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福》作者:朔秋石 文案 姜月二十四岁以前,一直是个按部就班的乖乖女—— 五岁学舞,十六岁获国奖,如无意外,二十四岁就会晋升为剧院女首席。 可惜意外发生,天才舞者从此销声匿迹。 再入众人视野,姜月已然在酒吧混得风生水起—— 就算被指着鼻子骂,她也脸皮厚得堪比城墙,浓妆下再难看出昔日单纯的眉眼。 而作来造去,竟被一块冷淡的香饽饽上了心。 “世界早就负我,我也没必要爱它。” “若由我来面对世界,而你只用爱我呢?” So,这是一个假随意与假矜持的故事。 过程不限,保证HE,欢迎跳坑。 —————————————————— 文名灵感: 命由我作,福自己求。(《了凡四训》)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励志人生 时尚流行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月,迟间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命由我作,福自己求。 立意:希望来自心中不灭的光 第1章 周六,玉川入冬,风夹杂着雨,吹来扑鼻的阴冷湿气。 姜月正从舞台上下来,没留神打了个哆嗦。 这个表演场地四面豁口,早冻得跟冰窖一样,跳舞跳出的热气完全不顶用。她搓着胳膊往换衣间跑,刚转到幕后就被截住了:“你到底想好没有?” 内容老生常谈,不过多了些新的不耐烦,要放在平时姜月还愿好奇一二,可眼下时间紧迫,眼皮都懒得掀:“不去。” 话刚落,面前顿时嚷嚷:“那边背景硬,给的工资又高,你为什么非要跟康齐一起死啊!” “死”这个字实在不算友好,她抬起头,入眼红色卷毛,还附带枚锃亮的耳钉,喉头忍不住一哽:“小马,你新地方就这品味?那更不去。” 小马眼线乱飞:“说正事!” 正事言简意赅,小马此前工作的酒吧蓝贝壳,在抢生意大战中惜败竞争对手,员工散得七零八落,就剩下个姜月还在硬撑。 这不,他便代表新老板挖人来了。 姜月烦不胜烦:“不去不去。” “你才在蓝贝壳几天啊,就这么死心眼。” 她揉了下额:“七哥说他有办法解决。” 对面跳脚:“有个屁办法!”声音倏然拔高,把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压低,“姜月,这话也就我和你说,他真干不长了,我要你走是在救你!” 救? 姜月的心跳空一拍,正要问,手机却在这时嗡嗡响起,拿出来一看,屏幕上“季明芮”三个字催命符般地闪不停。 “接个电话。”她扬手示意,扭头迅速挤出笑,“季小姐。” 电话那头很暴躁:“你人呢?” “在路上了。”姜月调子温柔得能掐出水,“你放心,十分钟肯定能到。” ……如果路况给力的话。 她好声好气地哄人,看得小马直愣,不等琢磨出个所以然,脑门被重重一弹:“有事,走了。” 他仓皇回神:“我这边呢?” 表情看得实在执拗,姜月只好叹了口气坦白:“七哥对我有恩。” 小马眨巴眼,正巧长刘海垂下几丝,待撩开时对方已经大步走远,他赶紧喊:“那你今晚千万别过去!” 背影似有片刻凝滞,却很快加快脚步,眨眼拐过弯不见踪影。 临近傍晚,主干道正堵成一锅沸腾的粥。 打车是不可能了,姜月去路边扫了辆共享单车骑上,风火轮似的,从阡陌纵横的街巷直抄到目的地附近的十字路口,再看手机,已经过了十七分钟。 还是迟了。 她重重喘了口气,点进通话界面,却略过来自“季”字标识的几通未接,直接去拨康齐的号码。 嘟,嘟,嘟……然后,如此前几次一样自动挂断。 再看微信第一条消息,还停留在十七分钟前:七哥,今晚小心。 这话连着康齐死气沉沉的头像,组成一张无法违逆的倒计时牌,如眼下突然扑来的风一样叫人窒息。 姜月去的地方叫迟家堂,在玉川老城区中心位置,周围一公里禁车通行。 她蹭到违停区边上,锁了车开始跑。 渐渐的,眼前黑漆木门开始清晰,两边各挂只写有草书寿字的红灯笼,随风摇曳,衬得门楣上方写作“迟家堂”的匾额十分喜庆得意。 据说今晚来参加寿宴的都在玉川有头有脸,指不定还有分管蓝贝壳那片区的那位……姜月思绪乱飞,临到台阶下方才回过神,赶紧脚下拐去偏门报到。 按理,走偏门的都是给寿宴准备节目的演职人员,这时候应该被直接拉去彩排现场,可接待七拐八拐地带,竟直接把姜月带到休息室门口。 “快进去。” 她被催着推门,里面就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姑娘,正耷拉眼睛盯着手机看,任怎么打招呼都不抬头不搭腔,好像刚才连连电话催促的不是她一样。 姜月吸气:“季小姐,彩排要开始了,我们去换衣服?” 话刚落,额头倏然一痛,手机从眼前落下。 “不要脸!” 她不由睁大眼睛,倒不是因为季明芮这句没头没脑的指摘,而是那朝上的手机屏幕里,一则短视频正播放过半—— 深紫的霓虹灯,蓝色的背景板,镜头越过人数寥寥的舞池,对向升降台上那道曼妙起伏的侧影。 侧影渐渐向后拉伸,又在突然间扳正身体,一张浓妆艳丽的脸就这样呈现。她眯着眼像猫一样慵懒,正用食指摩挲过丰润的唇珠。 底部下循环滚动视频描述:听说蓝贝壳要倒闭?可惜这么够劲的妞! 耳边嘲讽:“你以为妆浓了,就不会有人认出来?” 画面已经定格,姜月目光落在那将咬未咬的唇齿动作上。她还记得第一次做这动作时,内心是如何不自在,可等到习惯成为自然,羞耻感便会淡得不像样。 “人不多,哪会这么凑巧。”她弯腰捡起手机,微笑着,与季明芮视线相交不过瞬间,后者一巴掌甩过来:“还好没被别人发现,不然我脸往哪儿搁!” 姜月险险避开,下巴传来刺痛的感觉,拿手抹过去一瞧,指腹上新鲜的血色触目惊心。 她眉头本能一跳,可唇边弧度纹丝未变,看向季明芮:“视频的点赞不多。” 托蓝贝壳半死不活的样,才几十。 季明芮没想到自己会忍不住起手这一下子,对视时脸色泛起些许难堪,又很快被新一轮的愤怒冲昏头。 巴掌重新甩过来,只是这一次,被架住的手腕迟迟无法落下。 季明芮瞪眼:“你——” 姜月收了点笑:“我们在迟家堂。” 迟家堂什么地方?迟氏家族的大本营。这个在玉川绵延数百年的家族,眼下正为直系长辈的八十大寿悬灯结彩。 要是季明芮真闹起来,就算她再占理,恐怕也只会落得被赶出去的命,到那时候,可就不是单靠句被丢脸就能善了。 季明芮脑子一激灵,夺回手机:“你走。” 这是她为迟老先生特意准备的舞蹈,虽然主力输出全靠这位被人推来帮忙的姜月,但她好歹也练过几年童子功,抓紧时间把复杂动作改简单也不是不能上。 姜月却站在原地,一副任人揉搓的无害模样:“我来帮你改节目。” 季明芮拒绝的话刚溜到嘴边,却听有人轻轻敲了三下门。 “明芮,怎么不去彩排?” 屋里两位同时一愣,眨眼间,季明芮几乎扑着拉开门:“书民!” 姜月却站着没动,目光越过季明芮一抖一抖的肩,投向外面那位被迫接住她的年轻男人,然后,在男人尴尬又透着对自己询问的视线里,慢慢展开一抹甜甜的笑:“迟老师。” 迟书民温和地问:“你们这是——” “书民,你被她耍了!”季明芮匆匆打断,“怪不得我几次问她做什么工作都不肯说,你知道吗,她在红灯区!” 随即把来龙去脉一股脑地倒,辅以手机视频,眼巴巴地期待对方把人赶走。 作为寿星最宠爱的孙辈及节目总负责人,迟书民已经几天没睡过好觉了,被季明芮叽叽喳喳地一搅和,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可很快,他却直接问姜月:“视频怎么回事?” 她轻声:“前几天在蓝贝壳的演出,看起来是客人拍的。” “不是之前就叫你走吗?”迟书民倦怠地眉眼一下子支楞起,就像教书时对待差生的模样,“那边不是正经女孩子该待的地方。” “反正……也呆不长了。” 迟书民迅速反应:“你要去哪里?” 她慢慢勾起唇,却摇头不语。 时间紧迫,迟书民没空细究,转身与季明芮商量节目。大约是心情受到影响,他皱着眉,语气也变得平直,季明芮不敢过于造次,勉强同意由姜月改节目动作。 “好好的上台机会就这么没了。”趁季明芮去换演出服,迟书民对姜月扼腕,“今天学校几个大领导也来,我之前和你说过的,他们在招艺术老师。” “直接内定多不好。”她扣着手,大拇指在皮肤上压出一片泛白的颜色,“况且蓝贝壳现在的样子,我真没心情找其他工作。” 说着又像醒悟过来,忙垂头道歉:“我顺嘴了,迟老师你别放心上。” 沉默片刻,眼前大半人影罩下,传来轻轻一叹。 彩排过去大半,修改的节目也磕磕绊绊走完过场,但单人效果却远不如之前。 季明芮自然心情不爽,指着姜月想找麻烦,不料来了个电话,她喂了几声,脸色倏然一变,匆匆扔下句“有事”就走。 姜月开始还耐心等,可十分钟过去,季明芮踪影全无,电话问,结果那边响过一声即被掐断。 她赶紧告知迟书民:“我也去找找。” “不用,这边你不熟,我叫人找就行,对了——”他像随口一提似的,“刚巧管蓝贝壳那片的负责人在我这里,来见见?” “现在啊——”姜月抿唇犹豫,便听对面直接帮她做好决定:“就几句话的事情。我发个定位给你,快点过来。” 迟家堂统共七十多间房,加上为景为日照所设的天井院落,总体占地规模不小,也有些外人难辨的复杂。 姜月按导航拐了两个弯,眼前出现条纵深的长廊,单边为石壁,数扇暗红窗格依次排开,抬头看去,顶上亦层层递进出雕梁画栋的秀美。 可惜当初对迟家堂进行保护时已不算早,秀美也会支零破碎地堆叠在各处,仿佛一场任人凭吊的荣华旧梦。 她忍不住凝望,却听附近倏然传来一句哭腔:“我也是被逼无奈。” 声音是……季明芮? 姜月心跳漏了拍,动作先大脑一步反应,踮起脚往窗格上凑,幽绿的枝叶遮天蔽日,只能隐隐见到两个侧身。 季明芮自然是那个晃动得最为剧烈的影子:“那时候如果我不说,我爸就会坐牢……” 可回答的却十足冷淡:“但他最后也进去了,不是吗?” 季明芮大约被刺激了,尖利叫道:“迟间!” 姜月被唬得一抖,这时候,手机突然震动不止。 她赶紧摁键,中间抬头,不料撞见入了门的半张脸孔,深邃的眼眸在明暗交替里盯住她,似瞄准猎物的兽,含着外露的森冷。 手机顿时脱离掌控,砸向石板地面。 屏幕上,迟书民三个字一闪一闪,姜月心急要捡,不料被只骨节分明的手抢了先,接着,手的主人更是无礼地直接划开通话。 “是我。”男人见姜月抬起胳膊,眯着眼一侧身,躲开她的手,“姜月?不认识。” 随即,又淡声道:“我以为是你要她来找的季明芮……嗯,季明芮在。” 也不知道迟书民回了什么,他随意扯下唇,报出地址,将手机递还给姜月。 姜月低头一看,通话已经断了。 她把手机握进掌心,仰脸:“谢谢。” 听刚才口吻,能毫不在意迟书民背景的,要么与迟书民熟识,要么…… 季明芮说,姓迟? 浅浅的思绪被风卷走,姜月拢了把头发,温柔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对方眼里闪过一丝古怪,但快得几乎抓不住。他比姜月略高出一个头,合腰的风衣融进垂暮的天色,自上而下透出股削瘦的萧索之感。 对着这样死寂的目光,姜月背脊渐渐泛起细细密密的凉意,她仍保持着勾唇,正想试着从季明芮那声“迟间”入手,却见男人身后探出一张虚弱的脸:“姜月,你陪我等书民。” 季明芮嗓音喑哑,表情也是姜月从未见过的失魂。她赶紧去扶,与男人擦肩而过时,耳边落下一声轻微的嗤笑。 姜月右眼皮一跳,扭头,男人已经往反方向走了。 等待的时间并不算长,季明芮却树袋熊似的,抓住姜月胳膊不撒手,等迟书民赶来见此情形,什么话都咽回肚子,只剩全力把人拉回后台的想法。 姜月只能跟着走。 到后台的季明芮更是状况不断,一会踩了道具,一会撞了工作人员,心不在焉得谁都能看出来。 其他人很快忍受不下去,又顾忌她与迟书民关系好,压根不敢说重话,最后还得由迟书民自己上。 可他刚指出一处不对劲,季明芮直接弃疗。 “我不跳了。” 在场众人的大脑都空了空,就见季明芮捂脸不住地摇头。 迟书民急道:“明芮!” 眼看就要正式开演,撂挑子等同于直接砍节目,可难就难在上下承接全部严丝合缝,哪怕破坏小小一面墙,都会让整个建筑有碍观瞻。 可季明芮铁了心地往椅子里缩,压根不听劝。 从闹剧开始,姜月便站在一旁。 季明芮向来是众星捧月的焦点,就算闹成这样子,大家还是习惯温言相劝。 难道他们不知道,一个人一旦自我惯了,就会很难考虑到大局吗? 她心里一晒,视线倏然与迟书民相接。头一次接手这样重大场合的他,眼中难得地流露出些许无措。 如果此时有人自告奋勇,卖他个人情呢? 姜月心念一动,脱口:“我来。” 声音在喧闹中并不凸显,可迟书民却从口型敏锐地捕捉到。 他挤出人群:“你说什么?” 她则和气地笑:“迟老师,我来替她。” 第2章 寿宴过半,厅内气氛推至顶峰。 寿星迟老先生接完一轮敬酒,被迟书民扶着坐下:“爷爷,节目要开始了。” 话刚落,头顶数盏吊灯同时熄灭,周围响起些许议论声音,但很快,一道悠长婉转的箫声划破暗色,旋即追光打去舞台之上,全场瞬间鸦雀无声,不知何时,台中央伫立了道嶙峋的背影,沉寂片刻,突然踩着急促的鼓点腾空旋转,宛如一株亭亭玉立的艳红色花朵。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面具遮住了舞者大半张脸,只余一双眼睛在闪光。 “这姑娘底子好,够专业。你哪找的人呐?”迟老先生年轻时分管过玉川的文艺工作,真假把式一看就知。 迟书民笑笑:“凑巧认识。” 迟老先生心念一转:“单身?” 迟书民愣了下,哭笑不得:“爷爷,你想什么呢!” “我还不知道你?玉川想到你跟前凑巧的姑娘多的去了,怎么就拉她一人?”迟老先生不由分说地敲桌子,“待会把人带过来给爷爷瞧瞧,记得把面具摘了,啊。” 迟书民只得领命。 那边姜月刚下台就接到要见面的消息,一时间有点失语。 迟书民见状更歉疚了:“我和他解释了,但老人家嘛……不过,这也是个机会,待会给他提提你的事,说不定能直接解决。” 她睫毛轻颤,泄露些许胆怯:“现在就给你爷爷说?周围都看着呢。” 迟书民倒没想过这一茬,闻言皱起眉,不过很快,他扫了眼她单薄的演出服,心生一计:“这样,你先去换衣服,等人少了我再带你去爷爷那儿。” 可后台就有换衣间,单靠换衣服根本就撑不了多长时间。 姜月:“那……行吧。” 说完要走。 迟书民却叫住她:“等等,我叫人领你过去。” 领? 姜月不明所以地跟着走,发现居然直接拐出后台,忙问领头阿姨:“阿姨,怎么我们好像在往后面去呀?” 迟家堂历史悠久,上可追溯至明朝,如今是玉川唯一冠以保护名义的私宅。当初做旅游景点的时候,市里不知废了多少口舌才得到迟家上下一致点头,却也将界限划分明,后面迟家自己住的双层楼,是绝对的禁区。 阿姨听出言外之意:“你刚跳了身汗,不拿热水擦擦不行的,后台没这条件。”走几步,继续宽慰,“放心吧,你去的也是家里留给远亲的客房,东西都齐。再说这也是书民的意思,凡事有他呢。” 说着,又抽空瞅了眼姜月:“面具遮着不难受吗?” 姜月后知后觉,忙摘下来,不当心让固定在脑后的皮筋弹了脸,当即轻嘶着去揉,等揉了一手背的粉再抬起头,却见阿姨正定定看着自己。 她赶紧收起手:“我没事。” 阿姨却很快扭回头:“穿过这天井,就到地方了。” 手指的方向花团锦簇,是比门口红灯笼内敛许多的喜庆得意。 待经过时,姜月眼尖认出了几大片明显不耐本地气候的兰花:“好大手笔。” 阿姨顺着她的话看:“这些都是他资助过的学生特意包车送来的。” “包车?” “领老先生好的人能有大半个玉川那么多,包车送花已经算轻的。”阿姨顿了顿,“我家以前差点出事,也是老先生帮忙解决……心善呐,他们一家都是。” 姜月也跟着笑,却没吭声,继续走过几步,终于有门映入眼帘。 禁区到了。 客房里,整理行头一应俱全。 姜月难得演出后还能享受好待遇,一时间有些心飘飘然,不过很快便冷静下来。 蓝贝壳的问题八字还没一撇,可别乐极生悲。 她暗暗告诫自己,手底一通迅猛操作,很快衣着整齐地在沙发端坐好,顺便掏出手机。 康齐在一小时前回了微信:小心啥啊? 姜月看了眼静悄悄的房门,直接电话过去。 这一次,终于在临近挂断时被人接起:“喂。” 口吻听起来还算正常,姜月眉头略松:“小马今天来找我了,说你——” 结果康齐直接打断:“他说什么你就信啊?我好得很!”这话大嗓门,中气十足,还带来隐隐的回音。 姜月下意识皱眉:“你在哪儿?” “店里啊。” 她侧耳听了听:“好安静。” “最近生意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边一顿,啧了声,“没其他事我就挂了,忙着呢!” 忙? 都没客人,还忙个什么劲? “……不对。”片刻后,姜月喃喃自语。 她想再拨过去问问,只是大拇指刚触及屏幕,外面传来吱呀几声,把她拉回现实。 有人? 姜月拧眉细听,下秒动静来袭,却是掷地有声的撞击,似乎是谁在楼上摔了个结实。 她的心跟着一颤,回神时人已经站在楼梯口,侧身往头顶一瞧,入眼一只鞋子底正慢悠悠地往地面横。 姜月三两步并上去:“你还好——吗……” 尾音卡在嗓子眼,她恨不得掐掉自己的舌头。 眼前,男人靠墙而坐,一条腿随意搁着,一条腿撑起,掌心虚浮地遮住大半个额头,不知是没注意到姜月还是压根就不想理,人都走近了也毫无反应。 迟间。 姜月默念他的名字,随之却想到此人之前的恶劣行径,心中顿觉添堵,左右打量没见什么大事,转身要走,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了几声微弱的叹息。 鬼使神差的,她重新看回去。 迟间头顶开了扇窗,此时此刻,有风挟着雨飘零入内,不仅沾湿了他的肩,也卷来淡淡酒香。 这是……喝多了? 姜月犹豫片刻,终于裹紧外套往窗边靠去,不料刚伸出手就被狠狠一拽,身子猝不及防地直往下坠:“哎,你这人!” 她反应极快地撑住墙,待要抬头谴责,满目恼怒却在转瞬之间变为惊恐。 脖子两侧,冰凉的手指摁下不轻不重的力道,正是呼吸与挣扎的临界点。 “我怎么?”迟间将她的另只手抓在胸口,很轻地问。 胳膊开始颤抖:“先放,放开……” 迟间却像没听见似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逡巡,仿佛要将每寸肌肤下的骨血尽数剥开:“说实话。” 似是层层递进的威逼,姜月便慌得什么也顾不上:“我是……帮你……”一面解释,一面试图去扒他的手。 可小船如何抵抗滔天巨浪,到最后也不过徒劳无功。 要是……没有刚才的滥好心就好了…… 姜月止不住绝望,可倏然间,却见迟间笑起来:“姜月。” 他从唇齿间缓慢摩擦出她的名字,停顿片刻,突然把人往身前一带。 姜月彻底扑到他胸口,脸埋下去的地方,能听到一声声蓬勃的心跳。 然后,后脑勺被人一把扣住,他抵在她耳边,略带嘲讽,又隐隐有叹:“在迟家,心太善的人可活不久。” 这话伴着浓重的酒气,仿佛遮天蔽日的一张网。姜月被捆缚得难以动弹,好不容易感觉到松动的痕迹,却伴着一声肝胆俱裂的“你们”,身后顿时传来玻璃落地的碎裂之音。 姜月鼓足全力推开迟间,回头。 季明芮与阿姨就站在楼梯下方,要不是被阿姨拉着,她恐怕早就冲上去了。眼下玻璃杯的残渣落在脚边,她也不管,就瞪着姜月:“你看到个男人就要扑?” 阿姨拽她:“瞎说什么!” 季明芮指着姜月:“妈,你不也看见了,刚才她明明——” “季小姐,这人如果你要,尽管拿去,我提前祝你们冰释前嫌。”姜月扶着膝盖站起来,眼睛扫过还坐在地上的迟间,“能起来吗?” 迟间懒懒散散地伸出手。 她啪地一下拍开,转身就走。 回去路上,阿姨不住赔小心:“姜小姐真对不起,我女儿从小就被宠坏了,有时候说话容易不过脑子,你别往心里去。” 姜月嗯了声:“我刚才……其实也不太对。” “没有没有,该是她的错就是她的错,不过——”阿姨犹豫,“要是待会书民问起来……” “您放心,我不会说的。”她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扭头装走神。 刚才打迟间的那一下子纯属脑抽,现在想来实在有些后悔。 但能怪自己吗? 忍气吞声是生存法则,却并非人生常态,就算是再没脾气的人,无端遭受“生命之危”,哪怕对方只是唬人,也够损了。 想到这里,姜月忍不住摸了下脖子,由衷期盼以后再也碰不到那人。 迟书民已经在外等候多时,见人过来直接把姜月拉到一边:“待会你少说话。” “啊?” 他不欲多解释,只是说:“刚才出了点事,爷爷可能心情不太好。” 这个时间点,参加寿宴的客人已经回去了一部分,剩下的不是彼此有事相谈,就是想在迟家面前刷刷脸。 因此,主桌的大部分人都在各自应付,留上首迟老先生与服务生耳语,他见迟书民走过来,紧绷的神色稍稍放晴。 迟书民:“您怎么了?” 迟老先生摇头,示意服务生离开,看向姜月:“小姑娘,怎么称呼?” “姜月,生姜的姜,月亮的月……老先生您好。” “坐吧。”等两人坐好,迟老先生又发问,“多大了?” “二十六。” “哟,看脸我还以为是个学生。不是玉川本地人吧?”迟老先生说着,冲迟书民乐,“咱们这地方,多久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姑娘了。” 迟书民表示反对:“爷爷,您查户口吗?” 迟老先生呵呵笑:“人年纪一大,就喜欢包打听,小姑娘你别见怪。”他看着姜月,温和道,“家常话,你也别有负担。” 家常? 这种明显刨根问底的架势,稍不留神就容易落坑里。 果然,坑说来就来:“和书民怎么认识的?” 姜月十指交扣:“我和迟老师的认识,比较意外。” 半句是真。 “意外?” 姜月眨眼:“那天,我记得是他们年级办公室在团建。” 全句是真。 迟老先生扭头:“嗯,酒喝多的那次?” 迟书民苦着脸举手:“爷爷,你别挖我黑历史。” 老人家哈哈笑,再看姜月时却带着审视:“那么晚,你个小姑娘也不怕危险。” 姜月耸肩:“我走回家路上,看迟老师一个人不太好打车,就顺手帮了个忙。” 而无论什么车,都是没法开到迟家堂门口的。 这句话,真假此消彼长,连迟书民自己听了都觉得恍惚。 迟老先生的目光再度柔和,可就在这时候,刚才离开的服务生匆匆折回,附在他耳边小声几句。 姜月只听到诸如“外面”、“争执”寥寥几个词汇,再看迟老先生,和善的神色已经摇摇欲坠。 “爷爷?” 迟老先生摆手:“书民,既然之前人家小姑娘帮了你,现在你就好好地尽地主之谊。我这边还有点事,就不坐了。” 姜月呆愣,目送老人家背影出去,转头试探:“迟老师,这怎么办?” 可迟书民却也盯着门口方向,眉头微皱,听见她的问题动了下唇,却在外面陡然响起喧哗时一下子站起来。 “你等等。” 他大步出去,姜月犹豫片刻,紧随其后。 庭院里乌泱泱的,有迟家自己人,也有还未离开的客人,可其中最显眼的,却是那个明明与他人无异、却又总难被灯火柔和的孑然身影。 然后,身影转向迟老先生,容色冷冽。 姜月倏然紧眉。 见鬼了,怎么总在不恰当的时间遇见他? 那边迟老先生怒喝:“你在外人面前闹什么闹?还不跟我进去!” 迟间却开腔:“刚才我爸被那么诋毁,可是连迟家祖宗都一起骂了进去。”说着,虚虚浮浮地扫过众生相,唇跟着扯起半边,“这您……也能算?” 话落,视线与姜月相触。 一刹那,寒潭忽有投石入水,泛起短暂的涟漪。 第3章 姜月回去的时候,迟书民执意要送。 其实寿宴并不算正式结束,但经迟间与迟老先生一番对话,再留下去就有窥探人家隐私的嫌疑——关于这一点,其他客人彼此心照不宣,客套地打了几句圆场就作鸟兽散。 除了姜月。 她毫不闪躲迟间的目光,仿佛誓要与此人较量个“干瞪眼”的高下。 这一反常很快被迟书民捕捉到,他不动声色地横在两人中间,对姜月提高声音:“我送你。” 待出去,雨水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迟书民送姜月上了公交才返回迟家堂,进到天井发现有人蹲在花丛边上,定睛一看:“迟间……哥。”他不太习惯这个称呼,囫囵过去便问,“怎么不进去?” 迟间站起来:“马上走。” “不住家里?”迟书民一愣,“房间都有啊,我去叫秦姨收拾下。秦姨人呢?” “哄女儿。” “明芮?”迟书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对了,你今天和明芮究竟怎么回事?” 迟间垂眼,手里来回捻着朵兰花:“聊了聊。” “不管怎么说,好歹她一直记着你——” “那可真是谢谢了。”他抬起头,“你呢?好事将近?” 波光粼粼的雨里,迟书民看不太清迟间的表情,只是本能觉得这话哪里透着诡异。 “谁——哦,你说姜月啊。”他瞧向手中的秀珍伞,“她是我朋友。” “能被带去里面的朋友?”迟间勾了下唇,往外走去。 顶头细雨渐有瓢泼之势,几滴豆大的水顺着耳廓落下去,将嗫嚅声浇打得不成型:“哥,其实你能回来……爷爷是高兴的。” 也不知迟间听进去多少,他大步流星,皱巴巴的花瓣从指间坠落,又被毫不留情地踩进泥里。 同样鞋底沾泥的还有姜月。 她坐公交纯属为了应付迟书民,过一站即下。这段时间蓝贝壳门前修路,原本途经的公交暂时改道,要去只能叫车。 司机听闻地址,从后视镜一阵打量:“美女,住那边?” “办事。” “这个点过去,约了人?” 姜月笑笑:“算吧。” 说话间正遇上红灯,司机扭过头,脑门泛着油腻腻的光:“也带带我?” 诚如季明芮之前所言,那地方以前确实是臭名远扬的红灯区,如今就算重新规划动工,也难逃玉川人一贯的厌恶鄙夷。 以及,暗示。 姜月捋了把头发:“您想和谁玩?人,还是要……不是人?” 司机脸色一变:“不,不是人?” “这也就我和您说,那边不一直修路嘛,前几天挖出来几座坟,听说没什么研究价值准备直接填了……所以您看您是不是运气好,刚好赶上跟我们一道去玩。”说着,脸往窗边一凑,笑意明暗交错,像开了半刃的刀。 司机再没吭声。 姜月再接再厉,打开手机功放鬼故事。 大约是给人成功留下了心理阴影,车最后停在还得走一段才到路口的地方,打死不肯再近一步。 她几乎要笑出声,下车把头绳一拉,长发飘飘地冲司机招手:“大哥,真不一起啊?” 车逃得更快了。 姜月嗤笑着转过身。 从头顶向前延伸的亮光寥寥,只能勉强看清路口的黄色路障。 这里是玉川根深蒂固的暗疮,十几年都不曾清理一下,如今又急吼吼地开始打造夜市产品,先弄出个酒吧街给玉川人尝鲜。 酒吧街两个月前正式开放,最初也吸引来一波可观的客流,那时候姜月已经有心来玉川常住,找来找去选择了名字别具一格的蓝贝壳,结果没工作几天,就遇上周围有店为抢客大打出手,闹到整条街的酒吧都要被迫整顿。 期间又有城建项目过来落地,等酒吧街重新对外,客流大不如前。 渐渐的,小店撑不下去转手盘出,更多的则是被一家背景独大的揽至麾下,偏偏蓝贝壳不肯认命。 事实上,蓝贝壳的位置并不好,从主要导入客流的这一端走进去,得过两个巷子口才能看见招牌。 至于刚才所说的修路刨出坟堆更不是扯谎,现场距酒吧后门不过三分钟走路,毫毛孔窍基本清楚得七七八八。 姜月渐渐收起笑,一脚水一脚泥地往里挪。 刚才与迟书民分别时,她将唯一的伞给了他,如今被雨兜头盖脸,待从一人宽的临时走道挪到蓝贝壳,已然变作落汤鸡。 刚推开门,呛人的二手烟味扑面而来。 “我去——咳咳,你把尼古丁当饭吃吗?”姜月拿手在眼前挥,错觉的烟雾缭绕里,康齐在吧台回头,一脸震惊:“你你你怎么来了!” 话都说不利索,有问题。 姜月几步跨过去,果然,康齐正往抽屉塞进半截文件,她赶紧揪住边往外拽,来回拉扯间,一眼瞄准上面“转让合同”几个黑体大字。 “你要把蓝贝壳卖了?”她错愕,手一松,对面将合同一把夺过去:“瞎说什么呢?我这叫虚与委蛇!” 啧,连成语都用上了还表示心里没鬼…… 姜月扫了眼他手边插满烟蒂的烟灰缸:“看起来,今天聊得深入?” “那是,你七哥我出马——”康齐得意的小表情突然凝固,过了片刻,才转着眼珠轻咳几声,“我刚才……说什么了?” “说你和人聊天。” 康齐干笑:“怎么会?我晚上根本没见人好不好。” 姜月把手一伸:“那你给我看下合同。” 合同打头,握有主动权的公司可明晃晃地摆在那儿—— 秋波。 名字很熟悉,既是那家极有背景的酒吧,也是小马的新老板。 一个惯于横眉冷对的女人,范秋波。 “说是转让,怎么还给你开薪资?”姜月翻过几页,奇怪,“七哥,你挺被看重的嘛。” 康齐白眼:“你怎么知道不是钝刀子割肉?” “这里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说法吗?” 可康齐只顾啧啧有声,就是不肯全盘托出。他安慰姜月:“你放心,转让肯定没得谈,刀架脖子上都没用。” “那你接合同不是给自己挖坑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体型魁梧的大汉搓起手来,竟也能鸡贼得毫不违和,“有什么能比麻痹敌人最好的先手呢?” 姜月:“……” 这话由个莽头莽脑的人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违和。 姜月忧心了一整晚,天蒙蒙亮时,终于点开与迟书民的微信对话框:迟老师,抱歉打扰了,蓝贝壳那边有人要接手,但给的条款有些奇怪,不知道能不能听听你的意见。 她顺了几遍发出去,突觉一阵困意袭来,闭眼后身子急速下坠,又蓦地如坐过山车般地腾起,如此反复不休,等她再费劲地睁开眼睛,已临近下午两点。 窗外正落着小雨,滴滴答答,一声声打进她的嗓子,刺刺地跳。 姜月不太舒服地翻身躺平,冲天花板发了会呆,才后知后觉想起迟书民。 迟书民已经回复:不是说要自己留着吗,怎么就到接手这层了? 发出时间是早上六点二十三,如今隔这么久,也不知道再等到回复得到什么时候。 姜月:老板确实不肯,但我就怕处理不好有什么麻烦。 没想到迟书民迅速反应:恐怕这事儿得当面聊才行。 当面?她刚翘起唇,就见对面发来第二句:明天吧,晚上我通知你时间。 笑意顿时消失。 要是明天康齐就自己莽去了怎么办! 姜月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抚了抚心跳加速的胸口,先发给迟书民个点头如捣蒜的表情图,再提醒:但这么拖着老人家[破涕为笑] 迟书民:不是爷爷。 哈? 她尚未来得及刨根问底,手机屏幕陡然弹出康齐的电话。 接起来一听,对面哭天抢地:“江湖救急!” 康齐大约是真流年不利,好不容易豁出脸面特邀本地小有名气的乐队来酒吧演出,结果被临时放了鸽子。 “来救场吧,好歹周五多少能来几个客人呢——”康齐唯恐她拒绝,“给你点酒水分成怎么样?” 姜月驻场领舞是兼职,工资日结,但胜在康齐为人仗义,不仅酬劳是酒吧街的中上水平,诸如商演之类的业务也能帮衬着介绍。 能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扎下根,康齐功不可没。 “你赚不赚得到钱还两说呢。”姜月揉了下脑门,“行了,我来就是。” 可惜康齐已经把最大噱头给抛了出去,要是被闻讯而来的客人发现名不副实,估计等不到秋波接手,今晚就是压死蓝贝壳的最后一根稻草。 除非,新节目无可取代。 姜月不是没做过即兴编舞,更何况在品类确定的前提下,就更算不上难事。 只是,真要选择现在跳? 她很清楚,这舞可与季明芮看到的那支不同,全程都是肆意张扬的性感魅惑,发酵风险得拔高好几级。 可如果不跳…… “姜月,要上场了!”康齐在外吆喝。 镜子里,浓密的假睫毛往下猛地一扫,再睁开眼时,踌躇隐去不见。 康齐做得一手好安抚,起码姜月上台时,没被给嘘声砸瓶子。 她黑丝并着恨天高走到旋转光球下方,手指徐徐抚上面前钢管,随即勾着一塌腰,竟还获得几下稀稀拉拉的掌声。 似乎是个勉强算作良好的开端。 不过今晚工作量爆表,姜月接连不断地跳到中场,本就抱恙的身体更有些吃不消。 她提了瓶气泡水去透气,推门迈出几步,觉察到从附近瞄来几道视线,待循着望过去,那边人影又状若无意地来回走动。 有问题。 姜月不动声色地攥紧瓶子,想退回去,却听那边传来女孩子惊慌的拒绝:“不,我不去!” 回答的却只有哄笑。 她看过去,正是那几个人影子之中,一男一女正相互拉扯,可显而易见,女孩子被搭着肩,已经有点无力招架。 “装什么装,来这里不就是要玩吗?”有人起哄。 姜月本不想插手,可架不住被这句话一扯,等回过神,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两人边上:“你们什么关系?” 小流氓背着她不耐烦道:“哪个不长眼的——”却在转身时一扫不耐,笑嘻嘻的,“哎哟,美女,也一起啊。” 说话时,手不老实地往她脸边探。 姜月温温柔柔地笑,等他凑近,突然手起瓶落一下子,碎片便在对面脑门上爆开花。 小流氓嗷地往边上撞:“我去,你这娘们!” 她笑意不减,再度扬起胳膊,却倏然间被人从身后一拽。 “边上去。” 话落,高大背影跃至眼前,光泽倾洒之下,仿佛神圣可靠的骑士。 第4章 下半场舞开始,开始有三三两两的新客人涌入蓝贝壳。 迟间坐在吧台边,手里搅着杯加冰块的水,时不时地瞟去台上。 从他的视角,姜月右手包裹的一圈卫生纸分外醒目,在高强度的握紧旋转之下,叫人忍不住脑补里面的血肉模糊。 身旁又坐下两男人,点完酒,小声聊起天。 “台上跳舞的是谁啊,以前都没见过。” “我也是上周来才发现的,听老板说她才来一个月不到。” “那可捡到宝了……啧,待会请她喝杯酒,认识认识。” 迟间听着,忍不住扯了下唇。 他记得很清楚,姜月掌心被玻璃渣划得鲜血淋漓,一进门就拿双氧水抹伤口,一个个白泡泡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她却连眉头都不曾皱,直接拿棉签往死里戳。 这个叫姜月的女人,绝对没有表面那么好撩。 迟间垂下头,拿唇漫不经心碰着冰凉的杯沿,突然听附近乍起一阵骚乱,然后有人言之凿凿地控诉:“警察同志,就是台上那娘——人打的我!” 他皱眉看过去,刚才仓皇逃走的小流氓正叉腰得意,扭头扫见他,伸手一指:“还有那个,帮手!” 眼见好端端的夜场表演硬被搅和成社会新闻,康齐赶紧从吧台后面出来,结果没等自寻门路,眼前便冒出一张警官证:“康齐是吧,有人举报你这里有淫/秽表演,跟我们走一趟。” 姜月录完口供就被转移去了拘留室。 小流氓已经去做伤情鉴定了,还不知道结果如何,她估摸着以自己手劲应该不至于把人弄出个好歹,不过看刚才闯酒吧那架势,对方十有八九是想把她弄进拘留所蹲几天。 “谁都有冲动的时候,和解就好,这种事一般不至于。”同室的大姐安慰道。 姜月揪衣角:“其实进去也没什么。” “哎哟,小姑娘别瞎讲啊,你没进去过不知道,那地方不是人能呆的,受罪。” 她沉默,半晌轻轻嗯了声:“我知道啊。” 大姐倏然愣住,把人打量片刻,正蠕着唇再要说话,外面保安过来叫人:“姜月,出来。” 姜月已经做好了再去跟小流氓战一把的准备,没想到直接兜头一张表签好字,下一步就被直接带去警察局门口。 在那里,她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迟书民。 还有迟间。 那两人正面对面站着,看起来是刚经历过一场争执,不过说是争执,又好像只是迟书民的独角戏,迟间抱胸站得很没所谓的样子,见姜月出来一抬下巴:“你等的人。” 随即步下台阶,走了。 姜月一下子明白过来,对迟书民感激道:“迟老师——” 迟书民却抬手制止:“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留下案底?” 他一改温吞话锋,又急又冲地逼问,姜月不由一愣,半天才反应:“不至于吧?”行政拘留而已。 “寻衅滋事,这是差点给你定的性!要不是迟间说你在里面——”迟书民没法在此处细说详情,抬手指着门内方向,咬紧后槽牙挤着话,“你究竟被那个康齐灌了什么迷魂药?这次是淫/秽表演,谁知道下次会不会卖了你!” 而类似的警告,他在两人初见时已经挑明过。 姜月开始以为这只是男人一贯喜欢的劝“娼”从良,可接触久了才发现,迟书民只是有颗善良却守旧的心。 她解释:“台上只有我表演,我知道不是。” “你知道……你……你不知道!”迟书民绕口令似的说不明白,最后干脆一锤定音,“趁这个机会赶紧走,工作的事不用担心,我来给你解决。” 他说完就朝台阶踩下去,几步却不见姜月跟上,待回头,就见姜月仍站在原处,视线相交,仿佛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只是深深地一鞠躬,旋即转身重回里面。 可康齐的问题比姜月预料的还要麻烦,似乎并不仅仅牵扯单一的定性问题,听起来,仿佛是有人明里暗里不肯放过。 谁呢? 她瞬间想到那份被康齐试图作梗的合同。 “有迟家的关系还要自己跑啊?”见姜月面色为难,之前为她办手续的人左右一扫,迅速压低声音,“这事儿,你一个人没法弄。” 迟家的关系——不是“迟书民先生的关系”。 那么,真正值得动用这份关系的人是谁呢? 显然,并不是姜月自己。 她本来就在迟书民与康齐之间选择了后者,如今被这么一点醒,更不会去找迟书民疏通关节。 所以就算没法弄,也不得不硬上。 姜月首先想到小马。 保险起见,她先一条微信过去:小马,我想见见你老板。 可直等到第二天晚上,对方微信的唯一动静,是在朋友圈发了秋波的活动照片——铺满整面墙的酒柜前方,身着暗红宽肩西装的女人双手撑住吧台,目光虽隐在遮了大半张脸的褐色镜片后面,却依旧能感觉到势不可挡的锐利。 姜月坐不住了,快马加鞭杀到秋波附近,在怎么进去的问题上犯了难。 自从酒吧街开始整修,秋波就顺势搬去临街,占地面积是以前双倍不止,雕花栏杆绕场一周,只接待会员。 她在大门口转来转去,渐渐引来保安侧目,只能装没事人似的往边上车,因此错过了微信正弹出的新消息。 小马:人出来了。 待姜月看见的时候,大门已经缓缓拉开,打头一辆黑色典雅车型入眼,是范秋波的座驾。 叫人下车绝对不可能,但这么放走又显得太亏,她抿唇扫过即将驶离酒吧地界的车,脑中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然后,风似的向车头跑去。 轮胎狠狠擦过地面,停下。 姜月整个人扑在前机盖上面,张开胳膊宛如一只八爪鱼:“波姐,我有话要说!” 车内毫无反应。 附近闻讯赶来俩保安,一人一只胳膊地把她往边上拖。姜月难敌四掌,只得大喊:“我只要几分钟,不会耽误您时间!” 脚挣扎时蹭过地面数只水坑,湿漉漉的划痕直通灌木丛里,扑通一下子,她被毫不客气地掀进腥湿的泥土,随即,有人从后薅住她的头发:“波姐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姜月吃痛地仰起头,嘴里嚷着:“您以前不也这样拦过车——唔!” 一巴掌泄愤似的扇过她的脸:“还嘴硬!” 姜月嘴里漫出丝丝血腥味,身子也直挺挺倒向一边,她脸趴着地,见眼前鞋底高高抬起,正待使劲往下踩时,却从车那边慢条斯理地传来声音。 “把她带过来。” 姜月被粗暴地推进车里。 这是一辆经过大刀阔斧改装的商务车,原本六座的空间里只放了两个并排的多功能椅,范秋波在靠里的座位上撑头闭目,等车重新启动才淡淡地说:“我给你十分钟。” 姜月深吸口气:“有纸巾吗?” “扶手下面。” “还有个问题,我能用手机吗?没镜子不好打理。” 这次不等范秋波开口,坐在副驾驶的助理率先呵斥:“你当是自己家呢!” “既然要给波姐好好说,顶着这副模样,我怕您一直不会看我。”解释着,她转向范秋波,正与一双带着审视的眸光对上。 姜月顿了顿,突然咧嘴一笑。 反正都走到这退无可退的地步了,与其畏畏缩缩,还真不如提刀就上。 而对方也玩味地勾起唇:“我当初可没你这么矫情。” 单是清理就花了一分多钟时间,不过康齐的问题总共就那么几句描述,姜月撇开范秋波作祟的可能性不提,陈述完后直接总结:“既然您有接手蓝贝壳的想法,总拖着对您也是个损害,所以我就冒昧来打扰您了。” 范秋波拿手点着下巴,艳红的指甲盖在姜月眼前晃啊晃,拉出一条绵延无尽的血色痕迹。 “小马向我推荐过你。”她冷不丁道,“他说,你在蓝贝壳屈才了。” 姜月干笑:“他在夸张。” 范秋波哦了声:“我一度也这么觉得。不过昨天晚上,你倒让我大为改观。” 昨天?关她什么事? 姜月心里迅速合计,就听对方短促地笑了声:“姜月,就冲你砸我人的那一下子,我也要好好感谢你。” 这话犹如平地惊雷,炸得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而不期然间,昨晚的所有片段重新连起,她猛地醒悟—— 昨天挑事的小流氓,竟是自己意外给康齐挖的一个连环坑! “酒吧街不需要不听话的人,蓝贝壳我拿定了,至于你,单放在秋波跳舞恐怕才叫屈才。” 不知是不是夜色给的错觉,姜月竟从范秋波的脸上…… 看出了近乎赞许的神色? 她艰难地咽了下喉咙:“您的意思是?” 范秋波却话锋一转:“最后一个问题。”她拿大拇指划开打火机,咔哒,咔哒,火苗在她指尖颤巍巍地跃动,“康齐是你男人?” 姜月一愣:“朋友。” 对方却瞥了眼时间:“还剩一分……二十三秒。”顿了顿,口吻似轻柔的催命符,“前面有条河。你会游泳吗?” 姜月心里突地一下:“他救过我的命!”她语速飞快,“之前上街遇到个铁架子砸下来,要不是有他把我推到一边,我可能就不在了……新闻报道过,您可以查!” 范秋波眯起眼。 车开始进入一段颠簸,哐当哐当,姜月随之起伏,能看见外面渐渐探入眼帘的波光。 她下意识握紧拳。 突然,窗外风景不动了。 姜月死死咬住唇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只是双眼实在难以自制地睁圆,很快被辣出水雾。 她连范秋波的脸都看得有点重影,只能靠听觉判别助理下了车,很快,身后车门拉开,一只手伸进来,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姜月很明显地一抖。 就听范秋波笑起来:“放心,我从不做毁人姻缘的事儿,既然没关系就好办多了。”笑过后,又不紧不慢地吩咐,“换车去,等会给我办件事。” 待重新启程,两辆车便分道扬镳。 新车速度起来,专往黑灯瞎火的小路上钻,姜月心惊胆战揪着衣领,甚至怀疑范秋波是不是要把自己卖掉…… 当然不可能。 再次下车,姜月由一扇无名后门进入建筑,搭乘电梯抵达三楼。 入眼走廊昏暗,只有两侧线灯蜿蜒开道,每隔一段路勾勒出门的轮廓。 而她却被推去走廊尽头:“波姐吩咐,你先换衣服。” 第5章 衣服叠好放在桌面,展开是件露背长裙,黑色从指间柔顺的滑下去,像暗涌无声的溪流,而与挂在衣架上的其他服饰相比,又堪称保守。 姜月没什么犹豫地换上。 意外贴合。 她慢慢走到镜子跟前。 一人高的镜子里,身材是恰恰好的黄金比例,线条窈窕,肌理匀称,一看就是天生跳舞的好苗子。 这是过去都快听得耳朵起茧的夸赞。 伴着她的升起,也随着她的坠落。 姜月很快从情绪里抽离,原地转了一圈。 黑裙子在大腿根往下几寸的位置开了叉,动辄便露出大半抹白皙的春色,浮想高低,全凭人一念之差。 看来范秋波交来的第一个任务,有点意思。 半小时后,有人来敲门。 姜月顶着半素妆容过去,长发松垮垮地拢住刚才被打的左侧脸,结果惹来好一阵挑剔:“今天招待的是贵客,你就这样子去?我们这儿的,谁不是——” 她挑起半边眉,不客气地回敬:“那你们找熟人招待去啊,找我做什么?” 对方一噎却无话可说,只得愤愤转身:“跟我走。” 包厢里是男人的主战场,充斥着刻意寒暄的欢声笑语,每人边上标配一张妆容艳丽的脸,更显得姜月十分格格不入。 而偌大的空间里,又有一小块被隔绝在外——在最靠里面的位置,范秋波正翘腿探身,给边上一只杯子倒酒,见姜月进来忙招了招手。 等人走近,再把人亲亲热热地往胳膊里一拐:“金总,新来的妹妹,怎么样?” 姜月微垂下头,只将一个发际线退化严重的脑门收进眼底。 被称作金总的中年男人拍掌笑道:“哎呀波姐,真是劳你费心了,不过——”他声音偏向一边,“今天我说了不算,得这位。” 话刚落,姜月腰际就被轻轻戳了下,她会意抬眼,勾着笑循声看过去…… 怎么是迟间? 弧度在唇边颤了颤,勉强僵硬地保持住。 可迟间只兴致缺缺地瞧来一眼,很快挪开。 金总呃了下:“见过世面就是不一般啊,没事儿,叫波姐再找几个过来。” 范秋波却佯作发愁:“千挑万选,哪那么容易。” 金总夸张地叫起来:“拜托,我可给坤总下过保证书的,要把他这位侄子全须全尾地给招待好……” 坤总? 姜月印象里的坤总,只有迟书民的父亲迟绍坤才配称得上,他是本地企业天阳地产的老板,手下楼盘占据玉川地界的大半江山。 至于迟绍坤的侄子? 她默不作声地扫过迟间微微别过的侧脸,目光在他硬朗的下颚线与低压的眉眼之间逡巡了好几个来回。 越打量越觉得…… 除了寿宴上那一吵,还真没看出来他与那边关系多深。 姜月兀自走神,没注意金总与范秋波的对话究竟到了何处,等再被范秋波喊回来,问题就莫名变成了:“去金总那边?” 她不动声色,在心里缓缓打了个问号。 却见金总摆手:“波姐,你可别害我。” 这两人一唱一和地搭着,不知迟间听得怎么样,反正姜月是心领神会,自己今晚的任务,恐怕就是要帮忙拿下这块…… 嗯,冷馍馍? 姜月瞧了眼依旧作事不关己状的迟间,从他敞开的风衣到系到下巴的衬衣领,过分的严肃规整,仿佛来此处不是为了娱乐而是应战。 她想着想着便笑起来,声音娇娇柔柔的:“迟先生是第一次来吧,有点放不开也正常,波姐,不然咱们先热热场子?” 正常情况下,炒热这种场子的方法来来回回就几样—— 唱歌,跳舞,还有喝酒。 范秋波会意,着手让人去安排。 姜月五音不全,开嗓即是磨刀,她又不想像别人那样跟着音乐随便扭,便直接往沙发里钻。有意无意的,她拿腿蹭过迟间的膝盖,挤到他与金总之间坐下。 迟间尚无反应,金总就先挺不住了。他原本被范秋波拉着说话,眼睛却总不由自主地溜到姜月露出的半截腿上。 正巧有人调暗了光,沙发瞬间与裙面沦为同色,半遮半掩的白一下跃升为主演,张扬得叫人口干舌燥。 “金总?金总?” 他哎了声回头,就见范秋波的一双眼里含着些许警示:“那可是坤总的侄子。” “是……是是是。”金总微微汗颜,正巧服务生搬着几箱啤酒过来,他忙起身去招呼,“来,咱们天阳的人,走个!” 金总离开,姜月边上就只剩下个范秋波,而范秋波必然不是有闲心在原地干看的,很快站起来:“我还有事,你们聊。” 姜月接收到她临走前的眼色,暗自深吸口气,转向迟间:“您喝酒吗?”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虽然她姜月不是怂人,但被迫架在火上翻转炙烤,太瞻前顾后只会让本就不明朗的前途越发堪忧。 所以这话并非单问迟间,更多的是对自己鼓劲。 迟间在她的注视下往后仰靠,显而易见地想将两人距离拉开。 姜月耸肩:“行。”说完手腕一翻,自己率先满了杯啤酒,笑意盈然,“这杯我敬您,为蓝贝壳。” 然后一口闷。 迟间不动声色,看着姜月又将杯子倒满,抬起,笑意不变:“这杯也敬您,警察局。” 又是一口闷。 下意识的,他正了下坐姿。 可姜月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另一件事上。连续不停的两杯酒下肚,胃正高调地举旗抗议,把酒气反推回喉咙口。 “嗝——”她忙向后梗起脖子,却还是被辣入鼻腔,脸颊肌肉不由抽搐稍许,再抬眼,就见迟间眸色微凝地注视自己,可待视线彻底相交,又直觉牵引他的另一侧,并非此处浮躁的人间。 他想到了什么? 姜月忍不住纳罕,却并不准备多做深究,她有自己的计划,如今回了神,便马不停蹄地继续推进—— 倒满今晚的第三杯酒。 不过这一次,她瞧着那泛着白沫的黄色液体,胃开始不受控地翻腾。 喝吧,这是最后一杯。 姜月硬下心给自己洗脑,扬起脸:“迟先生——” 不过说没来得及说完,杯口就被修长的五指牢牢扣住,挤着声:“你要做什么?” 迟间终于如她愿的凑近,似乎咬牙切齿,可这些才不是她需要考虑的。 姜月无辜:“喝酒啊。” “我可不记得我还做过什么。” 她轻轻地笑:“可您有个好心肠呀。” 好心肠……吗? 迟间唇边漫上点笑:“还是头次听人这么说我。” 耳边,有人点了首慢摇当玩骰子的背景乐,笑声叫声此起彼伏,却又似乎来自另一空间。 姜月一眨不眨地盯着迟间的脸。 说起来也怪,他们曾有过几次很近的距离,可时机不巧,对彼此的试探只是浅尝。 而现在,她在赌,赌迟间愿意分出点吝啬的耐心,听她说下去。 “况且,这杯酒也不单单给您。”她蹭去他的耳边,轻言细语,“最坏的打算,是为我那出不来的倒霉老板送行。” 视野冷不丁地向上扬,姜月万万没想到迟间会直接推开她,酒往边上泼出一大半,好巧不巧湿了刚过来的金总大半条裤子。 金总嘶了声:“怎么毛毛躁躁的!” 她忙抽出纸巾去擦,抱歉笑着,倏然感觉腿上一凉,下一秒,眼前放大了金总的脸,松垮垮地挂着肉,嘴上说原谅,眼里精光却泄露了心思。 “小迟啊,我看你也不好这口,我再给你找个喜欢的。”金总醉醺醺地笑,已经不太拎得清范秋波的叮嘱,“至于你——” 他屈手蹭着姜月的大腿内侧,姜月窸窣地战栗,却笑着仰起头。长发瀑布般地扑在身后,她勉力自持,不避不闪,只是撑在身侧的十只手指已死死摁进沙发深处…… 突然间,包厢里侧传来一串惊惧的碎裂,嬉闹声顿时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眼睛都看过去。 臃肿的人影正面朝下趴在地面,以他手为圆心,混合液体、玻璃碎片,蔓延出一圈又一圈的狼狈。 然后,一只鞋毫不留情地朝手指踩下。 “哎哟,你——”金总痛苦嚎叫。 可始作俑者恍若未闻,拽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大步迈出包厢。 姜月做了很多假设,唯独对这突发状况毫无准备,她茫茫然地被拉到街边,冷风一吹,才醒过神要抽开胳膊,挣了挣,被迟间顺水推舟地松开。 姜月跳到一边,心砰砰跳:“你这是做什么?” 他不语,视线落在她脸上,仿佛凝结的冰。 好像……是左脸的位置。 被一眼看穿伪装,姜月也懒得费劲再遮,直接道:“回去吧。” 回去收拾烂摊子,光靠她一个可不够。 迟间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却往相反方向走。 没有他,单她自己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姜月的脚停在半空。 冥冥之中,仿佛听见头顶传来乌鸦叫。 尴尬。 她重新转过身:“你去哪里?” 迟间仿佛没听见,继续向前,速度越来越快。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提起裙子跑:“问你话呢!” 却变作含羞带笑的调子。 迟间眼前瞬间出现一张曲意逢迎的脸,不是姜月,却渐渐与她的轮廓重叠。 心中喧嚣顿如扬起的沙尘,扑面,直叫人呛出满腔的干涸苦涩。 “之前砸人的气势去哪儿了?”迟间倏然转身。 姜月差点与他撞个满怀,正要后退,却被一把抓住手腕拉至身前。 她忙抵住他的胸膛。 两人咫尺相隔,一双深不见底的眸中,倒映出另一张难掩惊慌的脸,可很快,惊慌变作漫不经心:“你管我?” 迟间目光一滞,扫过她的左脸,突然从善如流地点头:“看来是我误会你的喜好了。”说着松开手,双臂向上,掌心对着她,语气极尽讽刺,“姜小姐,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 第6章 路灯下,男人微仰起脸,讥笑迅速从唇边逸散,眉宇连成冷硬的线条。 这么仔细端详起来,他真的极少有迟家人的影子。 外内皆非。 其实姜月接触的迟家人,也只有迟书民一个。 而他显然是暮春的太阳,站在云端高处,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倾身俯瞰,将暖意洋洋洒洒铺满姜月的肩膀。 哪像眼前这位,宛如深秋的陡峭寒风,偶有太阳露出一角,也稀薄得好似皮包骨,捋一把便森然分离。 现在,寒风化作漫天风霜,绕着姜月转了一圈,旋即朝反方向扑去。 姜月抬脚跟上:“你在生气?” 说话时吸取此前教训,没再直挺挺地送人头,话落就见迟间脚下微顿。 她了然:“你在生气。是气我被打,还是气我不推开金总?” 淡淡的疑问飘过迟间耳边,令他皱眉。 可他依然平稳前行,毫无被扰乱的痕迹。 姜月也不紧不慢地走。 发现迟间生气,似乎反而令她心情松快不少,她不得不承认,在听到迟间为她构想的夜生活时,自己心里油然升起种被冒犯的感觉。 不过这也太奇怪了……姜月思考,她不是没听过比迟间更为尖锐的指摘,可那时的心情却远不如现在起伏,甚至有种认命搬的躺平认嘲。 或许,是因为赌赢了迟间出手,却无法预料如今的僵局? “我其实在等你。”她突然鬼使神差地解释。 声音轻轻慢慢,柔软地捆缚住迟间的脚踝,令他再难进一步。他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如果没有我呢?” “我会保护好自己。” 保护? 迟间动了动唇,仿佛又要嘲讽。 “而且结果就是你帮了我。”姜月抓着裙摆,她现在感觉到了冷,表情更难维持,却还要勾唇微笑,“所以,迟先生,好人做到底。” 迟间似笑非笑:“我不是慈善家。” “可你之前不也没拿到好处吗?”她反驳,半真半假得融入范秋波的指示,“我只要七哥能出来。况且,我会很乖。” 张牙舞爪的乖? 迟间想起了那个决然砸下的玻璃瓶子,与眼前卑微俯首的笑形成绝妙反差。 如果金总比自己好接触,这个女人真不会另找一条退路? 他的手在衣兜里攥成拳,用力将口吻拉成毫不留情的板正:“是吗?可我讨厌你的脸。” 姜月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 她没再挽留迟间,站在原地,看他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把康齐出来的唯一希望也一并带走。 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真冷。 姜月抱起胳膊,转身慢腾腾地往回走,哪怕路上就她一个人,也四平八稳地端着肩。 影子跑圈似的在脚边收缩拉长,宛如人从母体脱离后一步步地长大,而谁都知道,要顺利成长为一个人可比这费劲多了。 为了活下去,有时何止得豁出脸?迟间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姜月如是这般地安慰自己,可心中已然因他的拒绝不住低落,等走回那家挂着“碧云天”三字招牌的建筑,问明金总早已怒气横生地离去,脚下难以抑制地一软。 这下子,怎么都没辙了。 几分钟后,她飘飘荡荡地挪到路边坐下。早前灌的两杯酒连同感冒一起反噬回来,大脑昏昏沉沉,反复拉扯着五个字—— 早死早超生。 这则真理魔音绕耳一般地回旋,姜月瑟瑟地将脑袋埋进胳膊肘,突然听见后面草丛传来几声虚弱的猫叫。 剥开,一只脏兮兮的狸花四仰八叉,不知是摔到哪里,看着这完全挣扎不起的样子,总觉得难以活到明天。 狸花看见姜月,像发现救星似,晃着鼻尖白斑直叫。 她犹豫片刻,伸出手,小心翼翼将它掰正,只是嘴里却说:“早点死吧,省得受罪。” 话落,眼角滑下一滴水珠。 下雨了。 姜月磨蹭回家,澡也不洗就往床上一躺,决定在接受命运裁决前睡足最后一个饱觉。 可惜好像梦刚影影绰绰地起个头,手机就催命似的响,想装听不见都没法骗自己。她闭着眼挂断,结果又叫起来,反反复复,誓不罢休。 姜月烦了,这次选择接通:“谁啊!” 电话那边没在意她的怒气:“我出来了!” 她一下子惊醒。 康齐在拘留所仿佛减肥成功,身材明显小了半圈,姜月赶去蓝贝壳时他正顾影自怜,听声音喜滋滋地抬起头:“来得挺快——”话卡半截,捂着鼻子往后退,“我去,你身上什么味儿?” 她顺着往咯吱窝一嗅。 烟味混着酒味,且发酵了一晚上…… 呕,要吐。 姜月很努力地催眠自己忘记那气味:“你怎么出来的?” 康齐躲得远远的:“还能怎么出来,放出来的呗。” 她不确定这是他的肺腑之言还是有意放烟/雾/弹,想了想又问:“那你没事了?” “说是一场误会。”康齐舒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没把柄就是好事。” 姜月干笑。 范秋波两面开刀,可不是为了这么轻轻松松就把人放走,再说迟间那边不还什么结果都没有吗? 她心里不住嘀咕,眼睛扫到正从里间端热水杯出来的红毛:“小,小马?” 红毛下没有乱飞的眼线,还是康齐帮忙接话:“他听说这里出了事,来看看我。” 是吗? 姜月想起小马对自己的通风报信,很想告诉康齐他来这里的理由绝没有那么单纯。可看看康齐的样子,又说不出口。 若真算起来,员工小马的另一重身份,是康齐的老朋友,据说两人在蓝贝壳开张前就私交甚笃,恐怕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就算他在蓝贝壳遭难时先开溜,康齐都不曾怪他。 姜月咽回了质问。 小马很有眼力见地退回厨房。 康齐喝热水,顺便问:“你要来一杯吗?” 她脑子木木的,过了一会才摇摇头,这个时候,手机来了通电话,是十一位数的未知号码,在这个节骨眼上明显敲打了她的神经。 姜月走到边上接听:“……喂?” 耳边,范秋波的声音不急不徐:“迟先生的事,你做的不错。” 此时此刻,身处对话漩涡的迟先生正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墙皮脱落大半的天花板发呆。 好久,他才慢慢坐起来,将脸转向窗外。 这是他母亲留下的屋子,老样式的职工宿舍,一层六户并列向南,能看见横贯玉川的巡河水。 迟间眯起眼,盯了河对面的塔吊看了一会。 玉川今年大力开发玉南新区,接二连三的拿地热潮就是证明。在全公示的信息之下,迟家名下的天阳地产仍能拿到最好位置,迟间刚回来就听爷爷迟老先生介绍过,除开楼盘,他们还要承建一部分未来玉川最繁华的商业圈。 “想进天阳的话,你叔叔随时能安排。”迟老先生是真老了,老到对家族血脉刻骨铭心地在意,连曾视为忤逆的大儿子都愿提及一二,“天阳也有你爸的一份心血在,你若能帮上忙,他知道估计别提有多高兴……不管以前有什么嫌隙,一家人还是要拧成一股绳,才好长长久久。” 他却奇怪反问:“您觉得叔叔不堪重任?” 这便是迟间踏入玉川后与迟家的第一次不欢而散,及至寿宴尾,迟老先生为保护客人脸面不惜由着已去世多年的大儿子被编排,他又觉得虚伪。 不过,既然潜意识拿寿宴出来鞭挞,那眼前就必不可少地浮现了姜月的脸。 迟间蓦地想起一件事,打开刚申请不久的微信,最上的聊天头像有个红点,应询问推送了张名片。 头像是轮弯弯的月亮。 而另一边,姜月被范秋波的话砸得一阵懵圈,唯恐康齐看出什么不对,等匆匆离开蓝贝壳后才又给范秋波续上话:“波姐,那个昨天……有没有给您添麻烦?” 范秋波一下子懂了:“金总确实心情不爽。” 她呃了声:“真的很对不起,是我没拉住迟先生。您没受影响吧?”她小心翼翼探着范秋波口风,十分想说明自己并非是个会给范秋波带来好运的员工。 却听对方笑了声:“他是坤总的人,该怪谁不该怪谁,心里总会有数。” 那最后的倒霉蛋,可不就是姜月自己吗? 眼见渺茫的前路越发渺茫,姜月一个哆嗦,几乎抓不住手机,就听范秋波那边又道:“不过,如果迟先生愿意帮你——”她转而笑了声,似是凌迟姜月的沉默,慢慢地说,“姜月,甜头我给了,你的后续也要跟上,这样整件事才算是圆满,懂吗?” 姜月心里啊地一声土拨鼠尖叫。 自己蓄意接近迟间,和被唆使接近迟间,得到的结果能一样吗? 她愁苦地挂了电话,手指无意把手机屏幕往下一滑…… “迟间申请添加您为好友”。 算了,先通过再说。 可大约是错过最佳通过时间,感谢词在对话框挂了好久都没被理会。 范秋波已经告知,迟间在两人离开半小时后就给她发消息要联系方式,不过当时因为要安抚盛怒的金总,她没及时回复。 可昨晚离开时,明明迟间还那样嫌弃…… 姜月有点迷惑。 他为什么突然变了想法? 还是说,哪位有能耐的人物让他转了性? 她默默捻着线索,却越觉得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索性放弃,再看对话框悄无声息,决定直接找范秋波要迟间的地址。 范秋波爽快给了。 下午两点,蜗居在宿舍楼的三姑六婆们正抓紧最后闲暇时刻唠嗑,冷不丁被一摇曳生姿的身影打乱常态,目光便齐刷刷地全怼过去。 姜月浑然不觉,到地方敲门,却始终无人应答。她看了眼时间,确认无误后扭回头:“请问,迟间迟先生住在这里吗?” 风吹进半露天的走廊,长发在脑后飘扬不止,余几缕逃走的细卷儿粘连在润红的唇上,而久等不到回答,细细描摹的眉忍不住蹙起:“请问——” 话刚出口,眼睛却定在楼梯口不动了。 那里,迟间露出大半个身子,正与她对视。 而她目光转下,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航空箱。 里面卧着只狸花猫。 第7章 见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围观众人相互使了个眼色。 迟间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顺势将航空箱换到另一只手,侧身擦过姜月去开门。 姜月回头:“迟先生。” 他却不吭声,把钥匙捅进锁眼转了两圈,拉开门。 眼见着进屋关门的动作一气呵成,姜月再看不出人家没想理自己就是傻,赶紧跨过去,正正巧巧在离合门只剩条缝的当口,抓住扶手使劲往外拽。 一个没注意,生锈的金属圈瞬间摁进掌心伤口。 她忍不住嘶了声。 声音很轻,却被迟间敏锐捕捉到,他垂眼扫过她的右手,率先卸了劲。 姜月趁机拉开门:“迟先生。”她把掌心冲他竖起,拧着娇滴滴的嗓门道,“好痛。” 迟间:“……” 他面无表情盯着她,看得姜月逐渐僵硬,顺便暗自懊恼——是她自作聪明,以为这种七嘴八舌的场合下,稍微来点暧昧就能让他顾及脸面地屈服。 好在两脚兽的对持传染到了狸花猫,它缩在迟间脚边的航空箱里,突然不安地扑腾了几下,把姜月的神思给扯了回来。 “迟先生喜欢猫?” “不喜欢。” “……嗯?” 迟间拿脚把航空箱往里踢了踢,眼睛看着她:“姜小姐,下楼左转就有药店,好走不送。” 说完,趁她不备,从她手里夺过了关门主动权。 砰! 掉了大片漆块的木板子在姜月鼻尖颤了颤,她下意识退后一步,耳边传来几声刻意的哦哦哟哟。 无论什么时候,八卦都是人类的猫薄荷。 姜月摸了摸鼻子,却没按照迟间给的路线顺水推舟,反而走到向围栏,转身拿腰一搁。 酸胀许久的腿顿时得到解放。 她鞋跟点地,盯着面前门板子琢磨。是不停敲门好,还是干脆嗷上一嗓子?总之不管选择哪一点,唯一要点就是…… “反正丢脸的不是我。”她突然嘟囔。 声音落时,自己却愣了愣,转而拿手碰了下唇,疑惑这近乎赌气的话怎么会从自己嘴里冒出来。 曼妙身影不由向后一仰。 而这抹倏然跌入天幕的纤长,也落在刚抵达楼下的迟书民眼中。 脑袋在空中打了个转,姜月决定干脆一个一个去试,结果摆正身子准备去喊,却被人带喘地叫住:“姜月。” 她意外:“迟老师?” 迟书民几步上来,距离近了,能看见他微微发红的脸,仿佛是因为急事不得不奔跑而来。然后,他又露出一贯温和的笑:“你怎么在这里?” 好像上次发生在警局门口的争执并不存在一样。 姜月偏开目光:“你呢?” 说来尴尬,她孤注一掷地点燃引线,却接连射出好几颗偏离弹道的炮弹,没炸到目标,反而撵得自己慌不择路。 “我来看看迟间哥。”迟书民瞥了眼紧闭的房门,“你也来找他?” “……是。”姜月不想让他觉察出什么瓜葛,旋即补充,“我来……来看猫!” “看猫?”迟书民奇怪地重复了一遍。 “是啊……之前救了只猫,我委托迟先生帮忙照看——对,他照看!”姜月硬着头皮扯,没想到越扯越顺,顺到门突然被迟间推开。 就见他一手提着航空箱,一手扬起收据,平平静静地顺着她的话说:“姜小姐,这是猫的治疗费用,微信转我。” 姜月:“……” 真是自己砸自己脚。 从迟间开口,迟书民就再没有吭声。 他注视着姜月从接过收据到转身离开,才想起自己来此正事,重新看回去,迟间已经自顾自地进了屋,单剩门板遮住半边框,像极了他把账单递给姜月后迅速敛下的眼睛。 姜月离开后没有立刻回蓝贝壳,提着航空箱找了个僻静位置打电话。 她提前问了康齐,知道小马已经不在蓝贝壳,拨起号码来不依不饶,几通后对方认命接听:“姜月,波姐已经知道那天是我给你传的消息了。” “别把自己说的这么胆小。你今天去康齐那里,难道不就就为了给你老板传消息?” 小马倒抽一口气,闷闷地解释:“被波姐赶走,可不光是没工作那么简单。” 航空箱坠在右手掌心,抓着久了总归不舒服。姜月蹲下轻轻放妥,调子漫不经心地绕:“所以啊,我就是来帮你多刷点功绩的呗。” 箱子里,狸花猫正冲她瞪着眼,鼻尖白斑一晃一晃。 没想到它会被迟间救下……姜月思绪联翩,从昨晚掠到刚才,最后停在一汪不断旋转的黑色漩涡之中。 它吸引着她无法控制地想踏进去,又在即将入内时决然将她拒之门外。 那是迟间的眸光。 耳边,小马压低声音叫:“你到底要说什么?” 她缓缓回神:“告诉你老板,我在迟先生楼下。” 半小时后,一辆车停在姜月面前。 副驾驶下来一人,十分礼貌:“姜小姐,波姐有请。” 她把航空箱递过去,同样礼貌:“能帮我照料一下吗?” 到SPA会馆的时候,范秋波刚结束全身套,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姜月进去后打招呼:“波姐。” “坐。”范秋波懒懒散散地指了下边上,“你去见了迟先生,怎么样?” “嗯,送了我一只猫。” 范秋波闻言睁眼,挥退正要来按摩肩膀的技师,微微皱起眉:“你在玩什么清纯戏码?” 姜月一愣,随即了然。 范秋波可不是普通人,坊间传闻她最开始是靠爬男人床起家,没想到最后竟能脱身成功自立门户,还意外立得很好。 “不是我玩,是他葫芦里卖着药。”姜月轻笑,“所以波姐,这就是我来找你寻的原因。” “比如呢?” 她拿右手缓慢拢了下鬓发,掌心疤痕被嫩生生的脸颊衬得触目:“您要我勾着他……具体走到哪一步?” “试探我?” “不是试探。”姜月十指重新交握,搁在膝盖上,坦诚道,“您手下那么多人,单单选中我,难道不是因为他很难拿下吗?” 范秋波不露声色,眼光扫来又移开。顺着她的视线,姜月看到了从窗帘缝溜进的阳光,狭长的平行四边形,落在栗色地板上。 细小的尘埃飞舞盘旋,卷起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你可有得忙了。” 姜月离开时两手空空,回来时却拎着只狸花猫,看得康齐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哪来的?” “之前送了只猫去宠物医院,没大问题就接回来。”她拿出迟间一并塞来的猫粮,找了只碗喂给狸花猫,看着那小身躯活力满满地拱过去,不由在心里长吁短叹。 是不是生活不易的生物,都容易磨练出难辨真假的演技? 姜月盯得入神,耳边康齐表示嫉妒:“我在拘留所受尽折磨,你却想着养宠物,姜月啊——”他拉长调子,“老实交代,是不是已经在找下家?” 这本是开过不知多少遍的玩笑话,可姜月却点头,又摇头:“暂时没有,不过我要请长假。”然后对上康齐难以置信的眼睛,坦诚相告,“抱歉,在未经你同意的情况下,我与范秋波打了个赌。” 而赌约是…… 蓝贝壳的去留,亦代表康齐的去留。 闻言,康齐第一反应是意料之内的暴起,但被姜月拦下。 要不是自己脑子一抽揍了人,还真不好说康齐会不会有把握翻盘,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比起莫须有的罪名,这件实打实的纠纷才是悬在蓝贝壳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所以就算越俎代庖,她也必须自己迎上去。 而在此之前,小马和康齐,这俩姜月打心眼里认下的朋友,得妥善安排。 “……反正范秋波同意了,你闹,就会连我一起倒霉。”她看着康齐不甘心地捏着拳,突然叹了口气,“七哥,蓝贝壳是你的命,可你要的从来不只有它。” 康齐瞳孔一震,颓然垂下胳膊,一贯的嬉皮笑脸在恍惚间迅速衰老。 姜月回家把猫安置好,咔咔拍了几张照发给迟间:迟先生,能帮忙起个名字吗? 迟间垂眼扫过手机屏,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迟间哥,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这个时候,聊天终于从迟书民漫长且单方面的嘘寒问暖,进入到眼下的现实之中。 迟间摁灭手机屏幕,对这位不告而来的堂弟表示了惯用的漫不经心:“什么?” 迟书民叹气:“关于冬至祭祖的事儿。” “是你爸的意思,还是爷爷的意思?” “是我自己。不过——”迟书民犹豫,“他们应该也希望你去的。” “在我气得爷爷差点犯心脏病之后?”迟间勾唇,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这话让迟书民尴尬万分:“当时在警局门口,我是气话。” 寿宴当晚,自迟老先生脆弱又敏感的神经被迟间一把扯断后,老人家就一直身体不适到现在,父亲迟绍坤希望身为同龄人的他能劝劝迟间,结果又遇上被抓进警局这档子事,他一时气上头就指责了几句,冷静下来后悔不迭。 迟书民:“我不希望我们闹不愉快,这也是我今天过来的原因。” 迟间惊讶:“你捍卫迟家脸面,我很能理解。” 迟书民松了口气,却听迟间继续道:“只是我离开玉川很久了,很多约定俗成的事情对我而言,其实很陌生。再说——”他摇头,“让个并不诚心的人去叨扰先祖,反而是种冒犯。” 迟书民的笑容终于开始发僵:“可我们始终是一家人。” 又是一家人。 迟间掀唇,却问了另个问题:“你爸知道你来找我吗?” “……不知道。” “那你现在最好回去。”他诚恳地建议道,“如果我是他,一定不希望你擅作主张。”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再呆下去便属自找没趣,迟书民讪讪点头。 