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全本校对】《江山不夜(出书版)》作者:沈璎璎 内容简介: 皇城远陌苍山覆雪,彻骨寒风袭进宫闱。悠长入天的鹤鸣,惊醒劫后余生的琴太微,淡红的腮边晕开的清泪,已不知为何而流? 家族一夜之间倾覆的悲慨?身陷皇宫命如蝼蚁的愤恨?青梅竹马至亲远去的凄凉?枕畔爱人难解难猜的心事…… 梦中的杨楝,欲念陈杂,高呼着太微的名字,今生若择爱你,倾世的皇权真能一旦抛却吗?还有那惊天的隐秘,该怎样向你和盘托出? 叔侄的王权争斗,朝堂的党锢之乱,难掩太微与杨楝之间忱挚爱情的光芒。 楔子 东方天际透出鱼白色。潮水退去之后,海面上有云气流淌。从潦海上吹来的风,咸腥浓烈更甚于别处,有如腐尸横陈的修罗场。开国三百余年来,东南海疆征战不绝,不知多少水师将士丧身鱼腹,眼前这片青铅色的冰凉海水之下,不知掩藏了多少热血、忠骨与精魂,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譬如刚刚那一只宝船,九桅十二帆,巍峨如山,坚固如城,乃是国朝水师旗舰。这样的宝船,在海中只略微一顿,片刻功夫就被涡流吞噬。冰冷肮脏的海水灌入船舱,水手们嘶喊争夺,来不及抢上舢板,身躯已被碎裂的木桨洞穿,将军手持长剑,端坐如钟,一任海水没过斑白的发顶…… 海天空阔,浪静云垂。肌肉烂作淤泥,齿骨碾作白砂,缕缕游魂化为冰冷无知的鱼群,一腔碧血沉于深渊,化作一丛丛红如玛瑙、白如明玉的珊瑚树。或许传说中的阿鼻地狱就在潜藏在海流深处,层层累累都是无限的冤孽,无限的悲苦。 牵马的老内官等候太久,忍不住劝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那人似乎摇了摇头。大帽遮蔽下的清秀面孔尚有几分稚气。这张脸因被冷风吹了许久,僵得如同覆了一层薄冰,看不出任何表情。 “再不走,只恐忠靖府的人发现了。”内官催促道。 少年终于转身,慢慢踱出凉亭,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归去来?”他轻声道。 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这山崖间荒弃的凉亭上,居然还挂着一块牌匾,年深日久,色漆剥落,字迹模糊,隐隐可辨出“归去来”几个字,笔力犹显遒劲不凡。此地崖高路险、人迹罕至,视野倒是极好,当年修筑此亭大约是充作巡边瞭望之用。海上风波难测,亭子取名“归去来”,应是为出征将士祝祷平安之意。 “归去来。”他反复念着牌匾,声音极轻极细,“可是琴先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老内官正欲劝解,忽见他眼神一冷。 远远的水天相接处,不知何时浮出一团暗影,似楼船却翠色葱茏,似远山而有灯火闪烁,朦胧不清。 少年惊呆了,以为沉没的宝船再度浮出海面。他扶着亭柱,摇摇晃晃几乎晕倒。 “是海市。”老内官连声道,“只是海市现形而已。殿下你看,那不是船,是山影。听这边的渔民说,海市里的山,就是神仙们住的蓬莱山。殿下这是看见仙山了,这是好兆头。” 血色慢慢爬回了白玉似的面颊,少年的情绪平复下来,又想起那人已超出红尘之外,不觉喟然长叹。 展眼再看,天际处的幻影渐渐消散,蓬莱岛杳无踪迹。面前是茫茫潦海,水天一色;身后是万里江山,锦绣铺排。 第一章 初雪 国朝神锡六年,帝京的第一场瑞雪降得格外早。甫过立冬,户部刚刚筹措了这一年的岁暮雪寒钱,天公就跟着凑趣,刮风扯絮地舞弄开来。皇城的金瓦丹楹、雕梁画栋、碧海曲池皆傅上浓浓粉妆,宛如琼宫阆苑。紧接着大内又传出一个大好消息:咸阳宫的宁嫔谢氏有喜了。皇帝喜不自胜,等不得皇儿出生,立刻就将谢氏晋升为淑妃。宫中的大小妃嫔、老少女官们亦不惧雪寒风冷,鱼贯着前往咸阳宫道喜。咸阳宫御道上,一时环佩风鸣,衣香缭绕,半尺的积雪都被往来的朱靴素履碾成了泥浆。 今上即位之后,虽然皇后贤淑,宫壸肃清,三宫六院之间却总不大听得见婴儿哭声。周德妃生了个哥儿,却是个死胎,孙丽嫔倒生了个活物,却是个公主。到头来宫中只两位皇子,还是今上登基之前养下的。长子杨檀为皇后所出,可惜体弱多病,长到十六岁尚不能出阁读书;而次子杨樗还算康健,却一直为皇帝所不喜。如今谢氏有喜,不啻于寂寂雪天中炸响一颗惊雷。 如此细论起来,当今皇上还是淑妃的表叔。当日这位谢家嫡长女容止出众,性情乖巧,颇得徐太后垂青,时常奉召入坤宁宫伴驾。后来新皇杨治甫登基,看中了这个刚及笄的表外甥女,执意纳入后宫。因为乱了辈分,一度各方都颇觉尴尬,那些刻板的御史,含酸的妃嫔,背后说什么的都有。最初几年里,谢迤逦受了不少闲话。只因太后有意回护,皇帝宠眷不绝,谢迤逦本人亦是小心稳妥,上下周旋,才渐渐不大有人提起这些话。这回若有幸诞下一位健康的皇子,谢迤逦在宫中,便除了皇后与贤妃之外无人可与比肩了。 虽是寒风愁云的雪后天气,咸阳宫却暖意融融。朱牖紧闭,青帷低垂,雪球似的猫儿正偎在熏笼边上做着好梦。金貎吐出一缕清甜,如香蜜入水,在小巧的暖阁内缠绵不绝。 玉稠细细检点众人的贺礼,多是些衣料、荷包、头面、钏环之类,偶有特别用心的人,送来些宋徽宗的花鸟、倪云林的山水、赵孟頫的书法,特投了淑妃的雅好。玉稠一边誊写礼单,一边拣些要紧东西,呈给淑妃过目。 淑妃正伏在一张鸂鶒木嵌大理石画案上,捏了一支筇管小纯毫,细细地勾着神女的眉眼。她神思专注,眼皮子也抬不起一下,任由玉稠将东西一一地收在格子里。 “一张画儿弄了三四天。娘娘有身子的人了,还不将息着些。”玉稠原是陪嫁入宫的随身侍女,与淑妃乃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如今入宫六年,仍旧只管把娘娘当小姐来数落。“我看太后老娘娘赏下的那一轴《慈航真人渡海图》就好,还是林待诏的手笔,何不就挂上?” “老娘娘的赏赐要张挂起来,自己的画儿也要画好了。”淑妃说。 “那可是呢,”珠秾连忙凑趣笑道,“皇上都说过,凭他是画院的谁,也比不过咱们娘娘的丹青出众。” 淑妃微笑着摇头:“不可这么说。林待诏是本朝国手,我还要称他一声老师呢。那《慈航真人渡海图》泥金填墨,气象不凡,挂在明堂中正合适。我只想把小书房里的《平安富贵图》换一换,画个仿顾恺之画意的《洛神图》。待到年下,南省送来的水仙花也开了,选一盆来供着神女,岂不雅致?” 珠秾却是才刚提上来顶替一个病殁宫人的,比不得玉稠从小服侍,故而并不晓得淑妃和林待诏的渊源。听淑妃随口点拨,连忙点头称是。淑妃立久身乏,遂搁下笔叫珠秾收拾了,自己慢慢地踱到炕上坐着。早有人捧上燕窝粥来,才吃了两口,又想起方才玉稠清点的书画,顺手从格子上抽了一个册子翻玩,却是青山古庙、高士牧童之类,不大有趣。 “那是沈美人送来的,请娘娘闲时翻着解闷儿的。”玉稠立在一旁说。 “难为她费心。”淑妃撂下册子,又抽了一卷仿宋院的折枝花卉,甚觉娴雅悦目,于是细细看起来。 玉稠笑道:“这是魏惠妃送的。长乐伯家的好东西就是多。” “可知道皇上几时来?”淑妃忽问。 “刚才乾清宫有人递话过来,说今天有一百来个奏疏等着批红。晚膳都传在书房里了。” 那就是说,大约不过来了。淑妃搁下册子,探身望了望天色,说:“给我换大衣服。” 珠秾忙开了衣柜,翻出一件大红妆花云鹤绒长袄,一件豆青色剪绒獬豸披风,笑道:“娘娘又要去看皇上啦?” 淑妃瞧着她拿出来的衣裳,微微皱眉:“咱们去清宁宫,上午刚送回来那身月白的就好,太后可不喜欢大红大绿的。” 珠秾吐了吐舌头,赶忙去拿。这边玉稠端出了妆匣,替淑妃篦头发:“路上还滑着呢,何必急在这时去?” “昨天清宁宫赏了那一盘子金银锞子下来,我就该去磕头的,只是皇上过来才耽搁住了。挨到今天才去谢恩,已是有些迟了呢。”清宁宫可不比坤宁宫,礼数上一点儿也怠慢不得。淑妃从匣子里拣了一根羊脂玉仙人满池娇挑心,插在金丝梁冠上。镜子的银光悠悠转转,映出一张雪白莹润的鹅蛋脸,正与白玉挑心遥相呼应,愈发显得清艳无俦。淑妃谢迤逦正是双十年华,韶光盛极。 淑妃把时辰算得很准,恰在徐太后午睡方醒时到了清宁宫门口,不料竟瞧见宫门口已经停了两架暖轿,心中微微诧异,便有清宁宫管事太监张纯过来低声说:“是杜娘娘和二哥儿在里面……”淑妃暗自舒了一口气,粲然一笑:“许久不见他们母子,这可真巧。想必母后也很高兴吧?” 张纯眯眼笑着点点头:“太后老娘娘今日心情大好。” 万安二十三年,忠靖王长女嫁庆王杨治为妃,翌年即传喜讯。彼时杜鸿波原是王妃的陪嫁侍女,于主母安胎时偶被临幸。于是世子杨檀出生后一年,杨治又得了一个庶子,起名杨樗。只是杜氏虽薄有几分姿色,才情却十分平庸。杨治对这母子不甚垂顾,登基后只给了个嫔位。直到前年,杜氏的生父在军中立下大功,皇帝才给她升了个贤妃。 除了自家的外甥女皇后和从小养大的淑妃,徐太后是不怎么搭理皇帝的三宫六院的。贤妃除按例定省之外,也不曾有过机会奉召入清宁宫伴驾,今日却是来得蹊跷。 淑妃入内,先拜过徐太后,又与贤妃行了平礼。太后果然心情甚好,正倚在罗汉榻上揉着一只雪白的狮子猫儿,待她们行礼完毕,便招淑妃坐在她榻边,牵了手细细打量一回。徐太后问了些日常起居的话,吃的什么补品,夜里可加餐,请了哪几个医婆照看等。看见玉稠和珠秾两个,又各自打赏了两个金锞子,叮嘱她们好生伺候:“有什么事情都立刻来回,不可有半点差池。” “母后可放心,她们最是小心勤谨的。”淑妃笑道。 “好不容易又盼来一个孙子,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太后看着她含笑道,“当初你从我这宫里抱走的那只猫儿,名叫瑟瑟的,可还养着?” “一直养在我阁中的。如今三岁了,生得十分健壮,极像它的娘亲呢。” “好极。”太后笑道,“你如今有身子了,不如把猫抱回来吧。这些活物儿原不甚干净,也怕它惊扰了你。雪丫头老了,整日躲在熏笼上睡觉,想也活不了多久了。让瑟瑟回来住着,她们母女团聚——只怕你舍不得。” 淑妃当然舍不得。徐太后平生爱猫如命,宫中有专门的猫儿房,各地所进的狮子猫、波斯、琉璃眼儿,团团成群。三四个近侍内官专饲猫,每日梳毛修爪,都以哥儿、姐儿称之,宛然皇子公主。谢迤逦在徐太后身边随侍,侍弄猫儿亦得心应手,太后一时高兴就赏了她一只名种波斯。 “舍不得是自然的,不过母后说得对,回头我就让人把瑟瑟送过来。”淑妃笑道,“我们年轻,这些事情都不懂。多亏母后教导。”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地为太后捶着腿。这原是她从小做惯的事,徐太后摆了摆手,笑道:“罢了,如今不敢劳动你,你给我安静坐着。” 淑妃应承了一回,眼光朝室内一转,看见皇次子杨樗静静地坐在墙角,盯着自己的袍子上的飞鱼纹发呆。 杨樗已是十四岁的少年,这一两年个头憨长,比贤妃杜氏还高了寸许;脸上眉目混沌,犹是一团稚气,倒好似上元节里的一只纸糊的狮子灯。淑妃笑着问他,书堂里都教了些什么,讲读师父是严厉还是和蔼?杨樗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一向不大有机会出来见世面,此时见这个天人似的妃子拉着他说话,连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了,期期艾艾应了几句,便接不下话茬儿来。 淑妃想起自己的胞弟谢迁,那是帝京有名的神童,今秋刚满十七岁,即在秋闱中一举夺下解元。腹有诗书,应对雍容,方是书香清贵子弟该有的格调。贤妃终究是贱役出身,养出来的孩子也不甚伶俐,漫说去比谢迁,便是比一般读书士子亦不及。难怪皇帝一向不待见。也不知太后看了杨樗这副样子,又是个什么心肠。 虽是肚子里这么想,淑妃仍旧笑笑地引着他对答,只说些《论语》上的浅显句子,一点儿也不给他为难,反而连称二哥儿聪慧多才。贤妃原是不识字的,在一边听着倒有些讪讪,闲坐了一会儿,便借故要告辞。 “楝哥哥为什么不在?”杨樗忽道,“他不是每天都来给祖母问安的吗?我想等他回来。” 此话一出,太后和淑妃都是一怔,齐齐收了声。 徵王杨楝是皇帝的侄儿,因少年失怙,被徐太后收养。杨楝原本封临安郡王,十四岁上纳了太后娘家忠靖王府的小姐徐安澜为妃,长住在杭州。今春潦海战事又起,忠靖王府事务繁多,太后颇不放心这嫡孙留在南边。徐安澜两年前病故,太后遂以安排续弦为名召杨楝回京,还说服皇帝破例给他晋了亲王,暂住在皇城西苑的清馥殿里。 “你等他做什么?”徐太后摇着猫儿尾巴轻笑道。 “方才淑妃娘娘问的这些话,我都不甚明白。”杨樗道,“楝哥哥书读得好,我要问问他去。” 饶是淑妃镇定,此时也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低下头喝茶。 徐太后不觉笑了:“他成日懒懒散散的,又能把书读得多好?皇帝给你请的那几位大儒难道不好?你却非要问他——他去了阳台山,今日是回不来的。明日他来了,我让人去接你过来和他说话。” 杨樗显然有些失望,四处看了看,仿佛不太相信太后的话。贤妃忙说:“明日再来也不耽误什么。这孩子偏是喜欢粘着徵王。” 徐太后淡淡道:“是这宫里孩子太少,长哥儿又弱,可怜阿樗从小连个玩伴也没有。” 贤妃瞧瞧淑妃,笑着说:“等谢娘娘生下孩子来,就该有伴儿了。” 徐太后瞥了淑妃一眼,正要说什么,忽听杨樗又问:“祖母,楝哥哥是不是明年就要回杭州去了?” 淑妃和贤妃听见这话,俱是一惊,不觉朝徐太后看去。太后脸上似有一层烟雾罩着,她瞧着杨樗,含笑道:“他在杭州有自己的王府,如今不过是暂回京中陪我几天,将来续娶了王妃,当然还要回去的。只是他什么时候走,要由你父皇决定。” 杨樗显然有些失望。 徐太后缓缓道:“明年或者后年,你也会加冠,紧接着就是册封、纳妃、之藩。祖母想把你们留在身边,可是你们一个个都会走的。” 杨樗虽懵懂,也听出祖母话语里的伤感,连忙说:“阿樗不走,永远陪着祖母。” 只有太子才能永远留在宫中,其余皇子成年之后都必须远远地离开皇城。本朝皇储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后养下的嫡长子不堪造就,庶长子杨樗距离太子之位确有一段不近却也不远的微妙距离。此话一出,贤妃吓得脸色都变了,慌忙去看淑妃。淑妃神色自若,只含笑瞧着太后。太后淡淡道:“这倒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 贤妃心知这个话题碰不得,忙劝慰了几句,拉着杨樗出去了。 杨樗若成为太子,则淑妃腹中这个孩子即使平安降生,也只是庶次子,将来必定要远离帝京。淑妃暗自琢磨着刚才的话,心中凉凉的不知是何滋味。忽然听见太后唤她名字,连忙应声。 徐太后先问了问皇帝的起居,淑妃一一回明,又说皇帝最近忙碌,不常在咸阳宫留宿。“不留也好,”徐太后微笑道,“免得你的宫人也被他拐跑了。” 淑妃疑惑起来——今日徐太后分明抬举了贤妃母子,此刻此言,总该不是讥讽贤妃旧事之意。莫非太后是在敲打自己,不许将身边宫人荐给皇帝以图固宠? “既有了身子,不妨请你的家人入宫探视,”徐太后转了话锋,缓缓道,“这是喜事,大家一同高兴高兴。” 听得太后发问,淑妃忙回道:“多谢母后关怀。妾已向皇后娘娘请得懿旨,不日家母会进宫来看我的。” 徐太后闻言笑了笑,又道:“令堂是山阴沈氏的长房嫡女吧?前几年见过一回,好一个端庄娴雅的诰命夫人——你祖母便不来吗?” 淑妃略觉尴尬,低声道:“近日祖母身上不大好,出不得门。” “记得早年间熙宁刚出降时,还恋着宫里的旧家,常常进宫来瞧先帝和本宫,后来各自养了孩子,就疏远了些。记得前几年万寿节她还带着你家几个小女孩儿一道来听戏,这一两年却再没见过。” 淑妃慢吞吞道:“祖母上了年纪,身体沉重。家中琐事又多,礼数上考虑不周,请母后海涵。” “什么海涵不海涵的。”太后摇摇头,似是自语,“你这祖母啊……人到老来,能有什么放不开,就剩了这几个姐妹,也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淑妃笑道:“母后这话,可生生折煞我们这些小人儿了。母后还有千秋万年的安养,我祖母也会长命百岁,两位老人家想见多少面都是有的。只怕是从前太过要好,见得腻烦了。索性多攒几次一块儿见,倒还新鲜些。” 虽然明知这不过是奉承说笑,徐太后依然被她逗得呵呵几声,连她膝上的猫儿都凑热闹地喵呜起来。如此闲话到晚膳时分,谢迤逦才辞了太后出来。 雪后的空气清冽如甘醴,风把筒瓦上的白雪扫下几片,打在宫人们的纻丝衣裙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谢迤逦在清宁宫前的玉阶上站了一会儿,天色还不算晚,远处乾清宫峨峨如昆山。她似乎看见微黄的灯光下,皇帝半躬着背的样子,不觉出了一回神。半日,忽又自语:“此番母亲入宫,须得跟她好生讲一讲弟弟的婚事,不可再拖了。” “哪里又操起这个心来……”玉稠无声地叹道。 这天傍晚,皇帝杨治的心情甚是不佳。内阁首辅高雍急急跨进书房时,正撞见皇帝在数落乾清宫管事太监李彦。书案上的奏疏堆成了一座小山,皇帝也无心批阅,忽见高雍倒头下拜,他随手把一个奏疏扔了过去。 高雍不敢多言,将那奏疏拾起来,看见是东厂市舶太监张延年写来的。略微翻了几页,立刻知道缘故了。今年明州市舶司所纳赋税,竟比去年少了五成。高雍揣度圣意,这个张延年跟随皇帝多年,深受宠信,为人亦清明能干,不在司礼监几位内相之下。此刻他自然不能把矛头对准张延年:“今年海疆战事过多,海寇从四月一直扰到九月。海上不平,商旅不通。能收这么多上来,张延年已然尽力。” 说完偷偷抬眼看了看皇帝,龙颜还算平静。高雍又说了一句:“我昨日听户部龚珩说,到今年年底的俸银、采买等项,都已备齐。国库充盈,还不差市舶司这笔银子。海上的税银本不稳定,一年多了,一年少了,我朝历来如此。明年或有可图。” “图明年?明年就不打仗了吗?明年海寇就被风吹到云荒去了?”皇帝冷笑道,“高卿,值房也挺远的,你顶风踏雪地过来,就是来跟朕说这些宽心话的?” 高雍一时默默无语。 这年六月,海寇再犯东南。潦海沿岸,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两江巡抚琴宗宪提督东南水师出征,欲直捣海寇巢穴,不料轻敌中计,遭贼寇围剿,全军覆没。琴宗宪抢了一只小舢板,孤身一人逃回杭州。天子令兵部查问败军之责,不仅砍了琴宗宪的头颅,抄了琴家的家产,连琴氏一族俱被籍没入官。罪将虽斩,国朝苦心经营多年的水师,却是永沉潦海,一去不返。自此东南边防,唯有倚仗忠靖王徐功业所领的徐家铁骑。徐家军虽刚勇无敌,却无大船配备,只能陆战,庇护近海的滩涂和港口。而国朝千里海域中的航路、岛屿,只好拱手让给贼寇和游民了。 皇帝心中一直盘算着重建潦海水师的念头,然而处处受到掣肘,人选不谈,首先缺的就是一个“钱”字。海上之战无他术,不过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但大船大铳之建造,皆靡费甚巨。潦海水师的一百三十三只大福船,有一多半儿还是国朝太宗皇帝在位时制造的。太宗皇帝为组建这一支庞大舰队,费银数十万,人工七八年,虽然船队曾巡游四海为国朝挣足了面子,却颇受当时臣工们的谏阻,私下谓之“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如今国朝开辟已有百年,虽称清平盛世,国力反似不及高祖当年。税赋不见涨,倒有了寅吃卯粮的迹象。再提重组水师,就算把臣子们上的谏书全给打回去,可是——银子从哪儿来? “即使海上太平,历年船税所得亦有限。”高雍犹豫了一下,继续道,“今年年初,臣就查了下市舶司历年的账册,船税所得大致就是一年少过一年。今年打了仗,所以减损得更明显些。” “嗤,打仗的年头倒也罢了。不打仗时,海商往来之数可是一年胜过一年,船税反倒越来越少?”皇帝冷笑一声。 高雍心里一震,看来张延年给皇帝的奏疏,怕还不止一个账本。高雍当然明白皇帝指的是什么。但是他不敢提,他得等着皇帝说。 皇帝在沉思。他今年三十五岁,清明白皙的额角已浮起一条条细线,嘴唇抿得像一片薄刃。高雍忽想起六年前,庆王杨治初登大宝,他自己曾写下“龙章凤质天日表,老臣欢看万方同”这样的句子,并不是阿谀,乃是对英姿勃发的青年主君抱有殷切的期盼。如今这个龙章凤质的天子,缩在龙椅的巨大暗影里纹丝不动,整个身体都隐去了,只露出半张雪白的脸,映着灯光,冷如幽魂。这五六年间,皇帝老得非常快。 皇帝沉默了良久,道:“反正海上的收入一年少过一年,长此以往,总是不行的。依你说怎么办?加赋?” 高雍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下,皇帝还是没有说出那个关键。他顺着皇帝的话说道:“加赋亦可。只是怎样加赋才合适,请容臣回去与诸位同僚商议一下。” “不能加赋。”皇帝说。 “陛下贤明。”高雍立刻跪拜下来,“天下苍生俱感念陛下体恤爱民之大仁洪德。” 皇帝瞧他跪过来拜过去的,就有些不耐烦,看看案头堆成山的奏疏,也不想再多耽误工夫,便道:“明天你们几个阁臣,一同去户部,替朕再查查账。还有……查完再说吧。” 也不等高首辅再说什么,皇帝便转头吩咐李彦研磨。高雍起身告退。 “高爱卿。”皇帝忽然道,“天气寒冷,且吃杯热茶再走。” 高雍忙谢了恩,从李彦手里接过茶盏。他年过花甲,捧着茶杯的手竟然微微有些颤抖,手背上的黑斑历历在目。皇帝瞧着首辅的老态,心中不是不落寞伤神的,忽又想起“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之句。 礼部右侍郎谢凤阁之妻沈氏携其次女谢远遥,一早便立在顺贞门外等候,至巳正时分,方得懿旨入宫。母女二人见过皇后再辗转来到咸阳宫时,已过了正午。行过大礼之后,谢迤逦又问父母康健、家中安好。沈夫人一一回明,又叹道:“大长公主昨日犯了痰症,起不来床了。” 谢迤逦骇道:“太医怎么说?” 沈夫人回道:“请李太医看过了,说是还好,眼下并无性命之虞,只是从此要卧床静养,再不可有一丝惊扰。只要熬过了这一冬天,等明年天气回暖,就能慢慢好起来。” 谢迤逦听见这话,心知祖母病势十分沉重,自己却困于深宫不得侍奉。大长公主已年过花甲,一旦卧病不起,只怕今生再不能相见了。一念至此,她竟不觉滴下泪来。 沈夫人瞧着女儿的模样,亦自后悔说得太多令她伤神,又忙说:“大长公主昨晚吃过药,睡得十分安稳。我今早出来之前去瞧了瞧她,气色好了许多,只是念着你。” 谢迤逦拭了拭泪,道:“祖母一向精神健朗,何以这半年间时时卧病,竟像是……”她不敢把后面的话说出,只是摇摇头。 “还不是为了你琴妹妹的事情。”沈夫人叹道。 听见这句话,谢迤逦心中一沉,立刻将恣意伤情的心思收敛起来。她转头瞧了一眼玉稠,忽道:“如今残雪未消,天气寒冷,咱们还是挪到暖阁里说话吧。母亲和妹妹来一趟辛苦,若在这里冻着,却是我的罪过了。” 沈夫人心领神会:“娘娘说哪里话。”一边却牵了谢远遥,随谢迤逦转入西边暖阁中。玉稠挥了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自己跟了进来,轻轻掩上槅扇。 谢迤逦将母亲和妹妹让到炕上,又亲自奉了茶,方缓缓道:“不瞒母亲说,琴表妹的事,我原本不知如何开口。倒是祖母没来,这话还好说些。” 沈夫人犹疑着低声道:“难道说娘娘为她惹出祸事了吗?” 谢迤逦摇摇头,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忽见玉稠立在一边,遂道:“你来讲讲。” 玉稠略一思索,道:“敢问夫人,琴小姐是今年七月入宫的吧?” “是,七月初八。”沈夫人道,“头天晚上还跟姐妹们穿针乞巧来,第二日早起尚未梳洗,就被宫里来的人传唤,一条索子就绑了去。” “罪眷入宫,按例是要去浣衣局的。那个地方找起人来甚是不易。”玉稠道。 沈夫人点点头。浣衣局是有罪宫人服苦役的地方,不在皇城之内,而在京城西边的德胜门附近,一向戒备森严。谢迤逦虽在宫中得势,也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找什么人就找得到的。 “夫人知道,娘娘一向谨慎,故而等到九月,琴家的案子风声已过,才辗转托人去那边询问琴小姐的状况。谁知竟迟了一步。那人回来说,浣衣局并无这样一个宫人。我怕是人传错了话,又找了机会走了一趟浣衣局,上下看过,确实没见着琴小姐。我想这罪眷入宫都有造册登记,一向看得极严,便央人索了名册来查看。原来琴小姐进浣衣局后,不知怎么得罪了主事的内官,吃了一顿板子。从此就病倒了,被送去了安乐堂养伤。” 沈夫人听到此处,心酸道:“这孩子虽温顺,到底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哪里禁得起浣衣局这种地方的折磨?——如今可好些了?” 玉稠叹道:“回夫人的话,我追到安乐堂去,却也没有找到她。” “这是怎么说!”沈夫人惊道。安乐堂乃是宫中收容患病宫人的场所,说此地名为令其养病,实则只是给点食水勉强挨着,鲜有机会能延医求药,命硬的人自己扛过去,命弱的不过就地了结。尤其是戴罪的宫人,如被扔到那边,只是等死而已。一旦断气,便送到净乐堂一烧了事,尸灰倾在沟中,就算交代了。 “夫人放心。”玉稠道,“我一时没见她,只怕有个好歹,连忙去了净乐堂。那边每烧一具尸首,都有登记在册,尤其罪眷是绝不会遗漏。我托人找了这一两个月的名册来,细细看过,也没有找到琴小姐的名字。” “这么说还在安乐堂。”沈夫人道。 “可她确实不在安乐堂。”玉稠摇头道。 “怎么会呢,既然名册中没有……”沈夫人盯着玉稠的脸,忽然看到了一丝诡秘不安的表情,不觉住了口。 “这人嘛……是从安乐堂那里没有的,只合该问着安乐堂。但是那边的人嘴紧,提起琴小姐,个个都推不知。”玉稠道,“于是便断了消息。” 沈夫人愣住了。 “他们既推不知,可见问题就出在安乐堂。”谢迤逦道,“这宫里都知道玉稠是我身边人,她出面甚是惹眼。所以我又悄悄托了旁人继续查找。前几日,才找到一个针工局的年长宫人,九月间她恰好在安乐堂住了一段日子,说是见过琴表妹。当时琴表妹病得很重,看看就不行了。有天来了一个年轻内官,那宫人也不认得是谁,只说形貌很是气派。那位内官跟安乐堂总管王展勾兑了几句,一乘小轿就将琴表妹抬了去。此后,安乐堂里再不许人提起琴表妹的名字。” “那个内官到底是什么人,”沈夫人问,“可查得出来?” 谢迤逦摇摇头。 沈夫人急道:“皇宫大内,好好一个人送来,说不见就不见了?是什么样的内官,也能随便从宫里把人提走?不是说宫中对罪眷看管极严,不管死的活的都要登记吗?何况这是钦命大案……”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 谢迤逦苦笑道:“所以母亲可以暂且放心,不拘是谁提走,她这条性命,多半是保住了的。” 沈夫人不禁朝窗外望望。宫阙九重,重檐嵯峨,这宫廷中的秘密,比长门永巷还要曲折晦暗。她亦知找人找到这一步,谢迤逦已是尽心尽力,女儿亦有为难之处。母女两人相顾无言,各自捧起了茶盏。 “这可怎么跟你祖母说呢……”她叹道,“还有你弟弟。” 谢迤逦皱眉:“琴表妹入宫也有小半年了,难道弟弟还是那样吗?” “还是那样,整天躲在房里不出来,也不愿跟人说话。”沈夫人说到此处,忽然也红了眼圈,“本来想着,明年琴姐儿及笄,就把他们的事情给办了……这真是冤孽啊。” 谢迤逦道:“先时听母亲说起,要让谢迁和琴表妹做亲。我们谢氏世代读书,家风严谨。他二人既有婚约,更应当谨遵内外之别,怎么弄出这些……” 沈夫人听出责备之意,惶然道:“本来也没有什么。只是你表妹年幼,你祖母一向携在身边,片刻不离,他们兄妹间偶然不避嫌疑也是有的。” 谢迤逦仔细回想,记得前两年宫中赏戏时,她曾见过这琴表妹一面。才刚留头的一个小女孩,穿件杏子红绫小袄,满面娇憨可怜之态,也难怪谢迁惦念不忘。 熙宁大长公主的小女儿谢紫台,万安年间嫁给东南总督琴灵宪做续弦,夫妇二人长居南省。神锡元年谢夫人去世,只为琴总督养下了一个女儿。到了神锡三年,琴灵宪死于海难,身后更无子嗣,独生女儿也才刚十岁。大长公主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腔的伤感怜爱全都落在了外孙女身上,不仅留在谢家亲自教养,又唯恐她如其母一样远嫁而亡,便一心想要亲上做亲长留在身边。谢凤阁夫妇心思仁厚,倒也喜欢这小女孩,就顺了母亲的意思,为长子谢迁定下了这个儿媳。 谁知事隔三年,这琴家偏是倒霉,琴灵宪的堂兄琴宗宪战败潦海,弄了个满门抄斩,这场官司几乎席卷了国朝半个官场。谢凤阁夫妇提心吊胆了整整一个夏天,所幸谢家毕竟并未受琴氏牵连。谁知熬到最后,准儿媳还是被人一笔瓜蔓抄带走了。 “琴家这场官司,母亲是知道的——忠靖王明着要收拾他家,皇上也不能过于护短。为这个事情,皇上没少在宫里生闷气。我原是想等他心情好些,再找机会提一提。谁知这一等,又出了怪事——好好的人,在宫里走丢了。”谢迤逦捧起面前的斗彩团花茶盅,“想来想去,大约还是徐家的人,或者……就是太后老娘娘,也说不定?这下该怎么办呢?” “娘娘别喝冷茶。”沈夫人眼尖,忙拦着她。 谢迤逦依言放下茶杯,望着沈夫人:“母亲,我也很为难。” 沈夫人呆了半晌,才缓缓道:“娘娘且放宽心。眼下养着龙胎,你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 “我固然是想宽心,又怎能不管家里?就不为了祖母和父亲母亲,也放不下弟弟。”谢迤逦叹了一声,似乎眼圈都有些红了,“刚才母亲还说起弟弟来。我想他少年中举,才名在外,哪能如此荒唐?母亲回去且告诉他,若还有庙堂之志,便不能羁縻于儿女私情。” “何尝不是这个理儿?”沈夫人道,“只盼他听了娘娘这话,能够自己慢慢开悟了,不能让娘娘再操心了。” 淑妃想了想,又道:“母亲还是趁早为他另寻一门亲事吧。少年人心性,原本游移不定,慢慢引开他的心思,时日一长他也就忘了。” 沈夫人点了点头,心中一声长叹。 直到掌灯时分,沈夫人和谢远遥才回到熙宁府中。谢凤阁尚未用晚膳,候着淑人进门,细细问过了宫中情形,听见娘娘康健,心中自是宽慰。然而说起琴家的事情,又不免心中忐忑起来,追问道:“那外甥女儿是被什么人提去了?” 沈夫人道:“据娘娘说,疑心是徐太后的人下手,故而不敢擅动,更不敢和皇上再提这事儿了。” 谢凤阁叹道:“既然娘娘都这么说,咱们先别管了,看一看再说吧。她一时半会儿应该死不了。倒是娘娘的龙胎要紧,这时候岂能为了一个外人弄出乱子?” 沈夫人心中,正是这个意思,只是——“母亲那里怎回呢?” “就说娘娘帮忙,琴儿已离开浣衣局进了大内。想来这句话,亦能令她稍稍宽心吧。” 夫妇二人同去后院给大长公主请安。大长公主刚喝了药,沉沉睡下。沈夫人看见自己的儿子跪在公主床边,握着祖母的一只手,似附耳低语的姿态,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身上那件天青杭绸直身还是去年做的。这一年他其实又长高了些,那旧衣衫挂在他身上反倒显得宽大如风篷。家居没有戴冠,只用黑纱网巾覆在额头,愈发衬得面色冷淡如雪。 沈夫人胸中酸涩,一时涌出千言万语,却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送走母亲和妹妹之后,淑妃倚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宫人们皆敛声屏气退了下去,一室悄寂无响。淑妃忽然屏住气,似乎听见了腹中的孩子正在呼吸,那小小的气息平缓而安宁,如一股幽泉渐渐涌入胸臆。她出了一会儿神,忽觉好笑,不过才三个月,现在他还只是一条小鱼儿吧? 神思游荡之间,忽然听见外面噼噼啪啪一阵脚步声,淑妃不由得满心欢愉,靸着一双缎鞋就迎了出去,刚到廊下,就看见銮驾停在了宫门。她理了理衣裙,朝那人款款一福。 皇帝一阵风地过来,顺势挽住了她的腰肢:“天气这样冷,竟还在这里吹风。” 淑妃嗔道:“天子的东风,妾盼还盼不来。” 皇帝轻笑道:“哪里学来这腔调了。我天天都过来看你,还嫌不足啊?” 淑妃轻轻转了个身,却从他的臂间脱出:“天天相见又怎样。见过了,皇上依旧去别处歇着,白白地惹出些寂寞忧思来。倒不如不见了。” 她娇嗔婉转,一张粉脸儿低垂着,如带露清莲般俏净。皇帝瞧在眼中,心中早就一片柔软如泥,嘴上却说:“这是你说的不要来,那我可乐得偷懒了。天天上朝已是很累,如今还要天天到咸阳宫来请安,这哪里是做皇帝?我比李彦还忙了。” 淑妃佯怒道:“请陛下早些休息,休要为妾劳碌了龙体!妾原不如高大人、沈大人他们可爱,未免污染圣目。如今又怀着孩子,难免身体发福,将来只怕连李彦也要比妾妩媚三分呢!” 皇帝忍不住扑哧一笑,也不再斗嘴,挽着她进入内室,却问:“听说你家里人来了?” “来的是母亲和妹妹。”淑妃一边添香,一边将大长公主的病势说了说。 皇帝忧愁道:“我一向在外朝忙碌,自家亲眷的事情全都弄不清楚了。祖皇那一代的公主们,只剩熙宁姑姑了。你看着该赏赐些什么,拟个单子来,叫李彦办去。明日我再亲自写一个敕文,发到你家里去。” 淑妃放下铜箸,欲拜谢圣恩,却被皇帝托住。他又说:“小时候在宫里偶尔见到熙宁长公主……我总记得姑姑就像天仙一般,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姑姑也老了。” “春草秋风,终古而常然;朱颜华发,孰可以不老?”说着这样的话时,她自己亦不禁朝鸾镜中望了一眼。皇帝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清光粼粼,美人的形影亦似真似幻,心中不免嗟叹。 淑妃想了想,轻声问道,“陛下今晚去哪一宫安歇,肯不肯告诉妾?” “今晚我不走了。”皇帝笑道。 “那我叫她们添一床被子来。”淑妃莞尔一笑,忽又想起一桩事,小心地问道:“陛下奏疏批完了?” “没完,明儿再说吧。”皇帝的嘴角忽然扯起了一道浅浅的皱纹。 淑妃心知不可造次。只是笑道:“明日复明日,陛下也会这个了。妾有一幅画儿,要劳烦陛下指点一二,可否今日就批了?” 《洛神图》已经染就,大案上铺开三尺之幅,如明月流水。皇帝俯身细看,良久不置一言。 淑妃见他沉默不言,心知有异。皇帝也有些笔墨丹青上的小癖好,每常陪她读书观画,皆是言笑晏晏、兴致盎然。今日这姑射真人却似触动了他的心思,一张脸竟忽然黯淡下来。淑妃温然笑道:“想是妾潦草涂鸦,果然不入陛下的眼?” “挺好。比上次那个《雪拥蓝关图》更好。我倒想不出要怎么夸你了。只是你不安心将养,还弄这些。”他看见桌上正有一管紫毫,便拈了起来:“既然还未题诗留款,就让我捡了这个现成吧。” 他凝神想了想,有了文思,落笔写道: 〖滟滟灼灼何处神?态浓意远淑且真。莫道举世不堪步,何妨迤逦共红尘。〗 淑妃见诗中嵌了自己的闺名,又是娇羞又是欢喜,连忙谢恩不迭。皇帝笑道:“明日送到我那边加玺,再着中书房好生裱了——让郑半山亲自来作。” 第二章 鹤影 红墙之上浮出一抹葱茏,那是皇城北首的万岁山。此山乃帝京之最,山上遍植松柏,终年常绿,是帝后妃嫔们重九登高之处。先帝晚年好道,又在山中修筑放鹤亭、鹿野苑,远望如仙山楼阁,遥遥浮于皇城之上。她曾在城中远望此山,却从未有机会与它如此接近,近得可以听见白鹤振翅之声,闻得见山间草木之馨,令她未免怀念起故乡的千岩万壑、芳草嘉树与长河碧海。 此日白云在天,碧空如洗,映得山川秀美,鹤唳清长。帝京的冬日设若无雪,便只是草木荒疏,尘沙漫天,风如刀割。若非这如琉璃盏一般的蓝天可以相望,岂不令人心如槁木死灰? “琴娘子——琴娘子?” 她将目光从青天白云间移开,循声望向小院门口,看见一只光溜溜的小脑袋伸了进来。 “小七,这么早就散学了?” 小内官颠颠儿跑进来,朝她扬了扬手里的本子。 她皱眉道:“又要我替你写字?” 徐小七涎着脸蹭过来:“娘子的字最好了。我写字是鬼画符,回回被先生用界方打手,一只爪子都肿成粽子了。娘子你就行行好,反正你成天关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 “先生总会看出来的。这要是让你干爹知道了,瞧你怎么办。”虽是这么说着,她还是一把抄过那本帖子。翻了翻看不过是“甲乙丙丁”之类,便铺了纸飞快地写起来——给小孩子捉刀,自然不能写得太好。 “沈先生看不出来。”徐小七一面埋头研墨,一面咕嘟道,“只要娘子不说,干爹也不会知道。” 她随口问道:“你说的那沈先生,是哪一位内相呢?” “我们的先生不是内官。”徐小七的语气颇为自豪,“先帝说内官要读书明义才能入司礼监,所以内书堂都是请词臣进宫来讲学。这位沈先生,乃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名叫沈弘让。” 听见“沈弘让”三个字,她的笔停了停,转而嗤笑道,“该死,业师名讳也是乱叫得的?你可知天下多少读书士子欲拜在沈先生门下而不得。你们内书堂请动他来讲学,捡了莫大便宜。偏你还不认真。” “娘子认得这位沈先生?”徐小七眨巴着眼睛。 她默了一下,推说道:“我哪里认得。” “娘子哄我,娘子必是认识的!”徐小七根本就不信,“快告诉我沈先生有什么癖好,什么忌讳,爱吃什么,爱玩儿什么……” 她好笑道:“你琢磨这些做什么?他是先生,又不是你干爹。你把四书五经背顺了,就是投了他的癖好。不然,就是送他十斤窝丝糖,也糊不住他的嘴。” 徐小七还要闹着她说,却听见外面传来笑意朗朗的声音:“莫非我的嘴就是能用窝丝糖糊上的?” 徐小七大惊,连忙抓过一本字帖儿往纸上遮盖。她亦忙着收笔,四手一撞,墨汁溅了一桌。 来者是个年轻内官,穿大红天鹅绒曳撒,腰挂司礼监牙牌,长身玉面,笑容可掬。 她有些慌张,敛衽道了声万福,又说:“我和小七说笑话呢,田公公请别介意。” 田知惠哈哈了一声,踱进门来,抛给她一个蓝布包袱:“琴内人,我瞧你的病也大好了,是吧?” 她低眉应道:“多谢田公公看顾,奴婢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田知惠略收了收笑容,道,“我来跟你说件正事儿。快到年下了,大家都忙,你也别闲着。上次你抄的经书甚好。皇史宬那边誊录书目,正缺着人手,你就过去帮个忙吧。”说着指了指那包袱,“换身内官衣裳,收拾收拾,这就跟我走。” 她迟疑道:“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田知惠一扭头,瞧见桌上的字帖,掀开一看,帖子背后沾满了斑驳墨迹。他再看看桌上的字,心下了然,不觉冷哼一声,一把拽了徐小七往院里去,顺手带上房门。 打开包袱,里面有一件青色贴里,一顶青罗平巾——这是宫中小内官的装束。她心知这是要易装。细看了看那件贴里,倒还干净簇新,于是她换下了宫人袄裙,把贴里加在中单外面。 她在家时行动都有人服侍。入浣衣局之后,诸事都要自己动手,居然梳头也成了难题,弄得成日首如飞蓬。后来受了杖刑,卧于安乐堂等死,更成了一只蓬头病鬼。近日躲在值房里,既不见人,索性连绾发都免了,只还如小时一般披散着。 现在要易装出门,却要梳个内官的发髻。待要问问田知惠怎么梳,又觉问不出口,又不敢拖得太久。忽想起在家时曾看过谢迁束发,于是尽力回忆着他如何拢发,如何束带,如何加冠……想着想着,铜盆里溅起了一朵水花,却是自己的眼泪。 终究弄了个男人的发髻,虽不太像,平巾一罩上也还过得去了。 推开门时,田知惠立在院中树下,正在数落徐小七。回头看见她伶伶俐俐地站在檐下,恰是一个清秀小内官,田太监脸上不禁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正是这位司礼监提督经厂太监田知惠出面,把奄奄一息的琴太微从安乐堂中捞了出来。彼时琴太微早已昏聩不知人事,依稀记得有人给自己灌药扎针,有人聚在床头低声议论,声音听不分明。折腾了三五日后,神志稍清,她才知自己是落到了司礼监。这一带位于皇城以东,玉河西岸有许多大小院落,皆是司礼监太监们的私宅。她藏身的这间小院,就是田知惠的地盘。 初来时她异常惶恐——内官终究也是男人。在浣衣局时,她亦曾听同伴说起,曾有大珰擅自从浣衣局中择取美貌宫人做自己的对食。说这话的宫人,言语中不无艳羡,依傍有力内官总比累死在浣衣局要好。但在琴太微心中想来,那还不如一头撞死。不过田太监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他将她锁在这偏僻小院中,不教她出门露面,甚至不让她出大声儿,唯恐被人知道了,一应饮食、汤药,都派了徐小七服侍。琴太微在这里悄无声息地住了一个多月,果真是没被人发觉。她亦问过他们为何要搭救她,徐小七是个孩子,自是说不清。而田知惠只笑而不语,问得多了方含混一句:“谢娘娘是宫中数得着的人物,你又是熙宁大长公主的亲外孙女,难道真让你死在浣衣局?” 她想想果然不错,这宫里若还有人肯看顾自己,那也只有谢家表姐了,又问:“不知表姐是否身体安康?” “她是你表姐,更是淑妃,在宫里提到她,必须称娘娘。什么姐姐妹妹的,叫人听见了,你又好吃一顿棍子。”田知惠这般教训着,却并没有向她说起淑妃的近况。 他们出了值房,沿着玉河一路向南走去。路途甚远,田知惠一边走,一边低声向她介绍着沿途建制。自入皇城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外出走动。皇宫分为两重,外面是皇城,内府的十二监八局四司等衙门,皆集于此处,里面一层禁城,才是天子与后妃的居所。禁城的红墙望之不尽,气象森然,高可接天。日色天光之下,依稀可见墙头浮着淡淡一层金光,是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的琉璃顶折出的光芒。 她疑心是不是都快走到外朝了。 绕过一带朱墙,她忽然看见一条长长的砖道,砖道尽头是白玉高台。台基上的大殿面阔九间,金瓦铺顶,雄奇壮阔。更奇的是全殿皆用砖石砌就,连一根木头也没有用,宛如千古巨碑。 下午的日光打在大殿的金瓦上,又洒落一地。田知惠眯起眼睛,微微仰头,似有些陶醉于这清净光彩之中:“这就是皇史宬。” 听见这三个字,琴太微忽然有些伤感起来。当年父亲为她讲京中掌故,曾特意提起这里。 田知惠领着她寻到一间值房,教她先在外间稍候。房舍不大,却甚雅洁,她揣度这大约是此间管事太监的居所。隔着帘子看见田知惠走到床边,倒头就拜了下去,叫了声“师父”。 床上有人低声问道:“人带来了?” 听见那人的声音,琴太微略感奇怪。不及细想,田知惠已招手叫她入内。此时她才看清,那人身形苍老,竟是伏在床上的。这情形再熟悉不过了,九月间她自己就这么趴了十多天。这位老内官一定也是受了杖。 “这位是皇史宬管事郑太监。” 田知惠介绍得十分郑重,她忙敛衽欲拜。老内官却道:“琴内人不必行礼。内人到此,我不能起身迎候,实在抱歉。” 郑太监伏在床上,姿势虽不甚雅,却神色端然。琴太微入宫之后,各样内官也见过一些,端庄谨严的、随和世故的、朴陋直鲁的。这位老内官意态萧闲,言辞文雅,不似宫中之人,倒像是个寻常文士。她先时以为他很老,其实只是鬓发皆白,面容不过四五十岁。 琴太微正胡乱寻思着,又听郑太监说:“鄙司虽大,人手一直不够,得用者更少。明年六月晒经之前,须得将全库目录整理出来。我因抱病,恐耽误了工期,请内人过来帮忙做点抄写工作——听说内人写得一手好字,鄙司何其有幸。” 琴太微忙谢过了,又听他说:“此间没有别的宫人,都是些内官。你不便和他们一处,暂且在我的后院安置下——也不要再穿宫人的衣裳。” 后院以夹道相接,仅开侧门,院中有巨槐掩映,不留意的根本看不出另有房舍——果然是藏人的好地方。田知惠将她安置下,道还有事,便先行离去,又嘱她安心在此,“别怕,我得空就来瞧瞧你。”他依然是笑,“那十斤窝丝糖,我可是记下了。” 房间极小。支了架子床,床帐洁净如新。余地只摆了一张旧漆桌子,桌上笔砚俱全,可读书写字。琴太微就着床边坐下,出了一会儿神。从安乐堂中捡回一条命之后,她在司礼监值房藏了一个多月。如今田知惠那里大约藏不住了,又挪到此处来。只是这样东躲西藏要到什么时候,却没有人能告诉她。深如潦海的宫禁之中,她终究要飘向何处,亦无人解答。 她坐立难安,起身往前院走去。 郑太监正捧了一卷书,见她过来,指了指床头的一张杌凳:“坐吧,琴小姐。” 久违的称谓,令琴太微悚然。她并不敢坐,狐疑地瞪着郑太监。郑太监笑了笑,支起身来坐好,认真地看着她:“我叫郑半山。在入宫之前,我用的名字是郑出云——你可曾听说过?” 她努力回想着,这名字似真听见过,但记忆如海,不知沉在哪一块礁石之下,只是想不起来。 “大约未听说过,”他的笑容依然温煦如春,“你是万安二十八年出生的,今年十四了吧?而我在万安二十六年,就已离开杭州。” “郑叔叔吗?”她想起来了,幼年时在杭州,常听父亲提起某郑姓故友从京中寄来信函,直到父亲骤然去世才失去联络。她一直以为“郑叔叔”是父亲的同僚,没想到竟是一位内官。 “我与知惠他们这些孩子不同,并非自幼入宫。我是萧山人,年轻时读过书、中过举,不料撞上科场舞弊案,把功名全废了。一介落魄书生,幸得令尊青目,投在军门下效力。万安二十六年,我军与海寇一场血战,同袍捐躯无算,我亦身负重伤,便由令尊安排,入宫做了内侍。”他的声音不似内臣那样尖厉,原来是因为这个。说起往事跌宕,语声波澜不惊,像是在讲别人的履历。 “令尊于我不仅有知遇之恩,更有金兰之谊。我是畸零之人,不敢自居叔伯辈。只这皇宫大内,我已浸淫一二十年,略知其中门道。你在我这里待着,尽可安心,不会有人害你。” 琴太微已是满面泪水。半年以来,她从安乐仙乡跌入修罗道场,并无一人伸出援手。那些辛酸委屈,原本压在心里一丝不敢表露,一身所受的伤痛羞辱,深陷刑狱的惊惧挣扎,病入膏肓的凄凉绝望,与亲族的分割离弃,与祖母的诀别不舍,与表兄的别离牵念,乃至从前父亲暴亡母亲离世,那些生死暌违的瞬间,天人永隔的痛楚,一霎时间从丹田中涌出,化作漫天雨露霜雪,毫无顾忌地浸湿了眼前这位白发故人的衣袖。她毕竟忍不住。 “好了,好了……” 郑半山伸出枯枝似的手,轻拍了拍她抽搐的肩膀。 冬至日举朝往圜丘祀天地。一入腊月,又要早早备下太庙与奉先殿两处的除夕祭祖。直殿监洒扫楼阁廊庑,神宫监排演韶乐侑舞,尚膳监与太常寺筹备节庆宴飨,内外俱忙成一团。唯有这皇史宬,始终是个清冷之地。虽说要编出书目来,此时离六月晒经还有半年之久,并不急在一时。琴太微说是负责誊写,不过只趁着每日下午日光明亮时做做工,其余时间便在空无一人的石楼中晃来晃去,把各种书籍册页翻出来观看。 皇史宬保存大量图书,防火便是第一桩要事,不仅房梁无木,黄铜作柜,连桌子都是石板打成,照明只用羊角风灯,蜡烛、纸灯笼、炭盆之类更是概不可入楼,所以一到冬日,竟如寒冰地狱一般。那几个小内官多不愿在楼中待着,得空便溜到院中磕牙晒太阳。琴太微自不与他们混在一处。她幼时听父亲说过,这皇史宬十分了得,不仅存放累朝玉册、诏敕、实录等,并且汇集天下典籍文书图册,乃至收录一些民间见不到的秘藏,于是便起了入宝山不能空手归的念头。 历代的档案文献都收在黄铜打造的巨柜里,名曰金匮。先帝早年极其好文,曾命令司礼监经厂印刷累朝所传之典籍,又自民间搜求大量遗秘,汗牛充栋俱存于此间。后来先帝一心修道,讲幄尘封,这些书便长年无人顾问了。因失于检点,乃至凌乱失序。去年今上偶然路过皇史宬,发现库中藏书有蠹鱼之患,方责令司礼监委派博学内官清点书籍,编撰目录。但内官中纵有博学广识之人,亦不以编书为晋身发迹之道,更不愿远离御前美差而屈就皇史宬这种清寒衙门。所谓编书亦不过是磨着工夫吧。郑半山虽有心做点事,只他也是偶然被贬谪此处,不知自己会待多久,故亦不上心。只有琴太微好奇心盛,对查书这种事情,竟比任何一任皇史宬管事还要热忱。郑半山见她如此有兴致,便将楼中一间朝阳的小室拨给了她,供抄写书目使用。又寻了一件半旧的貂皮大氅、一双羊皮皂靴命她终日穿着,以免受了楼中的寒气,再次生病。 这天琴太微东翻西拣,发现了万安三十五年的实录——那是先帝朝的最后一年,期间国事更迭频繁,禁中频出异象。即使如她一般的闺中小女子,也隐约听过一些流言。她抱了书册,坐在金匮上一页一页详读起来。然而看了半天,却发现当年的实录官胆子太小,并没记下什么要紧故事。正失落间,忽见郑半山飘至门口,连忙跳下来,反手将书卷抛回柜中。 郑半山只作不见,微笑着朝她招招手。 “今日风大,何不戴暖耳?”郑半山见她露着两鬓,皱眉道。 琴太微从袖中摸出暖耳,默默戴上。每年冬天,高阶内官均可从尚衣监领得御寒暖耳一副。郑半山将今年新领的暖耳也送给了琴太微,自家戴去年的旧物。琴太微却不喜此物,只觉戴上这个益发像内官了。 除夕祭祖,须悬挂历代帝后之容像。这些画像平日里都保存在皇史宬的阁楼上。每逢祭祀之前,由管事太监从阁中请出容像,一一检点清楚,送往神宫司备用。 郑半山并未叫旁人跟着,只带了琴太微同登阁楼。楼阁闭锁已久,空气凝滞,晦暗无光。揭开沉沉的三重落地帷幕,忽得亮出一排金朱绚烂的巨轴彩绘,皆是一样尺幅一样衣冠。琴太微支起了一扇窗,下午的一线日光穿墙而入,轻尘如雪上下舞动,仿佛画像都活了起来,云黼霞黻,璎珞琳琅,恍如紫霄仙界。 本朝太祖皇帝出身布衣,少时历尽磨难,戎马半生打下江山,九五之位刚刚坐稳,便兴起酷刑大狱,将当年从龙功臣杀了个干干净净,一时海内英才,百不存一。琴太微注目此人面貌,即使画工百般粉饰,一身杀伐暴戾之气依然掩藏不住。第二代太宗皇帝亦是随父起兵的武将,颇有乃父之风,身躯魁伟面色黧黑。第三代高宗皇帝身体孱弱,面色苍白,登基两年即龙驭宾天,直到第四代仁宗皇帝,才有了清贵文华的气象。下数诸帝俱是衣冠衮冕,面相庄严,观之无甚奇特。琴太微不禁问道:“这些容像,与真人相比究竟有几分相似呢?” “还是很像的。”郑半山知她笑道,“尤其近世以来,画师中人才辈出,他们完全可以兼顾帝王的仪态隆重与神形肖似。” 谈论间已走到先帝画像之前。先帝名杨铎,谥宪庙,十八岁登基,在位三十五年,前十八年励精图治,被视为一代中兴之主。不料四十岁上,忽感顽疾,缠绵病榻达五年之久,国事不得不交予皇后与太子处理。宪庙病愈之后,目力全坏,十步之外便看不清人的眼耳鼻口,性情也似换了一个人,从此不再视朝理政,却终年躲在西苑修道炼丹,乃至长居阳台山,与朝天宫的一群道士混在一起。徐后涉政,外戚势起,皆是拜先帝怠政所赐。 琴太微的父亲琴灵宪,正是在万安年间名扬天下的。她仔细瞧了瞧这位先帝的面容,并不是想象中枯瘦痨病的模样,因为面貌清癯,反而显得仙风道骨。 她正要品评,目光滑到左边的一轴画上,忽然呆住了。 画中人不过双十年华,亦着衮冕,玄衣五章,纁裳四章,冕仅九旒,较皇帝冠服稍减。 “那是庄敬太子。”郑半山轻声说。 庄敬太子名杨涣,乃徐太后所出之嫡长子。若不是万安三十三年太子骤然薨逝,如今在奉天殿上坐着的人,就不是杨治了。琴太微幼时,亦曾听父亲盛赞太子聪慧贤明,一度被满朝臣工给予厚望。只未想到贤明之外,这早逝的太子竟生得如此俊美。她不禁又多看了几眼,心中暗暗遗憾,又问:“郑叔叔,今上和他的兄长像不像?” 郑半山正在出神,忽听她发问,想了想说:“他们一母同胞,当然有几分相似的。庄敬太子的容像与众不同,并非出自画工之手,而是今上亲手画的。当初谁也没想到他去得那么早,连一幅遗容也未曾留下。后来,太后老娘娘命画工凭记忆画像,总觉得不传神。画工微贱,又非太子亲近之人,岂能看得那么细?后来还是今上亲自动手画了这张画,太后才说像了,于是装裱入库。不过,太子薨逝之前,今上身为藩王,长居庆州,多年不曾入京朝见。所以他记忆中的太子,还是二十岁的相貌。” “皇上失去了哥哥,一定很悲伤。”琴太微说。忽又想起“世间多少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之句,便盯着画中的太子又看了几眼,竟于那广额星目、绿鬓青衿之间,当真看出了些戚戚然的意味。 郑半山似是叹息了一声。 “我猜,庄敬太子的容像,是郑叔叔裱作的吧?”琴太微忽然说。 “你倒是猜得准。”郑半山微笑道。 转眼即腊月。初八日宫内家家洗红枣、泡粳米、剥栗子菱角,熬制腊八粥,分食互赠之外,还要供奉各处神佛、井灶和园树。到二十四日祭灶,蒸点心办年货,买时兴料子裁制新衣,宫人内官竞夸奢美。从二十四起至正月十七,乾清宫每日放花炮,昼夜不断,偏远如皇史宬亦能听见隆隆声响,过年的气息从禁中一直散布到皇城四角。 腊月二十五日,徐小七携了一个提篮,从司礼监值房一直跑到皇史宬,把琴太微的院门敲得山响。琴太微颇不耐烦地拉开门,却见他吁吁喘着,一张脸红得像正月里的灯笼,还冒着腾腾热气。 “干爹叫我送来,给郑爷爷和琴娘子过年。” 提篮装的皆是年货,第一层匣子里放了一碟糟河蟹、一碟木樨银鱼鲊,一碟江南乌笋,一碟红煨海参,皆是郑半山平日所喜之物;第二层匣子里是一包六安松萝茶,一包寿字雪花糕,一包嵊州细榧,并一小瓶文襄公金坛酒;第三层匣子里却是清香扑鼻,码着九只金灿灿圆滚滚的密罗柑。 徐小七掀起一只柑,从提篮角落里摸出一只缠枝莲纹青花瓷罐:“这是我给娘子的。” 琴太微揭开罐子,只觉幽香入脑,原来是蔷薇花油。徐小七嘻嘻笑着说:“我见娘子没有梳头的东西,特意去廊下家买的。这个虽不比娘子在家使的东西好,也是宫里内人们都喜欢的。” 宫人们所使用的香肥皂、头油、珍珠粉、胭脂等物,皆由宫内尚服局发放,每月有定例。琴太微躲在皇史宬中,是得不到这些的。 “你的月钱也不多,何必如此破费呢。”琴太微心中不是不感激的。 “娘子替我写了这么多字,应该的,应该的。”徐小七连声道,说着又掀起两只柑子,琴太微一瞧,倒抽一口冷气,又是一叠纸! “琴娘子啊,今日沈先生叫我们写时文啦!你再帮帮我吧……”徐小七苦着脸道。 “你们又不考功名,写这个做什么?”琴太微奇道。 “先生说,将来侍奉内书房,与朝官应对,总要言之有物。官儿们自己都是科举出身,就逼着我们也弄八股……” 她在家时也看过谢迁写的时文。谢迁自是个中高手,不然也不会在十七岁上就摘得乡魁。可她自己读书识字,却只是粗粗念了一遍四书五经,读了一些诗词歌赋,兴致倒落在了那些笔记杂谈、天文地理乃至精算演绎上。叫她写八股,简直是缘木求鱼。 “姐姐啊,帮帮我吧。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写,我们真是知音啊……” 琴太微在脂粉和稿纸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稿纸拿了起来。 题目是《孟子》上的:“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还好不算太难,如果谢迁在就好了。 “不过你得多等两天,”她皱着眉头说,“我也没写过这个,得斟酌斟酌。” “沈先生说了,年三十儿之前交稿就行。”徐小七见她屈服,心中大喜,“姐姐不用写太好,写得太好先生会怀疑的!” 