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工具人》作者:乔南de茶香 文案: 这是一个既是陪伴也是成长的故事。 孙策当年在桥边捡回一个女娃娃,取名乔陌。这个乔陌长大后是打架也行,潜伏也行,还颇具有将帅之才。 孙策遽逝,孙权即位,对这样的人才自然是“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有人要投奔曹操了?乔陌,上! 剿匪,乔陌,上! 打猎玩乐,乔陌,上! 就这么呼来唤去,十年眨眼而过。 虽然但是,工具人也是有感情的!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孙权,乔陌 ┃ 配角:甘宁,洛千帆,孙尚香,凌统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虽然但是,工具人也是有感情的。 立意: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既见君子 清晨,白雾还有些许未散尽,山间曲曲折折的小道上便已有一名女子策马疾驰,阵阵马蹄声惊起了林间栖息的飞鸟。 女子技艺娴熟,全然不顾小路的曲折,朝山顶的寺庙奔去。直至眼前出现了红墙,她才利落地收紧缰绳,翻身下马。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英姿飒爽。她拍拍马儿,意示它可以到一旁吃草,再取下马上的配剑,脚下用力,侧身跃进寺庙内。 穿过一条条幽深小径,来到一个房间门口,轻敲了三下,里面传来一名年轻男子的声音:“进来吧。”女子闻声推门,朝男子行礼:“玄武乔陌,参见主公。” 孙策略一摆手,让她起身。 “袁术那边的消息如何?” “袁术已故,其旧部、家眷正往庐江皖城逃去,欲投奔刘勋。” “刘勋?”孙策轻蔑地嗤笑,“不过一个因为袁术才能忝列太守之位的人,本事不见得有多大,管的地方倒不少。” “属下离去之前听说了主公修书给刘勋,刘勋现已起兵出发,皖城空虚,正是咱们的好时候了。”乔陌不卑不亢道。 孙策一笑,“是,孤旋即出兵,有一件事到是要托付给你与——”孙策还未说完,就被乔陌抬手阻止,她把手按到剑上,躲身门后,细细向外倾听,果真有一阵脚步声。 待脚步声靠近门口,拔剑出鞘。 “谁?!” 孙策看清来人后,立即喝道:“乔陌收手!”然而乔陌出剑极快,霎时间已经刺向来人面目。好在那人也是习武中人,反应极快,侧身躲过一劫。 孙权拍拍胸口,朝孙策抱怨:“哥,我可不知道找你还要经过一场生死的考验……”乔陌收回剑,淡淡开口:“要不是主公喝我停住,少将军的脸上,可要多一道疤了。” 孙权不服:“好歹我也是个习武之人,难不成还怕了你?” 孙策从中打趣道:“仲谋你若真的同她打斗一场,怕你真的会甘拜下风呐。” 孙权悄声道:“一名女子而已……”乔陌冷冽的目光投向他,逼得孙权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孙策继续刚才的话题:“乔陌,你便与仲谋一起,找回被袁术霸占的玉玺,记住,千万小心。” “属下遵命。”乔陌见孙策没有其他事情要吩咐,遂告退。 孙权疑道:“兄长说找我有事,就是去找玉玺?”见弟弟有些不满,孙策安慰道:“你幼时便是第一个在宫殿废墟里找到玉玺的人,孤信你与它有缘,这次也能找得到。”孙权还是不开心:“那为什么要和那个什么乔陌一起?她刚刚还用剑指着我。” “那只是误会罢了,你方才不是还说要同她比试吗?”孙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浑然忘记自己刚刚所说的“甘拜下风”。 孙权从来不敢违拗兄长的意愿,只得点头应允,静静坐在一旁喝茶。孙策斟了一口茶后问道:“听闻淑慎的身子近来不大好,怎么回事?” “体虚罢了,加上天气转凉导致,没什么大事。”孙权口吻淡漠,似乎是不想提及。谢氏淑慎,是孙权的发妻,会稽谢氏的女儿。当年吴老夫人亲自为孙权娉娶,个中缘由,不过是看重谢氏一族世家大族的身份与在江东的威望。孙权与她哪里有情分可言,都是家族的安排而已。 孙策知道他的不满,开口劝导:“母亲也是为了你好,况且孤瞧着淑慎并没有什么不好,夫妻之间感情总是需要磨合的。” “也并没有到连面都不见的地步,”孙权苦笑,“逢年节,初一十五还是会去的,只是兄长,算了,无事。” 乔陌回到隐苑稍稍喘口气,正打算好好休息,房门却被人一把砸开,随即传来一道爽朗的声音,“阿陌,你回来了!” 蝶言一向如此,人未到,声先行。 乔陌好脾气地看着她,“你终日与云纨在一起,却没有学得她半分温婉。”云纨听后微微一笑,显得娇小玲珑。她眉眼细长,脸庞也甚是娇小;而蝶言却是圆脸,身形也壮硕些,不似江东女子般纤细,倒像北方女子。 蝶言不以为然,“云纨她那般娇弱,万一遇上刺客怎么办。哪有我这般壮硕好使呐!况且《诗》里说了,‘硕人其颀’——” 乔陌不等她说完,迅速捂嘴,点头附和:“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云纨见状也忍不住大笑,而后才柔柔开口道:“乔陌,这房间素日我与蝶言都是打扫好的,你且歇会儿,晚上我们上街去,为你接风。” 暗卫为搜取情报,自然会有属于自己的驿站。在吴县,暗卫设有采薇楼、云水观、金鸣坊和醉春风四个主要的联络站,分散在城区的四角。除此之外,还有少数的茶肆零散地散落在城区中间。这些地方最初是为了暗卫藏身所设,到后来想着借此来探听情报也是不错的选择。毕竟每日人来人往,言语繁杂。 日薄西山,乔陌一行走进采薇楼。 采薇楼一向属左卫长云纨管理,楼内的装潢极尽大气奢美。食案木材自不必说,连堂内挂着的纱幔都是绢丝材质,再缀以明珠美玉,让人好生眼红。云纨走向柜台,低声吩咐,又看了看进账收益。 乔陌和蝶言上了二楼靠着窗边坐定,等着云纨。 “云纨可真大气,暗卫四所里,可就采薇楼最为豪气,我的醉春风连这一半都不及呢。”蝶言喝下一口茶水后开始感慨。 “你可别取笑我,醉春风可是个好地方,暗卫里多少人想要呢。采薇楼不过是表面光鲜亮丽罢了。我方才看账本,吃紧得很。”云纨缓缓走来,一举一动都十分温婉,连抱怨听上去都是娇嗔。 醉春风是青楼,肥水最大,管理起来也无需费神。乔陌正是觉得蝶言素日里咋咋呼呼,才会将醉春风交给她打理。而云纨一向沉稳,做事滴水不漏,这也是乔陌让她打理采薇楼的原因。 “那些个眼红醉春风的,是眼红里面的姑娘还是收益啊?”乔陌笑道。 “醉春风里面的姑娘个个柔情似水的,哪像我们这么糙?蝶言你这选姑娘的目光倒是很不错呐。”云纨也打趣道。蝶言吞下糕点,“那当然,醉春风既然是青楼,可不得有点青楼的妩媚?要是里面的女子都像我们一般舞刀弄剑,不解风情,客人都没有。我啊,柔柔弱弱的女子不会做,可是知道该是如何。”她说完,不无骄傲的看着二人。 小厮将菜肴端上来,为她们摆好俯身行礼后便退下了。三人有说有笑,享用菜肴。 “真的不去醉春风转一转吗?”蝶言一脸热切,刚刚喝了酒的脸颊变得微醺,两人见状不由得笑她:“瞧你一副醉了的模样,罢了,就在街上转转也好。何必拘于一处,怪难受的。” 三人本是随意地在街上走动,蝶言突发奇想:“我要去放河灯!去那!” 乔陌顺着她手指指的方向看过去,水面粼粼,泛着些许河灯,星星点点的煞是好看。还有一些小舟在水面上轻轻曳动,乘舟赏景,岂不美哉。 “诶,你们看那人,是不是少将军?旁边那个,是少夫人吧?”乔陌云纨闻声望去,孙权同谢淑慎一起上了一叶小舟,身边并无一人跟随。“少将军果真是谦谦君子,你看到没看到没!还扶了夫人一把。”蝶言此刻正冒着星星眼。乔陌无奈:“不过是虚扶一把,而且,他们是夫妻,这些举动很正常好吗!”云纨看着蝶言,对乔陌低声耳语道:“我们还是回去吧,蝶言这个性子,万一叨扰到少将军就不好了。”乔陌点头,一把拉过蝶言,捂住她的嘴,耳语道:“回府。” 另一边,话题中心的孙权和谢淑慎则相顾无言。 谢淑慎的神情在黑夜中看不真切,不过孙权也知道她是在不满意,大家闺秀深夜外出,嬉戏游船,有失家门风范。孙权咳嗽一声:“马上就到乞巧节了,我可能有事,陪不了你。今日,就算是提前同你过了罢。”谢淑慎颔首:“多谢夫君记挂。”便不再言语。孙权不发一语的划桨,深感无力。小舟行驶到江面中央,孙权索性停了下来,躺在船板上看天空。 “淑慎,你看,满天的星星。” 谢淑慎闻言坐在他身边,只是淡淡地撇了一眼,附和他说:“是啊,繁星璀璨。” “你自嫁入府中便终日闷闷不乐,为什么?”孙权依旧看着夜空,口吻平淡。 谢淑慎顾左右而言他,劝谏他说:“夜深了,回去罢。”她越是如此,孙权就知道,他已经触碰到了话题的核心。这答案,是谢淑慎最为重视的秘密。 其实她也很好开口,两姓结亲,无情无爱,就可以搪塞过去。她没有用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搪塞他,孙权都不知道自己该庆幸于她的实诚还是悲哀于她连借口都不屑于对他说。 “你不愿说,那就只好我自己来想了。该不会是一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而死的故事吧?”孙权笑着看向她。谢淑慎却为了这个看似平和的笑容吓得一抖,身子止不住地寒颤。 亏她还是谢家女儿,这点都禁不住吓。 孙权懒洋洋地开口:“看来我猜得八九不离十啊。不过你谢家的身份,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才能被你这个闺中大小姐看上呢?不过——”孙权起身坐好,“若是你已经同他定亲,我孙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劫匪,断然不会棒打鸳鸯。所以你要明白,就算不是我,你也嫁不成。” 谢淑慎精致如面具的脸上终于漏出了一丝破绽,她压抑不住心底的情绪涌动,小声抽泣。 “如今就只有你我二人,你但说无妨,我就当听个故事了。” 谢淑慎对上他碧色的眼眸,调整好情绪才开口:“故事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可这件事,还没有结局。” 孙权心里一凛。 “如你所言,谢家的女儿该做什么,我比你清楚。”谢淑慎苦笑道,“该嫁给谁,我也清楚。今晚若你是真当故事听,我可以讲,不过希望你,听过即忘。”她说罢,朝孙权跪下行礼。孙权连忙将她扶起,进了船舱,“你说。” 会稽时有山匪出没,谢家为了女儿的安全严禁她外出,谢淑慎被关得烦闷了,自己带了一个家丁小厮就出门了。刚上街没多久,谢淑慎就懂得了父母的安排是多么的正确。战乱和山匪将街道洗劫一空,一些尸体还没来得及收拾,还有两三个山匪正在整理自己的战利品。 谢淑慎还没反应过来,那位姓苏的护院就一把拉过她,“跑!”山匪们相视一笑,发出的□□让人不寒而栗,抄着刀就冲向他们。 谢淑慎一个闺房小姐哪里折腾得动,苏护院心一横说了句“小姐,抱歉。”便把她抗到肩上。 等谢淑慎醒过神,已经回到了府中。她问母亲护院在哪里,母亲放下药碗,只告诉她关于孙家的婚事,让她好好待嫁,便不再言语。最后还是身边的小厮告诉她,姓苏的护院纵容小姐出府,未尽保护之责,已经被逐出府了,不过念在还能将小姐完整地带回府,就不予以惩罚,还赏了银钱。 谢淑慎愣住,那名护院明明是一番好意,什么都没做错。却因为她,成为飘落街头的流浪汉。 她依稀记得,山匪朝他们挥了一刀,是他挡下了。 “明明这一切是我错了,他替我受了罚。我倒好,每天平平淡淡地过着,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后来怎么样了。”谢淑慎拿起桌上的茶杯,猛喝了一口茶。 很苦,也很涩。 “看来,我猜错了。”孙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打岔。 “所以我讨厌那些山匪,讨厌这所有的战乱,讨厌我自己,讨厌谢家。用别人的命拿别人的血来换自己的平安顺遂。”谢淑慎紧紧握住茶杯,愤愤地说。 孙权无声地覆上她的手,“战乱也好山匪也好,其实都不是你能决定的。是人心,人心贪厌,才有战乱,而要活下去,也只能拿起武器不停搏斗。” “父母都对此事不甚在意,只我一个人接受不了,我始终觉得是我葬送了他。平白无故的一条命,只是因为我……”谢淑慎苦笑一番。 孙权生长于血腥杀戮之中,又随孙策参加过几次战斗,对生命的看法与谢淑慎截然不同。 平白无故的生命么,他向来只认为生死由命成败在天。 死了就是死了,在当下的光景中,杀戮也好战争也罢,就像是人要喝水吃饭一样。 但是此时他并不能这么说,眼下,只要接过谢淑慎的话头,夫妻二人的关系便可近一步,而与谢家的关系,也会在亲切几分。 “我答应你,试着去找找他,但我不能保证一定找得到。”孙权轻声安抚她。 怀中女子破涕为笑,仿佛漂流的浮萍终于找到了根,紧紧依靠在孙权怀里。 有用的信息只有两个:在谢府做过事和姓苏。至于名字,谢淑慎和她周围的侍女都不曾了解过。 “奴婢记得,苏护院进府的原因是为了替妹妹买药治病。对!是这样,当时他苦苦地哀求老爷买下他,就是为了卖身钱。当时哭得可惨了,纵使过了这么久,还是记得当时他磕头磕得整个额头血汪汪的。”谢淑慎身边的婢女答道。 “十年前的事情了,你确定你没有记错?”孙权打量着眼前这个老妈妈,半头的白发,脸上也隐约浮现着皱纹。 “奴婢是老了点,可脑子没坏。苏护院的事情,句句事实。”并没有因为孙权的质疑而生气,反倒答得乐呵呵的。 孙权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先回去照顾夫人吧,告诉她晚上我过去用饭。” “诺。” 是夜。 “过几日就会出兵了,我会同兄长一道去皖城。苏护院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吩咐了人去做。这段时间,你且宽心。”孙权说罢,饮下一樽酒。 谢淑慎抢过他的酒樽,“不要吃冷酒,温一下也是好的,别贪凉。”孙权一瞬有些诧异,但旋即调整了过来,“那你给我温。” 谢淑慎含笑道:“好。” 终于恢复正常了啊,孙权心里像是有小人在唱歌,止不住。 受命于天 孙策大军开拔,却并未让孙权一路跟随。 “等下你与乔陌一道,先进入皖城,替孤寻一个物件。”孙策单独叫来孙权,殷殷嘱托。 孙权满腹疑问,寻物件?什么东西这么重要?乔陌?又是谁? 等等,上次兄长好像说要找回玉玺,还说要和谁一起…… “乔陌参见主公,参见少将军。”正思考间,一道冷冽的声音传入耳中。入眼的,是记忆中有些模糊的面容。 是她。 上次说要比试的人。 孙权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低了一个头的小姑娘,看着自己的兄长,眼神中尽是不屑。 让一个小丫头和我去找玉玺?哥哥,你认真的?孙权挤眉弄眼,满腹牢骚。 孙策并不理会他眼中的不屑,只对乔陌说道:“保护好少将军,且要完璧归赵。做得到?” “虽死莫辞,属下定当尽心竭力。”乔陌退后一步行礼。抬起头看向孙权,“少将军,多多关照了。” 乔陌和孙权悄悄离了大军,疾马向皖城驰骋。 孙权看着她策马的动作,娴熟自然,心下便了然了。应该是多年派出去的探子,游历四方,策马才能如此动作。这样的人,身份自是尤为隐蔽的。 想到兄长对自己这么信任,孙权心里的小人,又开始歌唱了。 他也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而已,渴望被信任,被重视。 “少将军,”乔陌勒住马,不咸不淡地开口,“休息一下吧,此地距离皖城也不远了。” 不等孙权答应,乔陌已然翻身下马,低头拍拍马头,像是与马共鸣。 “是你累了吧,兄长还说让你保护我。我看就你那小身板,还不如我保护你。”孙权一面揶揄,一面下马。刚刚站定,乔陌的剑又直指他的面门。 “是主公。”乔陌依旧没有语调,没有表情。 孙权被她一指,刹那间失神,俄顷反应过来,她是在纠正他对自家哥哥的称呼。 “他是主公,可也是我的胞兄,我们同父同母,血浓于水。我对他的尊敬,尊不尊称都一样。”孙权用手轻轻拨开乔陌的剑。面前这名看似弱小的女子手腕一翻,孙权的手指立刻就见血了。 “虽然是心里的尊敬最重要,但如果无所表达,就没有人知道内心是怎么想的了。”乔陌收剑的时候微微一笑,透露着几分俏皮。 “乔陌,你为什么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孙权不计前嫌地同她攀谈,从包袱里拿出药瓶,想撒点药止血。 乔陌蹙眉,走过去阻止他这种浪费药品的行为:“这么一点血就要用药吗?舔一下就好啦。” 孙权有点咬牙切齿,“我不喝血。” 乔陌拉过他的手,嫌弃地看了一眼,但还是把他的手朝着自己的嘴拉过来。她的嘴唇轻轻地覆上去,舌尖添了一下受伤的地方,缓慢地吮吸着。 “好了。” 看着面不改色的乔陌,孙权脸上的表情可谓是多姿多彩。军士之间常有人会为同伴这么做,一点小伤是不值得上药的,军医不会为此浪费紧需的药品。但他着实没有料到乔陌一介女子也是这样不羁。 于是他又回到刚刚那个问题。 “这个么,说来话长,少将军不必知道。”她头也不回地走向路旁的小溪流,饮马取水。 闲言碎语被风轻轻送到孙权耳畔--“早知道就不要割伤他了。” 二人在黄昏时分赶到了皖城。整个城并没有因为战火而萧条,各色物品应有尽有。小商小贩们趁着日落之前叫卖得更加用力,希望可以多卖出一些商品。 “少将军,待会进城过后,我就称呼您为二公子,可否?”乔陌轻声低语,不传六耳。 孙权爽朗道:“叫我阿权就好。” 乔陌本想开口拒绝,但他们已经进城,争执过于显眼,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暗卫在皖城经营者一家平淡无奇的客栈,乔陌每回来就是在此投宿。 “这里安全吗?”孙权上楼,不禁怀疑。 看着面前的小客栈,摆设陈旧,看上去随时都像要关张大吉。 “皖城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安不安全我不保证,但是是最能畅聊的地方。”乔陌转身面向孙权,指着角落的两间房,“我们就住那里,可否?” 客栈最隐蔽的两间房,不细看,还以为是堆杂物的地方。孙权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 待进房后,孙权就后悔了。 后悔刚刚他如此鄙视这个“小破客栈”。 房间里干净整洁,被褥摸起来软软的,还带有一股阳光的味道,应该是今天才晒的。案几上摆放的茶杯质地虽不是名贵之物,但颜色款式皆是素雅,就连茶杯内壁上还绘有梅花图案。 案几西侧,煨着一壶茶。孙权取下来为自己斟一杯茶,房间内一时茶香四溢,也许是他心里作用,总觉得入口的茶带着梅花香气。 “阿陌,你又来了。”戏谑和欣喜的声音伴随着推门的吱呀声同时传入孙权耳中。 推门进来的女子没料到房中并没有她要寻找的人,四目相对之时,两人眼里都是惊讶。 “你是谁?”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与孙权的询问不同,女子还拔出匕首,直抵孙权的脖颈。 孙权无奈,心叹她的速度怎么这么快,明明刚刚还在门口而已。 “云素,住手!” 乔陌适时出现在门口,厉声喝止。 “阿陌,他是谁?”云素收刀回鞘,好奇道。目光在他俩的脸上梭巡。 孙权看向乔陌,不知如何开口。 “这是少将军,主公有事交给我和他。”乔陌没有丝毫隐瞒,直直地说了。 “这样啊,”云素闻言笑了笑,“那阿陌,我去给你排队买相思糕,你陪着少将军好生转转,好好做事。” “你就这么告诉她了?”孙权难以置信,乔陌不是一脸都写着“生人勿近”吗?不是一直都把兄长的事当成最高机密吗? “不是外人。”乔陌笑笑,“对了少将军,收拾一下,出门转转吧。” 两人相伴走上皖城的大街,孙权看着她闲庭信步、云淡风轻的样子,一把拉过她耳语:“怎么玩起来了?不是还要找东西吗?” “急什么,阿权你第一次到皖城吧,我带你玩玩。”乔陌毫不避讳地勾过他的肩,整个做派就是浪荡公子的模样。 孙权:“……” “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没想到还挺有意思的。”孙权拖着疲惫的身体坐下来。乔陌一路上拉着他几乎走遍了皖城各色商铺档口。杂耍唱戏的,摆摊卖吃食的,若不是孙权极力拦住,乔陌还得把他拉进妓院青楼纸醉金迷一番。 “少将军还觉得我木讷寡淡无趣吧。”乔陌打开手中的纸包,从中拿出一块糕点塞入口中,颇为享受。 “我们统共也没见几次,谈不上寡淡无趣。”孙权轻呷一口茶,唇齿留香。 “如少将军所言,我们还算是初次见面,彼此之间不用太熟,但也别太生疏,不是吗?”乔陌将手里的物事递过去,作分享之意。 孙权也不再见外,伸手就拿:“云素和这间客栈是怎么回事?” 虽说是客栈,但二楼上只有店里的伙计在住,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客房可供居住,白天客源寥寥,一点也没有客栈的样子。 “这间客栈只卖吃食,不住人。至于云素,我只能告诉少将军她是这客栈的管事。其余的——”她做了个封口的动作。 “乔陌,你是暗探吧?”孙权赶在她出门之前发问。 乔陌伸向门栓的动作一顿,旋即又笑道:“算是吧。”语罢,拉开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孙权拿着只吃了一口的糕点还在思索,乔陌、云素,都是暗探,这间客栈即是“可以畅谈”的地方,就应该是暗探在皖城的据点。店里的伙计既然可以住在这里,那么也肯定是暗探——至少是信任的人。 这一切,都是哥哥的布置吧? 只会打战在乱世站不住脚,还得有详细的信息网才能捕捉到瞬息万变的战况中难得的战机。 孙权懊恼,哥哥心细如发,自己却是有所不及。像是要泄愤一样,他狠狠咬上一大口糕点。 满腹心事地入睡后果就是眼圈底下乌青的一道痕迹。 “少将军昨夜没睡好?”云素盛上一碗粥递给他,疑惑。客栈自然是不能与将军府相比,但是条件也不至于差到睡不着吧?这个少将军怎么如此娇生惯养。 云素向来思维活跃,孙权哪里知道,就盛粥的一会儿工夫,他已经被她腹诽一通了。 乔陌撇他一眼,端起粥碗:“等会我去买鸡,中午炖汤吧。给少将军好好补补。”言语之间,尽是戏谑。 云素接过她的话茬:“买乌鸡,乌鸡最是滋补。要不再去药铺买点山参,大补啊!” 孙权默默喝完粥,看着她俩一唱一和,感觉头疼欲裂。 乔陌并没有真的去买鸡,云素也没有嚷嚷着叫伙计去买山参。孙权拉过乔陌,“今天又去哪?还玩?” “去打听消息。”乔陌拉着他头也不回地冲出客栈。 “你确定?”孙权看着面前的牌坊,不禁怀疑乔陌是否再次玩心四起。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妓院。 “这里是最好的地方了。”乔陌显然熟门熟路,直接拉着他上二楼,进了一个名为“暖玉”的房间。 “你来了。”暖玉笑意相迎,吩咐身旁的小厮:“去把妈妈叫来。” “这位是?”暖玉疑惑地看向孙权。 “叫他阿权就好。”不同于客栈里的直接,乔陌在这里显然要谨慎一些。 “阿权公子,请坐,奴家为你们沏茶。”暖玉笑意不减,言语柔柔。 孙权对妓院这种地方,很是反感,他一直认为这些地方污秽,又让人迷醉,只能玩物丧志。 乔陌毫不在意地开口:“阿权,其实妓院里面才是打探消息最好的地方。”她接过暖玉的茶,喝了一口。 “此话何意?” “妓院里面的人,最杂乱,有一地的长官,也有底下贩卖的商贩。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对待美人的陪伴,美酒微醺,谁招架得住啊。”乔陌放下茶杯,手伸向糕点,拿起一块相思糕。 “阿陌每回来,都会买相思糕来吃。弄得我啊,每日都备着,生怕你哪回来讨不着。”暖玉开玩笑道。 “真是难为你了,相思糕可不好买,每日这福记糕点铺都排着那么多人呢。” “谁叫你爱吃呢。” 门外传来一声通报,“暖玉姑娘,妈妈来了。” 一名中年岁数的妇女走进来,孙权感觉整个房间都浸在了一股花香之中。或许香气过于浓郁的原因,孙权一阵咳嗽,乔陌起身将窗户稍稍推开一点。 “我没事。”孙权因着捂着嘴,声音朦朦胧胧。 “又来买消息啊。”妇人对乔陌的到来见惯不惊,往案几边一坐,暖玉便识相地起身退下。 “想向妈妈打听一下,袁术家眷的下落。”乔陌掏出荷包放在案上。 “我这没有袁术的人。” “一个和袁术沾边的人也没有?” “没有。” “可我分明见着了好些袁术府上的旧人在这里洒扫,迎客。”孙权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威慑。 “哦,我想起来了,没有卖姑娘进来,只是购入了一批做粗活的。马上就给带过来,怎样?”妈妈闻言变色,连忙起身。 “妈妈,我早说过,只要你肯卖消息,不会少你好处。妈妈如今何故卖给我假消息?难不成,谁出价比我高了?” “倒不能这么说,只是卖的人说过了要保密,他们也是个不好惹的。我这也是没办法,若不是乔陌你来,寻常人我都不说的。”妈妈面露难色,语气比起刚才说“没有”的时候软了好几分。 乔陌看着她,眼光沉下来,语气也变得冷冽:“看来不必召唤袁府旧人了,妈妈就说,是谁吧。” 孙权在此时适时表现出少将军的威严,将那些个老将军审问人时的本领学了个十成十:“妈妈不会是为难上了吧。乔陌,看来我们还不如那些个恐吓人的浪荡子。” “这哪里话!实在是……是锦帆贼。”妈妈脸上的表情像是义士就范一样悲壮。 “依着妈妈的意思,袁术家眷,尽在锦帆贼手中了?”乔陌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 “是。” “为何只卖你这些粗人,不卖姑娘?” “一是我买不起姑娘,打扫粗人不值钱,便宜一点;二是,锦帆贼不愿卖。”妈妈绞着手指,为难似的开口“本来吧,我是看上了一个姑娘的,觉得就算贵了点,但也值当,但锦帆贼不卖,我也没办法。” “要姑娘不要钱?这说法倒新奇。”乔陌有些不屑。 “多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但我看呐,是做了什么交易。”妈妈语气笃定。 孙权乔陌飞快交换一下眼色:玉玺!定是拿玉玺做的交换! “妈妈,我们走了,有什么话你让暖玉告诉我。”乔陌拉上孙权飞也似的朝外奔去。 客栈内。 乔陌、云素都聚在孙权的房间内,云素脸上倒是少见的严肃。 “锦帆贼甘宁不是好惹的,而且这个物件既然当初让甘宁心动得都不肯发难,可见这物件不是俗物。” “是玉玺。”孙权淡淡地开了口。 这下云素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传说中“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大名鼎鼎的和氏璧。 “甘宁一直漂在船上,玉玺也不知道被他藏在何处。我们首先得找到他,再说上船,找玉玺。”乔陌有些发愁。 “但若是不上船,玉玺从何找起。”孙权也有些恼,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好办法。 “船必上不可。大不了杀出来,让人在周围接应。”云素豁出去了,杀一个是一个。她还不信了,一群落草为寇的人还不好杀? 乔陌撇她一眼,“明天白天,上船,找他商议。” 不等他们再说话,乔陌径直走了出去,直上屋顶。 夜风清凉,乔陌的思绪就凉风中清明许多。 “夜露伤身。”孙权俯身给她披上大氅,在她身旁坐下。 “少将军。”乔陌低头行礼。 “在想明日上船后的事吗?” “嗯。还有一事,我在想甘宁为什么要玉玺。” 孙权也甚以为奇,甘宁一介莽贼,虽有些名声。但玉玺可着实是个催命符一般的东西,不是他能掌控得了的。 “……是要做交易。”乔陌喃喃道,拉过孙权的手,颇为激动:“交易!拿玉玺换钱财!眼下天气转凉了,他们在船上漂泊也不是办法,所以他们需要物资!” 孙权爽朗道:“咱俩想到一块去了!所以甘宁是在求财,抑或是拿玉玺作为投奔明主的资本。这样的话,事情好办多了!” 两人相视一笑,手握得更紧了。 福履绥之 孙权是被云素的叫嚷声吵醒的。 “阿陌,这锦帆贼太过分了!他居然威胁我们!”云素语中的愤愤不平,隔着两扇门都挡不住。 孙权无奈起身,随意套上衣服就往隔壁房间去。 “一大早地吵什么。”孙权此时还是睡眼朦胧。 “甘宁派人捎信,约我们上船商议玉玺一事。”乔陌将锦帕递过去,语气比之云素要从容得多。 孙权接过锦帕,却不看上面内容,而是对着光看其质地与织造方法,又闻了闻上面的气味。 “手帕是西川锦吧,质地不错,带着丁香的味道。上面的绣样也不像是男子会用的图案。”孙权娓娓道来。 “丁香大多产自北方,这手帕的主人是北方来的吧。”云素脸上倒是少有的正经。 “袁家,不就是在北方发家的么。”乔陌一席话,倒像是在暗示什么。 孙权此刻清醒了些,才仔细阅读绢帕上的内容:延请昨日一男一女上船商讨玉玺一事,违者不复存在。 孙权对甘宁一众人的所作所为早有了解。他们大多头戴鸟羽,腰搭弓箭,背负箭矢,身上或者马上还系着铃铛。铃铛声起,便知是锦帆贼到了。若他们所到之处能够被当地长官好好接待,他们便安分守己;反之,便洗劫一空,每每如此,当地长官也做不成官,可真是“不复存在”。 “如此,这东西便就是袁氏女眷的东西。这上面还沾有红印,只怕此人,也是玉玺的交易人。”孙权语罢,与乔陌对视,两人眼中同时闪烁着默契的光芒。 “走吧,去赴鸿门宴。”孙权朝她伸出手。 乔陌与甘宁派来的手下攀谈起来,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洛翎。 “到了。”洛翎把他们带到江边的渡头,停着一艘大船。船身被颜色明艳的丝绸裹着,活像一个带着红绸花的新郎官。船帆也被甘宁用暖金色的布匹代替常用的白帆,显得光芒万丈。桅杆上系着各色绸带,于风中尽情飞扬。 孙权悄悄同乔陌耳语:“这船,比结亲的新人还艳丽。” 乔陌点头表示赞同。 两人跟着洛翎上了船,甲板上站着十名男丁,一样的装扮,目光如炬。 “主人就在这十人之中,烦请二位自行分辨了。找出主人,才可进一步谈交易之事。”洛翎行了一礼,不卑不亢。 孙权乔陌走近十个人,孙权目光在十人的脸上梭巡,而乔陌则更注重看他们的手。 “他是甘宁。”二人同时指着西首第二人,齐声道。 甘宁看着他们,把玩着铃铛:“怎么发现的?”孙权刚想开口,乔陌暗中捏捏他的手,兀自开口道:“给钱,我就告诉你。” 孙权忍不住笑出声。甘宁停下把玩铃铛的动作,指着她说,“到没有人从我甘宁手上得到过钱的,看你一个小姑娘,今儿就给你这个脸了。”语罢,扯下身上的铃铛扔给她:“拿去,现在可讲了吧?” 孙权得了乔陌的暗示才又开口:“他们纵使和你打扮得再像,但是目光和精神却不及你万一。” “你呢?”甘宁又看向乔陌。 “手中的茧啊。”乔陌答得极为轻巧,“他们手掌和虎口的茧很厚,是常年耕种和握刀所致,而你是手指上的茧最厚,是拈弓搭箭所致。更何况,你站在西首,刚刚洛翎也是朝着西边行礼。” 西,乃尊位。 甘宁称赞道:“有意思啊。来吧,进去谈谈生意。” 三人进入楼船内,茶点已然摆好。甘宁轻呷一口茶,悠然自得。 “玉玺催命符这个道理你该是清楚的吧,即是生意就开个价。”乔陌想着先发制人,赶在甘宁之前开口。 孙权睨她一眼,这么操之过急,不是自贬身价么。 果然,甘宁狮子大开口:“十万钱。明日午时之前送到。” 孙权本欲开口,又被乔陌呼声打断:“你抢人啊!” 孙权又好气又好笑,略一思索:“兴霸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做生意就得明明白白地做,这手帕你还没解释呢。”语罢,孙权把手帕扔向他,试探甘宁的反应。 甘宁全然不在意:“哦,对了。洛翎,带人进来。” 一名身着丧服的女子进到船舱之中,登时整个船舱盈满丁香花味。她衣服边料还是刺刺的,未多作处理,整个丧服也是极尽简陋。 “斩衰啊。”乔陌心中对她的身份已经了然。 服斩衰,则代表死的是至亲之人,通常是亲生子和未出嫁的女儿为父所服。 “原来是袁小姐,怪不得有玉玺呢。还懂得拿玉玺做交换,真有乃父之风范啊。”孙权嘲讽道。 甘宁愣住,袁氏女还一句话未说,他也没来得及开口,他们是从何得知? “奴家袁氏雪落,见过二位。”袁雪落行礼如仪,丝毫不受孙权的讽刺影响。 “她的要求简单,如要带走玉玺,就得带走她。”甘宁吃了一口糕点。 “凭什么?”孙权目光如炬,冷淡地看着她。 “就凭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玉玺在哪里。”不愧是袁术的女儿,真是好算计。 “十万钱买两个麻烦,太贵了,”孙权说着,摘下佩剑上的玉饰扔过去,“五万,爱卖不卖。” 甘宁将玉饰占为己有,对砍了一半的价格也是毫不嫌弃:“成交。” 孙权乔陌起身,正准备离开。 “等等,”甘宁出声阻拦,“公子这般有诚意,我就再送给你一个人情。袁姑娘你带走,这位姑娘留下,咱们明天见。” 孙权不解地看着他,甘宁等于是白白送给他玉玺,不怕他毁约吗。对于乔陌,他虽未见识过她武艺到底如何,但兄长总是交口称赞,他相信她有逃离的能力。 “你可以舍弃她,毕竟她又不是玉玺。只不过嘛——”甘宁拉长声音,“我好奇,利益会把人变成什么样子。” 入夜,凉风习习。 因为送了孙权和袁雪落,船再一次靠了岸。 现如今夜色朦胧,船又靠着岸,加之甘宁和他的喽啰都在楼船里喝酒。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都具备。 但乔陌并不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她想看看孙权的选择。主公明里暗里都表示过,孙权是继任者。 她总得看看未来主公是何模样吧。 甘宁拎着两壶酒走过来,“那谁,你干嘛不走?” 乔陌不想理他,背过身。 “干嘛,想那个碧眼儿啊?我可告诉你,你得谢谢我。若他明天准时来了,就说明他值得你托付,若他没来,我就委屈收留你吧。”甘宁递给她一壶酒,乔陌没接,甘宁索性放在船板上。 “我不依附任何人。”乔陌冷冽的声音比夜露还冷上三分。 “啧啧啧,瞅瞅这脾性。爽快!哪像那袁家小姐,恨不得让我船上的弟兄都为她所用。” “你有什么事?”乔陌又回到没有语调没有起伏的说话状态。 “没事,找你喝喝酒,顺便守着你。我总不能人财两空吧。” “你未必守得住。” “这口气,”甘宁摇头,“知道你会武功也能打,但我甘宁也不是好惹的。那谁,你叫什么。” “乔陌。” “乔陌,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留下你?”甘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自己想说就说。” 甘宁轻笑一声,仰坐着,像是就此打开回忆的闸门。 “她和我已经说亲了,只是有一日我们上山砍柴时遇到山匪,那些个山匪想带走她。我那时还不会武功,只晓得用蛮力,还好山匪也不是很会武功。我一个个把他们打趴下,正要离开,那些人使诈,朝我甩石灰粉。” “她眼尖,看到他们不对劲,挡在了我面前。因而失明。” “她当时痛的满地打滚,叫我救她,可我也是束手无策,她头磕到了石头,就这么死了。” 七尺男儿,只有在此时,才会潸然泪下。 “后来我离开家乡,就想找到一个顶尖的师父学最厉害的武功。我想杀光那些山匪,我想要为她报仇!”甘宁言语至此,已是悲愤交加,咬牙切齿,“乔陌,你说她看不见我,会听到我的声音吧?你不知道,她的声音就像银铃般好听,脆生生的。” 风适时地吹起,一阵铃响。 甘宁捂着自己的眼睛,不住地流泪。 思念从来是无期的,寸寸思念刻进骨头,成为烙印,无法磨灭,稍一摩擦,刺得人生生的疼。 “你下午说我抢人,她最爱对我说那句话了。语调一样,神情一样,还都带着些生气。” 只是你不是她。 乔陌心中蓦地一动,语气也放柔软些:“你如今与山匪无甚区别,她不会愿意你变成这样子的。不如就此收手,浪子回头,文武双全岂不更妙?” “她倒是活过来!管管我呐!啊!”甘宁朝着船板狂砸一拳,聊以泄愤。 乔陌霍然起身,“真是个好借口!我道你多深情,不过也是个贼而已!先前你拿着玉玺交换,我还以为你多聪明,如今看来倒也不过尔尔!囿于财帛的小人罢了。” 骂完后,她长舒一口气,爽利多了。 甘宁却是更委屈了:“你错了,玉玺也不是我的主意。是我手下洛翎不知从何处寻到袁家女,让我找人做交易。如此才能让弟兄们过好这个冬天。”他喜忧参半,一是因为自己才不如人,二是又为有洛翎这样的属下而高兴。 “那你还不好好读书,不然怎么做人家的渠帅啊。未来,也不好一直漂泊啊。”乔陌有意拉拢他,甘宁算员猛将,对江东会多有助益。只不过现下不适合表明身份,只能言尽于此。 “再说吧。”甘宁起身,同她一起看着漆漆夜色,“铃铛既然给了你,就证明着你是我甘宁的客人,谅谁也不敢在我头上作祟。” “那就当做你我之间的信物,希望下一次见面之时,我们不要敌人。”乔陌轻轻摇一下银铃。 “行。我也不希望是敌人,这么好看的脸上多一道划痕起不可惜?”甘宁又开始玩笑。 翌日,未及午时,孙权带人赶到岸边。 “阿陌,我来赎你了。” 一池春水化开成为暖流,流向乔陌的四肢百骸。 被人温柔以待原来是这样。 这个主公,她跟定了。 竹筐内除了铜钱,还要布匹丝绢,孙权一夜凑不齐五万铜钱,只好拿些可换财的物品代替。他领着乔陌下了船,正想开口询问她昨夜情形,却被甘宁打断。 “乔陌!下一次再相见,我定叫你大吃一惊!” 乔陌扬手回应:“好!届时不醉不归!” 孙权同她走在林间小路上,后面的随从与他们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云素呢?”乔陌在随从中没看到云素,故而发问。 “陪着袁雪落。”孙权闷闷道。 “怎么了?”乔陌看出他的别扭,有些不解。 “你同甘宁……约定了什么?”其实他最在意的,是两人之间的态度,乔陌与他不过一夜,便有这般转化。而当初他们之间,可是经过了整整一天,乔陌才不再冷言冷语。 “以后再见面啊。我劝他痛改前非,看样子,他答应了。”对于度人向善成功,乔陌犹为高兴。 “哦,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看吧。别高兴太早,不然希望有多大,绝望就有多深。”孙权发着小性子,泼她好一通冷水。 乔陌对孙权这忽阴忽晴的情绪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也不理他,独自策马。 两人一路沉默地回了云素的客栈,云素向来神经大条,没注意两人之间别扭的气氛。“阿陌,你回来了,那锦帆贼欺负你没?”云素拉她坐下,忙不迭地倒茶。 袁雪落走到孙权身旁,毕恭毕敬地唤他:“公子,晌午想用些什么?奴家愿意为君洗手作羹汤。” 云素闻言白她一眼。 孙权想着由此气一气乔陌也是不错的,于是也装作一副柔情似水的样子回应:“想必你做的都是极好的,你愿意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乔陌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阿权,那中午我和云素就出去了。不打扰你们吃饭,啊。”她打趣道,丝毫没在意他们之间态度的转变。 孙权心中更气了,索性宣布纳袁雪落为妾。 云素吃惊,命小厮们关上客栈的门,到外面去守着。 “兄长早年也是袁氏部下,此时此刻我们更应该善待袁家旧部,才能彰显出我孙家的气度。乔陌,你说是不是?”孙权心中希望再次腾起,只要乔陌有迟疑,他就收回刚刚纳袁氏的语言。 “此事确是一件好事,对稳定庐江颇有助益,少将军,属下这就去禀告主公。”乔陌起身,表情波澜不惊。 “这未免,过于草率。”云素出口阻拦。 “哪里草率了,那就劳烦乔陌你跑一趟了。”孙权拉起袁雪落的手,“雪落,走,我们上楼。” “阿陌,你干嘛不阻拦啊。就算少将军要纳妾,也该好好调查袁氏的身份后再作决定啊。如此迫不及待,那袁氏女万一是假的怎么办?我们就这么暴露身份了,万一她是奸细怎么办?”云素懊恼不已。 乔陌安抚她:“不会的,袁夫人举手投足都挺像大家闺秀的啊。更何况这是少将军自己选的人,我们哪里有置喙的余地啊。我现在就动身出城,向主公汇报此事。” 孙策听闻此事果真大喜,如乔陌所言,这样对稳定庐江的形式和孙策的名声都颇为助益。“这样,再找找袁氏家眷,孤一块儿收养了。” “诺。” 孙策的大军不日便攻破了皖城。一时间受降两千余人,还获得战船千艘。刘勋见形势不好,也不恋战,匆匆出逃投奔曹操去了。 是夜,他们坐在皖城治所里,感慨今昔。 “公瑾,庐江从此,是我们的了。”孙策好不开心。 “是啊,一路走到现在,江东所有的地盘都是你孙郎一刀一剑打下来的。如今便可安稳了。”周瑜附和道。 “成家立业,我们也该成家了吧?毕竟业都立了,就连仲谋,也在这得了佳人啊。”孙策对于打趣孙权的事,乐此不彼。 孙权气呼呼地看向自家兄长,“哥你又洗刷我。” “是何人呐仲谋?”周瑜私下里都不称呼孙权官职名,叫字显得亲切。 “袁术的女儿,”孙权没好气地回答,“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袁氏太精明了,她知道用玉玺为自己谋出路,还与人勾结以达成目的。我觉得,她不能留在我身边。” 乔陌闻言真想好好打一通孙权,当初要纳的是他,云素已然委婉提醒过他他也不尽然,现如今又说不要了,真真无耻。 孙策听得乔陌的呼吸声沉重许多,也把她叫出来,“乔陌啊,你也出来,同我们说说话。” 乔陌从黑暗中走出来,依次行礼“见过主公,少将军,中护军。” “阿陌长大了。”周瑜满含笑意地看着她,带着长者的慈爱。 “十年一过,小女孩该长大了。”乔陌俏皮地回应。 “你刚刚似乎很是气愤啊,为何?”孙策好奇道。 “属下只是觉得这般反复无常不好。”乔陌气鼓鼓道。 孙权倒是被她这态度取悦了,“你说说,哪里不好了。” “始乱终弃,就是不好。”乔陌一时也想不出其他话来。 “这样吧,我们打一架,你赢了依你,你输了,我就得好好想想了。”孙权按剑起身。 “我看行,不过你们等等,公瑾,我们去拿点酒来。”孙策也起身,全然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伯符你这样,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周瑜又转身对着他二人说,“等等啊。” 留下的二人面面相觑,低头偷笑。 岂曰无衣 “少将军到底是怎么了?”乔陌虽然在感情上迟钝,但察言观色的本领尚在。 孙权很高兴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不过还是矜持道:“无甚,就是觉得知人知面未必知心,凡事还是得慎之又慎,对于仅仅一面之缘的人,不可尽信。” 比如甘宁。 乔陌觉得此话有理,点头赞许。 孙策二人已然拎着酒坐定,挥手示意他们开打。 两人同时拔出长剑,剑身摩擦,溅出火花。孙权一来便呈咄咄逼人的态势,攻势强烈。乔陌见招拆招,两人胶着着,难分高下。待乔陌剑尖刺到手腕之处,便开始手腕使力翻转,两剑便如两股丝线一样缠绕在一起。孙权失去进攻优势,只得一边顺着乔陌的招式,一边足下使力,步步紧逼。 乔陌正好借力后退,待退到一柱石壁前,她蹬石翻身,快速翻转到孙权身后,剑刃直指孙权脑后。 孙策见状,拍手叫好。 二人收了剑,乔陌向孙权抱拳行礼,以表歉意。 “乔陌,此番不用暗器了?”孙策打趣道。之前她同赵天肃比划时,一通暗器使得连孙策都为赵天肃捏着一把汗,而惨败的赵天肃更是伤得在榻上养了十天半月。 乔陌不好意思地笑答:“和少将军比试,属下不敢。” 孙权为自己败落的尊严找到一丝挽回的机会:“你居然还使暗器,胜之不武。”乔陌巧妙答道:“有非常之人,才有非常之功啊。” 孙策转过头对周瑜道:“公瑾啊,这怕是不够过瘾,不如——”周瑜闻弦知雅意,起身抽剑,信步到庭院中央,“来吧!” 孙权乔陌退到一旁,孙权同她耳语:“你说谁赢?” 乔陌为难道:“这……属下不知。” “我从未看到过大哥和公瑾比试,如今也算是开眼了。”孙权一副看好戏不嫌事大的模样。 “依属下之见,主公和中郎将犹如狮子与老虎。它们都是被人尊奉为一方霸主,各有所长。”乔陌眼睛就没离开过两人比试招式,偷偷学艺。 孙策腾身而起,就像刚刚乔陌一样,翻身到周瑜背部,长剑直指周瑜后脑。周瑜虽然已经来不及避开,但还是迅速调转剑的方向,向后捅去,刚刚好抵在孙策腹部。 “公瑾,你输了吧?” “未必,我的剑也算是刺入你的腹部,咱们两败俱伤。” “不管,明明是我先刺向你。” “……” 堂堂江东之主耍起赖来如此厚颜无耻,周瑜头疼:“说吧,这次是为了什么。” “公瑾聪慧啊!懂我懂我。这不是说了,你我二人也该成家了。” “然后。” “皖城二乔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所以。” “大乔归我。” “……”周瑜对孙策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从来都只听最后一句,听多了头疼。 “我都想好了啊,待明日我们收拾打扮一番,就去那乔府提亲。你可不许穿着甲衣,更不许带剑,别吓着人家小姑娘。”孙策絮絮叨叨,活像一个六十老妪。 周瑜索性堵住耳朵,转身离开。 “等等等等,公瑾,我话还没说完呢。”孙策连忙追过去。 乔陌看着他们的背影忍不住发笑,孙权看着她的笑容,忍不住发问,“你,有没有想过成家的事?” “什么?”乔陌转过头,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 “我说成家,你一个女子,就没想过何时结亲?” “属下大概这一生,是不会结亲的。”她答得极为轻巧,毫不在意。 “怎么可能。”孙权嘟囔道。 次日,孙策同周瑜一道,上乔府求亲。本来乔太公还畏惧于两人占领皖城的气焰,但见两人龙章凤姿,如同芝兰玉树,周瑜又精通音律,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皖城战事平息,街道又重新繁华起来。 乔陌同孙权一起走在皖城的大街上,不免心生感叹:“几天之前,我们还得偷偷摸摸,小心行事。” 街市上的繁盛如昨,人烟阜盛。战火仿佛并没有波及到他们的生活。也许对他们而言,战争只是那些大人物们争权夺利的游戏,因为战争而停止自己的生活,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但城内还是被毁坏了一小部分,军士们正在帮忙修葺。 “袁夫人最近如何?”乔陌正在想要不要请示孙策允她盯梢。 孙权也知道她问的什么,“安分守已,整日里在房间待着。” “说起来,袁夫人尚无婢女差遣吧。”她摸了摸腰间的回旋镖。 “刘勋府的旧人在照顾。”孙权口吻淡漠,冷冽语气开始向乔陌靠拢。 “少将军,这般厌恶夫人吗?”迟钝如乔陌,也看出了他们的不对劲。 总不好说是为了气她而决定纳妾的吧,孙权干脆岔开话题,“要不去找找甘宁吧!也可向兄长举荐一二。” 乔陌觉得可行,欢呼一声拉着孙权就跑。 待到江边,却是一艘船也没见到。 “船呢?”江面上风平浪静,乔陌此时可是知道了甘宁花船的好处,多显眼啊! “二位可是在寻人?”一名浣衣女拿着刚刚洗好的衣服走向他们。 孙权看着她,就像是《诗》里面那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走了出来。 “之前停在这里的花船,就是锦帆贼,哪去了?”乔陌心里对孙权这种为美色所迷的行为极其不齿。 “奇了怪了,居然有人会想找锦帆贼。”浣衣女甚以为奇,“跑了,听说来了兵马就跑了。” “往哪个方向?”孙权总算是恢复了正常。 “不知道,锦帆贼当道,我可是连浣衣都不敢来。哪还有心情管他往哪跑。不回来就不错了。”浣衣女看上去尤为气愤。 “多谢。”乔陌拉拉孙权的袖子,提醒他走了。 待走过百步之后,孙权才拉着乔陌激动道:“乔陌你看到没看到没!好好看!” 乔陌无奈扶额:“要不要属下帮忙打探这姑娘何方神圣,便于少将军放心纳入府中,可否?” “谁说我要……”孙权抬手就弹她脑门,“我就夸一句,可!否!” “可可可!”乔陌挣开他,揉揉自己已经红泛的脑门。 “哈哈哈哈,乔陌,你头顶红日啊。” “……” 孙策心情大好地摆了两日宴席,乔陌趁机劝云素借此机会调回吴县。 “主公想必自有打算,我静候就是。”云素正在练剑,一招一式如同行云流水,剑过之处,尘起,叶落。 “皖城哪有吴县好。难道你不想回去看看云纨,还有你那小妹妹云岚?” “也是,姐姐我自然是不担心的,但云岚,也不知现在她长成什么样子了。有没有学会一技之长,长了多高……”云素黯然。 “行了,云岚才多大一丫头,你就考虑这么多。”乔陌在她结束后递过去一杯茶。 正说话间,赵天肃来传话,“主公叫云素姑娘过去。”二人一听,心中便了然许多。 “我这就过去。”云素放下剑,满脸笑意。 赵天肃又转头看向乔陌,“主公让你整顿行装,随军出发。待在少将军身边保护他。” “那主公身边留待何人?” “在下。” 乔陌打趣他:“赵天肃,你可要小心,千防万防,暗器最难防。” “你!”赵天肃被她一提醒,登时就想起那次比武。乔陌使用暗器,害得他足足半月才完全康复。 “行了不笑你了,”乔陌懂得适可而止的重要性,“主公的吃喝,还有他上阵杀敌时,小心阴招。” “知道知道。”赵天肃也不真心同她计较,平心而论,乔陌武功确实比他好上许多。 日子一天比一天寒冷,孙策也不是贪图小利、奢靡享受之人,待大军休息过后便挥师讨伐黄祖。 黄祖其人,早些年杀了孙策的父亲孙坚,从此便于孙家结下仇怨。如今他风头正盛,又兼收编了刘勋一众兵马,此时正好报仇。黄祖一直卖命于刘表,也是其重要部将,如今有难,刘表岂能不帮?连忙派自己侄儿刘虎、部将韩晞,带上五千长矛队驰援黄祖。 孙策听闻后,只是冷笑不屑:“五千人?自己找死也就算了,还拉上五千条无辜人命。是怕死了以后没人陪,寂寞啊!” 部将见主公如此,也是放声大笑,心中的胆怯也是一扫而空。 周瑜想说些什么,被孙策抬手止住。 “伯符,”待大家都散去过后,周瑜才走到孙策身旁,“这样会让他们掉以轻心啊。” “公瑾,他们需要鼓励,需要即使多了五万人还能谈笑风生的主将。”孙策语中略显疲惫。 周瑜见状,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拍拍孙策的肩膀,以作宽慰。 十二月八日,孙策率军进入到黄祖的驻地沙羡县;十二月十一日,仅仅休整三天,孙策便下令清晨进攻,让周瑜、吕范、程普、孙权、韩当、黄盖六人同时俱进,打黄祖一个措手不及。 开战前一夜,孙权睡得不□□稳。 “少将军怎么了?明日大战,需要好好休息才是。”乔陌本来守在账外,被孙权叫进来说话。 “我,”孙权有些为难,“我怕。” “少将军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啊,不用怕的。属下会好好保护您。”孙策每每作战都带上孙权以期让他得以历练,孙权还如此害怕,乔陌甚是奇怪。 “我怕的不是这个,是怕有负兄长所托,办砸事。”孙权甚是苦恼。少时他与周泰守宣城,折损了泰半的将士,周泰因而受了十几处伤。从那以后,每次上战场的前一夜,他都无法安睡。 乔陌虽然杀过人,但也没有上过战场,不知如何宽慰。 “战场上的厮杀和平时也不一样,”孙权裹紧被子,“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自己要杀了多少人才能活下去,鸣金退兵,是战场上的天籁。” “满地的胳膊,腿,头颅,飞溅的鲜血,其实都算不上什么。最难过的,是同伴的倒去。”孙权声音闷闷的。 那个人,早上还和你坐在一起匆匆吃过饭,和你抢馒头; 那个人,还为你吮吸伤口,笨手笨脚地给你上药; 那个人,刚刚还听他说他要快些打完仗,回家看看老母,再说门亲事。 然后他就死在你面前,应声而倒,眼睛都还没有闭上。 这些,都是乔陌在战场上感受到的。 她讨厌这样麻木的杀人,就只是因为他们穿了不一样的衣服。 她厌恶自己为什么不能长出三头六臂,这样就可以有多余的手来使刀,来保护他们自己的士兵。 战争面前,才会知道什么叫无力。 她神色复杂地摸着回旋镖,身上的暗器已然用尽,她不想回旋镖也有去无回。 她想把它带回去。 就像这些随他们出征的士兵,她想把他们都带回江东,阖家团圆。 孙权看她犹豫,大喊道:“乔陌,用它!”乔陌闻声看去,孙权已是满脸血污,身上也是血迹斑斑,只有这一双碧色眼眸还清澈而坚定。 “用它!”孙权的声音在她耳中、脑中回响着。她心一横,将回旋镖向孙权的方向掷去。 孙权周围的士兵应声而倒,回旋镖带着热乎的血液又回到乔陌手中。 她释怀地笑了,紧握住长剑,更加奋力杀敌。没有使出那些繁复的招式,因为战场上需要的只是一剑封喉。就像孙权所言“不知道要杀多少人才能活下去”。 远处,鸣金的声音虚无缥缈地传来。 “乔陌!我们赢了!”孙权开心地奔向她。而此时乔陌眼中,孙权的笑容只是一个小光影,很快就消失在她视线中。 “你醒了。”孙权欣喜的声音从乔陌头顶上方传来。 乔陌口喉干涩,发不了声,只能嗯嗯呀呀地发出声音。孙权“哦哦”两声,恍然大悟,“你直接说你要喝水不就完了。嗯什么嗯。” 乔陌白他一眼,眼刀凌厉:她也得说得出啊! 孙权见她病恹恹的也不逗她,亲自扶起她喂她喝水。乔陌才得以开口说话:“我怎么了?” “没事没事,就是累着了。”孙权答得极为敷衍。 “可我……”乔陌才开口就被孙权打断,“你厉害,能打,会武。可是你是第一次上战场啊。”孙权放下茶杯,“你心里没有想过战争是什么模样的吧。就是一个地狱,第一次到地狱,不适应很正常。”他拿过食盒,有些扭捏地递给她,“吃些东西补充力气吧,我先出去了。” 乔陌看着他奇怪的举动也懒得多想,她也确实饿了。打开食盒,相思糕的香味扑鼻而来。 “相思糕?”她好奇道,也不纠结从何得来的,抓起就吃。 孙策虽然没有手刃黄祖,但对于此次取得的成果也满意了,遂令大军班师回吴。 乔陌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孙权以为她还沉在战争里没出来,只是默默陪着,不曾言语。 有些困境,终是需要自己才能走得出来。 乔陌却日复一日地冷着,就像冰块,在这严寒下,越冻越硬。孙权想与她说会话,乔陌也是客客气气地拒绝了。 直到回吴县的前一夜。 孙权正是半梦半醒,听见有人闯进他的营帐,他本能地喊了一声:“乔陌!” 来人站在他面前,淡淡道:“少将军怎知是我。” 孙权定睛一看,果真是她。 “大半夜的你干什么,有什么事?”孙权抱怨道,也不好意思说他刚刚那一声是出自本能。 “少将军,属下是来告别的。” “什么告别?你要去哪?兄长,又派你去哪?去多久?”孙权连炮珠似的发问。乔陌却是一个不答。 “少将军,多保重。”乔陌抱拳行礼,眼眶已然泛红。 第一次,有不舍的情感,真是稀奇。她在心底暗暗嘲讽自己。 “等一下!”孙权死死拉住她,“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一切都很平静。只是现下,属下与少将军的任务既已完成,断没有停留之理。属下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故而来向少将军辞行。”乔陌挣开他的手,转身离开。 这一夜,孙权没有睡好。 江东易主 自回到吴县过后,孙权就再也没见过乔陌。 他时常会坐在廊下,看着庭院中穿树而过的飞雪,在空中打着旋,最终轻轻落向大地。身旁的碳炉时不时发出枯枝折断般的声音,让人听后倍感慵懒。 他想起在皖城时,同乔陌坐在屋顶上喝酒,那时兄长刚刚平定皖城,他们才敢稍稍放纵。 “不叫云素吗?”孙权还比较喜欢云素爽快的性格,同她说起话都倍感幽默。“她不善饮酒,而且这夜里下霜可冷了她也受不住。”乔陌动作熟练,一看就知道是个惯犯。 “为拿下了皖城!”乔陌轻轻碰了一下孙权的酒壶,欣喜万分。 “喝!”孙权仰头喝下一大口。 “谢谢少将军来赎我。”乔陌肤色如同冬雪般白皙,现下喝了酒,脸颊两侧像是上了一层上好的胭脂。 “客气什么。”孙权怔怔地看着她,觉得她比白日里所见到的浣衣女更胜几分。 “我以为阿权你不来了。”乔陌像是有几分醉意了,连称呼都从少将军变成了“阿权”,如此随意。 “为什么?”孙权语气轻轻的,就像雪花落向大地一样轻柔。 “因为已经有玉玺了啊。更何况,我有走的能力啊。”乔陌一壶酒已然喝尽,头偏在孙权肩膀上,醉醺醺的看着他。 孙权笑着戳一下她的脸,“我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你和我一起去见了甘宁,我就有把你带下船的义务。” 四目相对,两人眼里都盛着笑意,在夜色中显得愈加清楚。 “你眼睛好……好看。”乔陌伸手指向他的碧色眼眸,吃吃笑着。孙权抓住她的手,声音温柔:“你也是。” 不是眼睛,是你——整个你。 “夫君想什么呢?”谢淑慎走到孙权身旁,婢女为她取下斗篷,抖落一路沾染上的雪花。孙权端起茶杯,看了看里面的茶水,淡淡道:“突然想喝酒了,上屋顶喝的那种。”谢淑慎闻言自然是要劝阻的,“这凛冬季节,喝酒也就罢了,怎好再上房顶受凉。”她坐在孙权对面,“夫君自从回来便喜爱上了这廊下赏雪,还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不知所谓何事。妾身愿意分忧。” 孙权随口找个借口:“战争杀伐,让人无力而已。夫人不必担忧。”他看了看院中的花木,因着严冬的肃杀都已经败落,“种些梅花吧,这院中太没有生机了,看着叫人无故伤神。” 她大约是喜欢梅花的,他想起皖城他的房间里连茶杯上都刻有梅花图纹。听云素说,那间房一直是乔陌在住。 “妾身知道了,明日便着手。”谢淑慎只以为孙权只是为战争伤心,心中还暗暗欣喜自己夫君心中仁爱。 建安四年的冬天平静地就过去了,没有发生大事,平平淡淡的。 孙权赶到孙策书房时,只见自家兄长正以奇怪的步态踱来踱去。“主公。”他福身行礼。孙策心情大好的扶他起身,“都说了你我兄弟,私下里还行什么礼。” “哥有喜事?”现下孙策的表情,比打下江东六郡还美上几分。“很明显?”孙策自己倒浑然不觉。 孙权:“……” 这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眼睛也是弯得快睁不开,这都看不出的话,干脆当他孙权瞎了吧。 孙策稍微收敛了一点,“大乔夫人有喜,孤高兴。” 孙权不以为然:“哥又不是第一次做父亲,还高兴得如此找不着北?”孙策摆摆手,“不一样,等仲谋你自己亲自当了父亲才会明白。”孙权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随意敷衍道:“是是是。” “兄长何事?可又是要仲谋去寻个什么物件儿?”孙权放下茶杯,似作无意状地问道。孙策此刻也已坐下,看了他一眼,轻笑着说,“你在想乔陌?” 形式上是疑问句,语气上是肯定的。 孙权心中一惊,矢口否认,“没有,玩笑而已。” 孙策并不理会他的口是心非,反而将乔陌唤进来。“见过主公,少将军。”乔陌故作镇定地行礼,刚刚她在外面将里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任务结束若还藕断丝连,视为大忌,严重了,还可以说是勾结外人。 即使是孙权,他的亲弟弟,也不行。 “阿权对你思慕得很呐,要不要我派去你府上啊。阿权?”说到后半句时孙策目光投向孙权,以往的兄友弟恭不复存在。 “兄长不要玩笑了,我府上婢女够多了。”孙权面上笑着,心里却止不住地颤抖。他明白,他依然越过了底线,来到了兄长的禁地。孙策只是淡淡地“哦”一声,小口酌着茶。 乔陌就在里面尴尬地站着,日思夜想的人就在面前,她却不敢看向他,不敢有所言语。只得低着头,不知孙策何意。 “赵天肃。”孙策喝完了茶,也已经想好了对乔陌的处罚。 “属下在。” “拉下去,就打二十鞭子吧,长个记性。”孙策语气甚是平淡。孙权看着兄长,就这一刻,他算是彻底领教了吴侯的威严。 “多谢主公。”乔陌抱拳行礼,赵天肃一脸不解地接了孙策的命令,拉走乔陌。 “为什么?”孙权也不想装没事人了,站起来看着他的兄长。一双碧眼中盈满怒气。孙策也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不该问的人别问,不该管的事别管!” “哥!” “今日找你来是想说攻袭许都之事,你怎么看?”孙策负手站立,背对着他。 孙权深呼一口气,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才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将士们需要生养休息。而且现下是新年,怕是没人愿意远征。” 孙策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现如今,也没有足够的粮草支撑,骤然起兵,亏损的只能是他自己。 “那就再议。”孙策转过身面对着他,拍拍自家弟弟的肩膀,“别生气了,有个道理你得懂:无欲则刚。” 孙权也没有真生气,知道自己的念头也侵犯了他作为主公的威严,只是替乔陌惋惜。为着自己,挨了二十鞭。 “兄长说哪里话,你我兄弟血浓于水,谈什么生气不生气的。”在长大的过程中,他愈发明白了一个道理:因为是至亲,有着最浓厚的血缘,不可能真正地决裂,总归会要和睦相洽的。 “那仲谋告辞了。” “嗯,去吧。”孙策挥挥手,又想起什么,叮嘱道,“年关了,回头去看看母亲。” “仲谋记下了。” 乔陌趴在床榻上,蝶言愤愤不平地给她上药。她本来在醉春风里同姑娘们抚琴取乐,云素匆匆跑来告诉乔陌受伤的消息,吓得她连琴弦都弹断了。 “云素去找你的?她何时回吴县的?” “主公让她送夫人女眷们回吴,干脆就留下她,让她帮着云纨打理采薇楼。”蝶言涂好药,取过大氅给她披上,“发生什么事了主公才这般责罚于你?” “没事。” “你还诓我!从皖城回来你就不对劲,你当我看不出来?”蝶言气鼓鼓地捣鼓药瓶,弄出好大的响动。 “吵什么呢。”云素端着一碗吃食进来,走到乔陌面前,用勺子舀起来喂她,“乌鸡汤啊,最是滋补。现下温度恰好,你张嘴。”看着乔陌故作笑颜,云素神色复杂地喂完她,乌鸡滋补的言语勾起了她的回忆,对乔陌突如其来的责罚和感怀有所了解。 “是不是因为少将军?”她轻飘飘地问道,放下碗。 “今日主公召少将军书房议事,少将军稍稍提到了我,所以……”乔陌不说,她们也都懂了。 “所以主公觉得你们之间或许存在勾结,或者你已经不单单只听从主公的吩咐了。”蝶言平日里毛毛躁躁,论起忠心护主来却是旁人不能及的。三人陷入一阵沉默,云素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拿着碗出去了。只是从背影和步伐上看起来,颇有些生气。 “蝶言……”乔陌伸手勾勾蝶言衣袖,语气委屈巴巴的。蝶言一向同她交好,倒也不会真的生气。半晌才闷闷开口说话:“你总是说要只听主公的命令,只能忠于主公一个人。如今你怎么?” “我没有蝶言,”乔陌觉得自己快解释不清楚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只是从皖城归来以后,会想起那段日子而已。” “那你为何还跑去屋顶喝酒?”蝶言红了眼眶,如若主公真的认为乔陌不忠,处死她怎么办? “我……”乔陌灵光一闪,“我素来就爱上屋顶待着,你又不是不知道。”乔陌替主公守夜时,确是会待在屋顶一处。 蝶言哭着抱住她,“乔陌,主公杀了你怎么办。我不想失去你。” “感谢厚爱感谢厚爱,不过蝶言你能不能先放开我。你压着我的伤了痛痛痛!”乔陌哭笑不得,“我看我应该先被你压得痛死,哦不,是被你压死。” 蝶言终于破涕为笑。 孙权受了教训,再也不提乔陌二字,转眼就像是把这个人抛诸脑后。对谢淑慎举案齐眉,对袁雪落也是嘘寒问暖,努力把日子过得和之前一样。 而乔陌在伤好过后,就又回到孙策身边伺候。孙策对她的态度也没有异样,偶尔又同孙权遇上时,沉默得像两个路人。 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一晃,已经初夏时分了。此时的江东,来不及哀叹桃花凋零,因为孙策打猎重伤,江东上下一团慌乱。 孙权匆忙赶到将军府时,几名老将已是恭候多时,军士们把将军府围得铁桶一般。见孙权下马,以程普为首的武将弯身行礼:“少将军。” “程老将军,请撤下军士,恢复常态。”孙权坚定道。来之前他看到沿路的百姓都在小声议论,面带惶恐。只不过碍于军威,不敢高声喧哗而已。 “这……”程普有些为难了。 “主公一向好打猎,受伤在所难免,如此这般,会吓到那些不知情的民众。”孙权口吻淡淡的,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家兄长到底情况如何。只不过来找他的人是云素,当下就判断出情况不妙,不然也不会叫一个见不得人的暗探来找他。 程普得了令,挥手让军士们有序撤离。 一众将领步履匆匆地进了府内,将军府即刻关上了门。他们进入平日里议事的议事厅时,只见一名女子站立在主位前。 乔陌手按在剑上,待他们站定,才缓缓开口说:“主公命各位将军在此等候,没有命令不许出府一步。”她的目光巡视在一张张久经沙场的老将脸上,沉着地与他们对视,丝毫不露怯。 “你是何人?可知在场的人都是何等身份,就敢如此说话。”黄盖自孙坚打天下就一直效忠孙氏,论资排辈,何时竟是一个女娃娃对他吆五喝六了? 乔陌的声音即使在初夏时分依然能像一把冰锥一样刺得人生寒,“公覆将军不必气急,在下不过主公身边一侍卫尔,今日这般,不过是传递主公命令罢了。”她说完,冲着黄盖颔首,将目光投向孙权:“少将军,主公着你进去。” 孙权进到内间,看着床榻上的人,根本不相信这是他的兄长。 孙策脸上被纱布裹了几层,鲜血还是一直往外渗;身上好几处箭窟窿还在往外面咕噜咕噜冒血。 孙策一向是美姿颜,好笑语,如今却是一副残躯模样。两相对比之下,孙权不禁潸然泪下。 “仲谋,你来了。”孙策已是虚弱至极,气若游丝。孙权看着他毫无神采的瞳孔,根本开不了口。 他的兄长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哥哥,撑不住了,”他极其艰难地开口,摊开手掌,里面放着一个色泽剔透的玉哨。孙权的手微微颤抖,拿了好几次才勉强拿起来。 “吹响它。” 乔陌本在外间与武将们大眼对小眼,听到哨声后便不顾一切地跑进去。 “主公!”乔陌跪在门边,泪水涟涟。 “取吴侯印绶、印玺来,给仲谋。”乔陌闻言,跪着前进把这些东西送到孙权面前。孙权却是出乎意料地打翻它们,大声抗议:“我不要!这些是你的东西!我不要!”他握住孙策的手,“哥,以前都是你保护我,你再继续保护我好不好?你保护仲谋一辈子好不好?”男儿有泪不轻弹,现下的孙权,脸上全然都是泪珠。 “听话,哥累了,让哥歇一会。”孙策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哥知道,决机两阵,争衡天下,你不如我;但举贤任能,力保江东,我不如你。还有啊,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每一句话,他都说得极为艰辛,但还是硬撑着一口气把话说完。 孙策看着乔陌,目光里含着希冀。 乔陌一直以来坚韧的弦早已在进门时就断了,她擦干眼泪,对上孙策的目光,执剑叩首:“属下愿效死力,忠心辅佐少主,不负主公,不负江东!。”她的声音坚决,铿锵有力,犹如金玉相撞。 孙策终是断气了。 孙权握着孙策的手,感受到热气一丝丝抽离出他的身体,生命的迹象正在流逝。乔陌此时也撑不住了,哭倒在孙策榻前。听到玉哨声的蝶言、云纨和梓晞刚从外面赶回来,见状也跪在门外,红着眼眶。 “暗卫长,还请收敛悲痛,商议大计。”梓晞声音断断续续的,她虽然悲痛,但也知道现在不是痛哭得时候。 一拨拨人马往将军府赶,老将们还在议事厅等候召见,江东六郡还不甚安稳。要做的事还有很多,首当其冲就是赶快表明孙权此刻的身份。 乔陌稍稍收住情绪,扶起孙权,面对着她们:“主公临终将江东托付给了少主公。” “左卫长云纨,拜见主公!” “中卫长蝶言,拜见主公!” “右卫长梓晞,拜见主公!” 对上孙权疑惑的眼神,乔陌也跪在他面前,“暗卫长乔陌,拜见主公。” “暗卫?”乔陌并未回答孙权,而是起身抱起印绶和印玺,“还请主公移步到议事厅,暗卫之事,属下自会解释。” 乔陌抱着印玺印绶站在孙权后半方,云纨、蝶言、梓晞则是一字排开立在孙权后方。乔陌走到孙权面前,跪着举起手上所托之物,声音洪亮:“拜见主公!” 老臣们并不傻,知道孙策已经将江东全权托付给了孙权,文以张昭为首,武以程普为首,旋即下跪行礼:“拜见主公。” “兄长不幸病故,临终所托,仲谋不敢不从。从此以后,只希望各位尽心辅佐,共襄我江东大业。” “遵命。” 入夜,孙权一人独坐在屋顶。乔陌拎着两瓶酒来找他。 “你来了。”孙权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她坐下。乔陌依言落座,递给他一壶酒,原因是“一醉解千愁”。 孙权苦笑,“上次和你喝酒也是在屋顶。” “是啊,”乔陌喝一口酒,“皖城的酒还比吴县的酒烈,属下都有些醉了。” “自那次以后,我日日都想着再与你痛饮一番,再去翻翻屋顶。”孙权灌下一大口酒,“却没想到今日竟实现了。” 乔陌不语,沉默以对。 “阿陌,哥哥当日为什么要打你?”乔陌知道此刻的孙权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开导他、给他温暖的人而不是下属,便也改了称呼:“因为阿权啊。” “因为属下是暗卫长,所以只能听从主公的命令。若是心中惦念着其他人,就是不忠,就是死罪。”她答得极为轻巧,丝毫没介意自己在鬼门关逛了一遭。 “暗卫,是什么?” “是永远只对主公您一人忠心的存在。” “那如今,你心里只能是我了,对吗?” “是。”乔陌丝毫没有发现这句话有误解。 “以前听到这句话我一定会很开心的,只是现在”孙权偏了一下头,“算了,你也不理解失去兄长的感觉。” “我懂!”乔陌闷声道,“我也失去了我自己的哥哥。” “当时我还小,得了病,哥哥他没法,只得把自己卖了,才换来药钱。”乔陌抽抽鼻子,“后来病也没好,钱用完了,哥哥也找不到了,我就被这么主公收留了。” “你哥哥就再也没管过你?” “他还能怎么办。救也救了,兄长的职责他也算是尽到了。没有直接丢下我,已经够好了。”乔陌喝完了最后一口酒。 “阿权你是幸运的,有一个哥哥陪着你长大,对你好,可我呢,和我的兄长早就沦为陌路人了。” 即使面对面站着,能认出对方都是一种奢望。 孙权站起身来,看着她,伸出小手指。 “干嘛?”主公起身,乔陌哪里还有坐着的道理,连忙起身,疑惑地看着这个小手指。 “拉钩,起誓。”孙权言简意赅。 乔陌伸出自己的手,轻轻地勾住他的。 “以后没有了兄长的我们,相互陪伴。” 月光的映照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寿考不忘 孙策亡故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江东六郡,各部人马蠢蠢欲动想要伺机摆脱孙氏一族的统治。其中最迫不及待的是庐江太守李术。 孙策当日袭取庐江,却并未安排自己的亲信执掌一方。曹操见他势力壮大,颇有些不满,但奈何与袁绍战况胶着,无暇顾及。为了笼络孙策,曹操先是上表孙策为讨逆将军,封吴侯,后又把自己的侄女许配给孙策幼弟孙匡。孙策听弦知音,知道曹操的意图,便也礼尚往来地任命了汝南李术为庐江太守。 偏偏李术就出了问题。 仗着自己是朝廷任命,丝毫不把孙权当回事。公开引诱士卒,瓦解孙策当时留在皖城的三千兵卒。孙权受了先前许贡的教训,也不敢贸然杀人。本着以德报怨的想法修书一封叫他放回士卒,却不想李术就是个无赖小人,还说什么“有德见归,无德见叛,不应复还。” 叫孙权如何不生气。 张昭劝道:“主公息怒,当务之急是先获得朝廷的认可。这些个宵小,以后平叛即可。” 一语点醒梦中人,曹操还不知道江东的事呢! “那就劳烦子布费心,这事,就交给你了。”孙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稚嫩。 “诺。”张昭犹豫了一会,又开口询问,“军队那边……” 孙权起身:“即刻就去。” 军队的事张昭从来不管,领命便退下了。孙权吩咐牙将谷利先去军营传令,就说他即刻检阅。 待谷利走远,孙权才叫出乔陌。 “主公何事?” “带上云素,一同前往。” 趁现在没有外人,乔陌便同孙权讲起这暗卫的分工。“左卫司暗杀,由云纨负责;中卫司护驾,由蝶言负责;右卫司探查,由梓晞负责。云素是右卫的人,主公按理应该是叫中卫的人作陪才是。” 孙权不好意思地承认:“其他人我不认识……” 乔陌一下没憋住,“来日方长,主公会认识的。” 虽然知道了孙权会来检阅,但士卒们还是散漫以对。如此稚嫩的主公,他们不免起了相轻之意。其实不只是士卒,就连一些老将军隐隐约约中也对孙权无礼。 孙权冷眼看着,挥手叫停。 “乔陌,你去。”孙权的意思是让她同任意十名士兵比试。乔陌领命下场,十名士兵已经选好,排成一排。 他们并未将乔陌当回事,一个女子嘛,见着刀被吓得哇哇大哭才对。孙权朗声道:“此刻便如战场,生死不论!” 乔陌一扬手,一排银针便向他们飞去。在他们挥剑躲避银针之际,乔陌又掷出一排飞刀,朝着他们膝盖的方向。两人被打中膝盖,跪在地上。乔陌拔出长剑,挑起这两人的头盔,示意他们已死。其余八人围成圈,将乔陌围在中间,毫不留情地刺过去。 乔陌把剑刺入地面,脚下用力跃起,待八柄剑汇聚在一起后踩在中间,借力上升。双手腾出来,正好又用暗器。八人应声而倒,眉间多了一个红点。 乔陌收回剑,朝孙权行礼。 老将程普第一个不服,“这是用暗器获胜,阴险狡诈,胜之不武。”孙权回过头看着他,“老将军言重了,这不过只是获胜的方法而已。谈何阴险狡诈,只要最终是赢家,谁会在意过程中所用了什么方法呢?”孙权又笑了笑,“老将军的兵,还得多练练。” 程普看着孙权貌似和蔼的笑容,却被震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孙权看着十名士兵,指着乔陌说:“你们都看到了,她是如假包换的女子。是和你们姐妹妻女一模一样的女子!” “你们今日输给她,是想让明日她替你们上战场吗!让你们的姐妹妻女替你们杀进犯江东的贼寇吗!” “我江东的男儿何时如此懦弱,需要女子来保护了!” “我们生长在江东这片土地上,就该为保护这片土地而不断奋斗,而厮杀,而竭尽全力。” “而孤会和你们一起,同生共死,保卫江东。”孙权碧色的眼眸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光芒。 程普率着武将们下跪,像发誓一般,怒吼道:“同生共死,保卫江东!”士卒们也举起自己手中的武器,像为了证明什么而发誓:“同生共死,保卫江东!” 或许是受了孙权这番话的鼓舞,后面的士卒们都表现得甚是威武。阵法的变幻干净利落,兵器的使用也凌厉果断。 孙权满意地看着最后一支队伍,他们都身着绛衣行滕,看起来明艳,富有朝气。 “这是谁的队伍?” “回主公,别部司马吕蒙。” “完了之后叫他上来回话。” “听说吕司马是变卖了家产才租来的新衣,为这次检阅很用了些心思。”底下的武将议论纷纷。 吕蒙进来时,身着红衣,让孙权眼前一亮,不禁想起了甘宁的花船。 “卑职吕蒙,参见主公。” “子明啊,你的队伍甚好。最能体现出我江东的军威呐。”对着这个从未谋面的人,孙权居然能对他的名讳脱口而出,显然是背后下了许多工夫。 程普偷偷打量着孙权,这个少主公,不容小觑啊。 “多谢主公夸赞。” “主公,不若赏赐吕司马,以昭其心。”程普本意是好的,奈何说出来差强人意。再加上吕蒙是变卖了家产租来的新衣,两相结合,还以为程普在讽刺他。 “赏,自然要赏。”孙权颔首,“增兵,如何?” 吕蒙大喜,连连谢恩。 “孤也要回去了,子明,你可要好好练兵。替孤,替江东,练出一座长城来。” “领命!” 孙权回到府中,已经是暮色四合。 梓晞站在门口徘徊不定,望眼欲穿,好容易才盼回孙权一行人回来。 “何事?”乔陌料到孙权还不认识梓晞,况且这暮色朦胧,连她也是看了好久才认出来。 “属下有要紧事禀告。”梓晞深呼一口气,调整好了气息才开口。 “进去说吧。” 云素关好门,房内只有她们四个人。梓晞将怀中的帛书呈递给孙权,许是揣了许久,孙权都能感受到上面的余温。 “今天下午江边截下的一封书信,上言勾结曹操谋取江东之事。”孙权近来见多了这样的书信,本来也没当回事,但只看到第一句,他便掷之于地,拂袖而起。 乔陌眼尖,看到了第一句话:“辅恐权不能保江东之安宁,特赍书告于丞相……” 辅?乔陌还未想出哪个将军的名讳,孙权就已经给出了答案。“孙辅他还是孤的堂兄!还是这孙家人呐,如今……”孙权听上去颇有些咬牙切齿。 比起生气,他其实心寒的成分更多。 孙辅一直以来跟随孙策征战,与孙权也可谓是兄友弟恭,关系融洽。如今孙策尸骨未寒,他便起了反意。他心里越发苦楚,江东之主的位置,果真不好坐。 沉默半晌,他才缓缓开口:“云纨所执掌的左卫,司暗杀,对吧?” 乔陌忙不迭地答道:“正是。” “明日叫她们,随孤一起去孙辅的府上喝喝茶吧。”孙权的语气中,带着杀戮的气息。 云素犹豫再三,才开口道:“属下斗胆,请主公不要赐死孙辅。”她说这话时,背后一阵冷汗。 “为何。” “孙辅是宗族子弟,是主公的族兄。主公若是贸然杀之,宵小之徒必定口诛笔伐,有损主公贤明。” 乔陌见状也开口:“是了,孙辅一人事小,可他与主公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届时江东六郡恐怕不会安稳,现下还是不要动他比较好。” 梓晞却与她二人意见不同:“孙辅通敌如此大罪,纵使主公宽厚饶恕他,但他也可能暴毙身亡啊。” 孙权明白梓晞所言何意,私底下怎么死的,谁知道。略一思索,还是决定留孙辅一条命。 “还是让他活着吧,这个节骨眼,不适合大开杀戒。”孙权有些疲惫,挥手让她们退下了。 云纨一直以来的暗杀,可从来没有进过那家人的正门。如今她走的是孙辅的正门,奉命暗杀。 “第一次走正门杀人,感觉太爽了!” 乔陌捏她一把:“小声点,人安排妥当了?” “我办事,你放心!” 