迟间原地坐着不动,冷不丁桌上手机屏幕亮起,他扫过一眼,突然叫住迟书民:“等等。”说着站起来,揭过挂在一边的外套,边披上边说,“我送你。” 迟书民懵圈:“不用麻烦——” 却被迟间不由分说地推着直往外走。 他们身后,落下的手机逐渐黯淡光亮,唯一的弹框开始模糊不清,可内容依然醒目。 姜月:迟先生,我来找你了[微笑] 第8章 姜月发完消息,对着近在咫尺的宿舍楼叹了口气。 可别怪她心眼多,就冲迟间那难以琢磨的脑回路,用算计来对付才是天理常态,这样万一扑了个空,也好过开始告知即被有意避开,对吧? 如此迅速完成心理建树,姜月迈出虎虎生风的步态,艳红的风衣下摆来回扫过小腿肚,将气势不断加码。 而将行至把守楼栋的大铁门时,却有两个影子倏然跃入她眼中。其中一位正偏过头对另一位连连摆手,仿佛在推拒什么。 哪来的男人? 姜月不由奇怪,而下一秒,那两张脸同时面向她,彼此眼中都露出了惊讶,不过迟间的惊讶一闪而逝,变作沉沉阴云。 迟书民没察觉地大步走近:“又遇见了。” 姜月抓着衣角嗯了声,悄悄错开视线,往他身后瞟。 迟间慢悠悠迈着步子,抿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之目光没往这边来。 姜月便不再关注他,冲迟书民笑:“你们要出去?” 迟书民点头:“送我。”顿了顿,“你找迟间哥有事?我自己也可以走。” “嗯,和猫有关,就你之前看到的那只。”她刻意说得很响亮,可惜没等到迟间开口,反而是迟书啊了声:“早知道你喜欢猫,之前学校有老师怀孕没法养,就该喊你去抱。” “这……没缘分嘛。” 毫无营养的对话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各自都摆出挺温和的面孔,又各自都不知道怎么结束才好。 就听迟间从迟书民身后冷不丁冒了声:“走吗?” 迟书民稍显意外:“可姜月她不是找你——” “姜小姐,我给你的东西里有注意事项。”迟间不愿花费时间等回复,直接往前走去。 擦肩而过时,他似乎听见姜月嘟囔了声,可下一秒,却轮到迟书民喊住他:“迟间哥。” 迟间回过头,看着迟书民扬起总是在笑的脸:“总不能让姜月白跑一趟。这样,我请你们吃个饭,正好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解释清楚。” 他言简意赅:“不用麻烦。” 姜月在一旁干站着,听完迟间的拒绝后,下意识看了眼迟书民,焦灼不自觉地从眼中流露出来。 她尚未意识自己的失态,迟书民已经敏锐觉察到,不露痕迹地转向迟间:“你不来,我就当你并没有原谅我。”顿了下,又抢在对方似要反驳的话头之前,“如果原谅,那么就得接受我道歉的方式。” 两束目光直直过来,既有强迫的恳求,也有掩不住的蠢蠢欲动。 迟间烦躁地闭了下眼,再睁开,冷淡地点点头:“行。” 吃饭地点就在不远的巷子里,据说是玉川开了几十年的老店,老板如今已近垂暮之年,把掌勺手艺传给徒弟,自己乐得兼起招待与收银工作。 姜月他们进去的时候,老板寻常招呼:“几位——”眼睛却不留意地停在迟间脸上,等姜月叫过几声才回了神,领几人去里面空桌。 迟书民对姜月介绍:“这里我小时候常来,是玉川自己的家常味,不过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吃不吃得惯。” “我不挑食。” “那就好。”他便不再问,直接对老板报了几样时令菜。 从始至终,迟间都没有吭声。 他坐下,像一尊更古不变的雕塑,无论周围如何热闹,都没有一样可以惊扰到他凝固的时间,等菜上齐,也是稍微动作尝过几口就放下筷子。 迟书民关切地问:“饱了,还是菜不合胃口?” “都有。”迟间喝了口水,茶沫子嵌进舌根,有些粗粝的苦感。他细细品了一会,看向姜月:“说吧。” “哦,就好奇它怎么这么活蹦乱跳,该不会是有什么毛病没查出来?”姜月把早准备好的理由慢慢抛,“昨天看得都要断气了。” “大约是装的。” “那也太像了。”她挑了筷青菜放碗里,垂眼随口,“难为被迟先生你看破。” “再怎么掩藏,从比人好识别。”迟间继续喝水,“小动物往往没什么坏心眼,在这点上,它们和人不一样。” 姜月咀嚼的动作停下来。 是自己多想还是迟间真的意有所指…… 她看过去,迟间不偏不倚对上她的眼睛,冷漠又坦然。 心中突然有股无名火。 “当然了,人多复杂啊,还总喜欢口是心非。”姜月微昂下巴,“迟先生,请问你对这种人怎么看呢?” “很明智的选择。” “所以你的意思是,宁愿看人倒霉也不肯帮忙?” “姜小姐,农夫与蛇的故事,你应当听说过。” 可我没有害你!姜月在心里不服气地喊。 迟间抱着胸向后一仰,姿态十足十的防备。 僵持中,迟书民打起圆场:“好了好了,吃个饭而已,怎么就上升到人性层面。”这般说着,他又冲迟间摇头,“迟间哥,我们和你不一样,你出国那么多年,看的人多了就会有这样的想法。可这里是玉川,你难道还不了解自己的家乡吗?” 迟间掀唇:“我离开很久了。” 现在城市飞速发展,基本几年就能改头换面,玉川前些年净把城市当大工地,每每尘土飞扬不止,无论人还是物,都被蒙上一层厚厚的霾。 迟书民顺着这思路给迟间讲解,不过说到半路一拍脑门:“对了,听我爸说,你大学读的是建筑?是我班门弄斧了。” “术业有专攻。” “倒挺适合天阳。”他微笑,“迟间哥,要不要回来?” 天阳地产目前也与姜月相关,她几粒米在嘴里来回倒腾,不计前嫌地竖起耳朵。 “原来你今天想做说客。”迟间意兴阑珊,“没兴趣。” 那你还和天阳的金总搅和,还把人家又打又踩的……姜月腹诽,唇无意识地动了动,蓦地感觉有道刀子似的视线过来,撑眼一瞧—— “如果想介绍的话,不如介绍姜小姐进去?”迟间意味深长,仿佛埋下个刚刨好的坑。 关她什么事?有病。 姜月深吸一口气要再战,却听迟书民在耳边轻轻笑道:“可我觉得,她需要更合适的。”说着便转向她,“学校那边虽然是编外合同制,但进去了找机会转正也不是不可以。” 她猝不及防地被拉入另一重人间:“你真去问了?” 迟书民点头,温和道:“如果没记错,我与你说过两次。” 居然不是……客套话? 姜月瞪大眼睛,好久才动唇:“迟老师,其实你不用特意费心,我真挺好的。” “远远不够。”迟书民温柔地解释,“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说要一直呆在玉川。有个稳定的工作总是不错的。”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傻傻呆呆的,捏着筷子不动。 迟书民含着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姜月?” 多么柔情蜜意的一幕。 迟间旋即起身:“看来是我打扰你们。” 他扫了眼迟书民,没什么情绪地道声“先走”,等余下两人回神,连帐都结好了。 一顿饭吃到主角之一离场,再勉强维持下去就有点浪费时间,姜月被迟书民拉扯起来的心又追下去,潦潦草草地扫过几口饭,示意迟书民离开。 几分钟后,两人将这片的老破建筑群抛在身后,走到主路边上。 眼前车辆川流不息,正是玉川华灯初上时最繁华的时刻。 “我坐公交回去。迟老师你呢?”姜月偏向迟书民。 迟书民转过脸,往来灯影不时擦过他的眼角,交替出明明灭灭的踌躇:“你和迟间哥,真没关系?” “嗯?”姜月歪了下头,不太明白。 他短促一笑:“你刚才和他说话,都快气上头了。” 有车扯着尖锐的笛声驶过身侧。 心中顿时震颤,令她无法开口。 “姜月,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多管闲事。”迟书民凝眸,似有无数想辨明的话,可到头来,仍归于一片混沌,“他不适合你。” 迟间回家后,将自己重重往床里一扔。 他没有开灯,却仍像头顶亮着瓦数刺眼的灯泡一样,拿手掩在眼睛上方。 姜月…… 迟书民…… 他们能顺利走到一起吗? 突然之间,迟间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 他一下子愣住,回神时已翻身坐起,看向床头柜。 借着窗外倾曳的路灯,柜上相框得以露出半面脸,眉目与他多有相似之处,唯独从里到外都透着笑的眸光,是他誓死抛弃的生存本能,却在姜月脸上屡屡得见。 “也许,她不是你。”他低语,“如果曲意逢迎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幸福,那么我也不该抱有偏见……对不对,妈妈?” 手指沿着镜面慢慢往下,点在女人勾起的唇角。 就在这时候,门突然被人敲响。 “迟先生。” 迟间一愣,以为这才分别不久的声音是自己错觉,直等门又被敲了几下,才慢慢回头看去。 “迟先生,我不是毒蛇。”轻慢的委屈是水润的,滴入静谧的夜里,氤氲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一个女人,总会对她在意的男人多花点心思。” 话语吹过耳边,脆弱的自我和解顿时碎了一地,连同女人的笑脸也变得讽刺不已。 看吧,她怎么会是毒蛇? 分明是伊甸园的苹果,光泽诱人,却是为毁灭乐园而生。 第9章 姜月趴在门上听了一会,没听到有脚步的声音,不由皱起眉。 没回来? 她拿出手机,在微信上问:迟先生,你在家吗? 没有反应。 姜月撑着腰后退几步,盯着死气沉沉的门板。 她心心念念地溜过来,可不是为了扑个空,更何况刚才以为对方是故意不理,她还特意说出那么露骨的话…… “真是——过分!”她使气似的,一巴掌拍在门上。 咚的一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有病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不知从哪间房吼来一嗓子。 哦对,忘了这种老房子本就隔音堪忧。 姜月悻悻跺了下脚,转身往楼梯方向走,到一楼时碰上个慢吞吞的老人家。她不经意扫了眼过去,被有些熟悉的脸晃了下神,等经过刚吃饭的巷子才想起是怎么回事。 那老人家,可不就是才见过的餐厅老板吗? 迟间听见脚步离开,又听见脚步过来。 门再次被敲响,笃笃笃,一下一下的节奏,不急不缓,却有种不开门誓不罢休的架势。 这么急不可耐? 他从鼻子里哼了声,翻身下床后几步过去,把门一推:“姜——” 尖刻的情绪却被瞬间掐断。 面前,餐厅老板佝偻着身子,眼神小心又期盼:“你是……曹木青的儿子?” 他静默半晌,淡淡应了声是,心里却想着,看来今晚,注定是个无眠夜了。 姜月赶上末班公交回家,刚推开门,就被门口蹲着的小影子吓了一跳,缓了一会才想起来,如今家里多了只狸花猫。 “在等我吗?”姜月冲它啾啾几声,走进客厅,不出意外发现墙角猫盆里仍是满满当当的猫粮。 小可怜。 她不由叹气,冲一路亦步亦趋的狸花指指食物,正与她粘腻的猫咪眼前一亮,如同听见发令枪般地飞奔过去。 吃的真香啊。 姜月看着猫大快朵颐,肚子也不由跟着咕咕叫,却苦于手边无粮,只能盘腿坐在边上干看脑补。 其实今晚迟书民点的菜品相都很不错,可惜与迟间说话着实败坏胃口,到头来直接气出了虚饱。 迟间…… 她捋了把头发,自动切换到白天对范秋波的信誓旦旦:“波姐您放心,其实我这人很坚持的,只要时间足够,就算是块冰山我也能把它捂成一滩水。再说了,迟先生这人就是外表冷淡了点,其实心很软的,不然也不会特意救只小野猫。” 虽然最后把猫扔给了她。 姜月拿手指在地板上点点点,每点一下,就在心里安排一个与迟间见面的机会。 可不知是不是今晚的争执过于深刻,她理来理去,总觉得无论制造哪种相遇,都会被迟间以“农夫与蛇”的借口丢出去。 呸,她看起来很像个害人精吗? 姜月不自觉地啧了声,吓得旁边狸花猫一抖,瞬间闪去边上,警惕的眼睛里倒映出女人无奈的扶额。 “算了小可爱,先拍张你吧。”她边打开相机边嘀咕,“每日聊天可不能断。” 咔嚓,狸花在照片中留下一抹残影。 第二天姜月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就去换衣服出门。 虽然范秋波并未给出明确的时间限制,可事情宜早不宜迟,就算再刻意也得硬着头皮制造机会扑上去。 可偏偏不凑巧,她刚穿好鞋就接到迟书民的电话:“你有教师资格证吗?” “……有啊。” 那边舒了口气:“那省我事了。这边招聘要求刚出来,我已经发你了,你看看准备好简历马上给到我。” “马上?” “对,马上。”似乎唯恐她说出拒绝的话,迟书民加重语气,“不然我过来找你。” 挂断电话,迟书民往后仰了仰脖子,长出一口气,往迟家堂的方向走。 这几天爷爷身体不适,他便每天赶在学校上课前去瞧瞧看看,因此不留神听到了秦姨拜托父亲照看季明芮的工作。 “明芮想进学校啊?刚好书民他们学校在招,我看挺合适……”迟绍坤和颜悦色,但好在没有立即承诺。 毕竟现在凡事讲究公开透明,就算是做做样子,也不好在一开始就拿关系户加塞。 于是,这便成了迟书民强力催促姜月的理由。 且坦白来讲,他并不觉得季明芮适合成为一名教师。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迟书民收到姜月的简历。他停下粗略浏览几遍,便转给负责招聘的同事,再抬起头,发现已经有人越过自己踩上迟家堂的台阶。 他对那背影的出现有些惊讶:“迟间哥?” 迟间脚下一顿,背着身等他。 迟书民上前:“来看爷爷?” 他嗯了声,往里走。 迟书民并不觉得被冷落,反而很开心地跟着:“你吃过早饭了吗?待会我叫秦姨准备点。你喜欢吃什么?中式,还是西式?” 他打开话匣子似的絮叨,没注意迟间漠然垂眼,完全不屑于搭腔。 迟老先生正在院子里消食,经秦姨的搀扶转完一圈,便见迟书民出现在门口,他眯眼要笑,又在发现一边迟间时不落痕迹地垂了下嘴角。 “来了。”这话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迟书民笑着上前问候,迟间旁观,只觉一片其乐融融,待迟书民想起他转身,和煦的风景顿时转为多云。 “几天不来,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认我这个老头子了。” “来了再惹您生气,不是更不好?” 迟老先生哼了声:“依你的意思,今天来,是想让我开心?” 迟间捻着手指:“开心倒不至于,只是想求证一件事。”这话说到一半,他却先瞟了迟书民一眼,再看向迟老先生时,漫不经心地扯起嘴角,“关于我的母亲。” 姜月被迟书民拖了时间,再到迟间家时便又扑了个空,所幸今天没什么事情要做,干脆绕着目标建筑来回走动。 微信对话框往上刷,全是她单方面给迟间的话,日常的、戏谑的,加上新晋的狸花猫照片,按理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总该为礼貌回复一二吧。 迟间偏不。 他就像无法抓住的海市蜃楼,明明有无比具象的影子,接触时却总会落得两手空。 姜月下意识去看自己指尖。 她一向努力地挣命,以前是学业、工作,现在则是生活,有人曾对她如此执着于目的不满,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单单确定一个目标,已经足以耗费了她的大半勇气了。 所以今天再见到迟间,她该说什么好呢? 姜月设想了好几种符合逻辑常理的走向,却在夜幕降临后化为虚无—— 迟间的影子在眼前一闪而过,待追过去,门已经怦然关上。 姜月深吸一口气:“迟先生,我们谈谈。” 她已经做好长久敲门的准备,却不想刚敲几下,门就被毫无预兆地推开。 姜月躲闪不及,肩膀被重重一撞,往后踉跄几步,正待站定之际,眼前倏然压下一道黑沉沉的影子。 她一下子抬起头。 这层的过道灯连坏,恰好余一盏在迟间边上,如今影影绰绰的昏黄洒下半边,竟一时难以辨清他脸色难看的真正缘由。 姜月吸了口气,刚扯起唇要笑,却被对方抬手一捂。 迟间顾及了力道,并没有捂得多严实,微微拱起的掌心下面,唇沿不自觉地颤了颤,蹭过他的肌肤。 他神色越发紧绷,再面对那双惊愕的眼睛时,鬼使神差地警告道:“姜小姐,不要笑。” 笑是吃你家米了吗?管的宽。 姜月心里愤愤,眼睛倒乖巧地眨了眨。 她有一双标准的杏仁眼,烟波浩渺,难染一星半点的尘杂。 迟间突然后悔,只觉刚才应连她的眼睛也一并遮掉。 他缓缓收手,顺势对曲起的指骨出神。 姜月得以解脱,赶紧往有光的方向挪去一步,唯恐被误会为害怕,补充解释:“有点黑。” 迟间淡淡嗯了声,就是不抬头。 没关系,只要愿意听她说话就行。姜月给自己鼓着劲,下意识要笑,又想起似的迅速掩藏:“迟先生,我想解除你的误会。” 而说这句话的目的,并非为了得到回复。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有两件事,我必须重新说明。”姜月深吸口气,“第一,我为碧云天的那晚道歉,我实在太害怕了,所以才不得不采取非常措施;第二,我之所以不断找你,真的全凭我自己本心,请不要误解我,不然我会伤心的。” 一腔情绪全赋予舌尖,却并非浓烈地全盘倾尽,它一点一点地推进,像一只妄图分享却又十足胆怯的猫咪,只敢拿肉垫爪子小心翼翼地试探前路。 不料迟间开口:“我接受,也理解。” 猫咪爪子吓得缩了回去:“你说真的?” “当然。”迟间反问,“不过,你不觉得缺了点什么吗?” ……缺? 姜月一头雾水。 而他目光越过她的困惑,落在了白天迟老先生的一句话上。 “你母亲没什么好说的。有颗想跑的心,又不敢光明正大地做,到头来还倒打一耙。”迟老先生捶了下拐杖,“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怪谁?怪我这个老头子吗!” 迟间忍不住冷笑,收回视线缓慢陈词:“你之前不明说,我只当你是心血来潮,而现在既然挑明了,就得听听我这个当事一方的观点。” “请讲。” “事实上,我有点失望。” 姜月茫然:“失望?” 他勾起唇:“一个女人,总会对她在意的男人多花点心思。” 这不是昨晚的——姜月心中一惊:“你原来在家!” “比起今天的迂回,我更喜欢你昨天的直接。”他不以为意地露出一排白牙,“如果心思只停留在表象,就太没意思了。” 嗓音带着些许颗粒质感,落在如丝绸般柔顺的夜里,划下一道浅浅的印痕。 姜月呆在原地,只觉得每个字都很明白,组合起来却宛如天书,可不等再问,对方却直接更进一步。 眼前再次压下沉沉阴影,不同于之前的是,一只胳膊擦过她的肩膀,撑在了她身后的墙壁上。 “姜月,男人总归是有虚荣心的。”他俯身,循循善诱,“被个漂亮的女人,拼命追,你猜他什么时候会缴械投降?” 第10章 话落下时,耳垂仿佛被濡湿地舔了舔,惊得姜月一个抖身把人推开。 迟间没防备地后退几步,站定,冲她慢条斯理地折了下手指。 姜月当即脱口:“我我我,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 说完就没出息地跑了。 不过…… 考虑个头啊! 当下一个清晨来临时,姜月躺在床上后悔不迭。 人家都把台阶搭好,就差来个自动扶梯送货到家,怎么还拒绝上了?她对自己的临阵退缩十分唾弃,并祈祷在新的一天到来时,迟间还能为他昨晚的明示负责。 一条名为用于试探的微信咻地发出去:迟先生,你来看猫吗? 然后,独角戏对话框终于迎来了对手演员:抱歉,我不喜欢。 嗨呀,不喜欢还救? 她仿佛看见蓝贝壳的解围近在咫尺,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握起拳头架起腿,迅速且快乐地蹬了好几下床。 不过不巧的是,姜月这天还有商演的工作需待完成,去的地方不在市区,等结束回来已经是下午。 她临出门前给迟间说了声,并问了他什么时候有空,可惜不知是迟间没看见还是打着要磨砺她的心思,连个单音节的敷衍回复都没有。 为免事态变化,只好继续上门蹲人。 姜月整装出发,不想被康齐电话乱了阵脚。 电话来得巧,内容更是不能拒绝。 康齐说,那天她从小流氓手里救下的女孩子,去蓝贝壳找“恩人”道谢了。 蓝贝壳外观大门紧闭,姜月绕去后门,无意瞥见之前挖出坟堆的地方有好些个人影在晃。 难道又有新发现? 等康齐过来开门,她如是问。 康齐见怪不怪:“哦,那边啊,被天阳拿下来要做楼盘。” 姜月一愣:“之前都没听说过。” “大力发展嘛,凡事特批特办,小地方你还想走多长流程。”说话时,康齐把人领去吧台,高脚凳子上坐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子,正手捧热茶出神,听见脚步抬头一看,眼睛顿时冲姜月放起光。 女孩子叫张西宁,看着书卷气极浓,姜月免不了多问几句,意外得知她在玉川中学担任语文老师。 那里,也是迟书民就职的地方。 张西宁一听就点头:“你说迟老师吗?他可厉害了,去年省里教学比赛拿特等奖,把那群重点班的学生们给治得服服帖帖。不过他是高中部,我是初中部,不怎么能见得上。” “没事,就问问。”姜月想了想,“你那天还好吧?” “我没大事,后面就回家了。倒是你们——”张西宁一顿,语气陡然低落,“我听说,你和康大哥都被连累了。” 康大哥?叫得可真够亲热的。姜月瞥了眼康齐,后者赶紧举手:“人家小姑娘可是大包小包地拿东西过来慰问咱们,再在称呼上卡着不就太见外了嘛!” 张西宁确实年纪不大,师范刚毕业两年,还属于挂在枝头尚未完全成熟的鲜嫩果子。姜月横了康齐一眼,转而安慰:“我也是看不下去才帮忙的,你别放心上。” “其实……我想道个歉……” “道歉?” 张西宁艰难地点点头。她似乎不太敢看姜月,垂着眼睛,手指在衣服上绞来绞去,半天才嗫嚅道:“那天晚上,警察联系我要做个证,我没去……” “没事,都过去了。” “可我是想同意的!”她却急道,“就是家里人不让!” 姜月有点哑火。 她能说什么?和她一起应着讨论她的家? 再说无论家人说什么,这决定到最后,不还是由张西宁做出来的…… “都过去的事了,别想太多。”姜月微微笑,指着附近桌面的一堆花花绿绿的礼品盒子打趣,“还有啊,你也太客气了,拿这么多东西来,是想要蓝贝壳变小卖部吗?” 小姑娘脸红了:“我不知道你们需要什么,就都买了些……姜月姐——” “别叫姐,叫名字就好。”姜月作势掏耳朵,“我也叫你西宁,嗯?” “好的,姜,姜月。” 张西宁没什么心眼,几句热络话下来就把姜月当自己人,直说要请她吃饭。姜月不好意思掐灭她高昂的情绪,但还是拿话给她的兴奋劲刹刹车:“西宁,你够破费了,要不这顿我先请,权当是庆祝认识了新朋友。” “好呀好呀,你先,我之后再回!”张西宁点头,又问康齐,“康大哥,一起吗?” 康齐从她们俩改称呼起就靠在一边笑眯眯地听,闻言摆手示意不用。 姜月借吧台的灯打量他,没看出表情哪里不对,琢磨着估计是顾忌自己年龄大不好意思插入女性话题,便也帮忙给张西宁随口岔了几句。 张西宁便没再坚持。 从蓝贝壳出来时,天际正抹上一条明暗边界。 两人对食物并没有太多要求,便就近找了个评分还不错的港式餐厅。 正值饭点,餐厅里满满当当,只余下一张大桌子可以拼桌。张西宁看着攒动的人头提议换一家,结果姜月直说不用,拉着她往大桌子方向走,等到边上才像发现什么似的,冲最靠里的男人表示惊讶:“迟先生。” 迟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张西宁小声道:“这么巧,你碰到熟人了。” 不然怎么非要硬挤着来拼桌,又不是真不在意陌生人。 姜月心里这般想,脸上倒淡淡勾起唇:“是啊,我也没想到。” 说话时迟间投来一瞥,她赶紧拿手拍拍脸颊,收起笑。 迟间扯了下唇,继续听同桌闲聊。 “……现在地越来越少了,好位置更是稀缺,我看等这片全拿完,我们就得往外地走。” “不是还有老城区的拆迁吗?一时半会弄不完的。” “那可等到猴年马月……你又不是不知道,说是要拆要改,可这拆迁款得一笔笔拿嘛,上面哪里有那么多钱。”说话的人啧啧叹气,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迟先生,你现在住的房子,好像也排在前批次里。” “是吗?我不太清楚。”迟间看过去,“不过之前有听金总说,那片想以迟家堂为中心,把整个玉川的旅游链全部打通?” “早得很呢,现在都没开始招标。” 他哦了声:“你们想投?” “那可是金总的部门,金总嘛,不什么都想。”那人一脱口,被旁边拿胳膊杵了下,赶紧圆话,“我也是听别人讲的,具体就不清楚了。” 迟间笑:“没事,我也就随口一问。” 等那边开始说些没营养的流水话,姜月才放下支棱起的耳朵。 她算听明白了,迟间又与天阳地产搅和到了一起……不不不,也不能说是搅和,叔叔的公司,侄子想加入不也很正常吗? 况且看说话的人,好像也不是金总的手下。 姜月默默想了一会,正巧服务生上菜,便岔开思绪招呼张西宁。 连喊几声,张西宁才不知从什么地方回过神,冲她笑了笑。 餐厅人多,上菜更慢,等迟间那边吃完聊完,姜月才把饭吃到一半。 她不经意抬眼,正见对方站起来,视野中先是灰色绒衫,然后被折在胳膊上的褐色外套遮住大半。 外套绕桌沿逆时针出来,正巧服务生在给旁边上菜,不得不往姜月身后贴。姜月直起身子,不待蓄意撞上,倏然被什么给绞了几根头发丝,扯得后脑勺一痛。 “抱歉。”指尖贴近头皮,极为耐心地将头发丝旋出来。 姜月顺着向后仰,却感觉后脖颈凉意点过,然后,声音附在耳边,仿佛一柄劈开喧嚣的寒光利刃。 “要等你吗?” 她迅速瞥了眼张西宁,见她仍埋头咀嚼,才放心地抬起胳膊,装作摸索头发的样子碰到那只搁在脑后的手,轻轻一蹭,拿小拇指勾过他的掌心。 张西宁大约不太习惯与人拼桌,直到吃完都沉默着没说几句话。 结完账,姜月与她出去,两人并肩站在台阶上方,等一辆正倒车的帕萨特腾出走路空间。 姜月特意瞧了眼周围,没发现迟间。 说好的,等呢? 她心里不由重重一落。鉴于这位的反复无常,她有充足理由怀疑刚才听见的邀约或许是句玩笑话,这么一想,手机便在掌心摁亮,正待打开微信询问之际,却听耳边张西宁犹豫开口:“姜月,你认识迟间?” 这可真是……巧到家了。 姜月消化一会,点头:“你认识他?怎么刚才不打招呼?” 张西宁道:“我在照片上见过他……我哥哥以前和他是同班同学。” 只用以前的照片就能认出现在这张脸?姜月本能不信,不过嘴上揶揄:“难道他是班草?” “人长得确实很帅,但——”张西宁顿了顿,思绪却往另一处偏移,“算了,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回来。” 她记下这份闪躲,谨慎询问:“是发生过什么吗?哦,你放心,我和他点头之交,还是因为迟老师的关系才见过面。” 可张西宁摇头不语。 各自告别后,姜月目送张西宁背影远去,垂眼看了下手机,突然把它放回口袋。 纵使张西宁没说任何具体信息,她还是从那游移的话语中品出了些微端倪,加上迟书民的劝诫,以及最早迟老先生的怒气,仿佛几块来之不易的拼图,嵌进迟间本来空白的过去。 是悲伤的过去…… 姜月猛地晃了晃脑袋。 不对,她不该对迟间的过去感兴趣。 至少眼下并非最合适的时机。 “姜月,你记住,范秋波要你拿下他,要的就是快狠准,多余的情绪只会成为你的累赘。”她对自己说,“现在,深呼吸,抛下所有不相干的想法,转过身去,看看他还在不在那个地方。” 仿佛找理由似的,姜月把这个决定称之为—— 循序渐进。 此时此刻,港式餐厅已没有之前热闹,近乎空荡的门边,一个男人正双手插兜,褐色大衣的下摆被风卷起小块弧形,像妄图挣脱束缚的翅膀。 然后,翅膀直直扑向她。 “久等了!”姜月跑过去,昏黄的光撞入眼中,碎出惊艳的星辰。 第11章 迟间没防备地被一把抓住胳膊。 “原来你在啊!”姜月克制着没笑,但口吻里的兴奋却骗不了他的耳朵。 他愣了下,拂开她,后退几步站定,才慢慢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刚才送朋友没看见你,还以为你不等我就走了。”说到这里,姜月突然醒悟,“是不是站久了有点生气?” 一时间,迟间没有说话,手再一次放进口袋。 她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你别紧张呀,搞得好像我是什么似的。”顿了顿,欺身上前。 距离拉近,渐渐得见迟间抿起唇,整个人板直出规则的棱角,不过好在就算浑身僵直,也没有像刚才那样选择避开。 姜月不由眯起眼,一个大胆的可能闯入脑海:“迟先生,你在紧张?” 迟间倒反应极快地嗤了声,刚要张嘴,却突然神色一凛地拉住姜月:“小心!” 姜月直接扑进他的怀里,身后随即传来一下刺耳的刹车声。 “抱歉抱歉,新手,没事吧?”司机探头出来,见两人身影交叠,赶紧识趣地缩回去,“哎哟,你们继续。” 车子一溜烟跑远。 迟间收回视线,想叫姜月起来,才发现自己眼下有点不太对劲—— 腰被人揽得很紧,好像刚才遇见的不是新手出村的小摩擦,而是山崩地裂的大灾难。 “……姜小姐?”他忍了忍,没见动静,不由微微提高声音,“姜月。” 怀里肩膀颤了颤。 “姜月,我数三声。”迟间垂眼拧眉,声音绷起来,“一,二,三——” “三”字卡出一半,他仿佛被掐住了嗓子。 眼前,姜月扬起脸,眼角红得有点过分:“抱下你的腰又怎么了嘛!” 她带着掺不了假的哭腔,把迟间的心倏然一拽。 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叫人心悸的事情,它们或许在起因并无共通之处,可触发害怕的原因却是出奇一致—— 记忆。 姜月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早已远去的刹车声响犹在耳边,它被时间拉成一条绵延无尽的线,扯着人一步步走向巨大的黑色漩涡。 而在漩涡深处,出现了一双布满褶皱的手,正向上缓缓探出指尖。她几乎能看见指甲缝里的污渍,褐色,带着股冲鼻的油腻味儿…… “姜月!” 她钝钝地应了声,睁大尚在游离的眼睛。 冷峻的年轻面孔逼近,在距鼻尖寸许时停下来,然后,薄唇一开一合,似笑,又似嘲:“这也是你的把戏吗?” 所有惊惧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姜月迅速垂下眼,声音喑哑:“是呀,被你看穿了。” 话落,她感觉迟间直起身,带着微薄的暖意离开自己。 很快,寒风弥漫,渐成沟壑。 她怔忡着,却听前面传来淡淡一句:“散步吗?” 抬头,一只手出现在光影之下,朝她勾了勾。 工作日,附近的酒吧街懒懒散散亮着几张招牌,霓虹勉强掩住萧瑟的一角,又被推移至中段的路障破功。 这几天市政快马加鞭,很快就要将街面修整好了。 然后呢? 会重回之前的热闹吗? 姜月神思游离地想,不当心被拽了下手腕,抬头,迟间问:“你怕黑吗?” “不怕。”她摇头。 “那这边。”迟间仿佛笑了笑,很快脚下一拐,却是往蓝贝壳的后门走去。 姜月以为自己看错,脚慢了半拍:“我们……去哪儿?” 他慢条斯理:“你猜。” 姜月可不猜,此时此刻,她的后脊梁正在冒冷汗。 康齐只知道她与范秋波达成协议,具体内容并没有追问,可如果被他发现迟间就不一样……姜月已经能头秃地想到,若是被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做疑似陪男人勾当,恐怕会当场气得昏过去。 别看那家伙做生意喜欢打擦边球,为人可是顶当当的正派。 姜月深吸口气,快步到迟间身边:“就不能不打哑谜吗?”说着,再次伸手探入迟间的胳膊肘,不同于刚才的柔软,她使气似的向后拖,“迟先生,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跟你走了。” 迟间放慢脚步:“认不出来吗?” 钓哪门子的鱼呢?她咬牙切齿,嗓音却越发柔和:“哪有第一次约会就往没灯的地方走——” 迟间脚下一顿。 姜月大喜,也不管这话还断着尾巴,赶紧往迟间面前一蹿:“迟先生,我——” 她原本正造作地捻起嗓子,却听身后不远有铁门被推开,生锈的滚轴滋啦啦地响,划破夜里的静谧,也惊动了不轨的人心。 “——唔!”迟间闷哼。 这是他第二次被姜月扑进怀里。 不同于之前,这次由姜月占据主导,迟间一时不慎被推到墙边,正待开口,却有掌心匆忙掩上,拼命压住他的唇。 “嘘。”姜月的脸探过来,无视迟间渐渐皱起的眉——或许是仗着小巷晦暗肆无忌惮,她弯眉浅笑,然后,在外侧手背印下自己的唇印。 温热,湿润,还有一丝丝不明就里的暧昧,在手掌内外悄然滋生。 姜月感激迟间没有推开自己,也庆幸迟间摆出正正好好的姿势,屈膝靠墙,免了她踮脚往上凑的尴尬…… 如此一面想,一面注意边上动静,她的心思已然飘走,完全不在迟间身上。 好在没过多久,刺耳的滚轴声再次响起。 门关了。 姜月下意识说了句“抱歉”,正要起来的时候,肩胛却被重重一摁,重新跌回去。 耳边,迟间声音传来:“你今天的设计,就是为了这个?” 她一愣:“设计?”转眼回过味。 难怪迟间在等自己的时候就有点不对劲,原来是以为她设了巧遇的陷阱给他。 只不过……桃色陷阱? 姜月撑着胳膊仰起头。 这个姿势的视野其实很受限制,拼命把头扬到最后面,也只能看见绷直的唇线,以及微微抽吸的鼻翼。 她突然起了点促狭的:“就算是又怎么样?某人还不是愿者上钩。” 迟间落下目光,在她光洁的额间逡巡。 可紧接着,额头却往下落去,人体重新坠入怀中,压着他直接迎上坚硬的地面。 两人同时呼痛。 没见过捉弄人还把自己给捉弄进去的……姜月着实无语,一面爬起来,一面抬高声音掩饰尴尬:“拜托,你是不是蠢,我这么光明正大的人,才不会玩阴招。”等在一边站定,才察觉出自己的语气有多么冒火,赶紧又缓和地问,“那个……要拉你吗?” 迟间瞥了面前一眼,没接那只手,自行起来:“回去吧。” 姜月啊了声:“你不是说要散步吗?不走了?” “本来想带你去转转天阳的工地,不过算了。”他已经转身,如今又回过头,口吻随意又似有所指,“你光明正大,我也不好引夜路小鬼,两清。” 姜月不明白这最后一句的意思,回家琢磨半天,突然一拍脑门—— 天阳的工地,可不就是之前刨出坟堆的地方吗? 那么迟间原本打算的就不是散步,而是想吓唬她? 然后发现误会,又自找台阶顺溜直下? 她几乎要笑得出声,趁此机会在临睡前发了条微信出去:迟先生,你的道歉真是别致[狗头] 第12章 揶揄过去,迟间毫无反应。 这倒在姜月意料之中,亲密接触后解开误解,总得有人在心里左右打鼓一番。 而这个人,必然不会是她。 又过了几天,姜月接到玉川中学电话,告知简历通过初筛,并通知到试讲时间。 挂断电话,她有些无奈地扶额。 如果不是迟书民强烈要求,必然连简历都不会给出去,如今接到下一步指示,也只好继续硬着头皮上。 只希望到时候,既能小心翼翼地让校方看不上,也不会令推荐人迟老师脸上无光。 于是在去学校的时候,姜月先花心思在衣服上动了动手脚。 她当初临时抱佛脚考教师资格证,在网上浏览过不少面试经验,因此心里很有数地直接规避能提高成功率的必胜装。 深蓝偏制式外套,带帽白色卫衣,铅笔牛仔裤,做旧高帮靴,从上到下虽挑不出大毛病,却也绝不是那帮子老学究喜欢的打扮。 果然,姜月去签到的时候,就被投以几束并不赞同的视线。 她装没注意,转过身,扫了眼附近中规中矩的西装身影,突然目光一凝。 而那对视而来的表情里,也同样透着不可思议。 然后,人走过来:“你居然也在。” 得体的妆容下,咬牙切齿分外耳熟……姜月默了默,勾起一抹笑:“季小姐。” 季明芮没应,皱眉想了想,断定:“是你让书民给你找的关系。” 见她不屑,姜月反而失笑:“季小姐,迟老师只是帮我投了下简历而已。” “我不信。”季明芮身体力行,直接抢过她捏在手中的几张纸,逐一扫去,在教师资格证上的复印件停了停,“你考这个做什么?” “想考就考了呗。”她漫不经心地去绕颊边发丝,扑了个空才想起自己今天扎着高马尾,于是干脆捏着耳垂歪歪头,“说起来,考试我都没怎么准备,可能这就叫天赋异禀?” 季明芮果然瞪来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此次玉川中学只招一名艺术教师,入围三位,除开姜月,其余两位都是师范学校的应届毕业生。 且全是玉川人。 玉川是个小地方,小地方的人员流失率其实很大,年轻人看过外面的花花世界,很少有愿意心甘情愿回来的。 所以这次姜月通过也实属侥幸——她在蹲卫生间的时候不凑巧听到一耳朵议论,所聊焦点就是关于她这个入局的外地人。 “那个姜月啊,本来看籍贯就要pass掉的。” “不是以前都不看籍贯吗?” “以前是以前,后来不是出过事嘛,学校就觉得还是本地人好交流。” “哦哦哦,你是说上一位教艺术的——” “嘘,别提她,晦气。” 话到这里,对话两人就窸窸窣窣地出去了。 姜月勉强撑着挡板站起来,不小心蹲得太久,腿一软,差点给跪在格子地板上。 ……真那样可就太丢脸了。 她一面捶着膝盖一面从隔断出去,左右扫了眼无人的空间,突然反身一脚踹在缓缓合起的门上面。 咚! 心中的郁结之气随之消散不少。 编外教师的面试很简单,由年级主任亲自选择题目,圈定范围,给一小时准备时间,再在以校长为首的评委面前试讲十分钟。 一局定胜负。 题目到手,季明芮和另一面试人即进入紧张的准备环节,大约是怕吵,她们全往后排挤去,反观姜月,轻轻松松地往窗户边上一坐,没立即看题,先别过头看向楼下步道。 近冬时节,玉川难得出了太阳,影影绰绰地在云层后面,不时露出一小片笑脸。 今天学校不上课,步道舒朗宽阔,两边栽种着茂密的四季青,鸟鸣不绝于耳,更令此处不像个上学地,反倒是个风景区。 姜月自己是没读过这么好的学校的,不论景致还是设施,放在她那个年代大多只有私立学校才这么会用。 有钱嘛…… 姜月撑着头,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内容本子,终于决定费点时间把等会的试讲糊弄过去。笔刚架在指间,突然从楼下传来几句不太能辨得清的对话,开始她没在意,直到听得一声很刻意的笑:“坤总,我老金办事儿您还不放心呐!” 眼前倏然出现个大秃顶脑门,虽然隔了一定距离,但姜月永远不会忘记同样笑着往她腿上揩油的那张脸。 金总。 她胃里翻腾了一下。 突然就没心思做表面功夫的准备了。 等到一小时后,三位面试人轮番上台,姜月排在最后。 她低头站上讲台,把随手斜的讲义往面前一摊,开始慢慢讲述。 可玉川中学并不是个真正注重所谓艺术的地方,这里连最基础的分类都不会给,只求教师在照本宣科之余或能激发学生的兴趣,如果真有后者,那么校外兴趣班敞开大门欢迎你。 至于靠这个考学?呵呵。 姜月倒不是抱有偏见,而是越在小地方,对于报考艺术类专业院校的偏见会更多。 什么成绩考不上才去读啦之类的——她自己曾领教过这句话,好在有家里支持,很早就去省城读了相关附属中学,后面更是考入全国排名前列的专业院校。 而再后来…… 没来由的,机械的叙述打了个结巴。 场下几位评委相互看了眼,有人摇头。 最后,学校选择了季明芮。 姜月对这个结果并无意义,她走出教室,慢慢往楼梯走。 不知是不是闷得太久的关系,她的心跳的很快,仿佛被什么给不停拍打,直过了好久才渐渐平息。 此时此刻,她已经在学校的花坛边上站得够久了。 姜月从包里摸出手机,决定给迟书民说一声。 “姜月。”季明芮在身后叫。 这是来示威的吗? 她对这种幼稚的小儿科把戏不太感冒,嗯了声,转过去准备客套几句,结果笑容在看到眼前几人时顿时僵住。 季明芮身边除开迟绍坤,还站着金总。 “咦,姜小姐,你也来应聘?”金总首先笑道。 姜月低低应了声,迅速告辞离开。 身后,季明芮问:“金伯伯,你认识她?” 金总打哈哈:“偶然,偶然。” 季明芮撇嘴,见姜月走远,才长出口气:“还好学校没招她。” 金总饶有兴味:“怎么说?” 她抽抽鼻子:“金伯伯你不知道,她呀,之前是在酒吧跳舞的,就现在酒吧街那一块。虽然实力还算不错吧,可那种地方……” “我懂我懂,教书育人这种事,半点马虎不得,还是明芮你合适!”金总迭声,错眼瞧见一直喜怒不变的迟绍坤掀起眼看了下姜月离去的方向。 他心里一突:“坤总,咱们待会吃饭上哪儿——” “把那姑娘叫上一起。”迟绍坤说着转向季明芮,很缓慢地笑了下,“反正你们也认识,正好多熟络熟络。” 姜月在刚走出学校的时候再次被拦下来。 车停在她身边,窗户摇下,露出季明芮的脸:“姜月,一起吃个饭。” 她摇头:“不用,我回家。” 季明芮做作地惊呼:“这可是迟叔叔的邀请欸!” 迟绍坤? 姜月看了眼隐在她身后的迟绍坤,相对于他的年纪而言,这副侧脸也算是大叔控会吃的那类颜色了。 “迟总,谢谢您的好意。”她直接对迟绍坤道,“不过我今天约了人,实在腾不出空,抱歉了。” 说完,礼貌地摇了摇手。 这话除开前面是真,后面全是鬼话,可姜月就是有把鬼话变作真话的本事,等迟绍坤的车走了就掏出手机,先随便给迟书民的回复发了个表情,然后找到迟间大名。 姜月:迟先生,你现在有空吗? 迟间:什么事? 她连串大哭表情包过去:我工作没了! 接连顺下的哭泣如水漫金山,仿佛能把对话框淹没,迟间微微皱起眉,大拇指在屏幕上方来回打转,最后还是点了退出。 这回复的口子要是开了,恐怕以后得没完没了。 迟间把手机放在一边,不久却听嗡嗡震动传来,大有不接不罢休之势。他有点无奈地重新拾起,眼睛却在看到来电显示时一凝,又过了一会,才慢吞吞地划开接听:“叔叔。” 电话那边,迟绍坤的声音松快传来:“迟间,我现在和老金一起。你们上次起了些误会,干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一起吃个饭,给我这个做叔叔的一个面子?” 第13章 姜月快走到迟间家门口时,接到迟间电话,男人的语气很淡,说的倒入了她心坎:“有空吗?” 她抿唇笑:“你开门。” 电话那边似有一滞,然后几下沉稳有力的脚步,与她现实所闻渐渐重叠。 门推开。 迟间一身驼色家居服,零散的几缕发搭在额前,银边眼镜架在鼻梁上,一时竟难看出平日所见的冷硬线条。 姜月愣了下,转而回神:“不请我进去?” 对方却皱着眉打量她。 她琢磨:“我这身不好看?”顿了顿,又打趣道,“要是你家里有合适的,我不介意换。” 迟间收回视线:“等着。”正要关门,却被外面反向拉住,待低头,一个影子硬从门缝挤进眼底,仰脸笑得十分理直气壮:“门都开了,不请我进去?” 他指间一紧,随即松开:“请便。” 姜月没想过进迟间家能这么顺利。 眼前,一切都是老旧的,从做了纱门的壁橱到体型臃肿的电视,等头顶毫无遮掩的灯泡倏然一亮,她不得不在黯淡的光影下承认,这是个几乎与时间流逝背离的地方。 而唯一能与眼下世界接轨的,是沙发上歪斜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把皱纹路纵横的皮质靠背照得仿佛一卷旧画。 “随便坐,我去换衣服。”迟间合上电脑带进卧室,随即关门。 姜月吸了口气,勉勉强强借着光,漫无目的地打转观察。 其实就算是老房子,也可以很有人气。这份人气在桌上的相框,在墙壁的识字表,也在灶台的锅碗瓢盆。 可姜月转过好几圈,除了勉强称赞下纤尘不染的空间以外,就再也找不出任何可以对标生活的居住气息…… 除非把客厅墙壁上某块特别明显的痕迹强行算上。 她这么想着,忍不住凑近细看。 大片的泛黄之间,白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形状,最上两角各有颗生锈的图钉,目测应该是用来挂相框之类的东西。 为什么会取下来呢?她看了眼附近墙面,并非没有挂饰之类的物品,如此一来,更显得白色方块极不寻常。 手渐渐往墙上探去…… “你在做什么?”不知何时卧室门推开,也不知迟间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她。 姜月扭头,手自然地垂至身侧,眼睛在他身上上下一扫。 又是一件长款大衣,深色,把人密不透风裹得严严实实。 她为他的固执穿着感到好笑:“迟先生,你没有别的衣服吗?” 迟间走近,垂着眼平静问道:“有问题?” “没有没有,就是觉得——”姜月拉长调子,出其不意地戳戳面前肩膀:“和我的距离感好强哦。” 不过,轻佻的口吻并未像以往那样令迟间避开。他轻声:“你刚才在看什么?” “我吗?这个。”姜月指了指墙面。 迟间扫去一眼,重新盯着她:“很好奇?” “也没有‘很’吧,只是等你的时候觉得无聊,才多看几眼。”说着,她反而觉得迟间这么问有些顶真,不由失笑,“拜托,我是对你很有兴趣,可还没到这么刨根问底的地步。” 他掀唇:“你居然还有……度?” 虽然口吻挺平和的,但姜月听得额角一跳。 嘲讽,绝对是嘲讽。 她轻咳了声,决定好好纠正一下这位的偏见。 “迟先生,我这人呢,虽然做事激进了点,但也不是什么都往前冲。”姜月温文有礼地弯着眼,手指却不老实地去勾他的衣领边沿,“对你感兴趣,可不代表对你周围的一切都感兴趣。” 迟间垂着眼,盯着她一动也不动。 没听懂吗……姜月心里很大声地叹了口气,索性把话说得明白了点:“谁都有不想让人触碰的过去,在这点上,我尊重,并且十分理解。” 话落,捏住他的衣领扯至平整,然后松开。 “这次说的够清楚了吧?”她拍拍手娇嗔地对他,仿佛刚才一板一眼极为虔诚的吐露并非本人,“出门好不好,我都饿了。” 可走了几步,对方却没跟上,回头一瞧,那人还站在灯泡下面,看起来似乎在发呆。 又怎么回事? 姜月只好折回去,在他眼前晃晃手:“还不信啊?” 迟间沉默着,突然捉住她的指尖:“改天吧。” “……啊?” 他的眸光似乎正与灯影融为温柔的同色,说得话却叫人气不打一处来:“你回去。” 姜月脑子里砰得炸了一个响。 “不约了?” “嗯,不了。”他说着,松开手。 姜月脑细胞好一顿闹腾。 难道是她刚才说错话了? 可翻来覆去地琢磨,又觉得不太对的上这份猜测。 迟间已经自顾自地向门口走去。 还是那么修长的背影,却被死气沉沉的客厅一衬,直叫人想起无法抵御严寒的枯树。 “姜小姐,走吧。”枯树转身,笑容也如失去叶子的枝蔓那样无力摇晃。 姜月不知究竟是自己脑补过度,还是这间似乎承载了莫名之事的屋子真能掀开人最深处的回忆,总之她被迟间淡淡的面容无端蛰了下心,等再缓过来,人已经近距离地与迟间面对着面。 然后,毫不顾忌地脱口:“如果我一定要跟着你呢?” 玲珑小馆是玉川颇有名气的私房餐厅,坐落在巡河边景观最好的位置。它是仿古建筑,进去后清一色的雕花门廊,头顶的红灯笼延伸向里排去,几乎让姜月梦回迟家堂的寿宴。 她莫名不安心,小声问身边:“迟先生,来这里是有什么讲究吗?” 迟间目不斜视:“现在想走,还来得及。” 走是不想走的……姜月看着他微抿的唇,总觉得他眼下不像是吃饭,反而像是要面临一场结局未知的战斗。 “胡说什么呢?”她笑,自动伸出小拇指钩住他的,“有人陪在身边不是更好?” 迟间一顿,正要开口,包厢已经近在咫尺,引路的服务生推开门,冲他们两人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莫名的,姜月耳边飘来淡淡一句叹:“抱歉,这次是我欠你。” 她不由怔忡,再看迟间已经举步迈入,冲里面清晰地叫了声:“叔叔。” 第14章 包厢里,两男一女已率先落座,男女之间留有一空,是给迟间。 隔着座位,迟绍坤刚谢完季明芮倒茶,闻言抬头:“来了——”话落半截,在看到紧随其后的姜月时一顿。 迟间似是没发现迟绍坤闪过的诧异,轻轻嗯了声,侧身引姜月踏入,见姜月没动,伸手拉过她的胳膊。 里面金总见状不由一惊,下意识瞥了眼迟绍坤,见对方没什么太大反应,才打哈哈笑着:“坤总,您真是考虑周道,当事人一个不落。” 迟绍坤摆手:“我可只叫了迟间,至于这位姜小姐?” 迟间:“恰好约了饭,就带来一起。” 迟绍坤不料他会说得这样直白,愣了下,转而微笑:“你们——” 却听得哐当一下子,伴着声仓皇的哎呀喊叫,季明芮匆忙从椅子上弹起,茶杯口冲着她的方向,热气蒸腾的水渐渐浸湿面前桌布。 “对,对不起,迟叔叔,我不是故意的……”她脸涨得通红,眼睛却不自觉地瞟着迟间,见对方不理自己,转而冲姜月嗖嗖放冷箭。 关她什么事? 姜月无语,并且心情极坏地意识到了一点…… “抱歉,这次是我欠你。” 欠?那你可欠大发了。 她迅速瞪去迟间那边,随即勾起惯用的笑容,既不似引人注意的灿烂,也不若刻意逢迎的谄媚,一丝一毫计算得清清楚楚:“坤总,金总,季小姐。” 金总却不似那晚的油腻,笑容客气有礼,手却不自觉地交握,仿佛被那晚折指的痛苦支配,很快挪开视线。 迟绍坤面色和煦:“姜小姐,抱歉稍等,我叫服务生给你加座。” 姜月自当含笑点头,示意迟间先进去挨着迟绍坤坐下,不料迟间却越过她,直接对季明芮道:“你往里面挪下。” 季明芮脸一紧。 迟间没注意,指着姜月解释:“我们坐外面。” 季明芮咬牙:“我不想——” 结果被金总眼疾手快地岔进来:“哎呀明芮,正好看着你迟叔叔,注意别让他喝多嘛。” 台阶铺好踩上,顺势挪走,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迟绍坤不阻拦,金总的意思便是他的指示。季明芮心中计较清晰,多么愤愤不平也只能照做。 姜月乖巧垂眼,只等迟间跟上去再坐,结果反被轻轻一推:“你坐。” 然后,他气定神闲地选择与金总毗邻。 金总默默抽搐了嘴角。 “看不出来,你对座位还这么有讲究?”迟绍坤旁观稍许,开口。 迟间笑了声,左手在留给姜月的椅背上拍几下:“女孩子坐一起,好交流。” 姜月:“……” 不知迟绍坤能听进去多少,反正她是不信这番睁眼瞎话的。 季明芮显然与姜月在这一看法上达成共识,在等菜的时间里,她要么与迟绍坤与金总聊聊学校,要么就趁垂头喝茶的间隙偷瞧迟间。 可说是偷瞧,被另两只老狐狸一眼就看穿。 俩狐狸一对眼,金总就努嘴了:“明芮,你往哪儿看呢,这么好看?” 季明芮脸一红,搁下杯子:“金伯伯!” 迟间面无表情,垂眼抚着刚倒满的茶杯,似要将它揉捏出个称心的形状。 不过他虽一副与我无关的态度,却还是逃不过有心人的话语:“迟间。”开口的仍是金总,笑眯眯的模样,仿佛那晚被踩折手指的不是他,“你与明芮也是从小认识?” 迟间淡道:“嗯。” “那敢情好啊,青梅竹马!”金总夸张地一拍腿,“早知道你们有这层关系——” “我们没关系。” 一句话,让季明芮的脸色青白交加。 饶是金总再长袖善舞也卡了壳,僵持之间,却听迟绍坤笑着问:“你这次回来,也算收获颇丰。” “大概吧。”迟间靠向后座,手指搭在桌面敲击几下,“谁知道以后呢?” “这么说,你准备待很久了?” 他静静看着迟绍坤,片刻后不咸不淡地问:“您欢迎吗?” “那是自然。”迟绍坤点头,用一种长辈看晚辈的慈爱口吻道,“只要你愿意,天阳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闻言,迟间扯了下唇,举起空了大半的茶水杯,也不知是真心感谢还是蓄谋气人,反正金总小心觑着迟绍坤,一时间不敢擅自打圆场。 所幸敲门声及时赶来,解救了这份尴尬。 装盘精致的时令菜一叠叠摆上,如画般的,简直叫人难狠下心破坏静谧的美好。 “迟间,老金,还有——姜小姐。” 姜月不期然被叫了名字,刚抬眼,面前便落下只小巧的酒杯。 迟绍坤为迟间与金总劝和,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到了姜月:“之前的事我也略有耳闻,有的男人嘛,喝高了就容易不醒事,我已经狠狠教训过老金了……所以,姜月小姐,给我个面子,原谅他。” 和煦的嗓音里,带着上位者天然的俯瞰,以及一丝违背本心的平视。 姜月惯性带笑:“不敢不敢。” 迟绍坤伸手示意,等她饮下穿喉的热辣。 反正,一杯而已。 她暗自吸了口气,举杯:“坤总——” 话刚开头,却从一边伸来只修长的手,五指并拢,扣住微微晃动的杯口:“这杯我来。” 一边金总怪叫:“这可不好吧?” 迟间没理,对迟绍坤:“您这白酒度数太高,她喝不了。” “既然道歉,没点诚意怎么行?”迟绍坤意味深长,“况且,你帮了这一杯酒,她后面要再遇上——” 没等话说完,迟间突然抬手,仰脖将酒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翻转,唇边懒懒散散地溢出丝笑:“继续帮忙喝就是。” 第15章 依姜月的印象,两人初遇在迟家堂的那晚,迟间便有些不胜酒力。 她并不清楚那时候迟间喝了多少,但想想是寿宴,应该不至于像眼下一杯接一杯的不停。 “哎。”内心歉意作祟,姜月小声叫道,“你别喝了,我也不是不能喝。” 没想到对方横来一眼,又是一口闷掉,比她在碧云天连闷两杯啤酒的架势凶猛得多。 灌酒主谋金总见状,起劲拍掌:“够爷们!” 这样凶猛的后果显而易见,等晚饭宣告结束,迟间还笔挺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姜月有些奇怪,探身过去:“哎,走啦。” 他盯着桌布边沿的绣花不动,嘴里缓慢地问:“去哪里?” 她懵了下,再盯着迟间打量,终于发现不对劲。 别看眼前侧脸的肤色如常,耳廓却红得不像话,仿佛燃烧的火,劈里啪啦直捣大脑深处。 “你醉了?”姜月压低声音。 迟间慢半拍:“没有。” 她又问:“我送你?” 迟间继续慢半拍:“哦。” 短平的单音节,倒听不出同意还是拒绝。 姜月索性把手伸到迟间面前,示意他起身。 迟间钝钝地看了一会,也伸出手。 不同于以往界限分明地虚握,姜月只觉手指被突然拧在一起,仿佛能听见骨骼咯啦咯啦地抗议,可再看迟间,他竟浑然不觉的,甚至直接将她的手抓住往胳膊肘带去。 这还不算醉? “喂,你——”姜月失声叫道,却依然没挡得住迟间拉她往外去。 迟间每一步的距离都十分精准,恰好迈出一格半的大理石地砖,一路平平稳稳地抵达玲珑小馆门口。 另外三人俱回头看来。 “迟间,我送你回去吧。”季明芮勉强笑道。她一晚上满腹疑问,却不好当着迟绍坤的面多问,只能瞄准一起回家的机会。 可迟间看着她的手,久久没有吭声。 季明芮的笑有些挂不住:“我看你今晚喝得也挺多的……”说着话,下意识往姜月那边瞪眼。 姜月着实无辜。 她可是真心想自行解决金总的敬酒来着,却架不住迟间自己一个劲往上凑,几杯面不改色地下肚以后,金总也就起了好胜心,专逮着他喝。 要说怪…… 就怪男人奇怪的攀比欲吧,嗯。 姜月长出了口气,正要对季明芮开口,不料胳膊一紧,竟是迟间把她往身侧带了带:“我要她送。” 胳膊与胳膊严丝合缝,分不清是谁的暖意传来,一同对抗起风的寒夜。 不得不说迟间酒品很好,上车后不吵也不闹,抱着胸阖着眼一路好端端地坐回了家,连上楼的时候,都会下意识撑着楼梯扶拦,好帮姜月分担重量。 看在这么配合的份上,姜月便也投桃报李,把人搁床上后没立即走,进厨房烧热水去了。 咔哒捣鼓几下后,老旧的液化气灶终于颤巍巍地燃起一圈蓝色。 姜月后退几步倚着门框站好,一面注意水壶,一面往卧室方向看。 黝黑的门洞把她与迟间分隔在了两个世界。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若欠的债是人情债,只能辅以同样的人情还上。 只是人情这东西,却无法用单一的数额衡量。 所以,送迟间回来,再好心地照顾一番,究竟是算投入适宜,还是投入太过呢? 可惜醉鬼的逻辑本就不同常理,恐怕问到头来只会令自己生气。 姜月惆怅地叹了口气,转回视线重新看向水壶,却发现灶台不知何时给熄了火,怎么摆弄都不见好。 迟间这都住的什么神奇的地方? 她只好冲卧室喊了几句,也不管里面究竟听见没有,转身拿着钥匙去买水。 好在走出十分钟即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只是一来一回折腾,等姜月抱着大瓶矿泉水折回来,已经气喘得什么都没工夫去看去想,抬脚就进了卧室。 卧室没有开灯,她反手在墙上摸索,摸到了开关,摁下却没有灯亮,不得已只能继续往里走。 床隐隐约约在眼前晃,上面隆起的影子也辨不分明,不过看姿势似乎仍保持着一开始的侧身。 看来,应该中途没有醒来过。 姜月松了口气,把水瓶靠着床头柜放好,想了想,又蹲下帮忙拧开,只是刚才抱着水瓶奔走,力气不知不觉失散掉,手腕压根就使不上力。 谁能想到在睡着的迟间边上,自己竟沦落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呢? 她想着就觉得有趣,极为小心地轻笑了几声,喘口气,准备继续拧,却听耳边传来一句:“你笑什么?” 姜月吓得一哆嗦,水瓶顿时往边上横卧去,咚的一声闷响,她却来不及管,一面看向说话的方向,一面去探床头柜的台灯。 结果手被结结实实摁在柜面上。 迟间的掌心很凉,仿佛被酒意侵扰后,理智的防护也被破开一个口子,引寒风灌入,直将人困在游离与回魂的边缘。 她干笑:“迟先生……” 对方却问:“你叫我什么?” 投石问路,激起些许怯懦。 也是手掌再次不留情地收缩惹的祸。 姜月脱口:“迟间?” “嗯,我在。”他慢悠悠地答,嗓音钻入她心里的缝隙,勾出一丝细微的悸动。 姜月勉强镇定:“那个……谢谢你今天……” 迟间打断:“我说过,是我欠你。” 她默了默:“但你可以换种方式补偿我。” 床上,隆起的黑影子撑高了些,依然没有松手的迹象。 真奇怪,明明能见度极低,姜月却总觉得对方眸光锐利得如入无人之境。 “你……应该渴了吧,我给你倒杯水。”她喃喃自语,一面挣着,一面用空余的手去摸水瓶。 于是,身子不得已躬起来,背脊顿时闯入迟间眼中。 蛰伏黑暗已久,视线早已同化,他盯着那俯跪的身影,沉默良久,冷不丁伸出手,揽着她的腰就势往怀中一带—— “迟间!”姜月惊呼 而他翻身压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今天晚上,你似乎格外不设防。” 第16章 天旋地转。 窗外微光落入眼底,后背贴上胸膛,仿佛珍惜的怀抱。 可姜月知道并不是这样。 惊慌诧异很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砰砰的心跳声。 其实,她应该高兴的,不是吗? 面前床榻被手臂戳进一块凹陷,阴影朝脸拢下来:“吓到你了?” 姜月出了口气:“好好说话行不行呀!”语气却是软软的,像是从空中慢慢飘下的一尾轻羽。 “我只是有些好奇。” 她嗔道:“这有什么?如果今天帮我挡酒的是其他人,我也会送人送到底。” 阴影似乎挪远了点:“哪怕像我们现在这样?” 自然……不会。 姜月得空翻身,想也不想地伸出胳膊把人后颈一揽:“你以为谁都是你吗?”腰腹微一用力,上半身子腾空,得亏优异的基本功打底,手指仍能轻轻巧巧地点着他的肌肤。 虽然辨不分明眼前脸色如何,但对方呼吸似有一瞬间的凝滞。 她笑起来,清越曼声:“迟间,我想让你记住我,忘不了的那种。” 这话落在两人耳里,各自含着不同的意味深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迟间渐渐松开胳膊躺重新躺下,等姜月从另一侧下床绕回来,呼吸已经均匀绵长。 这么快就睡着了? 姜月将信将疑地等了等,没等到其他动静,权当默认此人已经入眠。 临走前,她还记得把水瓶拧开,只是动作之前,先抱着瓶子挪到离床远些的位置,确保不会再发生什么意外。 脚步离开,咔哒一声,门被悄然掩上。 黑暗中,紧闭已久的眼帘动了动,终于再次掀开。 “那么,如你所愿。” 第二天接到迟书民电话的时候,姜月还在睡觉。 昨晚虽不至于太折腾,可心累,落到身体反应上就是雷打不动的大觉,所以手机接二连三响个不停,就令她十分抓狂。 “……喂?”声音蒙着被子,是谁都能听出的困顿。 可迟书民一点也不体贴:“姜月,我在你家附近,出来见一面。” 听他这么斩钉截铁,姜月以为是来为昨天岗位落选兴师问罪,赶紧应着从床上弹起来,匆匆洗漱几下后就出了门。 可说是附近,定位的地点却很奇怪,姜月七弯八拐,最后走到个远离早餐喧闹的巷子口。迟书民正被支起的告示牌子遮住大半身形,听脚步跑来才侧出半张脸,然后示意她也过去。 “迟老师,你吃早饭了吗?”现在九点不到,早餐摊子还算种类繁多。 迟书民摇头:“我说完就走。” 姜月一愣,才发现眼前迟书民不带一丝笑意,是最公事公办的肃容,问的话也十分单刀直入:“你和迟间哥在一起了?” 消息大约是季明芮那边放的,说不对也不尽然,说对又有些违心,她一时难以抉择,沉默过久,让迟书民结结实实地误会到,脸色顿时晦涩难明。 “这么讲或许有些说坏话的意思,但你最好还是知道一下比较好。”迟书民说得飞快,“迟间哥其实早不在迟家族谱上,只是爷爷老了心软,想用天阳留下他,他后来也松口答应看看……可最近我听说,迟间哥似乎有些小动作,并不像真要帮家里的样子。” 顿了顿,他像下定决心似的,语气很重地强调:“姜月,别贸然。” 第17章 一个不在族谱上的迟家人,值得迟书民这么如临大敌? 姜月委婉发问:“你们家挺大的吧,怎么这个都要你爷爷上心?” “哦,你还不知道他是谁。”迟书民想起这茬,叹了口气,“他父亲与我父亲是亲兄弟,论起来,我该叫他一声堂哥。” 她呆了呆:“我……没看出来。” 对方摇头:“你看不出来很正常,连我都十几年没见过他了。” 一个被剔除族谱十几年的直系血亲?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导致这一局面的发生? 姜月一下子想起来,那天在寿宴的时候,自己压根就没听见过此类风声——要么是事情太小他人不知情,要么就是迟家压下了事端。 现在,迟间时隔多年后回来,正在迟家眼皮子底下做着小动作,而她,还想信心满满地希望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姜月突然冒了把冷汗。 送走迟书民,她回了家,狸花猫没料到主人出门又迅速折回,正在桌子抬脚的身形顿时一激灵,赶紧慌不择路地往下蹦,结果失去准心,带着桌上花瓶一起落到地板上。 花瓶碎成了好些片,肇事者颤颤巍巍,拼命往角落缝隙钻。 姜月心累地扶额,嫌弯腰太累,干脆盘膝坐下伸手捡,而她又躲懒没有把手包起来,因此捡得十分慢吞吞。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玻璃相互碰撞的叮叮当当。 狸花猫悄悄探出小半个脑袋。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姜月看了它一眼,转而重新低头,“如果我现在放弃,范秋波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七哥。” 狸花猫说不出人话,但似乎感觉到主人的纠结,默默听着没动。 “如果我不放弃,估计再努把力就能勾到迟间,但迟家那边会怎么做,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她语气依然轻松,可手指却微微缩紧,“或者,我现在可以横向发展一下,比如和迟书民保持下——嘶!” 一个鲜红的小口子出现在食指尖。 这是在警告她不要玩火吗? 天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吧! 姜月心里呸呸呸,把手指搁在舌尖浅浅吮吸。 铁锈的味道于味蕾上弥漫开去,瞬间让她想起在范秋波车外的掌掴,脸颊仿佛火烧般的疼,心更是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 接下来,该怎么做? 姜月忍不住迷茫。 可唯有一点很确定—— 无论怎么做决定选择,都不能让自己再一次陷入到那般境地里。 在姜月为前路焦虑不已的时候,迟间已经站在迟家堂的院子里等候多时。 他穿着昨晚的外套,目光清凌,看着秦姨从堂屋里走出,对他摇了摇头。 这代表着迟老先生的拒绝。 自从上次为他的母亲曹木青不欢而散后,这位在迟家地位尊崇的长辈就再也没给过迟间好脸色。 不过说是再,好像……今天也只是第二次。 迟间冲秦姨点头表示知道,转而重新看向前方,那里竖着扇挡住大半个堂屋的屏风,上面画有栩栩如生的八仙祝寿图。 “老先生还在气头上呢,你不然先回去,改天再来?”秦姨过来说。 他淡道:“您说笑呢,我今天见不着他,恐怕以后也都见不着了。” “那……我给你搬把椅子来。”秦姨不好插手这种家务事,只能从外在多作弥补,很快把椅子放到他身边,“坐吧。” 迟间当然不会真的坐下。 不过站久了,他的目光便移开祝寿屏风,掠向枯枝遮不住的天际。 阴云密布,冷得入骨。 身后脚步噔噔接近:“迟间,你到底要站到什么时候去啊?” 季明芮是听秦姨说了后才匆忙赶来,手里还提着今天要为入职准备的材料。 迟间看了她一眼,沉默。 “迟爷爷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干站在这里能顶什么用?还被人看笑话。”季明芮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被晾着,说不难过是假,可想起昨晚,又忍不住恼火,“不是我说,不管是迟爷爷还是迟叔叔,他们都很为你着想的,你怎么能伤他们的心呢?” “叔叔?” “对啊。”季明芮很自然地接口,“他也很希望你进天阳帮忙好不好,可你三番两次地让他不高兴。”说完,她突然醒悟,一把捂住嘴,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我也是听这边人议论的。” 迟间盯着她。 可盯得久了,又让季明芮不爽:“是不是真的你自己心里清楚,而且,你还要找那种女人——”她提到姜月时压低声音,“你不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带进来让人看笑话!” 迟间眉目不动:“你好像比我更在意迟家。” 季明芮咬牙:“迟爷爷和迟叔叔是我们家的恩人。” 而他的眼睛已经重新聚焦于屏风之上。 如果没记错,那屏风是金丝楠木的底,画也由国内著名画家所作,更为重要的是,这份心意来自他的父亲。 “你说得对,他们确实很乐善好施,也很——”迟间掀了下唇,“恋旧。” 姜月在没想好怎么做以前,宁愿大门不出当缩头乌龟,可现实却不允许她真的死宅家里,刚撸了半天猫,便被商演的微信群点名召唤:急活@姜月要说起来,姜月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过救火队长了。 在被康齐拉入群的第一周,她就在他的力保下完成了一次漂亮的临时顶替,此后堪称顺风顺水,要不是平时还有蓝贝壳的领舞要做,恐怕玉川大半商演都会有她出现。 而现在嘛…… 肯定是看在钱的份上继续答应喽。 姜月果断应好,可在看到对方发来地址时,眼睛一下子瞪大,胳膊直挺挺地往床上砸去,吓得狸花猫赶紧腾空跑路。 地址给的倒是正常的路名号码牌,就是整个的称呼叫人莫名慌乱—— 天阳·新滩名座。 在玉川,天阳地产拿地少说都有五六块,正开工修建的共三处,姜月要去的就是其中之一,距巡河直线距离三公里出头,所以厚脸皮在名字里大胆用上了“滩”字,也不管内陆河水冲刷出的那片岸边地界当不当得起这个称赞。 周六,天气难得晴朗,风也少见的和缓,是出门的好时候。 新滩名座的宣传重点之一是高逼格刚需楼盘,于是在下午先请一群目标客户去看抢工建成的样板房。样板房建在售楼处边上,开门后新鲜的甲醛气息扑面而来,销售们深吸一口,笑意如沐春风。 见状,一同准备表演的女孩忍不住嘀咕:“这可是要命的工作,给我多少提成我都不干。” 姜月打趣:“要是房价特别高呢?” “得了吧,就玉川这破地方啊,就算涨能涨多少?我还不如去拍视频做直播,没准来钱快还不用吸甲醛。”女孩嗤之以鼻。 她很年轻,这行不赚钱就去找下一行,反正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 姜月笑笑没说话,转身去换衣服。 但奇怪的是,这位面生的同仁似乎并不准备放弃话题的延展性。 “对了,我看你每次接单都好积极,你挺缺钱的吧,不然也考虑下拍视频做直播什么的?” 姜月抖开裙子:“我能做什么呢?” “跳舞呀。我可跟你讲,上次看了个小姐姐,就广播体操一样的姿势,但身材好,敢露,粉丝数可不得了!” 她并不动心:“哦。” 对方着急:“哦什么?你长得好看,舞也跳得好,赶紧豁出去捞钱呀。” 姜月垂眼,窸窸窣窣地换好衣服,转过身:“后面带子帮我系一下。” 对方一噎,没想到说了一堆仿佛对牛弹琴,等帮忙好了自己换上衣服,又追着姜月的脚后跟喋喋不休。 她终于烦了:“你是不是想拉我入伙?” 女孩被看穿,讪讪:“我有朋友做网红孵化公司。” 姜月:“……” 她真不知该说这女孩是头脑太简单还是太重利,摇头:“我不太喜欢。” 不知这句话哪里刺激了女孩,她冲着姜月背影大叫:“装什么装嘛,你不也去碧云天陪酒!” 姜月脚步倏然一滞,还好此刻通往舞台的路面无人,她大步折回去。 女孩毫不畏惧地对上她审视的目光:“那天我也在,我都看到了。” 视线劈里啪啦,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 姜月突然觉得好笑:“陪酒?我那是给自己看中的男人机会。”顿了顿,她欺身上前,把女孩渐渐煞白却硬撑的表情打量够了,才勾唇眯眼,“小朋友,其实你想做的事儿也没什么问题,但我这个过来人呢,还是想好心提醒一句——单靠取悦男人可没法长久,敢玩男人才叫真本事。” 女孩呆住,唇似乎动了动。 可姜月完全不想听,转身大步离开,不料刚到拐角的地方,边上猛然伸来只手,直接将她往角落一摁,肩膀随即被横起的胳膊完全压制。 便听耳边冷哼:“玩男人?” 她身子一震,而动作已经难以收回。 抬起的膝盖勉强靠意志力偏移稍许,却也狠狠撞上了对方大腿内侧。 这一次,闷哼传来。 第18章 姜月趁对方身体摇晃时揪住他肩膀,尴尬地找补:“我不是故意的。” 眼前,迟间的脸略显扭曲,比平时的冷淡多了些人气。 她愣了下,听见附近传来脚步声,想也不想地拽住他胳膊去推附近安全门。 门没有上锁,跨出去,正对工地围挡,里面刚支棱起钢筋混凝土,是不同于表演场地的冷硬荒凉。 再侧耳细听,屋内脚步已经远去。 姜月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一直拉着迟间不放,赶紧松手,又想起刚才本能的那招“防狼术”,顿时有些不太敢看对方,只好垂着眼问:“你……没事吧?” 