郑半山坐在窗下看书,见他俩一前一后地进来,便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红漆海棠食盒:“你们两个分了吧。” 琴太微掀开盖子一瞧,是雪团冰碾似的一碟子酥油泡螺儿。徐小七欢呼了一声,立刻拈起一只来咬下,只觉得甘美甜润,三两口就滑到了肚里。他一面吃,一面奉承:“也不知是哪位大珰孝敬的,真是稀罕物。清宁宫供奉的点心,也不过就是这样了吧。郑爷爷真是桃李满门墙,天下英雄皆入毂中。” 郑半山和琴太微听见这驴唇不对马嘴的话,皆笑弯了腰。徐小七又问琴太微为何不吃。 琴太微迟疑了一下,轻声道:“牛乳做的,有些腥膻吧……” 徐小七白了白眼儿:“你不吃我就给干爹留着了。” “你这孩子有心,还知道惦记干爹。”郑半山呵呵直笑,却推给琴太微一盒梅苏丸:“这个喜欢吗?” 梅苏丸原是寻常小食,琴太微拈了一枚含在口中,忽然变了脸色:“这不是京里的梅苏丸,倒像是从前爹爹从钱王祠前王家铺子买来的……” 郑半山微笑道:“确是从杭州采办来的。” 梅子的清酸从舌尖乍然散开,在唇齿间肆无忌惮地游走,又直冲上脑囟,她不由得闭了闭眼睛。 “是我不好,又惹你伤心了。”郑半山把身子支起来,往前倾了倾,又说,“却不知玄静一向为人矜持,竟会跑去街上采买女孩子家的小食。” “我娘去后,爹爹身边无人持家。那些绢花、泥偶、糖饼之类,都是爹爹亲自去给我买的。”琴太微压着喉中的颤抖,低声答道。 “唉……令堂早逝,他又不肯续弦,独自将你带大,殊为不易。你读书也是玄静亲自教课的吗?我瞧你每日所览之书与寻常闺阁不同,倒一一随了玄静的爱好。” “爹爹平日忙于公务,并没特意教过我什么。原先在杭州请过一个西宾,胡乱上了几天课。而后我便自己上爹爹书房里找他的藏书翻阅,爹爹有空时也会指点一二。”琴太微道,“只是后来我被送到京中,就没有机会了。” “那么,”郑半山悠然道,“你是神锡二年离开杭州的?” “是的。”琴太微说,“神锡二年腊月,爹爹入京述职,带着我住在外祖母家。外祖母说我已满十岁,不宜跟着父亲奔走任上。所以过完年,爹爹就自己回了杭州,没有带着我走。” 神锡三年,琴灵宪死于东南总督任上。关于这个,郑半山是很清楚的。“这么说来,你爹爹去世时,你在京中。”他说,“没有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次日天气忽然回暖,连风也停止了,乍然有阳春早回之意。琴太微要来了热水,躲在自己房中沐浴更衣。浴罢又解散发辫垂入盆中,一边顺发,一边用半只葫芦舀水,慢慢浇在头上。从前在家时,沐浴洗发皆有人服侍,不用自己动一根手指。如今自己洗头,次次都把前襟和袖子弄得湿透。洗完以后,少不得将袍子脱下来晾着,只穿了一件细棉中单。晾发之际,枯坐无聊,她披了貂皮大氅,又袖了一只黄铜手炉,溜入石楼游逛,将前日寻到的一卷地图取了出来,悄悄携入自己的小室中。 日光透过雪白的窗纸射入,室内颇为暖和。她支开窗牖,只见长空一碧,风烟俱净,望之令人心中清澈空明。万寿山如海上蓬莱一般,遥遥浮于空中。 她忽想起白鹤来。 本以为北地气候寒冷,白鹤不能栖居,是谢迁告诉她万寿山中养了一群白鹤。他们亦曾谈论过去哪里能看到这些珍贵的白鹤,只是别说禁苑深深无门入,他们连走出谢府的机会都难得。 如今她倒是离万寿山不远,看得见山上的放鹤亭。只是入宫半年,一次也未见白鹤从山中飞起,不知是何缘故。她坐在窗下的条桌上,想起历历往事,心中的惆怅如风篷一般涨起。日光烈如醇酒,浇在了眉睫,浸透了面颊,亦染酸了她的曈曈眼眸。于是渐渐眼花起来,有五色光缕上下蹁跹……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凉风从颈间滑过。她倏然惊醒过来,貂衣滑落在了地上。 而本来关着的房门,不知何时开了半扇。雪白的光影从门口掠过。 她怔了怔,忽然追了出去。 楼中甬道幽深。转角处,那白影盈盈如鹤羽飘举。是真有白鹤飞来,还是她眼花看不分明? 追至跟前,鹤影却化入黑暗中不见了。 四周陷入一片幽寂,她神志稍清明,静立了一回,似听见一扇门背后发出轻微的响动。 门里有人说话,语声极低极弱,但仍是她熟悉的。 “……谈了几回,这孩子确实什么也不知道。看我的薄面,就留她一命吧。” 她的手在门上放了一会儿,终究没有推开。 里面的声音消失了,也许他们已经谈完?也许已经听见她的脚步声? 因只穿了中单,她开始觉得这石楼中确乎冷如冰窖,于是踮着脚回到自己的房中,裹好貂衣,慢慢下了楼。 头发已晾干,梳理整齐,用笢子蘸上蔷薇花油,一点一点地刷在长发上。头油的香气在空中缓缓散开,蔷薇花香深邃而蛊惑。 刷完头发,绾上发髻,洗净双手。她心思已定,展开徐小七留下的稿纸,字斟句酌地写起那篇八股文章来。 到了除夕这日,田知惠下了值,叫上徐小七,又提了一瓶椒柏酒,备了一个百事大吉盒儿,早早来给郑太监“辞旧岁”。郑半山亲手做了一扇笼的羊肉扁食,望见他们一进门,便烧开大水倒下扁食,不一会儿煮好,热腾腾地装了四碗端上桌,又摆上各样干果点心,斟好酒,方命徐小七去后头,把琴太微闹起来。原来宫中的习俗要守岁,除夕这一晚概不能睡觉的。郑半山见琴太微熬不住,叫她小睡一会儿,只等交子时起来守着就是。 琴太微揉着眼睛进来,见屋内炭盆烧得通红,墙上贴了福神、鬼判,帐子上挂着金银八宝串子,老小三个太监围了一张四方桌,单等她一人入席,俱是眉开眼笑,倒真像小门小户一家子过年似的,她心中真不知是何滋味。 饮过椒柏酒,叙了一回话,徐小七就迭声地问郑太监,有没有在扁食里包铜钱。郑太监笑说有,小七忙将自己碗中所有的扁食一一咬开查看,却并未找到,不由得唉声叹气。琴太微亦好奇,忍不住拨了拨自己碗中的扁食,发现其中一枚形状稍异,心中忽然一沉。 郑半山和田知惠说了些宫里的事情,无非是谁得罪了主子,谁又升迁了。田知惠道,因中书房无得力之人,司礼监秉笔太监周录有意将郑半山调回去,只等皇帝开恩。郑半山沉吟一会儿,笑道中书房太累,倒是皇史宬清闲得好,正适合颐养天年。 琴太微把那个饺子剩到了最后,不得不一口咬开,果然滚出亮晶晶的一枚“万安通宝”来。徐小七连连道:“姐姐大吉大利,姐姐会当上娘娘的!” 琴太微涨红了脸:“你胡说些什么?” 徐小七眨眨眼睛道:“姐姐生得好,一定会被皇上看中。苟富贵,勿相忘!” 饶是琴太微磨炼了半年的耐性,这时也搁不住脸面了。田知惠忙喝住了徐小七:“你如今没大没小,一声娘子也不肯叫,叫起姐姐来了。琴娘子管我师父叫叔叔,你反倒叫她姐姐?是不是还该我叫你一声哥哥才好?” 见干爹翻了脸,徐小七连忙跪下来,捣蒜似的磕起头来。田知惠嗤笑道:“还不滚到院子里去,把那堆柴火给我烧干净了!” 徐小七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开。 众人围炉闲谈了一回,郑半山见窗纸上映得通红,遂出去察看。京中旧俗岁暮烧柏枝除邪祟,曰之(火禺)岁。郑半山早在院中备好了柏枝,徐小七一人张罗着,倒也烧得不亦乐乎。 “郑爷爷,我想去看烟火。” 郑半山往大内那边望了望,火树银花连天不绝,遂道:“那你就端个杌凳,坐在院子里看。” 徐小七笑道:“高处看得更清楚些。” 郑半山心知他是想上石楼,除夕这夜灯火大盛,石楼按例是紧锁了不放人上去的。郑半山想了想,道:“你跟琴娘子道个歉去。她若肯时,让她带你悄悄上去。” 琴太微早已消气。郑半山找了两只手炉,又拣了一盒栗子柿饼之类给他俩带上,嘱早去早回,休惊动旁人。徐小七抱着果子盒,拖着琴太微就跑,不一会儿两人便消失在夜色里。 白铜执壶里的酒有些冷了,田知惠从炉上续些了热水来,把酒重温上,又给郑太监倒了一杯。 郑半山抿了一口酒,脸上的春风和悦之色亦渐渐褪了下去。 田知惠心中再明白不过,他打定主意要问个端底了:“打算把她怎么办呢?” 郑半山闭了闭目:“这个我还没想好。” “那么……”田知惠揣度着,指了指西边,“他的意思呢?” “本来是说要除掉的。”郑半山轻声说着,一边拣了几颗饱满的栗子,抛入火盆中焙着。火光猛跳了一下,郑太监那张青白如玉的脸,忽然间被照得明艳似血。“除掉”,田知惠虽早已有数,听见这个词仍觉得一丝丝心寒。 好在郑半山又幽幽地接了一句:“现下又说,让我随便找个地方,送走完事儿。” 田知惠道:“随便,天下最难就是这个‘随便’!随便打回浣衣局也是随便,随便送给皇上也是随便。干脆发到乾清宫去,免得浪费了这般才貌。或者透个信儿给谢娘娘,横竖是她家的人,看她怎么料理……” “万万不可,谢家大小姐——”郑半山想起那个粉妆玉琢容色和婉的美人儿,不禁冷笑了一声,“也未免太乖觉了些。” “不能让谢娘娘知道,那么驸马府也是回不得了。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还得给她找个人家。”田知惠道,“怎么说也是琴督师的掌上明珠,我猜您也舍不得委屈了她。” 郑半山被他说中了心思,笑道:“上月我看邸报。北海那边打了大胜仗,陆家兄弟将罗刹人赶到了乌拉尔山西边,至少三五年内不敢再犯北海。如无意外,明年春天小陆将军就要回来了。” “陆……文瑾?”田知惠有些惊喜。 “今年高烛明和他通信时,他听说了琴家的官司,还特意问起过琴小姐,想来他不会袖手旁观。不过多年未见,不知小陆如今是个什么情形,还是等来春见过面再说。”郑半山道,“眼下这孩子就留在我这儿,慢慢看着吧……她倒是极聪明,可惜不能收了做徒弟。” 田知惠低头忍笑,想了想又道:“论理不该我问。不过我还是纳闷儿了——把人藏来藏去,费这么大周章,也没弄出什么结果来。这到底是为的什么啊。” “既知不该问,还说什么?” 田知惠嘿嘿地一笑,不敢再说话。炉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栗子爆开了壳儿,发出丝丝甜香。田知惠用火钳夹出栗子,吹冷了,剥了壳,捧到郑半山面前。 郑半山拈了一个栗子尝了尝:“差点儿火候。你还想问什么?” “小事儿,小事儿。”田知惠笑道,“就想问问,您那手抖泼茶的毛病,只是在给谢娘娘裱《洛神图》的时候犯过一回,是吧?” 郑半山忍不住伸手弹了弹田知惠的额头:“越发长进了,什么都敢问。” 田知惠笑道:“徒弟愚钝,百思不得其解。求师父指点,就当是年下打赏了徒弟吧。” 郑半山闭目沉思良久,终于道:“我是想试探一下,皇帝是否忌讳《洛神图》。” “结论呢?” “忌讳,非常忌讳。我原本就怀疑皇上并不想看见这张画,又不愿惹恼了有身子的谢娘娘,大约是盼着这画被人毁了拉倒。果不其然……”郑半山道,“若非如此,泼了御笔这种大事,哪里是一顿板子就能完事的。” “为这饶上一顿板子,还被贬到皇史宬来,”田知惠嘟囔道,“也不知值不值得。” “当然值得。”郑半山冷然道。 这是将有大动作的意思了。田知惠还想问问,如何就知道皇上会不喜欢那幅画,又想起刚才那句教训,暂且忍住,却问:“您就不怕得罪了谢娘娘?” “哼……”郑半山将栗子放入口中,慢慢咬碎,“画什么不好,要画洛神?只怕她自己也是在试探皇上吧。” 这一晚清宁宫、乾清宫两处彻夜燃放烟花,四九城中百姓俱能仰望。琴太微领了徐小七,悄悄走到她那间值房里,支起窗扇,正好望见漫天的琼英碎玉飘飞不断,将星河的光彩都掩盖下去。 “乾清宫看起来真远啊。”徐小七一边舔着柿饼上的糖霜,一边叹道,“有一千丈那么远吧。也不晓得我这辈子能不能去皇上身边儿当差呢。” “哪有那么远,”琴太微说,“也就二百来丈罢了。” “咦?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已经去过乾清宫了?” 琴太微说:“不用去乾清宫,站在这里估算一下,就知道有多远了。” “怎么算呢?” 琴太微伸出手臂,把拇指竖起来:“比一比就知道了。《海岛算经》上说‘今有望海岛,立两表齐,高三丈’……你想学吗?” 徐小七想了想,说:“没兴趣,干吗学它。将来我去了乾清宫,自然知道了。” 琴太微轻轻笑了一声:“是啊,行军打仗才用得着这个。对宫里人来说,这些本事学来也全无用处。” “姐姐打过仗吗?” “要叫娘子。” “娘子打过仗吗?” “……我没有打过仗,只见我爹爹指挥过人打仗。” 徐小七恍然大悟:“我听干爹说过,娘子的爹爹做过大官儿。我只道是个读书的夫子,原来还曾领兵打仗来着,敬佩敬佩!” 琴太微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爹爹啊,是个很了不得的人……” 徐小七待要听她讲故事,说她爹爹怎么了不得,却没下文了。偷眼瞧去,见她面色端凝,唯有一对眼睛亮闪闪的,似有波光明灭。他还以为她哭了,其实只是映着天空中烟火的光彩。徐小七想逗她高兴,又说:“娘子啊,我说了你别生气。” “嗯?” “你吃到的那个铜钱,很灵的。去年除夕,跟我住一块儿的何三儿吃到了铜钱,一开春他就被挑去给二皇子伴读了。还给起了个学名儿,叫什么何足道!唉……” “做伴读很好吗?” “好呀!现在是伴读,以后就是皇子的心腹了。可惜我书读得不好,选不上我,”他想了想,扳着指头说,“大皇子到现在还没出阁,谁都不指着他。皇上还有三个庶出的弟弟,不过跟着他们没意思,将来都得之藩。徵王更不成,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剩下就没人了。淑妃肚子里的不知是男是女,就算也是皇子,等三皇子长大读书,我都老了呀。” 琴太微揣摩他所说的“有意思、没意思”,大约指的是想跟着太子,以后就是皇帝身边权势倾天的大珰。她亦听说大皇子有病,故而宫中的情形十分微妙,乃至徐小七这样连禁城都不大进得去的小内官,都要掐斤算两、掂量利害。 “姐姐,你咬着了铜钱,希望明年有什么好事儿落在你头上?” 琴太微说:“我想回家。” “天下那么多愿望,你倒许了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徐小七嘟囔着。 第三章 春闱 倏忽冬去春来。正月十九皇帝于奉天门听政。没想到新年的第一次临朝,就闹得不可开交。先是有言官弹劾忠靖王徐功业剿贼不力,滥邀功赏,被皇帝压下了;又有兵部提请重建东南水师,协助徐家军肃清海疆;再有西南各省连月大雪致冰灾,一时冻殍遍地,乞赈灾减赋,总之还是缺钱;最后又是老话重提,请太后放徵王之藩。 一番争论没有什么结果,罢朝之后,皇帝忽然起意,去给徐太后请安,顺手却捎上了去岁张延年送来的市舶司账目。 徐太后是忠靖王徐功业的姑母,当朝皇后亦是徐家人。忠靖王府为开国勋臣,手握兵权,德望极高。万安初年海寇横行,多赖忠靖王父子浴血征战,才守护住东南一方黎民的安宁,然而徐姓功劳虽高,势力亦因此坐大,对朝廷影响极深,在军中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明里暗里结成了一个“徐党”,同宫中太后遥相呼应。 说起来皇帝杨治当年还是在忠靖王府和徐太后的支持下登位的。神锡初年,政务上的事情太后对皇帝多有指点。但是这几年,皇帝却不大去清宁宫了。究其原因,还是皇帝对外戚擅权的不满。 翻完船税账目,徐太后默默顺着猫儿的毛,等着皇帝先说话。 皇帝恬然道:“儿子不大相信这个账目,想派人去查一查。” 徐太后轻轻冷笑一声。 这其中却有一个缘故,万安年间潦海战起,户部因一时筹不出军费,将当年市舶司收上的船税直接分给了忠靖王。此例一开便因循多年。忠靖王府把守港口关卡、商路要道。市舶司一介内官衙门也无力与之抗衡。坊间有言,能漏给朝廷多少钱,全看忠靖王徐功业的心情。甚至有人说,海商们给朝廷上船税,还不如直接贡了忠靖王。据张延年暗中查访计算,忠靖王府以军费为名每年分去的船税,几乎是朝廷所得的三四倍之巨。 “查一查也好,”徐太后拖长声道,“徐功业这几年只忙着打仗,手下人若有不周全的地方,皇上该给他提个醒。若是没有,也知我忠靖府果然清白,堵了悠悠众口。” 这并不是真肯退让的意思,皇帝笑道:“去年潦海一场大战,军费开销极大,市舶司这里自然剩不下多少了,儿子也是知道的。” 徐太后锁起眉头,忽然叹道:“军费开销多少我不知道,只是听娘家人说起,这一两年是委实艰难。旁的不说,连安涌的丧事都办得十分简慢。可叹徐功业只剩这一个嫡子,到头来还是草草葬送了。” 去年忠靖王世子徐安涌为国捐躯,朝廷是有旌表的。皇帝心知这是太后在敲打自己不可忘了徐家的功劳。 “敢问皇帝可想好了派谁去查账?”太后问,“内官还是大臣?” “必定是大臣。”皇帝笑道,“尚未廷推,朕也想不出什么人合适,愿意听听母后的意思。” “皇帝还是和朝臣们好好商量吧,本宫不能干涉朝政,怕坏了祖宗规矩。”徐太后冷笑着,忽调转话头,“皇帝是不是觉得,去年潦海战败,对琴宗宪的处罚太重了?” 皇帝悚然。去年抄没琴氏一族,并非皇帝的本意,而是忠靖王徐功业坚持之下的结果。当日皇帝便曾暗示朝中清流对抗徐党,为琴宗宪尽力开脱,可惜并未如愿。 “哪有,”皇帝呵呵笑道,“他吃了那么大的败仗,不问罪是不行的。忠靖王坚持重责琴宗宪,是有他的道理,否则军心不稳。” 然则有此一例,更有何人敢出头去查忠靖府的账目?太后意味深长的笑容,大约就是暗示这个。皇帝沉思片刻,却提起了另一桩事:“今日又有人问朕,阿楝何时回杭州去?” 徐太后岂不明白皇帝是在讨价还价,却缓缓道:“去年杨楝加封了亲王,他在杭州的王府,还是临安郡邸,一直没增制。让他怎么回去呢?” 扩建王府确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尤其内官监经办国家营建,内中贪墨不少。盖一个藩邸总需帑银四五万,多半要被卷入大珰私囊。眼下几件大事,件件要等着户部拿银子,似乎都比让徵王之藩更重要些。皇帝也是明白的。 “上元节时,阿楝自己倒和我说了,情愿暂住郡邸。”徐太后又道,“不过皇帝啊,你哥哥走得早,就留下了这么一个孩子,我是舍不得他受委屈的,你也别怨我偏心。” 听到庄敬太子被提及,皇帝不觉脸色发白,勉强笑道:“儿子也是这么跟那些大臣说的,以亲王之尊而居郡王邸,有名无实,于国体不合。” “修好了王府,再给他续娶了王妃,我就送他回去。”徐太后半含讥讽地望了皇帝一眼,“皇帝休要担心。” 连败两阵,皇帝微觉尴尬,忽又想起一件事,问:“年前徐功业上了一道奏疏,为他的庶子徐安照请封世子。想来母后已知道了?” 徐太后长叹一声,道:“徐家几个嫡子,早年间就战死沙场,只剩下一个安涌,去年也没了。如今唯有在庶子中选择年长得力者袭爵。” “忠靖王春秋正盛,将来未必不会再有嫡子出生,何必急在一时?”皇帝道。 徐太后道:“徐安照虽是庶出,在军中倒也出类拔萃,听闻他去年潦海大战中,曾护其父于乱军中突围,一人一骑杀敌数百,又出奇谋将海寇魁首诱入渔港,围而歼之,一举挽回琴宗宪水师留下的败局——怎么,皇帝觉得他不好吗?” “既是个少年英雄,选他自无不妥。异姓王册封世子,只要不违祖制,着宗人府议过就是。然则忠靖王与别家不同,既是国朝砥柱,又是我家姻亲,选世子自不能潦草了。”皇帝笑道,“儿子的意思是,令徐安照进京来,儿子要亲眼看看这个人。想必母后也想见见侄孙吧?” 徐太后目光一敛,皇帝的用意,莫不是要留世子在京中为质?待要推托,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勉强道:“看看也好。皇帝打算几时召他进京?” 皇帝笑道:“等忙过春闱吧。” 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贡院连开三场考试。杏榜放出,礼部右侍郎谢凤阁之子国子监举监谢迁,亦名列其中,但仅在榜尾。考前都中风传,以谢迁之才,必是要连中三元的,不料会试表现不佳。谢迁将卷子默了出来,谢凤阁自己看过,又请几位相熟的词臣掌眼,俱摇头叹息。不知谢公子的文章心思都去了哪里。谢凤阁心中有数,只好以犬子身体欠佳之词搪塞。 不过数日便到了清明。熙宁公主府举家往翠微山脚下扫墓。本朝历代帝后陵寝皆在天寿山,而皇妃和早殇的太子、亲王、公主等则多葬于离帝都较近的翠微山。京中世宦名族等,如谢氏之族墓,亦多有在翠微山一带的。每年清明时节,谢氏皆举家前往翠微山,扫墓之外,亦随俗游春、礼佛。今年因大长公主卧病,本不拟出行,公主却见谢迁郁郁不乐,催着谢凤阁带他出去散散心。于是全家草草出门,只留一个老成姨娘看家。一早出了德胜门往西,沿水望山迤逦而去。到得谢驸马坟头,除过杂草,奠过祖先,合家哭祭一回,又看了看公主的阴宅,直挨到正午方下山来,一行人都腿软肚饥。因谢远遥说起山下有所大觉禅院,原是每年游春必访之处,可问方丈讨杯茶水,谢凤阁遂往这边赶来。 禅院门口已有一行车马,问之却是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弘让一家。谢凤阁喜不自胜。原来沈夫人的娘家,与沈弘让乃是同宗且支脉不远,俱出自山阴沈氏。谢凤阁与沈弘让又是同年的进士,一向投契,两家有通家之好。大公子沈显卿长谢迁四岁,亦是科甲出身的才子,去岁选了礼科给事中。 两家人彼此厮见一回,同入禅院中拜过菩萨,便有方丈前来礼见,引了两家官眷往后院禅房中喝茶去。 厢房间的廊道狭窄,不免摩肩接踵。谢迁忽见沈显卿身畔有一个婷婷袅袅的女子,正疑心他何时娶了新妇,自己竟未听说过。又掠了一眼,却是沈家的次女沈端居。沈端居少时亦常来谢家走动,与谢氏兄妹一同读书习字,并无猜嫌,年岁稍长时便不再与谢家男子对面,是以谢迁有一两年不曾见过她。即使是这等场合下相见了,她亦侧过脸躲在父兄身后,只隐隐现出一抹蝉鬓云鬟,半幅款款软软的柳绿罗裙,烟笼水隔似的看不真切。 谢迁正望着沈端居的背影出神,一旁谢远遥闪了出来,拽着端居自往女眷房中去了。 谢远遥只说要和沈家姐姐说几句私房话儿,将丫鬟仆妇们全都赶了出去。沈端居掩了房门,听听外面没有人声儿了,便拉了谢远遥问:“琴妹妹有消息了吗?”关于琴太微在皇城中失踪一事,沈夫人亦跟沈家人隐隐提过。沈端居与琴太微极为友善,闻之十分挂心。 “姐姐不问我,倒只记得她。”谢远遥虽是嗔怨,亦皱眉道,“她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呢。” 沈端居怔了一会儿,道:“年下我爹爹捎回来那张纸……原来还是我们想多了?” 谢远遥忙道:“我正要问你呢。正月十四那天,只见你娘和我娘两个关在屋子里叽叽咕咕,我也没听分明,是怎么回事呢?” 沈端居道:“去年我爹爹在司礼监内书堂,给一群小内官上课。年前收上来几篇时文,其中有一篇文辞清妙,不像小内官所为,而且起首四句竟是藏头的。几个首字连起来,是‘太微史宬’。爹爹知道琴家妹妹的闺名是‘太微’两个字,就起了疑心。太、微、史倒也罢了,这个宬字嵌得奇怪,不像巧合。所以爹爹嘱咐我娘跟你们家说一声,莫非琴妹妹的下落,竟然在皇史宬?” 谢远遥道:“你见过那个卷子没有,是不是她的笔迹呢?” “是不是她的笔迹倒不好说,像又不太像。她原本极擅模仿旁人笔迹,要存心隐藏时谁也看不出。”沈端居道,“再者她写了底稿,小内官重抄一遍也未可知。正月以来,你娘也带着你进过两回宫了吧,可有问过淑妃娘娘?” “没有。”谢远遥道。 “为何?琴妹妹已是半年没有音讯……”沈端居讶然。 谢远遥道:“听我娘的口气,仿佛是不太相信。再者……如今大姐姐的身子最最要紧,不能为了旁人的事情惊扰了她。” 沈端居听见这话,不由得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也不曾跟娘娘……暗示一下?” 谢远遥道:“我倒是想呢。可是回回进宫,我不过是在旁边傻站着听她们说话,听也听不太懂,哪里有我插嘴的份儿。你说,要不我们俩自己找机会去一趟。那个皇史宬,听说也就是个藏书楼罢了。” 沈端居摇头道:“你不知道,那个藏书楼是司礼监经管的,只有宫中内官才进得去。别说我们,连我们的爹爹都去不了呢。”想了想,又说:“你家的娘娘固是要紧。琴妹妹的事,还是让我爹爹再找那个小内官,悄悄打听下吧。且等爹爹忙过了殿试,我去慢慢磨他。” “司礼监的人,不好打交道吧……”谢远遥皱眉道。 正惆怅时,忽听见外面有人催着请小姐们起身。两个女孩儿忙往外走。谢远遥先跨出门,忽然低声“呀”了一声。 “怎么了?”沈端居问。 “我怎么看见有人从廊下闪过去了……”谢远遥颤声道。 两人脑中是轰然一响,待要追查偷听之人,却见沈夫人远远地在大门口望着,只得各自匆匆散开。 两家人各自登车,刚驰到官道上,迎面来了一队宫车。谢凤阁与沈弘让忙吩咐自家车马避让,远远认出那是徵王的仪仗,想必是来祭扫庄敬太子墓的。 谢凤阁和沈弘让两人急忙下车欲拜,只听有人说:“雨中泥泞,二位大人不必行礼。” 徵王竟未坐车,却披了件琥珀衫骑在马上。青油绸雨笠遮掩下看不见神情,只觉他朝二人微微颔首,旋即引缰而去。 沈夫人在轿帘后瞧了半天,转头低声问:“听娘娘说,太后近来似有意抬举二皇子。那她是不是打算放徵王回杭州去?” 谢凤阁摇摇头:“二皇子你见过的,比徵王如何?” “草鸡比凤凰。”沈夫人不觉笑道,转而又叹了一声,“凤凰虽是凤凰,可惜梧桐树已经倒了。” 谢凤阁亦然其辞,又想起自家女儿腹中的龙胎。若淑妃生得三皇子,其中局面必更复杂,而淑妃母子会成为众矢之的。思及此,他竟不免在这早春的熏风软雨中打了一个寒战。遥望前川,烟雨迷茫,不辨方向,宫车白马渐渐远去,有如一痕淡墨溶化在渺渺湖水之中。 三月十五日殿试,奉天殿前的丹墀上摆下考场,贡士们一排排坐在试桌前奋笔疾书。皇帝本不必亲自主持考试,这日亦饶有兴趣地走到考场中转悠了几圈,偷看贡士们都写了什么样的答卷,又将这些未来朝臣们的相貌举止都品度了一番。次日退朝之后,御驾起赴文华殿升座阅卷。翰林院的几名词臣充任读卷官,轮番跪于御座之下,展开答卷朗读,读毕再呈给皇帝浏览。百来份卷子,从早上一直读到下午才读完,君臣几人又商量了一回,定出了三甲来。 拆开卷子一看,第一甲第三名是福建省顾有容,第一甲第二名是浙江省冯觉非,第一甲第一名的卷子拆出来,众人不觉笑了:“果是谢家小郎。” 皇帝忙拿过卷子来又看一遍,确是自己方才特意嘉许的那一卷。各位读卷官皆知谢迁乃是皇帝的小舅子,不免又交口称赞一番,都道谢迁少具奇才,名满京华,这状元郎做得人人心服。 司礼监太监捧过黄榜来,请御笔填榜。皇帝拈起笔来,刚要在榜首写下谢迁的名字,忽然停下了:“那个叫顾有容的,是不是年纪老大,五短身材,还生了一张麻脸的?” 立刻有人翻了名册,回道:“顾有容,福建晋江人士,五十三了。” 皇帝皱眉不语。钦点“探花郎”,一向都以俊秀少年为上选,方当得起“探花”二字。就算才貌不能双全,总要体面过得去,将来跨马游街,簪花过市,也教百姓们看了欢喜。这五十麻翁簪杏花,到底磕碜了些。几位读卷官亦有此想法,沈弘让便提议:“臣记得,第二名这位冯觉非尚且年轻,也生得一表人才。” 皇帝点了点头,竟在黄榜的第一行,写下了冯觉非三个字。众人讶然不敢言语,只见皇帝又唰唰唰地在第二行写下顾有容,到第三行方写入谢迁之名。填毕黄榜,却道:“论文章,这三位都是上上之选。冯觉非之策对尤其鸿笔丽藻、警策周正,宜点状元。众卿以为如何?” 词臣们心想,你写都写好了,还能说什么,俱点头称是。三榜填毕,盖上玉玺,交翰林院官员捧出。一时鼓乐四起,鞭声齐鸣,执事官员领了众位贡士跪在奉天殿外,听传制官放榜,三榜各赐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又宣第一甲第一名冯觉非,第二名顾有容,第三名谢迁。 放榜之后第二日,按例由状元率领新科进士上表谢恩,一众青衿皆聚在华盖殿等候皇帝一一接见。轮到了谢迁上来,众位官员对这帝京才子早已熟悉,此时亦不免多看几眼。谢迁新穿了御赐的大红蟒袍,乌纱上簪了一支颤巍巍的红杏,愈发衬得面白唇红,目若明星,如潘郎再世为人。皇帝为防言官说自己纵容外戚,平白夺了小舅子的状元,已有几分亏欠之心,这时不再考校他,随口赞许了几句,又笑问他可要什么恩赐。 谢迁想也不想,立刻道:“臣闻皇史宬集天下经籍图书于一室,又藏有太宗朝编撰的《庆熹大典》一部。臣自幼向往不已,请陛下恩准臣前去观览一番。” 皇史宬自建成之后,因收藏皇族的玉牒及历代皇帝的实录,按例不对外臣开放,仅内阁辅臣或资深翰林词臣可向皇帝请旨入内。皇帝虽有些意外,但天子一言既出,没有反悔的道理,笑道:“既不求名,亦不求官,唯好经史。卿小小年纪,大有涑水先生之风。既然想看,就去看看好了——明日让吕义亲自带你去。不过那里面有你动不得的东西。朕只能给你半天时间,去看几眼《庆熹大典》吧。” 恩荣宴毕出来,鸣锣放鞭,新科进士们俱跨白马披红袍,从午门下出来,一路打马过市。游街之后,冯觉非牵头,领着青年进士们聚在天仙楼饮酒作歌,一直闹到晚间才散。谢迁长到十八岁,除几次应考之外,从来都是在自己家中过夜。今日奓着胆子他对皇帝提出那个请求,消息一定早就传到了家中。回家不免又要听父母哭泣埋怨一番,明日拦着不让去亦未可知。于是他索性留宿于冯觉非下处。 谢凤阁夫妇听得消息,急得一夜未眠,只得捉住谢远遥,狠狠责备了一番。 次日一早退朝,谢迁前往文华殿,等候司礼监掌印太监吕义同往皇史宬。等了许久不见人,却见一个小内官过来说:“探花郎少待,皇上用完早膳就要过来了。” 原来昨天皇帝回去,细想此事,觉得放一个新科进士进入皇史宬,终究是有违祖制。只是话说出口了收不回来,皇帝便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视察一下书目编撰的进展,使谢迁能以伴驾之名进入书库。 不一会儿銮驾摇摇而至,谢迁跪谢天子之后,跟在肩舆右侧步行。出了东华门,往南进入东苑,经重华宫,过飞虹桥,至皇史宬门前。早有皇史宬管事太监郑半山领了一队小内官跪候。君臣一行进入石楼,查看了新编书目,皇帝深感满意,将郑半山褒奖了一番,又带着谢迁进入书库,查看《庆熹大典》。 谢迁本不是来看书的,却没想到皇帝会跟着过来,只得打点精神小心应对。他的眼光从皇史宬的内官们脸上一一扫过,却一直没有发现琴太微的踪迹,心中渐渐焦灼起来。人是垂手侍立一旁,一颗心早就飞到了皇城上空不停地打转儿。皇帝是爱书之人,一部《庆熹大典》茫茫六十卷,翻起来就全神贯注不理旁人,不知不觉便日过偏午。李彦悄声请皇帝回宫用膳,皇帝支吾了几声,又翻了几个册子,方才叫起驾回宫。谢迁听见“回宫”两个字,胸中一凉。心知机会溜走了,却又无计可施。 其实昨天下午,谢探花奏请探访之事,便已传知皇史宬。郑半山略一思索,便知其中原委。他心中自然气恼,又不忍责怪琴太微,便只作不知,照旧吩咐手下们洒扫准备。到今天上午,却一把锁将琴太微锁在了小院子里,又叫了一个心腹小内官看守好了,决不能放她出来,只待挨过了这一日再做理会。 銮驾回宫,谢迁远远地跟在队伍的后面,犹自回头朝石楼的门首看了一眼,只见白发如雪的郑太监侍立门边,目光平静有如冬日湖水,看不出半点异样。 这日春光正好,晴空一碧,天风凛冽,桃花未绽,垂柳枝条在风中翻卷,不停拍打着高厚的宫墙,太监们的皂靴落在青石路面上,发出齐整的蹀踏声。这只是禁苑中寻常一个静谧的下午。 走到皇史宬门口,忽然一阵风劈过,空中飞来一件不知什么物什,正正打落了谢迁头上的乌纱帽。 谢迁心中一惊,猛然回头,只见皇史宬的阁楼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不停地跳跃,拼着一点力气努力要让他看见。他张了张嘴,差点喊出了那个在胸中盘旋了千遍的名字。 可是看见那人的,不止谢迁。随风飞落的东西乃是一顶内官的青平巾,只听皇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彦立刻喝道:“是什么人,平巾也不戴好了,惊了圣驾,该当何罪!”几个御前内官得令,立刻冲上楼去捉人。 皇帝起了好奇心,命人掀起车帘,冷眼瞧着。人带下来了,跌跌撞撞地被拉到御前。虽是内官服色,头上却没有男子的网巾,众位大珰一见,俱是冷笑。郑半山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勉强保持着面上的平静,快步走过来跪着。 她的脸从长发下露出来时,皇帝略微吃了一惊——这少女姿容不俗,蓦然一眼看去竟有些面熟。他不由得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琴太微。” 皇帝想了想,印象中似并未见过什么姓秦的美貌宫人,遂道:“你们和宫正司商量着发落吧。”内官们见皇帝并不再问,便把琴太微拖到一边儿。琴太微被他们拽得两脚离地,看见銮驾将离,只是慌张四顾,犹自在人群中寻找谢迁的背影。 谢探花随着队列里,默默地朝皇史宬大门走去。走着走着,他忽然加急了几步,追到车旁一头跪倒:“请陛下恕罪。” 肩舆停下来了,内官上前打起帘子,皇帝瞧着谢迁,满心不解:“你说。” 谢迁不敢抬头,他跪在地上,手脚冰凉无知,似乎连舌头也不是长在身上的了,因为舌尖吐出的每一个字,分明都像言不由衷,却分明都在把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请陛下恕罪。这名宫人……是熙宁大长公主的外孙女。长主如今病势沉重,臣斗胆……臣为了祖母,斗胆向陛下求情,求陛下饶恕这位宫人惊驾之罪。” 皇帝闻言愕然,忽然起身下车来。旁人都以为他大概是想亲自搀扶谢探花,但皇帝一动不动,只是望着琴太微那边发愣。内官们见状,忙把琴太微拉回来,重在圣驾前跪定。 “你竟是……琴灵宪的女儿?”皇帝皱眉道。 “是。”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把头抬起来。” 她微微抬起脸,看见了赭黄色龙袍上的织金绣彩的江牙海水纹,那夺目的华美反倒刺得她冷静了下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面上不留一点惧色。 皇帝看了看琴太微,看了看谢迁,又看了看跪在稍远处的郑太监,不由得冷笑道:“郑半山,你倒是给朕演了一出程婴救孤啊……” 郑半山磕着头,从容答道:“奴婢死罪。琴内人入宫后身患重病。奴婢不一时不忍,罔顾了宫中规矩,私自将她收在此处调养。此事奴婢愿担当全部罪过,恳请陛下责罚。” 皇帝没有说话。他微微地仰起头,将目光从这几个人脸上移开,皇史宬的石壁平坦如镜,天光树影沿着一排排窗孔缓缓移动,似早春天空里的一团团不散的阴云。无数姓名和面目在他的思绪中游移旋转。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不难追索。但皇帝的心思迅速飞远了,忽有个陌生的念头骤然滋长起来。一时间他尚不能肯定这小苗头会长成什么,但那鲜嫩欲滴的绿色撩拨了他的情绪。皇帝那颗因愤懑、疑忌的心,忽然因为这个新念头而变得兴致勃勃。 周围人则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各自在心中猜想皇帝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处理郑半山、琴太微乃至那个贸然求情的新科探花郎。但是当皇帝低下头重新打量他们时,脸上却换了一副十分轻松的表情。 “先将琴内人放开吧。”皇帝悠悠然说,“是朕一时失察,不知琴督师的遗孤,竟被籍没掖庭,殊为可叹。只是郑半山,你胆子也忒大了点。你在宫中当差多年,内官窝藏宫人是什么样罪过,你心里很清楚吧?” 郑半山道:“臣愿领死罪。” 他忽然自称“臣”而非“奴婢”,令皇帝不免一哂,嘴上却说:“你知道就好。既然犯了事儿,皇史宬不能再让你管了。你先回司礼监交割去吧。” “谢陛下不杀之恩。” 内官私蓄宫人,按例是要杖毙的。但皇帝的意思,竟只是免了郑半山的职务而已。旁边几位司礼监大珰听着便不像,心道:“事涉淑妃的娘家人,皇帝竟肯如此开恩。” 皇帝微微笑道:“今日这件事,谁也不许往外说。如果朕看到了言官的奏疏,吕义——我拿你是问。” 这场戏分明砸得一塌糊涂,却被皇帝主动掩盖了过去。吕义、李彦等人皆猜测,皇帝是对这女孩儿动了心思。 皇帝转头看看琴太微,语声如春风细雨:“琴内人,你随朕回宫去。” 琴太微勉强往前挪了一步,忍不住回头看看谢迁,谢迁垂手跪在一旁,一眼都不曾朝她这边看过来。 此时她离他不过一步之遥。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她就能扯住他的衣角,恳求他搭救她,带她回家。从来她求他做什么事情,无有不能如愿的。可是这一次,他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她费尽心思传出的条子,终究到了他手里。千回百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这样算了吗?如果她再往皇帝那边走一步,是不是永远不能回头了? 谢迁忽然膝行一步,再次叩首:“陛下,臣还有话要说。” “探花郎平身吧。”皇帝打断了他。 因为跪得略久,站起身时只觉双膝酸软,他忽然萌出了一丝冷意——其实刚才,皇帝已经放过他一回。现在他又能跟皇帝说什么? 皇帝岂能不知他要说什么,他一切都看得分明,悠然笑道:“谢探花,你今日回家去,可告知朕的姑母:她的外孙女儿,朕会好好照顾的。请姑母安心养病,朕盼着姑母早日康复。” 谢迁复拜一回,木然道:“陛下天恩高厚,臣举家感戴不尽。”拜毕退到一边垂手而立。 琴太微怔怔地瞧着这场戏,似还未悟过来。李彦见琴太微意态踌躇,尖着嗓子催促了一句:“琴内人不知谢恩吗?” 她口称“谢恩”,并敛衽行礼如仪。皇帝心满意足。 一声“起驾”,香尘滚滚,翠华摇摇,銮驾朝着东华门迤逦而去。 谢迁滞在皇史宬的红墙下。青砖路面被辂车碾起一阵淡淡的烟尘,她的背影混在锦衣队列之中,亦变得模糊不清。禁城的高墙危如山峦,一时朱门洞开,华盖龙幡鱼贯而入,肃然无声。待最后一人跨入那尺高的朱槛之后,宫门即关闭如仪,只剩一行门监竖在墙下,如人偶般一动不动。 他待了一会儿,回头却看见那个白发的郑姓内官徐徐走来,表情中有一丝不解,更多是落败的无奈。他迎了几步上去,想和郑太监说点什么。郑半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振了振袖子,飘然离去。 銮驾入东华门,又过金水河,经文华殿、文渊阁至左顺门外,沿着外朝东壁的夹道一直往北,向内廷方向行去。除夕那晚,琴太微算过皇史宬到乾清宫的距离,大约是五百丈,实际走起来,这条路却无比漫长。 穿过景运门,来到乾清门前的空地上,只见谨身殿的白石后陛,峨峨高耸如玉山将倾。乾清门面阔五间,描金绘彩,门前两侧各一尊镏金铜狮子,背后八字琉璃影壁。这里是内廷的正门,入门即是后宫。皇帝忽然回头看见琴太微混在随从中,一脸茫然地瞧着自己,便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琴太微自是瞧见了,忙低头跟上。 步入乾清门,只见碧空之下金庑重檐,长长的甬道直通乾清宫前的丹墀。甬道为白玉砌成,高一丈,宽三丈,两侧皆是,步于其上,竟可远远望见帝都最远处的城墙垛头,即使是最淡薄谦卑的人,若有幸步于其上,心中亦会生出漫步云端而俯瞰苍生之感。琴太微忽然起了个念头,不知父亲是否曾经到过这里。 “琴内人?”李彦的尖细声音又一次响起。她一抬头,见皇帝正瞧着她,只得趋向跪下,听候发落。 皇帝正想说什么,看见她走路走得披头散发,面带薄汗,身上却仍穿着绿油油的内官袍子,瞧着颇感好笑,便顾左右道:“这像什么样子,带她下去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再过来。” 即刻便有两名老成宫人上来,引了琴太微到东庑的一处偏殿里。帷幕挽起,蒸腾的水汽顿时将眼耳口鼻尽皆蒙住。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里面有一个丈宽的巨大木桶。墙上有一个洞,洞中穿出一根铜管,将隔壁灶间的热水引到木桶里。香氛。早有两个宫人上来,依次为她除去衣衫,又递过一匣木樨鹅油胰。琴太微接了东西,战战兢兢地爬进木桶里缩到一边。有人拿了梳子、篦子及皂角浆合的香药丸过来,蹲在木桶旁为她梳洗头发。琴太微从小由人服侍惯了的,却也没经过这般排场,不由得暗暗惊叹。 那身内官的衣裳自然是扔掉了。时值初春,宫人俱换罗衣,给琴太微备下的是一件桃红素罗短袄,一条玉色水纬罗马面长裙。短袄穿上却肥大了些,起首的女官命人换来一件鹅黄色小袄儿来,换上恰好合身,又选了一双沙绿缎羊皮金滚口高底鞋命她穿上。 一边又有人捧上胡粉、胭脂、露花油等物。便有梳头的宫人上来,将她的头发擦干上油,在头顶绾结成髻,罩上又高又尖的棕髻,四周略插上几件头面。琴太微从镜中看去,微觉吃惊,她入宫前还未及笄,只知妇人才戴狄髻,莫不是宫中装束皆如此?那梳头的宫人见她好奇张望,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莞尔笑道:“这孩子的头发真好,又黑又密,戴髻子倒显得多余了。” 这句话不免令琴太微有些羞愧,但方才一番沉闷不安亦由此打破。 “内人生得白净,不擦粉也罢。”虽是如此说,那女官仍旧为她薄施了一层浅白轻红的珍珠粉,抹了一个浅浅的桃花妆,画了一双清清的远山眉,又用簪子头在胭脂膏上蘸了一下,点染在她的嘴唇上,顷刻便有清甜如蜜的花香在唇齿间散开。女官将她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笑道:“还差点东西。”又在妆奁中挑拣了半天,选了一枚极小极亮的翠钿,呵开了胶,粘在她的眉间。 如此梳妆一番,琴太微往镜中看了看,只觉满面娇慵鲜妍,与自己的本来面目大不相类。她又瞧了瞧身边的这几个年长内人,似乎并未如自己这般盛妆修饰,登时狐疑起来。 从偏殿出来,只见夜色深湛,漫天星斗如簇簇银钉撒在碧海之间。乾清宫正殿如一头黝黑巨兽伏在白玉高台之上。大殿内燃着两树通臂巨蜡,通明如白昼,宫人将琴太微引到一处耳房,道:“琴内人在此间少待一会儿。陛下看完了奏疏,还要传你问话。” 琴太微选了一个墙角,敛衽静立,两只眼睛却悄悄地打量着这天下第一的宫阙,外间传言,乾清宫一共有二十七张床。先帝当年患病时,一度多疑怕鬼,防范森严,每晚在这二十七张床铺之中任意搬迁,居无定所。后来索性撇了乾清宫,搬到西苑去住了。琴太微小时候听父亲说起这个掌故,十分想不明白,一间房子里如何放得下二十七张床呢? 今日却真是亲见了,乾清宫殿宇十分高敞,面阔九间,后暖殿恰隔出九个暖阁,每个暖阁分散又以天梯相通,极尽玲珑巧妙之工,远远望去如仙山楼台。只是今上大约没有随意迁居的癖好,只择了西边一处暖阁。那边灯火明亮,人影憧憧,隔着一道道垂地遮天的帷幛、一重重镂玉雕金的屏风,依然散出的淡淡暖意来。 琴太微瞧着那温暖的灯火,心里忽然突地猛跳了一下——她来这里做什么的? “琴内人久等了吧。”乾清宫管事李彦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宫人们静悄悄地打起帷幕,拉开隔扇,让李彦领着她一直走到宫殿的深处。越往里走,灯光越明亮,她的心情却越来越暗淡下去。她用余光悄悄打量这间屋子,发现此地无大案、书格等物,并不是皇帝看奏疏的地方。她看见了一只巨大的青花云龙纹盘,盘中飘着一只镏金香鸭,它身躯柔软颈脖蜷曲,喉间吐出酽酽的奇香,香气与水雾糅合一处,似落花拂面般温软迷离——那是天家才能使用的龙涎香。她被这香气扰得视线迷离,透过轻白薄紫的袅袅香烟,看见一张铺着黄色绣褥的巨大龙床。 琴太微吃了一惊,这是皇帝的卧房。 皇帝换掉了白日里穿的锦绣龙袍,只披了一件家常道袍,立在床前不知做什么。听见李彦说琴内人来了,偏过脸来看了看她,然后对李彦说:“你们先出去。” 宫人和内官们依次退了出去,李彦跟在最后。琴太微心慌意乱,也想跟着出去。有人悄悄伸手拦下了她,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僵在原地不动,瞪着皇帝。皇帝仍然立在床前,背对着她,罗袍如流水一般从背脊淌下,刺得她满眼辛酸。她忽然想起谢迁来,去年他说过的话分明还在耳边:“琴妹妹,我等你回来。” “琴内人,你过来。”皇帝说。 他听见她半天没有动弹,不由得转过脸来,见她跪在地上,身体蜷成了鹅黄色的一小团,便道:“不必跪着了,过来吧。” 她依旧没有动弹,只是双肩不停地颤抖。 “你哭什么?”皇帝大惑不解。 “奴婢……奴婢……”她想来想去,实在说不出那个词,只能抽抽噎噎道,“求陛下放过我……” 这句话尚未说完,她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索性号啕大哭起来。 外间守夜的宫人闻声而入,探看究竟,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出去。琴太微跪在地上哭个不停,皇帝无可奈何,索性坐在床边静静地守着,等她的哭声变小了一点,方开口道:“你在想什么?朕叫你来,是想给你看一件东西,不是要你侍寝。” 琴太微听见“不要侍寝”,不觉怔了,忙收声拭泪。脸上的胭脂妆粉早被泪眼冲得七零八落。皇帝从案上拿了块帕子递过去。琴太微谢恩接过,将残妆擦拭干净。她想起刚才失态,羞红了脸,恨不能就用这方帕子将脸蒙住,再不敢看皇帝一眼。 皇帝瞧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失笑:“你别担心,我还不打算纳你为嫔御。宠幸了妹妹,万一做姐姐的伤心怄气了呢?” 琴太微听得此言,倒觉得十分感动,便敛衽正拜:“奴婢谢陛下天恩。” “谢我什么?”皇帝笑道,“谢我放过你了?” 琴太微说:“奴婢是为淑妃娘娘感谢陛下。” 皇帝闻言呵呵直笑,振了振袖子站起来,道:“你既然不敢过来,就站在那边吧,我过去。” 琴太微疑疑惑惑地站起,见皇帝果然走了过来,臂间抱着一件物什。她思忖着,那大概就是要给她看的东西了,却不知究竟是什么。 原来那是龙床上拿过来的一只石枕。石枕样式极简,端方质朴,毫无雕饰镂花,但所用石材却颇为奇特,初看时清透如寒冰,颇似水精一类。皇帝将枕头举起,指示琴太微对着烛光观看。只见石枕表面折射出一片片幽蓝浅紫的光彩,宛若海上扬碧波,又如月下舞霓裳,更奇的是石枕中裹了一枝血色的珊瑚,艳如海棠绽放。 琴太微不禁赞叹了一声,又问:“陛下,这是什么石头?” 皇帝道:“这个连我也不知,却要请教你。” 琴太微摇摇头:“奴婢亦不认得。” 皇帝叹了一声:“这是神锡二年,令尊自杭州府回京述职时,带给朕的礼物——原来你也没见过。” 忽然又听见提起父亲,琴太微默默不语。 皇帝将枕头仍旧抱回床上放好,又说:“叫你来,就是看看这个枕头。我做庆王时,便十分仰慕令尊大人,只是亲王不能结交外臣,故而缘悭一面。直到坐到了这个位置,才终于见到他。相识虽晚,却倾盖如故。神锡二年冬天,他上京述职,特意带了这个来给我,说是一种海上奇石,可以安心神,养天年。神锡三年春天他再去潦海,我原指望他得胜归来,好为他接风洗尘,封侯拜相……没想到这个枕头,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皇帝回忆往事,十分伤感:“若你父亲还在,今天这朝中的局面,一定大不相同。我这个皇帝也要好当很多啊。” 琴太微沉默许久,亦不能不动容。只是她隐约觉得,父亲不会是那种以进献宝物来博取帝王的欢心的臣子。但父亲究竟是怎样做官的,其实她并不清楚。 “你先去吧。”皇帝想了想,说,“今晚你到咸阳宫去,和你表姐见一面。” 李彦引了琴太微去了,皇帝望着她的背影,不觉叹了一声。 尚寝女官照例捧了朱册过来,询问皇帝召哪一位妃嫔。皇帝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似乎琢磨了很久,终于把签子夹在了最末一页。 第四章 清暇 关于乾清宫的这场小风波,咸阳宫那边早就得了消息。谢迤逦惊得差点动了胎气,一直候到中夜犹不敢睡下,直到望见宫门外远远过来一串纱灯,悬在半空中打转儿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了下来。 琴太微远远看见堂上端坐着一位珠围翠绕的美人,知道必是表姐淑妃,忙趋前敛衽行礼,口称万福。谢迤逦待她礼毕,起身亲自扶了起来,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两年不见,妹妹长高了许多。” 彼此寒暄之后,谢迤逦打发乾清宫的人回去复命,便将琴太微带入内室,教她将今日情形一一说来。琴太微乍见亲人,早把什么都忘了,立刻将这一个月的遭际向表姐和盘道出,说到自己从小院中越墙而出溜进楼上,又借风抛了一顶平巾打中谢迁,听得淑妃惊奇不已。淑妃又问及谢迁怎么会去了皇史宬,她踌躇了一回,才说出了借徐小七传书之事。 “你们好大胆子。”淑妃不觉骇道。她不便责备琴太微,却想莫非父母如此糊涂,竟容忍谢迁做出这等荒唐之事?亏得皇帝没有计较,却不知皇帝为何竟不计较,也不知将来还会不会再计较。她在房中徘徊了一阵,对眼前皇帝的想法,心中竟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原来,是郑公公和田知惠把你藏起来的?”淑妃思忖道,“怪不得连我也找不到你。” 琴太微点了点头:“是郑太监救的我。”她忽然想到除夕前的那个下午,隐约听见郑半山跟人说的那句话:“这孩子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可留她一命吗?” 正是这句话,促使她写下了那纸藏头的文字。自那之后她小心留意,想探知这话究竟是对谁说出的。然而这情景再没出现,而郑半山待她的慈爱却一如既往。乃至她以为那天下午的偶遇,或者只是源自内心不安而生出的一场幻觉。如果真有人来过,为何不曾听见走动之声呢? 她犹豫了一下,不再向淑妃提起此事,却问:“姐姐,郑公公会被陛下责罚吗?” 淑妃仍在出神。过了一会儿,她才淡淡地说:“郑公公是太后的心腹,皇上从不为难他。倒是谢迁,还有你,这个罪责可不小,不知皇上是不是真的就放过了——皇上没有留你的意思吗?” 现在琴太微当然知道“留”是何意,她微微红了脸,低声对淑妃说:“皇上讲,那样的话,姐姐会生气的。” 谢迤逦呵呵一笑。 按皇帝的意思,是要琴太微留在咸阳宫陪伴淑妃。不料次日刚刚起身,坤宁宫就来了两个女官,传皇后口谕,说要看看新入宫的琴内人。谢迤逦心道不妙,只得匆匆换上大袖衫,带琴太微出门。 刚到坤宁门,却见郑半山正巧从里面出来,朝她们颔首微笑。琴太微猜郑半山安然无事,心中稍微安定,谢迤逦却是变了面色。 徐皇后每日都起很早,用过早膳,读过经书,这时在养正轩陪大皇子描字。长哥儿已经十五岁了,个头长得比皇后还高一些,人又生得胖,穿了一件油绿圆领袍,好似书案上扣着一只大西瓜。皇后立在他身边,把着他的手描字,一边反复地告诉他这是什么字。大皇子十分乖顺,任由母亲摆布,只是张着嘴呵呵地笑,仿佛这是个很好玩的游戏。琴太微在家时,曾听大长公主和沈夫人悄悄议论,说徐皇后养的这个嫡长子竟是疯傻的。 徐皇后见他们过来,命内官们把长哥儿带下去。长哥儿舍不得母亲,又撇嘴欲哭。徐皇后无奈,只得搂着他劝慰一阵,教他在一旁坐着。 谢迤逦与琴太微依次行过大礼,徐皇后请淑妃坐下,又命琴太微上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对淑妃笑道:“我记得前两年,这孩子随大长公主进过宫的,对吧?” 淑妃笑道:“娘娘好记性,那年太后万寿节,大长公主带着她和我妹妹进过宫,还给太后和娘娘磕过头呢。” “可真是个美人儿,颇有你姑母当年的风采。”徐皇后称赞道。 琴太微听到自己母亲被提起,忙又敛衽。徐皇后瞧着她,慢慢说道:“若按我的意思呢,索性就叫你留在咸阳宫陪伴淑妃。她如今身子沉重,不便走动,有个亲人陪着说说话、散散心也好,只是今天一早,太后那边特意差遣郑公公过来传了话,教你侍奉坤宁宫。” 琴太微听见这话,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谢迤逦忙道:“能够伴驾中宫,受皇后娘娘教诲,那是琴妹妹的荣幸。” 徐皇后瞧着这对表姐妹,一个桃李正秾沉鱼落雁,一个豆蔻梢头我见犹怜。任谁也要猜测皇帝会将飞燕合德兼收并蓄,也怨不得太后生了气。 她也不便多说,对琴太微含笑道:“你是琴督师的千金,又受大长公主抚养,必然幼受庭训,知书达理,这是不消问的。只是方才我听郑太监说,你还能写得一手好字,直将文华殿的翰林们都比下去。我却不信,你写来我看看。” 立刻便有宫人摆上桌案,布好笔墨。琴太微方要落笔,才想起来:“请问皇后殿下,教我写什么?” 徐皇后从手边抽了一张青藤纸出来:“你将这个抄一遍。” 青藤纸上是用朱笔写就的几行草书,字迹峭劲秀丽,读来是一篇骈俪文——什么“黄芽遍地,奈何迷者追寻;白雪漫天,任耳英才锻炼。”文章辞藻琳琅,玄思妙想,读之令人口齿生香——却不太明白说的是什么。琴太微也不好多问,用一笔婉丽的赵氏松雪书抄写了一遍,呈给徐皇后观看。 徐皇后点了点头,赞叹道:“果然很好,我这里需要抄写青词的人,你就留在我身边做个女史吧——归在尚仪局。” 琴太微悟了过来,原来徐皇后让她抄的那个文章,正是青词。这是道家斋醮时献给上天的祝文。先帝修道十余年,极好青词,乃至朝臣争相以供奉青词博取圣眷,十年寒窗推敲八股的心思,都挪到了四六金文上。琴太微记得父亲说起此事时不无嘲讽,道是“君不君,臣不臣,不问苍生问鬼神”。直到今上主政,这一套自然废弛了,无人再敢以青词邀宠。后宫里热衷求神问道者,只剩了徐皇后一个人。 琴太微谢过恩典,徐皇后又道:“你进宫半年,一直未曾习得宫中的礼仪。让曹典籍先带着你熟悉一下。” 便有一位年长女官上前,彼此拜见之后,领了琴太微到尚仪局去报道。淑妃又与皇后说了几句话,慢慢告退了。等她走远,徐皇后方小声命人换了椅垫。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捏着笔在纸上乱舞,直弄得墨汁淋漓,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又见心腹女官唐清秋立在一旁,便唤了过来,为自己捶捶背:“为教这小冤家写几个字,站得我腰都酸了。每天手把手地教,如今还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早知如此何必叫杨檀,直叫杨木倒简单。” 唐清秋听了这话,不觉好笑只觉心酸,忙换过话头:“娘娘真要把琴家那个女孩儿留在身边?” “太后都发话了,敢不从命?”徐皇后道,“我若不看好了她,将来也难交代。” 唐清秋附在皇后耳边:“我听说昨天晚上差一点就……叫这女孩儿哭闹了一场,竟然也就算了,可见皇上甚是怜惜。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放下吧?” 