孙权此刻正亲热地拉着孙辅的袖子道家长里短,一口一个“国仪哥”,叫得好不亲热。 “张大人今天还不信我来瞧国仪哥,以为我诓他,硬是跟着我,一路到了国仪哥府上。”孙权回过头冲张昭嚷道:“张大人,如此,便相信了吧?” 张昭甚是配合孙权:“诓不诓的,还要过会才清楚啊!” 孙权无奈道:“国仪哥定然不会少了您一杯茶水的。”他转过头看向孙辅,以期求得后者的回应。 “定然不会。” 三人入室坐定,便有仆役奉上茶水。孙权也不喝,装傻装到底:“昨日母亲叫我读《诗经》,有一句话我怎么也不懂,还望国仪哥指点一二。” 孙辅见他天真懵懂,以为孙权还不知道书信的事,心中对着这个弟弟还有着愧疚。 “哪一句?”他忙不迭地问道。 “《小雅·棠棣》里面的‘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孙权缓缓道:“国仪哥,你说这句话的重点是前一句呢,还是后一句呢?”听着孙权语气不对,孙辅立刻有所警觉,面上还是笑道:“自然是后一句,歌颂兄弟情深。就如你我之间一样。”手中握着的茶杯被他反复摩挲着,仿佛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孙权递给乔陌一个眼神,后者会意,悄悄离开。 “既然你都说我们兄弟情深,要一起外御其侮。那为什么,要让外人来管墙内之事呢?” 这次换成孙辅装傻了:“仲谋此言何意?” 孙权懒得同他解释,只是将书信给张昭。张昭读完后,面色铁青,走到孙辅面前,扔给他。 孙辅怎么也没想到他昨日才发的书信就这么到了孙权的手上,脸色骤变。 张昭一向视忠孝道义如生命,如今见到不忠不义之徒,还是出于孙家内部,气得连话都说不出,只是指着孙辅。 “你!枉你为人兄长,不帮着分忧解难就罢了,如今还做出这等为人不齿的事情来!丧尽天良!”张昭好半天,才面色通红的憋出一句话来。 孙辅霍然起身,将茶杯紧紧攥在手里:“辅所为,不过是为了保江东一隅之安康。如今伯符骤然离世,六郡便人心惶惶,李术公开反叛,辅实在不愿意看到江东分崩离析,不愿看着伯符打下的江东就这样万劫不复!故而才向曹操借兵示好。”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江东。” “权弟,你莫要怪我。” 孙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杯子扔出去。 两边的埋伏的人出来,却并不是是他的人。云纨朝孙权行礼:“参见主公。” 孙权挥手示意她们起身,走到孙辅面前,苦涩地说:“国仪哥,我从没想过我们会这样相见。” 少时在军营里,孙辅带着他舞刀弄枪,研习兵法,抑或是上山下河地恣意放纵。因着孙策的忙碌,孙辅在孙权心里,算得上半个兄长。 乔陌进来对着孙权说:“主公,人在院里了。” 孙权点点头,拉着孙辅一同出去。庭院里跪着的人·,皆是孙辅的亲信幕僚。 孙权朗声道:“通曹一事,想来是你们蛊惑平南将军所为。如此不忠,便是不能用了。”他一挥手,刀斧手挥刀,庭院里便多了十几具尸体。 孙辅看着这些尸体,闻着挥之不散的血腥味道,胃里翻涌,一阵恶心。 面前的这名少年,怎会如此陌生,如此可憎? 方才进府时他不是没有猜过孙权的意图,只不过一声声“国仪哥”将他心里的柔软和恻隐勾起,还以为面前的少年没有长大,还是那个甩不掉的小跟班。 是他错了,谁会一直不长大呢?谁会不变呢?连他自己,不也变了吗? 孙辅抽出怀中的刀,朝孙权用力刺去。他们隔得近,孙权一刹间避让不及,硬生生地被刺了一刀,依然安然无恙。 孙权早在里面穿了一层甲衣,孙辅并未伤他分毫。 倒是乔陌,冲过去就制住孙辅,叫他动弹不得。 “孙辅,你好自为之,别忘了,”孙权故意停顿,“你的儿子,总得活下去吧?” 言语至此,孙辅哪里会不懂。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怒吼道:“孙权!你一定!要保护好江东!” 孙权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依着孙权的意思,孙辅被逐出吴县,移地囚禁,永不回吴。孙辅出城的那一刻,回了回头。 市街阜盛,百姓们过得很好。 孙辅满足地回头,上了车离开。 仲谋,你一定,一定要护好它啊。 孙权回府后嘉赏了云纨,赐给她匕首一把,又给了一袋钱财,“犒赏大家的,随你们花,”又加上一句,像是恶趣味一般,“不够问乔陌要。” 乔陌:“……” 云纨素来以稳重著称,此刻也不禁笑出声。 临川来传报:“主公,张大人求见。”孙权闻言一个头两个大,也不好拒绝,“书房见吧。乔陌你去休息吧,今天也累了。” “诺。” 孙权匆匆起身,朝书房走去。乔陌耳聪,听见他的碎碎念:“老头还真嫩折腾,我都累了他还没累啊……” 张昭此来,是受了孙辅的启发。江东六郡蠢蠢欲动,是因为同他们联系不够强,那些人,还没把孙权当成正主。 “一直以来,士族的影响在当地都非常大,主公幕僚中可多多启用士族子弟,以作团结安抚之意。”张昭言辞恳切,孙权一听,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还有,同世家女结亲也不失为良策。像是主母,便是出身谢家,若是再有个一儿半女,主公同谢家的关系就更亲了。” “其实除了谢家,还有些家族,主公也可笼络。” 孙权懂了,这是要往他府里送人了。 “士族女怕是不甘为妾吧?”孙权不在意地说道。 “四世三公的袁家的女儿不就是妾吗?更何况——” 孙权打断他的谋算:“袁术冒天下之大不韪称帝,四世三公又如何?已成为了过街老鼠罢了。” 张昭换了个话题,“老臣实已为主公看好了一名人选,是豪族之女,”他犹犹豫豫地说:“徐琨之女,先前嫁给陆尚为妻,如今寡居。纳作妾,想必是极好的。” 孙权腹诽:这么好,给你吧师叔,我权当多个师母。 徐琨之女,孙权倒有点印象,那是他的表侄女啊! “……徐氏女若论起辈分来,是主公的表侄女。主公纳徐氏入府,就相当于同徐家、陆家都有了联系。” “她既已嫁过一次,徐家也不如谢家是士族,一个侧室之位,即可。”张昭恭恭敬敬。 孙权当然知道结亲是上上之选,只是不想自己身边的人都是为了利益而存在。 在这个位置上,最难求的是真心,最渴望的也是真心。 “请主公为江大计。”张昭见他一直不说话,行礼劝谏。 孙权点头应允了,“择日进府吧。” 张昭大喜:“诺。” 在水一方 谢淑慎听到了纳妾的风声,一开始也不甚在意,但直到有传闻说要三书六礼聘入府,她便有些坐不住了。 “听说主公要换主母了?”婢女们闲暇之余窃窃私语着。 “啊?竟有此事?” “你还不知?现下正打算迎徐氏进府,听说聘礼又有钱财又有丝绢。除了这些,还有好些明珠金钗。” “这有什么,更夸张的是,此事由张大人全权负责。张大人天天往府里跑,有人看见进了祠堂呢。” “还有这事?那我瞧袁姬也未曾如此呐。” “就是就是,袁姬当年可是金枝玉叶,如今一同为妾,居然连未过门的妾都不如啊。” “谁说人未过门就是妾?我看和主母也差不离了,说不定,徐氏过来,做主母呢!” 谢淑慎站在她们身后听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主母之位也容你们这些小丫头随意置喙的么?” 三名婢女听得是谢淑慎的声音,匆忙转身下跪,请罪道:“婢子知罪了,求夫人饶恕,再不敢了。”少女的声音清脆,有如黄鹂鸟般婉转,更引得谢淑慎不忿。 “玉苍,掌嘴。好叫她们知道有什么话该说,有什么话不该说。”她面色冷冽,许是最近的流言蜚语搅得心神不宁。 玉苍是孙权给她配的丫鬟,由自家人管教,也不算授人以柄,说她苛责。 谢淑慎可以不在意恩宠情分,但此事涉及谢氏一族,饶是她再温和,也不可能息事宁人。 孙权正忙得焦头烂额,好容易阅完军队,但这只是忙碌的开始:周瑜、吕范等武将回吴,一堆军务他还得接手了解,暗卫里他还不甚熟悉,虽有乔陌帮着分忧,但他也不可能全权托盘。 最令他焦急的,是去许都的使者还没有回来。 临川通报道:“主公,谢夫人来了。” 因着是书房,许多往来文书奏表在此。除了主公,闲杂人等不可轻易进入,连主母都不例外。可谢淑慎并不这么想,只是一味认为孙权是真的要废弃她。 “让她进来吧。”孙权有些疲惫地揉揉太阳穴。 谢淑慎尽量管控好表情,将菁儿手里的食盒接过来,只是打开盖子,一股馥郁的花香便溢了出来。 案几上全是奏表,谢淑慎不得已,只能将糕点拿出来放在孙权身边。 “这是玫瑰蜜酥。现下正是芒种时节。俗话说芒种三候,玫瑰可弥,这盘子糕点,算是应景。”谢淑慎笑意盈盈道。孙权已然取了一块尝着,赞不绝口。 甜而不腻,口齿生香,加上玫瑰的香气不绝,确实让人沉醉。 谢淑慎忙不迭地端起茶水,“吃多了怕是会腻,再吃些茶汤缓缓吧。” 待吃喝完,她才进入主题:“徐氏妹妹要入府了,主公打算作何安排?” “你是主母,这些事自然是你做主,你安排完了告诉孤就行。”孙权毫不在意,这几天来他忙得头脚倒悬,从未踏进后院,府上的流言也不敢流进他的书房。 “对了,苏护院之事,孤只查到了他的名字和他的胞妹。他叫苏玄朗,被逐出府后再无消息了。”孙权像是想起了什么,才开口道。 “妾身听身边妈妈说当年他就是为了给妹妹诊病才会卖身入府,至于妹妹,”谢淑慎沉思了一会,才想起来,“叫阿妙。” “苏玄妙……”孙权怎么觉得,这个故事有点熟悉呢? 见孙权不再言语,谢淑慎识趣地起身告退。 “淑慎,”孙权带着些许歉意地开口,“迎接徐氏入府之前没有告知你,这事荒唐了点。也只能怪师叔催促得紧,军务又太多,委屈你了。” 听着孙权这般言语,谢淑慎觉得自己过于小气了。 “妾身有主公,不觉得委屈。”她亦是真心。 孙权宽慰一笑,拍拍她的肩膀,就又开始埋头看文书。等谢淑慎走远,他才开口唤乔陌进来。 乔陌神色倦怠:“主公” 孙权见她面色苍白,关切道:“你怎么了?” “属下昨夜轮值,没休息罢了。” “轮值?不是有赵天肃在负责,你怎么也?”孙权不解,关于暗卫的事虽然最近听了不少,但于他而言,还是如同一张白纸。 “就是守夜,在屋顶上。”乔陌言简意赅。 怪不得她每次上屋顶都那么利索。孙权想了想她在屋顶睡觉的场景,不禁笑出声,开口打趣道:“是么,怪不得昨夜里孤总听见有异样的声音。”见乔陌瞌睡连连,孙权也不逗她了。“刚才孤与谢夫人的对话,你可曾听了去?” 乔陌立刻否认,“没有。”她都快睡着了,哪还有心思听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私语。况且她是暗卫,又不是专职扒墙根的。 “方才夫人提到了一对兄妹,我觉得与你甚是相像。连什么卖身入府,拯救胞妹都是一模一样啊。”孙权说话时,特别注意乔陌的反应。 乔陌也不是很在意,在当今世道,卖儿卖女都很常见。但她还是开口,存着侥幸,“那敢问主公,那兄长如何称呼?” “苏玄朗,可是你的胞兄?” 乔陌有些失神,记忆中的男子,她确实叫他朗哥哥的,但岁月已久,她当年又小,已然记不住名字了。“那名妹妹,叫阿妙吗?”她哑声问道。 “对啊,听夫人身边的妈妈说,哥哥总是会独自言语,轻声唤‘阿妙’。”孙权觉得他的猜想成立了,乔陌就是苏玄妙。 “属下像是多了一个名字。”乔陌自嘲地笑笑,很快便收起情绪。 孙权倒挺好奇,“你怎么不问问孤,苏玄朗更多的事情?”乔陌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足够了,属下已经知道了自己原本的名字,知道了兄长的名字,已经足够。” “谢夫人托孤寻他,不若这事交给你吧。”孙权试探性地开口,本以为她会欣然接受,叩头谢恩,却不料乔陌只是拒绝。 “何必找寻呢?说不定兄长过得很好,我不必去打扰他的生活。若是他过得不好,我也无法帮忙照拂,那样岂不是更让人心痛?若是,已经故去,”她眼里噙着泪水,努力憋着,“若是已经故去,倒才是最好的,才可以守着墓碑牌位寄托哀思。” 她低下头,眼泪泻出眼眶,像是证明什么一样开口:“我这样的妹妹,不要也罢。” 孙权不知如何开口劝慰。诚然,乔陌的话不无道理,暗卫长自然不能处处交心结交。一别多年,谁知道那位兄长端着什么心态?是敌是友尚不明晰,是友自然皆大欢喜,兄妹相认,若是敌,乔陌如何自处? 怀揣着满腔希望去赌一个不明确的未来,届时希望破灭,心神俱灭。 孙权起身走过去,带着就义一样的表情道:“呐,衣袖给你擦眼泪。” 乔陌破涕为笑,慢慢止住泪水。 “主公卧房旁边,有个叫在水一方的小院,你可知道?”孙权等她不哭了,才开始说正题。 “主公打算将在水一方如何处理?” “打扫出来,腾给暗卫住。眼下事务繁杂,你安排点得力的人住进去,这样孤有吩咐时也不用你跑来跑去,两相便宜。”云纨负责的采薇楼最近甚是热闹,每日所得消息都是半夜才汇整好送来;梓晞在办正事之余还得想戏折子,越精彩才越能吸引目光。如此算来,只有蝶言与乔陌才在主公府内听候差遣,着实劳累。 “但暗卫在府上,并无此权。”乔陌委婉地提醒道。 孙权会意,让他的随侍,府上总管事临川一同前往。 在水一方的位置,是后院的女人梦寐以求的地方。离主公的卧房不过半柱香的工夫,离前边的书房也不过两三刻。姬妾们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观念,为争其位个个明争暗斗。孙策当时对后院这些事闹得头疼,就搁了一些旧书,放了一些文书奏表。这才断了后院女人们的念头。 乔陌走进院内,整个院落显得毫无生气,破败至极。空气里浮着灰尘的味道,呛得她连连咳嗽。 “在水一方门口尚有守卫,怎的里面如此,咳咳,破败。”乔陌抬起手肘抵住口鼻。 临川也学她抬手遮住鼻腔,“在水一方说是存贮机密文书,但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这院落素来无人打理,已是荒废了。” 乔陌苦恼地环视着,她一个人可忙不过来,转而对临川道:“烦请管事拨派几个可靠的人过来洒扫。这里实在一人忙不过来。”临川会意,“这是自然。那我就先去了。” “多谢临川管事。”乔陌待他离开后,才进了房间。主房内的灰尘更甚,乔陌忍住咳嗽,翻起书架上所谓的“机密”。全是老庄之学的书籍,上面沾染的灰有一指厚,显然常年沉寂。乔陌费力地打开窗,窗柩发出刺耳的声音,乔陌不免皱眉。 阳光终于透进了这间尘封已久的房间,借着光亮,乔陌打量着房间内的陈设。 整个房间陈设极少,让人住倒也足够,就是一卷卷书太多了。乔陌思量着多立上几个书架,分门别类。 临川找来的婢子不一会就到了,都是些小妮子,不过十二岁上下。“姑娘。”为首的领着其他人冲着乔陌行礼。 “你们多大了?”乔陌声音懒懒的。 “回姑娘,十一二岁。” 十一二岁,也算是青涩,乔陌想着,又开口问:“入府多久了?” “回姑娘,不到一月。” “之前都在做些什么事?跟着哪位主子?”乔陌时时刻刻不忘暗卫本分。 “回姑娘,都是在后院做杂活的,并未跟过哪位主子。” 乔陌还想开口问什么,孙权出声打断她:“这些丫头是玉浮才买回来的,个个老实本分,孤替她们答了。” 见主公出现,屋内众人福身行礼:“见过主公。” “都起来吧,”孙权转向侍女们,“你们都去忙吧,好好打扫。” “诺。” 屋内并无坐处,孙权只得与乔陌并立站着。“你在打她们的主意?” “是。” “十一二岁,会不会太大了?” “是有些大了,只能慢慢磨着她们,才能看看是不是璞玉。”乔陌心意已决,势要把她们纳入暗卫当中。 “随你,你觉得她们好,有能耐进去,就收吧。” “多谢主公。” 孙权看着六名不大不小的丫头,指着其中一名同乔陌耳语道:“那名,叫阿九,会做相思糕。” 乔陌诧异,孙权继续说道:“当日皖城攻陷,孤带了她走。”乔陌思绪突然被拉回到军营之中的那盒相思糕。怪不得…… 乔陌不知孙权何意,只得猜测道:“主公是在要人吗?” 孙权一头雾水:“什么要人?”乔陌尴尬地解释:“主公特意提到阿九,属下还以为是在要阿九回到主公身旁照拂一二。”语言委婉,但孙权已经明了。 “孤又不爱吃相思糕,要她作甚。”孙权哭笑不得的解释着,“给你的,想吃了叫她做就是了。” 乔陌心中千回百转,只是行礼谢恩。 在水一方洒扫住人的消息传到后院,有如谁往平静的池子里扔下巨石,激起层层叠叠的水花,引得众人非议。 谢淑慎听到消息时,没由来的想起孙权为着徐氏进府朝她致歉的画面。只不过是刚刚的事,转眼又朝在水一方塞人,真真讽刺。她目光一冷,连菁儿看了,都微微发怵。 谢淑慎放下手中的笔,停止练字。 “菁儿,你说在水一方里的,是何方神圣啊?” “有人瞧见了是一名女子,还是临川管事亲自带去的。”菁儿答得有些战战巍巍。 “那地方不是宣称存放文书奏表,甚为机密吗?就这样随便让人进去了?”谢淑慎嘲讽道。 “或许那名女子并不是要住进在水一方,只是进去洒扫。”菁儿推测道,谢淑慎打断她:“后面又进去六个丫头,她们进去做什么?教那女子如何洒扫吗?”她语气严厉,难掩不忿。 “或许,徐氏要住进那里?”菁儿不说还好,一开口,谢淑慎便更为气愤,将案上的茶杯摔个粉碎。 在水一方若叫徐氏住了,她主母便不用当了。谢淑慎沉下气来,询问玉苍琼瑶院的事宜。 玉苍答得不卑不亢:“一切布置都已完成,婢子们都安排妥当,主公身旁的玉浮添了一个玉泠。” 琼瑶院一切如旧,就说明徐氏定然是要住进去的,那在水一方里面住的那位,究竟是谁? 乔陌并不知道谢夫人正拉着袁姬朝在水一方走来,也不知道自己成了后院中所有女人的谈资。此刻她正安安静静地看《易经》。 主房打扫完毕,阿九和同伴窈窕正要去库房那些被褥和日用品,便在门口撞上了谢夫人一行。 两人匆忙行礼:“参见主母,袁姬。” 谢淑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扬声道,“叫你家主子出来。” 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终究是阿九进去唤了乔陌。乔陌颇有些诧异,在水一方向来是后院女人的禁地,就连吴老夫人也不曾来过。这也是谢淑慎最为生气的地方,后院的女人们来不了,却被一个不知名的黄毛丫头给占着。 乔陌出来扶起窈窕,让她和阿九继续去办自己的事。她看着谢淑慎和袁雪落,也不行礼,只是淡然开口询问:“主母和袁姬可是有事?”袁雪落认出她,“你不是主公身边的随行小厮么?怎会住进在水一方?” 乔陌语气依旧淡淡的:“主母和袁姬可能还不清楚,在水一方里贮存着江东紧要文书,先主公和主公都规定了闲杂人等不许入内。若有主公手令,属下绝不阻拦主母和袁姬。” 谢淑慎指着后面侍女们捧着的东西:“听闻姑娘要入住在水一方,里面怕是缺衣少食。我即身为主母,这些也是分内之事。”她一扬脸,婢女们便朝里面走去。 乔陌抬手拦住,“多谢主母好意,属下心领。只是在水一方不劳后院操心。” 两边一时剑拔弩张,颇有些□□味。 倒是袁雪落开口打破僵局,“主母屈尊亲自来赏赐,你不叩谢恩典,还如此跋扈,还真是不将主公主母放在眼里。” “袁姬如此言语,属下消受不起。”乔陌颔首,眼神波澜不兴。 谢淑慎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乔陌,知道她绝非仅仅是袁雪落口中的“随行小厮”。 “回去吧。”她转身就走。 等谢淑慎走远了,蝶言才从掩身的树后走出来。 “阿陌,主母来此作甚?”蝶言疑惑不解地走进在水一方,门口侍卫正要阻拦,被乔陌阻下了。 “进去说吧。”乔陌拉着她进入主房。 蝶言嫌弃地环顾四周,“怎么我一晚上没回来,就像发生了大事一样。还进了在水一方。”她撩起纱幔,还可以嗅出灰尘的味道。 “此后便住在这里了。去隐苑里挑两个人过来帮衬。还有外面那些小丫头,我想将她们纳进暗卫。” 蝶言有些不愿,“醉春风挺好的,我还是继续住在那吧。”乔陌看出了她心里的小九九,“你嫌在水一方破旧,才不愿离开醉春风吧?”说着,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云纨不也住在采薇楼,梓晞也是日日都在金鸣坊里,那我——”蝶言的辩解在乔陌的眼神下愈发小声,“那我现在就去隐苑办事!” 看着蝶言就义凛然的表情,乔陌哭笑不得:“我同你一起吧。” 永以为好 乔陌同蝶言一道去了隐苑收拾东西,刚踏进院子,一群小女孩就围上来软糯地叫着“乔陌姐姐”。蝶言幽怨地看着乔陌,“明明上次来的时候我还给他们她们带了糖吃……”乔陌忙着招呼她们,没听见蝶言的言语。 “姐姐这次可是又来教我们剑法的?”一名女童,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期盼地望着乔陌。她刚好长到乔陌腰间,搂住乔陌的腰撒娇。 “姐姐有事,以后不来隐苑住了。但是姐姐有空就会回来看大家的。”乔陌柔声解释道。 女童闻言,大眼睛里登时蓄满了泪水,看着让人心肝一颤。蝶言最受不了小孩子的眼泪,抱起她,“走,蝶言姐姐给你买糖吃。” 乔陌四下环视一圈,问道:“千帆姑姑呢?” 另一名女童答道:“姑姑在房间里,让我们自己练功。” 乔陌颔首,去房间里找洛千帆。 “你来了。”洛千帆看着面前这人,表情和语调波澜不兴。她指了指案几上的茶,示意乔陌。 “你早就知道我要来?”乔陌坐下,喝了一口,温度刚刚好。 “我比较会猜事情而已。”洛千帆的口吻依然淡淡的,没有明显的情感变化。 “隐苑劳你多费心,最近各处都搞得人仰马翻的。这群孩子得保护好。”乔陌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这里除了我不还有其他人在吗,你若是不放心,调点人给我把这围住就是。” “师傅你这么说就是有情绪了,”乔陌饮尽杯中的茶,“稚子天真,我怕她们出岔子。” “你快收拾东西去吧,不然等孩子们把你围住,看你怎么走。”洛千帆放软了语气。 乔陌起身,对洛千帆行礼:“师傅,我走了。” 回到房间里收拾好东西,乔陌又朝洛千帆的方向望了望。蝶言已经买完糖回来,见状走上前,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买多了,你吃吧。” 蝶言手心之上,是隐苑里小孩子都爱吃的绿豆糕。 “我又不是小孩子。”乔陌嘟囔一句。 “吃吧吃吧。吃了心情会更好的。”蝶言硬给她塞进嘴里。“你把最近课业测评结果拿来看看,带前两名走。”乔陌吃完,吩咐道。 “早就看了,第一个是沁依,第二个你猜是谁?梓晞的小妹梓暮。” “梓暮?我记得她才十四岁。成绩倒还真不错。”乔陌由衷地夸赞道,“沁依是谁?我倒没什么印象了。” “不爱说话,现下也有十五了。和梓暮那丫头倒真是般配得很,梓暮话多得没地放,整日里拉着沁依说个不停。不过姐姐珠玉在前,梓暮也不愿意只是当个话痨吧。”蝶言感慨道。 “你这样说,叫云岚如何自处,云纨云素那般优秀,云岚却还如孩童般天真。算起来也十岁了。工夫课业学得如何?” “洛姑姑对云岚的管教比任何人都要严,可能是觉得她是云家幼女,终究要继承三卫或四灵其一。” “我是问你她课业成绩如何,没让你讲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乔陌对云岚的事略有耳闻,云纨固定时间就会检查课业,她若忙着,自有云素还记着。云岚的日子,是苦了些。 “排名也是不错,现下正在洛姑姑的房顶上练功呢。”蝶言眯着眼,抬头望着房顶。 “去通知沁依和梓暮,动身去主公府吧。” 沁依和梓暮接到通知后浑然忘了姑姑平日里喜不形于色的教导,饶是沁依,也是喜滋滋地应道:“诺。” “你们收拾好东西就去前院,随我们一同出发。”乔陌也不斥责她们,和蝶言一起离开往前院去。 才到前厅就听见云素教导的声音:“……手腕用力向下打,想着那人就在你剑下。对对,侧身跃转,这招使得不错……”乔陌心疼云岚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走上前去叫停。 “行了,还是个十岁的孩子,急什么。”她拍拍云素的肩膀。云岚见状,站稳后收了剑,对乔陌行了个磕磕绊绊的礼,“见过暗卫长。” 乔陌扶起她,回头问蝶言要糕点果子。蝶言领走云岚,去屋内用茶点。 “这会你怎么到隐苑来了,不是该在府内么?”云素奇道。 “主公欲把前院的在水一方收拾出来腾给暗卫住,我来选人。”乔陌解释说。云素颇有兴味地看着乔陌,“在水一方多好的位置,后院不可能不闹吧?” “如你所言,才刚刚打扫出来,主母和袁姬就来了。” “袁姬?”云素不屑地撇嘴,“沾着玉玺的光捡来的,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现下你见到她,也得规规矩矩地称一声‘袁姬’不是?”乔陌轻拧一下她腰间软肉。后者“嘶”地一声表明痛意,“乔陌,主公不会是希望你住进在水一方吧?当初也不知道是谁,为了少将军挨了二十鞭。”云素一脸坏笑。 乔陌举手欲打,“慎言呐。信不信我打你。”云素闻言只是办了个鬼脸,毫不在意。 “在水一方我要你也一起住进去。”乔陌收起玩笑,认真道。 “行。”云素答应得爽快。 乔陌领着她们四人回到在水一方,让她们自己安顿,便去了孙权书房。 “见过主公。”听到乔陌的声音,孙权才从一卷卷文书中抬起头,“安顿好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许是忙碌久了,未曾休息。 “从隐苑内调来沁依,梓暮两人。又从右卫调来云素,再加上属下和蝶言,已然足够。” “嗯,”孙权疲惫地点点头,“回头有空,便带来给见见。” “这是自然。”乔陌又行一道礼,“关于在水一方,属下还有话想说。” “但说无妨。”孙权索性起身,活动一下僵坐已久的身体。 “在水一方一切用度,希望主公允准独立开来。关于吃食,也请主公恩准独设小厨房。” “月俸也不要了?”孙权打趣道。 “既然主公要给,属下自然是要的。关于门口的守卫,请换成暗卫中人。由赵天肃负责,主公看如此,可否?”乔陌试探性地开口。 “赵天肃也是暗卫中人吗?”孙权倒还不知。 “算是半个吧。”乔陌斟酌了一下用词,“赵天肃是四灵之一。” “四灵?” “便是代称青龙,朱雀,玄武,白虎的四个杀手。赵天肃虽不插手暗卫具体事宜,但是代称白虎的杀手。” “还有三个呢?” “青龙主公已经见过,便是皖城妓坊中的暖玉姑娘;朱雀是一直训练暗卫的洛姑姑,洛千帆,”她着意强调了一番,“是教我使暗器的师傅;而玄武么,便是属下。” “竟然是你。”孙权颇有些震惊,“乔陌,孤从未觉得你是一个杀手。” 后者闻言只是一笑。 “暖玉,”孙权苦苦思索着,奈何脑海中并没有印象,“孤已然忘记了。”不过他倒是想起了另一桩事,“你在皖城内潜伏了妓……暖玉姑娘,那这吴县你不是也有探子?” “主公聪慧。吴县中暗卫共有四所暗哨:采薇楼、云水观、金鸣坊和醉春风。分别由云纨、属下、梓晞和蝶言负责。”孙权听着这些名字都挺耳熟,尤其是采薇楼,他最喜欢里面做的鱼。什么鱼糕蒸鱼全鱼宴,只要是采薇楼做的鱼,必定鲜美至极。 “醉春风和金鸣坊,哪个是青楼妓馆?”单听名字,他觉得两个都像。 “醉春风,蝶言负责的地方。” “金鸣坊又是什么?”孙权好奇,他也算是随着孙策东征西讨过了,在吴县的日子少。更遑论去莺莺燕燕的地方纸醉金迷。 “梓晞负责的戏乐坊,听曲的地方。” “哦,那好听吗?”孙权关注的重点完全偏离了。 “……好听。”乔陌嘴角一抽,据实相告。 “嗯,今日你也是忙前忙后甚为劳累,回去好好休息。” “谢主公关怀。” 入夜,蝶言值守。 乔陌拿着一包糕点上去陪她,“吃点东西吧。”她轻轻打开,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蝶言只闻了一下便馋了,体内馋虫被勾起,她忙不迭地拿起一块。只是吃了一口,便全然都是陶醉的模样。 “真的很好吃,阿陌,这是不是你常常说起的相思糕?”蝶言问道。 “是,这是阿九做的。阿九就是福记糕点铺的女儿,当日战乱,主公便把她带了回来。”乔陌也取了一块尝着。 “阿九,你说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阿九阿九,又好听又好记。” “九同长久的久,她又是幼女,便称呼‘九’了。”乔陌还真问过阿九名字的来历。 “哈!真好,父母取的名字,果真是好,”蝶言语气酸酸的,“乔陌,桥边道路上捡的孩子;梓晞梓暮,梓木树下捡的姐妹,晞是晨露,暮是黄昏;蝶言,蝴蝶丛中捡的孩子。”蝶言喃喃自语,看着乔陌,“阿陌,这就是我们的名字。多难听,多没有意义。我真想知道,我到底应该叫什么。”蝶言将头倒向乔陌肩膀,叹息道。 “有意义的,蝶言,”乔陌轻声细语地劝她,“那些地方,使我们重生的地方啊。” “蝴蝶多好,破茧而出,也是先主公对你的期许。”乔陌甚少见到蝶言这般失态,平日里总见她恣意活泼。忽然难过起来,才是真的心疼。 乔陌犹豫再三,才决定开口告诉蝶言,她可能有自己的名字了。“苏玄妙,我可能,是叫苏玄妙的吧。”蝶言抬起头,“你想起来了?”对于乔陌的过往,她略知一二。 “主母当年与胞兄有过交际,她拜托主公寻找胞兄下落。主公说与我听时,就问我兄长是不是苏玄朗。” “那找到了吗?”蝶言显然比她还着急。 “没有找,十年未见,怎知是敌是友?”乔陌说得云淡风轻。蝶言倒挺惋惜的,有一个寻回至亲的机会,就这么放弃掉。不过蝶言也只能承认,再见时是敌,事情也棘手许多。 “你好好守着,我去睡了。”乔陌起身离去。 “嗯。” 徐氏入府之日,主公府设下宴席,招待一些亲友部下。张昭坐在孙权的下首,臣子幕僚中第一尊贵之位。 此事算是他一力促成,自然风光无量。 “此乃私宴,各位叔伯,不必拘着。”孙权端起酒樽,示意他们。周瑜悄然离席起身,到孙权身边附耳:“主公,公瑾有话要说。” “公瑾哥但说无妨。”孙权观着歌舞,心不在焉。 周瑜犹豫再三,“是正事,公瑾寻得一人,颇有些才能,想荐于主公。” 孙权摆摆手,“今日是私宴,不谈这些,明日你带他来便是。” 周瑜也知道此番不合时宜,应了一声便退回坐席,赏歌观舞。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歌声婉转,柔情似水,唱得听曲之人却是满腹愁肠。宜其家室的发妻,投桃报李的侧室,玉玺交换的姬妾,永以为好,和谁永以为好? 真是讽刺。 徐瑶已在琼瑶院内等候多时,等孙权进来之时,她还是涂着浓妆,穿着艳丽的红衣,羞怯地抬眼看向孙权。 “为何不洗漱?”夜已深,孙权还以为她已经睡下。 “在等主公。”徐氏娇羞道。已然嫁过一回了,还装成小姑娘的做派,孙权一阵恶心,但他也不能表示出来。装作怜惜地覆上她的鬓发,“去洗漱吧。” “诺。” 孙权手执一卷书,坐在窗边,灯火摇曳,字迹其实看不清楚。左右他也不是要看书,而是要静心。 他不知不觉地望向房顶,空无一人。是了,他想,乔陌就算要值守,也不会在此时此刻。 一轮月无声挂上夜空,皎洁的月光洒在书卷上几分,照亮几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不过一瞬,他蓦然想起乔陌曾经说过她不会成家的言语。他竟有几分羡慕她了。 不会和不喜欢的人共度余生,不会被囚在一方庭院中。 真好。 庭院深深深几许?孙权只知道,庭院之深,可以锁住他的余生和自由。 徐氏梳洗完毕,如藤蔓般缠上孙权的身体。 “妾今晚在这里都可以听到前面的曲子呢。” “哦?那你可还喜欢?” “妾喜欢。妾最喜那曲《木瓜》。” “让孤猜猜,是不是最喜欢琼瑶一句?” “因为那句里有妾的名字。”徐氏羞怯答道,“徐瑶,妾叫徐瑶。就是出自《木瓜》,主公可是为此,才特意选了这曲儿?” “自然。”孙权随口应答,“那从此以后,孤便唤你阿瑶了。” “就是叫木瓜也行。”徐瑶吃吃地笑着打趣。 孙权顺势抱住她,“你太瘦了,木瓜并不不适合你。” “那妾就再长得胖些,成为圆滚滚的木瓜博君一笑罢。”不得不说,徐瑶接话调情的工夫确实高明。 月光摇曳,新人承恩。 次日便是徐瑶便依着规矩去拜见吴老夫人,正巧谢淑慎也在,正好一起拜见。 “妾身拜见老妇人,主母。”徐瑶规规矩矩,不失礼节。吴老夫人只是循例见人罢了,也不刁难,让她起身坐到一旁陪着说话。 “老身瞧着你是个标致的人,如此便好。相由心生,既然生的貌美,想必心肠也该是善良的。阿瑶,说是不是?”吴老夫人笑眯眯的,话语中的警示徐瑶也听得出来。 “多谢母亲赞誉,只不过阿瑶年岁还小,还需姐姐同母亲教导,才知如何才称得上善良心肠。”徐瑶说话也是滴水不漏,想必之前在陆家已然练出了一番本事。 谢淑慎拿捏着语调开口:“妹妹也忒见外了,你我既已入府共事主公,哪里还能谈得上教导。妹妹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便是。” “那便多谢姐姐了。” “如今江东算不得太平,老身只希望你们安分度日,别叫江东后院起火,便知足了。”吴老夫人语气陡转,神情严肃。 “母亲所言极是。我等后院女子自是比不上在水一方里的女子,可以替主公守护机要。但安分守己却是能做到的。”谢淑慎话里话外,都在挤兑在水一方里的乔陌。 徐瑶初进府,还不知谢淑慎所言何意,也不贸然开口,等着看老夫人如何处理。 “这事老身也略有耳闻,”吴老夫人开口道,“在水一方里一向存放机要,蓦地搬进去一个不知根底不知来路的女孩子,着实离奇。” “我还听说,在水一方的一切安排都独立于府,有自己的小膳房,母亲,这怕是不和规矩的吧。”谢淑慎继续添砖加瓦道。 见吴老夫人已有不满,徐瑶才斗胆开口:“不知母亲和姐姐所说的究竟是何人?妾身在一旁听着都已是觉得此人甚是荒唐了,叫人好生气愤。” 谢淑慎端起茶杯喝一口,“可不是么,独来独往的,说是看守机要文书,又住进一群不懂事的小丫头。不让人怀疑议论,怎么可能。” “姐姐没有进去看过么?”徐瑶好奇道。“哪里肯让人进,门口还守着带刀侍卫。别说进去,就是我见她可怜,送过去一些被褥也拒之千里,视作猛虎。”谢淑慎语罢,偷偷打量着老夫人的脸色。 吴老夫人闻言,果真愤怒。奈何在水一方确是隶属前院管辖,一直以来也是无主公手令不得进的禁地,又一直说明是存放机要之地。她若只因一时愤怒便纵着谢氏闯入在水一方,便是自己闹得下不来台了。 谢淑慎见老夫人只是屏息喝茶,现下不敢再多言语。徐瑶察言观色,一时间整个堂内安静至极。 吴老夫人放下茶杯,“散去吧,阿瑶也需要好好同淑慎说说话,讲讲这后院的规矩。” “诺。” 谢淑慎携着徐瑶回了她自己的桃夭台,袁雪落早已等候多时。谢淑慎为她引见:“这是袁姬,是主公当日破皖城时带回来的。”袁雪落颔首,冲徐瑶行礼问安:“见过徐姐姐。” 三个女人进了桃夭台,又开始谈论在水一方的事情。 征伐李术 任三人在言语口舌和主观臆想里如何占尽上风,但终究没有一人敢踏足在水一方。再怎么说都是存放军机要事之地,轻举妄动确是失了分寸。 三人闲聊了一会,便也就散去了。 傍晚时分,周瑜携鲁肃前往将军府拜访。周瑜亲自引见,已是彰显鲁肃此人地位不凡。不一会儿,周瑜便先行告退,只留下鲁肃一人。乔陌放心不下,亲自留下随侍。 “乔陌,合榻,孤要同子敬同饮。”孙权兴致大高,走到鲁肃面前。 “诺。” 待合榻,孙权开口道:“公瑾曾云鲁卿才宜佐时,当广求其比,已成功业。如今汉室倾危,四方云扰,孤承父兄余业,思有桓文之功。君既惠顾,何以佐之?”他举起酒爵,道:“君子有酒,酌言献之。”鲁肃接过酒爵,也回应道:“君子有酒,酌言酢之。” 孙权笑着拿回自己的酒爵,鲁肃也举起自己面前的酒爵,两人一饮而尽,相视一笑。 鲁肃放下酒爵,回答孙权刚刚的问题。 “昔日之项羽,有如今之曹操。将军何故为桓文?愚观汉室,已然不可复兴。将军不妨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况且北方多务,将军不若趁机剿除黄祖,而后进伐刘表。据长江而守,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鲁肃答得慷慨激昂,孙权却只是沉默地听着,不发一言。 建号帝王啊…… 乔陌偷摸着打量着孙权,外表上虽然看不出什么但内心里想必也为鲁肃这番话沸腾不已。 “孤承父兄余业,保卫江东而已。先生此言,出了这门,还是不要说为妙。”孙权淡淡地开口。其实,建号帝王这四个字已然在心头烙下印记,但此时此刻,为时尚早。 鲁肃察言观色,知道现下说起还是时辰未到。观孙权并未勃然大怒而是风轻云淡的神色他便知道了,这位年轻的主公,内心已经燃起了欲望——又或者说,已经种下了种子。 这就足够了。 若是鲲鹏,何须一日展翅,楚庄王不也三年后才一鸣惊人的么? 鲁肃笑着转移话题,建议孙权现下还是应以安抚六郡为主,六郡稳定,才会是最坚实的后盾。 至于成为什么的后盾,鲁肃便未多言,两人心知肚明。 自此后,鲁肃便在吴县安定了下来,孙权招为幕僚,却并未授予官职。张昭对此颇有微词,一直进言劝谏孙权,直言鲁肃轻浮粗疏,不可信任。但孙权还是时不时赏赐鲁肃母亲,日常生活也多有照拂。 自那日过后,孙权同鲁肃倒时不时地会聊天品茶,两人亦师亦友地相处。 乔陌吃着糕点,听着蝶言碎碎念。 “梓晞说鲁肃其人十分慷慨大方,曾经将家中一仓的粮食去救济难民。中护军对他可谓是十分感激,后来也向先主公推荐过他。总之,兜兜转转,鲁肃终于来了江东做幕僚。”蝶言说完,喝完一杯茶。 乔陌指着白露和白晞两姐妹,对蝶言说:“我倒想着,把她们两个收进暗卫里,你觉得如何?”蝶言撇了一眼,有些嫌弃:“太大了吧?这般年岁了,不是小姑娘了,万一有二心怎么办?” “初到在水一方时她们才刚刚进府,临川说了,她们都是家里没人了才会被收进府中。实在□□不成,放到隐苑里洒扫也好。”乔陌其实已经打定了主意,蝶言拗不过她,“行吧,你都打定主意了,只一点,我看她们习不得武。” “金鸣坊采薇楼,哪怕是云水观,我觉得都是不错的去处。” “你太狠了吧,好好的小女孩往云水观里送。还是醉春风吧,我□□她们。”蝶言放软身段,语气娇媚,眼波摄人。 乔陌放下手中的糕点,朝她勾勾手指头,“我觉得,还是我□□比较好。”语罢,指尖轻轻划过蝶言的脸颊,嘴角上扬,快速眨眨左眼。 蝶言后背都凉了,手肘上也密密地起了一层疙瘩。 “你居然勾引我,乔陌。”蝶言愤愤起身,“不要脸啊不要脸。” 乔陌只是轻笑,“斗不过就是斗不过,少来这些。”梓暮正从孙权那处换守回来,就瞧见她们一起打闹的模样。 “二位姐姐打闹什么呢?怎的还扯起不要脸了?”梓暮笑嘻嘻的模样,比起梓晞简直不像姐妹。 “说正事呢,”乔陌指着院子里侍弄花草的白家姐妹,“她们两个,送去隐苑,你瞧着如何?” “白露和白晞?”梓暮没有什么想法,“姐姐觉得合适就好了,我看不出来她们有什么过人之处。” “心思细腻,年纪倒显得有点大。但是来历清白,看身形,也适合练武。尤其是近身搏击。”乔陌一一道来。 “心思细腻你怎么看出的?”蝶言疑惑不解,乔陌遂答道,“刚刚进入在水一方洒扫时,只有白露带了手巾。很多人都知道在水一方鲜少打理,不住人只放器物,但却很少有人听进心里,不过过一次耳罢了。但是那天这白家姐妹却是准备充足,手巾,香囊,驱虫草药都拿着。我问过临川,是她自己在听说打扫在水一方后特意拿上的。而白晞呢,侍弄花草,心细如发。虽没有姐姐想得周全,但磨练磨练,也够了。” 蝶言闻声看去,果真不错。 “白露白晞,你们过来。”乔陌招招手。 “姑娘何事吩咐?” “明日起你们换个地方当差,梓暮送你们过去。” “姑娘,可是哪里没有做好?”白晞怯懦地开口。 “是觉得有个地方更合适你们,更能让你们让你们活得其所。”乔陌相信她的决定,不会错的。这两名侍婢,会如她期望地长大。 婢女既然卖进府就无权对自己的未来作决定,都是任凭主子安排罢了。白家姐妹不敢多言,默默回房间收拾东西。 乔陌走进她们的房间,一阵清香扑鼻,是淡淡的花香。见她来了,白露连忙拉下白晞行礼:“姑娘。” “你们起来说话就好。”乔陌走近,仔细打量着她们两个的面容。 清丽可人,带着吴地女子的温婉特征。 “不是发卖,不是驱逐。”乔陌点到即止的解释了一句,又开口问她们,“你们,想不想学武?” 白家姐妹一惊,面面相觑。 “学武,成为死士。保护主公,保护自己。”乔陌看着她们,“你们愿不愿意?” 白露讪讪道:“我们……可以吗?” 白晞关注点不与姐姐相同,“姑娘为什么,选择我们?” “因为你们适合,”乔陌对上白晞的目光,“你们父母亲人皆死于山贼之手。我想你们想过要复仇,奈何没那个能力。如今我给你们机会,习武,当一个忠诚于主公的死士。届时你要报仇,随你。反正山贼本来就是江东心腹大患。” 白晞刚想应声,被白露阻止:“我们只想活下去。报仇岂是女子该做的事。” “姐,父母之仇,是大仇啊。” “死士太危险,不行,我不答应。”白露抬头望向乔陌,“姑娘大可以把我们赶出府,我和妹妹不去做那死士!” “这几个月我观察你们,算是沉稳,心细,头脑也算灵活。故而对你们很是满意,才有了招你们为死士的想法。总之,你们现在是洒扫的侍婢,在这府里过得兢兢战战,主子一个不如意便可打可骂。若是死士就不会如此,你们只需为主公一人效忠,奉他一人为主。”乔陌的声音极具诱惑力,末了,她又添上一句,“起码在有人想侵犯你们的时候,你们有足够自保的能力。也在面对刀光剑影的时候,保护好自己,和你最在意的人。”她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梭巡,期待着不一样的神情。 “我们去。”白露终是下定了决心。 乔陌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她也知道是为什么。白露曾经亲眼目睹家遭不幸,母亲被山贼侮辱致死。只有再勾起她对于仇恨的回忆,才可以让她答应。而白晞,虽然没亲眼所见,但是从姐姐处耳濡目染,也是心中愤愤不平。 仇恨是没有解药的毒。 无人能躲,无人能避。 “希望我们下次见面的时间,不要太久。”乔陌拍拍她的肩膀。 “姑娘,”白露开口,“万一到最后,我还是没有——” 乔陌抬手打断她的话,“你只知道是山贼害人,却也不知道具体何人吧?那不妨就记住,是危害江东的人,是扰得江东不太平的任何人。” 白露听得似懂非懂。 “我相信你们。”乔陌轻轻笑道,离开了房间。 白露和白晞天不亮就由梓暮带着去往隐苑。蝶言事后才了解道,“你选她们,是因为有仇恨吧?” “看来还不是很笨。”乔陌弹弹蝶言的脑门。 “因为说到心细,我觉得阿九就不错,检查饭菜那叫一个仔细。生怕有人下毒。”蝶言洋洋得意。 “那是因为她吃过那方面的亏,不得不防着。”乔陌了然道。 “你又知道了?” “我以前在皖城待过很久,你忘了?”乔陌浅斟一口茶,“福记糕点铺被污蔑糕点里面下毒。阿九是那铺子主人的女儿,自然后怕了。” “原来如此。” 两人正说话间,沁依匆忙跑来,“主公叫暗卫长过去。” “知道了,走吧。”乔陌回头嘱咐蝶言,“看好院子。” 走进书房看到孙权的第一眼,乔陌就知道有好事将近。“主公何喜?”乔陌打趣道。 “许都送来的,你看看。”孙权把案上的圣旨给她。后者接过细细看着,是一道承认了孙权地位的旨意。 “属下恭喜主公。”乔陌行礼道贺。 “不止如此,张紘张东部也回来了。”孙权素来仰慕张紘。先前孙策谋取江南的文书奏表大多出自张紘之手,后来张紘北上留许,孙权时常惋惜。 “曹操任命了张紘为会稽东部都尉,主公可要应允?”乔陌看着,心里有些不忿。 “无妨,任命便是。”孙权毫不在意,接过乔陌递来的圣旨,随意放在案上。 “孤想着,是时候去皖城了。”孙权看着身后挂着的地图,志在必得。 “李术也该是时候收拾了,不然隔久了,还以为咱们忘了。”乔陌已是摩拳擦掌。 “孤同公瑾他们商议,打算近期起兵,争取就在今年,结束这一切。” “主公打算暗卫如何?” “三卫都带上,你酌情安排人。赵天肃得留下守住府里,至于你说的洛千帆,就待在隐苑吧。在水一方那也得守着,就让梓暮和沁依留下来吧。还是两个孩子,别上战场了。” “诺,属下即刻便吩咐下去。属下斗胆,”乔陌思索再三,“那暖玉,可要带回来?” “自然,杀手不在身边,孤需要她的时候怎么办?”孙权玩笑道。 “其实主公大可不必举兵讨伐李术,暖玉加上之前留在皖城的暗卫,足够杀了李术一人。” “这不一样,乔陌,”孙权打断她,“讨伐不义之人,便是要天下人看着不忠不义的后果。若是暗中行动,只会徒增惊恐。” “主公说的是,那属下告退了。”乔陌起身,抬步欲走。 “你等等,”孙权叫住她,从一旁拿出一把匕首,“总觉得该送你点什么东西。想着你应该是不爱寻常女子喜欢的物件儿,给你打了一把匕首。拿着吧。” 乔陌疑惑地接过来,不解地看着孙权:“云纨是因为埋伏得好才获赏,可属下……” “你与云纨不同,”孙权急急地解释道,“孤给你,是因为想给你。与赏赐无关。” “……那多谢主公。”乔陌接得莫名其妙,转身离开。 书房内孙权还在懊悔,“干嘛不多说几句,唉!” 大军开拔之际,已经是深秋了。孙权第一次亲征,暗卫岂敢不上心:右卫前去打探前路,再折返回来禀告;中卫一天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地在明处暗处防着,就连饮食也是要试过才敢送到孙权跟前;左卫提前进城,届时同大军里应外合。 马不停蹄地赶到皖城边,孙权回头朝乔陌感慨:“一年前来皖城,和今天来皖城居然是为了同样的目的,说起来惭愧啊。” 乔陌安慰道:“从此以后,皖城再不会出什么变故了。” “下令攻城吧。” “诺。” 李术也知道单凭己身之力是无法与孙权抗衡的,于是便早早地派人告知曹操求以援兵,奈何收到了孙权被册封的消息。李术索性闭城,就这么耗着。 开战后不久乔陌便放出信号弹,云纨在城中会意,带着人马朝粮仓奔去。 粮仓的位置是一早就让暖玉探听好的,是以云纨去时并不费力。 孙权在城外听得城中一声巨响,遂问吕范,“发生什么事了?” 吕范也是茫然,“末将不知。” 看乔陌一脸得意,孙权就知道此事与她有关,“你做的?”乔陌颔首,“是,属下先派人潜入城中,待交战,就放出信号炸了粮仓。” “攻城需三倍于敌军的兵力,如此这般,怕是人数相当便可吧。”孙权幽默道。 乔陌却并不放心,“这城门,怎么还是久攻不开。” 云纨等人闹出那般动静,守卫军士不可能不发现。当场便厮杀起来。云纨寡不敌众,带着人一点点的退出来。 但哪有那么容易。 兵士有如蝗虫一样涌上来,云纨的刀已经迟钝,她拔开孙权的匕首,像是突然懂得了为什么。 为什么要送匕首。 自尽以免受辱。 云纨抱着这想法,看着周身将她围得水泄不通的敌军,慢慢地朝粮仓内退去。 她快要不行了,手上被划伤一道,敌军的长矛刺入了她的小腿。云纨一时受不住,跪在地上。她顺势捡起地上遗落的兵器,支撑着站起来。 “云纨,快过来。” 是暖玉。 见她们迟迟未归,便赶紧策马到粮仓处。云纨像是看见了活下去的希望,她奋力向前,忍住腿上的伤痛,纵身,跃起,如燕尾点水地点着那些刺向她的长剑,借力直追。 “啊——”一只箭矢,刺入她的身体。幸好,暖玉及时接住了她,扬鞭离去。 云纨再醒来时,是在皖城乔陌的房间。暖玉替她上好了药,也将身上擦拭干净。 “怎么样了,乔陌她们进来没有?”她艰难地开口问暖玉。 “还是没有,已经三天了。”暖玉很是惆怅。 “怎么会,不是已经没有粮食了吗?” “军士们省着吃,听说天天喝稀粥。还有人搓泥丸为食,就是不肯开城门。”暖玉很是气愤,“也不知道李术是给这些人下了什么迷心神的药,个个要死战,血守皖城。” 云纨沉默不语。 军士们和百姓没有粮食吃,是她害的。 是她害他们吃泥丸,吃不饱肚子去战斗。 他们也是人,而且很可能成为江东子民的人。 她对他们恶,是因为她对自己说,一切以江东计,一切为了江东,为了主公和孙家的恩情。 可如今呢?她让皖城里的人饥寒交迫,流离失所。 云纨垂下头,眼泪涌出来。 究竟为了什么…… 江东军士入城,已经又过了三天。 孙权对皖城全城血战的行为极其愤怒,认为皖城上下已经是离心离德,下令屠城,李术也被枭首,悬挂于城门。 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 李术招来的三万部曲,孙权将他们移往别处,重新安置。 云纨在能够下地的时候信步走向皖城街道,满目萧然。街上行人寥寥,店铺被毁,偶有幼童啼哭。 应该是家人俱亡,只剩下了自己吧。 云纨走过去,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枯瘪干瘦,小小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肉。 “你多大了?” “四岁。”男童许是太久没吃饭,声音细如蚊蝇。 “你家里人呢?”云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柔。 “母亲饿死了,父亲战死了,阿婆被杀了。”男童眼圈泛着红。 “那你跟姐姐走好不好?” 男童点点头,起身拍拍手,伸手拉住她的。 她看着男童,他被孙氏的军队屠了城,失了家,却还被孙家的死士带走。 云纨想,当年,她是否也是这样被带回孙家的呢? 勿士行枚 乔陌得知了云纨受伤的消息,急忙赶去查看。推开门,却见她正逗弄孩童。 “你捡回来的?”乔陌摸摸男孩的小脑袋,问道。 男童被云纨收拾了一番,看起来只比吴县寻常孩童瘦了些,并无异处。 “嗯。”云纨低头对男童说,“你先出去,找管事的姐姐,替我拿点糕点和茶水过来。” 男童点点头,一蹦一跳地出去。 乔陌在靠近云纨的地方坐下,“你有话说?” “那个孩子,不能进暗卫。”云纨看着乔陌。目光坚定。 “理由?” “他全家丧于皖城,是被我们这群人给害死的。如今你要他进暗卫,为灭家之人效忠,可能吗?” “那你就不该捡他回来。”乔陌对上云纨坚定的目光,眼眸中透出寒气,“你就该让他在皖城的街道上自生自灭,就不该一时恻隐替他决定他的将来!” “可是我做不到!皖城内生者寥寥,你让他一个小孩子怎么活?” “皖城内活不了,难道你把他丢到其他地方他就能活了吗?!”乔陌语气陡转,颇有些生气。 “我只是想让他活下去!”云纨也是怒气满盈,“他的父亲战死,母亲因我烧了粮仓而饿死,连阿婆,都被主公下令屠杀!乔陌,他如今的悲痛都是我们赐予的,如今我想赎罪,可以吗?” 听着云纨的语气已是一片哀楚,乔陌也缓和一下语气:“皖城不是你我的错,是李术,是他蛊惑人心才让皖城内的百姓同他一起断送生路。那男孩也应该知道这一点,是李术的贪图害了他。” “当真是李术吗?为何即使我毁了粮仓,皖城守兵依然坚持?城中妇女省下口粮以泥丸为食也要供应士兵。士兵宁可每日只有一小口稀粥喝也要守在城墙之上?”云纨可悲地开口,“或许在皖城人的眼里,他们不是江东子民,他们没有受蛊惑,他们,从未归顺过。” “够了!”乔陌霍然起身,“云纨,你究竟是怎么了?疯言疯语,如此无状。” “我只是在想,我当初是不是也是这样被带回江东,成为如今的云纨。”云纨怅然,面色凄凄。 “我们都是先主公从山野道路中拾回的,若非如此,早已是魂断黄土。”乔陌蹲下看着云纨,“你不要多想,男孩只是遗孤,咱们也是。” “乔陌,放过那个孩子吧。就让他好好地长大,别像我们一样,手中沾满血,攥着命。我不希望那孩子以后后悔当初,当初跟了我走。”云纨垂泪,声音有如小鹿悲鸣。 “你后悔了?”乔陌眼神一点点冷却,望着她的眼睛,就像是在凝视无底深渊。 “对!我后悔了!我后悔烧粮仓,后悔皖城如今百姓流离凄惨皆是因为我!”云纨歇斯底里,眼泪夺眶而出。 “悔之晚矣,云纨,你我自入暗卫那一天起,就该知道没有退路。”乔陌站起身,居高临下,用着云纨从未听过的语气说:“我以暗卫长的身份告诉你,那男孩最不济也要进入云水观。而你,静心反思己过。” 像是宣判,像是定论,不容云纨辩解,也由不得她再发声,乔陌便径直离去。 云纨酣畅淋漓地哭着,她已经很久没有大哭过。压抑太久的心情终被释放。 男孩回到房间,看见云纨大哭的模样,连忙放下手上端着的东西,朝她奔去。 “姐姐,姐姐别哭。”他张开自己小小的手臂,抱住云纨,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对不起,”云纨抽泣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男孩不知何意,一脸懵懂地看着她。他松开手,去门口捡起糕点茶水,“姐姐吃点东西吧,便不会伤心了。” 乔陌回到房间里,心情也是久久不能平息。孙权下令屠城,她也是不赞成的。毕竟此役旨在收复皖城平定叛乱,大肆杀虐,会引得人心惶惶。 孙权并不认为:“在他们背叛之日起,便就是与江东为敌。如此,孤难道还要宽恕他们吗?不过是养虎为患,终有一日,他们会送回一份大礼给孤啊!” 乔陌拿出怀里的药,方才走得太急,忘记给了。她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再去看看云纨。 “你怎么又来了?”云纨神色已经恢复,冷言冷语。 乔陌放下药,“给你带的,你如今伤得挺重,记得好好休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两人心里都膈应着。 “还没问你,这孩子叫什么?”乔陌试图打破僵局。 “……”云纨一时语塞,她也还没问。男孩子很是讨巧,自己答道:“我叫止戈。” “止戈?好名字。”乔陌随口赞赏一句,男孩立马接过话头,“我爹取的!他说止戈就是不打仗的意思,就是好的。” “你这么小,就知道这么多啊?” “爹娘常这么说,就记住了。”止戈晃着小脑袋。 云纨心里有些触动,再一次开口请求,“我想和这孩子留在皖城,就守着客栈,可以吗?” “你自己的妹妹可都在吴县,你确定为了他而留下?” “你不也在皖城待了很久吗?” “可以,但是我有前提,”乔陌退让一步,“这孩子,必须是暗卫。”言下之意,便是止戈是皖城客栈的下一位主人。 “好。我会让他成为暗卫的。”云纨也退了一步妥协。留在皖城总比回吴县好,既然想离开,那就得先从权力的中心慢慢抽离。 “云纨,你我情谊,此刻便断送了。”乔陌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她从没想过,一起长大的同伴,会叛离暗卫。 “乔陌,你知道吗。在我觉得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我还是忠诚的,还是如此坚定的。”云纨看着她,目含哀楚,“可是我孤立无援的时候,我身旁只有一把匕首,就是主公曾经赐的这把。”她拿出当日孙权赐给她的匕首,细细打量,“我懂得了为什么要赐给我这东西。” “就是希望我在穷途末路之时用来自尽,以免折辱,背叛。” “命悬一线的时候,没人救我,只有一把匕首催着我死!这难道就是暗卫的下场吗。鸟尽弓藏,好算计啊!” 乔陌定定地看着她,喉间哽咽,发不出任何言语。 “皖城叛离?或许皖城从来就不是江东的,何来叛离一说呢?是人心贪念,才有了战争,才有了我们。” 云纨自说自话,“有人救了我的命,我就该以命相报吗?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为什么偏偏是这种?” “我在吴县的时候,打理着采薇楼。那时我就想,采薇楼只是一间普通的食肆该是多好,日子平平淡淡,最是普通。可是这普通我却求不来,拥有不了。” 乔陌平复心神,才得以开口,“若不是主公府给的支持,采薇楼怎么会什么风浪什么麻烦都没有经历过?若不是先主公捡回你,你与你家姐妹又怎么会好好地活到现在?战争杀伐,我等没有资格去做决断。我只知道活着才会有无限希望、生机、欢乐甚至是绝望悲恸!活下去,才有资格享受活着抱怨一切。” “所有的残忍,都只是为了江东可以活。” “云纨,你我发过誓言,说过会永远忠诚,永远效命。”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生死都由不得自己,无法回头了。” 云纨不语,怔怔地看着乔陌。半晌,她才举起匕首,宣誓一般:“若我有一天心生叛念,我会用它,报答恩典。” 乔陌最后温柔以待,“我希望没有那一天,云纨,希望你明白。届时我们,吴县再见。” 云纨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回答说,“我也希望。” 乔陌是在大军即将离开之际才去告诉孙权云纨的事情。 她只是说道:“云纨伤重,属下便把她留在皖城内修养。皖城客栈一直没有人负责,如今又云纨打理,也是好的。” 孙权并未听出乔陌语气中的悲怆,“你说好便如此吧。暗卫你打理,孤很放心。” “庐江太守一职,主公意欲何人?” “就此来看,还是应该亲信担当,才能免去杀戮与背叛。孙河,你觉得如何?” 孙河本姓俞,当年孙策喜爱,才赐姓孙,也算得上是孙策的心腹了。 “尚好。” 两人又寒暄一阵,便各自休息了。 回到吴县后,乔陌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向云素说皖城里的事情。 采薇楼给了云素打理,是孙权亲自向她下令,云素也不好多问。只是抽空来到在水一方,询问乔陌。 “云纨受了伤,索性就留在了皖城。”对此,乔陌只解释了一句。云素半信半疑地退下,她看得出来乔陌对此很是敏感,不愿触及。 日子总还是要哦过下去,既然大家还没有撕破脸皮,云纨没有正式宣布叛出,就还是有转圜的余地。 乔陌亲自照料着院子里的梅花,白晞曾经种下的腊梅,如今寒冬将至,也快要开花了。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蝶言看着乔陌沉默的背影,知道她心里藏了事,也不知如何劝慰。乔陌总是如此,一个人默默忍受,缓解。 她走过去,陪乔陌站在腊梅树下,“阿陌,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 “我知道。”乔陌语气仍是淡淡的。 蝶言等了一会还是不见她开口,便只得另觅话题:“听说主公已经有意让云素接管左卫,年后就会正式任命了。” “云纨受的伤可能不会好了,暗杀一事也不甚方便。她久居皖城,左卫无人管理,自然是要换人。” “皮外之伤,三五个月就好了,哪需要久居皖城,况且吴县的医术比皖城好吧。” “不见得。”乔陌松口,“对云纨来讲,留在吴县可能是伤痛的根本。除却皮外伤,她心里的执念恐怕只有皖城才能治愈。” “云纨是自己决定留下的么?”蝶言顿悟。 “是,她说她后悔了。” “皖城一战,我也颇有感悟。宁死不降,不论军士还是妇女,我都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顽固。” “在他们眼里,我们也很顽固。”乔陌转过头,看着蝶言,轻轻说道,“蝶言,你后悔吗?” 蝶言收起往日的轻浮,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从未。” 乔陌收回目光,看向腊梅,“等花开,摘下来泡茶喝。腊梅有理气止痛之效,我们也该好好养护自己啦。” “云纨的事,主公那边——”蝶言还是放心不下。 “云纨伤重,皖城疗伤。” “若是主公再次问起,你又如何回答?” “伤势太重,落下病根,不堪重用。”乔陌说得轻描淡写,丝毫不在意这是欺瞒主上。 “阿陌,你……”蝶言看着她,眼前的这个乔陌蓄意欺瞒,无视主上。 “我如何?”乔陌淡淡地发问。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做。我以为你会把云纨带到主公面前听候发落,没想到你会护住她。” “终究是一起长大的,既然没有割袍断义,我何必赶尽杀绝。”乔陌叹了一口气,“万事万物,都有转圜的余地。” 蝶言不语,伸出手握住她的。 “如果云纨真的有一天会叛主,不用你说,我都会亲自去皖城。”蝶言声音坚实有力,一字一句落在乔陌的心上。 愿得一心 六郡最终渐渐平定下来,内部尚算安稳。孙策早些年的东征西讨,就像是庖厨辛辛苦苦做出一道菜来还未及品尝,便撒手人寰。当这道菜到了孙权手上,他自然是要好好品尝的。 江东境内再无大型战事,偶有山贼扰民,但都已无伤大雅。孙权旨在休养生息,是以没有特意编排军队正式讨伐,就让各地长官自行解决。 “近来一切可好?”孙权侧头唤乔陌进来随侍。 “一切安稳。” “那你呢?”孙权纯粹是问得假公济私。 “属下自是一切都好。”乔陌答得公事公办。 “暖玉来到吴县后,都待在何处?” “不知主公作何打算,现下留在在水一方之中,等候主公差遣。” “孤打算在吴县设立一座宾馆,延揽四方之才,你看如何?” “有如燕昭王的黄金台,定能为主公延揽四方贤士。”乔陌作贺喜状。 孙权不置可否地笑笑,“不瞒你,已然在城中建起来了,孤想着暖玉无事,想让她在其中效力。” “暖玉曾在皖城做过清倌,万一叫人知道了,终究是不太好。”乔陌不太赞成,忽然灵光一闪,“不若让她去打理云水观,属下近来忙碌,不能打理。” “尼姑庵?”孙权着实吃惊,不过一般来说尼姑里面的□□倒也真不少。未免不是一个好去处。“倒也可以,那这宾馆,何人打理为妙?” “主公不若设立专员,不必在暗卫里抽人。”乔陌小心翼翼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宾馆一设,便是为主公拢聚各方人才幕僚,暗卫插手进去着实不妙。 “你不希望暗卫插手此事?”孙权了然道。 “暗卫之中,向来女子居多,若是要一女子去做这管家,怕是两败俱伤。”乔陌也知道自己词语用得不恰当,但一时情急,也想不出更好的形容来。 左不过就是男子不会将女子当回事,说不定还会在背后议论纷纷,流言蜚语。 孙权被她的比喻逗笑了,又沉思好一会,才想出一名人选。 “鲁肃,如何?” “属下不甚熟悉,主公觉得合适,便不会错吧。”乔陌答得毕恭毕敬,她同鲁肃哪会有交际。不过上次孙权与他合榻夜饮之时见过一面,此后便再无交际。 孙权起身对乔陌说,“马上便是新春佳节,新年将至。走,孤带你去玩玩。”说罢,他勾手搂过她的脖颈。 一如当初在皖城一样。 “今儿小爷也带你去吴县逍遥逍遥。” 孙权待出了府,才放下勾住乔陌的手肘,“我可警告你,等会不能暴露身份。不然师叔又会说教一番,届时定要将你推出去顶罪。” 乔陌揉揉被他压得生疼的肩膀,抱怨道:“知道了知道了,都走角门了,属下自然明白。” 孙权此番出巡,就是想去金鸣坊听听戏。乔陌以前对金鸣坊交口称赞,他想着定然是不错的。 “可巧了,今日正有新戏上,是前些日子云纨来信说的一个故事。”乔陌领着孙权到了二楼边上,为了避免叨扰,让小厮放下卷帘流苏。 “位置偏了些,但不算惹眼。”乔陌亲自添茶,一一试过案上吃食。 “你方才说云纨来信,可是说了个什么故事?”孙权见茶点无恙,遂自己取了一块来吃。 “庐江郡内有一对夫妻,男的叫焦仲卿,女的叫刘兰芝。便是讲的他俩被生生拆散的悲凉故事。”乔陌也吃喝起来,“现下就同公子说了,等会还看什么?” 孙权懒得与她争执,静下心来看戏。 今日演的是最后一场,刘兰芝被迫嫁人,焦仲卿与她双双殉情的场景。 楼内灯火昏暗,像是在渲染隐隐甸甸的天色。刘兰芝依依不舍地换上了新嫁衣,被人簇拥着向前走去。 面带泪痕,我见犹怜。 刘兰芝回头,眷恋地看着她的娘家,慢慢踱步向前,突然跪下朝天哭诉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为何你又要如此对我!” “兰芝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岁幸得嫁为焦妇,本以为可以相知相伴,真真做到白首不离,可无奈大人驱赶,将兰芝逐回家内。如今又要嫁作他人,上邪!你叫兰芝如何甘心!”刘兰芝说着,从袖中抽出匕首,她的眼神就像是被匕首吸走,整个人的精神都在那上面。 “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兰芝拔出匕首,毫不怜惜地将匕首插进自己的胸腔。 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刘兰芝的上半身也抽搐着。楼内灯火灭掉。一旁的人赶紧上前将刘兰芝搬下来。 “本来这新娘子是溺水而亡,可叹金鸣坊没有这么大的水池,就改成了自尽。”乔陌低声对着孙权耳语。 “唔。”孙权看得目不转睛,随意出声应和道。 待大堂再被照亮之时,已然是换了一个场景了。看陈设,应该是在焦仲卿的家中。焦仲卿看着窗外,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好不凄凉。遂喃喃自语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语罢,痴痴地笑着。 焦仲卿将准备好的白绫悬在房梁之上,自尽而亡,嘴带笑意。想必是是以为到了黄泉与妻子再次相见,心里是期许着的吧。 孙权看得感动,看着焦仲卿到死都只想求得一个一心一意的妻子,有种知音相知之感。 乔陌看着孙权看得出神,忍不住戳他一下,“公子?看入神了啊。”孙权方才回过神,看着毫无感触的乔陌,好奇道,“你怎么一点感觉没有?” 乔陌取了一块糕点边吃边答,“这戏本呢,我也参与了,排练也看过好几次了,已然是麻木了。” 孙权却不依不饶,“那第一次看,第一次了解的时候,你一点触动都没有?”语罢孙权才想起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整日里,就是在忙活这些?!” 见孙权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乔陌赶紧续上茶,作讨好状:“公子莫恼,我这也不是分内之责嘛。” 孙权白她一眼。 “最初听说时,还很是唏嘘的。这世间本就求不了多少真心,这焦仲卿难得能有兰芝的真心,却被自己母亲一棒子把缘分敲碎。”乔陌说起焦母,十分不忿。 “世间最难求的,便是真心诚意。”孙权低声道,又看着舞台上。焦刘两家最后还是将这一对苦命鸳鸯合葬在了一起,以盼后人切勿重蹈覆辙,爱而不得。 “最后也是葬在了一起?”孙权问道。 “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其名为鸳鸯。”乔陌不语,念白告知了孙权所有疑惑。 “便是如此了,百岁之后,归于其室。甚是无趣。” “哪里不好了?生死同穴,也算得上圆满了啊。” “生前没有好好相待,死后即便葬在一处,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反倒只认为生前的好才是最重要,最实在的。”乔陌又解释说,“闭上眼,怎么会知道谁一直守在自已身边呢?” 孙权闻言,心中突发感慨,“便是写下了白首不离的卓文君,最后也落了一个‘无亿’的下场。果真如你所言,世间万事,真心最难。” “这倒叫我想起司马相如那篇《长门赋》。文章倒是颇为武帝赏识,只是啊,只看到了辞藻华丽,却没有读懂长门真心。”乔陌此言,是在可怜那个金屋藏娇的陈皇后。 “你倒喜欢研究这些爱恨情仇的故事。”孙权打趣她。 “研究不敢当,只不过戏坊要唱戏,总得了解一二才好编排啊。” “那你还看了些什么?” “紫玉和韩重,弄玉和萧史,许穆夫人和公子无亏,西施和范蠡,总之可多了。甚至有段时间还在想着把新台纳媳也——” “你也太胆大了。这戏写出来,不怕人说你没羞没臊?”孙权急忙打断她的话头。 “这些还好吧,哪里就没羞没臊了,”乔陌很是不解地看着孙权,“终究都是古人身上发生的事。况且情情爱爱是人之本性,哪能抑制得住的。” “巧言令色。”孙权毫不留情地打击道。 “公子方才不也被真心所感动吗?干嘛此刻一副无关风月的样子。”反正出门在外,孙权说了随意相处,乔陌说话也是愈加放肆了。 “我只是觉得,真心难求。”孙权黯然。乔陌知道他只是表面风光,其中心酸也不好开口与人言说。尤其是,女人。 “你会不会觉得,与一个算计着你的威望、家世和利益的人在一起,很不自在?”果不其然,孙权开口便是诉说后宅之事。 “不仅是不自在,更多的是禁锢吧。”乔陌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她们在我身边,所求的是家族安康。我迎她们进府,是为江东安定。就像做生意一般,各怀鬼胎,彼此算计。”孙权苦着脸,终日来不能诉说的情绪,于今日,一倾倒底。 “亏得世人最瞧不起生意人,觉得商贾都是巧计赚钱,唯利是图。可是谁又不是呢?这些个世家大族不也打着算盘,谋取利益吗?”孙权到像是醉了,想将平日里的委屈憋闷都扔个干净。 乔陌看着他,不发一语,她知道他只是需要陪伴,只是想倾诉。 他说,她听。 “迎徐氏入府那一晚,我真想见你,真想找你喝酒。”孙权看着她,“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 不用结亲,不用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委曲求全。 那些幕僚,打着为江东计的名义,将自己束缚着,捆绑着。就像孙策,饶是他自诩风流幽默,还是终日里受着掣肘和制约。 “主公当自重,擅自出行恐遭贼人惦记,于主公不利,更是对江东不利。” “主公此番又外出游猎,这可是极其凶险呐!居然还是孤身一人,主公以万万不可如此啊!” “仲谋你纳袁氏女,也是极好的。孙家曾经是袁术旧部,如今也算是善待他的族人,世人再挑不出错处来了。” “谢家是会稽大家,此番联姻,有助于我让我孙家在江东站稳脚跟啊。仲谋,你该懂事了。” 孙权有时候听着孙策对着诉说那些幕僚对他说的话,给他的劝谏,都想问他,主公不也厌恶着那些规矩制约,讨厌掣肘吗。为何要原封不动地全部给我?明明自己都知道那是种怎样的无奈,却还要硬生生拉着我一起承受。 他还想问孙策,主公为何还是成为了自己都厌恶的模样呢? 只是每次这些言语都只是在嘴边打了个晃,便又继续尘封。 终究是兄长,无可奈何的血缘使然。 “因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公子,有舍才有得。”乔陌轻轻说道,伸手去握住孙权颤抖的手。孙权闻言才惊觉,一直以来埋葬在心底的想法,不知不觉地就娓娓道来。乔陌武艺高强,又忠心耿耿,谈吐不俗,故而每每同她在一起,哪怕是翻屋顶喝酒,都有种莫名的心安。 “刚刚算是在说哥哥的坏话吗?”孙权长舒一口气,心里好受多了。 “也许吧。”乔陌爽朗地答道,语气极为俏皮。 “对了,今日你我只是看了结局,那这故事的前面都讲了些什么?”戏已唱完,台下的人渐渐散去,小厮们忙着打扫。 “已经知道结局了,前面还重要吗?”乔陌答得懒洋洋的。 “故事总是要听完的,结果固然重要,但有因才有果。”孙权说得上瘾,想趁机摆弄一下自己的学识,“知道了因,就会知道结出什么果,也可以——” 不待孙权说完,乔陌飞快打断他,“你再说我就不告诉你了。” 孙权果然乖乖闭嘴。 “焦仲卿娶了刘兰芝后,母亲一直对这个儿媳不满意。总是三天两头地去敲打,还会嫌弃她不够贤淑,家中杂事也不能够处理得当。但其实兰芝是个很好的姑娘,长此以往,兰芝便向自己的夫君哭诉。焦母知道后就更生气了,直接让儿子休妻。焦仲卿也是软弱,只好送回妻子。”乔陌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喝了口茶缓缓。 孙权听得饶有兴味。 “后来媒人接连上门求亲,兰芝抵挡不住,就随着自家兄长把自己嫁掉了。那焦仲卿得知后,先是好一阵伤心,后来又去找刘兰芝,好一通冷嘲热讽。说她不守承诺,自己还是听从母亲的安排另娶良妻——左不过就是这些言语。但是当兰芝开口诉说她的不得已的时候,焦仲卿又能怎么办。还不如不来闹,也许兰芝就会有好的结局了。” “最后他们殉情了。”孙权接过话头。 “嗯,对。”乔陌点点头,愤愤地开口之责焦仲卿,“你说,焦仲卿他从头到尾都像是多余的一样。不愿违逆母亲保护自己的妻子,明明舍不得又不敢反抗。兰芝也是,这般软弱的人,怎么会喜欢呢?” “也许焦仲卿也有不得已呢。”孙权开口帮焦仲卿辩解,“我们如今也不会知道在他们家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反正,我看不起他。”乔陌鄙夷道,“如果嫁给一个不能护着自己的夫君,那何必嫁呢。不过还好,我没有这样的烦恼。” 孙权闻言,恶趣味地开口捉弄她,“要不替你指婚吧,乔陌,你说赵天肃怎么样?或者那些幕僚,你看如何?” 乔陌只是狠狠地剜他一眼,“届时我就在公子的饮食里下毒,公子何时取消我就何时给解药。” 孙权毫不示弱,“吴县又不是没有大夫,难不成我还怕你?” “可是他们总得进得了公子的房间啊!”乔陌一脸坏笑,反正能打过她的人不多。 “好了好了,不指婚。”孙权起身,预备回府,“回去吧。” “是。” 回去的路上,两人无言。 乔陌看着回府的路越来越短,越来越近,便放慢速度,落在孙权身后。 任凭在外如何嬉笑打闹,进了府内,最不能忘的就是上尊下卑的规矩。她一直恪守着这些规矩,努力让自己拎得清。 以前孙策把她当做小妹妹,对她很好;如今孙权也是和风霁月,待她如知己。 但她不能忘,无论何时,他们都是主公和下属的关系。 孙权脚步一顿,转过身问她:“今天那戏,叫什么名字?” “孔雀东南飞。”乔陌答得不卑不亢。 孙权随意地点点头,轻轻唤她的名,“阿陌,我绝不会让你做了刘兰芝。”乔陌闻言,不知如何回答。 孙权也不需要她回答些什么,兀自走了。 立春佳节 春节到来,一应政事都暂时搁置了下来。 吴老夫人的屋内,是异常的热闹。孙栩孙匡都带着各自的家眷来了,周瑜也接受了邀请带着小乔一同赴宴。 大乔在去年冬天诞下了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女孩。是以主公府门口的右侧挂上了布条,庭院内也种上了几株香樟树。 这也算是自孙策去后,对于孙家来说最大的喜事了。 “这孩子起名字了吗?”吴老夫人此刻正逗着孩子。 “还没,妾身想着,还是由母亲来取吧。” “这哪成,你是这孩子的亲生母亲。”吴老夫人连忙拒绝,目光瞟到孙权,开口说道:“权儿,你来给你的侄女取个名字。” 孙权也不推脱,张口就来,“清婉,我倒觉得不错。” 大乔低声念了一下,“可是《诗》里面的句子?” 孙权笑道:“《郑风·野有蔓草》里的‘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正是如此。希望侄女以后能如诗所写。” 吴老夫人看着谢淑慎打趣道:“权儿连名字都想好了,可见是私下里就想过不少次吧。”大家闻言只是一笑,大乔更是看向自家妹妹,她们一同成亲,可现下周家也并无喜讯传来。小乔不理会他,靠着自家夫君。 谢淑慎报以歉意的笑容,入府时间她算是最久的,一直无有所出。不光是吴老夫人会时时督促,家族里也是对此颇为微词。 孙权替她解围道:“江东尚且不稳,路漫漫其修远兮,母亲何必着急呢。”吴老夫人乐呵呵地说:“好了,今儿不说这些。难得大家聚在一起,好好吃喝玩乐,这一年到头的,也都累了。” 周妈妈适时地端上汤食,吴老夫人见状便解释道:“这个叫月牙馄饨,吃完了耳朵就不会生冻疮了。现下天气寒凉,吃了便都能暖暖和和的。” 周妈妈让婢女们也为各位主儿端上一碗,热气腾腾,闻之有香。周妈妈解释说:“这汤料里加了迷迭香,迷迭香有镇静安神之效,有益于抑制风寒。月牙馄饨里面的馅也是别有特色,各位主不妨一试。” 孙权端起来尝了一口,口感鲜香,同时吃起来有点辛辣之感,刺激着舌尖。登时通体舒畅,又喝下一口汤,浑身热腾腾的,有如处在艳阳之下。一旁的孙尚香吃得好不愉快,大声问道:“母亲,这是什么馅的啊?” 周妈妈对着孙尚香答道:“里面包了一些鲜虾碎肉,还有少许姜蒜。故而吃起来又鲜香辛辣之感。” 孙翊打趣道:“尚香,你好歹也是大家闺秀,何不注意礼仪举止?”孙尚香毫不认输,“母亲都说了今天随意吃喝玩乐,三哥你不听母亲的话,让二哥打你!”被提到的孙权悠哉地吃完才开口:“尚香你这动不动就打人的性子可不好,回头被人打了别朝我们哭诉。” 孙尚香嘴硬:“哼!前些天我遇到了两个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我还不是就把她们给打输了,二哥,我厉不厉害?”孙权闻言,倒是颇有些心疼那个被打的孩子,他拉下脸:“你为什么打别人?” “她自己本就在练武,我不过是过去切磋一下而已。”孙尚香说得堂堂正正,“结果她输了,就有另一个人过来帮她,结果两人都输了。二哥,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孙尚香说得眉飞色舞,骄傲表情一览无余,急切地想得到这些哥哥们的认同。 周瑜倒是觉得这不是件好事,开口劝导:“尚香,你天天跑出去打架,可是不好哟。” 孙尚香希望之中的表扬没有得到,有些恹恹地垂下头。倒是孙翊的妻子徐氏,安抚她说:“尚香又没有胡闹,只是习武之人之间常有的比试,对不对?”孙尚香闻言兴奋起来,猛力点头,眼神里像是有星星飞出来。 孙栩看向自家兄长,“说起比试,我倒想起来二哥之前去巡营的时候,命人单挑了程老将军的十名士卒。” 孙权听他提起乔陌,没由得脸红起来,好在这月牙馄饨吃下去人人都是热乎乎的,便也不曾看出他的异常。 “是。”他颔首。 “那真是令人钦佩,仿佛还是名女子?”孙翊求证道。 “不错。”听到孙翊对乔陌如此好奇,回答得不情不愿。果不其然,孙翊的下一句话便是询问乔陌所在,并表示自己希望能与之一见。 “今天是家宴,都放松些,往日里的打杀先搁在一旁去罢。”吴老夫人替孙权回绝,孙翊也不好再开口。 在水一方里的乔陌并不知道她已然成了孙翊口中的谈资,她翻阅着连日来送来的各方密报,正在分门别类的整理。 蝶言走进来,扬了扬手中拎着的食盒,“休息会儿吧,今天都立春了。”乔陌随意应一声,又继续埋头整理。 “在看什么?”蝶言劝说无效,索性走过去同她一起整理。 “这是什么?”蝶言拿起一份帛书问道。 乔陌侧过头瞥了一眼,答道:“云纨从皖城来的书信。”蝶言“哦”一声,就放到一旁,帮着乔陌整理。 待两人整理完,乔陌才得空吃饭,她打开食盒,里面的食物还微微散发着热气。“有些冷了,我再去热热吧。”蝶言说着就要拿走。 “不用了,将就着吃吧。”乔陌找了个地方坐下。她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十分鲜美。又忽然有一股力量直冲头顶。 “这是什么?” “月牙馄饨,阿九看见今日府上许多人都在吃,便也学着做了。我尝过觉得十分好吃,便也给你拿了一份来。”蝶言在她身旁坐下。 “梓暮去找梓晞了?”乔陌半天都没有看见她人。“是啊,云素也去接云岚过来了,总不好叫你一个人过吧。”蝶言说得小心翼翼,不知道她同不同意云岚过来。 乔陌对此并无反应,只是低头吃着。蝶言见状,便知道她默许了,才开口问道:“云纨她,在皖城可还好?” 乔陌吃完了,把碗放在一边,“能怎么好,心头上一直忘不了皖城屠城之事。她带着止戈——止戈就是她收养的孤儿,去拜祭了亡人,慢慢打理着客栈。” “止戈?”蝶言小声念着这个名字,“止戈是个好名字,所以,止戈会成为皖城客栈的主人?” “这是我和她的交易。”