需想的太多。 思想这些,也是因为虞景明遇事喜欢琢磨的性子,琢磨过了,也就放下,事情大体还需且行且看。 虞景明站在虞宅门口,虞二姑娘也没有进屋,这会儿也站在阶下,似乎正等着虞景明。 “二妹不进屋呀?”虞景明笑笑招呼。 “这就回。”虞淑华抿抿嘴,顿了顿脚步,便又有些忐忑的冲着虞景明道:“大姐,三妹其实晓得那事不会是你说的……” 虞淑华的神情有些拘促,也有一丝坦然。 “我晓得,她是不想你娘跟杨妈产生矛盾,拿我当垫背的。”虞景明笑笑说,杨妈是跟了二婶近三十年的老人,早跟亲人差不多了,那关系,就跟红梅和自己一样。而自从二叔出事后,又是走的那样不体面,二婶是伤透了心,平日能说说心里话的也就只有杨妈了,而有关三妹这些谣言的事体,若真是春兰说出去的,有长青的事情在前,就算二奶奶想留杨妈,杨妈只怕也只能请辞了。 显然那时候,大家都认为那流言是春兰传出来的,三姑娘对二奶奶倒是有一份孝心的,不想二奶奶跟杨妈产生隔阂,反正虞景明身上已经是虱多不痒了,三姑娘干脆借着虞景明撇清春兰。 “就晓得瞒不过大姐的,大姐别怪三妹。”虞淑华低着头说,又抬头笑笑:“多谢大姐。” 虞景明晓得二妹说的是她拆穿邓香香的事情。 “怪不怪又有何干?我出手,只是因为永福门是我的地盘,总不好在自己的地盘还叫别人算计了去。”虞景明淡淡的说。 虞淑华不支声,大姐这样说,她也就不好接嘴了,停了一会儿才道:“嗯。那我回屋里了。” 虞景明点点头,看着虞淑华进了屋里,斜斜的阳光透过门楼也照进门里,小花这时从楼上跳到一边的窗台上,再跳到天进里,然后迈着悠闲的步子从门里出来,就趴在门口的青石阶上,斜斜的阳光正好照在它的身上,小花的毛发伴随着流淌在光线里的微尘在风中舞动。 “大小姐。”卞维文端着一碗药从后街边来,见到虞景明便点点头,打了声招呼。 “卞先生忙呀。”虞景明笑笑。 “不忙,大小姐有时间吗?”卞先生问。 “有的呀,卞先生有事体吗?”虞景明问。 “嗯。有些事体想跟大小姐说说。”卞先生说着,又欠了欠身体:“大小姐稍等哈。”说完,卞维文端着药走到茶档边上,老潢正歪着身子坐在茶档边上吃茶哼曲儿。 “老潢,吃药了。”卞维文将花放在老潢的桌边。 “你们说这人生苦不苦?”老潢没精打彩了看了看那深褐色的药汤,咧了嘴跟边上人打趣。 “当然苦啦,所以唱戏的把人生说成孽海呀。”边上人跟着老潢打趣。 “可不是嘛,人生都这样苦了,可偏偏这人哪,就喜欢自找苦吃,比如这药吧,苦的跟黄莲似的,可咱们还得花钱买来喝,这道理是不是不通啊,老大?”老潢这声老大是称呼卞维文的,他是家里的老大嘛。 老潢的心思大家一听这话就明,想着法子不想喝药。 “理是这理,可人要不找点苦吃,那就太寡淡了呀,这良药苦口。”卞维文笑笑,又跟老王头道:“王叔,药没喝就别上茶了,要不然,我不付账的呀。” “晓得晓得,我盯着呢。”老王头说。边上人善意的笑了笑,老潢有一句话说过,一日无茶他便活不下去,这茶就是指老王头这茶档上的茶,茶是低档的茶,但架不住里面有浮生六味。断了老潢的茶,那等于要了老潢的命,所以这药是非喝不可。 卞先生别看斯斯文文,没一点火星气的,但制起人来,一招直达七寸。 “苦也……”老潢学着京据老生的唱腔拖了个长音。 周围人嘻嘻哈哈,也叹老潢老来福呀,不过,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当年,要不是老潢收留卞家三兄弟,自也没如今这福了,羡慕不来的。 卞维文不理会他,转脸冲着虞景明点点头。 “卞先生,我们去虞记说吧。”虞景明笑笑,当先朝虞记走。 卞维文跟着她,两人一前一后朝前面虞记过去,身后老潢荒腔走调的唱着。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第一百五十六章 谈话 “维武做的事情欠思量了点,对不住了。” 虞记大院的老银杏树下,年初的时候围了一个花坛,花坛边上砌了一个青石长条凳,虞景明和卞先生就坐青石凳上,中间隔了两个人的距离。 卞先生微低着头说话,虞景明则抬头看着老根杏树的枝桠,听着卞先生的话,虞景明便笑笑:“维武可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真要对不住,那也是对不住邓香香,大冷的天,被人兜了一盆子水,也是怪倒霉的。” 至于后面牵扯出来的,好似有关联,又好似没关联,人生好象是大道八千,旁门无数,可真掰起指头来算,却也许仅一二鸟道而已。 卞先生笑笑,他也不是真要道什么歉,维武已经是个大人了,他的事体他自己可以承担,不需要他这个大哥来事事为他担待,这个度他心里是清楚的。 他只是一时不晓得如何起头罢了,这会儿听得虞景明略有些轻松的说话,卞先生倒也轻松了不少:“虽然倒霉,但邓姑娘大约是不会在意的。”卞维文到底不惯说人闲话,这句话已是极限,说完后,卞维文便道:“今年虞记的账目,大小姐尽量让余翰接手吧……” 卞先生这话让虞景明微微皱了皱眉头,虞景明抿了一下唇,沉吟了一下才道:“卞先生是决定了?”卞先生这话明显着是要离开虞记了。 “如今多事之秋,衙门这边事体也多起来,以后我待在虞记的时候也就不多了,我也就不占着虞记总账的位置了,余翰那边账目的事情已经基本没问题,然后就是衙门和江海关的路子,趁着开年不忙,我多带他走动几次也就没什么问题了。”卞维文斟酌了一下道,至于再细原因却未多说一句。 虞景明默不吱声,风吹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好一会儿,虞景明才又笑笑说:“其实卞先生是因为麻师傅吧。” 上回在许老掌柜家里,虞景明听到麻三妹跟卞先生说过想让他离开虞记的话。卞先生当时虽然拒绝,但卞先生的性子虞景明多少能摸着一点,既然对麻三妹有了承诺,想来便会抛开其它,诚心以待。麻三妹心中所想,卞先生大约都会为她尽力做到。 只这份心,麻三妹却不一定能体会得到。 卞维文闷声不响,气氛便有些凝,虞景明晓得,这方面卞先生不愿多说,倒是她着相了,就点点头:“卞先生既然决定了,景明自也不强留。” 卞维文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的性子,若是大小姐诚心相留的话,他会有些为难的。 “多谢大小姐。”卞维文站起身来,朝着虞景明一揖礼。虞景明同样起身,微微一福,好聚好散。 “维文还有一个不情之情。”卞维文又说道。 “卞先生请讲。”虞景明好奇的道,倒是不晓得卞先生什么不情之情,凭着卞先生之前的帮助,只要不违中正之义,虞景明自要尽力成全。 “维文想请大小姐不要刻意宣扬我离开虞记的事情。”卞维文道。 虞记总账这样的关键位置若是换人的话是需要公告的。 虞景明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卞先生竟是这么个不情之请,一时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只她也是聪慧之人,细一想便摸着一个大概,卞先生既然同麻三妹有了约定,他离开虞记是示之以诚,只是两人终究只是口头约定,未来的变数很大,卞先生却不想给麻三妹造成负担,如此,他离开虞记自是不宣扬的好。 卞先生也算是用心良苦。 “好。”虞景明点头。 …… “虞景明就喜欢弄些小聪明。”钱家大嫂坐在2号门里,撇着嘴跟麻三妹说话,说的自然是之前虞景明使诈诈出麻香婆的事体。 麻三妹坐在门边儿,这时扯了扯嘴角,心想着,没办法,架不住有些人就吃她那一套,想着这些的时候,她还伸长了脖子朝对面虞记大门望,她刚才看到卞先生跟虞景明进去了,也不晓得做什么? “行了,事儿就这么说定了,你快点跟虞景明摊牌,然后去陶家上工,陶家那里可专门为你开了一个工坊,连宣传单子都印好了。”钱家大嫂又叮嘱了一句,又翘了翘嘴角:“用的就是南洋劝业会优秀奖的名头,虞景明这回可算是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钱家大嫂笑笑,出了2号门,只到了门边又想起什么似的对麻三妹说:“对了,卞先生那里你也留个心眼,现在革命闹的乱糟糟,我听说,这满人快活日子也到头了,卞家那三兄弟守着个老潢,以前是占便宜,这以后啊,嘿,指不定还要不要受牵连呢,总之,这话我提了,你放在心里,自己有数。” 说完,钱家大嫂这才离开。 麻三妹送钱家大嫂到永福门口,这才转回2号门里,进了屋里,关上门,整个人就靠在门背后,心里突然有些慌慌的感觉,最近麻三妹的心思是患得患失,先是莫守勤的事体,终是叫维文说中了,由虞家三姑娘出手,莫守勤最终决定去了四马路分店,这让麻三妹的心情就烦燥的很,是去是留又有些患得患失起来。不过,她心里明白,留已经是不可能了,她要跳槽的消息如今永福门是人尽皆知。 留不得,自然只能走。 只让她有些不甘的是维文那里,让他跟自己一起离开虞记,他却不听,这会儿又不晓得跟虞景明说些什么,自己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做局,还付了一大笔钱请钱家大哥大嫂为她出头,卞先生那里虽有了承诺,但感觉依然是不远不近的,她做这些真的值吗? 不由的,麻三妹又想起刚刚钱家大嫂临走前说的话。 牵连?会有什么样的牵连? 好一会儿她心才安静了些,拿了一只铝皮的盆,端到虞记大门边的水龙头那里,借着放水,那头就直朝着虞记里面张望。 卞维文这时出来了,看到盆里的水溢出来了便说:“三妹,水满了。” “哦。”麻三妹对于卞维文没有答应她一起离开虞记,心里还有些不痛快,不痛不痒的应了声,弯下身子去端水盆。 “我来吧。”卞维文端起水盆又问:“哪个用?放哪里?” “六叔的剃头担上。”麻三妹抿着唇说。 卞维文笑笑,端了那盆水朝茶档上去,六叔的剃头挑子就在茶档边上,年边,生意还不错。 麻三妹的脚在地上磨了磨却并未离开,她在等着正从里面出来的虞景明。 第一百五十七章 知音难觅 虞景明一出来就看到麻三妹站在水龙头边上。先前钱家大嫂找麻三妹的情形看在眼里,自晓得麻三妹是想跟她摊牌了。 “麻师傅,有事体啊?”虞景明笑笑道。 明知故问,麻三妹心里嘀咕,嘴上却说:“是啊,我要离开虞记了。” “想清楚了?”虞景明笑笑问。 “想清楚了。”麻三妹肯定的道。 “好,你要走我不留,还是我跟你说过的,桂花糕的方子你可以带走,但那方子是改良过的,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夫,是虞记所有师傅共同钻研出来的,我虞记依然可以继续使用这个方子。”说到这里,虞景明顿了顿又道:“另外,我再提醒你一句,在南洋劝业会上得优秀奖的是虞记桂花糕,不是麻师傅桂花糕,所以麻师傅,或者麻师傅未来的东家,你们新制的桂花糕,要是想打南洋劝业会优秀奖的名头,景明是要告你们侵权的……” “大小姐,你不觉得做的太绝了点吗?就算是你改良了方子,虞记桂花糕那也是我亲手做出来的,它就得了南洋劝业会优秀奖,如此,那我做的桂花糕凭什么就不能用南洋劝业会优秀奖的名头……”麻三妹猛的抬头看着虞景明,就在刚刚,钱大嫂还跟她说陶记那边的宣传噱头用的就是南洋劝业会优秀奖这个名头,如今大小姐两嘴皮子一张,竟是不准她用,这也太霸道了一点…… “哟,大小姐这也太霸道了吧,那虞记桂花糕不就是麻师傅做的桂花糕吗?麻师傅做的桂花糕本就是得了南洋劝业会奖的,如今凭什么不让人家打南洋劝业会优秀奖的名头……” 麻三妹的声音极大,引得周围人频频朝这边望,听到话的也不由的议论了起来。 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先前麻三妹要跳槽,大家使不得说麻三妹是白眼狼,可这会儿,虞记桂花糕的师傅明明就是麻三妹,而虞记桂花糕得了南洋劝业会的优秀奖也是事实,报纸都登出来的,大小姐不准麻三妹拿优秀奖来宣传,在普通人眼里,这是有些过份的。 “虞记桂花糕是你亲手所做不错,得了南洋劝业会优秀奖也是事实,我引以为豪,但你离开了虞记,你做的桂花糕还能算是虞记桂花糕吗?既然不是,那你凭什么打南洋劝业会优秀奖的名头,虽然同样出自你手,但名不正则言不顺,是这个理吧?”虞景明一脸平静的反问。 麻三妹咬着牙,她哪里说得过虞景明,只是却不晓得如何反驳。 维文是文化人,他应该是晓得如何反驳的:“维文,你来评评理。”麻三妹咬咬牙,冲着人群里的卞维文说。 卞维文站在人群里盯着虞景明看了一眼,虞景明直视他的目光,坦坦荡荡。 卞维文便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却是笑笑,扯了扯麻三妹的袖子道:“三妹,我今天买了只猪脚,老潢说你卤的脚猪最合味口,你来帮我处理一下好哇?” 有些事体,到得一个层面,就要讲一定规则,虞记桂花糕是麻三妹做的不错,麻三妹做的这个虞记桂花糕是得了南洋劝业会的优秀奖也不错,可当初大小姐做事滴水不漏,当初得奖时登记的名称就是虞记桂花糕,那么离了虞记,麻三妹的桂花糕便是做的再好,也不能称为虞记桂花糕了,因此,麻三妹到了陶记后,那她坐在桂花糕自不能打南洋劝业会优秀奖的名头,这是其一。 其二,反过来,虞记亦是生死存亡之秋了,麻三妹的辞职带走了是虞记的一面旗,而这面旗落到别人手里便又成了对付虞记的一把刀,在商言商,东家大小姐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因为这关系虞记的脸面。 这一点,麻三妹便是觉得再屈也得认。 更何况,大小姐一句话也说的对,名不正则言不顺。 这方面,卞维文没法评理,所以他只能左右他言。 麻三妹看着卞维文,脸色一片铁青,嘴唇紧抿着,维文那心里倒底还是向着虞景明。 想着,麻三妹更觉气愤,他用劲一甩卞维文的手,鼻子里冷哼一声:“老潢喜欢吃,你给他弄就好了,我没心情。”说完,麻三妹扭头就回到2号门里。关门的时候冲着长街上的虞景明说:“虞景明,你会有报应的。”说完嘣的一声关上了门。 谁都晓得,虞景明刚刚接虞记的时候,提浆月饼还没有做出名气,撑起虞记名气的就是麻三妹做的桂花糕,一时间长街人面面厮觑,心中各有官司。 虞景明面沉如水。 卞维文动了动嘴皮子想要说什么,却终归一字也未说,最后叹了口气,却是冲着虞景明笑笑又转头冲着茶档上的老王头道:“王叔,有老酒不?”那猪脚只有他自己来烧了,过会儿正好给麻三妹,六叔这边端一碗。 “有哩。”老王头弯下腰,拿了一只青花碗,灶边一只五斗陶缸,里面是略有些浑浊的老酒。打了一碗酒,老王头递给卞维文。 卞维文端了酒回了后街。 其实在卞维文看来,大小姐这么做于麻三妹并无太大坏处。 麻三妹要换东家,只是新东家到底是要捧麻三妹这个人,还是仅仅想利用麻三妹的技术以及虞记桂花糕在南洋劝业会上拿到的名头就两说了。 大小姐霸道是霸道了一点,但她的话却是先一步将后一种可能给堵死了。 一个字号立一个品牌,就象虞记立了虞记桂花糕一样,离开了麻三妹,虞记桂花糕依然是虞记桂花糕,依然是得了南洋劝业奖的那个。 如果虞景明不把后一种堵死,有样学样,麻三妹的新东家自然就要借着南洋劝业会优秀奖的名头给自家的桂花糕再立一个品牌,而一但新东家的桂花糕品牌立了起来,那换师傅也就不算什么大事了。 到那时,麻三妹说不得就成了过了河就要被拆的桥。 而如今,不能借着虞记桂花糕南洋劝业会优秀奖的名头,新的东家就只能抬起麻三妹来做招牌,得南洋劝业会优秀奖的是虞记桂花糕,但当时得奖的虞记桂花糕是出自麻三妹之手,这点任谁都否认不了。如此,新的东西家立的品牌就是麻三妹这个人了,而一但把麻三妹这个品牌立起来,再要想换师傅,那就是自砸招牌,只要是生意人,没谁会干这种蠢事……这样麻三妹就有了保障了。 只可惜能看明白这些的没有几个,这世间,终是知音难觅…… 虞景明依然站在长街上。 空气中有沉年老酒那特有的甜香,当年父亲在世时,也常常在老王头这里打酒。如今酒似乎还是那个味儿。 “王伯,给我打一碗。”虞景明也冲着老王头道,老王头用一个瓷缸给虞景明打了一缸。白色的瓷缸掉了一些瓷,显得瓷缸里的酒色不那么均匀,却更有一种流光之感。 虞景明深吸一口那酒味,头有点沉,人人都说报应,那她就且看看自己的报应吧,它会怎么样就怎么样。 风霜雨雪,四季更迭,爱怎么就怎么吧。 ……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六灶乡事件 “哟,大小姐买酒了,正好,今天翁姑奶奶烧了八宝糯米鸭。”小桃的鼻子尖,虞景明提着酒一上二楼,便叫她闻了去了。 屋里又传里翁冒同翁姑奶奶的说话声,翁冒已经过来了,虞景明将手里的酒递给小桃:“那正好,把这酒温一温,再炒两个清淡一点的小菜,晚上,我跟翁掌柜还有红梅陪翁姑奶奶喝两杯,这酒去寒暖胃,还助眠。” “好的呀。”小桃端着酒欢欢喜喜便去了小厨房。 “翁冒来啦。”虞景明进屋跟翁冒打招呼,之前虞景明让红梅去给翁冒传句话的,翁冒便去给李泽时和王家传话了。 “嗯,景明回来了。”翁冒也站起身来招呼,红梅给虞景明泡了杯茶。 “翁冒表哥坐。”虞景明示继翁冒继续坐着,然后接过红梅递过来的茶杯坐下。 “大小姐,我刚才从侧门过来的,看到麻师傅跟你说话,是跟你辞职吧?”翁冒便又坐下问道。 “不错的。”虞景明笑笑说。 “她那点心思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红梅在一边也撇撇嘴说,钱家大嫂一天跑几回,跟麻三妹嘀嘀咕咕的,永福门的人都看在眼里。 “大小姐,麻三妹的新东家是陶记。”翁冒说,年前就传出一些麻三妹要跳槽的消息,这年边他自然悄悄打听了些,也是让大小姐有个准备。 “我晓得。”麻三妹换东家是钱家大嫂给她牵的线,钱家大嫂跟陶记有一点姻亲关系的,早先就传出陶记要挖麻三妹的消息过,因此,这陶记是在虞景明的预料之中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吧。”虞景明说,虞记跟陶记是颇有一些渊源的,陶记老板本来是虞记的大师傅的,按计划是接手莫老师傅的,只是后来虞永福病故,虞世安接了虞记,先是逼退了莫老师傅,起用了莫守勤这个当时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而为了给莫守勤开路,虞世安把本来该接替莫老师傅总师傅位置的陶师傅调到了东门分店做分店师傅,陶师傅哪里肯依,争不过,便自立门户成立了陶记,只用了两年的功夫,就把原来的老东家虞记斩了下马。此后五六年,陶记一直占着上海糕点市场最大的份额,后来,新桥坊和美味斋,一个凭着绿豆糕,一个凭着西点,三分“天下”,虞记在过去虽然凭着瘦死的骆陀比马大勉强排名第四,但虞记主要凭着的是周边的糕点份额,而就上海本地的份额,除了永福门,法租界,和四马路三个地方还占一点份额之外,其它的几乎可以说被挤压的生存都难了。 去年,虞记的崛起是很耀眼的,但虞记借助的是南洋劝业会儿和李记,市场全是在外埠一块。 现在这动乱的时代,外埠的市场局限太大了,受交通,政局的影响很大,一但有变故,虞记很可能又会限入之前的状态。 所以,在去年末,虞景明就定下了虞记今年的发展方针,沉下心来做事,立足上海本地市场,把虞记已经虚浮的根基再打牢,而这无疑就引起了陶记,新桥坊,美味斋的忌惮了,尤其是陶记…… 新桥坊是以绿豆糕闻名,美味斋以西点,这两者有鲜明的自身特点,反而不易受到虞记的冲击,但于虞记一脉相承的陶记来说,二者的市场是完全重叠的,一但争夺起来就是短兵相接,如今陶记就是先下手为强了。 越到这里虞记反而越要沉着,先出手的并不一定就能笑到最后。 吃晚饭的时候,停电了,点了一盏油灯,油灯如豆,灯下的四方桌,四盘两碟,一盘八宝糯米鸭,烧的酥烂入味,却皮不破肉不散,已是极致了,再一盘芝麻酱炖黄花鱼,全是八分长的鱼,再一盘素炒土豆丝和一盘十香菜,这两盘都是素菜,清爽利口的很,两个碟子一碟花生米,一碟卤猪舌。 虞景明同红梅和翁冒陪翁姑奶奶喝了几杯酒后,然后几人边吃边聊。 说的自然是南汇的事体,翁早夹了一颗花生米进嘴里,然后的他打听的一些南汇事体说了说。 “贾西今天带队一到南汇,就被公子的人拦在了六灶乡一带,南汇现在局势已经基本稳定,荣兴那点心思就是司马昭之心,一眼就能看分明的,公子和王老爷那边哪能让他再掺和进来,那岂不是越搅越乱。” “嗯。”虞景明点点头,那位李大公子最拿手的便是挑动风云,荣兴这点心思显然是瞒不了人的,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黄花鱼不错,是夏至烧的,今天一早为了买这鱼排了好长的队。”红梅夹了一块鱼肉进嘴里说。 “怎么,现在黄花鱼这么不好买呀?”虞景明好奇的很,转过脸问一边正在灯下教景祺认字的夏至。 “平常都是好买的,就这两天,听说六灶乡那边的鱼过不来。”夏至笑笑说。 “为什么?”红梅问。 “好象是说六灶乡的渔民不满渔业公会抽头太重,又受了南汇骚乱的刺激,也要罢工了,也不晓得真假。”夏至细声细气的说。 “哟,这世道,总之是越来越乱了,吃口鱼都不容易。”翁姑奶奶也摇头叹气。 一听夏至这话,虞景明心里却是一跳,抬头看着翁冒问道:“你是说,荣兴的人被拦在六灶乡?” 翁冒正抿了一口酒,这会儿差点被呛到,连忙吞下酒,咳了两声才道:“是的……”说完,又瞪了眼睛:“如果六灶乡一乱,那岂不正好被荣兴的人赶上?” 荣兴的人这时再赴南汇,本就是想趁商团联盟这边掌控南汇局面之前抢一些筹码,好改变这前荣兴因南汇暴乱而陷入的过于被动的局面,只是显然的,李泽时没给荣兴机会,因着田家牵线,自治公所和商团联盟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南汇糜烂的局势。 如此,等待荣兴的只能是最后南汇暴乱事件的问责了。 然而荣兴还是有运气的,谁也没想到,南汇事体还未完全平息,六灶乡又再起纷乱。抓不住南汇的筹码,若能抓住六灶乡也是一样,说不得效果还更好。 “六灶乡不一定会乱吧?没这么巧吧?”红梅不确定的道。 “说不好。”虞景明嘴上应着,心里却想着,六灶乡必乱。 六灶乡渔业公会和渔民的矛盾由来已久,还有南汇暴乱的刺激,而就算一时不乱,荣兴为了摆脱困局,只怕也要想法设法点燃六灶乡暴乱的导火线。 “景明,我出去打听一下。”翁冒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跟虞景明道。 “嗯,也好。”虞景明点点头,这事体虽然跟虞记无关,但跟自治公所那边有关,也关系着王伯父在南汇的行动,更主要的是关系着李泽时商团联盟的布局,就算虞景明不同意,翁冒也必然要想法子打听的。 翁冒匆匆下楼,一会儿就出了虞宅看不到人影了。 “这六灶乡若真是罢工,那就成了荣兴的东风了吧。”红梅说。 “看看吧。”虞景明默默的吃菜。黄花鱼的味道果然不错。 …… 吃完饭,小桃来收碗筷。 楼下的虞二奶奶同戴家的饭局还没散,时不时有话语声飘上楼来。 小桃在收碗筷的时候,翁姑奶奶在一边拾缀着景祺的旧衣服,景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些还不错的衣服转眼就小了,翁姑奶奶捡缀出来,可以拿出去捐了或者送人。 “我刚才从楼下上来,好象戴家舅爷跟二奶奶把三姑娘和谦少爷的亲事订下来了,只等着二姑娘出嫁后就摆订亲宴。”小桃拿了块干巾的棉布,连擦手边跟翁姑奶奶闲话。 “呀,这就订下来啦。”翁姑奶奶先是一阵惊讶,随后又点点头:“也是,那风言风语传的,定下来也好,省的人乱说话。” “那也是的。”小桃应和着。 “唉,二姑娘的正日就要到了,三姑娘也订亲了,你家大小姐这还没影呢,真是急死人了,小桃,你说该怎么办?”翁姑奶奶叹气。 小桃不敢吱声,大小姐的事体她哪里敢瞎出主意。 光线昏暗了,虞景明放下手中的账本,沿着二楼的长廊,走到三楼晒台上,晒台上有一杯茉莉花,已经暴出了一些绿叶。 站在晒台上,能听到二姑娘房里的谈话声。 “让大舅管理虞园我是无所谓的,只是大舅真可信么?”是虞家二姑娘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大舅不可信,你信哪一个,虞景明么?”三姑娘的声音依然是有些尖锐的。 静了好一会儿,二姑娘才轻叹着说:“你觉得行就行吧……” 之后一片静悄悄,然后是房门的吱呀声,三姑娘离了二姑娘的房子,进了斜对面她的屋里。 因着停电,这一晚,虞家人早早睡了。 翁冒回虞宅时已是半夜里了,虞景明还坐在床上看书,先是听到红梅在外间跟翁冒说话。过了一会儿,红梅掀了帘子进了她屋里,压低着声音有些忐忑的跟虞景明道:“大小姐,六灶乡是真乱了,翁冒打听来的消息,渔业公会的门楼都被烧掉了,现在乱哄哄的,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但事儿不比前段时间南汇的骚乱小,正如大小姐所料,荣兴的人已经进驻了六灶乡,不晓得能不能镇得住?” 毕竟前段时间,南汇的事体暴发,荣兴就镇不住。 “六灶乡的事体跟南汇的事体不一样,南汇的事体,荣兴是局中人,而六灶乡的事体,荣兴是局外人,荣兴哪里需要镇得住事体,需要镇得住事体的是自治公所和县衙那边,荣兴只需要能拉笼几个闹事的主事,掌握住一部份人,到时有跟自治公所和县衙谈判的筹码就行了。”虞景明拿着书轻轻的敲着床沿。 这一夜,星火开始漫延……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戴家姨妈 心思重的人大体睡觉都不沉,因为想着六灶乡的事情,虞景明一直是有些半睡半醒,早上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叫楼下一阵说话声吵醒了。 “谁来了?”虞景明在屋里问。 小桃端了热水推门进来:“大小姐醒,宁波的贺客到了,来的是宝珠大姑,还有九爷爷家的世衡叔,另外还有戴家姨妈……翁姑奶奶陪了二姑娘在下面招呼。” 小桃一边搓着毛巾一边笑嘻嘻的说。 “哦。”虞景明点点头,披衣起床,二妹的婚期就在两天后,虞景明估计着宁波的贺客也就这两天到,宝珠大姑来是预料之中,九爷爷九奶奶年纪大了,这回换世衡叔过来也在情理之中,倒是戴家姨妈,不晓得是哪位? “戴家是哪一位姨妈?”虞景明就着热水洗漱好,就坐在窗边,小桃拿了一只桃木梳给她梳头,虞景明便问道,戴家的姨妈有好几位,但跟戴家这边都不亲,怎么会巴巴的从宁波来参加二妹的婚礼,虞景明有些奇怪。 小桃还没来得及回话,隔壁13号戴娘子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你姨妈来干什么?”透过窗户,虞景明就看到隔壁13号门的天井里,戴娘子一把拉着戴谦问。 “我哪里晓得,我一大早去排队给淑丽买鲍记的蟹黄小笼包,刚回来走到永福门巷口,就看到四姨妈跟着虞家大姑还有世衡叔到了,跟天上掉下来似的,之前没一点消息。他们一路进了永福门,戴家大姑一路介绍永福门的人给姨妈认识,四姨妈但凡认识一个,唠叨两句,便问人家有没有不穿的旧衣旧裳的,真是丢死人,我都没好意思跟她打招呼,先一步回来跟娘说……” 戴谦一脸抱怨的跟他娘亲说,说完抬了抬手上的小笼包:“我这赶紧给淑丽送去,一会儿冷了味儿差多了。”说到虞淑丽的时候,戴谦的口气还是有些兴奋的,昨天,两人的亲事算是口头订了下来,只等二姑娘成亲以后,找个吉时就把订亲礼办了。 戴谦说完,转身匆匆出门,一转身就进了虞宅。 “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戴娘子脸色不好看,她还想吃那小笼包呢,想了想,也跟着出门,得去隔壁虞家看着,别让那个女人把她戴家的脸都丢光。 小桃边帮着虞景明梳头边朝隔壁呶呶嘴:“大小姐听到了吧?就是戴家的那位四姨妈,我听宝珠大姑身边的那个阿婆说,四姨妈的儿子要定亲了,家里办彩礼的钱不足,便去跟宝珠大姑借,宝珠大姑哪里肯借钱给她,便窜掇了四姨妈,说二姑娘这边要成亲,于其借钱,不如拿八个鸡蛋来送礼,说不定能得一份厚的回礼,虞家大腿上的一根毛,说不定就够办个一份不错的彩礼了,虞家大姑之话大约是说笑,没成想,戴家四姨妈还真就跟着一起来了……” 小桃边说边嘟着嘴打趣。 “死丫头,乱嚼舌头,哪家没个难处,她也不容易。”翁姑奶奶正从楼下上来,在外面的起坐间听到小桃的话,探了半个身体进来瞪着眼说。 小桃伸伸舌头,虞景明笑笑,心里想着原来是戴家四姨妈,戴家这位四姨妈当年在宁波闹出过不小的风波,年轻的时候认识一个学洋务的王公子,一见钟情之下就跟人私奔了,戴家在宁波虽算不得大户,但也是正正经经人家,哪里受得了这个,就不认四姨妈了。 偏那洋务公子也不是什么良人,家里一个不同意,竟是连带四姨妈回家都不敢,就想把这四姨婆妈养在外面当外室,四姨妈这时有家回不得,给人当外室却也不愿,她也算是有决断的,当机立断,拿了身上首饰请了一个远房的阿婆做主,马上给她在乡下说了一门亲事,男方是老实本份人家,但也因为老实本份,没什么花头,结婚后,对戴家那位四姨妈倒也是不错的,育有二子一女。 只是男方家里本就很穷,家里老老少少,病病残残的不少,四姨妈嫁过去,不将就,免不得要跟一些亲戚借钱周济,只再怎么借钱,这位却从未再踏进戴家大门,虞景明还记得老祖母在世时,曾给这位四姨妈几个评语:“能舍,能得,虽不识人,却能识己,拿得起也放得下。” 能得老祖母这个评语,这位四姨妈自有过人之处。 想想也是,她当初若不是当机立断请人说亲,再跟那洋务公子纠缠下去,如今还不晓得什么样子呢。 小桃端了水出去,虞景明坐在起坐间里跟翁姑奶奶答话。 “二奶奶起来了?”虞景明先是望了望楼下,又转脸问翁姑奶奶。 “没呢,杨妈已经去叫她了,在洗漱,有红梅和翁冒在照应,二姑娘也在,正陪着虞宝珠和戴家四姨妈说话,隔壁那位戴家舅妈也过来了,一来就跟虞宝珠和那位四姨妈别上了,我嫌烦,就上楼躲清静了。”翁姑奶奶说道,却又摇摇头:“那戴娘子实在有些过头了点,戴家四姨妈或许有些打秋风的意思,但再怎么人家也是拿了贺礼来给二姑娘贺喜的,她一来就给人脸色看,算什么?” 翁姑奶奶之前就在下面招呼客人,隔壁戴娘子一来就跟戴家那位四姨妈冷言冷语的,她半主半仆的位置,再加上那两个都是戴家人,不好乱发作,便眼不见心不烦。 这时红梅掀帘子进来,听到翁姑奶奶的话,便咧咧嘴有些嘲讽的道:“戴娘子一惯当自爱是二奶奶家这边的半个主人,以前在虞记,不也有二当家之称吗?这是伸惯了手。” 虞景明也虚了虚眼睑,戴家本是伸惯了手,再加上昨天三姑良和戴谦亲事也算是订了下来,隔壁的主人翁意识大约会更强一些。 红梅这时从五斗橱里拿出一本账本。 “戴家姨妈送了八个鸡蛋呢,这个礼我们这边怎么回?”红梅一边记下数目,一边问虞景明。 虞二姑娘成亲,戴家和虞家的亲戚都会送礼,这个礼跟据关系不同,有虞记收的,也有二房那边收的,不过这都是虞家的大事,最终由虞记这边出面会送一个小小的回礼,只不过,这位戴家姨妈,明显是来打秋风的。 “甭管是不是打秋风,咱们按规矩来,礼不分轻重,来了就是情份,我们这边的回礼都是一样的,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另外,这段时间你和翁姑奶奶不是整理出一些旧衣旧裤和一些没用的布头吗,再加两块松江布和一套真丝鸳鸯绣的枕套被面,包到一起,到时给她吧。” 虞景明的眼里,不管戴家姨妈是不是打秋风,她只看到戴姨妈实实在在的从宁波赶来,送上了八个鸡蛋的贺礼,宁波那边农村门户差事的往来,虞景明也是知道一点的,常常就是五个鸡蛋,所以,戴姨妈这八个鸡蛋以她的能力来讲已经是重礼了。 既然是这样,情义就到了,虞景明自不会别样相待,该有的回礼自不会少,旧衣旧裤那些,戴姨妈既然能舍得下脸面跟永福门的住户讨,她这边给的也就没什么忌讳,而那套真丝被面和枕套却是给戴姨妈儿子成亲的贺礼,这同样是人情往来,在情在理的。 红梅却有些担心,那两块松江布和一套真丝被面可也是值点钱的:“这般回礼,若是以后大家都学这个来打秋风怎么办?”到时一个个都当虞家是冤大头。 “那真丝被面是包在旧衣旧裤里面的。”虞景明笑笑说,旧衣旧裤这东西也是要有人能舍下面子才要的,至于里面那枕套被面,也是这位确实比较难,能伸手就伸手,若是以后有人有样学样,不过份的,自也有一份回礼,过份的,真拿虞家当冤大头,那就真的只能是旧衣旧裤了。 “嗯,到也对。”红梅点点头,事情也就这么定了。 虞景明打理好下楼,红梅也跟着一起,她还要跟杨妈商量如何安置几人,到底之前说好,二姑娘的婚礼是虞记出的头,如今翁冒初掌虞记,一些事体还得红梅给他照应。 两人下楼的时候,便听到楼下,翁冒陪着虞世衡说话。 “世衡叔,一路来还太平吧?”翁冒边说边抬手请世衡叔喝茶。 “哎哟,哪里太平的了,到处乱糟糟的,车站码头到得都是警察抓人盘查人的,我本来路上备用的两块大洋都叫杀千刀的捕兵给搜走了……”一边正吃着糖水鸡蛋的虞宝珠插嘴,为她那两块钱心痛。 “好在有惊无险,上海也不太平吧,我们这一下船,在码头上就听说,六灶乡的渔民也闹起来了吧?”虞世衡啧啧嘴。都道上海十里洋场呀,却也是刀光剑影的战场。 “不但六灶乡的渔民闹起来了,其他各乡也多有骚乱……”这是翁冒一早又得的消息。 “哟,这世道呀……怪吓人的。”虞宝珠这会儿拍拍胸口,一幅心有余悸的样子。她对面戴家四姨妈四十左右的样子,一身青布衣服,虽然旧了,倒也利利索索,头上盘了个髻,简简单单的,额上没有留海,梳的光光的,一张满月脸,眼神笑起来有些眯着,似乎一脸的满足样子,是十分和气的样貌。 她对那些个乱糟糟的消息不感兴趣,只盯着面前的糖水鸡蛋。 许是饿了,两个糖水鸡蛋两口就吞肚子里了,又小口小口的喝汤,把个糖水吃成了鱼翅燕窝似的味道。 她吃东西这样子,斜对面的戴娘子越发看不惯了,前世没吃过糖水鸡蛋似的,实在丢她戴家的脸面:“你要来,怎么也不发个电报给我,我也好接你,你这冒冒然的,万一路上有个事怎么搞?再说了,有什么短缺和需要的,你跟我说好了,也好过这样到处跟人讨旧衣旧裳的,你大哥的脸面可都叫你丢尽了……” 戴娘子这话不好听,虞景明不由看了看戴姨妈,一般人要是叫人这么说了,那定然会尴尬的很。 戴姨妈脸皮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这样子是有些没脸面,但家里困难,也顾不上这么多,只是戴家这边她却不欠什么,便不愠不火的说:“我这也是临时决定的,头天才晓得二姑娘要成亲,第二天就决定过来,哪来得及发电报。再说了,发电报的钱我也是没有的,这样的事情我哪里好意思跟嫂子张嘴,毕竟差不多二十年不往来了,各家也都不容易。至于说害得大哥大嫂丢了面子,面子这东西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这永福门上下,哪家没有几个穷亲戚,乡下人到城里来讨点旧衣旧裤,我想也不是我一个吧,这不都是没办法,为了生活嘛。我晓得的呀,你们城里人,一些穿不了的旧衣旧裤常常是弄个麻袋一装就沉江里去,要么就是捐了,反正都是捐给别人,为什么自家的穷亲戚讨要就没了面子?这不是两样看待嘛。再说了,这些旧衣旧裤,有些我们自己也是穿不了的,但一个村的,总有合适的,别人拿到这衣服,穿在身上,也会念着你们的一个好,以后若有机会到乡下去,我们自个儿没有白米饭,你们一碗白米饭少不了,还是饭下面埋了肉的,各家也过来请安感谢,虽然你可能不在意,但乡土人情的,不也能暖人心么……”戴四姨妈说着,又笑笑:“这样不好吗?” 戴家四姨妈这些说听来和和气气的,但一细品,却也是带精带骨的。 “这样当然好呀,只不过有人总是门缝里看人呗。”虞宝珠这时也凑过来应和着,不定期着看戏的表情。 她跟戴娘子就是因为二姑娘的婚事闹翻的,这回若不是元甫做了四马路掌柜的,她有心在大房嫂子面前炫耀一下,这回二姑娘这婚事她差点就要借故不来,省得闷心,毕竟虞家二姑娘本是她看上的儿媳妇。 这会儿,借着四姨妈的话,便刺起人来。 戴娘子叫戴家四姨妈这翻话说的脸皮子直抽,却一句也反驳不了,再反驳倒显得她小气了,这会儿又叫虞宝珠的话给气的一脸涨红,刚要反驳又没有合适的话语,一边二姑娘却不能见着几个长辈冷言冷语,连忙好言好语的解围:“四姨妈的话在理,不过,舅妈也是好心,怕没招呼好姨妈。” “我晓得哩。”戴家四姨妈笑笑点头,她来本就是捧二姑娘的场子,自然是二姑娘怎么说怎么是。 戴娘子这时脸皮也松了些。 站在楼梯口,虞景明这边跟红梅相视一眼,这位戴姨妈果是位不显山不显水的能人。 第一百六十章 消息传来 “哟,景明下来啦……”翁冒看到虞景明和红梅下楼,起身打招呼。 虞景明笑笑,然后上前跟虞世衡等人见礼打招呼:“大姑,世衡叔,戴姨妈,一路辛苦,家里面都还好吧?”虞景明上前跟几人打声招呼。 虞世衡和戴家四姨妈自是连声说好,戴家四姨妈还有些拘谨,她来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到底有些担心虞家这位在小姐给她难堪。 虞宝珠倒也难得的一张笑脸:“不辛苦,都好着呢。” 虞景明眯着眼笑,一边二姑娘因为之前的气氛不太好,这会儿也跟着打趣说:“今年过年,大姑可扬眉吐气了,元甫表哥搜罗了上海的时髦玩意儿一骨脑都给寄宁波去了,连带着过年的奖金,云甫表哥一分也没留,全寄回了宁波,瞧大姑这一身儿,不晓得内情的,一准以为是哪家的上海太太呢……” “二姑娘也来打趣我。”虞宝珠捂着嘴笑。虞景明在边上也笑笑。 身后红梅也跟着打趣:“那今儿个过来,大姑奶奶又要高兴了,元甫表少爷已经是四马路分店的掌柜了。” “那是,那是,那也多亏你家大小姐照应。”虞宝珠大咧咧的挥着手,难得的说了虞景明一句好,心里跟灌了蜜似的,如今家里哪个不说云甫现在有出息了,倒是陈家大房那边,元和今年过年不但没回家,还打了电报,想叫家里周济一下,听说是几笔茶叶款子收不回来,一年生意的赚头全打了水漂,这样的生意还有什么做头哟…… 虞景明笑笑:“元甫表哥估计还不晓得大姑到了吧,我一会儿叫人去通知。” “别,他刚接手四马分店,事儿多,不打搅他,等得空了,我去看他,给他一个惊喜。”虞宝珠生怕耽误了元甫的事情。 一些事情她也是心里有数的,她以前跟虞景明关系很僵,如今虞景明不拖元甫的后腿就不错了,她可以摆长辈架子,元甫却还需尽心尽力的做事才成的。 “那好呀。”虞景明又笑笑,转过脸又跟世衡叔说话:“世衡叔,九爷爷九奶奶身体还好哇?” “身体还硬朗,吃得下睡得着,就是腿脚不那么便利了。”虞世衡笑笑回道。 “吃得下睡得着就是福气。”虞景明说。 “可不就是这理。”一边虞家四姨妈脸皮有些忐忑的接嘴,她倒底是打着来打秋风的主意,对着戴娘子还好,对着虞记这位大小姐,便有些没底气了。 “四姨妈是第一次来上海吧?”虞景明也笑嘻嘻的问,反正来者都是客。 “是的呀,一下码头就花眼喽……”见虞景明跟她笑嘻嘻的搭话,戴家四姨妈长长的松了口气,担到嗓子眼的心算是放下了。 心里又想着她之前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位可是虞老夫人调教出来的,只要自己位置摆的正,这位的礼节自然是周全的,哪里真会让人下不来台。 一边戴娘子看到虞景明这八面玲珑的样子,觉得碍眼的很,一甩手:“二奶奶该梳洗好了,我去催催。” 戴娘子刚转进后厢房,虞二奶奶便带着杨妈一起出来,一出来就给虞世衡几个道歉:“不好意思,待慢了。” 二奶奶一出来就道歉,几人自然应和着:“二奶奶太客气了……” “二婶早。”虞景明惯例的跟虞二奶奶打声招呼,虞二奶奶依然冷冷的只当没听见。 虞宝珠和虞世衡两个心里有数,虞宝珠巴不得两人不和,她好左右缝源,虞世衡来时,九爷爷也是吩咐过的,虞记大小姐跟虞二奶奶不合,只这是虞记的事情,外人就不要参和,不闻,不问,不看,不说。 所以虞世衡依然是有一答没一答的跟翁冒闲聊,说的都是上海的稀奇事体。 倒是戴姨妈有些讶然的抬抬眼,然后又低垂眼睑,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在宁波那边也听到一些虞家大小姐跟虞二奶奶不合的话,但多是含含糊糊的,如今看来,这都已经摆在明面上了。 她便也眼观鼻子鼻观心,只当看不见。 戴娘子倒是挑着眉看着虞景明,一脸看戏的表情,巴不得虞景明吃瘪。 虞景明哪里会在意这些,只是笑笑,跟众人告辞。 “大小姐忙吧。”几人应和。 虞淑丽跟戴谦两个就站在厨房门口听走廊上说话,虞淑丽边说话边把那一笼的蟹黄小笼包吃到肚里,堂前几人的闲聊自也听在虞三姑娘耳里,虞三姑娘这会儿咽下最后一口包子,也探了个脑袋出来看着虞景明的背影,然后撇撇嘴:“装佯……” 虞景明走出了虞宅,装佯便装佯吧,维持一个表面也是一种礼节。 …… 门外长街上,正是吃早饭的时候,老王头的茶档几张桌子,几条长凳,坐的密密实实的几层吃客。大家边吃边闲聊。 “爱珍,听说你家老二跟虞三姑娘的亲事订下来啦,什么时候吃订亲酒呀?”嘉佳从菜场回来,看着爱珍正在老王头的茶档打开水,便笑嘻嘻的问道。 边上翠婶边忙活着给人端茶,也插话说:“哟,这就订下了?”又说:“是该订下来,省得闲言碎语的。” “你耳朵倒长,也就有这打算,不过具体还不得戴谦和三姑娘自己做主。”爱珍笑笑。虽说家里是说定了,但没到成亲那一天,话都不能说死。 “可不,现在洋学校里的学生讲究自由恋爱。”几个女人便凑堆说笑。 “老王家的,来盘茴香豆。”茶档上,老潢依然占着靠墙边的一个位置,这会儿冲着翠婶道。 “好咧……”翠婶应着老潢的话,转身拿盘子去装茴香豆。 老潢便又逗他的鸟,鸟笼就挂在他顶上横着的一根竹杆了,那鸟笼是竹子做的,那竹色沁着褐红,两根小叶紫檀的跳杆一上一下错落的架在笼子中间,这笼子有些年份了,紫檀的颜色已近变的油墨,唯有晨光映在上面时,才有看到流光一样的紫红,那只叫老潢宝贝的不得了的绣眼鸟站在跳杆,应和铜钱甩进铁皮盒的声音,绣眼鸟“锵锵……”的大叫,这一口竟连叫了二十五声。 “哟,老潢,时局不对了,若是搁前些年,你这鸟拿到南京鸟市跟人斗斗,就凭这一口绝活儿,当得个“鸟王”称号。”李大夫背着药箱正准备去药店坐堂,听得绣眼鸟这一口叫,啧啧的说。 “那可不……”老潢颇为得意。 “鸟王……嘿嘿,这名号不要也罢。”卞维武今天难得的脱掉了他那一身巡捕服,穿了一件半旧的棉袄,两手笼在袖子里,蹲在老潢对面的凳子上,手里还夹着一根过滤嘴的洋烟,好象是叫雪茄的东西,卞维武没觉得这东西味道有多好,反而挺呛,但如今他心里不痛快,呛的眼泪鼻涕出来的时候,有一丝痛快。 “关你什么事,去,一碗羊杂汤。”老潢瞪眼,抬脚踢了踢卞维武蹲着的凳子,这小子没出息。三姑娘订亲就订亲呗,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小子一大早一幅丧气的表情,他看着气。 “没钱。”卞老二不理老潢,重重的抽了一口雪茄,就咳了起来。 “混账小子,你吃的起这洋烟,没钱给我买羊杂汤,我打不死你。”老潢瞪起眼,抄起一条长凳。 “别,你这老家伙狠。”卞维武呛的眼泪出来,一挥手:“王叔,大碗的羊杂汤。”说着,又嘀咕一句:“撑不死这老家伙。” 老王头笑呵呵的端了一小碗的羊杂汤:“大碗的吃不掉,浪费。” 卞老二撇撇嘴,蹲在那里,继续抽着雪茄,继续咳。 虞景明从虞宅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卞老二嘴里叨着那雪茄,眼眶红红的,想着卞老二对三妹只怕是真上心了。 “维武,维武……”虞宅的侧门边,虞景祺坐在墙脚线上,小花踱着步子很悠闲的走来走去,夏至一手扶着虞景祺,却伸长脖子正朝这边叫。 “哦,夏至啊,什么事体?”卞老二回过神来,冲着夏至抬抬下巴头问。 “上回你弄来的牛奶粉和麦乳精还有没有?”夏至问。 “这会儿没了,过段时间应该会到一批,到了我通知你哈。”卞维武挥挥手。心里却嘀咕,其实这一批的货早该到了,可利德商贸那边却一直没消息,哪天要去催催。 “好的,记得,一定要给我留啊。”夏至着紧的说,又看着一边的虞景明笑笑,然后牵着虞景祺从侧门回了虞宅。小花直接从院墙里跳了进去。 “夏至上回买的牛奶粉和麦乳精是从维武这里弄的啊,挺不错的,维武这路子可是越来越野了。”红梅笑笑的跟虞景明说。 “他的路子多是董帮办搭的线,如今董帮办在江海关被威尔排挤的厉害,维武这些路子还不一定能不能保住。”虞景明想了想说。 “那倒是。”红梅点头,董帮办在江海关的形势非常不好。 “呵,能的啊,现在连牛奶粉,麦乳精这种东西都能弄到手了……”老潢咧着嘴,又冷笑一声:“董帮办那里你小心一点,别到时被卖了还在帮他数钱。” “被卖了我也认了。”卞维武不服气的瞪着老潢,又说:“老潢,人这一辈子,总有些东西能让人不顾一切的去搏的吧,我做不来大哥那样,心中喜欢,却只站在远处淡看风云,然后守着蜗居,看庭前花开花落,任时光消逝……”卞维武说。 老潢咧咧嘴,好一会儿说:“你到底不懂你大哥……” 虞景明同意老潢这句话,卞先生那人也是让人不易看懂的。 “卖报,卖报……最新消息,六灶乡渔民起事,荣兴商团被围困在渔业公会里……卖报……卖报啦,最新消息……”这时,卖报的小童挥舞还带着浓重油墨香的报纸一路飞奔。 六灶乡暴乱的消息又搅得上海一片喧嚣。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口舌之争 永福门立刻又喧闹了起来。 “哟,六灶乡又出事了呀,这日子真是不太平了……”吃早点的人议论开来。 “看这报纸,荣伟堂也一起被围困在渔业公司里面,哟,荣大公子同虞二小姐成亲的正日可没两天了吧?”有人突然记起这事情来。 “可不正是……”一边有人拖着长音:“想想荣大公子上回跟虞大小姐成亲那会儿,如今,这回不会又出事吧?” 一时之间,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怪异。 永福门的风雨总是一阵连一阵,连绵不绝。 虞景明停下了脚步,皱眉沉思。 “这帮子碎嘴的……”听着周围的闲言,红梅跺脚,去年大小姐跟荣伟堂的事体闹的满城风雨,如今,马上轮到二姑娘嫁进荣家了,怎么又出这事体?如果,今年再闹出一场意外,那只怕上海那些小报关于虞氏姐妹的花边新闻就再也消停不了了。 不过,红梅也好奇,又一脸疑惑的问虞景明:“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按理荣兴应该在六灶乡斡旋,怎么把自己也陷进去了?”听着周围的闲言,红梅不由瞪眼。 虞景明啧了啧嘴,转头看了红梅一眼,却是浅笑的道:“若不这样,荣兴凭什么插手六灶乡的事体?” 红梅的眼睛瞪的更大了:“大小姐的意思是说……荣兴的处境未必象报纸上说的那样,报纸上说的很可能是荣兴为了插手六灶乡的事体而演的一张戏?” “我也是这么猜想,具体如何再看事态发展吧……”虞景明抿着唇道。 荣兴已经被赶出了南汇,而如今,王伯权和李泽时正在南汇处理暴乱问题,如今六灶乡出事,自然也应该是由王伯权和李泽时接手,没荣兴什么事情,所以荣兴想要插手六灶乡的事体必须要有一个借口,或者说一个恰当的时机,而如今,荣伟堂被困渔业公会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当然,荣兴这些跟虞景明无关,不过,听着永福门巷口的各种闲言,只怕二婶和二妹要坐不住了。 虞景明正想着的时候,虞宅有些虚掩的门嘣的一声大开,虞淑华脚步有些乱的冲出门来,她身后跟着戴谦和三姑娘,隔壁13号门里,戴寿松也开门出来,手里还抓着一件外衣,也是一脸慌张。 显然都叫这消息惊到了。 “我去跟荣家打听打听……”戴寿松边往身上套外套,边冲着虞二奶奶和虞淑华道。 他身上还背着南汇的事体,若是荣兴在六灶乡又出事,可就麻烦了。 只戴寿松刚走到路口,就停下了脚步,一辆汽车正好停在那里,车窗缓缓的摇了下来,玫瑰从里面探出脸来,那眼神先是扫了永福门这边各人一眼,才冲着戴寿松道:“戴经理,伟堂出事体了,要不要我这边帮忙想办法呀?” “呀,玫瑰小姐呀。”戴寿松悻悻的招呼,脸色不太好看,虽然他是不管荣伟堂和玫瑰的事情,甚至在背后也是默认的,但这等时候,玫瑰跑永福门来说这些,倒是有些特意来看笑话的成份,就有些过份了。 有些东西上不得台面就是上不得台面的。 这边虞二奶奶的脸色也黑的跟锅底似的,虞淑华只盯着大舅戴寿松,戴寿松这时也回头看了虞二姑娘一眼,甭管玫瑰安的是什么心,但她这话却也把戴寿松和虞淑华给逼到墙角了。不管如何,玫瑰这话表面上总是好意吧,更何况如今荣兴遇上了难关,他们这边若是拒绝,别的不说,在荣家那里,二姑娘就显得不识大体了,而万一荣伟堂再出点什么事体,那虞家倒要成了罪人了。 但若是答应,那就有点打虞家的脸了。 一时之间,整个永福门巷子里都静默了。 虞景明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她倒不是看戏,而是因为,这是二姑娘自己的战斗,她要先看看二房这边怎么应对,有些路总是要每个人自己淌过去。 想着,虞景明微看了虞淑华一眼,虞淑华性子终是太过绵软,叫玫瑰顶着,明晓得不对,却一时反驳不来。 二妹这性格,以后怕是要吃亏的。 “哟,玫瑰姑娘果然无利不起早呀,你又看中六灶乡什么了,别听风就是雨的,我可警告你哟,别坏了我家二姐夫的大事体……”虞三姑娘却是踱着步子上前,两手叉腰的冲着玫瑰不客气的道。 “哟,三姑娘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啊?”玫瑰没想到虞三姑娘钻了出来,便故作糊涂的道,只是眼睛扫了虞家姐妹一眼,心里却有些犯嘀咕了。 荣伟堂跟渔业公司的人一起被困渔业公会的事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自是心知肚明的,这本就是她跟伟堂商量好的一出戏。 南汇出事,她前几年好不容易挣来的身家全打了水漂,这事儿别说荣伟堂不甘心,她更不甘心哪,只是如今的南汇叫王伯权和李泽时两个联手弄的水泼不进,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六灶乡突然起事,终是让他们抓到了一根浮木。 借着在南汇经营这么久的关系,他们找了熟路,很是笼络了几个六灶乡骚乱的头子,然后又搭上了渔业公会的关系,再砸了一笔钱,一是手里便握了一些牌面,只是要想翻船这远远还不够,必须得给王伯权和李泽时等人施压,有了压力,王伯权和李泽时就必须快速的平息事件,如此,他们手里握着的牌面才有份量,谈判才更有利。 如此,才有报纸上所说的,荣伟堂跟渔业公司的人一起被暴乱的渔鱼围困的事体,别看报纸上说的沸沸扬扬的,荣兴却是稳坐钓鱼台,玫瑰自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但不明就里的虞家二房,却是不能不担心的,所以,玫瑰才想要来看看虞家这边人的笑话,倒未曾想,虞三姑娘这话竟好似晓得一些内情似的,想着,玫瑰暗里也咬牙,古人一句话说的不错,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说不得是荣伟堂怕虞淑华担心,给虞家这边透露了点口风也未尝可知呀…… “你不懂就太对了呀,这是我虞家和荣家的事体,跟你有什么关系呀!”虞三姑娘继续讽刺着玫瑰。 虞三姑娘这话就更让玫瑰有些不下来台了…… “哟,敢情着报纸上这事体另有花头呀,荣大少爷这是下的哪盘棋呀?”虞三姑娘的话自也引得看戏的闲人一阵浮想连翩。 虞景明看着玫瑰跟锅底的脸色,挑了挑眉,三妹倒是有着相当的急智,这回答不错,第一,点明玫瑰不是那么好心的,是另有所图,同时又点明六灶乡事体另有内情,让玫瑰别坏人好事,而后一点又说明一件事体,荣兴在六灶乡另有所图,所图什么虞家姐妹知道,但玫瑰不知道,这样亲疏之别就体现了…… 如此,玫瑰就是自找没趣了。 当然,这些在虞景明眼里只是小道,二姑娘和三姑娘可以打肿脸充胖子在外人面前做场面,但个中内里,二妹这边不清楚,只怕心里还是要急,急要就出乱。 另外,六灶乡的事体到如今还未有结局,未来事态发展也有变数,荣伟堂在六灶乡不出事则罢,若是真出一点事体,有些事体二妹和三妹反而不好说了。 虞景明抿着唇细细斟酌着。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入局 “卟嗵……”一边围墙上,狸猫小花又从墙头上跳了下来,慢慢的踱着步子,然后一步一挨的走到老王头的茶档边上,茶档的台子下面,一个木盆,盆上面盖着一块木板,偶尔风过时,能听到里面鱼尾拍水的声音。 小花趴在那里,一下,两下,拿它的前爪扒拉着木头盖子,木头盖子一点点的移开,虞景明能看到木盆里全是一指长的小河鱼,小花儿明显很兴奋,那爪子再一划…… “咚……”的一声,木板掉在了地上,发出声音。 “呀……该死的猫。”翠婶听到响动,连忙弯腰去看,小花受惊跳到一边,却又馋着鱼不舍离开,翠婶见到小花,哪还不晓得怎么回事,便忙不叠的咒骂,又顺手抄起一根竹篾子朝着小花抽,边抽又大声的叫着:“夏至,景祺的猫跑我这儿来偷鱼了啊,遭瘟的,我说老是少鱼,打死我可是不管的……” “喵……”小花惊叫一声,跳了开去,翠婶边叫边追着打。 虞宅的侧门又开了,夏至匆匆出来告饶:“翠婶儿,别打……别打……吃了多少,我赔……” 这边说着,虞景明就瞧见不晓得哪里来的一个灰鸭,左看看右看看,看到没人注意,长长的鸭喙伸到盆里,几条小鱼便被它吞进了肚子里……又嘎嘎的叫了声音,好不自得意满。 鸭子的叫声惊动了坐在茶当上陪着老潢喝茶的卞维武,卞维武歪过头来看。 “哟,三儿养的鸭子跑出来了……”蹲在凳子的的卞维武咧咧嘴,连忙跳下凳子,抱起了灰鸭。 虞景明看着那灰鸭,觉得非常有意思,脑海中突然又闪过一个念头。 “二妹,要不,我让翁冒和赵明他们带着虞记的护卫队去六灶乡看看?”虞景明看着虞淑华笑咪咪的道。 虞淑华没想到虞景明突然出声,虞景明站一边看好一会儿戏了,她还以为大姐不会管她这事体。 虞淑华不由又低了头,没有吱声,对于大姐的提议,她不晓得接受好还是不接受好。从心里的担心来说,她自然是希望大姐出手的,只是家里的情况,娘和三妹两个视大姐如仇寇,更何况这其中还是关于伟堂的,伟堂同大姐的事体闹成那样,现如今她同荣伟堂的婚事已经让大姐难堪了,大姐这会儿看笑话都不为过。 所以这会儿虞景明要插手,她反倒有些疑虑的。 “哼……”虞二奶奶冷哼。 “呵,有人是无利不起早的,只怕没这么好心吧?”虞三姑娘挑着眉毛瞪着虞景明。 虞景明浅浅的笑道:“还是三妹了解我,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姐也不要别的,就要六灶乡鱼货的动输市场,怎么样?”虞景明说话,继续笑吟吟的看着二姑娘。 “哟,真会做生意,这生意都做到自家人头上了。”虞三姑娘嘴角翘着一脸嘲讽。 “你还晓得我是自家人呀?”虞景明突然冷眼朝着虞三姑娘一扫,三姑娘立时语塞。有些事体,总是你做初一,她做十五的,她们两家关系这般,虞景明愿意插手已是不错,讨点利益实无可厚非。 虞淑华抿唇:“大姐,经济的事体我是不太懂的,但六灶乡的渔货运输市场只怕也不是伟堂说了算的……” 二姑娘话未说话,虞景明便说:“我要的东西自己是我亲手去取的,取不来那是我自己没本事,跟伟堂没多大关系。” 虞淑华又看了一眼虞景明才道:“那一切大姐说了算。” 二姑娘是性子软了点,但并不表示她不聪明,六灶乡的事体终要平息,平息之后的经济事体自然是由自治公所和县衙说了算,大姐要渔货的运输市场无非就是为王家的运输队拉业务,可凭着王家在自治公所的地位,这样的业务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 大姐这般说只不过是给大家一个台阶,大姐给她搭台,她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好,那这事儿我接下了。”虞景明笑笑说,又转头冲着一边提着灰鸭脖子的卞维武道:“维武,你能招齐多少人?一起走一趟?” “几十号人不成问题的呀。”卞维武耸耸肩,又说:“不过,大小姐,这里面我有无赚头呀,我这人带出去,人吃马嚼的,是要花消的,无赚头的事体不做的。” 一边虞三姑娘虽然气虞景明这时候还不忘捞好处,但她也晓得她那话只不过是撑一时的脸面,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虞景明愿意出手,她脸上不屑,但心底到是巴不得的,结果卞维武这小瘪三还这样一幅市侩样…… 瘪三就是瘪三,一幅见钱眼开的相道,端让人鄙视。 虞三姑娘跺着脚,恨不得咬死卞维武, “两个选择。”虞景明眯着眼看着卞维武:“一,我这边没有什么赚头,但这次队伍由你带队,要想拿到什么利益,你自己去六灶乡挣,于我无关。” 虞景明说着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二,你跟着翁冒混个人头,事情解决,以后运输队的押运事体交给你。”虞景明笑笑说。 一听虞景明这话,卞维武不吱声了,心里飞快的想着,押运的事体可做,一来收入不错,而且是正正经经的行当,二来,做的好,把路趟熟了,那就是一通百通。 但他不傻,从大小姐的口气里,明显的,第一个选择赚头会更大,但他看不到那么远,也有一种无处着手的无力感。 “大小姐,给我一个时辰好哇?”卞维武冲着虞景明说,这事儿还得问大哥。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虞景明笑笑。 卞维武撒腿就往后街跑。 “娘,我们回屋吧,世衡叔他们还在屋里呢。”二姑娘扶着虞二奶奶说,三姑娘看了看二姑娘,二姐这是甩手了?又觑了一眼虞景明,然后尖着嘴冲着二姑娘嘀咕:“也不怕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虞淑华不吱声,虞二奶奶到底是不信虞景明的,又转头冲着戴寿松道:“大哥,我这心里还没底,要不,你再帮我跑一趟荣兴,打听打听荣兴的情况。” 平常的时候,二奶奶跟荣大奶奶也是有来有往的,只是这回这事体,伟堂出事了,荣家那边没一丝消息往虞家递,到是玫瑰跑虞记门口叫嚣了,这等时候,就算是虞二奶奶再担心,却也不好直接出面去打听,戴寿松本是荣兴的经理,由他出面打听在情在理。 “好,二奶奶放心,我这就去。”戴寿松连忙点头。 目送着二奶奶几人进了九号门,戴寿松就准备去荣兴那边,冷不防被戴娘子扯住:“你倒是好心,你自己屁股上还都是屎呢……” 戴娘子这是怪虞家二房这边在戴寿松的事体上没有尽力。 “你这什么话……”戴寿松皱眉,他娘子这话说的太难听。 “娘,我可跟你说哦,早上淑丽跟我说了,她已经说通了淑华,淑华同意今日起由爹打理虞园事体,正好董家马上又要办一次董家宴,虞园要重新布置一下,董帮办那边正在催呢。”戴谦开口道。 “真的?有这事体?你怎么不早说?”戴娘子一拍巴掌,一叠子问话,又一脸欢喜,当初荣家想举荐玫瑰进虞园做交际时,私下里戴寿松就跟她说过虞园的重要性,二爷在世时也是要把虞园打造成一个私人俱乐部的。 “没有荣兴经理,做做虞园经理也是不错的吧。”戴娘子推推戴寿松问。 “你晓得什么,做了虞园经理,荣兴的经理就跑不掉。”戴寿松自晓得荣伟堂那边一直盯着董帮办手下的走货渠道,只是一直摸不到门,或者说是被董帮办堵死,这回董帮办到是松口了。 “那我先去荣家,再去找董帮办,晚上回来大约要迟一点,你们别等了。”戴寿松一脸兴奋的说,觑了一眼仍拄在永福门路口的汽车,转身就从另一头出了永福门。 戴寿松走出永福门的时候,虞景明进了虞记,站在虞记二楼走廊临街的窗边,看着停在永福门巷口的汽车,神色有些疑惑,若是她没看错的话,汽车里的那位司机应该是杨帮办的司机,上回永福门枪枝事件的时候她见过…… …… 巷子里的人渐渐散了,只有茶档上三三两两依然说着闲话,玫瑰讨了个没趣,一脸铁青的摇上车窗,咬着牙冲着前面的司机道:“张哥,走了。” 这一趟她倒真是自讨没趣了,当然她倒也不是专门跑永福门来针对虞二姑娘的。 是一大早,杨三姨奶奶派了司机来接她去打牌的,正好路过永福门,看到了虞二姑娘。 南汇事件,她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反而是虞二姑娘全身而退,再加上虞二姑娘跟荣伟堂的亲事马上就要办了,玫瑰心里也是不舒服的,既然碰上了嘛,便想触触虞二姑娘的霉头。 只没成想,竟引得虞景明也想来六灶乡这里浑水里摸鱼:“真是失算了……” 不过,玫瑰这会儿也没太多的时间懊恼,她还得去陪杨三奶奶打牌,打的还是送钱的麻将牌,她当然不是钱多了没处花,而是为了攀上杨大人。 六灶乡的事体一爆发,她不但想借此挽回一些南汇的损失,她还想借此把荣兴商团并入商团联盟。她虽然借着唱戏攀上上海道刘大人,但现在的局势谁也说得好,上海的商人哪个不是脚踏两只船,这样才能左右逢源。 先前她本是想找门路直接攀上李泽时的,只可惜这位跟虞景明穿一条裤子的,她钻营不进去。正好她也认识杨三姨奶奶,另外她路子的消息,那位杨帮办在商团联盟里面也是说得上话的。所以,她干脆转而投杨帮办的路子,这灶已经烧了有一段时间了,今天再砸点钱,一定要想法让杨三姨奶奶说动杨大人,支持荣兴商团并入商团联盟,当然这个并入并不仅仅只是人员加入,荣兴必须有话语权的。 …… 第一百六十三章 卞维文的选择 后街三十七号。 卞维武蹲在走廊边上,手里拿着一根竹蔑子,一只灰鸭绕着井台迈着八字,许是之前偷吃到几条小鱼,吃快活的便有些志得意满,时不时的嘎嘎叫上两声。 一阵破风声,一根竹篾子就抽了过来,惊得它翅膀一阵扑腾,嘎嘎声更响了,连带着院子东墙边一窝鸡也扑腾起来,真一个鸡飞狗跳。 “你这折腾个什么劲儿?要是维新晓得你这么折腾他的小灰,一准儿跟你拼命。”老潢靠坐在石榴树的树荫下,嘴里还哼着曲儿,这会儿叫鸡鸭吵闹的不耐烦了,睁开眼睛瞪着卞维武。 “我说你们一个个别装大仙啊,我就只跟大小姐要了一个时辰的时间,老潢你说我大哥他这是整什么?”卞维武指着房门紧闭的东厢房急的跳脚,他就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偏他大哥听他把事情的原委一说,就回了一句:“一个时辰是吧,大概够了。”然后他大哥就躲进了东厢房,至今没一点动静。 老潢这会儿也不吱声了,看了看紧闭的东厢房,再抬头看了看高高的石榴树冠,难得的收起了他的嬉笑怒骂,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到底是我连累了你们……” “老潢,你这话我不明白。”卞维武一头雾水,拿着竹篾子在地上画着圈,完全不明白老潢这话跟他之前的问题有什么关联。 “这有什么不好明白的,你平日不老说要革我的命……”老潢挑着眉头,瞪着卞维武。 卞维武一脸悻悻:“老潢,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这嘴都是能开火车的,你计较这些干什么。” 老潢哼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来,拍拍大腿:“不计较喽,如今看看天下这态势,满清气数尽了,这自古以来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这身份摆在这里,你们跟着我又岂有不受牵连的……上海的时局越来越乱了,听说南边又在酝酿着一次起义,上海这边,自金融业大萧条以来,市面上也就没有安稳过,各地又开始了保路运动,再加上新年枪声,学生游行,南汇暴动等事件,清廷的日子是不远了,暴风雨终将来临,在这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中,有人依山观澜,有人却要置身其中,有人挑动时局,有人被动的随波逐流。虞家那大丫头大体上是可以依山观澜的,但卞家只怕却是首当其冲的……” 不管隔了多少代,老潢总是姓爱新觉罗的,暴风雨一来,他跑不掉,老潢又于卞家三兄弟有恩,卞家三兄弟不可能眼看着老潢出事,有些东西,义之所在,逃避不了,也不会逃避。 老潢话未说完,卞维武便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我看谁敢,以为我卞家还是十年前的卞家么……” 十年前的事体,卞维武还依稀记得,家门被封,又因为大家不晓得卞家的事体牵连有多广,平日有些走动的人这时候也不敢收留,大雪夜,大哥抱着三弟,他牵着大哥的衣角,三人就坐在老潢的家门口…… 卞维武现在见钱眼开,也实在是当年那一幕给逼的。 “混账东西,以为你现在手下有几十个兄弟就了不起啦,麻喜赵铁柱他们跟着你是讨生活过日子,不是拼命的,还有维新,你也要他去拼命么……”老潢抬脚就踢。 卞维武跳开拍拍腿上的灰:“那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看事体不能看表面,都以为虞家那大丫头无利不起早,是看上了六灶乡的渔货运输市场才借口二姑娘来插手六灶乡的事体的,可你也不想想,虞家大丫头那运输队,虞记只占着股份吧,真正的东家是王家吧,王伯权现在就在南汇,李泽时带着商团联盟给他掠阵,这等情况,王家若真有想法,什么东西拿不到?还需要虞家大丫头出手?” 老潢说到这里,咳出一口浓啖,啖中带血。 “老潢,找个大夫看看吧。”卞维武闷闷的说。 老潢喝了口水,压下咳嗽才挥挥手:“死不了。”又断续说:“再说了,荣兴已经被赶出了南汇,荣家那小子又作什么巴巴的带着人去六灶乡淌这浑水,还不就是想趁着现在南汇还乱着,趁着王伯权和李泽时还不凑手的时候先撑握住六灶乡,才有足够的筹码跟自治公所谈,才能挽回一些在南汇的损失,更重要的是在未来的政府里谋个出身……” 这若换在古代,那就是从龙之功。 一些人心里有数,反清的第一炮大约主是要靠商团联盟这股武力。 说到这里,老潢将手里的瓷缸砸在卞维武的身上:“混小子,到现在还不明白呢……” 卞维武这回已经咋吧出味道来了,荣伟堂能打的主意他凭什么不能打? “老潢,你的意思是让我从荣伟堂那里虎口拔牙,在六灶乡也夺一些筹码,好在商团联盟中占一席之地……”卞维武瞪大眼睛说,这是大小姐所说的,自己想办法挣赚头。赚头的大小取决于卞维武的眼光有多远。 “明白了就好。”老潢呶了呶嘴,脸色很不好。 “老潢……”卞维武咧了咧嘴,老潢是满人呢,如今却在教他反清。 “想什么呢,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清延是咎由自取,我是命定之数,咱们一码归一码。”老潢没好气的说。 “哦。”卞维武抓抓头,又道:“那我大哥他干嘛呢?”他还是不明白,大哥要做啥。 “你以为六灶乡的事体是你打打杀杀就能解决的呀,要是打打杀杀就能解决,那南汇田氏族人干嘛找上虞景明给自治公所搭线呢,要解决问题,终归还是要坐下来谈的,谈什么?是六灶乡各方的利益平衡,这东西才是真正有份量的东西…… 这种经济事体是卞先生的强项。 正说着,东厢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卞维文赤红的眼睛走出来,虽然才不过一个小时,但精神消耗实在大。 “你把这份东西交给翁冒,然后跟着翁冒行事,该咱们得的咱们得,不该咱们得的咱们也不要,大小姐给了你两种取利方式,咱们不要别的,就要鱼货运输的押运事体……至于别的,什么都不要,于咱们无关。”卞维文将一份文件交给二弟。 “大哥,你糊涂呀,老潢刚才都说了,六灶乡事体处理的好,商团联盟里面,我一个队长好当的哇……这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你晓得不?”卞维武瞪大眼睛。 “你若还想回这个家,就照我说的做。”卞维文的话语里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大哥这个态度,那一切都没得商量了,卞维武跺跺脚,转身跑出门,去招他的人马去了。 “你呀,你这么凶维武干什么,他没有错。”老潢看着卞维武出门,又回头看了卞维文,叹了口气,啧了啧嘴说。 卞维文笑笑没说话。 “你不说话就以为我不晓得你什么意思啊,可你晓得不,唯武其实不用太担心,他当初帮李泽时运过枪枝,真到那一天,李泽时不会不管,大小姐也不会袖手,所以这回这机会大小姐其实是给你留的。你们跟我的关系且不说,你还是衙门的书吏,上回枪枝事件,县正堂大人是卖了你一份人情的,你要还他一份情,到时免不得要跟他同进同退,到时别人不拿你开刀拿哪一个开刀?那虞家大丫头眼睛尖的很,思虑又深远,她是想你拿这份计划书做投名状,过后虞家大丫头大约是要把你介绍进自治公所的,这对你有多重要你晓得吗?你真打算这样窝窝囊囊的一辈子呀……”老潢难得痛心疾首。 虞家那丫头是真不得了,一件不尴不尬的事体,她可以用绵密的行事作风,将事件的利用到极致。 今儿个玫瑰那一下,把虞家二房逼到墙角,二姑娘必须要有所表态,按虞家大丫头同虞家二房的关系,倒也可以作壁上观看戏,只虞家大丫头倒底是虞记当家人,若真是作壁上观,倒要让人小瞧了,只是大丫头当初被荣家算计了一场,自不可能这时候还上赶着去给荣家搭台,所以虞家大丫头不动则矣,一动就先盯上鱼货运输市场,二动却又给卞家兄弟搭了台,最终不舒服的还是荣兴。 老潢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眯着本就昏花的眼看蓝天,白云看不太清,只看到大片大片的蓝,这天跟他讨福晋那天的天是一样的。 “有些东西欠的太多,心会乱。”卞维文笑笑。 “你呀,随你吧。”老潢也不再多说,他晓得,维文说的心乱是假,真正是不愿让他难堪。不管是自治公所还是商团联盟,针对的都是满清,反的是满清,他老潢姓爱新觉罗呀,只要他在一日在世,维文大约都不会参和进那里面。 这孩子,傻!到没有维武来的决断,但让他心里暖。 第一百六十四章 春兰的心思 午后,卞维武带着人跟翁冒一起去了六灶乡,接下来只需静待结果,虞景明便又约了汪莹莹,主要是去公证所办理转让荣兴不记名股票的公证手序。这是上回,在王家的时候跟汪莹莹约好的。 两人办好事体从公证所出来,正是下晌,两人就隔壁的咖啡厅了喝了杯咖啡,叫了点西点,虞景明不太喝这个,但偶尔喝喝也觉那味儿香醇浓厚的很。 “听说荣伟堂陷在六灶乡了?”汪莹莹有些幸灾乐祸。董家跟荣家的矛盾早就在明面儿上了。 虞景明笑笑。 见虞景明不接话,汪莹莹也就收住了话头,上午戴寿松来找她公公,可是把一大早永福门发生的事体事无具细的说了,总之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便是这位虞记大小姐,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就直接从荣兴嘴里掏出了一块肉。 她公公还说了,以后虞家的新闻有的看。 想来也是,虞景明跟荣家是恩恩怨怨,偏虞家二房又夹缠进去,再联想着虞景明跟虞家二房的矛盾,还有戴家在一边敲边鼓,以后新闻只怕是少不了。 “你晓得哇,今天上午,戴经理来找我公公,我公公便请了他做虞园的管理。”汪莹莹咬了一口马卡龙说。 虞景明正咪了一口咖啡,一听这话微微愣了一下。 三姑娘让二姑娘把虞园交给戴家大舅打理,虞景明是晓得的,虞景明之前也分析过,三姑娘让戴家大舅打理虞园倒是一手妙棋,这样,戴家大舅就有机会接触到董帮办的各种渠道,而因为这个,南汇的事体,荣兴就一定要保戴寿松,以此拉笼戴寿松。 只是,虞景明再也没想到,董帮办居然直接聘请戴家大舅打理虞园,这样一来,董帮办等于把他多年经营的渠道直接交到了戴家大舅的手里,此一举等于把他所有的资原都交给了荣兴,这等于是在资敌呀,有点说不过去。 虽说从董家开始卖荣兴的不记名股票时,虞景明就晓得董家要开始撤退了,但董帮办这些年帮人走私,只怕不该知道的东西却知道太多了,他这样全放手不怕到时无法全身而退吗? 当然,这些都只是虞景明的猜想,或许董帮办另辟蹊径也未可知呀。 虞景明沉思,汪莹莹好似并不太在意,拿了一个泡芙咬了一口就放在面前的盘子里:“这泡芙不太新鲜了。”说完又笑笑:“景明,你们四马路分店新来的莫师傅有一手,做的玛德琳,被几个大鼻子洋人夸正宗的很,如今四马路那边,一些编辑和记者下午茶的时候都会来店里,喝杯红茶,吃点点心。本来我公公还打算,下个月的董家宴请莫师傅露一手西点的,只董婆把她的董家宴当命根子,别说糕点,席上便是用什么碗,什么筷子都得她点头,她那人又是最古板,说董家宴走的是继承的是孔府宴的规矩,说洋鬼子的东西哪里上得了台面,二话不说就拒绝了,倒是有些可惜……” 虞景明笑笑:“董婆自有她的道理。” “倒也是。”汪莹莹笑笑,本就是闲聊,这时又翻了翻手提包,拿出一张请柬:“这是下个月的董家宴请柬,还请大小姐赏光。”汪莹莹说。 “求之不得呀,董家办董家宴,上海滩都传遍,哪个不想求一张请柬,别的不说,董婆的手艺可不是想尝就能尝到的。”虞景明笑嘻嘻的接过请柬。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便告辞,虞景明又去了王家看了看,伤痛还是刺骨的,但也逐渐平稳了下来。 虞景明陪着王大奶奶说了好一阵子话,等到虞景明从王家出来,已是傍晚,坐了黄包车一路到永福门,夕阳晒的永福门一片通红。 “这天红的邪门儿……”更夫老锣拿着更锣依在有些斑颇的墙边。 “有什么邪门的,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儿个是个好天呢。”钱老六挑着剃头挑子停在门口,接着老罗的话说。 “那倒是。”老罗嘿嘿笑。 老王头的茶档茶香依然悠远。 虞景明推开虞宅的门,杨叔和杨妈坐在门房边的两张小凳子上说话。 “咋嘀追不回来呀?”杨妈的声音低沉,有些暗哑。 “你又不是不晓得那春兰那丫头的脾气,学了几年书,讲自由,讲民主,咱们给虞家做下人,那丫头已经觉得没面子了,如今又驮你一顿冤,那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了。”杨叔闷闷的抽着烟。 两人说的是昨儿个春兰被杨妈误会,气急冲出家门的事体,杨叔去追了,一夜过去了,春兰还是没有回来。 “那她去哪儿了?”杨妈急了,声音都打颤儿。 “你别急,实话跟你说吧,她昨儿个就上了火车,跟长青一道走了。”杨叔道。 “这哪成啊,她一个丫头……”杨妈急的跳脚。 “不让她跟着长青走,以后还不晓得要出什么事体,你以为春兰那丫头这回是临时起意啊?临时起意,她能晓得长青是坐哪班火车?还能在出发前赶上?这丫头只怕那心里早有打算,这回这事儿也只是赶巧了。”杨叔摇头说道,真是女在不中留呀。 “唉,这丫头……”杨妈咬咬牙,只已覆水难收,只能叫老天保佑吧。 “大小姐好。”两人话说完,正好看到虞景明推门进来,连忙打声招呼,杨妈更是搓了搓衣角,冲着她深深鞠了一个躬,说:“多谢大小姐。” 虽然之前三姑娘把事情栽在大小姐头上,但这事儿一天不弄清楚,春兰那边就一天都有嫌疑,她们待在虞家便多少会有些尴尬。 也幸得大小姐简简单单的一个算计,就叫麻油婆把一切掏了出来。 虞景明笑笑点点头,跟杨妈擦肩而过时,倒是想着,没想到春兰竟是这样追着长青离开了…… 又是一年茶花季,院子里那盆十八学士的花骨朵已经破红。 第一百六十五章 旁观者清 “瞅瞅,瞅瞅虞景明那相道,自家妹子遇了难处,她直接开口要利益,这算什么,趁火打劫吗?”天井边的走廊上,虞二奶奶手里拿了本册子,一边小喜也拿着一本流水账,全是一些花销账目。 戴娘子也拿着一支笔,帮着一笔笔勾对,只手上忙着,嘴里也是不得闲,说起了之前的事体。 二奶奶不作声,边上正帮忙剪喜字的戴姨妈却是笑笑说:“话不是这么说的,正象二姑娘说的,于其让别人掂记着,倒不如好了自己人。再说了,我也听你之前说,那鱼货的运输市场到底也没规定就一定能入得荣家姑爷的口袋,最后是谁的都不好说。大小姐安排人去给姑爷撑腰,那也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的,挣一笔生意也是应当应份,怎么说得上是趁火打劫呢……” 戴家姨妈这话说的四平八稳的。 “你才来上海,你晓得什么呀。”戴娘子冲着戴姨妈冷冷的说。 “我是不晓得呀,但有些事体咱们不能钻在一个牛角尖里,得换个角度去看,甭管大小姐是不是趁火打劫,但大小姐终是为二姑娘撑腰了,二姑娘实实在在是受益了,这就够啦。” 戴家姨妈说,喝了口茶,有些事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外面都说虞家大小姐跟虞二奶奶这边闹的水火不容,可不管关系怎么僵,大小姐这边都象一株苍天大树一样,只要这株大树挺立着,总能挡风挡雨挡雪。 在戴姨妈看来,二奶奶这边却是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戴姨妈犹豫了一下又低声的说:“二奶奶,有些话,我不该说,但我自宁波来贺亲,打的主意二奶奶和大小姐心里也是清楚的,二奶奶和大小姐没有把我当成打秋风的打发,反而以礼相待,我这心里记着情呢,有些话不该我说,但我发现二奶奶身边没人说,那我也就说一说……” 戴姨妈说着顿了一下停住了话头看着二奶奶,如果二奶奶不叫她说,那她也就只好不说了。 “说吧。”虞二奶奶淡淡的道。 戴家姨妈抿了抿唇:“我觉得二奶奶对大小姐的偏见实在是太大了,究其原因是因为二爷的事体,只是二爷的事体真能怪罪大小姐么?二爷和景祺他娘亲那些事体,便是没有虞景明,难道能瞒一辈子么?我最后再问二奶奶一句,若是你百年了,二姑娘和三姑娘遇到了难处,谁会真正为她们两个做主……” 一连几个问题问完,虞二奶奶阴沉着脸不说话,一边戴娘子却是竖眉瞪眼:“哟,戴四姐儿,合着你是来为虞景明做说客的呀……怎么,一包旧衣旧裤,就叫人收买了?也太掉价了吧?” 戴四姐儿是戴家姨妈在戴家时的小名。 翁姑奶奶这边收拾了几大包旧衣旧裤给戴家姨妈,戴娘子是看到的,戴娘子自然是瞧不上眼,这会儿那表情格外的不屑。 任戴娘子如何冷言冷语,戴姨妈总是笑笑的一团和气,这会儿便欠欠身体说:“戴太太怎么说就怎么是吧……” 只瞧着虞二奶奶那阴沉的能滴出水来的表情,戴家四姨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跟虞二奶奶道歉说:“是我多话了,二奶奶见谅。”说完,便抱着那一大络的红纸,专心在屋里剪喜字。 三姑娘依在门边,不屑的笑笑,回头冲着还在绣着红盖头的二姑娘说:“你晓得哇,虞景明送给戴姨妈那些旧衣旧裤里面包着两块松江布和一套真丝被面……” 所以,四姨妈才这般落力的为虞景明说好话,三姑娘想着。 二姑娘抬头看了看三姑娘,面皮上只是勉强笑笑,心里还记挂着六灶乡那边,又继续闷头绣花,三妹的话她听得明白,只是她娘亲和三妹有些事体太钻牛角尖了。 得不到二姐的回应,虞三姑娘撇撇嘴。 虞景明进门的时候,就看到戴家四姨妈捧着红纸进了屋里,戴家四姨妈的话自也落在她的耳里,心里想着,有些事体到底是旁观者清,心里也承戴家四姨妈的情。 两人的神情落在虞景明眼里,虞景明也只是笑笑。 二楼的偏厅,杨妈拿了本册子在跟红梅对账,主要是一干家用,和喜宴时的器具,还有来帮忙的人工,再还有一个大头,宴席的各类肉禽蛋和菜蔬,这一干花消是大头。 红梅听到虞景明上楼的脚步声,探过头出来就要跟虞景明打招呼,虞景明摆摆手,让她忙她的,不用打招呼,二妹的婚礼,一套事体繁琐的很。 摆过手,虞景明就进了起坐间。 翁姑奶奶坐在起居间的门边,这会儿戴着老花镜,在捡黄豆,老花镜已经掉到鼻尖上了。面前摆了一个篾盘,盘子里都是一些干菜,分成好几堆,有香菇,金针,木耳,百叶,花生米,黄豆等,这是做十香菜的材料,酒席都是大鱼大肉的,太油腻,十香菜便是一些干菜再配上咸菜丝儿,十分爽口的。 翁姑奶奶身边,小景祺坐在一把小椅子上,面前摆了一张方凳,方凳上一碗烂糊面,烂糊面名字不好听,但里面的功夫却不小,要做到烂而不黏,糊而不焦,再配上青菜,肉丝,虾仁,鸭肫干,茭白粒等,味道最是鲜美。 景祺的对面,戴季不晓得什么时候过来的,这时手里端着一只空碗,显然是刚吃完,这会儿两眼却盯着虞景祺碗里的面:“景祺,我怎么觉得你碗里的面跟我之前吃的不一样啊?” 小景祺抬头看戴季,又看看碗,脸上的表情还是木然,看了一会儿,皱皱眉头:“怎么不一样?” “感觉你的面更好吃。”戴季舔舔嘴唇,又有些眼巴巴的问:“鲜吗?” 戴季那心思自然落到翁姑奶奶眼里,只翁姑奶奶懒得跟一个小鬼头计较,只顾着捡黄豆。 “鲜……”虞景祺干巴巴的回了一个字,想起什么似的,又抬头冲着戴季道:“鲜的落眉毛。” 前天吃鱼的时候,翁姑奶奶问他好吃吗?鲜吗?他就回了一个字鲜,夏至说,他这样说话干巴巴的,不讨喜,便教他说了鲜的落眉毛这句,虞景祺记起来了,这会儿戴季问起,便补上一句。 虞景祺低头继续吃面。 没了,怎么没下文了?戴季瞪着虞景祺,他还等着虞景祺主动请他吃呢。 “哟,我跟个傻子说干什么,他又听不懂。”戴季不干的嘟嘟喃喃的,冷不防,头上被拍了一巴掌,翁姑奶奶没好气的瞪着戴季。 戴季伸伸舌头,嘿嘿的笑了笑。翁姑奶奶继续捡豆子,小景祺默默吃面,戴季伸伸脖子,看翁姑奶奶不在意,便拿了筷子直接从景祺碗里夹。 “咳咳……”虞景明站在门口,重重的咳了两声,惊得戴季手里的筷子掉地上了。 看到虞景明,戴季便缩头缩脑的站起来:“我回家了……”说完,戴季便一溜跑的不见人影了。 戴季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虞景明。 “景明回来了。”翁姑奶奶将面前的篾盘摆在一边,忙不叠的招呼夏至开饭。 第一百六十六章 尘埃落定 夏至端了菜上来,一个糖醋小排,一沙锅腌笃鲜,一盘酒香草头,一盘五香干,再加一个焖黄豆。 小桃又温了一壶黄酒,这黄酒是翁姑奶奶喝的,喝了暖胃去风湿,晚上也好睡觉。 虞景明慢条斯理的喝着汤。 “刚才杨妈说,婚礼,酒席一切事体都准备好了,就是不晓得六灶乡的事体到底怎么样了,后天就是婚期,二奶奶那边心里不定的很……”几人吃着晚饭,红梅把之前跟杨妈交接的一些事体跟虞景明说说。 这要是婚礼不能如期举行,说不得又是一场笑话。虞景明突然插手,二房那边其实也是借杨妈的嘴跟她们这边探点消息。 “活该。”翁姑奶奶没好气的说,翁姑奶奶年纪越大,倒是越来越真性情,荣伟堂几次给虞景明埋坑,老人家恨不得看他的洋相呢。 “景明也是的,荣家那家大业大的,还怕没人出面呀,你逞什么能?巴巴的去给人解围,还没落得个好,成了趁火打劫的……”翁姑奶奶气愤的说。 之前楼下,戴娘子和虞二奶奶的话早被小桃这耳报神听了,拿翁姑奶奶耳边学。 “倒不是我逞能,姑奶奶你以为伟堂真出事了呀?那六灶乡的渔民说到底是为了讨生活,渔业公司也是做生意的,他们两方闹起来,总不能真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荣伟堂带人过去也是想两面讨好的,那六灶乡渔民巴不得象南汇田家那样,中间能有个说项的,渔业公司这边也能有个台阶下,这种情况下荣伟堂怎么可能真出事,报纸放出的消息,也不过是伟堂想向自治公所施压罢了,等事情平息,他才好讨更大的好处,再加上玫瑰那么一闹,这等情况,我做什么不能出手拿一份利……”虞景明说。至于二婶和戴娘子她们,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捞不着一句好话的,自也不会太在意了。 翁姑奶奶哪晓得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弯绕绕,听的头痛,不过,晓得六灶乡那边没大事,景明也不知亏,这就够了。 “对了,大小姐,今天出发的时候,维武把一份六灶乡鱼货的市场规划书交给了翁冒,另外维武还说,他要的赚头就是运输队押运的事体,让大小姐不要忘了。”红梅突然又说,这是翁冒出发前跟她说的。 “哦。”虞景明愣了愣,六灶乡的事体,她本来是让翁冒给维武掠阵,而她也说了她要拿到鱼货运输的市场,有这两者,卞先生精于细微之处,自也晓得六灶乡的事体要如何才能干净的收尾,虞景明晓得,卞先生定然会制定出这么一份附合合方利益的市场规划的。 这份计划书交谁都无所谓,只要是卞先生制定,到时她便能凭着这份计划书把卞先生推荐进自治公所。 只是让人意外的卞维武要的赚头,不是自己给的第一种,反而是第二种。这显然不会是卞维武的主意,大约是卞先生的主意了。 卞先生是通过这个来表达不愿参和进商团联盟和自治公所里面去了? 为什么?不应该啊,风暴一来,卞先生处境绝对不好,这样一个机会为什么白白放过? 虞景明皱着眉头想着。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我小红娘就能见到她。可算得一段风流佳话……” 后巷,老潢暗哑的声音唱着红娘的女腔调,透着好笑和一股子森然。 “老潢,湛人不湛人呀,你这嚎丧哪。”几家妇人骂了起来。 老潢嘿嘿的笑。 虞景明拍了拍额头,有些明白了。 “卞家,这是不领情吧?”红梅皱着眉头说。 “嗯,是我疏忽了一点。”虞景明点点头,她疏忽卞家跟老潢的关系。 如果没有老潢,卞家三兄弟如今不晓得落个什么境地,于卞家三兄弟来说,老潢有再造之恩。这等情况之下,任何会让老潢难堪的事体,卞先生都不会去做。 卞先生这人真不好说,他明晓得他会面对什么情况,却依然这么坚持,在虞景明看来,有些迂腐,也有些傻。 就在这时,长街上,在虞记值班的老赵喊:“红梅,翁冒的电话。” 虞景明同红梅相视一眼,等的就是这个电话,六灶乡的事体大约尘埃落定了。 虞景明吸了一口气:“走,去看看。” …… 虞记办公室里。 虞景明本来预计要明天一早才有结果的六灶乡事体,在当晚就有结果了。 翁冒在电话里说,他这边的人马一到,六灶乡那边闹事的就有些乱了,然后翁冒又找了田家人,让他们牵了线,跟六灶乡这边的几个渔户谈,谈的时候,翁冒又拿出那份鱼市的规划书,这份规划书顾及了各方利益,能给渔户一个比较好的交待。翁冒这边承诺,只要渔户愿意坐下来谈,他们将极力促成这份规划书的达成,之后又跟自治公所这边联系,由自治公所做出不追究后果的承诺,如此这几下动作,再加上荣伟堂本就说通了渔业公会,两下里,六灶乡的渔户也就闹不起来了…… 只不过荣伟堂憋屈狠了,他这边早就跟渔业公会通了气,会给渔户一些好处,只是怕渔户们狮子大开口,便打算再压一压。 没成想,便在这压一压的当口,却让虞记钻了空子,一份十成十的筹码,最后变的只有五成了。 虞景明笑笑,虞记的人马过去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虞景明和红梅从虞记出来,心情都挺轻松,商团联盟在南汇的事体里,真正是把旗号立起来了。 “荣兴商团也没亏,这事体一下来,南汇的事体也就不了了之了,算是将功补过。另外听说荣兴也并入了商团联盟,就不晓得,荣大少爷会得个什么位置?”红梅道。 “大约不会差的。”虞景明想着白天玫瑰坐着杨帮办的车离开。 “汪汪……”几声狗叫从前面传来,然后是虞宝珠带着她身边的那个婆子从虞宅出来。 “大姑,这夜里,要去哪里呀?”虞景明好奇的问道。宝珠大姑这回从宁波过来参加二姑娘的婚礼,是有些意气纷发的,平日里到也高兴的很,难得的没生什么事体,只这会儿这大半夜的出问,倒是让虞景明有些不解了。 “去四马路。”虞宝珠挥挥手。 虞景明还待问怎么这夜里去,虞宝珠已经走远了。 …… 虞宅里,虞二奶奶本来睡下了,之前听到老赵在外面的叫声,晓得定是六灶乡的消息,这会儿也披了衣服坐在堂前,二姑娘坐在下首,一边明月和赵妈侍候着。显然是想等虞景明回来问问情况的。 “没事了,自治公所已经接管六灶乡,明天一早,荣伟堂就能回来了……”虞景明进门,看着堂前的情形,便笑笑说。 虞二奶奶脸皮没什么变化,只那原来握紧扶手的手松了开来。 “多谢大姐。”二姑娘冲着虞景明福了礼,脸上也有了笑意。 虞景明点点头,准备上楼,又退了一步问二姑娘:“大姑这大夜里去四马路做什么?” “我也不晓得。”虞二姑娘道,她今天都没怎么跟宝珠姑姑碰过面。 丫头明月在一边说:“宝珠大姑下午去过四马路,回来的时候有些神不守舍的,好象有心事,刚才又说要去四马路,说有些话要问陈家表少爷,不问睡不着觉。” “哦。”虞景明点点头,也不晓得有什么事体。 突然她倒是想起小桃跟润生闲话过的事体,表少爷捧戏子,这事体虞景明后来了解过,表哥对天蟾戏院那名青衣是有些想法,只不过一直也没有行动,这样的事体,她做人表妹的是不太好过问的。 也不晓得大姑这般,是不是因为这个? 第一百六十七章 清晨 虞宝珠一夜也没有回永福门。 天亮前下了一场不小的雨,到得天亮的时候,就云收雨散,过年以来,虞景明浅眠的很,早早就醒了,也睡不着,干脆就起了个大早,此时,老王头茶档上的第一壶茶刚刚煮开。 虞景明记得她五六岁那年,正是父亲带着虞记开僵拓土之时,那些日子里,她晚上睡下时闻到的时这股带着苦味的茶香,早上醒来时闻到的还是这股茶香。 如今闻这茶香便格外怀恋。 虞景明便捧了她那只紫砂茶壶下楼。下楼的时候,就看到明月和小喜带着几个婆子在各处打扫,一些显眼的地方已经贴上了喜字,虞家二姑娘明天就要出嫁啦。 “卖报,卖报,大消息,虞记荣兴握手言和,虞记大小姐助力荣兴商贸,平熄六灶乡渔民暴乱事件,自治公所李总董,王柏权理事,以及李记李大公子连夜赶扑六灶乡,同渔民代表和渔业公司商议筹建六灶乡渔市……” 这时,穿着青布短褂的报童便挥着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一溜跑的进了永福门。 “给我一张报纸……”明月从怀里掏出两个铜钱,站在门口朝小报童招手,买了报纸便一溜跑的上楼,显然是给虞二姑娘报信了。 姑爷没事了,对于二姑娘来说,终是喜讯。 虞景明笑笑,端着紫砂茶壶出了大门。 “哟,这就好。”二号门前,钱家六婶帮着钱六叔把剃头挑子从屋里搬出来,又拿了一个木头盆子到对面虞记门口的自来水笼头那里装了一盆水,这会儿听到报童的吆喝声,一脸欢喜的嘀咕,钱厚实昨天也跟着卞维武去了六灶乡,她担心了一晚上呢。 “什么握手言和哟,昨天玫瑰可是把虞二姑娘逼到墙角的,若不是看在二姑娘的面子上,大小姐可犯不着去淌六灶乡这趟子浑水……”麻婶端着饭碗也走了不过,却是有些没好气的说,钱厚实跟着卞维武去了六灶乡,麻喜也不可能落后,也跟着去了,麻婶昨晚同样是担心了一晚上。 “老王,一碗浓茶,一个麦饼。”老潢趿着木底鞋子踢踢踏踏的从圆门洞过来,脚下踩着深深浅浅的水洼子。 每天早晨,一壶浓茶,一个麦饼,雷打不动。 老潢拖了条长凳子坐在路边,端着茶碗吸了一口茶,这才接过麻婶的话说:“这到底二姑娘跟荣大少爷马上要成亲了呗,报纸也要往好了说……” 倒也是,众人点点头,不过这到底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大家关注的焦点是六灶乡事件,昨天虞景明才让翁冒和卞家老二带人去六灶乡,这事体就发生在大家的眼皮低下,没想到这一夜功夫,六灶乡的事体就平静了下来,东家大小姐这又成一功了? 到底是大小姐有眼光呀,这又搏了个满堂彩。 众人想着,就看到虞景明走到茶档前。 “王伯,给我装一壶茶。”虞景明把茶壶递给老王头。 “哟,大小姐,大清早的,空腹喝茶伤胃,你别学老潢,那老东西的胃就是一只茶壶,任何时候装茶都没事儿,我怀疑他胃里的茶釉比起我家那只煮了二十年茶水的茶壶还厚……”翠婶说。 “晓得哩,我不喝,昨夜里没睡好,这茶香提神儿。”虞景明笑笑。 “哟,大小姐识货。”翠婶得意了,一边老王头也咧了咧嘴。 别看他家这茶算不得好茶,但的确是提神儿。 正说着,一个车夫拉着一辆空黄包车进了永福门,就停在永福门二号门前。 “哟,这车停这里干麻?”翠婶好奇的嘀咕了一句。 钱六婶正在一边拾缀着钱六叔那剃头挑子,看到黄包车停在自家门口,好奇的问:“你找哪个?” “这是麻师傅家吧,陶记的陶老板让我每天早上来接麻师傅上班。”车夫点头哈腰的问。 麻三妹这时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来说:“我晓得的,你稍等,这就好。” “好的,没事,侬慢慢来,等多长时候陶老板都算我钱的。”车夫说着,便在一边的门坎上坐下。 麻三妹便缩头回了屋里,在后面的洗漱房里洗漱,钱六婶叹了口气,也摇摇头回屋了,在她看来,三妹这事体做的实在有些太撕脸面了,不留后路,不好。 “哟,麻三妹这是有专车接送了,陶记倒是下功夫了。”翠婶嘀咕一句,看到一边正捧着茶壶闻着茶香的虞景明,倒是有些探究。 只虞景明一向是不动声色的性子,这点小事体哪里会引得她动容。她只是捧着紫砂茶壶,深吸一口气,带点苦味儿的茶香便进了心脾。 “走了。”一会儿,麻三妹挎着一只时髦的小挎包出了二号门,上了黄包车。 黄包车夫拉着黄包车掉了个头,飞快的出了永福门。 虞景明晓得这是陶记出手了,陶记是要用这告诉别人,虞记守不住人才,而陶记千金买马骨…… “景明,卖你一个消息,陶记今年可是搭上了利德商贸行,那利德商行在整个东南亚各国都有他们的分部,陶记今年盯着的可是整个东南亚市场。” 荣伟堂这时带着几个下人,挑了几挑礼物进了永福门,看到虞景明,便笑着说,只那眼神里却有些看好戏的意味。 虞景明自晓得荣伟堂看什么戏。 李记在东南亚占有一定的市场份额,但利德商贸在东南亚却是一条过江龙,两方要拼起来,谁胜谁负真不好说,但问题是,李泽时到底只是李记的大公子,如今李记是掌握在李泽时二叔的手里,李家二叔不可能为了虞记这点糕点业务去跟利德商贸拼。 如此,陶记若是攀上利德商贸打进东南亚市场,那去年虞记的红火只怕会是芸花一现。 当然,说是这么说,但那利德商贸又不是做慈善的,凭什么帮你陶记去开拓市场,这里面陶记要想达成目标,只怕也得脱层皮。 所以,陶记这一举到最后到底能得多少利很难说。 还是父亲那句话,经商之道无外乎奇正两道,去年虞记以奇破局,今年虞记以正守局。 做事业,从来就没有顺风船,虞景明不怕挑战,逆风而行,才有别样风光。 “晓得了,多谢伟堂。”虞景明客气的笑笑,又挑了挑眉道:“六灶乡的事体还要恭喜伟堂,倒是因祸得福了。” 荣伟堂可以看戏,虞景明自然也可以给他添添堵。虞景明一脸笑吟吟的。 “还要感谢景明相助。”荣伟堂微微的抽了抽嘴角。 “大姐太客气,我这就应该的。”荣伟堂也是笑道。 虞景明也是笑笑说:“不客气,马上就是一家人了。” “是呀。”荣伟堂笑着点头,只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两人心知肚明,虞景明这回是狠狠的从荣兴嘴里掏了一块肥肉进口袋,荣伟堂肉疼的狠,只是昨天玫瑰演的那一出,如今他不但只得哑巴吃黄连,还得感谢虞景明出手相助,这不,他一回城里,就立刻带着礼物一大早来永福门了。 荣伟堂带着人进了虞宅,虞二奶奶高兴的很,让杨妈备了早点,留荣伟堂吃早点。 “大小姐,早饭准备好了。”小桃也从虞宅探出半个身体来,冲着虞景明说。 “晓得。”虞景明点头,回头又跟老王头要了一碟茴香豆端在手里,才慢悠悠的进了屋。 第一百六十八章 翻身 天井一角,那株十八学士的茶花满是花骨朵,有的尖头已经爆红。 茶花边上是一眼水井。 夏至从水井了压了一木盆的水,又将一盆赃衣服泡在水里,虞景祺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发呆,戴季蹲在一边,嘴里正啃着一只肉包,夏至搓衣服的时候悄悄的冲着戴季呶了呶嘴,戴季撇撇嘴,才转脸冲着虞景祺说:“景祺,给我讲故事呗……” “从前有座山……”好一会儿,虞景祺慢条斯理的开口,依然是这个讲了无数遍的故事,而且只能讲出前面三句…… “哎哟,怎么还是这个,我耳朵都起茧子了……”戴季苦着脸抱怨。 “季少爷……”夏至在一边合着手掌一脸拜托的样子。拜托他耐着点性子。 景祺是个傻子,再加上他这不尴不尬的身份,永福门这边的小孩明里暗里在家人的吩咐下,都有些避着他,也就戴季这混不吝的,只要这边有好吃的好喝的,他就往这边凑,几次被戴娘子打也不改。 夏至晓得戴季这性子,有时便会花点小钱,买通戴季陪着景祺玩。 “好吧,好吧,你继续说。”戴季皱巴着脸,看在钱的份上,不耐烦的继续蹲着。 虞景祺抬头看了看他,便低垂着脑袋,再也不说一句话。 这般大眼瞪小眼的,戴季哪里受得了,拍拍屁股站起身来,走到夏至身边摊了摊手:“夏至,不是我不听,是景祺不说……” 夏至闷闷着一张脸,好一会儿才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正要放在戴季的手里,冷不防的,一边虞景祺的手伸了过来,将两个铜板握在了手里…… “你抢我钱……”戴季两手硬去掰虞景祺的拳头,虞景祺低垂着头,拳头却握了死紧,戴季气不过,两手一推,就把虞景祺推坐在地上。 “季少爷,你这是干什么……”夏至慌忙去扶虞景祺。 戴季冲着夏至做了一个鬼脸,回头之际正对上虞景明一张冷脸,虞景明的冷脸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戴季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转身就跑,边跑还边说:“以后再不来听你说故事了,无趣的紧……”说完,人已经跑的没影了。 屋里,虞三姑娘听到外面响动,便走出来,依在走廊的窗边看戏。戴谦不晓的什么时候从隔壁过来的,也从屋里出来,跟三姑娘站在一堆,时不时低语两声。 “大小姐……”夏至有些忐忑的跟虞景明打招呼。 虞景明点点头,看着夏至局促的神情,也晓得,这世间,若论最关心虞景祺的人大约也就是夏至了,只是这丫头有时候过于关心,做事反而弄巧成拙。 “夏至,以后这种花钱请人来陪虞景祺玩的事体不要做了,他不言不语,但未必心里就什么都不明白。”虞景明冲着夏至说,虽然虞景祺一直是由夏至照顾,他的事体虞景明不太管,但该说的还是要说,总不好真叫人当傻瓜了去。 “晓得了,大小姐。”夏至连连点点头,刚才的情形她看在眼里,也晓得之前做的并不一定合适。 虞景明点点头,又低头看了握着那两枚铜钱,拳头仍攒的死紧的虞景祺,许是感受的虞景明的目光,虞景祺也抬了头,看了虞景明一眼,却又突的转过脸,看了不远处的虞三姑娘,又猛的低下头。 看着虞景明祺的表现,果然的,这孩子心里未必就什么都不明白。 “自己想些什么,总要说出来才好,世界不会围着你转,无关的人自也不会去猜你的心思。说出来,总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如果自己都放弃自己,自也怨不得别人眼中没有你。”虞景明突然说着,也不管虞景祺是不是听得懂。说完也就自顾自的进屋,路过三姑娘身边,两人相视了一眼,三姑娘撇了撇:“既要做好人,就把事情做好了,这般放任算什么?” “我怎么对待我这边的人是我的事体,三妹若是看不惯,领回去就是。”虞景明盯着虞三姑娘说,虞淑丽便立刻瞪起眼来,只一会儿却又移开视线:“呸,死了都跟我没关系……”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戴谦在一边打着圆场。 虞景明笑笑,三妹未必真象她嘴里说的那样不在意,真不在意了,连提都不会提的。 虞景祺看了看虞景明的背影,又看了看正跟戴谦说话的虞三姑娘,然后转过脸,突然伸出手握着夏至的手。 夏至一脸激动,这样的动作在出事之前,平常的很,毕竟景祺一直是她带着,只是在出事之后,景祺再没有主动去拉过谁,这是病又有些好转了…… 疾风中的嫩草已经很艰难了,若是再不努力些,最后只能被风吹倒,埋在土里。 …… 堂前,虞二奶奶,虞世衡,还有戴寿松夫妻一起陪着荣伟堂聊天。 戴家姨妈倒是给杨妈搭起手来,忙活着屋里屋外的琐碎。 “伟堂这回的事体做的漂亮。”戴寿松边品着茶边说。 “也是背水一战,大舅在荣兴当经理,也是晓得我的处境的,我开这公司,背后是靠了俄亚银行的关系,可人家洋人也是不养闲人的,我在南汇花了那么多的功夫,若是最后被赶出南汇,只怕俄亚银行那边也就不会支持我了……” “也是,伟堂也不容易,不过能做到如今这样,也叫一些人瞧瞧当初二爷看中的人是好是歹……”虞二奶奶这话是冲着正进门的虞景明说的。 虞景明笑笑,似乎并未听出虞二奶奶话中有话的样子,只是冲着众人点头招呼就转身上楼。 她晓得二婶的心思,荣伟堂这边越成功就越证明当初虞二爷给虞景明订的亲事是不错的,一切都是虞景明不识好歹…… 还是那句话,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二奶奶这等话题,虞世衡等人也是不好接嘴的,戴娘子本是最会给虞二奶奶搭台唱戏的,只不过戴娘子如今的心思不在二奶奶这边,这会儿却是冲着荣伟堂抱怨说:“你大舅哪里还是荣兴经理哟……听说荣兴要提贾西做经理,呵,如今这世道,混混儿瘪三也能当起经理来了……”这话里怨气不小,显然是怪荣伟堂在南汇的事体上拿戴家大舅垫背。 荣伟堂知情识趣,连连拱手说:“大舅妈哪里听来的闲话,贾西大字不识一个,怎做得经理,大舅自然还是经理,舅妈原谅,你们也晓得当时情形,大舅是经理,南汇的事体追责起来实在是越不过去的,所以才停了大舅的职。如今,我在六灶乡这边也算是有功,别的不说,保大舅总是没有问题的……” “阿弥陀佛,这就好,这就好。”戴娘子的脸色一下子光彩了起来。压在戴家头上的那片乌云便散了。 戴寿松也松了一口气,又问:“那商团的事体怎么样?” “啧,我这边有上海道刘大人的支持,李泽时到是不想让我插手商团联盟,但杨大人出面,他也不过是一个窜连的,还真能一手摭天不成。更何况,商团里,除了王伯权因死了个儿子一条道跟李泽时走到黑,一些商人却是宁愿维持现状,自也不会象王伯权那样支持李泽时了,我现在已经是商团联盟中的一个大队长了……” 荣伟堂这话里便有些自得,六灶乡的事体,终是让他翻了身。 “哟,我听说一个大队得有近千人呢……”戴娘子啧嘴,近千人马,搁以前,也算得一方诸候了吧。 虞二奶奶也露出了难得的笑脸。 正上楼的虞景明听到这些,倒是没感到奇怪,这结果在昨天她看到玫瑰坐杨大人的汽车路过永福门时,便猜到了结局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南方形势 翁冒也就比荣伟堂早一脚回永福门,他昨夜忙了一夜,这会儿正坐在二楼起坐间的小茶几旁吃早点。 虞景明在翁冒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夏至端了早点过来,清清爽爽的皮蛋瘦肉粥,再碳炉上煨的绵软滚烫,一笼蟹黄小包,两碟小菜,自有一番风味。 夏至上好了早点便出了屋,又陪着虞景祺溜弯。 翁姑奶奶坐在茶几的斜对面,这会儿正半眯着眼听着一边的小桃读报纸。商团联盟自在南汇立了旗之后,就开始招兵买马,报纸上全是招人的广告,各商团的要招人,另外还设了敢死队。 虞景明边吃边默默听着小桃读的内容,商团联盟握在手里,李泽时在上海就真正打开局面了,上海的这盘棋,李泽时应该是一方执棋者,虞景明也很好奇,这盘棋最后会被下成什么样?又或者说,国家的未来会走向何方? 想着,虞景明抿了抿唇。 翁冒这时吞下最后一口粥,放下碗,拿手帕擦擦嘴,跟虞景明说话:“卞先生着实是个人物,他写的那份规划书几乎是一字没动就通过了,算是皆大欢喜,王老爷都心动了,想挖他进自治公所,只可惜卞先生却是执意置身事外……”翁冒边吃边说。其实大公子也有心想拉人,只是有老潢在,老潢的身份摆那里,终是让人忌讳的。 “嗯。”虞景明点点头,卞先生有他的坚持。 楼下的说话声也断断续续的飘上来,翁冒又感叹了一声:“倒是荣伟堂,这回是真正让他翻身了……” “这倒也是他的本事挣来的。”虞景明眯着眼笑笑。一个人运气来了是怎么挡也挡不住,荣伟堂在南汇布下了那样周密的局,最后却毁于一场暴动,本以为要栽一个跟斗了,却正好又撞上六灶乡的事体,最终来了个咸鱼翻身,这是运气,而能抓住运气也是一种本事。 “不管如何,公子说他欠大小姐一句解释,杨先生和自治公所两边都出了面,他不得不作出一些妥协。”翁冒又说。 谁都可以看出荣兴就是投机份子,可革命本来就是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再加上杨帮办站在荣兴那一边,而商团联盟虽然是李泽时提议建立起来的,但李泽时只是实际操作者,商团联盟是在自治公所管辖之下。 如此,几番一运作,荣兴并入商团联盟,荣伟堂拿到队长一职也就顺理成章了。 虞景明没有作声,只不过从翁冒的话里,她也是晓得,在上海同盟会里面的一些事体,也不是李公子一句话能定乾坤。想想也不奇怪,同盟会这边,历来就不是铁板一块,上海报纸也登了不少,比如前不久由同盟会里分出来的兴中会和共进会等,再加上她也听翁冒说过,这回李公子来上海筹备同盟会中东部总会也是因为宋先生和潭先生不看好南方继续革命的形势,也是破局之行…… 如此,自然是各有各的打算,杨先生大约也是看中荣伟堂的能力了。 正如卞先生同卞三弟说的,中国处于自古未有之变局,大道八百,旁门无数,有志者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孜孜以求一条救国之路…… “李公子言重了。”虞景明又笑笑,荣兴进不进商团联盟跟她没关系,她不太在意的,之前看出荣伟堂的意图,让翁冒去提个醒只不过是因为南汇事体本就纷乱,又是王家伯父在收尾,提个醒,也仅仅只是让王伯父注意一下而已。 当然,李泽时让翁冒传话,也是因为当初荣伟堂联合上海道借着李泽时的人被抓和军火事体给永福门挖了那一个大坑,永福门差点陷入一场滔天巨祸,如今李泽时却又接纳了荣兴商团进入联合商团,他们两方一家亲了。如此,论情论理,李泽时都必须给虞景明一个解释的。 “呀,南方又抓了不少人。”小桃又翻了一张报纸,大黑标题就是广州衙门大肆捉拿革命党的事体。 虞景明听着,挺了挺背问翁冒:“听说南方形势不太好?” 最近报纸上除了南汇六灶乡的事体,再下来就是南方革命党起事的事体,据说是有消息传出,广州那边革命党又要起事,广州城已经戒严了。 翁冒握了握拳头:“嗯,起义的消息泄露了。”顿了一下翁冒又继续道:“大小姐不晓得,现在南方的革命已陷入最危难时期,原先联络共同起事的各路人马有的要求展期,而有的则已经打退堂鼓,甚至叛变,现在还坚持起义的不过黄先生领导的百来号人,内部也有停止起义的提议,只是……” “只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这次草草了事,只怕会打击革命的信念。”虞景明接着翁冒的话说。 “晓得大小姐能看明白这些,这次南方起事,最后只怕是流血千里之局,然而革命志士的血不能白流,我们必须在这之前打好中东部革命的基础,到时方能响应南方革命……”翁冒有些激动的说。 虞景明没有在吱声,这样的话题总是太沉重的。 这段时间,她看不过不少报纸,对于南方的革命形势大体也是这样分析的,而关于南方的起事是按计划继续进行还是暂时收手也各有争论,有几句话虞景明至今印象深刻——中华民族自古以来从不缺智者,但有时缺少勇者,明知不可为而为,是为勇,明知必死却依然坚持着信念慷慨赴死是为勇,唯有勇士的鲜血才能激起整个民族的血性,让星星之火成就燎原之势…… 第一百七十章 看戏的戴谦 “钱厚实,麻喜,赵铁柱,你们三个去给我在南门戏楼那里订几桌,今儿个请兄弟们吃酒,看戏……” 门外长街突然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卞老二从六灶乡回来了。 “哟,这是得胜回朝了。”门外长巷子里,钱六叔一边给人剃头一边打趣着卞维武。 “维武,这回可得了好大的进项了吧?可不要瞎花哦,到了讨媳妇的年纪了,有没有中意的,要不要翠婶给你牵牵线。”老王头茶档上,青布棉衣的翠婶也嘻笑的跟卞维武打着趣。 “哪里有什么进项哟,拼死拼活的,好不容易才在大小姐手下揽了个活计,这之后还不是要靠力气赚钱哪,我倒是相中文英啊,可翠婶眼里只有那教书先生的女婿,瞧不上咱们这等使力气活的……”卞维武两手抱胸的依在茶档边上,神彩飞扬的同翠婶打着趣。 翠婶立刻瞪眼怒骂:“呸,没正形的,活该找不着媳妇。” 文英是老王头和翠婶的女儿,也是永福门长大的,如今在租界那边的一家纺织厂上班,已经定了人家,是一家私塾的蒙学老师,翠婶两口子满意的不得了,自容不得卞维武嘴巴没打门的这般打趣。 “哎哟,我这嘴,又得罪翠婶了,该打。”卞维武讨乖卖巧。翠婶不由的逗乐了。 天井边,三姑娘同戴谦仍然依在天井走廊的窗边有一答没一答的聊着,这会儿听到门外的响动,三姑娘先是探看从虚掩的门里往外看了看,又缩回身体靠在窗边,撇撇嘴:“瘪三就是瘪三……”三姑娘自然是瞧不起卞维武这样的小人得志。 “跟他置什么气,也不过是小人得志,别看现在得意,却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戴谦原先就看不起卞维武,前几天,永福门又传了三姑娘跟卞老二的花边新闻,戴谦就更恶心了,这会儿提到卞老二那语气都跟吃了只苍蝇似的。 “怎么讲?”三姑娘好奇的问。 “就他现在那些生意的路子,还不都是董帮办介绍的,只不过董帮办现在却是自身难保了,董帮办一倒,海关那边要收拾他的人不少……”戴谦说。 “你怎晓得董帮办自身难保?”三姑娘这时瞪了眼好奇的问:“董家宴的日子就在我二姐成亲日子的后头呢,盖文跟董璎珞现在正是恋奸情热,等于董家宴的日子,他俩个事体定下来,董帮办背后就等于有了英大使,到那时哪个能奈何他?。”三姑娘说着,那下巴又朝屋里荣伟堂等人抬了抬下巴:“我这未来的二姐夫布了那么多的局,最后不是还拿董帮办没法子嘛,今天姐夫跟大舅示好,别以为我就看不出来,虽说南汇的事体叫姐夫翻了盘,但南汇闹出那么大的事体,总还是要有个人出来承担责任的,若是正常的情况下,大舅哪里还保得住荣兴经理的位置?最多姐夫看着两家的关系上,拿银钱补偿一下,决不可能象之前说的那样什么事也没有,这里面,还不是因为二姐把虞园交给大舅打理,姐夫可以借着大舅的手抄董帮办的底,这才示好的……” 她当初说服二姐让大舅打理虞园,算准的就是姐夫想通过虞园摸清董帮办的关系网,起先,荣家想介绍玫瑰进虞园直接被董家拒绝了,之后董家把虞园护的水泄不通,荣伟堂一直没机会,如今又怎么会放过大舅这根线。 姐夫给大舅示好,也说明了二姐夫现在拿董帮办还没有办法。 说完,三姑娘又瞄了戴谦一眼:“虞园的事体,你让大舅也小心一眼,董帮办明晓得二姐夫再打他的主意,还把虞园的事体交给大舅,谁晓得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打算。” 三姑娘说着,她从董璎珞那里也晓得,董家现在董家现在正一点点的把一些资产转移到香港,可这不是还有董璎珞跟盖文这一局吗?保不齐董帮办就翻盘,那时谁晓得他会不会秋后算账。 这边天井的窗户对上的也正是楼上起居间的窗户,没一点隔音,三姑娘的话自也传到了楼上人的耳里。 虞景明这时正吃着粥,心里想着,三妹倒是看得清,不过这本就是她自己布的局。 “我晓得,我老爹这回也是吃一堑,长一智,这回若不是三妹说明二妹把虞园交给我爹,保不齐我爹如今什么情况呢,我爹哪里还会再把鸡蛋都放在一只篮子里。”戴谦解释着,又冲着虞淑丽讨好的说。 虞淑丽眯着眼笑,很有些自得。 戴谦继续说:“我说董帮办自身难保是另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虞淑丽问。 “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吧?”戴谦道,虞淑丽看了戴谦一眼,便转回头冲着堂前正忙活着的小喜道:“小喜,把今天的报纸拿来。” “嗳……”小喜应声,拿了一边茶几上的报纸过来。 虞淑丽接过报纸,翻了两页,便看到了一条有关盖文的花边新闻,盖文在广州居然搭上了一个东洋女人,两人出双入对的,还住一个酒店。 “呸,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虞淑丽将报纸丢给小喜,拧着眉头。 “我可没招惹到你,你犯不着把我也一棍子打死。”戴谦摸摸鼻子,虞淑丽先是瞪眼,随后便又噗嗤一笑,也觉自己这火发的有些没来由。 不过,她也算是晓得戴谦的意思了,如今董璎珞跟盖文还不晓得会有什么结果呢。 戴谦又继续说:“盖文这边不牢靠,海关那边,董帮办虽然一直得洋人重用,可这回为了争存副税务司的职位,他帮着墨贤理一举搬倒了彼得,他这虽然立了功,可也招忌了,所以,最后他也没能得到副税务司的职,反倒便宜了威尔,只威尔要想在江海关拿到话语权,董帮办又成了绊脚石,你想啊,董帮办和威尔之间,洋人会支持哪一个,不用想也知道啊……而一但董帮办陷了,就卞维武这狗腿子还能有的好?就算你大姐想护着,洋人的地盘,你大姐的手没那么长吧?” 戴谦有些幸灾乐祸。 三姑娘立时也两眼闪闪,卞维武这瘪三,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楼下两人说的欢,楼上虞景明和翁冒俱是默默吃着早点。 董帮办现在这情形,虞景明清楚,要不然,汪莹莹那里也不会偷偷的把荣兴的干股卖给她。 “董帮办的处境是不好,卞家这二小子心是太野了一点,四马路那边现在已经有人称他卞二爷了,他手里握着好些个到埠的稀罕货,招人眼呢……得提点他一下注意一下。”翁冒轻轻的敲了敲桌面说。 “嗯,你有空可能跟他提个醒。”虞景明点点头,不过心里却晓得翁冒这提醒大约是要白费功夫,维武那性子,低调不了,又是个不服输的,真要有人打他的主意,他决不会退缩的。 另外,董帮办那边处境虽然不妙,但董帮办不是个没成算的,虞景明有一种感觉,董帮办似乎在谋一局,谋的什么局虞景明当然不晓得,但虞景明亲眼瞧见董帮办几次进出永福门,每回都是去后街,找谁就不用说了,董帮办一直就想把卞先生拉进江海关…… 想到这里,虞景明心突然一跳,她突然有一种感觉,这回卞先生不领她的情,未必全是因为老潢,说不得也有董帮办的事体搅在这里…… 只具体如何也就且行且看了。 门外长街,闲话依然不断。 第一百七十一章 再发迹的平五 “卞老二,你要是厉害,就真把虞三小姐讨进门……”这时,长街上,邓六披着件破夹袄,捧着一只陶碗,从街尾溜溜达达的过来,这会儿咧着嘴,也夹进来打趣的说。 一边老王头,翠婶,麻婶几个听着邓六这话,脸色都不太好。这话如果放在别的混小子嘴里说,也许就只是打趣,只不过邓家,如今麻油婆那心思谁不晓得,是指望着邓香香能进戴家的门,只是你家再有什么想,关起门来在家里瞎想又没哪个去理会,但虞三姑娘这边,为了平息之前的流言,虞戴两家已经正式请了媒人,已经把亲事敲定了下来,只等二姑娘成亲后,这边再摆订亲酒的。 如今,邓六还夹缠进来说这个,仍是要把卞老二同三姑娘扯一起,这就有些故意毁人家清白姑娘的名声了。 卞维武先要发作,突然又顿住脚步,左手揉了揉右肩,这里有些抽抽痛。于是,卞维武下意识的就避到一边的茶档边,咧嘴看戏,那位大小姐可是个手狠的。 果然的,他的念头刚起,一阵破风声传来,一只彩瓷将军罐从虞宅的二楼阳台处砸了过来,可惜,偏了一点,只砸在邓六的胳膊肘上,但那力道着实不小,邓六整个人往前一扑,一个踉跄,正要站稳,卞维武正好抬起一只脚勾住了邓六的脚脖子,邓六这一下,结结实实的摔一个大马趴。 邓六手上的陶碗砸在地上也碎了,里面不晓得什么汤水倒了一地,倒是那将军罐甚是结实,砸在邓六的手肘上再滚下地,最后一骨碌滚到墙边,竟是完好无损。 “哪个遭瘟的……”邓六爬起身要骂。 “小桃,去帮我把将军罐拿上来。”虞景明此时站在阳台上拍了拍手,转脸冲着一边手里还拿着报纸的小桃说。 “唉。”小桃重重点头,三步并作两步的下楼,一溜跑的出了虞宅,捡起墙边那只将军罐又一脸笑嘻嘻的冲着邓六说:“大小姐说她一时不小心,邓六不会介意的吧?”说完,小桃又一溜跑的回了虞记。 杨叔又带着家里两个粗使伙计,三人一字排开就站在虞宅门口。 邓六气的跳脚,就算是不小心,那罐子能从阳台那边砸到这边来?罐子还会飞不成?他倒是想介意的,只是这位大小姐他可得罪不起,又看着门口杨叔等人那架式,还有一边正年戏的卞老二,他要闹更讨不得好,毕竟人在屋檐下,他这等混子,最识时务。 邓六只得讪讪的笑了笑,不吱声了。 虞宅天井里,三姑娘瞪着眼本要出去找邓六算账的,只没想虞景明先出了手,这会儿伸出去的脚又缩回,闷闷不语,边上,一脸还有些愤愤的戴谦身体也靠回了窗边。 “大姐其实不错。”戴谦抬头虚虚的看了阳台上隐隐约约的身影说。 三姑娘哼哼了两声再没吱声,虞景明是惯会做场面的。 “呀哟,你个遭瘟的,老娘刚冲的一碗麦乳精,连嘴皮子都没沾,偷个眼就没了,还道家里遭了贼了呢,却是被你这混小子端走了,还这般白白叫别人糟踏了,好好的一碗麦乳精,老娘一口没沾,就全喂了土地爷了啊,哎呀,我这心痛死了……这般作贱东西,也不怕遭天谴……”麻油婆突然从街尾窜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扫把,朝着邓六夹头夹脑的抽,而她后面的话就有些指桑骂槐了。 一边几个闲汉婆子看着地上那碎陶碗和一地的汤水,都啧啧嘴,暗里说,麻油婆这嘴倒是有福,麦乳精那样精贵的东西,他们见也没见过,最多也就听夏至跟卞老二说话时提起过,这麻油婆竟是吃进嘴里了…… “邓家婶子,不就是在一点麦乳精吗?我那里还有一袋,匀你一点尝尝味道是没问题的,若是嫌少了,我手上刚到的货,还没拆分过,这东西精贵我也送不起,看在左邻右舍的份上,我按到埠价给你……” 永福门巷子口,平五带着三四个跟帮颠着脚过来……扬起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意气风发。 平五前段时间挺倒霉,但人生起起落落,保不齐一个浪头,又将人推上了浪尖。 过年边,经荣大公子介绍,平五搭上了利德商行的人,此后一直没消息,本以为利德商行的人也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想突然就一个馅饼砸下来,利德商行把本该给卞维武的货交给他打理,这叫风水轮流转。 平五话音一落,卞维武的脸色便阴沉难看起来,整个上海,哪家商贸行有麦乳精等货源他都清楚,每家商行也都有各自的销售渠道,一般的情况是不会有变动的,倒是他这里,利德商贸行答应给他的货一直没影…… 之前他还嘀咕是船没到,如今看来,呵…… “哟,平五这是路子通天了啊,从哪弄来的货?”麦乳精这东西,一般人可弄不到手。麻婶好奇的问,去年她媳妇奶水不够,为了弄麦乳精,花的钱不说,那精神也真是费老劲了。 “承利德商贸的布鲁诺先生看得起,赏了口饭吃呗。”平五说这话的时候,两条眉毛挑的高高的看着卞维武。 卞维武哼了一声,也不回后街了,转身出了永福门。 “维武去哪里?”卞先生提着热水瓶过来,看到卞维武匆匆离开,不由问道。 “去利德商行。”卞维武咽不下这口气。 “这时候去利德商行有什么用,人家摆明了就是换人了,你自己送上门去让人消遣吗?”卞维文冲着他二弟的背影道。 “我晓得了。”卞老二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往外走,转眼便出了永福门。 卞维文举了举手,想再叫住二弟,最终却摇摇头放下,他晓得二弟大约不会去找利德商行了,但一定会去找董帮办。董帮办现在的处境,他想要破局,但手上还缺一把刀,二弟这是送上门去给董帮办作刀了。 只不过卞维文也晓得,他再劝二弟也不会听,只能先这样吧。 起风了,微有些料峭,卞维文拉紧了衣服,一手提着热水瓶,慢步的转进了后街。 第一百七十二章 四马路的闹剧 “利德商贸这是把本该给卞维武的货转手给了平五?”虞景明看着外面长街的一幕,挑着眉捧着茶杯跟翁冒说话。 “应该是这样,利德商贸那批货其实早就到了,一直压在手上没动。”翁冒说,又探头望了望外面长街上的平五道:“利德商贸的背后是英国人,听说有英大使的背景在里面……” 翁冒到底在上海多年,对各家洋行的底细都清楚。 虞景明微微的挑了挑眉头,点点头:“难怪董家宴要请英大使的侄儿盖文,显然是董帮办同利德商贸出了问题,董帮办想凭着董家宴来缓和一下吧。” 只是董家宴前夕,利德商贸却突然把本该给卞维武的货发给了平五,这释放出来的信号就不得不让人琢磨了…… “景明这两天没看报纸呀?”翁冒突然又道。 “怎么啦,有什么特别的新闻?”虞景明好奇的问。 “那盖文去广州了,还跟一个东洋女子搞出了很哄动的花边新闻,你也晓得,董家宴隆重宴请盖文,那可是要搓和盖文和董璎珞的……” 虞景明眨了眨眼,明白翁冒的意思,如此,董家宴说不得要有变数。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董帮办经营了二十年的关系网开始崩裂了。 天又下起了雨。 永福门巷口,润生跳下黄包车,丢了几个铜钱到车夫手里,就一溜跑的进了虞宅,一进门就叫道:“宝珠姑奶奶叫天蟾戏院的人扣下了……” 虞景明猛的站起身来,她早上还想着宝珠大姑一夜也没回来,别是在四马路那边闹出点事来?没成想,还真出事了。 “下去看看。”翁冒先一步下楼,虞景明也跟着下来。 “怎么回事啊?” 堂前,二奶奶也惊跳着从坐位上站起来,世衡叔已经冲到了天井里,拉着润生就问。 这昨晚好好的说是去找元甫说话的,怎么叫戏院的人给扣了?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体。 “是因为传言元甫掌柜捧戏子的事体,宝珠姑奶奶跑去天蟾戏院找那女子麻烦,闹的挺大……”润生咧着嘴道,宝珠姑奶奶是真能闹腾。 昨儿个夜里,虞宝珠过来的时候,陈掌柜已经去天蟾戏院那边了,宝珠姑奶奶也不准他去叫陈掌柜,带着个老妈子蹲在天蟾戏院蹲了一晚上,候着天蟾戏院的戏停了,陈掌柜回了四马路分店,宝珠姑奶奶才带着老妈子回来,润生还松了一口气,以为没事了。 没成想,早晨,天蟾戏院那边刚开门不久,几个学徒在打扫卫生,宝珠姑奶奶带着老妈子冲进了天蟾戏院,揪着一个姑娘就是一顿挠,生生把人家姑娘下巴下挠了几条血丝,天蟾戏院的姑娘就靠脸蛋和嗓子吃饭的,你把人家姑娘的脸挠花了,天蟾戏院的老板能放过你才怪…… “走,去四马路看看。”虞景明脚步没停,一边让润生去虞记通知老赵准备马车,不管如何,天蟾戏院不是巡捕房,没资格扣人。 “世衡叔去吧?”虞景明看着紧跟着自己的世衡叔,问道。 “当然去。”虞世衡说,他跟虞宝珠一块儿来上海的,有事体不可能避到一边。虞景明又看了一眼虞二奶奶,二奶奶脸色不好看,明天就是二姑娘成亲的日子了,虞宝珠偏不省心的又给她闹出事体来。 “我正好要去虞园,你们先走,我跟二奶奶还有三姑娘随后到。”戴寿松说。 虞景明点点头,晓得二婶不愿跟自己一路。 已经快中午了,雨下的更细密了些,上海的春雨一向是这样的,下起来便绵绵不绝。 虞景明这边弄了不小的阵仗,到了四马路那边,才晓得虞宝珠已经没事了。 莫守勤出面,赔了些银钱,天蟾戏院那个被挠花脸的女子出面保了虞宝珠,再加上虞记到底也是有些背景,天蟾戏院那边也就放人了。 “多谢莫师傅。”虞景明冲着莫师傅道谢。 “倒是跟我没多大关系的。”莫守勤摆摆手,心里倒是想着,他不过一个糕点师,天蟾戏院那边哪里真会把他放在眼里,天蟾戏院之所以放人,一来大约是因为天蟾戏院那个被抓伤还帮着虞宝珠作保的烟红姑娘,那姑娘唱了一段时间,如今正是要窜红的势头,对着院里这样的姑娘,天蟾戏院的自是要给些面子的。 另外呢,天蟾戏院那边只怕也是有些顾忌虞记的这位大小姐了。 远的不说,就昨天,六灶乡的事体,这位大小姐也算是一招定乾坤,再回想去年,他自己面临的那一幕,是生生被这位大小姐撕破脸皮,偏这位大小姐又留了一手,以一招留洋学习保住了他的体面,端的是行惊雷于无声之处,现在想来也不得不服啊。 虞景明依然冲着莫师傅施了一礼。 “虞景明,这事你看着办!”虞宝珠一向是要强的,哪曾吃这样的亏,见到虞景明,自是要她出面讨公道了。 “妈,你还想要怎么样啊?你还是人家烟红姑娘保出来的呢,你怎么就不记人家一点好呢。”陈元甫在一边抓狂的跳脚,声音几乎是哀求的说。 “那是她自个儿心虚,猫哭耗子的,我还真承她的情不成?”虞宝珠瞪着眼回道。 虞景明皱了皱眉,宝珠姑姑这般实在是太过了点。 虞景明正要说话,侧脸却看到门口,一道阴影挡住了阳光,然后进来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女子,一条青色长裤,一件碎花洗了发白的倒大袖立领夹袄,虞景明晓得这个女子就是元甫表哥心仪的人,如今天蟾戏院正有些小名声的烟红姑娘。 看到那女子,陈元甫连忙上前,走的近了,又觉得不合适,又退了两步,嘴皮子动了几下,最后就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你冲她对不起什么呀,是你妈被人家欺负了,你还跟她对不起,你眼里还有妈吗,果然是个狐狸精。”虞宝珠在一边跳脚骂,她被天蟾戏院扣押,出来时,元甫不问她好不好,却是一个劲的埋怨她惹事儿,如今还跟这狐狸精道歉,虞宝珠顿时一口气咽不下,又气的骂骂咧咧。 “妈……”陈元甫羞愧欲死。 “我来送请柬,半个月后,是我嫁给我师兄的日子,你们若有空,来喝杯水酒。”烟红说完,丢下请柬就走了,看也没看陈元甫一眼。 看着柜台上的请柬,陈元甫跟脱了力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失魂落魄。 虞宝珠一脸青白,她这边说人家勾引自己儿子,如今人家姑娘连结婚请柬都送来了,这是赤裸裸的打脸,又看陈元甫那样,更是气结,这孩子怎么不争点气呢。 门外,看戏的人冲着虞记铺子里指指点点。 “淑华她大姑,没事吧?”虞二奶奶终于到了,从人堆里挤进到看着虞宝珠气的一脸通红,倒是关心的问了一句。 只是虞宝珠刚刚被人打脸,心里一团火正没处泻,便瞪了眼,咬着牙说:“没事?我好好一个乖顺的儿子,到了上海才半年多,就学会去捧戏子……这叫没事?”显然是怪虞家这边没看护好。 “你这话好笑,你家元甫是个二十来岁的大人了,还是掌柜呢,若是他不识得好歹,那不赖别人,赖你这个做娘的没教好……”虞二奶奶一进门就被虞宝珠兜头一泼,那回的话自也不好听。 虞宝珠叫这话气的心跳差点没停,跳将起来,就要跟虞二奶奶论论。 “妈……够了……”陈元甫站起身来,赤红着眼扭头就朝后面屋里走去。 “你做什么?”虞宝珠跟着问。 “收拾收拾东西,回宁波好了……”陈元甫心灰意冷的,他娘亲闹的这样子好叫他难堪,当然,让他更难堪的是烟红姑娘那封请柬,几乎就是在嘲笑他的自做多情。 元甫觉得自己几乎成了一个笑话,这上海,他一刻也不想待了。 “哪个准你回宁波了……”虞宝珠急的跳脚,她好不容易把元甫安置到上海,现在宁波人都晓得,虞宝珠的儿子在上海做了大掌柜,那是有大出息的,若是最后灰溜溜的回宁波,那岂不叫人笑掉大牙,那她的脸还往哪里搁呀。 陈元甫理也没理他娘亲,闷头进屋,重重的关了门。 虞景明皱眉,这事闹的……不过,她心里明白,如果没有那姑娘的那份请柬,元甫表哥大约还能留下,可如今有那份请柬,元甫表哥最终就算是不离开上海,也决不会留在四马路了。这事真闹成一个笑话了。 就在这时,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四马路斜对面的铺子前响了起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机锋 四马路虞记分店斜对面,也就是原来月芬开布庄的地儿。 这会儿,那铺面门脸上拉着长长的红绸布,两个醒目的金字‘陶记’,陶记两个大字下面,又印了一排黑字——麻师傅桂花糕开业大酬宾。 德三死后,德三家人将月芬赶了了出去,之后德三的家人就把这处门面卖了,只是大家一直不晓得买家是哪一个,没想到竟是卖给了陶记。 今儿个正是陶记四马路分店开张的日子。 “呵,陶记这是要跟虞记打擂台了呀。”周围店铺里的伙计都探头出来看戏。 “那可不,去年,谁不晓得虞记糕点就是靠外埠份额红火起来的,这么大一份额,陶记能不掂记着?要晓得,现在本土市场,苏式,广式,徽式,京式糕点都很猛,更何况现在西点成了一些摩登人士的首选,陶记若不想出路,只怕也是要走下坡路了……”隔壁瓷器铺子的掌柜晓得些内情说。 “那倒是。”几个伙计点点头,只一个伙计又咧咧嘴,朝着陶记那红绸布抬抬下巴:“哈,麻师傅被挖,虞记这下是伤筋动骨了。” “嘿……”一些闲人又朝虞记这边望望。 虞景明站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这是有人叫自己养的狗给咬了?”三姑娘也依在门边,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虞景明说。麻三妹是虞景明招进虞记的,也是虞景明一手培养的,如今麻三妹携着南洋劝业会赚来的名头另投东家,可不正是活活的打了虞景明的脸…… 虞景明侧过脸看了三姑娘一眼,笑笑,浑不在意,麻三妹从最开始进入虞记,虞景明就晓得她的心思不单纯,本就是奔着卞先生来的,如今麻三妹忌着自己跟她争卞先生,那离开虞记也就没什么奇怪的。 对于麻三妹的离开,虞景明在意,毕竟麻师傅曾代表一个虞记的招牌,但事不愿违她也并不后悔,她倒也想看看,麻三妹这般,能走多远…… 麻三妹也远远看到了虞景明,却又马上错开视线,这等情况下照面,到底有些气虚。麻三妹边上,一个五十许左右的男子也朝这边望来,望了一会儿,突然举起手来朝着虞景明招了招手。 虞景明眉目弯了弯,唤润生拿了一个红包,里面塞了一张银票,又顺手提了一只糕点盒子,跨过门坎,一辆电车咣当光当驰过,候着电车过去,虞景明才穿过长街,走到斜对面…… “陶叔,开业大吉。”虞景明冲着那五旬男子揖了一礼。 这五旬男子正是陶记的大当家陶民旺陶掌柜,虞永福时代时,亦是虞记的大师傅之一。虞景明依稀记得小时候父亲还在世时,她每每嘴馋,就会一头钻进作坊里,陶师傅会拿一些七巧果塞满她的口袋。夜里,虞景明躲在被窝里吃,第二天自免不得被红梅说穿,然后叫父亲一顿训骂,如今想来,却也是一种美好。 “虎父无犬女,景明不错哦。”陶先生眯着眼笑呵呵的说,自虞景明接掌虞记,着实让上海滩的人眼前一亮。 “陶叔夸奖,多是一些运气的成份,能不能夯实基础还看今年。”虞景明笑笑说。 “嗯,你能明白这些就好。”陶民旺点点头,这丫头脑子还算清明,没有被一时的成功蒙闭了双眼,虞记去年的成功,运气成份是真的不小,一个是南洋劝业会,再一个就是被李记拿来做登陆上海的跳板,这里面的获利只是短期的,而今年才是虞记能不能崛起最关键的一年。 “不怪为叔的趁火打劫吧?”陶民旺又笑呵呵的说。他这话里说的自然是陶记挖了虞记墙角的事体。 “虞记要崛起必然要冲击陶记的市场,商场如战场,陶叔没有做错。”虞景明翘翘嘴角笑笑说。 “你既晓得商场如战场,象麻师傅这样的人才为什么轻易放手?”陶民旺却又盯着虞景明问。 “一来强扭的瓜不甜。二来虞记既然能出一个麻师傅,那也能出第二个麻师傅,甚至第三个麻师傅,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虞记要打造的是虞记这个字号。”虞景明这话却是有着一股铿锵的气势,说完,又冲着陶民旺笑道:“陶叔既然把店开在这里,自然没少掏我虞记四马路分店的底,陶叔觉得守勤师傅现今的手艺如何?” “十年前,他不如我,一年前,他还不如我,但现在,就不怎么好说了……”陶民旺有些不甘,但不会不承认。 他当初被虞世安排挤,愤而离开虞记,白手起家走到如今这一步,自有他的风范和气度。 “陶叔太自谦了,守勤师傅的技艺比起陶叔还是差了一筹。”虞景明说,这是事实。 陶师傅的手艺不比莫老师傅差的。 陶民旺瞪了虞景明一眼:“还用你这丫头来宽慰我吗?若单论糕点的技术,别说莫守勤,就算是莫师傅,也不敢说就一定比我强,只不过我的技艺到如今终是到了顶点了,但莫守勤还有上升空间,更何况景明去年走的好棋,让莫守勤去学了西点,这样技术就更全面,现在的上海年轻人,一个个讲摩登,讲时髦,以为咖啡喝着,西点吃着就真叫摩登了,景明我也警告一句,别真看着西点在上海火起来了,就也一头钻到西点里去,弄的四不象的话,可就砸了永福爷留下的招牌了!”陶掌柜是说变脸就变脸。 虞景明好脾气的笑笑:“多谢陶掌柜教导。” “景明既然多谢我教导,那我再提一个,别怪陶叔欺负晚辈,接下来我陶记就要打麻师傅这张牌了,景明如何应对?”陶掌柜这时顺杆爬,却是有些倚老卖老了。 “麻师傅已经离开虞记了,陶师傅打不打麻师傅这张牌同虞记都没什么关系,景明只要谨记做好自己该做的,不需应对。”虞景明笑笑说,又一揖礼:“不打搅陶掌柜了,景明告辞,虞景明说完,便转身回对面四马路分店。 有风拂过,夹杂着雨丝,陶民旺突然咳了起来。 “你也是的,这么针对景明干什么?”陶太太从屋里出来,给陶民旺披了一件衣服,又递了一杯茶给陶民旺,做糕点师的,常年跟烟火打交道,便容易得这咳病。 “这丫头可不好对付呀。”陶民旺咧咧嘴,又咳了一声,连忙喝口茶压一压。 “所以,你这是给子华探路呀。”陶太太没好气的说。 陶子华,是陶民旺同陶太太的独子,也是陶记的少东家。 “哼。”陶民旺叫自家太太说中的心思,有些没面子,哼了声又问:“子华呢?” “请他那帮朋友吃酒去了,还有几个利德商行的帮办和管事,这些交际少不掉的。”陶太太说。 “一天到晚就是交际,好象不交际就做不了生意似的,我当年创业,就是一门心思花在技术上,哪有他这么多的花头,还有那利德商行,事还没办呢,子华已经砸了不少了吧?我看这回呀,子华迟早要栽在这上面。”陶民旺没好气的道。 “你既然认为这出洋的事体不好做,做什么不阻止。”陶太太报怨,最近子华花钱是太凶了点。 “我阻止?子华能听我的?再说了,我不怕他失败,自古以来就没有从不亏本的商家,我就要磨磨他,景明是块好的磨刀石。”陶民旺道,又看着虞景明走到对面的背影,顺便也让他这把老骨头给这丫头当当磨刀石。 虞景明自不晓得陶掌柜的想法,她一溜小跑的,过马路时却差点跟隔壁铺子里出来的几人撞上, 陶记这店面,隔壁的铺子就是卞维武卖肥田粉的铺子。 虞景明抬眼一看,就看到卞维武和跟在他身后的麻喜赵铁柱,几人都穿着巡捕服,手里拧着短棍,一路风风火火朝四马路另一头过去…… “维武,你们这是做什么?”虞景明微皱着眉头问,瞧这架式,跟寻仇似的。 “哟,大小姐呀……”卞维武笑嘻嘻的招呼,他身后赵铁柱和麻喜两个也挠挠脑袋跟虞景明打招呼:“大小姐好。” “查走私,董先生说的,最近市面上走私货不少,定是海关哪里出了漏子,让咱们在街上查查,好顺藤摸瓜……”卞维武一幅郎当样的说。 虞景明觑了卞维武一眼,卞老二没完全说实话,要说海关最大的漏子,那就是董帮办自己。 看到虞景明的眼神,卞维武“嘿嘿”一笑又压低声音说:“大小姐也是晓得的,平五手里那一批麦乳精本来是我的份额,利德那边不讲信用,单方面把货给了平五,他们即做了初一,那我就做十五,他们手里的货怎么来的我门清儿,我拿不到货,他们也别想安生的赚钱……”卞维武咧着嘴,人说君子报仇不晚,嘿,他不乐意做君子,他做小人,小人报仇,只在朝夕。 虞景明皱了皱眉头,利德突然变褂,把本该给卞维武的货给了平五,主要针对的并不是卞维武,而是董帮办这个介绍人,如今董帮办借口海关出了漏子,让卞维武去查,针对的自然是利德商行,明摆着,董帮办是拿卞维武做刀了。 “你傻呀,你这是在给董先生做过河卒晓得不?”虞景明没好气的道,心里也奇怪,卞维武聪明的很,不应该看不出这些的。 “我晓得的,我愿意……”卞维武又咧了咧嘴,一挥手,便带着麻喜和赵铁柱走了…… 这混小子,虞景明琢磨卞维武大约也有他的算盘,不管如何,江海关这边波澜又起。 回到四马路分店里,宝珠大姑和陈元甫到底没有马上走,第二天是虞家二姑娘成亲正日。 第一百七十四章 婚礼 辛亥年,辛卯月,辛卯日,春分,宜嫁娶。 ……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自寅时起,永福门的鞭炮便断断续续的一直没有停过,永福门前后巷子两侧,也是一溜的八仙桌,大人孩子全围着坐在桌边,喝着茶吃着早点聊着八卦。而这八卦的话题,除了新郎新娘,再怎么避也避不开去年虞记大小姐同荣大公子那场夭折的婚礼…… “我看到翁冒,许老掌柜和戴寿松在门口接待客人,这场婚礼是虞记主持的吧?”周边街面的人也叉着腿,拢着袖子来永福门看热闹,顺便可以抢点喜饼。 “那可不,再怎么虞二爷掌着虞记十年,如今虞二爷身故,这等大事体,虞记岂能不担着?”永福门这边的住户回道。 “嘿,那怎么没见到虞记的东家大小姐呀?”有人又伸长脖子顺着虞记门口的两只大红灯笼朝屋里望。 “呸,你是来触人霉头的呀,你不晓得去年虞荣两家那场婚礼呀,如今这场面,大小姐若出面,大家都尴尬……”麻婶正喂着家里的小孙子吃汤圆,听着这话,啐了一口,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先前说话的人又悻悻的说:“去年那场婚礼哪个不晓得,我只是在想啊,那玫瑰去年可是爬上了荣大公子的床的,外面人都传,那玫瑰小姐就等着荣家新妇进门,她那边也好一乘小轿进荣家呀……” “这谁晓得呀,可不好乱说的呀。”麻婶摆摆手,她其实也有些好奇,只是今天这样的日子说这个,显然不厚道。 闲话的人也就闭了嘴。 又一阵鞭炮声响,门口司仪扯开嗓子喊。 “乔记乔掌柜……” “苏记苏经理……” “湖州巢丝吴记吴二当家……” “汤姆逊先生……” “欧阳律师……” “日报翟先生……” “哟,这些客人都是有来路的,虞记二姑娘这婚礼的场面不小呀……” …… 虞宅二楼,白漆阳台,一张茶几,两张春凳,一壶龙井,两只白玉茶盏,虞景明同冯绍英喝着茶。 冯绍英是一早就过来了,虞家二姑娘再嫁荣家大少爷,说到底虞景明终是有些尴尬的,王大奶奶那里有些不放心,冯绍英也想出来散散心,再加上她跟虞景明关系一向好,自然要来照应一下。当然,她戴着孝,是不能参加婚礼,因此一直就窝在虞景明的屋里聊天。 “大奶奶还好吧?”虞景明看着冯绍英问,渡过了起初的天崩地裂,挺过了黯然魂断,王家二嫂嫂固然清减了不少,但整个人却凝出了一种气势,这种气势跟二哥身上的一样,不锐利,但坚韧顽强,这是世事在人身上打磨出来的东西。 “挺好。”冯绍英浅浅的笑道,有些东西终是不一样了,以前冯绍英要笑总是爽朗的笑,如今冯绍英的笑容就浅多了,但却格外的柔和了,悲伤总要过去,日子潺潺如流水,而人一如那流水下的鹅卵石,随着日子的流逝,会更加圆润,通透。 “你晓得吧,你大嫂有身子了。”冯绍英笑笑说。 “那真太好了。”虞景明一脸欢喜,这样大奶奶那边心情大约能好一点。 生命,有逝去,自然就有要来临的,生命,生活,由此生生不息。 两人说话的时候,汪莹莹又上来了,汪莹莹是代表董太太来参加二姑娘的婚礼的。 董家和荣家暗里斗的不亦乐乎,但表面上,两家还是合伙开了荣兴公司,董太太这边跟虞二奶奶也互有往来,这等事体,董家也要出人头的。 “来了挺多有来路的客人,都是冲着翁冒的面子吧。”汪莹莹搬了张凳子坐在冯绍英身边,抬着下巴,冲着天井里唱名的司礼呶呶嘴问虞景明。 去年虞世安葬礼那回,这些人可没有出席,可见得这些人跟虞家是没多大关系的。 “嗯,应该是吧,这回这事体我没过问过。”虞景明笑笑说,虞记出面持婚礼是因为二叔掌虞记十年,这是二房应得的。至于她,不过问,大家才自在。 “我听我家太太她们私底下说了,不少人盯着这场婚礼呢,好多人等着看戏呢……”汪莹莹冲着虞景明道。 虞景明笑笑抿了一口茶水,她心里自然晓得谁人在看戏,要看什么戏? 虞记去年着实红火了一把,触动了不少人,但今年一开年,虞记先是换了大掌柜,再之后当家大师傅之一的麻三妹又被陶记挖走,虞记可以说是开年不顺。 一些人自然要对虞记重新评估,那么今天的婚礼场面就成了评估的一个法码,一来检验新上任的虞记总掌翁冒能有多大的人脉,另一方面也是检验,有多少人支持虞记,如果今天这场婚礼的场面没有撑起来的话,那毋庸置疑,去年虞记的红火只可能是一场昙花一现。 而现实,倒是让一些想看戏的失望了。 今天到的贺客各行各业都有,虽说都不是头面人物,但起码在各自的领域都能说得上话的。这些倒是颇出乎一些人的预料,谁也没想到个一个普通的掌柜那人脉竟是触及上海各行各业,而由此也证明虞景明用人自有独到之处。 “翁掌柜这回倒是要让人刮目相看了。”冯绍英点头说,虞景明笑笑没说话,心里是明白的,翁冒这些人脉多是由李记发展起的了。 “我听说,荣家那边有打算等虞二奶奶进门后,就要把玫瑰纳进门。”汪莹莹又一脸八卦的说。 “这不是明摆着吗?去年,玫瑰布局本就是要趁着景明成亲的那日,造成事实,好进荣家的门的,如今玫瑰同荣伟堂的事体在上海早就已经人尽皆知,更何况,现在谁不晓得,荣兴很多关系是要靠玫瑰去交际的,荣家哪里能舍得了这张牌,现在也就等着虞家二姑娘进门,荣家便好顺理成章的抬玫瑰进门了。”冯绍英冷哼的说。 这些事体,大上海但凡眼明的都看在眼里,虞二奶奶那里一心想让虞景明没脸,只怕到时却是她自个儿没脸。 虞景明沉默着,这些事体,二婶未必就看不明白,只不过二婶除了一心要让自己难堪之外,也要给三妹找个靠山,有吕仙芝的事体在前,二婶心里大约也清楚,戴家那边有时也是靠不住的,她又打着戴谦的主意,虽说不完全是招赘,但两人的孩子以后总有一个是要姓虞的,好继承虞家二房的香火。 只是这样一来,二婶到底也担心,她在还好,要是不在了,淑丽一个人未必压得住戴家,二姑娘嫁了荣家,以后也能给三姑娘赚了一个强援。 更何况还有虞记呢,虞景明不嫁人还罢,一但嫁人,二婶那里不可能让虞景明带着虞记走。到时,有荣家和戴家相助,二奶奶才有必胜的成算。 这些大约都是二婶心里打的小九九。 “也许不用等到不久,只怕今晚玫瑰就要进荣家的门。”虞景明这时眼神有些幽暗的说。她这话倒不是说荣家真这么不给虞家面子,而是玫瑰,那位可不是被动等待的人,大体会主动出击。 去年,玫瑰算计那一招,就是想跟虞景明同日进门,而今,玫瑰底气更足了,又怎么会例外? 而荣家那边,许多事体还要靠玫瑰做交际,牵线搭桥,说不得也就会半推半就的依了玫瑰。 听虞景明的话,冯绍英和汪莹莹都是一愣,依那玫瑰的性子,说不准就是这样。 一时间,几人都不语。 门“嘣”的一声被踢开了,虞三姑娘站在门外,她身边虞二姑娘一身红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掩住了面目。看不见表情,虞景明只看她放腰间的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门是虞淑丽踢的。 “虞景明,你就这么希望我二姐不得好,这样就能证明去年我爹帮你订的亲是别有用心是吗?你这样的坏心,也不怕报应?”虞三姑娘瞪着眼睛冲着虞景明恶狠狠的咒着。 “三妹……”二姑娘扯了扯三姑娘的衣袖,却被虞三姑娘甩开。 虞景明自也晓得在二妹的婚礼上说这话有些不好,只是这真的是她一种预感,三妹的咒骂她倒没放在心里,咒咒也不会死,便笑笑:“我希望怎么样不重要,我更不需要去证明什么,我只是陈述一种可能。”虞景明淡淡的回道,又冲着二姑娘说:“二妹,万事未谋胜先谋败,把事情想到最差,那样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三姑娘还要争辩,二姑娘抬起头掀起了盖头看着虞景明。 好一会儿,虞二姑娘道:“大姐,我晓得了,有些事情也明白,只是有些事情,不去亲身体会,我怕最终会不甘心。” “那你想到如何应对了吗?”虞景明问,她早晓得,二妹是非要飞蛾扑火的,有的人说飞蛾傻,也有的人说飞蛾勇,但虞景明觉得那或许也是一个涅盘重生所需要的历程。 人生的成长需要一种痛。 “不管如何,其实结局都是一样的,不是吗?”虞淑华浅笑着回道。 虞景明眨了眨眼,突然笑了,点点头:“是一样的。”全上海的人都晓得,玫瑰终究是要进荣家门的,只在早晚,结局一样。 “既然这样,那随他们了。”虞淑华一脸认真的说。 虞景明笑笑,再未说话,因为无话可说,二妹已有了决定。虞景明发现二妹内心其实通透的透的很,而她现在做的其实就是拿她的人生做一场验证,最终或许就是涅盘重生。 虞三姑娘气的跺脚,跟虞景明有什么好说的,二姐是真不争气呀。 外面一阵鞭炮声响起,吉时到了。 “二姐,快点,别误了吉时。”三姑娘扶着自家二姐,那脚尖踢着地板,发出咚咚的声音,撇着嘴,一脸不屑,也就二姐吃虞景明那一套。 “大姐,我走了……”虞淑华跟虞景明说。 “好,我送不好看,就不送了。”虞景明笑笑的回道,到底有些遗憾,关系再怎么寡淡,也是姐妹。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足羞。 外面长巷子里,不知谁家的留声机正依依呀呀的唱着这首春日游。 门外,又是一阵鞭炮声,焰花在晨光中不是很明显,但也有些浅浅的印子,虞景明站在窗边,看着二妹坐进了荣家迎亲的汽车里。 荣家这回也是做足了派头,整整九辆族新的汽车,听说还要去教堂…… “听说到教堂里是要穿白色的衣服的,这不是触霉头吗?”一帮孩子追逐着汽车,几个大嫂婆娘跟在后头,小声的议论。 而后议论声消散。 第一百七十五章 馄饨挑子 晌午,冯绍英也跟虞景明告辞。 “二嫂嫂以后有什么打算?”站在永福门口,午后的阳光有些烈,虞景明眯着眼睛问冯绍英。天空再灰暗,也要寻找破云的那一丝阳光。 “准备去英吉利和法郎西两个国家转一转,再系统的学习一下英语和法语两门语言,回来后就到学校去看看有没有事体可做……”冯绍英笑笑说。 虞景明心里高兴,二嫂嫂有打算就好,便开心的说:“那二嫂嫂什么时候走跟我说一声,我送二嫂嫂。” “好。”冯绍英点头,边上汪莹莹也说:“景明放心,出发的时候,我跟你二嫂嫂一路,我们要去香港,你二嫂嫂也从香港转。” “那敢情好。”虞景明没有问汪莹莹他们去香港做什么,大体也猜到董帮办这是在筹备后路。 虞景明叫了黄包车,看着冯绍英和汪莹莹离开了永福门。 “卖馄饨咧,卖馄饨喽……”一个汉子挑着一个馄饨挑子从永福门后巷子进来。 “你这个卖馄饨的,今天虞记要办一天的流水席面,哪个有那肚子吃你的馄饨哟……”几个吃完流水席,坐在茶档上聊八卦的婆娘嫂子笑嘻嘻的冲着那卖馄饨的汉子道。也是好心的提醒。 “哟,多谢大嫂啊,流水席是流水席啊,我这馄饨可是祖传手艺,这吃惯了的呀,那一天不吃就想的慌……”卖馄饨的汉子就在茶档的斜对面放下挑子,笑嘻嘻的道。 果然,他话音才落,先是两个嫂子从虞宅里出来,都是全福太太,来虞家帮忙的,两人看到那卖馄饨的倒是一脸惊喜:“哟,孙师傅过来了呀,我正馋馄饨呢,给我来一碗。” “大嫂昨儿个提了一嘴,今天要在永福门帮忙,我这不就过来看看,正好昨儿个我在同济药堂那边听李大夫说李太太这两天没什么胃口,想吃点汤汤水水的,也就一并过来了,一会儿呢,顺路再去瓶子巷,瓶子巷的孙婆婆昨天跟我说,想吃虞记的桂花糕,我顺路就买点给她带了去。”那孙师傅嘴里说着,手下动作不慢,一手下馄饨,一手开始作着汤料,最后又洒了青葱和胡椒粉,那清香就弥漫了开来,甚是好闻。 两个嫂子端着馄饨就坐在一边的凳子上吃了起来,说说笑笑的。 “卖馄饨的,我家太太要一碗……”前面十号门里,李太太家的灶娘拉开门,冲着那卖馄饨的汉子说…… “这卖馄饨的,做生意倒是精道。”先前说话的嫂子没想到这卖馄饨的眨眼就卖掉两碗,啧啧嘴说。 “侬不晓得呀,孙师傅挑着这馄饨挑子在巷子时转悠了十来年,最是巷子通,哪家哪户的姑娘嫂娘们什么口味就没他不清楚的……”那吃着馄饨的嫂子打趣着说。 虞景明在一边听着,倒是突然有些想法了,只不过还不明皙,得再想想。 …… 夜了,天又飘起了雨丝,上海这段时间总是雨。 虞宅的一角屋檐下,大红喜字的红灯笼还在风中摇曳,灯下一片影影绰绰,狸猫小花趴在一片暗影之中,两只眼睛亮晶晶。 虞景明搬了一只床头柜放在走廊的灯下,蹲在那里左看右看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来,那手指轻轻的敲击着台面。 翁冒和红梅两个刚从虞记回来,婚礼一些收尾的事体一直忙到现在。一进虞宅,红梅就看到虞景明正敲着一只床头柜。 “大小姐,这床头柜有问题呀?”红梅走过来,有些看奇的问。 虞景明摇摇头,又笑笑的问翁冒和红梅:“翁冒,红梅,你们说整个上海有多少走街窜巷的小吃挑子?” “那可不少了。”翁冒接的话:“早上有卖各种煎饼和糖粥的,包子馒头也有,下午到晚上有卖糖果,各种甜汤,馄饨,担担面等……” “这不数不知道,一数之下才晓得上海竟有这么多小吃挑子。”红梅在一边也惊讶的道,又问:“大小姐计算这个做什么事体?” “麻师傅去了陶记,陶记今年目标是要从我们手里夺走出洋的份额,有麻师傅这张招牌,在桂花糕这一块,虞记很难再保住去年的销售份额……”虞景明说。 “桂花糕的份额或许会有所下降,但整体的出洋份额不会太难看的,李记可是两百年的招牌,岂是利德洋行能轻易撼动的……”一边翁冒道。 红梅这时也插嘴说:“陶记打的如意算盘,想利用麻师傅来冲击出洋一块,只是出洋这一块水深的很,陶记势必得花很大的精力在这上面,倒是有利于咱们今年开拓上海的本土市场……” 上海本土糕点市场这一块各家的份额其实已经固化,要不然陶记也不可能下这么大的狠心冲击出洋这一块,出洋的风险也是摆在明面上的,做生意的总的目的是为了赢利,陶记也不是天生要跟虞记做对的,就目前上海的糕点市场来说,陶记已经达到了顶点,而随着西点冲击传统的糕点市场,传统糕点的市场正逐渐被西点挤压,陶记也在走下坡路了,出洋就是陶记为了摆脱目前困境的一条路子…… 由此可见,虞记想在上海本土糕点市场有所突破,没有奇招不行。 想到这里,翁冒突然一愣,然后反应了过来:“大小姐是想利用这些小吃挑子来开拓虞记在上海本土市场的份额?” “嗯。”虞景明点点头:“这些小吃挑子都是巷子通,他们常年走街窜巷,熟悉各种客户的口味,由他们来推销可以说是事半功倍……” 另外一些特殊时间段的推销也能带来不错销量的,比如夜宵的时间,顾客在街边吃了夜宵,若是能顺便带一份不需要量大,但精致的糕点回家,想来家里人也会有一份惊喜,而这份惊喜往往就能造成回头客…… 卖糕点不仅要卖它的色香味,还要卖它的情怀,家人的关心,朋友久别后相见的一份见面礼,这里面也是有不错的卖点。 “大小姐这主意好。”翁冒很振奋的点头,随后又皱了皱眉头:“只是别家看到这样有效,大约也是会有样学样的。” “所以我这不一直在研究这柜子,这柜子上面的抽屉正好可以分成四格,每格可以装一种糕点,抽屉上面的柜面最好是用玻璃的,这样里面的糕点就一目了然,而整个柜子可以掏空,里面装炉子……我是想打一种柜子,它能满足这些小吃挑子摆放东西的需求,另外重量尽量轻一点,到时我们就把这柜子免费送给这些师傅用,只要他们跟我们签个合约,最好是两年,两年不行一年也成,在这个期限内,他们只能卖虞记的糕点,而他们每卖出一份糕点,虞记就给他们分红……”虞景明边构思边说道。 “这个成,景明,这事体好好运作,说不定有奇效……”翁冒一下子兴奋了起来。这事体如果真能做成,那虞记等于在上海淮一下子开了相当数量的分店,而跟开分店相比,这些柜子的成本根本就可以忽略不计。 “嗯,这事体明天再跟许老掌柜和戴政商量一下,然后把这一块铺开……”虞景明点点头。 事情大体就这么定了一个方向。 几人正说着,冷不丁的,虞宝珠又闹了起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四马路分店的掌柜 二姑娘的婚礼基本结束了,陈元甫仍是一意孤行的要回宁波,虞宝珠在苦劝无果之下,又爆发了。 “你是要气死娘是吧,你不晓得你大伯娘他们正要看我们的笑话呀,你这时候非要回宁波,你让娘以后还怎么抬起头来……你要敢回去,娘就死给你看。” 堂前,并不甚明亮的灯光下,虞宝珠半威胁半哀求的瞪着陈元甫。 陈元甫坐在那里不声不响,斜斜的灯光映着他的身影,在天井的走廊边拉的很长的阴影,整个人显得很闷。 往常虞宝珠只要一说出这等要死要活的话,元甫到底是要顺从她这个做娘亲的,没想到今天,却是闷着个脑袋,装死般的油盐不进,虞宝珠见他那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下了狠心了,拍了桌子说:“我告诉你,宁波你别想回去,你不要脸,娘还要脸呢……” “宝珠,不能这样说的……”虞世衡在一边劝。戴姨娘在一边摇头,虞宝珠太强势了,也没见过这样的娘亲,儿子只是对一个戏院的姑娘有了些慕艾之心,这事体做娘亲的肯定要过问,可也不能象虞宝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这么闹腾吧。结果,儿子没有捧戏子都变成捧戏子了,这岂不是白白坏了儿子的名声,更可笑的是人家姑娘不多天后就要嫁人了,请柬都送到了门上,虞记四马路分店的陈掌柜于是就成了四马路那边闲人嘴里的茶余饭后了。元甫到底难堪了些。 嘿,这做娘亲的,是跟儿子有仇还是怎么滴,戴四姨妈心里嘀咕着。 虞二奶奶这回眼观鼻子鼻观心,昨天她不过是问了一句,却叫虞宝珠兜头一顿埋怨,这回自然不去触霉头,只顾专心的喝茶,一边听杨嫂给她报今天各贺客的贺礼。 陈元甫这会儿猛的抬起头来,两眼直直的看着他娘亲,眼神灰暗的很,发白的嘴唇皮子一搭:“娘要的脸到底是什么?你以为我不回宁波,这里的事体大伯娘他们就不晓得的吗,四马路分店跟虞园连着的,二堂嫂就在虞园帮忙,这么大的事体,二堂嫂能不听说?这种掩耳盗铃的事体不可笑吗?儿子不过就是喜欢一个女子,儿子也是个没用的,都没好意思表白,娘却实实让儿子成了一个笑话……”陈元甫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语气平静的很,但听着却有一股子心灰意冷的味道。 虞宝珠叫他的眼神看到,倒有些心虚,眼神微微避开,后又想,哪个做母亲的不望子成龙的,这孩子自己不外气,倒怨她这个做娘亲的了,心里也屈的很。 陈元甫自晓得他娘亲的心里,终又退了一步:“不回就不回,但儿子也没脸留在店里了……” 只是他的话还未说完,虞宝珠又急切的接嘴:“不留四马路分店也没关系,让景明把你调永福门这边来……” “娘,你也说要脸了,我是四马路分店的掌柜,到永福门这边来,娘想要景明给我安排什么位置,做师傅我没有技术,做帐目,娘是要余翰给我腾位置吗?还是让翁冒给我挪?又或者是赵明?不能吧?那位置低了,娘要不要找景明闹?”陈元甫一顿逼问,他太了解他娘亲了。 “位置低了肯定不行……要不然,别人还当你犯了事,挨罚了呢。”虞宝珠嘀咕了句。 “妈……”陈元甫摆摆手,也实在不晓得再说什么了,转身回了后面屋子,总之,他是没脸再留在虞记了。 虞宝珠咬咬牙,跺跺脚,本还想追过去再劝,又想她一会儿还要问问虞景明怎么安置元甫,倒不忙的回屋,倒是趿了鞋子,走到堂前口朝天井处张望。 “宝珠大姑这事体做的……”翁冒摇摇头,话却未说尽,他在虞家到底半主半仆,不好去说虞家人的事体,于是翁冒话风一转又问:“元甫表少爷真要从四马路分店辞了,那四马路分店交给谁?” 这对虞记来说是迫在眉睫的事体。才一开年,虞记已是多事之秋了。而从刚陈元甫的口气,大约是辞定了,这等事情他这个做掌柜的不能不提前准备。 虞景明沉吟了一下,笑笑:“看看再说吧……”心想着三妹大约会对四马路分店掌柜的位置感兴趣。 过年的时候,戴家大舅的提议三妹是有些心动的,再到三妹拉拢莫守勤,说服莫守勤到四马路分店任大师傅,由此可见三妹想入主四马路分店的心思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这个机会,三妹定是不愿意错过的。 …… 虞淑丽这会儿就靠在堂前的楼梯扶手处发呆,今晚她有些神不守舍,她在想着今晚荣家会不会真的抬玫瑰进门?一个想法觉的不可能,可另一个想法,虞景明虽然凉薄,但论起看事情,却从未有过差错,她有一种感觉,这事说不定又让虞景明说中了,只怕又要让虞景明看笑话了…… 想着到这里,虞淑丽就紧紧的咬着唇,耳朵又听得虞宝珠呵责陈元甫的声音,那心头便是说不出的烦燥,只是细听之下却是晓得元甫表哥这回是铁了心要离开虞记了…… 虞记,她爹奋斗了十年,四马路分店更是她爹一手创立,没道理全由虞景明说了算。 虞淑丽想着抿抿唇,侧过脸看了看窗户,楼梯口下有些阴暗,窗外在红灯笼的光线下,但显得亮堂,虞淑丽就看到虞景明在天井的走廊边跟红梅和翁冒说话,咬了咬牙,她便从楼梯口的阴暗处走了出来。 红梅看到三姑娘朝这边过来,便拉了拉翁冒:“大小姐,我们回屋里收拾一下。”两人又一起将之前虞景明搬出来的床头柜搬进了屋里。 夜有些深了,虞景明走到井台边,打了一盆水洗手,她刚才摆弄那个柜子弄了一手的灰。 虞淑丽边朝着虞景明这边过来时,脑子里边想着怎么开口,最终她决定先声夺人,四马路分店是她父亲一手建立起来的,再加上她二房在虞记还是有股份的,她开口要四马路分店的经营权天经地仪。 “虞景明,我要做四马路分店的掌柜,你要不放心可以让润生做二掌柜,你不是培养了他大半年了吗?”虞淑丽两手环抱着,站在天井的廊下,瞪着井台边虞景明的背影,就大咧咧的开口了。她如果直接要四马路分店掌柜的位置,虞景明肯定不甘心,毕竟她没有经验,所以她提出了润生,她倒要看看虞景明怎么拒绝。 虞景明甩甩手上的水珠,拿起腋下的手帕擦了擦手,这才走回廊上,肩膀依着廊柱,脚尖碰触着一团温暖,是狸猫小花,这小家伙就团在廊柱下,一团毛发正好盖在她的脚尖上,难怪平日里虞景祺总喜欢抱它睡觉。 “小花儿……”楼上传来虞景祺睡迷糊了的声音,小花背一弓,一个纵跃就上了二楼的阳台…… 虞景明没有看虞淑丽,只是颠了颠脚尖,她穿着薄单鞋,没有了小花,这春日里的夜晚,脚尖颇有些凉意的。 堂前里,虞宝珠探个身子朝这边张望。刚才虞三姑娘跟虞景明说话的声音颇有些铿锵,这静夜里,虞宝珠自然不可能听不到,她没有当场发作就是想看看虞景明怎么回答,他家元甫这还没离开呢,虞家姐妹这就已经掂记着元甫屁股下的位置了,真是人未走茶先凉了。 想着,虞宝珠心里愤然。 虞景明的脚尖颠了几下,感觉到脚尖的凉意散去,才抬头笑笑冲着三姑娘说:“好呀……” “润生是你的狗,有他在,你还怕我什么,何况还有莫守勤师傅……” 虞景明的回答,虞淑丽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想当然的认为虞景明肯定要拒绝,所以之前她就留了一招,抬起莫守勤师傅说话,有莫守勤师傅的帮忙,她倒要看看虞景明还有什么理由来拒绝? “我说可以。”虞景明加重声音。 虞淑丽的反驳声嘎然而止,脸有些涨的通红,只是在走廊的大红灯笼下并不分明。 一时间,虞淑丽不晓得该如何回应好了,她没想到虞景明居然答应的这么痛快,倒让她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虞家怎么尽出些无情无义的,元甫这还没走呢,你们就这帮相待了,也不怕寒了人心?”虞宝珠在不远处气的跳脚,先前虞淑丽提那样的要求,她以为虞景明不会同意,还想着虞景明会不会借着元甫的由头来拒绝三姑娘。 自己的儿子虞宝珠自是了解的,她晓得这回元甫不是说说算的,只是正因为了解自己的儿子,虞宝珠也是晓得的,元甫最大的弱点就是却不过人情,若虞景明真要利用元甫来拒绝三姑娘,那元甫一时也不好说走就走。 虞宝珠打的是这个如意算盘,却未料虞景明竟是直接干脆的同意了三姑娘的要求,这即让虞宝珠算盘落空,那心里也怪虞家姐妹太过无情,元甫人还没走了,她们已经在赶人了似的。虞宝珠气的大骂。 “宝珠姑姑,别忘了你也姓虞,你这不是把你自己骂进去了……”三姑娘的嘴一向是不饶人的,再加上她又在虞景明面前失了进退,心里正有一丝懊恼,对虞宝珠这个姑姑也是没有好脸色。 虞淑丽说完,跺跺脚,转身回屋,目的已经达到,她倒也懒得再看虞景明的脸色。 