静了好半天,才听对方冷道:“真是惊喜。” 她自顾自地垂着头,脖颈纤长微弯,像一只姿态谦卑的白天鹅,可惜话里甩锅的意思非常明显:“也不能全怪我吧?谁叫你总喜欢做这种吓唬人的事。” 对方随即嗤了声:“这么说,自己一点原因也没有?” ……果然是听见了。 姜月悄悄捏住裙摆,抬头梗着脖子反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 “公共场所,不能算偷听。” “我随口一说,只是想快点走而已。”她扁扁嘴,扫过他平静的脸,看向工地方向。 迟间也顺着看过去。 那边建筑正在搭建框架主体,绿色的防护网层层围绕,能看见脚手架上有人走动。 突然听耳边传来一句嘀咕:“再说,你出现在这里,可比我说瞎话更恶劣吧。” “受金总邀请,来看内装设计。”他回头,对她似笑非笑,“哦,这么说起来,似乎我可以当会儿甲方?” 甲方你个头……姜月心里猛翻白眼,可面上只能干巴巴地笑。 有迟书民警告在先,她现在哪敢真顺着迟间的话怎么样?万一不小心踩到迟家哪个坑里,首当其冲倒霉的可是她自己。 “那你还是别了。我们商演都是有专人对接,要求也很具体,你如果硬要插一脚,我可没发完成‘五彩斑斓的黑’之类的需求。”姜月一口气说完,示意时间,“我得上台了,你别耽误我赚钱。” 迟间耸肩,往边上站。 她抬脚离开,不过几步之后又鬼使神差地回了头:“你想看可以去看,反正活动区域是开放式。” 说到底,还是想先完成范秋波的任务再说。 姜月眼前仿佛出现一道悬崖,下方雾气弥漫,而她就在边沿来回伸腿,只等着个被人拖回或者直接坠下的机会。 无论是生是死,先做,再听天由命。 她叹着气走到舞台边上,女孩已经站在那里候场,两人一对眼,对方不太高兴地挪开视线。 又过了一会,客户们被陆续引进售楼处。 新滩名座为今天下午准备了很多活动,不过整体看起来就有些杂糅,英式下午茶混着唱歌跳舞,还有插花做十字绣等等一系列,硬生生把个明面上的高逼格折腾成了菜市场。 上台前,姜月扫了眼附近,没发现迟间。 其实商演跳舞大概率就是热闹给个响,很难让人真的全程耐心看完,再加上今天不少客户都是全家出动,更不会有耐心在同个地方干坐。 对姜月而言,她反倒很喜欢这种不在意的氛围——不用为炒热气氛费尽心思,也不用看人眼色,只要按照要求好好表演,就可以顺利地坐等收钱。 更何况,没有如上繁琐的要求,也能更心无旁骛地享受一段只属于自己的愉悦时光。 她是真的很喜欢跳舞。 姜月深吸口气,压肩前倾摆好姿势,余光划过接待台,人下意识一愣。 迟间单臂倚着那边,垂眼咬着一次性纸杯,似乎只是路过暂歇的模样。 随即,音乐前奏响起。 女人伴着节奏婆娑起舞,裙摆飘然若飞,像一只从春日意外穿越而来的蝴蝶。 只是,美丽又脆弱的蝴蝶,如何在即将到来的凛冬生存下去呢? 迟间垂下眼,把纸杯捏在掌心。 姜月结束表演下台,纵观整场,丝毫不见男人踪影。 她暗自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失落,脚下不免走走停停,等换好衣服背上包,又与同行的女孩在走廊狭路相逢。 “你门口等会,这边说有车送我们去车站。”她说完就钻进屋,门哐当一声合上。 车是用来接送客户的小面包,往来楼盘与车站之间,班次定时定点。 姜月本来不愿理这茬,可想想还是等吧,一则甲方爸爸的面子必须得给,二则要是对方会不会趁自己不在时说坏话可不就糟了。 这么一来,她慢悠悠地晃到大门口,见小面包接客户还没回,就暂且在台阶上站着。 不知是不是靠近工地的关系,风一旦大起来,便有细微的尘土往脸上扑。 姜月眯了下眼,听见边上有人走近:“准备走了?” 迟间刚从样板房出来,满身甲醛余韵。 她鼻子抽了下就立刻别开,轻声嗯道:“回去喂猫。” “你还真留着它。” “怪可怜的,难得被人救了,不得好好待它。”姜月瞥他,“要不是你不养——” 可如果迟间养了,恐怕之后就是另一番发展,谁知道又会是什么诡异的发展。 她讪讪闭嘴,继续眺望车会回来的方向。 耳边低声:“明明是你想救它。” 这句话被驶近的小面包抢了风头,很快,有几人从车上下来往门这边走。 姜月便匆匆道了再见,走下台阶,与人侧身擦过的时候,扫到其中一位提着个鼓鼓囊囊的行李包。 脚下不由一顿。 突然听见背后扑通一下子,她回头瞧,竟是那几人直挺挺跪在了台阶下方,然后从行李包掏出个四四方方的青色盒子,由正中那位举过头顶:“天阳地产精装房偷工减料,以次充好!” 可那几乎泣血的声嘶力竭,绝不是简单一句精装房有问题就能叫人信服。 售楼处很快有了反应,先是保安跑出来拉人,反而叫对方更受刺激:“坑我爸的钱不算,还害他被单位劝退……你们,你们还我爸的命!” 围观的客户们闻言哗然。 姜月这才注意到,原来中间举起的是骨灰盒,正在保安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她下意识地往回迈了一步,心里却本能地一咯噔。 人顿时僵住不动。 姜月,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 她失神地站在原地,任眼前拉拉扯扯也无法再前进半步,可不知不觉间,那些纷扰又蓦地变成了另一幅景象,且近在咫尺。 “姜月,你说我们能成功吗?”耳边传来怯生生的声音,又很细很温柔。 姜月回头,那张永远也忘不了的脸闯入眼中,她几乎要叫出对方的名字,可待嘴唇开合,听到的却是她充满自信的回复:“你放心,他们肯定也不想闹大的。” 那个时候,姜月真的满心以为,只要站在正义的一方,就算再难,胜利也必然会属于她们。 不想却被现实狠狠□□践踏。 如今已经两年过去,姜月仍能记得那句斩断天真的傲慢:“有证据能证明你说的话吗?” 没有。 她睁着回溯了时光的眼睛,反复品味着那心如死灰的绝望。 而现在,不服命的人也会被告知同样的话语:“这些都是你的猜测。” 姜月几乎要冷笑了,可刚嘲讽地勾起嘴角,却见一直在喧嚣里遗世独立的男人缓缓蹲下。 她下意识往前走,近了,刚好听见他特有的冷硬:“如果真有证据,我会帮你。” 帮? 中间跪着的那位渐渐收拢骨灰盒,哑着嗓子质问:“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 “我姓迟,叫迟间,是天阳坤总的亲侄子。”迟间平静道,“不信这个身份的话,我可以陪你去迟家堂,到那边,你随便问。” 姜月被彻底拉回了神,取而代之的是惊愕。 他疯了吗? 显然这么想的不止姜月,无论是当事人还是围观客户,都忍不住窃窃私语。 迟间却不再多说,站起来,冲跪着的几人伸出手,面容隐隐温和柔软。 可突然间,不知对面哪位尖叫:“我记得你!你是迟家那个扫把星!” 他脸色一变。 好不容易安稳的事态顿有失控之兆。 姜月从旁围观,心也跟着落了一大拍,回神时已经距离迟间很近。 现在,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迟间身上,好似“扫把星”的身份,已经成为故意借此事激怒迟家的罪状。 当事人也恨得扬起手。 眼前寒光一闪。 “小心!”姜月失声,扑过去。 她撞开来人,掰住迟间的肩膀往一边倒,胳膊似乎擦过了某种尖锐之物,又在与地面撞击前,被迟间眼疾手快地揽入怀中。 然后,两人就势滚下台阶。 尖叫,呵斥,呼喊,争吵……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玻璃罩子,在耳边不断盘旋扭曲,直到被强行驱散。 询问匆匆赶来:“迟先生,你怎么样!” 姜月趴在迟间胸口,被拉着肩膀,被迫离开人肉软垫。 她愣愣看着迟间被人簇拥扶起,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一丝痛,来自左边胳膊,正要看去时,却被人伸手重重掐住了下巴。 “姜月,你疯了吗?”迟间咬牙切齿。 可责怪与愤怒,说不清哪种情绪才是由她所起,因她所致。 第19章 一场本该被及时止住的折腾,因一句“扫把星”汹涌不停,最后只能上报公司总部解决。 而迟间对这些视若无睹,见姜月撑着地面想要站起却明显脱力,干脆一把横抱起她。 姜月突然身子腾空,吓了一跳:“放我下来。” 迟间平静地扫过一眼,直接迈步往售楼处里面走去,到进入后面办公区域,才对一直紧跟的工作人员说:“帮忙后门叫辆车,我送她去医院。” “不用!”姜月赶紧抬头,拍着他的肩膀示意要下来。 这次倒没多费劲,说完脚底即触到地面,可刚站稳,沉默的男人便突然在她的左胳膊上狠狠一摁。 姜月眉头顿时皱成川字! 她忍着脱口而出的尖叫:“你做什么?” 迟间慢条斯理地收回手:“这么痛,还不去医院检查?” 姜月愤愤瞪他,却在看到伤口长度时,不得不承认没法自行处理。 车很快抵达售楼处后门,两人一个进副驾驶座,一个进后排,姜月还刻意往里挪,明显抗拒在迟间身后待着。 迟间看了眼后视镜,没吭声。 油门踩下,载有两人的车飞速驶离,远远回望,售楼处的外面依然人头攒动。 姜月忍不住啧道:“真奇怪,他们怎么不去总部?” 而片刻后,斜前方传来一声不屑的笑:“用错解决方法。” 也不知嘲讽的究竟是哪一方。 姜月被摁在急诊室缝了几针,期间迟间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时便告之有事要先走。 她直觉迟间的离去与刚才一事有关,等伤口处理完忍着疼去开手机,可刷遍网络都没见有什么诸如“草菅人命”之类的字眼与天阳关联,甚至在社交网络上定投的还是天阳的某条战略合作新闻。 迅速解决? 还是删了? 而当天晚上,姜月就得到了答案。 陌生号码一遍遍地打来手机上,她只好勉强撑起被药力驱使的糊涂脑袋,接听后刚喂了一声,便听得哇哇大哭:“姜月,康大哥不见了!” 她一惊,旋即反应过来,稳着声音问:“西宁?” 对面还真是张西宁。 劝完张西宁先回去后,姜月赶往蓝贝壳,路上不断回刍那通电话。 张西宁大约是真的惊慌失措,说起话来有些颠三倒四,她强行静下心来才弄清楚始末。 据张西宁说,她原本约好了与康齐吃晚饭,却在见面地点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只能去蓝贝壳敲门,当然得不到回应,最后还是附近有人看不过一个姑娘眼巴巴地在后门站那么久,才好心告诉她,下午大概四点多的时候,自己看见康齐匆忙离去。 “我到处找,最后听说他进了秋波,再也没出来……姜月,他会不会出事啊?”张西宁说完又哭了。 如果放在平时,姜月会奇怪张西宁与康齐的关系怎么这么好,可现在,耳边往来不断的却是康齐的最后出现地点。 秋波…… 在知道她与范秋波立下赌约之后,康齐怎么可能擅自闯去秋波惹麻烦? 难道是知道了确切内容? 不可能,只要她不说,范秋波不说,迟间不说,康齐知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姜月脑内反复捕捉蛛丝马迹,突然灵光一闪,凝结在张西宁所说的离去时间上面。 心不由一跳。 四点,她记得这个数字。 恰好下午进医院,自己抬头看过墙上挂钟。 “师傅,我去另个地方。”姜月利落地报出地址,等车掉头开出一段时间,才想起去微信申请语音通话,结果被对方掐断。 再一次,还是被掐。 手指犹豫地在半空定了定,终于狠心往下一点。 退出整个界面。 没有等来第三次的通话申请,令迟间稍微迟疑了一下,语言间的暂缓即刻被电话那边察觉:“有事?” 问这话的是个女人。 迟间定神:“没有,我们继续。刚才说到哪儿了?” 那声音哦了下:“这次虽然没有获奖,但能入围LEAF本身就是一种肯定,迟老板,你的好日子要来了。”说到最后,笑意无所遁形。 迟间也微微勾唇,若姜月在现场,便会惊讶地发现,他居然会露出那种单纯的笑模样:“这话说的,难道入围的不是你的室内设计?” “但我们都知道,要是当初没有你的提点,恐怕连入围都够呛。” 他叹了口气:“Mandy,你很优秀,不要妄自菲薄。” Mandy轻哼:“在你这个MIT年年拿奖学金的学长面前,我只能妄自菲薄好不好。”不过顿了下,她又想起一事,“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恐怕还要待上一段时间。” “那……好吧,希望你一切顺利。”电话那边轻轻吸了口气,正要再说点,却被猝不及防的一下敲门给打断。 迟间一愣,看过去,随即—— “迟间,你在吗?” 猝不及防一句叫嚷,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Mandy喃喃自语:“我好像听见……什么声音?” 没等迟间开口,又传来一下捶门:“迟间!” 他额角一跳,飞快道:“嗯,有朋友,先挂。” 随即跨去门边把门一推,外面倒很警醒地闪开,没重蹈之前被撞的覆辙。 迟间堵在门口,似在琢磨对方来意,可姜月很快回过神来,问:“下午发生的事,究竟有多少人看见?” 他拧起眉,侧身:“先进来。” 姜月来此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探探迟间这边有无真实消息。 既然康齐不顾她与范秋波的赌约擅自进入秋波,那么能让他做出这么不计后果行为的理由,恐怕只有一个说得过去—— 他知道了赌约的确切内容。 “你别瞒我。”姜月进屋后,对着迟间一板一眼地声明,“不然我没法交代。” 迟间拉开客厅灯,示意她坐下:“什么情况?” 她隐去赌约不谈,只道:“我老板好像看到你抱我的视频,很生气。” “看到”是假,“抱”也是诈,但迟间很快给出姜月最不愿听到的回答:“那么大阵仗,没人传播才是怪事。” 她倒吸一口气,手搁在腿上来回捻着。 “不过,你这话有点叫人不解……”耳边慢慢问道,“为什么见我抱你,就能令你没法交代?” 手指倏然扣紧膝盖。 对啊,迟间又不知道她与范秋波的赌约。 “因为——”姜月脑子飞快地转,“因为康齐不太喜欢你们迟家!” “有关系?” “当然有!”她抬头坚决道,“我是他的员工,当然不可能明知老板不喜欢,还和你勾勾搭搭。” 这是实话,自然底气十足。 不过迟间一挑眉,似乎对这番关系的刻画不太满意。 姜月的语气不由弱下去:“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但你还是不顾他的意愿。我该怎么评价你的这份——”迟间顿了顿,忍不住轻嘲道,“勇气?” 见对方语塞,他勉强耐心等了会,便要走去门边送客,结果刚迈出一步,却听被宛如蚊蝇的一声给叫住:“等等。” 回头,是一张泫然欲泣的脸,带着犹犹豫豫的娇羞:“如果我能向他证明,我是经过郑重考虑才会选择你……应该就没问题了……” 怎么会没问题?整个想法捋下来全都是问题。 但不知为什么,姜月还真受到好运眷顾——迟间在她的再三恳请下,居然没有言辞冷漠地拒绝掉。 随后,范秋波那里收到消息,也很快给了反馈—— 明晚十点,秋波见。 之后姜月就以一场轻松愉悦的见面为借口,邀请迟间,等迟间答应下来后,就开始为夜店打扮做准备。 这可不同于以往在蓝贝壳跳舞,或者是被安排进碧云天,一个自主上战场的女人,要的就是从头到脚的武装,哪怕实际的主动权并不在她手里,也不能失了气势。 姜月在梳妆台前码下一溜的化妆品。 然后,她盯着镜子半晌,似乎要将这张毫无攻击力的素颜印刻在脑海之中,永远不忘。 第20章 晚上七点,秋波外面开始排队入场。 姜月站在附近焦急张望,不时垂眼瞄下手机屏幕,直到看见迟间慢悠悠地出现在路口,心里一块大石头才终于落地。 其实他们开始是约在姜月住的地方见面,却不想迟间临时变卦,直说自己有些事情需要处理,这可把姜月急得不轻。 一般而言,越是在紧要关头发生变化,越是会导致意料之外的结局,本来拍脑袋来秋波就已经很是冒险,姜月并不愿意再横生枝节,可又没办法直接表露出不乐意。 所幸,迟间终究没有放她鸽子。 “进去吧。”她等人走近说道。 不过眼睛却忍不住盯在对方身上。 大约是看今晚场合特殊,迟间脱下了一贯的深色大衣,改为敞开的短款皮夹外套配绸面衬衫,虽然仍是有别于他人的整肃,但看在衬衫领口随意松开的份上,整个人也并非绝对的遥不可及。 迟间也同样扫过她。 紫色系的眼影唇彩,介于正常与夸张的边界,大衣敞开,在同为紫色长裙的衬托下,胸口外露的半拉莹白色十分触目。 他别开脸:“要排队?”附近人群吵闹,令他有点无法忍耐地皱起眉。 姜月被拉回神,晃晃手机上的二维码:“我们可是VIP,直接进。” 虽说是……临时。 秋波双门大开,一半拉着红色围栏,VIP可直接越过入内,走几步就转向楼梯,踏着绘有抽象图案的地毯拾级而上。 待到二楼,视野豁然洞开,头上玻璃穹顶将零散的卡座归拢旗下,夜色则被精心设计的光影染出柔和色彩,再往前走,几个弧形平台支出边界,他们被玻璃围绕大半,像一个个亮闪闪的眼睛,盯住楼下舞池不放。 姜月四面扫去,很快找到熟悉的人影,正要迈步出去,突然想起来,瞬间贴紧迟间胳膊。 “走吧,七哥在那边。”她无意识地掐他。 迟间皱了下眉,却没挣脱,只拍了拍她的手:“放松。” 姜月后知后觉地哦了声。 只是,怎么可能放松? 范秋波派康齐出来,绝对是存了隐于幕后的心思,至于其他…… 姜月总觉得她嗅到了点康齐对于迟家的态度,才会如此作为。 那么骗过康齐,便成了眼下的重中之重。 “待会我来讲。”姜月盯着要去的方向,迅速对迟间道,“七哥这会儿应该心情不会太好,你别怼着他。” 迟间拿眼漫不经心地划过那边,回头:“尽量。” 康齐所在的位置靠着墙角,乍看与其他卡座并无分别,只是边上多了盏落地灯。灯是刻意调成的暗色,彩绘玻璃罩明灭交错,垂下参差的水晶流苏。 “七哥。”她深吸口气,轻声叫着那撑头垂眼的男人。 康齐瞬间从假寐状态惊醒,看过来,先对她的盛装表达不悦:“你见我可从来没有这么正式过。”转而盯着迟间,脸色是想吐又吐不出来的膈应。 迟间伸出手:“康老板,你好。” 这两人算起来是见过的,只是当初各自被拘走,便没有机会说上话,时至如今,其中一位更不会有闲心客套。 康齐头往落地灯一偏,整个人葛优瘫状,无视了迟间的示好,推来酒水单子:“想喝什么,自己点,反正——请客。” 在范秋波的地盘给范秋波做戏,自然是范秋波本人请客。 姜月顾及这位幕后大佬,点了杯中规中矩的朗姆酒,再看迟间,他直接把单子合上,对服务生说:“冰水。” 康齐忍不住哼了声,不过迟间似乎没听见,毫无反应。 ……万幸。 等服务生确认好订单离开,姜月才小心翼翼打量康齐的全貌。 她原以为他会流露出逃难般的憔悴感,但在这么晦暗的灯影下,他的面色也并没有想象中的病态。 姜月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七哥,你没事啊。” “怎么会没事?”康齐一听就瞪眼,“你说说你——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她只好捂脸做羞涩状:“其实我也没想这么快就被你发现……” 康齐嘲讽:“是啊,也亏得时间巧,要是晚点,早删得连他妈都找不到!” 姜月心里一咯噔。 这话简直不讲礼尚往来的基本法,不知是单纯字面意义那样还是蓄意辱骂,总之怎么听觉得怎么恶劣。 她赶紧看向迟间。 迟间慢条斯理地挽袖口,手臂线条结实又流畅,不用开口就是天然的威慑。 姜月唯恐康齐被揍:“七哥你误会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解释。” 康齐显然不怵:“解释你下午为什么救他,还是解释他什么时候勾搭的你?” 她额角一跳:“你这都什么脑补啊,我和他——” 结果话没说完,刚才勉强同意不起冲突的男人却直接破防:“要问勾搭的话,你问的就不该是我。”迟间处变不惊地反驳,末了猛踩一脚,“康老板,你的成见有些深。” 康齐尖刻地呛声:“是啊,我意见大得去了。” 姜月吓得快犯心脏病。 怎么就焦点转移了? 该不会要打起来吧? 种种忧思压得人喘不过气,却又无法找到缓解良策,她只好看向身边,试图暗示对方闭嘴。 可迟间却应着康齐:“不如说说。”不过面上漫不经心,却在桌子底下突然捉住姜月焦躁难安的手,然后逐根手指慢慢插入合拢。 她想挣没挣开,只好盯着他无声质问:你想干嘛? 对方却勾勾唇,将她的手抓得更严丝合缝。 对面,康齐看不见桌底下的拉锯战,以为两人在大庭广众下眉目传情,更是气得要跳脚。 “迟——先生。”康齐在他的姓上狠狠磨牙,“我不想让我最宝贵的员工被你们这群人坑了,懂吗?” 迟间回头,微微眯起眼:“什么叫……我们这群人?” “你们迟家。”康齐烦躁地扒了下头发,转而冲着姜月,“我直说吧,凡是和迟这个姓沾上边的,统统不可以。” 姜月难得见康齐宛如只被戳了肚子的翻车鱼,不仅没能用自认为的重点击倒对方,反而让自己落得一场气咻咻的闹腾。 她止不住地想笑,又觉得头痛欲裂,偏偏手底下还滚烫不止,简直是从未有过的三合一折磨! “康老板,我和他们不一样。”迟间反驳。 “真是稀奇,难道你不姓迟?”翻车鱼又有胀气趋势。 幸亏服务生来得及时,把酒水摆上桌,避免了一场无止尽的口舌。 姜月随手点的朗姆酒成为他们三人中最大的惊喜——日式清酒的杯盏造型,码在白雾缭绕的碟子里,触感冰冰凉凉,可卷入舌尖又适宜得不像话。 她下意识道:“七哥,这酒不错,你尝尝?” 康齐瞥了眼迟间,伸手去拿,却在中途被另一只手给挡开。 “不给我尝尝?”手指捏住杯子口。 “你不是喝水吗?”姜月干巴巴地笑了声,随即找补,“我记得你酒量不好。” “那得看是对什么人。”迟间说完,将那浅浅一泓饮尽,舌尖舔了下唇,意犹未尽地评价,“味道很温和,像你。” 姜月一愣,随即脸一路红到耳根。 对面康齐一拍桌子:“你恶不恶心?” 他回敬:“康老板,这种小场面,你最好习惯。” 而此刻的话题中心只想找条地缝钻走。 进门前的担惊受怕仿佛是场笑话,迟间用一种完全脱缰的方式,在这片卡座圈起的小区域里大杀四方,无论康齐拿起什么样武器,都无法改变他是与风车搏斗的堂吉诃德的事实。 所以,现在的关键在于,范秋波信了吗? 姜月无从得知这一点,焦虑开始在眉眼间弥漫,手也渐渐收扰。迟间瞥过,状若无意地试图抽走酒杯,却被她下意识地握紧。 拉扯之间,他将她的忧愁尽收眼底,突然松手,面向康齐:“康老板,之前蓝贝壳附近挖出过墓,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啊。”康齐一愣,随即撇嘴,“那不是天阳的地,早填了。” “那你知道,天阳可能会接手酒吧街的改造吗?” “……还改?我可没听到风声。” “没有风声,是还没有摆上日程。”迟间靠进沙发,意有所指地淡淡笑道,“可一旦摆上了,就总有人喝不着汤。” 姜月懵了。 她不太明白迟间这话的意思,再看看康齐,显然对方脸上也大写着意外,可静了片刻正要再问时,突然有服务生走过来,对他们表示这张桌子已经被预约过,后台系统出错才不小心分给了他们。 服务生十分抱歉:“作为补偿,三位的酒水我们免单。”说着,他指着已经满员的二楼,有些为难地建议,“如果不介意去一楼散座,我们也可以安排……” 康齐没好气地问:“那如果我们要现在走呢?” “当然没问题,需要帮忙叫车吗?” 他一下子站起来:“不用。”说完,插着兜向楼梯口迈出虎虎生风的步伐,几步后发现另外两人没动,回头直朝出口方向搁下巴,“走啊你们。” 直到走出秋波很久,姜月都觉得是一场梦。 她甚至早做好了不会被范秋波相信的准备,却不想最后的解决竟会如此顺畅。 顺畅到……不可思议。 姜月陷入沉思,不妨鼻子被猛地一撞,抬头,迟间不止何时挡在她面前,透过他的肩膀,康齐正转过身虎视眈眈。 “好好好。”他突然点头,口吻仍是愤愤不已,“我今天懒得和你计较。” 迟间上前,声音压得很低:“康老板,如果你能对我有些好脸色,蓝贝壳的后续事宜,我自当竭尽全力。” 康齐不屑:“你以为我真会信你?” “我下午正是为此事去了趟天阳,不信你大可问她。”说完,视线倏然投向姜月,又被睫毛掩下一片难辨的兴味。 可这事听起来仍为天阳主导,区区一个迟间也能蚍蜉撼树? 回到家后,姜月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当听得手机传出阵阵来电提醒,并不觉得惊讶。 电话来自范秋波本人:“你做得很好,但仅靠这一点,远不够成为放过蓝贝壳的条件。” 她垂着眼,大拇指无意擦过屏幕,直至擦出对方的下一道指令,“你需要更进一步接近迟间,直到找出我们满意的答案。” 第21章 姜月一夜无眠。 早上,枕头边微微陷下,她扭头与狸花猫大眼瞪小眼片刻,终于不敌对方,叹着气下床铲屎备粮,之后便出门给自己买早餐。 热乎乎的豆浆与鲜肉包子一同下肚,总算带来了点人间的鲜活气息,姜月精神稍震,快步往家里走,却在上楼后逮到个戴着黑口罩的男人。 “……七哥?”她揉了下眼睛,有些不敢信。 康齐被这不大的一声吓了个激灵,连声催促开门,等几乎挤着进屋后又先是警惕地打量周围,没见到什么异样才小心取下口罩。 姜月目光不断在他乌青的眼下以及胡子拉碴的下巴上流连:“你没睡好?” 康齐却道:“胳膊没事吧?” 她愣了愣,抚上左臂。 要不是被这么提醒,算起来,自昨晚从秋波回来,似乎还真忘记换药了。 “不是什么大事,缝了几针而已,你看我不也去喝酒了。”不太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聊,姜月便转而问,“七哥,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康齐单刀直入:“你和范秋波的赌约结束了吧?” 她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说。 表情被康齐收入眼底,他沉重地叹了口气:“知道吗,昨天我们本来不会这么快被放走。” 事情在康齐的叙述里渐渐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轮廓。 在从视频里理清头绪后,康齐直接登门秋波,拿着迟间的名字反复质问,甚至多有过分言语。范秋波怎么可能放任康齐上门叫嚣而不做任何惩处,相反,她肉眼可见地愤怒起来,叫人把康齐带下去吃点苦头,可很快,又重新把人弄道面前。 “我愿意给你个折罪的机会。”她面向他,虽然含着笑,却又像看着个沾上玻璃窗的脏东西似的,不屑一顾,“明晚,姜月会过来。” 要不是被死死摁着,康齐已经扑过去:“不关她的事!” “这可是她自己的要求。”范秋波晃了晃手机,“你的机会很简单,帮我看看,姜月对那个男人是否逢场作戏……哦对了,要是被我发现放水的话——” 她饱含乐趣地提着醒,长腿交叠翘起,嫣红的尖头鞋面一点一点,像锥子般地扎进人心里,戳出无数个含血的窟窿。 姜月消化完这一切,瞪向对面:“所以你昨天才那么冲?” 康齐盯着手指,自嘲:“范秋波就盯着咱们,难道我真要对迟间表示出善意吗?你我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回想昨天这位尽与迟间争执,姜月忍不住扶额:“我是不是得说我们运气太好了点。” 呛来呛去,完全令她无法体现出范秋波所要的…… 拿下迟间。 “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康齐脸色凝重,“我觉得,她并非是因为你与迟间如何才决定放人,而是听到了迟间提出的酒吧街改造。” “所以呢?” “具体我没有想明白,不过这个出发点应该是没错的。”他摇头,再看向姜月时,眼睛里带着点恳求,“姜月,我不知道你与范秋波的赌约为什么会牵扯到迟间,不过既然已经结束,你就别和迟间在一起了,好吗?” 结束? 可明明没有结束啊。 而这一点,她不能对康齐说,又不想因答应而让之后出现无可预料的波折,只能咬咬牙,笑得羞涩又甜蜜:“我喜欢他。” 康齐宛如当头棒喝似的呆住,半晌才不甘心地问:“你说真的?” “或许一开始是存了点别的心思吧,但他真的很好,好到让我忍不住就想呆在他身边……” 记忆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而姜月与迟间确实有过那么些不同寻常的接触,因此怎么说都不能算作撒谎。 而经过美化的相识,由一个倾慕者的口中说出,远比小说更为激荡甜蜜。 狸花猫不止何时凑过来,在姜月腿边打转。 她弯腰撸了把毛茸茸的脑袋,对康齐说完最后一句:“七哥,对不起,我想跟着自己的心走。” 康齐的脸色从不信变为认命,却又总带了那么点不甘心。 可姜月神情坚定得不像话,无论如何,他都无法说出更冷酷无情的决断。 于是顿了顿,他轻声说:“好吧,如果这是你的想法,我尊重。” 姜月松了口气:“谢谢七哥。” 康齐萎靡地抬手,说不清是被现实打击还是为了别的,有气无力道:“总之我现在也帮不了你多大的忙,有自己想法总归是好事,不过——”他犹豫地指出一点,“我看迟间恐怕不见得与你一样。” 姜月心跳漏了拍,以为自己疏忽了哪里:“嗯?” “你在新滩名座的时候,难道没听到那句……‘扫把星’?”不过说着,康齐又自行摇头嘟囔,“算了,你小心就是,其他不重要。” 姜月与康齐的对话还算和缓,可今天的迟家堂里,却是一股浓重的风雨欲来之势。 绕过堂屋的祝寿屏风,上首位置坐着迟老先生,他的左手边,是几位在家族里能说得上话的长辈,右手边,则是迟绍坤与迟书民,还有身姿笔挺的迟间。 秦姨过来依次斟好茶,才退出去站在院子中间,看守唯一的出口。 “今天烦请几位来,是有两件事。”迟老先生喝了口茶,才慢条不絮道,“天阳如今急需人才,我叫迟间下周入职。” 迟绍坤补充:“玉川的城市改造项目在今年是重点,据我所知已经开始提上日程,虽然天阳也会接受政府委派,但有些却需要公开竞标。迟间如今学成归来,正是好时候。”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那几位长者却面面相觑,有些弄不懂这父子俩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天阳地产虽是靠迟家众多声势才起的家,在成为玉川龙头产业后,也会多有丰厚抽成款待本家亲戚,可落到至关重要的经营权上,众人倒很有自知之明地从不肖想。 倒不是因为他们不敢,而是清楚的很,迟绍坤的头脑,他们一向自愧弗如,所以还不如交由有能力的人,还能保证源源不断的财富供给。 所以,其中一位老者皱起眉:“这……绍坤做主就是,要我们几个老头子来做什么?” 迟老先生笑笑:“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了。”说着,他指向迟间,“老哥几个都知道,这孩子曾经被我亲手在族谱上除了名,可毕竟人心是肉长的,他现在决定助天阳一臂之力,我便不能叫他寒了心。” 几位老者悚然:“您的意思是——” 迟老先生点头,像满足了个惦念足够长久的心愿一般,如释重负地喟叹道:“燕子离家久了,总要归巢啊。” 此番商议迟间回归族谱,迟老先生早已在心中板上钉钉,叫人来也不过是程序化地告知。 其他几位心领神会,很快点头同意,双方又敲定吉日,直等到时候添上迟间名字即可。 做完这件大事,迟老先生便回屋小睡,迟绍坤去送长辈们,迟书民则站在院子里,仰头看天,不知道有什么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迟间从他身后走过,脚步不停。 “迟间哥。”迟书民突然喊道。 他转身,对方慢慢地正视过来:“欢迎回家。” “嗯,谢谢。走了。” 可迟书民却不想让他怎么快离去:“你要去哪里?” 迟间又一次停下脚步,不过转身后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迟书民看。 他的眼神仿佛能穿透所有,令迟书民感觉到狼狈的无所遁形。于是他张了张嘴,半晌才勉强嗫嚅:“她是个好姑娘。你如果不是真心——” 迟间仿佛听到笑话,翘着唇角打断:“轮到你上?”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迟书民急忙,“我只是想帮她而已!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的困难!” 困难?迟间挑眉,对迟书民的坚持多了丝打量。 不求回报,不吝付出,完全是自带圣光的人物,往前推几百年简直值得大书特书。 只是,能力与心意无法匹配,便成为了另一层面里的笑料。 空气中似乎劈里啪啦地交上火,最终究竟是迟书民不敌,很快匆匆别开视线。 迟间懒懒散散地道:“公平竞争,也不是不可以,可如果口是心非了——”他在迟书民脸上逡巡,正要再开口,却听身后传来迟绍坤的疑问:“书民,你们在聊什么?” 说着话,中年男人走到他们之间,又对迟书民摆头:“不是还要去学校开会吗?” 迟书民咬咬牙,想说什么,却在看到父亲的眼神时止住,垂下头。 而迟间的声音就在这一刻分外清晰地传过来:“叔叔,我们刚才聊个都认识的人。哦,您也见过,叫姜月。” 被隔空点名的姜月莫名一个激灵,赶紧关门。 她刚送走康齐,满脑子都被最后那句“扫把星”给拢了神,可无论在手机上怎么搜寻,都没能找到哪怕一个关键字。 “扫把星……扫把星……”她念念有词。 潜意识正认定这是个在迟间的人生里无比且不是个好词。 姜月十分想要探究出点什么——这个想法,既出于范秋波下达的指令,也出于似乎从不知哪里钻出来的好奇心。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她如此劝说自己,可这么一来就又陷入了毫无头绪的思索,直到门被不急不徐地咚咚敲响,她还本能地以为是康齐去而复返。 所以在看见来人时,脸成功一愣。 迟间被堵在门口良久,忍不住提醒:“不方便让我进去?” 姜月茫然:“你来做什么?” “今天有个人提醒了我。”他语气平静,“仿佛认识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好好问过你……你的困难。” 她亦脱口:“行,我也有话问你。” 第22章 这是迟间第一次进入姜月住的地方。 简单的一室户,入门左转即是客厅,放着张两人座的沙发及茶几,小餐桌折叠靠墙,木头椅子挡在前面,往里并排厨房与卫生间,各自只容一人转身的大小,再边上就是卧室。 四四方方,算是个比较舒服的房型。 “喝茶还是热水?” “热水,谢谢。” 姜月指指沙发,走进厨房。 迟间盯着她的背影片刻,扭头在客厅里四面打量,装修有些老气,却因主人的收拾而显得十分整洁,沙发边上放着航空箱与猫抓板,两只小碗并排,其中一只已经空了。 “怎么不坐?”姜月端着玻璃杯走出来,顺着迟间的目光看去,忍不住失笑,“哎呀,它怕生,估计现在躲在床底下呢。” “没事,随便看看。” 她想起迟间一直强调的对猫无爱,便点头不做强求,示意他去沙发,自己则把边上椅子拖过来,斜对着他坐下。 限于客厅空间,沙发与茶几挨得有点近,被迟间高高大大的身子一挤,更显得逼仄。姜月看了一会就觉得难受,便问:“换个位置?” “不了。”从开始喝水起,迟间的拇指便一直在杯子边沿打着转,如今总算停下来,像是打定什么主意似的,抬起头,“蓝贝壳一时半会不开门,你准备怎么办?” 一时间,姜月差点以为他参透了范秋波的计划,眼睛睁大又赶紧垂下,盯着扣住膝盖的手指,佯作镇定:“为什么这么说?” 对面却咦了声:“昨晚和你们讲的,忘了?” 这不是以为你一时兴起,没当真…… 她真心实意地惊讶道:“你确定进天阳了?” “嗯,下周。”迟间把玻璃杯搁在茶几上,咚的一声,好似对接下来建议的天然首肯,“这件事板上钉钉,所以,我建议你想好出路。” “我不知道。” “我记得迟书民说过,你会一直呆在这里。坐吃山空可不是明智之举。” “是。”她想了想,半开玩笑地问,“所以,你也会像迟老师那样给我机会?” 或许是迟书民的名字出来令他不爽,迟间脸色稍稍一凝,话语就真顺着问题溜出来:“对,你跟我走。” 姜月一口水呛进嗓子眼,连连咳嗽:“跟,跟你走?” 迟间却愣了愣,才勉强嗯了声。 这可真是难得的外露,但又不太像平时迟间对自己的态度……她心里奇怪,却不好表现,想了想,露出个黏糊糊的笑:“我这叫功夫不负有心人?” 时间倏然在此凝结。 片刻后,迟间缓慢垂下眼,重新将玻璃杯放到唇边,吹开缭绕的热气。 如同一个刚从沙漠中走出来的旅人,他一口接一口,缓慢却不带停,直到满满一杯都见了底还嫌不够,站起来要往厨房的方向去。 姜月等人站起来才想起去拦:“我来。” 指尖伸出,却在碰触时意外被人反手抓住。 迟间的掌心很烫,烫的能从薄薄的皮肤钻进去,很快顺着胳膊蜿蜒而上,直将她的脸颊撩燃了火。 反观迟间,动作与表情像出于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一个紧握不放,一个绷直拒绝泄露。 “我去给你倒水。”姜月小声道。 她偷偷抬起眼迅速一扫,迟间并没有看她,依然抿唇垂眼,不知道在发呆还是在思考。 只是倒杯水而已啊…… 目光又一次落到两人紧握交叠的手上,姜月油然心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说是两人,其实至始至终,控有主动权的也不过一个他而已。 可占有主动权的人却放弃继续主动,就叫人看不懂了。 “迟间。”她再次叫他。 依旧是诡异的沉默,只不过这份沉默飘进了卧室,反过来传出几声呜咽。 这可把姜月的心给揪住了:“迟间,你吓到猫了。”说着,用另只手在他胳膊上毫不客气地一拧。 迟间吃痛松手。 姜月当即奔去卧室,跪着弯下腰,冲床底好一阵捣鼓,才直起身转向客厅。 手里抱着只狸花猫。 猫转移活动阵地,迟间也像清醒似的任姜月帮忙倒水,只是姜月从厨房出来,就见他紧绷地在沙发上坐直,身上的每一处线条都在叫嚣—— 快点把猫弄走。 迟间对猫的抗拒是姜月意想不到的发现,同时,这也直接影响了他对姜月未来的建议。 等到他告辞离开后,姜月才倏然想起来,不仅自己什么都没来得及问,他也似乎什么都没能说明白。 “你说他这么怕猫,真是因为我才救的你?”姜月蹲下,冲狸花猫大眼瞪小眼。 狸花猫喵呜一声,圆溜溜的瞳仁泛着光。 “行,我就当是了。”她喃喃自语,想着迟间一会说要一会沉默又一会抓着自己不放的模样,突然想笑。 真是奇怪又矛盾的男人。 不过除开这一点,迟间还是说的很对—— 坐吃山空要不得。 姜月算算存款,不看不知道,原本积攒不多的金额瞬间变成张肆意嘲笑的鬼脸。 吃饭,房租,还有日常花销,每一样都压在肩上,是挪不动的大山。 她不由想起自己一无所有来玉川的时候,那时候还有康齐帮衬,日子虽然困难了些但也还能过下去,可现在,时间越来越长,扎的根越来越深,原本不在意的细枝末节,便有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可能。 接到小马电话的时候,姜月正在盘算怎么才能将兼职利益最大化,听他约自己去碧云天,拒绝的话本能溜到嘴边。 小马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语不带停地说:“这是波姐的意思,你不来,那我可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这么一看,范秋波也堪称是个泾渭分明的女人,关键时刻毫不在意身份差别,日常指使却又拎得极清,唯恐与对方生出不该有的紧密联系。 小马约姜月的时间在下午,到点过去,从大堂一路了无人烟地直上顶楼。 范秋波正在办公室开电话会议,姜月便被带去另个房间,等了十多分钟才等来范秋波进来。 “我们长话短说,你准备什么时候来这儿?” 来这个词用的极为灵性,姜月不敢马虎,谨慎地答:“我得想想。” “我可不是在询问你的意见。” 她噎了下,强笑:“波姐,这不是之前因为七哥,我担心他再受点刺激影响到您——” “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他?”范秋波似笑非笑,“姜月,你是个聪明人,他也是个聪明人。况且,你完全不用担心影响,我在他解决了心事,哪有恩将仇报的道理?” 心事?姜月一脑门问号。 范秋波意味深长:“让你来,是他的要求。” 姜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的碧云天,只知道在路边站了很久,直到绵延不绝的汽笛声突然撞入耳中,她才勉强从浑浑噩噩中抽回了神思。 范秋波是对蓝贝壳使出百般手段的恶人,而蓝贝壳的保护者却将支持者转手奉上。 康齐他究竟想做什么? 姜月尝试着问康齐,可惜微信毫无音讯,电话也不通,更是引诱她不得不往蓝贝壳的方向走。 而快走到目的地的时候,她又突然迈不动步子。 对康齐有着本能的信任,因此更害怕从他嘴里听到会让自己崩溃的声明。 姜月脑中天人交战,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决定转身离开,却不料迎面遇见张熟脸:“姜月?” 她避无可避,只能点头应下:“西宁。” 张西宁也是来找康齐,可康齐并不在蓝贝壳里。 没办法,两人只好并肩往外走。 考虑到张西宁与康齐仿佛走得很近,姜月不免试探她是否清楚康齐的意思,可一番带坑的询问下来,张西宁连他们之前在秋波的历险都不清楚具体情况。 “……反正看康大哥都回来了,我就不想问,想着平安就好。”张西宁忆及当时心态,仍不由连连抚胸顺气。 姜月旁观,决定还是将那天事态发展烂在肚子里。 于是,话题就此转移,慢慢被姜月扯到了之前的学校面试上。 张西宁却意外地表达了不屑:“季明芮那个关系户。” 姜月有些吃惊。 算起来季明芮确实已经开始上课不假,可姜月记得她师范毕业又有一定艺术基础,当时面试所展现的能力也足够,怎么就这么遭人嫌? “能力什么的我没见过不清楚,但她最近可过分了。”张西宁皱眉,“我们学校也就她一进去就请假,连着几天都说家里有事没来上课。” “她能有什么事啊?” “对啊,我们都奇怪呢,不过后来好像是谁透了点口风……”张西宁左右扫过,明明是非常正常的街道,硬被她弄出了被监视的可疑感。然后,她压低声音,凑近姜月耳边:“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吃饭碰到的那位吗,迟间?据说与他,还有迟书民老师,都脱不开关系!” 姜月心里一突,不过不动声色:“迟间啊,我记得你那时候说了认识。” “何止是认识……不过要我说,季明芮哪有脸对他抱怨啊,明明当年做错事的是她好不好。” 一道闪电破开迷雾,令她敏锐捕捉到:“当年?” 第23章 姜月在公交车站没动。 眼前车流来往,却没有一辆能理清她想去往何处。 张西宁已经走了很久,留下的话却仍在耳边回响:“我哥和迟间高中一个班,说本来高三迟间可以冲全市状元的,结果家里出了事只能退学。” 退学?联想到迟间不在迟家族谱这件事情上,姜月皱起眉:“家里,迟家吗?和季明芮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得去了。”张西宁哼道,“季明芮他爸偷了迟家很贵重的东西,结果诬陷到迟间头上,要是没记错那事儿闹得特别大,最后迟间他就——” 不过顿了顿,她转而叹气,愤愤不平道:“季明芮怎么好意思!” 姜月吃瓜吃了个瓜皮,咬也不是不咬也不是,想了想:“如果真与迟间没关系,理论上迟家怎么也不该让他退学。” “这个嘛……我听我哥说,他是自己要走的,反正和迟家那边闹得很不愉快。”张西宁苦思冥想,但好像真的没法从回忆里榨取事实,最后只能一摆手,“哎呀,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回去帮你问问?” “不,不用了。”她摇头,唯恐被张西宁发现是在探听过去。 只是,好奇一旦被撬开条缝,便再也合不拢,更何况这本就是进一步接近迟间的必经之路。 姜月心里计较片刻,等开往老城区的下一班车停在面前时,终于踩了上去。 有些内情,确实还是得她主动挥着锄头铲出来,才算恰当。 可迟间并不在家。 这天下午的晚些时候,他被迟绍坤叫到了天阳。 虽然敲定的入职时间在下周,不过提前介绍下公司情况并不算奇怪,但显然迟绍坤的目的并非如此单一,等基本介绍完,他话锋一转,聊起了新滩名座的那场变故,话里话外都是对迟间的提点与不赞同。 “……我并不是说你不能解决,相反,你愿意以迟家的立场出声,我很感动。可是迟间,你做事得想想后果,万一出现什么不可挽回的差池,我怎么对得起你的母亲?” 迟间没说话。 迟绍坤继而叹气:“再说这种事情,本来也不该你出手。一来你不了解情况,二来天阳有专门的人处理。这么说吧,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推出个让他们觉得位置高的人出来,反而会令我们陷入被动的局面。” 迟间这才抬起眼:“您的意思,任由他们去?” “你这孩子,怎么净钻牛角尖。”迟绍坤揉了揉眉心,“你知道他们说的多少是真,多少是假?有时候啊,眼睛看的不一定为真。” 他沉默片刻,往后压进椅子里,点头:“也是。” 于是,来自长辈的提点就此告一段落。 之后迟绍坤拉着迟间一起晚饭,把家常从公司一路拉到餐厅,当然,多数时候是迟绍坤自己的追忆,迟间只在旁边偶尔简短地应上几句。 迟绍坤自然看在眼里,等吃过大半,他趁着微醺,扫过迟间以茶代酒的杯子及半满的菜肴,不由长叹:“说实话,当年你不得已离开玉川,我是不同意的。” “都过去了。” “说起来,你母亲身体还好吗?” “还行。” 迟绍坤等了等,没等到迟间继续,不由无奈:“迟间,我现在是你叔叔。” “嗯,叔叔,我母亲身体还行。”他浅浅夹起一筷子菜,放进碗里,声音随着叮咚敲响更显冷清,“不过,她应该不会回来了。” 走出餐厅,夜色已经爬满整片天空。 迟间婉拒了迟绍坤相送的要求,目送他的车离开,才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 他并没有如与迟绍坤承诺的那样叫车,单单用脚丈量着玉川老城区——阡陌纵横,路牌上都是些从小烂熟于胸的名字,只不过如今被五颜六色的霓虹笼罩着,竟叫人莫名升起些时空割裂的错觉来。 临进到家的时候,迟间扫过楼底新的贴文,其余尚没看清,黑体加粗的“抗议暴力拆迁”几个大字分外醒目。 抗议的人当然不会来自这栋还算平和的宿舍楼,估计是附近哪里为了给老城区改造腾位置的老公房。他心里想着,没什么兴趣地举步往上,只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 “玉川这个地方,总是在陈旧里寻找新潮,却又在新潮里守着陈旧。”他的父亲迟绍乾,曾这样说起过。 迟间终于停下,冲着近在咫尺的楼梯口愣神。 直到一个人影晃入眼中:“早听到你脚步声了,怎么不上来?” 刹那间,黑潮褪去,只余现在。 第24章 姜月站在楼梯上方,盯着男人从黑暗中彻底显现。 楼道灯的光从身后飘零而来,一端去连他的眉眼,一端来勾她的心。 眉眼在她说话后似乎跳起,心便也随之跃动,可惜长线绵软,跳起的动静经由传导,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波澜,无从筛别他究竟是对着自己沉思,还是在为其他静默。 但姜月还是摸了把脸,问:“什么眼神,难道我脸上有东西?” 迟间伴着这话踩上最后一级台阶,微微垂下头,眼睫的阴影遮住大半眸光,将刚才的失神尽数摒弃。他不再看姜月,待侧身擦过时才低声:“你怎么来了?” “和你汇报一下我之后去做什么呀。”她大咧咧地坦露,转身跟着。 迟间没理,几步走到门前停下。 姜月听见钥匙捅进锁眼,生锈的轮轴开始转动,让原本粘稠的心思渐生干涩。 “你不想知道吗?”她勉强笑道,却还是等不到回答,耳边动静暂歇,看过去,那人影已经作势开门装。 姜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一个箭步冲过去,顺着他的劲道同样拉起木门向外一扯…… 没有意料中的阻碍,却听得迟间轻嘶:“姜月。” 声音里隐隐含着恼意。 她不太确定地看过去。 迟间左手捏着右手手指,模样颇有些无语:“你急什么?” 急?姜月茫然地眨了下眼,后知后觉地看向他的双手,指着微微露出的指甲尖啊了声:“我,我干的?” 对方面容一滞,干脆把右手凑到她眼前:“是。” 五只修长的手指,最上方本该都是圆圆的指甲尖,如今食指成了破坏完整的凶手,被刮开道很明显的口子,点滴血渍沿着木头倒刺渗出,看起来着实有些凄惨。 姜月干巴巴地张开嘴,想说点没想到或者意外的托词,可终究没好意思甩锅,只剩下不住地脸红。 迟间就在她眼前进了屋,开灯,一室光影倾泻,是比走廊的陈旧要来得多的温柔。 而这份温柔,也洒在了他的肩上,身边,与脚下。 “进来啊。”迟间握着右手往厨房走。 她一愣:“哦。”赶紧进去。 姜月背负着愧疚,不敢坐,关了门也往厨房走,正与从里面出来的男人撞个正着,匆匆扫过,指尖滴着水,是刚拿水冲过的样子。 这也太草率了点吧? 她心口一缩,不由挡住去路,但又很快回神挪开,冲着迟间背影找补:“你家门也太旧了,现在谁还用这种木头门,怎么不换一下?” 看看隔壁左右,哪家不是防盗门加持,再不济也是木头门外弄个铁门做双重保险,哪像迟间这么毫不设防。 “没想过换。”迟间拿起茶几上的抽纸。 姜月顿时皱眉:“你没红药水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不是大事。” “那照你这么说,我那时候本来也不用去医院缝针喽?”她反驳,眼疾手快地夺下已经揉成一团的纸巾,“没有药就去买,附近我记得有家药店。” “关门了。”迟间不以为意,“纸给我。” 他一向这么随便的吗?姜月瞪眼,把抽纸藏在身后:“那叫外卖。外卖你总会叫吧?”说完左右扫过,一股脑地把能与纸巾关连得上的东西全部收揽。 迟间只好站在原地,看她胳膊里满满当当,腮帮子也咬着鼓起,活像只热心收集的松鼠:“不会我给你叫。” 僵持了一会,迟间率先松口,不过不是应了姜月的提议,而是示意她一起出门。 “以前常去的一家药店,敲门就会有人来开。”路上,他解释。 姜月将信将疑:“你怎么知道它还在?” “上次经过发现还是原来的老板,估计习惯也不会变。”顿了顿,他指着边上,“这里走。” 人烟稀疏的巷子,路灯年久失修,光亮只点着了出入口,越往里越显暗沉。 两边虽排着店面,可一扇扇门看下去,基本每家都贴着纸,姜月随便选了张瞧——是则因拆迁更换地址的声明,言辞中极尽为新老顾客带来不便的道歉。 她扫过下一张声明,与上家如出一辙。 再看下一张,仍是一致的行文。 姜月莫名觉得违和。 “这片是今年玉川老城区的改造区域之一,基本快搬得差不多了。”前面,迟间脚不停,解释。 “那你怎么确定要点还开着?” “以我对老板一家的了解,想让他们离开这里很难。”顿了顿,“到了。” 她没有跟上前。 笃,笃,笃。 门一下下地被叩响,成为静夜里唯一的声源。 可惜无人应答。 “是不是不在?”姜月按捺下不安,建议,“要不回去吧。” 迟间却平静道:“他们在。”然后,突然抬高声音,“张爷爷,我是曹木青的儿子。” 姜月被这突然的一下子吓得几乎魂飞:“迟间!” 却听吱呀一声,门居然开了:“现在怎么是你能来的时候,快进!” 连声催促下,迟间竟仍有耐心地转过身,遥遥伸手:“过来。” 溜出门缝的光在掌中跳跃。 至少这一刻,应值得她安心。 第25章 跨进药店,入眼三面墙前各竖一排短货架,外加个小玻璃柜台,就是其全部家当。 白炽灯泡由绳子从天花板坠下来,晃悠悠的,把在场三人的脸全在明暗之间滚了个遍。 姜月就此一愣,没想到眼前这张遍布皱纹的脸,赫然是此前与迟书民一同吃饭所见的餐厅老板。 老板也同样看着她,微微皱眉:“你还带人来?” 一时间,两人颇有些面面相觑的意思,迟间便在他们身后自动关上门。 老式的门闩咯啦啦地插回原位,老板循声看去,张嘴似要说点什么,可眼前直接伸来只右手:“张爷爷,有药吗?” 食指的血已经凝固,残破的指甲更显触目。 老板哎哟一声:“等着。” 姜月唯恐之前拿水冲洗的粗暴再来一遍,赶紧叫住老板报药名,顺便又问:“您这儿有指甲刀吗?” “只有剪刀。” 也……行吧? 她不太确定地点点头,扭头去看迟间。 记得刚进巷子时,他对自己的判断十足十的有信心,那时她以为迟间是真的记性好,可现在看来并不尽然。 “上次吃饭,怎么没听你说认识他?”见老板去柜台后面翻找,她低声问。 迟间打量着屋子四面:“你以为所有人的记性都很好吗?” 回答毫无诚意。 姜月心情没来由地复杂了些,硬要说的话,就好比木偶突然发现自己腿脚被绑着线,怎么走,全由操纵者决定。 但真放在迟间身上了,又不太说得通。 她想的头痛,见老板回来便去接剪刀,结果半路被迟间拦截:“我自己来。” “你找地方坐着。”她不让。 刀柄是过于空宽的样式,铁质,似乎还生了锈,俩圆圈合起来比姜月的手掌还大。 迟间冷眼:“嫌我伤得不够?” ……行,死穴。 姜月悻悻地由他接过去。 “小姑娘,来喝水。”老板魔术般地变出两个纸杯子,各自热气袅袅地搁在柜台上。 “谢谢。” “上次就是他带你去吃的饭吧。” “……是。”姜月犹豫了下,“还没想到您家里居然还开药店。” “祖上传下的铺子,不好转手给别人,一直是我家老婆子带着,再说周围邻居谁没个头疼脑热的,帮帮忙而已。”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要真帮去迟间那边,距离实在没法匹配上“周围”二字。 “他——”她下巴示意迟间,眉头皱出无奈的雏形,“以前也这么难弄?” 老板摇头:“他身体好得很,几年都病不上一次。” 那还常来? 姜月一面思索,一面注意身后动静。 细微的咔嚓声,却仿佛每一下都剪进她的心里,血肉簌簌而下,却又病态地渴求更多。 她深吸口气:“是家里人身体不好?” 老板却弯腰掏出纱布和药水瓶:“待会你帮他上药,我放心。” 这也要人家同意呀……姜月心里叹气,倒边点头边说:“原来他是您这儿的常客。不瞒您,刚刚他带我往巷子走的时候,我还以为要被卖到哪儿去呢!” 一番话绘声绘色,直逗得老板失笑:“他能带你来,至少说明——” 却听迟间冷声打断:“姜月,你查户口吗?” 见着好不容易撬动的石板面被人一脚踩下去,姜月忍不住暗搓搓地冒火,深吸口气,又转眼见着老板笑得褶子全堆起来,突然灵机一动:“爷爷,能借把椅子吗?” “门边上。等会儿,我给你拿个东西擦擦。” “您给我,我来就行。”她连声欢快地应着,惹得迟间看过来,眉皱起,却没等开口就被一推,“去去去,别挡着爷爷的路!” 胳膊夸张地舞来舞去,像是被什么给鼓了劲一样。 爷爷?叫的真亲热! 迟间深深看她,半晌舒展眉头,顺手接过老人递来的抹布,劝着他去休息。 可老板不肯:“你们忙你们的,我年纪大了,觉少。”说着,折回柜台后面坐下,慈眉善目,恍惚像个俯瞰众生的弥勒佛。 而另一边,迟间虽然没有拒绝帮助,眼里的审视却像个避无可避的大灯泡,直照的人脑门渐渐生烟。 姜月便渗出了汗意,心里把他骂了千百回。 可无论怎么骂,伤口毕竟由她造成。 居心叵测也好,虔心道歉也好,姿态总要像点话。 很快,脑袋在眼前垂下,只余前额被洒下暖暖的光泽,迟间不着痕迹地扫过,看向老板:“我刚才见附近都搬得差不多,您准备什么时候?” 等等,不是之前说的——“想让他们离开这里很难”? 姜月暗暗皱了下眉。 老板哼道:“我不走。” “说起来,我今晚回去的时候,看到楼下贴了声明,说的就是您这边附近……强拆?” 这话直接点燃了老板的怒火:“是啊,就现在,强拆!你爷爷怎么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 老板怒喝时重重拍了下玻璃面,吓得姜月手一哆嗦,棉签不小心戳进迟间伤口,带得对方往后一缩。 她匆忙道歉。 迟家却没理,依然语气平静道:“您知道,现在管事的是我叔叔。” “所以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老板一噎,“要是被天阳那边知道了怎么办?” “受伤买药,天经地义。”他垂眼,“再说您以为他们现在的重心在这儿?要真在,就不会弄出强拆这种赔本买卖。” “这是理由?天阳以前连颗沙子都容不得,现在倒瞎搞!”老人喘了口气,“若是那时候能松点,你也不至于……” 姜月竖起耳朵等后续,可不仅迟迟没有等到,还又走神地把迟间戳了下。 迟间终于忍不住摁住她的手:“姜月。”语气无奈又强调,“你想让我这几天都没法用手吗?” 对视下,姜月心虚地别开眼,正对着吊着挂历的门板,半晌才嘟囔:“我注意,保证不再犯一次错。” “行,要是再犯——” “我补你个大的,行不行?”她倏然回头,清凌凌的视线下,轮到迟间错开目光,轻轻说了声好。 又过了片刻,却听那边老人问:“上次见你们关系就不错,不过那时候我怕认错,就没问。” ……您哪只眼睛看着不错了?姜月心里腹诽,棉签刷子似的在迟间指尖来回,抽空拿了抹余光扫向他。 迟间空余的手扣住膝盖,背面凸起浅浅的掌骨轮廓。 不知是忍耐,还是紧张。 她突然笑起来:“那您可错了,我与他是最近认识的。哦,那天还有迟老师在,我与迟老师认识的时间比他长。” “迟书民?” “您也认识他?” “何止认识……”老人愣了愣,“我在玉川呆了一辈子,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过……” 姜月突然喘不过气,半张着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手里动作也不由停下,迟间抬起眼,毫无波澜的眸光里,倒映着她僵硬的暂停。 突然间,绵长的鼾声破空传来,雕像瞬间变为人,表情仓促地揉成一团:“他睡着了。” “嗯。” “那我们——” “待会走的时候叫一下。”迟间平静道完,突然皱了下眉,把手抽回来。 姜月吹口气的动作停在半空,嘴巴嘟起,看起来有些滑稽。 “好了,剩下的我自己来。”迟间轻松挑走纱布,似乎没注意她的谄媚。 夜阑人静,小药店的门终于拉伸出刺耳的告别声。 姜月紧跟迟间,后者却在甩开药店数十米后折去边上店面,似是端详,又似是发愣。 而在姜月眼中,只剩下不断滋生的疑惑。 “你——”她很想问一句怎么了,却在开口时迎得对方转身。 现在,他们一个在上,一个在下,虽然只隔几级台阶,却仿佛眼上蒙着层暗色的纱,只有通过语言猜测对方的神态。 “我小时候经常过来。每次拿完药,我会被送一块这家店的糕点。那时候我觉得很好吃,可等回来吃过一次,却发现完全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感概,也是唏嘘。 “很正常,你也很难回到小时候的感觉。” “是啊,很难。”他喃喃自语,“况且,谁又想回。” 然后,又是一段难挨的静默。 风从巷子口吹进来,没有贴紧的声明被扑扑簌簌地卷起,像是无力挣脱桎梏的纸飞机,却也带着她掠过了他的些许过去。 于是,本该只是为了生存的窥探,悄悄变了些味道。 “难的是过去,不是现在。” 他却笑了声:“谁知道呢?” “我觉得应该是。”姜月仰起脸,手指悄无声息地勾过去,“只要你觉得现在过的好。” 而他任由她来牵绊,声音低近深不见底的悬崖:“也许,并不好呢?” 第26章 接下来几天,玉川持续阴雨。 姜月已经在碧云天正常上班,大约是因为范秋波看重的关系,她只出夜里上半场,KPI也没有要求——虽然这些并非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可会所里人多嘴杂,很快就传遍了。 临下班前,她去更衣室换衣服,人缩在帘子后面,就听外面两位窸窸窣窣地一面化妆一面吐槽。 “那个姜月什么来路啊,我看领班对她都客客气气的。” “听说是波姐亲自点的人,要我看,背景深着。” “得了吧,背景深能来我们这儿?我看就是个饵,专钓大鱼。” 之后笑着闹着,高跟鞋噔噔噔地往外走,待门关上,又等了一会,姜月才慢吞吞地探出脚。 一人高的穿衣镜里,覆着浓墨妆容的“鱼饵”,面无表情地睁着眼睛,半晌突然噗地一笑。 碧云天的人谁个不是鱼饵? 而范秋波或许是甩动鱼竿的那只手臂,又或许只是为了协助真正操控者。 拿这个嘲笑他人,真是脑子有坑。 她理好衣服背起包离开,走廊上撞见领班,无视了对方似怒又似忍的神色。 只是,夜雨渐盛,总在碧云天门口等待的出租车一辆也见不着。 姜月手机叫了车,不愿回大厅站着,便挤在门檐下的角落。 雨帘绵密倾盆,很快将她的视线遮了大半,偏偏此刻信号也欠佳,定位图转着缓冲的圆圈,最后直接显示连接断开。 算了,不看了。 她摁灭手机屏幕,对着印象里车来的方向不断观察。 大约十分钟后,有一束光渐渐穿破了朦胧。 然后,车在碧云天的台阶下方停下。 姜月垂下眼,边撑伞边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却听不远处车门推开,抬眼一瞧—— 双侧车门开启,各下来一人,靠近她的垂眼掸着衣领,听身后人绕过来,侧过脸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可姜月的唇角却僵住了,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们相互致意。 迟间?金总? 姜月突然猛抽一口气,回过神,可惜想转身已经来不及,对面两双眼睛都看见了她。 她只有沉默地与之对视,片刻后干巴巴地招呼了句“好巧”。 迟间点头以示听见。 不知是不是碧云天过于晃眼的彩色霓虹灯,明明他举手投足时仍是那个难以琢磨的男人,却又在不知不觉多了些…… 现实的味道。 算起来,姜月与迟间几天没见了。 上次自药店折回后他们便分道扬镳,不知是不是迟间嫌弃那晚透露过多,总之第二天、第三天,聊天框里只剩姜月对狸花猫地碎碎念,他像死了似的毫无动静。 可姜月又很清楚,他非但没有出事,反而在本地新闻上小露了一把脸。 那是有关玉川老城区的重开发新闻,当地政府将此重任委派给了天阳地产,他们出席发布仪式的共三人——迟绍坤,金总,剩下的便是迟间。 迟绍坤甚至冲着采访记者对迟间大夸特夸,说他是麻省理工学成归来,即将为玉川老城区的再利用贡献一份独特的力量。 镜头扫到迟间的脸,与如今微勾的唇别无二至,甚至难得有闲心地宣讲了下自己的决心。 这么其乐融融,真是太奇怪了。 可奇怪的还在后面,迟间示意完即叫金总一起上台阶,到姜月身边时停也不停,径自往碧云天的大厅走去。 金总:“不招呼一下?” 而他却说:“不用。” 声音淡淡地飘入耳中,很快被颗粒大的水珠砸进泥里。 不过,在与迟间长时间的拉锯战中,姜月得出一个结论,不要为他的情绪主导,想做什么贴上就行,至于后续,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情,迟间总会回复自己。 回到家,姜月翻出新闻视频,干脆利落地给迟间的脸截了图,点进微信发送。 姜月:[图片] 然后就一直盯着屏幕。 几分钟后,最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如此往复闪烁几遍。 她不由屏住呼吸。 最后,迟间回复的姗姗来迟:原来你的新工作,是在碧云天里面。 明明只是条沉默的文字,姜月却意外听见了冷冽的语音。 心剧烈一跳,却又实在难以明了。 第二天,姜月去了趟小药店。 白天走在巷子里,就更为直观地感受到两侧紧闭的店门是如何萧索——老式的双开门,清一色的木头质地,虽然样式伤免不了区别,纵观下还是和谐统一。 只是如今的和谐统一上,多了大铁锁把守。 姜月一连看过几家都是如此,心中索然无味,便摆正脸加快脚步,远远瞧见药店门口有人影在晃。 她开始以为是哪里来的顾客,结果近了发现,几人清一色的黑衣长裤,各自站得东倒西歪,看着不像病人,倒很像是找麻烦的…… “老太婆,我们现在是好声好气和你商量,搬走了大家都省事,不搬的话——”为首的挥着胳膊张牙舞爪,严重刺激了姜月眼睛,她几步跨过去:“让开。” 对面一回头,先是愣了下,转而咧嘴:“是你!”说着不自觉地摸了下脑门,又很快甩手下来,径自对着姜月,阴恻恻地笑,“想管闲事啊?别怪哥哥我没提醒你,你敢动手,我保证你没上次那么好的运气!” 姜月:“……” 她也没想到会与之前脑门开瓢的小流氓狭路相逢,闻言一股气直冲脑门,不过很快又回过神来,冲着他轻蔑地笑笑:“你觉得波姐是信我还是信你?” 小流氓身子一僵。 她又趁机道:“人家什么时候搬迁哪轮得到你管?再说了,我可告诉你,天阳的迟间知道吧,我和他关系不错。不信?我现在就打个电话给他。” 小流氓青白变化的脸色就是最好的证明,他不敢惹范秋波,更顾忌天阳、亦或是迟间的名字,很快地放下几句狠话走人。 姜月像个战士似的,抱胸站在巷子中间,盯着那找岔的一帮人离开,要是小流氓不长眼地想回头,她铁定一个板砖拍过去。 反正,现在身后有人,怎么都不用慌。 身后也确实传来一句嗫嚅:“小姑娘,谢谢你啊。” 她确定了一时不会再有人来,转身搀住老人:“奶奶,您没事吧?” 老人却紧紧捏着手,紧张地问了句:“可你刚才说的迟间……你是他什么人?” 什么人?这倒是她今天来的目的。 不过突然遇见这么一遭,还是有点公德心的缓缓吧…… 姜月笑笑:“朋友,张爷爷见过的。” 粗略讲过他们俩夜晚上门求药的故事,老人放了心,被扶着在椅子上坐好,长舒口气:“今天的事情,你可别与他说。” 姜月蹲在她身边:“您会搬走吗?” 老人恍惚:“老头子舍不得这里,我也舍不得,搬去天阳给的地方就是个死,还不如就在这儿挨着。” 姜月忍不住抓住她的手,树皮似的粗糙,让姜月想起了很久前去的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原生态的村落,随着现代社会的不断冲击,如今只剩下些老弱妇孺。她与其中一位老阿嬷聊了过去,聊了将来,最后却只记得她抬起手,颤巍巍地捂住自己的眼睛,为行将就木的现在无助地落泪。 而她踩着这份悲伤,跳出了一支关于逝去的舞蹈。 “您知道迟间进了天阳吗?”姜月安慰道,“您相信他吧,他会处理好的。” 说完,手却被老人反手握紧:“迟家那群人,都是群利欲熏心的家伙,不然他的父亲也不会那么早走。” 意外来得这样突然,姜月愣了愣,听见自己的声音飘起来:“您是指?” “虽说是意外,但要不是被家里人伤了心,谁知道……”老人大约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己人,说完叹了口气,“小姑娘,他很苦,别辜负他。” 姜月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连狸花猫蹭过来也被无视了。 她放任自己歪进沙发,脑袋里混乱不已,好久才勉强理出点头绪。 假如,迟间小时候便记得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一切…… 那么他现在在做什么? 姜月有种探查到了隐秘的不安,同时亦升起些微的兴奋,如果详略得当,那她未尝不可以从中突破寻找出范秋波想要的…… 虽然直到现在,她都不清具体需要弄点什么东西出来。 可很快,另一种声音挤走了她的理智:“你现在对他,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迟间早在很久之前,就析出了他一闪即逝的脆弱,而那样感同身受的脆弱,吸引着姜月以受人驱使的借口不断接近。 而无论是那些脱口而出的抚慰,还是言不由衷的引诱,她全做了个遍,并且渐渐迷失了这二者的边界。 姜月忍不住长叹,决定想不清楚就不想,拿出手机,照例给迟间发去每日一猫。 可想了想,紧跟着写上:我今天去药店想看看爷爷他们,遇上有人催他们赶紧搬走,是我之前拿酒瓶子砸过的小流氓。 过不了几分钟,迟间回复:我去处理,谢谢告知。 姜月:加我一个,我很担心。 她以为迟间不会答应,可很快,消息传来:等我。 见面地点就约在姜月楼下,眼见时间渐近,姜月开始收拾自己准备出门去,突然听得门被人叩响。 迟间怎么上来了? 她奇怪他的主动,更夹杂着种莫名的雀跃,几乎冲着过去将门一推:“你怎么上来——”却半截话卡在喉咙口。 只见眼前暴瘦的身形,捎带容颜憔悴,竟是许久未见的迟书民。 第27章 “迟老师?”姜月犹豫要不要请人进来。 迟书民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苦涩地笑了笑:“我就说几句,很快就走。” “不用不用,进来吧。”她跟在迟书民身后,低头给迟间飞快发了条消息,要他晚点再来,收线时,差点踩到迟书民的后脚跟,赶紧道歉。 迟书民转身,盯着手机示意:“在忙?” 姜月摇头,把手机随便搁在一边就要去倒水,又被叫住,看过去,迟书民面色平静地看着她道:“迟间哥进了天阳,你知道吗?”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提起这个,她还是老实点头:“电视上看到过。” 闻言,迟书民仿佛打开话匣子:“我爸交给了他些很重要的工作,你应该有所耳闻……或许,之前那些流言真的是错了。”他语速是一贯的缓和平稳,却在逐渐的低沉中透露着显而易见的无力,“今天我来,其实是想求证,你和他……” 姜月在他开口的时候就有些蒙圈,直到最后才回过味来,不过,她没有顺着开口,反而还是转身去给迟书民倒水。 热气从壶嘴飘起来,迷蒙了她的眼睛,直到足够模糊了,她才轻声道:“迟老师,你为什么总要问我这个问题呢?” 身后沉默片刻,似乎叹了口气:“大概是希望你可以过得好。” 又是这一句。 “迟老师,我是没法生活自理的婴儿吗?”姜月哭笑不得。 自从认识迟书民起,诸如此类的话她已经听得不下十遍,或许是身为人民教师的博爱,又或许是属于他独有的善良。 而善良自然有迹可循——当初两人的相识便源于一场英雄救美,只是与传统结局不同,英雄反被美人所救。 姜月想到迟书民被骚扰自己的人给推倒后,自己当即提起一脚去踹了那家伙的命根子,再去看迟书民,原本痛得皱眉的他突然笑起来:“谢谢。” “该我谢你。”