乔陌无奈地笑一笑,也是最大的让步了。 “云素知道这件事吗?”蝶言谨慎问道。 “云素知道止戈被收养的事,但也只有这一件事。” “你瞒着她?” “云纨让我别说,她不想因为自己而影响到妹妹们。” 蝶言垂下头不语。 乔陌伸手揉揉她的脑袋,柔声安慰道:“好了,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今天要开开心心地过去才叫好呢。” 蝶言听后便收起一脸惨淡愁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是你!就是你!”院外传来小女娃中气十足的叫嚷声。 乔陌蝶言也坐不住了,连忙起身去外面一探究竟。 孙尚香认出了云岚就是那天同她“比武”的小伙伴,现下见了面,一时兴奋,急吼吼地想同她相认。 而云岚却是涨红了脸,不发一语。她已经感觉到自家姐姐握着自己的手已经渐渐用力,只是碍于人多不好发作。 “怎么回事?”乔陌出来,轻声询问。却见孙权孙翊带着孙尚香站在门口。 “属下见过主公。”她一行礼,周遭的人便也知道该是行礼问安了。 孙尚香此时颇为激动,拉着二哥三哥的袖子,“就是她,上次我在别院门口同她比武,我赢了!”孙栩蹲下身摸摸妹妹的小脸,“尚香真是厉害。” 孙尚香开心地接受三哥的赞赏。 孙权不发一语地看着孙尚香指着的小女孩,用眼神询问乔陌。因着孙栩在场,大家都屏着呼吸,不敢言语。 “叔弼,你先去书房罢,看来这里还有些事情亟待解决。”孙权看着孙翊,温和说道。 孙翊察言观色,带着孙尚香走了。 孙权进入堂内,问乔陌:“怎么回事?”后者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其中缘由。 云素连忙下跪:“主公,这是属下幼妹云岚,之前一直待在隐苑练功,今日立春,属下才斗胆带她过来。” 孙权扬手让她起身,将云岚叫到身边,尽可能温柔地问她:“告诉孤,你和郡主是怎么认识的?” 云岚虽然年幼,但一直教养与于隐苑之中,比之同龄人要稳重许多。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道:“前些日子,我和荷华在隐苑外练功与郡主偶遇,许是郡主看得心热,便过来同我们一起打斗比试。主公,便是如此了。” 云岚声音软软糯糯的,叫人听了禁不住心生怜惜。 孙权问:“荷华是谁?” “是隐苑里的孩子。”乔陌答道。 “把她带到府上来吧。”孙权看向云素。后者见主公并不斥责云岚乱跑,方才松下一口气,“诺,属下这就去。” “你们先出去吧。乔陌,你留下。” 乔陌不知孙权何意,总不好是要叫她去训斥小孩子吧。 “过来。”孙权冲她招招手。 “荷华来时,替她改个名字,就叫玉荷。送到尚香那边,左右孤这个小妹喜欢舞刀弄枪,就让玉荷陪着她。” “那云岚,也要一并送去?”乔陌小心翼翼地开口。 “云岚就不必了,倒显得孤苛责她一样。”孙权说着笑了笑,“还是如旧。”他说罢,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配剑,“这是才铸出的新剑,你看看可锋利。” 乔陌接过来,剑鞘饰纹极为简单,除却一只梅花做纹饰便再无其他。剑柄上有又系着一块玉佩,乔陌一时之间并未看出是何图案。 乔陌拔出剑,霎时间被迷了眼,原来是剑身寒光太盛。等眼睛适应过来,又仔细端详剑身,光洁如白虹。 “这柄剑叫白虹。”孙权适时地补充道。 乔陌看着剑身,好一番工夫才看到了“白虹”二字。她收好剑,还给孙权。 孙权却并不接过,“给你的。” 乔陌不解地看着他,前些日子才送给她一口短刃,今日又送一柄长剑。难不成是如云纨所言,用以自尽?难不成,她会和文种一个下场? 乔陌后背不知不觉地爬上密密麻麻一层汗。 孙权却只是当她受宠若惊,“送给你,是因为你值得。” 又是和上次一样模棱两可的回答。 “还以为你会一个人度过今日,方才看着蝶言云素还有云岚也来了,也好,省得你一人孤单。”孙权的话乔陌是一句也听不懂了。 “主公是在关心属下吗?”乔陌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总比憋着好。“匕首,长剑,都只是礼物而已吗?仅此而已吗?不是……”不是兔死狗烹吗?只是后面的话她没有胆量说出口。 “自然是礼物,孤说了,你们怕是不会喜欢寻常女儿家的东西,才送你刀剑。若是你不喜欢,下次不送刀剑了,好吧?”最后的语气,是在问她,征求她的意见吗? 乔陌好一会才开口:“……谢谢主公。” “那你报答吧。”孙权趁热打铁索要一个愿望。 乔陌自是礼节性地道谢,见孙权如此,不由愣住。 “本来想着你今晚没人要,打算叫你去屋顶喝酒。但是事实并非如此,那就明日吧。”孙权心情颇好。 “记得多穿点,别冻着。”孙权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 入夜,云素买来了爆竹,蝶言也偷偷带来了烟花。几个人就在在水一方的院子里嬉笑打闹,一时间,好不热闹。 阿九将拿手的糕点都做了个遍,云素偷偷从采薇楼带来酒菜,几个人推杯换盏。守在门口的赵天肃一脸幽怨:“好吃好喝的给爷留一口,听到没!” “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给你端来。”蝶言应道,将每个碟子里的物事都装了一两样,给他送去。 “给,没拿酒,明天你再喝个够啊!”蝶言是跑过去的,气还没喘匀。 赵天肃识趣地接过,坐在门口就吃。 “你不进去?”他看蝶言还不进去,故而发问。 “想着你一个人太可怜了,先陪陪你,点爆竹了再进去。”蝶言说着就在他身旁坐下。 乔陌等人拿了爆竹烟花出来,“我们觉得,还是在外面放要好些。”她示意鹿鸣将这些东西拿到外面开阔地去放。 鹿鸣胆子小,不敢做这些事,乔陌点名之时,满脸可怜样。 “看在立春的份上,不为难你,阿九,你去罢。”乔陌打笑道。 “多谢姑娘!” 阿九胆子一向很大,说话间就已是点燃了烟花。 “砰!” 烟花上天,蝶言赶紧低头许愿,还不忘嘱咐他们:“快许愿!快!”赵天肃弹她脑门,“烟花这等须臾就散的东西,许愿有用吗?” 蝶言反驳他:“对着美好的东西许愿,总能实现的。” “烟花薄凉,哪里美好了?”赵天肃乐此不疲地打着嘴仗。 “它好看,就是美好的东西。”不等蝶言开口,云岚就替她辩解道。众人听得又是一笑,云素打趣着自己的妹妹,“这般年纪,就知道分辨美丑啦?” 云岚点点头,继续说,“比如姐姐就很美,就很好看。”话音刚落,笑声四起。赵天肃马上指着自己:“小云岚,哥哥好看吗?” “好看!”云岚也大力肯定之,赵天肃闻言心里美滋滋,给了她一块糕点。 “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诓小孩子呢。”蝶言敲回去。 赵天肃只是扮个鬼脸。 乔陌看着眼前景象,只希望时间永远都停在这一刻。她不由得摸着剑柄上的玉佩,想起了孙权。 若是他也在,定然会更热闹吧。 四方来吴 第二天,乔陌如约而至。她到了屋顶时,孙权已经到了,沉默地坐着,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你来了。”孙权开口,不免呛入寒风,咳嗽连连。乔陌见状问道:“主公等很久了吗?” “也还好。”孙权淡淡答道。乔陌拿出酒,递给孙权一坛,尚有余温。“是温过的的酒,以免伤身。” 孙权接过来,“你总是这样细致。”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像是另有所指。 乔陌见他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也不喝酒,才询问道:“主公可是有事?” “云纨,究竟怎么回事?”孙权的声音像是沾上了夜露,十分冷峻。 乔陌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决定装傻装到底:“伤重……”不等她说完,孙权截下她的话头,“兄长薨逝那晚,你我也是这般坐在屋顶上,你告诉我,你只对我忠心。乔陌,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说实话吗?”他转过头看着她,一点温度也无。 乔陌的心就在孙权猜忌的眼神中沉入谷底,她的手脚变得冰凉,不知道是因为夜风,还是孙权冰冷的目光。 孙权见她还是不开口,又兀自说着话:“既然已经上了屋顶,便是说明,我想听真话。阿陌,但说无妨。”孙权已然尽可能地随和了,乔陌却是没头没脑地回他一句——“主公应该称孤。” 孙权俄顷发笑,“你似乎很喜欢在这等细枝末节上同我较劲。”孙权一瞬间,想起去往皖城的路上,她纠正自己对孙策的称呼。 “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深。”乔陌引经据典地反驳他。 孙权哑然失笑,“阿陌,我都如此称呼你了,你还不如明白么?屋顶之上,只有孙权乔陌两个普通人,没有主公与属下。” 乔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云纨的事可大可小,她完全可以说这是暗卫之内的正常调动,反正孙权对暗卫的事情还是懵懵懂懂。 她想保住云纨,也不想对孙权说谎。 “还是不肯说?”孙权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她……”乔陌艰难地开口,“她受了很重的伤,至今未曾痊愈。”乔陌答得模棱两可,反正云纨心里的伤也是伤。孙权突然笑出声,“这些话,书房也能说,何必多此一举上这屋顶来。”孙权冷笑道,“你是不是忘记了,孤也是在军营里长大的。幼平身上的伤比之云纨有过之而不及,却也是好好的,你说瞎话,也该好好忖度一番。好歹也是暗卫长,连说谎都不会。” 乔陌只得小心翼翼地开口,“是心病。”她叹了一口气,“皖城一战,云纨身上的伤慢慢调养,已经能下地走走路了,只是心里头还没想明白。我见她郁闷,这才把她留在皖城疗伤。”她说罢,试探性地拉拉孙权的袖子,有如惊恐的小鹿。 “是因为屠城?”孙权沉声问道。 “只是其一,云纨炸了粮仓,导致皖城饥馑,她心里颇为过意不去。” “她为李术鸣不平?”孙权冷哼一声,十分鄙夷。 “毕竟伤及无辜,她十分愧疚。至于李术,她并未说过。”乔陌还是试着替云纨辩解。其实云纨心里,也觉得李术无辜,算不得大恶。 “烧粮仓不过是军事计策,官渡一战,曹操不也烧了袁绍的粮仓才获胜吗?为何无人敢去说曹操的不是?”孙权开玩笑道,“难道是我比较好欺负?” 乔陌此时没有心情去附和他的玩笑,她提心吊胆,生怕一时不慎给云纨惹来杀身之祸。 “云纨留在皖城,也不失为良策。至少皖城内的客栈还在经营,还是能往来消息。” 孙权一挥袖,“你知道我此时此刻在这里吹冷风,就是想听到真话。阿陌,你实话实说,是否你也不满于屠城一事?” 乔陌一咬牙决定拼一把,“是!皖城内的百姓何其无辜,他们不过是据守家园,何错之有!而主公又是屠城,又是流放部曲,好是厉害!好是威风!”言语至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孙权握住她的双手,蹙眉道:“怎生这样冰。”语罢,替她哈气搓手。乔陌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孙权仿佛并未被她的言语所动,让她继续说。 “皖城之中的民众,不也是江东子民吗?难道主公以后攻城略地之时,都要赶尽杀绝吗?” 见她的手稍有好转,孙权才放开,将一个手笼给她捂着。 “你是想说我暴虐成性?”孙权淡然道。 “不,我是想劝主公,善待俘兵。不然以后,大家都会觉得主公会屠城,便也不会降了,而江东,又会折损多少将士呢?” “你有没有想过,就算善待皖城民众,他们也只会愈发得寸进尺?他们还是会喊着‘有德见归,无德见叛’的话语来反抗我,与江东作对。若我只是一时心软,便埋下此等隐患,三征皖城之时,我还要不要继续仁善,放过他们?”孙权平静地将目光投向乔陌, 乔陌还是坚持己见:“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他们只是受了迷惑,主公你完全可以引他们向善。” “那又要花多少时间?去赌一个不确定的结果,我不做这样的事。”孙权轻笑道,“更何况,我从不觉得他们是受了迷惑,他们反抗我,是从骨子里散发的。” 孙权见她不说话,又继续道:“秦赵长平之战,赵军四十万降卒也被白起活埋。在我看来,白起也是无奈,秦国没有时间精力更没有足够的钱粮去度化这些赵人,留下他们,反而是给自己找麻烦。” “表面上的平静,总是需要鲜血来祭奠的。” 乔陌终于忍不住了,“主公难道就不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她也是气急了,语气没管控好,颇有些指责的意味。 “难道你不知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道理吗?”孙权也是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忿,“有些人可以度化,可有些人生性恶劣,留住性命不过就是放虎归山。如今江东境内山贼四起,你可曾替我思量过?” “乱世之中,本就难以过活,谁能让人活下去,百姓就会往那走去投奔。主公如此,谁还敢入江东之地!”乔陌也是口不择言,气鼓鼓地同他对峙。 “江东如何?北方连年战乱,江东难道算不得安定?当日曹操攻打徐州之时,不也屠了城,如今掌权,不也还有诸多将才?乔陌,你完全是妇人之仁!” “当日先主公入主江东,何曾屠杀过!还下令说善待民众,轻徭薄赋。怎地到了主公这里,就要大肆屠杀,硬生生逼走下属!”乔陌说完,才深觉自己言语无状。与当日的云纨无异。 孙权不语,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乔陌知道孙权是在隐忍怒火,他额间青筋暴起,手紧紧攥着,呼吸声也是十分沉重。她无措地开口:“主公……” “你还是说出来了。”孙权打开她伸过来的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乔陌听着他冷冽的语气,知道自己惹下了大祸。 “孤算是明白了,你和云纨都觉得孤暴虐,不如兄长,以至于孤赠送你们匕首长剑,你们也以为是用以自尽。乔陌,孤说得对吗?” 乔陌哪里还敢再说话。 “孤自即位以来,受过老将军的白眼,士卒和百姓也私下议论孤不过是承蒙兄长恩荫,不如兄长半分,就连孤的族兄孙辅也背叛孤,还有李术,更是骂孤无德。这些事,是不是不是由你来承受,你就可以云淡风轻地避重就轻?” “当日给你白虹剑,还以为你是欣喜若狂,原来是将其当成了越王剑。乔陌,你大可以放心,孤不是勾践,不需你去做文种。” 孙权站起身,乔陌拉住他的衣袍,带着哭腔:“主公……” 孙权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我从来没想过,你也会同那外面的人一样,说我不及兄长。”他挣开乔陌的束缚,从背影上看,很是寂寥。 乔陌拿起自己带来的酒,早已凉透。 她其实从没有孙权不如孙策的想法,这一年孙权不容易她当然知道。每次朝会之际,老将们不屑于称呼孙权为主公,更有甚者,还有称呼他的表字仲谋。 孙权对于这一切,都默默地受着了,还得时不时陪着笑。 孙辅通曹一事,更是让他整晚地睡不着。好歹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也曾亲密,也曾欢笑,只是如今都已然物是人非。 他待乔陌已是极好的了,同她玩笑,待她也坦诚,也习惯对她诉说。乔陌知道,他想让自己陪着他共渡难关,别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没个依靠。 “以后没了兄长的我们,互相陪伴。”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乔陌在屋顶,哭得肝肠寸断。 此后一个月,两人便也没见面了。乔陌总是自告奋勇地去守夜,就是不肯在白天踏入孙权的书房半步,而孙权,也是心照不宣地没有要她随侍。因此可苦了沁依和梓暮两个人。 孙权延揽人才的宾馆设立起来了,取名四方来吴馆,旨在网罗天下奇才。鲁肃经常同来吴的读书人言谈当今,世家子弟们也慢慢地来到宾馆,高谈阔论。 真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孙权在闲暇之余,也会同他们一道交谈,是以招了不少幕僚。 某日,他们便谈到了山贼的困扰。 孙权正有心征伐,遂问鲁肃:“征伐之后,可要如何打算?”鲁肃毕恭毕敬地答道:“四方来吴馆里的人,大多都认为应该受降,以安民心,但肃以为,应该严加看管。” “哦?何以见得?”孙权不过随口一问。 鲁肃拱手继续答道:“山贼们今年受降明年便可继续继续作乱,因为不用付出过多代价。而这种不痛不痒的申诉是不起效用的,想让人听话,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孙权闻言一怔,不禁道:“连你也能这么想,她却……”回过神来,觉得失言了,对鲁肃抱有歉意地一笑,“鲁卿继续。” “世人不过是说主公不善待俘虏,主公其实不必防在心上,言语如风,不一会便就散去了。扬善惩恶,本就是这个道理。现下江东还没有到事事都以德报怨的时候。” 孙权赞许地看着他,但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也希望乔陌懂得这个道理。不,他原以为,乔陌是懂得的。 见孙权不开口,鲁肃施礼退下,孙权也打定主意不日讨伐。 蝶言替乔陌收拾行李,很是不解。 “要讨伐山贼就讨伐吧,何苦要你也跟着去?还说是监军,长见识,阿陌,我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她随口抱怨道。 “主公叫我去便去就是了,何必多言。”乔陌其实是明白的,孙权想让她知道“不可度化”。 蝶言瞧着她的神色,不满道:“阿陌,你又有事瞒着我。我不过回了醉春风小住一阵,怎么就像是错过了大戏一样。”乔陌无奈地看着她,浅浅笑着。 “而且连通传的人也是谷利,这换在平时啊,肯定你去书房,主公亲口告诉你才对。”蝶言还在执着于撬开真相。 “云纨的事情我告诉主公了,也算是和主公大吵了一架吧。”乔陌解释道。回想起那夜屋顶上的争执,说是吵架都是轻的了,分明就是口诛笔伐。 蝶言叹气:“阿陌,你有时候真的很奇怪。” “怎么了?” “一直以来是你不断强调忠诚二字,而先主公在世时同主公藕断丝连的人也是你。如今主公即位,与主公争吵的人还是你。”蝶言说着都觉得好笑,“就像是,是你说喜欢相思糕,回头却又看上了绿豆糕。”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是想说这个吗?”乔陌好笑地听着蝶言举的例子,果真是三句离不开吃食。 “差不离,乔陌,你有没有想过,是你和云纨逾矩了?” 乔陌不语,收拾着行装。 “你和云纨都过于在意主公的所作所为,可是我们是死士,是只长耳朵听命的人。主公既然心意已决,何故再去违拗?”蝶言说得一针见血,“云纨是被血腥给迷着了,可你不是,你是为着主公这个人。” “说明白点,云纨是为了皖城,而你全是为了主公一个人。你的忠诚,早已经对着那个叫孙权的人了。” 乔陌道:“我也不知道何时开始,就对主公多了旁的心思。先主公当时指派我跟随主公去皖城时,就是因为主公当年总是闷闷地不爱说话,先主公想着我与他年纪相仿,定能知其所思。让主公看起来少年一点。” “于是你便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化开了主公,也同时卸下了你心里的防备。说起来,你只比主公小一岁呢。”蝶言接过她的话。 “那日我同主公在屋顶争执时,一时情急说主公不及先主公。先主公定不会屠戮皖城,主公怕是因此才生气的。江东军民皆有传言,言主公不及其兄,或许主公一直为此烦恼。而现下我又触及禁地,简直是自寻死路。”乔陌摇摇头。 “有些事,我一直以为你能想明白的。”蝶言一直是四卫里面最黯淡的一个,论才智,她根本不能与其他三人相提并论。但是若论起局势,她最能拎得清。“你们三个啊,总是想得太多,聪明反被聪明误。” 蝶言拉着她在屋前坐下,“阿陌,你是不是对主公有所期许?” 乔陌轻轻点头:“我总是想着,主公应该是少年君子,风雅之士,不应该沾上血腥。” “还应该觉得他温和从容,翩翩君子,对不对?”蝶言适时补充道,“但是阿陌,在这乱世心存善念,就是找死。” 话糙理不糙,不杀人就被人杀,也是无奈。 “今晚的星星真好看。”蝶言仰卧着躺下,醉情欣赏。乔陌闻言抬起头,果然如此,群星璀璨。 “星星多的时候就不见月亮,月明之时也不见群星,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蝶言懒懒道。 乔陌躺下,偏头对蝶言说,“我走了之后,你要留心主公身边的大小事,切莫出岔子。有犹豫不决的事情,就记得找梓晞多多商议。” “我都明白。”蝶言应和道,忽然想起一事:“你带人一起走吗?毕竟你一个女子,万一受了伤,都无人能替你涂药。” 乔陌想着也是,只是孙权并无命令允准她带人走,看来少不得要去找他了。 孙权面色冷峻,没有表情。 “属下恳请带着梓暮一同出往。”乔陌定了定心神,不卑不亢。 “理由。”孙权语气还是不太友善,乔陌也不敢再次同他争辩,上一次孙权没有发火,她已经谢天谢地了。 “若只有属下一名女子在军中,难免有些不方便。” “嗯。”听者话头,应是允准了。乔陌不敢多留,又施了一礼退下。 “你保护好自己。”孙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乔陌怀着希冀回头,孙权只是埋首书卷,就像是刚刚说话的人不是他。 “还有事?”孙权见她没走,疑道。 乔陌知道他还在生气,讪讪道:“属下告退。” 待她走后,才丢下笔,他是不是不该派她去前线?若是受了伤…… 她不会受伤的,那么会用暗器,那么能打。孙权这般安慰自己。 但是上次征黄祖时,仅仅半天,就让她受了刺激。 一边想着,孙权的心绪已然是扭成了麻花。 还不如不让她去,也省得在此担心。 修我戈矛 乔陌此番,是跟随贺齐讨伐会稽的山贼。贺齐其人,以征伐山越出名,是以孙权很放心贺齐。但饶是如此,此番也没那么容易。一路过去,遇到山贼无数,剿灭山贼的部队无数,一路奔波到达会稽建安已经是初夏时分。 孙权的意思,是要乔陌在军营中慢慢待着,好好见识一下战场。山贼虽说是落草为寇所致,但并不都是草莽野夫,之前的甘宁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再不然,困扰孙策的严白虎也绝非等闲之辈。 他们占据山川地形之势,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况且平素里也不会做太过分的事,百姓们既然过得下去,也就不会对他们有多深得恨意。总之,能活下去就行。 说穿了,山贼不过就是想在江东之地上分得一杯羹。 贺齐的永宁长,是当时孙策封的,只是兼都尉一职。他见乔陌来,也有轻慢之意。一介女子,往军营里来,岂不是困扰?但好歹是孙权派过来的人,他也不好太不承恩。 “主公说要在建安设都尉府,以平复建安和汉兴等地,由永宁长您亲自负责。”乔陌对着贺齐拱手道。 贺齐谢过,“此番贼洪明、洪进、苑御、吴免、华当五人率领万余户在汉兴屯守,贼吴五率六千户屯守大潭,贼邹临率六千户屯守盖竹。共计六万余户。”他不过是例行公事地对乔陌诉说简单情况,手指在地图上飞快略过。孰料乔陌却是听得极其认真。 “此番主公下令会稽郡内各县的五千兵马,皆受你调配。”乔陌淡淡地开口说道,“算起来,也是有五六万兵力了。” “比之山贼所召集的六万户,还要少上许多啊。”贺齐故意说道,探查乔陌的反应。谁知后者只是闻言一笑,“是少很多,但是战场往往拼的不是人数,而是战略。况且六万户听起来吓人,个中又有多少是能上战场的士卒呢?老弱妇孺,也要算进去?” 看样子,对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贺齐笑着化解难堪,“今晚不若设宴,替二位姑娘接风洗尘。” 乔陌自然一口回绝,“大肆宴饮,往往是给敌人可乘之机。”她知道贺齐存着相轻之意,但一时半会也打消不了,索性随他,战场上自会见分晓。 她已经不是在黄祖战场上受刺激晕倒的小姑娘了。 有了第一次战争的铺垫,她相信第二次会做得很好。 贺齐心里也并没有因此而改观,只能说是觉得乔陌或许只是一个识大体的女子而已:“那二位姑娘明日可是要随军一同出行?”梓暮闻言开口道:“那是自然。”她有些气鼓鼓地看着贺齐,不过是性别不同,何必要吃这样的瘪。乔陌拍拍她的手给予慰藉,贺齐感受到梓暮不满的目光后礼节性地笑一笑回应,便拱手作退。 “你也太沉不住气了。”乔陌在贺齐走远后,才开口数落。梓暮红着一张脸,打抱不平:“就因为我们是女子,他便如此轻慢,真是浅陋!”语罢,还是气不过,朝着贺齐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 乔陌语气严肃起来,“他没有见过你,自然不知你究竟有何种作为,也不会知道你之前都经过了什么事情。你朝着人家的背影啐,你就有理?” 乔陌严肃起来还是一板一眼的,梓暮见了心里不免发怵,不敢开口,只是低着头。 乔陌继续教育她:“有真本事,就适时显露出来,自然就赢得尊重。方才贺都尉虽然轻慢,但也是知晓分寸。可不像你一样背后啐人,两相对比,人家可比你有礼节得多。” “我知道了。”梓暮的声音轻轻的,像随时都能被风刮走。 “这里不是吴县更不是隐苑,只有自己才能证明自己。”乔陌放缓了语气,轻轻拉过她的手。“女子被人认为是依托乔木的丝萝,是因为古往今来能替咱们扬眉吐气的人太少。世人有此偏见,我们一时也无力转圜。” 梓暮依言点点头,怯怯地承诺:“我会注意的。” 次日不过卯时,贺齐便派人来通知乔陌二人出发。就连派来的小兵都是睡眼惺忪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平素里并没有起得这么早。梓暮见状,便知道贺齐故意的。肯定要说什么行军早起晚睡,辛劳得很云云,想让她们知难而退。 乔陌收拾好了,才跟着小兵离开。贺齐的军队尚在城外整顿,见乔陌二人到了,他不免有些吃惊。很快定了定神情,“不承想姑娘起得这样早,倒是在下唐突了。” “习惯了。贺都尉也是一片好心,怕因为我们耽误行军时辰,我们自然是懂得的。”乔陌语气淡淡的,分辨不出喜怒哀乐。 昨日还与贺齐横眉冷对的梓暮也一改神态,笑吟吟地问道:“不知贺都尉打算让我们如何随军?” 贺齐本是备下了一辆马车,就停在旁边,但见二人目光都没往那个方向去,便会意地问道:“二位是想如何?” 乔陌道:“我们来时的马匹生病了,还得劳烦贺都尉为我们备马。”贺齐旋即让人去准备,又着重加了一句:“要温顺一点的。” 只要不妨事,温顺便温顺吧。梓暮收敛了气性,也不与他争执。贺齐掏出两把小匕首,递给她们。 “这是在下找出的两把匕首,可作防身之用。”他特意在“找出”二字上加重语气,意思在再明显不过:军中男儿可都不用这等女子防身之物。 饶是乔陌再怎么明白事理,对于贺齐的挑衅也觉得是时候反击了,她拿出当日孙权送给她的匕首示意:“不必如此,我们也是有的。”话音刚落,不过一瞬,她便横刀直直抵住贺齐的脖子。贺齐不敢低头,实在是抵得太紧,已然渗出血丝来了。 乔陌另一只手拔出方才贺齐还拿在手上的匕首抵在贺齐腹部,明明是身着盔甲,贺齐却像是感受到了匕首顶在腹部的刺痛感,或许,是乔陌周身散发出的杀气所致吧。 “贺都尉,”她用着一种贺齐看不懂的眼神盯着他,“你的偏见也太深了吧。”贺齐背后淌着冷汗,打湿了里衣。 他算是见识到了乔陌的出手速度,还有拔出兵器的那神不知鬼不觉的动作。只要她想,兵刃瞬间即出,直取性命。 他还是太小看她们了,也太高估自己。 主公派来的人,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 乔陌收回兵刃,正好小卒牵了马来。她们丢下贺齐,翻身上马,试试马儿的灵敏和动作。 贺齐回想起刚刚乔陌的眼神,是嘲弄,也是警告。他抹了头上的冷汗,也翻上马背。 以洪明为首的山贼们的大本营在汉兴,贺齐朝着汉兴的方向行军开拔。他也不傻,若是深入敌境,一时无以为继,只得白白送了这几万将士的性命。更何况,洪明的人马本来就比他多得多。 贺齐叫来传令士兵,让他去松阳,命令松阳长丁蕃留守余汗,以免军队后撤之时没有接应。传令兵匆匆去了,到了松阳时,丁蕃毫无备战意识,自顾自地喝酒取乐。 左右连催了好几遍,丁蕃才不情不愿地传见传令兵。 传令兵传达贺齐的军令后,丁蕃勃然大怒地摔碟子摔碗。好在都是漆器,并没有摔破:“贺齐他是什么意思?我好歹也是松阳长,与他平起平坐,如今何故差遣起我来了?!” 传令兵见其火大,一时之间也不敢开口说话。左右在丁蕃身边久了,知道他暴躁易怒的性子,又兼喝了酒,怒气更甚以往。听得丁蕃呼吸声稍微平缓了,左右才开口:“松阳长莫气,如今讨伐山贼为重,这等事情咱们稍后再议。只要立下了军功,何愁压不到贺齐?” 贺齐与丁蕃,一个是永宁长,一个是松阳长。两人管理的地方相邻,为此平素没少起争执。左不过就是为了在贺齐面前找寻自己的脸面,为了证明自己也是一县之长。 传令兵见状开口:“还请松阳长即刻发兵余汗!”丁蕃慢悠悠地开口:“这松阳县里兵力分散,我这一时之间也集结不了,你且再等等。”传令兵一时无措,不知何去何从。 丁蕃挥手,底下的人就“请走”了他。 传令兵回到贺齐身边时,一脸沮丧:“松阳长说兵力分散,一时之间难以集结五千人,所以先把我给赶走了。”贺齐闻言变色,强压下怒火,“就这么简单?” 传令兵怯怯地说:“松阳长似乎是不想出兵的。说什么都尉你无权命令他。”贺齐听后反倒是气笑了,让传令兵下去。他与身边的副官耳语道:“我要去松阳一趟,你领着他们先走,晚上停下来休息。”语罢,便调转马头离开大军。 乔陌和见状,便也偷偷跟着,让梓暮继续跟着大军行进。 贺齐耳聪,早听得了有人跟随。他勒马回首,对上乔陌沉稳平静的眼眸。 “何故跟我?”贺齐低声道,声音听上去颇有磁性。 乔陌也不疾不徐地反问道:“何故离军?” 贺齐道:“丁蕃不肯发兵,我去——”还未等他说完,乔陌便接过话:“杀了他么?”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再平常不过。 “违反军令,杀了又何妨?”贺齐听她语气,还以为是要阻拦。又或许会劝他说“阵前斩杀将领,对士气不好”云云。孰料乔陌只是点点头,“确实该杀。我觉得,阵前斩杀效果可能会更好。” 贺齐将准备好的“妇人之仁”硬生生地咽下去,转而微笑道:“你是要和我一起去吗?” 乔陌颔首:“既然都跟你出来了,那就去吧。为你杀了丁蕃,我也算是有战功了吧?”贺齐一口回绝:“不必……”乔陌懒得理他,策马向松阳的方向去了。 丁蕃不过是随口一说,此刻依旧饮酒作乐,好不安逸。 贺齐进入县衙时怒气冲冲,一旁的人也无人敢拦。丁蕃的左右见了,连忙抢过丁蕃手上的酒,低声提醒:“松阳长,贺齐来了。” 丁蕃抬头,撞上贺齐的双眸,像是会喷火的小兽。他还是继续摆弄着官威:“贺大人,所来为何?” 贺齐拔出剑插在他的案几上:“你还有脸问我为何!”丁蕃被他一吓,身子向后本能地一仰。 “为何不发兵?”贺齐质问道。 丁蕃道:“若是你全军覆灭,我总要留守兵力保卫我松阳民众之安危!”他说得义正辞严,乔陌不禁发笑。她走上前,讥诮道:“丁蕃县令果真是神机妙算,还未开战,便直言大军惨败。”她故意拉长停顿,“莫不是县令勾结了山贼,才知道如此关窍?” 丁蕃赶忙矢口否认。 贺齐厉声喝道:“去把你们松阳的兵都调出来!”丁蕃拍案而起:“你我同为县令,何故我要听你的命令?你率建安兵马去便是了,何故祸害我们松阳一地!” “主公已经下令命贺齐县令为南部都尉,统帅兵马,讨伐山贼,如何不能使唤你部兵马?”乔陌不耐烦地解释道。 丁蕃沉默不语,都尉的身份却是压过他一头。左右见风使舵,马上领命去调集兵马。丁蕃还有些不忿,但也是无可奈何。乔陌十分熟练地绑住丁蕃,贺齐打趣她:“你倒是心灵手巧,绑人绑的如此熟练。” “哪里是心灵手巧,不过熟能生巧罢了。”乔陌随口道。 黄昏之际,军队停驻在了余汗。 丁蕃被押解到营前,贺齐当着众人的面宣判丁蕃的罪过——违抗军令。 “大敌当前,丁蕃却是消极应对战事,还迟迟不发兵。违抗军令,当斩!”贺齐语气十分严厉,一旁的刀斧手就绪,闻言,便挥刀斩首。丁蕃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便也不动弹了。 贺齐让人把他的首级挂在营前楥木上,威慑人心。士兵们来自会稽的各县,如此,低眉顺眼了许多。 梓暮同乔陌玩笑道:“果然啊,这人欺软怕硬。还真得好好出出血才行。”不过一句戏言,乔陌却当了真。 回想起在屋顶上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个人,她觉得有些好笑。 账外传来士卒的声音:“不知乔姑娘是否方便,都尉想请您过去一趟。”听声音,是个稚嫩的少年。乔陌走出去,对他道:“走吧。” 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身军装穿得摇摇欲坠的模样,想来他还是太瘦弱的原因。 “你今年多大?”乔陌问道。 “十五。” “跟着都尉多久了?” “也就一年左右。”少年答得有模有样。 “家在哪?可还有亲人在?” 少年摇摇头:“记不得了,仿佛是山阴一带的吧,连年征战,四处流离。我家里只有我和弟弟了,如今都在军中。” 说话间,已经到了贺齐营帐,少年朝里面吆喝道:“都尉,乔姑娘来了。”便退下了。乔陌径直入帐,里面只有贺齐一人。 “有什么事吗?”她开口道。 “关于山贼,你有什么想法?”贺齐的声音听上去很是疲惫。乔陌笑着回答:“这是终于不看轻我们了?” 贺齐不料她会这么问,一时语塞,踌躇一会方才开口:“总还是要博采广纳的。” 乔陌懒得同他争,“贺都尉一直都在同山贼们周旋,对他们的战斗力想是有所了解吧?”乔陌并未与山贼周旋过,唯一一次接触还只是与甘宁的交往。山贼战斗能力几何,她也全然无知。 贺齐细心解释道:“这些山贼并不是近年来才出现的,有传闻说他们是越族人的后代。” 越族是指春秋时期的越国人,乔陌微怔:“如此说来,他们还是越国后代?” 贺齐道:“那只不过是他们的自称罢了。但是我剿灭的山越人中,倒也是真正看到了题额的人混迹其中。” 交趾题额是所谓“南蛮”的习俗,山越人的标志就是提额,即在脑门上纹上图案。 “山越人一直是朝廷征服讨伐的对象,从秦代便是,到了如今,不承想还这么猖狂。”乔陌忽然想到了贾谊的《过秦论》,里面就有对秦始皇征伐山越的描写——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当初“委命下吏”,不过是屈服于始皇威严吧?果真是欺软怕硬惯了。 “此地的山贼,也有山越人混迹其中,山越人在朝廷强盛之时便就是平头百姓;可若是到了此等乱世,便就又开始占山为王,称霸一方。” 也算得上是专业造反户了,贺齐苦恼:“江东六郡不安,多半是山越所致。他们隔三差五就会反抗一番,今日没了洪明,怕是明日就会出现一个程明王明。” 他所言不虚,先前江东最大的山匪是严白虎,如今便就是这些占领各个山头的小匪类了。 “还是先说眼下吧,”乔陌转开话题,“现下入夏了,天气炎热。还是应该速战速决。” “这我何尝不知,只是他们占据山川有利地形,我们也不可能硬攻。更何况,毒蛇瘴气在此时最为猖獗。” 乔陌忽然福至心灵,“毒蛇瘴气?” 贺齐点头,“对啊,蝮蛇很多,士兵也容易染上疾病。” 乔陌勾起嘴角,“这些东西,怕是山上更多吧?” 贺齐对上她深长的目光,像是明白了什么。 本是同根 “你的意思是借力打力?”贺齐顿悟。 “嗯,这些东西虽然是避之不及的毒物,但我们若是得其章法,也可以好好利用呐。”乔陌不好意思地说,“但是我并没有实际用过,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 “山越人不善陆战,他们之所以敢这么蛮横,负隅顽抗,其实就是借了山川地形作屏障。若是山上瘴气蝮蛇肆虐,怕是他们想守也守不住。只得下山。”贺齐缓缓道来。 “但是,他们毕竟在这里生活多年,对这些毒物也是有所防备吧。”乔陌提出疑惑。 “也不见得。”贺齐狡黠地笑着,连同睫毛上都像是沾上了几分邪气一样:“他们大多是愚民。真正的越人不多,不过是平日里劳苦耕作的百姓罢了。” 乔陌了然,这是战时为兵,闲时种地呐。不过说他们是兵都牵强了,充其量就是一群拿了兵器的小狐狸——狐假虎威。 “你也知道,主公大多是以安抚为主,是以他们就懂得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道理。”贺齐的话,引得乔陌一阵发笑。确如他所言,每次不过小打小闹,但每每如此,他们都能达成不交赋税或少交的目的。 乔陌笑完,忽然就觉得,皖城的民众,也是如此念想吗? 枉她身为暗卫长,还心心念念着那些背叛江东的百姓民众,可能是如蝶言所言,她对孙权有太多期许了吧。 贺齐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对了,捉拿丁蕃一事,我正打算上表主公,为你请功啊。” 乔陌想也没想就拒绝:“不必。” “怎么了?今儿早些时候还讨要军功呢。”贺齐好奇道。 “玩笑罢了,难为你还当真了。”乔陌答得口是心非,她见贺齐没有其他的事情,便告退离开。 她慢慢地走向自己的营帐,也不知道在怕什么。她不知道孙权此刻是否已经消气,只是本能地觉得此刻她的名字,还是不要出现在孙权眼前为妙。 其实她还挺想写信问问蝶言,吴县一切情况,也顺便告诉她自己在会稽的事情。还有云纨,不知道现在的她是否还有兔死狐悲的凄凉心境。 她抬头活动活动脖颈,只见一弯缺月挂在这漆漆夜空中,显得惨淡的很。 或许是心有灵犀,乔陌挂念的人,也在赏月。 蝶言坐在上次与乔陌一起看星星的地方,右手边放着点心盒子。她咀嚼着糕点,哼着小曲儿,是今天才学的。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她正哼唱得起劲,云素就在她旁边落座。“你倒是兴致高昂。”她递过去一小瓶酒。 “这是什么酒?”蝶言打开,借着月光看出酒的颜色不同于往常她喝的那种。 “葡萄酒。”云素越过蝶言抓起一把糕点慢慢品尝,“听说许都高官很爱喝,我便也尝试做做,你尝尝味道如何,我好改进。”她嚼着糕点,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好苦。”蝶言只尝了一口,便皱着眉头,差点没吐出来。 “诶你可别吐!”云素见蝶言想吐,连忙捂住她的嘴,“你知不知道这酒金贵着呢!葡萄可不是什么好得的东西,就你这一壶,那也得一两银子吧。” “这么贵。”蝶言强迫自己咽下去,即使是一两银子的高价也还是没能改变它的味道。 “可能再酿上一段时间就好了吧?回头我再试试。”云素自顾自地说道,依旧不放弃葡萄酒。在吴县葡萄酒还没有为人所知,只要她把握时机,一定可以声名大噪,届时狠狠地赚上一笔。 她见蝶言出着神,推搡了一下她的肩膀,“在想乔陌啊?” 蝶言默认。 “又不是没分开过,怎么看你一副郁郁不乐的模样。”云素毫不在意。 “毕竟这次是去战场上,以前只是出去搜集消息,又不会正经杀人。”蝶言闷闷道。 “性质不都一样吗,我以前在皖城时,也没得到你‘劳心悄兮’的相思哦。”云素诙谐的语气让蝶言沉闷的心情舒缓了些,后者闻言一笑,用力点头:“云素,你是没见过我当时可是为了你在屋顶上哭的样子,眼睛肿了好久。” 云素毫不犹豫地拆穿她:“是因为我走了你就要轮值守夜了吧?” 蝶言:“……” 同一时间,皖城。 云纨领着止戈在皖城客栈中的庭院里练功。念止戈年幼,云纨也并未过于苛责,若是云岚在场,定会不满于自家姐姐的偏心。 云岚像止戈这般年岁时,已经被云纨和云素逼着每日卯正一刻起来练功。那时云素还未到皖城,姐妹两个齐齐上阵。每日夜里监督云岚复述今日所学。现如今,止戈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挥舞着手中的木棍。 云纨见他章法紊乱,懒懒散散,也不知怎的,就是严不起来。若是换了云岚,怕是早已被罚上屋顶守夜了。 终究还是愧疚着的,云纨狠不下心训斥打骂。 “止戈,”她把垂髫小儿叫到跟前来,和颜悦色地问他,“你为什么不好好练功?”止戈惯会察言观色,当下就软糯糯地开口撒娇:“练功太累,而且也没有用。”他说完,还用自己委屈的小眼神盯着云纨眨巴。 云纨心里软了点,但很快调整过来。想当初云岚刚刚开始习武,也是这般讨饶,她已经练就了一层本领。 “如何没用?练功可以健体,习武可保平安,如今这般世道,你不习武,如何保全自身?”云纨想也没想,这些往日教导别人的言语就脱口而出。 止戈一愣,低下自己的小脑袋。 “保全自己,为什么要练武?”止戈不解。他现在过得好好的,帮着云纨跑腿经营,不也没用上木棍、拳脚工夫吗? 云纨深吸一口气,“若是有人要杀你,你不会工夫,怎么办?”止戈一把抱住云纨:“那不是还有姐姐吗!” “若我不在你身边呢?”云纨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止戈,你总得学会保护自己。” “保护自己,就要杀人吗?”止戈还是眨巴着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睛说,“爹爹以前就是兵,杀了很多人,可是娘说爹爹很不高兴自己杀人。娘说我以后不要像爹爹一样。” “现在我跟着姐姐,帮着姐姐做活,就已经很好了。”止戈继续说,“只要自己过得好好的,为什么会被杀?” 稚子懵懂,却句句在理。 云纨爱怜地摸着止戈的小脑袋,一时无话可说。如今皖城一带业已平定,着实谈不上凶险屠杀。她不过总是想的很多,想着万一又起战火,想着止戈遇上山匪。 可止戈并不这么认为,现下生活在这方小小天地里,哪里来危及性命的事情呢? “你还太小,有些事,并非如此。”云纨只好扯出“还小”的幌子囫囵过去。 止戈沮丧地低下头,看来明天还是得继续练功。 乔陌与贺齐商议着利用山上的毒物瘴气逼着山越人下山,山越人不善陆战,该是扬长避短。 “通往山上的路都要一一堵死,物资也要通通截下,水源也要切断,好叫他们孤立无援。”乔陌提议道。 “水源何其重要,只怕是不容易。”贺齐沉声道,“况且这山脚边的这一片空地是洼地地形,若我们贸然进入,他们在山上埋伏,我军照样损失惨重。” “那我们若是分派一支兵马上山,就算山越人有所埋伏,山上的兵马也不足为惧。”乔陌又想到一个方法。 “听上去是好的,可不好做。”贺齐摇摇头,“山越人彼此之间是基本都认识的,若是出现了生人,他们必定知道。何况,还不知道山上是否有关窍。上山谈何容易。” 乔陌托腮沉思。 “既然山越人会从山脚村落送吃食上去,那么我们可以混迹其中,趁机上山。再趁机了解是否真的有陷阱。”她灵光一闪,看向贺齐。 “这倒是可行的,就是愿意孤身陷入敌境的人,怕是寥寥。”贺齐苦苦思索着,乔陌却是爽快地应下了:“我和梓暮去就成。” “不成!”贺齐一口回绝,“怎好让你们两个女子深入敌境。” 乔陌毫不在意,“只要你相信我不通敌,有什么不成?我的工夫你见识过,梓暮也不差。我们又身形娇小,比你们男子方便多了。若是被发现了,还可以使使美人计。”她说到“美人计”时,还像贺齐抛了个媚眼。 “既然是主公派来的人,谈何信与不信。只是过于凶险,若是山越人对你们……”贺齐说不下去,顿了一顿,“我该如何向主公交代?” 乔陌微怔,孙权会在意她的生死吗?但她很快调整好表情,玩笑道:“那你可要上表主公说我们两人为了江东舍生忘死,还望主公不计前嫌,赐我们死后哀荣。” 虽说是玩笑话,但是乔陌是认真的。那一夜的无状无礼,他会原谅吗?会否不计前嫌,厚葬她呢? 贺齐倒是更侧重于不计前嫌一词:“乔陌,你原来是犯了事才来剿匪的啊。” 乔陌笑笑,解下腰间的白虹剑给贺齐,“等我回来问你要。”她的表情,颇有些不舍。 贺齐郑重应允:“我会好好保管它。” 乔陌拿着笔,苦苦思索着,不知道要怎么写才能让孙权原谅宽宥她的疯言疯语。 她都被发配来剿匪了,想是孙权气得狠了。 道歉吗?认错吗?还是玩笑一样要他厚葬她? 她丢笔不写了,她的命,定不会如此轻易就被山越人拿了去。梓暮为着乔陌在贺齐面前得来了扬眉吐气的好机会,正擦拭着自己的兵刃,丝毫不见恐惧。 “你不怕吗?”乔陌好奇道。 “有什么可怕的,”梓暮嗤之以鼻,“一群山贼,还是日日都在耕种的农民。会使刀么?会用剑么?” “也许他们如你所言,但山上的毒物瘴气,你不怕么?”乔陌感叹于她的直爽,“他们积年累月地反抗,可不是农民那么简单。” “生死由命。更何况,你把我从隐苑带去在水一方的那天,我就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梓暮一面检查者自己要带的东西,一面打趣着乔陌,“也就你有闲心,还写遗书。我姐姐可不是这么说你的。” “你姐姐说我什么?”乔陌好奇,在她身旁落座。 “她说你是暗卫的顶梁柱,有你在,暗卫定然无事。”乔陌闻言笑了,“梓晞也太看得起我。” “阿陌姐姐,在我们看来,你就是暗卫的那根柱,我们在隐苑的时候,很是仰慕。”梓暮趁机拍马屁。 六岁进入隐苑,练功习武,使用暗器,就连晦涩难懂的经史子集也强迫自己读进去。十五岁成为一代暗卫长,经营暗哨,走南闯北。在如今隐苑的小孩看来,乔陌就是神。 乔陌被她“仰慕”得不好意思,拍她脑门,“快收拾!” 次日,贺齐再见到乔陌时,只觉得眼前一亮。 亮的原因是因为乔陌和梓暮两个人梳起了发髻,上面点缀着许多首饰。但他再定睛一看,那些看起来像发簪步摇的东西,都是银针飞刀。 除此之外,总感觉两人身形比昨日胖了不少。但再怎么胖,也不及军中的男人们魁梧。 乔陌解释说,“不好穿披风,就只好多穿几件来藏兵器。”她撩起最外层的襦裙,里面挂着不少短刀兵器。小腿上的匕首也显露了出来。而腰间,也是缠着一柄软剑。 而护腕,也是改装后的连弩,一拍,就可出箭。系着护腕的也不是普通绳子,而是鞭子。 “果真是全副武装。”贺齐叹服,从头到脚,全是兵器。他拿出两个小小的药瓶,“一个是装着雄黄,给你们驱蛇用;另一个是药,怕你们被瘴气所伤。” 乔陌接过,放进腰间的荷包中。 “荷包里面还装着什么?”贺齐看到里面鼓鼓的,故而发问。 “也就是一些迷药,脱身之用。梓暮会沿途留下记号,到时候你们跟着上山就好。”乔陌看着天色,“时辰快到了,我们走了,到时候我上山了就给你暗号。”她指的是手上的小连弩。 “你们多保重。”贺齐郑重道。 乔陌和梓暮躲进装着肉的篮筐里,索性她们都穿了颜色相近的衣服,并未被人看出。 村落算是一个信号,若是没有兵马攻入此地,就说明一切还算安全。是以这些人并没有太强的戒备心——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不往山上走时,还在自顾自地过日子。 这条路只是有些颠簸,并不十分艰险,也对,毕竟是要给普通农民走的,哪会有瘴气蝮蛇一类的东西。但饶是如此,乔陌还是在视线范围内细细打量着。道路旁每隔百步就会有人站岗,有些手里拿着兵器,而有的则是拿着蝮蛇。这一路上来,许是因为大家彼此熟识,根本就没有人检查篮筐里装着什么,倒是见了面寒暄两句,就放行了。 “付老三,来了?今儿可带了兔肉不曾?”说话的,是寨门口的站岗士兵。 “带了不少!洪老大要求的事,哪敢怠慢。”付老三恭恭敬敬地回答。 “嗯,往伙房送吧。大家伙都等着的。”士兵答得懒洋洋的。 果然认识就是好事,乔陌无比感谢这个付老三。付老三熟门熟路地把吃食放在伙房一角,打声招呼就下山了。 乔陌被猪肉压得肩膀疼,正抱怨着,肩膀上的猪肉被人拿起。伙计看到里面还有个人,来不及叫喊,就被乔陌一刀结果。 其余人见有人倒下,还以为他喝多了,先是发笑,尔后才凑过去。只见乔陌倏地起身,摸出回旋镖朝他们甩去。众人应声倒地,倒还有一个没死的,刚想开口,就被梓暮一刀毙命。 乔陌顾不得满身的猪肉腥味,拉着梓暮跑出去发暗号。 “你去来路上守着,接应他们。我去前面,清扫山上埋伏。”乔陌语速飞快,如今她们拼的,就只有时间。 “好,多保重。”梓暮匆匆道,转身就走。 乔陌解开连弩,扔在一旁,解下鞭子握在手上。她的鞭上喂了毒,且通鞭都是刺,一鞭下去,不死也会晕厥。 日薄西山,天色见晚,乔陌小心行走,避开巡逻的士兵。 好容易走到了前面,却好巧不巧地与洪明等人撞个正着。 洪明当着乔陌的面有条不紊地下令守好每一条上山的路,清查寨子内部。检查饭菜和水源是否一切如常。 乔陌见他丝毫不提及自己,遂发问道,“那我呢?你作何处置?” 洪明道:“你能上山,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自然是有手段的。本帅对你这种人可是欢喜得紧,你说是把你打晕了装进麻袋里扔下山好,还是直接扔进蛇群好?”言语之中,充满戏谑。 苑御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身材不错,长得也不错,何必那么残忍,留下来风干做成人干,如何?” 大家像是受到了启发,纷纷道:“要不绑在树上,让她自由生死好了。” “挂在山崖上也不错,而且更刺激!哈哈!” 他们真的是耕种的农民吗?乔陌怀疑他们从一出生落地,就是恶贯满盈。 “好了,”洪明出声打断他们,“现下不急,想必贺齐那小子的人马马上就来了,也许,”洪明走近,打量着乔陌,“她还有用。” 乔陌瞬间出手,挥鞭缠住洪明的脖颈,将他拉向自己。苑御挥刀斩断,乔陌没有站定,向后踉跄几步。 士卒匆匆跑来:“大帅,有兵马攻入!” 此去经年 洪明处变不惊地解开自己脖子上的鞭子,亏得苑御刚才斩断,他只是破了皮,尚且无事。他挥手,示意让小兵退下。 “来得挺快。”他语气中竟是一丝慌乱也无,对着苑御说,“这人交给你了,其余人,随我迎敌!” “是!” 乔陌看着苑御,他刚毅的脸上有一条若隐若现的刀疤,想是已过经年,疤痕逐渐淡化。他们互相打量着,谁也没有先动手。 苑御和乔陌都觉得眼前这个人,周身都萦绕着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战场上从来不讲究感情,打量完毕,也就开始动手。 乔陌抽出软剑,心里后悔为什么没把白虹剑带上来,定能为她助力不少。苑御尽可能地在拖住她,这丫头,工夫还是不错的。 乔陌掷出回旋镖,苑御用剑挡住了,身体没由来的颤抖一下。乔陌倒是抓住这个好时机,撒出迷药脱身。 山上果真是埋伏了人,此刻正用什么滚石滚木还有火球朝着山下吆喝着贺齐。看样子,贺齐在山下打得挺苦。 乔陌想起自己带着石灰粉,便拿出来朝着他们大面积地撒去,又借着他们火球上的火点燃。霎时间,置身于一片火海。士兵们被火灼得浑身滚烫,哇哇大叫着,也顾不上往山下给贺齐“送礼”。 他们发现了乔陌,一时间拿着手中的刀剑就朝着乔陌招呼。她随身携带的暗器渐渐悉数用尽,只留着一柄软剑在手。乔陌脸上被喷浆了不少血液,身上的衣服也是浑浊不堪。不过也好,比起猪肉的味道,她更能适应血液的气息。 软剑终究是撑不了太久,她趁机捡起山匪的长剑与他们周旋。 火势越来越大,冒出的浓烟呛得他们都受不了,乔陌猜想贺齐的人马应该过得差不多了,何况这山上埋伏的人也被她折腾得七荤八素的,这样想着,乔陌慢慢向后退。 那些山匪们看到自己的同伴被火烧死的惨状,当下便丢了兵器,跑得比乔陌还快。 乔陌看着他们匆忙的背影哭笑不得,忽然一阵痛意袭来……她低头,一条蝮蛇盘踞在她脚边。她挥剑斩杀蝮蛇,全身虚弱至极。乔陌挣扎着绑住小腿上的匕首的带子,绑在伤口上方,以免毒素侵入体内。她拔出匕首,刺向前方的地面,用力把自己朝前面拉去。 乔陌眼神涣散,心下一横用手握住匕首,手上的痛感袭来,让她清醒了一些。都说十指连心,如此这般,她的心也突突地跳着,像是要迸出胸腔一般。乔陌极为艰难地向前行进着,身上止不住地哆嗦。 “好冷,好冷。”她不知道,她的嘴唇已经在慢慢失去血色,面色枯槁。牙齿“嘚嘚”地打战。 乔陌不甘自己就这么死去,她应该是死在敌手,死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而不是死于蛇毒。 她寸寸前行着,就算是艰难,就算是身体被地上的碎石枝丫磨得生疼,也还是在缓慢移动。 她不能死,不能死。她还没问孙权有没有消气,还没有听到孙权说原谅她,若是死了,便再也听不到答案了。 身上磨得鲜血淋漓,乔陌咬紧牙关,逼迫自己朝前。 “乔陌!” 乔陌闻声看去,视线太涣散,她只能依稀辨别出是个男子的身形。 她抬头,朝着来人微微一笑,很快就垂下头。 贺齐还得应付山上的诸多事宜,只好让梓暮把乔陌带下山。梓暮震惊地看着乔陌满身的血迹,手止不住地颤抖。 “阿陌,阿陌。”梓暮声声呼唤她,但并未得到回应。她轻轻地擦拭乔陌脸上的血迹,解开她的衣裳,眼泪滴在乔陌的身体上。 梓暮看着面前一片血迹斑驳,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贺齐匆匆赶回来,直接就进入账内,见乔陌衣不蔽体,瞬间转过身去。 “你还愣着干什么,倒是替她擦拭啊,难不成要让我来么。”贺齐脸上一红,在账外等候。 梓暮收起泪水,抽泣着擦拭着。还好,只是细碎的小伤,并没有大碍。她的手也不再颤抖了,说实话,甫一开始,她还以为是乔陌被严刑拷打了 梓暮替乔陌换好衣衫,在伤口上抹上药膏,就听见贺齐在账外问道:“如何?可以进来了么?” “你进来吧。” 贺齐得了允准才入内,连忙开口问道:“如何?” “其实没有大碍,就是中了蛇毒,身上的伤也只是被碎石磨得,都算不得是伤口。”梓暮心情已经平复许多。 “那就好,”贺齐低声道,“待军队整顿完毕,我就要转战盖竹了。你们,还能去么?”他有些担心的看着乔陌。 “这……”梓暮颇有些为难,“若没个一两日,怕是休整不好的。” 贺齐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账外就有士兵传话,说主公有命令传来。 或许是消气了,或许是后悔了,孙权终于将乔陌召回,不再让她继续剿匪。贺齐心里倒还有些失落,他已经能够平视乔陌,抛开性别来审视她对待她,只不过她就要走了。他将刚刚写好的军报递给来人,就安排了亲兵送乔陌一行回吴。 乔陌悠悠转转地醒来,是在马车上。 她支撑着自己起来,外面的梓暮听到动静,撩开车帘,“你醒了。”语气中无限欣喜。 乔陌只是觉得伤口没那么疼了,想来是蛇毒得到了缓解,才会让她神清气爽。 “这是要去哪?” “回吴。”梓暮说着,走进车内。心疼地看着她的手,“你是下了多大的狠心,将手划成这样。” 乔陌淡淡一笑:“不痛点,怎么保持清醒。”听得还有马蹄声,她问梓暮:“还有人随行?” 梓暮点点头,“那群山匪见洪明死了,便纷纷投降,贺都尉便留下了一个叫苑御的押送回吴,让主公发落。” 乔陌听得耳熟,想起来是同自己打过的、脸上有疤痕的男子。她对梓暮说,“我要去见一见苑御。” 梓暮道:“等会到了日中,就会停下来休息,你再去吧。” 乔陌被梓暮换上了女子的衣衫,倒是多年不曾穿过了。梓暮还给她梳了随云髻,配上一些首饰点缀。是以苑御看了她,一时间还没有认出来。 乔陌也是盯着苑御看了好一会,才将他认出来。苑御也是稍作打扮,乍一看,还算得上是丰神俊朗。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苑御才开口打破寂静:“你的回旋镖,使得很好。”干巴巴的一句话,倒不知道有何深意。 乔陌看着他,像是要在苑御的脸上寻找些什么:“你能躲开它,可见功夫不错。” 苑御轻轻地笑了,“若要说起回旋镖,怕是没人能比我更会。你的那两下子着实厉害,但不及我万一。只要我反应够快,再用剑挡,说不定还能借力打力给你打回去。” “你说得容易,单是要极快的反应,就非易事。”乔陌对着他,心底有天然的亲切之感,也不由自主地放松戒备,同他谈论起来。 “回旋镖,你是怎么学会的?”苑御小心翼翼地发问道。即希望是那个答案,又怕是那个答案。 “与你有何干系?”乔陌虽是放松戒备,但也没完全撤除。不过见苑御沮丧的表情,语气便放软了些:“我曾经有个兄长,他教过我一些。后来遇见高人,得以指教。” 果然如此。 苑御心里发冷,但他还是努力控制好面部的表情,“你说你曾经有过兄长,那现在呢?” 乔陌不回答他,反问道:“你问我这么多做什么?我还没问你,怎么就那么轻松地躲过了我的镖。”这才是她见苑御的目的。 苑御看着她,淡淡道:“你靠近点,我说与你听。”乔陌警戒地看着他,恐其中有诈。 苑御叹口气,“我不会害你。”或许是因为苑御诚恳的语气,乔陌脑袋一懵,便也由着他,侧耳倾听。苑御在她耳朵后面得到答案,犹豫不定,最终开口说:“你的回旋镖在山上是不好使得,山上风大,它又轻。所以只需要用剑一挡,就不能伤人。” 乔陌不疑有他,既然问到了答案,便离开了。 “你叫什么?”苑御喊住她,期待的看着她。 “乔陌。” 苑御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惆怅的笑了。 快到吴县时,梓暮让乔陌去云水观,自己带着苑御去主公府。“你身上的伤到底是没好透,去云水观养好了,再回来也不迟。”乔陌看着她,又看看自己的装束,当下便什么都明白了。 “你早就想好了,是不是?”乔陌手上还缠着绷带,只能不轻不重地碰一下梓暮:“怎么,怕我累着?” “伤养好了才是要紧事。你要是待在在水一方,不知道天天得忙多少事,叫你休息,你还不乐意?”梓暮说得正义凛然。 乔陌不与她拌嘴,想着与孙权能避上一时也算一时。 梓暮押着苑御到了主公府,在门口碰见了谢淑慎。两边恰巧碰上,梓暮躲避不过,行礼问安,“见过主母。” 谢淑慎受过,指着苑御问道:“他是谁?”梓暮答得不卑不亢:“回主母,贺都尉在会稽剿匪时的俘虏。”谢淑慎看着苑御眼熟,只是那条近乎淡化伤疤让她觉得狰狞不已,她不自主地走过去,却被梓暮拦住。 “主母,此人是山贼,主母小心。” “主公府门口,谁人敢造次?”谢淑慎一语双关,梓暮到底不如姐姐们强硬,只好闪身让开。 “是你么?苏玄朗。”谢淑慎盯着他的脸不放,她想起来了,当年的苏玄朗替她挡过一刀,这伤疤,应是那时留下的。 苑御沉声否认,“主母认错人了,我叫苑御。” “我记得你的,你就是阿朗,你不是苑御。”谢淑慎有些失控了,竟还想伸手去拉苑御的衣袖。苑御只是后退,躲开谢淑慎的拉扯。 “你认错人了。”苑御鼓起勇气与她对视,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死水。梓暮在旁边看着主母几近失态,便拉过苑御,“主公还等着的,属下告辞。” 谢淑慎失神地看着苑御的背影,菁儿过来扶住她,“主母,走吧。” 孙权对于贺齐这一次的战功很满意,他扬着手中的战报说:“自上一封战报后,孤就知道,公苗不会让孤失望。果然,连山贼的首领都能俘了来。”他四顾未见乔陌,问梓暮:“乔陌呢?怎地不见她?” 梓暮为难地开口:“她受伤了。” 孙权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喜悦的表情从脸上逐渐抽离,“为何贺齐只字未提?!” 梓暮被这雷霆之怒惊了一跳,立马跪下:“攻入山寨之时乔陌受了蝮蛇之毒,现下在云水观休养。”见孙权还是一脸凝重,她马上补充道:“乔陌的伤,已然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恐经不了劳累,还需静养一段时日。” 孙权听后,脸色才有所和缓。 “那苑御,杀了便是,只一点,要在闹市,要让人瞧着。”孙权目光一沉,周身都散发出杀伐的气息。 “那可要审判?”梓暮试探性地问道。孙权无所谓地开口:“可是有什么疑点未清?” 梓暮道:“倒没什么,只是方才在门口,主母拦下了他同他说了两句话。属下为求周全,属下觉得或可以一审。”她定了定神思,险些将这档子事给忘了。 孙权心生疑窦,“那就让梓晞去审罢。” “诺。” 乔陌站在甘露寺的门口,颇有些疑惑。她明明是车夫载她去云水观来着,不过是出去打了几个月山匪,吴县竟生生地多出来了一座她从未听闻的寺庙来。 暖玉见她在门口徘徊,冲她招手,“阿陌,这里。”乔陌走过去,疑惑道:“甘露寺是怎么回事?”暖玉顾左右而言他:“不急,先进去再说。” 暖玉为她倒上一杯茶水,才开口解释道:“主公既然让我接手了云水观,我自然是要好好用心的。先前你取名云水观,名字倒是不错,可是听上去是个道观名字。里面又住着尼姑,道不道佛不佛的,我索性给改成甘露寺,一心一意供养神佛。” 乔陌浅斟一口茶,攒道:“这名字倒还是不错,这后山有一汪清泉,倒是应景了。” 暖玉好不得意:“主公亲自取的,自然不会错。” “是吗。”乔陌心里还有点虚。 “前些日子吴老夫人病重,主公来甘露寺祈福,才改的名字。”暖玉又为她续上茶。 “老夫人病得很重吗?”乔陌问道。 “人老了,本就多病,况且自先主公薨逝后,我听梓晞说她很是伤神,估计也就耗费心血过多,身子吃不消。”暖玉言语中,也满是唏嘘。“倒是你,怎么了?”暖玉看出她的身体状态不似以往矫健,“剿灭山匪还受伤了?” “中了蝮蛇的毒,没什么大碍了。”乔陌毫不在意。 “手上又怎的伤了?”暖玉的语气颇为关切。 乔陌云淡风轻地诉说当日情形,身后是她亲手点燃的大火,蝮蛇的蛇毒让她难以行走,只好匍匐前进。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就只好用匕首来刺痛她的意识。 “十指连心,手痛了,自然会是心思清明。”她对过往,似乎毫不在意。 勉强也算是死了一次了,还有什么是她挣脱不开的呢? “没想到这把匕首还有这样的作用,”暖玉接过乔陌拿出来的匕首,“还好,还好有它,不然我就看不到你了。” 同样的东西,于云纨而言是桎梏,是勾践剑;但对于乔陌来说,是生死一线之际坚定她活下去的信念。 “贺齐他,也算是及时了,不然我定要杀到会稽去找他好好要个说法。”暖玉对于贺齐冒死进入火中的行为颇为赞赏。但她很快转过话头:“不过你也是为了他才点燃大火,那他也该救你。” 乔陌惆怅道:“有什么该不该的,不过是为了江东。” “蝶言还不知道你回来的事,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叫她晚上过来,咱们一同聚聚。”暖玉起身离开。 “好。” 谢淑慎跪在孙权面前,对上他杀伐凌厉的目光,微微颤抖着。 “主公何事?”她定定心神,强迫自己与他对视。 “苑御你可认识?”孙权直截了当地进入主题。谢淑慎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知道了苑御就是苏玄朗的事情,愣了一会便直言道:“他就是苏玄朗。” 孙权颔首不语。 谢淑慎不知道为何孙权会勃然大怒,她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主公,苏——苑御他会死吗?” 孙权点头,“自然,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地从据会稽押回来。” 谢淑慎立刻替他求情道:“恳请主公开恩,他也是迫不得已。” 方才梓暮告诉他两人在门口纠缠,孙权还有一个不着边际的想法:苑御会不会同谢家勾结?才让会稽各处山贼四起,而谢家却依然屹立不倒。 他的这个想法不是异想天开,有些世家大族,私下里是同山贼联系着的,意图颠覆孙氏政权。 见谢淑慎如此在意,他的疑惑更深。 “此事,怕是难。毕竟他是大张旗鼓地被押回吴县,若就这么放了,那些剿匪的将士不都白白丧生了吗?”孙权一面说着,一面观察谢淑慎的神色。 “只求主公让我见他最后一面。”谢淑慎退而求其次,才提出这么个请求。 “带好护卫,切莫叫他伤了你。” “多谢主公。” 幽明难分 谢淑慎走到狱中,见到了苏玄朗——或许现在,该叫他苑御。梓晞尚未对他用刑,是以他看起来还如同陌上公子一样温润如玉。她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阿朗,我来看你了。” 苑御回过头看着严装丽服的谢淑慎,不发一语。 他默认了他就是苏玄朗,当年被谢家赶出去,走投无路投身山贼的苏玄朗。 谢淑慎愧疚地看着他,“当年谢家对不起你,让你沦落至此。”菁儿将食盒递给她,谢淑慎打开,一一端出来。 “当年你爱吃的几味小菜,菁儿亲手给你做的。”她搁在桌上,“原谅我不能亲自做。” “我懂,”苑御开口,许是久久不曾开口说话,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特有的吸引女人的魅力,“如今你是江东主母,不再是谢家小姐,更不会是淑慎妹妹。” 这话,听着十分讽刺。 苑御一边吃着菜,一边对谢淑慎冷嘲热讽:“山贼就如此不堪么?为何做了山贼你便如此震惊,说我沦落至此。谢淑慎,你也太自以为是了。”他连名带姓地喊她,就是心绪不佳的表现。 谢淑慎不理会他的无礼,强忍着泪意问他,“你可还有什么遗愿?我不能保住你,只能在身后事上多花心思。” 苑御沉默地吃菜。 “我之前求主公找过你,你的妹妹听着主公的意思像是还没死。你看要不要我继续去找她?来日你也不会无人供奉……”苑御眼底闪过一丝光芒,缓和了一下语气,打断她的话,“我已经找到阿妙了。” “当真?”谢淑慎倒是十分欢欣。 苑御点点头,有些为难地开口:“只是我如今这般,实在是不愿拖累她,只是,只是我想在死之前见她一面。” “你说。”谢淑慎对他一直以来都有些许歉疚,如今他既然开口,那么她自会尽力一试。 “我回来时被人羁押,她就是看守我的人之一。攻入山寨之时她也在场,你应该很容易找到她。”苑御苦苦思索着还有没有其他线索:“对了,她手上还缠着纱布,应该是受了不小的伤,如今叫乔陌。” “你确定吗?” “确定,乔陌会用回旋镖,耳后也有朱砂痣,我都看过。况且我一见到她,就觉得十分熟识,想来,是血缘使然。”苑御提起妹妹,不自觉地发笑。 “我尽力去找她,但是不保证能把她带过来。”谢淑慎语气不大肯定。她已经隐隐觉得是孙权身边的那名女侍卫,不然孙权不可能派她去战场上剿匪。 “淑慎,”苑御叫住她,“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情,也……也可以不用告诉乔陌,我只想见她一面而已。” 谢淑慎答应他。 梓晞审问苑御的时候也不知道从何处询问,勾结了谁?动机原因是什么?这些话题用在山贼上都是多此一举。 孙权执意要问,她也只好尽力而为,心里控诉着自家小妹多此一举。 “你与谢家是什么关系?你霍乱会稽,可是受了谢家的指使?”梓晞绑着苑御,施以水刑。 苑御也算是慢慢在山匪窝里面熬出头的人,吃过不少苦楚,受过不少伤,梓晞的水刑与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能提议把人风干做成人干的人,自然也不会是软骨头。 梓晞既然要调查他与谢家的勾结,当然就免不了去调查他与谢家的过往。果真被她查出苏玄朗的事情来。 “你之前在谢家做事的时候,还是叫苏玄朗吧,为了救病重的小妹才卖身进谢家。”梓晞绕有兴味地观察他的反应,“我还打听到你妹妹叫苏玄妙?” 苑御冷冰冰地开口:“是又怎么样。” 梓晞把玩着手上的刀,“不能怎么样,顶多找出来连坐。”她说完,就把匕首狠狠插入苑御的肩膀。 “但是你开口,苏玄妙就可以无事。”梓晞转动匕首,语气懒懒散散,同她狠辣的动作大相径庭。 苑御痛的叫出声,可这还没有结束,梓晞拔出匕首,慢悠悠地在他手臂上划拉着,“想想吧,你妹妹如今该是花一样的年纪,却要被充为官妓,人尽可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是因为哥哥受了谢家的唆摆要去做山贼。”她每说一句,就在苑御的肩膀上狠狠地划出伤口。 苑御冷笑道:“没想到军中竟有奸尸的习惯。” 梓晞见劝说无效,便换了个方法:“那日你同主母你道我聋了?”梓晞当然不知道谢淑慎与他的言语,只不过想激一激他,情急之下或许就能吐露实情。 苑御瞬间失色:“你!” 梓晞眯起眼睛,很满意达到了效果:“如此,你可愿说出你与谢家有何联系?” 苑御闭上眼睛,痛苦地说:“我当山贼,是因为当年谢家把我逐出府,无处可去,只得如此。我便恨透了谢家,若不是他们,我无需落草为寇,在那山上苦苦受着熬着,我身上这一道道伤痕,尽是拜山贼所赐。” 山上的人欺负他是新来的,便大呼小喝,这些都是好的。更有甚者打着练武的名义一起殴打他。他虽有武艺,但那群人怎会好好同他比试,不过是换了个名目继续欺辱罢了。若是能打过,便有人趁其不备使用暗器。 而他之所以会被山贼们争锋相对,是因为那日上街时,为保护谢淑慎杀了两名山匪。 苑御低头看着肩胛上的旧伤:“这便是当年我同他们比武时,他们使诈留下来的伤。” 是箭伤。 “既然这么难熬,你又为何不下山?” “上了山,就再没有下山的路了。”苑御闭上双眼,“下了山,山贼视我为敌,百姓们视我洪水猛兽。更何况我是被谢家驱逐,谁会收留我?” 梓晞收起同情,“你同谢家,就再无联系?” “我为什么要与害我至此的人握手言和,还拼着命去替他们谋反?”苑御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梓晞。 “难说,你同主母不也能谈笑风生么?” “她是谢家最为善良的人,与那些人并不相同。”苑御说起谢淑慎,温柔一笑,就像是看见了稀世珍宝一样留恋不舍。 也罢,谢淑慎不就是他在谢家的稀世珍宝吗? 在谢家,只有谢淑慎会真心把他当一个人,甚至于一个大哥哥。 也唯有谢淑慎会事事想着他、念着他。 “我知道,你这样问我是想要从我口中得到谢家勾结山贼,叛逆江东的口供,可是谢家着实没有。但如果你们放过淑慎和我妹妹,你让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梓晞蹙眉:“主母的名字你也配直呼?” “这般情形了,还是随意一些吧,讲究那么多,能活下去吗?”苑御一副放纵洒脱的模样。 梓晞一面思索,一面观察苑御脸上细微的表情神态。 “告诉我你妹妹的名字。” “以前叫苏玄妙,如今已经更名换姓,叫乔陌。” 这下轮到梓晞说不出话来。 孙权看着梓晞的审问供词,有三份。 一份是如他所愿,叙述了谢家同山贼勾结的事情,一份则是详细记录了他与梓晞的所有对话,而还有一份,则是划去了乔陌的名字。 见孙权的表情阴晴不定,梓晞不敢贸然开口。 “乔陌就是苏玄妙么?”孙权抬头看着梓晞。 “是。”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主母应该是知情的。” “这件事到此为止,秋后问斩苑御。”孙权用警告的语气告诉梓晞,只留下了最后一份证词。“对了,其他的证词先留着,兴许以后是有用的。” “诺。” “对了,苑御的刑罚,由乔陌亲自动手。”梓晞闻言一惊:“主公……” 孙权解释道:“你们所有人都要记住,苑御是江东的贼,不共戴天;乔陌就只是乔陌,是我江东的暗卫长,孤的左膀右臂。” 梓晞如何不明白,只得应下。 乔陌再次见到孙权时,是在甘露寺那一汪清泉边上。 “主公。”她行礼如仪,恭恭敬敬,又一面偷偷打量着孙权的神色。 孙权亲手扶起她,语不传六耳:“对不起。” 乔陌抬头,震惊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都是孤一时任性,才会让你去剿匪,致使你受了蛇毒,对不起。”孙权忍住下半句没说——还要让你亲手斩杀兄长,大义灭亲。 乔陌讪讪道:“主公不生属下的气就好。” “我气你什么?那日的言语?”孙权拉过她的手查看伤势,“是孤准你随意说的。” 手上伤口还未结痂,只是没有缠着厚厚的纱布而已。 “休整好了就回来,可离不得你。”他打趣道,并没有指明是暗卫还是他。 乔陌报以微笑:“诺。” 很快就到了行刑的日子。 苑御终究还是没能见上乔陌一面。不是谢淑慎无能,着实是乔陌的身份藏得太深,她即使知道了乔陌就是在水一方的女侍卫,也无法进入在水一方将她带出。更遑论乔陌一直都住在甘露寺里面。 且这段时日,吴老夫人病情愈加严重,她也应当在病榻前好好伺候着,着实是分身乏术。 苑御被带上刑场,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乔陌背负弓箭,冷峻地看着他,不带任何表情。苑御十分顺从地让人绑住他的手脚,无法动弹。乔陌看着台上的主官,等着他下发命令。 时辰已到,主官丢下令牌。 乔陌掷出飞刀,钉在他手臂和躯干的交接处。不知为何,眼泪倏地流出,她自己同样的位置也在隐隐作痛。 可能是昨晚没有睡安稳吧,她这样安慰自己。 取下背上的弓箭,瞄准后,朝着苑御心脏部位射去。苑御支撑不住,连连咳血。乔陌见状,心也像是被万蚁啃噬般难受,密密麻麻的痛感席卷全身,痛的她无法呼吸。 为什么,为什么会像是感同身受一般? 乔陌并未停手,而是朗声解释他的罪行:“这一箭,是因为你为祸江东百姓。今日,便是替那些枉死的百姓报仇。” 她又射出一箭,“这一箭,是为了主公。他如此诚心诚意地对待会稽,你们却枉顾恩典,不忠不义。” 第三箭射出的时候,乔陌喉咙哽咽得说不了话,旁人还以为她只是悲愤交加。乔陌深深吸进一口气,尽全力调整自己的心绪,不至于声音听上去软弱无力:“最后一箭,是为了你自己的家人。他们耗费心血将你抚养成人,你却罔顾道德礼法,丝毫不顾自己家人,还使得他们因你蒙羞!” 苑御被射了三箭,已经是虚弱至极,再发不了声。 其实即使他能说话,他也不会说一字半句的。 因为行刑的人是乔陌,是他的妹妹。他已被认作恶贯满盈,怎能再累及她?若是他可以用自己的死亡换来乔陌的安全,他自然当仁不让。 乔陌自然不会知道她声声训斥的对象就是她失散多年的兄长。她发完三箭便转身下台,强作镇定。 待转入一条小巷,她才捂住自己的狂跳的心口,扶着墙。她的心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冷意传向全身,四肢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她看着自己的手掌,伤口已经结痂,可为什么还是感受到了阵阵刺痛呢?不光是手掌,她觉得浑身上下都疼得紧。像是有一条鞭子在狠狠地鞭笞她,叫她动弹不得。 为什么? 为什么她像是被绑在木架上的人? 乔陌努力回忆着苑御的面容,刚开始觉得与自己有三分相似,后来又觉得有六分相似,再后来,又觉得他们有同一张脸。 记忆中朗哥哥的脸与苑御的满是血迹的脸重合,在她脑海里面开口:“阿妙,我是你兄长啊。” 乔陌沿着墙滑下身体,在地上坐着,抱紧自己。 她突然觉得很冷,觉得自己像是赤身裸体地被人丢在冰天雪地里一样。 苑御并没有即刻死去,本来,被箭射中之后,都是要流不少血才会缓慢死去。他还可以看到乔陌渐行渐远的背影,还可以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人之将死,总会有一些难忘的回忆。 苑御想起幼时,领着乔陌在自家小院里练习回旋镖。她练十次就有八次打中他。是以一天下来,苑御的脸都肿了。 “阿妙,我看我是教不了你的。”他苦着一张脸。 她抱住自家哥哥的大腿——她还太小,不及腰间,吃吃地笑着,“我一定会学会的!” 那时的乔陌还叫苏玄妙,他还叫苏玄朗。 他们还是兄妹,血浓于水。 后来被卖到谢家,他再没法与苏玄妙相见,只好将对妹妹的想念全部倾注到谢淑慎身上。 谢淑慎年岁与苏玄妙差不多,但被谢家教导得循规蹈矩,不如他妹妹天真烂漫。是以苏玄朗很心疼,总是偷偷地给谢淑慎带些外面有趣的小玩意儿。谢淑慎到底是孩子,被家里关得苦闷之际,有苏玄朗这么一个哥哥在,自是欢喜得很。 有时候他看见谢淑慎在读书学礼,就会不自觉地想,阿妙她也在读书习字吗?她过得好吗?还在生病吗?他也希望自己的妹妹过得能如谢淑慎一样,知书达礼。 如今再相逢,阿妙已经会用回旋镖,敢攻上山寨,还能有理有据地指摘他的罪行。想来,阿妙已经是能文能武,有勇有谋,可以保护好自己了。 只是不知道,阿妙受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打,才学会这些的呢? 苑御终于还是在死之前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妹妹,不算太遗憾。他嘴角带着微笑,闭上眼睛。 “阿妙,哥哥终于见到你了。” 念着名字死去,说不定下辈子还可以再次相逢。 谢淑慎穿了一套寻常的粗布衣衫,在对面的茶肆里观完了这一场行刑。她的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揪住,狠狠地揉搓着。 她紧紧握住手里的茶杯,茶杯里水随着她的动作震动着。 菁儿附耳告知,语不传六耳:“行刑之人,是乔陌,主公亲自下的命令。”谢淑慎闻言身体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菁儿。 菁儿只是点头,以作肯定。 “他好狠……”谢淑慎压低声音,咬牙切齿。 她再次抬头看向刑场,苑御的尸体已经被收拾停当,那些人面无表情,就像是在处理一个麻袋。 一桩幼年时的事情突然撞进她的脑海,有一次她看着别人新丧,扶着棺材哭得死去活来,还扬言“同生共死”,便好奇地问苏玄朗:“他就那般伤心吗?还活不下去。爹爹告诉过我,世间万物,活着才是顶顶重要的。” 苏玄朗摸着她的小脑袋:“他失去的或许是最重要的人,所以于他而言,活着并不比死好半分。” 陇中逝者陌上人,幽明本难分。 曾经带给她欢愉的苏玄朗,如长兄爱怜她照拂她的苏玄朗,因为她的任性走上不归路的苏玄朗,终究还是用他的死,教会了她。 “我们回去吧。”谢淑慎强撑着起身,眼神里看不见一点光芒。 她不知道乔陌是否知道苑御的真实身份,她也没有心力去想其中原委,她只是觉得,生命中唯一的光,灭了。 当时惘然 乔陌不知道她是怎么回的甘露寺,也不知道自己在小巷里待了多久才逐渐恢复力气才得以起身。 暮色四合,余光照射在乔陌空荡荡的房间,暖玉想着今日她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乔陌身影出现在甘露寺门口时,她惊讶地迎上去:“不是说今日就回府的么?” 