虞景明右手握拳,轻轻的捶了捶眉心,四马路这边她从一开始就是留给二叔,如今这样也成。另外,陶记那边正虎视眈眈,四马路的人事更迭必然会落在陶记眼里,大约会认为虞记内部又起纷争,如此,也算是示敌以弱,这样就不太坏了。 虞景明正准备上楼,虞宝珠却不放过她,拦在楼梯口:“虞景明,你元甫表哥的事体要怎么安排?”没了四马路分店掌柜的差事也没事,可以换别的。 “姑姑也晓得我投了一个车队的,刚好又从六灶乡那里拿到了鱼货运输的生意,这一块生意以前一直是王家人管的,不过我这边也要出一个人照应,宝珠姑姑以为如何?”虞景明一手搭着楼梯扶手侧过脸问虞宝珠。 今天发生这样的事体,元甫表哥是铁了心不留在虞记了,虞景明觉得这个时候换个环境对元甫表哥也好,这渔货运输比起守在铺子里是要苦一点累一点,但它的发展未必就比四马路分店差,甚至的,可能更好,糕点铺子,那一方天地终是小了。 “这怎么成?渔货运输那可是苦力活,打交道的都是一身腥味的打渔子,没的体面的,虞景明你这不是害人吗?”虞宝珠哪里肯干,一脸难看的拒绝。 虞景明笑笑,宝珠姑姑这回答在她的意料之中。 “姑姑,这话题咱们暂时不谈好吧,你得先弄清楚,什么东西是你想要的,什么东西是表哥想要的,毕竟做事体的是表哥。”虞景明说完,冲着虞宝珠点点头,然后自顾自上楼。 虞宝珠气的直咬牙。 虞二奶奶和戴娘子等人自在一边看戏。 虞世衡和戴姨妈也只得摇头,这世间的生活哪有不吃苦的,想着两人也起身告辞回屋了,夜深了,若不是今天是二姑娘的大喜之日,只怕早就睡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突变 虞景明走上楼梯的时候,就听到屋里的西洋钟敲了十一下。 晚上十一点了,小西门刚刚关上。 平五是在小西门关上的前一刻进的城。 雨虽然是小雨,但平五走了不短的路,身上的衣服早就湿了,他此刻阴沉着一张脸从巷尾进了永福门。 “平五,怎么这大晚上才回来?”麻油婆今晚吃的实在是太多了,虞家的流水席,她从开席到结束就没下过桌子,结果这一睡下了,肚子就闹了起来,一个晚上足足拉了七八趟,把她那一身老骨头都快拉散架了,那胃也难受的很,她也不敢睡了,起来开了门,就在这巷尾来来回回的走着,消消郁气。 平五没有理会麻油婆,只管闷着头走自己的路,没一会儿就从麻油婆面前过身。 “平五,你等等,跟你商量个事体好不,我这里还缺点钱,那个麦乳精你能再便宜点不?”麻油婆颠着脚追着平五,她是缠过脚的,只不过后来疼狠了,她娘实在不忍心,就悄悄的帮她放了,只是那小脚已经有些成形,虽然放了,但小跑起来还是一颠一颠的,到了年纪大了,这颠脚的毛病就更改不了了。 平五依然闷着个头,没理她。 “妈,有事体明天说好吧?”邓香香听到她妈在屋外跟人说话,走出来看个究竟,正好看到路灯下,平五一身湿漉漉的,脸色也沉的跟鬼一样,她妈还不识趣的往前凑,便连忙拉着她妈。 隔壁平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哟,都已经是到埠价了,再便宜,难不成让平五给你垫哪,我这做大嫂的,想要一袋还得实打实的价呢。”家里的孩子闹了半宿,凤英才哄睡孩子,听到外面平五回来的声音,拢着衣服出来开门,正好听到麻油婆那话,便没好气的挤兑了句。 在凤英看来麻油婆简直是贪的无厌了。 “哟,话不是这么说的,我这个是平五当日在人前应的,可不是我上杆子求的。”麻油婆没好气的冲着凤英道。 “呵,不管是实打实的价,还是到埠价,都没货了。”平五烦了,咬着牙恶狠狠的丢了一句,闷头进了家门。 “呀,你说什么……”麻油婆这下不干了,三步并做两步的追:“我说平五,不带这样说话不算话的呀,怎么说好的货又没了呢……”麻油婆站在平家门口唠叨。 凤英也是一愣,没货了?这什么时候的事体,要知道她可是给娘家的大嫂拍了胸脯一定能拿到麦乳精的。 “平五……”凤英也追了进门,却看到平五直奔厨房,再出来时,手里提了把菜刀。 “平五你这是要做什么事体……”凤英唬了一跳,平五拿着刀,她有些不敢近前,只敢在一边慌张的问。 “货被卞维武给封了,我这还没有活路了呢,你们要货找卞维武要去……”平五更是没好气,提着刀闷头出去,门口的麻油婆正张头朝屋里望,冷不丁的平五提刀出来,也叫他吓了一跳,这大半夜里闹这一出,不由的人不发怵。 “妈,回屋了……”邓香香也吓的一脸白,用劲的扯着麻油婆的袖子,想拉她回家。 麻油婆死活不走,刚开始的惊吓过去了,麻油婆这会儿倒是兴奋了起来,明摆着平五这是要拉着卞老二唱大戏了。 一边凤英这才醒悟过来,霍的大叫:“大郎,爹,快出来,要出事体了,平五拿刀要去找卞维武拼命了……” 屋里一阵乒咛乓啷的声音,平大郎跟平老爹披了衣服手忙脚乱的出来,两人身后跟着平婶子,一出来平婶子就问:“平五又做什么妖了?” “平五说卞老二扣了他的货……”凤英说。 “这哪成那……”平婶子一阵尖叫,平五就指望这些货出人头投地,赚钱好讨媳妇呢。平老爹和平大郎闷头追着平五。 麻油婆扯了邓香香跟在平家人后面,见着巷子边上有人开门探望,便宣扬:“出大事体了,平五拿着刀子去找卞老二拼命了……” “呀……”这消息如同投子入湖,激起层层涟倚,没一会儿消息便在永福门散开了,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起来…… 虞景明刚刚睡下,就听得窗外长巷子的吵闹。然后是小桃细碎的脚步:“大小姐,出大事体了,平家跟卞家对上了,都动了刀子。” 虞景明也是唬了一跳,立刻披衣起床,她到底是永福门地主,碰上这样的事体没有不过问的,尤其今天还是虞二姑娘成亲的日子,若是永福门见了血,只怕兆头也不好。 虞景明跟小桃下楼的时候碰到红梅。 “翁冒已经去了后街了。”红梅道。虞景明点点头,一边虞三姑娘也探头出了门。 圆门洞那一盏灯在细雨中摇晃,长巷子里影影绰绰。 虞景明跟小桃和红梅一起进了后街,整条后街已经叫人挤的水泄不通。看到这情形,虞景明晓得,大体是打不起来。 毕竟象麻油婆那样纯看热闹的少,这样的事体,大家还是要劝一劝,拦一拦的。 嘉佳看着虞景明和红梅,从人群里朝虞景明和红梅招手:“大小姐,红梅嫂……到这边来。” 虞景明同红梅挤了进去,三十七号门口,翁冒,麻河北两个带着几个人架着卞维武一个劲的往屋里拉,外面石阶下,赵明,许开源两个也架着平五,死死的将他拦在门外,平五还兀自挥着刀,一幅要找卞维武拼命的样子。 卞先生披着一件青灰的夹衫,就站在阶前,死死的挡在门口,平五就在他眼前挥刀,他眼眨也不眨,倒是赵明,许开源几个吓了一身冷汗,平五的刀就在卞先生眼皮低下,一个没拦住,卞先生就要被开瓢,你说吓人不吓人。 “平五这到底闹的哪一出啊?”虞景明皱着眉头问嘉佳。 “平家人说,平五的货被卞老二给封了,说是走私货。”嘉佳看了平五那边一眼,回道,虞景明这时突然想起下午在四马路上,卞维武是带着人去各场子查走私,倒是没想到,居然就查到平五的头上了。 “动刀子谁开怕不成,我卞老二也是见过世面的,真动起手,谁躺下还不一定。”卞维武又从门里冲出个脑袋。 “你给我进去。”卞维文用劲推维武进门,嘣的一声关上了,大家伙儿看着兀自晃动的铜环,才松了一口气。 “平老爹呀,有事体还是好好商量着解决,这喊打喊杀的对谁都不好,我不是帮谁,只是卞维武那小子也是你们看着长大的,他什么性子你们不会不晓得,那自小就是大闹天宫的主,也就被维文这个大哥拘着才安生些,你家平五别看比维武大两岁,可两人打架,平五什么时候是卞老二的对手了,说句不好听的,他俩个斗刀子,躺下的还真不定是哪一个呢……再说回来,就算是平五赢了又如何,伤了人不要坐牢呀?”赵明冲着一边闷着头的平老爹道。 平老爹和平婶子虽然有一些小算计,但终归到底也算得是老实人,一听赵明这话,那背心也是直发毛,今天幸好有大家拦着,要不然还真不定会出什么事体。 “平五,回去吧。”平老爹劝了声。 “你们别管。”平五闷声说。 卞家的门又吱呀的一声开了,卞维文提了几把椅子出来:“老爹,婶子,平五,坐,我们谈谈。” 雨已经停了,天边有点浅浅的月印子,卞维文将几把椅子摆在阶下,他就坐在石阶上,平老爹和平婶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平婶子扯了扯闷着头的平五,平五才愤愤坐下。 周围看热闹的渐渐的散了,赵明几个留了下来,以防有个万一。 虞景明见这边确定不会再有大事,招呼了红梅正要离开,却被嘉佳和芸嫂子拉进了屋里。余家和卞家是斜对面,隔着门,外面的说话声屋里听的一清二楚。 “平五,你的货是在哪里被封的?”门外,卞先生的声音平淡的就象是聊家长里短。 “在利德商贸行的仓库里。”好一会儿,平五道。 “你的货为什么放在利德商贸行里?”卞先生又问。 “这管你什么事啊,我爱放哪里放哪里。”平五嘲讽着说。 “是不关我的事。”卞维武轻笑,顿了一下又说:“你没有钱支付全部的货款,只能是卖一点再提一点,所以,那批货说到底还是利德商贸行的吧?” “你什么意思?”平五没有吱声,平婶子听着卞先生的话似乎有什么不对,不由狐疑的问。 “老爹,婶子,你们一直在说维武封了平五的货,绝了平五的路,可事实上,维武封的是利德商贸的货,什么时候利德商贸行的东西就成了平五的了?”卞维文的话音依然平和,但话意却也见峥嵘。 “利德商贸已经答应把货给我的,只是我一来钱不够,二来也没有摆货的地方,这才存在利德商贸行的仓库里。”平五强辩道。 “没有入你口袋东西那就不是你的,别忘了利德商贸早先还答应那批货给维武的呢,对吗?”卞维文继续反问。 平老爹吧答吧答的推着水烟,平婶子张口欲言却完全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平五阴沉着脸不言不语。 “平五,维武是江海关公廨所的差人,查走私是他职责,他查的是利德商贸,跟你平五是没关系的,平五,你见好就收吧……” “卞维文,你什么意思,是说我家平五无理取闹了?”平婶子坐不住了,跳将起来喝问。 “这什么意思呀?”虞景明这边,嘉佳压低着声音问芸嫂子,芸嫂子看着虞景明,虞景明微微摇头。 “卞先生这话我不明白。”门外,平老爹重重的吐了一口烟,用劲的扯了平婶子坐下,才声音低沉的问。 “那我跟老爹说说吧。”卞维文说,咳了一声继续道:“我其实一直不赞同维武进江海关公廨所的,一来要仰洋人鼻息,心里憋屈。二来,那里利益太重,维武的性子也是重利的,这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呀,就单说今儿个这事一发吧,明天维武只怕就要被公廨所停职审查了……” “该的。”平婶子嘀咕了句,平五依然不吱声,平老爹又抽了一口烟,瓮声瓮气的:“为什么?”按之前卞先生说的,维武只是做他应当做的差事,又做什么要被审查。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平老爹你也是晓得的,这批货本来是维武的,利德之前一直跟江海关的董帮办关系不错,维武是攀着董帮办的关系,才从利德商行那里讨了些甜头,帮着销一点货,赚点份子钱。现在呢,利德跟董帮办之间有了矛盾,利德商行显然另有想法,但利德和董帮办两方合作多年,互相之间总有些顾忌,免不得要试探一下,维武是跟着董帮办讨饭吃的小喽罗,自然就成了利德开刀的对象。所以,利德商行才把当初说好的货交给了平五去卖,这可就打了董帮办的脸,董帮办也是要脸的,是人都是要脸的,董帮办免不得要找回场子,这才有维武带人去封利德仓库的事体,只人家利德也不可能光挨打不还手,只不过利德那边要反击得有个由头……” “这跟平五有什么关系?”平老爹闷闷的问。 “维武今天封利德仓库,走的是公廨所的官面手序,平五今儿个这么一闹,维武就变成了公器私用,利用公廨所打击报复平五,有了这个由头,利德再走一下关系,公廨所那边自然可以审查维武了。不过,我说这个倒不是要怨你们的意思,维武既然选了这条路,那一切的后果就是他该担当的,只是维武不过是一个小喽罗,利德对付他的目的最终还是董帮办,这等神仙打架的事体,别人躲都躲不及,平五是个局外人,如今他卖利德的好已经卖了,若不见好就收,还等着最后成炮灰吗?要晓得,董帮办也不是个没手段的。” 卞维文一翻话落,平老爹和平婶子都哑口无言了,平五脸色有些复杂。 “就算不成炮灰,但若逼的太甚,为着维武,我也是要拼命的。”这句话,卞维文说的低沉有力。 “我们还怕你不成。”平婶子愤愤不平的嘀咕,平老爹跺跺脚站起身来,然后背着手,转身就默不吱声的朝街尾家里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瞪着平婶子和平五:“你两个还不回去,这大半夜闹腾的,好看呀……” “哦哦。”平婶子听着整个事体是利德跟董帮办在打擂台,弄的有些六神无主,再加上卞先生最后那话也让她的背心直发毛了,这会儿连忙扯着平五起身,慌乱中还踢倒了凳子,又连忙扶正,才快步追上平老爹,街尾平家的门开了又关上了。 “不好意思,打搅大家了。”卞维文看着平家几人的身影淹没在街尾的夜色里,也站起身来,拱手冲着赵明翁冒等人道。 这一夜也将尽了,沿着夜色远眺,地平线处已现鱼肚白。前街老王头打开炉子里封了一夜的火,开始烧第一壶茶水。 “没事没事,走了。”翁冒赵明等人冲着卞先生摆摆手离开,心下里倒是想着,倒底是读书人,不见风雷,最后反倒是让平五讨了一场不自在。 卞先生笑笑,转身进屋“吱呀……”一声,三十七号的门关上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卞老二的野心 “别看这卞先生平日不吭声不吭气的,真要发起威来,平五那小子也就一盘小菜。”嘉佳开了门,伸着脑袋朝对面三十七号望了一眼,啧啧嘴说。 虞景明也站在门边,每个人都有逆鳞,卞老二和卞老三便是卞先生的逆鳞,碰了,那是要拼命的。 “大小姐,听说卞先生已经辞职拉?”嘉佳又突然回头跟虞景明打听。 “嗯。”虞景明点点头,卞维文离开可以瞒过别人,但是瞒不过余翰的,所以嘉佳知道不奇怪。 “卞先生这是为何?做的好好的,做什么辞职,难不成还真去帮麻师傅?麻师傅现在可在陶记,陶记有自己的总账吧?再说,总账这样重要的职位,陶记也不可能请个不熟悉的人啊?”芸嫂子一脸好奇的问。 虞景明笑笑没说,这是卞先生的决定。 “我听说卞先生很可能是要入江海关了。”嘉佳这时又压低声音道。 嘉佳哪来的消息?这回便是虞景明都不由的有些好奇了。 “这也是余翰猜测的,这些日子,卞先生为了让余翰顺利交接,一直带着余翰跑各方面的关系,江海关那方面自也少不了,余翰私低下听江海关一些人说的,税务司长非常看重卞先生……”嘉佳说这话时抬抬下巴。 “便是再看重又如何?华人在江海关,最高也就一个帮办的职位,卞先生新人进去,难道还让他去当扦子手,听差那样的?” “听说是进监察司。”嘉佳不敢肯定的说,这都是余翰听江海关那边私底下议论的。 芸嫂子点点头:“若是这样,那倒也是不错的。” 虞景明则若有所思,若是依着平常,别说监察司一个普通的监察,便是副税务司这样的职位给卞先生,依卞先生那性子,怕也不一定会进江海关,但很显然的,正如卞先生刚才跟平家人说的,平五今天这一闹,利德那边自然要出手,利德出手第一个肯定是拿卞维武试水,那位董帮办原来就一直想拉卞先生入江海关帮他,再加上如今,董帮办其实有些自身难保,这等情况下,那位董帮办必然袖手旁观,逼卞先生入局了…… 这边三人正各自沉吟,冷不丁的,卞家的大门又吱呀一声的开了,卞维武跟火烧屁股似的从屋里窜了出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瘸一拐,跑的却是不慢的老潢,老潢手里还拿着一根扫帚,朝着卞维武劈头盖脸的打。 卞维武拿手架着扫帚:“老潢,可以了啊,别以为我就不敢还手。” 卞维武边说边跳脚,又空出一只手揉着小腿,一脸龇牙咧嘴,老潢下手是真狠。 “哟,堂堂江海关公廨所的卞二爷咧,在上海滩也算个人物了,怎么着,也就只有欺负老人的份儿,来呀来呀,我老潢就在这里,你还手呀……”老潢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拄着那扫帚当拐杖,冲着卞维武一脸不屑的道。 “老潢你不要胡搅蛮缠了,我最近可没有得罪你的啊?你这说打就打,说不过去啊。”卞维武也就嘴上说说,哪里真敢跟老潢动手。 “我胡搅蛮缠?你小子少给我装糊涂,鼓不敲不明是吧,那你说说,今天平五这事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你这两天跟疯狗似的带着人在四马路那边各个场子里扫荡,你小子什么意思?你不晓得董帮办现在自身难保啦,你这冲锋陷阵的,嫌死的不快是吧?”老潢觑着卞维武。 卞维武这会儿躲的远远的两手叉着腰,冲着老潢反唇相讥。 “哟,老潢,亏你当年也是混过的,义气要不要的?我在江海关是董帮办罩着的,上回鸦片烟的事体董帮办不跟我计较了,现在人家董帮办需要我搭把手,我不好不理的呀……” 见打不着卞维武了,老潢一屁股坐在门坎上,拿着扫帚直敲着地面。 “呵,义气,就你一个小喽喽,别拿义气撑门面了,就你小子那点花花肠子,我门清儿,卞二爷你野心大着呢,不管结局如何,董帮办在江海关的日子不长了,董帮办在江海关的日子不长,你小子只怕留在海关公廨所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的,卞二爷如何能甘心呢,你也晓得江海关那边看中你大哥的本事,只是董帮办几次三番请你大哥进江海关都让你大哥拒绝,所以你小子干脆把局搅乱,你得罪的人越多,你大哥为了护你就只有进江海关,你这是要架你大哥起来做戏……你小子啊,良心都叫狗给吃了……”老潢咬着牙骂。 听着老潢这话,虞景明一挑眉,她就说卞老二有他的算盘,原来算盘在这里,这小子心思有些邪了。 卞维武叫老潢说中了心思,不由的赤红了眼睛:“老潢,我是把我大哥给架起来又怎么了?我们兄弟要挣命哪,大小姐给的路子我大哥不走,我如今这身皮也穿不稳,真要有事体,那不成了别人的下手馃,由着别人搓圆搓扁了吗?”卞维武跟头斗牛似的瞪着老潢,他不想再过小时候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 老潢一时无言。 “二哥,老潢。”卞家老三从门里探出小脑袋,两人的争吵让他有些不安。 “进屋去。”卞维武和老潢都冲着卞老三挥手,两人又互相一瞪眼。 “去洗漱,一会儿要吃早饭了。”卞维文过来牵着卞老三的手,想了想,冲着不远处的卞维武道:“老二,你去跟董帮办说,我会参加董家宴。另外,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手上的事既然已经起头了,就一直做下去,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退缩的必要了。” 卞维文想着既然董帮办想方设法让他去趟江海关这局,那就趟吧。 “大哥,我晓得了。”卞维武也咬着牙,他自也晓得这个道理,何况他更晓得,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软,从吕三开始,他进江海关公廨所,那也是踩了不少人的,如果这个时候软了,那些人反咬起来,那吕三就是他的下场。 卞老二说着,顿了一下又说了声:“大哥,对不起。”这回大哥是生生被他拉下水的。 “呵,跟大哥说什么对不起。”卞维文嘀咕了句。其实今日之局,在维武进江海关公廨所时,他就看到了,所以当时是很不同意的。 如今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也就不能退缩了。 卞老二抓抓头,然后风风火火的出了后街。 卞维文就拢着袖子站在那里。 天已透亮,晨光正好。 “真决定了?”老潢依然坐在石阶上,重重的咳了两声问。 “到了这一步了,自然就不能退了,我的个性是有些优柔寡断的,维武倒是帮我做了决定。”卞维文有些自嘲的说。 老潢呵呵的笑:“成,有决定就好,这世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谁晓得呢,总要走过一遭才知道,呵,我这老都老了,就不讨人嫌,随你们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三儿,老潢嘴馋了,要吃酒,给我打酒去……”老潢掏出几个铜钱丢全卞维新。 “两个铜板跑腿费。”卞维新冲着老潢摊手。 “你混小子,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赚钱要到外面去赚,赚自家人的钱算什么。”老潢瞪着眼。 卞三儿却是不管,又继续摊着。 “你要钱做什么?我告诉你,可不兴乱花的呀。”老潢一脸不甘的把两个铜板丢进卞老三的手心。 “我要捐款,资助南方革命的。”卞老三挺着脖子,学校里有人来募捐。 “呵呵……”老潢一脸自嘲,如今连老三这样十多岁的孩子都晓得要革命了,大清气数是真尽了。 卞老三一溜跑的去给老潢打酒。 “嘉佳,芸嫂子,不用送了,几步路。”斜对面虞家,虞景明跟嘉佳和芸嫂子告辞。 “唉,我也赶紧去烧早饭。”芸嫂子笑笑。 “那好,我也去补个觉,这一宿也没睡,还好今天我是上下午班,要不然可要被扣工钱了。”嘉佳也笑嘻嘻的。 虞景明笑笑,跨过门坎,正好就面对老潢和卞先生。 “大小姐早。”卞维文冲着虞景明点点头。 虞景明笑笑,然后问道:“卞先生还好吧?” “没事,倒是打扰了邻里上下了。”卞维文拱手拱。自也晓得东家大小姐是因为昨晚的事体才过来这边,倒底是永福门的地主,底下住户闹的要打要杀的,不可能不闻不问的。 “没事就好。”虞景明点点头,又说:“卞先生,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虞景明又道,她这边几桩事体都是得了卞先生的帮助,报桃报李的,卞先生这边但有需要,她自不会坐视。只不过卞先生喜欢把事放在心底,到底让人难以捉摸。 卞维文看着虞景明,笑笑点头,却未再说话。 虞景明晓得这人是不会轻易开口的,便也未再做声,点点头,反正都在永福门,真有事儿总是会晓得的,虞景明便又点头告辞。 此时天光已经透亮。报童的卖报声隐隐约约传来:“卖报卖报,大消息,南方再暴发起义,黄花岗血流成河……” 虞景明的心猛的一跳,卞维文也猛的抬起头来,跟虞景明相视一眼。从去年永福门军火事件以来,两人心里都明白,南方又蕴量着一次起义,如今答案揭晓,又一次血流成河…… “景明,不好了,广州那边发来电报,广州爆发起义,现在全城戒严,港口那边没有出港证根本出不了码头,我们原先定好的那艘货船还被查出私运革命党,已经被查封了,现在我们在南方买的那批粮食也被扣押在码头,运不出来……”戴政匆匆而来,压低声音跟虞景明道。 虞景明不由咬着唇。 去年,各地暴发起义,再加上长沙一带旱灾,江逝皖水灾,东北河北暴发瘟疫至使各地粮价都在上涨,因此,去年,于粮食有关和行业都在涨价,各家糕点铺子也涨了,唯有虞记一直压着没涨,但这也无形中增大了成本,而今年一开年,粮价又涨了,倒是南方的粮价还算平稳,翁冒在南方那边颇有路头,便在南方那边订了一批米粉,面粉以及一些绿豆黄豆等粮食,虽说增加了运费,但因为拿到一个优惠价,倒是比在上海买要便宜一点。 这批粮食正好可以赶上端午,以及下半年中秋,过年的旺季,更何况如今,陶记步步相逼,这批货对于虞记来说,是能不能守稳这一年的关键…… “翁冒呢?”虞景明问戴政,广州那边是翁冒的路子,这事还得翁冒去跑。 “接到广州起义的消息,他就去打听情况去了。”戴政道。 虞景明点点头,因为重要,更不能急。 “不晓得大小姐有没有听说过伊丽莎白洋轮?”卞家门口,卞维文突然说道,显然也是听到戴政的话了,对于卞先生,虞记的事物倒没什么可避讳的。 “是专门给各国领事馆和公所运送生活物资的那艘船?卞先生可是有什么消息?”虞景明转过脸看着卞维文道,她晓得卞先生不会随意问这个。 “嗯,最近,我拜访过海关的墨贤理先生,我得到消息,这艘船目前正在广州,预计在一周之后会到达上海,算算时间,应该是这两天从广州出发。”卞维文一脸平静的说。 “卞先生的意思是我的货可以走这条船的路子,可是我听说这艘船并不的接运货生意。”虞景明道,这艘船是专门为各国使馆服务的,并不是商船。 “事在人为吧,据我所知,这艘船每回运来的生活物资各使馆都用不完,最后有相当一部份是流向市场的,比如,利德手上的麦乳精……”卞维文又道,点到为止,并不说深。 可虞景明是什么样的脑子,自然明白卞先生的话,换句话,这艘船名义是为各使馆运送生活物资,但只怕暗里的走私也少不了。所以,事在人为,虞记这批粮食也是生活物资嘛,一些路子就看虞记有没有关系搭上…… “多谢卞先生。”虞景明冲着卞维文福了福,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卞先生为虞记提供了一条路子。 “大小姐客气,维文还有一句话要说,如果大小姐的货真能搭上这条船的话,虽说这条船是免税的,但大小姐的货毕竟是商品,为免落人口实,私下里还是把该交的税交了……”卞先生揖了一礼又道。 “晓得了。”虞景明点点头,却又看着卞维文,突然道:“卞先生可是另有用意?” 卞维文笑了:“晓得瞒不住大小姐,大小姐晓得,因为维武,我免不得要对利德出手,要对利德出手,自免不得要查一下伊丽莎白号,而我需要一个查船的理由,到时怕要委屈一下大小姐了……” “好,我晓得了,应该的,卞先生太客气。”虞景明笑笑说,心里自然明白,卞先生大约是会利用她这批货给利德布个局,虞记只要交了税,便是受一时委屈最终也不会有事,更何况卞先生帮她良多,她自然也乐意帮卞先生一把,只不过,一切都要她的货能登上伊丽莎白号:“我会尽力搭上伊丽莎白号。”虞景明又道。 卞维文再揖礼,笑笑,未吱声。然后扶着老潢回屋,一场闹剧到此落幕。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透骨的寒意 转眼黄花看发处,为嘱西风,暂把香笼住。待酿满枝清艳露,和风吹上无情墓。 回首羊城三月暮,血肉纷飞,气直吞狂虏。事败垂成原鼠子,英雄地下长无语。 ……………… “你们不晓得呀,原来说好是十路突击,结果有人做了鼠子,中途退缩了,到最后只有四路人马。有两路是攻击总督衙门和督练公所的,结果又有人告密啊,总督衙门和督练公所有重兵把守呢,义士们是用血肉之躯顶着利炮长枪,这一战呀,门外长街,那是血流成河,到处都是革命者的尸体,衙门也是下了狠手,百多颗人头如今就挂在城门口呢,那叫一个惨呀……” 南街的一个老学究手里端着一只开片冰裂天青茶杯,这会儿就站在老王头的茶档前说的口沫横飞。 “不能这么狠吧,这报纸上都没说?”茶档上闲聊客人啧啧嘴,心里有些发毛,也有些不信。 “呵,报社的消息哪里有电报厅的电报来的快,我侄儿就在电报厅里当电报员,他知道的就是第一手的消息。”南街的老学究啧着嘴。 “现在,那边还在大肆搜捕同党呢,听说还下了海捕文书,要捉拿孙先生和黄先生……” 一时间整个茶档鸦雀无声,每个人的心底都窜起一丝凉意。 “难怪我们一早去火车站那边查询车次的时候碰到许多军警。”说话的是虞世衡和戴家四姨妈。 虞二姑娘的婚礼已经结束,他们也要回宁波了,尤其是戴家四姨妈,家里的儿子还等着她回去置办彩礼,所以两人一大早去查询车次,看看去宁波的火车是哪一天,什么时候。 “咱们上海这点盘查才算个什么,也不过是意思意思,广州那边的盘查才叫严,听说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这回,黄先生他们只怕也是悬了,说不得还要连累一大片呢……”老学究摇头晃脑的说。 “啧……”众人啧了一声,再未接话,实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到底话题太敏感,而那鲜血又太壮烈,任何言语都不足以倾诉。 虞景明从圆门洞那边过来,听到茶档的闲话时,便觉身上发寒,虽已是暮春,但似乎又迎来了倒春寒,天也开始阴的厉害,她搓了搓手,又轻轻跺了跺脚,这样好似能暖和一点。 她突然想起上回,翁冒跟长青的对话,黎明前的黑暗已经降临,那黎明还会远吗? “景明回来了呀?”虞世衡和戴家四姨妈看到虞景明过来,倒是先一步跟虞景明打起了招呼。 “世衡叔,四姨妈早呀。”虞景明点点头回道。 “景明一夜没睡吧?”虞世衡笑笑,昨晚上,永福门上下大约都是一宿没睡。 “嗯,这就回屋里休息一下。”虞景明点点头,又冲着虞世衡和戴姨妈道:“怎的就要走啦,不多玩两天吗?买票的事体跟翁冒说一声,让他安排好了呀。” 回去的车票肯定是要虞记这边出的。 “可待不得了,家里事成堆。”戴姨妈笑笑,一边虞世衡也说:“票的事体是翁冒已经跟车站打过招呼了,我们只不过是去订个时间。” “哦,那好的。”虞景明笑笑,正要进推门进屋,戴家四姨妈又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荣大奶奶来了……” 虞景明抬头看看天,天光大亮,正是早晨吃早茶的时间。 虞景明不由的顿住了脚步,昨天是成亲礼,今天是过门的第一天,又是吃早茶的时间,荣家想必有许多的礼节往来,荣大奶奶应该很忙的吧?这时候跑来不太对吧? 想着,虞景明挑眉看了看戴家四姨妈,戴四姨妈呶呶嘴:“听说昨晚荣家那边,荣伟堂那个相好过去了。”戴姨妈说完,便不再多话,这虞家二房,看着表面光鲜,有些事却不好说,正是因为不好说话,所以她干脆跟戴世衡跑茶档这边来聊闲,总好过在屋子里尴尬。 虞景明眯了眯眼,微微点了点头,一手推开门进屋。 昨晚永福门这边不平静,荣家那边想来也是不平静。 晨光在天井里透着亮,显得堂前的阴影更加的幽深。 大红喜字的红灯笼由屋檐处垂下,有风,灯笼的穗子在风中微微晃当,晃当的光影后面,两张高背椅,中间的茶几两杯茶已经没有丝毫热气了。 荣大奶奶正坐在靠天井边的那张高背椅上,绛紫色的大珠衣裙,外搭藏青芙蓉花枝叶的褙子,晨光有些高了,一抹斜斜的光亮正好落在荣大奶奶身侧,那晨光倒衬荣大奶奶一脸光鲜,正应得一句话,人缝喜事精神爽。 隔着茶几,光影叫屋檐和红灯笼挡住了,那光线就更一份幽暗,衬得虞二奶奶的脸色是如锅底一样的黑。 堂前靠后厨房的走廊上,虞宝珠拢着手在袖子里,翘着嘴角依在墙边看戏。 “二奶奶呀,我也是没法子,玫瑰的事体整个上海都晓得……”说到这里,荣大奶奶语气便透着怨,这都是虞景明弄出来的,顿了一下,荣大奶奶继续道:“总之,这事咱家总要给她一个交待的,再说了,若是不闻不问,任由她当个外室住外面的小公馆,这儿子大了,也是不由娘的,到那时反倒是屈了淑华,既然是大家都晓得的事体,咱们也不能掩耳盗铃,到不如把名份落实了,她一个姨娘,万事还不得由淑华说了算呀,这样,以后她若是不晓得分寸,便是淑华也是能教训她的……” 荣大奶奶一脸为难的诉着苦处。 二奶奶听到她的话,搁在茶几上的左手重重的放下茶杯盖子,发出锵的一声,吓的一边荣大奶奶肩膀抖了一下,虞二奶奶这会儿才咧咧嘴,有些嘲讽的说:“呵,那这事我还得感谢你们是吧?感谢你们为淑华着想了?”虞二奶奶说着,心里的气一时自然消不了,只是一来淑华已嫁,使不得投鼠忌器,更何况,她还打的小算盘,今后要依靠荣家跟虞景明争的,如此也就不能真正的撕破脸面,于是又冷声的说:“可就算这样,你们也用不着成亲当晚就把姨娘领进门吧,这是人做的事吗?” 荣大奶奶一拍大腿,又叫起屈来:“哎哟,这事是真谁也没有料到了,这边才刚拜完堂入洞房,那边玫瑰就请了人抬着轿子把她自己抬到了荣家的侧门,当时贺客还没完全散呢,我们也不好真叫人乱棍把她打走,有些事体我也不瞒你,伟堂一些生意上的应酬还得靠她去抛头露面,好在淑华实在贤良,是她点头同意让玫瑰进门的,我记着淑华的好呢。我们也是正经人家,再怎么也不可能真让个姨娘同主母同一天进门的,所以,玫瑰是过了子时才进的门。” 荣大奶奶叫着屈,同时又把虞二姑娘抬了出来,二姑娘同意了的,虞二奶奶还有什么话说。 只是荣家那种情况,除非二姑娘象上次虞景明那样做的绝,要不然也只有认的份。 荣大奶奶这边说完,又拍着胸脯保证:“亲家母,你放心,我们不会亏待淑华的,我今儿个一早撇下所有的事情过来解释,也是给亲家母一个交待。” “但愿你们说话算话。”虞二奶奶话音有些意兴阑珊,其实在定下这门亲事,这样的结果她心里也有数,只是再怎么也没想到,荣家居然让玫瑰同一天进门,虽说过了子夜,但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这实是让她脸面有些过不去。 好在,荣大奶奶一早过来解释,也算是给了虞家二房这边一点台阶。 “亲家母,我家淑华可托付你了啊,若是亏待,我可是不依的。”虞二奶奶最后也只有这么说。 “晓得,晓得,你放心。”荣大奶奶一再保证,然后几次探着头去看堂前的西洋挂钟。 “好了,你解释也解释过了,你家里还有许多客人的,你回去照应吧。”荣大奶奶那样子,虞二奶奶哪里能不清楚,没好气的摆摆手。 荣大奶奶长舒一口气,她家里一堆人,还不晓得闹成什么样了,只是玫瑰那事,她要不亲自来解释,真要闹的不好看也是不行的。 “那好,我回去了,明天回门的日子,让伟堂给你磕头认错。”荣大奶奶说着,便起身告辞,虞二奶奶也起身相送,正好同刚进门的虞景明擦肩而过。 “荣太太,话说的再好听也无用,不对就是不对的,只不过是我二妹好说话罢了。”虞景明冲着荣太太淡淡的道,她是虞记当家大姐,有些东西必须要点明的。 “景明说的是。”荣大奶奶叫虞景明的话说的气结,可这是不争的事实她也没法子辩解,不过去年虞景明做的那事她肚子里还憋着一股子气呢,这会儿也借着虞景明的话,话里有话的说:“是呀,淑华是个好的,所以进我荣家门的是淑华。” “那是,我是没这福气。”虞景明笑笑。又冲着虞二奶奶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自顾自的进了堂前。想想去年那会儿,若不是自己执意要退婚,那么今日二姑娘的所面对的便是当日她要面对的。 若是没有玫瑰这事体,虞景明这会儿说自己没这福气也就只当是一句自嘲,可有了玫瑰进荣家的事体,虞景明说自己没这福气这话倒象是讽刺了。 “你家这位大小姐越发了得了。”荣大奶奶脸色不好的跟虞二奶奶说。 “当家大小姐嘛……”虞二奶奶谈谈的应和了句。一时间,倒也让人分辩不出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虞二奶奶心里也是有计较,荣家那样的背景,又有玫瑰如今这事体,她便是再恨虞景明,但二姑娘跟虞景明这个大姐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以后二姑娘的事体使不得还要景明这个做大姐的撑腰,这个时候她自然不会拆台,因此那莫名的话意,倒让荣大奶奶有些捉摸不透。 荣大奶奶讪讪的一笑,告辞出了永福门。 第一百八十章 该来的总会来的 虞景明上楼的时候,润生正站在楼梯口仰着头跟小桃说话。 “大小姐不在呀?”润生探头探脑的朝着楼上望,他里面穿了一件青色短褂,外面套着一件灰色夹袄,配上黑色长裤,原来一条油光发亮的大辫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剪掉了,留着齐耳长的头发,秃着个脑门子,看着有些滑稽。 “大小姐去后街了,也该回来了。”小桃依着楼梯扶手说着,却又指着润生:“你怎么把辫子剪了?” “四马路那边大家都剪呢,剪了才好呀,我那根辫子卖了四块大洋呢。”润生得意洋洋,接着又说:“买我那根辫子的是衙门电报厅的一个小长官,那小长官学个时髦把辫子剪了,这回南方那事件暴发后,各地衙门都在查革命党,听说凡是剪了辫子的都要盘问一翻,那小长官怕保不住位置,就买了我那根辫子绑在瓜皮帽子里装样。” “那这样你还敢剪哪?你晓不晓得这里是老城厢呀?小心衙门的差爷把你当革命党抓了去……”小桃瞪着眼跺脚,一脸担心的道。 “没事,边上就是小西门,真有差爷来盘问,我一转身就出了小西门,看他们哪里抓人去。”润生毫不担心,早就想好了退路。 “呵,朝廷现在也就是个扎破的皮球,四处漏气,以为真的是买根辫子绑在帽子里那样就能粉饰太平呀……”润生又一脸不屑着说,然后又垂眉答眼的一幅讨好样的跟小桃道:“要不是掂着小桃,我也要去报名参加敢死队了。” 自商团联盟立旗之后,就一直在招团员,而自黄花岗事体传来,又有进步人士组建敢死队,效义士之勇,以慷慨赴死之精神明志,是谓敢死。 一时之间,泸上青年,不拘政府文员,商铺跑堂,又或是青年学生,甚至一些经商的小老板都纷纷报名。 “要死呀,你参不参加敢死队跟我有什么关系?”小桃没想到润生扯到她身上,那脸蛋红朴朴的,用劲的跺了跺肢,拿眼瞪了润生一记,又四周看看,生怕叫人听了去,回过脸小桃又埋汰润生:“别拿我当挡箭牌,我看你是丢不下马上就要到手的四马路分店二掌柜的职位。” 昨夜里,三姑娘自荐四马路分店掌柜,然后推荐润生做二掌柜,这事体今天一早,四马路那边就行到消息了的。 “天地良心,真是舍不得小桃你。”润生叫起屈来,又压低声音问:“小桃,你说大小姐提我做四马路分店的二掌柜是不是要我盯着三姑娘那边……” “你说呢?”小桃同样压低声音,一幅这还用问的口气。 虞景明恰好踏上楼梯,两人低低的话语虽不甚清晰,但从只言片语中也晓得小桃和润生两个在嘀咕什么。 “别瞎琢磨,你在四马路分店做了三年的学徒,一年的伙计,我又带了你近一年,我花这些心思,难不成就是要给自己找个耳目吗?二掌柜该当做的事体,担的责任不要我再教你了吧?踏踏实实的做好你该做的事体就够了。” 虞景明站在楼梯中间,有些没好气的说,这两个有些自作聪明。 小桃伸伸舌头:“我去给大小姐准备早餐。”说完,丢下润生,一溜小跑的进了小厨房。 背后说小话叫大小姐抓住,润生有些尴尬,但从大小姐的话里也听得出对他的重视,这会儿便也一脸正色,虚心的点头:“大小姐,我晓得了,定踏踏实实的做事。”润生说完,又想起他过来的原因,又说:“大小姐,陶记那边借着开业酬宾的机会降价促销了,麻师傅做的桂花糕比我们这边每斤要便宜一毛。”润生说着又耸耸鼻尖哼哼,现在粮价一直在涨,虞记去年因为特殊原因,本着薄利多销,糕点的价格一直没涨。因此,虞记桂花糕的价格本就比别家的价格低,如今麻师傅一到陶记,陶记那边的价格又在虞记价格的基础上降一毛。如此,陶记可以说几乎就是赚钱买个吆喝了,陶记这摆明了是要跟虞记玩价格战了。 当然了,陶记那边的目的本就是赚个人气。 但虞记这边就有些亏不起了。 “嗯,晓得了,先看看两天的销量再说。”虞景明道,玩价格战从来就没有赢家,这不是她的经营之道。 “好,那我回四马路了。”润生告辞,虞景明倚在梯楼顶的栏杆边沉吟,不用等这两天的销量,虞景明心里也晓得,虞记桂花糕这两天大约是难卖了。 虞景明想着虞陶之争的事体,耳边却飘来三妹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傻呀,我二姐要同意,你不晓得劝呀,哪有成亲当天,就让姨娘进门的,我二姐那人是软塌塌的性子,你就不能拦着?”二楼的西边走廊,明月拄在墙边躲躲闪闪的,三姑娘一脸气急败坏的拧着她的胳膊埋怨。 “当时情形,除了让那个女人进门也没法子啦,姑爷叫人灌醉了酒人事不省,那个女人自己找人抬了轿子就拄在后门,引得许多人看戏,荣老爷和荣大奶奶也说了,去年虞荣两家叫人看了一场大戏,难不成今年还要再叫上海人看一场大戏不成。再说了,玫瑰同姑爷的事体在上海也是人尽皆知的,就算今儿个不进,过段时间也是要进门的,二姑娘说,又何苦打肿脸充胖子呢,也就让那人上女人进门了……”明月叫三姑娘拧的生疼,不由叫起来道,却又不敢躲开,只得苦巴着一张脸叫屈。 “叫这么响干什么?你生怕别人听不见是吧。”三姑娘又气的跺脚,又抬头朝虞景明这边望望,正好看到虞景明就站在楼梯口看着她,三姑娘的脸色更阴的厉害。 明月也看到了虞景明,晓得三姑娘跟大小姐是不对付的,这个时候,她才不会傻的留下来触霉头,行了礼冲着三姑娘说:“我回去了,二姑娘还等我侍候呢。”说完,也不等三姑娘回话,便转身碎步飞快的下了楼梯,跟二奶奶道别,就出了虞宅,回荣家那边去了。 虞景明想着明月的话,心里冷笑,荣伟堂烂醉如泥?玫瑰抬轿堵门?荣家老两人不想叫人看戏?如此,虞淑华也只有点头让玫瑰进门这一途了,真真是把人算计死了。 便是早晓得这样的结果,虞景明心情依然不太好,嘴角微翘,有些冷笑样儿。 虞淑丽盯着虞景明,看着虞景明微微翘的嘴角,她的拳头就握的死紧,二姐的事体果然还是叫虞景明说中了,这下虞景明得意了。 虞淑丽脸上有种火辣辣的感觉。一时有些恼羞成怒,只不过想着四马路那边,陶记下了战贴,虞记的麻烦也不小吧,她倒要看看虞景明怎么做,想着,虞淑丽干脆就依在墙边,冲着虞景明皮笑肉不笑的说:“还有心情看戏呀,我可听说陶记已经亮明车马了,陶记四马路分店开业酬宾,每斤桂花糕的单价可是比虞记还要便宜一角,听说你之前还打算要涨一涨价的,如今还要不要涨呀,做个决定?我一会儿去四马路好定价呀。” 虞淑丽这是要看虞景明的笑话。 去年,因为粮价涨,别的糕点作坊的价格或多或少都涨了一拔,唯虞记没涨,今年,在计划里,借着虞记曾经的大师傅莫守勤留洋归来,虞景明是打算补涨一点的,没想如今却被陶记将住了。 “陶记这一波降价打着的是陶记四马路分店开业酬宾的由头,三妹如今既然是四马路分店的掌柜了,那陶记这事体就要三妹先应对了,先帮我探个路,也好让我先看看三妹的本事吧。”虞景明笑笑说,话里也是意有所指,虞记四马路分店掌柜的位置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虞淑丽自然听出虞景明的话中话,这会儿自也不会输阵,便抬了抬下巴:“我有什么本事?让我探路呀,我就晓得做生意不能亏本,再说了凭什么她麻三妹走了,虞记的桂花糕就要降价呀,虞记离了她麻三妹不转了呀?别的地方我管不着,四马路那边,大姐既然要我探路呀,那我不但不降,我反而还要涨价呢,陶记降一角是吧,我涨一角……” 虞淑丽一脸笑咪咪的看虞景明,她这其实是故意跟虞景明杠上了。 虞景明看着虞淑丽,也笑笑:“好呀,三妹要涨,那就涨吧。” 虞淑丽愣住了,一脸狐疑的看着虞景明,不晓得虞景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小姐,早饭摆好了。”小桃探出脑袋跟虞景明打招呼。 第一百八十一章 都不容易 昨晚,后街闹腾了一夜,虞景明也跟着芸嫂子和嘉佳说了大半夜的话,又要分心关注事态发展,这会儿倒确实是饿了。便不理会发愣的虞淑丽,转身回了屋里。 起坐间靠阳台的窗边,一张红酸枝的长条桌,几样精致小菜,一碗煮的很绵的白米粥,还有两个素馅油墩子,是南街姚记早铺的招牌早点,那素馅油墩外皮煎的嫩黄,夹杂着嫩绿的南瓜丝儿,看着竟像是金丝糕一样引人食欲。 虞景明坐下,端着碗,先喝了一口米粥,然后一手拿了油墩子,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味口道实不错。 外面走廊,虞淑丽脸色有些阴晴的站在走廊上,她实在是猜不透虞景明的心思,最后跺跺脚:“不管了,我自涨我的价,倒要看看虞景明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嘀咕了句,虞淑丽回屋换了衣服,提了手提包,学校已经临近毕业了,一些同学已经找了公司实习,她昨晚就已经约好戴谦,一起去四马路看看的。 “淑丽……”隔壁13号传来戴谦的催促声,虞淑丽踩着半高的高跟鞋,轻快的下楼:“妈,我去四马路分店那边了。” 坐在堂前的虞二奶奶还在想着二姑娘的事情,她心里烦的很,听着三姑娘的话,便挥挥手。 虞淑丽穿过天井出了门,戴谦已经叫了黄包车进来,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黄包车就出了永福门。 依在后厢房门口看饱了戏的虞宝珠看着三姑娘同戴谦一起去了四马路分店,脸色便阴了下来,霍的站直身体,重重的跺脚。 二姑娘的事体,虞宝珠是有些兴灾乐祸的,谁叫当初虞二奶奶看不上她家元甫,要不然这会儿哪有那样的糟心事,也是活该。 只这会儿,听到虞三姑娘真去接手四马路分店了,她的好心情完全没了。这一大早上的,三姑娘还就真去接手四马路分店了?本来,她还想着,虞景明心思鬼的很,她和二房关系又这么僵,昨晚虽然嘴上答应了,但只怕心里是不甘的,不定背后还有什么手段呢…… 如今看来,倒好似真什么手段也没有,三姑娘真接手了虞记四马路分店了,虞景明这是一点也不给她这个做姑姑的面子了。 虞宝珠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腾的转身嘣的一声推开门,冲着躺在床上跟死猪似的陈元甫道:“要走,还不起来收拾行礼呀,等着有人给你开欢送会吗? “去哪里?”陈元甫坐起身来,闷声闷气的问。 “你以为回宁波呀,想也别想,去你姑姑家,过年的时候,她还说了让我来上海就去她家走走。”虞宝珠说着。 虞宝珠也是个要强的,让元甫这么灰溜溜的回宁波,那不可能,这会儿倒是又起了别的心思了,虞家这般不给她脸面,她也不是那完全不要脸的,正好去元甫姑姑那里走一走,她也是看出来了,在虞记,便是爬到掌柜的职位又如何,也只不过是一个给东家做工的,去留全不放在别人眼里。 上回听元甫他姑姑说过,如今正逢时局大变革,虽然很困难,但同时也有很多的机遇,她手里还有点私房钱,不如让元甫跟着他姑姑姑父跑跑生意,这才是正道。 陈元甫没有吱声,只是由着虞宝珠安排,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味道。 这边的声音自然落到厅上虞二奶奶的耳里,这事体虞二奶奶不好不过问的。 “怎么就要走啦?”虞二奶奶走到门口,冲着虞宝珠语气并不很亲热的问,闹到这样,实也是亲热不起来。 “你们这样赶我,我哪里还留得住哦。又何必假惺惺。”虞宝珠一脸嘲讽。 “你也别生气,你也晓得我现在表面光鲜,但内里并不好过。”虞二奶奶难得的透露了心里的苦。 虞宝珠也沉默了,似乎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楼上那位,表面更是风光,可心里的苦水只怕比谁都多。 虞宝珠突然觉得,她这般吵闹,也许真是无趣。 一时间倒是再无声响。 楼上。 “小桃,去叫老赵过来送一送吧。”虞景明吩咐小桃,小桃应声,便噔噔噔下楼去叫车夫老赵了。 “景明这回是急了点。”翁姑奶奶端着针线盒子坐在起坐间的靠阳台的门边,一边给虞景祺缝一双布袜,一边跟虞景明嘀咕。 “嗯。”虞景明点点头,她晓得让三妹这么快接管四马路分店是急了点,让宝珠大姑有些下不来台,但实在是陶记已经摆开擂台,商场如战场,也实在没有那个时间顾及虞宝珠的那些小心思了。 “不过,你宝珠大姑实在是太折腾了,好好儿的事体,最后弄的这般。” 陈元甫喜欢天蟾戏院一个姑娘的事体,润生会经常拿笑话跟小桃讲,小桃又会当悄悄话似的跟翁姑奶奶讲,对于翁姑奶奶这样大年纪的人来说,少年慕艾,实在是太正常的事情,到了老了,再回首,说不定会是一段很珍贵的回忆,只如今叫虞宝珠这么一弄,再回首,元甫那心里,只怕也只剩“难堪”二字。 “也许只有等元甫少爷真正吃了苦头了,宝珠大姑才会反醒。”红梅从外面回来,接了翁姑奶奶的话茬道。 虞景明转过脸问红梅:“翁冒说什么时候回来?” 关于广州那批货,能不能搭上伊丽莎白号还要看翁冒的路子,现在广州的局势可不好,想把那批货搭上伊丽莎白号货轮只怕不是容易的事体。 红梅摇摇头,脸色却是有些担心的,广州事发,血流成河,消息传来,就不见翁冒的影子了,红梅心里清楚,翁冒大约又去联络他的同志们了。 虞景明心里也是明白这些,又怕翁姑奶奶担心,便没再继续问。 “大上姐,店里的桂花糕,你真让三姑娘涨价呀?” 红梅一早在虞记里,正想着如何应对陶记的价格战,没想润生突然跑来,说今天三姑娘去接手四马路分店了,而且一到分店就跟陶记对上,就桂花糕的价格,陶记降一毛,虞记就升一毛。润生还说,三姑娘说的,涨价是虞景明同意的,谁都晓得这话不可信,如今四马路分店那边的人都传了,陶记来势如虎,虞记却还在窝里斗,虞记实在是落入了下乘。红梅一听这消息,心里自然是急的,连忙跑回家里问虞景明。 更重要的是四马路分店涨价了,那别的分店呢?不可能一样东西两样价格呀。 “是我同意的。”虞景明点头。 “为什么?”红梅好奇。 “先让三妹搅搅好了,有些事体沉在手下,不搅它不浮出来,而对于桂花糕的发展,我另外也有一些想法,反正现在情形,这价格战不能跟陶记打。”虞景明一字一顿的道。 “那好。”红梅点点头,又问:“那咱们这边要不要涨?还有戴政也问,他那边要不要涨。” “自然是要涨了。”同样的桂花糕,四马路那边涨,没道理永福门这边不涨的呀。 “走,我们去店里。”虞景明说着,跟红梅一起出了虞宅。 虞记桂花糕既然涨价,那自然有涨价的道理,自麻三妹走后,莫老师傅带着作坊里的师傅们可一直在加班,进一步提伸虞记桂花糕的品质。 外面长街。 陈元甫扶了虞宝珠上了老赵的马车。马车驶出了永福门,时已近正午。 第一百八十二章 悄然的奋进 进了虞记,红梅自带人去各分店通知涨价的事体,另外虞景明又让她联系一下翁冒,广州那批货的事体要尽早确定,需要翁冒马上回来商量一下。 红梅离开后,虞景明就进了作坊,整个作坊分三个大堂,设了四房,分别是酥,饼,糕,糖四房,另外还有大师傅房连通着茶水间,大师傅房是几房大师傅平日里研究糕点,创新用的工作间。 虞景明进作坊的时候,莫老师傅,许开源,还有虞记的另外三位大师傅,包括四马路分店那边的莫守勤都在,全聚在大师傅房里忙活。 “景明,四马路那边桂花糕涨价是个什么讲究呀。”看到虞景明进来,许开源问道。 “咱们的成本,几位师傅心里清楚,降无可降嘛,再说按我们今年的计划,本来就是要涨价的,四马路那边也是按计划行事而已,至于陶记那边,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喽,当然,我这回涨价,也是有另一翻心思的。”虞景明道。 “哦,说说。”莫老师傅拍拍手,解下围腰,一边一个学徒给他端了茶水,莫老师傅喝了口茶冲着虞景明说。 “莫老师傅觉不觉得我们虞记缺少一样东西?”虞景明的话有些没头没脑。 “什么东西?”莫老师傅问。 “一个标杆,一个具有号召力的东西产品。”虞景明抿着嘴,笑咪咪的说。虞记的糕点味道都不错,尤其是去年新研发出来的提浆月饼,它在南洋劝业会上还得了一等奖,但是,当时因为虞记正面临危难,为了快速推广出去,定价并不高,于是就造成了一个局面,虞记糕点整体价位都处于中低端,而这个局面其实同当年永福爷创立虞记的初衷有关,当年宫廷糕点风行,而虞永福要打造的是平民糕点,这个路子是不错的,但发展至今,虞记如果要打造百年字号的话,那就不够了,必须要有一款并几款具有号召力的高端产品,这样虞记的字号才能立于一个高度,并经得起风雨。 “大小姐的意思是,现在正是冲击高端市场的时机?”做为在糕点业大半辈子的莫老师傅,一款具有号召力的高端产品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只是一个一向走平民路线的字号,突然要挺进高端市场那一定要有合适的契机。 “嗯。”虞景明点点头,又笑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句话大家晓得哇,四马路分店浅价,明里,大家都以为是三妹跟我争,陶记那边说不定乐得看笑话,可他们爱看就看呗,我只晓得,等到价格上去了,要想掉下来就很难了,当然,这之中,还要几位师傅再帮心,对桂花糕,提桨月饼,太后饼,松子百合酥,金丝枣泥卷这几款虞记特色糕点进一步再提高,几位师傅费心了。”虞景明说着,鞠了个躬,这是东家的托负。 “大小姐客气,老夫必竭尽所能,责无旁贷。”莫老师傅带着许开源等人给虞景明回礼。 几人心里都很兴奋,在大家都以为虞记内忧外患,疲于应付之时,虞记依然悄然的奋进着。 …… 傍晚,永福门油灯初上,老王头的茶档又热闹了起来,连带着钱二叔的剃头挑子生意也好上不少。最近,剪辫子的人越来越多,多是一些参加了敢死队的青年。 黄花岗的血着实刺激的人热血沸腾。 “听说了吗?虞记桂花糕涨价了。” 忙碌了一天,酒足饭饱后,永福门的住户便三三两两的聚在路边闲聊,今天永福门最热的话题莫过于虞记桂花糕的突然涨价。 “咦,虞景明脑袋不清爽了吧,桂花糕的大师傅麻三妹已经跳槽到了陶记,陶记那边桂花糕一大早可就降价了啊,我这还在等着虞记也降些好买一点吃吃,这倒好,这虞记桂花糕倒是不降反而升了……” 麻油婆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夹袄走过来,一拍大腿,一脸不可思议的道,也不晓得虞景明是怎么想的,麻油婆一阵跺脚,她打的如意算盘算是落空了。 一大早,平五邀了邓六去陶记那边给麻三妹捧场,因此,陶记那边桂花糕让利大酬宾的事体麻油婆便从邓六的嘴里听说了。 麻油婆心里打的小九九,如今,陶记跟虞记算是杠上了,陶记挖了麻师傅又弄了个让利大酬宾的活动,虞记要想保住糕花糕的市场份额,就必然跟陶记打价格战,所以麻油婆一早算准了虞记一定会降价,而且会比陶记还便宜,因此,她这还等着的捡便宜呢,没成想,嘿,虞记桂花糕不降而升了,虞景明不是脑袋不清楚了还怎么着。 “呵,东家大小姐脑袋清楚着呢,麻油婆,你打的如意算盘,也不想想,现在上海粮食的价格涨成什么样子了,去年别家的铺子那价格已经涨了一轮了,虞记可是压着一直没涨的,今年,为了能降低成本,翁掌柜托了熟人去南方那边采购大米面粉和糖等原材料,这回若是再跟陶记打价格战,虞记哪里还有的赚?大家伙儿还要不要吃饭哪……”嘉佳没好气的冲着麻油婆道。 她家余翰在虞记马上要顶卞先生总账的位置了,对于虞记的情况自然清楚的很。 “可不是嘛……”一边麻婶等人也应和着。 永福门的住户,几乎每家都有人在虞记做工,自然维护虞记的利益,维护虞记的利益就等于维护大家自己的利益,这点大家的脑子里还是拧得清的。 当然,大家说是这么说,心里其实也嘀咕,东家大小姐这回对桂花糕的涨价是被三姑娘给架了秧子,但东家大小姐已经传出话来,涨价确实是她的意思,三姑娘只是应她所求。 而且从作坊里传出来的消息,莫老师傅,莫守勤,许开源等各房大师傅全都聚在大师傅坊里,说是要再完善几大糕点的配方。工人也待命,实行三班倒,大师傅坊里每传出一个方子,工人们就立刻把它做出来,然后又送进大师傅坊里,到如今,已经三个轮回了,还在继续,几大师傅的家里人也都接到消息,虞记糕点的大师傅们晚上全要加班,一时间,大家伙也猜测虞记这是又有什么动作了。 当然,这是晓得内情的,而外面不晓得内情的,对虞记桂花糕的涨价就两个传言,一个是虞景明不清爽了,另一个就是虞景明被虞家三姑娘给架了秧子。 一时间,自是各种传言纷纷。 这边,麻油婆被嘉佳堵了一嘴,正气闷,听得嘉佳说翁掌柜托了人去南方采购大米和糖等,再一想着现在传的沸沸扬扬的广州起义,便又兴灾乐祸的道:“哟,这南方可乱着呢,如今已是血流成河,虞记这时候去南方采购大米和糖等原材料,可别肉包子打狗哟。” “呸,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麻油婆,合着你家没人在虞记,你是巴不得虞记出事呀,也不修修口德。”一边桂花嫂甩着膀子过来,路过麻油婆身边时,她那跟水桶样的身体硬是将麻油婆挤的一个踉跄。 “瞎眼呀……”麻油婆没好气,不过一看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也不好惹众怒,悻悻一笑,倒又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回了屋。 只麻油婆这话倒也挑起了大家的神经,听闲话的人心里倒也想着,广州如今的局可乱着呢,实也有些担心原料是不是还能运回来。 若是这批原料出问题,那对于虞记来说就真是雪上加霜了。 “嘉佳,你男人在虞记也算是有份量了,他应该清楚,原料不会出事的吧?”麻婶从屋里探头出来问。 “我哪晓得呀。”嘉佳道,又说:“不过,早上倒是听余翰说了一嘴,翁掌柜去想办法了。” 嘉佳这么说,众人也就暂时把担心放肚子里,等翁掌柜一回来,事情大多就清楚了。 “哎呀,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听闲话的人都不由啧啧嘴,虞记开年着实不顺。 …… 虞宅的天井里,董璎珞探出脑袋听着外面人的闲聊,然后啧啧嘴,回头冲着正依在门边的虞淑丽道:“淑丽这一手了得啊,可把虞景明给将住了。” 现在四马路那边的人都传遍了,虞陶两家对战,虞记偏偏起了内讧。陶记降价,虞三姑娘偏偏涨价,虞景明只得打肿脸充胖子,随着四马路这边的桂花糕价格,整个虞记的桂花糕都涨了价,这一天下来,据说四马路那边一笼虞记桂花糕都没卖完,着实让人摇头。 虞记这是打算把桂花糕的市场拱手让给陶记吗? “说话就说话,做什么这么的阴阳怪气?”虞淑丽靠在院墙边,手里扯了根凤尾草,撇撇嘴回道,只眼神里却有一点小兴奋,这回她是着实倒逼了虞景明一把,你虞景明不是厉害嘛,这处境倒要看她怎么收场。 不过,兴奋之余,她心里其实也是有些忐忑的,说到底她也不想虞记出事,同时心里也一直有些疑问,虞景明是谁?那肚子里的弯弯绕不晓得比谁都多,鬼的很,她能被自己将住?想想都有些不太可能。所以,她可以肯定虞景明必有后招,只是她想不到而已。 “我说话就是这样的,不爱听拉倒。”董璎珞口气不太好,荣伟堂现在可是虞淑丽的二姐夫,董家现在的处境荣兴可是出力不小,董璎珞便也有些迁怒。 “好笑,是你来找我的吧,还叫我看你脸色不成,有话就说。”虞淑丽本就不是爱看人脸色的,这会儿这会却是有些逐客的味道了。 “成,算我口气不对,我是来跟你说,明日的董家宴再推迟一个星期。”董璎珞也晓得她自己理亏,便摆摆手说。 “怎么又推迟?”虞三姑娘将手里的凤尾草丢在地上,一脸好奇的问,说起来这个董家宴已经推迟一回了,原来二月份就要办的,后来因为董婆身体欠佳,董婆到底九十多岁了。 没有董婆的手艺,自然就算不得董家宴,董家只有推迟,哪想,如今又要再推一个星期。 “盖文前段时间去了广州,要下周才能回来。”董璎珞有些闷闷的说。 “哦……”虞淑丽点点头,又好奇的问董璎珞:“那你跟盖文……”前段时间盖文在广州跟那个东洋女子眉来眼去的新闻在上海滩可是很热闹了一阵子。 “没的事,我走了,还要去通知别家,你大姐那边你也帮我说一声。”董璎珞一脸不想多说的表情,心里一时也没趣味再闲聊了,便挥挥手站起身来跟虞三姑娘告辞。 “你晓得我跟虞景明的关系,要说你自己说。”虞淑丽哼了一声。她跟虞景明没话说。 虞景明这时正好从虞记回来,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两人的话,便问:“说什么?” 虞淑丽斜斜的看了她一眼,抿抿嘴没说话。 董璎珞看了看虞景明,又看着虞景明提在手上的一个礼品盒,虞景明顺着她的视线提了提礼品盒,笑笑说:“几样小糕点,采用精选的贡品原料,再由作坊里几位大师傅亲自动手,我尝着味道不错,明天拿去给董婆尝尝。” “扑哧”虞淑丽一脸幸灾乐祸的笑,虞景明惯会做场面,只哪晓得董家宴这又往后推,虞景明这是媚眼抛给瞎子了。 董璎珞撮了撮嘴巴:“正要说呢,我大嫂让我跟你说,明天的董家宴推迟一星期,放在下周日晚上,四月初九,立夏那一天。” 虞景明的请柬是她大嫂发的,她自然抬她大嫂说事,她跟虞景明也没那交情。 说完,董璎珞便快步出了永福门。 虞景明挑了挑眉,手里提着那礼盒倒也依然云淡风轻,看着董璎珞出了永福门,回头问虞淑丽:“怎么又推迟了?” 虞淑丽撇撇嘴,才一脸不耐烦的说:“盖文在广州,现在正赶回来,要下周才到。” “哦。”虞景明不由的沉吟,她想到了那艘伊丽莎白洋轮,按航程它过两天起航,正好也是下周到岸,盖文大约也是乘这艘船回来,再想着卞先生和她都盯着伊丽莎白号,一时间,这伊丽莎白号只怕要成为各方焦点了,挺有意思呀…… 虞淑丽盯着虞景明,看她这一脸沉思的表情,就不晓得又在算计什么。 “虞景明,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今天四马路那边,桂花糕可是一斤也没卖掉,对门陶记门都快叫人挤破了……”虞淑丽突然冲着虞景明说,她这是想探探虞景明的口风,看看虞景明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她不信虞景明就真被她将住了。 “三妹高兴了?”虞景明歪了歪脑袋,看着虞淑丽眼中探究的表情,却是笑笑说。 虞景明这话噎的虞三姑娘心气一滞,抿紧了唇,瞪着虞景明:“那是,别怪我做绝,桂花糕再卖不动我可就下架了,我四马路那边,直接让守勤师傅上西点。” 四马路那边多的是新派人士,喜欢喝咖啡,吃西点。 “看看再说喽。”虞景明无所谓的道,顺手将手里的礼盒塞在虞淑丽怀里:“给二婶尝尝吧。”虞景明说完,便自顾自穿过天井。 第一百八十三章 继续涨 虞宅堂前,虞二奶奶正吩咐杨嫂准备明天的吃食,二姑娘和姑爷明天回门,家里总要有些排场的。 “寿松那里还藏了一瓶好酒,我一会儿让戴谦送过来。”戴娘子在一边也高兴的说。 “可惜你两个明天一早的船,要不然留下来,也好帮二姑娘撑撑场面。”虞二奶奶吩咐完挥手让杨嫂去准备,转头又跟虞世衡和戴家姨妈说,这两个明天一大早的船要回宁波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船也不是天天有。”戴家姨妈说。 “倒也是。”虞二奶奶点点头,她也就这么说说,真算起来,虞世衡和戴家姨妈也撑不起什么场面。虞景明倒是能撑点场面,只她不乐意让她出面。 “虞宝珠和陈元甫就真走啦?”说到回宁波,戴娘子倒是又好奇的打听起来,她之前是看到老赵的马车送虞宝珠和陈元甫母子离开的。 “有什么法子,她非走要,现在呀,做亲戚难哪,元甫的事体你们也是瞧见了,可我有什么法子,虞景明眼里没我这个二婶,我已经尽力,只怕大姑那边我还顶着恶名……”虞二奶奶倒是叫起了屈来,觉得虞宝珠和元甫的事情里面,她真正是冤死了。 这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事体,虞世衡和戴家姨妈就更不能吱声。 话题扯到虞景明,戴娘子却是一拍巴掌:“三姑娘这回让虞景明吃了个憋,倒是爽气。” 戴家四姨妈拿眼觑了戴娘子一眼,心中却是腹诽,虞陶相争,三姑娘却在背后扯大小姐的后腿,爽气是爽气,但落在外人眼里,三姑娘就不那么识大体了。 虞世衡到底姓虞,又是个男子,一些话也不藏着掖着,开口说:“虞记是永福爷和世安二爷两人几十年的奋斗,都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等时候,还是要有力使一起,莫要叫外人笑话。” 虞世衡这话有些重,一时,堂前寂静无声。 戴家四姨妈这时抬头,就看到虞景明穿过天井进来,便咳了一声笑笑说:“景明回来啦。” 心里倒也想着,这位当家大小姐也真是不容易,她晚饭都下肚好久了,这位才回来,二楼那边,饭菜都热了几回了。 “是呀。”虞景明笑笑回道,又说:“世衡叔,戴家姨妈,我跟老赵说好了,他明天一早送你们去码头,这回真是待慢了。” “景明客气了,没有的事。”虞世衡也说。 “景明你是大姐,淑丽今天才去四马路第一天,若有做的不对你教教她就是了,莫要假惺惺的由她胡来,倒好似虞记桂花糕卖不出去全是因为淑丽胡来造成了似的。”虞二奶奶冷不丁的说。 刚才虞世衡的一翻话倒是提醒了她。在虞二奶奶看来,虞记桂花糕的名头本来就是麻三妹撑起来的,如今麻三妹跳槽,陶记那边又降价大酬宾,那么这一对决,虞记桂花糕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本来陶虞相争,虞记就是必败的结局,如今却因为三姑娘乍一执掌四马路分店,涨了桂花糕的价格,倒好似虞记在跟陶记对手中的失利全是因为三姑娘的原故似的,别忘了,那涨价也是虞景明同意的,在二奶奶来看,虞景明分明是故意由着三姑娘胡来,以此做失利的挡箭牌。 三姑娘这是生生被虞景明坑成了背锅的了。 别说,二奶奶这话听起来还真有些道理,毕竟虞景明的心计是出了名的,要说她真被三姑娘将住倒也有些让人将信将疑。 站在院子里的虞淑丽也用劲的跺了跺脚,心里想着,她该不会真是又中了虞景明的奸计了吧? “二婶想差了,虞记桂花糕的涨价是我同意的,带来的任何后果由我承担,三妹只是配合我,我感激呢。”虞景明这话是诚心诚意的。 “呵,说的好听。”虞二奶奶阴着沉,外面人传话可不是这么传的。 虞景明笑笑,也不再多解释,解释不清,她跟虞世衡和戴家姨妈两个点点头,便快步上楼,肚子是真饿了。 虞淑丽看着虞景明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上的礼盒,嘟着嘴,重重的将礼盒放在桌上。 “哟,我看看什么好吃的?”戴娘子自动自发的拆开礼盒。礼盒里面是一只甚是精致的罗汉竹竹编食盒。打开食盒,里面分成四格,太后饼,百合酥,枣泥卷,桂花糕,都是虞记的招牌糕点。不过,比起平常大家常吃的,这几样不管从色泽还是卖相上都更好看,更精致,戴娘子拿了一块枣泥卷,一入口,便满嘴酥香,再一咬,枣泥的甘甜便一下子弥漫了开来。 “哟,这糕点,可比平常的好吃多了……”戴娘子又去拿百合酥,还招呼虞二奶奶等人吃。戴娘子这举动到底让人有些看不过,戴家四姨妈同虞世衡相视一眼,心里俱想着,虞二奶奶都还没有招呼呢,这位就这么吃上了。 两人眼里看不惯,自不理会戴娘子的招呼,因此,一个喝茶,一个眼观鼻子鼻观心,都不动。 倒是虞二奶奶,跟戴家关系走的近,早就习以为常,倒没觉得什么,见虞世衡和戴家姨妈没动,便招呼他两个吃,回头看着虞三姑娘气愤的样子,便问:“虞景明说这回是你配合她?” “谁晓得她弄什么鬼……”虞淑丽撇撇嘴。 “那不管那么多,虞景明既然这样说了,那你对外也这样说,省的到时别人把虞记失利的事体栽在你的头上。”虞二奶奶叮嘱着。 虞淑丽淡淡的哼了一声,她还没摸透虞景明的心思,虞景明那人,心里一肚子算计,表面上还要充虞家大姐的风范,处处护着她们二房似的,谁晓得这回是不是也这样,她不乐意承虞景明这份虚情假意的情呢。 “这桂花糕倒是比之前我吃过的味道更好些,我虽然不懂,但这样好吃的东西涨价倒也觉得应该的。”虞二奶奶招呼了,戴家四姨妈也有些嘴馋,宁波乡下哪里吃得到这样的糕点,便也伸手拿了块桂花糕,咬了一口,咋巴了一下嘴道。 心里倒想着,她之前吃的桂花糕是在二姑娘的喜宴上,当时听一桌的妇人说过,那桂花糕在上海已经是顶好的,但如今这个口味似乎还要更好一点,那涨点价自也应当。 虞三姑娘听四姨妈这么说,又看戴娘子吃的嘴巴鼓起来,实在有些出洋相,好奇之下,也拿了一块吃进嘴里,那眼睛就眯了起来,虞记的那帮师傅也着实有本事,本来虞记桂花糕味道就不错,如今是更好吃了,又仔细端详了手里半块桂花糕,色泽,花纹都精致的很,显然在用料和手艺上都下了大功夫…… 但隐隐的,虞三姑娘突然觉得她似乎有些摸着虞景明的脉膊了,只是想法还不清晰。 一边戴娘子看虞三姑娘埋头想着心思,她晓得三姑娘的性子,性格刁蛮,还要强的很,虞景明向左,她定是要向右的性子,便将嘴里一口枣泥卷吞进肚子里,然后接着之前二奶奶的话道:“三姑娘,虞景明既然想拿你当挡箭牌,你便不理她好了,陶记降价,你明天干脆也降,看别人怎么说。” 戴娘子说着,又灌了一大口气,刚才的枣泥卷吞的急了,有点哽到。 虞二奶奶看着三姑娘:“要不,就这样。” 三姑娘这时回过神来,却是一皱眉头,冲着她娘和戴娘子道:“娘,大舅妈,今天是我做主涨的价,明天又降的话,我岂不成了朝令夕改,就凭着这个理由,虞景明轻易就能拿掉我四马路掌柜的差事,便是四马路那边的师傅和伙计,那还不晓得要怎么看我哩。” “这倒是,三姑娘是清醒的。”虞世衡点点头虞家本来就人丁不旺,几个姐妹不好太离心。 虞世衡这话,倒让戴娘子有些悻悻,她一片好心出主意,如今倒好似她挑拨离间似的,便撇撇嘴:“那就涨呗,继续涨好了……” 虞淑丽还在琢磨着虞景明的心思,这会儿听到戴娘子这话,本不够清晰的念头一下子就清明了起来,她眨眨眼,突然冲着楼上喊:“虞景明,明天我四马路分店的桂花糕继续涨一毛。” 虞景明这时刚走上二楼,听到虞淑丽的话,不由顿住了脚步,然后回过头来,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就这么对望了起来,三姑娘下巴抬的挺高,也轻哼了一声,眼神里也有挑战的意味儿。 “大小姐回来啦,今天翁姑奶奶包了微州的包袱饺子,我去给大小姐煮。”小桃从屋里探出头来,看到虞景明,便一脸欢喜的说,然后拉了夏至,两人一起去了厨房。 虞景明先是转头冲着小桃笑笑,这才又转脸回来,看着楼梯下的虞三姑娘,嘴角不由的翘翘说:“好呀,三妹要涨那就涨,虞记和其它分店会跟着四马路分店一起涨。” 虞景明说着,那脸上的眉目便舒展了开来,笑容甚是开朗。 虞景明平日不太笑,倒衬的这一笑甚是感染人,楼下虞淑丽难得意外的看着虞景明的这样的笑容,脸上也不由自主的带了笑。还得意的抬了抬下巴。 虞景明便冲她竖了竖大拇指,三妹倒是看透了她的心思。 虞淑丽却是反应过来,皱了眉头,重重的哼了一声,她对虞景明笑什么,她跟虞景明没话说,这回帮虞景明抬一把,一是因为四马路分店到底是她爹立起来的。二也是因为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她要让人看看,她虞淑丽并不比虞景明差。 想着,三姑娘那脸一时阴一时晴,跟变脸似的。看着虞景明进了屋里,这才回过头来坐下,又拿了一块桂花糕,先是细细的看着,整块桂花糕清透的带着玉光,虞景明到底是有些本事的,这桂花糕都让人做成一朵花似的。想着,又象是泻愤,虞淑丽一口将那桂花糕吞进肚里,却差点噎着,忙喝了一口水。 “这桂花糕跟你有仇呀?”虞二奶奶没好气的说,又问:“怎么还涨?” “妈,你不懂的。”虞淑丽摆摆手,又拿了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 这世上,别以为只有虞景明是聪明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 腊嘴和麦乳精 二楼起座间,靠窗的饭桌,一盏并不太明亮的吊灯,昏黄的光线下,几盘精致的小菜,一碗带着汤水的徽州包袱饺子,黄牛肉馅的,因着是牛肉馅,汤水里的油用的便是素油,熬素油时又添了点辣油,看着让人食欲大开。 虞景明一碗饺子吃完,额上便辣出一层细细的汗,夏至端了一盆水过来放在一边的脸盆架上,绞干了汗巾递给虞景明擦汗,又快手快脚的收拾碗筷下楼。 翁姑奶奶坐在灯下,脸上戴着一幅老花眼镜,这时正帮着虞景祺缝袜子。虞景祺手里抱着小花,闷不啃声的坐在阳光的阴影里。 这时,楼下的挂钟敲了八下,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景明呀,红梅怎么没回来呀?”翁姑奶奶起身来,朝着阳台外面的天井望。 这段时间忙,虞景明每每要加班,而一些收尾的事体多是红梅在做的,但平常两人回家,相隔也就一刻两刻钟的时候。只今晚不晓得怎么回事,虞景明晚饭都吃好,红梅却还没有回来,翁姑奶奶不免有些担心的问。 其实翁姑奶奶想问的是翁冒,翁冒毕竟跟革命党有关联的,如今因为广州起义之事,连带着上海也气氛紧张,老人自也要担心,翁冒会不会受牵连,也担心会不会连累虞记,那她九泉之下也没脸见老夫人了。 虞景明自晓得翁姑奶奶的心思,便浅浅的咪了口茶水,红梅下午就不在虞记,她让她去找翁冒了,只不晓得怎么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虞景明晓得,如今这非常时期,翁冒除了打听虞记广州那批货的问题只怕也要为李公子那边跑跑腿,当然,这事体虞景明不好同翁姑奶奶细说,便笑笑:“翁姑奶奶找红梅有事体呀?红梅今晚再加班了,大约要晚一点,不但红梅,便是翁冒和作坊里几个大师傅今晚都在加班的。 翁姑奶奶倒也晓得,陶记现在是步步紧逼,他们把价格降的很低,虞记却是降不起的,唯有在产品质量上再想想办法……” “我哪有什么事,就是问问,加班好。”翁姑奶奶听虞景明的话,提着的心倒是放下了,加班没事,只要不是出了什么事就好。 “对了,怎么桂花糕的价格还要涨呀?”说到加班,翁姑奶奶想起之前三姑娘在楼下大声说的话,不由的好奇的问。 平日虞记的生意,翁姑奶奶是不关心的,她也不懂,自然不会多问。 只不过如今,整个永福门都传遍了,陶记挖了麻师傅要抢夺虞记桂花糕的外埠市场,偏虞记还在姐妹相争,互扯后腿,现在不少人等着看虞记的笑话呢,老人不免要担一份心,景明自从回上海,一时也没有安宁过,真是难为景明了。 “姑奶奶莫要担心,我心里有成算呢。”虞景明喝了一口茶,冲着翁姑奶奶笑笑说。说完又怕老人多想,以为她这话是推托话,便又解释说:“麻三妹那一手桂花糕的手艺是顶好的,再加上又有南洋劝业会获奖的名头,而陶记糕点的市场份额在上海也是顶尖那几家的,他们两方可以说是强强联手,正面对抗的话,虞记是争不过陶记的。所以我一方面让翁冒去联系走街窜巷的挑子,许他们分利,由他们来分销虞记的糕点,他们卖的越多,年底的分红也就越多,这样我就把他们绑在了虞记身上,这部份糕点肯定是走薄利多销的路子,想来只要把摊子铺开,虞记在这一块虽然不会有太大的利润,但不会亏本,这本来就是开拓打基础的,赚不赚钱倒在其次,如今这一块,我让翁冒在运作哩。” 当然这一块跟桂花糕为什么涨价并无关联。 虞景明说顿了一下又继续道:“至于桂花涨价……从明天开始,这涨价的桂花糕跟原先的桂花糕是不一样的,今儿个一天,莫老师傅,守勤师傅以及许开源他们一直在研究配方,又采用顶尖的原料,最后以贡品的品质为标准,重新开发出了一款精品桂花糕,我们暂时定名叫‘桂花贡’,花的代价这样大,价格要不涨岂不要亏死,这桂花贡,不但明天涨,后天还要涨呢,我是打算要培养出桂花贡高品质高价格的口碑哩。”虞景明细细的说着。 她之前准备明天送给董婆的礼品盒里面的桂花糕,就是新方子制出来的桂花糕,她刚才故意留给了二婶。三妹尝过来,自然晓得这种桂花糕是不可能以现在这种价格卖的,所以三妹才跟她说明天继续涨价,三妹实是个聪明的。 “只这样一直涨,真会有人买呀?”翁姑奶奶好奇的问。 虞景明笑笑说:“姑奶奶你要晓得,人的心理,大多时候是买涨不买跌的,虞记和陶记相争,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陶记今天降价酬宾,有一些人买了,也有一些人会观望,也许明天会再跌,那今天买了岂不要吃亏……” “哈……”听得虞景明这话,翁姑奶奶有些好笑,不过细一想,人心有时候可不就是这样嘛。 “我们虞记,今天桂花糕涨价了,大家不买,会说虞记失心疯了,但明天继续涨呢?一些人会不会想,虞记桂花糕凭什么这么涨?也有人会想,昨天涨了,今天又涨,那明天会不会再涨,那我今天买岂不占了便宜,有这两种想法,都会促使人去买虞记桂花糕尝尝……大家尝过了,自会晓得这桂花糕是不一样的,这样,总会留下一部份顾客的。” 而这桂花贡本就是就是冲着高端市场的,能留下一部份顾客就非常不错。 翁姑奶奶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后一细想,可不正是这么回事吗?大小姐这可真把人心摸透了。 “行,看你这样子,是有成算了,我不操心了。”翁姑奶奶打了个哈欠。时间挺晚的了。 “姑奶奶去休息吧。”虞景明说。 “不急,等景祺一块儿睡。”翁姑奶奶指了指坐在阳台上的虞景祺。 阳台上,一盏小小的灯,虞景祺坐在小方凳上,面前摆了一张大方凳。 夏至冲了一碗麦乳精放在虞景祺面前的方凳上。 麦乳精的香甜便迷漫开来。 “景祺,给我喝点,我把这只雀儿给你玩两天,隔着院墙是隔壁13号的阳台,戴季的身体都快趴到这边的阳台上了。他手里还提着一只鸟笼,鸟笼里一只正跳来跳去的腊嘴。 “我告诉你哦,这只雀儿可厉害了,你丢瓜子它都能接的住,还会学乌鸦叫……”正说着,那雀儿果然应景的叫了一声“呱……”果然类似乌鸦叫声。 “你听,你听,我没骗你吧,我告诉你,它还能自己开笼门……”戴季晃着手上的鸟笼冲着虞景祺道。他晃的厉害,鸟笼里的腊嘴就扑腾的更厉害,翅膀拍在鸟笼的边上,声音大的很,几根羽毛更是自笼里飞落出来,飘在空中。 虞景祺突然紧闭上了眼睛,身体也微微发抖,那羽毛从空中飘落的情形突然让他想起那天夜里,父亲从楼梯上滚下来,那衣袂在空中飘的情形。 “呸,戴季,你又来骗景祺,哪有鸟儿自己会开笼门的?你别遭罪这鸟儿了,别以为我不晓得,后巷的卞老三今天可找了一天的雀儿,小心我去找卞老三告你的状。” 夏至看着虞景祺吓着了,抄起阳台边上一条扫帚,冲着戴季虚虚的吓唬说。 “夏至,你这样凶,小心没有男人要。”戴季趴在阳台的半空中,心里本有点虚,这会儿倒真怕被夏至打着,不甘的退了回去,又生怕夏至去跟卞老三告状,又强辩的说:“你看错了,这雀儿是我今儿个抓的。”说完,便提着他那只鸟笼躲回屋里去了。 “哼……今儿个抓的就能学会接瓜子,学会开笼门,骗鬼呢。”夏至没好气的反驳。 “我聪明,我利害,我有本事,你管的着嘛。”戴季做着鬼脸回嘴,然后整个人缩回了屋里。 “哼哼,谁爱管呢。”夏至又哼了两声,也不再去管戴季,只要戴季不来骗景祺,她才懒得管戴季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体。 “景祺,快喝,喝完了去睡觉了啊。”夏至又吩咐着景祺。 景祺这才睁开眼睛,哦了一声,小口小口的将那一小碗麦乳精喝完。 “夏至买到麦乳精了?”虞景明这时好奇的问。 “嗯,是卞维武帮我买的,托了呢人,买了好几罐呢,今年一年都够景祺喝啦,他说答应的事儿不能不作数。”夏至拧了毛巾帮虞景祺擦脸,听到虞景明问,便又探过头说,顿了一下又道:“大小姐,卞维武的差事丢了,听说被公廨所那边停了职。” 虞景明不响,这事儿昨天晚上卞先生就说过,董帮办这边拿卞维武做刀,利德定要借着平五的梯子拿卞维武开刀,所以卞维武被停职早被卞先生说中了。 不过,虞景明晓得,卞老二那性子,不会这么罢休的,而卞先生,为着卞维武,也一脚踏进了江海关这一局。这两兄弟也不是能任人拿捏的。 虞景明又想到了卞先生提到的那艘洋轮,伊利莎白号。卞先生给她指了这路子,却又特意提到交税的问题,伊丽莎白号是专门给各大使馆运送物质的,货上了这条船,再加上广州目前的局势,她其实完全可以不交税,又或者等货到了江海关,再补就是。 但卞先生既然特意提到了交税问题,显然这步棋在卞先生的局里是挺重要的一步。 如此,她就要细细斟酌一番了,以广州目前的情况,还有短促的时间来看,她的货能搭上伊利莎白号便是万幸,大约是没有时间去跑海关的那些程序的,而以卞先生的提醒,这货在江海关补交也不好,那么大约就只能在武汉海关那边补交…… 当然,这些事体现在还是预计,最紧要的还是货能不能搭上伊丽莎白号,这方面就要翁冒去跑了…… 楼下的钟敲了十下,实在有些夜了,翁冒和红梅还没有回来,虞景明一边翻着书,一边心里也不免有些嘀咕。 就在虞景明心里犯嘀咕的时候,虞宅的门吱呀一声响了,在静夜,尤其的响。 第一百八十五章 深沉细碎的夜 小桃听到响动,开门出去,没一会儿就带了翁冒上来。 “大小姐,翁掌柜回来了。”小桃掀了帘子冲着屋里正看书的虞景明道。虞景明点点头,放下手里的书,捧着一杯茶水出来。 翁冒坐在外面的起居室里,脸色不太好看,眼眶也有些赤红。小桃泡了杯茶便出了起居室,翁冒赤红的眼只灯着茶汤,热茶氤氲。 “红梅呢?”虞景明捧着茶杯在翁冒对面坐下,她能感到翁冒极力压抑着什么,应该是出了什么事体了。 “我一天也没吃东西,红梅去给我煮饺子了。”翁冒声音有些哑的道。 “是出什么事了?”虞景明便又问。 翁冒抿了一口茶水,好一会儿平静了一下心情才道:“朱先生死了。” “朱先生?当初来上海联系军火,被荣兴抓住关进上海道衙门的那位朱会计?”虞景明一时没想起来是谁,顿了一下才隐约想起那位当初牵连了翁冒,更被荣兴和李大人做局,差点拖永福门下水朱先生。 翁冒点点头,他来上海第一年就认识朱先生,虽然朱先生跟着黄先生大多在南洋广州两地跑,但上回朱先生来联系军火,他们倒是在牢里聚在了一起,后来朱先生出狱回广州,也是他暗里相送的,两人颇谈得来的。 “怎么死的?”虞景明问,隐隐约约其实心中已有答案,广州那边的事体如今正沸沸扬扬。 “就死在这次事件上,头还被砍了下来,就挂在城门头上。”翁冒用劲的揉揉脸,又说:“不说这些。”志士血不会白流,只会激起更多的人前仆后继。 虞景明点点头,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她想起下午看的晚报,晚报上就登了一张照片,广州城门头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让人看着头皮发麻。 想着,虞景明的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激荡。 外面长巷,老罗敲着更声,已经二更末,快要三更的天了。 “翁冒,我们广州那批货现在什么个情形?”虞景明收拾了情绪问。这批货是走李记的路子收购的,运输也是李记的人在安排。如今,这批货她另有打算,自要先问清楚目前是个什么情形,翁冒今天也是去打听这个的。 “广州事件一暴发,现在全城戒严,到处搜捕,所有的码头车站都封锁了,我们那批货也受了牵连,李记现在正在想办法。”翁冒说。 虞景明没啃声,右手扭着左手食指沉思。 “李公子说,咱们如果实在急用,他可以从乔记粮行那边调点粮食应急。”翁冒道。接下来就是端午这个小旺季了,虞记这边的原料要的是比较急一点,这点他跟李泽时商量好了。 这方面,李记是可以保证的。 “不是这么回事。”虞景明摆摆手,自己拿了茶壶续了点茶,放下茶壶的时候,虞景明盯着翁冒问:“伊利莎白洋轮你听说过吗?” “晓得的呀,这船不定期开船,专门给各地领事馆运送生活物质的。”翁冒没想到虞景明突然提到这艘船,想了一下道。又问:“景明问这个是有什么打算?” 翁冒不晓得虞景明突然问这个是有什么想法? “可靠消息,这艘船下周五到上海,算一下时间,应该是这两天从广州出发,就不晓得李记有没有路子,要不,你帮我约一下李公子。”虞景明跟翁冒说。 “消息确切?”翁冒的声音突然有些急切。 “应该确切,据我推测,英大使那个叫盖文的侄子大约会乘这艘船返回上海,为了配合他的时间,明天的董家宴已经推迟到下周五了。”虞景明道。虽然今天白天,董璎珞跟三姑娘并没有说起盖文怎么回来,担从时间推断,大约就是乘这艘船了。 “大小姐,我现在就去找李公子……”翁冒腾的站起身来,也不等虞景明回答,三步并作两步的就冲了出去。 “这大晚上了,还去哪里?”红梅端了饺子进来,只看到翁冒出去的背影。 “这碗饺子红梅你自己吃,再备一点,一会儿李公子要来,算做夜宵。”虞景明跟红梅说到。 “李公子要来?呀,那我再备点小菜去。”红梅先是一愣,之后倒有些欢喜,她总觉得大小姐跟李公子是有缘份的,只是自南汇事件后,大小姐跟李公子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了。 红梅说着,招呼了有些睡意懵懂的小桃,两个又一起去小厨房。 虞景明揉揉鼻尖,摇摇头,她约李公子却无半份儿女之情,心里又想着,翁冒这样急的出去,大约伊利莎白号的消息对那位李公子也挺重要的,如今最想尽快离开广州就是被朝廷搜捕的人。 虞景明继续看书。 外面长巷子里突然传来两声清亮的哨声,虞景明揉了揉鼻梁,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 长巷子里,老王头的茶档早已收摊,棚架靠在墙边,圆门洞顶上的那盏路灯在风中微微摇晃,光影也一明一灭。 卞家老三躲在圆门洞边,明灭的光影衬的他的脸蛋有些模糊,这小子这会儿正探头探脑的冲着13号门的方向吹口哨。 然后虞景明就听得隔壁13号的天井里传来几声呱呱的乌鸦叫声,声音挺响,一下又一下的应和着卞三儿的口哨声。 虞景明听得分明,这乌鸦叫声应该就是出自戴季先前跟虞景祺现宝的那只腊嘴雀嘴里,之前听夏至说过,戴季把人家卞老三养的腊嘴雀偷来了。明显着,卞老三这是来找他的腊嘴雀了。 鸟鸣声惊动了浅眠的人,13号左右几家的窗户都印出了浅浅的灯光。显然有人起来了,卞老三又缩回了脑袋,躲在圆门洞里。 “戴季,你抓的是腊嘴还是乌鸦呀,半夜里学乌鸦叫,丧气不丧气呀。”13号门里,戴娘子披了件外衣起来,拍着戴季的房门,没好气的教训着。 13号的对门,李太太这两天身子不舒服,白天睡多了,夜里也警醒,听到隔壁戴娘子再骂戴季,也开了窗也冲着这边说:“戴娘子呀,你家养什么不好,怎么养乌鸦呀……赶紧放了,吵不得。” 正说着,一只黑头腊嘴从13号天井走廊的鸟笼里飞了出来,9号这边二楼,小花一个猛扑便直朝着那只腊嘴雀扑去,那腊嘴雀倒是警醒,猛的一个低飞躲过了小花的猛扑,然后扑腾着翅膀冲进了茶档边的圆门洞,到嘴的鸟儿要飞走了,小花哪肯干休,追进了圆门洞,之后一声喵叫,再没有声音了…… “妈,你把我的腊嘴雀放啦?”戴季被戴娘子叫醒,这会儿还打着哈欠站在门口,正好看到关在鸟笼里的腊嘴雀飞出去,不由气急败坏。 “谁放你的腊嘴雀,是你自己鸟笼没关好。”戴娘子瞪着戴季没好气的道,三个儿子,就这个最小的最不省心。 “我明明关好的。”戴季抓抓头愤愤的道,随后却是重重一跺脚:“呀,我怎么忘记了,这鸟儿会叨开门栓的。” 今天白天,卞三儿把他这腊嘴雀拿到学校去眩,表演的就是开门栓这活计,他瞧着眼热,让卞老三把这雀儿给他玩,卞老三小气的很,死活不给,他才一气之下把腊嘴雀偷了出来,关在鸟笼里倒是忘了这一茬,想着他又提了个心,伸着脖子朝圆门洞出口那里看,哟,那雀儿可别叫小花吃了。 担心什么偏偏来什么。 小花又从圆门洞出来,嘴里还咬着东西,一条尾巴还在嘴边扑腾。 “虞景祺,你家小花把卞老三的腊嘴雀给吃啦……”戴季懊恼的跺跺脚,之后又幸灾乐祸的叫,反正不关他的事了,明天卞老三找上他,他定要赖在虞景祺身上。 戴娘子在一边扯了耳朵:“你又找虞景祺玩了吧,早跟你说了不准找他玩,你皮痒了是吧……” “哎哟,哎哟,我睡觉了。”戴季捂着耳朵逃进了屋里,一头钻进被窝。戴娘子嘀咕一句,回屋吹了灯也睡下。 九号门这边,虞景祺平躺在床上,突然睁开眼,眼神木呆呆的,好一会儿侧过身,整个人卷缩起来,缩成小小的一团,不声不响,自也不会回应戴季。 外间,翁姑奶奶也醒了,嘟喃了两声,不乐意跟个孩子计较,只披衣起床,老人夜里容易嘴渴,一醒来便要喝点水润润唇,守在外间的夏至听到响动,连忙点了油灯,帮翁姑奶奶倒水。翁姑奶奶润了润唇,看了看书房里的灯还亮着,推了门问:“景明还没睡呀?” “还有一点事体要跟翁冒谈,一会儿就睡了。”虞景明从阳台门那里转回头看着翁姑奶奶笑笑说。 “哦哦,那也早点睡。”翁姑奶奶点点头,最近因为陶记的步步相逼,翁姑奶奶也晓得景明和翁冒都忙,只叮嘱一声,便回了屋里躺下,床板发出吱呀的一声,最后灯灭。 夏至又小心的查看了一下虞景祺,见那小小的身影卷缩在被子里,没有响动,也回外间睡下。 夜风有些凉,虞景明两手抱着胳膊,有些寂寥。 小花从天井里跳到另一边的窗台上,虞景明闻到淡淡的腥气,小花从嘴里吐出一个鱼头,回头又冲着圆门洞那里“喵”的叫了一声…… 敢情着小花嘴里吃的是鱼,那腊嘴呢? “不准打黑头的主意。”卞老三站在圆门洞前冲着小花瞪眼,他左手抬着,一只黑头腊嘴就站在他的手背上,一根红色的绳子,一头系在腊嘴的脖套上,一头就抓在卞三儿的右手里。 小花却坐在窗台上,一动不动,盯着卞老三,或者说是他手上的腊嘴,卞老三便瞪着他的眼,这一幕挺有趣。 “三儿,大半夜的怎么跑出来了,让我一阵好找。”圆门洞里,卞维文穿着青色长衫,一手举着一盏油灯,一手拿着一件小褂,走到卞维新跟着,把小褂给他披上。 “我找到黑头了。”卞维新举起手上的雀儿。 “找到就好,那回去吧。”卞维文拍拍他的头。 “二哥还没有回来,我等二哥。”卞三儿蹲在圆门洞口,伸长着脖子朝永福门巷口望,只黑洞洞的不见人。 卞维文也蹲在他身边,没有吱声。 “我今天看到二哥跟人打架了。”卞三儿放学回来的路上,就看到他二哥带着一帮人跟人打架,他本来要上前,却被钱厚实给拉进一边的糖铺,硬塞了块糖给他,等他再出来,二哥那一帮人已不见踪影了。 卞维文又揉了揉卞三儿的脑袋,依然没说话,在维武回来之前,说任何话都是空话。 风送来卞家兄弟的碎语,虞景明晓得卞家兄弟在干什么,无外乎要挣一片天空,这年月,普通的人都要拼命,才能活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外面长巷子里响起老罗的敲更声。正是三更。 翁冒和李泽时是踏着三更的更声进了永福门。 “卞先生还没睡呀,有什么事体要帮忙吗?”翁冒看到卞维文,打了声招呼。 “睡不着,在等维武呢。”卞维文站起身来笑笑说。 “哦哦。”翁冒点点头,他身后李泽时也冲着卞维文点头。卞维文也微微点头,却又抬起头,看到九号门的阳台上,那几乎没于黑暗之中的窈窕身影。 大小姐连夜见李大公子,大约为了就是为了南方那批货,虞记那批货想走伊利莎白号,大小姐的门路是不够的,得李记出手。这回,他倒要欠大小姐一笔了。 卞先生微微的拢起袖子,夜风有些凉。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夜谈 虞宅偏厅,小桃已经被红梅差去睡觉了。 翁冒帮李泽时冲了一壶刚刚上市的黄山猴魁,红梅上了两盘蒸饺,几碟卤菜。又冲着李泽时笑笑说:“李公子吃吃点心,大小姐就下来。” “好,辛苦红梅嫂。”李泽时也笑着回道,说完,李泽时一侧脸,就看到虞景明手里掌着一盏油灯从楼梯拐角的阴暗里走了出来。 虞景明一身倒大袖祺袍,又因为夜风有些凉,外面套了一件薄呢子大衣,这一中一西的映衬,竟有一丝说不出的摩登韵味儿。 自上回王家王端青出事,又碰上南汇事件爆发,两人在王宅见过一面后,李泽时再未见过虞景明。此时再见,又是个深夜,一时竟有一些时光混乱和陌生的感觉, “深夜请李公子前来,打扰了。”虞景明走过来,将油灯放在厅前的案桌上,才冲着李泽时笑笑说。 “大小姐客气,大小姐有事能用得上泽时,泽时深感荣幸。”李泽时冲着虞景明揖了一礼说。 “李公子才客气了。”虞景明回道。 李泽时却是盯了一眼虞景明,随后笑笑:“大小姐,我们说话要这样客气吗?” 虞景明一愣,同李泽时相视一眼,两人俱笑了起来,这一笑,那种陌生感便冲淡。 “李公子,请坐,喝茶,吃点心,还有徽州的包袱饺子,不晓得合不合李公子味口?”虞景明再笑笑,同李泽时分宾主坐下,坐下时,看着李泽时面前的茶杯空了一截,又提了茶壶帮李泽时继了茶,再给自己的杯子倒满。 虞景明咪了一口茶水提提神,然后又捧着茶杯暖手,顺便又侧过脸打量了一下坐在对面的李泽时,这位依然是意气风发。 “已经吃了一碗了,听说是翁姑奶奶亲手包的,我这算是有口福的了。”李泽时朗笑的回道。 之后两人都没说话了,一屋子寂静。 “翁冒帮我拿盘子。”红梅收拾了东西,看着还凑在边上的翁冒,硬了塞两个盘子到他手里,扯了他一起离开偏厅。 “这么几个碗盘,你收拾吧,广州那批货的事体,我还要跟大公子和大小姐说说。”翁冒回红梅道。伊丽莎白洋轮不只关系着虞记这批原料的事体,也关系着宋先生和谭先生能不能顺利离开广州,北上上海的事体。 同盟会中东部总会的筹建事体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宋先生和谭先生到上海主持揭幕事体。这么多的事体,他不能不关注。 “有李公子和大小姐在,什么事体他两人不能商定啊,你夹缠进去干什么?”红梅横了翁冒一眼,没好气的说,又压低声音嘀咕了句:“你还嫌你这灯泡不亮呀。” 翁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由拍了一下额头,他哪里想到那么多,失笑后便靠在厨房边跟红梅闲聊。 翁冒和红梅的声音虽然压的极低,但到底是静夜,水滴落地的声音都能清晰可辩,更何况人语了,两人的话自也深深浅浅的落入了虞景明和李泽时的耳里,一时间,偏厅的气氛便有些暖昧。 “上回,李公子让翁冒传话,说因荣兴商团并入商团联盟的事体欠我虞记一笔,这话算不算数?”虞景明看了李泽时一眼,抿了一下唇,然后开口了,只这话却颇有些大煞风景。 李泽时放下茶杯,双手插进口袋,整个人往后靠,那背靠着椅背,两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虞景明。 “李公子?”虞景明挑了挑眉,李泽时这般盯着人瞧,她不太自在。 “景明,算得太清啦,有没有人跟你说,你这样说话会没有男人喜欢的……”李泽时拍拍额头,看着虞景明打趣着说。 虞景明一愣神,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永福门的枪枝事件里面,她担下了卞维武的事,却又算计着卞先生入局,那次她跟卞先生合作很默契,但卞先生也说过,算得太清不好。 不可否认,之后,卞家兄弟倒是跟她疏远了,大约也是因为算的太清了。 “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虞景明突然有些好奇的问道。 “景明心里可有喜欢的人?”李泽时两眼灼灼的问。 虞景明不作声,这个问题已经触及她的心防,她不会回答。 李泽时拧了眉,虞景明这样的女子,心防很重,一般的情况她不会问这样的话,而今既然问了,那必然是有一个男子触及了她的心房,李泽时很想试探,自己是不是这个人,可终究时机不对了,他给不了承诺,自不能去招惹人。 李泽时心里叹息,突然又站起身来,两手插在衣兜里跟虞景明说:“我说的话从没有不算数过,另外,这回虞记南边的货交给我,我必能让它搭上伊莎白号。”李泽时在来的路上已经听翁冒说起伊丽莎白号了。 说完,李泽时又话风一转道:“不过,这不算我之前欠的。” 虞景明挑了挑眉看着李泽时。 “我们有两个至关重要的人要离开广州来上海,却一直找不到路子,景明这个有关伊丽莎白号洋轮的消息,对我来说是及时雨。”李泽时解释道。伊丽莎白号洋轮李泽时知道,但因为一惯以来,它的离港日期是不定的,所以这个消息竟是让李泽时漏掉了。 虞景明笑笑,这个情况,之前翁冒那样急的离开,她便已经猜想到了,既然这样,那她就不再多说。 不过,虞景明又皱了一下眉头:“李公子的人若是要乘船同来,只怕要小心一点,这船到上海怕有变故。” 虞景明想了一下提醒说,卞先生那日跟她说过,是要借虞记这批货的桥查利德的一些东西,到时场面怕是有些混乱。 “我晓得,越混乱我的人才越容易脱身。”李泽时道。 虞景明便不再多说。李泽时又突然道:“景明,有关伊丽莎白这艘船的消息是卞先生透露给你的吧?” 虞景明看了李泽时一眼,不做声,卞先生的事体她不便对外说。 “你不说我也是晓得的,刚才翁冒找我,我便找人查了一下伊丽莎白洋轮的一些细节,卞先生要查的东西只怕是事关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自主呀……”说到这里,李泽时两手紧紧的握成拳,这些洋人得寸进尺,想着,李泽时又冲着虞景明说:“你跟卞先生传句话,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听李泽时,虞景明有些失神,卞先生难道不是查利德的走私吗?但从李公子嘴里这话听来,卞先生似乎并不仅是要查利德的走私似的。 “卞先生到底要查什么东西?”虞景明好奇的问。 “你问他自己好了。”李泽时拍拍手,有些东西他也只是猜测,卞先生还有那位江海关的董帮办都是擅长谋局之人,他这边事体本来就多,实没有人力和时间花在江海关那边,所以,有些事体虽有脉络,但终究知之不深。 外面长街,西洋钟敲响了十二下,已经是子时正了。 “告辞。”李泽时跟虞景明道别,翁冒也要跟李泽时一起离开。他们要连夜想办法尽快的把消息送到广州,由广州那边的人安排一切,务必让虞记的货和他们的人赶在伊丽莎白号出发前上船,要不然就赶不上了,时间实在太紧,一分一秒都要抓紧。 虞景明送他们出门。 今夜对于许许多多的国人来说,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一百八十七章 女人心思 站在永福门巷口牌坊的灯影下,虞景明两手抱着胳膊,看着李泽时和翁冒的身影没入漆黑的夜,红梅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到她的身边,轻轻的叹了口气:“都说了退出来的,如今还在奔波。” 当初翁冒出事,离开李记,进了虞记,说好要脱离原来那一摊子事的,可显然翁冒暗里依然还在帮着李泽时做一些联络工作。 “担心了?”虞景明侧过脸,看着红梅嫂笑笑。 “自然是担心的,可怎么搞呢,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翁姑奶奶那里其实心里也是有数的。”红梅说道。 虞景明点点头。 一阵脚步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的响。卞维武从前街转弯过来,路过巷口时看到虞景明,连忙侧过脸去,只是已经迟了,卞维武正好经过路灯的亮处,虞景明又站在路灯的阴影下,从暗处看明处,卞维武那一脸的鼻青脸肿自然逃不过她的眼,一边袖子还被扯破了,沾了血迹,虞景明正要说话,卞维武却已经快步朝圆门洞前的卞维文和卞三儿走去。 卞维武身后是麻喜和赵铁柱,两人一样的鼻青脸肿,见到虞景明,嘿嘿笑笑,然后搭头搭脑的朝前走,虞景明叫住两人:“你们几个怎么弄成这样?” “嘿嘿。”赵铁柱摸着脑袋,不说话。 “抢地盘呢。”麻喜这小子混不吝的,还挺得意。 虞景明正要说话,冷不丁的,永福门的转角处传来麻三妹的说话声:“厚实,你今年也十七岁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你晓得六叔六婶担心不?” 听到麻三妹的声音,麻喜撇了撇嘴。 “麻喜,你还晓不晓得回家啦……”麻家的油灯亮了,麻婶子在屋里骂。 麻喜缩了缩脑袋,回了虞景明一句:“大小姐,我回家了。”然后跟赵铁柱两个一溜烟的钻进各自的家门里。 虞景明眯了眯眼,回过头来,永福门巷口,麻喜在前,麻三妹和平五并肩走在他身后。 “我的事体我自己有数。”钱厚实撇撇嘴说。麻三妹的脸色也更不好看。 “三妹,厚实还年轻,也是跟样学样的,好好说说就行。”平五在一边劝道。 “你要讨好三婶子是你的事体,别拿我说事。”钱厚实没好气的说,正好走到二号门前,他便推开二号门进了屋,又砰的一声重重关上。 这下平五脸色也不好看了,若不是看在麻三妹的脸上,他才懒的管这混小子死活呢。 麻三妹倒不好叫平五难堪,便说:“平五,今天多亏你了,厚实那混小子说话不过脑,你别放在心上。” “哪能呢。”平五一脸欢喜的回道,两眼看着圆门洞前,卞维文背起已经睡着的卞维新,正招呼着卞维武回家。 卞维武听着麻三妹同平五的对话,却是撇撇嘴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又重重的踢了脚边一块石子,那石子砸在对面墙上反弹到地上,滚了老远。 “平五,行啊,卖殷勤卖这种程度,挺厉害。”卞老二皮笑肉不笑的说,他俩个早已撕破了脸。 平五自也没有好脸色,先是看了一眼卞先生,才回头冲着卞维武冷笑说:“什么叫卖殷勤,三妹今天要参加陶记的庆功晚宴的,这点卞先生怕是不晓得吧?她一个女子,初入陶记,虽执掌了大师傅的位置,但那种场合难免要受到一些诘难吧,更何况陶记如今跟利德合作呢,你今天一天端了利德好几个场子,利德的人今天也参加了陶记的宴会,晓得麻师傅跟卞先生的关系,也没少为难她,今晚若不是我正好也参加了陶记的晚宴,麻师傅再为难只怕也只能往肚子里吞吧,有些人可不关心……”平五这话阴阳怪气的,自然是说给卞先生听的。 卞维文背后颠了一下卞老三,才抬头看着麻三妹,这事体麻三妹没有跟他说过。 “没有平五说的那样。”麻三妹笑笑跟卞维文说。麻三妹不多说,卞维文自然不好再问,不过,一句话不说也不好,卞维文便又问道:“厚实没事体吧?”不管如何钱厚实到底是跟自家二弟混的。 麻三妹摇摇头,却没做声。 卞维文便点点头。一时又没话了,四周一片寂静了。 平五这会儿却又是咧咧嘴,很是一脸不屑的样子道:“怎么没事,瞧那一脸青紫的。”说完又冲着卞维武道:“卞老二,不是我多嘴,你既是做人老大的,你得为他们负责呀,哦,为着你自己那点私事,你好意思拉兄弟们去给你掂背。”平五又冷笑着说。卞维武如今被公廨所停了职了,还牛气什么? “哟哟,这话说的多义正严词呀,只不过,什么时候钱厚实的事体轮到你平五说话了呀?”卞老二咧着嘴冷笑说。钱厚实是他的要好的兄弟,他们兄弟的事体,平五算老几。扫了平五一眼,卞老二两眼却盯着麻三妹。 他大哥好性子,他却不是。麻三妹一边逼了他大哥表态,另一头还跟平五牵牵扯扯的,他看着不爽。 原先他和老潢一样,都挺看好麻三妹,可如今这人却是越来越变味了。 昨夜里,平五闹了那一场,今天公廨所那边就解了他的职,利德还找了人黑他贪污,他差点就进牢了,大哥为他的事体跑了一天,他才能在外面找利德晦气,这么多的事体,麻三妹可曾来关心过一句? 再说陶家这庆功宴,麻三妹之前跟大哥提也未提,如今倒是怪起大哥不关心她了。还跟平五走的这样近,可曾想过他大哥的脸面? 卞维文心里一叹,这样的事体没什么好争辩的。 “维武,回去了,维新等你都等睡着了。”卞维文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二弟的肩膀,有很多的事情本来就是要由时间来决定的。说着,卞维文耸了耸背上的卞维新,转身准备进圆门洞。 “维文,你留一下。”麻三妹这时突然冲着卞维文道,又转脸冲着平五道:“平五,你快回家去休息吧。” 麻三妹这是有话跟卞先生谈,平五想留下来听听,只是麻三妹都这样说了,他实也不好留,咧咧嘴:“那我回家了。” 看着麻三妹赶平五离开,卞维文转过身,将背上的卞三儿交给卞维武:“你先带三儿回去吧。” 卞维武撇撇嘴,抱着卞维新回了圆门洞,却也不急着回后街,只靠在圆门洞的另一边,有些事体,他怕他大哥抹不开脸面吃亏。 脚步声渐散,长街复有寂静,有蟋蟀的声音时不时响起。 虞景明和红梅两人依然还站在永福门巷口的牌楼处,这里离圆门洞那里,距离肯定不远,但好在也不太近,但这静夜里,这么点距离,只要不是耳语,说话声多少能听到一些的。 之前因为平五同卞维武对上,虞景明担心闹大便没有马上离开。毕竟昨晚,不,过了子时,应该是前晚了,两家是动了刀子的,只是如今圆门洞处只有卞先生和麻三妹,两人明显要说事体,她们站在这里就有些失礼,只是虞景明也晓得麻三妹的心思的,若是这时候自己走过去,麻三妹不晓得要作什么想法了。如此想来,一动倒不如一静。 虞景明又想起之前平五嘴里的陶记庆功宴,陶记是要庆功了呀,今天虞记的桂花糕除了一些看情面的,几乎无人问津,陶记的货却是早早就卖光了。 如今外面都传遍了,虞记姐妹内讧,将原来桂花糕的份额拱手让给了陶记,便是一些虞记的人也有这样的想法,虞景明倒不急,布局还没有撕开,图未穷,匕自然未现。 第一百八十八章 扯平了 夜风有些料峭,圆门洞那盏路灯在风中微微晃当。印在虞宅门前石墩上的墙影便也明明灭灭,麻三妹呶了呶唇,好一会儿才道:“维文,维武这样不是个事吧……人家利德是洋行呢,维武这不是在拿鸡蛋砸石头吗。” 麻三妹说着停顿了一下,她心里是有一些不痛快的,之前在陶记的庆功宴上,她是着实让人讽刺了一顿,陶家正在跟利德合作,她男朋友家这边却跟利德死磕在了一起。这让她在人前很是有些难堪。 “怎么讲?”卞维文两手拢进袖笼里,两眼盯着麻三妹,他这么心思通透之人,自然是晓得麻三妹这话是话中有话。 麻三妹搓了搓手,因着卞维文是背对着路灯,麻三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麻三妹就是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自己的心思似乎一下子就曝露在这人面前。 “维文,利德找了陶记,陶记的少东家托我跟维文说说,由他牵线,维文你兄弟两个好好坐下跟利德谈谈,利德那边说了,只要维武跟董帮办划清界线,利德那边便会撤消控状,让维武复职,另外,利德那边的货依然交给维武。”麻三妹无意识的绞着手指说。 “利德把货交给维武,那平五怎么办?”沉默了好一下,卞维文低沉的问。 “利德那边应该会另有安排的。”麻三妹略有一丝尴尬,又补了一句:“你不要误会,我跟平五之间清清白白的,你不要受人景响。”麻三妹说到受人影响的时候,那眼神往巷口飘了飘。 虞景明带着红梅站在虞记门口,虞记的作坊里依然灯火通明,糕点的甜香随着夜风在长巷子里迷漫。 卞维文没有作声,他深深的吸了吸鼻子,他喜欢闻这股子甜香,它让人觉得生活的美好。 麻三妹撇撇嘴,干脆豁了出去说:“董帮办说到底也是在拿维武做刀,我实在不晓得你们兄弟两个要死抱着他的大腿做什么,跟利德谈谈,对你们兄弟两个有益无害……” “利德许了陶记好处了吧?”听着麻三妹的话,卞维文才开口说,语气似有疑问,但态度却是那么的笃定。 麻三妹口气一滞,她自不好说,利德那边许了陶记,只要能做通卞家兄弟跟董帮办划清界线,利德那边便立刻跟陶记签约,帮陶记打开外埠市场。 “三妹,我们到底不合适,分手吧。”卞维文突然道。他是不可能跟利德合作的。 本来麻三妹一心想跟他在一起,又有老潢做局,他也有些私心,想试试跟麻三妹到底能不能走到一块,他只如今短短一些时日,两人相处并不太愉快,更何况他决心入江海关的局,到时必然非议缠身,只怕到时两人相处更难受,麻三妹到底是局外人,不如散了,免得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的。 在决定进江海关之前,除非原则的事体,卞维文的性子是被动的。只如今,既然决定要进江海关,那么便不容得他被动,麻三妹的事体该断则断,别的不说,他总不好耽误人家的。 麻三妹只觉脸上火辣辣的,是的,这段时间她是有意冷淡了卞维文一点,可这不是因为之前他俩个有一些不快嘛,他们两个是处朋友吧?怎么就不见维文主动来讨好她呢?这一点,维文比起平五来差远了。如今,就算是利德许了陶记好处又如何?陶记也是一片好心想作说客,更何况利德开出的条件,于维武是有好处的,维文何至于这么撕她脸皮,她如今刚进陶记,陶记能不能打开外埠的市场对于她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吧。 想到这里,麻三妹的唇紧紧的抿了起来,腹中也有一股子怨气,以前但凡虞记或虞景明一有事体,维文便是想尽办法帮忙。如今,轮到自己,维文不但不为她想,更是一言不合就分手,分手就分手,她麻三妹也不求他了,想着,麻三妹翘翘嘴角,冷笑道:“这话只怕维文早就想说了吧,如今总算是说出口了,说到底,维文还是放不下虞景明吧,你明说就是,又何必拿一些旁的东西说事体,分手挺好,我麻三妹也不是那不识相的……” 麻三妹说完,转身几步,一把推开二号门,走进屋里,又两手撑着门框冲着卞维文道:“也是,我麻三妹一个寡妇,又哪能比得虞大小姐一身家业呢。”麻三妹说着,又道:“卞维文,我再告诉你,不是你跟我分手,是我跟你分手。”话音未完全落下,门就重重的关上,那重重的关门声便一直在长巷子里回荡。 卞维文就靠在墙边,闭上了眼睛。 虞记门口,虞景明神色莫名,红梅却是咬着牙一脸气愤,麻三妹这是在胡搅蛮缠,她跟卞先生两人的事体,分分合合自也是他们自己的事,却无端的扯上大小姐做什么,红梅倒是晓得卞先生对大小姐有些好感的,只是卞先生跟大小姐相处,一直是有礼有节,保持距离的,如今麻三妹这样乱说,传出去对大小姐不好。 虞景明倒没在意,麻三妹那点心思,她清楚,麻三妹一向把她当对手,她这样说,无外乎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卞先生那性子,麻三妹既然这样说,那对自己,卞先生更会退避三舍的,以免落人口实。 这些,虞景明没太在意,但麻三妹这样的心思到底不光明。 “该回去了。”虞景明冲着红梅道,两人便一前一后往虞宅去。 “大小姐,红梅嫂。”听到两人的脚步声,卞维文张开眼跟两人打招呼。 虞景明笑笑,停住脚步,红梅顿了顿,便越过虞景明,先一步进了虞宅,站在虞宅门内等着虞景明。 “卞先生,不出意外的话,虞记的货会搭上伊丽莎白洋轮抵沪。”虞景明冲着卞维文,这事自然要跟卞先生说,想来一些东西卞先生也是要做准备的。 “多谢大小姐。”卞维文一脸感激的道。 “卞先生客气。”虞景明笑笑回道,又说:“对了,李公子让我传句话给卞先生,他有卞先生这边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 卞维文显然没有想到李泽时会让虞景明带这样一句话,他身形顿了顿本来靠着墙的身体也站直了,好一会儿笑笑说:“谢谢李大公子。”说完人又轻轻的靠在墙边。 虞景明看了看卞维文,然后有些好奇的问:“卞先生到底要查什么?方便说吗?我想,应该不仅仅是利德吧?。” 虞景明实有些好奇。 卞维文看了看虞景明,将两手笼在袖子里,然后抬头远眺夜色,今夜有月,但月亮长毛,明天或有雾有雨,卞维文想着,明天三儿上学要叫他记得带伞。 “卞先生……” 虞景明看卞维文久久失神,便再招呼了一声。卞维文才回过神来,看着虞景明,眼睑微微垂了垂,才笑笑说:“大小姐想多了,除了查利德我还能查谁……” 卞维文说完,那脸就转向一边,看着夜色下长长的巷,悠长而寂静。 虞景明看得出来,卞先生不想说,她本也不是强求人的人,自然也就不在问了。 “夜了,回了……”虞景明便冲着卞维文点点头,然后跟卞先生擦肩而过,走到虞宅门口,正要推门进屋,又听得身后卞维文道:“大小姐,抱歉……” “嗯?”虞景明回头,一时有些弄不清卞先生抱歉什么,抱歉刚才回避她的问题?这本不算什么,卞先生有不说的权利。虞景明想着,就看到卞维的视线落在二号门的铜环上,才晓得卞先生是指麻三妹最后的话把她拉下水的事体。 “扯平了。”虞景明笑笑,当日红头巾落在卞先生头上,给卞先生惹来许多风言风语,再加上卞先生几次出手帮虞记,这些便一直是麻三妹心中的刺,如今,麻三妹拿她说事,虽不算因果,但到底也是有些关联,所以,扯平了。 卞维文笑笑,虞景明便也点点头,转身进了虞宅。卞维文拢了拢衣领,进了圆门洞。 第一百八十九章 取舍 后街,卞维文在前,卞维武背着卞三儿跟在他的身后,三人默默不语。方走到卞家门口,却叫黑呼呼的一团人影吓了一跳。 “谁?”卞维武大喝一声问。 “是我。”那团黑影慢慢的站起身来,还踉跄了一步显然是坐久了,有些腿麻,那黑影捶了捶腿,然后是打火机的声音,一团亮光亮起,借着这团亮光,卞维文才看出坐在他家门口的居然是董帮办。 “董先生,你怎么来了?”卞维文微皱着眉头,董帮办这下半夜里,坐在他家门口做什么。 “不来不行啊,再不来我这半辈子的家业和名声可就要砸在你俩兄弟手里了。”董帮办说,然后举高了手上的打火机,他也不松开手,只是尖了嘴冲着打火机吹了一下,打火机的火头便灭。 黑暗中,卞维文连董帮办的轮廓也只看的隐隐约约。 “董先生来多久了?”卞维文又问。 “早来了,起先就坐在小西门那里跟守门的老卓聊天,后来小西门快要门了,我才从永福门的街尾过来,到了你家门口,叫门叫不应呀,想着你们家总会有人进出,就干脆坐在这门口等了。”董帮办倒是一脸平静的说。 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他其实想了很多,人这一辈子到底要求的什么? 听董帮办这么说,卞维文便想起小西门快关那会儿,他临睡前去看看三儿,没想到三儿居然不在屋里,他便出来找,因此,那会儿家里只有老潢。 老潢那家伙,大约是受了黄花岗的刺激了,昨天喝了不少的酒,闹了一夜的酒,大约是不会起来给董帮办开门的。 卞维文明白,董帮办这时候来找他,必是晓得他的一些打算了,毕竟要他进江海关本就是董帮办的意思,如此,他的一些谋划便显然落在了董帮办的眼里。 本来也是,他布局的点都是从上回董帮办给他的账本里摸出来的,这些东西没有谁比董帮办更清楚。 “董先生,进屋吧。”卞维文在黑暗里说说,摸黑开了门。 已是初五的零晨,没有月光,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卞维文推开了门,借着隐隐约约的一点点星光,摸进了堂前,点亮了油灯。 油灯的光线不明,带着昏昏暗暗的,人的面目也显得隐隐约约。 “大哥,我背三儿上楼睡觉再下来。”卞维武颠了颠背上的卞三儿说。 “嗯,慢点,老潢今夜吃了酒,闹酒呢,别吵醒他。”卞维文一边提着热水瓶给董帮办倒茶,一边朝楼上抬抬下巴跟卞维武道。 老潢一世算是想的开的,但到得现在这局势心中只怕也是有不少想头。 “晓得。”卞维武点点头,然后背着卞三儿上楼,楼梯有些老旧,踩在上面发出吱吱地响声,让人听着有些牙酸,在这时刻更加的刺耳。 董帮办咧了咧嘴。 “董先生先吃碗茶。”卞维文倒好了茶,放在董帮办面前,最差的茶叶,最苦的茶,却是最提神。 一夜未睡,董帮办心里有事,现在倒也不困,但精神着神有些不济了,便端起茶碗先是咪了一小口,然后大大的灌了一口,然后咧咧嘴,这茶是真苦,尤其是那股涩味,舌头都发麻了,这样的茶董帮办原先是喝不得,此时喝来,却觉真是人生真味儿。 卞维文这边把卞三儿的那只黑头抓进鸟笼里,黑头这会儿两只小眼瞪在滴溜圆,卞维文便丢给它两粒瓜子,黑头腊嘴脖子一伸,嘴巴就接住了,嗑的一声,瓜子壳落在鸟笼的底盘,瓜子进了鸟肚子了。 “不错的腊嘴。”董帮办放下茶碗,咧咧嘴道。 “老潢抓的,也是他调教的。”卞维文笑笑说。 “老潢可惜,听说当年,他差点被选进宫里坐上那九五之位,是老佛爷嫌他年龄大了放弃的?”董帮办好似突然有了闲聊的兴致,说起了才潢的一些八卦。 “谁晓得呢。”卞维文笑笑,又说:“按理不太可能,老潢虽是正黄旗,但早就是正黄旗那边偏的不得了的偏支了,要不然,哪能落魄成如今这样……” “嘿,有好房子住着,有人侍候着,还能天天溜鸟,时不时的还能给人找些不痛快,这哪算落魄。你瞅着吧,这天日总有一天要改了,到那时候,八旗的那些人,还不晓得要怎么样落魄呢。”董帮办感叹的说。八旗那些人做惯了主子老爷,如今也要让他们尝尝当孙子的味道。 卞维文没有做声,心里倒是想着,许许多多的人抛头颅洒热血,可不是为了叫别人作孙子,而是为了整个民族腾飞。 他突然想到了楚庄王,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这个民族何时冲天?何时惊人? 楼梯口又传来吱呀一声,卞维武安置了卞三儿,这会儿正下楼来。 “维武啊,听说今天闹的挺凶啊,我那些场子你接手多少了?”董帮办侧过脸冲着卞维武问。人人都道他在拿卞维武作刀,却不晓得卞家老二骨子里野的很哪,若没有好处,他哪能真甘愿给人做刀,自己撒手,这小子就趁机接手自己的地盘。 “有个五六成了吧,多谢董帮办。”卞维武冲着董帮办拱拱手,他晓得他的目的瞒不过董帮办,而他其实也并没有瞒,因为董帮办曾明白的跟他说过,他在江海关的日子不多了。可以说,他接手董帮办的场子其实是得到董帮办默许的,要不然,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哪里能这么顺利,这么快的接手董帮办五六成的场地,这里面,其中有四成是还完全掌握在董帮办的手上,卞维武接手时几乎没遇到什么阻力,只有另外两个,一个码头,一家外贸俱乐部,是卞维武带着人打下来的。 “不错,我还以为你能接收个四成就不错了,没想还多出两成,难怪伤成这样。”董帮办笑笑,虽说那四成是他默许,但低下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卞维武若没有勇力,也决接手不了。 卞家这老二,有草头王的本色。 “不要谢我,这是你的本事。”董帮办又道,说完却转头看着卞维文说:“卞先生是讲究人,我已投桃,该卞先生报李了。” 卞维文还在专心的喂黑头,看黑头吃下最后一粒瓜子,他才转过身来,拿了块干净的白棉布擦擦手,坐在油灯边的椅子上,抬眼看着董帮办:“董先生要维文如何报李?” “维文已经答应墨贤理入江海关了吗?”董帮办又突然左右他言的问道。 卞维文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嗯。” “什么职位?”董帮办又问。 “监察司监察。”卞维文平静的说。 “呵,我想也是这个位置。”董帮办自嘲的笑笑。 江海关这边,威尔跟他是一山难容二虎,墨贤理那里也想拿他立威,只他先前帮墨贤理赶走彼得,墨贤理不想把过河拆桥表现的太赤裸裸,所以墨贤理又需要一把刀,一把针对他的刀,再加上维文于账目有着非同一般的能力,所以维文进入江海关,必然是监察这个位置最合适。 当然,这也只是墨贤理打的如意算盘,维文自有他一套行事准则,只是…… “我晓得维文你盯上伊利莎白号了,你是要查利德呢?还是要查盖文?”董帮办又盯着卞维文问道。 “两者都可以查的吧……”卞维文模拟两可的道。 “别忘了伊丽莎白号是给各国领事馆运送生活物资的,它享受一切豁免权,你如何能上船查?”董帮办紧跟着问。 卞维文默默不语,却紧盯着董帮办看,心里权横着该不该说,有些东西就算是说了,摆在明处,该怎么样还是会怎么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虞记有一批原料滞留在广州出不了港,李记有路子,应该能搭上伊丽莎白号返沪,此后,沪上便会传虞记这趟货将涉嫌走私,到时,我将向英大使申请搜查令……” 卞维文一字一顿的道。 “呵,维文你太想当然了吧?伊丽莎白号就是为各大使馆服务的,大使馆给它撑腰都来不及,怎以可能批发搜查令……”董帮办笑呵呵的道。 “会同意的。”卞维文一脸平静的说。 “为什么?”董帮办盯着卞维文问。 “伊丽莎白号历来都有涉嫌走私的传言吧,对于它的走私,沪上商人多有怨言。”卞维文说。 “有传言又怎么样,它还不是一直都没事。”董帮办冷笑着说。 “这回不一样。”卞维文说。 “因为这艘船是从广州出发的。”卞维文道。 “广州出发的又怎么样?”董帮办紧接着问。 “广州现在在戒严,而上海道这边也不会放任任何一艘来自广州的船。”卞维文道。 “你的意思是,伊丽莎白号上有革命党?”董帮办皱着眉。 “之前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虞记的货要想登上伊利莎白的船,就必然要通过李记,而李记那位大公子一但得到伊利莎白号的消息,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呢……”卞维文声音低缓的道。 “不可能,若是真有革命党,洋人更不可能去查伊丽莎白,毕竟伊丽莎白号是挂在领事馆下的,若真是查实,那可是属于外交事件了,洋人不可能自找麻烦……” “洋人当然不会自找麻烦,但这两年沪上经济缕出动荡,各种走私对各大市场的影响越来越大,再加上海关上面一系列对洋人洋轮的优惠措施,此回,借着‘虞记走私’事件,说不定会掀起一股抵制洋人的风波,这种情形,到是洋人就不得不表态了,而同意搜查伊丽莎白号就是洋人的表态,再加上上海道也会施压,所以这回搜查伊丽莎白号的事体,洋人是一定会批的。”卞维文慢慢的说。 “维文这心思,实是周全。”董帮办叹道,真是时势造英雄,也埋没英雄,卞家若是没有遭遇风波,凭着卞老大这心思,眼光,哪里还能混到如今这落魄样子。 董帮办便沉默了,卞维文也不说话,屋里一片寂静,但却似有风鼓荡。 “看来,维文已经谋划好一切,你所针对的还是盖文吧?”董帮办从衣兜里拿出一包烟点着,一口下去,就去掉半根。 话题又似乎回到了开始。 卞维文没有接话。 “维文这是要我遗臭万年吗?”董帮办闷声闷气的说。 卞维文淡淡的看着董帮办:“董先生,盖文此刻任务本来就是董先生促成,董先生布局此事是难道就没有想过遗臭万年四个字吗?” 董帮办跟威尔争夺江海关副税务司一职失败,为了保住他在江海关的利益,董帮办借盖文之手,想跟英使馆拉上关系,而截留税款的主意本来就是董帮办的投名状呀。 董帮办沉默不语,这方面他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卞维文同样沉思,他也是晓得的,董帮办当日把所有的东西都毫无保留的交给他,也是有着另一翻打算的。想着,卞维文再一次道:“那董先生倒是说说看,要维文怎么报李?” 听着卞维文这话,董帮办笑了。 “跟领事申请搜查令,以及盖文的事体,包括那封信的内容,由我来揭穿。”董帮办看着卞维文一字一顿的道。 卞维文猛的抬头看着董帮办,到是没有想到董帮办居然提了这么个要求,董帮办不给自己留后路了?若是由自己来揭穿,盖文那里最后肯定要扯出董帮办,虽然说,此举肯定要招来国人的唾骂,但也正因为如此,江海关这边,墨贤理倒不好对董帮办下手太狠了。 卞维文是晓得的,董帮办这些年,利用江海关的差事,谋了太多的利益了,墨贤理初上任,虽然彼得已经被迫离职,但这是内部事物,新官上任三把火,拿掉董帮办,端掉走私链绝对是墨贤理最重要的杀威棒。 只不过,若是卞维文揭穿关税截留之事,那么董帮办为洋人谋关税截留的事体也就瞒不住了,在华人来说,董帮办是卖国,可在洋人那里,董帮办却是为洋人谋利益,如果这时候墨贤理还朝董帮办出手,那以后谁还象董帮办这样为洋人落力的做事体。 董帮办为洋人做到这种程度,洋人那边也是要卖好,墨贤理也得收着点手,所以,最终董帮办全身而退不难。 可若是由董帮办自己揭穿,不为别的,为着打击董帮办,董帮办过去做的那些个事体只怕全要被墨贤理翻出来,到那时,董帮办只怕要成过街老鼠了,能否全身而退就不好说了。 卞维文眯着眼看着董帮办,琢磨着董帮办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然后你拿我立旗,做投名状吧。”董帮办一脸平静的看着卞维文道,最后又一字一顿的说:“只有这样,你才能牢牢的定在江海关上,别怪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维文你要晓得,关税截留这事体是我在关,但这却是洋人早就掂记的心,有句话说不怕贼价就怕贼掂记着,现在朝廷对外软弱,而民族自强之心愈渐强烈,最后必是星火燎原,到时正是洋人浑水摸鱼时,海关截留之事体,这回就算不成,只怕未来也是要落到洋人的手里的,这是我在海关这些年的经验所得出的结论,唉,这么一个若大的民族,有沉沦则必有奋起,现今这局势,我们无力回天,但我们总要有人为未来的奋起,为未来拿回海关权而默默奋斗,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当年你父亲说的,只可惜我算是辜负了,接下来看你了……”董帮办抬头看着天花板。 卞维文盯着桌上油灯的火花,不作声,谁也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 卞维武这时正从楼上下来,一听董帮办的话,便叫道:“不行,这是让我大哥做恶人哪,你自己揭穿关税截留的事体,却让我大哥拿你做旗,那样,我大哥岂不就成了助纣为虐,还不晓得要被多少人戳脊梁骨,不行!” 卞维武斩钉截铁的说。 董帮办咧咧嘴冲着卞维武冷笑:“你小子本来就是打着拉你大哥下水,给你当靠山的的主意,可别忘了,若是关税截留的事体是由你大哥揭穿,你大哥那可就把洋人得罪,别说他还能不能进江海关,就算是进了,他还能得到重用吗?他还能给你当靠山吗?至于我,反正混到如今,怎么样都不会有好下场,我自己无所谓了,但不好让家里人被人戳脊梁骨……” “那我大哥倒好被人戳脊梁骨了?”卞维武冷笑。 “有些东西总要有所取舍的。”这话,董帮办是对卞维文说的。 “好,我答应你……”卞维文点头。却有些神色复杂的看着董帮办。 有些东西的确是要有所取舍的…… 卞维文是看出来了,董帮办此举已是抱着必死之心了,那么被人戳脊梁骨又如何。 此时,天边已现鱼肚白,唯一颗星辰在灰蒙蒙的天际闪烁。 第一百九十章 麻油婆欲说亲 “哎哟,虞景明这是抢钱哪,桂花糕的价格又涨了,我倒是奇怪了,做桂花糕的大师傅麻三妹都跑到陶记去,人家陶记的桂花糕还在优惠大酬宾呢,虞记桂花糕凭什么还涨价,还一天一涨,虞景明这真是失心疯了,说不准是破罐子破摔了。” 清晨,虞景明是被长巷子里麻油婆的叫骂声给吵醒的,昨晚睡在实在迟了点,早上便也醒迟了,好在一些事情都安排下去,今天倒没什么大事,虞景明也不急着起床,躺在床上,透过窗户听着外面长巷的喧闹。 虞记桂花糕继续涨价,自又惹得一些闲言碎语。 “呵,倒是好笑啦,虞记桂花糕涨价那是虞记的事体,又没有逼着你买,你这骂咧咧的做什么?”桂花嫂提着一只马桶正好路过,听着麻油婆这声音,便嘲讽了起来。 “呵,虞记这价涨的好没道理,怎么还不兴人讲呀?”麻油婆叫桂花嫂嘲讽的火冒三丈,更是跳脚。 “麻油婆,谁说虞记这价涨的没道理了?”嘉佳挎着手提包正好从圆门洞那边过来,听到麻油婆这话,倒是插嘴了:“麻油婆,你大约就是问了个价,没有真正看看今天上架的桂花糕吧?” “怎么了?问个价还不够呀,桂花糕就是桂花糕,今天上架的桂花糕还能雕出花头来不成?”麻油婆看着嘉佳,没好气的道。 “哟,这桂花糕还真能雕出花来,你不晓得呀,这两天,莫老师傅,守勤师傅,还有许开源他们连着熬了几个通宵呢,如今这桂花糕不管是用料,制作方法以及包装,采用的全是贡品的标准。你晓得不,如今的桂花糕,它叫桂花贡,可不就雕出花了吗。”嘉佳笑咪咪的说,又道:“我跟你讲呀,这桂花糕你要买就赶紧买,明儿个还要涨呢,到时还不是这个价哩。” 嘉佳说的这些是她从余翰嘴里听来的。 “呵,什么贡品标准,雕出花来的桂花糕那还是桂花糕,你们要做冤大头你们做去,我去陶记买。”麻油婆黑着一张脸,甩着两条胳膊就出了永福门。 “哟,这真是喂不熟的东西,平日里白吃多少虞记的糕点,没见说一句虞景明的好话,如今要买桂花糕了,贵了一点就把虞景明骂了个狗血淋头。”麻婶撇撇嘴。 新鲜的糕点一般是有保质期的,虞记这边,一但糕点快到保质期了,就随便弄个福利价,甚至于白送给永福门的住户吃,一些永福门的住户平日里从不买虞记糕点,就专等着最后去领这种糕点,麻油婆就是这样的。 “哟,麻油婆平日里可从不买糕点的,反正有不花钱的糕点吃,怎么今天倒是铁公鸡拔毛了?怎么想起要卖桂花糕了。”翠婶一边嘀咕了句,一边给客人找钱。永福门对面同荣里的汪太太正好过来买羊肚汤。 “我晓得呀,听说是给邓六提亲呢。”平五的大嫂凤英端了一碗菜粥,边吃边插嘴。 “邓六今年二十六了吧?嘿,早该成亲了,只不过他那样的,哪家的姑娘能看中?”凤英这话引的众人一阵好奇,桂花嫂也不急着回后街了,斜靠在翠婶的茶档边打听起邓家的八卦来。 “听说是南街豆腐佬家的大闺女。”凤英又道。 “南街豆腐佬家的大闺女不是早成亲了嘛,我记得还是招赘入门的?”接话的是同荣里的汪太太。 “嘿,那个早成亲的不是大闺女,是二闺女呢,当年豆腐佬一家从河北逃难过来,在路上豆腐佬得了病,他那15岁的大闺女就把自己卖给了一个官老爷当小妾,得钱给豆腐佬治病,豆腐佬病好后,夫妻带着二闺女和三闺女到了上海,豆腐佬凭着他那一手做豆腐的手艺,最终在上海立了足,只是他那大闺女就一直音讯渺渺,没想就去年底,豆腐佬突然接到他老乡的消息,说是他大闺女被人卖在青楼里,原来官家太太手黑呢,后宅争宠,官太太找了个错就把豆腐佬那大闺女卖了,豆腐佬晓得后托了关系花了银钱,把他那大闺女赎了回来……”麻婶接话到,她男人麻河北也是从河北逃难上海的,豆腐佬家大闺女这事体在河北圈子里已经传开了,一个个都唏嘘的很,豆腐佬这大闺女真是命不好。 “哟,这些年,麻油婆给邓六讨媳妇一直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怎么这会儿倒看上豆腐佬这大闺女了。”翠婶咧了咧嘴,倒不是她轻看了豆腐佬这大闺女,豆腐佬这大闺女再是个好的,只是那样的经历,一般人家避之唯恐不及,麻油婆也是个眼高的,按理是看不上的…… “是豆腐佬先再打听邓家,而打听邓六的人就恰恰打听到香油婆的一个老妹子身上,麻油婆再心高,架不住邓六不争气呀,二十六岁,又抽大烟呢,这些年麻油婆没少在邓六的亲事上下功夫,银钱也砸了不少了,可还不是一场空,更重要的是听说,豆腐佬还许下一笔丰厚的嫁妆……”凤英尖尖嘴,颇有些别有意味的说。 昨天,麻油婆那老妹子上门说合时,凤英就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哦。”众人恍然大悟,难怪香油婆要买糕点,这可是大事,或者说真要说成了,那可是人财两得,只不过这麻油婆也太没诚意了点。 这上门说亲,不说重礼吧,也没有拿点减价的糕点应差的,麻油婆这事儿做的不地道。 “余太太呀,那桂花贡真的好呀?我这也要送礼,要带上一份糕点,拿不拿得出手哟?”这时,同荣里的汪太太突然插嘴问。她先生原是钱庄的一个会计,前段时间,钱庄倒了一批,她先生也没了差事,之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后来有朋友介绍一家纱厂,可僧多粥少,多多少少要走点门路,请点人情,这各色礼物自也少不掉。 糕点这东西算不得重礼,但却是进门的随手礼,也是挺重要的。 汪太太嘴里的余太太就是嘉佳。 “哟,那肯定好的呀,你要是想买桂花糕送礼,那全上海也逃不过这桂花贡,陶记的桂花糕倒是便宜,自己吃也实惠,可不管从味道,质量和卖相上就差桂花贡不小,这送人的,就显不出太大的诚意了。”嘉佳每日在菜场,一张嘴自也能说会道的,说的那汪太太直点头。 “那我去买两盒去。”汪太太端着羊肚汤,便匆匆进了虞记。 “哟,嘉佳,大小姐要给你记功。”吃早点的人取笑着。 “哟,我可不是在卖瓜呀,昨儿个夜里,余翰加班回来给我卖了几块,是真好吃,更重要的是那卖相,晶莹剔透的,我当时呀,都舍不得咬下去,现在回味起来,就觉得那一刻,是美好的。我一会儿也去买点,据说明天是真的还要再涨。”嘉佳说着,又忙不叠的道:“呀,不聊了,要迟到了。”说完,便提着挎包匆匆忙忙去菜场。 “哟,真的嘛?那要不,咱们也买点……”一些人私下嘀咕。毕竟明天还要涨的话,那今天买还是花得来一点的。 虞景明躺在床上,听着这样的闲话,心里有些高兴,这回的桂花糕不但借用了莫老师傅宫廷御厨的一些技巧,还融合了莫守勤刚学到的西点技巧,再加上许开源等师傅的精益求精,可以说,真的是把这款桂花糕做到了极致。 而只要东西好,口碑这东西终是会传出去的,等到势头一起来,上海糕点的高端市场虞记便能占一份了。 太阳已经有些高了,透过窗玻璃映了进来,正好落在梳妆台上,浅浅的光带,几点灰尘,透着岁月静好。 虞景明穿衣起床,小桃听到屋里的声音,掀了帘子,看到虞景明起床了,又转身去打热水。 “卖馄饨咧……馄饨喽……”长巷子里,又响起了卖馄饨的叫卖声。 “孙师傅呀,你又到这边来了,可捞过界了哟。”翠婶把一块抹布搭在桌子上,瞪着挑着馄饨挑子的孙师傅半真半假的道。 任何一个行业,不管大小都有一些约定成熟的东西,比如这早点摊子,大体都有一个范围,每家都不可以捞过界,捞过界了你就是绝人生路,这年月讨口饭吃不容易,那论谁都是要拼命的。 永福门这边,老王头这档子摆了二十多年了,一家几代人靠这档子生活,孙师傅偶尔一两次过来卖馄饨无所谓,次数多了,翠婶肯定就不干了,自然要拿话语挤兑。 “哟,嫂子,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吆喝习惯了,一进巷子,就不由自主的吆喝上了。”孙师傅放下馄饨挑子,先是拱手跟翠婶陪不是,又解释说:“你误会了,我这儿个过来不是卖馄饨的,我是来虞记领柜子的……” “哟,那这好说。”翠婶拍拍衣服前襟上的灰,然后又好奇的问:“虞记有什么柜子好领的呀,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是今儿个在法租界那边碰上戴政,他让我来领的,听说只要跟虞记签约,代销虞记糕点,不但可以免费领一套柜子,而且那糕点卖掉多少还记账,积累的多了,还算股份,可以分利的,我这会儿去看看。”孙师傅说着,冲着翠婶点点头,就挑着馄饨挑子进了虞记。 “哟,还有这样的好事呀,爱珍,是你家戴政让孙师傅来的,那你晓不晓得这么回事呀?”一边爱珍正从九号门里出来,麻婶逮着爱珍就问道。 “我哪晓得哟,戴政这几天,先是二姑娘成亲的事体,然后接着就是虞记加班,已经两晚没回家睡了。”爱珍也是抱怨着说。 “哟,那爱珍你可得守着,这租界那边的女人浪的很,还没脸没皮的,自个儿抬着花轿上门的事体都做的出来的。”一边桂花嫂嘴快,却是扯起永福门这两天传的最欢的闲话。 虞二姑娘成亲当晚,玫瑰自己抬着小轿进了荣家的门,真是想不到呀。 “你这嘴皮子,也没个摭拦,小心你家赵明教训你。”芸嫂子正好路过,便接了嘴,桂花嫂被说的一脸悻悻:“我这不也为是二姑娘不平嘛。” “没的事。”爱珍尴尬的笑笑。 “哟,二姑娘哪轮到你桂花嫂不平,我可听说,荣大公子可是把荣兴的股份分的一成给虞二姑娘呢,那可是坐在家里分钱的。”这时手里提着两斤陶记麻师傅桂花糕的麻油婆又风风火火的回来了,听到桂花嫂这话,却是呶呶嘴道。 这事她家邓六在荣兴商团里,听贾西说的,都道这是荣大公子给虞二姑娘的补偿。 “哟,是嘛?”众人好奇,若真是这样的话,那荣大公子也算是下血本了。 桂花嫂又看到麻油婆提着的桂花糕,不由咧咧嘴挤兑了句:“麻油婆,请媒人就买这点东西呀,这哪里够哟。” “嘿,媒人那张嘴,怎么填都是填不饱的,我一会儿自己上门。”麻油婆没好气的说。 众人咧咧嘴。正在这时,便听得一阵鞭炮声,远远的,荣伟堂带着虞二姑娘进了永福门。 是虞淑华带着荣伟堂回门了。 虞宅门口,鞭炮声便也噼里啪啦炸响,好不热闹。 第一百九十一章 回门 虞景明刷好牙,洗好脸,便坐在梳妆台前,小桃进了屋,先把水拿去到了,又端了一碗清水进来,拿着梳子沾了点清水,帮虞景明梳头。 外面的鞭炮声一直不断,琉璜的气味有些刺鼻,外间便传来翁姑奶奶的咳嗽声。 “夏至,把窗户关起来。”红梅端着早点从楼下上来,听到翁姑奶奶的咳嗽声便道。 “已经在关了。”夏至应声,然后是关窗的声音。 “喵……”小花从窗台上跳下地,踱着步子走到虞景祺的脚边,趴在那里,虞景祺一动不动坐餐桌边,听到翁姑奶奶的咳嗽声,突然伸出手,然后一点,一点的推着面前的一只水杯,慢慢的将水杯推到了翁姑奶奶面前,然后两眼看着翁姑奶奶。 “哟,这是叫我喝水呀……”翁姑奶奶一脸欢喜的说。 “也不枉姑奶奶养他在身边。”红梅放下早点笑嘻嘻的说。 “唉,不也是没法子嘛……”翁姑奶奶叹气,都是大人造孽,小孩子受罪。 “吃饭了,去洗手。”夏至出来,朝着虞景祺招招手,虞景祺便慢腾腾的站起来,亦步亦趋的跟着夏至身后,小花伸个懒腰,也跟着虞景祺的脚边。 红梅将早点摆在桌上。 一盘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油条,一笼蟹黄小笼包,边上一只藤碗里七八块恣巴,还几杯甜豆浆,一边食盒里还有几盘小糕点。 “景明起了没?”翁姑奶奶大声的问红梅,实在是外面的鞭炮声太大了。 “起了,小桃在屋里帮大小姐梳头呢。”红梅也大声的回,那声音迅速的被外面的鞭炮声淹没。 “哎哟,这闹的。”翁姑奶奶实在是吵不得,拿了一个耳套套的耳朵上,须臾,鞭炮声方歇。 “你说荣伟堂真会分了一成荣兴的股份给二姑娘?”翁姑奶奶跟红梅打听。 “这到是不晓得。”红梅摇摇头,又说:“荣伟堂新婚夜就把玫瑰抬进门,怎么着也要给虞家,给二奶奶一个说法,倒也有可能的。” 翁姑奶奶点点头。 夏至牵了虞景祺回来,小桃也端了水从屋里出去,虞景明也跟着小桃的脚步出了房门,翁姑奶奶朝着她招手:“景明,快来吃早点。” 虞景明笑笑坐下,然后慢条斯理的吃着早点,又小口小口的喝着豆浆,心思却也在荣家的头上,关于荣伟堂要分一成荣兴的股份给二姑娘的事体,虞景明觉得十有八九是真的。 外面鞭炮声方歇,隔壁九号门的门也吱呀一声开了,戴寿松穿了一身簇新的长衫,头上戴着瓜皮帽,眼睛上架了一幅金丝眼镜,一派上海滩开明掌柜的模样,精神的很。他身后戴娘子一身旗袍,套了一个绒线开衫,头上梳了个髻,后面插了一根和田玉簪,太太派头实足的。 “哟,过来啦,伟堂,你荣家这事儿做的不地道呀。”戴寿松见到荣伟堂,板着一张脸,没好气的说。作为女方大舅,玫瑰进门这事体自然不能不提。 “大舅……”虞淑华冲着戴寿松福了福。 “大舅说的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没想到玫瑰会趁我喝醉了闹那一场,其实我早跟她说清楚了,只不过因为荣兴那边有她一些股份,一些工作的事体是没法分清的,倒是让外人看来牵扯不清似的,我娘也是不想闹笑话,淑华这回是受委屈了,我也愧疚的很,我本来是打算把荣兴的一成股份划到淑华名下,只淑华一直没松口,一会儿大舅和大舅妈可得帮我劝劝。”荣伟堂一脸诚恳的道。 “要得要得,我就说伟堂不是个不懂事儿的,自会给二姑娘一个交待的,一会儿屋里说吧。”戴娘子到是八面玲珑的打起圆场。 “大舅,大舅妈……”虞淑华不想大舅大舅妈牵扯到这事体里面。 “行了,进屋说吧。”戴寿松道,虞淑华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几人一起进了虞宅。 虞宅堂前,虞三姑娘依着楼梯的扶手皱着鼻子冷哼,两眼看着几人穿过天井,嘴里却是冲着她娘亲嘀咕。 “也不晓得二姐怎么样想的,荣伟堂想把荣兴的一成股份划给二姐,二姐偏不要,假清高也不是这么做的,她在家里不跟虞景明争,到了荣家还能不跟玫瑰争?那玫瑰作什么在新婚夜自己抬轿子上门?还不就是要压二姐一头,她可是有荣兴的股份的,二姐若是没有,以后荣兴的事情就说不上话,到那时她在人前,荣家大少奶奶的份量可就轻多了,那可真要叫玫瑰爬到头上拉屎了,还不要叫虞景明看笑话死呀……” “就你话多,你还怕虞景明笑话呀,今儿个虞记那桂花贡又涨价了,你不到外面去听听人家怎么说,娘倒也有些不明白了,你到底是跟虞景明杠?还是在给虞景明架梯子?你说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但你已经这么大,晓得不要叫别人笑话。”虞二奶奶叹着气说,心里却也怪虞景明和三姑娘乱来,二爷倒底经营了虞记十年,这虞记于她也是一份念想。 她恨二爷,但午夜梦回也掂念,二十年的夫妻到最后是爱恨难明。 “妈,我晓得。”虞三姑娘嘟着嘴,她即不是跟虞景明杠,也不是想给虞景明架梯子,她只是看清了虞景明的意味,做出最合适的判断,现在外面都传她故意跟虞景明对着干,在自毁虞记,到时也叫笑话她的人自掌嘴巴。 想着,三姑娘又翘着嘴角,有时候她也不得不佩服虞景明,跟陶记这场争斗,陶记赢在个明面上,暗里,虞景明早已四面埋伏。 心思这样绕,也不怕折寿,三姑娘冷哼着想。 思想间,虞淑华和荣伟堂陪着戴寿松等人进了堂前。 三姑娘撇撇嘴,依然站在一边,虞二奶奶坐在主位上,脸色倒没有什么不好。 昨天,荣大奶奶已经上门了,女儿也已经嫁进了荣家,之前,戴寿松在门外摆脸色给荣伟堂看也是头天说好的,如今她再摆脸色便没必要。正好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戴寿松和戴娘子也在一边坐好,虞淑华带了荣伟堂见礼,几人给了红包,大体上就是一些过场。荣伟堂又提起把荣兴的一成股份划给虞淑华的事体。 虞淑华沉默不语。虞二奶奶也沉思着,她倒是想起之前三姑娘那翻话了。 “淑华,我觉得这个得要,这到底是伟堂的一片诚心,你真不要了,伟堂还当你计较那些无谓的东西,放不下呢,这不容易离心嘛。”戴娘子瞪着眼睛在一边插嘴说,倒是落力的帮起荣伟堂说项来。 “舅妈,没那意思,我就是觉得我又不懂做生意,要那东西干什么呢?”虞淑华笑笑。 “嗯,这话说的,什么叫要那东西干什么,夫妻一体,你帮着伟堂掌管着呀,难道你还想推给那个女人呀……”戴娘子撇撇嘴。 二姑娘抿了抿唇,荣伟堂不免有些讪讪,虞二奶奶那里听了这话却是下定报决心。 “好,我做主了,你这一成荣兴的股份就记在淑华名下了。”虞二奶奶开口说。 “嗳……”荣伟堂一脸欢喜的点头,又跟身边的虞淑华低语:“我说你不该这么生份的吧。” 虞淑华抿抿嘴,笑笑。她不要股份本来是因为她确实不懂,而嫁给荣伟堂虽然是她自愿的,但一直以来这场婚姻她心里从未塌实过,就想单纯一点,然后看看她这一搏能走多远?如今这样,那就这样吧,心里其实也有一些欢喜。不在于荣兴的股份,而在于荣伟堂到底是有份心思在她身上的。 事体于是就这么说定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烫手山芋 二楼,翁姑奶奶帮虞景祺夹了一只小笼包,怕他烫到,还用筷子将小笼包戳破,让汤汗流了出来,虞景祺才端着小碟子,凑到嘴边,连同烫汁将整只小笼包划拉进嘴里,整张小脸就鼓了起来,一点汤汁自嘴角滴落,他连忙拿手去擦,却擦出一嘴的油,脚边的小花突然跳到一边的凳子上,伸着舌头去舔虞景祺嘴边的油,虞景祺呆呆的不动,只拿眼珠子盯着小花。 “嘿,死猫。”夏至气急败坏的提着小花脖子上的皮,将它提溜到一边。 红梅在一边看得发笑,小桃端了碗站在楼梯口,这会儿走过来,呶了呶嘴:“二姑爷果然是把荣兴的一成股份给二姑娘了,二姑娘不要,虞二奶奶做主帮二姑娘应下来了。” “哼,荣伟堂倒还算是有点心思在二姑娘身上,就不晓得是真心还是假意?”听到小桃这话,翁姑奶奶嘟喃着嘴嘀咕,荣家当初那样算计景明,因此,对于荣家,翁姑奶奶从来都是以最大恶意去揣测的。 “呵,荣家不给也不行啊,新婚夜弄出玫瑰这等事体,外面传的话可不好听,再加上二姑娘同姑爷的婚事是那董太太上门搓和的,如今董家跟荣兴关系僵的很,董太太这段时间可没少在外面宣扬,说荣家看上二姑娘其实是盯着虞园,连当初荣太太提议玫瑰接手虞园做招待的事体都宣扬出来了,荣家姑爷这么做大约也是要堵别人的嘴。”接话的是夏至,夏至一边帮虞景祺擦口水一边抿着嘴笑着跟翁姑奶奶说。 夏至每天一大早要去菜场,荣家同荣里那边离永福门也不远,所以时常能碰到同荣里那边的一些去菜场买菜的嫂子婶娘们,正好又是事关永福门二姑娘和同荣里荣家大少爷的八卦,私下里自不免互相打听。 倒让夏至听到不少八卦。即有那样的传言流出,那就玫瑰以及虞园的事体,荣家便要有个态度出来的。 分一成荣兴股份给虞二姑娘,便是荣家的态度,荣家既然把自己家的产业都分给了二姑娘,那打虞园主意的传言就不攻自破了。 “啧啧……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荣家这手法,我倒觉得做贼心虚似的。”翁姑奶奶又啧啧嘴说。 虞景明依然慢条斯理的吃饭,荣家那边是不是做贼心虚她不晓得,但淑华得这一成的荣兴股份,却也未见得就是好事,说不得是个烫手山芋也不好说。 荣兴本来就是皮包公司,当初它是背靠的是俄亚银行,然后拉笼了董帮办投资才建立起来的。 俄亚银行那边就是一些各种开发权利的背书,而董帮办这边呢,董帮办现在形势不妙,荣伟堂想吃掉董帮办手上的那些资源,但狗急了还跳墙,董帮办也不是软柿子,荣伟堂这如意算盘最后打得怎么样还得且行且看。 另外,荣兴在南汇的投资可是赊了好一大笔呀,虽然荣伟堂凭着六灶乡的资本又一举杀进了商团联盟,但商团联盟现在可不赚钱,反而一直在耗资,就虞景明所知,这个商团联盟,王家和李家联合投资近百万银元了,就这还不够,最近商团联盟正在各处劝募饷捐,荣兴不往里面贴钱已经是烧高香了。 再加上前段时间,荣兴又把一些资金砸进了闸北水电的项目,不可否认,虞景明也承认闸北水电会是一个好项目,但周期太长了,这部份的回报荣兴短期是别想,若是时局再有动荡的话,荣兴这部份的投资甚至可能打水飘也不好说。 所以总的来说,荣兴现在就是一个空壳,甚至在南汇的项目上,只怕背的债也不小。荣伟堂这个时候把荣兴的一成股份划给二姑娘,等于就是把二姑娘也拉进了荣兴的泥潭,让二姑娘跟他一起背债,如此一来,虞园只怕也要被拖下水了。 所以,荣兴的一成股份对于二姑娘来说还真不晓得是好是歹。 当然这些都虞景明片面的分析,却是不好说出口的。 毕竟现在荣兴的势头却是极好的,背靠俄亚银行,手里又掌握着多个项目,以及闸北水电的投资,再加上荣兴商团并入联合商团,荣伟堂更是商团里一个大队的队长,不出意外的话,荣兴将成为新兴的买办商行,怎么说都是二姑娘讨了便宜了呀。 所以这些心思在虞景明脑海里转了个圈也就暂时摆到一边,二姑娘和荣伟堂的事体还得且行且看。 “翁冒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虞景明又转头问红梅。 “翁冒是快天亮的时候回来的,他让我跟大小姐说,一切都办妥了,已经托关系搭上了伊丽莎白号,货连夜就上船了,那船是今天临晨时出港,翁冒是收到船出港的电报才回来的。”红梅接着虞景明的话道。 “时间这样紧呀,那么说,咱们的货在广州那边没有缴税?”虞景明问。 “伊丽莎白号本来就是免费船,在广州那边根本就没有缴税的程序,而我们的货要另外报税的话时间根本来不及,翁冒说那税可以到上海再补缴的。” 虞景明却是晓得这税绝不能到上海再补缴,卞先生那里大约是要拿她这批货的缴税问题做局的。所以,很有可能,她这批货一到上海根本就没有补税的机会,所以她这批货的税在到上海这前必须补上,还要补的神不知鬼不觉。 “这艘船还要在武汉关停一下吧?”虞景明问红梅。 “嗯,武汉那边也有领事管,这艘船在要武汉关停半天,交接那边的货物。”红梅道,之前翁冒在计算伊丽莎白号行程时曾提了一嘴,伊丽莎白号要在武汉关停一下。 虞景明点点头,心里有数了,这事体她一会儿再跟翁冒商量一下。 “妈,我去四马路了。”楼下,传来三姑娘跟二奶奶打着招呼。 虞景明朝楼下望了望,三姑娘一身洋装,是越来越新潮越来越摩登了。 “大小姐,我们去不去四马路看看?”红梅也问虞景明。大小姐的布局她晓得,只是大小姐把涨价这一环全压价三姑娘身上,她这心里总有些没低的。 虞景明摇摇头:“不用了,三妹心里有数的。” 古人尚晓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事体三妹既然挑了去,那就相信她。 “今天你留在虞记吧,估计有不少挑子师傅要来登记领柜子,一些账目上的事体你按流程办。”虞景明又吩咐红梅说,这才是她事关振兴虞记布局的重中之重。 桂花贡是打名气,立旗的,而这些柜子却是打根基,也是要抄陶记的老底的。 “大小姐有重要事体呀?”红梅好奇的问,这挑子师傅的事体大小姐一直挺重视的,还以为这流程大小姐要亲自审核。 “不需要的,具体事项,之前跟翁冒,许老掌柜,戴政还有余翰都商量过了,你照流程来,我要去一趟王家,王伯父他们最近在劝募饷捐呢,我去看看。”虞景明说,也是打算要捐一点的。 红梅点头,虞景明便起身,小桃连忙跟在身后,两人一起下楼。 楼下,虞二奶奶,戴娘子,戴寿松陪着荣伟堂说话,气氛热烈的很,只虞景明一下来,气氛便凝了,一时间堂前俱没了声音,戴娘子还挪了挪屁股,有一丝局促。 “大姐……”二姑娘眉目略弯了弯,起身跟虞景明打招呼,荣伟堂自也站起身来,也招呼了声:“大姐要出去呀。” “是呀。”虞景明笑笑,又转头冲着虞二奶奶福了福,再没一句多话,带着小桃出了虞宅。 虞二奶奶看着虞景明的背影,淡淡的哼了声。 “呵,外面都讲虞景明巾帼不让须眉,顾大局,倒也未必吧,今天这日子,她这般冷脸给谁看?摆给谁看呀,当初她跟伟堂的事体是她自己闹成那样,如今还要怪人不成?”戴娘子看着虞景明的背影,也撇撇嘴说。 二姑娘不由的抿了抿唇,脸皮有些尴尬。 荣伟堂也拧了拧眉,这位大舅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少说两句。”戴寿松横了自家娘子一眼,然后又道:“虞景明现在叫陶记逼的焦头烂额的,怕是忙的。”戴寿松这话算是活络了一下气氛,不过话音里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虞淑华抿抿嘴,唇巴动动,终是未说一言。 她其实觉得大姐未必如别人想的那么焦头烂额。 虞景明自不管身后多少闲言,她自走她的路。 第一百九十三章 内情和风眼 有一句彦语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虞景明早上起床的时候,晨曦甚好,天边还有的一抹云霞,只这会儿她出了门,便起风了,天也阴了下来。 “大小姐,早……”老王头茶档上的客人闲闲的跟虞景明打着招呼。 “早呀。”虞景明也笑笑。 这时,街尾,平五穿了一身长衫,外面又套了一件西装,算是中西合璧。他匆匆过来,到得二号门,便伸手敲了门,二号门吱呀一声开了,麻三妹手里提着一只小包从屋里出来。 “平五呀,黄包车今天没来?”麻三妹四下里张望了一下。 “你昨晚不是睡的迟嘛,黄包车来早了我怕他打扰你休息,昨晚就跟他说好了,今天不消来,我送三妹,一会儿在路口叫车就好。”平五笑笑说。 麻三妹顿了一下,点点头:“麻烦平五了呀。” “不客气的。”平五说,接过麻三妹的手提包,两人一前一后了出了永福门。 “哟,麻三妹不是跟卞先生相处嘛,什么时候跟平五这么腻呼了?”翠婶远远瞧见这一幕咧咧嘴,一脸好奇。 “卞先生跟麻三妹散了……”麻婶端了一碗粥,依在门边,接了翠婶的话说。 “哟,出什么事体了?”翠婶一惊一乍的问。几个食客也看着麻婶:“有啥内幕说说?” “我就听麻喜说一嘴,这小子现在还的被窝里孵小鸡呢,我哪晓得什么内幕哟。”麻婶说。 这时平婶子手里挎着一只菜篮子过来,正要去菜市买菜,路过茶档却是接了话:“这有什么呀,他俩这事体本就是麻三妹剃头挑子一头热,麻三妹现在在陶记呢,那陶记跟利德可是合作伙伴,而卞维武,昨天带着一帮兄弟可是狠狠砸了利德好几个场子,为这事体,麻三妹昨晚在陶家的宴席上可没少被人希落,也就我家平五在,才帮衬了几句,麻三妹要讨生活的嘛,为这事说了卞家兄弟几句,卞先生哟,就说分手啦,本就没多少诚心,这事体走到这一步也没什么奇怪,还是我家平五实在。”平婶子一翻话,众人听到倒是那么回事。 桂花嫂倒是没好气的说了一句:“人家卞维武差事都没啦,若不是卞先生找了人,差点就坐牢,这等事体,还不兴卞维武带人砸砸利德的场子出出气呀,麻三妹在陶记为难,却也不想想虞记这里还被她背后插了一刀呢,昨儿个,虞记桂花糕,总店分店加一起统共没卖出去几斤。” 昨晚,铁柱那混小子一脸青紫的回来,桂花嫂和赵明自然要问,如此,桂花嫂自晓得昨天卞维武带人砸利德场子的一些事体。这会儿听到平婶子的话,便反驳道。 桂花嫂这话也在理,很多事体本来就没有完全的对错,端看你有没有站在一个客观的位置去看。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卞维文提着铁皮水瓶从圆门洞过来:“王伯,打瓶水。” “好咧。”老王头应声,接过卞维文手里的热水瓶,拿了铅皮勺子舀水。众人也就歇了声。 虞景明跟众人笑笑,路过众人,风过,撩起她的发丝,是起风了。 王家。 虞景明挽着王大奶奶坐在沙发上,冯绍英也微笑的坐在一边,王家大嫂程绣英带着丫头正张罗着茶点,王三少王端美一早也在,这会儿没正型的坐在一边的沙发扶手上,手里拿着一本账册轻轻的翻着。 王家一切似乎还是从前模样,除了众人都清减一点,除了少了王端青的身影。 不过,虞景明却是晓得,王家人都端着一股劲,王伯父毅然投身进商团联盟的创建里,不惜砸下巨资。王家大哥把他私人的一些资金捐给了学校,创立了端青基金,以扶助贫困学生。 便是王端美这公子哥儿,也放下手中的画笔,拿起了家族里的账册,行事也更加的专注。 有些人遇到灾难会颓然,而有些人却更能勇往直前。 “大嫂,我这有笔钱投到基金里面,你帮我交给大哥。”虞景明拿出一张支票递全王家大嫂说。 “好,我替你大哥谢谢,正好最近学校里有几个学生要留洋。”程绣英道,程绣英算是中规中矩的老派媳妇,平日恪守规矩,但行事却也自然温和,接了支票,便笑笑道谢。 “大嫂跟我客什么气呀。”虞景明故意瞪眼。 “景明不是外人,不用客套。”王大奶奶在一边也笑笑说。说完,又拉着虞景明的手:“最近怎么样,听说陶记跟你们虞记杠上了?”王大奶奶问道,随后却轻轻一拍大腿:“陶民旺这老家伙也是不要脸皮的,做生意也要讲究点体面的,他到好,直接跟个晚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打擂台,也不嫌丢份。” “大奶奶,商场如战场,做生意本来就是这样的,可怨不得陶叔,陶叔也不容易,现在整个糕点行业确实是在走下坡路,尤其还有西点这条过江龙,陶叔是真正专注于这个行业的,他的目光看到的不仅仅是现在,还有未来,我猜他大约也是想闯一闯,闯不一定就能成功,但不闯肯定是不行的,另外陶叔也有拿我当磨刀石,好磨磨子华兄,顺便的陶叔大约也是想给我做磨刀石,去年虞记到底太顺了。”虞景明笑笑说。 “成,你既然看得明白,我就不再多说。”王大奶奶听了虞景明这翻话,倒是放下心来,她倒不怕虞景明吃亏,年轻人,吃点亏才有走的更远。她是怕虞景明看不明白,如今看来,景明心里明着呢,对于陶民旺的心思,老爷私下里也跟她分析过的,跟虞景明现在说的是一点也不差呀。 这丫头揣摸时局以及看人的眼光确实独到,难怪回回说起景明,老爷都要说长江后浪推前浪。 冯绍英这时拿了麻将牌过来。 “寡坐无味,我们来打牌吧,大奶奶好久没玩了,景明她们那边到是常有牌局,可偏偏景明别的地方聪明,独这一样不开窍,我这马上要出洋了,正缺钱呢,正好找景明赞助赞助。”冯绍英笑呵呵的打趣。 “我就算了,久坐不得,三弟替我上场。”程绣英笑笑说。 “好的呀,我这还缺点首饰钱呢,前儿个上街,纤纤看上了舒记的一块凤牌,我钱不够,今儿个看看手气,能不能凑足。”王端美也笑嘻嘻的说,舒记是金饰点,舒记的凤牌,用的是掐丝工艺,相当的精美,没有女子不喜欢的。 虞景明一摸额,笑着打趣说:“我今天难不成进了土匪窝了?” “你两个都是不安份的,景明虽然对打牌不开窍,但她运气一向好,牌局上可鲜少输钱,你俩个还不是看中我那两个私房,想划拉进你的口袋里。”王大奶奶这时却指着冯绍英和自家老三一脸没好气的笑骂。 王大奶奶心里倒晓得这几个是想陪自己散散心。 立时的,荃妈招呼了下人摆了桌子,不多时,稀里哗啦麻将牌的声音便响起。自家几个人,打的都不大,全当是添趣。 “二嫂哪天走?”刚才的话里,虞景明便晓得冯绍英出洋就在这两天了。 “后天中午的船。”冯绍英道。 虞景明点点头,记下了,到时要送一送的。一边王大奶奶眼眶也是一红,不过马上揭了过去,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才需放在心上。 “一路上都要小心,总归一句话,我王家永远是你的家,记得给我写信。”王大奶奶冲着冯绍英说说。 虞景明挑了挑眉,王大奶奶这话似有些话中有话,程绣英正好坐在虞景明身边,便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冯家打算接绍英回去呢。” 虞景明这下明白,端青二哥走了,又没有留下子嗣,现在也不是以前那时代了,冯家也是大家,要接冯绍英回去的,王家是没有反驳的理由的。 虞景明这才晓得,冯绍英这个出洋里面还是这些内情,冯家是政治家族,接冯绍英回去,大体是要再联姻的,冯绍英是个有主见,自不愿再由着家族安排,因此直接决定出洋,谁家也不待。 虞景明又想着冯纤纤,平日里,冯纤纤总是往王家跑,今日却不见人影,只怕是冯王两家之间是有些疏淡了。 “我晓得了,大奶奶放心,汪莹莹跟我一路到香港的,我也会在香港待一段时间再去法兰西。”冯绍英笑笑。 说到汪莹莹,王家大嫂程绣英好奇的问:“董家宴推迟到下周了吧?汪莹莹后天去香港?那不是不能参加董家宴?听说这回董家宴是要撮和董璎珞和英大使那个侄儿盖文的?汪莹莹这个做大嫂的不参加不太好吧?” “哟,大嫂嫂,你这消息可落后了,董璎珞跟盖文的事体估计悬了,你不晓得呀,前段时间广州那边传了新闻过来,盖文跟东洋一个什么会社家的千金小姐好上了,这事儿在广州那边上了头条新闻的,董家宴为什么一推再推,还不就是因为盖文一直赖在广州,这事儿可活生生打了董帮办的脸,你们瞅着吧,下周的董家宴还不晓得要闹出什么事体来……”王端美插嘴。 “怎么,你有什么消息?”程绣英问道,老三这是晓得什么吧。 “我哪晓得,听冯纤纤说的。”王端美道。果然王端美说到冯纤纤时,却是有些烦恼的抓了抓脑袋。 虞景明也抿抿唇,这盖文一时间到成了暴风的风眼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陶氏父子 四马路陶记,买桂花糕的人从陶记一直排到了天蟾戏院门口,将整条长街挤的满满当当。 陶子华站在二楼的窗户边上,先是欢喜的看着这长长的队伍,然后又眯着眼看着对面虞记,四马路虞记分店如今门可罗雀,便是连店里的伙计也窝着不出来见人。 听说虞记桂花糕今天又涨价了,都说虞景明了得,如今看来是有些盛名难附,陶子华很有些意气风发的。 “对于虞记桂花糕今天继续涨价的事体你怎么看。”陶掌柜坐在二楼的办公桌后面,手里捧着一只大的景德镇瓷茶杯,背靠在椅背上,却是在闭目养神。 “爹,虞景明到底是女人,小技量呀,虞景明以为虞记桂花糕今天继续涨价,我就会继续认为是她家姐妹不合呀,然后掩盖她其实是想趁这个机会把虞记桂花糕做成精品礼盒的事情,太小看人了……”陶子华转过身来,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椅上冲着他爹道。 “哦,你不看好精品礼盒这事体?”陶掌柜眯着眼睛,看着自家儿子问。 “精品礼盒这事体咱家又不是没做过,咱家一直在做呀,咱家还不是因为精品这一块份额被西点抢去了近半,中档市场也正在逐年萎缩,这才想开发外埠市场的嘛。别人能进来,咱们为什么不能出去?”陶子华说着,又道:“虞景明想的是好,有麻师傅在我们陶记,桂花糕的市场份额她根本没法子跟我们陶记争,所以她想另辟蹊径,把虞记桂花糕做成精品,我早上让人去买了虞记的桂花糕,现在她们家的桂花糕叫桂花贡,倒是花了些心思的,不论在质量和包装上,都算得上层。但别忘了,咱家一直经营过这一块,晓得市场份额并不大,而且若没有低档和中档的用户群体支撑着,高档的精品市场是会逐渐萎缩的,虞景明以为把她家的桂花糕提档就没事了呀,那是空中楼阁。”陶子华道。他有信心把虞记桂花糕的市场份额吃掉。 陶堂柜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说:“好,你有信心就好。”说完,陶掌柜又喝了口茶,他其实内心里有好多的话是不吐不快,但也晓得这会儿子华正在兴头上,只怕说多了还以为他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是给他泼冷水,到时,父子俩又免不得弄得一场不快。 想着,陶掌柜又重重的咳了起来。 “爹,这边都稳定了,也没什么事,你回去休息吧。”陶子华劝着陶掌柜。 “好吧。”陶掌柜说着站起身来,捧着茶杯,正要说话,桌上的电话响了,陶子华拿起电话“嗯”了几声,放下电话便又跟陶掌柜说:“利德的经理约我吃茶。” “哦,好。”陶掌柜心想,吃什么茶呀,还不是那边约个付账,不过,这些话,陶掌柜终是一句也没说,还是不说的好,有些事体,也只有撞了南墙才晓得深想。 