姜月拉起他,“没受伤吧?” “摔了跤而已,没事。”那时候,他拍着衣服要走,姜月却鬼使神差地喊住他:“那个……你毕竟是为了救我才摔的跤,于情于理我都要送你回去。” 然后,她知道了这个没多大劲却硬要逞强的文弱男人叫迟书民,住在迟家堂。 迟书民显然也想到两人的初遇,脸红了红:“我没有其他意思。” “你这是报恩?被我救了命,所以给我一条龙全包圆,包括……谈恋爱?”姜月有意咬重了字眼,“迟老师,你这样会让我误以为你对我有好感呢。” 谁没事会这么锲而不舍的追寻一条并未盖棺定论的关系? 这么一想,她倒不是无的放矢。 迟书民的耳朵几乎烧起来,红红的一眼就能发现。 姜月忍不住笑,正要收敛着缓和稍许,手机却响了。 震动被桌子支楞出咯啦咯啦的响声,像是在心上来回研磨的锯子。 两人同时看过去。 “迟间哥?”迟书民认出了来电显示。 她只好接通:“喂。” 电话那边更是言简意赅:“开门。” 嗯? 姜月毫无防备地愣住了,捏着手机没说话。 迟书民见状,问:“谁?”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听筒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哼,随即挂断电话。 与此同时,门被咚咚敲响。 姜月脑子嗡的一下,一时没动,被迟书民抢了先,等想开口已经晚了,迟书民推开门,在看清门外遮住大半日光的男人时蓦然愣住。 可男人并没有看他,沉黑色的眸光越过他的肩膀:“怎么不回我消息?” 消息?姜月手忙脚乱点开微信。 果然,原本只有她一个人独角戏的对话框里,迟间罕见地布下三段询问。 ——怎么? ——有事? ——我来找你。 总共八个字,却已经是难得的回应。 可惜她那时候并没有看见。 姜月的心突然向上跃起,在半空划了道优美的弧线,又重新落回胸腔。 “我忘了……对不起。”她弯弯眼睛,声音不自觉地放柔,“我们走吗?” 他神色稍霁,点头。 “迟老师。”姜月又看向迟书民,很抱歉地说,“你看,我这边还有事……” “看来你们有约,是我耽误你时间了。”迟书民终于恢复常态,对着迟间示意要走。只是待跨出门,他却又冷不丁转回身,黑影与光亮形成绝妙反差:“我恐怕以后很难有时间过来,不过如果你有任何难处,一定要告诉我,我来帮你。” 姜月笑着开口:“谢——” 却被迟间截下:“恐怕你很难费心。” 冷冷的调子,示威似的横在迟书民面前。 迟书民脸色有些难看:“迟间哥,我没有其他意思。” “我只是在提醒你。”他依然冷道,“叔叔上次对你说的话,忘记了?” 这话一下子戳到迟书民的痛处,他咬咬牙,挤出个勉强算作结束的笑来。 客厅里突然踢踢踏踏地响,是狸花猫循声朝迟间奔去,可它又在半路急刹车,看看门口,瞧瞧姜月,小爪子来回扒拉,像是受困于一张无形的网,无论多么敏捷,兜头罩下时,也只能成为被命运左右的囚徒。 姜月随迟间赶往小药店,老两口都在,迟间当着他们的面给拆迁的相关负责人打电话,电话功放,因此对方连声应是的好说话显露无疑。 “我看您二位就先别开这店了,万一气坏身体得不偿失。”迟间温和劝着,“而且不瞒您二位,天阳最近也要解决这片强拆的问题,我保证,都会好的。” 若由其他人来背书,老两口只会觉得是骗局,可迟间言之凿凿,令他们从将信将疑变为确定,终于同意回家暂待几日。 姜月和迟间一人扶着一位老人,照着指示左拐右拐,很快抵达最后一条街附近,那里有很多砖瓦结构的房子,老气破旧,却大多还支楞着,就是靠近街口的位置坍塌了两三家,断壁残垣上挂有横幅,对强拆进行血泪控诉。 姜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凄惨,垂下眼睛,又想知道如今迟间是个什么态度,便看过去。 迟间正紧紧地皱眉,此后一路都不曾改变。 顺利送老两口回到家,姜月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缓下来,她看向迟间,想说话,可对方在收回挥舞告别的胳膊后,便回身下楼。 姜月脑子一抽,去拉他胳膊:“你生气啦?” 迟间斜眼瞧她一眼,便不再看。 他是真的想走,可迈开一步,即被姜月树袋熊似的挂在胳膊上。 迟间额角一跳:“在人家家门口作什么?” 姜月却扁嘴抱怨:“那你回我话啊?这一路的低气压我可受够了。” 他低声:“我哪里低气压?” “就有!”她松开人,后退一步,作势撸袖子。 要说起来,姜月在来的路上确实被冷落的不像话,要不是牵挂着小药店的境况,她早就不管不顾地黏着迟间了。 见姜月真如数家珍地开始控诉,迟间的脸不受控地抽了下,伸手把她捞到身边。 “声音轻点。”他咬牙,气声盖过,“这里不合适,先离开再说。” 姜月也不是不会察言观色的人,想起来时路过的贴有“抗议强拆委员会”的老房子,决定暂且放过他。 可当两人踩下最后一级台阶时,迎面乌泱泱地来了好些人,为首一个十分眼熟,正是在新滩名座进行血泪控诉的受害人。 现在,受害人化身利刃,破空冲来:“他就是迟家的人!” 矛头直指迟间。 姜月本能地想声明些什么,只是来不及说,眼前的混乱倏然被一道背影遮住。 然后,耳边传来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左转,跑!” 第28章 姜月站着没动。 须臾之间,对方已经近在咫尺,迟间回头把她一推:“跑啊!” 姜月受本能驱使迈开腿,奔了几步,又回过头。 斑驳的墙壁在眼前迅速划过,几道影子贸然闯入余光之中,蓄势扑来时,却被另一人伸手拦住。 她不再看,飞快地跑起来。 主干道上车流往来不息,把身后的喧闹折腾碾得一干二净,姜月站了好一会才缓过神,发现手机被自己死死捏着,已经把掌心卡出了一层薄汗。 对了,迟间。 她低头划开屏幕,却在找谁的问题上犯了难。所有认识的人中,目前唯有迟书民勉强沾得上天阳的边,可要是真拿这件事去找他…… 想到迟书民与迟间的交锋,姜月深吸了口气,挥手叫车。 天阳地产总部位于玉南新区刚落成不久的CBD,周围办公建筑鳞次栉比,却只有它独享一整栋楼,玻璃幕墙垂落而下,设计感十足,是天然的聚光体。 姜月却来不及欣赏,冲进去直拐前台:“你好,我找你们迟绍坤坤总。” 前台:“您预约了吗?” 她摇头:“没有,但我有很重要的事找他,是关于迟——” “抱歉,您需要提前预约,我这边才能安排人带您上去。” “能通融一下吗?真的是很重要的事!” “抱歉,这是规定。”前台说完就不再理她。 ……真是见鬼了。 姜月看了眼门禁闸机,下意识地往那边走了几步,但很快收住步子,再次折回接待台:“你们这儿有个金总,总能见吧?” 前台已经不笑了:“您指的哪一位?” 她头痛地扒拉了下头发,努力描述:“就——五十多岁,脑门有些秃顶的。” 对方定定看了一会,突然微笑:“好,您稍等。”说着弯腰拿起话筒,不过掩着唇,眼睛不时瞟她。 片刻后,几个保安模样的人出现。 姜月面对接待台里面,等发现前台疯狂使眼色时已经晚了,转身与为首的保安撞个正着:“这位小姐,请跟我们走一趟。” 她警惕:“为什么?” 那边直接:“这里人多,麻烦你配合一下。” 姜月一个弯腰晃开,撒腿就跑。 保安没想到她直接开溜,更认定了是心里有鬼:“站住!” 光线自幕墙外折射而入,四散在脚底,暗纹的大理石地板顿像起伏的波浪,一艘伶仃无靠的小船在里面奋力搏杀,而身后巨轮开始逐渐逼近。 砰! 不是船的撞击,而是姜月直冲闸机口,却撞上刚从里面出来的一行人。 她晕乎乎地一个趔趄,捂着头,耳鸣不断,却听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姜小姐?” 姜月宛如抓住救命稻草,顾不得身后保安已经围上来,扑过去抓着来人袖子,“坤总,迟间被强拆那边的人给围住了,快去救他!” 很快,几辆车从天阳地产的地下停车库驶出。 姜月坐在其中一辆的后座里,额头还有些隐隐的痛,但看了眼旁边正盯着膝上电脑的迟绍坤,她觉得还是别有其他动作的好。 “小陆,你联系下医院,待会给姜小姐做个检查。”迟绍坤突然说。 姜月吓了一跳:“不用,我还好。” “刚才他们吓着你了吧?”迟绍坤瞥她一眼。 “是我没按规定……”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凡事都按照规定来怎么做出成绩?”大约这是经营者习惯的思考方式,很快,迟绍坤便合上电脑递给前排秘书,顺便叮嘱,“等解决完了,你去综管部讨论一下,看看能不能对我们现有的规定做出些改进。” 秘书自然连声应是。 姜月没想到自己这一闹还给天阳闹出了改进方案,不由尴尬地垂下眼,扣着膝盖又正经危坐了好一会,突然在车拐弯的时候停迟绍坤喊她。 她抬起头,对方用一种并非上位者的真诚感笑了笑:“谢谢。” 然后,目的地到了。 不过姜月想象中的气势汹汹并未来袭,相反,在委员会的地方,她看到了正与人好商好量的迟间。 “哟,人回来了。”那人冲她支下巴。 迟间回头,眼里闪过一抹惊讶:“你怎么——” 姜月一个健步冲过去:“你没事吧?” 她的目光上下打量不停,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迟间伸手拉她,向她身后扫了眼,胳膊一使劲就将人拢入怀里。 姜月:“哎?” 耳边压下他的唇,发自肺腑:“谢谢。”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迟绍坤正与其余人一同进来。 而接下来,一切发展顺利得不像话。 强拆一事在迟间与迟绍坤的双重证明下确定并非天阳所为,而是委托公司的背地作为,对此天阳也很恼火。 只是,居民迟迟不愿搬走也是不争的事实。他们大多住了好几辈子,生活也好产业也好,早与外头那些破旧的老房子融为一体,刻在骨子里的根哪能那么容易斩断。 不过神奇的是,迟间好像与为首的那位谈得不错。 对方叫林且农,正是在新滩名座控诉父亲自杀的本人。他三十岁刚出头,但连日来为了这些糟心事劳心劳力,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大。 迟间离开前对林且农说:“你们家也在拆迁行列,刚才我与你说的,其实就是天阳的意思。所以你放心,该是你们的绝不会亏待,装修房那件事,我们也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多谢。”林且农点头,不见之前狠色。 迟绍坤任迟间如此交流,等一群人重回街上,他才对迟间赞许地点头:“你做得很好。” 迟间容色不变:“这是之前会议讨论的结果,是大家的功劳。” 迟绍坤拍他肩膀:“我指的不是结果传输,而是你的胆量。要是其他人有这股闯劲在,咱们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有时候确实需要开诚布公。不过——”迟间顿了顿,低声,“我担心林且农心里还有疙瘩。” “这个没事,装修房有问题不假,找人来负责就是。小陆。”迟绍坤对秘书招手,耳语几句。 他们你来我往,姜月便在旁边当起蘑菇。她离迟间也不远,几步距离,所有内容听得清清楚楚。 她并不是很想知道这些内部消息,可显然,迟绍坤并不在意,而迟间也并未出言制止。 好累。 终于,迟绍坤走到车边。 迟间:“我待会来公司和您再详细聊聊。” 却不想迟绍坤摇头:“回家休息吧,明天再来。对了,姜小姐。” 被莫名cue到的姜月茫然抬头。 迟绍坤对迟间说:“你得好好感谢下她,要不是她坚持要见我,等我们知道消息就晚了。” 迟间顺着她的指向看:“是该感谢。” “所以,回去吧。”迟绍坤说完,又对姜月笑了笑,上车离开。 直到车再也看不见了,姜月回头:“走吧。” 迟间点头,却先向她伸出手。 姜月:“你干嘛?” 他平静道:“累。” 姜月:“……” 这一路下来就没看见比你头脑更清晰的家伙。 可腹诽归腹诽,想到毕竟是迟间在紧要关头挡在前面,就算只是出于报恩目的,何止只该把人送回家。 她眼睛一转,干脆蹬鼻子上脸地攀上他胳膊:“这么扶才省力。” 迟间轻哼了声,没反驳,没拒绝。 回到迟间家里正值晚饭时间,楼道里随处飘着菜香,勾得姜月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家里有吃的吗?” “泡面。”迟间往沙发里一坐,疲态终于从坚不可摧的盔甲中溜出来,而他仿若未觉地闭目养神,仿佛此时此刻唯有这方天地才是安全之所。 姜月心里莫名一动。 她不想糊弄点泡面给迟间,就用软件下单了菜送上门,这一等又废了些时间,门敲响时,迟间眼皮子动了动,从难得安稳的睡意里苏醒。 朦胧困意驱使着他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如果说这是下意识的举动,那么接下来,当他看着姜月提着一袋子菜,关门,转身,从光亮处重新融回了这片狭小的港湾里…… 他的身体被召唤着站起来。 “你做什么?”声音喑哑,或许也是因为刚醒。 姜月抬手示意:“做饭犒劳你呀。” 她可不想给人拒绝的机会,直接走进厨房,开始撸袖子做出一副干大事的模样。 “我刚才查了几个菜谱——猪肝菠菜汤,红烧排骨,番茄炒蛋,待会我们就吃这个。”姜月开始择菜,“你今天辛苦了,这些很合适。” 迟间沉默片刻:“你真要做?” “对啊,我菜都买好了,如果你把钱给我我可以考虑不干……不过还是算了。”她快快乐乐地开始洗菜,水龙头打开却听噗的一声,从里面喷出了铁锈似的红色。 姜月惨叫着往后一蹦,突然撞上坚硬的胸膛。 而胸膛的主人推着她凑近水池,伸手将水龙头重新拧紧。 “忘记说,之前停过水。”嗓音里勾着淡淡的哑。 “哦……”她僵成木头。 身后,坚硬似乎开始柔软,一丝明显高于体温的潮热扑在她的耳垂上。 “况且,你似乎并不擅长做菜。”迟间说着,缓缓收回胳膊,却搭在水池边上,“瞧。” 耳边细语,手指跳起一根还带着须的菠菜:“你应该先切。” “是吗……”姜月强撑着,思绪却在他的羽翼下散漫乱飞。 他轻笑。 无人注意搁在客厅的一部手机突然亮起。 微信显示,是范秋波发来一张图片。 第29章 厨房里开始升温。 抛开这些或那样的小心思不谈,姜月一开始的确只是想给迟间做顿好吃的,感谢或者补偿,无论从哪一方面出发,都值得她如此郑重的对待。 可谁能告诉她,迟间现在这样子在她背后…… 是几个意思? 身后悄无声息,姜月也不好动,眼睛盯着菠菜,好像那面绿油油的叶子能倒映出迟间的脸。 可很快的,菠菜被毫不留情地扔回水池,扯着她的心往下一坠,随即作恶的手又抬起来,拉着她的心往上飘。 “谁给你的任务?”耳边是很淡的陈述句,“不会做饭就别做。” 姜月闻言,心脏重重砸下去:“什么叫任务?全是我的真心不行啊。”她有点委屈,不知是因为揣测,还是因为她原本就隐瞒的东西,努力抬高嗓门遮掩渐渐升起的心虚,“再说,我哪里不会做饭了!” 身后安静片刻,突然闷笑,胸膛震动不止,好像连带着姜月的后背也起起伏伏。 她感觉自己像被卷进了个大蒸笼,闷热潮湿,无论如何努力地去撞都撞不开一丝缝隙。 要窒息了…… 就在姜月快控制不住叫起来的时候,身后的桎梏一下子松开。 “这顿饭,我来?”迟间后退。 她回头瞪眼:“想得美。” 温度终于如潮水般地退去。 为了表示自己十分可以,姜月捞起菠菜开始操刀,不过刀刃在半空停了片刻,才勉强决定往中段切下去。 “等等。”迟间及时出声,“去掉须就可以。” 她哦了声:“我准备这么做。”然后咯吱咯吱,三下五除二地切了菠菜并洗净,又拿出番茄,在手里不断掂量。 迟间提醒:“你可以去皮。” 姜月面不改色:“浪费维生素。”可拒绝完,又把番茄扔回了砧板上。 两只番茄撞在一块,咕噜噜地各自滚远,被人手忙脚乱地抓回来。 迟间立在门框边上,看着她手忙脚乱,不知何时露出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食材在狭窄的料理台上层层摞叠,姜月指着它们盘算了一回,自认为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便把商家提前剁好的小排拿水冲了冲,就要拧开灶台开火。 结果刚拿起新买的花生油,她突然被抓住胳膊:“等等。” 她看过去:“又干嘛?” 迟间没在意她不耐烦的样子,指了指拿小筐盛好的排骨:“不焯水吗?”然后,又指了指空无一物的铁锅,“你忘了佐料。” 她没反应过来:“什么?” “生姜,算……”顿了顿,迟间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真没做过饭?” 姜月努力梗着脖子没让脸红,迅速把油壶往他手里一塞,自暴自弃:“你来!” 迟间把外套脱了递给他,含笑入内,背影在砧板前站定,仿佛自带追光,让老式厨房瞬间成为激情四射的舞台。 他熟稔地切出姜片蒜泥,顺带再把姜月不太算处理好的食材重新弄了一遍,下锅,油滋啦滋啦地响,很快香气扑鼻。 好吧,这才是正常的晚饭模样……姜月不甘不愿地承认。 她没法给迟间帮上忙,只能去客厅把外套放好,想起手机一直没看,顺过来点开,范秋波的消息就跳出来。 那是一张模糊的图片,时间是晚上,与迟间相似的侧影站在路灯下面,与另一带口罩的人似在说话。 图片下方,范秋波简单留了话—— 迟间对面是天阳工程部的肖明哲,此前负责包括新滩名座在内的几个楼盘,譬如…… 林且农一家买的楼盘赫然在列。 姜月飞快瞟了眼厨房,迟间刚弯腰拿起热水瓶,不经意瞟来一眼,对视之下,她心虚地一个激灵。 手指下意识地把刚写好的一个嗯字点了发送。 范秋波很快回复:给你两周时间,弄清楚迟间要做什么。 迟间照姜月的想法弄出两道菜,看了眼咕噜噜冒泡的番茄汤,快步把菜端出去。 姜月坐在沙发上,垂头看手机看得入迷,只等,跳起来:“我来端——吧……” 对面摆好盘子的男人头也不抬:“去拿筷子和碗。” “……哦。” 等汤端上桌,鲜艳衬着青嫩摆在一块,单是色彩就令人食指大动。 姜月塞块排骨进嘴里,嚼了几下捂住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吃!” 迟间慢悠悠地喝汤,对赞美泰然处之。 她又夹了一筷子菠菜,继续喋喋不休地表示惊叹。 迟间放下碗:“你夸张了。” “我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 “家常菜而已。”他随口,“你家里做也是一样。” 姜月的咀嚼动作突然停了。 迟间正垂眼夹菜,没听见声音,抬头看她。 眼前犹豫的样子不似作假,眸光闪烁不定,可千言万语湮灭在其中。 迟间等了等,曲手敲桌:“想说什么?” 她迅速打量他的脸,没看出一星半点的不耐,深吸口气,低声:“我已经十几年没在家里好好吃过饭了。” 迟间挑了下眉,表示意外。 “我学舞蹈的嘛,十一岁就去考专业院校的附中了,后来就一直在外面,没时间回,也——”她顿了顿,眼中包浆的褐色桌面变作学校食堂统一的塑料白底,越发闷闷地低语,“也不太能回。” “为什么?” “就……小地方,不知道你清不清楚,家里砸锅卖铁送你去外面跳舞,跳不出个成绩来怎么好回去,不是给人看笑话吗?” “后来呢?” “后来……”她有点出神,下意识看对面又突然反应过来,很大声地抗议道,“怎么光问我,不公平!” 迟间觉得有趣:“想知道我?” 姜月扬扬下巴,意思不言而喻。 他耸肩:“好吧,我和你差不多。” 姜月耐心等着下文,却见对方起身去厨房,很快端着电饭煲内胆出来。 然后,开始盛饭。 她看完他把碗堆得满当当,忍不住问:“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姜月差点叫起来,不可置信,“上学呢?工作呢?我都给你说了那么多,你总不能藏私吧。” “只是乏善可陈。” “那也得由听众评价。”她指指自己,又双手合十,“哎呀,我保证不会和第三个人说,你就告诉我嘛。” 说着,她又睁圆了眼睛。 这样黑白分明的色泽,像小时候男孩子最喜欢的玻璃珠子,温润清透。 不过,它们又与死板的玻璃珠子不一样,在浓墨重彩地上完色后,又是人间不可多得的流光溢彩。 迟间默不作声地看着,见对面嘟着嘴作势又着急起来,才慢吞吞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这是事实。 迟间的过去被时间分为两段,一段属于玉川,一段统称为在外。 玉川的生活如何,他寥寥几句,不等人听分明就话锋一转。 “……读完大学,又去MIT继续念,毕业了就留在那边工作。”而他又不太习惯详谈经历,见姜月皱起眉似乎又要表达不满,突然笑了笑,“你捡过面包吗?” “啊?” “捡面包。”迟间重复,继而解释,“面包店的食物当天到期,会被扔在统一的垃圾桶里等人来收。” “那……能吃吗?” “当然可以。”他低头塞了一大口饭,几下吞进肚子,“味道还行。” 姜月的眼神不免开始复杂。 说起来,只要不是那种发馊的食物,吃是绝对吃不死人的,可诸如口感这些人们惯常用来评判的维度,就不好再拿出来使用了。 迟间说的“还行”,或许是真的还行,又或许是……因为降低预期才难得的惊喜。 只是惊喜多次,还能算作惊喜吗? 姜月从他刚才的话里觉察出,他应该是不止一次地捡过面包。 她试探地问:“怎么会没钱?不想要家里?” 他倒也坦率:“对。” 这却让姜月无从继续。 想了想,她换了个问法:“这边知道你去国外了吗?” “他们?不知道。”迟间一碗饭已经见光,伸手去盛第二碗。 姜月吓了一跳:“你也吃得太快了吧,当心胃!” “它可比之前好太多了。”迟间手下不停,毫不在意地告诉她,“后来条件好了,我就开始养胃,不过吃东西养成吃很多的习惯,不太好改。” 她讪讪:“之前看你可没有这种感觉……” “之前能叫吃饭?”碗重新搁在桌上,他似笑非笑地眯起眼,“还是说,你吃得下?” 晚饭结束,姜月提着垃圾离开。 迟间在门边没动,直待半晌没听见脚步折返,才回了卧室。 他在电脑上输入网址,点开,天阳地产的主页面赫然跳入眼中,最瞩目的地方,一张又一张的规划图排开,是天阳今年的重点项目。 不过,迟间却来不及细看,只点进需要的楼盘名字,复制下所有的公示数据归入文档,然后另起一封邮件。 知言: 好久不见,随信附有资料,照上次所说委托调查即可。 迟间 邮件成功发送,他舒了口气,仰头靠进椅子,盯着已经看不太清的天花板出神。 可不知道为什么,天花板上出现了一双明眸善睐的眼睛。 很快的,面容浮现。 那是眼的主人一会明艳一会清雅的脸。 第30章 第二天,迟间提前一小时去了天阳。 自从迟绍坤接过天阳大权,他费心费力花了很大功夫,而其中长年累月积攒的习惯之一,就是永远比员工早到公司。 迟间刷了门禁卡直接上顶楼,给总经办打了声招呼,很快就听迟绍坤叫他进去。 他推开门:“叔叔。” 办公室进去第一眼即看见巨大的落地窗,最高处的视角令CBD的大半光景都纳入眼中。迟绍坤正面向外面,听见声音微微侧身,不过并不看迟间,盯着窗外招手道:“过来。” 等迟间走过去,他又说:“看那边。” 手指的方向是CBD边上的一块地,已经围起围挡,细细辨认能隐约看见钢筋的雏形。 “当初我们棋差一招,把这块地拱手让给别人。你知道现在这块地上要造什么吗?”迟绍坤转向迟间,摇头,“低密度别墅群,主打的是高精尖人才,入门坎就是这个数。” 迟间眼前竖起五根手指头。 五百万,这对于玉川来说并不是个小数目。 “还不算对业主职业的诸多要求。你说,这能做的成吗?我们都以为做不成,可谁知道CBD要引入合资企业,那可是省里亲自过问的高科技领头羊。” 迟间为难:“连叔叔您都没有听说过风声……” 迟绍坤叹了口气:“要是十年前,天阳在玉川的地位毋庸置疑,现在?呵,你当他们为什么还一个个地去参加你爷爷的寿宴,真的是尊重?我告诉你,都是盯着迟家堂这块肥肉!” 迟间没说话。 “这话也就是我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为了迟家,为了天阳,我们每一步都要谨慎再谨慎。”迟绍坤转过身,带着迟间,和蔼地问,“吃过早饭了吗?” “出门时候买了个包子。” “你那边的基础设施确实不错,不过到底太老了,等我们拿下后好好规划……这都是之后的事了。”迟绍坤引着迟间去沙发那边,坐下后,示意他开口。 迟间也不推诿:“关于林且农一家,我有个小建议。” “你说。” 他笑了笑:“天阳的公关虽然制止了视频发酵,但互联网的记忆却不能删除,与其避而不谈,不如主动召开发布会,承认错误提供改进方案,并持续跟踪报道。” 林且农对天阳的恨意不会因为迟间几句话就消除掉,与此同时,删除的视频也是天阳扎在普罗大众心头的一根刺。 迟绍坤沉默片刻,避开不谈:“这事儿其实不用你管,你如今的任务——” “我知道,是为天阳承接老城区所有的在开发再利用做准备。”他接口,“但林且农一家不解决漂亮,我担心会影响下面安排。” “你的意思我了解,我会和相关负责人谈谈……该罚的罚,该给钱的给钱,你安心。”迟绍坤说着,看了眼墙上挂钟。 迟间知道,该是他走的时候了。 不过临出门前,迟绍坤为免迟间觉得自己是敷衍,又叫住他:“不让你参与,是希望你把重头戏做好,这是关系天阳未来走向的大事,只有交给自家人才放心。” 迟间微笑:“我明白,叔叔。” 在老城区所有的改造中,唯有一桩配得上迟绍坤口中的重头戏,那就是以迟家堂为中心所进行的文化产业项目。 现在,据说项目招标前的准备工作正在进行中。 这天下午,姜月接到康齐电话。 “姜月啊,我之前回了趟乡下,现在回来了。”电话那边,康齐的声音很精神,仿佛蓝贝壳长久歇业的困扰已经不在,“一起吃个饭吧,我也叫上了西宁。” “西宁?叫的真亲热。” “闭嘴吧你,我这是对她几次上门没找到人的道歉。”康齐切完她,叮嘱,“不过她今天好像要开家长会,我就把地方定在了学校边上,你帮我接下她,先挂啦。” 姜月完全来不及说拒绝,只好与张西宁联系。 张西宁大方道:“是啊,康大哥和我说了,你就……六点来,要是我没结束,就去我们正门对面的咖啡厅坐会。” 玉川中学对面的咖啡厅叫“小雏菊”,装修也如名字一般清新雅致,如今学校正统一开家长会,里面没什么客人,姜月就点了杯朱古力去靠窗的位置坐下。 至于张西宁,果真如两人电话所说的最坏结果那样,被绊住了。 微信里,她连连道歉:这边学生家长要和我说点事,你要是饿的话就先去吃饭,我保证结束就跑过来。 姜月:没关系,我可以等。 简单安慰完,她又去给康齐说。 也是赶巧,康齐之前也出了点状况,现在刚出门。 “行吧,那你慢点,我继续等。”姜月说完挂断电话,撑着脑袋看窗外面。 天已经黑了,学校大门只剩一圈发亮的轮廓,正中红色的“玉川中学”四个大字分外清晰。 这种普通人就读的中学,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肯定不会像她一样,除开文艺课,还有练舞的压力。 那时候过得多苦啊,在小地方拔尖的天赋到大城市压根不值一提,班上大部分同学都比她优秀。 无论课业,还是家境。 小女孩的自卑日积月累,最后成为了课业上巨大的累赘,好在有爱惜苗子的老师发现,把姜月拉过去聊。 他们聊了很多,也忘了很多,唯有一句话,姜月记到现在—— 老师说:“你想回去吗?不想的话,只能拼命。” 这句话的前半句,是深渊的凝视,后半句,则是深渊之上唯一的独木桥。 而她必须走下去。 姜月低头点开微信。 与迟间的对话框已经置顶,在她今天发送的狸花猫视频下方,迟间发了一句“收到”。 瞧瞧,拼着命地做一件事,可不是就能突破…… 此时此刻,咖啡厅的门被人拉开,风铃叮叮咚咚地响,把姜月的游魂拉回来。她摸了摸已经有些冷的饮料,拿起来喝,突然听见一句抱怨:“你最近怎么和张西宁走得那么近?” 嗓子眼倏然一哽。 声音是季明芮。 姜月使劲揉着脖子才没让自己咳出来,可那边脚步在说话时即往她的方向走,她没法离开,只好靠着长条的沙发椅子把自己悄悄往下挪,听着对方距离自己桌子越来越近,心跳如擂鼓。 好在季明芮在相邻的桌子边上停了脚步:“就这里吧。” “行。”迟书民应下。 姜月勉强松了口气,却又很快绝望,可眼下左右没法走,只好装起蘑菇,希望见招拆招。 可惜邻座点完单,季明芮就喋喋不休地开始抱怨,她捂住耳朵也不管用,被迫听墙角。 季明芮:“张西宁什么意思嘛,和我吵完了又来找你,不是我说,她肯定心思不纯。” 迟书民好脾气:“她只是来问我教学问题。” 她嘲讽:“他们年级没人了吗?再说他们主任还是市里特级教师呢,怎么不问他?” “她需要写信的思路。” 季明芮很大声地哼道:“书民,你不懂女孩子的心思。” 迟书民笑笑:“我对我的教学负责就够了。” “你——”季明芮似乎想到什么,顿了顿,愤愤不平,“就是因为你这样,迟叔叔现在才这么看中迟间!” “明芮!” 迟书民听起来一点也不乐意季明芮这么说话,可季明芮却不管不顾道:“你把他当哥哥,他可不把你当弟弟!” “够了!”他拔高声音。 姜月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环视周围,没见其他反应。 看来,店里已经没了人? 她自然无法验证,而耳边更是传来季明芮的哭腔:“书民,我不是没和你们讲过和,可你知道他最后一次怎么回复我的?满口要进天阳,你再不上点心,他就把你该得的都拿走了!” 迟书民似乎没忍住,压低声音:“那就是他的!” 姜月心里一跳。 可接下来,解释并未如期而来,倒是季明芮认定迟书民为迟间说话,气得跳脚,把迟间对自己的作为添油加醋得吐槽了个遍。 姜月默默数了数,不算之前面试,仿佛迟间又拒了她的约饭,又拒了她的聊天,最后,连追忆过去都成了奢望。 不是,季明芮小姐,这就是要你知难而退闭嘴的意思啊! 可惜的是,到最后“决裂”的部分,季明芮又语焉不详,明显有所遮掩。 瓜吃不全真讨厌……姜月心里叹了口气。 她猜不着为什么季明芮与迟间的关系突然成了这种局面,但想想,自己最近又没与这个乱放的炮仗接触,按照之前季明芮缠着迟间的架势,没准是迟间自己受不了给说了绝情的重话呢? 理由虽过于简单,也不是没可能。 这么一想,姜月心里蓦然升起那么一丢丢的兴奋。 等等,她在兴奋个什么劲? 手赶紧往胸口探,不小心把杯子给碰倒,哐当一声响,褐色的液体在桌面横流,迅速向近处唯一的受害人靠拢。 姜月想也不想地跳起来,避开污渍,却在同一时间里听季明芮尖叫鸡似的咆哮起来:“姜月,你偷听!” 哦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第31章 现在,围绕咖啡厅的桌子,呈现三足鼎立之势——姜月垂着眼不说话;迟书民拽住季明芮不让上前;服务生边收拾残局边小心看戏。 真是好混乱的局面。 季明芮见冲不过去,连声冷笑:“偷听啊。” “我没想偷听。”姜月抬头,却是对迟书民解释,“刚才本来想走的,可你们直接过来,我走不了。” 迟书民闻言点头,正要开口时,被季明芮一把截下:“什么叫我们过来你就走不了,骗谁呢?要我看啊,你就是想知道我们说什么。” 迟书民皱了下眉:“明芮,你别大惊小怪,只是意外。” 他惯于打圆场,结果直接捅了马蜂窝。 “书民你怎么现在还帮着她,她可是迟间的人!”季明芮炸毛到灵光一闪,从结论倒推逻辑,“哦,我知道了,你从一开始去迟家堂帮我伴舞,就是迟间唆使,为了接近书民!” 姜月:“……” 她对于季明芮的脑回路叹为观止。 迟书民也头痛:“明芮,我说过多少次了,迟间哥现在帮了天阳很多,我和迟间哥也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我说的有问题吗?你仔细想想,他们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的?哪会这么巧合!” 季明芮不太清楚迟间与姜月一同被拘留的那件事,可迟书民知道,他的面容停滞片刻,显然有些犹豫。季明芮全看在严厉,准备顺杆子往上爬时,却听门廊下的风铃再次叮叮当当,随即有人发声:“姜月?” 三人一起看过去,张西宁的表情从惊讶变成狐疑,又从狐疑转为鄙视。 她盯着季明芮,嘴唇蠕了蠕。 可别再加入战局了! 姜月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人一拽一推,顺便扭头对迟书民说:“迟老师,今天不巧约了朋友,我们下次再见。” 话落脚不停,直带张西宁拐上了街。 学校门口已经彻底陷入安静,路灯一个接一个地连成光线,到拐弯的地方才能见到人流涌动。 姜月与张西宁两个并肩走,一路各自没说话,等快走到吃饭的餐厅,姜月才开口:“刚才……你别和七哥说啊。” 张西宁嗯了声,没多问。 晚饭很顺利。 康齐前段时间不告而别是回了附近乡下老家,现在对于蓝贝壳的长期停业看着也不那么在意。他自述可以借着玉川为旅游业改建的东风,开个淘宝店买买乡下特产。 张西宁觉得甚为有理,鼓掌叫好。 姜月也点头,却在低头吃菜时,不期然想到在康齐与迟间见面的那一次里,后者对于蓝贝壳的郑重许诺。 康齐他,真愿意这么等着? 大概是姜月的眼神过于外露,趁着张西宁去卫生间的孔隙,康齐白眼:“我都没说你工作的事儿,你也别问我。” 说到碧云天,倒让姜月想起来:“你为什么同意我去碧云天?” “你总要有工作,得活嘛。” 她嗤之以鼻:“少来,我又不是没有兼职,再说你之前还和范秋波吵。” 对方有样学样,回敬:“眼界啊眼界,恰当的时候做恰当的事,有个靠山还不好。” 姜月无语:“老实交代,你打什么主意?” 康齐对她的质问充耳不闻,靠进椅背里摇啊摇,半晌才摸摸鼻子,十分不在意地模样道:“把你这个麻烦精安排好,我才好做我的淘宝店啊。” ……简直鬼话。 姜月再去碧云天上班的时候,意外遇见小马。 小马一头红毛改染成了靛蓝,刘海上一缕绿油油,好在有颜值傍身,看在旁人眼中,除了惋惜帅哥想不开的审美,其他倒勉强算作顺眼。 “嘿,以后我就在这边了。”他看见姜月主动打招呼。 此时还不到正式营业时间,两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闲聊,可说是闲聊,姜月却不敢对着小马真正放下心来。 康齐心眼大,信任人,可她还记着小马曾把自己出卖给范秋波,无论是不是有苦衷,这种做法已经让她本能警惕。 “找我什么事?”姜月扭头看了眼走廊,那边不时有人走动,“要是被领班看见我在这里没事,会被骂的。” 小马嘎嘎笑:“得了吧,我可都听说了,你现在是波姐手底下的红人。” 她不动声色:“是吗?” 对方不说话,一脸“别瞒我我都知道”的洞悉状,看得人心浮气躁。 姜月深吸口气,点头:“你拉我来就说这个啊,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哎,等等,还有件事。”小马忙拉住她,不过手蜻蜓点水地缩回去,快得好像从未与她有过接触,“今晚有贵客,你知不知道。” “所以?” “听说啊……他们那个习惯,咳咳,不怎么好。”小马含混过,语重心长,“也就是我和你熟悉才来通个气,记得避开。” 姜月嘴上谢过,倒不太担心。 碧云天人多,每个都有自己的心思,但大家都清楚她背后有范秋波撑腰,嘴上说说正常,至于会不会给她穿小鞋,估计不会有谁这么蠢……吧? 姜月想想觉得很有道理,便换了衣服安心等排班,结果在一坐就坐到了晚上十一点,身边莺燕来来往往,每次经过都会朝她投来含义莫名的目光。 她最后呆不住了,刚站起来,领班匆匆而来:“你,跟我走。” 要去的地方却是顶楼。 暗色密闭的电梯里,领班站前,姜月在后,沉默在无形中滋生为不安。 她看了眼亮起的楼层按钮:“请问,上面是——” “大人物,你不要乱问。”领班冷冷说道,等电梯门开就跨出去。 碧云天五层建筑,占地面积大,最顶上却只有一间包厢,只有与范秋波私交甚笃的客人才有使用的机会。 而现在,里面的脸孔打眼过去一半熟悉一半陌生,泾渭分明地坐着。一般这种情况下,主要由居中位置的两位交谈,不过姜月眼睛往那边一瞟,顿时凝住。 诧异,还有一丝丝的慌乱,任如何拼命都无法按捺下去,反而反弹地进一步高涨。 “哎呀,这不是姜月嘛,快来迟间这边坐。”一边金总招呼完,对迟间挤眼睛,“你看你,刚才问叫谁你又不说,要不怎么说巧呢。” “是很巧。”迟间没看他,嘴上淡淡的,冲姜月招手。 姜月走过去,正要坐下的时候,却听迟间身边笑了声:“原来,迟先生好这口?” 那是个带着金边眼镜的男人,正眯起眼,脸颊的肌肉鼓鼓囊囊,将半个镜框挤到眉毛边上。 她不知道这人身份,客气地勾勾唇,胳膊倏然一紧,笑意顿时混了惊讶,整个人扑进迟间的怀里。 头顶被不轻不重地一下下顺着,片刻后,才听迟间漫不经心地答:“私心,叶主任见笑。” 第32章 姜月自然明白那位叶主任的意思。 她进碧云天后诸事随意,唯有在装扮上被要求了区分,成了一众浓妆艳抹里的清粥小菜,无论走去哪里都自带着不寻常。 不寻常当然会引人注目,但有范秋波的名号威慑,不会有客人自找没趣,顶多过过嘴瘾,如此一来,眼下竟成为了姜月新工作以来的首次全程作陪。 她有点不安,迅速瞧了眼迟间。 迟间正侧头听金总与那位叶主任寒暄,没注意她的动作,可片刻后,姜月感觉肩膀被人轻轻捏了下。 今晚是金总以天阳的名义,请“老朋友”叶主任一行来碧云天放松。 虽然官商关系现如今是个很敏感的话题,但在玉川仿佛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加上天阳也是碧云天的老主顾,两厢保证下才有了今晚肆无忌惮的相聚。 而这些,都是姜月旁听聊天才知道的。 不过最开始,聊天内容只是在女人身上打转。 酒色财气在这个包厢里被无形放大,那位叶主任显然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在恭维里畅谈自己的人生,以金总为代表的天阳诸人负责捧场,该鼓掌的绝不喝彩,该喝彩的绝不鼓掌,叶主任志得意满,抿着酒,眼睛开始渐渐往姜月这边瞟,像是在打量一件十分稀奇的玩意儿。 金总闻弦知意,赶紧冲迟间使眼色,可惜迟间仿佛是根木头,拢着姜月一声不吭,就和刚才缺席奉承人的神情一样一样。 叶主任不以为意:“迟先生,你身边这位小姐,看着倒不太像这边的人。” 这话的音量有些拔高,连与在场其他人打闹的姑娘们也听见了,当即有人娇笑:“叶主任您不知道,她可是波姐的宝贝,要不是您来,一般都不会叫呢。” “范秋波的宝贝啊?那可得好好看看。”说着,手就要探过去。 可半道却被一杯满当当的酒给挡住了。 迟间举起胳膊:“叶主任,我是晚辈,刚才不好跟着金总他们一起胡闹,我现在自罚三杯,您随意。” 说着,仰头一口闷完,拿胳膊肘戳了戳姜月:“帮我倒上。” 姜月从怔愣中回神,哦了声赶紧照做。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迟间的胳膊始终横在她与叶主任之间。 “第二杯。”他又示意,又闷完。 “第三杯。”他再示意,再闷完。 姜月在一边仰着头,看着那道被酒意与效果灯一同染成微红色的眼尾,心一下一下跳得很快。 现在,她被迟间拉在身边,靠着他,像靠着一根浮木,说不安全不尽然,说绝对安全又实属违心—— 这里是迟间用胳膊划下了的屏障,倘若不自己出去,这里就是铁打不动的安全区,可如果自己胆敢擅自迈出一步,安全区便不再安全。 叶主任酒喝了上头,加上迟间几番话说得心里舒坦,便摆出一副极为看重的亲热劲,连称呼也变了:“迟间,我与你叔叔是忘年交,对你们天阳也算知根知底,你要一直在这儿干下去,我呢,可以保证你所有想做的,都能顺顺利利地做下去,做完,做好!” 他宽大的手在迟间肩膀拍了又拍,姜月坐在另一边都能听见那力气仿佛砸进肉里,更别提迟间本人的感觉,可他依然眉目不变,对着叶主任摆谱的胖脸点点头,口吻亦难得的温和:“谢您提点。” 金总闻言插嘴:“叶主任您放心,我们这次的竞标就准备让迟间来,他可是那个什么……哦对,麻省理工的高材生!” 叶主任点头:“听说是建筑系毕业,那肯定有独到的想法。” “嗨,再独到,不也得跟着您这边走。”金总瞥了迟间一眼,笑眯眯地捧,“也就是我们几个自己人才这么说……要我讲啊,什么独到,就按照老房子的模样整,准不会出错,这不也是您的意思吗?” 迟间眸光一晃。 叶主任盯住迟间,饶有兴致地问:“我们专业人士似乎有别的想法?” 金总一个激灵:“嗨,书本上的专业人士,论现场不还得靠您!”他摸了把发际线,强笑,“再说了,都板上钉钉——” “我们板上钉钉的时候,可迟间可没在现场。”叶主任拿手扶了扶眼镜,冲迟间点头,“我想听,讲讲。” 无形间,箭被生拉硬拽地搭在弦上。 “恢复确实很重要,不过——”迟间垂眼扫过姜月头顶,嘴上很淡地说道,“现在不同于以前,单纯的照本宣科或许不太管用。” 听起来并没有多少其余的意思,只是单纯的陈述看法。 金总遂大着胆子表达反对:“这怎么能叫照本宣科呢?以前迟家堂那边也不是没做过,就照着还有的老房子修嘛,我看反响好得很!” 他自认为这话在理,没想到竟扯着对方直接扭过头:“那是十几年前。” 十几年前发生过什么,没有人比迟间更清楚。 那是天阳的第一个大项目,受政府委托对迟家堂周围的几条老街进行修缮改建。当时,迟家堂周围并非衰败不堪,大部分老屋的形态结构亦十分完整,只要找准核心要点,老街重新焕发青春也并非不可能。 可天阳并没有能承接此类项目的专业人士,一群人讨论来讨论去,真就如金总说的那样,照本宣科,拆了该保留的,留下可以拆除的,搭建粉刷,忙忙碌碌大半年时间,最后还得到省里的表彰。 毕竟,老街确实从旧照片里跳了出来,也变“新”了。 可因为十几年前的所谓正确,就要让观念始终禁锢在过去吗? 迟间沉默着,眼中渐渐泛起了冷意。 而那边金总闻言,迅速扫了眼叶主任,没见对方有过激反应,才慌忙教训道:“读书读成了纸上谈兵怎么行?你离开那么久,知道玉川现在是什么情况啊?” 聒噪间,他突然瞥见迟间的表情,嗓子仿佛被掐,咯啦咯啦地说不出话,可眨眼间,那股尖锐的冷意又消失无行,仿佛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当然,只是我的个人想法而已。”迟间垂下眼,散漫地笑笑,“是我多嘴了。” 他面向金总,就把叶主任撇在身后,姜月听了一半便听出来他的言辞似乎与那位主任相背离,俯下的脑袋忍不住抬起,目光越过迟间的肩膀,正与叶主任从镜片后投射出的视线相交。 她突然一个哆嗦。 那样的眼神,仿佛是盯猎物似的阴鹜。 “哎呀,怎么能把叶主任给撇边上,罪过罪过。”另一侧的金总突然夸张地笑道,“叶主任,来来来,我们再来一杯!” 却见对方向后一仰:“总是酒没意思,换人吧。” 他愣愣的:“换,换什么人?” 手指冲着姜月方向,极轻微的勾了勾。 迟间正巧回过头。 姜月尚未看清他的脸,声音已经先理智一步出发:“叶主任,您要拿什么换我?” 她没有饮酒,调子却带着醺然的拉伸感,慢悠悠的,像是被意外碰触后来回晃动的细绳子。 叶主任眯起眼,口吻里也染了些调笑:“想从迟间手里换走你,得给笔大的。” “可是,碧云天没有第二个我了。” 对方不置可否地扫过她,对迟间:“你的想法不错,但毕竟未经上面同意,我也要多费点时间才知道结果。” 这是……拿事业交换? 姜月的心跳了一拍,又漏了一拍,大洞开启,漏进去呼呼的风声,令她什么都听不见。 余光里,迟间好像动了动唇,她果断抢在他的前面应下:“好——” 可肩膀突然一痛,随即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什么情况? 姜月满脸诧异,只感觉自己顺着那股劲撞进迟间怀里,腰被狠狠地往里一压,痛得她忍不住叫出声。 而始作俑者就带着十分笃定的语气道:“叶主任,她不舒服。” 姜月:“……” 叶主任与金总显然也在同款蒙圈状态。 “您的话总对着她,她又不懂,又怕,紧张了就容易犯老毛病,也不知道是怎么养成的。”迟间十分抱歉。 瞎话吗? 当然瞎话。 可瞎话荒诞到一定境界就是赤/裸/裸的耍无赖,任你有无数的话语围追堵截都只能干瞪眼。加上姜月感觉到腰间的那股劲头似有加重倾向,吓得赶紧眼一闭身子一歪,迟间就更肆无忌惮地搂住她:“我得送她回去。” 耳边,所有的喧闹同时静止,金总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吱一声。 片刻,叶主任意味深长地笑笑:“看来,她对你很重要,也是……稀奇。” 被半拖半拽地弄上车后,直至车开出去一段距离,姜月都不敢睁眼。 迟间就坐在身边,呼吸伴着车载电台的沙沙声,不断拉扯着她的神经。 什么时候能完啊?手指下意识地蜷了蜷。 突然听得一声叹息:“下次别什么都往前冲,是不是傻。” 属于男人的气息席卷而来,声音压在耳边,很淡,却带着只有他才能给予的安心。 这样的安心,是姜月向来难以抱着别有目的之心从别人身上汲取。 而现在,她却因为这句不知是真是假的埋怨,湿了眼角。 第33章 怀抱蜻蜓点水,仿佛是乘着泪水的一叶轻舟。 可气息仍在周身萦绕,片刻后,粗粝的拇指指腹蹭过她的眼角,燎了一地的烟火。 姜月慌忙去捉,刚握住那根手指,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抽走。 在掌心里划下一道难堪的折痕。 她把手慢慢缩回胸口,依然保持着俯趴的模样,仿佛只要她不再动弹,刚才发生的一幕不过是梦。 车载电台跳到了音乐频道,正是一首蓝调的过度段,节奏缓慢地摇曳,明明可以成全两人越贴越近的舞步,却在歌声骤起时变作无可跨越且自动渐宽的鸿沟。 经过不知第几次的转弯之后,姜月终于慢吞吞撑起身子,吐出一口气。 她头靠车窗玻璃,背着光,坐在另一头的迟间显得如此晦暗难明。他是车里最先听见动静的人,却单手托着下巴,头也不回地盯着窗外。 侧影在路灯飞掠中如松柏般挺拔,却也朝四面张开令人难以接近的针尖叶子,竟是显而易见地在生气。 原因呢? 每一次的心跳都在发表着疑惑,可直到车停在目的地楼下,姜月都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 迟间等姜月下车后便往楼上走。 他在姜月前面,不远不近,慢悠悠地爬着楼梯。姜月试图快步到他身边,可她加速,对方也加速,等慢下去,距离又正巧恢复到之前的几步距离。 如此往来几次,姜月泄了气,等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才再次停下:“我们聊聊。” 建议在夜色里簌簌落下,不会引起任何回音。 “迟间,我们聊聊。”她拔高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像根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人的胸口。 他总算开口,却说:“今天很累了,改天再说。” 姜月噌噌几步过去:“就现在。” 这一次,迟间转了身,沉寂许久的水流开始涌动,终于露出暗礁一角。 她见状,勉强扯出笑:“你看,我也不是要和你吵,可刚才碧云天的情况,于情于理,你都要和我说说吧?不然我被问起来不好交代。” “你还要去?” “工作啊。” 水流倏然拍起一个浪,露出暗礁全貌:“别做了。” 姜月一下子瞪大眼睛,她看不出迟间究竟是使性子还是真的想建议,可无论哪一方面,都不是此刻的她能甘愿接受的。 “不做你养我吗?”她漫不经心地去勾他的衣领,“别闹了,我心里有数。” 手指却被紧紧抓住:“心里有数?”迟间一字一顿,“你知道你刚才会面临什么吗?” “……” 他高大的身影倏然拉近,低语沿着耳廓舔舐:“叶主任好的就是你这一口。” 恶魔的声音。 姜月控制不住,拍开他,对着那张淡定自若的脸横生一股怒气:“你现在这么说是几个意思?要我回去找他?” 迟间也冷下脸。 “要不是你对他那种态度,你以为我会脑子抽了去帮你……”她咬牙,“迟间,你现在用这个理由怪我,那为什么一开始就要把我拉到你身边,直接让我坐到那个姓叶的边上不是更好!” “说什么胡话?” “我看是你一直在说胡话才对。”仿佛从混沌深处突然劈开一道闪电,让姜月在茫然中莫名找到了些许清明,“等等,你觉得你在保护我?拜托,他开始不说你看的是天阳的面子,可后面你都不看他脸色说话的……你早就自身难保了,懂吗?” 他黑漆漆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仿佛正汇聚一个巨大的漩涡。 姜月忍不住软了语气:“迟间,你不是挺能低头的吗?” 话到一半,她突然觉得不对劲,看对面,漩涡已经积聚成型:“我,低头?” 如果他进入天阳的理由,同与肖明哲的见面如出一辙,“低头”确实是个很精准的评论,可惜这是姜月的秘密,绝对不能被迟间知道。 她深吸口气,垂下眼:“我很感激你所做的一切,可其实……我更希望你能好。” 这天晚上,姜月有些失眠。 她披衣下床,啾啾的叫了几声,狸花猫窜过来。 “来,我们一起坐。”姜月把猫抱在膝上,坐在客厅发着呆。 与迟间的争论原本无需一个明确的结果,可偏偏她自以为是地多说了些话,也不知道在迟间听来会是怎样一番解释。 其实从范秋波下达新的指令开始,姜月就已经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与迟间相关,却更来自于自己的内心伸出。 她既希望为康齐出把力,又希望迟间诸事顺意,这么纠结下,如此几天过去,她并没有贸然向迟间打探任何可能的苗头。 而时间不等人,两周的期限,如今已过去四分之一。 “你说下次见面,我是不是就该做点事了?”姜月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狸花猫,狸花猫喵呜呜地叫,听着很享受的样子。 “但我拿不准该怎么做……”她低声。 但凡今天迟间松手将她推给那个有癖好的叶主任,姜月都不可能这么举棋不定。 在迟间心里,她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 姜月无从知晓。 可现在,迟间在她心里的意义,却开始清晰。 姜月第二天没有排班,一觉睡到了下午,爬起来给狸花猫铲完屎,听见手机嗡嗡直叫。 拿起来,范秋波三个字在屏幕上闪烁得触目惊心:“来我办公室一趟。” 也是奇怪,范秋波的产业碧云天算玉川响当当的招牌,她却把办公室设在秋波酒吧。姜月过去的时候还不到来客时间,寒风四起,干枯的落叶盘旋飞舞,为空旷更添一抹萧条。 “昨天什么情况?”范秋波单刀直入,脸色并不好看。 姜月略去她与迟间的争论不提,老实陈述。 范秋波听到一半就拍桌子打断她:“你自己心里没个数?” “我已经在迟间那边了……” “这是理由?”范秋波冷笑,“什么情况下做什么事,你真的一点都没想过?” 姜月犹豫,对上范秋波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腿顿时有点发软。 “我是让你接近他,可没让你毁我生意。迟间会怎么样那是天阳该处理的事,对你,我还是能动的。”范秋波挥挥手,“晚上去碧云天,我重新叫人给你排班。” 她心猛地一跳:“波姐?” “真把自己当什么了?”对方冷笑,“好商好量的还给我惹麻烦,我又不是做慈善。” 姜月给范秋波惹了麻烦,迟间那边也是一样,金总权衡再三把这事透给了迟绍坤,也幸亏他及时透露,下午迟绍坤临时接到叶主任的召唤,结束完谈话折回来,首先把迟间叫到办公室提点。 “……昨天你太欠妥当,怎么能当面打叶主任的脸呢?也就是叶主任胸怀宽广不与你计较。” 迟间淡声称是,准备走,又被叫住:“对了,我听老金和叶主任的意思,都觉得你有新想法。” “只是多想了一些而已。” 迟绍坤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这里毕竟不是国外,你要学会收敛。” 他脸颊肌肉绷了下:“我记得很早之前,我爸似乎提过关于迟家堂周围的空间设计应该往哪个方向做。” “有吗?我不记得。” 迟间凝视着他的脸,半晌点点头:“估计是我看的哪篇论文,记混了。” “迟间啊,外人哪有我们懂得玉川,就连你,不也失言了吗?以后多让老金带带你,习惯了就懂了。”迟绍坤尊尊教诲完,像想起什么似的多了句嘴,“不过这件事有碧云天兜底,你不用太有负担。” 迟间的脸变了变,不过很快恢复正常。 下楼的时候,他因故路过工程部,肖明哲正好从工位站起来,举着手机晃了晃,骂了声信号差。 晚上,姜月乖乖回到碧云天。 范秋波的训人手段比她想得还要狠,换好衣服化好妆,她就被领班往外领。 今天去的包厢是那种私密性极强的小包间,内容量不会超过四个人,据说只要钱付的足够,什么花样都玩得起。 那边原本是姜月的禁区,如今却成了她的行刑场。 推开门,叶主任四仰八叉地坐在里面,见了她挑眉,拍拍身边:“过来。” 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 姜月咽了下喉咙:“叶主任,没想到是您。” 叶主任点头,站起来,几步跨过狭小的空间,将她抵在门上:“昨天时机不凑巧,今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说着,手指摸过她的下巴,是与迟间如出一辙的粗粝感,却令她本能地想吐。 可姜月在身侧攥着拳,依然微笑:“您要怎么玩?” “范秋波说,你需要为昨天向我道歉。” 她眨眼睛:“可我昨天确实不舒服呀,迟间知道——呃!”脖子被倏然收紧。 眼前,叶主任褪去了假惺惺的笑:“迟间他算哪根葱?不过是看在天阳的面子,我才对那个愣头青客气几句,你真以为我看重他?再说了——”他凑近,呵呵直笑,“要不是天阳的意思,你以为你会在这里?” 不由分说的,粗大的手指轻巧划入她的衣襟,如入无人之境般地往下渐深,单薄的布料弹性十足,敞着V字领口邀请外来者蜿蜒进来。 在皮肤接触的那一刹那,姜月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准备好的迂回言语全没了用。 她愣愣的,眼前水雾弥漫,把叶主任的脸浸润成了一张空白,可无论有无眉眼,动作却是那么清晰地敲打在她的额头,脸颊,脖子,以及胸口…… 一点点的,慢条斯理,仿佛剥鸡蛋壳时必求蛋白完整的习惯,又仿佛只是在心理上一寸寸的凌迟。 将她的防线彻底崩溃。 姜月感觉自己哭了。 不是单纯的害怕,而是一种被无尽的黑暗多挤压,令她再怎么努力也看不清前路。 反刍的感觉刺激了嗓子,可嗓子却只能不受控地发出咯啦咯啦的声音,像是真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将氧气迅速从胸腔挤压干净。 “你也喜欢这么刺激的玩法?”叶主任早松开手,见她脸色惨白不以为意,反而兴奋地舔了下唇,“没事,待会我们——” 话没说完,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混着领班戛然而止的声音:“迟先生,您真不能——” 叶主任来不及躲避,向后几大步踉跄,腰撞上桌子,痛地双眼一翻晕过去。 迟间捞过浑身冰冷的女人,掰着她的肩膀:“姜月,是我,你看着我。” 晃了又晃,对面已经涣散的眼睛终于开始聚焦。 “深呼吸。跟着我,呼气,吸气。”迟间额上渗出细密的汗,已经有几滴顺着下颚弧线滑落,可他毫无觉察,死死盯着对面毫无人色的脸,“对,保持,呼气,吸气……” 每说一次,他就跟着姜月的起伏同样做一次。 一个来回,两个来回,三个来回…… 终于,姜月看着回了神,他暗暗松了口气,对她说:“先起来。” 可对方却一把抱住他:“我是为了救人啊!为什么受惩罚的只有我!” 这是一场毫无仪态地大哭。 提防,假意,所有的外壳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有这个叫“姜月”的女人。 她有着与迟间同样难熬的过去。 第34章 姜月喊累了,抽抽噎噎地揪着迟间的衣领不放。她下意识拽得很紧,似乎只要稍稍一松手,迟间就会毫不留情地撇下她。 所幸,他并没有这么做。 迟间半跪在地上,一下一下拍着姜月的肩膀,垂眼低眉,所有表情都收敛在阴影之中。 身后领班已经回神进来,半扶半拖地把叶主任架上沙发,叶主任悠悠转醒,一看到迟间立刻从嗓子眼里发出愤怒的咆哮:“你,你!” 迟间却圈住怀里还在颤抖的身体,一使劲,慢慢拉着她站起来,从始至终都不看叶主任一眼。 “迟先生。”领班见他要走,想拦人。 他终于舍得掀起眼帘,只是口吻轻蔑:“滚。” 深夜,从碧云天到迟间家附近的车程并没有多长时间。 姜月很快被带下车。 她温顺地低着头,迟间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只是在听见不同于自己楼下的铁门声音时才抬起眼看了看。 迟间解释:“按现在的情况,这里比较合适。” “……谢谢。”姜月轻声,很快又陷入了沉默。 刚才发生的一幕幕不受控地冲进她的脑海,它们化作一柄利刃,劈开藏匿在时空深出的缝隙,回忆的碎片顿时掉落几块,露出了练功房的一角。 巨大的落地镜子铺满眼前整面墙,姜月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面容惊惧,倏然从身后的迷雾中深出一只手,粗糙,带着些许斑痕,正毫不留情地摩挲着她的下巴。 “你以为单单一封举报信就能对我怎么样?”沙哑的声音桀桀怪笑,“姜月,我现在不动你,是因为我还看重你,别不识抬举。” 那样将尊严踩在脚下的屈辱,直到现在都令她无法忘记。 “喝水。” 姜月从回忆里抽离,眼前落下一只飘着余热的搪瓷杯子,上面还印着大红的双喜。 她一时恍如梦中。 “能听见我说话吗?”对方问。 “……可以。” “好。”迟间蹲下,细细打量她,“这几天你先不要回去。” 碧云天的事态发展超乎预料,在没有看清确切进展以前,放任当事人回去并非明智之举。 “不回去……我去哪儿?” “就在我这里。” “不用吧。”姜月迟缓地反应过来,放下杯子,想起来时却被摁住肩膀。 眼前,迟间伸直胳膊,幽幽叹了口气:“毕竟,是我给你惹了麻烦。” ……麻烦? 姜月钝钝地看他。 “天阳的很多项目与那位叶主任分不开关系,被我这么一搅和,恐怕有些棘手。”迟间耸肩,很坦诚地表示,“我不想把你当靶子推出去。” “对,对不起。”她语无伦次。 “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什么也没做。”他站起来,伸手在她头顶拍了拍,像抚摸宠物似的,轻柔又劝慰。 姜月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反驳,却在他一下又一下的轻抚中哑口无言。 迟间说的是事实,却也不是事实,他的行为确实过于激进不假,可一切的□□却仍归于她的身上。 如果不是她,那位叶主任未尝会如此锲而不舍,也就没有迟间后续惊掉所有人眼球的冲突。 “其实,你可以不用管我的。”她艰难地咽了下喉咙,勾起唇,却难看地像又要哭,“我应该可以解决。” “上次你也这么说过。”迟间垂眼,“可你上次并没有哭成这样。” 她语塞,努力找理由:“那是……” 他却一眼看穿:“你放心,我无意对你的隐私刨根问底,但我至少是个有判断力的正常人,你的反应并是好事。所以——”顿了顿,语气加重了些,“我不后悔,你也不用歉疚,这件事到此为止。” 她的心剧烈一跳,终于说不出话。 迟间等姜月看着差不多镇定了,拿了钥匙帮她去接狸花猫。 可怜狸花猫被收养后三天两头见不到主人,又被拉到了个它已经记不太清的陌生环境里,一开笼子就往角落里躲。 迟间的脸有点发青。 姜月想起来他说过讨厌猫,看来真没作假,不由失笑:“我来把吃的摆好,待会它自己会出来。” 迟间脸色稍稍和缓:“嗯。” “你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事项吗?现在一起说吧。”她力气恢复,跪在地上有条不紊地打理狸花猫的小窝。 “碧云天那边联系过你吗?” 姜月摇头:“没有。” “那你也不要主动联系他们,一切等明天过了再说。”迟间坐在她身后,看着她塌腰俯身,背脊蜿蜒出一道优美的弧,娴静美好。 仿佛天生注定用来打碎。 迟间猜测迟绍坤不会第二天才得到消息,果然在安顿好狸花猫不久,他就接到了对方气急败坏的来电。 呵斥从电话那边无比清晰地传入姜月耳中,她脸色白了又白,再看迟间,对方毫无波澜地应下几声,挂断。 “我出去一趟。”他淡淡地对姜月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想睡就去我房里躺着,不用在意我。” 姜月又呆坐了一会,直到狸花猫都开始打呼噜了才渐渐回了神。 一丝丝的困意终于在精神松懈时悄然来袭,她往卧室里走,却没立刻躺下,只是坐在床边看着周围,一遍又一遍地打量。 突然间,书桌上未曾关合的笔记本电脑吸引了姜月的注意力,电源键亮着蓝莹莹的光,意味着主人在收到消息后的匆忙离去。 她犹豫片刻,上前点了点触摸板,屏幕亮起,简洁明了的界面映入眼帘,无须密码即可入内。 迟绍坤并不常住在迟家堂,他有自己的房子,不过不是天阳的住宅楼,而是在名下土地上修建的小别墅,也靠近老城区的中心位置。 迟间进门后就被引入书房,刚跨进去,一本书飞过来,他及时避开,却也擦破了点额头。 迟绍坤很少有这样暴跳如雷的时候:“你把我的话当放屁?” “没有,我记得。” “你知道你惹了什么样的大麻烦吗?这可不是单单一句我们与叶主任的关系就能善了。” “我知道。” 迟绍坤气得从桌子后冲过来,扬起手:“你知道还——” 可他到底记得眼前男人并非自己的儿子,手愤然缩回去。 “叔叔,我是在帮你。”他却慢条斯理地点燃火。 迟绍坤冷笑:“哦?” “您知道林且农最近在做什么吗?” “那个闹事的?”迟绍坤皱眉,“关他什么事?” “叶主任确实与他无关,但天阳就不一定了。”迟间垂下眼,一根一根地折着手指,“他应该有所不满,联系了记者,按理说玉川这边不会有人接,但怪就怪在有高人出了主意,往省里走……说起来我倒想问问,这真是您说的妥善处理?不太对吧。” 迟绍坤脸色一变:“没人和我说过。” “那就是办事不利了。”迟间摇头,“再说您知道我也有些朋友认识省里的人,据我所知,省里已经对叶主任他们那边的办事手法有点不满了。” 换句话说,这就是天阳日薄西山的下场……再进一步,便是墙倒众人推。 迟间在心里默默补充,迎上迟绍坤凝重的脸,却微笑道:“叔叔,大树好找,不如趁此机会把叶主任当作天阳的投名状。” 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哪能说散就散,但按照迟绍坤的性子,凡事都留一手,也并非不可能全身而退。 迟间点到即止,不再多说,临走前被迟绍坤叫住:“你对那个姜月,究竟什么心思?” “看着有趣,想留下来。” “真的?” 他对着迟绍坤的审视,十分坦荡:“您放心,我和我爸不一样。” 从迟绍坤家出来,迟间沿路走了好一会。在他稀薄的印象里,这条宽敞的马路以前十分萧条,周围都是农田,偶尔伫立几间老房子,看着也十分破败不堪。 那时候迟绍乾却喜欢拉他过来,来回走动,一看就是大半天,直到有一次迟间终于忍不住问:“爸爸,这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迟绍乾没有立刻回答,反问:“你觉得,这片该怎么弄才好看?” “像我昨天看到的大城市那样?要有好高好高的楼!” 这个回答并非迟绍乾想要,他摇头,蹲下去与儿子平视:“迟间,你要记住,每个城市都有它的记忆,断了,魂就不在了。” 小朋友自然是不懂得这话的含义,在当时的迟间看来,电视上所展现的现代化大都市才该是一个城市的心之所向。 而现在,他却如当年的迟绍乾一样,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守护玉川。 无论以何种方式。 无论是否会有人受伤。 迟间愣愣地站在十字路口,绿灯转红,红灯转绿,不知过了几个来回,他才拿出手机点开邮箱,在那个名为“Zhiyan.Xu”的地址栏下面,打下一行字:调查内容可寄出。 点击发送后,又找出肖明哲的微信,发送了个“OK”的手势。 一切结束,他才看见微信上姜月半小时前发的消息:能用下你的电脑吗[捂脸] 第35章 迟间到家的时候,姜月已经睡下了,黑黝黝的卧室里,只剩笔记本电脑的电源亮着。 他犹豫了一会,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把电源线拔掉,抱着电脑反手将卧室门悄悄合上,折回客厅沙发坐下。 点击触摸板,屏幕亮起,干干净净。 迟间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鼠标先点进浏览器的历史记录,没有发现任何多出来的痕迹,又点进几个文件夹,弹出的密码框让他顿了顿,退出。 然后,他瞟了眼卧室方向。 里面沉沉入睡,悄无声息。 肖明哲的微信消息这时候过来:间哥,真的可以? 迟间手指飞快地回:我朋友会从别的渠道把消息透出去,查不到你身上。 肖明哲:我无所谓,要真查到我,我就跟他们干架! 他皱了皱眉:不值得。 肖明哲发了个笑脸。 年轻人的满腔正义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以前是碍于周围环境不得不同流合污,现在既然与迟间搭上线,自当竭尽全力撕裂心中的黑暗。 在林且农的问题上是,在姜月的问题上也是。 原本肖明哲只需盯紧精装修一事,作为工程部的成员,好好的房子突然爆出问题,他这个经手人首当其冲会背黑锅,幸好有迟间出现才令事情逐渐有了转机。 叶主任一行不仅负责老城区的改造工作,其他已建项目的毫毛孔窍也曾深度参与,他们收了钱,自然对某些违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迟间现在所做的,就是逼迫迟绍坤与他断开关系,为此不惜动用了另一个朋友的助力。 肖明哲感激,所以在得知叶主任去往碧云天的详情后,立即告知迟间。 那个时候,时间已近晚上。 迟间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心惊,要是晚一步…… 他不由抿唇:今天,谢谢。 肖明哲:不客气,希望一切顺利。 他的手指在半空顿了顿,没等写下回应,肖明哲又发来一条:还有件事,我们要把以前的项目纸质文档扫描做电子归档了,你想查的话得抓紧时间。 迟间回了个简短的“嗯”,退出微信,一甩手。 手机咚地在沙发上弹了下,凄凄惨惨地卡在靠背与坐垫的缝隙间,他也懒得管,只顾盯着膝上的电脑屏幕,直到屏幕也暗了下去,才渐渐合上眼。 这一觉就到了天亮。 姜月揉着眼睛推开门,被沙发上的人影子吓了一跳,赶紧几步过去查看。 衣服还是昨天离开的那一件,没皱没破,看起来冲突不大。 她的眼睛慢慢往上移,停在他的额头,眉毛顿时一皱,脸忍不住往前凑近了些,不料面前的眼睫突然颤了几下,随即睁开,幽深的湖水蒙上层层雾气,失去了一贯的清明色泽。 两厢对视下,姜月突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别碰。”声音是尚未睡醒的沙哑。 她恍然惊醒,赶紧直起身子轻咳:“你额头怎么破皮了?” “小事。”迟间挥手。 见他没事人似的,姜月深呼吸:“我还以为你给自己找好了睡觉的地方。” “昨天回来有些晚,懒得收拾。” 她看着他慢腾腾地打理自己:“还顺利吗?” 迟间却转身去卫生间洗漱。 姜月站在原地没动,听着里面窸窸簌簌的水声,不多时门被拉开,又是重回平日清爽的面孔。 他额角淌落几滴水,不在意地用手抹了,扫过依然站在原地的姜月,十分自然地去卧室翻找衣服。 姜月跟过去:“我昨天本来是想等你的。”她咬唇,“不知怎么的没撑住就睡着了。” “没大事,叔叔发火是不清楚原因,说了就好。”迟间整个人都被挡在衣柜的门后,声音在衣服里显得发闷,但就是中规中矩的陈述,没别的情绪。 姜月才不信:“叶主任和我,坤总……站我?” 里面顿了顿,然后手指抓着门边将衣柜合上:“他也是讲道理的人。” 单凭道理,就能把一直以来的巴结对象给扔开? 傻子才信。 姜月想着只觉好笑,但又不敢真的放肆笑出来,磕磕绊绊地忍了忍,想起另一件事:“对了,碧云天……” “嗯?” 她不太好直接要人给说法,委婉地叹了口气:“我还在那边工作,总不能不去。” 迟间慢条斯理拢着外套。 姜月了然,平静地点点头:“抱歉,我多话了。”刚才的软糯仿佛过眼云烟,现在又是一粒响当当的铜豌豆。 她转过身,却听身后问了句:“你有想过离开吗?”看过去,迟间正仰起脖子整理衣领,眼睛盯着天花板,“我可以帮你。” 这确实是一份难以抵挡的诱惑,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差点想同意,却很快回过神来:“我……再想想。” 他眼里似乎又涌起了雾。 “随便你。”雾霭消散在沉寂之中。 也不知是否迟间与迟绍坤的交流结果影响到了碧云天,姜月在迟间家里坐了大半天,手机里无论是小马还是领班,甚至范秋波都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可沉默在姜月眼中并非代表着好消息,她心里惴惴难安,终于忍不住出门。 下楼,上街,公交,顺顺利利地回到家楼下,左邻右舍偶有看见,也并未露出任何惊诧的表情。 看来是迟间夸大其词了。 姜月摇摇头往楼上走,踏上一半突然感觉不太对劲。 这里的楼梯间是那种无论外面阳光多么旺盛都照不进来的地方,空气里充满着吸入肺腑的冷暗阴沉。 可现在,在头顶一角,却隐隐折射出一点光,又稍纵即逝。 有人。 姜月慢慢停下脚步。她站着不动,头顶也无一丝声响,像是双方在相互试探角逐,又像是她一个人的脑补过甚。 走吗? 姜月拿不定主意,可也是凑巧,头顶另一扇门打开,有人脚步迅捷地出来,突然附带一声尖叫:“嗬,吓死个人呐!” 她转身就跑。 冲到大街,恰好公交站台停了辆车,姜月踩着关门的尾巴冲进去,车徐徐开启,看窗外,几个人影子正追过来,四下张望。 她双手拼命扣紧,好久才徐徐喘出口气,转身往车厢后面走。 谁会在家门口堵人呢? 碧云天,还是……天阳? 姜月脑子很乱,等车又过了几站才想起一个人,赶紧打电话。 