乔陌面色恹恹的,不作言语……暖玉见她一副受伤小兽的样子,只是默默扶着她走回房间。 “你先睡会吧。”暖玉正想替她脱下外衣,但后者已经自己脱下鞋袜上床阖眼。暖玉甚少看到乔陌这般疲倦的样子,走过去为她掖下被子,点上迷迭香就出去了。 乔陌睡不着,看着窗外阳光一点点消散,想象着太阳在一点点沉下去,就如同她的心一样,沉下去,沉下去。 天色完全黑透,她起身往博山炉里加更多的迷迭香,又回去继续睡觉。 或许是迷迭香起了作用,乔陌终于沉沉睡去。 蝶言从醉春风回到主在水一方时,并没有见到乔陌。就连梓暮也不在,她拉着沁依问:“她们人呢?” 沁依正要去值守:“乔陌姐姐不是在甘露寺吗?梓暮像是在梓晞姐姐那里。”匆匆说完,便撇开蝶言径直走了。 门口站着的赵天肃见她无视自己,故意重重地咳嗽一声。 蝶言打趣道:“哪家小郎君啊?”语罢,还挑了一下他的下巴。赵天肃挣脱开:“蝶言,你别拿那些青楼做派来对我。” 蝶言吃吃笑道:“你来醉春风的时候不也这般调戏姑娘的么?” 赵天肃红了脸:“你胡说!我何时调戏过。” 蝶言抓住漏洞:“那你承认来过醉春风了。” 赵天肃:“……” 蝶言拉着他坐在在水一方的台阶上:“阿陌在甘露寺住了那么久,怎么也不见她回来?” 赵天肃道:“说得也是,之前是因为在甘露寺养伤,如今伤也好了,今日还去行了刑。” 蝶言忽地转头看向他:“今日?” 赵天肃颔首:“对啊,你不知道么?”见蝶言一脸茫然,他继续说道:“今日处决苑御,你没去看?我还等着你回来同我说些什么。” 蝶言失望道:“今日醉春风事情繁多,我没得空。” 两人又寒暄一阵,蝶言便进去了,走之前不忘叮嘱赵天肃:“现下天气转凉,你多穿些。” 赵天肃笑着点点头。 蝶言进入主房坐下,却见书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份卷宗。她想着莫不是哪郡出事,连忙打开查看。 却只是当日苑御的证词。 她不以为然,却又瞟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苏玄妙。 蝶言苦苦思索着,“苏玄妙”这三个字仿佛在哪听起过,忽然灵光一闪,想起许久之前同乔陌在屋顶上的谈话。 “苏玄妙,我可能是叫苏玄妙的吧。” 念即此,她便把这份供词从头看到尾。 乔陌竟然就是苑御的妹妹! 蝶言倏地起身,难以压制住心中的情愫。她恨不得飞身去告诉乔陌,但又转念想到今日乔陌亲手处决了苑御,如若乔陌知道了,只怕会承受不了。 可万一乔陌知道呢? 明明知道苑御是兄长,还亲手处决吗?蝶言脊背发凉,寒意如小虫一样爬上整个后背。 不会的,蝶言摇摇头,她所认识的乔陌不会这般冷血。 蝶言呆呆地看着证词,一时无措。 “蝶言姐姐,”梓暮恰好在此时推门而入,手中捧着糕点,“阿九今天做了相思糕——”她一抬头,就看到蝶言拿着证词面色发白。 手中的糕点落地,梓暮有些慌乱,赶忙关上门。 “你都看到了。”梓暮的声音微微发颤,“这事不能告诉她。” 蝶言的声音里透着一份欣喜:“你意思是,乔陌不知道?” 梓暮点头。蝶言追问道:“那这件事还有谁知道?”梓暮很是为难地看着她:“蝶言姐姐,我不能说。” 蝶言心头忽然闪过一种可能,“主公总该是知道的吧?”梓暮不说话,低垂着脑袋。 蝶言喃喃道:“主公他……” 乔陌睡得正安稳,暖玉急匆匆地赶来她的房间,一进来,浓郁的迷迭香气息就呛得她好一阵咳嗽。 “乔陌,醒醒!”暖玉喊着走过去,床榻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兀自睡得香甜。暖玉摇着她:“乔陌,醒过来!出事了!” 乔陌梦见自己坠河,激流挟着她朝河水深出坠去,她奋力向上游,身体还是不可遏制地向下跌落。 暖玉见她还是叫不醒,便将案几上的茶水泼到她脸上。乔陌还以为自己呛水,只是咳嗽几声,仍不见醒转。暖玉暗叹还是得从根源上解决,把博山炉里面的香熄灭,从庭院里的大缸里舀来冰冷刺骨的水毫不留情地向乔陌泼去。 这下才是叫醒了她。 乔陌摸着自己脸上的水,笑道:“我刚刚梦见自己坠河——” 暖玉打断她:“在水一方出事了!” 乔陌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她。暖玉只觉得今日是撞了鬼了,一向敏锐的乔陌像个木头一样。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就见乔陌发疯一样地向外跑。 “乔陌!”暖玉看着她不着鞋袜,就这么一头扎进夜幕之中。 乔陌光脚跑在街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更快,最快。一时情急,连骑马都已经忘了。 终于湿漉漉地跑到主公府门口,守卫见她如此当然不会放她进去,乔陌懒得纠缠,利落地打晕他们,跑到在水一方门口。 门口已经没有守卫的人,大家都提着水桶进进出出。赵天肃被梓晞按住,像是一头咆哮的猛兽:“让我进去!” 火势汹涌,就像潮水涨潮一样澎湃激昂,愈烧愈烈。 “怎么回事?”乔陌开口询问梓晞,后者见她浑身湿透又赤足,说话间还稍稍喘着气,反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乔陌蹙眉:“你快说。” 赵天肃接过话头说:“在水一方突然烧起大火,蝶言还在里头!快进去救她!”乔陌转身就往里闯,梓晞见状厉声喝止:“拦住她!” 她叫苦不迭,好容易拦住了赵天肃,怎么又来一个乔陌也一意孤行。 乔陌闯进去,见蝶言被一根楥木压着动弹不了,整个人也是昏睡过去。乔陌不敢大口呼吸,故而小步走向蝶言。 脚上一阵刺痛,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来得及套上鞋袜,屋内又尽是火光木刺,难免不会受伤。 乔陌扒开其他的木头,收拾出一条道来,再奋力抬起压在蝶言身上的那个。蝶言手里像是死死攥住什么东西,不肯放手。 “蝶言!”乔陌轻声呼唤,拍拍她的脸,看能不能唤醒她。 蝶言毫无反应。 乔陌也不多纠缠,费力抬起楥木,但她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着实虚弱。乔陌咬着牙,因为用力而涨红了脸,额间和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终于在试过三次之后,才得以移动。 她小心地把蝶言挪出来,双臂无力抱起蝶言,只好扶着肩膀,让她半倚在自己身上。躲避着火势和从上方落下来的木头,小心翼翼地朝着房门移动。 赵天肃见她们出来了,梓晞手上一松,就赶快挣脱跑过去接住蝶言。梓晞也跑过去扶着随侍可能倒地的乔陌。乔陌此时此刻,才深觉疲惫涌来,她的身子因为寒冷而发抖,问梓晞:“这一切,怎么回事?” “下人打翻烛台走水了,屋内又有石灰粉,就燃成了这个样子。”暗卫随身携带石灰粉,屋内也自然会有。 “蝶言为了保护那些情报,便冲进去了。”梓晞继续解释道。 “谁打翻了烛台?为什么?”乔陌一时激动,连连咳嗽起来。梓晞替她捶捶背,“你不要管了,快去休息,我自会查明这一切。” “蝶言——”赵天肃抱着蝶言,嚎啕大哭。乔陌挣开梓晞,踉跄地过去,一把抓着赵天肃的肩膀:“怎么了!你哭什么?” 赵天肃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声音沙哑:“她死了。” 赵天肃得口吻很平淡,压抑之下的,是无尽的悲伤。这一刻,他仿佛置身于汹涌澎湃的钱塘江浪潮中,四周的潮水拍打着他,席卷着他。无尽的悲恸犹如这潮水,湮没他,把他拽向江底。 乔陌闻言,抓着他肩膀的手不知不觉地滑落,如同五雷轰顶。“不可能。”她找回几分精神气,直直地看着赵天肃:“你胡说!” 赵天肃并不理会她,只是温柔地看着蝶言,安静的样子就像是睡着一样。 他抬手拂去她脸上的灰烬,整理她散乱的鬓发,轻轻地,在额间落下一吻。 乔陌感觉双腿已经没有办法支撑她站立了,她跪在地上,朝着蝶言和赵天肃的所在膝行过去,她握住蝶言垂在地上的手,尚有余温。 有温度的人,怎么会死呢? “蝶言,蝶言,你醒醒。”她温柔地叫着蝶言的名字,“蝶言你不要闹了,我知道你是睡着了,你再不醒,我就泼冷水了。” “还抢你醉春风的姑娘。” “再也不给你吃绿豆糕了。” “你醒醒啊蝶言——”见任何说法都没有效果,赵天肃怀中的人一动不动,安静沉睡。乔陌平素沉着坚韧的面具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遏制不住的情感宣泄而出,泪水砸在蝶言没有生机的身体上。赵天肃目光注视着前方,呆呆地没有任何生气,只是用力抱住蝶言。 孙权听闻了在水一方的火灾便赶了过来,刚好撞见乔陌捶胸顿足的模样。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轻声唤她:“乔陌?” 乔陌悲痛之余,听不见任何声音。梓晞上前来说明在水一方走水,蝶言葬身火海之事。 孙权知道她们交好,乔陌一时之间受不住失去挚友的事情。他蹲下身,长臂环住乔陌,安慰她:“阿陌,你还有我。” 乔陌只知道现在有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圈住她,给她温暖,也不看是谁,便也在那人怀里放肆地哭着。泪水沾湿了孙权面前的衣衫。 孙权察觉到她身上的寒气,抱得更紧了。 暖玉不认识吴县的路,才迟迟赶来,就看见一向坚韧自持的乔陌被孙权抱着,哭得肝肠寸断。孙权还半跪着,陪她哭。 暖玉神色凄凄地看着这一幕,心里也是针扎一样难受。 乔陌被孙权暂时安排在不疑居,蝶言被葬在甘露寺的后山,在水一方的人都移到了不疑居来。 一连四日,乔陌都发着高烧,额头的温度几乎足以烫熟生卵。云素和梓晞都在左右卫忙着,无暇顾及。且这场火烧毁的是多年来搜集的情报,还累得暗卫中人烧死的烧死,受伤得受伤。 孙权让暖玉接手了醉春风的事宜,至于中卫长一职,他倒没明确表态是否授予暖玉。暖玉本来就出身烟花,醉春风正合她意。 至于乔陌,来来往往地大夫医师都不下三四趟了,病情依旧没有好转。孙权都在思索着是否叫军医来了。她虽睡着,但暗卫长那总是要有的。孙权想起四灵中还有一个叫洛千帆的,便匆匆从隐苑召来,让她摄领暗卫长一职。 洛千帆虽然被暗卫众人称作“洛姑姑”,但并不是年老体迈之流,看着面容,似与孙策一般大小。吴地女子大多都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温婉娇柔之态,总是有一双细长柳眉,盈盈粉目。但洛千帆不是,她生得并不出众,眉毛偏浓,五官都极其平凡,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便是她身上却始终透露出一种随遇而安的气质。 “主公。”洛千帆行礼如仪,态度恭谨也不至于低眉顺眼。 孙权打量着她,并未看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既然是训练暗卫的前辈,又教授了乔陌出色的暗器之术,想来也不是平庸之人。 孙权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易近人,“洛姑姑,今日终于得见了。”他依着众人,也叫她一声“姑姑。” 洛千帆依旧是不咸不淡地开口:“主公星夜操劳,今日能见到主公是属下的荣幸。” 孙权颔首:“如今乔陌病重,暗卫诸多事宜,要拜托姑姑劳心了。” 洛千帆又是一行礼:“属下自当全力以赴。”她抬头将平静的目光投向孙权:“不知隐苑如何处置?属下一走,那些孩子们——”她顿住,等着孙权的回答。 “无妨,孤的小妹素来爱舞刀弄剑的,就带到府内。对外宣称郡主尚武,找了同伴和师傅罢。”孙权这是借着孙尚香的名义,倒是一箭双雕。一来,并不会惹人怀疑,毕竟孙尚香在世人眼里就是一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小姑娘;二来又将暗卫完全置于自己眼皮子底下,倒真是好谋算。 洛千帆微微一笑,显然是看透了孙权的小算盘,拿捏着腔调说:“那郡主——” 孙权闻弦而知雅意,“她不如寻常女孩子一般骄矜,姑姑肯费心教她,她必定是欢欣的。” 洛千帆得了保证,便也就放心了,省得回头夹在兄妹之间受气,着实烦恼。 “姑姑日后,便在不疑居与乔陌同住罢。” “诺。” 谢淑慎此番,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踏入不疑居,去亲自瞧瞧乔陌是何许人等。不疑居属后院,孙权又不可能亲自照顾,自然就让主母谢淑慎代劳。不然,恐惹得流言蜚语,驳了主公府同谢家的情分。 乔陌还是昏昏沉沉,脸颊烧的通红。 谢淑慎看着她,没由来地,觉得她才最可怜。杀死苏玄朗一事自不必提,在水一方的这把火,听说烧得她心力交瘁,一连几日病情都不见好转。 “心病还得心药医。”谢淑慎淡淡地开口,“听说烧死的人同她最为要好,也难免她会如此伤神。” 菁儿忍不住附和道:“先是亲手杀死兄长,而后又——”她还未说完,就被谢淑慎锋利的眼刀打断。 “妄言什么。” “本来就是。”菁儿小声嘟囔着。 阿九端着水进来,见主母在此,连忙行礼:“见过主母。”谢淑慎走近乔陌,转头问阿九,“她还是没有好转?”阿九低声回道:“还是在发烧,不过今日烧热退了一点。” “那便是有好转的迹象了。”谢淑慎又回头看着乔陌,俯下身,爱怜地握住她的手,轻轻说道:“苏玄妙,快点好起来。” 乔陌一直在做一个同样的梦。 她梦见自己挣扎在一条激流溪水中,明明已经快游到岸边,却突然被人拽住,猛力向下拉。她自然是全力反抗,却始终挣脱不住。头一会露出水面,又一会被那力量拽得往下。溪水冰冷刺骨,呛入鼻腔,她的大脑也被这水冰得疼痛,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蝶言便是此时出现在岸边,卖力拉起她,等她好不容易上了岸。却又到了在水一方——似乎那岸就是在水一方的庭院似的。周身一片火海,火焰灼烧她每一寸皮肤,裸露在外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她就像被那些被炙烤的食物一样。 蝶言漂浮在空中,她圆月般的面孔被毁去一半,用最后一口气哀怨地指责乔陌:“阿陌,你为什么不来救我?我好痛,好痛……” 乔陌伸出手,却什么都抓不到,蝶言的身影早已经被火吞噬,成为灰烬。 我好痛。 我好痛。 我好痛。 蝶言的声音不停地这个梦境里响起,如一阵飓风,死死地包裹在乔陌的四周。乔陌无力地跪在地上,用手砸向地面泄愤。她还是只能大哭一场,梦里梦外,除了大哭,她再无他法。 而此时,在水一方紧闭的大门打开,谢淑慎站在那里。她的身影不断变换,从垂髫幼童到及笄少女,最后定格在身着一袭嫁衣的时候。 她走到乔陌面前,伸出自己的手,脸上带着如春日般温暖的笑容,温柔地说道:“苏玄妙,快点好起来。” 无可奈何 乔陌醒来,是在第五日。 不同于之前她半昏迷的状况,这次是完完全全清醒过来。阿九小心地将乔陌扶起。她面色苍白可怖,毫无血色可言,阿九触碰到她的后背时,都觉得自己在摸骨头架子。 从在水一方失火那日算起,乔陌已是五天没有进过食。然而也不知是哪来的气力,乔陌居然还紧紧闭口,是以阿九只能是灌药进去。常常是一碗药只能喂进去一半,阿九索性每次煎服两倍药量,不疑居一时之间被药物的气息笼罩。 “姑娘可算是醒了。”阿九扶着她坐起来,正正她的衣冠鬓发。乔陌尽量不借助外物,努力让自己坐直。阿九端来一杯清水递给她,乔陌结接过,小口抿着。 “我睡了几日?”她的声音没有想象中沙哑,只不过还是很虚弱。 “足足五天。”阿九掰着手指算到。 乔陌点点头,“这里是哪?” “不疑居。”阿九见乔陌没有其他事情,便开口道:“姑娘若没有其他吩咐,奴婢就去给姑娘煮些粥罢。” 乔陌点点头,末了又想起一件事:“梓暮和沁依在哪?” 阿九收回已经迈出去的一条腿:“都不在,不过倒是新来了位姑姑,姑娘要见吗?” 乔陌猜到是洛千帆,遂点点头,“劳烦了。” 赵天肃躺在蝶言在醉春风的房间里,目光空洞而呆滞。暖玉推门而入,见到陌生男子,心里自是警觉的。她一步步地靠近,倒觉得愈加眼熟了。仿佛在哪里见过。 “你是谁?”她一时间想不起来,还是拔刀相向。 赵天肃费力聚焦目光,看着暖玉,声音嘶哑:“赵天肃。”暖玉想起来,四灵里面确有一个代号白虎的赵天肃。 她确认道:“青龙赵天肃?” 赵天肃眼中划过一丝可笑:“青龙是你,暖玉,我是白虎。”暖玉这才放下心来,坐在他旁边,“你怎么知道我是?” “醉春风里面的人,我大多都认识。”赵天肃得解释点到即可,显然是不想过多交谈。 暖玉不管他言语中的不耐烦,依旧坐在他旁边。赵天肃不语,她也沉默,两人像是两座山一样。 “你是不是喜欢蝶言?”终究是暖玉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赵天肃听到蝶言的名字便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而后才笑着点点头,“是啊。”他的笑容转瞬即逝,只存在于听见蝶言二字的那一瞬间。 两人之间又趋于沉默。 “她知道吗?”暖玉开始没话找话。 赵天肃沉吟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这件事,以前我羞与人言,但是现在,我只希望她是知道的。”赵天肃语气平静,不断重复:“我希望她知道,一直都知道,一直都明白……” “也许吧,”暖玉看着他的侧颜,继续追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赵天肃沉默不语,像是陷入回忆。 “记不得了,或许很早就开始,也可能,是在她死的时候。”赵天肃摇摇头,“那年受封暗卫,我同乔陌比武争夺暗卫长一职,最终她赢了。我被她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是蝶言照顾我。” “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赵天肃惭愧地笑着,“我只觉得那半个月很快乐,虽然伤口很多很痛,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有着无穷无尽的愉悦欢欣。” 虽然她上药时下手没个轻重,总是让他本来快愈合的伤口又有迸开之势;虽然她做出的东西很难吃,绿豆糕居然是咸的;虽然她连熬药都会熬糊…… 但是赵天肃还是很开心。 他一直以为,是因为暗卫里黑暗、如枯草般没有生机的日子逼得他难受,而蝶言,只是恰巧出现在他生活里。 如同一道朝日霞光,不偏不倚,直愣地照在他身上。 说来也奇怪,明明他与乔陌的交集要比蝶言多得多,明明他与蝶言的交集少得可怜。但他自始至终,就只看到了蝶言一个人。 所以他会来醉春风,总是在莺莺燕燕里寻找那一个有着圆月脸盘、身材异于一环江南女子的身影。 硕人其颀,是他当时的真心话,但听者却只以为是在嘲笑她身材颀长。 “硕人其颀——”赵天肃故意拉长语调,似笑非笑地看着蝶言。 后者果真恼怒,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就当你在说我是庄姜!” 其实《硕人》一篇里,不只有“硕人其颀”一句,更有一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美目流转,摄人心波。 赵天肃不敢明言。只好借着晦涩的诗词拐弯抹角地表明心迹,只期望蝶言能懂得一二。 “……努力加餐饭。”在蝶言端给他咸的绿豆糕时,他挑眉打趣。蝶言闻言就将碟子摔在他面前,只送给他四个字:“爱吃不吃!” 赵天肃饶有兴味地看着蝶言涨红的脸颊,心里狂笑,但不敢表露出来。傻蝶言,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叫“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吗? 赵天肃笑着拿起一块糕,艰难地抬起上半身丢给蝶言,“好啦好啦,我错了。”蝶言看着他行动不便,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板着脸接过。 “是咸的!”她大呼一声,连忙丢向一旁。 赵天肃憋笑,脸也涨红了。 她那样不拘的一个人,经营着醉春风这样的风月之地,也能做到无关风月。赵天肃想,如果蝶言不必拘泥于暗卫,那她定然是一个走南闯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潇潇洒洒,无所顾忌。 暖玉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拉出来,“……时间已经够了,你再来醉春风感怀故人,我就把你赶出去。” 赵天肃明白她的意思,一味沉湎也是于事无补。他站起身,许是坐久了,有些踉跄,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服。 “可否借一套衣服给我换上?” 暖玉看着活过来的赵天肃,欣慰地点点头。 乔陌看着洛千帆,再三确认道:“所以,隐苑尽数搬过来了?” “嗯,那些姑娘此刻正在郡主的婉居里面陪同习武。”洛千帆呷下一口茶水。 孙尚香异于一般女子,或许是因为生在尚武之家,从小也体现出对兵器喜爱。 “由着郡主带着她们习武,倒也说得过去。”乔陌微微一笑。洛千帆附和道:“郡主的武功并不比任何一个人差。”乔陌想起之前云岚的事,“仿佛去岁郡主同云岚玉荷比过武,郡主赢了。” 洛千帆对自己的徒弟很有信心:“那一定是两个小丫头不敢过于争锋的缘故,就云岚而言,与当年的你可是不分上下。” “你可刚刚还夸奖她武艺不凡。” “实话实说,那也改变不了我徒弟很厉害的事实。”洛千帆护起短来当仁不让。 语罢,两人对视一笑,谈论起其他事情来。 孙尚香站在婉居的庭院里,看着比她小一两岁的姑娘们有模有样地比划招式。她一直以来都渴望同大哥孙策一样英勇无双,以一当十。但终究因为女子身份,哥哥们都不会太当真,只是敷衍了事,随意教导。 孙尚香忽然眼睛一亮,向门口喊道:“三哥!” 孙翊看着自家小妹朝着自己飞速奔来,张开双臂,一把抱住。 “尚香,你胖了。”孙翊故作严肃,补刀道,“我都抱不起来了。”孙尚香歪头一笑:“那是因为我长大了,三哥不要不承认这个事实。”她故意装作严肃的样子,孙翊哈哈大笑,领着她朝里面走。 “这一院子的小丫头,都是二哥给你的?” “对啊,二哥说既然我喜欢练武,就叫人陪着好好练。”孙尚香言及于此,眉眼弯弯。 孙翊爱怜地摸了一下她的小脑袋,“尚香是不是最渴望上阵杀敌了?那就好好练,三哥等着。”他顿了顿又说:“尚香今年已经有十二岁了吧?依着周礼,都已经是可以做人妇的年纪了。” 孙尚香一口茶水喷出来,登时大嚷道:“三哥,你说什么呢!” 孙翊见着她这个样子,忍不住皱眉呵斥:“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毫无礼节可言。” 孙尚香撅起小嘴,“还不是因为你说什么嫁人的事情。” “你说你平日里,舞刀弄剑哥也不说你什么。但是待人接物,交谈举止切不可如此粗鲁。看来二哥不应该给你找习武师傅,该是找个知书达礼的嬷嬷好好教教你。”孙翊一脸嫌弃地看着她衣袖上的水渍,“若是以后有世家小姐们的聚会,倒看看你怎么办。” “不去就完了,那些个小姐品茶品香、附庸风雅,我不喜欢。”孙尚香无所谓道。 “你不去,孙家颜面何在?”孙翊苦口婆心地教育她,“尚香,这里是吴县,不是曲阿、江都,你没得选。” 孙尚香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孙翊见状心软了好几分,后悔不该这么正经,于是叹口气道:“尚香,三哥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孙尚香闻言低下的头立刻抬起,“什么?” “我马上要去丹阳,承丹阳太守一职,今日是来向母亲辞行的。”孙翊伸出手捏了一下孙尚香的脸,“尚香,三哥以后不在吴县了,你少惹麻烦,不要成天闯祸。被人打了三哥也没法给你撑腰。” 孙翊所言,是指前几天孙尚香不知是同谁家公子打起来了,孙翊匆匆赶去之时,两人打得难解难分,实则是少年手下留情。 孙尚香摸着额间的淤青,瓮声瓮气地应道:“知道了,三哥。”末了,又很不甘心地说:“明明是那日他撞了我,还踢我!我才……”她的声音在孙翊的目光下湮灭。 孙栩头疼:“看傩戏的人多,或许人家只是不小心踩撞到你,你倒好,拉着人家非要决斗。就不怕人家说我们孙家女儿桀骜么?” 孙尚香怯怯道:“知道了,三哥。” 孙栩还想说什么,但觉得也是无用,便起身离开了。 “三哥!”孙尚香眼泪盈盈,颇为不舍。 孙翊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孙尚香,也是热泪盈眶,“好好保重。”他挥挥手,旋即转身离开。 孙尚香恹恹地,玉荷放下剑走到她身边,小心地摇摇她手臂。“郡主……”孙尚香看着她,小声抽泣转化为嚎啕大哭。 玉荷沉默地陪着她,不敢多言,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谢淑慎听到乔陌醒转的消息,便起身去不疑居。门口依旧站着两名侍卫,见是主母来了,便施礼解释道:“主母恕罪,主公只让您的贴身侍婢进去。”言下之意就是一干捧着补品的婢女人进不去,东西也进不去。 谢淑慎领着玉苍进去,让余者在外等候。 乔陌狐疑地看着谢淑慎,很是好奇她怎么进来的。 不过多年的教养让她还是在第一时间行礼:“见过主母。”谢淑慎颔首,看着洛千帆,不咸不淡地说:“洛姑姑也在。” 居然还认识洛千帆? 洛千帆也对谢淑慎施一道礼:“见过主母。”乔陌偷偷看向洛千帆,用眼神表达出她的疑惑。洛千帆只是嘘声,让她不要说话。 谢淑慎坐定,面对乔陌:“你终于醒了。” 乔陌毕恭毕敬地回礼:“多谢主母挂念。” 谢淑慎被她恭敬的态度搅得好笑,但也不好失了仪态,只好以袖掩面。洛千帆趁机解释道:“乔陌,主母在你昏迷之际多有照拂,你该是好好道谢。” 乔陌恍然大悟,刚要施礼,就被谢淑慎抬手阻拦了。“不必了,管理好后宅是我分内之事,”她拿起玉苍为她倒好的茶水浅呷一口,茶香馥郁,闻之有香,入口却是苦涩。她放下杯子,“只是没想到纵使到了内宅也还是只能被拦下不少人。” 乔陌回头看看门口,两名带刀侍卫站得笔直,身躯在光影下拉成一条直线。 “你也不必费心找说辞了,”自从知道乔陌的身份过后,谢淑慎看她顺眼了不少,“我也不会常来,只不过今日你醒转,我总是要来瞧瞧的。” “主母这是哪里话。” “门口那些补品药材的,很适合你这种大病初愈的人。”谢淑慎扬一扬脸,示意道。乔陌闻弦知雅意:“多谢主母赏赐。” 谢淑慎起身,走到门口了又突然转身,“听雪落说你们是旧识,这里离丰年居倒也挺近,你们或可做个伴。” 乔陌道:“有劳主母费心了。” 谢淑慎还是保持着主母的威仪,只是礼节性地、淡淡地将嘴角扯出一个不至于尴尬的弧度。 乔陌让阿九把东西收进来,洛千帆看了眼天,“到时候了,我要去婉居教郡主了。” “去吧。” 菁儿见谢淑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回来了,一面替她解下披风一面道:“主母回来得这般快。” “能待多久,左不过就是看看恢复得如何,还缺什么罢了。”谢淑慎不以为意地坐下,又捧起刚刚没有读完的那本书。 “那……主母说了吗?”菁儿斟好茶递给她。谢淑慎抬眼,旋即明白过来菁儿言语之中的含义,“没有。”她接过茶喝了一口,“有什么好说的。” “我好好待她就是了。”谢淑慎放下茶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还是你觉得我应该告诉她?” 菁儿蹙眉,“毕竟也是手足,总会想知道下落的。但是又……”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不用说也知道是什么。 但是又被自己亲手杀死了。 还是算了吧,谢淑慎想,看在苏玄朗的份上,对他疼惜的妹妹仁慈一点吧。 谢淑慎又继续埋首书卷,菁儿知道她读书时不喜被人打扰,也就默默退下。 “菁儿,”谢淑慎忽然叫住她,“你什么都不要记得。” 菁儿转过身,行礼:“奴婢知道了。” 谢淑慎也并未将书看进去,只是反复思考着。诚然她应该告诉乔陌,被人瞒住这么一件事,心里不会好受。况且苏玄朗便会无人祭祀,成为荒郊野外的一缕孤魂,以后连他的名字都不会提及。 更何况,他还是以苑御的身份死去的,到头来,谁还能记得当日的苏玄朗呢? 可若是说了…… 罢了,谢淑慎丢开书,逝者已逝,生者如斯。这些活着的人,总还是要活下去的。就算是手刃兄长的乔陌,也要活下去,才不枉苏玄朗那些年受的苦。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书捡起。 赏心乐事 临近立春,街上都热闹了起来。孙尚香一直都是闲不下来的主儿,拉着玉荷就往外面跑。 “听说今天又有傩戏,快点快点!”她急吼吼地催促道,也顾不上练剑。待走到主街,人群早已是密密麻麻地围了好几圈。玉荷喘着气,站定了才开口:“郡主——”孙尚香赶忙捂她的嘴,“别瞎叫!” 玉荷知道她怕暴露身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也就依着她叫她玉香。原是孙尚香觉得自己的名字太过惹眼,府上的大丫头们皆是行玉字辈。她便偷懒起了个玉香的名字。为此婉居里面的小丫头没少笑话她,倒和她们成了一辈人了。 “玉香,这人太多了,只怕是看不成了。”她环顾四周,拉扯她的衣袖想要离开。 “不行!来都来了,我们身形小,挤到前面去不是难事。”孙尚香紧紧攥住玉荷的手臂,叮嘱她:“拉好了,不许松。” 玉荷只得依着她,缓慢向前移动。 两人挤到靠里面的几圈时,终于能看到一点面具边缘的纹饰了。孙尚香努力蹦高,但还是被人群挡得看不见什么。更让她生气的是,越靠近前面的人圈就越拥挤,他们都扒拉开自己身边的人只为能往前进一两步。 玉荷紧紧拉着孙尚香,但两个小女娃能有多大力气,很快就被人群冲散。 “玉香——” “玉荷——” 傩戏的唱声、人海的欢呼声很快就把她们的呼唤淹没过去。孙尚香开始往外面挤,但她发现这个人圈进来不易,出去更难。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一只手伸出来拽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向外去。 有人带着,何况还是力气这般大的人,孙尚香终于来到了人海外围。被挤出来的玉荷欣喜万分,冲过去就抱住孙尚香“太好了太好了!” 玉荷不见孙尚香,心里焦急,差点就回主公府叫人了。 蓝衣少年松开手,孙尚香依着礼节对他拱手道谢。 “是你啊!”孙尚香拱手拱到一半,就认出来少年是她上次对打失败的人。 蓝衣少年被孙尚香这么一嚷,也想起来了她是上次输得难堪还找帮手的小姑娘。想到此处,他心情颇好的打趣道:“怎么,你又要打架?这次,可还有帮手了?” 孙尚香心里的战火又熊熊燃起,但是她对自己的斤两还是清楚的。她一扬头:“哼!今日你帮了我,我就不为难你了。”玉荷闻言一笑,又不好开口戳穿她,只好内心腹诽。 蓝衣少年看着她逞强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但教养约束着他的一切言语动作,故而他只是抿嘴收住笑容。 孙尚香不好意思地说道:“你功夫那么厉害,我着实佩服,不如你教教我?”语罢,目光殷切地看着他。 蓝衣少年自是一口回绝,孙尚香对此也不恼,指着采薇楼说:“反正也快到吃饭时间了,走吧。我请你。” 少年的“不”字还没有说出口。孙尚香就直接拉过他朝那边走去,“采薇楼的鱼肉一向味美,走吧。” 玉荷跟着他们小步趋行。 孙尚香看着窗外,傩戏还在演,她喃喃道:“刚刚怎么就没有发现这里看得清楚……”采薇楼二楼望去,傩戏表演尽收眼底。 蓝衣少年低头,还在想方设法找理由离开:“男女同席,是为大忌……”孙尚香一挥手,毫不在意地打断他:“讲究那些做什么。瞧你没有及冠,我也还没有及笄,这些酸儒礼节,不必在意。” 少年只好换了个话题:“你喜欢那个傩戏?” 孙尚香摇头,“我都不知道它讲的是什么,谈何喜欢。” 少年颔首:“那是《目连救母》。”见孙尚香还是一脸茫然,他便开口解释道:“佛陀弟子目连,母亲趁他外出时大肆宰杀牲畜,从不修善。是以在其身死后堕入饿鬼道。目连得知后悲痛不已,便祈求佛祖,佛祖让他在七月十五那天举办盂兰盆会借助十万僧众的力量让母亲得以吃饱。后来目连又连续七天七夜诵经,让母亲得以有个好归宿。” 孙尚香听罢,怔住了。“你知道这么多啊?” 那少年又开口解释道:“这戏看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那你很喜欢这个戏?” 少年点头,“上次你我见面,也是这出戏。” 正说话间,云素亲自端了菜上来,看看这小郡主究竟在做什么。玉荷原是认识云素的,后者常来隐苑督促云岚,她见多了也就眼熟。不过她也不好同云素招呼,毕竟还有孙尚香和少年在这里。 孙尚香夹起鱼肉,忙不迭放进嘴里,点头肯定。 “这采薇楼做鱼,果真是名不虚传。”她夹起一块给玉荷,“你快尝尝。”见少年不曾动箸,她也不好意思给他夹,只是说着:“吃啊。” 少年勉为其难地夹起一块。 “你不喜欢吃鱼吗?”孙尚香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好奇道。 蓝衣少年点头,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咀嚼着。孙尚香无奈,让玉荷下去给他换上其他菜。 “真是可惜了,鱼肉鲜美,硬生生被你吃成了毒药的感觉。”孙尚香还指望着用这顿饭食获得少年的好感,让他教自己上次那几招功夫。 玉荷端了一碗羊肉汤饼放在少年面前,“公子吃这个吧,身上能暖和点。”孙尚香不乐意了,“咱们江东人,怎么能吃北方的东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吃什么都是一样的,不过求个温饱而已。”少年温和道,冲孙尚香一笑。 孙尚香有求于人,自然就随他。 一顿饭吃得极为沉默,孙尚香好几次想挑起个话头来同少年套近乎,都败在了少年专心上。 她难得沉默地吃完一顿饭。 出了采薇楼,孙尚香想着再不开口就没有机会了,拉住少年问道:“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罢。” 少年自然是拒绝,不过抽出自己的手臂之时顺势将银钱放在她手里。 “都说了是我请你……” 少年温和一笑:“不必。” “你就当是我向你赔礼道歉?或者是感谢你让我们姐妹团聚?再不然,就是上次你对我手下留情。”孙尚香追在他身后,言语不停。 少年停下步伐,面对她诚恳道:“真的不用,举手之劳而已。”他虽然面对孙尚香的纠缠有些不情愿,但是面上也是礼貌的,并没有任何不忿。 孙尚香像是认定他了一般,执着地要同他切磋讨教,“那你叫什么?你住哪?你不说我就一直跟着你!” 玉荷见状,知道郡主的牛脾气上来了,得了,很快就原形毕露了。 少年拱手施礼:“小妹妹,我们只是碰巧见过两次而已。吴县这么多人,你何必要去记住一个路人的名字?” 他说完就走,孙尚香不甘心地跟上去,玉荷叫苦不迭地跟着他们开始绕圈。少年随意地走着逛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在兜圈子。孙尚香跟着他走了一个时辰,实在是走不动了。 他们三个人停在恰巧就停在了醉春风的旁边。 孙尚香摆手,拉着玉荷:“走不动了,歇歇。”少年听见后低头一笑,颇有些得逞后的开心,不过他很快管理好了自己的表情。 “小妹妹,你跟我这么久,就为了那几招功夫?” 孙尚香也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 少年道:“你一介女子,不在家里待着,为什么偏偏要学这些男人才学的东西?”孙尚香闻言再累也顾不得了,倏地站起来,努力绷直身体,“谁说那是男人才会的?你不要瞧不起我!” 少年没想到她对这个话题这么敏感,一点就着,匆忙摆手解释道:“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只是很少有女——”眼见孙尚香眼里怒火更甚,他后面“会学”二字被压在舌下。 “你不就是觉得女子应该在后宅里做女红、侍弄花草!可偏生我就不是那样的人!我现在敌不过你,却不会永远都输给你。我就让你看看,女子也可以做得比你们男子好。女子也可以保家卫国!”她这一番话说得豪迈,听得少年一愣。 孙尚香登时觉得自己豪情万丈,也不觉得累了,领着玉荷扭头就走。 本来只是想找个地方坐着歇脚,不承想扭头扭到妓坊里来了。她坐下后才尴尬地环顾四周,男男女女,莺莺燕燕。 她拉着玉荷小心地往门外走去,被一名喝得面红耳赤的男子拦下。“这是新人?”他说得含糊不清,问着自己身边的人。 陪着他的是醉春风里的一名姑娘叫晚桃,也不认识,信口道:“许是新来的管事才买来的吧。” 男子仔细打量着孙尚香,回过头对晚桃说:“哈哈,长得真是好!虽然还像是没长开,但是日后一定不错。” 晚桃自然奉承:“是是是,以后定是醉春风的福气了。”孙尚香听得他们言语不堪,小脸涨的通红,拉着玉荷就跑。男子长臂一捞就将她拉进自己怀中。 “我想也不用等到那一天,不如就现在罢,”他笑道,“我怕届时欣赏不到花开。” 晚桃应和下来,“理应如此。” 玉荷急得跺脚,“你放开她!放开!”她不高,只能不停拍打男子的手臂。 “既来之则安之。小妹妹,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晚桃,你可要好好教教。”男子掳着孙尚香,生怕她逃走一般。 孙尚香摸出随身的匕首,用力向他捅去,男子被惹怒,破口大骂:“被卖进来了还想冰清玉洁?”他还没有骂完,就有一颗石头正正中中地砸在他的额间。孙尚香不禁大笑,玉荷见男子正哭天喊地地嚷嚷疼痛,拉着她就往外跑。 “你又救了我。”孙尚香看着蓝衣少年,适才便是他用弹弓击打妓坊里的男子,才得以出来。 晚桃看出匕首的门路,材料,花纹无一不尽显着主人高贵的身份,便猜到了孙尚香的身份。才没有人阻拦或者追截,孙尚香也就得以顺利逃出去。 少年还是那句话:“举手之劳,算不得救。”孙尚香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我以为你都回家了。” “你进了妓坊,我自然是要确认你是否安全才会走的。” “哦,”孙尚香抬头看着他,“你没去过妓坊吗?” 少年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生得白皙,脸颊红得就像是上了一层胭脂一样。孙尚香见状大笑,“你这样子,比我上妆了还要好看。” 少年讪讪地,回到刚刚那个问题:“我不去那种地方。” 孙尚香接过话头:“我也不去的,可是我看着,觉得里面应该是很好玩的。”少年不解,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孙尚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里面的姑娘很好看,跳的舞弹的曲子都很好,让人听得感觉可以通体舒畅,心情愉悦,”她说到这里时笑了一下,很快就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了,“就是里面的那些男人不好!” 少年笑话她,“也不是所有吧,就那么一个而已,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孙尚香眼睛听了这句话就像是发出光芒一样:“真的?你说我很好看?”少年哭笑不得地点头肯定:“嗯,真的。” 孙尚香听完他的肯定很有些得意:“你不知道,我的哥哥就说我长得不像一个女孩子,我的嫂嫂们都很好看,我就以为,我自己,我自己。”她不好意思说后面的话,只是囫囵过去。 诚然,当年攻陷皖城后孙策和周瑜娶了二乔为妻。二乔的美貌远近闻名,一时间风头无两。孙权之妻谢淑慎也是才貌双全,更兼出身名门,也是气质绝伦。孙栩之妻徐氏,孙匡之妻曹氏,都是温婉贤淑,嘉言懿行。在这一众嫂嫂们的比较下,孙尚香自然是黯然失色。 少年见孙尚香忽然沉默,想着应该是在家里过得不好,才会跑出来,甚至于练武吧。应该是想证明自己,但长相天定,她也没有办法,才会想要在武艺上精进。 “你很好,不必去与你的嫂嫂姐妹们争高下。或许如你所言,她们很好看,貌比天仙,但你也是很好的一个人,你要记住。”少年尽量使自己和她达到一个高度说话,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 若是他知道孙尚香的“嫂嫂们”里包含了二乔,不知会作何感想。 孙尚香点头,玉荷在旁边催促她,“是时候回去了,不然……”她没有说完,更让少年觉得她在家里过得不好。 孙尚香依依不舍地告别,还是没有放弃询问他的名姓。 “凌统,”少年轻声道,“我叫凌统。” “我叫阿香。”孙尚香爽快地报上自家姓名,却并没有说出她的姓氏。女子有名无姓乃是常事,凌统并未生疑,“那阿香,再见。” “再见。” 一定还会再见的。 孙尚香心情颇好地回到主公府,洛千帆正在婉居等她。 “洛姑姑。”她不好意思地施了一礼,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洛千帆看着她,慢慢地开口:“郡主出去玩了?” “看……看傩戏。”她不好意思道。 “迟到了一刻,也不算晚,可是还是要罚的,”洛千帆起身走到她面前,“郡主认不认?” “认。”孙尚香抬起头,不见一丝一毫的委屈。洛千帆赞许地点点头,让她和玉荷到旁边去扎马步,不多不少,一刻钟就好。 “郡主的匕首不见了?”洛千帆眼尖,看出了腰间少了东西。 孙尚香不敢承认自己去了醉春风,只好撒谎说:“许是傩戏人多,挤掉了。” “听说今日傩戏十分好看,引得万人空巷,郡主不妨与我们分说一二。也叫这些小丫头解解闷。” “现在?”孙尚香疑惑,马步不扎了? “现在。” 孙尚香看着洛千帆严厉的目光,开始讲解《目连救母》。 孙郎射虎 乔陌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身体恢复得算好了。但是阿九还是每天坚持给她熬药,监督她喝。阿九认真起来,就是一根轴,乔陌也无可奈何。 “你到底熬的是什么,很难喝。”乔陌抱怨道。 “麻黄汤方。”她答道,“姑娘病得那样重,即使是病好了,也该是好好养着。” 都说病去如抽丝,阿九生怕乔陌一个不小心将丝给抽断了。尽管病情见好,她也认为应该保险起见,好好疗养。 乔陌抱怨不停:“你是放毒药了吗,为什么我越喝越难受。” 阿九慌张地看着她:“姑娘当真难受?奴婢马上去检查一下药渣!”乔陌赶忙拉住她,不然又是一顿吵嚷,“骗你的,就是太难喝了,舌头发麻。” 阿九长舒一口气,拍拍胸脯,“那就好,我去给姑娘拿些蜜饯果子来。” 甫一出门,便见着梓晞一脸严肃地带着鹿鸣走过来。阿九匆忙退下,知道她们见面时不让人打扰,也就闲在一边。 梓晞进去,鹿鸣垂着头,有些惶惶不安。 “怎么了?”乔陌奇道。 “她是凶手。”梓晞言简意赅地定论。鹿鸣瞬间就跪下,朝乔陌磕头否认:“姑娘,我冤枉的!” “怎么回事?” 梓晞解释道:“鹿鸣不光是胆子小,还有晕血的症状,那日进屋里去添灯油,瞧见了血,便就吓得晕过去。便是此时打翻了烛台,火势又蔓延起来。”之后的一切,便不用多说。 “什么血?”乔陌目光凌厉,并没有受到病情的影响。 鹿鸣哆哆嗦嗦,“那日,那日奴婢见蝶言姑娘和梓暮姑娘身上有血,所以才晕过去。” 梓晞接过话:“梓暮同我说,是她两人歃血盟誓。” “突然之间歃血?”乔陌并不相信事情有这么简单,“你不觉得很奇怪?” 梓晞耸肩:“你还是先把鹿鸣解决了吧。” 听到“解决”二字,鹿鸣更害怕了,像抖筛糠一样。 “她并不是有意的,是病情所致,能怪谁?”乔陌苦笑道,“算了,下去做事吧。” 鹿鸣谢过,起身出去了。 “歃血一事,你需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乔陌看着梓晞,目光冰冷。 梓晞讥笑道:“怎么,忽然之间被你们接受了不行啊?”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我说的是事实!”梓晞有些生气,眼睛里饱含着讥笑,“乔陌,我们姊妹两个,并不是先主公选中的人。当初是老夫人可怜,送我们到隐苑,先主公不好拂逆母亲心意,就接受了我们。”梓晞在房间里踱步,看着窗外日色西垂。“所以我们姊妹为你们不容,你们总觉得我们有异心,总是不肯接纳我们。以致于后来暗卫初立,你也不愿与我歃血,更不想我执掌右卫。真是可笑,我们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人,却不甚亲厚,遑论姐妹。” 旧日的伤疤撕开,底下涌动的鲜血喷出,乔陌才明白,原来这个伤口,从来都没有结痂。 “乔陌,如今我们之间倒也算是融洽。虽然比不上你同蝶言之间的生死相依,也不及你与云纨的相知相惜,不过我对于我们如今的关系还是很满意的。不亲不厚,客客气气。”梓晞笑中带着些许眼泪,“或许那天,梓暮终究是被你们接受了,蝶言便与她歃血,愿意接纳她。” 乔陌正欲开口,梓晞继续说道:“那天就是一个平凡且平静的一天,蝶言和梓暮终于能够放下成见去对待,偏偏就遇上了鹿鸣,引发这场大火。蝶言当时本可以无恙,若不是要冲进去抢救那些密报……”梓晞语气唏嘘不已,不再言语。 也许吧,真相就是这些看似最不可能的事情堆积在一起,而成。 乔陌看着梓晞,说出她刚才没有能够说出口的话:“梓晞,蝶言的事情就此为止,你是右卫长,以后我们定然是要相互扶持的。” 梓晞疲惫地点点头,“你……好好的,我自知我不如蝶言,但是也不会任你自暴自弃。” 乔陌莞尔:“我知道。你我,尚且是一起长大的。” 梓晞只有在坐到金鸣坊的胡床上,才知道自己这关才算是真正结束了。她和梓暮的身世来历,是她们一起不愿揭开的遮羞布,但如今,却成了她们的护身符。 赵天肃与乔陌再次见面,已经是建安七年的春天了。赵天肃未穿甲衣,只着一身常服,看起来整个人丰神俊逸,有如翩翩公子。乔陌打趣他:“经日不见,你已经不像我认识的赵天肃了。”她眼珠一转,“像是个士人。” 赵天肃不理会她的玩笑,文绉绉地回道:“在下如今,便是教书先生了。”语罢,还拱手作礼,乔陌忍不住笑出声,“就你?” 赵天肃伸手就想抚须,抬手才发现没有,尴尬地放下手,乔陌又是一阵大笑。 待她笑过之后,他才开口道:“主公给了我一项任务,你猜猜。”乔陌泼皮无赖般地看着他,恶狠狠道:“爱说不说!” “你……”赵天肃眼刀不及她锋利,是以眼神斗阵中败下阵来。他叹口气,开口说:“叫我去教别部司马吕蒙大人读书。” 乔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赵天肃看着她,知道她只是震惊,就开口诉说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前段时间主公去巡军,就劝吕司马好好读书,以后才堪为将领。” 乔陌托腮道:“吕司马带兵着实不错,我看过一次,士兵很精神,他对主公也很忠心。” “所以主公有意培养他,叫我去督促他。”乔陌闻言便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赵天肃:“你会?”语气中尽是对赵天肃得不信任。 赵天肃对她的打趣恍若未闻,开口问她蝶言之事。 乔陌已经平复心情,将梓晞的调查结果说与他听。赵天肃皱眉,抱有疑问:“你信?” 乔陌平静道:“不信也得信。” 赵天肃努力回忆道:“当时我见蝶言左手紧握,像是死死攥住什么东西,我只发现了帛书一角。”赵天肃说着,递给她一个小碎片。 乔陌细细打量着,什么也看不出,在水一方里有很多这样的帛书密报。况且如梓晞所言,她本就是进去抢救密报,手中有碎片很正常。 “那天,你在在水一方外面,有没有什么发现?” 赵天肃苦苦回忆着,“我到了夜间就换防了,我才回到庑房,就听见他们嚷嚷着在水一方失火了,便匆匆赶回去。我刚想进房间,梓晞就拉着我不让我动。” “一进去就拉住你?”乔陌心里生疑。 “是,我甚至还不知道蝶言在里头的时候。她就拉着我。”赵天肃肯定道。 “她说,是不想你白白送死,进去伤了自己。所以先发制人,先制住你,免得一时冲动,降不住你。”乔陌逐字逐句地分析道。 “可她怎么知道我会为了蝶言不顾一切地冲进去?”赵天肃苦笑道。乔陌也才后知后觉,“难道你与蝶言……” 赵天肃摇摇头,“是我自己——”忽然之间,他胸口一阵刺痛。 是我自己一直以来的单相思,她不知道。 他说不出口。 乔陌观其神色,也懂了几分,“原来你一直都喜欢蝶言的。” 赵天肃点头,不复言语。 乔陌颇为可惜地说:“她要是知道,不知道有多高兴。”赵天肃像是听到了什么喜讯一般,抓住最后一丝希望,殷切地问乔陌,“你这意思,是蝶言她对我……?” 乔陌摇摇头,“我不知道,蝶言并未对我说过这些事情。只是偶尔我们戏说她再吃就嫁不出去时,她仿佛很在意这一点。”乔陌陷入回忆,回忆中,蝶言还活着,大大咧咧,活泼可爱。想到这里,她嘴角上扬,“蝶言还是会希望自己被人喜欢的,是以每每言及于此,她都会十分上心。” 有一次,她和云纨、梓晞一起撰写紫玉和韩重的故事时,蝶言在一旁又是唏嘘又是憧憬。 她说,真好啊,韩重和紫玉彼此心仪,紫玉也愿意同他在一块儿。虽然最后没有一起。但是也足够了。 乔陌当下就打趣说:“蝶言长大了,想嫁人了。” 蝶言说了一句无论何时乔陌想起来都会心疼的话:“但是身为暗卫,怎么会可以嫁人呢。就连遇着心仪之人,也得藏起来。” 暗卫中人,多为女子,个个骑射俱佳,武艺上乘,能文能武,甚至还可以有学习世家礼仪的机会。她们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手提一剑,普天之下,无所顾忌地去闯,去看。 但是独独没有嫁人的权利。 她们的衣食无忧,文武双全,是用自由换来的。 赵天肃生硬地转换话题:“怪不得金鸣坊总爱唱些爱恨情仇,权当是你们自己的消遣和寄托吧。” 乔陌凶巴巴道:“不行啊!我们自己不能有的东西,还不能看看其他人的了?” “没有没有。”赵天肃接连摆手。 两人忽然陷入一阵沉默,谁也没有开口。 赵天肃看了看天色,起身告辞,“到时辰了,我要去吕司马处了。”他犹豫再三,才开口:“蝶言之事,我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乔陌看着他,知道他怀疑梓晞:“梓晞掌管右卫,对情报只不过是机警了些。更何况,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赵天肃反驳她:“你不也今天才知道吗?”话虽如此,但已经心生动摇,暖玉不也看出来了吗? 乔陌不好意思地承认:“你知道我对除了敌情以外的东西都不太灵敏。” 赵天肃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如此。” 乔陌气得抬脚就朝他踢过去,赵天肃闪身一躲,边躲边叫:“你不准用暗器!”乔陌也大叫:“你看看我现在哪里有!”怕他不信,还甩甩衣袖。 赵天肃这才放心离开了。 阿九端着一碗药过来,叮嘱她:“姑娘,该喝药了。” 乔陌皱眉,内心叫苦不迭,但还是豪情万丈地接过来一饮而尽。阿九变戏法一样地摸出一块糖给她,“姑娘去去苦味吧。” 乔陌已经恢复得生龙活虎了,同阿九商量道:“阿九,这药——” “不行。”阿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得门口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乔陌以为赵天肃又折返回来看她受罪了,当下就不客气道:“赵天肃你又回来做什么,想试试我的暗器是么?” 待她看清来人,才是惊恐万分。 孙权好脾气地听她说完,又转头对阿九说:“今日的药看来是没喝够。阿九,你且去再熬一碗罢。” 乔陌行礼问安,顺带给自己求情:“见过主公,主公饶命啊。”孙权负手站立,将目光投向远方流云:“哦?给孤一个理由。” 乔陌大脑飞速运转,终是想出一个理由:“春,乃万物生长之际。主公处罚属下,不利于属下生长,与自然相悖。” “蔡桓公讳疾忌医,才让自己错过医治最佳时间。喝点药,才好叫你药到病除,更顺应生长呐。” 乔陌抓住漏洞:“主公所言甚是,阿九,你还不快去把药到了,这样才好根除病情。” 孙权被她这句话逗得大笑,挥手让阿九下去,“算了,今日就不罚你了。”乔陌如蒙大赦,欣喜道:“多谢主公。” 孙权将投向远处的目光看向她:“麻黄汤方有利于你的调整,怎么弄得你是在义士就范,倒像是,孤要你的命。” 乔陌听他语气松快,知道是在玩笑,也就放松道:“因为太难喝了。” 孙权道:“哪有药是不苦的,你还是吃药太少,多了就习惯了。” 乔陌脱口而出:“是药三分毒,还是别喝那么多。” 孙权懒得同她饶舌,“看你恢复得也不错,换上行装随孤去狩猎。”乔陌腹诽,她不是好好穿着衣服的么?低头一看,长裙摇曳,大袖翩翩,忒不方便了点。她行礼道:“诺。” 两人一前一后地策马,后面跟着寥寥数人。 “主公也不多带点人。”乔陌环顾四周,只有后面跟着的十余人,还没让暗卫跟随。孙权毫不在意:“带那么多有何用,有你就够了。” 乔陌道:“只怕是大病初愈,不似从前了。”她说完这话,很明显感觉到前面的孙权翻了个白眼才说:“一个病就把暗卫长给打倒,那你也甚是无用。” 乔陌深呼吸一口气,“在自然面前,人是最渺小得存在,就算是暗卫长,也一样。” 孙权点点头,很随意:“既然你已经痊愈,就让洛千帆不必再摄领暗卫长一职了,好好在婉居教导郡主就是。” “诺。” 到了猎场,孙权发话:“都好好去猎些猎物!谁多,孤赏谁!”众人听了都是摩拳擦掌,纷纷应道:“诺!” “你看,大家多高兴。”孙权看着远方争相竞技的众人,眉梢掩不住欣喜。 乔陌颔首:“是,大家许久没这样放松过了。” 孙权爽朗道:“刚刚接手江东之时,孤从未想过其他事,孤不敢分心,哪怕是狩猎,也是不敢。” “今日,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了。”孙权很是高兴,“贺齐快回吴了,会稽的山贼都收复了。真好,孤真高兴。”乔陌接过话来,“会稽一别,属下也是许久未见贺都尉了。” 孙权看着她,“贺齐此人,你看如何?” 乔陌沉思后给出回答:“剿匪能手。” 孙权满意地点点头:“孤打算,让他好好镇压山越人,也唯有贺齐,才能慑住那些人。” 孙权眼神忽然一亮,“乔陌,你看那是什么?”乔陌顺着孙权的指示看过去,一只吊睛白额虎正在等待着,伺机进攻。侍卫们见状无不惊吓,纷纷后撤。孙权倒是一脸得意:“终于等到了。” 乔陌一把拉住他:“主公不可!” 孙权有些恼怒,“有何不可?乔陌你不必害怕,一只老虎而已。”末了,他又补充道:“你要是实在是害怕,就站在孤身后。” 乔陌劝道:“老虎凶险,主公不应该拿自己的命搏击。” 孙权闻言更是不屑,“大丈夫立于世,便不该有所惧怕。若是一只老虎都敌不过,如何统帅军队?” 孙权是本就是那种越说越不听的性格。更何况他一向喜欢射虎,已经憋了一年了,现下如何都劝不住。 乔陌走到他身边,并肩站立:“那么,属下陪主公一起。” 孙权转过头看着她一笑,低吼一声,“准备好!”他拉满弓,朝老虎射去。老虎受到惊吓,放弃追逐那些侍卫,转而向孙权乔陌的方向来。 侍卫们连忙赶向孙权的方向,途中还有人朝老虎射箭,孙权厉声喝止:“住手!” 乔陌掷出飞刀距离过远,只是伤及皮毛罢了。 老虎奔来,两人瞬间分开,跃身到老虎的后侧方,以静制动。孙权手握宝剑,飞身冲向老虎,精、准、狠地将剑刺入老虎背脊。他脸上舒展出一个笑容,任凭老虎如何挣扎,也毫不放手,而是更加用力。 乔陌找准机会,也拔剑刺向老虎,老虎吃痛,挣扎更甚。孙权快被颠得受不住,但还是死命坚持着。乔陌急道:“主公快下来!” 孙权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坚持不了的事实,纵身跃下。 老虎非但没有虚弱而气绝,反而更加用力挣扎、嘶吼。乔陌急忙捂住耳朵,虎啸震得她耳朵隐隐作痛,一时之间,她动弹不得。孙权捡起弓箭,抱起乔陌飞身上树。侍卫们见状,也有样学样。 孙权沉着地拈弓搭箭,朝老虎射去。 老虎在树下围着走了几圈,倒成了孙权的箭靶子。乔陌好转了一点,用力掷出飞刀。 半个时辰后,终于制服了。 孙权得意地看着今日的战利品,回过头看乔陌还是恹恹的神色,关切道:“你不要紧吧?”乔陌摇摇头:“属下并无大碍。” 孙权意气风发地一挥手:“回府!” 寄语酿花 孙权射虎的事情被吴县百姓穿得神乎其神,编出各种各样的故事来。最服众的,是孙权打虎为了替老夫人谋虎皮,用来抵御春寒这一说法。一时之间,孙权勇武笃孝的名声远扬,可谓风头无两。 乔陌听得故事穿得失真,也只是哑然失笑。 云素端上一杯成功的葡萄酒给她,“尝尝,才搞出来的。”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乔陌便道:“说吧,莫非你也想问射虎一事?” 云素点头如捣蒜:“讲讲吧。” 乔陌惬意地抿了一口酒,赞扬道:“这酒不错,再来点。”云素嘟囔道:“你倒是会喝,这酒可是我花了小半年才新研制出来的呢。” 乔陌喝了一杯才开口道:“什么与虎谋皮,至纯至孝,都只是因为主公在府内闷久了,无聊而已。” 云素还在等着她的下文:“没了?” “没了,”乔陌又小酌一口,“就是出去射猎而已,哪有那么多说法。” “过程呢?徒手谋虎皮?” “怎么可能徒手,”乔陌笑道:“自然是用剑先插进老虎的身体里,再射箭,使它动弹不得。” 那和平常的狩猎并无区别呐……云素也是佩服那些人,仅仅凭借着孙权带回来的虎尸,就可以编出一个绘声绘色的故事来。前因后果还能一一分明。 但事实就只是——前因:孙权在府上待得无聊,后果:他遇上老虎纯属偶然,不过是用兵器费力杀死而已。 乔陌倚栏向下望去:“那是谁?”云素瞥一眼,“小郡主啊。” “我知道,我说她身旁的男子是谁?” 云素摇头,“我不知道。” 孙尚香在这附近转了好些天,才终于见着凌统。 此刻她正拉着凌统不让他走,“凌统,你知不知道我在这等你多久了?”她吸吸鼻子,作可怜态。 见凌统还岿然不动,她继续用可怜巴巴的声音说道:“你说你喜欢《目连救母》,所以每次有这场戏,我就来等你。”她一脚踢飞路边的小石子,“我这一个月,一直在等你。” 凌统才叹口气说:“你先放开,这样拉扯算什么。”孙尚香不放,反而拉得更紧。 凌统解释说:“我父亲回来了,所以我才没有出来。” 孙尚香哦了一声,还是很低落。凌统有些为难,“阿香,你怎么了?在生气吗?” 孙尚香摇摇头:“不是不是,只是一下见着你了,不知道说什么。” “那你之前为什么想要找我?”凌统笑道。 孙尚香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我想让你教我……” 凌统笑了,“行,教你。” 两人来到望江亭,江水刚刚化开,太阳的光芒弱弱地照在江面上。一时波光粼粼,静影成壁。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江风吹在身上,也是异常寒冷。孙尚香的脸不多时便吹得通红,凌统见状,开口劝道:“回去吧?” 孙尚香坚定地摇头拒绝:“没事,你继续。” 凌统见她如此坚定,也就不多说什么。 孙尚香对于剑术的醉心让凌统吃惊不已,他只以为孙尚香练武不过就是小打小闹,想在家族里面拔尖而已。但是她对于每一个动作的坚持,每一分气度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他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孙尚香扔了剑,随意地坐下,由于练剑而面色红润,鬓发边还挂着汗珠。 她喘着气,偏过头问凌统:“你很喜欢看傩戏吗?” 凌统隔着一段距离坐下,低声“嗯”了一声。孙尚香瞥一眼他这个闷葫芦,“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 见凌统惜字如金,孙尚香就自己继续没话找话,好在这也是她一贯擅长的事情。 “你上次说只要有《目连救母》的傩戏你就会去看。那么,阿统你一定是至纯至孝之人了?”《目连救母》,本就是在赞扬目连的孝顺,以此来宣扬孺慕之道。凌统开口,依旧话少:“也许吧。” 孙尚香顺势道:“那你的父母,想必是很为你这么个儿子开心的。” 凌统眼眸平静,对上孙尚香的单纯的视线,一字一句,“我没有母亲。”孙尚香愣住,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低头致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凌统收回视线,语气冰冷,“难道会有人在自己母亲安好时,去看一出感怀亡母的傩戏吗?大家不过是借着戏,看看自己罢了。” 孙尚香不敢再说话,用余光偷偷看着凌统。凌统什么都好,就是一提到母亲二字,便再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孙尚香像受惊的小兔子,偷偷打量着自己,凌统这才缓和一点:“你……算了。” 孙尚香连忙解释道:“我不常看傩戏,只是喜欢去人多处看热闹。而且《目连救母》我听都没听说过……总之,我绝不会用这种事情来开玩笑的。” 凌统看着她急吼吼的样子,知道是自己那根弦绷得太紧了。孙尚香没有觉得他莫名其妙,还肯致歉,倒显得是他的不是了。平静下来的凌统,便恢复了往日里温和谦逊的神态。 凌统靠近些,歉疚地开口:“方才,是我的不是。” 孙尚香又是一阵摇头:“我懂得的,是我没有好好想透其中原委。你说得对,自己母亲若是好好活着,谁会去巴巴地看感怀亡母的戏,是我蠢笨。” 凌统点头附和她:“是,你蠢笨。这个都想不通。” 孙尚香委屈巴巴地说:“我也是近两年才彻底懂得了生离死别的。”她又靠近一点,小声说道,“父亲过世的时候我还是个懵懂稚子。甚至连父亲过世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每天还是继续玩耍着,直到有一天,隔壁小孩说起她的父亲,我才反应过来,我的父亲已经许久未见了。问母亲,她只是哭,三哥当场便抡了一个巴掌。此后,再敢提父亲二字,我便就又被打一次。” “所以就在被打过程中,才知道我原来,早就没有父亲了。”孙尚香说起往事,只是摸着自己的脸颊,“所以我知道,有些话对某些人是禁忌,提不得的。” 凌统轻声叹息,“你也是不容易。”他懂得,在乱世之中,失怙才是如大厦倾覆一般的事。想来她的母亲兄弟,为此应该是极艰辛的。 “我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就亡故了。”凌统开口道,语气平淡,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据说是胎大难产,阿香,你说会不会我母亲她也会像目连的母亲一样,被关进饿鬼道?” 孙尚香极力否认:“当然不会!你阿娘一定为了让你长得健健康康才会多食,和目连母亲不一样。” “也许吧。” “不聊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孙尚香拉着他,“讲一些其他事情吧。” 凌统点点头,孙尚香像是得到允准,就开口滔滔不绝地讲发生在她身边种种趣事。 孙尚香心情大好地回到府中,便着人抱来若干书册。其中不乏《论语》、《孟子》之列的儒家学说著作。玉荷一边整理一边抱怨:“郡主不都说酸儒酸儒吗?今天这是怎么了居然还要一卷卷地看完。” 白露摇头:“谁知道呢,许是一时兴起。” “说起这事……”玉荷像是想到什么一般,“郡主今天是不是有一时兴起出府去了?” 白露点头:“对啊,你没跟着?郡主一向都叫你随侍啊。” 玉荷摇头,“没呀,我还以为今天她不出去,也没听说有今天又《目连救母》啊。”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小郡主又是贪玩了。 孙权来到婉居,见廊下放着不少书册,打趣自家小妹道:“竟不知阿香你原来这般爱看书?”他随手拿起一卷,诧异道,“这不是孤手抄的么?怎么也拿来了?” 孙尚香抢过来,“这不是二哥的字好看,才专门拿过来临摹的么。” 孙权狐疑地看着她,勉强进了屋,找地方坐下。 “说说吧。”孙权接过茶喝了一口,“这是受了什么刺激。”起初乔陌煞有介事地说婉居改天换地了,他还以为孙尚香拆屋顶了。 乔陌忍住笑:“郡主命人拿了许多书册,说是要好好研习儒学。” 孙权当下就道:“阿香那性子,何时静下来过?若不是当年叔弼威逼利诱,她只怕是个不识字的蠢丫头。”孙权嫌弃起孙尚香来,语言掌握能力可谓是登峰造极。 乔陌依旧是憋住笑:“那主公何不移步婉居,亲眼窥探。” 孙尚香一面翻阅书册,一面同孙权拌嘴:“就不许我喜欢了吗?” 孙权一副你什么样我还不知道的模样,“当初,给你这小院起名叫婉居,你就千百个不乐意,非要叫枭姬阁。还是我们比了一场剑你才答应。如今你又是练字又是看书。阿香,你这样二哥很不适应。” 孙尚香放下手中书卷,赌誓一般,“二哥且好好看看,我这回,一定叫你大吃一惊!” 孙权担忧道:“阿香,是不是外面有人传你的闲话了?”孙尚香毫不在意道:“那些世家小姐顶多就说我不知礼数,孤陋寡闻。天天都说这些话,没个新意。” 既不是外头的闲言碎语,孙权实在想不出原委。孙尚香以整理为由,将江东之主毫不留情地轰出去。 孙权看着婉居紧闭的门,又好气又好笑。 敢这么对他的,也就只有孙尚香了吧。不过也好,阿香只把他当哥哥,不当吴侯主公。 孙权回到书房后就发问乔陌,“你怎么看?” 乔陌施礼回复:“或许是因为吴县近来的传言。”此言一出,孙权立刻紧张起来,“又是谁说阿香的不是?” 孙家立足江东也有些日子了,但还是未能从根上让世家臣服。他们说不了孙权,便从孙尚香入手。先是说她不懂得世家礼仪,又说她终日舞刀弄枪,没个女儿家的样态。更有甚者,还说绝不让自家出第二个孙尚香,唯恐孙权用孙尚香来联姻,男孩们早早地就订下亲事。 其实完全不必如此,孙尚香压根就看不上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世家子弟。整天闭门读书,不好骑射,遇上匪贼都没有自保之力。 孙尚香曾经还嘲讽过:“就知道整天学习世家礼仪,学什么君子六艺。要真到了战场上,君子六艺还能保住他的命么?” 见孙权面色愈发凝重,乔陌自知这个玩笑开大了。急忙解释说道:“是关于主公的。主公为老夫人谋求虎皮,吴县上下,无一不称赞主公笃孝。” 见孙权面色稍有缓和,她大着胆子继续说:“郡主想必也是受了主公的影响,才会如此行事。” 孙权倒是听懂了话中的揶揄,“你是不知道,旁人眼里是至纯至孝,张公却只觉得不顾惜性命,莽撞行事。” 乔陌想得出,张昭定然是语重心长、引经据典地教育孙权不可轻率行事。 “……张公说射虎一事,虽然孝顺,但是过于危险。若再出事,江东永无宁日。”孙权絮絮叨叨,其实张昭的话要更为严厉。乔陌怅然地开口:“昔日属下随侍先主公时,张大人也是这般劝说的。” 提起孙策,两人俱是沉默。 还是孙权先开口:“张公说得有道理,更何况,本就是孤一时兴起。根本就不是什么为了母亲御寒才去射虎,说到底,不过是孤的私心而已。” 乔陌道:“主公以后注意安危便是。” “说到虎皮,着人制好了给老夫人送过去吧。”乔陌闻言后方迟疑答道:“这件事……是要暗卫去做么?” 孙权这才反应过来,他完全是使唤惯了:“孤诨忘了,你告诉临川就是。” “诺。” 这段时间吴县也好江东各郡也罢,都称得上是安稳平和。是以乔陌在主公府内的日子也是极其悠闲的。梓晞代替梓暮搬进了不疑居,金鸣坊的事情就让梓暮管理。梓暮也是欣然答应,毕竟在主公府里住着,哪有金鸣坊自在。 乔陌偶尔帮着洛千帆一起教那些孩子们习武,或者去采薇楼或者醉春风蹭吃蹭喝,顺带还可以欣赏歌舞。有一天实在是无聊透顶,孙权又没召她随侍,索性换上男装去军营里看看赵天肃是如何教书习字。 吕蒙对于赵天肃一开始还颇有些不服气,但两人按照军营中的规矩格斗比试后,赵天肃最终赢得了吕蒙的尊重。加之这是孙权亲自叮嘱过的事,吕蒙不敢不上心。 宁静而逸趣的生活,是乔陌这几年来都不曾有过的。乍一出现,倒还有些措手不及。 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刚刚梦见了孙权。 场景同那日射虎无异,只不过只有他们二人。虎啸之时,孙权抱住僵硬的她飞身上树。 这个人,她来来回回地梦见了好几次。 场景变换,当日剿灭山匪,中了蝮蛇之毒的她寸步难行,一道身影出现,向她走过来。 是孙权。 他带着和煦的笑容走过来,抱起她。 明知孙权远在吴县,也知道是贺齐救她下山,可是在梦境里,一切都特别真实。真实到她摸得到那个人的手,看得清那人的脸。 或许这是她心底的奢望,无论何时,梦境里的这个人都不会对她不管不顾。 他会在老虎袭来时抱住她一起,不抛弃; 也会在她最虚弱的时候成为她强大的念想。 乔陌起身,坐在廊下发神。 今夜恰是阿九守夜,过来坐在她身边:“姑娘睡不着吗?” 乔陌点点头,沉吟一会,便问阿九:“你有没有梦见过一个人?不止一次。”阿九想了想说:“有过的,我阿爹就梦见过很多次。”阿九神情有些落寞,乔陌知道她家人都尽丧于皖城一战,只剩她一人被孙权带回来。 “姑娘也梦见同一个人很多次吗?”阿九好奇道。 乔陌不知如何开口,阿九见她为难,就继续说下去,“我想每次梦见阿爹之时,都是因为我很想他,他也很想我吧。” 是因为互相思念才会梦见么?乔陌这样想着,脸不觉间烧起来。 水面清圆 贺齐平定了会稽的山匪,得胜凯旋。孙权看着奏表喜不自胜,内心悬着的不安也得以顺顺当当地落下。 “今夜设下宴席,为南部都尉接风,”孙权吩咐临川,又转头看向乔陌,“你也要在。” 乔陌不知何意,开口拒绝道:“属下去,怕是不妥当。” 孙权并不在意:“你是打算将自己置于瓦罐中,囚禁自己一辈子不与人交往么?” 乔陌张口就道:“暗卫自成立那日起,就立过规矩,不许与外人过多纠缠。” 孙权只道:“你少拿那一套来搪塞,难不成,你就一点都不想见贺齐?”想自然是想的,好歹朝夕共处过数月,贺齐曾上表为她请功。只是要如何说,才不惹孙权疑心? 孙权没指望她回答出两全答案,兀自道:“孤不是兄长,兄长说不让你们同别人藕断丝连,可孤不这么认为。”他拿起茶杯吹散氤氲水汽,“没有人会永远活在一方寸地之中,也不会有人活得无人惦念。” 孙权喝了一口茶继续道:“人这一生,总是要遇见许多人,与他们有不同程度的交集。那些经历,总不可能全然抛弃掉吧?”他笑着看着乔陌:“譬如,当年的你我在皖城的时光,总不能否认。” “你与贺齐在建安的剿匪战斗,也是无法抹杀的。既然不能藕断丝连,那就索性不要刻意回避,坦坦荡荡地面对好了。” 乔陌沉吟道:“只不过是怕暗卫同外人的接触多了,恐生二心。” “云纨也不曾与贺齐等外人接触,但还是对孤颇有微词,不是么?”孙权沉醉于茶香之中,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乔陌心惊胆战。 “云纨会想明白的,恳请主公不要……”乔陌登时便跪下为她求情道。 孙权放下茶杯,回过神来,“孤又没说要处罚她,你何必那么紧张。”乔陌只是深深埋首,还是不敢起身。 孙权走上前扶她起来,“你们只是忠心,不是没有思想的木头石头。有其他想法很正常,师叔还时常与孤争执呐!” 乔陌声音细若蚊蝇,“属下等是不一样的。属下等是女子,很多时候,都只有一次机会。”孙权点点头,“这便是世间的不公允。”他走到窗边,看着荷塘里含苞欲放的荷花,“世人觉得女子只用囿于后宅相夫教子即可,因为他们觉得女子会沉溺于感情之中。也就把建功立业之举留给了男子。其实在孤看来,都是一样的。” 乔陌走到他身后,也同他看着同样的风景,“主公所言,是觉得女子也能建功立业?” “自然,”孙权回过头看她,“情之一字,困住的是两个人,并非一个。”他目光闪烁,带着几分狡黠,“江东幕僚中,谁人不是娶妻生子,难道你就说他们不忠?还有四姓之家,先前是万分嫌弃、鄙夷。陆家更是因为当年兄长讨伐庐江而怀恨在心,对兄长,对当年的孤也是诸多羞辱。可如今陆绩不也做了表曹掾?” 孙权所言庐江之事,是当年孙策还在袁术麾下时,奉命去攻打庐江。当时庐江太守是陆绩的父亲陆康。既要攻打,便免不了流血伤亡,陆康也就战死。由此陆家便于孙家结下了仇。是以孙家入主江东之时,顾陆朱张四家之中,便单单陆家没有进入幕僚之中。孙策孙权也是多番延请,也许是因为孙策的死亡让他觉得父仇得报,陆绩这才入府做了一个表曹掾。 “孤要做的,是要让你们堂堂正正地站在孤身旁。不用避讳与人交际,不用避讳与何人交好。只要心中明了,今日你就算与贺齐畅饮,孤也绝不会有二话。”孙权字字说得铿锵有力,让乔陌心底情绪涌动,连着双手也是微微颤抖。 “兄长不让你们嫁人,孤让。”孙权走过来握住她发颤的手,说得十分坚定,“没有一个人可以将感情收放自如。饶是你们一直克制,也不能。” “孤要你们做一个人,有感情也有忠心的人。”孙权看着乔陌的眼睛,那是一双十分好看的桃花眼,此刻正因为孙权的话语而情愫涌动,“一味躲藏,那是懦夫之举,不要害怕去面对。” 乔陌努力收住情绪,旋即笑道:“没有人可以活得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属下明白了。”孙权欣慰地松开手,捏了一下她的脸:“抽空去看看蝶言。你们一贯要好,这么久不去看她,如何说得过去。” 乔陌闻言怔住:“主公……” “赵天肃把她葬在了甘露寺后山,”孙权脸上挂着宽慰人的笑容,“你看,你不也在与人交好吗?所以,更不要逃避了。” “诺。”乔陌的声音,微微发抖。 乔陌回不疑居的路上,碰见了谢淑慎。她连忙揖礼道:“见过主母。”谢淑慎之前因为倒春寒的缘故生了病,到现在也是好了一半。整个人看上去尚处在病情中,因为长久服药的缘故,身上还沾染了几分药香气。 谢淑慎颔首,菁儿识趣地领着婢女们后退几步,供她二人谈话。 “一同走走吧。”谢淑慎扶起她。 “诺。”谢淑慎略感诧异,她本来把后面的对话都想好了。 “之前你的病折腾得可不轻,谁知今日倒全好了。”谢淑慎说这话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明明很正常的关心,听上去却是在讽刺一般。 乔陌笑道:“主母为属下的病情求医问药,属下怎么敢一直不好。” “之前看你是命悬一线的样子,还以为你撑不过来了。”谢淑慎说着,连连咳嗽。 乔陌皱眉:“现下天气炎热,主母病着,还是不宜出来走动。于病情不利。”谢淑慎闻言只是略一摆手,“每年都会病上几场,一味地躲避在屋子里,病也不见好。” 乔陌礼貌地笑笑,不发一语。 两人沉默前行,到了在水一方。 “那场火,烧得厉害。”谢淑慎看着在水一方的残迹,不禁感叹道。 在水一方还没修缮完毕,反正又不是没有地方住,一时也不急。乔陌眼底有些热,些许眼泪润着她的眼眶,火事过后,已是许久没有哭过了。 谢淑慎见她惆怅,拉住她的手,声音温柔得出奇:“想哭么?” 乔陌深深吸进一口气,“不,不想。” 谢淑慎道:“有些事情,总归会忘记的。” 乔陌点头:“我知道。” 谢淑慎所言并非单单只有火灾一件事,不过她也不打算多言,“走吧。” “听说主母曾经要找一个人,姓苏,主母找到了么?”乔陌随意开口,谢淑慎却是身形一僵。 她内心起伏不停,情绪有如江水惊涛拍岸般凶猛,艰难启齿道:“没有,也不想找了。” 乔陌闻言点点头,随意“哦”了一声。 谢淑慎见她如此云淡风轻,突然一股憎恶之感涌上心头。“不找也好,没有希望,也就不会失望。”她正想讽刺一番,但乔陌比她先开口。 “是么?”谢淑慎接过话,“有希望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乔陌对此不以为然:“未必。若是结果不如人意,又该如何自处?”谢淑慎听了这句话后倒也觉得不无道理,她总是一腔热血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她以为是在报恩,是在弥补自己昔日犯下的错误。但是她从未想过,对方可能根本不需要自己想当然的善意。 “说起来,主母要寻找的人,或许还与属下有些关系。” “怎样的关系?”谢淑慎装傻道。 “兄妹。”乔陌答得坦然。 谢淑慎当然知道她与苏玄朗的关系,此刻还是不得不装作诧异:“是么?可巧了。”语调姿态,拿捏得刚刚好。 “让主母见笑了。”乔陌没有看破她的伪装,还歉疚地对她笑笑。 谢淑慎故此更为亲热地同她攀谈:“你兄长以前——”她还没说完,乔陌就打断道:“是可能,并不是说就是胞兄。” 谢淑慎此刻真想不顾风度地冲她大叫大喊“就是你兄长!就是苏玄朗!”但她还是生生忍住,故作哀戚:“也是,如今四处流离,各家都被生生拆散。多少兄妹都是各安一方,搞不好,还落得个自相残杀的下场。” 她明显话有所指,但是乔陌对此只是一味逃避。 见乔陌沉默不语,谢淑慎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过头看着荷塘赞叹:“今年夏天来得早,瞧着满池的荷花都快开了吧。” 乔陌抬眼望去,果真是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以前在家中,等荷花开了,就摘下来。莲子和藕做成吃食,荷花花瓣晒干磨成粉末,又或者将花瓣制成香囊。”谢淑慎说着,愈加兴奋起来,“荷叶蒸糕也是不错的,糕点还能带上几分荷香。” 乔陌记忆中的荷叶鸡被勾起,幽幽道:“不一定是糕点,荷叶还可以包裹一些油荤之物,以去油腻。” 谢淑慎立马接口道:“荷叶鸡!”她略感惊讶,“你也知道?” 乔陌胡扯了一个理由,“很多酒肆会那么做菜。” 谢淑慎看着她,心知肚明。她转移话题道:“你若喜欢荷花,等花开之际,我命人给你送些过去。” 乔陌婉言拒绝:“有劳主母挂念,属下不敢,还是算了吧。” 