回到苏州河岸边的陶宅,陶掌柜站在陶宅门外的苏州河边,环顾四周,周围都是低矮的民房,这处是当年陶民旺从虞记出来后的落脚之地,虽然后来有了钱,买下了周围两户人家,整个屋子得到了扩充,但受环境所限,依然有些局促和破旧了点,陶子华对这处是看不上眼的,所以陶子华现在几乎就是住在四马路那边。 只陶民旺却死活不搬,这里是他陶记兴起之地。 “河风大呢,也不进屋。”陶太太拿了件外套出来,给陶民旺披上。陶民旺坐在河边的墩子上,拿出旱烟袋抽了一口烟。 “我觉得呀,子华说的有理呀。”陶太太在一旁道。 “理是有理,但太过乐观,他只想着他的眼光和见识,却不去想想别人的眼光和见识,他说虞景明只晓得把虞记桂花糕提档,而放弃了虞记桂花糕的中低档市场,这是他想当然你晓得不,他都没有细致的去调查,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虞景明放弃了中低端市场,他怎么就好断定虞景明放弃了中低端市场呢,想想也不可能呀,虞记去年签订的外埠订单到现在还没有完全交付完,这么一大块收益,她虞记能说放弃就放弃?只是景明做事太过隐晦,让人很难找到珠丝玛迹,有时候那些珠丝玛迹就是放在你面前,你也很可能忽略,偏子华还那么乐观。再说了,子华总认为,咱家精品礼盒没做出头,这精品礼盒就没做头似的,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咱家精品礼盒没有做出头,是因为我的技术终究差了点火候,我做不出于精品礼盒相匹配的高品质糕点,你晓得虞记现在做的桂花贡吗?昨天的我买了,今天的我也买了,我告诉你,这里面让我觉得可怕的不是这款桂花贡确实做的好,说实话,就目前这款桂花贡的水平,让我集中作坊里的师傅,我也一样能做的出来。但是你晓得吧,虞记的这款桂花贡它一直在进步,昨天的超出平常卖的桂花糕,所以虞景明涨价,而今天的,又较昨天更高一层,所以又涨价了,我相信明天的桂花糕说不定在某个方面又有所改进,如此,虞记这桂花贡每天涨价,而顾客会担心明天又涨,这就逼的顾客越早买越好,如此一段时间,桂花贡的销量也许不会太高,但它的名气必然会上去,这是在为桂花贡养望呀。一但名头起来了,还愁销路吗……” 陶掌柜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既欣慰,又有些不是滋味。 欣慰的是虞景明不愧是虞永福的女儿,已经颇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势头了。 不是滋味的是,毕竟虞景明的对手是他陶记呀。 “哎呀,你这死老头,既然这样,你怎么不跟子华说清楚呀?”陶太太有些急了。 “我怎么跟他说呀,他那脾气,我一说,他一准会说我抬高别人看轻他,还不得跟我吵呀,找个时间,你跟他说吧,就不晓得他听是不听。”陶民旺道。 陶太太也不做声了,子华正一头热呢,这时候给他浇冷水,他还不得炸呀。 “别担心,我本就是要拿景明磨练他,再不济,总有我收拾摊子的……早些吃苦头总好过以后吃。”陶掌柜道。 “你们爷俩呀……”陶太太叹了口气。不管了,她也管不了。 “我去烧晚饭了,也不晓得子华晚上回不回来吃。”陶太太说。 “他哪里还会回来,利德那边一个电话,他就颠颠的给人付账,做冤大头了。”陶掌柜没好气的道。 “啧……”陶太太啧了一声,自顾自进了厨房。 没成想,到了吃饭的点,陶子华一头撞进门来:“爹,我得到消息,虞景明从广州那边进了一批米粉,绿豆,糖等原材料,她为了降低成本竟然搭上伊丽莎白洋轮,那洋轮是一艘免税船,但虞景明的东西可不在免税之例,虞景明这是想利用伊利莎白号洋轮走私,真利令智昏,这回我可是要趁她病,要她命了。” 陶子华一脸的兴奋,这是吃茶的时候从利德那里听到的消息,说是江海关那边传出来的,爹老说永福爷了得,又说虞景明青出于蓝胜于蓝,如今看来可是蠢的很。 “做生意最紧要的是做好自己,不是老盯着别人出错,更何况虞记的货都还没到港,这走私的传言就出来了,还不晓得这里面有什么名堂呢。”陶掌柜扫了陶子华一眼,夹了口菜进嘴里,嘀咕的说。 “呵,有什么名堂?爹你别把虞景明想得那么厉害,董帮办那边最近跟利德斗的厉害,利德跟伊利莎白号一向有货物往来,董帮办想深挖利德的事体,自然就盯上了伊利莎白号,自然要安排海关那边的人打听,这一打听没打听出利德什么,倒是挖出了虞记,这可以说是歪打正着……”陶子华说着,转身又出门。 “你这才进门,怎么又出去呀?”陶太太正要给陶子华盛饭,看到陶子华才进门又转身要出门,连忙问道。 “我回四马路。”陶子华说着,人已出了屋。 “唉,你这老头,少说一句不成吗?”陶太太没好气的坐下来,拿起碗筷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我这不是给他提个醒吗?”陶掌柜将手里的空碗递给陶太太。 陶太太横了陶掌柜一眼,本待不理,想想,又站起身来,接过空碗,帮陶掌柜添了小半碗,然后两人默默的吃饭。 外面,苏州河水潺潺。 第一百九十五章 各有所求 虞景明傍晚时分回的永福门,正准备进门时,正碰上二姑娘同荣伟堂一起从虞宅出来。 “大姐,回来啦……”虞淑华笑笑说。荣伟堂也说:“大姐忙呢。” 两个倒是一幅妇唱夫随的样子。 “嗯,这就走啦……”虞景明同样笑笑。 虞淑华点点头,没有吱声,荣伟堂笑笑说:“嗯,回去了,离得也近,回来也就两步路,以后淑华没事,多过来走走。” “那敢情好。”虞景明浅笑。荣伟堂和虞淑华告辞。 夕阳正落下,两方擦肩而过,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 接下来几天,虞记桂花贡果然如陶掌柜所预料那样每天都涨,而买的顾客也会发现,虞记的桂花贡每天都有一些小惊喜,一时间虞记的桂花贡虽然引来物议纷争,但渐渐的已经开始有了忠实的拥趸。当然,这样的拥趸还很少,他们淹没在纷乱的物议里面,不为人所觉。 于此同时,虞记涉嫌走私的消息也渐渐的传开。而衙门和各大商团也接到消息,有两名南方革命党的重要成员将于近日抵沪。 一时间各车站码头到处都是军警和各商团团员。 转眼就是立夏。 “哟,汪太太,又来买桂花贡呀。”虞记一楼铺子里,麻婶的媳妇春娘站在柜台里,招呼着顾客。 “可不就是呀,今儿个不是立夏嘛,讨个吉利,你不晓得呀,这桂花贡可帮我大忙了,前些时日,为着我家先生进纱厂的事体,我真的是什么办法都想尽了,万事都走通了,就最后办事的经理那里死活拖着,没办法我家先生只得再送礼。起先进门,人家还不待见,后来他家里又来了一个北京的客人,聊到了上海的糕点,我不正好买了两盒虞记的桂花贡嘛,我先生就连忙送上,没想那北京客人着实是个吃客,他一看这桂花贡,又一尝,就说这桂花贡比那正宗的宫廷密方一点也不差,我先生这就搭上话了,说做桂花贡的莫老师傅是宫廷糕点师出身,又说守勤师傅是留了洋回来的,这桂花贡可是中西合璧,那北京客人吃的也甚是开怀,经理也得了面子,对我家先生也就热情多了,出门的时候还送我家先生出门,第二天我家先生进纱厂的事体就批下来了……”同荣里的汪太太说的眉花眼笑。 “哟,那敢情好。”春娘也是一脸欢喜,一手接过汪太太递过来的钱,又填了一张票子,用票子包着钱,抬头伸手扯过一个挂在头顶铁丝线上的铁皮夹子,将钱夹在夹子里,然后用劲一甩,那夹着钱的铁夹子便顺着铁丝线滑到了账房的柜台前。 收钱的伙计从铁夹子上取下钱,然后对着票子冲着作坊里大声报号道:“同福里汪太太,一盒桂花贡。” “好咧。”立时的作坊里便有伙计拧了一盒桂花贡,整个盒子是用罗汉竹编成的,表皮浅棕色,打磨的很光亮,盒上面编的是缕空花,一个精致的花边提手,不说里面的桂花贡,就单这竹盒子,也甚是精致,让人爱不释手。 “说真的,这桂花贡做的真是精致,让人都不舍得吃,摆在家里都养眼。”汪太太接过桂花贡却是打趣着,也不急着走,那肩膀斜靠在柜台上,又跟春娘聊起天来:“麻油婆上豆腐佬家提亲的事体你听说了没有?” “没有呀,不过我们晓得麻油婆这亲事没说成,麻油婆这两天火冒冒的,逮谁都能吵架,我婆婆都跟她吵几回了。”春娘也是一脸好奇。 “她当然火了呀,她去那天,我正好去豆腐佬那里买豆腐,事情可是从头瞧到尾,她提了陶记的两盒桂花糕进门,当时豆腐那大闺女正好在卖豆腐,她也好没来由,就提着两盒桂花糕站在那里打量着那大闺女,一会儿嘀咕着人家闺女屁股不够大,一会儿又说下巴太尖福薄什么的。结果叫刚进门的豆腐佬娘子听到了,豆腐佬娘子那嘴都快气歪了,二话没说,直接拿起扫帚赶人……”汪太太道。 “哟,也是活该,不找媒人上门已经是不尊重人家了,还说那样的话,哪个做娘都不依。”春娘啧啧嘴道。 “可不是……”汪太太连连头,这才提着桂花贡离开。 虞景明跟红梅正好从楼上下来,就坐在柜台边翻着这两天的流水,虽然桂花贡的销量还比较低,但明显再增长。 “口碑也有一些了,那位汪太太倒是真帮咱家桂花贡宣传的一番,如今许多人都晓得咱家的桂花贡不比宫廷里的差,而于汪太太相比,麻油婆说亲失败,大家都说了,麻油婆买错了桂花糕……这样下去,虞记这桂花贡是真要火。”红梅一脸笑嘻嘻的道。 “汪太太那个许是有些巧合,麻油婆那个就太风言风语了,她提亲不成跟什么桂花糕一点关系也没有,明摆着她是有些瞧不上人家闺女……”虞景明笑笑,一些传言容易让人头脑发热,倒底还须沉下心来,桂花贡这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势头倒是不错。 而虞景明寄希望的却是挑子师傅那边的买卖,就短短几天,虞记已经拿下了近三十多名这样的挑子师傅,三十多名师傅不算多,但一撒出去,他们就是榜样,只要他们能得利,其他的挑子师傅就会找上门,这才是虞记对陶记的杀招。 蚁多咬死象呀。 “今天,伊利莎白洋轮要到埠了吧?”虞景明这时又侧过脸问红梅。 今天是四月初九,立夏,正是伊利莎白号到埠的日子,也是董家宴举办的日子。 “嗯,翁冒打电话回来过了,预计要下午五点半左右,翁冒现在就已经在江海关里面蹲点了,现在我们虞记涉嫌走私的事体传的纷纷扬扬,连王三少爷都来问过……”红梅有些担心的说。 “不用担心,这消息大约是卞先生放出去的……”虞景明猜测着。卞先生要查伊利莎白号,则必须取得上船搜查的权利,伊丽莎白号洋轮可是专门为各大使馆运送生活物资的,它本来就是免税的船,江海关是没有权利搜查的,唯有借虞记的事体,将事情弄大,才能找到上船的突破口。 而事情也正是这样,沪上这两年金融动荡,民族资本举步维艰,物价飞涨,沪上百姓和各商家心中早有怨言,再加上伊丽莎白号早就走私传言,以及江海关这边对华洋两边关税区别对待,如今市面上已隐隐起了一些抵制洋货苗头,领事馆的压力就比较大了,而为了缓解压力,以及稳定市面,领事馆只能同意江海关那边查伊丽莎白号,以澄清走私传言。 “我们的税在武汉关口那边已经补交了吧?”虞景明问红梅。广州那边乱哄哄的,再加上已经全面禁航,也就只有伊丽莎白号能出港,而伊利莎白号是免税船,所以虞记的货的广州是没有时间交税的,所以最终虞景明是吩咐翁冒安排在武汉关把税补上的。 “税已经交了,是李记安排的两人帮忙办的手续。”红梅道,又侧过脸说:“对了,我之前在码头还看到许多巡防营的差兵,听说是要查革命党的,会不会是李公子的人来上海的消息走露……” “这也是很正常,我虞记的货上船,再加上李公子要安排他们那边的人,这里面要走很多人情关系,一点风声都不露只怕是有些难。”虞景明想了想说。 “那李公了的人一到上海,岂不成了瓮中鳖?那我们虞记会不会受牵连?”红梅有些担心的说。 虞记广州这批货是由李记牵的线,对方是吴记粮行,吴记粮行前身同样是十三行里的一员,只不过当年,十三行的一场大火,吴记损失惨重,后来牵往旧金山,也是近两年又开如回来的。也正是因为大家对吴记粮行不熟悉,李泽时便让谭先生他们假借吴记粮行的账房先生押货到上海跟虞记交接的。 只哪晓得计划赶不上变化,有两名革命党可能乘坐伊丽莎白号到沪的消息就泄露了出去。 虞景明晓得,红梅的担心不无道理,衙门那边还记着她虞记永福门枪枝案那一笔呢。若是这回两位先生被抓住,她虞记一个勾连乱党的罪名是跑不掉了。 当然,会有多大的后果,却也不好说。 “很抱歉,是我思虑不周了,不过,大小姐放心,我已经在武汉关那里安排了另外的人上船,到沪后将由他代表吴记粮行跟虞记进行账目交接。”霍的,门口就响起了李泽时的声音。他当时并不是没有想到若是有个万一,可能会影响到虞记,但当时时间实在太紧了,先要安排虞记的货上船,而谭先生他们若不以吴记粮行账房的身份上船,就要另外安排身份,时间根本来不及,好在消息泄露后,伊利莎白号在武汉关停半天的时间,让他把这个短板补上了。 他这时过来,也是要跟景明说这个的。 “啊,是李公子来了,我去冲茶。”看到李泽时突然到来,红梅站起身来,快速的闪身出门,给虞景明和李泽时留出了单独相处的空间。 “那两位先生的身份李公子又要如何重新设定?”虞景明疑惑的问。 “船上还有一批洋油和洋铁皮,这两批货是利德的走私货……”李泽时说着顿了一下。 “李公子是想李代桃僵?”虞景明问。如今事态发展成这样,想来这两批货对于利德来说也是烫手山芋,有人接手那不亚于雪中送碳了。 只是卞先生那边……“虞记走私”的这个局是卞先生布的,而整个局牵一发而动全局,李泽时这一举动无疑会让卞先生针对利德的计划落空。 “李公子坐呀。”红梅这时端了茶水过来,看到虞景明和李泽时站着说话,便道。 “倒是我失礼了,李公子请坐。”虞景明回过神来,连忙给李泽时让坐。 “景明,太生份了,叫我一声泽时那么难么?”李泽时这时突然摸摸鼻子自嘲着说。最近诸事纷乱,李泽时烦燥之下略失了一些平日的克制。 虞景明笑笑不作声,李泽时默默的喝茶。 “卞先生过来了呀?”门外突然响起红梅的声音,虞景明从半敞开的门,可以看到卞先生腋下夹着几本账册正穿过走廊。 “是的呀,过来找余翰说点事体,已经说完了,告辞。”卞先生冲着红梅笑笑说。 “那卞先生慢走。”红梅回道。 卞维文笑笑,转身正准备下楼,只是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了脚步,回头问红梅:“红梅嫂,大小姐在哇?” “在的呀,卞先生找大小姐呀,我去传话。”红梅起身道。 “红梅嫂,不用了,只是托你给大小姐传句话,”卞维文顿了一下道:“我此次针对的并不是利德。卞先生说完,点点头,然后两手拢着袖子下楼。 红梅有些疑惑,不晓得卞先生为什么突然让她传这句话。 红梅不懂卞先生后一句话,但虞景明却懂了,卞先生是告诉他们关于利德的事体可以放手去布置,不会影响他的布局,想着,虞景明又看了一眼李泽时说:“你跟卞先生商量好了。” 李泽时摸摸鼻子:“倒是没有,我只是私下里让人把这两批货的税在武汉关跟虞记的税一起补上了,这本就是做两手准备,一是象景明之前说的那样李代桃僵,只是这点需要利德和伊丽莎白号的配合,而两位先生并不想过早的引起这两方的注意,所以还并未接洽。二,也是想借此跟利德攀上关系,到时看看能不能借着利德的渠道掩护两位先生进入租界……” 也就是说李公子虽然做了诸多布置,但还未摆在台面上,因此,这一切却是卞先生自己看出来了,也是,局本是卞先生布的,他们在卞先生局里挪腾,想来是瞒不过卞先生的。 “只是,就算是这样,以目前局势,对两位先生也是不利的。”虞景明又道。 这两位身份敏感,又跟虞记无关,按平日虞景明的性子是不会多问的,只是李泽时为了让虞记避嫌,临时改变两位先生的身份设定,而黄花岗的血犹热血沸腾,虞景明实也不希望两位先生出意外。 “景明可有好的办法?”李泽时不动声色的问道,他倒也不是完全没法子,只是太过冒险,也无法保证两位先生安全,所以他想问问虞景明,景明常常有神来之笔。 “倒是有个想法……”虞景明抿了抿唇道。 “说说。”李泽时两眼盯着虞景明。 “此次事件,英领事和江海关的压力不小,他们应该是急于缓和目前的紧张气氛的,同意搜查伊丽莎白号只是一个手段,但他们还缺少一个扭转舆论的契机……”虞景明说着,停顿了一下,微微沉吟。 “景明的意思是……”李泽时已经品出味道来了。 “这样吧,我让翁冒以虞记的身份写一封感谢信给伊利莎白号的船主爱德华,感谢伊丽莎白号在广州动乱之即对沪上商人伸出援手。”虞景明慢条斯理的道。 虞景明的话音一落,李泽时几乎是腾的站起身来,随后又坐下,他有些失态了,但此时心情却如拔云见日一般:“景明这个主意好,翁冒以虞记的身份写感谢信给爱德华,谭先生他们自可以吴记的身份写感谢信给爱德华。” 虞记的货来路清楚,再加上关税程序完整,虞记走私的谣言自然不攻自破,这样的结局对于伊利莎白号来说也会是不错的,但并不完美,但如果虞记和吴记都送了感谢信,广州混乱事体有据可查,伊丽莎白号急沪上商人之难,伸出缓手,那对伊丽莎白号和领事馆那边来说绝对是可以大书特书的事体,正好可以用来缓解华洋商人的矛盾,到时免不得会有一场记者招待会和晚宴,而虞记和吴记做为当事人这样的场合肯定不能少,如此谭先生他们便可顺理成章同的进入了租界,这之中,他只要稍微布局,便可做到滴水不漏。 “景明,多谢了,你这可帮了大忙了。”李泽时笑笑道。 “不用谢,有些事情终是要尽一些力的。”虞景明也是浅笑说道。 李泽时便看着虞景明,一向坚定的心突然一跳:“景明,可否给我三年时间?”李泽时的眼光是炽热的。 虞景明心里也是一跳,转眼看着窗外,再回转脸时,却看到李泽时眼角一跳,眼神中有一丝不确定。虞景明浅笑,晓得这位是冲动了,便笑笑道:“不行,三年的时间能发生太多的事情,我们都是各有追求的,我不希望把各自圈在一个桎梏里。” “抱谦,是我唐突了。”李泽时摇摇头,他到底是有些了情难自禁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立夏 虞景明送李泽时出门,然后站在永福门巷口,抬头看着永福门牌楼的飞檐,风过,有云在流动。 “大小姐,写这封信是可以解决李公子的问题,但只怕会给虞记和大小姐惹来非议。”红梅一脸有些担心的站在虞景明身侧说。 虞景明自然明白红梅的意思。不管如何,华洋商人的矛盾已经有些激化,而这个时候,虞景明抛出这样的封信,虽然从情理上来讲,虞景明此举并无什么不妥,毕竟,广州事发,虞记的货滞留广州,虽然是走了关系,但也确实是得了伊丽莎白号相助才能按期运回上海。 但是从国人的情感来讲,朝廷丧权辱国,洋人占据中华之主权又行盘剥华商之策,虞记却在这个时候对伊利莎白号抛出橄榄枝,自免不得要落个洋狗子的骂名。 “这世间之事,哪里能算得了那么多,因为二叔之故,我身上还背着白眼狼的罪名,不是也没少块肉嘛,老太太在世时说过,世间之事,求个问心无愧吧。” 虞景明这样说,红梅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大小姐,那我去江海关那边看看,也跟翁冒说说这事体,另外看看形势。”红梅说,心里却是打定主意,这罪名不能让大小姐背,以后万一有事,反正是翁冒出面的,就翁冒来背,说到底这些根源都是因翁冒而起。 “好。”虞景明点点,红梅的心思她是晓得的,只是有些事体不是谁想承担就能承担的,虞记的事体只有她虞景明承担。 红梅便去了江海关找翁冒。 …… 中午,虞景明从虞记出来,走在长长的巷子里,每遇大事,她便喜欢在这巷子里走来走去,它能让她的心更定,定能生静,静能生慧,慧才能安哪。 永福门是吾心之安处。 “哎哟,老妹子,你别急着走呀,我晓得我这回事体没做好,我再请媒人去不就行了嘛。”巷尾,一个青衣老妇人从邓家气冲冲出来,便朝着小西门去,麻油婆也从屋里紧追了出来,边追还边说着好话。 青衣老妇人停了下来,回头一脸没好气的瞪着麻油婆:“哎哟喂,你还想请媒人去啊,要请,你请别人,我可是生生让豆腐佬的婆娘给赶出豆腐店的,脸皮都叫人撕了在地上踩了,人家豆腐佬说了,他宁愿在家里养一辈子的闺女,也决不让闺女嫁进你邓家喽,我看你家邓六要想讨媳妇呀,只能跟人做扁担亲了……” 青衣老妇人嘴里的扁担亲是有换亲的意思,穷人家里,讨不起媳妇,于找同样有子有女的人家,把女儿嫁给对方的儿子,然后对方把女儿嫁进自家门里。 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人不乐意这么做。 “呗,老妹子,你这么说话我可就不高兴了,我可不会拿我家香香去换亲。”麻油婆也不追了,站在那里跳脚。 青衣老妇人呸的一声也走远了,麻油婆转身回了屋里,重重的将门关上。 “哟,豆腐佬这下可是气狠了,竟说了这样的狠话。”前街这边,几个人便聚在茶档边上闲聊。 “哎,他这也是觉得太亏欠他那大闺女了,不愿他那大闺女受委屈,只是他再狠话又有什么用,他家里二闺女是招赘的,今后那豆腐店是要留给二闺女,那如何能把个大闺女留在家里?只怕终也是留不住的。”说话的是一个坐在钱六叔档子上剃头的汉子,这汉子就是南街豆腐店隔壁布庄的伙计,他昨天也报名参加商团,今儿个就过来剃头了。 “哎哟,可不是嘛,豆腐佬这大闺女倒成了老大难了。”众人啧啧嘴议论。 “翠婶,给我一碟五香豆。”虞景明走过来,跟翠婶说。 “哟,大小姐,今天可不能吃五香豆,今天得吃青蚕豆。”翠婶冲着虞景明道。 虞景明这才想起,今天是立夏了,立夏要吃青蚕豆的。 “那好,来一包青蚕豆。”虞景明笑笑,翠婶便包了一包青蚕豆递给虞景明。 虞景明钳了一颗青蚕豆丢进嘴里,抬头就看到前面不远,虞记门口的自来水龙头前,邓香香蹲在那里,面前摆了一只木盆,盆边上还有几双鞋,显然之前是在刷鞋,不过这会儿,她蹲那里动也不动,虞景明看不清她的表情,却看到一颗水从她面前滴落,落入面前的木盆里,又溅起一点点水花。 “香香,怎么啦?”戴谦和虞三姑娘从外面进来,戴谦今天穿着西裤,绒线衣,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还擦了头油,油光发亮的,这会儿正路过邓香香的身边,看到邓香香抹眼泪,倒是好奇的问。 虞淑丽便撇了撇嘴,横了戴谦一眼,却是用劲一甩手,自顾自走了。 “没事,水溅到眼睛里了。”邓香香抬头笑笑。 “哦哦。”戴谦点点头,却看到虞淑丽就要进虞宅,连忙快步上前:“又怎么了?” “没什么啊,好让你跟人搭讪呗。”虞三姑娘没好气的说。 “说什么呢,都是邻居嘛。”戴谦叫屈,虞三姑娘没好气哼了声,也晓得自己有些无礼取闹,便又放软语气:“今天夏至,我妈说请你们一起过来吃立夏馃的。” “好的。”戴谦点头,又道:“这段时间你有空闲吧,讲习所那边要唱戏,搞劝募饷捐呢,咱们还得搭搭台。” “有吧。”虞三姑娘点点,四马路这边有莫守勤,有润生,她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事情。 “那好,明天我叫你去练习啊。”戴谦跟虞三姑娘边说边进了屋里。 邓香香提着鞋子站起身来,看着戴谦跟虞三姑娘进了屋,整个人却仍发着愣。 “香香,鞋子的水都滴身上了也不晓得呀。”六婶正好开门,连忙提醒邓香香。 “哦哦。”邓香香这才回过神来,侧过脸,又看到虞景明冲着她浅浅的笑着,邓香香一阵心虚,连忙蹲下,继续用劲的刷着鞋子,她心里晓得,大小姐心里是清楚,上回虞三姑娘跟卞维武的流言是她说出来的。 虞景明看着邓香香心虚的低头,便浅浅的笑着,邓香香的心思她明白,三姑娘同戴谦的结果会怎么样也只能且行且看。 “王伯,有蚂蚁塌饼吧?”圆门洞那里,老潢提着一只鸟笼在前,一手牵着卞老三,卞维文慢条斯理的跟在两人身后,一到老王头的茶档边,老潢便咧着黄牙问。 “哟,这怎么能没有,青蚕豆,蚂蚁塌饼,卤蛋,还有立夏馃,都有的,立夏嘛,哪能少。”翠婶快言快语。 老潢扯了卞老三找个位置坐下。 “大小姐好。”卞维文看到虞景明,微笑打了招呼。 “卞先生好。”虞景明笑笑点头,突然又摊手上的纸包:“卞先生吃蚕豆。” “好的呀。”卞维文点点,伸手钳了一糕蚕豆,丢进嘴里。 虞景明突然感到卞先生的性子有些变化,卞先生的性子是有些闷的,可今天的卞先生却有些清朗。但虞景明却偏偏有一种感觉,卞先生的真性情似乎藏的更深了。 “景明参加董家宴的吧?”卞维文这时问。 “是的呀。”虞景明点头,便顺嘴反问:“卞先生参加吗?” “参加的。”卞维文笑笑,心里却想着,董家宴上,董帮办揭穿洋人截留税款的事体,而自己却凭着董帮办那些账册,揭发董帮办。到那时,不晓得这永福门的人要如何看自己? 卞维文抬头,蓝天,白云,天气很好。 一辆汽车停在了永福门巷口,一个司机从车上下来,径直走了过来,冲着卞维文道:“卞先生,税务司先生有请卞先生。” “好,请。”卞维文微笑点头,又冲着虞景明点头,然后跟着那司机上了车。 汽车留下一股黑烟便消失在了永福门巷口。 “哟,卞先生这是要发达了呀?” ……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天眼 虞景明推开虞宅大的门时候还想着,卞先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了。 “大小姐,回来了。”虞宅的天井里,夏至手里拿着一杆大秤,正招呼着门房老杨和车夫老赵抬秤,见着虞景明进门,便笑嘻嘻的打着招呼。 “这是做啥事体?”虞景明好奇看着她手里的秤问。 “大小姐忘了呀?今天是夏至,小孩子要称体重的。”夏至笑着回道,在秤钩上挂了一只大篾筐,然后抬手招呼屋里正从楼上下来的虞景祺:“景祺快来称称……” 夏至这一天的习俗,吃青果,称重,去暑邪。 青果自然就是包括青蚕豆等刚刚上市的各种水果,称重是称体重,去暑邪则是各家孩子身前要挂一个卤蛋,可以避免手软脚软跌倒的毛病。 “哦。”屋里虞景祺点点头,正要过去,又被楼上一溜小跑下来的翁姑奶奶扯住,翁姑奶奶往虞景祺手里塞了两个茶叶蛋:“一会儿称好后,记得吃了这个茶叶蛋,你接下来一年就不会跌倒啦……” 许是因为虞景祺常常沉浸的他自己的世界里,所以平日走路老是跌倒。 “哦。”虞景祺又重重点头,能不跌倒是挺好的,跌倒挺疼的,虞景明心里想着,脚步便加快了些,小跑的跑到院子里,站在夏至面前。 夏至一把抱起虞景祺,还掂了掂,然后说,还是挺沉的,说完,便抱了虞景祺放在篾筐里。 “好咧,站稳了啊。”老杨和老赵抬起了秤杆,两人一边称一边记下重量,门房老杨又笑着说:“等这个夏天过了,再称称看景祺多重。” 自古以来,夏天多有苦夏之称,一般的人经过一个夏天,体重都会有所减轻,因此,夏至称重其实是对人身体健康的一种监控。 称好重,老赵把景祺从篾筐里抱出来,虞景祺脚落了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却没动,只是转着脖子,四下里看看,突然歪过脑袋盯着正过来的虞景明,然后一眨不眨的。 “怎么了”虞景明挑了挑眉好奇的问。 “称……重!”虞景祺虽然说的不利索,但大体意思大家还是能明白的,这是让虞景明也来称称。 虞景明有些讶然,平日里她对景祺被没有什么太多的亲近,理所当然的,她也不认为景祺会亲近她,倒是没想到这小家伙眼里还是有她的。 “哎哟,这小没良心的,老婆子天天带着他,他到不叫我称。”翁姑奶奶站在廊下拍着巴掌打趣着,然后一脸笑呵呵的,过来,拿手摸着虞景祺的头顶,虞景祺歪过头又看翁姑奶奶,眉眼却弯了一下,虽然表情幅度不大,但笑意分明。 李大夫的医术到底是不错的,虞景祺的表情已经比最开始时丰富很多了。 翁姑奶奶嘴上是这么说,脸上却是一脸欣慰的表情,压低着声音冲着虞景明道:“老祖宗有话说呀,这人一出生时是有三只眼的,有一只眼是天眼,这天眼能察世间一切真假虚幻,只是这红尘之中光怪陆离,老夫人在世时也说过,五色令人目盲,所以,这只天眼随着人慢慢长大也就消失了,但景祺这样的,他的眼里只有他自己的世界,没有周围的一切纷扰,所以,他定然是身具天眼的,大小姐虽然不亲近他,但他应该是能看见大小姐的好。” “可不嘛……”夏至也在一边应和着,不知是应和翁姑奶奶先头的话,还是后面这段话。 虞景明笑笑,轻拍了一下虞景祺的额头:“我是大人,大人不称,小孩称。” 为什么大人不称,小孩称,虞景祺是弄不明白了,因此也就那么呆呆的站着。 虞景明再拍了一下他的头顶,笑笑,进了堂前。 堂前,虞二奶奶正喝着茶,虞淑丽这会儿两手抱胸依在窗边,先是扫了一眼正准备进屋里虞景明,然后才看着天井里,大家都围着虞景祺,她脸色就不太好,这是生生撕她二房的脸皮吧。 虞二奶奶呗了一口吐了嘴里的茶叶沫子,虞景明眼里完全没她这二婶,还真就越来越把那野种当回事了,想着,她到是想着大嫂前两天跟她的说事体,淑华已经结婚了,不如就顺势把三姑娘同戴谦的婚事办了,以后家里也有戴谦帮忙撑着,若是第一个生个男孩,她这边以后也就有人了,便是以后虞景明想拿那野种说事都没办法了。 想着,虞二奶奶便冲着虞淑丽道:“你二姐已经成亲了,你大舅妈昨天跟我说了,你和戴谦两个年纪也不算小了,是不是也找个日子,把婚事给办了?这你怎么看?” 虞淑丽没想到这个时候她娘跟她说这样,心里没来由的就有些烦燥。二姐欢欢喜喜成亲,最叫荣家兜头一盆冷水,再加上父亲跟母亲两人模范夫妻的范儿,没想到却也是同床异梦,她这边一时间心里着实是有些没底起来。 “妈,这事缓缓吧,二姐才成亲呢。”虞淑丽道。 “有什么等的,你跟戴谦早先成亲,早先给家里留个后,也省得有些人拿根鸡毛就想当令箭。虞二奶奶没好气的冲着虞三姑娘道。 “妈……”虞淑丽跺脚,难不成为了留个后,就得随便嫁了虞淑丽一甩手走到外面走廊上。 虞景明正好进屋,听到她俩个的话,也是挑了挑眉,二婶实在是有些“病急乱投医。” “三姑娘也来称称。”门房杨叔看着虞三姑娘出来,便也笑嘻嘻的打招呼。 “杨叔,我也不是小孩了。”虞淑丽心里正烦着呢,又想着之前虞景明的话,便没好气的冲着门房杨叔道。 杨叔不由拍拍脑袋,他这脑子,这是又触了三姑娘的霉头。 大小姐前面才说大人不称,小孩称,他这会儿到问起三姑娘要不要称,可不就是说三姑娘还是孩子吗。 杨叔跟杨嫂夫妻在虞家近十多年了,是看着虞三姑娘长大的,以往每年,二姑娘和三姑娘也都是要称的,如今一个嫁人,一个却也再不会自认孩子了,倒是他的错了。 平常三姑娘大约也不会在意,只不过如今有大小姐在,三姑娘是不愿输一丝一毫阵战的。 杨嫂提着刚洗好的一桶衣服过来,也瞪了杨叔一眼,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杨叔悻悻一笑,收拾了秤和篾筐,又搬了一把小凳子,坐在门口的壁照边,一丝丝阳光落在脚边,光阴便在里面,杨叔心想,他还是看他的门就好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人心是一片田 虞三姑娘抿抿唇,想要开口解释一下,终又张不了嘴,心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倒不是针对杨叔的,是因为虞景明,想着,虞三姑娘抬头,就对上虞景明淡淡的神情,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在虞景明面前,她每每进退失据,想着,便再哼一声。扭过身就想进屋里,没注意边上有条凳子,那腿就正正的撞在凳子,差点把凳子撞翻,虞景明正好站在边上,一伸脚,抵住了凳子,三姑娘一个踉跄,差点就跪在了地上,也幸好虞景明抵了凳子一把,虞三姑娘趴在凳子上才没跌倒,只这一下磕的也不轻。 “哟,没事吧”杨妈放下衣服,飞快的跳了过来,杨叔也站起身来,屋里正做着事的小喜也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二奶奶自也着紧的过来问。 虞三姑娘掂着脚跳,脚尖踢着凳腿,痛的她心肝儿颤。 “哟,这是没吃鸡蛋吧”门外,卞老二居然又披了一身巡捕服正好从虞宅路过,虞宅门没关,听到响动,他便从虚掩的门外探个头进来,看到这情形,便笑呵呵的说。 “滚……”虞三姑娘边甩着脚边瞪眼。 “哟,我不会滚咧,三姑娘教我一把。”卞老二依然啷当样儿。 “卞维武,你的事儿忙完了”虞景明略低沉声音传了出来,看着卞老二身上那身巡捕服,又想着这前江海关那边派汽车来接卞先生,心里明白,卞先生是进了江海关了。要不然卞维武想要复职可没那么容易。 卞维武没好气的撇了撇,因为他哥的事体,对于这位大小姐,他心里多少有些不愤,但真要面对这位大小姐,他也理直气壮不起来,于是耸耸肩:“没呢,这就滚了……” 他事儿多呢,卞维武其实心里一直挺紧张,因为今天一“战”,就关系着他卞家兄弟能不能一飞冲天,实在是重要了,不可能不紧张。 只他一向是啷当的性子,这会儿打趣了三姑娘一把,突然那心情倒是轻松了,说着,挥挥手,人便消失在了虞宅门外。 “哟,维武又穿了这身皮了,这是没事了”杨妈在一边嘀嘀咕咕的唠叨了一句。 “真是老天没眼……”虞淑丽看着卞维武又披回那身巡捕服,自也晓得这混蛋大约又过了一关,都说好人不在世,祸害遗千年,果然是不假的。 虞淑丽一脸咬牙切齿,脸色自是很不好看。 “给……”虞景祺不晓得什么时候过来的,突然把手里的鸡蛋塞进了虞淑丽的手上。 周围的人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盯在那枚鸡蛋上,每个人心眼都提到嗓子眼上,这是虞景祺第一次对虞家二房这边的人做出回应。 虞景明倒是淡然,随着虞景祺长大,双方的接触是必然的。 虞三姑娘显然也有些愣住了,盯着手里的鸡蛋,斜眼又看着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尤其是夏至,一脸紧张的不得了,三姑娘心里不由冷笑,怎么着,还当她能吃了虞景祺不成。 想着,三姑娘那心里更是恼火,几乎是下意识的抓起手中的茶叶蛋,就要往地上砸:“谁要你的东西。” 边上,虞景明一把扣住了虞三姑娘握着鸡蛋的手:“三妹……” “呵,虞景明,你的手也伸的太长了吧,你收留他,揣着什么心思我不管,你如今还管着我怎么对他了”虞三姑娘瞪着虞景明冷笑,两眼也冒着火。 虞景明也一眨不眨的盯着虞三姑娘,眼睛余光也看着屋里堂前,二婶咬着牙,冷眼瞪着她。 “我管不着你,我只是觉得你很笨……我晓得你觉得如今家里的一切动荡以及二叔的死都是因为我造成的,所以你针对我。你也想做点事,让世人看看,虞记不仅仅只有虞景明虞大小姐,还有虞三姑娘虞淑丽,你是想给二叔争口气……” 虞景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对面虞三姑娘眼睛有些赤红,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亲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对手。 “可很多时候你太操之过急了,你忘了,我从十岁去了宁波,老夫人教导了我十年,这十年的历程所磨练的东西是你完全感受不到的。而你却偏偏以你之短来攻我之长,你的长处你晓得吗别的我不提,但就他,就是你的长处……”虞景明指了指虞景祺,继续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的身份我不说,大家都清楚,如果他母亲在,自然是另一番光景,可如今他母亲不在了,他又什么也不懂,他是一张白纸,九爷爷曾说过,人心是一片田,种什么它长什么,就看你如何耕耘。” 虞景明说完这话,看了虞三姑娘同二奶奶一眼,转身进了堂前,走到楼梯口。 “虞景明,你什么意思”虞三姑娘瞪眼。 “还要我教你吗别忘了,当初虞园的事体,咱们大家都晓得,那其实是二叔布的局,可最后我却把谋夺主家财产的罪名生生砸在了仙芝夫人的头上……” 虞景明说完,就上楼了。 “哟,景明哪,哪有人这样的,这不是生生给自己结仇吗”翁姑奶奶跟在虞景明身后上楼,一脸急得不得了。 虞景明却是笑笑,有些东西其实说开了比不说开好,这事体她不说,别人就看不到吗就算现在还早,可等到虞景祺长大,自会有人拿出来说的。 虞景明还是那句话,她既然选了那么做,就不怕因此而来的一切。 屋里虞三姑娘握着手里尚有余温的茶味蛋,突然剥开蛋壳,大口的吃进嘴里。 虞二奶奶坐在堂前的太师椅子,沉默不语。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虞景祺一手被夏至牵着,一手挥舞的背着诗。 夏至牵着虞景祺上楼,嘴里嘀咕着:“景祺呀,长大后,可不晓得什么光景。” 第一百九十九章 聚散 一下午,虞景明就坐在屋里看书,红梅是傍晚的时候从码头回来的。 “伊丽莎白号晚点了,还没到。”红梅站在门口,拿了一块棉布拍了拍身上的灰,才掀起门帘进到屋里。 “嗯。”虞景明放下书回过头,这年月,轮船误点实在是太正常了,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码头那边紧张死了,现在所有出港的船都封了,进港的船也查的十分严,江海关的扦子手全都聚在码头上,码头外围衙门的军警也都设了关卡了……”红梅喝了口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对了,下午我还看到卞维武了,他又穿了巡捕服带着一帮子巡捕在码头上溜哒,他这是没事了?” “今天,江海关那边有汽车来接卞先生,据传卞先生应了江海关的聘请,进江海关做了监察。”虞景明道,虽说是传言,但空穴不来风,再结合卞家情形,虞景明觉得大约是八九不离十了,又想着卞先生那样一手查账的本事,做监察倒是再合适不了。 “到底虞记的浅滩留不住卞先生这条‘真龙’呀。”红梅啧啧嘴,笑着说。 虞景明笑笑:“虞记的那点账务对于卞先生来说确实有些杀鸡用牛刀了。”不过,江海关那是一片阴云密布的天地,险着呢,要想在里面扑腾出浪花,只怕以卞先生之能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的…… 虞景明想着。 咯吱咯吱,一阵下楼的声音传来,永福门的房子到底是有些年月了,别的都还好,就楼梯走动时不免有此声响。 红梅撩起门帘,从撩起的门帘处,虞景是就看到三姑娘一身粉色洋裙,头发烫的微卷,穿了高跟鞋,手里拿着手提袋噔噔噔的下楼。 “妈,我去叫戴谦,我们先去四马路了。”下了楼,虞三姑娘跟虞二奶奶告辞。 虞二奶奶正跟杨妈讨论着晚上烧什么,到底是立夏,也要烧几个菜应应节气。 二奶奶看到三姑娘下楼,又听她说话,便回道:“腿不疼啦,这老早去干什么?” “早不疼了。”三姑娘挥挥手,又说:“董璎珞说她忙不过来,让我去帮她照应一下。” “我听说董家情形不太好呀,你二姐夫跟董家那边也有些不尴不尬的,你跟董璎珞交往也要提个心,别至最后弄的自己里外不是人。”虞二奶奶叮嘱着道。 “我晓得。”虞三姑娘不耐烦的就在了声,扭身出堂前,站在天井里就冲着隔壁13号喊道:“戴谦,快点。” 回话的是戴娘子:“哟,淑丽呀,你这可迟了,今天这大日子,戴谦一早就跟他爹去虞园了,说是有好些洋人会出席,戴谦跟着你大舅好给你大舅当翻译……” 戴寿松如今是虞园管事,董帮办也把董家宴的一些事体交给他,戴寿松自然是一大早就要去虞园照应。 “哟,戴寿松现在是真发达了,都随身带翻译了。”巷子,几个坐在钱六叔剃头挑子边上等剃头的闲汉笑哈哈的打趣。 “这翻译也要看身份的,带上自家孩子充当翻译,也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又有人打趣道。 “呵,这话怎么这么酸溜溜,这就算是想带自家孩子当翻译,那不也要自家孩子懂洋话不是,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夏虫不可语冰,我家老爷那什么时候都得是人上人。”戴娘子走到门口,依在门口边嗑瓜子边没好气的回道。 “那是那是,你家老爷夜里趴在你身上不正是人上人嘛……”等着剃头的粗汉子们一言不合就开荤。 “呸,一帮子不要脸皮的,也就吃不到葡萄酸,戴娘子重重的吐了一口瓜子壳,回过身又重重的关了门。 虞淑丽刚走到门外,也叫这些汉子的话燥的脸红,闷着头,一溜跑的出了永福门,心里怪着戴谦,一早出门也不跟她说一声。 “有了虞园,戴家大舅是如鱼得水,现在几乎成了掮客,到处给人拉项目,拉资金,跟个皮条客似的。”听着外面长街上的闲话,红梅不屑的撇撇嘴道,最近戴家大舅可是沪上红人。 便是永福门这边,好些人家也往戴家走动,手里有几个闲钱,也想捞点外快。 “荣兴本身是商贸公司,背靠俄亚银行,要资金有资金,要项目有项目,虞园因着董家的关系,是一个交际场所,戴家大舅本也是个会钻营的,几下里一结果,现在上海,缺资金的项目是一大把,而有钱没处投的也大有人在,戴家大舅想不红都难。”虞景明淡淡的道,心里却想着,只是这二者也是龙蛇混杂,戴家大舅若是没有一点眼力,太过贪心的话,那也就成了玩火了。 “可不是。”红梅撇下嘴,她就觉得戴家大舅在玩火,都说大上海是淘金地,可那钱重来就没有好赚过。 真要以为钱好赚了,只怕前面不远就有一个大坑。 虞景明不响,又翻开手边的书,还是《红楼梦》,她快看完了,已经看到了抄家那一章。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大观园里是一场聚散,虞园也将会是一场聚散,而未来,保不齐永福门也是一场聚散,而这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聚散,越过窗台,虞景明看到墙头的凤尾草。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天渐昏暗。 屋里的西洋钟敲了五下,已经是傍晚五点了,永福门因为巷弄窄,就显得更阴暗了些,虞景明合上了手里的书。 “董家宴快开宴了吧,大小姐是直接去虞园?还是先去码头看看?”红梅冲着虞景明问。 虞景明轻搓了一下手,虽已是立夏,但渐起的晚风还有些微凉,然后微微沉吟说:“董家宴一推再推,为的都是盖文,这伊丽莎白号不是还晚点了嘛,盖文没到,董帮办肯定要去码头接的,这样一来,董家宴的开宴时间只怕还要延时。” “还要延时?董帮办这是要在盖文这一棵树上吊死呀,还不晓得这棵树牢不牢靠呢……”红梅咧咧嘴,盖文在广州市的花边新闻在上海是上过报纸的。 “延时是我的猜测,但估讨八九不离十,至于董帮办跟盖文,董家宴这场子的盖子未揭,谁也不会晓得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名堂,说董帮办在盖文这一棵树上吊死倒也太早,且看看吧。”虞景明说着,又道:“不过,董家宴前,我想见见董婆。” 见见董婆是虞景明早有心思的。 这对于开拓虞记糕点的高端市场是一个机会。 第二百章 根基 “大小姐见董婆作什么,董婆性子古怪的很,对人向来爱理不理,大小姐不值当去看她的脸色。”屋里有些昏暗,红梅边点油灯边道,董婆对谁都是油盐不进的。 “话不是这样说,老祖母在世时,谁不说老祖母孤僻,刻薄,难和人,可只有我们在她身边的人才晓得,那是看透了世情一种透彻,人情世故已不在眼里了。”虞景明说着,又道:“这样的人顶是面冷心热,要不然,当年董婆何至于在董帮办走私鸦片时宁愿砸了董家宴的招牌也要停了董家宴,又何至于,如今九十高龄,却在董帮办处境日渐艰难时为他操持董家宴?” “这倒是,那大小姐找董婆做什么?”红梅又问。 “晓得余老汉瓜子吧?”虞景明眯着眼看着红梅道。 “这哪个不晓得,上海炒货第一家呢,董家宴开席前的手蝶,其中的黑白瓜子,长生果仁都是余老汉的手笔。”红梅道。余老汉炒货,在上海是顶顶有名的,当年在南洋劝业会上也得了奖。 “你只晓其一,不晓其二,余老汉瓜子在上海红火了十多年,这些年余老汉鲜少亲自出手了,可只要是董家宴席上的,必是余老汉亲自出手,为的是什么?”虞景明问道。 “倒是不清楚。”红梅道。 “我晓得,十多年前,余老汉瓜子虽然口碑不错,但也就是一个小作坊,只能偏安一隅,后来被董婆选中,成为董家宴手碟的供货商,由此,余老汉瓜子一炮打响,再到十年后的今天,余老汉炒货已是上海炒货第一家,这你晓得了哇?”虞景明冲着红梅道。 “大小姐是想把桂花贡推上董家宴?这能成吗?”红梅两眼一亮,但也有些担心,董婆并不是个好说话的,自己看中,和别人推荐是两码事,更何况还是毛遂自荐。 “事情总要做过才晓得。”虞景明道,这事体她之前已经托了孙兰帮她提提,但她一直未跟董婆直接对面过,她总觉得时机不对,而今,应该是最佳时机了。 “这样,码头那边我就不去了,全权交给翁冒负责。”虞景明这时机身,进了屏风后面换衣服,又隔着屏风对外面的红梅道:“对了,红梅嫂,感谢信的事体你已经交给翁冒表哥了吧?” “嗯,翁冒已经准备好了,翁冒也让我跟大小姐说,税的事体也已经办妥,是在武汉码头的关口交的……”红梅道。 “这我相信翁冒表哥的。”虞景明换好衣服从屏风后出来,点头说,这本来就是之前她跟翁冒商量好的,这税只能是在武汉关口交。 红梅拿着一件斗篷给虞景明批上,神色却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红梅嫂。”虞景明问。 “翁冒跟我一样,有些担心大小姐因这封信引来沪上商人的非议。”红梅道,本来她还想翁冒把信的事体担下了,翁冒却是一言就说出了关键,虞记的事体只能是虞景明这个大小姐担,别人想担也担不了,如此,大小姐又要背上一些不好的名声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早说了,没事的。”虞景明反倒安慰起红梅来。 “我也不晓得什么样的事体在大小姐眼里才是有事。”红梅边抱怨边帮虞景明扯平衣角,大小姐实在有些不爱惜自己,真是随了老夫人的性子了。 红梅的心里有些酸,大小姐每走一步都伴着风雨,都说女孩子是娇花,可大小姐这株娇花却承受了太多的风雨,又或者大小姐不是娇花是劲草。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隔壁,虞景祺又在读他的诗。 虞景明看得出红梅的神色,却只装看不见,又冲着红梅笑笑道:“那这样,我带小桃直接去虞园,你去码头,两头居中传信,你跟翁冒说,他现在是虞记总掌柜,码头的事体,他可以全权处理,马车你用,我坐黄包车就行。” “好的呀。”红梅点头,也笑了笑,她晓得,大小姐一向云淡风轻,见不得别人心中戚戚。又转头冲着外间的小桃道:“小桃,你照顾好大小姐。” “红梅嫂放心呀。”小桃点点头。 一切事情也就说定了,红梅又匆匆上了马车去码头。 小桃已经叫来了黄包车,就停在虞记门口,莫老师傅正将两个大食盒放在黄包车的脚踏上。 “大小姐,老汉可是使出了混身解数了。”莫老师傅指着两个食盒跟虞景明打趣着说。 “辛苦莫老了……”虞景明看着满头斑白的莫老师傅,深深的揖了一礼,这段时间作坊的各大师傅都辛苦的很。 不仅要改进配方,尤其选材和配伍上都要特别专注,有些时候就全要一遍一遍的试来。 “只要能让虞记再现虞大爷时的辉煌,再辛苦也值呀……”莫老师傅摆摆手,眼睛又盯着虞记门里。 几个汉子正一脸兴奋的从虞记出来,几人肩上都挑着挑子,挑子两头是两个高脚箱,一边正好摆炉子,锅阿铲子面台那些,另一边的箱子四侧的木板展开就是一张桌子,桌子底便是一层层的抽屉,摆着碗筷调料,各类食品等等,箱面是玻璃的,玻璃下面的各色糕点一目了然。 “莫老师傅,大小姐……”几个汉子出来,看到虞景明和莫老师傅,都笑哈哈的打着招呼。正是来虞记领小吃挑子的各走街窜巷的小吃挑夫。 虞景明自也笑咪咪的点头:“几位师傅好。”别看这些人作的是最小本的生意,其实每个人都有一手绝活,当得师傅二字。 “大小姐,我们卖的糕点,真能记成股份的呀?”一个汉子冲着虞景明问道。 “那是自然的,不过这个股份只能分红,一开始大约也不会有太多红利,但几年积累下来应该也是挺可观的,怎么分戴政应该已经跟你们说清楚了吧?”虞景明笑笑回道,实事求是的说,不会过份宣传。 “都清楚了,我们晓得的,这东西本来就是要日积月累,我们卖糕点本身就有赚头,分红多少都不嫌的,何况是先拿货,后付钱,也不压本钱。”几个汉子哈哈笑着,反正每天都在街面上走,能赚一点是一点。尤其是先拿货,后付钱,这对他们有利,要不然,他们也不敢说卖就卖,毕竟小本生意,哪经得起压货。 “谢谢。”虞景明跟几人道谢。 对于这些小吃挑夫来说,也仅是能赚一点是一点,但对虞记来说却关系着虞记能不能打实根基的事体。 高端市场是做名气的,但广泛的顾客基础才决定虞记能走多远。眼前这些挑夫就决定着能给虞记带来多大的顾客基础。 “大小姐客气。”一群汉子挑了挑子便晃悠悠的离开了永福门。而随着他们的背影愈远,永福门牌楼的飞檐更是展翅欲飞,大有一飞冲天之势。 第二百零一章 高兴就好 虞景明坐着黄包车从小西门过,一抹晚霞映的小西门一片红,象一品红那样热烈。 两人的黄包车转瞬便到了四马路,傍晚的四马路,更是比白天还要热闹几分。 天蟾戏院的街面上,琐呐声响个不停,一帮人簇拥一对新人进了天蟾戏院。街道的转角处,一身西装,剃了短发的陈元甫就站在街口的转角,看着那一对新人进了天蟾戏院,眼神有些迷离,有些失落,也有些轻松。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背影有些萧瑟。 “是元甫表少爷,要不要叫他”小桃眼尖,远远的就看到陈元甫,回头问虞景明道。 虞景明摇摇头,元甫表哥现在大约最不想见她们这些人。 今天是那烟红跟她师兄成亲的日子,元甫表哥大约是有些放不下。这大约是一种情怯吧。 “元甫表少爷剪了头,穿了西装,倒是比过去精神了。”小桃看着消失在街口的陈元甫笑嘻嘻着说。 虞景明笑笑,精神就好。 不一会儿,黄包车停在了虞记四马路分店门口,小桃先一步下了黄包车,过来扶了虞景明下车,虞景明付了车资。 “虞大小姐”虞记四马路分店门口,麻三妹刚从对面陶记出来,看到虞景明带着小桃站在门口,不由就顿住了脚步打了声招呼,只是声调里有一些故作讶然的意味。 两人过去是主家和工人师傅,现在倒是不相干了,只是莫名的,麻三妹对虞景明总是有些敌视,因此,麻三妹这问话虽然平常,但挑高的音量总有些话中有话的感觉。 “麻师傅呀,这是下班了吧怎么,看到我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吗”虞景明倒是一脸平静的问道。 “是有些奇怪,还以为大小姐这会儿该在码头呢,听说虞记有一批原料今天到埠吧大小姐不去接货吗”麻三妹看看,也翘着嘴角道。 两人说话,倒是平和的很,只内里,麻三妹心思却是有些怨的,别以为她没看见,那夜里,卞先生跟她分手,这位大小姐就站在永福门口的牌楼下。想着麻三妹的唇又紧紧抿着。 “麻师傅的消息倒是灵通,今天虞记是有一批原料到埠。不过,有翁冒呢,翁冒是虞记的总掌,虞记的事物由他一手操办。我这边来参加董家宴,码头上的事体就交给翁冒了。”虞景明笑笑说,麻三妹那点心思她的清楚,不外乎现在虞记走私的事体传的纷纷扬扬,这位想看戏罢了。 想着,虞景明嘴角也有些讥笑,麻三妹总拿她当对手,当借口,似乎麻三妹跟卞先生的问题全是因她而起似的,而其实…… 麻三妹其实连她自己都在欺骗,她总认为她喜欢卞先生,可那喜欢是真正发自内心吗又或者仅是因为钱四海身故,一个女人急于想找一个依靠,恰好这时,因为抚恤金的问题,卞先生仗义相助,于是卞先生就成了麻三妹想紧紧抓住的那块浮木,而浮木周围的人也会自然的被麻三妹敌视。 当然,这些虞景明也没觉得麻三妹有什么太大的错,生存嘛,有的时候是需要一些手段的。 麻三妹错就错在她对卞先生的喜欢其实并没有她认为的那么深,她也不了解卞先生,更不了解卞先生周围的复杂,却又使手段一头钻进去,如此,到最后必然是她自己。 但人大多数时候是不承认自己的错误的,于是她虞景明就成了最好的挡箭牌。 虞景明看得出来,卞先生起先大约是想接受麻三妹的,要不然,卞先生便没必要那么早的从虞记辞职,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卞先生终是跟麻三妹分手,而那晚她正好又在那里,再加上麻三妹一向是提防她的,因此,麻三妹如今态度也就不奇怪了。 “是呀,我倒忘,大小姐是含着金钥匙出身,事情不用亲力亲为,便是出了事了,随便也可以拿人来做挡箭牌,不象我这等穷人,做生做死,功劳没有自己的份,倒是一点不对,便要背上白眼狼,忘恩负义的罪名了。”麻三妹说着,嘴角微翘,她这可没有冤枉这位大小姐。 现在外面都传虞记的货搭上伊丽莎白号,是走私货,而大小姐刚才话,这批货如果没事的话,自然是皆大欢喜,如果有事,既然一切是翁掌柜操办,那出了事自然有翁冒来顶,难怪虞记走私的事体外面传的沸沸扬扬,这位大小姐还有闲情逸致来参加董家宴,这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心性凉薄着呢,跟卞先生是一丘之貉。 当然,麻三妹那话也是为她自己叫屈,虞记最困难的时候,她麻三妹的桂花糕得了奖,帮虞记渡过了难关,可她要离开时,这位大小姐对她可不手软,她也是吃了哑巴亏的,偏如今外面却传些她的怪话,说她忘恩负义,呵,也不晓得谁忘恩负义。 想着这些,麻三妹心中更有气的。 麻三妹这话着实不好听,虞景明和小桃这边自也听得出她话中之话,不就是现在传的沸沸扬扬的虞记走私事件嘛,麻三妹话里的意思显然是认为,这事件若是没事自然皆大欢喜,若是有事,虞景明是要把这罪栽在翁冒头上…… “麻师傅……”小桃挺身而出,气愤的瞪眼,红梅嫂让她照顾好大小姐,这口气她自然要为大小姐争的,正要争辩。 “小桃……”虞景明看了小桃一眼,小桃立刻闭嘴,大小姐的话她不敢不听,只是脸上神情却依然愤愤不平。 虞景明看着麻三妹却依然是云淡风轻,只不过她的话却并不云淡风轻。 “麻师傅现在已经不是虞记的师傅了,虞记的事体就不劳麻师傅操心,至于麻师傅背着的闲言,麻师傅既然说了‘便是有一点不对’,那显然麻师傅心里也晓得是有一点不对了,既是不对,那还有什么可怨的呢,如果这么说能让麻师傅心里舒坦一点的话,那景明是无所谓的。” 虞景明一脸坦然的道,些许话语上的攻击于她来说实在是太毛毛雨了,她是真无所谓。 麻三妹叫虞景明这话说的哑口无言,不由抿紧唇。 “景明来了呀,一会儿打牌吧。”霍的一个声音响起,却是苏太太,李二太太和杨三姨奶奶几个正好过来,苏太太同李二太太是一路过来的,两人在路口的遇见了正要过来的杨三姨奶奶,便一道过来了。 第二百零二章 挖墙角 “苏太太,李太太,三奶奶。”虞景明看着三人,也笑着打起了招呼,然后才冲着苏太太道:“好的呀,我一会儿进去找苏太太。” “要的。”苏太太微笑的点头。眼神却扫也未扫边上的脸色阴晴不定的麻三妹。 “嗯。”李二太太先是冲着虞景明点点头,转过脸看着麻三妹,却是说笑起来:“哟,麻师傅也在呀,麻师傅可不得了呀,手艺顶好,我家太爷都喜欢吃麻师傅的桂花糕呢。” 李二太太在虞景明手上吃过憋,而虞记麻师傅跳槽陶记,如今陶记借着麻师傅的名头正跟虞记打擂台虽不是很大的新闻,但也算得家长里短,一些个太太在一起打牌的时候,倒是也聊起过,议论着陶记和虞记这一场相斗最终谁将胜出。因此,这会儿,李二太太倒是看好戏了。 麻三妹本来叫虞景明的话弄的一阵憋气,这会儿李二太太的话倒是让她又有些扬眉吐气,忙笑道:“李太太夸奖,李家太爷若是喜欢的话,那下回三妹做好桂花糕,给李太太送一些过去吧。” 麻三妹这话却让苏太太一阵皱眉头,苏太太朝着虞景明望了一眼,虞景明笑笑,苏太太便叹气,这麻师傅可真不能小瞧呀,麻三妹这话可是给虞景明下眼药了,李记可以说是虞记外埠这一块最大,份量最重要的合作伙伴,这是去年李记大少爷定下来的调子。只是今年,随着南汇事件,以及商团联盟的形成,李泽时的活动重点自然落在了商团联盟上面,而具体的商业活动大多都交了出来,如今上海李记这边具体的业务方面是由李二太太负责。 李二太太刚才的话其实点出了李虞合作的一个最重要关键点。 李家看中的是桂花糕的质量,如今虞记桂花糕的大师傅跳槽到了陶记,那虞记桂花糕的质量还能不能保证如果不能保证的话,那李家很可能另选合作伙伴。 李二太太跟麻三妹搭讪,其实却是给虞景明传话,言下之意,虞记桂花糕一定要保证去年的质量,否则,李记会另选合作伙伴。 而麻三妹这边,她倒并未听出李二太太的言下之意,但她也是个心思活络的,接着李二太太的话,便顺杆接梯,李二太太一说,她便说给二太太送糕点,如果这个糕点二太太满意,那接下来商量合作的事体也就顺理成章的谈,她这是摆名了要从虞景明手里抢李记这块肥肉。 这时,便是一边一心只捞钱,对这些没兴趣的杨三姨奶奶都看着李二太太,看李二太太怎么回麻三妹这话。麻三妹也有些紧张,若她能搭上李二太太这根线,那她在陶记的地位就稳了。 “好呀……”李二太太倒是爽快。 “那好,就说定了,明日桂花糕出炉,就给李二太太送去。”麻三妹一脸欣喜,今儿个这实在是意外收获,想着,她便看了虞景明一眼,虞景明依然在小声的跟苏太太说话,神情并无任何异样,但谁晓得她心里呢。 “那不打扰几位太太,三妹告辞了。”麻三妹见好就收,行了一礼告辞。 虞园巷口,董璎珞背靠在巷子的墙边。窗着高跟皮鞋的脚尖有一下没一下踢着地上的石子,时不时又歪过头朝这边望,她娘亲让她出来迎接客人的,只苏太太几人一直在聊天,她不好冒然上前打扰,只好在这边等的甚是无聊,便竖了耳边听闲话。 李二太太和麻三妹几人的话自也隐隐约约落到她的耳里,几句话,麻三妹想挖虞记墙角的心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跃然纸上了。 董璎珞不由呶了呶嘴,回头冲着同样依在墙边陪着她的虞淑丽,眯着眼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道:“喂,淑丽,你大姐跟麻师傅对上了,可是当面鼓,背面锣的挖起了墙角了。” “活该,叫自己养的狗咬了也是现世报。”虞淑丽抿抿嘴,也弯个腰,探出脑袋朝外望,虞景明是活该的。 董璎珞笑笑,又朝外边望,正好看到杨三姨奶奶朝她这边望,便行了个礼。 这边,麻三妹已经转身出了四马路,虞景明依然跟苏太太说着话,李二太太又自顾自的打着算盘,杨三姨奶奶便没趣味了,对于她来说,除了捞钱有兴趣,别的都没甚趣味,转头看到董璎珞就站在不远巷口冲着她们行礼,便回头催着苏太太:“苏太太快点呀,董姑娘都来迎接了呢,不好叫人等。” “那好,我们先进去,景明一会儿过来了,就来找我。”苏太太又冲着虞景明道。 “晓得。”虞景明点头,先是目送着苏太太几个先行一步,然后带着小桃转身进了虞记四马路分店。 …… “虞记陶记火药味已经够浓的了,你说你凑什么热闹。”苏太太走了几步回头,看着虞景明和小桃进了虞记四马路分店,便转头跟李二太太抱怨。两人从小时候就是要好的手帕交,没什么不能直说的。 “我这可不是凑热闹呀,去年虞记糕点在我们南洋那边的市场可是占了不小的一块份额,利德为什么今年突然想插手啊,就是看着这个市场有利可图,而南洋本土的糕点行业也不愿这个市场落在外埠商家的手里。所以,今年南洋这块市场争夺的也很厉害,我李记要保住这块市场,那最重要的是什么,自然是虞记糕点上一年打下来的口碑嘛,而这其中质量是重中之重,可今年一开年,虞记这大师傅就被挖,在商言商的,我要不要重新对虞记进行考察?这可不算是为难虞记。你们苏记百货那边,虞记糕点一直没进去,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因为档次不够嘛,在商言商,这里面可没情面讲。” 李二太太固然对虞景明有意见,但那生意是李大公子定的,她这个做二婶的,若没有拿得出的正当理由,自也不好随意更换合作伙伴,但李家经营,一向信重质量和性誉,若是虞记因为大师傅出走,而导致糕点质量下滑的话,那李二太太肯定不会手转,质量是硬道理。 这一点上,李二太太坦坦荡荡。 “这倒是正理。”苏太太跟虞景明亲近也是看在王大奶奶身上,而商业合作自然是在商言商。 李二太太这边说着,却又笑笑说:“这位大小姐到是极好的性子,那份定力是不错的。” 虞记陶记相争,虞记完全处于劣势,可以说虞记这个亏是吃在麻三妹手上的,如今相对,麻三妹又打她李记的主意,一般人早不要气的跳脚,而这位大小姐依然能云淡风轻,这份定力倒是值得人认可的。 当然,能认可也只有这份定力,之前都道这位大小姐手段了得,可真到了这事关虞记存亡的时候,虞记姐妹却叫上海滩的人看了一场姐妹隔墙戏码,却也让人有些不看好虞记了。 想着,李二太太扫了一眼不远处,依然靠在墙边看戏的虞三姑娘一眼。 说着虞记这位大小姐的闲话,杨三姨奶奶这时却一脸好奇的冲着李二太太问:“听说南洋的李老太爷还专门打听过这位大小姐,怎么,老太爷相中了这位” “哪有的事儿,去年,报上捕风捉影,一直在扯我家泽时同虞大小姐的花边,老太爷也是有所耳闻,也就随意的问了几句,并未放在心上。”李二太太摆摆手,一幅浑不在意的神态道,随后又撇撇嘴:“这位大小姐定力是有一点,可从这一场姐妹隔墙来看,格局终是小了,她家虞家那么几个人都摆不平,真要象我们这样的家族……”李二太太说到这里就停了,摇摇头,话虽未尽,意思明了。 “行了,别嚼蛆,董太太可迎着咱们呢。”苏太太在一边微微皱了眉头。她不太喜欢听这些背后道人长短的话。 不过,那心里,却是也有些疑惑的,确实,虞景明跟虞家二奶奶那边关系不好,这瞒不了人,但一直以来,虞景明相当大气,不管是虞记内部的分红,还是虞二奶奶那边几场大事,虞景明办的都可圈可点,没一丝能落到别人嘴里说的,为何这回,虞陶相争中,虞景明却赤祼祼的把虞家姐妹相争摆在了台面上了实在让人有些费解。 以苏太太看来,虞景明根本就不该把四马路分店交给虞家三姑娘,四马路分店是虞世安创建的不错,但这到底是虞记的一个分店,虞三姑娘一个不晓世事的丫头,能懂什么经营?这是虞景明用人不明,处事也不果决,这是一个当家人的大忌。 再退一万步,就算把店交给虞三姑娘打理,可什么时候一个分店的掌柜就有定价权了虞景明是虞记当家大小姐,如果连一个分店的定价权都掌握不了,那让人不得不怀疑虞景明对整个虞记的掌控能力,难怪李二太太有些别样想法了…… 这些只不过是苏太太脑海里的疑问,只虞记跟她苏记到底没关系,她关心虞景明也是看在王太太的份上,对于虞记的经营自也不会多问。 “几句闲话,不说了。”另一边,杨三姨奶奶也笑笑。 “苏太太,李太太,三姨奶奶,快请……”董太太从园内迎了出来。 第二百零三章 董婆的要求 虞景明自不晓得几位太太背后还在议论她,她这会儿带着小桃正从虞记四马路分店后门进的虞园,她进虞园接待她的是孙兰。孙兰穿了一身碎花祺袍,气质文静温和,见着虞景明过来就笑着招呼:“景明来啦。” “嗳,来了,元和嫂嫂忙呀。”虞景明上前道,又说:“元和嫂嫂这身祺袍好看。” “好看什么呀,都是旧衣裳了,好在我也不是客人,是做事体的,没人在意。”孙兰笑笑,神色却有些讪讪。 虞景明不由仔细看,到是想起来了,去年董璎珞生日那场生日宴,孙兰似乎也是穿了这身祺袍。虞景明便笑笑没接话,心里明白,一些太太都有不成文的规矩,过年可以不穿新衣服,但参加这样的宴会却一定要穿新衣服,人要挣脸嘛。当然,孙兰这回不算客人,正如她自己说是做事体的,也就不用这样讲究,但也从侧面说明了一点,陈家大表哥陈元和最近的生意应该并没什么太大的好转,如今上海市场动荡,这样的事情其实是常态,一场动荡不晓得有多少人倾家荡产,而说不定下一场动荡,就轮到了虞记。 “糕点带来了吧董婆在等你。”孙兰又问道。 “带来了,元和嫂嫂带路。”虞景明提着食盒,身后小桃也提了一只。 “那走吧,董婆性子硬,别在意。”孙兰又道。 “晓得。”虞景明点头,跟孙兰并肩走,又问:“元甫表哥最近还好吧我宝珠姑姑还在上海吗” 听虞景明问虞宝珠和陈元甫,孙兰的脸色便不是太好,抿抿嘴才有些讥讽的说道:“好着呢,元甫如今可是有出息了,做了商贸公司的老板了,我二婶也回宁波了,她这回回去又有的说嘴了。” “怎么回事啊”虞景明自然听得出孙兰话里的不高兴。 “景明啊,不是我背后说二婶的不是,二婶这回做事是真太不讲究了,她带着元甫过来找姑父,姑父那人做事公平,待他们和待我们是一样的,我家元和毕竟在茶叶铺子里这么些年,他做茶叶铺子的掌柜那是顺理成章的,对吧”孙兰反问虞景明。 “不错呀,茶叶那一摊子元甫表哥是不懂的,他又刚去,跟元和兄应该没的比呀……”虞景明道。 “可不是麻,本来呢,二婶也是不跟我家元和争的,可架不住元甫正好做出点成绩,你晓得哇,这两年上海的茶叶生意是真难做,再加上几笔款子收不回来,眼看着这个店就要维持不下去了,正好去年秋后,徽州那边的粮食还有一点收成,我姑父就找了人合伙,准备贩卖一批粮食……” 虞景明暗暗点头,这一年来粮价一直在疯涨,若是手头上有粮食,倒是可以赚一笔快钱的。 “可是没想到,我姑父这边谈好了买家,等到去提粮食的时候,对方却突然变卦,把手上的粮食卖给了别人,虽然当初说好的时候是签了合同定了违约金的,可到底乡里乡亲,也不可能把违约金定的很高,所以,对方就赔了点违约金了事了,可我姑父这边谈的买家可是定了高额的违约金,这样一来,我姑父这边没法交差了呀。也正好,这时候我二婶带着元甫过来了,元甫到是认得几家粮行的人,就给我姑父牵了线,虽然进价高了点,但到底是拿到粮食交了差,没有赔违约金,还小赚了一笔。我姑父挺高兴的,就打算把元甫留在店,姑父说先让元甫在店里学学,可二婶不干了,她觉得我姑父偏心,元和做掌柜,元甫却做店员,其实我姑父的意思是元甫先跟元和学,以后就可以接手这个店,而元和以后还是要跟姑父四处跑的,可二婶就是说不通,我家元和也是好说话的,想着二婶一向心高,再说元甫也是立了大功的,本来是想把掌柜的位置让出来的,可二婶还在找借口推托,后来我们才晓得,原来是跟我姑父这回合作的汪先生看中了元甫在粮行方面的路子,暗里找了我二婶,要合伙开粮食贸易行,那个一进去就是当老板,比起茶叶店这边来说自然要风光,我二婶心里掂记着这个,自然瞧不上茶业店的差事了。” 这些话显然憋孙兰肚子里挺久了,这会儿噼里啪啦的如同竹筒倒豆子一样。 其实孙兰还有话没说,他姑父其实怀疑徽州那边卖家变卦的事情是汪先生最后使的手段,但这事体没有证据,自也不好摆在台面上说。 只是孙兰不说,却不等于虞景明听不出来。 这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情,这边刚谈好买家,背后卖家就被人撬了,总之这里面,汪先生确实可疑的,当然没有证据什么也没的说。 而至于元甫那里有关粮行的路子,却是得益于长青,长青当年跟着虞二爷,虞记的路子哪一条不熟呀,各粮行的关系也是长青走前带元甫熟悉的。 “到底是他们自己选的路。”虞景明叹气道,至于别的虞景明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也是。”孙兰想想,现在再抱怨这些也是无趣。说话间,几人便一前一后进了厨房,厨房里,董帮正带着几个下人忙活着,外间烧水的大锅,水蒸汽迷漫在屋顶上,里间,食物的淡香浅浅的飘出来,勾人却不腻人。 董婆这会儿一身斜襟青布衣就站在窗边的灶台前,一抹夕阳越过树稍映在窗户上,映的窗前一片昏黄黄的。对于一个九十岁的老人来说,时光一下子就凝练了。 “来啦……”董婆面无表情的放下锅铲,走到一边的脸盆架边,脸盆架上有一个搪瓷盆,半盆清水,董婆细细洗了手,那手在身前围裙上擦干,这才走进一边的一间小桌,虞景明和孙兰跟在后面,董婆却是二话不说,指着桌面又道:“来,摆开我看看……” 这性子果然硬,没一点人情往来的应和。 灶台边上的这间小屋应该是董婆平日休息用的,一张桌子,四把小椅子,边上还有一只小碳炉,正温着高汤。桌上还有一只筷筒,筒里筷子若干,竹夹子若干,勺子若干…… 虞景明将食盒打开,从里面拿出各色糕点,董婆从筷筒里拿出一只竹夹子夹了一块糕点。 “拿把刀,拿个盘子来。”董婆说,一边孙兰便进里面拿了刀和盘子来。 就着盘子,董婆切了一块糕点,先闻了闻,再放进嘴里尝了尝:“不错,用料上层,而且新鲜,火候也极到位,虞记那些师傅是真下了心思,这个可以上我董家宴的桌子……” 董婆这话等于就是应下了董家宴的糕点采用虞记糕点的事体。 “多谢董婆。”虞景明连忙拱手,说实话,这种高档糕点必须要有附合它的人群,要不然,寻常百姓连肚子都吃不饱,谁花大钱买这个,那是傻子。所以这回董家宴这个机会虞景明是一定要争取的。 “别急,我还有个条件。”董婆摆摆手,在小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两手扶着膝盖,又朝着边上的椅子点点下巴,虞景明便也坐下,两手交叠的摆在小腹前。 “董婆请讲。”虞景明一脸诚恳的道。 “我要留在虞园。”董婆声音暗哑的道。 虞景明不响,心里却琢磨着董婆的意思,董婆本来就在虞园,显然她说要留在虞园并不是现在这种状态,董家面临的态势虞景明是晓得的,没看今天这样的大宴,董家的长子和长媳都不在,汪莹莹在前几天跟二嫂嫂冯绍英一起离开上海,去了香港,虞景明亲眼看他们上的船。 董家在谋求后路,而董婆显然不想再离开上海了。她留在虞园,是想在虞园终老了。 “虞园已不是虞记的产业了……”虞景明看着董婆说,这是一个事实。 “但大小姐是能做主的……”董婆不动声色。 虞景明突然笑了,点点头:“好,但景明也有一个小要求……” “说……”董婆暗哑的声音越显低沉。 “我要董婆收一个徒弟……”虞景明道。 “谁”董婆问。 “还没想好。”虞景明笑笑说。她其实心里是有目标的,这个徒弟的位置她想问问淑华,董婆既然要留在虞园,自要有一个相应的身份,淑华现在一切都好,但谁晓得未来呢,有个一技之长,便是再遇任何困难,生计总有个依托。 当然,这事体她过后还要问问淑华的意思,因此这会儿自不好提。 董婆浑浊的眼睛扫了扫虞景明,也咧了咧嘴,叹息一声:“那你就赶紧趁早想好吧,我也没几年了。”她其实也不想把她这手艺带进棺材里。 虞景明点点头,好一会儿突然又道:“董婆就这么不看好董先生了” “造的孽太多,是报应,有什么可以看好的,这回的董家宴是董家自己搭的戏台,只怕于董家来说,是到了落幕的时候了,此后这台子便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哪……哎哟,热闹的很喽……” 窗外的院子,人声鼎沸。 第二百零四章 初见成效 董家宴是中式宴,厅上,原来的沙发已经搬空了,沿着窗边摆了几张八仙桌,外面的院子也清理了出来,院子中间搭子一个戏台,戏台四周最好的视野同样摆了几圈八仙桌。 因着还有一轮夕阳,戏台和院子四周的彩灯便未点亮,光线便有些昏昏暗暗。 此时戏台上正唱着京剧《大登殿》。 “薛平贵也有今日天。马达,江海把旨传,你就说孤王驾坐在长安……” 戏台周围的桌子上,有茶,瓜子儿,早到的客人磕着瓜子喝茶聊天听戏,一边嘀咕着:“天都这般光景了,怎么还不开席?” “哟,你不晓得呀,最重要的人物盖文还没到呢,董家宴可是为了这位一推再推。”边上人说。 “呵,这位之前在广州吧,广州如今可是血流成河呀,这位能赶回来嘛?赶不回来,董家宴还要推呀,我可看报纸上说了,那位在广州可也不省心,花边儿新闻不少呀……” “嗯,哪只猫儿不偷腥呀,不过,看这场景,应该不会再推迟,再推迟那不把大家耍猴嘛……”也有人瞪眼。 “放心,听说,船马上到港了……” 虞景明手里端着一只盘子穿过院子的时候,就听得这些闲言碎语。 “景明,这边……”厅上一边,苏太太从窗户里伸出手来朝虞景明招手。 “来了。”虞景明笑笑,端着糕点盘子绕过戏台进得厅里。 苏太太就坐在窗口的一边,李二太太和虞三姨奶奶就坐在窗边,董太太坐在苏太太对面正陪着三人聊天。 “苏太太,牌局还没开呀?”虞景明先是笑嘻嘻的跟苏太太打招呼,然后冲着董太太等人道:“李太太,三姨奶奶,董太太好。” “这不是等你嘛,董太太哪有时间陪我们打牌。”苏太太冲着虞景明笑道,然后拍了拍身边人椅子:“来,坐。” 景明坐下,董太太便招呼人上茶,一个妈子带着丫头过来,细腻的白瓷茶杯,几片翠绿的茶叶,是新出的黄山猴魁,叶片扁平挺直如剑锋,茶汤清冽,随着热气蒸腾,淡淡的兰花香便弥漫开来。 黄山猴魁就是以这般特有似类兰香的清冽闻名。 “好茶……正好可配糕点。”虞景明先是咪了一口茶水,然后笑笑说,又将手里的糕点盘子摆在桌面上。 均瓷的盘子,配上几近透明的桂花糕,翻毛枣泥贵妃饼等,竟是养眼的很,也很可口的样子。 一边杨三姨奶奶倒是先打起趣来:“景明这来参加董家宴还自带糕点呀,董太太可要不高兴喽。”来参加宴会,却自带糕点,这可就有些打主人家的脸面了。 一边董太太也挑起了眉,是要虞景明给一个解释了。 “三姨奶奶,这个罪名景明可背不起。”虞景明笑笑道,然后又冲着董太太福了一礼才道:“董太太原谅则个,景明如今也病急乱投医,董太太也晓得最近虞记和陶记在打擂台呢,景明是有机会就要钻,这是带来给大家尝尝,若是大家觉得好吃,那景明就很高兴了。” “董婆同意了?”虞景明这样说,董太太就晓得这东西能摆上桌子,那自然是得到董婆的同意,这位在家里是老祖宗,不过董婆的性子,可不好说话。 “董婆婆心疼人。”虞景明笑笑,董太太翻翻白眼,这位虞记的大姑娘是睁眼说鬼话,董婆心疼人个鬼,她和她老爷在董婆地里从来就没个好脸色。 这真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虞景明跟董婆倒是一样的。 苏太太这时冲着虞景明瞪眼:“你也晓得病急了呀,病急怎么还乱涨价呀” 苏太太其实是借这个点点虞景明,不该由着虞三姑娘涨价,姐妹相争这样落在外人眼里,总是不好的。 “不涨价的话,不用陶记出手,虞记自己就要亏死了。”虞景明懂苏太太的意思,只是有些东西不便明说,便叫起屈来。 “不能吧,你虞记去年虽然利润不高,但量大,应该有的赚的啊。”一边李二太太插嘴,虞记往南洋那边的货都是走李家渠道,虞记去年的糕点走了多少量李二太太是清楚的。 “今年的跟去年的不一样啊。”虞景明说着,朝桌点的糕点做了个手势:“几位太太尝尝就晓得了。” 几位太太望了望,面前的几样糕点着实精致,苏太太便先伸了手:“行,我尝尝。”几人便看着苏太太尝,苏太太拿的就是桂花贡,入口松软细腻,桂花的香味本来很浓郁,但这桂花贡却并不浓,只在鼻尖淡淡的飘过,却一直萦绕不散…… “好吃,是要涨价……”苏太太两口把手里的桂花贡吃完,她没想到,一个简单的桂花糕竟是让虞记的师傅做出花来了。 这样好的桂花糕,涨价是必然,要不然正如景明所说,不涨价的话,不用陶记出手,虞记就要亏死了,如此一来,现在外面流传的所谓姐妹相争之说便值得让人品味了。 苏太太拿了一块手帕擦干净手,最后伸了手指,有些又好气又好笑的虚空点了点虞景明:“你们两姐妹,可是把人耍的团团转了啊。” 虞家姐妹哪里是姐妹相争,分明是合伙给大家使了个障眼法。 “对了,景明,你这两天让你们虞记的人拿着样品去苏氏百货,这样的糕点要是进不了苏氏百货,那是苏氏百货瞎眼……”苏太太很干脆的道,之前她受王大奶奶之托,倒是想让虞记糕点进苏氏百货的,只是虞景明并没有提,她这边也就暂时观望,而这回打动苏太太的可不是王大奶奶的人情,而实实在在是虞记糕点的质量。 边上杨三姨奶奶和李二太太和董太太见了苏太太这般,也有些好奇,便也伸手从盘里拿了一小块放在嘴里,均是浅尝即止,但不可否认味道确实比一般的桂花糕味道好太多。 虞记着实是下了功夫了。 此时,天渐暗,厅上和院子各个大灯已经亮了,只因为盖文还未到,席还未开,孙兰带着几个下人开始上糕点,吃点糕点垫垫肚子。 “哟,这哪家糕点,端是精致呀啊,我以前未曾吃过。” “可不,这桂花糕跟玛瑙似的,也不晓得出自哪家师傅……” “董家宴名不虚传,茶是黄山候魁,瓜子是余老汉家的,上海炒货第一家,倒不晓得如今这糕点是哪家的……” “搞不好是董婆的独家密方。” “孙兰,这是哪家的糕点”一个妇人认得孙兰,好奇的问。 孙兰正忙着上糕点,这会儿回过头:“你们不晓得啊,这是虞记的桂花贡啊,出门左拐,虞记四马路分店就有的卖……”孙兰笑嘻嘻的道,又说:“不过我可提醒你们哟,要买趁早,虞记这桂花贡一切采用的全是贡品标准,你们也听说的,虞记这桂花贡每天都在涨价,别看他们涨,其实还是在亏本卖,所以这价虞记还要涨,一直要涨到目标价位的……” “哟,虞记这茶壶居然揣着这个饺子,我马上去看看……”有性急的趁着没开席,就出门左转进了虞记四马路分店…… 有人动了,自然就有人跟风,一路去买桂花贡的又有几个…… “效果不错呀……”看着这情形,苏太太笑呵呵跟虞景明说。 “全是借了董太太的东风。”虞景明冲着董太太道谢。 “跟我没关系,董家宴董婆说了算。”董太太没什么太好的脸色,只又斜了虞景明一眼:“董婆以后还要景明多照应呀……”董太太这也是话中有话了,董婆的决定她是晓得的。 “晓得。”虞景明正色的道,她已跟董婆有信约,自没必要再多说。 几家太太也晓得,如今董家在闯关,最后结局谁也不好说,因此也未再言。 “这个成本不会低吧景明这是打算走高端路线把桂花糕中低端的市场拱手让给陶记吗景明,我可直言,这样高端的桂花糕一定要讲究新鲜,所以,南洋那边不可能经销。”李二太太不愧是李家人,一下子就看穿了虞景明的计划,同时也看到了桂花贡的局限性。高端的食品市场,一定要非常新鲜,因为食品这一行业,原料品质再好,如果不新鲜了,那品质会大打折扣。 “是的,这个桂花贡原料一切以贡品品质为标准,这个是景明用来开拓上海的高端市场的,至于南洋的市场,有桂花贡的技术在这里,二太太还需要担心今年虞记桂花糕的品质吗而且如果李家要的量大的话,景明还可以再让一点利。”虞景明这时盯着李二太太道。 之前麻三妹和李二太太在她面前弄的那一出,虞景明没有回击,如今才是她的回击。 闲聊着,不知不觉的,虞景明和李二太太就开始了一场非正式的商业谈判。 虞景明的回答就是虞记给出的回复,只要你李记量大,品质不会低于去年,还可以再让利。 “所以,为了降低成本,景明不惜冒着走私的风险。”突兀的,一道男声插了进来。却是陶记的少东家陶子华。 第二百零五章 搅动风云 这世上传的最快的就是消息和人言。 麻三妹当着虞景明的面搭上李记的船,这消息在虞景明进入四马路分店时就传到了陶记陶子华的耳里。 说实话,陶家虽然在跟利德商行联系,但利德那边味口太大,陶子华砸钱也砸的心口发疼,因此一些具体的细节还在谈。 接到消息,陶子华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这时,陶记若能搭上李记这根线,一来他陶记有退的余地。二来,也能利用李记给利德施压,再怎么这都是有利于陶记,且是锦上添花的事体。 因此,一接到消息,陶子华便从他爹那里要来了董家宴的请柬,就是想趁热打铁,跟李记再套套关系。 可没成想,陶子华刚一进虞记,最先见到的居然是虞记的桂花贡摆在了董家宴的宴席上了,这着实让陶子华倒吸一口气,其实自虞记桂花贡上市第一天,陶子华就买来尝过,跟父亲谈过之后也晓得虞记可能是要另辟高端市场,可高端市场要打开拓起来并非易事,因为这实在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见功的。 可没成想,虞景明居然把虞记糕点搬上了董家宴,再加上最近几天,虞记桂花贡天天涨价,而且每回卖的量都不大,这是一种惜售,正是虞景明聪明的地方。 这样一来,反而勾起了一些客户捧高的心理。 当然,陶子华也调查过,毕竟虞记桂花糕之前的客户只是普通人群,因此,拥有这种捧高心理的客户并不多,但如今不同了,虞记桂花糕上了董家宴,这就已经成了一种高端商品,再加上之前营造出来天天涨价的紧张气氛,如此,陶子华可以肯定,今天一过,明天虞记的桂花贡的销量只怕要迎来爆发式的增长,虞记这是硬生生开辟出了一个高端市场,而这个高端市场必然会带动虞记中低市场的份额…… 到这里,陶子华晓得,他是真小看了虞景明,叫他父亲说中了,轻敌了。一直以来,他认为虞记的崛起是运气,如今看来不尽然呀。 而让陶子华更加提防的却是虞景明跟李二太太的谈话。 陶子华觉得他一下子就看清了虞景明的布局,在上海本土市场,陶记占的份额大,虞记跟陶记拼不起价格战,所以虞记放弃了上海本土市场的中低端份额,专攻高端市场,从目前来看,虞记成功了。但虞记并没有放弃中低端的份额,虞记只是转换了一下手法,把中低端的市场份额放到了外埠,虞记在上海跟陶记打不起价格格战,却转眼在外埠跟陶记拼起了价格战。 谁都晓得,去年虞记通过李记,通过南洋劝业会,打开了外埠市场,而经过一年的经营,更重要是李记在外埠地位,虞记可以说牢牢的把控了一部份外埠市场。而陶记在外埠没有一点底子,虞记在上海跟陶记拼不起价格战,但陶记要想在外埠跟虞记拼价格战,那所付出的代价只怕是会很惨烈。 虞景明这一连窜的手法让陶子华想到了田忌赛马的故事。 虞记放弃了跟陶记在上海本土市场的价格战,而在高端市场上,虞记以奇取胜,然后在虞记最有优势的外埠市场上,却欲将陶记拖入价格战的泥潭。 所以,陶子华现在一门心思,就是想破坏虞记跟李记的合作,因此才冒然插了话。 虞景明侧过脸,先是看了看陶子华,格子衫衣,白色西装,领带,很洋派的青年男子,跟陶子华在一起的还有荣伟堂和玫瑰,玫瑰一身旗袍,还披了真丝坎肩,这会儿两人相依着,有说有笑。 虞景明挑了一下眉,眼神有些幽暗,荣伟堂也做的出来?他跟淑华才成亲,玫瑰虽然也进了门,但这等场合这样出双入对的,只怕也不妥吧,虞景明眼神间微有些冷意。错开之际,虞景明又看到三人身后不远几人正驻足看戏。 打头的是利德商行的经理罗切斯,跟罗切斯一起走的是一位穿着和服式样的中年日本男子,这位日本人,虞景明面生的很,想来是新近才来上海的。 和服男子身边同样跟着一位和服的年轻女子,看外貌,两人似父女,亦象叔侄。 戴寿松这会儿一脸笑容的陪着说话,戴谦跟在他身边给他当翻译。 这些人,倒是凑到一块儿了,虞景明想着,倒是挺巧。 陶子华的话虽不说一石激起千重浪吧,但在虞陶相争的敏感时期,却也激荡起一阵阵涟漪。 苏太太自是皱了皱眉头,走私的传言她也听说了,只是虞记的货好象还没到上海吧?货都还没到,谁能断定就是走私,苏氏在商界也是百年厉害,这样的谣言实在是见的太多了,自没放在心上,只陶家这位少东家不免有些咄咄逼人。 李二太太这会儿也是一脸正色,李记两百年风云,守之不易,而所谓空穴不来风,虞记如果真牵涉到走私,那李记是不可能再跟虞记合作的了。 杨三姨奶奶倒是没在意这些,她这会儿看到玫瑰,玫瑰为了帮着荣伟堂拉拢,可没少陪杨三姨奶奶打牌,而且打的都是交际牌,只输不赢的那种,看到玫瑰,杨三姨奶奶就觉得今晚的董家宴上,她应该会有不错的进账。 “哟,玫瑰也来啦。”杨三姨奶奶倒是先跟玫瑰打起了招呼。 “见过三奶奶。”玫瑰给杨三姨奶奶见礼,却依然挎着荣伟堂的胳膊,杨三姨奶奶的心思她是晓得的,不外乎又要约她打牌好赢钱,只不过今晚是她进荣家后的第一次亮相,意义非凡,她是要陪在伟堂身边的。 荣伟堂也略有些尴尬的跟虞景明打招呼:“大姐来啦……”他今天这般带着玫瑰出来,到底有些扫虞家面子。 虞景明只是虚了虚眼神,未再看荣伟堂和玫瑰一眼,转脸看着陶子华。 迎着虞景明的眼光,陶子华很洋派的耸耸肩:“景明原谅则个,主要是最近流言颇多,开个玩笑。” 陶子华倒是很知情识趣的赔礼,只是他说玩笑别人就真当是玩笑了? 看着陶子华一脸得计的表情,虞景明才慢条斯理的道:“陶公子,谣言止于智者,这等传谣之话可不该出自陶公子这样的才俊之口。更何况,景明跟陶公子不熟,还没到可以开玩笑的地步,至于传言虞记走私,谣言不算,景明在这里说话也不算,反正虞记的货也该快要到了,是不是走私,自有海关说了算……” 虞景明这翻话,话音一落,陶子华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虞家大小姐这翻话可谓是绵里藏针,这位大小姐先说谣言止于智者,是说他不智,而更让陶子华有些不快的是虞景明那句“不熟”。 关系不熟,陶子华却开这样的玩笑,不得体,也没风度。最后更是直接说陶子华多管闲事。是不是走私,自有海关说了算。 如此,陶子华的话就显得有些无礼和小人了,而且很没有风度。 在上海,男子讲不讲风度是很重要的。陶子华脸色有些悻悻。 场面便有些凝, 连罗切斯和那日本人都转过头来看这边。 “大小姐别跟陶公子计较,陶公子其实是关心大小姐,昨天陶公子跟伟堂吃酒的时候还提过大小姐,这回陶记和虞记相争,只是商场的君子之争,陶掌柜当年可是跟过虞大爷的,提到虞大爷,陶公子也是景仰的很,说起来都是谣言误人,可不嘛,是不是走私,谣言说了不算,陶公子说了不算,虞大小姐说了也不算,这回为了这谣言,海关那边可真是重了大动作。听说为了此事,江海关的人特意跑去大使管那边批了搜查令。如此,是不是走私,船一到港就能分明,大小姐,玫瑰这话是不是这理?”玫瑰一向八面玲珑,这会儿到解起围来。 “是哩。”虞景明笑笑,却是淡淡的扫了玫瑰一眼,嘴角微微翘翘,玫瑰这话虽是解围,但里面的小刀子可不少,先说陶掌柜跟虞记的关系,又说陶公子关心她,如此她之前说的“不熟”,就显得太小气,而更重要的是玫瑰点出,海关的人去大使馆那边申请搜查令。 开玩笑,伊丽莎白号本来就是给各大使馆送生活物质,这些年伊丽莎白号涉嫌走私的事体,谁不是心知肚明,可见海关查过吗?如今海关的人既然去大使馆那边申请搜查令,若没有过硬的证据,使馆那边能答应? 如此一来,看江海关这动作,倒似乎虞记走私的事体并非空穴来风似的…… 而实则,虞景明却晓得,江海关那边去英领事馆那里申请搜查令跟虞记并无直接关系。最近的一阵风,突然把虞记走私的事件跟伊丽莎白号走私,以及江海关对于洋人洋货的一些免税政策挂了起勾,无外乎江海关伙同各国领事,为所欲为,挤压沪上本地资本家的生存空间,是一个不正当的商业竟争行为,再加上近年上海动荡,各地暴乱不少,英领事那边也面临压力,于是这才批了江海关对于伊丽莎白号的搜查令。 这里面自有各方博弈,执棋人正搅动风雨。 虞记身在局中,自然要承受一些风雨,而这些风雨,她虞景明承受得起。 当然,这些内情外人并不晓得,这会儿大家听了玫瑰的话,一时间便窃窃私语起来。 “江海关都去大使馆申请搜查令了哟,虞记走私这事体别不是真的吧” “也保不齐,谁晓得呢?” 一时间,众说纷纭。 正说着,门口又是一阵热闹,虞景明转侧脸看过去,透过敞开的窗户,就看到卞先生陪着上海县令进了虞园大门,两个董家的子侄连忙上前照应。 第二百零六章 暗流涌动 “哟,上海县这些年可低调的很哪,据说迷上了下棋,整日里迷在这里面,可鲜少出现在这种场合呀,董帮办这面子不小……”园子里的人远远瞧见上海县正堂同卞先生进来,不由的窃窃私语。上海县在前几年是颇有些功绩的,只不过近年来,上海局势变幻,他夹在各势力里面,反而没有了挪腾之地,干脆装起糊涂了。 说到董帮办的时候,又有人好奇的问:“哟,上海县都到了,怎么不见董帮办的人呢” 实在是肚子有些饿了,厨房那边的香味勾人的很,客人都有些迫不急待了。 “呵,这不还得等盖文到嘛。”边上有人怪声怪气的道。 “也是,比起上海县,那位才是要人。”有人点头,又有晓得一些内情的人问道:“对了,上海县边上是那位卞先生吧听说董先生可看重他了,几次举荐他进江海关,只这位也不晓得什么心思,竟是置之不理。” “这位卞先生是待价而沽呢,董帮办手腕再通天,在江海关也只是个帮办而已,他的举荐能给那位卞先生谋什么位置,至多也不多一个书办而已,这显然不放在人家卞先生有眼里,可如今不同了,那位卞先生得了税务司长墨贤理的赏识,已经安排好进江海关事宜了,通知都发下来了,这位一进去就是监察办监察,这监察一职历来都是洋人嘴里的肉,这位一进江海关那可就高了董帮办一头了。”说话的是江海关董帮办手下的一个书办周海,。 周海三十七八的样子,中等个头,短发,打了发油,看着油光可鉴。 他一直以来跟着董帮办办差,对于卞维文他心里一直有疙瘩的。 起先董帮办举荐卞维文,他担心卞维文抢了他的差,心里对卞维文自然是抗拒,好在卞维文没有答应董帮办的举荐,他也松了口气。可哪曾想,如今卞维文被墨贤理赏识,摇身一变就进了监察司,周海那胃里那能不闹着酸水?只觉得卞维文是走了狗屎运。说起卞维文口气自然不好。 说起来旧式举人的牌子还是有些用的,要不然谁晓得他卞维文是哪一个? 只不过如今这形式,这牌子只怕也当不了两天用了,以后是哭是笑就不晓得了。 “哟,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也正常,他做了监察说不定还能帮着董帮办一把不是。”几个闲聊的人听着话风有些不对,便开始打着哈哈。 “呵,指望他帮董先生别背后落井下石就好了,别的不说,就最近卞老二的事体,那位浑水摸鱼的,借着董帮办对他的信任,可是狠狠的咬了董帮办一口。”周海一手抓了一把瓜子,边嗑着瓜子边道。 “哟,这怎么讲”有人好奇的问。 “最近董先生跟利德的恩怨大家也是听说了吧”周海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似乎是故意要给人敲敲边鼓似的。 “倒是听说一些,无外乎利德不看好董帮办,想单方面结束合作,便借打击卞老二试探董帮办,董帮办便也借卞老二之后查利德,总之是你来我往的过了几招,听说现在卞老二公廨所的差事都被停了,这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能来参加董家宴的,那跟董家多多少少是有些关系的,这些东西自也能了解一些。 “呵,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是没看到,我只看到了浑水摸鱼。鹤蚌相争,渔翁得利,你们不晓得呀,从卞先生答应进江海关的那一刻起,卞老二就复职啦,想想,当初,卞老二靠着虞家那位大小姐,愣生生把吕三从公廨所赶了出去,他借机上位。如今卞老二就更了不得了,现在董先生的处境大家都晓得,那是真不太妙,江海关有个威尔针对他,荣兴这边有荣家那位盯着,利德又反水,董先生借着卞老二之手反击,可人家卞老二可真不是省油的灯,借着董先生对他的信任,短短两天,已经接管了董先生四成的产业链,再等卞老大进江海关,卞老二背后有靠山,底下有兄弟,自己还有手腕,到那时,董先生只怕就是那过河的桥啦……”周海重重的咳了几声,说的是头头是道,听到人耳里竟是一时难分真假。 一时间,听闲话的人也是各有心思。 虞景明微微皱眉,卞先生这是还未进江海关,江海关内也已是暗流涌动了。 这时两个董家子侄陪着卞先生和上海县进了厅里,闲聊的众人也都噤了声。 卞先生同上海县一起坐下,一边自有妈子丫头上茶水并糕点,看着桌上的糕点,卞维文抬起头,就看到不远处的虞景明,他笑笑点头,虞景明自也笑笑点头。 “这是虞记新研制的桂花贡,一切材料和制法都是贡品标准,别处可吃不到,东翁尝尝。”卞维文拿了一个空瓷盘,又拿着刀将桂花糕切几小块,放在上海县面前。 “好,维文这般推宗,自然要尝尝。”上海县笑咪咪的点头。 卞维文又给自己切了一块。 两人都是旧式文人,按现在的新式说法,一个老学究,一个青年学究,自然是食不言,寝不语,两人便默默的吃着桂花糕。 这方情形跟周围的细碎,喧哗完全不同,但奇异的却也不冲突,自自然然,一动一静,似乎本该就这样。 虞景明这会儿心里其实有些奇怪,卞先生借了她虞记的桥要查利德,那这时候卞先生不是应该在江海头码头等着吗,而上海县又出忽预料的出席董家宴,再一结合当初李泽时的话,是否预示着,董家宴这边一会儿会有大事发生? 正想着的时候,虞景明突然就看到利德的那个经理罗切斯站起身来,走到卞维文那一桌,先跟左手的上海县问了好后,就在卞维文的对面坐下。 枣红的八仙桌上,除了茶,瓜果,糕点,还有一本便签本,本上插着一只笔,罗切斯从便签本上撕了一页,然后拿起笔写道:之前想约卞先生见面,卞先生不给机会呀。 罗切斯说的自然是利德托了陶记,然后请麻三妹出来约卞先生见面的事体,卞先生据绝了。 罗切斯写完,先把笔放在纸上,然后连着纸一起推到卞先生面前。 第二百零七章 纸上对话 罗切斯突然在卞维文面前坐下,一时引得在场的人侧目,一个个都悄悄往这边打望。 卞先生泰然自若,先抿了口茶,然后看了看纸上的字和内容,心里想着,这位罗切斯倒是一位中国通,一笔汉字虽不算工整,但能写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卞维文笑笑,便也拿起笔:现在不是见面了吗。 罗切斯继续写道:卞先生好手笔,搭了虞记的台,又搅起了风雨,将矛头直提我利德走私以及海关有关洋人洋货的免税政策上,冒着不惜得罪领事管的风险,逼着领事馆那边在搜查令上签字,卞先生这是要做什么? 罗切斯写这些的时候一脸严峻,自虞记走私的谣言开始往伊丽莎白号和江海关免费政策这方面偏的时候,利德这边就承受了来自江海关和领事方面的压力,毕竟这一切都是他利德跟董帮办斗争若来的,可实际上,他跟董帮办斗也是因为江海关那边的压力,只是这道理没处说。 “我不懂罗切斯先生的意思,去领事馆申请搜查令的是董帮办,董帮办要针对你利德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吧。”卞维文写道。 他这到不是不敢认,而这些真不是他所为,因为今天,他的矛头本来就是直指英领事和江海关,这之前自没必要多此一举。 “不管怎样,卞先生只怕也不能否认一直在帮董帮办吧?别忘了卞维武就是董帮办的刀。” 罗切斯又写道。 卞先生看了看纸上的字,浅笑不语。 罗切斯继续写道:“就算查出我利德走私又怎么样?查出来了大不了就是罚一笔钱,于我只伤皮毛,可于卞先生又有什么好处,卞先生要清楚,董帮办这回虽然能查我利德的走私,可他利用虞记的谣言却逼着大使馆那边在搜查令上签字,只怕有人要容不得他了,再加上威尔也容不得他,墨贤理也想拿他立威,如此,董帮办今后只怕是没好日子,你以为他还能护着你二弟吗我知道卞先生进了江海关,我一时自然拿下不住卞先生的短处,但你二弟那里,他帮着董帮办做事,身上可不干净,我拿卞先生没办法,可不等于拿卞老二没办法……” 卞维文眯着眼看着字条,身边上海县却是闭着眼,竖着耳朵听外面的京戏,那手指还在桌上敲着鼓点,好似对身边两人以笔交谈毫不在意似的。 卞维文突然轻笑出声,写道:“若是罗切斯先生真不在乎走私被查出来,只怕这会儿就不会坐在维文面前了。 看着卞维文写这句,罗切斯脸色有些难看,他当然在意,平常被查出来倒也无所谓,只这回一但被查出来,他只怕是要背黑锅的,毕竟这回走私事件已经引申到华洋资本投资是否公平公正上去了。 公正肯定是不会正的,但一些表面领事那边也是要维持的,所以,到时领事馆和江海关肯定会拿利德来给上海各方交待。 “好吧,我晓得罗切斯先生要对付我二弟很容易,那我就先卖罗切斯先生一个好,其实这回,罗切斯先生不用担心走私被查出来,正如罗切斯先生所想的,这回走私事体已经上升到了华洋投资公平公正的问题上了,而为着领事和江海关的公信力,伊丽莎白号那边也会把这走私摆平,这点罗切斯先生可以不用担心,不过,罗切斯先生倒是要担心事后的交待……” 写到这里,卞维文搁了笔。 罗切斯这会儿脸上先是喜后是忧,喜自然是卞维文说的有理啊,他之前担心被查出,现在想来,领事馆和江海关那边同样不希望被查出来,所以,很可能会帮他掩饰过去。 忧的则是事后如何交待,其实不管如何交待,他最后的结局大概只能离开中国了。不过,用中国的一句话,走之前也要拉个垫背的。 罗切斯再次拿起笔:我想跟卞先生合作,一举将董先生踢出江海关,卞先生以为如何。 卞维文沉思,好一会儿写道:非是我不跟罗切斯先生合作,而是办不到,罗切斯先生可晓得盖文去广州做什么。 罗切斯摇摇头,然后写道:卞先生知道。 卞维文继续写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体,董帮办请盖文帮忙运作一件事情,这件事情要运作成功了,于江海关是有大功,有这样一件功劳,董帮办自可无忧,如今盖文马上就要到上海了,所以,很抱歉。 卞维文写完搁了笔,还把笔套小心的套在笔尖上,这表示接下来不再交谈了。 “大人,我们到外面去听戏吧。”卞维文站起身来,不再理会罗切斯,同上海县一起走到外面戏台前,在台前找了个位置看戏。 罗切斯看了看纸上的内容,脸色变幻不定,盖文去广州,他以为是游玩,却没想到还牵涉着董帮办运作的一件大功? 想着,罗切斯又看了看卞维文的背影,然后拿过那一叠谈话的纸条,从怀里拿下出一盒火柴,擦着一根火柴,将纸条点着,没一会儿,便成一堆飞灰。 罗切斯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那个日本人身边低语了几句,那个日本人冲他点点头,罗切斯又拱了拱手,转身出了虞园。 这一切在外人眼里跟一个谜似的,但罗切斯心里却有些兴奋,卞先生表示没办法,但并不等于他就没办法,他打算把盖文手上这个功劳抢过来,这之前或许是办不到的,可这回盖文在广州迷上了那个东洋女人,而这个东洋女子在前天刚好到上海,是大仓先生的侄女,他刚才已经跟大仓先生说了,去接她出来。 当务之急,先拉拢盖文再说,总之,今天不能让盖文来参加董家宴。 …… 戏台下,上海县正堂眼光微微的扫了离开的罗切斯一眼,然后微微转过脸跟卞先生道:“维文啊,你跟他摆的什么龙门阵呀” “没什么就是搅搅混水。”卞维文抿抿唇道。 “你呀……”上海县咧咧嘴,又眯了眯眼,盯着戏台上,嘴里却道:“江海关不是个易处之地呀,不过,我也晓得你下了决心的事体也是改不了的,我只送你一句话,心平就好。 “多谢大人。”卞维文揖了一礼道,便不再说话。 两人继续专注的看台上的戏。 周围一些闲人也偷偷的朝这边观望,刚才卞维文同罗切斯的那一幕自然落在了众人的眼里。 大家虽不明白卞先生跟罗切斯谈些什么,但这卞先生似乎也搭上了利德的关系。 “大小姐,永福门出人才呀。”玫瑰转头冲着虞景明又道。 玫瑰先前的话虞景明还没回,本也没有回的必要,这会儿虞景明便眯了眯眼,只是淡笑的扫了玫瑰一眼,依然未说话,却是转脸向荣伟堂道:“我二妹呢” 虞景明这话的意思大家都懂,这等场合,该出面的是刚刚嫁入荣家的少奶奶虞淑华。之前虞景明没问不等于就真不问。 荣家到底是越来越不讲规矩了,不过现在上海,光怪陆离着呢,越不讲规矩,胡来,说不定还越有出息。 “我是叫她来的,不过淑华说她不惯这种场面,正好家里还有亲戚,淑华就在家里跟我母亲一起招待客人了。”荣伟堂解释道。 荣伟堂这样解释,虞景明就不好多说了,一来淑华确实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二来,陪着婆婆招待家里的客人也是正事。 “我就说我来不合适,只是少奶奶说让我帮着伟堂应酬。”玫瑰在一边低眉顺眼的说,她在外人面前也是惯会做样子的,这情形倒是让人挑不出错来。 虞景明却是挑了挑眉,半认真半打趣的道:“淑华不晓得,你们也不晓得呀?这等场合,男子自有男子的应酬,女人也就聚一堆闲聊。正好,我正想陪苏太太她们打打牌,只我这打牌技术全看运气,好象我最近运气不好的呀,玫瑰可是个牌精,正好留下来帮我做做参谋。” 虞景明笑语嫣然。 虞景明这边话音刚落,那边杨三奶奶倒是一脸高兴的开口:“嗯,留下来打牌,不过我有话在先啊,给大小姐当参谋是挺好的,就是别太落力了,最好能放放水,我上回可是输给了虞景明,这回还想搬本儿呢。” 杨太太也半真半假的打趣。 “小气鬼。”一边李二太太也打趣。 “哟,三姨奶奶这可叫我为难了,不过话说回来,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都说我是牌精,可我常常是阴沟里翻船呀,一会儿要是输了,大小姐可莫要怪罪我的好吧。”玫瑰一脸讨饶的说。 她心里其实是很有些不甘愿的,本来她想借今天的相亮来证明她在荣家的地位,可偏偏虞景明这样说了,那不管是她还是荣伟堂都不好拒绝,再加上杨三姨奶奶开口了,玫瑰自然只能留下来的份。 玫瑰心里清楚,杨三姨奶奶那话象是开玩笑,但却是半真半假,她每回跟杨三姨奶奶打牌,哪回不输一笔给她,杨三姨奶奶是食髓知味了,更何况这回虞景明开口要她帮忙,帮忙是可以,但输赢这东西谁能保证呢,所以丑话说在前头,虞景明把她困在这里,那她让虞景明输钱,公平吧! “自然不怪。”虞景明淡笑道,她哪里不晓得玫瑰的心思,可这又如何,她的性子跟杨三姨奶奶不是一个路数,平日是说不到一起去的,只是杨大人那里放杨三姨奶奶出来交际,自也要是摸摸上海各方的关系的,所以杨三姨奶奶这样,成事不一定足,但败事一定是足的。虞景明也不可能眼看着她被玫瑰拉拢,指不定什么时候给她挖坑呢,输点钱,结个善缘也未尝不可,玫瑰只是没看清这些罢了。 第二百零八章 成长的董璎珞 鸡翅木的方桌,白底蓝纹的麻将牌,牌局就这么摆开了,玫瑰就坐在虞景明身边,给她当参谋,虞景明对面,杨三姨奶奶一脸笑容,一边,李二太太和苏太太边抓牌边闲聊。董太太已经告辞,又出去招待客人去了。 厅堂外面,虞三姑娘同董璎珞坐在门口走廊的长椅上,两人伸长着脖子朝牌局这边望。 “哟,真是看不出来,刚才还剑拔弩张的,这会儿又亲热的打起了牌。”董璎珞撇撇嘴。 “虞景明惯会做场面的,假!”虞三姑娘冷笑。 “你就是煮熟的鸭子,哪儿都烂了,就嘴不烂,你这样看不惯虞景明,做什么陪她演了一场姐妹相争的戏码,实在是迷惑了陶记,你没看刚才,陶子华的脸色都变了,为了破坏虞记跟李记的合作,那可真是赤膊上阵了……”董璎珞抿着嘴道。 “我哪里配合她了,我本来就是要恶心虞景明,只没想到反而顺虞景明的意。”虞淑丽撇撇嘴道。 “呵,别嘴硬,你第一次涨价可以说是巧合,那第二次涨呢……”董璎珞斜了虞淑丽一眼。 虞淑丽便不啃声了。董璎珞今天似乎也有心事,只默默的拿起一块糕点,默默的吃着。 “有时我希望我有一个这样的大姐。”吃完糕点,董璎珞又突然的道。 “你发烧了吧”虞三姑娘拿手拍在董璎珞的额头上。 自那一回董璎珞去家里,被虞景明当面敲打了一顿,董璎珞就恨虞景明恨的牙咬咬的,平日在她耳根前从未有一句好话,如今竟然说希望有这样一个大姐,这不是头脑发晕是什么。 董璎珞没好气的拍开虞淑丽的丽,那下巴冲着不远处的玫瑰抬了抬:“那玫瑰今天可是鼓足劲要好好亮亮相的,如今却被你大姐生生按在身边,跟个丫头似的……” 虞三姑娘一听董璎珞这话,抿了抿嘴,未说话,也不晓得要说什么,她其实在想,也许二姐是真嫁错了……她娘,还有她也许也都错了。想着,虞淑丽突然重重的拍了自己一巴掌,想着自虞景明来上海,家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眶有些红:“呸,你没错,错的是虞景明,一切都是虞景明带来的。” “你傻呀,自己打自己。”董璎珞瞪着眼,耳边又听到一些有关虞记走私的细碎闲言,便压低声音问:“你大姐真走私呀” 虞三姑娘依然抿着唇,红着眼眶,脸色不太好,她哪里晓得虞景明摆的什么龙门阵。 董璎珞瞧虞淑丽这神情,便不问她了,两人就静静的坐在走廊长椅上。 各有所思。 …… “大仓先生,您来上海多久了?”不远的走廊边,戴寿松陪着那个日本人站在走廊下聊天,戴谦跟在两人身后当翻译。 日本人是大仓洋行的总经理,两周前,带着侄女大仓洋子从广州登陆上海。 “没多久,半个月吧。”大仓笑呵呵的回道,戴谦在一边翻译着他的话。 “那大仓先生对上海有什么看法?”戴寿松继续问。 “是东方大都市,是实现淘金梦的地方。”戴谦依然翻译着大仓先生的话。 “大仓先生也是在上海淘金的?”戴寿松问道。 “不不不,我是来帮上海发展的,上海是很繁荣,但依然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比如工业基础,纺织,水电等都太落后了,我们大仓洋行有先进的技术,有雄厚的资金,我们可以把上海发展的更好……对了,听说自治公所这边正在筹资建闸北水电,戴经理有路子吧,给我们洋行传句话,我们有雄厚的资金,可以投资……”大仓先生开门见山,谈话的主题直奔他此次来华目的。 戴寿松没想到日本人的目标是直奔闸北水电的。 “哦,就我所知,闸北水电期投资已经筹措完成,九月份闸北水电就要正式成立……暂时不需要再投资。”荣兴是投资了闸北水电的,因此戴寿松对于闸北水电的一些事体知晓的比较清楚。 “我知道,不过,就我看来今后是上海工业大发展时期,上海未来对水电的需求会越来越大,而如今的闸北水电,规模还是太小了,必须要扩建,我相信李总董他们不会看不到,这样,戴先生若有路子,帮我把大仓洋行的意思传递一下,我大仓洋行愿意投资二期的扩建资金,扩大水电供应量,为上海的工业大发展尽我大仓洋行的心意……” 戴谦翻译着大仓先生的话,不高但也不低的声音便落在了一边走廊长椅上虞淑丽和董璎珞的耳里。 “嗯,这日本人,一张嘴说的天花乱坠,却是盯上了闸北水电的项目,这项目谁都能看到未来是顶赚钱的,还说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帮上海发展呢,这瞎话也要有人信啊……”虞淑丽撇撇嘴。 “上回报纸上不是说了,我中华是一块大肥肉,这些外人进来,还不都是想啃上一口。”董璎珞也道。说着,倒是又抬抬下巴:“你家戴谦这日本话说的不错……” “你又不是不晓得,讲习所有日语教师,他对语言方面有天赋,英语说的也好。”虞淑丽远远的看了戴谦一眼,颇有些得意的道,戴谦被人夸奖,她心里也是高兴的。 “哟,这口气,看来好事近了吧?”董璎珞斜斜的靠着椅背,有些好奇的问。 “哪有这么快……”虞淑丽脸有些微红,其实大舅妈明里暗里已经暗示过了,二姐已经结婚了,她这边自也可以接上了,只是虞淑丽总觉得还未到时候,心有些不定。 虞淑丽不想再谈她跟戴谦的事体,便转移话题问董璎珞。 “你,真要跟盖文处朋友啊”虞淑丽这般问,是因为盖文在广州那边的花边新闻实在是闹的沸沸扬扬了点。 “再看喽,男人还不都是那样,你爹和你娘以前公认的恩爱夫妻,最后你爹不也闹那一出,还给你弄了个弟弟出来……”董璎珞这话便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 哪个少女不怀春,盖文身形修长,英俊潇洒,再加上背后还有个英领事的背景,董璎珞对他起先是很有好感的,可盖文对他却是若即若离,又在广州那边闹这样的花边,再加上父亲明显着是拿她当拉拢盖文的筹码,这让董璎珞心里很不是滋味,最近跟父亲的关系也是急转直下,冷淡了很多,连带的说起虞二爷来也是有些嘲讽的口气。 “你不说这个会死呀!”虞淑丽一脸愤愤。 “我这是实话呀,实话总是不好听的,我这也是给你提个醒儿,以前我觉得戴谦好,不过,现在倒有些不同看法,总觉得戴谦太没主见,耳根软,而心思又太花,人心易变哪。”董璎珞撇撇嘴道。 虞淑丽突然转过头来盯着董璎珞,突然间,她有一种不认识董璎珞的感觉,董璎珞什么时候这么敏感了,完全把她心中那种不定,掰开来说了清楚,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看来,盖文真是让你受刺激了。”虞淑丽歪着脑袋看着董璎珞道。 “没的事,我跟盖文八杆打不着,本来就是我爹想借我拉拢他……” 董璎珞任性肤浅那是因为家庭条件优越,不需要操任何闲心,可以任性的活,可这段时间家里乱糟糟的,父亲先是周转出一笔流动资金,交给大哥先一步去香港,随后大嫂带着侄子也去了香港,而原来一些走的近亲戚也好些日子没上她家打牌了,董太太背后也是心寒的很,没少骂这些亲戚都是白眼狼。 董璎珞到底也是上了新式学校,人也不笨,自然晓得家里出事体了,她心里自然有许多的疑惑和飘忽,而正是这种疑惑和飘忽让她想多了起来,而有些东西往深了想,便也能想出一些不一样的来。 “怎么,现在你爹换主意了”虞淑丽问。 “他若换主意了,我还能在这里?早跟我大哥大嫂去香港了。”董璎珞自嘲的说。其实她爹的意思她也不懂呀,为了巴结盖文,她爹依然拿她当借口,可她却也晓得,爹已经暗里备好了船,今夜下半夜的船,她和她娘亲将离开上海,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爹不跟她们一起离开。 想着,董璎珞背心就有些发寒,她有一种感觉,今夜虞园将有大事发生,而这大事会全她家里带来巨变。 虞三姑娘最后撮撮嘴,没再吱声了。 …… 就在这时,虞园门口一片喧闹。 “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门外,两个带着相机的男子大声的道。 这两个男子年长些的大约三十来岁,穿着长衫,戴着眼镜。年青的最多二十出头,白衬衫西裤,外面套着毛线背心,是时下一些进步学生习惯的穿着。 “这是私人宴会,没有请柬,外人进不得。”却是麻喜带着几个人堵在门口,卞老二跟着董帮办去了码头,但虞园的秩序也要有人照应,麻喜便留了下来,带着几个人在虞园这边打杂跑腿,并维持秩序,跟麻喜在一起的还有卓铁。 卓铁原来是衙门的车夫,上回帮虞景明运货后就离开了衙门,在虞景明的安排下进了王家车队,如今已经能开车上路了。 麻喜这厮这会儿学着卞老二调调,右手拿着一根短棍轻轻的敲击着左手,一脸啷当样儿,眼神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那两人。 “这位小哥,我们是记者,我们想采访一下虞记的东家大小姐虞景明,有消息传言,虞记很可能牵涉到伊丽沙白号走私事件,另外也有消息,说此次虞记走私事件是有人放的烟雾弹,主要是针对利德商行的,听说利德的罗切斯先生也来参加今天的董家宴,所以,我们要进去采访两位。”那青年记者解释道。 “这里是董家宴,你们要采访虞记东家大小姐就请移驾永福门虞记,若想采访利德的罗切斯也请移驾霞飞路的利德商行,而若想采访走私,据说我知伊丽莎白号马上就要进港,就请二位移驾江海关码头……”麻喜这一翻话说的贼溜,说完整个人拄在门前,冲着两人摊摊手:“另外顺便奉送一个消息,利德的罗切斯之前已经离开了,去了江海关码头。” “怎么采访我们自有安排,既然罗切斯先生不在,那我们求见一个虞记东家大小姐,你不能干涉新闻自由。”青年男子一个帽子给麻喜盖了下来。 “呵,还新闻自由那哪一天你们要采访我跟女人上床,我还得必须在你们面前来一段吗你们要新闻自由,我还要人身自由呢,走开啊,再不走,就别怪我有辱斯文啊……”麻喜招呼几个兄弟走过来,再不走显然就要动手了。 青年气的正要顶上,一边年长的拉了拉他,又冲着卞维武:“打搅了。”说完,扯着青年记者:“我们走……” 看着两人出了巷子,麻喜才嘿嘿一笑。 “麻喜,你这混小子,哪有那样说话的,可把卞老二那一张贱嘴学全了。”几个正觉看戏无聊的嫂子跟麻喜打起趣,这混子那样的话也说的出口。 “哟,我好学嘛,不这么说大姐您教教我怎么说。”麻喜馋着一张脸,虽然一脸痞子样,倒却不让人有太大的反感。 “呸……”那嫂子啐了麻喜一口,然后几个嫂子笑成一堆。 “哼,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虞园门口的混乱自也引得虞淑丽和董璎珞的注意,见人散了,麻喜又在这里讨乖卖巧的,虞淑丽便忍不住嘀咕嘲讽起来,麻喜原来挺好的,跟了卞维武混后,完全学坏了。 她这话自然只有身边的董璎珞能听到。 “谁是朱,谁是墨呀”董璎珞故意问。 虞淑丽横了她一眼。 “听说,你跟那位卞老二还有一腿呀”董璎珞又一脸好奇的问。上海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永福门的流言自也有些传到董璎珞的耳里。 “你别听风就是雨啊,虞景明当场就查出来了,是邓香香捣的鬼。”虞淑丽先是跳脚,只虞景明三字一出口,她就再也没有说话的兴趣了。 董璎珞晓得虞淑丽的心结,也不再说话。虽然,对于虞景明她依然没有好感,但这些日子她也想的多了一些,当日虞景明敲打她不也就是因为她拿淑丽和戴谦开玩笑吗。 虞淑丽记恨虞景明,却不看到虞景明顶在她们头上挡风挡雨呢…… 想着,董璎珞视线越过窗户,看向厅里正摸着麻将的虞景明,这位所到之处,必携带风雨。 虞淑丽也在失视,然后又看到,贾西急匆匆直了虞园,没一会儿,荣伟堂跟他一起出了虞园,上了马车,直奔江海关。 “呵,这船还没到,码头的风雨只怕不小了。”虞淑丽跟董璎珞说。 “谁晓得。”董璎珞撇撇嘴。 第二百零九章 长袖善舞的戴寿松 虞景明这边牌局还在继续。 虞景明拿着一张牌却是久久不落子,她眼神越过窗户还停在虞园门口,之前的喧闹刚刚散去,虞景明看着那处却是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哎呀,现在的一些记者,为了弄点花边,或哗众取宠的消息,简直什么脸皮也不要了,大小姐不要理会他们……哪,出这张牌。”玫瑰指着一张牌对虞景明说,神色里却是有些幸灾乐祸的。 虞景明回过神来,玫瑰的幸灾乐祸自落在她的眼底,她撇撇嘴,她倒不是在意那记者说什么,她只是在想着,那个年长的记者有些面熟,好象二妹婚礼的时候,这位来捧过翁冒的场,她记得应该是姓宋,听说是申报一位主笔者,基本上只要他出马,必然有大新闻,若真是这位的话…… 于是这场由卞先生布局,虞记作桥的棋局越来越扑朔迷离。 “景明快出牌。”右手杨三姨奶奶今天手风着实好,已经赢了不少,这会儿是越打越起劲,起先还怪这宴席迟迟不开,这会儿到巴不得宴席推的越久越好,她好多赢一点。 “三万……”虞景明笑笑,顺着玫瑰的指点,先放下手中抓的牌,然后从面前的牌里拿出三万打了出来。 虞景明这牌一把出,杨三姨奶奶已经一脸眉花眼笑。 “呀,一万呀,大小姐怎么打三万……这牌出错了呀。”玫瑰却是轻轻的一拍巴掌,一脸的懊恼。 “胡了……”右手这边,杨三姨奶奶用劲把面前的牌摊开,再把虞景明的三万拿去,跟她面前的一张三万组成了一对,成了龙头。 “呀,单吊三万都能胡,我今儿运气不错。”杨三姨奶奶脸上笑的跟一团花儿似的。 “景明,你今天犯冲很多回了啊,我是晓得你不会打牌,要不然我还以为你故意讨三姨奶奶的好,给她喂牌呢。”虞景明对面,苏太太将面前的牌一扫,右手端起茶杯眯了口茶水,却是冲着虞景明道,只是那话里总似乎话中有话。 她这话其实是提醒虞景明,玫瑰一直在给杨三姨奶奶放水。 虞景明哪里不晓得这个,只是她把这放在心上。 玫瑰在一边叫起屈来:“哟,苏太太这话可是说给我听的了,我实话实说,若是我打这牌,那我是要讨好三姨奶奶的,可我帮着景明,那总是要忠人之事的,别的不说,就这张三万吧,我是让大小姐打一万的,大小姐这边有是一二三万清庄,李二奶奶手里应该有一对一万吧,另外苏太太之前打掉了一个一万,这样景明手上这个一万就是个单牌,当然,一二三万那里有个一成牌,但苏太太手里却有三个二万的,另外一个二万在剩下的牌里……”玫瑰说着顿了一下,便伸手从底下的牌里摸出一张牌来,摊开后,果然是二万。 玫瑰又继续道:“几位太太再数数剩下的牌,按照抓牌顺序,这张二万应该是苏太太的,所以大小姐手上这个一万根本就是一张废牌,所以我让大小姐打一万的麻。”玫瑰这时又转过脸冲着虞景明道:“大小姐今天打牌是不是有些神不守舍呀?我好几次提示,大小姐都看错了……” 在坐的都是人精,玫瑰这话大家都听的明白,这是指虞景明做贼心虚了,依然是在暗指虞记走私。 虞景明却是斜了玫瑰一眼,翘着嘴道:“我又没怨你,这点钱我输的起,更何况输给杨三奶奶我也是愿赌服输,你说这一大堆又有什么意思。” 玫瑰的话含沙射影,虞景明的话却是四两拔千均。 玫瑰的话里不管有什么含意,最终解释的仍然是虞景明输钱的事体,可虞景明明摆的说了,输得起,输的也甘愿。如此,玫瑰说那一堆倒显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虞景明这样一说,玫瑰便不好回了,脸皮抽了抽,悻悻的笑了笑。心里想着,倒要看一会儿虞景明如何嘴硬,荣兴已经通过俄亚银行那边证实,虞记的货登上伊丽莎白号离开广州港时确实是没有报关税的,广州太乱,再加上伊丽莎白出发再即,虞记的货能赶上伊丽莎白号已经很不错了,哪有还有时间去跑关税登记那一摊子。玫瑰估计虞记是打算到上海这边再补交,只不过如今,走私的谣言已经传出,船一到港,江海关那边就会先封了起。如此,虞记想补交也没机会,如此就坐实了虞记走私事件,到时再看看虞景明还能这般淡定不。 玫瑰万分期待码头上的事体揭晓。 “大小姐大气,我这不是怕又引起什么误会……” 玫瑰这又是话中有话,什么叫又引起误会这显然是指她进荣家的事体。 总之有人说话就是这调调。 牌局继续,外面风雨满楼,而虞园看戏的看戏,闲聊的闲聊,打牌的打牌,人如游鱼,在不大的空间里穿梭,觅着各自的食。 “戴经理,你是能人哪,什么路子都攀得上,一会儿开席,我可要好好敬你几杯。”不远处的酒柜边,一个穿着铜钱图案长衫中年男子两手拢在袖子里,凑到戴寿松面前说着好话。 “哟,汪先生,你夸奖,行,一会儿多喝几杯。”戴寿松一脸灿烂的回道。那边那个中年男子应和了几声,却又是欲言又止。 “汪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体”戴寿松又问。 “不瞒戴经理说,我最近转行做粮食生意,这资金有些周转不过来。”那汪先生道。 “做粮食生意好呀,现在一个粮食,一个药品,那是相当抢手的呀,资金周转不过来没事,你有粮食渠道吗”戴寿松有些兴奋的问。 “粮食渠道自然有的呀,要不然哪还能吃粮食这行饭,只是小本经营,粮食这东西,现在是紧缺货,人家不跟你佘呀……”那汪先生道。 “那好,你只要订好粮食供销合同,拿下着合同来找我,不拘是荣兴商行,俄亚银行还是大仓洋行,我都能给你贷点资金。”戴寿松拍着胸膊,随即话风一转:“不过,这佣金……” “晓得,晓得,一切按规矩来……”那汪先生也是拍着胸膛。 事情就这么说定,两人碰了一下杯。 …… “几位太太,景明,牌局可以收了,马上上冷盘。”这时孙兰过来打招呼。 “董帮办回来了呀,这是要开席了”苏太太问。 “还没有,刚接到消息,伊丽莎白号进港了,董先生还在码头接人,不过应该马上就要回来了,董太太安排,先上冷盘,等到客人一到,马上上大菜……”孙兰回道。 “好了,散了。”李二太太拍着巴掌,到是杨三姨奶奶还有些不舍,今天这一局,苏太太和李二太太大约是不输不赢的样子,虞景明一家输,而她一家赢,当然这里面的功劳主要是玫瑰,不过,杨三姨奶奶对这位虞大小姐有些摸不透,不晓得这位是装糊涂呢,还是真不在意,不过,两场牌局下来,杨三姨奶奶觉得这位虞大小姐的牌品相当好,下回有牌局可以约约。 “我去洗个手。”虞景明冲着几人点头,孙兰领路,路过酒柜那边,孙兰悄悄扯了虞景明一下,嘴巴冲着仍靠在酒柜那边跟戴寿松套近乎的汪先生道:“那位就是跟元甫合伙的汪先生。”虞景明侧过脸,虚虚的扫了一眼。 边上孙兰又道:“戴家这位大舅,现在路子是真野,这段时间,他经营虞园,倒是把虞园一些方方面面的东西都摸透了,现在外面谁不晓得,虞园戴经理当家……” 话说到这里,孙兰就不说了,但她的意思虞景明明白,是一种提醒,显然有些事体,戴经理在虞园伸手太长了。 这种情况,在虞三姑娘说动虞二姑娘把虞园交给戴寿松打理时,虞景明就已经预见到了。 但这事体她不好插手,虞园倒底是二妹的事体,虽然二妹给了她一份合约,但那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显然不是现下。 从洗手间出来,虞景明站在走廊上,院子里灯火通明,戏台上依依呀呀,戏台下人生百味。虞景明又抬头看天,天已经很灰了,有风卷着黑云在流动,天边便更显压抑。 …… “大小姐就真不担心”玫瑰不晓得什么时候出来,没人的时候,她倒是不装样了,她话里指的依然是江海关那边的事体。 “我还担心天会塌下来呢,有意思吗?”虞景明笑笑,玫瑰也笑笑,依然站在虞景明身边。 “这么闲?我这会儿可没把你按在身边。”虞景明淡淡的说,她并不待见玫瑰。 “做人妾室嘛,总要恪守本份的,伟堂接到商团联盟的消息,去了海关码头了,哟,吓死人了,听说伊丽莎白号可能藏了革命党……”玫瑰说着,那眼神别有含义的看了虞景明一眼。 上回永福门军火事件虽然没有抓住虞景明的马脚,但她却是晓得的,那批军火就是跟虞记的货一起走的,如此,这回这革命党事体,如果说眼虞记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怎么都不信,毕竟事上可没那么巧的事体。 “这也是巧了,都是伊丽莎白号,伟堂走的急,让我跟大姐,如果大小姐这边真有什么需要帮办的,给他一句话,他总能想办法照顾一二的。”玫瑰这话还是带着引诱的成份。 虞景明没接话,站在那里专注的听着戏台上的戏,玫瑰讨了个没趣,撇撇嘴。 戏台上的戏高潮迭起,而此时,江海关码头也是风起云涌。 第二百一十章 吃一碗馄饨 海关码头,起风了,深黑的天际夹杂着浓重的黑云,颇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催的感觉。 卞维武手里提着一根警棍,吊儿啷光的斜靠在扦房的门边。 天已经完全的黑了,夜风挟带着水腥气鼓荡漾着,吹的码头桅杆上的灯摇摇晃晃,也映得水面的波光有些光怪陆离。 而在这片光怪陆离的灯影中,一只巨大的铁锚紧紧扣着码头边的立柱,伊丽莎白号缓缓靠岸。 “嘿,伊立莎白靠岸了……”老白从扦房里出来,从怀里悉悉索索的摸着一只干瘪的洋烟盒,从里面拿出一根烟:“二爷,抽根烟。” 卞维武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才伸出两指闲闲的夹住那根烟,老白连忙拿出洋火,擦的一声点着了火凑到卞维武跟前,卞维武将烟叨在嘴里,凑着那火头深深的吸了一口。 “二爷,有您罩着,咱们算是安心。”老白点头哈腰的看着卞维武的脸色说。 “安心?我还以为你失望了呢。”卞维武嗤笑一声。 “哪能呢。”老白一脸讪讪,暗里却是呸了一声,真是出了鬼了。 老白跟卞老二的恩怨可谓由来已久,当初卞老二在码头时,两人就争过地盘,可没成想,借着虞家那位大小姐的局,卞老二一跃就进了公廨所了,那老白就惹不起了,但好在,卞老二进了公廨所,码头工头的位置就让了出来,老白便顺理成章的上位,两人都是老对手了,互相知根知底,卞老二进了公廨所,码头这边也要有人给他递消息,于是顺理成章的,老白便成了卞二爷手下的一号红棍,如此一来老白的小日子也过的有些滋润。 只没成想,又是风云突变,董帮办面临荣家,利德和威尔的打压,卞老二又成了池鱼,最后连差事都丢了,老白失了保护伞,多少有些遗憾,可话说又回来,卞老二失了势,自然有人趁势而起,老白在码头混了这些年了,多少会有些想法的,只没成想他这想法还没付诸行动,只不过一天功夫,卞维武又人模狗样的回来了,没法办,谁让人家有个好大哥。 “老白,老白,船停稳了……”一群苦力工聚过来,两眼都热切盯着正靠岸的船,有船靠岸就意味着可能会有活干,有活干才能赚两个苦哈哈的钱回家养老婆孩子。 老白是这些人的头,揽活的事体得他出面,要不然,他们这些人没靠过去,就要被码头的人赶走。 “急什么急,等着。”老白撮了撮牙花子,不耐烦的丢了一句,回头又凑到卞维武跟前说:“卞二爷,屋里两位还在摆龙门阵呢,这伊丽莎白号到底是查还是不查?”老白说着,还悄悄探了脑袋回头看着屋里。 扦房里,董帮办对阵威尔,从半开的门里,威尔在翻着账册,而董帮办端着茶杯专心的喝茶,两人都不说话,却也不离开,就这么对着,气氛也压抑的很。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卞维武的了老白一眼说。 老白一脸讪讪。 这时,威尔似乎终于忍不住那压抑的气氛,猛的站起身来,账册被他拍在桌上,董帮办这时也放下茶杯,看了威尔一眼,然后慢腾腾的站了起来。威尔哼了一声,转身朝外走,董帮办理了理衣领,也跟在身后出来。 听里面有了响动,卞维武和老白两个都不由的站直了身体。 “伊丽莎白号到了,利德那边一早递申诉书,说董帮办你是假借虞记的事,实则是声东击西,是想对利德不利,我们当然一切以事实为依据,不会偏听偏信,但董帮办你作为当事人,还是要避嫌一下的,查走私的事情就由我带人去了。”威尔边往外走,边回头跟跟在他身后出来的董帮办道。 “威尔先生请便。”董帮办无所谓的笑笑。 威尔突又站定,看了董帮办一点,不置可否的耸耸肩,然后一抬手,点了几名扦子手,走到门口,正要往外走,却又顿住了脚步,冲着卞维武招了招手:“维武,你叫上人,跟我上船。”说着,便递给卞维武一根雪茄。 卞维武一手接过雪茄夹在耳后,嘴里依然抽着之前老白递上来的烟。未接威尔的话,而是转脸看向随后出来的董帮办。 董帮办拍拍身上的灰,却是没好气的道:“看我做什么,没听刚才威尔先生说,我不用上船吗,你小子如今翅膀硬了,想飞就飞呗,不过啊,别怪我倚老卖老,你看看我的今日,再想想你的来日……” 董帮办这话就很有敲打的味道了。 卞维武没吱声,威尔在一边看戏,老白缩缩脖子,跟一边的工头聚一堆蹲墙角去了。 扦房屋檐下的一盏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晃,光影在各人脸上交错。 “卖馄饨咧,卖馄饨喽,祖传三代徽州老街的馄饨……” 一个粗衣老汉挑着一台暂新的馄饨挑子从茶楼外面街面走过。 “典老儿,来两碗馄饨……”卞维武突然冲着那卖馄饨的老汉招手,然后咧了咧嘴跟董帮办道:“董先生,请你吃一碗馄饨。” 江风很急,董帮办将两手拢在袖子里,转头看挑着挑子过来的典老汉,咧咧嘴:“也好,肚子正饿了。” 卞维武咧嘴笑笑,转头冲着威尔行礼道:“我想陪董帮办吃碗馄饨再过去,求威尔先生行个方便好哇?” “我晓得你们中国人讲究好聚好散,好吧,那你快点,别误了差事,真误了,就别怪我不给你大哥情面了。”威尔无所谓的耸耸肩,便招呼人一起朝伊丽莎白号船去…… 卞维武咧了咧嘴,这洋人看着真不爽。 “卞二爷,董爷,你俩位坐。”典老汉放下肩上的挑子,麻溜的把一头挑子上挂着的收拆椅放下来,撑开招呼卞维武和董帮办。 招呼完,典老汉就忙活开了,挑子两头那两台暂新的柜子,一台柜子中间摆着炉子,上面就是简易灶台,边上还有架子,挂着勺啊铲啊的。 典老汉打开炉子的封火盖,拿扇子炉了一下,火头一下子就窜了上来,炉上坐了一只铝锅,典老汉兑了水,然后盖上盖子,等着水开。 等水开的当口,典老汉又摆弄着挑子另一头的柜子,是一个简易碗橱,里面摆着各种碗筷以及调料等,上面就是一张收折的小桌面,四面一打开,正好是一张小桌,桌子中间是玻璃台面,台面上四格,摆着各色糕点。 柜子外面,枣红油漆,刷着金色的“虞记”两字。 典老汉拿了筷快,配好油盐酱等调料。 “哟,曲老儿,你这鸟枪换炮了呀……”董帮办移着小椅子到桌边,拿后轻轻敲敲台面打趣,这典老汉一直都在码头边上卖馄饨,大家都是熟人,平常典老汉挑的挑子,锅啊,炉子,再加上杂七杂八的东西,看着灰扑扑的,若不是曲老汉的馄饨手艺着实好,那污糟的挑子只怕都没什么生意,如今到是新气象了。 “那可不,吃饭的家伙呢。”曲老儿咧咧嘴,颇有些得意,虞记这挑子着实设计的好,使唤起来简直就跟说书人嘴里说的,叫什么来着……如臂使指。 “哟,这是虞记弄出来的呀,置办这一套,本钱不小吧?”董帮办看着挑子上虞记的印记,便跟典老汉拉起了家常,他一生算计,做事也耍尽阴私,靠着江海关帮办的位置也混成一个人物,但说实话,他内心从未有象现在这样平静和轻松过。 “嘿,人家虞记不收钱。”铝锅的水开了,典老汉将馄饨下到水里,拿着勺子和了一下,将馄饨和开,怕粘着,然后盖上盖子,又回头笑嘻嘻的跟。 “哟,虞记这样好心呀是散财童子不成”董帮办瞪着眼睛,先是扫了对面的卞老二一眼,虞记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呵,董爷,您是瞧多了世面的,自也晓得这天上哪可能无缘无故的砸馅饼,真要无缘无故示好,我典老汉还不敢收了呢,谁晓得背后有什么坑,董爷,老汉这话有理吧?”典老汉笑嘻嘻的说,锅里的馄饨这时好了,盖子一掀,那热气腾空,便糊在了屋檐下的气死风灯上,立时就象一层雾一样蕴染开来。 典老汉边说边舀馄饨,董帮办接过那碗馄饨,便也点点头:“在理。” 对面,卞维武闷不啃声的先吃了起来,码头的江风寒意深重,这滚烫的馄饨下肚,暖意便从心底涌向周身,舒坦死人。 “人家虞记送东西讲究着呢,你看看我这挑子,这柜面,玻璃的,玻璃下面看清楚是什么了没……” 别看曲老汉一把年纪,但平日里走街串巷的,一张嘴巴利索着呢,说的天花乱坠。 “哟,我瞅瞅……你老这是还卖糕点哪”董帮办边吃着馄饨,就看小桌中间玻璃柜台面下的糕点,好奇的问。 “那可不,所谓拿人钱财,忠人之事,我们拿下了虞记的挑子,自然也要顺带帮虞记卖糕点。”典老汉道。 “那你这样的小本生意,拿货也要压不少本钱吧”一边客人也好奇的问。 “不要本钱,我们跟虞记签了合约的,每天早上,到虞记各分店去领糕点,多少量虞记是有登记的,一天下来,晚上,就要去虞记,同样不拘是总店分店去结账,如果有没卖完的呢,也退给虞记,这样虞记就保证我们每天卖的糕点都是新鲜的。”典老汉说着又道:“象我这样的挑子,全上海各街各巷都有……” “嗯,不错,不错。”董帮办突然呵呵的笑了。 “老汉,来一碗馄饨。”有人招呼,典老汉又回头忙活。 董帮办喝了一口茶又抬头冲着卞维武道:“陶家那小子还到处扇风点火,以为攀上利德还就真能借利德的势压虞记一头?却不晓得,虞记已经抄了陶记的老底了。”董帮办这样的人本就有七窍玲珑之心,从典老汉嘴里这些,自然便能推断出虞记的布局。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呀,我们这些老家伙是要死在沙滩上了。”董帮办这话音里便有一丝寂寥。 “你别这么不甘心,我大哥说了,一年四季由萌芽,生长,收获到蕴藏,而论每一个具体的生命,均是由生到死,我们人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我大哥喜欢王阳明,他最喜欢的人生境界是,我睁眼花便开了,我闭眼花从未存在过,我大哥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我是不太懂的,但想来董帮办你也是见过花开的人,又有什么遗憾的呢。”卞维武大口的吃着馄饨,馄饨的辣油很辣,卞维武额上冒着汗,但痛快。 “哎呀,你大哥这真是生不逢时啊。”董帮办有些感叹的说。 “呵,什么叫生不逢时?老祖宗还有一句话说,我命有我不由天呢。”卞维武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铜钱,拍在桌上:“老典,结账。”说完,便站起身来,冲着董帮办说:“好了,陪你吃也吃好了,我得上船了。”说完,卞维武摆摆手,招呼几个公廨所的兄弟。 “呵,卞老二,是你大哥不放心我,怕我变卦呢?还是你小子不想你大哥背锅,想坏我的局呀?你这么巴巴的去给威尔掠阵。”董帮办吃饱了肚子,点了一根烟,冲着卞维武没好气的道。 刚才他跟威尔对阵时,威尔为了乱他的心智,有意无意的提到了某一卦信,他就晓得卞维武也是冲着那封信去的。 卞维武抬起的脚又放下,回头冲着董帮办脸色也不好:“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大哥他是想留你一命。” 海关想截留税款的事体若是由董帮办揭露,那等于董帮办之前就一直在戏耍领事馆和江海关,那董帮办可就把英领事和墨贤理得罪死了,更何况董帮办屁股还不干净,墨贤理也是个辣手的,那还不往死里整董帮办,这也是之前董帮办打着必死决心的原因。 但这事体若是由他们这边揭露,跟董帮办就没关系,董帮办反而因此背了一个卖国的罪名,英领事和江海关那边或许表面还是会把事情推给董帮办,但也只是表面,暗里因着千金买马骨之意还得保一保董帮办,如此董帮办可从容而退。 “呵呵,保我一命呀,你大哥就是太优柔寡断了点……”董帮办深深一叹息,随后又抬头:“你说这人活一世,睡觉不过一张床,吃饭不过一个胃,可却这么孜孜以求的生活,为的是什么?” “痛快。”卞维武道。 “是啊,痛快,那你说如果让我活的跟过街的老鼠一样,那有何痛快而言。”董帮办笑笑说。 因为若是由维武这边揭露,江海关那边为了逃避议论,必然会有事情截在他头上,毕竟本来就是他运作的,那到时他还不叫国人的吐沫给淹死呀。 卞维武撮了撮牙花子,看了董帮办一眼,果然如大哥说,董帮办已定下死心了。 “其实啊,我说你大哥优柔寡断也是不对的,这回这主意我看八成是你小子的意思,你大哥只是没有阻止罢了,你晓得你大哥为什么不阻止吗?”董帮办突然又笑呵呵的说,卞老二这小子有时候太自负,得让他认清自己。 “为什么?”卞老二咧咧嘴。 “那是因为你做的是无用功,我布的局你大哥都未必能破,何况你……” 董帮办这话自有一翻气势。 “哼”卞维武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兄弟,走,登船。”手一挥,一人当先,便带着手下几个兄弟朝伊丽莎白号去。 董帮办看着卞维武一行人的背影,嘴里呵呵呵的笑。 伊丽莎白号这时已经乱了,大胡子船长带人着拦在船头上,硬是不让威尔等人登船。 于此同时,上海巡防营黄管带也带着一队人马也上了码头,同样要求登船,查南方来的革命党…… 立时的,整个码头场面就如同火药桶似的。 第二百一十一章 对局 码头边上的得月茶楼。 二楼,李泽时一手端着茶杯,站在窗前,将整个海关码头的情形一揽无余。 年胜站在李泽时身后也朝着外面的码头望。 年胜就是上回翁冒被抓时,到南街茶楼给李泽时传递消息的青年,他现在是李泽时的司机和助理。 天此时已经完全的黑了,但码头上灯火通明,也闹轰轰的一片,一些苦力也远远的拢着袖子站着观望,今晚真是有大戏了。 “巡防营的人马到了,这是要强行登船吗?他们手里应该都有谭先生他们的照片的,只怕他们这一上船,谭先生他们就藏不住了……”看着外面码头的乱局,年胜有些担心的说。巡防营突然要求登船,这是有些出突预料的。 “洋人不可能让他们登船的,英领事的道力武官也到了。”李泽时摇摇头,那下巴又朝着码头对面街道的路口抬了抬。 年胜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街道入口处,当先一辆福特轿车,后面是两辆大卡车,车里全是洋捕。一路过来,胆小的已经躲进了家里,胆大的俱是沿着墙根站着看热闹。 道力突然带队出现在这里,自然就是为伊丽莎白号保闯护航的,道力这般强势出现,不用说了,上海道那边只能后退一步。 年胜略松了一口气,看了看李泽时,公子把一步步都算准了。 李泽时这时心里并不好受,谭先生他们在船上,李泽时当然是不希望巡防营的人登船的,但是话又说回来,黄管带他们代表的是一国的武力,如今却在自己的国土上被洋人拒之门外…… 所以,才要革命,终一身为中华自强,自立而奋斗。 “翁冒那边准备好了吧”李泽时深吸一口气。 “一切按照计划,没有任何异常。”年胜说。 “这就好。”李泽时将手中茶碗递给年胜,两手插在风衣兜里,就看到码头的人堆里,翁冒此时就站在船边,等待着虞记的货下船,这会儿远远的抬起手做了个手势,万事俱备。 此时伊丽莎白船头上。 “干什么干什么,这船是你们能查的吗?”船上大胡子水手冲着几个扦子手瞪眼,太没眼色了。 “我们有大使馆批复的搜查令,另外请转告爱德华船长,整个上海的人都盯着这次对伊丽莎白的盘查,关系着江海关职责之清明,还请爱德华船长配合。”威尔走上前,同时一抬手,一张搜查令就摊在了众人面前…… “哦,威尔先生,有大使馆批复的搜查令,贵方自然可以上船搜查,不过,你们可以登船,他们不行……”爱德华走出来,先看了搜查令,然后才指着紧跟着卞维武身后的一群人身上,正是巡防营的那一队差兵。 “我们凭什么不行,从年初开始,两江总督大人已经照会各领事馆通力合作协助搜查革命党的,各国领事也是应承了的,现在我们怀疑贵船上藏有革命党,我们必须上船搜查……”黄管带上前不卑不亢的道。 “我们自然会协助你们,但你们依然不能登船,你们可以在外围等着,如果有革命党,我们会通知你们。”爱德华寸步不让的道,若是让巡防营的人登船,那大英帝国的脸面就挂不住了。 “如果我们一定要登船呢?”黄管带黑沉着一张脸,还真是见了鬼了,中华的土地,中华码头上的船,洋人来去自如,他们这些保家卫国的反倒还得看洋人脸色,这世道…… 而随着黄管带的话,他身后一众巡防营土兵立刻分散开来,将整个码头团团围住。 “这位先生你难道是想挑起外交事件吗?”爱德华脸色难看的很,语带威胁的说。 而似乎是响应他的话,一阵汽车的轰鸣声传来,道力的车队冲上了码头,卡车上的洋捕全举起了枪,巡防营的士兵立刻被置于枪下,一时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黄管带脸色也阴沉的很。 态势似乎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荣伟堂抹着一头汗,带着马师爷急步跑过来,马师爷也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黄大人,大人的手令,码头这里交给荣公子布控,大人让黄大人马上带队去车站那边布控。”马师爷递了一张手令给黄管带。 马师爷的话一落,便引得一阵私语,上海道这边做出让步了。 这个时候突然调走黄管带和巡防营的差兵,其实不用说了,朝廷又一次向洋人低头了。 黄管带扫了一眼马师爷手上的手令,闷闷的哼了一声,又抬眼深深的看了一眼江水,黄管带自然也是清楚洋人不可能让他们登船,只是这段时间他憋屈的很,碰到革命党,往租界一跑,在自己的地盘,他们居然不能越界,一不小心,还得给洋人陪礼道歉。 上面又压下抓捕任务来,抓不到人,每天被骂的狗血淋头,弄不好还要吃板子。而从他的内心里面,他并不想抓人,广州的黄花岗血流成河,那血刺激的他们这些当兵的热血沸腾,却无所宣泄。他提议要登船,倒并不是为了一定要抓革命党邀功,他是想看看,这个时候还有人能站起来吗?这个朝延还有救吗? 想着黄管带又扫了眼码头,再盯着伊丽莎白号上的旗子,然后转身,一手抢过马师爷递上来的手令,胡乱的塞进口袋里,手一挥,带着人撤离码头。 马师爷和荣伟堂松了一口气,来的时候,刘大人可是下了死命令的,一定不能引起外交事件。 看着黄管带的人离开,荣伟堂则带着商团联盟的人员迅速的在码头周围街道布控起来。 “商团联盟今晚有行动竟然没有通知我们”年胜看着正指挥着商团团员封锁街道的宋伟堂,有些愤愤不平的道。 “商团联盟是自治公所治下的,名义上还要受上海道节制,没看到是马师爷出面的吗?这大约是刘大人直接下的令……”李泽时咪了口茶水,又道:“当然,这等事体也不可能完全瞒过自治公所那边,只不过我的身份他们心知肚明,虽然商团联盟是在我的窜联下建立,但现在自治公所和各大商团里面,有支持革命,也有保守的,更有观望的,在这种情况下,上海商界不可能把这一股子力量完全交到我的手上,所以不通知我们也是正常的。”李泽时继续望着窗外道。 “那咱们岂不是白白为他人做嫁衣。”年胜道。 “不是这么说的,至少上海各界对革命还是比较认同,现在是形势还不明朗,一但明朗之后,上海商团必然会成为革命之助力,从这点上来说,我来上海串连士绅这个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就是中东部总会的建立,只要谭先生他们安全进入租界就可以正式建立了……”李泽时紧握着拳头,中东部总会一建立,就能领导中东部的革命行动了。 现在最重的要关键就是谭先生他们能不能安全进入租界,李泽时想着,两手抱脑,静静的看着外面的码头。 码头上,见到巡防营的人撤走了,道力才从汽车上下来,一边早等候的一群记者便冲了出来:“道力阁下,请问有关于伊丽莎白涉嫌走私的事体你们怎么说” “纯属子虚乌有,当然,我也不能保证船上没有宵小之徒偷偷走私,所以,为了以示公正,这回使馆大人特意签发了搜查令给江海关,由江海关的人员彻查伊丽莎白号,若有走私,决不姑息……” 道力的话音刚落,翁冒便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最近,上海商界时有传言虞记走私,我作为虞记掌柜,就虞记的货物情况给各位做一个通报,近年来,因为沪上粮价疯涨,虞记便托了李记的关系在广州那边订了一批米面糖豆等原料,没想到又适逢广州动乱,虞记这批货便一直滞留在广州,虞记在多方打听之下,才找到伊丽莎白号,承爱德华船长帮助,这批货便有幸搭上了伊丽莎白号。只是当时广州混乱,而虞记的货上得伊丽莎白之号又正逢伊丽莎白号马上要出港,这中间实在没有时间让虞记的人去办理各种报关手续,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虞记征得爱德华船长的同意,决定在武汉关口补交税款……”翁冒说着,便拿下出各报税单递给了一边的威尔,又道:“这是虞记的报税单,还请威尔先生带人清点货物,然后跟报税单核对,以还虞记的清白。” 翁冒的话音刚落,在场的各报记者都不由的交头接耳起来,实在整个事件就是从虞记走私的谣言开始,如今虞记拿出了交税证据,如此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更重要的是虞记这明显还卖了伊利莎白号一个好。 “好。”威尔接过报税单,点点头,又招呼几个扦子手,做为江海关的副税务司,虽然虞记已提供了缴税证明,但还是要查的。 “威尔先生,据我所知,伊利莎白号上面涉嫌走私的,不仅只有虞记,听说还有其他一些货物走私,是否可以由我们出个人,跟随威尔先生一行看看。”这时,一个记者从人群里出来,冲着威尔道。 大家都晓得这位记者指的是利德伙同伊丽莎白号走私了,这个是一直有传闻的。 威尔看了看爱德华船长和道力武官。 道力和爱德华船长相视一眼,便点点头:“可以。” 立刻的便有一个记者站出来,跟着威尔,卞维武一行上了伊利莎白号。 …… 第二百一十二章 该变天了 “好了。”看着那名记者上了伊丽莎白号,李泽时轻轻一拍巴掌,该布的局他已经布了,便是刚才,翁冒说话的时机,包括记者们的要求,都是经过周密的推演,达到说话的最佳时机,才能促成他们的人,也就是那名记者先一步上伊丽莎白号,接下来将由那名记者跟谭先生暗里接触,以确认下一步行动。 “按计划,等到虞记走私嫌疑洗清后,翁冒就会给爱德华递交那封感谢信,而这时,随着威尔他们进去的记者便会提出利德那两批货的问题,这时谭先生他们就会站出来接下这两批货的事体,然后同样出俱武汉关口的报税单,同时也给爱德华递感谢信……只是……”年胜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有些担心的说:“爱德华他们会按我们预测那样配合吗?” 毕竟这方面他们这一方是没法干预。 “如果仅是爱德华他们,虽然按我们计划配合成份很大,但倒也不是十拿九稳,但道力的出现,这个配合就十拿九稳了,你也晓得近年来,沪上商人对于海关中对洋轮洋人的免税政策多有不满,再加上这两年沪上经济动荡,这种不满越来越大,现在沪上一些商家已经开始有了抵制洋货的苗头了,当年四明公所事件洋人每每想起也是如芒在背吧,这时候他们肯定不能让这种苗头扩散开来。所以,道力这边肯定要拿这几封感谢信做文章,以缓和沪上商人对各洋商洋行的矛盾,想来接下该有一场记者招待会。”李泽时压低着声音道。 四明公所事件,是当年法租界借着筑路为由几次想要占了四明公所的坟地,最后引发流血冲突,发展成一起全上海罢工罢市的反夷浪潮,最后法国领事迫于压力不得不放弃侵占四明公所计划。 “嗯。”年胜点点头。 如此就好了,谭先生他们一但进了租界区,也就安全了。 这时窗外码头上,威尔,翁冒,还有那个记者都从船仓里出来,显然已经清点完毕。 “虞记的货清点完毕,于报单数目分毫不差,虞记走私纯属谣言。”威尔冲着大家下了结论。 “我可以做证。”一边的记者也点头说。 “那么翁掌柜,你可以派人下货了。”威尔冲着翁冒道。翁冒便走了出来,冲着众人一揖礼:“多谢大家还虞记一个清白,别外,此次虞记的货在广州出事,幸得伊丽莎白号伸出援手,我作为虞记总掌柜,代表我家大小姐,代表虞记感谢伊丽莎白号的义举,这是我们虞记的感谢信。” 翁冒这话音一落,爱德华还没来得及接话,一边的道力却是先一步一脸高兴的说:“翁掌柜客气了,我们同在沪上讨生活,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说是守望相助嘛,这都是应该的,一会儿我们会有个酒会,不晓得翁掌柜有时间参加不?”道力一脸笑容的问。 “固所愿,不敢请尔。”翁冒道,这话有点古言,道力就算是中国通也有些听不懂,一边翻译说给他听,道力便哈哈大笑。 “很抱歉打搅,刚才在清点虞记货物时,我看到船仓里除了一些生活物资外,还有两批货,是另外卦装的,分别是洋油和洋铁皮,请问这两样也是属于大使馆的生活物质吗?”这时,之前跟进去的记者突然又站了出来问。 伊丽莎白号为各大领事运送生活物资,这个肯定是免税的,但洋油和洋铁皮,这个似乎不在生活物资之类吧,而且跟据海关规定,这两样是重税。 周围的一些记者便立刻窃窃私语,油洋和洋铁皮都是上海的紧俏物资,出现在伊丽莎白号上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道力看了爱德华一眼,爱德华又扫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出现的罗切斯,罗切斯额上有些汗,虽然卞先生有话再先,但没有实现前,还是有些担心的。 “这是我们吴记的货。”就在这时,从船仓里又走出两个人,俱是一身长衫,戴着瓜皮帽的老式掌柜打扮模样,年约五十多岁,前面一人手里还提着一只皮箱,他上前,朝着众人一揖礼:“鄙人姓谭,是吴记货行的掌柜。” 说到吴记货行,在场的人只要上了点年纪的都还算熟悉,吴记货行在三四十年前那是不亚于利德这样的大商行的,当年上海的吴记货行就是广州十三行吴记的一个分部,只是当年广州十三行吴记因为一场大火损失惨重,最后举家迁往美国旧金山,没多久,上海这边的吴记货行也就关门了,此后,上海再无吴记货行的消息。 “哟,这是吴记打算重新登陆上海滩了呀?”几个记者一脸兴奋的问,这也算是一条新闻。 “离开多年,早已物是人非,说重新登陆上海滩还为时过早,我们就是试试水,只是没想到这批货到了广州,正逢戒严,找不到船运回来,也是托了关系找到伊丽莎白号,要不然可就要误了交货期了,我们吴记虽然也是兴兴衰的,但到底也是二百多年的历史,损失的银钱是小事,失信才是大事。所以,多谢贵方伸出援手,而至于完税证明,凭我吴记两字这里,就不可能没有……” 那位谭掌柜说着,便蹲下身子,打开手里的皮箱……只是一打开皮箱,谭掌柜就不由的皱了眉头:“这怎么回事,谁把我的皮箱换了?”谭掌柜一边说一边翻起皮箱里的东西,翻了个低朝天,也没有找到报税资料。 “你别是本来就没有话?”卞维武故意讽刺了一句,也蹲下身来,开始找心中的目标…… “这是我的皮箱……”一边的盖文看到皮箱里的物事,瞪了眼说,然后气急败坏的上前,一把抢过皮箱。 “先生,你拿错皮箱了。”这时一个船上的伙计提着一只皮箱过来递给谭先生,那样式跟先前打开的那只一模一样。 谭先生狐疑的接过皮箱,然后打开,入目的就是一个大的牛皮信封,拆开信封,便是一叠了报关资料,谭先生高兴之余,便猛的一拍额头。 “呀,不好意思,果真是拿错了,我这只皮箱是在旧金山莱温街一家皮具店皮的,盖文先生是在哪儿买的,竟是一模一样。”谭掌柜冲着盖文连连拱手道歉说。 盖文心里是不痛快的,但这等时候却又不好没风度,便道:“我的皮箱是一个美国朋友送的,他在哪里买的我不知道,但他家住址就是莱温街。” “呀,那定然是一家店的东西,盖文先生,你赶快查查看可有什么遗失,要不然我可就罪过了。”谭账房道。 “没事。”盖文摆摆手,却也一件一件的将东西清点。清点完,盖文才笑笑:“到是不少。”然后合上箱盖。 卞维武在边上咧咧嘴,没找到他想找有东西。 茶楼这边,年胜之前刚下楼打探了一下消息,这会儿几步走到李泽时身边:“我们的人传来消息说,谭先生一路跟盖文一起,可以确认东西不在盖文身上。” “如今,同样不在行礼箱里,那东西在那里?”李泽时滴咕了句。不过想着卞维文,既然是他布的局,想来还有后招。 码头这边。 “这就好。”谭老账房松了口气,这才交出牛皮信封里的报关资料和完税证明。同样是在武汉关口补的,手序完全。而对伊丽莎白号的援手,谭先生代表吴记的人同样表示感谢。 道力也甚是高兴,一扬手冲着在场的记者朋友说:“最近,沪上对伊丽沙白号多有误解,如今事实证明,伊丽莎白号不但是遵纪守法的,还有相当的义举,接下来,我们马上要举办一个酒会,介时会对整个事件做一个总结汇报,我们也邀请了翁掌柜和谭掌柜,也欢迎合位记者朋友参加。” “好。”记者自然无有不允。 “盖文,你也参加。”道力又转头对盖文道。 “哦,我还要……”盖文扬起脸,就看到不远处正慢慢走过来的董帮办,想说还要参加董家宴,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东洋服装的女子,手里捧着一捧鲜花:“盖文,你终于到上海了,我已经等了好久了,我特意来找你的。” 竟是那个在广州跟盖文传花边的东洋女子,竟是比盖文早一步到了上海。 这时利德的罗切斯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伸手拍着盖文的肩:“中国有一句话叫做最难消受美人恩,盖文就别推辞,正好带着洋子小姐一起参加酒会,罗切斯说着,又压低声音在盖文耳边低语了一句。 盖文一愣,又抬头看了不远处的董帮办,最后收回视线,然后跟着罗切斯和大仓洋子一起上了罗切斯的汽车…… 董帮办站在远远的看着这一幕,脸上无甚表情,好一会儿,伸展了一下腰背,浑身轻松。然后背着手转身,慢悠悠的踱了几步,嘴里嘀咕着:“新来省悟一生痴,寻觅上天梯。抛失眼前活计,踏翻暗里危机。莫言就错,真须悔过,休更迟疑。要识天苏地味,元来只是黄齑。”说着董帮办又朝不远处的黄包车夫招手:“黄包车,去四马路虞园……” “董帮办这什么意思?表示悔过?”董帮办上车的地点就在茶楼的窗下,董帮办嘴里嘀咕便进了李泽时年胜的耳里。 “他哪里有悔路可走。”李泽时拧着眉,董帮办这话音里颇有以死明志的意味。 他现在可以肯定,东西已经到了董帮办的手里了,接下来只怕是卞先生和董帮办要演双簧了,今晚虞园必有大事发生。 远处长街,黄管带带着一队差兵在吃面条。 “头儿,你看那人,是不是通缉令上那个姓潭的?”一个差兵看着远远码头跟道力武官一起出来的中年人身上,那人面目跟通缉令上依稀仿佛。 “吃你的面,没听师爷说,这一块不归我们管。”黄管带远远的瞅了一眼,哼了声,远处黑云沉沉,这天是该变天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白门楼》 码头那边尘埃落定之时,虞园这边的董家宴也随着冷盘的上桌,气氛开始热烈起来。 董婆出手的董家宴,依照传统孔府宴的程序,八冷荦分别是:洋粉鸡丝,绣球鸡,松花,鱼脯,海蛰,汶虾,麻酥藕,黄花川。 几盘冷菜看着晶莹剔透,浅浅的食物淡香也慢慢的弥漫开来。 虞景明这一桌,除了杨三姨奶奶,苏太太,李二太太,玫瑰之外,另有两位太太过来,那两位太太一过来就跟苏太太打招呼,很熟络的样子,大约跟苏家都有生意往来的,坐下后,其中一位太太又笑嘻嘻的跟虞景明说:“景明啊,虞记这批桂花贡派头的很哪。” “余太太眼光高的很,能入余太太的眼,如今又上了董家宴,以后人情往来,若没有一提桂花贡作敲门砖,都不好意思进门喽。”另外一位太太也凑趣的说。 “两位太太抬爱,景明感谢了。”虞景明起身福了一礼也笑咪咪的道。 三人说的亲热,却是看也没有看一边的玫瑰一样,不免有些区别对待。 一边的玫瑰脸色就沉了下来,她晓得这一桌都是沪上一些知名商家的当家太太,虞景明亦是虞记当家大小姐,这些人身份对等,于是她坐在这里就有些格格不入了,说到底谁也没把她这个交际花的身份放在眼里,身份压人哪,玫瑰想着就暗恨,她千方百计的想坐上荣家大少奶奶的位置,不也就是想抬高自己的身份,偏偏到如今,虽进了荣家,但那初衷到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玫瑰到底是交际花,自有应付手段,这会儿便一脸浅笑的站起身来,颇有些知情识趣的道:“那几位太太聊,我就不打搅了。” 以退为进,虞景明就看了她一眼,玫瑰这样的人是永远都不甘被忽视的,她这翻一作态,倒好象是几位太太不容她坐在这里似的。 如此一来,杨三姨奶奶就不得不表态了,之前是杨三姨奶奶拉玫瑰坐下来打牌,如今牌局刚撤,杨三姨奶奶又赢了钱,若就这样让玫瑰离开,那说到哪里,杨三姨奶奶脸面都不太好看的。 果然,玫瑰的话音一落,杨三姨奶奶便抬抬眼看了那两位太太一眼,又轻拍了一下玫瑰面前的桌面:“别的桌位置都满了吧,就坐这儿吧,我们聊聊牌经。”杨三姨奶奶笑着说,又冲着几位太太道:“几位太太看呢?” 玫瑰本来就坐在这里,之前苏太太她们既然让玫瑰坐下,自然不可能这时候赶人,但杨三姨奶奶这会儿特地这般问,便是有些怪罪几位太太有些冷落人,扫了她的面子了。 两位刚过来的太太自也是得罪不起杨三姨奶奶的,一时有些讪讪,李二太太同苏太太相视一眼,李二太太眼神之中是玩味,这玫瑰果然不愧是交际花,杨三姨奶奶被她拿来当枪使都不晓得,苏太太眼神便有些淡了,她那样的性子,最不喜欢玫瑰这样的小算计,只不过杨大人到底地位超然,杨三姨奶奶这边的面子也不能不卖,只玫瑰这一作态,苏太太等人要是应和了杨三姨奶奶的话,到反而好似容不得人似的了…… “怎么,你这样担心呀,还真有革命党?那你刚才也不拦着?商团那边不是一直是李公子在扯大旗吗,伟堂这么出头做什么?”虞景明在边上突然一脸好奇的问,然后又淡了一张脸看着玫瑰道:“你也是的,淑华既然让你陪着伟堂出来交际,一些东西你该拦也要拦着,不该贪功的也不要贪功,到底自身安危要紧……” 虞景明这时突然插话道,这话隐隐有问责的意味。虞景明当然不是真要问责玫瑰,她插这话一是为了化解苏太太等人的场面。点明玫瑰要走,不是苏太太等人不容人,而是因为玫瑰自己心里有事体。 另一方面却是借着荣伟堂参于搜捕革命党的事体点明荣兴夹在上海道和商团联盟二者这间左右摇摆的投机心态。 这心态别人不会太在意,但杨三姨奶奶那里却是多少会有些想法的,毕竟荣伟堂是杨大人支持下进了商团联盟,在杨三姨奶奶那里,荣兴自应当是完全站在杨大人这一边的,所以多少会有些想法…… 这一夜里,玫瑰给虞景明丢了不少小刀子,这种小手段,一般的情况下虞景明不会太在意,也不会刻意去找机会报复,不值得,只不过当机会落在手边,又是玫瑰自找的情况下,这种顺水推舟的事体她倒也不会拒绝。 另一头余太太也是人精,这时接了虞景明的话好奇的问:“哟,什么革命党,什么事体呀?” 两人这样一答一和的,玫瑰脸色就很有些不好起来,她是交际花的性子,本是不甘心受冷落,这才抬了杨三姨奶奶出来做靠山,可虞景明鬼的很,借着她之前奚落虞景明的话题,却在这个时候把伟堂带人人去抓革命党的事体当众说了出来…… 玫瑰心里晓得,革命党在朝廷那里自然是欲除之而后快,但在上海商界这边,却是摸拟两可的,尤其是商团联盟,本就是李泽时串连,在李总董和王家大爷等人的支持下建立起来的,它本身有很大成份是支持革命的…… 偏荣伟堂带着人去抓革命党,这落在有心人耳里只怕就不好交待了呀…… 另外,她也怕杨三姨奶奶多想。 玫瑰暗里咬牙,虞景明这什么脑子,怎么转的这样快,又让虞景明钻了空子。想着,玫瑰又看到脸色有些暗沉的杨三姨奶奶,便连忙解释:“没什么事体,不过是最近一些有的没有的传言,说有南方的革命党到上海,自治公所这边不也还要配合衙门吗,我家伟堂就是带人去撑个人头的,我是不担心的。” “不担心是对的,这段时间,革命党的消息满天飞,但真到底抓了几个革命党了?还不都是瞎起哄……”杨三姨奶奶淡淡的道。 “可不就是……”玫瑰连忙应和着,又忙着给杨三姨奶奶倒茶,又拉着说了一堆牌经,又约好明日的牌局,杨三姨奶奶脸色才转好。 又是一场交际牌,大家心里明白,也不说破。 董太太这时又过来招呼众人吃菜,董帮办到现在还没到,董太太免不得要多照应一点。 “董太太你去忙吧,我们这回就是冲着吃来的,不消照应。”苏太太微笑的说,董家面临的情况她清楚,大家也算是有些情面,自不会在这事体上计较,董太太告了罪,这才又匆匆照应别桌去。 苏太太夹了一块麻酥藕,放进嘴里,慢条斯理的品尝,又抬头跟众人笑着说:“还记得上回吃到董婆的麻酥藕是六年前,尽管后来自己做或者买,都不是董婆做的这味儿,现在吃来真是挺回味的。” “能得苏太太这么掂记,我这可忍不住了。”说话的是同桌的一位粮商的太太,这会儿接了苏太太的话,便夹了一块麻酥藕,进嘴后,便咪着眼直点头:“这麻酥藕,算得一绝了。” “那可不,听说董婆这麻酥藕里的芝麻酱是秘制配方,别地儿可没有。”杨三姨奶奶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杨三姨奶奶话音刚落,玫瑰便抿着嘴,笑咪咪的接话说:“那我今儿个是有口福了,定要多吃一点。”说完,便站起来,端了面前的小碗,夹了几块放在碗里,又说:“上回我跟伟堂去俱乐部那边吃自助餐,他们那边就是端一个盘子,把喜欢吃的夹在盘子里,然后几人聚一起边吃边聊,伟堂说,西洋人讲究独立,个性,自由,因此,就有了跟我们不一样的聚餐方式,我倒觉得,西餐那样,固然讲独立,讲个性,讲自由,但太没规矩了,未免有些野蛮。”玫瑰说着,又捂着嘴笑嘻嘻的打趣自己:“我这会儿为了吃口好吃的,也做回野蛮人了。” 苏太太,李二太太几个之前瞧着玫瑰的小算计,脸上没在意,心里也是有些不痛快的。 只这会儿玫瑰这样一说,倒也算是一阵变相的陪罪,她自己都自比野蛮人了,各位太太都是有身份端着的,哪里还好计较。倒是一起笑了起来,心里还给玫瑰一个知情识趣的评价。 “哪里野蛮了,我倒觉得吃西餐更自在些。”杨三姨奶奶也笑着道,玫瑰知情识趣,再加上又约好了明天的牌局,杨三姨奶奶高兴之下,一点不愉快便没了,这会儿依然帮着玫瑰说话。 虞景明将一桌人的神色变换看在眼里,对玫瑰也是叹为观止,论八面玲珑和察颜观色的本事,这位绝对是个中楚翘。 “麻酥藕是不错,但到底是冷菜,我胃寒,对这个兴趣不大,我倒十分期待一会儿的一品豆腐。”李二太太却是转了话题说,又道:“这孔府菜的一品豆腐是出名的吧?我家里也请过鲁菜师傅,我家二爷就最喜欢吃他那一手一品豆腐,不过据家里的老太爷说,家里师傅手上出的一品豆腐比起正宗孔府一品豆腐还差一把火呢……” “那你一会儿定要尝尝,董婆那一手董家宴就传自正宗孔府菜。”苏太太笑着说。 “几位太太也要留着肚子,我之前去过厨房,晓得今天最主要的一道大菜便是八仙过海闹罗汉呢,这也是满汉全席里的一道大菜。”虞景明也笑笑说。 孔府菜里面的这道菜那是真正的大件儿,八仙是由鱼翅,海参,鱼肚,桂鱼,虾仁,芦荀,鱼骨,鸡肉八种原料制成,罗汉则是由鸡肉茸制成的罗汉饼,而所有的原料都要用高汤度过,提鲜,这道菜十分考究工夫的。 “景明这一说,我这肚子里的馋虫都要爬出来了。”苏太太开玩笑的道。 一边杨三姨奶奶却实在是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不由皱了眉头:“不是说伊丽莎白号已经到港了吗,董帮办怎么还没把人接来?” “许是有事耽搁了,再等等吧,好饭不怕晚哪。”苏太太笑着说。 “我倒是无所谓的,只是董家怕是失礼了。”杨三姨奶奶撇撇嘴,神色有些悻悻,倒好似她好吃似的。 一时气氛便有些凝,外面院子里戏台上的腔调便显得格外响亮。 “今日里在小沛大败一阵,似猛虎离山岗摔落在平阳,想当初众王候齐会一阵,约定了虎牢关摆下战场,一杆戟一骑马阵头之上,战败了众诸候桃园的刘关张。到如今失小沛身入罗网,要活命除非转世还阳……” 虞景明不由挑了挑眉,是《白门楼》,以前虞老夫人在世时,最喜欢听这出戏,虞景明陪着老夫人,自也听熟了,所以这个过场一出来,虞景明便听出是什么曲儿了,只是这曲儿不适合在这种场合唱吧? “董家人怎么点了这样一出戏?”一边几位太太也嘀咕,大家平日的活动听戏打牌,对于时下热门戏都是比较熟的,这出《白门楼》时下很火,但对着董帮办目前处境,不太吉利吧?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咣”的一声响,一只茶壶砸在地上,一壶茶水漫了一地,戏台上唱戏的声音也嘎然而止。 