对面懒洋洋的:“喂?” 她一把捂住电话,左右扫过,才凑近掌心问:“七哥,你还好吗?” 康齐显然愣了愣:“我?还行啊,怎么——” “七哥,你听我讲,刚才——”姜月正说着,通话却莫名断掉。 嘟嘟声传进她的耳朵,仿佛催命符一般。 姜月下意识地摁了挂断,手机再次亮起,范秋波的名字在屏幕上闪个不停。 她脑子里像被人打了一拳,痛与空白,实在难以分清先来后到,怔忡着,手下意识地花开通话键,把手机贴在耳边。 可奇怪的是,电话内外,俱沉默无语。 “……波姐。”姜月轻声道。 “姜月,你让我很难办啊。”那边回。 她紧了紧手:“波姐,你要我做的事情,我会做好。” “知道了,不过现在有点其他情况,你过来,我们当面聊。”说完,电话挂断。 姜月呆呆地放下手机,突然捂住胸口,低声喘了几下。 这个时候,微信里传来新消息。 来自康齐:你先别忙着打电话,我淘宝店刚才出了些问题,正在处理。 她终于痛苦地捂住头。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在叶主任的介入未曾过深时,她一度以为凭着与迟间渐渐相融的关系,完成范秋波的指示近在眼前,却不想势态突然失控到了这层局面。 范秋波……范秋波…… 她脑子里猛然窜进范秋波的手段,身子开始发抖。 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下车。 姜月蓦然这样想到,却又对自己嗤之以鼻——开玩笑,难道能在车上过一辈子吗? 眼睛失神地盯着窗外,巡河的岸堤渐渐跃入眼前,从这里开始,老城区最好的景观位置一路向下,能看清河对面动工的工地,还有那一栋栋已经剥去绿色防护网的建筑。 住宅楼。 天阳的住宅楼。 她突然一个激灵。 天阳总部大楼的最高层,迟间刚与迟绍坤就如何甩开已经失势的叶主任达成一致。 省里的意思来得比迟绍坤所想要快得多,好在有迟间帮忙,天阳有惊无险地及时刹车。 迟绍坤点头:“好了,剩下的我会看着办。” 迟间问:“林且农那边?” “你还真是和你爸一样……”迟绍坤失笑,“放心,赔偿一份都少不了,甚至会比他想的更多。” 言外之意,这可是平头百姓几辈子都换不来的财富。 除非……仰仗一条人命。 迟间扯起唇,想开口,却听内线响起来,迟绍坤接起听了会,突然抬头看他一眼:“行,带人去二楼会议室等着。” 迟间站起来:“看来叔叔约了人。” “是。”迟绍坤挂完电话也往门口走,不过顿了顿,转向迟间,“你先别忙回你那儿,我找老金过来,你们就在这边碰下改建方案——安静,也没闲人。” “好。” 迟绍坤说完就走,电梯往下到二楼,打开,秘书迎上来,两人相互一点头,他便率先迈步,脚下倒是不急不缓,仿佛是特意给人的喘息之机。 会议室到了。 门推开,女人背对门坐在椅子里。 长发披肩,无端萧索。 第36章 实际上,姜月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谢过自己此前对天阳的擅闯。 匆匆公交车下来后,她直接拐道去了天阳,冲进大厅才想起来并未预约,结果被前台看见后直接来打招呼,问及原因,礼貌微笑地全程引导,最终把她送进了二楼的会议室。 或许,这就是帮过迟绍坤的隐形好处吧。 “姜小姐。” 身后的磨砂玻璃门被拉开,姜月站起来转身,迟绍坤臆想的萧索并未出现,相反,她低眉顺眼的模样令迟绍坤陡然有种被恳求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并没有出错。 “坤总,我今天冒昧地不请自来,是想恳求您一件事。” “你说。” 温顺的眉眼闻风而动,如同平静的湖面漾了圈水纹:“请您劝劝波姐。” 水纹忽而变作惊涛骇浪,将一室安宁拍得粉碎。 不知何时门被推开,是秘书前来送茶,迟绍坤回神挥退了她,待门再次关上才重新笑了笑,往姜月对面坐下,顺带这示意她:“请坐。”顿了顿,才问,“姜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带着潜藏台词的询问十分温和有礼,可姜月心里清楚,对于这种执掌大集团的男人而言,喜怒不形于色是一贯的伪装。 “天阳是碧云天的老客户,您与波姐关系应该不错。”她慢条斯理地解释,唇边笑意始终维持在一个合适的弧度,“可波姐居然要对老客户设局,难道她就不怕您知道?” 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这个局原本就来自迟绍坤的授意。 迟绍坤没做声,一双眼沉沉看着,姜月也不躲,迎上去,沉默的拉锯战里,眼前唇角似乎勾了勾:“说明白些。” 她眨了下眼睛:“开始就说了呀,我只想请您劝劝波姐。” “理由?” “您想从波姐那边入手,无非是因为自己没办法得到第一手资料……您见过我与迟间的关系,我可以。” 这句听完,迟绍坤真的笑出了声,向后仰,抱着胳膊,且听且过的模样倒有些迟间的影子:“姜小姐,你说的越叫人弄不明白了。” 不明白,却不走,姜月也跟着微笑,点开手机相册里的一张,推到他面前:“坤总,您看。”她轻声说,“他昨天带我回了家。” 迟绍坤眼睛一扫,笑意淡下去。 那是张电脑未设防的屏幕画面。 “这是他的电脑。” 迟绍坤没抬头:“给她看过吗?”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范秋波。 姜月心里松了口气,表情却如常,摇着头细细解释:“原本这张照片确实想给波姐看看进展,可来不及……”她将此前被追缉的遭遇一讲,叹了口气,“我是没有办法才来找的您,现在照片您看了,我也不好再转手给波姐。” 跨层汇报,工作大忌。 迟绍坤目光陡然锐利,看去时,姜月却摆着一张无辜脸,唇角微翘,见他看自己久了,眼帘搭下又撩起,刹那间竟迅速闪过一片波光潋滟。 “坤总,还有什么问题吗?”她扣着手,脸色已然变作局促。 迟绍坤眯了眯眼,和煦道:“你放心,叶主任一事说起来,确实不属于你的责任,秋波对你是莽撞了点,不过她也是为碧云天心急,你别见怪。” “……没有没有。”她忙摇头,不过觑着对面平静的脸色,一时有些捉摸不透。 范秋波那边解决好确实不错,可迟间呢? 但不等再问,迟绍坤却站起来:“姜小姐,我叫人送你下楼。” 直到离开,他都不再提照片一事。 来送姜月的是张陌生脸孔,男人,放在人堆里绝对不会注意的那种,而他们出去的方向也并非正门,推开后僻静无声。 “姜小姐,车马上到。”男人说。 她满心还在迟绍坤那边,闻言漫不经心地应了下:“谢谢。” 却听男人礼貌道:“麻烦把您的手机给我。” 姜月奇怪地看过去,对方样貌平平的脸跟块石板似的,一丝龟裂的痕迹都没有。她忖度稍许,依言照做,就见男人捣鼓了一串号码,拨通挂断:“这个号码请您存好。”顿了下,他微微动唇,对姜月的疑问给予了反馈,“这是坤总的联系方式,平时由我负责。” 有了迟绍坤明面上的保证,很快,碧云天那边发来消息,不过不是经由范秋波,而是领班。他告诉姜月,碧云天为了安抚她的受惊,决定给她放几天假。 姜月试探地问了问叶主任。 领班倒也实诚,说不关她的事。 既然如此,那么究竟如何安抚叶主任,确实已经与她姜月无关了。 不过迟绍坤的意思姜月还是拿不准——既留下了联系方式,又不在意那张照片,他究竟是提防迟间,还只是为了凡事稳妥? 迟家的这档子关系姜月实在搞不懂,唯一能搞懂的康齐又不能多问,她只能退而求其次约张西宁。 可惜,今天工作日,张西宁上班。 姜月像个无业游民没了去处,头一次有种小鱼被放养到汪洋大海中的感觉,原地不动不对,随便走又自觉奇怪,只能踟蹰着转着圈,不知不觉地就转到迟间家附近的餐厅—— 张爷爷的餐厅。 大约是因为被强拆烦了心,餐厅大门紧闭,挂有暂停营业的醒目标识。 她站了一会,打定主意。 老两口住的地方姜月还记得,走过去不算远,不过这些天没到那边,刚从街口踏入,她便发现原本高悬在头顶的抗议横幅已经被收起不少,路过委员会的老房子时,里面剑拔弩张的人也不见了大半。 整条街的感觉……像是被在不断抚摸下终于镇定的大猫,收起了尖利的獠牙。 姜月循着记忆上楼,敲门,门很快拉开,里面老两口看见她,露出和蔼的笑脸:“小姜?快进来。” 她一面应一面观察,从老两口的模样到家中装潢,最后不得不承认,一切沉重的过去似乎正在冥冥之中被扭转回了正道上。 问下来,老两口的回答也对的上这番判断:“说起来这事儿,我们得好好感谢迟间,据说是他一直在其中斡旋,我们的处境才没有之前那么难。” “难道不拆了?” “也不是不拆,只不过好像多了些说法,是什么——”张爷爷一时想不起来那句描述,问老伴。 老伴也皱眉:“叫什么……活下来?” “……活?”姜月懵了懵。 “嗐,可能是他们那边的新说法吧,管它呢,只要是对我们小老百姓有益的,就算不大懂我们也会同意嘛。” 是这个道理没错。 姜月又听他们絮絮叨叨说了些,终于放下心,想走却被拉住不放,硬说来了稀客得留在家中吃完午饭才行。 她盛情难却,吃了张爷爷亲手下厨做的饭菜,又上赶着去刷碗,还被奶奶给拦了一把,一时间老房子里鸡飞狗跳,倒显得人气十足。 结果等刷碗结束,又是另一波水果盛宴。 姜月撑得受不了,最后扶着腰绕屋子消食,走着走着,目光被搁在卧室边上的八斗柜吸引住。 在满眼陈旧的摆设里,它是唯一一抹亮色。 她慢吞吞走过去,先碰了碰,手感很顺滑,又有种包浆的质朴感,让她忍不住想起幼年时家中从祖辈传下来的饭桌。 姜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视线顺势往上,在分列两侧的相框上停下,一张是老两口的合照,还有一张是…… “喏,这是我孙女,漂亮吧?现在在玉川中学教书。”张爷爷不知何时走过来,指着上面过分年轻的女孩子介绍。 “她叫……张西宁?”姜月不确定地问。 张爷爷先是一愣,转而失笑:“你认识啊。” 玉川究竟能有多小,小到老两口的孙女竟然是张西宁?姜月哭笑不得,不过眼睛顺着照片里的人移动——这是一张四人照片,老两口居于中间位置,张西宁站在张爷爷身边,另有一与她同龄的男孩子在奶奶身边站得笔直。 他是…… “小成你是见不到了,大学考得老远,基本不回来。” “您孙子?” “哎,西宁的哥哥,大个三四岁,你说这男孩子心就是野,都不喜欢着家……”老人絮絮叨叨,但话里话外都是对孙子的思念。 张西宁父母去世得早,是老两口拉扯她和她哥哥一起长大,而现在留下来的,只有张西宁一个人。 姜月无意对这位哥哥的选择评价,但想想几年不着家只管寄钱回来,说是不孝倒也不像,但说是孝顺又差得十万八千里远。 “小成是个好孩子!”老两口还在一个劲地说。 她摇摇头,目光掠过小男孩唇红齿白的脸,不再多想。 告别老两口离开,姜月没有按原路折返,她问了下路,就朝着从未去过的方向深入。 玉川老城区有一个“老”字,并不单指此地居民住了多久,而是藏着无法湮灭殆尽的历史痕迹。 可现在一路走过去,断壁残垣到还能看出点雕花古迹,其他不伦不类的拼接建筑,则真是对现代人莫名的嘲讽。 一股不适感几乎要冲破喉咙。 姜月往前冲了几步,被一面墙堵得严严实实,墙头是破碎的檐瓦,墙面为灰砖,正中间镶嵌了一大块“福”字砖雕,杂草在四周林立,看着怪叫人心疼。 风忽而吹过。 不知为何,一股在胸口梗了很久的气倏然有了冲出牢笼的预兆,姜月仰起头,一片已经枯萎的藤蔓叶子微微晃动,带着阳光擦过的些微光泽,落入她的眼中。 然后,在长久的静默里,这份细碎的光点终于有了新的去处。 有人踩着沙沙的落叶走到她身边,修长的五指伸出来,并拢,为她遮掩了所有人为的荒凉。 第37章 同一时间里,云层卷来,阴影拢下。 姜月颤了颤眼睫,去捉眼前的手指。 对方没有避开。 “你怎么来了?”她对迟间的出现并没有很惊讶。 “看看。”迟间瞧着眼前的福字砖雕,“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他闻言,竟微笑:“以前啊,这里也住着一家大户。” 玉川值得追溯的历史从明朝开始,那时候望族林立,繁茂生长。 姜月因为蓝贝壳的关系,曾看过几篇关于简介的新文,对此并不陌生。不过说来也有趣,任曾经如何辉煌,到头来玉川仍是个不出名的地级市,曾经的望族也只剩下一个勉力支撑的迟家。 “他们搬走了?” “人都没了,还守着做什么。”他说着敛下眉,往回走了几步,见姜月没动,转身招手,“走吧,我带你逛逛。” 玉川老城区也分为三六九等,如迟家堂那般的中心位置,人流往来络绎不绝,古旧新潮交织融合,自然成为了推得出去的景观,而如这边拆迁一地狼藉的街区,却是玉川市内众人皆知的疮疤。 有人希望搬迁,有人希望修缮,可惜主事者又怀有其他心思,几方角力,终究还是高位占据上风。 “……大概在九十年代左右的时候,这边也不是不想做成类似迟家堂那边,但一个碍于资金,一个是觉得按照以前的样子修一修,能住就行。你看这栋。”迟间随手一指,是看着又旧又新的四不像老房子,仿佛随机规划,后面又竖起与它并不兼容的老式多层住宅楼。 姜月哦了声:“我听张爷爷的意思,你不想这么做。” 他坦诚:“是有这个想法。” “有但是吗?” “看谁说了算。”迟间瞥她,看着这张被话语牵似有坠下之势的脸,不知为何心里一动,“你好像很关心?” “只是觉得……很可惜。”姜月轻声说着,将飘散的长发别在耳后。 两人如今走入的地方仿佛秘境,居民已经搬离,适应秋冬的树荫遮天蔽日,无意见与外面隔绝成两个世界。 大约是听见人的脚步声,草丛里突然簌簌响动,窜过几只不明动物的黑色影子。 姜月看见其中一只有着大尾巴,莫名心神一动,对迟间笑:“我以前去过一个地方。”她极少在正常情况下谈及自身,迟间惊讶地挑了下眉,但仍极为有礼地示意她继续。 “那是个原生态的村子,怎么说呢,美得特别震撼,衰败得也特别厉害,那边的人可没你这种觉悟,好像觉得只要是现代化的一切都好,唯独没想过要把应该留下的东西好好保存。” 迟间原本散漫的模样一振,却又仿佛随口:“不都是这样吗?” 她叹了口气,说起那位努力捍卫传统的老阿嬷,在时间滚滚向前的洪流中像一块渺小的顽石。 “后来离开那里,我们排了支舞,通过肢体来讲述那边口口相传的故事。”姜月捋了把头发,肉眼可见地兴奋,“用人的肢体来模仿生灵,特别有意思,喏!” 她往前奔了几步,脖颈微扬,举起手臂顺着头顶向后弯折,看起来像只展翅欲飞的鸟。 绿色如墨的背景板,阳光斑驳点缀,光明与黑暗就此交错相缠,孕育出山间精灵,剪影婀娜,摇曳生姿。 然后,精灵张开翅膀,直直跃进他的心里。 迟间下意识地捂上胸口,又很快放开。 疑惑,不解,茫然,种种情绪飞掠,却没有一个能精准撷取他此刻纷杂的心。 更何况,他自己都无从确认究竟为何而乱。 迟间努力地把游魂拉回正道。 他看着她。 印象里的姜月,莽撞,柔情,又偶有崩溃,每一面都很外露,却又缺乏可以解释成因的理由。 而现在,那根能牵引出所有面貌的绳索,终于开始露出它的起点。 那叫人忍不住探入、想为之共舞的起点,该是怎样的美妙…… 他又浮想联翩。 而很快,姜月就从兴奋中回了神,背着手折回来:“我一时间没控制住……”她看着迟间失神的脸,有些讪讪地解释。 “哦,挺好的。”他猛地轻咳。 “真的吗?”她眼里顿时盈了一汪笑,却随即遗憾地摇头,“可惜不叫座。” 叹息轻且浅地飘在半空。 却听迟间毫无预兆地问:“你知道做城市改建的时候,我们与西方的区别吗?” 她一愣:“什么?” “有一种说法,叫肉与骨。”他的手指逐一点过边上墙壁,温和地解释,“肉是表象,看重具体内容,比如这里的建筑原本是什么样子,几层楼高,要做到分毫不差;骨是内在,讲究大环境的协调稳定,通常做法是根据周围环境规划出一片城圈,街区自行变通,只要不违背整片的大结构就行。” 这不就是抽象具象嘛,换了个形容居然这么的……艺术?姜月晃晃脑袋,笑道:“感觉放在舞蹈上也很合适……这话你从哪儿看到的?” “……也是听人说起过。”迟间缩回手,沉默片刻,轻声道,“他终其一生都在为这件事奔走。” “然后呢?” “没有了。”他恍然出神,“同化,是个很可怕的词。” 平静的口吻下,眸光沉沉,卷起了无名旋涡。 姜月鬼使神差地问:“是你认识的人?” 迟间眼神一凝。 她冒了丝冷汗,自知有点越界,赶紧摆手:“随口一问,别当真。” 他抿着唇看她,似乎在打量着什么,却突然间换了个话题:“说起来,你以前的工作是跳舞?” “对,对啊。”姜月深吸口气,反问,“你呢?” “建筑系毕业,你说能做什么?” “像现在这样做重建规划?” “算是吧。”迟间背起手,拿下巴点点四周,“还看吗?” 继续逛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入眼所见毫无新意,且几步下来亦不再有专业解说,似乎一切都索然无味了。 此后又过了几天,距离范秋波所给的两周期限已过一半,可如今范秋波不联系姜月,姜月又被领班无期限地放了假,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迟绍坤的号码就躺在手机里,悄无声息,她也无从知晓对方究竟在做怎样的打算。 难道就这么过去? 姜月直觉不可能,但如今想主动,又不是件容易的事。 迟间这几天很忙,连续加班,两人压根就见不着面。姜月一个人吃外卖吃得想吐,终于决定买点菜做晚饭。 回来开门,狸花猫正在上蹿下跳。 都说猫的记忆力和鱼一样,可它却不怎么认生,对着迟间的房子比在姜月那儿还亲。 幸亏迟间的家堪称“家徒四壁”,狸花猫就算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搞不成破坏,最后只好蹲在柜子上,等姜月推门进来,迅捷灵巧地往门口一扑…… “啊!”姜月一声惨叫,菜沿着走廊往楼梯口飞去。 啪嗒,落在一人脚边。 手指慢慢勾起塑料袋的边缘,脸抬起,十分震惊:“姜月?” 她也跟着愣住:“西宁?” 两人面面相觑良久才再次接上话,结果又是一阵无语。 姜月消化了这一认知,感慨又感慨。 张西宁却没能像她一样顺利:“你……在迟间家住?” 姜月面不改色:“我家里水管裂了在修,这不没地方去嘛,住酒店又太奢侈。” “康大哥那边呢?” “他忙着呢。” 张西宁却不依不饶:“那你也不问问我?” 姜月一愣。 说没想到是不是有点伤人? 她垂头整理,顺便含混带过:“也不太方便吧?哦对了,你来找迟间做什么?” 这话拉回了张西宁:“我来代表爷爷奶奶感谢他。”说着,另只手抬了抬,是个沉甸甸的礼品盒子。 姜月原本只想随便弄顿晚饭,但既然张西宁意外出现,总不好叫人家什么不吃就走,想了想,她决定一面回忆迟间的手法一面硬着头皮上。 结果必然是…… 微妙。 张西宁的眉头已经皱在一起,但唇角还是翘得很高:“不,不错啊,你说你不怎么做饭,我看还蛮有天赋的,努力努力肯定行。” 姜月哭笑不得,扫了眼她颤抖的筷子尖,轻轻拨开:“好了,我请你去外面吃吧。” 对方百般拒绝。 僵持到最后,两人各退一步,去烧泡面。 请吃饭请成泡面也算稀奇事了,姜月干脆也不想坐对面了,捧着碗往张西宁边上挪,被张西宁警惕地拿手捂住碗口:“我饿了。” “又不是来抢你的。”姜月嗤她,埋头嗦了几口,“拆迁解决好了?” “嗯,好了。”张西宁细细地说,“不光是住宅,还有我奶奶的药店。” “哦对,那边,店铺也要搬走?” “不走了,他们说,要留下活的产业,修好了会请大家再搬回来……所以要感谢迟间啊。” 姜月唇角不自知地勾起了笑。 张西宁想八卦,拿胳膊肘碰她:“哎,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没,没怎么回事啊。”她低头继续吃面。 耳边叹了口气:“他是挺好的,不过……你了解他吗?” “听你奶奶说起过。” “哎呀,老人家就是藏不住事!”张西宁惊叫,“很多都添油加醋的,你千万别信啊。” 筷子在碗里顿了顿。 姜月埋头喝汤,差不多快见底了才抬起头:“关于他爸?” 张西宁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但又狐疑:“他爸意外去世啊,这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她倒是想起来,“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他爸应该也做过我们那一片的规划,当时还挺声势浩大的,结果后来天阳自己撤了。你说巧不巧。” “……不清楚。”她心不在焉。 至于张西宁后来说了什么,姜月没怎么放心上,等把人送走,她抱着狸花猫坐在沙发上,一面顺着毛一面思考。 她有意识地藏起了老太太对迟家的不满,但如今迟间所做的,又是将曾经天阳放弃的东西给铺到明面上。 巧合,还是意外? 姜月看了眼窗外夜色,蓦然升起一个念头。 或许迟家这趟水,她真的逃不掉了。 第38章 玉川老城区的拆迁工作成功打响第一枪,市政府专门安排了记者前来采访,天阳又一次赚足了眼球。 此外,建设局叶主任等人的落马同样被有意推到的新闻头版,要的就是显示出对于老城区改建的决心与毅力。 不过对于这些,迟间不怎么关注,他甚至都没有去采访现场,为的就是安安心心准备接下来的工作。 可惜事与愿违,一通电话打来手机。 是国外号码。 “Mandy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对方劈头就问。 迟间在公司的露天平台站着,腰靠围栏,眼睛盯着四面:“她不知道。” 电话那边一句咒骂。 他皱了下眉:“许知言,我们说好的。” 许知言声音拔高:“你当我和Mandy一样不看你那边新闻呢?没错,我们是说好了,可说的是让你了却旧事,没说要再掺和进迟家里面!” 大洋彼岸的夜色正深,迟间甚至能脑补出许知言正站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然后挥拳砸了下办公桌。 “我心里有数。” 许知言噎了下:“……放屁。” “行了,事不过三,想骂抓紧,骂完我就挂了。”迟间捏了下眉心,不以为意。 “好好好,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说。”许知言叹了口气,“你真像新闻上说的,准备把老城区改建做完?” “说不准……不过,也剩不下多少时间了。” 挂断电话,迟间返回办公室,金总坐在他的位置上,见人回来挥了挥手里的文件。 是关于迟家堂的改建招标公示。 至于姜月,她今天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门被敲响的时候,她看了眼时间,以为是迟间加班加累了提前下班,结果一打开就愣了,季明芮不情不愿的脸明晃晃地摆在眼前。 “你……来做什么?” “我听张西宁说你在这里。”季明芮说话时皱着眉,仿佛单单一句陈述就足够令她恶心想吐。 姜月等了等:“然后?” 她深深吸气:“你会不会带学生?” 这是什么问题? 姜月愣了愣,没注意自己一直让季明芮呆在门外面,但季明芮发现了,皱眉,不过很快舒展开,语速飞快道:“我这边有两个学生要参加省里的一个比赛,是书民向我推荐的你。”言外之意,不然鬼才找过来。 “……哦。” “给句准话啊你,别耽误我找其他人。” 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陷入沉默。 突然听对方没头没脑地冒了句:“有钱。” 姜月抬起头:“啊?” 季明芮轻咳着别开脸,仿佛楼梯方向有什么在吸引她的目光:“有钱,行不行。” 不是说还有别人吗?她有点无语,又有些想笑。除开季明芮对自己的敌视,这种自己想掩藏又遮不住的小心思,其实还……挺有趣的。 姜月忍不住勾了下唇。 “……不答应就算了。”季明芮跺脚,转身要走。 她终于慢悠悠地叫住人:“你开价多少?” 虽然碧云天没说停姜月工资,她手上也时不时有兼职要做,但凡事做多重打算总归是好的,更何况帮学生到省里比赛拿名次,本身就能要到高价。 前提是,简历叫人信服。 季明芮见过姜月简历,写过在某地歌舞剧院工作,不过那是个距离玉川十万八千里远的城市,虽然繁华,但小地方对此耳闻不多,她也是从以前同学那儿打听到,那剧院在业内小有名气,并言之凿凿地表示,就算是个考进去的小角色,应付他们省城的青少年比赛也绰绰有余。 “先说好,你去人家家长那儿也要面试的,要看真本事,我可不会帮你。”一路上,季明芮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警告。 “我心里有数。”她瞥了眼过去,“我好歹也在你面前跳过,什么斤两你不知道?” 季明芮一噎:“我……当然知道。”声音很小,又有点不甘地嘟囔,“书民也是这么说的。” 不过抛开季明芮的不甘心,事情倒是进展得很顺利。 参加比赛的其中一位学生曾随母亲去省城上过短时培训班,家长开口问了一通,对姜月的水平十分满意,另一位见状自然也连连同意,双方一拍即合,签订了合同。 姜月思考着这事得感谢迟书民,但只发消息恐怕不够,决定请迟书民吃饭,可迟书民那边赶上了迟家堂的祭祖前期准备,时间上没办法,只能先预约下来。 “你也不用特别感谢我,这是你的吃饭本事。”挂断电话前,迟书民对她说,语气里听不出来曾经因迟间产生的纠纷,只有祝福,“不过你别怪我多嘴,如果这种培训能做长的话,你可以考虑重心放上去,挺赚的。” ……还是一贯热心改变她的工作。 姜月谢过,挂断电话。 迟间回到家听说了这个消息,眼神有些微妙。 姜月认为是说了迟书民的缘故,赶紧解释:“他一直在意我的工作,很正常。” “是吗?”迟间与姜月在客厅里站成了对角线,盯着她挥舞胳膊捉狸花猫,过了会才了句下定论,“你们这关系,挺奇怪。” “他就是爱瞎操心,可能是当老师习惯了,觉得什么都要符合想法才好。”姜月把狸花猫抓着前腿拉起来,猫细细长长的一条,看起来颇有种赶鸭子上架的委屈,“过来帮个忙。” 她说完自行带猫去了卫生间,留迟间一个人在后面发愣。 “过来呀。” 他总算动起来,可步子迈得堪比乌龟。 姜月找了个干净盆子,把猫扔进去:“帮我按着它。” “……什么?” “按着它,免得待会溅水。”她指了指不断拿爪子挠来挠去的小家伙,“我一个人没办法都顾及到。” 迟间的脸隐隐发青:“去宠物店吗?” “我自己能洗啊,去浪费钱干嘛。” 他不由分说地把姜月拉起来,狸花猫蹭的一下子窜过他的裤腿,迟间仿佛僵住,手抓住姜月胳膊不放。 “不走吗?”姜月只好提醒。 他回神,匆匆松开手,神色却是少有的狼狈。 两人搭车去了宠物店,迟间临到台阶前停下脚步,催促姜月自己进去。 她缴完费出来,对方已经转去路边的大树底下站着。 “你该不是……过敏?”姜月仔细回忆,可车上时迟间并没有做出什么挠痒之类的举动,只是单纯的不肯碰猫,提航空箱还是愿意的。 果然,迟间摇头:“只是不喜欢。” 不喜欢。 姜月哦了声,学着他站在树底下。她倒不是不能进去宠物店,只是本能觉得放任迟间一个人在外面,看起来孤零零的,像只流浪猫。 “你不进去?” “看它哪比看你有意思。”她笑笑,没说实话。 迟间轻哼:“那你还养。” “喜欢嘛,但……一开始不也没觉得会养。”姜月歪头,“你心里清楚。” 他沉默。 她不依不饶:“不过好奇怪啊,你不喜欢猫还捡它。说不定没有你,第二天它还能碰到其他好心人。” “那你为什么不捡呢?” 姜月笑容顿了顿:“不值得。” 迟间终于抽回游离的视线,看过去。 她的表情很奇怪,像是纠结,又像是可惜,仿佛那天的心路历程一遍遍地在脑子里重复,直到问起来还如发生在昨天一般。 “野猫寿命就那么几年,命在那里,是生是死与人无关。” 他哦了声:“这么说,我其实做得不对。” “怎么不对,现在它有家了。有家的猫可以活得很长,这也是命。” “听起来,你很信命?” 姜月竖起手指摇了摇:“我只信命可以被改变。” 一辆摩托压着她的尾音疾驰而过,摩擦的声音撕扯着两人的耳膜。 迟间的声音也仿佛裂开了一道口子:“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猫,很有灵气,也……很野。我爸把它捡回家,它不老实,几次三番地在院子里乱跑,有时候会抓坏些东西,惹得爷爷不高兴。”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他唇边渐渐勾起了丝笑,“但又很会卖乖,我爸总笑它……” 可话未说完,摩托车绝尘而去,他的声音也像被带走了魂,转而飘散:“你说的也没错,变成家猫的野猫确实很长寿,只是野性难驯——”顿了顿,他轻轻道,“后来它被人从楼上扔下去,死了。” 姜月眼中,那循着声音别开的侧脸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这么……残忍的吗?”她微微皱眉。 “是吧,但就是它的命。那个时候不死,总会有其他时候死掉。”迟间说完,就不肯再说了。 姜月在一边干站着,有心想帮着开导,却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说不清谁在低落,谁在尴尬,最后还是宠物店员工出来招呼,姜月才终于有了一丝的解脱之感。 听见脚步从身边迅速离开,迟间垂下的眼终于闪了闪。 他其实有很多话没能说出口。 那只被父亲捡回来的野猫,被父亲笑称很像他的野猫,曾经陪他度过漫漫长夜,是他暗无天日的人生里唯一的光亮,最后却因试图从一帮欺负他的小孩手下救出他,凄惨地死去。 “不过是只猫而已,有什么好哭的。”迟老先生知道后训他。 “你想闹,然后让迟家赶走我们娘俩吗?”母亲更是如此说。 然后,迟间发誓离开这个地方。 “扫把星”,当时他的同学们几乎都会这么叫他。 那帮小孩子深受家中大人的言传身教,认为他会给周围带来不幸。 可他又有什么错呢? 不过是目睹了父亲在眼前死去……而已。 迟间闭上眼,一口气在胸口来回翻腾,却始终找不到出路。 他愣怔着不知过了多久,脚步转回,裤腿随即被碰了碰,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刚才突然在想,或许被改变的不是猫——”姜月似乎垫着脚凑近他耳边,热流源源不断,从他的身侧渐渐探去他的心,“而是你呢?” 那股郁结的气倏然离开。 第39章 迟间缓缓睁眼。 身后,车流如织,光影铺成银河,而牛郎织女却在同一岸边。 他蓦然升起这么个荒诞的念头,随即摇头驱散。 姜月却误会了,眉眼弯弯:“别急着否认嘛,不然你记这么久是为了什么?”她也不给迟间在说话的机会,把航空箱往他面前一杵,“喏。拿着。” 迟间微微一愣。 “如果真是它改变了你,你就当现在是给那只猫报恩吧。”她笑起来,眼角被疾驰而去的尾灯拉出一条温柔的暖色,“或许它从未责怪过你,反而期待来找你呢?” 如果放在平时,迟间会选择嘲笑这种虚无缥缈的安慰法,可现在,对着姜月清澈又恳切的眼神,他终于收起了一贯用作自保的锋芒。 从第二天起,姜月就开始的新的兼职。 感谢季明芮做事做到底,帮忙找了培训班的教室,暖风一开,如同置身春日暖阳。 平心而论,季明芮的学生实力不错,对于技术与感觉的平衡也能融会贯通,姜月乐得轻松自在,休息时便与其中曾陪同去往省城上课的学生母亲聊天。 不过多数时候,是对方在问。 “我小时候先是在少年宫跳,当时是觉得好玩,后来有老师和我爸妈说有天赋,希望继续学。” “后来就去学了?” “没有。”姜月抿了口保温杯的水,笑笑,“在小地方一门心思地去学舞,不会被认同。” “比玉川还小?” 她夸张地挑挑眉:“你们小是小,可地理位置好啊,现在还要做什么再改建开发,我觉得弄好后肯定很不错。” 这倒是实话。 学生家里两套房刚好位于拆迁的片区,这么算下来是比较不错的以旧换新。 两人循着拆迁话题又聊了聊,不可避免地提到天阳。 “天阳这次做得挺好的,我看新闻好像是让迟教授的儿子参与了,早该这样嘛。” “迟教授?” 学生母亲恍然:“哦,你外地人,不知道也正常。他们迟家啊,现在负责天阳的那一辈里,出过一个大学教授,就是迟间他爸爸。” “听起来……挺有名?” “可不是吗?可惜命不好,出意外死了,他儿子惨,据说是亲眼目睹,有段时间呐,都说这里——”学生母亲指了指额头,悄声,“不太正常。” 仿佛平地惊雷,姜月的后脊梁被硬生生震出了冷汗。 “不过那时候我就不怎么信,他孩子就是孤僻了点,怎么能叫不正常呢?后来他和他妈就搬走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不仅这么出息,还回来给咱们做贡献,也是心胸宽广……” 学生母亲絮絮叨叨,虽是家常闲聊,可在姜月听来,却堪称五味杂陈。 她想起了昨晚迟间罕有的坦露,还有那只死去的猫,都无一例外地不得不令她与此刻所闻联系在一起。 这天晚上,迟间在天阳有饭局,做东的是迟绍坤,请了传闻中建设局即将新上任的一干领导人物。 所有人心知肚明,说是传闻,其实已经是就差个流程的板上钉钉。 因为招待新领导,宴席难免延长,到后面迟间都不用说话,摆着一副“我是精英”的冷淡面孔,时不时垂头瞅一眼手机。 迟绍坤看在眼里,等送完客,天阳其余人等也渐渐上车回去,他与迟间站在餐厅门前目送,突然提了句:“刚才几位,你觉得怎么样?” “对天阳的看法不错。” “我问得不是天阳,是你。”迟绍坤半开玩笑,“你可别说没听见,我见几人对你的兴趣可比我这个老头子大多了。” 迟间淡淡勾唇:“都是场面话。” “你爷爷之前对我提过,如果玉川有合适的姑娘,应该介绍给你。季明芮不行,你们虽然以前关系好,但她背后没什么靠山,对你没有好处。” “叔叔,我现在不想考虑。” 迟绍坤撇了下嘴角,脸上露出对不听话孩子的无可奈何,不过他到底不是迟间的亲生父亲,就算有再多说法也没用,在看着司机将车开到眼前之际,拍拍迟间的肩膀,状若不经意地提醒:“你也是正当玩的时候,不过该收心还得收心,不然下次和你打交道的,可就不是我了。” 迟间依然摆着波澜不惊的面孔,只是等迟绍坤的座驾终于在视野里消失,眉头终于不受控地皱起来。 连下趟车的司机叫他都没听见。 照此前几天回去的样子,这时候姜月已经睡下,客厅里狸花猫探头探脑,正在用记性不太好的鱼脑袋思索要不要朝迟间扑过去。 迟间见状,主动上前去撸它的下巴。 狸花猫哼哼唧唧地表示满意。 一个人影却出现在半明半暗的门框:“回来了?” 迟间手一停,看过去。他正半蹲着,需要仰头,姜月额前软塌塌地垂了几缕发,把眼帘遮得密不透风。 “嗯,你还没睡?”他走过去,在距离几步的时候停下来。 姜月咽了下嗓子:“顺利吗?” “工作?” “随意,就……今天所有吧。” 迟间倏然有种被审问的错觉,可看姜月平平常常的样子,从头到脚都显得亲和力十足,又仿佛是他的错觉。 “你之前从来没问过,怎么了?”他问。 对方迅速往边上瞟了眼,转回来:“看来很顺利,那就好。” ……好? 迟间眼里的疑惑显而易见。 姜月不由暗暗指责自己没事做什么陈词总结。 但也没办法,白天里学生母亲给的信息令她想起很多,有迟间对迟家、对玉川既主动疏离却忍不住接近的姿态,还有此前她并在心中过多揣摩的那声…… 扫把星。 关于这一点,姜月当然不会去问迟间,太伤人,也对现在两人的关系没有任何好处,但既然知道了,心中总不免泛起微酸微涩之感。 如果那时候能认识他,或许很多事情的走向…… “姜月,你究竟想问我什么?”迟间眼眸沉沉地打量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把她的奇怪之处指出来。 她只好张嘴:“我今天带学生,听到了些你的事情。” “嗯?” “你别生气,是学生家长聊到最近拆迁新闻的时候自己提的,主要是夸你。” 他却像是听到笑话一样,唇勾了勾,却不是个走进心里的笑模样。 姜月硬着头皮解释:“她说你……回来做贡献,是个好人。” 而好人卡并未让迟间神色多有松弛:“你也想跟着夸我?” 但凡智商在线的都能听出这是句不怎么信的揶揄。 “我后来觉得,我对你了解太少……哦对,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嘛。”姜月突然灵光一闪,真的拿理由掰扯起来,“你想问我什么,我也会告诉你的。” 迟间愣住,渐渐抿起唇,脸上浮现出姜月有些看不懂的神色。 像是警惕,又像是在对什么的抗拒拉扯。 一时间,沉默变作了僵持。 没有人愿意先开口,不过姜月到底对自己搅和了局面抱歉,定了定神,干巴巴地笑了声:“我就随口关心一下,这么警惕干嘛。” 正巧狸花猫的尾巴在眼皮子底下高高翘起溜走,她干脆走过去逗它。 可狸花猫就算被摁住了后脖颈,还是喵喵叫地想往迟间边上蹭。 这只见“色”忘义的家伙! “欸,我们是不是得给它起个名字?不然它这么黏你,没名字怎么叫啊。”姜月与小母猫大眼瞪小眼,嘴上开着玩笑,“家里添丁就是多,叫小多,或者母猫可以叫小朵?嗯,就叫小朵。” 片刻后,身后却道:“你带它回去。” 她来不及反应:“回哪里?” “你住的地方。”迟间走到她身边,不由分说地将她拽起来。 胳膊被抓得有些紧,紧到仿佛可以掐断向心脏不断供应能量的血管。 有些……窒息。 姜月风筝似的晃了晃,而眼前的嘴一张一合,仿佛压根没注意她的难受:“叶主任的事情已经圆满解决,错误全在于她,你不需要多在我这里。” 她艰难地找到声音:“你在赶我走?” “姜月。”对方一字一顿,连用最钝的刀割肉都比他利索,“我没有责任一直当避风港,你也不需要对我的过去多感兴趣。” 心脏越发难受地缩紧,血滴答滴答地聚成一滩沼泽,拖着她直往下坠:“可我们昨天明明……” 迟间却不肯再给任何机会:“感兴趣应该对等的,可我们不是。”他捏住眉心,往卫生间走去,不再看他,“给你十分钟,不然我来动手。” 当倒计时终于走完最后一秒,迟间摁灭手机,推开卫生间的门。 屋外,狸花猫的箱子不见了,当然,人也不见了。 迟间扯起唇,似乎要笑,可地心引力征服了他,嘴角忍不住向下,带着空落落的胸口,难以克制地震颤。 而此时此刻,姜月却接到了一通电话。 电话那边的声音已经许久不曾听见,可就算只与其主人曾有一面之缘,也足够让她牢记在心。 “姜小姐,坤总希望你完成与范秋波的约定。” “还是找迟间与肖明哲的关系?会不会……有点难?” “坤总的意思是,只要您查到,都可以告诉我,不限程度。” 她沉默得有些久:“时间呢?” “您还剩一周,这也是蓝贝壳剩下的时间。” 电话说到这里就被挂断。 迟绍坤在一旁听完功放全程,对手下点头:“接下来,就由你负责与她联系。” “真不需要给您汇报?还有迟先生那边,不用多看着点……” 迟绍坤嗤笑:“现在这个当口,你以为我真要对我那个侄子怎么样?”他掸掸烟灰,站起来对着落地窗外。 俯瞰夜晚的CBD,便如同俯瞰一副由街道灯影拼接而成的画面。 而这里,即将成为天阳新的起飞之地。 “我呢,只是出于一颗爱护小辈的心,希望他不要被不三不四的人给骗了。”迟绍坤漫不经心地笑笑,“再说,不过是扔掉个女人而已,迟间要是不想重走他爸的老路,总会明白我一番苦心。” 第40章 姜月弄不太懂迟绍坤的授意,但不懂归不懂,时间并不会因为她的困惑止步不前。 她得自己主动去找迟间,不过在此之前,她需要去趟蓝贝壳。 电话那边,康齐爽快答应。 今天有些纠正动作需要不断重复合拍,等彻底结束完学生的培训,姜月已经比原定时间晚了半小时。 学生母亲过意不去,执意要开车送她回家。 “任姐,你就送我到前面下,我买点东西。”姜月指着住所附近的小超市。 学生母亲应下,停好车,她下去后弯腰道谢,眉梢眼角都是感激的笑,等车开走了才从门后溜出来,面色难明地捏着手机。 微信与通话记录里,标注为康齐的姓名栏下毫无动静。 蓝贝壳原址自康齐回来后变成了发货仓,姜月听他说过几次,进货量随时间推移水涨船高,偶尔会惹来曾经同行的抗议。 姜月有点担心是出了什么事情,紧赶慢赶地到了地方,却在下车点看到了辆很眼熟的车。 那辆车,她曾为了康齐义无反顾地扑上去过。 范秋波的车。 姜月心头一紧,想也不想地冲过去。 蓝贝壳罕有地将前门打开,守在边上的几人是碧云天的熟脸孔,见她过来也不拦,直接放行。 厅内,范秋波与康齐坐在吧台边上,两人手边各放一杯酒,相视无言。 “……波姐。”姜月定定神,对范秋波道。 范秋波没看她:“你通知的?” 康齐抬手做无辜状:“您一下午都盯着,难道我会隔空传音?” “也是。”范秋波头一点,分来几丝注意给姜月,“那就先坐。” 姜月大气不敢喘,说做什么就做,绝不二话,不过坐好后忍不住看向康齐,也是巧了,康齐正瞥来一眼,但没给任何示意,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转向范秋波。 她垂头喝水,耳朵竖起来。 “波姐您看,我这边在做小本买卖,碍不着您的事,您何苦一直要抓着我不放呢?” “我难得给人指明路,还头一次听见不要的。” “不是不要。”康齐短促地笑了声,“可您之前要我加入,无非是冲着这儿也是酒吧的关系,现在我都不想做了,您又何苦硬拗着不放。” ……原来这两人是指因为合作问题掰扯。 姜月暗自松了口气,可轻松不过一分钟,范秋波的开口又将她的心重重扯下去。 “你真以为,迟间会帮你?”范秋波笑着,“我之前不说,是想着以你的聪明劲,应该不会相信他的信口开河。我很好奇,什么改变了你的看法?是想着赌一把,还是因为……她?” 她的手指向姜月,指甲尖泛着嗜血的光泽,仿佛随时可以划破皮肤的刀子。 “关姜月什么事?” “她在我那边,可与迟间打得火热……” 康齐的目光终于直挺挺地过来。 姜月不由哀叹。 范秋波看似给了两个方向,可无论选择哪一个都会出错。 如果同意是赌,那么意味着康齐一开始接手合同就存着对她的二心;如果同意是姜月,那么又意味着他正渐渐升起其他心思。 如此想来,姜月不由紧盯着康齐,对方开始变化的脸便在眼前分外清晰。 她心里咯噔一下,捏住衣角:“波姐,七哥不是因为迟间才拒绝的你。” “那是?”范秋波扭头过来,模样似笑非笑,可交叠的手指却在使劲扣着彼此,警告她但凡说错说谎一句字,就会要她好看。 “是……是……”她狠狠心,连同康齐狐疑的眼神一齐摒弃,“是坤总。” 迟绍坤的名字是万能灵药,能劝回咄咄逼人的范秋波。 而相反的,这个名字也是不该轻易使出的毒药,说了只会令康齐越发失望。 姜月不太敢看康齐如今是何表情,等确定范秋波不会再出现后,也匆匆起身要走,却被入定许久的康齐叫住。 “你真的在为迟绍坤做事?” “……是。” 康齐费劲地抬起头,只消一个眼神,就能令姜月仿佛置身冰窟窿。刺骨的冷意不断来袭,可她却不能有任何退缩的意思。 一旦坦露为迫不得已,康齐知道是小事,万一被范秋波听见,恐怕又要掀起多少惊涛骇浪。 “那个七哥,你……你先别告诉迟间。”姜月瞎编乱造,“反正都是天阳准备的改建工作,我也是想找个最能说得上话的才——” “够了。”康齐却打断她。 他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有愤怒,也有无可奈何,可无论哪一种,都不代表着对姜月的理解。 可姜月却能理解。 毕竟康齐与迟家结下的,是生死之仇。 第41章 玉川今天的气候有些极端,明明一整天平静无风甚至还出了点太阳,临到下午六点却突然暴雨倾盆。 迟绍坤原本早早安排了回迟家堂吃完饭,现在看情况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只好打电话告知秦姨,同时谢绝了对方送饭过来的提议。 挂断电话,他一个人仰躺在椅子里,拿手一下一下地捏着鼻梁。 中午饭局的酒气似乎残留了些在喉咙里,吞咽时还能品出那瓶陈年酿造的醇香。 那可是他自己的私藏。 迟绍坤忍不住叹了口气,眉头微微皱起,出神地瞧着桌面。 这次为了笼络建设局的新领导,他不可谓不上心,对方也吃他以往给好处的那一套,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手指在桌面敲击几下,突然移到下方柜门,不过在快摸到上面的密码锁时犹豫了片刻,就听见内线响起来。 “坤总,范总找您。” 范秋波虽然在业内十分当得起一声“波姐”,可到天阳还是得换个江湖气没那么重的名头,当然,这个名头所仰仗的并非秋波或碧云天这类产业,只是因为背后的男人。 “你怎么来了?”迟绍坤等锁了门,才问。 范秋波吹着暖气,把外套朝着沙发随手一扔,笑吟吟地凑上来:“不乐意看见我啊?” “瞧你说的。”迟绍坤顺势把人拉进怀里,手轻拍她的头顶,像逗一只宠物那样低声安慰,“等忙完这一阵子,想去哪儿,我带你。” 范秋波却勾住他的脖子往下一带,红唇快狠准地印上他的脸:“你忙完了,不得先去顾着家里?”说着微微向后仰,盯着迟绍坤颊边的战利品,脸色莫名有些沉暗。 迟绍坤已经很久不见她露出这般小女孩似的情绪,不由眯了眯眼,想蹭过那方唇印的大拇指也跟着停下,转而并上食指去捏她的鼻尖。 “胡闹。”他淡声说。 范秋波突然把脑袋搁在他的肩窝:“坤哥。”她叫完又沉默,半晌才又问道,“你真要那么对姜月?” 迟绍坤不露声色:“心疼了?” “也不是。”她抬起脸看他,一贯强硬的神色里有了些许游离,“只是,想到当初我去救你的时候……” 姜月在第一次拦下范秋波座驾时便说过——“您以前不也这样拦过车”,这句话大约来自坊间传闻,可范秋波却很清楚地记得,这是她与迟绍坤数十年纠缠的开始。 很难说明那时候她是多算计还是多真心,而多年过去,也早不能用一种词语来盖棺定论。 也正因为如此,范秋波对于姜月的奋不顾身,一直抱着种诡异的共情。 “所以,你今天放了她?”耳边倏然冷哼。 范秋波当即回神,眼睛讶异地微微瞪起:“我什么时候不照你说的做嘛……” 自打姜月进碧云天后,她的手机就被安了窃听设备,这是碧云天的管理手段,只不过没想到会真的启用,然后再当面让康齐对她心生怀疑,令其最后不得不乖乖应承迟绍坤的要求。 范秋波对这番踩女人的行为颇有微词,但看在迟绍坤的面子上不会多说。 很快的,她又嗔怪着歪了头,正打算趁着难得的机会与迟绍坤柔情温存一番,却听头顶飘来一句吩咐:“对了,你按以前标准挑几个姑娘,我有用。” 刹那间,旖旎的心思顿时消散,过了好一会,范秋波才低声应下。 姜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蓝贝壳,只记得康齐在她离开前仍不死心:“姜月,你如果是被逼的,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怎么可能? “你当初放手让我去碧云天,就没想过会有今天吗?七哥——”顿了顿,她眉眼间压着呼之欲出的坦诚,笑得满不在意,“你能给我的,坤总也能给我。” 可嘴硬与真心向来不成正比,放完狠话后,姜月在康齐失望的目光下一阵阵地瑟缩,最后头脑发昏地选了条路,等回过神来,自己居然站在了迟间家的楼底下。 眼前是坏了灯的门洞,黝黑纵深,像极了她刚来玉川市的无措。 那个时候,康齐就是唯一的光。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那些曾伸手帮助的、主动相扶的,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远去,只是姜月从未想过,她与康齐的分道扬镳,竟会来得如此突然。 她长久静默地站着,天色沉下,倏然落下巨大的水滴。 很快,滂沱不止。 雨帘兜头而来,把人裹进密不透风的空间,姜月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转身要走,却见对面影影绰绰地站了个人影。 她艰难地眨眼睛,看不清,想问,对方却直接箭步上前。 黑色的雨伞当空罩下,隔绝了所有侵袭。 她仰起脸,对着那张容色冷峻的脸,努力勾唇,嗓音里却带着难以控制地哽咽:“迟间,小朵一个人在家……它想你了。” 可迟间觉得,她才分明是那只落了单的猫。 第42章 姜月被迟间拉进屋里。 她被冻木了脸,站定后没有任何表示,仿佛一尊石雕。 迟间看姜月浑身湿透,赶紧转身取了条毛巾递来,她恍眼,伸手接过却又不动,两只胳膊半折地停在半空,渐渐不自知地收紧了手指。 一滴劫后余生的雨水沿着发梢滚下来,落在手背上,润物无声,却又像在心里砸下一声惊雷。 定格的画面又开始在眼前飞掠,无论是蓝贝壳还是康齐,都令姜月不得不狼狈地垂下眼,突然之间,手中毛巾被人抽走,随即罩上她头顶,毛糙的面料刮过脸颊,被不轻不重地揉搓。 “这么想感冒?”迟间皱着眉。 他自认为语气很平静,绝对算不上过分,可手底下安静片刻,干涸的触感陡然变作濡湿,且越来越多的水涌出来。 “姜月,你……”迟间愣了愣,低头一瞧,自己手掌正隔着毛巾覆在她的眼睛位置,耳边随即传来一句呜咽声:“对,对不起,我控制不住!” 抽泣无休无止,好似下一秒就会决堤。 他不由脑门作痛,已经暗自盘算待会该如何解决。 幸运的是,姜月很快回了神,似乎自觉丢人,连同毛巾一起捂住脸往后撤。 迟间眼疾手快地给她指了位置坐好,再去烧了壶开水。他特意在厨房待了很久,给了姜月足够的平复时间,果然等端着杯子过去时,对方除了眼睛红了点,衣服湿了些,神色动作与平时并没有不同。 他暗自松了口气,扫过她湿哒哒的裤腿,又皱起眉:“你先去洗个澡,换件衣服。” 之前姜月在这里住过几天,虽然已经收拾完行李离开,但依然粗心地落下几件衣服,迟间发现了没提,姜月似乎也并不知道她曾遗漏了什么。 而现在,一切都有了用武之地。 半小时后,姜月两只脚踩在沙发上面,鹌鹑似的蜷进大衣。 她留在这里的衣服不过是单薄的T恤,根本无法抵御夜晚的寒冷,所幸有迟间贡献了件外套,如今成了她唯一放心的屏障。 屋子里静悄悄的,迟间早在她洗澡时就告知去趟楼下,现在还未回来。 姜月竖起衣领,鼻端飘过上面隐隐的香味,似乎来自超市里随处可见的洗衣液,但又有哪里不同,想了想才不确定地寻思着,似乎嗅出了些额外的花香气。 一个大男人,会用花? 不过没等琢磨透,耳边冷不丁被问了声:“你不冷吗?” 抬眼,迟间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手里提着个塑料袋,正十分不赞同地盯着她的…… 脚趾。 姜月一下子红了脸,赶紧放下光溜溜的两条腿,寒气不出意外地卷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眼前塑料袋子晃了晃,被带去餐桌放下。 “买了份酒酿圆子,吃吧。”甜丝丝的热气混着他冷淡的嗓音,让心坎莫名地濡湿了一块。 她拢着外套小碎步过去。 外套下摆恰好卡在膝盖附近,行走时偶尔扫过膝窝,带来微微的酥麻。 迟间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很快移开视线,等姜月坐下后转身去了卧室,不多时折返回来,手里竟然拿着双毛线袜子。 姜月一口酒酿差点呛住嗓子眼,咽了咽才摆手:“不用不用。” 不过,她又趁机打量了几眼。 袜子的纹路比较老气,颜色也有种沉淀的旧色,但整体上没有磨损后的毛绒感。 “这是我母亲以前织的,没人穿过。” 姜月伸出只脚,点点鞋尖。 好歹拖鞋用塑胶封了前面,只要忽略露在外面的脚后跟,体感便还算如常。 她摇头:“我……感觉还好。” 却听迟间突然问:“你经历过玉川的冬天吗?” 姜月愣了愣:“没有。” 他转而淡声解释:“这里的冬天很难熬,等你感觉到冷的时候,估计离生病不远。”说着微微弯膝,竟是要直接蹲下的架势。 姜月吓了一跳,瞬间抢过袜子:“我自己来!”一面迭声拒绝,一面迅速套上脚,动作行云流水,等再抬起头时,对面却摆出张微微笑的脸。 她不乐意了:“哎,这么逗人有点过分吧?” 迟间转手拉出另一把椅子,面对面坐下来。 “不骗你。”他眸光悠远,仿佛被拽着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只有他知道的世界。 玉川的冬天很冷,冷到迟间经常打哆嗦——那个时候,他已经不住在迟家堂很久了,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死活,而终日忙碌的母亲也无暇顾及他手背脚面的冻疮。 父亲迟绍乾的死亡仿佛是一记早该鸣响的丧钟,尘埃落定后就迅速为他与母亲曹木青决定了后路。曹木青并非玉川人,是迟绍乾从外带回来的,出身十分普通,很不招那时候当家的迟老先生喜欢。 好在迟家还是顾念了点血脉亲情,默许他们搬来曹木青的工厂宿舍住下。说起来,工厂的工作还是迟绍坤帮忙介绍的,对此,曹木青对他很是感激,常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送点小玩意聊表心意。 可就是这些心意,成为了压垮他们在玉川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 “迟间?迟间?” 手背上倏然传来一股稀薄的暖意。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不止何时攥紧了拳头,而那探来的手掌正面朝下,微微勾起手指,似乎想努力包裹,却因大小差距不得不做个委屈的传热器。 “好啦,我和你开玩笑的……这酒酿,还挺好吃的。”耳边细声细气地道。 那当然,迟间在心里想,毕竟曾经不知多少次,他在冬天里唯一的指望,就是这碗不值得一提的酒酿圆子。 漫漫长夜里,它抚慰了寒凉的胃,还有孤寂的心。 迟间再次看向对面,撞进一双水润的瞳仁。 枯黄的稻草瞬间消失。 眼前,正生长着丰裕的植被。 那是他现在的生机。 第43章 冬夜吃酒酿,宜早不宜迟。 姜月见迟间只顾看自己,一时有点不明所以,但久了干脆不去深想,坐下开吃。唇齿细腻的淡香味经久不散,她舒服地眯了眯眼,却听耳边问道:“怎么突然过来找我?” 手底闻声一顿,姜月很快面不改色:“猫在家里闹个不停,估计是换了地方不习惯。” 对方哦了声:“我还以为不习惯的另有其人。” 嘴里的食物顿时不香了。 姜月没抬头,紧紧手指,舀起几个小圆子放在唇边吹气。 就听对方继续:“吃完我送你回去。” 轻轻淡淡的一句,却仿佛砸下的千斤重量,在她手腕上绑一圈又一圈。 “我……不回去……”姜月小声拒绝。 “看来,你有心事。”迟间顿了顿,平静陈述道,“是康齐,对吗?” 勺子顿时脱手。 他怎么会知道? 姜月惊疑不定,垂着眼假装看碗底,便听耳边的声音徐徐传来:“见到你之前,我接到他的电话。” 她找到由头,勉强笑了笑:“我还以为他不喜欢和你打交道呢。” 迟间倒也坦诚:“私人归私人,生意归生意。” “毕竟蓝贝壳相当于他大半条命。” 他却咦了声:“奇怪,他并不是这么对我说的。 难道康齐气上头,把她与迟绍坤的关系给卖了? 姜月悚然一惊,眼不由自主地往迟间那边瞟,对上他毫无波动的眸光时倏然警醒,赶紧垂头捂唇轻咳几下。 她心虚得不太敢动,只能用余光瞧见迟间曲起手指,在桌面有节奏地敲击,每敲击一下,都似乎精准打中她的心脏。 心脏渐渐缩紧,挤压了空气,几乎叫人难以呼吸。 姜月有种被逼迫的错乱感,耳边笃笃不止,更是将她的思绪来回拉扯。 有句话说的好,想要圆上一个谎言,就得用另一个谎言顶上去,那么问题来了,她究竟得找到多少句符合逻辑的谎言,才能撑到完美解决蓝贝壳的困境呢? 要疯。 却突然听对方又笑了声:“这么不经吓?” 姜月一个哆嗦,抬起头,眼睛睁得很大。 “他拜托我好好看着你,别做傻事。”迟间慢条斯理地折了折手指,“热血青年,嗯?” 她哆嗦着唇,笑容像哭:“他是这么说的……理由呢?” “不清楚,说完就挂了电话,我觉得问你应该更好。”他说着叹了口气,“然后,巧了。” 可不是巧了…… 姜月仿佛经历了一轮惊心动魄的过山车,灵魂与肉体分离得太久,以至于如今终点在望,也生出了好些不真实的恍惚。 “我们今天吵了一架……”她讷讷道,“我只是想告诉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自愿……” 结果用错了方法,恐怕现在,康齐只会记得她转投迟绍坤。 幸运的是,迟间对于他们的对话详情似乎并不知情。 姜月忍不住舒了口气,早就积蓄的疲累终于层层卷起,找到机会从大脑深处开始像身体蔓延。 如果,她从一开始见的是迟间……只有迟间…… 姜月不断找着假设,只要能找出其中一个小点,说明她从一开始选择迟间只会令局面更糟,那么她因康齐而升起的难过便会多少消减。 可惜,没有如果。 她心中自嘲,渐渐合上眼。 困意澎湃汹涌,姜月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等迟间收拾完过来,已经歪在沙发上睡得人事不省。 迟间原地思考片刻,将人打横抱起。 姜月手臂软趴趴地耷拉在迟间后背,随着走动一下一下地晃,她被晃得微微转醒,勉强撑开惺忪的睡眼。 弧度优异的下颚近在咫尺,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想抚摸的冲动。 而她也晕乎乎地这样做了。 温柔的指腹擦过长起的胡茬,迟间脚下倏然一滞,连呼吸都不由停下。 始作俑者偏偏毫无察觉,还在问:“怎么不走了?” 语气里带了些不自知的娇软,而她又不耐烦地等待回音,迷蒙中定睛片刻,突然手指向下划过迟间凸起的喉结,还伴了声轻笑。 迟间失手把人砸进床里,心跳不止,又在下一秒被勾着脖子一拽——还好他眼疾手快地撑起胳膊,身子摇摇欲坠地往边上倾斜稍许。 “姜月!”他低声呵道。 对面却摆出一张笑嘻嘻的脸,十指在他颈后缓慢交叉,像那种繁复衣饰上挨个衔接的盘扣,不从第一个解开就无法挣脱。 “迟——间——”姜月调子拉长,舌尖缓缓嗦过名字,仿佛是品尝一道无上的美味。 他只好顺势俯俯身:“你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 她钝钝地想了想:“要是……我当初见到的是你就好了……” 迟间心跳漏了拍:“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各自眼中倒映着对方的神情。 一个迷糊,一个不露声色,可视线却胶着出了劈里啪啦的火星。 半晌,姜月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困。” 嘟囔着,眼皮已经不由人地打起架来,很快直坠梦里。 梦里什么都有。 有她奢望却得不到的平静,也有她今天才敢遐想的初遇。 第44章 姜月第二天醒来时,迟间已经不在了。 餐桌上搁着豆浆油条,摸上去还有些温热。 她其实没什么胃口,但看在食物的份上还是坐下来,拿起豆浆把吸管怼进去,刚喝了一口,瞟到桌面上放了张字条,刚才被豆浆压住大半篇幅,现在才有机会展露全貌。 姜月愣了下,却转手去摸手机。 聊天框里,迟间悄无声息。 现在竟还有人喜欢手写留信? 她又扫了眼字条,笔法刚劲有力,落尾隐有锋芒,内容却是要她安心吃早餐的家常话。 有点……好笑的反差。 姜月吃完收拾好桌子,眼睛顺着周围扫过一圈,不自觉地卧室门上停了好一会。 门是上了漆的木头,陈旧斑驳,是时间推移里最不受待见的沉淀物,好像所有的不堪回首都在这面小小的板子上凝聚成形。 她最终还是走过去。 迟间似乎一点都不设防,书桌上笔记本电脑与几本书凌乱散开,每处都像是在说——“随便享用”。 姜月往前走了几步,又欲盖弥彰地回头看了眼。大约是心虚吧,她总觉得玄关那边似乎有双眼睛,正不露声色地瞧着自己。 只是,怎么可能呢? 等到这天下午的时候,几天未曾联系的领班突然打来电话,要姜月去碧云天一趟。 “有大活动,没你不行。”对方这么说,言语里没有一贯的盛气凌人,竟还能听出显露的焦灼。 姜月并没有与范秋波等人闹翻,无论是出于单纯的赚钱目的还是自保手段,她都得乖乖应下过去。 按此前情况,碧云天的活动无非是有大客户莅临,所有人都要打出十二分的小心服务,但姜月向来置身事外,完成工作任务拿钱走人才是一贯的流程。 只是她今天刚踏进门,看见平时这个点空荡荡的大厅正人流往来不绝,感觉有些隐隐的不对劲,没等细看,领班迎上来,端得一副言笑晏晏的得意脸孔,与她印象里的忍气吞声完全两样。 “就等你了。”领班说着,拉姜月往里面走。 很快,喧嚣被墙壁挡在外面。 姜月陡然置身一条陌生的走廊,脚下是过分柔软的深色地毯,吸纳了所能发出的一切声音,将寂静延伸至一扇泛着金属光泽的门。 “这是要去哪里?”她忍不住问。 领班却答非所问:“下去你先换衣服,都准备好了,等我通知。” ……下去? 姜月很快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金属门推开,入眼便是向下蜿蜒的楼梯,越往深处越暗,伴着无数鼓点敲击的回音。 “快走快走。”领班催促。 她被喊得回了神,忙探出脚。 台阶也是同样的金属质地,踩上去掷地有声,却又不是那种能叫人心旷神怡的清脆,接连的沉闷连接成一条韧性十足的绳索,一圈一圈地将人紧紧捆缚住。 而触底的尽头,又是另一重诡谲。 光影暗闪,白色帷幔从天花板垂下,在巨大的场地中间围成圆柱状,不知从何处传来声声娇笑,定睛细看四周,却什么也见不着。 姜月蓦然升起些不详的预感。 她一直以为范秋波教导有方,碧云天最多只是内部打打擦边球,实质性的把柄绝不可能出现。 而现在看来,这个想法似乎错得很彻底。 姜月惴惴不安地去了换衣间,在看到裙子的那一刹那,总算心中定下稍许。 她的服装还算正常,虽然露背露腿,但也在容忍范围之内,手指探去裙角,细小的水钻铺满整面,捻动间尽是簌簌的响动。 眼睛从星星点点的裙子移开,又看向附近梳妆台,上面摆满的瓶瓶罐罐不奇怪,奇怪的是在最正中的位置,整齐排列着四张面具。 面具缀有层层叠叠的黑色羽毛,边缘染出一缕缕的暗红色。 时间在焦虑中飞逝,仿佛上一秒还站在碧云天的门前,下一秒就要置身于地底的靡靡之音。 可这些都影响不到换衣间,里面加上姜月总共就四人,却互相看着眼生,换好衣服后各自找地方坐着,也不怎么聊天。 “出来。”终于,领班推门,“把面具戴好。” 四个姑娘拍成列,姜月在最后,一路走一路打量两侧,可惜所经过的都是甬道,入眼只能见得墙上横一道竖一道的抽象壁画。 领班路过一扇敞开的门洞便推进去一姑娘,等轮到姜月进去,她才发现原来四人呆的位置正好是这个巨大空间的四个角落。 眼前,圆形舞台从地面抬高,只够一人站立。 “别愣着,快站好。”身后催促。 姜月定定神,刚踏上去,所有光影倏然熄灭,转而一盏射灯直泻而下,很快烫得她头顶温度飙升。 “感谢各位客人百忙之中莅临碧云天。”喇叭里传来的是机械音,带着嗡嗡不觉的电流,更让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且荒诞。 姜月屏住呼吸盯着最中间的帷幔,那里同样打下一盏锃亮的白织灯,照得里面无比透亮,很快,一个纤细的人影从中缓缓升起。 “一号。” 随着这声报数,那人走出来。 姜月的瞳孔一下子缩紧。 她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感谢遮住大半张脸的面具。 “二号。” “三号。” “四号。” …… 一声声毫无情感波动的报数,鱼贯走出来年轻的女孩子,都是单薄纤细的身形,一字排开。 总共十位。 另有几名工作人员上前,他们全身黑色,戴着没有任何装饰的面具,与姜月她们不同,面具遮住全脸,像极了登台表演时做背景板的群演。 可就算是群演,也应该有波动有生命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听命行事地把女孩子们拉进看不见的阴影。 倏然之间,几声凄厉的哭泣划破耳膜:“求求你们——” 姜月下意识看过去,正见人影被扑倒,随即传来匆匆几声“拉走”,很快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重归平静。 头顶还在灼烧,而她却周身升起阵阵凉意,直到领班过来叫人都不曾回缓。 “你们几个都是我和波姐精挑细选,以后这种活动随时会举办,少不了你们参加。”领班逐一扫过四个姑娘,“知道为什么选你们吗?” 她这话也不是为了真听到回答,转而就道:“因为听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月总觉得领班说到“听话”俩字的时候,看了眼自己。 身边有人问道:“她们还会回来吗?” “想知道,你要不去试试看?”领班伸手,毫不留情地扯着那人腮帮子,直扯得对方眼圈通红,“我可先说好,你们现在在场上就是个摆设,要真进去了,发生什么可全是你自己的命。” 不知又是谁倒抽了口气,却没有前面的胆子再开口。 领班表示满意:“所以啊,把嘴巴放牢,知道吗?” “……知,知道。”应允声稀稀拉拉,低若蚊吟。 姜月垂着眼。 她能瞧见领班的鞋子在眼前顿了顿,但最后还是抬脚就走。 说心里没松口气是假,紧接着却袭来更大的压力。 那些女孩子,她们会是怎样的下场……她几乎喘不过气,脑子缺氧得厉害,眼前晃来晃去全是脆弱易折的人影。 仿佛有什么东西冲上了喉咙口。 姜月没忍住地冲进卫生间,对着洗手盆干呕不止。 无人发现她的失态,事实上,在领班外露了威胁之后,自扫门前雪的几人越发各自避开。 她其实很庆幸没人注意。 胃里的翻涌终于停止。 姜月拧开水龙头,浅浅漱口几下,抬起头。 镜子里,鬼魅似的脸正瞪起黑色的眼珠子,依旧沉浸在刚才真实的噩梦之中。 这个时间的碧云天正值热闹,姜月一路左突右闪,总算平安无事出了大厅。 台阶下方照旧停着几辆车,也不断有新的驶近。她大致扫过便继续往下走,脚触底时又瞧了眼边上,突然呆了。 驾驶座的车窗摇下大半,一个年轻男人正叼着烟无所事事地看向外面,眼睛正巧与姜月对上。 随即,他也跟着一愣。 肖明哲……姜月默念出这个名字。 能认出他并非范秋波给的照片多么令人印象深刻,而是她今天刚在迟间电脑上翻找出一张简历,上面就是肖明哲本人。 但肖明哲这表情,怎么看着也是认识她的模样? 姜月觉得是自己多想,却见车门推开,肖明哲走下来,冲她招手:“嗨,又见面了。”他是与迟间完全不同的类型,说话就带笑,看着活力满满。 她疑惑:“你……认识我?” “我们不是在酒吧街那边见过吗?”他笑眯眯地提醒,“那时候你和你朋友和我们拼桌吃饭。” 哦,想起来了…… 怪不得她第一眼看见肖明哲时也觉得哪里眼熟,原来还真提前见过。 “你好,我是姜月。” “你好,肖明哲。”肖明哲偏头示意,“你也来玩?” 姜月勾起唇,给了他个自行体会的眼神,反问:“你呢?” 肖明哲到底年轻,在她闪耀的眸光下微红了脸:“我,我在等人。” 姜月点头,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很快挑出了一张简历。 这是她白天在迟间电脑里上的唯一收获。 肖明哲的简历。 第45章 “你和迟间挺熟的吧。”姜月带着笑瞧他。 肖明哲被拉回神:“间哥?” 她嗯了声:“他最近是不是真的忙?我都不敢联系他。” “你是他的——” “朋友,我现在暂住他家。”姜月毫不遮掩,眼波里尽是平静的坦诚,“说实话,虽然不用付房钱,总要在别的地方多点表示。” 肖明哲一脸“我懂”的恍然:“原来是这样。我们是之前工作上有合作,就认识了。” “我说呢,你又不是玉川本地人,两人也不可能早前就认识呀。”说着,姜月弯起眼睛,“没记错的话,你家是陵州的?” 那是个离玉川几百公里远的地方,单单直线距离就隔了两个省。 “间哥这也说?”肖明哲惊讶,转而笑道,“对,我是大学毕业来的玉川。” “我有个朋友是陵州人,那儿可是省会,很多本地人都不肯离开,你怎么会想来这个小地方?” “这不是误打误撞,等回过神来已经晚了。”肖明哲开玩笑地耸肩,又摸摸鼻子,“先别说我了,你刚才说不敢联系间哥,怎么回事?” 她叹气:“就是看他忙你们公司的大事,我怕打扰到他。” 迟间最近确实在为改建项目焦头烂额,肖明哲作为天阳员工自然清楚,不过究竟不是同个部门,具体也搭不上腔。 他眼睛在姜月脸上探过,看起来似乎有话要说,却被台阶上方喊了声“小肖”。他看过去,迅速扭回头,顺手把车门一推,整个人挡在了姜月与台阶之间。 “我有事,以后再聊。”顿了顿,肖明哲摸出手机在她眼前一晃,狡黠地挑起眉,“你现在去天阳呗。间哥在加班,我找个借口让他多留一会。” ……谢谢啊。 姜月在天阳门前下的车,进去后只有个保安大叔在楼底待着,见她也不像要去闸机的样子,上前摆出询问的架势。 “我等人。”说着点开微信,在保安大叔的眼皮子底下发消息。 姜月:在加班? 可五分钟过去了,迟间毫无反应。 她有点尴尬地瞟了眼保安,保安大叔大约是无聊时难得遇上个撞进门的可疑分子,干脆什么也不干地站在附近,转盯着她。 肖明哲不会没事耍着人玩吧? 姜月心里郁闷,继续发消息: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你。 迟间还是没有动静。 “这位小姐,你找的人是不是已经走了?” “怎么可能,他在的。” 大叔狐疑:“什么部门?” “做……做投标的。”她灵机一动,“您知道最近老城区要改建吗?” 这问的也纯粹是瞎猫碰死耗子,没想到对方还真点头,直接来了句:“你找迟间?” 姜月大吃一惊。 有共识的名字就令接下来好办很多,保安大叔先去前台给上面打电话,通了说了几句,再把话筒递给姜月。 她接过,刚喂了声,便听对面嗓音低沉,带着隐约倦意:“刚看到微信,马上下来。” 叮的一声,电梯抵达一楼,迟间迈步出去,转头就见到在闸机另一端眼巴巴瞧着自己的姜月。 “这里这里!”见到他,她开开心心地招手,连边上保安大叔都忍不住笑:“你女朋友特意来等的你。” 脚下闻言一滞,迟间转而面色如常地刷卡出去,然后拉起姜月的胳膊,冲保安大叔和气地道了声再见。 这个时间点的CBD已经没有多少亮灯的写字楼,走出天阳一段路后,姜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天阳总部里倒是有一两层仍灯火通明。 “看什么?”迟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我还以为你已经算晚了。” “如果你不来,我确实会待到比他们还晚。” 姜月拿眼横过去:“这么说,我打扰到你工作了?” 迟间淡道:“可以这么理解。” ……行吧,天就这么给聊死了。 姜月嗅出了迟间的低气压,但直觉告诉她对方的不对劲并非全出于工作被打扰。 那么,应该是什么呢? 她琢磨来琢磨去,总算被陡然窜起的“微信”俩字点醒。 