徐皇后淡淡瞥了她一眼:“你是这样想的?” 唐清秋垂睑道:“奴婢也就是随口说说。” 徐皇后道:“既然连你都有这样的念头,其他人则更不知要说什么了。只是我这坤宁宫中,断断不许这种话流传。太后叫我看着这丫头,就是不许皇上打她的主意。你们这是要我违拗了太后的意思吗?” “奴婢知错。奴婢会吩咐下去,这件事不许再议论。”唐清秋停了停,却又问,“那……昨晚娘娘叫人去查这孩子是怎么入宫的,这还查不查?” “当然要查。”皇后道,“皇上必定也着人暗中查问去了。把公主的至亲拿出来问罪,这不像是皇上的行事,只怕他自己心里还莫名其妙呢。如今不过是顺水推舟,乐得不声张罢了。” “是不是?”唐清秋朝清宁宫的方向努了努嘴。 皇后摇了摇头,轻声道:“到底是谢表妹的独生女儿,太后不会做得这么绝。再说她若是动了心思,直接就把人拿进清宁宫了,怎么会扔给我?所以这事蹊跷,咱们不能大意了去。查出来说不说是一回事,总要心里有数才行,看到底是谁在背后做手脚。” “娘娘见教的是。”唐清秋恭谨道。 皇后忽道:“你看这个琴太微,比她表姐如何?” 唐清秋道:“她们姑表姐妹,还真有几分相似。琴内人的额头圆一些,眼睛大一些,还有两个笑靥儿。只是面相有些清冷——总归比不上淑妃的美貌。” “她还小呢。”皇后轻笑一声,不觉回想了一下淑妃少年时的模样,忽道,“其实她们很不一样。不知怎的,我竟有点喜欢这孩子。” 唐清秋笑道:“是吗?那倒是她的福分了。” “你看,阿楝的字那么潦草,她连蒙带猜只抄错了两处,可见是聪明的。” “娘娘喜欢聪明孩子?” “谁不喜欢聪明孩子呢?”皇后叹道,“便是阿楝,我也甚是喜爱啊。” 自入坤宁宫后,琴太微每日跟着曹典籍学习宫中礼仪,熟知本司事务,司籍司掌管宫中经籍图书、笔札几案等,司中女史们只做些文书工作,间或为徐皇后抄写经书。琴太微被派在东披檐的清暇居当值,专司为皇后誊录青词。皇后不是天天斋醮,青词亦不是天天有。她不久便知道徐皇后所用的青词,都出自徵王之手。皇后每每有了想法,便写在字条上,差内官送往西苑,徵王拟好了青词,再遣人递回来,传到清暇居。琴太微接了青词稿子,仔细誊录在青藤纸上。徵王字迹潦草,有时她亦辨认不出,只得趁空去请教皇后,皇后虽熟悉徵王的笔迹,亦有猜不出时,便又派人去西苑询问。如此来回几次,彼此都觉烦琐不堪。琴太微便学了个乖,但有认不出的字也不问人了,自己揣摩文意另拟一字补入。这么做其实没人会发觉——因为誊写好的青词,最后都会在香炉中化作一缕袅袅青烟,她琴太微写得是对是错,只好去问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 尚仪司的主事女官见琴太微悠闲,便差遣她隔日去书堂为宫人们讲课。宫人们多不大认字,女官们会定期为她们讲授女则、女戒,以孔孟之道来规范这些年轻女子的言行。琴太微混在一众三四十岁的授课女官之间,显得尤为特别。宫人们看她年轻面嫩,都肯与她亲近闲聊。更有人风闻她出身不凡,曾蒙皇帝眷顾,料想她将来必然封妃,因此着意前来巴结。 不多几日,琴太微便将宫中各色主子了解个大概。比之先帝朝的那个血雨腥风的内宫而言,如今宫中可谓一派安和宁静。皇帝脾气甚好,虽然专宠淑妃,亦不十分冷落其余妃嫔,对宫人们都是春风细雨;徐皇后贤淑温柔,待下仁慈,宫人们犯了过错受罚时,如能求到皇后那里,往往会得些宽免;皇长子杨檀不必说了;皇次子杨樗是个莽撞少年,宫人们都不招惹他;皇帝的兄弟姊妹仍然留在宫中者,有三个弟弟。 宁王、颖王和攸王,两个妹妹,天台公主和仙居公主,这些皇子公主都是庶出的,跟着太妃们住在慈宁、慈庆两宫,不甚起眼,仅仙居公主稍得徐太后垂青,偶尔能出入清宁宫中。皇帝的侄儿徵王温和有礼,风致卓然,是年轻宫人们热衷谈论的话题,他已成年,故不在大内而长居西苑。总而言之,在这宫中上下,只不能得罪一个人,那就是清宁宫的徐太后。先帝当年宠佞无数,宫中风云迭起,但无论东风压倒了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了东风,终究还是徐太后独大。今上即位后三年,周德妃曾生下一名皇子,刚落地时就浑身青紫,回天无力。皇帝和皇后本意是处罚几个接生的医婆,但太后闻知此事,下令将长庆宫上上下下百来号人全都拘了起来,其余各宫亦有被牵连者,都关在一处严加审讯。 “最后那两百多个人,一个也没活下来。” 说起这段秘闻的人,是与琴太微同居一室女史沈夜,两人年纪相仿佛,故琴太微对她便多几分亲切。晚间熄灯睡下后,两人常常躲在被中闲谈。沈夜说这句话时,把声音压到几不可闻,仿佛并非人语,只是高墙之间掠过的汩汩夜风。 “而且事后不久,皇上当时很喜欢的一个顾美人,就自己投井死了。”沈夜悄悄说。 琴太微惊道:“难道是那个顾美人害的——” “嘘!低声!”沈夜喝住了她,“其实谁知道呢,宫正司的杜娘子经手过此事,据说当时查来查去,并未找出过硬的证据。而且周德妃怀胎时,亦曾有过几回胎相不稳,都是太医院看过的。” 琴太微还不太懂得什么叫“胎相不稳”,但亦知沈夜暗示顾美人是被冤死的。 “这又为何……” “因为那时候,她正蒙圣眷,可是太后很不喜欢她。”沈夜道。 琴太微不由得想起了史上那些红颜祸水的后妃,虽得帝王宠爱,终究没有好结局:“她……品行不好?” “也不是,她很温婉。据说……”沈夜的声音几乎完全消失在衾被间,“她的兄长在潦海军中,揭发了徐将军一次冒功贪赏……” 琴太微不觉颤抖了一下,想象那井中女子惨无血色的面容,只觉这春夜的空气亦如井水般冰寒彻骨,令人窒息。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问:“难道皇帝会看着她死吗……” 沈夜大概已经睡熟了,没有回答她。 徐皇后不肯让皇帝着恼,遂准许琴太微常去咸阳宫陪伴淑妃。所以琴太微不当值又无青词可抄时,便往咸阳宫小坐。谢迤逦如今身躯渐重,不能久站着画画,只爱在自己房中打棋谱玩儿,琴太微过来,便可陪她摆上一两局。这期间沈夫人又进宫一次,见到琴太微,不免搂着抹了几滴眼泪。因为谢迤逦的身孕,沈夫人带来的都是好消息。譬如谢迁选了翰林院庶吉士,有人向谢远遥提亲等。因天气回春转暖,大长公主的病势亦有了起色,虽还不能下床,渐渐可以说些简单的言语,饭量也都增大了些。琴太微牵挂外祖母的病情,还托舅母将自己的平安信带到公主床边。但关于谢迁的婚事,淑妃和沈夫人从不向琴太微提起。琴太微心中悬念,亦更不好开口问她们。 皇帝常来淑妃这边探望,偶然遇见琴太微时依然和颜悦色,状若慈爱长辈。宫中流言并没有因为徐皇后的禁止而中断,琴太微亦有觉察,尴尬不已。连沈夜都悄悄问她,难道淑妃因为怀孕而不能侍寝,便想用自己的表妹来固宠吗?留意到皇帝总在晚膳之后到咸阳宫,她便有意绕开这个时辰,甚至也悄悄减少了对淑妃的探访。 终有一日,徐太后还是找上她了。 琴太微与沈夜正在清暇居整理稿纸,忽有内官传徐太后的话,指名要琴内人走一趟,将徵王写的青词选送几章到清宁宫去。琴太微匆匆检点了几章青词,换了身干净袄裙,又篦了篦头发,便去找曹典籍。曹典籍道:“也不用怕。记着规矩,比平时更小心谨慎些就是了。”想了想又说,“若问你什么话,答不好的就老实说不知道,千万别自作聪明。” 琴太微点头称是。曹典籍又道:“早点回来。申正时娘娘要在钦安殿斋醮。” 走到清宁宫时,太后午睡方起,正在梳妆洗面。管事的宫人出来,教琴太微在廊下等候传唤。清宁宫虽不及乾清、坤宁两宫华屋广厦,极尽雕琢工饰,却另有一番气象森严。此地宫人内官皆行止轻盈,屏气敛声,寂如游魂,唯一的灵物,却是院中游荡着的几只猫儿。 在廊下等候良久,直站得两腿发酸。她意识到太后大概早就起来了,不过是让她候着而已。等终于被唤进殿中,她看见梁毓太妃和仙居公主正在里面,陪太后闲聊。太后看她行过大礼,便教身边的宫人下去,从琴太微手中拿过那几笺青词,翻了一会儿。 梁毓太妃在一旁凑趣道:“既然是徵王的手笔,想来写得极好。” 太后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却道:“也还罢了,跟从前写的那些差不多。” 梁毓太妃继续奉承着:“徵王的字迹真是行云流水。” 太后忽然叹了一声:“我这些孙子里,就属阿楝是个出类拔萃的,可惜啊……” 梁毓太妃听见这个可惜,忽然尴尬住,不知怎么接话。 太后却说道:“可惜他那点聪明劲儿,成天就放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不像他父亲,倒随了他爷爷。” 梁毓太妃笑道:“这只是皇后要他写的。难道婶娘有求,侄儿能不答应?” 太后也没理她,拿着稿子自顾自地又翻了一回,喃喃道:“倒还真是好词句。”虽说如此,亦并没有留下鉴赏的意思,看完就还给了琴太微。 琴太微接了稿纸,正要告退,忽听得太后道:“你是淑妃的表妹?” 琴太微一凛,连忙垂手答道:“是。” 太后微笑道:“你入宫这一两个月,可有去看看你表姐?” 琴太微谨慎道:“回太后,奴婢得了皇后娘娘的指令,每隔三五日,去咸阳宫拜望淑妃,陪她下棋。” “哦……你也会下棋,下得好不好?”太后笑道。 琴太微见太后的语气越发和婉,心下略宽,道:“奴婢愚笨,棋下得不好,需淑妃让子。” “呵呵,迤逦也有给人让子的时候?”太后笑道,“你就让她多赢几回,高兴高兴嘛。她是有身子的人。” 琴太微回道:“遵命,奴婢下次不教她让了。” “你姐姐身体可好?”太后忽然收了笑容,肃然问道,“这可是头等大事。” 琴太微仔细想了想,道:“我每次去淑妃那里,都见她神色安和,食欲良好,心情也不错。我也未听那边的宫人谈起淑妃有何不适……想来是好的。” “胎相可稳,不曾见红吧?”太后又问。 琴太微不觉哑然。 梁毓太妃在一旁笑道:“这孩子年纪太小,哪里懂这些个。” 太后亦笑道:“我老糊涂了,这些该唤了医婆来问才是。你且跟我说说,除了你,还有谁经常去陪淑妃的?” “舅母……也就是谢侍郎的夫人,曾进宫一次。”琴太微一边想,一边慢慢数着,“我在咸阳宫遇见过沈美人几次,皇上也去过几次,还有孙丽嫔带着小公主来过……” “皇上也去过?” “是的。” 太后慢慢地吹着茶杯上的热气,道:“皇上也真是的。这个时候了,还要去扰淑妃,也不怕有个闪失。” 琴太微心道,被皇帝看一眼又能有什么闪失。却听太后又问起:“皇上去看淑妃,他们都做什么来着?” “就是说说话吧……”琴太微努力地想了想,皇帝和淑妃在一起时,常常避着旁人,她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憋了半天又说:“皇上有时会在咸阳宫用晚膳。” “哦?”太后忽然挑起眉毛,“皇帝那个脾胃,整日不是寒的就是热的,没一点儿保养的。这时候怎能让淑妃随着他吃那些东西?他们都吃什么了?” 琴太微快要急出汗来了,她努力回想了下皇帝和淑妃吃饭时的场景,无奈她并没留意过那张饭桌,更别说什么寒什么热了。她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曹典籍的话“答不好的就老实说不知道,千万别自作聪明”。于是索性道:“奴婢确实不知道。” “哦……”太后放下茶碗。 梁毓太妃笑道:“太后逗小孩子玩儿呢,她才进宫几天,哪里弄得清这些。” 太后瞥了梁毓太妃一眼,浅浅笑道:“正是小孩子,所以有些话呢,得交代她。皇后和淑妃未必记得起提醒你。食物是一桩,熏香也是一桩。有些特别的香料据说会令妇人滑胎。你们年轻女孩儿不知轻重,若熏了这些香,万万不要再去咸阳宫了。” 琴太微道:“谢谢太后教诲。奴婢记住了。奴婢是女官,一向只用桂花、茉莉之类。” “哦,也是。”太后道,“女官们的分例里没有那些香,妃嫔们也不会用——皇帝不曾把麝香带过去吧?” 梁毓太妃刚要说什么,忽然被太后横了一眼。 “奴婢……不知道皇上有没有带麝香。”琴太微茫然道。 “那他带的什么香呢?” “奴婢不知道……”她在皇帝的卧房里闻到过龙涎,但皇帝身上带什么香却真没留意过。太后何不问乾清宫的司饰呢?琴太微忽然悟了过来,太后的话绕来绕去,根本是在问她有没有接近过皇帝。她索性道:“其实奴婢很久没有见过皇帝了。” “很久没见?”太后淡淡道,“那你上次见到皇帝是什么时候?” 琴太微想了半天,实在记不起来,只得摇头道:“奴婢真的忘了。” 问到这个地步,太后也觉得不耐烦了,笑道:“我只道谢家的女孩儿个个机灵,没想到你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你去吧。” 琴太微如释重负,辞了太后和梁毓太妃,心中只道是总算逃过一劫了。她快步走到庭院中,只觉暖春初至,绿意融融,连空气都是清凉的。乍见到花台上蹲着一只纯白狮子猫儿,轻俏柔软,团团可爱,眼睛一蓝一绿宛如翡翠。她此时心情松快,不免飘飘然起来,见四周无人,便朝那猫儿轻轻喵了一声。 白猫听见声音,回头望了她一眼。琴太微见它淡定自若,料想可以摸一下那身软软的长毛。她踮着脚,慢慢凑过去,又喵了几声,那猫儿瞧着她,只是端然不动。她心中一喜,望着那对盈盈的眼睛,徐徐伸出左手。 白猫的瞳孔猛然一收。 琴太微只觉白刃一晃,手背上已被狠狠地割了一刀,痛得她猛抽一口冷气,连退了几步。那白猫挠了她一爪,便耸身一闪,沿着墙头就跑掉了。 琴太微捂着手背上的流血伤口,急急向坤宁宫奔去,打算找人讨一点伤药敷上。没想到寻了几处都无人,一座坤宁宫竟已半空。她正在奇怪,忽见沈夜扶着髻子,匆匆走过。琴太微一把拉住她,直问缘故。 沈夜忽然一笑,低声道:“因为今天徵王过来了。” 琴太微只觉头顶湛湛长空,忽然炸响起了一颗惊雷。她也顾不得手上的伤口了,慌忙朝钦安殿奔过去。沈夜在她身后笑道:“就急成这样了吗?斋醮还没开始呢。” “没开始?”琴太微停了下来。 “娘娘还在更衣呢。” 她脑中一片混乱。这次斋醮所用的青词是她上午才抄好的。因为看不清字迹,她索性改了整整一句话。青词由道士诵读之后,才会烧掉。平日也就罢了,今天如果让徵王听见,岂不是立刻露出破绽。此刻唯有赶在斋醮之前把那青词重抄一遍,伺机换下,或有一线生机。如此盘算着,她甩开沈夜,三两步赶到清暇居。 房中寂然空虚,不知谁支开了窗格。雍风拂过稿纸,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她奔过去关窗,经过书案旁扫了一眼,忽见有人,吃了一惊。 那人立在书案旁,握着她常用的一支笔,不知写什么。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沉静到全无气息,就好像他并非生人,而是案几上幽香的兰草,或者壁间挂着一轴宋时的古画。她瞪着这笔触臻丽的图轴,一时失神了。 他忽然抬头,恰好撞上她的目光,脸色霎时一沉,目光忽如刀锋般掠了过来。 她吓得倒退几步,敛衽行礼:“殿下万福。” “你认得我?”他冷然道。 这原不该是个问题。宫中除了内官,男子不过寥寥几人,任谁也能猜出他的身份。但琴太微惊惶失措之下,竟然脱口说出了真实原因:“我见过令尊的容像。” 如此不智的回答,说完她就后悔了。他却低下头继续写字,竟不再理会她。她站了一会儿,不知是否应该告退。那篇青词的底稿就在书案上放着,青藤纸和朱笔也齐备,她甚至应该向他请教几个字。但她的心像是一下子被撞碎了,哪里还敢再和他说话。 就在这时,清暇居的大门哗然打开,徐皇后领着道士们过来了。她已换上白鹤氅与莲花冠,手持一柄象牙麈尾,飘飘然进来,含笑道:“阿楝还不走吗?” “这就走。”徵王振振袖子,从书案旁绕过来,朝皇后行了个礼,已换上一副温雅恭谦的面容。 琴太微自见皇后入门,便缩到一旁,胸中焦躁如有百爪挠心。她看见皇后身边的女官捧着一只金盘,里面正是那篇篡改过的青词。偏偏这时皇后一眼瞧见她了,随口对徵王道:“阿楝,你已见过这位琴内人?她是琴督师的女儿,写得一手好字。你写的青词,每次都是她誊录的。” 皇后一边说,一边将盘中的青词拿了过来,递给徵王鉴赏。他似乎看了很久,久到琴太微连呼吸都快忘记了。她低着头,盯着他那件天青色潞绸道袍的衣角,眼中只看见潮水漫漫,浸得她浑身僵冷。 最后徵王说了四个字:“法书精妙。”说完似乎觉得不够,扫了琴太微一眼,又淡淡道:“有劳女史了。” 琴太微勉强拜了他一下,已是浑身冷汗说不出一句话来。皇后留意到她神色有异,催问着:“琴内人,你不舒服吗?” 琴太微只得回道:“还好。” 却是徵王轻声说了句:“她的袖子怎么了?” 皇后低头一瞧,琴太微的左袖上沾了斑斑的血迹。她掀开袖子一看,原来已经凝住的伤口又裂开了。众人哗然。皇后捉她的左手看了看,皱眉道:“你上哪里淘气去了?” 琴太微道:“猫儿抓的。” 皇后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宫中只有太后那里猫多。她也不便说什么,叹道:“你别去钦安殿了,赶快回去上药吧。好好的一双手,留下疤就可惜了。” 曹典籍从钦安殿回来,到房中探看琴太微,又细细问过了清宁宫的情形。琴太微不由得问道:“我怎么得罪太后了?”曹典籍只是摇头,却拿出一只斗彩小瓷瓶来,道:“这是皇后赏给你的药,涂在伤口上,将来不会留痕迹。” 沈夜在一旁听见,凑过来看了一眼:“这不是西苑的药吗?” “是啊。”曹典籍道,“还是去年秋天徵王配了献给皇后的那些,就剩了这么一瓶子,先给你用着吧。” 沈夜连连笑道:“我若能得徵王一瓶子药,便是被猫儿抓成台上的花脸也值得了。” 那药膏中配了不少龙脑,森森然凉透肌肤,令琴太微觉得不适。她忽然记起清宁宫那只白猫的眼睛,敏锐、疑忌、警醒,是了,就杨楝的眼神。 自西安门进入皇城,沿羊房夹道一直往东直抵太液池畔,只见沿湖琼宫玉宇,乔松参立,较大内更有一翻山水清幽之景象,此处即是西苑。太液池西岸,沿着皇城西墙下一脉叠石小山,山上有前朝旋波台的遗迹,山下水木清华,藤萝披拂,野意森森有如蓬莱仙境。先帝晚年好静,自大内移跸西苑,兴建了以玉熙宫为首的重重宫殿。先帝薨逝之后,玉熙宫易为徐太后消夏之所,而临水一带的清馥殿、虚白室及天籁阁等几处宫馆则空了下来。因徵王在京中并无府邸,又不便留住大内,徐太后遂将西苑这一隅指给他暂居。 四月底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日光打在官道上激起阵阵白尘。田知惠一路步行过来,脸上被一层薄汗闷闷地糊住,直到跨入清馥殿的院门,才顿觉浓荫翳日,清气入脑,丝丝凉意贴着肌肤爬上来。 徵王并不在殿中,却有管事太监程宁过来,引他往后面去。他把跟着的小内官留在殿外,自家手里捧了匣子,跟着程宁走到湖边,远远望见徵王坐在芭蕉下,半卷了道袍的袖子,正用一只茶碾细细研磨着一种黑色药粉,神情极为专注。徵王杨楝好香道,又略通岐黄之术,所用药丸、香饼之类都是他自己亲手配成,太医院供奉的药品还入不了他的眼。 田知惠观察了一下,林中并无侍从内官,跟着的只有一名年轻宫人。那宫人身段窈窕,穿着翠蓝色织金纱衫,较普通宫人略显华丽。去年七月,徐太后曾指给徵王一名林姓侧室,料想正是这位美人。田知惠仔细地拭去了脸上的汗水,轻轻地走过去,低声道:“殿下。” 杨楝似乎这才发现他,停下了手,抬头看了看,微笑道:“不过是送几本书,派个人来就是了。你竟然亲自跑这一趟。” 田知惠摇头笑道:“这几本书颇有些名堂,那些小孩子字也认不清几个,哪里说得清这些。”匣子放在石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卷《册府元龟》。徵王亦吃了一惊,不觉站起来俯身观看:“先帝晚年搜遍朝野而不得此书,都只当是失传了。想不到它还有重现于世的时候。” “有人开六百两银子的价钱,海日阁都没有卖。曹渠知道殿下必定喜欢,特意留了下来。” 杨楝听见这话,微微一笑:“让他吃了这么大的亏,倒叫我过意不去了。” 田知惠尚未应声,杨楝忽然对林夫人说:“把这些收了吧。” 林夫人将茶碾、药杵、钵盂等物捧走,又端来一盆清水,服侍杨楝净了手。她眉眼低垂,静默无声,用一方绢帕为他擦拭手上的残水,动作极为轻柔。杨楝亦只是瞧着自己的手出神。一时三人都无话。 直到林夫人端着铜盆袅袅地走远了,田知惠才轻声道:“有件要紧事。” 田知惠身为司礼监提督经厂太监,掌管书籍的收集和印刷,他时不时地过来面见徵王,总是以送书为名目。此时身边无人,他立刻低声道:“翰林院庶吉士冯觉非。” “状元郎?”杨楝轻声道。 “冯翰林托我传句话,他想找个机会拜见殿下。”田知惠道。 杨楝吃了一惊:“他找我做什么?” “奴婢亦不知,今日是第一次见他。”田知惠道,“不过他提了一下余无闻先生……” 听见“余”字,杨楝隐隐明白过来,却道:“他的母族是明州巨贾,有机会结识余先生。不过他身为新科状元郎,又居清贵之职,并不宜与亲王结交,见了只是徒惹疑忌。” “奴婢原也是这么想,跟他说不必多事。不过他十分坚持,口才又好,奴婢竟然推脱不掉。” “也有你推不掉的事。”杨楝笑道。 田知惠道:“说起来,此人运气好极。他这个状元本来是白捡了谢迁的,这还不算,如今皇上放着自家小舅子不怎么搭理,反倒教他日日随侍御前。他倒也能干,又有文名,又会做人,今年新科的这一群进士俨然把他看做首领一般。” “果是会做人,你都夸起他来了。”杨楝忽岔开话,“——皇上冷落谢迁,我也有所耳闻,这却是怎么回事?” 田知惠面上露出几分尴尬:“大约还是为了皇史宬的案子。皇上为着淑妃的面子不追究,心里肯定是气恼的。” 杨楝追问道:“我听郑先生提过一句,说只该早点把人送走。究竟是怎么走漏消息的?” 田知惠道:“师父和我都只道她是个天真女孩儿,平日相处十分融洽,哪知她居然颇有心计。事后悄悄盘查一番,问题出在我手下一个小孩子身上。”于是便将琴太微借代写时文而传书沈家的事情讲了一遍。 杨楝一边听,一边想起那天在清暇居里琴太微吓得魂飞魄散的可怜模样,暗暗好笑:“虽有些小聪明,到底弄砸了。——那孩子你打发了吧?” 他说的是徐小七,田知惠回道:“找了个错儿,打发到天寿山守陵去了。”心中却想,他不会还想要小七的命吧? 好在杨楝对这个处置并无异议,只说:“以后要加倍当心,小太监好打发,坤宁宫的小宫女却是你打发不了的。” “奴婢知错。”田知惠垂目道。“麻烦出在奴婢身上,要怎么收拾残局,还请殿下垂示,奴婢终是去拼命办成了。” “不必了。”杨楝摇头道:“郑先生和我商量过,她原来无关紧要,由她去好了。” “殿下明鉴。”田知惠应道。他肯就此放过琴太微,那倒是再好不过。 当初杨楝就藩杭州时,受过东南总督琴灵宪的关照,彼此可谓有恩有义。知道这层关系的人不多,田知惠倒也是其中一个。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杨楝对琴灵宪的女儿,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杨楝自然不会告诉他。芭蕉叶底青色的暗影投在他的面容和衣襟上,宛如一泓沉沉碧水,唯有林间散碎的日光在水面轻轻跃动。但他的眼神比碧水还要冷,不起一痕风波。每次触到杨楝的眼神,田知惠都会感到莫名失落。早年记忆中,那个和他一起读书的小皇孙,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田知惠等了一会儿,见杨楝还在出神,不得不又问:“冯翰林的事……” “他啊……”杨楝回过神来,“据我想来,皇上冷落谢迁,还是为了规避外戚,总不能真是为了一个宫女吧。冯觉非可有透露,到底为什么要见我?” “他嘴紧得很。”田知惠苦笑。 “既是余先生的人,我可冷落不得。”杨楝道,“不要在海日阁……去阳台山吧,六月初十。” “是。” “去吧,别在这里耽搁太久——倒是连茶也没让你喝一盏。”他站起身,从袖中拿出两只粉青葫芦小瓶,递给田知惠:“快要入夏了,这是新配的清凉散,你用着试试。见到郑先生替我问好,请他得空时,再来陪我下盘棋。” 田知惠袖了药,临别时依旧道了声:“殿下珍重。” “嗯,彼此彼此。”他轻声说。 晚间又收到了坤宁宫送来的青藤纸,求一篇祝祷太后安康的青词。杨楝屏退侍从,静心思索,笔走龙蛇,一盏茶的工夫就拟好了。写毕又用楷书誊写了一遍。 打发走坤宁宫的内官,杨楝把田知惠送来的一匣书抱出来,慢慢翻开。翻到第三册,书页间飘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笺,上面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无抬头,无具名,只有信纸背面用朱砂勾了淡淡一朵如意云纹,是余无闻与他约定的标记。 信中谈及海外风情,往来人物,江南局势,日常闲聊之外,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事情。他细细地读了一遍,仍觉不足,又读了两遍,才踱到灯台边,把信笺伸到烛火中。 火焰倏地张开,如一只大红蛱蝶在手中急剧地翻飞扑闪。他盯着那变幻不定的热烈色泽,心中亦燃起一点小小快意。 “殿下,烧着手了!”林夫人掀开珠帘,急急冲过来。 杨楝瞥了她一眼,冷冷道:“谁让你看的?” 林夫人一惊,不觉垂下头:“妾知罪。” 杨楝并不理她。他将那焦黑脆弱的蝴蝶投入熏笼之中,看着它瞬间飞灰烟灭。纸灰的草木气息,亦被冰凉如水的龙脑香气迅速淹没了。只有指尖残存的一点灼痛,提示那封海岛来信是真的存在过。 第五章 伤离 神锡七年的春日格外清长,看看就到了四月中,海棠香销,酴醾缱绻。这日下午琴太微抄过青词,正与沈夜闲坐攀谈,景阳宫忽来了个脸熟的内官,捧了一只竹编的大方盒子说是寿礼。原来日前又有谢府女眷入宫探望,说起琴家外甥女的生辰将至,又是及笄之年,家中各位长辈与姊妹均备了寿礼,托淑妃转交。 “还有一个多月才过生日呢。”琴太微诧道,“这么早就送寿礼?” 那内官听闻此说也有些奇怪,笑道:“许是沈夫人得空就带进来了。再过一个月淑妃娘娘要临盆,只怕顾不上娘子这边了呢?” 盒中分了大小几格,各人的礼物俱贴了红签。熙宁大长公主依然病着,所赐礼物乃是谢凤阁代为挑选的一卷《闺范图鉴》,放在一只镂空透雕的湘竹画筒里。沈夫人亦另送了礼物,竟是一对赤金打的錾花缠钏,沉甸甸的足有二十两,晶莹炫目,琴太微看得一时都呆了。 沈夜亦被宝光吸引,笑道:“瞧这真金白银的,哪是你祝寿,倒像是来下聘的呢。” 琴太微心思动摇起来,嘴里却推搪道:“咱们供奉内廷的人,怎说得下聘二字。”虽这么讲,历年她过生日,沈夫人都是做些新衣裙、送几样小玩器,如此贵重的首饰倒是从未见过。是否真的别有用意,她竟是不敢想了。 沈夜见她神思怅惘,只道她又想家了,便道:“你的舅父舅母,当真是疼爱你,生日还有一个多月才到,就先送这么多东西来,也难怪你想念他们。宫中女官,按例是五六年就可放出的。你才不过十五岁,待放出时二十出头,那时嫁人也不算晚。何况如今皇后器重你,淑妃又肯照应,也许开恩早放你出去,或者降旨赐婚也未可知。你是个有后福的,何必惆怅这一时呢?” 其实琴太微虽然有帝后的器重,毕竟依然是罪眷,并不在五年放出之列。即使五年之后真能放出,谁知道其间会发生什么事。她所依凭的,不过是谢迁那句“始终等着你回来”。 这日下午,琴太微梳妆整齐,走来景阳宫给淑妃谢恩。宫中开了一院雪白的酴醾,雕梁画栋如浮在云海雪涛之间,日影斑驳,暖香馥郁,东西两廊下歪着几个青衣内官,被花香熏得睡眼迷蒙,不住地打着呵欠。珠秾坐在美人靠上绣花儿,见琴太微过来,朝她摆了摆手。 “皇上在里面。”她低声说。 琴太微一瞧,正殿门口果然立着两个乾清宫的红衣内官。她脸一白,立刻道:“那我过会儿再来。” 珠秾嗤笑道:“你怕什么,有娘娘在呢。” 琴太微脸红了一下,只得道:“我来得不是时候,不知要等多久,那边还有事情呢。烦姐姐说一声,我晚间再来拜见娘娘。” 珠秾见她要走,连忙拉住了她:“你可别走,昨晚皇上还提起你来。”见她面上微窘,遂正色道,“仿佛是想问问青词的事情,你还是趁此回明皇上的好。” 她放下手中的绣活儿,走到门边隔着帘子跟里面的人低声说了句话。过了一会儿,玉稠亲自出来,唤琴太微入内见驾。 皇帝披了件单纱褙子,闲坐在窗下翻着淑妃收藏的画册。淑妃却倚一旁,手里绣着一只小孩儿的缎鞋。这两人坐在一处消磨长日,全无天家肃穆气象,只像是寻常人家的一对小夫妇一般。 琴太微行礼拜过。皇帝赐了平身,并未说什么。淑妃却笑道:“知道你还来,我这儿还留了一样好东西给你。”她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了,腰身凸显,面庞亦团团如牡丹一般娇艳。 玉稠捧过一只匣子,拉开一看,里面是一件内府造的围发云髻,银丝编成的璎珞上穿着一色红宝石珠子。“我寻了好些珠宝簪环之类,皆不中意,只这件还算不俗,配得上你。”淑妃笑问道,“喜欢吗?” “喜欢。”琴太微忙磕头谢恩。 淑妃使了个眼色,玉稠便牵了琴太微到妆台边,为她戴上云髻。宝珠低垂额间,愈发衬得她面庞冰雪剔透,有如月明林下,梅花初绽。 皇帝瞩目良久,忽问道:“快满十五岁了?” 淑妃替表妹答道:“还有不到两个月。正日子是六月初十。” “既让我撞见,没有不赏的道理。”若赏赐衣裳、首饰、香品之类,恐怕涉于暧昧,她终究还不是妃嫔。皇帝想了想,说:“琴内人既工翰墨,就赐你一匣今年新贡的徽墨吧。” 琴太微谢过恩典,又听皇帝问:“你每日为皇后抄写青词,是否辛苦?” “皇后娘娘三五日做一次斋醮,我也只是三五日抄一次青词,辛苦是谈不上的。” “我一向听皇后说,徵王写的青词用典生僻,含义古奥。坤宁宫的女官们看不懂,抄得谬误百出。你既然说不辛苦,可见你学问很好,全都看懂了。” 琴太微忽想起上次的事情,不觉脸上发烫,忙低了头小声说:“奴婢也是胡乱抄写。向皇后请教过,才懂得其中的意思。” “你和我说说,”皇帝笑道,“青词里,写的都是些什么?” “有祝祷太后老娘娘身体安康,多福多寿,有祝祷皇帝陛下垂拱而治,泽被苍生。”琴太微道,“再有,是问皇长子的安康,该用哪一位太医的药,几时会有起色,夜间哭闹是什么缘故等。最近有一回,是为祝祷淑妃娘娘母子平安。” 淑妃听见这话,不觉动容。皇帝笑道:“皇后一向有心,那篇青词是怎么写的,你还记得吗?” 琴太微略想了想,那篇青词并不太长,她还记得首尾,于是从头到尾背了一遍。皇帝微微闭目,认真听着,似是仔细揣摩那些字句中的意味,听完了不置可否,却望着淑妃:“你觉得如何?” 淑妃似是在出神,听见皇帝探问,连忙收敛容色,笑道:“妾才疏学浅,竟是不太听得懂。” “你太谦虚了。”皇帝淡淡道,脸上竟是一丝笑意也无。 淑妃目色一暗,静了片刻,方回道:“妾不敢。” 琴太微看见他们打哑谜,心中十分纳罕。那篇为淑妃母子祝祷的青词,在徵王的作品中尚属平淡浅显,中规中矩,在她看来一句奇怪的话也没有。本来春意融融的气氛,一时间似乎僵了下来。这时琴太微看见淑妃朝她丢了一个颜色,想是暗示她打圆场。 她略一思索,便说:“奴婢还记得一篇青词,是称颂君主仁德的,辞藻极为华美。陛下想听听吗?” 这句话尚未说完,淑妃垂在罗裙间的雪白手指,瞬间抽搐了一下,琴太微心知自己又说错了话,不觉暗暗叫苦。皇帝却微笑着说:“那你就念来听听吧。” 琴太微又朗朗地背了起来。她声音清稚,又因生长于杭州府,官话中带了许多柔软的南音。皇帝听着听着,反倒觉得十分有趣,等她念完,向淑妃笑道:“你这表妹果然聪明过人。这长篇大论的话,她倒过目不忘。” “谢陛下夸奖。”琴太微只好又磕头,“写得慢,自然就记住了。” 皇帝听了这青词心情良好,淑妃也悄悄松了口气,笑道:“十来岁的小孩儿家,自然是记性好。像我这等年岁老大,头脑便渐渐迟钝了。别说过目不忘,便是小时候熟读的书本,写惯的诗词,到如今也有猛然想不起来的时候呢。” 皇帝回味了一下她这话的含意,唇角微微一勾,只说:“你才多大,竟然在我面前说起什么老不老的话来。” “陛下万乘之尊,有千秋万岁的福泽,盛年长久,永锡难老。妾不过是蒲柳之质,不过一夕风露,红颜凋敝,就要对镜愁白首了,怎能不称老?”这话虽是奉承,却说着说着竟有些伤感起来。 皇帝亦有些动容,握了她的手,低声道:“我可不许你白头。” 琴太微见他们意态亲昵,自家立在一边倒有些尴尬,往后缩了缩。淑妃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唤道:“陛下……” 皇帝转头看见琴太微,便松了淑妃的手。“用青词祝祷福寿,但青词这些东西……真的有用吗?”他忽然低声说。 这话似是自语,但琴太微深知宫里的规矩,皇帝开了口,回话的人就不能哑着,她想了想,说:“皇后频频斋醮,除了自己虔诚修道,也是为了让皇长子快乐。” “此话怎讲?” “皇长子喜欢道家乐舞。斋醮时钟鼓齐作,他就能安静下来,听得十分入迷,连晚间睡觉,都能安分许多。” “哦……我竟不知檀儿有这样的爱好,这却也好。”他对这个疯傻的长子,早已没有任何眷顾心肠,听见这桩事反倒觉得好奇有趣。“那就让皇后多做斋醮,多起乐舞,只怕哪天檀儿听着钟鼓声就醒过来了。”想了想又说,“也就是让徵王多写了几篇青词,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淑妃觉着无论如何,不能让皇帝再把心思转到徵王身上了。她横下心,展开笑容对皇帝说道:“如今妹妹也在这里。妾有个小小请求,一定要请皇上给个准话儿。” “你说。” “琴家妹妹虽然得陛下和皇后娘娘的眷顾,但仍属罪籍。妾很是心疼妹妹,未免得陇望蜀,想请陛下好人做到底,下道圣旨将她的罪籍削了。” 皇帝看了看琴太微,微笑道:“你以为我忘了此事?我一直记着呢。早则五月,最迟不过今年年底,定然让你们如愿。” 琴太微立刻下拜谢恩。淑妃竟然主动为自己请愿,亦令她十分感念,又想到沈夫人的寿礼来,不觉昏昏然心猿意马起来。只听淑妃追问:“皇上是想趁大赦?” “不错。去年琴宗宪的案子,其实判得过重,不至于连坐九族——当时徐功业是下了狠心要让你家永不翻身。琴宗宪自己又太不争气,所以朝中大臣,没有一个出来为他求情,我也只能准了刑部的判罚。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既然定了罪,就不能随便翻案。不过琴灵宪于国有功,声望犹在,赦免他的遗孤也在情理之中。”他转头对琴太微道,“这件事情,我不想做得张扬——那样对你反而不好。五月份你姐姐诞下皇子或者公主,按例都可以赦免一些罪人,将你列在其中就是。” 琴太微听到皇帝提到徐功业,却也渐渐明白了。原来徐太后不喜欢她,除了担心她和淑妃姐妹专宠之外,更涉及朝中的局势。她的父亲虽然早已去世,却仍旧为忠靖王府所忌。 记得幼年时,她家与忠靖府的关系还算不错,同在杭州,互有往来。彼时母亲尚在人世,为她延请了一位告老回家的女官教习宫中礼仪。那位女官名望极高,若非母亲与她多年交好,等闲是请不动的。忠靖王妃听说此事,还带着自家嫡女过来听了几天。两个小女孩儿一起上课,倒也处得不错。只是忠靖王府并不缺老成教习,没有让自家女儿去地方大员家里蹭课的道理,那徐三小姐玩了几天也就不再来了。母亲去世之后,渐渐地家中也与忠靖王府再无往来。后来回了帝京听外祖母和舅父隐约提起,才知道并不是因为琴家无主妇,而是父亲开罪了忠靖王。 琴灵宪固然功勋卓著,但他一介书生投身沙场,仅十余年便博得当日那般风光权势,亦是因为老忠靖王能够慧眼识人、大胆提携。人人皆以为他总该是徐党,然而在万安末年的腥风血雨之中,已身为一方大员的他却态度含糊,不肯明确站在徐党这一边,后来更直接投效新帝。徐功业由失望而恼怒,也许才是最后琴家灭门的祸根。 “太后不是很喜欢你。”皇帝看着琴太微的眼睛说,“你不要怕,好好服侍皇后,万事有我给你做主。” 从咸阳宫一路回到坤宁宫的路似乎无比漫长,琴太微只觉得踩在云里,飘飘然不知所以。虽然离皇帝许诺的日子尚有许久,但她似乎已经凭虚御风飞出宫墙,又像是在深渊挣扎良久的人,忽然看见头顶一片明镜似的水面,镜中映出谢迁温和的微笑,有如洁白的莲花在梦境中缓缓绽开。 沈夜啪地扔过一张青藤纸,将那片神光幻景击得支离破碎。徵王的青词又到了。 她十分扫兴,展开那张青藤纸细看了一回,忽然有些失神。上次的小风波之后,杨楝每次都会把青词写得工整些,有时还会将生僻字特意注明,以免女官们再弄错。众人都说徵王恬静温和。可那猫一样难解的眼神从何而来? 而下午在咸阳宫中,皇帝那一瞬间的不快亦令她印象深刻。虽然皇后与徵王关系似乎不错,但皇帝并不喜欢徵王。琴太微渐渐悟过来——本朝奉行严格的嫡长制,先论子承父业,再论兄终弟及。卧榻之侧,睡了一个比他更有资格坐龙床的侄儿。皇帝心中的不快,是连掩饰都不愿意掩饰的。这是不可以议论,但人人必须谨记的事情。她再不可在皇帝面前提徵王了。 徵王杨楝的行楷写得相当不错,同样学赵孟頫,典雅停匀之中锋刃内藏,比她自己的字有筋骨。她抄着抄着,竟不觉临摹起他的字来。而一片心思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皇帝那个承诺上面,只觉得青藤纸上,绽出的是朵朵墨色花朵,都在朝她粲然微笑。 她偏偏忘记了,削去罪籍和放她出宫,分明是两回事。 端午过后,天气骤然热了起来,这一日东风浩荡,天高云淡。斋醮既毕,坤宁宫的一众宫人求了皇后首肯,到宫后苑游玩。芒种刚过,繁华春色渐渐退去,宫内苑浓荫湛碧,森森如夏。唯有一树合欢开得最晚,绿荫之间犹有红花绒绒,有如粉妆腻水染于枝头,风姿绝艳。东风过树杪,一时间漫天花雨,浩浩然流雪回风,令人心旷神怡。 宫人们赏了一回飞花,忽见清明时节苑中架起来的秋千架居然尚未拆除,个个童心大起,推搡了一番,轮流上去玩耍。一人坐在踏板上,一人在后面推。女官们大多胆小,只略荡得高一些,便连声惊叫,又淹没在众人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中。轮到琴太微时,她却不要人相助,自己拎起裙子,直立在踏板上。只见她双手捉紧了秋千索,稍稍一屈膝,那秋千便扶摇直上,飞向半空中。 在宫人们的惊叹声里,琴太微越荡越高,长裙广袖如风篷般张开,扫过海棠花枝又带起一场落英成阵。轻窈的身躯半浮于明丽的春光之中,随着片片落花上下翻飞,是这春深如梦时节的最末一只蝴蝶。 荡到最高处,能望见万寿山顶松涛阵阵,放鹤亭外有白鹤相伴起舞。木叶清香拂过面庞,钻入襟袖。她微微闭上双眼,日光中的暖意便化作明亮的金红色,覆盖了全部眼帘。 “太微——太微——”沈夜在下面高喊,“你的香囊飞出去了——” 琴太微蹲下来慢慢落地,冲着沈夜问:“我也觉得有什么东西落了,你见它飞到哪儿了?” “好像飞到了东墙外。”众人七嘴八舌道,“快找回来吧,被什么人捡去就不好了。” 琴太微一溜烟跑开。从琼苑东门出去沿着东一长街走了一段,果然看见了自己的香囊。刚拾起来,一抬头看见咸阳宫前的巷道里走出几位盛装命妇,不觉欢欣道:“舅母!” 这次沈夫人入宫探望淑妃,并不打算让琴太微知晓,不料临出宫时却撞了个对面。见她满面笑容地过来问安,沈夫人一时僵住了,好半天才勉强笑道:“带给你的寿礼都收到了,可喜欢吗?” 琴太微自然说喜欢,又深深拜谢了一下,忽然看见沈夫人背后那个低首垂眉的女子,竟然是经年不见的沈端居,她惊喜道:“沈姐姐也来了!” 沈端居缓缓抬起头来,眼神幽凉,没有一星半点重逢的喜悦。琴太微又惊又疑,上下一看,发现她竟是一身七品孺人的装束。“姐姐什么时候嫁人了……”她喃喃着,心中拼命按压着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沈端居不开口,众人也都沉默着。沈夫人轻咳了一声,淡然道:“你表哥刚升了翰林院编修,这是皇上破格下旨赐婚的。只因你外祖母的身体每况愈下,家中想着赶紧把你表哥的大事了结。这个月初行的大礼,办得仓促了些……” 琴太微一边听着沈夫人的絮语,一边不自觉点头。她忽然往前一步,捉住了沈端居的衣袖。沈端居大惊,又不敢挣开,只见她眼睛睁得极大,里面空荡荡不染一丝情绪,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 “表嫂……”她轻轻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沈夫人似乎还在说些什么,但她听不见,耳中只有徐徐风声。又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某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恭喜外祖母、舅舅和舅母,恭喜哥哥和嫂子。” 她忽然松开了沈端居的袖子,连连退了几步。沈夫人诧异地发现她竟然面带微笑,还想说几句劝慰的话,一时都堵在了喉间。 “表嫂既与我姐妹一场,请替我在外祖母面前尽孝。”琴太微一字一句说着,“我在这深宫内苑,也会时时感念表嫂的恩德。愿表嫂和哥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沈端居满面绯红。沈夫人忙道:“这是自然的。宫里事情多。你也要保重自己,好好侍奉主上……” “舅母放心。我还有事……”她亦不想再多说,再拜了一下,匆匆便往宫后苑走去。 直走到走出那群人的视线,她才缓下脚步来,耳畔的轰鸣声渐渐退却,不知何时中衣竟然湿透了。春光炽热,背脊却是冰凉的。她扶着树枝缓缓往前挪动,步履沉滞像是在水底走动。落花如水草游鱼一样滑过脸庞,她是快要溺死在水里了吗? 她忽然看见对面晃过来几张雪白的脸,笑嘻嘻不像真人,耳边又听见什么“快来教教我们,怎么才能飞到天上去?”似乎又被人推上了秋千架,花雨扑面,熏风盈袖,飞举如仙。合欢花片片碎裂,繁华一梦忽吹散,花自飘零水自流。 飞到最高,日光刺痛了眼睛。碧空如明镜般映出脸孔,笑容明净如春冰将泮——只要手指轻轻一碰,就会泪飞如雨。不成,她决计不能哭,决计不能让人瞧见一滴眼泪。她连忙以手拭脸,果然是满面不争气的泪水。 宫人们齐声发出恐怖的尖叫。 沈夜第一个奔到秋千下,见琴太微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紧闭双目,毫无知觉。她把手伸到琴太微颈后,只觉一片滑腻温热。抽回手来一看,竟是一掌鲜血。沈夜哎呀了一声,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鲜血汩汩地流到草地上。沈夜使劲儿摇晃着琴太微的肩膀,无奈她怎么也醒不过来。宫人们乱作一团,谁都不知该怎么办。 几位年长的女官尚且冷静,连忙跑回坤宁宫去报信。徐皇后在北廊的游艺斋陪长哥儿玩耍,远远听见了宫内苑这边的喧动。听说伤的是琴太微,大感不妙,连忙携了唐清秋过来查看,连连问:“医婆呢?” 坤宁宫中原有侍奉的医婆,已经看过琴太微,见皇后发问,连连叩首,称琴内人伤得太重,她无能为力。 听见这话,皇后的脸变得铁青。淑妃距临盆不远。这个微妙的节骨眼儿上,如果琴太微忽然有个好歹,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好交代的。 “娘娘,开了顺贞门,把值房里的太医传进来瞧瞧吧?”沈夜抽泣着建议着。 皇后刚要点头,唐清秋却说:“这不合规矩吧?” 后宫讲究男女大防,太医只能给皇帝看病,却不能面见后妃。后宫女子患病,只能托由内官向太医转述症状,再开出药方来。所以渐渐设置了女性医官。但是医婆们终究比不上太医院的高手,而且最擅长是千金科,于跌打外伤却是束手无策。可琴太微终究只是一个小女官,为了她传唤太医,实在有失体统了。 皇后深吸一口气,想清楚了其中关节,冷静道:“立刻去清宁宫,找郑半山来,是死是活,都交给他了!” 这个梦极其漫长,似乎做了有一生之久。忧郁的母亲,慈爱的外祖母,无所不允的谢迁,闺中知己的端居,但是他们全都冷着脸走开了,任她无论怎样呼喊,谁也不肯回头,只把她抛在茫茫云海里。远远走过来一个华服美人,一边扶着腰,一边对她招手微笑。她犹疑着朝她走去,忽然一头撞上了坚硬如铁的什么,抬头看时却是一根通天立地金光刺目的九龙柱。她惊恐地跑开,视线中骤然阴云密布暮色四合,淑妃的身影亦渐渐淡出,天地间白茫茫如大雪压境,不辨山川道路、南北东西…… “爹爹在哪里呀!”她捂住脸尖叫起来—— “天可怜见,你终于醒过来了。” 先看见一张熬得青白的脸,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接着便有一盏热茶喂过来,喝下去方知是药。她还有些知觉,忍着苦咽了下去,又有蜜饯送到嘴边,她就摇了摇头。 “乖,认不认得我是谁?” 她张开嘴,嗓子却是哑的,只做出了“沈夜”的口型。 “对,对!”沈夜欣喜道,“那么,山中一夜雨?” “树杪百重泉。”这一回总算发出了声音。 沈夜又是叹气又是笑:“郑公公说你性命无碍,只是摔破了头,怕从此就傻了。看来没傻,倒把我给吓傻了。” 她跑到门口,找一个小内官说了几句。回头见琴太微似乎想要起身,又忙跑过来把她按回床上:“不能动,郑公公说了,醒了以后还要躺足十二个时辰才能下床。” 琴太微已清醒,把前后事情迅速地想了一下,先问:“皇后怎么责罚我的?” 沈夜摇头:“皇后哪会责罚你?倒是把我们几个狠狠说了一通。” “怎么了?” “立刻就把秋千拆了。再就是,”沈夜道,“罚我服侍你直到下床,你的抄写活儿,我都得替你做了。” 琴太微心知皇后是宽大处理了。沈夜低声道:“皇后也交代了,今天的事不许人去清宁宫和乾清宫乱嚼舌头,更不许去咸阳宫说。若有人问起,只说你不小心跌了一跤,是小伤。如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咱们都是托了淑妃的福。” 听见淑妃的名头,琴太微愣住了,梦中情景历历在目,一行泪水骤然冲了下来。 沈夜不知所以,只道她是后怕,忙拍着她的被子:“不怕,不怕,没事啦,养几天就好啦。” 这时曹典籍走到了门口,道:“娘娘听见你醒了,叫我来瞧瞧。” 沈夜忙将人往里让,曹典籍瞧了一眼沈夜,道:“娘娘那里有东西赐下。沈女史,就麻烦你跑一趟吧。” 沈夜一溜烟出去了。曹典籍默默坐到床边,替琴太微整了一下鬓发,忽然长叹了一声:“你这是何苦。” 琴太微心中一惊。 “别怕。”曹典籍缓缓拢着她的头发,“日子还长着呢,有什么想不开的?” 她努力地点了点头,把即将涌出的眼泪生生忍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方道:“是我一时糊涂松了手……” 曹典籍微微颔首,用极低的声音说:“如果你不愿意,可要早做打算……” 琴太微蓦然想起,这莫非是皇后叫她来提点自己的?她伸手去抓曹典籍的手腕。曹典籍却轻轻站了起来:“法子得要你自己想,如今这样子拖着,可是不成的。” 她刚想追问下去。却见沈夜闪回门前,怀里抱着一个匣子兴冲冲进来了:“娘娘叫你好生调养,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要谢恩也等养好了伤再说。今天晚膳时,皇上也知道了,教人安慰你,还特意吩咐李公公传了太医令进来,把郑公公开的方子核对了一遍,生怕有什么错儿呢。” 听着这些话,她的心只是一点点往下沉,连几句“圣眷隆重,感戴不尽”都说不出。偏又想起先前谢家提前一个多月的“寿礼”,还有皇帝和淑妃的赏赐……到这时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夜浑然不觉,翻开匣子拿出一些天王补心丹,最后却是一只白梅花瓷盒。沈夜笑道:“这是娘娘赏的香饼——我且告诉你,这又是徵王自己配的,叫作松窗龙脑香。你真好福气,带着我也跟着受用受用。” 琴太微就着沈夜的手,闻了一下那枚香饼,只觉一股寒香灌入七窍,霎时间奇经八脉都被冰水洗了一遍,比上次那药膏还要冷。她不由得问:“他怎么这样喜欢用龙脑?” 沈夜道:“龙脑不好吗?” 曹典籍笑道:“好是好,就是太冷。你如今需要安眠,这松窗龙脑香却过于清醒了些。” 琴太微叹了一声:“早点清醒了,也好。” 翌日郑半山前来诊脉,她忍不住拖着老内官的袖子哭了一场。郑半山少不得劝慰一番,道:“你若打定了主意,我一定替你筹谋。譬如这一两年间,玉真公主就要出降。届时请皇后做主,将你列在陪送宫人之中,也就出宫去了。出去以后再求公主替你安排。只是眼下,你万不可再去咸阳宫。”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这个主意听起来有些渺茫,她连玉真公主的面都没见过。何况,哪里还有一两年可以拖? 郑半山似乎也觉得信心不足,又叮嘱道:“皇上想纳你为妃嫔,太后这一关就不容易过得去。尽量拖,拖得一时是一时。” 徐太后看不惯她,竟成了她最后一点希望。 第六章 深柳 日色从永定门的城楼上斜照下来。初夏的空气愈发燥热,风中没有一丝儿凉意。岸柳浓如妇人的云鬓,沉甸甸地垂在平整如镜的河面上。几片最晚的柳絮不知从何处扑来沾在脸上,愈发惹得人烦乱。 礼部员外郎乔长卿净了个手,从随从手里接过帕子抹了抹脸,叹声气爬回马上。官道尽头的点点烟尘,忠靖王世子的车驾硬是一点儿影子都没有。 上月底皇帝便下令召世子入京探望太后。此举自是为了钳制忠靖王,可表面文章还是要做。为了表示对徐家的亲善之意,皇帝特意让礼部官员出城亲迎。此举已是逾矩,太后却尤嫌不足,连徵王杨楝都一并支使了出来。 然而受到隆重礼遇的世子,却从辰初一直耗到正午,迟迟不肯出现。徵王那边的人马亦有些动摇。乔长卿和徵王不熟,猜不出徵王对他这位内兄到底是何感想,因此不敢与之商议。 程宁仰起头来,劝道:“殿下,去树荫下避一会儿吧。” 徵王杨楝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下,跟出来的内侍们全都一脸疲惫,便道:“你们累了就去休息一下吧。”言下之意,他自己是不动的。 程宁低声吩咐大家轮番去乘凉,自己依旧陪在徵王的马边。杨楝一身武弁装束,背脊挺直,神色沉静,碾玉似的面颊上没有一滴汗水。程宁想起万安二十八年,庄敬太子代先帝行冬至祭祀,从午门一直步行到天坛,身边还带着年幼皇孙。大家以为路途辛劳,只怕杨楝走不动。没想到小人儿穿戴着比他自己还重的冠冕,紧紧追在父亲身后,一声都没吭……天家的肃穆容止,原是他自小就做起的功夫。 “来了来了。” 乔长卿翘首望去,一队铁骑出现在河对岸的大道上,粼粼铁甲在日光下发出夺目辉光。文官很少见到这样的阵势,乔长卿大吃一惊。他迅速地瞥了一眼徵王。徵王竟一脸淡然,犹视若无睹。乔长卿心中一凛,打马上前,在这边桥头高喊:“世子!军士不可入城!” 他这句话并未奏效,打头的一人一骑直冲到桥上猛然刹住,白马高高地扬起双蹄,岸上众人都望见了银盔下那张神明一样英气勃发的面庞。忠靖王世子徐安照控住胯下的宝驹,朗朗笑道:“大人别介意。这些都是我的生死兄弟。他们已经陪我赶了半个月的路,眼下要看着我骑马进城。朝廷的规矩我们是懂的,并没有犯上作乱的心思。” 乔长卿道:“世子这是什么意思!朝廷规矩,外藩军队当于城外五里扎寨,怎能到城下!” 话虽这样说,铁骑们却毫无停下的意思,眼看到了那边的桥头。乔长卿两手发抖,他这边只有一队京营军士和几个礼宾官员,要想拦住声威赫赫的徐家铁骑大概是做梦。如果任他们冲到城门下,后果不堪设想。他正要招呼京营拦下,余光忽见一人一骑从身边掠过。徵王赶到桥上,轻轻停在徐安照的鞍旁,忽然展开一脸温如春阳的微笑:“世子别来无恙。” “殿下金安。”徐安照踌躇了一下,只得跳下马来行了个大礼。 “你我兄弟,何必多礼。”徵王等他礼毕即下马搀扶,一边扶起一边却将他挽在身边,情状十分亲切。 “表兄,祖母怕你路上辛苦,特意让我先过来看看,”他附在徐安照耳边,轻声道,“别让我作难。” 徐安照定睛瞧着,杨楝笑容粲然无瑕,有如新开宝镜,似乎清清透透地照见了他的心底——他竟被这容光眩了一下。他原也不指望能带兵入城,不过是想小示锋芒。沉吟片刻,他便挥挥手,让铁骑退了下去。 杨楝一边挽着徐安照往桥下走去,一边却亲手牵过了他的那匹神驹。如此徐安照却也不能再上马了。两人携手走到岸边,杨楝忽然站定,笑道:“还有一事要向表兄贺喜。” 徐安照一凛,却见一个老年内官毕恭毕敬地捧上一个剔红大方匣。杨楝接了过来,便递给徐安照。徐安照只得双手接了,掂不出里面有什么玄机。 “这是皇上赐给忠靖王世子的乌纱、玉带和蟒服,”杨楝肃然道,“请世子换上蟒服,随我一同骑马入城。” “哪有在城门下换衣服的!”徐安照怒且笑道。 杨楝用马鞭指了指,城下早就搭好了一顶青庐。“行帐备得潦草了些,还请世子包涵。”他虽是笑容可掬,话却说得不留余地,“或者世子是想到城楼上去更衣?” 城楼上的守军早已聚了过来,一丛丛明晃晃的枪头在城垛间闪烁。“那又何必?”徐安照嗤笑道,“本想请太后观赏一下军中新打制的盔甲,这下……倒是我想得太多了。” 难道他还想带甲入宫?杨楝心中闪过一声冷笑,嘴里却轻描淡写道:“这蟒服也是内府新样。皇上一说要赐衣,太后就亲自去针工局为你选了来。她老人家见你穿上,必然欢喜。” 徐安照无话可说,自家捧了盒子,一头钻进了青庐之中。 至此乔长卿才舒了一口气,忽觉出自己的中衣早就湿透了,冰凉凉地贴在背上。他不由得望了望徵王杨楝,却见杨楝眼神一动——一驾绸纸帐幔的四轮马车从桥上过来了。车后跟着仪仗,都是忠靖王府的扈从。马车从桥上径直冲来,甚为无礼,杨楝不由得把手放在了佩剑上。 车忽然停在了他面前,帘子一掀,亮出明丽如朝日的一张面庞。沉闷的空气骤然被照亮,所有人的眼睛都转了过来。 “楝哥哥。”车中少女清亮地叫了一声。 杨楝想起来了。他悄悄松开握剑的手,俯身对那少女道:“徐小姐……就要进城了,把帘子放下来吧。” 徵王杨楝与忠靖王世子徐安照并辔自朱雀大街行过,银鞍白马,公子翩翩,一路引得行人纷纷驻足观看。行至午门广场,正遇见下朝,满朝朱衣青袍自承天门内滚滚涌出。人群让开两边,徵王与世子亦缓下马步。有人拜徵王殿下,徵王便在马上一一回礼。也有人认出了世子,笑着上前寒暄。更多的朝臣只是一言不发,远远看着皇帝布下的这场好戏。沈弘让站在人群后面,轻轻拦了一下谢迁。 忽然有人嚷了一嗓子,声音不大不小,仿佛特意要让谁听见似的:“徐家婿。” 杨楝忍不住回了一下头,眼前所过只是清一色的乌纱帽下一张张漠然的脸,分辨不出任何意义。这三个字清晰入耳,徐安照只是微笑,装作没看见杨楝攥紧马鞭的手指。而车中徐家小女竟然在心中绽开了一丛明媚的花朵,默默回味了一会儿,才想起人家说的是她那个早亡的姐姐。 徵王和世子按例去后朝参见皇帝。徐安沅则径直去了清宁宫。徐太后见她先到,吃了一惊:“为何连你也来了?” 徐安沅一边盈盈拜下,一边笑道:“好叫姑祖母得知,我怕哥哥旅途寂寞,也陪着他来看看帝京的风光。” “安照那样的人怎会寂寞?倒是你父亲,竟肯放你走这么一趟。”难道一个世子做人质还不够吗?徐太后也知道这个侄孙女最是任性好动,只能嗤笑道,“帝京风光可好?你又不是没来过。” “不好,哪里比得上西湖。”徐安沅撇撇嘴,滚到徐太后怀里,“不过帝京有姑祖母疼我,这就是杭州万万比不上的了。” 徐太后轻抚着女孩垂在膝上的一卷青丝,半透明的皮肤下透出柔美的玫瑰色。太后若有所思道:“快满十五岁了吧?姑祖母为你操办及笄之礼,你看可好?” 徐安沅搂着太后的脖子,展颜笑道:“谢谢姑祖母。” “你想要什么?