然后是董太太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这也欺人太甚了……” “哟,这是出事了?”苏太太好奇的问,虞景明也站起身来朝外望,只外面早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来来往往的人又很混乱,什么也看不见。同桌的几位太太站起身来,直接走到门口,虞景明这时也从窗口处看到红梅正从人堆里挤过来,便跟苏太太告个罪,迎了出去。 客堂外面的廊下,也挤满了人,一堆一堆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董太太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有人好奇的问。 “你不晓得呀,刚刚码头那边传来消息,董帮办没有接到盖文,那盖文一下船就被一个东洋女子截了胡,然后两人一起随着利德的罗切斯一起去参加领事馆的酒会去了。”一个太太说着,又摇摇头,心想着,董帮办这回可真是让人生生打脸了,那盖文做事体也太不讲究了点。毕竟按原计划,这位可是今天董家宴的主角。 红梅这时从人堆里挤了出来,看到虞景明站在廊下,便走到她身边,拢着手跟虞景明并肩站着,又报着平安:“大小姐,虞记的货平安无事,赵明他们已经将货运回了虞记。” 虞景明这时也松了口气,虽然一切都已经早早布了局,但结果没出来,总是会担心出什么意外的,人生本来就是由许多的意外和必然阻成的。 “翁冒呢?”虞景明于是又问道。 “翁冒应道力武官的邀请,去参加领事管的酒会去了。”红梅回道。 “那董帮办是怎么回事啊?你晓得哇?盖文怎么会这样扫董帮办的脸面?”虞景明朝着人群里气红了眼的董太太,侧脸问红梅,盖文此举呆是赤裸裸的打脸了。 “我也不晓得,不过,董帮办并未劝留盖文,而是留下一首诗。”红梅道。 新来省悟一生痴,寻觅上天梯。 抛失眼前活计,踏翻暗里危机。 莫言就错,真须悔过,休更迟疑。 要识天苏地味,元来只是黄齑。 “这是董帮办离开江海关时念的,也不晓得什么意思?”红梅说。 “看看吧。”虞景明轻声的道,细细的咀嚼这诗的味道,颇给人一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味道。 就在这时,“咣当”一声,是砸碎了杯盘的声音。董璎珞一脸气的痛红,挥着手在那里喊:“都碎嘴什么,这世界离了那个盖文就不转了不成。”董璎珞说着,又重重的一踢凳子,然后提着裙摆,一阵风似的出了虞园。 “璎珞……”坐在董璎珞身边的虞淑丽怕董璎珞出事,也急急的追了出去。 不远处,卞先生冲着卓铁点了点头,卓铁拢了拢袖子也紧跟着出了虞园。 董太太也紧追出门,一时间,虞园物议纷纷,哟,这是要出大事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应景 董帮办就是在这一片物议纷纷之中走进虞园的,他进虞园的时候,脸色很平静,倒看不出被盖文扫了脸面的事体。 他一进虞园,园子的议论声就突然平静了下来,关系好的,想要安慰两句,只看着董帮办的神情,却又不晓得要说些什么,关系不好的,自是冷眼看戏,也要保持一份风度的嘛。 园子里灯火阑珊,董帮办穿着青绸面的长衫,站在那里,又正了正衣领,才拱拱手,冲着园子里的客人抱拳揖礼,一脸正色的说:“各位,对不住了,董某失礼,废话也不多说,大家也晓得,盖文不会来了,但咱们中国人有正事儿要席面,没正事儿,大家聚聚也是要席面的,今儿个,大家就当是闲聊,联络联络感情,平日大家都忙的,也难得聚到一起,董婆的席面儿那在上海也是一等一的,也不枉大家来一趟的。” 没有预想是的气急败坏,没有预想中的义愤填膺,当然董帮办脸上也没有笑容,只有平静,他这样平静,倒是让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哎哟,董先生客气,咱们来参加董家宴,看的是董先生的面,掂记的是董婆的手艺,可没盖文什么事儿。”客人面面相觑之后,便有人接话说。 一些原本藏着看热闹心思的客人倒是有些失望的,董帮办似乎是怂了,看来今晚是没热闹看了,不过也不算太失望,正如董帮办说的,能吃上董婆的手艺,那也不枉来这一趟。 听着客人的话,董帮办又是深深一揖礼:“承蒙大家给面儿,废话就不多说了,我晓得大家肚子都饿了,大菜马上上来,大家只管敞开吃,估计大家心里也有数,这大约是我董家最后一次董家宴了,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呀……” 董帮办这话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的人一阵咧嘴,心里嘀咕着董帮办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停了董家宴了吗? 董家宴也不是没停过,在去年,董帮办重新请出董婆之前,董家宴一直是停的,停了有近十年,对外,董家宣称停董家宴的理由是董婆年事已高,但知晓一些内情的都晓得,当初是董婆看不惯董帮办拿董家宴做平台,尽插手一些阴司事体,老人家觉得这事儿有伤天和,因而发誓金盆洗手,当年董帮办自也不甘心,这样一个交际的平台叫董婆说停就停了,董帮办私下里便请了别的厨子,想顶上董家宴大师傅董婆的位置,最后却被董婆硬生生砸了场子,董帮办才歇了心思。 当时,场面弄的很难看,大家都猜,只怕以后是再也吃不到董婆的手艺了,但就算是这样,董帮办也没说过像今日这样的话,董家宴是他董家立于上海的一个风标,董家宴在,就说明董家依然能在上海搅动一些风云的。也因此去年,卞维武揭露荣兴走私鸦片的事体,最后牵出了董帮办,为了脱困,董家帮终是重启了董家宴,虽然让人有些意外,但却在情理之中。 但按董帮办刚才话里的意思,这回是董家宴真正是最后一场了? “董家局势这样坏了?董帮办这意思董家是要散伙了?”李二太太在苏太太耳边说。 象李二太太这样的人,也是跟了李二老爷在商场打滚的,心思最是玲珑,她从董帮办这话里的意思里,再加上之前,董家一些资产往香港那边转移的事体,多少也有一些风声传出。 如此,董家这是要完全撤离上海了?只是江海关那边能让吗? 董帮办的话意里多少有些英雄末路的味道了。 “就是呀,就算是情况再坏,也不要说这样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跟余太太一起过来的丁太太接话说,她就坐在苏太太身边,丁太太家是做金银器的,在苏氏百货里有专门的金银专柜,丁家在上海贵重金属于行里,也算是有些小名儿的。 苏太太沉吟着不响,她一时也把握不住董帮办的意思,便又转过脸看了一下虞景明。 虞景明抿着唇想,董家现在是在分两步走,前一步,由长子长媳带着董家一部份资产离开上海去了香港,这个其实是为后路做准备,而另一步,就是董帮办想借联姻的方法拉拢盖文,跟英大使那边攀上关系。 第一步董家走的很稳,王莹莹他们已经安全的到达了香港,只第二步,却在盖文这里栽了一个大跟斗,那接下来董帮办要怎么走虞景明也就看不清了。 虞景明冲着苏太太微微摇头,苏太太都摸不着董帮办的脉,她就更摸不着了,不过,从红梅刚才给她念的那首诗,虞景明分明感到董帮办有一股绝然之心…… 想着,虞景明不由微侧过脸,从屏风的一角看向男客那边,卞先生依然一脸和煦,虞景明看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托着杯底神态谈定,只是卞先生托着杯底的手指总是在那里不由自由的搓揉,倒让虞景明看出些不一样来,卞先生大约是晓得什么的。 此时,大菜陆续上来,一时间整个虞园,满是食物的浓香,食物的热气在七彩灯光的照射下也显得有些氤氲,身边人闲聊的话音声有些蒙蒙胧胧,不甚清晰,倒是戏台上的声音显得格外的明净。 “俺好比夏后羿月窟遭殃,俺好比楚重瞳自刎在乌江,俺好比绝龙岭闻仲命丧,俺好比三齐王命丧在未央。莫耐何进宝帐将贼哄诓,屈膝跪低下头假意归降……”戏台上的吕布被困白门楼,已到了性命交关的时刻,不得不屈膝低头。 “董帮办太悲观了,倒不如学戏台上唱的先低个头,刚才那个周海不是说了嘛,卞家大哥也进了江海关,还是监察了,我听我家大人说了,那个位置是顶有些实权的,之前一向是洋人的地盘,哪里有华人的份,卞先生能进去,那也是一份荣耀了,再说那卞老二可是董帮办的手下,那董帮办大哥跟卞先生合作,说不得还能拼一条路哩。”杨三奶奶一边夹着菜一边嘀嘀咕咕的说。 “可不能学那戏台上唱的,三姨奶奶没听过白门楼的戏吧,那吕布投降是投降,可他有眼无珠,找了个大耳刘备做说客,最后大耳刘备一句话,吕布反而掉了脑袋……”玫瑰本身是唱戏的,对这些戏曲的内容知道的一清二楚,这会儿一边起身给各位太太添了茶,一边浅浅笑的解释,说完却又冲着虞景明挑了一下眉道:“景明,是这回事吧?”玫瑰说这话的时候,又伸了伸脖子,看向隔着屏风的另一边桌子撇撇嘴,正是卞先生那一桌。 玫瑰的言下之意,便是拿大耳刘备来比喻卞先生了。 “当然了,我并不是说卞先生是大耳刘备呀。”玫瑰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 “我哪里晓得,我这人是顶无趣的,连打牌也都是赶鸭子上架,更别说听戏了,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是看账本。”虞景明笑笑道,却不接玫瑰的话茬。倒不是虞景明不为卞先生出头,而实在是玫瑰这话本就是子虚乌有,她要是真当回事来辩的话,倒落入下层了,那样反倒弄的卞先生跟有什么似的,不理会就好了。 “这人生苦短,天天埋头在账旧里有什么意思,景明有空来找我,我带你打牌看戏。”三姨奶奶今天从虞景明手里着实赢了不少钱,很有些食髓知味,恨不能多跟虞景明打几场牌子,好多赢一点。 “那敢情好,只要三姨奶奶不嫌烦。”虞景明笑笑说。 “哟,这打牌看戏都是我顶喜欢的,有人陪我玩哪有嫌烦的。”杨三姨奶奶心里倒是暗想着,哪有嫌钱闲烦的。 玫瑰咬着一块藕片冷笑,看虞景明板正的样儿,其实也顶会顺杆爬的。 台上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只戏台上的唱戏声突然就停了。 “怎么唱这一出,敢紧换一出喜庆的。”戴寿松这时黑着一张脸拉着戏帮的帮主说。他是虞园的管事,这事体他是要负责的。 只怕戴寿松自个儿也不懂戏,请戏帮时,这帮主倒也问过戴寿松要点什么戏,戴寿松因为不懂,便让这戏帮捡最时应,最红的戏唱。 白门楼这出戏是戏帮的主打戏,唱吕布的角儿最近又实在火,因此,最近戏帮的演出,每一场都有这出白门楼,倒没想到这里,而戴寿松一开始也觉得挺好,只等听得一些人私下细语,再结合董帮办目前形势,才后知后觉的有些触霉头了,连忙要求帮主换戏。 戏帮的帮主自也连忙点头哈腰的道歉,又忙着指挥人准备换戏。 “唱的挺好的嘛,不用换,继续。”董帮办这时一手端着珐琅酒杯,一手提着珐琅酒壶慢悠悠的过来说。 那戏帮的帮主看了看戴寿松,又看了看董帮办,既然主人家让他继续,那他自然没有换的道理。 戏台上锣鼓声便又响起,戴寿松冲着董帮办有些悻悻的说道:“这戏不太应景……”他自然不好说这戏不吉利了。 “应不应景只看自己的心境,跟唱什么没有关系,更何况我觉得十分应景。”董帮办微笑的说着,又挥挥手道:“没事,你照应别的去吧。” “那成。”戴寿松咧咧嘴,既然董帮办觉得应景好,那他就没必要狗拿耗子了。只是,戴寿松暗里也咧咧嘴,实是不明白这一出白门楼如何应景?难道说,董帮办今夜就要一命归西,想着,戴寿松暗里也呸了自己一声,瞎想些什么。 戴寿松又继续往人堆里钻,去经营他的人脉去了。虞园就是一个宝库,刚才他随便跟人答答,就有那找投资的上门了。 董帮办端着酒杯,提着酒壶继续慢悠悠的走。 大家都好奇,董帮办这是要找谁敬酒? 第二百一十五章 揭穿 卞老二已经换下了巡捕服,上身穿了一件黑府绸长衫,他几乎是跟着董帮办的脚步进的虞园,只大家当时眼光都在董帮办身上,到是没注意到他的到来,卞维武这会儿就坐在卞维文身边一张方凳上。 另一边主位上,县正堂半眯着眼,食指中指敲打着拍子,摇头晃脑的跟着戏台上的曲儿哼哼着,似乎对卞维武毫不理会。 “真是出了鬼了,谭先生他们用同样的箱子换下了盖文的箱子,里外都翻遍了,就是没有那封信,盖文身上也没有。”卞维武压低声音跟卞先生道,他的声音有些闷声闷气的,低头搭脑的,只话音里透着不甘心。 那封信还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没找着就没找着,这有什么奇怪的,董叔父办事向来滴水不露。”卞维文说着,又招手让服务员给卞维武添了一幅碗筷。 “董叔父……”卞维武抿抿嘴,这时服务员过来送碗筷,卞维武接过,拿了筷子夹一段虾仁进嘴里,边嚼边道:“大哥好多年没有这样称呼董帮办了。” “本就是该这样称呼的,只是这些年……远了……一点纪念吧,叫不叫其实也无所谓。”卞维文有些喃喃的道,一手端了一只小碗,一手拿着青瓷大勺,舀了一碗豆腐汤,奶白的汤色,几片青葱飘在上面,青翠的很。 卞维文细细的品着,老潢说过,这世间,唯美味和美人不可辜负,只美人于他甚远,美味就在眼前,当细品。 “也是,我顶恨他拉大哥入局,但不可否认,董帮办这些年没白混,是个角儿。”卞维武道,按计划,今夜董帮办就要死了,从容赴死说的容易,做起来却难,非要有大勇气大毅力不可。能让他卞老二这辈子服的人没几个,董帮办算一个:“不过,我叫惯了董帮办。” “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我刚才也是有些感慨。”卞维文又说,其实他也有些叫不惯。 “既然大哥晓得这事不成,那为什么还要布这个局?还把利德也拉进来。”卞维武又问道,他晓得那个东洋女人是利德请来的,利德这是在董帮办手上劫走了盖文。 而刚才进门时,麻喜就跟他说过,之前,他大哥跟利德的罗切斯笔谈了好久…… “这麒麟御书好吃,维武尝尝。”卞维文拿着公筷给卞维武夹了一块麒麟御书。 这麒麟御书是淡水鲈鱼炸制而成,味道鲜美酥香。 “据传孔子出生的之前呀,有麒麟现世,嘴里叨了一块玉石:水精之子,系衰周而素王,孔子母亲颜氏和里人都看到了,颜氏还将一条丝带系在麒麟的犄角上面,这之后孔府便有麒麟御书这道菜,你看看,一道菜都要有来历传承,何况董先生今天这样的大事体,你也是晓得的,截留税款这事体本就是他运作的,如今他自己要揭穿出来,总是要有个缘由的……”卞维文放下筷子,身子不由的坐正,他看着董帮办正端着酒杯过来,他看到董帮办远远的朝他举了举酒杯,卞维文笑笑,嘴里依然不紧不慢的跟卞维武说:“董帮办运作这事体有个前提,盖文得是他女婿,可盖文一到广州,就跟东洋女人搞一起了,不过在董帮办的眼里,男人嘛,有点花边不算什么,董帮办也不是道德人士,想来不太在意,只是今晚是专门为盖文设的董家宴,盖文却又被东洋女人拉走了,如果董帮办没有动作,那只怕在这大上海就面子扫地了……如此,董帮办的任何举动都是有脉可寻的,而于利德……” 说到利德,卞维文又转脸看了看卞维武:“我们今日之后的生活,只怕不能如以前那样安安稳稳平平静静了,既然不能安稳,那就要掷地有声,利德跟董帮办争,却拿你开刀,那我为何不能拿他开刀,关税截留之事一揭穿,在沪上必然引来轩然大波,洋人那边岂不要找几个出气筒,到时,利德或许会在,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罗切斯这个经理只怕是要走了……” “那这么说,利德会有动荡?”卞维武啧了啧嘴,突然觉得他大哥似乎跟大小姐是一样的人,这肚子里的弯弯绕真是如云山雾罩。 想到虞大小姐,卞维武自又想到了如今传了沸沸扬扬的虞陶之争,利德一但动荡,陶记开拓外埠市场这一块只怕也要受影响吧,卞维武猛的一拍巴掌,又拿肩撞了一下他大哥:“大哥,你到底是帮我还是帮那位大小姐呀……” “乱说什么……”卞维文没好气。卞维武嘿嘿笑。 “你兄弟两个在说什么说的这么开心?”董帮办端着酒杯过来,冲着卞维文笑道。卞维武晓得,这样的对决没他的份,便自顾自在一边吃酒。 “家常呢。”卞维文笑笑,站起身来,又抹平坐皱的衣角。 “怎么样?没找到吧?东西已经在我身上了。”董帮办举了举酒杯,却是压低声音冲着卞维文道,这话让人有些摸不关头脑的,但在场的三人心里都清楚。 卞维武这时歪了歪身体站起身来,横里将酒杯举了过来:“我大哥不会喝酒,我陪。” “成。”董帮办笑笑,跟卞维武碰了一下,然后咪了口酒。 “我以茶代酒。”卞维文拿过酒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捧着茶杯喝了一口才说:“找找不到也无所谓的,东西在董先生身上自也是再好也不过了。” “晓得怎么到我手上的吗?”董帮办又问,对于他来说,能破了卞维文的局,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应该是邮局,我之前将虞记走私的事体故意闹的纷纷扬扬,你定要给盖文传消息,盖文接到消息,也怕信出问题,便干脆找可靠的人邮寄,本来是万无一失的,当他忘了最近江海关的邮局正要分出来,最是混乱,倒叫董先生找到机会了。”卞维文一脸平静的说。 董帮办摸摸鼻子,倒是他小看人了,卞维文只怕是心里有数,不过终有些扫了面子。 “听说维文进江海关了,还是监察司监察?”董帮办这时又一挑眉道。 “是的呀,上海生活越来越难,总要讨生活的。”卞维文回道。 “可不是嘛,不过,我作为过来人送卞先生一句话,江海关里也不是容易讨生活的,卞先生前路珍重呀。” “多谢……”谁都听得出董帮办这是话里有话,但卞先生依然云淡风轻。 这时周围的人都竖起了耳边,先前看董帮办过来,还以为他是要给县正堂敬酒,没成想,却是给卞先生敬酒,而说的话又是那样的话里有话,谁都看得出来,这里面有戏…… “董帮办和卞先生这打的是什么哑谜?”苏太太跟虞景明嘀咕,对面玫瑰听到了,便笑嘻嘻的说:“苏太太,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嘛,董帮办跟利德是对手呢,可刚才,大家都是晓见的,利德的经理罗切斯跟卞先生拿纸笔交谈,显然是相谈甚欢哪……” “哦,那玫瑰晓得他们谈什么吗?”虞景明转过脸来笑问。 “他们那样鬼鬼祟祟,哪个晓得。”玫瑰有些讪讪,她晓得景明这样问是让她闭嘴,既不晓得就不要乱开口听意思。 董帮办这时又冲卞维文举举酒杯:“还要谢谢维文给我拉个掂背的,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上海未来的风云于我无关了,但必有维文浓墨重彩的一笔……” 董帮办说完,却不听卞维文的回话,背过身来,面对着宾客,又举起酒杯:“各位吃好,吃完了,董某还有话要说。” 只董帮办这话,倒是让大家吃的不尽兴,一个个心里跟猫抓似的,都在猜测董帮办要说什么,接下来宴席的流程加快了,没一会儿,酒足饭饱。 杯碗盘碟撤了下去,然后每桌上了两壶热腾腾的龙井茶,是今年春天的新茶,放到如今,新茶的火气正好去掉,茶汤清冽,味如芝兰。 “我在江海关摸爬滚打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年的扑腾,成就了现在的董帮办,说起来我董帮办在上海滩这一块儿,也算是有些薄面的……”说到这里,董帮办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道:“但就在今天,董某人这点面子生生让人给撕了,如今,在这上海讨生活真是不易啊,这面子要不找回来,董某人以后在上海就没法立足了。”董帮办说着,又端了茶杯喝了一口茶,喝完茶还抬头紧紧的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眼眶红了。 谁也不清楚,董帮办这真是真性情,亦或是演戏,这大上海早已经是虚实难辩,真假难分。 “最近邮政业务要从江海关分离出来,这大家都晓得的吧?”董帮办又突然转了话题。 在坐的人都是一脸明白,邮政业务要从江海关中分离出来的事体早就在上海传开了,一些有门路的人家现在都在找路子,想把自家一些不成器的子侄送进去当邮差,虽然不但太体面,但一水儿的制服,一进去每人就分配一辆自行车,也是相当惹人眼的。 为着这个,托关系托到董帮办头上的不在少数,董帮办现在也兼着业务转移的帮办。 董帮办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在空中挥了挥:“这封信是分离业务时被我无意中发现的,发件人是盖文,收件人依然是盖文,发件的地点是武汉关口。我特意拿出这封信,本来是准备去接盖文时交给他的,可惜,盖文被东洋女人接走了,我在回来的路上心里是有气的,所以我打开了这封信……” 说到这里,董帮办抬头看着众人,神色是震惊而悲愤的。 “哟,董帮办,这信上说啥事体哟?”有好奇的客人忍不住问。 “大家自己看吧……”董帮办突然抽出信纸,举了起来,打开叫大家自己看。 厅上的水晶吊灯把整个厅堂照的如同白昼,几名记者从人堆里用劲的往前挤,领子,衣襟挤的歪七扭八的,但这时谁也顾不了了,一个个举着相机,对着那封信拍了起来。 虞景明就站在灯下,看着那封信,信全是洋文写的,但边上有红笔写的注解,是董帮办翻释过来的,信的内容是,由盖文传达,几大海关私下磋商,提议介于清廷政局动荡,为保海关税款,建议总税务司向朝廷提出将海关税款直接存入花旗汇丰银行等外国银行,而不再存入各道台府库…… 一时激起千重浪。 只要税款是存入道台府库的,那么大家还可以自欺欺人的说,中华海关还有中国人的手里,只是用了洋人当管事,可一但这些钱海关直接存入外国银行,那中华海关将彻底丧失自主权,难怪董帮办一脸悲愤。 整个园子的吵杂声就象海浪呼啸,可奇异分辩不出一个真切的字眼儿。 “该杀的洋鬼子,这是要把中国的海关变成他们手中粿呀,税款全部存入洋人的银行,那岂就不等人洋人卡着我们的咽喉了,变成了太上皇了……”苏太太瞪着眼,李二太太也啧啧嘴。 “董帮办这事体做的好。”红梅压低声音在虞景明耳边说。 “好是好,只是董帮办这是把他自己逼上绝路了……”虞景明低语。突然她抬起头来四下里张望,,她突然发现,从董帮办进虞园起,整个董家宴的宴席上就再也没看到董太太和董璎珞了,按理这两个应该早回来了,又何况,虞园又有突变…… 虞景明在灯下沉思,玫瑰也在暗处沉思,各色人也各自琢磨,今夜这局会如何结束? 另一侧那一桌,县正堂仍然眯着眼,卞先生低垂着脑袋不晓得在想什么,唯卞维武,那表情却象是在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 似乎感受到虞景明的眼神,卞维文侧过脸,然后笑笑。 虞景明却觉得卞先生的笑容有些苦涩,但也有些坚定,尤其那眼神,沉深而幽远。 卞先生到底要做什么?虞景明又想。 就在这时,虞园的门被推开了,威尔带着几名巡捕走进了虞园。本来一脸啷当样的卞老二看着威尔进来,手中的酒杯重重往地上一砸,立刻的,原来维持秩序的麻喜等人迅速的将宾客和董帮办隔开,将董帮办团团围在桌边。…… “董先生,跟我们走一趟吧。”威尔冲着董帮办道。 第二百一十六章 吞枪 “哟,卞家老二这是要做什么事体?”威尔和卞维武突然来的这么一出,场面更是混乱了,一个个面面相觑。 “卞老二,你真是越混越无法无天了,你不看这什么地方?是你撒野的地方吗?你以为这是永福门呀……”戴寿松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是虞园管事,这等事体自要出面,只他在不明情况下也不敢冲着威尔喝问,便拿卞老二出气。 “什么什么地方呀?”卞维武却是老神在在的翘着嘴角笑:“王子犯法于庶民同罪,什么地方也大不过一个法子呀……” “我犯了什么法?”董帮办这时转过身来,背负着双手,话是冲着卞维武说的,只是他那眼神却是好整似暇的看着威尔。 “你们中国有句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董先生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不晓得吗?”威尔冷笑道。 “中国还有一句话说不见棺材不落泪呢……”董帮办拍拍巴掌道。 “就是,董帮办今儿个做的事体我们看在眼里,是个中国人该做的,威尔先生,我们还想问问你,还请你就税务司想截留税款的事体做个说明好吧……”几个记者呼啦啦的就想围上来…… “干什么干什么?有话站在原地问。”卞维武摘下腰间的警棍平着一推,将前面几个记者推的一个踉跄。 “卞二爷,你可真成了洋人的一条狗了……”一名记者气愤的道。 “我乐意呀……”卞维武撮撮嘴,一脸自嘲,暗里却撇撇嘴,这不演戏嘛,自然是要全套的。 “维武……”卞维文皱了眉,卞维武才住嘴。 “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威尔也笑笑,又转头冲着那几名记者道:“关于关税截留的事体,我本人是没有听说过的,信中所说,我保持怀疑,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也不做评论,具体的你们可以找税务司和领事求证,介时,税务司会给大家说明,但关于董先生的事体,却是证据确着的。”威尔说着,又冲着卞维文道:“卞先生,你说呢……” 一时间虞园的宾客面面相觑,董帮办的事体跟卞先生又有什么关系?而有那脑子转的快的,想着卞先生也是进了江海关的,做的还是监察呢,别不是一进江海关就先咬自己人吧?立时的,各人看着卞维文的眼光便有些异样。 卞维文看了看威尔,又环顾了一下在场的人,在众人脸上他看到了轻视和怀疑。 “大哥……”卞维武神情突然有些急燥,也是他鬼迷了心窍,他真要眼看着大哥自毁一世清名吗?这世道,干脆了,他也别出人投地了,有虞大小姐护着,专门给车队做保镖好了,虞大小姐也算是至情至性的,他卞家三兄弟,躲在永福门里,想来也会有所庇护…… 可这样过一世甘心吗?不行,大哥一辈子难得有一个能相契的,命运捉弄,很难走到一起,但也不能弱了气势,依靠一个女人吧?人,必要时得对自己狠一点。 卞维武想着,又看他大哥那一脸沉静,那他就更无所谓了。 “怎么,卞先生有话对我说?”董帮办这时又转过脸来冲着卞维文,众人在联系着之前董帮办敬酒那一出,两人的对话也是话中有话呀。 卞维文只是看着董帮办笑了笑,未作声,他手里端着一只青瓷杯的,这会儿两手捧着茶杯咪了口茶水,然后盖了茶杯盖,转过身将茶杯放在桌上,到得这时,卞维文才挺了挺背,又整了整衣领,他一身烟灰的长衫,洗白的衣领,朴素的很。 理好领子,卞维文又转脸冲着卞维武道:“行了,这里有大哥呢,桌上还有不少的糕点,今夜是吃不完的,你找张油纸,包几块拿回去给三儿吃,老潢吃醉了酒,半夜里估计也是要饿的,他胃不好,若是饿了,老胃病也是要犯的,正好也可以垫垫肚子。”卞维文侧过脸跟卞维武说,他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舒缓的语调。 “吃不了兜着走,这面子不好看呀。”卞维武这时也放松一些了,咧咧嘴,显然不愿做这等没脸面的事体,嘀咕了句。 “只要董先生不介意,面子不面子的又有什么关系……浪费总是不好的。”卞维文依然缓慢的说,声音低沉温和,自有一股宁静之气。但虞景明觉得卞先生是在借这些家常扶平自己有些激荡的心绪。 “我不介意,巴不得呢。”董帮办又接话。 “谢谢啦。”卞先生冲着董帮办点头。 “不客气。”董帮办也回道,两人这般对话,倒没了之前隐隐含着的锋锐,似多年好友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平淡,又似陌路相逢的一种客气,一时间又让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卞先生,这时候不适合拉家常吧。”威尔理解不了中国人那种含蓄。 “晓得的。”卞先生笑笑,又冲着董帮办说:“董先生,得罪了。” “请便……”董帮办一派自若。 卞维文这时一手提着长衫的下摆,然后弯腰,从身侧的脚边提起一只蓝布包,打开蓝布包,便露出叠在一起的几本账册,他将账册摊开,摆在桌上,然后一字一顿的念道。 “光绪二十八年,董先生为验货员,将美籍商船上13担象牙,记为9担,得利200大洋…… 光绪二十九年,浚浦局浚浦河道,你从中渔利2000大洋…… 光绪三十年,袁记货行一批货因手序不全被扣押,董先生做为帮办,在里面左右逢源,从中得利600大洋…… 光绪三十三年,有商行伙同铜商将铜钱融成杂色金属出港,你从中得利2000大洋…… 而从光绪三十一年起,你伙同英籍商行,走私鸦片,得利…… 如此,庄庄件件,俱有记录可查……” 卞维文读完,便站在那里不在做声,围观的人都倒扣一口冷气:“呀,这样黑呀?”众人真是大开眼界,一时间看董帮办的眼神也有些异样了,董帮办在江海关暗里做的这些可真是一本万利呀,如此,今日情形倒也不冤。 “这也太巧了点吧,这么多事体怎么以前就查不出来,偏偏董帮办揭发洋人狼子野心时,这一庄庄一件件的事情就发了呢……”一个记者瞪着卞维文道。 “哟,可不是嘛,谁晓得是不是有些人截赃陷害呀,古人有个词叫斯文败类,只怕就是如此吧。”也有人拿话暗讽卞先生。 卞先生只是笑笑,好似并不是说他似的,他这会儿只是专注的看着董帮办,董帮办也看他,好一会儿,董帮办突然大笑:“晓得卞先生查账利害,这回我真是见识了,我还有什么话说,董某认栽……” 董帮办这话即象是认罪,又象是穷途末路的后无奈之举。 董帮办这话后又是一片哗然,众人都有些不解,董帮办这是怎么了,这样的罪一但认下,最少要坐几年牢吧? “董帮办,不可这般认罪,我们为你请律师……”人群有些哄然的道。 董帮办笑笑,站在那里,冲着众人深深一揖礼,然后才直起身来,冲着威尔道:“好,我跟你们走,不过,让我上楼换件衣服好哇,这身上有酒渍呢,不能太失礼。” 威尔沉吟了一下:“可以。” 董帮办笑笑,看了卞维文一眼,卞维文看着他,也笑笑。 董帮办再笑,然后上楼,虞景明看他第一脚踏的位置,那心不由就沉了一下,董帮办那一脚踩着的位置正是当初二叔送命的大理石阶梯,不晓得为什么她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虞景明不由的看了一眼卞先生,若真有什么,她不信卞先生看不出来,不远处,卞维文也正好抬起头,同虞景明相视一眼,然后卞维文冲着虞景明微微摇头。 虞景明深吸一口气,卞先生晓得董先生要做什么,但是,这里是虞园……想着,虞景明猛的向前一跨步,卞维文也突然的往边上移了一步,两人措身之际,卞维文的手紧紧的扣住了虞景明的手腕,很紧,虞景明侧过脸望着卞先生,卞先生也看着她,不响不动。 这时“嘣……”的一声,一声枪响自二楼传出…… 第二百一十七章 生活依旧 “董先生死了……”有人从楼上连滚带爬的下来,场面一片哗然…… 此时戏台上的戏曲仍在余韵回荡。 “温候,难道你还怕死么?”戏台上,演张逊的小将念白道。 “将军吓!”演吕布的武生念白道,然后是西皮摇板:“某死后汉室中英雄有谁?” 随着枪响,戏台上的大戏也嘎然而止。 卞维文放开虞景明的手腕,闭着眼睛站在一边,似乎一切都未发生,但先前握着虞景明手腕的手此时紧紧的握着拳头。 虞景明此时仍能感到手腕处一丝温凉,她退出人群,长长一叹,虞园又出人命了。 卞维武带着人想上楼,被董家的子侄死死拦住,两个董家人又冲着卞维文冷冷的说:“卞监察,你这投名状卖的不错呀,祝你升官发财,公侯万代。” 卞维文不响。 …… 出人命了,巡捕局再一次封锁了虞园。 宾客也渐渐散去,今夜对所有参加董家宴的宾客来说将是不眠之夜。 站在虞园巷口,虞景明目送着苏太太等人离开,夜到底有些深了,街面上显得有些清冷,倒是四马路分店还有些微昏暗的灯光,周围几家铺子也有零星的光亮,还有的店门半吱呀的开着,有人从店里探出头来张望,看到虞景明,都是隔壁店家,多是熟面孔,自也笑笑点头,然后又把脑袋缩了回去,关门之即,虞景明便也听得人嘀咕:“虞园又死人了,这园子好象风水不太好呀,前面是虞二爷,如今是董帮办,嘿,还都算是有头有脸的……” 红梅也听到了这话,不由撮撮嘴说:“卞先生也真是的,董帮办是罪有应得,但也用不着他去查呀……” “墨贤理看重卞先生,本就是看重他查账的本事,若是墨贤理安排下来,卞先生即进了江海关,那就不能不查……”虞景明道。 “如此,那卞先生就不该进江海关了。”红梅啼咕。 “卞先生若不进江海关,卞维武说不定现在还被公廨所揖押呢。”虞景明又说。 “到也是,我把这一出忘了,如此说来,这倒是命了,只是卞先生一进江海关就对董帮办开刀,这名声只怕要落底了……”红梅感叹。 虞景明没有作声,一切看似命运安排一般,但虞景明总觉得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卞先生借虞记走私的借口布的这个局一开始看似只是针对利德,但如今想来,虞景明觉得卞先生从一开始就是针对截留税款那封信,只是她又好奇,信为什么是董帮办自己揭穿?这一举,董帮办简直就是在求死…… 虞景明觉得她快摸清整个局了,但总有一两个关键点卡在那里,一时之间又不够清晰。 “大小姐,我要不要留下来照应一下呀。”红梅这时又道。 虞园接连死了两个有些头脸的人,自勉不得落在别人嘴里说风说雨。再说虞园虽然租给了董家,但董帮办一死,董家长子和长媳又都不在,董太太和董璎珞也一直没现身,如今还是孙兰和她夫婿带着两个董家亲戚再照应,戴家大舅自董帮办出事后也没看到人,这时候红梅留下来照应也是情份。 只正说着,戴家大舅跟荣伟堂一起匆匆过来,玫瑰也从巷子里迎了也来,三人急匆匆的打虞景明身边过,连个招呼都顾不上就匆匆进了虞园。 虞景明微皱了一下眉头,红梅这时没好气的说:“戴家大舅好不讲究,虞园是二姑娘的产业,出了事体,怎么不通知二姑娘,反而让荣伟堂和玫瑰出面,这是什么规矩,戴家大舅也不晓得是站哪边的?”红梅说着,突又压低声音:“听说,江海关那边要对董帮办进行彻查,董帮办所有的资产都被查封,虞园这边董帮办是租了三年的,租金当初也是一把付清,如今这情形怎以办?我瞧着玫瑰那样子,怕还是要打虞园的主意……” 玫瑰是交际花,虞园有董家宴的底子在,又是在四马路这个销金窟的地段,最是顶好的交际场所,虞园之于玫瑰如水之于鱼。 “合约是有规定,特殊情况另行协商解决,这事还要看二妹的意思,至于玫瑰她怎么想不重要,别忘了虞园这边还有个董婆呢,董婆是要留在虞园的,我也是答应了她的,董婆即然有这打算,怎么会一点准备也没有,若是我所料不差的话,虞园的合约应该会在她身上……”虞景明道。 “也是,这事只要二姑娘清醒就没事……”红梅道。 虞景明没再作声,有些事体不是清不清醒那么简单的,有些人是明知是坑也是要踩的,只能且行且看。 “大小姐,红梅嫂,还未回去呀,要不要进来坐坐?”边上四马路分店的门吱呀的开了一线,润生从屋里探出头来。 “你们怎么也还没休息呀?”虞景明边问边进屋,看到后门小作坊的窗户灯也亮着,便问道。 “哟,这样的大事哪里睡得着。”润生鬼头鬼脑的说着,被红梅瞪了一眼,他又抓抓脑袋。 虞景明走到作坊门口,朝亮着灯的作坊窗户望了望。 “守勤师傅也没睡……”润生连忙道。 “是大小姐和红梅嫂呀……”莫守勤这时听到响动,推开门出来,看到虞景明和红梅,便笑着打招呼。 半吱呀的门里,叫一盏电灯映的如同白昼,虞景明还闻到一股咖啡的醇香。 “守勤师傅这夜里还喝咖啡呀?这咖啡是现煮的吧,甚是香醇,在法兰西学的吗?”虞景明笑笑说。 “也谈不上学,我在那里也是做学徒,日日要给师傅煮咖啡,就跟我们这边要给师傅泡茶一样。”莫守勤解释着,又道:“今夜虞园发生这样多的事体,反正也睡不着,就喝点咖啡提提神,再试试方子,今夜桂花贡上了董家宴,总不好再叫大家失望。”比起过去,莫守勤谦逊了不少。 “守勤师傅辛苦啦,不过,这桂花贡虽然上了董家宴,也引得一些关注,但今天董家宴上发生的事体太大了,桂花贡这点关注所带来的影响,只怕还得过段时间才起来。”虞景明又道。 “这我晓得的,磨刀不误砍柴工。”莫守勤回道。 “嗯,守勤师傅说的在理。”虞景明点头。 两人正说着,又听得跟作坊后面通向虞园的角门边,门是半吱呀的,有唠叨声传来。 ……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夏夜微凉 角门是半吱呀着的,宴会前,虞景明从这里进的虞园,之后角门便没关,角门边上有一个自来水龙头,龙头下面摆着一只掉了漆的斑驳木盆,盆里有半盆清水,水龙头边上的石台上摆着一盏油灯,油灯的光亮印着盆里的清水,显得波光粼粼。 石台的另一边摆了一只煤炉,煤炉上煨着一把紫铜茶壶,水正开,蒸汽迷漫,院子里风,也有些微雨,风和雨挟着蒸汽便在这一方天地中散漫开来,如清晨之雾,如沉暮之霭。 董婆就坐在木盆边上,身上还是那身青布衣,头上包着青花头巾,脚边有一只菜蓝子,菜篮子里有小白菜一把,黄瓜两条,豌豆和蚕豆若干,董婆手上还拿着一把苋菜,她弓着腰,一边摘着苋菜梗,嘴里一边嘀嘀咕咕的…… “哎,这人一生求个啥呀,到最后还不是送了性命,小董呀,董婆早跟你说了,歪门斜道的东西少弄,你是聪明,就是太聪明了才有今日你晓不晓得呀,不过,这辈子你也算是赚了,倒是卞家那孩子真是倒了大霉,也不晓得他是失心疯了还是怎么的,竟是答应了你的要求,你这一死呀,死的好,那些香的臭的都跟你一起入土了,你也聪明,早早让大郎他们去香港了,你的那些债也拖累不到他们了,便是以后回上海,大家想着你今日这一场,说不定还给他留点情份,倒是卞家那孩子,背上的包袱什么时候才能卸下哟,这人哪,非得自找苦吃,不过呀,当年可是卞官儿把小董你领进江海关的,这或许这就是命吧……” 董婆唠唠叨刀的,门侧孤灯一盏,董婆坐在灯侧,摘完苋菜摘白菜,剥完豌豆剥蚕豆。 生活日日要过,时光重重叠叠。 夜很静,董婆的声音便不轻不重的传到了角门这边虞景明和红梅的耳里。 红梅正要说话,虞景明冲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两个人消无声息了离开角门这边,刚回店里,润生匆匆过来:“大小姐,赵叔驾马车在外面等……” 虞景明点点头,然后顿住脚步跟莫守勤告辞:“守勤师傅,我和红梅嫂回去了,你也早先休息。” “晓得,大小姐慢走。”莫守勤点点头,一边润生跟在红梅后面送她们出门。 赵师傅就坐在马车头上冲着虞景明点头。 “辛苦赵师傅了。”虞景明道,然后一脚踩在架脚凳上,正要上马车,冷不丁的一辆黄包车过来,车夫把黄包车拉的飞快,却在虞景明身边嘎然停下,虞景明能听到马车夫力竭的喘气声,显然跑的很急,然后虞淑丽从黄包车上下来,丢了几个钱到马车夫手里,就提着裙摆朝虞园门口的巷子里冲…… 虞景明不由回头同红梅相视一眼,之前宴席上,董璎珞离开时,虞淑丽是跟着一起离开的,之后再没出现,这时却又急匆匆的跑来…… “大小姐……”红梅道,三姑娘这样急,别不是又出什么事吧? “过去看看。”虞景明也放下脚,转身朝巷子里去。 虞园已经封锁了,两个巡捕守在门口,没让虞淑丽进去,虞淑丽站在门口跺着脚,又伸长脖子朝园子里叫:“卞维武,你给我出来……卞维武……” “哟,三姑娘找在下呀,这可是稀奇了,有什么事体三姑娘吩咐,卞老二愿意效劳。”卞维武从园子里出来,却是有些阴阳怪气的说,假模假式的。 “我问你,你把董璎珞藏哪里去了?”虞淑丽瞪着眼问卞维武。 “哎哟,三姑娘这话问的,我要藏也是藏你呀,我藏董璎珞干什么?三姑娘,说话得有根据,我一个晚上都在虞园,半步也没有离开。”卞维武瞪着眼没好气的道。 卞维武这般不要脸,虞淑丽气的一脸通红:“还不承认,卓铁是你的人吧?我看到他把董璎珞叫上汽车的,你说,你把董璎珞藏哪里了?” 卞维武伸着一跟手指在虞淑丽面前摇摇:“首先,我严肃的跟你说,我没有藏董璎珞,其实卓铁不是我的人……” 卞维武说着,抬头看了正过来的虞景明一眼,眯着眼笑了笑又冲着虞淑丽道:“真算起来卓铁是你大姐的人,卓铁是你大姐送他去学开车,并送进王家车队的……” 虞淑丽猛的转过脸来看着虞景明。 “我会找卓铁问清楚。”虞景明看着虞淑丽道,这事体跟她没关系,但卓铁确实是她介绍进王家车队的,如今董帮办出了这样的事体,虞董两家多少也是有些渊缘,这事体不能不问。虞景明说着,又眯着眼扫了卞维武一眼,这混小子唯恐天下不乱,明晓得她姐妹关系不好,还这样祸水东引,卓铁虽是她介绍进王家车队,但却是受卞先生所托。当然,就算卞先生不托她,卓铁到底是帮了她大忙的,她也是会介绍的,卞维武这样说倒也不错,只不过这小子存心看戏罢了。 虞淑丽握着拳头瞪着卞维武,又转过脸来看了看虞景明,哼了一声:“一丘之貉!” 虞景明只浅浅的扫了她一眼。 “三姑娘,我想问一下,你看到董姑娘上了卓铁的汽车,请问是董姑娘自愿上车的还是被绑上车的?”卞维文从园子里出来,站在门口,一脸温和的问虞淑丽。 卞维文的话让虞淑丽紧紧的抿着唇,她心里自然是晓得的董璎珞应该是自愿上了卓铁的汽车的,董璎珞上车时,她正好赶过去,还远远的叫了一声,董璎珞还冲着她摆摆手才上的汽车,只是…… “我晓得,董帮办出事,你担心董璎珞,想来一时又找不到她,这才急了,只是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又怎么能确定董璎珞的离开不是董先生出事前安排好的呢,你这般急乱乱的寻找,若是坏了董先生的安排而危及董姑娘,只怕会弄巧成拙,是吧?”卞维文依然缓缓的道。 虞淑丽紧皱着眉头,一开始她倒没太担心董璎珞,只是董伯父意外自杀,她才想到董璎珞,结果董家找了,几个要好的同学那里也找了,都没找到,这才急了,倒是叫这卞先生一言中的,这卞先生的心思也是深沉,跟虞景明一样的货色,难怪两人牵扯不清…… 想着,虞淑丽更紧的抿了抿唇,转脸看了一眼虞景明,虞景明这时注视着卞维文,神色却是在沉思,虞淑丽便又冷笑,笑过后才抬抬下巴:“好,我估且等两天,董璎珞不出事则罢,若是出事我还是要找你们的,卞先生说的是真好,可只怕是巧言令色吧,别忘了董伯父是因什么死的,真是不叫的狗咬人……” “淑丽……”虞淑丽话未说完,虞景明冷冷的喝责了一声,卞先生依然浅笑,眼中也一片清朗,心中坚定,自不为旁物所扰。 “虞景明,有些人还是离远点的好……”虞淑丽却是又转过脸来冲着虞景明冷声的说,说完,又一提裙摆,跑到巷子口,来时的黄包车还在那里等着,虞淑丽上了黄包车,那车夫便又拉着黄包车快跑出了四马路。 虞园的巷子口,虞景明面对着卞先生,一时无言,好一会儿,虞景明微微福了一礼:“淑丽不明内情,误会了卞先生,卞先生不要见怪。” “也未有什么误会,是事实,不是吗?”卞维文两手拢着袖笼里,轻笑着说,略带点自嘲,随后卞先生又笑笑:“三姑娘也是担心大小姐,我理解的。” 虞景明微垂了一下眼睑,又抬头,卞先生站在那里,一袭长衫,却如清风。 虞景明于是又笑笑说:“勾践卧薪尝胆,卞先生也是一片苦心。” “不明白大小姐在说什么。”卞维文眉目微微舒展,浅笑回道。 “卞先生明白的,对了,景明还要多谢卞先生。”虞景明又笑笑说。 “谢什么?我倒是有些糊涂了。”卞维文又说。 虞景明再笑笑,没说话。 “大小姐,夜深了……”车夫老赵催着。 “卞先生,告辞。”虞景明冲着卞维文微微点头,卞维文也点头。 虞景明和红梅上了马车,车辙声在静夜里尤其清晰。 卞维文和卞维武两人并肩,看着马车离开。 “大哥,我去叫车子吧……”卞维武跟他大哥说。 “不消得,走走好吧……”卞维文说,两手依然扰在袖子里,夏初之夜,有些微凉。 第二百一十九章 无题 虞景明坐在马车上,腰背挺的笔直的,两手放在膝盖上,整个人坐的板正板正的,虞景明每每沉思的时候不是在长街上走着,就是这样坐着。 身侧,红梅侧着身子抬手放下车帘子,车帘子两角有个环,正好扣在车窗边上,风便吹不进来,夏初的夜,风还是挺凉的。 “大小姐,今日这事体本来是挺清晰的,可董婆那些话,还有大小姐跟卞先生又打哑谜似的,倒让我有些糊涂了,我实在不明白,董帮办又拉了谁垫背,卞先生又背了什么冤?我想着董婆说董先生的话总不会是乱说的,还有大小姐为什么要感谢卞先生?”红梅扣好窗帘,实在是忍不住有些好奇的问。 “这事呀,说来话长。”虞景明侧过脸冲着她笑笑:“整个事体,我是一开始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卞先生城腑太深了,不是能轻易摸透的,我只是起先听李公子说过,再加上后来事情的头绪越来越多,还有刚才董婆的话,再就是三妹这一闹,我倒是把整个事体摸清楚了一些……” “大小姐说说。”红梅连忙道。 “最开始,卞先生把伊丽莎白号的行程透露给我,又要借虞记布局,我们都以为他是要针对利德,其实我们错了,卞先生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洋人想要截留关税的事体……”虞景明冲着红梅嫂说。 “不对呀,卞先生那时候并未进江海关,从董帮办揭穿的那封信来看,这事体也只还在初步谋划阶段,外人断不可能晓得的吧?更何况这封信是董帮办揭穿的,卞先生未做什么吧,相反他倒是在洋人面前立了功,三姑娘有一句话是不错的,董帮办的死卞先生难辞其咎吧?”红梅皱着眉头。 “有些事体不能看表面的,你还记得有一段时间,卞先生在永福门进进出出的,手里都拿着账册?”虞景明反问。 “晓得的,卞先生身兼数职,在衙门那边有差事,我们虞记的账目他也要把关,有时还有熟人找他帮忙。”红梅道。 “你没有注意,我注意过的,他手上的那几本账册,就是今天摆出来的董帮办以权谋私的暗账,而且这些暗账里只怕也有董帮办帮洋人谋划截留税款的证据……” 虞景明也听虞淑丽说过,盖文去广州的事体本就是董帮办安排的,再结合董帮办当时的处境,董帮办是有理由这么做的。 虞景明话未说话,红梅有些惊跳起来,又极力压低声音道:“这怎么可能,董帮办把他自己的罪证交给卞先生?让卞先生治他的罪?而且,大小姐的意思是说,董帮办今天揭穿跨洋人欲截留海关税款的事体,竟是他为洋人谋划的?那董帮办岂不是在贼喊捉贼?这不可能吧?”红梅嘴上说不可能,但她晓得大小姐心思一向缜密,推测出来的东西很难出错。 虞景明没有作声,静夜里,车辙压着路面吱卡吱卡响。 好一会儿虞景明才说:“是呀,一开始谁能想的到呢。”虞景明叹了一句,然后两手交握的摆在膝盖上,指头轻敲着膝盖:“整个事体的发展要从去年初裴式楷和安格联争夺总税务司开始,安格联凭着他的人脉,再加上承诺增加华人职位,提高华人待遇的条件,最终联得了总税务司之职,然后是墨贤理空降江海关,跟多年的老海关彼得起了冲突,而这让董帮办看到了机会,于是,他请卞先生出去帮他查出彼得的暗账,遂了墨贤理的心意,本来董帮办以为凭着这功劳,他可以升任江海关副税务司一职的,只是他忘了,朝廷积弱,洋人一心只想把整个海关税务紧紧握在手里,好方便他们敛财,一心在这个东方的古国里淘金,又哪里肯真正的提高华人待遇,别说江海关副税务司一职,便是董帮办目前帮办的职位都觉得高了,所以这时威尔空降江海关,于是董帮办就成了第二个彼得,是威尔欲扫清的障碍……”说到这里,虞景明抿抿嘴,嘴角有一丝嘲讽:“可笑吧,董帮办前脚才赶走彼得,后脚他自己就沦为彼得的处境,可那彼得是洋人,还能回国,做个富家翁,可董帮办呢?” 红梅便想起卞先生拿出的那些暗账,那么多的把柄,要是被洋人揭出来那牢饭怕是有的吃了,而整个董家不说家破人亡吧,只怕也要家财散尽才能保得平安了。 “我晓得了,所以董帮办后来跟荣兴合作,就是想把他那些阴司的东西转嫁到荣兴身上。”红梅说,当初荣兴想借董帮办的路子,董帮办又想借荣兴背锅,两方是各怀鬼胎。 “是的呀,董帮办这如意算盘是打的不错,可没想到永福门枪枝事件,卞维武却把荣兴走私鸦片的事体揭发了出来,荣伟堂哪里会背这锅,就借这事体攀上了威尔,董帮办这时的处境就已经很难了,所以他重启了董家宴,是想借他的关系网周旋,而果然的,借着董家宴的机会,他认识了盖文,董帮办自己也说了,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这个时候,他依然想翻身,想翻身要怎么做,自然是投洋人所好呀,他在海关二十年,洋人的心思早就摸透了,而一些事体,洋人不方便做,他就来出这个头,所以,他谋划,盖文执行,准备窜连各海关,一起运作截留税款这事体这也就是盖文去广州的原因。” 虞景明说着,顿了一下。一边红梅便接着道:“哦,这我晓得,董帮办本是想盖文做他女婿,然后好攀上领事管那边,这样威尔就不好针对他,墨贤理那边也要留点情面,董帮办便依然能在江海关混的风声水起了,只是董帮办万万没有想到盖文到了广州却迷上了一个东洋女子,而一回到上海,却驳了他的面子缺席董家宴,反而带着那东洋女子参加领事馆的晚宴去了,董帮办面子挂不住,大约也晓得盖文靠不住,所以愤而揭穿了盖文的目的?”红梅道,今夜的事体,董帮办的借口正是因为一下船就被东洋女人接走,去参加领事馆的晚宴去了,董帮办一气之下拆了盖文的信,才发现洋人的狼子野心,才愤而揭发,可若这事体本来就是董帮办谋划,那这理由又有些站不住脚,所以红梅的语气很不确定。 虞景明摇摇头:“董帮办这样的人,哪里会把这些女人的事体放在心上,他其实是从利德身上看到了更大的危机,利德的走私途径几乎就是伊丽莎白号,而伊丽莎白号是为洋人运送生活物资的,所以,他背后是英领事馆,而领事馆一但有什么信息,利德肯定是最先知道,而利德突然把本应该给卞维武的货给了平五,董帮办这时就晓得洋人要对他动手……显然他动作的事体并不足以打动洋人。” “为什么?”红梅好奇的问。 “庚子赔款后,中国各海关的海关权就全落在了洋人的手里,可这样一块大肥肉,朝廷也是不甘心让洋人吞了去的,所以朝廷跟洋人签约时也是有规定的,海关税制每十年要重新定制,朝廷也是想趁这个机会逐步拿回海关权的,而如今,十年之期近了,这个时候洋人其实不想去触痛朝廷的神经,所以董帮办现在运作的这个事体目的虽是投洋人所好,但时机不对。所以,董帮办大约是不能靠这个翻身,相反,面对荣兴,利德,以及威尔的步步紧逼,董帮办其实已经无路可走了,而他帮着洋人运作这事体万一揭穿,那董帮办就要遗臭万年,所以这时候董帮办清楚他已经没有翻身的余地了,董帮办已经风光半辈子,他可以无路可走,但他不能让家人受他所累,他得为家人谋条出路,于是董帮办才找上了卞先生,起先,我也是不明白,董帮办找卞先生有何用?卞先生那性子不可能再为董帮办谋划的,只等到今天听了董婆的话,我才晓得,董帮办当年进江海关却是卞老先生所安排,自海关落入洋人之手,每一个中国人想要把它拿回来,只是朝廷积弱,而有些东西一但失去,再要拿回来,非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不可,想来卞老先生安排董帮办进江海关,为的就是这样的初心,只显然董帮办后来行事,违背了他的初心,而面对这样的初心,卞先生是无法抗拒的,因为这是卞老先生的遗志,所以董帮办找上了卞先生,他孤注一掷,有他自己的命让卞先生踩着他的肩膀进江海关,而董帮办以一死来金蝉脱壳,从他自己布置的局里出来,他固然死了,但却给董大哥他们留了条路,只是如此一来,董帮办揭穿洋人的狼子野心得了清名,卞先生就成了逼死董帮办助纣为虐的洋狗子,是要背负的骂名的……这也就应了董婆的那些话。” 虞景明说完,便不作声了,红梅也没有声响,她哪里能想到,整个事件背后竟是这样的一场角逐。 虞景明也感叹,其实别看她这样分析,似乎事事明皙,可有些事体真如她说的这般吗?比如董帮办真的是完全为了讨好洋人才运作截留税款的事体吗?毕竟税制十年改革时期就要到了,洋人在目前并不想节外生枝,而如今董帮办这样揭穿,明日舆论一出,洋人定然会有所被动,朝廷但凡有些骨头,借着这机会,便可以在税制改革中取得一些主动…… 只不过朝廷是否真能硬得起骨头? 虞景明又想到董帮办在码头念的那首诗,随着董帮办身故,谁能真正明白他的内心,又或许,很多的事体连董帮办自己都难以说清。 而如今唯一肯定的是,卞先生将背负骂名继续守候着江海关…… 这条路只怕卞先生会付出很多,值得吗?虞景明不晓得,但卞先生定然是认为值得的。 马车到了小西门外,不远永福门内的更声在静夜里传了出来,已经夜里十点半了。 小西门还未门,还有三三两两的人从小西门过,门口聚着几个卖瓜子,洋烟,还有揽活的半掩门,守城门的是卓欣的老父,穿着一身洗旧了的差服,靠在城门边,抽着旱烟。 “老赵回来了呀……”卓老伯见到车夫老赵,打了个招呼。 “哎,快关门了吧?”老赵驾着车,边应声边问。 “可不,还有两刻钟。”老卓嘀咕了句,便靠着门打盹儿。 马车穿过小西门。 “对了,大小姐,你感谢卞先生为的是什么?”红梅这时又问。 “因为利德的罗切斯只怕在利德待不了了。”虞景明笑笑说,眉目是有些舒展的。 不管董帮办决定揭穿关税截留的真正原因,而只从表面原因来看,董帮办正是因为被盖文扫了面子从而愤然揭发的。 “怎么讲?”红梅也有些兴奋,她自然清楚,一但利德出现动荡,对虞记的好处。 陶记借利德的路,要打开外埠市场,于是挖了麻师傅,虞记虽然有后招,但这段时间确实是有些被动的。而一但利德出现动荡,那陶记先前的努力也会出现变故,到那时只怕是陶记要自乱阵脚了,这是虞记乐见的。 “你也晓得截留税款这事体是董帮办在帮洋人运作,如今董帮办反水,总要有个理由,东洋女子出现是理由,但盖文不是傻子,这样重要的事情,他定然也不想节外生枝的,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盖文还是会如约参加董家宴的,而促使盖文缺席董家宴的就是利德,在你来虞园之前,罗切斯跟卞先生有一次笔谈,谈的什么我不晓得,但之后,之后,罗切斯曾找过那位大仓先生,而那个东洋女子似乎也姓大仓,而你也跟我说了,码头上,大仓洋子是跟罗切斯一起出现的……”虞景明边回忆边说。 “大小姐的意思是,盖文反水跟罗切斯有关,而罗切斯会拉着那东洋女子出现却是卞先生引导,只是罗切斯为什么会听卞先生的话?”红梅又问。 “在上海,谁最不愿意董帮办翻身,不用说就是利德,所以之前,利德曾利用麻三妹做说客,想拉笼卞家兄弟,卞先生当时并未理会。而显然的,这一回卞先生却是利用了罗切斯。盖文在运作什么罗切斯未必清楚,但罗切斯是晓得董帮办拉拢盖文想翻身的,那他自然要破块这种结盟关系,同时也想弄清盖文在运作什么,罗切斯是想截胡呀,你晓得,这回卞先生做局,拿我虞记做跳板,而利德却是卞先生的把子,伊丽沙白号走私事体闹的这么纷纷扬扬,虽然因为虞先生他们,利德走私事件被掩盖了过去,但事后,领事那边大约还是要算账的,罗切斯这时也想要戴罪立功呀,而盖文那边,一边是大仓洋行,一边是董帮办,怎么选不需要太费脑子……” 虞景明说着,抿了抿唇才道:“罗切斯却不晓得,他这样作,就正中了卞先生的计,董帮办愤而揭露正在运筹的关税截留事体,而这事体必然会让江海关和领事馆再一次陷入被动。到时江海关和领事馆哪能不找个出气筒呢,而要拿利德出气就太简单了,董帮办那几本暗账里,牵涉到利德的东西可不少,如此,利德又岂能没有动荡……” 虞景明又笑笑:“如此,我们虞记倒是又欠卞先生一笔了。” “哈,这倒是好事,陶记这下是城门失火了。”了解了前因后果,红梅笑着说。 “受影响是会有的,但也不会太多,毕竟利德也是非常时期,新任的经理不会太过份,只不过陶记会有些难受罢了,其实我们也会难受……”虞景明又说,整个局面太大了,虞记和陶记两家作坊夹在里面,也唯着迎着风雨,然后看谁坚持到最后。 红梅自也叹了口气,她自然晓得大小姐什么意思,虞记今天一封感谢信,明日必然也会被推上风头浪尖…… 一时,两人再也不说话,马车转进了永福门。 第二百二十章 的风又起了 永福门巷口的灯昏昏暗暗,巷子里是寂静的,便显得一些零碎的脚步声和碎语格外的清晰,虞景明和红梅在巷口下车,老赵驾着马力进了虞记后院,更夫老罗刚打完更,披了夹袄,坐在虞记后院门边的水龙头边上打盹儿,见到老赵驾着车回来,便嘀咕了句:“大小姐回来了呀,听说虞园那边出事了?” “是出事了吧,巡捕房那边把虞园封了,董帮办死了……”老赵嘀咕,老罗啧啧两声之后再未说话。 虞景明和红梅过来的时候,老罗斜靠在墙边打呼噜了,做更夫,天生就有那种随时入睡又随时惊醒的本事,安稳时入睡,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刻惊醒。 虞景明和红梅路过时,都格外放轻了脚步声。 “哟,大小姐回来的晚了。”老罗斜对面,是二号门,钱六叔的剃头挑子今夜里还没有收摊,他在帮老潢剃前额冒出来的发渣子,刀片将那层头皮刮的光光的,只剩一层青皮,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油润。 “是的呀,六叔也还未休息呀?”虞景明笑笑回道。 “要休息了,这不,老潢也不晓得抽了什么疯,非让我这大晚上给他修头发,这个弄好就休息了。”钱六叔点点头回道,还抱怨了老潢一句。 “嘿,你这老货,当初有多少人想给我修头发呢,你还不晓得在哪里蹲着,这会儿倒端起身架子了……”老潢淡淡的扫了虞景明一眼,却又瞪着眼跟钱六叔笑骂起来。 “当初是当初,这会儿是这会儿,古人还有一句叫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呢,何况如今这世道还不晓得要怎么变呢……”钱六叔这话不好听,但若是换一般人,钱六叔也不会说这话,老潢这人装疯卖傻的,却是个活的精明的,难听的话他不在意,就是别给他虚应。 “什么凤凰呀,鸡的,在我老潢眼里拔了毛,下了锅都是一个味儿,下酒的好料呀,管它天怎么变,老潢我哟,只求一杯浊酒喽。”老潢又装起疯卖起傻,然后又指了指头发,冲着钱老六道:“来,给我把辫子也重新弄弄,再抹点头油。” 老潢的头发是枯黄枯黄的,又毛刺刺的,不抹头油,那头发一向都是乱糟糟的模样。 “哟,老潢呀,这大晚上你不睡觉呀,这时候抹什么头油呀?”钱六婶儿已经睡下了,只是钱六叔老也不收摊,她又披衣服起来催,这会儿就依在门口冲着老潢没好气的道。 “老了,睡不着,我想着明天一早把那件黄马褂拿出来穿穿,拾缀的齐整齐整的。”老潢嘀咕道。 “哟,老潢,明儿个要走亲戚呀?”钱六婶儿好奇的问,老潢那件黄马褂不到过年过节,看不到他翻出来穿的,明儿个不过年不过节的,那只能是走亲戚了。 “嘿,走什么亲戚呀,闻着死人香了,我估摸着呀,我这时日也不多了,打明儿起,我就得把自己收拾的齐齐整整的,不定哪一天,我就要跟我那福晋碰面儿了,我得讲点儿体面呀。”老潢嘿嘿笑道。 “又疯了,老潢,你这话我就不爱听呀了,这都说祸害遗千年呢,你呀,我瞅着这命硬的很……”钱六叔放下剃头刀,拿了块热乎的毛巾砸在老潢的头顶上,没好气的说。 “就是,老潢每天就爱说死啊活啊的,我看就是耍无赖,每天差我打酒,连跑腿的小钱都不舍得,二哥说了,这要死的人呀,都是四大皆空的,这两个小钱儿都不舍得,还要死要活呢,六叔说的对,祸害遗千年呢。”不远的墙跟,卞老三抱着膝盖蹲在墙根上跟老潢生气。 哈,钱六叔和钱六婶都乐了。 “嘿……”老潢气的跳脚:“你这臭小子呀,还在跟我犯拧呢,不就是晚上差你打酒没给你跑腿钱吗?你说你这臭小子,你要是想要两小钱买糖,我老潢当疼你,就给了,可你这混小子好不容易攒两小钱,全都捐了,你小子爱充冤大头,我老潢可不是。” 老潢吹胡子瞪眼的骂卞三儿。 “我那是为国出力,学校的老师说了,驱逐鞑虏,人人有责,不分男女老幼……”卞维新不服气的瞪着老潢。 “哎哟,我这心肝……”老潢一把捂住胸口,一步冲着卞维新面前:“你这臭小子,你晓不晓得我是鞑虏呀,来呀,来驱逐呀……” 老潢一颗大头就顶到卞维新跟前,两眼怒瞪的,跟要吃人似的,卞维新哪见过这样的老潢,吓的眼眶都红了,再不敢开口。 “呸呸呸,卞三儿怎么说话呢。”钱六叔连忙拦住老潢,又道:“这孩子又不懂鞑不鞑虏的,你跟他生什么气……” “你是老潢……”卞维新抿着唇,两眼红通通的,好一会儿才说。 “唉……你可不就是老潢嘛,咱们这永福门里,谁也没把你真正当贝子爷……你呀,跟我老六,还有老王一样就一糟老头,平日里端着茶水侃大山,得空了溜溜鸟儿,管那些东西干啥哟。”钱六叔边嘀咕着,边将老潢的辫子散开,细细的抹了一层头油,再用梳子梳顺,然后鞭了一根油光发亮的大辫子。 老潢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却是转头冲着卞老三道:“困了没?困了你先去睡。” “不困。”卞三儿道,好一会儿又说:“我等大哥,二哥……” “嘿,他们呀,今晚还不晓得能不能回来?”老潢低语,钱六叔在一边收拾剃头挑子,也暗暗的叹了口气,他家厚实跟着卞老二去了虞园的,之前才回来,他自晓得虞园发生的事体。 “嘿,都是祸害遗千年,可这年月呀,是好人和祸害都不能活的年月……这年月,活下去,有时比死的还最不容易的……”老潢摸摸油光发亮的辫子,站起身来,走到墙边,朝着卞维新伸出手:“走了,回屋里,再不回去,你那只腊嘴雀就要喂了虞景祺养的小花了,那只贼猫成日里就在咱家院墙外转悠……这不怕贼偷就怕贼掂记着……” “呸,老潢,你说谁贼呢?”小桃之前回来的早,这会儿一直在给她大小姐等门,听到外面的说话声,便开了门,听到老潢这话,又啐了一口。 老潢这边却是咧着嘴笑笑,不跟小丫头片子计较。 “呀,小黑。”卞三儿这会儿却跟火烧了屁股似的跳起来,牵着老潢一溜跑的进了圆门洞。 “慢点,慢点,我老胳膊老腿了……” “这老潢,性情是越来越乖张了。”红梅冲着老潢的背影呶呶嘴。 “心里越不好受,外表越喜怒无常。”虞景明道。 “那到是。”红梅点点头。 小桃这时看到虞景明和红梅到了门边,连忙一脸欢喜的说:“大小姐和红梅嫂回来了呀……姑奶奶问几回了……” 虞景明和红梅点点头,斜对面正在收茶档的翠婶大半个身体从桌子后面探出来冲着虞景明好奇的问:“大小姐,听说董帮办在虞园吞枪自杀了?” “是的呀。”虞景明点点头。 “听说是卞先生告发的?”翠婶又好奇的问,虞景明便没有吱声。 “我说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呀,不要听风就是雨,邓六的话你也信呀,赶紧收拾了回屋睡了。”老王头瓮声瓮气的说道,之前邓六和平五两人在茶档喝了一壶茶,全在编排卞先生的不是。 “我就是不信才要弄清楚的呀。”翠婶嘀嘀咕咕的,又说:“他两个从虞园得的消息,说的也是有鼻子有眼的……” “还说……”老王头又一瞪前,翠婶撇撇嘴,终是止了声。 虞景明看看黑漆漆的天,永福门的风又起了…… 麻油婆这时披着一件夹袄从后街摸了过来:“翠婶,看到我家邓六了没……” “之前倒在这里喝茶,后来就没看着了,怎么,这夜里还没回家呀?”翠婶反问。 “没看见人影呢。”麻油婆气的拍腿。 “哎哟,我说麻油婆,你家邓六也实在不小了,得找个媳妇看着,要不然,哪里能着家哟……”麻婶已经睡下了,起来上厕所,听到外面的说话声,也从屋里探出脑袋来打趣。 麻婶的男人麻河北跟南街的豆腐佬都是河北人,河北那边逃难来上海的人有不少,一帮逃难的在上海站住脚不容易,便格外齐心,前些日子,麻油婆去豆腐佬家里提亲,连个媒人也不舍得请,就她自己提了两盒减价的陶记桂花糕就想说了豆腐佬那大闺女做媳妇,实在是有些打落人。 豆腐佬当初气的发了狠话,就是养一辈子的闺女也决不让闺女进邓家。因着这事体,麻婶看麻油婆也是有些不顺眼,因此,这话里多少是有些打趣成份的,就凭麻油婆这样小气,还有邓六那烂泥扶不上板壁的样子,哪个女人愿意上门? 麻油婆自然听得出麻婶这话中有话,只是她家邓六如今这情形,说媳妇实在不是一时半人会儿能有的,只得装没听见,脸皮子一阵悻悻,拢紧衣襟,愤愤的转身准备回屋,不乐意在这里被人打趣。 只麻油婆刚转身,就听得巷口一阵脚步声,却是邓六牵着一个女人跑进了永福门…… “哟,是豆腐佬家那个大闺女,她老爹跟邓家都红了眼了,她怎么跟邓六搅一起了……”麻婶一脸惊异的嘀咕。 麻油婆这会儿却跟打了鸡血似的,一个女人,夜里跟着一个男人过来,那还用说怎么回事吗?麻油婆这会儿一下子就神气起来了:“怎么就不能搅一起了……” 这时又一阵脚步声和叫骂声传来:“姓邓的,你敢带我家大姐儿进永福门,我便找人要了你的小人命……” 南街的豆腐佬拿着一根棍子将邓六和那个女人堵在了永福门的巷口。 “是南街的豆腐佬……”红梅在虞景明耳边道。 永福门这边人买豆腐也多去南街,大体上都是认识的。 “豆腐佬,现在是新时代了,讲究自由恋爱,反对包办,我和碧云真心相爱,走到一起,你无权阻拦。”邓六挡在那女人跟前冲着豆腐佬有些得意洋洋的道。 “豆腐佬这大闺女叫碧云呀?”虞景明问红梅。 “好原来没有大名儿,在家都叫大姐儿,进了官老爷家后,因着官太太打压,也没有什么正规名字,据说这碧云是被卖进青楼后,由青楼老鸨起的花名儿。”红梅低语道。 虞景明点点头,眼前情形明了,麻油婆上豆腐佬家提亲,因为礼数不够,两家谈崩了,却不想豆腐佬的大闺女却跟邓六私下好上了,于是豆腐佬这大闺女就跟邓门私奔了。 只不过,邓六叫她只叫碧云,却不叫大姐儿,却是有些意思的。 “就是,就是,碧云他爹呀,既然碧云跟我家邓六好上了,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日就把事情定下来好哇?”这简直是天上砸馅饼,麻油婆一下子精神起来,连忙上前,一把拉着那女子的手,只恨不得马上就拉回家里。 “呸,我豆腐佬的闺女决不做邓家媳。”豆腐佬气的大骂,骂完,又盯着那女子:“大姐儿,跟爹回去,放心爹一准给你找个好人家。” 碧云低垂着眼睑,好一会儿抬起头来,抿着唇:“爹,我就只喜欢邓六。” “是呀,是呀。”邓六笑的两眼眯成一条线。 “你……你是要气死爹……”豆腐佬气的一脸铁青,周围的人面面相觑,这种事体别人劝都不好劝的。 “爹,大姐……”这时又是一阵脚步声,一对年青夫妇小跑着过来,是豆腐佬的二闺女和二女婿。 “二姐儿,劝劝你姐。”豆腐佬冲着二闺女说。 “二妹,不用劝了,我已决定了。”碧云却是先一步道,一脸坚定。 “爹,要不,就依了大姐吧……”二闺女看了看碧云,又跟身边的男子相视一眼,抿抿唇说。 “你……你……”豆腐佬气的拿着手指直点二闺女和二女婿,只下面的话最终却未说出口,眼前有些发黑,他心里明白的,大姐儿那样的出身,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合适人家的,他私下里想着干脆也给大姐儿招赘一个,只是二闺女和二女婿去年才成的亲,二女婿已经是招赘的了,二闺女和二女婿这边便有了些小心思了,这点上,他也不好太苛责二闺女,可邓家这边,明显不是个好托付呀。 豆腐佬深深的看着大闺女:“大姐儿,爹再说一句,跟爹回去,否则,爹就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了……” “大姐儿早在那一年就死了,如今的是碧云。”那碧云冲着豆腐佬跪下,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豆腐佬浑身发抖,抬起头,紧紧的闭了闭眼,然后二话不说,转身就出了永福门,永福门巷口的灯将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然后身影就消失在转角处。 “大姐……”那二闺女冲着碧云欲言又止。 “二妹,二妹夫回去吧,照应好爹娘。”碧云笑笑,二姐儿抿着嘴,一边的男人扯了扯二姐儿的袖子,二姐儿低垂了头,两人转身也离开了永福门。 “碧云你放心,我家邓六是个痴情的,定会对你好的,等你爹消气了,再回去赔个罪。”麻油婆笑的脸上开花,一手挽着碧云,又悄悄的掂了掂挂在碧云胳膊上的包裹,沉甸甸,那眉眼笑的便皱一块儿去了。 “哟,这真是赖汉有赖福,这碧云是个傻的,也是个瞎的。”麻婶被打了脸,嘣的一声关了门。 虞景明看着邓家母子拉着碧云进了后街门里,碧云姑娘是不是傻,是不是瞎,外人都说不清,只刚才情形落在虞景明眼里,很显然,豆腐佬因为亏欠这个大闺女,想把大闺女留在身边,只那二闺女和二女婿只怕是另有想法,碧云即在官老爷的后宅待过,又在青楼这样的地方处过,便是傻的,也要磨圆滑了…… 家里再待只怕要成仇了,外嫁她那样的出身又实在一时难有去处,也唯有紧紧抓住邓六这根浮木…… 第二百二十一章 用力的活 夜风从巷口吹到巷尾,这时代,每个人都用力的活着。 虞景明进了虞宅,门洞的阴影处,虞三姑娘就站在那里朝外面探头探脑,显然是出来探听邓家的事体,到正好跟虞景明碰了个当头,门洞幽暗,虞三姑娘自然也是唬了一跳,看清了虞景明又撇撇嘴,虞景明冲她点头,虞三姑娘却是冷哼,然后甩了手,趿着双拖鞋,踢踢踏踏的小跑穿过天井回了堂前。 虞景明浅浅笑笑,没作声,小桃在前面掌着灯,虞景明和红梅两个也跟着穿过门洞,进了天井,夜风轻拂,有暗香在天井里浮动。是虞景明从宁波带过来的那盆十八学士茶花。 又是一年,不管世事如何变幻,茶花的开败总是按部就班,这盆茶花自三月起一直陆陆续续的绽放,到如今花期已近了尾声,只几朵小花在满树新芽间半开半闭,因着花朵小,又开在树梢处,在这微凉的夜风中便显得有些萧瑟。但再萧瑟,树头的花依然挺立。 虞景明不由的又想起了虞老夫人,那位老夫人最爱这时候的茶花。 花期开到尾声,土壤的肥力已然不足,花朵自然就小了,但每一朵花,从萌牙,到花苞成形,所追求的无外乎绽放,土壤肥力足,要绽放,土壤肥力不足,依然也要拼尽全力的绽放,也正因为拼尽了全力,那枝头的小花便显得格外有力量。 所以老夫人说,这时候的花虽然小,虽然少了艳丽,但却最有韧劲,开的时间也长,两者相较起来,前期的花大而艳丽,终是朝开夕败。 虞景明边想边穿过天井,进了堂前。 堂前只亮着一盏油灯,虞二奶奶在油灯的光影里来来回回的走着,虞园又出事体,虽然跟虞家和二姑娘那边无关,但二奶奶的心没来由的烦燥,只因有些刚刚压下去的东西又浮上了水面。 戴娘子坐在一边啜着茶水,杨妈跟在虞二奶奶身后劝着:“二奶奶也别急,我已经差了小喜去荣家那边找明月打听情况了,等小喜回来,看看怎么说?” 虞二奶奶顿了顿脚步,嗯了一声,终是坐下,正在油灯的阴影里,便看不清脸色,只不声不响。杨妈心里叹了口气,自也晓得董帮办的死又引起了二奶奶的伤心事了。 戴娘子撮了撮嘴放下茶杯,又拿了一边条案上茶果盘的点心,丢了一块进嘴里,然后含含糊糊的冲着虞二奶奶说:“哎哟,真是见了鬼了,这虞园怎么好生生的又死了人,董家这不是触人霉头吗,我就说嘛,当初就不该租给董家……”说着,戴娘子话风一转又啧了声:“说起来这虞园的风水别不是有问题?” 虞二奶奶的脸皮不由抽了抽,戴娘子这话相当挠心。 虞三姑娘方才进了屋里,就顺手抄了放在花架边上的一本曲谱,然后依在楼梯口的扶手处,借着楼梯的灯光,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看起来。 是《牡丹亭》的唱词本,讲习所那边要搞募捐,她和戴谦过几天要表演的,只家里这样的气氛,她本就无心看,又听得戴谦子这话,看着她娘亲阴郁的脸色,自也不快活起来,戴家大舅妈怕是忘了,她当初可是全力支持二姐把虞园租给董家的,如今嘴皮子一翻合着她当初又是不同意的了。 想着,虞三姑娘便撇撇嘴:有些没好气:“大舅妈,什么叫又死人了,董家的事体跟虞园无关,跟我们更没关系,虞园的风水可不背这锅……” 三姑娘这话让戴娘子有些下不来台。 “我也没说什么,三姑娘说话这般阴阳怪气做什么,好了好了,我也就这么一说。”戴娘子脸皮有些悻悻的说着,暗里却又觑了三姑娘一眼,也不晓得是为什么,原先戴谦和三姑娘的亲事没定时,她日日里看着三姑娘是怎么看怎么好,恨不得三姑娘马上嫁给戴谦,可如今这亲事是定下来了,可三姑娘说话做事那眼里可没她这个婆婆,戴谦又处处护着三姑娘,便是寿松那里,也说她小气,又说他们是看着三姑娘长大的,把三姑娘当女儿养就好了…… 想到这里,戴娘子的心气儿就更不顺了,如今已经这样护着了,那明天以后进了门,这三姑娘还不要骑到她头上去呀。 当然,戴娘子想是这样想,倒也真不敢反作,她如今还是租的二奶奶的屋子,还指望着三姑娘嫁过来,那屋子好当陪嫁呢…… 想到这里,戴娘子又正了一下脸色冲着虞二奶奶道:“你也别急,我已经差了戴政去找寿松和戴谦了,等他们回来,虞园的事体也不清楚了。” “谢谢大嫂,淑丽说话一向不经大脑,大嫂不要跟她计较。”虞二奶奶看了戴娘子一眼说,神情不冷不热,不过倒也给了戴娘子台阶下。 “不计较,不计较的。”戴娘子笑笑说,虞淑丽却又淡淡的哼了一声,大舅妈之前说话本来就过份了。虞二奶奶看着虞淑丽的神色也暗暗有些发愁。 淑丽这性子,明天以后婆媳会出问题。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便有些怪,戴娘子便抬抬屁股,想要起身回隔壁去,省的在这里碍人眼,只她刚打算起身,就看到虞景明进门,刚抬起的屁股又粘在了板凳上,这位要是从虞园回来的,虞园的情形应该晓得一点吧…… 戴娘子又有些看戏起来,虞三姑娘依然是撇撇嘴,只虞二奶奶看着虞景明的眼神却又更加幽暗了,董帮办的死勾起了虞二爷身故的那些事体,连带着也勾起了二奶奶对虞景明稍稍平复了一些的恨意,所以,虞景明进门的时候,虞二奶奶看着虞景明的眼神就跟小刀子似的。 “二婶,大舅妈。”虞景明跟虞二奶奶和戴娘子打招呼,这是晚辈的礼节,虞二奶奶只当没听见,戴娘子抽了脸皮笑笑:“景明回来了。” 虞景明笑笑,转头跟红梅和小桃道:“红梅,你跟小桃先上楼。” 红梅点点头,便拉着小桃一起上楼了,楼上传来翁姑奶奶的咳嗽声。 看着红梅和小桃上了楼,虞景明则径直走向虞二奶奶,一时间堂前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 虞景明在虞二奶奶左侧的椅子上坐下,她对面就是戴家大舅妈。 “我给大小姐上茶。”杨妈连忙下去,没一会儿端了一杯茶过来放在虞景明跟前,这才退下。 整个堂前寂静无声,没一丝声音,这时候,似乎是谁先生声,谁就弱了势似的。 虞景明倒没在乎这种所谓的“势”,她只是在组织语言,低垂了眼睑,虞就明没看虞二奶奶,自也没看戴娘子,她只是慢慢端起茶杯,拿起茶杯盖子,新茶的清新扑面而来,虞景明吸了吸气,然后啜了一口茶水,滚烫的热水,驱散了一路来的寒意。 放下茶杯,虞景明开口说:“董帮办是吞枪自尽的,他的事体自有江海关和公廨所那边查,我们不消去关心,但因着江海关和公廨所要查董帮办,虞园又是董帮办经营的交际场所,不能不查,所以,目前虞园已经被公廨所查封,不过,这点二奶奶让二妹不要担心,这等事体跟虞园的产权无关,另外荣伟堂也还留在虞园照应,这个不日会有结果的……” 虞景明说着,虞二奶奶依然盯着虞景明。 虞三姑娘则拿着脚尖磨地,不晓得在想什么,倒是戴娘子有些失望,似乎并没有什么戏好看。 “另外,就是租期三年未到,按合约,这属于意外不可控事故,二妹只要退回另两年的房租,就可以解除合约,但现在有一点,董帮办身上是有荣兴股份的,二妹如今也是荣兴股东,这样便有些牵扯一起了,而伟堂那边大约是对虞园有些想法的,他身边还有个玫瑰,所以,虞园那边二婶还是让二妹提一个心,我这话二婶可以全当小人之心,但先小人后君子也不算大错,我只是让二婶跟二妹说一下,董家那边还有个董婆,董帮办很可能在死前已经把虞园未来两年的租期转到了董婆手里,二妹若想处理虞园的事体,先让她去跟董婆会个面,另外,我答应了董婆让她留在虞园……” 虞景明话未说完,一边虞三姑娘突然冷刺了一句:“你凭什么答应董婆能留在虞园?” 虞景明看着虞三姑娘笑笑:“因为董婆留在虞园对二妹是最好的,二妹不可能自己出面经营虞园,最大的可能是大舅出来帮二妹经营,可大舅压得住荣伟堂吗?大舅自己还想借着荣兴的路子做他的掮客呢,所以最终虞园还是要落在伟堂的手里,虞园落在伟堂的手里跟落在玫瑰的手里有区别吗?没有吧,那二妹要如何自处?我虞家呢?”虞景明一连几个问话,虞淑丽张口结舌,好一会儿跺跺脚,有些恼羞成怒:“虞景明,你是见不得我二姐好是吧?一家人之间,被你说得这样阴司。” 虞淑丽虽然说是这样说,但她也晓得以二姐还有自家大舅的性子,虞园最后的结果说不准还真就又被虞景明说中了,想着,她看了看母亲,虞二奶奶也在沉思。 虞淑丽咬咬唇,瞪着虞景明又道:“那你凭什么认为董婆会站在淑华这一边?” “我答应董婆留在虞园,同时董婆也答应我收一学徒,这个学徒是谁我没有定。”虞景明说。 虞景明这样一说,在场的人都明白,董家人如今是死的死,走的走,留在虞园的只董婆一人,如果二姑娘跟董婆学厨,那董婆不护着她护谁呢,更何况董婆那人,性子极其刚正,淑华也是温厚的,两人合的来,现在唯一该担心的是,董婆能活多久? 该说的说完,虞景明起身上楼,看着虞景明挺直的背影,三姑娘嘀咕一句:“跟个鬼一样!!” 第二百二十二章 承担 虞二奶奶也看着虞景明上楼的背影,沉思了一下,转过脸问虞三姑娘:“淑丽啊,听说虞记的货运回来了,没事体了呀?” “没事了。”虞淑丽摇摇头,虽然董璎珞曾问她虞景明到底有没有走私,她说不晓得,但那是嘴硬,她虽然讨厌虞景明,但却也晓得,走私这样的事体,虞景明是不屑于的。 此次虞记走私的风浪也不晓得怎么吹起来的,但她再恨虞景明,虞景明却也是她心中的标杆,虞景明什么样的浪都闯过来了,这样的事体难不住虞景明的。 “呵,能有什么事体?虞景明是运气好,你们晓得吧,我听我家寿松说了,这回本来江海关那边是要拿虞记杀鸡骇猴的,可不晓得怎么回事,那舆论越闹越大,最后直接盯在了伊丽莎白号上面,虞记走私事小,伊丽莎白号声誉事大,所以,甭管是真走私还是假走私,领事管和江海关那边都得把事体压下来……”戴娘子说到这里,又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了,这回虞记走没走私不好说,但利德那边却是实实在在走了私了,只不过走私货被别人顶了下来,这才过关的。” 戴娘子说的神叨叨的,虞二奶奶皱了皱眉头:“你听谁说的?” “邓家的邓六呀,他之前跟贾西去码头搜捕革命党呢,结果毛都没捞着。”戴娘子说着,想起之前外面巷子里的一幕,又一拍大腿:“这真是癞汉有癞福呀,这一转眼,都还没过夜,就又领了一个婆娘回家里了,永福门上上下下的都说邓六讨不上媳妇,嘿,这一转脸大家可都被打脸了,麻油婆要扬眉吐气了……”戴娘子说的眉飞色舞。 “你跟邓家倒是熟呀……”虞二奶奶看着戴娘子眉飞色舞的样子,却是不动声色的说。 虞三姑娘也是冷哼一声,她上回被邓香香算计,如今永福门谁不晓得,邓香香想要勾搭戴谦呢,大舅妈倒还跟邓家走的这样近,这抱的什么心思呀? 戴娘子倒是个察颜观色,听得虞二奶奶这话,晓得她心里有些猜忌,便没好气的说:“我哪里跟邓家走的进,是先前过来的时候,邓六喝饱了黄汤,在老王头的茶档那里说八卦,我就听听,你也晓得,这永福门那是巷口说话,巷尾都能听到的。” “那倒是。”虞二奶奶淡淡的说,大嫂这样说,她也不可能揪着不放,有个敲打就行。 虞三姑娘听着自家母亲同大舅妈的对话,深觉无趣,合上手中的书:“没什么事体,我回屋休息了。”说完,跟虞二奶奶和戴娘子道了声晚安,便要上楼。 “你不等戴谦和你大舅回来了呀?”戴娘子问道。 “虞景明不是把事体已经说清楚了嘛,再说了,戴谦和大舅今夜里都回不来。”虞三姑娘说着,转身就上楼了,今晚,董帮办出乎人意料的吞枪自杀,而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关系网自然也就群龙无首了,大舅的心思,二姐夫的心思,她都晓得一点,都盯着董帮办的那些关系网呢,自要趁这机会攀扯攀扯,哪里还没空回家。 虞淑丽想着,又突然想到卞维武,那坏胚子今夜只怕也要搅一局的,想站她便跺跺脚。 “你怎么晓得戴谦和你大舅今夜不回来?”戴娘子冲着虞淑丽的背影问,只虞淑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二楼梯的拐角里了,显然没听见戴娘子的问话,或者是懒的回。 没得到回应,戴娘子面皮有些挂不住,冲着虞二奶奶抱怨:“二奶奶呀,不是我说,淑丽这脾气也是越来越怪了,我怎么瞧着越来越象虞景明的,神叨叨阴阳怪气的,到底是如今这个岁数了,二奶奶也要劝轻,人情世故也要知晓一些,也是我这个大舅妈,自小看她长大的不在意,要不然,若是换一户人家,淑丽这脾性,是要吃大亏的。” 虞二奶奶斜斜的看了戴娘子一眼:“不正是因为有你这个大舅妈照护,我才把淑丽许给戴谦,要不然,戴谦再好,我也是不允的。” 虞二奶奶这话一出,这天就没法聊了,戴娘子脸皮子有些悻悻:“晓得,晓得。”心里却是想着,何止淑丽脾气变怪,便是这个二奶奶,那脾气也阴得多了。 一时间,两人便无话说,场面有些尴尬,戴娘子待的没趣,起身告辞,虞二奶奶送她出门。 楼上,虞景明站在阳台上接过小桃递过来的热毛巾,缚在脸上,口鼻间的凉意便被一片温热取代,甚是舒适,好一会儿,虞景明从脸上拿下毛巾,正好看到戴娘子出了虞宅进了隔壁13号门里。 “戴家舅妈最近跟邓家是走的近多了。”红梅拿了今天广州那批货的目录单过来,看着虞景明看向隔壁13号门,便接口道,之前楼下的话语总是有些传到耳里的。 “戴家舅妈那心思还不就是司马昭之心,原先三姑娘跟戴谦没定亲那会儿,戴家舅妈就一心掂记着三姑娘,如今订了亲了,三姑娘那性子到底不如邓家那姑娘那样小意讨好,戴家舅妈这是有些得陇又望蜀了……”翁姑奶奶也还没睡,这会儿端了一碗银耳汤过来,听到红梅的话,便也没好气的道。 这人心就是这样,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三妹和戴谦的事体会有个什么结果还得且行且看。 “姑奶奶这话可直指人心了。”虞景明笑笑,将毛巾递给小桃,小桃端了盆出去。 “别讨乖卖巧,你这性子做来不象。”翁姑奶奶将银耳汤递给虞景明,横了一眼说,虞景明的性子到底疏淡,这类讨乖卖巧的小儿女形态做来总让人觉得是别有用意。 而事实也是别有用意,虞景明就是不想翁姑奶奶太过操心。 虞景明端着碗回了屋里,她其实不饿,不过翁姑奶奶的好意不好辜负,这会儿便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翁姑奶奶在虞景明对面坐下,今天夜里陆陆续续传来的消息,先是虞记的货终于运了回来,虞记走私风波终于平息,翁姑奶奶松了一口气,接着又传来虞园的消息,先是董帮办揭穿洋人欲截留税款的狼子野心,接着又是卞先生首告董帮办,董帮办吞枪自尽,这一庄庄的,翁姑奶奶的心就有些七上八下起来:“景明呀,具体的姑奶奶我也不操心,今天虞记的货安全运回,又平息了走私谣言,这自然是好的,可我听说你让翁冒给伊丽莎白号那边递了一份感谢信,说起来这回货能运回来,是得感谢伊丽莎白号,写封感谢信也是应该,可问题时,如今截留税款的事体一出,到时必定群情汹涌,我就想问问,这样虞记会不会又受牵连……” 翁姑奶奶活到如今岁数,当初又帮虞老夫人掌着家,所见的事情不少,别的不说,就长毛做乱那会儿,群情一起,哪里管得了好人坏人的,当初家里一处田庄,老夫人平日待田庄里的庄户也是不薄,可长毛一乱起来,一些庄户跟着起哄,打劫的第一个对象就是老夫人,没道理可讲。 虞景明听着翁姑奶奶的话,便笑笑说:“牵连可能会有一点,但没事的,最多一些闲言碎语,我能承受,咱们总不能因为别人的错误而放弃自己的行事准则,翁姑奶奶,你说对吧?”虞景明看着翁姑奶奶。 “也是。”翁姑奶奶想想,老夫人当年是这么教导景明的。最后一拍大腿:“成吧,我也不懂,你有准备就好。”翁姑奶奶说着,接过虞景明手上的空碗出去。 外间,一盏油灯,虞景祺趴在灯下对着描红本描红。 夏至提了一桶热水进来,招呼虞景祺洗脚准备睡觉。翁姑奶奶将手里的碗递给小桃,也帮虞景祺收拾桌上的描红本,这孩子性子呆傻,做事却极专注,今儿个一夜,都在写描红。 “夏至,这描红本是你买的呀?”翁姑奶奶边收拾描红本边问夏至。 夏至正帮虞景祺洗去脸上的墨点,听着翁姑奶奶的话,又抬头冲着翁姑奶奶笑笑说:“不是的呀,是早上的时候,三姑娘给我的,说是她以前没用上的。” “也算有心了……”翁姑奶奶嘀咕。 里间书房这边,虞景明翻看着货物记录,红梅泡了一壶祁门红茶,虽说夏天喝绿茶好,但这夏夜里,其实是不喝茶好,只不过她们还要等翁冒回来,如此,喝茶还是红茶养胃一点。 “三姑娘可是把大小姐的话听进去了……”听着外间夏至的话,红梅有些嗤声的道。三姑娘这是开始尝试着笼络虞景祺了。 虞景明笑笑,招呼红梅坐下问:“翁冒那边情形怎么样?” “领事管那边的晚宴已经结束了,提前结束的,是虞园这边的两个记者在看到截留税款的消息之后跑去质问,听说闹的不小,具本情况还要等翁冒回来……”红梅说着,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西洋挂钟:“应该快回来了……” “好……”虞景明点点头。 然后两人静静喝茶,外间翁姑奶奶和夏至的话还在继续。 “翁姑奶奶,夜了,您先歇息吧,这些我来收拾就好。”夏至劝着翁姑奶奶。 “哎哟,没事儿,我现在也没睡意。”翁姑奶奶嘟喃喃的回道。 “翁姑奶奶,你是不是还担心大小姐呀?现在可不是长毛那会儿,再说了如今城里有各处商团巡逻,我们这边也有自己的护卫队,大事体不会有的……”夏至的声音继续传来。 “你大小姐也说没事,可恶语伤人哪,再说了,你大小姐因为虞二爷身故的原因,恶名已经背了,再要背上一个洋狗子的名声,以后可怎么得了,你大小姐二十出头了呀……”翁姑奶奶担心来担心去就是担心虞景明说不上好人家。 夏至悻悻的笑笑,这样的话题她接下上,也不好接。 而这话传到里面,里间的气氛似乎一下子就有些凝了,好一会儿,红梅却是突然有些愤愤的说:“这天下就没一个好男人,卞先生要跟利德斗,就拿虞记做局,李公子那边要接同志,也拿大小姐当桥……” 虞景明笑笑:“这可不关他们的事,是我的选择,若无卞先生的消息,虞记这批货只怕是要损失掉的,至于李公子那边,人有信念二字,而这信念是值得拿命去维护的,我只不过惹来一些闲言碎语而已。” 有选择就有结果,有结果就要有承担。 第二百二十三章 李老太爷 夜实在太深了,四川路口,李泽时将搭在手肘上的风衣穿起来,又竖起了衣领,出了四川路口,就是苏州河,河风有点大,夜风很凉,不过,李泽时这时的心是火热的,就在之前,由谭先生等人宣布,同盟会中部总会正式成立,这预示着,革命由南向北,打开了纵深。 “上个月,四川成立了保路同志会,各处都在开展保路运动,市面上罢工罢市闹的沸沸扬扬,朝廷方面也是严阵以待,各地兵力都在集结,连湖北新军也收到了通知,一但情形不对,湖北新军会立刻入川……”翁冒跟在李泽时身后,压低着声音分析着目前中部的革命态势。 “嗯,湖北武昌这边,革命态势非常活跃,尤其是文学社和共进社,他们发展的触觉已经深入到了新军,已经积蓄了相当大的力量,只是两方各自为阵,使得力量分散,反而被朝廷压制不得动弹,所以,我下一步的任务就是南下武昌。”李泽时点点头道。 “公子,需要我跟随吗?”翁冒问。 “不用,有年胜,你就留在虞记,记住,只有我和年胜可以联系你,别的人你不用理会。”李泽时道。 “晓得了。”翁冒点点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又问:“那上海这边呢?” “这边串连的任务已经完成,又有谭先生他们主持,还有沈先生和李总董他们,布局已经完全,至于什么时候发动,要看时局,要看态势,这些东西是急不来的。”李泽时沉思了一下道,上海的局势实在太复杂了,还牵涉到租界等等方面,时机不成熟根本就不能妄动。 翁冒没再说话,上海这边的态势他自是清楚的,而他之说以要问上海这边,实是想问一下公子对大小姐是否有什么安排。 翁冒是晓得,大小姐性子疏淡,但对公子,却是欣赏的,也是有好奇的。翁姑奶奶那边私下里不晓得跟他提了多少回了。 翁冒也是晓得公子对大小姐也有好感,而且他晓得公子跟大小姐开过口,只是被大小姐拒绝了。 “欧……欧……”几声尖锐而短促的猫头鹰叫声传来,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翁冒也拢了拢衣襟,夜很深了,苏州河却依然有琐碎的摇撸声,有醉鬼的呕吐声,有流落街头叫化子的磨牙声,不远处的河堤上还有一盏气死风灯,河堤边上还摆了一个担担面挑子,挑子一边的炉子上正煮着热水,水蒸汽弥漫开来,在这午夜的河风中,象是晨雾。 老徐借着气死风灯的光亮,专注的调着担担面的肉酱,陶老掌柜坐在一边河堤的石墩上,夜风有些凉,陶老掌柜时不时的咳两下。 “老掌柜,这路口风大,我把挑子挑你家门口去怎样喽?”老徐调好肉酱,听到陶老掌柜的咳声,便说。 “不用,我在这时等人呢,这夏夜也不怎么凉,我这咳也是咳习惯了,不影响的。”陶老掌柜边说,那手指轻轻的扣着面前挑子后柜的玻璃面,玻璃面下面是四色糕点,是虞记的糕点,虞家那丫头了得呀,不声不响来了这么一招。 “啧,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不服老不行呀。”陶老掌柜啧了啧嘴。 “老掌柜等哪一个哟,你可是等了一晚上了,我瞅着呀这大夜里了,怕是不来喽。”老徐又道,他今夜里挑着挑子打苏州河过,就被陶老掌柜叫住,然后一直待到现在。陶老掌柜让他下面条,说是等人,只在他看来,这人今夜里怕是不来了。 正说着,一个青年打拐弯处过来。 “子华……”陶老掌柜突然开口了。 青年正是陶子华。 “爹,这大夜里,你坐这里做什么?”陶子华没想到这大夜里他爹还坐在河边吃担担面。 “等你呀,又吃酒了呀。”陶老掌柜说着站起身来,拿了挑子边上的收折椅坐下,又指了指先前他坐的石墩,示意陶子华坐。 “应酬嘛,爹你也晓得,做生意少不了应酬的。”陶子华坐下,这时担担面好了,老徐把担担面摆在柜面上,陶老掌柜将面条推到陶子华面前:“做生意是少不了应酬,但应酬也只是锦上添花,做生意的根本还是要踏踏实实的做产品。” “爹这话什么意思,我不够踏实,我挖麻师傅过来不就是踏实的做产品吗?再加上爹这些年的积累,如今咱们陶记的糕点谁不竖大拇指,爹,现在不是以前了,酒香还怕巷子深呢……”陶子华有些不服气的说。 陶老掌柜这会儿没说话,只是拿手指轻轻的敲击着面碗下面的玻璃面,陶子华这才注意到玻璃面下的虞记糕点。 “类似老徐这样的挑子,目前不说一百吧,也有七八十,都跟虞记签了两年的合约,他们散布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虞记等于仅花了一份挑子钱就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开出了七八十家分店,蚁多咬死象你晓得吧……”陶老掌柜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这事体我晓得,这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女人做生意,格局和气魄上终是小了,这样的挑子便是再多,又能卖多少,爹你晓得,上海人讲体面的,哪家体面的太太会在这种小桃子上买糕点,而这样的挑子,对虞记糕点的名气可没多大作用,相反,反而拉低了虞记糕点的档次吧,我已经贷了款,准备在租界的几个最热闹的街面再增开分店……”陶子华说。 “你这个时候还贷了款……”陶老掌柜紧皱着眉头。 子华的话也不算错,可他的眼光却片面了,小挑子上的糕点虞记主打的不是档次,而是温情。更何况,这回虞园,虞记的糕点已经上了董家宴,在档次方面,虞记糕点已经不需要再证明什么了,所以,不存在降低档次的问题。 子华这边打算再开分店,固然格局大,但成本要多少?一但有个意外,反而会成为拖累,更何况,子华这边还要开拓海外市场,这摊子一下子就铺的太大了,而眼前的时机也不对呀…… “爹,你不晓得,虞景明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这回凭着伊丽莎白号把货安全运回上海了,然后就有些食髓知味了,又写了一封感谢信,想攀伊丽莎白号的关系,却不想,今夜董家宴,董帮办吞枪自尽,自尽前却揭露了领事馆和江海关那边想截留税款的野心,已经激起了群情激愤,而今夜的领事馆晚宴,道力可是拿着虞记和吴记的感谢信来宣扬他们的仁义的,如此,接下来虞记和虞景明可就要承受舆论的压力了,这正是我陶记再进一步的机会……”陶子华说的有些意气丰发。 “哼,机会?你只晓得盯着虞记和虞景明的不是,那你晓不晓得利德也自身难保了呀。”陶老掌柜没好气的道,子华的眼光格局实在浅的多。 “爹,这怎么讲?这回并没有查出利德走私呀。”陶子华诧异的问。 “是,江海关那边是没有查出利德走私,便是利德真的走私了,为了平息舆论,江海关也要想办法摭掩,可董帮办这边呢,那位卞先生可是将董帮办的底子查了个底朝天,董帮办当初跟利德可是有不少合作的,只怕里面有不少阴司事体揭穿出来,更何况这回虞记走私的事体可诡异的很哪,虞记的货陷在广州,临时搭上伊丽莎白号运回上海,按道理只要回来后补交了关税就没问题,怎么可能事先莫名其妙的就传出走私,还传的那么沸沸扬扬,还不是有人要查利德,以虞记为借口,拉伊丽莎白号下水,然后煽动起舆论,才逼得领事馆和江海关那边公开查伊丽莎白号,这一庄庄一件件,后面必然有一个严密的布局,而一个严密的布局,必然要带来一个目的,这个目的爹还不清楚,于我们也无关,但目前这种局势却让领事馆和江海关很被动,他们要平息事态,就要甩锅,这回事件因利德而起,而不管是盖文还是利德跟董帮办都有关连,这个时候,你以为利德还能安稳?”陶老掌柜到底活了这个岁数,虽然很多内情并不晓得,但明面上的分析也能看出利德情形并不好。 陶子华的脸色就不太好了,他在利德身上可是砸了不少钱, “这……不行,我去找罗切斯先生问问。”陶子华面条也不吃了,站起身来。 “你这时候去利德已经太晚了。”陶老掌柜道,似乎是说时间太晚,又似乎是说形势太晚。 “你也说了,虞记怕也有麻烦上身,不如先观望吧。”陶老掌柜道。 陶子华想想,这时候一切都乱纷纷,确实一动不如一静,只得又阴着脸站在那里不动。 “夜了,回家吧。”陶老掌柜也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几文钱放在柜面上,然后父子两个一前一后进了前面不远的陶宅。 河风轻拂,李泽时和翁冒还站在苏州河边,之前陶氏父子的话也若有若无的传来,李泽时一直在沉思,翁冒也不响。 这时,一辆汽车开了过来,是年胜开车过来了,汽车停在李泽时和翁冒身边,翁冒开了车门,李泽时上了车,翁冒便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公子,中部总会成立的消息已经放出去的,另外,请老太爷来上海的电报已经有了回信,老太爷不日将来上海……”年胜边开车边侧过脸,冲着坐在后座的李泽时道。 “晓得了。”李泽时点点头。 李老太爷要来上海?翁冒有些诧异,回头有些疑惑的看着李泽时。 李泽时笑笑:“翁冒,你之前的问话我晓得什么意思,景明那里我有安排的。” 翁冒突然明悟,李老太爷要来上海,而公子这时候提到大小姐,那不用说了,李老太爷来上海只怕跟大小姐有关……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夜色静谧 永福门,虞宅。 钟声响了十二下,已经是零点子夜了,翁冒还没有回来。 虞景明停下手中的算盘,打了一个哈欠,红梅起身收拾着桌面上的账册,看着大小姐原先好看的脸色有些微黄,心里晓得大小姐这段时间其实心累的很,虞陶相争;然后是虞记货物陷在广州,好不容易搭上了伊丽莎白号,又传出了虞记走私谣言;再加上董家宴这场大局错综复杂,如此种种。 这任何一年事体落在人身上,都是要绞尽脑汁去斡旋的,何况这些事体叠加在一起,大小姐那心神肯定疲劳的很。 “大小姐,翁冒回来估计要到下半夜了,你先去睡吧,若有要紧事体,我到时再叫你。”红梅拿了桌上的算盘说。 虞景明看了看墙上的钟,伸了伸胳膊,又揉了揉脖了,身体跟生锈了一样僵的很。想了想红梅的话,也对,她等翁冒也不过是想了解一下货物到港的一些细节,这些细节明天了解也无关紧要,而因那封感谢信引来的一些纷扰,现在操心也无用,无外乎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想着,虞景明站起身来冲着红梅说:“那成,我先去睡了。” 红梅便给虞景明掀了帘子,卧室里已经点亮了一盏油灯,油灯的火头转的非常小,只明明灭灭的有一丝幽暗,关了门,虞景明躺在床上,看着幽暗的油灯,却发现怎么也睡不着。 人有时候是这样的,身体的疲劳和心里的被劳是两回事,做苦力的,做的太累,倒在床上就能呼呼大睡,而这心思用过头的却是往往睡不着,只会昏昏沉沉的。 虞景明就昏昏沉沉睡,却是半梦半醒,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没过一会儿,外面巷子里就传来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卞先生呀,这大夜里,你从哪里回来?”说话的似乎是李泽时的声音,李泽时的声音总带着一丝咄人之气。 “李公子又从哪里来?”回话的是卞先生温煦的声音,但却也不卑不亢。 这一问一答后便再无声响,但虞景明睡梦间,却感到两人的谈话间有一种对峙的气氛。 好一会儿却是翁冒的声音传来:“维武,好长时间没一起吃酒,哪天有空吃一杯?” “好的呀,翁掌柜但有相邀,我必然奉陪。”卞维武的声音哈哈笑道。 然后又一阵寂静,接着后街又响起了一阵二胡声,然后是老潢暗哑的声调传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虞景明听得出,这唱的却是京剧《空城计》。 老潢唱曲儿荒腔走调,但他那沙哑的声音在静夜里听来格外沧桑。 “哟,老潢,你这摆在啥空城计呀……”卞维武的声音大咧咧的,在静夜里声儿特别响。 “呸,混账小子,老潢我肚子摆空城计了。”老潢的声音同样骂咧咧的。 虞景明迷糊间浅笑,卞老二和老潢老是对骂,但两个实则却是脾胃最相投的。 这时,又传来嘣的一声,是开窗的声音,然后就听得巷尾麻油婆的骂声:“老潢,卞老二,你两缺不缺德呀,还让不让人睡了?” 麻油婆今夜天上掉下一个儿媳妇,兴奋了大晚上才睡着,就被老潢和卞老二的大嗓门吵醒,自然火大。 “哟,麻油婆,忒大的火气呀,别不是在梦里跟卖油郎私会吧,不过人家卖油郎情重的是花魁女,你麻油婆注定只能神女有梦,襄王无情呀……” 卞维武这斯嘴里永远吐不出象牙,他嘴里的卖油郎和花魁女却是最近上海滩挺火的一出戏,《卖油郎情重花魁女》。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麻油婆的声音显然是有些恼羞成怒,却又拿卞维武没奈何,只得重重的关了窗,还拿着一条破毯子挂在窗户边隔音。 “哼……”卞维武冷哼的声音。麻油婆平日老拿卞家兄弟说长道短,卞维武对她自然没好口气。 “成了,少说两句。”卞先生依然平和温沉的声音,这显然是对卞维武说的,然后那温和的声音继续:“李公子,翁掌柜,你们忙,我们回去了。” “卞先生请便。”李泽时的声音说。 然后是一阵脚步声,虞景明这时完全的醒了,翁冒回来了,同行的还有李公子,虞景明披了衣服坐了起来,手指捻着油灯的开关,将灯芯转高一点,火头便亮了起来,然后虞景明就听到红梅的脚步声,显然是去开门等人了。 李公子和翁冒已经走到虞宅门口了,两人的说话声便清晰了起来。 “公子,我们之前的调查,种种迹象表明应该是卞先生揭穿墨贤理他们欲截留税款的心思,为什么最后揭穿这事体的却是董帮办自己?这不是贼喊捉贼吗?而卞先生,据我们所知,他跟董帮办是有叔侄之名的,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揭穿董帮办来承担污名呢?”翁冒说。 “董帮办已无退路,想给子孙留条路。而卞维文,他身具儒学和维新两派,又承受了老潢的大恩,对于革命他不是不接受,而是不能接受。但是,翁冒,不是只有我们这些人再寻求着中华的振兴之路,每一个中华人都在寻求着,只是各自寻求的路不同,江海关是卞先生寻求之路吧……” 李泽时这翻话落在虞景明耳里,跟她对卞先生的判断到是一致,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响了。 “翁冒,李公子……”红梅打着招呼。 “公子屋里坐。”翁冒招呼。 “不了,夜了,不打扰你家大小姐。”李泽时笑笑说。 “那好,那就不留公子了。”翁冒想着李老太爷要过来,若是事情真跟大小姐有关的话,那李公子这边避避嫌也好,便不留了。 红梅暗里掐了翁冒一把,姑奶奶那里天天为大小姐的亲事操心,正要趁机会撮和一下的。 李泽时这时轻轻的吸了吸鼻子,他闻到了花香:“你家大小姐那盆十八学士还在开花呀?” “是的呀,这株茶树有二十多年了,花期断断续续的一直在开,要开到夏末呢……”红梅道。 “我摘一支好哇……”李泽时突然说。 “好的呀。”一朵花,红梅便自作主张了。 李泽时拿着一支花出了永福门,长夜漫漫,唯花香宜人。 …… 虞宅二楼起坐间。 虞景明披着一件斗篷,两手捧着一壶刚刚冲好的茶坐在茶几边,茶几对面,翁冒啜着一口热茶,红梅则好奇的问翁冒:“你是说李公子要离开上海了呀?” “是的呀。”翁冒说。红梅抿了抿唇,她想问李公子要去哪里,又晓得做他们那样事体的,外人是不好随意问的,便是同志之间,也不好随便打听的。 “要去武昌。”翁冒说,这话却是李公子让他传的,说完又道:“大小姐,同盟会中部总会已经建立了,明日消息会见报,谭先生虽然不会直接露面,但一些关系瞒不了人,而今日,谭先生那边借着吴记的幌子是跟我们虞记一起递了感谢信的,因此感谢信带的风波大约会有一些不确定,公子说,让大小姐静坐观景就好……” “这下倒好了。”红梅在一边眼神一亮,谭先生他们借着吴记的身份跟虞记一起递了感谢信,然后搭上领事管的车进了租界,而明日新闻一出,谭先生他们却是同盟会的,那么这回虞记递感谢信的举动就不能单一而论了。 虞景明却是微垂了眼睑,谭先生他们今夜才到上海,明日同盟会中部总会建立的消息就见报,那显然是李公子他们内部放出的消息? 虞景明看了一下翁冒。 翁冒点点头:“这是公子让年胜放出的消息,总部要展开工作,就要立旗,这样才能聚拢人心。” 虞景明点点头,而红梅这时突然想到今天码头上,朝廷搜捕革命党的阵势,红梅不由脸色一变:“只是这样一来,朝廷那边恼羞成怒之下,会不会对虞记不利?” “没事体的,我这边每一步都在情在理,朝廷要动手也要师出有名。”虞景明淡定说,跟沪上资本大家比起来,虞记太弱小了,现在朝廷千疮百孔,朝廷实在犯不着拿一个小小的虞记来挑动沪上各方的神经,因为现在这个敏感的时期,谁也不敢玩火,尤其上海这地面。 当然,说是这样说,但不管是感谢信的事体,还是朝廷方面的反应,都不是虞景明可以掌控,虞景明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另外,李老太爷会来上海……”翁冒这时却又突然的道。 “李老太爷来上海做什么?”红梅惊讶的问。 “公子没说。”翁冒说。 虞景明也微皱着眉头。 挂钟这时敲了两下,已经零晨两点了。 “太晚了,休息吧。”虞景明说着,起身回了屋里,李老太爷要来上海的消息,她要静静的梳理一下。 “那你认为李老太爷来上海是为了什么?”外间,红梅依然追问着翁冒。 “老太爷那样的身份,任何敏感的问题都不会去沾边的,而李老太爷这个时候来上海,那只能一个理由,就是公子的亲事……”翁冒说。这是他一路过来分析的,公子马上离开上海,但这回伊丽莎白号事件和董家宴事件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还远远没有显现…… 之前,他担心大小姐和虞记受这些事件牵连,公子也说会有安排,而李老太爷来上海就是公子的安排。 “亲事?你是说李公子跟大小姐?”红梅有些欣喜,但随后又皱了眉头,觉得这样太快了。 红梅和翁姑奶奶都是看好李公子的,也尽量想找机会撮合李公子和大小姐,只是大小姐跟李公子之间虽有好感,但显然还远未到谈婚论嫁的时候,红梅和翁姑奶也绝不希望大小姐有任何一丝勉强的。 但若李老太爷出面请人提亲的话,不管大小姐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大小姐都是不好拒绝的,一来大小姐跟李公子早有花边新闻,二来,李老太爷的位置摆在那里,景明毕竟不是纯粹的闺阁小姐,而是虞记和永福门之当家人,若是拒绝,那便是不识抬举,不懂礼数。而一但大小姐扫了李老太爷的面子,那虞李两家的合作就要泡汤了,而大小姐为着虞记,这门亲事那肯定是要应允的。 红梅心中有说不出的感觉,一方面高兴,另一方面也担心。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翁冒安慰她说。 “也是。”红梅点点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两人边说边下楼。 虞景明躺在床上,也想着李老太爷来上海的事体……丑末寅初的时光,恍恍忽忽,渺渺茫茫,然后她做梦了,梦到一年前跟荣伟堂的婚事,之后发现迎接的新郎是李公子,而坐在新床上,有人掀开她的盖头,却是卞先生冲着她微笑…… 窗外,石榴花含苞待放…… 第二百二十五章 日常 虞景明早上醒来,天光已经大亮,不过,永福门这边因为巷子幽深,光线总是有些幽暗的,唯一丝晨光越过飞檐,从窗外里透了进来,照在桌边的梳妆台上,有微尘在浮动, 虞景明刚醒,又因为梦的关系,一时竟有些身不知所置之感。 窗外的巷子里已经有些喧闹。 “卖报卖报,大新闻,虞园又出命案,董帮办在虞园吞枪自尽,临死前暴出洋人欲截留关税税款的狼子野心……” “卖报卖报,昨夜,同盟会中部总会在四川路正式成立,而总干事谭先生于当晚参加领事馆晚宴的谭账房惊人相似,上海道刘大人就关税截留事体和谭先生的事情向领事馆发出问询……” “卖报卖报,江海关彻查董帮办资产,查封海关码头58号到76号仓库,拟将仓库进行拍卖,引得沪上资本蠢蠢欲动……” 一时间,各种消息就纷至踏来。 虞景明披衣起床,前面两条清闻在预料之中,倒没什么新奇,反到是最后一条,江海关这办事效率可真快,昨夜里才查封,今天一早,拍卖的消息就传出。 当然,虞景明也晓得,这种消息半真半假,有时候就是空穴来风,不过,董帮办手上这十几间仓库实在抢手,到时,只要江海关的风声一出,只怕各路资本就象闻了腥的鲨鱼一样。 虞景明其实也有些心动,不过想想就放下,她玩不起。 外间小桃听到屋里的响动,掀了门帘子朝屋里探了个头:“大小姐醒了呀……”说完又缩回脑袋,不一会儿就端了热水进屋里。 虞景明刷了牙洗过脸,坐在梳妆台前,小桃端了水下去,一会儿双拿了梳子进来,梳子沾了一点点清水,这样梳头发会更顺更整齐点。 “哟,这真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呀,这董家在上海也算有些资产的,怎么说没就没了,还真象红楼梦里那唱词儿说的: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是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呀……” 窗外的巷子,响起了麻油婆的说话声,虞景明伸了脖子朝窗外望了一下,就看麻油婆在前,碧云提了两个热水瓶在后,两人一路从后街过来。 麻油婆今儿个穿了一身墨绿镶花边的大袖衫,下身深褐色蚕丝阔腿裤,走起路来一阵风,端是精神,脸皮也不像平日黑乎油腻,洗了清清爽爽,又擦了雪花膏,白腻白腻的,端是年轻了好几岁。 她身后的碧云,一身花枝纹的大红旗袍,外面套了一件浅绿色的薄开衫,历来有话说,红配绿,赛狗屁,但这碧云穿来瞧着却摩登的很,亮的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这真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麻油婆这一打扮,倒不愧年轻时有麻油西施的称呼。”小桃打趣着,又说:“大小姐,你晓得哇,我一早听凤英嫂说了,麻油婆这一身全是碧云给她置办的……” 虞景明笑笑,没有说话。 楼下,麻油又啧了一声:“这卞先生也看不出来,真是不叫的狗咬人,闷不啃声的,就置人死地了……” 麻油婆这话音未落,就听到圆门洞那边有脚步声传来,卞先生依然是一袭烟灰长衫,手里提着个铁皮热水瓶:“王伯,打瓶热水。” 此外,整个巷子便再无声响,只炉子上的铜壶咕咚咕咚的响。 等到老王头打好水,卞维文接过水瓶消失在圆门洞里,众人才似乎长长的松了口气。 前面不远,二号门吱呀一声开了,麻三妹提了个包从屋里出来,往日里常来接她的黄包车不晓得从哪天起就没来过了,之前,永福门的人也没注意,这会儿看着麻三妹匆匆出了永福门,站在巷口叫车,这才突然想起。 “哟,常来接麻三妹的黄包车有段时间没来了吧?”有人问。 “那可不,我听说呀,当初陶少掌柜托了麻三妹找卞先生说项,主要是为利德说话,没想卞先生一口回绝,为了这个,麻三妹跟卞先生就分手了,从那里后,那黄包车就再未来过。”有人回答。 “结果到最后姓卞的还不是跟利德搅一下,昨天董家宴开宴前,姓卞的跟利德的经理可是笔谈了好一段时间,这里面没鬼才怪了。”这时,凤英提了个菜蓝子过来,这事体她是听平五说的。 “真是看不出来呀……”有人摇头叹气。 “嗯,我算是看出董帮办怎么死的,眼瞎死的,识人不明呗,这卞家兄弟也是白眼狼。”麻油婆又接嘴说。 “哟,麻油婆,积点口德吧,董帮办那里尸骨未寒呢。”茶档上,翠婶一边给客人端茶一边没好气的冲着麻油婆说,虽然一夕之间,大家都在说卞先生的不是,但翠婶不太信,她这茶档日日开这里,老潢日日来吃茶,卞先生也日日过来,卞先生怎么待老潢的她看在眼里,有些事体还是不要人云亦云的好。 楼上,虞景明也在叹气,有些事体发生在自己身上没觉得,可落在别人身上,就不免让人有些唏嘘。 “我也没说什么呀,这不都是事实嘛。”茶档前,麻油婆呶呶嘴,有些悻悻的说,这一张口就叫人堵了回去,心里着实有些气闷。 “婶儿,我妈是有口无心呢。”站在麻油婆身后的碧云冲着翠婶笑笑,又说:“婶儿,我要大碗的洋杂汤两碗,萝卜丝儿油墩六个,两个麻球,再要一盘酱羊肉,切成薄片,一盘卤香干,一碟茴香豆……”碧云边说着,边从口袋里拿钱,又跟翠婶说:“婶儿一会儿弄好,招呼我一声,我过来端。” “不用,不用,我弄好给你端过去。”茶档上的生意向来是薄利多销,碧云点这么多算是大客户了,这又没几步路,一会儿送过去就好,翠婶这下倒喜笑颜开了。 “家里已经煮了一大锅粥了,买几个饼就了事,买这么多浪费。”麻油婆瞪着眼,一脸很不赞同的样子,只她嘴上说着,却是看着碧云付钱,完全没有一点儿阻止的意思。 “不多的,粥吃不饱,加这些正好,再说一会儿邓六要去商团那边练习的呢,没有荤腥顶不住……”碧云笑笑说。 “哎哟,也就你还操心那浑小子。”麻油婆说着,一脸得意的样子。 麻油婆今儿个一早带碧云过来,就是显摆的,都说她给儿子讨不起媳妇,如今谁家媳妇比得上。 众人晓得她那心思,便没有搭话了。 老王头把打好的热水瓶递过来,碧云两手一手一瓶的提着,然后依然是麻油婆在前,碧云在后,两人一路回街尾。 而茶档上,一时间窃窃私语。 “哟,这妈都叫上了,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办酒席?”有人好奇的问。 “呵,办什么酒席呀,不办了,就这样了。”凤英神色颇有些怪异的说,这是再也没有想到,有女人这样傻。 “不办酒席?麻油婆也做得出来?你怎晓得?”麻婶正坐在门边摘菜叶子,听到凤英这话不由的瞪眼,她可是晓得的,别看豆腐佬放了狠话,但那也是想阻止碧云跟邓六私奔,如今狠话已摆在那里,豆腐佬那边还等着梯子好下来呢。 这梯子就是碧云跟邓六的婚事席面,邓家要办喜事,总要请豆腐佬的,这样之前的也就算揭过了。 没想,麻油婆还真的做的出来,她要是真不办这席面儿,豆腐佬那边以后还真不好插手碧云的事体,凭着麻油婆那欺软怕硬的性子,以后碧云要吃大亏呀。 “这事儿是一大早邓六跟平五说的,不但不办酒席,听说碧云还拿了一笔钱充当家用,另外又拿出好几样上好首饰,还有宝山那边一块地,说是给邓香香当嫁妆呢,邓家这哪里是天上掉下一个媳妇儿,是天上掉下一个财神爷。”凤英啧啧嘴说。 “哟,这真是……为着一个邓六值吗?”众人都不晓得说什么好。 “这碧云是傻吧,有钱有地,就算不留在娘家,哪里去不得,非要进邓家,还巴结着连小姑子的嫁妆都包了。”虞宅二楼,小桃一脸不可思议的说。 “碧云傻不傻倒不晓得,但有一点邓香香在邓家的日子不好过了。”这时,红梅拿了一叠报纸进来,她刚才下去取报纸,巷子里的事体也听在耳里,这会儿一进来听到小桃的问话,便说。 虞景明侧过脸接过红梅手上的报纸,心里想着,红梅说的不错,邓香香在家里的日子会尴尬了。 红梅又接过小桃手里的梳子,最后帮大小姐整理一下,小桃终归不够细心,梳的头有些毛燥。 “红梅嫂,怎么讲,碧云给邓香香嫁妆还给错了?”小桃便拿了镜子站在边上,一边好奇的问红梅。小桃家里也有哥哥,她心里倒想着,若能碰上这样的嫂子,那可是福气。 “你想呀,碧云一进门,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拿,还尽往邓家到贴,大家都晓得她有钱,也就衬着邓家穷,连闺女的嫁妆都置办不起,还得由碧云这个倒贴的媳妇置办的,那邓香香还好意思待家里嘛?嫁妆都给她备好了呀,她要再待家里,外面就要传言指不定她还想从那个便宜嫂子身上捞钱呢……”红梅道,这样一来,邓香香的名声就不好了。 小桃一听,倒真不晓得说那碧云是傻还是不傻,不过小桃又问:“那麻油婆看不出来呀,永福门谁都晓得麻油婆最疼邓香香。 “看得到又怎么样,善财难舍,麻油婆那里也巴不得宣扬出去,好让人晓得邓香香身上有大笔嫁妆,这样才好说人家。”虞景明眯了眯眼,接话说,不管碧云真傻假傻,有意无意,其实真正坑邓香香的是麻油婆这个做娘的。 “晓得大小姐一眼就能看透。”红梅笑笑。 “都是瞎猜想。”虞景明也笑笑。 不过,说是这样说,虞景明跟红梅相视一眼,两人都晓得,邓香香那里一直盯着隔壁的戴谦呢,如此一来,不晓得会不会有折腾。 不过,有一点虞景明可以肯定,这碧云绝不象她表面表现出来的性子,能绝然的跟着邓六私奔,又能大胆穿出红配绿这样强烈对比颜色的人性子必然有其刚强和深沉的一面。 第二百二十六章 白云苍狗 “大小姐,早餐摆好了。”小桃又掀了门帘过来招呼。 虞景明拿了报纸出去,红梅收拾了摊在桌上的账册也跟着出来。 隔壁起居间的饭桌上,清粥,虾仁南瓜饼,蟹黄小笼包,几碟下粥的小菜,菜生,酱黄瓜,十锦菜,样样清爽,看着就食欲大开。 虞景明坐下,将报纸放在一边就端着碗吃了起来。 一边靠窗的案边,虞景祺坐在一张高椅子上,正趴在那里一笔一划的描红,晨光正好,微黄的光线映着虞景祺半边脸,能看到脸上几近透明的绒毛。 翁姑奶奶坐在案几左则的藤椅上,正歪着身子盯着虞景祺写,嘴里还嘟喃着:“歪了歪了,重写……” 这时小喜在门外探头探脑,正好叫翁姑奶奶看个正着。 “小喜,有事体呀,进来说。”翁姑奶奶冲着门外说。好一会儿小喜才踢着小步进来,她手里捧着两本书,一进门,就把书放在翁姑奶奶面前的桌角上,又飞快的说:“翁姑奶奶,这是三姑娘让我拿过来的。”说完,又说:“二奶奶还等我侍候,我下楼了啊。”说完,便快步退了出去,然后一溜小跑的下楼。 “这小喜,有人要吃了她不成。”翁姑奶奶没好气,她都还没来得及回一句话。 “不是有人要吃她,她是担心姑奶奶问话,她不好回。”红梅笑着说,探了个脑袋看小喜放下的两本本子,一本识字本《千字文》,一本锦绣堂的《珠算》石印本。 “咱们家这位三姑娘,原先是不开窍,上回叫大小姐点明,倒是上心了,一会儿描红,一会儿识字,一会儿珠算的,全往这里送,恨不得一下子就把个矮子拔成一个长子,也不想想景祺如今虽然较以前好些了,可那脑子还是不灵光的,一页描红纸写下来,写出的字还是似是而非的。”红梅嗤着声说,对三姑娘这种行为实在有些瞧不上眼。 红梅说的是三姑娘,但显然翁姑奶奶的关注点却是景祺身上,便瞪了红梅一眼,没好气的说:“胡说八道,谁说景祺的脑子不灵光,他心里清楚着呢,李大夫说了,他只是身体的反应比较慢,这才说不好话,写不好字,这事得慢慢来,景祺正长身体呢,慢慢能好。” 老小两个,一个幻年失怙,一个老来寂寞,互相之间正有了一份相依之情。 虞景祺这时抬起头,转过脸回头看着众人,脸色是迷茫,好似不晓众人为什么提他,但眼神虽有些懵懂,却又带着一丝幽暗。 虞景明眼神微敛,经历了那些的孩子,就算成长的步子慢,但每一步的深度却是普通的孩子不能比拟的。 一时之间,众人便再无话意,气氛微微有些凝,有关虞景祺的话题说来总是有些微妙的。 “夏至呢?”红梅问,岔开了话题。 “她买菜还没回来。”小桃回道,这时翁姑奶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扯了屁股下的藤椅坐到虞景明对面,两眼熠熠有神的盯着虞景明。 虞景明一看翁姑奶奶这眼神,就晓得翁姑奶奶心里想什么,只是这个问题她还没想好,自也不晓得要如何回答翁姑奶奶,便避开了翁姑奶奶的视线,边吃边翻起报纸来。 “这报纸有什么看头,小桃给我念过了,全是些狗屁倒灶的,一边唯恐天下不乱,就算董帮办揭露洋人的狼子野心有功,可他以前做的那些事体就能抹了呀,别的我也不说,走私福寿膏的事体缺了大德了,卞先生查他有什么错,结果一个个在报纸上煽风点火,说什么虎父犬子,这还不是柿子捡软的捏。另一边呢一个个又想于虎谋皮,洋人那心思,截留税款有什么奇怪,八国联军那会儿,还火烧圆明园呢,这样一帮子强盗,有什么能做不出来的,就凭报纸上弄点舆论,哦,洋人就乖乖的熄了心思了,我一个老太婆不晓事的也晓得,拿回海关权,洋人便是再有什么心眼也是白瞎……”翁姑奶奶噼里啪啦的一顿,却也句句在理。然而国势颓靡,朝廷只求一时苟安,一味卖国求荣,于是才有一个个热血志士抛头颅洒热血,以求振兴,只是这条道路道阻且长,光明还远远未能触及。 虞景明不啃声,翁姑奶奶显然说出了火气,这会儿又一拍大腿:“虞记怎么了,景明又怎么了,一封感谢信而已,怎么就能解读出那么多的东西来?一个个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也不想着景明一个女人走到今天,她容易吗?”翁姑奶奶说的眼眶都有些红了。 “姑奶奶,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说由他们说,日子是咱们自己的,咱们过好就好了。”红梅晓得大小姐一向不喜欢这种自苦的情绪,便上前劝翁姑奶奶。 虞景明抿抿唇,站起身走到翁姑奶奶身后,一边帮着翁姑奶奶捏肩膀一边却浅浅笑说:“姑奶奶,你有什么话就说,我听着呢。” 翁姑奶奶独身至今,跟着老夫人打理着当初那一家子,本也是个心志坚强之人,哪里真会因为这点事这般自苦,所以这会儿这情绪自然有真的成份,但也有一部份是演给她看的。 “姑奶奶这不是担心嘛,景明呀,我听说李老太爷要来上海了,是不是的呀?”晓得被景明看穿,翁姑奶奶倒是一点也不尴尬,却又拍着虞景明搭在她肩上的手,一脸期待的问。 一边红梅咳了一声,翁姑奶奶原来在这儿等着大小姐呀,有些尴尬,这消息自然是她跟翁姑奶奶透露的。 “是有这个说法,但也不晓得。”虞景明笑笑回道。 “就晓得笑,拿笑来敷衍我老太婆。”翁姑奶奶瞪眼,回头看了虞景明一眼,心里终是一叹:“翁姑奶奶实在不得不说,这做人不要那么强,老夫人倒是强了一辈子,虽然她是无悔的,但我瞧着终是清冷了一点,日子还是要过的热热闹闹才好。所以,有些事体景明你还是要想一想,当然,也可能是我老太婆想多了,但万一呢?也许时机未到,但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水到渠成,时机成熟的事情等着呢,对吧?” “嗯,晓得,我会认真考虑的。”虞景明这会儿没有笑,正色的看着翁姑奶奶。 翁姑奶奶便眯着眼点头,景明既然这样说,那就是会认真考虑的。 一边小花喵的一声跳到茶几上,在虞景祺的描红本上留下一个个梅花印,虞景祺抱着小花回头冲着翁姑奶奶说:“奶奶,走……” 每天上午,溜弯的时间到了。于是一老一小一猫就下了楼,就在天井里绕亦步亦趋的绕起了圈子。 天井边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夏至提着一菜篮子的菜回来,先是冲着院子里绕圈的两人笑笑打招呼,然后提着菜篮子匆匆上楼。 “大小姐起了没?”虞景明听到夏至在门外问小桃。 “起了,在吃早饭呢。”小桃回道,然后门帘被掀起,夏至把菜篮子放在门边走了进来。 “大小姐,我在巷口碰到卞维武,他让我给大小姐带封信,说是有个顶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大小姐。”夏至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虞景明。 “这卞老二,搞什么鬼,有什么消息不能当面说,弄的玄玄虚虚的。”红梅嘀咕。 虞景明接过信,用裁纸刀裁了封口,拆开信看了起来,好一会儿嘴角微翘。 “维武心思也野了。”虞景明合上信说。 “大小姐什么事体?”红梅好奇的问。 “董帮办在码头上的那十几间仓库你晓得哇?”虞景明说。 “自然晓得,报纸上说了,被江海关封了,要拿来拍卖,现在好多人都盯着呢。”红梅指着桌上的报纸道,这可是一个香饽饽。 “荣兴以董帮办是荣兴股东为由,说董帮办的这些仓库应由荣兴赎回,江海关那边没有完全答应,但同意同等情况下,凡持有荣兴股票一成以上的股东有优先购买权……”虞景明颇有些玩味的说。 虞景明手上恰好有一成半的荣兴不记名股票,这是当初从冯莹莹手上买来的。这不记名股票是不能参于经营的,但江海关那边并没有规定什么股权,因此,虞景明同样就拥有这个优先权。 “大小姐的意思是要参与竞争,可虞记的资金并不宽裕,二爷当初欠的贷款还有一些未还清,另外车队那边,王家建议再买几台车,还要再投一部份下去,再加上目前形势可能会有些变故,还得备一点急用。”红梅道。 “我要出的钱不多,卞老二拿下了董帮办四成的人脉圈子,只是这些人背后都有小九九,卞老二底子到底浅了,长时间未必拿得住这些人,所以卞老二想以我手上的股权为介,将这些人的资金整合起来跟荣伟堂争夺董帮办留下的这十几间仓库,若是成功了,那他等于将虞记还有那些人绑在了同一条船上,而有了那十几间仓库,他能作为的事体就更多了,而就算是失败,凭着维武的本事,也能趁这次这机会,从那些人身上挖出一些东西来,而有了这一次合作,大家的信性度也就高了些,这样卞老二就能周璇。”虞景明眯着眼说。 “这卞老二,可不得了,算计都算计到大小姐头上了。”红梅跳脚。 “卞老二这可是阳谋,海关码头十几间的大仓库,一但拿到手上,是可以用来传承的优质资产。”虞景明道,她之前都心动过。不过,卞老二的心思她晓得,却也不急着回复,这事体她得看看卞先生,如今,卞维武这野心,象一匹脱僵的野马。 虞景明抬头,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永福门的天空,天空下,白云苍狗。 虞景明想的更深远,这十几间仓库,卞老二盯上了,荣伟堂那里怕更是非得到不可,只是,要得到这十几间大仓库,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会小,只怕二妹手上的虞园要保不住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荣兴的操作 “咣当……”虞景明正想的悠远,楼下突然传来茶杯摔下地的声音。 “哟,楼下又怎么了?”红梅唬了一跳。 夏至正提着先前摆在门口听菜篮子,准备去厨房整理,这会儿正走在楼梯口,也不急着下楼,只伸长了脖子朝下望,然后回头压低声音冲着屋里红梅说:“是二姑娘来了,是小喜去叫来的。” 虞景明不由周红梅相视一眼,不用说了,虞二奶奶这时候叫二姑娘过来,为的定然是虞园的事体,只是…… “二姑娘不该这么早来,二奶奶这不是坑二姑娘吗?”红梅甩了甩手上的抹布,一脸不敢苟同的表情说。 虞园的事体,二姑娘做为房东,自然是要出面的。本来应该来说,昨天夜里二姑娘就应该出面,毕竟江海关要封虞园,二姑娘这个房东最有发言权,自应该出面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思。但最终有关虞园的事体却是由荣伟堂和玫瑰出面,而如今虞园又被江海关封禁,这等情形,二姑娘反倒不宜过早出面吧? 大小姐昨夜里跟二奶奶她们说董帮办很可能在临死前把虞园的合约转给了董婆,这点就是二姑娘手里的依杖,不管荣大少爷和玫瑰两个最后想打什么主意,二姑娘都可凭着合约在董婆手上这一招后发制人。 所以,如今这情形,虞园的事体,二姑娘应该以不变应万变的。另外,之前卞老二的信里也说了,荣大少爷这一夜里都在海关那边走关系,落实码头仓库优先权的问题,如今还没有回荣府呢,二姑娘就往娘家这边跑,容易自乱阵脚不说,在荣家那边,只怕也要若些非议,一发生事情,就往娘家跑,荣大奶奶那里只怕心里也会有些不痛快的…… 虞景明抿抿唇,红梅嫂想的这些虞景明心里也清楚,不过…… “来就来了,也没什么太大关系,有些事体不需要考虑的太周全,她荣家新婚夜能抬姨娘进门,昨晚荣伟堂又拉玫瑰出面,二妹这样表现才应当,一味的退让和顾全大局,只会让人得寸进尺,这方面二婶的应对应该还是有数的。”虞景明脸上有些肃然的说。 “这倒是……”红梅嫂点点头,她之前倒没考虑这些。 这时,楼下传来二姑娘隐隐约约的声音:“妈,我这一大早过来不太好,大奶奶那边会多想。” “你做什么要怕她多想?他们怎么就不怕你多想,董家宴,伟堂带着个姨娘公然出席,虞园事体,虞园是你的嫁妆,你已经交给了你大舅打理,伟堂恰逢其会,他硬要出面也就算了,可关那个玫瑰什么事情,用得着她跑进跑出的?”虞二奶奶的话更是气急败坏。 红梅心里想,果然如大小姐所说,二奶奶应对是有数的,只是二姑娘这性子也未免太软弱了点。 虞景明站在门边,手指梳理着门帘的流苏。 从二妹成亲那一刻起,她就晓得,二妹近乎是以一种殉道的方式追求她对荣伟堂那一丝念想,哪怕明晓得未来不见得美好,却依然要以一种以心换心的方式去找那个答案。 另外,这种殉道方式也是二妹一种无奈的抗争,二奶奶当初非要定下荣家这门亲,而事实到如今,这门亲事显然是不太如意的,二妹放任自流,多少有让二奶奶后悔的意思,这背后的心思也许连二妹自己都没有发觉。 “这不正是妈为我求来的吗?”楼下二姑娘的话语带着自嘲,也如一柄刀一样刺进了二奶奶的心间,二奶奶头一阵发晕,一边杨妈连忙扶着她。 “二姐,这样的话你也说的出来……”虞三姑娘也是听到说话才下的楼,之前一直靠在楼椅扶手处没说话,这会儿却是气愤的说。 虞淑华就站在堂前,两眼盯着面前的茶杯,茶杯里的水微微晃当,她看着不动不响。 虞二奶奶坐在堂前中堂边上的椅子上,两手一直不断的拍打着大腿,好一会儿才说:“果然啊,我晓得你心里是怨我的,同荣里和永福门就只隔两条街面,成亲这些天,除了回门当天之外你再未踏进这家门一步。前天,你陪荣大奶奶过小西门那边去,回来的时候,你愣是从永福门的后街绕进同荣里的,硬是避开了家门。这回董家宴,你也任由荣伟堂带着玫瑰出席,你这是故意过的不好,好给我看的是吧……” 虞二奶奶的声音哽咽了,眼眶也有些赤红。有些事体虞二奶奶是有苦往肚子里咽,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对于淑华嫁进荣家的事体,她也是后悔。 只这夜里是人心灵最软弱的时候,早上醒来,她便把这些心思抛掉,不管如何淑华已经嫁进荣家,虽然有个玫瑰膈应人,但大体上,荣老爷和荣大奶奶位置摆的还正,伟堂那里表面也过得去,而玫瑰的事体摆在台面上倒比暗里藏着掖着好,至少不会象她这个做娘的这样,家里男人在外面养的儿子都五六岁了,她还蒙在鼓里,真叫人活生生的看了一场笑话。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世间男人表面上再怎么好,背地里也没有那不想金屋藏娇的。所以,这女人生活过的怎么样还是要靠自己,她希望淑华性子很强一点,哪怕象虞景明这样,日子过的也不会差的。 只如今,淑华竟是怨得她这样深,她做人怎这样失败? 楼上,虞景明和红梅再相视一眼,然后叹气,有些事体在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虞淑华依然低头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抬起头来,却是冲着虞二奶奶笑笑:“妈就是偏心,以前淑丽说多少气死妈的话妈都不计较,我才说一句就成罪人了……” 二姑娘这说话的口气转换是有些生硬的,虞二奶奶自也听得出来,只是母女之间,若真揪着不放,那心就得隔远了,老祖宗一句话说的好,难得糊涂。 “哦,那是妈冤了你喽?”二奶奶故意瞪眼,语气也是有些作样。她这话倒不是揪着不放,这也是台阶而已。 “是冤了呀,那日绕路是因为婆婆要去找嘉佳,你晓得嘉佳是在菜场做事,这段时间,荣家乡下亲戚来的多,都是要招待的,一些新鲜菜一个不凑巧就买不到了,婆婆是想叫嘉佳帮她留菜,这自然是要打后街走。”虞淑华说着,顿了一下又说:“至于董家宴的事体,我的性子妈也不是不晓得,那样的场合,我性子不惯的,而伟堂那些生意上的事体,我也招呼不来,难道妈要让我学玫瑰那样做交际花呀……” 淑华说着,挑了眉毛的样子,却有些小儿女的神态。 “呸,胡说八道,哪个要你去学做交际花了。”二奶奶也一脸嗔怪和没好气的道。边上,杨妈也凑趣的笑了笑,虞三姑娘两眼只在二奶奶和虞淑华身上转。 气氛已经松泛多了,但在场的人都晓得,母女俩之间终是有些生份,不过,好在终是母女,时间会慢慢抹平一切。 楼下一片寂静。 楼上屋里,小桃正帮着虞景明换衣服,红梅站在门口等着,依然隔着门帘冲着屋里说着闲话:“这样看来,二奶奶倒真是为二姑娘着想,她把二姑娘叫来,应该是说董婆的事体?” “应该是。”隔着布帘,虞景明回道。 “那这样一来,虞园的事体,二姑娘到也不用再操心了。”红梅说。 “哪有这么简单,二婶只怕不会完全依着我的安排的。”虞景明掀了门帘出来说,身后小桃把手里的账册交给虞景明,又拿了一边放在门后的一把油纸伞,外面天有些阴。 “为什么?”红梅瞪眼。 “二婶不信任我,她处处要防着我哩。”虞景明有些自嘲,谋划的再好,人家不理,那一切便成空。所以,对二房这边她做事只求该不该,而从不求结果。反正路都是她们选的,选什么样的路便承担什么样的后果,怨不得别人半点。 红梅说不出的“啧”了一声。 楼下,虞二奶奶端起茶碗喝了口茶,然后盖上杯盖,发出当的一声,才打破寂静,虞二奶奶咽下茶水,顿了一下才冲着二姑娘开口说:“那虞园的事体你打算怎么办?” 二姑娘坐在虞二奶奶下首的椅子上,想了一下说:“大舅怎么说,虞园的事体我不是交给大舅管理的吗?” 对于她来说,虞园的事体确实太复杂了,不明情况下她也不晓得要怎么处理。 “你大舅一夜还未回来呢,而且,也不能全听他的,你爹那样重要的事情他都能瞒着娘,谁晓得他又会瞒你什么。”虞二奶奶冷着脸说,当初这事体实在伤她太深,有些隔阂在,便是亲如兄妹,也再难完全信任了。 “那妈怎么说?”虞淑华问虞二奶奶。 虞二奶奶抿了抿唇,一时开不了口,她对这方面也不太行,要说的自然是虞景明出的主意,只要让她说虞景明,她终是不甘愿,每一想到虞景明,她心里就堵的慌,因为想到她,她不久就要想到二爷的死。 “虞景明昨夜里说了,董帮办很可能把虞园的合约转给了董婆,她的意思是董家租虞园的合约可以不动,这样,真有事体可以让董婆顶在前面,而虞景明也答应董婆,让她留在虞园养老,董婆也答应了虞景明,带一个徒弟,虞景明的意思是让你跟董婆学手艺……”三姑娘依然靠在楼梯的扶手上,撇撇嘴,倒是把昨夜里虞景明说的话说了。 虞淑华长长的松了口气,她性子软,但并不等于她笨,虞园原先在父亲的手上时,不过是仙芝夫人的小公馆,在外并没有什么名声。但交到董家这些日子里,因着董家宴的关系,虞园已经被打造成了一个类似于俱乐部和私房厨结合的交际场所,再加上虞园又身处四马路这样繁华的地段,虞园就成了一处顶高端的交际场所。而伟堂的心思她哪里能不晓得,如果董家的合约作废,伟堂一定会说服她把虞园交给他的,而她只怕也是拒绝不了,到底是夫妻。 如今如大姐所说这样,合约在董婆身上,而她只要守约就好,这合约离到期还有两年半呢,如此,她就不需为难了。至于跟董婆学厨,她是愿意的。 这世道乱糟糟的,谁晓得以后会怎以样,董家曾经那样兴旺,如今呢,转眼就成空了。而她的未来,她其实也是不晓得的,荣家并没有让她有踏实感觉,跟董婆学厨,别的不说,至少心会踏实。 “妈,那我等伟堂回来,再一起去虞园,到时我备份礼给董婆,把这事体定下来。”虞淑华浅笑道。 “哎哟,你怎么这样老实呀……”虞二奶奶没想到淑华完全把虞景明的办法当救命的浮木,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淑华到底晓不晓得的呀。 “妈,怎么了?”虞淑华抿唇问道,心里隐隐也晓得,妈大概对虞景明的办法有些异意。 “还怎么了?二姐,虞景明到底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她说什么就什么呀。”三姑娘在边上也有些没好气,二姐倒真是信虞景明。 “虞园是你的,董婆能不能留在虞园也得由你说了算,凭什么她虞景明去做好人,再说了虞景明跟董婆做约定,谁晓得这里面会不会把你给卖了?娘的意思,虞园的合约你依然要拿回来,有些东西终是自己拿在手上才心安,至于董婆,她想留在虞园,这人情也要你来卖,你想跟她学厨,就拜她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到时你留她在虞园,给她养老送终,这都是你的情份……”虞二奶奶说着。 虞淑华抿了抿唇:“妈,我心里有数。” 虞淑华晓得妈和三妹对虞景明有偏见,而她自嫁进荣家以来,她也晓得,她的未来是要自己承担的,有些事体终是要她自己做主。 虞二奶奶不由瞪眼,正想说你有数什么? 一阵脚步声便自楼梯处传来,虞景明带着红梅和小桃下楼。 虞三姑娘不由嘟了嘟嘴,眼神虚虚的落在虚空处,她晓得她们的话虞景明必然听去了,心里略有些心虚。 虞淑华扯了个无奈的笑容跟虞景明打招呼:“大姐去上班呀。” “是的呀。”虞景明点头。 一时间,众人便再无话,气氛是有些尴尬的。 虞景明下了楼,冲着虞二奶奶点点头,也不多话,转身穿过天井出了虞宅。 虞二奶奶看着虞景明的背影一直出了虞宅,她不怕虞景明听着,本来就没有避虞景明的意思,她就是要明着告诉虞景明,她跟虞景明的结永远结着,解不开了。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大小姐,以后二房那边要折腾就由着她们折腾去,跟我们无关。”巷子里,红梅气愤的说。 虞景明笑笑,倒是无所谓。只是呀,这人算不由天算,二奶奶便是算的再好却也终是无用的。虞景明想,说到底她和二奶奶不管怎么算,目地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虞园的事情一定要完全掌握在二妹手里,可如今码头仓库的事体,虞景明可以推算出荣伟堂接下来的操作。 第一步,荣伟堂已经跟江海关达成协议,得到了同等竞价下的优先权。 第二步就是筹集资金,荣兴的资金之前是筹集了不少,再加上这回董帮办出事,荣伟堂趁火打劫之下能捞一点,但荣兴之前的资金在南汇那里就亏了一大笔,之后又投资的闸北水电,砸进去的资金不少,如此,凭荣兴现在的资金实力想拿下码头仓库根本就不可能 那只能再融资,以码头仓库的股权进行融资,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到收益,所以这并不难,但荣伟堂要在这里面掌握主动权,那他自己也必须拿出相当一部份的资金,那么只能是贷款,贷款要抵押,如此,虞园便不做他想。 至于二妹会不会同意,虞景明可以肯定,二妹会同意的。 二妹到底已经嫁进荣家,她跟伟堂是夫妻,二妹心里也是有荣伟堂的,只是因为中间隔着个玫瑰,而荣伟堂却心心念念的想让玫瑰进虞园做交际。所以,二妹在虞园的事体上防着荣伟堂也是正理,荣老爷和荣大奶奶那边就算是有些腹诽,却也说不上台面。 但这回码头仓库的事体是正经的商业行为,而且明摆着能看到未来预期收益的,二妹若是拒绝,倒显得夫妻不同心了。 另外,便是二妹有动摇,戴家大舅也一定会劝二妹同意的,荣伟堂想要二妹拿出虞园抵押,自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必然是码头仓库的股份,而单从投资的角度来讲,这笔投资绝对是花的来的。 异地而处,若是虞景明处在这种情况,她也会答应,以码头仓库的收益,还虞园的贷款不成问题,而只要几年还清了贷款,虞园便能拿回,还又多了一笔码头仓库的收益,二妹实在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但不管如何,虞园一但抵押贷款,二妹必然会对虞圆失去掌控,当然这并不是说二妹会失去虞园,就目前来说,虞园依然可以如她先前预想的那样交给董婆,毕竟抵押贷款和出租之前并不冲突,只是变数会大了不少,只能且行且看了。 天果然下雨了,虞景明撑着油纸伞进虞记大院,卞先生正拢着衣领站在大门口的水池边,大门口的风很大…… 第二百二十八章 集资 在虞景明走进虞记大院,看到卞先生的时候,戴寿松和戴谦父子俩这时也进入了永福门。 永福门巷口,2号门吱呀一声开了,钱六叔挑着剃头挑子从屋里出来,挑子前头就是椅子,毛巾架,毛巾架的一头还挂着剪头刀,刮脸刀等,还有一面镜子,挑子后头就是一只煤炉,钱六婶儿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只空的铁皮壶,一出来,就走到对面虞记大院门口的自来水龙头处接水。 接水的时候,侧过脸,就看到虞记东家大小姐的背影,再过去不远就是银杏树下的卞先生,不由的就朝里头张望。 “六婶儿,水满出来了。”戴谦正好过来,看到壶嘴里溢出的水,冲着钱六婶道,满煤灰的铁壶叫溢出的水一润,倒显得晶亮深黑。 钱六婶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关了水龙头。 “老婆子,快点,炉子的火头都上顶了。”钱六叔已经把剃头挑子摆在圆门洞的墙边,隔着圆门洞,跟老王头的茶档并排,灰白的土煤炉,煤球的火窜的老高,带着一丝蓝莹莹的光。 “哟,这火头白烧了。”翠婶看着火苗心疼,煤也是用钱买的。 “之前一直是闭着火的,圆门洞这里灌风的很,炉子才闭火塞才一找开,火头就上顶了。”钱六叔拿了一块棉布,一边擦着剃头刀,一边咧着嘴回道。 “你们父子俩个这是一夜才回来吧?听说董帮办死在虞园了?哟,虞园这是风水是不是有些不太对头哟?”钱六婶提着水壶,冲着戴谦和戴寿松好奇的说。 戴谦不晓得要怎么回答,便不作声,戴寿松把头顶上瓜皮帽子拿下来,伸手摸了摸额上毛刺刺的发茬,撇了撇嘴:“哟,六嫂子,这报纸上不早就登出来了,你这是明知故问呀,你呀,也别听风就是雨,董帮办的死那卞老大造的孽,跟虞园有什么关系?虞园完全是无妄之灾好哇。” “哎哟,我也就打招呼闲聊,哪有什么明知故问,再说了董帮办的死那是他自己吞枪自尽的,跟卞先生又有什么关系。”钱六婶叫戴寿松一顿抢白,不免悻悻,她倒真不是打听什么,只不过就是纯粹打招呼,当然,关于虞园风水的事体,永福门之前也说的神叨叨的,她也是多嘴了一句,也算是自找没趣了。 至于卞先生那里,一些内情她是不晓得的,但因为麻三妹的关系,她家那口子已经给她打过预防针了,要避嫌,莫要跟着永福门那些个风言风语的,不言,不听,不传就好。有些时候,亲眼见的东西很可能都是骗人的。 因此,钱六婶嘀咕了一句,便不再说话,提了水壶走到煤炉边,将水壶坐在炉子上,然后拿了块抹布将椅子,椅前,架子等细细的擦干净。 “哎哟,六嫂子,我也就这么一说,口气不好了点,你见谅啊,你是不晓得呀,这世间的事情一饮一啄,真是都有天定的,这危机呀往往带来的是机遇……”戴寿松这时也哈哈一笑,走了过来,一屁股就往那椅子上一坐,冲着六婶子解释道。 钱六婶已经打定主意做锯嘴葫芦了,便不再接话,一边翠婶却是好奇的回过头冲着戴寿松问:“哟,什么机遇哟?” “有关董家在海关码头上的那十几间仓库你们晓得的哇?”戴寿松卖着关子。 “哟,哪那能不晓得,报纸上的消息都传上天了,听说江海关要把这十几间仓库拿出来拍卖,沪上好几位大资本家都看上了,指不定又有一翻龙争虎斗呢。”翠婶啧着嘴道,虽然一个个都是苦哈哈的小百姓,但论起资本家的挥金如土,一个个又都八卦的很,就跟看戏一样过瘾。 “呵,沪上的大资本家眼皮子就那么浅的?一个个就都盯着码头上那些仓库了?家,国,天下,这天下纷乱,国将不国,民不聊生了,这些大资本家就没有一点情怀?虞景明那丫头写了一封感谢信给伊丽莎白号,那头上就戴上了洋狗子的名号了,那些个大资本家哪个不爱惜羽毛?如今,洋人虽然对于截留税款的事体矢口否认,但大家心里谁不清楚洋人那点小九九,这个时候,那些个大资本家会去捧墨贤理的臭脚?也不就是一些个不入流的在那里搅风搅雨的,呵,还龙争虎斗呢……” 这时老潢从后街过来,正好窗过圆门洞,听到戴寿松和翠婶的话,便没好气的说。 众人看了老潢,往日乱糟糟的头发梳的齐齐整整的,还抹了头油,头皮青白,一根辫子油光发亮,穿了一身石青绸地的四开,马蹄袖长袍。 这长袍什么袖子,几开是有讲究的,民间一般不穿马蹄袖的,而民间长袍是二开,王室和职官是四开。 所以老潢今儿个穿的是相当讲究,长袍的外面又套了那件黄马褂,虽瘸着腿,但他手里托着一只供春小壶,迈着官步,倒有气派的很。 “老潢,这是要做啥?是不是宫里的小皇帝终于想起你了,要请你去封候拜相了。”几个平日贫惯了嘴的茶客打趣起来。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现在别说封候拜相,就是宫里拿八抬大轿抬我进宫坐龙椅我都不去,这太阳呀,就要落山了,我呀自今儿个起就穿着一套长袍马褂,然后用这太阳落山前最后一抹余辉酌酒。”老潢说着,就举起手里的供春小壶灌了一口,一股醇厚的酒香便弥漫开来。 “哟,杏花村的汾酒呀,卞家兄弟可真是发了呀。”李大夫正坐在茶档边吃茶,闻到酒香,倒是有些讶然的说,他是大夫,酒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酒,但对于李大夫来说也是一味药,那气味李大夫自然熟的很,只这汾酒一般只在大酒楼有的卖,价格也不菲,卞家两兄弟对老潢还真没的说。 “卞家兄弟可不就是发了嘛,发人命财呀。”李大夫话音刚落,戴寿松就接了话,他之前的话说一半就叫老潢打断了,这会儿自然要找回来:“老潢,你说一些不入流的在那里搅风搅雨的是说卞老二吧,董帮办虽然是自杀的,但这里面卞家兄弟敢拍着胸脯说跟他们一点也无关?如今董帮办尸骨未寒,卞老二就又打起码头仓库的主意了吧,也不怕董帮办死不瞑目。” 戴寿松音调半阴半阳的。 “哟,这么说,荣兴没有打码头仓库的主意呀?”老潢咧着嘴,斜着眼扫了戴寿松一眼说。 “荣兴那可不叫打主意,董帮办本是荣兴的合伙人吧,码头仓库本就有荣兴的一部份,要不然,江海关那边能同意竞价时给荣兴优先权。”戴寿松不屑的反问。 “是哟,这会儿晓得董帮办是合伙人了,只不晓得当初卞老二拆穿鸦片事件时,是谁把董帮办推出去,又是谁伙同威尔对董帮办步步紧逼的,这明明是有的人过河要拆桥了吧,还有这回董帮办出事,卞老二鞍前马后的,最后也还是靠他自己带着永福门的小伙子才拿下一份地盘,卞老二发是发了呀,可也是拿命拼来的。可有的人却是坐享其成哪,戴寿松你在这里面也混的风声水起吧?不过呀,我老潢这辈子活的虽然窝囊,但瞧的事情却不少,洋人那边向来是无利不起早呀,码头仓库那边若真是个日进斗金的聚宝盆,人家洋人做啥要拍卖好了你们?不晓得自己拿下口袋,闷声发财呀。别得意忘形,小心阴沟里翻船。”老潢眯着眼,说完又一拍桌子:“这汾酒好是好,太少,终不爽快,老王头,给我上你家的红薯酒,大碗上,今天老潢我不醉无归……” “哟,你这疯子,你就遭贱你身体吧。”老王头摇头。 “快点,人生不得一醉,无趣。”老潢酒未醉,人已醉。 “真是个老疯子……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见不得别人好。”戴寿松骂骂咧咧的。 “人家老潢的话未必不对,总之小心一点,洋人没一个是好相与的。”钱六叔道,又说:“你赶紧起身家里去,别占了我这椅子耽误我做生意。” 之前戴寿松挤兑钱六婶的话,虽然也是自家婆娘多嘴了,但钱六叔心里却也还是不痛快的,对戴寿松自也冷淡的很。 “可不是,好好的钱财洋人自己不发,卖给你们发财?”翠婶抓了一把茴香豆在嘴里嚼着,也说。 “对个屁,董帮办虽说做了一些走私,和公器私用的事体,可他给江海关洋人那边也是立了汗马功劳的,远的不说,就近的,若没有董帮办拿下江海关前副税务司彼得,就凭墨贤理,现在只怕还在跟彼得扯皮中,哪有如今这样一人当家的局面,便是那些走私,背后不也是各洋人商行嘛,董帮办不过是赚点利钱,墨贤理他们明显就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呢。如今墨贤理他们虽然拿着贪污,走私说事,可若他们占了这十几间仓库,那墨贤理他们到底是为了江海关吏制清明?还是为了谋夺别人家财就说不清了,更何况,之前老潢也说了,江海关那边不承认有截留税款的事体,但这事体已经激起了民愤,洋人又哪里能不顾忌,所以这码头仓库就算是聚宝盆,墨贤理他们也不可能贪心吃下的呀……” 戴寿松这边说着,却挪了一下屁股,并未从椅子上起身,而是背脊往后靠,后脑搭在椅背上冲着钱六叔说:“老六,哪个要耽误你做生意?是你在把生意往外赶吧,我这是要刮个脸,一夜未睡,胡茬子全出来了,给我弄弄清爽,我一会儿还有重要事体。” “哟,那你不早说,得,你坐好,我弄热水。”即是生意,钱六叔自然没有不热情的。转身提了炉上的水壶倒了热水在盆里,搓了一把毛巾给戴寿松洗了把脸,然后把热毛巾缚在他的口鼻处,然后拿起刮胡刀,在皮垫上划了几下。 戴寿松后脑靠着椅背,眯着眼,温热的毛巾缚在他脸上,倒是舒服的很。 “哟,你这一说,倒也在理。”翠婶这时接了话,细品着戴寿松的话,似乎也是这么回事。 “对了,眼下可就有一个发财的机会,大家都是邻里,别怪我不讲情面,不跟大家提哟。”戴寿松突然想起什么,睁开眼,侧过脸跟着翠婶道。 “别乱动,一会儿划破脸可别怪人。”钱六叔没好气的说,刮脸的时候就最不耐烦客人乱动的。 “晓得,你也小心点。”戴寿松说,还真怕弄破了脸,一会儿不好出门,那脑袋赶紧靠好,再也不动。 “哟,什么发财机会?”翠婶的好奇心起来了,走过来,靠在墙边问。 “那码头仓库,荣兴本是有一份的,如今因为董帮办的事体被查封,荣兴却依然有优先取得权的,所以,荣兴是下了大决心,要拿回码头仓库的,只不过荣兴要想拿到这些仓库,还要投一大笔钱,大家也是晓得的,前段时间,荣兴在南汇折损了一笔,后来在六灶乡补回了一些,但荣兴又抓着闸北水电这个好机会,投资了一大笔钱进闸北水电,如此,荣兴要想拿到码头仓库,资金就有些紧张的,所以要集资呀,大家也晓得,这码头仓库就是聚宝盆,只要拿到就没有不赚钱的,这样的优质项目,大家不投资那要投资哪一个?” 戴寿松说的天花乱坠,倒也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如今上海市面乱的很,物价飞涨,大家兜里装着钱却担心那钱见天的掉价,这不找点投资,以后怕要喝西北风哟,立时的,便一个个跟戴寿松打听起来…… 老潢依然窝在茶档靠墙的拐角,大口喝着红薯酒,耳里听着众人言语纷纷,却是眯着眼,刚才该提的他都提了,至于别的,反正各人有各命,他一个半截入黄土的就不操心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风雨不停 虞景明穿过虞记大院的大门时,就看到卞先生站在院子那株老银杏树下。 显然,昨夜卞先生未休息好,他站在那里背是有些微躬的,身上深灰的长衫也有些皱巴,两手还时不时的搓搓脸,眼里也有血丝,任谁经过昨夜那些事体,又担下那样的名声,想来都是睡不着的,虞景明想,此时雨略有些停歇,虞景明收了伞,便抬步子上前。 身后钱六婶提水的声音,之后巷子里的议论声,还有老潢苍老暗哑的声音都轻轻浅浅的落入她的耳里。 果然的,戴家大舅这是要为荣兴集资了。 虞景明走到卞维文身前:“卞先生早。”虞景明打着招呼。 “大小姐早。”卞先生再搓把脸,又整了整有些皱巴衣领,才冲着虞景明点头问好。 “卞先生过来是为了维武的事体吧?楼上办公室里吃杯茶说,好吧?”虞景明点点头,笑笑说,卞先生未休息好,上楼吃杯茶,好提提神。 卞维文也笑笑,他确实有些疲累,他本来是想,几句话的事体,说说就好准备回家休息了,这可会儿看着虞景明轻浅的笑容,今晨,李家老太爷要来上海的消息也已经传开了,李家老太爷的来意众说纷纭,但他倒是晓得一些来意,八九不离十是李泽时请来给虞记站台的。 而李记给虞记站台,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联姻,若一般女子,或还入不得李家老太爷的眼,但这位大小姐应是可以的。 未来,大约再没有机会一起喝杯茶了,那就喝一杯也挺好。 想着,卞维文便点点头:“好的呀,大小姐请。” “卞先生请。”虞景明笑笑,然后一手提着伞,转身上了一边楼梯,楼梯是木头的,一头溅了点雨丝,有些潮潮,踩着便吱吱响。 卞维文提着长衫下摆跟在身后几步上楼,脚步踩在木板上,也发出吱吱的响,象是应和。楼上办公室的工人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虞景明带着卞先生,两人一前一后便进了虞景明的办公室,小桃跟在后面上茶。 斜对面的财务室里,两个会计刚打扫好办公室,翁冒去各处分店盘账去了,两人一大早也没什么事,就坐着喝茶,然后闲聊。 “那位来干什么?”一个会计道。 “谁晓得。”另一个啜着茶水回道。 “哟,这位真是看不出来,董帮办那样的人物,就这么被他坑死了……”先前说话的会计颇有些感触说,这事情一大早永福门上下就传遍了。 “也不好说,谁晓得呢,当初在这里上班,也看不出来是这样的人啊。”后说话的会计啧啧嘴,对于卞先生的本事,他是心服的。 “嘿,这日久才见人心哪……”先前的摇摇头。 “不好说,莫多说。”后一个又正要说话,见到小桃从对面大小姐的办公室里出来,一手虚掩了门,一手提了张方凳坐在门边,便闭嘴,这位小桃大姐可是大小姐身边的耳报神,闲话落在她的耳里可不得好。 先前的会计便也噤声,一边吃茶,一边拿了算盘拔了起来。 小桃坐在门口有些百无聊赖,心里也好奇卞先生有什么事体找大小姐,因此也竖着耳朵。 办公室里,虞景明同卞先生俱是正襟危坐,中间的茶几,两杯清茶正冒着淡淡的热气。 “卞先生吃茶。”虞景明说。 “多谢。”卞先生侧身端了茶杯,轻轻掀开盖子,鼻间茶香泌入心脾,闻着这茶香,卞先生便有些失神,身边这位大小姐就象这茶,不品时也只不过就在那里,细品时那香味便隽永的留在了心间。 “卞先生有事请说。”身侧微凉的声音惊醒了卞维文,卞维文侧过脸,就看到虞景明轻轻放下茶杯,冲着他笑笑。 卞维文不由自嘲,他的心智到底受到昨夜压力的影响,失去了一些平日的淡定。 “是维武的事体,大小姐已经猜到了,我晓得维武那小子找了大小姐给他搭台子,想拿下码头仓库的事体,这事体我本不该插手,但里面内情很多,我既不想大小姐掺和进去,也不想维武越陷越深,于是就冒然找上大小姐,有失礼之处,大小姐海涵。”卞维文说着,起身给虞景明揖了一礼。 虞景明便也起身回了一礼:“卞先生客气,卞先生既然开口,我自无不允,只是维武那一关卞先生过得去吗?”虞景明微微抿了抿唇。 维武的性子她多少了解一点的,卞先生这样做,维武心里只怕是要记恨的。 “过不去,维武肯定会生我的气,但也只能这样。”卞维文微微苦笑。 “内情卞先生可以详说吗?”虞景明终是忍不住问,这笔投资值不值得投,有何内情,她倒也想横量一下,另外她也有些好奇。 卞先生默默吃茶,一时不响。好一会儿才说:“明年,墨贤理打算重立仓储制度,到时,凡是进口的货物,都必须存在江海关指定的仓库里。” 虞景明不由的挑了挑眉,如此一来,那到了明年,董帮办留下来的这批仓库利润就不会那么高了,当然,这不是说就不能拍,毕竟江海关每年的商品吞吐很大,就算一些东西由江海关指定,但总的来说,还是有的赚的,只是不会有预期那么高。 不过,虞景明转念一想,这些在卞先生这里应该不是问题,以卞先生在江海关的地位,到时把仓库弄成指定仓库也是有把握的吧? 虞景明看着卞先生,卞先生倒是看懂虞景明眼中的意思的,手指无意识轻敲一下桌面道:“董帮办留下的关系网太复杂,有些事体我也不想维武沾手,维武能力有,也敢拼,但他心不够黑,手不够狠,比如这回董帮办处境不好,维武晓得墨贤理想拉我进江海关,他便故意甘作董帮办手里的刀,对利德下狠手,他其实就是逼我进江海关好给他做保护伞。这小子也是有些心计了,但他心不够黑,手不够狠,董帮办找我合作,以揭发洋人截留税款的事体和一死来保他董家人全身而退,而我可以拿他作为投名状进江海关,完成我父亲的遗愿,这本来跟维武打的主意是一致,都是想我进江海关,但维武却又不愿我背负污名,为此,他投了威尔,跟威尔一起登了船,想先一步找出董帮办揭发的信,只不过董帮办做事周密,没有让维武找到,若真让维武找到,只怕如今最先倒霉的便是维武……” 卞维文说着,停顿了一下,突然醒觉,现在外面都说他心计了得,算计了董帮办,如今说这些,倒好似在为自己辩解似的。他本不欲辩解什么,因为他即选择了这条路,那一切风雨自担,倒不想叫大小姐看轻了去,可这话又不好再解释了,再解释便又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想着,卞先生坐在那里身姿便更挺了些。 “我信卞先生的。”虞景明抿着嘴笑笑说,眼神是明朗的,整个事体的前因后果,她心中早已了然。 卞先生的肩突然就放松了,顿了一下,笑笑,说到底,没有人真愿意被人误会,更何况是心中有挺有份量的人。 卞维文两手又拢在袖子里,微微叹了口气说,神色有些萧然的又说:“董帮办比他心黑,比他手狠,最终也落得这个下场。” 虞景明点点头,较之董帮办,卞老二的假以时日,能力不会经董帮办差,但一定会差在心黑和手腕上。另外虞景明也晓得,如果明年墨贤理真要重立仓储制度的话,那码头仓库那边只怕又是一场纷争。 码头仓库可不止董帮办这十几间,其它的都各有地主,别的不说,就虞景明所知,自治公所那边也占不少份额,墨贤理一但推出新的仓储制度,必然将侵占这些人的利益,而这些地主为了各自的利益使不得又要抬高租金,如此势步又要牵动整个上海的经济了。 卞先生只怕还有一些更深远的用意。 虞景明也沉思着。 办公室里一时沉寂,虞景明和卞维文两人默默喝茶。 外面细密密的雨又开始下起来了,但不大,如雾一般,巷子里人来人往,不用打伞,正是沾衣不湿杏花雨。 巷子里,戴寿松还在刮脸,戴娘子从屋里出来,看到戴寿松在钱老六的摊子上刮脸,便走过去,有些没好气的抱怨:“一大早刮什么呢,一夜没回,二奶奶这边还等着跟你商量虞园的事体呢。” 戴寿松一夜未回,戴娘子多少有些怨言。 “虞园好着呢,能有什么事体呀?再说了虞园现在被江海关封着呢,具体情况也就伟堂清楚。”戴寿松有些不耐烦的道。 戴娘子不由一瞪眼:“那你一个大夜未回,在外面做什么?”不怪戴娘子敏感,实在是虞二爷前车可鉴。 “我在跑利德的事体呀,你不晓得呀,利德的经理罗切斯被免职了,本来洋人那边是要另立一个经理,给果,我昨天不是陪着大仓先生吗?昨晚半夜里,大仓先生请了我去,要我去利德给他牵线,大仓洋行要并购利德商行呢……这”戴寿松一把拿下脸上的毛巾,冲着戴娘子说,又道:“我这一大早刮脸,也是一会儿要代表大仓先生去利德谈判呢。” “哟,这利德跟董帮办斗,合着两边都没得好呀。”戴娘子不由瞪大眼睛。 周围听到闲话的也是一阵喧哗。 “嗯,这叫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后街的卞先生手段了得,先是借虞记走私的风头,表面是针对利德,其实是造势,逼着董帮办出面针对伊丽莎白号,反而把领事馆和江海关弄的不尴不尬,也把董帮办自己的路给堵死啦,董帮办揭露洋人欲截税款的事体本来也是死里求生之局,没想最后卞先生一举定乾坤,生生逼死了董帮办,那位卞先生可是在洋人面前露脸了。利德呢,本以为拉拢了卞先生,可没想,临了又被卞先生摆了一道,若不是他中了卞先生的圈套,半路拦住了盖文参加董家宴,又哪里会逼得董帮办行险招呢,领事馆和江海关事后问罪自然少不了利德了,总之这不叫的狗厉害呀……” 一时间,巷子里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大家之前也晓得说董帮办的死跟卞先生有关,但到底于内情知之不详,如今听戴寿松这么一说,便是一些不信卞先生会拿董帮办做投名状的人也不免心中嘀咕。 虞景明端着茶杯站在窗边,风有些大起来了,雨也有些大了,打湿了窗帘。 永福门的风雨似乎隔一阵便会起一阵,而且越来越大。 “卞先生,背负这样的骂名留在江海关值吗,所求为何?”虞景明转过身来,看着依然正襟危坐在那里,默默凝视着窗外老银杏树梢的卞先生。 卞维文回过神来,笑笑:“这世上有很多事体哪里是能算得清值不值的呢,也就一步赶一步的走呗,便是所求什么我也不晓得,只晓得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哪怕没有结果。” 卞先生说完,站起身来,冲着虞景明一揖礼:“打搅了,维文告辞。” “我送卞先生。”虞景明也站起身来。 “不消得。”卞维文伸手止步。 “要的。”虞景明正色说,有些人,有些事,即便没结果,但过程的本身便值得人尊重。 外面巷子里的议论声依然继续。 “哟,利德这一出事,那陶记岂不要受影响了?”爱珍提了个菜篮子从后街出来,这会儿有些兴奋的说,利德出不出事她没什么高不高兴的,但是虞陶相争,如今陶记遇到麻烦,她倒是挺高兴的,这段时间,虞记一直被陶记压着,她家戴政忙的脚不粘地。 爱珍这一说,众人也反应过来,一时间都兴奋了起来,永福门大家都是吃虞记饭的,陶记倒霉,大家自然乐见。 正说的热闹,一辆黄包车急匆匆的进来,停在2号门门口,麻三妹下了车,推门进屋。 “哟,三妹呀,你这翻箱倒柜的找什么?”屋里倒来钱六婶的说话声。 “我找糕印呀,就是以前四海给我雕的四君子糕印。”麻三妹回道。 “哦,那个在阁楼里呀,你不是说是四海雕,你留着做记念,不用的嘛?我给你拿去。”钱六婶说着。 没一会儿,麻三妹拿着糕印出来,边上黄包车边冲着钱六婶说:“婶儿,今晚我不回来了,李家老太爷要来上海,昨天我答应李二太太要制几笼桂花糕送去的,今儿个便要加班呢。”麻三妹说着,人随着黄包车已经消失在了永福门外。 “呢,李老太爷要来上海呀,这利德出事了,陶记这又是想攀上李家呀,这是想在我虞记嘴里掏食吧。”