谢淑慎看着她好言好语地拒绝,不觉有些好笑,“果真是大病如新生。你连拒绝,都变得委婉许多。” 乔陌脸上一红,“主母之前对属下多般照拂,甚至屈尊亲自探望,属下感激不尽。”嘴上说着感激不尽,但也只是应酬的说法罢了。 谢淑慎不在意道:“分内之事罢了。” 两人一路慢行,终于到了不疑居。乔陌如蒙大赦,告辞进去。 菁儿走上前,小声抱怨:“主母今日,说得太多了。”谢淑慎看着乔陌的背影,“多了么?菁儿,你看,她潇洒地过着,丝毫没有愧疚和悔恨,反倒是我一个外人替苏玄朗鸣不平,真是讽刺。” 菁儿扶着她离开,声音依旧压得很低,“过去的事情,就作罢吧。主母日日烦忧,病怎么会好。奴婢瞧着今年的病情,是最长久的一次了。虽说是之前倒春寒的缘故,但是已经入夏了还不见好。主母还是好好吃药,不要多思。” “我如何不多思?当日刑场之上,谁奉谁的命去杀谁,你忘了么!”谢淑慎颇有些咬牙切齿,菁儿见状更是急切打断她的话:“主母别再想这件事了!这些日子主公大多数都在琼瑶院,主母该想的是如何巩固谢家的地位啊。别叫徐家占了上风,叫咱们谢家居于人后。”菁儿心里清楚,谢淑慎最为在意的便是谢家,此刻谢淑慎病恹恹的,她只好将谢家荣辱当做一剂猛药。 谢淑慎闻言只是悲戚地一笑:“谢家,谢家,从来都是谢家。” 贺齐凯旋,孙权在主公府内为他接风洗尘。贺齐走到门口便见到了乔陌,他十分欣喜地走上前:“乔陌!”后者也是闻言一笑:“奉主公之命,在这等你。” 贺齐关切道:“你身上的伤口可好些了?” 乔陌笑道:“都过了多久了,早就好了。” “梓暮呢?怎么不见她?”贺齐东张西望。乔陌一下打在他的肋骨:“你要多大的排场?还要我们两人一起站门口恭迎你?跟两个石狮子似的。” 贺齐不免在脑海里想象石狮子乔陌和石狮子梓暮,一下笑出声。乔陌又是一下:“她在里面大堂。” 一进去,就看见孙权正与周瑜相谈甚欢,“听闻公瑾近日喜得麟儿,好事啊!居然都不来知会一声,还是嫂子向母亲请安时告知,孤这才知晓。” 周瑜微微一笑:“就怕主公知道了要送礼,这不是家里最近添置了许多物事,怕放不下!” 孙权爽朗笑道:“好你个公瑾!孤不送都不行了,好,回头着人送过去。今日仓促,也没备下什么。” “那就替循儿谢过主公了。”周瑜拱手作礼。 “主公,南部都尉到了。”乔陌毕恭毕敬地通传。贺齐旋即走上前,对孙权施礼:“末将贺齐,见过主公。” 孙权朗声道:“公苗快起来。你可是今晚的主角呐。”贺齐依言落座,梓暮正侍立在一旁,对他温柔一笑。贺齐点点头算是回应。 孙权举起手中的酒樽,“会稽的山贼平定,公苗功不可没。公苗,敬你。”他一举杯,底下的臣僚们也纷纷举杯对向贺齐,齐声道:“敬贺都尉。” 第一杯饮罢,孙权又举起酒樽,“第二杯,遥寄仍在豫章郡内征战的各位部将们,希望他们早日凯旋。”臣僚依言,又饮下一杯。 饮酒罢,歌舞起。 梓暮与贺齐有说有笑,多半是怀念当日在会稽郡内剿匪时光。 孙权侧过头对乔陌道:“公瑾家中弄璋之喜,听说以前他也教过你,你该去贺一贺的。” 乔陌领命,“属下明白。” “也带上尚香一起去。” “诺。” 孙尚香自从立志要认真读书后,便日日哀嚎。她本就是个喜动不喜静的性子,关起房门闷头读书真的不是她的做派。 如此几个月,她连平日里练剑也是兴致寥寥。 玉荷劝慰道:“郡主不喜欢,也别勉强自己。”孙尚香摇头:“不行!就是因为没好好读书,上次才惹得凌统不快,我可不想被他看扁,让他觉得我没见识。”玉荷当下就看穿她:“郡主不是怕被看扁,是怕凌统说郡主不知礼数,粗鄙不堪吧。” 这些话,都是那些世家大族指着孙尚香骂的话。玉荷听得多了,也就记住了。孙尚香苦恼道:“玉荷,你说奇不奇怪,那些小姐再怎么嘲笑我我都不在乎。可是一想到凌统那么说,我非但不生气,还会觉得脸红。” 玉荷不经□□,也不知是为何,但是觉得郡主肯读书也是好事。不然老夫人、大乔夫人也不会那么高兴。 孙尚香偶有不懂的地方,便跑到大乔所在的兰蕙院去请教,一来二去后,索性就在每日读书时辰到大乔跟前。大乔要照顾孙清婉,又不忍拒绝孙尚香,于是就导致了孙清婉与她姑姑孙尚香一起听母亲教导。 可怜孙清婉才三岁,好不容易将话说利索了,就被逼着背《论语》、《孟子》。 大乔今日讲到《阳货》,孙尚香听罢,抱怨道:“孔子既然不想见阳货,直接说就好了。又或者直接在阳货送礼拜访之时,赶走他好了。” 大乔刚想指责她,孙清婉就咿咿呀呀地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孔子重视礼数,这么做了,如何教导别人?他如果赶走阳货,就是违背自己说过的‘礼’,就是失信于天下。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孙尚香诧异地看着自己才三岁的小侄女,她说的头头是道,倒叫她无法反驳。大乔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觉得近日来的教习不算全然无用。 “婉儿如此聪慧……”孙尚香喃喃道。 孙清婉得了表扬,手舞足蹈,笑吟吟地朝自己母亲讨糖吃。 玉荷进来通报,“郡主,主公派人过来接郡主去周宅。”大乔出声询问道:“可是去探视周循?”孙尚香点头,“嫂嫂也一起去吧?” 大乔摇摇头,“不了,你代我问好便是。” 孙清婉拉着孙尚香的衣角:“姑姑去哪?婉儿也要去!”孙尚香抱起她,征求大乔的同意。 她点点头,“去吧。” 一语成谶 乔陌看着孙尚香抱着的小孩,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她是谁?” 孙尚香道:“陌姐姐以为呢?” 孙清婉见了不认识的人,只是贴着孙尚香,好奇地盯着乔陌,小声询问自家姑姑:“姑姑,她是谁?” 一声“姑姑”,乔陌便也猜出来了,是小郡主孙清婉。府上的人都称呼孙尚香为郡主,孙清婉为小郡主,以示区别。孙尚香放下孙清婉,将她推向乔陌:“婉儿喜欢被人抱着,我抱不动了,陌姐姐抱吧。” 乔陌摆手:“不成的,我要骑马。” 不说还好,孙清婉闻言便是拍手叫好,“婉儿也要骑马!”本来她还不满于小姑姑就这么把她推给一个外人,但在听闻可以骑马后,欢呼雀跃地迈着小腿蹬蹬蹬地奔向乔陌。 “小郡主小心。”许是跑得太急,孙清婉重心不稳栽向一旁,乔陌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骑马对于小郡主来讲太危险了。”乔陌看着孙尚香,希望她带着孙清婉上马车。 孙尚香本来也不想上马车上坐着,此刻更好推脱:“孙家的女儿,不会骑马,岂不是叫人耻笑?”眼见玉荷已经牵了她的马来,便即刻翻身上马,爽朗道:“先走一步!” 乔陌无奈地把孙清婉扶上她的马,慢慢徐行。孙清婉不满于只是立在马上,小嘴一撅:“我不要这样坐着,要骑马!骑马懂吗?”她生怕乔陌不能领会她的意思,补充一句道:“要同父亲一样!” 乔陌解释道:“太危险了,小郡主过于年幼,这马不适合您骑。” 孙清婉眼神坚定道:“姑姑说了,孙家的女儿一定要会骑马的!”乔陌无奈,看来还真是要让孙尚香少和孙清婉接触。好好一个小姑娘,竟被孙尚香搅得有沙场杀敌的趋势。 乔陌上马,拉过缰绳,“小郡主坐好!” 事实证明了姑姑说的话都是骗人的。孙清婉愤愤地想着,却连话都说不出来。此刻她们终于到了周宅,孙清婉浑身乏力依偎在乔陌怀中。乔陌先下马,再抱下摇摇欲坠的孙清婉。她小脸苍白,一副想吐的样子。 “小郡主可感到不适?”乔陌明知故问。 孙清婉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 待她们进入周宅,小乔见侄女神色恹恹,焦急道:“这是怎么了?”乔陌放下孙清婉施礼道:“见过夫人,小郡主她一路骑马过来,所以难受。”孙尚香闻言不好意思道:“都怪我,不好好坐马车,才让婉儿也不得不在马背上颠簸。” 周瑜看着孙尚香,也不免指责道:“清婉才三岁,哪里骑得了马。小妹你也忒不听话了些。” 孙尚香头埋得更低了,愧疚地看着站都站不住的孙清婉。乔陌见状也是请罪道:“是属下失职,不甘郡主的事。” 周瑜看着乔陌,叹气道:“要领罚,自个儿找主公领去。小郡主年幼,你也不知轻重吗?才三岁的孩子,跑什么马。你一向自持稳重,懒得说你!” 乔陌又一揖礼,“中护军指责得是。” 孙清婉此刻终于匀过气了,方慢慢开口道:“是我自己要骑马的……”小乔心疼地上前抱起她,“婉儿乖,姨妈带你去看小循儿。”孙尚香登时抬起头,“我也去!” 房间内一时便只剩下周瑜和乔陌,乔陌拿出孙权让她带的东西给周瑜。“给小公子的礼物,属下代为转交。”周瑜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块玉珏,色泽剔透,周边平润,想是被主人拿在手中把玩多次,才会如此温润。 “主公知道中护军一向喜爱乐谱,便也将府内一些乐谱送到了府上,”乔陌又拿出一柄小小的玉簪,“主公还说,希望来日小公子的及冠之礼,能让他做大宾,为小公子亲自带上这玉簪。” 周瑜笑道:“玉珏看上去倒像是老夫人的,玉的边缘摸起来圆润,我倒不好夺人所爱。”他说着,将玉珏作势还给乔陌。 乔陌并不接过,“老夫人将自己喜爱之物赐给小公子作礼,足以见老夫人对小公子和中护军的重视。” 周瑜又看着玉簪,哭笑不得:“循儿才多大,离及冠还早。我倒怕他哪天给这玉簪掰断了。” 乔陌也笑道:“那届时属下再送一支来。” 周瑜收起东西,看着乔陌,“曾经我也叫过你一声妹妹,怎么,没礼物给你侄儿?” 乔陌目光狡黠:“自然是有的。”她从腰间摸出一柄小小的木剑,只有巴掌大小:“中护军知道的,属下一直都醉心习武,送的这把小木剑,让中护军见笑了。” 是用紫檀木制成的,通身光滑,像是反复磨过多次。周瑜拿近些,还能闻见若有若无的香气。 “早就听说了中护军的弄璋之喜,只不过未得主公恩准,也不好私下送来。” “这是紫檀木做的?”周瑜惊讶道,紫檀可不是易得之物。况且一直以来,紫檀都是上贡皇室。 “之前去会稽讨伐山匪,回来的时候顺便带回来的。”说是顺便,当日又是押运犯人苑御,又一路稍带特产,乔陌还未痊愈,一路上苦了梓暮。 乔陌不好意思道:“手笨,也不敢作其他纹饰,不过我想,素净也有素净的好处。” 周瑜点头道:“不错,凡事做的朴实一点,才用得长久。”他拿起玉珏和玉簪,“走吧,一同去看看循儿。” 像是被上天垂青,孙权牵挂的豫章战事也得以顺利收尾。孙权面上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徐瑶看了也大着胆子拿他打趣,“主公想是又收到了好消息吧。” 孙权不无得意道:“豫章战报传来日久,就没有坏消息。” 徐瑶福身道:“妾身恭喜主公,心愿得偿。” 孙权挥手示意她起身,“豫章战事即平,孤有意用兵沙羡,讨伐黄祖。”徐瑶笑道:“那提前恭祝主公大军凯旋。” 孙权随意地点点头,“你父亲这次也会去,不仅如此,他还上奏说要把你兄长徐矫也带去。” 徐瑶闻言变色:“兄长也去?” 孙权点点头,“是啊,想是徐矫建功心切,亲自写了书信给孤,孤哪有不准之理。”徐瑶面上的神情变幻莫测,只是沉默地侍候着。 这年十月,孙权接受鲁肃的建议,再一次兴兵讨伐黄祖。上一次孙策讨伐,虽杀了黄祖不少部将,但始终没有抓到他本人。父仇尚未得报,于孙权一直耿耿于怀,如今会稽豫章境内山越已平,此番正是大好机会。 吴老夫人亲临了城楼之上送大军出征,她看着孙权金盔金甲,虽豪迈万千,但于母亲而言,就只是在送一名不知何时归来的儿子。 也许一月,也许一年,更也许,是永远都不会回来。 “今日送儿去,何时儿归来?”老夫人不免有些落泪。 谢淑慎宽慰道:“母亲不必忧心,主公定能凯旋的。”吴老夫人缓缓止住泪,“你说的对,定会凯旋的。哭什么,老身又不是蹇叔,哭什么师,多不吉利。” 谢淑慎肯定道:“母亲说的是,绝对不会只见师出而不见其入的。” 孙权此次是带了吕范程普等一众将领,势必要拿下黄祖的。乔陌此次也随行,用孙权的话说,是“在哪里昏迷过,就得在哪里再起身。” 她莞尔,孙权这是要拿她的昏迷笑她一辈子了。 一辈子的念头忽然叫她又些许欣慰,如果能被嘲笑一辈子,就说明她会在他身边,带一辈子不是么? 也很好。 战事进行得颇为顺利,孙权一路杀到了黄祖大本营沙羡。在江东水师的面前,黄祖的水军简直是不堪一击,很快,孙权便又回到了沙羡一地。 黄祖也知道这次形势危急。况且这次没有刘虎和韩晞的长矛队助他一臂之力。于是早早地就在计划逃亡,反正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不论何时,命才是顶顶重要的事情。 沙羡其城,坚固无比,总算是没辱没“大本营”的名声。 经过一日的厮杀,孙权还是没能拿下沙羡城,还损伤了不少将士,令他苦恼无比。 军帐外传来哭喊声,孙权本就为此恼怒着,听了这声音更是不胜其烦。 “乔陌,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诺。” 待乔陌走近,才发觉是以吕范为首的一群人团团围住一名少年。她问吕范:“这是怎么回事?” 吕范打量一番乔陌,认得是主公近身侍卫,方开口道:“这是凌统,破贼校尉凌操的儿子,父亲战死了,儿子自然伤心。” 凌统一双眼睛内盈满怒火,奋力挣脱着程普的束缚:“放开我!我要去杀甘宁!杀死那个锦帆贼!” 这下倒是乔陌震惊了:“你说杀谁?!” 凌统闻言看向她,一字一句犹如泣血之言:“杀、甘、宁!” 竟是甘宁杀了破贼校尉凌操?!乔陌暗暗握住手中的白虹剑,面色愤怒并不亚于凌统。 周瑜便是在此时走了过来,众将见了他本能地招呼行礼,凌统便挣脱而去。诸将要追,却被乔陌阻拦。 周瑜面色铁青地看着乔陌:“你什么意思?” “我去。”乔陌的解释简明扼要。 “就你?”吕范十分不屑。 乔陌只是看着周瑜:“仇恨是最好的毒,今日凌统若不能报仇,中护军不怕他被毒死么?” “你这是在害他!”周瑜看着乔陌,气不打一处来。 “所以我去,我会带他回来。”乔陌转身要走,周瑜一把抓过她:“别闹了乔陌!甘宁不好对付!” “好不好对付,都是一副皮肉之躯,谁怕谁?”乔陌抽回自己的手肘,大步离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赶到沙羡城,黄祖留甘宁断后,此刻已经人去城空。凌统挥舞着手中的剑:“甘宁!有本事杀人没本事承认是不是!” “你滚出来!我不信杀不了你!” “锦帆狗贼!出来决一死战!” 凌统对着四周怒吼着,声音在空旷的田舍回荡着。少年人的嗓音如泣如诉,夹杂着盛怒。 “凌统!”乔陌冲上前拉住他,“你要小心冷箭。” 凌统防备地盯着她,“你是谁?” “主公近侍乔陌,”乔陌大略地说了一下,四顾周围,“甘宁善矢,现在夜色朦胧——”她还没有说完话,一支箭就直指射向他俩,乔陌推开凌统,无奈脸上还是留下了痕迹。 还好伤口尚浅,并没有发生血肉翻飞的场面。 甘宁拿着弓现身在旁侧的屋舍里。 “锦帆贼!”凌统见了甘宁就是像嗜血凶兽一般,不要命地朝他奔去。甘宁身旁只有洛翎在侧,洛翎见状便替自己主上出战凌统。 甘宁走到乔陌面前,有些心疼地开口道:“疼不疼?” 乔陌甚是不屑:“虚情假意,那你为什么要射箭?” 甘宁轻笑道:“他要杀我,我当然就得杀他。” 乔陌褪下手环,上面的银铃在夜风的吹拂下叮当作响。甘宁看着她,怅然地开口道,“你说我们再见时一定不要为敌,如今倒真是一语成谶。” “你还说不会伤我,”乔陌淡淡道,将手中的物事丢给他,“如今我们势同水火,我也没必要再留着它。” 脸上的伤口渗着血,或许是夜风微凉,吹得伤口一阵刺痛。 “你早说让我来江东,我们也就不会这么相见了。”甘宁的声音很轻,就像一片羽毛落了地一样。 “倒是我的不是了。”乔陌讥笑道,“也不知道如果你的那位姑娘在天有灵,会不会满意你今日的作为。” “阿沅。” 乔陌疑惑地看着他,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那名姑娘的名字。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甘宁缓缓道,“你曾经劝我要有所作为,我便也就好好读了一些书。才知道阿沅名字的由来,这一点,还是要谢谢你。” “却不曾想你成为了江东的敌人,早知如此我还不如让你就做个锦帆贼,也犯不着伤我江东将士。”乔陌只觉得世事讽刺,本是好意,却在最后伤害了自己。 这便是,农夫与蛇吧。 凌统摆脱了洛翎的桎梏,转身向甘宁来。甘宁弃了弓,拔出自己的剑与凌统对决。乔陌看着洛翎,谨防他暗中伤人。 洛翎并没有出手的打算,只是静静立在一旁观战。 凌统武艺虽好,但也不及甘宁。甘宁好歹也称霸过,多年与人搏斗才有了“锦帆贼”的名声,实战经验可比凌统多得多。眼见凌统落于下风,乔陌拿出回旋镖,朝着凌统的方向掷去,替他挡下甘宁致命的一剑。 “乔陌,你可要想好。”甘宁收回剑,负剑而立,乔陌感觉得到,他一定用着鹰隼捕捉猎物的目光看着自己。 “没什么好想的,”乔陌大步向前,也拔出自己的白虹剑,“来吧。” 他们之间,算是真正的决裂了。 什么狗屁约定,什么期待,什么度人向善,于今日消磨殆尽。 “你带走凌统,我们如旧。”甘宁将方才乔陌丢给他的手环又递过去,目光殷切。 “不要你怜悯!”凌统跌坐在地上,把剑狠狠插进地面带动自己起身,“锦帆贼,今日我定要将你挫骨扬灰!” 乔陌伸手打翻甘宁伸过来的手,冷冷道:“乔陌不要来自阿沅的施舍。况且,谁说我定会败于你?” 手环坠落在地,银铃倒地时发出一声清脆。 各为其主 乔陌抽回嵌在柱子上的回旋镖,将它别在自己腰间,用白虹剑指着甘宁道:“你可别手下留情。” 甘宁也放狠话道:“既然你找死,我就成全你。” 乔陌看着甘宁,那一双眼睛里全然是凌厉的杀气,就像捕食的鹰。 话不多说,两人像是约定好了一样同时动手。凌统在一旁看着,也想上前,又怕伤了乔陌,更何况旁边还有个洛翎要他注意。 几合下来,两人不分胜负,乔陌成为暗卫长的前前后后也算是有过多次实战经验的。更何况,也不是没上过战场,是以耐力和观察都要胜于凌统。 甘宁不由得夸赞道:“果然不错!当日果真有下船的能力!” 乔陌并不理会他的夸奖,轻蔑回应道:“我倒是后悔了,当日没有下船!还与你约定再见。” 甘宁一面爽朗地笑着一面又不忘与她打嘴仗,“你还真得感谢我,不然怎么知道那个碧眼儿是怎么样的人?” “你住嘴!”听他言及孙权,乔陌更是怒不可遏,况且甘宁叫的是蔑称,便更加怒上心头。 两人终于不再胶着,趁着变幻招式之际分开。他们执剑站着,面色冷峻。 乔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甘宁也是一头雾水,反正一直以来,谁要找他打架,他都只是权当游戏地奉陪到底。 只是今日他感觉乔陌隐隐有些不同,乔陌看着他的眼睛中是无奈,是愤恨。甘宁觉着,应该是她的希望破灭,才会如此吧。 乔陌曾经还对孙权不无得意地说她与甘宁的“向善”约定,她说她劝甘宁多读书,日后择明主而栖。甘宁也确实如她所言地金盆洗手,好生地埋首经史子集。 只是谁也不知道会是这样相见。 是因为有了希望,所以最后的结果才会显得这么不堪吧。 甘宁哑声问她:“还打么?” 乔陌嘲讽道:“怎么?体力不支?” “乔陌,此刻收手,我们之间尚有余地。” 乔陌闻言只是冷笑不止:“我们之间?甘宁,你倒说说清楚,我和你,什么关系?留什么余地?你既然杀我江东将士,我们便是敌人!” 甘宁还没来得及开口,乔陌就发起攻击,长剑直驱面门。 他是真的不想和她闹得这么难堪,甘宁一边躲闪着,一边说:“我去江东!我投奔江东!你可满意了?” 乔陌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哀怨,在夜空显得尤为凄楚,“你不配!” 甘宁飞身向屋檐上去,站定后才道:“这几年,我一直都在好好读书,听你的话,”他顿了一顿,“就是因为想再次与你见面!” “我不知道你在哪,只不过路过黄祖这被他拦截了下来,”甘宁诚恳地解释道,“我不是有意投奔黄祖的!” “我一直在找你。” 乔陌也飞身向屋檐上去,白虹剑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出森森的白光。 “巧言令色!”任凭甘宁言辞如何恳切,乔陌也充耳不闻,只当是他花言巧语想要攻其不备。 两人对峙地站着,甘宁还是不忍痛下杀手,虽然方才他有所保留,但是一招一式之间他也看到了乔陌的能力。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杀掉乔陌,可以全身而退。 但是也不代表着他对乔陌言语是诓骗,甘宁知道自己突然间读书和改变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不愿让阿沅在天之灵惴惴不安,也是因为乔陌当时殷切劝导。 他想好了,乔陌在哪他就去哪,当今世道投奔谁不一样?何况,他在黄祖麾下一直都郁郁不得志。后者忌惮他锦帆贼的身份,并不认为甘宁是安分之人,一面闲置着不予重用,又一面监视甘宁的一举一动。 乔陌对于甘宁,除了有种背叛的感觉之外,还觉得痛心。 但现下她也别无他法,只得是拼个你死我活。 凌统见他们停下不战,便借着地势上了屋檐,奋力刺向甘宁。甘宁闪身躲避,重心不稳地栽下来。 洛翎即刻拈弓搭箭,直指凌统。乔陌暗道不好,上前替凌统结结实实地挡了一箭。两人皆失了重心,直直向下倒去。 乔陌护着凌统没让他摔得太惨,自己做了人肉垫子,洛翎的箭插在她的后背,此刻这么一落,便直接贯穿左肩。 箭矢刺穿身体,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伴随着这样沉闷的声音。乔陌真心佩服自己,还能在此刻想到此节而不是被痛得哭天喊地。凌统看着地上的乔陌,一时无措。 甘宁从茅草堆里扒拉出来,洛翎趁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拉着甘宁就跑。 “别去追了。”乔陌拉住凌统的衣袖,艰难地起身,“回去吧,此番你贸然行动,主公指不定怎么斥责。” 凌统扶起她,声音沙哑:“你为什么帮我?” 乔陌捂着伤口,淡淡道:“我答应了中护军,要带你回去,”她捡起刚刚脱手的白虹剑,“更何况,是我放你来的。” 凌统扶着乔陌,沉默地回到军营。 孙权对于乔陌和凌统擅自行动的事情勃然大怒,但甫一见到乔陌负伤而归,就顾不得责罚,出声询问道:“怎么回事?” 凌统跪下行礼:“都是统的错,不关,不关,”他顿住,他还不知道乔陌的名字呢!只是方才听得甘宁仿佛是叫她“乔陌”。 乔陌苦涩地一笑,打趣道:“我都替你挨了一箭,打了一架,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孙权出声喝道:“凌统,出去领四十军棍。” 凌统抱拳退下,走之前关切地瞥了一眼乔陌。 孙权看着乔陌,冷嘲热讽:“孤看你是得意忘形了。” 乔陌抬头看着孙权,也不知道是该请罪还是诉说实情,思虑一会还是决定先请罪:“属下知罪,等会就去领军棍。” 孙权见她脸上一道划痕,左肩还插着一支箭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你回去吧。” 乔陌打量着孙权的神色,见他没有要责罚的意思,便领命谢恩。 云素看着乔陌,第一反应竟是笑出声。 “哈哈哈哈,你,哈哈哈,居然插着一支箭回来,”云素笑归笑,还是立马上去扶住她,“是咱们军中没箭了么,要你带回来。” 乔陌白她一眼,“还不快给我□□!” 云素扶她坐下,“你忍住了啊。” 乔陌点点头,双手抓住胡床床沿,云素先是剪了后面多余的箭矢,才绕到乔陌前面,神色担忧:“我要拔了。” 乔陌脸色苍白无力,说不出话,只是点头示意。 随着云素的动作,乔陌听见了箭矢从皮肉深处抽离的声音,不同于箭矢射入的沉闷声响,被抽离之时,声音就像绢帛撕破。 乔陌叫喊不出,只是用右手狠狠地砸向胡床。 云素抽出箭后立马用酒消毒,更让乔陌深觉生不如死的痛楚。云素手上忙活不停,喋喋不休:“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乔陌整个人一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神情。 孙权听到乔陌营帐内发出的声响,连忙赶来查看。 云素麻利地上好药,拍拍手,“好了。” 乔陌闷声道:“云素,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云素一口你罪有应得的腔调道:“活该,谁叫你私自去沙羡城。”她起身,却见孙权的身影在营帐外。云素走过去施礼,“见过主公。” 孙权刚刚瞧见她们在疗伤,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就问云素,“乔陌的伤可还好?” 云素答得俏皮,“没事,死不了。” 孙权点点头,“那就好。” 乔陌和凌统一起走在河畔,凌统擦去了脸上的血污,整个人看起来面容清秀。乔陌不禁打趣他:“原来竟是一个翩翩公子,昨日着实没有看出来。”她本来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但又想起那日在采薇楼看到的少年,愈发觉得相似,不免又细细打量着。 凌统被她看得面上一红,有些羞赧地将此行的目的托出。“给你,父亲以前多处受伤,用了多种药,就这个管用。”凌统手心微微出汗,小巧的药盒的周边在晨曦微光下散发着光晕。 乔陌接过来,“多谢。” 凌统连忙摇头:“是我该谢你才是,昨日你连救我几次,不然今日凌统哪能站在这里。” 乔陌也不同他寒暄,点一点头道:“那你确实该谢我的。” 凌统颇有些为难地开口:“那个……你叫什么?” 乔陌闻言回头看着这个少年,脸上挂着为难的表情,眼睛也随着主人的尴尬不停地眨着。她忍不住笑道,弯腰捡起一块平整的石头,用她完好的右手扔出,“乔陌。” “是阡陌的陌?” 乔陌收回手,点点头:“嗯。” 凌统垂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乔陌开口打破沉默出声询问他:“想报仇?” “嗯。” 乔陌看着他,带着少年人青涩的脸庞,是还没有完全张开的一张脸。她声音懒洋洋的,“想要报仇,有能力吗?” “会有的。”凌统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乔陌等的就是这句话,“别再冲动了,有能力的时候再去做那件事。” 凌统听得似懂非懂,忽然对着乔陌的方向行礼:“见过主公。”孙权走近,乔陌也行礼道:“见过主公。” 孙权冷哼一声,“你还知道孤是主公。”这一句话,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孙权看着凌统,声音柔和许多:“听公瑾说,你父亲为你取了字,是公绩,对吧?” 凌统颔首,“是。父亲希望统能够做出贡献。” 孙权点点头,“公绩,当年孤失去父亲的时候,比你还小几岁。”他带着感慨的口吻继续说下去,“即使是个小孩子,也知道父仇是多重要的一件事。”他看着凌统,用长者怜惜的目光看向凌统的双眸,“所以公绩,孤懂你,但是你要记住,报仇不仅仅是昨晚的冲动那一种方式,等待一个适时的时机,再次出击,也是一种方式。” 凌统眼眶泛红,抱拳行礼:“统明白了!” 孙权扶起他,“你父亲的兵,孤给你,你父亲的官职,也一并给你,莫要叫孤失望。” “属下领命!”凌统深受感动,但此时还是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见孙权似乎还有事与乔陌交谈,凌统适时退下,只余他们二人。 乔陌颇有些紧张,但还是决定先认错:“主公,属下知罪了。” 孙权倒是心情颇好地问她:“哪错了?” 乔陌踌躇半天,方开口道:“不该去沙羡城下……” “嗯,还有呢?” “还有就是……不该放任凌统去找甘宁……” 孙权叹气道:“是不是因为甘宁你才去的?”乔陌登时俯身:“属下与甘宁当时在皖城确实有过约定,待他浪子回头,有所建树之际择主而栖。属下本意是让他到江东来,但是黄祖截断来他的去处,加之属下也不敢在当时就言江东种种,便……”听得乔陌慌张的解释,孙权看着她不觉有些好笑,“你起来吧。” 听得孙权话语中隐隐有些笑意,乔陌才大胆地站直,抬头看着他。 孙权一直背在后面的手放开,他也拿着一个药盒,一面打开一面嘲笑乔陌道:“好歹也是一个女孩子,身上一个箭窟窿,脸上又是一道疤,谁敢娶你?”他在手上沾了些药,势要为她上药。 “过来点。” 孙权动作轻柔,怕一时不慎让她伤势加重,乔陌不敢说话,静静地看着孙权。他上完药后把盒子给她,“每日两次,记住了。”末了他又加上一句,“太丑了。” 乔陌闻言忍不住小声抽泣道:“属下……记住了……” 孙权看见她的眼泪还以为自己说过了,不免有些慌张,“怎么了?怎么哭了?” 乔陌慢慢止住泪,“很少有人为属下上过药。”她说着,还破涕为笑。 孙权听后也是怅然,“以前,都是兄长给孤上药,如今,兄长也不在了。”两人沉默地行了一段路,孙权忽然开口道:“你这次,可又与甘宁约定了什么?” 乔陌摇头,“算是决裂了。” 孙权闻后沉吟道:“他算是难得的将才,可惜黄祖不识人。孤想着,若他能投奔江东,倒也不失良策。” 乔陌脚步一顿,讷讷地开口:“昨晚甘宁确有意投奔江东,但属下以为当时情景之下,那只是他脱身的托词,便拒绝了。” 孙权回过头看她一眼,没有责备的意思,“那他武功如何?” “可谓上乘。”乔陌实事求是道。 孙权目光看着远方,“可惜了,可惜了。”乔陌试探性地开口,“不然,属下去找他?” 孙权摇头,“公绩新丧,如此作为,叫他寒心。” 乔陌沉默地跟上他的步伐,孙权忽然轻声叫她:“乔陌。” “嗯?” “甘宁……你莫要怪他,各为其主而已。” “属下明白。” “甘宁那样不羁的人,孤想黄祖必定不能全然掌握,若有一天,甘宁再来,你要帮孤留住他。” “那破贼校尉……”乔陌此言,是指凌氏父子两人。 “一味沉溺悲伤是不可的行为。孤给公绩三年时间,这三年,孤不用甘宁,”孙权看着远处的沙羡城,“孤有预感,沙羡城,孤还会再来的。” 孙权所言不虚,后来几年,孙权都再次率大军前往,只为一个目的——伐黄祖。 自然,此是后话了。 似曾相识 凌统回到军帐里,一名男子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你是谁?”凌统小心地靠近他,手不知不觉地握紧了佩剑。那男子转过身来,揖礼道:“在下徐矫。” 凌统知道他,是徐夫人的胞兄,这次出来就是为了立个军功混个名好声;再者,徐家一向以军武为先,一直追随着孙家打江东。 “在下凌统。” 徐矫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主公让我来陪你说会话。” “为什么?”凌统不解道。 “估计是觉得,你我是同一类人,”徐矫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我同你一样,在这战场上,失去了父亲。” 徐矫脸迎着晨光,脸庞周围显出金黄色的光晕,“昨日不止你一个人失去了父亲,还有我。”凌统握在剑柄上的手放开,两手就这么垂着,显得空落落的。 “父亲冲阵时被几个兵卒围攻,他们拿着长矛刺进父亲的身体。”徐矫极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用力逼回泪水,“父亲战死。我亲手杀了那几个小兵为他报仇。” 凌统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昨日吕范就是这么对他的。 徐矫继续说:“可是公绩,我很茫然,不知道以后该做什么。”他抬起头,眼神茫然无措,“我几乎是立即就报了仇——用主公的话来说,比你幸运很多。可是,我仿佛置身迷雾之中,再也找不到方向了。” 凌统不语,只是静静地立在一旁。 “公绩,你看我,仇倒是报了,却也没有报仇的喜悦,只是如释重负而已。”徐矫语气轻快了许多,脸上还能勉强扯出个笑容来。只不过比哭还难看。 “凌统明白了。”凌统揖礼道,徐矫闻言扶起他,“不要为了仇恨而生,不要不顾惜性命地去杀甘宁。想来令尊不会希望你为了杀死甘宁而牺牲自己。” 孙权最终还是撤军了。 明明沙羡城近在眼前,说不定再经历一番厮杀就可以攻下,但云素却告知他一个糟糕的消息:孙翊出事了。 孙翊就任丹阳太守以来,铭记兄长的教诲,要与人结好,而不能结怨。便不计前嫌地任用了与先吴县太守盛宪有交情的妫览、戴员为要员。盛宪之前以私通曹操之名被孙权处死,妫览二人曾受过其恩惠,这才委身投入孙翊门下,伺机将其杀死。 好巧不巧,孙翊的族兄、庐江太守孙河听了这个消息便星夜赶往丹阳。妫览和戴员恶向胆边生,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将孙河也快刀斩乱麻地一块儿杀了。又急急地派人去北边找最近的扬州刺史刘馥,希望赶在孙权之前将丹阳之事平定。 “……丹阳太守的夫人知道此事后,便秘密联络心腹家将,诛杀了妫览戴员二人。此刻,丹阳已是平定了。”云素骑在马上,语速飞快地汇报着。 孙权此刻正率大军驰援丹阳,他本意是离了军队轻装前行,这样便可快些赶到丹阳。乔陌劝阻道:“今时不同往日,主公是主帅,哪有主帅离开军队的道理,就让属下先去吧。” “你还有伤。” “无碍的,不过是站在那吓唬吓唬人的,又不会真的动手。”乔陌深深揖礼:“就请主公允准属下将功折罪。” 乔陌赶到之时,并不是真的只需要“站在那里吓唬人”。孙翊的夫人虽然将妫览戴员诛杀,但余党仍在,此刻正搅得不安宁。 乔陌苦笑一番,拔出白虹剑就加入战斗。 “陌姐姐!”孙尚香脸上尽是血渍,大声喊她。 乔陌认出她,好一阵吃惊:“郡主!你怎么在这里!” 孙尚香目光深深,“因为我要替三哥报仇!”乔陌左肩还痛着,是以战斗力不比往常,那些人或许也看出她左边有破绽,尽数刺向她左面。 叛党诛杀完毕,乔陌和孙尚香坐在台阶上,两人皆是一身血污痕迹。 “你还没说究竟为何而来。” 孙尚香道:“梓晞来找母亲时,我瞧见了。二哥在沙羡,她也只好来请母亲的主意。” 又是梓晞…… “母亲派了府上的卫兵来,我就跟着来了啊。”孙尚香说得好像是理所当然。 “这太过凶险了,郡主不该来的。”乔陌捂着自己流血的左臂,不免感叹,怎么伤的又是左边。 “为三哥报仇,义不容辞。”孙尚香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 两人正说话间,孙翊的夫人一身孝衣地走过来,孙尚香朝她揖礼道:“徐嫂嫂。” 怎么也姓徐?乔陌心里腹诽着,动作也不该丝毫怠慢:“见过夫人。” 徐氏看着乔陌眼生,问孙尚香:“这位是……?” 乔陌拿出孙权的印信:“主公派我来的,此刻主公正率大军赶赴丹阳。”徐氏见了印信不免吃惊,但很快就调整过来,“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在下乔陌。” “乔姑娘受伤了,还请先去处理一下伤口罢。” 孙尚香接口道:“我先去看三哥。”她说得毫无违和感,仿佛孙翊只是在自己房中安静地睡着了。 徐氏点点头,“就在主厅里,你去吧。叔弼想来会很高兴见到你。”一提到孙翊,徐氏的眼眶就泛红。 乔陌跟着她进了一处安静所在,“这里是以前叔弼常来练武的地方。”她们进入小院,一草一木如旧。 “属下便不宜叨扰此处才是。” “姑娘带着主公印信,便如主公亲临,想来叔弼不会不让自家二哥进来的。”徐氏凄楚一笑。 进了屋内,徐氏让婢女叫了女医过来,便与乔陌坐下攀谈起来。“姑娘武艺倒是极好的。”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乔陌谦逊道。 “姑娘就别谦虚了,能上战场的女子,不会是等闲之辈的,更何况,主公敢派姑娘前来,也是认可姑娘的武艺才是。”徐氏一口一个“姑娘”,倒叫听得她不习惯。 “夫人这话折煞属下了,若真如夫人所言那样厉害,便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徐氏放下茶杯,怅然道:“若是当日他听我的劝,不去宴饮,便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乔陌好奇道。 “那日我替他算过一卦,其象大凶,我当时就劝他不要出去。但是叔弼不听,还是坚持出去。”徐氏说起孙翊,便是盈盈粉泪。 乔陌只道:“没想到夫人还精于易经。” 徐氏破涕为笑,用乔陌方才的话反驳她:“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正说话间,女医提着箱子来了,徐氏引婢女退下,房内只留了乔陌与女医二人。 孙权紧赶慢赶,一日抵达了。 他脸色极为疲倦,想来中途是没有休息过的,眼眶里全是红血丝,眼里也乌青乌青的。 众人见他到来,都行礼道:“见过主公。” “起来吧。”他开口道,声音涩涩的,一点精神也没有。 孙权看着灵牌上的字,“已故丹阳太守孙翊叔弼之神位”,叔弼二字只有那些字的一半大,孙权就盯着“叔弼”看着,不觉流出两行泪来。 下人递了香给他,孙权虔诚地上香,拜别。 孙尚香哭着,朝孙权缓缓靠近:“二哥……” 孙权听得她的声音吃了一惊,转过来诧异地看着她:“阿香,你怎么在这里?” 孙尚香抱住他,只是哭个不停:“二哥……”孙权用力回抱住她:“阿香别哭,还有二哥在。” 安抚好孙尚香后,孙权便升堂处理此事。 真凶已然伏法,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并不是不清楚,不过是做个样子,要所有人知道:扳倒孙家,是不可能的事。 “孙高、傅婴此次丹心护主,可嘉可奖,擢为牙门,赏金十两,除此之外,你们家眷也都要封赏。” “谢主公厚赏,我二人必定肝脑涂地,永固江东!” 孙尚香脸上带着泪痕,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杂耍依旧热闹着。 什么通敌刘馥、丹阳易主,都与他们无关似的。他们只是小人物,不懂上层政治,只知道好好活着。 “阿香?” 孙尚香抹干眼泪,寻声望去,是一身戎装的凌统。 “好久不见了。”他瓮声瓮气道,凌统见她心情不好,拉着她寻了个摊贩处坐下,要了两份糖水。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同时开口,孙尚香倒是破涕为笑。 “你先说吧。”凌统笑道。 “我……”孙尚香不知道如何坦白身份,但是并不愿意与凌统说谎,“我三哥被人杀了。” 凌统点点头,“我是追随主公而来,处理丹阳太守一事。” 孙尚香咬唇道,“那就是我三哥。” 凌统喝水的动作顿住,一阵咳嗽,他震惊道:“郡主……” 孙尚香垂首,沉默地喝水。 凌统此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尴尬着。孙尚香放下勺子,“你……不会生气吧?” 凌统怔住,“什么生气?” 孙尚香小声道:“我之前没有告诉你这件事……” 凌统恢复了那种属于世家子弟的礼貌气度,“自然不会,与郡主结交,是统的福分。” 孙尚香道,“你别这么说,吴县谁不觉得与我结交是祸事,那些小姐——”言及此,孙尚香又想起当日孙翊的殷殷叮嘱,一时之间眼泪婆娑,说不下去。 凌统见她难过,一时也不说话,两人沉默着。 “出去走走吧?”凌统提议道,孙尚香点点头,跟着他走了。 凌统跟在她身后,隔着半尺的距离。孙尚香停下来,凌统也停下来,她转过身看着她:“你就不能走在我旁边吗?” 凌统揖礼道:“末将不敢逾矩。”孙尚香走向他,轻声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彼时失礼之处,还望郡主多多包涵。”凌统俯身俯得更低了。孙尚香的声音从他头顶上方传来,“凌统,你别这样,你别像其他人一样!” 凌统听得是哭腔,连忙抬头看着她。少女双眼红肿,楚楚可怜。凌统知道她一向好强,几次见面下来也感觉她是坚强之人,如今哭得这样惨,心里陡生怜惜。 “阿香……你别哭了。” 孙尚香这才收住眼泪,与他并肩而立,“以后都要站在我旁边,知道吗?” 凌统哭笑不得,“好。” “对了,这次讨伐成功了吗?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凌统黯然,“已经兵临沙羡城下了,还是败了,而且……”他表情突然变得极为痛苦,“我父亲被甘宁杀了。” 孙尚香一声惊呼,手捂住嘴,另一只手小心地扯扯凌统的衣袖,“你……” 她想问,你还好吗。但是她并非不懂失去至亲之痛,这句话,太苍白了些。孙尚香不作多想,放下捂嘴的手,绕到凌统前方,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了一下他。 很快,很轻的拥抱。 孙尚香声音闷闷的,“之前大哥去世,我很伤心。后来公瑾大哥抱了我一下。他说如果很伤心很伤心的话,就抱一抱,伤心的人就会从拥抱里得到力量,得到温暖。”她做出安慰状,“我也抱抱你,希望你也可以得到我的力量。” 凌统的内心突然变得很柔软,像一片沼泽,越陷越深。他有些说不出话,喉结上下涌动,孙尚香转过身,“你哭吧,刚刚我哭过,觉得这也是一种发泄的法子。哭完了,我再转过来。” 凌统悲恸的哭声从她背后传来,这是没有压抑的、彻底放开的哭声。孙尚香听着,自己也泪水涟涟,她绞着手,手指指节苍白,克制着,压抑着。 孙家儿女,只流血,不流泪,别叫人轻贱了去。 孙权推开乔陌房间的门时,后者刚刚好在宽衣上药。乔陌还以为是云素来看她了,也不忌讳,一面转过身一面说道:“云素,你来的正好——” 四目相对,两人颇有些尴尬。 乔陌尴尬地拢起衣服,轻咳一声,“原来……是主公。” 孙权很快调整好自己脸上的表情,“你倒好,又受伤了,连带着前日的旧伤也迸发了。” 乔陌看向左肩,伤口正汩汩流血,一时尴尬:“属下学艺不精……”见孙权步步靠近,她茫然道:“主公?” 孙权拿起药瓶,简单解释道:“给你上药。” 乔陌连忙拒绝:“不不不……不必劳动主公。” “云素现下忙着呢,你是要叫徐夫人亲自给你上药?”孙权淡淡道。乔陌转过去,无奈褪去左肩的衣服,“那就有劳主公了。” 孙权细心地涂抹着,仅仅是露出一角,他也看到了乔陌背上的伤痕。 孙权忽然扯下她的衣服,乔陌背后的伤痕一览无余。乔陌转过头,“主公这是做什么?” 孙权看着伤痕,新旧叠加,喃喃道:“那二十鞭……”他说不下去了。放下药,转身出去。 乔陌穿好衣服,走出去,孙权立在庭院中央,清冷的月光照在他周身,地面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乔陌走过去,轻声道:“主公在想二十鞭的事?” 孙权不敢看她,他想象不出为何一个女子的后背,会有那么多伤口。“除了鞭痕,还有其他伤痕,新旧叠加,有些伤口甚至尚未结痂!”孙权也不知为何,心底颇有些恼怒。 乔陌不以为然:“这些年,属下习惯了。” “你怪我吗?当日……” 乔陌打断他:“当日的二十鞭,是属下的错,与主公无关。” 孙权终于敢抬头看着她,碧色瞳孔中仿佛有些情愫涌动:“我只在幼平身上见过那般多的伤痕,乔陌你,你是一个女子啊。” “女子又如何?”乔陌反问道。 孙权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所以你是暗卫长,不是毫无道理的。” “要想成为真正有实力的人,必得是从荆棘里走出来,从血雨腥风内杀出来。”乔陌淡淡道,语气平缓。 “人上之人,从不好当。” “譬如昨日,主公已经不再是当日可以与属下偷偷潜进皖城的少将军了,所以主公不能再独自一人,骑着快马来丹阳。”乔陌带着惋惜的语气,“因为主公先是主公,才是二哥。” “其实,军中将领都觉得当日接下江东的人会是叔弼,他最像大哥,骁勇善战。” “——可三公子也像讨逆将军一样,随意,不爱听劝。”乔陌怅然道,“讨逆将军选择主公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知道自己的不足,所以才选择了与他性格截然相反的你。” 孙权看着她,乔陌则在他的注视下继续说,“讨逆将军知道,主公才是可以保全江东的人。” “我到底是不如大哥和叔弼的,沙羡城近在眼前,也攻取不下。”孙权如是道。 “并不是夺取了土地才叫英勇,守住自己有的,牢牢把握住,也是一件难事。主公不出击,是因为时机未到。”乔陌继续说,“之前讨逆将军打下这六郡,六郡却并未安分。如若只是一味扩张,焉知这些子民不会反叛?焉知不会出第二个李术?” “所以守也很重要,紧紧抓住自己已有的,任谁来也撼不动。这样才可以静待时机,一举出击。” 孙权没头没脑地问一句,“乔陌,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乔陌愣住,才后知后觉地点头肯定:“嗯,不会。” 那你等我,等出击的那一天,携手并进。 沅有芷兮 四方来吴馆最近热闹非凡。原是曹操派人来了,要求孙权送质,一时间,吴县人人都在议论。四方来吴住着不少读书人,大家便也顺势议论起来。 鲁肃站在楼上,听得他们说得热闹。 “吴侯仁义为先,必定不会违拗母亲的意思,叫自家兄弟远去。”一名青衣书生答道。 另一名持反对意见:“曹司空代表天子,这天子诏令,又岂能不尊?” 此言一出,大家都沉默下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不失体统。 青衣书生笑了一下,还未开口,他身旁的女子便抢先说道:“天子也不好叫人骨肉分离的吧,更何况,曹司空权势滔天,谁知道是天子之意还是他自己的诡计。” 此言一出,便有多道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女子被盯得不好意思,朝着青衣男子的身旁靠了靠。 持反对意见的男子冷哼了一声,“你一个女人,怎好在这里,没得传出去败坏了名声。” 青衣男子与她关系匪浅,此刻自然要向着她说话:“兄台何必如此言语,这是我族中小妹,见着热闹,便也来听个新奇而已。更何况——”他顿一顿,“四方来吴馆从来没说女子不能入内。” 鲁肃正听得有趣,也没注意孙权前往。待他发现时,孙权正站在他旁边,鲁肃拱手道:“公子来了。” 孙权莞尔,同鲁肃一起看着这底下的热闹。 “公子轻身出行,也不带护卫随侍。”鲁肃的口气,与张昭平日里叮嘱是孙权的口气如出一辙。 孙权指了一下站在他身边的乔陌,“这不就是吗。” “公子也会倒也会凑趣儿。”鲁肃看着乔陌,后者也对他报以微笑。孙权毫不在意:“那青衣男子说得对,四方来吴馆从未说过女子不得入内的话。” 底下的热闹丝毫不停,一直反对着的男子说道:“圣人制定礼法,便就是要人们从内心去敬仰去遵循。若是处处都要将这些铭记在心的规矩给宣扬出来,那么与蛮夷何异?不就显得大家太不知礼数了吗?” 青衣男子索性就与他争论起来,“这位兄台若是执意想争论,在下就斗胆奉陪了。”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道礼,人群忽地分散开来,就连争议中心的那名女孩子也退到了外围去。只留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 “在下步骘,淮阴人士,还未请教尊姓台甫?” 那人也揖礼道:“会稽阚泽,请教了。” “依着兄台之意,便是说男女断然不可一处共处。可我们所立之地也算是人烟繁盛之处,绝非密室一类。所以,”步骘清清嗓子,看向自家小妹,“我族妹在此,并没有丝毫不妥。” 阚泽接过话道,“阁下断章取义了,在下并非说令妹入不得。只是现下令妹被一群男子团团围住,总归是于名誉有损。”他目光柔和,但也不失坚毅,“更何况,我们所说的事情,不该是女子多多过问的事情。” 乔陌的不屑声,像是从鼻孔里发出来的一般,孙权站在她旁边,也感觉到她的鄙夷。 他压低了声音,轻声道:“看来他这句话,还把你给得罪狠了。” 乔陌不屑道:“最讨厌这种说着瞧不上又打不过我的人,谁给他的自信。”孙权低低笑道:“那你呢?你可说得过他?” “说不过,也打得过。” 阚泽不等步骘再开口,就如连炮珠似的继续说:“令妹若是真的忧心天下,急不可耐地想要加入到四方来吴馆的谈论中,大可带上昭君帽,这样也算是保全礼数。” 步骘趁机开口说:“原就是途径此地,听着新鲜有趣才稍作停留,阁下这话听上去倒是拈酸一般。如今天下大乱,只要身为汉室儿女,便可以为这天下忧心劳力。焉有男女之分?” “阁下追寻礼法,视为己任,这点在下自叹弗如。但阁下的礼法也要因时制宜,天下之道,不可一成不变,总是要顺时而为的。礼法也要有收有放才是。周朝式微,值此乱世,便是如秦孝公启用商鞅之流变法才可图强。正所谓,不期修古,不法常可。” 步骘说完,众人纷纷叫好。他的小妹尤为激动。 阚泽等着大家的声音小了一点,才继续说:“礼法只为小人所制,因为于君子而言,礼法已经深入骨髓。当今乱世,便就是小人横行君子疏离才导致的。若是以礼法规定了立身处世,便不会有小人扰乱朝纲。而如今,更不能因为乱而不加修饰。不能打着乱世图强的名头来废弃礼法,这无异于扬汤止沸!” 人群在不知不觉中分成两派,以步骘和阚泽为首,大家也开始议论纷纷。 “如今乱世,其根本就是因为罔顾礼法,所以还是应该以尊礼为先。” “现下混乱不堪,礼法已是无用,就应该另寻良策,不法常可嘛!” 大家吵吵嚷嚷,阚泽身后的人越说越激动,竟然步步上前,让步骘二人离开四方来吴。步骘身后的人也不甘示弱,唾沫星子到处飞,更有甚者,抡起袖子指指点点。 步骘族妹被挤得几乎站不住,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周围的人一时叫她滚出去,又一时拉住她“凭什么女子就不能站在这里?”地争吵不休。 孙权和鲁肃看着这场闹剧,不仅蹙眉。 “只怕是要动手了。”孙权有些恼,“平日里谈论,也会如此?” “有过吵得特别厉害的,是说山贼那次,”鲁肃回忆道,“不过也不碍事,等下拉开就好了。” 孙权转过头吩咐乔陌道:“那名女子倒是无辜,你下去护着她些。” 乔陌领命,看着被推推搡搡的步骘族妹,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场争论也算是因她而起了,果然啊,红颜祸水。 那女子被挤得失去了重心,身子一偏,落下去的时候不由得紧闭双眼,双手死死地护着头。乔陌扶起她,轻声道:“小心。” 女子这才缓缓地张开眼,吓得惨白的脸上还挂着惊魂未定的表情。 “哈!又来一个女的!看看吧,若是罔顾礼法,肆意妄为,还不知会出什么事呢!”乔陌左后方的男子指着她们,光说还不过瘾,几步走上去作势要赶走乔陌和步骘族妹。 乔陌收回扶着步骘族妹的手,转过身看着将要动手的男子,目光就像是还未褪去的寒冬一般凛冽。男子对上她的目光,只觉得周身有些寒冷,手指和嘴唇轻微颤了一下,“你!还有你!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伤风败俗!今日你们出现在这里事小,可就给了众人一个信号:礼法是不必遵守的!长此以往,便造成了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他说得激动,全然忘记了适才陡生的胆怯,呼唤着和他同样观点的人:“来啊!赶走她们!别忘了圣人的那句喟叹——觚不觚!” 阚泽没有料到大家如此激动以至于一时失衡,他拉住身边想要加入斗争的人,苦口婆心地劝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只是各执己见,那姑娘是无辜的!” 可也没人听得进去。 步骘族妹见场面一时失控,惊呼一声,却又无处可躲。索性抄起衣袖,学着乔陌的样子摆出招式来,想要保护自己。 鲁肃见孙权依旧气定神闲,犹豫再三后还是开口询问要不要叫人来控制场面。 “不用,乔陌不是在下面么。”孙权答得淡定,还带着好玩的神情看得津津有味。颇有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 乔陌在众人之中周旋,尽量下手很轻,只是打得他们一时腿软,站不起身而已,步骘族妹看着,也跟着她比划几下,但手上没个轻重,同她交手的人都痛得哇哇大叫。 乔陌看着阚泽,语气生硬,“虽然阁下是好意,但是也真的应该选择时机。步骘先生适才有一句话说得极好,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今时今日的儒家学说,本就是集百家为一体,荀子的观点,阁下倒也可以听一听。” 阚泽听她讲话,就像是冬日里结成的冰棱一点点划过他皮肤。这样想着,身上毛孔收缩,布上一层密密麻麻的小疙瘩来。 “说得精彩。”鲁肃只身一人下来,他生怕再因乔陌一言又引起波澜,便急匆匆道:“二位,我家公子听了高见,想见见二位,不知可否?” “烦请先生引见。”二人同时揖礼,态度恭谨。 鲁肃小声对乔陌道:“公子说,你先带着步家姑娘四处转转,等下再回来。” “知道了。”乔陌拍拍步骘族妹的肩膀,示意她跟自己出去。 “你叫什么?”两人在一家汤饼铺子坐下,乔陌开口问道。 “步练师,你呢?” “乔陌。” 步练师翘首看着摊主,嘴上一刻也不停:“你不知道,我一直都想尝尝这汤饼是什么味道。听说北方的人都爱吃这个,可惜皖城没有,我——” “皖城?”乔陌铺捉到了关键词汇,反问步练师。 “对啊,我之前在皖城住,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步练师见摊主端来,急急地接过来,朝摊主道过谢后便开始享用佳肴。 吃了两口后,才想起乔陌的问题,“大概四五年了?”她不确定地说,“当时讨逆将军攻打庐江,母亲带着我东渡长江,漂泊了好一阵子,才到了淮阴安定下来。后来母亲病逝了,我就跟着族兄一家,现在他出来想谋差事,我也就跟着他一起来了吴县了。”她吃着东西,说话还含含糊糊的。 乔陌慢条斯理地吃着,她本来就对汤饼一类的食物兴趣不大。 步练师吃了一大半,抱怨道:“没我想象得那么好吃。”她放下汤勺,两手收回到腹部,“我之前听说汤饼时还以为多好吃,什么浓厚的羊汤,又稠又香。搭配着绿色的葱花,汤里一片片的羊肉若隐若现,像是摄人心魄的美人。再蘸上一点辣椒面,入口便是鲜香辣味,就像是——”她还在自我陶醉中,乔陌就冷不丁地泼她一盆冷水,“你像是吃过一般。” 步练师蔫蔫的,“以前小时候姐姐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才想了汤饼许多年。” “也不至于吧,总还是有卖汤饼的地方的。” “姐姐有一次上山砍柴被山贼杀死了,汤饼是她最爱吃的东西,母亲睹物思人,也就不吃了。我也没钱,所以只是白白想着,不曾吃过。”步练师提及亡姐,有些惆怅。 “倒也不必太伤心,这世道,便是如此。”乔陌安慰她道。 “你又没死过姐姐。”步练师毫不客气地回答道。乔陌吃汤饼的手一顿,旋即放下汤勺,也学步练师一般抄着手在胸前。 “死过一个妹妹。”乔陌看着她的眼睛,“虽然我们之间毫无血缘可言,其实严格来说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就比我小——总之于我而言就像是我的小妹妹一样的存在。” 步练师怔住,她还真没想过原来乔陌也有和她一样的经历。 可能是因为她面无表情,就像是一块怎么也撼不动的巨石,这样平静、云淡风轻的一个人,怎么会还隐藏着汹涌波涛一样的感情呢? “我还以为你……”步练师讪讪地开口,想要缓解一下尴尬。 “没什么,这种事情也不是拿来大肆宣扬的事情。”乔陌自嘲地笑了笑。 “她是个怎样的人?”步练师还是比较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才让这么一个面色冰冷,就差没有拿着笔墨写上四个字——离我远点的人,会因为她的死亡而动容。 乔陌又开始吃汤饼,很久才回答步练师:“很爱吃绿豆糕的人。” 步练师:“嗯?” “很爱和好看的小女子弹琴跳舞的人。”乔陌微不可查地勾起嘴角,“总之,是个很开朗的人。” 步练师看着她如昙花绽放般转瞬即逝的笑容,莫名有些心疼。只是她们也不过一面之缘,她哪有立场去去握着她的手,殷切劝导呢? 但是还是抵挡不住她一贯善良的本性,步练师劝慰道:“逝者逝,生者生。强求不来的。”这是她能想到的,最适合乔陌的宽为方式了。 “那你姐姐呢?”乔陌顺水推舟,给她个台阶下。 “她,”步练师笑着说,“我六七八岁的时候吧,记不清了,”她一连串地说出几个数字,乔陌不禁莞尔,“具体时间我都记不住的。姐姐她貌美心慈,怎么夸都不为过,还很温柔。”步练师着重强调着,“说话轻声细语的,女红也做得很好。一到年龄,提亲的人可多了,大家都争相娶她呢。” 乔陌静静地听她讲,偶尔也报以微笑。 步练师说到最后,声音渐渐低下来,“只是这些事情,我都没记住。姐姐千好万好,贤良淑德的好处,都是别人讲给我听的。” 本该是最为亲密无间的人,到最后,还要从别人口中来听说她的过往种种。 “我觉得不是你太小的缘故,是你根本就没想记住这些事情。”乔陌一针见血地评价她。 “是吧,”步练师用她认为欢脱的语气回答道,“总是记着伤心的事,那我们的脑袋不得疼死啊?” 乔陌被她新奇的言论搅得好笑,看她也吃得差不多了,便道:“走吧?”步练师点点头,伸手掏钱。 乔陌拦住她,“我来吧。” “不用,虽然不能请你吃,但是我自己的还是可以的。”她放下五个铜板,朝前面走去,“走吧,再去逛逛。” 有那么一瞬间,步练师恣意的笑容让乔陌再次想起了蝶言。在记忆里,她冲她张扬地笑着,叫她:“阿陌,快来。” 乔陌眼眶有些湿润了。 冰火两重 乔陌和步练师逛了有半个时辰后,估摸着孙权那边已经结束了,才回到四方来吴馆。馆内已经恢复了平静,只不见孙权和步骘阚泽的踪影。乔陌让步练师自己在下面等着,自己上楼去查看。 鲁肃从房间里出来,拉过乔陌说话,确保不会干扰屋内相谈甚欢的众人后方才开口。 “还得一会呢,现下聊得正起兴,”鲁肃笑眯眯地说着,“只怕是要征辟入府呢。” “言明身份了?”乔陌也是语不传六耳。 “还没,只是辩论儒法之事。” 乔陌听得头疼,指了指步练师,“那我再带她去转转,一个时辰后回来?”她决定还是先征求一下鲁肃的意见比较好。 鲁肃不假思索道:“两个时辰吧。” 乔陌:“……” 步练师十分高兴地对乔陌讲:“看来兄长这次可以一展宏图了。” 乔陌不咸不淡的回应了一声,步练师善解人意地给她解答道:“兄长此次出来就是为了谋差事做,若是有人肯留他做幕宾,自然再好不过了。就我兄长的谈吐见识,那可是……”步练师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乔陌听得头疼,先她几步走在前面。 步练师追上来作势要挽住她的手,却被乔陌一把打开。她疑惑地看着乔陌,又低下头看着自己僵在半空的手。乔陌只是淡淡说道:“再去逛逛你喜欢的地方吧。” 步练师收回手站好,还是努力用轻快的语气同乔陌说话:“我初来,哪里晓得什么地方好玩的。你带我吧。” 乔陌“嗯”一声,带着她向杂戏处走去,果不其然,步练师最爱热闹。很快就跟着大呼小叫,融入观者其中。 乔陌不如步练师喜欢闹处,是以她只是抱着双臂站定,看着步练师的欢呼雀跃。想起了自己与孙权初见,便就是勾肩搭背地游历皖城。 其实也只是为了试探罢了。 她站在外围,看着越来越向中心靠近的步练师,她就像是天生为热闹而生,纵然是初到吴县,也并不将拘谨,很快就融入进去。倒显得一旁的乔陌是外地人,与这处格格不入。 一时之间,她觉得怅然。 为什么步练师可以驾轻就熟地融入到杂戏玩耍之中,不突兀,是以一种十分自然的神态加入进去。而她却要通过长时间的接触,才可以与人为善。 像是蝶言,云纨,云素,赵天肃等人,便是因为有了十多年的光阴也才可以做到随意。相较于步练师的无师自通,她的慢热和谨慎,显得那么不足一提。 竟有些心生羡慕了。 杂戏进行得火热,表演者十分热情地邀请观者加入到他们。步练师自然不愿落于人后,急吼吼地也站到他们中间。 “乔陌,一起啊!”她肆意张扬地笑着,冲乔陌招手,想要这个初识的朋友也能够分享自己的快乐与欢欣。 乔陌摇摇头拒绝,步练师也就不再劝说,自顾自地玩耍。 “可好玩了。”步练师脸上还带着红晕,说话也微微喘气,显然是刚刚玩的十分尽兴。 乔陌只道:“见惯了,也就不以为奇了。”步练师闻言冲她办了个鬼脸,“就算你见惯了,我想,你也没有加入过吧。” “嗯,又怎样。” “不怎样——”拖着长长的尾音,步练师摇头晃脑地回道,“只是那样的开心,你不能体会罢了。” “人与人的欢欣也好,悲伤也罢,本就不同。”乔陌淡定地反驳她。 步练师估摸着她是喜静不喜闹的,本着也照顾她心情的想法,开口道:“也有点累了,我们去找个地方坐坐吧。” 乔陌点点头,领着她去往一个小茶肆。 步练师坐下后才深觉疲倦,她神色倦怠,比起刚才的兴致勃勃简直判若两人。 乔陌一贯慢条斯理地喝茶水,不发一言。步练师算是知道了,只要是她不说话,乔陌绝对能像一座山一样又沉默又静止。她有些受不了两人相对无言的局面,依旧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你可知道,哪里是不需要保人就能做事的地方?” “嗯?” “我和兄长初来吴县,我打算找事做,可是我们都是外地人,在吴县也没有认识的可作担保的人。”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你是吴县的吧?那你应该比我熟悉些。”步练师观察着乔陌的神色,心想自己应该没有说错话。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吴县之人?”乔陌放下茶杯,难得的同她玩笑起来。 步练师停滞住,她当然是想当然认为的,乔陌也确实没有说过她来自哪里,她不过先入为主罢了。 “那你……”步练师颤颤巍巍地开口道。 “逗你的,”乔陌笑了一下,“我就是。” 步练师闷声道:“你要玩笑,先同我讲一声也好。你这样的人突然嬉笑起来,我都不适应。” 乔陌啧声道:“我哪样的人,你倒是说说。” 步练师连忙摇头,“那个不重要,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哪里能找到不需要保人就可以做活的地方?” 乔陌倒是好奇:“你也是到了议亲的年纪了吧,不该考虑嫁娶之事么?” 步练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你是不知道。我父亲早已亡故,母亲也在前些年去世,所以没有人管我的事。族兄见我一个人可怜,所以让我跟着他。但是他那会管我这档子事。更何况,他自己的亲事就够他忙活好一阵了。” “你兄长他娶亲了?” 步练师点点头,“嗯,快了。两家已经商议定了,届时他们燕尔新婚,若我还自讨没趣地住在家里,岂不是讨嫌。虽然说楚家嫂嫂为人温和,但是我也不是不知轻重的,难道真要等着别人赶我走啊?”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越想越委屈。 乔陌悠悠道来:“倒有个地方是不需要保人的,便是青楼妓坊。”步练师没控制住,一口茶水差点从口中喷出。 “使不得使不得。”她被茶水呛到咳嗽几声,“步家不是什么高门望族,但是好歹也是孔子七十二弟子中传承下来的。为奴为婢,也比当娼妓好吧。” 乔陌的重点则在另一个地方:“七十二弟子?” 步练师点点头,不无骄傲地说:“步叔乘。” 乔陌很诚恳地说:“没听过。” 还以为步练师会面带愠色,但是她也是哈哈大笑:“我也没听过,兄长说的次数多了,也就记住了这个名字罢了。” 看来步骘也算是个以高门大族标榜自己的君子。严于律己,不辱没先祖,自然也不会做出出格之事来。 “你可是有一技傍身?”乔陌补充道,“工于舞,或是善于琴?又或许会唱曲调?” “优伶做派。”步练师小声嘟囔着。 “什么?”乔陌没有听明白。 “我说,我不会。”这回她的回答倒是理直气壮。 “那你还真适合为奴为婢。”乔陌打趣她。 步练师闻言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鼓足勇气说道:“我会皮影!” 乔陌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好一会才开口说:“皮……影?” “不知道了吧?”步练师颇为骄傲地说,“北方多,江东还没有呢。” 北方北方,已经被步练师挂在口中无数次了。乔陌狐疑道:“你说你以前住在皖城,后又追随兄长到了淮阴,却偏偏一副北方的行事做派。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步练师哼一声,道:“你又不是我的保人,管我哪里人。” 乔陌淡淡道:“不是不可以。” 步练师一听有戏,竹筒倒豆子般什么都说了,“我姐姐,以前不是谈好了一门亲事么。那人四处游历过,就对姐姐讲,姐姐也就对我说过。” “你不记得你姐姐哪一年去世,倒把这些事情记得清楚。什么北方汤饼,北方皮影,细枝末节,一清二楚啊。”乔陌看着她,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步练师一贯伶牙俐齿,此刻却闭口不言。 “我可以认为你是北方的探子,然后告发你。”乔陌云淡风轻地说,“如果你不把前因后果一一阐明的话。” 步练师愤愤地看着她:“姐姐虽然去世,但是那人还是对我家多有照顾,这就引得四邻闲话,说甘大哥——” “甘大哥?”乔陌心中一颤,甘,是凑巧那人也姓甘么? 步练师点点头,“嗯,甘大哥,叫什么我忘了,甘霖的还是甘离的,总之就是说他失去了我姐姐,就要对妹妹下手了。说什么要我当我姐姐的影子之类的。” “母亲觉得这话说得难听,就带着我走了,也让甘大哥与我家划清界限,并不是步家女儿都要嫁到他家去的。”步练师说起旧事有些惆怅,“可我觉得甘大哥挺好的,会与我说姐姐很多事情,我记不住的,不知道的,他都会说与我听。所以我觉得他应是挺好的一个哥哥,也绝不会把我当成姐姐的……”影子。最后两个字,她没有说出口。 乔陌仍旧在怀疑甘大哥的身份,不过方才步练师已经说了叫甘离甘霖了,她也就强迫自己放弃那个念头了。江东好歹有六郡之地,岂会这般凑巧。 “金鸣坊是唱戏的地方,你会皮影,便也好物尽其用。”乔陌看着她,目光柔和许多。 “终究是不入流的。”步练师吞吞吐吐地说道,但也别无他法,只好应了下来。 乔陌抵达金鸣坊时,梓暮正带着众人上上下下地洒扫。梓暮没看清是乔陌,只知道门口站着两个人,大声道:“今日不见客的。” “不是看戏的,是来找事做的。” 梓暮听得是乔陌的声音,便忙走了下来。见她身旁站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颇有些好奇。 “这是……?”她指指步练师。 “想找个事情做,这姑娘说是会演皮影戏,想着最适合金鸣坊不过了。”乔陌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梓暮打量着步练师,论容貌,算是上上之姿,美目流转,眉梢带情。就算是让她来唱戏也并非不可,届时还不知道会吸引多少青年浪荡子。她拉过乔陌走到一边,“倒是挺适合醉春风,你为何不送到那去?” “她不愿意。” 梓暮乐了,“什么时候你还会在意这些了,不是说要物尽其用,人尽其责吗?” “她兄长与主公现下相谈正欢,鲁肃说颇有征辟的意愿。把人家妹妹送到妓坊里去,我是有几条命可以这么造。”乔陌同梓暮说话时,还是稍加抑制,并不像和云素一般无所顾忌。 “所以,算是人质吗?”梓暮看了眼步练师,觉得有些可怜了。 “随你怎么想,我只是给她做保人,仅此而已。你要当她是人质一类的,也随你。”乔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行吧,那我也得看看她的皮影究竟如何。”梓暮托腮,“什么时候能来做事?” 乔陌叹气道:“是她做事又不是我,你问我作甚。” 梓暮笑出声,殊不知步练师在一旁看着是多么羡慕。能和乔陌交谈,还能被乔陌逗笑,果然,人与人的待遇是不同的。 “今日是不行的,还得回四方来吴馆看看,我想她明日能来。”乔陌推测道。梓暮好说话得很,“这两日也不开张,可有的忙呢!” “最近有什么新点子没有?还是按照旧戏在唱?”乔陌正经道。 梓暮沉重地点点头,“倒是出了几幕新戏,但都反响平平。” 乔陌安慰道:“也不见得是坏事,毕竟还有其他事要忙。”梓暮点点头,“也是。” 乔陌走向步练师,“谈好了,你明日有空就来,让她看看你究竟实力如何。” 步练师还在因为看到乔陌对梓暮的友好而泛酸,闻言也高兴不起来,只是含糊地“嗯”一声。 乔陌倒觉得奇怪,怎么看上去没有兴致也没有神采,还以为能再现她的欢呼雀跃的样子。 “回驿馆吧。”乔陌同梓暮摆手告别,示意步练师跟着自己的步伐。 孙权已经同他们谈完了,叫步骘和阚泽明日到侯府去。二人才明白原来一直以来同自己交谈的人竟是江东之主,两人纷纷行礼,惶恐十分。 “随意就好,在外不必如此。”孙权笑着看着他们,不失风范。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今日已经晚了,二位先生早早歇下,明日辰时,再与二位相见。” “遵命。” 乔陌已经带着步练师在楼下等候,步练师见兄长满脸喜色,也知道他是得偿所愿。也不好再沉着脸,没由得寻晦气。 乔陌行礼,还是叫道:“公子。” “回去吧。”孙权随意地点点头。 “诺。” 乔陌送孙权回府后,自己又只身前往甘露寺。她站在蝶言的坟前,眼神眷恋。 “我今天,结识了一个和你不相上下的人。”乔陌的声音十分空洞,“但是她比你,比我,比我们身边所有人都要聒噪。”言及此,她低头笑了笑。 “她比你话还多,一路上叽叽喳喳,还好,声音不难听,人也长得不错。倒还能让人忍受,就像盛夏时分的蝉鸣,既无可奈何,又心旷神怡。”乔陌的声音充满了怀念和深情,“她的快乐和热情,就像是无师自通,与生俱来的一样。蝶言,你说,我会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吗?” 有烟火气,有生气的一个人。 蝶言自然不会回答她的问题,她早已经化作一座坟,一块青石碑。生前最爱说话的人死后沉默如斯,无法再开口。 “之前忘了跟你说,我随主公讨伐黄祖的时候受伤了。”乔陌摸着自己受伤的左肩,“到现在还隐隐作痛,没有痊愈。” “如果你在的话,你一定会像云素一样笑话我,怎么背个箭而不是甘宁的人头就回来了。也会马上拔箭疗伤,关心我,给我上药。” 像是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在眼眶里翻腾,乔陌眼底已然红了,“我知道,我们这种人,永远都不会变成步练师一样的人。” “她的热情不适合我们这样冷血的人。本来,热与冷就是相对立的。”她说着,边坐下来,目光刚好与“蝶言”二字平视。她看着这个名字,满心怀念,满眼爱怜。 “赵天肃说,你死的不寻常。”乔陌慢慢道,一字一字咬的极为清楚,“你告诉我,用你的灵,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乔陌闭上眼,心里默念着:若是起风,未有落叶,便是没有冤情。 风起,一阵一阵地打在她身上。 她闭着眼,闭了很久很久,才敢慢慢睁开眼睛。 坟上只有一些野草野花而已。 她忽然释怀了。 讨伐黄祖之时,徐瑶的父亲徐琨也已战死,徐瑶听闻过后,接连好几天都没有踏出琼瑶院一步。侍奉她的奴婢玉泠小心照料着,却发现她只是话少些,情绪也算不上很低落。 徐瑶比之前的变化,就只是喜欢坐在窗边发呆,玉泠几次都随着她的目光望去,都只见层层叠叠的屋顶,或是苍白的穹顶。 “夫人在看什么?”玉泠好奇道。 “没什么,只是在想余生。”徐瑶声音哑哑的,听上去无比凄楚。 “余生定要是好好活下去的。”玉泠趁机劝道。 “我知道。”徐瑶转过头看着她,这个婢子,年纪不大,却又可以独当一面,成为行玉字辈大丫头,必然是有实力的。“玉泠,你可还有亲人在世?” 玉泠摇摇头,“便是有法子,也断不会入府为奴为婢的。” 徐瑶听得讽刺,“有法子就不会为奴为婢,是啊。” 玉泠看她神色不对,“夫人这是怎么了?切莫因为心死而轻生啊!”徐瑶嗤笑一声,“谁说我要轻生?芝麻大点事,至于吗?” 玉泠疑惑地看着她,不知何意,但没有自裁的念头,也是极好的了。 徐瑶召她上前,靠自己近些,“虽然你我并没有多年情分可言,但这几年,我感觉得到,你是真心真意在对我。” “照顾夫人是奴婢的本分,不敢居功。”玉泠连忙俯下身子,做谦恭状。 “我这几日,才是真真正正地明白了一点,”徐瑶看着玉泠,“余生,余下来的路,都得我自己走了。” 玉泠趁机表忠心道:“奴婢会陪着夫人的。” 徐瑶让她起身,美目中露出些许狠光,“父亲为了家族利益,嫁我入陆家,也不管我在陆家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刁难。只知道陆家是世家,便多有巴结。后来陆尚故去,他又迫不及待与张长史商议着把我送到侯府里来。” 徐瑶愤愤道,“没有人问过我,没有人真正关心我。就让我在这只能看到狭窄的天的庭院中,在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不断的屋宇,都望不到其他东西的庭院中过剩下的日子! ” 玉泠连忙起身小心拉拉她的衣袖,怯怯唤道:“夫人……” 徐瑶扶起她,让她也坐下,“但凡活得下去,也不会拿儿女做交易,爹爹他,始终没有明白过这一点。” “奴婢以为,是身居高位,不得已而为之。”玉泠怯懦地开口。 徐瑶默默地把弄着自己的衣带,也不回应,有如一副会动的、有呼吸的画。 “也许。” 岁月静好 对于这种大家族来说,没有什么会比家族荣辱更重要的。饶是徐家是豪族出身,在生活上还是不自觉地向世家大族靠拢的。毕竟徐家是随着孙氏一路征战才搏出军功来,不同于谢淑慎背后的谢氏一族。谢家读书清流,文采隽永。谢淑慎之弟谢承便是有名的学士,长于汉家史实。吴县读书人都称赞他“博学洽闻,尝所知见,终身不忘”。 而徐瑶的兄长徐矫,文学造诣上称不上博闻强记,在徐家引以为傲的武艺上也没有百步穿杨的能力。比起谢淑慎的弟弟谢承来,徐矫就是一个草包。 就在徐瑶还在抱怨自己的亲生兄长时,外头通传一声说:“夫人,广德侯来了”。徐瑶不由得发笑,还真是念叨不得。 她走到正堂,徐矫一身素白的衣服,逆光而立。月白色的衣服边反射着些许微光,令他整个人看上去柔和不少。 “哥哥甚少进到后宅来。”徐瑶坐下,让玉泠看茶。 徐矫坐定后才开口:“来看看你,听说你近来心情郁结。” 徐瑶不失风范地笑着:“也并不是多严重的事情,劳哥哥挂念了。”徐矫闻言后微微皱眉,“你我是亲生兄妹,同父同母,关心你,乃是分内之事。怎么听上去你倒觉得我在给你添麻烦?” 玉泠听得徐矫口气不好,识相地退下了。周遭婢女见玉泠这个亲信都不在堂上侍候,也就跟着她一同退到外面等候。 徐瑶冷言冷语:“没有。” “口是心非。”徐矫摸不定她的阴晴,“阿瑶,如今父亲新丧,你难过伤心,也不要过了头。这后宅的事情你是女子,你应该比我更懂些。” “你是要我借着父亲,去争宠啊?”徐瑶说得直白,直直地看着徐矫。后者没有感受到徐瑶语气里的不对劲,坦然点点头,“你明白就好。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我想道理都是一样的,你恰当把握一下——”徐矫话还没说完,徐瑶就已经拂袖而起,将茶杯朝徐矫狠狠摔去。 “你也知道父亲新丧。”徐瑶一步步地走过去,“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徐矫脸上毫无愧疚之色,“人死如同白驹过,追念缅怀,不如把握当下。” 徐瑶觉得自家兄长陌生的面目可憎,她看着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面容。一时之间,她也说不出话来。 “听说谢夫人最近病得很重,很重。”徐矫自顾自地开口,“阿瑶,你说她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 徐瑶才忽然有了说话的力气,震惊地看着他:“我原以为哥哥会和我一起伤心难过,没想到哥哥恢复得这么快。”她口吻中,满是嗤笑,不屑。 “我已经报仇了,杀死了当时刺死父亲的敌人。那么这事,就算是揭过了,过去了,明白吗?”他抖抖衣袖,“父亲一定会希望我们活得很好。” “但是我想他并不会希望你利用他的死大做文章。”徐瑶幽幽道,看着他白色衣衫,觉得刺眼。 “是啊,是啊,”徐矫点点头,“阿瑶,我没有对不起他。我说了,他倒下的那一瞬间我就为他报了仇,我尽到了为人子该做的事情。可是他,一直以来并没有做到为人父的责任吧?” “你不是也有怨恨吗?把你像送东西一样送来送去,对我们的母亲也是薄情寡义的,从小到大,我们见过几次面?他到死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我们母子三人的喜好。” “父亲征战忙碌,聚少离多也是无可奈何。”徐瑶的话连自己都不能说服,苍白且无力,就像是枝头饱受风霜的花一样摇摇欲坠。 “嗯,但是却有空同小妾厮守。母亲死的时候,他在哪?军中?还是那贱人的房间里!”徐矫满口讽刺,“他应该庆幸,我还能用他做点文章,而不是彻底忘记。” 徐瑶垂首,“他毕竟还是我们的父亲,也曾养育过我们,顾惜过我们。从血缘而言,总是割舍不掉的。”她不说还好,甫一开口,徐矫的轻蔑都快要将房顶戳出个洞来,“可是血缘时没有办法选择的,”他站起来握着徐瑶冰冷的手,“阿瑶,你记得,我们足够强大了,才可以不被轻贱。” 徐瑶抽回自己的手,哀戚道:“我已经习惯曲意奉承了,强大不起来。” 徐琨知道自己出身比不上世家,所以一直都想把自己女儿嫁入那些世家之中。为此,徐瑶从小就因为父亲对世家的谦卑而变得自觉低人一等,在世家面前是唯唯诺诺,没个风骨。谢淑慎对于所谓世家礼仪是信手拈来,因为从小耳濡目染,早已经成为了其生活的一部分。虽然偶尔会抱怨学习艰难,但比起连环境氛围都没得依靠的徐瑶来说,已是幸运许多。 徐矫坚定地开口说:“兄长会让自己变得强大,保护你。” 徐瑶不想再与他言谈,徐矫察言观色,自觉离开。徐瑶看着他无所牵绊的背影,又想起刚刚决绝的话语,嘲笑着自己的软弱。 “要是没生在徐家,可能我会活得开心一点吧。”她抬手拭泪,脸上的表情既有自嘲,也有故作的笑容。 徐瑶向往的小门户的生活,便是如步练师一般,可以自由来去,做事。而被她羡慕的步练师已经在吴侯府门口转悠了好久,才抓到一个面色和蔼、看起来好说话的小姑娘,托她叫乔陌出来。 