戏酒、游园?你来得早了些,西苑的荷花未开,玉熙宫也没收拾出来,或者等到夏天再办?” “清宁宫的花园就很好,不必非要西苑。玉熙宫的戏台子还不如这边的大。”徐安沅想了想,道,“到那一日把宫里的亲戚们都请来听戏,好不好?” 太后眨了眨眼睛,抿嘴笑道:“及笄礼是只请女眷的。” 徐安沅道:“那就上午行礼,下午请皇上和哥哥们过来嘛。” 太后笑而不语,只是瞧着徐安沅摇头,目光闪烁不定。徐安沅便有些着急,只是晃着太后的手臂连声哀求。旁边的李司饰见状,亦跟着凑趣:“宫里安静很久了。世子爷和三小姐难得进京一趟,借小姐的名头大家热闹热闹,倒也是个好主意。” 李司饰话中有话,忠靖王世子入京,皇帝不曾给过一个正式的照面。这种情形下太后赐宴世子未免尴尬,以徐三小姐为名,大家面上都好看些。太后心中自然也是这个意思,于是含笑道:“去拿皇历来。” 择定的吉日正是五月十五日。太后下了帖子,请徐皇后主持徐三小姐的及笄礼,又请梁毓等几位太妃和几位公主列席。清宁宫正殿上贵介如云,彩衣成行,金粉宝妆,典礼殊隆。即便公主及笄,亦不过如此排场。 次日又在花园摆下戏酒,请来了皇帝和皇后,连同各宫太妃、公主及皇子、亲王们亦尽数邀上,把清宁宫的戏楼坐得满满当当。 淑妃歪在榻上闭目养神,远远听见外面丝竹歌管,咿咿呀呀不绝于耳。又不知是哪边的宫人笑着从宫墙下走过,想是偷空去看戏了。她叹了一声,挪过棋坪。玉稠见状,忙问:“琴娘子有阵子没见了,要不要请她过来,陪娘娘一会儿?”淑妃遂命人去请。 不多时,回来的内官说琴太微已被徐皇后带去清宁宫了。 “怎么连她也叫上了?”淑妃心里一惊,连声对玉稠说,“你派个人打听着去。” 淑妃却是多虑。点了琴太微去清宁宫的并非太后,而是徐三小姐。当年琴灵宪与徐功业同在杭州为官,两家曾有应酬往来,小女孩们也结了个手帕之交。徐安沅听见琴太微在宫中便要请来相见,太后只说看戏时唤来一见即可,不必闹大了去。 皇后坐在正殿上陪着太后和皇帝说了一会儿话,便以照看长哥儿为名告退了,却命琴太微留下等徐三小姐传唤。沈夜等几个女官爱看戏,也央了皇后让她们留在这里。她们坐在东楼上朝正殿上望去,琴太微多年未见安沅,远远看去只觉她出落得极美,一头金珠花饰丝毫掩盖不住容颜的瑰丽夺目。宫人们纷纷议论,说太后年轻时是绝世美人,这徐三小姐继承了太后的七八分美貌,亦生得如此鲜妍。此时徐安沅和仙居公主一左一右地偎在太后的榻边,莺莺燕燕地说着什么。 谢府上逢年过节也常请戏班子来,如无外客,便是她和谢远遥凑在大长公主身边说说笑笑,谢迁还要坐在外边。比之亲孙女谢远遥,大长公主还要多疼自己这外孙女一些,就如同太后优待徐三小姐一般。想到此处琴太微又是一酸。 皇帝杨治在做庆王时就爱南戏,还与梨园行中人偷偷厮混过一阵,今日兴致极高,钦点了几出雅致的戏文,陪着太后说了好一会儿话,一会儿问太后这戏班子可入眼,一会儿问玉熙宫准备得如何,几时去避暑,一会儿又拿小妹妹仙居公主开玩笑。太后亦含笑作答,又问皇帝身体安康,国事不要太过操劳。母慈子孝,其乐融融,任谁也看不出皇帝和娘舅家的矛盾来。忠靖王世子捧了一卮酒,过来敬皇帝,说了一大段歌功颂德的话,皇帝亦嘉许他勇武精忠报效国家。世子都敬了酒,东廊下的皇子、亲王们也不能闲着,捧着酒上来,父子兄弟叔侄团团一处,敬了一圈又一圈。皇帝多喝了几盅,微微有些醉意上来了,忽然看见次子杨樗在人群中,笑着问道:“阿樗有没有向你表兄请教骑射?” 杨樗读书不成,近来却渐渐把心思挪到了武功上面,听见父皇垂问,心中喜不自胜,快速道:“正想要请教呢。我在射场上练了三个月。楝哥哥说,秋天去南苑巡狩,我一定能亲手打上一只兔子回来!” “原来阿楝带着你练的?”皇帝望着杨楝,含义不明地笑了笑。 杨楝酒量极浅,喝过一轮之后,渐渐有些头重。他最怕醉酒,坐在边上闭了一会儿眼,忽然听见皇帝说起他,立刻站了起来。正想着如何回应,却听杨樗说:“锦衣卫的那些师父都不成,只有楝哥哥的箭术最好!” 杨楝倒抽一口冷气,脸上却笑道:“有徐家表兄在这里,谁敢称‘箭术好’?” 徐安照笑道:“殿下太谦虚了。当年在潦海军中比箭,我也没有赢过你几次。” “我知道那是表兄放水,哄着我开心罢了。”杨楝道,“军中谁不知小徐将军神勇,我可是望尘莫及。” 太后听着,一边掩口笑道:“推来让去好不啰唆,何不比试比试?” 皇帝亦有心瞧瞧他们的本事,遂命人拿上弓来。戏楼并不太宽阔,往哪儿射都近了些显不出本事,又不能跑马,徐安照便指着戏台上翻着跟斗的武生说:“叫那武生不要停,他头上有两支翎子,你我各下一支来,如何?” 杨楝听见这个建议,不觉皱了下眉头。 “作乐而已,何必拿人命做赌?”皇帝淡淡道。 徐安照心中冷笑一下,恭恭敬敬道:“陛下见教的是,那就还是射柳吧?” 徐安沅见这些男人们连戏也不看了,竟然闹起弯弓射箭这一出来,心中大觉有趣。此时忽然有些冷场,她趁机站了起来:“请陛下赐我一张弓。” 皇帝十分好奇,便依其言。徐安沅四下看看,见案头的景泰蓝大瓶里供着五色芍药,遂拈起一朵粉色大花,用丝绳拴在箭羽上:“请两位哥哥以花为注,谁射落了这花,谁便得胜。” 她走到人前站定,缓缓来开满弓,对准戏台的一根柱子。将门虎女,英姿飒然,刚摆出个姿势,已赢得连声喝彩。“噔”的一声,羽箭携着芍药花飞向空中。紧跟着弓弦又一响,待众人定睛看时,只见一支长箭堪堪穿透了绢花,不偏不倚地钉在了台柱上。 “小徐将军好箭法!”皇帝带头称赞,众人随声附和,金爵进酒。太后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郁。 杨楝掂了掂,心知皇帝拿出来的远远不是宫中最硬的弓,倒不知徐安沅那张小弓是什么分量。徐安沅半偏着头,仔细挑选了一朵灼灼夺目的大红芍药,转过脸来正撞上他的目光,一对乌黑的眼睛顿时弯了一下。杨楝下意识地垂目,把心思凝聚在弓弦上。他慢慢拉开弓,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他忽然觉得背后扫过一道凉凉的目光,下意识地松了一下手指。殷红如血的花朵横空飞过,却被击中了箭杆,在空中打了几个转,跌落在了地上。 皇帝叹息了一声,又扫了杨楝一眼,脸上满是失望之色。杨楝不觉愣了一下,只得道:“见笑了。” “你长居深宫,无所事事,整日不是填词就是捣药。弓马骑射都荒废了,连我都替你可惜!”皇帝皱眉道。 此话说得极重,徐家兄妹听着亦觉尴尬不已。杨楝面色渐渐变白,不得不跪下请罪。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太后冷眼瞧着,轻轻地笑了一声:“不过是小孩子家比箭玩儿,何必当真了?倒像是阿楝输不起似的。” 皇帝听出这话分明是讽他量小,心中不是滋味:“儿子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阿楝从小受先皇和兄长的精心栽培,儿子也盼他能给宫中的弟弟们做个榜样。” 太后笑道:“阿楝还年轻着呢,就放他逍遥几年吧。要说什么做榜样的话,谁能像皇帝那样堪为天下之表率呢?” 皇帝被太后一句话堵住了嘴,几乎不得不挽起袖子下场射箭了。徐安沅一看势头不妙,连忙插道:“陛下,我实说了吧。这原是我和哥哥在家中常玩儿的把戏,早就配合得极熟练了,哪有射不中的,陛下可别怪我们兄妹作弊才好。” 太后横了她一眼,又好气又好笑,顺势将她搂在怀中:“这分明就是徇私舞弊,不罚你罚谁?你们兄妹合伙儿算计阿楝,我可不依的。还不快斟了酒去敬你楝哥哥,看他肯不肯饶你!”徐安沅又羞又嗔,众人连忙跟着一阵笑闹,总算混过去了。 “这算什么?”沈夜忽然轻轻地哼了一声。 虽然徐安照跟皇家沾亲带故,外男参加宫眷的庆筵终究是违背典制。无奈这是太后的恩宠,连皇帝也说不得。他从前面进来时,宫眷们这边楼上齐刷刷地放下了帘子,唯恐失仪。而徐三小姐虽年幼,在一众男子面前抛头露面亦有失闺阁身份。沈夜出身江南诗礼世家,对徐家这一套举止自然极看不惯。 琴太微回头看看,见周围无人,方低声道:“徐家是军功出身,当然他们都要习武啦。” “我不是说这个。是说徐三小姐,居然管她姐夫叫哥哥。”沈夜继续数落着,“若这样都算,那你也可以管徵王叫哥哥了!” “我姐姐又不是徵王妃……”琴太微忽然明白过来,沈夜说的不是淑妃,而是指徐安沅的祖父和太后是手足,琴太微的外祖母亦是先帝的妹妹,论起来都是三代里的表亲。不过徐三小姐可以和皇子们称兄妹,而她琴太微只是个奴婢。 她管谢迁叫过哥哥。当初因为早早定过亲,谢家又讲究门风,所以她和谢迁见面的时候并不太多,将来也再没机会了……琴太微眼前忽然朦胧起来。她定了定神,将手边的半盏剩茶端起来,一仰脖子吞了。 隔着帘子望下去,只见徐安沅果然捧了酒杯,笑盈盈地朝杨楝走过去。沈夜皱眉道:“徐家是想让旧女婿做新女婿,可这也太……” 杨楝不易察觉地倒退了半步,旁边有一个老年内官立刻上前接了酒。徐安沅见状有些不知所措,想好的说辞亦凝在嘴边讲不出了。 这时忽然听见皇帝悠悠道:“徐小姐,阿樗说他也想试试。” 得了这个台阶,徐安沅立刻转身走开。她瞧了瞧立在皇帝身边满面通红的杨樗,做出一脸愁苦状:“回皇上……可我没带兔子来啊!” 众人轰然大笑,连躲在帘子后面的妃嫔们都笑得前仰后合,一时钗环叮当,又跌碎了好些杯盏茶盘,泼了一地茶水。宫人们忍着笑赶上来收拾,楼上一通忙乱。只有贤妃一动不动,微微叹了一声。 太后止住笑,戳着徐安沅的脸道:“偏你这么小心眼儿,再拿一朵花出来都舍不得了?” “是真没有了,怎么办呢?”瓶中的红色芍药花俱已被徐安沅摘下,再不剩一朵。众人又是一通嬉笑。便有机灵内官跑到场中,将徵王打落的那一枝花儿拾了回来,捧给徐安沅:“小姐将就一下吧。” 徐安沅无法,只得将残花缚在箭尾射了出去,横空而过——却不见杨樗的箭追上。“噔”的一声,带花的羽箭扎在了戏台柱子上,杨樗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松弦放箭。羽箭倒也不偏不倚穿透了戏台上的红花。 众人一时无声,不知道是该笑话,还是该喝彩。太后见杨樗僵在那里讷讷无言,只得出来打圆场:“你这个法子好,十拿十稳,百发百中。”又转向皇帝道,“我只道阿樗一向老实,今日竟然也会耍点小聪明了。” “这样也算?”徐安沅低声道。瞥了一眼杨樗,见他面如猪肝,前额鼻尖全是豆大的汗水,徐安沅心中的鄙夷愈发强烈起来。 这场小小的箭术比赛令杨家子弟颜面尽失。皇帝早已没了心绪,淡淡道:“都赏了吧。” 分赏既毕,众人归位。台上金锣重开丝管齐鸣,大戏又开张了。经过刚才一番折腾,每个人都缺了点看戏的心绪。皇帝瞥见太后神游物外,便传了传了戏单子来请太后重新点戏,太后笑笑推了,却让杨樗点。杨樗什么也不明白,红着脸胡乱点了一出《断乌盆》。 徐安沅瞥见这戏码儿,愈发兴味索然,忽想起琴太微的事情来,忙对身边宫女说起:“你上东楼那边去找坤宁宫一位姓琴的宫人,请她过来与我相见。” “慢着。”太后余光瞥了一眼皇帝,觉得他似乎面泛微笑,遂对徐安沅笑道,“这里乱哄哄的,隔日再传她吧。” “可是——”徐安沅有些不解。 “你姑妈早就带着坤宁宫的人走了,”徐太后淡淡道,“谁叫你这时才想起。” 杨楝袖着手坐在座位上,他胸中茫然,忽然见程宁在一旁,道:“我喝了酒,有些头疼,想去后面睡一会儿。你去跟太后说一声。”程宁刚想劝一句什么,只见他已经摇摇地走开了,只得顺手抓过一个小内官跟去伺候。 清宁宫历经几代太后经营,房舍馆阁极多。花园的后面有间深柳读书堂,原是杨楝的屋子。后来他人走了,书堂并没挪作他用,依旧空着。直至去年七月回来,徐太后并不放心他住在宫外的诸王府,还留他在深柳堂住过一阵,直到西苑的清馥殿收拾出来才搬走。去年他纳林绢绢为侧室,亦是用这屋子做了洞房。 看守房舍的内官见他醉酒找来,忙开了门,把他扶到榻上。 一沾枕头,反倒渐渐清醒,弹墨素绫帐子上的松枝纹样在眼中愈加清晰。这间屋子的陈设,自他离开后并未改变过。十二三岁时,也是这样下午,独自躲在这个帐子里,数着帐子上的线条,在想象中把它们连起来,拼成一张一张人脸。父亲去世后他便离开东宫,两三年的时间里他不得不依附祖母,先是幽闭在坤宁宫的清暇居中不得见人。往后叔父登基,大局已定,他又随太后迁入清宁宫,住在这深柳堂里。后来去杭州,再后来奉召回京长住西苑,一直辗转不定。童年旧物大多逸散,这顶帐子却是所剩无几的若干物件之一。 他后悔来这里了。如果父亲还在,看见他跟徐氏一家同堂欢笑、推杯换盏,不知作何感想。这里离戏楼很远,却还能依稀听见弦歌欢笑,整个儿皇宫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聚到了这边来——除了即将临盆的淑妃。 炽烈的日光从松枝之间慢慢滑过,房中有一股不散的阴霉气息,如江南的黄梅天一样令人不耐,他从袖中抽出一条熏过的帕子覆脸上。龙脑冰凉如水的香气慢慢涨起渐至没顶。他在水底摸索着,步履艰难,双足如陷于泥中,连呼吸也悄然失去。有银白色的鱼从耳边滑过,他伸臂捉住,银鱼落在掌心,变成一只温软滑腻的手。他握紧着她那只手,觉得心中宁和欣喜,正欲随之前行,不料她忽然一挣,再度幻作银鱼蜿蜒着游走。 他急了,连忙推开水波又追了几步,那银鱼忽远忽近,忽明忽晦,又过了一会儿,倏忽消失了。他心中一痛,叫着:“别走。” 程宁急趋上前摇他。他猛然从床上坐起,只觉头晕目眩,胸闷如堵,原来是一场梦魇。 “这里真热,”他闷闷道,“出了一身汗,我要换衣裳。” 程宁看他满面绯红,中衣都湿透了,立刻叫跟随的小内官速回西苑取干净衣裳,又请值守的内官烧些热水来。这时候清宁宫的大小内官多在前面看戏,纵有一两个人,亦不好过于差遣。程宁挽起袖子亲手试了水,服侍杨楝除下衣衫,稍作一番清洗。 琴太微迷路了。那个带路的年长宫人一时内急,只和她说了一遍路径便匆匆拐到岔道上消失不见,等她悟过来时,早忘了对方说的是什么。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妥。徐三小姐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召见她,为何在花园中单独密约?以她和徐三小姐的浅淡交情似不至于有什么闺中私房话要说……总不会事关叔父家的官司吧? 花径中穿过一只白猫,她不由得唤了一声,白猫停下来看看她,掉头扑入一片浓荫之中。她认出来了,这就是那天抓了她一爪的那只猫,不由得追了几步上去。猫儿跑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 柔软的柳枝抚在脸上微微发痒,她自觉越走越偏,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愈发紧张起来。忽然柳林深处一排青瓦竹篱的小屋,房舍陈旧失修,门口亦无人看守,不像是什么要紧所在,大约是守园内官的值房,依稀还能听见年老内官的低语声。她想问个路,唤了几声并无人搭理,索性推开半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怎么搞的,去了这么久才回来?”老内官闻声而问,语气中倒有些责怪的意思。她迷茫地望过去,对方显然被她吓了一跳。 时值傍晚,朝西的次间里光线极好,室内升腾着脉脉水烟。温香柔软的烟雾中,一道挺直的赤裸背脊正缓缓转过来,有如白雪山峦霎时间被日光照亮。 她呆看片时,脑中轰然一响,拔腿就往外走。 “站着别走。” 杨楝下意识地喝住了她,几步追了出去。琴太微双膝一软,不由得跪在了他面前,只觉全身的热血漫到头上脸上,噎得喘不过气,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 “殿下仔细着凉。”程宁匆忙拿过纱衫给杨楝裹上。杨楝系上衣带,稍微镇定下来,终于认出了眼前少女的脸,心中猛地一沉:“是你。怎么回事?” 琴太微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清楚地回道:“奴婢奉徐三小姐之召来深柳堂等候她,一时迷路,冲撞了殿下,奴婢罪该万死。” 程宁亦是大感不妙:“你胡说些什么。深柳堂一向是徵王殿下的居所,徐三小姐怎会在这里召见你?” 琴太微慌了:“这是太后身边的宫人传话给奴婢的,奴婢并不知道深柳堂在哪里……” 杨楝与程宁换了一个眼色,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外面就传来了噼噼啪啪的脚步。杨楝无声地叹了一下,将琴太微一把拖起,连连往后面推。琴太微吓了一大跳,却听他低声喝道:“不许出声,躲到里面去。” 琴太微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飞快地奔向内室,将身子隐在屏风后面。 程宁正诧异不已。坤宁宫总管张纯已经带着人进来了。 “下午看戏时,坤宁宫走失了一名宫人,不知——” “我没看见。”杨楝冷冷地截断他的话。 张纯见他不衫不履,神情恼怒,房中居然还有半盆子的温水,心中更是起疑,遂笑道:“殿下睡着了自然看不见,不知程公公有没有留意到?” 程宁硬着头皮道:“咱家也没看见。” 张纯笑道:“这屋子大,也许——” “不然张公公进来搜一下,看我床上是不是藏了人!”杨楝走回床边,一把将帐子掀开。 张纯只道杨楝性情温和,极少对清宁宫的人发脾气,此时见他忽然翻脸,倒不敢紧逼,又笑道:“殿下想到哪里去了。奴婢们是怕那些女孩儿不懂事乱走,冲撞了殿下。既然没有,奴婢们再上别处找找,殿下好生歇着,莫着凉了。” 杨楝慢慢收了脸上的怒气,道:“多谢公公关怀,慢走。” 张纯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意味深长道:“前面的戏已散了。今晚殿下是回西苑,还是留在这里?若是想留宿,咱家就多派几个人过来伺候着,免得累着了程公公。若是这就走,咱家就吩咐人备车去。” 还没死心,杨楝盯着他,微微笑道:“我还没想好呢。想好了再派人告诉公公。” 程宁帮杨楝穿好锦袍和鞋袜,又察看了一下外面的情形,方把琴太微唤出来。 那两个取衣裳的小内官却又回来了,杨楝恼他们去了这么久,惹出这桩事情来,遂吩咐程宁出去跟他们好生训话,自己却拽着琴太微找到隐在假山石下的一扇后门,指了路让她速速走了。 他们待了一会儿,方去向太后告辞。出西安门时,已是暮色四合,一弯新月遥遥地挂在皇城高墙上。 程宁这才忍不住低声道:“殿下这是何苦,太后既然支了她过来,必是有人暗中跟着看的。” “太后想惩治谁,我也管不着。只这手段未免太不堪,”杨楝怒道,“难道我就不要名声吗?在太后的宫里私会宫人?” 真的被人翻出来,未必连累声名。倒是搅了太后的局反而引人起疑。程宁虽是这么想,却也不敢多说。 回到清馥殿时,天已经全黑。林夫人捧了早备下的素醒酒冰过来,琼脂中冻着纤细的紫色花瓣。杨楝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头。酒意早过,却是宴席上根本没吃几口东西。这时候要点心只怕太晚,醒酒冰大概也能充饥,他便接过来胡乱饮下,甩开一干侍从独自往后面的天籁阁走去。 徵王府的人都知道,杨楝一旦心情不佳,就跑到天籁阁的楼上独自一人待着。那地方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让上去。程宁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挥了挥手让众人都散去了。 下午睡过觉,这时反倒一丝睡意也无。支开窗牖,只见月影西沉,长河在天。皇城的长明宫灯亦显得如此微渺,高墙连庑俱隐没于沉沉夜色之中。太液池波涛柔软,如美人梦中平静的呼吸。 而他觉得自己腹中虚冷如冰又焦灼如炭,连做一个梦也难。淡淡的星光穿过窗棂落在案头的珊瑚树上,猩红夺目,宛如一捧永不干涸的碧血。 戏散之后,太后将徐安沅留在自己寝宫中用晚膳,说了半宿的话,次日就起得晚了。刚刚净过面,看见一袭出炉银红纱衫子在帘外晃动,太后遂笑道:“倒是你小孩儿家有精神,起来多久了?可用过点心?” 徐安沅盈盈拜过,方笑道:“卯正就起来了,在花园走动了一回。不敢先用膳,等着姑祖母呢。” “潦海边上日出得早。”太后笑道,“我在家做女儿时,也是早起惯了的。如今老来反倒贪睡了。” 妆镜中映出一张精美绝伦的脸,因长年刻意保养而显得比实际年纪要年轻很多。然而唇边的笑意再如何清澈,眼角的波光再如何纯净,那曾经笼罩于二八少女身上有如海上晨曦般捉摸不定的光彩,却是无法挽留得住。太后微笑着看着徐安沅:“替我掌镜?” 李司饰摆开一排梳栉、髻子、簪钗,打算为太后梳一个如意牡丹头。徐安沅捧着一面手镜立在太后身侧,忽然轻轻说:“早上楝哥哥来过了。” “他每天都要来问安。见我没起,自然是走了。”太后淡淡道。 “他说,今日要去阳台山清修。” “他常去。” 徐安沅踌躇了一下,方问道:“昨日我听皇上的话里……难道楝哥哥很喜欢修道吗?” 太后从镜子里瞧见她半垂了眼帘,似乎怕人看见自己好奇的目光,遂笑道:“他去阳台山,不全是为了修道。山上有太子妃的故居。” 听见太子妃三个字,徐安沅愣了一下,才明白是指徵王的生母:“崔……” “嗯。”太后明确地应了一声,止住了她继续探究的念头,“去瞧瞧小厨房送的点心,昨儿我吩咐他们做了八宝酥糕,那是你从小就喜欢的,南边可没有——你先去尝尝看。再替我传一碗山药粥来。” 徐安沅放下镜子,谢恩去了。 李司饰瞧着她走远,低声笑着说:“奴婢斗胆说一句,三小姐这次进宫来……倒真是长大了。” 哪个女孩儿家长大了,能没有心思?太后微微一笑。 “这日子真是快。不过一眨眼,三小姐也及笄了,徵王也早就出了服。”李司饰笑道,“娘娘的意思,这一回是不是就把他们的事情给办了?这话说了好几年,如今都是水到渠成。” 太后低声道:“哪有那么容易。我跟安照提了一下这个话,那浑小子竟然说,安沅不合给人做继室。又说阿楝前面娶的那个安澜,是他父亲的通房丫鬟所生。庶小姐为嫡妃,嫡小姐倒做了继妃,将来还得以妾室之礼祭拜安澜的牌位,他想着就替妹妹觉得委屈。” “他自己不也是庶子吗?”李司饰道,“再说,当时三小姐还不到十岁。若稍微年长些,也轮不到那位病恹恹的庶小姐出阁呀。” 当年杨楝由徐太后做主与忠靖王府联姻,纳忠靖王徐功业的庶女徐安澜为王妃。这只是当时局势下无奈之举。徐安澜自幼体弱多病,一入门便缠绵病榻,熬了三年终于撒手人寰。徐功业亦觉得有些对不住杨楝,便在安澜丧事之后许下承诺,等嫡女安沅及笄,就送给杨楝为继妃。可如今又过了两三年,似乎双方都生了些别的想法。 徐安照表面莽撞,内心精细。徐功业不会让他说无用的话,嫡庶之争亦不过是托词。太后心如明镜——徐家这一代的嫡女只有徐安沅一个,偏偏生得出类拔萃。徐功业对这个女儿的前途一向怀有奢望,不止是想要一个王妃。 杨楝只是皇帝的侄儿,因为徐太后的偏爱才等同于半个皇子。但如今杨檀和杨樗也长大了。杨檀自不论,杨樗的舅族却是徐氏一党,地位正在渐渐高升。徐功业在两难之中,只能将安沅的婚嫁问题扔给了太后去拿主意。 如果杨楝再积极一些,徐太后便不会犹豫。偏偏杨楝对继续与徐家联姻这件事儿,一直都不冷不热。 “上次给他的那个林绢绢,”太后忽然想起什么来,“到底怎样……” “听说……也不怎样。”李司饰道。 太后怅然道:“难得寻到这么一个人,又会画画儿,又长得和那人有几分相似。当时指给他看,瞧他那神情也是喜欢的,这才给了他。怎么最后还是不喜欢呢,你可知道为什么?” 李司饰犹豫了一下:“我仿佛听到一些传言,说殿下有些嫌忌她。” “嫌忌她?”太后诧异道,“嫌忌她什么?” “奴婢也不知道。”李司饰道。 太后怔了一下,叹道:“不是嫌忌她,怕还是嫌忌着我,嫌我老太婆多事吧。你看,事情都过去六七年了,他还在怄气。这笔账,我是永远赔不清了。” “怎么会呢?殿下和谁怄气也不能怄着亲祖母啊!”李司饰笑道,“奴婢虽不明就里,平日里冷眼瞧着,应该是这林绢绢自己什么地方开罪了殿下。殿下大约是真不喜欢她吧。林绢绢虽生得美,到底也只是个画院待诏的女儿。小家子没见过世面,终日垂眉顺目的,又不大方,又不伶俐,怎么比得上世家小姐的神采。”言毕又往外间瞟了一眼。 这话宽了太后的心,又奉承了三小姐,一时倒说得太后心甜意洽。太后再度审视了一下镜中那副巧夺天工的妆容,觉得再无可挑剔了,方稳稳地站起来。明间已经摆好了早膳,太后扶了李司饰的手朝外面走去,却看见张纯守候在落地罩外面。 徐太后挑眉薄嗔:“你又有什么话,不能等我吃了饭再说?” “原是赶早儿给娘娘说笑话来着的。”张纯一边笑,一边却往外面瞟了一眼。 太后心知有异,遂命李司饰去伺候着明间里的徐三小姐,方转头道:“说来听听。” 徐安沅才喝了一小口白粥,吃了一块糕,便听见有人回话说二皇子过来给太后问安。转眼杨樗便进来了。李司饰望了一眼,只见太后正仔细听着张纯回话,脸色越来越难看,忙朝杨樗迎上去,道:“二哥儿可来得早。太后身上不爽快,说二哥儿就不必多礼了。在此间少待一会儿,就和三小姐一道去西苑吧。” 杨樗本就不是为了太后来的,得了这话,索性拣了一张交椅坐下,笑嘻嘻地瞧着徐安沅:“三妹妹早。” 徐安沅心中暗骂“谁是你妹妹”,脸上却只得端着客气:“二殿下早。” “妹妹吃的什么?闻着真香。”杨樗说着,伸长脖子往桌上瞧了瞧。 “八宝酥糕。” “清宁宫的点心一向出了名的精细美味,我们都难得领一回赏赐。”杨樗说。 徐安沅不知该怎么接这句话,求助地望了一眼李司饰。李司饰忙用小碟子装了两块酥糕端给杨樗。杨樗掂了一块吞下。那糕做得极细,一下子噎在喉咙里,噎得杨樗满脸通红。徐安沅见状,忙唤宫人倒水。杨樗挺了半天的脖子总算缓过来,泪光盈盈地看着徐安沅:“多谢妹妹。” 徐安沅看看他紫涨的阔脸,又看看盘里的糕,半点胃口也没了,叹气道:“那咱们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讷讷无语。刚走到门口,忽听见大殿深处传来尖厉的喝声:“秽乱宫闱的贱婢!” 徐安沅愕然立住。李司饰心知有事,忙朝二人催促道:“不干你们的事,快去吧!车都备好了。” 车马一时驱动,只看见张纯一溜烟儿从清宁宫跑出来,朝坤宁宫的方向去了。 李司饰送走两个孩子,连忙跑回寝殿,只见太后的脸色青得像雨天的黄昏,一只雪白的手微微颤抖着,不停揉着太阳穴。 第七章 天香 前一日琴太微在山石后等了一会儿,直到听不见人声,才寻了个偏门飞奔回坤宁宫,只说是在亭子里等了很久不见徐三小姐,自己回来了。所幸并无人追问。她想起那个奇怪的传话宫女,想起杨楝应对时的紧张,心中极为不安。 他并没有和她说什么,只是拽着她的那一下力道极大,几乎捏碎了她的腕骨。她将手腕浸在凉水中,用香胰子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皮肤惨白,依然觉得上面沾着他手心里的汗水。盆中腻水潋滟,其间似浮起一尊峨峨玉山,修长俊美的肌体布满清浅水珠,两片凸出的蝴蝶骨如玉琮的棱角一般光润有力……她此生从未见过毫无遮蔽的男子躯体,也从未体会到如今日这般惶恐、惧怕和难以启齿的羞辱。 琴太微几乎彻夜未眠,早起便告了假去寻郑半山。不料郑半山一早就去了西苑。正在茫然间,劈面便看见清宁宫管事太监张纯端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领着人直奔自己而来。 琴太微连回坤宁宫留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带到了清宁宫的寝殿前。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你的模样。”太后悠然道。 她依礼抬头,半垂着眼帘。虽是满面倦容,长睫之下却有朗星闪烁。 这隐隐抗拒的眼神,令太后吃了一惊。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扭头对李司饰说:“你来问问她。”言毕竟拂袖去了。 李司饰见这光景,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太后再怎么嫌忌这女孩儿,终归还是有些念旧的,此时一腔怒火已被愁绪轻轻浇冷。李司饰用稍微和婉的语气道:“想来我们宫里的花园太大了些,昨日竟然让琴娘子走迷路了?” “李妈妈这话,是认真问我,还是随意闲聊?” “嗯?” “若是认真问的——此间只有妈妈与我两人,我就是说差了什么,日后妈妈也不好追究。不妨再请个宫正司的人来看着,我自当言无不尽。” 李司饰见她言语中分明讥讽自己并没有审问宫人的资格,心中自是不满,却道:“就是随便聊聊的,琴娘子紧张什么?莫非我这老妈妈就生得这么可怕,吓得你连话都不敢说了?” 琴太微见她笑面慈和,心中愈发警觉,仔细盘算了一下方道:“昨日比箭之后,有一位宫人前来传话,说徐三小姐请我到花园中叙话。我不辨方向,走迷了路,并没有找到徐三小姐,只好自己回去了。听说还劳动了张公公带人找我,实在是抱愧不已,愿受惩戒。” 李司饰当然不信,笑道:“走迷了路……这倒是难为你了。这清宁宫花园虽大,格局却不复杂。我在太后身边这许多年,只听说有两人走迷路过,另一个是你的表姐。都说你们谢家的女孩儿聪明,怎么在这事情上分外糊涂呢?” 琴太微狐疑地看着她,这和淑妃有什么关系?莫非他们想以淑妃来威胁她招供? 李司饰用团扇掩了嘴,满含深意地笑着,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你表姐从小养在这里,居然也会迷路。而且这一迷路,居然就碰上了皇帝。你说巧不巧呢?” 李司饰那皱纹重叠的眼角正在波纹荡漾,透露着深宫老女独有的酸腐和暧昧。淑妃和皇帝的逸闻,琴太微确是第一次听到。李司饰是在诱供,莫非琴太微认了就会和淑妃一样直上青云——譬如说被赐给徵王?琴太微泛起一阵恶心,略略往后退了一步,淡然道:“妈妈说错了。淑妃娘娘是谢家的女孩儿,我姓琴。” 李司饰有些不耐烦了:“你确实不同。当初淑妃娘娘和你一般年纪,可不会像你这样做过的事情还敢嘴硬抵赖。” 琴太微道:“妈妈误会了,奴婢并不能和淑妃娘娘比什么。别说不敢嘴硬,连同淑妃娘娘敢做的事,奴婢也一并都不敢做。” 李司饰忽然笑道:“你倒说说,是不敢做什么事情?” 琴太微心道糟了,一时激愤倒被她绕进去了,她冷静了一下:“妈妈是要我承认做了什么事情?” “你昨日去深柳堂做什么了?” 这个绝对不能认!她在深柳堂只遇见过徵王和一个随侍内官。徵王既主动掩饰,必然也不认账。对方虽然做下圈套,无奈根本没抓住她到过深柳堂的证据,又能怎样呢? 她眨了眨眼睛,咬牙道:“深柳堂是什么地方?” 水晶帘哗啦一响,又摔在了墙上。太后进来了,端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地盯着琴太微。李司饰望了太后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太后心里却明镜一般——琴太微滴水不漏,未免做得太过了!一个十五岁小女孩的算计如何能逃得出她的眼光?她按捺住怒气,缓缓道:“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听到这个“手”字,琴太微心中忽地就乱了。看看自己的手腕,忽然间眼前又浮起了那个雪白的身体,肤光惑人、肌理清晰。她下意识地把手缩回了袖子里。 她这瞬间的恍惚和随之而来的红潮染面,自然逃不出徐太后的眼睛,原是六七分的猜疑,心中也落了个八九分:“你躲什么?” 她硬着头皮走到太后近前跪下,把右手递了上去。太后捏住那只绵软的手,凑近端详一回,忽然反手一掌朝琴太微脸上掴去。琴太微猝不及防,被打得头昏眼花,登时扑倒在地上。 “娘娘仔细手疼。”李司饰忙道。 “偷换韩香。”太后盯着琴太微的脸上的红痕,悠悠然道,“琴氏和谢氏不愧是诗礼人家,连钻墙逾穴这种事情都弄得如此风雅。你既已想到如何应对,怎不换身衣裳洗个澡?” 琴太微一时瞠目结舌,慌乱得如同当场被人戳穿了心思一般。 李司饰亦冷笑道:“琴娘子身上的香不寻常,在这宫里可是独一份儿呢。”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她渐渐明白了过来,忍着眼泪道,“奴婢衣服上用的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请太后明察。” 徐太后懒得再跟她啰唆,掉头对李司饰道:“那就派个人去问一下皇后,别说是为什么。”她又指着琴太微道,“先把她关到后面去,不准任何人探看。若坤宁宫有人找,只说安沅留下她了。” 直到中午,坤宁宫那边才有回话过来,说皇后并不记得有没有把松窗龙脑香赏赐给宫人,若太后追问,她就叫人查一下账目。徐太后冷笑一声,说算了不必再问。 这一日竟连午膳也没有吃好,徐安沅从射场回来,想来这一上午玩得并不开心,且喋喋不休地抱怨杨樗如何呆笨。太后瞧着她满面绯红如玫瑰,不觉哂笑:“笨一点的倒不好?” “当然不好!”徐安沅恼怒道。 太后瞧着安沅的背影,想着深柳堂的风流公案,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要不要把程宁叫来问问?昨日他是跟着徵王的。”张纯献策道。 “有什么用?他一向只听阿楝的话,打死他也撬不出一个字来的。”太后喃喃道,“——你去问问他吧,就当是听听阿楝怎么个说法。” 问了回来,也说昨日从未见过任何女官。“倒像是串过供一样。”张纯苦笑道。 太后皱眉想了半天,道:“当时……真的只有程宁在旁边吗?” 张纯会意:“奴婢这就去办理。” 太后的封锁毫不奏效,清宁宫亦有乾清宫的耳目。午膳时皇帝就听见琴太微被拘的消息,心中大感不妙。他撂下手里的奏疏,径直往清宁宫去,銮驾到半路却又叫回,转而往坤宁宫来。 “亏得陛下还想得起臣妾来。”皇后从桌案上抬起头,瞥了皇帝一眼淡淡道。 皇帝一时也无言,只得讷讷道:“淑妃快要临盆了,我怕这时候弄出乱子惊扰了她。” 杨檀坐在皇后身边描字,皇帝瞥见那一纸涂鸦便有些好奇。皇长子和皇帝不亲,看见皇帝拿他的本子登时慌了,迅速将字帖抢下抱在怀里,嘴里咿咿呜呜地哭了起来。皇帝被他喷了一脸口水,倍觉尴尬,只得自己举袖抹了抹脸。皇后搂着杨檀哄了半日,才将那字帖哄了出来,却也不拿给皇帝看,一把扔在桌上,又对杨檀说:“是什么好东西非要把着不放?这会儿看将衣裳蹭脏了吧?除了母后谁会给你洗?” 早有内官赶上来,牵了杨檀下去更衣。皇帝硬着头皮道:“究竟是为什么事,你这里可有头绪?” “我哪里知道。” “人是交给了你的——” 皇后望了皇帝一眼,目光静如冬日里的月色。 皇帝不觉垂下头:“仙鸾……” “不管什么事,终归还是因为陛下对她宠爱逾矩,才招来母后的责难。” 皇帝争辩道:“朕并不想……” “罢了,”皇后忽然打断了他,“陛下暂不要插手,免得母后更加生气。还是让臣妾去想法子吧。” 皇帝舒了一口气,不免歉疚地望了皇后一眼。皇后侧目看他,愈觉满心凉薄,再懒得多说:“陛下且去吧,待臣妾先查问一下宫中其他女官。” 对于皇后的承诺,皇帝根本不放心。他的焦虑越涨越大,却只能在肚子里盘旋,如一只打不出去的拳头。兜兜转转回到乾清宫,他做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不许任何人到咸阳宫散布流言;第二件,派人去西苑,把消息透露给郑半山;第三件,把桌上堆积如山的奏疏统统扫到了地上。 粉彩小盅在金砖地上跌成齑粉,如碾碎一地冰雪,寒光迫人。青衣小内官被溅了一脸的碎瓷,吓得战战兢兢,不住叩头。太后铁青了脸道:“你把话再说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清楚了!” “奴婢……奴婢本来守着深柳堂的,奴婢万死不该……不该听了人的撺掇,跑到前面去看戏……只是心想,反正有程公公在。就看了一两眼,就跑回来了……结果……结果看见程公公在大门口训……训斥手下人。奴婢怕跟着挨骂,想绕到后门去……看见,看见……殿下领着一个女子出来……” 太后拧紧了眉头,冷冷道:“你和别人说过这事儿没有?” “没有,没有。奴婢万万不敢。”小内官连连磕头。 “哼!”太后冷笑道,“这等新鲜好事,叫你们这起奴侪瞧见还能轻易放过?还不立刻传得三宫六院全都知道了?” “娘娘明察……奴婢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去啊……” 徐太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小内官立刻被拖了出去。事情既已闹了出来,如今只有快刀斩乱麻处置掉。按她的性子,索性趁着杨楝没有回来,皇帝还没被惊动,将琴太微杖毙了事。她眼前忽又浮起那张熟悉的脸,不觉叹了一口气。饶是雷厉风行如徐太后,一时也下不出这个命令来。 一时间坤宁宫却有人来回话,那女官只说:“皇后娘娘着人查过账目,那松窗龙脑香确实曾经颁赐给几位女官,最后一盒是给了琴内人,如今连琴内人同屋的沈女史亦分得此香。皇后娘娘说,原不合将亲王所奉之物转赐宫人,请太后恕她失检之罪。” “传得倒快。”太后往四周扫了一眼,冷笑道,“我这里的猫儿叫一声,坤宁宫的筒瓦也要掉几片呢。” 曹典籍叩拜道:“请太后恕罪。” “你们娘娘还有什么话没有?” 曹典籍道:“皇后娘娘并没有别的什么话。奴婢斗胆,却有一句想禀告太后。” “说吧。”太后道。 “昨日看戏时,尚仪局女史沈夜一直与琴内人在一处。据沈夜讲,她曾听见有宫人传琴内人,说徐三小姐请她去深柳堂。奴婢觉得此事蹊跷,不能不禀告太后,所以也把沈女史带了过来。” “传进来。”太后冷冷道。 沈夜低头进来,战战兢兢地磕了头,却听太后问:“沈女史年庚几何,入宫多久?” “回太后的话,奴婢十七岁,入宫三年了。” “三年,好啊……”太后笑道,“琴太微入宫还没几天,她不知道犹有可说。你入宫三年,还不知深柳堂是什么地方?你既然听见了,竟不拦着?撒谎也得有个限度!” 沈夜忙道:“娘娘恕罪。奴婢当时看戏文精彩,就没往深处想……虽略感奇怪,只道是……只道是徐三小姐如今住在深柳堂了。” “这是什么话!”徐太后道。 “娘娘息怒。”李司饰看着不像话,忙嗔道,“皇后娘娘宽仁,惯得你们这般没规矩,什么话都敢混说了。你既然说是有宫人谎传指令,那你何不将那宫人指出来?” “奴婢正是为这个来的。” “谢谢你的好意。”太后笑道,“不过,昨晚琴太微回去,你就没问问她深柳堂里演的什么好戏文?” “奴婢问过的。”沈夜惶惶然道,“琴太微说,那宫人把她带出戏楼就转身走了。她自己在花园里转来转去迷了路,没有找到深柳堂。” 这却是实话,太后也不疑她。琴太微怎敢跟人说起事情的真相呢。太后瞧了瞧战战兢兢的沈夜,又看了看镇定自若的曹典籍,哂笑道:“晚啦,你们说这些都晚啦。我这里有人看见琴太微从深柳堂的后门溜出来。你们俩回去问问皇后,看这种情形是要怎么办?” 两位女官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什么好。沈夜只得拜倒在太后面前,恳求道:“误传命令的实有其人,请娘娘让我将她找出来查问。” 太后也不多话,索性教人领了她去,将清宁宫的宫女一个一个看过来。看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仍是没有找到。沈夜苦着脸回来只是哀求:“昨天各宫都有人来清宁宫看戏,指不定是哪儿的宫人。这更说明有人暗中陷害琴内人,还要带累上太后的声名。求太后详查各宫,务必要将那人……” “这宫中的女子拢共也有两三千,你打算一个一个认过去?倘若你自己也记不分明呢?倘若你指出来,人家就是不承认呢?”李司饰道,“再说,难道为了一个小宫人可以闹得阖宫不宁?” 太后心中已有疑惑,但如今当务之急不是如何找出那人,而是琴太微和杨楝既曾同处一室,到底有没有……她对李司饰说:“只怕已经闹得阖宫不宁了。既然如此,去把宫正司的人找来吧。” 李司饰眯着眼道:“娘娘的意思是要验一下?” 太后点了点头。 在沈夜带着哭腔的哀恳声中,徐皇后默默地披上大衫,坐上凤轿,直往清宁宫来。入得宫门刚刚请过安,未及说什么,却见宫正司的陈、李二位尚宫匆匆赶来,一脸惊怒懊恼之相,李尚宫的袖子都揉皱了。太后撇下皇后,直问道:“如何?” 陈尚宫叩首道:“回娘娘的话,是奴婢们无能,并没有验出来。那位小娘子十分倔强,抵死不肯让人近身。” 太后冷笑道:“你们两个也是老成久惯的,如何今日竟被一小丫头拿住了?” 陈尚宫道:“奴婢们一时不慎,叫那小娘子夺了一把篦刀去,只说宁死不受羞辱。还说奴婢们可以叫仵作来验尸,爱怎么验都行,只要她活着却不能让人碰一下。” “好呀——”太后拉长声音道,“那就验尸吧!” 太后怒到极处,乌黑的瞳孔放出锋如针芒的寒光。皇后朝两位尚宫使了个眼色,自己走到殿中跪下,沉声道:“请母后稍安,休要趁怒杀人。” 太后冷笑道:“你要装大贤大德的幌子,皇帝纳多少个新欢都容忍着。如今我来替你做这个恶人,反倒不好?” 皇后耳中听得这样尖酸刻薄的话,脸上却毫不动容,依然平心静气道:“臣妾为琴内人求情,并不是为了皇上。”她站起来,走到太后身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低说道,“臣妾不敢妄议朝政,只因世子刚刚入京,臣僚都盯着徐家。这是琴家的女儿,谢家的外甥女,她如果不明不白地死了,传到宫外去……” 太后自谓无所畏惧,但若有人借此做起文章,终究于徐氏不利。毕竟还碍着皇帝和淑妃的颜面,太后再不高兴,也不能为了这点事情和亲生儿子翻脸。 “她一个小宫人,只如宫中养的一只猫儿罢了,是去是留不过母后一句话。为她大动干戈,却有些不值得了。”皇后轻言细语道,“就算阿楝一时高兴要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事,闹开了去反而不美。” 太后脸色渐渐缓和,目光中的怨毒却是越积越深:“若是阿楝喜欢了,赏给他就是,也不是没有宫人侍奉亲王的先例——但这宫人,可绝不能是个祸水!” 皇后婉言道:“这孩子还小,倒不至于吧。” “还小?”太后冷笑道,“我也是看她还小,故而一直放着她不管,没想到她竟然招惹了阿楝——怕只怕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说完这话,太后忽然沉默不语,似是后悔失言。皇后颇觉惊异,偷偷望去,只见太后微闭双目,唇边刻出两道长纹,其中似写着深不可言的愁苦记忆。 皇后等了多时,不见太后再说什么,只得道:“我已派人去西苑守着,只待阿楝回宫,立刻召他过来。此事究竟如何,只要问过阿楝便知道了。” 太后的眼光从皇后沉静温润的脸上慢慢滑过,落到金砖地上,又升起来望向殿外栽着两行柏树的甬道。她沉思了一会儿,才问:“他会跟我说实话吗?” 皇后道:“阿楝在母后面前一向乖顺的。” 太后默然。 婆媳二人坐着喝茶,一时闷闷无语。折腾了这一日,太后只觉身心俱疲,再懒得说一个字。而皇后在默默之中,却是不住盘算着各种可能的收场以及她必须拿出来的应对。李司饰瞧着气氛僵冷,忽然道:“不如让徐三小姐过来,陪着两位娘娘说会儿话?” 太后心中又是一凛,轻斥道:“你也犯糊涂了吗?快去贤妃宫里递个话,让她派个人来请安沅过去坐着。等这边的事情完了,再放她回来。” 皇后和李司饰对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李司饰是个周全人,事事都记得提醒太后。可是徐安沅早晚会知道的。 白马踏着最后一缕斜阳缓缓步入西安门。徵王杨楝从阳台山下来,微服在城中转了转,此时一身疲惫,在车中昏昏欲睡。刚入宫门,却被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内官扶住了车辕,他掀帘一看,不觉诧道:“郑先生?” 郑半山跳上车来,劈面便问:“昨日在深柳堂,到底出了什么事?” 车中微暗,只见他眼角皱纹中满满地描刻着焦虑,杨楝睡意全消,立刻将事情首尾细细说了一遍。 郑半山听完忽道:“殿下把琴小姐藏起来,是因为殿下认定了这是太后设局——可是殿下为什么会这样想?” 杨楝愣了一下,不觉道:“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就没有想过别的可能吗?”郑半山连珠炮地追问着,“如果只是要处置琴小姐,何必设局?就算设局,又何必扯上殿下?须知徐三小姐还在此处,太后怎会做这样的事情?” 杨楝定了定神,缓缓道:“是冲我来的。”他忽然觉得彻骨的寒冷。 郑半山道:“如今太后动了盛怒,手中亦有证人。此事怕不能善了。” 杨楝沉思一会儿,忽然冷笑道:“不能善了又如何?无非是坐实我的污名。” 郑半山道,“等会儿殿下必然会被召去清宁宫对质。殿下和琴小姐可曾商量过怎么说这件事?” “不曾。” “那就只能说实话。这本不是什么大过错——只要太后肯信。”郑半山叹道,“臣有一请,今晚殿下无论如何要保全琴小姐的性命。” 杨楝摇了摇头,就算他愿意也未必保得住。马车眼看快到清馥殿,郑半山瞥见一串宫灯远远地从金鳌玉带桥上过来,想是传懿旨的内官,遂匆匆离车,将去时又回头道:“臣固是有点私心。可是殿下也要知道:她若死了,这件事就永远查不清了。” 老内官消瘦的背影似乎轻轻一飘,就掩入道旁柳林之间,白发如一朵残絮。杨楝一时怔忡。长夜将至,暮色下的太液池涌动不息,如沉酣将醒的兽一般,微微躁动不安。杨楝看着张纯那张毕恭毕敬的脸,心中有了主意。他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淡然道:“待我回宫换身衣裳就去。” “只是这样?”徐太后抬起疲惫的眼睛。 “只是这样。”杨楝沉声应道。 “除了程宁,还有谁在?” “没有旁人。太后信不信得过,我都是这句话。” 紧跟着却是长久的沉默,只听得徐太后的两根手指扣在硬木罗汉床上,发出缓慢的“笃、笃”之声。徐皇后不由得屏住气,手中摇晃的团扇亦停了下来。 “我信你……”太后忽然轻轻笑道,“……但你可曾信过我?” 杨楝背上一僵:“……臣不敢。” “想收拾一个小宫人,就把她往年轻男子的卧房里送。在你杨楝看来,你的祖母就是那样一个阴狠小人,想出来的计策也那样龌龊,和那市井俗妇毫无区别。不仅如此,我还一心算计着自己的孙子,要伤害你的体面,辱没你的声名,以至于你见了张纯,第一不是剖明辩解,却是掩掩藏藏,当面撒谎,唯恐我那一箭双雕的诡计得逞了。我说的,对不对?” 杨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稽首道:“太后圣德仁慈如三春之晖,处处恩佑于臣。臣却误信宵小,昏昧不明,以致落入奸人毂中,做下这等错事,辜负太后教诲。臣悔愧不已,不敢辩白。” 太后的手指明显抽动了一下。杨楝恭恭敬敬地垂着头,乌纱翼善冠下的面颊如良工美玉,无可挑剔。他如今长大了,愈发肖似他的父亲,太后忽然心中一凉,不想再和他争辩什么。 “罢了。你们去看看琴太微。告诉她徵王全都说了,教她也照实招来。若有一句不合,她就别想活命。”这话意思虽狠,竟是有气无力说出来的。 陈尚宫很快就回来了,回道:“琴内人招供的话,确实和殿下一样。” 众人皆是略松了一口气。太后却望着茶杯里的汤花儿出神,恍若未闻。皇后等了等,只得道:“早是这女孩子不讲实话,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如今说开也就好了,原没有什么事。” “哐当”一声,茶杯蹾在了桌上。众人皆是一惊。 “没有什么事?”太后轻哂道,“光天化日之下,把皇帝的……把宫人往卧房里面藏,这叫没有事?” 皇后吓了一惊,不得不站起身敛衽拜道:“母后息怒吧。小孩子家一时糊涂,所幸并无越礼之举。臣妾以为,此事若再追究下去,反倒越抹越黑,于太后、于殿下的清名皆有不利。不如就此了结吧。”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当然是要了结的。”却并没有说怎么了结。 皇后思忖着太后大约也不打算拿徵王怎么样,遂低声催促着杨楝。 杨楝又狠狠地磕了一个头:“臣已知罪,追悔莫及,请祖母责罚。” 太后冷冷道:“你既叫我一声祖母,我总是不能不饶你的。起来吧。” 杨楝默默起身,垂手侍立一旁。太后抬眼看时竟见他眼角宛然有泪痕,不免心中触动,待要安抚他两句,却发现那不过是烛光闪了一下,她眼花看错了。 “琴内人……其实也无大错。”皇后小心试探道。 太后眉毛一挑:“她?不饶!本来就是浣衣局的贱婢,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母后,她毕竟是……” 太后心中怒气升腾,扯着嘴角冷笑道:“仙鸾,我知道你守在这里是要做什么。你把她领回去,让这个闯过徵王卧房的宫人,再回到皇帝的龙床上。你想让你的夫君,再被这宫里宫外的人嚼舌?这样的事情还能有第二次吗?” 这话一出,惊得皇后面色雪白,不由得退了半步,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杨楝。杨楝面色冷峭如常,竟似未闻此语。 “母后,你不看儿子和媳妇的情面,不顾淑妃的身孕,不管外间的议论,也要想想病重的大长公主……”皇后停了停,终于咬牙道,“……还有死去的紫台。” 这两个字果然有用。太后面上刚硬的线条似乎悄然松解。她被这一个孙子、一个侄女磨得真有些累了:“那你说怎么办?留在大内是决计不成了。” “或者让她回家去算了?” “皇后,‘回家’算是惩罚还是恩赏啊?”太后道。 皇后当然知道没有犯错的宫人反被放回家中的道理,打发到庵堂去修行,也是一条出路,然而……她不由得望了一眼杨楝……这样的事情还能有第二次吗…… 片刻之间,杨楝心中亦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却正与皇后对上目光。他忽然正色道:“原是我一时行为不慎,累及无辜。事已至此,还是请皇后把她发到我府里去吧。” 太后怔了一下,听清他的意思,不觉冷笑道:“刚刚求饶认罪,这时却来要人。你是真不想撇清了?” 难道我不要人就能撇清得了吗?——杨楝心想。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臣与她并无瓜葛,无须撇清。再说——”他一横心,又加了一句:“再说,臣一向赏识她的才华。” 皇后咬住了嘴唇,强忍唇间将要溢出的笑纹——折腾了这许久,最后竟是他自己提了出来。是了,反正已经闹成这样,他索性要了琴太微又如何?可皇后却已经想见到皇帝的雷霆怒火,太后的颜面扫地,淑妃的懊恼神伤,还有……徐三小姐的失望拈酸。好个杨楝,顺水推舟,引火入邻,宁可自损七千,也要杀敌一万。 “赏识她的才华?”太后疑道。 皇后忙道:“琴内人写得一笔好字,在坤宁宫中常常抄写青词,阿楝见过亦十分赞赏。” 太后微笑道:“那就太可惜了。方才用了些刑,她的手怕是已废了,你要去了也没用啊?” 皇后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还是低估了太后的决心,无论真相如何,只怕太后都不打算让琴太微落得好下场。杨楝亦觉不能置信,太后的笑容里满是嘲弄玩味:“不会写字的,你也要吗?” 那个天真羞怯的少女重又浮现在他眼前。用了些刑……手已经废了……他忽然打了一个寒战——琴灵宪的女儿,是注定要死在他手上的吗?郑半山却说“请殿下无论如何保全她性命”,真是何其荒谬。 “我要她。”他听见自己说。 太后静默良久,终于对皇后道:“她是坤宁宫的人,你就做主了吧。” 皇后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 “这到底是谁干的,他可真了不得。” “不管谁干的,早晚会露出马脚来。”李司饰替太后揉着肩膀,“今日事情已完,娘娘就别怄气了。” “我岂是为那些宵小怄气。”太后淡淡道。 猫儿的尾巴柔软光滑,抚之有如上好的锦缎在手心滑过,再没有比这更温柔的了。但只略微加一点力气,它便会吃痛地哼一声,偶尔也会转过头张嘴咬住主人的手指,却又不会咬得狠了,只敢用细齿微啮一下倒像是撒娇邀宠,真是何等谄媚狡猾的畜生。太后忽觉不耐烦,把白猫的脖子一拎,扔到膝下。猫儿叫了两声,自觉无趣,一溜烟跑到外面去了。 “太子的事,他是不是知道了些……”太后低声道。 “怎么会?”李司饰忙截住这话,想了想又用极轻弱的耳语补充道,“再说,太子的事也怨不得娘娘啊……” “我记得阿楝从小最是洁身自好、爱惜令名,他七岁那年,就因为跟一个小内官去兔儿山挖草药,被戴太傅说了几句宠信宦官耽于游嬉之类的重话,他哭了整整一天,从此不再和内官玩耍。如今为了气我,他竟然……”太后道,“……难道他们真有些什么,想一床锦被遮盖过去?” 李司饰笑道:“娘娘想太多了吧。现在人也领走了,皆大欢喜,不必追究这些啦。” “是我多心吗?”太后愤愤道,“这女孩子看着是天真无邪,可你别忘了她的母亲是谁!” 每当太后提起那个人,总会有一阵难言的沉默。李司饰早已熟悉太后的情绪,等了一会儿,她才答非所问地接了一句:“今天是徵王殿下的好日子……” 太后忽然想起了什么。 回到清馥殿时,天早已黑透。杨楝奔波一天,劳心费神,已是疲累至极,随口吩咐程宁给新人安排住处,便自回房中睡下。刚刚挨着枕头,忽然听见清宁宫又有人来。爬起来看时,却是两个老年宫人,携来一只木匣子,说是太后有东西赏给琴内人,先呈给殿下看看。 掀开匣子一瞧,里面竟是雪光如刃的一条白绫。 杨楝吓了一跳,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已经放人了吗?” 两个宫人相视一眼,道:“殿下稍安,这东西是用来铺床的。” 杨楝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脸色渐渐发白。他扣上匣子,对那两个宫人道:“放下走吧。” 两个宫人却不肯动:“殿下恕罪,只是奴婢们还要回去向太后复命呢。” 太后还是不信,她从来没有相信过他,杨楝心想。他听说过庶民百姓中,有在婚床上铺设白布以验新妇贞洁的做法。但哪怕是读书官宦人家也不屑此举,何况皇族。真是亏她想得出来!那两个老女官高捧着匣子,一本正经地等着,明明是暧昧勾当,偏要做得冠冕堂皇。两张老脸的沟壑间填满了厚厚的脂粉,看不出一星半点不端庄、不体面的神情——其实她们心中正等着看他的笑话吧?杨楝心中嫌恶到了极处。 他赶蚊子似的挥了挥手,示意她们下去准备,自己立在房中发了一会儿呆,掌心里居然全是冷汗。踌躇了半天,终于还是自己过去了。沿路似乎听见有人朝他连声贺喜,又有人殷勤地替他拉开房门,亮出一室红烛如血。 那女孩已经换好寝衣,半散着头发,端坐在床边。两个老宫人应该都和她讲清楚了。 杨楝想起去年岁暮在皇史宬看见的那个琴太微。冬日空气冰冷,日光如瀑,她像是悬于屋檐下的一段冰凌,周身折射着脆弱晶莹的微光,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冰消雪融化为乌有。