嘉佳这时也从后街出来,手里提着一只手提包,正要去菜场上班,听到麻三妹的话,便有些阴阳怪气的说。 “呵,也是瞎想,据可靠消息,人家李老太爷这回来上海是相孙媳妇的……”戴寿松这时刮好了脸,站起身来,整整衣领说。 “哟,相哪家的?”戴娘子好奇的问。 “还哪家,咱们永福门当家大小姐呀……”戴寿松有些没好气,这虞景明还真是好命呀。 这才是真正劲暴的消息,巷子里哄的一下就议论开了…… 这时,卞维文在前,虞景明在后,两人一前一后正从虞记出来,议论声自也落到两人的耳里。卞维文神色莫名,之后叹了口气,回头冲着虞景明说:“大小姐,同盟会中部总会已经建立,那位谭先生见了报,上海道刘大人只怕会有些迁怒于虞记,这段时间,刘大人的人会借着盘查陌生人口对虞记各分店骚扰,我之前有些担心,不过,有这位李老太爷出面,应该不是问题,有些机会大小姐还是要抓住的好。” 卞维文说的诚恳,虞景明却只是笑笑。 细雨仍在下,风时时鼓荡,似停未停…… 第二百三十章 生活 雨越下越大,虞景明撑着伞站在虞记的铁门边上,看着卞先生扶着老潢穿过圆门洞转进后街。 “哟,雨大了……”更夫老罗靠坐在角屋门口,屋檐下的小椅子上嘟喃着说,然后又闭着眼,他打了一夜的更,这时正困着。 老罗打更打出的习惯,每每躺在床上反而睡不实,倒是靠坐在椅子上能睡得实一点。 “是哩,雨大了,风也大了……”虞景明说。 老罗已经打着呼噜。 虞景明便笑笑,打着雨伞走到老王头的茶档前:“翠婶儿,给我一碟茴香豆,用油纸包着就好。” 每到需要想事体的时候,虞景明便要买一碟茴香豆,慢慢嚼着。 “好咧,正好是刚刚卤好的一锅。”翠婶笑站,转身拿了油纸,一个铜勺,从坛子里舀茴香豆出来,那坛子的封盖才打开,茴香豆的味道便入得鼻间。 一边,戴寿松刮好了脸,连家门也没有进,又带着戴谦匆匆出了永福门,去了利德商行为大仓洋行做说客,戴娘子嘴里抱怨,却一脸得意的送父子俩到巷口,寿松混得好,她也有面子。 “嘿,戴大爷这两年是混出头脸来了,两大商行的事体都要他出面牵线搭桥了。”翠婶将包在油纸包里的茴香豆递给虞景明,看着不远处的戴娘子啧着嘴说了一声。 戴娘子刚一回来,听到这句,看了看虞景明便挑了挑眉说:“没办法呀,总不能没有张屠户就非得吃带毛猪吧,总要讨生活的,说起来也就是给人跑脚腿,也是大仓先生看得起不是。”戴娘子这话就是有些说给虞景明听了,虞景明只是笑笑,戴家大舅最近是混的风声水起,一边帮人拉资金,找项目,一边又给人牵线贷款,只这些终有些玩火,他接触的那几方里只要有一方资金链出了问题,他只怕就要摊上大事体。 “大舅妈……”这时,虞三姑娘从虞宅的门里探出个脑袋,四下里望望,便冲着戴娘子问:“我大舅和戴谦呢?” 之前在屋里明明听到大舅和戴谦的说话声的,妈还等着大舅屋里说话呢,怎么这会儿又不见人影了。 “哟,你大舅刮好脸又带着戴谦去利德了,中午肯定是不得回来了,得晚上。”戴娘子拍拍巴掌道,情态却是不冷不热的,三姑娘这脾性她是越瞧越不顺眼,自也没往日的热情了。 街尾传来一开吱呀的开门声和关门声,碧云挽着麻油婆从屋里出来,两人一路过来,见到戴娘子,那麻油婆脸笑的跟一朵花似的:“戴娘子呀,刚才还听你当家的说,荣兴那边要集资买下码头仓库的事体,这可是一桩好投资,我可提前跟你打招呼呀,要算我一份的,我正好有俩小钱。” 麻油婆拍着胸脯,边上的人却是心知肚明,麻油婆哪来的钱呀,便是有钱也早让邓六给败光的,如今这钱还不就是碧云带来的私房钱。 碧云却只是挽着麻油婆站在一边不声不响,好脾气的微笑。 “哟,嫂子你放心,等我家寿松回来,我一次帮你记着。”戴娘子也一脸热情的道,又问道:“对了,你俩这是要去哪里?” “碧云说了,西川路那边有一家新开的绒线铺子,卖的是最时兴的货,她想买点绒线给邓六织件绒线衣,我就陪她去转转,正好听说那店里还有上好的烂花绸,这不,天越来越热子,准备扯一块做件大袖衫,凉快。”麻油婆说道。 “哟,有烂花绸呀,那我也得去看看,我正好也想扯一块。”戴娘子两眼一亮的道。 “那正好一起。”麻油婆高兴的说。 戴娘子进屋换了衣服,吩咐了戴季看好门,便挎着个挎包跟麻油婆婆媳两个一堆出了永福门。 虞三姑娘冲着戴娘子抿了抿唇,然后“嘣”的一声重重的关了门。 “哟,那门跟你有仇啊,关这么大声?”屋里传来虞二奶奶的抱怨。 “我喜欢。”虞淑丽没好气的回话,然后再无声息。 茶档上,虞景明只是默默的嚼着茴香豆。 “最近戴娘子跟麻油婆倒是好的很。”翠婶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两眼看着紧闭的虞宅大门,又看了看戴娘子一行离去的方向。 虞景明笑笑没吱声,翠婶便也没再说话,但什么意思都心知肚明,说话的点到为止,听话的也是听音的。如今永福门这边只要眼明的都看得出,戴娘子对三姑娘是有意见的了。 这时,虞宅紧关的门又打开了,虞淑丽提着一只手提包整个人从屋里冲了出来。 “淑丽你去哪里,你不是要等戴谦回来一起去讲习所排牡丹亭的吗?”虞二奶奶追出来问。讲习所要搞募捐,这段时间正在排戏。 “人都不见影,还排个鬼呀,我去找找冯纤纤,看看她们那边有没有人有董璎珞的消息。”虞淑丽说着,沉着脸出了永福门。 “妈,我也回去了,一会儿伟堂回来,我再带他来看你。”虞淑华这时也从屋里出来。 “都走都走吧,一个两个就没一个省心的。”虞二奶奶突然就发脾气了。“嘣”的一声就将虞淑华关在了门外,这动作倒跟之前虞三姑娘的如出一辙,三姑娘最象虞二奶奶。 “妈……”虞淑华站在门口叫了一声,紧闭的门没一丝反应,虞淑华抿抿唇,转过头,就看到斜对面站在茶档边吃茴香豆的虞景明。 “大姐。”虞淑华打了一声招呼。 “嗯。”虞景明点点头,两人一时无声,大体上,虞景明跟虞淑华和虞淑丽的姐妹关系还是比较寡淡的。 虞淑华似有话说,站在那里虽不言不语,但也未离开。 “二妹,吃吗?”虞景明伸出手里的油纸包。虞淑华探出手抓了一把,放了一粒进嘴里,突然笑了:“大姐这个习惯一直没变,我记得小时候,我爹常给大姐买茴香豆。” “是呀,买了茴香豆,二叔就举起我,把我放在那牌楼上,我喜欢坐在那上面吃,坐在那里能将整条街面看在眼里。”虞景明笑笑。 “现在不能爬了。”虞淑华也抿嘴笑说。 “是的呀。”虞景明微微眯眼,生命易逝,但一些影象却一直印在人的脑海里。 “大姐,走走好哇。”虞淑华突然又说。 “好呀。”虞景明点头,站起身来,两姐妹一前一后的就到了巷口的牌楼边上。 “虞园的事体要辜负大姐的照应了。”虞淑华低垂着眼睑,说的有些没头没脑的,虞景明却是晓得二妹说什么的,左右不过是虞园那点事体,之前戴家大舅已经把荣兴要拍下码头仓库的事体说了,集资的话题弄的大家议论纷纷,不过一门之隔,二妹她们在屋里定也是听说了,自然也清楚荣兴资金紧张,而荣伟堂对于虞园的心思从未掩饰过,这个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二妹也是清楚,如今这话那心里大约也是有了决定。 “这事体没有什么辜负不辜负,我做事的手法你也是晓得,若不是董婆想留在虞园跟我谈条件,虞园的事体我是不管的,如今,你有决定就好,这生活,别人安排的,便是事事顺心,未见得就圆满,自己选择的,就算是荆棘密布,未见得就没有收获。”虞景明眯着眼看着牌楼上的飞檐,正滴滴答答的滴着雨珠。 后面的话不是她说的,是老夫人曾说过的。 “我晓得了。”虞淑华点点头,也随着虞景明的视线看飞檐上,雨珠一滴滴滴落。虞淑华伸出手掌,那雨珠就滴落在她手掌上,一滴一滴的,不一会儿掌心就汇成了一洼。 虞淑华突然五指一伸开,雨水便顺着指缝洒落在地。 “大姐,我回去了啊。”好一会儿,虞淑华说。 “慢走。”虞景明回道,看着虞淑华走远。 虞景明回了虞记,到得下午,李家老太爷要来上海相看虞记大小姐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永福门,同时,上海道那边,衙门联同各商团人员全部上街,排查陌生人口,立时街面一片混乱…… 同时又有消息传来,四川保路闹的厉害,局势十分紧张,武昌新军已经入川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荣家饭桌上的机关 荣伟堂和玫瑰两个坐着马车进小西门时,刚刚酉时。 “你先回去。”,马车里,荣伟堂冲着玫瑰说。 “行,我先去给你敲敲边鼓,不过,我可跟你说清了啊,这回,你一定要帮我拿到虞园的管理权。”玫瑰说着,又道:“我这不是贪虞淑华的嫁妆,也不是为我了自己,都是为了荣兴,为了你的事体,你也晓得现在做一场交际,在俱乐部,饭店租个场子,都是一笔了不得的开支,荣兴现在的情况都已经揭不开锅了,有虞园这场子不用,还出去租场子,那不是冤大头吗?别忘了,你现在很多交际的钱还是我给垫着呢。”玫瑰说着又横了荣伟堂一眼。 “晓得晓得,我也没说不去争取。”荣伟堂说着,却又咧嘴一笑,暗里在玫瑰的腰间掏了一把:“只要你有办法说服大少奶奶把虞园拿出来抵押贷款,我一准如了你的心愿。” “死样。”玫瑰叫荣伟堂摸的一身发软,没好气的啐了一口,便下了马车。 虞景明难对付,虞淑华只不过是小菜。 …… 荣宅。 “这快吃晚饭了,伟堂怎么还没有回来?”荣太太在屋里焦急的走来走去。荣老爷子坐在太师椅上吃茶,他的病已经好很多了,但依然不能走路,所以每日里只是枯坐。 “他那么大的人了,你还担心他没饭吃呀?”荣老爷子板着脸说,身子不利索了,连带着脾气也硬了不少。说完,荣老爷子冲着正坐在下手低垂着头织绒线的虞淑华道:“淑华呀,让人摆饭吧。” “好。”虞淑华笑笑,起身招呼下人摆饭,玫瑰就是这时候进了门。 “咧,伟堂呢?”看着玫瑰进门,荣太太立刻瞪着眼问。 “回太太,伟堂去南街了,他让老爷和太太先吃。”玫瑰见了礼后回道,接着又一脸讨好的把提在手上的一块布料递给荣大奶奶:“太太,这是刚出的烂花绸,刚刚到埠,伟堂瞧着挺适合你的,就扯了一块让我拿来,你看看。” “哟,是挺好看的,这天已经开始热了,我这段时间正说要扯一块绸布呢。”荣大奶奶倒是欢喜的很,拆开了在身上比划。 “好看。”玫瑰笑嘻嘻的说。 “吃饭了,哪那么多话。”荣老爷子看了一眼玫瑰,又看着正带着下人摆饭的虞淑华,板着脸不耐烦的说。 一家人坐下吃饭,玫瑰先是给虞淑华见了礼,才坐在下首,虞淑华笑笑,招呼了荣老爷和荣大奶奶后,也端着碗默默的吃饭。 “伟堂去南街做什么?”荣大奶奶又问玫瑰。 “他去找南街几个老板筹集资金呀。”玫瑰说。 “是因为码头仓库的事体?”荣老爷子难得的开口了,自他的身体出了问题后,家里产业上的事体他便不多问。 “是的呀,不过,去了也是白去,现在人都红眼病呢,晓得码头仓库那是一块肥肉,自己得不到,也不想别人得了去,伟堂说了,真正不行,只有拿家里这栋老宅去抵押贷款。”玫瑰啧着嘴说。 “那怎么行,我敢肯定,只要家里这栋老宅一抵押,只怕荣家要倒的消息全上海就要传遍了……”荣大奶奶啪的一声放下筷子说,拿老宅抵押她是绝对不答应的。 “那不是没办法嘛,荣兴本来就贷了不少款子,闸北水电那里还没见效益呢,我也没有资产,法租界的那套小洋楼之前也是租的,早就退了,要不然也不会抹着脸面自己抬轿子来荣家了,身上的首饰也全给伟堂典当,只是到底杯水车薪呀……”玫瑰说着,悄悄的看了一边上手的虞淑华。 至于身上的首饰是不是典当也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外人是弄不清的。 虞淑华只是默默的吃着饭,荣大奶奶看着她闷不啃声的就有些来气,只是要让她开口让淑华把虞园拿出来抵押她又低不了头,于是寒着一张脸在那里生闷气。 荣老爷子扫了玫瑰一眼,心里叹气,不用说了,伟堂想让淑华把虞园拿出来抵押,却让玫瑰抬起老伴来敲边鼓,自家这太太也是拧不清的,跟着瞎什么起哄。 只是话说到这份上了,他反而也不好说了,再说,倒成了一家人联合起来打淑华嫁华的主意了,他丢不起那老脸。想着,便瞪了荣大奶奶一眼:“吃饭。” 只荣大奶奶依然生着闷气,玫瑰边吃边看戏,荣伟堂这时才进门。 “少爷回来了。”下人招呼着,忙去添副碗筷。 荣太太不等荣伟堂坐下,就冲着荣伟堂说:“伟堂,一会儿去你爹书房,把家里这老宅的地契拿去抵押了……” 任谁都听得出荣太太这话是负气的。 “妈,不用急,我再想想办法。”荣伟堂说着扫了玫瑰一眼,心说这就是她敲的边鼓,显然的他也是不可能真拿老宅去抵押的。 玫瑰撇撇嘴,边鼓她已经敲了,就看虞淑华接不接。 荣伟堂顿了一下,拿筷子夹了一块鱼腹上的肉放在虞淑华的碗里,然后说:“淑华,虞园的事体你就担心,现在封禁主要就是查清董帮办的资产,过两天就解封。” 虞淑华笑笑点头,将鱼肉吃进肚子里,这才放下筷子冲着荣伟堂笑笑说:“你需要用钱跟我说一下呀,家里的老宅不好抵押的,不如就拿虞园去抵押好了。” “这怎么好,那是你的嫁妆。”荣伟堂有些为难的道。 “夫妻一体嘛,再说了,都说码头仓库是一笔顶好的投资,我也想赚两个钱在身边花销嘛,你拿去抵押,算我的投资,分红可不能少。”虞淑华又微笑着道。 “成,放心,一分一厘也不少你。”荣伟堂心愿得偿,高兴的很。 玫瑰在桌底下踢他一脚。她这边鼓已经敲到位了,接下来就是荣伟堂对她的承诺。 荣伟堂便又问虞淑华:“对了,虞园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你有什么好建议?”虞淑华微笑的反问荣伟堂。 “我是想,等江海关这边的封禁一除,虞园就不要再租出去了,我这边生意往来比较多,时常要招待客人,不如就由荣兴租下,租金一分不少你呀。”荣伟堂笑笑说。关于让玫瑰进虞园做交际的事体荣伟堂没有明说,明说反而不好,反正只要虞园由荣兴租下,一些交际的事体自然是由玫瑰出面,他这倒也不是要帮玫瑰,而是荣兴交际方面离了玫瑰不行。许多人脉都得靠玫瑰拉拢。 听荣伟堂这么说,虞淑华心里一叹,荣伟堂虽然没有明说,但她不傻呀,租给了荣兴,那跟交到玫瑰手上有什么区别。端起边上的茶不啜了一口热茶,茶是暖的,心却是微凉。 放下茶杯,虞淑华才有些抱歉的笑笑说:“我倒是想的呀,只这暂时不行,董帮办临死前已经把虞园的契约转给了董婆,董婆也托了我大姐给我传话,她想继续留在虞园经营董家宴,这毕竟还有两年半的契约在,董家如今发生这样的事体,董婆又这么大年纪了,我这个时候不好收回虞园的,人情还是要讲一些的。何况,有董家宴的名头,对虞园也是有好处的,我还想跟董婆学学烧菜的手艺,以后好烧给爸妈吃。” “淑华这话在理,就这么办。”荣老爷子这时一锤定音。他晓得伟堂打的主意,只是有些主意再打下去,那吃相就太难看了点。 荣大奶奶倒也无所谓,反正只要虞园拿出来,她心里就高兴了。 荣伟堂脸皮子有些悻悻,淑华心里明明有打算,却还故意问他有什么好建议,这到底让他的脸面有些挂不住。更何况,昨儿个一个晚上,他都在虞园处理事体,可董婆这事体竟未跟他提只言半语,反而跟虞景明提,他心里便不快活,显然的,在别人的眼里,虞园依然是虞家的事体,跟他荣家没太大关系。 想着,荣伟堂脸色便有些阴晴不定。 玫瑰脸色就不太好了,她就看中虞园,算来算去的,没想到最后她连争取的由头都没有,虞淑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想得周全这些,不用说了,这定又是虞景明的主意…… 说到底她处处吃虞景明的瘪,让她心里气难平。 想着,玫瑰又扫了荣伟堂一眼,荣伟堂只顾闷头吃饭,这人之前答应的也全是放屁了,男人就没有一个靠得住的,玫瑰冷笑。 虞淑华也默默吃饭。 人会做梦,但梦会渐渐醒来,而醒来之前,虞淑华想看得更清一些,所以她拿虞园做饵,看一个结果。 荣老爷子将各人的脸色看在眼里。 他倒不在意家里人有些小心眼,虽说是家和万事兴,但一个家庭,各人有各人的身份,各人便也有各自的打算,哪个肚子里没点小九九?所以,荣老爷一直认为,一个家庭不怕那面和心不和的,人心百样,强求不来,但唯有一点,一个家庭一定要有一个主心骨,这个主心骨抗得住风雨,拿得住人心。 伟堂这样,拿不住人心呀…… “对了,听说李老太爷要来上海相看虞景明,李家未免太小题大作了吧,李家二太太不是还在上海吗?这点事体还用得着李老太爷出面?还弄的满城风雨的……”荣大奶奶又一脸愤愤不平的道。 自下午以来,这消息永福门那边传的沸沸扬扬的,连带着同荣里这边也有人在说嘴,如此,去年,荣伟堂跟虞景明那一场戏自又被人拿出来说嘴。 去年伟堂和虞景明那场婚礼可真是活活撕了荣家的脸面,不过虞景明的名声也毁了,荣太太心里多少有些安慰,没想到如今居然爆出这样一个消息,李家这也太抬举虞景明了,到底让荣太太意难平。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荣老爷没好气的冲了一句。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去年那一场亦是荣老爷子的心中刺。 “少奶奶,李家有人上虞家提亲了?”玫瑰突然问虞淑华。 “我天天在家里,哪里晓得?”虞淑华抿抿唇说。 “哦……”玫瑰拖了长长的音。 荣太太这时醒悟过来,大家就这一片的,李家有没有人过来,永福门上上下下还不瞧在眼里呀?如今没有消息传来,自然就是没上门了,李家既然放出这个消息,那么消息的本身不假,但李家这样的大家族,在礼节不应该有这样的错漏,那如今这情形,就有些让人琢磨了,李老太爷是还未来得及到上海,李公子作为当时人自也不好出面,那如今最合适出面的人就是李二太太,李二太太那也是八面玲珑的人,她会考虑不周?显然不太可能,那唯有一个可能就是李二太太是故意的。 李二太太初来上海,可是叫虞景明当面撕了脸皮,还吃了哑巴亏的,不用说了,李二太太这是给虞景明下马威,且不论结果如何,只怕这段时间里,虞景明要吃睡不香。 荣太太和玫瑰不由都一脸看戏的表情,虞淑华抿着唇,有些担心,但面皮上倒也不表现出来,她相信大姐有能力应对过去的…… 荣老爷却是想的更深远一点,按理说,李家没必要这么早放出消息的,再说若仅仅是李公子和虞家这门亲事,以李老太爷之尊亲来上海相亲,虞景明那丫头只怕撑不起呀…… 如此两相一结合,荣老爷脸色不由的严肃了起来,冲着荣伟堂问道:“商团联盟如今怎么个情形?” “没什么,就是训练,另外配齐了枪,还搞了募捐……”说到这里,荣伟堂突然一顿,然后明白了过来,中部总会这一成立,李泽时就立刻去了武昌,而武昌新军已经调往四川,武昌那一块如今正空虚着呢,如此说明,中部总会成立后的第一个动作只怕就是武昌,李泽时去了武昌,从事的又是那样的事体,风险应该是相当大的。而去年,因着南洋劝业会的关系,李家在上海作了一把散财童子,在各行各业砸下了重金,李泽时去了武昌,若是出了事体,上海这些投资靠李二太太是守不住,便是李二爷来也守不住,唯有李老太爷,作为曾经十三行的大掌柜之一,李老太爷不管是在朝在野都有相当大的人脉,他来上海,不用表明立场,只要他身在上海,各方势力就不能不给他面子。 而至于李老太爷人未到上海,就放出来跟虞家结亲的消息,只怕是因为李泽时关心则乱吧。这回伊丽莎白号事件,李泽时借着虞记的货明修栈道,却暗里将谭先生等人暗度陈仓,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上海道的脸,同时也利用了领事管的道力武官,只没有证据,上海道拿李泽时没有办法,而领事管那边也只能装糊涂。 但不管如何,谭先生那封感谢信跟虞记的感谢信同时递出的,甚至谭先生等人在广州也是跟着虞记的货一起上船的,如此,在上海道和领事馆等人的眼里,虞记这边怎么都有些可疑的,毕竟太巧,当然了,如今上海局势紧张,为了不牵动沪上商人的神经,再加上这事体又牵涉到伊丽莎白号,而虞家背后还有王家运作,正常的情况下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如果中部总会真有动作,李公子那边也得防着朝廷狗急跳墙,黄花岗的血还热着,四川保路运动也是风雨欲来,谁也保不齐上海道那边会不会下死手,所以李泽时急于给虞景明一张护身符,而这更一步证明了,只怕一场行动已经迫在眉睫了。 “总之,拿到码头仓库后,你就专心生意上的事体,别的东西别掺和了。”看荣伟堂的神色,荣老爷晓得他想到了,便叮嘱一句。 “晓得了。”荣伟堂道,心里却暗暗计算着,这是一个机会,若是成功,那他荣伟堂就真正翻身了,不用象如今这样还计算着淑华那点嫁妆。退一万步,若是情形不对,他还可以向刘大人告发,真是进可攻,退可守。 吃过晚饭,荣伟堂借着由头,又带着玫瑰出门了,去找杨三姨奶奶打牌去了。 “二姑娘,就不该把虞园拿出来……”明月愤愤不平的说。 “没事的,他的事体我也帮不上忙,你帮我去叫辆车,陪我去四马路那边看看董婆。”虞淑华换了件衣服,挎了个包,大姐帮她铺了路,终是要她一步步去走…… 第二百三十二章 熬 天已经完全的黑了,虞景明站在虞记二楼的窗口看到虞淑华带着明月出了小西门。猜想淑华应该是去见董婆了。 “大小姐,各分店的掌柜都来了,在院子的作坊里等。”小桃推了门进来说。 “晓得了。”虞景明点点头,手里捧着茶杯下楼,小桃一手拿着油纸丫,一手提着一只篮子,里面摆了算盘和账册,亦步亦趋的跟着虞景明一起下楼。 因为阴雨天,风有些急,吹得楼下作坊屋檐下的路灯晃晃当当。 院子的水池边,大部份工人们已经下班了,只有几个娘姆们在洒扫,还有几个工人在院子里整理糕模,偶尔闲聊几句,还不时的伸长脖子朝作坊里张望,往日这个时候,作坊早已经封火了,一般也就留两个值班的学徒在作坊里整理杂物,今日作坊的茶水间却是灯火通明。翁掌柜,余总账,赵头,戴政掌柜以及其它各分店掌柜全在。 “哟,这是出了什么事体了?”一个娘姆一边拧着扫把一边好奇的问。 “你不晓得呀,衙门朝虞记下手了,今天,每个分店都有衙差进出盘查陌生人口,可说是盘查陌生人口,可哪有每一个客人进门买东西都要盘查一翻的,这样几次一下来,哪还有顾客上门?衙门这是软刀子磨人哪……”一个工人一边几个糕模叠的整整齐齐的,一边叹着气摇摇头。 “衙门这不是把虞记往死路上逼?”另外几人俱抬起脸来一脸愤愤不平的说。 一时间几人聚一堆议论纷纷,这时先前说话的娘姆重重的咳了一声,众人抬头就看到大小姐带着小桃从楼上下来,立时,便再无声响。 虞景明推开门进了作坊,小桃就站在门外。 “你们几个在这里嚼什么蛆?你们又不是不晓得虞记的利润主要靠外埠这一头,东城,南城那几个分店能保本就不错了,虞记什么时候靠他们了,衙门爱查查去……”小桃将油纸伞靠在一边墙上,两手抱着篮子,背靠着作坊门外的柱子上冲着水池边的工人挑了眉没好气的说,说完,又道:“你们不要在这里捕风捉影,搅乱了人心,小心红梅嫂扣你们工钱……” 小桃这张嘴是越来越利了,但大家都晓得,小桃说话不好听,但用意都是好的,而且从不打小报告,再加上年纪小,大家也都乐意跟小桃打趣。 这会儿几个便笑嘻嘻的回道:“哟,小桃大姐这话在理,我们听,再不敢捕风捉影,小桃说没事那定然是没事的。” 几个工人说着,又想着下午就传遍了永福门的消息,便又道:“再说了,听说李家老太爷这回可是专为大小姐来的,有李家撑着,咱们还真不用太担心……” 小桃又瞪了眼:“李老太爷的事体也不是可以乱说的……” “哟,我又多嘴了……”那说的话打了个哈哈,然后三三两两散去。 虞景明这会儿坐在作坊的窗边,茶水间里人不少,但气氛却很压抑,没有一个人出声,静的能听到窗边屋檐水滴落的声音。 外面工人们的闲话自也零零落落的传了些进来。 在坐的,至少都是一店之掌柜,经过世事磨练,对于李老太爷将来上海的消息自不如外面工人那样乐观。李老太爷将来上海的风声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大小姐已身陷其中,可至今李家那边没有一点消息传来,也没有任何人给虞家递过话,这就颇让人玩味了。 红梅这时也扯了翁冒在茶水间的一角压低着声音说话:“怎么回事啊?你们公子做事怎么顾头不顾腚的呀,消息放出来了,可这一天过去了,李家那边没有一个过来递话的人,只要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想到这里面有问题的呀,如此一来,大小姐多被动呀……” “大公子今天一大早就出发去武昌了,我一时也联系不上,我下午的时候去找过二太太,只是没见着,说是去苏州了……”翁冒有些无奈的说,公子走前是安排好的,消息一传出,二太太就会拜访王柏权和王大奶奶,毕竟虞永福有遗书将虞景明托付于王家的,同时再由王大奶奶陪同来是见虞二奶奶,不管如何,虞二奶奶总是大小姐的长辈,这一连串动作并不是要把事情定下来,而是表明李家的态度。 只谁料公子前脚才走,苏州那边就有消息传来,李记在苏州的分店出了点事体,二太太便急忙下苏州了,于是整个事情就有些半天吊。 “我看那位二太太是故意给大小姐难堪。”红梅嘀咕的道。 翁冒不作声,心里也晓得这事体太巧了点,大小姐跟二太太是有过节的,如今公子既然搬出了老太爷,那只要大小姐一点头,进李家门则是必然的,在这种情况,这事体十有八九就是二太太给大小姐的下马威,不仅仅是因为之前的过节,只怕里面也有二太太对大小姐的忌惮。 李家虽然对外团结,但私底下家族里的斗争也是不少的,就算大小姐没有得罪过二太太,但以大小姐的能干,二太太那里只怕也是要早早提防,这一通下马威也少不掉。毕竟,这事体要让二太太出面,那主动权就掌握在二太太的手里了。 虞景明听着窗外屋檐水滴答嘀答,她自也晓得那位李二太太这是给她下马威,但对于李二太太这下马威,虞景明倒没太在意,相反的她反而松了一口气,这给了她挪腾的空间。 自昨夜晓得李公子为了她请出李老太爷,她是有些心动,但也有些烦燥。 李公子此举用心良苦,尽管虞景明清楚的晓得,李老太爷绝不会是专为她来上海,她虞景明没有那样重的份量,但这并不能否认李记给她虞记站台的用意,所以虞景明是承情的。但同时,李公子此举,却也太过强势,直接把她逼到了墙角,李老太爷出面,再加上之前跟李公子有些纠缠不清的花边新闻,那位李公子此举是没有给她留下拒绝的余地了。 这样的强势,跟虞景明的性子不合。 想着,虞景明嘴角微微翘了翘,这也是李二太太敢于在八字没一撇的情况下就给她来下马威的原因吧。 虞景明之前跟荣家有那么一场,已经惹的上海物议纷纷,如今李家放出风声,李老太爷专为她来上海,虞李两家联姻声势已经造起,若是这种情况下,虞景明最终仍未嫁进李家,到时众口烁金之下,虞景明这辈子或许只能是守着虞记孤独终老了…… 虞景明唇有些微干,不由抿了抿唇,眼神微敛,想着卞先生之前的提醒,卞先生应是看明白这些,所以本不是多事之人,却格外的提醒她,有些机会还是要抓住的好。 只是这世间,要抓住一些东西则必然要放掉一些东西。 虞景明又深吸一口气,她想着那夜里,李泽时采了一枝茶花出永福门时,她脸有些微热,然后慢慢的温热消散,虞景明心底也轻轻一叹,少女情怀总是诗,她也不能免俗。所以,当她晓得李公子请出李老太爷来为他做主时,她确实有些心动了,也答应翁姑奶奶会慎重考虑。 但李二太太此时这个下马威也着实敲醒了虞景明脑海里一些虚幻的念头。 李公子有李公子的路,李记也有李记的规矩方圆,而她虞景明亦有要守护的东西,未来如何还着实不晓得呢,暂且这么着吧,李二太太那边既然没有反应,那她估且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当李老太爷来上海的消息,就跟她之前同那位李公子的花边新闻一样不予理会就好。 至于衙门对虞记的出手,虞景明心中有数。 “景明,法租界和四马路这边,巡捕也进店盘查了。”这时,戴政和莫守勤相视了一眼,又道。 “嗯。”虞景明点点头,这不奇怪。 董帮办昨夜揭露英领事当局伙同江海关税务司谋求截留税款的事体,如今这事体闹的纷纷扬扬,英领事当局和江海关税务司这边自然是否认的,但如今媒体的声音是需要衙门出来说明。毕竟,海关税款是存于道台府库的,海关税款会不会被截留,朝廷最有发言权,这回这事体,税务司这边倒是需要衙门的配合了,如此,租界这边免不得也要配合衙门行动。 想着,虞景明手指轻轻的敲了敲窗台,冲着戴政和莫守勤说:“戴掌柜,莫师傅,法租界和四马路分店这边巡捕要查,就让他们查,这边顾客成份复杂,巡捕不敢太过份的,另外,你们也可以跟顾客解释,这回事体是衙门通令租界当局协查,虞记只是开始,接下来整个租界的商铺都要协查……” 虞景明话音未落,戴政和莫守勤都两眼一亮。 对于目前中国的形势,西方各国承诺是保持中立的,也因此,之前谭先生事件,衙门给租界当局发照会,租界当局死活不承认,而这回。衙门针对虞记固然是小事,但目前形势也是极其敏感的,一但舆论起来,租界这边也只能收手。 一边翁冒也是闻弦知雅意说:“我再找记者就租界当局协同衙门排查租界商铺的事体发两编通告……” 虞景明点点头,翁冒再添这一把柴,虞记在租界分店内的经营大体就不会受影响了。 至于老城厢内的分店,虞景明又冲着翁冒和东城,南城等几个分店的掌柜说:“各店目前经营状况怎么样?” “原先是有起色的,只今年初以来,被陶记打压的厉害,尤其最近两天,陶记砸下重资,连开了好几家分店,开业都有优惠酬宾,价格压的很低。所以,各分店近几日的经营基本都是亏损的。不过,老城厢这边小吃挑子多,每天出货量不少,这一块最近倒是赢利了,而且势头不错……”翁冒作为总掌柜,对各分店的经营情况了如指掌。 说起来,大小姐利用小吃桃子来销售虞记糕点这一招真是神来之笔,特别是如今这情况,衙门针对虞记,虞记固然有损失,但凭着这些小吃桃子上的生意,再加上外埠的单子,虞记能撑过难关。 “那这样,同样的,衙差要查就让他们查,你们最主要的是保证小吃挑子的出货量,另外,衙门的衙差该打点的也打点一下,尽量满足他们。”虞景明说。 “哪里满足得了,那些个衙差借着这风头,吃相难看的很,那味口就是个无底洞,还会顺杆爬,给的多了还想要的更多。”南街的掌柜无奈的说,平日里也没有少打点哪。 虞景明微微眯了眯眼,她自然清楚那就是个无底洞。 这回她真不怕他们要的更多,给他们拿,有些东西拿惯了手就收不住了,他们在虞记这里拿惯了,别的铺子里自然也想拿,这回衙门虽说是针对虞记,但未尝没有借此敲打各行各业的意思,有了这层意思,衙差们只会更肆无忌惮,到时必引起群起而功…… “没事体,暂时就这样,我再找找人,这一段时间,咱们就是熬的。”虞景明说,不是所有的斗争都风起云涌,很多时候,熬是胜利的法决,能熬过难关就是胜利。 虞景明同翁冒,红梅,小桃一起走出虞记时,天已经完全的黑了,幽深的长巷,晚来风急…… 第二百三十三章 石榴火红 同样深黑的夜,一盏孤灯,卞维文坐在灯下,略有些嶙峋的手指翻着笔记,是董帮办的手笔,这本册子记录的是董帮办进江海关以来所经历的人事,翻到最后,卞维文沉思了一下,才提起笔,在最后的末页空白处,用蝇头小楷写下一行注:辛亥年夏月,虞园董家宴上,董公揭发洋人欲截留税款之心后吞枪自尽,生平撰写海关人事录,以记海关风云。 “哟,你这是给董帮办盖棺定论了呀,春秋笔法,有这一笔,姓董的后人将受益无穷呀,你到是好心。”老潢一手提着一只锡壶,锡壶里装着老酒,他咪一口酒,走到卞维文身边,看着卞维文写的东西,咧咧嘴说。 “也是他拿命换的。”卞维文放下笔,合上笔记本,嶙峋的手指按在笔记本上笑笑说。 “也是,都说好死不如癞活着,不是什么人都能象他那样,一生算计,最后连死都算计在里面,就凭他这一死,我老潢也高看他一分。”老潢一向是瞧不起董帮办的。 卞维文沉默不响,过了一会儿,站起身来,从一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刀宣纸,又拿了截纸刀,一张大纸,截成九张账页大小的纸,如此,截了厚厚一叠,然后装订成册,然而在封面写下海关录事四个小篆,写完便又开始磨墨,属于董帮办的记录已经结束,今后,将由他来记录这海关日常。 夜更深了,不远处西门楼上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永福门的巷子里,也传来老罗敲的梆子声,已是子夜。 “怎么,还不睡呀?”老潢一屁股坐在一边的楼梯上,打了个哈欠,喝一口酒,又丢一糕花生米进嘴里,花生米就老酒,最解人生寂寥。 卞维文依然不响,手里的方墨磨着石砚,在静夜里沙沙做响。 “这是要等维武呀?这都半夜,他哪里还会回来,你坏了他的好事,那小子心眼跟针尖似的,你便是他大哥,他也要记恨的,这几天都不得见人影的。”老潢咧着嘴说。他话里说的坏事自然就是卞维文让虞景明不要去争码头仓库的事体,这事体卞维文没有瞒着卞维武,卞维武当时甩了脸就出门了。 卞维文敲了敲额头,起身,啧啧嘴,也在楼梯上坐下,就坐在老潢身侧,随手从楼梯的盘子里抓了几粒花生米,丢了一糕进嘴里,慢慢的嚼着,专注嚼东西的时候,所有纷杂的思绪便都放空了,这也是一种练心,难怪那位大小姐最喜欢嚼茴香豆。 “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他是一时还想不通,等想通了自然就要回家了,翅膀硬了,该飞就得飞,你以为你真是他爹呀……”老潢又说,他就瞧不得卞老大把什么都往肩上抗的样子,卞老大有时就是的管太多了,不过想想也是不容易,十七八岁的小子硬是拉扯了的两个弟弟长大,那真是又当爹又当妈的,于是到最后,一个本应是意气飞扬的年轻举人变得坚韧和含蓄,倒不是这样不好,只是这样到底失了年轻人的锐气。如此,不伤人,易伤已。 想着,老潢又滋溜了喝了一口酒,又咧咧嘴说:“你说你,卞老二的事体你管管也就算了,那位大小姐的事体你做什么也多嘴?还叫人家要抓住机会,你怎么不抓住机会,这哪有把自己喜欢的女人往别人怀里推的?” “老潢,你说什么呢?”卞维文愣了一下,没想到老潢突然说这个,有些哭笑不得:“东家大小姐那样的人,是别人能推来推去的人吗?”卞维文说着,又轻轻一叹:“我是有点为她急呀,大小姐这回若不能嫁进李家,她之前又跟荣家有这么一说,只怕到时说长道短的就多了,这总是不好的。” “哟,你这真是瞎操心,姓李的小子都把李老太爷搬出来了,虞家大丫头嫁进李家不是板上订钉的问题嘛,李小子可没给虞家大小姐留下拒绝的机会,他这倒是比你爽利。”老潢哼哼道,又斜了卞维文一眼, 卞维文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就是因为李泽时太强势了,大小姐那性子是遇强则强,再加上李二太太又在打小心思,大小姐不是那能让人拿捏的,所以我才格外提醒大小姐一句,人生有时是需要妥协的,大小姐有时太要强了。”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老潢拍拍膝盖站起身来,维文其实是关心则乱,虞家那位大丫头从来就是无俱风雨的。 想着,老潢也再未说话,提着酒壶摇摇晃晃的上楼,进得屋里,看着卞老三睡的香,他便拢紧身上的黄马褂,这衣服,也不晓得还能再穿几天了,也就不脱了吧,想着他便依在窗边的藤椅上,对月酌酒。 海岛冰轮初轮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如此枯坐,便是一夜。 卞维文也在楼下也是一夜未眠,他自然晓得老潢嘴里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意思,也晓得大小姐一向是无俱风雨,可他到底希望大小姐身边有一个能为她挡风挡雨的人。 他自己倒不是不愿,也不认为自己挡不得风雨,只是他选的路到底太隐晦也太窄又太憋屈,而大小姐应该是那能在广阔天空中挥洒的女子。 卞维文想着,手中的笔也一夜未停,报纸出来了,闹轰轰了一段时间税款截留事体在衙门出面为税务司做证的情况下平息了,税务司方面也做出承诺明年重新制定税则,卞维文便静下心来起草一份草案,到时也可作一个参考。 一夜无言。 …… 接下来一段时间,卞维武一直未出现在永福门里,于是关于卞家兄弟,永福门里又多出一些兄弟不合的流言,虞景明听说了,只是站在阳台上远远看后街那株石榴树,树稍正好冲出屋檐,正是夏月,树稍上的石榴花火红火红的。 码头仓库最终落进了荣兴的口袋,同时大仓洋行要收购利德商行的事体也浮出水面,在上海也引起了不小的话题。税款截留的情况终在衙门出面说明的情况下平息,便是董帮办的死也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但董家的旗却一直未到,虞园已经解禁,而随着虞园解禁,虞园门口的翠提二字换成了董媪私斋的牌匾,牌匾的落款是渔川先生。因为这个渔川先生,董家宴又被推上了私房厨的浪尖。 渔川先生,姓吴,名永,慈禧西行时任前路粮台,专为慈禧打理食住,那一次渔川先生正是请了董婆出山,事后为感激董婆,渔川先生才为董婆题了董媪私斋这个牌匾。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夏末午后 “哟,听说董婆定了规矩,一个月只预定九桌,我听四马路那边的伙计说,好象那席位今年都订完了呀?今年这还有小半年了吧。”桂花嫂穿了一身青底粉色碎花的窄袖立领直摆袄,深棕色的马面裙,这会儿手里拿着一把编了福字的麦杆扇倚在麻婶的家门口闲话说。 已经是末伏的天了,早晚渐凉,但永福门这边午后屋里还是很闷热的,倒是长巷子里,常常是一阵一阵的穿堂风,甚是凉快。因此,永福门各家各户吃饱了午饭,都搬了椅子,摆在各家门口,手里再摇着芭蕉扇或麦杆扇,坐在长巷子里乘凉,免不得再要一碗老王头茶当上的大碗茶,茶苦,但正合苦夏的苦字。 翠婶提着茶壶,给日日在茶档上趴窝的老潢倒茶。 老潢依然是一身正装,穿着他那件黄马褂,这段时间,大家见习惯了,倒也见怪不怪了,要是哪天没见老潢穿他这黄马褂,才会奇怪。 老潢头顶上,挂在棚杆上的鸟笼里,翠眼鸟一直叽叽咕咕小叙不断。 老潢便眯着眼,头指在桌上敲着,配合着翠眼鸟的小叙声打拍子,到还真能合成一曲。 翠婶给老潢倒好茶,手里的抹布抹去桌上的水渍,这才回过头跟桂花嫂搭腔。 “那可不,人家董婆等于是给老佛爷做过御厨的呢,她到是也藏得住,董家出事之前愣是没传出一丝风声。”翠婶啧着嘴,怪道这样红嘛。 “之前,董家宴已经名声在外了,若是再搬出这名头,那不免要树大招风喽……”老王头给煤炉换了个煤,感叹的说了一句。 “这话到是在理。”一边正拿着扫帚扫地上头发的钱六婶接了嘴,顿了一下才又说:“如今虞记也算是近水楼台先月,这水涨船高的,我可听说虞记这几天的桂花贡都供不应求吧。” 大家天天对着虞记,虞记前头的铺面,听说桂花贡一上架,立马扫空,这事体这两天都传邪呼,一大早的,没开门就有人排队了。 “到是有这么回事,你们不晓得,虞记的桂花贡起先天天涨价……”嘉佳正在老王头这里买酸梅汤,这时也接了嘴,只她话未说完,桂花嫂便插了嘴:“说到虞记这天天涨价,起先还是虞家三姑娘涨起来的呢,那时候大家还道是虞记姐妹内讧,敢情着这是虞记姐妹给大家来了个烟雾弹呀。” “可不是嘛。”众人心想,三姑娘还是顾全大局的。 “嘉佳继续说。”麻婶催促着嘉佳。 “这不,……后来董家宴后,虞记桂花贡的价格算是定下来了,可董家宴上不是出了董帮办那事儿嘛,大家想着,这董家宴说不定也要没落了,于是就猜这桂花贡会不会因此降阶,一些想买的便观望呢,哪曾想,这一观望却观出了董媪私斋,董媪私斋现在这一席难求的样子,哪个不看在眼里,于是当初上了董家宴的那几款糕点,尤其是桂花贡那自是水涨船高呀,大家都说桂花贡说不定还要涨价,这不赶紧趁还没涨就先下手了,因此的,这几天所有的铺子,桂花贡一上架就卖断货了。”嘉佳喝了一口酸梅汤说,这些事体都是听她家余翰说的。 “所有的铺子都卖断货了?那东城,南城等地几家分店没事了?”有人好奇的问,永福门里大家都晓得,衙门最近查虞记查的很勤,总店这边,大约是李家那边放出风声,虽然也日日来查,但相道还不难看,但其它的分店,衙差的相道就太难看了,弄的那些分店生意几乎没法子经营。 “哟,你们不晓得呀,东城,南城几家分店都关啦,说是要老铺新开,店面要重新搞装修,可谁心里不清楚,虞记是被衙门整的有些开不下去了,别看现在红火,还指不定怎么样呢。”戴娘子从屋里出来,依在门边,翘着嘴角说。 “哟,之前不说是有李老太爷出面,没事体的嘛?”麻油婆今天穿了一身紫色大花的直摆袄,整个人显嫩不少,这会儿依在墙边磕着瓜子,她跟戴娘子配合的十分默契,两人相视一眼,便话抬话的说。 “李老太爷这不是还没到上海嘛,再说了,李老太爷这事体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呢,说李家看上了虞大小姐,李老太爷要亲自出面给孙子说亲,可这男女婚姻之事,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大小姐如今也就二奶奶一个长辈吧,就算有王家做主,二奶奶这边怎么也该递个消息吧,可咱们二奶奶可是什么消息也没有接到,你们说这是什么事体?”戴娘子抬着虞二奶奶说话。 九号门开了,虞二奶奶提了只垃圾桶放在门口,这放垃圾通的事体哪用得着虞二奶奶亲自动手,虞二奶奶这是借故出来,这会儿神色淡淡的接了嘴:“大嫂,我跟那位什么关系,你又不是不晓得,人家可没把我当长辈,再说了,现在什么时代了,都讲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哪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说法,人李家是外埠人,还真没有必要给我递消息,大嫂是抬举我了呀。” 虞二奶奶脸色不是很好看,大嫂现在腰杆子硬了,处处跟虞景明过不去,她自是乐得看戏,只大嫂却把她抬出来做把子,那她却是不乐意的。 虞景明是命好,进了李老太爷的眼,可这事儿如今不上不下的,最后怎么个结局,她拿眼看着就成,她到也要看看老天爷倒底是有眼没眼,这样一个白眼狠,若最后落得一个好下场的话,那就真是老天没眼了。 虞二奶奶想着,看了看天。一边戴娘子叫虞二奶奶堵了嘴,一脸悻悻,心里也不快活,便闭口不言,周围的人将这情形看在眼里,大家心里也晓得,戴娘子最近跟麻油婆走的近,二奶奶这边就远一些了,再一想着戴谦和虞三姑娘的亲事,又有一个邓香香在一边虎视眈眈的,啧……这事体就有些不好说了。 “二奶奶,下午有时间不?”斜对门,李太太从二楼窗户探出个头来问虞二奶奶。 “我时间一大把的呀,是要打牌吧,约好人了吗?”虞二奶奶一脸笑的说。 “我这边有一个,同荣里的汪太太,她先生原是纱厂的会计,也是他先生本事,前不久刚升了副经理了,手里头便活泛了。”李太太说,永福门这边打牌的也不少,只是永福门各家各户大多都有人在虞记上班,如今全算是虞景明的人,虞二奶奶不乐意人进门。 虞二奶奶看了看戴娘子,又看了看对面倚在墙边的麻油婆:“大嫂下午有事体吧?”最近几天下午,戴娘子都跟麻油婆聚堆去学织花。 “倒是有点。”戴娘子说。 “哦,那就叫上月娥吧。”虞二奶奶冲着李太太道,月娥是莫守勤的娘子。这段时间跟二奶奶走的倒算近,莫守勤是因为虞二奶奶的聘请才去四马路那边的,因此月娥算是自家人了。 “那好,我去叫了汪太太就过来。”李太太牌瘾不小,说完,没一会儿就开门出来,冲着二奶奶摆摆手,就风风火火的出了永福门,转去同荣里。 二奶奶笑笑,转身也回了屋里,门吱呀着,门房老杨坐在门口的壁照边抽着水烟袋。 戴娘子脸色就更不好看了,她也好打牌的,刚才虞二奶奶那么问,她那么答,虞二奶奶要是真心邀请,按理应该再邀一下的,反正学织花日日学,本就是好玩,一日不学又有什么关系,没成想,二奶奶也就那轻描淡写的一句,然后立马转头邀别人了,这让戴娘子觉得面子一时过不去。 “呵,二奶奶也晓得人家没把她当长辈看呀,我这不是看不过眼吗,到成了狗拿耗子了,我这是犯贱。”戴娘子瞪着九号门没好气的说。 戴娘子和虞二奶奶起了间隙,麻油婆心里高兴,但因为邓香香的事体,她倒不好说什么,便接回之前的话题说:“别说,李家这事怎么说都有些怪,我估摸着,这别是空穴来风吧?” “麻油婆,你也扯的出来,这消息已经传遍上海,报纸上都有登,这真要是假的,那李家不是耍人玩吗,别忘了李虞两家还是生意伙伴呢,就算不结成亲家也没必要结成仇家吧?”翠婶甩着抹布没好气的说。还有一点翠婶没说,这真要是空穴来风,大小姐那边也不可能由着别人这么说,不回一句吧,这显然是有人递了话的。 当然,现在这情形也是有些不对,只不晓得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麻油婆一时词穷,不晓得说什么好,不由撇撇嘴。 “这事体倒是真的,只不过呀,虞大小姐得罪了人,如今被人拿捏呢。” 这时,玫瑰带着茉莉从街尾过来,接了嘴说,她一身香云纱旗袍,那旗袍叉子开的老高,让人侧目。 听着玫瑰这话,戴娘子眼睛一亮,倒是起劲了,挑挑眉:“哟,哪个要拿捏虞大小姐哟?” “这上海,有那身份拿捏虞家大小姐的李家人还有哪一个?”玫瑰没有直说,倒是反问说。是人都晓得,除了李二太太就不作他想。 “晓得,晓得了。”一边麻油婆也一脸心领神会样的点点头,又一脸八卦的说:“那位大小姐性子可也是个要强的吧,怕不是那能让人拿捏的。” “那这只有虞大小姐心里清楚,别人如何晓得。”玫瑰翘翘嘴说。 “哈,这下有热闹瞧了,当初荣家那事体,那位大小姐可就做了一场大戏,如今只怕也不消停。”戴娘子也笑咪咪的说,顿了一下又道:“只不过有了当初那一会,如果虞家这位大小姐再闹一场,那虞家这位大小姐只怕也不用嫁人了吧……” 戴娘子这话颇有些幸灾乐祸,只她话音刚落,一只死老鼠突然落在她的头顶上,然后从她面前滚落在脚边。 “哎哟,哪个糟瘟的……”看着烂糊糊的死老鼠,戴娘子恶心坏了,还唬了一跳,这东西有传染病呢,气的一脚将死老鼠踢到墙边,“喵”的一声,小花从13号门楼上跳下来,弓着背窜到墙边,一嘴叨起老鼠,回过身来又瞪着戴娘子。 “呸,野种就是野种,养的东西都是鬼祟的。”见到小花,戴娘子更是气的跳脚,捡了门边的石子又朝着小花砸去,嘴里兀自骂个不休。 小花又腾的一声跳上了九号门的墙头,然后蹲坐在墙头上,一边吃老鼠,一边盯着戴娘子看,眉眼皱到一块儿,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哟,这猫儿成精了。”外面围了一圈看戏的啧啧嘴。 九号门的天井边,夏至一手摇着水井的转轴,一手将露出井口的竹篮从绳勾上提下来,竹篮里一个青皮大西瓜,六灶乡的沙地西瓜,卓铁一早去六灶乡运鱼的时候带来的,又放在井里从早上泡到现在,午后吃最是解暑。 将西瓜提上来,夏至又一脸有些紧张的看了一下围墙根边,虞景祺坐在墙根的一张小椅子上看着13号的门楼,13号门楼后面,戴季趴在屋檐上,此时正瞪着眼冲着虞景祺做着口型,无声的骂:虞景祺,小花是混球,我要被它害死啦。 虞景祺便眯着眼,做了个口型,无声的说:藏好,说完却又回过头来看着夏至。 夏至便笑呵呵的,刚才,她可是看着虞景祺把老鼠交给戴季的,也不晓得这孩子是有意还是无意。 门外,戴娘子还在骂。 夏至从虞宅的大门探出半个身子,冲着外面的戴娘子说:“舅太太,不关景祺的事情,是季三少爷把老鼠递给小花的。” “夏至,你个叛徒,以后没男人要的……”戴季立刻的便从门楼后面露了头,他气的走跳脚,只一个没站稳,便从门楼上滚下来,好歹被戴娘子扶住。 “夏至,戴季有个好歹我决饶不了你,敢情着这上上下下就不是个东西。”戴娘子本来还要骂戴季,冷不防又吓了一跳,这一嘴又带上了九号门这边上上下下都骂了。 夏至这会儿一手抱着西瓜,一手牵着虞景祺,两人一起上楼,景祺的脚边跟着小花。 “哟,敢情着有人觉得自己是个东西呀。”虞宅二楼,翁姑奶奶拿了一只布鞋,一边在二楼阳台的栏杆上用劲的拍灰,一边冲着戴娘子里嘲讽的说。 之前戴娘子编排虞景明那些话,翁姑奶奶听在耳里,气在心里,只不过她也晓得现在这种情况辩无可辩,好在小花给她出了气,这会儿冷不丁的又听到屋外戴娘子的大骂,那自落到她的嘴里了。 听闲话的一阵窃笑,戴娘子也咬着牙,她骂人不是东西,那翁姑奶奶说她是这个东西,这话没毛病,却堵的她没话回。 “行了,大中午的就听你娘儿俩在闹。”隔壁13号门里,戴寿松搬了一张椅子坐屋里出来,一脸没好气。 戴寿松之前想在屋里午睡一下,最近他忙的很,大仓先生要收购利德,吴先生的商易公司开下来了,要跟他借款,荣兴码头仓库那边还缺一笔钱要集资,他上上下下的跑,也是累的很,只刚睡下,外面就吵吵嚷嚷的,也实在睡不着,心里自也有一份火气。 “哟,合着全是我的不是了。”戴娘子气节,只不过一向来,戴家都是戴寿松说了算,戴娘子倒没有那心气儿跟戴寿松发飚,只她肚子里的气一时也散不去,便扯了戴季的耳朵:“糟瘟的东西……跟我回屋……” 最后戴季倒霉,被戴娘子扯着耳朵往屋里拽。 “痛痛痛,耳朵掉下来了……”戴季咧着嘴叫,虞景祺趴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两眼也弯成了月亮。虞景明躺在阳台的竹椅上午睡,半本书盖在脸上,巷子里这么吵,自然是睡不着的,这会儿从书的空隙里看着虞景祺,这孩子心里明白的很。 …… “戴经理,你集资的份额凑齐了没?”巷子里,玫瑰还没有走,这时却冲着戴寿松说。 “还差点,这不是没到时间嘛。”戴寿松将椅子摆在老王头的茶档边上,也要了一碗茶,午岁没睡好,心里烦。 戴娘子本要进屋的,这会儿却不进去了,站在门口,两眼死死的盯着玫瑰和自家男人。 戴季趁着他娘不注意,就往九号门里钻,只要上了二楼,他娘就拿他没法了。 “戴经理,还有最后三天了,别怪我追的紧,你晓得我手头上的资源不比你少,大家跟我也是想喝点肉汤的,你要是一时弄不出来,便把份额给我好了……”玫瑰又笑笑说。 “那可不行,这份额是我好不容易跟伟堂要来的,跟着你的人要喝肉汤,我们永福门这些人就该眼巴巴的看着呀,大家也是要喝肉汤的,这点份额,我这边还不一定够呢,放心,三日内,一准儿全给你交齐了。”戴寿松保证道。 “那成,我也争不过淑华,就这样,戴经理要是实在凑不起跟我说一声就行。”玫瑰说着,便带着茉莉出了永福门,身形聘婷,妖娆的很。 “戴寿松你搞什么鬼,你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别给我搞花头啊。”戴娘子这时瞪着眼,脑海里突然就想起虞二爷搞的那事体,一根神经便绷了起来,这世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呀。 “你乱扯些什么?什么话都敢往外冒,若不是为了荣兴码头仓库那点事体,我理她做什么,不要胡思乱想,反而叫人笑话。”戴寿松瞪眼,又说:“还不快回屋洗了头,换了衣服,老鼠身上有病的晓得哇。” 戴娘子心里还有些不安宁,可刚才的老鼠也是把她恶心坏了,一抿嘴,还是回了屋里。 “前段时间拍卖,荣兴不是得到了码头仓库了吗?怎么,还有问题呀?”麻河北坐在自家门口,这时冲着戴寿松说。 “没什么问题,码头仓库荣兴已经拿下了呀,资金分三次交割,已经交了两笔了,还剩最后一笔,大家刚才也听到玫瑰的话了,最后这一笔集资的份额没多少,还是我死活凭着一张老脸从伟堂那里要来的,就象刚才玫瑰所说的,她身边有人想跟她混油水,可我戴寿松在永福门也住了十多年了,这些年吧,说起来靠大家照拂,这有油水的东西,我也想跟大家分享的哇。”戴寿松说的口沫横飞。 “我手头倒是有些资金,可就是有些没底,我可听说荣兴这回为了得到码头仓库,着实下了血本,码头仓库是赚钱,可刚接手,也有方方面面的要打点吧,再说了,荣兴投资的闸北水电都还没开业,要赢利只怕也要一段时间吧,如此一来,荣兴靠什么来支付利息?” 这时,李太太正拉了汪太太过来,还没进虞家的门,就听到戴寿松这话,便站在门口问戴寿松。 戴寿松这段时间一直在鼓动大家投资荣兴码头仓库的事体,李太太也是有些动心了,便背后找人调查了一下荣兴,说起来荣兴铺的摊子不小,虽然荣兴商贸这一块利润不小,但架不住南汇那边荣兴亏了不少,还有闸北水电,这个可能一时半会儿也没效益的,再加上如今码头仓库一大笔,荣兴不但所有的老底都砸进去了,还贷了不少款,这让她心里没底。 一边汪太太也竖了耳朵,最近手头松,这事体,她倒也有些兴趣。 “李太太是有成算的,不过你别担心,你晓得哇,小西门外面的护城河要填了,护城河两边的路面都要重修,法租界那边还要建岗亭,这是沿着整段老城墙的,这个项目是我们荣兴拿下了,第一笔资金都已经到账,这立马就要开工,你还担心没效益呀?”戴寿松拿着扇柄指着巷尾外面的老城墙说。 “哟,这老城墙还是要拆呀?”赵明觑了戴寿松一眼,问道,问完,又侧过脸,看着坐在茶当一角,鼻子哼哼,手里打着拍子,眯着眼,似睡非睡的老潢。 老城墙可是老潢的命根子。为着这老城墙,这些年来年年唱大戏。 老潢却好似完全没有听到戴寿松的话,哼哼声渐弱,突又打起了呼鲁。 虞景明这时把盖在脸上的书拿掉,反正睡也睡不着,三伏的天气,总让人心有些浮燥,当然主要是最近李老太爷来上海的事情确实让她心神有些不宁。 窗外长巷,戴家大舅的话若有若无的传到了她的耳里,虞景明坐了起来,拿着白汗巾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心里想着,老城墙肯定是要拆的,不在今朝就在明日,只不过,法租界的岗亭怎么也要建这边来? 一直以来,洋人为了倾吞地盘,手段层出不穷,筑路和建岗亭就是洋人的手段,他们常常先以维护治安为由,在租办周边未划定的区域巩路,建岗亭,等到路建起来了,洋人们再以路权为由将路周边的区域划进了租界区。 如此,这些年来,租界的区域是越扩越大。 想着,虞景明心情更有些燥。 外面巷子里,听着赵明的问话,戴寿松嘀咕了句:“大约吧,反正老城墙迟早得拆。”戴家大舅说完,又冲着几个聚一堆正琢磨投资的妇人道:“再说,还有虞园呢,我家淑华都把虞园给砸进码头仓库了,你们还有什么担心。” “那二姑娘跟伟堂是夫妻呀,她把虞园砸进去不见得就是收益好吧。”麻婶的媳妇儿春娘说道。 “话是这样没错,但也没有明知亏本也要砸进去的道理呀,别忘了虞园如今可赚钱的很,更何况荣兴那边可是有玫瑰姑娘的股份的,二姑娘也没有理由拿自己的嫁妆去给一个妆室填坑的道理呀,大家说是不是这理……”戴寿松又说。 玫瑰的事体永福门这边没有不知道的,二姑娘进门时,这位可是狠狠的打了二姑娘的脸,戴家大舅这样说是有理的。 这边麻油婆一摔手上的瓜子壳说:“我本来就是不担心的,成,我这就回家拿钱,你给我开着单子呢。”麻油婆说着,颠着小脚转身往家走。 “戴经理,我这边赶场打牌呢,晚上给你好哇。”李太太也说。 “没问题。”戴寿松挥挥手。 另一边麻婶,还有平婶子,便是嘉佳也都忍不住心动了,拉了春娘几人聚一堆商量。 第二百三十五章 心中的灯 虞宅二楼,翁姑奶奶坐在阳台阴凉的地方纳鞋底,老花眼镜就架在鼻尖上,从眼镜上方看到虞景明坐起来,就关心的说:“才眯了没一下,怎么不多睡会儿?” 最近李家的事体,虞记的事体交织在一起,景明心思重,睡眠本来就不好,翁姑奶奶夜里起夜,不止一次听到景明在床上翻烙饼的声音。 “天太热,也吵。”虞景明拿着汗巾在一边的脸盆里搓了一把,然后贴在脖子上,脸盆里装的是井水,沁凉沁凉的,贴在脖子上混身上下一下子就凉下去了。 “可不是,这天干物燥的,本就是秋老虎了,又叫戴家大舅给烧了一把‘火’,一个两个的,那劲道全给烧起来了,说起这戴家大舅,为着集资的事体,也是什么都拿出来说,连二姑娘那样的私事也拿来做保证,这不是踩二姑娘的脸么。” 前头,大家质疑二姑娘拿虞园出来抵押是顾全夫妻之情,戴家大舅却偏扯了玫瑰出来,把二姑娘同玫瑰的矛盾摆在台面上,用来保证二姑娘拿虞园抵押不是为了夫妻之情,而是为了赢利,这多少有些拉二姑娘垫背的意味,心思有些邪。 翁姑奶奶实在有些瞧不上戴家大舅这样的做法。 “有什么法子,说到底二妹的事体也是事实,落到他嘴里说的。”虞景明笑笑,放下汗巾,搬了张小凳子坐在翁姑奶奶身边,顺手捡了一边篮子里的麻绳,又从针线盒里拿出一块蜡,给麻绳打蜡。 打过蜡的麻绳纳起鞋底来要轻松线,绳头还不容易起毛。 边打着蜡,虞景明又说:“虞园那边,董家宴变成了董媪私斋,名头更响了,董婆那边订下规矩,一个月只办九桌席面,这么点事体,有二妹和孙兰照应,自也用不着戴家大舅照应了,更何况戴家大舅如今哪里是好好做事?一门心思全在个钻营里面,董婆就把他辞了,戴家大舅自觉被落了脸面,他怪不到董婆头上,那心里却是怪二妹的,自然不会太顾忌二妹的面子了。” “倒也是。”翁姑奶奶啧啧嘴,便停了话题,这到底是二房那边的事体,二奶奶视景明如仇寇,她们这边说的多了,落在二奶奶耳里只会当她们是在幸灾乐祸。 红梅和夏至这时掀了帘子进来,两人手里都捧着托盘,托盘上是一瓣瓣切好的西瓜。虞景祺跟在两人身后,他手里拿了一块瓜,自己吃一口,又用匙子舀一勺喂小花。 小花跟在虞景祺脚边,吃了一块,两个爪子就扒着虞景祺的裤腿,一副讨要的样子,似乎很喜欢吃瓜。 虞景祺便顾不得他自己了,一小勺一小勺的喂小花。 “景祺别叫小花多吃,吃多了拉肚子的。”翁姑奶奶弯下腰拍了小花的脑袋。 虞景明瞧着嘴角也微微翘起,她起身给翁姑奶奶拿了一块,自己也拿一块小口的吃着。 六灶乡的沙地瓜又甜又酥,虞景明吃了几口,心底的燥气就散了。 “嗯,这六灶乡的瓜倒是好吃。”翁姑奶奶也说,又好奇的问:“我听翁冒讲,自上回六灶乡事体后,渔业市场彻底起来了,王家车队那边,每月的运输生意挺红火,今年到了年底虞记的分红又要涨了?” 翁姑奶奶倒不是要关心车队分红涨多少的问题,实在是虞记这段时间叫衙门给拆腾的厉害,除了两个租界的分店不受影响外,老城厢和下面一些地区的分店都关门了,现在已经是七月了,离八月十五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样子下去,虞记这个销售旺季就要耽误了,翁姑奶奶便指望着,东方不亮,西方亮也成呀,二爷当初欠下的贷款还没有还清呢,总让人心不定。 虞景明自然晓得翁姑奶奶的心思,她将瓜瓤吃干净,将瓜皮放在一边的竹盘子里,然后看着小花跳上来,用爪子拨着爪皮玩,看了一下虞景明才笑笑跟翁姑奶奶讲:“车队那边,分红是要涨一些,不过现在车队还在发展期,还要留一部份利润继续购买汽车,分红大约也多不了多少,至于虞记这边,姑奶奶不要担心,虞记没亏呢。” 一边红梅也插了话说:“姑奶奶你不晓得哇,别看虞记现在关了七八家的分店,可你看看虞记作坊里,哪天不要加班,虞记这段时间的生意不但没有变差,还转更好了,流水每日都涨。” 红梅这话不是安慰翁姑奶奶的,是事实,虽然关了七八家分店,但去年,虞记的赚头本来就在外埠上面,然后是靠租界区的两家分店,其它的分店都是保本维持,所以,这七八家分店关门,生意是少了一些,但开支也减少了,虞记的损失本来就不太大。 而至年初开始,虞景明就把虞记的糕点生意开拓到走街串巷的小挑子身上,起先挑夫人也就是试试,但随着虞记糕点上了董家宴,之后,董媪私斋的名头窜起来,挑夫们为了生意,自然卖力的吆喝,这一来二去的,这方面的生意一下子就窜上去了,这可不是七八家分店,这是上百个流动摊点,单个的自然没法子跟一家分店比,但蚁多咬死象,这么多小挑子生意一但起来,一天的流水却也不是原来那七八家分店可比的。 虞记现在的生意就是那肉埋在饭下面吃。 “阿弥陀佛,这就好。”翁姑奶奶高兴说。 虞景明这时又笑笑说:“八月十五这一季也一准耽误不了,我估摸着,衙门只怕也顶不了多久了。” “怎么,有好消息?”翁姑奶奶这下倒是更有精神了,拿下眼镜看着虞景明问。 “就等李老太爷到沪,李老太爷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虞景明说。同盟会中部总会的建立,把上海道衙门逼到了墙角。所以,衙门这回针对虞记的事体,明是打压虞记,同时也是衙门向整个上海商界施压,也因此自治公和总商会的反应也格外谨慎。 这是双方的试探,而随着虞记分店关门,盘查的衙差也开始变本加厉的向商户盘剥,市面的形势已经越来越不稳定,这种情形不管是衙门还是上海各界,都不乐意看到的。 只是现在的局势太敏感,双方都不敢乱动,于是衙门有些骑虎难下,商会那边又没有找到适合的时机。于是,李老太爷到沪就成了最好的时机,传闻李家老太爷专为虞记而来,到时为虞记出头也在情理,自治公会和商会自也会借此时机,抗议衙差对商户的盘剥,影起市面动荡,到时,衙门处罚几个衙差便可借驴下坡了。 上海市面依然繁荣。 听到虞景明说李老太爷,翁姑奶奶便叹气,这事体开始是好的,叫李二太太一作妖,如今倒跟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怪难受。 虞景明自然晓得翁姑奶奶之前的心思,没作声,只是笑笑,心里倒想,李家这事体如今传到这样,不仅她难受,李二太太只怕也如坐针毡。 外面长巷,凉风停了,日头火烈,知了也一阵紧一阵的叫,一条黄狗趴在墙跟下吐舌头。 巷子里乘凉的人也用劲的扇着扇子,闲聊的话题一直未停,因着之前被戴娘子挑起了话题,再加上虞家大小姐实在是个话题人物,虞记同李记的关系便又被提了起来。 “你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现在情形,于其说是李二太太拿捏虞家大丫头,倒不如说李二太太是把她自己架在火上烤了呢。”老潢半眯着眼乐呵呵的说。 “哟,老潢,这话怎么说?”翠婶好奇的问。 “嘴淡。”老潢老神在在的讨酒吃。 “糟老头子,这大热天还讨酒喝,烧不死你。”翠婶瞪眼,却是舀了一碗茶放在老潢面前:“这天气,我要给你酒吃,卞先生不但不付钱,指不定还要落他的埋怨,没有酒,只有茶。”翠婶很不耐烦。 “茶就茶吧,聊胜于无。”老潢无可耐何,只叹龙游浅滩遭虾戏。 “什么龙,就一条虫。”翠婶啐了一口。 老潢咧着黄牙笑,才说:“明摆着,李二太太最初是想拿捏虞景明的,也是算准了虞景明跟荣家有一回,自不想再承受一回,虞家大丫头当初又得罪过她,若是没机会便罢了,这有了机会,那自是要拿捏的。更重要,李家这样的大户,内宅的争斗那也不亚于刀光剑影的战场,虞家大丫头风头到底太胜,李二太太趁机拿捏也在情理。”老潢说着,顿了一下又道:“可李二太太显然小看了虞家大丫头的静气,这丫头不声不响,也无动作,就把李二太太架到了火上,李家的风声已经放出去了,抬起来的可是李老太爷的面子。如今,李老太爷马上就要到沪了,若是李老太爷的接风宴上,虞家大小姐没有出现,那到时可不是虞家大丫头不识数,而是李家有些耍人玩,这事体落到外人嘴里,那就好说不好听了。” “哟,还真是这样啊。”众人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李二太太只怕是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嘿,这戏味是越来越足了。 “我坐在城楼观山景呀……”老潢暗哑的声音开了腔,却是把空城计里‘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改了一个字。他粗粗暗哑的声音回荡在巷子里,让巷子里凭添了一层秋意。 虞宅,虞景明坐在屋里边翻着流水账边听着外面长街的闲聊,眼睛眯了眯,老潢这人是表面糊涂心里明。 外间电话铃响了,红梅接了电话,没一会儿过来掀了帘子跟虞景明说:“大小姐,是苏太太的电话。” 虞景明挑了挑眉,苏太太这时给她电话,不用说是为李二太太搭桥了…… “苏太太好呀……”虞景明出来接了电话问好。 电话里,苏太太语带笑意的说:“景明,明天来打牌好哇,我还约了李二太太还有你家王大奶奶。” 虞景明眼睛又眯了眯,苏太太这话里有话的,她点明约了李二太太和王家大奶奶,那自然就是给李二太太做轿,可偏偏却又只提打牌,这局就有意思了,也就是说明天只是打牌。 “好的呀,苏太太相邀,景明不敢不从,虞记还指着苏太太赏饭吃呢。”虞景明笑嘻嘻的回道。桂花贡现在已经进了苏记百货,虞景明才有这一说。 “景明得了便宜还卖瓜,谁不晓得虞记现在是把肉埋在饭底下吃,陶家那少东家还在狠命砸钱,只想着趁虞记几家分店关门之际,一举将虞记这几家分店挤出市场,却不晓得陶老掌柜那里急的要上吊了。”苏太太没好气的打趣了句,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约好明天的时候,便挂断,虞景明想了想又拿起话筒,拨了王家。 “景明,接到苏太太的电话了?”王大奶奶一接起电话便直接说。 “是的呀,苏太太说约了大奶奶和李二太太,三缺一,便叫上我。”虞景明回道。 “晓得什么意思了……”王大奶奶在电话里又说。 “晓得。”虞景明回道。 “那你打算怎么做?”王大奶奶又问,随后又冷哼一声:“这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她李二太太在南洋那边想拿捏谁就拿捏谁,合着如今把上海也当成她家的后花园了,咱们也不是泥捏的……” 虞永福临死前把虞景明的亲事托付给了王家,如今李二太太拿这事体拿捏虞景明,那就是没给王家脸面,王大奶奶自不会有好脸色,这话一出自是要为虞景明出头了。 “苏太太说打牌嘛,那就打牌好了。”虞景明笑笑回道。 电话那头,王大奶奶微微皱了皱眉头:“怎么,不讲亲事?” “不讲。”虞景明说。 “那老太爷到沪,商会有晚宴,你要参加不?”王大奶奶又问。 “要参加的,不说之前的消息,就单老太爷在商界的地位,我们这样的晚辈是要捧场的。”虞景明笑笑说,不捧杨要叫人笑话的。 “那你就着了李二太太的道了你晓得吧,她就是要纯打牌,只是外人哪里晓得我们是纯打牌还是怎么,有你,有我,有苏太太见证,大家只当是虞李两家的事体定下来了,老太爷明着是打着你的招牌来上海,但到底是为了他李家在上海的投资,你这事体最终还是要落在李二太太身上,李二太太现在摆明就是要逼你让步,她只要装糊涂,等到李老太爷离开上沪,若是你跟李家的亲事没有定下来,那外面就不会说是李二太太没做到位,只会说是李老太爷没有相中你,凭李老太爷的名声和为人,他没有相中你,那只能是你有问题,你晓得哇?”王大奶奶有些急的道,景明身上的风言风语已经太多了,到时只怕吐沫都能淹死人了。 “大奶奶,没事的,我跟荣家有那样一场事体,李老太爷没相中也是正常呀。”虞景明笑笑说,又说:“我前天听小桃给翁姑奶奶读报纸,有则西洋秩事,说的是街边一个鞋匠,每日帮人修鞋补鞋的,日子不那么富足,但甚是好逸,有一天,他收到一个一封律师信,说他一个远房的表叔去逝了,没有继承人,他是唯一的继承人,这位远房表叔给鞋匠留下一栋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堡,鞋匠便收拾东西,准备去接收他的城堡,没成想,第二天早上,他又收到律师来信,说昨夜一场大火,城堡烧成灰,于是,鞋匠依然还是要靠补鞋,修鞋过日子,他周围有晓得内情的人说,那个鞋匠曾经有一座大大的城堡,只可惜命不好,城堡烧了,鞋匠很疑惑,他依然是那个他,他依然修鞋补鞋,日子依然安逸,怎么就突然命不好了,其实什么都没变,变的只是人心而已。” “哟,你自比那个鞋匠呀?”王大奶奶没好气,虞景明这心思就是九曲十八弯。 虞景明笑笑,倒不是的:“我是说,不进李家,我其实啥也不会变,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跟现在一样,变的只是别人的人心,但这些跟我不相干。” “你倒是想的通,虞老夫人实是把你教的太通透的了点,我看呀,你是不是本来就没打算嫁进李家?”王大奶奶叹了口气说。 虞景明拿着电话,没有作声,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有些缘最终还是要擦肩而过。 见虞景明不作声,王大奶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道:“你心里清楚就好。” “谢谢大奶奶。”虞景明说。眼神透过窗户看着不远处永福门牌楼的飞檐,日头西斜,日日看着永福门日升日落,她心里踏实。 王大奶奶放下电话,坐在电话边的靠椅上发呆。 “你也别太担心,景明这样做我倒觉得不错,李家既然放出李老太爷来相虞景明的风声,那也未必就完全是烟雾弹,泽时担心景明受他们那些人的牵连,这才抬出李老太爷,可李老太爷那样的人又哪里会看不出,泽时是真的陷在了景明身上,你也晓得老太爷最看重泽时,对于景明哪里有不考究的道理……”王伯权端了杯茶过来坐在王大奶奶身边,伸手轻轻的拍了拍王大奶奶的背安慰说。 “你的意思时,李二太太做这些,李老太爷未必不晓得,之所以没有动静,实是要考究景明的应对?”王大奶奶立刻反应了过来。 “我看八九不离十,景明那鬼丫头,定也是看出这些来了,才以不变应万变。”王伯权道。王伯权说完,王大奶奶却两眼一瞪,重重的拍了拍椅子扶手:“这李家行事到底是太霸道了,之前泽时放出消息,没有知会我们,还可以说事急从权,可如今到好,李家人是要考究就考究,要拿捏就拿捏,依我看,这李家,咱景明还就不嫁了。” “你发什么火,你这养气功夫可被景明比下去了,坐其言,观其行,你晓得哇,往下看就是了,就象景明电话里跟你说的,便是最后没有嫁进李家,景明还是景明,虞记还是虞记,永福门的日头依然东升西落,什么都不会变。”王伯权说着。 王大奶奶点点头,又啧啧嘴:“就是有些可惜,景明这性子能遇到一个相契的不容易……” “你也别灰心,我看泽时这回请出李老太爷,却是对景明志在必得,如今李老太爷也要到沪,他定然也要回上海一趟,我看他这两天说不定就要动身了……” 王伯权说着,话音才落,就看到老三王端美匆匆进来:“爸,刚刚收到的电报,川督赵尔丰于昨日诱捕了保路会的首领蒲殿俊,罗纶,颜楷等人,引得上万民众围住总督府请愿,赵尔丰下令枪杀请愿群众三十余人,并封锁全城,同盟会的同志以木片投入锦江,向周围各地传警,如今,成都周围区县各大势力和武装群情激昂,互相串连,大有围攻省城之势……”王端美说着顿了一下,又说:“还有,锐俊学社尹氏姐妹也发出悬赏令,悬赏川都赵尔丰的人头,衙门有消息,南洋,香港有刺客将由上海转道四川,上海道已通令各码头,各饭店酒店,严密监控南洋和香港的入沪人士。” “哟,保路这事体,可闹大了。”王大奶奶惊的一脸雪白,黄花岗的血还未干呀,这成都又成血案。 “我出去一下。”王伯权站起身来,局势瞬息万变,这事体得跟李总董他们通口气。 “换件衣服。”王大奶奶拿了外裳给王伯权换,王伯权扣着纽扣,突然叹了口气说:“这情形,泽时肯定回不来了……” “也是命……”王大奶奶也叹气,她是不信命的,但景明的姻缘实在是太不顺了。 “也未必,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没看出来吗,这回伊丽莎白事件,景明搭的台,卞维文却是唱了一场大戏……” 说到这个,王大奶奶皱着眉头:“你说,这回卞家大郎借着董帮办的事体为投名状,进抱了洋人的大腿江海关的事体,我怎么看着就有些不明白呢?” “这事体呀,能明白的不多,便是我也不敢说就看准了,卞家这大郎心思藏的深哪……” 王伯权说着,便出了门。 国势飘摇,风雨之中,每个人都在寻找心中的灯。 第二百三十六章 邓香香的嫁妆 成都血案的消息是傍晚的时候传到永福门。 虞景明正从楼上办公室下楼,莫老师傅已经下班了,许开源还在作坊里收尾,作坊里只亮了一盏灯,略有些昏暗。 “开源大哥,明天一早给我准备个礼盒,我要去苏太太家打牌。”虞景明站在门口冲着里面的正忙活的许开源说。礼盒里有些糕点可以明早上准备,但有一些却需要今晚准备好。 “是大小姐呀,好的,正好,还有最后一笼。”许开源停了手上的活笑笑说。 虞景明也笑笑,点头道别,从虞记大门出来的时候,又看到更夫老罗站在大门的水龙头边刷牙,一边的方凳上摆了一盒“老火车”牌牙粉,老罗满嘴白泡泡,这时拿着陶碗猛的灌了一大口自来水,在嘴里一阵子咕咚咕咚的漱了几下,这牌子的牙粉不错,老罗夜里为了提神,免不得要抽几口旱烟,他自小就跟着他爹打更,这些年下来,那牙口焦黄焦黄,用这牙粉刷过之后要白不少,但也有后遗症,这牙粉刷过牙后,嘴巴特别涩,不灌他几口水,整张嘴巴便干涩干涩的转不过来。 咕咚了几下,老罗将水喷在池子里,这时车夫老赵的婆娘拿了几根桃枝过来,冲着老罗说:“在豫园剪的,还让城隍庙里的庙祝洒了符水,避邪的。” “哟,今夜里要净街呀。”斜对门,钱婶子站在门口,看着老罗接过桃枝问。 虞景明这才想起这是老罗的规矩。 古时候更夫是走阴阳路的,所以每个更夫在打更之前要沐浴更衣,还要在梆子上绑上桃木枝,如此,起着驱邪净街的作用。 当然了,这是老法了,后来的更夫多不太讲究这些,老罗平日也一样不讲究这些了,但一但死了人又或死人的消息入耳,阴阳道上的规矩,便是结缘了,那这规矩就要讲究的。 虞景明记得,自家二叔死一回,月芬死一回,上回黄花岗血案一回,如今这又一回。 “是哩,祖师爷传下的规矩,成都血案的消息我没听到便罢,听到了就要讲究一下嘛,这死的个个是英雄好汉,只再英雄好汉,那也是阴阳两隔,这桥归桥,路归路的,就莫要在这世间多留了……”老罗将边将桃枝绑在梆子上边说。 “成都离咱们这里远着呢,那好汉爷们的魂到不了咱们永福门这巷子吧,你这有用吗?”钱六叔听着老罗的话,便接嘴说。 钱六叔刚给人剃好头,这时手里拿着两根剪下来的辫子过来交给钱六婶,有窜街走巷的货郎会收这种辫子。 “嘿,有没有用不好说,但至少是个安慰,再说了,当年永福爷在世时还曾说过,一个民族的血流的够多的时候,便能汇成一条奔藤的河流,这河流奔藤向前,能扫尽一切腐朽,如今可不就血流成“河”不定哪一天,这条河就奔着上海来了。”老罗嘴里还嚼了一块甘草,甘草性平,能调和诸药,所以,老罗用过牙粉之后,便喜欢嚼一块,有没有用不好说,但老罗一直这样用。 听老罗这话,钱六叔便不吱声了,一边钱六婶接过六叔递给她的两根辫子,咋巴一下嘴说:“哎,这东西家里的箱子装了一大半了,如今却是越来越不值钱了,货郎都不愿意收了,各学校门口,还有租界那边,许多人在街边义务给人剪辫子,剪了辫子就丢在地上,谁要都可以捡,都不要钱。”钱六婶接过辫子嘀咕。 以前没人剪辫子,这样一根辫子能卖不少钱,如今剪辫子的进步人士多了,这辫子的价格就越来越低了。 “那就继续收着吧,指不定以后能卖点钱呢。”钱六叔说着,心里倒想着,那条“河”会不会流向上海他说不好,但他晓得,待辫子装满一箱的时候,只怕小西门这边的城墙也到了该拆的时候了。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如今可不是一叶落了,而是秋风扫落叶了。 “哎。”钱六婶拿着辫子进了屋里。 钱六叔则回到剃头挑子边上,坐在高凳上,拿了块棉布将剃头刀擦干净,落日的余落斜了一线映在刀刃上,亮的刺眼。 麻油婆这时从后街过来,手里拿着一只布包,这会儿却冲着更夫老罗没好气的说:“呸呸呸,老罗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上海好好的太平日子,要学那成都做什么?” “呵,这大上海是好太平哟,苏州河里的捞尸人都忙不过来,租界的公园门口还摆着华人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多太平呀……”老罗叫麻油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话气乐了,将嘴里的甘草渣吐在地上,反讽的说。 “说风凉话谁都会呀,可古话不还有一句,宁做太平犬,莫做离乱人,这永福门上下,哪家没有老的老小的小,你老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自然无所谓,我们就好死不如赖活着。”麻油婆说。 麻油婆这话一说,整条巷子便再无人言语,不晓得为什么,大家就想起陶裁缝用一张席子卷着月芬的尸体离开永福门的背影,然后那背心就直发冷。 不能想,有些东西想多了让人丧气的慌。 “老王头,给我打一壶老酒。”老潢扯着身上的黄马褂,颠着脚从圆门洞过来,冲着老王头说。 “哟,那可不成,卞先生吩咐过的,不能卖酒给你了,李大夫也说了,你都便血了你晓得哇,你这身子不能再喝酒了。”老王头摇头。 “你是嫌弃我没钱付酒钱是吧,我这件黄马褂抵给你了……”老潢吹胡子瞪眼,解开身上的黄马褂拍在老王头的茶当上。 “得得得,你这黄马褂我们可不敢要,你收好,酒打给你。”一边翠婶没好气的接过话岔,老潢是耍无赖,皇帝赏的黄马褂,那可不是她们这小老百姓能消受的,再说了,开门做生意,该劝的劝过就行,却也没有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 老潢便咧着嘴笑了,只是笑意总有些渗人,看着老王头打好酒,便一把将酒壶抢了过来,躬着背就转进后街。 “这老东西,倒是活出范儿来了。”吃茶的闲客嘀咕,之前老潢把黄马褂拍茶当上的样子贼有范儿了。 后街三十七号门里,卞维文在天井里的石榴树下摆了一张小桌,两把竹椅,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盘卤猪舌,还有一碗酱油豆干,两只干净的陶碗,两双竹筷。 老潢进门的时候将酒藏在背后,准备偷偷的拿上楼喝,见到院子里摆开的桌椅,眯了眼冲着卞维文说:“维文打算陪我吃酒呀?” “我今天也想喝一点。”卞维文笑笑说。 “那就喝吧。”老潢咧咧嘴,他哪里不晓得,维文这是见阻止他没用,那不如就帮他喝掉一点。 卞维文笑笑,接过老潢手上的酒,满上。 老潢便端起陶碗,跟卞维文手里的陶碗碰了一下说:“干……”然后便一口将一碗酒喝光。喝完,老潢便“桀桀桀……”的笑,该来的就来吧,也没什么可自哀的。 卞维文也喝光了酒,却是看着顶上的石榴树的花冠,今年石榴花的花期特别长,几只石榴花汇成一簇,红艳艳的,有血在沸腾,有火在升腾,在血于火之中,是一个沉睡了百年的民族在觉醒。 卞维文在想着血于火的时候,虞景明也在想着,老罗说她父亲说过的那话,她未曾听过,但这话象是父亲会说的话,而且她现在也想着,这条“河”终有一天会流到上海,然后席卷全国。 虞景明想着这些的时候,就推开了虞宅的大门。 “大小姐回来啦。”天井里,翁冒在帮着杨叔劈柴,见到虞景明进门,翁冒才放下手中的斧头,跟虞景明打招呼。 虞景明看着翁冒,就站定,冲他笑笑说:“分店的事体都准备好了哇?”翁冒这段时间一些精力都放在各分店上面,这关系着虞景明下一步棋。 “都已经准备好了,内部全部重新装修过,只等衙门那边一收手,这边各分店便可同时开业。”说完,翁冒又冲虞景明竖了竖大拇指:“大小姐厉害,这一招行来,不见风雷,却步步先着。” 南街那边有一个补铁锅的,每回有顾客拿铁锅去补,那补锅匠总是一阵敲敲打打,最后,小洞变大洞,而大洞到最后只能换锅,补锅匠每每能多赚不少钱。 这回衙门拿虞记开刀,景明不动声色,由着衙差胡来,衙差在虞记这边拿惯了手,那别的店自也收不住手了,而衙差喂口越养越大,行事也就越来越出格,一时间,整个老城厢的街面怨声四起,虞记再又关店示弱,自引得街面一片同仇敌忾,于是虞记的事体便不再只是虞记的事体,是整个老城厢街面的事体。 如此,衙门那边已经变主动为被动了,只在这敏感时期,衙门不可轻易示弱,于是就骑虎难下,只要再等李老太爷到沪,李老太爷不仅商界名头不小,作为曾经13行的一员,跟衙门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要不然,当初,李泽时也拿不到南洋劝业会的投资机会。如此,上海道那边自可借着,给李老太爷面子的名头也好就驴下坡,如此也算是皆大欢喜。到时,虞记的事体便会上报,借着这股风,虞记各分店重新开业,想来必能吸引一波顾客。 大小姐能化解危机,翁冒不感到意外,大小姐每每转危为安,让翁冒真正惊喜的是,整个事件预计将平和收场,这不容易,做生意的总要和气生财,何况是衙门这种存在,自古民不于官斗。 虞景明只是笑笑,许多事体也是被逼的,前进的路从来不容易。 堂前灯亮了起来。 “呀,都晚饭时间了,要不今天到此为止,我还回家里拿钱,投资给戴经理。”堂前,麻将牌的声音停了,李太太看了看堂前的挂钟说。 虞二奶奶今天手气不好,输了不少钱,心烦气燥的,晓得这样的心情再继续打,只会输的更多,早点散也是乐意的,反正左右都是这几个人打牌,输输赢赢的,最后的结果大体是差不多的,这是虞二奶奶多年打牌的心得。 莫守勤的娘子月娥一向是不太啃声的性子,这会儿只是笑笑,汪太太有些不舍,她新人新风头,她第一次来永福门这边打牌,手气红的很,今天几乎是她一家赢。只赢家在散场这方面没有发言权,因此,见虞二奶奶没有异意,这牌局自也就散场了。 “你今天赢了不少吧,之前还跟我打听投资的事体,要不也一起去看看。”李太太冲着汪太太说。 “要的呀。”汪太太来兴趣了,突然想到什么,转头问虞二奶奶:“二奶奶,你投资了多少呀?” 虞二奶奶脸色就有些不好,汪太太这话就有些交浅言深了,第一次打牌,就打听这个,总是有些犯了忌讳的,但谁都晓得,戴经理跟虞二奶奶是兄妹,汪太太想要把钱投资给戴经理,跟虞二奶奶打听一下情况似乎也不算太过份。 虞二奶奶啧啧嘴:“我一分也没有投资,我家二爷当年就死在个投资上,我便发誓此生再不沾投资两个字。” “二奶奶,不好意思,犯忌讳了,你原谅”汪太太神色悻悻的说,晓得触了虞二奶奶的霉头了。然后忙不叠的拉着李太太一起告辞。 虞二奶奶把人送到门口。 看着几人的背影,翁冒跟虞景明说:“大小姐,昨夜里,戴经理来找过二奶奶,说的就是投资的事体,二奶奶没答应。” 虞景明点点头,二叔的死实是二婶心中的痛,二叔之死虽然跟投资和股票没有直接关系,但终是有些因果,只怕正如二婶所说,二婶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碰投资二字。 “对了,大小姐,你晓得哇,陶子华这回开了不少分店,都是贷款的,我还听说,有好几笔款子是从舅老爷手里过的。”翁冒又道,心里暗想着,舅老爷真是好大的手笔,如今足足是一个投资掮客了。 虞景明想,这里面也不晓得是戴寿松胆大,还是陶少掌柜太胆大。 外面长街,李二太太一出门,就看到麻油婆手里紧握着布包:“麻油婆,你这打算投资多少呀?” “我能投资多少呀,不就是一点棺材本,还指着这点棺材本赚点利钱,好给我家香香添妆呢。”麻油婆跺跺脚说,又催着一边的戴寿松开单子。只她这话音刚落,永福门巷口,邓六扯着邓香香的胳膊边拖带拽的进来,远远的,邓六就气急败坏的喊:“妈,你还给这香香添什么妆呀,你晓不晓得呀,香香今天下午,在讲习所的戏台下,把她的嫁妆全捐出去了,还上台戴了大红花呢,风头全叫她出尽啦……” 第二百三十七章 纷争和朱红 邓六的话,让巷子里听闲话的一片哗然,那可是一份嫁妆呀。 老罗手里还拿着绑了桃枝的梆子,这会儿重重的一敲锣讲:“邓家这囡儿硬是有血性。” 众人想,这话不错,若是无血性,哪里下得了这样的决心。 麻婶坐在门口筛米,听了老罗这话一阵嘀咕:“血性能当饭吃呀,女儿家的嫁妆顶重要,邓家这些年家财早叫邓六给败光了,也幸得碧云好心,一进门就先给小姑子张罗了一份嫁妆,就这么白白的捐了,倒底寒了人心。” 麻婶有些为碧云打抱不平,碧云进邓家,连个过场都没有,巴结了邓香香,给邓香香整了份嫁妆,结果在邓香香手里还没有捂热呢,邓香香一转手就捐了出去,赚了若大的名声,等到邓香香说人家的时候,就邓家这样的家底,麻油婆和邓六那样的心性,到时还不是要算计碧云那点私房钱,这多大的肚子吃多大饭,多大的锅放多大的米,捐款是好事,那也要量力而行了,邓香香这样,那是不把碧云的钱当钱。 虞景明这时也站在虞宅的门口檐下,之前的响动到底大了点,她也要出来看看,麻婶就坐她对面台阶上,那嘀咕声自然落在虞景明的耳里,虞景明不作声,不管内里如何,邓香香这举动到也让人另眼相看。 只麻油婆这时却要疯了,她一把扯了邓香香的耳朵,两眼瞪着她,面容有些扭曲,嘴里叠声的说:“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妈,疼,疼。”邓香香两手捂着耳朵,却不敢用力,整个人叫她娘扯的东倒西歪,却是低垂脑袋,除了一开始喊了两声疼,便再也不说话,她的头垂的极低,从虞景明这个角度看去,跟要折了似的。 “还有什么真不真的,钱就捐在戴家戴谦手上,戴谦是吧,给我等着,我妹子的嫁妆不是那么好要的。”邓六愤愤不平的说,又用劲拉扯着邓香香。麻油婆的手突然松开,邓六不免用劲过猛,一个后仰,收势不住,撞在了一边的茶档上,杯碗茶碟,砸了一地,乱糟糟的。 “遭瘟邓六,赔啊,别想少了一分。”翠婶一把扯着邓六叫嚷。 邓香香坐在了地上,抱着个膝盖,不声不响。 麻油婆的吵闹却嘎然而止,她看着被撞的歪七扭八的桌椅,又扭头看了13号门前,戴寿松和戴娘子两个也站在门口。 对上麻油婆的眼神,戴娘子这时也撇撇嘴:“哟,我家戴谦是给讲习所做事,搞募捐,又不是我家戴谦自己要,关我家戴谦什么事,再说了捐款这东西捐不捐是自由,也没谁逼着谁捐。” 听着戴娘子的话,邓六两眼赤红,挣脱了翠婶的手,卷了袖子要跟戴娘子理论。 不远后街,正淘米的碧云连忙放下簸箕,一路小跑过来,拦着邓六,又扶起邓香香,还回头冲着翠婶说:“婶子,砸烂的东西你算算钱,我一会儿来结算。” 翠婶脸色才好看些,又摇摇头,嘴里嘀咕了句:“碧云倒是好心。” “不要你管。”邓香香这时却摔开碧云的手朝家里跑,脑后的辫子摆东摆西。 “呵,也是猪油蒙了心,戴谦心里若真有你,能让你把嫁妆捐了抵他募捐的任务?别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邓六跺脚。 夏至从外面买了一沓香纸回来,快中元节了,要剪纸钱,要扎河灯,这会儿也站在门边,看到虞景明,就压低声音说:“邓六这段时间,天天在给邓香香物色人选呢。” 物色什么人选?自然是妹婿了。 虞景明心里也有数,邓六就一个刮地皮的,碧云给邓香香贴了那样一份嫁妆,邓六哪有不想找回来的道理,难怪这会儿邓六这样气急败坏。 想着,虞景明又挑了挑眉头,当初邓香香借着她娘亲麻油婆的嘴,传了三妹同卞老二的花边,那时她就晓得,别看邓香香闷不啃气的,心里却是有道道,如今这回捐款,似乎也并不只是热血那样简单。 当初碧云一进门就给她置办了嫁妆,不管碧云什么样的心思,总之邓香香就面临着不得不嫁的局面,虞景明心里是清楚的,邓香香一颗心是扑在戴谦身上,想来暂时还不想他嫁的,想到这里,虞景明不由眯了眯眼,她晓得,三妹定然要输了,三妹的脾气她晓得,邓香香这样做,三妹不跟戴谦闹才怪,只这事体三妹怎么闹都是理亏,毕竟邓香香站在大义之上。 邓香香,置之死地而后生呀,虞景明微敛了敛眼神,高明。 “行了行了,回家去,叫人看笑话呀。”麻油婆这时回过神,麻油婆冲着邓六和碧云挥手,又冲着戴寿松说:“单子好了哇?” “好了。”戴寿松这才把之前开好的投资单子递给麻油婆,麻油婆接过,折了两折往怀里一塞,然后跟在邓六和碧云身后回了屋里,脸上哪里还有这前气疯了的神色,倒跟玩四川变脸似的。 邓家人回了屋里,关了门,街边的人就更闲话开了。 “那囡儿这心里打的到底什么官司呀?”有人啧着嘴说,若无邓六的话,大家虽然觉得那样一笔嫁妆说捐就捐了,到底可惜,可免不得也要佩服邓香香,到底爱国,思想进步。可邓六的话一出,众人就品出不一样的味道,都不由的咧咧嘴,中国人看事体讲究个前因后果,邓香香跟戴家的戴谦也是闹过花边的,邓家那心思大家也晓得,虽然戴谦和虞三姑娘已经定亲,但难免贼心不死,更何况,最近戴娘子和虞二奶奶关系也生份了不少,邓香香如今这一手笔,就不得不让人细想了。 “女人心,海底针,谁晓得呢?”便是心里有想法的,大家到底也不好乱说。 只虞二奶奶之前送李太太和汪太太出门,这时也站在门口,脸色自不太好看,不管如何,那可是一份女儿家的嫁妆砸在戴谦手上,能叫人不多想? 戴寿松啧啧嘴,看了看虞二奶奶,转头跟戴娘子说:“等戴谦回来,问问他,那个捐款可不可以退的,可以退的话就退给邓家,一笔嫁妆,到底不同,要避点嫌……” “你当这捐款是菜园门,要进就进,要出就出?泼出去的水怎么收回头?”戴娘子撇撇嘴,别人爱捐不捐,跟戴谦没关系,只是已经捐了的款子,却又要往外拿,那不是让戴谦为难吗? 虞二奶奶将这事体看在眼里,脸色更是铁青,心里明白,自家这大嫂是吃了碗里望着锅里呢。 这边人还未散,巷子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虞三姑娘沉着一脸,甩着胳膊往巷子里冲,戴谦追在她身后:“淑丽,你听我解释呀,真不关我的事体。” “那关我的事体呀?是哪个跟邓香香讲任务完不成,要挨批,工作不保?”虞淑丽回头寒着脸冲了回去。 “我那样讲也没错呀,我们又不是第一天搞募捐,说成都死人了,哪里闹灾了,可大家都是大字不识的普通百姓,哪个管得了这些,也没有那觉悟好吧,还不都说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对捐款自然不热心。我那样说,也不过是讨份人情,这上海滩巷里巷外的,大家混个脸熟,却不过情面,捐两个子儿在正常不过,这不过是小手段罢了,目的总是好的,又哪里想到邓香香会把嫁妆一气给捐了呢……”戴谦辩解着。 “那你不好劝劝的,捐款是捐款,哪有把嫁妆给捐了的。”虞三姑娘瞪眼。 “淑丽,你这就不对了,这募捐哪有嫌人家捐的多的,香香这样怎么不好了,讲习所已经把她竖为楷模,明天还要让她去课宣讲心得……” 戴谦说着,看着巷子两侧,家家门户洞开,俱有人在门后探头探脑,老王头的茶当口,又聚了一堆闲人,淑丽这般说话,未免让他下不来台,戴谦心中也不快,又继续道:“淑丽,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好吧,邓香香捐款,讲习所的老师都说是民族的觉醒,人家思想高尚,你偏这样狭隘,哪里象个新时代女性。”戴谦讲。 “是,我狭隘,你找不狭隘的去就好了。”虞淑丽眼睛便有些红了,心里屈的慌,却偏偏没道理可讲,讲什么都是她狭隘。 “哟,这大道理讲的,人家邓香香连嫁妆都捐了,不晓得戴二公子捐了啥呀……”一阵怪腔怪调的声音传来,却是消失在永福门好些天的卞老二,这厮闷热的天里,穿了一身黑西装,打着领结,弄的跟文明绅士似的,他身边还有一个女子,二十出头的样子,烫着头发,脚踩一双马靴,下身一条马裤,上身白衬衣,白衬衫的下摆扎在裤腰里,衬衣顶上的一粒纽扣没扣,露出半截锁骨,正好可以看到朱红的宝石项链,她身形高挑,这样的穿着不但摩登,而且还别有韵味儿,对了,就是西洋人说的性感。 这样一个人跟卞老二一起出现在永福门,引得大家纷纷侧目。 戴谦还没来得及回卞老二的话,那边翠婶就一脸八卦的问:“哟,维武,这是带媳妇回来见卞先生了呀?” 说着,翠婶还上上下下打量那女子,这女子好风采呀。 “翠婶,你这样讲话要叫人笑话的,就我跟她,那不成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嘛,人家是鲜花,可咱不爱做牛粪哪。”卞维武先是打趣,才又道:“人家是香港来的大老板,我是给人跑腿的,赚两钱花花,好攒老婆本呢。” 卞维武这话,惹得众人一阵哄笑,那女子也笑的眉目弯弯。 卞维武这样说着,又上上下下打量着戴谦和虞淑丽,又说:“哟,吵架了呀?打是亲,骂是爱呀,这样在人前秀恩爱,不好吧。”卞维武冲着两人打趣了句,只表情却是看好戏。说完,也不等戴谦和虞淑丽说话,又是侧着个身子,对着站在一边檐下的虞景明来了个西洋的弯腰礼:“哟,好几天没见到大小姐,大小姐风采夺目呀,果然人缝喜事精神爽,听说李老爷子专为大小姐而来,大小姐这风头在上海滩可是一时无两呀,大小姐什么时候嫁进李家,也让我卞维武讨杯喜酒吃吃。” 卞维武这一连惯做派,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身上,只他的话却是越来越阴阳怪气。 “维武!”卞先生不晓得什么时候过来的,这时站在圆门洞口,皱着眉头望着卞维武。 “大哥,我这样大了,我的事体你不要管了好吧。”卞维武脸色不高兴的说。 卞先生叹气,虞景明笑笑摇摇头,云淡风轻的,她晓得卞维武心里不痛快,合作拿下码头仓库的事体被她拒绝了,再又传出虞李两家联姻,维武这只怕是为他大哥抱不平。说话自然不好听,虞景明也不在意,笑笑点头:“好的呀。” 卞维武一拳便打在了棉花上,哼了声,卞先生再又叹了口气,看着茶档上的炉火,印的两簇火苗在他眼中跳动,然后幽暗。 “是虞记东家大小姐虞景明?我一到上海,就听说了虞记东家大小姐不让须眉。”这时,卞维武身边的女子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虞景明说,这女子的目光太直接了,虞景明微皱着眉头也看她,也不晓得是她敏感还是怎么,这女子似是冲她而来,只想来她跟这女子并无关系,大约是想多,虞景明晓得她自己的毛病,有时心思动的太深,这是不好的。 于是虞景明便笑笑回道:“这位小姐刚来上海,上海是顶好的,是自由都市,可有时也是太自由了,一些传言便有些虚头,做不得准的。” 说完,虞景明又笑笑,那女子也笑笑说:“这样啊,那我倒要看看。” 虞景明皱眉,看看,看什么?看她虞景明吗?虞景明这时几乎可以肯定,这女子是冲着她而来,只因何冲她而来?虞景明心里计算着,香港来的,一来又冲着她,她最近没什么太大的事体,除了虞李两家传的纷纷扬扬的联姻事件,想到这里,虞景明脑海里一个念头便起,抬眼冲着那女子说:“朱小姐?” “虞大小姐果然名不虚传,这心思灵透的很。”那女子眯着眼笑。 虞景明叹气,她晓得这女子因何冲她而来了。 那位李大公子的绯闻很多,其中有一桩就是在香港,当初这事体,李二太太在上海这边没少宣扬,她也是后来从苏太太嘴里晓得,那女子叫朱红,如今在香港已经是几家夜总会的经理,在香港是能呼风唤雨的人物。 只没想到如今虞李两家联姻的消息传出,竟是把这位引来了。 两人便不再说话,只是之间的气氛便总有些怪,这种怪连周围的闲人都能感觉到。 一时,巷子便静了下来,只有穿堂风吹墙头的凤尾草,发出莎莎莎莎的声音。 戴谦这时才找到说话的机会,他也一向看不惯卞维武那一幅小人得志的嘴脸,便没好气的说:“我捐多少关你什么事体,管的太宽。”说完戴谦便不多说,卞维武如今也是个人物了,他倒不好再骂他瘪三,卞维武手下一帮子码头兄弟,不讲理的很,他也怕惹麻烦。 虞淑丽不管这些,她心里本来就一肚子气,这会儿又看卞老二幸灾乐祸的表情,还有卞老二身边那女子,不晓得为什么,也叫她不高兴,便怒瞪着卞维武说:“卞老二,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吧,没事,滚。” “哟,谁说我没事来着,我这不正好有事找你呀,是好事。”卞维武依然嘻皮笑脸的说。 “你有什么好事找我?”虞淑丽皱眉头,在她一惯的思维里,卞老二找她从未有好事过。 “这位姑娘来自香港,叫朱红,前几天才来的上海,想在咱们永福门租栋宅子落脚,时间不长,最多不超过三个月……” 卞维武话音未来,戴娘子已经叫嚷了起来:“咱们永福门早都住满了,哪里还有房子出租?” 永福门这边的房子在老城厢里算是最便宜的了,而且住户多是住了一二十年的,所以,基本上没有空屋子。 “怎么没有,15号不是都空了半年了吗?”卞维武说。 他话一落,戴娘子脸就黑了,戴谦脸色也不好看。 虞二爷出事时,虞景明接了虞记,为了补偿二房,虞景明把永福门的13号和15号的房契转给了虞二奶奶,后来戴家租了13号,15号当时有一户生意人家租住,后来上海金融动荡,那人家做生意赊了本,回老家乡下去了,15号就空了出来,当初虞二奶奶本是要出租的,只正好在谈着戴谦和虞三姑娘的亲事,便想把15号留下来,让三姑娘同戴谦成亲用,如此15号便一直空着,在戴娘子眼里,这15号宅子已经入她戴家的口袋,如今卞老二打15号的主意,她等于从她身上割肉,心中自然一万个不肯,只这房子是虞家二房的,还轮不到她们说话。 “租不租呀?”卞维武这时冲着虞三姑娘问。 虞三姑娘便咬着唇。 “哟,我忘了,听说这房子是三姑娘同戴谦的婚房,如此,那就不强求了。”卞维武说是这样说,只他那带着丝嘲讽的语气,一下子就刺进了虞淑丽的心。 成亲?如今邓香香都把嫁妆砸在了戴谦身上,这叫虞淑丽心里跟吃了一只苍蝇一样难受。想着,转脸又瞪了戴谦一眼,牙齿咬着嘴唇,咬出了血印子,然后回头冲着卞维武说:“租,有钱赚干嘛不租。” “三姑娘,这事体还要你娘亲做主的好吧。”戴娘子脸更黑了,三姑娘太任性了,这事体还是由虞二奶奶做主的好。 戴谦更觉难堪。 虞景明在边上瞧着也叹气,邓香香成了三妹的心结了,只三妹越这样,跟戴家的矛盾也就越深,跟戴谦的问题也就越大,当然,这跟虞景明到底无关,而且对于戴谦和三妹,她本就不太看好。 此时,虞景明两手交握在身前,一边朱红又好整似暇的说:“大小姐认为是该租还是不该租?” 虞景明笑笑:“该租或不该租,朱小姐已经站在这里了,所以,不在租于不租,墙头草动或不动,是因为风来了,于草无关,朱小姐心中有风。” 虞景明这话等于是说朱红关心则乱。 朱红不说话了,心里想着,难怪李泽时为这位虞大小姐心动,这位虞大小姐心思太通透了。 虞二奶奶这时拢着袖子站在那里,她晓得戴娘子的话是冲着她说的,于是看了看虞淑丽,又扫了一边的虞景明,虞景明依然一脸云淡风轻。 虞二奶奶深吸一口气,其实她并不太想租,只邓香香这事体却把淑丽逼到了墙角,那到底是一份嫁妆,交到戴谦手里,怎么着,都是让人说三道四的,戴家对她们这边也该有个交待吧。房子租不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时候她这边不能示弱,该有的敲打也是要的,二奶奶想着,再看了看戴谦和戴娘子,然后回头冲着虞淑丽说:“租吧,反正也是短期……” 说完又冲着卞维武和朱红说:“进来办个手续吧。” “好的,多谢二奶奶。”朱红又立刻笑意盈盈的,让人看着怪有好感。 虞景明轻笑,是一个会演戏的。 虞二奶奶这边又瞪了三姑娘:“还不回屋,一天到晚在外面抛头露面,怪道惹许多闲话。” 三姑娘不啃声,转身扭头朝屋里走。 “淑丽,这钱还没有存……”戴谦连忙又道,他手里还提着一只提包,都是下午募捐的款子,当然,大部份都来自于邓香香的嫁妆。 “人家交给你的,你打理好了,问我做什么。”虞淑丽头也不回的说。 “印章和存折在你手上的哇。”戴谦又说。虞三姑娘顿了脚步,肩膀发抖,她想戴谦再说两句好话,她便也借驴下坡,她也是个聪明的,晓得这事体再深究也无意义,却没想戴谦只是跟她要印章和存折。 想着,虞淑丽抖着手,拉开手提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荷包,转身用劲的往戴谦身上砸,戴谦手忙乱脚的接住,还是叫荷包砸中的鼻尖,眼泪水都流了出来,气的戴娘子指桑骂愧的跳脚:“现在的女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识了点字,便嚷嚷着要做新时代女性,又没有大气的胸襟,更把大家闺秀那温婉和识大体丢到一边,成了四不象,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戴娘子这样的重话,虞三姑娘又是个气性高的,哪里受得了,眼泪差点就下来了,扭身跑进屋里,蹬蹬蹬的上楼,冲进房里,才趴到床上,泪水便湿了一大块被面。 虞二奶奶也气的发抖,回头不看戴娘子,只看她大哥戴寿松:“大哥,大嫂这样讲,是不是说两个孩子的事体就吹了,你明讲,我家淑丽也不是要死赖着戴谦的。” 戴寿松瞪了戴娘子:“孩子的事体,他俩自小到大,吵吵闹闹,感情是越吵越好,你又不是不晓得,你夹缠进去干什么,添乱么?回屋回屋去。”戴寿松边说边挥手,跟赶苍蝇似的,气得戴娘子胸发闷,扯了戴谦转身回屋里。 戴寿松这边才好声好气的跟虞二奶奶说:“二奶奶,你不要跟你嫂子计较,她那张嘴向来讲不出人话,这事体戴谦没处理好,虽然他没错,但也该避避嫌的,三姑娘发脾气也是应当,在我看来,三姑娘越发脾气倒显得越在意戴谦,我心里是高兴的,二奶奶,我想着,是不是把淑丽和戴谦的事体尽早办了,这样也不用猜忌。”戴寿松又旧话重提。 虞二奶奶淡笑:“我倒是想的,省的天天这样操心,可这是孩子的事体,到底要她心甘情愿,现在吵成这样,还是冷静一段时间,而且,我看大嫂那里对淑丽是有意见,就趁这段时间,大家再计较计较吧。”虞二奶奶说话,转身进了屋里。 戴寿松跺跺脚,也扭身进了13号门里。 朱红跟卞维武随着虞二奶奶进了屋里,虞景明依然站在门外,起风了,她闻到了桂花香。 第二百三十八章 白雪遗音 15号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标志着朱红正式入住永福门。 戴娘子气的咬牙,在堂前走来走去的,心里想着,二奶奶这是作什么,敲打她吗? 戴谦这时手里抓着皮包正要往外走。 “你还要去哪里啊?”戴娘子瞪着戴谦。 “去存钱,下午捐的款,要存到捐款户头上。”戴谦说。 “多少钱哪?”一听戴谦的话,戴娘子不由眼睛一亮,她实也好奇,邓香香到底捐了多少,戴谦打开皮包在戴娘子面前亮了亮,戴娘子瞪眼:“着实不少呀。”戴娘子说着,心里心疼的很,这钱若真是落在戴谦的口袋里,那她也就认了,可偏偏,邓香香捐款落得名声,她家戴谦却惹了一身腥还招了隔壁一顿埋怨,真是冤死了。 “你存外面银行不如存你爹手里呀,也能落个利钱。”戴娘子瞪着眼睛说。 戴寿松一天到晚拉投资,给别人赚利钱,自个儿三瓜两枣的,到跟散财童子似的,戴娘子看着皮包里的钱,那一笔钱,按戴寿松给别人的利息,每日的进账也不小吧,落到自家口袋里,每日的菜金也就够了。 “这不好吧?”戴谦为难。 “有什么不好,讲习所要用钱的时候,你在你爹这里取就是了,这钱存哪不是存。”戴娘子说。 “嗯,对头的,这笔钱交给我好了。”戴寿松刚给李太太开单子回来,听到娘俩的话,眼睛一亮,正好徽州的吴先生那边买粮求他帮着贷款呢,只最近,听说西欧那边形势不太好,要打仗什么的,俄亚银行贷款收紧,一时还真不好贷,这笔款子正好用得上。 “那成。”戴谦想想,荣兴背后有俄亚银行,也符合讲习所的规定,便把钱交给了他爹。 “梧桐叶落黄花绽,朵朵颜色鲜,金风吹动,夜景增寒,叫人难睡眠,关山远,难见我的情郎面……” 隔壁15号门里,传来留声机的乐曲,却是《白雪遗音》里的马头调。 “呸,听这曲子,不要脸皮呀……”戴娘子咒骂,白雪遗音里的曲子,多是男女情爱。 “哟,这香港来的女子到底不一样……”老王头的茶档,茶香氤氲,天黑了,路灯也就亮了,灯下吃茶的打着趣,神色暖昧,不晓得这朱小姐相思的是哪家情郎。 虞景明吃完手里的茴香豆,拍拍巴掌,曲子挺好听的,想着推开虞宅半吱呀的门进了屋里,杨叔坐在壁照边的小门吃正吃着晚饭。天井处,天光青灰青灰的,天井一侧,那盆枝繁叶茂的十八学士映了一地婆娑的阴影,然后一声猫叫,是景祺的小花,小花坐花盆边上跳下地,跑进堂前。 堂前亮了一盏灯,八仙桌上,摆了四菜一汤,吃饭的却只是虞二奶奶一个。 小花一进堂前,就嗖的一声上了楼,虞景祺就坐在楼梯口,小花上了楼,趴在虞景祺脚步,虞景祺抓了抓它的脑袋,嘴里喃喃的念着:“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该死的猫,野种就是野种,养的猫也是野的。”虞二奶奶吐了一根软骨在桌上,愤愤的说,她心情着实烦燥的很。 杨妈站在虞二奶奶身边,嘴皮子动了动,叹了口气,终是未开口,侧过脸看了看楼梯口,那孩子坐在那里,团成一团,却奇异的安静的很。 这孩子是有心的,一些事体二奶奶不会注意,但她却看在眼里,这孩子平日虽然喜欢坐在楼梯口处,但从来都是坐在左边,左边一片是大小姐居住的地方,而楼梯口的右侧连着走廊是通往三姑娘的房间的,那孩子看着傻不愣愣的,但从未跨过楼梯口中间那根线过。 只刚才,三姑娘哭着上楼后,那孩子就搬了他那张小凳子坐在了右边的楼梯口,嘴里便一直念着那首他唯一会背的诗。 三姑娘最近给那孩子送过好几本描红本,那孩子大约是记下了。 虞景明进屋的时候就看到虞二奶奶愤愤的吃饭,杨妈欲言又止,她本来准备上楼,却顿了一下脚步。 虞二奶奶扫了她一眼,只当没见,继续吃饭。 “大小姐还没吃晚饭吧,今天我在菜场买了点河螺蛳,用紫苏炒,大小姐要不来点尝尝?”杨妈却是有些忐忑的说,又拉开桌边的椅子。到不是她自作主张,实是二姑娘那般,如今戴娘子那里又另眼看三姑娘,戴家舅妈凭什么就敢这样,不就是因为二奶奶把大小姐这边这条路堵死了,戴舅妈量着二奶奶以后是要靠着戴家的,所以才敢这样拿捏三姑娘。 杨妈觉得,大小姐这边,二奶奶是该留一步的,留点情面,于二姑娘和三姑娘有好处。只杨妈也晓得,大小姐这边,二奶奶心中有结,这个结只是她来想法子解。 “那好的呀,我尝尝。”虞景明笑笑,上前坐了下来。一边小喜也飞快的上了碗筷。 虞二奶奶皱了眉头,要发火,却又觉得这时候发火,到是在虞景明这个侄女面前露了怯,终是按奈住了烦燥,拿着竹签慢条斯理的挑着螺蛳肉。 虞景明吃螺蛳不用竹签,她拿筷子夹了一个螺蛳放嘴里一吸,螺蛳肉就吸出来了,还带着汤水,滋味更浓,然后将螺蛳壳丢在一边的空盘子里。 吃完又接着吃下一个。似乎她坐在这里就是单纯的吃螺蛳。 虞二奶奶觉得有些牙疼,情绪有些绷不住了,将一个螺蛳壳丢在桌子上,手里的筷子也往桌上重重一摆:“虞景明你什么意思呀,来看笑话呀?” 虞二奶奶心中有火,她最看重戴谦,戴谦跟淑丽青梅竹马,戴谦性子也是好的,她还想戴谦跟淑丽的孩子可以过继一个到她虞家二房名下,虞景祺的存让她如芒在背。 她想的很好,可戴谦是有些让她失望,而大哥大嫂那里,到底二爷不在了,她这个二奶奶的份量是轻了不少,大嫂那里也开始拿捏起来了,而这些都是她的娘家事,落在虞景明眼里,岂不就成了笑话? 想着,虞二奶奶的神色就更是不虞,脸色沉沉的。 虞景明抿了抿唇,沉默了一下,放下筷子,拿了边上的手帕擦擦手,才笑笑说:“二婶说笑了,我羡慕三妹还来不及,哪里会笑话。” “呵,你这话说的,三姑娘有哪一点值得大姑娘羡慕。”虞二奶奶一脸嘲讽,虞景明这摆明了说瞎话。 “三妹有事体,总有二婶给她做主。”虞景明夹了一片藕进嘴里,然后说。 这话很平常,但不期然的就撞进了虞二奶奶和杨妈的心里。 杨妈叹气,可不是嘛,这位大小姐是真心不容易。 虞二奶奶有些失神,虞李两家的事体具体内情她是不晓得,但李二太太的作法摆在那里,跟戴娘子拿捏淑丽的手法如出一辙,淑丽自有她做主,可虞景明不就得她自己抗嘛? 可这能怪得了谁,还不得怪她虞景明自己。 想着,虞二奶奶就盯着虞景明,虽然虞景明说的是事实,但虞景明在她跟前说这个,她不信虞景明没有用意,这上海滩,谁不晓得虞记东家大小姐是顶有心计的。 一时间,吃饭的两人便各有心思,虞景明默默的吃菜,虞二奶奶吃的差不多了,端了茶在喝茶,两人谁也不吱声。 好一会儿,虞景明吃好了饭,放下筷子,站起身跟虞二奶奶说:“二婶慢吃,我上楼了。” 虞二奶奶其实一直在等虞景明的下文,可偏就没有了,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会儿只得淡淡的嗯了声。 虞景明笑笑,然后上楼。 楼上,翁姑奶奶在跟红梅说话。 “戴娘子是越来越过份了,他们住13号就没交过一个子的房租,如今15号租不租还要看他们脸色不成?”红梅摇摇头说。 “古人的话不错的,家不和外人欺呀,戴娘子不就是看着二奶奶得靠着戴家跟景明斗嘛。”翁姑奶奶叹气。 虞景明这时上来,翁姑奶奶忙张罗着茶水。 茶微苦,正好解螺蛳的油腥。 虞景明小口的咪着茶,翁姑奶奶在一边好奇的问:“景明在楼下跟二奶奶说什么?” 隔壁15号留声机的乐曲若有若无,虞景明侧耳听着,这事体越来越有意思了,同时嘴里回着翁姑奶奶的话:“也没什么,二婶说我看她笑话,我说我羡慕三妹呢。” “你也是的,有话不直说,你跟李家的这回事体,不管如何,二奶奶该要出面的。”翁姑奶奶略有些不赞同的瞪了虞景明。 “姑奶奶,二奶奶若愿意出面,哪里能等到现在连问也不问一句。有些事体,闻弦知雅意嘛。”红梅在一边愤愤的说。二奶奶她们那边才是在看大小姐的笑话。 翁姑奶奶也叹气,也晓得二奶奶跟大小姐隔阂太深,是不愿意为大小姐出头的。 “二婶这回会出面的。”虞景明笑笑说说,眼神内敛。 她的事体,二奶奶可以不在意,但三妹的事体,二奶奶不能不在意的。 这回,于她或二奶奶,是一个缓和矛盾的机会。 这时,小喜端着脸盆从三姑娘屋里出来,下了楼跟二奶奶说:“二奶奶,三姑娘说她不想吃。” “不想吃就不吃吧。”楼下,虞二奶奶还坐在灯影里,听着小喜的话,便嘀咕了一句,然后她突然明白虞景明的下文了。 虞景明的话是没有下文的,她的话是台阶,无疑,李家的一些事体,虞景明是需要她出面的,虞景明的话已经点明了她的请求。但同样,戴家这边,她虽然借租房的事体敲打大嫂,但这其实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并解决不了问题,如果她还想三姑娘同戴谦好,那一些事体,还得虞景明这个虞记东家大小姐说话才有份量,只凭着两方的关系,她是绝对不会开这口的,所以虞景明这是给她送台阶了…… 这算什么,假好心,虞二奶奶脸色更沉了,这个台阶她下不下?想着,终是不甘心哪,但不下又怎么办? 夜了,夏至牵虞景祺睡觉,又侍候翁姑奶奶睡下,小桃最是辛苦,虞景明不睡,她便只能挑着灯,在外间打盹,然后连什么时候睡着了也记不清。 三姑娘房里,二奶奶进了又出,出了又进,只是三姑娘一直没有出来,戴谦在隔壁装鸟叫声,三姑娘也一直没有回应,最终鸟叫声也歇了。 深夜,虞景明还在盘账,算盘声在静夜尤其的响,桌边是一杯浓茶,今夜是无眠之夜。 隔壁15号,白雪遗音的曲调一直隐隐约约。 第二百三十九章 风乍起!! 第二天,是艳阳天。 虞景明一早去虞记拿了糕点盒,然后提着糕点,带着小桃出了永福门,叫了黄包车去苏家。 还是苏家的悦心亭。 李二太太一大早就来了,佣人上了茶,苏太太陪着李二太太先在悦心停喝茶。 快中秋了,清晨,微有些凉意,茶汤的温热喝进肚子里,正舒服。 李二太太喝了一口茶,又吃了一块糕点,一夜的烦燥终是压下去几分。 “你今天来的到早,昨夜没睡好吧?你说你何苦,至于跟景明这般过不去吗,结果到好,弄到如今要我来给你摆局子。”苏太太看着李二太太浅浅的黑眼圈,便直言的说。 李二太太放下茶杯,侧过脸看亭子一边的美人蕉,好一会儿才说:“你说的轻巧,你也不是不晓得,老爷子平素就最疼泽时,当初送泽时出国学经济,打的就是让泽时接管家业的主意。这些年,泽时身上砸掉多少钱?泽时又捅了多少事?老爷子都是一味的包庇,还不全都是我和他二叔在兜着,这些年我们花在家族生意上的精力你又不是不晓得,如今看来,泽时志不在家业,我和他二叔也不至于辛苦一遭还为他人做嫁衣,谁想,半路杀出个虞景明……”说到这里,李二太太冷笑:“你没看出来嘛,这回我故意拿捏虞景明,这若大的李家,难道真没人给老爷子透口风?显然不可能,可老爷子没有一点应对,为什么?还不是老爷子要看虞景明的应对,老爷子爱乌及乌,对虞景明可是看重的很,是要陪养能接管李家家业的长孙媳的,我若不拿捏拿捏她,趁着她未进李家之前,多拿些份额,那等她以后进了李家,我还要看她脸色不成?” 李二太太心里到底有些愤愤。 “成,随你。只你这样,我怕你弄巧成拙呀,到时候泽时定要怨你。”苏太太便不好再讲,大家族里面,这样的较量是常态,李二太太虽然用了手段,但并不阴司,各自立场不同,也没什么可指责的。 李二太太讲:“这能拆掉的缘分也叫缘分呀?” 李二太太说是这样说,其实从她昨夜一夜未睡好也晓得,如今情形,她也难受,虞景明一直不给她台阶下,她就只能端着。 不过,她猜虞景明也是端着,那就看谁端的过谁,毕竟虞景明如今,以她那样的名声,到哪里还能找到李家这样的人家。 两人正说着,王大奶奶到了,一进院子,看到李二太太,就说:“二太太来的到早,若不是先前说好的,我差点以为是二太太邀的人呢。” 王大奶奶这话说的一脸笑咪咪的,但听的人却难受的很,这局本应该就是李二太太摆的,只李二太太先前拿捏人,如今又不愿意示弱,把自己给端了起来,只得请苏太太出面,先做个局,这事体不说开还好,一说开,怎么都是李二太太不占理。 李二太太不管是承认还是否认都难受,只得端的茶水喝茶。 王大奶奶又一脸笑嘻嘻的说:“我说笑呢,晓得是纯打牌,纯打牌好呀,平日我就最烦那些交际牌的,打牌就打牌,弄那些弯绕绕做什么,烦人的很。” 王大奶奶这一翻话让苏太太都一脸尴尬,今天的牌局表面是纯打牌,可明摆着里面只怕也有一些试探的,王大奶奶这话就有些噎人,让人如鲠在喉呀。 场面正尴尬,虞景明就到了,虞景明其实来的挺早,可架不住李二太太和王大奶奶更早,她便显得晚了,她是晚辈,免不得告罪一二。 亭子里,这时牌局已经摆好,茶也正温,桌子一角,还摆了几样精致的糕点,同样是虞记糕点。苏太太接过虞景明递上的食盒,却是故作一脸懊恼的说:“早晓得虞景明要带糕点来,我就不叫人一早去百货公司排队了,你们不晓得呀,如今虞记桂花贡好销的很,百货公司那边不早点排队都买不到。” “苏太太叫人排队买糕点,那是苏太太热情好客,我带的糕点,那是晚辈的礼,不一样的呀。”虞景明便笑笑说。 “景明会说话。”苏太太夸奖,如此,场面总算是舒缓了些。 几人坐下打牌,虞景明就坐在王大奶奶下手,一边抓牌一边跟王大奶奶聊天。 “大奶奶,大嫂身体还好哇?”虞景明问王大奶奶。 已进九月,王家大嫂身子快临盆了,虞景明自然关心的很。 “医生说快了,医院床位我都订好了,你王大伯最近忙的很,我让端美进公司里照应着,让你大哥端正天天在家陪你大嫂……” 王大奶奶这边同虞景明说着,又从怀里拿出二封信:“一封是你二嫂嫂寄给你的,听说欧州局势不太好,要打仗了,你二嫂嫂已经转道在香港,快回来了。”说着,顿了一下又说:“对了,另一封是董璎珞托你二嫂嫂带回来的,是要给你家三妹的。” “晓得了。”虞景明放下牌,接过信收好,心想着,董璎珞自董帮办出事那夜,便消失了踪影,三妹倒是好一阵子找,也没找到消息,却原来是去了香港,只怕是当夜连夜动的身。 虞景明收好信,继续抓牌,又道:“嗯,欧州局势紧张我也听说了,说是什么同盟国和协约国斗的历害,我这边俄亚银行的经理还找过我呢,我二叔当初的借款期限还有大半年那约翰说我若早点还,可以给我减免一点利息。也是说银行大量的资金都投在欧州市场,这边头衬紧张……” “也是借口,我跟你说吧,欧州形势不好,咱们这边形势也乱的很,成都都已经失控了,朝庭为了挽回危局,已经罢了川督赵大人的职,着令端方再带湖北新军入昌,可湖北新军这一入川,武昌就空虚了呀,这指不定呀,哪一天武昌就乱了,这些人洋行,都是精的跟鬼似的,还是不生怕咱们这里乱大了,他们的资金打了水漂,自然是要及早收回。”说着,王大奶奶又吩咐虞景明:“总之你心里要有数呀,你现在这情形正好,几家分店都关门了,也别急着开门,先看一阵形势。” 虞景明晓得如今局势不好,但不晓得竟然已经这样坏了,王大奶奶既然这样说,她心里便也有数。 “行了,打牌打牌。”一边苏太太招呼着,又说:“你两个倒好,一来就说个不停,欧州要不要打战,离咱们远着呢,咱们管不着,眼前的乱局,不管咱们想还是不想,都得生受,天下蒸民,谁能逃得了?”苏太太打了一张发财道。 她说这话也是颇有感触,最近形势真的是越来越乱,这有些资产伴身的,哪个不心中忐忑,每每这种时候,倒比不上那一穷二白的来的坦荡,反正就一条命,现在街上人宣传还说了呀,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她们这些有资产的,倒没有这样的豪气了。 “这话题不说了好吧,说多了丧气的很。”李二太太也说,这些东西说来总有些人心慌慌的。 “那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刀没架在脖子上,种田的都要在地里刨食,经商的还得在商场打滚,求的也不过是本职本份。”王大奶奶抓了牌,打了一张东风说,又问:“对了,去年泽时在上海可是砸了不少单子,今年二太太有什么打算?” “哟,我能有什么打算,今年不比去年,你之前也说了乱的很,总是要观望一下,再说了,老太爷就要到了,这事体大约轮不到我做主,还得看老太爷那边有什么打算。”听着王大奶奶的话,李二太太眯了眯眼回道,她晓得王大奶奶是话中有话。 去年泽时好几笔单子都是砸在虞记头上的,今年,她这边一直没动静,王大奶奶这是给虞记敲边鼓呢。 不过,她不接王大奶奶的岔,却故意提起老太爷要到了的事体,也是试探王大奶有和虞景明的反应。 “二太太这话在理。”虞景明慢条斯理接了话,又说:“对了,李老太爷什么时候到呀,我们这些做晚辈的,该给老太爷见礼呢。”虞景明笑笑说。 李二太太不由抬眼看了虞景明一眼,这丫头果然鬼的很,她其实更希望王大奶奶能借着老太爷要到的话题,提一提虞李两家的事体,这样主动权便又到了她手上。 可偏偏虞景明这边硬是不提虞李两家结亲的事体。 李二太太也是敏感的,她自晓得这是虞景明的表态了。 她自己拿捏虞景明在先,结果反让虞景明把她架了起来,虞景明如今的态度也表明了,事情不是她要拿捏就拿捏,要谈就谈的,棋局摆开,总是你下一手,我下一手,这样才公平。 所以,接下来,怎么谈?要不要谈?跟谁谈?这些主动权就在虞景明手上了。 而明显着,虞景明是要直接跟老太爷谈了,所以,虞景明话里才说,要给老太爷见礼。 李二太太有些一脸不甘的侧过身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两张帖子给虞景明:“嗯,后天能到,后天晚上在虞园摆宴。”李二太太说着,心里叹息,她这里其实给虞景明埋了一个坑,刚才,虞景明若是不接她的话,不主动打听老太爷何日到,那她做为长辈,自没必要跟虞景明报备老太爷的行踪,如此,她手上的帖子就没必要给虞景明了。 当然,不是说,她这帖子不给虞景明,虞景明就不能参加晚宴,这回的晚宴是自治公所和商会为李老太爷接风办的,自治公所和商会那边自会给虞景明请帖。 李二太太手里的请帖是属于李家交际圈里的,外人是拿不到的。 只虞李两家事体在上海传的纷纷扬扬,李老太爷又是专门为虞景明而来,若是虞景明拿不到李家的请帖,只怕就要落到别人嘴里说,到时会有些难堪的。 可偏虞景明仿佛一点也不受虞李两家事体的影响,说话不偏不倚,不卑不亢,也适得其份。 先是打听李老太爷何时到,又说作为晚辈该见个礼,如此,她这帖子就不能不递出去了。 虞景明接到请柬,眼神稍稍幽暗了一下,李二太太这里两张请柬她是不晓得的,脑子稍一动,自也晓得李二太太打的主意。 想着,虞景明又微微翘了翘嘴角,心里叹息,难怪李二爷和李二太太管理李家生意这么多年,李老太爷还一直不能定下李家继承人,实是李二太太这一边尽把一些心思花在小节上,如此便输了大局观吧。若是平常时期,李二爷和李二太太做的也不错,可如今,中华面临大变局,只着眼小节,输了大局观,那李家最终只能偏安南洋一隅了。 苏太太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也叹息,这一场较量,还未到结局,二太太已输了,输在格局上,而且苏太太也看出来了,只怕这位虞大小未必就认准李家呀,李二太太实是关心则乱。 王大奶奶倒是一脸平静,伯权早就说了,景明便是不进李家,景明依然是景明,虞记依然是虞记,永福门的日头依然东升西落,其实并没有改变什么,所以,人呀,别把自己看得太重。 “胡了……”王大奶奶推了牌面,今天她风头最好。 李二太太莫名的心中有些烦燥:“这天都入秋好多天了,怎么还这样热,秋老虎真是厉害,有冰银耳吧,给我来一杯。” “有的。”一边的佣人忙下去端来。李二太太喝着冰银耳,才舒服一点。 这时,又有听差来报:“李二太太,有位香港来的朱红朱姑娘求见。” “朱红?她怎么来上海了呀?她找我作什么?”李二太太差点跳起来。 “朱红?李泽时在香港的那个红颜知已。”苏太太嘀咕一句,先是看了虞景明一眼,见虞景明眼观鼻子鼻观心的坐在那里,似乎并未在意,苏太太便又严肃的看了李二太太一眼,显然是问李二太太,这个朱红是不是她安排来的。 李二太太也皱着眉头,她摇摇头,朱红在香港名气很大,但说到底也只是个交际花,她是要拿捏虞景明,但也不至于弄出个交际花来搅事这样下作的手段,真要那样,那反成了他李家叫人看笑话了。 王大奶奶这时也瞪着眼,显然也是认为这是李二太太在搅局,虞景明拉了拉王大奶奶的袖子,摇摇头,她相信这跟李二太太无关,实在是她昨天见过朱红,朱红一见她就表明了是为李泽时而来,可若真是为了李泽时,那朱红留在上海做什么?大可直接去武昌找李泽时呀。 所以,朱红这时候来上海,又一幅生怕别人不晓得她因何来上海的举动,倒给虞景明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不晓得为什么,虞景明突然就想起最近的新闻,有刺客由南洋和香港来上海。要刺杀朝廷大员,以配合成都举义。 “不见,你传句话给她,让她哪来的回哪去,别自找没趣。”李二太太冲着听差说,听差便下去传话。 “景明,莫要在意,不过是泽时在香港救了她,她便打着以身相识的主意,说是报恩,还不就是看上李家赖上了,跟狗皮膏药似的,最是烦人。”这等事体,李二太太是要虞景明解释两句的。 “晓得哩,不在意。”虞景明笑笑。 而接下来的牌便打的有些没滋没味,于是牌局便早早散了。 只等虞景明和王大奶奶走出苏宅,却看到朱红仍然俏生生的站在苏府大门口。 “哟,站了一个上午了,找李二太太的,听说是泽时公子在香港的红颜知已,这不,虞李两家结亲在上海传的沸沸扬扬,今天李二太太又约了虞大小姐打牌,这位朱小姐是找上门来了……” 周围几个围观的也不晓得打哪里听来的消息,在一边窃窃私语。 虞景明出来时,朱红看了一眼虞景明,虞景明也看了一眼朱红,然后两人错身而过。 风乍起! 到得傍晚,晚报出来,香港交际花朱红,为了李泽时,追到上海,还专门住进了永福门。 “哟,这事体越来越有看头喽,一个香港最出名的交际花,一个上海滩商界的巾帼,李公子也不晓得是几辈子修来的艳福……” 傍晚的永福门,在朱红身份被报纸揭穿后,议论声便再也没有停歇过。 第二百四十章 元甫和激将 虞景明离开苏府时还是正午,时间还早,她没有跟王大奶奶同行,而是去了虞记各家分店走走,虞景明将王大奶奶的话记在心里,分店重开业的事体再观望一段时间,越是这时候就越要承得住气。 四马路分店是最后一站,虞景明从四马路分店出来时候,正是傍晚。 一个卖担担面的挑子就摆在斜对面拐角的屋檐下,边上是一家一米铺子,米铺的米幡插在门梁上,垂下来,正好挡住一个人的大半个身影。 “给我来碗担担面好吧。”说话的是男子的声音,虞景明听着有点耳熟,好象是元甫表哥。 润生送虞景明出的门,看到大小姐顿住脚步,又顺着大小姐的视线望过去,然后压低声音跟虞景明道:“大小姐,是元甫少爷,最近对面米铺有一批新米要到,元甫少爷跟对面有生意往来呢,最近我看到好几次了,只不过他每次来去匆匆的,到是难得碰面。” 虞景明微微点了点头,她之前从孙兰那里晓得,元甫表哥跟人合伙开了商行,做粮食倒卖的,据说生意还不错,虞景明这段时间也忙,再加上元甫表哥一向刻意避着永福门这边,便没什么往来了。 “哟,陈经理,你还吃担担面呀?”对面米铺的老板娘手晨捧着一杯茶站在米铺门口,冲着正吃着担担面的陈元甫说。 “老板娘说笑了,肚子正好饿了,这里又有担担面挑子,我不吃担担面吃啥?”陈元甫边吃边笑着回道。 那老板娘便呶了呶嘴:“得,是我想差了,我还以为陈经理这样的,吃个饭怎么也得上酒楼。”老板娘笑笑道。 那老板娘便笑笑,心里却是想着,陈元甫原来在四马路分店做掌柜,那是挺讲究的一个人,便是喝杯茶,也要有茶几,小火炉等煨着,象这样吃路边摊,那是绝对没有的。 心下也明白,人人都说做老板的光鲜,却不晓得做老板的也是表面风光心里苦,多少派头都是打肿脸充胖子。 果然,陈元甫接着回道:“倒是想的呀,我这不还等老板娘这批新米到,卖掉换两个钱才好潇洒呀。老板娘你是我半个衣食父母,我能不能上小酒馆还得看老板娘你。” 陈元甫说到后面半句,略有些尴尬,他是书呆子的性子,每每这样说好话总有些不自在,但做了生意,有些话便是不想说,也得说。 “陈经理真会说话。”老板娘捂着嘴笑。 虞景明听到元甫表哥的回话,心想着做生意倒是顶段练人的,元甫表哥比以前世故多了。 这一行到底也是不容易的。 陈元甫这时已经吃完了面,拿了手帕抹了抹嘴,又冲着担担面的师傅说:“师傅,再给我扎一提桂花糕和枣泥酥,我好带走。” “好咧。”担担面的师傅麻溜的包了桂花糕和枣泥酥,递了陈元甫。 “哟,你买这个不晓得到对面去呀。”米铺的老板娘又一脸八卦的说,都晓得陈元甫跟对面虞记的关系,这老板娘有些看戏的心态。 陈元甫笑笑,不作声,接过桂花糕和枣泥酥,付了钱,直接隐进拐角,便离开了。 “表少爷每回都这样,从不跟我们照面。”润生又说,虞景明笑笑:“他是忙吧。”心里自然晓得,元甫表哥心结未解。 “老板娘,你这样要不得,坏人生意要结仇的呀。”一边做担担面的师傅候着陈元甫离开,便没好气的冲着米铺的老板娘说,这妇人,一会儿说人家不该在他这里吃担担面,一会儿又说买桂花糕要去对面,他一家的生计都在他这肩上,每日里四马路这一片的大街小巷全靠他一双鞋量下来,为的不就是一家人的生路嘛,这断人生路可是要挨千刀的。 “不好意思呀,我这张嘴又得罪人了,这样,师傅,你也给我称一斤桂花糕好哇。”那老板娘理亏,叫担担面的师傅说的不好意思,便掏了钱,买斤桂花糕,反正在哪里买都是买。 人家掏钱买东西,那便是衣食父母,担担面的师傅心里那点怨气便没了,连忙帮着包起来。 “对了,你们天天去虞记拿货,有没有什么内幕消息呀,这虞家大小姐同李家大公子到底怎么回事呀?报纸上都说了,李家大公子那个香港的相好都追到上海来了……外面都传了,这回虞李两家的事体别到最后又弄成当初虞大小姐跟荣大少爷那档子事。”米铺的老板娘又一脸八卦的问,这事体,街上都传遍了。 “这我哪晓得哟,我就是每天去拿货,也不好打听这种事的吧。”担担面的师傅挑起了挑子,他可没闲工夫跟人闲这嘴。 “这碎嘴的……”小桃在这边跺跺脚。 虞景明笑笑,这样的闲话太平常了。 “景明……”米铺隔着卞维武的肥田粉铺子,边上就是陶记四马路分店,陶老掌柜这会儿就坐在分店门口看报纸,天已经昏暗了,他放下报纸,看到虞景明站在四马路分店门口,就朝这边招手。 “陶叔。”虞景明便走过去,笑笑打招呼。 “景明呀,李老爷子能为你来上海,诚意十足,你可以记在心里,但你并不低人一等晓得哇?你以后要在李家立足的,该强硬就要强硬,男婚女嫁,是双方的事体,哪能由着他李家要拿捏就拿捏,要考察就考察呀……”陶老掌柜挑着眉毛冲着虞景明说。 虽然如今虞陶两家剑拔弩张,但陶老掌柜到底也是看不惯李家这样强势。 “你这老头,怎么说话呢?”屋里,陶太太听到声音,出来,扯了扯陶掌柜,虞李两家联姻在即,老掌柜这话在外人耳里就有挑拨的嫌疑。 “陶婶,我晓得陶叔是好意。”虞景明笑笑说,然后又道:“李老爷子的看重,景明自然是铭记在心的,只不过,陶叔你也说了男婚女嫁是双方的事体,我虞家这边既未看到李家请的媒人上门,李家那边也未见到我的庚帖,所以这事体八字还没一撇呢,又哪里象外面传言的什么拿捏和考察,我今早还跟李二太太打牌呢。” 虞景明说着,又是笑笑。 “行,脑子还清醒。”陶老掌柜点点头。景明这样看事体他就满意,你李家要拿捏和考察,我就当事体不存在,反被动为主动。 陶太太在一边心里倒是有些狐疑,景明太冷静了,不管如何,这事体终是事关景明的终身大事,景明这样冷静,在陶太太看来,到好似置身事外似的,再加上又有那个什么香港的交际花来上海。让人这心里着实没底,若是再象去年景明同荣家大少爷那样闹一出,那景明这婚路就太难了点。 不过,如今虞陶两家关系摆在这里,陶太太也不好多问。 虞景明冲着陶太太笑笑,陶太太也笑笑。 虞景明这时又闻到一股桂花淡香,探头朝陶记铺子里望,天色已经灰黑了,陶记作坊的玻璃窗里一片灯火通明。 “晚上要加班呀?”虞景明问陶老掌柜。 陶老掌柜便瞪眼:“是啊,你虞记要开发产品,我们也要啊,要不然拿什么跟虞记争。”虞陶两家斗到现在,陶记外埠市场还没有攻下,但沪上市场已经被虞记抢了不小的一块,谁能想到街边的小挑子竟是有那样大的带动力? 再加上高端市场,又让虞记借着董婆宴打开缺口,如此,高低两档虞记便已布好棋,假以日子,虞记兴起便不是难事。想着,陶老掌柜虽然早就预料,语气中还是带着恼怒。 “陶记最近开了不少分店,也抢了我虞记不少市场吧。”虞景明挑了挑眉说。陶子华手段可不软,趁你病要你命,这段时间,虞记但关一个分店,陶记便在虞记分店边上开一个,咄咄逼人的很。 陶老掌柜哼了一声,虞记被衙门打压,下面七八家分店都关门了,陶记趁着机会开分店是抢占了不少市场,但花销也大呀,开分店的投资是贷的款,还有打秋风的衙差,在虞记拿惯了手,到他陶家一样伸手,再加上开业的优惠,陶记也就是赚钱卖吆喝。 这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摊子还是不要铺的太大,我听我王家大奶奶说,最近形势可能有些乱,就我所知好几家银行都停贷了。”虞景明说。 麻三妹这时从后面作坊里端了个托盘出来,托盘上摆着一只青花瓷盘,瓷盘里整整齐齐摆了两叠桂花糕,是改进的桂花糕,拿来给陶老掌柜尝尝的。 看到虞景明在,麻三妹神色有些悻悻,之前董家宴那会儿,她跟李二太太搭上关系,陶公子那边还想借着她挖挖李二太太这墙角呢,没成想后来就传出虞李联姻,这念头也就打消,陶公子那边只得专注利德这一边,只如今利德又被大仓洋人给并了,陶公子最近急的都起了满嘴的泡。 陶老掌柜拿了一块放进嘴里,细细的品着,一直不说话。 “挺香。”虞景明在边上耸耸鼻尖说。 “那大小姐尝尝。”麻三妹觑了虞景明一眼道。 麻三妹脸上有些自得,这是她带着陶记作坊几个师傅一起开发出的桂花糕,虽然较虞记的桂花贡有一定的距离,但成本也较虞记的桂花贡低,一但销路出来,真论起赚头来,虞记的桂花贡未必比得过。 当然了,虞记的桂花贡本来就是赚个名头,是做品牌的。 “好呀。”虞景明笑笑,拿起一块桂花糕,轻轻的咬了一口,吃进嘴里,满嘴酥松,鼻息间满是醇厚的桂花香味,这种香味虽然有的人会嫌浓了,但大部份人却会很喜欢。 虞景明细品着,这桂花糕虽然在用料和味道上还比不上虞记新开发的桂花贡,但较之原来的桂花糕也上了一个台阶。 “果然不错,难怪今天上午跟李二太太打牌时,李二太太一直夸奖麻师傅的手艺更上一层楼了。”虞景明笑笑说。 麻三妹抿抿唇,遇上虞景明,她总有一种使不上劲来的感觉,她希望虞景明越贬她越好,这样说明虞景明越在意。 如今,虞景明表现的这样云淡风轻的,显然没把她麻三妹放在眼里,倒让她有些没趣了。 “李二太太是夸奖了。”麻三妹接着虞景明的话说,心里却是狐疑,虞景明在搞什么鬼。 虞陶两家是对手,李家又是两家都要争的合作伙伴,虞景明就这么把李二太太的话说出来,不怕陶记这边又起了心思,想去挖虞记的墙角? 是了,虞景明是有恃无恐吧,毕竟虞李两家联姻在即,可没人有本事从虞记手里挖走李家。 只不过,想着下午传的沸沸扬扬的朱红小姐,麻三妹也乐的看好戏。她便看了虞景明一眼,虞景明坦然一笑,麻三妹眼神到是虚了虚。 “辛苦麻师傅了,已经辛苦好多天了,麻师傅今天就早点回去休息。”陶掌柜站起身来冲着麻三妹拱了拱手。 “老掌柜,三妹可担不起,我这边收个尾就下班。”麻三妹福了一礼,说完便转身回作坊。 看着麻三妹的背影,陶老掌柜重重的咳了两下,麻师傅技术不错,人其实也是本份人,其实当初,虞景明真心要留是留得住她的,只不过,他听子华说过,这里面似乎跟卞家那位举人公有关。哟,年轻人的心思,他这年纪是难以猜度了。 不过,景明之前将李二太太的话抬出来说的意思,陶老掌柜却是明白的,带着点审视的意味问道:“景明,怎么,你不要李家的外埠市场了呀?” 景明既然这样提了,那就摆明了也是希望他陶记跟虞记争一争李家这外埠市场的。 “这倒不是,只不过……”虞景明说着,顿了一下:“商场如战场,做生意没有不战而退的道理,陶叔,景明这话对吧?”虞景明笑笑说,便不再多说,冲着陶老掌柜福了一礼:“陶叔,天黑了,我告辞。”虞景明拍拍巴掌,拍掉手里的渣。陶记这桂花糕到底还是干了点。 虞景明也晓得,这是没法子,陶记这桂花糕是想销外埠的,为了延长保质期不得不干一点。虞景明说着,顿了一下,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请帖:“陶叔,这里有份商会迎接李老爷子晚宴的请帖,你或许会用得着。”虞景明说完,将请帖放在凳子上,这份请柬是王大奶奶奶给她留的,是自治公所那边发给她的。只后来李二太太又给她发了一份,那这份请柬就用不上了,希望陶叔用得上吧。 虞景明又冲着一边的陶太太点点头,然后招呼了小桃,两人坐了黄包车离开四马路分店。 “我怎么总觉得景明话里有话呀,她给你这请帖做什么?”陶太太看着虞景明离开的背影问。 陶老掌柜没有作声,心里倒想着,可不就是话中有话嘛,景明是激将法呢。 “子华呢?”陶老掌柜突然问陶太太。 “是去请戴经理吃饭了。”陶太太道,又叹了口气:“利德已经确定要并进大仓洋行了,大仓洋行那边要重新审查陶记跟利德有关的代销合同,听说大仓洋行不经营食品类,这里面干系大了,子华还不是想请戴经理那边说说好话,要是这些合同做废了,只怕银行那边立马就要催收贷款。”陶太太说,这些都是她私底下问子华,子华才说的。 “帮我准备一份厚礼吧,我后天去参加李老爷子的接风宴,这帖子呀,弄不好就是我陶记的救命稻草。”陶老掌柜道。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子华现在弄的这个局有多凶险,已事关陶记生死存亡。他这老家伙也只得厚着脸皮承景明这份情,倒是要对不住景明了,李家这外埠市场不管最后是输是赢,陶记是要争一争的。 第二百四十一章 好一场大戏 虞景明带着小桃进永福门的时候,天完全的黑了,巷口的路灯晃晃悠悠,交错出幽暗的光影,而在这一片幽暗的光影中却是一片喧闹。 麻三妹也才前脚回永福门,这会儿刚洗好脸,下身一条麻色阔腿裤,上身一件小袄,又套了件比甲,脚上穿了一双拖鞋,发鬓有些湿漉漉的,显出一种别样风情,她这会儿端了个木盆坐在对面虞记铁门边的水龙头前洗衣服。 “三妹,今晚回来的到早,我去接你接了一空。”平五穿了一件长衫,长衫外套了一件西装,脚上的皮鞋擦的黑亮,在夜色里反着光,这一身看着不土不洋,不伦不类,但偏又是时下挺流行的。 利德倒了,平五却是混水摸鱼,趁着利德跟大仓洋行谈判的机会,买通了一个仓库保管员,很是捞了一票到埠货,包括麦乳精,牛乳,还有半仓库的绒线,这些货都是时下上海最紧俏的,凭着这些货,如今人前人后,大家都要称呼平五一声平老板,平五平日里很有些飘飘然,便是连平婶子平日在永福门说话也响了半拍子。 不仅如此,平五还借着这次利德并进大仓洋行的机会,巴结上了大仓洋行的掌柜,大仓洋行一到上海一气就开了三家纱厂,平五在里面跑销售,借着麦乳精,牛乳等积累下的人脉,一气竟拿下好几个知名布庄的销售份额,如今听着,在东洋人面前也能说上话。 永福门的人都传,平五终是发达了。 “新的桂花糕已经制成了,老掌柜说让早点回来休息的。”麻三妹也不看平五,只顾低头边洗衣边回道。 “那明天还要加班不?”平五蹲下身来,一双手也伸到盆里,却是用劲的握住了麻三妹的手。这男人,腰包里有了钱,色心便起了,以往这样的动作他是不敢的,如今胆子到大了不少。 麻三妹挣了挣,也没太用力,自也挣不脱,便侧过脸,半恼半笑的说:“捏的这样死紧我怎么洗衣服?你帮我洗呀?” “只要你答应嫁我,我日日帮你洗衣服都没有问题。”平五馋着脸说。 麻三妹便不作声,用力的抽出手,随手从盆里捞了件衣服在手里搓,搓了两把才说:“明天自然还要加班的,作坊里的产品又不止桂花糕,还有别样,老掌柜也是想把别的糕点也改进一下。”麻三妹说着,又有些兴奋,声音略抬高一些道:“咱们老掌柜的意思,南洋李记那边的市场还是要争一争的。” 麻三妹这话里自有些幸灾乐祸的成份,虞李两家若能结亲便罢,若是不能结亲,那闹到如今这成度,这生意也只怕合作不下去,老掌柜定是瞧准了这一点。 “哈,是要争,虞李两家如今不定是结亲还是结仇呢。”平五也幸灾乐祸的说。 他俩这话自也落在不远处茶当吃茶的闲客耳里。 整个下午,永福门都在谈论着15号那个香港女人的事体。 “还真有这样不要脸的女人,追男人追了十万八千里,还跑人家正经未婚妻门口示威来了。”翠婶边给面前的蓝边碗添茶叶,边愤愤的说,说完,还冲着15号门的方面呸了一口。 “十万八千里也就猢狲的一个筋斗,我看那个女人就是一个猢狲精,这回不定还真就让她翻出花样来。”麻油婆身上还扎着油腻腻的围裙,这会儿端着一只铁皮茶缸,依在13号门口看戏。 “再说了,虞李两家的亲事传是传的火爆,但还没有订下来的吧,也算不得是未婚妻。李公子到底还是自由身哪,他跟那朱红,这男未婚,女未嫁的,香港女人放得开一点,追上门来也不稀奇,只不过虞景明和姓朱的两人抢男人,打擂台,偏二奶奶和三姑娘夹缠进去,一意孤行,非要把房子租给姓朱的,只怕到时若一身腥呢,我当时还劝着,结果一片好心全喂了狗。”戴娘子这会儿跟麻油婆肩挨肩的站在一起,接了麻油婆的话,便大声的说,一边耳朵还紧贴着9号门边,想听清9号门里的声音。 显然,她刚才那话也是故意说给9号门里的人听的。 九号门里,虞二奶奶跟虞三姑娘正在吃晚饭,桌上一盘扣三鲜,一盘糖藕,一盘蟹粉豆腐,一盘桂花肉,再一碗乳鸽,最后一碗肉皮汤,算是丰盛的,只不过虞二奶奶和虞三姑娘都没什么味口。 虞二奶奶舀了一勺,小口小口的咪着,虞三姑娘只对着面前的碗筷发愣,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外面长街的声音传进来,虞二奶奶将勺子往桌上一丢,三姑娘则将筷子握的死紧,指节都发白了。 楼上,翁姑奶奶气急败坏的声音也传了下来:“红梅,去,让翁冒马上上来,好好的一桩事体,怎么闹成现在这样,让他来跟我说清楚,他们那位李公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心。” 翁冒也才刚从虞记回来,这会儿在楼下屋里换衣裳,听到翁姑奶奶的声音,来不及扣扣子,边扣着扣子边朝楼上跑…… 然后楼上便传来重重的关门声,那响动惊的虞二奶奶心里一跳。 “要不,就算咱们违约,房子不租了,让那个女人离开,我们赔她违约金好了。”虞二奶奶脸色不好,这样做好似她怕了虞景明似的,她心里是不甘的,只是隔壁大嫂那边一副吃定她的模样,她们这边使不得还得借虞景明的势。更何况,虞景明刚给她台阶,她也想着跟虞景明缓和一下关系,结果这后头就爆出15号女人那险恶用心,她们这边若没有表示,虞景明指不定还以为她们故意要看好戏呢。 虞三姑娘不作声,好一会儿却是抿着唇恨恨的说:“怕什么,按妈这样做,倒显得我们心虚,我们当初租房子的情形,虞景明又不是没看到,既然租了,那就是租了,我不怕她虞景明。” 虞三姑娘说着,拿着筷子,恨恨的戳着碗里的白米饭,她不愿在虞景明面前低头。 虞二奶奶叹气,二爷死那会儿,虞景明收留那个野种那会儿,她真是恨不得吃了虞景明,只现实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砸来,她的气性着实弱了不少,虞景明给个甜枣,她的气性就淡了,终到底一句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三姑娘这话也对,真这样做,倒显得她们心虚了。 既然不能做,那如今就看戏吧,别人也在看她的戏,她大嫂的心思她是晓得的,淑丽的婚事是真要再好好考虑考虑。 虞二奶奶再也没有吃饭的味口,转身进了屋里,一个人坐在黑暗里面,那心便浮浮尘尘。 虞淑丽也丢了筷子,穿过天井,走到门边。 长巷子里喧闹继续。 “王叔,给我弄半锅羊杂汤,十个麦饼,你这边还有酱肉没,若有,再给我弄两斤。” 卞维武一身巡捕制服都没脱,这会儿提着一只铝锅从的圆门洞过来,大咧咧的冲着老王头道。 “维武呀,这事体做的不漂亮。”老王头一边接过卞维武手里的铝锅一边摇摇头道。 永福门谁都晓得,那个香港女人是卞维武带来的。 “王叔呀,我哪里晓得这里面会有这样的事体呀,我真的是不晓得,人家一个香港女人,我上哪儿去查她的身份,我这手再长也伸不到香港那地方去吧,她一下码头,我就在码头上巡逻,人家打听上海哪里有租房子,开了高额介绍费,这钱我要不要赚?”卞维武叫着屈,说着,他眼尾扫了九号门里,九号门虚掩着,露出一条门缝,门缝处还露出一道裙边,是三姑娘常穿的那条裙子。 卞维武便翘翘嘴角继续道:“肯定是要赚的嘛,可哪晓得最后竟惹出这一干事来,我这心里还觉得对不住大小姐呢。”卞维武说着,又是一顿:“只现在我也没法子了,不过房子是三姑娘租的,倒是可以由三姑娘那边赔了违约金让人走路,大不了到时候我赔那违约金好了。”卞维武说着,又顿了一下:“只不过呀,只怕三姑娘那边也在看戏哟……” 虞淑丽躲在九号门里,气的头发都竖了起来,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如果是平常,能看虞景明吃瘪,三姑娘那心里是挺快活。 可问题是卞维武这回却是生生的利用了她。 卞维武看中码头仓库,想拉虞景明入伙,虞景明没有理他,这厮小心眼的,就怀恨在心,他要报复虞景明,这她鼓掌欢迎,可卞维武这厮阴坏的很,却拉她下水。 卞维武说他不晓得那个女人的真实身份,可正常的情况,这样乱的时机,卞维武会随便介绍人进永福门?更何况,永福门里除了她那一套房子,早就没有房子租了,而永福门上下谁不晓得,那房子本就是她跟戴谦成亲用的,正常的情况下会租吗? 肯定是不会,也就昨天,邓香香捐嫁妆的事体,整个沪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报纸上都登了,卞维武不就是趁着她跟戴谦闹的机会,才趁机把朱红那个女人塞进了永福门。 卞维武好厉害呀,生生是把她算计死了。 如今,李大公子的相好,虞景明的情敌租了她虞三姑娘的房子住,要跟虞景明打擂台,这话好说不好听吧,卞维武还假惺惺说如果她不愿意租,大可以违约赶人走,可永福门上下谁不晓得,她虞淑丽跟虞景明关系如仇寇,她若真那样,岂不就是在讨好虞景明了,这样的事体她虞淑丽做不出来。 如今,卞维武还倒打一耙,说她看戏。 九号门嘣的一声开了,虞三姑娘涨红着脸,手里拿着一把裁纸刀从九号门里冲了出来,照着卞维武劈头盖脸的砍。 “你这女人,疯了吗?”卞维武吓了一跳,手里端的半锅羊杂汤差点就朝着虞淑丽泼去,那可是刚出锅的,烫的很,真要泼在人身上,被泼的人可要吃大苦头的。 好在卞维武反应快,连忙背转身过去,一锅汤就泼在地上,虞淑丽手上的裁纸刀砍在他的背上,也幸亏裁纸刀并不锋利,连衣服都没有划破,但生疼生疼的,卞维武咧着嘴,他肯定背上起红梭子了。 “三小姐呀,可不能这样,要出人命的。”周围人也吓了一跳,纷纷劝着。 “淑丽……”虞二奶奶也从屋里冲出来,脸都白了。 “啧啧啧,二奶奶呀,淑丽这性子是要管管了,动不动就拿刀砍人,哪个吃得消哟……”一边戴娘子幸灾乐祸,虞景明还没回来,大戏没上场,前戏就已经这样激烈了。 “砍的好,真要砍死了由我虞景明担着。”虞景明从巷口缓步进来。 夜风微凉,虞景明一袭略显轻薄的衫裙就显得有些萧瑟,只语气却是铿锵的,竟将一巷的喧哗给压的寂静无声。 “大小姐,这样说话不厚道吧。”卞维武斜觑了虞景明一眼,依然是一幅啷当样。 “不厚道吗?我觉得已经很厚道了,我不是卞先生,我若是卞先生,我今天就生生打断你的腿将你关到屋里,省得你自作聪明,害已不算还害人,卞先生养活你和维新不容易,不是养了你来祸害他们的。”虞景明沉着脸道。卞维武那点算计她清楚,算计她,她无所谓,只不该算计三姑娘。 邓香香捐嫁妆的事体,三妹虽然跟戴谦闹,但说到底,在虞二奶奶和戴寿松眼里,也只是小儿女闹别扭的事体,毕竟邓香香捐嫁妆是她自愿,也没有入得戴谦的口袋里,邓香香也得了名声,说到底是件好事。 只卞维武却在三妹同戴谦矛盾爆发最激烈的时候,借着朱红打起了15号的主意。 15号的房子一出租,那戴谦同淑丽的矛盾就不再仅仅是小儿女的别扭,变成了摆在戴家同虞二奶奶面前的矛盾了,这样一时之间要想缓解就不容易了。 卞维武对淑丽的心思显然还未放下,而且那心思是越琢磨越深了,可他偏偏没打听清楚朱红来沪真正的目的。 不管最后,朱红是事败身陷囹圄,还是成功,事了拂衣去,卞维武都是招惹了相当大的麻烦,以卞先生之能,到时,处理起来也不容易的吧。 “我祸不祸害我大哥和维新,不干大小姐的事体吧。”卞维武两手抱胸,冷哼的看着虞景明。他是故意招惹朱红来的,不仅仅为了他自己也为他大哥,总之他就不乐意看大小姐跟那姓李的成好事。 虞景明突然不作声了,看着卞维武,随后眼神微敛,她只怕小看了卞维武,卞维武根本就晓得朱红的目的,卞维武这厮胆大包天的,他在下注,他赌革命会赢。 卞家兄弟,一个隐忍到极致,一个却又是投机到极致。 一声叹息自圆门洞传来,然后是卞维文瘦削的身形,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迷蒙。 “大小姐,谢谢你的教导,只不过这样的事体,还是我自己来吧。”卞维文说着,然后慢慢的弯腰从地上捡起铝锅,然后一步一步走到自来水龙头边,将铝锅里里外外冲洗干净,然后拿了铝锅回头,冲着老王头道:“王叔,还有羊杂汤吧,再打半锅。” “唉唉……”老王头连连点头,重新给打了几碗羊杂汤倒在铝锅里。 卞维文端着羊杂汤冲着卞维武道:“拿了麦饼和酱肉回去吧,维新肚子饿了。” 卞维文说着,又跟虞景明点点头,才转身进了圆门洞,卞维武看了虞景明一眼,又看了看一边气哼哼的虞三姑娘,却咧嘴笑嘻嘻的,然后转身跟着他大哥进了圆门洞。 巷子里依然寂静,众人都看着虞景明,虞景明冲着众人笑笑,虞淑丽却抿嘴侧过脸,不跟虞景明照面。 “夜了,王伯,翠婶,该收摊了。”虞景明跟老王头和翠婶说着闲话。 “是要收摊啦,都过了平日的时间了。”翠婶笑嘻嘻,然后冲着喝茶的客人说:“要打烊了,大家都回屋吧。” “回了回了……”众人也应和着。只不过说是这样说,那脚步却是死活也挪不动,都要看着虞大小姐接下来的动作。 虞景明笑笑,也不理会众人,仍然缓步走着,到了九号门,并没有推门进屋,还再继续往前走,13号门口,戴娘子和麻油婆觑着虞景明,虞景明也只是淡淡的撇了她们一眼,脚步再往前,最终便停在了15号门口。 15号的门半开着,门里挂着一只灯笼,灯笼下,朱红穿了一身花枝纹旗袍,因着夜风有些微凉,那身祺袍外面又套了一件白呢子斗篷,原来烫的篷松的头发这会儿盘了一个髻,用一根玉簪固定在脑后,她就站在灯笼下面,灯下看美人,更显一翻韵致。 永福门的人都叹,大小姐这是遇上劲敌了。 而灯下,还有一人跟朱红站在一起,却是玫瑰姑娘。 “玫瑰姑娘这大半夜的怎么在这里?”虞景明笑笑问。 “这不最近董媪私斋闻名上海滩嘛,自治公所那边找了董婆,订了一席董婆宴招待李家老爷子,可如今董婆身边除了少奶奶和孙兰,也没别人,而少奶奶身份尊贵,自也不好抛头露面,做那迎来送往的事体,也只有我这样的身份出来做接待不会惹闲话,所以少奶奶便让我出面帮个忙。少奶奶吩咐,玫瑰是不敢不从的,可后日宴会到的都是上海商界的大人物,另外我还听说,新任川督端方大人的胎弟端锦大人以及上海道刘大人也要参加后日的接风宴,我哪见过这样的大世面呀,这心里到底有些怯了。这不,下午听说朱小姐在香港是十几家夜总会的话事人,是见过港督的,那是真正见过大世面,我便舔着脸来找朱小姐取取经的。” 玫瑰笑咪咪的说,取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自然是看戏,看虞景明的好戏。 “那到是难为玫瑰了。”虞景明笑笑,只眼神到底没有笑意,她哪里不晓得,虞园那边真要人手帮忙,董家还有不少远亲在上海呢,哪一个不想巴结董婆?另外还有四马路分店的人,也是仅着董婆用的,那边润生也是个人精,招呼客人也是不差。再退一万步,戴家这边还有个戴大舅呢,二妹再怎么也犯不着引玫瑰入虞园,说到底,虞园到底是抵押了,荣伟堂那边就拿到了话语权,而荣伟堂只要拿出是为了荣兴的生意,这大帽子一扣,二妹又哪里好反驳。 二妹以虞园为饵,要看个结果,虞景明只怕这个结果会让二妹伤断肠。 虞景明想着,便不理会玫瑰,转脸看着朱红。 朱红之前也在看戏,这会儿看着虞景明看她,便笑笑问:“大小姐找我呀?有事儿?”朱红这是明知故问。 “是的呀。”虞景明笑笑点点头,随后却是盯着朱红道:“咱们也不兜圈子,直话直说好吧,咱们也算得有智慧的人,做事呢就做好看点,好吧?” “哦,听大小姐的口气,似乎是挺为难的事体,大小姐说说,咱们都是要面子的,能做好看那肯定是要做好看的。”朱红挑着眉道。 “嗯,朱小姐是个聪明人,那我就明说了,我也不让人把朱小姐赶出永福门了,就请朱小姐识实务一点,现在去收拾东西,我给朱小姐备马车,朱小姐要去哪里尽管吩咐车夫,他会想办法带朱小姐去,另外在朱小姐租到新的落脚地之前,这之中,所有的住宿费,我虞景明给朱小姐包了,怎么样?” 虞景明说完,便看着朱红,朱红低头沉思,好一会儿抬头道:“就我所知,这房子的房契不是大小姐的吧,大小姐能做得了主?” 朱红这样说着,两眼看着虞景明身后不远的虞三姑娘,虞三姑娘神色变幻不定。 “房契虽不在我手上,但我是虞记东家大小姐,我二婶于我并未分家,三妹也未出嫁,所以,这房子我还是能作得了主的,大不了过后,我给她们陪礼道歉好了。”虞景明笑笑道。身后虞三姑娘抿抿唇,终是没有开口。 “那这么说,我非走不可了?”朱红眯着眼问。 “非走不可。”虞景明笑笑。 “大小姐有些强人所难吧,这大夜里,大小姐让我去哪里找住处?”朱红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租界里有很多俱乐部是通宵营业的。”虞景明说。 “俱乐部龙蛇混杂,大小姐是要我留下话柄吗?”朱红寸步不让的道。 “那要不,去虞园吧,那里到是可以临时落脚。”一边玫瑰突然开口。虞景明微眯着眼盯着玫瑰,玫瑰侧过脸避开虞景明的视线。 “朱小姐来意不善,也恕我不便留你在虞园了。”这时,虞二姑娘从巷口过来,虞园和同荣里只隔一条街,今夜里,永福门闹的这样热闹,虞二姑娘到底不放心,也过来看看,听到玫瑰的话,便先一步堵住了话。 朱红看了看玫瑰,看了看虞二姑娘,最后看了看虞景明,然后突然格格格的笑了起来:“虞大小姐,你实在是太紧张,我其实并没有想住在虞园,不过,如今看你们这样,那这虞园我还就非住不可了。”朱红说着,眼中神采飞扬。 “我二妹不答应,你如何住?”虞景明反问。 “刚刚我跟玫瑰姑娘聊了不少,据我所知,荣少奶奶是把虞园租给了董婆了吧?”朱红说着,故意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道:“很不巧,董家欠我一个大人情呢,董家大郎刚到时香港时,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是我从港督那里讨得话,才保住董家在香港基业,我朱红于董家有全族之功,以这样的功劳,大小姐你且说说,董婆是留我不留?” 朱红这话一说,周围听闲话的是一片哗然,若真有这样的功劳,那这人情董婆是一定要还的。 虞景明沉默不作声。 “大姐……”虞二姑娘喃喃的叫了一声,却不晓得面前局势如何处理。 边上虞三姑娘脸上阴晴不定,似高兴,又似遗憾。 好一会儿,虞景明深吸一口手,突然朝后面虞记一挥手:“朱小姐,你赢了,老赵,备马车,送朱小姐去虞园。” “晓得了。”虞记铁门边,老赵叹了口气,从院子里驾了马车出来。 “虞记东家大小姐,到底也是爽快人。”朱红说着,转身进了屋里,没一会儿就整理了包裹出来。 “少奶奶,虞园那边,我也要去张罗一下。”玫瑰跟虞淑华道。 虞淑华不作声,玫瑰现在打理虞园,如今朱红要住在虞园,玫瑰去张罗一下是应该的,虞淑华没有拒绝的理由, 只朱红把自家大姐逼到这程度,玫瑰这话又更象是看戏,让人瘪气的很,所以,终归只能不响。 老赵驾着马车过来,车辙声在静夜里尤其的刺耳。 “那我上车了。”朱红对虞景明说。 虞景明眯了眯眼,突然又道:“朱小姐上车前,我有一句话还是要说。” “请讲。”朱红抬抬下巴。 虞景明便突然上前,身体几乎贴着朱红,在她耳边低语:“虞园二楼的主卧,大衣镜后面有一扇暗门,那门通向四马路分店后面的公厕。”说完,虞景明退了一步,才又淡然的道:“言尽于此,朱小姐好自为之。” 这扇门是当初仙芝夫人为了跟陶裁缝私会弄的,虞景明一直没管,便一直在那里。 朱红整个人顿在马车边,心中是涛天巨浪,之前,虞景明强赶她出永福门,她还在想,这位虞记大小姐气魄是有了,但气量却输了。直到此刻,她才晓得,虞景明早就看穿了她来上海的目的,甚至这位大小姐也晓得,永福门只是她的一个过渡,她真正看准要住的地方是虞园。而她的目的就是两天后虞园迎接李老太爷的宴会,而这位大小姐,却是把退路也给她准备好了,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 而之前的一切都是在演戏,这位大小姐好演技。泽时不止一次的说过,这位虞大小姐心思灵透,果是不假。 “不劳大小姐费心。”朱红接着虞景明的话回道,终是上了马车,马车一路驶出了永福门。 第二百四十二章 风雨之前 戴娘子趁着虞景明站在外面的机会,从她身边挤进了九号门里。 “大嫂有事体呀?”虞二奶奶从堂前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冲着戴娘子问。虞三姑娘看着戴娘子进门,也跟着进来,这会儿两手抱胸,依在门内壁照的影暗处看着戴娘子,整张脸显得有些阴沉和诡异。 “哟,二奶奶,淑丽,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们还是亲家的哇?我这都不能进门了?”戴娘子满脸是不平的道。 “大嫂,是不是亲家你心里没数呀,到来质问我了?”虞二奶奶反问,随后才淡淡的说:“不是不能进门,是我这庙小,怕怠慢了真菩萨呀。” “二奶奶,你这是寒碜人了,我晓得,邓家那丫头的事体,你们怪我跟邓家牵扯不清,我跟你讲呀,我是故意的,这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瞅瞅三姑娘,这段时间给过我好脸色不?”戴娘子这会儿倒是抱怨开了。 虞淑丽在壁照的暗影处冷哼。 “瞅瞅,瞅瞅,还是这样,我就不说我是她未来婆婆,就现在,我也是她大舅妈吧?她这般给我脸色看,有没有把我这大舅妈放在眼里呀,你也是晓得的,淑丽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疼爱之心不比戴政戴谦他们三个少一分吧,她这样给我脸色,我不心寒呀,我这有心气儿,冷着两分,也不算什么大错吧,倒没想到惹得二奶奶和三姑娘这么大的气性,还被寿松埋怨了一顿,得,我给你们两个认错行了吧?总不能因为我这点气性,就真让两个孩子生份了吧?”。 戴娘子这翻话说的诚心诚意的,虞二奶奶倒又觉得之前她们这边也有些反应过敏了,也笑笑:“大嫂这话才是寒碜人,这牙齿跟嘴唇还要打架呢,咋巴咋巴的也就过去了,大嫂屋里坐吧。”虞二奶奶说着,又跟三姑娘说:“你也跟你大舅妈道个歉。” 虞淑丽拄着没动,戴娘子摆摆手:“别,淑丽脸皮薄,这事体过去就好。”戴娘子说着,便进了屋,凑着虞二奶奶身边坐下,虞淑丽在阴暗处抿了抿嘴,也跟着进了堂前,抢过小喜的活,给戴娘子倒了杯茶,然后又扭身走到外面走廊下。 倒了杯茶,意思也就到了。 堂前,灯光不甚明亮,戴娘子喝了茶,又跟虞二奶奶咬起了耳朵:“虞景明倒是霸道,就这么生生将人赶走了,不过,那女的也不是省油的灯,不能待在永福门,就跑去了虞园了,听说李老先生的接风宴就在虞园摆,到那时,那场面只怕好看的很。”戴娘子啧啧嘴说着,话风又是一转:“不过,虞景明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那身份,到去跟一个开夜总会的交际花争风,你瞅着吧,明天的头条定然是虞记大小姐同香港交际花朱红争风的事体,这白白又叫全上海的人看了一场争风大戏。”戴娘子说着,又:“啧啧”两下。 “不争,不定哪一天,那位李公子膝下就突然冒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了,虞景明让人看戏的事体也不差这一件了,也无所谓了。”虞二奶奶突然说。她当初倒不是不争,而是被大哥大嫂瞒的死死的,等到晓得,二爷和那个女人都死了,争都没地儿争,生生憋了一口怨气在肚子里散不去。还有二姑娘那里,不就是不争嘛,生生的让个玫瑰得寸进尺。 可偏这样,她也还得劝着二姑娘不争,大肚些,要讲体面,可不就是为了一张脸皮子。 二奶奶想着,心里便没来由的烦燥,这人这一辈子就被一张脸皮拖累。 戴娘子听到二奶奶又扯上虞二爷当年的事体,这事体她理亏,便闷声不言,喝了一口茶,又朝着门外抬抬下巴:“15号的事体,你就由着她伸手呀?” “那不还怎么?你不也是不愿意15号这么租出去,我之所以要租,那也是跟你斗气,这房子到底是不该租的,这样也好,我和大嫂也不至于太生份。”虞二奶奶淡淡的说。 “那到是。”戴娘子忙点点头,又说:“二奶奶,别怪我催的紧呀,我思量着咱两家是不是把淑丽和戴谦的婚事办了,这样吵来吵去,还不就是因为两人没成亲,有些猜忌,成了亲了,互相在眼皮底下,哪有这么多事体呀。” “我倒是想呀,只三姑娘那脾气你也是晓得的,她那气性儿一时还没过呢,这时候提,她还不跟我这个娘翻脸呀。”虞二奶奶颇有些无奈。 “你这做娘的,有时也不能由着孩子想怎么怎么吧。”戴娘子撇撇嘴,以前虞二奶奶那是说风就雨,如今做事却有些詹前顾后的。 “没办法呀,这儿女都是债,我哪得罪得起她呀,以后我这个做娘的还得指望她呢,这不,连带着连你们这边也是不敢得罪了。”虞二奶奶这话有些阴阳怪气的。 戴娘子脸皮扯了扯,晓得之前的事体,二奶奶这边到底还有心结。 看着戴娘子的脸色,虞二奶奶才又正色说:“再说了,这事体现在说不太好吧,邓家那姑娘刚砸了一份嫁妆呢,这事体也传的风风雨雨的,总也要等风声过去吧……” “那到是,这真是好事多磨。”戴娘了这才忙接嘴,说完,觉得这边是再也坐不下去了,起身说:“夜了,不打搅二奶奶休息,我回去了。” “嗯,慢走。”虞二奶奶自也不多留。 是夜了。 虞景明进门的时候跟戴娘子擦身而过。 戴娘子阴阳怪气的说了声:“大小姐好魄力。” “这不正如了大舅妈的意了。”虞景明笑笑回道。 戴娘子要说不如意,那是违心的,要说如意,那也更违心,一时无话回,瞪了眼,一扭腰身出了门,最后飘了句:“跟我没关系。” 虞景明嘴角翘翘,身后,杨叔细心的关门,虞景明穿过天井,看到三姑娘站在天井的走廊看天,低头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封信递给三姑娘:“董璎珞托王家二嫂嫂从香港给你带过来的信。” 虞淑丽看了看虞景明,淡淡的接过信,也没拆,只是叠了两下塞兜里。 虞景明笑笑,进了屋里,跟二奶奶请了个安,又把手里的请柬递给虞二奶奶。虞二奶奶打开请柬看了看,才淡淡的说:“我会到场。” 虞景明再点点头,道了晚安,转正要上楼。 “15号的事体,你就这样做主了,你不跟我们解释一句哇。”虞三姑娘走进屋里,瞪着虞景明道,15号房子租不租是她们的事体,虞景明说赶人就将人赶了,到底没将她虞淑丽放在眼里,这事体,终让她有些意难平。 虞景明回过头,看了虞三姑娘一眼,又看向虞二奶奶,虞二奶奶挥挥手,虞景明再笑笑,转身上楼。 “妈……”虞淑丽瞪着虞二奶奶。 “虞景明能解释什么?解释咱们这边把房了租给她的情敌,打她的脸?然后她还回来?再说到底,你跟戴谦到底是订了亲的,这房子那样租出去,到度是负气了点,以后你俩个终还要好好的过日子,总不好让人租出去的房子成了心结吧。”虞二奶奶说。 虞三姑娘撇撇嘴:“妈什么时候这样为虞景明想了。” “我哪里是为了她,我是为你想呀,你跟戴谦的事体也要考虑了好吧。”虞二奶奶又说。 虞淑丽抿了抿唇,一跺脚,扭身上楼,这事体她心乱如麻,不晓得要怎么想。 …… 二楼,小桃正学着之前戴娘子跟虞二奶奶挑拨的话。 