被拉住的是刚刚从外面例行巡逻回来的沁依。听到她要找乔陌过后像是被吓到了一样,“乔陌?”她确定道。 “嗯!对。”步练师肯定地点点头。 沁依抽回自己被拉住的手,“你叫什么?” “步练师,她认识的。” 一刻钟后,乔陌才出现。她带着狐疑的表情,“你闯祸了?” 步练师矢口否认,“没有!我怎么敢给我的保人添麻烦呢!”她亲热地想要挽乔陌的手臂,还是被乔陌无情地打开。她讪讪地站好,“今晚我可以表演皮影戏了!你来看吧,有你在,我心里也有底些。” “你兄长不去么?” 步练师忙做噤声状,“我可没敢告诉他,只是说我在金鸣坊打杂。要是兄长知道了我是去演皮影,可不得把我关在家里。” 乔陌点头,“我去。” “真好!酉时三刻,金鸣坊见!”步练师欢呼一声,雀跃般离开。 金鸣坊要演皮影的事情在吴县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没有看过,是以都兴致勃勃。孙尚香一向喜欢这些新奇事物,便急吼吼地跑到凌统家中,翻墙而入。 凌统正与周瑜博弈,见自家院内忽然跌入一人,还以为是小贼闯入。但此间白昼时分,更何况那人一身艳红的衣服,怎会有贼如此着装。凌统想着,收回刀剑,也猜想到了何人到来。 “凌统!”果然,这一声专属于少女的清脆的声音证实了凌统的猜测。孙尚香爬起来,朝凌统所在的凉亭奔去。 “公瑾大哥也在。”孙尚香跑过来才发现周瑜,匆忙行了一礼后,就对着凌统喋喋不休,“听说了吗,金鸣坊要上皮影戏了。你今晚和我一道去看吧!” 凌统颇有些尴尬,沉吟半晌,周瑜见状开口,“小妹,你怎么不请我去看?”孙尚香脱口而出:“听说小乔嫂子再度遇喜,公瑾大哥应该多陪陪她才是。”这话说得极其自然,没羞没臊的,惹得周瑜一阵脸红。 “在下……”凌统又想拒绝,孙尚香凶巴巴道:“不许拒绝!”末了又加上一句可怜巴巴的话语:“曹操让二哥送人入质,搞不好就是送我呢。凌统你今天再拒绝我,明天说不定我就到许昌去了,那你不会后悔啊?” 凌统摇摇头,很诚实地说:“主公不会送郡主去的。” 周瑜则是打趣道:“就是该送你,你这般聒噪,送走了我们耳根子清净许多。” 孙尚香坐下:“前几年就结亲了,现在又说要送质,要不把我那四嫂送回去算了。”周瑜呵斥道:“不许胡说!” 孙尚香得了警告,也就不开口。 凌统倒是好奇:“那……送吗?” 孙尚香和周瑜异口同声:“当然不送了!”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凌统倒是颇为不解,“既然如此肯定,那么主公又为何犹豫不决?” 孙尚香道:“二哥不会送的,他要是敢送,母亲觉得罚他跪祠堂。”她想了想又说:“也不对,二哥要是真送了,母亲估计会气得跳井。” 周瑜轻咳一声,示意孙尚香不要当众揭短:“主公拖延,就是在等有人敢于反驳张长史,毕竟张长史德高望重,须得敬着。若是当场拒绝,便对张长史不敬。以后张长史也不好再说话。” “所以才会有老夫人邀请张长史商议一事?” 孙尚香点点头,继续邀请他:“凌统,今晚金鸣坊,你得来。”凌统还在想送质一事:“嗯……嗯?” 周瑜起身,走过去拍拍凌统的肩膀,“去吧,总比让她一个人胡乱疯跑得好。” 凌统点点头,“在下保护好郡主的。” 孙尚香不服气:“谁要你保护了,我保护你!”豪情万丈的样子,像一只神气的孔雀。 到了晚上,金鸣坊人山人海,大家都想要瞧个新奇。步练师看着这挨山塞海的人群,不由得紧张得手掌出汗。好几次深呼吸来调整自己紧张的心情。乔陌走到她身边,拍肩鼓励:“别紧张,只看着自己手上的东西就好。” 步练师此刻小脸煞白,语气也弱弱的,“我尽量不要太丢脸。” 乔陌换了个方式安慰她:“这皮影本就是北方之物,可能江东民众并不能够理解,你也不要灰心。” 步练师只是点头,准备上场。 乔陌不再打扰她,自己回到坐席上。本属于她的坐席,已经坐了一个人。 “主……公子。”她连忙施礼。 孙权点头,算是回应她的礼节。他抱怨道:“有了皮影,你也不叫我来看?”乔陌落座,“人多,不敢劳动公子。”说得倒是恭恭敬敬,规规矩矩。 孙权不满意她的回答:“你明明是怕我玩物丧志。” “属下不敢。” “那就是心里没我,你不是说你心里只有我么?”孙权说着,转过头看着她。乔陌正在喝水,差点失仪:“公子,这句话不妥。” “那就是你想多了。”孙权偶尔逗弄她一下,感觉心情颇佳。 “开始了。” 整个场地忽然间暗下来,一块一人高的白布立在场地中间,所有的光都显在那上面。步练师把弄这两个人偶,忽然之间两个人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举动之间,与常人无异。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女皮影人随着唱声翩然舞动,另一只男皮影人在一旁静立看着,待到跳舞的皮影逐渐离开后才慢慢靠近幕布中央,男子苍老但雄厚的声音的响起,“自卿离去,世间佳人,不过尔尔。” 乔陌知道只有步练师一个人在幕后操作着,一时之间也不免讶异于她对声音的掌握。 男皮影人捂住心口作难过状,声音也从雄厚变成了苍凉:“那件你喜欢的绿衣,已经着人烧了,若是还缺什么,尽管梦中告知。” 女皮影人又重新出现在幕布上,乔陌猜测是在重现回忆。 果不其然,李延年太监一样的声音响起:“小妹正值豆蔻,君前一舞,便可知佳人为何。” “佳人如此,佳人如此!” 一场皮影戏,便就演完了李夫人与汉武帝的相遇相知,宠冠后宫的一生。 最后一曲绿衣,教人看得、听得惆怅,潸然泪下。 孙权不如看孔雀东南飞时有感触,但扭头看乔陌却是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一副要哭的模样。 孙权低声道:“你哭了?” 乔陌吸吸鼻子,“第一次看,难免有些感触。” 孙权不以为然:“不过后宫的莺莺燕燕,有什么好感触的。更何况,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薄情之人么?这武帝,难道没让你觉得薄情?” “当年也曾金屋藏娇,最后也是幽居长门。卫子夫连生三女也不曾被诟病,最后却还是郁郁而终。后来的钩弋夫人颇有当时李夫人的盛况。最后就因为去母留子而不得不自亡。公子是说这个吗?”乔陌恢复了正常神态。 “老实讲,我并不觉得。”孙权无所谓地说,“也许所看到的东西不一样。女子易为情所累,所见之处多是感情。我则觉得武帝圣明,开疆拓土,扬大汉之国威。” “个人看到的东西不尽相同罢了,只不过公子说错了一点,”乔陌看着他的眼睛,“我也如公子一般,看到的豪情比薄情多一些。” 孙权眼眸如星星般明亮:“这倒不错,有眼光。” 孙尚香来之前是抱着吴县无限的期待的,如今却是失望比期望大。凌统坐在她旁边看了这么一出爱恨情仇的戏,一下子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你……觉得如何?”孙尚香轻声问道。 老实如凌统,一下子回答不上来。 听得他长时间的沉默,就知道凌统不忍心拂了她东道主的面子。孙尚香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她唱得是李夫人的故事,这般缱绻。” 凌统违心地说:“其实也很不错的,只是故事不太好罢了。但是金鸣坊一向都唱情戏比较多,所以也没什么不好的。” 孙尚香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你怎么知道这里情戏比较多?” 凌统不好意思道:“听军中士卒说的。” 孙尚香哼一声,“他们倒是有情趣也有空,怎么,他们可以有空听戏,单你不成?每次我去府上找你都是没人在。” “倒也不是不在,只是事情繁忙,郡主来得不凑巧罢了。”凌统如实道。 孙尚香听了,乐道:“那是不是以后只有翻墙你才会在啊?就怕你的四邻以为有贼人闯进去。回头把我给抓起来。” 步练师表演完,亦步亦趋地下台。乔陌的话还真是灵验,就像是寺庙里的佛祖菩萨附身到她身上一般,说什么准什么。台下的人静静的,她有些受不了,只想快些离开。 乔陌看见步练师神色恹恹的,便起身向孙权告辞。转身去寻步练师了。 “别哭,很丑的。” 步练师闻声回过头,看着乔陌,楚楚可怜的模样。“他们,真的没有任何反应。”步练师闷声道。 乔陌轻言细语地安慰她说:“他们被你唱的故事感动了,还深受其中而已。” 步练师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可是我感觉得到,就是因为没有演好。他们都不喜欢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很好啊。”乔陌和孙权异口同声道,乔陌回过头,孙权正信步走过来。 孙权站定,看着步练师,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故事很好啊。”他看了一眼乔陌,“有人感动得快哭了。” 步练师不敢相信地看着乔陌,“当真?” 乔陌无奈地点点头,“真的。” 步练师适才沉闷的心情一扫而空,“那就好,那就好。乔陌你不知道,皮影戏的戏本特别少,演的最多的就是这曲关于武帝和李夫人的《成空记》。” “原来叫《成空记》?” 步练师看向孙权,说道:“是,转瞬成空,所以叫《成空记》。” “二哥?” 淑慎其身 孙尚香本来不确定的,只不过又看见乔陌也站在那里,心里估摸着便肯定是了。她不顾凌统,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 孙权见到她只身来金鸣坊听戏,不免有些生气。“怎么,你一个人来的?”孙权皱眉道。孙尚香摇头,回过头指着凌统说,“凌统陪我来的。”凌统隔了十几步站着,见孙权目光投来,站也不是行礼也不是,面颊一时之间通红。只是微微倾了身子,以作敬意。 孙权呵斥她道:“女孩子家家的,来金鸣坊听戏,还同男子一道。你羞不羞?” 孙尚香毫不示弱:“为什么不可以?二哥你又该来这种地方么?还同这里的戏伶相谈甚欢!”她睨了一眼步练师,满是轻蔑。 步练师那个性子怎么肯饶人,当下也没想太多,便回嘴道:“你这个小妹,怎么就这么瞧不起人?明明是自己惹出了祸事,干嘛好好地扯旁人啊?”她看着孙尚香比自己矮一点,想着应该是年龄比自己小的,才勉强撑了个姐姐的气度。 乔陌轻轻咳嗽一声来证明自己的存在,“都已经日落了,着实不该在外面逗留太久。” 孙权道:“你送他们回去。” 乔陌本欲开口说有凌统在,但转念一想,凌统送孙尚香回府,不知能惹出多少言语。又看着孙权欲说还休的模样,也明白了几分。 一石二鸟罢了。 她颔首,拉过孙尚香就走,顺带还堵上了她妄想叽叽喳喳的嘴。 凌统也不作停留,忙不迭地跟着她们走了。 孙尚香还是愤愤不平,“她骂我!那个唱戏的优伶骂我!” 乔陌比起她的愤懑淡定许多,“郡主,她没有骂你。她只是反驳了你。”冷哼一声,“有什么区别吗?” “有的,”凌统开口道,“骂人的话更难听。” 孙尚香见自己身边的两个人都不向着自己,也是气鼓鼓地不肯做声了。 孙权看着步练师,歉疚地说,“刚刚——” “吴侯要给我一个优伶道歉啊?” 孙权略感诧异地看着她,步练师不好意思道:“很难猜……吗?” “兄长告诉我的。” 孙权笑道:“也是,不然今日你也不会知道要去吴侯府上去找乔陌。” 步练师俏皮道:“这句话,是在夸我吗?” “你觉得是就是吧。” 步练师闻言哈哈一笑:“我自然是会喜欢挑好听的话听,总归是自己听了会开心的。” “你就不怕别人是在讽刺你?” “爱讽刺就讽刺,我若听不懂,就算是讽刺也是没意思。说不定,最后还是说话人把自己气得不轻。”她说着就笑起来,孙权就这么看着,她无拘无束的样子。 “你的皮影倒是很好的。”他开口转移话题,“就是悲情了些。” 步练师故作神秘地说:“公子这就不懂了吧,越是有残缺的东西,才越叫人怜惜。” 孙权哭笑不得:“你这又是什么歪理。” “不是歪理,”步练师否认道,“公子不妨想想,悲情的结局之所以显得悲情,就是因为与所有人的认知不符合。与这世间的普遍认识显得格格不入、突兀。那便是如此,才会有人记得啊。” 孙权摇摇头,“我看不是这样的,若是与大家普遍认知不相符,如何会有人去看去了解呢?” 步练师小声嘟囔着:“总归是有人喜欢新奇玩意儿的。” 孙权没注意她在说话,继续道:“不过,算是明白了那日你为何去四方来吴。” “为何?” “因为你一直都喜欢与这世间的普遍认知格格不入。” “哈哈哈哈哈哈哈。”步练师从来都是想到什么做什么,此刻也顾不得礼仪教导,放声大笑。 已经是年尾了,吴侯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在议论,说主母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谢淑慎的病一直从春夏之交拖到了年末。中途虽有过见好的时候,但很快就又会恶疾缠身。她自己像是也放弃了,喝药也是断断续续的。 吴老夫人去看过几次,她都是一副恬静的样子——其实也不是恬静,而是一副濒死时的宁静。老夫人亲自给她喂药,劝她:“早早地喝了药,病也就早早地好。” 谢淑慎看着老夫人对自己的耐心和怜爱,心中一阵酸楚。 老夫人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小女儿一样,动作和语气十分温柔,“来,母亲喂你喝药。”她一面小心地把药递到她嘴边,一面说:“喝了药,就吃个甜果子去去苦,这样不光是嘴里,连着以后,都甜了。” 谢淑慎的笑容发涩,甜果子只会甜嘴,哪里会甜心呢? 不过她还是依言张开嘴,乖巧地听着老夫人的话语。 吃完药,她半倚在胡床上,勉强撑起一个笑容看着吴老夫人:“母亲,谢谢您。” 吴老夫人看着她脸上颧骨突出,面色苍白得没有血色,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半。可能是因为年入迟暮,她逐渐变得见不得这些东西,这些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东西。她起身离开,还不忘殷切叮嘱谢淑慎好好养病。 谢淑慎笑着点头,但心里也是清楚这不过只是礼节性的应酬而已。 等老夫人走了,她才叫过菁儿来,“记得上次乔陌吃过的几味药甚是有用,你去问她讨张方子来。” “奴婢这就去。”菁儿急匆匆地便要转身,谢淑慎一把拉住她,耳语道:“把她带来。” 菁儿道:“奴婢明白。” 乔陌听得谢淑慎病重要药方,一时疑惑,“药方都是因人而异的,不能乱吃。” “主母说,总觉得自己的病同姑娘之前的病有相似之处,便觉得该请姑娘过去一趟,说不得病能马上好呢。” 乔陌听着她滴水不漏的话,一时寻不出错处,便允下来。 “我记得主母之前送来过一些药,我好的快,还余了一些,不若一起带过去吧。”她递了个眼神给鹿鸣,后者会意,忙去收拾出来。 乔陌到了桃夭台,菁儿客客气气地迎她进了内室,以旁人不便打扰为由只让她们自己待着。 她不敢相信,不过半年光景,谢淑慎已是判若两人,行将就木。 “主母,没有好好养病吗?”乔陌得了命坐下,小心翼翼地开口。 谢淑慎声音轻轻的,像是能被一阵风给刮走,“养不养的,又有什么分别。” “主母这话错了,病就是慢慢调养好的。哪里有不养病就见好的?” 谢淑慎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憧憬和怀念,“我……你长得和我家里一位族妹很相像。”她不敢说苏玄朗的事情,只能隐晦提及零星半点。 “谢家女儿都是温婉贤淑,如同主母一般。能有几分像主母族妹,是属下的福气了。”乔陌答得也是恭谨有度,滴水不漏。 谢淑慎继续说:“我与她最是要好,一起长大的。” 乔陌静静聆听着,脸上挂着不失礼的微笑。 “她虽说是妹妹,却心智比我成熟得多,俨然一副姐姐的做派——”她还没说完,孙权径直从外面闯进来。 他应该是来得急,还未站定,说话也是出气多些。 “乔陌,谁准你来叨扰。” 乔陌连忙起身,“属下知罪。” 谢淑慎看着孙权,目光煞时变得冰冷。 “是我叫她来的,想着之前她病过。”乔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总觉得谢淑慎在说“她病过”时,咬牙切齿的。 乔陌识趣的退下,谢淑慎在背后冲她大喊道:“乔陌!” 待乔陌回头后,谢淑慎眼中含着盈盈粉泪,“我那位族妹,最后失忆了,我觉得是好事。因为无意识的失忆和忘记,是上天的恩赐。” “够了。”孙权看着谢淑慎,低吼道。 乔陌觉得莫名其妙,只是施礼退下。 “你今日叫她来,就为了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么?”孙权与谢淑慎对视着,两人的眼神都称不上友善。 “我从没有打算告诉她关于苑御的事情。” “你本就不该告诉她。”孙权语气极为生硬,闻者就像是在啃一块硬邦邦的大石头。 两个人相对无言,彼此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像古旧的建筑物,矗立着。 “主公既然这么害怕乔陌得知真相,当时就不该瞒住她,更不该让她亲自动手。”可能是相对沉默的时间太长,谢淑慎的声音听上去极为慵懒,让人昏昏欲睡。 “你不懂,若是将来有人拿着乔陌的身世说三道四,大可以用大义灭亲来抵挡回去。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她。” “明哲保身的办法有很多,偏偏主公选择了一个最偏激最罔顾人伦的法子。”谢淑慎见他没有开口的欲望,继续说道,“听说在苑御死过后,主公还拿着苑御的临终口供问责谢家。 ”她目光满是讽刺,“可是问出什么没有。” 孙权不为所动地反问她道:“前几日你弟弟谢承来了,没有告诉你么?” 谢淑慎讥笑说:“他说与主公说,大有不同。搞不好,便是各执一词,互相争执的场面” “苑御临死之前攀咬一气,那些妄言算不得数的。”孙权轻描淡写道。 “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道理,连小郡主孙清婉都懂。更何况主公您。” 孙权十分好笑地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的讥笑和讽刺——那是从她嫁入孙家开始,就没停过的讽刺和嘲弄。 “你竟是要将自己母家、谢氏一族都冠以通贼的罪名么?” 谢淑慎故作哀怨道:“左右我快死了,不如就让谢家也随我一块儿投了胎。大家一起往生,来世还做一家人。也好过日后主公猜忌疑心,随便找个口供,安个罪名来灭族。” 孙权听得这话勃然大怒,将她周身的药碗拂落摔个粉碎。 “还真是为谢家着想的人啊!好,真好!”孙权气到极处倒是笑起来,“当日母亲就因为听说你温婉贤淑,才特意求娶。不承想是母亲错了,她看错了人!今日你的胡言乱语,你自己听听,是不是大家女儿的做派!” 他看着谢淑慎,一副云淡风轻的做派,也不恼,嘴角还是含着笑。 “你笑什么?是在告诉孤,你如何的温婉如何的大度么?是在讽刺孤,如何的失礼失态吗!”孙权看着她的盈盈笑意,心中烦躁至极,怒火更甚。 “我是想,”谢淑慎说话轻轻的,同孙权的怒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是想,主公即位才四五年,如何就这般多疑了。” 她没头没脑地又说了一句:“我真替乔陌惋惜。” 孙权听她提及乔陌,警觉道:“为何?” “日后主公会越来越疑心,越来越想要权力在握。那么乔陌她是否会接受那样的主公呢?”谢淑慎慢悠悠道,字字却直击孙权内心,“那样的主子,还会不会让自己的部下善始善终呢?” 孙权冷声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有本事就活到那时候,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谢淑慎自嘲道:“我活到那时?徐瑶怎么办?主公不是已经有意让她做继任主母了么?”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孙权也不否认。 谢淑慎撑着最后一口气问他:“是不是徐瑶自进府的那一刻,你便打定主意要她做正室?” 孙权听到这个问题反而愣住,而后才道:“从未。” 谢淑慎听到这个回答才又放心地坐回去,“那段时日大家都在传,说徐瑶定是入府做当家主母的。又是依着礼法,又是进祠堂的,我也就信了。” 孙权才回忆起那时的事情,但也只是隐隐约约的记忆了。 “那不过是为了给足她面子,你也知道,徐家战功颇丰。”倒是为难他,还能真心实意地解释一番。 谢淑慎得了这个恼扰她几年清梦的答案,也就满意了。 “方才我言及谢家之事,不过是想要庇护家族。主公没有灭族的意思,我也就放心了。也算不枉嫁过来的使命。”谢淑慎像是卸下重担一样,浑身轻松。 “原来会稽那么大的谢家,也怕被我这个寒族所迫害吗么?”孙权说话酸溜溜的。 “谢氏一门都是些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如同郡主所言,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她讽刺一声,“呵,读着书中至善至纯的道理,自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却连知恩图报的道理都不懂。” 孙权听懂她话中所指,“你是说苏玄朗。” 谢淑慎一说起苏玄朗,立刻就发自真心地笑道:“他是个好人,特别好的人。”谢淑慎的笑容是孙权多年不曾见过的,既如同晨曦初阳般温和,又如同骄阳般灿烂。 既然说起苏玄朗,谢淑慎话也就多了起来:“朗哥哥从小就把我当做他的妹妹一样对待。父母严格教导我,总是枯燥乏味的。朗哥哥就会带我去玩,去市集,外面的大街。只有在他身边的时候,我才是个小女孩,可以随意笑,尽情跑。不用守着规矩,一板一眼地过。” 孙权想起以前他也是这样跟在孙策孙辅的身后,自恃有哥哥,也是上山下水的玩耍。 他也曾是个天真的少年。 他知道于谢淑慎而言,苏玄朗是枯燥生活里的唯一自由的可能。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两人是否有情愫。但如今见到谢淑慎怀念他的模样,与他怀念兄长时如出一辙。 便是这乱世之中的众人,见到天下平定、海晏河清的希望和憧憬。那是一种不同于男女之情的情愫,是可以相信,可以托付,也明白那人对于自己的重要的相互怜惜。 是除了血缘之外,足以被称为亲情的感情。 “……他来接我了。”谢淑慎喃喃道。 “淑慎?” 可惜谢淑慎已经听不到孙权这声柔情的称呼了。她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眼神也变得涣散,眼前任何物体都散成一个个小点,最终汇聚成一个人影。 “淑慎妹妹,我带你去摘花,做花环。”苏玄朗伸出手,笑容明朗,眼神坚定。 “下辈子,我不要叫谢淑慎。” 孙权走出桃夭台,漫无目的地逛着。 等他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在水一方的庭院里。 这个曾经谢淑慎听见有人住进来时,气势汹汹就携着袁雪落来一探究竟的地方。 想到之前一直对孙权的事情不为所动的谢淑慎还有这样的经历,不觉好笑。 就算是为了谢家才插手他的事情也好,孙权也满意了。世家大族教出来的女儿没点感情,对于夫君哪日带回来一个不知名的女子也只是安排好住所,再嘘寒问暖一番。一点也不醋妒,大大方方,贤良得很,像个假人。 妻子对于谢淑慎就像是个职位,是个每月领着俸薪做事的管家一样。她做的很好,无可指摘。他们之间一直隔阂,一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很好,却又很不好。两个人被家族绑在一起,都闷闷不乐。 “如今你算是解脱了。”孙权闷声道,“也算是没辱没你的名字。”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谢淑慎的一生,就像是在完成这个名字赋予她的使命一样。 “下辈子我们不要结亲,你和苏玄朗去活得恣意些,我……我也去找个在意我的人去。” 吾家有女 谢淑慎的离去阖府并未感到多吃惊多讶异。饶是谢氏一族自己,也对此早有预料。丧仪在徐瑶的操办下办得有条不紊。很快,谢淑慎的死亡也同着建安八年的冬天一起过去,来年春宴,依旧热闹。 徐瑶也成了新一任主母,毕竟这个位置,从来不会空缺太久。徐矫听得这消息,急匆匆地就冲徐瑶道喜。 “兄长还是收敛一些得好,”徐瑶叮嘱他道,“没由得授人以柄,说兄长不敬先人。搞不好还会编出一套说辞来,陷害于你。” 徐矫点头:“这是自然,自然。” 乔陌执着笔,给云纨写信。 “谢夫人亡故之日,与我见过,言,无意识的忘记是上天的恩赐。云纨是否也这么如此认为?虽然我知道记得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但终究是我们经历过的所有。” 她想了一想,又继续写道:“如今已是春天,去岁冬天的所有事情都随冰雪消融,北风逝去。徐主母当道,无人再提及谢夫人当日种种。我觉得甚是惋惜,只为着死后无人记得罢了,并无诉说徐主母不好之意。不过袁姬倒哭晕了几次,想来,是真情实意。犹记得建安四年初见袁姬之时,还是一副精打细算的模样做派,云素甚至说是沾了玉玺的光才得以入府。如今我倒是觉得她精明强干之下,还是有几分真情的。只对着那些真心念她待她之人罢了。”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恍惚,云纨已经在皖城待了三年有余。 “止戈算着年龄,也是到了垂髫之年,不知你教导得如何?何日才能带着止戈回吴?我们也好见见。”乔陌想不出还要写些什么,便结了尾,封好信。准备找个时间给她寄送过去。 上次云纨来信还是听说金鸣坊要演皮影一事,如今步练师已经不演皮影了,一则是吴县百姓兴致寥寥;二则是步骘同楚氏商定了要给她议亲。 步练师找乔陌抱怨过议亲一事,“真不想议亲啊,嫁作他人妇,就再也没有自己了。” 乔陌沉吟道:“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 步练师恨她一眼:“怎么就没见你嫁人?”而后又好一番哭天抹地地哀怨道:“嫁了人,就有好多事情要做,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了。” 乔陌安慰道:“有个人照顾你了,不也很好吗?” 步练师摇摇头,“谁知道呢,我不求能多照顾着,只盼能和睦一点就是了。” 乔陌怅然道:“谢夫人生前,也是万般贤淑的,同主公相敬如宾,难不成你喜欢这样的?” “确实听上去像是做戏一般,可是,若有一段做戏的姻缘总归是好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真情呢。”步练师言及此事也是万般惆怅。 乔陌从不曾思虑婚嫁之事,总归是不会嫁人的,这些事情听上去就像天际一样遥远。 步练师眺望着远处,用手遮住刺激眼帘的光芒,满怀希冀地说道:“好想去远边,自在地过。” 乔陌背靠阑干,闻言,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夕阳的光晕打在她们身上,倒是构成了一副岁月静好的画卷。 孙尚香最近颇为苦恼。 今年她该是及笄之年,孙权打算大操大办一番,让所有人看着,孙家的女儿也是可以娴静的。 孙权的想法最终是要实现在孙尚香身上的。若是真的要依着礼书上一一办来,就得提前戒宾宿宾,及笄取字,也得将孙尚香的婚事正式地提出来了。这都不算什么,对孙尚香来讲最要命的是两件事:第一件便是行礼过后在宗祠里学习德容言功。她咬咬牙,倒还能撑过。若是教授的人不严,这件事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揭过。第二件,也是无论如何逃不过,最击中她要害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经过初加,再加,三加为她穿好礼服,戴上钗环。 她一向都穿戴简洁,从未穿过礼服,更遑论满头钗环。就这些还只是从大乔那听来的、记住的一部分,她已是哀嚎不断了。加衣之后还要拜,孙尚香想,到时她定然会摔得鼻青脸肿,更加丢人。与孙权的期望相去甚远。 所以,自从孙权提及此事后,孙尚香就每天眼巴巴地守在他跟前,晓之以情,一通抹泪。孙权这几年讨伐山贼和黄祖,钱财上也有些吃紧。就连此次上巳节办宴会也是乔陌从醉春风和采薇楼里收了半岁的收益才得以支应下来。 孙权正好顺水推舟,生活上能省则省,先紧着军务才是要紧的。 “宴会还是得办,你的笄礼就改成献舞吧。”孙权指着孙尚香的脑门,故作严肃。 “不许舞剑!”孙权冲着孙尚香欢脱的背影喊道。 “知道了知道了!” 能少一件事,就少一件事,她已经知足了。 很快孙尚香就发现了,练舞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好在她习武是认真的,身体也没那么僵硬。教她跳舞的是醉春风的晚桃,秘密请来的,不然又惹得一阵风言风语。 “今日就到这里吧。”晚桃算着时间,每日教的不多,但孙尚香还是累得气喘吁吁。 一听到可以结束,孙尚香还是小小地欢呼一下,很快就四仰八叉地倒在榻上。 一阵困意袭来,她眼睛刚阖上,就听见玉荷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郡主,不好了,出事了!”玉荷语速飞快,旁人一听还以为孙尚香怎么了。 孙尚香勉强地“嗯”了一声,玉荷继续说,“方才奴婢经过前面,看见破贼校尉被人绑得严严实实的。像是犯了事,被押解过来的,那脸上还有血!” 孙尚香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破贼校尉是谁,听到最后才想起来,凌□□后凌统承了他的官职。 “凌统怎么了?是……是犯了什么事吗?”她心急如焚,拉着玉荷追问。 玉荷为难地开口,“这……奴婢不知道,只是瞧见了,就赶忙来通知郡主。” 孙尚香刚刚就已经腾地起身,此刻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想着能找谁打听。忽然,灵光一闪,就朝不疑居奔去。 极少出现在不疑居的赵天肃此时与乔陌、洛千帆一起站在不疑居的庭院内,谈着同样的事情。 “你如今都甚少露面了,想来军中的教习夫子一职你做得特别顺手吧?”乔陌打趣他道。 或许真的因为书卷气的沾染,如今的赵天肃,打扮得便是一个书生模样,连面上的神色都温和不少。实难想象是一个杀手。 赵天肃颔首道:“找你们是有事。” 乔陌见他云淡风轻的,也就不觉得是急事,“现在你还真是,有事才想得起我们是不是?” “凌统——” “陌姐姐!”孙尚香跑到乔陌面前,还未注意到赵天肃,“梓晞姐姐呢?” “你找她做什么?她不在这里。” “完了完了。”孙尚香跑累了,就地蹲下,大口喘着气。 “这是——?”赵天肃好奇地看着乔陌和洛千帆。 “郡主,你先起来,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洛千帆扶起她,四人一块往亭内去。 听得孙尚香来意,赵天肃笑道:“可巧了,我要说的也是这件事。”他清清嗓,“凌统惹出了祸事,吕蒙大人正押解他往主公这里来。” “可知是什么事情?”乔陌沉着地问道。 “杀同袍。”赵天肃言简意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才开口,“叫陈勤,一次宴饮上,他追着凌统骂个不停,还骂他的父亲。凌统当场并未发作,只是忍着。可那陈勤是个不识好歹的,一直骂。宴席结束了还骂,凌统受不了了,就捅了他几刀,过了几天,陈勤就死了。” 孙尚香听完,义愤填膺地说:“那不是陈勤活该吗!” “终究是杀了同袍。更何况,军中严禁私斗,凌统不仅私斗还伤人性命。肯定是要处罚的。”洛千帆劝着孙尚香。 “揪着人骂个不停,还扯上父母,陈勤这样的人,算什么同袍啊?”孙尚香还是不满。 “人命终究是摆在那的,天大地大,人命最大。主公不可能不处罚,”乔陌一语点醒梦中人,“就看是怎样的处罚。”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孙尚香:“郡主是想为破贼校尉求情么?” 孙尚香如梦初醒地点点头,满脸希冀地看着乔陌。 “郡主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那必定只能是听说,进去求情也不是故意,而是偶然为之。”孙尚香本来是清楚的,闻言又发懵了,“听说不假,可我确确实实是故意为之,不是偶然啊。” 洛千帆懂了乔陌的意思,会意道:“郡主若是哭哭啼啼,像方才一样慌慌张张地跑进主公书房里去。且不说此事在街上传开会怎样,单说那门口站着的军中士兵,见状就会以为郡主同凌统有私。郡主的名声会受损,凌统在军中也会饱受白眼,说是靠女人上位。没半点实力,郡主总不会想凌统都尉受到如此不公平的待遇吧?” 孙尚香点点头,“我明白了,陌姐姐,你给我盒糕点,我现在就去书房。” 孙尚香进去的时候,吕蒙正护着凌统同孙权周旋。她心里忽然有些欣慰,凌统,是有人护着的,这便是最好的。 “父子之情,感人至深,公绩只是一时冲动啊主公!” 孙权气鼓鼓地看着他:“当年你也是一时气盛就杀了同袍。想来都是因为当时兄长没有重罚你,才引得军中人心浮动,就连凌统也步了你的后尘!” 凌统被绑的行动不了,但还是坚持着施礼:“主公所言甚是,只是公绩大仇未报,只能是含恨而终。”他殷切地看了孙权一眼,“若是主公厚爱,留着公绩这条性命,大仇得报之时,公绩也死得心甘情愿了。” 孙尚香放下糕点盒子,毕恭毕敬地施礼道:“兄长,小妹有一言。” 孙权看着她,小声道:“你别凑这个热闹。” 孙尚香只当他是同意了,“此事小妹也听说了,方才出街之时,街上就已经谈论开来了。”她故意停顿了很久,才抬头看着孙权,“就连四方来吴馆,也是说得热闹。” 孙权不像孙策,他会在意人言,也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孙策是只在大事上听取人言,孙权则是事无巨细。 这一点,乔陌尤为清楚。 果然,孙权继续发问道:“他们说什么?” 所谓“他们”,从来都是一个虚指,孙尚香放心大胆地胡谄道:“大家都是破贼校尉此举真是过分!” 先抑后扬,也是乔教给她的。 “私自殴杀同袍,殊不知这同袍之谊多么重要多么珍贵。这《诗》可是说得清清楚楚,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都是在讲同袍之谊。破贼校尉实实在在该回去闭门思过,将这两首诗好好读上一个月。”孙尚香见大家都不做声,就有大着胆子继续说,“可是,破贼校尉又是为了维护父亲名声,保有父亲死后尊严。杀了同袍,却也是因为一片至纯至孝之心。想来也是因为兄长对母亲的孝顺,对破贼校尉影响颇深。都说‘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果真是如此。” 孙尚香干脆就将孙权和凌统拴在一条绳子上,看孙权怎么办。若是要处罚,那也只是不懂得同袍之谊,回去读一个月诗经就是了;若是不罚他,便就是如孙权一样,一片赤子纯孝之心。 吕蒙听孙尚香引经据典一大通,最后也是明白了孙尚香实实在为凌统求情。也忙说道:“郡主说得极是,本也是那陈勤一直追着公绩破口大骂,公绩再三隐忍,最终是忍无可忍才会出手伤人。这,多行不义必自毙,陈勤在军中辱骂太甚,屡次说教不停,是罚也罚了骂也骂了,终究不见其效。早已是惹得上下不快。终究是因为他身世可怜,无所依靠,才勉强留在军中。” 孙权听他们讲了一大堆,最后看着凌统:“你还有什么话说?” 凌统坦然道:“杀同袍是为人诟骂的重罪,公绩认罪。只是这一切全然是为了父亲的名声,为人子的,总是要维护自己的双亲。” 孙权赞许地看着他,“如此,就罚你去麻屯讨伐山贼,一定要将功折罪啊。” 凌统感激地看着孙权,重重地磕了一头,“谢主公宽宥!” 孙尚香此刻也欢呼不已,但还是尽量收敛住自己的开心,小心地拉拉孙权衣袖以示感谢。 待吕蒙、凌统退下后,孙权转过头看着孙尚香,沉声道:“谁教你说那些话的?” 孙尚香面带愧色,“二哥不要问了,街上传没传我其实根本不知道。只是想留着凌统的命。” 孙权叹口气,“我根本就没想杀他。” 孙尚香闻言好是震惊:“真的?” “若是人人都因为‘年少气盛’为由杀了同袍,又仗着信任和军功不被处置,那那些士卒会怎么看孤?怎么会情愿上阵杀敌?” “所以,今日处罚了凌统,也可以敲打军中那些私斗的人。那二哥你不早说,害我白白担心一场。”孙尚香抱怨道,拿着给孙权的糕点就吃起来。 孙权见她这样,越发肯定那一席话是受人指点。但是他怎么问,孙尚香都不肯开口,孙权换了个方式,“是不是乔陌?” 孙尚香噎住,立刻矢口否认,“不是!” 反应如此之大,便就是承认了。孙权自顾自地说,“她倒是会教人说话,就是自己不会。” 孙尚香一语道破:“那凡事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孙尚香又噎住,喝了口水才说,“涉及到自己的事情,反而就糊涂了;若是为了旁人,就变得神思清明。意思差不多吧。” 凌统走的前一天,孙尚香偷偷潜进他家中,凌统一转身就看到冲着自己傻笑的孙尚香,吓得差点魂都没有。 “这马上就日落,天就擦黑,你若被人看见……”凌统说得犹犹豫豫。 孙尚香笑道:“我明日又送不到你,就只好今日来了。”她找个地方坐下,动作自然得就像是在自己房间,还反客为主地招呼凌统坐下。 “我如今不像以前那么空闲了,上巳节的时候二哥要我献舞,所以我天天都在练着呢。只有这回才算是得空过来。”孙尚香说起练舞,是一脸愁容。 老实如凌统,“郡主不会舞剑吧?” 孙尚香道:“我倒是想!二哥不让,非说要我显出什么温婉贤淑的一面来,我自己都不觉得我温婉贤淑。”她忽然停下,似是想起了什么,“谢夫人,倒是真正的温婉,终温且惠。” 凌统反应过来是之前的谢主母,“这我也听说过,谢夫人为人注重礼仪,举手投足之间都十分恪守礼节。”他想起那时在江路边,孙尚香的言语之间,对自己的嫂子都是十分仰慕的。 “公绩会喜欢像她一样的人吗?”孙尚香看着凌统,十分好奇。 凌统诚实道:“不知道。”他自己也不是什么举止有度、恪守礼节的君子,对于那样的人,尤其是那样的女人,从来没想过。 “公绩该想想这些啦!”孙尚香拍拍他的肩膀,“毕竟你已经到了弱冠之年啊。” 凌统摇摇头,“这些都太早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孙尚香又是一记重重拍肩:“好志气!”她站起来,“你还没看过我跳舞吧?来,本郡主让你长长见识!”她走到院子中央,在夕阳余晖下翩然起舞。 凌统静静看着,看着与平日里张牙舞爪截然不同的她,跳着与英勇潇洒南辕北辙的妩媚曼妙的舞蹈。 原来孙尚香也是会有这样一面的。 这一瞬间他明白了,也可以回答孙尚香方才的问题。 他喜欢着,这样的她。 思公子兮 “怎么样?”孙尚香跳完后,期望地看着凌统。 凌统有些不自然,但还是点头肯定,“很好。” 孙尚香听了他的夸奖,心满意足。她知道,凌统是不会骗人的,他说好就是好,不掺半点虚情假意。 “你明天……”孙尚香没话找话道:“几时走?” “差不多巳时走,已经有些晚了。” 孙尚香点点头,“如今天亮的还是挺晚的,巳时不晚。” “嗯。” 两人又是好一阵的相对无语,孙尚香待得无聊,就离开了。 “你保重。”走到门口,孙尚香回过头郑重地叮嘱他。 凌统看着她的眼睛,像是埋藏进了很多情愫在眼底,这双眼睛的主人努力地将涌动的情绪藏着。 可他还是看见了。 担忧,牵挂,还有——害怕。 “统定然会安然归来,郡主勿念。”凌统行云流水地行了一礼,语气亦是十分郑重。 上巳节那天,孙尚香穿着一身桃粉色的衣衫,在桃花盛开处,翩然起舞。 她敷铅抹粉,妆容精致,脸上带着努力做出温顺的表情。 她其实紧张得不得了,怕自己舞姿不够准确,也怕自己被繁复的裙裾绊倒。武将们都多多少少地出去打仗了,此次宴请多是文官。 孙权在前厅会着世族文官,徐瑶和她在后院与他们的夫人女儿周旋。 她看着主位上陌生的徐瑶,周围一个个夫人都皮笑肉不笑地挂着一副等着看笑话的表情。一直与她不对付的顾家姑娘更是对自己的轻蔑不加掩饰,只差没有鼻孔朝天。 孙尚香深深吸进一口气,在乐音中入舞。 这些日子的勤加练习,孙尚香觉得自己都已经形成□□记忆了。每段旋律该做什么动作,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成了定式。 只为着这一点,她不能给孙家丢脸。 更何况这也是凌统说好的舞蹈,既然如此,她就更得做好。一想到等凌统回来之时整个吴县都会传她的舞蹈,她的不一样,而凌统一贯木讷的脸上会因此变得吃惊和讶异。孙尚香脸上的笑意就更浓更盛。 乔陌缩在不疑居里面,看着云纨的书信。 “……止戈喜欢上了学医,我想等他再大点就送回吴县,给你悉心教导着。皖城因为之前丹阳太守被杀一事,也是风风雨雨的……” 孙翊被刺杀,时仍皖城太守的孙河匆忙赶过去,不料也被刺杀。孙权让堂兄孙瑜顶了丹阳太守一职,丹阳事情已经逐渐平息。皖城,亦是慢慢地恢复着。 “你问我忘记和记得选择哪一个,我会选择忘记。譬如,关于皖城的所有事情,我只希望能够忘记,能够彻底抹去。但是事情总是事与愿违,虽然过去四年,我却仍旧记得这一切。” “乔陌,人这一辈子,就是因为记得的东西太多,才会那么疲倦。”乔陌不禁发笑,哪有写信还要正经地写上名字的?像是说教一般。“就像握在手中的东西,握得越多,就越容易洒,也就越容易失去。” “至于你言及谢夫人与袁姬,只能说是唏嘘一场。我们认为的薄情之人,居然也会有深情的一面。” 乔陌握着信,还在想谢淑慎和袁雪落。徐瑶还没有进府之前,她们成天待在一起,时间久了,也就形影不离了。毕竟在这个府里,乐趣是要自己找的,总不会自己找上门来。 她收好信,站起身随意活动了一下,只见梓晞和梓暮就笑吟吟地走进来。 “宴席结束了?”她声音懒洋洋的。 梓暮神秘莫测地看着她:“你猜今日如何?” “自然是好了,不然你能这么兴奋地回来?”乔陌猜也不猜,径直道。 “郡主献舞自然是好的,”梓暮拖着腔调,“你猜作乐的是谁?可又发生了什么故事?” 乔陌笑容淡淡的,“作乐的自然是金鸣坊的琴师,怎么,今日琴师给你丢脸了?” 梓晞道:“哪有丢脸还这么高兴的,你能不能认真猜。” 乔陌无奈,“无凭无据的,怎么猜?” 梓暮也不为难她,“今日宴席结束,这位琴师便被主母留下来了。说她弹得好,想留在府中。”乔陌皱眉,“可毕竟是金鸣坊的人,就这么送出去了,岂不可惜。更何况——” “是步练师。”梓晞开口,噎住了乔陌后来的话。 也对,步练师只是在金鸣坊打杂,和暗卫不沾边。 “步主记怎么说?”乔陌好奇道。 梓暮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步练师看上去很高兴。步主记应该不会说什么吧?” 梓晞则不然,“他自己的妹妹去给人弹琴卖艺,他不会答应的。” 乔陌叹口气,“明日就知道了。” 步练师与步骘争论了好久,还是没得达成一致。步骘是觉得她有辱家风,步练师只想靠着自己养活自己,不愿再拖累族兄一家。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让谁。 “你这样,谁敢娶你?”步骘恨铁不成钢地说。 步练师脸上少见地坚定,“我本来就不愿嫁人,用不着谁娶,我自己养自己,还落得个自在。” 楚氏在一旁也不知道劝谁,但看见明显自己夫君更生气。她转向步练师,“阿芷啊,夫君也是为了你好。你别逞能,等回头该议亲的时候,会吃亏的。” 阿芷是步练师的小名,家里人通常都这么叫她。 步练师气鼓鼓地低着头,仍旧嘴硬道:“我就只是想靠着自己。” “你还有我这个族兄!”步骘怒道,“何时要你自己谋划生计了?” 步练师委屈道:“可我不愿意就这么一直麻烦你!楚家嫂嫂和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是我不想一直一直麻烦你们!” 楚氏义正言辞道:“阿芷,你不是麻烦。”她走过去抱住她,重复道,“阿芷从来都不是麻烦。” 步练师脱离开她的怀抱,“伺候人做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好歹是侯府呢,哥哥不也是在侯府做活吗?” 步骘睨了他一眼,“那能一样吗?” 步练师反驳他,“怎么不一样!反正我都答应徐夫人了,明日是一定要去的。” 她说完,就故作潇洒地离开争议中心,回去收拾东西。 步练师按着时辰到了府里,徐瑶先让玉苍领着她去住下。步练师昨晚哭得狠,眼睛还是红红的,玉苍见得多了,也是习以为常。谢淑慎病逝后,她见菁儿也哭过这么一次。后来谢家来人接走她,玉苍自己也到了新主母处继续做。 “就住这。” 步练师看着空寂的院子,再三确认,“这院子怎么这么空,就我一个人吗?” 玉苍点点头,“隔壁就是不疑居,那里没事别进去,一般都是主母才能进去的。还有,主公书房边上有一处小院子,叫在水一方,也是断断不能进去的。里面都是主公的机要文书,进去了,是要处死的。” 步练师被吓得不轻,点点头,“知道了。” “隔壁院子住人了?”乔陌看着鹿鸣,步练师入府的消息就是她说的。 鹿鸣不认识步练师,只是看着玉苍领着人进去,随后徐瑶派了几拨人过去。乔陌好奇地看向梓晞,“不是步练师进府当琴师吗?怎么成了买妾的做派了?” 梓晞也是疑窦丛生,“昨日听得的消息,确确实实是做琴师,今日这般,我也不知道。” 步练师好奇地打量着众人,“你们……你们是做什么的?” 都是琴师吗?可是看着不像,难道是舞姬? 一名婢女答道:“奴婢等是来伺候姑娘的。” 步练师心中狐疑,侯府的琴师都这么气派的吗?有独院住,还有奴仆? 徐瑶心里的主意,是想先行一步纳步练师为妾,如今她势单力薄,袁雪落与她不对付。自然是需要安排属于自己的人的。 昨日她听步练师的琴声,美妙优雅,人也长得不错,明眸皓齿。又有着小姑娘活泼的性子,想必孙权一定会喜欢。 步练师终于反应过来了自己是被骗了。她听得奴婢们窃窃私语说着什么“主公宠幸”的话语,急急忙忙叫来刚刚回答她的那人,问清了前因后果。 她拿起自己的包袱,朝门外跑。玉苍见状在门口阻碍,步练师挣扎开,包袱被丢弃一旁。她也顾不上捡,先跑出去了再说。 她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想起玉苍说隔壁不疑居没几个人进得去,便朝着隔壁跑去。 门口的侍卫见着脸生,不肯让她进去,步练师身量娇小,趁其不备就进到院落去。 洛千帆正在院中练功,见忽然来了一个脸生的,不由分说就朝她打去。 乔陌听见了动静,急忙忙出来查看,见是步练师,让洛千帆收手。洛千帆淡然道,“你认识?” 乔陌点点头,“认识。” 步练师像是看见了救星,“乔陌救我!”她说着,也不管乔陌作何反应,死死地抱住乔陌。 看着院外的玉苍,乔陌无奈地叹口气。 步练师往口里塞着相思糕,看来是饿极了。梓晞抱着双手立在一旁,实难想象徐瑶看上了这么一个人做妾室。 乔陌等她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这怎么回事?” 步练师摇头,“昨日说得好好的,来府上教郡主弹琴,做府上的琴师。可今日就把我带去那个院子,还派来好多人。一个婢女告诉我说,徐夫人是看上我了,要做妾。我本来就是因为不愿意嫁人才来的,这下好,还做妾。”她越说越气,最后一张脸涨的通红。 “你若是不愿意,现在我带你离开。”乔陌起身,拿上自己的白虹剑,梓晞连忙劝阻:“乔陌,犯不着的。” “她已经进不疑居了,还同我认识。这事,我已经脱不了干系了。”乔陌如是道。 梓晞低声道,“左右不过是徐夫人想要多一个助力,这姑娘要是不愿意难道还能强迫她?你不必与徐夫人如此争锋相对,到底她才是主公的枕边人,我们只是下属。” 乔陌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步练师如此哀戚,她确实是于心不忍。 她还想说什么,外面却被徐夫人带人堵着。 “你看,不管也得管了。”乔陌苦笑道。 徐瑶只能带一人进来,她阴着一张脸,看着乔陌,恨不得在她身上看出一个窟窿来。 乔陌对徐瑶毕恭毕敬地行礼,“见过主母。” 徐瑶指着步练师,“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我买了丫头,你也要管?” “主母严重了,实在是这位姑娘误打误撞进来的。”乔陌说的,也是实话。 徐瑶火气更甚,“误打误撞?没你的同意她进的来?门口的侍卫都是站着当摆设的?” 洛千帆赶忙请罪,“是属下等没有□□好,才导致如此疏漏。” “你们不疑居的疏漏自己补上,我也不追究你们的失职了。步练师,过来。”徐瑶也不想过多纠缠,指指步练师,让她过来。 步练师缩在乔陌背后,怯怯的。 乔陌也做出保护她的姿态,“主母息怒,这位姑娘既然已经不愿意入府为妾,主母自然不好强迫人的。” “昨日不是已经讲好入府吗?还写好了字据,步姑娘,怎么一天一个态度?”徐瑶稍稍微收起自己的失态,毕竟她是将军府的主母,总不好失了气度。 玉泠也开口帮腔,“是啊,字据户籍都做好了,难道步姑娘要反悔?这是有都不把将军府放在心上啊?” 步练师脱口而出:“那是你们骗我的!骗我在那上面签字画押的!” 乔陌沉吟道,“可否一看?这样也好清楚些。”玉泠听了她这话,忙不迭地从袖中拿出字据来,不无扬威道,“看清楚了!” 乔陌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拔出白虹剑,将字据划碎。众人一时震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乔陌开口道,“既然是骗了别人画押,自然是留不住了。主母此般行事,传出去没得让人耻笑,这便是将军府的气度。” 徐瑶气昏了头,拿得到什么便砸什么。乔陌眼见着孙权曾连着白虹剑一块送给她的玉佩应声落地,摔得粉碎。当下便扔了剑,过去小心地拾起。梓晞被她的举动吓到,徐瑶吓得闭上了双眼,还以为乔陌要杀了自己。尖叫连连,躲避不及。乔陌捡起来紧握在手中,看向徐瑶的目光就像老虎看见了猎物一样凶狠。 梓晞从后面上前拉住乔陌,附耳道:“冷静!冷静!” 徐瑶站定,高傲地看着乔陌,用尽全身力气与之抗衡,“你要做什么?做出这样的表情来,像是要杀人一般!” 乔陌面色冷峻,“不做什么,带她走罢了。”她拉着步练师,不管不顾地朝外面走去。 当她们走到在水一方时,乔陌的脚步蓦然停住,驻足伫立。“怎么了?”步练师好奇地看过去,是一个稍显破旧的小院子。 “没什么。走吧,我带你出去。”乔陌声音听上去疲惫不堪。 “去哪里?”孙权也是阴沉着一张脸,信步走来。 乔陌跪下的动作迅速得令人咋舌,步练师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叩首认罪,“属下知罪。” 孙权没好气地说道:“你倒乖觉,却每每知罪犯罪。”乔陌还是不卑不亢的态度:“属下知错,自请责罚。” 孙权气笑了,“自然是要罚的,还轮不到你来做孤的主意!”他凌厉的眼神扫向步练师,后者本欲替乔陌开口求情,此刻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止不住地在发抖。 孙权让临川把步练师带到徐瑶面前,去认错,赔礼。徐瑶此事做得不对,也不代表着乔陌和步练师就可以越俎代庖地仗义执言。将军府的脸面终究还是要的,他甫一处理完晨务就见玉苍神色匆匆地在外面等候。当下便急忙赶了过来,就希望事情不要闹得太难看。 步练师虽然还在害怕,但她也绝不让乔陌一人背黑锅。她身子巍巍颤颤的,声音也是颤抖的,还是努力提高音量,“主公明鉴,此事与乔陌无关。” 她说完,恭敬地叩首,退下。 孙权走近些,看着乔陌。匍匐之下,却满是倔强。他叹口气,伸出手,“你起来吧。” 乔陌并不理会他的手,仍然不起身,“属下有错,理应受罚。”她说完,又是一通重重叩首。孙权有些气恼,乔陌甚少行叩首的大礼,如此这般,便是在责备他,无声控诉。 孙权尴尬地收回自己的手,声音阴郁,“禁足于在水一方,无命不得出。” “多谢主公。”乔陌利落地起身,看也不看孙权一眼,径直走进去。 孙权看着她的背影又气又恼,也是转头就走。 梓晞来看她的时候,带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乔陌淡淡道:“都无所谓了。关在这里三天,无所谓好坏。” 梓晞递给她一壶酒,“好消息是你可以出去了;”她担忧地看一眼乔陌,“不怎么好的消息就是步练师终究还是同意了,欢天喜地地同意的。” 乔陌喝酒的动作一顿,旋即就发笑道:“是吗。” 那那天她的争锋相对,不顾尊卑上下,又是为了谁? 梓晞继续说道:“步骘辞官游历吴中,步练师知道后也明白步骘与她算是断裂了。但我听说,她之所以答应得那么开心,是因为说与主公早就见过。” “哦。” “她说她早就与主公皖城相见,不曾想今时今日还能有这样的缘分。”梓晞语气淡漠,像是沾染了几分夜露。 乔陌语气发涩,“那她怎么不早说,还是说,一直以来,她都在为进入侯府做准备?”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梓晞言及此事也是十分可笑,“据说主公听后十分欣喜。” 乔陌默不作声地继续喝酒,梓晞安慰她道,“步姬大概没有撒谎的,只是这一切,就这么巧合。” “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待一会。” 梓晞本来是想打趣她“一个人还没待够啊”,但话到嘴边,见着乔陌黯然,也说不出来,只得起身离开了。 冰释前嫌 乔陌拿出小心存放的碎玉,朝庭院内的井走去。长久没有打理,已经干涸了。她望着井底,深不可测,就像人心一样。 她抬手,将碎玉扔进去,蹲下身子,不可抑制地哭起来。 就像那一年,在房顶上哭得声嘶力竭。 孙权说羡慕她,可以不用嫁人,不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生拉硬拽地绑在一起; 步练师也说羡慕她,可以不用嫁人,不用困在一个不熟悉的家庭中。 可是她却又羡慕步练师,羡慕她的坦率,羡慕她的健忘,羡慕她所有。 大抵人心就如这井一样,永远填不满,永远深不可测。 乔陌哭声渐渐停下来,才发觉院子中多了一个人影。她匆忙起身,奈何蹲的太久腿脚发麻又头晕目眩,一时之间竞向枯井倒去。 孙权一把拉住她,冲撞力使他不得不后退了几步。而乔陌也顺势倒在他怀中。乔陌站稳后抽出身,语气仍旧硬邦邦的,“见过主公。” 孙权拿出一枚玉佩,递给乔陌,口吻仍旧是淡然的,“好剑不可没有玉珏相配,拿着吧。” 乔陌思绪顿住,呆呆地看着他,孙权也由得她看。过了好一会,她才意识到孙权此话何意。 他知道了白虹剑上的玉佩碎了,也知道是为谁所碎。 可是此时此刻,曾经给她玉佩的人正云淡风轻地拿了一块新玉珏给她,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 乔陌低头嘲讽地笑了笑,想说,已经不是从前那块,没意思。但开口还是毕恭毕敬道:“多谢主公。” 她伸出手准备接过来,孙权却一下收回手,乔陌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何意。 “你还在怄气。” 乔陌的回答还是那句——“属下不敢。” 孙权叹口气,“那日是你教阿香说的那些话吧。” “属下知罪。”乔陌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六月里的莎鸡振羽的声音,细不可查。 “那些话,圆滑通透,十分得体。”孙权看着她,目光平静,“你这么会教别人说话,怎么自己就学不会?” “从来都是为了别人奋不顾身,却从来不为了自己的事情低头。”孙权笑着摇摇头,“你真是有意思。” 乔陌此刻才开口道:“别人总是不好辜负的,自己就随便过了罢。”为了缓和气氛,她也适时地笑了笑。 孙权的眼眸中像是倒映了漫天星辰般璀璨,“可是只有为了别人奋不顾身的你,才是最真实的你。” “一直以来,你对孤说话的态度也好语气也好,都拿捏着分寸。孤有时候在想,你的每一句话,每一分表情,是不是都是演出来的?”孙权怕她不理解,又举例道,“就像是那日的皮影戏,你就像被谁操纵着的皮影一样。” 乔陌略微感到诧异,旋即又笑了笑——发自内心的:“属下只是不想再去剿匪了。” 孙权闻言也是一笑,想起几年前他们的争执。 “放心,再不会让你去了。”孙权爽朗道:“满身都是血,怪吓人的。” 乔陌回嘴道:“主公何时见过,别乱说,没得辱没属下的名声。”孙权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从山上退下来的时候,不就是浑身是血吗?还是贺齐救的你。” 听他言及此事,乔陌便又想起当日在密林里面,被火包围的绝望。看她表情一下子变得不对,孙权担忧道:“你怎么了?” 乔陌的声音就像是远方传来般空灵,“那日在山上,中了蝮蛇的毒,没有力气站起来,身后就是一团团的火。我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她抬眸看向孙权,“可是我想我不能死,我还没问主公,还有没有在生我气。” 她举起自己的双手,继续说道:“为了自己清醒过来,我握着主公之前赐的匕首,只有痛感,才能让人清醒。”孙权看着那双手,布满老茧,是常年练武所致。掌心上的伤口便是之前的匕首伤,仍旧可见。 孙权喉结上下滚动一下,看得出来他还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没有生气,只有后悔,自你离开吴县后,每一日我都在后悔。” 乔陌释怀地一笑,抹去脸上的泪水,“不说这些事,怪难受的。”她走到梅花树旁边,看着孙权,“喝酒吗?” 孙权快步走过去,“喝!” 乔陌和孙权从梅花树下挖出两坛酒,一起对饮。 “这酒是好久之前和蝶言一起埋的,她过世之后我都忘了这回事了。”乔陌的口吻,就像是在诉说今日她吃了什么一样平淡。毕竟已经过了三年,饶是守孝,也到了时间了。 两人喝得酩酊大醉,指着对方,说话也没有了主公属下的顾忌。 “你是不是傻!”孙权拿手指戳她脑门,“你当着人面和徐……徐瑶争执,我……我怎么帮你。” 乔陌也不顾什么尊卑上下,也是一掌打在孙权背上,“要……要你帮啊!明明就是她……”她说着,竖起一根手指摇来晃去,“不对!骗人!” 孙权大着舌头道:“我——”孙权指指自己,“得一起承担……错误……”要是清醒的话,孙权肯定说得比现在好。他想说,夫妇一体,荣辱与共。徐瑶的错处同时也是要他承担的,他若是斥责了当日徐瑶的所作所为,也是在打自己的脸。 乔陌此刻没有精力想太多,方才梓晞来看她的时候就已经喝了一小壶酒,饶是她酒力好,此刻将陈酿饮尽,也不得不醉。 “切——”乔陌哼哼唧唧地,不理会他。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乔陌头痛欲裂,她费力地用一只手支起身子,把被压住的右手抽出,看也不看。 孙权压着她的手睡得正好,突然来这一下将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整个人也由于重心不稳而跌落在一旁。 乔陌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一个人。而这个人,是主公。 她被孙权倒落的叫声刺激得清醒了一点,连忙扶起孙权,怯怯地叫道:“主公……” 孙权揉着被撞倒的地方,“你下手太重了!” 乔陌即刻矢口否认:“没有!” 两人不约而同地揉揉自己太阳穴,真是昏了头了,喝那么多酒。乔陌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看着院落一角,不由得感叹,“这玉兰长得真好。” 孙权毫不留情地拆穿她:“都是些叶子,哪有花啊。” 乔陌一副“你知之甚少”的表情看着他,“玉兰总是先叶开放的,主公等着看吧,没几天就会有花的。” 确如乔陌所言,玉兰在清明时分就绽放出第一朵花。接下来的日子,是源源不断的第二朵、第三朵……最后,是满树的繁花。 乔陌抚摸着树干,抬头看着一树繁花,光从花间缝隙泄下来,照在她的脸上。她微微眯起眼睛,抬起一只手遮住有些刺眼的光芒。 孙权信步走到门口,看见光晕中的乔陌,满树玉兰在她的陪衬下,也显得不过如此。 他走近些,闻见了玉兰的馥郁香气。乔陌见他来了,随意道:“这花,等它谢了,拿来做香包倒是不错。” 孙权笑道,“这才开,你就想着凋零的时候了。” 乔陌莞尔:“主公有所不知,玉兰的花期很短,只有十余天,”她从花影里走出来,“但如果做成香包的话,香味就会长久。” 所以没过多久,孙权就在书房闻到了与玉兰一样的熏香。沁依说,是乔陌换的,说是主公喜欢。 孙权心中暗道,确实喜欢啊。 之后的每年,在玉兰花开放的时候,孙权就会尝到和玉兰有关的食物,也会闻到萦绕在周身的香气。他其实是有点哭笑不得的,但奈何自己又说过喜欢,自然就会投其所好。 不过玉兰有祛风散寒通窍的功能,他闻着,倒也感觉自己神清气爽。 玉兰花茶和玉兰花蒸糕是步练师做的,玉兰香是乔陌制的。乔陌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不故颜色改。 既然要长久,定然要不改。 江东这几年只是派周瑜、程普等人剿匪,军事上并无多大的建树。在他们班师回吴时,就又想着讨伐黄祖。 周瑜劝阻道:“这剿匪也是不容易,还是容将士们歇息休整吧。不然,便是师劳力竭,远主备之的局面了。” 孙权无可无不克地点头,只是说道:“寻准时机,出兵。” 步练师还是住在不疑居隔壁的院落,刚开始碍于乔陌的脾气没敢来找她。后来她也就无所畏惧了,厚着脸皮缠着乔陌,两人自然也就和好了。 “咱们从前在皖城见过,你说巧不巧?”步练师自来熟地寻个位置坐下,端起手边的茶杯啜一口。 乔陌坐在她对面,“那你怎么从来没说过?” 步练师噘嘴,“你也没把我认出来啊。” 乔陌想起那时孙权还曾夸奖过步练师的美貌,她还戏说要打听清楚让孙权接进府中。不曾想今时今日,全然实现了。 “……当时我就在想,主公可真好看。后来我也是通过眼睛认出来的。”步练师颇有些不好意思。 乔陌被关进在水一方的下午,孙权走进她所在的流云轩,阳光不偏不倚,正好照在他脸上。那双碧色的眼眸在步练师看来就像是阳光下照射的七色琉璃一般绚丽。也正因此,她认出了孙权,是曾在皖城有过一面之缘的碧瞳公子。 她登时便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脱口而出就是那句“原来是你”。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孙权对此也很满意,虽然步练师归根结底是徐瑶纳的,但终究是他选择的。或者说,他们选择了彼此。 像是从一开始,就定下了缘分。 乔陌正和步练师说着话,赵天肃的身影蓦然出现在外面庭院中。碍着步练师在此,赵天肃不敢进内,只是站在院内喊道:“乔陌!” 乔陌起身出去,步练师就像是跟屁虫一样跟在她后面。 “你先回去吧。”就算是关系好,该避讳的还是要避讳,步练师识趣的离开。等她的身影彻底离开了,乔陌才开口询问,“怎么了?” 赵天肃神色复杂,像是有些难以启齿:“甘宁来了。” 乔陌瞬间明白过来:“来投奔主公了?”不待赵天肃开口,她叹口气,“终究还是来了。” 赵天肃好奇道:“你早知道他要来?” 乔陌点点头,“上一次,我与他在沙羡城下对决,他便说了要来江东。只不过——”她为难地笑了笑,“被我堵了回去。” “今日吕蒙都尉在江上遇见了他,两人相谈甚欢,于是便亲自带他来见主公。”赵天肃神色颇为担忧,“也不知道凌统那里怎么办。” 乔陌脸上的表情变换不定,甘宁是一员猛将,之前黄祖也算是多亏了他才没有城池尽失。但另一方面,凌统与他有的,是杀父之仇。 “凌统知道吗?” 赵天肃闻言皱眉,“难道你还想瞒着他?” “当然是瞒不住的。”乔陌语气颇有些不耐烦,“我想着趁凌统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先去劝他,缓和一下他的情绪。” 赵天肃对此表示怀疑,“能行吗?” 乔陌摇头,“不知道。” 甘宁来吴的消息传得很快,没几时便传到了凌统的耳朵里。但此刻最焦急的人当属孙尚香,她生怕凌统又像上次一样怒杀陈勤。再来这么一番,她就算撒泼打滚也没办法救人了。 她急吼吼地赶到凌统家里,没有人。她又跑回府,下人们告诉她凌统并未来过。孙尚香又策马跑到周瑜府上,却只有小乔在。 “阿香,怎么了?”小乔见她满脸都是汗水,拿了帕子替她擦拭着。 “公瑾大哥呢?凌统,凌统来过没有?”孙尚香顾不得脸上的汗水了,拉着小乔匆忙问道。 小乔一头雾水,“一早公瑾就去军中处理事务了,凌统也没来过啊,有什么事吗?” 孙尚香顾不得解释,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回头再说!”她不好去军中,会惹得孙权不悦不说,众人也会说她没有礼仪。她牵着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来转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采薇楼。 孙尚香也觉得饿了,决定还是先吃饭再找人。 她系好马,走进去食不知味地扒拉了几口。她坐在楼上,推开窗户朝楼下望去。今日没有傩戏,台子上清清静静的,显得寂寥。 一抹蓝色的身影就这么出现在她眼中,猝不及防。 孙尚香随手丢了钱,匆忙地就跑下去。 “凌统!”她气喘吁吁地跑过去,连腰都站不直。 凌统坐在戏台的边缘,听见孙尚香的叫喊,只是木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孙尚香看见她眼睛里面全是血丝,可想而知凌统该是有多气愤,多无奈。 “凌统……”孙尚香怯怯地叫了他一声。凌统还是没有任何反应,静静地坐着。孙尚香在他身边坐下,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呼吸,生怕打扰到他。路过的人熙熙攘攘,若不仔细瞧,还看不出他们是两个活生生的人,只当是泥胎木偶。 凌统不说话,孙尚香也不说话,甚至还刻意控制住自己呼吸的频率。 终于,在太阳逐渐西斜的时候,凌统才开口道:“郡主有什么事?” 孙尚香听他这么突然间开口,还吓得一激灵。旋即道:“我听说了甘宁的事情,来看看你。” 凌统嗤笑一声,“是来诉说江东大义的么?” 孙尚香噎住,看来是有人捷足先登了,告诉了凌统这个消息。但是在孙尚香眼里,只有凌统才是最重要的,什么甘宁什么大义,见鬼去吧! “他们怕你杀甘宁,为了什么我不管。但是我不让你杀甘宁,全然只是为了你。”孙尚香郑重其事地看着他,“上次你杀陈勤,我就特别怕二哥一怒之下处死你。这次如果你坚持杀了甘宁,我就怕我保护不了你,我怕你死。” 孙尚香说着,数度哽咽,“我不想你死,我怕没人陪我,留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凌统见她泪水涟涟的模样,听着她说“我不想你死”的软糯话语,心里竟也是勾起了几分恻隐。 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就这么轻轻揭过,凌统也算是枉为人子。 “我知道你气不过,杀父之仇是最重要的仇恨。二哥数次讨伐黄祖也是为了替父亲报仇,那既然如此——”孙尚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我替你。” “什么?”凌统不解地看着她。 “我替你去杀甘宁。”孙尚香坚定道。 凌统看着她,满脸震惊,难以置信方才孙尚香说出要杀甘宁的话语。孙尚香解释道:“一个甘宁,还不足以让二哥杀我的。” 这是孙尚香想到的,最能保护凌统,把凌统摘干净的方法了。 “不。”凌统摇头,“这是统自己的事情,不劳郡主费心。” 孙尚香急得跺脚,“这是最好的法子了,二哥责罚我和责罚你不一样的,我不会死的。” 凌统依旧摇头,“郡主不能弄脏自己的手。” 凌统站起来想要离开,听见孙尚香的叫喊从背后传来。一股力量从后背传到前胸,在凌统体内交织。 “我不在乎!” 凌统回过神看着她,一句“我在乎”脱口而出。 他一个人下地狱就够了,不必再拉上一个无辜的孙尚香。何况,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凌统怎么可以让她去杀人,糟践她自己的灵魂? 孙尚香回到采薇楼牵了马,还是决定回府找乔陌商量对策。 冤冤相报 孙权虽然对以往的一些事情心生龃龉,一开始交谈期间也对甘宁抱有成见。但是他清楚甘宁的能力,不得不承认若有甘宁做先锋,破黄祖就是事半功倍。何况甘宁也不止是好意气的莽夫,他对于西川一带,也有着自己的独特见解。 “巴蜀之地,其实算得上物饶民丰。尤其是荆州,一直以来为刘表所占据,刘表又是昏庸昏聩之主,荆州在他手上甚是可惜。”甘宁殷切说道,“主公大可以出兵西征,将荆州一地收入囊中。” 孙权笑道:“兴霸以为该当如何?” 甘宁坚定道:“首先就该讨伐黄祖,这样就可前据楚关。刘表昏聩,黄祖也不过是一丘之貉。他如今年老,管理尤为混乱,上下之间都是一盘散沙。而主公则是兵强马壮,此刻出兵,定能一举击溃!” 张昭一直以来都是以守成为重,他开口劝阻道:“主公啊——”张昭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劝阻孙权时都会拉长语调。孙权听了也是头疼,“张公,请讲。” 张昭行了个礼,“子布以为,此刻出兵,过于仓促,何况对黄祖用兵就是在对刘表用兵。若刘表援助黄祖,我们又该当如何?江东本就是自身难保,山贼刚刚平复,难保不出乱子呐”甘宁来之前吕蒙就说过了,议事之时,最要注意的就是张昭。几乎每一次战役,他都是持反对意见的。每每如此,孙权就得循循劝导。 甘宁趁着大家都看着张昭和孙权,自己低下头笑了笑。张昭和孙权,就像是一对欢喜冤家一样。 “张大人,”甘宁斟酌着用词,“您身上可是有着萧何之任啊,一味守成,怎么追慕古人呢?” 张昭见孙权不开口,就又说道:“甘宁初入江东,就急急忙忙地撺掇主公讨伐旧主。其心可诛!” 此言一出,孙权还没来得及开口,甘宁就勃然大怒,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吕蒙见着形势不对,忙走到甘宁身边,小声附耳:“冷静些。” 孙权道:“张公此话严重了。兴霸来吴,是我江东之幸事,犹如蛟龙得水,如虎添翼。况且兴霸孤也是了解的,绝不是落井下石之人。”他看着甘宁,“虽然以前有过诸多不快,但既然来到了江东,过往之事,再提无意。”他举起案上的酒爵,对着甘宁,“今年的西征,就像是这杯酒一样,都交给你了。” 甘宁拜谢,“定不负主公所托!” 甘宁意气风发地出了府,没想到为暗器所伤。但所谓的暗器也不过是一个小石子,连擦破皮的可能也没有。他寻迹望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正怒气冲冲地看着他。甘宁不禁感到诧异,才入江东之地,这么快就得罪人? 孙尚香手中还紧紧握住弹弓,见甘宁连一点伤痕都没有留下,便开口讽刺:“这么锋利的石子都没能打伤你,你还真是脸皮厚啊!” 甘宁手中还捏着她口中“很锋利”的小石子,连个棱角都称不上有,不禁发笑。 “你笑什么?”孙尚香语气更冲了。 甘宁悠哉地说道:“你我素不相识,怎么,我得罪你了?” 孙尚香一扬脸,“你杀过我江东军士,就是得罪了我!我就是要杀你!”甘宁点头,“嗯,从前是杀过。可是现在我也是你江东军士了。你要是杀了我,不是得自己惩罚自己啊?” 孙尚香被他绕进去了,“你!”她涨红了一张脸,“反正你就是该死!”她扔了弹弓,抄起剑就打算要同甘宁打斗。 乔陌适时地出现在门口,身旁还跟着赵天肃。 “郡主就这么在府前打斗,是觉得许久没有丢脸了么?”她语气中微微带着严厉,孙尚香率先告状道:“他先欺负我的!” 甘宁见了乔陌,心中说不出的欣喜。但眼下这般情形,也不好只顾着他自己的久别重逢。 乔陌拉走孙尚香,让赵天肃送甘宁。整个期间,她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甘宁。 “陌姐姐不帮我!”孙尚香回到婉居,气得摔碎一个彩陶杯。 乔陌镇定地站在一旁,等她发泄够了才开口:“怎么才算帮你?”孙尚香一屁股坐在席上,“杀了他!” “你何时与甘宁结下了这般深仇大恨,要伤人性命。”乔陌走近些。 “他!”孙尚香歪头想了一会,开始给甘宁罗织一系列罪名:“他杀了江东军士!” “那是因为彼时他在黄祖军中,各为其主而已。” “那他方才对我不敬!” “恐怕是郡主先动手的吧?” “……” 乔陌见她不说话了,垂着头跟自己怄气,方才开口问道:“你与甘宁初次见面,你为何就这么看不惯他?”她想起孙尚香和凌统的关系匪浅,“难道只为了凌统?” 孙尚香哼哼唧唧地说,“凌统他报不了仇,我自然就得帮他。” “那郡主是以什么身份做这件事呢?”乔陌又靠近了些。 “我是他的朋友,自然要为他着想!”孙尚香说起这件事就是一团火:“那个甘宁,以前还是一个锦帆贼!打家劫舍的事情没少干吧?百姓也是谈之色变吧?如今在黄祖那里混不下去了,就想着来江东找二哥了。” 孙尚香越说越激动,“还说要二哥马上出兵攻讨黄祖,他这是干嘛?让我江东区给他鸣不平?用我江东子弟去给他报私仇?”她霍然站起身来,围着乔陌喋喋不休。 乔陌被她越来越亢奋的语气吵得头疼,待想好如何劝说之后才开口:“郡主这些话,听上去真是为江东大义着想啊。” 孙尚香冷哼一声:“自然,我好歹也是孙家的女儿,受到六郡恩养,自然要替江东六郡着想。” “若是郡主真的为江东着想,就应该去恭喜主公获得一员猛将。且甘宁对黄祖十分了解,知道如何进兵才可以击溃黄祖防线。这样,我们攻入之时,便可少损伤些兵士了。”乔陌双手轻轻地按着她的肩膀,“甘宁到来,中护军和平北都尉都十分欣喜,力荐甘宁在军中任职。郡主一直敬重中护军,不会不相信他的眼光的,不是吗?” 孙尚香还坚持着最后的理由:“他杀了凌统的父亲,就该死!” “各为其主。不杀,也不能证明甘宁的忠心和诚意。难道郡主会接受一个不忠的人来效力吗?”乔陌渐渐加重手上的力度,“有很多事情不能靠感情去衡量,要考虑很多东西。放在之前,甘宁确实该杀,千刀万剐。可是自从他踏上江东来投奔主公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与过去做了告别了。他的能力能够为江东带来更好的未来,这何尝不是一种补偿江东、补偿凌统的方式呢?” “可是……”孙尚香还想说什么,被乔陌打了回去:“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无可厚非,但是现在杀了甘宁,谁去领军?兵士易求,将帅却是要机遇的。他对不起凌统的地方,换种方式,也是在补偿,也是在赎罪。” “所以,还是江东大义最重要。在大义面前,感情只能舍弃。”孙尚香低下头,为凌统感到深深的悲哀。 他永远都不能去杀那个杀父仇人,尽管他近在咫尺。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说这是世间上最不可原谅的罪孽,可是如今还是只能为“义”让步。 “我真为凌统感到不公。”孙尚香唏嘘不已,眼泪一滴滴地打在胸前。 赵天肃送完甘宁过后径直去了凌统的住所,甫一进去,就看见凌统正在打磨兵器。吕蒙尴尬地站在一旁,面色两难。 赵天肃走过去,对着凌统施了一礼,“在下是吕蒙都尉的幕宾,赵天肃。” 凌统继续打磨,并不理会,连一个眼神示意都没有。 他就默认凌统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继续说道:“公绩打算用那柄长剑与甘宁对峙吗?恕我直言,公绩并无胜算。” 凌统手上的动作一顿,冷冷的声音就像是冰冷的河水一般刺骨:“说下去。” “甘宁善于弓矢,公绩用长剑就势必要隔上一段距离,对于甘宁来说,正是发挥他长处的好机会。”赵天肃不疾不徐道:“短兵相接,才是制服甘宁的好办法。”他看了看凌统的武器架,并没有匕首一类的短兵器,“在下听说公绩武艺上乘,但是殊不知能否胜过甘宁?” 凌统终于转过身看着他,眼睛里满是血丝。赵天肃注视着他的双眼,就像是望着一口深井,里面盛放着无尽的哀伤和愤懑,能将每一个人都吸进去。 想起唯一一次和甘宁的交手,那还是在沙羡城下。当时如果没有乔陌及时的援助,他连命都会丢在那里,遑论打赢。而后他又同甘宁的手下洛翎交手,也是不分上下。 “四年前不能,不代表现在不能。”他倔强道。 吕蒙担忧地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公绩,你……” 凌统坚定道:“赔上我这条命,也要杀了他。” 赵天肃看着面前这个热血方刚的少年,不禁有些同情和怜悯他。他的余生或许都将被仇恨所蒙蔽,仇人日日夜夜地出现在他眼前,他不能杀他,也杀不了他。 “你还记不记得,是乔陌赶到沙羡城,替你挡了一箭?”赵天肃决定换个角度。 凌统鄙夷道:“怎么,用恩情来挟持了吗?” “她甚至还被划破了脸,你记得吗?”赵天肃并不理会他的嘲讽。 “记得。” “她说她不敢居功,让你念着这些往事既往不咎。只希望你能好好保住性命活下去,她才不算白白受伤。” “道理,大义,大局,你应该听了很多,我也清楚你并非完全不懂。我们之所以劝你,只是不想让你永远活得那么痛苦。你现在杀了他,然后呢?又杀谁?黄祖吗?那在之后呢?杀到没有人了,你又做什么?”赵天肃直直地看着他,意思与当日徐矫的言语异曲同工。 凌统想起那时徐矫来帐中找他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想法:是否那时候主公就已经有意招纳甘宁,才会让徐矫去劝他?用一样的经历,才有资格来劝说。 他莫名觉得心凉。 “凌统?”