那时候他恨不能一手拗断了她以解胸中危厄。可是冰凌紧握于手中,亦会带来切肤刺骨之痛。 床中鲜明刺目,那一尘不染的白色正在肆无忌惮地嘲弄着无辜的新人。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如果她不愿意……他要怎么打发走那两个老宫人,难道再回去和太后斗上一场?若她肯像那些姬妾一样曲意逢迎,大约一闭眼也就完事了。但她不动如松,只是瞪大了一双秀美的眼睛,目光像盲人一样散漫却深不见底。 他俯身捧起她的双手查看,手心被戒尺打过,肿得像个桃子,手腕手指却还能动,并未伤及筋骨,不至于真废掉。他又随手拉开她的衣带,剥去中衣,解开贴身的主腰,看见雪白柔嫩的肩背上有一道道藤条留下的红痕,不深,却也触目惊心,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流出血来。 他的手指触碰到她身体时,她终于控制不住地躲闪起来。 “实在不愿意,”他停下来叹道,“我也不勉强你。” 她茫然地看着他。 “你想回宫里去?” 她猛烈摇起头来,抽噎道:“不去,不回去……” 他略觉意外,又问:“那怎么办?” 她呆了呆,还是摇了摇头。彼此沉默了一回,她终于抬起蒙蒙泪眼,勉强看了看身边的男子,只觉无地自容,抖着嘴唇道:“我就留在殿下这里……”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谨慎地将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揽至怀中,尽量温柔地抚慰着。她的肌肤莹白如玉,胸前隐隐透出细弱的淡青色脉管,被亲吻时会绽开嫣红的花朵,又似有惑人的幽香从其间漾出。 琴太微仰倒在白绫上,默默任他施为,目光竭力回避身边男子的面容身躯,亦刻意忽略肌肤贴紧时的陌生温热。她脑中盘旋起了无数画面,就是不敢去想眼前发生的事情。身体碎裂的一刻终究降临,她将声音死死压抑在喉间,两行泪水却从灼红的腮边骤然滑下。 觉出她身体深处强烈的战栗,杨楝迟疑了一下:“很疼?” 她在枕上摇了摇头。分明痛楚至极,嘴唇都咬破了,迸出几粒珊瑚般的血珠子来。杨楝看得出神,忽然俯下头去尝那血珠的味道。她一时猝不及防,便已唇舌交缠,浓稠甜腥的滋味一直冲到胸臆。这深吻中竟有意想不到的甘美,令他难以抑制地着力起来,几欲穿透她菲薄的躯体。无所不至的羞耻感令她再也无法忍受,她忽然迸出一声号啕。 毫无征兆的哭声把杨楝惊醒,令他自云端上一脚踩了个空。一俟他退出,她立刻合拢双腿钻到被子里躲起来。喘息犹未平定,哭了几声又发出一串猛烈的呛咳。似乎有人拍了拍背,她把被子攥得更紧,不漏一点光亮,恨不得当场窒息在这片浓黑里。 杨楝头晕目眩,坐在一边等了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心中怅然空乏。见她哭得无边无际,又不肯听一点哄劝,自家亦觉无趣,种种烦闷懊恼重新涌起。扯过白绫察看,其上果然溅了几滴芙蓉红泪,见证她刚刚失去的纯真。 “是真的吗?” “奴婢们就守在外面,应当是真的。” “阿楝……怎么说?” 当时槅扇哗啦啦一声拉开,她们还未及道喜,眼前忽的一片雪光。是杨楝把白绫狠狠摔到她们脸上,疾步离去,连个眼神都没有留下。 两个宫人犹豫着回道:“殿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琴娘子像是哭昏过去了。” 天水碧色的软烟罗帐子拨开一角,露出半张如霜雪般凝白的脸。太后似乎想要看看,老宫人连忙靠前,呈上那段揉皱的白绫。似乎瞥见了一点淡红,像是凤仙花瓣被指甲碾出的汁液。太后只觉不堪入目,便迅速撂下帐子,叹声道:“去吧。把这个……烧了。” 两个老宫人躬身退下,刚到门口,忽听见太后又说:“你们先拿着这个去宫正司,一一交代清楚,该记档的都记下。今日皇后做主将尚仪局宫人琴氏指与徵王为侍姬,在此之前绝无苟且事。若有人再敢胡言乱语,格杀勿论。” 夜凉如水,重帷深下,安息香的氤氲渐渐冷淡下来。李司饰点起一盏小灯,拨了拨鎏金博山炉中的冷灰,添了银炭,又续上一块内造香饼,候着那非青非紫的温煦烟气渐次升起,重新缠绕在雕梁画栋之间。她长久不敢睡下,听见帐中的呼吸一直都是凌乱。太后不曾睡着。这一日连串的惊诧、动怒、失望和遗憾,心情大约很难平复,太后毕竟年事已高。虽然终是勉强了局,但某些东西已经悄然破碎,再不能弥缝——或者说其实早已破碎,直至今日终是血淋淋地扯开了真相。 “什么时候了?”帐中人忽然问道。 “三更了。”李司饰轻声回道。不知西苑那边是何等哀凉情形。好在这一日终将要结束了吧? 然而这一日竟未结束。 徐皇后自清宁宫出来,先回坤宁宫哄了杨檀睡下,又叫了曹典籍和沈夜过来仔细交代了一番话。更衣喝茶小憩,看看时辰已晚,方摇摇摆驾往乾清宫来。皇帝果然还未就寝。他其实早已得了消息,听完皇后的回话,强捺住心中不快,劈面问道:“为何要将琴太微指给徵王?” 皇后讶然道:“事已至此,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办法吗?” “为何会有‘事已至此’?”皇帝道,“事情首尾可曾查清?” “尚未查明。请陛下放心,臣妾一定暗中详查,不会让幕后之人逃脱。不过母后既说今晚要做个了局,臣妾就想索性成全了他们吧。” “成全?” 皇后冷笑道:“琴娘子出身高贵,与徵王年貌相当,才情堪配,臣妾瞧着竟是一双璧人。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你将她配了谁也不该送给徵王做妾室!”皇帝咬牙道,“她是熙宁姑母的外孙女,朕将她留在宫中,是要当郡主来抬举的……” “陛下何苦自欺欺人!”皇后忽然打断了他,“若只是如此,何必将她和谢家公子生生拆散?” 皇帝豁然扬起了手,却迟迟不能落下。皇后毫不躲避,双目直视皇帝,瞧着他脸上红白青紫不停变幻。皇后心中只觉畅快无比,不由得轻轻一笑,又道:“陛下可知,是阿楝自己开口问我要人的。” “这又是为什么?”皇帝不觉问道。 “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么。他说他喜欢琴太微。”她脸上挂着叵测的笑容,故意将“喜欢”两个字重重地强调出来,“既然他有这话,我就不能不给了。不然,母后会也担心……陛下是想叫人说,你抢了侄儿一个意中人不够,还要抢第二个?” “住嘴!”皇帝恼羞成怒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乾清宫上方响起,“你是我的皇后,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皇后愤然仰起头,张嘴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皇宫深处传来一声孩童的啼哭,隐隐如游丝。她面上一滞,心神顿时涣散,万言千语一时都落了空。 不对,这里是乾清宫,杨檀的哭声传不到这里来。莫非是猫叫?太后宫里的猫,有些是很不安分的。但是皇帝似乎也听见了什么,面上病态的血红色渐渐退去,他盯着眼前的女人,忽然觉陌生而又哀凉。她竟然这么恨他。 娶她为妻并非皇帝的初衷,但当年那位美若谪仙的徐家长女盛装华服,翩翩初嫁,他亦曾发自内心地艳羡和欢喜。徐仙鸾娴静温雅,颇知书礼,在庆州就藩的最初几年,他们亦曾有过描眉点翠、赌书泼茶之乐。直到第一个孩子降生,却成了一场始料不及的灾难。他至今尚不理解,为什么上天会让一个痴儿降生在他家,是前生注定不得圆满,是惩罚他对权力的觊觎,还是仅仅因为,他在她怀胎时竟与陪嫁侍女偷欢,使她动了胎气? 他是皇帝,他可以用各种借口渐渐躲到一旁,寻找别的女人,养育别的孩子,而她却逃不开,避不掉,只能独自承受这终生不绝的磨难,还要装作忽略了他的背叛。把皇后的宝座送给她,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吗?她原来这么恨他。 “仙鸾,别恨我。我也是不得已。”说出这句话后,他觉得浑身都抽空了。 皇后幽幽地叹了一下。夕殿萤飞,凉意彻骨,她的叹息声哀婉如泣。皇帝的内心忽然涌出一股久违的温柔,他一时激动,捉住她的手将她牵入怀中:“仙鸾……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 不意皇后别了脸,轻轻将他甩开,声音清澈而平静:“臣妾才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呢。” 皇帝的手臂僵在半空。 “檀儿不能成为太子,陛下也就不必处心积虑地废嫡,还可以多容臣妾几年。古来太子多薄命,近在眼前就有你的皇兄为例证。傻是檀儿的福气,亦是臣妾的福气。”皇后是笑着说这番话的,笑容中的悲凉却深冷刺骨,“再生一个嫡子,万一他聪明颖悟堪当大任,陛下可怎么办呢?檀儿和臣妾又该怎么办?” 皇帝哑然,一时竟想不出回应的话语,却见皇后蓦然退后,低眉敛衽,仪态万方地行了个大礼:“夜已深了,臣妾告退。陛下也早点安歇吧。” 数着更鼓敲三下时,珠秾微微醒了一下,听见淑妃的床里仍是辗转反侧。她下床踮着脚走到床边,果然听见帐中吩咐拿茶来。 炉中的茶水是刚刚温热的,淑妃咽了一口,却又撂下了。珠秾笑道:“娘娘这是怎么了?白日里也没睡一会儿。眼看就要生了,能多睡一时是一时。” 谢迤逦摇摇头:“我不困。” 珠秾道:“要不我陪娘娘说一会儿话?” 谢迤逦忽然翻身坐起,愣愣地盯着她的眼睛:“那你告诉我,琴妹妹怎么了?一个字都不要瞒着我。你们什么事都瞒着我,还怪我睡不着!” 珠秾一时慌乱,不知她是如何听到风声的,此时也不及多想连忙劝慰道:“娘娘别多心了。我晚上听见清宁宫的消息,说原是一场误会,如今没事了。” “清宁宫放过她了?”淑妃疑疑惑惑地问道。 “对,对,放过了。”珠秾道,“而且坏事倒变成了好事,皇后将琴娘子指给徵王了。” 谢迤逦一时耳目皆空,头晕目眩,只是茫然地点头:“是啊,是好事。” 珠秾犹自喋喋道:“玉稠姐姐还说,过几日咱们还应该给琴娘子送点贺礼去呢,倒不知送什么合适。” “是啊,送什么好呢……”谢迤逦喃喃重复着她的话,挣着坐起来,伸着一只哆哆嗦嗦的手,往床头的格子里面摸东西。珠秾连忙扶着她的背,忽觉她腰身一软,整个人瘫倒了下来,把珠秾压了个倒仰。珠秾惊骇着爬起来,只见她半躺在床沿上,牙关紧闭,面色青白,珠秾颤抖着摸她身下,竟是大片温热猩红…… “来人哪——” 皇城夜空的宁谧,终于又被凄厉的尖叫声划破。 神锡七年的五月十日晨,淑妃谢氏诞育皇子,母子平安,普天同庆。 第八章 翠微 阳台山在翠微山以北一脉群山之间,因林泉秀雅,山形地势极好,被成祖皇帝选为皇家道场,修建了朝天宫等观宇,历百余年经营规模壮大。山间亦遍布京中皇族宗室、达官显贵的别业山房。先帝耽于炼丹修道,万安年间道教声势昌隆,阳台山愈发香火兴旺,宫车往来如流水。今上即位之后,在徐太后的支持之下清算道教,杀了一批“妖言惑主”的道士,将正一道教主赶回了江西龙虎山,朝天宫的住持更换了人选,又贬谪了一批依附道士的官员。阳台山这才渐渐冷落下来,如今宫中只有徐皇后还会眷顾一下这边。 杨楝只携了一名亲信侍卫,自翠微山墓庐出发,两骑快马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阳台山的后山。他将侍卫和马匹留在半山处,独自去登西高峰。这原是他从小就走惯的一条路,纵使闭上眼也不会行错。阳台山并不算太高,小时候他步行到西高峰峰顶的眠雪山房,需要一个多时辰。那时只嫌路长,嫌身边随侍走得慢,恨不能插翅飞上去。他九岁上才求得父亲的许可,每月初十可以入山探望谪居的太子妃。从万安三十一年到万安三十四年,堪堪见过三十九回——若不算婴孩时的模糊记忆,他和生母的缘分也仅仅这么三十九次而已。后来父母俱亡,人去楼空,他自己亦被拘在太后身边不得随意出宫,再往后便去了杭州。直到前年返京才重上阳台山,他发现眠雪山房竟然保持了太子妃居住时的原样。原来是朝天宫的卢道长得了徐皇后指示,着人打扫看护了整整六年。 五月十七夤夜,淑妃产子,宫中一片忙乱。皇帝想到的头桩事情,便是去天寿山扫祭皇陵,祭告先祖。钦天监一查,次日正是吉日。只是仓促间不好准备圣驾,于是扫祭的重任便交给了京中地位最高的宗室徵王。祭扫完毕回京复旨,立刻又领了新任务——翠微山的庄敬太子墓年久失修,上命内官监善加修葺,徵王亲自结庐监守。 杨楝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琴太微的官司,谢迤逦意外早产,皇帝怒而不能言,自是恨不得把他远远支开了的好。三皇子的诞生使得宫中的局势愈发微妙,朝局的变动只在眼前。作为一个身份尴尬的宗室,他躲开也好,何况他也不想面对那位新纳的侍妾。 只是那位冯状元,却也没有忘掉六月初十的约定。杨楝在太子墓旁结庐不久,便有田知惠托了心腹内官送信过来。杨楝整日对着一群内官,甚觉沉闷无聊。每日例行祭拜之外,无非读读书,散散步,把墓庐边上草木都琢磨了个遍。此时有个年轻文官送上门来和他聊天,倒也令人快慰。于是仍约定在六月初十阳台山上见面。 时辰尚早,山中晨岚还未退却,凉风如水灌入袍袖之间,骤然清凉无汗。杨楝在路边的茶亭里少坐了一会儿,看着日影在对面的山坡上缓缓移动,初夏的万顷茂林静如无边深海。 “殿下喝杯茶吧。” 他回头一看,登时满面欣喜:“郑先生!” 郑半山把手中的蒲包放在桌上,取出紫铜茶壶,水还是温的,说:“总是连个伺候的人都不带。” 杨楝摇摇头,微笑着捧过茶水慢慢喝完,心思已经转了几道:“未知先生是否已经见过冯觉非了?” 郑半山道:“还未见过。他托同春药局带话,说是老余的意思,请我陪殿下一道来。” 杨楝皱眉道:“是有大事?” “想必是。”郑半山垂目道。 冯觉非亦是独自前来,刚一露面便连声道歉,称不惯登山,路途生疏,不料竟让殿下与大人久等,实在罪该万死云云。他口才极好,寒暄起来亦是妙语连珠,杨楝竟然插不上几句话。冷眼打量此人,只觉他英姿勃发,爽朗豪阔,十分讨人喜欢,只是那些神采变幻之间,连一个确定的表情也捉不住。大约与琴灵宪并不是一类人,杨楝这样想着。 因为彼此未着公服,便免去了大礼,只团团揖过一遍。冯觉非请徵王坐定,忽又道:“今岁是殿下弱冠之年。下官此来,就是为了给殿下献上一份薄礼。”说着便又跪下,从袖中摸出一只精巧的西洋珐琅盒子,双手呈上。杨楝虚扶了他一下,便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有一块芙蓉石透雕的龙牌。 别说杨楝的生辰还在半年之后,就算是明天做寿,他也不相信冯觉非费了这么大力气请他和郑半山出来,只是为了送一块芙蓉石。他一边称谢,一边就看见郑半山慢慢变了脸色。 “敢问冯大人,这是余无闻的意思吗?”郑半山道。 冯觉非笑道:“确实是余先生亲自挑的礼物。下官亦知送得不是时候,只是余先生曾对下官交代过,不必等正日子,越早送到越好。只是下官办事不力,到底落在了徐安照进京之后。” 郑半山闻言点点头:“他与我想到了一处。” “郑先生可否解释一下?”杨楝道。 郑半山振振袖子,敛容道:“几年前,我和余无闻私下约定过一件事情……”他忽然停了下来,看了看冯觉非。 冯觉非立刻道:“东西送到,下官的任务就完成了。下官暂且告退。” 杨楝与郑半山换了一个眼色,遂出言挽留:“冯大人远来辛苦,何妨喝杯茶再走?” 冯觉非回头看定杨楝,目色忽然清空起来。他刚才说了个谎,其实他并未晚来,只是躲在一旁暗自观察。杨楝的容貌恰如与余无闻形容的并无二致,不知他一个不足双十的少年人,何以修炼成这种气度——究竟是韬光养晦还是心灰意冷,一点也分辨不出来。以后他还会见到杨楝,也会见到郑半山,但同时与这两人见面的机会却再难得。他略略一笑,忽道:“下官忘了一件事情,应先向殿下道喜。” 听见这话,杨楝脸色骤然一变——亲王纳侧室只是宫中小事一桩,外面一个七品编修如何知道的?就算知道,这是他可以问的话吗?他欲怒目而视,却发现对方神色从容,却是一点真要“道喜”的意思都没有,不觉心生狐疑:莫非这冯状元竟然知道琴灵宪…… “是下官唐突了,”冯觉非亦觉出他神情变幻,忙补充道,“忠靖王世子这次入京……” 他说的不是琴太微,是徐三小姐。杨楝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不免自觉好笑,遂淡淡道:“这是三年前忠靖王与我的口头约定。婚姻大事上有太后主持、皇帝下旨,却不是我能自作主张的。” 冯觉非心中暗暗微笑,却仍摆出一脸忧思地说:“殿下应当争取早日完婚。” “为何?” “朝中无非两姓,杨家和徐家,殿下站在哪边?” 杨楝默然。 “殿下姓杨,却只能站在徐氏一边。我朝第二任皇帝本来并非成祖,而是太祖皇帝之嫡孙,成祖以兄终弟及而登大宝,那位皇太孙的下落至今都没有人知道。而殿下您,却能够养尊处优,加封亲王,留居京城。这是因为徐太后的保全,亦是因为当年殿下曾与徐氏联姻。所以殿下只能站在徐氏一边。有太后在便有殿下在。太后百年之后,则是有徐姓王妃在,便有殿下在。下官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还请殿下恕下官死罪。”冯觉非道。 杨楝既然并未如冯觉非所猜测的那样被激怒,只是静静地等他往下说,可见这些话早在他心里盘旋了很多遍。他不是一个被人说穿心事就会失了方寸的人,冯觉非看在眼中,心里又多了几分把握:“殿下快要二十岁了,这些事情不可再犹豫了。” “这些话,是余先生让你说的吗?”杨楝问道。 “也有下官自己的想法。” 杨楝笑了笑:“冯大人颇有见地。目今徐世子入京,皇上又提拔了兵部员外郎朱宝良去南边巡查边务,整顿海防,兵部尚书赵崇勋倒被搁在了一边。不知你怎么看?” “兵部诸公以赵崇勋为首,多是忠靖王的私人,唯独这个朱宝良跟那一干徐党有些不合。他是琴督师带出来的人,和沈弘让那群清流的关系也不差,故而他在兵部这几年,一直被赵崇勋压得翻不了身。皇上忽然用起他来,算是给徐党敲了一个大大的警钟。” 杨楝若有所思道:“细论起渊源来,琴督师也算是徐党。” “殿下明察。”冯觉非笑道,“琴督师当年以一介书生而统摄海防,有万夫莫敌之神勇,其实也都老忠靖王亲手调教出来的。只他后来自成气候,又与徐功业意见不合,互别苗头,故而疏远了忠靖府,反而向先太子靠拢。徐功业父子对他,想必久已不满。去年琴宗宪折了水军,徐家趁机下狠手端了琴家,才算出了这口气。好在琴督师威名犹在,皇上又有心回护,徐家亦不能做得太过,所以像朱宝良这样的人并不曾受琴宗宪株连。” “之前皇上重用琴宗宪,便有为难忠靖府的意思。可惜琴宗宪志大才疏,实在是辜负了圣心。”杨楝淡淡道,“未知这个朱宝良才干如何?” 冯觉非道:“下官听闻戴先生提起此人,言其豁朗通达,娴熟边务。想来琴督师看重的人,总是不差的吧。听闻他出京之前,私下跟人提过,此番巡查边务,是为了借机清理市舶司的账目,清完了账目,还要修改船税制度。” 杨楝脸色略变。清查市舶司的账目,意味着清查忠靖府的老底,不再让徐家染指船税。皇帝想做的,竟是当初太子没能做完的事情。 “皇上颇有雄心。”冯觉非徐徐道,“当年庄敬太子暴亡,先帝缠绵病榻,本该立殿下为皇太孙以备承继大统。太后却以国赖长君为名,宣庆王入京加封太子,为何?因为庄敬太子监国多年,在朝中人脉极广。殿下的那几位师父,个个都是人中英杰。就算殿下年幼登基,依然不是徐党能够摆布的,所以还不如扶持一个娶了徐姓王妃的藩王来做皇帝。到如今七年过去,皇上根基已稳,岂肯长久受制于外戚,去年折了琴宗宪,今年又提拔朱宝良,调了徐世子入京,听闻还要提拔威国公世子。如果朱宝良此行顺利,到今年年底,朝局将大有不同。殿下可想好如何应对?” “依冯大人看,我该如何应对?”杨楝反问道,“冯大人方才问我,是站在杨家那一边,还是徐家那一边,我心中尚不能决断,还望冯大人指教。” “呵呵,”冯觉非道,“殿下若图安稳,自然还是顺从太后的安排续娶徐家小姐,回杭州依附忠靖府度日。” “冯大人也说了,”杨楝打断他道,“皇上打算向徐家动手了。” 两人不觉相视而微笑。 “殿下是否……”冯觉非停顿了一下,慎重选择了一个词,“是否对皇帝心存芥蒂?” 杨楝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冯觉非道:“殿下不必担忧。眼前皇帝要对付徐家,务必借重清流,起用太子旧党。殿下占着先帝嫡孙的名分,皇上又是一向以孝悌立身,他是决计不能明着动你的。忠靖王府百年基业,根深蒂固,想必一时半会儿也清理不完——这乱局之中,才是殿下的大好机会。” 机会二字,令杨楝浑身一颤。他镇定了一下,却笑道:“冯大人说笑了,我一介闲散藩王,如何能够插手朝中事务?” “朝中事自不必殿下插手。但宫中事殿下可多加留意。”冯觉非道。 杨楝心中一凛,不觉问道:“冯大人所指为何?” “若说宫中,眼下第一桩事,还是立储。”冯觉非轻声道,“本朝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帝的嫡长子就是那样了,按理说当立二皇子为储,只皇上迟迟发话,显然并不中意他。如今三皇子降生,皇上的心愿自不必说,但他未必绕得开长幼之序。明年二皇子年满十五岁,是封王之藩,还是备位东宫,就要有个了断。” 想起杨樗每日里仰着一张圆鼓鼓的脸,追着他叫他堂兄,问他书课,杨楝忽然有些失神。 留意到杨楝的神情,冯觉非道:“听闻二皇子在争取与忠靖王府联姻,以博徐党支持,须知他的母舅是徐家僚属,尤其和徐安照十分亲近。设若今年二皇子立储,可见之将来,必定仍旧是忠靖王的半壁天下,殿下……有太后看顾,殿下或者也能偏安一方继续闲散吧。” 已经是第三次用这话来刺激他了,杨楝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设若不是他,”冯觉非微微笑道,“那么,诸事还可徐徐图之。” 他这话说得极婉转,细思却极凶险,杨楝不由得打断他:“你的意思是?” “只是提醒殿下留心,没有别的意思。”冯觉非笑道,“到底是亲儿子,皇上即使存着废长立幼之心,也未必真下得了手,还得看宫中变数。” 杨楝不觉望向郑半山,却见他微微颔首。他心中便明白了:“我自当留意。” 冯觉非说了半天,亦觉唇角舌燥,喝了一口凉茶,又道:“殿下可知戴先生的近况?” 杨楝略知一二,却并未走动过。 冯觉非叹道:“殿下固是守礼,不敢结交官员。不过戴先生终归也是殿下的授业师父……” “冯大人见教的对。这个确是我疏忽了。”杨楝点点头,忽然问:“冯大人贵庚?” 冯觉非愣了一下,笑道:“二十五。” “冯大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杨楝微笑道。 冯觉非盯着杨楝看了一会儿,这少年生得过于秀美,未免令人担心他犯了物忌,难免薄命。只是他们谁又是信命的?他肆无忌惮地挑拨他的野心,指给他一条穷山恶水的险途,却也算不准他心中是否早有丘壑,倒是谁在挑拨谁?冯觉非并不回答杨楝的问题,却说:“下官还有一句话,是余先生带给殿下的。” “请讲。” “余先生说,无论殿下做什么样的选择,他都一力支持。殿下小时候就很向往遨游海上,登蓬莱、揽瀛洲,若到了那一日……若将来有机会,余先生会备下木兰巨舟以待殿下。”冯觉非笑道,“下官家中,也有几条小船,亦愿为殿下驱驰。” 话已说到这份上,冯觉非心满意足,便称告辞。杨楝与郑半山俱含笑起身,将他送至亭外,望着他步履轻捷地消失于莽林之间。 杨楝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从袖中摸出那只珐琅盒子,朝郑半山亮了一下。 郑半山道:“是有一件事情,当年我和余无闻曾约定,要等殿下年满二十岁时,才能郑重地告诉你。如今形势有变,余兄是等不及了。好在殿下已经足够大了。” 杨楝低头笑了一下,余无闻和郑半山都是亦师亦友的长辈,性情却大不相类。郑半山久居深宫,一贯隐忍冲和,虽位高声重却若隐匿无形;余无闻叱咤潦海,长年雷厉风行,虽远隔千里却声犹在耳——他漂泊海岛不能登陆,还要派一个弟子到京城来守着,生怕自己久居帝都,耽于安乐,便迷了本性。 “郑先生要说的事情,”他缓缓道,“和先父有关吧?” “确是太子的事。”郑半山道,“殿下,想听吗?” 杨楝沉默了。 “余先生是怕我再次和徐氏联姻,一生依附忠靖府。他真是多虑了。”他说,“不论是为什么,我都不会再做徐家女婿,他大可放心。所以,如果郑先生觉得还可以等等,那就不用急着告诉我。” 郑半山遂不再说下去。从十四岁之后,杨楝的心思变得深不可测,远超他和余无闻的预料。他或者早就听到过什么,毕竟谁也不知流言会从宫闱的那个角落里沉渣泛起。或者他仅凭借猜测,就已经能够了解全部真相。此时他既然不想谈这个事情,何妨再缓缓,毕竟并不是一件能够轻松说起的往事。 郑半山想了想,转而道:“照如今这情形,徐家的婚事确实阻碍重重。且不说别的——皇后将琴小姐赐给殿下的那天晚上,据说徐三小姐发了脾气。殿下……” 提起那晚的事情,杨楝迅速侧过脸看着亭子外面,似乎有些尴尬。郑半山见状叹道:“殿下向皇后索要琴小姐,莫非正是打的这个主意?” 杨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必定要如此吗?”郑半山皱眉道。 “总算把她捏在手里,不用再悬心了。”杨楝弯着眼睛笑道,“如此大好机会,我岂能放过?” “殿下有没有想过……”郑半山忽然停住了——这算不算有违伦常呢?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杨楝的笑容并不从容,半明半晦地似有狰狞之意,令他暗暗叹息:为逞一时意气做出这样的事,不知他将来会不会后悔。 “先生不用为她担心。”杨楝微讽道,“她如今是笼子里的金丝雀,我何必要跟一只雀儿过不去?” 郑半山不太习惯这样的杨楝,不免有些恼怒,便道:“这雀儿生病了,你知道不?” “知道,程宁派来送书的人和我提过。”杨楝道,“说她偶感风寒,我叫他们好生照料着,想来已经病愈——先生如何得知,去看过她吗?” “我是想去看看,却被你的人拦下了。”郑半山道。 觉出其中有异,杨楝吃了一惊。 “我还是听坤宁宫的曹典籍说起的。”郑半山冷冷道,“因皇后赏赐下一些东西,琴小姐却称病不能谢恩,所以几位女官领了懿旨前去探病。据曹典籍讲,琴小姐自那晚之后便一病不起,情形很是不妙。” 总不会是因为……杨楝想起琴太微满面泪痕的模样,一时怔忡,咬着嘴唇说不出话。 “我听说此事,想去看看,你的管家娘子却说琴小姐病已见好,而且内宅姬妾不宜见人——如此我也无法了。”郑半山道,“这还是月初的事,如今竟不知如何了。” “是陈烟萝?”杨楝思索道。 “不是她还有谁?”郑半山还想再催促杨楝几句,却见他面色僵冷,只是低头向前走去,一个字也不想再说。 正午的日光穿过林杪,斑斑驳驳地落在杨楝身上,随着衣袂摆动而闪烁不定,如这少年琢磨不透的心思。郑半山心中再次泛起隐忧。当时他听说杨楝纳了琴太微,只觉匪夷所思。琴灵宪的事情始终是杨楝的心病。如今琴太微到了他跟前,只怕这心病更不能消解,只会愈演愈烈。但他除了观望,又能若何? 徵王府众人只知杨楝回府的日子是六月十三。可是六月十一,杨楝忽然出现在清馥殿廊檐下,上上下下都被闹了个措手不及。杨楝将众人扫视一圈,发现琴太微不曾列于其中,心知自己这回马枪多半是杀对了。等程宁回了几句话,他便先问起琴太微的状况来。陈烟萝遂引了他去后院探看病人。清馥殿仅有两进院落,杨楝自己住了前院。因王妃位虚,后院的正房便一直空着,几位侧室各分一间厢房居住。 琴太微被安置在东边一间阴暗的耳房里。杨楝一见,先自皱起了眉头。陈烟萝见状,只得道:“本来是让她和林夫人一起住在东厢的。只是她病得太久,怕给旁人过了病气,所以暂时挪到这里来了。” 杨楝也不说什么,撩开帐子,见琴太微埋在一堆揉皱的被褥之间,轻薄淡白有如一缕幽魂,唯有两颧染着奇异的红色。她听见有人来,抬起眼皮茫然地瞧着。似乎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他是谁,忽然一咬嘴唇侧过脸去。杨楝放下帐子,默了一会儿,扭头看见医婆陆氏正跪在旁边,便索了药方来查看。 只是些寻常方剂,虽不算高明也无甚大错,对付小小一桩风寒也尽够了,怎会拖成病入膏肓?陆氏战战兢兢地垂了头,只说琴娘子先天不足兼之情绪内结故而药石之效甚微云云。杨楝捉过琴太微的手腕,细细摸着她的脉门,试了半天,忽然觉得其中有异。 众人都知道徵王通晓医术,府中供奉的医婆乃至外头延请的太医,但有诊治不尽心尽力的,很难不被他觉察。陆氏见他提前回来,早就吓破了胆子,一个字也不敢多说。杨楝狐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缩在一旁那两个服侍琴太微的小宫人,心中纳罕:“难道她根本没吃过药?” 他想起了什么,心中一凉,立刻扳过了她的脸仔细端详。她虽然气若游丝不出一语,盯着他的眼神却十分警觉,这不像是一心求死的人吧……他用手指理了理她的头发,转头对程宁说:“拿担架来,把琴娘子抬到虚白室去——此地阴暗潮湿,怎么能养病?” 虚白室却在一水对岸蓬莱山上。因清馥殿房舍狭小,庭院鄙陋,太后便在蓬莱山上择了两处别致的馆阁,供杨楝读书休憩之用。虚白室是一处临水的别馆,恰在天籁阁下方,两处有攀山游廊相连,四周林木丰茂,篁竹影动。杨楝爱其清幽,便做了一处小书房,偶尔也过个夜,所以一应床帐陈设都是现成的。这样的地方让给一个小妾养病,倒令众人都暗暗吃惊。不一会儿就有担架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将琴太微抬下,用被子裹得密不透风。琴太微只剩一口气吊着,一通折腾差点晕死。杨楝又密嘱陈烟萝等人一路跟着送到岛上,不可有一点闪失。 俟他们都走了,杨楝在床边坐下,探身寻找,果然从小被子下面摸出一只白瓷小水盂来,里面尚有残留的褐色药汁。原来她当真不肯吃药,全都悄悄倒在了水盂里。杨楝仔细闻了一下药汁,辨出其中并不只有方子上那些药材,心中大震。他沉思了一会儿,先回书房另写了一个药方,嘱咐人立刻煎了。又着人唤了程宁回来,交代了一番,命他拘住那个医婆秘密拷问。然后才来得及坐下喝了一盏茶,又换了衣裳,慢慢往虚白室去。 小小的别馆里站了一地的人。原来琴太微初入徵王府,众人只道她是犯了忌讳才被勉强纳下,洞房时就跟徵王闹得不欢而散,虽是淑妃表妹,似乎除了坤宁宫也不见有人来探问,倒听说太后十分不喜。凡此种种缘故,众人都不愿搭理她。如今徵王忽然为她大动干戈,倒像当真看重似的,一时间谁敢怠慢了。 “她是病人,哪禁得你们这么多人围着。”杨楝皱眉道,“除了近身伺候的,旁人都回去吧——烟萝你把他们都带走。” 琴太微见杨楝走近,略支起身勉强说了一声谢恩。杨楝俯在她耳边,轻声问:“为何不肯吃药?” 这话令琴太微一时乱了阵脚,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我怕……” 杨楝心中一动。如临深渊之情,他其实多么熟悉。 “……怕苦。”她慌不迭地接上。 她不敢说实话,眼神中依然是满满的惧戒,宛如笼子里待宰的小鹿。杨楝无声地叹了一下,琢磨着还能从谁嘴里掏出话来。有人送来了新煎的药,他转头朝她笑道:“这是我给你开的方子,与从前不同。你再尝尝苦不苦。” 宫人将琴太微扶起喂药,她却侧过了脸,只是盯着杨楝。她知道以前的药有问题,却猜不透眼前的杨楝是不是也想要她死。杨楝见她一双秀目灼灼不甘,何尝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接过药盏仔细察看了一番,又亲尝了一口,才舀了一小勺喂到她唇边。琴太微踌躇片刻,终于一闭眼吞了。杨楝原没做过这等服侍人的事,又怕烫着她又怕洒了药,见她满面委屈,又疑心这药是不是真的太苦,好容易才哄得她将一碗药灌下。又见桌上有剔核浇蔗浆的新鲜樱桃,便舀了几只给她送药:“这个不苦。不过樱桃性热,不能多吃。” 樱桃汁液清甜,琴太微抿了一口,忽然掉下一行眼泪来。杨楝默默看了一时,才替她拭去眼泪,扶回枕上躺好。琴太微望见屋中没有旁人,便轻轻牵了一下杨楝的袖子,眼神瞟向那个端药的宫人。 杨楝心领神会,将那个小宫人唤到床前询问。那小宫人名唤谆谆,却也是个机灵的,见杨楝拉下脸来,立刻跪了求饶:“奴婢什么也不知道……” 杨楝道:“之前琴娘子没有吃过药,你总知道吧?” “不……”谆谆道。 杨楝不疾不徐道:“若连这都推不知,你们这些服侍的人是做什么的?还是送去浣衣局算了。” 谆谆咬牙道:“奴婢知道。” 杨楝冷笑道:“说。” “有一天,奴婢去……去前面取东西,从陈娘子窗下走过,仿佛听见有人说……什么不如下点重药,快点送走上路。当时……宫里只有琴娘子在吃药,奴婢听了……就十分害怕。” “那是什么人?” “听声音不是咱们宫里的人。” “你既害怕,想必日子也记得很清楚。” “是上月十四的事儿。” 杨楝心想,这倒真是个有心的丫头。却又冷笑道:“你不过是偷听了一句话,还不知是说什么——许是说耗子呢,就敢搬弄口舌,不让琴娘子吃药?” “奴婢没有搬弄是非,奴婢不敢……”谆谆急得说不出什么话来,连连磕头。 琴太微挣起来,喘着气道:“是我自己听见她和另一个丫头说起来……” 杨楝立刻明白了,必是这谆谆想提醒自家娘子,又怕担是非,故意说出来让她听见,不知这算有心计还是有良心。“既听见了,就该上报,不找陈娘子,也还有程管事。”杨楝悠悠道,“如你这样遮遮掩掩背后议论,还不叫搬弄是非吗?娘子的病,便是被你耽误的。再不治你的罪,这府中更没有王法了。” 府中人皆知杨楝是个面和心不慈的,他说了要惩治谁,那必是往死里收拾。谆谆听见这话,眼泪骤然掉了下来,捣蒜般磕头求饶。杨楝冷眼看她哭着,却悄悄握了一下琴太微的手。琴太微心中一动,又说:“殿下饶过她吧……一个月来多亏她服侍,她若走了……” 杨楝缄默了一会儿方道:“既然娘子替你求饶,这桩事就先记着。” 谆谆忙抹泪谢恩,连声谢恩,又道:“奴婢一定好生服侍娘子,将功折罪。” 杨楝不免皱了皱眉头,他暗教琴太微示恩倒被一语戳破,这丫头未免太机灵了些。他站起来踱了几步,想着下一步怎么办,却见程宁候在帘子外面。 程宁低声道:“那医婆招了,说是陈娘子教她在琴娘子的药里面添上一味雷公藤。”杨楝微微点头,他确实在水盂中闻出了雷公藤的味道。这药解热镇痛有良效,却也是一剂虎狼药,长吃下去要出人命的。慢刀子杀人,确是好主意。只是……“居然这么快就招了?”他狐疑道。 程宁道:“奴婢用了点儿刑,如今人就跪在外面等殿下发落。” 杨楝远远瞧见廊下跪着一个婆子,十根指头血淋淋的,忽觉一阵恶心,却吩咐程宁把几房姬妾都唤到这边来,他要训话。 徵王府中现有四房姬妾。当年因王妃徐安澜体弱多病,徐家特意陪送了两个美貌能干的侍女,一为陈氏,一为孟氏,皆由王妃做主收了房。王妃过世后,孟氏因思念主母忧伤成疾,小产而殁,唯有陈烟萝跟着杨楝来到帝京。入京之后加封亲王,皇帝又亲自将一名出身清流的女官文粲然指为侧室夫人,太后亦赐下了画院待诏林良的女儿林绢绢。如此琴太微算第五位妾室。虽文、林二位皆有夫人名位,但因陈烟萝入府最久,所以内宅琐事仍由她料理。 杨楝踱到虚白室的正堂内,拣了一张太师椅舒舒服服地坐下喝茶。一盏茶未完,几房娘子尽数赶到,皆垂手屏息,怕触了他的怒气。杨楝也不教她们坐下,却先传了那个医婆进来,劈头问道:“陆嬷嬷在宫里服侍了几年了?” “回殿下的话,十三年。”陆氏灰着一张脸道。 “医者贵在经验,十三年不算短了,却连小小一个风寒都看不好吗?” 陆氏惊疑不定,她明明已经招认投毒,徵王这话却是什么意思,她只得顺着说下去:“奴婢才疏学浅,一时看走了眼,何况琴娘子……” 杨楝把茶杯“啪”的一声蹾在桌上:“你既看不好病,从此就不要看了。我这里不养闲人,立刻赶出去了事。” 陆氏大吃一惊,本想以投毒大事,自己这条性命必是折在里面了,没想到只是如此轻轻发落,慌忙磕头谢恩。 “只是你在这里待的年头也久,”杨楝道,“宫闱之事岂足为外人道……” “天家贵人,奴婢怎敢浑说,自当老实本分不吐一个字,”陆氏瞥见杨楝阴恻恻的面容,心中愈觉恐惧,一横心叩头道,“奴婢情愿将舌头压在这里……” “好啊。”杨楝瞥了一眼程宁。 立刻有几个内官上来,架住了陆氏便要动刀割舌。陆氏此时又悔了连连求饶,杨楝便教停住,又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此时不讲,以后就讲不了了。” 陆氏愣了愣,终于摇了摇头。 杨楝见她如此,心知必是许了生死状的,再逼问不出什么,遂挥挥手:“拖到外面去收拾,别惊了病人。” 外边水面上回荡起陆氏鲜血四溅的号叫声,众人听见,俱是吓得大气不敢出。杨楝冷笑着振了振袖子,将三位姬妾扫视一圈,忽然道:“诸位娘子请坐。” 三位美人皆敛衽谢恩,各自拣了一张椅子侧身坐了。杨楝换上一脸温和,曼声道:“翠微山远离尘嚣,水木清华,极是清净。我休养了几天,只觉神清气爽,倒比在宫中自在许多。”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接一句什么话。杨楝暗暗冷笑,又道:“除了扫祭父亲的陵墓,亦拜谒了几处先朝的坟茔。我记得有一处墓碑破败,杂草丛生,连石坊都没有,似多年无人看顾。仔细辨认碑文,原是成祖朝时一位亲王的陵寝。你们猜是哪一家?” 依国朝惯例,藩王俱在封地修筑陵寝,并没有归葬帝京皇陵的道理,除非——文粲然已知其意,遂道:“莫非是宁庶人?” “不错。”杨楝含笑道,“夫人既熟知国朝典故,不妨说来大家听听。” 文粲然道:“宪宗朝有一位宁王,因王妃经年无出,遂纳了姬妾冯氏,育下庶长子。后来王妃偶得良方,生下麟儿,宁王便欲立嫡子为世子。岂知冯氏多年愿望落空,心有不满,便串通府中长史官,谋害了王妃与嫡子。宁王自是盛怒。然而彼时正值宪宗皇帝起意削藩,宁藩一支又多年不得圣眷,故而宁王十分怕事,又念及膝下仅余一庶子,竟将王妃横死之事轻轻掩过。只是人命关天,终于败露,果然天子雷霆之下,将冯氏及其庶子尽皆处死。宁王亦被夺爵,还京后孤老而死。宁藩一支并无后人,被趁势削除。想来宁王之墓无人祭扫,亦是这个缘故。内宅不宁,祸及一族,此是国朝第一例。” “说得不错。”杨楝淡淡道。 却没有更多的话。三位姬妾细细体会,亦知杨楝为皇帝深深忌惮,若内宅不谨,姬妾相斗,说不定祸及全家,覆巢之下无完卵。这番敲打是说给众人听的,亦包括躺在里面那一位。今日之事,亦决不能闹将出去。 “琴娘子的外祖母是先帝最宠爱的妹妹,她的表姐又是今上眷顾之人,连我都要敬她三分。”杨楝道,“若她和家中哭诉,说这里薄待了她,诸位谁愿意出去顶这个罪名?” 其实琴太微自入徵王府来,别说谢府无人探问,就是淑妃那里也不曾有过只言片语。然而无人过问,不等于无人在暗中盯着,毕竟牵连甚多。杨楝既有这番交代,诸人也只得连连应声:“妾等不敢。” “你们都是贤德的,只好我认了这个不是吧。”杨楝冷笑道,“陈娘子——” 陈烟萝忽听见唤她,连忙起身,只见杨楝笑容粲然,一双明眸闪烁如新磨明镜般:“这次扫墓,我倒想起一桩事情来。我们在京中住了年余,王妃的坟墓无人祭扫,想来钱塘江畔亦是芜草丛生。我想要派个得力的人过去看看。想来想去——这件事只你做得。” 徵王妃的坟茔自有忠靖王府帮忙看着,逢年节有人祭扫,怎会荒草丛生?陈烟萝心知这是要远远地遣开了她,不由得瞪着杨楝,目中渐泛水光。 杨楝微笑道:“你的父母还在忠靖王府中,回杭州亦可省亲。咱们的王府白白空了许久,也不知院子里的海棠今年开得如何。你替我好生收拾着。过不了一两年,我们还是要回去的。” 话中意思竟是陈烟萝要从此留在南边了。陈烟萝紧紧抿了嘴唇,再不吭一声。文、林二人一旁听着,心中俱是百味杂陈——陈烟萝虽无十分宠眷,毕竟是徵王身边第一倚重的侧室,如今骤然被逐,于她二人而言,第一自是少了个对手;第二则是琴氏才入门,竟受如此厚待;第三却是跟随了五六年的爱姬说赶就赶,徵王何等薄情。一边思量着,一边又听杨楝道:“陈娘子走后。内宅反正只有你们两个——” 文、林二位连忙起身,又听他道:“——你们凡事商量着办吧。文夫人入门早几天,多听她一点,今后别再让我为你们这些家务事操心。” 二人俱是一凛,忙敛衽应声。文粲然正想问琴娘子怎么办,杨楝又道:“今晚你们从这里出去,各回各房,以后就不要再到这边来了。没有我的许可,谁也不准打扰琴娘子。” 文氏和林氏不由得换了个眼神,并不敢再说什么,联袂告退。陈烟萝慢慢地跟在后面,俟那二人出了院门,忽然转过头来奔向杨楝:“殿下,不是我!” 杨楝知她还有话,早在那里等着:“你既肯说,我就问问你——上月十四日,是谁来看你了?” 陈烟萝目色一暗。她晓得杨楝的脾气,最恨有人背着他玩弄手段,但凡被他知道了,说清楚还可,不说定是万死不赎。 “我猜——”杨楝笑道,“是不是徐三小姐的什么丫鬟,自小跟你交好啊?” 陈烟萝咬牙道:“徐三小姐房里的翡翠,她确实有些出格的话。可那也只是气话,谁能当真?” 杨楝冷哼了一声。 “我跟随殿下多年,”陈烟萝强压着喉中的哭声,“殿下可曾见我是那样糊涂的人?” 杨楝捏住她的下巴仔细察看。烟萝的一双妙目被泪水浸透,恍惚如风浪迭起的湖水,却是一脸粉妆都残败了。他暗自叹了一声,靠在椅背上,忽然笑道:“我是知道你的。只是徐家若有这样想法,你夹在中间也难做人。我如今教你远离这是非之地,岂不好?” “谢谢殿下恩典。”她屈膝告退。退至门边忽又回首,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殿下要小心。” 杨楝微怔一下,旋即含笑点头,神情如温顺少年。 琴太微躺在床上,将外面的动静听了个一字不漏。杨楝非要在这边处理家务,其实是说给她听的。她心中漾出几声冷笑,却因过于虚弱,连那冷都不彻底,只是拂过心间一缕淡淡的凉意而已。帐顶挂着一只鎏金银香球,繁复的花纹之间溢出脉脉香气,沿着青罗软帐缓缓游走,似有人步履徘徊逡巡,又似有人欲语又塞,低回万端。 最后连陈烟萝也走了,房中再无旁人,只有守夜的侍儿偶尔发出一声清咳。初夏的夜风撩动着檐下铁马,发出金器摩挲的瑟瑟声。她心中暗祷杨楝别再进她的屋子才好。而杨楝果然也没有再进来。不知是良药有效,还是熏香安神,她终于沉沉睡去,发了一身薄汗,却连梦也不曾做一个。 杨楝在外间独坐了良久,觑着廊外的水面上渐渐映出天河的倒影,细碎如繁星。他心知此事蹊跷,一时也只能如此。陈烟萝纵是冤枉,也只得先打发了。可叹家中不过这几个,却是人人都信不得近不得。他这时深深后怕起来,若不是郑半山提醒,待他过两天再回来时,琴太微是死于无药治病,还是被暗中的凶手直接做掉?到那时如何收场?迟迟钟鼓初长夜,室中少女犹自沉酣,暗香隐透帘栊。他只觉心中一片枯冷,水天茫茫。 程宁提了羊角灯过来接他回清馥殿。他责备地瞥了一眼,低声道:“程公公……” 程宁苦笑道:“奴婢实在猜不出殿下打算将她怎样,所以不好插手……” “还能怎样?”杨楝叹道。 白玉石桥掠过太液池水,连着蓬莱岛和清馥殿。走过桥头回身远望,虚白室一带灵巧水廊浮于静夜之中,如一痕月中清梦,杨楝收回目光,对程宁说:“还得劳烦程公公分些心思,亲自照看着她吧,千万别再出半点差池。” 程宁恭谨称是。 次日郑半山再到西苑来,总算是见到了琴太微,知并无性命之碍。事已至此,郑半山少不得安慰琴太微一番,教她仔细服侍徵王,诸事多放宽心肠。琴太微未免口应心不应。 “殿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自幼脾性温和,必不为难你。”郑半山说着这话,自己心中倒也没什么把握,又道,“便是令尊也曾与殿下交契,深得殿下尊重。” “咦?”琴太微这里倒是第一次听说,“可是爹爹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他。” “藩王不可结交外臣,令尊自然不能提。”郑半山道,“你须心中有数,却也不必在人前说起此事。” 琴太微并不知郑半山为何如此交代,不由得暗中遐想一番。 看过琴太微,郑半山又回清馥殿这边向杨楝道别,却见杨楝立在水边,像是专门等着过来,神情悒悒不乐。 “琴娘子被人下药的事,殿下认定是徐家的人在做手脚吗?”郑半山问。 “不是他们还能是谁?这府里,到处都是王妃留下的徐家人,一两年间也清理不干净。”杨楝淡淡道。 “程宁他们几个,还是信得过的吧?”郑半山又问。 “是。”杨楝简短道,“郑先生,这件事不必去和太后说。” 徐太后不喜琴太微,是故按下不提也罢。郑半山叹了一声,正欲告辞,杨楝忽然拉住了他的袖子。这是他小时才有的动作,郑半山意外地迎上他的目光。只见他的瞳孔极黑极亮烈,蒙着薄薄一层雾水,似冰层下有火苗在执拗地燃烧:“先生,那是圣旨……还是懿旨?” 郑半山一惊,忽然见他手中捏着昨日得的那块芙蓉石龙牌,这才悟出他说的是什么。 杨楝又急急地追了一句:“祖父不会做那样的事——必是懿旨。那是鸩酒,还是白绫?” “原来殿下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郑半山怔了一会儿,幽幽叹道。 杨楝望了一眼远处的侍卫,低声道:“当初我跟着先生学习医术时,有意结交了一位太医令。去年我借他之便,查了太医院的旧档。万安三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太子染疾,起初症候只是风寒脑热。三日后薨逝,病案里居然写的是中风。他才三十岁,素来健朗无疾,纵然幽禁之中情绪郁结,何至会中风?” “太子不是被赐死的,也不是被谋害的。”郑半山道。 杨楝显然不信。庄敬太子薨逝时,他不过十二岁。很多事情,后来用记忆的碎片慢慢拼成的。万安三十四年,重阳节刚过,太子杨涣即上表自请废储,举朝哗然。自万安二十八年起,先帝便称病不再临朝,躲入西苑炼丹修道,命太子监国,徐皇后协理国事。太子与皇后早已母子离心,这是上下皆知的秘密,朝中为此分成了两派,一派拥护储君正统,一派站在外戚徐氏的身边。太子临朝不久,便打起了削弱外戚的心思。这场拉锯战持续了五六年,满朝文武、宗亲贵戚几乎无人能置身事外。到万安三十四年,太子着手清理海防,动了徐家的根本,矛盾终于被推向了顶点。 自请废储,到底是太子终于向生母屈膝,还是想以退为进呢?满朝官员们经过惶惶不可终日的三天之后,避居万寿宫多年不理政事的先帝忽然降下旨意,免除太子监国之权,责其闭门思过,不得干预朝政,但储君绝不可废。 杨楝幼时备受先帝宠爱,时常出入万寿宫伴驾。他记得万安三十四年,祖父的身体已如风中残烛,朝不保夕。之前几位老臣亦曾多次上书,希望皇帝出面调停太子和皇后的矛盾,但皇帝根本没有精力去顾及。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后来杨楝慢慢体会到先帝的用意。监国的太子毕竟只是太子。但只要再等一段不长的时间,太子就会成为真正的皇帝,到那时他才能真正施展手脚,而朝廷中愿意真正为他效力的人也会更多。可惜,太子竟然没有等到君临天下的那一日。 圣旨既下,太子被禁足于重华宫。几日之后,皇孙杨楝被徐皇后领到坤宁宫去教养。那时他还不明白祖母带走他的意义,直到有一天忽然传来了父亲的死讯。 此后关于储副的人选,朝中又有一番搏杀。太子的拥趸们坚持祖宗旧制,恳请帝后即刻立杨楝为皇太孙。而徐党却搬出“国赖长君”之说,支持皇后嫡出的次子庆王杨治。这次争执便很快就有了结论。万安三十五年元夕一过,庆王从庆州藩邸出发,踏着二月春风回到帝都,成为重华宫的新主人。杨楝在坤宁宫的清暇居中度过了一个寒冷难挨的冬日。新太子受封之后,他亦则得到了一个名号:临安郡王。如此终于尘埃落定。 幽禁中的太子忽然身故,朝中并非没有议论。当日重华宫的宫人、内侍大多以“侍奉不周”的罪名而处死,其余人等亦星散,远远发至南都、皇陵及武当山等处,詹事府的一众官员乃至朝中的太子旧党更是在一两年间被清理干净。杨楝不曾为父亲送终,甚至关于父亲的死状,他也只得到了两个字——“病故”。从万安三十四年到神锡二年这三年之间,他自己时时徘徊于死亡的阴影中,毒药、行刺、谋杀、赐死……这些事情从未自心底散去。而关于父亲的真正死因,他亦生出万种想象,然而竟都没有猜中真正的答案。 “太子是自尽的。”郑半山道。 杨楝错愕,脑中轰然一声空白,天旋地转,雷鸣贯耳。郑半山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却一个字也分辨不出,过了很久,似乎才听见“太子托人秘授手书与臣,云先帝百年之后,请臣等尽力辅弼殿下。臣等惭愧……辜负了太子的嘱托”。 “他为什么!”杨楝哑着嗓子追问。 “太子没有写下原因。”郑半山想了想,尽量轻描淡写道,“但也不难猜测:当时太子虽已还政,朝议却并未平息。他没有退路,只能寄希望于来者。殿下——” 杨楝退了半步,避开郑半山的搀扶,过了一会儿才问:“那——他用的什么?先生知道吗?” “那年入秋之后,太子便咳嗽得厉害,以此为名要了很多阿芙蓉。谁都没有想到……”郑半山没有说下去。 海上贡品阿芙蓉,乃是暹罗奇药,价同黄金,一向只供奉内廷。此药治疗虚劳咳嗽、湿热泄沥均有显效,只是止病之功虽急,亦是杀人的利剑。余无闻送来的芙蓉石龙牌,原来是暗示这个。阿芙蓉镇咳,仅需些微之量。攒够一次致死的阿芙蓉需要多长时间呢?总不是一天两天吧。他是从何时起存定了必死之念?一定是在他被幽闭之前就开始了,甚至远远早于他和徐党的争斗达到封顶之前……那么,在最后那段日子里,他为自己讲书、握着手练字的那些时刻,心中竟满满地存了弃世而去的心愿? 杨楝捏着那块龙牌,指力几乎将芙蓉石碾为齑粉。扫过眼角的日光一道道明烈如刀,他眨了眨生痛的眼睛,垂头望向太液池水。蓬莱岛远在水中,林莽郁郁,佳木葱茏,此时看来却宛如一垄高坟。正午的炎风拂过足底,一身虚浮迟缓,竟忘了自己是在哪里。 “殿下,”郑半山见他这般神情,又不免后悔话说得太急,“我送殿下回去?” 杨楝摇了摇头,快速道:“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是。” 杨楝并未再有一言,拔腿朝清馥殿那边走去,背影摇摇,似乎抬了下袖子。郑半山想起万安三十四年冬天,他求得徐皇后的许可,到清暇居看望皇孙。不知是谁将太子的死讯告诉杨楝的,十二岁的少年端立于巨大的书案后,凝神练字,静得如同雪天里的小松树,一时间让人误以为他从未伤心过。可是一旦杨楝看清来人是谁,立刻抛下笔管扑过来,把脸埋在他的袖子里,窸窸窣窣的哭声如同碎叶在风中打转儿。 他不会再像那样哭了,郑半山心想。 回到清馥殿,杨楝正撞见宫使等候。皇帝念着侄儿顶了暑热天气奔波于天寿山、翠微山之间,十分劳苦,特意遣人送来一份赏赐。杨楝谢恩如仪,又与宫使攀谈了几句,才拱手送走。 不过是些循例的金银、果品之类。居然还有粽子,却是存放太久,硬得如同石头。杨楝捏了捏,不由得去想这粽子会不会也有毒。旋即又记起冯觉非的话——“他如今不能动你”。自家亦苦笑起来。 当初皇帝不容他,他不得不在太后的庇佑下存活,所以暂不要知道太子的死因为好——这大概就是郑半山和余无闻的想法。如今皇帝有异动,他才有机会挣出来,于是他们告诉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敦促他与徐家早早决裂。 杨楝摸出那块芙蓉石的龙牌,摩挲了一会儿,忽然扬起手,把它砸在了地上。 响动声引来了值殿的内官,杨楝背对着把他们喝退了。芙蓉石碎成了一瓣瓣血色落英,泼溅在白石地上。苌弘化碧,望帝啼鹃,是怎样的内心辗转才能做出如此决断。只不过一年,只要再等不到一年,他就能重获自由,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可是他却抛下自己匆匆走了。太子当年虽年轻,却极端方严正,时时以古时圣贤自律,一言不失,一行不苟,堪为天下之表率。杨楝自幼跟在太子身边读书,受其言传身教,孺慕之情极深。他相信世间若真有圣贤,大约就是父亲那样。可是,圣贤也会吞阿芙蓉自尽吗? “朝议不息。” 这个圣贤竟是被他的臣子逼死的?郑半山只是内臣,对于外朝的纷争大约并不太清楚。他实在想问问太子,吞下毒药的那一刻是否还记得那些圣贤之训?但是父亲早就不能回答。杀人原来既不需毒药,也不需利剑,便可令圣贤化灰化烟。时隔八年之久,他在黄土深处,黼黻成灰,簪缨朽烂,唯余几根不会说话的白骨。葬于翠微山一带的皇族,都是入不了天寿山皇陵的失败者。国朝三百年,松柏冢累累。也许有一天,他杨楝也会躺在那里——墓碑龟裂,供桌残破,甚至为他扫墓烧香的子嗣也并不存在。 但那又如何?他仰起头,望见月出东山,云影苍茫,如海上风涛接天,群帆起舞。 他其实没有别的选择。 第九章 新人 淑妃生产时失血甚多,宫中的医婆束手无策。皇帝破例叫开了顺贞门传进太医,方才将她从黄泉道上拉回来。虽终于娩出一名男婴,却是大伤元气,连带婴儿亦羸弱黄瘦,哭声小得如同一只猫儿。虽则如此,毕竟是盼了多年才得到的皇三子,皇帝早已想好名字,就叫作杨桢,祭告宗庙,遍赏百官,休朝三日,又盘算着等皇子百日时大赦天下。不仅皇帝赏下的绫罗绸缎、金珠宝器堆满了咸阳宫的库房,徐太后与徐皇后亦俱有重赏,宫中道贺者多如过江之鲫,忙得玉稠等一干人脚不沾地,生怕眼错不见时小皇子有个好歹。最后还是皇后称淑妃需要静养,替咸阳宫封了门。 六月中,沈夫人照旧领了沈端居和谢远遥入宫,亲自抱过小皇子,喜得又哭又笑,见女儿面如金纸,又疼得心如刀绞。反倒是淑妃宽慰道:“生孩子岂有不受累的?我如今在这宫里,又蒙太后和皇上恩重,饮食医药都紧着最好的享用。不过将养几日就好了,母亲何消担心?” 沈夫人将自己生儿育女的经验从头念了一遍,又细细问过了症候,备着回家找大夫询问,末了又叹道:“一个孩儿已是不易。只是做母亲的未免得陇望蜀,只盼你早些养好身体,趁着圣眷正隆再多生下几个,往后方才稳妥。” 淑妃却没有接这个话,转而朝着沈端居笑道:“我已是生下一个,母亲还要唠叨个没完。桢儿再好终究姓杨。母亲不如先操心您的嫡亲孙子到底何时能降生吧。” “娘娘取笑臣妾了。”沈端居低声道。 “你的弟妇过门才几天哪。”沈夫人嗔道,“他们俩口儿还年轻,我是不催的。” 谢迤逦继续打趣道:“只怕母亲口里不应,心里早是急得不成了。只是媳妇太可人疼,母亲舍不得说她。就只你这女儿是不怕人说的。” “哟,瞧瞧这说的。”沈夫人笑道,“自家已是做了娘亲的人,倒又想起跟为娘撒娇来了。” 大家笑了一回,谢迤逦方正色道:“虽是说笑,也请沈妹妹将我这话放在心上。男人是要做了父亲,才知甘苦、明事理、有担当。谢迁少年得志,早早入仕,我只怕他总是小孩子心性,未免心浮气躁处事不当,终究耽搁了前程。沈家妹妹,我们从小一处长大。我知你是姐妹中最最端方懂事的一个。我家中就这一个嫡亲的弟弟,盼你能好好帮扶他,庶不负国家之恩典,阖族之厚望。” “娘娘说得是,”沈端居敛衽拜道,“臣妾谨遵教诲。” 