夏至正帮着翁姑奶奶绕毛线,这时抬头皱眉的说:“只明日报纸上,大体会拿大小姐跟那朱小姐争风的事弄噱头,这两日,李家老太爷就要到了,这样的新闻落在李老太爷眼里,不晓得会不会对大小姐不利。” 翁姑奶奶一下子也烦燥起来,重重一拍桌子:“怎么了,人家都打上门来了,咱还不能还手呀,哦,由着那些个狐媚子爬到头上做窝,还让人顶着臭腥腥的骚狐狸窝,美其名曰,不跟你计较,这样就好哇?” 几人都乐了。不管如何,大小姐这一手段,到底是让大家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翁冒站在翁姑奶奶身边,他之前还在挨翁姑奶奶的训呢,心里却想着心事。 朱红来上海做什么他心里是有数的,只是不好说。 对于朱红这次行动,公子这边是不赞成的,武昌的举义已经确立,现在正是不要打草惊蛇的时候,只是朱红并不受公子领导,朱红是锐进学社那边的人,直接受命于尹氏姐妹,而且,这回朱红的目标是新川督端方的弟弟端锦,而端锦此次来上海就是为端方督办军火的,公子研究后认为,在不能阻止朱红的行动的情况下,让他伺机帮衬朱红进入虞园,达到完成任务的目的,如此可缓解四川那边的举义形势。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行动,朱红就住进了永福门,而在他还未来得及跟朱红接头的情况下,朱红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被大小姐赶去了虞园。 这之间到底是巧合,还是什么,翁冒是有些看不明白了。 但不管如何,大小姐的行为终是为朱红铺了路。 “翁冒,你家公子到底怎么想的,你得给我说清楚。”翁姑奶奶这会儿冲着翁冒说。 “姑奶奶,公子已经发了电报回来了,他这两日就要回上海,一来给老太爷请安,二来就是给大小姐交待……” 翁冒这样说,翁姑奶奶也没话说了。 虞景明掀开门帘进屋。 “大小姐。”红梅起身招呼。 “景明要不要吃点夜宵。”翁姑奶奶问。 “正好有些肚子饿。”虞景明笑笑,翁姑奶奶扯了小桃两个下去,一会儿就端了一沙锅桂花酒粮汤圆上来。 “翁冒也用点吧。”虞景明冲着翁冒说。 “好。”翁冒点点头,晓得大小姐有话问他。 “夏至,景祺的头都要点地上去了,快带他睡觉,小桃帮我烧壶水烫烫脚,红梅你这边照应着。”翁姑奶奶咐咐一通,便出了屋里,只留虞景明,翁冒,和红梅三个。 虞景明同翁冒面对面坐着吃汤圆,红梅在一边煮桂花茶,屋里,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朱红的目标是端锦吧?”虞景明突然开口说。 “大小姐怎么晓得?”翁冒之前还认为事情是巧合,如今一听大小姐这话,就晓得大小姐分明是有意为朱红搭桥。 “猜的,不过倒也有些依据,李公子那样的人,他既然跟我这边开口了,想来不至于会留下朱红这样的尾巴,再加上最近上海道这边一直在查香港和南洋来的刺客,朱红来上海,总要有个摆在人前的名目吧,借用李公子的身份,那是再贴切不过了,至于说目标端锦,这位目前在香港采买军火,是要投放到成都的镇压运动中的,为了缓解成都那边的压力,在上海,端锦是最合适的目标。”虞景明边小口的吃着汤圆边说。 这汤圆是咸的,里面包了肉沫,这口味,应该是后街徐婶子那边送来的。 “所以,大小姐就给她搭台吧,大小姐不担心受牵连吗?”翁冒说。 “我要不担心,我就不赶她出永福门了。”虞景明挑挑眉说,猜到朱红的目的,那她自然不可能让这个炸弹留在永福门了,这一点只有她心里明。 “至于虞园,那是董家欠她的人情,这位朱红才是谋定而后动的呢,便是最后她失败,上海道这边也拿董婆没奈何,董婆身上有老佛爷这张护身符,谁敢动她,再说了,董帮办之死,那可是留下相当大的烟火情,到时,上海有太多的人要力保董婆的。”虞景明说。 翁冒笑笑,不接话,有些事体太敏感,他不好说,这是纪律。 “武昌举义定了?”虞景明突然又问。 “大小姐如何晓得?”翁冒唬了一跳,这事体是绝密。 “你刚才说的,李公子要回来了。”虞景明说,她晓得武昌的事体极为重要,若没有定下来,李公子大约不会轻易离开武昌。 “大小姐这样太吓人了。”翁冒说,这话题再不能提。一边红梅听着也是一阵心惊,哪晓得这里面竟然有这么多的内情。 虞景明起身,开了窗朝前望,永福门楼上空,乌压压的云,风也大了,有席卷之势。 …… 永福门后街,卞宅。 老潢在屋角的躺椅上打盹。 卞维文和卞维武两个隔着八仙桌坐着,油灯下,卞维文翻着习字本,检查着卞维新的作业。 卞维武无聊的晃了晃脖子,抬着眼看着挂在梁上的鸟笼,昏暗的光线下,鸟笼里的鸟打着盹。 卞维武终是太无聊了,起身去厨房温了一壶酒:“大哥,吃杯酒。” 卞维文这才抬起脸来,放下手里的本子说:“好。” 桌上的东西被迅速发拾到一边,兄弟两个默默的喝着哑酒,竟是都没有半句话,好似很生疏,也好似熟到无话。 如此,几杯下肚,卞维文才开口:“今日的事体,大哥不多说,只几句,不要嫌大哥唠叨,大哥的事体呢,大哥自己心里清楚,大小姐那边,她心思坦荡,并无任何亏欠大哥的,你莫要再为大哥抱不平。”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卞维文继续道:“三小姐那里呢,你若真有心,不如找个机会跟她明言,这样虽算不得君子,但胜在真诚,比现在这样好。” 今日的事体,卞维文清楚,维武在朱红这借事体上埋了不少算计,借朱红的身份,离间虞李两家关系,又借朱红租房子的事体,离间虞戴两家关系,前者是为他这个大哥抱不平,后者是为他自己留念想,只这心思,有些阴晦,卞维文免不得要说一说。 而另外的,维武接近朱红,也不是虞大小姐所想象的下注,而是,他俩根本是一路人,要不然,朱红什么样的身份,执行的又是那样的任务,她到上海能没个接头人?还能让维武这样轻轻巧巧的把人领进永福门? 维武是海关公廨所巡捕,在四马路那一块又有一帮兄弟,他这样的,本来就是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一直以来,他都阻止维武参加一些举义的团体,嘴上虽说是不想让老潢难过,但实则也是担心,革1命这事体,终是要死人的,能避开还是避开的好。 只维武终还是私下里下了决定。既然决定了,那便没有退路。 说起来,维武比他强,有勇,有热血,能决断。相比起来,他这个做大哥的,倒是优柔寡断了,只他亦有心中的坚持,只要有坚持,路就能走下去。 “晓得了。”卞维武终是闷声闷气的回了一句。 “而最后,你既然选择了要走的路,那大哥亦祝你前路无悔。”卞维文举了举酒杯。 他所求无悔二字,也祝维武无悔,事情做了,能无悔,便是不错的。 这一夜,卞家兄弟喝了一夜的酒,醉在清晨。 而这一夜,虞景明也在半梦半醒之间,醒来时天微明,外面传来报童声嘶力竟的喊声:“卖报,卖报,虞记东家大小姐跟香港朱红小姐争风,李泽时坐拥齐人之福……” 果然第二天的新闻,便是虞景明同朱红争风的新闻,如此一来,大家就更期待李老太爷到来及虞园的接风宴了。 ………… 第二百四十三章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李老爷子的船预计是正午时分到达,听说上海道和自治公所都派人去接了,虞记这边是莫老师傅和翁冒过去露个脸儿,毕竟是商业合作伙伴。 虞景明没去,一来是避嫌,二来却是城南出事了。 一大早起,城南几条街的商户全部关门闭户,罢市了。 以此来抗议上海道衙门的衙差借着盘查革命党人之机,对各商户的勒索和敲诈行为,虞记城南分店可以说是其中受害者的代表,都被迫关店了。此回罢市,自然也是义不容辞的,虞景明便也露个脸,之后的事体就交给城南的孙掌柜处理。 从城南回来,已是过午,永福门巷口的虞记总店,两个衙差坐在虞记门口的两张竹靠椅上打盹儿。 这段时间,上海道这几个衙差几乎就在总店门口蹲点,再加上又是中秋刚过淡季,虞记总店这边也是显冷清。 虞景明走进铺子,阳光穿过屋檐正好晒在她有脚尖上,光线中有微尘,显得午后静谧。 两个衙差听到虞景明的脚步声,猛的惊醒,张嘴就大声问:“哪里人?来上海做什么的?” “怎么?两位差爷是这样盘查人的?”虞景明挑了挑眉。 两位衙差坐在店门口,是逆着光的,再加上睡的有些迷糊,一时没认出虞景明来,这会儿听到声音才看清人,两人脸色都微微变了变,才一脸悻悻的说:“哟,是大小姐呀,瞧我们都睡糊涂了。” “职责所在,两位差爷也不容易,进店里吃点心。”虞景明又笑笑说。 “哟,不用不用,大小姐客气,我们吃过了,大小姐请。”两个衙差点头哈腰的,肚子里一阵腹诽,若是平常,他们早就在店里坐着,茶,点心,虞记敢不侍侯着?虞记已经关了好几家分店了,这总店也不想开了不成? 可今天他们真不敢,一大早,城南就闹起来了,负责城南几条街道的衙差已经全被抓起来了,天晓得这边会不会也闹起来,这个时候,两个衙差哪里再敢向往常那样,吃着,喝着,拿着。 虞景明笑笑,自顾自进了店里,麻婶的媳妇春娘拿了个苍蝇拍站在糕点架子边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这时节,苍蝇已经不多了,便是偶尔几只,也是呆呆的,春娘于其说是打苍蝇,不如说是盯着两个衙差,这段时间,虞记真叫这帮孙子给整惨了,若不是有全城近百个小吃挑子上的销量,虞记这个中秋节的旺记只怕是要亏死。 这会儿见两个衙差前倨而后恭,春娘“呸。”了一声。 一边柜台边,一个伙计拿了一扎报纸在练习包扎,这也是个技术活儿,散称的糕点大多都是现称现扎的,不但要扎的牢,不然的话,客人提在手上,走两步,晃两下,手上的糕点就散架了,那客人非得回头找店家赔不可。而且还要扎的好看匀称,甚至还要快,另外提绳留的长短那都是有讲究的。 一个伙计一般练习一周就可以上手,但要扎的好扎的快,那非得几个月的大量练习不可。 一般一个熟练的伙计,扎一提糕点,不过就是眨眼功夫。 那伙计看到虞景明进来,要起身招呼,虞景明笑笑,摆摆手,那伙计便笑笑,低头继续练习。 “莫老师傅和翁掌柜回来了没?”虞景明问春娘。 “还没。”春娘说,又道:“红梅嫂也让我跟大小姐说一声,她跟夏至去买米去了。” “哦,新米上市了呀。”虞景明说,年年这时节,新米上市,家里都要买一点藏着。 “哟,大小姐不晓得呀,今儿个一早起,上海的米市就涨价了,如今都疯抢着呢。”春娘说着。 虞景明正要再问,外面街上突然就喧哗了起来,对面一个粮油铺子围了乌压压的一群人,个个手里都拿着麻袋。 春娘这会儿小心的看了看四周,才小声的说:“大小姐一早去了城南,大约没听说,是荣兴传出来的,听说是俄亚银行的内部消息,武昌那边发生了爆炸,说是革命党私制炸药,结果发生了爆炸,俄捕出动了,没抓到人,却搜到了一些花名册,还有举义的旗子。如今湖广总督正下令按名单在抓人呢,还听说凡是剪了辨子的都要抓,我婆婆一早就让我家男人去给麻喜带话,让他这段时间躲在四马路那边别回来了。”春娘说着,又跺跺脚说:“都是卞老二害人。” 虞景明晓得的,永福门这边,跟着卞维武的那几个小子,一个两个都是剪了辨子的。 关于米店的事体,春娘虽然没有继续说,不过,想来也知道,自股票风暴引发上海金融危机以来,上海市民那神经都是紧张的,一有风吹草动,最先抢购的就是米面等生活必须品,难怪夏至和红梅嫂也一起去买米…… 只是,虞景明想,武昌那边的举事要发动了吗?若真是马上要发动,李泽时不应该这个时候回上海?另外,俄捕搜到的花名册里面是否有李泽时的名字?若有,那上海道这边会不会抓捕李泽时? 这局势是越来越纷杂,虞景明正想着,又听春娘“咦”了一声:“刘大人身边的马师爷过来了……” 虞景明也回过头看向门外,门外离虞记不远的街面上,马师爷抬手正朝这边招手,两个衙差一溜跑的过去,几人说了几句话,两个衙差便点头哈腰的马师爷离开了。 这情况……虞景明眯了眯眼,街两边,都有人从铺子里出来,一脸欢喜,这帮子差老爷子,可算是撤了,又纷纷猜测,也不晓得是南市的罢市起的作用,还是别的? 戴政腋下夹着一个算盘,一脸兴奋的走进虞景,看到虞景明就说:“李老爷子到上海了,一上码头,第一句话就借着虞记关了七八家分店的原由,抗议了上海的投资环境,上海道刘大人当场表态,撤回各地盘查的衙差和商团成员,自治公所那边也表态,对一些借着盘查大肆勒索的行为彻查到底。 事情到这里,虞记这一场风波安然渡过。 “李老爷子有份量,衙门那边不敢不卖他面子呀……” “李老爷子这是为虞记鸣不平,看来虞李两家的事体是八九不离十了……”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之前,因着李二太太迟迟未表态,使得虞李两家的事体越传越虚,如今算是正名了。 虞景明笑笑,心里倒也松了一口气,虽然欠下了李老爷子这份人情,但不管如何,这一场风波,虞记终算是熬过来了。 戴政听着众人的闲聊,却也笑着跟虞景明闲聊:“大家都说,刘大人这是给李老爷子面子,不过在我看来,这到是李老爷子给了刘大人台阶下,刘大人他自己挑的局,借着盘查革命党人向咱们虞记施压,还不是要敲打自治公所的李总董他们。结果,他自己御下不严,如今南城罢市了,那明天,西市要不要罢?东市要不要罢?都罢市了,那会不会引起更大的混乱?现在这局势,成都乱了,听说武昌也要乱,上海这边,各租界听说已经开始动员万国商团的人员,上海这边要是乱了,那局势就太复杂了,刘大人前头还有一个潜逃的蔡大人呢,蔡大人那不也是背了上海金融风暴的锅,前车可鉴,刘大人如今只怕是有些骑虎难下。这回是正好借着李老爷子发话下坡,安抚老城厢市面,同时还可以给李老爷子卖个好,这样可以拉笼那位李公子。别的不说,就联合商团这边,是李公子一手串连组建起来的,能拉笼李家,就能安抚联合商团,这样,刘大人晚上睡觉都能安稳些。”戴政说着又道:“为着拉笼李老爷子,刘大人也是下了血本的,今天不但亲自去迎接,还专门为李老爷子安排了公馆,晚上还要亲自陪同李老爷子出席晚宴,为李老爷子接风洗尘。” 虞景明听着戴政的话,却是微微抿抿唇,刘大人借李老爷子的话撤回盘查人员的事体是有的,但要说刘大人为了讨好李老爷子,专门为李老爷了安排了公馆,还亲自陪同李老爷子出席晚宴?这似乎有些过了,刘大人怎么也是朝廷四品官员,分巡苏松道兵备,李老爷子背后再有关系,也不至于让刘大人这样放低身段…… 隐隐的,虞景明有种感觉,刘大人这样对李老爷子,倒好象是变相软禁似的。如此,那目标就直指李泽时了,想着,虞景明又微微摇头,希望她想多了。 不过,人有时候真是怪事,当你希望自己想多的时候,往往并没有想多。 “大哥,看到爹了没有?”这时,戴谦从门外探个头进来问戴政。 “没有,我一个上午都在外面,这才回永福门呢,爹现在一天也是忙到晚,我都几天没跟他碰过面了。”戴政说。 戴谦两手握成拳头敲了敲,有些急的样子。 戴政问:“二弟有事体呀?” 戴谦看了看虞景明,虞景明笑笑,招呼了小桃,进了虞记作坊,准备亲手作一炉提浆月饼,晚上作为伴手礼送给李老爷子,李老爷子是长辈,做为晚辈,亲手做糕点,是心意。 门外屋檐下,戴谦一脸有些急的跟戴政说:“前天邓香香捐的那笔款子,爹说交给他打理的,我就给爹了,今天讲习所通知了,明天要统一交账,我得跟爹说一声,让他准备好,不然,我怕明天来不及……结果,找了一个上午,爹能去的地方都找偏了,就是找不着人。” “你也是的,捐款是讲习所那边的事体,你该一手打理,怎么好交给爹……”戴政埋怨了一句,想了想又说:“那一会儿我再打听打听,爹现在路子野的很,交际面也宽,一时找他还真不一定找得到人,反正晚上总要回来的,你就在家里等着。” “也只有这样。”戴谦点头。 “戴谦,你大哥见过你爹没有啊?这死鬼,这都什么时候了,哪里都找不到人,这街面上买米都买疯,这些粮油店的老板也是挨千万的,看着涨价,一个个倒关起门来不卖了,还想让米价涨上天不成,这马上要打战了,没米吃,一个个都喝西北风呀……”戴娘子这时风风火火的过来,也骂骂咧咧的。 “娘,没见着。”戴政说。 “你眼里还有没有爹和娘呀,一天到晚就围着虞记转,给人做牛做马的……”看着戴政,戴娘子又有些夹枪带棒的说。 戴政不啃声,他晓得这个事体跟母亲说不到一块儿去。 戴娘子看着戴政这样便来气,转头冲着戴谦说:“没找着还不赶快再去找,我看你爹没准是有什么花花肠子,别让我找出来,要不然我跟他没完……” 戴娘子跺脚,戴谦看着周围竖着耳朵听的路人,脸皮子有些悻悻:“娘,外面不要说这个。” “是要好好找找你们家戴寿松,戴寿松现在可越发是个人物了,借着荣兴经理身份说是给荣兴集资,最后钱全下了他的腰包,戴娘子,我跟你讲,我家伟堂可不给你家寿松背这个锅的……”荣太太突然从转弯的街角过来,却是一脸铁青,话语冷冷的。 “荣太太,我家寿松可是为荣兴做牛做马呢,你可别乱说。”戴娘子跳脚,一脸涨的通红。 “我乱说,那你把戴寿松找出来问问他呀……”荣太太瞪着眼。 周围听闲话的却是一片哗然,永福门这边可是有好些人把钱投资给戴寿松的,如今瞅这个势头,有点不对劲呀。 “你们永福门这边人可真是了得呀,虞景明伙着卞家兄弟,硬是生生的给我家伟堂挖坑,人在做,天在看呢,这样害人,也不怕天打雷劈呀……” 荣太太显然是带着火气过来的,这会儿恶狠狠的咒着。 这些话隔着窗户,落在了虞景明耳里,虞景明让小桃看着炉火,她起身拿下身前的围腰,走到门口,冲着荣大奶奶说:“大奶奶,说话要有根据的,我虞记跟荣兴井水不犯河水,挖的什么坑?” “呵,还井水不犯河水呢,前段时间,卞老二找你想跟你合伙跟我家伟堂争码头仓库,有这事体吧?你拒绝?你为什么要拒绝?还不是卞老大那二狗子,给洋大人出的好主意,重立仓储制度,以后凡是进口货物都要存在江海关指定的仓库里,卞老大这是拿码头仓库业主的口中粮去拍洋人的马屁,这‘天打雷劈’四个字我骂的还是轻的呢。”荣太太瞪着眼。 虞景明眼神微敛,就她晓得,这事体是江海关明年的计划,如今这么早就传出来了?而就她所知,这根本就是墨贤理接任江海关的几步大棋,跟卞先生又有什么关系? 人出了事体,总是喜欢找别人来背锅的。 “荣太太,人嘴两张皮,当初我要是跟伟堂争码头仓库,只怕荣太太今天骂的就是我虞景明吃里扒外了,所以说这事体,我是争也是错,不争也是错,是吧?”虞景明翘着嘴角反问,荣太太倒是一时无言。 “至于荣太太说卞先生给洋人出主意,重立仓储制度……”虞景明正要为卞先生解释两句,荣太太之前也说了,之前在争夺码头仓库时她就晓得江海关要重立仓储制度的事体,那时候,离董帮办离世,离卞先生进江海关才几日?海关的仓储制度,是能够在短短几日内说重立就重立的?这荣太太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吧? 只虞景明话未来得及说,身后长街,便传来卞先生慢条斯理的说话声:“这主意,出了就出了,也没有什么可辩解,多谢大小姐,但不消多说。” 卞维文一手提着热水瓶,整瓶开水的重量让他一边的肩略有些斜,挺瘦的身形便也略有些微弓,直则易折,微弓的背似更能抗风雨。 卞先生说完,转身便进了圆门洞。 老潢依旧坐在老王头的茶档上,半醉半醒的唱:“……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是霸王别姬里的曲词,老潢唱的怪腔怪调。 “还快不去找你们爹……”戴娘子冲着戴政戴谦吼。 戴政戴谦两个便匆匆出永福门。 “轰隆……”一声闷雷,似要变天…… 第二百四十四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傍晚,老赵驾着马车停在9号门门口,虞景明站在门里,回头朝着堂前虞二奶奶喊了声:“二婶。” 该去虞园了。 虞二奶奶抿了抿唇,抓起一边的手提包站起身来,抬头又朝楼上喊:“淑丽,屋里躺了一天了啊,是个好人都要躺软了,下来走走,我让杨妈给你包了三鲜馄饨,你下来吃点。” “晓得了……”楼上传来虞淑丽有些恹恹的声音。 到底心烦,虞淑丽昨夜里一夜没睡好,在床上翻烙饼,却中了风寒,早上人便昏沉沉的,干脆的这一天都窝在屋里,哪里也没去,睡了个昏天地暗。 “唉……”虞二奶奶叹口气,皱着眉头,又叮嘱了杨妈和小喜两句,这才提着手提包出来。 虞景明扶着虞二奶奶上了马车,说了一声:“三妹不舒服呀?”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虞二奶奶挑了挑眉,口气有些冲,也不用虞景明扶,自顾自上了马车。 是明知故问,两人一路,总要搭搭话的,只不过二婶不领情。 虞景明笑笑,跟着虞二奶奶上了马车,两人面对面坐着,对面二婶的脸背着光,显得有些黑,看不清表情,虞景明便不再作声。 马车出了永福门,两人也一路无话,只不过虞二奶奶身体一直有些绷着。 快到四马路的时候,虞二奶奶才抬了抬眼,声音没什么起伏的冲着虞景明问:“你到底什么个想法,是要我跟李家兴师问罪,顺便把你跟你公子的亲事定下来,还是什么也不说,就走过场?” “什么也不说,就一个过场吧。”虞景明说,顿了一下又说:“见过面,寒暄几句,二婶若是呆的无趣,可以提早离开,没事体的。” “怎么,怕我待久了,坏你的好事。”虞二奶奶声音刺刺的,原先她也是不想多待,不过,虞景明这样说,她又有些刺耳。 “不是,只是时局有些乱,怕晚了不好。”虞景明说,她是想着朱红要刺杀端锦的事体,一会儿乱起来总是怪吓人的。 听虞景明这样讲,虞二奶奶“哼”了一声,便未再说话。虞景明突然又笑笑:“谢谢二婶。” 虞景明清楚,二婶在二叔过世后,便鲜少在这样的场合出面,实是二叔去世的太没有面子,二婶也怕听闲话,只今这回,倒实是为了她。 “哼,不用感谢,你二叔的死,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我今天做这些,不过是人前留一线,日后,若淑华淑丽有事体需要你这个大姐出面,到时也希望你留一线。另外,二婶话也要说明白,你和那李公子的事体不成便罢,若是成了,虞记我是不会让你带走的。”虞二奶奶说这话时仍带着一丝恨意。 虞景明抿着抿干巴巴的唇说:“二婶,我晓得的。”说完,便再不说一句。 “你莫要觉得屈,这世间,活着的哪个心里不屈?我们两个有缘,叔侄一场,却是孽缘,注定一辈子亲近不起来……”虞二奶奶又冷笑说。 虞景明不作声。 虞二奶奶便再未开口,马车转进了四马路。 “陈元甫,你个挨千万的,钱呢?老娘看你天天守在我这店里等新粮,可怜你,先把粮给了你,如今你敢昧我的钱,你晓得现在粮什么价呀,这好人真是不能做的,老娘一片好心全喂了狗,走,我们去衙门……”虞记分店斜对面的粮店门口,围了一圈人。 一圈人中间,粮店老板娘一脸气急败坏的揪着陈元甫的衣领,一个劲的扯着他走,陈元甫本来半弓的身体突然蹲了下来,鞋底磨着地面,任那老板娘拖,却是死活不啃一声。 “嗳嗳……老板娘,有话好好说,元甫表少爷可不是那赖账的人,这里面定是有误会,给个解释机会……”润生站在陈元甫身边,一脸讨好的跟那老板娘说话。 “润生你算哪个,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还误会呢,有什么误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天经地仪的事体,润生你不要来和稀泥,要讲,让虞景明来跟我讲,虞景明要是能认下这钱,我就饶了陈元甫……”粮店老板粮用身体撞开润手,那手里还是揪着陈元甫。 “老板娘,要我跟你讲,你也要让我晓得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体吧。”虞景明下了马车,挤进人群里说。 虞二奶奶跟在虞景明身后也下了马车,心里嘀咕着,虞宝珠一心要强,抬出元甫来望子成龙,只元甫的性子她也是晓得一二的,给他事体做,在框框内,他能作好,但要他去打一片天地,难,可不,如今又出事了吧,元甫这事体,虞二奶奶是打算看戏了,吃过一次亏就够了,虞宝珠那可不是省油的灯。 润生看到虞景明,一溜小跑过来,不用虞景明问,他便解释了原委:“米店老板娘昨天交付一批粮食给表少爷,还等着表少爷结账呢,没想跟表少爷合伙作生意的吴先生卷了款子跑路了,表少爷这边付不出账来……”润生说着,啧了一声,这事体在外白渡桥那边已经传开了。 虞景明皱着眉头,账到好说,只这事体牵涉到吴先生,那她这边就不好冒然插手,米店老板粮要告元甫表哥,元甫表哥这边也该要告姓吴的吧,虞景明斟酌着,这事体还是要看元甫表哥怎么说。 陈元甫这时也看到了虞晃明,本来要死不断气的样子突又来了精神,用劲的甩开老板娘的手,晃得那老板娘一个踉跄,陈元甫已经几步冲到虞景明跟前,虞景明看他,脸色是灰白灰白的,精气神更是不太好。 虞景明还未开口,陈元甫先说了:“景明,我的事体你不要插手,我是活该,没有当老板的命,却非要去折腾这些,最终又要拖累我娘了,我娘只怕这回失望的很,我也没脸见她了,只拜托景明帮我照应一下我娘好吧?” “表哥放心,宝珠姑姑那里我肯定会照应,表哥你也别多想,事情出了就慢慢解决,天大的事体,只要迈过去了,回头来看,都不是大事体。”虞景明劝了几句,觉得表哥精神状态有些不好。 陈元甫摇摇头,还自嘲的笑了笑,转头又冲着粮店老板娘,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说:“走,去衙门吧,至不济,我这条命就给你交待了。”说完,也不要那老板娘再扯他,自顾自朝人群外走。 只没走两步,冷不丁的一个人急冲过来,撞的围观的人一阵东倒西歪。 “哪个遭瘟的。”众人叫骂。 那人却是一把揪住陈元甫,气急败坏的讲:“别走,我问你,姓吴的到底去哪里了?”却是戴寿松戴经理。 也不过一天多没见戴家大舅,虞景明看着戴家大舅,几乎有些不认识,一身长衫皱皱巴巴的巴在身上,脚上的皮鞋全是泥,不晓得在那块烂糊田里踩过来,头上的长辨子松松跨跨,连个帽子也没戴,满脸的胡茬子,两眼睛血红血红的,布满了血丝,抓着陈元甫眼着眼的样子,跟要吃人似的。 “我要晓得,我能现在这样子吗?”陈元甫看着戴寿松,却突然咧着嘴笑,脸上的表情是幸灾乐祸的。 “你笑什么?我跟你讲,你也跑不掉。”戴寿松恶狠狠的讲,说完,突然抄起摆在门边的一张小板凳就朝着陈元甫兜头兜脑的砸去。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虞二奶奶唬了一跳,连忙上前扯住,一边润生合几个听邻居死活架住戴寿松,从他手里夺下板凳。 杂木的板凳,硬的很,这真要砸到了脑袋,搞不好是要砸死人的,戴经理真是发疯了。 虞景明在一边冷眼看着戴家大舅一幅困兽的模样,心里琢磨着整个事体。 上回在董帮办举办的董家宴上,她是亲眼看到戴寿松跟姓吴的搅一块的,再加上之前荣太太讲的,戴家大舅借着给荣兴集资,却是自己拿了钱再投资,再看现在,戴家大舅发疯一样的找吴先生,虞景明想,只怕吴先生卷走的款子就有戴家大舅集资来的资金,这样一来,戴家大舅可就亏大了。 想着,又有些不对,元甫表哥跟吴先生是合作伙伴,按理讲,吴先生跑了,戴家大舅只要盯着元甫就是,可元甫表哥的神情,倒好似这跟他无关似的,这里面怕是另有内情。 虞景明正想着这事体的时候,陶记少东家陶子华突然冲了过来,拦着戴寿松说:“戴经理,我找了你一天了,你到是给我说说,俄亚银行的款子怎么回事?你前天说过的,我今天去办就能下来,我今天去了,人家俄亚银行根本就不承认,说没这回事体。” 陶子华这会儿顶着两个深深的眼袋,这几天,他一直没睡个好觉。 陶记自一开始盯上虞记的外埠市场,两方便是短兵相接了,他也是有雄心,要吃下虞记的外埠市场。 所以,他搭上利德,要冲击东南亚市场,花了不少代价,但总归和约谈妥了。 只虞景明那也不是省油的灯,外埠市场他陶记才布好局,虞景明却是转头盯上了陶记上海的本土市场,虞景明一边借着董婆宴布局虞记糕点的高端市场,又借着满大街的小挑子,采用的是蚁多咬死象的战术,想扩大虞记糕点本土市场的份额,从他陶记嘴里掏食。 虞记这两手让陶记被动的很,也是老天有眼,虞记被衙门针对,被逼的一气关了好几家分店,这样虞记高低两个市场的中间,就出现了断层,高端市场成了无源之水,低端这边,又因为虞记频频关店,让人有些失了信心,未来发展就看虞记能不能稳住。 当然,有李家出面,虞记稳住是不成问题的,所以陶子华能抓住的就是李老爷子到上海中间的这一段空窗期。因此,这段时间,陶子华几乎把陶记全部身家都押了上去,一气开了五六家分店,只要虞记关一家,他在原来虞记分店边上开一家,就是为了趁着虞记关分店的这段时间,迅速抢占虞记原有的客源,到那时,虞记就算是稳住了,但客源一失,想要再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可以说,陶子华一切算盘都打的非常好,但人算不如天算,利德出事,大仓接手利德,却不承认之前商谈好的合同,没有了这些合约,银行方面重新审查陶记的资金情况,这段时间,他真是找了不少人,但银行方面最终还是以抵押的合同作废为由,要求陶记马上还款,虽然刚好一个中秋旺季,陶记着实挤掉了一部份虞记市场,回了一笔款,但这一笔款较之前的贷款是杯水车薪,更何况,接下来就是过年的旺季,也正是要资金周转的时候,所以,前段时间,陶子华托了戴寿松的关系,想从俄亚银行再贷笔款子把之前贷款还掉。 为这个,陶子华着实给戴寿松塞了不少钱,前天才拿到戴寿松给的俄亚银行批条,可没成想,今天去俄亚银行办手序,结果俄亚银行根本就不承认,这拿不到贷款,还不了之前的款子,人家银行要是来收陶记的铺面和厂房的,陶子华已经急的一脑门子的汗了。 他今天找了戴寿松整整一天,好不容易戴寿松才露面,自不能放过。 “我哪里晓得俄亚银行又整什么事体?我今儿个有事呢,明天再在你问问好了,你现在别烦我。”戴寿松声音是嘶哑的,气急败甩开陶子华,只眼神却有些慌张,再也顾不得追问陈元甫,一咬牙挤开人群,抬手招了黄包车,一上车就连连甩手:“走走走,快走……” 没一会儿黄包车的身影就消失在四马路尽头。 “戴经理,你不能这么坑人哪,你拿了我的钱的。”陶子华大急的追出去,到了街口,黄包车已经没影了,陶子华气的直跺脚,最后抱着头蹲在街口。 粮店老板娘终是扯了陈元甫去了衙门,虞景明冲着润生点点头,润生便也跟在后面,打听情况。 长街复归平静。 “二奶奶,你来啦?”一辆黄包车在虞景明等人身边停下来,虞淑华扶着荣太太从车上下来,荣太太看着虞二奶奶,笑着跟虞二奶奶打了声招呼,。 虞淑华跟在荣太太身边,冲着虞二奶奶先了声妈,转头跟虞景明笑笑,叫了声大姐。之后便不声响的站在荣太太身边。 虞二奶奶心里有些不舒服,这女儿嫁了人了,跟家里也是渐有些远了,侧过脸又看着正从虞园出来,八面玲珑的招呼着客人的玫瑰,又看着站在荣太太边上闷不啃声的淑华,脸色更沉了下来,这个女儿真是个没用的。 虞二奶奶又想着家里淑丽是有用的,可她脾性不好,却又引得大嫂忌讳,竟是先生打压拿捏的心思,才惹出个邓家夹缠在里面,生生恶心人。 如此一想,虞二奶奶又觉得也许淑华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表面是好的,于是她便也笑着跟荣太太打招呼。 虞景明这边也跟荣太太打了声招呼。荣太太看了看虞景明一眼,淡淡的哼了一声,然后上前挽着虞二奶奶:“二奶奶,咱们一道走。” 虞景明笑笑,落后几步,她跟荣家是没有转圜余地的,本来表面都不需要做,她打招呼是不叫二婶和二妹难堪,荣太太什么个想法,她是不在意的。 荣太太又垂目往后撇了虞景明一眼,转又压低声音跟虞二奶奶道:“二奶奶今儿个是来给虞大小姐做主的呀?” “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能给她做什么主,不过是李家下了贴子,不来不好看呀。”虞二奶奶淡淡的说。 “那到是。”荣太太点点头。心里不太快活,当初,虞景明跟伟堂的婚礼,荣家叫虞景明狠狠的打了一脸,本来以为虞景明名声也坏了,也说不到好人家,没想最后竟然整出李家,好在李家还有个李二太太跟虞景明不对付,她还等着看戏呢,没想今天李老太爷才一下船,就为虞记说话,这也是一种表态,有了李老太爷的表态,想来接下来,虞李两家的亲事也就水到渠成了,这让荣太太心里直想着,老天没眼。 两人说话间,就进了虞园,玫瑰和孙兰迎了过来,给几人带路,孙兰见着虞景明,便也落后了几步。 前头,荣太太继续跟虞二奶奶说着话:“二奶奶,有个事体要跟你说一下,是关系着戴经理的,伟堂已经把戴经理辞了,不是伟堂不讲情面啊,这里面内情淑华是晓得的,我就不多说,你一会儿问淑华。” “你大舅到底怎么了?”虞二奶奶便转脸问淑华。 “大舅打着给荣兴集资的名头,转过身,把那些钱自己投了资。”虞淑华抿抿嘴说。 “哎,你大舅怎么能做这事呢?”虞二奶奶跺脚。 “二奶奶,不是我挑剥呀,你家这个大哥,你也要防着一点,他在永福门集资,还不是有你这个妹子做靠山,你也小心别被牵连……”荣太太又翘嘴角,有些看好戏的表情。 虞二奶奶叫荣太太说的心乱如嘛,只在荣太太跟前,也不能示弱,便说:“我这边能受什么牵连,我又没有出面为他集资,大家都是成年人,自己做的事体自己负责。” “那到是……”荣太太笑笑应和。 虞淑华在一边闷不啃声。 虞景明听着荣太太和二奶奶的话,跟孙兰打了个眼色,俩人便走到院子一角的石榴树下。 “孙兰,元甫的事件,还有这戴经理的事体,你晓得多少?”虞景明问孙兰。 “我都晓得呀,今早戴经理就去元甫他们公司闹,还是元和和他姑父去劝的解。”孙兰说着,又是叹气:“元甫这回是叫姓吴的给坑狠了。”孙兰说着,顿了一下,神色又有些怪异的说:“不过,戴经理被坑的更惨,只他却是自作孽,这姓吴的,当初我们都跟宝珠婶子说过,不是个好东西,只宝珠婶子却认为是攀上个有本事的,想让他带元甫出头。却哪里晓得那姓吴的根本就是玩仙人跳的,两人合伙,粮食的货源都是元甫找来的,那吴先生就拿着元甫跟人签定的收粮合约到处参加酒局,景明你也晓得,这年月,乱的狠,粮食就是硬通货,手里握着粮的,人家就要高看你几份,元甫是先生给这吴先生搭了桥,这吴先生交际也是有些的,凭着这收粮合约,到是找了好几个买家,然后姓吴的又转手,凭着这买卖合约,找人弄资金,而这正好就找到了戴经理头上……” 说到这里,孙兰又连连摇头:“景明我跟你讲,有些事体,不爆发是真让人怎么也想不到呀,吴先生这边有卖家的粮食合约,又有买家的购买合同,可以说这完全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银行凭着这合约是可以放款的,可戴经理却起了别样心思,近年来,粮食的利润一直非常可观,戴经理做掮客,给人拉贷款,也不过得点佣金,比起这粮食的利润,那是一个天一个地,戴经理自然有了想法,拉了姓吴的一合计,他手里正好有资金,也不要贷款了,两个人决定撇开了元甫,另外注册了一家公司,两人打的如意算盘,从元甫这里低价拿粮,转手以他们公司名义高价倒卖出去,他们赚中间的差价,元甫是个傻的,哪里晓得这面有这么多道道…… 虞景明抿唇,她晓得这手法叫空手套白狼,是一些商贸行惯用的技量,上海商界,每年都有不少人中这样的圈套,元甫表哥本就是有些木讷的性子,之前又仅在虞记分店,做的事情单纯,这样的技量只怕是防不住的。 “不过,这样一来,那吴先生卷款跑路的事体跟元甫表哥牵连是不是反倒少了?”虞景明道。 “可不是呀,古话有一句也是对的,这人欺天不欺呀,这回因为成都暴乱的事体,粮价暴涨,元甫这边收购粮食的环节出了问题,姓吴的那边,当初又太贪心,为了卖个高价,找的客户背后都是些有江湖背景,这些人背后更是复杂,有跟土匪牵扯的,有跟革命党牵扯的,总之是不好光明正大出面的。所以,这些人往往出手阔绰,但你要想违约,人家不跟你进衙门讨说法,人家是直接跟你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姓吴的是怕了,再加上善财难舍呀,姓吴的手里握着别人的订金,又拿着戴寿松那笔款子,还有刚刚交付的几笔粮食,姓吴的也快速回了款,然后拿着钱连夜跑路了,等到今天一早,戴寿松去找姓吴的,这事体才爆发出来,我们才晓得这里面的内情,也是错有错着,他们这样一弄,元甫亏是亏大了,但违约的事体跟他倒是没关系了,元甫欠下的就是他收购粮食的几笔粮款。倒是戴寿松,姓吴的跟人签的合约,便是挂在他俩个新成立的公司名下,姓吴的跑了,我估计着戴经理要是找不回姓吴的,他自己也只有跑路的份了。”孙兰说着,又是啧啧嘴:“戴寿松这回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听着孙兰说这些,虞景明晓得这一回,戴寿松只怕是难以翻身了,这事体只怕永福门这边还要有的闹了,也只得静观其变。 “景明,这边。”王大奶奶这时站在大堂的廊下跟虞景明招呼。 虞景明便眉目舒展的过去。 二楼的罗马阳台上,朱红白衬衣,红马甲,黑色马裤,一手端了一支高脚杯,边品着红酒边观景。 第二百四十五章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虞景明笑着朝王大奶奶走去。 王大奶奶这会儿正陪着苏太太等人打牌,王大奶奶今天的风头很好,面前堆了一堆的筹码。虞景明坐在王大奶奶身边,斜对面的一桌,是刚进来的荣太太和虞二奶奶,李二太太正陪着她们说话,多是一些家长里短。 不过,李二太太显然心中有事,闲谈的当口,老是失神。 另一边隔着屏风,各家先生聚在一堆抽烟吃茶,聊着时局和经济,成都正打的火势,听说武昌又起了变故,各人话语中有些忧心,却也有些激昂,值此国难,当有奋进之心。 苏氏百货的苏老爷这会儿也刚进虞园,端着茶过来,坐在王伯权身侧:“你不是陪着李老爷子的吗?怎么你来了,李老爷子还没到?” “李老爷子去车站了。”王伯权说。 “李老爷子去车站做什么?”苏老爷瞪着眼睛,他们这一堆人等着给李老爷子接风洗尘,李老爷子却抛开他们去车站,难道是有大人物要来? “接泽时……”王伯权说着,顿了一下,眼神又有些凝重的道:“刘大人亲自相陪。” 王伯权说接泽时时,苏老爷还挑了挑眉,这不合规矩,可等到下一句话,苏老爷就立刻听出不对来,苏老爷子跟王伯权对了个眼色,王伯权微微点点头,李泽时的身份他清楚,武昌这回爆出革命党名单,外界传的纷纷扬扬,湖广总督通令各地,按名单抓人,李泽时只怕是要牵连其中了。 王伯权叹气,苏老爷子也叹气,这形势,好好的一个接风宴叫刘大人这一插手,倒整成了鸿门宴。 两人只喝茶再不说话。 虞景明这边的人隔着屏风听着之前王伯权同苏老爷子的话,这内行听门道,外行听热闹。杨三姨奶奶边打了一张牌边啧啧嘴道:“这真是爱屋就乌,刘大人给李老爷子面子,连带着也这样抬举李公子……” 杨三姨奶奶这话,别人不好接,便只打牌不说话,场面便有些凝。 虞景明笑笑岔开话题:“刘大人陪着李老爷子,那端锦大人呢?我可是听说端锦大人也要参加今天的晚宴的。” 心里有着朱红的事体,虞景明不由的对传言中的那位端锦大人有些关注。 “他倒是想留下的,可就是不敢留呀,成都局势诡秘莫测,而昨天武昌又爆出了爆炸案,搜出了起义名单和旗帜,举义之事只怕也是一触即发,另外上海这边也传言有刺客要要刺杀朝廷官员,说是要配合成都和武昌举义,端锦大人是端方的胞弟,又是来采买武器的,据传,是刺客要刺杀的重要目标。这等情况下,端锦大人哪里敢在公众场合出现,我听我家老爷说了,端锦大人已于昨晚离开上海回成都了。” 王大奶奶也笑笑说。 “哎哟,越来越乱了……”打牌的几家太太应和着说,这世道,没有一个人心态能是安逸的。 “也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虞景明笑笑,心里却想,端锦不参加此次宴会,那朱红就失去了目标,如此,也不晓得接下来是另换目标还是收手,虞景明倒是希望朱红收手算了,到底不希望虞园又卷进风波。 想着这些,虞景明又皱着眉头,如今到是李泽时的处境很不好,明摆着,刘大人是盯上了李泽时,还挟持了李老太爷。 虞景明想着,就听到红梅的声音。 “大小姐……”红梅半个身子从门外探进来朝虞景明招手。 虞景明便跟王大奶奶众人告了罪,然后走到门边。 “翁冒来了。”红梅压低声音跟虞景明说,之前大小姐让她找翁冒的。 虞景明点点头,从武冒爆炸案的消息传来,再到刘大人一直紧盯着李老爷子,虞景明就晓得李泽时必然上了名单。这事体她终不能不问。 两人一前一后,走后游榔的转角,翁冒站在转角柱子的阴暗面,脸色也不太好,显然事情并不顺利。 “你家公子的事体,你们有什么安排。”虞景明开门见山的问。 这事体,翁冒倒不奇怪大小姐晓得,如今各种消息传来,以大小姐的聪慧,看穿公子的形势并不难,便是一些敏感的局外人,也能看出一二。 翁冒沉默了一下说:“出上海的路已经打通,本来我们已经布置好,只要公子乘坐的火车一到站,我们站台上就有人接应,可以迅速送公子离开上海,可偏偏,刘大人挟持着李老爷子接站,公子不可能不顾老爷子,到时必然会随着刘大人和李老爷子来参加晚宴,如今整个四马路全是刘大人布的暗哨,而虞园里面也是重兵把守,刘大人这是要瓮中捉鳖,只要进了虞园,公子就插翅难飞。” 虞景明扫了眼在院子四周巡逻的衙差,这不奇怪,最近香港,南洋的刺客闹的纷纷扬扬的,刘大人既然要参加虞园晚宴,那安排衙差布防虞园也是正常的,只谁晓得,刘大人这边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虞景明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出上海的路你们已经安排好了,那李公子如何离开虞园和四马路就由我来吧。” “大小姐……”红梅担心的叫了一声,然后瞪了翁冒一眼。 “没事的,这事体我不能坐视,就算不为李公子,为着虞记和永福门,我也不能坐视。”虞景明说。如今虞李两家联姻的消息仍然传的纷纷扬扬,尤其李老爷子一下船,第一句话就为虞记站台,更坐实了虞李两家联姻的事体,若李泽时这时被抓,爆出革命党的身份,那虞记和永福门要想独善其实只怕也难。 所以,有些事体总是要努力一把,真过不去,再想别的。 红梅同翁冒相视一眼,形势这般,确实也容不得置身事外。 “大小姐有什么安排?”翁冒问道。 “我这边你不用管,你让老赵驾着马车在虞园后面的公共厕所外面等着,然后你们的人在四马路外面接应。”虞景明说着,顿了一下,又低语了一句:“至于我这边就看朱红配不配合了。”那位应该是个聪明人,虞景明想。 这说曹操,曹操到,虞景明正想着朱红的时候,转头就看到朱红不晓得什么时候从楼上下来,换了一身祺袍,祺袍的岔开的老高,白花花的大腿都露了半截。 “呸,不要脸。”红梅啐了一口。朱红的身份,虞景明埋在心里不说,翁冒也不可能说,红梅不晓得,只当真是李泽时过去的相好,如今朱红这样子,真正是狐狸精。 朱红手里举着酒杯,穿棱在人群里面,一幅如鱼得水的样子,似乎感受到虞景明的视线,朱红也转过身来,对上虞景明的眼,遥遥举了举酒杯。 “虞大小姐,又见面啦。”朱红小口的咪着酒,朝虞景明走来。 虞景明笑笑:“朱小姐好。” “我要不要提前恭喜一下虞大小姐。”朱红又笑笑说,只神态明显有着挑衅。 “朱小姐若是真心恭喜,景明自然多谢,只不过我看朱小姐心里是有些不服气。”虞景明又回道,看着朱红的表情有些看好戏,朱红神色便有些愠怒,抿紧了唇:“大小姐就这般笃定?就我所知,上回大小姐的婚礼是在成亲当天被人搅黄的吧。” 朱红这话就有些赤裸裸揭人伤疤了,虞景明脸色也沉了下来。 四周更是一片窃窃私语:“哟,现在女子不得了,这是公然抢男人呀,还要不要脸哪?” 李二太太今天心情本来就烦燥,之前一切都好好的,谁能想到武昌的一个爆炸案就一下子将泽时给暴露出来。 当然,李家两百年风云,什么样的风浪没有经过,这回这事体其实不算什么,只要泽时不落在朝延手里,李家凭着自身的人脉,也不是谁想动就能动得了的,可偏偏这回,武冒爆炸案来的太突然了,泽时在火车上,根本就没法子联系,上海道那位刘大人又精的跟鬼似的,装作热情,其实却是挟持了老爷子去接站,又在虞园布下天罗地网,泽时这回只怕是非要落在上海道的手里了,倒不是李二太太不想办法,而是如今上海道还挟持了老爷子,她哪里敢拿老爷的安危冒险,正烦燥着,没想朱红还要来添乱。 朱红这样可不止撕虞景明的脸,也撕了李家的脸,就这样还想进李家门? 想着,李二太太几个大步从屋里出来,两眼瞪着朱红就说:“朱经理,你能来参加我家老爷子的接风宴,我很感谢,但你若是来搅局的,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你住在这里,那是董太太欠你的情,但我李家可不欠你朱红的情,这不该露面的,还是别露面的好,免得大家都不好看。” 李二太太这话很不客气,这是直接再赶朱红了。 朱红脸色更是铁青,虞景明在一边笑,朱红跺跺脚,脸又由青转红,跟戏台上川剧变脸似的,青青紫紫的。 朱红不敢跟李二太太顶,看着虞景明看好戏的样子,手里的酒朝虞景明泼出,虞景明侧了一步躲开,朱红又咬着牙放狠话:“虞大小姐也别太得意,谁笑道最后还不晓得呢。”朱红说完,踩着重重的楼梯声上楼。 一时间,一片议论的嗡嗡声。 “景明,别理她,这女人一心想进李家门想疯了。”李二太太脸色也不好看,好一会儿,缓过神来,亲热的挽着虞景明说。 虞景明神色淡淡的,看不出表情,倒叫一些看好戏的有些没趣。 两人回屋位置上方坐下,一位太太便笑着打趣:“哟,看这样亲热,好事近了吧?” 虞二奶奶这时啜了口气,放下茶杯,神色淡淡的说:“景明什么有好事呀,怎么我不晓得?” 虞二奶奶这话一出口,那是完全不认传言中虞李两家联姻的事体,有先头朱红的事体,虞二奶奶这话那就是为虞景明出头了,李二太太脸色也不太好。 那位太太看着大家的脸色都难看,才晓得不太对,悻悻的闭了嘴。 荣太太之前倒是看戏看的过瘾,只刚才朱红的话,又扯出当初荣伟堂和玫瑰被虞景明抓奸在床的事体,到底难堪,荣太太这会儿自然也是不接话的,也只是机械的喝茶。 一时间,女眷这边静极。 “这世道,莫谈国事的好,刺杀的,举义的,到底离我们远,倒是最近江海关这边要推出新的仓储制度,今后进口的商品一律要存放在江海关指定的仓库里。这码头仓库本来也就是海关吃肉,大家喝汤,如果这个新的仓储制度一推出,那仓库业主这边连汤都没的喝了,仓库业主没办法,大家已经联合起来了,要涨价,可他们这一涨,我们做生意的要怎么办?上海是个开放的市场,洋商一批一批的来上海捞金,他们在成本上有优势,已经将本地的民族资金生存挤的举步维艰了,如今我们的成本还要增加,我们的生意要怎么做?自治公所这边,大家要商量商量的吧。” 隔着屏风,一个洋油商手里端着茶,站在位上,一脸气愤的说。 听着这话,女眷这边气氛也活泛了,李二太太正好岔开话题,冲着荣太太问:“对了,这事体,你家荣兴那边也受影响了吧?” “哪能不受影响,可没法子,叫狗咬了。”荣太太愤愤不平的说。 “听说是刚进江海关那位卞举人背后施的手段呀?”先前那位说话的太太也凑了过来。 “可不是,有些人为了抱洋人大腿,恨不能连自家祖宗都卖。”荣太太不屑的说。 “可不就是这样。”边上几位太太也应和,这些太太夫家都是做进出口生意,都是新仓储制度的受害者。 虞景明皱着眉头,三人成虎,这般下去,这事体卞先生便是有千张嘴也说不清。 “景明呀,永福门里的这位卞先生是怎么回事呀,外面都传遍了,说这回新仓储制度的改革是他背后的小动作?”王大奶奶这时也侧过身来压低声音问虞景明。 虞景明想解释,却发现这事体不好解释,她晓得这事体事实上跟卞先生关系应该是不大的,但先头卞先生在永福门算是默认,她不晓得卞先生是否有什么别的打算,如此,沉默不言才是最合适的。 虞景明便摇头。 这时,隔着屏风的另一头,已经有些哗然。 “实在不行,我们也唯有罢市了,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众人聚在一堆,脸色不好的冲着王伯权道。 王伯权皱着眉。 这时,门口有人接了话:“罢市,鱼死网破,最终倒霉是哪一个?是上海百姓,现在市面,稍一有风吹草动,就是物价飞涨,市面就乱……” 说话的是卞维文,这会儿他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站在门口,油纸包里散发出酱鸭的浓香,他身上那一袭青灰长衫看着有些狼狈,身前沾了一片油污,他这样子出现在这里,就显得有些失礼和突兀。 一时间,众人都看着他,也有些窃窃私语,卞维文站在那里便略有些尴尬,虞景明就远远的冲他笑笑,打声招呼:“卞先生来参加晚宴呀。” 有虞景明这一接,卞维文便笑笑,揉揉鼻子,神态坦然的说:“抱歉,有些失礼了,我不是来参加晚宴的,我是过来四马路这边买酱鸭,晓得自治公所的王董事在这里,正好想跟王董事约个时间谈点事体,就进来看看。” 卞维文冲着众人告了个罪,说完,才又跟王伯权说:“王董事,仓储制度的事体我本是想跟王董事约个时间谈谈的,不过,这一进来,就听到大家正好说这事体,我便多嘴了,那择日不如撞日,晚宴还没开始吧,如果方便的话,那现在谈谈?” “哟,他当他哪一个?以为抱了洋人的大腿就能代表江海关谈仓储制度的事体,这是太抬举自己了吧。”卞维文话音才落,人群里就有人嘀咕,声音不小,虞景明这边都能听到,想来,卞先生便没有听不到的道理。 只不过卞维文的神态却是一点也不受影响。 这边王伯权便也顺水推舟的问道:“卞先生能代表江海关?” “自然不能。”卞维文笑笑说,顿了一下又道:“只不过,如今都传言新仓储制度的事体是我的手脚,那解铃还需系铃人,是这样的吧?” 卞维文这话,众人都挑不出毛病。 “那要怎么谈?在哪里谈?”王伯权又问卞维文。他其实晓得这事体不会是卞维文动的手脚,不过江海关那边即然把卞维文推到人前,那卞维文便是桥梁,他便可以先试试口风,看这事体到底还有没有余地。 卞维文环顾了四周,大家都拿眼瞪着他,便笑笑:“事无不可对人言,就当着大家的面谈。” “好。”王伯权点点头,请卞维文坐下,又道:“那对于这次仓储制度改革的事体,江海关那边对于原码头仓库业主有什么交待?” 罢市的事体,正如卞维文进门所说的,最后倒霉的是老百姓,不到万不得已,这手段是轻易不能出手的,尤其是如今的时局,谁晓得一个罢市最后会闹成什么样,自治公所这边是有维持市面平稳的义务的。 所以,如果江海关这边能给码头仓库业主一个过得去的交待,码头仓库业主不涨价,那于上海经济就没有什么影响了。 “哪有什么直接的交待,无外乎讨价还价。”卞维文笑着说。 “只怕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吧,我们这边是不能接受这位仓储制度的改革,而墨贤理那里,到嘴的肉能吐出来?”王伯权问。 “到嘴的肉肯定不能吐出来,所以仓储制度肯定是要改革,不过,江海关也怕市场乱,也怕大家罢市,所以,江海关这边马上会有明文规定,码头仓库这边不允许仓库业对随意缩短商品规定的规免租赁期,同时也不可以涨价……” 卞维文这话一说,在场的一些进出口商不免松了一口气,码头仓库只要不涨价,那于他们的经营就没有太大影响,但码头仓库业主却跳了起来:“那这不是所有的损失由我们仓库业主承担,这欺人太盛了,大不了,我们空着仓库不租了。” “那每月的管理费你们要不要交,水电的摊派省不掉吧,还有一些关系的打点,不租的话,这些就是净成本,同样花不来。所以,我说的讨价还价就是在这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仓库的管理费用是有减免惯例了,大家可以申情,另外一些特定商品的免税优惠,大家也要以试着谈谈,另外,还有一个消息,也要看大家怎么运作,最近因为欧州局势紧张,许多外籍职工纷纷辞职回国投军,海关这边人手不足,要招人,当初安格联先生就任总务司时曾保证增加华人员工,提高华人待遇,这两点都没有兑现,所以,我觉得这也可以做一个条件谈,至于怎么谈?要达到什么目的?那是大家的事体了。” 卞维文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又笑笑:“我代表不了江海关,在大家面前也人微言轻,我这站出来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大家不要笑话,我告辞了。” 众人看着卞维文离坐,心里还在想着卞维文的话,大家做生意,如果只盯在金钱的数字上,那是最下乘的生意经,大多数能把生意做的大,讲究的往往是个门道,门道把握住了,钱自然就来了。所以,一些人都在想,如果真能让自家的人进入江海关,那等于就打开了一扇门,那这到真可以谈谈,众人的心思便活泛了。 别的人从卞维文的话里看到了门道,虞景明却从卞维文的话里看到了土壤,若大的中华海关,哪国人都可以应聘进去,却独独华人自己被排除在外,让人憋屈,如果能打破这个局势,那无疑就是成功。 卞先生这一翻动作,让虞景明想起之前,董帮办一力推卞先生进江海关的事体,无他,有些事体暂时无能为力的话,就只有潜伏,等待,默默积蓄力量。 只卞先生这方心思,想来懂的没几个,不过,有些东西,时间长了总会浮出水面。 虞景明想。 “啪啪……”两声巴掌声传来,虞景明抬眼望过去,就看到玫瑰在荣伟堂耳边低语了几句,荣伟堂就站起身来朝着卞维文的背影鼓掌:“卞先生好想头呀,先是无中生有,鼓动仓储制度改革的事体,然后又以解铃还需系铃的由头出面跟大家谈,到如今才算是图穷匕现,鼓动大家趁机会往江海关塞人,人进去了,想要在江海关立足,免不得要卞先生照应,卞先生此一举一下子就将大家绑在了你的船上了,以后在江海关,墨贤理和威尔只怕也不敢小瞧卞先生了。” 荣伟堂这话引的一片窃窃私语:“哟,看不出来,这卞先生果然好想头啊。” 卞维文只是回头笑笑,便拱手离开,未做辩解。 “再好的想头,把戏拆穿了也就无用拉。”杨三姨奶奶跟凑过来的玫瑰讲:“到底还是伟堂厉害。” 玫瑰便笑笑,虞景明也笑笑,有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有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可见有些东西于事情的真相无关,只于各自的人心有关。 第二百四十六章 金蝉脱壳 李泽时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扶着李老爷子进入虞园的时候,正好跟卞维文擦身而过。 “卞先生。”李泽时打了声招呼,并没有问卞维文为何这个时候离开,身后几个差兵将他看的严实,今日虞园不是善局,自然是牵连的人越少越好。 卞维文便笑笑点头,又朝着李泽时边上的李老爷子和刘大人揖了一礼,未说话,只走到巷口,仍回头看了跟在几人身后的那队差兵,神色凝重。 虞园里,虞景明坐在靠窗边,李泽时等人一进虞园,她就看到了,李泽时头发有些乱,神态也有些疲惫,这一路想来也是极耗精神的。 不过,便是这虞园也不是放松之地,今夜虞园会有一场角逐。 王伯权等人这时已经迎了出门,虞景明看到一边李二太太也站起身来,显然也是要出去迎接,微沉吟了一下,跟一边王大奶奶告罪,也跟着起身,顺手又拿了桌上的一壶刚淘的茶水,一只青花瓷茶盏。 “景明要做什么?”王大奶奶好奇的问,虞景明冲着王大奶奶笑笑,未说话,只是走到李二太太跟前:“二太太,我想给李老爷子敬杯茶,感谢李老太爷为虞记说话……” 李二太太听虞景明这样讲,便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不快。 虞景明到底不识大体,今天这样的日子,上海滩多少有份量的人在场,虞景明便是虞记当家大小姐又算得了什么,这是她出头出脸的时候吗?更何况,如今情况不明,还不晓得要怎么样呢?虞景明还夹缠进来做什么?李二太太想着,心里也冷笑,先前一段时间,她拿捏虞景明,反倒被虞景明给架了起来,她还当虞景明真那样硬气呢,如今怎么着,老爷子还没坐下,虞景明这边就急着要敬茶,这心思也太急切了吧。 王大奶奶没想到虞景明是要去敬茶,跟一边的苏太太也相视一眼,有些不晓得虞景明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按理,景明不是这样急切的人。 边上荣太太似笑非笑的看了虞二奶奶一眼:“还道你家这位大小姐一直端的高高的呢,还以为是个清高的呢,没想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如此,可要恭喜了,你家这位大小姐是真要攀上高枝儿了……” 荣太太这话表面是恭喜,内里却是嘲讽。 虞二奶奶斜看了荣太太一眼,笑笑:“她是她,我是我,再说了,这世上哪有那真正清高的,之所以清高,是因为筹码不够吧。” 虞二奶奶这话却是暗指荣家不如李家。荣太太没讨得便宜,哼了一声,继续看戏,看李二太太怎么回虞景明。 “你有这份心是好的,成,你就跟着我吧,一会儿有机会,就让你敬茶。”李二太太终是开口道,没有太多的时间让李二太太考虑,更何况,周围的人都盯着这边,虞景明打着感谢老爷子的借口,她这倒也是不好明着拒绝的。 “晓得了。”虞景明点头,跟在李二太太身后迎出去。 门口,王伯权等人迎着刘大人和李老太爷,寒暄一阵,相携进了大堂,几人才一进大堂,门口四个巡防营的差兵便分成两列,守住了门口,同时一队官兵沿着外面的长廊,将整个内堂团团围住。 “刘大人,这是……”王伯权等人脸色不好看,冲着刘大人问。 刘大人便打着哈哈:“安全第一,现在上海这局势,怎么小心都是不为过的呀。” 刘大人这样一讲,王伯权等人便不好作声了,气氛便有些尴尬。 “泽时,一路辛苦,老爷子就是偏心,抛下大家,专门去接你。”李二太太的声音适时的插了进来,先跟李泽时打趣,才又一脸笑容的冲着李老爷子说:“老爷子,景明专程来拜见你,说要给你敬茶。” 李二太太先头答应带虞景明过来敬茶只不过是权宜之策,倒没成想,反而正好适时的缓和了气氛。 “这就是景明呀……”应着李二太太的话,李老太爷便打量着虞景明。 李泽时也看着虞景明,多日未见,虞景明又清减,他一点私心,本想着趁着老爷子的压力,把虞景明定下来,未曾想,二婶那边拖了后腿,反倒惹出了一些乱糟糟的纷拢,他晓得,以虞景明的性子,他们两的事体到底要黄,不过,以他现在情形,倒也是不牵扯的好。 虞景明这时也迎上李泽时的眼神,不动声色的冲着二楼打了个眼色,然后又低垂了眼睑,李泽时抬了抬眉,便想虞景明这是另有深意? 两人这般对视,在外人眼里就象是看了失神。 李二太太这边说完,又听到李老太爷发问,却未听虞景明接话,侧过脸,就看到虞景明那样,李二太太便重重的咳了一声:“景明……”心里便有些不高兴,景明太失态了。 虞景明这才回过神了,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上前给李老爷子见礼,只是她手里还拿着茶壶茶盏,这样见礼是失礼的,她便有些失措。 “给我……”李泽时想着虞景明之前的眼色,这会儿便连忙上前,要接过虞景明手里的茶壶茶盏。 虞景明便有些手忙脚乱的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只因为手心脚乱的,茶壶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一壶滚热的茶水全泼在了李泽时的裤腿和鞋子。 “啊,不好意思。”虞景明更是觉得两手都没处摆了,只有些慌忙的叫道:“孙兰,孙兰……带李公子去换洗一下,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虞景明连连道歉,一边李二太太直翻白眼,心里也奇怪,虽说她一直认为虞景明不太识大体,但虞景明的定力她一向是肯定的,今夜里,真是鬼搞到了。 边上几个太太也打趣:“到底是事关女儿家的终身大事,便是再疏淡的女人也免不了进退失据呀,虞景明也不能免俗。” 李老太爷便是冲着虞景明摆摆手:“不急,不急,没事体的。”虞景明便长长的松了口气。 李泽时也是笑笑,一边孙兰过来说:“李公子跟我来,楼上有客人换洗的衣物。”李泽时便跟在场的几位长辈告罪。刘大人脸色有些不快,想要阻止,只李泽时眼下一身狼狈,上楼换一下衣物实在是应当应份,他不好阻止。 刘大人便冲着身后两个差人示意,两个差人于是跟着李泽时上楼。 “我换洗衣物,两位也要跟进来吗?”上了二楼,孙兰打开主卧室,李泽时进了屋,又回过头,一手撑着门框,阻止两个差人跟进去。 再跟进去就确实太不好看了,两位差人便悻悻一笑:“那我们就在门口等,实在是为了安全,再怎样小心都是不为过的。”两位差人讲。 只要守着门,他们倒也不怕李泽时跑掉,虞园的结构他们早就了解过了,这卧室除了门,就只有向南的一个大窗,窗下就是走廊,那里守着一队巡防营的士兵呢。 可以说,李泽时进了虞园,就插翅难飞了。 “理解的。”李泽时笑笑,又跟站在门口的孙兰点点头,转身进了屋里,关上了门。 孙兰也跟两个差人点点头,自顾自下楼,忙活着开席。 “景明坐……”楼下,李老爷子招呼虞景明坐下,品了一口茶说:“你爹我是认识的,二十多年前,在一起吃过酒,你爹酒量好,可他吃酒从不超过半斤,任谁再劝都不能让他动摇,我问他为什么明明有一斤的量却只认准半斤,他说这吃酒跟做生意一样,他讲这做生意,不但讲究止损,更要讲究止利,止损是生意经,止利是做人。你晓得哇,很多生意人失利并不是在他艰难的时候,反而是在他们走向胜利的时候。人胜利的时候总是有些自信心膨胀,这时候,他们所追求的利必是十成十,可有一句话说,水满则溢,月盈则缺,十成十的利则必然有十成十的风险,而这时,让他们失败的不是商场的争斗,是利欲心,是人品,你父亲能那样早看透这些,并以酒为戒,时时警醒自己,了不起。”说着,李老爷子又是一叹:“只可惜呀,天上要好神,地下要好鬼,人间就没了好人。” 虞景明眼眶微红。 “瞧我,老了不中用了,尽说些不着边际的。”李老爷子又轻轻的拍了拍额头,又冲着虞景明讲:“景明也非常不错的。” 虞景明便有些脸红:“谢老爷子夸奖。” 两人这般拉家常,一边的刘大人就很不耐烦,指着席上的酒菜讲:“怎么回事呀,再不开席,这酒菜要凉了呀,李公子怎么还没下来,你们当差的怎么回事的,还不催催,万一有刺客躲在屋里,岂不要害了李公子的性命?我跟你们讲,李公子若有个事体,你俩个提头来见。” 刘大人后面的话是冲着楼上的差人讲的。 楼上两个差人晓得刘大人心里看待李公子不是坐上宾,而是阶下囚,因此也不怕得罪李家,两人互看了一眼,同时用肩撞开了门…… 霍的,屋传出女人的尖叫。 两个衙差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出事了?一屋的宾客都变了脸,还道真有刺客藏在屋里,王伯权等人以及女眷李二太太和王大奶奶等人三步并做两步的冲上了楼…… 荣太太这时也是一阵惊讶,刚才大家明明看到是李公子进了屋子,怎么如今这会儿传出女人的尖叫,她直觉有戏,扯了一边的虞二奶奶:“二奶奶,我们也上去看看。” 楼上,房门开着,并没有什么刺客,发出尖叫的是朱红。 朱红这会儿跟李泽时两个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半靠在沙发上。 李泽时齐腰处盖了一条毯子,上身赤裸,胸口还印着两个红唇印。他身侧,朱红扯着李泽时那条齐腰毯子裹了一半在身上,却露出白的刺眼的大腿,大腿根处,露出半圆的弧度,实叫人想入非非…… 见这情形,再场的人神色无不怪异。 李泽时这时脸色很不好,黑的跟锅底似的,只这会儿他也不便起身,便瞪着刚才推门的差人:“谁让你们进来的,关门!” 门口,王大奶奶气的咬牙切齿,李二太太一脸尴尬,荣大奶奶却是一脸兴奋,那高昂的看戏情绪想掩都掩盖不了,虞二奶奶瞪着眼,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王伯权长叹一声。伸长胳膊,拉门关上。 这花边实在劲爆了。 “哟,不用说了,这肯定是朱红的报复呀,就刚才朱红还放出狠话呢,这真是现世报呀……”一群太太聚一起,窃窃私语。 “什么都赖朱红,这事体一个巴掌拍不响好吧,难怪那朱红有那底气从香港跑来争男人,这李公子只怕早就是她的裙下臣……” “咱们上海滩这位虞家大小姐也不晓得是个什么命,上回荣伟堂和玫瑰给她来了这么一出,如今李泽时和朱红也给她来了这么一出,邪性的很呀……” 一时间众说纷纭。 楼下,李老太爷听到李二太太说楼上的情形,脸色更是难看,好一会儿,猛的站起身来,重重的一拍桌子,两眼瞪着跟铜铃似的,一脸气急败坏的跟李二太太讲:“孽子,孽子,我今天宣布,我李氏没有这样的子孙,我李中和也没有这样的孙子,老二媳妇,通传各地商号,李泽时再非李氏少东家,今后,他的一切行为于我李氏无干……” “是,老爷子……”一边李二太太便应声,虽然脸上尴尬,心里却是想着,泽时这错犯的真急时,姜是老的辣,老爷子果断的将李氏从漩涡中拔了出来,只要李氏不陷进去,泽时便不会有大事。 “李老爷子,这又何必呢,男儿哪个不风流,让泽时认个错就成啦。”一边刘大人劝着。 “大人,你晓得的,人生在世,信义二字呀,我为什么而来,这上海谁不晓得呀,虽说没有书面文书,但我李家一诺千金呀,泽时这样是背信背义,更何况,今日这宴会是为什么,是为我接风洗尘,那孽障弄出这一出,这是不孝,对吧?再看如今,国将不国的,大好男儿,不思为国效力,尽沉迷于女人裙下的勾当,这是不忠,他这样不忠不孝不信不义的,我李家怎么容得的,国家国法,那家也有家规的呀……” 李老爷子一脸痛心疾首。 他这样一翻话,那刘大人倒是不好再劝了,心里咬牙,这老狐狸,真是会借东风,他之前还想着一会儿拿下李泽时,自要顺便敲打敲打李记,没想突然发生这事体,李老爷子倒是来了个金蝉脱壳,可惜。 李老爷子突然来了这么一手,立时的,整个席面便静了下来,大家都看着坐在那里跟泥塑菩萨一样一动不动的虞景明。 从刚才事发到现在,虞景明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也没有表情,叫人猜不透她的心思,不过,大家看戏之余,也不免叹息,这位虞记大小姐命不好,今日这一回,又要成为上海滩的笑柄了。 “虞景明,你还坐着干什么,还不走?还真要人家赶呀,脸都叫人踩成烂菜叶了,还能坐得住,哼,也就对付我这个二婶厉害……”虞二奶奶拔开人群走出来,看了一眼坐着不动的虞景明冷哼,脸色也很不好,这事体,她也没脸面。 “晓得了,二婶。”虞景明才回过神来,然后站起身,冲着她二婶笑笑,只笑容比哭还难看。 王大奶奶在一边瞧着也是心疼的很,只她心里也是奇怪,李泽时应不是这样的人呀,然而不管她怎么认为如何,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没有道理可言。 “李老爷子,我有事体,要告辞了。”虞景明这样讲,李老爷子欲言又止,终是长长一叹:“泽时没福气呀……” “哼。”虞二奶奶本想讽刺李家几句,只想着,虽然虞李两家结亲闹的整个上海纷纷扬扬,可两家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的约定,如今这个亏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认了。 “走……” 虞二奶奶在前,虞景明在后,两人便转身出了堂前,只在园子的时候,却叫衙差拦住了去路。 “刘大人,我们不能离开吗?”虞景明回头冲着屋里的刘大人行礼问,表面平静,只大家都能看到她的肩膀在发抖,显然气狠了。 “怎么会。”刘大人摆摆手,他要针对的是李泽时,别人倒也无关,更何况,这样情况,若是不让虞景明走,那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 衙差便让开了路,虞二奶奶跟虞景明便一前一后出了虞园,红梅在虞园门口等着虞景明,看到虞景明,脸上有些担心:“大小姐……” “没事,让老赵驾马车过来,我跟二婶回永福门。”虞景明跟红梅讲。 “好。”红梅点点头,转身去叫老赵。 “不用,我是一刻也不等了,你坐你的马车,我叫黄包车走。”虞二奶奶脸色不好,今天不但丢了脸,更重要的是,这事体又让她想起了当初二爷在世时,虞景明闹的那一出,心上的伤疤又开始做痛,她不想见虞景明这个人。 虞二奶奶抬手叫了黄包车,上了车,也再未理会虞景明,只一挥手,黄包车就跑的飞起,没一会儿就出了四马路。 虞景明看着黄包车走远,神色莫名。不一会儿,老赵就驾着马车过来了,红梅从马车上下来,扶虞景明上马车,上车之际,虞景明回头,虞园里,时不时的还有人从里面探个脑袋出来,朝她张望,虞景明笑笑,上了马车,冲着老赵讲:“老赵,回永福门。” “好咧,大小姐。”老赵挥了马鞭,红梅没有进车厢,跟老赵一起坐在车头上。 “多谢景明。”车厢里,一道清朗的男声传来,是李泽时,李泽时这时却霍然的坐在马车里,就在刚才,门被王伯权关上后,朱红安排,李泽时便从暗道出了虞园,进了虞园边上的公共厕所,然后坐上了老赵的马车。 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虞景明进了马车,李泽时便冲着虞景明拱手道谢。 “出了四马路再说。”虞景明讲,还有四马路口一关。 虞景明又问:“朱红一起出来了吗?” 一会儿,一但发现李泽时已经不在虞园里了,那朱红就逃脱不了嫌疑的。 李泽时长叹,闭口不言,神色有些悲痛。 虞景明突然明白,朱红还将要留下来继续完成她的任务,没有了端锦,还有刘大人。而在如今虞园的形势下,朱红的刺杀,不管成不成功,于她自己有死无生。 “很抱歉,让你陷入这一阵的纷乱流言里。”李泽时心里是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却只有这一句道谦,先前他的种种打算,在今日这一局后,一切的都烟消云散。 更何况,朱红将为他搭上一条命,那么他再也没有资格让虞景明等他,清风流荡于山间,明月孤悬于天空,他们各有各的职属,各有各的所求,能相遇,终不能相聚。 “不必抱谦,虞记这回多亏老爷子出面。”虞景明笑笑讲。 一时间,又没话了,马车很快到了路口。 “泽时还是藏好吧。”虞景明揭开马车的车板,李泽时便躺了下去。 “站住,搜查。”路口,几个差兵拦住了马车。 “几位差爷,不晓得你们要搜查什么?”红梅有些不高兴的问,一边老赵忙着给几位衙差递洋烟。 “自有任务,不需多问。”几位差兵围着马车,又说:“里面的人出来的,这马车要搜一搜。” “好,搜呀,我巴不得你们能搜个男人出来,我虞景明也好过这样叫人笑话。”虞景明猛的一掀车帘,整个人跳下车,又大大的拉开帘子,然后,两眼赤红赤红的看着几位衙差,情绪有些歇斯底里。 不过,想着虞园发生的一切,虞家大小姐这时候才暴发出来,已经是很冷静了。 几个差兵倒叫虞景明这一弄有些悻悻。 一只修长的手拍在差兵的肩:“差爷好,这夜里值守,累的很,这里有些烟酒,你们拿着解解泛泛。”却是卞先生,一手提着一坛酒,一手拿着几包烟,冲着几个差爷笑。 “哟,是卞家大爷啊,客气了,客气了。”几个差兵点头哈腰的,卞维文原也是衙门的人,如今入了江海关,因为海关业务跟上海道这边时有牵扯,免不得还常常走动,是熟面孔,卞家大爷也客气,每回见到他们时常请他们吃酒,自有一份熟络。 几人接过烟酒,卞维文又顺势在几人耳边低语:“我是住在永福门的,这位大小姐熟的很,不是那跟刺客革命党有牵扯的,今日虞园的事体你们也是晓得,她受的那个委屈大了,给人家留点脸面,场面不好做的太难堪的,没看,虞园里,刘大人都没有难为她吗?” 几个差兵一想,也是,这位虞大小姐也太倒霉了点,何况,虞大小姐正是刚从虞园出来,刘大人没有难为她,他们也就不要枉做恶人了。 “是是是,卞先生这面子得给。”几个差兵便点头,便挥挥手,让虞景明等人走。 虞景明这会儿却没走,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天上的繁星,黑夜中看不清神色。 “大小姐?”卞维文便叫了一声。 虞景明才低了头,紧紧的抿了抿唇,吸了吸鼻子,又深吸一口气,似乎是要极力压下涌于眼眶中的泪水,几个衙差见了也是摇摇头。 虞景明这时却冲着老越和红梅挥挥手:“老赵,红梅,你俩个先回去吧。”说完,又转头跟卞维文道:“卞先生,我们走走好吧……” 卞维文微微一愣,然后点头:“好……”边上,那几个差兵一愣,然后冲着卞维文挤眉弄眼。 夜风有些凉,红梅和老赵驾着马车先一步出了四马睡,消失在夜色里,虞景明裹了裹衣物,四周的街灯流光异彩,即繁华,又显得光怪陆离。 “走吧,这里风大。”卞维文跟虞景明,这里是个风口。 “好。”虞景明点头。两人走出了四马路,一边有一条小巷,巷子里有个卖豆腐脑的摊子。摊主是对老夫妻。 “来两碗豆腐脑。”卞维文跟那老夫妻讲,然后两人坐下。 就在这时,一声大喝传来:“抓刺客,刘大人被刺伤了……” 虞园一片混乱。 第二百四十七章 谈心和跟斗 “唉,这世道越来越乱了……”老妇人一边给虞景明二人上豆腐花,一边嘀咕。 “是要乱了,也该乱了,再不乱就要亡国了。”卖豆腐花的老汉坐在一边抽着水烟,呼噜噜的。小巷两边,各家门都吱呀着,有人从屋里探出脑袋,朝外在探头探脑,脸上的表情有兴奋,有惊恐。 外面的长街一阵哄乱,洋捕,军警全都上街了,街面上一阵鸡飞狗跳。 虞景明坐在那里,斜后的顶上一盏铁皮灯,将她的身影就投在了半张桌面上,虞景明看着影子先是吸气,又是松气,吸气,朱红终是动手了,想来就是惊心动魄,是紧张的。 松气,就好象靴子落地,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让人心中再无悬念。 只心里也叹气,她们那条路,是一条生命于鲜血铺就的道路。 “大小姐,要不要加点辣酱?”卞维文突然问虞景明。 “好,要点。”虞景明点头,又看着卞维文,突然问:“卞先生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虞景明说的自然是一街之隔,四马路那边的刺杀事件。 虞景明这话其实是一种试探,之前,卞维文突然出现,给她解围,象是巧合,但虞景明总有一种感觉,卞先生是特意在那里等她。 “大小姐不也不意外吗?”卞维文笑笑说,抬眼看着虞景明,虞景明低垂了眼敛,好一会儿就翘了嘴角笑。 虞景明晓得,卞先生这是承认了,只怕是从朱红出现在永福门起,她所做的一切,朱红所做的一切,都落在这位卞先生的眼里,卞先生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 虞景明突然就有一种安心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很奇妙的。 其实卞先生一惯如此,只是以前,虞景明被看透心思,会有些愠怒,人的心思有时是有些晦暗,没有谁原意把一些晦暗曝于别人眼下,但人有时又是要寻求认同的,尤其是一些不能喧诸于口的事情,这时候若是有人能懂,那便是知已。 人生,知已难求。 卞维文这时再笑笑,不作声,只是慢条斯理的舀了一勺辣酱,兑在豆腐花里,然后又慢条斯理的吃着。 虞景明笑笑,也不作声,同样专心吃着豆腐花。 豆腐花滑嫩的很,一进嘴里,便滑入食道,然后胃里便有一股舒适的温热,虞景明这才记得之前在虞园,除了喝了一肚子茶水外,她并未吃任何东西,难怪肚子有些饿了。 两人就这样,俱不作声,一时间,除了勺子碰碗的声音,再无他声。 这时,又听得四马路那边传来消息,刺客被抓住了。然后巷子外的长街,便又是一阵哄哄嚷嚷,虞景明起身,走到巷口,长街两侧,两队军警戒严,长街当中,上海道的轿子在前,轿帘掩的密实实的。 轿后,一队差兵押解着朱红。 朱红一身红祺袍,沾了灰,黑暗中,她微垂着头,面目并不清晰,但微抬的眼神是清亮的,路过虞景明这边巷口,虞景明听得一声低低的腔调。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这是竞雄女侠的诗。 真正是视死如归。 虞景明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一边卖豆腐花的老妇人这时拿了块抹布,边擦着碗筷边跟蹲在那里,正拿着火钳夹着火碳的老汉说话:“真造孽,我刚才在人缝里看了,多水灵姑娘,被打的一脸青紫的……” 老妇人一脸不忍的讲。 “被打的青紫算是好的吧,只怕再过几天,菜市口又要斩人头了。”老汉也叹气。 菜市口阶前的血迹,好多年未干过了。 两人声音浅浅的落在虞景明的耳里,虞景明眼神幽暗,从朱红动手开始,这个结局作注定了,也并未有任何意外,但这时看来,还是叫人心里唏嘘。 “这事体一出,只怕四马路这一块,有一段时间不能安生,你这边有事体就说一声,我看能不能找人打打招呼。”卞维文这时突然讲。听着有些没头没脑,但虞景明晓得卞先生是什么意思,这样大的事体,虞园只怕又要被封了,牵连范围若是再扩大,虞记四马路分店,以及周边店铺说不得都要再被牵连进去。 毕竟上海道大人光天化日之下被刺杀,朝廷不可能不问的,租界这边当局也要给一个交待。 卞维文这边,背靠江海关,有时倒是真能说上一些话。说不定能免去一些麻烦。 “晓得了,谢谢卞先生。”虞景明道谢的说。 说话间又是一队队的巡捕上街,说要是搜查革命党,不用说了,这些人是要搜捕李泽时,四马路连带着周围这一片,一时间便是风声鹤唳。 几个巡捕路过豆腐花档口,喝问老夫妻有没有看到革命党,老夫妻摇头,一个巡捕说:“别不老实啊,不说清楚,请进巡捕房去。” 老汉便瞪眼,说:“欲家之罪何患无辞。” 另一个巡捕举了警棍就要打,一边老妇人连忙扯住,抖抖索索的从内衣里拿出几张票子塞在巡捕的手里,巡捕才笑笑说:“有消息要通知我们,有奖金的。” 老妇人陪着笑,说:“一定一定。”心里已经骂了巡捕十八代祖宗,这真是造孽啊,难怪要乱。 这边的不平事,虞景明和卞维文都未插手,这些巡捕是这边的地头蛇,老夫妻两个又是在这里开档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俩个若是随意插手,巡捕记恨了,回头倒霉的还是老夫妻两个。 这时,一个巡捕走过来,想要敲诈虞景明,卞维文一抬头,那巡捕一见,认得,卞二爷他大哥,刚进江海关,正炙手可热,便笑笑打招呼:“卞先生吃豆腐花呀,不打搅。”说完又冲着虞景明暖昧的看了一眼,才招呼其它几个巡捕离开,呼呼喝喝的声音渐远。 街面叫巡捕这一弄,便没什么行人了,马路两边的铺子,也大半关了门。 老夫妻也准备收摊了,虞景明和卞维文便起了身,虞景明先结了账,卞维文手里还提着他那包酱鸭。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巷子。 “要叫车吗?”站在巷口,卞维文问,左右看看,刚一阵子乱,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街面上行人稀少,车也稀少,只怕这会儿不太好叫车。 “走走吧,过了这条街面再叫车。”虞景明道。 “好。”卞维文点头,然后两人并肩慢步走着,影子在街面上拉的很长。 “李公子这会儿应该到码头了吧?”卞维文突然开口,他一手拢着衣领,夜了,有风,微凉。 “差不多吧,朱红给他争取了时间。”虞景明拂了一下被风吹的有些乱的刘海,抿抿嘴讲。 朱红在明知会暴露的情况下,依然铤而走险,继续完成她的刺杀任务,除了舍生取义的决心外,也是为李泽时顺利离开上海争取时间。 朱红刺杀了刘大人,她固然难逃,但刘大人在被刺伤的情况下,已是惊弓之鸟,自要先顾着自己的安危再说,等安全了才能腾出手来抓捕李泽时,这中间的时间,足以让李泽时顺利离开上海。 这也是之前,虞景明问朱红时,李泽时一脸悲愤的原因,到底有些难消美人恩。 虞景明有些失神。 卞维文转头看了虞景明一眼,心里叹气,这位大小姐对她自己是真的狠,两次亲事,同样的结局,明日起,这位大小姐又要成了上海难一些闲人嘴里的话柄,眼中的笑话了。 只谁又能想到,这一切全是这位大小姐自己一手布局。 “李公子,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卞维文突然讲。 “怎么讲?”虞景明反问。 卞维文便笑笑:“你俩个,一个为他舍生取义,一个为他成为笑柄,这样的知已,人生有一足矣,李公子占二,不是幸运是什么?不过,这样重的情份,只怕也不容易还的……”卞维文讲,抬眼看着前面,转过四马路周围这一块,前面又灯红酒绿。 虞景明笑笑,依然沉默,好一会儿才讲:“李公子到不欠我什么,自也不用还什么,我比不得朱红,她是真正的舍生取义,我到底是有自己的算计的,一是可以借此撇清我跟李公子的事体,免得永福门再陷入漩涡,另一个,也是还李老先生之情,此后,算是两不相欠。” 虞景明说着,这也是为什么她突然在四马路口下车,邀卞先生走走的原因。 把李泽时送出四马路,她的任务便完成了,再同行下去,于双方都会有些尴尬。 有虞园事件,虽然是为了让李泽时脱局的谋划,但朱红跟李泽时有没有感情瓜葛?显然是有的,而之前虞李两家结亲的事体,其中又有各种波折,李泽时该不该跟虞景明解释?按理说是该要解释一下的,可实际上,事情发展到如今,根本就没法解释,最好的办法便是只当一场花边,不必理会,让它随着时间消散。 所以,虞景明果断下车,有些缘即是擦身而过,便勿须再牵扯,流连。 …… 南门外码头,李泽时这时站在码头上,回头望着夜色中的上海,不晓得下次再回上海时,上海是何模样? “公子,快上船吧。”年胜站在小船上催促,时间实在不多。 “公子,大小姐说她不送了。”翁冒站在河堤上也跟李泽时讲,心里也是想着,造化弄人,本以为是好姻缘,谁能想到最终是这样的结局。 谁也没错,真正是造化之手。 “我晓得。”李泽时冲着翁冒回道,转身登上了游轮,挥手跟翁冒道别,船驶出港,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李泽时也并未给虞景明留下任何话,不需留,虞景明半路下车,未同他打招呼,就已经表明了,两人擦肩而过,此后,再无瓜葛,也无须牵扯。 有遗憾,但这更激励他前行,路漫漫,为了心中的光明,他永不停歇。 …… 夜色越渐深沉,长街上,虞景明同卞维文两个仍慢步走着,卞维文接着先前虞景明的话讲:“朱红舍生取义让人敬佩,不过大小姐这般任人非议,只怕也是不容易的。” 人言有时是不见血的刀。 虞景明便笑笑,顿住脚步,深深的看了卞维文一眼:“卞先生晓得说我,怎么不晓得说说你自己,我这不过是一些花边闲言,别人最多说一声命不好,如今这世道,命不好的千千万,我夹在其中,并不显眼,等时过境迁,这些闲言大体也会烟消云散。倒是卞先生,江海关仓储制度的改革将卞先生推到了风头浪尖了,卞先生便是想出了解决方案,可懂卞先生心思的又有几个?卞先生只怕是要为他人作嫁衣,最后反落得里外不是人,如此,卞先生何苦要背这个洋狗子的骂名?” 卞维文没想到,说说就说到他自己身上,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讲:“大小姐晓得不,今天,江海关接到成都海关那边的消息,那边以局势太乱,为保证各国利益为由,已经擅自截留了税款,江海关这边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的就是一个时机。董帮办因此而亡,可最终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在江海关经营了二十多年,尚且如此,我个人,人微言轻,进了江海关,只怕也实难有所作为,但一个人难有作为,两个人呢,三个人呢……一个二十年不行,那再来一个二十年呢?因此,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我倒没想过,也不在意。而至于骂名,我是踩着董帮办的尸体进的江海关,骂名已经有了,有句话说,一入江湖,身不由已,江海关也是一个江湖,有些事体,不是你不想背就能不背。这世道,它不让人爽爽利利的活,偏要人做那夹缝中人,夹缝中做人,难,多背些骂名也好,就象那静安寺的钟,能时时在耳边敲,终不至迷了心迷了路。”卞先生讲,叹了口气,然后笑笑,这些话是闲聊的语气,卞维文说的云淡风轻,虞景明听来却有些沉重,李泽时有李泽时的道,卞维文有卞维文的道,没有一条道是容易的。 两人一时无话。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街边一家戏楼正唱着贵妃醉酒,这出戏以前月芬在的时候,常挂在嘴边唱,自月芬走后,虞景明倒是再没听过了。 虞景明抬头看天,秋月清冷,又有乌云飘过,更显迷迷离离,一阵风,夹两三点雨便落了下来…… “要下雨了,我去叫车。”卞维文说道,一手提了长衫下摆,加快脚步,正要去找车,车辙声便传来,红梅从车上跳了下来,快步走到虞景明身边,脸色难看的说:“大小姐,你在这里呀,永福门那边闹起来了,三姑娘被讲习所的人带走了,二奶奶急的快上吊……” “怎么回事?”虞景明心沉了一下,连忙问。 “永福门这边闹起来是因为有传言,说戴家大舅跑了,他之前弄的集资,荣兴不认,荣兴已经提交了证剧,证明荣兴也是受害者,现在荣兴那边已经报了案,衙门和自治公所那边也备了案。所以,大家的集资,荣兴肯定不认,这下子大家才慌了神,他们先是跟戴家闹,没想戴娘子真不是个东西,她跟大家讲,戴寿松的资金是投给了元甫少爷的,大家想拿回钱,自去找元甫少爷去,元甫少爷找不到,那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元甫少爷是大小姐的表哥,让大家找大小姐讨公道。”红梅一脸气急败坏的讲。 虞景明晓得,戴娘子这是想甩锅。 “这真是岂有此理,别说戴寿松这笔资金跟元甫表少爷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是有,也没有找大小姐讨公道的道理,还不是大家都晓得,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体,戴家和元甫少爷那边都刮不出油水了,就指望着能从大小姐这边捞回本……”红梅气愤的讲。 永福门这边,打着小心思的住户实也不少。 虞景明点点头,永福门集资的那几户,李太太,翠婶,嘉佳他们或许会嘀咕,但不会真无理取闹到她头上来,但平家,邓家就不好说了,这样的心思定是有的,只虞景明倒也不怕,两家真闹,也上不得台面,最后他们也只能盯着戴家,只三妹是怎么回事? “那三姑娘怎么回事?”虞景明又问,边问又跟卞先生点头告辞,卞维文便也摆摆手告辞,招手叫了黄包车,先一步离开了。 虞景明跟红梅一起上了马车,红梅才讲:“是因为募捐款的事体,三姑娘因为是学会计的,在讲习所里她跟戴谦搞募捐,就又赚了管账的事体,这回讲习所带走三姑娘,是因为三姑娘管的募捐账户,钱全没了,讲习所那边自然要查。” “那三姑娘有没有讲是怎么回事?”虞景明拧着眉头问,挪用募捐款,那真是要坐牢的。 “我听三姑娘讲,当初因为邓香香捐了嫁妆,三姑娘跟戴谦闹,后来戴谦要去银行存募捐款,三姑娘不愿接手邓香香捐的那笔款子,就把存折和印签丢给了戴谦,三姑娘这两天身体伤风,都请了假在家里,以后就没过问存折和印签的事体,没成想突然就暴出这个事体。”红梅说着,又嗤着声说:“这还用说吗,戴谦是个耳跟软的,肯定是叫戴寿松一窜和,把钱交给了他爹打理,那钱肯定被戴寿松挪用了。” “回去再说吧。”虞景明抿抿唇,三妹这个跟斗只怕要栽大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决裂 夜很深了,永福门依然喧闹,家家户户的门都是开的,三三两两的聚在门口。 平婶子脸色不太好的站在老王头的茶档边上,扯着正棒着大瓷缸喝茶的麻油婆报怨:“哎哟哟,姓戴的做出这等事体,也不怕天打雷劈呀,我攒两钱容易嘛,一分一厘儿都是从嘴巴里扣出来的,那可是平五的老婆本儿,如今这一眨眼,眼见着就打水漂了,麻油婆,你可是跟我说的,这一准儿能赚点钱的,如今,我也不想赚钱了,我就想把本儿拿回来……” 当初,戴寿松拉资集那会儿,麻油婆为了巴结戴家,不仅她自己投了不少,还撺掇着平婶子投了一些,如今这形势,平婶子自免不得要抱怨两句。 昏暗的灯光下,麻油婆咧咧嘴:“呵,平家嫂子,你这是怪我哪?那我说黄浦江里有金子,你去不去捞呀……” 这世上哪有只赚钱不赔本的投资,投资是有风险的嘛。 麻油婆这话不好听,另一边,翠婶,李太太,桂花嫂,嘉佳几个也转过头来望了望。 平婶子叫麻油婆这话说的一阵悻悻,有些没底气的讲:“我就是说两句,也不是怪你,只是如今这形式,咱们得合计合计,怎么想个法子把钱找回来,你这回也投了不少吧,不想找回来?你不急呀?” “我哪里不急,可这急有什么用,戴寿松不露脸,荣兴不认,我们除了报案还能找谁,砸了戴家?就戴家现在这样,能弄出多少油水?够咱们分不?我家里还有两傻妞呢,投资的钱是碧云的,碧云讲了,这事体先看看,她才刚刚到永福门落脚,出头出色的事体她不能做,没那资格。还有香香那丫头,一心都是戴谦,她嫁妆说捐就捐,如今这情形,是情愿我这个老娘吃哑巴亏也是不准我闹的,我能有什么法子,这儿孙都是债!” 麻油婆一脸没奈何的说,那脸上表情,倒是好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听天由命似的,挺看得开,可影阴处的脸皮却直抽抽。 麻油婆嘴上是这样讲,钱也是碧云的钱,可她向来把碧云的钱当她自个儿的钱,又是一个钱一个命的性子,如今这样,哪能不急? 只不过,麻油婆年轻那会儿一直跟着男人开麻油铺子,晓得万事讲究个利益,如今戴寿松跑了,戴家这情形,明摆着就是没戏了,再吵能吵出个什么花头来,做人,眼光要长远,戴寿松出了事,可不还有戴政和戴谦,戴政是虞记法租界分店掌柜,这些年,总有些家底吧。更何况,虞景明那边可以不卖虞二奶奶和戴娘子面子,可不能不卖戴政面子,从虞景明接手虞记以来,戴政可是立了汗马功劳的。 再加上戴谦,麻油婆听香香讲,大仓洋行的大仓先生很欣赏戴谦的,一直想拉戴谦进洋行做事,现在大仓洋行并购了利德商行,那商机无限呢,到时只要戴谦能顾一点情份,说不定就能给邓六找来一条“金光大道”。 平五怎么发的财呀?不就是因为从利德那里拿到到埠货嘛。 所以讲,越是这个时候,她越不能闹,不但不闹,还要卖人情,雪中送碳总比锦上添花的好,麻油婆这会儿捧着茶缸又灌了一大口苦涩涩的茶跟平婶子讲:“我也晓得你急,可现在急不来呀,到不如先看看,咱们急,有人比咱们更急呢……”麻油婆说着,指了指九号门。 就在之前不久,讲习所的人突然来了,带走了戴谦和虞三姑娘,虞二奶奶当时刚从虞园回来,急的跳脚,直接冲进了13号门里找戴娘子呢,那话里话外的,似乎募捐款没了跟戴寿松有关似的,啧,这两家最好闹起来,那她家香香才有希望。 “妈,夜了,你还睡不睡的?我要锁门了。”街尾邓家,邓香香从门里探了半个身子出来远远的冲着麻油婆讲,邓香香这话里显然是不想她娘跟别人一起起哄。 “这不孝女,还想把娘亲关门外不成。”麻油婆没好气的瞪眼,又冲着平婶子讲:“你好好思量思量,我回屋了。” 麻油婆回了巷尾,邓家门吱呀一声关上,平婶子却是一脸不甘,她其实也是想撺掇着麻油婆闹,只麻油婆这人油滑的很。 “哟,麻油婆这次倒是想得开。”边上翠婶压低声音讲。 “什么想的开,她那是赌徒心态,为了戴谦,邓香香把自己的嫁妆都砸了进去,再加上资集这的一笔,邓家在戴家身上的投资可就不小了,要是真闹翻了,那就全成了肉包子打狗,这事体跟赌博一样,要是一开始就输了,那输的小,收手也不心疼,可等到输大的时候,谁不想翻本啊,那就只剩下一条路,继续赌,你们瞅着吧,虞二奶奶的墙角马上就要被邓家给挖了……”李太太说着,摇摇头叹气,完全把麻油婆的心思摸的透透的。 嘉佳和桂花嫂相视一眼,自然晓得李太太说的是邓香香看上戴谦的事体,说到这事体自然越不过虞三姑娘。 “对了,之前讲习所的人来带了戴谦和虞三姑娘去问话,说是虞三姑娘挪用了募捐款?不能吧?”桂花嫂咧咧嘴讲。 “呵,说虞三姑娘挪用募捐款,她拿来做什么?虞家这边没分家,虞家二房一应家用,全是由虞记这边出的,我家余翰手上有账目的。另外三姑娘进了四马路分店,每月有工钱,虞家二房在虞记还有干股,每月有分红,另外,虞二奶奶手上还有13号,15号的房租钱,再加上虞二奶奶身边总还有些家底吧。如此,虞二奶奶那边可不缺钱,虞三姑娘好好的挪用募捐款做什么?再说了,虞三姑娘搞募捐又不是她一个人,不是还有戴谦吗?再看如今戴寿松干的好事,不用想也晓得,三姑娘这事体跟她大舅戴寿松有关呀。”嘉佳一脸气哼哼的讲,这回集资,嘉佳自然也有份,好在她本来手头就松,再加上,余翰每月要给家里寄点钱,她积下来也就不多,投资的数目也就不大,便是打了水漂,心疼归心疼,倒也没到天塌下来的地方,这会儿还有心思管虞二奶奶和戴家的闲事。 她这边正讲着,13号门里,争吵声却响了起来。 “大嫂,你跟我讲,大哥到底去哪里了?”是虞二奶奶的声音,她站在13号的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一脸焦急,两眼盯着坐在堂前屋檐下的戴娘子。 戴娘子两手捂着脸,手肘撑在膝盖上,这会儿听到虞二奶奶的话,整个人就猛的站起身来,两手用劲的挥舞:“你大哥去哪里了我怎么知道?二奶奶,做人要讲良心,二爷去世那会儿,我是日日夜夜守着你,照顾你,如今你大哥出事了,你倒是跟外面那帮人那样来逼我吗?这样好吗?” 戴娘子吼完,两眼跟刀子似的剐着虞二奶奶的脸皮。 虞二奶奶叫戴娘子吼的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苦笑讲:“大哥出事体,我也担心,可淑丽现在被讲习所的人带走调查了呀,大哥是淑丽她大舅呀,怎么能这么害淑丽呢,再怎么,募捐款的事体他该出来讲清楚,事体讲清楚了,钱亏了,没事,我做妹妹的能帮把手那肯定帮,好哇?我只要大哥出来把事体说清楚,淑丽不能背这黑锅的呀。” 虞二奶奶的声音带着一点哀求,只她话音方落,戴娘子就拍了大腿:“二奶奶,你这什么意思呀,讲习所查募捐款的事体,我家戴谦是跟淑丽一起都被叫走调查的,我也没怪淑丽连累戴谦呀,你怎么反倒扯上你大哥寿松了,讲习所的人讲的清楚的,淑丽是会计,户头和印鉴都在在她手上的呀,现在户头里的钱没了,那只能问淑丽她自己呀,又关寿松什么事?寿松现在失踪了,他没办法出来给自己辩解,那你也不能什么屎盆子都往他头上扣好哇……” 戴娘子跟受了天大冤枉似的一个劲叫屈。 “你……大嫂,你怎么能这样讲?我能往大哥头上扣屎盆子?你不要这样冤枉人好哇。”虞二奶奶气的一脸铁青,戴娘子这是倒打一耙呀,又咬咬牙讲:“戴娘子,我跟你讲,淑丽跟我讲的清清楚楚,邓香香捐嫁妆的那天,她跟戴谦闹别扭,戴谦要去存募捐款,淑丽不乐意碰邓香香的钱,最后淑丽是把存折和印鉴交给戴谦的,钱去了哪里,我想信戴谦心里最清楚,也相信讲习所会调查清楚的。” 虞二奶奶瞪着戴娘子,戴娘子眼神有些飘,嘴巴却硬的很:“那就好呀,戴谦反正也已经去讲习所配合调查了,他是个老实的,只要是晓得的,那肯定是竹筒倒豆子,他跟淑丽又是有感情的,那肯定是处处维护着淑丽,这点想来二奶奶是放心的,而我也相信讲习所是会调查清楚的。”戴娘子说着,话风又一转:“不过,我也告诫戴谦的,今时不同往日,他爹出事了,他大哥大嫂又是靠不住的,我这个老娘,家里幼弟以后得靠他,他不是一个人,他不能因为跟淑丽有感情就去给淑丽背锅,要真那样,我这个做老娘的就只能去跳黄浦江了,二奶奶,你讲是不是呀?” 戴娘子这话的意思不但把戴谦从整个事件里摘了出来,还暗指,虞二奶奶是想利用戴谦对虞淑丽的感情,让戴谦给虞淑丽背锅…… 这简直是血口喷人,明明就是戴谦把钱交给了戴寿松打理,钱给戴寿松挪用了。 只虞二奶奶也算是看出来了,募捐款的事情戴娘子是明摆着要甩锅了,现在也就只能看戴谦讲不讲良心,虞二奶奶只觉得整个背心是发冷的。 “二奶奶,回去吧,红梅去找大小姐了,应该快回来了。”跟着二奶奶的杨嫂扯了扯虞二奶奶的衣袖,明摆在戴娘子就是耍赖了,不要脸皮,二奶奶再跟她争下去反而要吃亏。 “好,走吧。”虞二奶奶想了想,点了点头,打心眼里,她是不愿意给虞景明低头的,可这事体对淑丽太重要了,使不得还得虞景明这个虞记东家大小姐出面张罗,人斗不过命哪,虞二奶奶倒是庆幸之前李家的事体,她给虞景明出了头。如今,她也才好跟虞景明开口。 说着,虞二奶奶带着杨妈一前一后出了13号门。 “哟,一唱一和的,拿虞景明压我呀,如今可不是当初,当初寿松为了给二爷出头,叫虞景明抓了把柄,最后才被虞景明拿捏,这些事体有些人能忘,我可忘不了,寿松是个傻的呀,别人出事,他冲在前面撑人头,结果做了炮灰。如今他出事体,别人是落井下石的呀。” 虞二奶奶和杨妈才一出13号,13号门里,戴娘子跟骂街似的就叫嚷开了。 戴娘子心里打的小九九,三姑娘的事体二奶奶肯定要闹开,只她现在也完全没法子,寿松已经跑了,她是一定要保住戴谦的,戴谦要真出事,那她就真的要去跳黄浦江了,所以,只要戴谦没事体,别的什么的,她也管不得了。 所以,她现在先下嘴为强。 戴娘子的声音很响,嚷的整条街面的人都听到了,虞二奶奶气的浑身发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幸好一边杨妈扶的快。 “戴娘子,说这样的话,你不怕天打雷劈呀……”虞二奶奶回头冲着13号门里叫,连大嫂也不叫了。 “我怕什么呀,身正不怕影子歪,倒是你们虞家,三姑娘做了什么事体,现在没个定数还不好说,就虞景明,虞记的东家大小姐,清高很呀,可怎么着,还不是跟别人争男人,最后还叫人朱小姐,在虞园,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挖了墙角去,想想当初虞景明跟荣伟堂那一回,如今不是报应是什么呀……”戴娘子追出门来,冲着虞二奶奶冷嘲热讽。 虞二奶奶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直骂疯狗。 “哟,戴娘子今夜里怎么真跟疯狗似的……”茶档边上,桂花嫂咧着嘴跟嘉佳讲。 “能不跟疯狗似的吗?她如今是狗急跳墙呀。”嘉佳讲。 “虞园那边,关于李公子和那朱小姐滚一床的事体是真的呀?”李太太倒是有些好奇的问。 事体也是晚上才发生的,先是隐隐有消息传出,结果后来又出了刺杀事件,听说整条四马路都被封,消息也就不太确切了。 “我看八九不离十,大小姐那晚将朱红赶出永福门,那朱红不就是借着于董家的关系住进了虞园的嘛,我当时就觉得不安好心,果然的,可不就是出事,这天底下的男人就没有那不偷腥的。”桂花嫂神叨叨的道。 “就你马后炮,少嚼舌根子,有那空闲,不如找人打打牌。”芸嫂子从圆门洞过来,拍了桂花嫂一记讲。 “哟,这话实在,嘉佳,李太太,要不,我们去后街开一桌。”桂花嫂背后说虞景明闲话,总是有些气虚,实在是虞景明治人的手段从来是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呀。 再加上集资的事体,只怕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倒不如大家打打牌,边打边想办法。 嘉佳几人还没来得及应声,就又听得巷口传来脚步声。 几人便朝巷口望去,戴政在前,后面跟着一个人,低垂着头,整个人几乎就缩在戴政的背后,若不是嘉佳几个站的位置正合适,大约都注意不到这人,却是戴谦,只却没有看到跟戴谦一起离开永福门的虞三姑娘,嘉佳几人便相视一眼,心里俱想,这里面只怕有问题。 戴娘子看到了戴政,却未注意到跟在戴政后面的戴谦,便先一步嚷开了:“戴政,你还晓得回来呀,你娘我要死了你晓得哇?” 戴政今天找他爹找了一天,荣兴又把他爹告了,衙门找不到他爹,又传了他去问话,这一天下来,不仅身体累,精神也累的很,这会儿颇有些无奈的问:“妈,你又在闹什么?” “什么叫我又在闹什么,合着在你眼里,你娘我都是在闹呀?”戴娘子气的跳脚,总之今日里,她逮谁就跟谁不对付。 虞二奶奶这时倒不关注戴娘子了,她从一开始就盯上了戴政身后的戴谦,一个箭步就上前,一把扯着戴谦的胳膊,眼神还直盯着戴谦身后,却没看到虞淑丽:“戴谦,你回来了,淑丽呢?” 戴谦低垂着脑袋,不敢看虞二奶奶,街灯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老长,他就拿脚磨着地上上影子。 “呀,戴谦,没事了哇?”戴娘子这才注意到戴谦,脸上有些松泛的问。 戴谦依然不啃声。 “你说话呀,我问你淑丽呢?”虞二奶奶尖着声音叫。 “二奶奶,你这样大声做什么,戴谦又不是犯人。”戴娘子打抱不平,然后一把推开面前的戴政,压低声音问:“是呀,淑丽呢?” 戴娘子的声音带着一点好奇又好似含着一丝警告。 只戴谦好似打定主意不吱声了,依然闷头站在那里,虞二奶奶便一脸焦急的看了看戴政。 戴政揉揉眉心,叹气,爱珍不晓得什么时候过来的,也扯了扯戴政,戴政看着虞二奶奶,欲言又止,一些话他实在说不出口呀。 车辙声又自巷口传来,虞二奶奶脸色先是一喜,以为是淑丽终于回来了,只抬眼望去,却是虞景明从马车上跳下来。 虞景明走到虞二奶奶跟前:“二奶奶,我们去一趟衙门吧。” “去衙门做什么?”虞二奶奶有些傻了,下意识的问,脸色已经变的很难看了,心里一阵心惊肉跳。 “在马车上讲好哇。”虞景明扫了戴家几人一眼,又讲,虞二奶奶也回头看了戴谦,戴政,还有戴娘子,戴谦一直低着头,戴谦在叹气,戴娘子梗着脖子。 虞二奶奶眼眶便红了,跺跺脚,跟着虞景明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又出了巷口,在静夜里,车辙声尤其的响。 戴政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马车,又回头看着戴谦:“你以后还有脸面见她吗?”这个她指的自然是虞三姑娘。 戴谦不作声,戴娘子跳脚:“戴政你乱七八糟的说什么?” “妈……”戴政叫了一声,终是叹气,回头跟爱珍讲:“回家吧。”戴娘子连忙扯着他:“你这个不孝子,家里的事体你不管了?”戴娘子边说边嚎。 “妈,我今天找爹找了一天了,我也托了我朋友再继续帮我找,衙门那边,我也被传讯问过话了,爹的事体衙门那边也备过案,也幸得现在事体乱糟糟,衙门那边人心也乱,爹没找着,这事体也就只能搁着,你还要我自怎样管?”戴政反问戴娘子。 戴娘了便不响了。 “大哥,你回去吧,这里有我。”戴谦终于抬头讲话了。 “好。”戴政点头,不再多说,跟爱珍一起回了后街。 戴娘子这时才又一把扯了戴谦进屋里,重重的关了13号的门问:“募捐款的事体你怎么讲的?” “依娘的吩咐,我只说我不晓得,并未见过存折和印鉴的事体。”戴谦背靠在门上,闭着眼讲。 “对头。”戴娘子一拍巴掌。戴谦闷不啃声。 戴娘子看戴谦那样子,显然有些过不了心里的关,便劝道:“你也别觉得愧疚,那天的事体,也是淑丽她自己作妖,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也怨不得别人。你爹已经这样了,你若是再出事,娘可就没活路了,你把这事推了,淑丽那边有虞景明呢,虞景明手腕高的很,衙门那边,每年还拿着虞记的上贡呢,自治公所王家跟虞景明那关系更亲,淑丽也不会有事儿的。”戴娘子拉了戴谦进堂前坐下,还倒了杯水,递给戴谦。 戴谦捧着茶碗,好一会儿却是带着哭腔讲:“淑丽她认罪了,讲习所把她送往衙门,暂时由衙门收押了……” “哟,淑丽傻呀,不管她的事,她做什么要认?”戴娘子不由惊跳出声,她之前打的如意算盘,不管如何,戴谦一定不能有事,所以募捐款的事体,戴谦决不能认,认了就完了,而淑丽那边,没做的事体没哪个傻子会认?再由虞景明,跑关系,塞点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都是套路,虞景明玩的来的,到最后,结局终会圆满的。 可如今,她实在想不明白,淑丽为什么要认。 “娘,你也不想想,存折和印鉴都归淑丽,现在出事了,没有人出来认,淑丽便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的,而淑丽那性子,晓得我负了她,她便是要以这样的方式跟我决裂的。”戴谦讲。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对于淑丽的性子,戴谦是明白的。 “唉……淑丽这丫头太倔!”戴娘子撇撇嘴。 第二百四十九章 城头变幻大王旗 “这孩子,她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呀,不是自己做的事体能认吗?她是叫戴谦迷了魂呀?”静夜里,车辙声尤其的响,而枯燥单凋的车辙声,更显夜的寂寥,虞二奶奶坐在车里,心里又气又急,她哪里想到淑丽会犯那种傻。 虞景明不作声,心里想着,三妹是傻的,当然这种傻到不是叫戴谦迷了魂,而是戴谦的背叛让她失落,再加上贪没募捐款这样大的罪名栽下来,她抗不住了,于是三妹便破罐子破摔了。 “虞景明,我跟你讲,这回,只要你能让你三妹无事出来,过去的恩怨,咱们一笔勾消。”虞二奶奶转过有来,瞪着虞景明,车里没灯,是黑暗的,只有夜风过时,卷起车帘的边角,车头气死风灯的亮线才隐隐约约照进来。 虞景明面无表情,不声不响。 虞二奶奶便冷笑:“怎么,要落井下石呀?” 虞景明翘翘嘴角:“二奶奶晓得我不会那样做,只是能不能保二妹无事,我心中没数。”虞景明讲。 “你现在跟我讲心里没数?当初,你对付你二叔那会儿,还有你跟陶记相斗至今,哪一回是没数,谁不晓得虞记东家大小姐的肚肠是九曲十八弯,最是有城腑,你现在跟我讲没数,找借口也不要找的这么浅白好吧……”虞二奶奶尖着声音大声的道。 虞景明无奈的笑笑:“我没找借口,我听红梅讲了三妹的事体,你也晓得我做事向来是预则立,不预则废。所以来的路上,我路过电话亭的时候,给王家大哥王端正打了电话,端正大哥讲,讲习所那边是上午就发现募捐款不对的事体,当时就联系戴谦,让他和三妹回讲习问话。戴谦心虚,这事体他没跟三妹讲,只是发疯似的到处找他爹,然后是吴先生卷款跑路,元甫表哥也叫人告到衙门,戴家大舅的事体就发了,紧跟着戴家大舅也跑了,戴谦没法子跟讲习所交待,所以一直拖到晚上,讲习所那边听到戴家大舅逃跑的消息,怕戴谦和三妹这边也出意外,所以才临夜带走了三妹和戴谦,这是事情的经过。” 虞景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虞二奶奶便咒骂一声:“挨千刀的戴谦。” 虞景明继续讲:“我打电话给端正大哥时,端正大哥跟我讲,那时候三妹已经认罪了,我便请王家大哥帮我想办法,讲了三妹跟戴谦还有戴家大舅的情况,说三妹是冤枉的,不能让三妹背这个罪名。王家大哥跟我讲没有办法。” “怎么没有办法,你三妹是被冤枉的,衙门和自治公所不正是应该还人清白的吗?”虞二奶奶气愤的讲。 “三妹是冤枉的,可说到底也不冤,她是保管印签和存拆的,东西在她手上出的事体,她能没有责任?而戴谦跟三妹是未婚夫妻的关系,戴谦不管认不认罪,三妹都撇不清她自己的关系,我想这也三妹认罪的原因,三妹是读过新学的人,她看得清这些。”虞景明讲,正是因为看不到希望,虞淑丽才干脆认罪算了。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你找找关系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最重要的是救人哪,募捐款损失了多少,我赔就是了,女孩子家家,名声顶重要呀。”虞二奶奶有些六神无主了,又说:“要晓得今日,当初就不该让她去弄那些东西。” 虞二奶奶不由的又抱怨,只是这样的抱怨一点用也没有。 “现在不是钱的问题,能用钱解决的事体都不叫事体,主要是三妹这事体暴发时机不好,如今成都可是血流成河呢,武昌又爆出革命党起义事件,谁都看得出来革命一触即发,而越是这个时候越需要用钱,讲习所那边的募捐说是为了发展实业,可真正用处大家心知肚明,现在的情形是,募捐的款远远不够,还要再募捐,而这时候爆发出了三妹贪没募捐款,这影响可太坏了,若是没有个交待,谁还愿捐款。”虞景明讲。 “所以,你三妹就活该到霉,成了这个交待了。”虞二奶奶赤红着眼道。 虞景明不作声,就这个事体,她之前跟王家大哥合计过,三妹的罪名是免不了了,唯一的可能是在衙门这边争取个宽大处理。 衙门这边,只要钱砸下去,总有个说话的余地的。 虞二奶奶也不说话了,坐在那里发愣,时不时的咬咬牙,马车里气氛便凝的很。 虞景明晓得,二婶心里只怕又多了一个疙瘩。 车停在了衙门口,虞景明先下马车,伸手去扶虞二奶奶,虞二奶奶视若未见,自管自的跳下马车,跟随而来的杨妈连忙一把扶住。 夜深了,衙门口只有两个差兵在气死风灯下打着哈欠,虞景明塞了两个钱,一个差兵就领着几人进去,因为夜了,衙门并不办公,虞淑丽就暂时羁押在衙门的候审室里,两人跟着衙差方走到候审室门口,便吓了一跳,门口立着一个立伽,立伽里站着一个女犯人,虞二奶奶的腿眼见着就软了,以为是虞淑丽,虞景明看得分明,是朱红,便扯了虞二奶奶一把,示意了一下,虞二奶奶才拍拍胸口,缓过气来。 一侧的耳房这时门开了,卞维武同一个婆子从屋里出来,婆子跟在他身后小声的讲:“二爷放心,里面的姑娘我一准儿照应好。” “多谢了。”卞维武冲她拱拱手。 “维武,你怎么在这里?”虞景明挑了挑眉打照呼,有些惊讶卞维武突然出现,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虞家三姑娘的消息,卞维武哪能不掂记着。 “哟,大小姐呀。”看清虞景明,卞维武咧咧嘴才又说:“大小姐明知故问呢,不为虞淑丽,我大半夜里跑这里来嚼蛆呀。” 卞维武说着,又挑了挑眉,有些挑衅的讲:“大小姐这回又要怎么教训我呀?” 因为对虞三姑娘的那点心思,卞维武几次被虞景明教训,这会儿自然有这么一说。 “我给你道谢呢。”虞景明看了看跟在卞维武身后的婆子,笑笑讲。 她教训卞维武,不是因为她对虞三姑娘的心思,而是因为卞维武这斯当时用的手段不正,一次是借酒装疯,有些非礼了。另一次却是他故意揭穿邓香香对戴谦的心思,来制造戴谦跟虞三姑娘的矛盾,这样的苗头虞景明当然要打掉的。 而这回,维武这小子是真有心了,虞景明晓得,讲习所夜里把人送到衙门,衙门现在自顾不暇,这大夜里哪有真正当差的人,早已是飞鸟投林,各寻各的去处了,讲习所那边人送来,往屋里一关,连个理会的人都不会有,就象门外立伽里的朱红一样。 虞景明这大夜里带虞二奶奶过来,也是想先看看,好安排个人照应一下三妹,如今,卞维武倒是做在前头了。 卞维武没想到虞大小姐反而跟他道谢,摸摸鼻子,嘟哝一句:“我是犯贱来着。” 果然,他这话音才落,候审室里就传来虞淑丽的尖叫:“卞老二,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假慈悲,怎么着,你也来看我笑话是吧,给我滚。” “是呀,我就看笑话。”卞维武没好气的回,说完又回头跟那婆子讲:“好,是要好好照应,一会儿,她要绳子给她绳子,她要刀子给她刀子,反正她也是破罐子破摔不想好了,就不要再碍人眼,这样她好别人也省心……” “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卞维武话音铡落,虞二奶奶便跳脚骂了起来,卞老二这话实在太缺德了,也着实有些诛心。 卞维武却冲着虞二奶奶耸耸肩,然后重重的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得,我嘴贱,告辞。”说完,也不理会虞二奶奶,转身就出了衙门。 虞二奶奶叫卞维武这神态气着了,转头赤红着眼瞪着虞景明讲:“虞景明,虞大小姐,这位是你养的狗吧?你就看着他这么欺负人呀。” 虞景明不作声,这时候的二婶,不是可以讲理的,二婶是在迁怒,发泄。 同时,虞景明心里倒想着,最了解三妹的人还是卞维武,三妹性子要强,卞维武那样讲,她便是有那不太好的心思,为着争口气,也决不会叫卞维武如愿,这是激将法。 屋里虞淑丽的声音也嘎然而止,不晓得是因为卞维武的话,还是因为虞二奶奶的声音了。 这时那婆子开了候审室的门,虞二奶奶便径直进了屋里。 虞景明依然站在门外,三妹这时候最不想见的人里面应有她一个。三妹不愿被卞维武看笑话,更不愿她看笑话,她也就不进去碍人眼了。 不一会儿,屋里便有小声的说话声,虞景明听不清,也不想听,转过脸看着立伽里的朱红,笑笑。朱红也看她一眼,同样笑笑。 之前两人演了一场又一场的大戏,这会儿笑容才见真诚。 笑完,却未说话,不是无话可说,是这种情况,任何话语都是无力而多余的。 朱红微闭着眼,虞景明靠在墙边,眼敛低垂,看着灯光下立伽映在地上的阴影。 如此,没多久,候审室门又吱呀一声开了,虞二奶奶从屋里出来,抹着眼泪,冲着虞景明丢了一句:“回去吧。” 虞景明点头,一些事体,二婶不多说,她也不多问。又给那婆子塞了点钱,叮嘱了几句。 因着先前卞维武的话,虞二奶奶到底担心,又要把杨妈留下。虞景明便让红梅嫂顶了杨妈,这样的大事,二奶奶身边只怕也要留个能说知心话的人。 红梅便留了下来。虞二奶奶这回没有反对,实在她身边也确实离不了杨妈。 坐在马车里,依然是漆黑的夜,虞二奶奶不作声,虞景明也不作声,一路无话,须臾便回到永福门。 永福门长街寂无一人,只有路灯因为电压不稳忽明忽暗。 杨叔开的门,虞二奶奶当先进了堂前,整个人就萎顿的靠在太师椅上,小喜忙不叠的端了碗点心,虞二奶奶哪里有胃口,坐在那里,拉了杨妈,便唠唠叨叨的说话,说虞二爷,说戴寿松,说戴谦,也说荣家,说二姑娘,又说三姑娘,最后骂的依然是虞景明。 “二奶奶,你也累了,早先休息,身体要紧。”杨妈劝着虞二奶奶。 “没事,我跟你讲,这人呀,是越磨越命长,我要长命百岁呢,现在,大家都不好,就她一人好,我就要活着,我一定要看看这老天有眼没眼的,我要看看她的下场……” 虞二奶奶说着,便又哭又骂了起来,巷子里,已经有人家里的灯亮了起来,显然叫虞家这边的声音惊动了。 杨妈连忙招呼小喜,两人硬扶着虞二奶奶进了屋里,再关上门,然后是细细碎碎话音,最后终渐于无声。 虞景明上楼的脚步是很慢的,二婶的话虽然未指名道姓,但大家都晓得是说谁。 “二奶奶这是狗咬吕洞宾呀,大小姐一夜在为三姑娘的事体跑,她还这样骂人,没有这样做长辈的吧。”翁姑奶奶也还没睡,这一天里,先是戴家大舅出事,元甫出事,然后虞园那边,好好的晚宴,先是传出李公子跟朱红的花边,虞家大小姐又沦为笑柄,紧接着就是朱红刺杀上海道大人,然后三姑娘也出事了,让她一直心惊肉跳的。 这两年,虞家真是多事之秋。 或许不仅是虞家,是所有的人,没有太平,又哪来安乐。 只是翁姑奶奶再也没想到,二奶奶最终还是在怪景明。 先前,景明的事体,二奶奶为景明出面,翁姑奶奶还道二奶奶和景明的关系终于能缓和一点,没想事情兜兜转,最后心结结得更死了,就好象跟李家大公子的事体,本以为是一桩好姻缘,没想最后,又是笑话一场。 翁姑奶奶心里为景明不平的慌。 “没事的,也习惯了。”虞景明讲,人心是这样,如果二婶这边过的好,而虞景明过的不好,那随着时间推移,一些东西二婶到是可以大肚的放下。但偏偏二妹过的日子有些憋屈,三妹又出这样的事体,更让二婶耿耿于怀的是,这回却是被她依仗的娘家给坑了,她还指望着戴谦和淑丽的孩子继顾虞家二房,如今却是被现实狠狠的打了脸。 虞二奶奶有些无法面对这一切,自不免想着,如今二爷在世,那一切便都不一样了。由此,虞二奶奶又哪里能不恨虞景明。 虞景明也觉得不平,但现实如此,倒不必耿耿于怀,世情如铜炉,练就的人心。 “红梅没跟你一起回来?”没有看到红梅,翁姑奶奶便问了一句,又嘀咕:“翁冒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这一夜也没看到他,还指着他给家里担事情的。” “翁冒不要管他,他有事体,红梅今夜留在衙门那边照应一下三姑娘。”虞景明讲。李公子连夜要出上海,翁冒那里自有许多事体,具体便不讲了,省得翁姑奶奶担心。 “也对。”翁姑奶奶点头。 “喵……”一边窗台上,一声猫叫,小花在夜里,眼睛尤其的亮,这会儿瞧着精神十足。 然后是左手的房门开了,夏至抱着虞景祺起夜,虞景祺懵懵懂懂起身,如厕,然后又睡下。 小桃听到响动,也迷迷糊糊的掌了灯出来,看到虞景明,倒是清醒了,讲:“大小姐,润生晚上来过了,说了元甫表少爷的事体,表少爷答应赔款,米店老板娘撤诉了,自治公所那边也查明,吴先生和戴家大舅的事体跟元甫表少爷无关,最后由陈家姑父和元和表少爷担保,元甫表少爷被陈家姑父接走了。” “哦,晓得了,你先去睡吧。”虞景明跟小桃讲,如此,元甫表哥的事体暂可放一放。 小桃便回了屋里。 翁姑奶奶这时讲:“听说你虞宝珠姑姑要来上海了?” “嗯,陈家那边发的电报。”虞景明讲。 “唉,不晓得到时又要怎样闹。”翁姑奶奶有些发愁,虞家事体已经够多的了,偏那虞宝珠,当初元甫捧戏子的事体就闹的虞家不得安宁,如今这回这样的大事,还不晓得要怎么样呢。 “随便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再说元甫表哥的事体,若需要出力,总是要出些的。”虞景明回道。 “那是的。”翁姑奶奶点点头,看着虞景明却又欲言又止,虞景明晓得翁姑奶奶要说什么,便笑笑道:“没事,李家的事体就当从未发生过,这样挺好。” “唉……”翁姑奶奶叹气,她实在看不出这里面哪里挺好。 “梆,梆……”巷子里响起老罗的更声,已经是四更天过了。 “睡吧。”虞景明跟翁姑奶奶讲。翁姑奶奶点点头,实在太夜了,两人各自回了屋里。 虞景明洗漱好睡下,这一天的事体太多了,脑子里好象走马灯似的,可细细的却抓不住一件事,迷迷糊糊的,窗纸上便有了晨光。 “卖报卖报,虞园又出大事,虞李两家联姻破灭,香港朱小姐横刀夺爱,李大公子被捉奸在床……” “卖报,卖报,上海道大人被刺伤,刺客是香港来的朱红……” “卖报卖报,讲习所爆出贪没募捐款案,涉事人员有虞记三小姐……” 天未大亮,报童已经上街了。 就在这时,突又传来振奋的大喊:“刚得到的消息,武冒首义成功,大汉革命军通报,湖北军政府成立,由黎元洪任大都督,发安民布告……” 虞景明猛的从床上坐起来,心里也不由的一阵跳,迷迷糊糊的想,真正是城头变幻大王旗。 只她还未完全清醒,又听得巷子老罗边跑边大声的嘶喊:“不好了,老潢吊死在小西门了……” 第二百五十章 小西门的百态 虞景明匆匆穿好衣服,脚上鞋子都来不及换,穿着一双绣花拖鞋便急匆匆赶到巷尾小西门门口。 小西门门口这会儿围了一圈人,虞景明踮着脚站在人群外,就看到小西门门楼上一根麻绳在晃动,绳以下的人被卞先生挡住了,卞先生这会儿正站在一张高脚凳上,他一手扶着人,一手在解绳套,下边,守门的卓老汉抱着老潢的大腿,边上还有人伸手虚托着,老潢已经死透了,身体都发僵了。 边上,卞维武抱着两脚乱蹦的卞维新,一手还捂着卞维新的眼睛,卞三儿嘴里兀自大叫:“老潢,老潢,快走,我们去抓鸟……” “维武,带维新回家。”卞维文头不回,手不停的讲。 卞维武便一把抗起卞维新,转身进了永福门。 “唉……”边上人叹气。 这气氛让虞景明也不由的就深吸了一口气,老潢昨日还在茶当上唱贵妃醉酒呢。 人群里自也是一阵窃窃私语:“哟,老潢咋这么想不开呀,好死不如赖活着呗,何况卞家兄弟如今正发迹呢,一个成了响当当的卞二爷,一个进了江海关,他正该享福的时候了……” “享福?你也不看看他的身份,王子皇孙的身份呢,虽说已经是破落户了,可那身份代表不一样呀,现在什么情况你不晓得看呀,大清朝要完蛋啦,明朝完蛋那会儿你晓得什么情形的吧?”人群里有人便接话讲。 “我哪晓得,明朝那会儿,我祖上的祖上都没出生呢……”边上一个赖汉打着趣讲。 “那说书先生的书总也听过吧?”先前的人又问。 “那倒是晓得的,听说皇帝都吊死在煤山了。”另一人讲。 “可不就是嘛,古话早有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别的人投个降的,说不定还有活路,这王子皇孙的,能有好路子给你才怪。”先前的人说。 “这话在理,更何况,老潢这东西,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他可碍了不少人的事体,远的不讲,就这段城墙的事体吧,他们这些老顽固,不晓得给李平书找了多少事体,每年为着这段城墙打官司,李平书硬是拿他们没奈何,李平书那里估计存了一肚子的窝囊气,真等大清完蛋了,不跟他算账才怪。”平五瘸着脚凑过来,咧着嘴,一脸兴奋的讲。 “你积点口德吧,人都死了,你还这样埋汰人,李总董什么样的人物,哪里会跟老潢一个孤老头计较,你以为都跟你似的。” 这时,更夫老罗,车夫老赵,麻河北,赵铁柱四个抬了一口棺材过来,听到平五的话,走前头的麻河北便没好气的挖苦了句,平五这话不成样子。 平五撇撇嘴,他说的是实话。又看着几人抬的棺材,是南街棺材铺子出的柏木棺材,虽说不是顶级的楠木棺材,但这柏木棺材号称千年柏木,也不是普通人家能拿得出手的,为了这个糟老头子,卞家兄弟到是舍得。 这边,卞维文同卓老汉已经将老潢的尸体放了下来,就摆在一张门板上。透过人群的缝隙,虞景明看到老潢身上穿着湛青色长袍,长袍包套着那件黄马褂,脚上穿着朝靴,露出的头脸,神态是安祥的,脑后的辫子梳的整齐光洁,只有衣领,因着上吊的原因,有些印子,卞先生蹲在那里,小心的帮着老潢扶平。 瞧着这情形,虞景明觉得,老潢是把这场死,当成一场重大的仪式,虞景明不由又想起之前听到的南昌起义成功的消息,一死一生,对应起来,她心里便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大清朝的气数这回只怕是真到头了。 “虽说是大清快完蛋了,但这毕竟还没完蛋呢,也用不着这早早上吊呀,还有个北洋军呢,革命军能不能稳住阵势,还得看北洋军是吧?”有人接着先前的话题讲。 “嘿,北洋军?如今是群龙无首呀。”有人应声说,又有人问:“如今的北洋大臣是哪一个?” 有人讲:“是荫昌大人。” “哦,这位午楼先生可管不住北洋军,我看呀,能管北洋军的人非袁大人莫属。”又有人讲,午楼是荫昌大人的字。 “那有意思了,袁大人现在正解甲归田呢,这是要起覆了?”有人问。 “就算要起覆,还不晓得他站哪一边呢?他是后党,老佛爷已经归西了,当年维新那会儿,这位可是告密者,活活坑了光绪爷,如今的摄政王可容不得他,要不然,他一个北洋大臣,至于解甲归田吗,他可自负的很,他前几年写了一首诗晓得哇,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时苦未酬。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候。思量天下无磐石,叹息神州变缺瓯。散发天涯从此去,烟蓑雨笠一渔舟。这诗,听着他好象就准备做个渔翁似的,可你听听前面一句,思量天下无磐石呀,叹息神州变缺瓯,晓得什么意思吧,他自比定天下的磐石,就好比孙猴子手里的定海神针一样。当然,他手握北洋军,有这样的能力,如今这时局,他就成了奇货可居了,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袁大人可不就是一个渔翁嘛……”说话的是南街的一个落弟秀才。 “哟,老酸才这意思是说,这革命党同朝廷争来争去的,搞不好最后好了袁北洋呀……”有人咧着嘴问。 “我可没这样说,谁晓得呢。”落弟秀才不认。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有人见这话题从老潢上吊已经跑到天边去了,连忙打住,这话题太敏感。 “卞先生,热水,毛巾拿过来了,要我过来打理吗?”芸嫂子这时捧了脸盆,毛巾过来。 “我来吧。”卞维文这才抬起脸了,接过芸嫂子手上的东西。 虞景明便看到了卞维文的脸,神色算是平静,只抬眼之即,眼底有血丝,眼神有些暗沉。 卞维文也看到了人群里的虞景明,虞景明便笑笑,算是安慰,卞维文几乎是微不觉察的摇摇头,表示没事。虞景明便点点头。 卞维文便又转过身,搓了毛巾,细细的给老潢擦脸。 “老潢也是前世修来的福,要不然,就他这样的老东西,死了有哪个理会。”人群里又窃窃私语。 虽说老潢是正黄旗的人,可近年来,八旗里这样的破落户不晓得有多少,有子孙的,大多子孙不肖,老头一走,争那点薄有产都来不及,最终有一口薄棺材算不错的了。没子孙,鳏寡的,衙门收尸,也就席子一卷,最后落一个荒冢土包,来年便野草戚戚。 更有甚者,那尸体被野狗刨出来,最后被分食的,反正也无人知晓,真正落得个天地茫茫。 “卞先生能这样,也不枉老潢一片心,我爹讲,老潢是有心的,老潢前日还跟我爹喝酒,讲了时局,老潢讲大清朝是真要完蛋了,我爹讲,完不完蛋也无所谓,你一个糟老头,不完蛋,大清朝也没人给你养老送终,完蛋了,你一个半只脚进棺材的,只要别作死,别人也犯不着跟你过不去,日子一样的,没甚么区别。老潢讲,他是无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可卞先生和卞维武两个得罪的人多,两人都是踩着董帮办的尸体起来的,背地里咒骂的,欲取而代之的不少。不过,维文维武两兄弟也是有能力的,别人不一定是对手,可他老潢若驻在那里,大清朝一完,他这个落魄贝子就成了别人攻击卞家兄弟的口实,两兄弟在别人嘴里纵有万般不是,但待老潢是仁义,他不能拖累他们……我爹当时叹气,这话不好谈下去,只没成想,这转眼的,老潢就上吊了……” 芸嫂子站在虞景明身边,颇有些唏嘘的讲。 虞景明点点头。 对于老潢,虞景明平日是有些避讳的,这老头经历的世事多,他那双眼睛虽然混浊但却能看透人心似的,虞景明平日里虽然自持坦荡,但心思也确实多了一点,肚子的弯绕绕也多一些,有些也不甚光明,自不愿叫人看透。所以平日里,她跟老潢,最多也就见面点个头,无甚言语。 不过,对于老潢的心思,她到是能摸着一二,其实从老潢改变形象开始,她就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老潢已经准备要走了,如今,也不过早走晚走的区别。 “老潢这一走,只怕这老城墙也终于到了该拆的时候了……”人群里又有人突然讲。 虞景明便不由抬头看城墙,城墙的墙砖满是青苔,斑斑驳驳的,似乎已老朽不堪,也许是该拆了,破而后立,虞景明想。 就在这时,城门外,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起,然后是一阵喜庆的锁呐声,众人的心都陡的提了起来。 “哟,老天爷这是作孽呢,这边才死人呢,怎么就又碰上放炮吹锁呐的……”人群里一片哗然。 有人朝小西门外望去,一桥之隔,就看到荣兴的贾西带着一队人在桥头边放炮边吹锁呐,还在桥上扯了一块恭贺竣工的横幅。 那人便回头讲:“是荣兴公司帮法租界公董局建的巡路岗亭竣工了……” 小西门外的护城河早已经是一条臭水沟了,两岸更堆积出了一些滩涂,自两年前起,法租界就陆续在护城河另一边沿岸填滩筑路,路筑到哪里,岗亭就建到哪里,再借着巡路权,护大租界的地盘,这是各租界扩张地盘惯用的手段。 也因此如今法租界的地盘早就不是当初划定的那点地方了。 而今年初,是荣兴接了公董局这筑路和建岗亭的工程,到如今正好建成了。 “是工程竣工呀?还以为不巧碰上哪家迎亲的呢,工程竣工仪式要这样早的吗?”有人发出疑问,大家抬头看天,天边是青白色,天还不算大亮呢,这时候办工程竣工仪式实在是诡异了点。 “嘿,荣大少爷这是报复老潢吧,当年,荣大少爷跟虞大小姐结亲那天,老潢可是因着增开小西门的缘故,嚎了一顿丧呢……”人群里有人怀疑的讲。 大家便记得当初荣虞联姻那会儿,正日子里,老潢却是披麻带孝的嚎丧,别提多晦气了,而因为荣大少爷同玫瑰闹出的桃色花边,荣伟堂和虞景明这场亲事最终以退亲结局,便有不少人讲,这是被老潢触了霉头。 如此想来,众人神色不免有些怪异,这是一报还一报? 也有人不愤的讲:“公董局筑路就筑路,护城河都叫他们填了一半去是什么意思呀,是不是以后把护城河填了,到时护城河也归法租界了?” “呸,难怪老潢誓死要护着这段城墙,若是没有这段城墙,只怕公董局的手都要伸到咱们这地界儿了,荣兴也不是好东西,接这样的生意,等于在要挖自家祖坟。”南街的老秀才也探头出去看,看到竣工的横幅都扯到桥当中了,便呸了一声。 “老酸才,这可不关荣兴的事体,这要怪,你怪朝廷去呀,朝廷不都默认了嘛,咱们五斗小民能翻天?这工程荣兴不接自有人接,咱们荣兴总不能跟钱过不去吧?” 却是玫瑰从小西门外进来,一进门,正好听到老秀才的声音,便反驳说。 玫瑰身后,荣伟堂正陪着布鲁诺,这位是法租界公董局道理管理委员会的委员,这竣工仪式就是荣伟堂要恶心老潢和卞家兄弟的,为这,他塞了一块名表才请来布鲁诺,要不然,这大早的,洋人可不理会他。 “布鲁诺先生,这边请。”布鲁诺先生听说这边有人上吊,好奇,过来看看。 “我操你姓荣的,以后你码头上的几间仓库我会好好伺候的……”卞维武把维新交给了隔壁徐婶,才一回来,便听到荣兴这边放鞭炮庆贺,自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大哥讲究隐忍,他却讲究直来直往。荣伟堂非要这样,那他奉陪,自然的他嘴里说好好伺候,是反话了。 卞维武最早就曾在码头抗包,后来借着肥田粉起来,又进入江海关公廨所,如今,码头上老白那些人都跟着他混,这些人别看是苦力,但常年斯混码头,真要跟哪家仓库过不去,那哪家仓库的生意大体是要受影响的。 “哟,卞维武好威风呀,你大哥为了巴结江海关,生生的坑了我们这些码头仓库业主一把。怎么?你卞二爷也开始圈地盘了?那我惹不起,躲得起还行吧,你俩兄弟如今势大,我荣兴认栽。不过,你俩兄弟胃口大,却不要无端的给我荣兴扣帽子。”说到这里,荣伟堂顿了一下,才朝着众人讲:“大家都晓得哇,这竣工放炮是讲究吉时的,大家不防回去查查黄历,就晓得刚才放炮的时候是今日最佳的吉时。”说着,荣伟堂又跟着正细细打理老潢尸体的卞维文讲:“若是真觉得我们这边的喜庆气氛冒犯了死人,那可怪不得荣兴,只能怪这人呀,死的不是时候……” 荣伟堂这话起先倒也在理,别人挑不出错了,只是到了最后,那话就有些变味了。 围观的人都不由的啧了一下了,荣大公子这话讲究呀,不怪活人,怪死人没有挑好时间去死。 虞景明在人群中却是眯了眯眼,荣伟堂这话里有坑呀,他以退为进,却是把卞维文卞维武两兄弟架在火上烤呀。 “姓荣的……”果然卞维武瞪了眼,他今天一定要荣伟堂好看。 “行了,维武,生有时,死有刻,即是碰巧,那就是老天爷的安排,老潢是求仁得仁,算是喜丧,再说老潢那人,向来喜欢热闹,走的时候能喜庆热闹点,也是好的。”卞维文最后整理好老潢的遗容,这才站起身来跟卞维武讲,卞维武依然愤愤,终是不言。 卞维文转头又跟荣伟堂讲:“荣大公子不想别人给你戴帽子,我也一样,有关江海关仓储制度改革的事体,其实大家心里有数,也就那么回事。平常的时候,荣大公子给我戴这帽子我也认了,只昨晚以后,大家就心照不暄了吧……” 昨晚,虞园董婆宴上,卞维文给码头仓库业主出主意,江海关仓储制度改革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这样,于其再纠结上面到不如退一步,借着因欧州局势紧张引发的江海关员工缺员的危机,争取江海关员工名额,如此,双方算是达成了默契,既然这样,荣伟堂再讲他坑人,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还要恭喜荣兴呢,听讲周海去荣兴拜了码头了吧,荣公子又请了威尔吃饭,周海想来是要升职,到时候,对荣兴必有回报的吧。荣兴这笔投资花的来的。”卞维文又讲。 虞景明嘴角微翘,卞先生这话是指荣兴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过奖。”荣伟堂笑笑,周海是董帮办的人,他手上还有不少董帮办的资源,周海心里不服卞维文,想在江海关跟卞维文打擂台,荣伟堂自是乐见其成。 “我还听讲,荣兴把闸北水电的股份抵押给了大仓洋行,解决了码头仓库的资金问题。”卞维文又讲,荣伟堂脸色不由一变,好一会儿才讲:“维文消息倒是灵通。” 卞维文便笑笑不讲话。 虞景明感叹,卞先生是真厉害,而且这种厉害不显山不显水的。 荣兴把闸北水电的股份抵押给大仓洋行解决码头资金的事体,在外人听来只是一条普通的消息,但有心人听来就不一样了。 当初卞老二心思野了,想跟荣兴争码头仓库的,为这还找上虞景明,最后虞景明拒绝,但最终卞老二还是找了人想跟荣伟堂打打擂台,这厮当初就没打算赢,就是想故意抬抬价,给荣兴找些不自在。另外,当初跟荣兴争码头仓库的还不止卞老二,还有另外几家。 荣兴当时的压力是相当大的,再加上码头六间大仓库,那可是一笔大资金,荣兴自南汇以来,那资金便是拆东墙补西墙,从来就没有充足过,如此,荣兴当时除了集资外,还另找了两家合伙人,这才拿下码头仓库。 只没想,之后风云起,先是江海关要进行仓储制度改革,这一举将大大削弱码头仓库的利润。随后又爆出,戴经理挪用集资案,为这荣兴不惜撕破脸面,把妻子的大舅戴寿松都给告了。外面都传言,荣兴要到了。 这种情况,另两家合伙人就撤资了,听说为此还亏了一笔,荣兴毕竟不是吃素的,中途撤资,怎么也要割块肉下来。另两家合伙人为了止损,也只能认。 可没想,转眼,荣兴借着闸北水电的股份攀上的大仓洋行,来了个大翻身了。 这里面的道道就有讲究了, 虽说两家合伙人半路撤资有些不地道,但荣兴这里面未尝就不是个套。竞争仓库那会儿,另两家合伙人可是出了大力的,而如果仅仅是江海关仓储制度改革的问题,那两家合伙人是没必要马上撤出的,毕竟那不是一家的问题,最后总有一个解决方案。真正促使两家合伙人撤资的是戴寿松挪用集资案。 而事实是,戴夺松挪用集资案对荣兴影响并不大,而荣兴明明有解决的方案,却一直秘而不宣,作为合伙人来讲,多少也是有些不地道了。 总之,个中见仁见智,但显然另外两家合伙人听到消息,心里多少会有想法,卞先生这是给荣伟堂挖个坑。 “哟,我还要恭喜卞先生呢,卞先生是个会算,老潢这一走,他那间宅子就该归卞先生了吧,卞先生这孝子贤孙做的也值。”荣伟堂皮笑肉不笑的讲,吃了亏,总要找回来的。 众人先前还在讲卞先生仁义,如今听到荣伟堂这样讲,心想着是呀,永福门那一套宅子可值不少钱,一时间,卞先生的举动在人心里就有些变了味儿。 “荣公子夸奖呀,只这人算不如天算,那宅子我倒是想呀,可最终没我的份。”卞先生说着,突然转头,便看着人群中的虞景明。卞先生便从怀里拿出一份契约,走到虞景明跟前:“大小姐,这份契约收下吧,工,老潢是把整条街都卖给了永福爷,是永福爷看老潢无所可去,便给他留了一栋宅子,当时说好的,等老潢百年,那宅子依然要还给虞家的,是有契约为证的。” 虞景明不晓得这回事,可契约上白纸黑字,有自家爹的印章,也有老潢的印章,虞景明便看了眼卞先生,卞先生眼神清明,虞景明也晓得,卞先生硬气的很,不可能要老潢这房子,便笑笑:“好的,那我收下了,卞先生以后要记得交房租呀。” “好的呀。”卞维文点头,眼底有些轻松,大小姐到底懂他。 众人却是一片哗然,一时都有引起反应不过来,谁也没有想到,老潢这一走,那宅子最后却是便宜了虞记东家大小姐。不过,再想想永福爷当年的为人,也是情理之中。 “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大小姐不赌,但这财运却叫人羡慕的很。”玫瑰在一边笑嘻嘻的讲。 虞景明眯着眼笑笑,她晓得玫瑰这话里面所谓的财运之说不过是个添头,玫瑰真正要讲的是她虞景明情场失意,昨夜虞园晚宴李大公子跟朱红搅在一块的事体一大早就传遍了上海滩,虽说朱红做为刺客被抓,但虞景明依然是别人嘴里的笑柄。 一时间,在场的人都偷偷打理虞景明,神色怪异,这位大小姐这辈子只怕难觅良缘哪,众人窃窃私语。 “一帮子碎嘴的。”芸嫂子站在虞景明身边,没好气的讲,心里其实也叹气,景明这姻缘是真难了点。 只虞景明到是云淡风轻的,却是理也没理玫瑰,倒让玫瑰有些没趣。 “请问……这……黄马……褂……卖不卖?”磕磕碰碰的声音,是大鼻子洋人布鲁诺问,他这会儿正盯着老潢身上那件黄马褂。 “如果卞先生愿意割爱的话,价格随卞先生出。”大仓洋行的大仓先生不晓得什么时候也来了,听到布鲁诺的问话,也从人群里走出来讲。 “哟,这洋人们缺不缺德呀,这是要扒死人身上的东西呀。”众人有些看不过眼,纷纷指责。。 “行呀,只要你们法国人,东洋人都滚出中国,这黄马褂就卖了……”卞维武瞪着眼讲。 布鲁诺和大仓先生两个自感到没趣。 “卞老二,何必呢,大清朝这已经是有今日没明日的了,你何苦护着一个死人,有钱不赚,要不要这样傻呀。”荣伟堂在一边说着风凉话。 “有些钱可以赚,有些钱不能赚。”卞维文接了话,顿了一下,却又突然蹲下身体,请卓老汉帮个忙,硬是将老潢身上的黄马褂脱了下来,又冲着卓老汉讲:“老卓,给我拿个搪瓷盆好吧?”卓老汉便转身进了门房的小屋里,拿出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盆。 “再借个火。”卞维文又讲,卓老汉又递了盒火柴。卞维文将那黄马褂叠好摆在瓷盆里,这时候,谁都晓得他要做什么了,都不由惊叫:“哟,这黄马褂可值老钱了,烧了太可惜了。” 卞维文笑笑,不说话,只点着了火柴,先是点头衣角,然后那火就篷的一下大了起来。 “老潢,晓得你宝贝这黄马褂,不过呀,我要真让你带进棺材,只怕不用多久,你的坟就得让人刨了,不如就这样吧。”卞维文冲着老潢的尸体讲。 搪瓷盆里的火突然就一下窜的半天高,晨曦便在此刻划过小西门门楼。 第二百五十一章 他愿娶,我便愿嫁 “好好一件黄马褂说烧就烧了呀?” 巷子里的茶档上,翠婶一手提着水壶,给排在墙跟的一溜子水瓶灌开水,一边冲着正坐在家门口,手里捧着蓝边碗喝粥的麻婶说话,话里尽是唏嘘的意味,谁能想到,日日在她茶档上喝茶的人,说没就没了呢。 “是呀,烧了真可惜,那黄马褂老潢宝贝着呢,卞先生倒是下得去手。”麻婶也啧啧嘴也讲,心里却想,这一烧,多少银钱没了,这不是跟钱过不去嘛。 “正是因为宝贝才要烧,烧了总比给洋人弄去好。”钱六叔挑着剃头挑子从2号门出来,将剃头挑子摆在茶档边上,他坐在椅子上,又从挑子里拿出一叠草纸,坐在那里叠纸钱,一扇门的老哥儿们走了,总要送送。 老王头给炉子里添了煤,看着窜起来的火头,又看了看锅里的羊肚汤,还要再煨一段时间,便也搬了凳子过来,跟钱六叔一起叠纸钱,这年月,见惯了生死,叠点纸钱,尽尽人事,然后日子依然照旧。 “听讲老潢走了,他那房子没留给卞家兄弟,反而还给了虞家大小姐,说是当初老潢和永福爷有约定呀?”麻家隔壁,李太太开了门,提了水瓶过来,把水瓶放在墙边,边等开水边问。 “是呀,说起来,这回若不是卞先生拿出契约书,大家还真不晓得有这约定,我就记得当初老潢把这整条街卖给了永福爷,他自己却没了落脚地,永福爷就给他留了一栋宅子,至于说老潢死后,宅子是否仍归属虞记倒也没听讲,这后来,永福爷早早死了,二爷在世时也未听他讲这个,这事也就只有老潢心里清楚了。”老王头将叠好的纸钱窜成一串,放在一边抬头讲,他在老潢手上时就租住在永福门,是最早一批住户。 “哟,那这样讲,若是有个私心的,贪下那宅子,只怕也没人晓得?”嘉佳今天上的早班,下半夜里就去菜场称菜登记,直忙到天亮,这会儿刚跟人交完班回来,才晓得永福门又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体,也不急着回家,站在墙边跟人闲话。 “那是,谁晓得呀,老潢倒是信人。”钱六婶站在2号门里,手里拿着扫把扫地,入秋了,地上一地落叶。 “呵,信人个鬼,依然看呀,这老潢也不是个好东西,卞家兄弟跟伺候老子一样伺候他,最后还得给他送终,结果,他到好,把宅子还给了虞家,卞家兄弟的心思全白瞎了……”麻油婆这会儿踢了双拖鞋,提着水桶过来水龙头这边接水,听得众人议论,也掺和进来讲。 麻油婆这话倒是让大家一阵沉默,说起来,大家都认为老潢这房子应该卞先生得,谁能想到最后又落到虞景明手里。 嘉佳这时呶呶嘴讲:“卞先生只怕也不图这个,要不然,老潢死都死了,卞先生把契约书藏起来鬼晓得呀。” “那倒是……”众人也点头。 麻油婆暗里撇撇嘴,心里想,那样一栋宅子,卞家兄弟能没一点心思,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卞家兄弟那样待老潢,总不要图点什么?只卞老大的心思,跟虞景明一样是很难叫人摸透的。 这时,麻三妹披散着头发从2号门里出来,手里端了个木盆,木盆上答上一条毛巾,显然是刚起床。 麻三妹端了个木盆也往水龙头前凑。 麻油婆却是腰一扭,把麻三妹挤到一边,然后自顾自的拿木桶接水,麻三妹没好气的翻翻白眼,端着木盆在一边等。 每天早晨,都是用水最高峰,自来水流量小的很,一桶水放满,至少要足足一盏茶的功夫,麻油婆便没话找话讲:“这时辰了,麻师傅还不上班呀?” “今天不上班。”麻三妹一幅不想搭话的样子讲。 麻油婆显然不会看脸色,听麻三妹这话,却神叨叨的压低声音问:“为什么不上班,是不是陶记工人今天要罢工呀?” “你怎晓得?”麻三妹看着麻油婆,别看麻油婆整日待在永福门,消息到是灵通。 “我家邓六讲的。”麻油婆一脸得意,邓六如今跟着一帮商团兄弟,整日里要么训练,要么就是吃酒抽酒,就是在训练场,酒楼,烟馆转,消息灵通的很。 麻油婆虽然是压低声音,但声音仍然很响,边上扫地的钱六婶听到陶记工人要罢工,也不由好奇,探头过来问:“陶记工人怎么要罢工呀?” “陶记已经两个月没发工钱了,这个月又没发。”麻三妹讲。 “哟,这怎么回事,陶记这两月生意不是顶红火嘛,连开了四五家分店呢,虞记都被挤兑的厉害呀,怎么就又要罢工了?”茶档上的人也一脸好奇的问。 麻三妹不吱声。 平五这时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腋下夹着一张报纸从巷口进来,正好听到众人的问话,不等麻三妹开口,便先一步讲:“你们不晓得呀,陶记现在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工人们都在私下讲,陶记可能要倒闭了,之前开的分店,全是靠贷款的资金,只如今利德被大仓洋行收购,大仓洋行不做这食品生意,之前陶记跟利德签的外埠供销合同人家大仓不认,银行又以抵押合同失效为由要求陶记还款。这样,陶记的资金周转就出了问题。本来,陶少东家还找了戴经理想跟俄亚银行贷点款子,结果戴经理又出事了,这消息一出,陶记员工自然就有些坐不住了,本来昨晚就要闹事儿了,是陶老掌柜出面才稳住大家的,再加上虞园传出消息,李大公子又闹了那样的花边,虞大小姐当场撕了脸,如此,虞记李记的合作就出了问题,陶老掌柜昨天出席了虞园晚宴,出事后,又专门拜访了李老太爷,再加上,李二太太对麻师傅一向看重,大家都讲,陶记这回跟李记合作稳了。却没想,今天一早的新闻,李老太爷在报上声明了,外埠糕点这一块,李记只跟虞记合作,这样一来,陶记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工人们没了盼头,哪还能不闹起来……”。 “哎哟,这事怎么闹到这个地步?”有人叹息。也有人幸灾乐祸。 桂花嫂一拍巴掌:“活该,没有三分三,不要上梁山呀,陶少东家就是眼高手底,把摊子铺的太大,完全不留余地,结果一遇上变故,就不行了吧。” 今年,虞记着实被陶记打压的厉害,如今倒是可以松口气了,今年年末的旺季,虞记就该发力了。 “三妹,刚出笼的蟹黄包,你尝尝。”平五把手里的一个油纸包打开递到麻三妹跟前,那香味勾人的很,麻三妹不动,麻油婆两眼盯着那包子,却是快拔不出来了。 “麻油婆也尝尝。”平五倒也聪明,晓得这时候,麻油婆不吃,麻三妹不好意思吃。 “那我就不客气了。”麻油婆自是老实不客气,拿了一只包子,一口就包进了嘴里。麻三妹才接过油纸包,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麻油婆吃人嘴短,这会儿看了看平五,又看了看麻三妹,便讲:“还是三妹有眼光,早早跟卞老大分手,我跟你讲吧,这好人有好报,歹人有歹报,那卞老大拿老潢当老爹伺候,最后连房子也没捞着,可见老天爷心里有数的,我看平五是个好的。” 平五笑笑讲:“麻油婆不要乱讲,得罪人。” “真话怕什么。”麻油婆拍着胸讲。 麻三妹依然没作声。 这时,虞记二楼的灯亮了起来,斜斜的刺过来,虞景明的身影在窗户边一晃而过。 麻三妹看着二楼窗户浅浅的光高,眼神便有些阴郁,咬咬唇突然讲:“有句老话讲,好人不在世,祸害一千年,事实常常是好人歹报,歹人福报呢。” “哟,三妹这是为卞老大鸣不平呀,合着我是两面不是人。”麻油婆瞪眼,不晓得麻三妹哪根筋搭错了,她之前为了讨好麻三妹,才讲卞老大的坏话,她说卞老大歹人歹报,麻三妹倒反过来讲好人歹报,那合是卞老大是好人了? “麻油婆多心啦,只是老潢最后把宅子留给虞大小姐,这里面到底是歹报还是福报却是不好讲的。”麻三妹笑笑解释。 “麻三妹这话什么意思?”麻油婆连忙问。 “老潢精明呢,他那人每做一件事,背后都有深意的,你们想呀,这人呀,都有酸葡萄心里,那老潢要是真把房子留给卞家兄弟,如今,永福门传的闲话大体就是:卞老大老谋深算,之前对老潢的好全是图人屋产。就卞维文那假道学的模样,能接受这样的议论?再说了,谁家没有三瓜两枣的亲戚,别看老潢活着是个孤老头,可死了,那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亲戚说不准就一茬一茬的出来了,到最后这房子花落谁手里可不好讲。如今卞维文拿出老潢当年的契约,把房子还给了虞记。如此房子的归属没争议了。”麻三妹又讲。 “争议是没了,可这样一栋上下两层楼,带天井阁子间的房子没有了,到底损失才是最大的吧,卞先生不是傻子吧?”麻油婆讲。在她看来,为了那点名声和麻烦,丢了这样一栋能安生立命的宅子,完全是不花算的,傻子都不会那样选。 “卞维文当然不傻,我麻三妹今日敢放出话来,老潢这栋宅子最终还是要回到卞维文的手里。”麻三妹突然大声的讲,讲完,她又抬头看虞记二楼,虞记二楼的灯光这时正好灭了。 虞记二楼,虞景明拉灭了电灯,屋内便显得有些阴暗,她又小心的锁好保险柜,然后提着竹编的手提箱,箱里有一些银钱和账册,钱是她刚才南街钱庄取回来的,一会儿要去衙门保虞淑丽出来,这钱走的是虞记的账,账册一会儿要给二婶看,还要二婶签字。 倒不是虞景明小气,不愿承担这费用,而是暂时并不需要,二婶和淑丽那边也不见得会领情,自然一切按规矩来就好。 她这边刚拉灭电灯,就听到外面巷子里麻三妹徒的提高声音,那话自也落在她的耳里,虞景明的脚步顿了一下,神色有些莫明,然后侧过头笑笑,虞景明就小心的锁了办公室的门,穿过走廊,踩着有些吱吱作响的楼梯下楼。 “哟,这话怎么讲?”巷子里,麻三妹这话把大家的好奇心提的老高,连嘉佳,桂花嫂等人也竖着耳朵,想听麻三妹说个子丑寅卯。 “你们想呀,虞景明如今这个情形,她除了嫁卞先生还能嫁哪一个?虞景明若是嫁给了卞先生,那房子给谁还重要吗?”麻三妹抿着嘴讲。 巷子里突然就静了下来,麻三妹这个说法有些匪夷所思,又极敏感,众人一时都不晓怎么接话,但细想老潢为人,却未必没有这样的算计呀。 边上,自来水响声大了起来,麻油婆的水桶满了,水溢了出来,麻油婆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把水桶提到一边,麻三妹便把手里的盆摆在水池里,又搓了毛巾,然后覆在脸,众人便看不到她的表情。 麻油婆这时也不急着走,瞪着眼睛看着麻三妹,然后一拍大腿:“还是麻师傅看的明白的呀,昨晚的虞园晚宴上,李家大公子和朱红可是着实打了虞景明的脸,虽然朱红是刺客,李大公子也消失了,但那是另一回事儿。这一回,虞景明可着实成了上海滩的笑话了,这样下去,虞景明这辈子只怕也嫁不进好人家了,倒是卞家两兄弟跟虞家姐妹向来有暖昧,尤其虞景明,若不是当初有卞先生帮衬,她只怕也撑不起如今场面。如此,虞景明还欠着卞老大的情呢,她也不能真把那宅子揣进口袋呀……”说到这里,麻油婆兴奋的一拍巴掌:“别说,老潢那老家伙精明的很,这宅子还给虞记,那真是一举两得,给卞先生省了麻烦,还扯了红线。” 麻油婆正说的兴起,冷不防的一道浅浅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麻油婆,谢谢呀,老潢什么心思我不晓得,只这房子我拿着到是有些烫手,正不晓得该如何处置,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那今日我便表态,只要卞先生愿娶,我虞景明便愿嫁,嫁妆便是老潢这栋宅子……” 虞景明这话一落,整个巷子里便鸦雀无声,一顿之后,便又如海啸一般哄的一声议论开了,实在是太让人惊讶,大小姐是叫麻三妹和麻油婆两个气疯了不成? 麻三妹脸色徒的就有些白,她当然不晓得老潢把宅子留给虞景明是什么意思,但她跟老潢和卞维文相处过,自晓得老潢待卞维文极为看重,老潢那人虽然也算讲信义,但别说老潢跟虞永福当年有没有这样的约定,就算是有,为着卞维文,老潢毁起约来也是毫无压力的,又怎么可能为了当年一个约定,就把宅子还给虞记,却让卞维文没了栖身之所?而老潢一直心心念念怕便是卞维文的婚事,麻三妹当初也听卞维武讲过,老潢曾讲,卞维文这辈子若不能娶虞景明,只怕会孤老一生。当初,也是因为这个,才让她格外忌着虞景明。 从这几点来看,麻三妹才猜测,老潢之所以把宅子还给虞记,其实就是想以房子为线,给虞大小姐和卞维文牵线,卞先生于虞记是有大恩的,虞景明不可能真要下老潢那栋宅子,可老潢即然把宅子给了虞记,便是虞景明想把房子给卞维文,卞维文那脾气也不可能要,而麻三妹也感到,虞景明和卞维文之前是有情愫的,所以,最终最佳的结果就是,虞景明嫁全卞维文,以老潢这栋宅子为嫁妆。 只若真是那样的结果,麻三妹怎么甘心,所以她便提早拆穿,她心里晓得,虞景明是不会太在意这样,但卞维文外表对虞景明好似云淡风轻,但内心对虞景明看得却极重,他对虞景明是不愿有一丝一毫算计,以及一丝一毫的逼迫。 而一但老潢这算计被她拆穿,再加上虞李两家联姻的结果又是一场笑话,那就变成老潢和卞维文一起算计虞景明了。 到时,卞维文为了避嫌,更会避开虞景明,但麻三妹实在没想到,虞景明就突然的作了这个表态。 虞景明这个表态一出,卞维文除了回应虞景明,便没有退路了,卞维文不愿算计逼迫虞景明,但更不愿虞景明被别人看轻。 果然,麻三妹正想着,巷尾一道略沙哑但依然和煦的男声响起:“多谢大小姐看重,维文答应老潢,为他守三年孝,三年后,若大小姐还愿嫁维文,维文必八抬大轿迎娶。” 巷尾,卞维文一身素衣站在那里,两眼晶亮,一眨不眨的看着虞景明。 “那说好了。”虞景明也望着他笑,脸颊隐隐有些微红。 “好。”卞维文走到虞景明面前点头,好一会儿,竟不晓得再说什么,便讲:“那我先忙了。”老潢的后事,有一大堆事体。 “好,有事打招呼。”虞景明点头,卞维文再看虞景明一眼,然后转进了圆门洞。 虞景明依然站在那里,看着卞维文的背影消失在圆门洞里。 虞景明的亲事,就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定了下来,虽然感觉有些儿戏,但永福门的人对虞景明和卞维文的性格都了解,两人都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人,既然做了约定,那便不会儿戏。 虞景明的心其实也快上几拍,好在她一向有静气,外表依然云淡风轻,冲着众人笑笑。 众人这时回过神来,倒也有打趣的跟虞景明拱手:“恭喜大小姐。” 倒是一边的麻油婆,实在有些尴尬。 虞景明这时却又微眯着眼,冲着麻油婆讲:“麻油婆,我虽然感谢你,但有些话却也要讲一讲,巷子里大家没事爱扯八卦,我并不管,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背后无人说。但要说人,要记得先自己屁股干净,你扯老潢,扯我虞景明,只要不过份,爱说说去,可你好意思扯淑丽?淑丽当初跟卞维武的风言风语哪来的?别说你心里没数,便是淑丽这回出的这档子事体,你家邓香香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吧?我最后再跟你讲,有些闲话你再乱扯,这永福门就留不下你邓家了……” 虞景明说完,转身进了9号门里。 麻油婆叫虞景明说的一脸铁青,却也不敢跟虞景明叫板,只不甘的讲:“我晓得我嘴碎,大小姐说我我认,只我租的房子是签了十年的,大小姐也不能仗势毁约,自治公所有保障租户的管理条例,还有大小姐说我就说我,扯我家香香做什么,不能这样信口雌黄的……” 只虞宅的门已经关了,虞景明并不去跟麻油婆争辩,她同样是表态,麻油婆真要过了底线,那该怎么就怎么,她是不会手软的。 “你也晓得信口雌黄四个字呀……”桂花嫂端着一瓷缸羊肚汤跟麻油婆擦肩,也抵了一麻油婆句。然后回了屋里。 她要回去跟赵明讲,这真是谁也没有想到,大上姐最终还是跟卞先生把事情定了下来。 麻油婆一肚子气撒不出,重重的揣了一脚水桶,水桶一晃当,泼了小半桶水出来,湿了半条裤腿,麻油婆更气,冲着巷尾叫:“香香,磨蹭什么,还不来帮我提水。” 巷尾,开门的是碧云。 “香香呢?”麻油婆盯着眼问碧云。 碧云指了指13号门里:“戴经理出事,戴娘子病了,香香去看看。” 麻油婆脸色一变,周围闲人也露出心领神会的神色,这回虞三姑娘出事,虞二奶奶跟戴娘子闹翻,邓香香这是要趁虚而入了。 “你把水提回去。”麻油婆冲着碧云挥挥手,她转身进了13号门,虽说她是有挖虞三姑娘墙角的意思,只不见兔子不撒鹰,什么都没说好,不能看着香香这么上杆子的往前凑。 巷子里人渐散,麻三妹还站在那里。 “三妹,你是夜了撞了鬼,一大早的,就挑事,我看你还是去上班吧,工人闹罢工,你到底跟工人不一样,陶记是重金聘了你的,如今陶记有难,能帮衬你怎么也该帮衬一下,罢工的事体还是别掺和了……”钱六叔皱着眉头冲着还愣愣站在巷子中间的麻三妹讲。 “六叔,话不是这样讲的,陶记是重金礼聘麻师傅,但麻师傅也是把她那一手桂花糕的绝活传给了陶记,谁也不欠谁的,如今,麻师傅这个月的工钱也没发呢,怎么就不能罢工了,依我看呀,三妹不如趁机会辞职算了,于其给别人打工,受人使唤,倒不如我找几个人投资,三妹自己开作坊,我这边也有一些外埠资源,咱们可以自己闯闯……”平五凑上前讲。 钱六叔瞪他:“平五说的轻巧,外埠市场是这样随便就能闯闯的,虞记若不是借着南洋劝业会的机会,若不是有李家搭的桥,只怕现在还没摸到外埠市场的门。陶记为了打开外埠市场,如今把自己都搭了进去。”钱六叔说着,又跟麻三妹讲:“三妹,做事要踏实。” 麻三妹不作声,只默默点头,然后端着盆进了2号门。 钱六叔摇摇头,钱六婶也叹气,麻三妹就作的很。 第二百五十二章 起落之间 虞景明一进虞宅,就听到虞二奶奶在拍桌子:“伟堂什么意思啊?让他帮你三妹说说话,他就要你把虞园交给玫瑰打理?这不是要挟吗?这还有没有一点情份了?这太过份了!” 虞景明便不由的顿住了脚步,先朝堂前望去。 幽暗的堂前,一盏油灯还虚虚的亮着,照着厅上八仙桌上的一只青花瓷瓶,瓷瓶里插了几只桂花,虞二奶奶就坐在八仙桌一边的太师椅上,被她那一巴掌一拍,桌上那青花瓷瓶就歪倒在桌上,几杯桂花散落开来,那青花瓷瓶又滚了几滚,眼看着就要滚到地上,虞淑华在边上一抬手,恰恰扶住。 虞景明看淑华一手端着青花瓷瓶,一手把落在桌上的桂花插进去,最后摆在八仙桌靠墙的案上,一阵穿堂风,虞景明站在天井里,就闻到了淡淡的桂花香。然后虞景明就又听到虞淑华讲:“妈不要太疑心,伟堂这也不是要挟,荣兴有荣兴的难处,如今荣兴把当初投资的闸北股份都抵押掉了,手上剩下主要是两块生意,筑路,修路,再就是码头仓库这一块,这两块生意,不管哪一块都是极依赖人脉关系的,有一处固定的交际场所,做起事来也事半功倍。”虞淑华说着,顿了一下,又笑笑:“我也是荣兴的股东,也要为荣兴考虑,我自己又做不来交际,这方面到底是玫瑰厉害,一家人嘛,我要是太计较了,倒显得不识大体……” 虞景明分明听出虞淑华话里的自嘲。 “呵,不识大体?荣家就是拿这四个字压你的是吧?他们倒识大体,新婚夜让小妾自抬花轿进门,这就是大体?”虞二奶奶尖着声音喊,直恨着她当初真是错看荣家了,又或者荣家一直是这样,只不过她这边没了二爷做依杖,到底叫人轻慢了。 想着二爷,二奶奶自然又觉得虞景明是个祸害,若不是虞景明来上海,也许二爷根本就不会死,这其实是一个悖论,毕竟这世上没有如果。 “妈,现在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虞淑华讲。 虞二奶奶便闭嘴了,有些没趣,是没意思,好一会儿,她才又问:“虞园不是有董婆吗?虞景明都算计好的,没有董婆的答应,玫瑰也进不了虞园吧?” 董婆是不卖荣兴的账。 虞淑华坐在那里,没有吱声,好一会儿才讲:“董婆怕是不行了……” 虞二奶奶唬的一跳,连忙问:“出什么事了?”虞景明的心也徒的沉了一下。 “也没什么,昨夜的事体妈也听说了,董婆都九十多了,之前董家出事,她想来也是担了心事的,昨夜战园又闹出刺杀事件,董婆那样大的岁数,如何抗的住?半夜里就开些神识不清,我接到孙兰的消息,就送董婆去了医院,医院的医生也不看好,说到底岁数大了,只怕是熬不住了……”虞淑华轻声的讲。 听完,虞二奶奶长吁了一口气,心想,这人命呀,一日一日的挨,有时看着挺长,可这说走就要走,就跟后街的老潢一样,跟做梦似的。只这样一来,伟堂开口要打理虞园,淑华倒是真不好拒绝了,这是命吧…… 虞二奶奶倒是想让淑华拒绝,可淑华已经嫁进了荣家,弄的太计较,以后日子怎么过?三姑娘这边,伟堂有说话的门路,那有一线机会都是要试试的,她也不舍得放弃,如此,也就这么着吧。 虞二奶奶心有不甘,却也没办法:“都是一群白眼狼……”虞二奶奶又咬牙切齿的骂。 这自然是连带着把虞景明骂进去了。 “妈……”虞淑华皱了皱眉头,过去的终是要过去,妈实在有些想不开。 天井处有脚步声,虞淑华望去,是大姐回来了。 董婆病倒,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到底是九十多岁的人了,虞景明有些唏嘘,同时虞景明也想着虞园,没有了董婆这道梗,虞园终是落在了玫瑰手上。而二妹所要求证的,只怕也不远了,人心这东西,图穷终要匕现,希望不要让二妹失望, 虞景明的脚在门口的麻垫上磨了两下,磨去鞋底的灰,这才走进堂前。 “大姐……”看着虞景明进来,虞淑华站起来笑着打招呼。 “淑华来啦……”虞景明笑笑讲。 “嗳。”虞淑华点点头,又讲:“我去给大姐冲杯茶好吧?是云南的金瓜贡茶,是从宫里流出来的,伟堂好不容易弄到的。” “好。”虞景明便点头,虞淑华转身去拿茶叶。虞景明就坐在虞二奶奶下首的位置,不言不语。虞二奶奶欲言又止,脸上表情也有些尴尬,昨夜里,她情绪激动,骂了虞景明,刚才又有些指桑骂槐,显然都叫虞景明听了去,这会儿她又要跟虞景明商量淑丽的事体,到底是求着虞景明,一时实在是张不开嘴。 虞景明依然眼观鼻子鼻观心的坐着。 虞二奶奶深吸一口气,论静功和忍功,哪个比得过虞景明?虞二奶奶终是先开口讲:“讲习所的学员和老师,大多也是联合商团的队长和团员,伟堂也是商团的几个队长之一,多少有些情面,伟堂答应帮淑丽说话,只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事体,淑丽到底是女孩子,是不是先保出来再讲?” “嗯,我已经跟衙门那边打了招呼了,一会儿就去衙门。”虞景明讲。 “保金要多少?我身边还有点钱。”虞淑华捧了茶过来,先给虞景明倒了茶,然后坐下问。 虞景明便报了个数,虞二奶奶唬的跳起来:“怎么这么多?