吕蒙见他久久地沉默,不禁出声唤他。凌统回过神来,神色哀伤地看着吕蒙,“是不是主公早就有意招甘宁?”剩下的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是不是甘宁比起凌统更重要? 赵天肃仿佛猜得到凌统舌根下压着的话语,他开口道:“凌统,人才将才从来都是每一位主上心之向往的。甘宁有能力,你也有。只是你们各有所长,对于江东的贡献有所不同。” 他沉思了一会,举例道:“比如,甘宁就像是猎鹰,敏锐,又凌厉。公绩就像是涓涓流水,能够像山间溪涧一般润泽山林,也能够如浪潮一样席卷澎湃。两人的不同,不可比拟。” 眼见天色已晚,赵天肃也不打算再劝,示意吕蒙先离开。这本就是个长久的工作,原也没指望一步到位。他们都走到门口了,凌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不是统成为甘宁一样的鹰隼,就可以杀甘宁?” 赵天肃和吕蒙皆是脚步一顿,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还是吕蒙先反应过来,对着他说道:“不是。你们二人,犹如日月,缺一不可。” 只不过不可能同时存在罢了…… “走吧。”赵天肃拉拉吕蒙。 待所有的东西准备好后,估摸着大军休整完备了,孙权即下令出兵沙羡,再战黄祖。算起孙策建安四年的那次,江东军队,已经是第三次踏入黄祖之地了。 多年周旋,前前后后拉锯近十年,孙权已然有些疲倦了。 他看着身后的舆图,手上举着的烛盘的灯火跳跃不定,照在他脸上。 “主公。”乔陌走上前,行礼道,“该休息了。” 孙权转过身放下烛盘,疲倦地胡乱嗯了一声。 “公绩如何了?” 此次考虑到甘宁与凌统的仇恨,本来是只打算带甘宁前往。但凌统字字泣血地恳求他,说沙羡乃是他复仇之地,恳求主公许他随军。 凌统也知道孙权最担忧的是什么,当下就保证说,绝不与甘宁寻仇。 孙权这才答应了。 乔陌回答说:“两人的营帐相隔甚远,凌统那里是沁依在看着。甘宁那边,梓晞在看着。” “还是你去看着甘宁吧,梓晞不如你同甘宁关系近。” “是。” 正当前线打得如火如荼之时,吴县传来消息,带来一个厄运。 “母亲病重,危在旦夕。”孙权将帛书扔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胜利在即,只要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乔陌看着他脸色变幻,开口提议道:“主公可以使中护军留下,继续同黄祖周旋。” 这几天都打得极为顺利,黄祖年迈,多年来同孙家的周旋使得他疲于应付。但仿佛总有什么神明庇佑着他一样,上次孙权为了三弟孙翊不得不撤兵,今朝又是他的母亲病危。孙权也不好在战场上久久盘桓,纵使不舍,也引军回吴。 黄祖听着奏报,脸上的皱纹因为他的笑容而更加明显了。 “甘宁那小贼,以为投靠了孙家就可以把我踩在脚下?做梦!” 苏飞在旁边附和道:“主公吉人天相,一次次都得上苍眷顾,理应如此。” 黄祖不再多说,乐呵呵地回去了。 云素和乔陌在采薇楼的后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这都第几次了?” 乔陌执着于手中的面团,“如果要算上讨逆将军那次,第三次了。” “听说这次又掳了好些人回来。”云素摇头晃脑地,“有意思么。” 乔陌把分好的糕点图放在蒸笼里,“有没有意思,也得做啊。”她拍拍手,掸去粉尘。 “这老夫人一病,只怕是很难痊愈。”云素沉重道,乔陌懂她话中之意,若老夫人撒手人寰,势必有人借此机会劝阻孙权守丧,不出兵。 想必张昭,就是这么盘算的。 “对了,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了。”云素伸出头朝外面叫喊道:“止戈,过来!” 乔陌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止戈?”皖城那个止戈? 青涩的少年站在她面前,肤色白皙,眉眼怯怯的,口若含朱丹。乔陌与云素交换了个眼神,面相竟还比女儿家还要好看些许。 “皖城来的止戈?” “嗯。” “你一个人来的?云纨呢?”乔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提云纨来打破尴尬。止戈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就像是糯米一样,“姐姐她病了,不方便出行跋涉,就让我来了。让我来采薇楼找云素姐姐,说她可以照顾我。” “病了?”乔陌关切道,“严重吗?” 止戈摇摇头,“不严重,天气一时转凉导致的。”听他这么说,乔陌和云素都放心许多。 “你来吴县,又想要做什么呢?”乔陌甫一问出口,云素就替他回答了,“止戈去医馆做学徒。” 上次信中,云纨也提及过,想是觉得吴县医馆多些,能学到的也多,才特意送过来的吧。 “正好,采薇巷这刚好有个据说是华佗亲传弟子开的医馆,就去那学。”云素说得兴致勃勃,“离采薇楼也近,你吃住皆可在这里。得空帮我打打杂就行。” 止戈不好意思道:“这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你只要记住一点,”云素故作神秘,“绝对要听我的话。” 止戈点点头,“姐姐交代过的,说在吴县必须听乔陌的话——”但看见云素眼神凌厉,他又急忙加上一句,“自然,云素姐姐的话也是要听的!” 乔陌被他逗笑了,“你可小心点吧,吃住都在采薇楼,小心有些人不给你饭吃。” “有些人”云素翻了个白眼给她,正想说什么,乔陌打开蒸笼,端出糕点,“尝尝吧!” 云素才吃一口就尽数吐出:“好难吃!” 乔陌狐疑,自己吃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 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像阿九一样的。 大江东去 孙权自引兵回吴后一直恭谨地侍奉在母亲榻前,吴老夫人面容枯槁,看得出已经是行将就木了。看诊的大夫都垂头丧气地进去,再更加丧气地出来。 孙权看着他们脸上愁云惨淡的,纵使是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 寿命有时尽,这本该是坦然接受的事情。这一点,上了年纪,久病缠身的吴老夫人自然会比孙权看得透彻。孙权亲自喂着汤药,都是将药凉的刚好,才让母亲喝下。喂之前,还要自己再尝一口。 “不算苦,母亲可别不肯喝。”孙权笑道。 老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满脸慈祥和蔼。 喝完了药,她叫住孙权。 “权儿,母亲对不起你。” 她突如其来的道歉让孙权手足无措,哪里有父母给子女道歉的道理?他慌张地握住母亲的手,“母亲,您说什么呢!一家人,哪有道歉不道歉的。” 吴老夫人看着他,想要在他的脸上找到些许孙坚的影子。 “母亲知道,是母亲的病耽误了你。”吴老夫人口吻中带着歉疚,“这一次你本可以顺利大捷,为你父亲报仇。是母亲拖累了你,让你这一次也无功而返。” 孙权嗫嚅着,“母亲……” “母亲总是想起你小时候,和伯符一起,围着我跑啊,叫啊。过得真是畅快!不用承担太多,”她惋惜地看着孙权,“母亲很久都没有看见你像小时候那样笑了。我的仲谋啊,很久都没有开心过了吧?” 孙权扯出一个笑容,“母亲病好了以后,权儿天天都跟着母亲身后跑,对着母亲笑。” “母亲最近,越想觉得越对不住你。”吴老夫人一遍遍抚摸着他的手,“十五岁那年为你聘娶谢淑慎,本来想着,缓和一下两家的关系。结果你一直悒悒不乐,去阳羡避着。淑慎也不快乐,整日里一个笑容都没有,最后还郁郁而终。母亲害了你们两个啊。”她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母亲总想着做什么来巩固江东,告慰文台的在天之灵,可是,可是终究还是拖累你。” “现在,母亲不拖累你了。”她释怀地一笑,握着孙权的手阖眼。 “母亲——”孙权哭倒在榻前,使劲摇晃着吴老夫人干枯的手,青筋暴露,枯瘦无比。他靠着母亲的手,就像小时候爱抚着他的脸庞一样。 孙尚香此刻也冲了进来,眼含泪水。 “母亲,母亲,”孙尚香声声殷切地呼唤着,以为这样就能够将沉睡的母亲唤醒一般。孙尚香看着旁边的二哥,不由分说地抱上去,“二哥……” 孙权松开手,抱着自家小妹,“别怕,还有二哥在。” 吴老夫人下葬的时候,孙尚香没有在。她在前一夜因为哭得太猛而直接背过气去,后半夜又发热,烧得整个人迷迷糊糊。 孙权结束了葬礼就一直待在陵园,看着旁边大哥和父亲的坟墓,看着他的弟弟孙翊、孙匡的坟墓。 他们是否在地底下相遇,共叙天伦? 夜风起,夜露凉。 “主公果然在这里。” 孙权寻声望去,只见乔陌孤身一人,远处系着两匹马。看这样子是走过来的。他看着她,脸上不见丝毫疲惫。若不是她说话时还在喘气,他或许就以为她永远都是不知疲倦的一个人了。 已经独处了一天的孙权,忽然之间仿佛变得失语了,一个字、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尝试着开口说话,但就像是有一条绳索紧紧地箍住他的脖子,让他开不得口。看着乔陌朝他走近,他想说,真好,你来了。 但是他说不出口。 乔陌走到他面前,鬓角还挂着些许汗珠,面色红润,胸口起伏波动着。 “主公出走,府里上上下下都乱了。”乔陌拢了拢头发,“属下找了很多地方,金鸣坊也去了,甘露寺也去了,就连醉春风也去了。最后终于反应过来,主公一定是想要一个人静处。才终于找到陵园来。”她环顾四周,“这里果然很寂静。” 孙权朝她身后张望,乔陌会意地解释道:“属下一个人来的,就连陵园守卫也不曾惊动。” 乔陌见他还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就又说道:“如果主公还想再坐一会,属下就先去外面候着。”她指指外面,希望孙权能稍微有点面目表情的变化。 终于不负她所望,孙权稍微动了动嘴唇,说出了三个字,清晰无比。 “你别走。” 他说完,就上前一步抱住她。 乔陌一刻也没有迟疑,就用力回抱。 孙权此刻卸下了所有坚强。把自己的悲伤,毫无保留地都展现给了乔陌。她心里泛出了阵阵心疼,像水中的涟漪一般荡漾开来。男子确实比女子有更多的权力和好处,但也被默认一定不能哭,不能示弱,一定要扛起一个家的所有责任。 孙权抱着她哭了很久——久到乔陌以为马上就会日出,迎来第二天的黎明。像是要把前二十五年没有流出的泪水、没有诉说的委屈都彻彻底底地发泄出来一样。 等他哭够了,面色狼狈地离开乔陌的怀抱,乔陌才掏出一方绢帕来替他擦拭泪水。 她就像在为刚刚出生的婴儿擦拭一样,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他。她又絮絮叨叨地讲着话:“主公真像个刚刚出生的小孩子,哭泣不已。不过也好,哭过了,以后便就不难受了。” 孙权这会才能开口讲话,他的声音因为哭泣过而变得沙哑,听起来更加低沉了:“你不准说。” 乔陌瞧着他又像是威胁又像是撒娇的模样,禁不住笑了,可是陵园乃是肃穆之地,她这样的举动显得太没规矩了些。她收住笑容,强迫自己憋住:“属下知道的。等会这帕子,属下也定会收得好好的,必不叫旁人见着。”至于为什么是收好而不是烧掉,乔陌自己也不知道。 孙权拉起她,“走吧,回府。” 乔陌没有甩开他的手,静静地跟随着他,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就像是有一个人偶不停地唱啊、跳啊,那般畅快。 建安十三年的春天,本是品尝长江刀鱼的好日子。以脍鱼出名的采薇楼却是门可罗雀,人迹寥寥。很多人本来想一品鲜味,却不得不败兴而归。 孙尚香就是其中之一。 她和玉荷垂头丧气地看着采薇楼门口挂着的木牌牌,“有事闭店,万望见谅”,好是没趣。 “盼了一个冬天,结果还关门了。”孙尚香懊丧道,“没有鱼吃,二哥又再次西征,凌统也去了,无聊到底了。” 玉荷宽慰道:“奴婢们不还在呢吗,还可以和郡主一起习武,郡主不是最爱练剑了吗?” 不说还好,孙尚香闻言更是难过,“耍剑有什么用?二哥不照样不带我去!” “战场凶险,主公当然不会让郡主去的。”玉荷劝慰道。 孙尚香吸吸鼻子,“同样身为女子,陌姐姐,梓晞姐姐,连洛姑姑也都去了,却不让我去。” 玉荷安慰起孙尚香来已经是驾轻就熟,“她们身为主公的护卫随从,定然是要同行护卫的。与郡主是不一样的。” 孙权此次讨伐黄祖,是带上了暗卫大部分人马,除了将暖玉和梓暮留下来看守吴县,便就是像上次攻伐皖城一样,带走了暗卫大部分人。 “已经是第四次了吧。”孙权和乔陌走在江边,乔陌在他身后隔着一段距离。但孙权的话语依旧清晰地传入到乔陌耳中,她稍微上前几步,回答他:“是啊,希望这次可以成功。” “以前总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停下来,即使明明知道下一场战役一定会赢。”孙权无奈地笑了一下,“这次,没有任何人能阻拦孤。” 是因为,能让他牵挂到放弃的人已经不在了。 乔陌不语,她知道孙权这次的决心有多坚定。甫一开始,孙权就备下了两个匣子,扬言要用来装黄祖老贼和走狗苏飞的项上人头。 “其实主公大可不必事必躬亲,交给中护军也可。” “那不一样,”孙权站定,回过头看着乔陌,“这是孤自己的仇恨,不能假手于人。”何况,他也想通过此役来证明,比起骁勇善战的大哥和三弟,他也不差。 眼见着甘宁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乔陌猜到定是有要事,就向孙权告退了。她还是不理甘宁,两人擦肩而过一句话也没有说。甘宁却来不及纠结此事,甫一见面就跪求道:“求主公放过苏飞!” 乔陌只听到这一句,而后也只是看到甘宁言辞恳切的模样,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为苏飞求情的话语。甘宁来吴以后,虽然收敛了很多性情,但比起江东诸将,还是桀骜的。此番他下跪求得孙权赦免,必定是情深义重的兄弟。 洛千帆不知何时走到她旁边,见状戏谑道:“甘宁也有求人的一天么?” 乔陌惊道:“你们认识?” 洛千帆摇摇头,“不认识,听你们说起得多了,就觉得他是一个狂放的人,无牵挂的人。没想到今时今日会为了敌方都督求情。” “他一直都是重视这些情谊的,”乔陌说完才觉得不对劲,“你怎么知道他是为了苏飞求情的?” 洛千帆用你真是孤陋寡闻的眼神看着她:“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甘宁看到了主公的匣子,问了旁人知道了是要装黄祖和苏飞的人头。这才着急忙慌地赶过来,黄祖待他不好,苏飞却一心为他着想,便也就猜到了。” “原来如此……” 有了甘宁的助力,江东大军势如破竹。当然,打得最卖力最勇猛的非凌统莫属。他与董袭选了轻快小舟百余只,挑了精壮五十人,直直地向黄祖那边的艨艟急速冲去。黄祖这边迎战的是邓龙和陈就二将,见此攻势,知道是在置之死地而后生了。当下便命令军士不停射箭,想要通过这漫天箭雨来抵挡住凌统的进攻。但是在凌统看来,只要是能靠近艨艟,就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这小舟上只剩他一个人,他也不会停止划桨的动作。每条小舟上二十人划桨,还剩了三十人来抵御住这如雨的箭矢。待凌统和董袭攻到了艨艟旁边,立刻砍断了其维持稳定的大索。一时之间,艨艟横斜,无法固定。凌统等人趁此机会飞身跃上艨艟,与之厮杀起来。邓龙倒是有点傲气,还率领亲兵奋力厮杀,反观陈就,见着江东军士越来越多之后就心生退意。他偷偷摸摸地弃船逃走,好容易到了岸边,就被匆忙赶来的吕蒙一刀砍死。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吕蒙甚至还不知道这是黄祖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江上大的热闹,岸上也不曾闲着。苏飞见江东大军来袭,便也引军过来想要接应。登时这岸边江上,都只见厮杀,血肉横飞。 这战争乔陌没再参与,甘宁也只是隔岸观火地看热闹。终究是攻讨甘宁旧主,他在那边虽然与黄祖交恶,但是总归还是有朋友的。为了避嫌,孙权只让他出计策,并不曾真的让他带队恶搏。 三人在一块,听着前线发还的战况。 “报——平北都尉吕蒙斩杀黄祖大将陈就!” “破贼校尉凌统一剑斩杀邓龙!” 听着两名要员都已经被斩杀了,孙权都还来不及笑,就又传来捷报:“苏飞被擒获了!” 甘宁甫一听到苏飞的名字,就神色慌张,不由得看向孙权:“主公……”孙权摆摆手,示意自己懂得的。 苏飞是被潘璋扔进来的。他的脸上满是血污,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烂不堪,全然都是尘土。看样子,是被潘璋骑着马一路拖过来的。乔陌见状不禁皱眉,好歹也算是一员大将,这般羞辱,着实不堪。 “好,好,”孙权笑意不绝,交口称赞,“文珪辛苦了。”他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亲自替潘璋擦拭:“这脸上这么多血,快去擦擦吧。” 潘璋被他的行为感动得无以复加,立刻喜滋滋地领命下去了。 孙权看着地上的苏飞,又看看甘宁,“孤答应过兴霸,不杀你。”他沉默一会,似在思考如何处置苏飞,“那便流放交州,就在那里终老吧。” 甘宁走到孙权面前,咚的一声跪下:“求主公再加恩典,赦免苏飞流放之刑!主公未曾处死他,就已经是极大的恩典了,苏飞必定会感恩戴德地叩谢主公恩典。他伤重至此,若是流放交州,必定会死在路上的!” 甘宁重重地叩一叩首,又继续道:“宁愿意以自己的命换取苏飞的余生,苏飞他若能得主公赦免,必定不会与江东为敌。否则,”他恶狠狠地看着那个本该装着苏飞人头的木匣子,赌咒一般:“宁愿以自己的人头向主公赔罪!” 孙权见他一片赤诚,也很是感动。毕竟在这样的世道里,可以用命托付的誓言很少,可以以命换命的人也几乎没有。 他不自觉地看向乔陌,后者也像是因为受到触动而盈满泪水。 “孤答应你了。”孙权叹口气,扶起甘宁,“带回去养伤吧。” “多谢主公!” 营帐外,凌统的目光在甘宁和苏飞的身上来回巡视,眼神中带着不属于少年的纯粹干净,取而代之的,是杀伐决意。 忠孝两难 大家白日里厮杀拼搏,孙权感念他们辛劳,也就不设宴了,传令好好休息,明日再庆功。 甘宁把苏飞接到自己的营帐里,让洛翎好好照顾。入夜,一人穿着一身几乎可以融进黑夜里的夜行衣闪身进了甘宁营帐里面。 洛翎紧紧挨着苏飞,感觉到有人偷偷潜进来,决定以静制动。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探向自己的衣襟内,那里常年都藏着一把匕首。 黑衣人逐渐靠近,许是怕惊醒诸人,连自己的呼吸都屏住了。他解开缠绕在匕首上的布条,向苏飞刺下去。洛翎也掏出匕首,向他扎去。黑衣人旋身避过,碰到了挂着衣物的木架。 两人的打斗声惊醒了甘宁,他惊醒,拿起榻下的长剑:“谁?” 黑衣人将手中的匕首向甘宁掷去,甘宁赶忙侧身躲过,但还是避让不及,给伤了脸。洛翎见他已经没有武器傍身,便上前钳制住他。拉下脸上的面罩。甘宁起身,点亮了烛火。 竟是凌统。 甘宁想想也是,江东诸将之中,一门心思想要杀他的人,除却凌统,还能有谁。 他坐好了,看着满脸涨的通红的凌统。 苏飞还睡着,甘宁不想打扰他,“去外面。” 甘宁的营帐算是远的,是以周围的人不多,他把玩着刚刚从床榻上拔下来的匕首——凌统是真的想让他死,匕首入木三分。 “你方才,是想杀苏飞,是不是?”甘宁语气笃定,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疑问句。 “我要让你痛苦。”凌统低声嘶吼道。 甘宁眉毛一动,“让我痛苦?为什么不杀我?” 凌统邪气一笑:“你想知道?” “说吧。”甘宁有些不耐烦。 “你先让他放开我。”凌统扭动一下,表达出对洛翎的不满。甘宁点点头,让洛翎继续回去照看苏飞。 洛翎松手的一刹那,凌统从手臂处抽出一柄短剑直直地向甘宁刺去。短剑是他绑在手臂上的,就是担心一时失手杀不了甘宁,故而又藏了另一只。甘宁果真是措手不及——短兵相接并非他的长处,赵天肃果真说得不错。凌统这么想着,脸上挂着大仇得报的笑容。 远处飞来一只镖,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森森的寒光。“铛——”的一声,打落掉凌统的短刀。 是乔陌的回旋镖,用同样方式,在沙羡救下凌统的回旋镖。 乔陌拿着回转回来的镖,气呼呼地走过来。 “你就这么想报仇?残杀同僚?” 乔陌今日还是照例在甘宁营帐外守着,结果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要不是洛千帆今夜无眠来看她,还发现不了出了这样的事情。 她低头嗅见了衣物上残留的迷香味道,心叹凌统还真是万事俱备。 凌统颓废地跌坐在地上,双目失神。洛千帆拉扯一下乔陌,示意她还是不要太过激。 乔陌没有理会她,上头的怒气哪是那么容易收敛:“你怒杀陈勤,是因为他对你父亲不敬,口出狂言,好,行!只是让你去麻屯讨伐山贼,并未作出实际性的惩罚。你自己也说了,愧对主公知遇之恩,故而要用十倍的功劳来弥补过失。今日你不仅要杀甘宁,还想去杀那动都动不了的苏飞。苏飞又与你有何仇何怨?你说!”她气极,最后的字音有些破音了。 见凌统丧气垂首的模样,乔陌不免又开口道:“当日沙羡城,如果我没有来,你早已经是甘宁剑下亡魂了。凌统你记住,从那时候你就已经死了!你现在的命,归我了!” 洛千帆忍不住插话道:“公绩,今日主公不光称赞甘宁计策得当,也说你虎父无犬子。打算晋你为承烈都尉,你的委屈,主公不是不知道。”她的声音不似乔陌像金玉相撞一样铿锵有力,是春日里和煦的暖风,迟迟的春光,柔和而温暖。 沉默许久的甘宁开口道:“你真想杀我?” 凌统听到甘宁的声音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当然。” “杀了我,是不是就不杀苏飞了?” “自然。” “好。”甘宁冲乔陌伸手:“借你剑一用。” 乔陌皱眉:“你要做什么?” 甘宁看向凌统:“我们再比试一场,不论生死。若你这次不能杀我报仇,便就此放弃——你能否做到?” 凌统起身,答应得爽快:“好。”他借了洛千帆的剑,走到远处,摆开架势。甘宁也表现出了对对手的尊重,一改往日轻浮吊儿郎当的做派。 “你说——”洛千帆偏过头,正想问乔陌看好谁。乔陌不等她说完,就笃定道:“甘宁。” “你就这么肯定?”洛千帆观其架势,二人呈胶着之状,并不能看出高下之判。 “甘宁的名声也是真刀实枪搏来的,凌统才上过几次战场?再说了,甘宁年长又正值壮年,力气比凌统大得多。”乔陌冷静地分析道。洛千帆不以为意,“好歹凌统也是自幼习武,又是热气方刚的年纪,甘宁未必会——”她还没有说完,那两人之间,就已经有了结果。 甘宁举着剑,紧紧抵在凌统的脖颈间,已然有丝丝血痕了。若是甘宁手上再加点力。凌统就会命丧黄泉,说不得,还能与今日在沙羡城厮杀过的将士们一同饮下孟婆汤。 “你又输了。”甘宁也没想杀他,只不过就想用军人和男人之间的方式来让凌统释怀而已。孰料凌统丢掉剑,蹲地放声大哭。乔陌和洛千帆走过来,不无心疼地看着他。这一刻的凌统,像极了一个小孩。把自己的所有悲伤、脆弱,都铺展开来。 他有什么错,一门心思为父亲报仇罢了。 乔陌也蹲下身安慰他道:“别哭了,你父亲不会希望你活成这个样子的。”凌统感受到,这双手很温暖,像是挟带了山间的和风,和煦的柔光,一下一下地给予他力量。 “想想活着的人吧!想想郡主,她想为你报仇,不惜在侯府门口伏击甘宁。公绩,仇恨是无解的毒药,可是一味浸淫在里面,会将自己毒死的。”乔陌扶住他的肩膀,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与自己平视。 甘宁忽然散发,用手拿起一撮,挥剑割去。他递给凌统,“你放过苏飞,放过我,也放过自己。这头发,算是我甘宁对你的赔罪。” 焦赣曾言:“髡刑受法,终不得释。”从来是罪孽深重的人会处以削发髡刑,甘宁虽然没有全然削发,但此举,仍旧算是诚意十足的赔罪了。 凌统看着被夜风吹拂着的头发,里面还掺杂着一根白头发。他向上望去,甘宁约莫二十到三十岁的样子,怎么就有白头发了? 他止住哭声,伸手接过来,小心地包好。也终于对父亲有个交代了。他捧着头发,又开始嚎啕大哭。 “都回营帐吧。”乔陌扶着凌统,让洛千帆把自己的剑拿着。 “乔陌!”甘宁叫住她,“我有话……”一向豪放的甘宁此刻支支吾吾起来,乔陌从洛千帆手中拿回自己的剑,让她送凌统回去。 “什么事?”自甘宁来吴那日算起,这才是乔陌第一次同他面对面说话。 甘宁有些局促,乔陌若是发火倒还好些,可现下这么平静,他倒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还生气吗?”甘宁试探着问道。 乔陌愣住,“我生什么气?” 甘宁慢吞吞地开口:“之前,沙羡城,你不是挺生气的吗。” “主公都接纳你了,我为什么要生气?”乔陌说着,把剑插在地上,双手扶着。孙权给她的新玉珏一摇一晃的,发出悦耳的声音。 “那……”甘宁在自己身上找一阵,终于翻出一个小手环,“这个你可以收下了吧?”乔陌扫一眼,是她那日丢在沙羡的那个小银铃手环。 “这算什么?赔罪?”她还是不温不火的语气,甘宁也有些急了:“你都给我看了这么久的脸色了。说话也夹枪带棒,到底怎样你才原谅我?” 乔陌语气慵懒,但终于是正常情绪了:“原不原谅的,很重要吗?” 甘宁闷闷道:“重要!” 乔陌不接他的好意,偏过头,“我都救你的命了,还不算原谅你啊?”她说完,戏谑地看着甘宁,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对了,你的命,也归我了哟。” 甘宁脱口而出:“你阎王啊!到处收命债。” 乔陌噗嗤一笑,收回剑:“知道就好,所以别惹我,不然阎王让你五更死,你——”她指着甘宁,“连三更都活不到。” 她说完就潇洒利落地转身离开:“你那手环,还是给心爱的姑娘吧!” 孙权对于昨夜的事情一无所知,设宴时,还特意将两人隔得远远的。他举起酒爵对着董袭,“今日之会,实乃卿之断绁之功也。”董袭举起酒樽,谦虚道:“主公谬赞!” 等大家喝完后,孙权又说道:“黄祖与我江东从来都是不共戴天,今日能够攻克黄祖,一举拿下江夏,是各位奋勇厮杀的结果。”他又将目光投向另一边,出声唤道:“公绩。” 凌统恭敬地行礼道:“主公。” “你以弱冠之龄继承旧部,这几年讨伐山贼也是战功卓著。昨日与董袭一道不计生死地与邓龙厮杀,着实令孤感动。”孙权诚恳道,“此番,也算是父仇得报了。孤晋你为承烈都尉,希望你继承先父英勇之志,不忘初心。” 凌统拜谢道:“多谢主公!” 安抚完凌统,孙权又转向甘宁,“这战打得如此顺利,也要多谢兴霸的助力。”这种场合下甘宁老实许多,他一改往日习气,低眉顺眼道:“宁不敢居功。” 孙权对他的态度很满意,赞许道:“有功之人,自当奖赏。既然攻下了江夏,就赐兵让你驻扎在当口,如何?”当口接近夏口,而夏口又是控制长江水陆要冲之地,十分重要。况且以前黄祖在时,甘宁大多受到冷眼,如今以新身份故地重游。甘宁只觉得其中是说不出的欣喜。 见孙权如此信任自己,甘宁喜不自胜:“多谢主公!” 黄祖一应事情处理完之后,孙权引兵缓缓撤退,但并不是回吴县。 “去柴桑?”乔陌疑惑地看着孙权。 孙权此时正看着身后的舆图,对于她的惊讶也置若罔闻,“对,你猜猜为何?” 乔陌凑近看着舆图,这几日孙权都把兵力部署在江夏一带,只是让贺齐领了一部分去镇压黟地和歙地的山越人,又分了一小部分去守住合肥。主力军队都是沿着柴桑至夏口一带布防的。 “荆州。”她看着孙权,征求对方的答案。 孙权哂笑,不发一语。乔陌见状,就知道自己是猜中了。 鲁肃以前在与孙权合榻共饮时,就说明了荆州的重要性,那日甘宁拜见他时,虽然她不在堂,后来也听赵天肃说了甘宁的西征之计。 所以她猜到了荆州。 “黄祖一役,我们攻克江夏,荆州刺史刘表如断一臂。”孙权面向她,“曹操也觊觎此地,所以我们要赶在曹操之前,拿下荆州。”他坐下,又接着说:“刘表本就病重,黄祖的事情对他可谓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他只怕命不久矣。” “属下还听说,刘表家宅不宁啊。”乔陌狡黠一笑,孙权也想到此节,更加志在必得。 刘表的夫人蔡氏,一心想扶持自己的儿子刘琮为下一任荆州主人。但大儿子刘琦并无错处可寻,两人对对方的目的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蔡氏的枕头风日日吹,夜夜吹,终于把刘表的心吹动了。一时之间,颇有些废长立幼的趋势。刘琦急了,还干出了上屋抽梯的举动,终于听到良策,领兵江夏,与周瑜对峙。 “废长立幼之事,袁绍就已经错过一次了。怎么,那刘表还打算步他的后尘?申生的教训还嫌不够?”孙权鄙夷道。 乔陌见他心情不错,趁机打趣,“那依着主公的意思,是以后自己断然不会做出废长立幼之事啰?” 孙权正在品茗,听完她的话后,呛到了。他指着乔陌佯装愤怒道:“你、你说什么呢!” 他今年就二十六了,却还没有子嗣的消息。吴老夫人去世前,对这一点尤为抱憾。像是孙策,在他的年纪,已然儿女双全了。 乔陌适可而止,假意道:“属下知罪。” 孙权扭过头不理她,气鼓鼓的样子尤为可爱。 会猎于吴 虽然孙权陈兵于荆州一线,却迟迟没有大的动静。查其形势,眼下还不是出兵荆州的最佳时机,他索性将军队留守在柴桑一带,自己携了些许兵力回吴。刘表已经是行将就木,探子回报整日里是靠着汤药在吊命而已。刘琦和刘琮在各自的支持力量下争来斗去,好不热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他也是知道的。 孙尚香见了乔陌和洛千帆回来开心不已,拉着她们问了好些战场上的事情。乔陌会意,便同她讲起凌统。 “所以说,公绩终于和甘宁和解了么?”孙尚香狐疑道,只靠一撮头发,就可以化解仇恨? 洛千帆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得饶人处且饶人,一味纠结也不是办法。”乔陌补充道:“何况凌统根本就不是甘宁的对手,若非甘宁手下留情。承烈都尉也只能是含恨而终。” 孙尚香嗤之以鼻道:“便宜了锦帆贼了!” 乔陌皱眉,“如今他也算是江东将领了,郡主还是不要这么称呼了。”孙尚香敷衍道:“人前我注意点就是了。” 乔陌知道多说无益,何况她也没有立场去说教贵为郡主的孙尚香,只得作罢。 “刘表死了。” 乔陌在给孙权倒茶时,后者口吻淡漠地告知她这一消息。乔陌小心地放好茶壶,不动声色。 “主公是想即刻出兵?”她打量着他的神色,却也看不出什么来。像是,只是告诉她这个消息,想要窥探她的反应一般。 孙权哂笑着,不置可否。 乔陌继续说下去,“此刻并不是出兵的最好时机。刘琦刘琮的斗争还不算正式开始,荆州仍旧能说是一片祥和。还有,刘备此刻也在荆州,身边还有那个以卧龙自称的诸葛亮,属下觉得,还是计划好了再行事。” 孙权喝完一杯茶,才懒懒地开口说:“本来也就没打算出兵。”他放下茶杯,看着乔陌,“如你所言,刘琦刘琮还没有斗起来,现下出兵,就是在帮助他们自家人同心同德。可是孤要的,是刘家人离心离德啊。”他说完,狡黠地笑了一下。 乔陌为自己添着茶,斟酌道:“只是北方的曹操,也不会闲着。” “他也才统一北方而已,南方的事情,只怕是有心无力吧。”事情不以为意。 “富庶之地,从来不缺斗争。”乔陌说这话,意味深长。临川走进来通报道:“主公,步姬来了。” 乔陌识趣地起身,行礼告退。孙权出声叫住她,“去四方来吴馆把鲁肃叫过来,就说孤有事找他。” “诺。” 步练师携着一盘子玉兰花糕进来,见了乔陌,对她柔柔一笑,就算是招呼了。乔陌也对她报以微笑,打趣似的看了玉兰花糕一眼。 步练师盈盈一拜:“见过主公。” “起来吧。”孙权的口吻不咸不淡,随意回应道。 乔陌离去的转身正好看见步练师递上一块糕点亲自喂到孙权嘴边。好一双白如霜雪的皓腕!又动作轻巧,她心底倒是泛起一圈圈艳羡的涟漪了。 待她到了四方来吴馆时,碰见了梓暮。她坐在大堂之中,面前摆着糕点和茶水,但她动也没动。 “你怎么在这里?”乔陌好奇道。 梓暮讪讪道:“走累了,歇歇脚。”乔陌扫了一眼案上的东西,又看着梓暮。目光像是在说“骗人也要编个好点的理由。” 梓暮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想打听消息。” “你们左卫还需要这来打听消息?”乔陌依旧不信。梓暮却不再回答她,只是听着那些士人们的议论。 “听说威武中郎将是乘着夜色连夜上山的,最终才夺得胜利。” “我也听说了,这一战威武中郎将亲自率众深夜潜伏,才一举歼灭了林历山上的陈仆和祖山。” “这山越一直闹下去也不是办法,经年战乱,丹阳百姓可怎么是好。”两三个读书人议论得热闹,梓暮回过头来,看着自己面前的茶点。 乔陌察言观色,若有所思,“威武中郎将,就是你在这里的理由?” 梓暮脸倏然变得通红,连耳尖都是红得像是能滴血。 威武中郎将就是从前同她们一起剿匪的贺齐,是最近才刚刚授予的职位。梓暮紧紧地握住茶杯,不作言语。她这般羞涩的模样倒是很少见,与往日长袖善舞的性格大相径庭,可惜乔陌并没有过多的时间调侃她。 “回头细聊,我还有事要办。”乔陌语气诙谐,转身就上楼去寻鲁肃。 乔陌走进房间内,看见鲁肃正手忙脚乱地整理士人们的言论。他打算誊写几份呈给孙权过目。见乔陌来了,也只是随意招呼一声,“坐,坐。”又继续埋头书写。 乔陌看着他不修边幅的样子,也明白了张昭为什么对孙权说“纳奇录异”。 “主公有事与鲁大人商议,着我来请您。”乔陌说得极为客气,听得鲁肃一愣。他放下手中的毛笔,笑道:“你不必对我如此客气。” 乔陌也笑着说:“鲁大人这是什么话,您不嫌弃我就好。”鲁肃整理了衣衫,再三确认道:“衣服没问题吧?不然又会被张公斥责,说衣衫凌乱,仪容不整。”乔陌点点头,“很整齐。” “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鲁肃一边下楼梯一边问道。 乔陌停住脚步,稍微靠近鲁肃,语不传六耳道:“荆州。”鲁肃了然,在心里思考着对策。 他们离开的时候梓暮已经不在那里了。乔陌看了眼方才说话议论的士人,现下已经不再议论贺齐之事,转而说荆州方面的事情。说刘表废长立幼,何其荒唐! “废长立幼必定导致上下倾覆,离心离德。就算是继位了又怎样?得位不正而狼狈收场的例子,古已有之。卫庄公宠爱州吁,纵得他不知天高地厚,还敢弑兄篡位。最后呢?州吁得了位,众叛亲离。未满期年,就被石碏联手陈国除去。自己也是连个谥号都没有。”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另一个身着月白色衣服的人说起此事,更是咬牙切齿。乔陌看着模样觉得有些眼熟,便多看了几眼。 原来是徐矫。 剩下的乔陌没有听太多,左不过又是一些乱世之中,不君不臣的感慨罢了。 乔陌、洛千帆和梓晞围着梓暮,三人脸上皆是挂着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梓暮半是害羞半是气愤地说:“你们干嘛!” “我记得有人从前朝贺齐的背影狠狠啐过一口。也不知道是谁。”乔陌语气诙谐,与梓晞和洛千帆互相对视一眼。 梓晞也是故作幽怨地说道:“明明是自己的亲妹妹,却被瞒得同外人似的。”洛千帆也不闲着,加入打趣梓暮的阵营之中,“终究是大了,有自己的小心思了。” 梓暮被她们搅得脸都红了,捂着脸闷闷道:“你们好烦啊!” “快说!快说!不然就让梓晞好好审你!”乔陌使坏,挠她痒痒。梓暮怕痒,连连求饶:“我说!我说!” 乔陌心满意足地收了手,“老实交代,快点!” “他,他,”梓暮一说起贺齐就害羞得不行,“他”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像是鼓励自己一样,“贺齐他对我道歉了,说之前都是偏见。还让我原谅他。”她说着,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目光斜视,眼眸中就像是有星子一样,亮亮的。 看着自家妹妹这般模样,梓晞竟有些想哭的冲动。她抬起手,托腮看着梓暮,不无热切地说:“然后呢?然后呢?” 梓暮声音小小的,带着女儿家的羞涩:“我们一起出去逛过几次。立春佳节,上元佳节,说了好多话,我还带他去金鸣坊看戏。他说戏很好,他很喜欢。还说写戏之人定是心思细腻,深情眷恋的人。” 洛千帆不禁感慨啧声,“夸你呢!嗯?” 乔陌一听到金鸣坊就警觉起来,“你带他金鸣坊?那他知道金鸣坊是你在管理吗?”梓暮被问得发懵,呆呆地看着乔陌一会,才反应过来。 “没有,没有告诉他。” “他可有看出端倪?”乔陌收了方才看好戏听八卦的表情,严肃道。梓晞和洛千帆也随即反应过来,同样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梓暮。 梓暮还没有从甜蜜中回过神,怯懦道:“应该没看出吧,只是看戏。” 梓晞犹豫了很久才说:“看戏不打紧,可是是和你一起看戏啊。那金鸣坊的人都是熟识的,看你的眼神,做出的神态动作都应是和旁人不一样的。威武中郎将他久经沙场,应该注意细枝末节的。” 洛千帆看着梓暮的头越垂越低,方才的神气都像水汽一般逐渐消散至没有。出口替她打圆场道:“知道就知道,又不是不能认识,就说是看戏的次数多了,比一般人熟一些就是了。别想太多。” 乔陌还想说什么,沁依就过来了,“主公让梓暮过去,还有陌姐姐。” 乔陌起身应道:“知道了。”她看向梓暮,“走吧。” 甫一到书房外边,就看见了贺齐候在外面,他见了乔陌,只是微微颔首就是招呼了。但见了梓暮时,眼底的欣喜便藏不住了。梓暮见了他,所有的不开心也就消散了。星星又回到了她的眼眸之中。 她们走进去时,只有孙权一人负手而立,连侍候的奴婢都一个不留。 “见过主公。”梓暮声音在微微发抖,见了贺齐在外面,她猜出来七八分。只是不知孙权作何想法。 乔陌率先开口道:“不知主公何事?” 孙权转过来看着她们:“贺齐想要求娶你。”这句话,他是对着梓暮说的。梓暮不知该如何回答,求助似的看向乔陌。后者果然不负她的求助,“主公打算如何处理?” “公苗剿匪立下如此殊荣,只对孤提了这么一个要求。”他看着梓暮,打量着她,“就是想要梓暮可以嫁进贺家。孤总得知道,梓暮怎么想吧?”乔陌听这意思,是要准许了。她用手肘捅捅梓暮,满脸欣喜。 梓暮立刻跪拜道:“属下愿意。” 乔陌也为她说话道:“主公仁慈,准许暗卫嫁人,梓暮必定不忘主公恩德,结草衔环报答。亦不忘自己的责任。” 孙权一直绷着的脸也禁不住笑了,“行了,今日准你嫁出去就结草衔环了。来日要是有更大的恩典,你又该怎么报答?” 梓暮偷偷笑着,孙权见她这样,“行了出去吧,跟贺齐说,孤同意了。择日婚嫁就是。” “多谢主公。”梓暮像一只欢脱的小鸟,乔陌见着她的背影,也由衷地笑着。 “有些事你要叮嘱梓暮。”孙权咳了一声,拉回她的思绪。乔陌应道:“属下明白。” “暗卫的身份还是不要暴露了,秘密之所以神秘莫测,就是因为人们对它知之甚少。” “属下懂得。” 孙权拿起案上的竹筒给乔陌,“你看看这个。” 她拆开,里面是一封帛书。 “近者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待她看完,孙权对她说道:“这样的书信不止一封,沿江而下,数不胜数。”乔陌将帛书塞回去,又将竹筒放回原位,“曹操旨在攻心,如若江东百姓纷纷请和,主公怕也没有什么办法转圜了。” 孙权有些头疼:“张公定是要和的,程老将军定是主战的。这样也算是将矛盾放在明面上来吵,他是想让我江东闹出一幕将相不和,文武分裂的局面啊。” 乔陌忽然拱手行礼:“上兵伐谋,恭喜主公,棋逢对手。” “你怎么就肯定孤会出兵?” “因为主公没有理由不打。”乔陌坚定道,“曹操写了这么一封帛书来。希望主公最好只是隔岸观火。可是——”她语气陡然急转,“荆州为什么一定就是曹操的,不能是主公的呢?” 孙权笑而不语,手放在竹筒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 “不瞒你说,孤已经让鲁肃去荆州吊唁了。”他说得含蓄,其实就是去打探实情。“听说刘皇叔一直寄居荆州,早些年也一路被曹操追杀,如今,只怕皇叔会也是一样焦急吧?” 孙权收回手去拿茶杯,“依着子敬的意思,是打算与皇叔联手,共同抗击曹操。”乔陌若有所思道:“曹操名义上是汉相,是奉了天子诏令才得以师出有名。可若与刘皇叔联手,我们在道义上也不占下风了。”她越说越激动,一拍手道:“说不得皇叔手上还有讨贼诏文,届时更是压了曹操一头。” 孙权像看个啥傻子似的看着她:“皇叔若是有诏文,早早地拿出来了,何至于今日如此落魄。” 乔陌不服气:“矫诏也是诏,总之师出有名就是了。” 孙权好笑地看着她:“你没少干这种事吧?” 乔陌谦虚道:“还行,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你也知道是下策。”孙权揶揄道。 “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 论起拌嘴来,乔陌从没输过。 不论外面形势多么紧张,梓暮的喜事,还是多多少少冲淡了一些惨淡愁云。贺齐很会挑日子,成婚当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曹操大军压境,这场婚仪,办得尤为简洁。 “今年荷花开得早,像是为了祝福梓暮而开的一样。”梓晞颇有些惆怅,自家妹妹嫁人了,往后也不容易再见面了。 乔陌想起上一次观赏荷花的时候,还是同谢淑慎一道,心中不免惆怅。 “金鸣坊那边,你多看顾。”乔陌决定转移话题。 梓晞点点头,“梓暮这么一走,还是得补上空吧。” 乔陌点点头,“就让云岚补空吧,算着年龄也有十五了呢。” “嗯。”梓晞应得懒懒的,乔陌不免开口道:“又不是再不能相见了,瞧你这样。” 梓晞不好意思道:“总有些不习惯的。” 乔陌拍拍她的肩膀,“会习惯的。” 惊涛拍岸 鲁肃从荆州回来的时候,收获颇丰,还带回来了有卧龙之称的诸葛亮。云素倚在采薇楼的窗框边上,看着万人空巷,只为一睹孔明先生的风采。 “至于么,几斤几两可还没掂清楚呢。”她正端着一盘新菜式边吃边向下看。 “吃什么呢,这么香。”乔陌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也伸手自己拿了一块。 “新招了个厨子,这是他做的麻辣肉干。”云素一面吃着也不忘往自己嘴里塞,“我觉得吃这个比吃糕点来劲多了。” 乔陌只吃了一个,就没有再吃的欲望了,“是很不错,但是眼见着你的腰身也圆润了不少。”她看着云素的腰肢,其中揶揄的意思不言而喻。 云素毫不在意,“入冬了总是要多吃些的。” 乔陌揶揄道:“入冬?你入冬这么快的吗?我可是一点雪的痕迹都没瞧见。” 云素依旧嘴硬道:“我觉得最近挺冷的……” “借口。”乔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对了,云岚不日就会正式接手暗卫的事情了。” “去中卫吗?” “应该是会去右卫的,毕竟是为了顶替梓暮的空缺。” “去哪都好,现在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了。”云素此言,是指这次不可避免的战争。左右战事一起,三卫合一,着实没有分别。 “止戈回皖城了。”云素忽然想起这一档子事,对乔陌说嘴。 “回去做什么?云纨有事么?” “听说病重了,”云素说起时语气黯然,“可惜如今我也没办法去看她。”乔陌才宽慰完梓晞的别离——自从梓暮嫁人后,她三天能感叹一次。她直接将刚刚安慰梓晞的言语挪过来安慰云素。 “就等这次止戈把云纨也一起带回来吧。”她温柔地笑着,“也是很久没见面了。” 云素不想接她的话,拉着她就朝后厨走去。 “尝尝!”云素拿出一个白瓷酒壶,又拿出两个小酒杯,给乔陌倒上,“用荔枝做的酒,可终于酿造好了。” 乔陌喝了一个,觉得有点苦涩,“之前你做葡萄酒,我倒觉得挺好的。只是没做两次你就不做了。今日又拿荔枝做,万一我又喝得喜欢了你又不做,岂不是让我白白想着。”云素随口道:“葡萄酒哪里好了,血一般的颜色,看着就瘆人。还是喝这个,你要喜欢,回头我再做些。正好梓暮嫁了贺齐,贺齐又常年在南方剿匪,刚好给我带荔枝回来。” “你倒是给人安排了,是不是自己闲的发慌,去祸害别人啊?”乔陌笑道,又喝下一杯。 “酿酒不算是正事吗?我不酿酒,你喝什么?”云素又给自己到了一杯,自我评价道:“有点苦,等会放点蜜糖再润润。” “那我还真感谢你了,也不知道我这喝酒的毛病是谁给惯出来的。” 她们相视一笑,乔陌收了杯子,“不喝了不喝了,大白天的可别喝醉了。” 说服主和派比孙权想象中的要困难得多,基本上还不等他开口言说,张昭就率领着一众文官跪下。言辞恳切地说和的好处。先是说曹操托天子诏令,违反他就是违反当今朝廷;再说刘皇叔经年与曹操为敌,是以这次曹操要解决的只是刘备一人而已,江东完全不用置自身于险境之中,也不会有唇亡齿寒的事情——因为从来都是刘备与曹操为敌;最后张昭拿出他认为最为有力的杀手锏——结亲之事来提醒孙权。 “江东早已与曹氏结为姻亲,如此关系,怎可兵戎相见?”张昭说得都快老泪纵横了,孙权无奈,亲自去扶他起身,敷衍道:“张公说的是,孤都明白的。张公年纪大了,还是不要长跪了,于身子不利。” 好说歹说终于把张昭等人劝走,鲁肃又来通报:“主公,孔明先生来了。” 孙权此刻只想独处,不想再说任何话语。但还是疲惫地招手:“让他进来吧。” 诸葛亮一袭白衣,就如同不染纤尘的谪仙人。见了孙权,他礼节周到:“见过吴侯。” 果真是气质不凡。孙权心里暗暗想道,不愧有卧龙的称号。 “海内大乱,将军起兵江东,刘豫州收众汉南,与曹操并争天下。”诸葛亮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将刘备置于和孙权一样的地位上,也料定了孙权会出兵援助,更加肯定他们会胜利,还能让这纷争的天下落入他们三人之手。 孙权只是听着,未置可否。 “曹操名为汉相,实为汉贼,而我家主上——刘豫州,是货真价实的大汉皇叔。吴侯同我们联手抗曹,必定是师出有名的。”也不知为何,说到刘豫州时,特意拉长了语调,像是在强调什么一般。孙权却听得烦躁,他直接抛出一个现实的问题:“刘皇叔落魄至此,只怕是没有抵抗曹操的能力吧。” “吴侯所言极是,我家主上当今确没有能够同曹操抗衡的力量。但是——”他又再一次拉长声音,“刘豫州身为汉室后裔,自当守义不辱!” 这句话倒是说得铿锵有力,孙权闻言不觉变色。 “皇叔气节,真乃大丈夫也。”孙权不痛不痒地说道,但内心的热血也被他激起一二,他极力掩饰着,不想被这么快就被诸葛亮看透。 “当此之时,确实如此。人人都只想苟活性命。”诸葛亮感慨道:“但是亮观吴侯,绝不是偏安小人。” 孙权面上的笑容一凝。 外面的人适时进来打破尴尬:“禀主公,中护军来了,求见主公。” “快宣。” 周瑜进来的时候照例先同孙权行礼,而后才看了一眼诸葛亮。诸葛亮也在看着他。 周瑜和诸葛亮,在后来的日子里不知道被比较过多少次。其实又何必呢?两人或许都不是同一类型的人,一个闲云野鹤像个不问俗事的谪仙人;一个运筹帷幄,是早已浸淫战场多年的主将。唯一的共同点,可能就是都有着惊人天资。 “孔明先生所言,瑜方才听到了一二。”周瑜开门见山地说道,“有时候,气节很重要,可时势也许会更重要。孔明先生可是有什么御敌良策?” “曹操自北而来,其军队多善陆战,不善水战。”诸葛亮正色道:“且他这些年征伐北方,从未休战过。此番急速来犯,人疲马乏,强弩之末,不穿鲁缟啊。” 孙权假意道:“他手上可不止北方军队,还有荆州水军呐。” 诸葛亮接下来说的话让孙权听了很舒服:“吴侯不是在今年春天已经打败了荆州水军吗?那剩余的,都是些残军,不足为惧。” 孙权此番是真正地笑了,他看向周瑜:“公瑾以为呢?” 周瑜难得地模棱两可道:“此事一时之间决定不得,还需从长计议。”孙权不意他如此谨慎,也就不予表态,冲鲁肃递眼神。 鲁肃会意,起身道:“那主公和中护军再详谈,孔明先生也需要好好休息了。”诸葛亮听后,也就起身告辞。和来时一样,带着无懈可击的表情,不失风度地告辞。 乔陌在采薇楼待够了,对云素招呼一声就回去了。还不忘带上一包方才被她嫌弃的小肉干。 才出了门口,她就被人叫住。 “乔陌!” 她回首,是甘宁。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在当口吗?”乔陌还没问完,甘宁就将她手中油纸包拿过去:“什么好吃的,我正好饿了。” 乔陌还来不及阻止他,甘宁就已经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大半。她叹口气,“你慢点吃,别噎着。” 甘宁吃完后一脸惊喜:“这是巴郡的口味啊,乔陌,你特意给我准备的?” 乔陌摇头否认道:“你想多了,是我买回去打算和别人分享的。”甘宁好奇道:“谁啊?” “你管得着吗。”乔陌不理他,径直走开。走了几步她又想起方才的问题甘宁还未作回答:“你还没回答我。” 甘宁哦了一声,“随着中护军一起回来的,这不是传言,要和曹操开战了么。” “你觉得呢,会开战吗?”甘宁听了她这个问题后很是不解:“为什么不打?这是向西征伐的大好机会啊。” “军中将领,都这么想的吗?” 甘宁坚定道:“投身军旅,如果不保护身后的百姓民众,实在无用!” 乔陌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指指他手中的肉干:“给你了,慢慢吃。” 乔陌已经是许久没有上过屋顶了。 但今夜见着孙权一人独自坐在那上面,不由得也上去守着。 孙权在发神,还是乔陌招呼他过后才反应过来。 “主公有心事啊?”乔陌坐好,看着孙权的侧脸。 孙权的声音哑哑的,甚是倦怠:“今日公瑾逐一分析了战局形势,照他的说法,江东的胜算很大。” 白日里周瑜坚定的话语言犹在耳,“曹操远道而来,师劳力竭,此为一;脱离了他所擅长的陆地作战,来到于我江东有利的长江江面,舍本逐末,此为二;曹操只有荆州降军作为水军,自己并没有,荆州降军军心不稳,此为三;待到岁末,疫病盛行,曹军不适应,此为四。”孙权每听得他分析一点,就像有擂擂的战鼓声敲打在他的心头,慷慨激昂。 周瑜言之凿凿,目光精明,神采奕奕。孙权承认,在那一瞬间,他仿佛见到周瑜已然得胜归来。 能与北方一战,只怕也是兄长未成的夙愿吧。想起那日孙策与他言说起北伐之事的神态,是多么的意气风发。 “那主公犹豫什么呢?”乔陌看着他,嘴角上扬。既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反问他。 “我不可以拿江东去赌!”孙权许是自己也被两种想法缠绕了许久,也不知道该作何选择。“一开始,是,是很想去和曹操一战。他那样所向披靡的一个人,或许就折在了江东水战上。”他越说越急躁:“可若是输了呢?我便去许都做囚徒,赶上曹操心情好,或许日子好过。可江东的百姓怎么办?难保曹操不会屠城。” 乔陌等他说完了,稍稍平复些,才开口说话:“从前曹操屠戮徐州,是因为父仇的缘故。如今江东与他有何仇恨啊?需要屠城,需要赶尽杀绝报复。”她顿一顿,紧紧握住孙权的手,“破胡壮侯陈汤在上书武帝的时候说‘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主公不必北伐清君侧,但是也得捍卫自己的尊严,江东的尊严。” 孙权有些失态:“我不是兄长,我没有那般潇洒!我也不想,在最该血气方刚的年纪去干耄耋之年才做的事。我……”他语气几近哽咽,“我可能,终究不如兄长吧。” 乔陌有些说不出话,她抽回手,没规律地舞动着,“这不一样!”好一会,她才逼出这一句话来。她没想到已经这么多年过去,孙权还活在不如孙策骁勇的阴影里。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想赶快跳过这个话题。 “许多事,想得太多了,就不纯粹了。既然主公一开始的想法是拼死一战,那任凭别人怎么说,主公都主战就好了。” “至于讨逆将军,主公像他不像他又能怎样呢?终究是不在了。”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她的声音明显沉下去了许多。 孙权扭过头看着她,目光温柔,也不像之前颓然:“你安慰人的本事,始终没有变过。” 乔陌很欣慰他终于又活过来了:“已经很好了,主公别嫌弃了。”她搓搓手,“许久不上屋顶了,这夜风吹得怪冷的,下去了吧。” “嗯。” 第二天晨会的时候,周瑜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主战,还有条不紊地列出四条开战理由——就是同孙权讲过的那些。孙权对此的反应也很给力,直接抽出配剑砍下案几一角,豪情万丈地说:“有敢再言降曹者,犹如此案!”当即任命周瑜为右都督,总领全军,程普领左都督,从旁协助。还有韩当周泰甘宁凌统吕蒙等一众将领。 剑身泛着森森的白光,看样子是新打出来的,还没有用过。平日里吆喝着主和的人都静若泥胎木偶,生怕自己成了那把剑的第一个牺牲者。 待大家都散后,孙权留下了张昭和周瑜,言辞恳切地诉说此役不得不打的理由。不仅搬出了昨夜乔陌所言的虽远必诛的话语,还祭出宫之奇谏假道的文章。末了,又表示自己是懂得的,还让他和鲁肃一道负责后勤补给之事。如此下来,张昭也不好再说什么,也被孙权诚恳的言语打动,表示自己定然不辱使命。 安排完一切后,大军择日整装出发。 等张昭出去了,孙权才走向周瑜,看着他乌青乌青的眼底,还有眼睛里面的血丝:“公瑾哥昨夜没有睡好吧?” 周瑜笑笑:“是啊,文官武将一班班地来,确实精神欠佳。” 孙权为他整理一下衣领:“这战,仰赖公瑾大哥了。” 周瑜笃定道:“瑜自当全力而为,主公必定能听闻喜讯。” “自然。” 等大军出发,孙权也收拾完毕,朝柴桑去。 云素坐在马背上小声向乔陌抱怨:“今年采薇楼可就没怎么开过张。连刀鱼都没机会卖呢,往年我还能赚不少。” “干脆你就去江北卖鱼好了,说不定曹操会很喜欢哦。”乔陌诙谐道。 云素想想,点头道:“我就在鱼腹中藏剑,刺死他。” “还聪明,还会学专诸了。”乔陌夸完她有不忘泼一盆冷水,“只是听闻曹操身旁的侍卫许褚很厉害哦。” 云素不放弃:“那就挑一条多刺的鱼,卡死他!” “有志气啊。”乔陌同她相视一笑,做了个打气的手势:“祝你马到成功。”话音刚落,大家就都停下来了。乔陌定睛一看,原来是到了柴桑大军营帐。这下轮到云素打趣她了,她一勒缰绳:“到了,成功了。” 两人都没忍住,哈哈大笑。 星河眼眸 孙权自己在柴桑待得倒是自由自在,战时的一切军务都是周瑜处理,也只不过是最后给他过了目,倒也不用他自己劳心费神地去想对策。 他自问军事能力上不及周瑜,也不会不自量力地什么都想管,索性就放手。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听说刘皇叔去拜访过大都督了。”乔陌侍立在旁,两人随意说着话。孙权挥毫练字,许是因为想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不由得发笑道:“皇叔本是一直矜持着想要公瑾去见他的。但是公瑾一直推脱,言军务繁忙。这才让皇叔明白过来,是他在麻烦我们,才‘屈尊’到了军营里去。” 乔陌轻轻一笑:“皇叔自己这些年可算是惹了不少麻烦吧。凡是投奔了谁,曹操便是兵戎相见。” 孙权叹口气,“只愿江东能平安。” 乔陌看了一眼孙权书写的内容,不由得发笑:“主公竟是在写《道德经》?”孙权一直以来注重儒家学说,很少看道家书籍的。孙权停一停笔,认真地看向她道:“静心。”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乔陌不以为意:“主公有什么静不下心的?” “古之大事,在祀与戎。”孙权索性放下笔,示意乔陌添茶,“这一战,对方可是这几年在北方战无不胜的曹公,自然要谨慎对待。” 乔陌会意地执起茶壶,控制好手腕的力量不疾不徐地倒茶。一股茶水如同泉眼细流一般注入茶杯。 孙权本是看得入神,外面却忽地吵嚷起来,不等他开口吩咐,乔陌就放好茶壶,出去察看。 孙尚香穿着低等士卒的衣衫,脸上抹得灰扑扑的,身边还跟着她的贴身侍婢、和她一样装扮的玉荷。云素一左一右地就像是赶羊入圈一般将她们叫进来。孙权颇有些头疼地看着自家小妹,仿佛没有必要用训斥的语气来问她为什么身在此处。 最终他决定围魏救赵,换了个方式问她:“军中擅自离队,可知道是什么处罚?” 孙尚香不意他会这么问,本来就已经将孙家女儿的借口准备好了,此刻却是说不出口,只得支支吾吾的“呃”了半天。 “你心系战局,这本是好的,可是吴县也是同样重要。是江东治所之所在,若是曹操另辟蹊径,该当如何?”孙权充分发挥兄长兼主公的气势,沉着发问。 “你既然穿上了士卒的衣衫,又为何不遵守军中的规矩?擅自游逛,脱离值守,该当何罪?” 孙尚香终于反应过来了,不服气地同她二哥斗嘴,“谁说我脱离值守了?” 孙权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是最基本的士卒所穿的,根本就不能晃悠到主公的住所跟前。孙尚香疑惑不解地看着自己的衣衫,她穿过好几次男装,不应该出错啊。乔陌好心开口提醒道:“看这衣衫的等级,是不该靠近到主公跟前的。” 孙尚香这才反应过来,低声嘟囔着,云素耳尖,听得是凌统的名字。 想必是凌统也怕她出事,索性就让她换上最显眼的衣服,只等着孙权能够早日发现。也多亏云素适才在外面巡视查看,才发觉异样。不然等孙尚香真的上了战场,只怕是连尸骨都找不见。 孙权盯着她看着一会,方松口道:“来都来了,就待着吧。在孤身边也好,生的担心。” 孙尚香立刻就喜形于色道:“多谢二哥!” 前线一如既往地安静着,并没有太多的消息传来,两军隔着长江对峙,连挑逗也不曾有。 孙权闲来无事,说要教乔陌下棋,乔陌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施施然落座在他对面。孙权抬手示意:“你先。” 乔陌选了个自己看得顺眼的位置落子,对面的事情长舒一口气。 “还好,你没有落在那这方格之内。”孙权对此显然是庆幸,也不知道以前是受了谁的刺激,被直接吓到了今日。 乔陌莞尔笑道:“除了这点,属下便也就不会了。” 孙权的笑容意味深长:“不急,来日方长。” 他只教了半柱香的时间,就丢过一本书让乔陌每日自己揣摩、摆局。孙尚香穿着一件暗红色花纹的狐毫斗篷,走进来,很是明艳,倒是符合了她平日里张扬的性格。若是从远处遥遥望去,就像是皑皑白雪之中初绽的红梅。她进来脱下斗篷,里面也是着了一件张扬桀骜的红色衣衫。她看见棋盘,立刻拉下脸看着孙权撒娇:“二哥偏心。” 孙权声音懒洋洋的,“哪里偏心了?是你自己不学的。” 孙尚香在鸡毛蒜皮的事情上跟孙权拌嘴从不甘于人下,立马就举出实例:“我说要学琪时,二哥可没有这么细致地教我,还让我自己看棋谱学。”她说着,一把夺过乔陌手中的棋谱,“哈!就是这本!这上面还有我留下的……痕迹呢。”孙尚香不好意思说上面还有她打翻茶碗留下的茶渍,只是囫囵过去。 孙权抢回来,“你也好意思说,也不知道是谁硬要将棋子落在方格之中,还耍赖。”乔陌明了了,也就帮着孙权说话,“郡主可是把主公吓得不轻,到现在也不敢轻易教人下棋的。” 孙尚香豪横道:“不管不管,二哥也得教我下棋。”孙权不接话,只是看着她的红色斗篷,才后知后觉道:“下雪了?” 孙尚香已然坐在了乔陌的对面,闻言也是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嗯,今天才开始下的,下得还挺大。” 孙权站起身朗声道,“别下了,出去喝酒吧。” 说是喝酒,但是孙尚香也只能是在旁边看着,孙权大发仁慈地让她喝了一小壶,登时便双颊飞霞,再加上衣衫一衬托,整个人也是红光满面。孙尚香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两颊,喃喃自语道:“好烫……” 孙权挥手示意玉荷把她扶回去休息,孙尚香也有些醉了,走路都轻飘飘的。 “看来郡主以后,可要好好控制酒量了。”乔陌自然地喝了一口,酒对于她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了。 孙权看着孙尚香醉成那样,不禁担忧起乔陌来,“你也少喝点吧,今日初雪,天寒,饮酒伤身。” 乔陌不在意道:“属下喝惯了,无碍的。” “谁担心你这个了,是怕你喝多了,耍酒疯。” “主公瞎说,属下何曾耍过酒疯,多半只是睡着了而已。”乔陌否定道。孙权脱口而出:“怎么没有,上次在皖城,”话一出口,他就惊觉失言,便闭口不言。 是在皖城那个夜晚,她靠在他的肩头上,梦呓般的说:“你的眼睛真好看。”一直以来因为异于常人的眸色,孙权都是敏感而沮丧的。自从那一晚她的随口一说后,他也就认命似的接受了这个碧绿色的眼瞳。 或许,是真的好看吧。 至少有乔陌真心的赞美,他忽然释怀了,对这个颜色,对那些抓住眼眸不放的、喋喋不休的言语。 乔陌一脸迷茫,“皖城?” 孙权咳了一声,“没什么。对了,”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我们,也在梅花树下酿一坛酒吧。” 乔陌点头,“好啊,等这仗结束,属下和主公一起回吴县,坛酒。” “不回吴县,”孙权坚定地看着她,“去铁瓮城,把今年梅花枝上的雪水存起来酿酒。明年在铁瓮城,一起喝。”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乔陌在他灼热迫切的目光下忘记了问他为何是在铁瓮城,只是看着他,嘴角微微扬起,“好。” 铁瓮城是贺齐领了命令后奉命修筑的,周回六百三十步,开南、西二门,内外皆固以砖壁。颇具有王城的格局和气势,想来,是要代替吴县成为第二个治所的。 孙权忽然发出一声感叹,“这么喝着酒,一点意思也没有,不如——”他扭头看着乔陌,“去猎些野兔,做烤炙肉吃。” 乔陌好笑地看着他:“主公可别是忘了,大都督还在前线督战呢,方才才送来军报说他责打了黄老将军。” 孙权甚是不以为意,“军中之事,既然全然托付给公瑾,孤就不宜多多过问。想必自有道理,等战后,一切就明了了。” 乔陌还想说什么,孙权就已经决定了入夜时分偷偷去山上。 “可不许张扬,就你我二人就好。”孙权小声道,眼底的得意暗藏不住。 所以在日头刚刚落下不久,孙权和乔陌换了一身轻便装束,蹑手蹑脚地朝山上去。 孙权想着乔陌身手比他好,是以猎物一事就交给她了,自己寻了个地方生火。 “你怎么就猎了一只,哪里够吃。”孙权的目光围着她打量个遍,也没瞧见多余的食物。 “又不是要用它来果腹,一时的情致罢了,主公可别本末倒置了。”乔陌毫不留情地教育他,架上兔肉开烤。孙权被她说得沉默不言,把酒拿到火堆旁边温着。 “所以,皖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乔陌看他尚处于恍惚之中,想着没准儿还能问出个究竟来。 孙权口风严谨,“没什么大事,你无需挂怀。” 乔陌不服气道:“属下当然介意了,在我记忆里,从来都没有过不雅之举的。醉了酒顶多就是倒头大睡的。” 孙权想起上次他们在在水一方中的事情,面部表情缓和许多,隐隐地有些笑意,“是啊,一般人醉酒都是要好一通发泄才算喝过酒。你倒好,酒壶一丢,头一倒,睡得比谁都沉。” “属下向来都恪守规矩,主公就别想着醉酒耍疯的事情了。”乔陌拿起酒壶,将其中一个递给他,“喝吧,现下温度正好。” 孙权接过来,却不喝。 “其实,皖城那时候,你只是夸我的眼睛,真好看。”孙权说着,低头拔开酒塞。 “原来如此,倒还以为是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乔陌如释重负,喝了一大口酒。 “除了母亲,只有你说过‘这个眼睛很好看’的话语。”孙权心情有些沉重了,“听说出生时,看到我眼睛的那些人都如临大敌,以为是不祥之兆。长大后,也因为这个眸色,被周围的人指指点点,说是怪胎。到了现在,那些檄文中,也拿着这眼睛说事,一口一个‘碧眼小儿’。”孙权直愣愣地看着乔陌,“你说,为什么家里只有我才有这样的眼睛?不同于常人,要被一直议论纷纷的眼睛?”乔陌听到了言语后面埋藏的无力感和愤怒,想着从小,会不会因为这双眼睛,没有人愿意和孙权玩耍?别的小孩都有玩伴,但是他没有。 她忽然想到了孙尚香,因为寒族的身份,备受讽刺。 野丫头,没教养,不知礼数,杀伐凌厉,桀骜不驯。孙尚香也是听着这些话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吧。 乔陌稳了稳语气,尽量从中听不出怜悯,听不出颤抖的声音,“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一口气说完后,她又放下酒壶,转向孙权,郑重道:“属下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她顿了顿:“这些话自然会有人对主公说,属下和他们不一样。” “那你想说什么?”孙权也放下酒壶,将视线投在她身上,清朗干净。 “不管主公有着何种眸色,主公的眼睛,都是最好看的。”乔陌浅浅一笑,“因为主公眼里有漫天星河,璀璨闪烁。”她抬头看着漆漆的夜空,只有一轮月,蒙蒙地亮着。“这双明亮的眼睛,揽入了江东六郡,也有……”乔陌忽然闭口不言,剩下的话没好意思说出口。 也有他们每一次,单独相处时的欢愉和放松。 漆漆夜色无一物,漫天星河入眼眸。 孙权长臂一捞,将乔陌揽入自己怀中,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低头吻下去。 乔陌整个人都在发懵,等她反应过来之时,迅速抽身离去。她是把毕生武学都用在“逃离”上了吧,不然怎么会不过一瞬就已经离他一尺之隔。 她稳了稳情绪,用她以为沉着冷静的语气说道:“主公喝醉了。” 孙权起身走向她,步调冉冉,从容不迫,“乔陌,我们认识十年了吧?” 乔陌警惕不减,“从皖城相识算起,确有十年了。” “真快啊,”孙权在离她不过一步之遥时停下来,“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乔陌不懂孙权此时此举何意,但还是附和他的惋惜岁月之词:“就像弹指一挥,眨眼一瞬。” 孙权目光清明,没有半分醉意,就连脸上也不见有任何的红晕,“用了十年,才明白,花费得是不是太多了?” 乔陌不解何意,疑惑地看着他。但是内心直觉告诉她,此地不宜久留,这个话题,也不宜再进行下去。 若是往常,说了这样的话,借着醉酒浑话的由头就是了。但今夜,孙权并未打算如此。 “或许这十年来都是醉的,都是不清醒的,浑噩的。”孙权想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乔陌就已经又后退一步。 他苦涩地收回手,“今夜,此时,我是明白的。”末了,他又强调道:“没有醉。” “十年的时间,十年的陪伴,现在我才明白,乔陌你对我来说,不单单只是一个得力的死士而已。” “我以为是只是知己好友,或者,屋顶上的酒友而已。但是不是,”孙权笑了,“我知道你喜欢吃相思糕,所以皖城时特意带回了阿九;我知道你不似寻常女儿家,所以铸剑相赠。你知不知道,白虹剑上的玉珏,我也有一个,和你是配对的。” “对了,我还有一把紫电,正好和白虹相配。” “让你去建安剿匪是我最后悔的事情,我有时候会后怕,怕战场上随时出现的意外就这么在你身上发生了。贺齐的奏表刚到时,我连看的勇气都没有。” 乔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十年陪在主公身边,属下不后悔。” 孙权抓住话头,发问道:“那往后呢?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往后的每一个十年,都不后悔吗?” 乔陌上前,走到他面前,望着她夸过的这双眼睛坚定道:“不后悔。” 孙权伸出手抱住她,低下头,将她的欣喜一览无余。 喜忧参半 所谓花开并蒂,好事成双。两人在山间携手,随意地走着。忽然间看着远处火光冲天,颇有黎明破晓之势。 乔陌指过去:“是大都督他们吧。” 孙权点点头,“终于开战了。” “看火光,应该是大都督采用了火攻的法子,”乔陌忽然想起之前军中送来周瑜责打黄盖的情报,福至心灵,“难不成,是大都督特意责罚了黄老将军,然后老将军才好作投诚之状,才好潜入曹军之中?”她越想越是肯定,:“大都督在军中一向备受赞誉,责打老将是何种忌讳,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孙权一笑:“你倒是鬼点子多,早知道就让你去军中做参谋。跟着公瑾一块,这样也不用僵持这么久。” 乔陌啧一声:“主公方才才说不让我上战场的,”她娇羞地拉着孙权的衣袖轻轻摇晃,“主公舍得?” 孙权反手握住她的皓腕,低低一笑道:“自然舍不得。” 果不其然,翌日送来军报,说昨日夜里,黄老将军以身涉险,亲自做饵。率领轻舟小船,装满了硝石硫磺等物,到了曹军营前。黄盖再不济也是江东水师将领,自然会比荆州水军更熟悉这一带的水流、风情。虽然说冬季盛行西北风,但凡事总有例外的时候,半夜里忽然东南风起,直指曹军,黄盖趁此机会,烧得曹军是七零八落,曹操更是仓皇失措,逃命不已。 孙权大喜,数度称赞。江面上的战争甫一结束,陆面上的也紧随其后。 “梓晞传来消息,说曹操溃不成军,匆忙逃离。” “好,真是好,真是畅快!”孙权喜不自胜,拉过乔陌附耳:“孤要去劳军,你先去铁瓮城等着,府邸已经修好了,选个你喜欢的。” “主公不带着属下?”乔陌意味深长地发问。 孙权爽朗一笑,“军中风餐露宿,以前倒没什么,现在——”他放低些声音,“舍不得。”他说这话的时候,身子朝前倾泻一些,乔陌脸颊瞬间泛红起来,带着女儿家的娇羞。 孙权何曾看过她此般模样,碍于云素还在场,不敢有所动作,只是轻轻捏一下她的手掌,柔柔软软的。 一旁的云素看得疑惑不已,大气也不敢出,只是低头,恨不得埋进胸口,又或者希望自己并不存在于厅堂上。 “埋一坛酒,等着主公么?”乔陌笑得温柔。 “都随你。” 乔陌独自一人赶往铁瓮城,本来还有孙尚香的。但后者泪水涟涟地请求留下一同去劳军——“这是江东盛事,小妹合该一起见证”——弄得孙权哭笑不得地答应了。只留了云素在孙权身边侍候。孙权说会有人接应她,却不曾想过会是梓暮。 梓暮已是少妇的模样了,从穿着,从鬓发。她冲乔陌挥挥手,整个人像一只雀跃不已的小鸟,扑楞着翅膀就飞向乔陌。 “陌姐姐!”乔陌被她的热情吓退几步,“都嫁了人了,怎么还一副不成熟稳重的样子。” 梓暮不好意思地挽着她的手臂,“太久没与你们见面了,想念得很。” “你与公苗如何?”这才是乔陌最为关心的问题。 梓暮羞得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承认道:“陌姐姐——”她四顾无人才敢继续开口,贴近乔陌耳朵,小声道:“我有了,刚三个月。” 乔陌只觉得耳朵被她扰得痒痒的,忽然之间听得这个消息还没反应过来:“有?有什——”她忽然定住,看得梓暮耳尖也泛红。 乔陌满脸震惊地看着她,像是听说败走的曹操卷土重来了一般。 “你居然——我们——”乔陌是话也说不出了,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许是从来没有想过,暗卫也会有怀孕生子的一天吧。 梓暮拉着她进到府内,“好了好了,先进去看吧。” “铁瓮城内的侯府与吴县并无多大的不同,院落比之前大了一倍有余,每个庭院楼阁的位置都还是一样的。只不过又新加了几个园圃。”这下是乔陌扶着梓暮,慢悠悠地走。 “每日都派人洒扫着的,以接主公尊驾。”梓暮指着正殿道。反正也是无人,指指点点也不会有人指摘。 “姐姐住哪?还是不疑居么?”梓暮偏过头问道,丝毫没有什么不妥,就好像早就知道乔陌会是第一个入住的人。 “既然都和从前一样,那么一切如旧吧。”乔陌不经意答道,忽然又想起什么,“在水一方还是给暗卫留着,那在书房附近,也好听候差遣。” 梓暮点头附和:“这是自然,”她拉着乔陌朝不疑居的方向去:“不疑居旁边,新加了一个梅园,这样与流云馆就隔开了。” 乔陌点点头,等想到吴县流云馆内所住何人时,微微有些诧异:“隔开做什么?步姬相处着也是不错。” 梓暮意味深长地答道,“这是主公的意思。” 乔陌没听出她话外的意思,略点点头。 “吴县的众人,何时搬过来?” 梓暮摇摇头,“这我倒不知了,左右战事结束吧,现下这节骨眼,阖府搬迁倒是不太好。” 乔陌点点头,“这也是。” “对了,我姐姐她如何了?” 乔陌看她一眼,打趣道:“现在才想起来梓晞?”也不过多玩笑,“好着呢,在跟着大都督在前线。” 梓暮点点头,说起正事:“暗卫的产业,你得下令让他们搬过来。” 乔陌沉吟道:“铁瓮城内的布置,还是要和吴县一样么?” 梓暮沉思一会,才缓缓开口:“铁瓮城内建了望楼,最中心处的叫五云楼,我是觉得,可以将暗卫布置在那里。” “至于采薇楼,金鸣坊,甘露寺和醉春风,”梓暮有些为难,“若是骤然搬过来,颇有些奇怪了。” 乔陌道:“将吴县的产业都尽数卖出,只留甘露寺就好。那里香火络绎不绝,骤然关闭,恐惹人非议。” 梓暮点点头,“也好,就劳烦暗卫长了。”她语气轻松俏皮,乔陌脸上笑意更浓。 孙权在前线劳军,乔陌就在后方处理暗卫事务。铁瓮城内设置的站点分布在以五云楼为中心的边缘:无论如何乔陌都不会放弃的妓坊,改名叫花开夜,就在五云楼的西面;城外的四处驿站也设置成了暗卫的领地,方便打听来来往往的消息;侯府周围设下的是不点眼的糖水、茶水铺子,若是有人想在侯府周围行刺的,倒好一举拿下;五云楼东面本来想再设一个酒楼的,但乔陌想想,从前并未有过多少消息是从酒楼里传出来的,倒是有人借着丝竹乱耳的优势,在金鸣坊商谈过一些事情。想了想,还是将酒楼改成了戏坊,取名长相思。 忙碌的间隙,乔陌托腮沉思,想着念着劳军的那人。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这几日收拾得疲惫,在外的暗卫收到了消息,陆陆续续地朝铁瓮城赶来,乔陌一个个安排处所和任务,今晚终于得空可以歇会了。 铁瓮城似乎要比吴县和皖城冷一点,入了夜,丝丝寒风就像冰做成的钉子一样嵌入身体。乔陌庆幸自己是将酒温过的,不然可得冻死。 百无聊赖地看着底下空荡荡的院落,连着内心也有些失落。 看来旁边还是要有人陪着,才不会无聊,连喝酒都提不上兴致。明明好久都没有这样上过屋顶了,理应觉得解脱和熟悉才对。 就这么想着,底下一个人影撞进了她的视线。 乔陌以为是自己喝多了酒,整个人醉呼呼的,连幻觉都出来了。 那人穿着一身和皎皎月光一般白净的衣衫,袖口和衣摆有蓝青色的花纹做装饰,显得高贵典雅。外面一件墨黑色的大氅,领口有着一圈貂毛,看起来光滑无比。乔陌看着那圈毛,又看看自己的手,想着如果摸起来也应该就像山间汩汩流动的溪水吧? 那人越走越近,乔陌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确有此人后便飞身下去。 孙权冲她张开双臂,柔声唤道:“阿陌。” 乔陌站定后,听得这句“阿陌”略微有些诧异。但定睛一看后,确实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没有错,就是他。 她当即就丢了剑,直冲冲地跑向他。脸上的笑容可以将这冬日所有的冰雪都消融,将所有的寒风都暖化。 怀抱的撞击感,比任何言语都要真实可观。 孙权抱着她,觉得怀中之人身量纤细了不少。他用自己的大氅包住她,围得严严实实,出声责备道:“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多穿点。” 乔陌闻言抬起头,看着他,从上到下地打量他。然后目光转换为狡黠,下一刻,便就听得孙权倒吸气的声音。乔陌只是将自己的手慢慢塞进他暖和的大氅顶毛之中,在贴上他暖和的后颈。 孙权依旧抱着她,目光越过头顶,看着廊下摆放的几个酒坛,“你背着我酿酒又喝酒?”乔陌回过头看看,又点点头转回来,“正准备酿的,明年才有酒喝。长夜无事,偶尔喝两口也没关系吧。”她说到最后,还不忘撒个娇。 孙权看着她越来越丰富的表情,不禁笑道:“那我呢?也有酒喝?” 乔陌怯怯道:“今夜没有了,明晚给主公买……” 孙权凑近些,嘴角笑意更甚:“现在就想喝怎么办?” 乔陌嘟囔着,孙权没听清,又稍稍用力把她朝自己的方向带了带,而后便低下头,亲吻她。 突如其来的亲吻让乔陌有些猝不及防,只怔了一瞬,便也就朝他的方向贴近些,双臂环住腰间,用力抱着,不撒手。 有万千的情愫涌上心间,像潮起潮落般跌宕;像夏日暴雨倾盆而下,打落在心头;像飒飒的风吹得一树叶落,亦吹得人心摇曳起伏。 “我好想你。”亲吻的间隙,乔陌不受控制地吐出这句话,孙权更是直接将她横抱而起,坚定地朝房内走去。 这样同吃,同宿,总是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就是《诗》中所说的“静好”了吧? 时间安静流淌,他们也可时时作伴,不曾分离片刻。 乔陌恍惚间,觉得时光过得很快,好像已经到了他与她的迟暮之年,好像他们已经相守一生,那么长。 而不过只是一个时辰而已。 孙权敲了敲她的小脑瓜:“在想什么?” 乔陌这才回过神,看向自己许久不曾翻动的书卷,停留在《女曰鸡鸣》这一章。她放下书卷回答说:“在想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属下永远都会陪在主公的身边。” 孙权声音懒懒的:“当然会,不然怎么会让你早早地就住进铁瓮城的新府邸来?” 乔陌不解:“嗯?” “自然是为了让你适应了府邸的日子,在这新府可以立足之后,再让吴县的诸人住过来。”孙权的目光,意味深长。届时新府上下都知道她的身份,徐氏也不好为难她的。 