她垂首低眉,温润谨肃的脸上竟掠过一丝煞白,这一瞬的变化却没有瞒过淑妃的眼睛。淑妃暗暗纳罕,又不便多问,瞧了瞧自己的母亲竟是浑然不觉的模样。 “遥遥眼见着今年就十五了,”谢迤逦转过话题,“母亲可有什么打算?” “姐姐!”谢远遥登时飞红了脸,“刚打趣过嫂子,又来寻我的开心了!” 沈夫人忽然叹了一声,转头对谢远遥道:“我也不瞒着你。已有几家来提亲,只怕年内就要打发你嫁了。你祖母这个身子还能撑多久?万一有个好歹,你还得守孝,女孩儿家哪里等得起?你姑母当年拖到二十一岁才出阁,天仙似的一个小姐不得不给人做填房……” 谢迤逦轻咳一声止住了母亲忆旧,却转过话头道:“祖母的病情有些起色吗?” “还不是你琴妹妹的事……”沈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道,“公主一听见你的好消息,就精神了许多,竟然多说了几句话出来,又问太微回来没有。我就慢慢说了,公主连声说太委屈她,难过得连汤药都喝不下。” 嫁给皇帝不喜欢的藩王,还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妾侍,依着沈夫人看来自不是什么好事。谢迤逦听见大长公主的反应,忽然就站了起来,神色阴晴不定。沈夫人疑惑道:“娘娘,这里头莫不是还有什么事情……” “祖母为琴妹妹的事操心太甚,母亲可劝慰着些。”淑妃缓缓坐下,一边掩饰心思,一边懒懒道,“当初皇上当真喜欢琴妹妹,只这丫头没造化,我都替她可惜——那一位并没有皇上那样的好脾气,据说她一进门就病倒了。” 话已到此处,沈夫人便惴惴提起日前收到徵王的帖子,言琴氏抱病,请谢府亲眷入宫探望。 谢迤逦不觉怔忡,心中隐然不是滋味,遂凉凉道:“他既下帖子请了,你们还能不去吗?” 沈夫人听出女儿话中不愉,便婉转道:“固是不得不去,又怕有些是非,所以还需请娘娘示下。” 谢迤逦不自觉地绞着手绢,嘴上却说:“母亲是打算看了我之后就顺路去西苑吧……这样也好,要是特意去一遭,反倒惹人口舌。旁的事情不用多想……” 知女莫若母。只是歉疚也好,心疼也罢,沈夫人又能说什么呢?谢迤逦用微不可闻的声音淡淡道:“……都是陈年旧账了,他不会放在心上的。” 沈夫人待要设法说几句话宽她的心,却见她转回内室,捧了一个螺钿梅花盒子出来:“琴妹妹算是嫁人了。虽省了一笔妆资,咱家也不好让她空身出阁。母亲这回去看她,可备下什么东西为她添妆吗?” “你祖母原是为她存了十几个箱笼的。我做主取了一套金镶玉的头面,又裁了几身新衣裳——大约也就够了。”沈夫人道。 谢迤逦翻开钿盒给沈夫人看了一下,“这是我给琴妹妹添妆的几件首饰。本该早些送去,只是我一向病着,又怕……皇上知道了多心,一直白搁着。母亲就一并捎去吧。” 沈夫人瞧着盒中是几件金器,金耳环有四对,皆是荔枝、石榴、一把莲等样式,取多子多福之意,又有一只蝴蝶宝相花珠帘梳,一对凤衔花结金步摇。也有几对内造宫花,海棠芙蓉丹桂,俱是新奇款式,唯有一支纱堆的白梅,样子很有些陈旧了。 沈夫人原指望悄悄去一趟清馥殿,看看琴太微就走。不承望刚入宫门,便有一位老成内官相迎,称徵王请谢侍郎夫人相见叙话。程宁既领了沈夫人去清馥殿,文氏便引着沈端居和谢远遥,一直送到棂星门前。沈、谢二女随着小宫人一路过桥上岛,见此地高槐深竹,水木明瑟,廊宇雅致,心中皆是赞叹不已。及至见了琴太微时,谢远遥便笑着问:“他对你很好吧?” 琴太微正坐在榻上指点谆谆让座倒茶,忽听见这话,不觉皱起了眉头。 杨楝回家之后,琴太微的日子好过了很多。岛上清净悠闲,她的身体便一日好似一日,如今已能下床走动。上次的投毒事件姑且掩过,杨楝怕出差错,每日傍晚散步都过来瞧她一眼,空闲时也在虚白室少坐片时,同她闲谈些诗书掌故,兴来还会摆上一局棋。他既拿出这般姿态,下人们更是倍加殷勤。起初她依旧心存疑惧,后来见他果然如郑半山所言那样温和有礼,才慢慢放下心来。 只是谢远遥所问的这个“好”显然不是这个意思。她亦懒得与她们深谈,只淡淡道:“殿下是个讲道理的人。” 自去年七月入宫后,琴太微在鬼门关前也晃荡了三回。第一回在浣衣局中顶撞管事而几被打杀,那时是何等不谙人情世事,纵是刚极而折也记着谢迁一句“始终等着你”,躺在安乐堂中绝不肯咽气。第二回却是在咸阳宫前骤闻变故,一时神迷志昏竟在空中撒手,还未从谢迁婚娶的噩耗中回过神来,她自己就不明不白地许了人。杨楝不在的那一个月里,她躺在阴暗的耳房中,不知求生亦不知求死,只是听天由命地一日一日拖着……世事如风波,人命如浮萍,哪里知道下一排潮头是把你推上浪尖还是压至泥底。 她为何还要想起谢迁?不过是看见了远远坐在门边的沈端居罢了。她瞧着对方微微一笑,道:“沈姐姐出阁,我这做妹妹的本该有贺礼奉上。只是我身为宫婢,别无长物,一针一线皆是主人的赏赐,拿来转赠诰命妇人,也不大像样子。” “何须如此客气,”沈端居勉强笑道,“你我姐妹原不分彼此。” “正是不分彼此呢。”琴太微笑道,“当日我走时匆忙,几箱子的藏书器玩,还有四季衣裳、家传首饰,全都留给了谢家。姐姐如今也做了主妇,看着可有什么入得眼的玩意儿,尽管拿去就是。幸亏是姐姐,交予旁人我也不放心的。” 沈端居面色煞白,谢远遥尴尬得说不出话,琴太微嘲讽了沈端居,心中终觉无趣。三人一时枯坐相守,听着廊外水声风吟,万叶萧萧,干等着沈夫人过来解围。琴太微终觉不像样,缓下脸色道:“姐姐与我讲讲外间的事情吧。我做了上阳人,久不知世上寒暑。”沈端居竟一时无言,倒是谢远遥顺势跟上,将家中琐事到朝中变局一件一件攀扯起来。 沈夫人从杨楝那边过来,倒是眉开眼笑,连声说:“想不到徵王殿下竟是这样和气的人,又对你这般看重。我总算是放心了。”将带来的礼物一一交付给琴太微,又含笑道:“听舅母一句话,趁着年轻得宠,赶快生个孩子要紧。你一个宫里人,有了孩子将来才有倚靠啊。” 谢远遥不觉笑道:“母亲今日是怎么了?刚念完大姐姐,又来念叨琴姐姐了。” 琴太微心中鄙夷到了极处,绷着一张脸应道:“舅母见教的是。” 沈夫人尴尬极了,讪讪着又说了几句“诸事稳重”“不可任性”,便带着姑嫂两个起身告辞。琴太微将她们送至桥头,心中忽觉一阵酸痛,忍不住想唤一声。正在彷徨间,谢远遥忽然从桥上折了回来,一把抱住了琴太微。 琴太微吃了一惊,只道表妹是依依不舍,却听耳边低语了一句:“拿着,哥哥给你的。” 手中忽然塞入了软软的一卷东西。琴太微大吃一惊,待要推拒,却见沈夫人回头朝这边看来。她慌忙把东西拢入袖中,谢远遥遂松开了她,定定地瞧着:“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琴太微知她问的是什么。她越过谢远遥的肩头,看着远处沈端居如柳如烟的背影,茫然摇头:“没有。” 谢远遥有些失望,轻叹了一声:“那也好。” 琴太微逃也似的回到房中,支开宫人躲入帐内。袖中之物是一只青布小包,她颤抖着手指解开包裹,里面露出厚厚一卷书册,封皮微显破旧,并无提款。翻开一瞧,薄薄的竹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那无比熟稔的陈年字迹令她泪水夺眶而出。待要多读几行,眼前已是一片雾水蒙蒙。她深吸一口气倒在枕上,又扯过被子蒙脸,竭力藏住饮泣声,过了很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书页中夹了一纸花笺,乃谢迁留书:“此姑父旧年笔记,向为祖母留藏,今归原主。望妹善自珍重,切切。”她将信笺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方细细地对折起来夹入书页之间。 刚读罢一页,觉得青罗软帐晃了一下,她忙把笔记藏入枕函,翻身而起。掀帐时并未见人,正疑是风动树影,目光一转却看见是杨楝立在门口——竟未觉出他是何时走来的。他在背光处,一抹晚照勾出肩背,却看不出脸上是何神情。她只得抹泪起身,款款道了声万福。 杨楝早望见了那双哭红的眼睛,只道是谢家几个女人惹哭了她。他也不好说什么,只道:“既然病好了,你该入宫向皇后谢恩,不可失了礼数。” 琴太微称是。 “太后那里也要去一趟。她如今在万寿宫避暑,离此地不远。”见琴太微的脸色骤然发白,他又道,“我陪你去。” “谢谢殿下。”她松了口气。 他走过来牵了她坐下,捉住手腕摸了摸脉。养了这些时日,这双伤痕累累的手已经康复如昔,洁净柔软有如一对新生的雏鸽。 杨楝言出必行。次日一早即叫人准备车驾,要领着琴太微去万寿宫见太后。琴太微起来梳洗停当,从沈夫人送来的新衣里选出一件水红提花纱对襟衫,一条玉色暗地织金襕裙。出嫁后第一次出门,须得作妇人装束,谆谆帮她拆了双鬟,将一窝儿黑压压的青丝拢在狄髻下面,略插了几件金玉头面。镜中照见两颊苍白如纸,又薄薄地施了些胭脂,自觉涂抹出几分精神了,方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杨楝正同一位内官说话,一眼扫见琴太微,忽然顿住了,良久接不上话。那内官见状,连忙退了下去。琴太微发现杨楝等着自己,便走过来作势欲拜。杨楝迎上去虚扶了一下,趁势握住了她的手,直道:“昨夜睡得可好?” 琴太微皱眉道:“不怎么好呢。” 虽有脂粉遮盖,仍能看出她眼睛下浅浅一痕黛青,目中水色亦不似平日那般清透。杨楝一想便知其故,道:“只是去请个安,怎么就紧张成这样?倘若太后问你什么,你可别连怎么回话都忘了。” “自不敢忘。只怕说得不合太后心意,又要给殿下添麻烦了。”琴太微道。 杨楝听见“麻烦”两字,略笑了笑,道:“你别想那么多,这又不是新妇见翁姑。” 杨楝父母俱亡,故云无翁姑可言。但琴太微度其意思,大约是因为她仅为妾侍,别说离王妃还差得远,便是比林、文二位夫人都还次几等,如此身份去觐见,按礼不过是远远地磕个头,太后确也不会问什么话。想到此处,她不觉垂了头,琢磨着自己这身衣裙簪环算不算僭越。服侍她的几个宫人年纪都小,也弄不清那些烦琐的品级规矩,倘若穿错了衣裳只怕惹人非议,或者还是换回宫人装束吧…… “怎么戴了一朵白梅花?” 忽然听见杨楝发问,她忙收回神,回道:“这是表姐送的,我想着……” 话未说完,只觉头皮一痛,那支绢花竟被他生生扯了下来。扭头撞见他的眼神都冷了,她心里吃惊,把一声惊呼生生咽了下去。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季节。” 琴太微只得赔笑道:“没有别的花……” “别再戴了。”他骤然打断她的话,“吧嗒”一声折断花枝抛在地上,沉着脸拂袖而去。 琴太微惊得说不出话来。杨楝虽然心思深沉,待她倒一向和颜悦色,这还是第一次当面翻脸——却又师出无名。她又羞又恼,立在原地忍了片刻,方缓缓回到里间,在妆镜前坐下,将挑乱的鬓发重新细细地篦过。 篦了一会儿,她忽然将金凤步摇、珠帘梳等一件一件取了下来,又摘下了一对石榴金耳环——这些和白梅一样,都是咸阳宫的赏赐。只是她妆奁半空着,除了淑妃的赐物,并无几件首饰。上次沈夫人送来的一套金玉头面分量虽沉重,样式却十分老旧,有几缕金流苏都折断了。她挑了几件样式简单不太看得出做工的,勉强戴上。她从小随着父亲长大,便不似寻常女孩儿一般留意穿戴,后来在祖母身边备受宠爱,也从来没有缺过金珠首饰。入宫后,身无一物,才知于普通女子一簪一环皆是难得的……想着想着,她望着镜中那张恹恹的脸,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忽然镜光一亮,一支浅白轻红、晶莹剔透的紫薇花递到了面前。镜中映出杨楝的清俊面容,已换回一脸恬静自如,正仔细地将紫薇花别在她的发间。蓬莱山水岸边有一带紫薇,初夏正当花时,五色斑驳璀璨,望之如云霞蒸腾。其中这种银白色带一脉醉红的紫薇花尤为别致清艳,花枝颤巍巍地垂在鬓边,愈发衬得人比花娇——恰又应了她的闺名。他既肯如此用心,琴太微不得不暂收了那些闲绪,转身回了浅浅一笑。一场小风波便轻轻遮过了。 如杨楝所料,琴太微确是白担了心,太后并不见她,只颁出一对荷包作为赏赐,又有老成女官立在廊下代为说了几句谨修妇德绵延子嗣之类的话,便让退下了。一壁厢太后唤了徵王入殿,一壁厢却有宫人过来引着琴太微,道是徐三小姐相请叙话。琴太微又听见这说辞,心中不禁一凛,忍不住朝杨楝望去。杨楝亦正回头看她,遂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宫人亦笑道:“真是徐三小姐相请,殿下和琴娘子且放心。” 徐安沅正与针工局的女官讨论新衣的织绣花样,见琴太微过来略点了点头,教她坐着等了一会儿,方缓缓回过头来,寒暄着:“几年不见,琴妹妹长高了这许多。” 琴太微回道:“徐小姐容光正盛,风姿卓荦,令妾心折不已。” “你们读书人家,一句客套话儿也要说得这么文绉绉的。”徐安沅掩口笑道,“你过来,我有东西送你。” 一枚碧玉指环,躺在小小锦盒里。琴太微连声谢过,心想自己身上并没有合适的物件可以回赠。又见徐三小姐神色端然自若,方悟出这算是赏赐,于是她坦然接了。一时有人捧过茶来,徐三小姐便说起这是今年新下的龙井,汤色碧绿鲜亮,可惜不曾带来虎跑的水。宫中帝后饮用之水,都是每日从京西玉泉山运来的新鲜泉水,虽不比南方的虎跑、惠泉,亦勉强可用。琴太微一句一句应着,徐三小姐便又闲闲说起少年时在杭州的旧事,七月放灯,八月赏月,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两人各怀心事,哪里敷衍得出许多话来。徐三小姐忽道:“有一年七月半赏月,我家雇了一只大龙船,沿着西湖游了整整一晚。那年赶上了无云无风,月色极好,灯火盛极,我们还邀了徵王上船同游,免得他被岸上的人群给挤坏了。可惜那年春天你已上京,不曾会得。” 琴太微装作没听出她的意思,顺着话道:“八月十五京中亦有灯会,烟火繁盛不让西湖。到时徐小姐不妨一游。” 徐安沅眯了眯眼睛,忽道:“我听说大长公主身体欠安……你不回家看看吗?” 昨日沈夫人来时,只说大长公主身体安康,教她不必急着省亲。琴太微听见徐安沅这话有异,心中大惊,顾不得理会她话中隐隐的不善之意,忙声追问详情。 “你竟不知?”徐安沅盯了她一眼,淡淡道,“想是蓬莱山上太过安逸,你是乐不思蜀了。可我却听说大长公主是因你给人做了妾室而气病的。” 饶是琴太微一味小心隐忍,也撑不住被她这样当面讥讽。她骤然站起来,冷笑道:“多谢徐三小姐提醒,妾感激不尽。殿下还在外面,妾不敢耽搁,这就告退了。徐三小姐万福金安。” 徐安沅僵着脸连声叫送客。一俟琴太微出门,忽然捉过茶盏砸在金砖地上,碧绿的茶汤、雪白的瓷片泼辣地溅了一地。旁边的嬷嬷忙唤人进来收拾,又连声道:“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婢,三小姐这样尊贵身份,何必与她计较。”徐安沅并不答话,却由着腮畔两行泪水不住地滚滚坠落。嬷嬷被她吓住了,凑上前想要劝劝。徐安沅猛地推开她,一头倒在榻上的锦绣垫子里,放声大哭起来。 琴太微并没看见这情景。她在宫门口略站了一会儿,还没喘匀了气息,就瞧见杨楝出来了,不觉道:“这样快?” “并没有什么话要说。”杨楝似故作轻松道,却又问,“徐三小姐没把你怎么样吧?” 琴太微瞧他面孔微微发白,并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她本来一心想着怎么求了他放自己回谢家省亲,看这光景也不便提了。她斟酌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说:“三小姐赏了我一个碧玉指环。想来是准备要……”却还不敢把话说完。 他紧抿的嘴唇迸出一丝冷笑,道:“你以后不必见她了。若她还来找,你只推是我不让你见人。” 琴太微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他遂解释道:“刚才我已和太后说明,拒掉了徐家的婚事。” 原先徐家和杨楝虽有婚约,却已是两边都在犹疑,不过为着徐太后的面子和徐安沅的坚持。五月那场风波之后,太后固是着恼,徐安照更是勃然大怒——杨楝于议婚之际另纳宫人,这是生生是打了自家嫡妹的脸。众人皆猜测这婚事要不成了。但徐太后还在犹豫,所以一直不曾开口说什么。而杨楝既敢自己扯破这层纸,太后一场雷霆之怒自然也就落到了他头上。 琴太微听见这消息,心中竟是说不出的轻松快意。只这点快意散得也迅速,她亦深知徵王纳妃之事关系重大,并不是简单的儿女恩怨,如此一来…… “你在想什么?”杨楝见她不接话自顾思索,遂问。 “……殿下这是为什么?”琴太微忍不住道。 瞧着她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杨楝倒被惹出了一丝兴趣,遂附在她耳边轻声笑道:“是为了你啊。” 琴太微自不相信,只是被这轻薄话闹得满面通红。过了一会儿她才渐渐悟过来,杨楝来万寿宫拒婚,还要带着她一起。明里暗里有意无意的,这是拿她做了幌子。 回清馥殿用过午饭,重又打点精神去见徐皇后。过金鳌玉带桥,自乾明门出西苑,沿着筒子河一路到玄武门下,方进入宫城。杨楝和琴太微各自下轿,步入顺贞门。穿过宫内苑时,琴太微禁不住张望一番,那几树海棠早已褪尽红衣,高树连绵如云聚,满地碧影斑驳,日色姗姗。时序迁移,季候流转,一番春色早已荡然无痕。唯有坤宁宫槅扇间飘出香烟,气息氤氲一如往昔。 徐皇后午睡起来,正有些头晕身重,见杨楝带着琴太微过来问安,自是十分欢喜,受过大礼便教看座,又命琴太微走到跟前来,牵着手细细打量,笑道:“听说你病了月余,我只担心你身子不好。如今瞧着倒比从前更娇艳了。想来是西苑风水调和,果然养人些。” 琴太微红着脸道:“娘娘过奖。”徐皇后眼尖,却一眼瞧见她戴的药玉耳珰还是女官的配给,头上簪钗亦十分简单,心中暗暗纳罕,便道:“你是我这里出来的人,我该为你备上几件陪嫁的。你们今日来得匆忙,仓促间也没有好东西赏你。宋司饰——”她对旁边伺候的女官道,“将昨日御用监送来的累丝花簪拿两对来,还有那一匣子绢花。” 琴太微忙道:“娘娘已有赏赐,妾不敢再领。” 徐皇后笑道:“上次送去的那些经卷珠串之类,是按惯例赏赐的。这回我特别给你一些东西,是为着你的夫君身份不同旁人,你休要推辞。” 捧来的是一对金累丝镶羊脂玉花片嵌红宝石长簪,一对金累丝蝴蝶嵌猫儿眼小簪,徐皇后笑道:“这原是备着千秋节时赏赐外命妇的,样式老成庄重了些,做工却是上等的,且拿两对给你。那些绢花是今年的新样,你自去挑几支喜欢的。” 琴太微谢过恩,拣了两支较小的绢花就不肯再拿,宋司饰不得不悄声建议道:“娘子戴这绣金线的海棠花好看。”徐皇后见状又笑道:“这孩子太老实。你也别挑拣了,索性一匣子都拿回去慢慢戴吧。少年人戴花儿才活泼俏丽。” 杨楝亦笑道:“婶娘如此慷慨大方,未免太过宠着她了。” “不过是绢花而已,哪个女孩儿家的妆奁里没有一大把?”徐皇后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道,“我也是替人操心来着。” 坤宁宫的年轻宫人们听见消息,纷纷借故过来窥探。都说琴太微嫁了神仙似的一个郎君,已是大走鸿运;如今她回来谢恩都有徵王陪伴,只道她必定十分受宠。从前那位文娘子也是宫人出身被指为徵王侧室的,从未听说有如此恩遇。有人道,琴太微毕竟是封疆大吏的独生嫡女,如今外家又势盛,岂是那个右佥都御史家的庶女文粲然能够比得上的?又有人提起徵王府的林夫人,其父不过是个画院待诏,听说也不似文氏那般门庭冷落,可见这与出身毫无关系。琴娘子是徵王自己讨去的,又比那两位年轻,自然更受宠爱些。 这番私议若传入琴太微耳朵里,她亦只有苦笑的份儿。此时她只垂头听着徐皇后与杨楝一问一答,不着边际地对了几句。徐皇后忽又提起青词来,拿给杨楝一个诗筒,里面又是新题目。琴太微不由得心中一乐。近来她已经看出,杨楝虽写得一手好青词,却对什么东华帝君、乾元真人之类全不以为然,只是不愿拂了徐皇后的意才勉力为之——皇后总不能去求外臣的翰墨。想到他今日回去又得皱着眉头填词,琴太微暗生一阵快意。忽然又听见徐皇后说起:“我这里掌笔墨职司的人本就不多,琴娘子去了,就只有沈女史还是个得用的,累她整日抄写不停。” 琴太微道:“若娘娘不嫌弃,殿下的青词还交给我誊写吧。” “那可正好。”徐皇后道,“若有不认识的字,你也好当面向他讨教。” 杨楝瞧着琴太微,微笑道:“她还有不认识的字吗?当日她在清暇居中抄写青词,好像并未出过错儿呢。” 徐皇后呵呵一笑,又道:“说起清暇居那回,你第一次见她吧?” “倒也不是,早就见过了。”杨楝道。 琴太微心中“咦”了一声,暗暗掠了杨楝一眼。杨楝笑道:“是在杭州,神锡二年的上巳节。” 她愕然。 “那日我闷得无聊,就换了衣服溜出王府闲逛,也没有带着随从。不料走到于少保祠,撞见了琴督师。本以为总有一番劝谏要听,还好那天琴督师自己也是微服混在人群中,身边还带着个小女孩儿——料想不会是旁人吧?” 再没想到是这样的。她努力回忆着神锡二年的上巳节,那年西湖边桃花开得极好。适逢父亲沐休,她便苦求着要去观花踏青。父亲一向纵得她无法无天,虽然微服出游十分冒险,竟也遂了她的心意。她记得那日芳草连天花开陌上;记得涌金门下通草花的担子、卖馄饨的小铺;记得湖中龙船上有穿月华裙的女子翩翩起舞,父亲却不许她多看;记得柳条缠住了父亲头上的唐巾,她和琴全两个七手八脚解了半天;记得她在苏堤上被挤掉了一只绣鞋,父亲只好把她抱到茶楼里坐着,买了新鞋给她穿上,她心中还嫌那市卖的绣鞋花样不够精美……电光火石般往事历历在目,噎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起那天居然还见过一个俊秀少年,她的记性原是很好的。 “我怎不记得有这回事……”琴太微喃喃道。 杨楝谑笑道:“你两只眼睛都盯着货郎担子里的梅苏丸呢,自然看不见我。” 她忽然两颊绯红。 徐皇后笑道:“琴娘子那时多大了?九岁?” “将满十岁了。”琴太微低头道。 “那后来呢?”徐皇后又笑着问杨楝。 “后来嘛,自然是立刻被琴督师的人押送回王府了,未曾玩得尽兴。”杨楝摇摇头。 琴太微心中仍是狐疑,不确定杨楝的话中有几分真实。但若是假话,怎能连日子都说得清清楚楚? 徐皇后拨着茶盏,缓缓道:“琴督师这样处置十分妥当。这原是你自己不对,只顾自己舒心快意,万一有个好歹,要连累多少人。你那王府里只怕翻了天,别人且不说,安澜岂不急坏了?” 杨楝沉默了片刻,道:“我的事情,她也不太知道。” 午后的日光落在殿宇深处,紫铜鎏金博山炉中燃着南海牙香,袅袅青烟投下的影子落在他的眼底,似掠过一丝忧郁。琴太微蓦然想起,她只道那时他亦青春年少,其实也是娶过妻的人了。她心里隐隐地空了一下,忙低下眼帘,注意听着皇后的话。 “安澜去了三年,你为她守制也早就守完了。”徐皇后斟酌着字句。早间她已听说杨楝在万寿宫那边拒婚,虽然在意料之中,她亦觉他做得急躁了些,“……如今可以打算起来甄选名门淑女为配,你的王府也须得有人主中馈。” “婚姻大事终须长辈做主。”杨楝中规中矩地答道。 徐皇后笑道:“长辈为你做主,也得你自己愿意才行。你府中那两位侧室……人品出身倒也是说得过去。文粲然在我这里待过几天,确是个读书明理的好女子。倒不知你怎么看?” “文氏贤德知礼,”杨楝淡淡道,“只是哪有以妾为妻的道理?” 徐皇后赞许地点点头:“确是如此。” 琴太微盯着大红地毯上的连理花纹直发愣。她只是连名分都没有的侍妾,杨楝纳谁为妃都与她无涉。可是他们当着她的面讨论这些事,她终究觉得不适意。她将眼光悄悄挪开,一件一件打量着殿中的陈设花瓶、香炉、案几和字画。走了一会儿神,忽又听见徐皇后唤起她来:“琴娘子,你可曾去看望过淑妃?” 她忙道:“未曾。” “去瞧瞧她吧。昨日她还与我说起,甚是想念你呢。”徐皇后道。 琴太微上午听见徐安沅说起大长公主病重,便盘算着设法问问咸阳宫。然而想起早间的风波,不禁朝杨楝望了一眼。他亦望着她,静静道:“你就去吧。”面容安宁得颇不真实。 大约他们有些话要背着她讲,琴太微想着,遂奏道:“听说咸阳宫封了门,还请娘娘遣一位女官领妾过去才好。”却故意巴巴地望了一眼远处侍立着的曹典籍。徐皇后微微一笑,便教曹典籍领了她去。 淑妃产后恢复得不好,两个月过去仍旧蜡黄着一张脸,双目深陷无神,身形亦不似从前窈窕。她听见琴太微过来,勉强从榻上支起身子,端出一张笑脸叫珠秾端茶待客。她身边新添了一个叫宝秋的近侍宫女,却不见玉稠去了哪里。琴太微心中有事也不去细问,寒暄了几句,就婉转问起大长公主的病来。 “我也不瞒你。”谢迤逦道,“祖母的身子怕是撑不到今年。” 琴太微呆了一会儿,眼泪骤然流出来:“为何不早告诉我?连舅母也一字未提。” “告诉你又能如何?皇上指去的御医尚且束手,你能帮得上什么?”谢迤逦道。 “我想回去看看祖母,”琴太微顾不得理会她话中的冷淡讥诮,抽泣着说,“一年未见了。” “徵王肯让你回家吗?”谢迤逦幽幽道。 琴太微摇了摇头,却又说:“我求求他,许是肯的吧。” 谢迤逦遂良久不说什么。琴太微见她心绪颇不佳,连忙拭去眼泪,问起她的病况。谢迤逦只懒懒道:“宫中医婆皆不得用。你那回受了伤,还不是郑半山救下的?” 琴太微听了又是一滞。谢迤逦见状,遂笑道:“我乏了,还想躺一会儿。教珠秾带你去看看小皇子吧。” 襁褓中的孩子尚未满百日,小脸儿皱巴巴的地拧成一团,边哭边吐着唾沫,并不像宫人们交口称赞的那般端正可爱——也许小孩儿家都这样吧。琴太微并无弟妹子侄,是以从没机会接近过婴儿。她将小皇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学奶娘的样子小心摇着,居然哄得他止住了哭声。她心中对这孩子便又添了几分喜爱,抱着不肯撒手,又拿了一只小铃铛逗得他咯咯直笑。珠秾笑道:“琴娘子这般喜欢小娃娃,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琴太微摇了摇头,却道:“我来了这半日,怎不见玉稠姐姐?” 珠秾收了笑容:“你不知道吗?” 琴太微茫然。 “前几天她就服侍了皇上。”珠秾慢慢道,“皇上封了她一个选侍。如今她住在后院西厢房,不常来前面应差。” “那姐姐她——” “这是娘娘的意思。”珠秾看了她一眼,又低声道,“皇上近来眷顾着一位年纪极小的琳妃。娘娘这才做主抬举了玉稠——如今该叫桂选侍了。” 琴太微听得大不是滋味,遂慢慢弯下腰,把三皇子放回榻上。珠秾见她不说话,一边低头整理着襁褓,一边忍不住低声嘀咕道:“我们娘娘可是容易的吗?也不知该说你什么……” 从咸阳宫出来,琴太微的步子越拖越慢。曹典籍瞧她那满腹心思的模样,索性开口道:“娘子有什么话这就快问吧,再耽搁可就回到坤宁宫了。” 曹典籍是宫中旧人。琴太微既与她相知,此时也不绕圈子了,直问道:“姐姐可知徵王殿下他——” 曹典籍深深看了她一眼。琴太微忽觉羞愧,一咬牙仍道:“是不是和淑妃有过节?” “是。”曹典籍道。 她俩各自朝四周张望了一下。下午这个时辰,东一长街上清寂无人,远处只见当值的内官倚着宫门出神。两个宫人慢慢走着说话并不惹人注意,即便有人近前也能立时察觉。 “淑妃自小长在宫中,你是知道的。”曹典籍道,“太后膝下没有公主,却极喜爱小女孩儿,自做皇后时就常留着几位贵戚千金在坤宁宫伴驾,一则为说笑解闷,二则是为儿孙们备选。” 琴太微忽然明白了,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徵王原是皇长孙,而徐家这一辈的嫡女——也就是三小姐,年纪太小。太后要另起炉灶,就挑中了谢家长女。庄敬太子亦首肯了此事,只等她及笄便正式聘娶。只是后来她被皇上看中了。” 琴太微喃喃道:“这岂不是……有些不得体?” “确是如此。”曹典籍斟酌着词句缓缓道,“但皇上开了口,谢家也只能答应啊。” 不,其中有些地方对不上……她忽记起五月里为了深柳堂事件受审时,太后身边的李司饰曾向她提过淑妃的事,说的是她在花园里迷路,偶遇了皇帝,从此才直上云霄。老宫人那闪烁的眼神、暧昧的语气犹在眼前耳畔,分明暗示着事情背后没那么简单。 待要再追问,琴太微忽又明白了——这当然不是迷路,谢迤逦又不是初入清宁宫,她在太后身边侍奉多年,怎可能还会迷路,这是有意而为…… 这些话她都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她茫然回头,望望咸阳宫的红墙。高树披离如羽,紫槐花事盛极,绛红花串如锦绣堆砌,红姿妍媚,迎风倩笑,香气中充弥着淡淡腥甜味道。 “那是哪一年的事?” “神锡元年。” 神锡元年,大局已定。奉天殿上的继位者和预想中的不同。杨楝不再是皇孙,仅仅是身份微妙的临安郡王。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不嫁徵王也许太后不答应,但是攀上了皇帝就无人能够阻拦了。 早间那支折断的白梅花,究竟萦系着什么样的隐秘情事?竟把一个谦谦君子气得如此失态定是想起了当初被心仪的未婚妻抛弃是如何颜面尽失,不得不娶徐家的庶小姐又如何心灰意冷……她必定得在心里狠狠冷笑几声,方不负今日费心打听到的这桩天大逸闻。但这样着力的冷笑,却也没有令她觉得半分松快,一颗心反似戳破了水囊般瘫软无力,乱糟糟地淌湿了一地泥泞。 傍晚的日光打在长街的青石板上,浮沉飞舞,晚絮飘零,燥得她出了一身汗。她定是心神全乱了,这时竟无端地想起沈端居来——那一日偶遇谢家婆媳,亦是在这长街上。沈端居宝髻高挽,华服雅净,跟在沈夫人身后款款走近,连一个眼波都无须转动,就把她的少年美梦敲了个落花流水。 远处翠华摇摇仪仗葳蕤,曹典籍忙拉了琴太微闪到墙边敛衽侍立。原来是皇帝摆驾咸阳宫。琴太微还记得从前皇帝常常在这个时辰驾临,这回也不知是去看谁。肩舆过去后,她悄悄抬头打量,正巧那顶金丝翼善冠折出的强光刺中了眼目。 正暗暗松口气,肩舆忽然转了回来。琴太微连忙缩到曹典籍后面,把大半边身子都躲在阴影里。皇帝坐在肩舆里,声音听起来颇为遥远,含含糊糊地问着曹典籍一些话。曹典籍简略地应着,心中亦知皇帝必是瞧见琴太微才掉头的。 “那是琴内人吗?”皇帝终于问。 “是。”琴太微并不惧怕。她是已嫁之身,亲王内眷在皇帝面前连抬头都是不必要的。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去探望你表姐了?” “是。” 一阵沉默后,肩舆终于远远走开了。琴太微立刻拉了曹典籍往坤宁宫走去。 “曹姐姐,难道我真的长得像淑妃?”琴太微语声中竟有些恨意。 曹典籍只是说:“你想到哪儿去了。”她握着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指冰凉潮湿。 从坤宁宫出来后,琴太微一门心思地等着杨楝问自己在咸阳宫的见闻。不料他很沉得住气,竟半个字也不曾提起,反倒没来由地说起什么要叫程宁去给她订一些首饰,“喜欢什么花样自己去挑”。 琴太微随意地点点头。杨楝见她丝毫不热心,便顺手将她发间的紫薇花轻轻摘了下来。经过一日奔忙,那些柔如彩云的花朵已黯然凋萎。 回到清馥殿,杨楝留了琴太微一同用晚膳。琴太微满腔愁思,哪里有半点胃口,便只舀了半碗粥,就着芝麻菜小口抿着。杨楝拿了夹了一只冬笋荸荠虾仁馅儿的蒸饺塞给她。她心中愤然又不敢扔掉,只好咬了一口。这蒸饺原是杨楝喜欢的点心,府中厨子做得极为老道,端的是笋嫩虾甜,鲜香四溢,可是她吃在嘴里,却是木木的一点滋味也没有。 杨楝不解道:“你晚上只吃这么点东西吗?” 她只得道:“这会儿不饿呢。” 杨楝只道她是害羞,遂向侍膳的内官道:“备些夜宵点心送来,按琴娘子爱吃的做。” 她轻声谢过,又咬了一口蒸饺,才慢慢悟出这句话的意思有些不对劲儿,心中突地一跳,想要追问一句却又万万没那个胆量。 偏生那内官也是个懵懂的,走到门口又掉过头来问,点心是送到虚白室还是送到清馥殿。这回她听明白了,他说“送到我房里”。 她盯着碗里的清粥直发愣。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既然养好了病,就该过来服侍他了,可是……她心里翻翻滚滚的还是下午在宫中的见闻。羞怯、恼恨、委屈、失悔还有不得不承受的痛楚,一时全都噎在胸口化解不开。 “你是不舒服吗?”见她不应,他狐疑道。 “我要回去。”她脱口道。 杨楝一时没明白:“回哪里去?” “我……”她忽然觉得不安,立刻又说了一句,“我身上不方便,不能留下来陪殿下。” 他疑惑地看她半天,似乎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口,终于只是说:“那你就早点歇着吧,点心也给你送过去。” 她垂头不敢应声,怕被他发现自己说了谎。 好容易熬到晚饭吃完,杨楝叫人拿了个织锦囊给琴太微,里面硬硬滑滑的摸不出是什么。 “拿出来看看。” 她依言解囊,看见里面是一根黄铜短管,两头各镶一块荧光剔透的圆玻璃,铜管上镌刻着花体西洋字样。“是千里镜呀。”遂将千里镜举到面前,正看见杨楝的一只眼睛忽然张大了十倍,又圆又亮如一轮明月,她倒吃了一惊。 杨楝本来打算讲解一下,见她原也会用,遂道:“过几天太后宫中又要唱戏,你带着这个去。不过别只顾着看戏,留心看看人。” “看谁?”琴太微问。 “把咱们的媒人找出来啊。” 琴太微哑然。 “这事儿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吧。”杨楝道,“到时候各宫的人都会去清宁宫伺候,你仔细辨认一下。认出来了别叫嚷,先悄悄告诉我。” “大内的宫人有三千多,总要有个留意的方向吧。”琴太微沉吟道,“殿下是不是心中已经有数了……” 杨楝却问:“你有没有猜过是什么人?” 琴太微早已前前后后地琢磨了好几回,忙道:“我猜是……” 杨楝比了个低声的手势,她遂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个两个字,他点头道:“不过那宫人有可能已被调往他处。” 琴太微道:“既然如此,能否查一下宫中的人事变动?” “宫中每天都有人挪进挪出,查起来可就千头万绪了。我的手哪里伸得了那么远。”杨楝道。其实他并非没有找人暗查,不过没寻到,不免疑心那人已被灭口了。 她一边调着千里镜朝窗外张望,一边嘀咕道:“当初沈夜曾把太后那里的宫人一一看过,皆不是。如果我是那个传话宫人,事后我一定求主子把我调到太后那边去,才算躲得最结实。”找到清宁宫的方向看了半天,又道:“盯着清宁宫的大门,说不定就能看见她。” 杨楝谑笑道:“好啊。千里镜给你了,你就天天守着吧。” 琴太微见他始终笑容温煦,似乎对自己毫无疑心,心中没由来地又是一空。 说了一会儿闲话,杨楝便携了琴太微在水边散步,顺便将她送到桥头。初夏的残阳铺于太液清波之间,两岸垂柳摇金,一池晚霞瑟瑟。熏风里浮动着淡淡甜香,是隔岸云水榭边的蔷薇花开了。 琴太微踌躇良久,心事又如水中浮标一样冒了上来。她终于牵了牵他的袖子,一鼓作气道:“殿下,能不能求你一事情,我想出宫去看看外祖母。” “可以。”杨楝随声应着,又道,“明天叫崔嬷嬷去驸马府走一趟,跟谢夫人订个日子。” 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痛快,琴太微反倒吃了一惊,连声谢恩。杨楝却笑了笑,从袖中抽出一件东西递过来,倒像早就在这儿等着她似的。 是皇后给的诗筒,琴太微十分狐疑:“几时就写好了?” 杨楝笑道:“你不是在皇后面前说要写青词吗?” 琴太微急道:“是说誊写……” “原是要留你下来,等我拟稿的。”杨楝道,“你急着要回去,就一并写了吧。” 琴太微这才听明白,原来刚才他要留她,只是为了抄青词而已,并不是要过夜,倒是她自己想多了,还平白扯了个谎。一念及此,羞得恨不能顿时躲到湖底去。杨楝见她发愣,顺势将诗筒塞入她怀中。 “可是我不会……”她又急又羞,眼泪都要堕下来了。 “都抄过这么多了,照猫画虎还不会吗?”他弯着眼睛笑道,“你连八股都会写,青词还不是小意思?” 什么事情他都知道,必是郑半山说的!杨楝见她满面困窘,只道她是认输了,遂笑得愈加得意。 第二日,崔嬷嬷便领命去公主府中传话,下午回来时说见到了谢家主母。沈夫人听说琴娘子将回家倒是十分欢喜,只是近日府中上下都忙着准备二小姐的婚事,着实不得空闲,请琴娘子暂且忍耐些时。等忙过了七月,二小姐出了阁,再请娘子回家。 杨楝听了便皱起眉头来。 “嬷嬷知不知道,表妹许了什么人家?”琴太微喃喃道,“这般着急过门。” “是威国公府陆家的世孙。这位陆公子不日就要跟随老公爷去北海驻边,所以急着娶新妇过门。而且……”崔嬷嬷望了琴太微一眼,“大长公主病了一年,谢家也想借嫁女冲冲喜。” 杨楝心想谢家长子联姻清流名门,女儿嫁入勋贵世家,倒是两头不误、四平八稳。 “那就等等吧。”杨楝淡然道,“还有,人呢?” “谢家夫人说,原先服侍琴娘子的丫鬟仆妇大大小小总有二十来人。”崔嬷嬷有条不紊道,“琴家留下的几个丫鬟,有愿意回南的已经赏了身契放走了,娘子的奶嬷嬷亦在其中。余者都分到了府中各房,也有去了庄子上的,一时聚不整齐。等谢家夫人空了再一一找来问过,看是否有人愿意进来服侍娘子。” 他回头望着琴太微,只见她垂了头不作声,眼皮微微发红,似是竭力吞咽着这般冷落难堪。 “谁要他家送人进宫?”他说,“不过问问琴家旧人都被她打发到哪里去了。” “有劳殿下费心。”琴太微亦勉强开口道,“谆谆就很好,不必再找旧人。” “你倒是与她投契。”虽则是笑,杨楝心中却想,将来无论如何再不让琴太微踏入谢家大门一步。 第十章 七夕 七月初的帝京,天气愈发燥热。过了晌午,人人都躲在家中乘凉,巷陌街衢间便不大有人。槐树,远处似闻得轻雷隐隐。 锦衣卫的服色过于惹眼,高芝庭换了一件轻简的细葛道袍,扣上一顶方笠便出了门,骑马绕过半个皇城,在鼓楼边的一家老字号酒楼门前停下。早有相熟的堂倌儿上来接着,一面唤着高千户,一面麻利儿地将他引到楼上僻静的雅座里。客人已经先他一步到了,正立在窗下贪看帝京风景。两人拱手见礼,分宾主坐下,高芝庭三下五除二吩咐了点心酒水,便命堂倌儿放下帘子,半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打扰。 那青年黝黑沉黯,唇角眉间隐隐有风霜之色,一双眼睛却灵秀无匹,带着些湖水似的清透,教人一时看不出他的年纪来。高芝庭一边咕嘟咕嘟喝着凉茶,一边悄悄掂量对方,嘴上却寒暄说:“小陆将军这是有十多年没回来了吧,觉得帝京景物比旧时如何?” 听了这话,陆文瑾从容道:“高大人有所不知,当年我在帝京只停留了半天,就往北边去了,哪里还记得什么旧时景物呢?这趟奉旨调任入京,才领略到皇都气象,教我这边塞野民大开眼界。” 高芝庭呵呵地笑了几声:“小陆将军何时上任?” “刚回来,有几天假。”陆文瑾道,“上峰交代七月十五日之前去神机营报道。” 高芝庭笑着替他斟上酒:“如此说来,小陆将军的逍遥日子可不算多了。说了半天,竟忘了先敬你一杯,小陆将军多年疆场杀敌、劳苦功高,高某敬服得紧。” 陆文瑾亦含笑回敬了一杯。到了京营,可没有那么容易出来会见官员了。若非高芝庭本身就是锦衣卫的不大不小一个官儿,像陆文瑾这样的刚刚从边塞回来的武将,岂有不被盯梢的。高芝庭一边劝酒,一边向他讨教了一些北地的风土人情,又道:“这次换防,陆老公爷把将军转荐到了神机营。人人都知道陆家军兵强将勇,老公爷最倚重的臂膀就是尊兄和将军。可惜去年尊兄在北海受了伤,今后是不能再上沙场了,现在将军又留在京中。敢问难道老公爷是真打算再度出山,亲自去北海吗?” “正是,还要带着家兄的长子去。”陆文瑾道,“父亲和家兄都以为,舍侄年岁既长,须得带出去历练历练。” “原来是带着世孙去。”高芝庭问道,“如此说来,北海尚且太平?” 陆文瑾点了点头,淡淡道:“是可以太平几天了。” 其实帝京这些养尊处优的官僚权贵,哪里想得到北疆年年征战之苦,若不是一代代戍边将士在北海上筑起的白骨之墙,眼前这繁华温柔乡怕是早就被蒙古的铁蹄踩平了。国朝与蒙古订有和约,开放边贸,茶马互市。但蛮夷少讲信用,和约也只在水草丰美的夏季才有效。一到寒冬,风雪席卷北疆,蒙古各部断了粮草,便踏着北海封冻地冰面直冲入肥沃的乌苏河流域,非得掠够了一冬的食物才肯撤退,关外百姓不堪其苦,而国朝的北军亦不得不年年与凶残的蒙古铁骑抵死拼杀。去年冬天的大雪来得特别早,北海的战事也就异常惨烈。陆文瑾的兄长,名将陆文瑜亦身负重伤,断了一条腿。 “去年虽险胜蒙古,实则军中士气已顿挫。今年略有风吹草动,便传出了蒙古十万大军南下的谣言。据我看来,其中一半是蒙古虚张声势——他们内斗严重,哪里还聚得拢十万铁骑?一半是家兄受伤,我军人心浮动。这等状况下,换防也是当务之急。”陆文瑾道。 “有陆老公爷出马,自然军心稳定。”高芝庭道,“那么,将军以后便离开陆家军了吗?” 陆文瑾微微一笑,他知道高芝庭想要问什么。“我自然还是陆家人,不过父亲交代了些别的话。”他压低了声音,道,“要我先留在京中,神机营锦衣卫各处都历练历练,这是皇上的意思。将来或许会调往潦海。” 高芝庭眼中一亮:“重建水师吗?” 陆文瑾不置可否:“一时还谈不到那个吧。” “皇上不愿东南只有徐家军,再建水师是早晚的事!”高芝庭肯定道,“没想到皇上相中的人居然就是你。” 陆文瑾淡然一笑:“军中除却徐党,不也只有我陆家了?” 高芝庭深然其言,又听陆文瑾道:“重建水师,也没有那么容易。朱宝良整顿海防,才刚是第一步,再往下就要打硬仗了。到底还要过了忠靖王这一关,才谈得到后面的事。” 听闻“忠靖王”三个字,高芝庭似不经意地和他对了一眼,望见那原本清明的眼底似燃起了一簇火苗。高芝庭心中了然,也就不再深谈,斟酒笑道:“如此说来,这几年你就都在京中了。这也挺好,大家多多切磋!” 两人又碰了一杯。陆文瑾忽道:“我入京几日,已听到一些不利的传言……他如今可安好?” “你放心。”高芝庭笑道,“有机会时,他会想法子出来见你。” 陆文瑾从怀中摸出一个鱼皮袋子,里面滑出来一把珍珠,大的有如鸽蛋,小的亦有豌豆大小,光华璀璨,绝不是寻常铺面中那些俗品可以比拟的。高芝庭一时看得眼睛都直了。 “这是东珠。京中视为罕物,在北海那边倒不算难得。”陆文瑾解释道,“四年前他给我写过一封信来,说夜间难以入眠。” 高芝庭心想居然还曾通信,真是不要命了。 陆文瑾似看出了他的想法,淡然道:“十多年也就写过一封信,不曾让人察觉。我幼时听人说,珍珠可以安神助眠,遂攒了这些下来。高大人是见得着他的,烦你带去送给他吧。” 高芝庭应了一声,小心收了。又见陆文瑾偏着头,似朝着门口说:“我还有一桩心愿,要请高大人助力。” “别客气,请讲。” “当年我的性命……是琴督师救下的。”说到这个名字,他的语声忽然变得柔软起来,“我在军中十多年,总想着要报答救命恩人。可惜,琴家已经完了。听说琴督师留下的那位千金,如今在掖庭之中?” 高芝庭愣住了。这话要怎么讲呢? “呵呵,据说是如此。”他打着哈哈道,“但我一个锦衣卫,也不知道其中底里。” “哦。”陆文瑾似乎冷笑了一下,高芝庭忽然发现,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看自己,却盯着对面的一张门帘。高芝庭忽然悟了过来。 送走了陆文瑾,高芝庭悄悄回到原来的包厢,只见白发的老内官端坐如钟,笑吟吟地瞧着他。高芝庭一边摸出鱼皮袋子呈上,一边苦笑道:“好个精细人儿,公公你定是被他发觉了。” 郑半山道:“精细还不好吗?” 高芝庭道:“公公既与他有旧,方才何不出来相见呢?” 郑半山摇了摇头。他其实并未想好如何与陆文瑾面对,十多年来他自己并没改变多少,而当年的文弱不堪的孤儿已经脱胎换骨,人皆称其刚勇决断、心机深沉。依照他的脾气,还是躲起来先看清楚了再说。 高芝庭试探道:“郑公公,小陆将军问的最后那件事情,该怎么说?” 郑半山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下次再见面,你将实情告诉他就是。” 郑半山大致猜得出陆文瑾何以有此一问。想到琴家那些琐碎旧事,郑半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将东珠收起来,施施然起身。 “郑公公这就回宫吗?”高芝庭殷勤道。 “不,我还有点事情。”郑半山含笑欠身,算是跟他道别。 所谓事情,便是回宫的路上绕道同春药堂一回。老药师与郑半山是老交情,他将一把东珠捻在手里,对着放大镜看了半天,确定无毒无害,果是难得好物。“这样上好的珠子,都是夫人小姐们用来镶首饰的,谁舍得磨成粉吃了啊?你们宫里人也太阔气了。” 郑半山笑道:“若是好药材,当然是治病救人要紧,首饰物件又算得什么呢?” 杨楝少年时经历过几番变故,落下一些小病,时而五内失调,尤其不易安眠。他常年服药熏香,莫不是为了这个缘故。珍珠固然是安神的好药,但郑半山心里却觉得,陆文瑾存下的这一斛明珠似乎并不是为了这个。 这日早起下了一场大雨,太液池上烟水茫茫,白浪翻天。立秋将至,约莫下了一个时辰,看看雨势渐收,杨楝便叫人备马,自己却撑了油伞拖着木屐过玉带桥那边去了。 虚白室内清寂无声,支摘窗半撑了起来,斜风卷入丝丝细雨。素屏上订着一页页稿纸,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如一行白鹤齐举羽翼。杨楝捉下了一页稿纸,看出来是青词,读了几行觉得颇有些眼熟,才想起这原是他自己写的。又随手翻了几篇,无一不是前几个月他涂抹了来应付坤宁宫的诗作。看来他叫琴太微照猫画虎,她就把猫儿全都描出来做花样子了。莫非每次填词,她都是对着屏风左抄一词右截一句地凑数吗?他瞧着屏风上隽秀如花的行行小字,心中无声地笑了半天。 琴太微没有品秩,身边伺候起居的只有两个小宫人,此时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杨楝轻轻踱进卧房里找人。因贪吹凉气,两幅罗帐皆高高挂起,只见那女孩儿蜷着身子,面朝床里睡得正酣。单纱里衣裹了半边雪白身子,一卷青丝一双纤腿都胡乱撂在芙蓉簟上,粉团团的足趾如猫爪上的肉垫,刚刚被他碰了一下,就猛地缩了回去。 琴太微颇不耐烦地翻身坐起,呆呆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忽然抓过床头的衫子把自己盖住。 杨楝退了一步,随口道:“你也太懒了,已经巳初了,还不肯起床吗?” 琴太微背过身一边结着衣带,一边慢吞吞道:“昨天那篇青词,弄到四更才写完,连夜送了过去。这才将将睡了两个时辰而已,殿下还要嫌我懒。” 杨楝听她语中带怨,便想起昨晚程宁提起的事:“我还要问你呢,到底什么题目这么难写?” “是太后老娘娘的事儿。”她溜下床走到书案,把青词的草稿翻了出来。 “你又不是第一次应付太后。”杨楝一边笑着,一边拿过稿子细看。看着看着,脸上的轻快笑意渐渐收了起来。 琴太微也不多话,自家闪到妆台前坐下,支起一面西洋小玻璃镜,慢慢梳着长发。谆谆自屏风后面探了探脑袋,见两人这般光景便不好打扰,琴太微悄悄比了个手势,她踮着脚进来,放下一盆清水就跑了。 昨日皇后递过来的题目,却是太后有意命二皇子杨樗聘娶徐三小姐,教皇后问问凶吉。 琴太微挪了挪身子,虽是背对着杨楝,却恰好能从镜中窥见他的神情。皇后隔三岔五地往清馥殿送青词题目,有意无意地泄露出内廷的第一手消息。他们婶侄之间想是有某种默契。琴太微心知肚明,但凡送来的题目有些异样,她便立刻抄一份再送到杨楝那里——可是,昨晚她却没这么做。 对这桩事,琴太微心中存了小小一点幸灾乐祸之意。虽然当初是杨楝自己拒婚的,只怕他这时仍会不快。镜中偷眼瞧去,他倒也没有露出意外或生气的模样,只微微抿着嘴唇不知在盘算些什么,最后却朝镜子这边扫了一眼,冲她道:“你的字越发秀逸了。” 琴太微心虚地垂下眼帘,问:“殿下觉着措辞可还得体?” “都写好送走了,就是不得体也来不及了。” 琴太微咬住了嘴唇。 昨晚题目送来已是戌末,坤宁宫那边催着天明前就要交出稿子,许是趁夜传递消息不欲令旁人知晓。清馥殿的小内官却没长心眼儿,仍把题目直接送到了虚白室。琴太微看了题目有些作难,便提了灯去清馥殿请杨楝示下,不想扑了个空。内官们说王爷去了林夫人那里,琴太微先还不解其意。见内官们似不肯去通报,她才悟了过来,登时红了脸。 杨楝从不在姬妾房中过夜,无论多晚都要回来安歇。彼时已近三更,程宁估着那边也快完了,遂把琴太微引到书房中坐着等候。琴太微喝了半盏茶,心神不宁地坐了一回,忽然听见窗外隐隐有人声浮动。她只觉必是杨楝回来了,心中不知哪来的一股血气上涌,想也不想起身便走。程宁拦着诧问,她只说已打好腹稿,就不打搅殿下了。趁黑溜过玉带桥,回头只见对面水岸上几盏珠灯远远地浮动,她竟暗暗舒了一口气。 如今他这样说,想是怪罪她不肯耐心等候。琴太微心中不服,遂道:“既这样,将来还教他们先把题目呈给殿下就是了。” 杨楝似乎嗤笑了一声:“你是说,教他们把题目送到清馥殿的书房,然后我再唤你去那边去写?” 琴太微顿住了,左思右想接不了招,只得讪讪道:“那又何必呢。”她一向是宁肯缩在虚白室里再不出去的,何况有了昨日那一遭。她狐疑地看了看杨楝,见他微笑如常,并无问罪之意却有作弄之心——莫非…… “殿下早就知道徐三小姐的事情?”她忽问。 杨楝微微点了点头。 她心里微微空了一下,却是白紧张了一回。也是,清宁宫当然有他的人——譬如郑先生,未必消息都要从坤宁宫来。 一时通了头发,琴太微想唤谆谆进来帮她梳髻。杨楝袖手默坐,盯着她往死里看。琴太微目光不慎触到了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心中顿时长了一层毛,只得硬生生问道:“殿下特意过来,就是因为这青词吗?” “那倒不是,”杨楝道,“今日要出门,前几天你说起的那本书,我一时记不起书名了。过来问问你。” 琴太微瞧着他怔住了。 前几日,因为父亲的笔记她想起旧时看过的一本书,只是随口和他提了一句,不想他居然还记得。她放下梳子,低了头走到书案边,倾了几滴水把昨夜剩在砚底的一点残墨化开,蘸着淡墨在一张素笺上细细地画出了书名。 杨楝偏过头看她卷着袖子俯身写字。 不知何时云收雨散,天光半开,湖上风平浪静,檐下犹有残雨打着铁马叮咚作响。树杪间漏出的星星日光透进窗纸,映得女孩儿玉雪的面颊微微透明。几绺软软的碎发在胸前晃来晃去,偏是不肯停下来。 “这书怕不怎么好找呢,”琴太微喃喃道,“当初还是一个西番和尚借给我爹爹的,市面上再没见过。殿下费心了。” “别人找不到,我是有办法的。”杨楝将纸笺对折起来放在袖中,又含笑道:“还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她听见这话竟有些恍惚,一时间却也想不起要什么东西,只好摇了摇头。他似有些遗憾,顺手去拢她耳边那几根散碎头发。琴太微略低了一下头,想躲又不敢躲,到底被他的手指抚在脸上。 “都睡出印子来了。” 手指沿着芙蓉簟印下的浅淡花痕轻轻画了下去。她从脸到颈脖霎时间涨起了一片血色,连退了几步。 杨楝瞧着有趣,想要再逗她一下,却见她沉下了脸似乎真有些不太高兴,便收了手朝外面走去。琴太微松了一口气,送他出了门,回屋拧了帕子洗脸。 才洗到一半,却见听他折了回来,隔着窗户说:“昨天林绢绢跟我说,今日七夕,想请你晚间过去和她们两个一起过节。我已答应了她。你休要忘记了。” 琴太微猛然一惊,帕子掉到了水里。她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水痕,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待要分辩两句,推窗一看,他又不知去向了。 父亲留下的那卷手书,是他在杭州水师十年间的札记。其间涉及时政评议、官场应酬、人物臧否、番邦风习、天象水文、精算推演……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后面还附有大段的西番文字的草稿——故而琴太微需要一部辞书以便读懂父亲的文字。 她本来希望父亲的笔记中会多提到自己幼年情状,却没想到自己的出场次数寥寥可数,倒是临安郡王三天两头地出现在父亲笔下。虽然用语极为隐晦,也能看出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只是杨楝绝少对她提起往事,偶尔谈话中涉及父亲,态度也像是不甚熟识。也许是因为顾忌——藩王结交手握军权的外臣,往大处说就是谋逆。 她心中不是不疑惑的。有好多回,她几乎就要向他问起来,却又生生忍了回去。札记写得极其零碎又语焉不详,她在心中梳理了几遍,发现父亲不仅教过他经义,还约他密会过军师武将、地方名士、海上船主乃至外方传教士,甚至还带他去海上看过水师的大船队,她简直有些嫉妒……可是,这真不是谋逆吗? 从西华门出来,沿着皇城根儿绕了一圈,先教马车停在了海日阁门口。因为下雨,书铺这时才刚刚开门。顶着东坡巾的矮胖掌柜正在叫人打扫门前积水,一眼瞥见来客,不免唬了一跳,连忙支开伙计,亲自把人往后面引。 “没有什么,”杨楝微笑道,“就是问你这里有没有这个。” 曹渠眯着眼看了看他手中的便笺,不觉讶异:“殿下也对这个感兴趣了?” “是一个朋友要找的。” 便笺上写的是西番文字,曹渠认了半天:“这是早年间一个澳门船长霍若望编纂的辞典,书名的意思是‘西字奇迹’,在葡萄牙海商之间通行过一阵子。都是手抄本,从未付梓。殿下定要这一本的话,小的就托人去南方寻去。” 杨楝听着便皱起了眉头:“那有没有类似的书?” 曹渠嘿嘿一笑,转身从架子上摸出一个抄本:“巧了,前几天刚得了一本。有个刚进京的番僧来我这里逛,留了个抄本,说是他们一群番僧自己编的辞典,问我有没有办法在帝京刊印出来——倒像是在这儿等着殿下似的。” 手抄本的封面是柔软的新羊皮,装订极为精美,想来作者颇下了些心思,封皮上还记了一个书名“西儒耳目资”。杨楝大略翻了翻汉字的内容,问:“你打算替他刊印?” 曹渠摇头:“此事不易,我还在斟酌中。殿下若觉得还入眼,请先拿去吧。” 杨楝笑着称谢,又道:“原先说的那本书,还要麻烦你留意下。” “包在小人身上,”曹渠连连应承着,却又小心提示着,“殿下但有吩咐,只管遣田公公过来说一声就是。” “我自有分寸。”杨楝随口应着,袖了羊皮抄本便辞了出去。 别了海日阁,一径往北又往东,一直到东直门内的北居贤坊,在柏林寺门口下了车,带着一个亲兵入寺。这日是七月七,进香的妇人女子偏是不少,莺莺燕燕人潮涌动。杨楝压低了大帽,随着人群穿过几间殿,却从观音堂的后门溜出庙去。这一带远离皇城,街巷不甚繁华,往来行人寥寥,深槐高柳之间偶尔露出几个朱门大院,是京中几户世家巨族的府邸。 戴学士的两进小院夹杂这些府邸之间显得有些寒酸。师生之间揖拜了一番,少叙了一些闲话。杨楝自十四岁离京后,再没有见过他的师父。当年戴纶居礼部尚书,授文华殿大学士,一度入阁。太子身故之后,朝中官员多有洗换,戴纶因年高德韶,又一向谨慎少言,那些抄家、流徙之刑就没有落到他头上,不过迁了个南京钦天监的闲职养老去了。做了一年闲官,戴纶索性告病辞官,回老家松江府闭门著书,去年才以遣嫁独女为名而重返帝京。