还讲不讲规矩了?” 虞景明没作声,虞淑华到是清楚一些,便讲:“时局太乱,再加上昨夜里南昌事件,衙门这边从上到下的人,哪个不做跑路的准备,无不想多捞点钱好做跑路的资本,哪还有什么规则可讲?” “不管多少,人总是要先保出来再讲,钱这边倒不用二妹出,先从虞记走,二婶签个字,年底从分红里扣。”虞景明说,拿出账本,推到虞二奶奶跟前。 虞二奶奶霍的就脸皮胀的通红,尖着声音讲:“怎么?你还怕我不认账哪?” “妈……”虞淑华连忙叫道,她晓得,父亲的死,妈就有些钻牛角尖,而为了跟虞景明斗,妈一心就靠着戴家,之前,还打算等三妹和戴谦有了孩子,过继一个过来继承虞家二房的,没想如今三妹活活让戴谦给坑了,再加上她在荣家也不是太顺心,妈的情绪就变的十分敏感。 这会儿大姐让妈签字,妈大体会认为大姐是在羞辱她。 虞二奶奶却是两眼跟刀刮似的看着虞景明,虞景明便笑笑讲:“余翰要做账的,做账要有依据。” 虞景明没想到二婶这样敏感,不过,即然做了,也不必太解释,解释二婶也听不进去。 “妈,你别多想,大姐管虞记呢,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三妹那边,若是进出账目都跟大姐这样讲规则,就不会吃今儿个这个亏。”虞淑华在一边劝。三妹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虞二奶奶抿抿唇,拿起笔签了字,虞景明默默的收好,虞二奶奶也沉着脸不声不响。气氛一时又凝住了。 “哟,是大仓先生呀,快屋里请……”隔壁突的响起戴娘子的声音,戴娘子的声音喊的很响,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 “大仓先生讲,他跟戴经理是朋友,戴经理帮了大仓先生不少忙,戴经理出事了,他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个翻译讲。 虞景明这才晓得,这大仓先生竟是冲着戴家来的,倒是有心了。只是虞景明记得,端青二哥在世时讲过,日本人图谋不小。 “大仓先生有心了,这年月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碳少,大仓先生快屋里喝茶。”戴娘子的声音依然高亢。又叫着:“戴谦,戴谦,快给大仓先生泡茶。” “不用了,大仓先生讲,有什么难处就开口,另外,大仓先生看重戴谦,想要戴谦到大仓洋行做事,不晓得戴谦肯不肯?”那个翻译继续讲。 “哟,哪有不肯的,这是千肯万肯呀。”戴娘子忙又讲,一边戴谦嘀咕:“妈,我讲习所的差还没辞。” “你以为你讲习所的差还能保得住呀,淑丽出事,把你拉了下水,你现在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好吧。”戴娘子尖着声喊。 戴谦便不啃声了。 “啪……”的一声,虞二奶奶生生将笔折断,整个人腾的站了起来:“这不是做贼喊抓贼,往淑丽头上扣屎盆子吗,我找她算账……”虞二奶奶咬牙切齿的,这口气实在咽不下。 “妈,你昨天已经跟她吵了一架了,有用吗?再吵下去,还是三妹倒霉。”虞淑华拉着她妈。 虞二奶奶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晓得再吵也只是徒让虞景明看笑话,只她如何甘心,对……虞二奶奶突又站起身来讲:“我还要去找她们,叫她们滚,我房子不租给她们了,我眼不见心不烦可以吧。” “妈,永福门这边的租房期限最长的是十年,何况当初你跟大舅签的是15年吧,这时候,大舅妈怎么可能搬,你再逼,她要跟你打官司,大舅这边刚出事,妈你就要把人赶出永福门,到时便是你的不是,这些都不算,只三妹的事体,暂时委屈,咱们只能认了,可总要有个水落石出的吧,戴谦和大舅妈甩锅,那能证明三妹无辜的只有大舅……”虞淑华又拉着虞二奶奶讲。 虞二奶奶整个人顿住,好一会儿便烦燥的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对,我还要等你大舅回来,我要跟你大舅讨个公道……” 虞景明坐在一边微垂着眼敛喝茶,心想,戴家大舅,也不是个能担事的,只怕也未必能还三妹这个真相。 不过,虞景明也晓得,戴家住的这房子,二婶还真收不回,淑华说的那些不算,戴家也欠着永福门这边住户好些集资款呢,二婶真要把人赶走了,那永福门这边人就得赖上二婶了。 想想也是无奈。有时候,便是有理也没处讲。 “呵呵,呵呵……”两声轻笑突然响起。 虞景祺抱着小花从楼上下来,小花这时正伸着舌头舔景祺的手心,虞景祺便呵呵傻笑。 虞二奶奶突的就象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将起来,一手抄起桌边的花瓶朝着景祺砸去,花瓶砸在景祺脚边的地上,光当的碎成几块,桂花的花枝散散碎碎的落了一地,虞景祺呆呆的站在楼梯口,看着一地碎碎的小黄花发愣…… “连你也看我笑话,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看我的笑话?”虞二奶奶咬牙切齿,两眼赤红的骂。 虞景明和虞淑华都唬了一跳,没想到虞二奶奶说发作就发作。 “妈,你这是做什么?景祺又不懂事。”虞淑华连忙拖着虞二奶奶。 “夏至,把景祺带上楼。”虞景明也跟匆匆赶下楼的夏至讲,这时候,实不能再让二奶奶跟虞景祺碰面了,夏至二话不讲,抱着景祺转身上楼。 虞二奶奶发作了一顿,浑身的力气也象是被抽干了似的,这时一手扶着额头,萎顿在太师椅上直喘气。 “妈,没事吧?”虞淑华紧张的问。 “二姑娘,我扶二奶奶进屋里休息吧,二奶奶昨夜里一夜没合眼呢。”杨妈连忙招呼小喜,两人扶虞二奶奶回屋里休息。 一阵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才平歇下来。 虞景明和虞淑华两个默默的坐在那里,俱不讲话,好一会儿,虞景明起身,太阳已经老高了,衙门那边主事的应该上差了,虞景明跟虞淑华讲:“我们先去所三妹保释出来吧。” 虞淑华默默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门外甚是热闹,隔壁13号的门也洞开着,戴娘子站在门边,正挥手跟大仓先生一行人道别,戴谦送大仓先生一行出小西门。 麻油婆这会儿上窜下跳的,冲着站在门口的戴娘子问:“戴娘子,听讲大仓洋行聘了你家戴谦进洋行做事?” “那可不,人家大仓先生就看重我家戴谦有文化呢。”戴娘子一脸得意的讲,似乎戴寿松逃离也不当一回事了。 “那我们的钱你家打算什么时候还?”嘉佳冲着戴娘子问。 “这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家这也是一时之难,人生在世,谁没个三起三落的,寿松出事了,家里还有戴政戴谦嘛,只要我们住在永福门,那水滴石穿的,总有一天要跟大家结清的。”戴娘子说着,还觑了一眼刚从9号门里出来的虞景明和虞淑华。她话中的话就不言自明了。 虞景明同虞淑华想视一眼,虞淑华抿唇握拳,最后又叹息,虞景明转头看了戴娘子一眼,戴娘子叫虞景明看的到底有些心虚,扭身回屋,嘣的一声关了门。 “上海道那边还查虞园吗?”虞景明边走边问虞淑华,到得巷口,招手叫了黄包车,两人坐上黄包车,就直奔衙门。 虞淑华坐在车上讲:“南昌的消息传来,租界这边除了巡捕,万国商团的人就上街,讲是南昌的黎都督发了《照各国领事》书,然后各领事就宣布保持中立,所以,这边万国商团的人一上街,上海道的人就撤了。” 虞景明微微点头,事态扑朔迷离,谁也说不好最后结局,她也只要保证自家人和产业没事就好。 “董婆那边现在谁照应?”虞景明又问。 “孙兰,我让明月也留在董婆身边。”虞淑华讲。虞景明又点头,董婆的事体便不再多说,董婆跟淑华又师徒之名,淑华晓得照应,至于虞园,淑华心里也有数,虞景明自也不必多讲。倒是淑华这时看了虞景明一眼,突然讲:“大姐真的跟卞先生约定了?”说的自然是之前,虞景明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卞维文的约定。 “大家都听见了,那还有假?”虞景明笑笑讲。 “李大公子跟朱红的事体是演戏的吧?”虞淑华突然又问。 虞景明笑笑,点头,这事体倒是让二妹看明白了。 “那大姐为什么不等李公子。”虞淑华又问。 虞景明沉默,好一会儿讲:“虞李两家联姻一开始就是被架起来的,从一开始感觉就不对,既然不对,那就该当机立断的吧。” 感觉?什么是感觉?这个词太模糊了,不过大姐不愿解释,那淑华便不多问,只是又有些好奇大姐对卞先生的态度,又问:“那大姐跟卞先生感觉对了?” 虞景明又是沉默,然后笑笑:“我也说不好。”当时的情形,麻三妹说穿了老潢的用意,她如果不表态,那卞先生为了避嫌,只怕会立刻搬出永福门,虞景明当时心里有点紧,只有她做出那样的表态,卞先生才可能留在永福门,所以,她就表态了。 “可这里面到底是有老潢的算计的。”虞淑华又讲。 “所以卞先生给了我三年的时间……”虞景明讲,卞先生说答应老潢守孝三年只是一个借口,倒不是说卞先生说假话,卞先生这话既然出口,那自然会做到。而是因为老潢,老潢游戏人生的,哪里会要求卞先生为他守孝。 “嗯。”虞淑华点头,这点上,卞先生是君子。 之后两人再无谈话,不一会儿就到了衙门,从一进衙门,虞景明就感到衙门里人心慌慌的,捞起钱来也更狠,淑丽的保释金较之前谈好的又涨了两成。 交了保释金,虞景明同虞淑华两个便去领人,候审室门口的立伽和立伽里的朱红已经不见了。 “上海道天不亮就来提人了,听讲是押往菜市口,要砍头,用来震慑革命党,南昌的事体闹的太大了。”红梅脸色不太好的讲,她担心有一天翁冒出事。 虞景明抿了抿唇,心里也沉甸甸的,那样一条路,不晓得要填多少血才能见到光明。 虞淑丽一出来,就闷头往外走,路过虞景明身边,顿了一下脚步,似有话讲,最终一句话也没讲,只抿着唇冲出衙门。 虞淑华怕她出事,连忙追出去,虞景明和红梅也出了衙门,看着虞淑华拉了虞淑丽坐上黄包车。 “三姑娘昨夜里一直坐在门外跟朱红聊天……”红梅突然又在虞景明耳边讲。 虞景明点点头,正要说话,冷不丁的街角又是一阵喧闹,不远处,陶记的一家分店,人群闹哄哄的:“陶家难,难道我们就不难?陶家再难,总有口饭下肚,我们几个月没拿到工钱,家里父母婆娘孩子都要饿死了,谁体量我们?总之,陶家要给我们一个交待……” 陶记工人果然闹罢工了。 “大小姐……”红梅看向虞景明。 “走,我们去一趟苏州河。”虞景明跟红梅讲,陶家总店在苏州河那边。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一个时代的终结 虞景明到苏州河的时候,陶记工人的罢工刚刚散去,陶老掌柜出面跟工人承诺,只要三天时间,三天时间如果工钱不到位,就卖家里的宅子付工钱,工人们这才散去。 陶景明进了陶宅,是陶家的灶娘绍兴阿婆给开的门,门内陶太太扶了陶老掌柜坐在堂前外的屋檐下,陶太太扶着陶老掌柜吃药,只陶老掌柜却一直咳个不停,陶太太便把药放在一边,一手握着陶老掌柜的手,一手抚着老掌柜的后背,一边轻声细语的安慰:“事情已经这样,你急也无用,大不了卖了这宅子,我跟你住作坊里,当初也不是没住过。” “我是觉得对不住你。”陶老掌柜叹气。 陶子华则抱着头坐在天井里,一直闷不啃声,他有雄心,现实却当头一棒。 绍兴阿婆这时讲:“虞大小姐来了。” 陶老掌柜和陶太太还没开口,陶子华一看到虞景明,整个人便跳了起来,两眼赤红讲:“虞大小姐来作什么,看戏呀?” 两家是对手,如今陶家落难,在陶子华眼里,虞景明定是来嘲笑人的。 “我来看看老掌柜,一会儿再跟陶世兄谈笔生意。”虞景明笑笑讲,陶子华狐疑,他跟虞景明有什么生意可谈? 虞景明却是不理陶子华,提了提手里的食盒,跟陶太太讲:“陶掌柜身体怎么样?我这有两盒梨膏糖,听讲对咳嗽,哮喘最有功郊,不晓得得用不得用?” “得用的呀。”陶太太连忙笑道,到是高兴,虽说梨膏糖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对她家老掌柜却是适用的很,景明是用心的,拿着梨膏糖,陶太太又是高兴讲:“是朱品斋的梨膏糖呀,他家梨膏糖可难买了,景明有心了。”朱品斋的梨膏糖除了平常梨膏糖的成份,还加了人参,鹿茸,刺五茄,玉桂等补品,最是滋补食品。 虞景明笑笑:“应该的,老掌柜是长辈。” 陶太太笑笑,先请虞景明屋里坐,又让下人给虞景明倒茶,陶太太坐下陪虞景明说话。 一边陶子华心里还埋着官司,有些不耐烦,打断陶太太的话,口气有些冲的跟虞景明讲:“大小姐要跟我谈什么生意?要收购陶记?想也别想。” “怎么?有人想收购陶记?是日本人吧,我再猜,是大仓洋行吧?”虞景明捧着茶杯,却不急着喝茶,只是猜测的问。 “你怎么知道?”陶子华瞪着眼。 “大仓洋行是开洋行的,这做洋行的,哪样生意会不作?更何况,大仓洋行并了利德,利德的生意有一大部份都是中国的土特产,都是属于食品类,大仓洋行要不作食品生意,那他收购利德做什么?这回,大仓洋行以不做食品生意为由拒绝承认陶记跟利德的供销合约,其用意应该就是想以此将陶记逼上绝路,到时或入股,或收购,对于大仓洋行来讲,都是赚的。”虞景明分析道。 陶子华一时无言,没想到虞景明那样早就明白了大仓洋行的用意。 一边陶老掌柜这会儿正好喘过气来,就冲着陶子华讲:“现在晓得眼光的差距了吧。” 陶子华不讲话,事实摆在前眼,他不服气也没用。 “大仓洋行是想入股的,被我爹拒绝了,我爹讲宁愿倒了,也不让大仓入股。”陶子华讲,虞景明点点头,老掌柜的气度她是敬佩的。 “景明有话就讲。”陶老掌柜又道。 “我是想跟陶记合作,共同开拓外埠市场。”虞景明讲。 “虞景明,你葫芦里卖什么药。”陶子华皱着眉头,在外埠市场上,陶虞两家的争夺的最是厉害,几乎是短兵相接,斗的是头破血流,在他看来根本就没有缓和的余地。如今,陶记眼看着就败下阵来,虞景明这时突然提合作,他感觉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景明再细细讲讲。”陶老掌柜说,又瞪着陶子华:“你到现在还不晓得处事要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呀,不管是好心歹意,总要听了,才好应对。” 陶子华便不吱声,虞景明再讲:“老话讲,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回陶虞相争,其实谁也没捞着好处,我听讲,新桥坊那边也在跟李记联系,虽然因为虞园事件,李老爷子对外宣布,糕点这一块只跟我虞记合作,可事实上,在商言商,不是基于利润本身的生意合作很难长久。” “嗯,景明心里是清楚的。”陶老掌柜点头,景明倒是没有被李老太爷的承诺冲昏头脑。 虞园事件,李老太爷是觉得亏欠了虞景明,合作只是补偿,但事实上李老太爷早不过问家里的具体生意了,李家打理具体生意的是李二爷和李二太太,所以,生意上的事体到底还需回归生意本身。 “那景明想怎么做?”陶老掌柜又问。 “外埠市场这一块是需要长久经营,所耗的精力也会非常大,我想,由我们两家共同出资,重开一家外贸公司,经营范围不再局限糕点,也包括土特产点,这样,在外埠市场上,我们就可以集中精力,不用内耗了,而在本土,我们各有市场,该竞争的竞争,该合作的合作,但不会形成恶性竞争的场面,老掌柜觉得怎么样?”虞景明说了说自己的打算,问道。 “这个主意好,外埠市场,我们是完全陌生的,集中精力,更有利于开拓。”陶老掌柜道,又问:“那这个外贸公司由谁经营?” “就由陶世兄来经营,陶世兄能从利德手里拿到单子,就已经证明了陶世兄这方面的才能。”虞景明讲,论起交际这一块,陶子华是长项。 陶子华有些愣神,他倒没想到虞景明能这样肯定他,而内心里,如果真有这样一个贸易公司,他是乐意主持的,也有信心做好,倒是作坊这边,一些老人对他意见很大,再加上这一次事件,以后没有过硬的成绩,想要管好反倒不容易了。想着,陶子华先是看了虞景明一眼,这个时候,他是真服了,比起这位大小姐,他是差了。陶子华又看了看他爹。陶老掌柜闭目想了一下,点点头:“成……” 于是事情就这么谈妥了。 接下来,只用了一天工夫,虞陶商贸挂牌,再由虞景明和陶子华出面,跟李记签定了供销合同,李二太太也是没有想到,虞陶相争,在虞记将要全面获胜时,却握手言和了,这倒是让李二太太更高看了虞景明两分,以前倒是有些小看了虞景明。 只不过对于虞景明,李二太太还是有微词的,李老太爷为什么要做那样的承诺,到底还是希望虞景明能跟泽时走到一起的,只没想到,这才多久,不过一夜的工夫,虞景明转眼就跟永福门那位卞先生定下了关系,这到底让李记也有些没脸。所以签完合约,李二太太送虞景明出门,态度是客气而疏离的。 虞景明笑笑没在意。 而至此,虞陶两家算是握手言和。而陶记凭着跟李记的供销合同,顺利贷到款,发了工资。 一天后,大仓洋行又突然宣布依然承认陶记同利德签定的供销合同。 清晨,虞宅。 起座间里,虞景明,翁冒,和红梅几个正吃早点,翁姑奶奶坐在阳台的晨光里纳着鞋底。 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小桃拿了今天的报纸上来,红梅眼尖,一眼就瞄见了报纸上大仓洋行的启示,便撇撇嘴讲:“大仓洋行也好意思呀,落井下石是他们,如今陶记才渡过难关,他们到来锦上添花了,只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在商言商,蚁子腿再小也是肉呀。”虞景明讲,大仓洋行本想压一压陶记,取得最大利益,没想虞记转眼跟陶记合作,陶记顺利度过难关,大仓洋行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只得退而求其次,继续履行原利德合约。 只不过,虞景明隐隐觉得,大仓这样做并不仅仅是因为合约的那点利益。自大仓洋行登陆上海,那触觉便伸向上海的各行各业。 钱庄,纺织,百货,建材,洋货,运输,码头,等等,各行各业,或直接,或间接,都有大仓洋行的影子,感觉大仓洋行在下一盘大棋。 “大仓洋行不简单的,他们很可能还是一个消息掮客,贩卖各国消息的。”翁冒突然放下筷子讲。 “消息确切?”虞景明挑挑眉问。 “不确切。”翁冒讲,又说:“公子也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察觉的,只是因为这边的事情太忙,没有时间查。” “哟,这样复杂呀,如今虞记跟陶合作了,又不晓得这帮东洋人搞什么鬼,那既然他们悔约在前,虞陶商贸公司就不要跟大仓洋行合作了。”翁姑奶奶拿着纳鞋底的针在头发上划了两下讲。 这贩卖消息的,有很多都是间谍,都是玩命份子,想想也是吓人的,虞家这两年风波不断,尤其最近,虞李联姻成了一场笑话,虞三姑娘又出了事体,还有戴家也出了这样的大事,虽然无关,但牵牵扯扯的总让人烦,还有元甫那边…… 于是翁姑奶奶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虞景明便笑笑讲:“不是还不确定吗,再说了,日本人动作这样大,我们也不能叫人蒙在鼓里,我们也要知已知彼吧,倒是更要合作了。” “景明讲的是。”翁冒也笑着讲。 既然虞景明很翁冒都这样讲,翁姑奶奶也不过是搭搭嘴,便讲:“我也就说说,你们讲怎样就怎样。”说着翁姑奶奶又瞪了眼讲:“也是,那位李公子也不见得是好的,他讲的也作不得准。” 翁冒便苦笑,晓得翁姑奶奶对公子误会极大。 虞景明笑笑讲:“都说了不提了,这样挺好。” “晓得,晓得,挺好。”翁姑奶奶忙不叠的道,晓得这事再提也没意思,接着又四下里望望,看虞景祺坐在楼梯口上,低头搭脑的,自那日被虞二奶奶无端的发作了一顿,这孩子显得更呆了,李大夫到说并没什么事,多是心里作用。 “夏至呢,今天买菜还未回呀?”翁姑奶奶便又问小桃。 小桃手里拿着算盘和账册进来,听翁姑奶奶讲,便回道:“小桃讲今天还要再买点牛乳粉,现在局势紧张,凡是食品类,都要排长长的队,只怕没那么快回来。” 一听小桃说现在局势,翁姑奶奶也是一脸担心,现在外面乱的很,嘴里嘀咕的讲:“这革命党到底能不能成势呀?” 随着武昌起事,各省也都有动作,湖南长沙,陕西,江西九江,山西,云南,安徽江北等地都有行动,声势极大。 “肯定能成功,姑奶奶,我早上给你读报纸,民立报渔父先生的文章就引用了黎都督的话讲,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却惟一心,这就是兄弟同心,其力断金,报纸上还讲,武昌举义的时候,所有的头脑都关起来了,发动时并没有一个总指挥的,但起义各部都奋勇突进,便是妇孺也主动给义军送面包,茶水。黎都督还讲了,谁无肝胆,谁无热忱,谁非黄帝子孙,岂甘作满族奴隶,这是万众一心,哪有不成事的。”小桃一脸兴奋的讲,这些话多是润生跟她讲的,润生每天都跑四川路那边蹲点,每天都有武冒那边的消息。 翁冒不作声,他身在局中,一些情况看得清楚,反而不敢轻易回答,现在的局势是大家万众一心,但因为没有统一领导,同盟会这边,孙先生,黄先生等人都远在香港,而各地举事的义士成份复杂,现在是一心举事,显得众志诚城,可一但举事成功,只怕内部纷争又要起来。 而清庭那边,袁世凯野心不小,提出六条复出条件,此六条几乎就是完全把清廷架空,载沣现在硬抗着没有答应,但随着局势越坏,尤其现在,洋人也在为袁世凯鼓吹,到时只怕也由不得清廷答不答应了。 而袁世凯在他提出的六条中就有一条讲,要跟革命党和谈。因此,对革命党来讲,和不和谈又是一个问题,不和谈,革命党这边人员复杂不讲,便是政府经费就能要了老命了,而和谈,袁世凯是支持立宪,那革命党要不要放弃立场,如此种种,结局莫测。 所以,公子曾言,他坚信革命是可以成功的,可他担心的是,到时大家是否还能坚持初心。 “算了,算了,还是不讲这些。”听小桃讲的热烈,翁姑奶奶却听得心惊肉跳,连连摆手。小桃吐了吐舌头,转头跟虞景明讲:“大小姐,上班吧?”她拿了账册和算盘过来,就是等大小姐上班的。 就在这时,后街传来一阵悲怆的曲调。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哟,今天是老潢出殡的日子。”翁姑奶奶讲。 虞景明抿了抿唇,然后跟红梅和翁冒讲:“作坊里的事体就你们照应,我今天不去作坊,送送老潢。”说完便进了屋里,换身素衣。小桃也出去作一些准备。 翁冒看虞景明进了里屋,回头看红梅一眼,压低声音问:“大小姐真跟卞先生把事体定下来了呀?” 翁冒晓得公子其实对大小姐用情至深,心里到底还是希望大小姐跟公子能在一起,只如今真是好事多磨。 红梅也看了看里屋的方向才讲:“大小姐一向是一言九鼎的。” “可到底是老潢的算计。”翁冒讲,以老潢的身份,翁冒便没有好感,何况,老潢死都死了,还拿一栋宅子算计大小姐,如此,便是那卞先生也不是他先前认为的谦谦君子了。 “老潢的算计到底是为了卞先生,而景明公然做了承诺,那也是认可卞先生的,其实现在想来,最适合景明的倒是这位卞先生,景明经营着永福门和虞记,到底不能象一般女人那样顾全家庭,那位卞先生却是个顿家的男人,也会照顾人,适合景明。”翁姑奶奶嘟嘟喃喃的讲,之前她一心想着李公子,实有些灯下黑。 只不过,翁姑奶奶又讲:“景明这边她是定了,倒是卞先生那边我还有些担心……” “姑奶奶担心卞先生什么?据我所知,那位卞先生对大小姐是极有好感的,是有情的呀。”红梅好奇的问,这事体对卞先生来讲应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就是因为有好感呀,不管如何,终是老潢算计了人,那位卞先生也是不愿让景明委屈,所以给出了三年时间,让大家有个缓冲,另外,虽然我对李公子有意见,但一些事体你们不跟我讲,我也能猜着一些,虞园的事体只怕另有内情的,别的不讲,就朱红,一个准备刺杀上海道的人,之前哪有心思跟人偷情呀,而这点我能看出,卞先生那样聪明的人又岂能看不出来,正因为有情,那位卞先生自不愿意趁人之危,如此,事情便不那么明朗。”翁姑奶奶讲,这年月,虽说三年,便是这月也不知下月的事。 翁冒和红梅相视一眼,姑奶奶这样一讲,他们一想,倒好象是这么回事。 虞景明这时穿了一身青白蓝边祺袍,外面套了一件青色的斗篷,斗篷的领子上别了一朵银茉莉花胸针,精致,素雅,也得体。 翁姑奶奶的话自也落在虞景明耳里,卞先生的心思她自是清楚的,只是虞景明的心底有些微的失落。她那样突然的表态,卞先生在突然之下却做出最周全的应对,这本是好事,但情之一物,是能让人昏头的事情,显然的卞先生是没有昏头的。 想着,虞景明又微微有些自嘲,拍拍额头,她到底也是未能免俗,于是笑笑。 小桃也换了一身素衣过来,手里还提了一只食盒,里面装了祭奠的供品。 两人便一前一后的出了屋,到了楼梯口,虞景明拍拍景祺的头顶讲:“景祺回屋里去。”虞景祺侧过脸望望虞景明,却又突然转向楼梯口的另一边。 一阵重重的关门声,然后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虞三姑娘一身衣裙皱巴巴的,头发也乱,脸色发黄,顶着两个黑眼圈,神色憔悴的很,她手里还提着一只小包从对面过来,看到虞景明,扯着面皮笑笑,却不是真正的笑意,然后蹬蹬蹬的下楼。 楼下,杨妈见到虞淑丽,一脸欢喜的叫:“二奶奶,三姑娘下楼了。”然后是一阵碎乱的脚步,虞二奶奶看着三姑娘,先是一脸欢喜,随后却又发了怒,一把扯着虞淑丽:“你晓得下来了呀,你不急死你娘不甘心是吧,为了戴谦,你值得把自己弄成这样吗?你是嫌娘活够了吧,那你回去呀,继续关屋里,娘死了才对得住你这鬼样子……” 虞景明站在楼梯口看到这一幕,侧过脸看小桃,小桃就在虞景明耳边讲:“三姑娘将自己关在屋里整整关了三天,任谁劝也不听,把二奶奶急死了。” 虞景明点点头,她这几天都在跑虞陶商贸的事情,每天早出晚归的,这些事体是不晓得。 楼下,虞淑丽只站在那里任虞二奶奶扯来扯去,一声不响,虞二奶奶扯了一会儿,憋闷的气也发散了,这才看着虞淑丽手里拿着手提包,又唬了一跳:“你这是要去哪里?” “出去走走。”虞淑丽闷闷的讲。 “你这样子出去走,要叫人笑话死的晓得哇。”虞二奶奶又骂,虞淑丽一身狼狈。 “别人爱笑就笑,关我什么事。”虞淑丽扯着嘴角,冷笑着讲。 虞二奶奶气的要跳起来,却又拿虞淑丽没耐何,便又扯了虞淑丽,转头吩咐杨妈:“杨妈,把之前的东西给我抬出来。”又冲着虞淑丽:“你想去哪里我不管了,先跟我去隔壁把亲事给退了。” 戴家做出这样的事体,这门亲家,虞二奶奶实在是不能认了。 “我不去。”虞淑丽却扭着身子挣脱虞二奶奶的拉扯,咬着唇讲。虞二奶奶气的肝都疼了,拿手指直点头虞淑丽的额头:“戴谦都把你害成这样了,你还这样死心踏地的要跟他,还不晓得人这要不要你呢?你不要脸皮,娘还要呢。” 虞二奶奶骂着,眼眶又红了。 “娘晓得哇,这世上事,越要脸越没脸。”虞淑丽也发了狠,咬着牙讲:“如今,沪上报纸都登了,虞三姑娘贪没募捐款吃了官司,这时候退亲,那岂不是更是落人口实,现何况这时候退亲,岂不便宜了邓家那个邓香香,反正我现在就这样了,我倒不急,就不退,他戴谦要退,让他来找我,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脸皮跟我提。” 虞二奶奶听三姑娘这样一讲,倒似乎这亲暂时还真是不退的好,只是这亲不退,虞二奶奶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一时间竟不晓得怎么样才好。 虞景明从楼上下来,心里倒想,这门亲事,退,肯定是要退的,但也确实不必急在一时。楼下虞二奶奶和三姑娘见虞景明下楼来,两人便不作声,气氛立时就冷场。 虞景明这会儿却是突然挑了挑眉,倒也未跟虞二奶奶和三姑娘说话,只是带着小桃大步朝外走,到得大门口,虞景明伸出两手用劲一拉门,门霍然就开了。 门外,麻油婆和戴娘子突然失了依靠,两个好悬没有一头栽进屋里来,虞景明便站在那里看着两人淡笑,笑得麻油婆和戴娘子两个一脸悻悻。外面还有戴谦和邓香香,也是一脸尴尬。 屋里,虞二奶奶和虞淑丽这才瞧见门外情形,虞二奶奶气的一脸铁青,虞三姑娘冷笑,冲着虞二奶奶说了句:“妈,我出去了。”说完,便从屋里冲了出来,到得门口,冲着戴谦讲:“戴谦,你既然听到了,那我就不怕明讲,我现在不肯你退亲,什么时候想退我再跟你讲,你想退亲,你来跟我讲……” 虞淑丽这会儿气势到是不小,但虞景明看得出,三姑娘这是强撑着,眼眶是红的。 “淑丽,我没有要跟你退亲。”戴谦忙有些讨好的道。对于淑丽,他到底于心有愧,说话都不敢大声。 一边邓香香脸色便有些白,麻油婆那边倒是先嚷嚷了起来:“戴谦,做人不能这样不讲良心的,我家香香的嫁妆可都砸在你身上了……” 一边戴娘子忙悄悄的扯了戴谦一把,戴谦一脸悻悻,嘴皮子动了好一会儿就是发不了声。 虞三姑娘便冷笑,扭身朝巷口走,只扭身之际,眼泪便哗啦啦的流了下来。 “哟,到底是青梅竹马呀,叫人坑成这样还难舍难离的……”卞维武打着幡从后街出来,见虞三姑娘那样,便不阴不阳的讲,实在是恨铁不成钢,他心里酸溜溜的。 虞三姑娘最受不得卞维武这样不阴不阳的讲话,抬脚就要踢,只看到卞维武身上的麻衣终是停了脚,最后跺跺讲:“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说完,虞三姑娘便跑出了永福门。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巷子里响起老潢最爱唱贵妃醉酒。 卞维武便收拾了情怀,继续打着幡前行,他之后是维新全身戴孝,老潢最疼维新,维新也是老潢一手抱大的。之后是卞维文,麻河北,赵明,余翰,许开源,莫守勤,平大郎,钱六叔等,八人抬棺,再后面是麻喜,赵铁柱等人打理事物,然后是许老掌柜,徐婶子等几个永福门的邻里,些外再无他人。 虞景明这时就站在永福门巷口的牌楼下,青石牌楼,因岁月有了些斑颇,石缝里的凤尾草在风中摆动,天就不知不觉阴了下来,风也有些渐寒。 此时队伍已走到跟前,卞维文抬着棺材,见到虞景明,卞维文的脚步也顿了一下。 “卞先生,停一下好哇,让老潢再看一眼永福门吧。”虞景明冲着卞维文讲,永福门,曾经的贝子街,在老潢死,最后的一点印迹也将泯灭在时光里。 棺材被轻轻放下,卞维文跟虞景明站在一起,两个并肩看牌楼上浅灰的云,浅灰的云中又有一抹金色,那是欲破云而出的阳光。 伴随着老潢的死,一个时代也终将终结,阳光终有一天会破云而出。 虞景明和卞维文都不响。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上海光复中(上) 丧葬队伍出了南门,虞景明就看到朱红的人头就挂在南门外的一根杆子上,虞景明的背上就有些寒,手也是冷的,然后边上一只手伸过来,温润的,却骨节分明,有些咯人,却又带着让人安心的粗砾。 那手只握了一下就放开,但温润却一直停留在指间。 虞景明吸了口气,队伍正要前行,突又传来一阵枪声。 “大家靠边,我们不为难大家,只为拿回我们同志的尸首。”几名持枪男子一边冲着丧葬队伍挥手,一边冲着城门楼打枪。城门楼那边也响起几声悉悉落落的枪声,然后就没声音了,这边几名男子迅速斩断旗杆,抢了人头就跑,一队城防兵从南门冲出来,对面又是一阵枪声压制,压的城防兵不敢追击。 然后又是几声悉悉落落的枪响,渐消于无。 “先头出手是的光复会的李铁仙,后面接应的应该是李泽时。”路边,卞维文在虞景明身边轻声的讲。 虞景明侧过脸看卞维文,她晓得卞维文的意思是要跟她讲,李泽时又回来。 虞景明刚才已经在那些人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李泽时回来,不奇怪的,当夜李泽时离开上海,但随之便是南昌打响的第一枪,这一枪就如同多米诺排骨一样,引发了全国上下的革命浪潮,李泽时在上海经营这么久,这样的时机他哪里肯放过,而这些跟民族生存息息相关,却到意跟虞景明的私情无关,有些事体放下了就是放下了。 想着这些,虞景明不作声,只侧过脸冲着卞维文笑笑。卞维文摸摸鼻子,叹了口气,抬抬手冲着抬棺的赵明等人讲:“出发……” 丧葬队伍上山,无名的山头,只有一座孤坟,是老潢那位福晋的坟,老潢的坟就在这孤坟边上,他那福晋临死前讲,生不同寝,死不同穴,老潢便只好把他的坟设在边上。 最后一缕烟灰直飞天际。 接下来一段时间,各地消息更是纷纷扰扰的出来了。 九月初一,湖南长沙,陕西两地宣告独立,九月初二,江西九江宣告独立,九月初八,山西宣告独立,九月初十,云南,安徽江北各也同时宣告独立…… 于此同时,载沣终于下谕袁为钦差大臣,节制各军,同时拟解散原内阁,并重组内阁,拟任袁为内阁总理大臣…… 而上海各大报也是各种惊天消息频出,先是陆军二十镇统制张绍曾,协统蓝天蔚的对清廷的二十一条电奏,接着又有消息称,第六军统制吴禄贞欲前往滦州同张蓝二人密谋夺取北京,如此种种,风声鹤唳…… 消息如此多,但大体离虞景明太远,也只有某个傍晚,翁冒偶尔提了一句,李泽时又潜回上海了,这事体当初老潢出殡时,虞景明已经碰巧遇到,心里早有数了,只不过翁冒并不晓得这些罢了。 见景明没回应,翁冒叹了口气,下了楼,换了一件衣服又出门了,这段时间,翁冒常常夜里出门,虞景明不问,红梅每每有些担心,却也不好干涉。 虞景明继续算账,记账,最近虞景明是挺忙的,虞记各分店又重新开业,再加上虞陶商贸的各单子,如今虞记总店分店的作坊都在加班加点的生产,如此,可预见今年底的生意不算太坏,不过因为米面油等生活物资的涨价,利润也被压缩到一个极低的空间,总归,如今这年月,生意都不好做。 记完账,已是深夜,小桃在外间打盹,小花倒是最精神,楼上楼下,各房间到处窜,二楼的另一头,又响起虞三姑娘恼怒的低喝:“死猫,滚出去。” 虞三姑娘的事体,听讲荣老爷子在讲习所发了话,讲习所那边同意不再继续追究,维持保释的局面,但该赔的资金一分不能少,另外还加上一些罚款,虞二奶奶把当初给三姑娘准备的嫁妆都拿出来了,算是填上了那个窟窿。 这样的结局不算好也不算坏,不算好是因为讲习所那边依然维持着贪没的罪名,这个污点三姑娘怕一时是摆脱不掉了,不算坏是,讲习所不再继续追究,三姑娘不用再去坐牢。如此,这事体也终算是告一段落。 只三姑娘这段时间静的有些可怕,也唯有被小花撩拨时,才显得精神些。 小花便得意的喵了一声,然后跳出九号门的门楼,开始巡视永福门的地盘。 九号门内复归寂静。 第二日,四川路,兰园。 今儿个是杨三姨奶奶的生意,同时借着这个机会,商团那边又要搞一次募捐,王大奶奶私下里跟虞景明说过,各地都发动了,上海这边也是时刻准备着,这次募捐,主要是用来购买药品和弹药的。 虞景明到的时候,王大奶奶,李二太太,苏太太,杨三奶奶都在,今天是杨三奶奶的生日,自然是以杨三姨奶奶为主,王大奶奶,李二太太,苏太太陪着杨三姨奶奶打牌,玫瑰帮着照应客人。 杨三姨奶奶的这场生日聚会是玫瑰为她操办,杨大人近来都呆在南京,南京那边有杨大奶奶和二奶奶在,三姨奶奶待在那边不免要伏低做小,若是以往倒也无所谓。只从去年,杨大人带了杨三姨奶奶来上海,杨三姨奶奶在上海到是如鱼得水,倒是自在惯了,自不愿再回南京家里受气,再加上这边杨家也有生意在,大家看在杨大人的份上也抬她,她便乐得留在上海逍遥。 “不好意思呀,我迟到了。”虞景明一进园子,便道歉的讲,论时间,她没有迟到,只不过,一来她是晚辈,二来,大家都到了,那她就要表个态,一边说,一边把礼物交给杨三姨奶奶身边的下人阿葡,一串珍珠项链,不算名贵,但也不算太差,适得其份而已。 玫瑰这会儿正跟一位虞景明瞧着眼生的太太说话,转头,听到虞景明的话,便先打起趣来:“晓得大姐最近忙呀,虞陶商贸如今在上海也是名声雀起,不但拿到李家的单子,连大仓洋行的单子也下了口袋,听讲虞家总店和分店的作坊都日日加班生产,想来今年年底这一季,虞记要发了呀……” “玫瑰过奖,我可担不得你大姐,说什么发不发的,全靠各商界同仁看在我父亲份上照应我……”虞景明便不咸不淡的回道,对于玫瑰她从不假词色。 虞景明直接驳了玫瑰喊她大姐,让玫瑰有些悻悻,她身侧一位太太好奇的看了看虞景明,便悄声问玫瑰:“这位就是那位颇具传奇色彩的虞记东家大小姐呀,听讲,经商手段了得的呀。” “那可不,好手段呀,先借董帮办整垮利德,把陶记逼到墙角,然后打一棒又给个甜枣,借着李老太爷的一点愧疚之心,拿了李家当筹码,跟陶记合作,弄出了虞陶商贸,这手段了不得呀。”玫瑰这话带着挑唆的意味。 那位太太便啧啧了两声,这样的人哪里惹得起,恶人远避呀。 正抓牌的李二太太神色也有些不豫,边抓牌边淡淡的讲:“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虞李合作,是泽时当时就定下来的,老太爷的承诺只是守信,这是我李家生存之根本,至于拿李家当筹码,合作就是合作,虞记是上海糕点业的老字号,陶记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虞陶合作是强强联手,对于我李家来讲,这是好事。” 李二太太这翻话倒也不完全是为虞景明出头,其实她对虞景明心里还是有些微的疙瘩,之前她拿捏虞景明,反被虞景明将了一军,虞园之夜,老太爷做出那样的承诺,其实也还是看中虞景明,到底还是希望虞景明能嫁进李家的,没成想,只不过一转眼,第二天,虞景明就在永福门表态,跟卞家的卞维文把事体定了下来,到底有些不给她李家面子,她自然不会再拿热脸来贴冷屁股。 只不过这往玫瑰姑娘从来都不是安生的,她也不乐意让人拿来作枪,自是要解释一下。心里又想,这位玫瑰小姐也是颇有心计的,跟虞景明算是针尖对麦芒。 当初这位硬生生从虞景明手里抢了荣伟堂,结果荣家还是定了虞家的二姑娘,这位也放得下身段,自抬花轿进荣家门,然后凭着交际手腕,硬生生的把荣兴握在手里,还把虞家那位二姑娘挤兑的跟下堂妇似的,虽然讲虞大小姐跟虞家二房关系不好,但虞景明到底是虞记东家大小姐,一些场面是要撑的,到时,只怕虞景明跟玫瑰还有较量,李二太太也乐得看戏。 虞景明这边笑笑,玫瑰叫李二太太驳了脸面,有些悻悻,一时无话。 到底是自己的生日宴,杨三姨奶奶便打圆场:“哟,景明既然要发财了,那正好,商团这边要捐款,景明要认点的吧?” 今儿个要认捐,之前王大奶奶在电话里跟虞景明提过的,虞景明是晓得的,虞景明正要回话,边上玫瑰又抢了话头讲:“三姨奶奶就不要为难虞景明了,如今上海谁不晓得,虞家三姑娘贪没募捐款叫讲习所的人扭送进了衙门,虞大小姐这会儿只怕还怨着商团这边呢,让她捐款岂不是强人所难,其实我和伟堂也不是没想办法,可谁叫虞三姑娘自己认罪了呢,我们便是有千手观音的本事,也没法想,好在讲习所这边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家老爷子出面,讲习所那边应承,只要将贪没的款项补足,并交罚款,三姑娘的事体也就不继续追究,只不过,那污点三姑娘终是要背上了……”玫瑰在一边又一脸可惜的讲。 听着玫瑰这话,周围一些太太便若有所思。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哪,玫瑰这是在担短了。而这捐款,虞家大小姐到底认不认,几家太太也好奇的很。 虞景明挑了挑眉,正要说话,一边苏太太却站起身来,冲着虞景明招手:“我今儿个牌风太臭了,要歇歇,景明来打两把。” 苏太太这是要故意岔开话题,为虞景明解围,虽说玫瑰不地道,但虞家三姑娘的事体,这几天在上海着实传扬了一阵子,这时候再让景明捐款是有些说不过去。 “好的呀。”虞景明笑笑点头,提着手提包就坐在苏太太的位置上,上手位置,王大奶奶侧过身来压代声音跟虞景明讲:“想捐就捐,不想捐就不捐,不用在乎别人嚼蛆。” “晓得。”虞景明点头,然后开始洗牌,杨三姨奶奶在对面虚虚的扫了虞景明一眼,神色是有些不豫,她开口,虞景明没点表示的话,多少是扫了她的脸面,只是这样情况她倒也不好发作就是了。 虞景明这边边砌牌边开口讲:“有些事体,承认了并不等于就是事实,不过,不管如何,我三妹是管账的会计,钱在她手上出了问题,她难辞其咎,既然出错了,那后果就要承担,这个没的讲。不过,我也实话实讲,对于商团讲习所这边,我是有些微词的,我虞记是宁波商会的一员,虞记护卫队本身也是商团联盟的一环,跟讲习所这边也算是同仁,我三妹近一年来,为讲习所这边演出募捐,不下十次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吧,为何这次账目出了问题,不直接通知我三妹,却只通知戴谦?” 虞景明说着一顿,一边玫瑰便接嘴:“哟,通知戴谦跟通知虞三小姐不是一样嘛,他俩个是未婚夫妻吧?” “古话讲,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是未婚呢,我三妹之前未收到任何消息,而我虞记也未收到任何提示,到了夜里,讲习所就突然出手,带走我三妹和戴谦,而等我从虞园赶回永福门,一个时辰都不到,讲习所这边就已经定案,我三妹已被扭送至衙门,戴谦一点事也没有,我就奇怪了,这抓贼拿赃,抓奸拿双,我三妹即是贪没了募捐款,那请问讲习所可在我三妹名下找到这笔款子?” “哟,你这样咄咄逼人做批什么?戴经理不是携款逃跑了嘛,指不定你三妹把钱投到戴经理身上了……”玫瑰拖着长音。 “既然事体牵步到戴经理,那为何戴谦会一点事也没有?”虞景明又问。 一边各家太太也若有所思,是呀,这抓贼拿赃,虞三姑娘这赃都没拿住,说是被戴经理卷走了,那不可能戴谦会没事呀,再说了,戴经理的事体牵涉很广,一些案子也因数戴经理不见人暂时搁致,正常来讲,虞三姑娘最多是渎职之责,贪没之所还不能认定的吧? 一些事体,大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就看个热闹,如今虞景明这样一讲,众人这细一品,倒觉得内里是有些隐情似的。 “哟,这哪个晓得呀,虞大小姐这样,倒好似我诬陷虞三小姐似的,我这有冤没地儿讲呀,讲习所定的案子跟我又没有关系,我看着伟堂和淑华的面子上,还舔了脸帮虞三小姐说话呢,结果在大小姐这里反惹一身骚,这真是好人难做呀……”玫瑰词穷,便又叫起屈来。 “我也没说你呀."虞景明笑笑接话,又讲:“倒是要感谢玫瑰为我家三妹说话,不过,玫瑰你也不吃亏的吧,我听讲,伟堂跟我二妹开口了,虞园以后就交给你打理……” 虞景明这话一讲,再坐的各家太太神色便有些怪异,哪有正房太太的资产交给个妾室打理的? 虞景明这边却又是话风一转,转头跟杨三姨奶奶讲:“本来商团的募捐我是不乐意的,但作为上海商界一员,于上海是荣辱于共的,再说了,杨三姨奶奶开口,我也不能没表示,杨三姨奶奶的面子得给。我一会儿跟各家太太打听一下,三姨奶奶开口,我不能捐少了,不过各家太太都是我的长辈,我也不能超过各家太太,超过了,那是我不识礼数了,对吧。” 杨三姨奶奶立刻就乐了:“哟,都说虞家大小姐一肚弯弯绕绕的,果然是个滑头,行,一会儿你打听好了再讲。” 在这种情况下,虞景明还承诺要捐,那完全是给足了杨三奶奶面子,杨三姨奶奶自然高兴。一边王大奶奶还在想着先前虞景明跟玫瑰的对话,又侧过身来在虞景明耳边低语:“怎么,你三妹的事体是玫瑰在背后使了手段?” “没有证据。”虞景明讲,没有证剧就不好说。 “我看八九不离十,戴寿松是荣兴的经理,戴寿松的事体没有人比荣兴更清楚,戴寿松这边一出事,荣兴立刻就把戴寿松告了。转过脸,讲习所就立刻对你家三妹动手,一桩桩的简直是无缝衔接。”王大奶奶冷笑着讲。 虞景明不作声,王大奶奶又讲:“倒是好算计,终是把虞园弄到手了,你二婶钻在你二叔之死的牛角尖,却是生生的误了淑华。” 对于淑华,王大奶奶也是有些情份的,虞景明小时候常去王家,淑华也常跟着,王大奶奶拿两人是一般对待的。 虞景明便沉默,只抓牌,打了一张九万,又问王大奶奶:“这园子是谁家的?” 兰园是新建的。 “湖州陈家的,青帮的陈二爷晓得哇?”王大奶奶讲。又抬了下巴示意跟玫瑰坐一起的那位太太,就是陈家的太太。 虞景明点点头,陈二爷的来历她听翁冒讲过,同盟会的成员,最初是他来上海窜联,当时他就加入了青帮,并开了天宝客栈,后来天宝客栈被朝廷查封,他也逃离上海,也就是这个时候,谭先生才派李泽时到上海,而随后,李泽时离开上海去武昌,陈二爷便接替了李泽时在上海的窜联工作,如今陈二爷在上海也算是风云人物。 “玫瑰这又是攀上了陈二爷?”虞景明挑挑眉。 “这倒不好讲,听讲玫瑰今日办这席面,花了不少钱。”王大奶奶讲。 边上苏太太突然接话讲:“刚才不是讲荣家大少奶奶把虞园交给玫瑰打理了吗?这兰园可比不上虞园,还要花钱租,这花不来的吧?怎么不在虞园举办呀。” 一听苏太太这话,玫瑰脸色有些不好的讲:“董婆生病了,不好打搅。” 对面,杨三姨奶奶抓了一张牌,然后一脸欢喜的把牌往桌面上一摊讲:“自摸。”接着便摆摆手讲:“虞园不好的啦,风水不好。” 有几位太太也附合讲:“从虞二爷开始,到董帮办出事体,虞园出了多少事体,如今呀,只怕董婆也挨不了多少时候了,这虞园邪气的很。” 虞景明便挑挑眉,她是不信这些的,但看那几位太太说的话,只怕虞园风水不好的事体已经传的纷纷扬扬了,再看玫瑰沉着的脸色,虞景明突然想笑,玫瑰千方百计想拿到虞园,如今虞园拿到了,却成了个鸡肋,难怪玫瑰脸色那样难看。 “听讲你二妹现在住在虞园,专门照顾董婆?”王大奶奶又低声问虞景明。 “是的呀,我二妹拜董婆做师傅的,董婆这样大岁数,虽然平日里有孙兰照应,但孙兰也是有家有地的,夜里不住在虞园,董婆身边要有人照应。”虞景明讲。 “照应董婆是应该,不过也要叫你二妹提个心,荣伟堂也做了也来,正牌的大少奶奶住在外面,倒是抬个妾室住在正屋里,这是宠妾灭妻。 虞景明便不作声,这事体二妹心里是有数的。 就在这里,远远的一阵枪炮声突然响起。 “怎么回事?”众人吓了一跳,都不由站起身来。 “打起来了,陈二爷带着青帮兄弟还有一部份商团兄弟进攻制造局了,这是要光复上海了。”兰园的经理一脸兴奋的讲。 “呀……”几家太太都惊呼,这是打杖了,立时便有些慌。便有人起身,抓了手提包在手里告辞,这时候要往家里赶。 虞景明微皱了眉头,商团这边当初是李泽时串连的,但一直是掌握在自治公所下,是由李总董,沈先生和王伯父掌握的,想着,虞景明便压低声音问王大奶奶:“大奶奶,伯父出手了呀?” “这事体,昨天夜里,泽时来跟你伯父商量过,到时要由李总董出面,是要联合光复会李铁仙那边一起行动的,陈家这位二爷是要抢功呀,不用讲,跟他一起行动的商团兄弟必然是荣伟堂那一队。”王大奶奶琢磨着讲。 虞景明略略点头,玫瑰能攀上陈二爷,那想来荣伟堂跟陈二爷自有关系。 这时,各家太太陆续跟杨三姨奶奶告辞。 王大奶奶也催着虞景明讲:“你也赶快回去,门户要照应好,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往外面跑了。”打起杖了,枪子可不长眼。 “晓得。”虞景明点头,又给杨三姨奶奶开了一张支票,然后跟杨三姨奶奶道别,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几个青年,一身是血的冲进兰园,跟先前那个兰园的经理讲:“快跟家里讲,二爷被制造局那边抓起来了。”玫瑰吓了一脸发白,拉个一个青年问:“荣队长有无事体?” 几个青年哪有功夫理她,转身又冲出去,大叫:“再去找人,把陈二爷救出来。” 几个一身血的青年在街面上横冲直撞,周围人都吓的远远避开。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上海光复(下) 虞景明站在兰园门口,小心的避开急冲冲的人群,正准备上一辆黄包车,没想一抬眼就看到斜对面的一间酒楼,夏至扶着陈元甫踉踉跄跄的从里面出来,便是隔了这么边,虞景明都能闻到陈元甫身上浓重的酒味。 虞景明让黄包车稍等,走上前问夏至:“夏至,这是怎么回事呀?” “是元甫表少爷,他吃醉酒了。”夏至看到虞景明,吓了一跳,连忙讲,这家酒楼有一道特别的菜式,观音豆腐,景祺最喜欢吃,她便时时来买,就撞到陈元甫吃醉了酒。 虞景明正要再问,又有几个拿着枪和刀的青年穿街而过,时不时的有零星枪声响起。虞景明心里也是一慌,跟夏至讲:“这些先不讲,扶了他上黄包车,先回永福门,街面上要乱了。”虞景明说着,就冲之前的黄包车招手,那黄包车夫连忙把车拉了过来。 “大小姐,是回永福门吗?元甫表少爷大概不愿意去的。”夏至低声讲。 虞景明便看着她,沉默了一下才问:“你今天不是第一次碰到元甫表少爷对吧?” “嗯,半个月前碰上第一次,后来来过几回,都碰上,元甫表少爷都是烂醉如泥的,我曾叫他跟我回永福门的,他讲死也不回。”夏至低声的讲。 虞景明抿抿唇,点点头,表哥的脾性她是晓得的,便又讲:“那就先送他去茶庄。”先前,陈元甫被他堂兄保释出来后,就一直在他徽州姑姑和姑父有茶庄里。 “元甫表少爷也不住在茶庄。”夏至又讲。虞景明一愣,心想着,元甫表哥竟是搬出茶庄了,她倒是没听孙兰提起。 “那你晓得他住哪里吗?”虞景明便问夏至,夏至对于元甫表哥的现状很清楚。 “我晓得的,大小姐跟我来。”夏至说着,又扶起陈元甫,虞景明也架住了表哥的另一边,三人向前走了一段,边上就有一条小巷子,巷子里污水横流,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窝小鸡在巷子里撒欢,见到人来也不怕,反到是虞景明和夏至两个,怕踩着了小鸡,走的格外小心,几人的头顶上,扯了很多铁丝,上面晾了很多衣服,还有尿片,走在下面,实在有些尴尬。 三人走过巷子里一个补铁锅的铺子,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汉探头出来:“哟,这位又喝醉了呀。”夏至点点头,悻悻的笑笑,带着虞景明从铺子边上一个门洞进去,里面很幽暗,堆满了柴火和煤球,还有缺脚的凳子将不大的空间挤的满满当当,人要侧着身才能过,边上就是上楼的楼梯,楼梯拐角处又摆了一只煤球炉,炉上坐着一只中药罐,一股药味就迷漫狭窄的走廊里,一个穿着蓝花布褂的女人正扇着火,见着几人上来,先是好奇的看了看虞景明,才冲着夏至道:“又喝醉了,夏至呀,你家这亲戚你要好好劝劝呀,大年青的,什么事体想不开呀,天天烂醉的,花消银钱不讲,身体也受不住呀……” “袁嫂说的是呀。”夏至忙不叠的点头,又冲着那女人讲:“袁嫂一会儿还要你帮忙照应一下好哇。” “没事体,你是给人家里当差的,关你去忙,他酒品倒好的,醉了就睡觉,不发酒疯,倒也用不着我们操心的。”那袁嫂讲。 夏至便笑笑,虞景明默默的看着这一切,看得出来,夏至常出入这里。 屋里,一桌,一椅,一床,两个瓷盆,一个铁皮水瓶,一个破旧的衣架,一只藤箱,再无他物,但便是这些,也将这间屋子挤的逼仄的很。 陈元甫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夏至提着水瓶去帮陈元甫打了一瓶水。虞景明就站在那里环顾四周,候着夏至回来,夏至又拜托了门口那袁嫂子几句,两人才离开,这一路,虞景明就看着,直到坐上了黄包车,虞景明才从怀里拿出几块银元塞进夏至的手里:“宝珠大姑这几天应该快到了,这段时间,你有时间就帮着照应一下,有什么事体就跟我讲。” 虞景明看得出来,夏至待元甫表哥有些不一样。 夏至想要拒绝,又不好意思,脸有些微红,嘴皮动了几下,终是接过钱,两手无意识的搅着。 虞景明也叹气,她晓得元甫表哥是在连番挫折之下自暴自弃了,这事体只有等宝珠姑姑过来,再看看有什么解决的办法,不过,她想想宝珠姑姑那性子,又看了看夏至,不晓得到时又会有什么样的事体发生,也只能边走边看。 两人一路回到永福门,永福门这边气氛也相当紧张。 茶档上,一堆人在闲聊。 “哟,我听讲,李总董去找制造局交涉去了,要制造局那边放了陈二爷。”麻河北的消息来自河北帮,河北帮有不少人都在巡防营里,对制造局那边的消息比较清楚。 “这样讲,那这战岂不是打不下去了。”一边钱六叔边给人剃头边问。 “我看也打不起来,就刚才,我还看到县太爷过来找卞先生下棋呢。”真要打,县太爷能这样悠闲。钱六婶站在门口讲。 “我听我家平五讲了,这战是非打不可的。”平婶子和平老汉两人手里提着六礼从后街过来。听到众人聊天,平婶子也插了嘴说。 “哟,为什么非打不可呀?”翠婶给客人端了碗茶,转头好奇的问平婶子。 “我家平五从一些洋帮办那里得来的消息,讲刘大人给两江总督张大人通了电,讲上海商团已经造反了,张大人来电,上海商团,新军,或商帮,但有异动,就地正法呀,这是下了格杀令呀,上海这边,只怕没退路了。”接话的是平老汉。 “哟,这样的话,那是真要打。”戴娘子站在门边说,也有些惴惴的讲,她这两日因为戴寿松的事体,又因为跟虞二奶奶闹翻,大多时候也闷在家里,之前听到枪响,自也要出来打听打听。 “打吧打吧,管这天下归了谁,咱老百姓日度三餐,夜度一宿的,还不是要苦哈哈的度日。”麻油婆也拢着袖子过来讲。 “哟,麻油婆,话不是这样讲的,这不是争天下,这是整个民族要觉醒好吧。”嘉佳提着菜篮子过来,要打仗,菜市那边也早早收摊,现在街面上好多店面都提早关门了,她也提早下班,路过南街时,有学生在演讲,她听了也有些热血沸腾,这会儿便拿来反驳麻油婆。 “什么觉醒不觉醒,我又不懂这些。”麻油婆哪里懂什么民族觉醒什么的,便梗着脖子回道,又不想别人觉得她落后,两眼珠子转了一下,看到平老汉和平婶子手里提着礼物,便岔开话题讲:“平家老哥老嫂这提了礼物去哪里?给平五说媒呀?” 不时不节的,提着礼物显然不是走亲戚,麻油婆便打趣。 平老汉不吱声,平婶子笑笑回道:“什么事也瞒不过麻油婆你,我们是去说媒呀,就找六哥六嫂。”平嫂子嘴里的六哥六嫂自然就是2号门的钱六叔钱六婶。 钱六叔手里的剃头刀顿了一下,钱六婶也瞪着眼看着平婶子。 麻油婆这会儿却是一拍巴掌:“哟,平五跟麻三妹成了呀?” 钱六叔和钱六婶便相视一眼,钱六叔就跟平老汉讲:“这事体要三妹自己做主,我们不好给她做主的。” “叔儿,婶儿,这事体我跟平五说好的。”麻三妹这时从屋里出来跟钱六叔钱六婶讲,脸有些红,神色有些扭捏。 “哟,好这真是要恭喜了。”麻油婆鼓掌,便是一边麻婶,翠婶等人也恭喜,这是好事体。 “我听讲,麻师傅从陶记辞职了呀,平五跑了关系,要帮三妹开家小作坊,为这还找了我家戴谦,想跟大仓洋行搭上关系呢。”戴娘子依在门口,撮撮嘴压低声音跟麻油婆讲。 “还真辞职了呀?陶记作坊的大师傅呀,也舍得。”麻油婆啧啧嘴,之前平五劝麻三妹辞职的事体她听讲过的。 “不辞职也没好日子过,你又不是不晓得,虞记陶记都合作了,麻三妹当初从虞记跳到陶记,如今虞记又成了她的亲东家,那以后哪还有好日子呀。”戴娘子讲。 麻油婆这时冲着戴娘子呶呶嘴,她正好面对着巷口,看到虞景明同夏至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巷子,就朝戴娘子示意,戴娘子便扁扁嘴,不吱声。 2号门这边,既然是麻三妹跟平五说好的,钱六婶和钱六叔就只当是帮她走个过场,这会儿迎了平老汉和平婶子进屋里谈,麻三妹要回避,便提了包要出门转转,正好跟虞景明擦身而过。 “大小姐,虽说同行是冤家,但大小姐到底是行业的前辈,以后还要大小姐赏碗饭吃呀。”麻三妹突然冲着虞景明讲,虞景明便笑笑,晓得麻三妹是怕她打压,先拿话套住她,便讲:“挨不着的呀,这街面上,做饮食的,有百年老字号的酒楼,也有才开的食档,从没有哪家赏哪家饭吃的说法,这里面虾有虾路,鳖有鳖路,各有各的做法,各有各的道儿,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对的吧?” 虞景明这话在情在理,可落在麻三妹耳里,心里是不舒服的,明摆着虞景明没把她要开的作坊放在眼里。麻三妹握了握拳,总有一天,也要叫虞景明不敢小觑她。 麻三妹的神情落在虞景明眼里,虞景明也只是笑笑,且行且看吧。 另一边,麻油婆看着平家夫妻进了二号门里,心里也突然起意,她家香香都十八九了,大姑娘家的,拖不起呀,只戴家戴谦,她算是看出来了,优柔寡断,牵牵扯扯的,不是个利落的性子,这事体,使不得还得戴娘子做主。 想着,麻油婆便呶呶嘴跟戴娘子讲:“你家戴谦也不小了吧,如今进了大仓洋行,成家立业的,成家在前呀,可不要给老板留一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印象好哇……” “我有什么法子?隔壁就死拖着呀。”戴娘子一脸为难。 “她死拖着,你不晓得催婚呀,二奶奶肯定不同意,但你家情况如今特殊呀,戴经理出事,家里正需要有个人帮你分担的好吧,到那时,悔婚的事体就怨不得你了。”麻油婆帮着出主意。 戴娘子眼睛一亮,这是个好主意。 虞景明正过来,就听到麻油婆跟戴娘子这话,心想,麻油婆这相道是太难看了。正想着身后一阵风,虞淑丽进永福门跟虞景明只在前后脚,这会儿却是看也不看麻油婆,只冲着戴娘子讲:“大舅妈,花那些有的没的有脑筋做什么呀,我早说过了,要退亲,让戴谦来跟我讲呀,连讲都不敢讲,那我还真瞧不起他了……” 虞淑丽抬着下巴,尖着嘴冷笑,笑完,推门进屋,弄得戴娘了和麻油婆很是尴尬。 “三姑娘说的解气。”夏至在一边讲。 虞景明不作声,三妹越这样,其实那心里越没有放下。虞景明想着,正要进屋里,又听得身后一阵嚎啕:“虞景明,我家云甫呢……” 虞景明回头,一个妇人手里挎着一个蓝花布包,头发散乱,眼泡红肿,虞宝珠到上海了。 远处又是枪声大作,听讲李总董发布了动员令,商团联盟正式开拔,同光复会的同志一起发动了对制造局的总攻…… 第二百五十六章 这一夜,无眠 “宝珠姑姑,先屋里休息一下吧。”虞景明迎上前跟虞宝珠打招呼。虞宝珠瘦了很多,身上那件大珠外裳看着晃当晃当的,原来福态的脸也一下子凹了下去,整个人便显得有些刻薄起来。 “休什么息,你晓得元甫在哪里的吧?快带我去见元甫。”虞宝珠脸色有些苍白,她到上海,自然是要先去元甫姑父茶庄那边,没想竟是连他们都不晓得元甫去了哪里,她便匆匆赶到永福门,直到现在,她的心一直在抖。 见虞宝珠坚持,虞景明便笑笑讲:“晓得的,那就现在去吧。”说着,就叫老赵驾了马车出来,想了想,虞景明又叫了夏至,元甫表哥的情形,夏至更清楚一些。 虞宝珠这才松了口气,她刚才真虞景明说不晓得,那她真不晓得要如何才好了,心想着,虞景明到底是牢靠一些的。 虞景明其实也是今天正巧碰到了,当然夏至是一直晓得的,只是元甫不让她跟人讲。 几人一路便直奔北四川路,虞景明一天来两回。 一路上,虞宝珠总嫌速度慢,嘴里又嘀咕的讲:“赚那么多钱,也不晓得买辆小轿车,这年月,在上海做生意,没有汽车要叫人笑的吧。” 虞景明便笑笑不做声,虞宝珠这时又突然讲了句:“你一个女人家,身上又有资产,有辆汽车,再加上保镖兼司机,外出到底要安全一点,这年月,今日不晓得明日。” 虞景明听得出宝珠姑姑这话里很有些感触味道,如今各地乱纷纷的,想来宝珠姑姑过来这一路是吃了不少苦头的,虞景明便嗯了声讲:“是在考虑的,只不过现在手头紧,永福门这边的剩下的贷款年底要到期了,要先还,现在局势乱,俄亚银行不给续贷了……” 这笔钱还是当初虞二爷欠的,去年底,虞景明还是一部份,但今年一是时局乱,再加上麻三妹跳槽,虞陶相争,又被上海道打压了一段时间,今年虞记可以说是一直在苦苦支撑,好在,如今也算是熬过来,但今年确实没怎么赚钱,再加上今年事体多,额外的花销也多,虞景明手头的活动资金有些不足。 因此,永福门剩下贷款的还款就要从别的地方挪,这样一来年底车队那边的分红就不能随意动用,汽车的事体虞景明便没怎么想过。 听虞景明这样讲,虞宝珠便没有吱声。 马车一路就进了北四川路,老赵把马车停在兰园门口,这边街面宽些,不拦别人的路。 夏至先跳下马车,然后扶了虞宝珠和虞景明下车。老赵就蹲在车边,从腰间抽出烟筒,捻了点烟丝抽烟。 天有些昏昏,兰园对面的酒楼门边的一个灯箱招牌便早早的亮了起来,红黄绿蓝的各色灯光闪烁,看的人眼睛吃不消,但虞宝珠这会儿就一直盯着灯箱看。 “姑奶奶,那灯霜不能紧看,看多了眼睛要冒金星的……”夏至在一边话音才落,虞宝珠却是一手紧紧的抓住虞景明的手,指着灯箱下的醉汉跟虞景明讲:“那个是不是元甫……” 那醉汉一身西装皱巴巴的,这会儿就靠坐在灯箱下面的墙边,头靠墙,醉的人事不知,灯箱的灯光将他的脸照得青白青白的,像死人一样,不是陈元甫又是哪一个。 夏至跺跺脚,有些没好气的讲:“上午才醉成那样,怎么这又醉了?”夏至边说,便甩着身后的大辫子跑到陈元甫身边,用劲摇他的胳膊:“元甫少爷,元甫少爷,醒醒。” 陈元甫才迷迷蒙蒙的睁开眼睛,用劲的眨了眨眼,又甩甩头:“是夏至呀,这天快黑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呀,街面上现在乱的很……” “是呀,是乱的很,你跟我一起回永福门吧,宝珠姑奶奶已经到上海了。”夏至扶着陈元甫站起身来讲。 陈元甫正一手揉着太阳穴,听到夏至的话,整个人却是唬了一跳,用力的挣脱夏至的手,然后摇摇晃晃的朝前面小巷子里在去,边走还边摆手,头也不回的讲:“她又来做什么,反正我是没出息的,我不见她,不回宁波,不给她丢人就是了。你不要跟她讲我在哪里……”陈元甫说着,又重重摇摇头:“不行,要是不晓得我在哪里,她是要闹的,更何况这回我出了这样大的事体,她是要闹得大家都不得安宁的,那样我就更没脸见人了,那你回去跟你家大小姐串个话,就讲我的事体已经摆平了,我也进了虞陶商贸,做副经理,去外埠考察市场去了,这段时间都不在上海,就拜托你家大小姐照应她好哇……”陈元甫说着,踉跄一下又跪在地上。 “成成成,你别急,怎么说都没问题。”夏至连忙上前,扶着他起来,一起踉踉跄跄的进了巷子。 小巷子一阵扑腾声,一只走单的公鸡扇着翅膀飞了半天高,落下两根鸡毛,又慌头慌脑的窜回小巷子里。 虞宝珠盯着兀自在空中乱飘的两根鸡毛,眼睛就开始冒金花,头也有些晕,她从没想到,元甫有一天这样避她的这个妈。 虞景明连忙扶她在边上一家杂货铺门口的阶梯坐下,她也没有想到元甫表哥是这样的反应,又一想,元甫表哥突然从他徽州姑父家搬出来,只怕就是要避开虞宝珠。 虞宝珠坐定一下,敲敲头,感到头不晕了,眼也不花,便又猛的站起来,瞪着虞景明问:“这不孝子,我一接到他出事的消息,魂都要吓出来了,晓得他是个没用的,收拾了家当,一刻都不敢多停就来上海,要帮他解决问题,他到好,他就想这样把我打发?” 虞景明抿抿唇,不作声,她晓得宝珠姑姑的脾气,这个话题她讲什么都是错的,更何况宝珠姑姑这话未必是要她回答。 边上一间杂货铺里,一个穿着短褂的青年从杂货铺里冲出来,他身后,杂货铺胖胖的老板气急败坏的追出来,只一眨眼,短褂青年已经跑没影了,杂货铺老板气的跳脚大骂不孝子…… 路边,瞎眼的算命先生呵呵的笑:“老唐,你骂也无用,要不算一褂,吉凶祸福,铁口直断。” “什么铁口直断,还不都是骗子。”杂货铺老板心情不好,便恨恨的讲,都是街面上的人,谁不晓得谁的底细。 “信则有,不信则无。”算命老汉被人骂骗子骂的太多,倒也不在意,依然笑呵呵的讲。 算命先生态度好,杂货铺老板虽然不信命,但他心中憋闷,转身从店里拿了两张凳子出来,拉了算命老汉聊天:“家里那混仗小子,我送他读书,倒不指望他什么光宗耀祖,只求出来能找个体面的生计也算是尽我这老父的责任,可没想这混小子,读了几天书,就不晓得自己是哪一个了,尽也要学着跟人家一起造反,还讲什么国难当头,正需他们年青人站出来…”杂货铺老板絮絮刀刀的讲。 “这是好事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这年月,是该有人站出来的时候了。”瞎眼算命先生回道。 “是呀,话不错,理也不糙,可一个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呀,命没了什么都没了。”杂货铺老板一脸担心,谁无热血,只是这日子难呀。 “你怎肯定就会没命呀,富贵险中求呀,老兄弟,孩子大了,你总要放开手的,我跟你讲,这人一生吃多少苦,享多少福是有定数的,你把孩子包在身边,处处为他着想,让他享福,可你总有闭眼的一天吧,等那一天来,就该他吃苦了。到那时,你还能有法子不?所以呀,不如在你还睁着眼的时候试着让孩子自己折腾折腾,他真跌倒了,你还有扶他一把的能力,过了坎,苦吃够,福不就来了嘛,若真有那吃一辈子苦的,那是命数,也是没法子……” 算命先生说完,便举了他手里的幡子起身,继续沿街吆喝。 杂货铺老板依然忧心冲冲的回了店,无心生意,早早关门,又匆匆出门,找人打听情况去。 边上,虞景明和虞宝珠默默听着,虞景明想,这算命先生有意思。虞宝珠倒是没了之前的激动,整个人呆呆的坐在那里,不叫不嚷了,想着心事。 “大小姐,姑奶奶,元甫少爷已经睡下了。”夏至这时回来了,冲着虞景明和虞宝珠讲。 虞宝珠仍然不吱声,神情还有些呆。远处,零星星的枪声一直继续,街上人又在传,讲这回革命,水师,巡防营都有人响应。 虞景明就讲:“宝珠姑姑,我们先回去吧,天马上就要完全黑了,老城厢这段时间是要宵禁的,再迟只怕就回不了永福门了,元甫表哥这边是租界区,反倒安全些,他租那屋子的邻居,跟夏至是认识的,也说会互相照应,宝珠姑姑暂时就不要太担心,先到家里安顿下来再想办法……” 虞景明这样讲,夏至便也点头,保证已经托人照应元甫少爷了。 虞宝珠这时才有些回过神来,软软的摆了摆手,由着虞景明安排。 几人便一起上了马车,老赵赶着马车往回赶,路过苏州河时,虞景明撩了车帘子,就看街边,李泽时一身绒装,一根烟在嘴里,一口就吸到了底,然后冲着身后整齐的队伍一挥手:“出发……” 光复会的李铁仙跟他齐头并进,身后也跟了一队人。 两队人,踩着整齐的步伐,喊着口吧,俱是英气勃发,个个如下山之虎,如博空之鹰。 不晓得哪家戏楼在唱戏。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待黄金甲。 虞景明能闻到空气中销烟的味道。 老赵手里的马鞭挥的更急,紧赶慢赶的,马车终于赶在关城门前进了永福门。永福门灯光是昏暗的,最近电力实在差,电光弱的跟鬼火似的。 巷口,老罗和赵明倚在墙边说话,赵明手里有枪,这段时间实在太不安稳,商团已经接管老城厢的巡防任务,永福门这边,上百户居民呢,虞记以及各分店已经歇业,赵明带的护卫队不敢有一丝松懈,白天全天巡逻,夜里也带着人轮流值守。 卞维武和麻喜,钱厚实,赵铁柱几个也蹲在路边,边抽烟边嘻嘻哈哈的聊天,聊的自然是哪家俱乐部的小姐手段最高,最会吊凯子。 虞景明下了马车,又跟赵明打了招呼。卞维武也站起身来,一脸啷当样的冲着虞景明叫大嫂,脸上表情有些戏谑,虞景明的心思哪个晓得,从红盖头落到大哥上时,大哥就被她利用,虽然这回是老潢的算计,但哪有人明晓得被算计还一头栽进来的,谁晓得虞景明又在弄什么鬼。 边上麻喜钱厚实,赵铁柱几个也跟着一起起哄,赵明过来,一人一脚,不轻不重,将几个作怪小子踢到一边。 虞景明便笑笑,卞维武又凑到虞景明跟前讲:“三姑娘最近在托人买去香港的船票,大小姐晓得哇?” 虞景明扫了他一眼,晓得卞老二是旁敲侧击想从自己这里打听消息,便讲:“她的事体我管不着。” 卞维武便撇撇嘴。 虞景明便不再理他,扶了虞宝珠,招呼了夏至一起进了虞宅。一进门,虞景明就看到陈元和同孙兰两个坐在天井的石凳上,红梅和翁冒正陪着两人说话。 “景明回来啦,二婶还好吧,见到元甫了吗?”陈元和同孙兰站起身来打招呼。 虞宝珠到了上海,先是去了陈家徽州姑爷那边,元甫早些天已经搬出了茶庄,住的地方是徽州姑父帮着租的,因为元甫心情不好,不要人打搅,再加上上海这些天乱哄哄的,他们也就没去看元甫。没想今天虞宝珠一来,元和带她去见元甫,却已是人去楼空。 把大家着实吓了一跳,虞宝珠快急疯了,顾不得骂人就直奔永福门了,上海如今正乱糟糟,陈家徽州姑爷那边也是不放心,又担心到了永福门还找不到元甫,怕虞宝珠出事,便让元和同孙兰过来看看。 到得虞家,才晓得夏至竟是晓得元甫住在哪里,两人这才放下心来。只这会儿,虞景明和虞宝珠进门了,却又未看到陈元甫,两人心里又不免担心,毕竟人是在他们手上没的,就算虞宝珠不闹,他们和姑父那边也不好过。 虞宝珠只是嗯了一声回应了陈元和和孙兰一句,自顾自进了堂前,坐在茶几边的沙发椅上出神,杨妈上了一杯热茶,她碰也不碰。 “我二婶好象不太对呀?”孙兰又小心的问虞景明。 虞景明把之前北四川路的事体跟两人讲一讲。 “我就猜着元甫离开茶庄就是想避开二婶。”孙兰也叹气的讲,这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房门吱呀一声响,虞二奶奶头发梳的光亮的从屋里出来,脸上还擦了雪花膏,显得白润,精神头似也不错,她是故意打扮一下的,不想在虞宝珠面前落了面子。 这会儿见到虞宝珠,虞二奶奶就打招呼讲:“宝珠来啦,路上不太平吧?” 虞宝珠本来有些愣愣的想心事,听到二奶奶的话,回过神来,突然就红了眼讲:“是呀,是不太平,二嫂呀,我差一点以为这回要完蛋了……” 孙兰也在一边跟虞景明讲:“我婶子起先是坐火车来了,哪晓得半道火车道叫人炸了,爆炸的时候,离火车不过一里地,火车都震动的,想想,火车要是再快一些,那人岂不要炸飞,真正是鬼门关走一遭。大家下了火车,又转乘轮船,码头叫水军封锁的,上船的时候一个个要搜身检查,因为元甫的事体,二叔和婶子把在宁波的房子都卖了,还借了些钱。本来,这回二叔是要跟婶子一起来的,只是宁波那边欠了债,债主哪能容得他夫妻两个一起离开,最后还是婶子一个人带着钱过来,只这一上船,二婶身上带的钱全叫水军给搜走了,所幸她之前还包了两块钱藏在头发里,凭着那两块钱勉强撑到上海,真算是九死一生……” 虞景明这时却突然想起,难怪宝珠姑姑叫她买车时提到安全,实在是有些怕了。 孙兰这边在虞景明耳边低语,虞宝珠那里也拉着虞二奶奶把这一路的苦一五一十的倒了出来,又讲:“你说我这样艰难才到上海,元甫还避我,良心都叫狗吃了……” “哟,他哪晓得你吃了这么些苦,你回回来,哪一回不闹,上回来,他多难堪,他其实挺孝顺,你怎么讲他都怎么做,可时运不济呀,碰上这样的事体,又让你没面子了,他是没脸见你呀,我家那个,不也一样让我操碎心……”虞二奶奶本来还防着被虞宝珠笑话,如今,虞宝珠这样毫无保留的述苦,倒引起她的共鸣,便跟虞宝珠絮絮叨叨的说起戴家和三姑娘的事,两人说的眼眶红肿的。 陈元和同孙兰两个看着厅上,虞宝珠同虞二奶奶聊得这样,两人不好打搅,就起身告辞,好在两人住的也不远,虞景明送两人出门,又问了虞园的事体。 “我已经辞职了,倒不晓得了。”孙兰讲。 “怎么好好的辞职了?”虞景明有些惊讶,之前都没听二妹讲,有些突然,想了一下又问:“董婆现在情形怎么样?”前些天董婆情形不好,住了院,她去看过,已经有些神识不清了。 “还是那样,只怕是熬不了几天了。”孙兰叹口气讲,又说:“前些日子,玫瑰接管了虞园,要开个洋人的那种patty,叫我弄,洋人的这东西,我哪晓得怎么弄,要赶人就明讲,瞧不上她那样子。再说了,玫瑰做事体,手段邪气的很,我也瞧不惯,也不愿在她手下做事体,想想,就辞职了,董婆那边,淑华是尽心的,我也放心。”孙兰说着,呶呶嘴,几次欲言又止。 那荣伟堂真不是个东西,一接手虞园,就借口虞园要搞招待,要重新装修,硬是让淑华和董婆搬到厨房后面的那间小屋去住。 淑华算是讲良心的,再加上董婆情形实在不好,就让董婆住了医院,这些天,淑华都在医院里照顾董婆,荣家人没露过一面。 如今,淑华身边除了有明月照应,也没见荣家派个老妈子来搭手,倒是玫瑰身边,得用的人不少。 荣家事情做的真不好看。 边上元和扯了扯孙兰,那是人家的家事,不好扯太多。孙兰终是没吱声。 虞景明晓得孙兰要说什么,只淑华的情形是她自己要硬撑着,一些事体多瞒着她们,而淑华和荣家也没有撕破脸,如此,她就不好出头,不过,她让润生帮她盯着,万事有个底线,不能越过的。 虞景明站在门口,看孙兰和元和两个坐了老赵的马车离开,隔壁13号门就开了,戴谦从13号门里出来,看到虞景明站在门口就问:“大姐,淑丽在哇?” “你找淑丽有事体呀?”虞景明嘴角微翘的反问,这是明知故问了,然事将门挡的死死的。 戴谦站在那里一时进不好,退也不好,有些难堪,最后苦笑讲:“大姐明知故问,我晓得陈世美的帽子我是摘不掉了,我也认了,我心里是喜欢淑丽的,可出了这样的事体,淑丽的脾气我知道,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了,既然我已经负了一下,就不能再负另一个了。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我妈跟我讲,这罪名我不能担,我爸才出事,我若再出事,我妈真的顶不住的,妈跟我讲,只要我不认,淑丽也不是个傻的,也不会认,再加上大小姐手腕是有的,保淑丽无事应该不难,最多花几个钱,我就听了,我完全没想到淑丽会认罪呀。”戴谦说着,狠狠的抓了一下头发。 虞景明盯着他,好一会儿笑着叹气讲:“这世上有些人,真是会讲话,明明做错了事,却搞的好象天底下人都冤屈了他似的,戴谦,不管你再怎么讲,有两点是事实,你是辩不了的。第一,募捐款的事体,你是完全的责任人,是你把钱交给你爹的,这之间跟淑丽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只是错信了你。所以,不要讲得好象是你没有帮淑丽担责一样,罪责至始至终是你的。第二,什么叫既然已经负了一下就不能再负另一个,你跟淑丽是订了亲的,又跟邓香香勾勾答答,你对淑丽早就负了心,对邓香香也并不诚心,你如今的选择只不过是选,对你最有利的一个而已。” 虞景明讲完,倒是给他了一条路,一些事体,当面讲掉也好。 虞二奶奶还正跟虞宝珠讲话,看到戴谦进来,就瞪了眼:“你来做什么事?” “我听讲虞家姑奶奶从宁波来了,我来见个礼。”戴谦讲。 虞宝珠之前便已经从孙兰那里知晓三姑娘的一些事体,刚才又从虞二奶奶嘴里听了一遍,自也是愤愤不平,再加上以前她又不是没来过永福门,戴家这老二何曾专门来跟她见过礼,便扯了扯脸皮:“谢谢,有话就讲吧,拿个长辈当挡箭牌总是不好的呀。” 戴谦脸又红一阵白一阵,最后便硬着头发讲:“我找淑丽,跟她说点事体。” “你有那个脸呀?”虞二奶奶没想到戴谦还真就来找淑丽谈退亲的事体了,她以前真是瞎了眼。 戴谦便不作声。 “妈,让他上来。”虞淑丽站在二楼楼梯口冷冷的讲。戴谦便又冲着众人点头,然后由杨妈领着上楼。 红梅这边过来讲,宝珠姑奶奶的房间整理好了,洗澡水也烧好了。虞宝珠这一路来也实在是折腾狠了,虞二奶奶便讲:“宝珠去洗澡,早些休息,元甫的事体明天大家再商量。” “好。”虞宝珠站起身,又讲:“元甫的事体我要好好想想,以前一些事体是做错了。”说着,虞宝珠又冲着虞二奶奶讲:“二嫂一些事体也要多想想。” 虞宝珠跟红梅去澡房洗澡,虞二奶奶就坐在那里,灯从一侧照过来,她也愣愣的出神,宝珠的话是什么意思?要多想什么?她错了吗?错哪儿了? 虞景明上楼的时候,戴谦正好下楼,脸色很不好,三姑娘那张嘴,自然不会让戴谦好过,戴谦从虞家出来,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 “戴谦呀,既然说好了,那妈明天就去找媒婆,也不要订什么亲了,直接成亲,咱家最近晦气的很,也正好用喜气冲冲。”隔壁13号传来戴娘子尖锐的声音,这明摆着就是讲给9号门的人听的。 “呸……”虞二奶奶气的脸发白。 虞景明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就看到虞淑丽背靠在右手边的长廊上。 “你……打算去香港呀?”虞景明想了想问。 “又是卞老二那条狗那你讲的吧。”虞淑丽侧过脸,很冲的回了一句。 虞景明摇摇头,就要往左转,身后又突然听到虞淑丽的声音:“对不起,我心情不好。” “嗯。”虞景明点点头,算是接受虞淑丽的道歉,好一会儿,虞景明又问:“去做什么,有什么打算?” “就是去转转,再看看董璎珞,董璎珞给我来信了,讲她要结婚了,我去正好参加她的婚礼。”虞淑丽讲。 “要去多久。”虞景明又问。 “散个心吧,总要不了多久,只不过时局很乱,也不好讲。”虞淑丽讲。虞景明便点点头,看了虞淑丽一眼,虞淑丽几次欲言又止,虞景明便笑笑:“有景祺在,我跟二婶关系好是好不起来的,但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大体就这样。” “嗯。”虞淑丽嗯了一声,倒是长长松了口气,她依然不喜欢虞景明,也不喜欢欠虞景明人情,但跟虞景明谈话却是舒服的,让人安宁。 零辰,制造局的枪声更加密集了,还有隆隆的炮声,直至天明,这一夜,上海无眠。 第二百五十七章 吕三 枪声响了一夜,虞景明便一夜未合眼,到得早上,枪声方歇一会儿,虞景明刚眯一眼,枪声又再一次响起,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哪里还能再睡,就披衣起床。 门外起居间里,翁姑奶奶拿了个鸡毛掸子,东扫一下,西扫一下,跟没头苍蝇似的。看到虞景明出来,又撩了紧闭的窗帘看了看窗外。 窗外,天还是没大亮,灰蒙蒙的,晨雾中还夹着硝烟的味道,翁姑奶奶就冲着虞景明讲:“还早呢,怎么就起来了?不多睡会儿。”她昨夜睡不着,起来上厕所时,看到虞景明房里的床头灯一直亮着,直到天快亮,才看到灯灭,晓得景明昨夜里睡的很晚,如今又这么早起来,因此便讲。 “也睡不着。”虞景明回道。 “也是,这枪哟,响的人心发慌,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是个头。”翁姑奶奶拍着胸脯讲,这心一直跳。 “也快了吧,昨夜里,算是短兵相接,这一夜打下来,该消耗的也消耗的差不多了,之前停了一阵子,这会儿应该是总攻,成败也就在此一举了。”虞景明讲。 “要是这样就好了。”翁姑奶奶松了口气,又讲:“也不晓得这回上海能不能光复?”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没问题。”虞景明就讲,其实自商团接管老城厢的城防,上海老城厢基本就被自治公所掌控在手里,打制造局,那是兵家必争之地,打县署和上海道衙门,那是名义之争,如今大势已成,除了制造局那里还有一争之力,别的地方只怕是摧枯拉朽之势。 别的不讲,昨天,县正堂田大人还跑来永福门找卞先生下棋,这等形势,便是再淡然的人,也不可能有心思下棋,那位田大人这等情形下来找卞先生下棋,无外乎是找保命之术,由永福门,出小西门,就是城外,再不远就是法租界。租界曾经是革命者的保命之地,如今自又成了清政府官员的保命之所。 虞景明想,不出意外,那位田大人此刻应该就在租界里。 当然,这等事体,卞维文没找她讲,她也就装不知。当初枪枝运送案时,卞维武被平五害的背了个大锅,更陷永福门于绝境,卞维文为了解永福门之危,是欠了那位县正堂一个人情的,欠的总是要还的。 但由此情形,窥一斑而知全貌,朝廷已是树倒猢狲散。上海光复不过朝夕。 虞景明这边跟翁姑奶奶有一答没一答的聊着,冷不丁的,楼下传来虞二奶奶有些尖锐的说话声:“你要去香港?你去香港作什么?” “董璎珞给我来信了,讲她要结婚,请我给她做伴娘。”接着是虞三姑娘的说话声。 “她就要结婚了呀?哪家公子?”虞二奶奶有些好奇的问。 “这哪晓得呀,这不才想去香港看看。”虞三姑娘讲。 “不行,现在这时候,太乱了,妈不放心。”虞二奶奶的声音又说。 “香港那边又不乱,这边坐的是洋轮,安全也是有保证的。”虞三姑娘回道。 “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虞二奶奶说着声音又大了起来,有些闷闷的。 “吃饭还要噎着呢。”三姑娘又跟虞二奶奶顶上了。 楼下的话传到楼上,翁姑奶奶也好奇的问虞景明。“哟,三姑娘这时节要去香港呀?” “我晓得,她昨夜里跟我讲过。”虞景明点点头,接着又低语了句:“她要选的那条路不好走呀……” “是不好走,现在时局乱着呢,二奶奶哪里敢冒这险。”翁姑奶奶以为虞景明是讲这一路来往不安全,也应和着讲。 虞景明笑笑,现在出门,是不安全,但她的意思却不是出门的路,而是未来的路。 三姑娘为什么要去香港,无外乎两点,一是这回受的打击不小,要出去散散心。另外一点,只怕跟朱红有关,三姑娘被押县衙候审室的那一夜,虞景明听红梅讲过,朱红跟三姑娘说了一夜的话,后来虞景明去接三姑娘出来,就感到三姑娘跟以前有些不一样,只怕这一夜的谈话对三姑娘有着极大的影响。 “啪……”楼下传来拍桌子的声音。 “你就跟我抬杆是吧。”虞二奶奶怒了,拍了桌子没好气的讲。 “妈,我这不就是想出去走走吗?你也是晓得大舅妈那人的,我跟戴谦的事体吹了,她这还不得赶紧着张罗戴谦和邓香香的事体,到时,我拄在永福门,还不要让人讲闲话呀。”虞三姑娘抿着唇讲。 “讲闲话怕什么,咱们行得正,立的稳。”虞二奶奶说着,又没好气的点了虞三姑娘的额头:“你也是个没用的,之前非要让戴谦亲自跟你提退亲,我还以为你要怎么拿捏他呢,哪晓得,轻描淡写的也就同意了。”虞二奶奶又气愤的讲。 “呵,我就是看他是不是真好意思提?现在我还真看不上他。”虞三姑娘翘着嘴角一脸嘲讽的讲,以前真是她瞎了眼。 说着三姑娘又一撮嘴:“那这样,妈要真不答应我去香港,那我马上就找卞老二把自己嫁了……” “你敢……你要气死妈呀。”虞二奶奶喘着气。 “我不是要气妈,戴谦既能娶邓香香,我凭什么不能嫁卞老二……”虞淑丽瞪着眼讲。 “行了行了,一早就听你母女俩个抬杠。”虞宝珠里面的厢房里出来,打着圆场,又扶了虞二奶奶坐下讲:“我倒觉得去香港好的,年青人,多出去转转,见见世面……”虞宝珠这边劝着虞二奶奶,又撇了一眼虞淑丽,也讲:“淑丽你也不对,哪有拿这种事情来要挟人的……” 虞淑丽抿着唇一声不响。 “行,想去哪儿去哪儿,我也管不得你了。”虞二奶奶终究让步。 虞淑丽回了屋里,虞二奶奶才跟虞宝珠抱怨:“你瞧瞧,都是一身债呀……” 楼上,翁姑奶奶也有些好奇的讲:“你宝珠姑姑来前,我担心了好些天,生怕她一来就跟人吵,倒是没有想到,她这回来,连戴家那边的话提也未提。” 虞景明自然晓得翁姑奶奶话里的意思,一向以来,虞宝珠在大家的印象里是那种无理也要闹三份,而这回元甫表哥的事体,实在是冤的很,是叫人坑了,这里面还有戴寿松的影子。依着以往虞宝珠的性情,那还不要闹翻天呀。偏这回,戴家那边她虽然没给好脸色,但也没去戴家闹,还能跟虞二奶奶这样心平气和的聊天,自是叫人觉得跟变个人似的。 “这事体跟二奶奶这边本就无关,戴家那边,戴家大舅跑了,戴家又欠了永福门那么多的集资款,宝珠姑姑就算是再吵能吵个什么结果。”虞景明笑笑讲,想着那日在四川路那边,只怕元甫表哥的话对宝珠姑姑也是当头一棒。 “也是。”翁姑奶奶讲。 楼下,虞宝珠也劝着虞二奶奶:“淑丽也还好,我倒觉得比以前懂事了些,你也别事事管着她,到底时代不一样了,我家那个我到是管着,如今不也还是成了那样……”虞宝珠叹了口气讲,元甫成了她的心病了。 “你打算怎么办?依我看,元甫该成亲了。”虞二奶奶讲。 “他现在欠这一屁股债,还成什么亲,我现在想呀,要不是我心太强,他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样,我帮他剪掉的翅膀得帮他再接起来呀,要不然,他现在这样子不成呀……”虞宝珠叹气。 虞二奶奶有些摸不准虞宝珠的意思,只是这种事情她也不好打听得太细。 楼上,虞景明也在想,宝珠姑姑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制造局方向时断时续的枪声突然就停歇了,又过了一会儿,外面长巷便听人传,制造局打下来了,又一会儿,外面长巷子里就传来报童的吆喝:“号外号外,上海军政府颁布光复宣言……” 是日,上午九时许,上海光复,街面上,鞭炮声此起彼伏。 小桃和夏至两个带着虞景祺,也在九号门上挂了两串鞭炮,噼里啪啦的,烟雾起来,和着对面茶当上,紫金铜壶上冒着的热气,显得一片氤氲,茶当边上一溜子婶子,大妈,婆子,手里抓了一把茴香豆,边吃边聊,那气氛倒好似过年一样,除旧迎新。 虞景明也要了一包茴香豆抓在手里,慢慢的吸吮着味道。 “吕三,你敢硬闯不成……”巷口传来卞维武的大喝,然后霍的一声枪响,惊得众人一身冷汗。 “哟,怎么回来呀?”众人一脸惴惴。 虞景明心也是一颤,转头朝巷口望去。 巷口,两伙人对峙。 巷外是一溜军装,领头的是好久没在上海露面的吕三。 巷内,翁冒和赵明两个站在前头,死死的盯着吕三,卞维武手里举着枪靠在牌坊的石柱边,一脸不屑的盯着吕三。刚才开枪的就是卞维武,卞维武这枪一响,原先散布在四周街道的虞记护卫队员以及麻喜赵铁柱等人都迅速的围了过来,没一会儿,就将整个永福门巷口围的水泄不通。 “哟,是吕三呀,仙芝夫人那个兄弟,他还敢回来?公廨所的海捕文书没撤吧?”麻婶等人伸长脖子看,然后窃窃私语。 “呵,你们不晓得,我是晓得的呀,吕三如今也是革命党,这回上海光复,他跟着陈二爷可是立了功的,他当初是被东家大小姐和卞老二赶出上海的吧,如今这是要回来算账了……”麻油婆压低着声音讲,一脸看戏的表情。 这些事体都是听她家邓六讲的。 红梅从人群里挤到虞景明身边讲:“翁冒跟我讲了,吕三本是青帮的兄弟,他逃出上海后,经人介绍,就投了陈二爷。之前,商团联盟不仅攻打制造局,还攻打了上海道衙门和县署,这两处打是打下来了,但没抓到上海道刘大人和县正堂田大人,后来有人讲看到县正堂来永福门找过卞先生,吕三想立功,就带人过来,讲要搜查永福门,还要带走卞先生……” 虞景明微眯了眯眼,突然扬声道:“赵队长,卞维武,带着人给我死守几个巷口,吕三若是要持枪闯永福门,打死打伤勿论……” “哟,虞大小姐,你这是要对抗革命吗?”吕三冷着声讲。 “不要给我扣帽子,虞记这边,支持革命,该出的人头没少一份,该捐的钱也没少捐,田大人的事体,不能因为他出现在永福门,就讲我永福门包庇逃犯。昨天,他还不是逃犯,他是父母官。另外,昨天李总董还去求见过上海道刘大人,如今上海道刘大人也不见了,是不是讲李总董也有包庇逃犯的嫌疑,要不要也抓起?”虞景明反问。 昨天,那位陈二爷身陷制造局,李总董先是出面跟上海道交涉的,交涉未果才开战。 “再讲,永福门是私产,要搜查也要有官方正式的搜查令,不能随便个人要搜查就搜查。”虞景明说完又冲着翁冒和赵明道:“翁掌柜,在巷口备几桌酒席,都是商团兄弟,都是上海光复的功臣,这打了一夜一个早晨了,到了永福门口,不能还叫人饿着肚子。” “瞧我这脑子,都没想到,应该的。”翁冒拍了拍额头,就跑去南街,虽然没开市,但一些酒楼还是有人的。 翁冒匆匆离开,永福门这边因为虞景明下了狠话,又对峙起来,进退不得,一时间,气氛压抑的很。 没一会儿,就有酒楼的伙计挑着食盒过来,红梅已经招呼人在巷口牌坊边摆了五六张八仙桌,这会儿一一摆上酒菜,酱鸭,糖醋小排,八宝辣酱,素三样,麻香菠菜,油面筋塞肉,老鸭汤,然后是米饭,生煎包,葱油饼等,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吕三带来的人好几个都捂着肚子,昨夜打了一夜,早上也没停歇,这会儿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只不过眼前情形有些诡异,大家也不好开动。 “虞大小姐,拿酒菜堵人嘴,做贼心虚吧?”吕三咬着牙讲,虞景明好手段,这一下就把他和兄弟摆在了对立面,让他为难,上好的酒菜,不叫兄弟吃,这是得罪人的事体。 “先头讲我不支持革命,如今我支持了又讲我做贼心虚,看到吕三爷不达目的不罢休,那看在吕三爷光复有功的面子了,我也松一松口,要搜,就你吕三爷一个人进去,不准备带枪,我让赵队长找两个永福门的人陪着吕三爷,一家一家的搜,这样可以吧?” 虞景明这话一讲,吕三又为难,让他一个人不带枪进永福门,他不敢,谁晓得卞老二敢不敢下死手。 “大小姐既然讲这份上,那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我就信大小姐,这永福门,我不进了。”吕三当机立断的讲,场面话也是讲的漂亮的很,然后一挥手,就带着人离开了永福门。 只没一会儿,一些平日跟吕三没什么关系的商团队员又悄悄回来,吃了酒席,还跟赵明卞老二等人说笑:“吕三那瘪三,是怂了……” 都是商团联盟,平日就算没什么关系,也脸熟。 虞景明这边却觉得吕三今天的来意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着虞景明穿过圆门洞进了后街。 …… 第二百五十八章 局势 后街,卞家。 卞维文系了个腰布在炒菜,卞维新趴在走廊的小桌子上写字,麻三妹手里拿着张红帖子站在门口朝屋城张望:“卞先生在哇?” “在的。”卞维文从厨房里探出个头来,就看到站在大门口的麻三妹,不晓得麻三妹突然找他有什么事体,就讲:“麻师傅,有事体呀?” “卞先生这就烧中饭了呀?” 卞家的门是半敞开的,麻三妹也不要卞维文招呼,就自顾自进了门,穿过天井,走到厨房门口道,然后又讲:“是的呀,我给卞先生送帖子,过几天,是我跟平五办事的日子,请卞先生喝杯喜酒,卞先生不会不赏脸吧?”麻三妹说这话的时候,眼角的光觑着卞先生的神色,就想看看,卞先生到底有没有点在意她。 “恭喜,没有不赏脸的讲法,肯定要讨杯喜酒的。”卞维文先擦干手,才接过喜帖。神色中看得出是真诚的。麻三妹心里还是有些不快活,卞先生的心里到底是没有她的影子,抿抿唇回道:“那就说定了。”说完,又觑了觑门外:“巷口要打起来了呀,卞先生不去看看?那吕三讲,是要传卞先生问话的,现在东家大小姐堵在巷口,双方都动枪了,卞先生躲在家里不太好吧,传到外人嘴里只怕要讲,卞先生是吃软饭的……” 麻三妹最后这话就有些挖苦人了。 卞维文便笑笑不说话,这种事体他不爱跟人争论,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讲怎么讲。 虞景明这时正走到卞家门口,正好听到麻三妹这话,就翘翘嘴角,麻三妹到现在还是意难平的,总要给人心里添堵。 虞景明就直接进了门,先冲着卞老三道:“维新,身体坐直,头高一点,趴的这样近,小心近视。” “哦。”卞维新便坐直身体。 卞维文看到虞景明,就笑笑,又点点头讲:“景明来啦……”虞景明过来,他不意外的,他在家里就是等着虞景明过来。 “来了……”虞景明笑笑讲,自也晓得卞先生等她来。 一边麻三妹抿了抿唇,卞维文和虞景明两个这样默契,又让她有些刺眼,想要离开,又一想虞景明一来,她就走,倒显得怕了虞景明似的,于是就拄在一边不声不响。 虞景明这时就冲她淡笑的讲:“麻师傅,有些话不要乱讲,也不要瞎操心,吕三要传卞先生问话,只要有军政府的传票,按着规矩来,我虽然会担心,事后也会想尽办法保卞先生出来,但却是不敢阻拦的。可如今,吕三是带着一票人,是持枪要闯永福门,长毛做乱那会儿,也是要推翻朝廷的,可最后却对富户打砸抢烧,永福门百多户人家呢,麻师傅不担心家里出事,我可是要担心的,我是永福门的大东家,我是要为大家负责的,卞先生不出去才好,他要出去,叫吕三拿了话柄,那我是放吕三进永福门还是不放吕三进永福门的好?我不放,要是争斗,大家岂不是要怪我虞景明私心,为了自己的对象,连累大家,我要是放了,那样一队持枪的人进了永福门,那岂不是如狼入羊群,万一叫大家遭了灾,到时,大家是不是同样要怨我放人进永福门,那样我岂不是里外都不是人,所以讲,卞先生不站出来才是对的,哪有什么吃软饭的讲法,卞先生的智慧麻师傅不懂。” 麻三妹叫虞景明这一顿讲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这等于是指着她脸骂她多管闲事,骂她瞎操心。只她先前没想到虞景明会过来,话落到虞景明耳里,也怪不得虞景明让她吃瘪,想着,麻三妹心里又恨,在虞景明这里,她总是讨不得好的,不过,麻三妹也不愿服输,顿了一下笑笑讲:“我也是关心。”说完又讲:“对了,不晓得大仓洋行那边有没有通知大小姐,我们两家的糕点上市价格要降一降。” 虞景明看了一眼麻三妹,麻三妹这话的重点并不是在价格降一降上面,而是前面的“我们两家”,麻三妹这是要跟她讲,她麻三妹同样拿到了大仓洋行的订单。 麻三妹跟平五新开的糕点作坊,名字就叫麻师傅糕点,如今新店才开,就拿到外埠的订单,那是了不得的本事。 不过,虞景明并不在意麻三妹是不是拿到大仓洋行的订单,她在意的却是糕点上市价格要降一降的事体。 “凭什么要降,我虞记糕点价格都是统一的,再说了,现在粮食价格居高不下,这一降,生意岂不要白做。”虞景明讲。 “大仓洋行是新登陆上海滩的嘛,大仓先生要打名气呀,不仅仅糕点业,洋布,纺织等都要降呀,这也是有利百姓的嘛,大仓先生也是讲信誉的,只要我们同意降价,大仓先生同意以成本价给我们提供粮食,现在粮食价格那样高,我们是花的来的呀。”麻三妹笑眯眯的讲。 听着麻三妹喜滋滋的话,虞景明却皱了眉头,嘴唇也紧抿了起来,一边卞维文脸色也不太好看,好一会儿,卞维文冲着虞景明微微摇摇头,虞景明点头,她自然晓得卞先生的意思,也能看透大仓洋行下的棋,先是补助他们,然后低价侵销,现在因为西点的冲击,糕点业生存已经不容易,大仓洋行若这样一来,那其它同行要么同样接受大仓洋行的准则,要么就只有关门,到最后,整个行业都要看大仓洋行的眼色行事,这是经济侵略。 “麻师傅,这条件我是不会答应的,我也劝你不要答应,一但答应,就是在帮大仓洋行抢占上海市场……”虞景明讲。 “大小姐,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吧,你们虞陶两家手里还有李记的定单,大仓洋行这点市场只怕还未放在眼里,可这却是我的救命稻草呀……”麻三妹尖着嘴,冷笑的讲。 虞景明便不做声了,确实,对于麻三妹新开的糕点作坊来讲,这是一个机会,她是没有权力去要求麻三妹。 麻三妹见虞景明没话讲,倒跟打了胜仗一样,这才告辞离开。 虞景明同卞维文两个站天井边的厨房门口,一时都无话可讲,又或者都有话讲,只不晓得如何开头,实是两人都心思纷杂,如一团乱麻。 厨房里传出一阵阵食物的香味。 “在烧什么,挺香。”终于,虞景明朝厨房望了望,打破了寂静。 “萝卜炖排骨,十月萝卜小人参,这时节,萝卜汤最好喝。”卞维文说着,抬头看看天,正是日正当中,便又冲着虞景是道:“大小姐没吃中饭吧,要是不嫌弃,一起吃点。”卞维文笑笑讲,又道:“正好有点事体跟大小姐讲。” “好。”虞景明便点头,心思却是更纷杂,之前麻三妹在的时候,卞先生直呼她的名字,显得亲近,只麻三妹离开,卞先生便又称呼她大小姐,她晓得的,卞先生对她不是没有好感,只是正因为有好感,有些东西反而更放不开。 一边卞老三听讲要吃饭了,看了看虞景明,丢开课本:“我去叫二哥。”说完还冲着虞景明伸了伸舌头,然后跑出家门,没影了。 虞景明眯着眼笑笑,这小家伙,也鬼的很,这出去,只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天井里的石榴树,依然还有没败的石榴花,夹在一片翠绿的叶片中间,煞是好看,石榴树的枝桠上还挂着一只鸟笼,只笼里那只翠眼鸟却不见了…… 卞维文端了一钵萝卜排骨汤放在小桌上,看着虞景明看鸟笼,便讲:“鸟叫三儿放了,三儿讲那鸟会去陪老潢”讲完,卞维文便叹了口气。 一时间,院子便又寂静下来,似有鸟声在石榴树的树稍吟唱。 石榴树下的小桌,除了一钵萝卜排骨汤,还有三样小菜,一个豆沫茄子,一个炒青菜,再一小碟酱黄瓜,简简单单的,却是下饭的很。 虞景明和卞维文两个默默的吃饭。 “田大人的事体给你添麻烦了……”卞维文夹了一块酱黄瓜进嘴里细细的嚼着,好一会儿才讲。 虞景明挑了挑眉:“这样客气做什么,有人要鸡蛋里挑骨头,就算没田大人的事体也有别的事体。” 卞维文便笑笑。虞景明夹了一筷子肉沫茄子,这是她喜欢吃的,随后放下筷子,却是盯着卞维文讲:“吕三今日这背后有什么讲究?卞先生晓得哇?” “讲不清,但有个猜测。”卞维文说着,看到虞景明吃完了饭,便拿过虞景明的碗,给她舀了一碗萝卜汤摆在虞景明面前,又讲:“革命成功了,李总董这回立了这样的大功,至少一个民政总长少不掉,他一上任第一件事体,只怕就是要拆这老城墙了……”卞维文讲。 虞景明点点头,这想一想也晓得,李总董为了拆这老城墙,跟老潢等人斗了几年,如今老潢也死了,革命也成功了,再也没人能阻止李总董拆老城墙的决心,只维文这时候提这个,是有什么讲究? 虞景明想着。 “晓得李总董为什么一直致力于老城墙的拆除?”卞维文又问。 “为了勾通华洋两区,畅通商品流通,也是为了发展老城厢。”虞景明讲,这也是李总董一直以来寻求大家支持的讲法。 “是这样讲法,但也还有另一个讲法。”卞维文到,说着又站起身来,进了堂屋,从公文包里拿也一份文件出来,看虞景明喝完了汤,又顺手给她泡了一碗茶,然事把文件递给虞景明:“这是昨天田大人交给我的。” “谢谢。”虞景明抿了一口茶,才接过维文递给她的文件,是一份规划书,只看了一会儿,虞景明脸色就有些严肃,这份规划书显然是出自法国人之手,竟是将整个老城厢都划进了法租界范围,而其中更有对另一边的老西门以及永福门的规划。 “这是很久以前的一份规划,老城厢这边房子老旧,护城河都变成了一个烂泥潭,一到夏天,臭气薰天,苍蝇蚊子到处飞,不卫生,也容易流行传染病。而城内,纵横的河沟淤泥沉积,堵塞河道,衙门每年清淤也是一大笔开销,当年,就有法国人跟朝廷提议,上海县治移设闵行,这边划入法租界,由法租界重新规划建设,当然最终这个方案被否决,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据讲,李总董曾看过这份规划,虽然方案被否决,但有些东西既然起了念头,就怕人掂记,而于其让别人拆,不如由自己拆了建设好……”卞维文慢条斯理的讲。 “怎么,那现在是有人旧事重提了?不可能呀,朝廷当初都没答应,现在革命成功了,你之前也讲了李总董至少一个民政总长的位置,他既然有那样的决心,不可能再让法租界得逞的吧?”虞景明微皱了眉头。 “那是自然,只不过田大人讲,前些天,荣伟堂曾找他调过这份规划书看,你也晓得,如今法租界的路都已经筑到了对面了,虽然讲现在革命是成功了,但能不能守住革命果实不好讲,如今各地纷纷独立,却也各自为政,革命党这边尚没有统领全局之人,而经济方面,因着庚子赔款的原因,海关税务,及内地一些常关税务都掌握在洋人手里……”说到这里,卞维文顿了一下,两手搭在桌上,交叠的握手,低着头,两眼就死死的盯着桌面,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有些吵哑的讲:“大小姐,你晓得哇,就在上午,江海关宣布,海关关税将不再存入道台府库,而是直接存入汇丰银行,至于海关关余,是必须要由他们承认的合法政府申请,才能提取……”卞维文说着,又突然苦笑,摆摆手:“不讲这些。” “嗯。”虞景明便点头,有些东西是不能碰触之痛。 卞维文又笑笑继续讲:“再讲局势,税务掌握在洋人手里,革命党这边没有能撑起国家运行的经济基础,而为了新政府的运行,就注定了革命党这边要向袁北洋妥协,袁北洋如今拿到了内阁总理的位置,他是主张和谈,只是他主张的和谈,却是要站在主动位置,说的不好听,就是要招安革命党,主张的是立宪那一套,这跟革命党这边主张的民主共和相差甚远,这注定了南北之间有在未来将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到那时,局势会如何就不好讲了,鹤蚌相争,渔翁得利,洋人总是处于超然位置,而二者为了取得洋人的支持,只怕又要向洋人妥协。”卞维文说着,又讲:“当然了,这些都是推论猜想,未必会变成现实,也未必真会影响到永福门,只不过先有荣兴突然查阅这份规划书,再有吕三突袭永福门,我就想的多一点,到底得留个心眼。” 卞维文一讲这些,虞景明便明白,吕三今日之举只怕就是给荣兴摸底的。荣兴的棋会如何下虞景明不晓得,但荣伟堂对于永福门是有一股子执念的。 “我晓得了。”虞景明便笑笑讲,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一顿饭吃完,卞维武和卞维新两个也没有回来。 “要不要先收拾?”虞景明指着桌上的菜讲,卞维文有些老脸一红,维武和维新两个做的太明显了。 “收了吧。”卞维文摸摸鼻子,面子上有些尴尬,心里有些轻松喜悦,只又飞快的压下。 收了碗筷,两个继续坐在天井的石榴树下吃茶。 外面突然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声。 “哟,哪个这样哭?”隔壁传来芸嫂子好奇的问话声,许开源刚从外面进来,就好笑的讲:“是南街的老秀才,他在街上走,被革命军抓到,当场就被剪了辫子,这不心疼坏了嘛,就哭了……” “一条辫子,至于这样跟死了爹娘一样呀?”徐婶子正抱着囡儿喂饭,也嘀咕的讲。 “讲是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能剪的。”许开源解释道。 “屁话,满人入关那会儿,为着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死了多少人,如今革命成功了,还舍不得那根辫子,倒把满人当起祖宗来了呀?”许老掌柜从屋里出来,没好气的讲,转身又回屋里拿了一把剪刀出来,冲着徐婶子讲:“老婆子,帮我把辫子剪了……” …… 隔壁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虞景明跟卞维文相视一眼,虞景明就笑着问:“卞先生要不要剪辫子?” 卞维文看着虞景明,好一会儿才讲:“要的,一会儿去六叔摊子上剪。” 卞维文自晓得虞景明的意思,是要帮她剪,他晓得虞景明的心思是坦荡,既然表了态,那便没有迟疑,只是大小姐可以不迟疑,他不能不迟疑,那位李公子如今是立了大功了,从龙之功,未来前程无量,到底不是如今的他能比。 他承诺了三年时间,那这三年内,远一点的好,给大小姐留点空间。 “那好。”虞景明在笑笑,心里叹气,卞先生到底想的多了一点,随后又笑笑,她自己何尝不也是想的太多,就这样吧,顺其自然,水到方能渠成。 虞景明便起身告辞,卞维文送她到门口。 “李大夫,李大夫,快点呀,我家姨奶奶等不及啦。”茉莉从前街扯了李大夫从圆门洞过来,由后街抄近路回荣家。 “茉莉,你这样急煞煞的做什么?”嘉佳站在门口,好奇的问。 “能不急吗,我家姨奶奶有身子了,老爷太太高兴坏了,请李大夫去看看。”茉莉扯着嗓子喊,整个永福门只怕没有一个听不到的。 “哟,荣家这是颠三倒四的,正牌少奶奶没怀上,倒是姨奶奶先怀上了,虞家那二姑娘听讲还在虞园那边照顾董婆吧,好象已经大半个月没回过荣府了,荣家这边也没人催,如今荣家又闹这样一出,这是不准备让虞二姑娘回来了呀……” 一瞬间,永福门这边闲言碎语便传开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虞景明路过圆门洞的时候,就看到卞维武懒洋洋的靠在圆门洞的墙边,他身边,卞老三嘴里正嚼着茴香豆。 看到虞景明,卞维武咧咧嘴,冲着虞景明笑嘻嘻的道:“大小姐好。”一边卞维新也咽下嘴里的茴香豆,嘿嘿的叫了一声:“大嫂。”老潢临死前眼他讲过,以后见到虞大小姐要叫大嫂。老潢的话,维新是听的。 卞维武暗里掐了卞维新胳膊一把,这位大小姐丢颗枣,就巴巴的叫大嫂了,没志气。 卞维新气的瞪眼,回头冲着卞维武生气的讲:“二哥掐我,我跟大哥讲。”说完扭身往后街跑。 “嘿……这臭小子……”卞维武撇撇嘴,一包茴香豆喂了小狗。 虞景明挑了挑眉看着卞维武。 卞维武皮笑肉不笑,心里自有计较,他卞老二恩怨分明,虞大小姐于他卞老二有栽培之恩,但凡永福门和虞记的事体,他火里火往,水里水去,但说到虞大小姐眼他大哥的事体,他卞老二心里是有怨气的。 卞维武是晓得他大哥虽然嘴里常讲,对虞大小姐虽有好感,看并不强求,但实际上却是用情至深,深到宁愿狐独一生相守。这也是老潢为什么明明晓得,这位虞大小姐太过强势,大哥的性子会吃亏,却仍然在死后以房子为局,逼得虞景明表了态。 永福门的人都讲,他大哥是得了老潢的福,不过他卞老二不这样想,虞景明肚肠实在太弯绕绕了,谁晓得她是不是因为之前在虞园被李泽时和朱红扫了面子,正好借着机会拉他大哥背锅撑面子呢,这种事体虞景明不是没做过,当初虞景明跟荣伟堂婚事那天,那红盖头的事体,他就不信有那样巧…… 这回,虞景明不过是表个态,他大哥又担心虞景明失了面子,立刻给了承诺。当然,若是他大哥跟虞景明立刻把事体定下来,趁着热孝成了亲,那他倒也乐见其成,毕竟那是他大哥喜欢的,终归抱得美人归,不亏。可偏他大哥又作茧自缚,给了虞景明三年的时间…… 三年的时间,到时谁晓得又是个什么情形,李家那位老爷子也表态了,李记只跟虞记合作,再加上如今,李泽时也夺得定天之功,未来前程那是不用讲的,而他大哥的性子他也是晓得的,被董帮办算计着进了江海关,几番事体下来,背了一个洋狗子的骂名,他哪里舍得虞景明跟着他被人骂,说不得到最后还要成全虞景明跟那李泽时,到那时,他大哥岂不成了别人嘴里的笑柄…… 想着,卞维武心里就不平的很,看虞景明也有些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这会驳船看着虞景明站在他跟前不动,神色便有些阴不阴阳不阳的讲:“哟,大小姐还有事体呀?” 虞景明是晓得卞维武的心思,只不过这种事体解释没用,只有走到那一步,一切的迷障便见分晓。 “听讲,从昨天开始,租界当局接管了租界内的所有公廨所?”虞景明问道。卞维武在公廨所当差,这事体他应该最清楚。 “大小姐消息灵通呀。”卞维武咧咧嘴,笑嘻嘻的讲。 一直以来,租界的公廨所虽然聘用了不少洋人,甚至一些公廨也暗里被洋人把控,但明面上,公廨所的审判和裁判权依然在朝廷手里,然而从昨日起,各租界当局以稳定市面为由全面接管公廨所,自此,租界区的审判和裁判权就完全落入洋人手里,这操作手法,跟关税截留一样。 “讲正事,不要洋兮兮的,我晓得你手里有好些生意是见不得光的,如今局势乱,该收手的收手,不要叫人抓了把柄。”虞景明讲。 “哟,大小姐,等你成了我大嫂再跟我讲这个吧。”卞维武依然啷当样的道。又笑呵呵的讲:“大小姐是暗指吕三吧,我跟你讲,吕三那位你放心,我卖肥田粉的时候就敢跟他硬杠,如今我还会怕他?别看他披了一身皮,就今儿个这场子,我一定要找回来。”卞维武一脸不屑的讲。 虞景明便笑笑,不作声,该讲的她讲了,卞老二如今也是人物了,只怕也不太会听她的。 虞景明转身要离开,卞维武又叫了一声:“大小姐……”神色有些悻悻,他先头没给大小姐好脸色,这会儿倒又有事相求了。 “有事?”虞景明反问,倒没让他为难。 “几张船票,大嫂帮我拿给三小姐呗。”卞老二从怀里掏出几张船票递给虞景明,变脸似的讨好起来。 虞景明没接,只是看着卞维武,她不做那牵线的事体。 卞维武又有些没好气的讲:“我是为她好呀,这里到香港,好些天的路程,她就算带个下人,但都是没出过远门的,只怕不成吧?江海关这边马上要送一批人去香港学习,正好顺路,结个伴,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虞景明倒记起来这回事体了,仓储制度的改革,江海关推出卞先生做出头鸟,卞先生居中协调,出了个主意,江海关仓库业主接受改革,而海关这边接受仓库业主的推荐,吸收一批华员进江海关,如今这批人名单尘埃落定,一起送香港去学习,淑丽跟着一起去,一路上倒是安全些。 虞景明便接过船票转身出了圆门洞。 卞维武看着虞景明的背影撮撮嘴,又揉了揉肚子,肚子饿了,转回了后街47号。 后街47号门里,石榴树下的小桌上,还是之前那几样菜,卞维新已经吃了一碗饭了,这会儿正捧着一碗汤在喝,卞维武虽然饿了,但他有些心思,便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菜。 “吃要有吃相。”卞维文咳了一声讲。卞维武看了他大哥一眼,突然就重重的手搁下筷子:“大哥,你跟大小姐的事体你是怎么想的?是喜欢的就娶了,夜长梦多,你也不要觉得是老潢使了心计,你占了便宜不好意思,这谁占谁便宜还不好讲呢……” 卞维文吃了一口菜,才慢条斯理的讲:“我的事体你不要操心,我晓得你是因为那李公子如今立了大功,你怕虞李两家又再联姻,你怕我失望,但这人活在世上,不能都由着自己的心,更何况,别人的好意咱领了,不能心安理得……” “我没看出那位大小姐有什么好意……”卞维武撇撇嘴。 卞维文便笑笑:“当初,麻三妹拆穿了老潢的用意,如果大小姐不表态,那我们怎么好在这永福门住下去,那时唯一的路只有搬出永福门。” “呵,也没什么稀罕,这房子都太老旧了,下雨天都漏雨的,我四川路那边有一栋房子呢,大哥和维新搬过去就好了……” 卞维文笑笑,没作声。 卞维武没好气的挥挥手:“晓得,晓得,你的事体我不管了……”他晓得,他的房子,大哥是不会搬去的,到底还是放不下那位大小姐,就算不能抱得美人归,远远的守着也是好的,大哥一向死脑筋。 卞维文这时又讲:“其实大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人,我也不完全要成全她跟那李公子,只是我现在的处境,她若跟了我,以后是要受委屈的,总要给她多点时间想清,看清,我们彼此多一点的时间去相处,去了解……是我的终是我的,不是我的强求不来。” 卞维武随意点点头,各人心思不一样,大哥的做法他不一定认同,但理解,大哥一向讲,人有百态,各有活法,大哥既然想清了,那他做弟弟的更管不得。 卞维文又问:“大小姐跟你讲什么?” “租界当局现在接管了租界内的公廨所,大小姐叫我小心点,一些生意该收就收。”卞维武讲。 “那大小姐这话,你该听。”卞维文讲。这事体如果虞景明不讲,他其实也要讲的。 “我心里有数,大哥的事体我不管,我的事体大哥也不要多管。”卞维武喝完了汤,把碗重重的摆在桌上。 “那你心里有数也行。”卞维文讲,兄弟之间也是要有距离的,管的太多也要结怨。 不知不觉,起风了,落了两滴雨,空中气硝烟的味道渐淡了些。 老王头的茶档依然风雨无阻。 虞景明路过老王头的茶档前,就看到李太太站在门口,手里抓了一把茴香豆,跟隔壁的麻婶说话。 “那李大夫去荣家了呀?”麻婶依在门边,压低声音问李太太。 “那可不,有人来请,总是要去的。”李太太讲,做大夫的,以病人为先。李太太说着,又压低声音道:“你晓得哇,刚才那个茉莉讲,荣太太把玫瑰接进主屋住了,住西厢房。” 曾经的紫禁城里有东宫西宫,一般的主屋里也有东厢西厢,最后的结果,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哟,荣家这是要抬举了玫瑰做两头大呀……” “谁晓得呢……”李太太压低声音,看到虞景明过来,就笑笑不讲话了。 虞景明也笑笑,然后推开九号门,一进门,穿过天井,就看到堂前虞二奶奶点着虞淑华的额头气急败坏的讲:“这事体不能这样算了,荣家这是甚人太盛,走,我们现在就去荣家,荣太太今日不给我一个交待,我跟荣家没完。”虞二奶奶说着,站起身来,扯了虞淑华往外走…… 虞淑华死死的拖着虞二奶奶,坐在那里硬是不动,也不作声。 “妈,怀身子的事体,这是天意,你要荣家怎么给个交待?到时,人家荣家要讲是二姐肚子不争气……”虞三姑娘依在楼梯扶手边,拿指甲扣着木质扶手上斑驳的油漆讲。 “是呀,这种事体是不好摆在台面上讲的。”虞宝珠今天跑了好几次小西门,老西门,想去北四川路那边看看元甫,但没想先是出了吕三的事体,然后又是茉莉到处宣扬着玫瑰怀了身子的事体,她到不好离开,这会儿也劝着虞二奶奶。抬眼又看到虞景明进来,便招呼道:“景明回来了,外面没事了吧?” 吕三带着人要闯永福门,双方都动了枪,虞宝珠这心还提着呢。 “没事了,已经走了。”虞景明讲。 “那淑华这事体,景明还要你拿主意呀,这要是搁古代,当家少奶奶又不是三年无出,大太太还没怀上呢,姨奶奶就先有了身子,这是乱嫡晓得哇,狠一点的主母得直接喂药的。当然了,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大家讲民主,讲人权,讲自由,倒是拿那玫瑰没法子了。只荣家的做法却是不太对,这种事体,既然发生了,那是天意,没法子,但到底该摭一摭吧,这老城厢里,大夫不晓得有多少,居然让那个茉莉来永福门请李大夫,那茉莉还一路宣扬,那就是在打虞家的脸,景明,你是虞记当家人,这事体,还得你想个应对,要不然,二姑娘以后在荣家可就没人拿她当回事儿了……” 虞宝珠晓得这种事体,虞二奶奶拉不下来脸来跟虞景明商量,也只有她出面,扯了虞景明讲。 虞景明之前打后街过来,茉莉的宣扬也自然也是听到的,更何况先前在门口,又听李太太同麻婶讲的话,一些预想中不好的东西,现实往往总是要发生的,二妹和荣伟堂到底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事体我晓得的,只不过就象三妹讲的,这事体不好摆在台面上去吵,而且二妹如今还是荣家的人,闹得太凶,二妹以后在荣家也为难,所以这事体,二奶奶,我,还有三妹都不好出面,这事体,我想让宝珠姑姑帮着出个头,好哇?”虞景明想了想,跟虞宝珠讲道。 “成,景明讲讲,要我怎么样出头?”虞宝珠爽快的问。 “就请宝珠姑姑带着红梅和杨妈去荣家,封了二妹的嫁妆。”虞景明道。 “封了你二妹的嫁妆?”虞宝珠跟虞二奶奶相视一眼,虞三姑娘也挑挑眉,唯有虞二姑娘,低垂着头,谁也看不到她的脸色。 “对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董婆正弥留之际,二妹要在她身边尽孝,这是义理之中的事体,但二妹也是荣家的媳妇,公婆身边便有些照顾不周,这也是有些失礼,好在有玫瑰,如今玫瑰有了身子,听讲荣太太要接玫瑰住进主屋,此后,荣家二老身边,有玫瑰帮着尽孝,二妹也是乐见,但无规矩不成方圆,二妹现在可不住在荣家,玫瑰住进主屋虽然是西厢,但等于也就是当家人了,只玫瑰再当家,有些事体也不是她能插手的,为免以后扯不清,封存虞淑华的嫁妆,同时也表明虞家人的态度,这是摆在台面上的,谁也没话讲。”虞景明一字一顿的道。 虞景明讲的这些话,就是虞宝珠去荣家封存虞淑华嫁妆时摆在台面上的话。 而一般来讲,封存嫁妆,这是和离前的陈序,这是虞家的态度,当然了这也不是讲就一定要和离,只是这样一来,荣家的错处就摆在了台面上,接下来看荣伟堂的态度,还有虞淑华的想法,总之这一步进可攻,退可守。 当然有些不好的也是要提醒的,虞景明又冲着虞淑华讲:“淑华,未谋胜,先谋败,有些东西你也要有个心里准备。” 虞淑华的笑容有些牵强,但还算平静的讲:“大姐,我晓得。” “还不是你出的好主意,拜了董婆为师,如今董婆这样,倒连累了淑华,若不是淑华只顾着照顾董婆,她住在家里,荣太太也不好真撕开脸面同意玫瑰搬进主屋……”虞二奶奶终是忍不住抱怨。 “妈,我便是住在家里,也改变不了什么的,若不是有董婆这个缓冲,只怕如今,女儿更难自处。”虞淑华叹气的讲。 “可不是嘛,也幸好有董婆在,要不然,荣太太非要抬举那个女人进了主屋,淑华不同意,但事关子嗣,淑华要闹,便是不识大体,不闹,就只能捏着鼻子认,如今这样,倒是个法子……”虞宝珠接过了话,随后冲着虞景明讲:“成,这事体就由我做主了……”虞宝珠道。 “那辛苦宝珠姑姑。”虞景明笑笑,虞宝珠摆摆手,就招呼了红梅和杨妈,三个人出了九号门。 虞二奶奶送到门口,然后在天井里走来走去,心思烦燥的很。 虞淑华仍默默的坐着,一些事体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其实早有预见,只是没想到这样快。 虞淑丽仍然站在楼梯扶手处,手仍是下意识的扣着斑驳的旧漆,心里想着虞景明的办法,虞景明的脑子果然好使,这方法荣家只怕是拒绝不了。 “大姐,我要过去了,董婆身边离不了人。”虞淑华这时站起身来,跟虞景明招呼。 虞景明点点头:“路上小心。”外面还是有些乱的。 “晓得。”虞淑华讲,提了手提包出了堂前,又跟天井里的虞二奶奶道别。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我的话你也是不听的。”虞二奶奶的话是气冲冲的,还是觉得淑华太着紧董婆了些。 虞淑华不响,虞二奶奶也拿她没法子,烦燥的挥挥手,虞淑华便带着明月离开了。 虞景明抬脚上楼,路过虞淑丽,就将手里的船票递给她,虞淑丽挑了挑眉毛,接过船票,没有作声,这票是谁弄的,她心知肚明。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二楼门边,抱着小花的虞景祺终于把这首诗背全了。 两街之隔的同荣里,荣家。 荣伟堂送李大夫出门,茉莉伺候了玫瑰回屋里休息,荣老爷子在堂前跟荣太太说话。 “你让玫瑰住进主屋的事体有没有跟淑华商量过?”荣老爷子问荣太太。 “她现在天天住在四马路那边伺候董婆,倒比伺候我这个婆婆尽心多了,人家外面还传虞家二小姐有情义呢,我哪里好要求她呀,传出去,人家讲我不讲情义呀,我身边总也要有人吧,玫瑰现在是有身子了,她不搬进主屋我还不放心呢,我是做婆婆的,这点事体还要跟淑华商量什么,现在淑华一天见着人都垮着一张脸,好象我多亏待了她似的,我懒得见她那张脸……”荣太太没好气的讲。 “也不是这样讲,我们是有些亏待淑华那孩子,哪个女子,进门当天姨奶奶就进门的,心里能没气。再讲平里日一些社交,伟堂都是带着玫瑰,外面人的话也不好听,到底冷了淑华的心。”荣老爷讲。 荣太太撮撮嘴,好一会儿才嘀咕了句:“那也是淑华没本事,要不然,谁乐意抬举个姨奶奶。” “只这事体,虞家那边只怕不好交待。”荣老爷抽了口烟继续道。 “要交什么待,淑华肚子不争气,虞家怨得了谁。”荣太太没好气的讲。 荣老爷便也不作声,后宅的事体,他一个老爷子点到为止,却不会太放在心上。 “哟,是宝珠姑姑呀,宝珠姑姑什么时候来上海的?”门外,荣伟堂刚送了李大夫出门,就看到虞宝珠几个过来,连忙笑着迎上前。 “就前两天到的。”虞宝珠讲,带着红梅和杨妈就直接进了荣宅。 荣伟堂看虞宝珠似乎来意不善,连忙跟着上前:“宝珠姑姑有事体呀?淑华在四马路呢,我让人去叫她来。” 淑华回虞家是虞二奶奶叫来的,荣家这边自不晓得。 “哟,你家姨奶奶有了身子,搬进了主屋这样大的事体,伟堂你都没让人叫淑华回来,如今我这点事体就用不着叫了。”虞宝珠这话就有些敲打了,荣伟堂一脸悻悻,没接话,只跟在后头。 “那宝珠姑姑有什么事体?”荣伟堂继续追问,屋里荣老爷和荣太太看到虞宝珠突然出现,也有些惊讶的迎上前。 “一来,恭贺荣家既将添丁之喜。”虞宝珠说着顿了一下,这话让荣老爷和荣太太也有些不自在。 虞宝珠便又继续讲:“二来呢,淑华她妈讲了,因为情义所在,淑华要照顾董婆,荣太太身边便有些失礼,好在有玫瑰在,太太接了玫瑰在身边,淑华是同意的,只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免留下闲话,二奶奶让我来封了淑华的嫁妆……”虞宝珠把之前虞景明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 “什么,封嫁妆……不可能……”荣太太重重的拍了桌子,瞪着虞宝珠,虞家这是要撕她的脸面。 “荣太太,是不是讲淑华的嫁妆,她自己做不了主了呀?”虞宝珠同样瞪着荣太太,又讲:“荣太太,你也晓得一山难容二虎呀,淑华已经退一步了,总不好连她手上的东西也有人要打主意呀?”虞宝珠本来就擅长闹事,这话敲得荣太太好不难受。 “成,你们封吧。”荣老爷讲,他们没有理由阻止虞宝珠。 事情到这一步,虞家二房跟荣家也算是撕破脸了。 没一会儿,虞家去荣家封了虞二小姐嫁妆的事体就传遍了永福门。 第二百六十章 日常 接下来几天,永福门的话题都是有关荣家和虞家二房,话题的中心就是虞二小姐会不会跟荣大少爷离婚? 午后,天阴阴的,风有些急,是作雨的天。 老王头的茶档有些清冷,喝茶的只有两三人,倒是一边钱六叔的剃头挑子前热闹的很,围了一圈人,都等着剪辫子。 军政府成立了,陈二爷当选沪军都督府督,第二天就宣布开市,同时通令米商平粜米价令,讲:尔商须知,食为民天,不宜知营利而不知公益。 另外又发布了禁止米粮出口告示,这样一来倒是缓解了沪上粮市之急,粮价这些天便渐渐平稳下来。 粮价一平,燥动的市面多少也跟着安稳了些。同时都督府又下了剪辫令,一时间剪辫成了风潮。 人多,钱六叔也不讲究了,直接卡差一声,把辫子剪掉,再把披散下来的头发剪整齐,一个头就算是剪好了,看着着实有些怪异,但大家都一样,也就见怪不怪了。 平五刚剪好头发,用手沾了些水,伸手把头发抹到脑后,就看到邓六同吕三两人从巷口过来,邓六不晓得什么时候巴结上了吕三,如今跟前跟后的跟个狗腿子似的。 吕三一看到平五,就哈哈笑的讲:“平老板,听讲最近发财呀,得空一起吃酒好哇。” 前些天一开市,麻氏糕点便以响应沪军都督府的平粜米粮令为由,宣布所有的糕点降价,那价格较沪上均价降了足足两成,一时间引起抢购风潮。同时大仓洋行也宣布,中止同虞陶商贸合作,今后只跟麻氏糕点合作,又在报纸上登了大幅广告,一时间麻氏糕点在沪上是异军突起,很是夺人眼球。 “好的,好的。”平五一脸笑容的应着,他最近刚成亲,麻氏糕点又声名雀起,便颇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味道。 “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我弄了点好烟,去我家里,吃酒抽烟,给吕三爷道贺。”邓六咧着嘴讲。 “哟,有什么好事呀。”平五好奇的问道。 “你不晓得呀,吕三爷升官了呀。”邓六讲,又伸了伸又拇指讲:“沪军都督府成立,陈二爷当选沪军都督,那是吕三爷他们一帮兄弟给他撑的场子,当时吕三爷他们可是绑了炸药包在身上的呀,那是拿命在拼的,这事后自然要论功行赏的呀,如今吕三爷进了警察厅,当了大队长了,要不要贺一贺呀?”邓六不遗余力的给吕三敲边鼓。 “那没的讲,这顿酒得喝,我请客,吕大队长若是不嫌弃,就先在老王头这里喝一顿,老王头这里别的不讲,羊杂汤在上海那是一绝,自酿的老白干也劲道的很,咱们喝点打打底,然后喝壶茶润润肠,晚上再去找个热闹的场子,抽烟吃酒,样样不少。”平五很有些豪气的讲,警察厅大队长的位置,那是要巴结一下的,做生意的人,样样人都要打交道,尤其是象吕三这样的。 “成,那就先打打底,润润肠。”吕三一脸高兴,被人巴结着总是心情愉快的。 边上剪头吃茶的闲汉这会儿也咧咧嘴,外面现在各种消息满天飞,而关于沪军都督的竞争听讲也是一场刀光剑影,虽然未见血,但那激烈程度也不见得比见血轻。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争斗,自古如是。 翁姑奶奶站在二楼阳台上,她手里拿着一叠子草纸,面前的围栏上摆了一溜子青花瓷坛,瓷坛里装满了晾干的干桂花,这是今年收的桂花,晾干后就要封装,封装前要在罐口封两层草纸,用来防潮的。 风过,整个阳台便浮动着浓郁的桂花香气,也传来巷子里的话音声。 “麻三妹的作坊这样子看是起来了呀?”翁姑奶奶边用草纸将坛子的口扎紧,然后盖上盖子,又问边上的红梅。 “那可不,大仓洋行为了捧麻氏糕点那是不遗余力的,原料都是以市面的六成价格供应,又帮麻氏糕点开厂子,还到各家作坊挖人,虞记这边还好,走的人不多,但陶记那边被挖走不少。”红梅拿着汗巾擦擦手,然后将翁姑奶奶封好的坛子放到一边的储物柜里。 “那虞记生意有影响吧?”翁姑奶奶问。 “有影响是肯定的,不过大小姐和翁冒都讲,再困难也要顶下来,那大仓洋行是做生意的,又不是开慈善堂,他们现在捧麻氏,就是要抢占沪上糕点市场,要逼我们就犯,我就不信了,凭上海这么多家糕点作坊就斗不过大仓洋行。”红梅一脸气愤的讲,又说:“麻三妹也是太急功近利,她是起来了,可姑奶奶你晓得哇,大仓洋行占麻氏糕点七成的股份呢,麻三妹等于就是给大仓洋行打工,而麻三妹为了提高产业,那质量又下降不少,也就是如今价格低才有人买账,可大小姐讲了,麻三妹这样下去,她那块牌子也要倒掉了。到时,没有了利用价值,她日子只怕要不好过。”红梅讲。 “那也是该。”翁姑奶奶没好气的讲。又听外面长巷子里议论沪军都督的事体,翁姑奶奶又好奇的讲:“我听小桃读的报纸上讲,光复会那位李铁仙先生都叫陈二爷给挤出了都督府,跑吴淞去建立军政府了?” “是的呀,报纸上这样讲。”红梅将几个坛子都放好,又搬来一把椅子给翁姑奶奶坐。 “那李家那位呢?”翁姑奶奶拿毛巾拍身上的灰才坐下,有些好奇的问,她倒不是对李家那位公子还有什么想法,景明做事体一向有她的章法,既然表态了卞先生,自不太可能再跟那位李公子牵扯,她也就不再操那心思了。 只不过,最近外面都在传,这位李家大公子是立了从龙之功的,甚至当初上海整个局都是由他的撬动,如今沪军都督府成立,按理讲,他不说做头面人物吧,那也得算一角儿,只没成想,立了大功的李铁仙都被挤出了都督府,因此便有些好奇这位李公子的处境。 “我听翁冒讲,他去南京了。”红梅回道。 “南京还没有光复吧,他去南京做什么?”翁姑奶奶嘟喃的讲。 “听讲是领导江浙沪联军要光复南京。”红梅又道。 “哟,光复南京,那是又要去打仗呀?”翁姑奶奶拍拍胸脯,前段时间上海的枪声,着实有些吓着她了。 “那可不。”红梅讲。 “哟,这些革命的,东奔西走,成日把脑袋提在裤腰上,不要命啦。”翁姑奶奶叹了口气讲,李家这位公子倒是个人物。 红梅没作声,翁冒当初因为枪枝事件,为了不引起朝廷的怀疑,表面上退出了革命活动,但这段时间以来,翁冒暗里一直在跟李公子的助理年胜联系,可不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嘛,只这话她不好跟翁姑奶奶讲,怕她担心。 虞景明这会儿就坐在窗下盘着账目,手下的紫檀算盘拨的啪啪响,指缝间那紫檀的算盘珠子已比磨成一种近黑的紫色光彩,幽暗却眩目。她一边盘账一边听着阳台边翁姑奶奶同红梅的对话。 心想,生命,对于有些人来讲,就是用来燃烧的,为了心中有理想,这不仅指李泽时,还有卞先生,有的人燃烧你看得见,有的人燃烧你看不见,前者,青史留名,后者,默默无闻。 虞景明想着,不由的抿抿唇,楼下天井先是传来一阵吱呀的开门声,然后是杨叔的声音。 “哟,卞先生呀,大小姐在楼上呢。” “不了,我马上要去码头那边督察,这里正好有客人给我送了点黄岩蜜桔,今年刚上市的,我拿了一篮来给二奶奶和景明尝尝。”卞维文的声音说着。 “那谢谢卞先生。”杨叔的声音讲。 虞景明连忙推了窗,就只看到杨叔提着一蓝子桔子站在天井里,从敞开的大门处,才将将看到一袭青衫的衣袂进了长街,然后朝巷口走去,走了一半,回头,冲着九号门的二楼笑笑。 虞景明抿唇,也笑笑,有些人似清风,明月,不注意时好似不存在,注意时好似无处不在。 “卞先生对大小姐倒是好的很,一点桔子也要送大小姐尝鲜。”麻三妹这时从平家出来,正要去厂里,看到卞维文给虞景明送桔子,便冲着卞维文讲,话里还是有些酸溜溜。 卞维文笑笑,不讲话,就出了永福门。这种闲话,他从不辩解。 麻三妹悻悻。 “平嫂子,平五在这里,你莫要吃了碗里还望着锅里呀。”吕三坐在茶当上边吃酒,边同邓六哈哈笑着,又转头冲着麻三妹讲,麻三妹跟卞先生曾经的事体,永福门没有一个不晓得的,吕三听了邓六讲,这会儿便来打趣麻三妹,一边平五的脸色自有些不好。 麻三妹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看着卞先生给虞景明送桔子,她当初跟卞先生谈朋友时也没见卞先生这么想着她,心底有些酸,才那样讲,这会儿自也没好气的瞪眼:“吕三爷,你不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好哇。”麻三妹说着,又跟平五讲:“平五,我先去厂子里了,你也不要多喝酒,厂子里事体多,吃多了酒误事,还招惹事非。” “晓得,晓得。”平五不耐烦的挥挥手。 “哟,要不要把平五栓裤腰带上呀。”吕三和邓六就鼓噪起来,麻三妹没好气的摇头,转身出了永福门去了麻氏作坊,平五这边叫两人鼓噪的一脸通红:“别理她,来,我们喝酒。”说着,便给邓六和吕三满上。 钱六叔看着直摇头,老王头低头添柴火,心里也想着,平五跟邓六吕三处一堆,迟早要学坏。 一时间,长巷里,只有邓六,平五,吕三三个吃酒吆喝的声音。 酒香弥漫,让人晕头。 一边李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茉莉拿着李大夫开的药方从李家出来,她家姑娘的胎有些不太稳当,这是保胎用的。 “哟,茉莉呀,来拿药方子呀……” 麻油婆站在13号门前正跟戴娘子说着话,看到茉莉从李家出来,连忙叫住,又刻意压低声音,八卦兮兮的问:“听讲你家玫瑰姑娘要扶正了呀?” “没有的事儿,可不要乱讲呀。”茉莉撇撇嘴讲。 “嘿,还瞒人哪,听讲虞家那位二小姐都被挤兑的住虞园去了,标准的下堂妇呀。”麻油婆讲,戴娘子靠在门边,也一脸八卦的表情,这会儿也讲:“你家姑娘可真是个有本事的……” 戴谦和邓香香的亲事已经定下来,正日子也定了,就定在腊月初八,赶年前进门,用乡间的话来讲,那是讨个老婆好过年。 所以,这段时间,戴家和邓家那是好的蜜里调油,便是说闲话都是互相捧着。 “哟,我家姑娘哪有什么本事?也不敢挤兑人家二小姐去住虞园的,那是人家二小姐自己要宣扬情义呀,结果弄得虞家人跑家里去封嫁妆,外面都传扬我家少爷宠妾灭妻,讲我家姑娘没分寸,可明明是她二小姐肚子不争气好哇,又关我家姑娘什么事,我家姑娘冤不冤呀……”茉莉叫屈道。 翠婶这会儿提着铜壶正给人添茶,听着茉莉的话就讲,却是有些不屑的嘀咕:“别的不讲,就凭她到现在仍以二小姐来称呼你家大少奶奶,只怕外面的传言就不冤。” 一边麻婶正好抱着润哥出来,听着翠婶的话,也撇撇嘴讲:“得了便宜还卖乖呗。” 这边茶当上,吕三已经有了六七分的酒劲,看到茉莉,便眯着醉眼讲:“哟,茉莉呀,别人些许闲话,理它干什么呀,虞家也就在这永福门里撑人头,我跟你讲,等到这城墙一拆,到那时,只怕又是别样光景,走着瞧好了呀。” 吕三说着,很是滋味的咪了口酒,别讲,老王头这老白干虽有些辣,但着实得劲的很,羊杂也是不错,对他这种粗人讲,倒不比得月楼的酒水差。 “哟,吕大队长这话在理。”茉莉一脸笑的冲着吕三道,又一脸好奇的问:“大队长,怎么,这老城墙终要拆了呀,里面有讲究呀?” 吕三不作声,只端着架子吃酒,一边邓六却是打趣:“茉莉,不懂规矩呀,要打听事体,怎么连杯酒也不晓得敬。” 茉莉立刻笑着讲:“是我失礼,看我的。”茉莉说着,跟翠婶李一只小碗,拿过酒壶,倒了半碗,别看碗小,但半碗也起码有二两,茉莉就一口干了。然后将碗翻了过来,没有一滴酒滴下来。 “厉害,茉莉姑娘豪气,难怪陈都督都讲,茉莉姑娘不一般,有机会也是要给茉莉姑娘捧场的。”吕三看着茉莉红朴朴的脸蛋讲,心里有些痒痒。 “三爷过奖,陈都督那里我哪里敢想,以后若能得三爷捧场,茉莉就是烧高香了。” 玫瑰嫁给荣伟堂后,虽然依然在场面上交际,但有些太过火也是要顾忌一点的,因此,近一年来,玫瑰便捧出了茉莉,如今茉莉在上海滩交际花里面也算是小有名头。 “没的讲,以后在上海滩,茉莉姑娘若有用得着的,那就是一句话的事体。”吕三拍着胸膛讲。 “行,三爷的话我可是记住了呀,以后有麻烦,免不得要打三爷旗,三爷到时可不准推托。”茉莉目光如水的讲。 “不推托,绝不推托。”吕三已经醉了。 “我家姑娘还等着我的药方子,我就先告辞了。”茉莉讲,然后扭着腰出了永福门,颇有些风情。 而至于拆老城墙,大家其实都不奇怪,这上海滩谁不晓得李总董是一定要拆老城墙的,如今新政府成立,李总董又任了民政总长,听讲如今已经提交提案了,只等批下来。 “小骚蹄子……”麻油婆冲着茉莉的背影撇撇嘴,戴娘子也挑挑眉,啐了一口,这茉莉当初还跟他家寿松抛过媚眼呢,不是个安份的。 “呵呵,这茉莉也不是省油的灯。”虞宅二楼,翁姑奶奶朝着外面长巷子里探探头,回头跟红梅讲。 “玫瑰调教出来的,只怕是一路货色。”红梅呶呶嘴讲。 虞景明心里也琢磨着茉莉这个人,是挺有些意思的,如今玫瑰好些交际都交到了茉莉的手上,茉莉倒是把玫瑰那一套全学会了,长袖善舞的很。 “景明,老城墙这真要拆了呀?”翁姑奶奶又冲着虞景明问。 “这不假,不过,讲是这样讲,只怕也没那么快,正好,冯绍英昨天从香港回来了,约了我今天要去虞园探望一下董婆,到时我再具体跟她打听一下。”虞景明放下账册,两手捧了茶壶讲,天渐凉了。 “老扬,给我将门关紧了,虞景明管的永福门是越来越不成样了,是猫是狗都能来永福门撒野……”楼下,虞二奶奶站在天井里,气哼哼的冲着老杨讲。 这话显然是针对外面说闲话的。 虞三姑娘前些天已经出发去香港,同行的有杨叔的儿子和小喜。少了虞三姑娘,虞二奶奶心便空落落,这几天浑身不得劲,脾气更燥的很,那心总有一种无处安放的感觉。 “晓得……”杨叔连忙应了一声,就关紧了门。 “二奶奶,进屋里歇歇吧。”杨妈也劝着虞二奶奶,只虞二奶奶心里烦燥的很,又哪里歇得住,依然在天井里绕着圈子走。 虞景祺不晓得什么时候起就抱着小花站在走廊里,这会儿看着虞二奶奶绕圈子,他突然将小花放在地上,然后小跑两步,也跟着虞二奶奶身后,开始绕着圈子,小花也跟着他身后亦步亦趋。就好象平日里他跟着翁姑奶奶一样。 “你跟着我做什么?”虞二奶奶猛的停住脚步,回头瞪着虞景祺,虞景祺一个踉跄,差点就撞上了虞二奶奶,这会儿又猛的退后两步,低着头,却是不声不响,跟在后面的小花喵的叫了一声,跳上墙头。 “该死的猫。”虞二奶奶喝骂着。又回头瞪着虞景祺:“滚开。” 虞景祺依然看着她,不响,不动。 “你死人哪,听不到我讲话呀。”虞二奶奶吼着,虞景祺依然一声不响。 楼下的动静自然传到了二楼,翁姑奶奶看到天井里的一幕,就发急了:“怎么回事呀,夏至呢,怎么没看好景祺?” “我让夏至去了四川路那边找元甫表哥,宝珠姑姑现在天天在四马路那边的粮店帮店家背米做粗活,要给元甫表哥还债,这总不是个事。”虞景明讲。 “那我去把景祺拉回来。”红梅这边忙讲。 虞景明却同翁姑奶奶相视一眼,这时候去拉人,不就又要落虞二奶奶的面子了。 翁姑奶奶叹了口气:“红梅,不急,先看看吧,他两个不可能永远不接触,景明也不能总这样养着景祺,到底落人口实。” 红梅便点点头。 楼下天井里,杨妈小心的整理桔子,也分心关注着虞二奶奶和虞景祺。 虞二奶奶这边跟虞景祺互瞪了好一会儿,突然有些丧气:“我真是的,我跟个傻子较什么劲。”虞二奶奶摆摆手,转脸继续走,虞景祺依然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在天井里一圈一圈走着,互不作声,倒是有种别样的默契。 如此,翁姑奶奶长长的松了口气。回头又冲着虞景明问:“虞宝珠这又唱的哪出呀,都讲了有什么难处,大小姐这边帮着担一点,她为什么非要去四马路粮店那边帮人背米,这不是要惹闲话吗?” 虞家姑姑跑四马路粮店给人做粗活,好说不好听呀。 “宝珠姑姑也是没法子了,元甫表哥现在天天醉生梦死的,有些东西我们是能帮着担一点,可我们帮着担一点却是解不了元甫表哥的心病,宝珠姑姑的意思,既然是元甫表哥责任,那就要元甫表哥自己担起来,元甫表哥自己不担,那就只有她这个做妈的担起来……“ “也是。”翁姑奶奶点点头,又叹:“这大上海,熬人的很。” 虞景明点点头,这正是大上海的魔力,多少人沉沦,多少人奋进,日升日落,每一天的光阴都有一个传奇。 楼下天井里,虞二奶奶依然在走,走的无趣了,嘴里就唠叨起来:“你小子也是个命苦的,哪里不好投生,偏要投生在吕仙芝那贱人的肚皮里,如今好了哇,一个好好的孩子,说傻就傻了,这也不晓得是吕仙芝的报应,还是虞世安的报应,我最倒霉,我不想见你,你偏偏天天在我眼前晃当,我有时气的恨不得掐死你,可有时想想,你也真无辜,只能讲是命……你长大了也别怨我不认你,你想啊,我凭什么认你?总之呀,我决不会让吕仙芝如愿的……” 虞二奶奶边走边发着狠,虞景祺依然在她身后沉默的跟着,世事于他无关。 小花坐在斑驳的墙头,舔着爪子洗着脸,一丝阳光掠过,有些明媚,阴影下,有些幽暗。 虞景明剥了个桔子,撕了一瓣放进嘴里,沁甜中略一点点酸味。 “我去四马路那边了。”虞景明换了衣服,带着小桃出了永福门,她跟冯绍英约好的。 第二百六十一章 城墙,壕沟, 四马路,虞园,微雨,天气沁寒。 二楼阳台上,藤编的桌椅,桌面是玻璃的,桌面上,几盘点心,一壶茶,茶汤氤氲。虞景明同冯绍英相对面坐。 “现在的消息乱糟糟,革命党一会儿要去武昌成立临时政府,结果汉口又被清军夺回,好在南京又光复了,临时组织又决议在南京成立临时政府,只汉口革命军和南京革命军又起龃龉,还差一点兵戎相见……”冯绍英抿了口茶,讲。 虞景明一时没做声,只是重重的吸了吸鼻子,能闻到空气中夹杂的阵阵油墨味道,外面的马路有些嘈杂,虞景明便抬头朝外望,从阳台上看下去,整条四马路拥挤而繁杂,尤其是各报社门口,领报纸的队伍排成长龙,时不时有电报局的人挥着手,大嚷着借过借过,然后挤进报社,没一会儿,报社里就有号外消息传出…… 接着便一堆人便围着议论,不时能听到新政府,选举,停战,南北议和等等只言片语。 虞景明才接话道:“不是讲临时政府已经成立了吗?”这两天的报纸一直在讲临时政府的事体,只要临时政府成立,一些矛盾就能协调。 “临时政府是成立,可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光一个选举,就嘈嘈嚷嚷的定不下来,现在又牵涉着南北议和,本来要选临时大总统,后来北方议和代表唐先生讲袁北洋是支持共和的,于是临时政府又决议暂罢临时大总统的选举,算是把这位置内定给了袁北洋,接着又选黄先生为大元帅,选黎先生为副元帅,结果黄先生力辞大元帅职,于是大元帅副元帅位置倒置,又变成黎先生为大元帅,黄先生为副元帅,如此,大总统的位置,大元帅的位置,弄得好似弈棋,前些天,你王伯父在南京跟李泽时见了一面,私下吃酒,李泽时曾跟你王伯父讲,现在临时政府经事于同盟会原定的革命方略相去甚远,到底让人心不宁……”冯绍英又讲。 讲到这里,冯绍英的话又嘎然而止,而是歪过脸看着虞景明,然后一手撑着下巴有些好奇的问:“你跟李家那位李公子真不可能了呀,朱红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的……” 冯绍英跟虞景明一向讲得来,她原先就觉得虞景明跟李公子相配,没成想,她去法国,香港等地转了一圈回来,虞景明却跟卞家的卞维文有了约定,这让她有些意外。 对于那位卞先生,冯绍英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印象,只如今外面名声很不好,都讲他是洋狗子。虽然听王大奶奶的话里,那位卞先生好似被冤枉,但也许是李泽时先入为主吧,冯绍英总是觉得卞先生是不如李泽时的。 虞景明便笑笑回:“本就不关朱红的事体,这男女二人,有缘有份才能再一起,我跟李泽时只是人生路上偶遇了一场,之后,各有所道,各有所行,各有所求,大体并无交集的。” 他们的情形一直是这样的。 冯绍英便笑笑,她也只是好奇问问。 “号外,号外,孙先生已抵达南京……”就在这时,外面四马路上,一个报童抱着一叠报纸从报社里出来,立时,新消息就传开了。 “你觉得孙先生能不能定乾坤?”冯绍英吃了口点心,问虞景明。 虞景明想了想讲:“论名望,孙先生若不能定,那谁能定?但具体如何,也不好讲,谁晓得呢。”这世道,从武昌光复到现在才两个多月,一些地方的都督都换了几茬了。 真正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的。 “也是呀……”冯绍英回的有些意兴阑珊,未来的事情实不好讲。说着,站起身来告辞。 虞景明拿了伞也站起来,转脸看了看院子里,便又讲:“要去跟董婆打个招呼不?”虞景明朝着楼下院子里伸伸下巴。 楼下院子里,厨房门口的走廊上,红漆的廊柱半挡着,露出半把躺椅,董婆全身裹在棉被里缩在躺椅中,看不到面目,只花白的头发被微风吹的有些乱。 医院下了病危通知,董婆不想死在医院里,坚持要回来,回来后就一直躺在那里,身边不要一个人。 “董婆,下雨了,围条围巾吧。”虞淑华这时手里拿着一条围巾匆匆过来。 “不……要……了,这样……好呀,有风……有雨……我喜欢。”董婆的声音嘟喃着,让人几乎听不清。 但不晓得为何,在场的三人,都能感到老人心里是真喜欢。 “不去了,我只是帮董家的人来看看,董婆那样子,就不去打搅了。”冯绍英叹了口气讲。 “也好。”虞景明点头。然后送冯绍英下楼,两人一路就出了虞园,穿过巷子,站在巷口,右手边,一车马车过来,车上一个个满满的大米袋子,压的马车咯吱咯吱响。 “沪军都督府这回是下了狠手了,码头那边封了好几大仓库的粮食,虽然讲引起不少商户不满,但到底市面的粮荒是解决了。”路过,两个闲汉便闲聊了起来。 “粮荒是解决了,但还有钱荒,我听讲新政府这边最后使不得还有要洋人借款。”另一个回道。 虞景明同冯绍英相视一眼,国内混乱,各地各自为阵,而偏偏于国最为重要的关税却落在洋人的手里,以至于临时政府这边连支持临时政府运行的钱都不足,这段时间,虞景明捐了不少钱,也买了不少劝业债券,可终归杯水车薪。 这时,那辆马车停在了斜对角米铺门口,几个伙计从米铺里出来搬货,虞宝珠穿了一件粗布衣服,肩上搭了一块麻布,也跟着伙计一起搬米袋子。 一袋米很重,虞宝珠一向也是干不了重活的,那一袋米抗肩上,腰就弯了,边上一个伙计连忙帮她扶了一把,她才直起腰来,回头笑笑,然后抗了米进铺子。 “你家宝珠姑姑这是做什么?”冯绍英瞧着,转身问身边的虞景明。 “响鼓要用重锤。”虞景明讲。元甫表哥现在的情形是有些破罐子破摔,宝珠姑姑想要将他敲醒。不过,虞景明晓得宝珠姑姑这一招其实也在玩火,是谁都看得出她在耍苦肉计,那落在元甫表哥眼里,只怕他又要以为他妈在逼他。 但有些事体,又不能不作。 “宝珠姑姑也算是用心良苦,就不晓得有没有用。”冯绍英讲。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虞景明说。 润生这会儿站在虞记四马路分店门口,也看着对面米铺,龇牙咧嘴的,麻喜从斜对面的铺子里过来,凑到润生跟前问:“喂,我说你们虞记这位姑姑这唱的是哪出呀?”自上回虞宝珠过来四马路这边,为着陈元甫养戏子的事体闹了好大一场,还叫天蟾戏院的人扣住,在四马路闹出了好大的笑话,这会儿,一个个自不免又在看戏。 “什么唱哪出,虽胡扯,元甫掌柜欠了米铺粮钱,总要还的吧,大姑奶奶是卖了家里的房子过来准备还账的,没想路上又叫人劫了,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仪的吧,没有钱只好以工抵债。”润生冲着麻喜咧嘴讲。他还是喜欢称呼陈元甫为掌柜。 “我就不信你家大小姐不帮着分担?”麻喜说着,还冲着虞景明这边嘻嘻笑的打招呼。 “是要分担,可大姑奶奶没答应,她讲钱是元甫掌柜欠的,就该元甫掌柜自己还,元甫掌柜不还,那子债母偿,哪有伸手跟外人讨的道理。”润生说,这话是小桃跟他讲的。 “哟,你们家这位大姑奶奶变了不少。”以前,永福门谁不晓得,这位大姑奶奶也是惯于刮地皮的。 “可不是。”润生点头,然后转脸看另一头,一家报社外面的屋檐下,陈元甫身上穿了一件皱皱巴巴的呢子大衣站在那里,耷拉着头,盯着脚尖,一动也不动,他边上,站在夏至,欲言又止,最终没说一句话,大小姐讲了,话不要多讲,让元甫少爷自己看。 这时,陈元甫突然就跑了起来,夏至待要跟,虞景明远远的冲她摇摇头,夏至便顿住脚步。 陈元甫一气跑进米铺,冲着虞宝珠就喊:“妈,你这是做什么?” “没眼睛呀,搬货呀,你欠了人家的债,你一天醉生梦死的也不管,妈能不管吗?家里的钱在路上叫人劫了,妈没钱,只好卖点苦力。”虞宝珠拍拍身上的米灰冲着陈元甫一脸静的讲。 “卖苦力也轮不到妈你呀,既是我欠的债,我自己还,以后我天天来给粮店搬货好了。”陈元甫有些负气的讲,他猜他妈施这苦肉计又不晓得要做什么。 “那好,那你以后天天来搬货好了,你记着你说的话,你欠的债,你自己还,便是天天背米袋子,妈也是支持的。”虞宝珠说着,就把肩上的麻布扯下来,披在陈元甫肩上,然后重重的拍了拍肩讲:“以前妈错了,总要拿你跟别人比,现在妈也不跟别人比了,但你自己的责任总要担起来,要不然,是真要叫别人瞧不起的。” 陈元甫就看着虞宝珠发愣。 虞宝珠这时又拍拍手:“那妈先回永福门那边收拾一下,过两天回宁波了,快过年了,你爸一人在家我也不放心,家里欠了不少债,年边了,都要上门要债的,他那人老实,要受气的。”虞宝珠说完,就转身离开。 陈元甫抿着唇看着虞宝珠出了四马路,两眼发红,然后突然跑到马车边,就弯下腰来,闷头背米,来来回回的好多趟,一气把一车的米袋子背完了,然后扶着门口的电线杆直喘气…… 夏至终是碎步的跑到陈元甫身边,她还没开口,陈元甫就先开口了,声音沙哑的讲:“你家大小姐是不是有话跟我讲?” 夏至面皮有些尴尬,陈元甫这样讲,自然是看穿了她今天特意带元甫少爷来四马路这边的用意了。 “嗯。”夏至点点头,又讲:“大小姐讲,虞陶商贸现在缺人,元甫少爷你是开过商贸公司的,有这方面的人脉,如果元甫少爷想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的话,就去虞陶商贸找陶先生。”夏至说着,看了看脸色不太好的陈元甫,又讲:“元甫少爷不要想太多,大家都是想元甫少爷能再振作起来,日日吃醉酒,别的不讲,身体也要吃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也是不孝的。” 陈元甫不作声,好一会儿,他侧过脸,就看到米铺边上,有一个炒板栗的摊子,把栗子炒的喷香,陈元甫走过去,拿了几个铜钱,称了一纸袋子板栗,又走回头,将一纸袋子板栗塞在夏至的手里:“我妈最喜欢吃板栗,你帮我拿去给她。”陈元甫说着又道:“我晓得的,我没怪谁,只是觉得自己没用,我妈这回是不一样了,以前出事她不是怪我没出息,就是怪别人不帮忙,然后把事体闹的大家都为难,这回她只是要我对自己的事体负责,这是应当应份的。” 夏至拿着那包板栗,点点头,元甫少爷能明白就好,又说:“那元甫少爷不回永福门呀?”元甫少爷叫她给宝珠大姑奶奶送板栗,那显然是他自己暂时不过去了。 “你刚才不是讲了吗,虞陶商贸要人,我先过去看看,等定下来了再过来,那样我妈也安心些。”陈元甫讲。 夏至自是连忙点头,一脸欢喜,元甫少爷能想通,自是再好也不过。 陈元甫拨了拨乱糟糟的头发,就叫了车子,去了苏州河,去找陶子华。 “夏至,夏至,陈元甫这又去哪里呀?”麻喜冲着夏至招呼,一脸八卦。 “不干你的事儿。”夏至瞪他,转身跟虞景明讲:“大小姐,元甫少爷讲去苏州河那边找陶先生了。” “好。”虞景明点头,元甫表哥是想通了,夏至便捧了板栗先回永福门了。 “我看接下来,你们家要办喜事了呀。”冯绍英跟虞景明笑嘻嘻的道,明摆着,夏至跟陈元甫有些对眼了。不过,冯绍英又眨眨眼:“就只怕你家宝珠姑姑又出妖娥子,夏至出身到底低了点吧。” “大约不会的,你没看出来呀,宝珠姑姑这回从宁波过来,遇上战乱,九死一生,念头通达了不少,夏至又是在元甫表哥最困难的时候帮他的,两人的情份只怕不浅,宝珠姑姑如今只要元甫表哥能振作起来,别的只怕也不想节外生枝。再讲了,真论算计,元甫表哥娶夏至也不会差,夏至出身虽低,但她跟景祺虽名为主仆,但情份说是母子也不差的,夏至对于景祺来讲是唯一的亲人,而景祺到底是我二叔的孩子,有些东西该是他的就是他的,到时能给他出面掌事的人就是元甫表哥,凭着这一点,元甫表哥未来在虞记就有举足轻重的位置。”虞景明讲。 “这倒是的。”冯绍英点头,又疑惑的问:“你二婶只怕不答应吧?” 虞景明抿了抿唇,才讲:“以后的事体谁晓得呀,如今下定论都还早。” 讲这话的时候,虞景明不由就想起上午的时候,二婶在天井里绕圈,虞景祺傻傻的跟着她,二婶恨景祺恨的要死,却又一直在跟他唠叨。 虞景明晓得,二婶是寂寞了,二妹那边,她跟荣伟堂的婚事到底是有二婶逼迫的成份,再加上如今婚姻不顺,虽然之前因为封嫁妆的事体,外面都传二妹要跟荣伟堂离婚,但不管是荣家还是虞二奶奶这边,都是要脸面的,轻易哪会提离婚二字,所以,二妹跟荣伟堂的婚姻还有纠葛。 也因此,二妹对二婶心中是有怨忿的,跟二婶到底是生份了不少,平日大多数时候,二妹宁愿守着董婆也鲜少回永福门。 而三妹,未来追求的是更广阔的天空。 如此,最终陪在二婶身边的人居然是她自己和景祺,二两都是二婶仇视的人。 也是人生如戏,所以未来的事体哪里好讲。 “也是。”冯绍英又应着,然后叫了车离开,她最近也挺忙,中华书局又开了几家分店,这部份是她负责,再加上还有几篇古文要校正,来虞园这边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虞景明目送着冯绍英离开,转身要回虞园再看看董婆,跟二妹聊聊,冷不丁对面一个汉子拉着板车过来,冲着麻喜说话:“麻喜,听讲你爸今年要河北老家看看呀?” “哟,是乔叔呀,是的,你有事体呀。”麻喜嘻笑笑的问。 “嗯,那走前你跟我说一声,我有点东西想请你爸帮我带回去。”那姓乔的汉子讲。 “好咧。”麻喜应声,那汉子便又拉着板车继续走。 “这位是租护城河壕沟,种茭白的秦老汉的女婿,叫乔翼吧,怎么跟你家搭上关系了?”一边润生好奇的问麻喜,茭白上市的时候,这位姓乔的老拉了板车来卖,大家都晓得他是秦老汉的女婿。 “他跟我家是河北老乡,前几年从河北逃难过来的。”麻喜讲。 这时,隔壁文具店的一个老账房也凑个脸过来,笑嘻嘻讲:“这位乔翼也不晓得是幸运还是不幸,听讲是当年得了瘟疫,被秦老汉救了,那秦老汉一子一女,也奇怪了,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偏这秦老汉,老实巴交一个人,生的儿子吃喝嫖赌不讲,女儿秀玉小时候倒是秀丽可人的,可早年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瘸了,本来这年月,瘸腿也无所谓,勤劳本分就好,偏秦老汉那婆娘,总怕女儿吃亏,但凡有人看她女儿腿一眼,她便去跟人吵架,家里的家务又一手包,全不要女儿动一下手指头,反倒把个女儿教坏了,好吃懒做不讲,脾气还大,哪个男人受得了,结果都二十七八了,硬是没人上门讲亲,头年,秦老汉婆娘先病故,去年,秦老汉眼看着也不行了,又实在放心不下女儿,没奈何,把女儿托付给了乔翼,秦老汉于乔翼那是有救命之恩的,这个时候自不能推托,两个在秦老汉病床前成亲了,结果,秦老汉才下葬,那秦秀玉就闹了起来,听讲是乔翼乡下还有老婆的,秦秀玉非让乔翼休了原配,只是休妻就太对不住人了,乔翼死活是不肯的,但他欠着秦家这边大恩,总要辜负一个,再加上乔翼当年逃难出来时,家里原配还没有孩子,乔翼也起了不能耽误原配一生的想法,就写了和离文书还暗里寄了一笔钱托人送回家,可没想,当年乔翼离开河北时,家里原配就查出有了身孕,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如今都快四岁了,家里原配一来离了又没处去,二来实在舍不得女儿,后来是乔翼的母亲做主,两边各过各的,她就只当乔翼这个儿子已经死了。如此,事情才平息下来,只不过乔翼每年都要悄悄的让人带点银钱回家……” 那老账房说到这里,又叮嘱麻喜讲:“乔翼托你爹的事体可不要往外讲,要不然,乔翼只怕又没好日子过了。” “晓得晓得。”麻喜不耐烦的讲。 另一边街上,乔翼还没走远,虽然听不清老账房说什么,但他猜也猜到,初时他甚是尴尬的,只习惯了,倒也无所谓了。 “乔翼,你拉个抽水机做什么?”街边,一个正坐在椅子上剪头发的汉子看到乔翼拉了个抽水机,便大声的问道。 “这两天老下雨,壕沟里积水深了,天又冷,茭白伤冻腐烂,那明年的茭白就要绝收了,这不,专门从厂里借了抽水机把水抽了。”乔翼讲。 “哟,你还有心思管你的茭白呀,你就是抽了水明年也是绝收,你晓不晓得呀,老城墙拆除报告听讲已经批下来了,过了年就要拆老城墙。拆了老城墙就要填壕沟修马路,这是要我们没饭吃呀,我们东段这边人反正已经齐心了,李平书要拆老城墙我们不管,但要填壕沟没有我们的答应,就不行……”那剃头的汉子说的老响,一脸气愤。 虞景明这边一听这话,不由微微一愣,之前只顾着关心拆除老城墙的事体,倒是忘了城外护城河的壕沟租户,若是城外的壕沟租户联合起来不准填壕沟的话,那这老城墙只怕一时半会儿又拆不了了。 真是一波三折。 而剃头汉子这边话音方落,冷不丁的街口就传来卞维武的声音:“黑皮,你现在混的厉害了,先是逼着原壕沟租户把壕沟转租给你们,又煽动壕沟租户一起抵制拆除老城墙,如今这又过来煸动西段租户,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要做什么,给吕三和荣兴做排头兵,小心成炮灰……” 卞维武一身便装从巷口过来,冲着那黑皮就骂。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你以为你还是卞二爷呀,你那一身皮都叫人扒了,听讲总税务司还要派人下来了,到时,你大哥还不晓得能不能安稳呆在江海关呢,没了那身皮,你卞维武也不过是一个瘪三,我怕你呀……”那黑皮不干示弱的回击。 今天一早,公廨所那边就以卞维武参加民军为由,暂停了卞维武的职。 “二哥,削了他。”麻喜气的跳起来讲。 “不急,我看着他,他跑不了,你去给我叫人,我们先清了这条街面再讲,没了那身皮,四马路这边依然是我说话。”卞维武一脸森冷的讲。 “呵,卞维武你能的啊,都要清起街面来了,你要作死,也不要拉你大哥垫背好哇,现在街面什么情况你不晓得呀,洋人这边还在戒严呢,吕三进了警察厅你也是晓得的,他正愁没你把柄吧,警察厅刚成立,也是要立威的吧,你要真在四马路清场,不管是洋人还是警察厅,都要拿你开刀,我晓得,你们混道上的,有时不能讲理性,要讲血性,可讲血性不等于犯傻吧,自己往人刀口上撞吧,再讲,你犯傻就犯傻,你也晓得税务司派人下来查各地税关,你是愁你大哥没有把柄落人手里是吧?”虞景明站在一边,讲话比较难听,卞维武这小子性子拗的很,好好讲他不听的。 卞维武就闷头不响。剃头的黑皮趁着这当口,连忙一溜烟跑了。 而虞景明却晓得,几段城墙,一条壕沟,一坐永福门,又要兴起了风雨。 虞景明回了虞园,没想一进虞园,就迎上虞淑华赤红的双眼。 “大姐,董婆走了……” 一个人物,一段故事,一段岁月也是终场。 雨不知不觉就下大了,夹着雪子。 须臾,雨停,雪花却大朵大朵的飘下,这一年第一场冬雪终于落下…… 第二百六十二章 初一,十五 这一场雪不大,也就屋瓦上下了薄薄的一层,地面上一片湿泞,天气便显得格外湿冷。 董婆于三日后下葬,她走的很安详,也很平静。 虞宝珠终是在董婆下葬后的第二天回的宁波,走前,关于陈元甫在虞陶商贸的情况没多问没多讲。 而关于夏至同陈元甫的事体,正如虞景明所想,虞宝珠是乐意的,临走前还特意虞景明面前提过,夏至人品好,他家元甫若能娶到夏至也是福气,另外也让虞景明多担待。 虞景明是晓得宝珠姑姑的意思,一般大户人家,家里的下人跟主人家亲戚交往是忌讳的,不过,现在到底是新时代,只要两情相愿,没什么苟且,家里有翁姑奶奶把关,虞景明到也没什么太多讲究,而夏至又是有些不同的,她是因为虞景祺才留在虞宅的,跟一般的下人到底有些不一样。从心里讲,对于夏至和元甫表哥的事体,虞景明一样乐见其成。 最终夏至跟陈元甫的事体在虞宝珠走前订了下来。 而接下来时局也是日日新,先是孙先生就任临时总统,之后民国建立,街面上除了多了些鞭炮声似乎也并无什么不同,但又似乎处处都透着不同,每个人脸上的精气神儿有些不一样了。 永福门这边也欢喜的放了一阵子鞭炮,麻河北,赵明,老罗几个还把虞记仓库里的狮子拿了出来,一干人敲锣打鼓的舞起狮子,一时间好不热闹,然而热闹的锣鼓声还未远去,陶先生被刺杀于广慈医院的消息暴出,便给这刚刚成立的民国添了一抹血色,让人心惴惴。 之后清帝退位,紧接着孙先生又辞去临时总统一职,袁北洋当选为临时大总统,于三月三十日在北京就职,南北统一。 这一串的博弈,内里的纷杂百姓不懂,只走马观花的,看的稀奇的很。而看得明白,心里到底有些萧瑟,一国大总统的位置成了博弈的筹码,到底让人有些意兴阑珊。 但不管如何,这都是大的变革,大的进步,妇人家十月怀胎产子,还要承受撕心裂肺的痛楚,这么大一个国家要想新生,又岂能没有阵痛?凤凰涅盘,要浴火才能重生。 转眼便是初夏,上海这几日都是阴雨,永福门这边就更显得阴暗潮湿,家里物什都有一股子霉味,梅雨时节还未至,这天气就已经有些黏腻的烦人,让人的心不由多了一丝浮燥。 “卖报,卖报,城北械斗,三人受伤,警察厅出动了上百军警,老城墙拆除工程被迫停工。” 午时刚过,就有卖报的小童从永福门穿梭而过,手里挥着报纸叫卖。 永福门今天热闹的很,今天是戴家戴谦和邓家的邓香香成亲的日子,戴邓两家也是下了血本,在永福门开了流水席面,七八张枣木四方桌,就摆在巷子当中,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哟,城北的壕沟租户这是闹起来了呀?”几个吃着喜酒的闲汉忙要了一张报纸看了起来,这回事体闹的不小,竟是比当初老潢他们闹的还大。 “这样讲,老城墙又拆不成了?”有人咋舌的问,这老城墙的拆除真是一波三拆。 “这谁晓得呀,看着吧,如今的事体,走马观花,一天一个样。”老罗咧着嘴坐在老王头的茶档,边喝着茶边讲。 众人也咧嘴,如今可不就是这样嘛。 红梅这会儿就坐在虞景明的办公室里,手里同样拿着报纸,上面也是城北械斗的事体。 “这事体背后是荣兴在支持,这回械斗的人里面就有荣兴商团的人,而荣兴此举就是要搅乱整个局面,然后剑指城西,翁冒请人打听来的消息,法租界那边想把租界护展到老城墙这一带,拿到护城河的筑路权,到时路两边再建商铺,将会是一处非常繁华的商业带。只是路两边的商业带必然要侵占永福门的街区,我听讲,荣兴的计划书里面,就有对永福门折迁这一项,而这应该就是荣兴打的算盘,借着折迁,吞下永福门。”红梅讲。翁冒这段时间一直在外面跑,如今革命当政,沪军都督府里自有不少相熟的人,一些隐密的消息着实打听出不少。 虞景明点点头,面色是有些沉的。 荣伟堂一直盯着永福门,而法租界一向借着筑路护充租界地盘,二者一合,倒是又让荣伟堂对永福门起了想法。 只不过,法租界也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所以荣兴才施了手段,借着壕沟租户搅乱老城墙这局面,城北一乱,城南城西的壕沟租户就会跟着,而如今,法租界的公路已经修到了护城河不远,到时自可借着怕动荡危及法租界为由先行占领护城河,然后再借着建立商铺为由插手永福门,永福门这边,两条街面,看着复杂,但业主只有虞记一个,其它都是租户,到时只要把租户安置好,虞记这边只怕是孤掌难鸣,这都是荣伟堂的如意算盘。 “现在就看李总长顶不顶得住城北壕沟租户这一波功势。”红梅又有些担心的讲。 虞景明抿着唇走到窗边,对于李总长,她是有信心的,但主是要政府现在不安定,这就是变数。 窗外,卞维文腋下夹着两本册子,从园门洞过来,穿过巷子,走到虞记大院的水龙头边,就碰上从虞记出来的李老掌柜,然后两人就拢着袖子站在那里说话。讲的自然也是这老城墙到底拆不拆得了的事体。 “拆肯定是要拆的,不讲李总长为了这事体花了多少心血,就讲如今沪军都督府当政,这刚推出的新政,又明摆着是有利百姓和经济的,若是不能执行下去,那以后沪军都督府还如何施政,但怕就怕在政局变幻,这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的道理。”