哦对,肖明哲。 “我今天去碧云天一趟,碰到肖明哲了。” “你认识他……”尾音很浅,听不出来是疑问还是陈述。 姜月索性不管:“我们不是一张桌子吃过饭吗?不过不是我认出他,是他先认出的我。” 迟间意味不明:“哦。” “抱歉啦,我只是想问问你最近忙成什么样子,结果他直接拖你,也太狠了。”她皱皱鼻子,把锅甩得一干二净,“作为赔礼,我请你吃夜宵,好不好?” 不过,玉川的夜宵比起陵州,味道有些淡……在店里看菜单的时候,姜月突然想起这么一茬,很快就后知后觉地愣住了。 迟间见她半天没动,干脆从她手里抽走纸笔,自己低头添了几行,起身去找服务生下单。 离开间隙,店里又涌进好些人,咋咋呼呼地挤过姜月身边,她往墙边缩了缩,还要注意别蹭着上面显而易见的油渍。 迟间折回来:“我把这里特色各点了一份,你尝尝。” 姜月低低嗯了声。 “不想吃?” 她摇头,看了眼紧邻迟间身后的桌子,正坐下刚才那帮子人,现在细看才发现其中几个还穿着校服。 胸口徽记挺眼熟的,是玉川中学。 “现在学生这么自由啊。”姜月嘀咕,抬起下巴示意。 迟间扫过一眼,见怪不怪:“放学休息,想吃点好的而已。” “哦,那就是我少见多怪。”她悻悻,转而眼中点燃一簇烟花,“你以前也是?” 迟间不露声色:“想知道?” “想啊,要是下次找你再被缠着问——‘女朋友’,我总得有准备不是。”姜月可不信他忽略了保安大叔的八卦。 对方似有勾唇,顺嘴接下的却是:“这么想当女朋友?” 烟火气十足的夜宵店,是玉川一天繁忙后的闲暇一隅,此刻正是最为热闹的时候,但不包括姜月与迟间这一桌。 事实上,姜月仿佛被兜头浇下了盆说不上滚烫有说不上冰冷的水,思绪就此凝滞,却很难分辨出从心底蔓升的是何种情绪。 女朋友? 要不是她眼睁睁看着迟间的笑意一闪即逝,还真会以为是自己在幻听。 “你……”姜月忍不住咬唇,可想说的话又没有想好,“你……” “小朵接来了吗?” “啊……啊?” “猫。”迟间仿佛没觉得自己话题急转弯,反而对姜月迟钝的反应略有不满似的,眉间浅浅挤出一道痕迹。 她恍然:“我下午回去给她加了水和猫粮,不用放你家了。”说完停顿片刻,又道,“待会吃完了我就回家。” 因为失态而跑去找的迟间,如今再回想起来,不仅有点蠢,还有些危险。 这种把堵住压在一个人身上的情况,让姜月颇有种无从掌控的困惑,但她又分明清楚,去寻找迟间的选择,只是由心而动的结果。 只是,一次选择可以用意外形容,倘若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呢? 更为重要的是,她从来没有弄懂过迟间的想法。 夜宵在眼前一盘盘放下,香气扑鼻,是比玉川平时重些的口味,却不知为什么,在姜月嘴里依然清淡到索然无味。 她没能吃下去多少。 可迟间是按两人份点的,到最后姜月单纯盯着迟间吃,都觉得自己肚子撑的要命。 迟间反而浑然不觉。 他一口接一口,并不是那种饿捞鬼似的吃法,举止优雅却不带停,姜月旁观了好一会才从他略有下降得速度中觉察出端倪。 “吃不下就别吃了。”她想制止他。 迟间却避开:“马上。” “怎么马上?”她指着还剩下大半盘的炒粉,“吃不下就打包嘛,又不是要你浪费。” “打包口感不好。” 姜月:“……” 她被他的理由绝倒了:“迟间,你得为自己的身体负责!” 这声音量有些不受控的大,把周围各自为阵的聊天团全吸引过来。 好奇,冷眼,疑惑,还加上时不时的交头接耳,让姜月和迟间成为了当仁不让的聚焦点。 完了完了。 姜月心里哀叹,可惜再怎么有动静也只能自己听见。 她忍不住去看迟间,迟间没抬头,似乎对周围变化仿若未觉,只是过了一会…… 他突然加快手下动作,姜月喊都喊不住。 无论迟间的胃多么橡皮,乍一迅速吞进诸多食物,恶果很快反噬,姜月与他离开夜宵店不久,他的步子就慢下来,不仅如此,手也抚上腹部,脸色在昏黄的路灯下也明显有点难看。 见状,姜月赶紧咽回去嘲笑的心思,问:“去医院?” “不是大事。”他却说,“附近找家超市买瓶酸奶。” “……你确定?” “确定,不是第一次犯。”迟间瞥她,口吻平静无波,“不过得麻烦你跑一趟。” 算起来,迟间落得胃痛的起源,好像就是姜月的关系。 姜月认命,开着导航跑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家尚未打烊的小卖部,买了酸奶,顺便找老板要了两张凳子,跟迟间在门口坐着。 街上空无一人,连车都吝啬经过。 她盯了一会就觉没趣,看向身边,迟间正小口抿着酸奶。 “你其实不用吃那么多的……我也可以打包。” “味道不好。” “反正是我吃。”姜月心里越发烦躁,嘟囔,“干嘛要逼自己……” 风卷过来,她的愁闷被吹得一层叠起一层,莫名厚重得不像话。 耳边却叹了口气:“你这是什么说法?我自己的习惯,也要硬怪在你头上吗?” 第46章 真是少见的自省。 姜月微微一顿,再看过去,迟间正仰头把最后一点酸奶倒进嘴里,脖颈像波浪一般徐缓起伏。 很快的,波浪也趋于平静,一道阴影洒下来,是迟间垂下了头。 他盯着手心里的酸奶瓶子,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靠过期面包生活。” 姜月回神:“你……说过。”没记错的话,这也是他厨艺超群的伏笔。 对方却似听到了她的心声,摇头看过来,唇角挂着点笑:“你恐怕不知道,面包也很不好抢。” 面包店扔掉濒临过期的商品是为顾客着想,可虎视眈眈盯着垃圾桶的那群人,考虑的却只有生存。 而其中,迟间是个异类。 他是学生身份,受护照所限没法去正规地方打工,黑市能提供的机会又过于影响学业,没办法只好另辟蹊径。 虽然面包口味单一了点,但总归不至于饿肚子,迟间这么一想,便觉得应该知足,可一开始的顺利并不代表日日顺利,过不了多久,他终于被盘踞的流浪汉团体盯上。 “后来呢?”姜月听他停顿,忍不住催问道。 “被打了一顿?”迟间懒懒散散地应着,抬起胳膊,朝前比划少许,手腕一动,瓶子正中垃圾桶。 姜月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他的过去哀叹,还是为他的现在恭喜,无论哪一种都很离谱,也很…… 不得当。 “后来呢?”她顿了顿,轻声问。 “还好有朋友帮忙,挺过去了。” “挺”这个词用的就很微妙……姜月瞬间脑补出迟间头破血流的画面,心里没来由地抽缩到痛。 她赶紧甩头:“你朋友也回国了吗?” “没有。”回应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惆怅或是怀念。 姜月心口又是一紧,没等细想就脱口:“下次,下次我一定会注意。” 却听迟间慢悠悠道:“你今天很奇怪啊。” “……怎么了?” 他盯着她,眸光像伫立在无边夜色里的灯塔:“下次?” 姜月一下子反应过来,喉咙哽了哽。 这种显而易见的“邀请函”,怎么就被脱口说出来了呢? “你可能有些误会。”她轻咳,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道,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 如果解释只是无心之言,其实并不想与他有下一次夜宵,好像很容易把两人的关系往断头路上送…… 她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趁垂眼时悄悄瞥向迟间。 对面好似钓鱼的姜太公,折着手指静候,似乎她不说出个子丑寅卯这一篇章绝不翻过。 “这不是刚才听你说的,觉得今天让你想到以前的伤心事嘛。”姜月努力找到理由,“这次请你夜宵失败是我的问题,下次让我再补一顿,毕竟……” 顿了顿,她深吸口气:“在玉川,我就是你的朋友。” 迟间没来由地晃了下神。 对他而言,朋友是很金贵的存在,出国那么多年,深交的也不过是许知言与Mandy,如今在玉川,更是难以从纷杂诡谲的人际网中找到一点真心。 只是这一点,姜月不会知道,他也不愿多做说明。 姜月却拿手摇了摇:“喂,被感动到说不出话?” 迟间含了丝笑,突然感觉到手机震动,随口:“听起来好像还是我赚了。”说完掏出手机上下滑动,眼尾被屏幕亮光拉出了一道明显的皱痕。 姜月将这番变化收进眼底:“怎么了?” “没事。”他摇头站起来,手机不着痕迹地划入口袋,神色重归平静,“走吧,送你回家。” 接下来几天,姜月开始了比赛的指导冲刺阶段。 两个学生基本功扎实,对音乐的领悟力也不错,拿名次应该不成问题,于是在去省城的最后一天时,她有意给学生松了松神经。 一番寓教于乐下来,连边上家长都忍不住拍手叫好,任姐说:“姜月,你不开个课外班都屈才了。” “那得饿死吧。”姜月玩笑道,“任姐,你鼓动归鼓动,后面可得我自己发力才行。” “你现在在做什么呀,我给你算笔账,要是没这笔帐钱多你赶紧辞了,我手里有个门面,想租的话我打折租给你。” 季明芮还算有良心,没把姜月的工作往外说,姜月也自然不可能什么都告诉学生家长,她太明白小地方的偏见了,没做的事情都会安到你头上,更何况…… 如今碧云天的情况,仿佛也不能用一句“偏见”就可以轻飘飘地糊弄过去。 姜月想到这里,叹了口气:“任姐,谢你好意啦……你不如问问季明芮?” “我还真想问来着,但季老师最近人好像不太舒服,看着都瘦了一圈,我就没好意思烦她。” 什么能让季明芮烦成这样?姜月好奇,但找不到合适的八卦对象只好作罢,又随便与任姐说了几句。 任姐倒也没紧追不舍,只是觉得遗憾:“你跳起舞来肯定好看。” “对对对,姜老师跳一个呗!”俩学生在旁鼓动。 她失了笑:“你们看来精神不错啊,再练个最后一轮?” 还起哄,看谁怕谁。 傍晚时分,学生们总算回家。 姜月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转身进屋后却没拿包锁门,反而盘腿往地上一坐。 季明芮以为他们会排到很晚,场地直接约到了凌晨,如今不走也没有人会过来催。 正好便宜了姜月。 她一面捏着脚底板一面看手机,本地新闻的推送在屏幕上方时不时更新换代。 于是,关于天阳的消息就这么闯入眼中。 姜月愣了愣,反应过来时已经点开。 看上面内容仿佛是一通推广新闻,将天阳对老城区的改建设想吹捧一通,可她却看得渐渐升起些莫名感。 迟间那番关于“骨与肉”的品评适时在耳边回响。 如果灵魂真比刻板的真实更为重要,为什么天阳又好似大踏步往回,只想着做出个新的“老城”就好? 有这个疑问的不止姜月一人,肖明哲看到报道后也愣了,鉴于在公司不好询问迟间,沉着晚饭的借口跑远了点,发出微信。 过不了多久,迟间出现。 肖明哲赶紧拉他往边上僻静处躲。 也幸亏玉南新区一半都在开发,两人总能找到合适的地方。 “这新闻什么情况,你之前不是说金总都被说服了吗?” “有变化。” “我去这还能有变化?那你们投标怎么办,改?” 迟间拧眉,半晌才道:“之前有一版可以用。” “……救命了,建设局那几位也同意?” “嗯。” 肖明哲张口结舌,终究什么也说不出口了,愤愤提着地面的小石子撒气。 “你上次告诉我,碧云天并没有招待好他们。”迟间突然问。 “对……那天我见完姜月,就被拉去送人走了,但后来又听说坤总找了其他方法,好像那几位都挺满意。” “什么方法?” 肖明哲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迟间抱着胸,往侧后方退了一步,正将半边身子没在阴影里,在肖明哲看来,他能见到的半边唇角板正得要命,却在沉默片刻后倏然冒出声短促的笑。 只是笑声过得太快,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第二天,姜月启程去往省城。 那是个陌生的地方,她统共只去过三次,最后一次,是为来玉川而稍作停留的中转站。 玉川与省城之间有火车通行,但由于路程较绕,大部分玉川人去省城时会选择坐大巴或自驾。 这次是任姐特意叫了自家亲戚帮忙开车,七座大奔,姜月在副驾驶座上帮司机聊天提神。 临到省城之前,车开进服务区。 俩孩子连同俩母亲去卫生间,司机小任去抽烟,留姜月一个人呆在车上。 现在不是旅游旺季,服务区的停车场空位较多,从她所在的位置往外看,能一览无余到最尽头阴沉的天色。 姜月看了会就觉得索然,扭头时不经意瞥见一辆刚进来的车正往自己这边驶来,车牌最前面的字母,好巧不巧也来自玉川。 她不由定了定神。 车漂亮地停在斜对面。 随即后门推开,有个男人走下来,当他迎着风拢起外套时,那张暴露在白日下的脸令姜月呼吸一滞。 怎么会是迟间? 而更猝不及防的还在后面,迟间四下扫了眼,很快朝着姜月走来。 他迈着不急不徐的步子,仿佛只是随意找了个方向散心,但姜月就是很笃定的觉得,他是因为看见了自己……才来。 很快,她的预感成真。 迟间直接走到副驾驶座边上,目光越过摇下大半的车窗,瞧着她:“好巧。” “……是很巧。”她推门伸脚,眼前倏然罩下阴影,原来是迟间单手撑着车顶,一副把她拢在怀里的姿态。 姜月脸烧起来,弯腰往外一钻:“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把手抽回身边:“听迟书民说,你今天也去省城,就多问了几句。” 她垂眼:“我陪学生去比赛。你呢?” “帮迟家接个人。”对方顿了顿,漫不经心地压下声音,“我与那位有点私人恩怨。” 姜月一下子抬起脸,眼中是满满的惊异。 拜托,这是她能知道的事? 迟间沉沉盯着,像是打量,却又蓦地笑出声:“开个玩笑。”说完转身往回,似心情极好地挥了挥手。 但没有多说哪怕一句再见。 第47章 迟间前脚刚走,后脚小任就折回来,他看了眼迟间上的车,问姜月:“刚才那人你认识?” 姜月不太清楚他的意思,想了想谨慎回答:“朋友,怎么了?” “那车挺眼熟的,是迟家的牌子。” “你记性挺好的呀,这都记得住?” 小任摇摇手指,笑得很高深莫测:“你外地人不知道吧,迟家连车牌都是很讲究的哟,末尾三个数字一直是616。” 是吗?姜月顺着看过去。 果然,末尾不差不少,616。 插曲拂过,了然无烟,一行人顺利抵达省城。 比赛举办地在省艺术剧院,中心地段,考虑到孩子们的休息,任姐和另一位学生母亲大手笔定了五星级酒店的房间。 姜月知道后过意不去,想把钱给任姐她们打过去,被任姐一口回绝:“我缺这点钱吗?” 她哭笑不得:“任姐,你这是存心不要我睡觉啊。” 两人你推我推的,一时僵持不下,最后还是小任帮忙解了围:“姜小姐,我姑讲究,就是要博个小孩好名次的彩头,你别推辞了。” 如此,才算作罢。 晚上姜月和任姐他们一同吃过饭,也是由任姐做东,她不想之后几天也是这么有负担,便借口此后有朋友找来,只与两位学生约好了除解决疑问外,只用比赛当天相见。 “要不要小任送你?”任姐偏偏要提。 姜月吓了一跳赶紧摆手。 对方眯眼:“有情况呀。” 姜月笑笑不说话,无所谓对方心里怎么想,不过任姐的无心之语倒也提醒了她,等回到房间,她就给迟间发消息。 姜月:话说,你什么时候回玉川? 对方很长时间都没有反应,她便先去洗澡。热水冲去一身疲累,连同思绪都忍不住钝钝地窝在舒适区,等折回床边,对正亮起的手机屏幕视若无睹,直接走去边上做护肤,等面膜贴到一半才突然惊醒,赶紧去捞手机看微信。 可架不住手指滑腻,手机不小心溜到地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按错的键,直接拨通了视频通话。 姜月嗷地一声扑过去补救。 结果还是晚了,她刚怼近,屏幕上一下子跳出迟间的脸,皱着眉,看起来很是疑惑的样子:“姜月?” 两张大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姜月脑子一抽,伸手摁了挂断。 ……嗯? 迟间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 “不高兴吃饭就走,给我摆脸是几个意思?”凉凉的声音把他拉得抬起了头。 餐桌对面坐着个妆容精致的中年女人,四十多岁,眉眼某些神态与迟老先生略显相似。她的母亲是迟老先生的小妹妹,论辈份,迟间得叫她一声表姑。 “本来这趟也轮不着你来,谁叫书民忙呢?你捡了便宜,就别不知好歹在我眼前找不快。”庄丽琼时年轻就喜欢对迟间的母亲曹木青刻薄,如今年龄长了,加上养尊处优多年,更不会将区区一个迟间看在眼里。 迟间心里还想着姜月情况,闻言随便点了下头。 庄丽琼瞬间不乐意了,与迟间一同来接她的人赶紧说起好话来,刻意的奉承听得迟间想皱眉,等强忍着吃完把人送回去,他谢绝了同行人一起再去吃点夜宵的提议,只表示自己想在酒店周围逛逛。 “您也别在意。”那人好歹知道迟绍坤如今对迟间另眼相看,态度显而易见地往他那方倾斜,“她是老爷子一手带大,脾气就是比别人要大些,反正就这几天,您不喜欢忍忍就过去了,等回了迟家堂,坤总和老爷子看重的还是您。” 看重吗?迟间心里微晒,但不会真说出口,只耐心等人走了,漫无目的地四处散步,不知不觉就循着香味拐去了条街,站街口放眼一望,全是人声鼎沸。 他瞧着这与玉川刻意作为完全两样的夜市,腹中突然蠕动了几声,低头想了想,却率先拿出手机,带着连自己都未觉察的笑意,点进微信第一栏的聊天界面,重新连接视频。 等待的时间远比想象中要长,视频申请不依不饶地过了三轮,对面才终于接通。 迟间不等人说话便直接道:“该兑现承诺了。” 姜月一脸茫然:“……啊?” 屏幕拉远,半个身子几乎贴着边,满屏的烟火气闯入姜月眼中。 而比烟火气更为入耳的,是那声淡淡的提醒,拉她从孤寂的云端坠入凡尘:“夜宵,不请吗?” 姜月赶到地方,迟间已经顺着夜市走了一圈,两人在街口碰面,视线相交,喧闹顿时成为背景板,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有人拖着垃圾桶往这边来,见被挡住叫了几声,才让互看的两人回了神。 “那个,你有什么想吃的?这里我不太熟。”姜月轻咳着,把因快步赶来黏在颊边的几缕发丝给别到耳后。 迟间等她整理好:“这边。” 他说完就先迈开步,双臂夹着长款风衣,手插进兜,从背影看依然是茕茕孑立的一个人,不过没几步又缓下步子,偏头瞧了她一眼:“不走?” 姜月赶紧跟上。 这一次,他们可以并肩而行。 迟间晚饭并没有吃多少,而姜月却是正常进食,她吸取教训揽下点菜任务,对分量严格把控,力求对方既吃饱又不撑。 不过姜月确实没料到迟间的饥饿程度远比自己想像的要重,见盘子渐渐被扫光,忍不住问:“要不要加菜?” 迟间正喝水,闻言摆手。 她也不作坚持,但想了想还是表达了好奇:“你们晚上吃的什么啊,这么不合你胃口吗?” 迟间筷子微顿:“有个不想见、又不得不见的人。” 姜月脑子里瞬间响起他在服务区停车场的那句——“我与那位有点私人恩怨”。 “嗯,是她。”迟间终于吃完,腰向后压,露出难得闲暇喟叹的神色。 还有一丝丝……怅惘? 姜月的心开始蠢蠢欲动,不过直白地打探隐私终究动机不纯,她数着数估摸迟间差不多消化了些,才问:“那你还接她?” “迟家没人。” “怎么会?”不是个挺大的家族吗? 她没有如此问出口,却不代表迟间不懂。顿了顿,便见迟间抚了下眉心,听到的声音越发板直平静:“天阳,学校,没一个能腾出空,交给其他亲戚,爷爷又不乐意。” “那她对你们家很重要啊?” 他却嗤笑:“不,是对迟家很重要。” 第48章 姜月慢慢抿了口水:“听起来很有故事。” 迟间扫来一眼:“想听?” 她放下杯子,塑料在手指间过分地弯折:“有点好奇。”顿了片刻,突然冲他一笑,“不喜欢,还要来,正常人都会好奇,何况……是我。” 迟间像听到什么有趣的言论,微微地勾起唇,声音放轻:“那你好奇的是哪位?” 他也抛出了钩子。 这真的有些不同寻常,好像离开了玉川,加诸在迟间身上的某些绳索暂时地不见了,他变得有些……肆无忌惮的直白。 姜月的心被隐秘地拨了下。 但她很快回过神,总觉得此情此景下面,过分专注烦恼他的家事,似乎有点故意惹人不快,想了想,笑笑不说话。 好在迟间也没有非要个回答,扫完最后一口夜宵,容色平静地放下筷子。 叮的一声,拉得她同一时间站起来:“我去结账。” 他们坐在靠门的位置,边上就是收银台,姜月准备扫码时顿了顿,侧过身,一边肩膀挡住迟间视线,另一只手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地图软件,迅速垂眼一瞟。 “我好了。”她付好钱转身,正对上迟间的眼睛。 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又看了多久。 姜月心里打鼓,但想了想还是装不经意地说道:“那个,我们从另一个街口出去看看夜景?好像不错。” 迟间哦了声:“以前来过?” “听任姐他们介绍的。”她怕他不信,又找补,“任姐就是这次来比赛的小孩的妈妈,她以前陪孩子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也不知迟间信没信,反正他闻言点头,答应得很爽快:“行,那就跟你走。” 一路的烟火气此消彼长,等到终于有了结束的痕迹,从街口横过去的另一条主干道,却围了一半的围挡正在施工。 姜月还不信邪,信誓旦旦地拉着迟间往里走,勉强走过去一段路,入眼一块禁止通行的指示牌? 姜月:“……” 她的脸颊有些隐隐作痛,心里十分希望回到刚才冲动看地图的时候。 “这就是你说的……夜景不错?”眼睛划过身边,入目一条微微扬起的眼尾,口吻却是平静的,仿佛无论得到什么解释,都不足以令他意外或是不快。 解释就这么哽在了喉咙口。 过了片刻,姜月干巴巴地笑:“我看看其他路,不好走的话,就回去吧。”说着掏出手机,正要点开软件查看,屏幕上却多了只手。 修长的五指张开,正将亮起的一块拢进掌心。 “姜月。”他还是那样平静,平静到足以让再迟钝的人心生不对劲,“陪我走走。” 话落时,抽走了她的手机。 主次关系突然掉了个个儿,偏偏在迟间嘴里没有任何不妥,要不是姜月还记得夜宵是她请客,恐怕连她自己都会以为,今晚原本就应该是迟间的主场。 可迟间也从来没说过,他对省城的弯弯绕绕烂熟于胸啊? 姜月起初还开着地图,渐渐就发现迟间带她走的净是些远离高楼大厦的小路,等站在第三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她没忍住:“你对这里这么熟,刚才怎么不说?” 对方轻飘飘地回:“不是看你做东吗?” 姜月噎了下,只觉这话里多出的某一点嘲讽十分刺耳。她强压着没吭声,可当绿灯亮起的时候,脚下忍不住加快。 “姜月。”身后似乎叫她。 她却不管真假,只顾没头没脑地往前撞。 很难说清楚现在的心情究竟是被作弄的恼怒多一点,还是欠考虑的懊悔多一点,或许归根结底,她只是在羡慕迟间,能在这个远离了是非之地的陌生城市里,肆无忌惮地放开自己? 脚下蓦地一滞,满腔情绪顿时成为泥沼,拉着人往下坠。 可刚坠一小段,突然一股大力来袭,将她推至墙边。 痛! 姜月回到现实,想嚷,却没来由地噤了声。 眼前,一双眸光黑得发亮。 “走这么快做什么?”他压下声,在沉沉夜色里蜿蜒。 她咬着唇,眼里倒映出附近高楼明明暗暗的轮廓:“你——” 话刚出口,光影却猝不及防地整栋熄灭,眼前本能地暗下去,不待回缓,热气又扑面而来。 “再陪我呆一会。”耳边恳请那样清晰,“这个地方,我只有你了。” 于是,她的心被彻底钩住不放。 第49章 绵密的泡泡雨兜头罩下,编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至于何时迷失,何时陷落,猎物无从知晓…… 姜月回去晚,第二天起床便也有些晚,睁开眼也不着急下床,冲酒店房间的天花板发了会呆才慢慢坐起来。 手机放在枕头下面,震动了下,她摸出来看,是迟间发来微信。 迟间:我在酒店一楼。 在此之前,他连续问了三遍,每条间隔半小时,与以往不搭理的形象完全反差。 姜月想起昨晚的拥抱,心口莫名地挤了挤,又瞬间醒神,抚上脸颊,能感觉到突然而至的温度在掌心隐约发烫。 她脑子嗡地一下,赶紧往卫生间的方向奔去几步,却停住。 这是在怕什么啊?脑子里仿佛有什么声音在吐槽。 姜月拍了下脸,定定心,折回床边拿手机发了个“马上”。 迟间回得很快:嗯。 她盯着那简单的一个字看了又看,感觉到心脏归于原位,好似一切又重新走上正轨,终于长舒口气。 电梯停在一楼,姜月踏出去右转,遇上一队旅行团吵吵嚷嚷地堵在眼前。她只好往边上折,路程便被拉远了些,等跨进休息区的时候,正见到迟间举着手机从沙发上站起来。 姜月忙奔过去:“哎,不用打了,我来——” 声明没喊完全,却听对方说:“嗯,再见。”然后挂断电话,盯着她,“你来什么?” 她闹了个乌龙,脸略红,嘴上强装镇定:“还以为你想我呢。” “想倒是没有。”他淡定扫过去,“走,去吃早饭。” 其实酒店也有供应早餐,自助,品种还很多样,可见迟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她又偏偏觉得就该跟着他,等走出酒店拐了几条路后,才后知后觉地琢磨出来—— 迟间,好像对省城也挺熟的。 这种感觉在昨晚就有了,不过因为有另一重更为私密的触感,她很难分心去细想,而现在,跟着他越是深入人声鼎沸的居民区,便越是升起股难以言喻的疑惑,以及一丝丝有待琢磨的雀跃。 但很快的,又被疑惑取而代之。 迟间似乎并非不熟门熟路,时而低头盯着手机,时而抬头四处张望,如此慢下脚步又拐进一条街,姜月实在忍不住问:“我们要去的地方,你以前也去过?” 迟间却没回,只偏头细细瞧着边上,过了一会总算停下来:“到了。”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街边店面支出来的一顶棚子,边上立着写有“老许面馆”的金属竖牌,食客沿着路边排成长队,各个看着望眼欲穿。 从队尾排到收银桌子需要几分钟,等面出锅也需要几分钟。好在两人分工明确,姜月占座,迟间端碗,相互配合下也没怎么出现站太久的尴尬局面。 “吃吧。”迟间把筷子递来。 姜月接过,先埋头喝汤。 汤底清爽,带着肉的香气,铺在面条上的佐料厚重,嗦一口,竟能中和得堪称天衣无缝,几乎人吞掉舌头。 姜月头也不抬地连吃几口,才想起迟间在对面,抬头一瞧,迟间慢吞吞挑着面,面容冷淡,仿佛眼前的不是美食而是每天的工作打卡。 真有意思,她扫过那依然满满当当的碗,不等说出点什么,对方似是觉察到她的目光,动作顿住,同样回看过来。 “不合胃口?” 姜月摇头:“……很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 “哦。”她应下,却仍拿眼瞥着迟间的碗。 迟间不动声色:“还有事?” 姜月囫囵地笑笑,重新吃面,心里却在计较迟间的迟缓。 是不合他的胃口,还是有别的原因? 神思一经游离就无休无止,等再拉回来的时候,是迟间突然站起来,对她说要去趟卫生间。 她点头,扫向他刚刚消灭一半的碗里,又看看自己只剩下浅浅的一汪汤水,皱起眉,再望周围,原本络绎不绝的客人已经渐渐少去。 迟间被员工指着进去面馆里面,过不久,又有两人作势走进去。姜月无聊盯着看,却不知为什么,其中一人突然回过头,正与她四目相对。 那是个有着褐色短发的女人,深蓝色的呢绒大衣长至小腿,里面同色条纹阔腿裤,脚蹬白鞋。她一手插兜,另只手扶着单肩包,巴掌大的脸上架着墨镜,虽然难以分辨眸光,却不妨碍姜月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关注。 仿佛,有种绝对的在意。 第50章 姜月没等多久,迟间就走了出来,大约是阳光透出云层的关系,气色看起来比刚才生动许多。 他重新在对面坐下,端起早已冷了大半的碗。面已经坨成了大块形状,可迟间毫不在意,不等姜月阻止就拿筷子夹起来,几口咬下去吞了,很快清扫干净。 “走了。”他擦擦嘴。 姜月还在愣神,眼前冷不丁扫过一只手掌,阳光折射下,能看清楚手指根连着掌心上围的薄茧。 “……哦,哦!”她匆忙点头,对方却看也不看地一下子转身就走,她又愣住,转而去追他的脚步。 而身后,墨镜女人从老许面馆的屋子里走出来,点了根烟夹在指间,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半晌抿起唇。 姜月以为迟间会领她逛一会,没想到竟直接原路折返,心上被一层层地加了砝码,随酒店轮廓逐渐清晰时不断往下坠,最后在踏进大厅时成功碎成渣。 “你今天有安排?” 人影在大理石地面微微一晃:“怎么?” 她当没看见:“我这两天没事。” 对方嗯了声。 “我们……可以找些地方逛逛。”姜月斟词酌句,不过话匣子一旦开了条缝,后面就好办多了,“这里我没来过几次,来的时候也没空去玩。” 迟间似乎笑了声:“你在邀请我?” 这话压低得过分,可又实在入耳,姜月的心被勾得一跳。 但很快的,迟间眯眯眼:“你想去哪里?” 姜月反抛:“有推荐吗?” 对面却摆出一副懒懒散散的面孔来:“我?不熟。” 她差点失声:“你——不熟?” 迟间奇怪地挑起眉,显然对这份意外同样感觉到意外。 姜月突然回想起来,仿佛从始至终,他对于省城所谓的“熟悉”,都是她的臆想脑补,都是在暧昧横流的水源下,藏起的不起眼的礁石。 “那——”姜月稍一噤声,脑子里的想法破壳而出,“正好一起。” 话音落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垂眼,大理石地面仿佛蒙上了薄雾,人影浅淡,动静近于没有。 心随意动大约就是这样,完全来不及考虑,脱口而出的话时候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姜月没有能找补的地方,她无路可退,而主动权也已经交还给了对方。 却听迟间道:“不然你以为我带你回来做什么?” 她一下子抬起头:“啊?” 眼前唇角勾起,笑意无懈可击:“稍作休息。” 姜月觉得迟间带自己回酒店纯属多此一举,要说休息,其实在外面随便找家咖啡店呆着就行,也不需要多么高大上的地方,随处可见的星巴克就能满足要求。 可既然她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迟间的意思,现在只能顺着他上楼休息。 “你和我一起上去,坐坐?”姜月又问。 迟间却点点下巴,摇头:“不了,我去那边。”手一指,是如今坐了大半客人的休息区。 姜月噎了下:“你确定?”语气是十足十的怀疑。 迟间平静瞥来一眼,直接往一张空了个位置的四人桌子走去,略微弯下腰。 没有人会拒绝一个彬彬有礼的英俊男人,他与其他三位女客只说了几句,就毫无障碍地坐下,一面浅淡地与同桌客套,一面抬起眼睛,冲姜月的方向染出些笑模样来。 姜月点头权作应答,转身回房。 房间已经被收拾过,连桌上散乱的护肤品都一一摆好。 她其实并不累,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又刷了个牙,临出门前想想,捞过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带下楼。 与迟间同桌的客人已经换了一拨,是一家三口,小男孩特别熊,在迟间身边跑来跳去,嘴里梆梆梆地大嚷大叫。 姜月隔得老远都被吵得脑仁疼,实在难以理解迟间还能平心静气地瞧手机。她走过去,把矿泉水往他眼前一杵:“喏,给你。” 迟间嘴上道谢,收了手机,抓着瓶身站起来,示意她一同往外走,结果没走几步,活蹦乱跳的熊孩子突然崴了脚,扑腾一下子摔在地上,哇得开始嚎哭。 迟间脚步瞬间加快。 姜月跟上,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传来不算抱怨却也绝非愉快的一句:“真吵。” 声音淡淡飘过,却叫她无端感觉到鲜活的有趣,忍不住漫起丝丝笑意。 迟间在姜月上楼期间已经做好功课,首选出省城几个交通便利的景点,姜月在本地两眼一抹黑,自然对方怎么说就怎么做,一天相处下来倒也还算融洽。 可惜单纯的玩乐总会被变化打乱,临近傍晚,与迟间同来省城的人打来电话说,庄丽琼见他一天不露面心情不太好,指名道姓地要他来吃晚饭。 顺便,还得带上他借口不来时提及的那位朋友。 第51章 庄丽琼养尊处优惯了,挑的饭店是家有口皆碑的私厨,位置也很有意思,三面环着省城最大的人工湖,只有一条栈道通进去。 等迟间的时候,庄丽琼问其他人:“他离开玉川那么多年,哪来的朋友?” 对方不敢惹两面不快,含混道:“听说那姑娘也不是本地人。” “姑娘?”庄丽琼奇了,“什么关系?” “这……” “算了算了,总归一路货色。”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冷笑着,翘起指尖细细把玩。 姜月踏进包厢,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艳红美甲。 上次看见这般颜色还是在范秋波那里,只是如今看庄丽琼的打扮,簪着碎钻卡子的发髻盘在脑后,一袭浅色印花披肩从颈绕至双臂,里面是件修身的黑色毛绒长裙,端的是气质高雅养尊处优的范儿,与范秋波是两种人。 现在,富太太庄丽琼眼波扫过来,里面是满满的尖刻:“你今天和她在一起?” 姜月一听就知道这话是冲迟间去的,下意识往身边看,被怼的那位倒毫无反应,点点头:“您今天不是说有事吗?刚好朋友也在,就一起逛了逛。” 说完,拍拍姜月胳膊:“这位是我表姑。这位是姜月。” 庄丽琼一副高高在上的脸孔,她连迟间都不会给好颜色,自然不屑与姜月多说,好在同行的人十分会和缓气氛,笑着把话题拉到了迟间两人一天去的景区,这才让场面没有那么尴尬难看。 再往后,就到上菜了。 虽然姜月不清楚迟间与庄丽琼的具体过节,可只要不傻就能看出听出,请晚饭的这位迟家表姑明显带着气,作为一个旁观者,她还是不要贸然触霉头的好。 不过,要是庄丽琼再冲迟间来点别的动作…… 姜月看了眼毫无波澜的迟间,不自觉咽了下喉咙。 她很难保证她在听不下去的情况下,会做出来什么举动啊。 好在庄丽琼还知道让人吃饭,可不知是不是姜月错觉,她总觉得席间庄丽琼的眼神总往自己这边不时地瞟。 有什么好看的? 她觉得狐疑,又不好和迟间说,权当没发现。 不过等到中途闲谈时,庄丽琼突然问姜月:“听说,你不是玉川人?” 姜月一愣:“对。”她的家乡是个小地方,小到本省很多人都不一定能知道,庄丽琼自然也不清楚,但她却拿手点着桌面:“看你有些眼熟,我还以为在省里见过。” ……这是什么奇怪的搭腔方式? 姜月吃不准,谨慎地笑了笑:“看来我长了张大众脸。” 结果这话一说,庄丽琼还没开口,迟间先瞥了眼过去。 大众脸? 他神色如常,脑中却浮现出两人在蓝贝壳门口的那场纠纷,纵然时间会让画面褪色到模糊,却总会留下点什么印象深刻的东西来。 对于迟间,便是无论妆容厚重与否,一双永远明亮的眼睛。 不知不觉间,姜月的喜怒哀乐,他竟然意外地全见识过,而正因为如此,他也才越发明白,纵然世事变迁,都无法掩盖那双眼原有的风华。 庄丽琼竟然会说大众脸?恕他直言,这话真是…… 缺乏品位。 “迟间?”就听庄丽琼叫道。 他抬起头,平心道:“您说。” 对方放下筷子:“后天下午五点,你在门口等着。” “好。” 庄丽琼原本打着找茬的想法才会请这顿晚饭,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迟间弄不动,姜月在又是个闷葫芦,什么有用的信息都听不到,真是无趣。 “那就这样,我先走了。”她说着离席。 送表姑回去这件事有人负责,迟间便省了事,看姜月也放下筷子,提议到附近走走。 现在时间不过八点,人工湖景观灯全亮起来,两人出了私厨大门就被霓虹扑了满眼。 这块片区有规划要求,周围并无很高的建筑物,沿栈道一路走一路看,看到的大多数是仿古的亭台楼阁,不过人家做的就是现代生活里的噱头,倒也没多出违和的感觉。 踏上岸,路在脚下分作两支。 迟间介绍:“左边走出去是个广场,三五分钟就能到;右边走会绕一绕,那边是省里的艺术剧院,设计得过奖。” 顺着他抬起的胳膊,姜月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抹圆润的弧度,像夜色下的启明星。 “就右边吧。”她随即补充,“任姐她们比赛就在那儿。” “艺术剧院?”轮到迟间面露诧异。 “对啊,怎么了?” 迟间迅速看来一眼,情绪在暗夜中闪过的太快,姜月无从分辨,安静片刻后,就听得他平平静静地来了句—— “你刚才见的那位,是比赛评委。” 艺术剧院的造型是只展翅欲飞的鸟,尾羽处是出入大厅,有公告栏,姜月与迟间走过去,醒目位置就是后天比赛的海报。 现如今做什么都讲究突出重点,青少年比赛也是,看点当然不在于乳臭未干的孩子们,而是几个评委各有各的大咖。 庄丽琼的名字自然在上面——不过比较靠边,名下写着一系列舞蹈作品。 姜月看着心里一惊,原因无他,她在上学时还研究过其中几部,只是没想到领舞的竟然是庄丽琼。 “认识?”耳边问,语气漫不经心,“刚才怎么没说。” “……不是。”她想了想,照实说。 “你研究这个做什么?” “不是说了我以前学舞蹈吗?当时这部——”姜月手指划过其中某处舞剧,点上去,“得了国家级的奖,就好奇想看看为什么。” 迟间笑了声:“那,看出来了吗?” 当然。 姜月想到那时候的震惊,忍不住咬了下唇。 舞剧限于本身体裁,一贯长于抒情拙于叙事,可那部剧实在是编排得妙,恰好能把情绪卡在能看懂故事的当口,后来托老师去问才知道,这是人家体制内做的实验性作品,命题作文,但偏要做出通俗感。 “就……你能看懂。”她说完又觉得不妥,摇头,“不对,你肯定能看懂。我指的是,那些本来看不懂的人,会看懂。” 懂来懂去的,和绕口令一样。 迟间又笑:“你确定?” “艺术是相通的啊。”姜月眸中洒下温柔的弧光,她偏头看他,又带了几分狡黠:“可别说你从来没看过。” 没看过? 迟间眯起眼,睫毛扫下来,影影绰绰地扫出片枯枝残叶,可倏然一道纤细的身影向后拉伸,将周围一切衬得那样鲜活可人。 他便哦了声:“看是看过,只是——”带着薄茧的手指探过来,在她的下巴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她怔愣抬头,入目同样是满满的柔和与淡笑:“你随便比划的几下,可不能算作一整部剧。” 比赛日很快到来,姜月陪两位家长一同去给孩子们加油助威。 她开始还担心会碰见庄丽琼,但到场发现评委走的和她们这群后台家属完全是不同通道,便放下心,安安稳稳地陪在任姐她们身边。 加强训练的成效如今便十分显著,特别是任姐的女儿,差一点点就能成为第三名,不过任姐十分高兴,据她说,这是玉川有史以来的最好成绩。 “以前也有来参加的?训练怎么办?” 任姐随口:“有老师嘛。”不过话音落时脸色便有些不自然,挥手打了个哈哈,“不过到后面那老师也不尽心,大家都有意见……不提了不提了。” 姜月表示理解,顺便很有自觉性地留下了母女俩的独处时间。 她走出后台,没有往门口方向走,先去了趟卫生间,却也只是站在洗手台前,盯着镜子里的脸发愣,直到里间传来冲水的声音才回过神,拧开水龙头低头吸手。 耳边传来哒哒几声脚步,伴着说话:“好啦,我去见了她再和你说……咦?” 来人放下手机,瞧着眼前徐徐不断的水流。 洗手台前空无一人。 姜月一气冲出了剧院才想起忘记给任姐说,赶紧胡乱编了几句在外等她的话。 她站在台阶下方,往前能看见占据广场中间位置的音乐喷泉,现在正是休息的时候,三三两两的人们在那边玩耍。 叫声笑声,真热闹。 只是,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风吹过脖颈,姜月打了个哆嗦,更觉得从内到外的冷,转身要走,却又撞见一张熟脸孔,这才恍恍惚想起看时间。 五点过十三分。 迟间还在等庄丽琼。 她心里乱极了,想着那卫生间里传出的声音,连迟间杵到眼皮子跟前都没发现。 “姜月?”他担忧地问,“你不舒服吗?” 姜月当然猜到自己的脸色应该跟见鬼了没两样,可她如今满心想的只是离开。 “我没事……我想……想……”她想说走,却发现迟间看向自己身后。 不知为何,一股细细密密的凉意从尾椎沿着脊梁骨一路蜿蜒往头顶攀升。 “丽琼姐,我送你上车吧。” 姜月感觉到自己仿佛被使了定身术,只能在原地接受深渊渐近。 偏偏那人还真转到了她面前,四目相对下,没忍住地率先失声:“你是……姜月?!” 而她几乎呢喃:“好,好久不见……”每个字,都是迈向深渊的步伐,“成嘉念。” 直到最终坠落。 第52章 练功房里,姜月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子前,面容惊惧,那只摩挲她下巴的手指终于离开,没入身后浓雾,可她依然无法从中获得片刻安宁。 渐渐的,有脚步靠近,是软底鞋子缓慢擦过木地板的窸窣声。 “姜月。”是成嘉念的声音。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尖叫,但又硬生生地压回去,转身,成嘉念已经站在身后,用一种晦涩难明的眼神盯着她。 “你怎么在这里?”成嘉念慢慢问。 姜月没有说话,静静等着,被藤曼缠绕的心脏被越发收紧,让她喘不过气。 却见成嘉念勾起嘴角,露出一贯的嘲讽状:“想靠不吃饭控制体型?真蠢。” 尾音质地铿锵,却莫名在耳边环绕,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拉长蜿蜒,最后探入时间缝隙,回到了现在的真实。 姜月醒了。 她躺在床上,手边小朵不知何时窜上来,正蜷成一团睡得正酣。 好久……都没有这么真切地梦到过去了…… 姜月大脑空白了一会,睡意消散,再怎么闭眼都没法睡着,只好重新睁开,摸索着从枕头下面掏出手机,点开。 最上方是与迟间的聊天框,两人的对话停留在他们各自离开省城的那一天。 姜月:我走了,再见。 迟间:嗯。 此后,再无其他讯息传来。 姜月第二天没有安排,在家休息,逗猫。 小朵去宠物店住了几天,似乎学坏,不仅开始频繁上床,还在姜月摸着她肚子嘀咕是不是胖了的时候,轻轻巧巧翻了个白眼。 姜月简直惊呆。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她正用逗猫棒逗小朵,听见声音也分心去看,捞过来直接点开:“喂?” 或许是她的语气过于随意,那边顿了顿,才道:“姜小姐。” 是迟绍坤那边的人。 这几天事多繁杂,姜月已经不确定自己是真忘了迟绍坤的吩咐还是故意不想记起,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时难免一愣。 对方没听到回应,误会了,冷声道:“你是不是忘了与坤总的协议?” “……没,没有。”她深吸口气,“但我有个问题。” “你说。” 姜月看了眼窗户,车流声被隔绝在外面,偶有传进来的也失了真,像是来自另一重空间的召唤。 同比眼下这通电话,不也是故作的真实吗? “你们真的非问不可?”姜月轻声问。 “……你什么意思?”对方硬邦邦地回。 她却突然横升一股子气,嘴上说着抱歉,语气却毫无软弱可言:“对不起,主要是这几天下来都没什么动静,我还以为你们不是很在意他与肖明哲的关系。” 这话可比任何徒有其表的允诺都要管用。 再说姜月也不是无的放矢,以前范秋波拿捏的时候,好歹会用蓝贝壳做由头,结果轮到迟绍坤,康齐反而活得比蓝贝壳开业时还要滋润,看着简直是要靠网店过下半辈子的架势—— 这些内容,都是她从康齐朋友圈看来的。 万幸,康齐没有拉黑她。 姜月脑子里迅速过了一轮,就听电话对面道:“姜小姐,关于这一点我们心里有数,不用你来提醒。” “那……我有个要求,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 “我与肖明哲在碧云天见过一面,他对我也有印象,不过之后就没有交集。如果你们真的需要知道他和迟间发生了什么,麻烦安排下我们见面……”不过到这里她又怕说得太狠,赶紧找补,“他毕竟是你们天阳的人。” 向来打工人向雇主提要求,后者都不太会直接答应,但姜月偏有一种莫名的自信心,她一定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承诺。 果然,电话挂断五分钟后又重新进来。 “可以,等我安排。” 姜月没有追问对方想怎么做。 事实上,她觉得自己能提出要帮忙这件事已经够扯了,好在结果不错,就别再蹬鼻子上脸,免得惹恼了迟绍坤,有事的恐怕会变成她自己。 等待的期间,任姐打来电话,说要做东请姜月吃饭以示感谢。 玉川巴掌大的地方,能挑得出手的餐厅就那么几处,此前去过一趟的巡河边上那家也算在其内。 只是,熟悉的地点,熟悉的气味,连参与的人也是熟悉的。 姜月推开包厢的门进去才看见季明芮,以及—— “肖先生?”她意外看见肖明哲,脑子里顿时涌现出电话里说的那句…… 安排。 可这份安排,究竟是任姐,还是季明芮? 她扫过在场众位,很快敛起眸色,再抬眼时含着笑,是恰到好处的那种,既不过分疏离,也不过分热情。 任姐很快解了惑:“你认识小肖?” “……嗯,您和他——” “以前收房的时候遇到过,当时帮我处理了个大麻烦,是个很可靠的人。” 肖明哲闻言,从同一份的惊讶里抽回神,摆手:“任姐,您这夸张了啊。” “不夸张。”任姐笑眯眯,“正巧我今天去找季老师的时候,他们约了饭,我想着反正多只碗而已的事,认识朋友嘛。” “您说的是。”姜月点头,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季明芮。 难道,安排在于季明芮? 她一时间吃不太准,也不能叫人看出不对劲,便应着任姐的招呼坐下去,结果刚沾上椅子就尴尬了。 任姐:“姜月,我听及老师说,你还没有男朋友?” 怎么会是个……相亲局…… 姜月没忍住瞪了季明芮一眼,任姐以为是朋友间的小打小闹,笑起来:“你也别怪季老师多嘴,是我硬要问的。她说你不是我们这地方的人,平常也没什么社交,我就想带小肖来认识也不错哇,就算不成,也当多认识个朋友。” “您说的……是。”姜月艰难地咽下话尾巴,垂眼扣着玻璃水杯,倒影里,肖明哲晃了下身子,仿佛也有些坐立难安。 这顿感谢宴吃得姜月有些堵,好在虽然任姐强势牵线,肖明哲给的回答倒不会让人多有难堪,甚至还能不着痕迹地给姜月台阶下去。 姜月忍不住在心里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快结束的时候,季明芮去卫生间,姜月算准时间也跟过去,正遇上她去洗手。 洗手池里摆着透明的塑料小方块,红色花瓣铺在上面,被淅淅沥沥的水流沾湿打散,有种落魄的艳丽美。 姜月扫了眼就移开,对着镜子里同样抬起的脸:“聊聊。” 季明芮轻嗤:“怎么,看上了?” 她皱起眉:“你这么搞,有意思吗?” 水龙头被拧紧。 季明芮撇嘴,伸手去扯纸巾。 姜月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季明芮!” 她语气有些凶狠,还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事实上,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自己会有这么难以克制的怒火。 季明芮显然也被吓到,愣了愣,脸色倏然沉下去,把手甩开。纸巾已经在掌心被揉成团,她浑然不觉哪里不对,瞪起眼,仿佛跟盯仇人似的盯着姜月。 没错,仇人。 只是姜月刚升起这么股错觉,眼前之人很快垂头,手指捻了捻,把纸团子扔进垃圾桶。 “你有喜欢的人了?迟间,还是迟书民?” “……你这是什么话。”她皱眉。 季明芮重新转向她,没什么情绪地笑了声:“姜月,我话放在这儿,不管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你都配不上。” 只不过,谁配得上,谁配不上,如何轮得到外人置喙。 姜月觉得好笑,可好笑之余又忍不住抚上心口。 心脏正砰砰直跳,强劲有力,却在她思绪莫名飘向迟间之际节奏大乱。 脚下不由一滞。 “姜……姜月。”她回过头,肖明哲的脸在树影下明明暗暗。 他们俩之所以得以一路,还是任姐的意思。 但很显然,姜月吃力,肖明哲也有点尴尬。 “我是不好拒绝任姐。”他说出口,心里的大石头顿时落了地,不由舒了口气又道,“你别放心里,我知道你和间哥。” “我们没什么!”她打断。 肖明哲一愣:“嗯?” 姜月这才发现自己的反应多么激烈,咬了下唇:“我的意思是,现在……还没什么……” 只是说话时十分吞吐,显然不会叫肖明哲相信。 肖明哲随即笑笑:“好,我知道。”倒没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深挖。 她松了口气:“你可别和他说。” “放心,我最近见不到。” “你们是挺忙的。” “不啊,不是这个忙。”肖明哲讶异,“你不知道吗?他最近在准备祭祖的事儿。” 姜月茫然了一瞬。 肖明哲倒很会找补:“可能是不想说。” “我……知道他前几天去接他们家的表姑,叫庄丽琼,你知道吗?” “不知道。”对方坦诚地摇摇头,不过话里话外都是不屑,“我看他也烦得很。” 她福至心灵:“怎么说?” 她只是随口问,没觉得肖明哲会真的接下话茬,结果—— “我就跟你讲,你别和其他人说。” 姜月心里咯噔一下,对眼前左右扫视不乏谨慎的男人莫名升起种荒诞感。 说不想告诉其他人,那她,不也是其他人吗? 惊喜来得太突然,足够称之为惊吓。 但姜月只能接下去,原因很简单,无论她最终透露了什么出来,迟绍坤那边总得交点真实的差才好。 “好啊,你告诉我。”她轻声说着,一门心思地向肖明哲靠近,便没注意街边缓缓驶近一辆车,后座车窗摇下一小半,露出手机的后置摄像头。 咔嚓,定格。 第53章 迟间从省城回来后就被拉去了迟家堂,按照迟绍坤亲口的说法,反正天阳的投标已经接近尾声,他也不用再累着自己。 话里内外的意思是,他这份忙,就帮到头了。 这要是被外人知道了,估计会吐槽一下“卸磨杀驴”,但迟绍坤又不是把迟间赶出天阳,且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归回族谱才是迟间的头等大事。 迟间自己没什么意见,索性当放带薪假。 眼下冬至将近,迟间开始频繁往来迟家堂,秦姨看着只觉辛苦,提议收拾间屋子出来住,却被婉拒。 不过,他嘴上说是陪迟老先生,多数时候都自己坐在院子里看带的书。 庄丽琼每天也会来迟家堂打卡。 她回来后住在外面,不过是距离迟家堂很近的酒店,专门一间总统套房——这是迟绍坤的意思,表示对自家人责无旁贷的细微照顾。 在迟老先生的眼皮子底下,庄丽琼不会刻意呛迟间,反正他们之间的气压已经够低,看在老人家的面子上井水不犯河水。 冬至前一天,庄丽琼下午才来,进门简单给秦姨打了个招呼就往院子里走,正是朝着迟间所在的方向。 “你上次带的那个姑娘,叫姜月是吧?” 迟间合上书:“是。” “有她联系方式吗?” 迟间背靠椅子仰起头:“您有什么事?” 他眼睛因为头顶日光而眯起,看起来更显得整个人漫不经心,根本不是想诚心回答长辈问题的架势,庄丽琼顿时不悦,可毕竟有求于他,不好把气氛弄得太僵。 “是我朋友想问,就你在剧院接我的那天见到的,她叫成嘉念。” 迟间笑笑:“她和姜月有关系?” “以前的同事。” “哦,那他们自己没有通讯录,非要您来我这里问。” 庄丽琼懒得兜圈子,直接问:“你给不给?” 迟间摇头:“我说了不算。” 这样冰冷的回绝注定会把人的火气搅起来。 “你!”庄丽琼不管眼下这位置是否合适,冲他大声嚷起来,结果刚开个头,秦姨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小跑出来,连声拿着迟老太爷的名义,半劝半推地把她给弄走了。 耳边顿时清净。 迟间耸耸肩,准备继续低头翻书之际,身边又走来一人:“迟间。” 是季明芮。 很显然,季明芮的待遇比庄丽琼稍好点,至少迟间还愿意站起来:“下午好。” 她点头:“明天都准备好了?” “还行。”他应下,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书封。 季明芮低头瞧见上面一连串的英文,勉强认出几个词:“专业书?你特意带回来?” “朋友寄的。” 她笑笑:“要换做是我,现在指不定多紧张,也就是你才不当回事。” 迟间没什么反应,把书夹在胳膊肘,弯腰去拎凳子。 “你……不看了?” “嗯,先走。” 季明芮咬了下唇,在看对方确实一副要离开的架势,才匆忙喊住他:“我昨天见到姜月了。” 迟间停下,转过身,神色平静。 她被看得失了语,半晌才横下心:“我也不好说,你自己看。”说完在手机上摁了几下,递过去。 屏幕上是拉近了镜头的照片,昏黄色,有模糊的噪点,但能看清一男一女贴得很近。 迟间眸色一下子凝滞住。 季明芮看在眼里,诚恳又关切:“我知道我们现在不比从前,可我真的不希望你被这种女人耍,她对面的男人也是天阳的,这两人什么时候认识的——” “季明芮。”耳边猝然冷声。 她本能吓了一跳,看去时,对面摆出的却是张平静无波的脸孔,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不快,仿佛刚才的话语并不会在心中激起任何涟漪。 甚至于,他还在点头客气:“谢谢,我知道了。” 话尾巴轻轻落下,又被风卷起来,盘旋飞舞着,跃出迟家堂高高的围墙,向巡河的方向扑去。 此时此刻,姜月刚从酒吧街出来。 她原想找康齐说说话,可康齐依然不肯露脸,不得已只能在后门站了一会就走,可她又不甘心,等快走到公交车站时拿手机出来,联系了张西宁。 张西宁当天的课已经结束,正在办公室备课,听她说刚从康齐那儿铩羽而归,说什么也要提前下班来见她。 姜月没有拒绝。 事实上,她正迫切地需要一场与朋友的交流,既然康齐不愿意,那么找张西宁刚刚好。 姜月如此想着,手摸索过微信上备注的名字,脑子里不期然闯入的名字却是…… 迟间? 她一愣,心跳跟着乱了。 姜月抵达与张西宁约见的地方,张西宁刚进店里不久,正对着菜单点简餐,见她进来也想给她来一份,被直接拒绝。 “我好饱。”姜月边说边摸肚子。 张西宁倒是真的很饿,据她自己陈述,少得可怜的午饭时间被家长占据,去食堂什么也没捞着,只能找些小饼干垫饥。 所以简餐一经端上桌,先埋头苦干一轮才是正事。 姜月也不催人,等差不多了才适时倒了杯水推过去:“看你这样子啊,我都庆幸自己没去成学校教书了。” “有什么好去的?你不知道现在家长多烦人,你又不能板着脸,不然他还会投诉你。”张西宁吃饱喝足,倾诉欲望爆棚。 “这么夸张的吗?” “不是夸张,是现实如此。”她把水一口气喝干净,杯子咚的磕上桌面,伴着一声叹息,“你说迟老师没事干嘛要来受这个罪,在迟家吃吃喝喝不挺好。” “他也?” “没有没有,他最近请假了不在学校。”张西宁摆手,“明天不是迟家堂那边祭祖仪式嘛,那可是个大阵仗。” 听在姜月耳里却是其他意味。 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明天就到了迟间的大日子。 “算了,别说这个。你呢?” 她有些茫然:“我什么?” 对面很奇怪:“你今天和康大哥怎么了,叫我出来不就是为这个?” 于是,刚回来的神思又上了另一条赛道。 只是再怎么跑,却免不了被一个名字盖下难以消弭的印章。 然后,便不会轻易遗忘。 第54章 姜月沉默得有些久,久到张西宁彻底吃饱,放下筷子:“他凶你了?” 她愣了下,看着张西宁认真的样子,才反应过来不是玩笑,忙摇头:“没有。” “别自己憋着,他本来就脾气不好,凶你我帮你给凶回去。” 姜月一下子琢磨出了其他味道。 康齐的脾气她不是不清楚,可由张西宁讲出来就是另一重含义了。 “你们现在这么熟啊?” “这不是最近总在他店里买东西——”张西宁笑笑,“乡下种的杂粮,给我爷爷奶奶买了吃……所以他是不是真凶你了?” “我连他面都见不上。” 这话在电话里没好意思说,张西宁听了一脸迷茫。 姜月只好摘摘拣拣,把范秋波等人的存在感降至最低,努力描绘出一副她好心办坏事的局面。 张西宁糊涂:“我还是有点没听懂。” 姜月叹气:“你就记得,他现在很生气就是了” 张西宁自我消化了一会,摇头:“怪不得……”她对上姜月的眼神,解释,“我上周去找康大哥的时候提到你,他就挺不高兴的样子。” 谁叫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姜月不说话。 张西宁不了解其中嫌隙,想了想:“康大哥性格是冲动了点,可人是好人。这样吧,你要真有什么话说就告诉我,我来给你转达。” “他能听你的?” 张西宁顿了下,笑起来:“我可是他的VIP客户好不好。” 姜月点着头,手指绞在一起,半晌才喃喃道:“其实也没什么话想说,只是觉得……有点说不出的心慌,想找人聊聊。” 其实这也是她想找康齐的意思——现在,距离她与肖明哲的对话已经过去好几天,晨昏交替几个轮回,她却迟迟拿不定主意。 可今天,就是迟绍坤定下的最后期限了。 “你是不是最近太辛苦?”张西宁不由打量她的脸色。 她知道姜月之前在指导学生比赛,还去省城呆了好几天,这么一想便更觉得她看起来一副蔫蔫的模样,顿时断定她是过于拼命的关系。 “季明芮自己没什么本事吧,偏要把不相干的人拖下水,要我说,你那时候就应该直接拒绝掉。她搞不定也不该由你背锅啊。” “你误会了,是迟老师推荐的。” “迟老师?”张西宁一愣,转而轻咳。她对迟书民的态度可比季明芮好太多,简直是当偶像的那种好。 可姜月却因为自己的这句话微微一愣。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看在迟书民的面子上才答应的季明芮,可从常理来讲,她其实最讨厌迟书民对她工作的插手干涉。 归根结底,应该是潜意识在告诉她,不应该错过每个与舞蹈有关的机会。 如此回到现在纠结的问题上,虽然迟绍坤他们确实对迟间表现出了不在意,但她的潜意识已经做了决定——不能冒险,如果不说,要是迟绍坤事后回想起来觉得不爽,真对蓝贝壳出了手,恐怕她会悔不当初。 “好了,七哥不理就不理吧,我等他消气了再去找他。”姜月冲张西宁笑了笑。 可不知为何,张西宁却皱起眉,一副比她还要忧心的模样。 第二天冬至,阴天,气象预报说有小雨。 不过等到迟间重入族谱时,云层后却有阳光析出,直到仪式圆满完成才隐去。 迟老先生忍不住笑:“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旁边一干迟家人自然应和连连。 迟绍坤扶着老父亲坐下,同样跟着笑:“爸,您忘了咱们那个616怎么来的了?” 迟间走在他们身后,面无表情地听着。 “当然记得,那可是天阳的好日子。”迟老先生很是感概,“那时候,一个你,一个绍乾……” 提到早逝的大儿子,总是能触动老人的伤心事,可今天本该是好心情,他连煞风景的曹木青都刻意不去想,当然也不会让坏心情持续下去。 再说,今天也同样是天阳的好日子。 迟绍坤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看看时间正要再开口,手机却震动起来。他皱眉瞧着上面号码,给迟老先生告了个假就往边上去接。 迟间停下脚步,漫不经心地看着那隐约泄露了点焦灼的背影。 “迟间。”迟老先生在前面招手。 他过去:“爷爷。” 迟老先生布满皱纹的手上下一合,迟间的掌心顿与干涸的纹路重叠,让他蓦然生出种时光倒流的错觉来。 “一家人,就该有一家人的样子。”苍老的声音缓慢悠长,“以前归以前,我们要的是现在。” “您说的对,现在。”迟间微垂下头,余光里,迟绍坤大步走回来:“爸,我刚才想起来,有个东西得给迟间看看。” 迟绍坤脸上看不出别的情绪,只偏头示意迟间往边上走。 迟间却倏然笑起来:“叔叔,什么东西非要现在给我看?” 迟绍坤脸色一下子沉下去。 可迟间视若无睹:“让我猜猜,是不是——”他用另只手将迟老先生轻轻拨开,上前一步,对着迟绍坤压低声音,“今天的投标,出了意外?” 第55章 有那么一瞬间,迟绍坤几乎说不出话来。 印象里,迟间刚回到玉川的时候,就有人不着痕迹地提醒过他,千万小心这位声称只是回来祝寿的侄子。 他确实一度提防,可渐渐的,迟间对于天阳的助力令他不得不选择取舍。 不过,信任? 距迟绍乾去世已经许多年,所有的往事都该湮灭在人的记忆中,但亲历者不一样,尤其是迟间与曹木青,他们曾在迟家经受过无数冷眼嘲讽,想要他们放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是迟间对天阳参与玉川老城区改造一事又极为上心,上心到迟绍坤已经随着迟老先生一起默认了他会为天阳鞠躬尽瘁。 直到现在…… “叔叔?”迟间启唇。 迟绍坤定睛看去,眼前这张脸牵着嘴角,是叫人难以忍受的似笑非笑,眼熟,又有点陌生。 事实上,迟绍坤已经不记得最近一次看见这样的神情是什么时候,总之不会是在迟间回来之后……盯了片刻,电光火石间,他突然一个激灵。 想起来了。 那是迟绍坤死的时候。 迟绍坤的脸色一开青一会白,等到想起迟老先生时已经晚了。 “绍坤,怎么回事?”迟老先生发觉不对劲,问。 迟绍坤沉默,心知无论怎样都瞒不住,慢慢道:“爸,我们投标违规了。” “怎么会——” 他咬牙:“因为有人从标书猜到天阳。” 迟老先生倒抽一口气,差点没站稳。 迟绍坤忙扶住他。 公开招标向来接受的是匿名投,最明令禁止的就是以各种方式暗示公司名字,这是连刚入行的小公司都不会犯的低级错误。 迟间甚至能感觉到从迟老先生身上传出的压力源源不断地朝他与迟绍坤扑来,可只要他不放在心上,承受的便只有迟绍坤一人。 而现在,刚才的动静已经引来好几束目光。 迟绍坤苦不堪言,正要劝老父亲先进屋坐下,却被一把抓住胳膊:“天阳不行,那——赶紧用另外的赶上。” 这一层他早就想过,听完便摇头:“政府那边……已经决定委托了。” 迟老先生盛怒:“我看玉川哪家敢抢我们迟家的生意!” 哪家? 迟绍坤终于忍不住看向迟间。 他的动作过于坦露,惹得迟老先生也跟着看过去。 而在两厢视线下,迟间却镇定自若,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叔叔说的,应该是MD建筑设计事务所。” 迟老先生重复:“MD?” 迟绍坤在边上道:“是家国外的公司,老板叫周曼迪,华裔,不过合伙人——”顿了顿,他又一次看向迟间。 而迟间无视掉他几欲喷火的眼睛,拍着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是我。” 这件事说来话长,亦说来话短,无非是迟间看不惯天阳某些人陈旧迂腐的做派,正巧久在国外发展的公司需要入场,他便叫合伙人周曼迪回来投标。 “她是设计师,提名过出名的建筑奖项,恐怕是因为这一点,玉川政府才会将项目委托给MD。”迟间脸色很淡,陈述的口吻亦堪称无辜,“不过叔叔说的投标失败,我不清楚。” 迟绍坤早就不耐烦他这番腔调,闻言更是伸手揪住他衣领,怒目而视:“你——” 可迟间毫无惧色。 甚至于,他又勾起嘴角。 这一次,是毫无掩饰的放大的讥嘲。 “不过是次投标失败,大可重新再来。”声音缓慢轻柔,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您亲口说过,不是所有人都像我爸那样懦弱,失败了就选择去死。” 刹那间,风云诡谲。 冬至的天气很奇怪,时而雨时而阴,下午温度更是跌至同比新低。 此时,姜月正站在玉川中学门口,哆哆嗦嗦地等人出来。 还好没站多久,季明芮就跑来眼前:“去对面。”季明芮把自己围成粽子,声音在围巾后面闷闷的,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嘶哑。 她往街对面走了几步,发现姜月没动,回头:“走啊。” 催促亦或是焦灼,却没有哪一样能与之前的眼高于顶吻合。 姜月忍不住惊讶。 这份惊讶在她接到季明芮主动打来电话时就已经成型,延伸至现在,成为了她一个人绝对搞不明白的未知数。 对面咖啡厅里,三三两两坐着人,季明芮目不斜视地往最角落方向走,坐下后却仿佛定住,直到姜月到了眼前都不曾有动静。 “你不热吗?”姜月指着桌面的二维码问,“谁点?” 季明芮眼睛一闪,含混地说了句“看你”,垂头解外套。 外套是系带的,松松垮垮在腰间了个蝴蝶结,可不知为什么,季明芮的手指一直发抖,竟直接弄出个死结。 “你还好吗?”姜月皱起眉,把手伸过去,“季明芮,你看着我。” 她原本只是想让对方回神,没想到季明芮的反应更大,直接一巴掌拍开她。 啪的一声,在本来安静的咖啡厅里分外响亮。 姜月手背火辣辣的疼。 “我……你没事把手伸过来做什么?”季明芮瞪她。 质问间,下巴越出围巾,整张脸终于呈现在了姜月眼前。 苍白,颓丧,眼底泛着青色,显然是副没有休息好的模样。 “是你不对劲。”姜月定定神,坐下,“说吧,打电话叫我来有什么事?” 季明芮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姜月又皱起眉,同时还有些许不耐烦。 如果不是季明芮,恐怕她现在还在家里蹲着,根本不用来外面吹冷风。 “季明芮,耍我很好玩吗?没事的话我就走了。”姜月说着站起来。 “别——我说!”季明芮瞬间抓住她的胳膊,用劲之大,叫姜月不由嘶了声。 季明芮赶紧松开:“我说……我说……” 可随即嗫嚅出的那句话,却仿佛雷一样,在姜月耳边轰然炸开,令她再也听不进其他。 等与季明芮的见面结束,天色已经晚了。 姜月仿佛飘一般地在路上行走,不知不觉错过了好几个公交站。 玉川中学距离她现在住的地方有些远,如果她清醒,一定是要等车上去才行的,可现在呢……她茫然地走到路口,差点忘记看红绿灯,一辆摩托飞驰而过,差点擦过她的身体。 姜月重心不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她终于醒过神。 “赶去投胎啊你!”摩托车车主吓得够呛,但这原本就不是他的错,于是埋汰起人来好不嘴软。 而被指摘的女人兀自低头,长发垂了几缕在颊边,藏住了微微抽搐的嘴角。 车主叨叨了好久,发现对象一声不吭,顿时慌了:“你你你——”他想说这人该不会想讹上他?拜托,他可是遵守交通规则的好市民! “这里人都看见了,是你没看红绿灯……”可车主气归气,音量却肉眼可见地变小,最后尴尬地问了句,“要不要送你去医院看看?” 这一次,姜月听清了,摇头挥开伸来的手,自己撑着站好。 “我没事。”她并没有看对方,只不住地说着这句话,慢腾腾地往人行道上走。 身后有很多双眼睛在看,她却并不想深究那里面的意味。 没有意思。 姜月蓦然升起种随时会与这个世界割裂的错觉,仿佛她现在是一只风筝,不受控地飘然而上,而那根牵连在腰间的线,正濒临断裂的危险。 突然间,她收到了震动的提示。 嗡嗡作响,像是要生拉硬拽地将她重新拖回这片土地。 然后,她低下头,真实地随屏幕上的名字重返人间。 迟间。 姜月以为重入族谱的仪式会让他一整天都泡在迟家堂,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在不算晚的时候见到他。 迟间直接在姜月住的地方等,见她慢腾腾地走近,想说的话在看见对方微跛的样子时卡在喉咙口,转而问:“怎么回事?” “没注意看路,摔了。”姜月轻描淡写,引人进屋。 门在身后合上,普普通通的咔哒一声,却带得心脏蓦地往上一窜。 像是什么预兆。 姜月突然就迈不开步子了,盯着迟间的背影,当他也停下作势转身,脱口:“今天还顺利吗?” “对我而言,很顺利。” 她捕捉到一丝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原因,只能笑笑:“恭喜了。” “你恭喜我什么?” “……恭喜,回去?” “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把他们当作我的家人。” 姜月有些犯难。 她当然清楚迟间对迟家众人的态度,但眼下不说恭喜,难道要鼓励他与那些曾压迫过他的“邪恶”势力作斗争? 更不对劲吧。 姜月由心而生了一丝丝苦恼。 可这份苦恼并没有持续多久。 迟间与姜月面对着面,几近凝视着,那样审视以及疑惑的模样,似乎从她闪烁的眼中看到的不是现在,而是过去。 “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而他上前一步,细微的呼吸向她扑来。 风筝又开始不受控地向上飞去。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他轻声,“一个在舞蹈领域近乎天才的人,会因为什么,来到这个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地方?” 于是,那根系在腰间的线,终于断了。 第56章 在舞蹈领域的……天才…… 姜月突然清醒过来。 她盯着迟间,想从他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端倪,可惜对方唇角平直办证,像个雕塑似的毫无用处。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她小声说着,想绕过他去厨房,被一把抓住胳膊。 “我还没说完。”耳边平静道。 姜月没吱声,僵持着不动,也别开眼不去看迟间。 迟间同样没有进一步动作,仿佛在配合她的沉默似的,只不过手指下滑,最后搭在她的手腕上。 依然是不放的姿态。 时间就此凝结, 不远处的黑暗里传来窸窣声响,很快,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出来,狸花猫小朵并不清楚两脚兽为何杵在原地,它有些好奇,徐徐渐进地向两人靠拢,逐一蹭过之际,有意无意地踩了迟间一下。 姜月垂眼看着小家伙弯曲朝上的尾巴尖,冷不丁道:“你放开,她饿了。” 这一次,迟间松了手。 她大步朝两只并排的猫碗走去。 小朵仿佛大胃王,一满碗的猫粮被吃得干干净净,真是与迟间如出一辙…… 添粮的动作倏然一滞。 