戴小姐嫁给了兵部右侍郎葛坚的次子,不久便有喜讯。戴夫人放心不下,暂居京中以便时时看顾女儿。 “还不完的儿女债,”戴纶捋着长胡子笑道,“刚过知命之年,就一心只盼着抱外孙了。” 杨楝以为他说的不全是真心话。按冯觉非的说法,皇帝正在暗暗与太后党较劲。顾有容受重用之后,紧跟着皇帝又得到了没有徐家血统的皇三子,朝堂上的风向立刻起了变化。从前的那批太子旧臣不免闻弦歌而知雅意,在蛰伏的冻土中悄然活动起来。戴纶滞留京中,当然是在等待机会。 一时戴夫人遣人传话,在花厅摆下家宴款待徵王。因是师生小聚,并没有摆什么排场,戴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精致小菜,有笋丝拌鸡松、清蒸鱼脯、虾油豆腐、蓬蒿菜……皆是南省风味。因杨楝不喜饮酒,斟了家酿的玫瑰露上来。 布了一回菜,戴纶又称赞起杨楝不与权奸勾结,毅然拒婚徐氏。朝中那些受徐党排挤的清流官员,虽不敢公开议论,私下里对这位长年云山雾罩的小王爷忽然间刮目相看起来,更有人盛赞他有其父之风。 杨楝也知道,与徐三小姐的婚事横竖是不成的,太后出面拆解或者他自己拒绝,效果肯定是不同。他听见“其父之风”几个字,不免多心了一下。他隐约记得,当年自己的母亲被禁足,迁居于阳台山别院,曾有人提议另立太子妃——那是他人生中面临的第一场巨大威胁,好在父亲坚意保住了母亲。莫非当年拒绝的也是一个徐家女?他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戴纶摇了摇头:“不是,那一回太子拒的是熙宁大长公主的女儿谢氏。” 杨楝慢慢放下筷子,沉声道:“是后来……琴督师的夫人?” 戴纶见他脸色微微发青,意识到有些不对了,遂道:“谢氏是先帝的外甥女,又深得徐太后宠爱。当年甄选太子妃时,她亦在名单之中。所以后来有此一提,并不奇怪。” 杨楝隐隐听人说过,这位谢家表姑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宫中前后三十年无人可匹敌。按说幼年时应该见过她,如今他想来想去,眼前却只有琴太微那张怎么也称不上绝色的猫儿脸。他默算了一下年月,道:“听人说谢夫人出嫁极晚,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 “臣实不知。”内廷秘辛不出宫墙,戴纶一个外臣不过听了些片言只语,“臣请恕罪,况且——这是太子的家事,臣原不当议论。” 杨楝摇了摇头:“天子无家事。” 戴纶默了一下,道:“臣只知谢夫人与太后老娘娘渊源极深。这些事情,殿下或者可以择机问问郑太监。他侍应清宁宫多年,没有什么不知道。” 白日一场急雨,晚来空气新凉。琴太微睡午觉一直睡到日落时才醒,想起杨楝走时的交代,只得起来梳头匀脸,披了件凉快的天水碧单纱小衫,系一条白绫挑线裙,提溜着轻罗小扇,摇摇地往清馥殿去。 夜宴设在临湖的水云榭,槅扇大开,角灯四悬,凉风挟着幽幽荷香从水上拂来。月台上摆好了香案,陈列香炉、瓶花、雕瓜和各色巧果,几只魔合罗笑脸团团。旁有一只高几单搁了紫铜水盆,盆中清水映着灯影瑟瑟,是白日里投针验巧用过的。 文、林二位夫人正倚着美人靠闲话。琴太微自忖是来迟了,遂先拜二位夫人,才行了半礼就被林绢绢一把扶住,强挽了她入席,姐姐妹妹地叫了一遍,又闹着要罚酒。至酒过三巡,琴太微才得空看清这两位的容貌。林绢绢果然生得容色鲜妍,意态可人,与皇帝后宫那些拔尖儿的美人们相比也不差什么,顾盼间竟有几分淑妃的味道,看得琴太微直发愣。相比之下,文夫人倒是相貌平平,连鲜亮衣裳也没穿一件,又低声细语的不大肯多言,唯其眉目间流转的淡淡书卷气,却与林绢绢不太一样。 琴太微闲来无事,曾听谆谆将这王府里的上下人等品评过一番,说这文夫人的来路有些莫名。两年前徵王刚返京时,皇帝便在接风宴上放出话来要为他聘娶继妃,还特意提了右佥都御史文冠倬家的女儿。那时谁都知道徵王与徐家有约定,文冠倬哪里敢应这门亲事?但天子的金口玉言又不能收回,还是徐皇后想了个法子,将文家送入后宫应选女官的一个庶女指给徵王做侧室,总算圆过了场面。文氏生性懦弱,嫁进来以后一直泯然无息,杨楝从没进过她的房门。府中的内官宫人对她便多有轻蔑之意,陈烟萝亦不甚过问,任由那些人欺凌。后来被杨楝知道了,将起头的几个打的打,撵的撵,又责陈烟萝治家不严,禁足了一月,众人才知这文夫人只有王爷本人可以冷落,旁人是绝对不能不尊重的。而说起林绢绢,却是太后郑重其事挑来的良家子,特意赏给徵王的,难道怕徐三小姐太过骄傲,须得有个乖巧圆融的美妾铺垫一下? 她的父亲不曾纳妾。舅父谢凤阁倒有两个偏房,俱无所出,长年关在后院里吃斋礼佛。她远远地见过几回,只觉那两个姨娘都枯槁如活死人一般,看着比舅母还要老上十岁……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林绢绢说:“我描的这花样子姐姐可还满意?” 文粲然的袖子被林绢绢捉在手中,似在参详着什么。琴太微定睛细看,才发现文粲然那件香色云纱宫袍上绣着云肩通袖襕,璎珞攒珠八宝团凤纹极为繁复精巧,却是用蜜色丝线绣出,灯下隐隐绰绰,须得细看才见其妙处。她心中不觉暗暗赞叹。 “文姐姐的针线是极好的,绣的飞鱼活脱脱能从衣襟上跳起来,可比那针工局的流水活计好上百倍。如今殿下的衣衫鞋袜都是她亲手打理。”林绢绢一边解释,一边撺掇,“我平日里央求她替我绣个香囊,总推没工夫——你何不向她要个见面礼?” 替人索礼就有些不像样了,琴太微正不知如何回应,却听文粲然轻声道:“我本就有这个心,却不知琴娘子喜欢什么花样,不妨去我那里照着本子选一选?” 琴太微忙谢过,又听文粲然说:“女红乃是闺阁本分,不足夸耀。是林妹妹的画样出色,才成全了我的绣品。” 林绢绢听得桃腮泛红,轻轻敲了文粲然一下。她生在画师之家,自己也是个丹青妙手。只是徵王对这个没兴趣,她平日里亦不好过于摆弄,这点画技多半却是替文粲然效劳了。听见文粲然这话,琴太微心里似又清明了一些,不禁瞪着那张粉光脂艳的鹅蛋脸儿,越看越觉得有七八分像,心中冒出一股森森凉意…… 林绢绢留意到她盯着自己出神,不知其故,遂莞尔一笑:“咱们两个且别互相抬举了,羞也不羞?当着这么一个龙女似的妹妹——” 她牵起琴太微的手上下打量着,不知为何眼色忽然一黯,旋即依旧笑道:“——只把我们几个都比成烂泥朽木了。难怪殿下一时一刻都放不下。” 琴太微再听不得这种话的,忍不住别过头去看文粲然。那一位却低头剥着龙眼,恍若未闻。 “竟这么害羞吗?”林绢绢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继续打趣道,“昨晚我求殿下开恩,让我们和你聚一聚,他还千推万阻的不情愿。难道怕我们吃了你吗?从没见他这样护食过。” 琴太微忍不住问道:“那他后来为什么又肯了?” “呵呵。”林绢绢用团扇半遮粉面,偏是不肯回答,两只璎珞流苏坠子在耳边金晃晃地打着秋千。 姐姐取笑我,姐姐最坏了——琴太微无端端想起从前,她多少次跺着脚咬着牙对沈端居大声抱怨,捂着耳朵不肯听谢迁的名字。可是,这个人不是那个人,这个地方不是自己家里,流年偷换,连她自己都不是从前的那一个,这样娇嗔的话怎可能还说得出口。 文粲然推过来两只斗彩小碗,碗中冰块上顶着一小簇晶莹的龙眼肉。林绢绢并不与她客气,琴太微却只好又起来拜谢。 “文姐姐的镯子是新打的花样吗?可否让我瞧瞧。”林绢绢忽然道。 “旧镯子罢了。”文粲然将一只嵌松石錾莲花纹银镯递了过去,颇觉怪异。 林绢绢随口称赞了几句,又索琴太微的镯子看。琴太微嫌金钏沉重不堪佩戴,只在右腕上套了一根端午打的红丝带子,少不得褪了下来递给她瞧。林绢绢两根指头掂起那根带子,高高地举到文粲然面前,勾着嘴角笑道:“这可是了不得的好东西。” 丝带上穿着一枚珍珠,足有鸽蛋大小,浑圆剔透,英华内蕴,夜色下如手中一捧小小的圆月,确是罕见的宝物。林绢绢忽道:“拿我头上这支七宝镶十二层的楼阁挑心,跟你换这珠子,好不好?”虽是依然在谑笑,眼神却有些尖锐了。 琴太微再怎么愚钝,这时也明白了。前几天郑半山上岛,携来一兜上好珍珠。杨楝因见她在跟前,挑了一个最大最圆的给她玩,她顺手就穿在了腕带上。林绢绢如此不满,莫非她的珠子不如这个大? “簪子贵重,想必是夫人的心爱之物。妾不敢掠美。”她微笑道。 “原来你这么小气。”林绢绢嗤笑着,手指一松,珍珠落在了文粲然的袖子上。 文粲然连忙接住,转身替琴太微系上,只道:“珍珠质软,禁不得磕碰摩擦,不好这么戴的……况且你皮肤白,这珠子反倒不显了,不若打个络子挂在项圈上吧?” “那样好看吗?”琴太微奇道。 “好看的,”文粲然顿了顿,似偷看了林绢绢一眼,又道,“我那里正有现成的,待会儿取一个给你。” 林绢绢亦没有再说什么,只用小银勺子碾着冰碗里的果子,一勺一勺往嘴里送。旁边一个贴身宫人却颇有些焦急,低声道:“娘娘,不好吃冷的……” 这话却被文粲然听见了,猜想她大约身上不畅快,遂笑道:“是我疏忽了,你们还不快撤了去。” 琴太微原本就没有动勺子,听见这话,立刻默默地放下了冰碗。 “不妨事!”林绢绢忽笑道,“冻不死我的!” 竟把半盏冰镇的龙眼肉尽数吃了。冰碗虽冻不死她,场面却着实冷了下来。文粲然想起昨晚杨楝是去她那里的,心中有些狐疑,然也不能问什么,便起身看了看天,道:“月落了。” 其时已近中夜,夜色深沉如水,蝉声都寂静了下来。湖上瑟瑟水光,楼中几行宫灯,草中星点流萤,皆不敌漫天琼英碎玉,一痕河汉滔滔。看了一回双星,有内官捧了剔彩大盘过来,内陈一排五彩丝线,又有九尾针数枚,这是要穿针乞巧了。 林绢绢拈了一枚针在手中打量着,忽展颜一笑,笑容颇为促狭,却是问琴太微:“你来不来?” 戴学士一味热情,硬是将杨楝留过了晚饭才送出家门。彼时天色已晚,杨楝趁着暮色悄悄回宫,一路上琢磨着这一天的收获,虽然还未问出什么,但戴纶已经承诺在离京之前将他所记得的万安末年旧事一一梳理写下。而那两位传教士的言论,亦令他心中萌起了一些不太清晰的冀望。 所以,当他回到寝殿更衣梳洗之后,竟颇有兴致地绕到云水榭的岸边瞄了瞄。阁中两位美人正在把酒闲谈,另一人倒不在其中,他正要抬脚离开,倒被林绢绢一眼看见了,笑吟吟地赶上前来,生拉到了水阁里坐着。 杨楝绝少肯陪姬妾们玩乐,是以两位夫人都有些喜出望外,一个立刻拣了缠丝玛瑙小酒盅儿,斟了甜酒递到唇边,一个却忙着说殿下不善饮,吃些果子罢了,一个又说不妨事,殿下若肯饮了,我便说一件好事给殿下听听。杨楝见她们如此,倒也不好十分摆架子,遂接了酒,一边又命人将戴夫人送的莲子糕端过来,请两位夫人分食。 “这不像寻常市买的莲子糕。”林绢绢拈了一块糕,“这般精致花样,都叫人舍不得吃呢——殿下哪里寻来的?” 杨楝听她追问心中就有些不悦,面上却笑道:“画院寻来的。” 林绢绢嗔道:“我好意奉承,倒被殿下打趣了。难道画院人家是该给人打花样的吗?” 杨楝没接她的话,转问文夫人味道如何,文粲然谨慎地称赞了两句。 “是吗?”杨楝怅然道,“我倒是觉得太甜了些,盖过莲子香气了。” 幼时嗜甜,有回药碗端到书堂里,他见乳母不在身边,就赖着不肯喝那酸苦的药汁。戴先生在一旁看不过去,叫人寻了几枚糖莲子来才把他摆平了,却没想到从此以后,每进书堂授课都得带着糖莲子来。直到太子听说此事,罚他在至圣先师前跪了半日,方才绝了恶习。略大一些懂事了,这事儿还被师父们当作笑话来讲,连琴灵宪都听说过。 想来戴夫人至今记得这一出,着意在糕里加了许多石蜜,却不知他早就转了性了。后来郑半山亦教导他,饮食嗜好,均需竭力克制。不咸不淡,不偏不倚,中正调和,是为养生永年之道。不过他的理解是,若是一时酸苦就要依赖极甜来敷衍,那么内心的空乏与黯淡,又能用什么去抵御呢,还不是只有忍着吧…… 想到此处,一仰脖子喝掉了杯中物。文夫人忙递上一碟剥好的桂圆和荔枝,他皱着眉头尝了一口,便推身上困乏要告辞了。 文林二人站在水廊上,瞧着他飘然消失在蕉林后面,一时默默无语。文粲然忽问道:“你不是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哪有什么好事,”林绢绢淡淡道,“一出笑话罢了。” 文粲然心中狐疑,却见她满面的娇笑早已消弭无踪,眼神凉得像冰。 杨楝晃悠悠地回到清馥殿,总觉得心中有事未了,看见案上那卷新得的羊皮书才想起来,立刻叫人打了灯笼往蓬莱山去。 初秋夜里,岛上愈见清寂,深林中涌出清凉的草木芬芳。灯影照见石径,槐树的落花细如金沙。忽有松鼠从枝头落下,转瞬又踏着泥鳅脊跑掉了。迎面看见古碑体书写的牌匾,想起“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之语,心中油然生出淡淡的欢喜。 院中火烛泰半熄灭,只有卧房的窗纸上映着一圈黄晕。两个小宫人合力抬着一盆洗妆残水,叽叽喳喳地往外走,一头撞见徵王,吓得说不出话来。杨楝挥了挥手让她们走开,随手将羊皮书搁在了正厅的条案上。 他早望见月亮罩里背坐着的人影,披了中单斜倚在妆台前,似是在写什么。一听见外面动静,连忙团了纸往里面藏。杨楝手快,抢过来就瞧,却是红笔写了半个“僊”字(僊:仙的繁体),再看她手里还捏着一管小羊毫笔,笑道:“你不出去穿针乞巧,却躲在这里画符?” 琴太微原本惊得脸色发白,听见他这话里并无责备之意,方才渐渐缓过神思,一时又桃花泛面,哑了半晌终于冷冷挤出一句:“我是活该被你们取笑的。” 杨楝在她对面坐下,低声问:“是不是被她们欺负了?” 琴太微不是自怨自艾的人,虽然被太后打坏了手,从不曾在人前抱怨伤感,伤好之后写字大致无碍,只做起针线来却禁不住手抖。只是今晚林绢绢故意叫她穿针,当着一众宫人内官的面揭了她的短。若非文粲然帮着圆场,当真要难堪了。若说她心中毫不郁结,那是不可能的。 “没有谁欺负我。”她低声道。 “那你怎么早早就溜了?” “又不早了。”琴太微随口道,“我多饮了两杯,头疼。” 杨楝知她不屑说,只得笑笑过去了。却见纸上红字色泽清透,似非寻常胭脂,又见妆台上一副白瓷杵臼,里面半盏稠稠的深红汁液,不认得是何物事。 “这是什么颜色?”他拈起瓷杵拨了一下。 “是凤仙花,捣碎了染指甲。” “怎么染?把手指头伸进去浸一下吗?” “亏你想得出……”琴太微扑哧笑了,却左手拾起原先那管小羊毫,在花汁里蘸了蘸,“是用一种小刷子。我一时找不到,只好用毛笔了。我们南省的习俗,七夕用凤仙花汁涂染红指甲,若能一直养到年尾,来年便能平安顺遂。去年的红指甲就没能留住,在浣衣局洗了几天衣裳,颜色全洗掉了。” 右手五枚指甲已经涂作圆圆的一串珊瑚珠,左手却还空着没画,他从她手中拿过画笔,道:“我来试试。” 他握定她的左手的五根指头,将毛笔蘸饱了花汁,一笔一笔地描画,如工笔画般细致小心。她一时怔住了,只觉时间忽然被笔锋牵住,变得无比缓慢。他一心沉溺于为美人勾画妆容的乐趣之中,唇间笑意全无一丝杂念,鼻息平静而轻柔。鸾镜中折现灯影曈曈,柔光笼住了小小的一方妆台,将他的额角与长眉皆映得分外清明。她一向知道他生得极好,只是那样好的容颜从来自成一统,就如同画里的古人、云间的白鹤或空中的圆月一般高邈离尘,与旁人扯不上半分关系。以至于此时此刻,他的脸距她不过半尺,眉眼低垂,气息相近,她竟至于惶然不解起来。 他忽然抬起眼睛,正与她四目相撞。琴太微吓得一缩手,最后一笔画到了他手心里。他却也呆住了,半天才放下笔擦手,一时皆默然无语。 “殿下这时候来做什么?”琴太微忽然道。 杨楝听她这样问,反不知该怎么说,只好笑道:“我多饮了两杯,头疼。想找你讨碗茶吃。” 琴太微觉得他又在嘲笑自己,嘟着嘴起身去拿茶筒茶杯,指甲上还沾着花汁,只得翘着十个指头去寻谆谆。侍儿们见王爷进了内室,哪敢打扰,早就躲出去了。杨楝拖了她坐下,笑道:“我自己来。” 茶叶普通,全赖莲花一点似有若无的幽香。琴太微幼时在笔记中读到一位前朝画家制莲花茶,于日出之前将茶叶藏入将开未开的白莲花花蕊之间,一夕之后连花摘下,将茶叶倾出焙干而得莲花茶。西湖夏日莲花最多,琴宅后园亦圈入一片僻静莲塘,她便兴兴头头地如法炮制起来。制茶是假,借这个名目坐船游湖是真,琴灵宪乐得有茶喝,也不戳破女儿这点小把戏。事隔数年,今见太液池亦有莲花盛开,与西湖参差可比,她便借了小船下湖,又做了一回莲花茶。杨楝尝过赞不绝口,又说荷香遇热亦散,不妨用井中新汲的凉水浸开。一试果然更好,因又知道他是贪凉怕热的。 凉水浸茶颇费些辰光。琴太微歪在椅子里懒懒道:“上次做的就剩了这么些。待要再弄一些,今年的莲花又要开尽了,何况这茶存不长久,左右不过一个月香味就散尽了,如今吃得一盏是一盏吧。” 说者无心,杨楝心中却隐隐起了些流水落花怅然之意。推窗望去,莲叶亭亭如盖,其中零散点缀着几朵半垂的红白荷花,比六月里接天映日的情景已是寥落许多。他忽然道:“此间虽有荷香,眼界却不开阔。我带你去楼上看看。” 虚白室的后院连着一带粉墙青瓦的苏样长廊,延到水中连着一座四角攒尖棋亭,忽又转回岸边竹林,依山势徐徐上攀,一直连到天籁阁的后披檐下。他们提了一盏角灯,只叫了一个小内官在后面远远跟着,沿着爬山廊拾级而上。此时月落西天,却有零散星光从树杪间漏下,照见衣摆飘飘浮浮。暗中走了一会儿,眼里反而清明,渐渐地山石草木都看得清楚了。 西苑一带原是前朝禁城之所在,主要宫殿多集于蓬莱山上。多少雕梁画栋、华宫广厦,改朝换代之后尽皆废弃了,国朝风习尚俭,诸帝亦不大经营此山。琴太微在皇史宬翻看地图,记得山中原有一处极恢宏的广寒宫,宫室鳞次栉比,峨峨森严;又听年长宫人说,那山中最高处,还有一座梳妆台,是前朝一位冤死的皇后揽镜簪花之处。曾有个看守宫室的小内官夤夜起身,听见梳妆台上有清亮的琵琶声。此时夜色深沉,登高望去,莽莽林木之间,似隐隐能看见那传说中废宫的十字脊歇山顶,正中还有一座残塔,塔身倒了半截,剩下一个黑黝黝的刹座,如有人抱膝蹲在殿顶上。琴太微不禁驻足看了片刻。 “我告诉你,”杨楝轻声道,“沿着这条路上来,绕过天籁阁,有一条小径直通广寒殿的平台。你要是不怕,可以白天上来逛逛,那间大殿没有上锁,里面颇有些好玩的东西。记着多叫几个内官跟着,别只带着谆谆一个小丫头。” 琴太微面上发红,只庆幸天黑他瞧不见。她闲来无事,早就自己偷着上来过,却是走到天籁阁找不到路了。 杨楝命小内官开了天籁阁,一时烛光铺地。阁楼不大,里面不过一案,一椅,一榻外加一壁图书而已,收拾得极为精洁。琴太微一眼瞥见长案上放着一株光华灿烂的珊瑚树,顿时凑了过去:“从前父亲也有一个,是一位番僧送的。” 杨楝心中掠过一阵阴霾。他不欲再提琴灵宪,便拉着琴太微径直走到外面的月台上。 入秋后的中夜透彻清凉。湖风挟着淡淡荷香与水湿气,令人神思清远。莲花散落于暗森森的半湖莲叶之间,如水中浮出一缕缕游魂,随着黝黑的湖水起伏不定。白玉阑干的丝丝凉意,透过菲薄的纱衫缓缓浸入肌骨深处。 琴太微忽然道:“自入帝京以来,从未见过这么清亮的天河。” 杨楝顺着她的话抬头看去,果然碧空如水,迢迢银汉横过天穹,云涛翻卷溅起漫天星子,河中琼英碎玉光华盛极,隐约可闻千帆摇曳之声,一时看得人都痴了。 两人默默望了一回,杨楝忽问道:“总听你们说牛郎织女。这么多星星,究竟是哪两个呢?” “殿下不认得吗?”琴太微吃惊道。 “不认得。” 鹊桥双星是闺中女儿们话题,他自幼离母,大约真没人讲给他听过吧。她观望了一回,将河鼓、须女一一指点给他看,顺便又指了一回牛宿女宿诸星。 “你认得天上星宿?” “爹爹从前跟着一个钦天监博士研习天文星象,我跟着他们看过星图。” 杨楝颇好奇地问:“那你可会占星?” “这个却是不会。他们没有提过占星术。” “既不占星,弄这个做什么?” “爹爹说,海上行船,不辨东南西北,要靠天上经星的方位来确定航向,有时也要靠观星来预测风向和天气。长年行走海上商路的那些老船工,个个通晓天文,有许多经验可以借鉴。只是他们西洋通行的星图与我国不同,经星纬宿的划分皆不一样。爹爹是想把将两者对照起来研习,将西洋星图里新提到的一些经星补充进来。” “是这样。”杨楝点了点头,意味复杂地说,“令尊为了水师真是殚精竭虑。” 一时间她的话都到了嘴边,却仍旧咽了回去,只道:“我听说,无风之夜,乘木兰巨舟出海,水中天上星辉相映,如身处天河之中,情境更为壮丽。” 少年时偷读易安居士词,见“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而神往不已,苦求着父亲带她去大船上看看,可是父亲总说要等海上太平了才行,所以这个心愿从来没有实现过。她望了望杨楝,只见他的侧脸一半明如白玉,一半隐没于黑暗中,网巾圈上的猫睛石在星光里一闪一闪,秘而不语。 杨楝忽道:“你既认得星宿,一定念过《步天歌》,背来我听听?” 琴太微颦眉道:“那个也忒长了。” 杨楝扯着她的袖子道:“那就先拣要紧的念给我听听。艺文志上说,这《步天歌》里包含了天上所有星辰共一千四百多,每枚星子都有官职,与人间的格局一一对应。是怎么对应法儿,我好奇得紧。你就念给我听听吧。” 琴太微无法,只得从头慢慢背起来:“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大帝之作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第一号曰为太子,四为后宫五天枢。左右四星是四辅,天一太一当门户,左枢右枢夹南门,两面营卫一十五……” 或是因为需要一句一句地想,她念得很慢,声音清稚甜美,如滴滴甘露坠在水晶盘上。碧天如水,远山横黛,皇城殿庑墙垣都陷入了长梦中,天地间唯有清音入耳。不知哪里来的一缕幽香忽然撩动了人的神思,似桂花的清甜,又有沉水的幽寂,他心想此间并无桂树,何况到桂花时节还早些,遂又疑心是她抹的头油,见她头发半散着,便绕到背后,拣起一缕青丝闻了闻,却又不是。 “做什么呀。”琴太微停了下来,有些气恼地扯回头发,“我辛苦背了,你又不听。” 杨楝笑道:“谁说我没听,不是‘更有三公相西偏,即是天戈一星圆’吗?” 琴太微悟了过来,冷哼一声再不肯念下去。看了看天河的方位,遂道:“太晚了,这就下山去吧——只怕他们等急了。” “也罢……”杨楝俯在她耳边轻声问,“你只告诉我……太微在哪里?” 她抬眼见他笑容柔如春水,几乎要浸透自己,一时间心中全然空了,连忙扭过头去看天。茫茫银汉,不辨上下,晕乎乎看了很长的时间,她才找到太微垣的位置,指了出来。 “竟是这么大一片。”他惊讶道。 “太微垣有五帝座、五诸侯、左垣右垣、太子少微、九卿三公等诸星,”她解释道,“五帝座排成十字,七月在西——这时不大看得到了。四月里五帝座正位于天顶。” “所以你叫太微。” “嗯……” 她怔了一下,手臂停在了空中。注意到她腕间微微发红,他便捉过来察看,却是丝带勒出的一丝红痕,遂问:“珠子呢?” “挂在脖子上了。”先时被人一说,她立刻给那颗大珠换了地方。 他才留意到她的领间半掩着一条红丝,遂拨开衣襟察看。那颗东珠在颈脖下的雪玉肌肤上面滚了滚,珠光鲜莹悦目。忽想起当初于枕席间所见的那具身体是何等纯洁无辜,岂不比这颗明珠美好百倍?这般回味着,不觉探入她的袖管中,由腕至肘慢慢抚摸上去,手掌所及之处是绵绵不尽的温馨柔腻。 琴太微只觉自己连指尖发梢都红透了,摇摇晃晃退了半步,一横心抽回了手臂。 杨楝见她害羞,索性伸臂圈住她的腰肢,笑道:“咱们别下去了,就在这里好不好?” “不好。”琴太微几乎喊出来,又不敢推拒,急得心都快要跳出腔子来了,两足却已悬在了空中。杨楝将她打横抱起,径直走入房中,放在榻上。她绷着身子不敢动,一时想起新婚之夜痛得昏死,不由得抱着膝缩起来。 她猛然想起一桩事情来,连忙正色道:“妾身上不便,请殿下恕罪。” 他脸上的笑容凝住了,慢慢放下了她。 她死命低着头,但那种幸免于难的神情还是一丝不漏地落入他眼里。他想起前几天也听她说起身上不好,那么总有一句是假话吧…… “是真的呀。”像是猜到了他问不出口的疑问,她居然颤着声音补充了一句。 “这样啊,”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活该,然而却只是轻轻笑了笑,“那就好生歇着吧,我叫人送你下去。” 琴太微敛衽拜过,逃也似的离开天籁阁。挑着灯笼的小内官反倒追不上,不得不连连叫喊,她这才停下来。树影间露出月台的一角,似有人仍在那里站着——她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回到虚白室,谆谆她们早就熬不住睡了,檐下还留着一对纸灯笼,幽幽地照进空洞的厅堂。就着微光她看见条案上有本书,抓在手里柔软厚实,顺手拿到灯下一看,竟是没见过的一本《西儒耳目资》。 她这才记起早间和杨楝说过要辞书,没想到他当真记得。这么快就找来了。草草翻过书页,一时心中百转千回,颓然倚在廊下出神。 她必定要睡不着了。拾起凤仙花汁写过字的纸,慢慢走回水亭里,将那半个“遷”字一点一点撕掉,抛在荷塘中。一夜繁星尽皆坠落,化作莲叶上的露水清圆。她扶着沉重额头,呆坐在水边,想起前事渺渺,眼前茫茫,听着远处更鼓长长地敲了五下。长夜易消,长河渐没,竟不知东方既白。 第十一章 北溟 徵王拒婚徐氏之事闹得满城风雨。皇帝自然心知肚明,面上只作不理会。侄儿的奏疏送到案头来,皇帝反复把玩一阵,又与各种线报对比一番,心中便暗暗有了些计较。皇帝偶然再问起深柳堂公案查得如何,皇后只推事涉太后不好贸然行事,又推说目下要忙着操办皇次子杨樗的婚事,无法分神,日后徐徐图之吧。于是皇帝也催她不得了。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宫中又在筹备皇三子的百日宴,刑部和礼部亦忙着草拟大赦名单。礼部左侍郎谢凤阁是个怕事的,暗地里请刑部尚书出面,试探皇帝的口气——去年抄没的琴宗宪一族赦还是不赦。皇帝原本宅心仁厚,遂道琴家那些不要紧的亲眷仆从,流徙的、发卖的、充官的,一概放了便是。既是天恩特赦,总不好独缺了他家这一角。待到名单送上来,只见琴灵宪独女的名字赫然在列,皇帝倒踌躇起来,忽看见李彦的脑袋在门口晃来晃去。 “怎么回事?” 李彦先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才颤着声音道:“回皇上的话,前日被罚俸的那个官儿,当晚就在值房里吊死了。” 皇帝愣了一下,冷哼道:“为几两银子,就能上吊?” 这却是有个缘故,七月中皇帝卧病缀朝。到七月二十觉得身上略好些了,遂仍于日出之前在奉天门听政。也合该这位官员倒霉,皇帝八百年不过问工部都水清吏司的事务,那日却想起来修海塘,五个主事里面四人都在,偏有一人没来上朝。皇帝想着自己贵为一国之君,尚且鸡鸣而起,昧爽而朝,他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官竟敢偷懒,当下勃然大怒,立时要夺了此人的袍带,永不叙用。被高学士劝说了一番,方改为罚俸一年。 “这些酸腐书生一贯心胸狭窄,也是他咎由自取。”李彦道,“只是哪里不好死,永定河又没盖盖子,偏生要吊死在值房里。如今弄得朝议纷纷,只怕那些言官又要上奏疏了。” “有这样的奏疏一律替朕挡住,朕不看!”皇帝大怒道,“死在值房又怎样,死在值房就能威胁到朕吗?朕还要问他玷污朝堂之罪呢!不许给抚恤金!” “自然不给。”李彦笑道,“这一给了,那些酸儒以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就能捞着好处,更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 皇帝气犹未平,忽道:“这是昨天的事情吧?你为何今天才说?” 李彦团着一张白脸笑了笑,道:“也就是死了个六品小官。奴婢以为这些腌臜闲事,说出来有辱圣听,故而不提。只是今儿个李家人接了尸首,在棋盘街哭灵……” 他俯在皇帝耳边说了一句话。 “哐当!”斗彩团花小盅在金砖地上砸得粉碎,皇帝的脸都气白了,“好个杨楝,竟敢在朕眼皮子底下收买人心!” “万岁爷爷息怒……” “不知这位贵客,喜欢什么样的姐儿?”和秀姿绢扇掩口,笑得媚眼如丝。 “……聪明些的。” 听这腔调显是有些不耐烦了,她不免好奇地将对方上下扫了一眼,心道好一个翩翩佳公子,却不知为何如此自矜身份。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冯觉非笑在了头里:“这风来阁的姑娘们个个都是人精。真要叫了最聪明的来,只怕气得你脑仁儿疼。” 杨楝脸上已是有些动怒了。和秀姿眼风何等精明,见状连忙道:“冯公子说笑了,我自己就是个最愚笨不过的,只教了这么几个傻丫头,从不敢跟客人顶一句嘴。只怕她们先被公子您给气死了呢。” 冯觉非摆了摆手,笑道:“你只叫宛姿过来在外间坐着唱曲就是,别的一概不用。” 和秀姿心领神会,放下窗板,点起一炉香,又为二人续上茶水,才婷婷袅袅地走开。不一会儿外间的门响了一下,就有人叮叮咚咚地弹起琵琶来。 杨楝皱着眉头道:“非得在这种地方?” “殿下恕罪,”冯觉非笑道,“海日阁固然好,只是最近锦衣卫走动得勤,高指挥使又去了丰台大营,那边没人罩着。下官是外省人,帝京地面儿不熟,也就认得些秦楼楚馆,实在委屈殿下了。” 杨楝低声道:“高师父去丰台大营作甚啊?” “小陆将军带了门新式大炮回来。神机营请他过去一同参详。” “那位小陆将军,”杨楝又问,“你可见过?” “一面之缘。”冯觉非道,“此人形容冷峻,看上极有城府。” 杨楝点点头,并不再问。冯觉非和高芝庭这些人并不了解他和陆文瑾的真正关系。活在世上的人里,只有他自己、郑半山还有老陆将军知道那个天大的秘密。 杨楝又问:“杨樗和徐三小姐的婚事,也议得差不多了。那么你们准备得如何?” “我约了三四个给事中,奏疏都已写好。只等殿下的东风。” 杨楝叹了口气,“我这里还不成呢。” 冯觉非细想了想,道:“实在不成,我们先上奏疏。走一步看一步也行。” “眼下还可拖得一时……”杨楝沉吟了一会儿,道,“还是先等我消息吧。抄本先给我瞧瞧。” 奏疏看完,杨楝提了几处修改,冯觉非一一记住,随后便把稿纸卷了起来,伸进香炉里,沉静的小铜炉中忽然红光腾起。两人皆不语,盯着火舌舔过,纸卷变成了焦黑的一只小筒,冯觉非抖抖手指,纸灰尽皆飞散了。外间琵琶女犹自唱着:“鬼门关,告一纸相思状,只告我的薄幸郎。把他亏心负义开在单儿上,在阎王面前去讲……” 杨楝问道:“那个工部都水清吏司李主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查清楚了?” “他不是徐党。”冯觉非叹道。 “我猜也不是。”杨楝道,“若此人真有徐党诸人可以倚仗,皇上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情痛下狠手。他是哪一边的人?” “哪一边都不是。”冯觉非道,“此人是万安九年的状元及第。” “咦?” “可他一来就得罪了当时的首辅杜阁老。如今做了二十多年的官,仍蹲在工部当个小小的六品主事。皇帝问下罪来,那另外四人竟没有一个肯替他遮掩……其为人可想而知。” 不结朋党固是君子,然则世间哪有不倚大树能成林的?运气好的尚能在低阶官位上混到乞骸骨,运气不好就如这位仁兄,一旦出事首当其冲沦为牺牲品。便是矫矫不群如琴灵宪,最早也是靠了老忠靖王的提携才得以出头。 杨楝怅然道:“都水清吏司……我只道那里上上下下都被徐党把持了,没想到还留下了这等人物。” “不思上进,不知经营。就算不是徐党,”冯觉非冷笑道,“也只是个无用之徒罢了。” “都水清吏司管着河道与海塘,多少有些好处可以拿。他做官多年,据说还在南城赁着房子住,可见其清贫。”杨楝道,“虽则无用,却也难得老实,不失读书人本分。” “是啊。若非住在黑窑厂那等荒僻之地,又租不起车马,”冯觉非道,“何至于赶不及上早朝呢。” “他可以三更即起嘛。”杨楝道,“——你如今的月俸是多少?” “五石。折银——三四两吧。” 这点月俸尚不够两人今日这桌酒钱,冯觉非目今是七品,那个上吊的李主事是六品官,大约有十石。这点上杨楝倒也有数,本朝俸禄之薄,历代罕见。他少年时常听父亲说,太祖尚俭,给官员们定的俸禄只够勉强养家糊口。开国二百余年来,物价不知涨了多少,俸禄银子却因循祖制不曾略有增添,还每每因为国库空虚发不出银米,以胡椒、苏木、绢布等实物相抵,中间又盘剥一层,五石的俸禄兑换到手仅有一二两银。那些豪门世家出身的官员自是不在乎这点零用钱,却苦了那些寒门官吏,寒窗苦读几十载换一顶乌纱,结果还不够喝粥的,于是乎除了钻营贪取,也没有别的办法养家了。贪取之风一旦沿袭成俗,再也无法收拾,官场上下皆视其为常理,如此整顿吏治便成了一句空话。庄敬太子亦提过给官员们添添俸禄以治贪腐,可是一查国库,即刻打消了这一念之仁。 这死去的李主事真真是个异数,也不知是他清高过头,还是他太笨学不会伸手。杨楝叹息了一声。 “倒是殿下您……”冯觉非微笑道,“为何要管这闲事?” 杨楝摇头笑了笑:“哪里是我要管,正巧碰上罢了。那天又不曾微服,人人都瞧着我,我还能装没看见?不过几句场面话,几两碎银子,送那孤儿寡妇快些发丧。任凭那些人闹将下去,丢的也是朝廷的颜面。” 那天从正阳门出来,正撞见灵柩停在路边,憔悴的妇人披麻戴孝,一声声哭着:“老爷啊,可怜你一生两袖清风,竟落得如此下场……”他一时好奇了勒住了马,立刻就有人围了上来,内中几张面孔依稀是六科的几位给事中、副使等小官,皆有兔死狐悲之意。 李主事虽清贫,罚俸一年未必就饿死了。可越是不求名利的人,面皮越是薄得匪夷所思。几两银子事小,在百官面前被天子折辱,那才是比死还冷的绝望。这点却不是奉天门上高高坐着的那个人能够想象得到的。 “殿下这回,必是要触怒皇上了。”冯觉非道。 “我触不触怒他,有什么不一样吗?他拿不住我的把柄就是了。”杨楝冷笑一声,“我已上表自陈此事。” “如何?” “得了他一道嘉奖的口谕,”杨楝道,“称我为朝廷分忧了。” 冯觉非呵呵直笑:“借坡下驴,皇上的弯子转得倒也真快。” 杨楝摇头轻笑。据田知惠的消息,这也亏得那天在御前伺候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周录,若换了李彦那个贯好兴风作浪的浑蛋,又不知皇帝是什么反应。他问冯觉非:“你们觉得,皇上这件事情办得如何?” 这个你们,指的是翰林院那些年轻的清流文官。冯觉非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 话只说一半,意思也就明白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不宜用此重典,何况是对一个无功无过的平庸小官下手。如今捏软柿子捏出了一地汁水,脏的是自己的地。 杨楝轻轻地点了点头,却又道:“这算也是恩威并施吧……” 闲坐一时,忽听见有人敲门。冯觉非去门口晃了一圈,回来道:“我约的人已到,殿下可以起身了。” 这原是他掩护杨楝的一个小伎俩。万一被人发现,他只说来客原是后者。杨楝颔首称妙,又好奇地问约了谁来。 “就是宫里谢娘娘的胞弟。” “谢探花?你竟带他到这里来?” “他与新婚妻子不睦,我时常带他过来散散心。”冯觉非笑道,“此人生了一副好皮囊,很是讨小姑娘们喜欢。” 杨楝想起谢家素以门风严谨著称,不觉莞尔:“我倒要瞧瞧他长什么样子。” “殿下要见他?”冯觉非骇然。 杨楝摆了摆手,走到外间门口,将软帘揭起小小一角。只见和秀姿引了一位轻袍缓带的少年文士,沿着走廊一径过来了。那人确实白净秀雅,只是两眼微肿显得无甚神采,耷拉着肩膀更是一点风度也无。杨楝心中微嘲,正待回房,一眼瞥见那弹琵琶的女子停了弦,失了神似的望着自己。“怎么不唱了?”他随口问道。 那少女猛然低下头,弦歌再起时却换了调子:“满天星当不得月儿亮,一群鸦怎比得孤凤凰……” 他闪回里间,匆匆与冯觉非道别,自暗门出去了。犹听见那个歌女唱得声声入耳:“……眼前人怎比得我冤家模样。难说普天下是他头一个美,只我相交中他委实强。身子儿陪着旁人也,心中儿自把他想……” 虽然得到皇帝的口头褒奖,杨楝亦知这一回他必定是被皇帝恨上了。早先周录递过消息,说琴太微的名字已在名单上。他遂拟好了进表,打算等赦书一下来,就报上宗人府去,争取讨个夫人的名位下来。没想到工部的悬梁案一出,皇帝变了脸。虽不能明着贬斥徵王,暗地里却把大赦名单索了回去,生生钩掉了琴太微的名字。 杨楝听见田知惠如此这般说来,真是既骇且笑。 自从七夕那晚被拒,他连着好几日不再去虚白室。偶尔独自登天籁阁读书,走过长廊时朝院子里张望几眼,见她或是在逗猫喂鸟,或是在读书练字,一派从容娴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反倒疑心是不是自己太小气了。 如今出了这桩事,总该亲自去她那里说明一番。细想起来,竟有十几日没和她说过话,也不是不惦念的。 然而琴太微偏生不在房中,连谆谆、绳绳两个小宫女也失了踪迹,守门的内官说她们到后山上去看广寒殿了。她自从得了他的许可便像只野猫一样到处乱跑,今日登山,明日游园,天下竟有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他又有些生气起来。她的卧房空无一人,初秋的日光在菱花镜中摇晃成片片碎金子,照得人眼中心上全是慵懒意味。他决意和衣假寐一会儿,等她回来再说。 枕上有一股淡淡的甜香,是他从前睡在这里时从未闻到过的,大约是发泽的气息。他闻着有些心神不定,一把推到旁边,不意枕中掉了一卷书出来。 想到她也有躺在床上读书的习惯,他暗暗微笑,随手将那卷书拾起来翻了翻。 这卷手抄册子并未注明作者,但那熟悉的笔迹令他骤然坐起,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脑里,一时间浑身冷得发抖。他深吸一口气,快速地将册子翻查了一遍。 这本笔记起首的日子似乎非常久远,而最末的日子是神锡元年二月。看到这个日期,他高悬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那个时候,一切噩梦还未开始……至少他自己还是无辜的。 小风拂过窗纱,微微生凉,他才发觉片刻之间,一身冷汗已将中衣湿透了。 书页中忽然飘出一张短笺。 没有具名,一行精致的小楷写着:“此姑父旧年笔记,向为祖母留藏,今归原主。望妹善自珍重,切切。” 他恍惚想着谢迤逦的笔迹,似乎不是这样的,此人用笔端方拘谨。出了一回神,才记起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叫她“妹妹”的。 他渐渐都记起来了。郑半山曾说过,熙宁公主给她订过亲,也说过当初她在皇史宬是怎样偷偷传递消息……这些事情他全都知道,却从未好好联想起来,这是不是很可笑呢? 七夕那晚,她用凤仙花汁写的字,原来不是仙(僊)而是迁(遷)。 脑中的图景逐渐清明,而眼前却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了,院中的秋阳变成了蒙蒙白霜。他心烦意乱地翻着册子,眼中的字迹全都扭成一片,看不出子丑寅卯。一忽儿又变成了谢迁那瘦骨支离白衣翩跹的身影。他心中发出一阵阵冷笑。 他将短笺夹回原处,又把册子藏回枕函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虚白室。 杨楝回到清馥殿,待要独自清静片刻,偏偏看见琴太微带着两个小宫人立在抱厦里,已是候了他许久。他略站了一站,只说了“等着”两个字,便拂袖走开。琴太微见他神色不豫,只道还是七夕那场官司,只得低了头继续等。但见那人一径往次间的书房去了,隔着珠帘看不清在做什么。 他端坐在书案前,喝了一盏茶,出了一回神,又将案头一卷《册府元龟》抄起翻过了十来页,终于让人将琴太微唤了进来,问她有什么事。 琴太微看了看周围,却又没说什么。他不耐烦道:“无事就回去。” “有事。” 他刚要摔书,却见她含怨带嗔,眼巴巴地瞧着自己。 杨楝这才清醒了过来,立刻屏退左右,道:“怎么了?” “引我去深柳堂的那个宫人,我发现她了,在先蚕坛。” “我不过让你在蓬莱山上走走,你竟敢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他忽道。 琴太微全不知他这无名火到底冲着什么来,索性不分辩,冷着脸看他还要说什么。 杨楝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你可看清楚了?有没有被她发觉?” “我没有出面,是谆谆买通了那边的一个小内侍打听清楚的。那人一向在贤妃宫里侍奉茶水,上月触犯顶撞了二哥儿,被贬去先蚕坛看守香火。” 杨楝沉默了半晌,方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琴太微见他冷冷淡淡的,也不打算多问几句,也不说下一步怎么办,心中大是失望。她以为自己费了这般气力,七夕那场龃龉大约可以揭过去了,没想到眼前情形愈发糟糕。她心中不解,却也不肯为此难过抱怨,遂行礼告退,自回虚白室去。此后连着好几天,杨楝亦不曾去看她,她依旧自顾自地四处游逛,却再也不登清馥殿的门。 自三皇子杨桢落地之后,皇帝便再度陷入忧虑。拖延已久的立储之事,大约会因这个契机而被再度提起。本朝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然而再维护正统的老夫子,也不敢请皇帝立一个痴傻的储君。贤妃的母家原是徐氏僚属,这几年更是着力巴结徐家,于是更犯了皇帝的忌讳。朝中的徐党,自是催着皇帝立储。而那一派不肯与徐氏合作的文臣,则与皇帝同心,寄希望于别的妃子。如今淑妃果然立功,但皇三子非嫡非长,要立其为储君,除非改立淑妃为皇后。然而皇帝再不待见徐家,也不得不承认,徐皇后一贯贤惠仁德,阖宫上下尊崇,挑不出一点儿错处来。 杨桢还小,但两个大儿子都已满十五岁,立储还是出藩,都得有个说法了。皇帝等候了几个月,徐党却比他还沉得住气,一直没有动静。到了八月初,终于有人上奏议立储君,皇帝心中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但是进表的却不是徐党,却是礼部几个小小的郎官——许是受了徐安照他们的指示吧。 奏疏先留中不发。果然这只是个开头,礼部起了首,御史台就不能闲着了,紧跟着六科纷纷响应,奏疏如雪片般飞向乾清宫。起初还是含蓄地催促皇帝早拿主意以安人心;而后就有人直接逼问庶长子何时入驻东宫,接着又有人弹劾杨樗母家杜氏种种积弊,道杨樗荒唐愚鲁难就大任;当然也有人替皇帝说了话,将眼下皇次子与徐家议婚之事联系起来,称这些催促立储的臣子统统为居心叵测。 闹到这份儿上,连徐党也不得不出来说话了,徐功业远在杭州亦上了个奏疏,先是诚惶诚恐地剖白一番,表明自家坚守潦海绝无二心,又称联姻事为长辈主意儿女情分,最后归结到立储上,建议皇帝尊重祖宗家法,不必受臣子的议论干扰。 皇帝冷笑着将徐功业的奏疏掷到地上。祖宗家法?看来杜家和徐家早就勾兑好了,按照祖宗家法来,太子不是杨樗又是谁? 八月十五之前奉天门听政,皇帝命司礼监掌印太监吕义将徐功业的奏疏念了出来,请大家议一议。起先众人有所顾忌,皇帝小小地摆了一回威风,方才渐渐有人敢于大声说话。如此吵吵嚷嚷直到晌午,所说的也还是那些车轱辘话。皇帝听得头大如斗,他不可能向徐党屈服立杨樗为太子,然而他所倚重的那几位内阁学士,却也拿不出有力的反驳来。 唯一让他觉得好笑的是,有几位年轻的翰林咬定要以嫡长子为储君,这一派的起首一个正是新科状元冯觉非。虽是迂腐的陈词滥调,无奈反驳他的人却是没有办法,纵有再大的胆子,也只敢说皇长子“混沌未开”,哪能直说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子呢。如此一来,俨然把支持立储的人,生生分成了“立长子”和“立次子”,弄得几位铁杆徐党哭笑不得。 最后,连谢凤阁这样的和事佬儿,也被拖出来表态。谢凤阁身为皇三子的外祖父,这种讨论原该回避,只是皇帝也顾不得这些了。谢凤阁支吾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好主意:“当年太宗皇帝因仁庙素有足疾,亦曾斟酌多年。后皆因皇孙天资聪颖,遂正了仁庙的东宫位。陛下不妨效成祖皇帝故事,多看几代。待几位皇子皆育下孙儿,再作定夺不迟。” 谢凤阁无非是帮着皇帝拖时间。然而,此言一出,朝堂哗然。谁都知道成祖皇帝迟迟不立储,才引发了后来的“三王之乱”,若不是那个聪明的皇孙手段厉害,即位后立刻平乱削藩,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只怕就是那个汉王的后人了。皇帝听了这不着调儿的话,差点气个倒仰,半天才恨声道:“谢卿的主意固是不错,只怕朕没有太宗皇帝的福寿,等不到孙辈出生的那一天呢!” 此言一出,所有的争执都不得不停下了,奉天门下齐刷刷跪了一地,山呼万岁,涕泪交加。这一日的争辩也就算不了了之,皇帝吩咐散朝休息。 谢凤阁自是吓得两膝颤颤如筛糠,一直跪到人都散尽了,才见太监吕义施施然走来。 “陛下说了,谢大人快起来,天凉啦。” 皇帝终究不能跟自己的表兄太过为难。谢凤阁朝着内廷的方向叩首谢恩,方抖着袍子起身。吕义俯在他耳边道:“陛下说了,今日人多,吵得他火气大,未曾听清大人的意见。请阁老回家去,再好好写个本子上来。他要仔细看看。” 这是明着要他们拿主意了。谢凤阁回到家中,气色甚是不佳。沈夫人早已向谢迁打听清楚,当下母子二人一同到书房里来。 谢凤阁正对着一张空白稿纸发呆,沈夫人一见这模样就跺脚:“老爷平日里何等英明,今天怎么说出这种糊涂话?咱们娘娘的孩子还在襁褓之中,那两位可都到了议婚的年纪。等娘娘有了孙儿……” “妇道人家懂个什么!”谢凤阁喝道,“这也是你能够议论的?” 沈夫人满面通红,争辩道:“我妇道人家是不懂,我只知道自己女儿在宫中过得艰难。老爷只知道明哲保身,一味退让,岂知这不是你退让了别人就会放过你的。三皇子一出生,咱们家……” 谢凤阁烦躁地摆摆手。 沈夫人高声道:“老爷,咱们家可是第一个没有退路的!” 谢凤阁怫然:“当年让女儿入宫的是你,教我被同僚嘲笑贪慕富贵、背信弃义,如今说没有退路的还是你。早知有今日,你当初又何苦来!” “是我逼着女儿吗?”沈夫人泪流满面,“哪个做娘的舍得把心肝宝贝送到那深宫里……” 谢迁见母亲垂泪,连忙扶了她坐下,又捶背又倒茶。谢凤阁亦觉尴尬,遂掉头问儿子:“今日你亦在朝堂上,其中脉络可曾清楚了?” 谢迁沉思道:“陛下的心意自不用说。但目今两位皇子俱已及冠,是要有个解决的法子。” “依你看如何呢?” 谢迁道:“不若……先封王?” 谢凤阁想了想,微微点头。 沈夫人亦是见过世面的世家闺秀,心中盘算了一下也就明了。同样是“拖”,这个主意要冠冕堂皇多了。她不觉嗔道:“你既有好主意,朝堂上怎不说出来,也好帮帮你爹。” 谢迁赧颜道:“却也不是儿子自己想的。原是散朝后听翰林院的几个同僚私下嘀咕了几句。” 谢凤阁苦笑着摇摇头。然则不管怎样,有了封王这个想法,奏疏就好写了。他舒开眉头写了两行字,又道:“夫人先请回吧,迁儿留下来帮我看看文字。” 沈夫人走到门口,忽回头道:“今日徵王那里送来了外甥女儿的信笺,说要回来。” 前一阵的忙乱之中,谢远遥匆匆出嫁了。琴太微还记得舅母的许诺,一得到消息就立刻修书回家,请求探望公主。 “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回来做什么?”谢凤阁皱眉道,“陛下正不太高兴,若更疑心我与西苑那位有牵连,岂不是火上浇油?” 沈夫人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已经回了她。” 谢迁望了望父亲,又看了看母亲,终究没说什么。 立储之议暂时有了结果,皇帝亲草了一道诏书,称皇后贤德康健,有望再生育嫡子,又称年来皇长子病情渐有起色,为人父者不忍见弃。现长子杨檀、次子杨樗均已至及冠之龄,封康王、福王。诏书既出,群臣中仍有人嘀嘀咕咕,然而总算这是个大家都能勉强接受的结果,一时间徐党和清流两边都没有人再继续上书了。皇帝觉得自己是赢了一局,不免心满意足起来。 只是,康王病弱不能自立,自然是留在宫中依母而居,旁边又有一个徵王长年住在皇城里,那么皇帝也不能叫福王独个儿之藩去。贤妃也想让杨樗留在宫中,早晚奉承徐太后膝下。皇帝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便在东华门外指了一所府邸,教福王杨樗搬出皇城去住着。贤妃不敢跟皇帝啰唣,只得求到了徐太后跟前,想让杨樗学徵王的例子,在西苑分一处宫馆居住,只不要离开皇城就行。徐太后听了笑笑,指点她道:“亲王们年少,之藩前暂居东华门外的王府,这乃是我朝旧例,向来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你又抱怨什么?阿楝又不一样,他是早已就藩的,如今客居在京,才不便另辟府邸,将就住在西苑了。杨樗何必要跟他比?” 贤妃一时还未明白,犹自陈说杨樗是如何舍不得祖母,还有将来徐三小姐出嫁后也跟着移居宫外,服侍太后多有不便…… “嫁了人就好好服侍她的夫君,回来服侍我做什么?”徐太后驳道。 贤妃这才觉出太后的不耐烦,吓得顿时收了声。 徐太后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住在外头,也有外头的好处。这深宫里面除了妇孺就是奴婢,规矩也大,行动也不便宜。杨樗出去之后,该渐渐学着与人应酬往来了,再不必事事由着你替他筹谋。趁着离京之前这几年多长些见识,结交些人脉,过几年倘若皇帝真叫他之藩,也不至于措手不及吧……” 贤妃只听到了“过几年之藩”这层意思,茫然问道:“母后是说,他还是要走的?” 徐太后见她驽钝至此,不由得将茶杯蹾在了桌台上,道:“阿楝在他这个年纪,已有一大群名臣良将肯为他效死了!” 贤妃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只得诺诺应承,心中却想着就算有人肯为杨楝效死,也是因为庄敬太子,而杨樗虽然父亲是皇帝,却只有她这个生母把他的生死前途放在心上。徐太后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又冷笑道:“你想那么多做什么,身为妃嫔只要服侍好你的主母,便是尽了你的本分。你是皇后的陪嫁丫头,如今她是倚重你多些,还是倚重丽嫔她们多一些?你再想想,皇后只是阿楝的婶母,待他何等亲切?她是杨樗的正牌嫡母,却又几时曾把他放在眼里?” 贤妃万万不敢说这是皇后嫉妒,红着脸接不上话。 朽木不可雕也。太后心叹道,皇后的嫡子无用,倘若贤妃忠诚于皇后,杨樗入东宫的赢面岂不是又多了二三成?可她竟连这也做不到。 虽则如此,福王的婚事还是有条不紊地走了下去。司礼监草草拟定了一个十来人的名单,供帝后选择其中出身清白、品性贤德的少女立为福王妃。过场是回回都要走的,都知道真正的王妃人选早已内定,那陪选的十来位少女也许会封为侧妃,更大可能是不会与皇家有任何关系。 名单送到皇帝那里,他翻过来覆过去读了几遍,犹自沉吟不定。李彦是个聪明人,瞧这情形便在一旁轻声道:“此番司礼监征选淑女,只用了将将不过一月时间。仓促间弄上来的人选,许是不如陛下的意?” 皇帝摇了摇头,似是自嘲地轻声道:“朕身为一国之君,亲生骨肉的婚事,却做不得主吗?” 作为皇帝多年贴身内官,李彦瞧着那支晃来晃去不肯落纸的朱砂御笔,便知皇帝又想使用“拖”字诀了。李彦瞧瞧四周皆是自己的心腹,遂上前一步,眯着眼睛笑道:“陛下说笑了,不但福王的婚事是要陛下最后定夺,就连徐三小姐,也盼着陛下给做主呢。” “怎讲?” “我听太后老娘娘身边的人说,议婚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徐三小姐曾经在太后的卧房外面跪了整整一夜,太后生了气,打发人将她送到徐安照府上。才只过了一顿饭工夫,又被她兄嫂押着回宫请罪来了。现如今,据说她躲在自己房里整日不出门,披头散发,不茶不饭,太后跟前也不肯奉承了……” “竟闹得这般难看?”皇帝冷哼一声。 “呃……奴婢也以为,徐小姐性情刚烈,并非福王妃的最好人选。”李彦道,“太后老娘娘也是头疼得很,只盼着快快将她嫁掉完事。” 皇帝笑道:“我想把名单打回去,教吕义他们重新拟过,细细地再选些人上来。” “陛下可曾问过皇后娘娘的意思?”李彦忽道。 皇帝撇撇嘴道:“她向来不管娘家的闲事,我还能指着她替我说服太后去?” “陛下,如今阖宫上下都在议论福王纳妃这桩大喜事,却忘了这次是陛下的两个儿子同时受封。”李彦眨着眼睛道,“弟弟那边花烛爆喜好事将近,哥哥这边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这厚此薄彼,只怕令皇后要心生怨怼。还有徵王鳏居已久,继妃的人选却一直悬而未决,他是被徐家的人耽搁了的……” “——阿楝那里我自有打算,眼下不是时候。不过……你是说为杨檀选妃?” 却说威国公府这边征期在即,刚忙完世孙的婚事,就遍请京中亲友,连开三日辞行筵。这时节秋风乍起,公府花园的芙蓉花已经开了,筵席便设在锦云楼,又请了京中有名的班子,搭了台子连唱三天。威国公府是军功出身的开国功臣,如今重掌军权,一时炙手可热,往来都是公卿大臣。楼上女眷这边,坐首席的是长孙媳的母亲谢沈氏,虽只是个三品淑人,比那些公府夫人们还差个半步,无奈她是当今三皇子的亲外祖母,谁也不好坐到她前面去。 谢远遥是新妇,连府门朝哪边开都不太摸得清,跟着婆母威国公世子夫人应酬了半日,已站得腰酸腿软,头晕眼花,少不得躲到母亲身边来偷一会儿懒。自三朝回门之后,这还是沈淑人第一次与小女重聚,因嫌外间人杂不便说话,母女俩索性相挽着离了席,找了间清净的花厅慢慢坐着吃茶。 还未讲过三句话,沈淑人便道:“前日我进宫看你大姐姐,瞧着精神渐好,脸上也不似先时那般蜡黄了,还千叮咛万嘱咐地叫你也进宫去看看她。” 谢远遥嘟着嘴道:“如今不比在家时,能不能出门不由母亲说了算。” “傻孩子,你婆母是个和善人。”沈淑人道,“再者,你进宫觐见娘娘,她还能拦着不让?” 谢远遥刚想说说威国公世子夫人,忽然想起一事:“母亲此番进宫,可曾见过琴姐姐?” 沈淑人摇头道:“她又不在内廷,哪里说见就能见到呢?” 谢远遥默了一会儿,道:“娘和姐姐……是再也不管琴姐姐的事情了吗?” “她早已是天家的人,娘也无能为力。再说,她在徵王身边过得挺好。”沈淑人拍拍谢远遥的手背以示安慰,忽道,“……莫不是你哥哥又和你说了些什么?” 谢远遥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昨日谢迁前来赴宴,遣了他的心腹侍妾晓霜到内院来问安,特意向二小姐提起琴太微不能回家之事。谢远遥心中了然——以谢迁的立场,又碍着沈端居在中间,自不好开口乞求父母,他便将主意打到了出嫁的妹妹身上。