乔陌脸上没有来地一红,略慌张地去拿竹简。 “身边还是要有个丫鬟才好,玉浮给你了,你能力再强,也是需要得力的人帮衬一二的。”孙权这话说得绝,并没给她任何转圜的余地。 乔陌并不是不想收下,“只是暗卫身份,若叫玉浮得知,怕有不妥。” 孙权看着她笑道:“那就看暗卫长本事了。” 玉浮在不疑居等候多时,看见乔陌了也只是草草行礼。乔陌并不在意,本来算一类人,都是在主公身边伺候着的,如今到要一个去伺候另一个了。 乔陌看着她像是有些情绪,觉得长久地憋着也不行,索性开口道:“你要是有什么不满,直接说出来,不然我可猜不出来。” 玉浮不料她如此开口,愣了一会才回道:“奴婢不敢有任何不满。” 乔陌不愿多费口舌,“哦,是么。”她指着两旁的厢房:“收拾出来了么?是有人要住的。” 玉浮点头,“都收拾好了,只是——”她斟酌了一下语气,不想和面前这位新宠甫一见面就争执起来,“奴婢不知该住何处?” 乔陌看了看,“你来得早,自己选一间喜欢的吧。” 玉浮“诺”了一声,心下腹诽,哪有自己选的。见乔陌神态正常,语气正常,也不像戏耍她,就指着朝西的屋子说:“那间可以吗?” 乔陌随意看了看:“倒是不错,就是日落得早黑的快,你喜欢就好。” 玉浮进了自己房间收拾后,乔陌觉得无聊,算着日子梓晞等人也该来了,不知不觉,还挺想念阿九的。 准确点,是阿九的一手糕点绝活。 乔陌正无聊地在庭院之中转圈,正想着,云素带着阿九和梓晞就来了。她欣喜地奔上去,“云素!梓晞!” 抱过之后,又拉着阿九的手:“多日不见,挺想你的。” 阿九看透她,“姑娘在想糕点吧。奴婢等会就去做。” 乔陌点头以示同意。 “进屋去,慢慢说。”乔陌一手拉着云素一手拉着梓晞,阿九识趣地退往自己的“领地”。 梓晞认真且严肃地汇报着:“戏坊还是由我来吧,暖玉接手花开夜,听说城中设置了望楼,又该怎么安排?” 乔陌也认真道:“采薇楼的生意,我不打算在铁瓮城继续,所以云素,你可以吗?” 云素沉吟一会,面色上颇有些为难,“在酒楼里待惯了,一时之间去望楼这种地方……” “城中设下了五云楼,在中心处,应该适合你的,你爱热闹。”乔陌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云素觉得一切皆可,也就不再托词了。 “中卫长一职空缺已久,还不填补吗?”梓晞问道。 乔陌也答不上来:“主公无意于此,几次闭口不言,要不等云岚和沁依再大些,让她们接任?” 二人都表示同意,梓晞想起一事:“白露和白晞,你可还记得?” 乔陌点头,“我送进去的人,怎会不记得?”梓晞赞口不绝,“如今学得很好,我想让她们去在水一方值守,你觉得呢?” “你说好自然就是好的,都行。” “洛姑姑呢?怎么没说到她?”云素才发现过来,不止洛千帆,“赵天肃呢?怎么也没提到?” 乔陌做思考状:“洛姑姑依旧住在婉居,与郡主同处吧。至于赵天肃——”乔陌有些为难:“他已经脱离了四灵身份了吧?整日混迹在军中,与吕蒙将军关系匪浅。” 梓晞开口,引得一阵沉默。 “那,云纨呢?”云素听后,也一脸期盼地看着乔陌,希望能将自己姐姐调回。 乔陌谨慎答道:“云纨之前,是心甘情愿去皖城值守的,如今,战事纷扰,等平静些再议吧。” 也是没法了,扔出个“再议”。 梓晞咳了一声,“我还是住在长相思吧,我的房间不用留了。” “随你。” 止戈身着一身孝服,跪在乔陌和云素面前。 整个院子安静得只能听见人的心跳声和偶尔头顶略过的风声,只因为刚刚从止戈口中说出的消息,太过震惊。 “云纨姐姐,自尽了。” 长子孙登 41章长子孙登 像是有人忽然将站立的地面抽走,换上了松松软软的棉花,乔陌只觉得两脚无力支撑,阿九眼疾手快,赶在她倒向地面的瞬间扶住。 乔陌得了阿九的支撑,将全身大半的力气都托付给她。 到底是云素开口了,她的声音喑哑,“你亲眼所见?” 止戈将头埋得更深些,声音却清晰无比:“并非亲眼所见,是我动身后才自裁的。客栈里的人见状匆匆忙忙来找我回去,这才得知。” 乔陌眼神空洞,眼泪从眼眶深处不停地涌出来,就像战场上被割喉的士兵,因为割到动脉,而血涌不止。 “她……她连死都……都要偷偷摸摸的么?”乔陌哀戚道:“是存了必死的心,生怕自己……被得救吗?” 云素此刻慢慢移到廊下,靠着柱子,慢慢滑下。一开始只是小声抽泣,满眼都是倔强,满脸都是不信。转而便是不可抑制地哭,哭得嘴唇颤抖不已,哭得浑身一阵一阵地抽搐。 不疑居里只有两人的抽泣声,没有人敢高声言语,在这压抑的沉闷中,呼吸声都变得刻意。 止戈缓缓抬起头,摸向自己怀中,掏出两封信,大着胆子给乔陌:“姐姐,这是……” 乔陌尖叫一声,连连后退挥手,“拿走!拿走!”后退得太急,乔陌被台阶绊倒,摔在阶前,两眼一黑的昏过去。 她并没有昏睡多久,就已经醒转过来。 梓晞坐在床头,表情淡然。 “你醒了。” 扶起乔陌后,才递过一碗汤药,试了试温度,正好。 “快喝了。” 乔陌接过来,却也不喝,而是开口询问:“你知道云纨……” 梓晞颔首:“我知道,你先喝药,对孩子好。” 乔陌晕乎乎地喝完药,才反应过来,梓晞方才说了“孩子”。她一脸狐疑,“孩子?什么孩子?我是在说云纨。” 梓晞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放在乔陌的枕头边,“止戈替你诊过脉,说你已然有身孕了,不过才两个月,还很不稳。如果你还一味郁结,这个孩子可能就没有了。” 她又看向那封帛书:“这个,”她微微扬起下巴,“是云纨给你的信。” 消息太多,搅得乔陌整个人神思不清,最终明白过来,有一件喜事和坏事同时到来了。 她有孩子了。 云纨死了。 最终还是喜事占了上风,她抬手轻轻覆上自己的小腹,感知着生命所在。不一会,又觉得自己卑劣至极,只顾着自己有孕之喜,将云纨的哀恸置于何地? 看着乔陌的表情变换不定,梓晞也猜出来一二,她叹口气,双手按在她的肩头,温和而又坚定地叫她:“乔陌。” “过去的事情不可逆转,所以未来才显得更加重要。”梓晞确保她听进去了,才有继续说:“云纨之事已成定局,你若是过度伤悲失了自己的孩子,只能是悲上添悲,毫无益处的。” 梓晞的表情又有瞬间的悲哀:“再这么说,这是主公的第一个孩子吧。他……他盼了很久的。” 乔陌没有听清这句话,以为她面上的悲伤是为着云纨。 她用自己并不温暖的手,轻轻覆盖上梓晞的手,比她更凉,“我会好好的,你也要,云素也要,大家都要好好的。” 孙权听闻了这两件事,知道在乔陌心中云纨的死打击过大,但有孕一事着实令他欣喜,进入不疑居前,几次三番调整自己的表情,才敢进去。 乔陌盯着案几上的帛书,不敢打开。 她怕忍不住,就连孩子也会一块失去了。痛上加痛的事情,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正巧在她叹气的时分,孙权踏步而进。 “叹气作甚?”他走到她身边坐好,声音尽量听上去柔和一些。 乔陌习惯性地低下头行礼,“主公。” “云纨的事,着实令人惋惜,孤已经让云素和云岚一起出发去皖城,为她料理后事。” 乔陌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也没有过多的话语。 孙权捏捏她的脸:“说件喜事吧!今晚设宴,孤打算给兴霸赐婚,你觉得谁好?” 乔陌有些诧异,“甘宁?赐婚?” 孙权点点头,“是啊,他也老大不小了,始终孑然一身,回来的时候特特找过孤,说想要成家。还说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他家业未定,如何能征战平天下。” 乔陌终于露出这许多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看来少时的书没白读,还知道这些道理。”她偏过头看向孙权:“那主公打算许配谁?总不会是文官中哪家的女儿吧?” “他倒是有个人选,”孙权目光闪烁,“洛千帆。” “洛姑姑?”乔陌实实被惊住了。 暗卫里的人,是要一个个地都嫁人生子了么? 孙权看她一切如常,心下也放松许多,“是啊,孤也着实震惊,想来是征伐黄祖时,两人熟识的。再加上赤壁一战,就有了情愫吧。” “只是洛姑姑是四灵之一,也算是暗卫了,前有梓暮,今日若是洛姑姑也……那大家都会有嫁人的心思的。”乔陌担心的倒不无道理。 孙权诙谐道:“你瞧,你多霸道,自己如今有孕,就不许旁人嫁娶了?” “有孕”从孙权口中说出来,倒惹得她一阵阵脸红。 “主公惯会打趣的。”乔陌捂住脸,声音从衣袖后面传出来,闷闷地。 “哈哈哈,你呀。”孙权拿下她的手,背后藏着的,是满满的笑意。 “好,好,真是畅快。”孙权举杯,大家都停下,看向这位年轻的主公。 孙权看向甘宁,“此番诸将皆是拼命死战的,尤其是兴霸,”孙权示意他起身向前,“来我江东后的首战,就立下如此功勋,叫孤怎么能不高兴!” 甘宁拜谢:“主公谬赞,末将不过跟随大都督而已,岂敢居功。” 孙权心里一沉,但面上表情不改,“公瑾自然要赏,你自然也要。”他放下酒爵,“你说你想要成家,才可立业,孤准了,就将洛千帆赐予你罢。” 甘宁听得前半句是异常的欣喜,连连称是,但听到洛千帆的名字后,欣喜瞬间冻结在脸上,“什么?” 孙权指着他,哈哈大笑:“看看,这是高兴傻了。”他朝远处挥手,让洛千帆走上前,“洛氏,你上前来。” 洛千帆着盛装,每一步都走得端庄沉稳。 周瑜在军中与之有过交集,觉得也是不错的一人,便顺水推舟,起身恭贺。其余将领也乖觉地起身:“祝贺兴霸。” 凌统见甘宁不像是高兴傻了的模样,而是有些抗拒,心里竟然有些高兴。他端着酒爵走到甘宁面前,笑意不减:“恭喜,兴霸。” 甘宁骑虎难下,接过酒爵就是一饮而尽,“多谢。” 乔陌得了孙权的允许,偷偷站在外面等宴席散。 待洛千帆和甘宁一齐出来时,对他们招手:“千帆!这!”乔陌是真心高兴的,身边的人在慢慢幸福着,云素终究会走出那片阴影,而自己,也将迎来自己的孩子。 甘宁见是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乔陌奇怪道:“你们怎么,看上去兴致不高?当时梓暮嫁人的时候可高兴了。” 洛千帆一贯沉稳的,乔陌见怪不怪,遂对着甘宁发问:“你怎么回事?娶到洛姑姑不高兴吗?” 甘宁是那种喜怒哀乐全然写在脸上的人,行事作风也是高调张扬,和孙尚香有得一拼。照着平时的性子,应该会喜不自胜才是,可怎么看上去苦大仇深的? 甘宁咧咧嘴角,看着乔陌十分欣喜地祝福他们,有意无意地护着自己的小腹,也明白了:“成家了,自然要沉稳。” 乔陌忍不住笑,“甘兴霸,你也有今天。”笑过之后,她又郑重道:“洛姑姑不太爱说话,一贯是沉稳安静的性子。看上去冷冰冰的,实际可不是,好好过啊。”最后这句话,她是看着洛千帆说的。 阿九暗中戳一下乔陌:“姑娘,该回去了。晚上风凉得很。” 乔陌摆摆手:“不碍事的,我好着呢。” “我看你还是快回去吧,”洛千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的肚子。“今时不同往日。” 乔陌的手覆上小腹,很是羞赧:“洛姑姑都知道了,不是才到么。” 她拿过阿九手中捧着的盒子,递给洛千帆,想了想又不对,又转向甘宁,“这是恭贺你们新婚之喜。” 甘宁接过来,声音发涩:“多谢。” “那我走了,保重。”乔陌依依不舍地挥手道别,甘宁克制住自己想冲上去的欲望,洛千帆看似故作亲密地拉住他,制止了他的行为。 洛千帆沉声道:“走吧。” 甘宁实在忍不住,“洛——” “你确定要在这说?”洛千帆沉沉地看着他,目光一潭死水。 回到住所之后,洛千帆习惯性地回顾左右,才敢开口:“我都知道。” 甘宁诧异之余不忘发问:“知道……什么?” 洛千帆寻了个地方坐下,“知道你当日求娶的人是乔陌,不是我。”她示意甘宁也坐下,“可是你也看到了,乔陌已然有孕在身,且过得很开心,很知足。” 甘宁有些颓然,“是不是因为我……” 洛千帆武断地否决他:“与你没有关系,因为乔陌自始至终,都是陪伴在主公身侧,他们两情相悦,与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都没有干系。” 等甘宁不开口,洛千帆又接着说:“我知道,我算是强塞的,我倒也无所谓。只是有一个要求,咱们做戏,总得做足了吧?” 甘宁抬头看着她,不解何意。 “我不过问你的私事,你也别过问我的。不过——”洛千帆话锋一转,“这大家都说,是你用军功换来的姻缘,总不好你与我在外人面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吧?”洛千帆倒是活得通透。 甘宁会意,点头:“行。” 周瑜请求出兵江陵,搏一搏荆州的可能,孙权也有此意,就应允了。是以洛千帆的婚仪,办得比梓暮还要仓促和简洁,甚至可以说是草草了事。大军开拔,孙权站在五云楼上送别。 想起甘宁那日匆匆忙忙闯进书房,支支吾吾地说想要成家,希望主公赐婚。末了,又说希望对方是乔陌。 他丝毫没有慌张,只是笑着回答:“等到庆功宴时,孤会满足你成家的愿望。”在说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决定,要嫁之人,只能是随军的洛千帆、与暗卫关系不深的洛千帆。 他为什么没有慌张?甚至面对乔陌时连一点点的心虚都没有?谎言说得那么自然,仿佛甘宁说的就是洛千帆的名字一般。 赤壁的捷报传来,百姓欢愉不已,走街串巷都能听见大家对周瑜的赞美。甚至戏坊里,还有专门为周瑜小乔两人传唱的戏文。 赤壁劳军,刚行至帐外,就听见诸将对周瑜的不吝赞美。 “大都督人如其名,果真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玉啊。” “都是大都督用兵如神,运筹帷幄。” “大都督神策,与讨逆将军,也难分伯仲呐!” “末将不过追随大都督而已,不敢居功。” 大都督、大都督…… 孙权闭上眼睛,以此来屏蔽令人心烦意乱的消息。一个可怖的念头跳着进入到他的脑海里,此次对战江陵,对方是久经沙场的曹仁,周瑜会不会失手?或许,会不会,死亡? 像是被自己吓着了,孙权猛然睁开眼睛,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这么肮脏,这么卑劣的想法。 梓晞立在他身旁,看着他表情的变幻莫测,不发一语。实在不愿孙权再在这里胡思乱想,她上前道:“主公,是时候回去了。” “走吧。” 周瑜这场仗打得着实不易。曹仁不愧为曹操麾下一等一的得力干将,周瑜鏖战许久,也不能前进寸步。正值苦恼之际,甘宁建议先取夷陵,然后再进军南郡。得到周瑜的同意后,甘宁只率领一千新兵就攻下夷陵城。奈何攻城容易守城难,曹仁窥探出夷陵弱势,猛攻夷陵,甘宁支撑不住,只好发书求援。 凌统向周瑜请命,周瑜只是淡淡地发问:“公绩是真心的吗?” 凌统还是少年意气,嗤笑一声:“有什么真心不真心的,此番是为了江东。” “那公绩就留在这里,暂领都督一职,我亲去救援兴霸。”周瑜做好决定后,让吕蒙去点兵。凌统仍旧固执,“统愿意立军令状,一定救出甘宁!” 周瑜靠近他,小声低语:“我是为了你好。若是甘宁没有救出来,定会有人背后议论你公报私仇,你就留在这里,暂领大都督一职。” 凌统还想说什么,被周瑜顶了回去,“如果要娶郡主,就必须成为大都督。因为江东,唯有都督一职,才可堪匹配。” 周瑜说完,意味深长地盯着凌统,从后者的眼瞳中看见了未加掩饰的慌张。男女之情,一开始都是从慌乱开始的,正所谓,小鹿于心头乱撞。 吕蒙点好兵,正要向周瑜回禀。就看见洛千帆已经换好装束,在营前等候。 她脸上还是一贯的淡然,一贯云淡风轻。 “我和你们一起去。” 但这句话,说得坚定无比。 前线胶着,孙权在后方也未能安稳。 唯一能聊以慰藉的,是乔陌日渐安稳的胎像。孩子在母亲体内长得健康,能稍稍缓解一下前线给予的焦急。 孙权侧耳听着胎动,眉梢和嘴角都藏不住笑意。 乔陌看着他初为人父的模样,也是柔和地笑着。一旁的阿九觉得,乔陌是越来越有母亲的模样了,周身像是有什么光芒环顾着。这样瞧着,也与民间一家三口无异了。 梓晞因为军情紧急,擅自闯了进来。 “禀主公,前线战报到了。” 梓晞隔着一道帘子,里面的情形看得并不真切,但也能感受到孙权的惬意。 “何事?” “甘宁受困于夷陵城,大都督亲自率兵前去救援。” “可知结果如何?” 梓晞再三斟酌用词,“围兵不过看着甘将军身边只有千余人,逞一时之勇罢了。待援兵到达,也就成不了气候。” 孙权心情好,也不想去想是谁带兵,左右只要是援兵就行。 “嗯,合肥的事情安排得怎么样?” 乔陌不禁发声询问,“合肥?” “已经准备妥当。” 梓晞只是回答孙权的问题,便转身退下。 孙权有些为难地开口,“是为了缓解大都督那边的压力,所以选择东西线同时作战,好叫曹操舍弃其中一个。” 乔陌嗯一声,还是有些失落:“所以主公要亲自征战合肥?可是现下将领都在江陵一线作战,属下担忧主公安危……” 孙权莫名地有些不悦,但在乔陌面前还是很好地忍耐着,“左右是佯攻,又不是真正要攻下合肥。” 乔陌眼圈逐渐泛红,有些自嘲道:“要是属下能跟主公一起去就好了。” 孙权握住她的手,“等我回来。” 她点点头,眼泪也随之从眼眶内泛出,一滴一滴落在衣襟前。 孙权替她拭泪:“不说这个了,说点高兴的事。”孙权走到案几前,写下两个字,“这明帝的永平十年有诏书说‘昔岁五谷登衍,今兹蚕麦善收。’就是希冀年年都是丰年,所以啊,”他拿起竹简又到乔陌身边坐下,指着上面的两个字说道:“孤想了两个名字,男孩就叫登,女孩就称衍。” 乔陌也觉得好:“也可保佑江东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孙权见她喜欢,心下也就更欢喜几分,“那就这么定了。” 孙权出发的前一天,给了乔陌一块令牌。他带着歉疚,为难地开口:“思来想去,这个还是给你才能安心。” 乔陌不明所以地接过来:“这是?” “执此令牌可上五云楼,或者任何一处望楼。”孙权说得郑重其事,“铁瓮城,交给你了。” 乔陌明白其中利害,也允诺道:“属下会守好铁瓮城,等主公凯旋。” “明明你怀有身孕,却,”孙权愧疚难当,“但是阿陌,我只能信你。” “定不负主公所托。” 我思古人 42章好好活着 乔陌在五云楼上目送着孙权离开,他穿着一身金盔金甲。晨光照射下颇有远古战神的风韵。她就这么看着,直到那道背影任凭她怎么转换视角都看不见了才肯作罢。阿九刚想开口劝她离开,甫一抬眼,忽然整个人就像被定住了,直愣愣地看着乔某的左侧。 乔陌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云素。 “听说你去给云纨料理后事了,才回来吗?”乔陌开口,一时觉得有些尴尬。 云素面色苍白,眼睛里也遍布红血丝。应该是日夜兼程,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接到主公的急令,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的。” 乔陌和她相对无言,两个人彼此观望着,阿九在一旁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转圜。 “她……葬在哪里了?”乔陌不打算避开这个问题。 云素机械地回答着她的问题,“听说她每至清明时分,就会待止戈到城北一处山上祭祀,想来那地方,适合她。” 乔陌不安地摸着有些圆润的肚子,也“哦”一声了事。 云素忽然换了个表情,死死地盯住她:“那封帛书你没看吧?” 乔陌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不敢与之对视,视线回避着,“还没来得及……” 云素了然,“是啊,若是早早地看了,万一悲痛过度,岂不是连孩子都没有了?” 乔陌听着她这话语,就像是外面未消融的冰雪倾盆倒在她头顶。周身寒浸浸的,连着内心也在逐渐冰冷:“你我之间,说话要如此难听吗?” 云素本来还想倔强地说些什么,但见乔陌一脸怅然地看着她,眼神亦是哀戚,便连连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说着便哭泣不已,带着哭腔对乔陌既是控诉又是求助:“我看了姐姐的信,这些年来她过得很不好。日日夜夜都在忏悔,都在赎罪。她一直都未能释怀皖城屠城一事,她觉得那场屠杀是因她而起。所以每至岁末,都夜不能寝。”云素说着,慢慢地蹲下了,抱住自己。 乔陌亦是两眼淌泪,走上前去,有些费力地抱住她。 “我们都有错,我们都不是无辜者。”乔陌安慰似的拍着她的背,“云素,剩下的人,要好好活。” 两人终于可以放肆地一起大哭一场了。 乔陌回去,让玉浮把止戈叫来。 止戈并未跟随云素一道回皖城安葬云纨,而是应了孙权的命令侍候在府中为乔陌安胎。 止戈搭过脉,拱手回禀道:“脉象安稳,但,”他斟酌言语,“如果姐姐要看云纨姐姐的书信,此刻不妥。” 乔陌收回手,微微一笑:“你倒是机灵。” 止戈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方才出府买药时,看到了云素姐姐在五云楼上,陌姐姐又是一脸泪痕,所以由此猜测。” 乔陌屏退左右,让止戈坐。 “学医者,大都心细如发,今日见你,亦是如此。”乔陌看着止戈,而后者也大大方方地与她对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云纨的事的?” 止戈脸上并未有过一丝慌乱,反而从容大方地回答道:“屠城么?早就知道了。” “云纨姐姐没到清明就会带我去山上祭祀,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这里安眠着冤魂。我的父母,也可能沉睡于此。” “来这里之前,云纨姐姐亲口承认了炸粮仓的事情。她说——”止戈微微眯起双眼,从前好多场景都回顾在眼前。 云纨叫他到跟前来,“止戈,姐姐有事告诉你。” “当年皖城粮仓是我炸的,所到之处,也杀过不少人。或平民,或士卒,那里面也许就有你的双亲。” “这些年姐姐一直愧责难当,梦里总有冤魂索命,幸好你平安长大,让我觉得有了一丝救赎。” 乔陌了然:“所以她不强迫你习武,就是不想你与我们一样。” “我知道,皖城屠城,与你们脱不了干系。某种意义上来说,云纨姐姐,云素姐姐,包括你,陌姐姐,都是我的灭门仇人。”止戈说这话时,并没有带着所谓凶狠复仇的狰狞表情,而是神色平淡,“可我也清楚地知道,若没有诸位姐姐们的照拂,我长不到这么大。不仅衣食无忧,还能学医救人。在这个每天都在杀人、死人的世道,没有你们的庇护,我不可能过得这般好。”” 乔陌看着他,决定还是多说几句,“天下父母对于自己孩子的期盼,便是顺利落地,平安长大。”她说这话时,也摸着自己的肚子,对着它笑。“不管在何时,太平的世道也好,动乱的世道也好,都不可能做到所谓的顺遂和美。只要能好好长大,就心满意足了。” “所以,止戈你记住,你父母不会希望你为了报仇而终日郁结,更不会希望你手上沾了血去见他们。”乔陌的话语柔和,却有力量。 这句话正好撞进了止戈心中最为柔软的地方,他抬手捂住脸,快速地起身告辞。 “止戈明白了,先行退下了。” 走出去后,乔陌听见了抽泣声。 乔陌披着一件斗篷,和梓暮一起在梅园里逛着。开了春,梅花都谢了,梓暮抱怨道:“梅花都谢了,还在梅园逛。” 乔陌也是无奈,“我能有什么办法,不是没地方可去吗。” 梓暮看着她,有些嫌弃地说:“这都开了春,你怎么还穿得这般暖和,又是斗篷,又是手围。” 乔陌不好意思地说:“我总觉得身上发凉,就多穿了些。” 梓暮打量一圈,又道:“其实这样也好,都看不出你怀有身孕,也省去不少麻烦。” 乔陌点点头,询问起正事:“暗卫最近如何?” 梓暮道:“一切都好,这城中本就没什么大事。” “只希望这段时间,都能安安稳稳的,别出岔子。”许是怀了身孕,乔陌整个人变得求稳许多。 梓暮笑她:“果真是要母亲了,性格都变了。” 乔陌道:“没办法,总是怕孩子出什么意外。” 前线的所有战事,都不再送入铁瓮城来。是以江陵如何,合肥如何,乔陌都一无所知。 孙尚香径直走进来,坐到她面前。乔陌不解何意,放下手中书卷:“郡主何事?” 孙尚香看着她的肚子,因为没有服饰的遮掩,高高地隆起。 “现在我是该叫你二嫂搜,还是陌姐姐啊?” 乔陌哂笑道:“郡主的二嫂唯有徐夫人一人,郡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孙尚香听了这话,稍稍能安心些,这样,大家的关系和感情,就都不会改变。 虽然对乔陌的感情不如对梓晞深厚,但总的来说也还不错。她抓起案几上一个茶杯,毫无形象可言地开始喝茶。外加,对乔陌撒娇。 “二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乔陌摇头,诚实道:“属下不知。” 孙尚香沮丧道:“连你也不知道。” 乔陌安慰她:“若是南郡能早早攻下,主公回来也是指日可待了。” 孙尚香一听就更头大了:“公瑾大哥打了那么久,怎么还没有消息啊。” 她有些烦躁,拿茶杯消气。 乔陌见状宽慰道:“郡主稍安勿躁,若是南郡到手,一定消息传来。此刻没有,难道不是最好的消息吗?” 孙尚香到底是武将女眷,懂得她话中何意。没有消息,就是说前线胶着,谁也没死没伤。 暂且如此吧。 乔陌虽是如此安慰着,但心里也是有些慌张。 已经入夏了,还没有任何消息,眼看着肚子越来越大,临近产期,怎能叫她不慌张。 止戈说了,胎像安稳,孩子应该不会有大碍。 犹豫片刻,还是将手伸向了枕头底下。 云纨的书信有些旧了,颤抖着手,打开。 其实很简短,只有四个字。 “好好活着。” 只这四个字,就抵过其他所有的祝福。 看着帛书上的泪痕,知道云纨执笔之时必然是肝肠寸断。之前的来信中,也曾诉说过悔恨,写尽了罪孽,如今,不必多言,只用好好活着。 乔陌觉得,云纨是以一己之身,替所有参与了皖城屠杀的人赎罪。然后换了他们的心安理得,继续活着。为自己开心的事情放肆大笑,将自己杀过的人抛诸脑后。 云素亦是如此,不愿意她悲痛过度而小产,自己独身离去,默默祭奠。 乔陌控制自己尽量不哭出来,胸口沉闷得痛。将帛书默默收好,又放回到原处。 孩子在肚子里动了一下,乔陌诧异地摸着自己的肚子,又踢了她一下。 母子相连,知道了母亲的伤神,所以这孩子是在安慰她么? 乔陌破涕为笑,感恩地看着它。 梓暮先乔陌生产了,是个男孩,长得天庭饱满,小脸圆润。看着就十分讨喜。 乔陌高兴得很,连连让阿九送去贺礼。她不便抛头露面,不能亲自去探望梓暮母子,对此颇有遗憾。 玉浮宽慰她:“马上姑娘自己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了,不必遗憾。”这期间相处下来,玉浮觉得她性格恬淡,倒是不错。 乔陌笑道:“是啊,真希望这孩子快点出来。”她想了想也不对,又摇摇头,“世道险恶,还是在我肚子里待着比较好。” 终于在十月初三,乔陌诞下吴侯府内的第一个孩子,是个面容清秀的男孩。 依着孙权的意思,取名孙登。 乔陌看着自己的孩子,恨不得天天都抱着他,片刻不分离。虽说说第一个孩子,但终究是庶长子。只怕未来徐氏生产过后诞下嫡长子,这孩子的处境会很艰难。 念即此,乔陌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罢了,能够平安长大就好,徐氏虽然出身豪族,但徐家也算个大家,总不会做出谋害之事吧? 云素看着她眷恋地看着怀中小人,都没察觉房间内进了人,便轻咳一声:“阿陌。” 乔陌见是云素来了,让她过来:“你看,他长得多可爱。而且身子也是软软的,发出的声音也糯糯的。”这人哪里还有从前叱咤的暗卫长的风采,云素笑她:“你啊,当真变了。” 乔陌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来,是有什么事?” 云素满面春光:“大都督成了,南郡攻下了!” 乔陌喜不自胜:“真的?” 云素伸手逗弄这个孩子:“看来这孩子的出身可真是时候,有福之人啊。” 孙权抱着这个孩子,又哭又笑。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也如他所愿,是乔陌所出。 孙登此刻睡醒了,睁着眼睛看着抱着自己的人,小手挥舞着。孙权满意得不行,“都说刚出生的孩子的眼睛好看,果真如此。你看,”他转向乔陌,“这眼睛,黑白分明,又大,多好看。” 乔陌刚想开口说谁人的眼睛不是黑白分明的,但念即孙权是一双碧眸,也就只是笑着。 “是啊,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是好看的。” 孙权逗弄一阵,就交给乳母抱下去了。 看着孙权面色为难,乔陌猜想到了他要说的事情。 “吴县诸人,要搬过来了吧?” 孙权叹口气,“如今前线战事平定,迁移治所,也该安排了。”铁瓮城内的侯府也已经住了快一年,再加上刚生下侯府长子,该忧心的人,只怕是远在吴县的徐瑶才对。 “前日公瑾说,要替阿香说婚事,你怎么看?”孙权转入正题。 乔陌道:“郡主已经过了及笄之年,确实该考虑婚嫁之事了。”她见孙权是有意要将孙尚香嫁出的,不似寻常的敷衍,“主公可是有了人选?” 其实何必择人,孙尚香一贯与凌统要好,周瑜是知道此节的,怕也是为了凌统才开口说亲。 “虽说阿香与公绩交情不错,但是终究是小时候的小打小闹,做不得数。孤想着,要嫁,自然就要嫁得风光。”周瑜原话是凌统此役战功显赫,恳求主公给予赏赐。 “公绩年纪在诸将中是最小的,看来江东还真是应了英雄出少年这句话。”孙权由衷感叹道。 周瑜笑着回道:“连甘宁都知道要先成家,后立业,主公以为,凌统如何?” 孙权听出了他话外之音,“大都督以为呢?” 周瑜忙不迭道:“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孙权自然知道小妹与凌统情愫暗生,但是此事是周瑜开口,他倒觉得越俎代庖了。 “孤倒觉得——” “主公?”乔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主公在想什么?” 孙权解释道:“你觉得,皇叔如何?” 乔陌一声惊呼:“是要将郡主匹配给刘——”差一点就将刘备名讳脱口而出,幸而话到嘴边给生生咽了下去,“刘皇叔?” “是。” “属下以为不妥。”乔陌讶异地看着孙权,实在不知道他此举何意,“皇叔是可作郡主父辈的人了,且郡主对他无意啊。主公知道的,郡主心里是有凌公绩的。” 孙权换了个话题,“阿陌,你可知此次南郡之战,结果如何?” 乔陌不解,“大都督攻下了南郡,曹操逃离了呀。” 孙权沉重地点点头,“确实如此,可是刘备也收获颇丰。公瑾本是好意,借了他油江口立营,后又问孤借了荆州众地。在公瑾与曹仁苦苦相持之际,向南征战了武陵、长沙、桂阳、零陵。”他说着,便叹了口气,“刘备日渐壮大,叫孤怎能不提防他。” 乔陌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懂得其中利害,但是并不愿意牺牲孙尚香终生的幸福。更何况,按照孙尚香的脾性,是断断不会答应的。 “属下现在亦为人母,知道若是老夫人还在,是决计不会同意的。”乔陌试着用血亲来挽回,“郡主是主公唯一的妹妹了。” “正因为是孤唯一的妹妹,所以孤只能信任她。”孙权看着乔陌,“自然,孤也相信你,但你不可能嫁给刘备吧?” 乔陌无心与他玩笑,“所以主公是定了要郡主联姻了?” 孙权沉默一会,点头回答。 乔陌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暗卫之中,或许有人可以。” 孙权并不这么认为,“那你认为暗卫之中,谁能代替阿香,且不露痕迹?”他反握住乔陌的手,“阿香平日抛头露面,吴县诸人都知道她,你觉得,刘备会看不出?” “那主公已经同皇叔商议了么?” “已经和帐下商议了,虽说觉得讶异,但思来想后,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张长史和大都督也这么说?”乔陌觉得,若是有人能救回孙尚香岌岌可危的婚姻,只能是这两人了。 孙权有些不悦,“张公一开始有微词,后来也觉得这是不错的计策。公瑾虽然也反对,但也不否认此计可行。” 乔陌觉得实在劝不动了,也只得作罢了。 孙尚香的婚事终究没有瞒住她自己,她把自己锁在婉居里面,谁也不见。 “不嫁不嫁我不嫁!”孙尚香吼得声嘶力竭,“谁提出的联姻谁去!” 孙权去过两次,都被她给打了出来,索性就让梓晞去劝。梓晞也是一样,去了两次后也没能踏进内室一步。但奈何任务在身,只能一次次地上前劝导,终于在第五次进了内室。 第七次,劝导孙尚香的时候终于没有听见她动刀剑的声音; 第八次,终于能和孙尚香和睦面谈。 乔陌总觉得愧疚,听说终于劝说有效了,便拿着阿九刚做好的糕点去看她。 婉居静悄悄的,奴仆们皆是小心翼翼地行事。 “郡主呢?”乔陌随意拉过一个丫鬟问道。 丫鬟恭敬有加:“闭门不出几天了,现下应该是在午后小憩。” “知道了。”乔陌让阿九在外面等,自己进去了。 一个彩陶杯砸在门口,“走开!” 乔陌听得不对,孙尚香一贯张扬,何至于摔个杯子就声音颤抖? 她放下糕点,手偷偷按住匕首,慢慢靠近。 一把掀开被褥,并无孙尚香的踪迹。 乔陌从前的冷峻都慢慢回来了,“郡主呢?” 玉荷跪在地上,止不住地颤抖。 水落石出 玉荷看着乔陌,嘴唇没有血色,倔强地闭着不说话。她很紧张,也很害怕,浑身在颤抖。但是出于对孙尚香的忠心,她一味摇头否认:“奴婢不知道。” 乔陌看着玉荷的眼神,很慌乱。但是看得出来她在不断给自己勇气和力量,与乔陌对视。 这样的忠心不知该如何评价,乔陌没打算从她身上问出孙尚香的下落,转身离开,就在婉居吹起竹哨,呼唤暗卫。 在府内的暗卫都快速集结了,乔陌很欣慰云素竟然在。 “云素,你和白露白晞一起去五云楼,查探郡主踪迹,并传讯四处望楼加以注意。” “领命。”三人领了任务后便匆匆离去。 “沁依,让梓暮传讯左卫散入城中打探郡主消息。并且让她速来府中。” “领命。” 乔陌吩咐完毕,亲自前去书房通知孙权。 “阿香逃了?”孙权将手中的一份奏表狠狠摔向地面,有几根竹简都被摔碎了。 乔陌行礼如仪:“主公勿恼,暗卫已经开始行动了。” 孙权沉了沉声音,以让人听出他的威仪:“梓晞呢?” 乔陌如实道:“属下以为,郡主是与梓晞一起逃离的,不然不可能逃得如此顺利。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恳请主公命令云岚去寻梓晞,在城中率领中卫搜查。属下会在院中等右卫集结完毕,出城寻找郡主踪迹。” 孙权诧异道:“你亲自去?” 乔陌笑得很轻松,说得也很随意:“属下已经许久没有执行过任务了,但愿不会令主公失望。” 孙权匆忙上前,眼神里满是担忧:“你定要小心,若是真有梓晞,定然是存了反叛的心思的。” 乔陌大胆地与之拥抱,但很快就分开,“属下会的。” 梓暮换好装束,赶到府内,神色复杂地看向乔陌。 “你去过了长相思了?”从她表情中,倒可以窥探一二。 梓暮点点头,“那里说姐姐今日来府里劝说郡主了。”乔陌了然,这件事梓晞必定是参与了的,且是逃了一天有余。 一天的时间,足以离开铁瓮城了。 云素匆匆赶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望楼的消息,郡主出了南门。就在今日上午。” “今日?你确定?”乔陌听闻这个消息倒是吃惊不小。 云素把气倒匀了,肯定道:“但是方才城南的驿站也传信,说看见了郡主。” 留给乔陌的时间不多,不管是不是,总得追上了才知道。 “云素,你自南门出,我往西门去。到时候发信号。” 云素点头,乔陌让一半右卫紧随其后。 乔陌一边策马,一边苦思不得解,从婉居里的动静中可以确定前日孙尚香还是在的,因为梓晞去劝过。昨日梓晞就不见踪影,婉居也至此平静。最有可能就是昨日出城,怎么会盘桓到了今日? 暮色四合,天色见晚。 乔陌有些懊恼,天色一黑,所有行动的效果都会有折损。 城西和城南处都出现了孙尚香,这是不可能的,要么其中一个是假扮,要么两个都是假扮。 梓暮忽然想到,城西和城南连接的路上,有一座小庙。 “当真?”乔陌看着梓暮,难以置信。 “自然,”梓暮肯定道,不无骄傲,“铁瓮城可是公苗奉命修缮的,我怎会不知。” 乔陌点头,“好,那现在就去。” 梓暮倒有些担忧,“可是现在赶过去,只怕是要入了夜才能到的。” 乔陌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孙尚香一刻寻不回,联姻之事就会变成丑闻,闹得满城风雨,一发不可收拾。 乔陌利落地调换马头位置,“现在不去,白白等她们跑么?” 梓暮无奈,只好跟上。 果然是应了梓暮的话,在去的路上,天色就已经黑透了。 快要到寺庙时,乔陌让全部人都下马步行,让她们都动作轻些,最好别弄出声响。 云素也在此刻赶到,“我想,若是梓晞和郡主,两个人总不可能南辕北辙地走,定会在有交点的地方相遇。” 乔陌赞许地看着她,看看自己身上的行头,确认无误后,对云素道:“进去吧。” 梓暮忽然拦在她们面前,有些犹豫,“我姐姐若是……” 乔陌看着她,淡淡道:“暗卫的规矩,你可曾忘了?” 梓暮听后,怯怯地退下了。 乔陌一行人走近后,有些失望。她们以为会是吴县甘露寺的那种样子。可眼前这寺庙破败不堪,哪里是能住人的样子? 乔陌上前看了一下地上的寺庙匾额,用手摸了一下,并没有太多的灰尘。 她作了个手势,让右卫偷偷摸摸进去。自己则对云素说道:“这庙也太破旧了,难道梓暮的消息有假?” 云素十分配合:“贺齐奉命修筑铁瓮城,梓暮的消息,该是准确的。” 梓暮并没有跟随着她们上来,一个人在底下等着,心情复杂。 “那走吧。”乔陌用一种无功而返的语气对云素道,却言行不一地与云素并肩前行。 右卫上了屋顶,确认此间无人后,就飞身下来,站在门前。 乔陌径直朝主屋去。 果然。 梓晞和孙尚香在神佛像的背面,出乎意料的是,凌统也在。 神佛像背面的门让梓晞堵上了,这样就可少忧心一扇门被闯开的可能性。 乔陌递给云素一个眼神,后者会意地到庭院中去,发信号。 孙尚香看见乔陌便就如临大敌,往凌统的方向退了几步。 梓晞拔出剑,对孙尚香道:“郡主快——”在她转头的那一刹那,乔陌就将回旋镖向她的腹部处掷去。 梓晞吃痛,用剑支撑。 乔陌不给她喘气的机会,马上又用长鞭缠住梓晞握剑的手,朝自己这个方向拖拽。 梓晞的手腕渗出血丝,不住地颤抖。乔陌太过用力,以至于她右手无力,涨的通红。 一切变故来得太快,孙尚香像是被符咒定住身,一动不动。 好在凌统反应过来,拉着孙尚香就往外面跑。 乔陌也不阻拦,松开了缚住梓晞的长鞭,一双眼眸定定地看着她,令人生怖:“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 梓晞看着她,既有不服愤懑也有哀求,“你让郡主走吧,嫁给刘备,还不如亲手杀了她!” 乔陌何尝不知道其中过得苦楚,但她亦没资格做圣人去救赎谁,去拯救谁。 她也只不过是一介凡人。 “就为了这个,你背叛了我们?” 梓晞嗤笑:“你们?你和主公么?”她笑得得意,全然不顾伤口的疼痛,“乔陌,若是你知道主公的所作所为,还会坚定不移地追随他么?” 乔陌不愿与她多费口舌,抽回插在她身上的回旋镖。回头让沁依上前:“绑好了,押送回府。” 梓晞拒绝让沁依搀扶她起身,试了多次,自己才能够踉跄地起来。 乔陌走到庭院,云素已经带人制住了孙尚香和凌统。将他们身上的配剑除去,两人牵着手,目光坚定。 乔陌懂得了为什么孙尚香今日才出城,是为了等凌统。 凌统倒也不负所望,如她所愿地来了。 乔陌看着孙尚香,不知道该用何种目光与她对视,是嘲弄,讽刺,还是惋惜? 最终还是用没有感情没有温度的最为平淡的目光看着她:“郡主不该逃婚。” 孙尚香觉得面前的乔陌可怕得很,从刚刚对梓晞的出手就觉得她冷酷无情。 “不要你管!我说了我不嫁刘备!” 孙尚香尖锐的声音划过院落的静谧,尾音带着哀戚。 “郡主本可以好好地解决这件事,却偏偏走上了最极端的路。”乔陌有些恨铁不成钢,“郡主可以找人代替郡主嫁去公安,也可以服下假死药忽然暴毙身亡,用新的身份再活下去。” “甚至郡主可以嫁去公安,半路制造意外跳船逃生。” 乔陌每说一句,就更靠近一些。 “甚至,”她放低了声音,“郡主可以嫁去公安,等过两年,就以夫妻不睦的借口和离。” 看孙尚香怔住,乔陌又说:“这么多方法,郡主一个都不用,而是偷偷摸摸地逃婚离开,还是——”她用手指着凌统,“还带着男子一道,郡主是要私奔么?郡主又将江东的颜面置于何地?!” 孙尚香刚想开口反驳就被乔陌顶了回去:“还是说郡主觉得,江东颜面也好,将士也好,都不及郡主自身利益重要?” “郡主说自己受六郡养,难道此刻就要弃六郡而去么?” 孙尚香的情绪彻底爆发了:“为什么是我?凭什么!” “因为郡主是主公唯一的胞妹,主公只能相信郡主不会与他离心离德。” “郡主与顾家小姐互相都不对付,可是顾家小姐有一点好,是郡主该学的。” “你提她作什么?” “顾家小姐当初结亲时,也是以家族利益为重,没有半分怨言。便是府内的谢夫人,徐夫人,都是如此。” 凌统用力地握住孙尚香的手,是此刻对她而言唯一的慰藉了。 “此番联姻,任谁都知道是权宜之计。”凌统蓦然开口,“阿香嫁过去,刘备不会信任她,那么,这与嫁一个寻常女子过去有什么分别?” “寻常女子嫁给皇叔?你这是打谁的脸?”乔陌看着凌统,有些好气又好笑,“还是只是送人过去?那么可能她们连公安城都进不了。” 她忽然叫了凌统的名字。 “凌统。” 闻者不解何意,诧异地看着她。 “主公知道了南郡之战中你的功劳,所以打算迁你为校尉,封号还是承烈。” 乔陌知道他心中一直有个结没能打开,就是愧不能报父仇。 “承先父遗志,扬少年刚烈。这是个很好的封号。”乔陌一字一句地像是烙进凌统的心里,“只希望你别辜负父亲的遗志才是。” 凌统看着她,嘴唇颤动着,眼神里全然是愤恨。 既要继承父亲遗志,又不许他杀甘宁告慰先父亡灵,算什么? 孙尚香突然松开手,嘴里嚷道:“不玩了不玩了,一点都不好玩。”她说着,朝乔陌的方向走几步,“回去吧,我累了。” 凌统不解何意,“阿……”但见孙尚香看向他的眼神是那般淡漠,不由得改口:“郡主何意?” 孙尚香咂咂嘴,“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试一试逃婚是什么感觉,现在知道了。”她说罢,亲热地挽着乔陌,近乎撒娇道:“陌姐姐,我们回去吧。” 乔陌顺着她的意思,带着她离开。 走到门口时,孙尚香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凌统,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凌统点头。 “我身边有个叫玉荷的小丫鬟,和我很像,赐给你了,不客气。”孙尚香说完,也不等凌统答复,就自顾自地走了。 孙尚香上了马车,乔陌与她同坐,一路上都不发一语。 其中必定是有缘由的,但见孙尚香一脸愁容,乔陌也就不问了。 梓晞被关进了内狱,所幸府邸是新修的,还不曾羁押过谁,一切看上去倒也整洁,也没有作呕的气味。 孙尚香回去像是变了一个人,整日里开始学习穿繁复的曲裾衣衫,让嬷嬷给她梳妇人发式。 也开始学礼仪,注意自己的谈吐,将刀剑置之不理。 玉荷赐给了凌统,这倒也是个好事,免除了她的责罚。 孙权的气见到没有神气的孙尚香也就烟消云散了,兄妹之间彼此相处得像外人一般客气。 徐夫人一行搬了过来,郡主出嫁的事情她自然得操劳起来。 步练师总想着找乔陌聊天解闷,却总不见其踪影。乔陌去了内狱,携梓暮一道,探望梓晞。 “主公下令了,说是郡主出嫁之后再处决你。”乔陌将食盒放在她面前,“我们终究有点情分,我不忍心你在这里头吃苦,给你带了一点吃食。”梓暮见自己姐姐如此,心下难过得不行,偷偷转过头去拭泪。 梓晞还是请求她:“你救救郡主吧,她不能嫁过去的。” 乔陌无奈地摇头:“梓晞,我试过。从一开始我就试过劝阻主公,用老夫人,用张长史,用大都督,用郡主与凌统的情分都试过。甚至我还说让玉荷代替郡主出嫁,可都被主公驳回了。” 见梓晞不开口,乔陌又道:“我也不愿意郡主终日悒悒不乐,可是如今已经没法转圜了,公文都准备发出去了。” 梓晞忽然叹息一声,“你为何要提大都督。你糊涂啊!” 乔陌不解何意,疑惑地看着梓晞。 “赤壁一役后,大都督威望太过,主公已然心生妒忌了。那日在军帐外,诸将都称赞大都督用兵如神,主公脸上的表情,就已经变了。”梓晞又想起在五云楼那天也是如此,孙权脸上的表情带着暴戾。 乔陌还是不信:“怎么会……” 这下轮到梓晞嘲笑乔陌了:“怎么不会?为人主公,若是风头被掩盖太过,还能相信部下能为自己所用么?” 乔陌摇头:“主公不是那样的人。” 梓晞一副你还是太天真的表情:“乔陌,你有没有想过,主公或许在成为主公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用王侯甚至皇帝的思维思考,博弈,取舍。咱们的主公,便是如此。” 梓暮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姐姐,下意识地想让上前去捂住她的嘴:“姐姐慎言!” “事到如今,你就告诉她,蝶言的死因吧。” 乔陌闻言变色,一把拉过梓暮,带着几分确信:“蝶言的死果真与你们有关?” 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是这些年的相处一切如常,她也逐渐放下疑心了。 “快说!” 梓暮这才开口,颇有些为难,“鹿鸣没有撒谎,她确实见到了血就晕了过去,从而打翻烛台。可是她看见的根本就不是我与蝶言,而是我和姐姐。血也是我们故意让她瞧见的,以至于她根本就没有看清楚人。” 梓晞接过话头,“若要解释蝶言的死,就须得从苑御说起。” 仿佛一张大网将乔陌牢牢套住,一处与另一处连接,一环与另一环紧扣,叫她逃离不得。 “苑御关押进牢中以后,谢夫人亲自去探视过他。从我的审问中得知了苑御的真实身份,叫苏玄朗。”梓晞说完这句话,将目光投向乔陌。待听到苏玄朗之名时,浑身有如电击一般,突然抽搐一下。 如果说苑御就是苏玄朗,那么当日,她岂非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是为了救她,才卖身入谢府,而后辗转漂泊,不得已上山为匪。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生患重病,都是因为她。 “蝶言看到了苏玄朗的状词,所以被我与梓暮所杀。这是因为主公下过令,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世。” 想起谢淑慎临终前,孙权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以前以为是怕她打扰主母休息,现在想来,是怕谢淑慎说漏嘴。而后来,谢淑慎就病逝,难保不是主公的手笔。 这些事,越想越可怕。 乔陌一想到是自己亲手杀了兄长,还疾言厉色地数落他的罪行,就受不住,内心就像是有什么在煎熬着她。像虫鼠啃噬一样难受,像刚刚烧好的通红的烙铁嘶地一声印上去,像一把匕首,反复地在她心口捅进捅出。 破碎的抽泣声从乔陌口中发出,逐渐变为断断续续的哭声。 “还有一件事,我想你一定会感兴趣。”梓晞的笑容就像是夜里的鬼魅,危险,却又充满了吸引力。 燕燕于飞 五云楼的顶楼,是谈话的好所在,因为过高,所以避免了有人潜在外面偷听。也不怕有人上来打扰,因为没有主公允准,是上不来的。 乔陌站在一扇窗前,欣赏落日余晖。暖金色的光芒照在铁瓮城每一处。那些府宅的檐角向外弯出一个恰好的角度,上面雕饰的神兽昂首挺胸,生机勃勃。 商贩们似乎很享受当下的生活,彼此之间言笑晏晏,诉说家长里短。 这样的市井烟火气息,都与乔陌无关。 孙权应约而至,先是看见了地上乔陌被阳光拉长的影子,除了有微风将她身上的配饰吹得摇摇曳曳,身体一动不动。 孙权走到她身旁,叫她:“阿陌。” 乔陌闻声回过头,脸上挂着因为听见阿陌二字而生的笑容。 “主公来了。” 孙权好奇道:“怎么想起上五云楼的顶端来了,”想起方才她痴迷地看着窗外,“约孤一起赏铁瓮城内的市俗美景吗?” 乔陌表情淡淡的,不着痕迹地退开几步。 “属下,是有事要问主公。” “你说。” “蝶言,是主公下令诛杀的么?” 孙权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内心也甚至没有任何慌乱波动,矢口否认道:“没有。” 乔陌不反驳他,抛出另一个问题,“那苑御,为什么要属下亲自去处刑?” 孙权还是波澜不惊地回答她:“因为你是暗卫长。”他抬手想拍拍乔陌的肩膀,她却后退一步以避开。 孙权有些尴尬,开口道:“乔陌,哪里来的疯言疯语叫你听了?竟然还当真了?”说着说着,孙权自己先笑起来,“民间传闻,一孕傻三年,现在看来,此言不假。” 乔陌继续发问:“先主公的薨逝,主公当真一点关系都没有么?” 孙权一直以来无懈可击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他的手有些颤抖,便装作挥衣袖的动作将手背过身后。 “你听谁说的?梓晞?” 乔陌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静,语气像一潭死水:“所以主公,到底要不要对属下说实话?” 从孙权回答第一个问题开始,乔陌就得到这后面所有的答案了。太完美的的表情了,太平静的语气了,才有问题。 乔陌自顾自地说,“蝶言不是主公下令诛杀的,她只是无意中得知我与苑御的关系,所以被梓晞设计杀死。苑御知道了我是他妹妹,所以心甘情愿地赴死。谢夫人和苑御有旧,所以知道我是苏玄妙,对我好。”乔陌对自己的眼泪视若无睹,继续问:“那先主公呢?主公到底为什么对他那么做?” “在前一天,我就已经探查到了刺杀先主公的消息,但主公并未让我禀告,他说他亲自去。可是结果,”梓晞的目光毫无生机,“你知道的。” 梓晞的话言犹在耳,乔陌只想听孙权的回答。 “我告诉了兄长,在他即将出发的时候。”孙权缓缓道,“我知道他不会信,所以选在那个时间告诉他。依着兄长的性子,不会因为几个贼人而放弃出猎的。但是我亦让人跟着了。” “在先主公遇刺时,主公与张长史相谈甚欢。主公此举,是为了消除自己的嫌疑么?”乔陌看着他,她不能从他眼睛里看见星辰的浩瀚,看见溪涧的清澈。那双眼睛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暗,空洞的黑暗。 “为什么?” 孙权的声音很空洞:“因为责罚你,因为我问起你的行踪,而责罚你。”他看着乔陌,眼神里是他以为的眷恋和柔情,“我只是想让他受伤,就当小孩子发个脾气罢了。” “荀子说,人之初,性本恶,看来是真的。”乔陌觉得满满都是讽刺,从前的兄友弟恭,彼此孝悌,都敌不过恶意丛生。 “听闻大都督在攻南郡的时候受了伤,”乔陌淡漠地说着,“希望主公可以让他好好疗伤,早日痊愈。” 孙权听了这话怒气盈胸,“你什么意思?” 乔陌对上他怒意的眼神,“大都督是一个能为江东舍弃一切的人,主公不必猜忌他,使得君臣离心。如今群雄割据,主公可别从内部消耗。” 这是建议,也是不顾尊卑的谏言。 乔陌摆脱孙权的钳制,行礼离开。 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徐瑶。 徐瑶不明所以,看着乔陌抱着一个婴孩跪在她面前。她倒觉得新奇,从前乔陌对她可是剑拔弩张的,何时这么乖顺了? 屏退左右,示意乔陌上前说话。 “听说了主公有了庶长子,想不到是你所出。”徐瑶说出这话后又觉得不对,“不对,除了你还能有谁?从前就是一副骄狂的样子,若不是主公默许,谁敢?” 乔陌抱着孙登,又跪下了,“属下知罪。” 徐瑶道:“行了,起来吧,说什么事。” 乔陌膝行到徐瑶面前,“恳求主母发恩,养育他。” 徐瑶反问道:“你不是与步练师关系好么?怎么不找她?” “属下清楚地知道,主母才可以让这个孩子好好地长大。”被正室养育的孩子,也有了半个嫡出的身份了。 徐瑶权衡利弊,虽是庶出,但可是长子。且侯府内多年无所出,有个孩子傍身也不怕,只是唯一的问题—— “那你呢?干嘛自己不养?” 乔陌说得恭敬:“属下自知身份低微,哪里敢养育这个孩子,主母大可放心,属下不会横在主母与他之间的。” 徐瑶仍觉得不对劲,“你说实话。” 乔陌道:“郡主出嫁,属下会随行,以保郡主无虞。孩子自然只能托付给府中主母,才可安心。” 徐瑶盘算着,孩子给她养也说得过去,左右正室也有养育诸子之责。比起孙权命令她,还不如她先行接受。 “答应你了,孩子留下吧。”徐瑶喝了口茶,有抬头看着她,“我记得你叫乔陌?” 乔陌把孙登交给玉泠,才回复徐瑶的问题:“是。” 徐瑶也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还是嘱咐一下她:“照顾郡主,你有心了,好好保重吧。” “诺。” 乔陌走进孙权的书房,恪守着臣下对主公的礼仪。 五云楼的争执惹得两人不快,已经好几日未曾见面了。 “何事?”孙权声音冷峻,不复柔情。 “郡主出嫁,属下请求随行。”乔陌答得不卑不亢。 孙权想起那年她出去剿匪,也像是这个模样。 算了,就当是出去散个心,很多事,想开了就好了。孙权想罢,走到她面前,“乔陌,很多事情都是不得已的。” “比如苑御,他必须死,也必须由你亲自动手。若是有人拿着你与他的关系说嘴三道四,你亲自动手就可将这一切都驳回去。” “蝶言死得很意外,也让孤十分惊讶。” “至于兄长,孤无意如此,这么久以来,也很愧疚。” 乔陌都听着,只觉得当时为孙权感动的一池春水都冻结住了,让她周身寒冷彻骨。 “属下知道了。”乔陌难得的做出一个表情,“那属下告退了。” “去吧。” 乔陌失魂落魄地走出去,走到不疑居。 曾经为不疑居的名字感动过,因为象征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寓意。 曾经因为阿九和相思糕的出现感动过,因为是孙权特意安排。 曾经以为孙权在主公的位置上过得可怜,无依无靠地像浮萍。 孙策说过,仲谋总是一副闷闷地不开心的样子,你与他年岁相近,或许能解开他的心结。 这才有了后来的一起行动,一起杀敌。 可若是孙策得知,自己的死与自己的弟弟关系匪浅,不知该作何感想。 孙尚香离开这天天气好得出奇,江面上风平浪静,很适合出行。 乔陌搀扶着她上船,又转身面对孙权,笑得温婉。 孙权大抵以为乔陌会想开,会想透这一切是为了她好。但是就像吴老夫人以为娶了谢淑慎是对孙权好一样,于她而言,是惨白无力的借口而已。 扬帆,船渐行渐远。 乔陌扶着孙尚香进入到船舱内,才敢放声大哭。 诀别时应该得体,哭哭啼啼地不成样子,她不那样做。至少应该留一个好的记忆。 孙尚香看见她哭得这般悲怆,才明白了乔陌不是监视她,押送她的。 快到公安的时候,乔陌对孙尚香告别。 她拿出一封信给孙尚香,“烦劳郡主替我将这帛书交给主公。” 孙尚香接过来,玩味似的打量这封小小的帛书,“你要离开?”乔陌颔首,眼神中含着三分笑意和解脱,“是。” 孙尚香有点唏嘘,“我以为,即使众人散去,二哥众叛亲离,也会有你在侧。” “郡主高看我了,我也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而已。”乔陌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如沐浴春风,“自古以来,大抵王侯将相都只是行鸟尽弓藏之举,但主公——”她稍微停顿一下,“主公拿着人最柔软的地方当长矛和盾牌,一次次地,谁经得住啊。” 她说得平淡,就像是迟暮时分追忆往昔,用一半怀念,一半好笑的口吻。 孙尚香甚为感慨,“我还记得二哥初即位的时候,我还可以对他呼来换去,我还是他疼惜的小妹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二哥面前我也不敢放肆了。”孙尚香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着乔陌,“我们是血亲啊,本该是这世间最亲的人,为什么,”孙尚香数度哽咽,“为什么在二哥眼里,血亲就是用来牺牲的?因为我是他一母所生的胞妹,他说他信任我,所以我就必须和亲联姻。” 乔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息,“郡主那日,是故意放开公绩的手的吧?” 孙尚香扬起下巴,不无骄傲地说:“当然,难道要凌统亲口说放弃我吗?我还不想那般丢脸。” “可也许公绩是想和郡主在一起的。” 孙尚香摇摇头,十分肯定,“承烈二字于他而言太重要了,而且,”她的声音低了许多,“我感觉到他的手松开了。” 乔陌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通过肢体碰触来聊以慰藉。 “陌姐姐,”孙尚香调整好情绪,抬头看着她,“你知道我为什么忽然就同意联姻了吗?” 看着笑容明朗的孙尚香,乔陌生出几分哽咽,明明方才还是愁云惨淡的模样。 “因为皇叔他素有贤名,他仁爱,爱民如子,对上对下都是谦恭有礼。那么他也这么对我。”孙尚香像是很兴奋一般,说着说着竟还手舞足蹈起来,“他会对我很好,不敢薄待我轻视我。顶多就是夫妻离心,旁人闲言碎语,但是也不打紧,谁叫我从小就活在流言里呢?” 乔陌觉得,昔日的孙尚香已经死了,死在那个她抓她回府的夜晚,死在凌统放手的那一刻。 孙尚香看着外面的景致,喃喃自语道:“要到了。”她转头拉着乔陌:“陌姐姐,替我看看,我美不美?钗环乱不乱?” 乔陌几乎是哭着对她说:“郡主很美,鬓发也很精致。” 孙尚香满意道:“那就好,总不能让江东丢了脸。”她整理一下衣袖,端正坐好。 此刻的孙尚香,满足了名门闺秀的所有要求和条件。饶是一直同她不对付的顾家小姐,总取笑她的世族大家,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看着孙尚香脸上展现出完美的笑容,嘴角弧度刚刚好,很是温婉。在这一瞬间,乔陌很怀念曾经翻墙打架的孙尚香。 因为她嫁给了一个不爱她而她也不爱的人,所以从出嫁开始,就要做戏。 这样的笑容,要在脸上挂多久? 这样的举止,要持续多久? 乔陌转过脸,偷偷哭泣。 待孙尚香安顿好后,乔陌向她辞行。 “保重啊。”乔陌看着面前这个穿着淡雅的夫人,百感交集。曾经的孙尚香,哪一日穿得不够鲜艳明亮?恨不得将太阳的光芒都折射在自己身上。 如今她也梳起繁复的发式,穿着浅色的衣裳。 孙尚香鬓发上的步摇泠泠作响,“陌姐姐你也要保重。等你走后三天,我再给二哥送信。” “有劳郡主。”乔陌朝她行礼后,便转身离去。 孙尚香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件事,孙权那日会不会知道,那是他与乔陌最后一次见面? 真是讽刺。 不久之后,孙权就会收到一封帛书。看过之后,他会明白,乔陌那时,是决心要离开的。无论他如何舌灿莲花地解释经年旧事,在乔陌看来都只是物是人非。有些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轻轻揭过的。造成这场离别的,是他的猜忌杀戮,冷峻无情。 “属下苏玄妙百拜吴侯: 属下以稚子之龄,承蒙先主公养育,亲自赐名乔陌。盖孙氏之恩,属下非肝脑涂地而不能报也。在先主公与主公身侧侍奉十数余年间,属下已是穷尽心力,身患恶疾痼症,恐不能再报答恩情。是以今日特求主公恩典,允准属下辞去暗卫长一职,偷得余生闲。 此后山高路远,不复相见。” 她以为,孙权与她真的会有未来。哪怕她还是作为见不得人的暗卫长的身份陪他,她也愿意的。 她陪了他十年,辅佐他,安慰他,为他排忧解难,披荆斩棘。 十年,多长?足以让一个女孩长成一个少妇,足够让稚子长大。也足以让人心变得深不可测,只看一眼,便如临深渊,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将人吸进去,摔得粉骨碎身。 她也终于体会到了云纨的心情。 为着虚无缥缈的借口,为着自己一意孤行的想法,做了太多太多没有意义的杀戮。 她倦了。 只缘感君一回顾 番外 只缘感君一回顾 我感受到凌统的手松开了一些,才装作厌恶地用力打开他的手,撒谎道:“好了,不玩了,没意思。” 凌统诧异地看着我,我却不敢和他对视。 乔陌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不发一语。 “好了回去了回去了,困死了。”我利落地翻身上马,鼓足勇气看着凌统,“你也早点回去休息,这几日麻烦你了。”然后用我以为最最轻蔑的眼神看着他,算作告别。 回到婉居,我几乎站不稳,若不是乔陌扶着我,我可能就得跪倒在地上。 乔陌果然是明白人,扶我进去后小声说道:“郡主这戏演得极好。” 我冷哼一声,“多谢夸奖。” 听说凌统算是魂不守舍地回到军中,二哥没有责罚他,也没再过问这件事情。只是让乔陌看紧我,同时处死了帮助我逃婚的梓晞。 乔陌领命的时候,笑得很凄楚。 我感觉她有点怪,但是不知从何开口。从前她与二哥颇有夫唱妇随的神态,看二哥的目光也是藏不住欢喜,如今却平平淡淡,连属下对主上的恭敬都没有。我甚至觉得,含了几分恨意。 更奇怪的是,她要亲自送我去公安联姻。 她可才刚刚生下孙登,怎么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 果然,到了公安,她交给我一封帛书,让我待为转交。 我知道我猜对了,她与二哥之间一定有事,只是我也不关心。二哥这几年变得很奇怪,脾气乖张,性格多疑。现下连乔陌这个得力下属也要离去了。 真是世事炎凉。 乔陌走后,我也很快搬离公安,刘备为我专门建了孱陵城,我们彻底分居。内宅事务让赵云负责,我倒也乐个清闲。只是刘备千算万算,没有料到他的儿子刘禅对我很是喜欢。小家伙不怕我,也不怕我总立在院中的刀剑,每次都欢天喜地地跑到孱陵来找我。好歹也是名义上的母亲,陪着孩子玩也是我分内之责。 “阿斗,母亲教你舞剑好不好?” 阿斗用力点头,脸上的婴儿肥也颤动着:“好!” 只是他身后的赵云脸色有点黑,恐怕以为我要砍下刘禅一只胳膊吧。 我哭笑不得地抽出木剑,递给刘禅,“以前母亲的大哥教给母亲一套剑法,很厉害的,今天母亲教你。” 时间一到,不管阿斗是否在与我说话,或者正在喝水吃点心,赵云都准时走上前,毕恭毕敬:“少主,我们该走了。” 刘禅小嘴一别,很不乐意,“我想和母亲吃过饭再走。” 赵云能缩短他在我这里的时间就绝不会延长,就当没听见刘禅言语,冲我行礼告别。 我看着刘禅挥动挣扎的小胳膊小腿,有点伤心。 他是刘备领土上唯一真心对我的人,不管他父亲与我关系如何,不管利益纠葛。只知道自己有了母亲,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便很开心。 只是我的身份限制,让我不能陪他太久。 果然,二哥最终还是对荆州出手了。 他派了周善来接我,应该是不想我在开战时分太过艰难。我安慰自己,他还是将最后的温情给我了吧?谢谢他还记得我这个妹妹。 我看着刘禅哭天喊地的惨痛模样,觉得或许他生身母亲去世时可能也没有这么伤心。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带刘禅走——只是因为他从此以后都是一个人了。 或者我留下陪他也好啊,反正我都不在乎了。 七年不见,玉荷变得太多太多,冷酷,凌厉,不近人情。她说,主公死命,一定要带回郡主。 这就是在二哥身边待着的变化吗?二哥到底变成了怎样一个人?连身边的侍卫都是一块无法撼动的寒冰。 最后还是生生分离,赵云和张飞来得及时,几乎是抢回的刘禅。赵云发狠地看着我,我启唇想解释,想说我不想带走刘禅,我二哥的决定和我无关。却又觉得徒劳。 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十恶不赦的坏人,怎么会因为一通解释就改观呢? 就算我带走了可爱的小阿斗,都只是因为我不愿让他孤孤单单地长大。 快回到江东的时候,我竟无比怀念在孱陵的时光。 我的手也在止不住地颤抖,我偷偷望向岸边,想看看有没有凌统的身影。 这是一种害怕见到,又害怕见不到的矛盾心情。 二哥站在岸边,亲自接我。 他笑得很开心,朝我伸出手:“尚香,终于回家了。” 他说得平淡,就好像这七年只是喝盏茶的工夫。 众人面前,不好给他难看的,我皮笑肉不笑地伸出手回应他。回到住所后,二哥屏退众人,对我说:“若你还想嫁给凌统,孤为你们赐婚。这些年,玉荷在他身侧守着,为的就是凌统不娶其他女子。” “用玉荷去监视他?”我的本意并不是如此,只是为了当初能让玉荷不被责罚。可如今,我觉得二哥真真正正地变得面目可憎了。 “玉荷与你自小长大,才不会变心背叛逆。”二哥说得云淡风轻,我却没有了与他再谈论下去的勇气。 “我不想嫁人了,就这样吧。”他以为我在耍脾气,就自我缓和道:“也好,你才回来,就嫁了人,名声上也不好。就再等等,凌统立了功,孤就为他升军职,也好与你相配。” 我不想继续再与他说下去,只是笑着说:“我有些累了,想歇会。” 二哥亲自扶我到榻边,笑着说道:“好好休息。” 我没再嫁人,即使对方是我自小就喜欢着爱慕着的凌统凌公绩。 我安安静静地住在铁瓮城,不像以前在吴县时那么豪放,那么不羁。 有时候能见到凌统,但我已经没有了年少时候的炽热,我也能做到平静地与他相视,就像乔陌一样。 他还是娶了妻,有了儿子。见到我时叫我郡主,然后行礼。 我会在晚上梦见他,梦见我刚刚十五岁时,在他面前跳舞。 也会梦见我们一起看傩戏,去见练武的场景。 那时他穿着蓝色的衣服,衬得面如白玉。 后来二哥见我确实没有嫁人的心思,也就召回玉荷了。 毕竟待了七年,还是了解凌统的。她说,凌统在这几年,最爱吃鱼。 “乱说什么,第一次见面我就请他吃鱼,他吃得可痛苦了。” 玉荷看着我,忽然哂笑:“郡主真的不明白吗?” 然后她轻轻说:“因为郡主说喜欢吃鱼啊。” 我没再说话,象征性地笑一笑,然后继续看书。心中其实已经在不停翻涌着情绪。 为时已晚,为时已晚。 吕蒙白衣渡江,奇袭荆州,关羽被斩。 刘备愤然起兵,二哥匆忙命人备战。孙桓自告奋勇,却狼狈而归。二哥决心背水一战,将江东能叫得上名字的将领都派去了。 其中也有凌统。 我整日里坐立不安,索性住到江边的寺庙里去祈求祷告。 我觉得我将毕生的虔诚都献给了佛祖,但它可能觉得我临时抱佛脚,不肯听我的祷告。 凌统战死。 我破天荒地穿了一身素白的衣服,上一次穿,还是母亲去世的时候。 江水滔滔,我什么也没想,只是纵身一跃。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 身行影亦随,岂可一独存? 凌统,我来陪你了。 直道相思了无益 番外直道相思了无益 皖城的人都知道,在陌路坊能买到最特别的酒。 陌路坊的酒随着时令不同制成,随着岁月流逝,酒的种类也不同。春天的酒叫“不故颜色改”,听说是折了玉兰花入酒;夏季的叫“燕燕于飞”,一个让人听起来就不知所以的名字,一干士子听了都嗤笑老板娘附庸风雅:《燕燕》的故事明明就应是暮春三月,放到夏天来,可见是盲目无知了;秋季叫“木落”,喝的人都默默猜测酒里是否有落叶;冬季的更难以揣摩了,叫“经年事”,酒中带着梅花的香气。大家记不住的,都叫它梅花酿。这是陌路坊新奇的酒买的酒,平日里老板娘酿些玫瑰醉,桃花醉这一类寻常酒肆里面的酒。但比起酒肆里千年不变的浊酒,陌路坊的不只强上多少倍。 酒坊里只见老板娘一人,打杂的伙计都只是在最忙的时候才会请一两个。这就又加深了大家对这个老板娘的猜测。但是却不敢有人在其门前叫嚣。以前偶有酒徒轻浮闹事,老板娘只是不在意地笑一笑,柔声叮嘱道:“客人自重。”不知趣的酒徒以为这是在挑逗情趣,便更加大胆地上手。 结果只是被老板娘摔出门外去,还痛得嗷嗷大叫。 一来二去,大家买酒时都低眉顺眼了许多,更有胆小者,使唤旁人去买酒,再不敢自己去。 “今日有葡萄酒。”看了陌路坊的牌子,爱酒之人都奔走相告。大家买过多次后都明白了,老板娘的葡萄酒好喝,但有一人说老板娘今日心情奇差,舀酒的时候洒出来好一部分,他才出声,老板娘就狠狠剜他一眼。将手中的木勺砸进酒中,发狠似的:“不卖了,出去!”盛怒之下他也不敢多言,匆匆忙忙地走了。待走出十步余后才觉得气闷:我又没做错什么。 有好心人提醒他道:“今日是七月初五,去年也是今天,老板娘将一个登徒子打得几乎给没命了。” 是以没有人愿意触霉头,想喝的人让妻子去买,这是男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乔陌早早地收了摊关了门,就往山上去。今日是兄长的忌日。她在云纨墓旁又新起了一座衣冠冢,用以纪念兄长。 “我来看你们了。” 她将酒依次到在墓前,向他们介绍说:“这酒卖的不错,给你们也尝尝。” “我在皖城过得很好,记得刚开始当暗卫的时候,就是在皖城。这里的街道,吃食,店铺,对我来说都是异常的熟悉。”乔陌不好意思地笑笑:“就像是回到了家。” 她望着兄长坟墓的方向,“那年夏天,和谢夫人一起赏过荷花,所以我用了夏天的荷花来酿酒纪念她。再用包含她名字的燕燕一篇,做了这酒的名字,哥你尝尝,如何?” 风摇曳着坟上的野草,乔陌笑道:“就当你说好了。” 她又给云纨到了一点经年事,“你啊,就因为冬日里的一场屠杀而一直郁郁寡欢,内心郁结。所以这冬天的酒给你喝。” 她蹲的有些累,就靠着云纨的墓,“曾经我在蝶言墓前发问,她的死是否有蹊跷。如果是,就吹一地落叶,那天风还是挺大的。可是你猜如何?竟然没有一片落叶。” 她又到了些酒,“看来蝶言是希望我好好活着,不被那些杀戮困扰。” “可是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呢?我下不去手为你们报仇,但也不愿踩着你们的尸骨和他相伴,只好逃走了。”她征求意见似的看着这两座坟,“我是不是很没用?” 说话好像很费神,乔陌说了这么一会,觉得浑身疲乏得紧。 “我走了哦,今天太累了。”连东西都不想收拾了直接抽身离去。她没注意到,远处有道人影画下了她的画像,尽可能地记录下言语。 而这些东西,都在几天之后呈上了孙权的案几。 不过中年,却已经两鬓生白,他欣慰地看着带有乔陌画像的木板,一遍遍地抚摸。 既然不愿见面,那么就许他这样偷偷地关心她吧。 互相不打扰,但是知道她近来安好。 他就心满意足了。 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番外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伺候孙权的近身内监,有着同样的要求,:一,习武;二,叫阿莫。 大家都不明所以,私下猜想阿莫是否有什么特殊含义。还是吴王对莫姓之人颇有好感。 云素听闻后只是一笑,这算什么?死后追忆? 乔陌从来都不需要死后哀荣,她要的,只是在世时候的珍惜。 孙权不让云素跟着孙登,只说云纨葬在皖城,就许她去皖城守陵,也同意让曾经云纨抚养长大的止戈一起去。 云素以为又是一出兔死狗烹的大戏,到没想到孙权是真的把柔情和内疚留给了乔陌。 三人在皖城相见,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今你也算是过上了寻常日子,归于平淡了。” “是啊,这曾是你姐姐的愿望。” 大家对于铁瓮城的一切都闭口不言,也对吴侯的这个安排视若罔顾。 曾经所有,就留在建安十四年吧。 止戈早就过了娶妻的年纪,一味痴迷于治病救人。乔陌和云素也拿他没有办法。 偶尔云素会打趣他:“同样的年纪,可都抱上孩子了。” 说完才觉得言语不妥,偷偷看了眼乔陌,眼眶已红。 孙登,算是乔陌唯一的心病了。 “听说孙尚香接回江东了。”云素说得随意,既是曾经主子,便没有不能直呼其名的道理了。 “看来战争一触即发,荆州的天要变了。”乔陌看着天空,不由得感慨。 荆州争夺后引发了一系列战争和变局,关羽战死,刘备愤然起兵,说要复仇。 乔陌若无其事地揉着面团,准备做糕点:“看来这是一场大战。” “总想着和从前作别,却总是听得见这些消息,真是烦人。”云素抱怨道。 乔陌习以为常,“现在还算是在江东境内,怎么会听不消息?” 一个雨夜,老天像是忍不住眼泪,一直在哭。 云素穿着斗笠蓑衣,刚从外面回来,“甘宁病重,怕是不行了。” 乔陌狐疑道:“怎么回事?” “富池口之战,受了很重的伤,现下只听说全力救治着,很可能……”云素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 乔陌做了一个决定,“带上止戈,跟我走。” 偷偷回去,总是有些吓人的。 乔陌循着记忆到了甘宁的府邸,让止戈跟紧自己。 一切都太过顺利,太过畅通无阻。乔陌不想怀疑,就算是被抓她也认了,摸了摸藏着的匕首,安心许多。 她取下蒙面的物事,轻轻叫道:“甘宁。” 睡梦中的甘宁猛然惊醒,诧异中更多的是惊喜:“乔陌!” 比起年少的悸动,甘宁更多地是老友见面的感动。乔陌挥手让止戈上前诊脉,自己退到一边。 甘宁的表情忽然变得很痛苦,“乔陌,千帆死了。” 甘宁用追忆往事的口吻说:“千帆替我挡了一箭,当场毙命。” “乔陌,我不瞒你,其实一开始,我并不想娶她,我想娶的人,是你。” 乔陌微微吃惊地看着甘宁。 甘宁继续说道:“可主公不愿意,你也不愿意。所以将千帆赐给我,我以为这是老天爷在玩弄我,可后来我明白了。” “千帆才是属于我的那只船,老天它推了我一把。” “她奋不顾身为我挡箭的样子,就像你为了主公,出生入死,那样奋力。” “还好,我与她,没有辜负彼此。”甘宁的声音渐渐低落,“是我没有辜负她,还好我没有辜负她……” 止戈看着乔陌,摇了摇头。乔陌蹲在甘宁榻前:“那你们,一定要在地府相见,一定要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不辜负彼此的情意。” 云素在外面催促道:“乔陌,走了。” 乔陌点点头,“来了。” 来得很顺利,走得也很顺利,并无人阻拦。 孙权的身影,从甘宁榻后的墙上的小洞逐渐显现完整。沁依行礼道:“主公,他们已经走了。” “好。” 孙权依附曹魏的第七年时,称了帝。 “曹操北伐,拔柳城。 乘胜席卷,遂南征。 刘氏不睦,八郡震惊。 众既降,操屠荆。 舟车十万,扬风声。 议者狐疑,虑无成。 赖我大皇,发圣明。 虎臣雄烈,周与程。 破操乌林,显章功名。” 这是韦昭所写的《伐乌林》,为孙权的即位礼,增色不少。 孙权想到那年赤壁,是他第一次声名显赫,但是终究不及周瑜显赫。 有时候他在想,其实赤壁的胜利对他来说只是欣慰而已,欣慰自己不用沦为阶下囚,欣慰自己也有了功绩,可与兄长比肩。 成为皇帝的那个晚上,他突然很想念乔陌。 他想见见她,告诉她这件喜事。 这么想着,已经许久没有听见关于乔陌,关于皖城的消息了。 他叫来沁依询问,后者犹豫再三才模棱两可地回道:“今日是皇上大喜之日,还是不要过问陈年往事吧。” 孙权执拗地让她讲,沁依只好据实相告:“乔陌已经亡故多日了,是病死的,走得很安详。” 孙权只觉得五雷轰顶,让他措手不及。 他在地上瘫坐一阵,才想起什么似的奔向内室。 里面有着探子经年送来的画像,他一个个地看着,一遍又一遍。 怎么就死了呢? 怎么就这么突然地离开他? 在他的即位礼上,这么风光,这么显赫的时候。 从此,便是孤家寡人,便是无人问津。 这么多年,他不大兴土木修建宫室,就是存着一丝侥幸,想着乔陌会回来。 他不愿她回来的时候找不见路。 也吃着曾经一起用膳时的菜式,每每都令厨子多做一份。只想着她回来可以笑着说“怎么还在吃这些?” 她能在甘宁垂危时去看他,却不能来看看孤寂的自己么? 孙权抱着这些画像和对话,老泪纵横。 听说乔陌是安详地离开的,那么,走得很解脱很快乐吧?那么,是不是也就不怨恨他了? 这些年他逐渐明白过来,他的解释对于乔陌来说就是借口。就像母亲为自己求娶谢淑慎,张昭为自己纳徐瑶一样。 打着为了自己好,为了江东好的名头,招摇撞骗。 所以比起囚禁她,他更希望乔陌活得自在。至少这样,乔陌不会对他恨之入骨,只是会觉得,那个碧绿色眼眸的少年,眼睛里再也没有星辰而已。 那双眼睛,不好看了而已。 “阿陌,阿陌……” 而今才道当时错 后记而今才道当时错 喜欢孙权,至今已经是第七年了。 在魏蜀吴这个三国中,他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他的一生,前半生英明神武,后半生老眼昏花。 因为二宫之争杀了陆逊,为自己招致后世骂名。 喜欢他的人自然会找借口安慰自己接受,皇帝嘛,都是这样,何况他已经年老,思想守旧,脾气大。 对我来说,我承认他的所有,也接受他的所有。 他以高中生刚毕业的年龄继承家业,与现在不同的是,他活在血腥和杀伐之中的。 打仗,杀人,玩弄心术。 他与鲁肃见面时,鲁肃劝他称王称帝,他的心里便划过一丝火花,而这火花,也最终点亮了。 突然觉得他和我们现在好多人有相似之处。 因为平庸,所以不敢言说梦想,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而最终孙权实现了他的梦想。 真好。 我想,在孙权和乔陌的成长中,有一根数轴。他们在原点相遇,然后以为自己在陪伴着彼此成长。只不过一个是负方向,一个是正方向。 负方向是孙权,如果他的成长值加了绝对值的话,还是可以和乔陌走到最后吧? 主公这种位置,很可怕。要用别人,又要制衡防备别人。但不得不说孙权在年轻的时候很会用人。 周瑜的赤壁之战,陆逊的夷陵之战,都是孙权鼎力支持的。尤其是陆逊,在输的过于惨的时候,孙权毅然决然地用他,将大臣们的奏表都当陆逊面烧了。 只是迟暮的他,再没有了那样的信任。 成为皇帝的那一刻,坐在龙椅上,受万人朝贺,我想那是他最孤独的时刻吧。 皇帝活在万人之上,他们逐渐屏蔽自己,渐渐失去了灵魂。 古往今来这么多皇帝,无人生还。 2019年我去了中山陵,看了孙权。他连像样的陵园都没有,安置在中山陵里面。 只有一尊雕像,孤独矗立。 想起那首《孙权·帝业》的歌,第一次听到“顾盼叱咤鬓染霜,追忆年少意气轻狂”时,难受得哭出来。 他也曾是射虎少年,苏轼笔下“亲射虎,看孙郎”的翩翩少年。可是黄昏迟暮的时候,他也是茕茕孑立。 活了七十岁的他,可能也会后悔。 为什么周围的人都先他而去?只留着他一个人想着以前的所有人? 回到小说。 他和乔陌,可能都是“错的”。 不该动情,不该依赖,不该互相舔舐伤口。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