卞维文讲。 这位跟虞景明又想到一块儿去了,虞景明站在窗边,便勾了勾唇,浅浅的笑,眉目弯弯。 红梅看到虞景明的神色,有些好奇,便也朝窗外张望了一下,便看到了卞维文,便笑了讲,是卞先生呀。虞景明便也笑笑。 红梅便有一种感觉,以前她觉得李公子配大小姐,如今似乎卞先生更配大小姐,两人眉目间的那股子疏朗太契和了。 这时又一阵鞭炮声传来,然后就听麻油婆尖着声音打招呼:“哟,荣经理来了呀,快席上坐。” 荣伟堂进永福门了,手里提着礼物,递给迎面过来的麻油婆。 “哟,荣经理客气,快坐,上酒。”麻油婆两眼笑的眯成一条线,又朝着戴家招呼:“戴谦,荣经理过来了,快来敬酒。” 一身新郎装的戴谦就端着酒过来敬了荣伟堂一杯,荣伟堂吃了酒,又吃了两口菜,就站起身来讲:“告辞,我先去一下虞宅。” 看着荣伟堂进了虞宅,戴娘子才端了一盘菜过来,放在桌上,又冲着麻油婆呶呶嘴:“这是你家下帖子的呀……”因着戴寿松的事体,戴娘子也是怪荣家落井下石的,因此这回戴谦成亲,便没给荣伟堂下帖子。 “没,你家没下,我家邓六虽然在荣兴当差,但也是小喽喽一个,也不好给荣经理下帖子呀,不过邓六没脸没皮的,昨天在西门口碰到荣伟堂,就提了一嘴,请他有空来吃杯喜酒,没想荣经理倒真是赏脸,还备了礼……”麻油婆一脸得意。 “只怕也是顺带,没看荣经理是要去虞家吗,正碰上戴谦和邓香香的事体,不好当不见的吧……”边上钱六婶讲。 麻油婆脸皮就有些悻悻。 麻三妹正坐在桌上吃席面,这时也探个头过来讲:“哟,荣伟堂一个人来虞家呀,怎么没叫上虞淑华一起过来,这是要跟虞家摊牌呀?我听讲董婆死后,虞淑华一直住在虞园,还病了好大一场,荣家没有一个人过问,虞二奶奶气的没少编排荣家,却也没奈何。” 一听麻三妹这话,麻油婆脸色又活泛了起来,一脸看好戏的接话讲:“荣家的态度明摆着了,现在万事玫瑰肚子里的孩子最大,再加上之前,封嫁妆之事,虞家狠狠的扫了荣家的面子,荣家如今干脆就借此拿捏了起来,要么,虞淑华接受跟玫瑰两头大的现实,搬回荣宅,继续维持表面。而虞淑华若是依然接受不了跟玫瑰两头大的局面,虞淑华就干脆住在虞园里,荣家不管,这是冷处理。虞家若实在气不过,那就只有和离。”麻油婆说着,也是一脸好奇,不晓得荣伟堂这回突然来虞家是要摊牌呢,还要是和好。 “和离?真要和离,那虞二奶奶可就吃大亏了。”这时,一边的戴娘子又接了话。 “怎么讲?”麻三妹好奇的问。 “你们晓得虞家是封了虞淑华的嫁妆,可别忘了,虞淑华最大的一份嫁妆是虞园,你们不晓得,我可是晓得的,荣兴拍下码头仓库的钱,有一部份就是拿虞园抵押贷款的,虞淑华可是有荣兴的股份的,真要和离了,虞园只能算虞淑华自己对荣兴的投资,所以,这虞园虞家一时半会儿是拿不回来的,再退一万步讲,以后的事体谁晓得,荣兴要是有了亏损,那虞园搞不好就直接被银行没收查封,以资抵债了,那这虞园就是肉包打狗了,真要这种情况,你们讲虞家吃不吃亏。”戴娘子有些幸灾乐祸的讲。 “呀,我倒真把虞园给忘了。”麻油婆拍着巴掌。 麻三妹也撇撇嘴:“虞景明一生算计别人,这回虞家只怕也要叫荣家算计了。说起来也可笑,封嫁妆,虞家好大的阵仗,却不想自家七寸叫人拿捏着,到最后反把自己架了起来,和离,要吃大亏,不和离,脸面实在不好看。” 麻三妹也是一脸好笑的讲。 “可不是。”麻油婆在一边应和,看戏。 麻三妹这时又觑不觑水池边的卞维文,她这话本是说给卞维文听的,就是想看看卞维文有什么反应。说到底她就想看虞景明的好戏。 卞维文却好似未闻,又跟李老掌柜闲聊了几句,然后将腋下的册子放在一边的水池台上,弯下腰洗手,洗好手,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拿白棉帕擦了探才跟许老掌柜讲:“老掌柜,我先行一步,我去看看景明。” 许老掌柜便摆摆手,又看了麻三妹等人几眼,他这样的岁数了,反倒少了一些顾忌,直言讲:“办酒席的办酒席,招呼客人的招呼客人,哪那么多的闲话。”许老掌柜说着,又冲着麻三妹讲:“麻三妹,当初是我荐了你进虞记的,虽然最后结局不好人意,但你能走到今天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也不容易,那今日有些话我也讲一讲,那过去的事体,能放下就放下,莫要再掂在心上,反把自己弄的枝枝节节,纠纠葛葛的,那样,要叫人小看的。” 许老掌柜说完,便也背着手穿过圆门洞回后街。 麻三妹抿着嘴,脸色不好看,一边戴娘子哼了声,她家戴寿松当初跟许储共事,有些恩怨,这会儿自然没好气的讲:“麻师傅莫要多想,许老头是倚老卖老,这世间,哪个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说两句怎么了,怎么叫人小看了,更何况也是事实。” “可不就是嘛。”一边平娘子也说,对于麻三妹这个媳妇,平娘子还是满意的。 麻三妹依然未吱声。 “这麻三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虞记二楼,红梅冷声讲,又皱了眉头:“荣伟堂这时候来找虞二奶奶是为什么?”按理再怎么讲,两家闹的这样不好看,荣伟堂要来虞家这边,怎么也要先约上虞淑华。 虞景明笑笑,她晓得因卞先生,麻三妹对她心里一直有根刺,即便现在麻三妹嫁了平五,只麻三妹内心里对卞维文仍然没有完全放下,于是心中那根刺便更扎人了。 只这东西,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虞景明是没必要放在心上的。 倒是荣伟堂这里,想着,虞景明微眯了眯眼便讲:“只怕,荣伟堂是想说动二婶,接淑华回荣家。” “荣伟堂想的美,玫瑰如今还挺着个肚子拄在正屋,荣家没有一句话解释,也没有好的安排,就这样想接二小姐回去,还真想拿虞园拿捏人呀。”红梅没好气的讲。 虞景明也微皱着眉头,她晓得荣伟堂终是忍不住要对虞园出手了。 这时,刚有一丝阳光的天又阴了下来,看来今天还有雨。 外面长巷子里,卞维武又带着赵铁柱,麻喜几个自永福门出,这段时间,卞维武一直在停职,不用当差,他每日就带着几个小子,专门经营四马路那个肥田粉店,如今他那个肥田粉店扩大了不少,市面上紧销的泊来品一样不少,生意好的很。 “哟,卞维武还没有复职呀?”麻油婆又好奇的问。 麻三妹这时回过神来,才翘了翘嘴角讲:“听讲他摊上的事体不小,麻烦着呢,不过,有那样一笔黄金,复不复职也无所谓了。” 卞维文这时正走在院中,隐隐约约听到麻三妹这话,便顿了脚步,回头冲着麻三妹说一句:“麻师傅,说些闲话倒也无所谓,但有些捕风捉影的事体就不要乱讲,弄不好,是要害人命的。”卞维文讲完,继续朝前走,穿过走廊,上了二楼,踩着木板楼梯,吱吱的响。 麻三妹咬着唇,脸色不好看,一边就有贺客好奇的问:“哟,什么黄金呀?” “听讲是上海道府库里的一批黄金,当初随着刘大人失踪也失踪了,后来有人讲那批黄金曾在县正堂田大人手里,只是查了也没有查到,前段时间,那批黄金突然就出现在香港市场上,追本溯源,就有人怀疑这批黄金是经过卞家兄弟手出的上海,毕竟田大人在上海光复当日,哪里也没去,专门来了永福门跟卞先生下棋,这总让人怀疑里面有什么门道,后来,卞先生的主意,江海关安排一批人去香港学习,就是由江海关安排的船,卞维武当时还特别弄了几张船票,讲是送给虞淑丽的,而此后不久,那批府库黄金就出现在香港市场,让人不得不有些怀疑……”戴谦过来敬酒的时候也插了一句话。 听讲是府库黄金,又牵涉到原上海道刘大人以及原县正堂,感觉里面水深,麻油婆便悻悻的摸了摸鼻子,不再多话。 周围吃流水席面的更是压低声音窃窃私语,讲的却是麻三妹。 “麻氏糕点的生意如今真是起来了,听讲虞记和陶记都被压的喘不过气来,市场份额损失不小。”有人道。 “有日本人撑腰,听讲麻氏糕点的原料要比市面粮价还要低三成,成本低价格自然就低,这点上,虞记陶记输了麻氏一筹。”另有人接话道。 “听人麻氏还在招人呀?”又有人凑过去问。 “是在招人,不过,我不去,麻氏那边虽然同样的工钱,但工作时间长多了,她那个厂,讲是麻氏,其实是日本人占大头,平日里有监工,进出还要搜查,防工人跟防小偷似的,一般人受不了。”先前的人讲。 “哟,那这谁去糟这罪。”有人讲。 讲是这样讲,但大家都晓得去的人不少,如今这年月,能有口饱饭已是大幸。 一边麻三妹脸色却是更加的阴晴不定,有得必有失。 虞记这边,虞景明仍然站在窗边,红梅听着外面长巷子里的闲言,最近关于府库黄金的事体在上海传的纷纷扬扬的,矛头都直指卞家兄弟,也因此,卞维武停职,江海关那边也有传言,税务司派人下来查卞先生了。 流言传的汹汹,卞家兄弟日子却依然按部就班,卞维武没了差事,依然带着永福门几个小子,在四马路称二爷,行为于往日并无别样,卞维文也依然在江海关当差,朝九晚五,繁忙却平淡,似乎并未受流言的影响。 “卞先生是沉得住气的人。”红梅讲。 “他应该是看得明白,这样的事体,又不是普通的家长里短,牵涉到那样一批黄金,哪个得了消息不要藏着掖着,怎么可能弄出这样的流言,这显然是有人怀疑上了卞家,但又没有证据,三十六计,有一招叫打草惊蛇,维文和卞老二不动还好,要真有异动,反而就中计了。”虞景明讲。 红梅便点头。 正说着,办公室门就敲响了,红梅起身开门,瞧见卞维文站在门外,便笑着打招呼讲:“卞先生来啦,景明在屋里。”请了卞维文进屋坐下,又让小淘上茶,红梅才转头跟虞景明讲:“大小姐,我去各家分店看看,最近虞记糕点销量有些起色,元甫这半年来很努力,他当时开贸易公司的时候认识的跑商多,这段时间又把关系找了回来,上海的市场份额被麻氏抢了不少,但周边乡镇和临县地区,倒是让元甫跑出了些眉目。” “好。”虞景明点头,红梅出门,又细心的将门关上。 虞景明同卞维文在茶几边相对而坐,窗外的老银杏正绿叶荫荫。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这人是挺奇怪的,之前没有约定,两人相处倒也自然,这有了约定,双方反而多了些生份。其实不是真的生份,是互相在意了,便反而有些放不开了。 卞维文的视线就落在窗台上,那上面摆了些橙黄的桔子皮,已经晒的干巴。 “黄岩蜜桔很好吃。”虞景明看着卞维文的视线便讲,讲完又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这桔子她吃进肚子好久了,似乎离今年的蜜桔上市也没几个月了,如此一讲,倒好似又预定了今年的新桔似的。 果然,卞维文便笑笑讲:“那等今年新桔上市,我再给你送。” 虞景明却浅笑着点头:“好。”卞维文便也笑了,笑容一如往常的疏朗,让人觉得很温和,虞景明突然又开口讲:“不好意思,上回在四马路,我语气重了点。”虞景明讲的是上回在四马路,她教训卞维武的事体。 又是几个月前的事体了,突兀的说起,会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但卞维文听来却自然而然,摇遥头笑笑讲:“维武做事不经脑子,有景明提点,我放心些,我虽是做大哥,但因为我俩个性子相差甚远,他不叫我管他,但却是服景明的。”说着这话的时候,卞维文思维便有些飘忽的想,若景明真进了他家门,倒是能管住维武的,想着又觉得有些想远了。 卞维文收了收心神,然后将手上两本册子递给虞景明:“这些是荣兴在各海关口的商贸往来账目,还有码头仓库的收支,想来景明用得着。” 虞景明接过册子,没有翻开看,只是看着卞维文:“维文晓得我要做什么了呀?” 卞维文也看着虞景明,笑笑讲:“景明既然先有封嫁妆一笔,自然就有后招,如今,不管是虞园,城北的事体,还是永福门,荣兴都步步紧逼,荣兴做初一,景明自然要报以十五……” 虞景明便笑了,卞维文也笑笑。 窗外,天更阴了,风也大了不少,吹得墙头的凤尾草往一边倒,然后几滴雨落下,之后,越来越密,永福门的牌楼浸湿了一部份,更显苍桑。 不远处的虞宅,突然就响起虞二奶奶尖锐而气愤的声音:“荣伟堂,你给我讲清楚,什么叫不把淑华接回来,虞园淑华也住不得了,是什么意思?” 虞景明神色微冷。 第二百六十三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同荣里,荣宅。 “太太,要不要摆饭了?”下人上来问荣太太。 “等等吧,伟堂还没有回来。”荣太太讲,又转头问正坐在一边的玫瑰:“伟堂去永福门要这么久的呀,怎么还没回来?” “那事体,肯定要解释的,到底是有些对不住淑华。”玫瑰讲。 正坐在厅上看报纸的荣老爷子抬眼看了玫瑰一眼,不怪外面传他们荣家宠妾灭妻,当着他们的面,玫瑰叫淑华都不叫一声少奶奶,直呼名字。当然这些东西,他也不好管,伟堂要捧着她,更何况,这位如今到底是有了荣家的骨肉了,虞家那边真不行,就和离了也是了断,只不过想到和,荣老爷子就想到了虞园,虞园的事体他也没放在心上,那是伟堂两口子的事体,但是荣兴…… “荣兴现在什么个情况啊,竟是差到要拿虞园来抵债?”荣老爷子边看报纸边问。 “没办法,爹,你也是晓得的,荣兴起身就是皮包公司,是借着荣兴钱庄并入俄亚银行拿到一笔资金,我们就拿资金投资了南汇,结果南汇一场动荡,一切都泡汤,最后还是借着六灶乡渔户暴乱脱局。不过,荣兴到现在还有许多资金压在南汇那些地上面呢,当初六灶乡渔业的投资还是拿荣兴的股权置换的,然后就是外贸这一块,有俄亚银行的资源,倒是赚了些。伟堂就拿出一部份资金投资了闸北水电,此后又被卞家老二爆出荣兴鸦片走私事件,为了摆平各方关系,荣兴又砸下去不少钱,到这里,荣兴又没钱了,后来董帮办出事,荣兴又受了一些牵连,还有为了收购董帮办被江海关扣下的荣兴股份,荣兴使不得又跟俄亚银行贷了款,至今,那一部份股权还抵押在俄亚银行呢,再后来就是码头仓库,一部份资金就是拿虞园抵押的,而另一部份资金则是拿闸北水电的股权抵押给了大仓洋行解决了,可闸北水电虽然一期工程已经完成,但收入还少,而二期工程基本停工,原先筹集的资金如今全被挪作新政府运行之用,以后还不晓得什么情形,可以讲,荣兴现在背了很多的债,当然,荣兴如今固定资产不少,外贸经营也过得去,这些债倒是不怕的,只不过最近俄亚银行查账查的紧,伟堂又想跟俄亚银行再贷点款,但因为俄亚银行的负债率太高,俄亚银行要求荣兴先结清前期的一部份贷款,才能续贷,伟堂算了算,反正虞园已经抵押给银行,就干脆用虞园抵清一部份贷款,毕竟虞园现在名声不好,从虞二爷开始,然后是董帮办,接着又是董婆,若是再加上因虞园而死的仙芝夫人,短短两三年,跟虞园扯上关系的死者就有四人了,再加上上海道还在虞园遇刺,命差一点也交待了,还有虞园如今那个半痴半呆的私生子,总归算是凶宅了,现在租都没人租,好在外国人不忌讳这些。”玫瑰解释道。 荣老爷子本来在低头看报,这会儿猛的一抬头盯着玫瑰,玫瑰便低头不语,只一手搭着隆起的小腹轻轻的抚摸。 荣老爷子叹了口气,侧过脸跟荣太太讲:“明天,你亲自去虞园,淑华愿意回来,你亲自接她回来,淑华要和离,你亲自把她送回家,给二奶奶陪罪。” 他晓得伟堂和玫瑰打的什么主意,从封嫁妆开始,虞家那边显然就已经有了和离的想法,虞家如果要和离,那虞园是必然要拿回头的,只不过伟堂和玫瑰这边,到嘴的鸭子自不能让它飞了,玫瑰一直掂记着虞园,现在先拿虞园抵了债,然后过一手,再拿到虞园就容易的多了。 只是这主意到底是太对不住淑华了点。 荣太太看着荣老爷子,想要说话,看荣老爷子脸色不太好,终是点点头。 荣老爷这时又皱皱眉头问玫瑰:“伟堂又要贷款做什么?” “老城墙要拆迁了,法国人看上城西这边老城墙这块地,伟堂觉得这是拿到永福门的一个机会……”玫瑰又道。 一听玫瑰这话,荣爷子猛的坐直身体,两眼如刀似的盯着玫瑰问:“所以,最近城北的事体就是伟堂背后在鼓动?” “老城墙这边,李总长盯着呢,法国人总要有个介入的理由。”玫瑰讲。 “哟哟,城北闹的那样,怪吓人的,怎么还有伟堂的事体呀,怎么还牵涉到法国人?”荣太太听得事体这样复杂,心里不安的讲。 荣老爷子好一阵不讲话,最后叹了口气:“你们好自为之吧……” 对于永福门,荣老爷也是念念不忘,所以,当初伟堂借枪枝事件对永福门动手,他是乐见的,只不过虞家那大丫头着实厉害,不但化险为夷,还利用卞家老二反将了荣兴一军。 所以,那一回过手,荣家又败了。 只这回不一样呀,给法国人当排头兵,那是要被戳脊梁骨的,但话又说回来,伟堂箭已离弦,这时候已经不能回头了,别的不讲,虞家那大丫头,只怕也已经箭离弦,如今情形,是针尖对麦芒,没有退的可能。 “妈,我去看看伟堂,就在街边,我这身子也正好活动一下。”玫瑰叫荣老爷子盯的有些气虚,转头跟荣太太讲,荣太太想想也对,就挥挥手,由茉莉扶着玫瑰出了荣宅。 “是不是要出事呀?”看着玫瑰出门的背影,荣太太想着城北最近的事体,又想着永福门,有些心惊肉跳。 “要么不出事,要出事就是大事。”荣老爷子讲。 “那等伟堂回来你赶紧劝劝……” “伟堂现在全听玫瑰的,哪里还能听我的话,再讲了,就凭伟堂现在做的这些,也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 开色渐暗。 虞景明同卞维文一起从虞记大院出来。然后站在老王头的茶档口,目送着卞维文转进后街,街灯映着那背影,那一刻有些安心,这个人,默默无闻,时有若无,但任何时候,你只要回头,便在那灯火阑珊处…… “哟,大姐,伟堂还在虞家吧?”就在这时,玫瑰从巷口进来,看到虞景明,连忙打招呼问,又讲:“我来看看,太太那边等伟堂吃晚饭呢……” 玫瑰这一出现,老王头茶档上就一片窃窃私语。 “玫瑰这肚子有些时日了吧……”有人讲。 “那可不,应该快有五个月了。”边上人回道。 “哟,那真是不容易,听讲那位的胎不稳,难保。如今倒是安稳了,倒是好命。” ”没看茉莉月月来拿安胎药……“边上人嘀咕。 “也是,就是那虞二小姐怎么办?听讲到现在还住在虞园,正妻弄的跟个外室似的,姨娘倒成了当家主妇了,再等孩子一出生,虞二小姐在荣家就更没地位了吧?”有人咧着嘴抽气讲。 “呵,二小姐现在还有虞园住,只怕以后连这虞园都没得住了,你们刚才没听虞二奶奶骂呀,好象荣伟堂过来是讲虞二小姐住不了虞园了……”那人说着,还啧啧两声:“还真叫戴娘子说中了……” 说中什么呢,众人心里都想,然后回味过来,眼前情形正如戴娘子讲的虞二小姐这是和离不甘心,虞园拿不回头了,不和离,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玫瑰爬到头上做窝,这口气,只怕虞家难咽哪。 “荣家做的太过份了。”有人不平的讲。 “这世道,有什么过不过份的,以前虞二爷在,虞家不比荣家差,虞荣两家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后来虞二爷不在了,虞二奶奶那到底还有戴经理撑腰,可如今戴经理坑了荣家一把,跑了,荣戴那点情份也没了,虞三姑娘又出了贪没募捐款的事体,听讲还要荣家帮着说了话才平息,这样荣家自然小瞧虞二小姐一份,更何况,这回上海光复,荣伟堂带着荣兴商团跟着陈二爷打进制造局的,,所以沪军都督府建立,荣伟堂就进了沪军都督府,听讲还当了个什么议员,以后成就只怕在荣老爷之上,如今虞家二房可比不得荣家了,荣伟堂自不会把虞二小姐放在眼里。”有人道。 “呸,三姑娘的事体,大多数还不都是大小姐在跑,大小姐平日不声不响,如今这功劳倒让荣家说起来嘴了,再讲了,虞荣两家是世交吧,荣家当初落难的时候,虞二奶奶没少帮手吧,如今一转眼,荣家又起了,反倒踩起虞家二房了,这是真正的白眼狼。”有人不平的讲,然后话风一转,又道:“二房那边的事体,大小姐不会袖手的吧,使不得这回虞荣两家还要再斗上一场……” “那倒是……”边上人点头。 众人话语声都压的极低,但依然有些只言片语飘进了虞景明同玫瑰的耳里。 “大姐,不要听别人瞎扯,伟堂这也是没办法,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俄国人和法国人斗,就拿荣兴立威,也是码头仓库那边最近收益持续减少,还有前段时间,一仓库的粮食差点就被查没了,也是如今伟堂在都督府还有些人脉才拿回头,交了不少罚款,这样一来,先前的贷款就还不上了,俄亚银行也是不讲情面的,还不上贷款就要收虞园抵债,伟堂也是实在周转不过来,大姐不要怪他。”玫瑰解释着,然后又尖了尖嘴,有些抱怨的讲:“说起来那一仓库粮食被查没,卞老二居功不小。” 这话里的意思,倒是有些怪起虞景明来。 虞景明微眯了眯眼,然后笑笑,一脸平静的讲:“犯禁了,就不要怪别人查,卞老二那是职责所在,至于别的,你跟我说不上,有事体,有伟堂去跟你家大少奶奶讲,也有伟堂去跟二奶奶解释,再不济,也是荣老爷荣太太要给个交待,是吧。” 虞景明言下之意很明显,那些话不是玫瑰该讲的,虞家这边要的是荣伟堂的解释,要的是荣老爷和荣太太的交待,玫瑰,没放在眼里。 玫瑰抿抿唇,晓得虞景明这话的意思是,她没资格讲这话,心里虽有些气,但也有些得意,翻手为云,覆手雨,她终会想办法真正拿到虞园,到时候倒要看看虞景明的脸色是不是还能象这样平静。 “差不多有五个月了,挺累的吧?”虞景明扫了一眼玫瑰的肚子,突然又讲。 “累也没办法呀,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玫瑰笑咪咪的道,透着一丝得意。 “真要等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呀?到时会有些麻烦吧?”虞景明突然有些莫名的讲。 玫瑰整个后背的汗毛孔猛的就竖了起来,只极力的平静着神色,没好气的讲:“虞景明,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巴不得我不好吧?” 虞景明笑笑不讲话。 就在这时,荣伟堂从虞宅出来,他才刚一出门,身后的大门就重重的关上,周围人看着,荣伟堂自落了个没趣,走了几步,才看到虞景明和玫瑰,他未跟虞景明打招呼,虞景明也只当未看见他,荣家大少爷和虞家二小姐这段婚姻,到今日已是图穷匕现,客气话再讲也是多余。 “你怎么过来了?”荣伟堂冲着玫瑰讲。 “吃晚饭了,妈让我来催催你。”玫瑰讲,语气还有些虚,心里还想着虞景明先前的话。 “那行,回去吧。”荣伟堂面无表情的讲。 “好。”玫瑰点头,挽着荣伟堂的胳膊肘,两人一起出了永福门。 出永福门的时候,玫瑰还在眼,虞景明实在太鬼了。 …… 夜风渐起,还有些微凉,虞景明路过虞宅,并未进门,而是直接走到隔壁13号门,戴家。戴家的婚宴酒席还没散,天井里,几张桌子,三三两两的坐着吃席面的贺客,看着虞景明进来,都挺好奇,戴谦跟虞家三姑娘退了亲,反而娶了邓家姑娘,虞戴两家结了仇,这回戴谦这婚事,虞二奶奶那边一个人也没有来,怎么反到是虞家大小姐过来了? “景明……”爱珍连忙过来招呼,戴家一家如今还跟虞家有联系的也就只有戴政和爱珍夫妇,只不过两夫妇夹在里面只怕也难为的很。 “找一间安静的房子,再把戴娘子,戴政,戴谦叫来。”虞景明跟爱珍讲。 “有事体呀?”爱珍问道。 “嗯,跟大舅有关。”虞景明讲。 一听跟公公有关,爱珍连忙先领了虞景明去了后厢房,那处比较安静,然后匆匆去叫人。 戴娘子其实看着虞景明过来的,正有些狐疑呢,结果爱珍过来,跟她讲景明找她有事体,跟戴寿松有关,大约是有了戴寿松的消息了,戴娘子便也顾不得心里的嫌隙,跟一干贺客告了罪,匆匆去了后厢房,进门时,戴政和戴谦也都过来了,戴谦还穿着大红的新郎服。 “你大舅有消息了?”见到虞景明,戴娘子连忙问,声音有些紧,到底日担心,夜担心的,哪能不紧张。 “没有。”虞景明道。 “哟,那大小姐之前是消遣我们呀。”戴娘子失望之余,便有些火起。 虞景明依然不动声色,平静的讲:“跟大舅有关没假,我就是想问大舅妈,大舅当初临走前,是不是给了你一本账本?” 虞景明直接问,她跟戴家这样的关系,直接问好,不多拉呱。 “有没有账本关你什么事呀。”戴娘子不晓得虞景明那葫芦到底卖的什么药,便没好气的讲。 “大舅是有错,但有些事体却不是大舅该背的锅。”虞景明讲,这话有些无头无脑的。 “景明,这话什么意思?”问话的是戴政。 虞景明抿抿唇讲:“大舅主要的罪名是挪用荣兴的资金放贷,也包括大舅对元甫那间商贸行的投资,说实话,如果仅仅是对商贸行的投资,以戴家的积蓄应该还得出来的吧,永福门这边集资虽然不少,但大家邻里乡亲的,戴家大舅又是在永福门住了十年的,再加上还有戴政戴谦两个,只要宽限时日,这些钱都是还得出的,大舅用得着这样背景离乡吗?” 虞景明一连几个反问,屋里一时间沉沉的,没一丝声响。 好一会儿,戴政才讲:“我查过,我爸之所以跑,主要还是几笔贷款,其中吴先生卷走的就是大头,听讲这些钱是我爸挪用了俄亚银行的头寸贷出去的,挪用银行头寸是重罪,俄亚银行追究起来是要下大牢的。” 银行头寸是用来应对支取和贷款的。一但被挪用,若是遇上不巧的事体,那是很容易引起挤兑风潮的,那就是大事故了。 “大舅只是荣兴表面的一个经理,银行头寸这东西是他能挪用就挪用的吗?”虞景明又问。 “我晓得了,大小姐的意思是真正挪用头寸放贷的是荣兴,这回事体,我爸其实是给荣兴背了锅了?”戴政瞪着眼道,一脸气氛,要晓得他爸逃走,荣兴可是报了案,讲他爸挪用荣兴的集资款,如今想来,荣兴岂不是贼喊捉贼。 “我猜是这样,但没有证据,但我想,如果真是这样,大舅应该会留下账本。”虞景明讲。 戴政便看着他妈。 戴娘子呶呶嘴,欲言又止。 “这事体也只是大小姐的猜测,我爸现在也不在家里,真实情形我无也不晓得,不管怎么说,任何事体都要等我爸回来再讲。”这时,戴谦在一边道。 虞景明看了戴谦一眼,这位进了日本洋行,倒是欲发的八面玲珑,只怕心里是不想得罪荣兴吧,虞景明笑笑,站起身来:“我就是讲讲,具体事体,你们自己看着办,那我走了。” 能拿到戴家大舅的账本自然是好,拿不到也没关系,元甫那边,当初姓吴的卷走了款子,账本却没拿走,如此,直接证据没有,间接证据还是有的,而这世间,什么事都怕查,只要有间接证据,俄亚银行那边一查,荣兴也不可能无丝毫蛛丝蚂迹。 荣伟堂打虞园和永福门的主意,来而不往非礼也,虞景明使不得也要釜底抽薪…… 虞景明一路出了13号门。 “妈,什么事也不要多想,一切都要等爸回来再讲,现在很多事情复杂的很。”屋里,戴谦又跟戴娘子讲。 戴娘子抿抿唇,然后摆摆手,冲着戴谦讲:“没事,你回去吧,香香还在屋里等你,今年是大日子,不好失礼。” “晓得。”戴谦点点头,看了看他娘,又看了看大哥戴政,转身出了屋,去他的新房。 “妈……”戴政依然冲着戴娘子叫。 “叫什么叫,我又不懂。”戴娘子挥挥手,戴政叹气,刚才隔壁虞二奶奶骂荣伟堂的声音他们也是听到的,显然,虞景明是想要对付荣兴了,本来他妈要旁观他也不好讲,但如果事情真象虞景明讲的那样,那给他爸讨个公道也是他这个儿子该做的,而且,因为三弟的事体,他们这边被虞二奶奶恨死了,如果淑华的事体,他们戴家能出点力,两家虽不至于和好如初,但关系总能缓和一点,毕竟是至亲,只他妈到底还是听的二弟的多一些。戴政心里有些闷气,便不说话,转身出了屋。 “政啊,等等。”戴娘子终是忍不住道,也起身出门,进了楼下的正屋,从梳头盒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跟在身后的戴政:“里面写的东西我也看不懂,你爸当初是让我交给你的,我还以为你爸偏心,给你留了什么资产,你要晓得,你们兄弟几个,我要一碗水端平的,所以我就留下来了,你别怪我,至于这东西怎么用,你自己拿主意。”戴娘子说着,挥挥手,让戴政出去,她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心里却是想着戴谦,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明明事关他爹的清白,戴谦却能那样事不关已,高高挂起。 “哦,看新娘子哟……”窗外,戴季扯了虞景祺爬上楼梯,扒着窗缝朝屋里看。 戴娘子气的拿着鞋片子朝窗外丢去:“戴老三,叫你不准跟景祺玩的,你还把他带来家里做什么……” “呀,叫我娘看到了。”戴季惊吓的大叫,然后推攘着虞景祺出门。 站在门口,虞景祺就看着傻傻的看着13号门口的大红灯笼。 小小子儿,坐门墩。 哭着喊着要媳妇。 要媳妇干嘛呀? 点灯,说话儿。 熄灯,做伴儿…… 斜对门的麻婶,边哄着润哥儿睡觉,边哼哼。 第二百六十四章 初夏微凉 “景祺,回家了。” 虞景明站在九号门口,冲着站在13号门口发呆的虞景祺讲。 “哦。”虞景祺看了看虞景明一眼,点点头,慢慢的走到九号门边,两眼盯着门口虞景明身后长长的背影,他便一步一挪,将小小的身子挪在背影的影暗里,然后嘿嘿傻笑。 虞景明也浅浅的笑了,这孩子有他自得其乐的方式。 想着,虞景明就带了虞景祺进门,门是半虚掩着的,门房老杨这会儿正在天井里擦洗马车,虞淑华也才穿过天井进了堂前,杨嫂接过她的外衣,挂在一边的衣架上,又匆匆去泡了茶。 见这情形,虞景明晓得肯定虞二奶奶差了老杨去把淑华接回来商量事体。 “你到底怎么想的?”果然,虞二奶奶见到虞淑华,都不及让虞淑华坐下,就扯了她一脸焦急的问。 天有些灰暗,但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堂前的灯便得有些灰蒙蒙的,映着楼梯,桌椅,窗帘,便显得有些幽幽暗暗,虞淑华站在那一片幽暗里,不啃一声。 “说句话呀……”虞二奶奶很有些烦燥的讲。 杨妈这时端了茶水上来,又匆匆下去,屋里静了一会儿,虞淑华才幽幽的反问:“那妈想我怎么样?” 虞二奶奶一时语塞,然后一脸颓然的坐下:“是呀,妈想你怎么样?妈自然是想你夫妻和美,万事顺遂呀,只哪晓得最后却是这样一个局势,当初是真不该把你嫁进荣家……” 虞二奶奶后悔了,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妈,过去的都过去了,再去说这些又有何益,再讲了,我不后悔的,因为如果没有这一遭,我不会死心,有些东西没有经历过,总会越想越美好,如今这样,挺好。”虞淑华笑笑讲。 “你这是要离婚呀……”虞二奶奶听出二姑娘话里的意思,以前,因为心有荣伟堂,自然把一切想得很美好,如今看开了挺好。 虞二奶奶心里就有些酸意,淑华还年轻,到是一幅看透世事样子,这样,并不好。再想着离婚,二奶奶心里又堵的慌,该杀的荣伟堂,讲的倒是光面堂簧,讲什么虞园就算是淑华对荣兴的投资,他再拨一成荣兴股份给淑华,讲是讲收益不会比虞园差,可虞园是固定资产,而荣兴的收益到底怎么她们又弄不清楚,再凭荣家如今这样待淑华,叫人如何放心…… “那虞园怎么办?”不离婚,虽然虞园一样没了,但有荣兴,以后还是可以争一争,可离了,虞园只怕就是肉包子打狗,隔壁戴娘子最近天天就在永福门里宣扬这个,也是在看笑话,想着,虞二奶奶便咬牙切齿,都是黑了心肝的。 虞淑华坐又沉默不语,坐在那里,手指玩着桌旗边上的流苏,虞二奶奶几次张嘴,想劝劝淑华,又实在不晓得怎么劝,。 一时间,两人竟是有些无话讲的感觉。 天井里,有脚步声响起,有些细碎,虞二奶奶斜了一眼,就看到虞景明带着虞景祺穿过天井,虞二奶奶咳了一下,面皮扯了扯,虞淑华也呶呶嘴,却也没发出声响。 气氛是有些凝的。 “喵……”小花的叫声响起,然后从二楼窜了下来,扑在虞景祺的脚步,虞景祺呵呵笑的抱起小花,然后从虞景明的背影里出来,抱着小花一步一步上楼:“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虞景明依然站在堂前,只笑笑冲着虞二奶奶讲:“二婶,三妹托人带了口讯,讲她暂时不回来了,是董璎珞那边出了一些变故,听讲成亲礼那天,被人砸了场子,讲男人外面有女人,还有了身子,女方那边的兄弟带人砸了婚礼,还绑了新郎,这事闹的整个香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董璎珞心情不好,三妹想多陪董璎珞点时间,怕她出事……”虞景明讲。 虞二奶奶心情正烦,听虞景明这话,便有些发泄的讲:“她怕董璎珞出事,就不怕我这个做娘亲的出事呀……” 这话虞景明自然不回, “大姐,坐,吃茶。”虞淑华立起身请虞景明坐,又让杨妈上了茶,这才跟虎二奶奶讲:“妈,你明晓得三妹不是那样的,董璎珞发生这样的事体,只怕也是触了三妹的隐痛,她两个说的来,互相宽宽心是再好也没的人。”虞淑华讲。 虞二奶奶叹气,这她哪里不晓得,她只是心烦。想了一下,又轻头问虞景明:“那她有没有讲什么时候回来?” “这倒没太讲,不过,我听绍英讲过,董家那边也怕董璎珞出事,正好最近香港正筹立香港大学,董家就捐了一笔款子,想送董璎珞再进学读书,当是散心,董璎珞要读书,只怕三妹也会有些想法……”虞景明说着,顿了一下,又讲:“这个应该过后还会有信,二婶等等会有消息。” 其实虞景明是晓得的,虞淑丽已经通过董家报名了,接下来只是取不取的问题。 “她还要读书呀,这得几年吧,她是不想回上海了呀,为了戴谦,她还能一辈子不回上海不成,不成器的东西。”虞二奶奶气的拍桌子,她也是晓得,三姑娘对戴谦只怕还是在耿耿于怀的,所以,干脆借了读书,在香港多呆几年, “妈,你晓得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多学点东西总是没错的,你身边不是还有我吗,不管离不离婚,也不过同荣里,永福门两条街面,没有什么顾不到的。”虞淑华劝道。 话题又回到了虞淑华同荣伟堂的事体上。 一时之间,屋里又静了下来。 “妈,虞园的事体,我想跟大姐谈谈。”虞淑华这时也不在回避了,站起来冲着她娘亲讲,她这话里,也是想让她妈先回避一下,她妈性子强,不愿给大姐低头,而她使不得得求她大姐,妈在这里,只怕会难堪。 虞二奶奶脸色不好,动了动嘴,终未反驳,说了句:“那你们聊,我累了,回屋休息。”虞二奶奶说完,就转身回了屋里,门重重着上。 天,完全的黑了,因为天黑,屋里的灯光显得更明亮,杨妈端了两碗酒酿圆子上来。 堂前极静,只有夜风刮着树叶的声音。 虞景明同虞淑华两个默默的吃着汤园,桂花芝麻馅的,清甜带着桂花香,立时让人食欲大开,一碗汤圆一会儿就吃完了。 放下碗,拿手帕擦了擦嘴,杨妈又上了茶,虞景明缀了一口,看淑华也吃完了,就开口闲聊似的问:“玫瑰肚子里的孩子早没有了,现在是假怀孕?” 虞淑华很惊讶的抬头:“大姐如何晓得?” “李大夫上回来给景祺看病的时候曾讲过,玫瑰的胎不稳,也正是这个原因,茉莉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到李大夫家去取保胎药,我又听翁姑奶奶讲,好几回,茉莉来取保胎药,李大夫不放心,想去给玫瑰看看胎儿情况,毕竟保胎药也是药,如果胎儿有好转,自不能常吃,可每回茉莉都借口拒绝,这就奇怪了,玫瑰用保胎药自然是想保胎儿,可为什么李大夫要去查查胎儿情况,玫瑰又不理了呢?” “大姐就是因为这些猜测?”虞淑华反问。 “当然还有你,我猜想,玫瑰假怀孕的事体伟堂是晓得的,对吧?其实这事体我本来也没有多想,不过,最近二妹的行为也有些让我疑惑,玫瑰怀孕,被荣太太接进主屋,这事体虽然在我们虞家来讲是不能容忍,但其实从子嗣方面讲,荣太太虽有些过份,但也可以理解,毕竟很可能是长孙,这些以三妹的性子,或许心里会有疙瘩,但过后,只要荣家说说好话,大体也会过吧?”要晓得,当初,玫瑰在二妹新婚夜进荣家的门,二妹都忍了。 虞景明看着虞淑华讲。当初,她让虞宝珠出面封嫁妆,是虞家的表态,但同时也是留了后路的,毕竟出面的是虞宝珠,永福门上下谁不晓得,虞家姑姑那本就是胡搅蛮缠的人,荣家只要给个说法,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说开了也就过去了。 而这才是符合淑华那性子的。 虞淑华笑笑讲:“大姐是最了解我的。” “可事情最终没有过去,反而决裂了。”虞景明边啜口茶水边继续讲。 事实上,虞淑华根本没有给荣家和解的机会,虞淑华之所以留在虞园,不是因为玫瑰的事体跟荣伟堂闹脾气,是师徒大义在前,董婆病重,她伺候在病床前,大义在前,荣家也不好非要虞淑华回荣家。之后董婆死,淑华又是以她自己的名义给董婆治丧,还为董婆守了七七四十九日,这里面可没荣家什么事,这样的行为,到底是眼里没有荣家了,也因此,荣家在后来对淑华也就置之不理了。 虞淑华坐在那里,神色怔怔的发呆。 “起先,我也是以为你是因为荣太太抬了玫瑰进正屋,要弄两头大,心灰意冷才这样,我也是支持的,可就在刚才,玫瑰过来找荣伟堂,站在巷口,看着她隆起的肚子,我瞧不得她那一脸得意的样子,本也就是想恶心她,就故意诈了她一句,玫瑰表面还算平静,她的手下意识的握了起来,手上青筋都爆出来了,我就晓得我诈对了,也就是这时候,我突然有些明白了,玫瑰有身孕是一个契机,这点李大夫不会看错,但也正因为李大夫不会看错,所以,他诊断的胎儿不稳也是不错的,玫瑰的胎儿可能根本没保住,只是玫瑰之前借着怀孕制造了虞荣两家的矛盾,把你逼到不好回荣家的局面,但如果流产的消息传出,你自可保住脸面,顺理成章的回荣家,还可以看她笑话,这是玫瑰不想看到的。所以,流产的消息一直保密,只是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可能瞒过枕边上,更何况一瞒瞒了近五个月之久。所以,我断定,这事体荣伟堂应该晓得,也正是因为荣伟堂晓得,却还故意帮着玫瑰瞒着大家,把你逼入不尴不尬的境地,他这等于是在帮着玫瑰赶你出荣家,这才是你对荣家真正心灰意冷的原因,你说过的,你要看个结果,这就是你看的结果,是的吧?”虞景明叹口气讲。 “大姐晓得,我是个痴人。”虞淑华自嘲了一句。 “这我就是有些奇怪,你是怎么晓得的?”虞淑华笑笑问,要晓玫瑰这事体瞒的紧的很,连荣太太都不晓得,淑华却是自玫瑰怀孕后,就再也没回过荣府,她如何晓得。 “很简单,玫瑰流产的时候进了医院的,我当时就在医院里照应董婆,正好看到她的诊断书,当时荣伟堂陪着玫瑰的……”虞淑华深吸一口气讲。 “你为什么没想过拆穿……”虞景明又问。 “拆穿没有任何意义。大姐也晓得,我要看着结果,如今结果出来了,自该我决断了。”虞淑华讲,她就是要看个结果,如今这样的结果虽然让她心寒,但其实也已经有了心里准备,承受起来也不太难,这事体,她要感谢大姐,成亲那天,大姐就说过,万事未谋胜,先谋败,做好最坏的打算总不至于在坏事来临前,手忙脚乱。 “大姐,对不起,虞园的事体我自己出面,好吗?”虞淑华这时一脸正色的冲着虞景明讲,她晓得,大姐出手必是雷霆手段,只不过,她虽然决定离婚,也晓得荣伟堂打虞园的主意,但只要能拿回虞园,她依然想求个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之局。 而且她在四马路那边,听过一句话很有意思——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 那么她倒也想看看,荣伟堂还要怎么样疯狂。 她晓得她有些傻,但古话有一句话,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她愿意做傻子,因为傻子快乐,而疯子痛苦。 虞景明看着虞淑华,点点头,笑笑:“好……”这本就是虞淑华自己的事体。 就在这时,大门又吱呀一声响起,戴政推门进来,他手里拿着账本,虞景明便晓得,戴娘子那边终是把账册交出来了。 虞景明笑笑,账册在了,那荣兴的生死就握在了虞淑华的手里。 …… 第二百六十五章 人生一场戏 虞景明跟戴政打了个招呼,就上楼去了,虞园的事体,虞淑华既然出了面,虞景明自不用多管。 二楼小厅里,灯光略有些昏暗,上海电力是非常不足的,因此电灯便总是有些昏暗。 八仙桌上,摆着饭菜,上面盖了苍蝇罩,苍蝇罩下,几样小菜,窗边的长条桌上,还摆了一只碳炉,炉上炖了一钵汤,应该是腌笃鲜,虞景明闻到腌笃鲜汤的鲜味了。 翁姑奶奶坐在长条桌边纳鞋底,虞景祺扒在一长方凳上练习描红,是虞淑丽送的描红本。 “灯光太暗,景祺把描红本收了。”虞景明冲着景祺讲。 虞景祺回头,看了看虞景明。然后就站起身来,默默的收拾着描红本,又抱着描红本回屋里,小花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景明上来啦,还吃点不?今天的汤鲜的很。”翁姑奶奶晓得虞景明先前在楼下吃了点心,就问道。 “肚子饱的,饭就不吃了,喝碗汤。”正是鲜笋上市的时节,虞景明是顶喜欢喝腌笃鲜的汤的。 翁姑奶奶就拿了青花瓷碗,舀了一碗汤,汤是奶白色的,几块笋片,几片咸肉,再加几块小排,咸,鲜,香。 虞景明吸了吸鼻尖,小口小口的喝着,又问翁姑奶奶:“夏至和小桃呢?” “夏至去元甫那儿了,她今天放假,小桃在楼下帮杨妈搭把手。”翁姑奶奶讲。元甫如今依然住在四川路那边,夏至跟他的关系早就定了下来,所以每旬放假,夏至便会过去跟元甫聚聚。 而楼下,自小喜跟三姑娘去了香港,厨房里就只有一个灶娘,红梅问过杨妈,楼下要不要再添个下人,只这段时间,二姑娘的事情弄的二奶奶心情烦燥,常常发脾气,杨妈担心这时候请人,反而不好。最后红梅就安排小桃给杨妈搭把手,平日里一些浆洗什么的,夏至再搭把手,楼下也就没什么活了。 虞景明便点点头。翁姑奶奶这时又冲着楼下抬抬下巴,略压低声音问虞景明:“楼下怎么样?” 虞景明便也朝楼下望了望,楼下这时还隐隐传来戴政同虞淑华的说话声,内容自是听不真切的,虞景明晓得翁姑奶奶问的是二姑娘同荣伟堂的事体,以及虞园的事体。 “这回要离婚了。”虞景明讲。 “真要离婚了呀?”翁姑奶奶有些叹息,虽有些意料之中,但这年月,一个女子离婚,到底要被人指指点点的。 “那虞园呢?真拿不回来了呀?”翁姑奶奶又问。这段时间戴娘子天天在巷子里宣扬,虞园落进荣大公子的口袋,那是肉包子打狗拿不回来的。 虞景明摇摇头,正要说话,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红梅掀了帘子进来。 “回来啦,快吃饭。”翁姑奶奶照应道,红梅洗了手,舀了碗饭坐在虞景明对面,然后压低声音讲:“大小姐,我刚才上楼,听到楼下戴政和二小姐说话,二小姐讲,虞园的事体她自己出面?” 虞景明抿了口汤,点点头。 “二姑娘先前已经把虞园的事体托付给大小姐了,怎么这时突然又接手?”红梅有些不甘心的讲。 “你这什么话,虞园本就是二姑娘的,景明若出面,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二姑娘自己出面倒是正好。”红梅话音未落,翁姑奶奶便接了话讲。 虞园一出事,翁姑奶奶就晓得这事体景明得出面,一来当初有二小姐的托付,二来,景明是虞记的当家人,二爷走时是托付了景明的,景明怎么也要出面做这个主,本来这都是顺理成章的,只是景明当初跟荣家有那么一段,如今再出这个面,扑风捉影起来,到最后不定歪成什么样子,如今,二姑娘自己要出面,翁姑奶奶倒是松一口气。 “我自然晓得二姑娘出面是最好的,只是二姑娘那性子,我怕到最后,便宜了荣伟堂不讲,虞园还拿不回来。”红梅抿抿唇讲。 她之前跟大小姐是分析过的,虞园正如戴娘子在外面宣扬的那样,它之前就已经抵押给了俄亚银行,如今荣兴资金出了问题,银行要封虞园是合理合法的经济手段,而荣兴这边,虽然荣伟堂用了点手段,但当初二姑娘拿出虞园抵押也是自愿的,还分了码头仓库的一点股权,这种情况下只能算做投资,投资自是有输赢。 可以讲,在虞园的事体上,荣伟堂算计的是滴水不漏的,所以,大小姐早早就埋了伏笔,董家出事时,大小姐收购了董家荣兴的股份,这样,虞记也算得是荣兴的股东之一,做为荣兴股东,虞记对荣兴是有监督权的,荣兴几次对虞记出手,虞记这边暗里也有防范,荣兴的账目虞记这边大体都心里有数,再加上卞先生补充的,这里面暗账不少,凭着这些,大小姐就可以联合荣兴剩余的几家股东,对荣伟堂提出问责,更何况还有戴家大舅那事体,戴家大舅的事体只要一爆出,只怕俄亚银行首先就要问荣伟堂的罪,私下挪用头寸放贷,是要坐牢的,而她们合计的意思就是趁这个时机,虞记收购荣兴,这是釜底抽薪,拿到荣兴,虞园自然也就不成问题。她们也计算过几率,在有心算无心之下,有七成成功的把握。 只是如今,由二姑娘出面,以二姑娘的性子,她不可能对荣兴和荣伟堂出手,所以,二姑娘是求个好聚好散,只大小姐一番心思全泡了汤,红梅倒底是有些不甘的。 翁姑奶奶自不晓得这背后还有这些谋划,啧啧嘴,也实在不晓得说什么,这些东西她实在不懂,只重重叹气。 “没那么严重。”虞景明笑笑讲:“有些事体现在还不好讲,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再看看就是了。” 虞景明说着,放下碗,起身倒茶的时候,看到方桌上有一叠报纸,首页是加黑的粗体标题——《大借款》,断送我新造之民国。 这就是最近闹的沪上纷纷扬扬的大借款事件,大借款事件是指袁政府欲跟六国银行财团贷款6000万英镑事件,这钱自是不好借的,六国银行财团要求袁政府以盐税抵押,还要求未来五年债券的独家发行权,这是一份卖国条款,一经公布,自然引得全国上下一片哗然,民立报就直接开骂,讲参于谈判的财政总长熊先生是“断送吾新造之民国”,是“亡国罪魁”。而俄亚银行,做为六国财团中的一份子,自也承受沪上的汹汹舆论,这个时候俄亚银行那边压力应该也是不小的。 虞景明想,这个时候收购荣兴,其实倒也不是最好时机,毕竟荣兴牵涉着俄亚银行方方面面的业务,筑路,债券发行等等,荣兴一但动荡,俄亚银行必也要受些牵连。 其实这一回俄亚银行内部的资金清算,虞景明是有一些疑问,以俄法两国的资金清算组盘查,会查不出荣兴在头寸上动的手脚?如今仅仅让荣兴减少负债,有些轻描淡写了一点。 所以,虞景明猜测,荣兴在头寸上动的手脚,俄亚银行不是没查出来,而是俄亚银行内,俄法两国内部的权力调整没有达到平衡,为了俄亚银行内部权利调查顺利过渡,所以,才暂缓对荣兴动手。 可以讲,现在荣兴已经站在悬崖,只荣伟堂尚不自知。 所以,二妹出面还是最合适的。至于二妹最终能不能拿回虞园,虞景明倒是不担心的,荣伟堂是聪明人,凭着她交给虞淑华的那些账册,荣伟堂会晓得怎样选择。 “当当当……”楼下的钟敲了九下,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楼下,大门吱呀一声响了,然后是虞二奶奶的声音传来:“怎么,这晚了还要回虞园呀?” “要回的,只有明月在虞园,我不放心。”虞淑华讲。 “那我跟你一起过去,我倒也要看看荣伟堂要弄什么鬼。”虞二奶奶依然愤愤的讲。 “妈,你不要去,我讲了这事体我自己处理。”虞淑华低声的讲。 虞二奶奶看着二姑娘,嘴皮动了动,想要再说,终是没有出声,淑华同荣家这门亲事当初是她一力要订下来的,这样的结局,淑华嘴上讲不怪她,但心里只怕终是有些怪的。 虞二奶奶一时无言,不晓得再说什么,气氛便有些凝。 “二奶奶,我送淑华过去……”一边戴政缓解气氛的讲,说说:“再讲那边还有莫守勤师傅呢,别外还有润生他们,还有翁冒这两天也在那边,二奶奶放心。” 景明虽然不插手这事体,但有翁冒在,也就代表着虞记。这是给二姑娘撑腰的。 “那好,那就交给你了。”虞二奶奶只好跟戴政讲。然后送两人出后,之后就一直站在走廊上。 “小花,小花……”二楼,只一转眼,小花就不见了,虞景祺四下里叫着,然后楼下的走廊处就响起一声浅浅的猫叫。 自虞淑华离开,虞二奶奶便一直站在那里,那声猫叫就自她脚边传出,虞二奶奶就踢了踢,小花喵了一声,跳上一边的窗台。 夜风起,虞二奶奶在走廊里站了一夜。 二楼,虞景明坐在窗边的书桌上,盘着账,也是一夜。 虞园,虞淑华给自己换了一身正装,然后坐在窗前,同是一夜。 荣宅,玫瑰睡的迷迷糊糊的,半夜惊醒,就看到荣伟堂靠坐在床头,抽了一夜的烟。 后街卞家,卞维文坐在书桌边,磨了墨,又拿了一本空白册子,然后伏案书写了起来,这一写也是一夜。 总之,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 清晨,虞景明洗了一把脸,站在阳台上活动了几下,整个人便精神多了。 “卖报,卖报,内阁总理唐先生辞职啦……”外面巷子里,报童挥着报纸从巷口进来。 虞景明听着,不由挑了挑眉,唐先生辞职了?这新政府建立以来,各方大员如同走马观花。 “给我一张……”巷子里,立刻就有人拦下报童买了报纸。 “哟,唐先生好好的怎么辞职了?”钱六叔边把他的剃头挑子支起来边讲。 “还不是因为督直事件。”赵明一手端着饭碗,跟麻河北等人一起围着看报纸,听到钱六叔问,便接口讲。 督直事件,虞景明也是晓得的,这事件闹了有一段时间了,影响甚远。 当初南北和谈时,黄先生同意放弃出任陆军总长的条件就是由王芝祥出任直隶总督,袁北洋同意,之后由内阁签发委任令,前不久,王芝祥就要履职,就在这时,北洋系军阀突然发难,联名抗议,反对王芝祥出任直隶总督,而以此为由,袁北洋便改任王芝祥为南方军队宣慰使,这个改任是没有经过内阁直接发布委任令的,这完全违背了临时政府约法中责任内阁制的原则,这种情况下,做为了内阁总理的唐先生辞职也就不那么意外了。 “嘿,这时局只怕又要乱了。”红梅这时也凑过来,跟虞景明一起看着外面巷子里,嘀咕的讲。 巷子里大家也是议论纷纷:“可不是就要乱了嘛,还有大借款事件呢,报纸上都讲,这协议一签,这民国之精神也就名存实亡了。”讲的人也一脸叹息。 “说到大借款,俄亚银行是属于六国银行团的吧?”这时,嘉佳正从菜场下班回来,路过茶档,就停下来听了两句闲话,这时就插话讲。 “有的,怎么了?”一边有人问道。 “呵,可出大事体了,早上菜场有人送菜去四马路那边的酒楼,听讲俄亚银行的人请了巡捕出面,要接管虞园。”嘉佳一脸气愤的讲。 “这不奇怪,昨天荣伟堂不就是来跟虞二奶奶讲,让她劝二小姐回荣家,讲虞园住不得了,我听讲正是为了这资大借款,俄亚银行内,俄法两国经理都在清算资金,荣兴负债太大,银行要求荣兴减负,荣伟堂这才拿了虞园抵债,也是做的出来,荣家要是待二小姐好,这抵债了也就抵了,终归是一家人,如今荣家待二小姐这样,那虞园也吞得下?不怕消化不良呀。”桂花嫂两手插着她的水桶腰,没好气的讲,荣家那样的,还真叫人看不上。 “这一下,虞家二房这边要吃大亏了。”有人就讲,二姑娘那软绵绵的性格,哪里是荣伟堂和玫瑰的对手。 “呵,这事体,大小姐没有出手呀?我听讲,当初二爷走的时候,是托付了大小姐的吧。”一边平婶子撮撮嘴讲,抬抬下巴朝九号门的二楼望望讲,那位大小姐还在阳台上转着脖子呢,倒好似没事似的。 “她出什么手,这会儿正好看笑话呢,当初可是她先定的荣伟堂,那时荣家在上海滩也是家大业大的,二爷和二奶奶实是一片苦心,可她闹了那一出,倒好似二爷二奶奶是打永福门的主意似的,为了表明清白,二奶奶和坚持定了淑华和伟堂的亲事的,本是好事一桩,可惜老天爷是瞎子,一场好好的婚事,最后落成这样,虞景明不正好看好戏嘛,她心里不定得多扬眉吐气呢,可也不想想,她当初那一闹,让荣家跌了多大的脸面,荣家心里能没有疙瘩,要我看呀,荣家这样冷待淑华,这不定还是她虞景明造的孽呢……”戴娘子依在门口,尖着嘴讲。 “呵,戴娘子这倒又跟二奶奶卖起好了,什么时候都不忘踩人一脚,若是大小姐这回真出了头,只怕戴娘子嘴里又要讲大小姐手伸的太长,别有用心什么的了。”红梅听到巷子里戴娘子的话,愤愤的讲。 虞景明笑笑,这世间很多的事体就是这样,好坏对错不在于真实,而在于别人怎么认定。 既然都讲她看戏,那就看戏喽,二妹唱的这出戏应该是精彩的,只不过荣伟会和玫瑰会有些难受。虞景明微眯着眼想着。 天又有些飘雨,这时节,上海总有些雨绵绵的。 这时节,也不过辰时刚过,四马路虞记分店门口和虞圆外面都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一大早,俄亚银行经理威廉出面,带着巡捕来接受虞园,听讲是荣兴欠债,荣伟堂拿了虞园抵债,呵,荣兴那么多的资产,如今却偏偏拿虞园抵债,荣伟堂那也是司马昭之心了。 “呵,俄亚银行这是给荣兴站台呀?”斜对面米铺老板娘咧着嘴问,作为女人,她自是看不惯荣伟堂这样宠妾灭妻的。这是为虞二小姐抱不平。 “什么为荣兴站台,俄亚银行跟荣兴是一狼狈为奸,你们晓得不,前段时间的城北壕沟租户动乱事件,背后就是荣兴同俄亚银行鼓动的……”人群里又有人一脸气愤的讲,立时引得一片同仇敌忾。 威廉瞧着这势头有些不太对,心想着今日这事体,看来不能来硬的,具体行事,还要看看。 这时,虞园门开了,虞淑华带着明月站在门里,笑笑,领了众人进屋,又让明月上了茶,也不多话,直接拿出了一封离婚申请书跟威廉讲:“威廉先生,我跟荣公子正商谈离婚事宜,这虞园是我的嫁妆,离婚期间,应属于争议财产,是不能用来抵偿荣兴的贷款的吧?” 这虞园本来就已经抵押给银行了,平常情况,威廉自不会理会虞淑华这些,但如今情形不对,大借款事件之下,中华百姓对各外国银行产生了抵制情绪,这不利于银行的经营,而荣兴,虽然负债大,但资产也不少,真要抵债的话也不是只有虞园一处,而这回荣兴却只拿出最具争议的虞园,显然的,这里面有荣兴打的小九九,再加上如今这离婚申诉书,这等情况,威廉觉得他倒不如先退一步观。 “荣经理,这种情况,银行不好直接对虞园动手,这是你的家事,你们先私下解决一下吧。”威廉喝了口茶,斟酌了一下,转头跟荣伟堂讲,这话里是有置身事外的意思了。 荣伟堂沉思着,淑华要离婚,他心里是有数的,所以他才先一步对虞园下手,而虞园在之前就已经抵押给了银行,他本以为俄亚银行这边是不会理会什么纠纷的事体的, 如今看来,有些事体倒是他料差了,只盯着小局,忘了一个大局,如今因为大借款的事体,整个上海抵制洋人的情绪比较重,银行这边为了保证大借款的顺利达成,倒也谨慎的多。 不过,便是这样也没关系,反正虞园是已经抵押的,除非他这边用另外的资产抵换,淑华想用离婚一招拿回虞园也是不可能的,大不少,虞园维持现在这种状况,以后再徐徐图之。 想着,荣伟堂便冲着虞淑华讲:“何必闹这样呢,心里有怨我们可以开诚布公的谈,离婚终是不好的。” 荣伟堂这看似平淡的话,却把虞淑华推到了不利的一方。荣伟堂这话的意思显然是讲,因为玫瑰有孕一事,虞淑华心中有怨,才抬起离婚说事,却轻描淡写的把他谋夺虞园的心思甩到了一边。 玫瑰站在荣伟堂身边,这时也好似诚心诚意的劝道:“少奶奶,我搬进正屋,也是太太的意思,我这身子不行,太太也是为了便于照顾,少奶奶若是心里实在不舒服,那我搬出来就是。” 虞淑华笑笑,心想,这两人倒真是一唱一和,论嘴上工夫,她肯定是讲不过荣伟堂和玫瑰的,那就不讲,只谈事体,便轻轻的讲:“那就谈谈。” “谈谈。”荣伟堂也讲,然后跟威廉先生道:“威廉先生稍候,我们先谈谈。” 威廉先生便摆摆手, 虞园二楼,荣伟堂和虞淑华相对面坐,玫瑰坐在荣伟堂的身边。虞淑华只沉默不作声。 “要怎么谈?”荣伟堂先开口,虞淑华看着荣伟堂,笑笑,站起身,走到一边拿起一只手提包,打开手提包,拿出一本账册,虞淑华把账册递给荣伟堂,她坐下继续慢慢喝茶。 荣伟堂先是狐疑的接过账册,然后一页一页的翻,边翻那脸色就越来越难看,玫瑰瞧着不对,也凑上前,那脸色自也铁青起来,好一会儿,又冲着虞淑华一脸嘲笑的讲:“这真是不叫的狗咬人哪。” 虞淑华不讲话。 荣伟堂没想到戴寿松还留下这样一本账册,他合上账册,脸色也恢复的自然,只眼神中还有些恼怒,他是真没想到淑华还有这一招,便压着怒意讲:“你大舅是畏罪潜逃的,他现在又不在,就凭这一本账册能说明什么?” 反正戴寿松现在又不在,他一切都可不认,甚至可以指认虞淑华这边私造账册嫁祸。 虞淑华有些紧张的抿抿唇,她到底不惯跟人这样直接对抗,只是她也晓得,今天这一局她必须打下来,要不然,就真要被别人剥皮拆骨了。想着,虞淑华又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几本账本,依然一声不响递给荣伟堂,这些账册都是大姐交给她的,全是荣兴的账目,里面自也有不少暗账,只要一公布,荣伟堂就要面对荣兴股东的问责了。 荣伟堂只翻了一下就猛的一下站起身来,瞪着虞淑华:“你这什么意思?” 虞淑华沉吟了一下,才抬头冲着荣伟堂讲:“好聚好散吧,虞园我是一定要拿回来的,码头仓库的股份和荣兴的股份我都不要,有些路既然走错了,那就回头,回到原点,换条路再继续走。”虞淑华说着,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协议,是虞淑华以码头仓库的股份以及荣兴的股份交换回虞园的协议,然后虞淑华又把之前那份离婚协议书推到荣伟堂面前,讲:“不要让我大姐出手。” 虞淑华说这话时其实是好心,真逼到虞景明出手,荣伟堂这些年经营的荣兴就要易主了。 “你威胁我?”荣伟堂一脸通红的道,实在这个坑栽狠了。 “你怎么想就怎么是吧。”虞淑华是真的太累了,心累。 玫瑰在一边脸色也难看的很,她没想到本来谋算好一切,突然一个翻转,倒是她和伟堂被动了,她晓得这背后是虞景明的手笔,虞景明便是人不出现,也让她难受的很。 玫瑰晓得,她和伟堂其实是败在虞景明手上,这些账目,虞淑华搞不到,再则若是没有虞景明,虞记为后盾,凭虞淑华,便是有这些也动不了荣兴。 玫瑰咬着牙,虽然讲,荣伟堂同淑华离婚,她终是成了荣家大少奶奶,她也还是赢家,但如今情形,还是让她跟吃苍蝇一样难受。 “好……”荣伟堂拿起笔签了字,这个字他不得不签。 “为什么这样绝?你晓得拿虞园抵债也是没办法的,但有荣兴,有码头仓库的股份,你并没太大的损失,如今这样,好看吗?”签完字,荣伟堂依然有些不甘心的问虞淑华。 “一月十九那天,我在医院里。”虞淑华死死的盯着荣伟堂,然后一字一顿的讲。 荣伟堂还没反应过来,一边玫瑰就猛的一抬头,盯着虞淑华,荣伟堂记不太清那天的日子有什么事情,她却是清清楚楚的记得的,那天是她流产的日子,这样讲,虞淑华其实从开始就知道,难怪昨天,虞景明那样说话。虞家姐妹还真沉得住气。 荣伟堂这时也才反应过来,有些心虚,嘴皮呶了呶,想要讲什么,终是没出声,嗓子干的很。 “伟堂,我肚子痛……”玫瑰这时捂着肚子,靠着荣伟堂讲,心里却想着,荣老爷那里还想要补偿虞淑华了,虞淑华那也别想了,如今这事件,她难受,自也要恶心一下虞淑华。 荣伟堂看了虞淑华一眼,叹气,然后扶着玫瑰出门,出门的时候,眼神不敢跟虞淑华对视,这事体,终是他理亏。 虞淑华看着两人离开,一动不动,如戏文上所讲,人生如戏,只是戏还未散场,谁又能晓得谁输谁赢。 …… 雨越下越大,到了傍晚,虞淑华同荣伟堂离婚的事体便已传遍了永福门。 桂花嫂穿着蓝花祺袍,水桶腰更粗了,这会儿依在老王头的茶当说的口沫横飞:“我听我家小子讲了,虞二小姐跟荣伟堂离婚了,虞园也拿回来了,虞二小姐还在虞园门口贴了招聘启示,要招两个手脚麻力的媳妇,要重开董婆私厨呢。” “哟,那是好事。”有人应和着讲,也有人叹息:“虞家三姐妹的婚事就没有一个是顺的。” 众人都议论开了。 “我可听讲,那是荣公子讲情义,把玫瑰在法租界的小公馆拿出来抵换了虞园,这才从银行拿回虞园的,为这个,玫瑰气了进医院,听讲流产啦……”麻油婆也凑上前讲。 “呀,那这一下,荣太太不要恨死虞淑华了呀……” 卞维武腰上扎着武装带,带着永福门的一帮小子从巷口过来,人人腰间都扎着武装带,一个个精神的很,这一进永福门,卞维武听着人议论,便没好气的讲:“这又关人家虞二小姐什么事,说荣伟堂讲情义,真是鬼话,要真讲情义,就不可能有银行接收虞园这事体,这回城北壕淘租户动乱的事体,背后就是荣兴搞出来了,为的什么呀,晓得吧?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想要扩充地盘,人家就看准老城墙周围这一片地方了,荣伟堂这是给人探路呢,可这样反倒打草惊蛇了,刚刚民政总长已经出告示了,重启老城墙拆除工程,救火队,商团都出动了,这回可没什么商量了。” “呵,那这回李总长是动真格的了……”麻河北讲,他身边,乔翼站在那里若有所思,看来城北那边的人闹的太过火,他们城西这边要有心里准备,他倒也不求别的,城外壕淘填了就填了,他只愿能在永福门这处租几间房屋住下。 “王叔,给我倒碗茶……”卞维武又挤到茶档前跟老王头说笑。 “哟,你几个这是唱了什么把戏回来?”一边翠婶边看几人穿着,打趣的问道。 “宋先生今天在码头那边演讲,我们去给宋先生扎场子。”麻喜笑嘻嘻道。 “呵,能的呀,宋先生要你们这些人扎场子呀……还不是有些人,厚着脸皮要凑上去。”平五从巷尾过来,哼着声嘲讽的讲。 “我们便是厚脸皮凑上去,那凑的也是宋先生,不像有的人,厚着脸皮子凑到东洋人跟前,看在我们曾经也是兄弟一场的份上,我提醒你啊,东洋人做事太过火了,你们麻氏里面一些工人怨言不小,别晓得就尽巴结东洋人,将来,工人真闹起来,东洋人一抽腿,你夫妻两个可脱不了身。”卞维武哼声讲。 “呵,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哪。”平五冷哼的回道。 卞维武耸耸肩,反正提醒了,他也仁至义尽了。 雨渐小,只有丝线似一点,天也昏暗了,先是永福门巷口的灯亮,然后圆门洞的灯亮,之后各家灯火渐起。 “维武,家里给你留饭了,你快去吃,一会儿要冷了。”卞维文这时拿着水瓶从圆门洞过来,先跟老王头打听招呼,又跟卞维武讲。 “晓得。”卞维武讲。 虞景明这时才从虞记出来,时局乱,生意越发的难做,虞景明也就越忙。 “大小姐,才下班呀?”翠婶跟虞景明打招呼。 “是呀,给我来包茴香豆。”虞景明冲着翠婶讲,又跟卞维文打招呼:“维文吃过了吗?” “吃过了。”卞维文讲,也问:“景明还没吃吧?” “刚才在作坊里吃了一肚子糕点,倒不饿。”虞景明笑笑,虞记每年都要推出新品,每一样新品她都要一一尝过。 “对了,天蟾戏院那边今晚有魔术表演,还要放《武昌起义》的纪录片,我有票,维文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虞景明又笑着讲。 “好呀。”卞维文笑笑讲。 “大哥,水瓶给我。”卞维武笑嘻嘻的抢过他大哥手上的水瓶,才一步一晃的回后街。 卞维文就跟虞景明两人肩并肩,一起出了永福门。 出永福门的时候,卞维文拢着手,回头看着永福门的牌楼,然后才有些担心的讲:“我听讲,法租界这边已经跟政府提交了租界扩充协议了,暂时还不涉及永福门这边,但私下商议的时候也提及过。” 虞景明点点头,这消息她也得到了,这也是民政部那边不顾城北壕沟租户的压力,重启老城墙拆除工程的原因之一。 虞景明也回头,看着永福门,风雨又大了些,而风雨之中,是永福门的万家灯火。 第二百六十六章 纷纷扰扰 转眼就是腊月,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城北老城墙的拆除工程已经完工,北城外的壕沟也填埋了一半,接下来就是城基路面工程,暂定为民国路,由老西门经过整个城北到小东门为止。之后,便是由小东门环绕城南,经过小西门,到老西门为止的这一段路。这段路暂定上名为中华路。 因着快过年,民国路的路面工程暂时停工,要等过完正月十五会继续开工。 而整个腊月,薄薄的雪连下了三四场,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天气才转晴。 雪后初晴的天气,阳光就显得特别的明亮,刚过午,虞景明和翁冒带着小桃和润生两个给永福门各家各户送年节礼,主要就是一些糕点,主要也是借这个机会熟悉一下永福门各家租户,当然,有在虞记上班的租户家庭还会有一个红包,以及一些米,面,肉。这是惯例,当然,家里没在虞记上班的,除了糕点,别的就没了。 虽是意料之中,拿到的依然欢喜,没拿到的便有些酸溜溜。候着虞景明带等人进了后街,麻油婆用手指戳戳手上的糕点:“就一点糕点,不定还是卖不掉的,拿来糊弄人,一个个好似天大恩惠似的。” 麻油婆脸上表情有着不屑,只眼神却直勾勾的盯着春娘,以及春娘脚边物什,心里飞快的计算价钱,按现在物价,这里面开销可不小,虞景明倒是舍得。 “那你别要啊。”麻婶媳妇儿春娘一边把红包揣兜里,又让麻喜把米,面,和肉提进屋里。一边没好气的回麻油婆,麻油婆家没有人在虞记上班,自然就没有这些,麻油婆这是眼红了。 “不要白不要呀。”麻油婆撇撇嘴讲,过年拿来走亲戚也是好的,虞记的糕点是拿得出手的。说着,麻油婆又冲着春娘的衣兜抬抬下巴,好奇的问:“红包多少呀,别三瓜两枣的埋汰人,戴谦晓得哇,大仓洋行那边整整给了五块大洋,这能买多少米,面,肉。听讲麻三妹和平五也给人发了红包。” 昨天下午,戴娘子就把戴谦拿到五块大洋红包的事体宣扬的永福门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邓香香嫁给了戴谦,麻油婆自也能拿戴谦来说嘴了。 “那自不能跟戴谦比,至于麻三妹和平五,人家发的红包哪有工人的份,至少得是工头。”春娘不阴不阳的讲。城外的乔翼就在麻氏上班,别讲红包,米,面,肉的,便是糕点也没得一封。 “那也是没办法的呀,麻氏的糕点多便宜呀,都供不应求呢,哪有多余的糕点拿来做好人哪。”麻油婆辩解道。 这时,后巷一阵脚步声,麻三妹提了一只水壶过来水龙头这边接水,麻三妹自嫁给平五后,自然就搬进了巷尾平家。 麻油婆看到麻三妹,便又讲:“麻师傅,我讲的是吗?”她讲这话其实也有些看好戏。 城外壕沟那边有不和人在麻氏上班,过年连个子儿也没有,跟永福门这边一对比,自少不得被人讲。 麻三妹拧开水龙头,脸色自不太好看,她其实压力很大,虽然讲原料方面大仓洋行是给她优惠了,但麻氏糕点降价力度也大了,如此一抵消,她赚的也就不多,更何况这里面还有大仓洋行的股份在里面,不厚的收益,大仓洋行要划走一部份,这样一算,她到手能有多少?平日里还要打点洋行派来管理的人,如此,她哪里有钱象虞景明那样做好人,便是那些工头,也是咬着牙给发的。外人只道她麻三妹做了老板,光鲜,哪个又晓得她心里一堆苦水,都是些站着说话不腰痛的,她懒得理会。 麻三妹不讲话,装满了水,便提着桶回街尾平家。麻油婆咧咧嘴,戏没看成。 “麻油婆,那你家邓六过年发了什么呀?”翠婶一边给人上茶,一边哪壶不开提哪壶,麻油婆平日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邓六是荣兴商团的人,过年但有入账,麻油婆哪有不宣扬的,之前既然不提,那显然荣兴今年过年也没发什么福利了,也是,听讲荣兴今年不好过…… “荣兴呀,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麻油婆呶呶,有些没好气的讲。 “荣兴是真出问题了呀?”茶当上,麻河北跟赵明,还有余翰聚一堆闲聊。 “那可不,要不然,你以为上回荣伟堂做什么非要打虞园的主意?虽然讲,里面确实有些荣伟堂的小算盘,但说到底也是因为荣兴的资金流出了问题,再加上又碰上俄亚银行内的资金清算,荣兴这两年背靠俄亚银行,摊子铺的有点大,偏偏几次投资没有回报不讲,还压了不少资金,南汇那事体就不说,荣兴在那里在栽了一个大跟斗呢,大家都晓得,再说近的,闸北水电的投资,本来一期工程已经完工,二期工程上马后,一期工程就要投付使用,可哪成想正好赶上革命,新政府成立,资金短缺,闸北水电工程也就停了工,为了政府的运行,李总长被迫将闸北水电的建设和运营资金挪用到政府这一头了,闸北水电整个工程就丢在那里,荣兴一大笔资金就压在那里了,再加上之前为了拿下码头仓库,荣兴几乎将所有能筹集的资金全用上,这样的情况下,荣兴的资金能不出问题?”余翰讲,又压低声音:“我还听讲,荣兴伙同俄亚银行那个经理威廉挪用了银行的头寸,也是因为这回大借款的事体还未尘埃落定,不宜节外生枝,俄亚银行才让荣兴补足了款了事,要不然这回荣兴得脱层皮。” “呵,难怪荣太太这些天,没事就过来骂街,讲虞二小姐不讲夫妻情义,讲她看错了二小姐,倒是把玫瑰夸上了天,讲最后是玫瑰拿出她的小公馆抵债平了事体的。”平家大嫂凤英过来打酒的时候也插了句嘴。 “这人偏了心还有什么讲头,也不看看他们荣家怎么待二小姐的?便是荣兴那一摊子,玫瑰天天在里面搅风搅雨,谁晓得她得了多少,别的不讲,就玫瑰拿出的那小公馆,先头只是租的,是玫瑰进了荣家后才买下来的,那跟虞园一样吗?二小姐都被挤兑出了荣宅,若还拿虞园给荣兴补缺,那我真要瞧不起她了……”一边桂花嫂麻溜的讲。 “那可不……”几人应和。 斜对面,九号门吱呀一声开了,虞淑华提了垃圾桶放在门外,一会儿自有收垃圾的来倒,放好垃圾桶,虞淑华跟众人笑笑又回了屋里,门吱呀一声又关上。 众人一时倒是无言了。 就在这时,荣府的下人阿英匆匆过来,直奔李太太家,用劲拍门:“李大夫,李大夫在吗?” “在的,什么事呀?”李大夫开的门。 “我家太太晕到了,还请李大夫过去看看。”阿英一脸焦急。 “哦,稍等。”李大夫一听有病人晕倒,连忙应声,回屋里背了药箱,就跟着阿英就匆匆出了永福门。 “哟,就讲今天怎么没有看到荣太太来骂人呢,年三十的,荣太太这病的真不是时候……” 众人正议论着,这时街口又闹了起来了。 “怎么回事?”有人问,麻喜这穷极无聊的小子就跑去街口看热闹,回来咧着嘴乐呵:“荣老爷子把荣伟堂和玫瑰赶出家门了。” “大过年的,荣老爷子发疯了呀?”一边翠婶有些惊讶的道。 麻喜就咧着嘴笑,却是玫瑰假怀孕事体事发了。 讲是荣太太上午去窜门子,被一家太太拉着打牌。 这几个月来,虞荣两家离婚的事体在上海也惹出了不少闲话,同桌打牌的也是好奇,就问了几句,荣太太自然要编排虞淑华,说起玫瑰肚子里流掉的那孩子,又抹了眼泪,大家自也跟着唏虚几句。 偏巧那太太家又有客人来走动,那位客人正好是医院护士,玫瑰最初流产时就是她当的班,玫瑰是上海的交际花,一说起来就对上了号,那护士也不晓得荣太太是哪一个,只当是大家闲话,就没好气的讲:“这男人呀,真不是东西,一点也不体恤女人,那玫瑰一月份才流的产,当时医生可是吩咐过,让玫瑰好好养养身体,三个月内不能同房的,怎么才几个月,又让玫瑰流产,再这样下去,玫瑰的身体可就跨了。” 这护士自然是认为,玫瑰流产过后,又怀孕又流产,倒是颇有些为玫瑰打抱不平,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荣太太自家晓得自家的事体,那孩子玫瑰可是一直待在身上,之前可没听过流产的事体。荣太太便无心打牌,借口有事告辞,出来后就去了医院,找到当时的大夫一打听,真实的情况就清楚了,这一下子气的荣太太一脸铁青,回了家里,就找了荣伟堂和玫瑰过来质问,事实摆在那里,荣伟堂和玫瑰也不好否认。玫瑰就辩解的讲:“当时刚怀孕,太太又欢喜狠了,怕太太骤然失望下身体出问题,便想缓缓,所以就隐瞒了下来。” 讲是这样讲,但荣太太也是大宅门出身,再联想着之后虞淑华跟荣伟堂离婚,玫瑰那点算计也就是司马昭之心了,虽然讲荣太太倒也不是很喜欢淑华,但她先前因为玫瑰流产,天天去永福门那边骂人,真实情况这样,荣太太倒底被生生打脸了。 玫瑰这边又讲:“这事体伟堂是晓得的。” 荣太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伟堂这是伙着玫瑰来戏耍她这个做娘亲的,一时憋闷,就晕了过去,荣老爷子失望之余也发了火,才赶了荣伟堂和玫瑰出门。 麻喜把事情就里讲了,众人哪想到,虞淑华同荣伟堂离婚背后还有玫瑰上演这样一场大戏,都不由啧啧嘴,嘿,这戏唱的…… …… 后街卞家,年节礼送完,红梅扯了翁冒带着小桃和润生先离开,留了虞景明跟卞维文讲话。 天井里,卞维文请了虞景明喝茶,因是雪后,光线特别明亮,卞维文看着虞景明,虞景明今天的皮肤就显得特别白,还能看到脸上几乎是透明的绒毛,就有一种软糯,温和的感觉,跟平日虞景明脸上的严肃清冷很有些不同。 风也有些微温,虞景明平日里也不是善于聊天的,聊了两句,也好似无话可讲,就这样默默的各自喝茶,气氛不由就有暧昧,虞景明脸颊有些微热,就用手轻轻捋了一下鬓角发丝。 这种情绪,窄然之下,让人有些不自在。 卞维武这时从屋里出来,手里提了大包小包的,只朝着他大哥和虞景明摆摆手,就匆匆出门。 “维武,这年三十的,给丈母娘送礼呀?”隔壁,芸嫂子正带着小囡儿玩,看到卞维武大包小包的,就打趣。 “鬼的丈母娘哟,我光棍一条。”卞维武咧着嘴讲,又笑嘻嘻的说:“那要不,芸嫂子把囡儿定给我,这礼就是你的了。” “臭小子,就瞎讲。”芸嫂子没好气的翻翻白眼。囡儿才五岁。这混仗卞老二也拿来开玩笑,该棰。 “铁柱,麻喜,厚实,走喽……”卞维武又扬声的叫。 嘉佳从前街回来,正好跟卞维武擦肩而过,看卞维武带着一帮小子,幺五喝六的出了永福门。就冲着芸嫂子讲:“卞维武真是能混呀,听讲他牵头,弄了个码头工会,他还入了什么党?那他巡捕的差事不做了呀?” “这哪晓得,再讲了,巡捕那差也不是他想做就做,头先讲停职审查,结果审查到现在没声没息了,依我看,巡捕也不是好差事,不做就不做了,维武别看嘻皮笑脸的,心里有数。”芸嫂子讲,她家跟卞家相邻,几乎是看着卞维武长大的,维武看着没正形,做事心里应该还是有谱的。 “我听讲是公廨所那边是因为税务司来要查卞先生的事体一直没下文,也不晓得卞先生到底有没有问题,所以卞老二的事体也才这么吊着。”嘉佳讲。 “那谁晓得呀。”芸嫂子叹气讲。 外面的说话声奇异的就缓和了屋里两人微妙的气氛,虞景明抿抿唇,就问卞维文:“税务司那边的事体还没完呀?” “暗访呢,不会轻易露面的,跟我其实也没关系。”卞维文又起身给虞景明倒茶,然后一脸平静的讲。 虞景明便好奇的问:“怎么,税务司里面又有事体了?” 暗访,自然是要揪出东西,跟维文无关,那自是各海关内部的问题。 “你也晓得,之前是安格联是打败裴世楷夺得总税务司一职的,安格联野心大,这回,他借着武昌举义的机会截留了税款,新政府成立,无米下锅,对海关这一举动自也提出了严正抗议……”卞维文说着顿了一下。 虞景明微垂了眼睑,心里倒想着,新政府如今还要洋人认同,只怕这抗议也没用。 像是晓得虞景明的想法,卞维文接着讲:“都晓得这抗议无用,但再无用,表态是依然要有的,税务司内部倒也有些不同的声音,倒不是这些人真要帮我们说话,主要裴世楷的人看到了一个反击安格联的机会,再加上欧州那边现在局势也紧张,也有一些人不想太陷入远东地区的政局,怕引起太激烈的反弹。如此,税务司里面便有些暗流涌动,所以安格联是做了两手准备,在北京,他借着大借款,还有袁政府需要他支持的机会,逼迫袁政府同意税款截留,要求重新签定合约。另一方面,他再派人下来,摸清底细,无外乎拉拢和打压,所以,才有这次暗访。”卞维文讲,声音是有些沉的。 虞景明点点头,没讲话,她听得出卞维文心情并不好,显然在江海关并不愉快,张张嘴,想要劝卞维文离开江海关,但终究什么话也没讲。她晓得卞维文不会离开海关,这是他跟董帮办的约定。 虞景明终又笑笑讲:“跟你没关就好。”卞维文便笑笑。 外面时不时有鞭炮响起,有吃饭早的,现在就开始吃年夜饭了。 “我回去了,过年好。”虞景明起身告辞,又拜了个早年。 “过年好。”卞维文拱手揖礼,同样拜了个早年,两人相视一笑,有一种情愫就飞扬了起来。 卞维文送虞景明到门口,嘉佳和芸嫂子还站在门口闲聊,聊的自然就是玫瑰假怀孕的事体。永福门这边,一点消息,没一会儿就能传遍。看到虞景明,嘉佳就讲:“大小姐,玫瑰好算计,二姑娘这回冤的很。” 虞景明便笑笑讲:“我二妹晓得的。”嘉佳和芸嫂子相视一眼,有些发愣,二姑娘晓得怎么之前不拆穿。 卞维文陪着虞景明朝圆门洞过去,嘴里终是讲:“二小姐是个痴人。”二小姐既然晓得,却不拆穿,那是要看荣伟堂的应对,看荣伟堂心里有没有她,离婚后,还不拆穿,却是顾忌了荣家二老的面子,所以讲,二小姐是个痴人。 “维文也是个痴人。”虞景明便也讲,背负着洋狗子的骂名,守在江海关,而未来,也未见得会守得云开见月明,有些包袱只怕要背一生。 卞维文笑笑,送虞景明回前街,站在园门洞口看着虞景明进了九号门。 路边,鞭炮声炸响,年节的气氛便热烈起来。 九号门里,戴季不晓得什么时候过来的,拉了虞景祺买了不少小鞭炮和烟花,两人在天井里疯跑,二奶奶这时突然的堂前冲了出来,先是冲着戴季吼:“戴季,过年了,还在外面疯什么,回你家里去。”说完又冲着虞景祺叫:“你也回楼上去,不晓得别人不想看到你呀。” 戴季吐吐舌头一溜烟的跑了,虞景祺看着虞二奶奶却傻站着不晓得动,夏至连忙从楼上跑下来。 虞景明没想到她一进九号门,就看到这情形,就问夏至:“怎么回事呀?”说着又看了看堂前,杨叔蹲在堂前门边抽烟,眼眶是赤红的,杨嫂趴在桌上哭,虞淑华在一边劝,虞二奶奶在堂前走来走去。 “长青来信了,讲春兰难产死了。”夏至便低声的讲。 虞景明不由长叹。 “这是命啊,春兰命不好,二小姐也是命不好,要不然,当初长青是喜欢二小姐的,偏二小姐嫁进了荣家,长青就离开了上海,春兰这傻丫头,瞒着我们追了去,追到他家那个穷乡僻壤,在那种地方生孩子,遇上问题,哪里来得及救呀,这是春兰的命,按理我得认,可我还是有些不甘哪,二奶奶,你想想,当初二小姐要是不进荣家,长青又是二爷培养的,二小姐要是跟了长青,长青就离开上海,现在指不定你孙子都抱上了呀,我家春兰便也好好的活着……”堂前,杨嫂边哭边说,话音里到底有些怨着虞二奶奶和虞淑华。 虞景明晓得,这样一来,只怕杨叔和杨嫂要离开虞家了。 虞二奶奶脸色难看的很,虞淑华不作声,只是起身走到门外屋檐下,看着长满青苔的院墙,不声不响。 “你疯了呀,乱说些什么,既是春兰的命,那就得认,又关二小姐什么事体。”杨叔站起身来,扶着杨嫂,又跟虞二奶奶讲:“二奶奶,我家里伤心过度,有些口不择言,我这就扶她回屋里。” 虞二奶奶脸色便难看的很,其实现在想来她也是后悔,长青是她看着长大的,什么样的人品那心里是有数的,她也晓得家里两个女儿,二爷把长青养在身边,指不定是想招赘长青的,可她当时气不过呀,虞景明夺了虞记,二爷身亡,虞景明是她的仇人,可长青还帮着虞景明做事,她不能容呀,再加上当时她确实看好荣家,又哪里晓得会是这个结局,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想着,虞二奶奶又深吸一口气讲:“嗯,你让她好好休息一下。”说着,虞二奶奶又是一声长叹讲:“你们真要离开,我也不强留,但怎么也要过完年再走,这时节,也买不到车票。” 杨叔点点头,扶了杨嫂回了屋里,呜咽声时不时的传出。 虞二奶奶心烦也回了屋里,只虞淑华依然站在屋檐下,好似木头。 虞景明上前拍拍她的肩:“事已至此,不要多想。”虞景明说着,便回了楼上。有些坎终是要淑华自己渡过。 虞景明上了楼,就听翁姑奶奶在叹气:“春兰那姑娘虽然见的不多,但也是一脸机灵样儿,没想这说走就走了。” 红梅倒是跟虞景明讲:“杨叔杨嫂这回铁定是要离开虞家的,只他们一走,二房肯定要添人,这看守门户的,不知根不知底的肯定不行,前不久,戴家四姨倒是托人给我带信,她和她家里想到上海来找份差事做做,家里实在太难,如今又乱,不出来,日子过不下去,让我帮他们留意看看,我是想,如果杨叔和杨嫂真的离开,他们两个倒是正好可以帮衬,就是不晓得能不能行?” 戴家四姨就是当初虞淑华成亲时,带了八个鸡蛋来贺喜那位,虞景明对她倒也有些好感,而且戴家四姨妈那边跟红梅开口,显然也是想进虞记做事,只是不好直接开口,就问问,这方面虞景明也没有什么忌讳,小桃也是家里的亲戚,乡土情厚,亲戚之间,能帮总是要帮,更何况是互相需要。 虞景明便点点头:“我这边没问题,一会儿我跟淑华透透口风,问问。” “好……”红梅点头。 此时,外面的鞭炮声便此起彼伏的再也没有停歇。 民国元年的三十晚,虞家九号门,两房是一起吃的团圆饭,只是因着春兰的亡故,这顿饭吃的有些阑珊,是夜,一夜烟花绽放,却更显人心寂廖。 清晨,鞭炮声中,杨叔和杨嫂便收拾了行礼,虞二奶奶也准备了好些礼物,虞景明这边也准备了一份,只是初二,杨叔杨嫂离开时,虞二奶奶和虞景明准备的物价他们一样也没拿,终究有些难以释怀。 民国二年,虞家就更显冷清了,直到二月,戴四姨妈和四姨夫到永福门,才热闹结起来,而时间一进三月,上海又是平地一声雷,宋先生在火车站遇刺,最终不治身亡。 接下来,整个中国局势就纷纷扬扬,最终宋案的所有的矛头都指向袁北洋,孙先生开始公开反袁,成立了反袁军,而此时袁政府也迅速通过大借款各条例,大借款尘埃落定。 这下是一石激起千重浪,紧接着,江西都督,广东都督,安徽都督通电反对贷款。之后,袁政府当即就免除了三省都督的都督职务,同时派了北洋第六师进入江西,又令郑汝成带警卫队进驻上海制造局,另派两舰队抵达上海参予防务。 而紧接着就是江西,江苏,上海,安徽,湖南,福建,四川,等地纷纷宣布独立。 一时间,中华大地,战云密布。 清晨,吃过早饭,虞景明在屋里换了衣服,然后拿了账册和算盘出来,不管局势再怎样紧张,作为生意人,依然是要上班的。只不过现在的生意愈发难做,局势不稳,带来的必然是粮价飞价,糕点的成本也就愈高,再加上麻氏有大仓洋行撑腰,凭着低价蚕食市场,已经逼得好几家糕点作坊倒闭,连新桥坊都到了倒闭的边缘。 虞记和陶记联手,足足坚持了近一年,但最终还是不得不跟麻氏打价格战,不打价格战,市场就要丢光了,这是个恶性遁环,但不得不做,现在就看麻氏还能支持多久,虞景明晓得,麻氏也快到极限了,元甫那边的消息,大仓洋行为了布局闸北水电,抽出了大量的资金,所以,粮食这一块,大仓洋行也不得不涨价了,大仓洋行这边提供的粮价一涨,麻氏糕点将很难维持它现在的低价位,到时势必涨价,这个时候就是关键,虞记和陶记自然要趁这机会抢回市场,新桥坊那边也想打个翻身仗。 所以,现在大家都在熬。 “大小姐,好了吗?”门边,小桃手里拿着伞问,外面有小雨。 “走吧。”虞景明讲,同小桃一起下楼。 楼下,虞二奶奶在吃早点,戴家四姨妈陪着说话,没看到虞淑华。虞景明晓得,自戴家四姨妈来上海,虞淑华便大多时间都待在虞园,专心经营董婆私厨,除了每周回来看看二奶奶外,鲜少回来,虞景明晓得,春兰的事体搁二妹心里到底也是不好受的。 其实这在虞景明看来是无关的,只二妹心里总有个坎。 戴家四姨妈见到虞景明,便笑着打招呼:“景明上班呀。” “是的呀。”虞景明点点头,又冲着虞二奶奶讲:“二婶早。” 虞二奶奶点点头,然后有些没话找话的问了句:“现在生意还好哇?” 虞淑丽在香港,还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淑华虽然也掂着她这个做娘的,但荣家的事体,春兰的事体,都是伤心事,家也成了伤心地,要远远避开,她这个做娘的,有心要讲几句都不好讲,也只有随着淑华,最后只留得现在身边清冷,再回头看看,唯一留在身边的,却是她最恨的虞景明和那野小子,想想也是好笑,如此,平日里相见,终也能心平气和的聊两句了。 “还行,端午过了,离中秋节还有点时间,现在是淡季,大体差不多,能对付。”虞景明讲。 “那就行。”虞二奶奶点头,便再也无话讲。 虞景明笑笑,正要带着小桃往外走,这时红梅拿了报纸匆匆上楼讲:“孙先生发布了讨袁令……” “呀,又要打战呀?”戴家四姨妈有些担心的讲。 “咱们这边应该没事,总商会已经通电全国,讲‘上海系中国市场,非战之地。’这是保持中立了。”红梅看着报纸念道,然后又讲:“不过,工部局那边取消息孙先生,黄先生,沈先生,李总长等人在租界的居留权,政府警察厅这边也在通辑他们。” “李总长也被通辑呀?”虞二奶奶有些惊讶的问。 “那小西门这边的老城墙还要不要继续拆呀?”戴家四姨妈也好奇的问,永福门最近的话题都是这个,如今这样的变故,对永福门也不晓得有没有影响。 虞景明沉思了一下,正要吩咐小桃去准备马车,有些事体她要到王家去打听一下。就在这时,门外巷子里又是一片暄闹,然后虞宅的门被敲的嘣嘣响。 四姨夫开的门,赵明就冲了进来,见到虞景明就讲:“东家大小姐,城外壕沟那帮人聚众围了永福门……”赵明这话,吓了大家一跳。 “他们为什么要围永福门?”虞景明皱着眉头问。 “是麻氏害的,城外壕沟那边钱瞎子的闺女钱小月在麻氏上班,钱小月长的水灵,昨天下班的时候,那个东洋人工头起了坏心,非讲钱小月偷了糕点,要拉她进值班室搜查,这大热天的,糕点作坊里又热,工人们穿的都很单薄,有没有藏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来,再讲了,一个大姑娘被一个男人拉进值班室搜查,这是要毁人家姑娘的清白,最后由一同上班的乔翼带头,就跟工头顶撞了起来,没想那工头就报了警,讲工人滋事,最后同行的七个人都被抓进了警察厅,今天一早,钱瞎子他们就去麻氏讨公道,没想被麻氏的护卫打了出来,警察厅那边也进不去,申诉也无用,最后他们就堵了永福门,主要是要堵平五和麻师傅……大小姐看看,这要怎么办?”赵明讲。 “这还要什么怎么办?平五和麻师傅的事体还要虞记跟永福门来担不成,不理会就是了,再不行,直接报警察厅。”虞二奶奶没好气的讲。 虞景明没作声,心里却晓得不能这样,李总长刚去辞被通辑,老城墙拆除工程又一阵停工,永福门这边又是肥肉惹人眼,而一但有风吹草动,就容易被人利用,所以,不理会是不行的。 而且,虞景明也隐隐有些想法,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想着,虞景明就冲着赵明摆摆手讲:“出去看看再讲……” 第二百六十七章 谋局与觉醒 同荣里。 荣老爷子坐在饭桌前看报纸,边上荣太太正小口小口的喝着燕窝粥,荣伟堂和玫瑰两个坐在下首默默吃着早点。好一会儿,荣伟堂放下碗,冲着对面的玫瑰示意了一个眼色,玫瑰撇撇嘴,放下碗,拿手帕擦了擦嘴,才站起身讲:“爸,妈今天小公馆那边有个酒会,我和伟堂要早先过去打理一下。” “是呀。”荣伟堂也应和一声。 荣太太没讲会,也没给玫瑰好脸色看,玫瑰假流产的事体到底让她耿耿于怀。 荣老爷子这会儿才放下报纸,抬起头来扫了荣伟堂和玫瑰一眼,然后讲:“又是那个叫威廉的呀?” “嗯。”荣伟堂点点头,又讲:“威廉先生已经从俄亚银行离职,进了公董局建筑管理委员会,这回是给他办履新晚宴。” 荣老爷子点点头,沉默了一下又突然问:“永福门那边的事体是你运作的?”永福门的吵闹声,同荣里都能听到。 “爸,这事体跟我们没关的。”玫瑰在一边先回道。 “我没有问你,我问伟堂。”荣老爷子淡淡的讲。玫瑰便撇撇嘴不讲话。 “爸,你晓得我的,我心里就这么一个执念,在永福门,在虞景明手上,我栽的跟斗太大了,这是个机会,我不想放过。”荣伟堂讲,虽然没有明白的承认是他运作,但话里的意思是认了。 “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做?”荣老爷子脸上看不出表情的反问。 “法租界公董局提出扩充租界要求,现在正跟政府谈,只是因为刚刚通过大借款的事件,政府迫于舆论压力暂时不敢通过,但现在政府情况爸也清楚,这个提案通过的可能性很大,威廉那边呢,他也看中了永福门这一片,到时连接民国路,就跟整个法租界连成一片,而这边离文庙和南市近,是文昌之地,稍一经营,收益必然可观,所以,威廉跟我说定,我们正可借钱瞎子的事情将永福门拖进困局……” 说到这里,荣伟堂顿了一下,又继续讲:“钱瞎子这回这事体跟永福门,跟虞记无关,但谁让平五和麻三妹就住在永福门呢,钱瞎子他们无路可走,就只能盯着永福门,虞景明要么交出平五和麻三妹,这显然不可能,平五和麻三妹如今根本就不在永福门,而就算平五和麻三妹在永福门,他们没有违反租住协议,虞景明还能赶走平五和麻三妹不成?她真要那样做了,虞记的信誉就没了。所以,最终,虞记要解决问题就只得报警,可现在什么时期,是孙先生公开反袁,陈二爷他们又要再打制造局,警察厅那边已经全员动员了,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到时肯定下重手,爹再想想,若是钱瞎子他们在永福门出了事,又是虞记报的警,那钱瞎子他们跟麻氏的矛盾,就完全转成城外壕沟租户跟永福门的矛盾了,到时必然大乱,这样一来,公董局这边正好以租界安全和警权为由施压,迫使政府同意租界扩充提议,而就算政府一时不答应,那公董局那边退而求其次,以安全为由,要求将永福门,老城墙和城外壕沟划入租界区,同时以重新规划建设为由要求永福门迁移,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主动权握在公董局手里,到时就由不得虞景明了……”荣伟堂一五一十的讲。 “你们就这么吃定虞景明?别忘了四明公所事件,法国人都吃过亏。”荣老爷子皱着眉头讲。 “那不一样,四明公所那边是墓地,死者为大,再加上四明公所牵涉的是整个宁波人团体,如今永福门只有虞家,租户那边,只要我承诺给他们同样的租户待遇,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哪个会跟着虞景明一条道走到黑。”荣伟堂说着,又讲:“我晓得,虞景明背后有王家,苏家撑腰,可如今,李总长被通缉,王家苏家跟李家走的最近,爹,郑大人已经密令淞沪警察厅,查拿革命党人,毋使漏网,这时候,他们就算要帮虞景明也会有所顾忌。” 荣伟堂越说越兴奋,就好似永福门已经到手。说起来虞景明跟革命党也是关系密切的,到时她身都不晓得说不说得清。 只荣老爷子却紧皱眉头:“伟堂,你说的天花乱坠都无用,商场争利,如将士拓土,各凭本事,这本没什么好讲,可你不该伙同洋人做这事体,商人,固然争个利字,但也需记得,有所为,有所不为……” 荣老爷子话未说完,一边玫瑰突然插话讲:“爹,话不是这样讲的,就算没有我们配合,如今上海还不是洋人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呀,这点,只消看看法租界当初多大的地盘,如今多在地盘,这些年一直在扩充,朝廷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洋人势大,在上海的商人哪个不是在夹缝里生存,这回算计永福门,伟堂实也是用心良苦,一些传言爹应该也听讲了,关于挪用银行头寸的事体,其实都是威廉的主意,只不过借的是伟堂的手,所以,威廉离职了,而俄亚银行之所以将伟堂的事体揭过,那也是因为看中了老城墙,永福门一片,银行有利可图,自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一但失败,威廉搞不好都要受牵连,更别讲伟堂,伟堂没有退路啦,爹不要讲他了。”玫瑰说完,就转脸冲着荣伟堂讲:“我们要过去了,这回宴会很重要,公董局建筑委员会那边有好几个重要人物都会参加,不能有疏漏。” “好。”荣伟堂点点头,顺手拿起摆在一边茶几上的公文包,然后冲着荣老爷子和荣太太讲:“爹,娘,那我们先过去了,有事晚上回来再讲。”一边玫瑰也拿了个小包,又唤了茉莉,然后挽着荣伟堂的手,三人一起出了家门。 “哎,怎么这样就走啦?”荣太太瞪眼,转脸看着荣老爷子黑沉的脸,就拍拍荣老爷子的手,劝道:“算啦算啦,生意上的事体,伟堂有数,你这两年也不管事,时代早就不一样了,随他们去吧。” “你以为我在意他这态度呀,我是担心呀,他好象一幅胜券在握的样子,还讲王家和苏家自身难保,帮不了虞景明,却也不想想,正是因为自身难保,王家苏家才要破局,李平书被通缉,但商团还在的呀,还有救火队,如今并成了上海保卫团,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家和苏家总还有些影响力的吧。再讲了,总商会宣布了保持政治中立,还不是大家不想打来打去的,最后把家产给打没了,可如今荣伟堂借着洋人租界扩充办法想拿下永福门,这可就触了沪上各大家的逆鳞了,再讲了,现在这个时候,袁政府要对革命党动手,他一方面要靠洋人支持,另一方面也不敢太有违民意吧,我跟你讲,我现在就可以肯定,到时,事情鼓动起来,法国人这个租界扩充办法在目前,政府很大可能不会同意,伟堂这些年太迷信洋人的本事了……”荣老爷子一脸叹气的讲。 “也是,王家和苏家在上海也是说的上话的。”听荣老爷子这样讲,荣太太也担心起来,只得又讲:“那等晚上伟堂回来再好好吃他讲讲……” “他讲晚上回来就真的回来呀,办宴会,哪回不弄到三更半夜的。”荣老爷子脸色不好的讲,又说:“再讲了,这些东西他听不进去,多讲也无用,伟党眼里,我现在是老了,不中用了。”荣老爷子叹气讲。 荣太太只好不讲话。 “爹真是老了……”同荣里路口,玫瑰挽着荣伟堂的胳膊有些抱怨的讲。 “是呀,做事总是缩手缩脚的,现在不是以前的时代了,那样成不了事。”荣伟堂讲。 贾西这时开车过来,停在两人跟前,荣伟堂和玫瑰就上了汽车。 汽车路过小西门的时候,从车窗里,荣伟堂看到卞维文站在小西门门口跟卓老汉讲话,就摇下玻璃跟卞维文打招呼:“卞先生,这一早去上班呀?” “今天休息日。”卞维文笑笑讲,他是一早过来买早点的,维新想吃城门口的糖油粿,只没有钱瞎子他们闹起了永福门,他这边就跟卓老汉打听点事体。 “哈,到底是卞先生舒服,吃洋人的饭,还有休息日,不用象我们这些人一样,一年到头都没个休息日。”荣伟堂笑笑讲。 卞维文便没吱声,荣伟堂挥挥手,汽车便开远了。 “两面三刀的东西。”卓老汉冲着汽车的背影啐了一口,又跟卞维文讲:“昨天半夜里,我看贾西去找钱瞎子他们的……” 卞维文点点头,然后冲着卓老汉摆摆手告辞,一路上想着,就晓得钱瞎子他们背后是荣兴,荣伟堂对于永福门,从未死过心。 “卞先生,早。” 卞维文刚走几步,就听到路边一间米铺门口有人喊他,他回头,就不由的眯了眼,是在上海消失挺久的李泽时,头上鸭舌帽压的很低,不注意看,一时还分辩不出来。这位如今是上了袁政府的通辑名单,自要格外小心。 卞维文便踱步过去,象是闲聊的回道:“先生,有事呀?” “没事体,闲聊闲聊,我刚到上海,觉得这上海好乱呀,这一大早的,永福门就闹成这样,我还听讲,苏州河那边美华日藉纱厂的工人也要罢工呢。”李泽时一幅闲聊的样子跟卞维文说话。 听着李泽时的话,卞维文沉思,李泽时这话的重点是后面,美华日籍纱厂要罢工,美华纱厂是一个近千人的大厂,而最近美华的事体他也听人讲过,日藉工头不但随意克扣工资,延长工时,对工人还任意打骂,在工人间激起了很大的义愤,但就算这样,一个近千人的大厂,要罢工,也绝对需要有人策划和组织的,而李泽时这时突然出现在上海,不用讲了,肯定是响应孙生先的反袁令,已经有消息讲,陈二爷等人正在策划再次攻打制造局,那么李泽时的人策划美华纱厂工人罢工显然是为了策应二次革命的,但是仅仅一个纱厂的罢工,在上海的影响肯定不会大,效果有限,如今,麻氏这边又发生了钱小月事件,甚至后果更严重,有六个工人被抓,这本来跟永福门是无关的,但却被荣兴操控,想借着法租界扩充办法谋算起永福门来,虞景明这边,真正下死力气救乔翼他们几个也是救的出来的,但根子问题还是法租界的扩充问题,这个景明可使的办法不多。 另外,近一年来,大仓洋行那边借麻氏之手,也压得上海糕点业生存困难,如此,虞记倒可以借钱瞎子事件策动麻氏工人响应罢工,再策动上海糕点业罢市,若再有商会支持,到时,必能引得上海各行各业的响应,这样大的声势,应该是会引起各方重视的。 想明白这些,卞维文便点头讲:“我晓得了。” 这事件他会跟虞景明讲,整个事件若是行来,虽然会是行险了一点,但景明的性格,遇强则强,商场是战场,人亦在江湖,更何况国势如此,每个人都当奋起。 李泽时便也点点,对于明白人,不需要多讲。 卞维文便拱手告辞。走了两步,卞维文又回头冲着李泽时讲:“八月二号,大华号游轮南下广州。” 李泽时想了一下,也慎重的点点头,然后拱拱手,隐入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最后上了街角处的一辆黄包车,拉车的车夫是年胜。 “年胜,这两天查一下大华号游轮,这次革命若是失败,我们便从大华号游轮走。”李泽时跟年胜讲。 “不是讲好走陆路吗,启用翁冒那边线,大华号游轮我们没有接应,到时只怕难以成功。”年胜道。现在整个上海盘查的十分严密,码头那边更是重中之重,很难走通。 “有人接应。”李泽时沉思了一下讲,卞维文既然跟他讲了这个消息,那到时一定会有安排。 “是卞先生?可信吗?”年胜问道。他刚才远远的看到公子跟卞先生说话。 “可信,有些人,不可看表面,更何况,其实一直以来,那位卞先生帮了我们很多。”李泽时讲。那位卞先生实是内秀之人,目光也极深远,只是行事太过深藏了点,一般人很难看透。 想着,李泽时又回头看了看永福门方向,只看到高高的牌楼,耳旁又似乎又听到虞景明由巷口走到巷尾的脚步声,一些情愫终要放下,他既然有选择,便也要承受遗憾和失落,倒是那位卞先生,实是用情至深。 他之所以提供大华号游轮的消息,显然是认为这回二次革命必败。到时,他必然要面临全城搜捕。 之前,大家商议好,是走翁冒这条线的,翁冒这条线布局已久,也很成熟,应该是不成问题,可他忽视了,一但虞景明策动整个糕点行业罢市,那必然的,整个永福门,虞记,包括翁冒都要被警察厅盯着,到时翁冒那边线就十分凶险,一个思虑不周,倒真是差点连累了虞景明,那样,他只怕一生不安。 那位卞先生看得远,也决不会让虞景明出事,而以他的海关监察的身份,策应他们离开更出人意料,也更安全。 李泽时想着,挥挥手,年胜便拉起黄包车跑,最后消失在转角。 卞维文看着他们走远,这才转身进了永福门,永福门巷口,翁冒在跟钱瞎子等人交涉。 虞景明从九号门出来,并没有直接出面,她要看看,这会儿靠在虞记铁门旁的水池边,远远的看到卞维文过来,便笑笑。卞维文便从人群里挤到虞景明身边,打开手里的油纸包,递到虞景明跟前:“糖油粿,吃吧?” 糖油粿是徽州那边的特色早点,巴掌大小,是用糯米粉包了白糖在油锅里炸出来的,口味软糯,沁甜,一不小心,那糖汁就会流的满手。 “嗯。”虞景明点头,拿了一个油粿,跟吃小笼包一样,先咬破口,吸掉里面的糖汁,这才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卞维文便又重新包好糖油粿,背靠着铁门,就看着虞景明吃。 “翁掌柜,还请担待,瞎子晓得,这事体跟永福门无关,跟虞记也无关,我们围在这里也不是针对虞记和虞大小姐,我们要找的是平五和麻三妹,只要他俩个出来,给我们一个公道,我们立刻就走,七个人,七个人被关警察厅呢……” 这边翁冒还在跟钱瞎子交涉。 钱瞎子不是真正的瞎子,只是天生蒙蒙眼,自小就得了瞎子这个外号。他话音一落,身合一群人便群起应和,立时,整个永福门一片吵嚷。 “景明打算怎么做?”卞维文看了一眼钱瞎子他们,转头号问虞景明。 “维文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讲。”虞景明抿了抿唇上的糖汁讲,这回事件,她其实很被动,平五和麻三妹不用讲,肯定躲麻氏作坊那边,钱瞎子他们来永福门堵能堵个鬼,明摆着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用讲是荣兴在背后谋的局。现在的情形,她其实很难办,人家钱瞎子已经讲清楚了,事情跟永福门跟虞记无关,可问题是他聚了这么多人在永福门,又是在现在这敏感时期,警察厅肯定要过问,那最后结果,要么,她交出平五和麻三妹,要么就是警察厅那边直接插手,一但真让警察厅直接插手永福门,那永福门这边的变数也就太大了…… “根本问题是法租界的扩充协议……”卞维文就讲。 “嗯。”虞景明点头,不晓得说什么好,国势如此…… “景明,你晓得哇,苏州河那边的华美沙厂女工明日要罢工……”卞维文突然又讲。 卞维文突然讲这个,虞景明便愣了一下,然后问:“因为什么?” “克扣工资,延长工时,还任意打骂,跟麻氏这边的情况类似,麻氏其实更严重,还被抓了七人。”卞维文讲。 虞景明沉思不响,好一会儿,又抬眼看着卞维文,卞维文只是笑笑,虞景明便也突然笑笑,卞维文就晓得,有些东西景明大约也是猜到了。 虞景明将手里的油粿吃完,手上有油,卞维文递过来一块帕子,虞景明自然而然接过,擦了擦嘴,然后就握在手里,又深思了一下,然后冲着卞维文点点,这才站直身体,走到巷口众人面前,盯着钱瞎子等人看。 “大小姐来了……”钱瞎子叫虞景明盯的面皮有些悻悻。 虞景明才笑笑跟钱瞎子讲:“瞎子叔,真的是守珠待兔,只怕未必的吧?”虞景明说着,又看了他周围的人,才又一字一顿的讲:“瞎子叔,只怕跟你来的这些人,大部份并不晓得你真正的用意吧?” 钱瞎子脸色不由一变讲:“大小姐什么意思?”他也晓得这回事件他做的不地道,但也实在没法子。 “不要讲什么意思,有些事体真说明白就撕破脸皮了,还是不要说的太清的好,不过我也晓得你们是病急乱投医,这样,不管你们在这里是找平五和麻三妹,还是什么别的用意,终归是想把人从警察局里救出来,对的吧?”虞景明一脸平静的讲。 周围也渐渐静了下来,钱瞎子也看着虞景明,有些紧张的讲:“大小姐有办法?” “有没有办法现在不好讲,毕竟我对事情还不了解,我要出去打听一下才能回你。”虞景明讲。 “若大小姐有办法,那我们一切听你的。”钱瞎子也瞪着眼讲,跟荣兴比起来,他自然是更信任虞家这边,要晓得城北那边的壕沟租户可被荣兴坑惨了,荣兴先头承诺他们给他们安置,还要补偿他们一笔钱,城北那些壕沟租户就联合起来闹事,结果最后,荣兴资金跟不上,再加上当时李总长也给荣兴打了招呼,于是荣兴转身抽梯,置身事外了,结果倒霉的还是壕沟租户,这点他清楚。 “好,那你们先等等吧。”虞景明讲,又吩咐了翁冒两句,招呼了小桃,出了永福门,叫了黄包车离开,直奔王家。 …… 还未到中午,王伯权正在厅上跟王大奶奶说话,听荃妈讲景明来了,便拍拍巴掌,笑着跟王大奶奶讲:“说曹操,曹操到。”王大奶奶连忙起身,迎了虞景明进屋里坐下,就问虞景明:“怎么回事呀,听讲永福门又闹起来了?” 虞景明在王大奶奶身边坐下,便讲了麻氏那边,因为钱小月的关系,乔翼等人跟监工发生冲突被抓,然后钱瞎子到永福门堵平五和麻三妹的事体。 “这不是不讲理吗?麻氏发生的事体跟永福门有什么关系,哦,就是因为平五和麻三妹住在永福门呀,景明,这事体别管,太棘手,直接报警。”王大奶奶拍着桌子讲。 “景明真要报警就上当了。”一边王伯权放下茶杯。 “怎么讲?”王大奶奶连忙问。 “这事体是背后应该是荣兴在鼓动,打的算盘就是借永福门乱局,让法租界可以以警权为由干涉永福门,借此达到扩充法租界之目的,而荣兴这边就可以顺便就拿下老城墙拆除,以及筑路工程,甚至是永福门,你晓得哇,李总长在位时,就有人提交提案,讲永福门那边实是贝子街,新政府新气象,应该对永福门整条街道进行拆迁……”王伯权讲,荣兴是司马昭之心,王伯权这边看得更明白。 王大奶奶便没好气:“这什么讲法,这样讲了去,那紫禁城不也得拆迁,真是笑话。” “钱瞎子他们在病急乱投医之下就答应了荣兴,另外也做了两手准备,按荣兴的要求,只要他们搅乱永福门,荣兴那边就会把乔翼等六人救出来,同时,我要想摆平事件,最好的方法也是先把人救出来再讲,所以,钱瞎子也承诺,若是我这边能把人救出来,他就一切听我的,所以讲,这时候不能报警,一报警,警察厅那边出面,现在又是敏感时期,警察厅使不得要下重手,已经有七个人被抓了,如果他们再被抓,又是在永福门抓的,那就会变成永福门跟壕沟租户直接冲突,法租界的岗亭就在护城河对岸,这样的机会,正中下怀。”虞景明接着讲。 “那这样讲,钱瞎子他们闹事,你倒反过来还要帮他们救人……”王大奶奶很是不甘心的讲。 “大仓洋行那边不松口,景明想要救人出来也没那样容易。”王伯权又讲。 王大奶奶看了看王伯权,又看了看虞景明,瞪大眼讲:“那这还无解了?” 虞景明便讲:“听讲美华纱厂那边工人要罢工。” “景明的意思?”王伯权不由沉思了问。 “我在来的路上跟陶老掌柜,还有新桥坊的东家讲好,全行业罢工罢市,抵制大仓洋行不正当竞争,同时也申援麻氏被捕工人,抗议法租界的扩充提议,只这些也需要王伯父和商会的支持。另外,老城墙既然已经拆了一半了,那就不能停,我虞记想出资赞助老城墙拆除和筑路工程,唯一的要求是我想拿到永福门外,小西门周围这一块地皮,它正好是连着永福门的,地皮也不大,我晓得新马路建成,民政那边肯定是要建沿街店铺的,我这边只是希望拿到永福门的临街出口。”虞景明把她的想法一五一十的讲清楚。 听虞景明这样讲,王大奶奶不由的抽了口气,这可是要出大事了,王伯权却沉思着,景明此举,虽然行险,但却是为所当为。 民族的觉醒,便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抗争之中。 第二百六十八章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薇 虞景明从王家出来,又去了陶家和新桥坊,把一些事情讲定,正要离开时,王大奶奶的电话便打到了新桥坊,讲威廉代表公董局,以钱瞎子闹事,西门混乱,危急租界安全为由,正式要求扩充租界至西门,小西门处,并提出接手西门至小东门老城墙的拆除和修建新马路工程,同时讲明由于永福门老旧,街道太窄,提出对永福门拆迁,整个工程也纳入到新街区建设当中… 虞景明听着,眼神不由微凝,本来还以为这事体至少要闹几天,洋人才好做借口,倒没想到这样快,也是,洋人本就霸道,便是没有借口,说不定要提也就提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洋人这样急,却正应了一句老话叫过犹不及。 果然,王大奶奶电话里讲完,也安慰虞景明讲:“景明你别急,你大伯讲了,这反而是好事。” “我晓得的。”虞景明深吸了口气讲。 早晨,维文跟她讲美华纱厂的事体,她就晓得,纱厂背后必然是革命党支持,而这人既然跟卞先生联系,虞景明猜八九不离十,只怕跟李泽时有关。 李泽时做事,向来是喜欢利用一个支点撬动全局的,就象当初他一登陆上海滩,就是以虞记,南洋劝业会为突破口。将上海各商家的利益拧成一块,最后促成商团联盟的组建。 所以这回,李泽时是以美华,麻氏事件为突破口,再借永福门和她的手撬动总商会这个局,用来声援二次革命。 可以讲李泽时这个局谋划的很好,但有的时候计划终是赶不上变化。李泽时谋的这个局里面,虞景明为了永福门没有别的路走,必然会一条道走到黑,但是现在的总商会却不是当初的商会了,当初,大家是一致抗清的,而如今,总商会已经声明保持中立。所以,就算是虞景明拜托了王家,王家也需要以此为契机拿回主动权,但王家只是商会的一席,并不等于总商会,所以,最终总商会会不会支持虞景明,这个是不好讲的。 但这个时候,威廉突然强势提出这个提议,这一下就是碰触到了总商会紧张的神经。 四月,孙先生公开反袁,袁政府就开始大肆搜捕革命党,再等到二次革命的消息传来,总商会以“上海系中国市场,非战之地”为名保持中立。 然而五月,上海社会党,自由党,工党,就以宋案和大借款为由,在上海召开全国公民大会,控诉袁北洋三大罪状。 此后,沪上警察厅就抓捕了大量参会的革命党,其中牵连了很多商会,各家商会也被打压,一时之间,风声鹤唳。为此,上海十多家商会纷纷致电袁政府,表明未附和五一全国公民会。 然而,就算是这样,总商会也面临袁政府各方的打压,很多时候不免战战兢兢。 所以,这回虞景明联络王家,想寻求支持,总商会一些人会同意,毕竟商会的一些人跟王家一样,需要破局。但一些保守的大体却也不太愿意冒险,所以这里面就有变数,但这个时候,威廉强势提出这个议案,如果仅仅是租界扩充,大家还可以先高高挂起,但威廉却直接提出要接手老城墙拆除和新马路修建,这个工程本来就是商会出资建设,里面自然有商会的利益,这就触及了商会的底线,再加上威廉还想将永福门纳入新街区,这自然引起大家的警剔了,要晓得,整个老城墙拆除工程还有一半未完工,它不仅仅是小西门到西门这一点,还包括小东门到南门的城墙,是老城厢最繁华的地段,里面有很多地块都是各家商会的,前车可鉴,商会又岂能不担心?由此,威廉此举就将总商会逼到不得不起来抗议的地步了。 所以,王大伯才讲这是好事。 挂断电话,虞景明又去了各家分店,回到永福门时,天已经傍晚,天色暗沉沉的,只余天边一抹夕阳,永福门巷口的灯也亮了。 虞景明进巷口的时候,发现钱瞎子等人已经离开了,但巷子里并不平静,虞记铁门同老王头茶当那里都聚了一堆人在闲聊。 “不是真的哇,怎么可能,永福门这好好的,要拆呀,那我们去哪里住,也没听大小姐讲起呀?”钱六婶拿着米箩正在水池边淘米,边淘米边惊呀的讲。 “那还有假呀,我家邓六打听到的消息,荣兴内部有人传的,讲钱瞎子才带人围住永福门,法租界工董局那边就以永福门这边出了乱子,现在又是敏感时期,怕革命党趁乱闹事,危及法租界区的安全为由跟市政府交涉,要求把租界直接扩允到老城墙根儿,又讲,城外壕沟和永福门这边老旧,脏乱,所以,提出拆迁永福门,这一片重新建设成新式街居,听讲,这工程将由荣兴提手,荣兴就指着这一个工程翻身的。”麻油婆咧咧嘴讲着,又嘿嘿的说:“所以,你们没看钱瞎子他们呀,这消息才一传出,钱瞎子他们就散了,不散不成的呀,虞家人现在吃了他们的心都有了……” 麻油婆一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道,说完,又撇撇嘴无所谓的讲:“连虞家都要挪地方呢,我们自然也要挪地方了,不过,我们是租房子的,上海滩这样大,总不可能租不到地方住,再讲了,我家邓六打听的消息,荣兴的人私下也在传,讲荣兴这边也还是要盖房子出租的,到时候能给我们大家一个优惠……” 麻油婆话音方落,正过来买酒的桂花嫂就呸了一声讲:“荣兴真不是个东西,虞园那边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这又看上永福门了,八字还没一撇呢,他倒是打的如意算盘,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再讲了,就算是他拿到了永福门,可他敢租我还不敢住呢,荣兴的话能信才有鬼。” 桂花嫂一顿抢白,让麻油婆一阵悻悻。而原来闲话的人也一时无声了,一个个都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钱六婶这时端着米箩站起身来,正正好看看虞景明的身影,昏暗的灯光下,突然一见,倒是吓了一跳,然后才打招呼:“大小姐回来了呀?” “回来了,六婶要烧饭了啊。”虞景明也笑着回道。 “可不,都已经迟了。”六婶回道,终是忍不住问道:“大小姐呀,永福门是不是真要拆迁呀?” “这只是公董局里面一个委员的提议,就象桂花嫂讲的,八字还没一撇呢,再讲,我也不可能同意呀。”虞景明笑笑讲。 “那是。”钱六婶应和着。一脸愤愤不平,凭什么洋人要扩充租界,就要拆永福门。 虞景明便笑笑,又冲着众人点点头,然后穿过人群,直接进了九号门。 身后浅浅的议论身又荡漾开来:“大小姐这回发了狠呀,各分店都接到消息了,自明日起,罢市呀,听讲陶记和新坊桥那边也一样罢市……”说话的是桂花嫂,她男人赵明不但是虞记护卫队的队长,也是后勤主任,自然一早就接到了消息。 “那可不,而且罢市还是其次,还有罢工呢,你们以为钱瞎子他们撤走仅仅是因为荣兴的消息吗?有些事体我不多讲,你们明天就晓得了。”麻河北坐在门口边抽水烟也讲,城外壕沟租户有很多是当初河北逃难过来的老乡,麻河北倒也晓得一些内情。总之,这回麻三妹和平五怕要有麻烦了。 夜风不由的就鼓荡了起来,从巷子里穿过,有呼啸声,似在呐喊。 …… “二奶奶放心,我们肯定跟虞记共进退。” 虞景明一进门,就看到堂前的灯透亮着,莫老师傅,莫守勤,许老掌柜,许开源,李大夫,赵明,余翰,卞维文等都在,红梅也在一边照应。 说话的是莫老师傅和许老掌柜,两人边讲边冲着虞二奶奶拱拱手,然后告辞从屋里出来,莫守勤,许开源,卞维文等人也跟着一起出来。 一众人走到门边,许老掌柜先看到虞景明,便问虞景明道:“景明,怎么样?”他们今日过来,就是要问问虞景明情况的。 “都安排好了,一切就看明天。”虞景明冲着许老掌柜肯定的讲。 许老掌柜点点头,沉吟了一下又讲:“我晓得你这回是背水一战了,不过,如今国家贫弱,国势萎靡,咱们也要记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晓得哩。”虞景明笑笑,任何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晓得老掌柜是怕她死钻牛角尖,她倒也不是放不下的人,只是,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轻言放弃。 “嗯。”见虞景明心里明白,许老掌柜便不再多说,今时今日,多讲也无用,接下来只能静观事态发展,然后再讲应对。 虞景明又转身送大家出门,卞维文留后两步,看着众人离开,才转身看站在门内阴影处的虞景明,九号门的门楼上挂了一盏气死风灯,灯光从顶上照下来,虞景明的下眼睑就显得更加暗沉,脸色也很不好,一张脸显得有些腊黄。 “还好吧?”卞维文有些担心的问。 “还成,下午跑的地方太多,有些累。”虞景明讲,然后突然将头靠在卞维文的肩上:“我靠靠。”虞景明这动作自然而然,等她自己反应过来,也是吓了一跳,随后又复归平静,似乎一切本应如此。 卞维文闻到淡淡的香味,心里便有欢悦,他虚虚的举了举左手,那手先是有些迟疑,最终坚定的落在虞景明的腰间,揽她入怀里,这位姑娘从一进入永福门,身上的风雨便从未断过,外人只讲她心机重,手腕高,又怎晓得她肩上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一个女子,在这样一个纷乱的时代,撑起虞记这样的家业,所付出的又岂是一般人能揣度? “小姐呀,小姐,你多风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 巷子里,不晓得哪家的留声机里放着京剧红娘。 “二奶奶,淑华,别担心,我看这事体不会有大事。”隔着天井,堂前,戴家四姨妈的话断断续续的传到门口。 四姨妈这会儿端了个木盆,麻溜的收拾着一桌子的茶杯茶水。 “我不担心,我担心什么呀,我反正一句话,我死也死在永福门。”虞二奶奶愤愤的讲。 “妈,不要这样讲。”虞淑华脸色也不太好的讲。 “是呀,二奶奶,不要讲这样的狠话,刚才老掌柜的话也是对的,真要有个万一,也没奈何的。”戴家四姨妈又赶紧劝着。 虞二奶奶便不讲话,只喉咙里痒,就又咳了一声。 “厨房里熬了梨膏糖的,我去给二奶奶端。”戴四姨妈讲,就端了木盆下去。 堂前一时再也无声。 门口,虞景明不由站直身体,卞维文也放开胳膊,最后又伸手拂了拂虞景明额前微乱的头发,然后讲:“钱瞎子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维武到时也会带着码头的工人声援,另外,还有各大校区,听讲也会有人响应的,大借款是已成定局,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正因为大借款不能改变,那在租界扩充上就有商榷的余地,再加上洋人这回又操之过急,所以,情况不是变的更坏,而是再渐渐好转。” 卞维文声音低沉,在门洞暗沉的环境下,格外能稳定人心。 “晓得。”虞景明轻轻浅浅的笑,却格外明朗。 “那我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卞维文又讲,他倒没有劝景明,万一不成,要如何放下?一切看明日,明日过后再想其他。 “嗯。”虞景明点头,突然又微微抿了抿唇问:“你讲,明日他们能成功吗?” 虞景明这话里的他们没有具体讲谁,但卞维文晓得,景明是讲李泽时他们要发动的二次革命。 卞维文沉默了一下讲:“我看是不能成功了,他们心里也清楚的。” 虞景明便没讲话,有些事体就算是不成功,也是要做的,那是信念,为信念,虽千万人,吾往矣。 小西门的钟楼上敲响了九下,夜里九点了,卞维文回了后街,虞景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圆门洞里,这才转身回屋,四姨父关了门。 虞景明穿过天井,听到风吹着树叶哗哗响,堂前,灯还透亮。看着虞景明进来,虞淑华起身浅笑打招呼:“大姐回来啦。” 一边虞二奶奶只是端着茶杯喝了又喝,又重重咳了两声。因为虞淑华的事体,她近来跟虞景明关系有好转,但大多数时候又总是无话可讲的,有时便是有话,也往往不晓得从何讲起?尤其这回因为永福门的事体,虞二奶奶的咳声里更多了一丝烦燥。 “嗯,回来了。”虞景明点头,也回道:“淑华今天也过来了呀?” 虞景明话音放落,虞二奶奶就发作了起来,整个人腾的站起身来,将手上的茶杯重重的磕在桌上,脸胀的通红的讲:“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淑华一片心意你瞧不见的呀,你晓不晓得现在外面一些人在看虞家的笑话呀,永福门要是没了,你虞景明可以不在乎你二叔,就不晓得你以后九泉之下有没有面目见你爹呀……” 虞景明便微拧着眉看着二婶,她自然晓得淑华为什么回来,永福门面临这样的大事,淑华肯定要回来问问,而她那样回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也是一种招呼,就好象邻里见面,问人“吃了没?”一样。 虞景明实有些摸不着,她这回话又触到了二奶奶哪根神经,让二奶奶这样一下跳起来。 “妈……”虞淑华连忙扯了扯她妈,然后有些歉意的跟虞景明讲:“大姐,我妈是急了,你不要在意。”顿了一下又讲:“今天,我妈带我也跑了一个下午。” 虞景明神色微凝,二叔在世时,二婶自也常常跟着二叔出去交际,在太太圈里是有一定人缘的,只不过,二叔乍然去世,二奶奶深受打击之下,自也没了跟人交际的念头。再加上当初二叔过世的情况实在有些不名誉,还登上了沪上各大报的头条,各家太太看好戏的也多,二婶的性情便也有些乖张,听不得风言风度语,此后几乎就不跟各家太太往来。 便是当初叔丽和淑华出事,二婶都没有抹下脸去求人,如今,为了永福门的事体,二婶却是抹下了面子,虽然看起来效果不好,二婶应该是吃瘪,闷了一肚子的火,但虞景明记情。 “辛苦二婶了。”虞景明一脸正色的讲。 “辛苦什么,你也不用说好听话,你帮淑丽淑华,今后,她们记你的情份就行,我说过,我永远恨你……”虞二奶奶盯着虞景明讲。这一点已经成了虞二奶奶的执念了,就跟她永远不承认虞景祺的出身一样。 “我晓得。”虞景明深吸一口气回道,这事体,她心里清楚,二婶从未有掩饰过。 虞二奶奶便又突然笑笑:“但我再记恨你,我也是虞家人,虞记的招牌前,还有永福门三个字呢,我不管你是怎么样认为你二叔,但你二叔为虞记奋斗了十年,他是想让虞记成为百年字号的,现在有人打永福门的主意,我总不能什么法子也不想。”说到这里,虞二奶奶顿了一下,终又叹口气讲:“只不过,我也是个没用的,也就这样吧。” 虞二奶奶说完,又冲着虞淑华挥挥手:“淑华,妈累了,扶妈回屋里休息。” 虞景明便目送着虞二奶奶进屋,她才上楼,也没讲话,现在讲什么都是多余,一切看明日。 虞景明上了楼的时候,小桃正站在楼梯口,看到虞景明上来,连忙去给虞景明备水,这天热,虞景明跑了一天,混身有些粘呼呼的。 洗完澡,换了身衣服,虞景明从屋里出来,就看到红梅端了一碗酒酿圆子过来。 “大小姐,吃碗酒酿圆子,是徐婶子送来的,芝麻桂花馅,软糯香甜的很,这一碗翁姑奶奶用井水镇过,吃了凉快。”红梅把酒酿放在八仙桌上讲。 “好呀。”虞景明笑笑讲,她再累,有这样一碗酒酿汤圆,便觉人生美好。 虞景明吃了一个圆子,又问红梅:“翁姑奶奶这老早睡下了?不舒服吗?” 往常,翁姑奶奶总要等她回来在回房睡觉的。今日倒没看到人,连夏至和虞景祺也没看到。 “姑奶奶讲大小姐今天太累,回家了就万事不要想,好好休息,她不打搅了,也不让景祺打搅大小姐。”红梅讲。 虞景明便点头,又跟红梅讲:“翁冒今夜大概不回来了,你不要等他。” 明日虞记的一些具体事体是要翁冒这个总掌柜出面的,另外只怕李泽时那边,一但失败最后的撤离也要翁冒安排,这里面要联络好些关系,翁冒只怕忙的很,她是给红梅提个醒。 “我晓得。”红梅讲,又呶了呶嘴,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虞景明吞下一个圆子问。 “听翁冒讲,李公子到上海了。”红梅终是讲道。 “我晓得的呀,美华的事体就是他跟维文讲的。”虞景明笑笑说,而明日的整个事件里面也有这位李公子的影子,这位任何时候都是能撬动全局的人物。 “呀,李公子怎么找上卞先生?”红梅有些讶然,在她看来,这两人是要互相避开的。 “我跟李公子的闲话底多了些,他这也是避嫌。另外,有些事体,他应该也不想牵涉虞记吧。”虞景明讲,又说:“这回李公子应该没有联系翁冒吧?” “没有,听翁冒讲,他还是碰到年胜才晓得的。”红梅道,心里到底叹息了一声,大小姐跟李公子到底是无缘。 虞景明笑笑,她跟李泽时,本来也就是各有各的路,之前是一场偶遇,擦肩而过,过后,自然各奔前程。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行,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薇。” 里间传来景祺的背书声。 虞景明挑了挑眉:“景祺学会背新诗啦?” “可不,元甫表少爷教的。”红梅笑笑讲。 虞景明不由有些走神,回头望她一路走来,竟也起了一种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薇之感。 “夜了,休息吧。”虞景明跟红梅讲。 暴风雨的前夜,却是格外宁静。 第二百六十九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二天一早,天边乌云沉沉的,时不时夹着雷声,颇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也压得人心一阵暗沉沉的。 “卖报,卖报……美华纱厂500工人罢工,麻氏糕点100工人响应罢工,共同抗议厂方随意克扣工资,增加工时,任意打骂,并抗议警察厅任意扣压工人……” 自一大早起,报童挥着报纸穿街走巷,到了中午,各种消息就越来越多,市面上各方渐渐拧成一股绳,隐隐就有浪头汹涌之势…… “卖报……卖报……虞记,陶记,新桥坊,德胜斋等糕点业老字号全行业罢市,抗议不公平的税关政策造成经济市场的不公,抗议法租界扩允,抗议法租界假租界扩允之名,行私吞私人资产之实,并声援麻氏工人…… “卖报……卖报……上海市民自发抵制洋货……同时上海各码头工人,车站挑夫等响应罢工……” “卖报……卖报……上海讨袁军进攻江南制造局……” 而随着各类消息纷涌而至的,便是制造局方向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压的人心浮动。 傍晚,天光渐灰,永福门这边老王头茶当边依然坐了不少人,只大家再也没有平日的闲适,面前的桌上虽然都摆了茶,但茶水大多还是满的,每个人都想着心事,无心交谈,无心喝茶,只有天更暗沉下来时,老罗从虞记铁门里的平房里出来,手里拿着铜锣,声音暗哑的嘶喊:“天干勿燥,小心火烛。” 老罗话音未散,江南制造局那边,枪声又跟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时不时还有炮声,翠婶正在帮李太太冲热水,听到枪声,不由的手一抖,热水便冲到了热水瓶外面。 “李太太,不好意思呀,没溅到脚上吧?”翠婶忙道歉。 “没事,没事。”李太太喃喃的讲,却又伸长着脖子看对面的九号门,今天一天都没见着虞景明了,这大晚上的,也没见虞景明回来,让人心不免七上八下的。 九号门半虚掩着,守门的戴家四姨夫就坐在门边,一手抽着水烟,一手拿着芭蕉扇用劲的扇着,这几天天气尤其的闷热,要下大雨了。 戴家四姨夫想着,又用力的扇了几下,然后呼噜呼噜的抽烟,昏暗的灯光下,脸色看着是有些忐忑的,乡下日子不好过,好不容易来上海落了脚,如今似乎又不保稳了,这年月,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呀。 “咣当。”一声,天井里突兀的传来一声响,吓了戴家四姨夫一跳,连忙讲:“姑奶奶,天黑了,小心点呀。” “晓得晓得,也不晓得哪个做的事体,把个洋铁簸箕放在个路中,做事没个魂呀。”翁姑奶奶抱怨着,她一如平常的日子一样,吃过晚饭,就在天井里绕着圈子活动活动,只那脚步终没有平日从容,嘴里也一直嘀嘀的不停,小声的念着各路菩萨保佑,景明一直没回来,她这心便没有一刻安宁的,所以一不小心,就踢到了簸箕。 “呀,不好意思,是我刚才拿过来的。”戴家四姨妈忙走过来,拿着簸箕进了堂前。 堂前,只点了一盏油灯,虞淑华坐在灯下不声不响,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她对面,虞二奶奶手里拿着虞淑丽从香港寄来的信,似乎在看信,只她的眼神落在一处已经好久没移动过了。 戴家四姨妈拿着簸箕,轻手轻脚的扫着地上的灰。 夏至趿了一双木底拖鞋从楼上下来,手里提了垃圾桶,路过堂前的时候,戴家四姨妈追上几步,两人一路穿过天井,走到门边,戴家四姨妈小声的问:“夏至,大小姐有讲什么时候回来没?” “没讲什么时候回来,不过,红梅嫂让小桃回来传过话,总商会那边,市府约谈,讲今夜就一定要谈个章程出来的,估计今天要加班一个通宵呢。”夏至边讲,边打开门,把垃圾桶放在门边。 “那大小姐不会出事吧?哟,今天一天炮声隆隆的,再加上又是罢工又是罢市的,警察厅的人今天一天都在外面转,吕三带着人在永福门口转了几回了。”冷不丁的,正倚在13号门边跟戴娘子闲聊的麻油婆探过头来问。 对面的李太太也一脸担心。 “没的事,市府是跟总商会谈,大小姐只是商会的一员,出头的是总商会。”夏至讲,这些话其实是大小姐走前安慰翁姑奶奶的,但实情怎么样她也不晓得,大小姐行事,很多时候不见风雷,但风雷却无处不在。 “就是呀,麻油婆你不要瞎讲,一天到晚听风就是雨的……”四姨妈没好气的接嘴。 麻油婆摸摸鼻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呸呸呸……乌鸦嘴……”戴家四姨妈呸了一声,扯了夏至回屋里,心里也是没底的。 一阵风过,终于落下了几滴雨,卞维文扰着袖子站在老王头的茶档前,一脸平静的讲:“都不要瞎想,大小姐做事总是稳妥的。” “那倒是。”众人点头,东家大小姐从来都是谋定后动的。 卞维文又笑笑,难得打了一角酒,回了后街,却未进家门,只提着酒在后巷子里——徘徊。 这一夜虞景明没有回来,红梅和翁冒也没有回来,永福门各家的灯火也一直明明灭灭。到得下半夜,下了一场好大的雨,直到清晨,雨停了,报童又穿巷而过:“卖报,卖报,麻氏被抓六位工人无罪释放,麻氏和美华沙厂三名工头被开革,美华和麻氏工人停止罢工,法租界扩充议案暂时罢议,城南城西老城墙拆除筑路工程由虞记,王氏,苏氏追加投资,将于近日复工,总商会再次申明中立立场,并督促罢工工人返工,罢市商家开市,保证正常的经济秩序……” 永福门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呀,这样讲,这事体过去了?永福门没事了吧?”钱六婶一边帮着钱六叔整理剃头挑子,一边松一口气讲。 “大体应该是没事了,不过,报纸上的事体也做不得真,得等大小姐回来才有确切消息。”老王头边给炉子添煤边讲,活到他这岁数,讲话从来不讲满。 “我跟你们讲,肯定没事了,我一早去外面倒马桶,就看到城外壕沟种茭白的乔翼,他们昨天半夜里被放出来的,一大早就在挖茭白,讲马上要开工修路,他们不能耽误工程。”麻婶讲。 “呵,他们这回倒积极了。”桂花嫂过来打开水,听到也接话说。 “也是有来有往嘛,听讲这回大小姐为他们出了不少力,而且我听他们讲,这回修路,大小姐投了不少钱,商会那边,把永福门巷尾到小西门口这一段地皮批给了虞记,大概可以盖几间房子,到时直通新的中华路口,听讲,这房子,城外的壕沟租户是有优先租住权的,他们自然要支持的呀。”麻婶讲,她一大早倒是打听了不少消息。 “这样讲,那以后乔翼他们到是要跟我们做邻居了呀?”对门,戴娘子端了个饭碗出来,也搭话说。 “那可不……”麻婶笑嘻嘻的讲。 虞景明便是在这一片嘈杂声中走进永福门的,站在永福门的牌楼下,也不过一天一夜的功夫,却有一种挣破樊笼的感觉。 昨天一天一夜,着实是一场不见硝烟的大战,但终归是赢了。 唯有不屈,才能前行。 “大小姐回来了呀,永福门没事了吧?”钱六婶先看到虞景明,连忙打招呼问。 “没事了,大家安心住着。”虞景明眉眼弯弯的笑着讲,这会儿心里真是有拨云见日的晴朗,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大小姐一夜没睡吧,快回家里休息。”钱六婶忙讲,周围人也真正松了口气,虽然讲永福门不是大家的资产,但住的舒服,谁也不想没事挪地方。 卞维文拿着公文包从圆门洞出来,看到虞景明,眉目间便也溢满了笑容,他昨夜同样一宿没睡。 虞景明看着卞维文眼下的黑眼圈,心便有些轻跳,就笑笑讲:“维文这是去上班呀?” “哟,卞先生今天还上什么班呀,要请假的呀。”翠婶便先打起趣来,虞景明便挑挑眉看着卞维文,卞维文就拱拱手,打趣的做出讨饶的样子,冲着虞景明轻笑着讲:“有朋友不日要远行,要去做点准备,我晓得景明喜欢吃码头上德叔家的蟹黄汤包,我回来带一笼赔罪可好?” 虞景明歪歪头讲:“一笼怎么够。” “那两笼。”卞维文讲,虞景明便噗嗤一声笑了,卞维文也轻笑出声,然后摆摆手,出了永福门。 虞景明目送着卞维文出了永福门,正要进九号门,抬眼看着巷尾时,不由又停住了脚步。 巷尾,失踪了几天的麻三妹和平五终于又出现了,只两人情形并不好,平五显然吃醉了酒,他大半子身子都趴在麻三妹的肩头,麻三妹便更有些狼狈,衣服乱的,头发乱的,眼泡也是红肿的,这会儿麻三妹正拿红肿的眼瞪着虞景明,虞景明也看着她,神色平静。 “虞景明,这下你满意了……”麻三妹咬着牙讲。 “没有什么满不满意,我只做我该的事情,有些后果是必然的,于其问我,不如问你自己。”虞景明说完,便不再理会麻三妹,转身进了九号门里。 麻三妹愣愣的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扶着平五是了家门。 “麻三妹这什么意思呀?”众人一脸好奇,明明这回是麻三妹和平五的事情差点害了永福门,怎么反过来,麻三妹表情,倒好似虞景明害了他们似的? “你们不晓得呀,麻氏易主了呀,乔翼他们闹的这一场把麻三妹和平五给坑惨了,这回麻氏工人闹事,大家的矛头是直指大仓洋行的,结果大仓洋行反过来讲,他们只是投资,麻氏平日是由麻三妹和平五经营的,所以,麻氏事件的责任要平五和麻三妹承担,同时,大仓洋行还以麻氏损害了大仓洋行的名誉为由,提出要从麻氏撤资,要求麻氏退回之前投资的资金,同时还要麻氏赔偿大仓洋行的名誉损失费……”麻油婆说着,又一拍大腿:“这一大笔钱,麻氏哪里拿得出来,平五昨天夜里找我家邓六喝了一夜的酒,也骂了一夜,讲麻氏这一年都在跟虞记陶记打价格战,虽然抢下了上海不少市场份额,但论赚钱,却也是花钱买吆喝,哪里拿得出钱来赔大仓洋行,所以最终平五他们也只有拿厂子抵呀,想想是真亏,麻氏这一年虽然不赚钱,但赚了市场呀,按这势头,明年就可以回本,如今白白给人做嫁衣了……” 到底是家里做过麻油生意的,麻油婆分析起市场来也是头头是道。 钱六婶不由一阵不平:“这东洋人还要不要脸哪?麻氏虽然讲是麻三妹和平五在经营,可大仓洋行那边借着他们投资了大头,平日里什么事还不都拿捏在手里,麻氏对外讲是麻三妹的,可哪个不晓得实际上就是大仓洋行的,如今出了事了,倒要麻三妹和平五负责,这不是明摆贼喊抓贼吗?” 钱六婶讲,麻三妹有时来看她,会讲起一些厂里的事体,三妹也是无奈的很。 “又有什么法子呀,当初麻三妹要跟大仓洋行合作的时候,大小姐可是提醒过的呀,大仓洋行当时又是投资钱,又是低价提供原料的,可也不想想,狼行千里吃肉呀,大仓洋行一方面借麻氏的手抢占上海糕点市场,反过来也牢牢的控制了麻氏,如今落得这个结局也是麻三妹自己的选择,可怪不着大小姐。”嘉佳提了个水瓶过来打水,没好气的讲,她对于麻三妹没有好印象。 周围人也一阵窃窃私语,麻三妹这事体自然怪不到大小姐头上,只不过麻三妹这亏吃的也太狠了。 “自己的厂子,倒让东洋人在里面作威作福,说到底是自己不硬气,靠着人家大仓洋行起家,结果自家的脖子便套在人家的绳套子里,一出事,大仓洋行抽身事外,这苦果也只有他们自己吞。”钱六叔一边给人剃头一边叹气。 可不是,众人心里俱这样想,一时再也无言。 这时,巷尾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贾西从巷尾急匆匆进来,麻油婆看到他,倒巴结似的跟他打招呼:“贾队长,早呀……这是有事体呀,有事体招呼我家邓六跑腿好了,省得他日上三杆还在挺尸。” 贾西显得很急,理也没理她,快步的从麻油婆身前走过,一阵风似的,差点撞着麻油婆,倒吓了麻油婆好一大跳,看着贾西的背影消失在圆门洞里,麻油婆不由跳脚,一阵嘀咕:“赶着投胎呀……” “之前不是传荣兴要拿下永福门这边的拆迁工程吗,如今,看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有人看着贾西的背影讲。 “谁晓得呢……”有人讲。 “我去看看。”麻油婆最是好事,一脸兴奋的讲,便颠颠的跑到隔壁的同荣里巷口,探着脑袋同荣里的巷子里张望,只她才探个头,就看荣伟堂一脸铁青的从荣家冲出来,冲到巷口,拦了一辆黄包车,上了车,就挥着手,大声的喊:“快,去码头。” 贾西跟在后面跑出来,却只看到黄包车的背影,只得一拍大腿,气喘吁吁的在后面追。 麻油婆瞪着眼晴,她可以肯定荣家出大事了,只不晓得出什么事体。 天边闷闷的几个雷过,天似乎又要下雨了,夏天的雨总是一阵一阵的。 虞景明洗了个澡,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却又实在睡不着,她这两天很累,但累过头了,精神在极度的紧张之下,这会儿反而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虞景明便换了衣服起来,走到阳台上,天阴阴的,风很大,倒是凉快,阳台的小桌上,有一碟茴香豆,虞景明便拿了一颗放进嘴里,细细的品味着,巷子里的闲话声也深深浅浅的进了她的耳里。虞景明便眯着眼睛,荣家出事了?虽然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体,但荣家只怕是多事之秋了。 算计永福门的事体,工董局根本没认,只讲是威廉私下的行为,所以威廉已经被免职了。而这威廉也跑的快,才一接到免职的消息,就打包了行礼,一大早,上了一艘货轮离开了上海,如此一来,俄亚银行那边的事体就要荣伟堂一人承担了。 “活该,不用讲,肯定是俄亚银行要追究荣兴挪用头寸的责任了,二小姐你放他一马,可人家俄亚银行却不是吃素的……”外间,先是虞淑华上楼的声音,然后是红梅跟虞淑华讲话,现在大家都在议论荣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体,荣家那边捂的很严实。 虞淑华笑笑不讲话。 “你多大岁数了,晓不晓得说话的,过去的事体过去了,再提他做什么?”是翁姑奶奶在一边暗暗的示意了红梅讲。 红梅才觉得她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些揭二小姐的伤疤了,便轻轻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角讲:“瞧我这嘴。”又歉然笑笑。 “红梅嫂,我不在意的,雁过尚会留影,水过也会留痕,我这样的事体又怎么可能回避。若真是那样在意,那反而是我放不下了。”虞淑华便浅声细语的讲。 “二小姐这是通透了,能放下就好。”翁姑奶奶笑笑讲,又说:“二小姐是找大小姐吧,大小姐没睡,在阳台上乘凉呢。” “哦,晓得了。”虞淑华笑笑讲,然后就掀了门帘,从外面探头进来,看到虞景明站在阳台上,便有些没话找话的问:“大姐没休息呀?” “一时反倒睡不着了。”虞景明讲,又招呼虞淑华:“茴香豆吃哇?” “好呀。”虞淑华便上前,跟虞景明一起倚在栏杆边上,嘴里咬着一糕茴香豆,咬的咯咯响,然后讲:“也是,要我也睡不着,这两天的事体着实让人心惊胆跳,好在一切总算过去了。”虞淑华转身趴在栏杆上,看外面长长的巷子讲。 虞景明也看着外面的长巷,老旧的巷子,自有一份沧桑和阴郁,但沧桑和阴郁之中,更有一份光阴在流淌。 “荣家发生什么事体了?”虞景明又转头压低声音问虞淑华。她两天两夜没休息了,如今永福门危机平安度过,一般的情况,淑华是不会打搅她的,而她偏偏上来了,定然是荣家发生的事情让她难以释怀。 虞淑华手指交叉托着下巴,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长长一叹讲:“明月打听来的,讲玫瑰把码头仓库还有荣兴的几个店面,再包括南汇的几块地皮私下里全卖了,连银行账户里的的钱也取走了,人,如今不知踪影……” 虞景明再怎样淡定,这时也是吓了一跳,怎么发生这样的事体,荣伟堂是疯了还是傻了,全部身家都交给玫瑰在管呀,不过一想,也在情理,荣兴跟洋人之前的许多关节都是玫瑰在跑,玫瑰又不是淑华那样不管事的,自然早早将东西都握在手里。 想着,虞景明也不由挑了挑眉,荣伟堂这跟斗栽狠了。想到这里,虞景明也晓得淑华为什么纠结了,淑华的性子,她跟荣伟堂离婚,也是想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并不想见到荣兴落到如今这样的境地。而偏偏如今坑了荣兴的却是玫瑰…… “虽然讲已经放下了,可听到这消息,我真有一些说不出的味道,一个虞园,他那样算计我,在我和玫瑰之间他是选择玫瑰的,如今却叫玫瑰害成这样,我都不晓得这是不是报应……”虞淑华颇有些感触的讲,然后又摇摇头:“我也实在不明白,玫瑰为什么这样做,她不是已经赢了吗?” 虞景明静静的看着楼下天井里的十八学士茶花,没有讲话安慰虞淑华,她晓得淑华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至于玫瑰为什么这样做,其实也有端倪的。 玫瑰假怀孕的事体被拆穿,荣太太那里便已经容不下玫瑰,而至于淑华讲,荣伟堂在她和玫瑰两人之间选了玫瑰,这话也对也不对,荣伟堂不是选择玫瑰,而是选择谁对他的生意有帮助,荣兴那一摊子的交际全靠玫瑰撑起来的,这点玫瑰只怕心里是清楚的,再加上这回荣兴打永福门的如意算盘落空,俄亚银行要秋后算账,等待荣兴的只怕是破产清算的结局。 玫瑰大约是不愿意再耗在荣兴了和荣家了,她要走,走前自要捞一笔。只是这一手未免太狠辣了,当然事情尚未尘埃落定,最后结局会怎么样,谁也不晓得。 雨稀稀落落的渐大了,巷子里如雾似蔼。 虞记铁门边,一阵自来水声传来,打更的老罗睡了一个上午,这会儿才起床,端了个盆在水池边洗脸。 “罗叔,时局不宁,永福门这边这几天夜里多小心点哈。”虞景明探头朝外面巷子里喊。 “晓得了,这几天赵明都安排了人跟我一起巡夜的。”老罗一脸水的抬头喊。 虞景明便点点头,头几天,因为钱瞎子带着围住永福门的事体,赵明怕出意外,每夜里都加派了巡夜的人。 “唉,这时局没个安宁的,听讲欧州已经战了,香港那边也好象不太安宁。”虞淑华在一边也讲。 “是呀。”虞景明点头,听虞淑华讲到香港,便又问虞淑华:“三妹在香港还好哇?” 一提到虞淑丽,虞淑华猛的就一脸担心,压低声音跟虞景明讲:“大姐,有些话我都不晓得找谁讲,我有一回听人讲,在香港看到三妹,讲她在歌舞厅里做经理,她一个女学生,怎么会成为歌舞厅的经理?我实在想不通,我也不敢跟我妈讲,我偷偷的写信问过三妹,三妹回信讲,那歌舞厅是董家开的,她在里面实习,是临时的,可我这心里却总觉得不对,谁家实习会做经理的呀?” 虞景明便不由抿了抿唇,三妹的情况她其实大体猜到一点,三妹受朱红影响甚深,朱红临终应该是有托付的,三妹只怕是走上了朱红那条路,而那条路从来都不容易,只这些事人本,三妹要瞒,她自不好讲,便沉吟了一下才讲:“你现在急也无用,三妹也是经过事体的,她走前也跟我讲过话,性子安稳了不少,不象是会乱来的,这样,绍英在香港也有不少关系,我再托她找人私下打听一下。” “那麻烦大姐了。”虞淑华讲,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到了傍晚,玫瑰卷了荣兴大部分资产跑路的事体就在永福门传开了。 “呀,这回不但荣兴要破产,只怕荣家也要完蛋,消息传出来了,荣兴所有能变现的资产全被玫瑰卷走了,俄亚银行那边什么也不管,直接起诉荣兴,讲荣兴挪用银行头寸,荣伟堂这回不但是破产,只怕还要坐牢了,另外,荣兴在银行里还有那么多的欠款,荣家只怕是要卖老宅子了……” 不甚明亮的灯光下,老王头的茶档上一片窃窃私语。 哪个能想到,荣兴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体,谁也想不到玫瑰会做出这样的事体。 “那玫瑰呢,报案抓呀。”有人瞪着眼讲。 “报案肯定是报了呀,只是现在这乱糟糟的,警察厅那边忙着抓革命党呢,玫瑰这样的哪有时间理会,别的不讲,你看看,当初卷款的吴经理,还有戴经理,如今找到人没?还不是影子都没有,如今这世道,这事体只要一发生,再想要抓人,就一个字“难”,更何况,玫瑰跟荣伟堂还是夫妻呢,话讲回头,这等于是荣家的家事,警察厅那边最多备个案,完全有理有拖着慢慢来呀。” 同荣里那边专给人做红白喜事的一个司仪坐在老王头的茶档上边吃茶边讲,说完,那司仪又压低声音说:“我再讲一个事体,你们晓得玫瑰把码头仓库,店面那些东西卖给了谁?” “卖给谁?”众人好奇的问。 “卖给了警察厅的吕三吕队长。”那司仪说完又冲着众人眨眨眼。 “吕三?他不是经常跟荣伟堂一起吃酒呢,两人关系不错的呀,怎么能背后做这样的事体?”一些人惊讶的讲,再一回味,便也晓得,东西若真是落在吕三的手里,那荣家只怕很难拿回来了。 “吕三跟荣伟堂关系不错,可人家小茉莉跟吕三关系更好呀,小茉莉是玫瑰的人,自然帮着玫瑰呀……”又有人一脸暖昧的讲,永福门和同荣里这边谁不晓得,茉莉是吕三的相好。 “啧啧……”一些人啧啧了两声,一时倒不晓得说什么好。只晓得似乎荣家这回再想要爬起来,只怕是难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回不但荣家栽了,只怕玫瑰也叫人算计了。”虞宅二楼,翁冒才回来,一坐下,就跟虞景明和红梅讲了玫瑰的事体。 “荣伟堂是栽了,玫瑰可是卷了钱跑了,怎么反倒她变成被人算计了?”红梅一脸疑惑的问。 虞景明这时却反应过来了,若真是她想的那样,那玫瑰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虞景明就讲:“罢议租界扩充提案的事体是昨天晚上确定的,当然,玫瑰人头熟,晓得一些内幕,那也不可能超过昨天下午,也就是说,从昨天下午到今年中午,就这么点时候,要把这么多资产变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玫瑰只怕也腾不出那么多手来,另外她也要防着荣伟堂察觉,所以,这些买卖玫瑰只能交给茉莉去操作,玫瑰路子广,认识的人也多,荣兴这些资产也是抢手的,不愁卖,那怎么可能最后所有的资产都落在吕三的手里,吕三哪里有钱买下这么多的资产,所以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玫瑰要卷了荣兴的资产,背后茉莉和吕三却也早就盯上了玫瑰,我可以讲,吕三拿到这些资产只怕一分钱都没花,而玫瑰如今只怕也找不到茉莉了……” 玫瑰是终日打雁,最终却被雁啄瞎了眼。 第二百七十章 路漫漫其修远(大结局) 接下来几天,荣兴的案子在上海闹的沸沸扬扬,而随着枪声渐歇,反袁军攻打制造局失败,二次革命最终无果,而袁政府也开始对反袁军的清洗,但不管这些,市面终究是渐渐平稳了下来。 午后,天气酷热的很,不过午睡了一下,就出了一身的汗,虞景明受不了粘呼,起来洗了头洗了澡,这会儿就坐在阳台上吹风,翁姑奶奶闲不住,坐在一边纳鞋底。 永福门巷子窄,太阳只斜斜的一线晒在二楼的窗格上,映得二楼一片亮晃晃的,倒显得一楼和巷子里更加幽暗,阴凉,家家都有人搬了椅子坐在巷子里乘凉,老王头的茶档便更加热闹了。 “哟,听讲死了不少人呀,另外,警察厅一气贴出十几张通缉令,陈二爷,李总董他们都在,还有李泽时,连卞维武都上榜了,讲他入了个什么党?”钱六叔边给人剃头边讲,至于党派,没有人弄得清楚,前段时间,上海每隔几天就成立一个党,报纸上豆腐块样的登了很多,不身处其中,大家都弄不清。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卞维武这事,明摆着就是有人公报私仇呀,他那个入党算什么呀,政府里好多人都入了好几个党呢,还有人入宗社党呢,宗社党是什么党晓得哇,那是满清遗老遗少们弄出来的,现在都民国,那些遗老遗少还是有好些不甘心的,怎么不见通缉这些人哪,真是的。”有人便不平的讲。 “哟,哪个要整卞维武呀?”南街的汪太太过来找李太太打牌,正好路过,不由也停住脚好奇的问。 “还有哪个?吕三呗!这是盯上咱们永福门了,没事就在巷口晃当。”余翰从口袋里拿了两个铜钱摆在桌角上,然后朝巷口抬抬下巴讲。又拍了拍巴掌起身,准备去上班,现在是淡季,天气又热,虞记这边中午休息的时候比较长。 众人便顺着余翰的视线,就看到巷口,穿了一身警服的吕三带着几个手下在巷口转悠,这些天都在。 见到有人看他,吕三便咧嘴一笑,干脆就带着人进了巷子里,晃晃当当,二流子相。 汪太太便心领神会儿点点头,当初吕三跟虞家争虞园,虞家那位大小姐翻手为云覆手雨,不但逼走了吕三,还推了卞维武进公廨所,这事体她也是听人讲过的,难怪吕三盯着永福门,又要整卞老二呢。 “汪太太来啦,正等你,三缺一呀。”这时,九号门开了,李太太从九号门里探了个头出来,她吃过午饭,就过来李家这边跟虞二奶奶闲聊,一起的还有莫守勤的太太月娥。 “不好意思,久等啦。”汪太太便讲,还好奇的回望了一眼正朝巷子里走的吕三。 “这吕三就不是个东西,属貔貅的,只要是钱财,什么都要往肚子里吞,当初虞园,若不是虞大小姐有手腕,只怕早就进了他的口袋了。”李太太边讲,边挽着汪太太进九号门,虞景祺这时抱着小花从屋里出来,李太太轻轻的拍了拍虞景祺的头,便又讲:“便是这小家伙,当初要是落在他的手里,如今还不晓得什么境地呢。” 当初吕三是抬着虞景祺来跟虞家争虞园的,可虞景祺就是个傻子,若是当初真让吕三如愿,那事后哪还管这小子死活。 虞景祺没有反应,只是抱着小花坐在门坎上,呆呆的出神。 “听讲这回,荣家也叫吕三坑了?”汪太太这时又问道。 一听汪太太问这个,李太太便不由撇嘴:“倒也不是吕三坑荣家,人家吕三伙同茉莉坑的是玫瑰,荣兴这回是被玫瑰坑了,荣伟堂这几天疯了似的再找玫瑰。”李太太讲,只话音刚落,一个人突然从巷口冲了进来,一把扯着吕三大叫:“吕三,茉莉把码头仓库和南汇的田地都卖给你了,钱呢?我的钱呢?你敢吞我的钱?” 却是消失了好几天的玫瑰,几天不见,玫瑰一下子就老了似的,原来烫的时髦的头风现在乱的跟鸡窝似的,一身青枝祺袍也是皱巴巴的,显然没有时间打理,眼泡红肿,眼下一圈更是青黑青黑的,这会儿她一把揪着吕三的领口喝问。 “你不要乱讲好不好,哪个吞你钱了,钱我都交给茉莉了,当初也是茉莉卖给我的,你要钱找茉莉去。”吕三一把扯开玫瑰的手,一脸没好气的讲。 “那茉莉呢,你把茉莉藏哪里去了?”玫瑰又扑上前喊,吕三这回有防备,用劲一推,将玫瑰推到在地上:“什么我把人藏哪里去了,茉莉是你的人,她去哪里问你呀,我哪里晓得,你不要再无理取闹,荣家可是报了案在找你,我还真在找你呢,这回你别想跑了。”吕三讲,又挥着手冲着手下讲:“扣起来,带回警察厅。” 立时的,两个手上就上前拖玫瑰,玫瑰用力挣脱,然后恶狠狠的瞪着吕三讲:“吕狗子,你会被天打雷劈的!!”。玫瑰讲完,又用力推开两吕三,一转身跑出了永福门。 “呸!这是想钱想疯了。”吕三重重的呸了一声。只周围一片寂静。虽然讲永福门这边因为虞家的关系,对玫瑰一向没有好印象,而玫瑰落到今日也是自作孽,但这吕三更不是个东西,黑吃黑,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自然更没人应和他了,便是平日最碎嘴的麻油婆,也撇着嘴角不言不语。 吕三悻悻的笑笑,有些下不来台。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听差又匆匆的进了永福门,在吕三耳边低语几句,吕三两眼一眯,随后就一脸兴奋,一挥手,招呼着几个手下讲:“走,我们去海关码头。” 然后一帮人就呼喝喝的离开了永福门。 “呵,又不晓得哪个要遭殃了。”翠婶撇着嘴巴讲,吕三手黑着呢。 “去海关码头,别不是跟卞先生两兄弟有关吧,讲起来,卞先生兄弟两个也有五六天没在永福门露面了吧。”有人啧啧猜测。 “可不是,卞维武是一直没消息,卞先生听讲这些天一直在海关里,讲是配合什么特使查账,但那个特使一直没露面,外面有传言,讲卞先生将卞维武藏在海关里,只等有机会送出上海,吕三一直让人盯着海关的,他自己这些天就盯着永福门。”有消息灵通一点的人讲。 这时,邓六从巷尾进来,却是一脸幸灾乐祸的讲:“嘿,卞老二这回只怕是跑不掉了,确切消息,就在刚才,有人看到卞维文带了一个人出现在码头上,那人藏头露尾的,十有八九是卞维武。” “哟,那这样讲,吕三还真是去抓卞老二了呀。”众人都不由惊呼,之前只是猜测,这一下倒叫邓六证实了。 虞宅二楼,翁姑奶奶走到阳台门边,探着头朝门口望了望,见虞景祺坐在那里没乱走,便放下心来,转身又一脸担心的问虞景明:“卞先生和卞维武不会真出事吧?要不要找人打听打听?” “应该没事,卞先生带过口信回来,讲他心里有数,没事体,让大小姐不要担心,另外翁冒这些天也在外打听。”红梅撩了帘子进来讲。 虞景明没讲话,心里却想着,从一些消息传来,她觉得维文在下一盘棋。因为事实上,维武的事情并不大,这回维武是带着码头工人罢工了,可这回事件是由美华纱厂开始,然后麻氏响应,而她虞记更是煽动了糕点全行业的罢市,然后再有码头工人等各行业响应,而为了平息事件,市政府是承诺不追究大家的责任,而至于维武入的一个什么党,那就更不值得追究,要晓得,便是现在政府里,好些人都是入了几个党的,这个没法追究的。所以,维武这回这个通缉令完全是吕三弄出来的,而维武唯一能叫人抓住把柄的就是销售走私货,这一块业务是当初董帮办的,后来被维武接手,这些走私货的销售渠道当初在董帮办出事后是被江海关那边调查的一清二楚的。只是当初,卞维武凭着他海关巡捕的那块皮,硬是打通了关节,所以,这块业务维武一直在做,这是摆在明面上的,实在太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了,虞景明甚至想过,卞维武趁这个机会坐两年牢未必不是好事,正好可以从这一块脱身。 所以讲,仅维武目前的处境,根本不需要弄个特使出来故布疑阵,虞景明觉得,卞先生这盘棋倒好象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只这个陈仓是谁?虞景明不由的就想起了李泽时。 李泽时这回回上海,没有跟她碰面,但虞景明晓得,李泽时是跟卞先生碰过面的。 海关码头。 吕三带着人赶到海关码头的时候,正好看到卞维文陪着一个男子排队登船,大热的天,那男子穿了一身风衣,领子还竖的高高,头上又戴了一顶礼帽,帽子耷拉下来,盖住了大半个脸,叫人看不清面目,但看身形,不是卞维武又是哪一个。 两人边上还有两个听差低头低脑的提着行礼。 “卞维武,我看你往哪里跑?”吕三一挥手,几个人上前,排开众人,就将卞维文和那风衣男子团团围在中间,而在前头盘查的几个警察也迅速围了过来。 为了抓捕革命党,各车站码头都有人严加盘查。 卞维文等人这时叫人团团围住,便停了脚步,卞维文抬头看了看吕三,才一脸疑惑的讲:“是吕队长呀,有事体吗?维武在哪里?我还要找他呢,为人不作亏心事,不怕半夜敲门,有什么躲头,维武真要犯了罪,该坐牢就坐牢,可若子虚乌有的,我这个做大哥的也是要为他做主的。” 卞维文这话便也有些在敲打吕三。 “呵,卞先生,还睁眼说瞎话呢,想从我眼皮底下蒙混过关,不可能。”吕三一脸得意的讲,然后一手拍掉风衣男子头上的礼帽,哪想却露出一张洋人孔,并不是吕三先前预想的卞维武。 “你是谁?太无礼了,我要抗议。”布鲁克先生便讲。他这回巡查是暗访,自然不便露面。 吕三也是愣住了,本来笃定就是卞维武,没想到却冒出个洋人。 “队长,我们上当了,卞维武刚刚在火车站冒了头,我的人亲眼看见的。”就在这个,一个听差急匆匆过来跟吕三讲。 吕三一听,这才晓得卞维文突然出现在码头,根本就是为了搅乱他的视线,好掩护卞维武离开上海,于是冷笑:“卞先生,好一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们走着瞧。”吕三讲完,也顾不得盘查别人,就带着人匆匆往火车站赶。 卞维文只是笑笑,然后跟特使布鲁克先生讲:“布鲁克先生,只是误会,还是登船吧。” 布鲁克先生还是不高兴,不过卞先生这样讲,再加上船就要开了,没有时间理会,便一把推开码头盘查的人,先一步上了搭桥,两个听差自然一前一后的跟着,卞维文依然相陪,跟布鲁克先生好言解释。 原先盘查的人见吕三出了个洋相,又看这边是洋人,便也没有上前盘问。 等过了搭桥,上了船,两个听差相视一眼,暗里松了口气,其中一个落后了一步,声音低沉的跟卞维文讲话:“多谢。”正是一直被通缉的李泽时,而另一个听差正是李泽时的助手年胜。 “不要谢,应该的。”卞维文笑笑讲。 李泽时沉默,好一会儿才又讲:“维武出来,让他来找我,他晓得怎样找到我的。” “看维武自己吧。”卞维文沉吟了一下。维武向来有自己的主见, “也好。”李泽时点头。 气笛声响起,李泽时最终朝卞维文拱拱手,他其实还想祝福卞先生跟虞景明的,但想想,终是什么话也没讲。 船出发了,李泽时向年胜站在船尾,看着渐行渐远的上海。 “这位卞先生我始终看不懂。”年胜讲。 “不需要懂,只要晓得,每一个中华人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寻找着出路。而这位卞先生选择的路,看似平顺,但平静下面却是暗流涌动,其凶险更甚。 人世千万条路,没有哪一条会是容易的。 “都不容易。”卞维文拢着袖子站在码头上,看着船渐行渐远。 “蟹黄汤包,蟹黄汤包……”码头一角的德叔包子铺,刚出笼的汤包蒸腾着滚滚热气。 卞维文搓搓手:“德叔,两笼蟹黄汤包。”卞维文数了几个钱递个德叔,这是几天前,他讲要给景明带的。 “好咧。”德叔咧着嘴笑,拿出一只制的小食盒,给卞维文装了两笼。 “晓得吃的吧?小心烫啊。”德叔讲。 “晓得的。”卞维文笑笑接过,然后感谢。 码头的灯这时亮了起来,夜了,码头的风渐凉。 吕三最终在火车站堵住了卞维武,卞维武其实没有躲,吕三抓他的时候他就坐在馄饨摊子上吃馄饨,就等吕三似的。 等虞景明赶到警察厅,卞维武又被海关公廨所提走了,讲他身上有走私的案子要查。虞景明倒是松了口气,海关那边有维文,维武出不了大事,虞景明甚至可以肯定,这本来就是维文安排好的,要不然,不可能这么项,警察厅这边才抓人,公廨所那边就来提人。 虞景明出了警察厅,就看到站在马路对面路灯下的卞维文,仍然是一袭洗的发白的青灰长衫,头发有些乱,唇边也有些胡茬子,神色有些疲倦,唯眼神灿若星晨,这时冲着虞景明举了举手上的食盒笑笑:“蟹黄包,两笼。” 虞景明便眯着眼笑讲:“正好饿了。” “那走走,边走边吃。”卞维文讲,老派的教育,边走边吃是失礼的,不过,这个时候,不需在意。 正好这时有电车过来。这电车是五月份才开通的,虞景明还没坐过。 “坐车吧,还没坐过,体验一下。”虞景明接过食盒,眨着眼睛提议。 “好呀。”卞维文点头,两人上了车,付了钱。车上没几个人,三三两两的,虞景明扯了卞维文坐在后排,然后听着电车铃叮呤响。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你其实是要送李泽时离开上海吧。”虞景明边打开食盒边讲,香味就迷漫开来。虞景明吃了一下,然后自然而然的将食盒伸到卞维文面前,卞维文也很自然的拿起一只汤包放进嘴里,然后笑笑讲:“晓得瞒不过你的。”卞维文笑笑。 虞景明便不作声,默默吃着汤包。 卞维文又笑笑:“你不要担心维武,他接手董帮办那一摊子,时间长了终是不行的,坐两年牢出来,他讲他要去南方。” 景明这时候赶到警察厅,自然是为了维武的事体。 虞景明便点点头,她晓得维武这小子是掂着香港的三妹。只是世事如棋,不晓得到时,两人再见又会是什么情形。 卞维文又吃了一只汤包,然后嘟喃的讲:“不是有意瞒着你,主要是李泽时不想动用翁冒这条线……” “我晓得的。”虞景明一笑讲,并不要卞维文继续解释,前脚才罢工罢市,只怕暗里,她和虞记都让了警察的黑名单,这时候,她是不宜出面,而有些事情相关的人知道的越少越好,并不需在意隐不隐瞒的。 卞维文便也笑笑。 “呀……有人淹死了呀。”电车这时正经过外白渡桥,前面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子把头伸出电车外看着苏州河边,嘴里惊叫,她前面一个中年男子也朝外看,然后叹气的讲:“这年月人命如草,这个月才三号呢,听讲苏州河捞尸的已经捞起五六具了。” 女生学沉默,脸色有些萧瑟。 虞景明也朝外看,河边的人已经散了,只有两个捞尸的人在打理,河堤上摆了一块青灰色的雨布,布上躺着一具女尸,女尸面目不清,只路灯下,女尸身上的旗袍虞景明眼熟的很,是玫瑰常穿的青枝旗袍。 “夜了,回去吧。”卞维文讲。 “好。”虞景明点头。两人在前面的站下了车,然后叫了黄包车回永福门。 永福门巷口的灯依然昏昏黄黄,巷口依然幽深暗长,日头依然东升西落,而路漫漫其修远。 “哟,晓得哇,玫瑰跳苏州河自杀了,捞尸的救起来时,已经断气了。” 老王头的茶当,人言依然喧嚣。 “呀,玫瑰这一死,那荣兴的事体就没人交待了呀。”有人惊讶的讲。 是夜,荣伟堂吊死在永福门的牌楼上。 夜未央…… 巷子里,不晓得哪家学曲的小丫衣衣呀呀的唱: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白当空…… 全书完。 (这是作者的话,因为作者的话里面有字数限制,所以只好放这里了。 完结了,首先,鞠躬感谢大家的支持!抱抱大家。 另外,作者家里近一年多来因为琐事颇多,再加上家里又碰上拆迁,三次大搬家,这中间还要弄新房,装修等等,大家晓得,这些事情不见得有多忙,但却极耗人精神和精力,让我的写作一下子陷入了低潮期,更新极其的慢,在这里,我要感谢网站,我的编辑还有我的读者,谢谢你们的支持和包容。 另外,关于本书,它是有下部的,所以,虞景明和卞维文的故事依然还要继续,还有虞淑丽同卞维武,其实虞淑华丽同卞维武的情感故事应该是很有张力的,本书体现了一点,但没有完全体现出来,下部才是他们真正的较量。另外,还有一个非常重量人物,那就是逐渐长大的虞景祺,在本书里面,虞景祺是被我拿来做背景板用的,但这个角色,随着他的成长,将很有爆点,不管是出身,还有他周围的人物关系,都是相当的错综复杂,再加上时代变革性,这个人物,我心里想着他的故事,就很兴奋……总之,下一部依然会很精彩。 而关于下一部的更新,为了避免这一部这样的更新速度,我需要多存一点稿了,所以,大家可能还需要等久一点时间,但总会见面的。 此致!!祝大家愉快,心想事成。下一段旅程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