哐哐当当的声音不见了,迟间忍不住侧目,那背对他蹲下的身影一动不动,正被周遭的阴暗不露痕迹地侵蚀。 他冷硬的心终于软化稍许:“姜月,我是问了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视野里,肩膀强撑几秒,终于垮下:“我确实没有和你详细说明我的过去,但你不也没说过?这一点,我们半斤对八两。” 迟间慢慢向她靠近:“没说过,不代表我们一样。” 姜月愣了愣:“什么……不一样?” 她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汪终于掀起波澜的深潭,藏匿在底部的洞穴赫然摆在眼前,甬道漆黑幽深,一望不到边际。 然后,有水怪在里面张开獠牙:“你的履历。”声音是浸了水的冰凉,“虽然被掩盖了许多,但只要多花点功夫也不难查到。” 姜月腿一软,却没有如之前在街上那样跌下去,两只胳膊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同时咚的一声,背脊撞上一面肉盾,支撑直至脆弱的尾椎骨。 那是迟间的膝盖。 “姜月。”他的呼吸擦过她的脖子,扑在若隐若现的颈窝上面。 明明人在身后,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姜月眼前却出现了另一张正被她努力遗忘的轮廓——令人作呕的肥头大耳,时刻发散着油腻的气味。 大脑条件反射地把这份回忆挤压出去,而更大的惶然还在后面。 “为什么来玉川?” 她止不住地抖了下,缓慢地扭过头,余光里,只能清晰可见迟间平直板正的嘴角。 “……愿意来,就来了。” “说实话。” 她咽了下喉咙:“我没必要骗你。” 他沉默片刻:“那我们换个话题。”随即突然问,“肖明哲对你说了什么?” 姜月咬唇不语。 迟间却不给她回避的机会,兀自继续道:“你并没有全告诉迟绍坤。”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肩膀倏然一痛,眼前阴影飞速掠过,姜月膝盖不由触地,同时,她撞进了迟间的眸光里,被早已织就的网轻松捕获。 “如果你全告诉他,今天我就不会这么顺利。”他勾唇,却是咬着牙的笑,“这一点,我得感谢你。” 姜月颤声:“你做了什么?”可很快,她又醒悟了另一层,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一直知道?!” 枉她还绞尽脑汁与肖明哲搭上关系,原来暗处早有眼睛在关注这一切。 而纠结了那么久才决定藏起的关键信息,如今看来,竟只是她自己无法放过自己的幻象,或许当初迟间看在眼里时,还在觉得她怎么会如此愚蠢。 ……真的,很愚蠢。 姜月吸了口气,伸手推开他。 迟间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轻轻一拨,便能挣脱站起来。而后,她几步闪开,侧身指着门的方向,“你走吧。” “姜月——” “你不用告诉我。”姜月迅速打断他,“既然当初选择从我这里切入,那你应该也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你放心,我对迟家没什么好感,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在意,除了……” 顿了顿,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鼻腔,让她难以克制地湿了眼眶:“我不喜欢被利用……被你……” 她倏然转过身,再也说不下去。 迟间凝眸片刻,缓慢地呼出一口气,点头往外走。 几步后却又停下来:“迟绍坤今天不会来找你。可明天呢?” 意料之内,没有回答。 “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联系我。”声音被门板夹成碎片。 而一份曾珍之重之的悸动,也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第57章 迟间离开后并未直接回家,他站在路口,不多时一辆车停在他面前。 他拉开副驾驶座的门,司机等他坐好后,边发车边打趣:“你算盘打得好啊。” “多亏你们帮忙。谢谢,知言。”迟间道完,偏头对后座,“Mandy,也谢谢你。” 后座周曼迪哼了声,不说话。 许知言嘴里扑哧一下,不过鉴于开车不敢随便开腔,等车到路口等绿灯时才瞥来一眼。他鸡心领羊绒配衬衣,一丝不苟钉着袖扣,浸淫海外的精英范儿十足,可惜一开口就破了缄默人设的功:“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啧,还好我们从认识到现在我都对你毕恭毕敬,不然怎么死在你手下的都不知道。” 迟间没出声。 “还有这大晚上的,不好好招待我和Mandy感受下你们当地气氛,非要去个什么……乡下?拜托,也就是我愿意听你差遣,换个人不削死你!” “多谢。” 许知言双手在方向盘上一拍:“谢你个头,赶紧说你要做什么。” “不是说过吗?有种建筑形态需要看看。” 许知言可不傻:“明天不能走,非要今晚?” 把迟家闹了个天翻地覆,傻子才会相信他现在离开的单纯性。 “许知言,你能不能别废话。”周曼迪突然开口,她一口爽利的机关枪,怼得许知言直接宕机,可接下来一句又令他即刻重启,“我这个当事人都没说话,你打抱不平什么?” 哦哟,瞧瞧这话术,什么才叫兴师问罪! 许知言抽空瞟了眼身边,表情是明晃晃的兴师问罪。 迟间沉默片刻:“我很抱歉。” 周曼迪冷笑:“你是应该抱歉,回国之前怎么和我说的,说只是‘了结一桩旧事’。”她学着迟间的语气,慢条斯理且自带嘲讽。 迟间没有说话。 这番怒气并非毫无缘由,全因为他自己的擅自决定,怪不得其他。 周曼迪是迟间在MIT的直系学妹,在迟间毕业三年后,来找他一同成立MD建筑设计事务所。 两人才华相当合作无间,事务所在挺过最初的艰难时日后顺利建立起根基,并在今年获得了LEAF建筑设计大奖提名,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将会收获曾经难以企及的合作与口碑。 可谁能想到,临到关头,迟间竟然抛开外面大好的前程不顾,直接一头扎进了这个小地方的,等周曼迪知道时已经无法阻止。 “如果不是你一意孤行,我们本来可以好好挑选接下来的项目,纽约,伦敦,哪个地方不比这里要好?” 话落,迟间尚未回答,许知言眉头一皱:“Mandy,迟间和我们都解释过,你要理解他的——” “就是理解才生气。”周曼迪额角突突直跳,“这是个无底洞,你会被那群人会拖死!” “那又怎么办?迟间也是不想他爸的心血白费,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父亲,你会怎么做!” “他会希望我向前看,正常的父母都会这么做。” 许知言气得要命:“你真是!” 周曼迪的争执对象不知从何时起改成了许知言,他可没有迟间那么冷静的脾气,是一点就着的火星,也多亏车还在行驶状态才没有打起来。 迟间不动声色地看向窗外。 夜幕四合,通往郊外的路边只剩下黑黝黝的树影子,像他从未消失过的心魔。 身后周曼迪终于发觉不对劲,匆忙止住跟许知言跑偏的对话:“迟间。” 他嗯了声。 周曼迪突然犹豫了:“那个女人……” 迟间没有回头,恰逢窗外再次闪过路灯,他看见了自己的脸,倒映在车窗玻璃上,有一闪而过的担忧。 第二天,姜月早早做好了被迟绍坤找上门的准备,可一整天下来什么动静都没有,忍不住转去迟家堂附近,却听到了迟老先生入院的消息。 她一下子就想到了迟间。 先不论迟间昨晚的吐露叫人多么心寒,但不得不说,这一番损人利己的操作下来,竟意外为姜月赢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她想了想,找了家花店买了花,指名送到医院。 “祝老先生早日康复。”姜月在备注强调,“落款写上,天阳合作方。” 等下好单,她也没有干等着,找季明芮要了份名单,是季明芮手里倾向学习舞蹈的学生名字。 季明芮声音打颤:“你要做什么?” “帮你。”姜月知道她要说什么,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这件事你不愿意做,就不要掺和,没人知道我们俩见过面,以后你该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 电话那边似乎哽了一下:“姜月……” “季明芮,我不需要你的感动,只是因为这些原本就与你无关。”说完,姜月挂断电话,对着暗下去的屏幕长出口气。 如果这是毁灭的先兆,那她并不介意拥有最后的疯狂。 总归已经走到这一步,一切都该开始了。 第58章 清晨,玉川特需病区,迟书民从走廊尽头的病房里出来。 他刚熬了一个晚上,面容倦怠,眼底青色痕迹明显,走路时有些费劲的迟缓。路过护士台的时候连小护士的日常招呼都没回,直到出去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 “抱歉,刚才没听见。”迟书民折回来,“今天也要麻烦你们了。” “应该的,迟先生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小护士眼睛发亮地看他,说话时提出一盒子蛋糕卷,“还有这个,路上垫垫饥。” 特需病区的医生护士都看在眼里,迟老先生入院几天,迟书民就在边上陪了几天。他是天阳的公子,适龄单身,长相脾气都好,还这么孝顺,被关注照顾实在理所应当。 迟书民正推脱,附近电梯门打开,庄丽琼迈步出现:“书民,舅舅人怎么样?” “昨天疼了大半晚,刚睡着没多久。” “行,那我先不进去。”庄丽琼点点头,对小护士不太友善地扫了眼。小护士心里一怵,幸好身后有人叫她,赶紧把蛋糕往前一推就走。 迟书民没能喊住人,只好先收下。 “书民,你以后别这么好脾气。”庄丽琼在他耳边絮叨,“你是坤哥唯一的儿子,多少眼睛盯着呢,找朋友可别随便。” 迟书民一愣,转而哭笑不得:“姑姑,您瞎说什么呢!” 庄丽琼左右看看,把他拉到电梯厅小声训:“你要再不长点心,就要被迟间骑到头上了!” 迟老先生在祭祖当天紧急入院,虽然对外宣称是年纪大了突发疾病,可在场的人心知肚明,老先生明明还很精神矍铄,却在与迟绍坤和迟间对话时突发状况,迟绍坤不至于这么刺激人,唯一的答案,只有在迟间身上。 “那个没良心的,我们迟家又没给他们母子缺衣少食,现在还把我们当仇人一样。你瞧瞧,舅舅住院几天了,他连面都不露……” 诸如此类的话迟书民不是没听过,却没有哪一刻会像现在这样令他觉得烦躁。他皱了下眉,努力平静地对庄丽琼说:“姑姑,这话是我爸和你说的吗?” “还用他说?迟间那人从小就——”话音未落,电梯再次叮的一下打开,庄丽琼顿时噤声,扭头看去时一愣,“坤哥。” 迟书民也很诧异:“爸,你怎么来了?” 天阳最近的形势并不乐观,原本到手的项目飞了不说,连带排好的布局都受到影响,迟绍坤忙的脚不着地,根本没空往医院跑。 “马上出差,过来看看。”可迟老先生正睡着,他又不好进去,只能在往门外越过狭窄的玻璃框看看,然后转身回来。 “丽琼,这几天也辛苦你了。”迟绍坤对庄丽琼笑。 虽然他人不在医院,但病房内外发生的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庄丽琼连续几天都来探望自然清楚。 “对了,我来的时候看你们在聊,聊什么?” 迟书民本能地想含混过去,架不住庄丽琼直言:“坤哥,舅舅躺的这几天,我心里不舒服。你给我个准话,究竟怎么一回事?” 迟绍坤和煦道:“爸本身心脏不好,那天估计是祭祖的时候被冷风吹了,回来再一暖就犯了病。” “那时候你和舅舅,还有迟间,不都在院子里。”庄丽琼咄咄逼人。 迟绍坤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迟间在一边观察,见势不妙忙插进来打岔,顺势以送人上车的名义拉迟绍坤进了电梯。 眼下正是医院的高峰时期,幸亏特许病区在多层小楼,不至于在电梯里碰上人挤人的场面。 迟书民把人送去停车场,刚转身又被迟绍坤叫住:“最近见过迟间没有?” “……没。” “他要是来找你,记得告诉我一声。”迟绍坤的模样仿佛随口一说,弯腰进车后又探出头,“你接下来也别熬夜,我叫人来替着,学校那边上点心。” 原因无他,玉川中学一年一度的晋升评比即将开始。 托天阳鸡飞狗跳的福,姜月倒过得很风平浪静,她抽时间找了趟任姐,意外顺利地得知她手底下真有个符合需求的店面,并且在过去推门的那一刻时,真真切切地愣住了。 店面是双层楼,上面做起居室下面做办公地,整体已经装修得差不多,能看得出是个五脏俱全的舞蹈工作室。 她深吸口气,鼻腔充斥着那种装修后的崭新木头味儿。 “这地方其实是我亲戚的,之前有人是租了来做舞蹈工作室,可做好人就不见了。你说装成这样,再拆也很烦的,还好你说想办个培训班,我就想到这儿了。”身后任姐介绍。 姜月轻轻嗯了声,抬脚进去:“那个人就没再找来?” “没呢,要不怎么我亲戚头疼呢。说起来你也是赶巧,我亲戚本来已经准备拆了,说明啊,你和这房子有缘分……” 剩下的话,姜月已经没往心里去。 她绕过接待台,左手边是办公室、茶水间、更衣室,右手边则是一整间大教室。姜月径直往教室那边走,玻璃门向两侧拉开,她看了眼仿佛泛着光的木地板,目光一路往右侧里面延伸,直到看见占据整个墙面的落地镜子。 下意识的,姜月落下鞋子,光脚走进去。 步履悄无声息抬起又下压,腿不自觉地带上肌肉的记忆,连带藏在大衣里的肩颈也渐渐有了显露板直的端倪。 镜子里,她穿着冬日的装束,厚重不堪,可渐渐的,镜子里的女人又有了另外一面。 粉色短袖上衣,黑色舞蹈裤,长发盘在脑后,倏然向镜子迈进一大步,然后又像是被什么给牵扯似的,凝固一般地停下。 一只胳膊贴在身侧,一只极有技巧地抬起,兰花指翘起,正与眼神的焦点在同一条线上,而眼睛却对着虚空,片刻后,唇角微勾,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咔嚓。”有人对着镜子拍下了这张照片。 之后,收到这张照片的人说:“如果我能去陵州,一定要向你好好讨教。” 而姜月回的是:“等忙过这段时间,我也可以来玉川找你呀。” 第59章 姜月即刻敲定签租房合同,除了本身位置并非中心地段,加上有任姐牵线,价格和时效都有商有量得十分公道。 任姐帮亲戚解决这桩麻烦事,也乐得合不拢嘴:“到时候开业一定要通知我啊,好给你捧场。” 姜月笑着应下,把人送走后又返回店内。她没有选择离开,反而重新脱鞋进入了教室。 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形单影只仿佛在玻璃后面去到另一个空间里,不复真实。 这天晚上,迟间终于从乡下回来。 周曼迪早返回省城去筹备事务所的落地事宜,就苦了许知言两头跑着当苦力,现在车上剩下他与迟间,当然得好好吐苦水。 可无论怎么讲,迟间都埋头干活,他之前刚在电脑上完成基础的内容整理,如今正对着手机查漏补缺。 许知言不满:“我是在给你背锅!” 闻言,迟间总算停了手指动作,抬头看过去,眸光被无数飞驰的路灯连称一条平静的直线。 “抱歉,我会抽时间和Mandy谈谈。”说这话的语气也是平静的。 许知言突然不知道该给点什么反应什才好。 如果迟间情绪激烈点,他倒还能顺着往上占据高地指责一番,可人家压根就不找借口,反而显得他有些无理取闹。 可是,这能怪他自己吗? 许知言转着反向盘拐进另一条路,等过了几个路口才勉强叹了口气:“我也不是在怪你,可你选择回国发展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我这种不是你的合伙人都觉得欠妥,何况Mandy?今年是MD的关键年,好不容易有点曙光了,你这么一弄她当然心里不舒服。” “嗯,我明白。” “嘴上明白吧你?”许知言深知他说一不二的秉性,委婉道,“我送Mandy的时候问了问,她的意思是,你现在已经走到这一步,她也不会说撂挑子不干,但希望玉川这件事可以速战速决。” 迟间皱眉:“原话?” 原话可比这激烈多了……许知言心里腹诽,但火上浇油的事傻子才做,顿了半晌才轻咳:“反正她就这么个意思。” 车继续向玉川老城区的方向行驶,外面路灯不时暗下几个,这一路的明灭交错下来,迟间的脸色渐渐退至暗处蛰伏,像是在为某一时刻蓄势待发。 许知言敏锐觉察到,有空就往边上瞅,试图找出点能总结归纳的小苗头,可惜对方藏得太深太隐蔽,已经不再是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想到这里,许知言心里突然一抽:“迟间,你还记得——” “停车。”一直盯着挡风玻璃的男人突然倾身向前。 许知言一懵:“啊?” “靠边停车。”声音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相当罕见的不耐烦。 姜月在教室大脑放空,等回神时才发现错过了附近的末班车。 她倒不急,也不太愿意为了不近不远的距离打车,慢慢沿着马路牙子往前走。 老城区的街景风貌简直是两个极端,中心区域热闹非凡,稍微偏点的就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 一下,又一下…… 姜月鬼使神差地起了点玩心,学着以前上学时老师教过的训练,举手抬腿向前跃,这是个看起来简单却需全身肌肉控制得当的动作,用来打磨时间最好不过。 而再次落地时,她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伴着枯树枝的沙沙作响。 幻觉? 她不理,继续走。 声音又响起来,这一次,正匆匆赶上:“姜月。” 姜月脚下一顿,随即不受控地向前跑起来。 风声在耳边呜呜刮过,是隔绝所有的屏障,也是从天兜头而降的网。 终于在即将脱手的那一刻,网住了她。 第60章 眼前夜景飞速掠过,终点是男人与温度同样冷清的脸。 “你跑什么?”他问。 姜月咽了下喉咙,说不出话。 “大晚上不回家?”迟间又问。 好几天不见,他的脸色是肉眼可辨的疲累,可手劲还是一如既往,只要抓住,就不存在轻易松开的可能。 姜月心里微微一动,有种独自撑了许久终于有所依靠的欣慰,却不妨耳边响起两人上次见面的最后那句话—— 如果改变主意,随时联系他。 很不应景。 “马上走。”她呼出口气,又迅速补了句,“你来这里有事?我就不妨碍你了。” 说完就要走。 迟间原本恼火的心里突然生出点啼笑皆非的意思。 有事这声说得过于牵强,放眼望去,狭小的街面上除了有居住氛围的老房子,就剩下几处看着就不怎么赚钱的小店面。 其中有扇玻璃门里被落地的帘子遮住,隐约泄露出些不可告人的暧昧光线。 难道,有事,去那里? 他问出来,意味深长。 姜月顺着看过去,脱口:“人家是正经生意。” 开玩笑,她以后可是要在这里带学生的,怎么能不了解下邻居情况,就是这邻居的审美略显堪忧,买个舞厅的氛围灯在屋里挂着,任谁都看不出来这只是间艾灸店。 对面哦了声:“听起来你很熟。” 却令之前单纯的反驳顿时变味。 姜月额角一跳,后知后觉地回了神。 这人哪是问店,分明是打着问店的旗号刨坑,结果她还毫无防备地往里跳…… 果然,耳边继续跟进:“你来这里有事?” “……我,以后会在边上做点事,多了解不算过分。”她干巴巴地解释,“他们家按摩拔罐都很厉害,你不信的话可以去试试。” “有道理。”迟间点头,看着像信了,却转头冲身后一招手,“下来。” 姜月一脸懵地等了等,终于看见他身后车灯熄灭,随即从驾驶座下来个男人,锁好车几步跨到跟前,黑着脸对迟间:“不是说回来很忙吗?” “是很忙,但她推荐了个好地方。” 许知言不情不愿地转向姜月。 姜月看着他觉得眼熟,琢磨了下突然想起来:“你是不是去过老许面馆?” 轮到许知言诧异了:“迟间,你没说过?” “现在认识了。许知言,我朋友。姜月。”迟间迅速介绍完,那下巴点着艾灸店,“几点关门?” 姜月还没弄明白许知言的信息,闻言缓了下才迟疑回道:“看……老板心情?” “那就现在走。” 迟间当机立断,直接把许知言往前一推。 可怜许知言什么都来不及问就被迫安排上,只能哇哇叫着抗议,只是嘴上抗议得起劲,脚下方向倒不怎么偏,精准得很。 姜月看在眼里,突然咂摸出了不设防的逗趣。 这在她所认识的迟间身上,实在有些罕见。 大晚上,艾灸店就剩老板娘一人值守,她正准备歇业关门,冷不丁看见从门外排列整齐进来三个人,打头的还是个看着表情不怎么好的男人,愣了愣,手不自觉地往收银台地下伸。 幸亏姜月从迟间身后探出头:“范姐,是我。” “小姜啊。”范姐松了口气,“怎么还不走?” “我朋友想做点按摩放松一下,您这边是要关门了?” 范姐为难:“我倒不着急,可现在就我一个人,这时间上面……” 迟间突然把许知言往前一掀:“您就给这位弄弄。” 许知言:“我不——嗷!” 惨叫把屋子里唯二的两位女士吓了一跳。 迟间默不作声地收回手,对范姐点头:“您看见了,他疼得受不了。” 许知言后腰隐隐作痛,眼里含着泪要控诉,却架不住老板娘雄浑有力的大掌一带,轻轻松松地被提溜去了里面。 现在,艾灸店前面就只剩下姜月与迟间两人。 她一时没动,等被灼烧的艾香味逐渐飘至鼻端,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往身边瞧,正与那双不知看了多久的眼睛撞在一起。 姜月赶紧别开脸:“你……也想?我待会和范姐讲讲。” 耳边问:“刚才在这里办事?” “没有啊,我——”她脱口,却倏然觉得不对,可闭嘴已经晚了。 “看来事出有因。”迟间言简意赅,却迈步挡住门口,毫不犹豫地堵住去路,“聊聊。” 室内飘满了燃烧的气味,暖融融的。 姜月没经历过玉川的冬天,但有人对她说起过,玉川的冬天潮湿阴冷,没有暖气的地方,人的骨头里都能挤出水。 ——还好边上就有个艾灸店,以后结束了就先去放松放松,回家倒头就睡。 ——要不要我给你定个取暖器? 消息发出去后,好久都没新消息回来。 姜月盯着聊天框,想了想手指搭上键盘,正敲出“不用和我客气”几个字,对面连发两条过来。 ——不用。 ——等这件事搞定了,我自己买。 而她怎么会想得到,这个回复,竟然是两人最后一次在网上交流。 眼前倏然晃过一根手指:“姜月。” 过去迅速后退,只余现在与眼前男人并肩而坐,被不露声色地打量。 她往后仰了仰:“抱歉,麻烦再说一遍,我没听见。” 对方淡淡开腔:“我还什么都没说。” 姜月一下子噎住了。 室内,艾草的香气仿佛浓郁起来,老板娘不轻不重的笑声飘出来,她在对许知言体内湿气评头论足,多是夸奖肯定。 她也跟着牵起嘴角,看样子听得入神。 只是,与其说是因为好奇许知言的身体,倒不如直接承认是为逃避迟间。 可自欺欺人的逃避是没用的。 “这几天,有人找过你吗?” 姜月抿了下唇:“没有。” 身边没有如她所想那样紧追不舍。 “天阳最近遇上了麻烦,你知道吗?” “听过一点。” 关于天阳投标作废的消息虽然被压下,但姜月还是因为迟间上次的出现多了心眼,几番寻找下来不难发现与之相关的流言。 这人去断迟绍坤的财路,太大胆,也太鲁莽……她这么想。 可显然,眼下迟间并不在意这些。 “迟绍坤已经亲自出手,恐怕过不了多久他就能腾出空来找你。”他的陈述不急不缓,连询问都是那种平静的闲话家常,“到时候,你准备怎么办?” 姜月没想到他会直指自己,顿了下:“我说的都是实话。” “实话的一部分。”他短促一笑,可惜并没什么真实的笑意,“还想耍小聪明?可他不是我。” 姜月手指在膝盖上蜷缩。 她其实已经有了些成形的想法,却不能说,不仅因为与迟间没关系,也因为一旦说出来,或许会将迟间拖入原本轮不到他为难的境地。 “我知道他不是你。”姜月不自觉软了语气,“再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学着重复:“你在做什么?” “那你呢?”姜月见对面沉默,了然一笑,“你瞧,你不也不愿意说。” “我可以告诉你——” “不用。”她着急忙慌地打断,“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这样就很好。” 没有任何相交的地方干扰,反而更容易得偿所愿。 迟间眸光闪了闪:“你——” 她却主动伸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迟间,既然选择开始,就没有放弃的道理。” 这句话,亦是她对自己的打气。 可惜事与愿违。 在工作室正式开业的前一天晚上,店门外久候的黑色轿车撕开了粉饰太平的一角。 再见迟绍坤,姜月第一眼看到的是他连日奔波的憔悴。 看来,迟间确实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她正兀自想着,迟绍坤一巴掌扇过来:“贱人!” 姜月重重倒向一侧,额头磕上坚硬的地面,嘴里腥味弥漫,不等缓过气,又被人揪住头发拽起。 随即,迟绍坤蹲下,伸手掐住她的脖子。 空气倏然稀薄,五脏六腑开始难受地翻腾,可姜月竟硬生生地挤出一丝笑:“我会比季明芮做的更好。”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笑意却如罂粟花般盛放,“坤总,您想要的,究竟是多年轻的女孩子?” 喉间力道似乎松开,而说话的还在继续—— “高中,还是更小点?” 第61章 趁着迟绍坤愣神的功夫,姜月果断往边上一滚,周围全貌在眼前飞速掠过。 这里是碧云天的地下室,印象中的白色帷幔已经消失不见,圆形展示台也降至水平,与暗色的地面融为一体。 迟绍坤,范秋波…… 她默默咀嚼这两人的关系,没留神有人冲到眼前。 啪,又是一巴掌。 好不容易坐直的身子瞬间向边上歪去,幸亏迟绍坤在后面朦朦胧胧地喊了声“住手”,姜月才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扇巴掌的那位之前同样拉她上车,一句凶神恶煞便足以概括全部,被迟绍坤这么一道,脸皱成一团,但还是听命转身过去。 “坤总。” 姜月手下使劲,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迟绍坤正站在距离她没几步的地方,脸色在本就晦暗的灯光下更显阴沉。 她没动。 “你是谁?” 姜月闻言想笑,可惜唇角牵动脸颊,痛意袭来,硬生生做出个苦瓜脸。 “你他妈——”迟绍坤身边不知是谁骂出声,被他抬手制止。迟绍坤的口吻没有任何怒气,甚至连细微的停顿都做得恰到好处:“话都说到这份上,再藏着掖着,恐怕对你没什么好处。” “您能给我保证吗?” “你在和我讨价还价?” 她又笑起来,这次唇角幅度不大,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我可以帮您。” 声音不算响亮却做足姿态,至于究竟出于什么心,姜月已经无从分辨。 对迟绍坤的告知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在无数个日夜中打磨的结果,只是她没想过会来的这么快,也从未预料会来得如此狼狈。 “我与季明芮并不对付,但她告诉我,如果我不答应,她就会去找您儿子,您儿子对我有恩,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这么简单?” “对您而言很简单,对我不算。”姜月一摊手,大大方方地任由打量,“我只是想找个靠山,之前是波姐,现在……” 笑了笑,她轻声点出:“是您。” 这些说辞并不高明,甚至逻辑漏洞随处可见,但迟绍坤的眼神微微一闪。 姜月知道,她赌对了。 天阳形势不容乐观,迟绍坤现在正急需切入点,所以才会找到在玉川中学的季明芮,关系上方便,背后也很适合拿捏操控。 可季明芮骨子里并不是个坏人,所以才会对迟绍坤的暗示充满恐惧,但她又因从小的关系缺乏拒绝迟绍坤的勇气,最后就想到了转嫁这招。 不是凑巧么,姜月刚带了学生去参加比赛,且受到诸多肯定,不找她还能找谁。 至于刚才说的拉迟书民下水…… 季明芮虽然没有明示,但如果她拒绝,还真说不定会狗急跳墙这么做。 这是迟绍坤的逆鳞。 而同样,也不是姜月愿意看见的局面。 “你说的很有诚意,但我凭什么相信你?” 她对此早有预料,走近迟绍坤,轻柔启唇:“我可以告诉您一件事,关于我自己……” 迟绍坤的脸色随之起伏不定。 等姜月说完移开,他盯着她,面露狐疑:“刚才说的——” “您可以随意求证。”姜月笑笑,可惜笑意浮于表面,像雾一样一吹即散。 没有谁愿意将自己的软肋公之于众,提出意味着自己的决绝,也意味着要与他人交易。 只是,若这个软肋还有其他人知道呢? 姜月倏然想起了迟间。 许知言自从被坑进了艾灸店后,对迟间采取了避而远之的态度,不过他的态度并非由自己选择,而是被迫。 那晚好不容易结束拔罐,迟间与姜月双双不见了踪影,他慌忙出门,远远瞧见双侧车灯大开,走过去发现迟间好好地坐在副驾驶。 “那姑娘人呢?”许知言松了口气,进去问道。 迟间仿佛没听见,在他又问喂了声才回神:“走了。” 姜月离开前的话语还在耳边萦绕。 她说——既然选择开始,就没有放弃的道理。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告诉他。 不带任何的杂质,只是为了说出这一句…… “不放弃。”迟间喃喃自语。 许知言不解:“你说什么?” “知言,你知道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对吗?” 许知言陡然嗅到一丝不对劲:“怎么了?” “我其实一直很纠结,是否应该继续……” 耳边猝然一声撕裂的车鸣。 许知言手忙脚乱地撤回胳膊:“什么情况,你说清楚!” 迟间淡道:“只是刚才突然觉得,这么多年,我好像一直困在套子里。” 很多年前,这只套子是父亲迟绍乾的死亡,在此之后,变成了母亲曹木青的怨愤,再到后来,就渐渐成为了他的执念。 迟间原本意味,离开玉川是脱离迟家的第一步,却不想它只会在冥冥中将自己绑得更紧;出国读书也是,满心以为是进一步脱离过去的泥沼,结果沦落到要靠药物治疗才能缓解心理焦虑。 要不是恰好遇上了身为心理医生的许知言,要不是后来接受了周曼迪合作开工作室的提议,他的人生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 不至于太坏,但也绝不会好到哪里去。 而想通这一点,竟是靠一个相识不过短短数月的女人。 一个他至今都没弄懂怀揣着怎样目的接近迟绍坤的女人,却奇迹般地抚慰了他左右不定的心。 许知言:“迟间,你这是——” 他想问怎么了,可惜对方垂下眼,从他的角度看,能见到唇角微微上扬。 “走吧。”低沉与愉悦在一瞬间切换,快得叫人抓不住。 舞蹈工作室开张的那天,天朗气清。 在地段平平的位置开店,并不会引来多少关注,大半天下来送花篮过来祝贺的只有任姐,不过姜月并不在意。 她宁愿一个人安静得呆在接待台后面排课表,也不愿意多分心思与人寒暄,特别是遇上那种明显的目的不纯的,还得耗费精力遮掩。 幸好,迟绍坤大约是出于避嫌关系,工作室并没有出现以他名义的任何祝贺。 姜月松了口气。 昨天对迟绍坤的吐露虽然不至于难查,但要想彻底证明也需要花点时间,毕竟证明地点在陵州,距离玉川有一段遥远的距离。 她并不担心结果,可结果往往伴随着 怎么办? 姜月忍不住走神,听见门口传来叮咚一声,头也不抬地说:“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咨询?” “找人。” 她下意识地哦了声,却立即被这声音给点醒,抬起头,迟间就站在对面,风尘仆仆,仿佛刚从什么地方赶来。 “你——”姜月顿了顿,板起脸,“我现在没空招待你。” “不用招待,只是想来告诉你件事。” 他却没有即刻回答,慢慢走近,本就优异的身高把姜月拢在阴影里,而日光又从他肩膀上方析出,在姜月的视网膜里点缀出闪耀的斑光。 “我与迟绍坤,如果要选的话,你会选择哪一边?”疑问句宛如投石入水,惊起阵阵波澜。 第62章 姜月先是一愣,随即起身很快地往门口走。 门外已经是人烟稀疏的光景,她左右一扫没见什么异样,迅速把卷闸门拉下一半。 哗啦。 最后一下子姜月用了点劲,卷闸门重重地晃了一下。 掩盖了她的慌张。 迟间还不知道她与迟绍坤的交易。 姜月吸了口气,转身,屋内光线被遮挡了大半,她只能看见迟间背着自己,伸手弹在招财猫的头顶上。 那也是任姐送来的礼物之一。 “你今天过来就是为了给我出选择题?” 大约是卷闸门做出的分割感让这个房间显得独立于世外,迟间给姜月的感觉也变得大胆外放,甚至于有一丝丝的陌生感。这股陌生感来自于她并不熟悉的领域,而又与迟间本人无比契合,就仿佛它原本就是他内心潜藏的一部分。 “不止。”迟间缩回手,面向她。 外露的感觉越发强烈。 姜月看不清他的眼神,下意识地一伸手,把头顶光线调至最亮。 迟间站在白炽灯下方,眼睛不由自主地眯起来,又很快睁开。 现在的眼神已经趋于平静,可姜月总觉得莫名心慌,脚下已经开始向一边挪,不曾想被再开口的一句钉在原地。 “他把我父亲的心血据为己有。” 石破天惊的内容,她不由瞪大眼睛。 而对方并不觉得自己扔下了多么重磅的炸弹,继续轻飘飘道:“后来,我父亲因意外去世,就在迟家堂里。” 姜月咽了下喉咙。 事实上,迟家的秘辛并不属于她的了解范围内。她的目标不在此列,迟家的风卷云涌除非影响到了她,才会值得分去一眼。 沉默片刻,姜月摇头:“你不用告诉我。” 迟间扯了下嘴角:“也不是告诉,就是——”他认真想了想,“嗯,想说。” 她被这近乎无赖的理由惊了一下,转而面无表情地哦道:“那你随意,我要干活了。” 对方没动。 不过姜月才懒得管,绕过他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可很快的,手指停在半空不动了。 她深吸口气:“迟间。” “嗯?” “你挡住我了。” 电脑屏幕上,清晰可见半个脑袋的影子,被手指点了点,影子向上移开。 “迟绍坤并不是个好人。”头顶传来声音,“而我,可以帮你。” 姜月抿了下唇。 帮或者被帮,在这些天简直是稀松平常的存在,之前是她对迟绍坤,现在却是迟间对自己。 只是需要什么,就得付出一定的代价,人生的天平对普通人总是过于公正,从来不会让他们有一丝一毫的算计成功。 姜月终于抬起头,瞳仁里倒映出迟间的脸。 他还在平静地等待,可她知道,自己注定不可能给予满意的回答。 “抱歉,心领了。” 这天下午,主治医生终于宣布了迟老先生情况好转。 在病房的迟绍坤与迟书民心中纷纷涌上喜色,之后就由迟书民将消息告知迟家其他人。 庄丽琼率先赶来,对着迟老先生好一通又哭又笑。 迟老先生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圈,仿佛看开了不少事,安慰完自小看着长大的庄丽琼,问迟绍坤:“迟间?” 迟绍坤一愣:“在忙吧。” 迟老先生叹了口气:“去叫他来,我有话说。” 庄丽琼在旁边全程听闻,顾忌老人家身体刚刚好转不好吱声,可借口跟迟绍坤出去,见离病房远了就忍不住抱怨:“舅舅怎么还想着那个没良心的东西?” “爸心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庄丽琼撇嘴:“坤哥,你脾气也够好的,要是我,早就把白眼狼给赶出去了,他不是之前就说和咱们没关系了吗……” 迟绍坤当没听出她的不满:“我就算了,这话别在爸面前说。” “知道知道。”庄丽琼嘀嘀咕咕,“那坤哥你联系迟间吧。” 不过迟绍坤连来医院都是因为医生有话要说,现在更不可能分出心去完成迟老先生的叮嘱,刚巧与庄丽琼说完遇上打完电话转来的迟书民,把任务交给了他。 电话拨通半小时后,迟间抵达医院。 迟书民在一楼大厅等着,见他挥了下手:“迟间哥。” 真算起来,兄弟俩的关系其实没有迟间与迟家其他人那样剑拔弩张。 或许是因为迟书民本来脾气就好,或许也是有迟间离开玉川时迟书民还小的缘故,迟间对这个与迟绍坤有者七分相似样貌的堂弟没有太多想法。 只要人不犯他,他便不会主动犯人。 于是,他点点头,走过去。 迟书民是个尽职尽责的工具人,把迟间带到病房外,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不只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思,还是碍于迟绍坤的要求。 不过看迟间要推门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迟间哥。” 这一声比楼下的那一声,多了丝可见的哀求。 迟间看过去。 迟书民轻声:“爷爷刚有好转,受不了刺激。” 这是把他当什么了? 迟间挑了下眉,口也不开地直接进去。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灯,窗帘也密不透风地全拉上,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那些是影子,那些是真实的人。 迟老先生半卧在病床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看见迟间却没有当即出声,反而愣愣地瞧着他走近。 越是走近,唇越是哆嗦,翻来覆去说着两个字。 等迟间站在病床边,终于听清了。 迟绍乾。 他懒得探究这呼唤里的深意,只当是老人家大病初愈脑子不太灵光,伸手摸了摸床头柜的杯子,发现空了,直接提起热水瓶给倒了杯。 一袭动作行云流水,迟老先生也不是糊涂人,很快从走神里回来。 “爷爷,喝水。”迟间把杯子搁在迟老先生面前的小桌板上,顺带插了根吸管。 迟老先生愣了愣:“你倒是很熟练。” “我妈以前生病,习惯了。” “她现在……” 迟间拖了把凳子过来,坐下往后一仰:“除了脑子不怎么清楚,其余一切都好。” 当初孤儿寡母离开玉川,虽然主要原因在于迟间不肯呆下去,但也有曹木青的坚持。她自诩为了儿子忍气吞声,却没想到到头来受伤的还是他们母子,再坚强的心也会变冷,于是一去不回。 只是之后的生活并不顺利,贫穷,疾病,无论哪一样都令曹木青行走在崩溃的边缘。她本来就不是多坚强的人,很容易就将一切归咎于迟间。 来自亲近之人的打骂,变成了母子之间再也无法消弭的心病。 “有没有想过把她接回来?”迟老先生沉吟,“你爸葬在这里,她回来——” “爷爷,她受不了颠簸。” 迟老先生皱眉:“总会有办法。” 多么情真意切的建议。 迟间却只想笑。 无论过了多少年,他依然记得很清楚,当年在父亲的灵堂,迟老先生指着曹木青怒喝—— “要不是娶了你,我儿子也不会死!” 这样恶毒的指控,此生不忘。 第63章 迟间不太想与迟老先生假惺惺地聊曹木青,很快转了话题。 又过了片刻,护士进来做例行护理,他就扯了个借口离开。 结果推门一看,迟书民就坐在边上,也不知究竟呆了多久。 见迟间出来,他起身:“走了?” 迟间点头:“有事。” 这话落在迟书民的耳朵里,意味顿时不一样。 虽然并没有明确的公开说法,但天阳在投标上的失利,家里的意思一直指向迟间,更何况,接手老城区改造项目的MD建筑设计事务所,正在迟间名下。 迟书民虽然不插手公司事务,可消息多了,无论他愿不愿意听,对于迟间的想法总会被长辈左右。 比如现在。 不过与其他视迟间如洪水猛兽的迟家人不一样,迟书民只是单纯地忧心迟间不管不顾的做法,会让家里生出嫌隙。 而在这点上,他又深受迟老先生教诲——一家人,和和气气才最为重要。 “工作?”迟书民吸了口气,跟着人一同往电梯走去。 迟间不在意,也不隐瞒:“是。” 迟书民又问“顺利吗?” 这要等今晚周曼迪回来才知道……迟间心里想,嘴上却淡淡地说:“还行。” 他不软不硬的态度让迟书民有些为难。 可迟书民并没有如迟绍坤那样的立场追问,犹豫之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电梯厅,迟间摁下按键,头顶红色数字一下一下地跳,很快跳到特需病区所在楼层。 “再见。”迟间踏入电梯。 门徐徐合上,却在剩最后一条缝隙时陡然插进来一只手。 “迟间哥,我们聊聊。” 迟间听见自己心里很大声地叹了口气。 他十分不喜欢这群迟家人,可面对这么一根筋执着的迟书民,有时候却只能觉得唏嘘。 “十分钟,多了来不及。”迟间点点时间。 迟书民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见人松口心脏也跟着回落,把地点选在了医院住院部的小花园里。 等走进深处,迟书民直奔主题:“迟间哥,我知道要你放弃项目不现实,但你如果不给家里一个解释,后面会很难办。” “这是叔叔的意思?” 迟书民忙摆手:“不是,是我自己——” 迟间不耐烦听他剖析自己,直接打断:“不是的话,你就不该和我讲。” 他语气很重,听得迟书民心一跳,本能地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天阳和我没有关系,我也不喜欢那里。”他抿了下唇,说的有些艰难,“迟间哥,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我只想好好呆在学校……这一点,我很早就对我爸说过,爷爷也知道,所以我刚才说的没有其他意思。” 可迟间一点都不想听到这些。 迟书民的想法与他有什么关系?难道他觉得自己这么示弱,就能把迟家以前的所作所为全一笔勾销? 但凡有点头脑的都不至于会产生如此天真的想法。 迟间吸了口气,耳边的絮叨便成了蚊子嗡嗡。 “迟书民。”他失去耐心,将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我也不喜欢那里。” 姜月的舞蹈工作室开了几天,渐入正轨。 得亏任姐帮她介绍生源才能开得出第一班,再由口碑滚一滚,虽然时间不长,也足够引来其他家长上门询问。 姜月乐得招揽生源,几天下来忙得脚不沾地,她因此忘记了一些事,要不是又见到一辆陌生的黑车停在街边,恐怕会真的将她与迟绍坤定下的合作抛到脑后。 又或许,只是她在自欺欺人地不愿意想起。 不过,迟绍坤自然不会亲自出现,而帮他料理这份合作的人也令姜月没想到,竟然是会范秋波。 两人相见,范秋波面色如常,姜月倒是有些尴尬。 毕竟不久前,她还在范秋波手下做事,捏住她把柄的人也是范秋波,而不是迟绍坤。 范秋波等她坐下,点头:“好久不见。” 姜月也招呼:“波姐。” 座椅在身下震颤,车渐渐往主干道驶去。 范秋波不说话,姜月也不好开口,侧脸瞧着窗外往后飞掠的霓虹灯。 可渐渐的,车开始驶进她不太认得的路上。 一条偏僻到只剩路灯的城际通道。 “波姐,我们去哪里?” 范秋波懒道:“哪儿也不去。” 这话扯得姜月心里一跳,她当即看向身边,借着窗外明明暗暗啊的光线,范秋波的神情也仿佛随着潮水起伏不定。 太诡异了…… 她忍不住试探:“是坤总的意思?” 范秋波眯起眼睛,右手搭在左手虎口上,一下又一下地摁着,一如她们相见之初那副不露声色却不乏审视的模样。 “不是。”就在姜月准备再次询问的时候,她终于开口,却把问题直接大转弯地拧到另一个方向,“上次你去地下室,你都看见了什么?” 姜月不解:“不是您要人带我下去的吗?”没有范秋波的授意,谁赶把她往地下室送。 对方冷哼:“既然知道是我,那你现在的选择又怎么说?这么怕我对你不利?” 姜月在范秋波看不见的地方,狠狠揪住衣角,拼命压住因诧异想要随时跳出嗓子眼的心脏。 范秋波当然会不高兴,地下室是她为姜月准备的绳索,踏进去当即绑定,让她就算如愿破了蓝贝壳的困境,也不得不留在碧云天。 她曾以为这是迟绍坤的授意,可直到她不得不去直接去寻迟绍坤的帮助,迟绍坤也并未将自己与碧云天扯上关系。 甚至于,他选择了跳过。 林林总总如今汇拢,让姜月突然得出个啼笑皆非的结论—— 范秋波拖她下水,难道是出于老板对员工奇妙的占有欲,希望她在碧云天永远工作下去? 可她究竟做了什么值得被范秋波如此对待…… 姜月拿不准问出这话的后果,想了想委婉表达:“我以为跟着坤总,和您是一样的。” “是吗?”范秋波似是自言自语,半晌勾唇,“他要我来告诉你,下周三,你得按照要求选出合适的人来。” 算算时间,正好一周。 看来是没有耐心等下去了。 姜月心里跳空了拍,面上却显得犹豫:“我担心没这么快弄好。” “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别想着在时间上讨价还价。”范秋波不给她申辩的机会,拍了拍前排驾驶座,“送她回去。” 车很快转了个弯,向工作室的方向折返。 姜月一惊。 她退租住进店里是开业后才做下的决定,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迟绍坤知道了。 在玉川,真有能瞒住他的人吗? 脑中倏然闪过一个人名。 “另外有一句,是我想对你说。”范秋波的嗓音徐徐飘来,“你走的这条路,我曾经走过,真想一直走下去的话,身不由己这个词,可要提前学好了。” 第64章 姜月目送范秋波的车离去,直至尾灯消失在街的拐角,才慢腾腾地转过身。 店里只开了盏壁灯,权当作聊胜于无的照明使用,可眼下她突然连这点光线都不想看见,伸手啪的一下子,就将灯给摁灭了。 满目的暗色,与沉寂。 姜月原地站了一会,耳边声息时有时无,不过都是些不值得在意的路过,没有对工作室的刻意指向性。 她总算放了点心,脚下却往教室去。 算起来,这是她在非工作时间段,第二次这么不由自主、又心心念念地过去了。 被人气浸染了几天的教室不复初见时的冷清,好像就算孩子们晚上不上课,吵闹声与笑声也会被这片空间不断拓印记录。 姜月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人生第一个兴趣班通常会喜忧参半,喜的是好玩,忧的是约束,前者通常成为最初的昙花一现,后者才是长久相伴的基石。 这个时候,分水岭便出现了。 现在想起来,姜月还是很难说明选择舞蹈这条路,是因为自己在约束下依然如此喜欢,还是多有父母从旁推动。 但无论如何,她的童年在决定进行系统性的训练后戛然而止。 小地方拿奖拿到手软让姜月一度自满,可进阶比拼的一次次失利又让她跌落谷底。那时候舞蹈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娱乐,而是令父母脸上有光的金箔,是为了证明他们一家选择走一条截然不同的出路的正确性。 所以,怎么可以失败? 呵斥,怒骂,姜月几乎流下了大部分泪水,但不知不觉间,不服输的性格渐露端倪,这份端倪支撑着她捱过最艰难的日子,也让她渐渐看见了希望。 姜月去了很好的舞蹈附中就读,并成功考上艺术大学的舞蹈类专业。在这个既吃天赋也吃努力的领域,她几乎奉献了所有,命运也为这份所有给予了相应的馈赠。 毕业后,入省歌舞剧院就职,并成为同年龄演员中的佼佼者。 如果人生只会刻下辉煌,那该有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 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直至今日,她都在承担这份选择所带来的后果。 姜月的眼角不由湿润,直到小朵窸窸窣窣蹭过来才回了神,她蹲下去,照例伸出手指撸猫下巴,绒毛触感柔顺,熨帖到心,是她最向往的平静安宁。 只可惜,恐怕永远无法实现了。 第二天早上,姜月正坐在接待台后哈欠连天的时候,任姐推门进来。 她很惊讶:“今天有课吗?”低头去开排课文档。 任姐忙说:“今天送孩子去上体验课,没事路过你这儿。” 可所谓路过,四面都是冷冷清清的老房子,应该说是有话要说才对。 姜月看破不说破,点头:“我给您倒杯水。” 而弯腰在饮水机边上接水的时候,就听身后任姐冷不丁道:“上次介绍的小肖,你们后来还联系过吗?” “联系过……一次。”姜月手一抖,杯子里的水晃起波澜。 “他没说什么?” 她转过身,面露疑惑。 “我小孩今天不是上体验课嘛,政府联合个建筑工作室办的,我看小肖在那边帮忙就多嘴问了问,但听他的语气……”任姐好像很难描述出口,顿了顿,换了种说法,“是不是之前联系的时候,有什么误会?” 与肖明哲的误会……不如说是两人相互利用惹得祸。姜月想到这一层,表情不自然了稍许,不过很快换做一副淡淡的笑模样:“能有什么误会,谈不来就谈不来呗。” “你们——”任姐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的缘分!” 姜月把水杯递过去,唇角依然勾着。 “缘分哪能说来就来。”她在任姐身边坐下,轻声解释,“我们充其量只是朋友,聊得下去就发展,聊得不下去就算了……后面也确实觉得不合适,就算了。” 没想到任姐当即撇嘴:“真是说的一模一样。” 姜月一愣:“肖明哲?” 没想到答案比她想的还要来得惊悚:“是迟间。”任姐说完挑了下眉,表示出极大的意外,“你说这地方多小吧,他们居然认识……” 后续内容再有什么,姜月已经听不进去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心跳得极为迅速,但又很快被按捺下来。 这有什么,肖明哲不跟着迟间,难道还要在天阳待下去吗?迟绍坤又不是傻子。 任姐聊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就离开去接孩子,姜月松了口气之余,准备收拾收拾就歇业,没想到去拉卷闸门的时候,碰到了那位才在任姐嘴中滚了一圈的名字。 迟间。 他仿佛气定神闲地站在店外,看着她,姜月却从他稍显发丝凌乱的额角敏锐觉察出了一丝反差。 倏然间,任姐的那句话又闯进脑海:“真是说的一模一样。” 可迟间品评她与肖明哲不合适……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65章 不等姜月细想,迟间已经走到面前:“要出去?” 她面露疑惑。 迟间似乎轻笑了声,又问:“有约?” 关他什么事?姜月面无表情。 “今天MD活动,碰到了个你的熟人。” “你说任姐啊,她已经和我说了。”她哦了声,瞧他一副真心话压在心底的样子,有心逗弄,目光从他的脸转向街口,慢慢反问,“你特意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个?” 迟间那边顿了片刻,似乎在思考如何以应对才足够诚意,可开口的一瞬间却让姜月瞬间破功。 “来看看你。” 他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说着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心思,无论是真是假,落入此刻本就摇摆的姜月耳中,顿时将她拽至另一条结局悚然的道路上。 姜月,不要误会出别的想法,你要淡定。 她暗自告诫自己,手搭着门沿,脚下不由自主地往里退。 迟间看在眼里:“不是肖明哲,觉得很失望?” 还真是……因为肖明哲过来。 心里的不确定突然变作现实,她一下子瞪大眼睛。 迟间心里蓦然升起股很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平坦通途突然窜起的路障,尖刺张牙舞爪,叫人不爽且十足冒犯。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交错的视线宛如拔河用的绳子,角力来角力去,中间标点颤颤巍巍地移动不止。 “你误会了。”姜月吸了口气,“我后来和肖明哲没有见过。” 却听对方紧接着问了句:“想见吗?” 姜月:“……” 她有点头痛这走势略显奇怪的问题。 先不说自己与肖明哲本来就没多大关系,单看迟间这么喋喋不休地追讨,简直像个被挖了墙角的—— 等等,墙角? 姜月被自己的内心戏吓得一机灵,顿时拔高嗓门:“不想!” 迟间也被震了一下,皱着眉打量她:“你激动什么?” 谁能想到攻守有度会被简单的两个词冲击得溃不成军……姜月蜷缩手指,为刚才的冲动不停后悔,开口有心回寰:“不是激动,是——” 结果就是这么巧,迟间手机响起来,不依不饶,又像是对她的挑衅。 姜月进退不得。 而眼前,皱起的眉似乎有一瞬间的松软,却在垂眸盯着屏幕时又变作平直的线。 “Mandy。”迟间将电话贴在耳边,淡声道。 也不知对面说了些什么,他抬头看了眼姜月,平静无波,一如他此刻的语气,严丝合缝到找不出任何不对劲:“嗯,好,马上过来。” 等他挂断,姜月迅速开腔:“再见。” 迟间意外地瞧来一眼。 她恨不得咬掉舌头,可惜话不过脑子就仿佛泼出去的水,就算有心弥补都止不住艰难,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你今天应该挺忙的吧,不用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对方却扔来一通邀约:“Mandy说一起吃个饭。” 拜托,她又不认识什么Mandy! 姜月干巴巴地笑,可到嘴边的话却变作—— “好。” ……她发誓,自己只是想弥补刚才的陡然失态而已。 可等到地方与其他人碰面的时候,姜月好不容易攒起的心软骤然消散。 原因很简单,众人里除了见过几次的许知言与肖明哲,匆匆一瞥的周曼迪,还有一人,毫无防备地撕裂了她还算平和的心情。 成嘉念。 名字已经溜到嘴边,可奇了怪了,仿佛有千斤巨石压住舌头,让她连开口都觉得费劲。 沉默的瞬间,有视线不怀好意地落在脸上,姜月敏锐地觉察到,循着方向看去,周曼迪一丝避开的狼狈都没有,端着肩微微向前倾斜了身子,露出一抹客套又疏离的笑。 诸此种种,不得不让姜月怀疑成嘉念的出现,有周曼迪的的一份“功劳”在。 只是,成嘉念怎么会认识……她? “姜月。”成嘉念叫她。 她强忍着头皮发麻,简短地应了声。 一旁许知言察言观色,发现气氛凝滞赶紧插嘴,把迟来的两人给叫坐下。 圆桌剩下两个位置,也不知是谁留的空座,姜月左手边坐着肖明哲,右手边坐着成嘉念,而正对面的,则是迟间。 如果迟间不在意她,倒也还好。 可姜月刚这么一想,对面就好似读懂了她的心思,视线直勾勾地压下来。 所剩无几的胃口就这么被砸得粉碎。 很快,菜上齐,许知言招呼动筷,迟间也转头谈起了今天的活动,姜月心头暂时放松,却在听到身边一声咳嗽时又紧绷起来。 那是成嘉念的声音。 记忆被拉回过去,拉回到她第一次见到成嘉念的时刻。 那是六年前,陵州的夏天,闷热得不愧为火炉之称,姜月在训练间隙被同期朋友悄悄告之,最近几天会来个空降兵。 没见到人即说成是空降兵,明晃晃地带了些瞧不上的意思在,不过也难怪,本年度的招收考试已经结束一个月,现在突然来个什么名声都没有的新人,可不是背景发力。 不过姜月天生缺少八卦体质,闻言哦了声也没放在心上。 结果,空降兵到场第一天就直奔她而来。 “姜月是吧?听说你在这一批最被看好,要当心哦,我来可就不一定了。”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成嘉念微微昂起下巴,脸上全是志在必得的骄傲。 而她确实也有骄傲的资本——在姜月看来,她技术不错,也十分刻苦,身家背景也是他们这群普通人望尘莫及的存在。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比你优秀的还比你努力,这种人就该天生独占鳌头。 可惜,成嘉念的宿敌是姜月。 在姜月牢牢占据历年业务考核榜首的那四年里,成嘉念一直屈居第二名,要不是后来姜月出事半隐退,她恐怕很难成为占据榜首的那个人。 只是成嘉念并不怎么高兴。 姜月记得自己已经下定决心的那一晚,她从外面回到住的地方,成嘉念就站在她的门口,头发盘起,背影倔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可以帮你,回来吧。” 命运就是这么神奇。 当你下定决心去孤注一掷,竟还会出现另一条稳妥的路。 那是姜月第一次对成嘉念说出“谢谢”这个词,也是唯一一次对她说出…… “对不起。”过去与现在的声音重叠,姜月竟还有闲心发现,原来自己如今面对成嘉念,还会不由自主升起微微的自卑与羡慕。 愣了愣,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捡被自己撞翻的杯子。 成嘉念的杯子。 没等成嘉念反应,迟间一下子皱起眉,撇下还在与他说话的周曼迪,对姜月出声:“你别动,我叫服务员。” 成嘉念看过去。 服务员很快就到,帮忙整理了一地狼藉。 不过成嘉念的衣服不可避免地被沾上了饮料,她很快选择去卫生间处理,姜月犹豫片刻,瞥了眼迟间,不知周曼迪说了什么,迟间似乎出神,没注意到她起身离开。 走去洗手台边,成嘉念正拿湿巾理衣服。 她穿着宽大的棕色羊绒衫,高领,衬得一张脸十分小巧,直到姜月走近了也不抬头:“一听这脚步就知道是你。” “记性这么好。” “当然。”成嘉念的调调还是一贯的高姿态,冷淡矜持,从来不会沾染上任何俗落的情绪。 真是……太熟悉了。 姜月不愿让自己再入回忆沉沦,深吸口气,笑笑:“你怎么来玉川?” “打听了一下,知道某人在这里。” 姜月的笑快绷不住了:“你……打听我?” 成嘉念拧开水龙头洗手,关上后甩了甩水珠,终于投来正视的第一眼:“要不是碰到MD今天有活动,还真不一定能打听得这么清楚。” 她默了默。 成嘉念可不会管姜月的心情如何,她一向自说自话惯了,特别是在这种费力又不讨好的寻找上,现在正一肚子的气冲着姜月。 不过,成嘉念也不是不会看场合的人,擦干了手就昂首离开,露出的直角肩颈像极了她的骄傲,也像极了当初姜月离开歌舞剧院时,成嘉念爆发了姜月认识她以来的唯一一次外露火气。 姜月一个人愣了好一会才折返回去,没过多久就贸然提出要回去。 肖明哲看了眼她难看的脸色,主动提出送她。 姜月没有拒绝。 等那两人走了,周曼迪忍不住开玩笑:“他们……还真熟啊?” 说这话时,她的眼神不着痕迹地往迟间那边递,可迟间仿佛没有注意到,只顾着垂眼盯着桌布边沿,仿佛能看出什么异异于常态的花纹。 成嘉念倒是捧场地表示好奇:“刚才那位肖先生?” 周曼迪:“我也是今天才见到他,说起来,许知言,你应该熟悉吧?” “我?”许知言被无辜拖下水,一时张口结舌。 周曼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不在玉川这些天,不是你和迟间——”说着,下巴往迟间那边点了点,“利把他从天阳撬过来的吗?听说还和那位姜小姐有些关系?” 瞎讲……许知言胆战心惊地瞅了眼迟间,正要反驳时,身边椅子突然一下子向后倒。 砰的一声,屋内几人全看过去。 而始作俑者浑然不觉,捏捏眉心:“我有点事,先走了。” 话落时,人已经跨出门外。 第66章 姜月一路走下台阶不带停,肖明哲见状只好在身后喊:“姜小姐,麻烦留步。” 她总算停下转身,却面露诧异:“你怎么跟来了?” 肖明哲语塞,见她这茫然的样子不似作假,总不好直说是刚才没拒绝的锅,想了想委婉道:“时间晚了,我送你回去。” 姜月大幅度地摆起手:“不用不用。” 肖明哲以为她没听明白,便又解释只是担心晚上没车不方便,没想到姜月顿时连着头一起摇,唯恐推拒的意思不够明显。 肖明哲无奈了:“姜小姐,我没——”他想说自己没有其他意思,可话刚开个头,肩膀突然被人不由分说地往边上一拨,待回头看去…… “间哥?”肖明哲很惊讶。 姜月额角一跳,说也不说地转过去就要走,结果已经迈开步子,胳膊却被狠狠往后拽去。 肩背不出意外地撞上一档坚硬的平板。 她皱眉嘶了声。 余光里,肖明哲嘴巴张成个O型。 “我和她顺路。”耳边传来淡淡一句。 姜月来不及表态,脚下就顺着劲往前扑,还好巧不巧地紧贴了那人的胳膊肘。 她像只被突然捏住翅膀的小鸟,梗着肩颈强作镇定,却在一步步的离去时越发难以克制地心弦紧绷。 就……离谱。 姜月跟着迟间直走到街边,才仿佛后知后觉地想甩开他。结果第一下没有挣脱,她又用了点劲:“你真要送我?” 这话语气带了些不自知的嘲讽,可姜月的胳膊仍被紧紧拽着,不得以,她只好抬起一路都垂下的眼睛,正巧看见空余的一只胳膊在半空挥了挥。 可惜长街一望无际,偶有几个车灯闪烁,也明显是私家车辆穿过两人身侧,不带一丝停留。 寒风席卷,空荡荡的街景更显萧瑟,路灯在柏油马路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细碎地撞入姜月眼中,每一下都让她越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迟间不可能在此时此刻达成任何结果。 终于,心跳速度逼近了临界点,在最掷地有声的一下击出之际,姜月指尖倏然聚起全力—— 可惜,一辆显示空车的出租仿佛凭空出现,很快停在两人面前。 迟间话不多说,一只手拉开车门,另只手护住上沿,对姜月抬了抬下巴。 她面无表情,没动。 不等对方开口,司机率先叫起来:“你们上不上,这地方不能久停,会罚款的。” “三分钟以内。”迟间甩下一句,对着姜月,“错过这一辆,下一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说完顿了顿,他微微垂下头,在她耳边低语:“还是说,你想和我一起走回去?” 高于体感的温度在耳边分外清晰,又像一尾灵活的鱼顺着耳道滑进身体。 心里似乎被什么给撞得一坠。 姜月咬着牙不让声音泄露分毫:“不是工作室才开张吗,你就这么不上心?”她理直气壮地昂起头,可惜胳膊僵硬地贴在身侧,与此情此景并不相符。 “有其他人在。”他沉沉地笑了声,半带玩笑半认真,“谁叫你来了?” 话里话外,满满都是叫人无法装傻的深意。 姜月呼吸一滞。 可惜她早已经历过这人与肖明哲的联手,就算心潮起伏也不愿再冒险踏入一步,停顿间,目光也不由跟着在对方脸上停得久了点。 夜深无人,连时间都一并静止,仿佛形成了巨大的真空地带,从此眉眼无力偏离原有位置,索性将全部都按下了休止符。 现在,应该转身。 姜月知道离开才是及时止损,可脚趾在鞋子里蜷起又舒展,硬是生不出这份狠心。 “喂,小年轻的闹矛盾,别拖累其他人好不好?”司机按喇叭。 迟间只瞧着姜月,眸光似一汪深潭。 鬼使神差的,姜月回神时已经坐进车里,幸亏迟间没有逼得太紧,关好门便去了副驾驶座,给了足以她喘息一路的时间与空间。 车快开到工作室边上,姜月意外看见艾灸店还亮着灯。 她心下一动,也不管,等车停稳即下去往那边跑,范姐撑着头在收银柜后面打呵欠,听声音一抬头,当即瞪圆了眼睛。 “嘘。”姜月手指比在唇中间,又刻意大声道,“范姐,能帮我按按肩膀吗?这几天有点不舒服。” 范姐瞟了眼外面,旋即起身,刚把人往里面带,就听见另一声进门的动静,她看了眼姜月,精准接收到了对方眼里的恳求。di“打烊了。”范姐嚷着,带上身后的伸缩门。 姜月一声不吭。 出于连自己都无法深究的理由,拒绝露面。 第67章 范姐在外面压低声音,模模糊糊地说了几句话便走进来,见姜月还站在原地没动,不由出言安慰道:“好了,他走了。” 姜月这才躺去床上,半晌,头埋在枕头里,长长地吸了口气。 鼻腔顿时充盈了微苦的气息,却又感觉到暂时的放松。 她进艾灸店除了避开迟间的心思,确实也存了好好放松一下的念头。这几天工作室刚步入正轨,又没有帮手,所有事情都有待她亲历亲为,好不容易能闲下来了,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闯进迟绍坤的威胁。 对于迟绍坤给的又一期限,姜月答应归答应,却毫无头绪可言。 说来奇怪,当初决定接下季明芮的这档烂摊子的时候,她倒从来没有考虑过会遇到什么影响,仿佛就是头脑发热地帮忙而已。 可姜月自己又清楚得很,并不是。 迟家在玉川扎根已久,各行各业都有他的枝枝蔓蔓,季明芮就算再怎么抵触,也不是没有因为压力不得不屈服的可能。 而一旦她屈服,事态就会往无法挽回的方向去。 那就完了。 姜月刚忧心忡忡地又叹了口气,肩膀就被拍了下:“翻身。” 她照做,头顶光线并没不太亮,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范姐手法很舒适,不知不觉地就会捣人入眠。 “怎么闭着眼都皱眉啊……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姜月从困意中懒懒地嗯了声:“事情多。” “因为刚才那个?” 她一时语塞:“也……不全是。” 范姐忍不住打趣:“还真有想法。” 这也过于八卦了点吧? 姜月更深地皱了皱眉,被对方手掌轻轻一搭。 范姐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别怪我多嘴。”顿了顿,又道,“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看见他了。” 所以呢? “有个男人愿意担心你,要好好珍惜啊。” 担心? 姜月心里很大声地嗤了下,面上倒不露声色:“您看错了吧。” “好好好,不过就算不是,你们应该也是朋友?他第一次过来,你们不也在外面坐了很久吗?我还听他朋友说,他是看到你才下的车……” “他朋友我也就见过几面,说得话能信?” 肩膀上的动作停顿片刻,转而耳边传来范姐的轻笑:“你自己回忆回忆,是不是我说什么怼我什么。” “……我只是对于一切不可能的事情持否定态度。” “哦?”范姐拉长了声音,似乎并不太信这么老气横秋的解释,“我看他很关心你。” 她眼皮子动了动,没睁开。 “别怪范姐我多嘴啊,我这些年看得多了,人在这世上一辈子,有个愿意看着你的不容易。” 愿意……看着吗? 隔着薄薄的皮肤,视网膜好像被投射了一层梦幻的虚影。 在燃烧的艾草香气里,回忆显得如此清晰。 冷漠却接近,僵持又相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与迟间的关系变成了一股过于拧巴的绳索,可无论遇到怎么样的困境,唯一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们似乎永远可以在上面找到前进的路。 “你……对他什么感觉?”耳边传来询问。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虚影里,迟间的脸悄然俯下。 他严肃又认真地说:“姜月,不要插手。” 多么毫不意外的真实。 可实际上,并没有人对她说过诸如此类的告诫。 哪怕,只是为了占据道德制高点才逞的口舌之利。 或许是她沉默得有些久,范姐清了清嗓子:“我看他刚才的样子好像——” “不可能。”姜月突然开口。 一瞬间,艾草气息开始泛苦。 是迟间不可能如何,还是她与迟间不可能如何…… 老板娘的眼珠转了转,往下移,可惜手底下的脸仍是无声的平静。 片刻后,外面的门吱呀一声,像是有人出现,可等了好久都没有听到有人说话。 姜月唇角溢出一声叹气。 大约是她太忧虑才产生的错觉吧。 迟间快到家的时候,意外发现周曼迪的车停在街边,见他走近打了双闪。 他没准备进去,走向驾驶座边。 车窗摇下一半,恰好露出周曼迪鼻尖以上的半张脸。 “解释。”她言简意赅。 迟间却问:“不是说今天很累?” 周曼迪嗤笑:“是啊,要不是有人不让人省心,我现在就应该在酒店看夜景。” 可玉川唯一能入周曼迪眼的酒店在玉南新区,过去的道路崭新且宽大,周围全是新移栽过去的植株,看着一丝活气都没有。 值得一提的是,它与天阳总部大楼的距离不过几分钟车程。 迟间对周曼迪的言外之意不做评价:“行,我现在到了,你快点去休息。” 周曼迪气得抽了下鼻子:“迟间,你以为我真是来和你抱怨回不成酒店这件事?” 迟间仍没什么反应,摆着副自觉与他无关的平静脸:“你说。” 周曼迪却一下子哑火。 从认识迟间开始,他便一向这样,自我情绪分割得十分清楚,好像在他的字典里,永远没有失态两个字。 这样的控制力对于一个成熟的经营者来说利大于弊,可对于想更进一步接近这个人本身的周曼迪来说,却是又气又无从开口。 沉默半晌,她轻声道:“许知言之前告诉我你对那个姜月有意思,我不信,今天我信了。” “这和你无关系。” “你的私人生活我无权干涉,但涉及到MD,我必须插手。”周曼迪慢条斯理,步步紧逼,“迟间,你该不会真的想在玉川干到老吧?” 头顶路灯诡异地闪了闪,瞬间暗下去。 他最后的表情定格在一种似是而非的冷酷上面,像是被阳光不断照射的冰川,总会有在未知时刻消融的可能。 “想多了。”声音淡淡的,很快被风吹散。 第二天,姜月接到了学生家长的请假电话,说是圣诞节连着元旦一起,要带孩子出去旅游。 她没什么立场说不,只在通话结束前提醒了下练习内容,等挂断后看了眼日历,才发现一丝丝的微妙。 迟绍坤所定的截止日期在下周三,正巧平安夜。 第68章 这天课程快结束的时候,有人找过来。 姜月没有请前台,每当这个点遇到事,都是在外面等待的学生家长进来告之。 她之前买了快递没送,所以听完后以为是快递点大晚上的突发善心,想也没想地走出去,结果看到来人时全身都僵成了一块板子。 成嘉念。 板子内里被轰地一声震得稀碎,好在外表还是光洁如新的完整,能勉强撑着不至于失态:“你等等,我还有……十三分钟。”姜月指指墙上挂钟,挂着礼貌的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稀松平常,“想喝水的话自己倒,杯子就放在饮水机上面,要休息的话——” 这其实是句废话,从成嘉念站的位置看过去,她与饮水机之间根本没有别的阻碍。 除非她眼瞎。 成嘉念哼了声,脸上露出了姜月非常熟悉的…… 倨傲。 “我自己会坐。”成嘉念打断她。 姜月转过身,不再理会。 可剩下的十三分钟仿佛被无形拉长,姜月已经忍不住一分钟看一次手机,心不在焉地连小孩子都能看得出来。 “姜老师,您就给我们完整示范一下吧!”不知是谁开始起哄。 等她回神看过去,教室里乌泱泱地全是期待的眼睛。 今天的上课内容有些难,连班上一向发挥最好的学生都有些无从下手,而在肉眼可见的困难上,小孩子对于那些信手拈来的大人总会带上奇妙的期待值。 于是,在姜月随意点拨了几句后,他们就记在心里。 她微笑摇头。 “姜老师!”孩子们又迭声叫。 一般情况下,这么整齐划一的呼喊中,不出意外会有一个教唆者。 姜月目光来回扫,最终定格在了其中一张脸上,仔细回忆了下,她突然微微皱起眉。 这个孩子,刚从外面回来。 姜月下意识地看向门口,原本应该坐下等她的成嘉念,就站在教室那里,抱胸,长长的脖子仿佛一根洁白的石柱子,昂然伫立了不知道多久。 “好了,今天就上到这里。”她一拍手掌,“回去好好练习,下次课我会检查。” 然后,等那孩子走到自己身边,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是那位阿姨想看我跳舞?” “对啊。”小孩子眨眨眼睛,笑得天真无邪,“姜老师,她说我要叫她姐姐。” 成嘉念。 姜月牙齿痒痒的,又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几分钟后,家长孩子全数离开,工作室陷入了姜月所熟悉的沉寂。 放在之前几天,她会慢悠悠地打扫清洁,对工作复盘,然后坐在电脑跟前想东想西,直到困意袭来才上楼休息。 可惜,今天注定不会这么规律了。 姜月故意晾着没理成嘉念,而成嘉念却不像以前那样跳脚,反而安安静静地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 她很会挑,是直接选了前台的转椅,无论姜月怎么想用打扫的借口赶人出去,她都能翘着脚轻松地往边上挪。 滚轮在地面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在姜月心上轧过一道深深的辙痕。 咚的一声,拖把被扔开。 成嘉念停下扰人的动作,挑眉:“现在脾气这么不好?” 姜月走到她面前,学着她刚才的样子居高临下,抱胸:“你究竟想做什么?” 成嘉念眨眨眼:“看你啊。” 她差点笑出声。 这话就跟黄鼠狼给鸡拜年一样的荒唐。 “我不记得我们关系什么时候好过。”姜月反驳。 “对,以前毕竟是竞争关系,可现在不是了。”成嘉念微微一笑,“我转去做了编舞。” 她一愣。 “很奇怪吗?也对,你还在的时候,我把跳舞当成这辈子唯一要做的事情。对了,你可能不知道,你走之后,我去考了首席,没有成功。”成嘉念语速很慢,也不带任何戾气,只是中规中矩地陈述,“那时候我就突然想开了,我其实真的没你有天赋。” 姜月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惊讶。 “被这么看我,我也是个很明白事理的人好不好。”成嘉念对她的反应翻了个白眼,不过很快的,她又敛起了神色,对着姜月皱起眉,“倒是你,现在还不能完整的跳支舞吗?” 姜月并不意外这个问题,相反,眼下心中的情绪,甚至可称之为—— 如释重负。 “嗯。”她简短地应下。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成嘉念愣了愣,“教书育人?” “不然呢?” “别扯了,教书哪里不能去,非来这个地方?要不是我凑巧过来找人,谁能见到到你……”成嘉念嘀嘀咕咕。 要不是姜月心里压着事,指不定已经笑出声。 成嘉念人很聪明,却不会使劲耍着小心思,她的倨傲来自于她的出身,但又向来遵循光明磊落,连乍进歌舞剧院的第一面,也是急吼吼地过来宣战。 “陵州那边,我能留下来?” “怎么不能?我可以帮你。” 姜月像想起什么似的,浅浅地勾起嘴角:“然后,你自己也被雪藏掉?” 成嘉念顿时哑口。 她也同样记忆深刻。 两年前,陵州歌舞剧院发生了一件事。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差点因为姜月掀起波澜,但最后还是被人给强力压下去。 “……你其实给赵佑光服个软,没准就能上台了。” 姜月眉都不皱一下:“嫌恶心。” “谁不嫌恶心呢?”成嘉念一下子抬高声音,“可这事情到最后,只有你一个人受罚,你就甘心?赵佑光骚扰的人那么多,她们忍忍不也就过去了,就你非要——” 姜月猛地抬起头,眼神像一把刀。 有那么一瞬间,成嘉念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画面一幕幕地在眼前飞掠—— 她看见一个女孩子声嘶力竭地控诉赵佑光性骚扰;她目睹了姜月带着受害人去寻求帮助;她站在办公室外听见赵佑光对姜月的威逼利诱;最后,她也看见一个个受害人接受调停,赵佑光看似平调岗位实则半分影响也无,唯独姜月以莫须有的被打去坐冷板凳。 对抗黑暗的勇气,原本就是可贵且孤独的。 “一个不把剧院荣誉放在心上的人,我们要不起。” 而在那件事之前,他们同批次的都以为,姜月一定会成为院里最年轻的首席舞者。 那个时候院里正准备一重磅舞剧的演出,姜月是A角,成嘉念是B角,按照姜月以往一贯的体质,成嘉念能上台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陡然之间,她一跃而起,成为了姜月事件里的隐形受益人。 成嘉念却并不高兴。 努力争取与天降馅饼,后者实在有点踩人伤口的卑鄙感。 那时候,她去找姜月,并如此刻一样扼腕:“赵佑光骚扰的人那么多,她们忍忍不也就过去了,就你非要——” 姜月回应的,依然是如此刻一样的眼神。 锐利似刀。 就算她已经狼狈地跌落。 “你是来给我回忆过去的吗?”姜月很快收起眼神,面无表情,“那你可以走了。” 成嘉念咬牙:“我是来看你的后遗症好没有。” “所以拿我学生试探我?”她撇嘴,“你看到了,我不想跳。” “可我听说,你兼职也是跳舞。”成嘉念冷笑,“怎么,现在跳个舞还分场合?矫情。” 姜月没想到她打听了这么多,眉微微皱起:“赚钱是赚钱,其他是其他。” 成嘉念一脸“继续编”的表情。 她还记得姜月在歌舞剧院的最后时光,全面的颓废,无论激将法还是安慰,都不会得到姜月一丝一毫的反馈。 后来,听说姜月在考核的时候崩溃大哭,肢体僵硬得完全不像个专业人士,于是大家都明白,她这辈子估计都与跳舞无缘了。 这么大的创伤,现在居然说好就好?成嘉念本能地不信。 但从另一方面去想,要是有人治好了她…… “你为什么来玉川?”成嘉念一个激灵,脱口,“这里有谁帮了你?” 眼前眉眼似乎皱在一块,又迅速平直舒展;“你想多了。” 成嘉念走后,姜月又发了会呆。 与其说是发呆,不如说是为了按捺住不知为何狂跳不止的心脏。 这样慌乱的感觉,最近来得次数尤其之多,多到她都要错以为是回去了两年前在院里孤立无援的那些日子。 其实那时候,孤独并未持续很久,难熬的是被大多数人当透明的窘迫。成嘉念倒不在乎别人怎么样,反正她一向有资本肆无忌惮,于是对她有诸多照顾,可惜这些照顾只是对于身体,无法触及到心。 心里的坎儿,唯一能跨过去的办法,在于她自己。 也可能在于一个与她有着同样困境的人。 所以,成嘉念说得没错,确实是有人帮了她。 而她现在,就是在尽可能地偿还一二。 第二天的课程在下午三点以后,姜月抽空给楼上做大扫除,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结果没想到洗衣机在衣服洗到一半时出了故障,水咕噜噜地从管道涌出来,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水渗了一地,也漫到楼下的相同位置。 好巧不巧,附近就是舞蹈教室。 姜月暴躁地要往楼下冲,不当心脚踩进水里,一个踉跄,直接咕噜咕噜地从楼梯上滚下去。 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与有客到访的提示重合,转眼余光一个人影大步迈近。 然后,打横抱起了她。 第69章 姜月下意识地挣了挣。 “别动,马上。”迟间附在她耳边说着,脚下几步转,将她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前台边的长条沙发上面。 乍一落座,姜月便撑着往后缩了一段,这才盯着眼前男人:“进来都不叫我?” 这话说得很没有道理,要不是她突然摔倒,迟间也不至于急吼吼地闯进来。 但从另一方面来讲,迟间原本就没有理由在大白天的跑来工作室这里。 姜月忍不住打量他。 几乎同时,迟间不偏不倚地抬起眼,正与她视线相交。而在她愣怔之际,眼前深潭忽而翻涌,不复之前的平静。 “让我看你摔跤吗?”语气倒是很稳。 姜月张了张嘴,突然感觉手臂上一下紧缩的疼,低头看去,迟间的手掌还搭在她的胳膊上,正肉眼可见地慢慢圈紧。 可他仿佛毫无察觉,半蹲在她身前,昂起头,用从未如此专注过的眼神盯着她,仿佛一丝一毫都舍不得挪开。 不过,迟间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就在昨天晚上,成嘉念去找了他。 说来奇怪,当时在MD的活动现场,成嘉念明明与周曼迪的关系最为亲密,却不知为何会选择通过许知言传达与他见面的意思。 许知言大约是看出迟间的些许疑惑,挠了下头:“人家急嘛,我也不好拒绝得太狠。”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迟间心里这么说,不过得知消息的时候,他正在为一条刚放出风声的规定发火,没空细究,也并不准备与成嘉念多谈。等发现成嘉念试探意味大于真正说事的时候,他便直接给去许知言一个眼色,明显表示自己正在不耐烦的边缘来回游走。 许知言会意,开口打圆场:“成小姐,你看时间也不早了——” 可成嘉念也接收到迟间毫不掩饰的推拒之意,心里一下子敞开,越过许知言直接问:“你对姜月怎么看?” 姜月,又是她?许知言心里一突,赶紧往迟间那边瞧。 迟间倒不露声色,从成嘉念出移开视线,复又低头继续盘点资料。 不过成嘉念完全没有被冷落的沮丧,沉在心头的巨石一旦松开,接下来的话便顺畅许多:“放心,我问这话没别的意思,她这个人比较一根筋,有时候别看什么都不说,其实心里想得可清楚了。” 他简单地应了声,仍没有抬头看她。 见状,成嘉念轻轻地抿了下嘴:“也对,她也不是没承担过后果。” 迟间手底的动作倏然停了:“什么意思?” 他沉沉地盯着成嘉念,像所有被兜头砸下重磅新闻却在此前从未觉察的人那样,带着一丝丝不确定,又很快精准地找到目标。 “她发生过什么?” 许知言在一旁咋舌。 他曾在回国时受迟间委托去查找过姜月的过去,因此对于成嘉念的吐露并不算太意外。但那时候,他也只是查到姜月在两年前突然被取消了很多资质,至于其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 许知言曾向迟间提议需要花时间深入寻访,却被对方拒绝。 那时候,迟间是怎么说的? “已经够了。” 许知言还不死心:“你确定?我感觉那姑娘有点惨……” 可迟间的眼神仿佛在谴责他多管闲事:“与我们无关。” 对比现在,真是好一个无关。 成嘉念眨了下眼睛,不知是为迟间突然的刨根问底,还是为自己赌对了方向。 “如果你真想知道——” 迟间却眼神发冷地打断她:“成小姐,我没有时间与你打哑谜。” 对面的笑意顿时僵在唇角。 迟间的三十二年,很少有在意别人的时候,以前是父亲母亲,后来就慢慢地只剩下自己。这是自我封闭,也是种自我保护。 许知言在身为他的心理诊疗师时,曾一度努力地想打开这种局面,可惜最后宣告失败。周曼迪在拉他入伙MD后,同样不止一次地抱怨过他是自己见过最缺乏好奇心的人。 迟间也一度这么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再值得自己过多注意。 原来,只是没有遇见而已。 他的神思飘回到现在,飘回到眼前的真实。 对面人影晃了晃,正试图挣开他的胳膊:“我感觉好多了。” 声音不轻不重地飘来,应该有些难以克制的生气,而他却心里莫名一松,像是想通了此前所有的关卡似的,鬼使神差地脱口:“等这边结束了,和我去见一个人。” 姜月闻言一愣,抽出胳膊往后面闪,腿撑起身体,摔倒的位置传来隐隐的疼痛。她却像没感觉到似的,瞪大眼睛盯着迟间,试图确定刚才的那声“结束”究竟存在着怎样的深意。 可惜什么都看不出来。 迟间敛着眉眼,正以一种她鲜少能感知到的柔软,抿唇微笑。 她只好强行命令自己装傻:“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心脏却难以克制地怦怦直跳,越发无形地牵动了对方的唇角。 仿佛一切都不受控了。 姜月仓皇地起身请人离开。 不过与其说是请,还不如说是手忙脚乱,唯恐对方看不出她此刻正被翻涌的心潮层层冲刷。 可迟间只是点头应允,没有多说一句话。 这天夜里,姜月做了个梦。 一盏射灯当头打下,她站在白圈之中,动弹不得。 周围是悄无声息的黑暗,却仿佛有双眼睛正在窥视,不等琢磨,便有脚步声缓慢悠长地划过来,让姜月瞬间想起了陵州歌舞剧院光可鉴人的地板。 “你说过要帮我……”耳边声音悠悠传出,她蓦地抬头,正对眼前一张白惨惨的脸。 脖子像被什么给死死掐住,完全发不出声音,姜月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贴近自己,忽然之间,面前眼眶渗出了殷红的血。 “我曾经那么相信你!” 伴着凄厉的惨叫,画面陡然一转,姜月站在顶楼,看着下面渐渐聚拢的人群。 人群自觉留出的空地处,一个女孩子面朝下,胳膊和身体折出怪异的角度,完全看不出几秒钟前她还是那样鲜活的一个人。 无数张脸仰起来,无数双眼睛向姜月投射。 有一瞬间,她也好想跳下去。 第70章 清晨,楼下早餐店开启了新的一天,叮叮当当的喧闹传来,直到这一刻,姜月才真的确信,自己仍在人间。 额角的汗水半干不干,碎发贴在上边,黏糊糊得让人觉得痒,她忙从床上爬起,睡衣在后背鼓出一片空余,惹来阵阵凉意。 凉意从肌肤渗入骨髓,叫姜月再次想起了夜晚的梦。 那样接近,那样真实。 光线擦过窗帘下摆洒在地板上,是一弯虹,带着老玻璃的点点斑驳,越发像梦里人群的眼睛。 等再回了神,姜月发现自己正捏着手机,屏幕的微信界面里,与康齐的聊天框已经出现在眼前。 她愣了片刻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七哥,我有急事找。 顿了顿,又几乎手抖地一条新消息:与你未婚妻有关。 发送完毕,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好久都不敢直视回复。 而几分钟后,康齐终于打破了两人沉寂许久的交流:好。 当姜月重新站在酒吧街街口,瞧着撤去了半边挡板的萧条光景时,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奇怪的陌生感。 这种微微的心悸,只有在她第一次踏入其中时才会有所感知,况且那时候的酒吧街十分热闹,是玉川主推的夜市景点。 可谁能想当初一个小小的整修,会变成现在这种大动干戈的局面? 姜月沉默片刻,目光扫过贴在入口墙壁的整顿通知,与老城区的改造几乎同步进行。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迟间。 也不知道现在这个时候,MD的进展如何,是不是一切顺利。 大约是范秋波现在将注意力转移,灰白的天色下,蓝贝壳倒一反常态地开了一半的正门,姜月走过去时,能隐隐听见里面传出康齐的声音:“刚刚发的那单你去跟人讲一声,我们包邮还送小礼品,如果方便的话收到了拍照上传一下。” 听起来……是请了客服? 姜月微微茫然。 虽然她不至于不再踏入蓝贝壳一步,可每次都带着目的匆忙来去,也没工夫过多正视这个自己来玉川歇脚的第一站。自然不清楚康齐的第二春事业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想着,姜月几步过去跨进店里,刚叫了声“七哥”就愣住了。眼前的人并非康齐,那在吧台边上刚刚转过身的影子,是张西宁。 鼠标啪的一下落在吧台桌面,张西宁明显有些慌乱地站起来:“你等等,康大哥在里面,我去叫他。” 姜月目送她往里去,心里上下不定。 来之前她明明已经对康齐讲明了事情的重要性,张西宁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是她自己偶然出现,还是康齐…… 姜月狐疑地抬起眼睛,正与走出来的康齐撞个正着。 许久不见,两人对视时都有些不自然,好在很快的,康齐虎着脸对她不假辞色地哼了声:“你先坐。” 这态度可一下子点燃了姜月的逆反心理:“不用,说完就走。” 说话时,她的眼睛往康齐身后瞟。 张西宁正走出来,也没注意姜月的脸色,拿着个杯子就走去吧台里面,还问:“喝水,还是别的?” 姜月气得差点笑出来:“七哥。” 再多的话她就不便说了,只能用眼神希望康齐明白,好叫人离开,可康齐看见了就跟没看见似的,等张西宁把杯子倒满了放上来,才对着已经绷不住要发火的姜月道:“是我叫西宁来的。” 没等姜月跳脚,画风一变:“你接下来要说的话,她也很感兴趣。” 你在开玩笑?姜月强忍着没脱口质问,可表情已经骗不了人,康齐原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更显得阴沉,他动了下唇,被张西宁敏锐地觉察到,后者不由分说地拉住了他。 “其实,我和康大哥认识挺久了……抱歉,我没想骗你。”她说着说着,却仿佛如释重负般地喘了口气。 “这是我的真心话。”张西宁恳切地望着姜月。 她的眼中包含了很多情绪,唯独没有两人初见面时的惊惶。 姜月没吭声。 现在,心情好像更复杂了。 康齐适度出声:“好了,我带你们去楼上说。” 姜月没怎么去过蓝贝壳的二楼,乍一上去竟有些不知从哪里下脚。 面前两间房,分列楼梯口两侧,一边大敞着门,里面是些纸箱子之类的东西,另一边则紧闭,应该是康齐睡觉的地方。 康齐自作主张将两人带往放箱子的方向,离的近了,姜月能看见箱子上大写着“特产”字样,看起来应该是被投身电商事业的康齐当作了临时仓库。 “生意不错。”她嘀咕。 康齐耳尖听见:“不然呢?我总得找个方法养活自己。”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示意靠墙的沙发椅子,“这里很安静,你可以说了。” 可姜月摇摇头:“有电脑吗?” 电脑只有在康齐的卧室里。 康齐顿时拧起眉:“姜月,有话就讲。” “单靠我说没用。”姜月一面掏手机一面垂头,并不愿意往康齐脸上多看,“你不信的话,也可以自己上。” “我上?难道我知道你要说——” “你不知道,但不妨碍。”她手指飞快地调出收藏已久的聊天记录,点进去,向上滑动稍许,停下。 大拇指在半空微微颤动。 可最终,姜月也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高静语的邮箱,你还记得吧?” 康齐脸色大变:“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我不仅知道她的名字,还知道她曾经在玉川中学教书,后来离开想和你合伙开店,可没等开业就因车祸去世。”她的声音随着高静语的生平渐渐低落,可压在心头的重担却因此被挪上了杠杆,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翘起的另一端突然往下一压。 重担被抛上了天。 而这一刻,姜月已经等了很久,久到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只能孤军奋战。 耳边,康齐的声音近于哽咽,甚至带着哀求:“你……还知道什么?” 姜月抬起头,眼角不知何时已湿润得不像话:“她救过我的命。” 第71章 一时间,没有其他声音出现。 张西宁突然拉了康齐一把,自己上前:“可是静语姐没有提过你的名字。” 仿佛平地惊雷一般,康齐也从愣怔中回神,虽然没附和,却不免紧紧盯着姜月,试图从她的脸上判断出有别于字面意思的不同。 “我说的是实话。”姜月反而是三人中最不警惕的一个,她先对着张西宁摇头,“你当然没听过,我和她只是在网上交流。” “那就更不能信了。”张西宁一改往日的温柔模样,尖锐得像根随便一戳就能渗出豆大血滴的刺,“邮箱密码也不是什么难破解的东西。” 姜月被怼得一愣,转而忍不住笑了声。 其实张西宁说的没错,单凭区区一个密码,确实不是能让人信服的证据链,或许粗犷如康齐会关心则乱,但现在多加了个人…… 姜月突然想起一件事:“在我回答你之前,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她问张西宁,“你第一次来蓝贝壳看见我,是故意安排?” 她可还记得张西宁与康齐不熟的模样。 要是能早点判断出两人认识的这个可能,恐怕姜月就不会这么轻易地对待张西宁了。她是真把对方当做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不掺一丝杂质,更何况,两人之间不仅有救与被救的羁绊,还有来自迟间那边老两口的关系在内,不去往深层想其实很正常。 姜月十分清楚自己的出发点,也并不为当初的结识后悔,只不过…… 她深吸口气,分毫不让地看着对方。 这并非是要找茬的意思,只不过既然很多都要掀到明面上,那么两人认识的契机便尤为关键。 从某种角度来讲,就算是出于对人的礼貌也应该坦诚一下。 张西宁缩了下脖子,虽然仍保持着不让步的架势,却肉眼可见地挪了挪视线,只留下一星半点的注意在姜月脸上。 “不……不算。”她顿了顿,露出了点痛苦的表情,缓缓地轻声说,“我那时候只是想看看,康大哥为什么会允许外人在蓝贝壳呆着。” “外人?” 张西宁扫了眼康齐,后者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动了动唇,却终究没有开口阻拦。 一瞬间,她懂了。 “蓝贝壳这个名字,其实是静语姐起的,当初是为她的舞蹈工作室做准备。”张西宁层层剥开康齐秘而不宣的过往,慢条斯理又精准入刀,听在姜月耳朵里,也不由在心中一抽一抽地痛。 “康大哥决定以这个名字命名酒吧,也是对静语姐的一种怀念,还有小马……说白了,我很难想象他居然会同意你加入。” 康齐出声解释:“她当初走投无路。” “可一个外人为什么会来玉川?”张西宁转过头,很执拗地对康齐道,“康大哥,你选择来酒吧街的目的并不单纯,我和小马都知道。” 而这同样也是姜月当时的疑惑。 在她与高静语的对话里,对方对于康齐的刻画是个懒得与人周旋的大心眼,这与后来见到的夜场熟客完全判若两人。 “剩下的,还是我来说。”康齐接过话茬,“你知道酒吧街归谁手下吗?” “表面上是范秋波,实际上……”姜月顿了顿,低声,“迟绍坤。” “对,这是我能接近迟绍坤最好的方法。”康齐握紧拳,一贯看遍世态的脸倏然绷紧绷,已然被回忆拉去再次经历了锥心之痛。 张西宁也随之露出一样的表情。 姜月默不作声地看在眼里:“接近他,然后呢?”她没舍得用强硬的措辞,可该说的还是得说,“静语不希望你被卷进去,所以她什么都没告诉过你,不是吗?” 康齐静了静:“我总会找到办法。” “比如,故意和范秋波不对付,让她在没法解决的时候被迟绍坤注意到?七哥,这办法太蠢了。” 高静语要是知道康齐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去为她讨公道,恐怕会气得晚上托梦揪着他耳朵破口大骂。 别人恐怕不清楚,姜月可是亲眼看高静语陈述过,她与康齐吵架,最后吃亏的都是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高静语:……我警告他,下次再敢惹我不开心,我就离家出走[微笑] 姜月慢吞吞敲字:准备走到哪里去? 高静语:乡下,我都找好地方了。 她对着最后几个字一阵愣神,等对方又发来个催促的表情才又问:那你现在…… 高静语:我会尽快解决。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的和平交流。 姜月还记得自己收到高静语的邮件时有多么震惊。 经过加密处理的邮件本就代表着不寻常,更别说里面短短几句话就道尽了高静语的艰难处境。 她被莫名辞退,出门有人盯梢,甚至接到了威胁信。 邮件的最后,高静语平静说道:姜月,我决定做个了断。 姜月受到惊吓。 她这才发现,聊了这么久,原来自己除了聊天软件,连个其他联系方式没有,思来想去,她甚至下决心直接去玉川找人。 可惜尚未成行,另一封邮件在几天后悄然送达。 高静语预告了自己的死亡。 姜月曾经无数次的想过,如果那时候的她再勇敢一点,不为院里的琐事过多烦恼,是不是就可以来玉川阻止一切的发生。 但高静语亦预知了她的后悔,在邮件里写:不要因为我的选择陷入痛苦,你的人生还那么长。 是啊,人生还那么长。 可要是没有遇见你,它早就结束了。 “我是为的高静语才来到这里,凡是她觉得不应该的,我就不会让它发生。”姜月看着康齐,一字一顿得极为恳切,“七哥,如果你执意要报仇,就照我说的去做。” 下午,周曼迪怒气冲冲地来到临时租下的办公室外面,摁下密码。 滴的一声,门打开,她拔腿进去。 迟间不在。 周曼迪里里外外地转了个遍,最后毫无形象地一跺脚,正巧附近电梯开启,她又往那边去,迎面许知言慢悠悠地晃出半张脸,乍见到她猛地一变,就要转身。 “许知言!”周曼迪眼疾手快地抓住他衣领,把人拖到自己眼前,“他人呢?” 许知言蒙圈:“啊……啊?” “迟间,我问你,他人呢?” 许知言无辜脸:“他不在?” 周曼迪牙痒痒,仗着从小学空手道的优势把许知言往墙上一搡,随即胳膊压上他的脖子。 许知言又惊又怒:“Mandy!” 周曼迪冷声:“许知言,你不是说打死都不肯来这儿吗?” 她紧紧盯着他不放,片刻后,对方黏黏地举起胳膊。 缴械投降。 有许知言带路,周曼迪一路杀到下个目的地—— 那是个还没开张的艺术廊,坐落在玉南新区,从门口走进去不时会碰到横七竖八的器材,却越往里却悄无声息。 猝然间,她听见女人的声音:“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要了解?” 周曼迪想都不想地冲过去,脚步动静太大,院子里的一男一女全看过来。 ……女人不是姜月。 迟间很快反应过来,皱着眉正要询问,许知言从周曼迪身后一把跃出,抢先道:“Mandy有事找你,电话打你打不通。” “没接到。”迟间扫了眼手机,冲他晃晃屏幕。 许知言面不改色心不跳:“信号真差啊,Mandy,你赶紧找他去。” 三言两语,就把周曼迪往前推。 可惜迟间视若无睹,说了句稍等,便转头对成嘉念:“我——” 他张嘴刚说出一个字,许知言突然高声啊了一下。 “许知言!”周曼迪被吓得一个哆嗦,回神瞪他,“你什么毛病?” 许知言则径直走到成嘉念面前:“成小姐,我刚想起来有点事儿找您,借一步说话?” 成嘉念看了眼他,出乎意料地点点头,不过临走前,又冲着迟间说了句:“不过,我所了解的她,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角色,在这点上,可能会出乎你的意料。” 迟间淡淡应下。 周曼迪的脸色精彩纷呈,待许知言把人半拉着弄走,就迫不及待道:“你和她说什么?”不等迟间开口,又自顾自地打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姜月。” 迟间的一腔借口被堵在嘴边,半晌,他轻轻地嗯了声。 “你为了她,连工作室的情况都不管了?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去见了你们政府这边的负责人,你猜人家怎么说的?”周曼迪想起来就觉得屈辱,语速飞快得都不带停,“就差指着我脑门说这事儿只有天阳配做!迟间,拜托,我为了你的这个改造项目已经让步来了玉川,别逼我去弃权!” 周曼迪越说到后面越难以自制,声音在不大的院子里嗡嗡回响。 她听见附近传来一声惊呼,却又随着几下脚步消失无形,仿佛从未存在过。 迟间垂着头,眼中弧光微微闪耀。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于,连他自己都开始对未来产生了有些难以把控的惶然。 但很快的,迟间调整了呼吸,抬头冲周曼迪微微一笑:“放心,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就走。” 第72章 成嘉念正被许知言拉着,踉踉跄跄往边上走。 她刚才听见周曼迪的声音,怕是对方与迟间起冲突,本着想熄火的心过去,却没料到会被许知言不由分说地一拽。 嗓子眼里顿时溢出声不大不小的惊呼。 许知言板着脸,一声不吭地往前。 成嘉念不满:“你——轻点,喂!”她倒记着刚才脱口而出的猝然,努力压低声音,不过最后还是在对方放手时忍不住抬高嗓门。 许知言揉了揉耳朵:“成小姐,那边在谈事情。” 语气说不上是告诫还是职责,反正叫成嘉念听得很不爽。 成嘉念可不惯着,冷笑:“你不说,我还以为在吵架呢。” “有些意见不统一,不是很正常?” “让我猜猜,是因为姜月?”成嘉念直截了当,见许知言一副不准备配合回答的模样,想了想又问,“不是说有事找我吗?事情呢?” 许知言语塞。 他可不信这位不知道只是借口,顿了下:“忘了。” 成嘉念冷哼:“我看是我帮了你大忙。” ……好吧,这也没错。 许知言微微皱眉。 他其实不擅长与人争吵,特别是女人,况且成嘉念和周曼迪还不一样,周曼迪是一贯的飒,但成嘉念…… 许知言忍不住打量过去。 从某种方面来江,成嘉念有种与姜月如出一辙的气质,或许是她们同为专业舞蹈演员,眉眼间的情绪大多时候静水深流,很难一下子看出外露的暴躁。 不过成嘉念又比姜月活泛,起码在让自己不快的问题上,她会表现出鲜活的不快。至于姜月么……许知言想起艾灸店的那晚,姜月与迟间的对话从外间隐约传来,听得他又心跳又心累。 可迟间偏偏已经陷进去。 想到这里,他叹气:“成小姐,你和姜月关系怎么样?” “不好。” “希望你能告诉——嗯?”许知言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不好。”成嘉念靠着墙,脖颈到肩再到身体是笔直的线条,她微微昂着下巴,神色几分不屑几分倨傲,“上次吃饭你看不见?” 许知言感觉自己像只被困在盒子里的仓鼠,往哪儿走都是墙,偏偏墙又不怎么坚硬,让他没记性地一次又一次地往上撞。 “行,我换个问题。”许知言狼狈地咳了声,“你今天和迟间聊了什么?” “艺术。” 许知言无语:“成小姐,我认真的,这可不是开玩笑。” “你问你朋友去呗。”成嘉念拿脚尖点点地面,漫不经心,“别说得这么严重,我就是想拉他来看看这边的画廊,是我一个认识的朋友开的。查得到。” “……我信你。” 成嘉念已经做好了硬刚的心里建树,闻言表情奇异地变了下,按常理她应该出声说点什么,可许知言这反映实在是太乖了,乖得她忍不住想…… 摸摸头? 成嘉念盯着许知言毛发旺盛的脑袋,被这蓦然出现的无厘头想法弄得忍俊不禁。 而许知言则正暗自懊恼。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脱口说出了……相信? 难道被气得糊涂了? 想不明白。 不过眼见成嘉念打定主意闭口不言,又找不出其他办法撬开她的嘴,许知言的额角开始隐隐抽痛,僵持之间,周曼迪率先从院子里走出来,高声喊他的名字:“知言,走了。” 许知言只好应下,不过转身时却听身后一声不明情绪的轻笑。 “成小姐?”他疑惑地回眸。 成嘉念漫不经心地绕着手指头:“免费送你个忠告?” “……是什么?” 她兴致盎然地扬起眉:“多关注你的朋友。” 许知言懵圈,想再深入问,周曼迪已经从后面走近。 也不知是与迟间不欢而散还是单纯看不惯成嘉念这个人,她话也不说地直接冲许知言一摆头,就朝门外走去。 不过福至心灵的,许知言在迈步的一瞬间突然回头。 走廊深处,能看见院子里面层林浸染,迟间的身影模糊不清,仿佛也融在了那片人造的翠色之中。 一副随时都能与他告别的模样。 十二月二十四日,是迟绍坤给姜月定下的最后期限。 姜月白天还是照常工作,不过因为节日的关系,晚上许多学生请假,她干脆就取消了上课,于是等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工作室里已经没有人了。 任姐本来热情发来一同聚会的邀请,被姜月婉拒。 任姐:“还想给你介绍人认识呢。” 她假装没看出对方眼里的八卦,笑道:“多谢啦,晚上真没有空。” “难道……心里有人了?”任姐直接想到一个人,顿时笑眯眯道,“行,如果是他,就当我没说。” 他? 姜月没有顺着再说话。 任姐晚上是全家出动,等她丈夫开车到路口就与姜月道别,姜月起身与她一同走去门口,突然鬼使神差的开口:“任姐。”等人看过来,她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段时间,谢谢你。” “怎么像告别似的?”任姐大笑,拍拍她的肩,“等我旅游回来一起吃饭,聊聊明年的比赛。” “……嗯。”姜月的脸色渐渐淡下去,微笑着目送她离开。 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姜月转过身,看着工作室的装修出神。 这里原本的主人应该是高静语,可惜她没能等到投入使用的一天,而她因为高静语来了玉川,又阴差阳错地承袭了她曾经想拥有的这片天地。 姜月从不信命,可又不得不叹服这诡异的缘分。 “如果我今晚可以活着回来,我一定会去看你。”她心中默念,突然听见门外传来鸣笛声。 开始了。 玉川老城区为平安夜举办了一系列商业活动,晚上的灯光秀把迟家堂也囊括在内。 这是迟绍坤瞒着迟老先生应下的,对此迟家一些人颇多微词。 迟书民下班就往迟家堂赶,没进门被秦姨叫到一边。 秦姨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等站定就迅速道:“老先生又在发火。” 迟书民对他爸的一系列操作听过大概,虽然不赞同把堂堂一幢文物保护建筑弄得如此商业化,但想来应该是与天阳的近况有关,便也不好说什么,但迟老先生火气一直不消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 “多久了?”他问。 秦姨叹气:“从接到你爸电话开始,应该有十多分钟。” “他电话说什么了?” “说——”秦姨顿了顿,“晚点过来。” 迟书民顿时皱眉。 这可不像迟绍坤一贯的作风。 他爸这个人,就算再怎么意见分歧,也不会轻易落家里老人面子,更何况他爷爷在迟家的地位,这个时候还推迟时间,不是上赶着找人不快吗? 迟书民揉了揉额角:“行,交给我,您去忙。” 迟家堂对外开放的前面,一张张笑脸仿佛绚烂的花,在霓虹闪烁下繁茂地盛开。 再往里走就是闻讯赶来的迟家亲戚们,他们见到迟书民纷纷打招呼,偶尔有几个仗着年纪大,对迟书民不露声色地示意深处,意思不言而喻。 迟书民逐一点头,礼貌得不得了。 走完最后一条走廊,空间尽显暗沉静谧,与外界喧闹形成心惊的反差。 他穿过天井,望见迟老先生坐在大厅里,拄着拐,在昏暗的光影里像尊怒目的雕像。 迟书民定定神才往里走,笑着招呼:“爷爷,怎么不开灯?” 说完伸手去开灯。 啪的一声,与迟老先生以拐杵地几乎重合。 “你爸最近在想什么?迟家堂前面开放给人参观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现在还要配合什么活动,这是文化人能做的事?” “爸……也是没办法,您理解理解。”迟书民好言相劝,“天阳那边项目被吊着,他也是想顺着政府的意思,看看怎么解决。” “就这么把祖屋当人笑话的供出去?要是我以前,这种手段都不屑使,想都别想!”迟老先生忽地一口气更在喉咙口,爆发出一场惊天动地的咳嗽…… 迟书民赶紧上前顺气,眉眼温顺地垂下。 自从上次住院后,迟老先生的身体就大不如前,猛地咳嗽完,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他一把抓住迟书民的手腕,却也使不上力,只好虚虚浮浮地握着,像一根漂浮在水上的浮萍。 “书民……你不然,去天阳吧。”他好一会才低声道,“你在,劝劝你爸,我也好放心。” “爷爷,你知道我不愿意。” “那是以前,现在呢?”迟老先生拔高声音,“咱们家的产业,不由家里人继承,难道要给外人?” 迟书民抿唇:“怎么会给外人?不是还有迟间哥吗?” 话音刚落,对面喘气似拉风箱似的老人突然抬头。 迟书民被他眼里汹涌的指摘弄得愣住。 “他?他——”老人哆嗦着唇,突然被外面猝然的惊叫打断。 “老先生,出,出事了!”有脚步匆忙跑近,高声叫嚷,“天阳出事了!” 迟老先生眼睛陡然大睁,脸在一瞬间惨白:“什么,什么——” “闭嘴!”迟书民心浮气躁地扭头,却又听身后一下大喘气,待转回去,老人的身影正在眼前摇摇欲坠。 “……爷爷!”他反应慢了半拍,幸亏有另一双手比他更快地伸出来,接住了已经双目紧闭的迟老先生。 同时传来冷声命令:“快叫救护车!” 是迟间。 第73章 很快,救护车呼啸而来,迟书民陪着迟老先生往医院去,留下一众迟家的其他亲戚们在原地窃窃私语。 迟间慢吞吞地往门口走,被秦姨拦下:“刚才多亏有你,休息会再走吧。” “不用。”他没什么表情,“我还有事。” 眼前胳膊仿佛一僵,然后徐徐垂下。 迟间点头,抬步往前时,耳边传来几句若有似无的嘀咕。 “你说这是不是真的?迟绍坤送女孩子给上面玩,还逼得人自杀。” “看时间好像能对的上,我记得就是从那时候起,天阳就顺风顺水。” “其实想编怎么都能编……” “但这不是实名举报吗?姜月这名字你听过没有——” 脚步倏然顿住,没等细细琢磨,已经迅速拐到聊天的两人面前。 “你们刚才说的谁?”他问,声音里不自觉地带着颤抖。 从姜月上车开始,她在玉川谨小慎微的生活便彻底宣告终结。 她被两个大汉夹在后排中间,连头动一下都会被呵斥,最后只能透过车前窗,盯着外面几乎连成影的一溜路灯。 不过,姜月原以为来与她做了结的依旧是范秋波,出乎意料的是,她被直接带去了天阳。 迟绍坤就顶层等着。 仔细算算,这是两人第二次面对面交流。 没了范秋波从中斡旋,迟绍坤的问题就简单直接很多:“我要的人呢?” 生意人最为看重给的就是结果,可这份结果,姜月给不出来,就算可以给,她也并不想与他踏上同一条船。 “姜小姐,这可不是做交易的诚意。”迟绍坤皮笑肉不笑,“你说,耽误了我的时间,该怎么赔?” “您也该知道,在短时间内,您想要的小女孩并不好找。”姜月仿佛丝毫不了解后果的严重性,还在很诚恳地摆事实讲道理,“我可以给您物色,但需要时间。” 迟绍坤一声嗤笑,可眉眼间并没有流露出冷峻的颜色。 姜月多看几眼,被对反视线紧紧揪住。 “姜小姐,很遗憾,看来我们的合作只能在这里结束了。”他站起来。 姜月也跟着一动,却被人眼疾手快地摁住肩膀。 迟绍坤遗憾地看向她:“老实说,我很欣赏你的勇气,要不是你这么欺骗,没准我们真能长期合作下去,不过现在——”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他的笑迅速掠过唇角,“放心,我也不是非要勉强的人,待会我给你个任务,办妥了,一切一笔勾销。” 姜月心里油然升起一丝不确定的恐惧,见迟绍坤转身要走,张嘴啊了声,被一只紧实有力的大掌死死捂住。 掌心里摊开了布料,透着刺鼻的气味,从她的鼻腔无孔不入地钻进身体,直将神经麻痹到再也无法传递讯息。 不知过了多久,白色帷幔从天花板缓缓垂落。 姜月朦胧中看见几个人影在眼前晃动,其中有人靠近,下巴上冰凉凉的触感惊得她一哆嗦,却只能无力地动动手指。 “药剂大吗?”摸她下巴的人回头问。 “保证结束都翻不了身。”另个声音回答。 她吃力地想去分辨,终归混沌无用。 “要我说费这么多事干嘛,反正坤总没让人活,不如直接打晕送人床上好了。” “这不就是……会玩的乐趣嘛……”声音又开始影影绰绰地飘散。 别走。 姜月在心里喊。 仿佛又有人听见了她暗自的呼唤,眼前随即蹲下另一人影,短发,眸光十分专注地在她脸上逡巡,还带了些无法忽视的怜悯。 真奇怪,她是出现错觉了吗?姜月蠕着唇,舌尖推着词汇慢慢抿成一个轻微的单音节:“呃……” “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找苦头吃?”这次,范秋波的声音很清晰地传来,带着微微的叹息,“激怒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无神地睁着眼睛。 倏然间,人影压下来,与她耳语,速度之快仿佛是姜月蜻蜓点水般的错觉。 倒计时,开始。 范秋波回到自己习惯的位置,沉默地看着场地中间。 圆形舞台重新升起,四面墙壁上的鼓风机呜呜作响,可惜与往日筹谋不太相称的是,今天作为礼物的只有一人。 尖利的指甲不止何时掐进肉里,带来连绵不断的刺痛,范秋波回神。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金属楼梯传来当当的声响,渐渐逼近,直到为姜月的命运划下最终结局。 “听迟绍坤说,今天有新货色?”阴影里,男人嗓音喑哑,像一把生锈的刀。 范秋波轻声:“虽然年纪大了点,但好在可以随便玩,不过还请您手下留情。” 权作回答的,只剩下几声不置可否的笑,落在姜月的耳朵里,像一根戳进耳道的针,直往着天灵盖的位置捅去。 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正用力抓挠地面,好似游离的神魂慢慢回归原位。 能动了。 第74章 迟间冲进医院的时候,迟书民正在病情告知书上签字,听见身后脚步急促,他转过身,没等看清来人,衣领就被狠狠地往上揪起。 笔应声落地。 “她人呢?” 眼前迟间额角渗着细细密密的汗,呼吸仿佛拉风箱似的响,满身风尘,仿佛刚从千里之外的地方拼尽全力地赶过来。 迟书民愣了下:“谁?” “姜月。”迟间把他一把推至墙边,没有任何犹豫,就听一声实打实的闷响,在场众人都不由后背一痛。 迟书民回过神:“她怎么了?” 保安从走廊另一边跑来,嘴里大声嚷嚷着松手,迟间仿佛没听见一样,眼中积攒着深重的恨意,手底力气渐渐加重,迟书民感觉到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 “迟,迟间哥,你放,放手……”他眼睛发黑,仿佛灵魂正被挤压着脱离身体,神思在一瞬间飘忽不定,又走马灯似的与无数过去相逢。 倏然间,迟间松了手。 落回现实,迟书民弯下腰剧烈咳嗽。 “迟绍坤在哪里?”眼前,攥起拳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摇头。 迟间深吸了口气。 就在十分钟前,他去了姜月的工作室。 没有人。 艾灸点的老板娘告诉他,姜月已经被一辆车接走,时间在一个半小时以前。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范姐仿佛对他的疑虑早有预料,索性坦白,“姜月之前来找过我,说要是你来问的话,不用瞒着你。” 迟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喘息中发抖:“她还说什么了?” 范姐摇头。 迟间划开手机。 现在距离性贿丑闻的爆出已经过去一段时间,热度虽然看起来正在实时下降,但总会在不经意间有新的消息出现。 而新消息并非来自最开始的姜月,而是不断滚雪球地加入新人。 其中,高静语的名字总被提及。 有人表示她曾经以一己之力救过自己,也有人表示亲眼目睹过她被威胁,而更多的,是那些明里暗里对她的怀念。 一个好人,一个意外死亡的好人,总会留下无数的猜测与遗憾。 迟间心里突然缩紧,像是撞破了什么隐秘的猜想,恐慌顿时向四面散开,所过之处渐渐连称无边无际的汪洋。 此时此刻,迟绍坤竟然成了唯一的钥匙。 “坤总吗?抱歉,他今天不在公司。”在私人电话无法接通的情况下,天阳前台如此告之。 迟间没有在追问上面浪费时间。为了迅速找到人,他折返医院,不介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个恶人。 反正,这也是迟家一贯的看法。 “他现在在哪里。”迟间咬着牙板直身子,努力没让自己一拳砸过去,“迟书民,你必须得告诉我。” 很奇怪,都这个节骨眼了,他的心反而不再像刚才那么躁动——要是真发生什么不测,不还有自己吗?脑海里突然掠过这个想法,直叫人越发地陷入暴风雨前的平静。 迟书民还想挣扎着问:“发生了什么——” 迟间直截了当:“他要杀姜月。” 闻言,迟书民的表情诡异地空白了下,呼吸也像是按了暂停键,整个人与时间都在此刻冻结。 眼前递来手机,只用稍稍垂下眼就能看见网上疯传的消息,其中,天阳、迟绍坤、姜月、高静语穿插出镜,无论哪一个都无法叫人挪开眼睛。 周围诡异地安静下来。 迟书民低着头,没有谁能看清他的表情,其他人好像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多说一句话,都能压垮他早已不堪负重的肩膀。 可这些人里并不包括迟间:“如果你不说,姜月会和高静语一样。” “他不会杀人!”迟书民陡然抬起头,仿佛面对重新皱眉的迟间,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声音如受惊的鸟冲上云霄,“他答应过我!” 于是,只剩哗然。 碧云天内,姜月被裹得严严实实,抱进一间房。 早有人等在里面,面容隐藏在晦涩的阴影里,揉搓掌心的声音隐隐传来。 门很快合上。 眼前更黑了。 姜月原本就不太清醒的脑子又开始嗡嗡作响,可想着范秋波在楼下的耳语,她努努力,还是弯着小拇指向掌心勾去…… 阴影从头顶压下:“醒了?” 她拼尽全力睁着眼,可惜瞳孔仍在不受控地涣散。 中年男人很满意地唔了声,手探去她的衣服下摆,开始窸窸窣窣往里钻。 姜月强忍着恶心,突然开口:“你信迟绍坤?” 动作停下。 “您,应该,没空,上网吧……”她断断续续地挤着话,努力地清晰发音,让自己的每个字都能打在对方心上,“迟绍坤,之前,做的那些,勾当……” “你要说什么?” 她扯起嗓子嚎了声笑:“现在,大家都能看见。” 话音落时,压迫感一下子远离,仿佛床上的女人不再是精心供奉的礼物,而是□□。 姜月仿若未觉:“不过,您放心……我有他的……把柄……” “嗯?” 她嘀咕了句,声音太小,让人不由自主地俯下身想听请:“你再说一遍——啊!” 对方猝然向床下栽倒,他死死捂住脖子,大片的血从指间渗出滴落,在昏暗的光影里黑得瘆人。 姜月也差点倒下去,所幸胳膊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躯,可惜掌心向内,同样被一柄刚伤了人的利刃划破。 那是范秋波临走前塞在她手里的刀片。 “自求多福。”那时候,她这样说。 而现在,姜月做到了。 第75章 僵持不过片刻。 中年男人喘过气,回了神,愤怒地扑过来:“臭□□!” 姜月早防着这一招,见状挥舞胳膊,可惜本来就虚弱的体力更不显灵敏,被揪住头发直接拖到地面。 头皮仿佛要被生生撕裂。 姜月被外力拽起脑袋,眼前随即扇下手影,一瞬间,她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想法,推着刀片毫无章法地向前划去。 狠狠一下。 对方呼痛,松开手。 姜月顺势滚向墙边,这个动作耗尽了她积蓄不多的力气,等那黑沉沉的人影再要作势扑来时,她已经没有力气举起胳膊,只能任命地靠着墙壁,等待结局降临。 与此同时,房门被一把推开,有人冲进来,抬脚将中年男人踹开。 “姜月!” 姜月握着刀片,循声望过去。 她手里刻意用着劲,刀片也就顺势嵌进掌心纹路里,时不时地往里深入一下,能勉强靠着痛意不至于睡着。 人影箭步冲到面前,半张脸在壁灯下一晃…… 姜月愣住,紧绷的神经倏然松泛。 既然来的是他……她身子一软,陷入昏迷的前一秒,缓缓勾起抹不自知的微笑。 迟间眼疾手快地将人揽进怀里,待低头查看,睡意沉沉的脸色恬静美好。他暗自松了口气,而视线往下至拱起的手背时凝结成冰,然后不带一丝犹豫地去掰开握紧的五指。 刀片落入地毯。 迟间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屋内光线昏暗,但不妨碍他发现刀刃上的血丝,至于血丝从哪里来……他缓慢移回目光,把姜月的手掌摊开。 很明显的伤痕,血痂半新不旧,仿佛一戳就破。 迟间盯着没说话,耳边传来范秋波的声音:“是我给的她。” 他抬头质问:“什么意思?” 范秋波刚叫人把男人给半推半拽地弄走,重新进门就看见眼前这一幕。她记得迟间冲过来的疯狂,也不太确定这份疯狂会被火上浇油到何种程度,为了稳住他只好和盘托出。 迟间表情越发的冷:“范老板,你这是给自己求个心安理得?” 哪有叫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自己解决的,就算是给了所谓的武器自保,也太把自己摘干净了点,要不是他及时赶到,指不定还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这么一想,迟间心里更是升起无名火,只是正要再说时,胳膊却被轻轻碰了碰,他回头,姜月睁着并不怎么清醒的眼睛,对他摇头:“波姐……救了我。” 如果没有范秋波,她恐怕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范秋波叹了口气:“我再给你们开间房休息,姜月的伤口也需要处理。” 她的声音被姜月的喘息拉锯成一段段碎片,听在迟间耳朵里无异于钝刀子割肉,他紧抿着唇,等到心头的暴躁刚压下去一点,便将人打横抱起来。 “不用,我带她走。” 范秋波没有坚持:“也行,我给你们找个安全的地方。”看迟间像是要拒绝的样子,旋即补充,“安全考虑。” 迟间撇了下嘴角,嘲讽:“你不怕迟绍坤?” “怕是怕,但——”范秋波垂下眼,又迅速扫去低霾,甚至还有功夫微笑,“你最好选择相信我,不是吗?” 姜月没有经历管迟间和范秋波之间的暗流汹涌。 她仿佛置身于一艘小船,随着波纹摇摇晃晃,但就是很笃定它不会倾覆,一路上走走停停,眼前的光影从暗转亮,又自亮处渐渐熹微。 迟间全程没说话,从姜月微微仰起的视角看去,也只能看见一条紧绷的下颚线。而不变的还有滚烫的胸膛,温暖了她的胳膊,还有她的心脏。 然后,他们一同停下。 范秋波狡兔三窟,恰好有公寓供姜月和迟间暂住一晚。迟间把人在沙发上放下,正要去烧点热水,结果转身就被勾住袖口。 他立即扭头,对上姜月湿漉漉的眼睛。 “你,去,哪,里?”她看起来好像清醒了些,虽然语速仍然缓慢,但好歹没有了之前的大喘气。 迟间心下一定,弯腰看她:“喝热水吗?” 姜月摇头。 迟间又垂眼看了下她的手指,依然保持着攥紧的姿势不放,顿时恍然。 “你能看见我。”他重新抬头,认真地哄道,“就是走几步,我保证。” 姜月犹豫片刻,慢慢松开手:“好。” 不过迟间并没有起身,反而先摸了摸她的脸。 触碰温柔,姜月眼睫轻颤,树枝似的,仿佛随时能滴下水珠。 好在迟间的每句话都十分真实。 她盯着忙碌的背影,全程挪不开眼。如他所言,烧水的地方确实就离她几步远,长条形的料理台靠着墙,都不用去其他房间占地方。 按照范秋波的话讲,这里是她偶然用其他名义购置来投资用的,也不太常来,因此不仅迟绍坤不知道,就连常年跟着她的下属都不太清楚。 烧水壶架好,迟间折回来,手里捧着个刚找出来的小医药箱子。 “让我看看你的手。”他拖了张椅子坐在姜月对面,扬下巴。 非常熟悉的场景,只不过在受伤与安慰之间调转了个个儿,况且迟间一脸要算账的架势,让姜月没来由地往后一缩。 对方迅速拉过她:“你躲什么?” 姜月听不太懂这话的隐藏意思,为保险起见,她谨慎地表达观点:“你不要那么凶。”细声细气的,像钩子一样小心试探。 迟间深吸口气:“现在知道害怕了?” “也……不是知道。”对方嘀咕。 迟间额角一跳,下手一个没轻重,姜月当即嘶了声。 “其实你不来,波姐也会来帮我,不然她也不会给我刀片防身。”她小心翼翼地解释。 提到这个迟间就来气,索性停下手里动作:“范秋波是迟绍坤的人,你信她?” 这是逼问迟书民时,由迟书民亲口所说。 也是见怪不怪,迟绍坤这样地位的人,身边总有些莺莺燕燕,而只要不涉及天阳利益,一切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迟书民眼中的厌恶却做不了假。 “你信她,都不愿意信我。” “我没有。” 姜月着急忙慌地解释,可落在迟间耳里,仿佛苍白无力的马后炮。 “网上的帖子还有讨论,是你认识的人做的?”迟间都不用等回答,单看眼神就懂,“激怒迟绍坤对你有什么好处?” “反正也就这一次,再说不做就没机会了……”她不敢说出自己擅作主张与迟绍坤订下的协议,心虚地垂下眼睛。 就听耳边一声质问:“你被他拿了把柄?” “是他不是我好不好!”她陡然抬头,看见迟间似笑非笑的模样才惊觉自己中计,赶紧强作镇定地拔高音量,“你才有把柄!刚才跑去碧云天,迟绍坤肯定知道!” 视线交汇,不知从何时起,两人都从彼此的眼神中读懂了意思。 姜月还再发愣,迟间倒率先笑了声:“那不是正好。” 正好,做一个了断。 夜凉如水,室内重新陷入黑暗的静谧。 姜月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倒腾,一个转身,手掌落下窗外稀薄的白色,斜斜一道光,恰好搭在包扎伤口的纱布上面。 她的视线不由定格。 那些温柔的碰触,层层圈圈地缠绕,拼尽全力地安抚了她今天的慌乱。 “迟间,等一切结束了,你想做什么?”姜月翻了个身,鬼使神差地开口。 单层的公寓房间里,卧室与客厅只有一道帘子遮挡,迟间就睡在帘子另一侧的沙发上,自熄灯起就悄无声息。 她没等到回答,想了想又自己开口:“其实我没准备来玉川,要不是因为高静语出了事……她是我在网上认识的,在我快放弃活下去的时候拉了我一把,是我的救命恩人。” “为什么不想活?” “愧疚。假如我能坚持帮人讨回公道,那个女孩子就不会死。”姜月轻声说,“你知道吗,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很羡慕高静语,她愿意为了没有任何关系的学生奔走,哪怕最后献出自己的生命……” 她没有再说下去。 愧疚,绝望,还有无力感从四面八方汇聚,筑成密不透风的围墙。 就在难以呼吸之际,耳边破空传来迟间的声音:“我很庆幸,你活着。” 她愣住。 接下来,迟间一句接着一句,仿佛酝酿已久。 “要是真呆不习惯的话,就走吧。不过我觉得,你可以等我一起。” “设计稿提交就这几天的事,虽然后面也要删删改改,但不会耽误多久。” “我本来打算的就是不在这里常住,这么看来,很巧。” 姜月听到这里总算回了神:“你项目不做完?” “这是我父亲的心愿,MD会一直跟下去,我当然也会。只是没必要把这里……当成家。”迟间似乎漫不经心,还带着笑。 她奇怪:“那你的家在哪里?” 他却意料之外地反问:“你想去哪里?” 心倏然跳空一拍。 紧接着,迟间话锋一转:“姜月,我的提议怎么样?” 今晚这样的温柔,比自姜月认识她起的总和还要多。 她实在难以从情绪的浪潮中抽离,过了好久才含混地应下。 只是,当迟间第二天醒来时,屋里已经没人。 床上铺得平平整整,毫无人存在的痕迹,仿佛在告知他,真正的终结已经拉开序幕。 第76章 大结局 姜月抵达范秋波所给的地址。 不一会,一辆车在边上停下来,前门打开,范秋波从里面下来,穿着打扮虽是独属于她的范儿,却难掩眼角的疲倦。 仿佛一夜之间,某种在心中支撑已久的东西,崩塌了。 “给。”范秋波递来钥匙。 姜月没有立即接下:“波姐,你昨晚……” “哦,没什么事。”范秋波脸色很淡,附近飘来的圣诞歌曲也没能把她的脸色回暖。 哦对,今天圣诞节。 姜月恍惚了一下,想起应该还在熟睡的迟间。 也不知道发现自己离开后,他会摆出什么表情。 懊恼,还是愤怒……不过无论如何,都与她无关了。 姜月回过神,对范秋波笑了下:“谢谢。” 范秋波的手指却捏着钥匙圈,皱眉的样子明显在深表不赞同:“迟间呢?你和他说过吗?” “他有事。” “撒谎。”范秋波把胳膊别回身后。 她眼睫颤了颤。 “他昨天来找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耳边,范秋波语速加快,罕见地染了些焦灼,“他要我说出你在哪儿,不然……” 顿了顿,她轻笑了声,仿佛觉得有趣:“说不介意和我拼命。” 姜月悚然抬眼。 昨天聊了那么多,迟间并没有提过这么一层。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范秋波眸色平静,“所以,就算不站在他的立场,我也想知道,你有没有告诉他。” 姜月在她专注的视线下艰难地摇摇头。 范秋波叹了口气,对着时间默算几秒,重又问姜月:“你知道,我和迟绍坤是什么关系吗?” “知道……一点。”姜月谨慎地应下。 她这话也没说错,观念与范秋波,高静语在为她介绍玉川时或多或少地提过,不过也只是到范秋波救过迟绍坤的命为止。 至于她自己,正是利用这一点拿到了首个挽救蓝贝壳的机会。 “那你知不知道,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不是救命。”范秋波笑了声,眼里却没有笑模样,也不像是等姜月回答的样子,轻启唇道,“我当年认识他,与你学生的年纪差不多。” 姜月本能一惊,思绪不由偏移,偏偏心里还要坚持叫嚣“不可能”。 只可惜,对方验证了她的猜测:“你们网上说的那些事,我都经历过。” 姜月半张着嘴:“那你能不能——” “我不会帮你们。”范秋波看穿她的心思,摇头打断,“我只是想告诉你,当一个男人对你上心,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不过这话仿佛预兆一般,尾音刚落手机便响起来,范秋波拿起来看了眼,递给姜月。 屏幕上三个字闪烁不断—— 迟绍坤。 要真正地令迟绍坤相信一件事,单靠姜月自己是玩玩不够的,范秋波的适度出手恰好能填补这一缺陷。 先不说这种违和感,姜月一想到她口口声声说着不参与,却又在关键时候提供便利,心中的警惕便悄然滋生。 不过范秋波倒是言行一致,保持伸直的胳膊又迅速说了几句。 姜月终于接过手机。 毕竟对她而言,如今能抢得时机在迟绍坤那里达成她的目的,才是重中之重。 所以,待开口时,姜月对电话那边的迟绍坤近乎张狂:“范秋波当然在安全地方,不过如果你不一个人来见我,我可不保证她的安全。” “团伙?”电话那边是诡异的安静,迟绍坤也不知在哪个地方,声音传来时带着回音。 “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她故作镇定。 眼前,范秋波闻言点着头,比了个ok的手势。 而十分同步且神奇的是,迟绍坤沉默片刻,竟然也同意说了声好。 按照计划,在去迟绍坤那边之前,姜月要先去接康齐。 两人在车上一前一后地沉默着,康齐看窗外景色向后飞掠,街景由热闹变为萧条,一时间竟生出些恍若隔世的错觉。 “姜月。”他突然开口,“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谢谢你。”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她心里油然升起一丝难过。 有句话亘古不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康齐为了只是女朋友的高静语,甘愿在玉川熬过了无数日夜。 平心而论,要是没有他,姜月也不可能走到如今这一步。 所以与其说是谢谢,不如说是相互成全。 车在又一次的沉默中驶近目的地。 那里的路边,果真站着一人,穿着一贯的笔挺衣饰,不带任何遮掩,一下子就能看出是迟绍坤本人。 “你别下去。”耳边康齐压低声音,“发现不对,就跑。” 说完他推开车门,一刻不停地向前去,踏出他这辈子最气势恢宏的步伐。 姜月死死握着方向盘,突然看康齐突然挥手给了迟绍坤一拳。 她差点惊叫出声。 康齐拽着迟绍坤衣领子回来,一面走一面往四面看,没想到迟绍坤还真的信守了承诺,直到回了车边也没见其他人出现。 “走。”康齐言简意赅。 再去的地方在玉川乡下,在姜月仅有的认知里,那是个远比玉川城区要破败的贫穷地方,据说曾经在历史上也做过某个小国的王城,可惜日渐衰败,如今只剩下人丁凋零的场景。 那里,是康齐的出生地。 姜月一脚踩下油门。 车重新上路,速度飙升,风呼呼灌入敞开的窗内,温度应声跌落。 “秋波人呢?” 姜月看了眼后视镜,没有开口。 迟绍坤继续说:“这件事与秋波无关。” 康齐直接一巴掌过去:“现在知道撇清关系了?” 巴掌里多少带着私心,用劲很足,姜月直接懵了,等回过神时,神色已不复刚才故作的冷漠淡定,龟裂出难以忽视的纹路。 迟绍坤反而笑起来:“直接动手,不好吧。” 要不是看还在车里的份上,恐怕以康齐的性子早扑上去。姜月心里一紧,赶紧叫住:“七哥,等到地方再说。” 迟绍坤等的就是她。 “秋波对你不错。”他淡淡说道,“她几次向我求过情。” 语气听起来倒没有恳求的意思,可迟绍坤既然能开口,必然会有他的小算盘,姜月不想再如他愿地搭腔,却架不住对方似乎找到一条可以通往她心里的康庄大道,范秋波不过是支线,更重要的还得放在最后。 “哦对,还有迟间。”迟绍坤似乎笑了声,“我这个侄子,以前在玉川是个老大难,没想到你让他转了性。” “可惜,你觉得就算帮了他,他会记得你几成好?”他意味深长,“别忘了,他可是连家人都不愿意要的……” 按照常理,姜月也不该理会,可谁叫提的是……迟间。再说,迟绍坤的评价充满浓厚的自我意识,恐怕他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 胜利不过是成王败寇的书写,这一次,只是他迟绍坤太过大意失了先机。 “你们迟家能有多好?”她看了眼后视镜,努力绷着唇。 强迫幼女,性贿官员,每桩每件爆出来都足以引发不小的震动,偏偏他们迟家能安生地扎根那么多年,傻子才会信只有迟绍坤一人参与其中。 “迟间不过是选择了正确的方向。”她加重语气,“他没有错。” 迟绍坤眯起眼:“他告诉过你什么?” 而他永远不会知道了,话音落时,姜月手机突然响起来,震动不绝,誓有不接不罢休之势。 “你在哪里?”电话那边等不到回答,越发焦灼,“姜月,我去找你。” 她沉默:“好啊,等我办完事,约个地方。” “姜月!”迟间失控地脱口。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喊过她的名字,如今听起来,竟带了些难以言喻的亲昵。 可惜,这个发现似乎有些晚。 “我真的会去找你。”姜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反复重申,好像只要每多说一句,虚无的说服力便会加重一层。 但他们之间应该都心知肚明,只是错觉。 前路未卜,谁会撑到最后。 亦或是,谁有这个幸运可以活下去。 姜月思绪不受控地往过去飘,没注意迟绍坤隐隐上翘的嘴角。 耳边,迟间还在不断叫着她的名字,要她不要冲动。 倏然之间,却听康齐撕心裂肺地叫道:“姜月,小心!” 迟间手掌一紧,就听听筒那边传来轰然巨响,下秒电话掐断,再拨过去已经无法接通。 屏幕上倒映出他的脸,面无表情,眼眶却逐渐泛红。 谁能想到区区一场车祸,会成为引爆网络的导火索。 迟绍坤的本意很简单,如果由他拖着姜月一同去死,可以保住所有人,保住天阳,让事态不至于向更不利的方向发展,他就能心甘情愿实施行动。 事实上,相关承诺已经给出,却没想到姜月与康齐还留有后手—— 是张西宁。 如果说,高静语的死亡只是她对现实绝望而采取的自我了结,所引发的只是舆情压力多于现实法理,那么张西宁此刻给出的就是实打实的证据。 “张与成是我的哥哥。”她对着镜头展示一张张照片,那是张与成决心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所留下的一切关于性贿的证据。 而另一方面,康齐自开设淘宝店起,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联合了曾经的受害人,虽然大多数不愿意出面作证,但总有几个不甘心放弃。 如此一来,就算有人想只手遮天,也为时已晚。 天阳受到重创,与之牵连的官员也遭到严厉惩处,另外,迟绍坤被依法关押,等待他的将是无尽的牢狱之灾。 明面上看,正义似乎大获全胜。 可这样的胜况却也是惨败的。 死者已死,生者不知如何继续。 康齐心愿了结,蓝贝壳彻底关门,他回到乡下,只因为高静语葬在那里,至于其他不做多想;张西宁的爷爷奶奶得知孙子早已死去,老两口一夜之间更显衰老,却仍要为孙女苦苦撑着活下去。 至于被推至风口浪尖的迟家,没了迟绍坤苦心经营,它连同天阳渐渐落败,迟书民离开玉川中学,日日在迟家堂陪护偏瘫在床的迟老先生,亦仿佛赎罪一般,向所有被迟绍坤伤害的家庭背负沉重的歉意。 而在翻涌不断的舆论中,却少了个曾不断被提及的名字。 姜月。 …… 一年后。 石镇,距离陵州三小时车程,最近刚开放镇上第一个火车站。 姜月已经在这个小镇子呆了大半年,一开始做的是跳舞的老本行,可惜之前车祸留下了些后遗症,到后面就只好用开舞蹈工作室来补贴生活。 虽然苦是苦了点,但很快她就找到新的奔头。 石镇下面有个不知名的村落,与姜月几年前造访的原始村落有的一拼,里面多的是精巧又濒临凋落的古老艺术。 姜月有心保护,正巧成嘉念从歌舞剧院离开,着手建立了个人舞蹈团,两人一经联系便一拍即合,直到现在,泡在村子里采风已经将近两个月。 而在偶尔给村里小孩子教着跳舞后,姜月便起了把舞蹈工作室搬到这里的心思,专为这群喜爱跳舞却没有机会的孩子们开设。 也算是她对所热爱事业做出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这一天,成嘉念有事回陵州,姜月便趁机给自己放个假。 而说是放假,也是在村子里散步——这些天多半时间都是有的放矢地忙,很难拥有真正意义上的闲暇,也无从将视线移至无关紧要的自然风光。 既然眼下有了空闲机会,她当然要抓紧时间享受。 不过最近总会看到一波接一波的陌生面孔出现在,听说是省里正派人前来就如何在保留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前提下,对该地进行适当的旅游开发进行研究。 事情虽然与姜越没有关系,可说到开发,她就忍不住想起玉川。 离开玉川这么久,她十分刻意地不去回忆在那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却又偶尔忍不住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搜索关键词。 比如,迟间。 大部分时候,迟间是随着MD的名字一起出现的,他们一同经历了老城区改造的波折与困境,所幸最后结局是好,并通过整体项目获得了某奖项的提名。 但不等获奖名单公布,迟间就仿佛一夜失踪,取代出镜的边成了周曼迪。 她也就没有了再搜索的心思。 思绪起起伏伏,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等被人拦下来的时候,姜月正要走上平时常常路过的木板桥。 “对不起,前面不能通行。”说话的是个小年轻,穿着明显有别于村民的衣服。 姜月问:“大概什么时候能走?” 小年轻不能管事,闻言为难了一下。 她心里了然,不再为难人家,不过转身之前忍不住偏头往桥对面看了看,人影攒动,一副十分忙碌的景象。 折回住的地方,姜月开始动手收拾屋子,不知道为什么,一贯喜欢晒太阳不肯走路的狸花猫小朵在脚边窜来窜去。 “这么兴奋啊?”她抽空停手,拿指尖点点小朵的脑袋,“在打什么坏主意,嗯?” 小朵自然是无法回答的,喵喵叫了几声就朝院子外跑去。 “小朵,回来!”姜月赶紧追出去。 别看狸花猫胖乎乎的,小跑步十分迅猛灵活,出门就如脱了缰绳的野马,只是看也不看,差点撞到一人腿上。 “对不起对不起。”姜月慌忙道歉,对面却没有任何反应。 不得已,她只好抬起头,入眼一张脸,理应是记忆力冷淡且不爱笑的模样,如今却微微弯着眼睛,好似一泓深潭被洒满阳光,波光粼粼。 姜月几乎呆住。 迟间声音淡淡的:“不认识我了?” “……认识。” “那怎么是这个表情?” 她似乎勾唇,又仿佛要哭,眼角润润的,不知是天热留下的汗水,还是由心而生的想念与唏嘘。 而更多的,是难以抑制的澎湃心潮。 片刻后,姜月才缓慢道:“我在想……是该先抱你,还是先哭一哭。” 话音落时,倏然一股力气揽在她的腰间,带着她向温暖的胸膛扑去。 “那就,让我先抱抱你。”耳边声音压下来,再也不会离开,“姜月,我很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算是复建以来第一个完整写下的故事,诸多不足,但总算是写完了。 接下来复盘,查漏补缺,预估做好准备在九月份开新文。 新文《大腿他失忆了》走的是轻松风格,希望能借着写《求福》时所发现的问题,讲出更好的故事吧~感兴趣新文的朋友们欢迎点一下新文的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