谢远遥一时血勇,当下就拍着胸脯向晓霜保证,一定求得母亲松口接琴太微回家。然而沈淑人还未等她深说下去,立刻埋怨起来:“你也嫁了人了,怎么还这般不知轻重?当初你哥哥和琴姐儿在皇史宬闹的那一出,几乎将你爹爹和我吓死,这中间也有你的错!——亏得皇上不计较,这可是杀头的罪名!到现在你还替他俩穿针引线,真是不知死活了吗?” 谢远遥被娘亲一通劈头盖脸数落,倒也没泄气,立刻回击道:“原是皇上都不计较的事,母亲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呢?” 沈淑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谢远遥连声道:“去年琴姐姐忽然被抓入宫中,本就莫名其妙。抄查琴家的时候,皇上既没有找我们家麻烦,就不可能非要和琴姐姐一人过不去,实际上皇上根本就不知道她被抓了啊。如果当时咱们就以祖母的名义向皇上求情,大约琴姐姐早就放出来了。可姐姐千推万阻就是不肯向皇上开口,一拖再拖,直到琴姐姐被皇上撞见,事情才不可收拾。我就是不明白,娘和姐姐到底在计较什么?姐姐在皇上面前那么得宠,却连自己表妹也不肯施救,说出来真令人心寒。” “胡说!你怎敢这样说你姐姐?”沈淑人板着脸喝道,当初淑妃到底在怕什么,沈淑人亦不甚了然,然而——“宫中的事情岂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谢远遥拧过头,心中郁闷犹未平息。她也是嫁过来这几天,隐隐听到夫家妯娌背后议论,才起了这些心思。威国公府娶了淑妃的嫡妹做世孙夫人,那些眼红心热的旁支亲族,少不得将谢家的是非拿出来搬弄一番。谢远遥初为人妇没有几天,亦尝到了几分冷暖,又想起娘家那本难念的经,索性一并吐了痛快:“嫂嫂今日也没过来,我听晓霜说她有一个夏天没能起得来床了。连我听着都难过,娘就不心疼吗?当初若早做决断,又何必弄到如今这样,谁都不好受。” 这话生生戳到了沈淑人的痛处。沈端居与谢迁亦是青梅竹马,沈淑人只道换了这个媳妇谢迁纵有不足,总能夫妻和睦。沈端居入门之后又一贯贞静柔顺,房中从未听见吵闹声。直到谢迁收了琴太微留下的丫鬟晓霜,沈淑人才觉出有点不对劲儿来。自初夏入宫觐见之后,沈端居便一病不起。沈学士的夫人登门看望女儿,出来的时候直掉眼泪,口口声声要带女儿回家。沈淑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儿子娶亲半年还不曾圆房呢。 倘若沈端居当真含恨而亡,这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谢家虽然势盛,却也不能随便得罪山阴沈氏。沈淑人少不得跟学士夫人百般赔罪,守在媳妇房里劝慰了一整天。然而谢迁自做了官,愈发不是她能支使得了的。沈淑人一狠心,把晓霜锁在自己院中的小黑屋里不让见人,逼得谢迁在沈端居房中一连留宿了半个月,沈端居亦不得不跟着求情,晓霜才放了出来。 谢家后院这些鸡飞狗跳的事,都还是在谢远遥备嫁期间发生的。这大半年来沈淑人为偿儿女债,累得两鬓白发多添了几茎,只道等眼前要紧事情忙完,要好好教导一下儿子和媳妇。然则事情一桩一桩涌到眼前,似也没个完结的时候。虽然勉强圆了房,谢迁和沈端居的夫妻情分,只怕也尽了,将来如何是好呢? “母亲,”谢远遥含泪道,“让琴姐姐回一趟家,不会出什么事的。哪怕是看在祖母的面上,我听家里来的人说只怕就是这个月了。” 沈淑人微微地点了点头,却道:“别再折磨你娘了。不是我不管琴姐儿,实在家里再不能出什么乱子。我实跟你说,就算我们去接,徵王也未必肯放她出来。” 谢远遥却没想到这个,一时哑然无语。 沈淑人揉着太阳穴,又忍不住数落道:“我是你娘亲,你这样对我说话也无妨。倘若在你公婆面前还是这个腔调,娘可要为你担心死了。” 谢远遥点点头。 “世孙待你如何?”沈淑人忽然问道,“——别只顾说没相干的。回门那一日他竟不曾陪着你来,我原是有点生气的,只怕他待你不好。你若有委屈,千万别藏着不说。” 谢远遥愣了愣,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也还好吧。只是连日都在丰台大营忙着,是真没有空闲,母亲休怪。” 细数起来,自那稀里糊涂的洞房夜之后,她一直没有机会与夫君独处,甚至近看几眼都不能。男人忙得整天不回家,只是不停地派人回来问安,她自己则忙于敬奉婆母结识妯娌熟悉家务,迅速陷入大家族的网罗中。依稀记得枕边男人的身体白而冰凉,似乎有些瘦弱,灯下看来面貌颇为矜贵秀雅——但如今想起亦是一团模糊,几同路人。她年纪尚小,又不似琴太微那样聪敏早慧,对男女情事并不放在心上,但这般新婚情形到底令人惆怅。 沈淑人只得道:“终归他走之前,还是要回家来的。你……多与他接近接近。” 谢远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苦笑道:“他这里早有两个通房丫鬟。女儿进门的第一桩事,就是接了那两人的茶,抬她们做姨娘,好让她们跟到北边去。” “总不成你自己去那冰天雪地处服侍人?”沈淑人道,“有通房也是寻常事,何况世孙年纪不小了。” “哥哥成亲之前就没有!”谢远遥咬牙道。 “其实也有一个,只是你哥哥一向不看重她,就没抬姨娘,反倒排到晓霜后面去了。”沈淑人叹了一声,“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看不开,不过是因为太年轻,将来你就知道了。” 说了半天闲话,哪桩烦恼都没个区处。谢远遥扶了母亲回到楼上,又敷衍了一回,方趁人不备慢慢下楼去,心中犹自咀嚼着“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之语,只觉愁来天地翻,茫茫不知何处,一时倚着阑干停了下来。 出了一回神,才发现锣鼓戏文都停了,她拨开竹帘朝楼下望去,只见男客们都息了声朝同一处望去,满堂听得一人的言语,不知是谁在说话。 她将座中宾客一个一个打量过来。今日多有贵客,那些威名赫赫的世家公侯、名臣良将,她一个深闺女子却是谁也不认得,满座衣冠锦绣到底哪一个是她的夫君呢?一时觉得主座上那个穿红色蟒服的有些像,一时又觉得东廊下那个长眉白面的也许是,看了一回皆不分明,倒觉得自己可笑得紧。 “冬季海面结冰三尺,可驰马拉雪橇,往来如履平地。夏日海水解冻,有烟波浩渺,鸥鹭翔集,风光不让洞庭。海中出产丰足,土人驾木舟捕鱼,半日可得百斤,举手之间衣食无虞。海之南有牧野千里,水草丰美,为鞑靼人多年觊觎。海之北岸又有林原莽莽,山中富藏黄金、白玉、孔雀石,实乃难得的宝地。” 谢远遥听得颇有兴趣。从前琴太微在家时,曾叫谢迁从外面寻了山海舆地全图,兄妹几个凑在小书房里,将国朝疆土之外的名山巨岭、江河湖海逐个指点一番。琴太微说起潦海来头头是道,听得她和谢迁全都入了迷,可是关于北海是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料想是极北之地的一片大湖,必然杳无人烟,上下空明,有如古书中记载的丛极之渊,却原来是这般生机勃勃的好地方。 那说话之人的座位在她站立处的正下方,无法看到他的形容,那声音却沉稳清晰,犹在耳畔。说起北海风物滔滔不绝,连她都心驰神往起来。她不是没有想过要跟随新婚的夫君出征。沙场征战虽艰苦,但女儿家心中未始不曾做过关山飞渡戎马相随的梦,只是甫一入门她便知那不可能,长房长媳必须要留在公府中侍奉婆母、操持家务,何况长辈对她还不放心。 “昔年苏武牧羊于北海,有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之语,依小陆将军所言,竟是一块宝地?”座中有人发问。 原来竟是自家四叔陆文瑾。她恍然大悟。 近来总是听到这个名字。虽然入了陆家兄弟的排行,但陆文瑾毕竟只是老公爷的养子,又一向自矜身份,并不肯住在公府之中。是以她嫁进门来一个月,从未和这个名义上的四叔打过照面。 “此海仍在鞑靼人手中,自是他们的天然屏障,我军的心腹大患。”陆文瑾道,“若能驱逐鞑靼,收归国土,无疑会成为我朝的宝地……” 谢远遥立在帘后,兀自听得出神,却见她婆婆房里的一个管事嬷嬷过来,催她去陪几位世交的夫人们坐着说话。谢远遥不得不舍了这头,匆匆往后院了。枯坐了一两个时辰,又见自家心腹小丫鬟来报,说送信的人已到国公府的后花园。 赶到鸳鸯厅,来人已在水廊里站着等候了大半个时辰,有些着急了。谢远遥连忙叫随身小丫鬟开了北堂,请那妇人进来少坐,又道:“你回去后转告琴表姐,我未能说动母亲,十分抱歉。” 那妇人张氏原是个医婆,因擅长千金科,常在京中各高门府邸之间走动,颇有些体面,谢家亦待她如座上宾。谢远遥因听说她识得徵王府上的林夫人,连西苑亦能够进去,便想着借她给琴太微传些消息。那张氏应了,又问:“少夫人可还要传个表记?” 谢远遥从手上褪了个玛瑙指环下来,裹在一块随身的旧绢子里递给她,又道:“你告诉她少安毋躁,等我再磨磨母亲。实在不成了,就找机会上我这里来,我带着她回家去。只是她也须得从徵王殿下那里想想法子。” 张氏连声应了,又小心收了戒指。谢远遥打赏了两个银锞子叫她去了,深觉腰酸头沉,遂打发小丫鬟去前面取茶水来,自家坐在窗下的玫瑰椅里,支颐小寐片刻。正在朦胧之间,忽听见隔壁传来响动,似官靴踏在青砖地上,惊得她一激灵便站了起来。 原来这鸳鸯厅位于莲塘正中,四面开窗,中间用通天落地的槅扇和飞罩分开,隔作南北两堂。南堂高阔庄重,布设官帽椅、供案、山字座屏风,开门正对一池清水,是延邀男客的正厅;北堂却是宝瓶香花,玲珑精巧,玫瑰椅、圆墩皆用精美绣垫铺陈,是女眷们聚会的所在。威国公府平日里招待至亲好友,多在此厅设宴观花。但这几日客人太多,又摆了戏,这鸳鸯厅便嫌局促,只留作备用了。谢远遥到底没有经验,只当这里无人正好办点私事,却不料一扇之隔,竟还有男人在那边休息。 她待要拔腿就走,又怕小丫鬟回来寻她不着,闹将出去反不美,又想起方才自己和张氏的话只怕都叫人听了去。正犹豫间,那人已走到槅扇门边,停了下来,只听他低声说了句话:“少夫人可否暂留一步?” 隔着薄薄的窗纸,声音低到几不可闻,但沉稳如磐石,令人心神笃定。谢远遥好奇起来,踮着脚走到槅扇边,透过窗缝朝那边望去。 槅扇外面,那人恭谨地侧身而立,并不朝这边看过来——想是为了避免窥视内眷之嫌。然而他离她不过咫尺,抬眼即见雪白的护领,其上托出一截褐色的颈脖,瘦而筋骨分明。 谢远遥窒了一下,心中旋即涌出一股莫名的烦闷来。她略退了半步,定了定神回道:“你有何事?” 那边却沉默了。她等得有些不耐烦,又怕小丫鬟回来看见,抬脚欲走,却忍不住朝窗缝间再望了一眼。那人依旧侧身站着,只露出半个侧脸,金色的秋阳沿着眉弓和长睫渐次闪烁,阴影淡淡地扫投在颧弓上。他不太像一个武将,谢远遥有些失神地想,她嫁入威国公府,所见大抵是世家子弟出身的武人,虽不至粗鲁不文,却罕见这种诗书静气。可他也绝不是文官,谢迁他们那些清贵公子身上,永远不会蔓生出这样奇异的、即使是公府花园里温煦的日光都不能掩盖的旷野风霜之气。 竟是世外而来一个格格不入之人吗?谢远遥想到此处,忽然悟出来此人是谁了。 难怪这个声音听着熟悉。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那人终于又开口了,说出来的话却是这样的:“敢问少夫人所说的那位令表姐,是否正是已故东南总督的千金?” 谢远遥有些恼怒,偷听了她和张氏的对话不说,人家女眷可是由得一个外人随便探问的吗?但她还是不由得追问:“正是。你问她做什么?” “在下陆文瑾,与琴督师有旧。” “原来是四叔,侄妇这厢有礼了。”谢远遥淡淡道,“我家表姐如今是宫眷,等闲哪里见得到。” “我并不求见到她。”陆文瑾道,“不过,少夫人这里若方便,请替我向琴内人致意。” “致什么意?”谢远遥疑惑道。 “请告诉她我回来了。”陆文瑾道,“别人告诉她,只怕她不信。” 槅扇那边的人忽然静默了。这本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寒暄,不知为何久久得不到回答,莫非真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他耐着性子等她再度开口。然而等了许久,槅扇那边再无声响了。他忍不住又唤了一声,也没有得到回应,忽然疑心是不是被人戏耍了。 他索性推开槅扇,跨进了北堂。 花厅里早就空无一人,斑斑树影在砖地上摇曳,他一时疑惑起来。唯独空中似有若无的一缕甜香,似乎暗示着刚才真有一位女子在这里停留过。 第十二章 流火 不觉已是金风徐来,碧天如洗,木叶瑟瑟,菡萏香销。在琴太微眼中看来,七夕之后的这一个多月显得分外地漫长难挨。谢远遥出嫁后,她眼巴巴地盼着回熙宁公主府探望外祖母。盼来盼去,只盼得了谢家的回绝。自她入宫之后,如此情形反复几回,终于是渐渐冷了心,心知自己只怕再也别想踏入谢家半步。正在伤心不已,忽然得到了谢远遥的消息。有个医婆带着手帕戒指过来,说是小谢夫人不日将入宫拜见淑妃,教琴太微候在咸阳宫门口,届时一起去求淑妃,只要淑妃点了头,小谢夫人就直接带她出宫去。 琴太微心想未必是什么稳妥法子,漫说淑妃并不能做这个主,就算能只怕她也是不肯的,弄个不好还要累得谢远遥难堪。然而那个传话的医婆也说,京中盛传大长公主时日不多,言语中颇有撺掇之意。琴太微一时没了计较,遂向那位医婆请教当如何行事。 “敢问娘子,行动是否自由,可出得这王府?”张氏探问道。 想起杨楝最近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怕是求他也得不到允许,琴太微遂摇了摇头。 张氏似是极可惜地叹了一声,道:“哪怕抽个半天时间出来呢?” 琴太微忽然想到,自己每天在太液池、蓬莱山之间游逛,却是没有人拦着的。若能瞒了人眼目,只说去游山了,悄悄溜去咸阳宫一趟,未必会被发觉。想到这里,遂吞吞吐吐地与张氏说了。张氏倒也爽快,立刻应了下来,只说出去后即刻与小谢夫人通信儿,一俟安排妥当就过来接她,还说只消装作自己的随身小童,藏在马车里一起入宫便是了。 “这么简单吗?”琴太微惊道。 “宫中我是走熟了的,不会有人盘查。”张氏拍着胸脯道,“何况娘子你本就是宫里人,又是去看你表姐,可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只要瞒过了徵王这边就行。” “怎可能瞒得住,”琴太微疑惑道,“倘若真能跟谢夫人出宫,一趟来回也得一天工夫吧?” 张氏看了看那张涨得粉红的小脸,嘴边扯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满破三个时辰,难道也遮不过去?就算被发现,你是从咸阳宫走的,徵王还能跟淑妃娘娘去闹去?” 只要杨楝不发觉,虚白室这边的宫女内官们都会替她遮掩。而杨楝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他应该不会发现的。就算惹他生了气,只要能见到外祖母,那也是值得的。想到此处,琴太微便点了点头。 张医婆果然手段麻利。到了八月十二日,一驾青布小车便停在了玉河桥的那头。琴太微换上一身青绿袄裙,梳了个双鬟,趁人不备溜进了车里躲着。不一会儿张医婆便从林夫人的屋子里出来了,一上车便催着快走,一溜烟儿把徵王府甩在了后面。 马车在皇城的大道上冲得极快,扬起阵阵尘烟。小车厢颠簸得厉害,琴太微忍不住往窗外看出,忽然发现小车并未驰往大内方向,却是一径向西奔去。她大惊失色,猛然抓住了张氏手臂:“你这是做什么!” “绕个道,小谢夫人从西华门进来。”张氏含糊道。 “你胡说,自来没有从西华门入宫觐见的!”琴太微喝道,“快放我下车!” 张氏满面苍白,一句话都说不出。车夫自是不搭理琴太微的呼喝,她待要跳车,无奈车驰极快,片刻过了羊房夹道、豹房,眼看着西安门就在前面了,忽然斜拉里横出几骑人马。车轮顿时刹住,两人几乎齐齐从轿厢里滚了出来。 “作死——”张氏刚骂了半句,舌头就打了结。 来人是程宁。他跳下马,冷着一张脸,更不和张氏多话,拽着琴太微的袖子从车里横拖了出来。 杨楝这天起得很晚,此时还在用早膳。听完了程宁的回话,他连眼皮子也没有抬,懒懒道:“那就先剥了衣裳,打二十杖再说。” 程宁吓了一跳,偷眼看见他脸上神色淡然,心知此时不可说情,犹豫了一会儿才问:“在哪里打?” 杨楝冷冷一笑,指了指窗外的院子。 琴太微自被程宁捉回,心中七上八下地尽是掂量着杨楝会如何收拾她,此时听清了他的话,心中一块石头终归落了地。她仰起头看了看杨楝端然不动的身影,又看了看院中一地白雪沙砾似的阳光。程宁一个劲儿递眼色教她求饶,她只是一言不发便走了出去。 倒是程宁终觉不妥,并没有传司刑的内官,只唤了两个内院的粗使仆妇提了藤仗过来,又将院中闲杂人等都驱逐得干干净净,才将条凳指给了琴太微。 琴太微轻声谢了他,便低头解衣。 “娘子只需除了外裳便可。”程宁好心道,又叮嘱了两个仆妇“下手仔细”,自家才远远地退到廊下站着看。 她脱下短袄,把马面裙抛在地上,十分利索地爬上条凳。一股凉风钻入白棉中衣,令她打了个寒战。菱窗半支起,宛如半睁半阖的一只冷眼。她想起一年前在浣衣局和人顶撞,吃了结结实实的二十杖,几乎就把命送掉了。假如那时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何必再受这一年的零碎折磨。 “殿下在窗户里看着呢,”她冷笑着对行杖的仆妇说,“两位嬷嬷要是手下留情,会惹他生气的。” 两个仆妇面面相觑,一时也没了主意,心知徵王不好惹,顾不得程宁的交代,竟下了狠手往死里打。 第一杖刚下,琴太微就几乎痛昏了过去,她心知有人瞧着,决计不肯呼痛出声,只觉得自己变成了戳破了皮的包子,内中血肉脏腑像汤水一样四处飞溅。偏生那两个仆妇都是生手,动作十分迟缓,毫无节律,她原只求快快了断,此时既怕她们的藤条不落下,又怕她们的藤条再落下,正在不能忍时忽又重重来了一下。一时柔肠百转,冷汗如浆水般涔涔而下,顷刻间湿透了中衣,和着血流融成一片,滴滴答答地落在尘埃里,又沿着地砖的缝隙一径流到前面来。她盯着自己的血在地砖上交错成图,心中忽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恨意,脑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我就死在这里算了,我就死在这里算了……” 那行刑的仆妇见琴太微起初还挣扎了两下,后来就趴在条凳上不动弹了,不觉也有些慌乱起来,举着藤杖不敢落下来,眼睛只朝杨楝那边张望,深黝黝的窗洞里一片阒寂。 “妹妹!” 忽然一声尖厉的哭叫,却是林绢绢不知从哪儿冲了过来,三两下夺过了藤条掷在地上,又连忙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琴太微身上,搂着她的肩膀不住地喊妹妹。 杨楝终于从房中踱了出来。林绢绢立刻扑到他脚下,哀求他饶过了琴太微。 “已是饶了她了。”杨楝正色道,“身为宫婢,竟然勾结外人私自出逃,原该当场杖杀的,我只教人打她二十下,这还要怎么饶了去?” “二十杖虽不多,可是妹妹一向单柔,只怕她受不住。万一有个不测,也是辜负了殿下的宽仁之心。”林绢绢道。 “看不出你竟如此多情。”杨楝冷笑道。 林绢绢一张唇红齿白的粉面被泪水浸透,如同揉碎了的海棠花,她仰着脸哽咽道:“妾为琴妹妹求情,亦是为自己求情。” “你又有什么错?”杨楝饶有兴味地问道。 “那个……那个天杀的医婆,是妾找来的。”林绢绢咬牙道,“谁知她狗胆包了天,竟敢拐带宫人。是妾识人不明,引贼入室,请从妾责罚起。” “你倒是认得块。”杨楝袖着手冷笑了一下,“原来那医婆是走了你的门路才进到宫里来的。上次那个欧阳氏犯事,我已说过,外头这些三姑六婆是乱家之源,从此概不可入门,原来你并没有听见?” 林绢绢细细体会着,这竟是新账旧账裹在一起算了。 杨楝道:“还是说,这个张氏原是你知根知底,特别信得过的人,你才敢放她进来?” 携枪带棒一席话,听得众人心惊肉跳。不料黑云压城山雨欲来,林绢绢居然还沉得住气,只听她缓缓分辩道:“妾就是连日来身上不爽快,又怕是自己多疑惊扰了旁人,不敢问,随便找个医婆先瞧瞧,谁知……谁知……”她柔声道,“竟是真的有了。” “你说什么?”杨楝惊得几乎倒退一步。 “两个月了……”林绢绢垂着眼帘道,“妾怕羞……想等着稳了胎,再告诉殿下,谁知闹出这个事情……都是妾一时糊涂。” 听见了这话,仆妇们忙敛了裙角准备贺喜讨赏,却觉着气氛有些不对,半躬着身子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林绢绢的话语在淡淡血腥的空气中逐渐低沉消弭,回应她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琴太微忍不住侧过头偷看杨楝,他脸上竟隐隐浮出一线哀戚苍凉之色,而林绢绢垂着头亦是脸色煞白。这是什么时候?她想她一定是疼得眼花缭乱了。一滴汗珠沿着下巴滑落,打在砖地上激起了小小一片温热的血雾,刺得她眼角清酸。她挣扎着抬手揉了揉眼,不提防从条凳上滚了下来,疼得锥心刺骨,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是说真的。”杨楝似回过神,终于笑了起来,“竟敢瞒我这么久。” 林绢绢的脸亦渐渐恢复血色,忍不住道:“我怕殿下知道了不高兴呢……” “怎么会?这原是天大的喜事。”杨楝笑道,“既然如此,先找太医来看看,待情况明了,还要去祖母那里禀报一声,想来她老人家知道有了曾孙,亦是十分欢喜的。” 林绢绢的脸似乎又白了一下,旋即娇嗔道:“羞煞人了,还不知是男是女。” 杨楝挽了林绢绢欲走,似乎才想起蜷在地上的琴太微来,轻轻扔了一句话下来:“看在林夫人的分儿上,今天就便宜你了,谢了恩去吧。” 琴太微勉力跪了起来,只觉腰下面的半截身子已不是骨肉做成,却是一团烈火一蓬钢针,火辣辣的除了痛没有任何感觉。她绝不谢恩,只是睁大了眼睛死瞪着他。他不觉勃然大怒。 “才打了七杖而已,还差十三杖。”他盯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冷笑道,“你就在廊下跪足十三个时辰再走吧。” 她攀着条凳挣扎站起,一个仆妇看不过去,想要上去搀她,杨楝却道:“让她自己走。” 去年在浣衣局吃了二十杖之后,她是连腰都直不起来,被人抬着出去的。这回她估摸着大约走不过这一丈地,只得咬牙忍痛,试着挪动血流如注的两条腿,晃悠悠迈开步子,居然真的挪过去了。其实这一遭虽然打得不轻,却是伤得不重。亏得那两个仆妇终归不比专门行杖的内官,不懂得“打草包”的技巧,打来打去不过是皮肉伤,并不曾伤筋动骨。 杨楝眼珠不错地盯着她,直到她扶着廊柱颤巍巍跪下,方才回过头来,挽着林绢绢的纤腰笑道:“咱们进去吧,你也站得太久了。” 廊檐阴影下的砖地已是暗生凉意,才跪了一小会儿了,就从膝盖一直冷到了灵台,而下身的棒伤还在慢慢地往外渗血,将仅存的一点热气都泄尽了,裙衫糊成了一片,连伤痛都冷得迟钝了起来。 因为林夫人新有了喜讯,清馥殿一时门庭热闹。她悄悄地挪动着,躲着进进出出的人流,一边竭力将裙摆折起来垫在膝盖下面。朦胧中似乎听见杨楝和林绢绢在房中说说笑笑,又听见程宁那几个内官们连声称喜。一会儿太医来给林夫人诊脉了,又有人被派去拿安胎的药物,一会儿宫人们捧着盒子从外面进来,说是清宁宫的赏赐。她一时心中激愤,竭力想听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一时又觉得到底于己何干,索性歪着头沉沉地睡去。这日偏生天气极好,晴空如洗,日光猎猎,院中那一摊血水被风吹过,很快干成了淡淡的赭色,隐然像一个扭曲的人字。她看了半日,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在了那里,地上的痕迹就是她的干尸。而这边跪着的又痛又冷的一具身体,并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过了一阵子,却见文夫人匆匆过来,瞧了她一眼,极是吃惊,似乎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听清。待文夫人进去了一会儿,却有个内官抱了一架半旧的脚踏出来,教她跪在上面。她依言挪了过去,觉得膝盖不是那么凉了,便仍旧昏沉沉地倚在廊柱上,候着那十三个时辰慢慢过去。 人声又起时,却已是日当正午,徵王和林夫人的中饭也摆了过来。饭菜的味道钻入鼻中,她只觉胃囊中翻江倒海,欲呕又呕不出,才想起这天连早饭都没吃。日光直坠在头顶,廊下已不剩多少荫凉,想要往里面挪动,那只黄花梨木的脚踏偏偏沉得如同灌了铅。辗转几回,只得把脸藏在柱子后面躲着日影。 过了晌午,院中渐渐安静,偏生此时坤宁宫来了人。送青词的小内官见她浑身是血地跪在地上,吓得拔腿就跑。杨楝遣人过来唤她去书房,速速写了青词回复坤宁宫。她缓缓起身,一时头晕目眩,忽听见身后皮肉撕裂之声,原来中衣糊在了伤口上干结了,此时一动,重又撕开,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 她亦不觉得痛,抬腿走到书房里,看了遍题目,是为皇长子选妃之意。她不敢坐下,伏在案上出了一回神,倒觉得这个姿势松快些,不由得多趴了一会儿,隐隐听见槅扇里面似有人低语。杨楝留了林绢绢在房中小憩,却将值殿的内官尽皆遣散了,殿中再无旁人。她怔了良久,才将一堆风咏于归、雅歌好合之词胡乱拼凑起,草草完稿。 既无人传唤,又无人叫她走。候了不知几时,才见林绢绢一边拢着头发,一边从内室出来,淡淡瞥了她一眼,抽走了稿纸,抛下一句:“仔细地上。” 低头一瞧,金砖上斑斑点点桃花引子,尽是从裙下流出的血迹。她顿觉十分难堪,遂摇摇地出去,仍旧傍着柱子跪好。 日近黄昏时,一名穿着大红曳撒的年轻内官匆匆过来,走到门口却拐了个弯儿,直奔琴太微而来。刚看了一眼,便连连跌脚道:“琴娘子,你怎么就不讨个饶呢?” 琴太微抬头看了半天,才想起这是田知惠,去年把自己从安乐堂里捞出来的那位司礼监经厂总管太监。她张嘴说了三个字,却没有发出声音,原来嗓子全哑了。 田知惠急得直搓手,瞥了眼四下无人,俯在她耳边道:“总得有个台阶下,你哪怕是晕过去也好。” 听见这话,琴太微反倒眼中一亮,竟然把腰杆挺了挺直。 田知惠待要再说什么,却听见杨楝在里面咳了一声,只得站起来进去问安。 房中药香扑鼻,杵臼、天平、纱网等与各色药材堆满了宽大的书案,杨楝卷了袖子正碾着冰片,冷哼了一声道:“你怎么才来啊。” “恕奴婢愚钝……” “我打了郑先生心爱的侄女,本想他必定要跑来跟我翻脸的。”杨楝冷笑道,“居然挨到下午才派了你来,他这是怎么了?” “师父固然心软了些,可再怎么也舍不得跟殿下翻脸哪。”田知惠找出一枚最细的网筛递上前去,又赔笑道,“他知道殿下向来有分寸,打了人也必定是有非打不可的理由。总得等殿下消消气,才好说话呢。” 杨楝递给他一只建窑瓷碗,忽又问:“他自己怎么不来?” “太后那里脱不开身……今日徐世子又进宫了。” 薄雾霜雪似的药粉轻轻飘落在黝黑的碗底。杨楝不觉微微一笑:“还是三小姐的事?” 田知惠道:“横竖也没得环转了。” 杨楝点点头,正要再问郑半山,忽见程宁在帘外探头探脑。他朝里间使了个眼色,田知惠遂踮着脚过去,阖上了碧纱橱。 这边杨楝唤了程宁进来,低声问:“查清楚了?” “打了半天,那个医婆只说是徐……”程宁压低声音,却问,“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杨楝沉思片刻,道:“先放了。” “放了?” “对。徐家的人,不放能怎么办?就当……什么也发生过。” 程宁疑疑惑惑地应了。杨楝负着手踱了几步,窗下的长案上,一盆碗莲正当花期,莲瓣晶莹如雪,映在明媚日光里隐然浮现出一层五色虹彩。田知惠记得在清宁宫亦见过此花,想必是太后赏赐的名种。 杨楝忽然抓起一只砚台,狠狠砸了过去。青花莲碗应声而碎,花瓣碎落,和着清水乱纷纷流了一地。 田知惠吓了一跳,却见碧纱橱哗地拉开,林绢绢紧张地叫了一声“殿下”。 “吓着你了?没什么事。”杨楝温然笑道,“我晚上还有事情,你先回自己屋里去吧。” 她看了看地上的碎瓷深觉不解,但见杨楝有些不耐烦,只得失望地退下了。 杨楝转过身对程宁笑着说:“你吩咐下去,若有人提起琴娘子今天为什么挨打,只说是因为这个。” 程宁领命而去。田知惠心道这事差不多该了结了,遂笑道:“既是打碎了花碗,跪到这时也该差不多……” 杨楝眉头一紧,眼见他狠话又要出口,田知惠连忙改口道:“论理呢,私自出宫确是遮不过的大错儿。不过,琴娘子终归是太年轻,不知道轻重,受了人挑唆。殿下想想从前……咱们不也背着师父溜出去玩儿过……”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杨楝忽然翻了脸,不觉高声道:“出去游玩是一回事,要是私奔呢!” 这从哪里说起,田知惠愣住了,寻思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忙连声道:“琴娘子一贯庄重守礼,这怎么可能?殿下是不是听了什么谣言……” 这边还没劝完,帘外忽然一阵喧哗,只听程宁大声道:“琴娘子晕过去了。” 杨楝连忙往外走,刚到门口却停下来,回头瞪着田知惠。 田知惠只得自己出去瞧瞧,看了回来便说:“是真的虚脱了,叫他们抬回去吧?” 杨楝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低头出了一回神,忽又冲着田知惠冷笑,“我是再不管她的。你去请你师父来给她看病吧。” 杨楝固是疑心琴太微装晕,可琴太微却是听了“私奔”两个字,一时气血上涌不能分辩,急得一头栽倒在地上。众人寻了担架,七手八脚地把她抬走。回到虚白室的床上,才渐渐回复了一些意识。宫女们一个个吓得直掉眼泪,唯有谆谆尚且镇定,指挥众人给她换下血衣,擦洗身子、涂抹疮药,热热地灌了一碗米汤。一时间郑半山也背着药箱赶过来了,把了一回脉,道是并无大碍,只是皮肉吃苦,又受了些惊吓,将养几日就好。琴太微少不得伏在郑半山膝上哀哀地哭了一回,听了许多劝慰的话,被小小地责备了几句,又喝了一盅安神的汤药,终于沉沉地睡过去了。 这一梦又不知身在何处。一时间坐在马车里狂奔,竟然真的出了皇城,在驸马府的照壁前下了车,只见黑油大门紧闭,门前空无一人,唤了好几声也无人搭理。她使劲儿拍着黄铜门环,拍得手也麻木了,终于有人来开门。一个凤冠霞帔的中年妇人,依稀像沈夫人的面庞,开口说话,却是根本不认得她。 她哀哭着问外祖母可安好,那妇人只说谢家被抄,早已远迁云南,皇帝把这大宅子赏给了他们家。她不信,只往门里探看,果然看见一个穿襕衫的年轻公子背影——不是谢迁又是谁?她急忙叫表哥,不料那人却远远走开了。妇人便骂了起来,一边推她,一边就把门阖上了。她跪倒在门口,哭了不知多久,再不见有人出来,抬头再看时,那对金黄的兽首铜环竟生了厚厚一层绿锈,四周蒿草丛生,门上油漆斑驳。 她吓坏了,沿着胡同一路逃开,不知跑了多久,忽又到了一处宽巷,只见满街纸人纸马,白雪漫天。她跟在出殡的队伍后面走了一程,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灵柩。又不知谁告诉他,不是公主薨逝,而是皇帝驾崩,此乃国葬。她听了这个反倒宽下心来,却忘了问是哪个皇帝。 一时又不知被人流携到了哪里,走了几步却是一条幽深小巷,巷子尽处有一处僻静院落,院中房舍精洁、草木葱茏,有人满头珠翠在花下伫立,细看时竟是谢远遥。她急忙上去拉着问话,谢远遥却甩开了手,正色道:“我无暇管你,正要私奔去了呢。” 她闻言大惊:“遥遥,你已经嫁了人,可不能这样的……” 谢远遥粲然一笑:“私奔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就不想吗?” 她急出了大汗,拖着她的袖子不放手,一句话也说不出。谢远遥笑嘻嘻的一拉袖子,竟把她拽进了一辆马车里。她捶着车厢的板壁大喊大叫,唯恐真被她带去私奔了。 又不知跑了多远,一路烟尘四起,看不清东南西北,一忽儿连谢远遥也不见了。又不知如何便下了车,在野地里乱走,荆棘刮破了裙子,两腿疼痛如烧如燎,几不能行走。 忽然身下涨起一汪绵绵绿水,风光静好,潋滟可爱,她顿时悟出这是杭州,是西子湖,自己还是幼年时形状,划着小船去偷湖中的白荷花,父亲还未回家,她可以偷偷地再玩一个时辰。忽然水面掠过一只极美的白鹤,朝她一翅膀扇过来,她跌在及腰深的水里,湖水缭绕双腿,颇为惬意,连伤口的疼痛也消减了七八分。 忽觉几尾金鱼钻入了裙下,贴着腿上的皮肤蹿来蹿去,细细舔舐,又舒服又有些难为情。她退了半步,金鱼跟了半步,竟是怎么也躲不开。她躲得心里有些急了,那鱼儿居然轻轻地咬了她一口。 她“嗯”了一声,幽幽醒转过来。 醒来觉出自己正趴在床上,伤处一片清凉。原来侍儿一根指头蘸了药膏,在她裸露的双股上细细涂抹。这情形实在尴尬,她只得闭了眼,静候她上完药。药香清冽如冰,倒是极熟悉的。当初她被猫儿抓破了手,皇后曾赏赐过小小一盒,还给她惹了好大的麻烦。 “谆谆,我渴。”她喃喃道。 一只珐琅小碗很快搁在了床头绣墩上。她捉过碗饮了一口,只觉又凉又腥,定睛看时竟是牛乳,又道:“不要这个,要茶水。” 换了温热的茶来,埋头一气喝了三碗,终于觉得满足了,这才慢慢支起身子,帐子还未放下,外面一点暖黄的烛火摇摇晃晃,四下暗得如同水底,几只秋虫在窗外低鸣。 “什么时候了?”她问。 “快三更了。” 她疑心自己听差了,回头一看,床尾的帐影中影影绰绰一个颀长的人形——那是再也认不错的。 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忽觉遍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她抓起枕边一件物事就砸了过去。 他略偏了偏,那物事磕在床柱上飞了出去。“别翻身,药蹭掉了会留疤的。” 一听此言,她立刻翻过身来仰面躺着:“我身上留疤,也与你无关。” 他摇摇头起身,放好药罐和棉布,打算开口训话,忽又朝她身上溜了一眼。此刻她满面怒容瞪着他像一只奓了毛的猫,倒不想着自己躺在床上只笼了一件藕红绫子主腰,亵裤褪到了踝间,连脐下的一抹春光都叫他看了去。他不觉道:“怎么就与我无关?你这身子都是我的。” 这话不提也罢,一旦提起,她只觉得一股酸风穿透胸臆,毕生所受的伤心委屈全都押在了这一刻,一边把薄被胡乱拉到腰间,一边说话就带出了哭声:“你还要说!是我命中劫数逃不得,竟落到你手中。我只恨没能早点死了干净!” “什么死啊活的。”他有些怒了,沉声道,“不过是打了你几下,就怨恨成这样?” “就只是打了我几下吗?” 他不想和她歪缠,正色道:“今天的事情,你可知错?” 她怔了一下,忽然坐起来,长跪在床上一字一句道:“妾思念外祖母心切,罔顾宫规,勾结民妇,私自出走,败坏宫闱,罪无可恕,阖当论死。谢殿下不杀之恩。” 他拧着眉头听完,道:“还有呢?” 她一时不解,索性向他长稽首,又咬着字道:“妾羞愧难当。” 长发纷纷散了一席,沿着粉颈雪臂一路滑落,垂到床沿下。他俯身收起她的散发拢到脑后,露出雪白的额头来,那张脸上依旧满是不平之色,哪有什么“羞愧难当”。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不觉喟叹道:“琴先生那样绝顶聪明的人,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丫头。” 她侧过脸躲他的手,恼道:“你还要提我爹爹!” 他一惊。是了,好好的提什么琴灵宪。偏生她嘟着嘴继续嚷:“我爹爹当年又不曾得罪了你,你就这样欺负我!” 一桶冰水浇到了天灵盖上,他倒抽一口气,只觉足尖都凉了。她莫非知道了什么?略定了定神,立刻追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一件一件地数落开,越说心里越难受,“爹爹当年陪你读书,还带你去看大船——连我都没去看过,他对你那么好,还跟你谈兵法……连你的表字……凤实……都是他给起的……他还让郑叔叔、徐叔叔他们都帮着你……他都不管我……把我扔在外祖母家就走了……就走了……” 往事历历数来,他听得直发愣,她是怎么知道的……一时间他怕得几乎站不住,不知不觉把手放到她的肩上,慢慢向颈间移动。她最好别再说了,要是她说出那件最可怕的事,该怎么办…… 眼前人的心思起了变化,她竟浑然不觉,犹自说得连连抽噎:“……他若知道现在你……你……你欺负我,还叫人打我,一定后悔得很……” 那双泪盈盈的眼睛清澈如泉。他渐渐静下心来……这样一个女孩儿,吓得心慌意乱,前言不搭后语,大约并没有掩饰什么吧。 “别说这些了。”他打断了她的回忆,心中一片怅然。他再生她的气,眼见这梨花带雨之姿,心中也是酥软如泥了,遂尽量柔声道,“今天打你,或是打得痛了些。可这是你自己犯糊涂,即便令尊在世,他也不会纵容的。这怎么就是欺负你了?” 她渐渐收了哭声,嗓子却哑了:“今天欺负我,以前也欺负我!” “你也要讲点道理吧,”他有点急了,“你在这里两个月,我待你究竟如何?原来这都是在欺负你吗?那你倒说说,要怎么做才算不欺负你?” “我才不要跟着你。”她咬牙道,“你留着我,就是欺负我。” 他不禁钳住了她的肩:“原来你是真不要我?” 她一横心点了点头。 接着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对面的人那张俊秀的脸孔渐渐青白,神情变得苍冷莫测,她不由得慌了起来。 他忽然道:“奔者为妾。” 她一惊,忽然想起梦中情形,愈发急了:“胡说!你竟当我是那样的人!” 他继续冷笑着:“可是你的表兄,早已另娶他人,只怕他连收你做侍妾的胆子都没有。” “杨楝!”话中赤裸裸的恶意把她彻底激怒了,“你可恶!你这般羞辱我,也是我倒霉。可是你拉扯谢家哥哥做什么,他哪里得罪你了!” 怎么没有得罪,他恨恨地想着,嘴上却冷冷道:“他得罪我没有,你自己难道不清楚?” “怎么不清楚,又不是为我。”她呵呵一笑,再不斟酌自己说了什么,“——不过因为他是淑妃的弟弟罢了!” 他收声了,那张恶毒的嘴久久没有吐出一句新的回话。这才是他的死穴呀!她心中如有战鼓隆隆作响,一意乘胜追击,誓要杀得他再无招架之功—— “得不到我的表姐,就拿我出气!你既是这样的心思,就算世间再无男子,我也不要你!” 他忽然捉了她胸前的衣带一把拽到跟前,她吃了一惊,看见他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好,好,又要挨打了,她心想。腿上的伤还在隐隐地疼痛,这回是不是要打脸?她原是跪着的,现在被他拽得挂在床沿上。她闭了眼不敢看,斟酌着他的手会有多重,而心中的某个小角落却高风怒号,旌旗招展,说不出的快意激动。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单等着他终于失态的那一刻,她才好鸣金收兵。 “说这样的话,羞也不羞?”他俯在她耳边轻声问。 她猛然睁眼,正撞见鼻尖前极大极圆的一对瞳仁,幽黑深处亮如星子,怒火中居然隐隐有调笑之意。一瞬间,她发觉自己完败,还未及撤退,唇上被重重地咬了一口。 他捧着她的头颅压向自己。两片朱唇甜美娇柔一如往昔,犹带缕缕茶香,他早就想着要再尝一尝其中滋味的,此刻不尝更待何时。她被他捉住了手腕,箍紧了身子,一丝儿也挣扎不得。据说咬断舌头可以令人流血而亡,她恨恨地想,她要咬死他!她松开牙关寻找他的舌尖,他却以为是在迎合自己,立刻追进,愈发温存绵密,抵死纠缠,一点余地也不留。她与他紧紧扭在一处,就是咬不到,急得她喘不过气。 憧憧灯影之下,一枚鸾凤金帐闪闪烁烁,如明月照人,忽然被谁的手扯将下来,半幅红罗帐顿时滑落如瀑布,披裹了帐底的一对鸳鸯,一时繁花锦绣,胭脂醉染,不知今夕何夕。他将她紧拥在怀中不许动弹,一边竭力亲吻,一边双手沿着娇柔的身躯次第而下,渐渐挑入花间深处。她只觉心都化成了甘醴被他吮去了,忽然两腿一酥,软倒在床中。他趁势将她按在枕上,一只手顺势托住了她的腰。 “啊!”她惊叫了一声,猛地蜷起身子。他忽然觉得手上一片冰凉滑腻,才记起她的双臀和大腿上涂满药膏,全是不能碰的新伤。若勉强行事,她定是吃不消的。 他一时懊恼至极,简直想要冲出去砍了那两个行刑的仆妇。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伏在枕边紧紧抱住她,心中挣扎了很久,总算渐渐平静下来,这才慢慢坐起,给她翻了个身,教仍旧趴着。 “等伤好了再来……”那张小脸如玛瑙般鲜红欲滴,看得他忍不住轻捏了一下,“你不要也得要。” 她这时也稍微清醒了一些,颤着声音道:“你还是等我死了吧。” “好。”他一边整理衣衫,一边简单地说,“我等着。” 她怕他还有手段,索性拉过薄被把头脸都蒙住。然而等了很久也没听到动静,悄悄掀起被子缝一看,他总算是走了。 她蜷着身子侧向暗壁,心如啜泣般一阵阵缩紧。被他摩挲过的肌肤犹自处处发烫,仿佛那双滚热的手竟然没有随它们的主人离开,依然在她身上温存缠绵。他身上的气息犹在鼻间,他胸中的激跳犹在耳畔。她恨不得以头撞墙,然而连起身的力气都一丝不存。不是第一次与他欢好,也不过片刻的工夫……怎么会如此……可怕? 她竭力去想别的事情。然而想起的还是他,方才吵成那样,那些话竟然一句一句都记得,在她的脑子里越转越清晰,忍不住还要反复琢磨起来。 槅扇忽然吱呀了一响,听得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你……去哪里了?” “先前殿下说要自个儿守着娘子……我就出去择燕窝了。” 回头看时,却是谆谆站在帐子外面,眼光躲躲闪闪地不敢看,她明白自己的模样必然十分难堪。 “殿下刚走了,我就进来看看……” “你说什么燕窝呢?”她索然问道。 “上头赏的呀。叫每天早上熬一碗燕窝粥,给娘子补补身子,伤好得快些。” 她听得难受,忽道:“你跟他们说一声,备些热汤,我要沐浴。” “这不行呢,总得等伤口长上了才能下水。”谆谆道,“要不……用帕子擦一下?” 她没有回话,依旧面朝墙壁蜷作一团,沉静得像一个影子。 谆谆轻手轻脚整理了被褥,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主腰,将两幅月白纱帐合好,又换上一炉安息香。正要掩门而去,忽然听见她又说话了,原来是一直没有睡着。 “你上次和我说,陆家哥哥回来了,他与你的姨婆是旧识……你能替我带个信儿给他吗?” 谆谆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连声道:“好呀好呀,我叫姨婆去找他。可是……你想叫他去揍殿下一顿替你出气,怕是不成的……” “你说什么呀,”她说,“我只想请陆家哥哥设法去问一问表妹——他们如今是一家人,就问她今天到底有没有进宫?” “好,我记下了。”谆谆应得十分爽快。 “林夫人有喜了……”她在枕上喃喃道。 谆谆随口道:“有就有呗,又不关咱们的事儿。” 帐子里再无声音,这一回大约是真的入梦了。 又隔了两日,坤宁宫司籍女史沈夜捧着皇后的题目,上蓬莱山来探望琴太微。宫中姐妹暌违日久,相见自是十分欢喜,不免又将宫中的琐事闲话了一番。 近来皇后十分烦恼。自从皇帝为了拖延时间而甩出为康王杨檀选妃的命令,一时间上下都乱了。都中高门显贵人家有待嫁女儿的,纷纷表示亲王选妃当因循祖制,广选于平民百姓之中,而小康人家又不大舍得把亲女嫁给一个呆子而贻误终身。康王被人明里暗里地嫌弃,皇后已是气愤难忍。偏生又还有些个贪慕富贵的宵小之徒,硬是走了司礼监的门路想把女儿送进来做王妃,皇后又自是看不上这样的人,连连斥责了几个受贿的内官。左右为难之际,坤宁宫打醮请神愈发频繁起来,琴太微这里亦稍微忙了些。女史出宫亲传题旨还是头一回,无非是为了琴太微挨打的新闻罢了。 沈夜牵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听说你因为跌碎了太后赏赐的盆花,被打了二十杖,吓得我们心惊肉跳,只怕有个好歹。倒是娘娘说,岂有吃了二十杖还能写出青词来的人。今日看来,果然将养得甚好。” 琴太微红着脸道:“连日在床上趴着,腰都酸了,咱们去外面走走吧。” “原来你还走得路。”沈夜惊笑道。 “只是不能久坐着罢了。” 两人相携着走到虚白室后院的水廊上,沿着太液池岸边的假山信步闲逛。秋日晴好,湖上波光撩人,鸥鹭往还。偶然一阵山风拂来,草木瑟瑟,幽香细细,隐约有一缕清甜如蜜的味道。 “这山上有桂花吗?”沈夜奇道。 琴太微道:“山中有前朝的广寒殿,殿前一株老桂树,足有三人合抱粗,据说是前朝道宗皇帝为讨萧后的欢喜,特意遣人从汴梁艮岳的废墟里挖出,千里迢迢移植过来的。这时节想来已开花了,咱们上去看看?” “罢了罢了。”沈夜连忙摆手道,“不过就这么一问,你倒来劲儿了。腿伤还没长好,好生休息着吧。” “待我做了桂花露,托人带一瓶子送给你和曹姐姐。” “那就先谢谢你啦。”沈夜笑道,“说起来,这个地方住着可真好,又清静,又有趣,一年四季花草不断,强胜宫中百倍。都说徵王殿下甚宠爱你,当真不是虚言——你别皱眉头,就连郑总管那样有年望的前辈,污损了淑妃娘娘的画儿尚且要领板子,何况小小一个宫人?我出来时,曹司籍还叫我提点你小心谨慎,要恭顺主君,和睦左右,切莫恃宠而骄才是。” 琴太微一时无言以对,又听沈夜絮絮道:“你知不知道柳美人的事?” 不等她想起柳美人是谁,沈夜便迫不及待道:“就是前一阵子宫里的大红人呀!她年纪很小,也不算很好看,本来毫不起眼的一个人。三月里不知怎么的,皇上忽然翻了她的牌子,从此就得了意了,尤其淑妃娘娘生育之后,皇上几乎天天和她在一起,连着晋了琳嫔、琳妃,针工局、银作局、织染局的几位大总管都围着她转。本来下个月,连她那个在大兴县放羊的父亲都要封平乐伯了。” “……本来?” “前几天她被夺了琳妃的名位,依旧降为美人。景阳宫也不让再住,直接搬到永巷去了。原本也不是一桩大事,苏州织造上来一批新样的衣料,皇后娘娘不要,只教宫里几位要紧的娘娘挑拣,柳氏自是不让人的,一大半叫她卷了去。结果么,过了几日,杜娘娘忽然在太后面前说,琳妃做了一条大红织金襕裙,大红……也就罢了,那裙襕竟是‘江崖海水双龙赶珠’的纹样,这是皇后才能用的。太后老娘娘生了气,教皇后彻查此事。皇后问琳妃时,琳妃却一口咬定不是龙纹,只是飞鱼,妃嫔命妇亦可用得。取了那件衫子来,那纹样倒真是教人作难,说是龙要差一点,说是飞鱼又与平日所见不同。问了针工局的几位内官,亦各执一词。淑妃最是博学又善画,皇后待要问她的意思,她却先上了一道自陈,说那日挑选衣料大家都在,是她说了一句琳妃穿这红的好看,琳妃才拿了去的,她愿分担罪责。如此一来,皇后自不好再问她,又问了沈敬嫔她们几个,有人说还是像飞鱼,有人说看不出,也有人说只怕真是龙。琳妃看看说是飞鱼的人也不少,遂到皇上面前哭说杜娘娘造谣害她。皇帝催着皇后办理,皇后只好想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把那件衫子用一只漆盘盛了,传给宫中嫔以上的十二位娘娘一个一个看过。再另置一铜瓶,教娘娘们各写一签投入瓶中,不一定要署名,只写是龙还是飞鱼。最后漆盘和铜瓶传回坤宁宫,你猜如何?” “她既已被贬,自然当时说是龙的人,比说是飞鱼的人要多。” 沈夜摇头道:“只有一人投了一张署名的白签,正是淑妃,她陷在其中不好表态。其余十一签,都未署名,都写的是龙。” 不管面上如何表态,暗地里人人都盼她死。 “如此一来便定了琳妃的罪。请皇帝示下,皇帝只说按律办理,按律是要降为宫人的。皇后想着给她留点体面,只降回了美人,迁去冷宫了事。她自是不服,闯到乾清宫去找皇上,偏生那日皇上忙着和谢大人议事,只教先送走。后来竟也没再问起。仅仅数月恩宠,随即打回原形,君王的宠眷……其实不能太过依赖的。” 琴太微默想一会儿,深觉其中颇有蹊跷,忽道:“姐姐,我真不喜欢这些事情。” “我也不喜欢。”沈夜怅然道,“这样的事情每听上一回,都觉得这宫里实在……实在让人待不下去……” “再过几年,你就可以出宫了。”琴太微叹道,“我却是再出不去。” 沈夜劝道:“你既明白,行事便要分外小心。打碎太后的花盆这种事,弄不好也会成为旁人把柄的。” 琴太微哑然,只得转言道:“那么淑妃娘娘呢?她有没有受牵连?” “她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不过,你那表姐什么时候吃过亏呀!”沈夜呵呵冷笑道,“刚罚了俸,转过身皇上就特赐她省亲了。” 琴太微瞪大了眼睛。 “这是我要和你说的正事儿。”沈夜认真道,“你那外祖母……想来你也知道,拖不了多少日子了。淑妃便求了皇上要回家省亲,皇上是允了。可妃嫔出宫省亲乃是国朝未有之特恩殊荣,太后老娘娘觉得不合规矩,不肯同意,最后只好说让皇后娘娘以探望姑母的名义摆驾驸马府,带着淑妃一道。眼下宫里忙着准备中秋节,过完了中秋就去。我想着你一直没回过家,遂跟皇后娘娘面前提了一下。娘娘说了,不妨把你列在随行女官之中。但你如今是徵王的人,必要先求得他的同意。” 琴太微连声谢过沈夜,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表姐回家绝不会捎带上她,倒是坤宁宫的人还记着……然则这也是意料中的事,又转了一念,不觉跌足道:“如今求他不得,我倒是自误了!” 沈夜不解其意,再三追问,琴太微终于支支吾吾地将前日挨打的真相说了出来。 沈夜连连惊道:“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私自出宫,这是犯了大忌的呀!你知不知道当初坤宁宫有个宫人出去,还是得了允可的——只忘了拿腰牌,就被结结实实打了二十棍,贬去南宫了。这还是皇后一向宽仁,若犯在太后手里,轻则浣衣局,重则直接打死的呀!” “我岂不知,别说内苑王府,就是寻常大户人家的姬妾,未得主家许可而私自出门都会被重罚。”琴太微脸色发白,道,“可是,我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去见外祖母了,舅舅和舅母不让我回家,殿下他也不愿开口。我娘死得早,爹爹去世后,我在这世间更无亲人,只剩外祖母一人疼我,我在宫中这一年,时常梦见她唤我回家。我若不能再见她一面,心里是怎么也过不去的。” 宫中皆是如此,多少宫女青丝熬成白发,始终与亲人生死不见。沈夜一时也不知如何劝她。又听她缓缓道:“所以我想,索性拼着一死出去,强如将来后悔。反正我这一生,也不过是这样了……” 沈夜揽着她劝慰了半天,又道:“可见你是心急莽撞了。说来,你那个表妹,威国公府少夫人,到底有没有进宫来?” 琴太微摇了摇头。陆文瑾果然敏捷,立刻就带来了谢远遥的回信,琴太微不免对谆谆刮目相看。 “真是蛇蝎心肠!”沈夜诧道,“你可向徵王殿下禀明此事?” “还没有。”琴太微慢吞吞道,“要是他问,我是怎么又知道表妹没有进宫的,我要怎么解释呢?” “只说问过了淑妃宫里的人。” “我才不告诉他。”琴太微烦恼道。 沈夜想了想,道:“你若不肯自辩,又何以自保呢?譬如现在,你总得求了他的允许,才能跟着皇后回家吧?” “我才刚得罪了他,他必定不答应的。”说着说着,竟然眼眶都红了起来。 沈夜亦觉得此事十分棘手,但机会难得,总不好就这样放过了,“肯不肯的,总要求过了才知道。他既能替你遮掩,想来不是没有环转的余地。” “不敢跟他说。” “你才说宁可舍了性命,也要回去看你外祖母,怎么这会子又怕起来了?他是你的夫君,难道开口求他一句话,还胜过要了你的性命?” 琴太微嘟着嘴不言语。 “他如今在哪里?我陪你去找他。你不好意思开口,我来说。我虽卑微,终究是皇后面前的人,他总要给几分薄面吧?” 琴太微支吾道:“每天这时他都在半山上的天籁阁里读书。” 沈夜拖了她的手就要走。 “不去呀,我不能爬山。”她扭着身子不愿动,一脸纠结生涩。 “又胡说了,刚才是谁要带我上山看桂花来着?” 沈夜力气原是要大一些,生拉活拽地把她从阑干上拖下来,沿着游廊一路往山上去。琴太微心中百鼓齐鸣,自那晚之后她一眼都不想再看见杨楝了。两人拉拉扯扯的走到了一程,琴太微忽然大松一口气:“他不在。” 她指着半山上的一所空空的凉亭道:“他不喜人打扰,每上山读书,都要亭子里留一个小内官守着。” 只得悻悻下山。两人牵着手走回湖边水廊,沈夜正要再劝,琴太微忽然站住了,脸色煞白如纸。 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只见水廊外假山后面,徵王穿着一件家常的月下白道袍,正倚着湖石闲闲坐着,手里拈着柳枝逗一只胎毛未褪的小白猫儿玩耍。良辰美景,斯人如玉,连沈夜亦不免多看几眼,琴太微却如白日见鬼一般,踮着脚就要跑。 “他都看见你了,躲不掉了!”沈夜低声喝道。 琴太微闪在沈夜背后,两人上前行礼。杨楝朝沈夜回了半礼,又问过皇后安好。琴太微低头听着他的声音,如有芒刺在背,恨不得他立刻赶了自己走开。沈夜见她不敢说话,便将皇后有意带琴太微探望熙宁大长公主之事禀了一遍。 “那就去吧。”他道,“跟着皇后娘娘出门,自然十分妥当。” 琴太微瑟瑟地跪下谢恩。粉面霞染,双目盈盈,简直叫人疑心她立刻就要哭出来。杨楝看在眼中,亦觉暗暗吃惊。 辞了出来,沈夜便数落琴太微过于胆小,徵王哪有那么难缠,又说起林夫人做局的事——“将来定要向殿下说明了。” “人家现在有身孕了……”琴太微怅然道,“说了又如何。” 沈夜一怔,不觉跺脚道:“那你更得小心!这时候最容易出事儿,你且离她远一些。”四周看了看,俯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听人说呀……从前她在清宁宫走动时,就有些奇奇怪怪……” “她怎么了?”琴太微好奇道。 “我也听得不真,”沈夜道,“她是去年年底进宫里服侍太后的,只说是画院林待诏的女儿。可是去年林待诏去世,她不穿孝不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宫中礼法谨严,本就不让为父母守孝。”琴太微道。 沈夜想了想,又道:“据说她……有点淑妃娘娘的品格儿?” 琴太微听得直出神,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子,酸甜苦辣不知是何滋味,挨了半天才淡淡回道:“我才不管他们。” 第十三章 良宵 展眼即是中秋佳节,宫中以互赠节礼为俗。杨楝是个坐冷板凳的亲王,没有人借此机会奉承溜须,只有一些故旧亲信孝敬些应时的瓜果、月饼之类。他略略扫了一眼,依次记下,先将田知惠送来的一盒月饼挑出来携至书房中,掰到第五个,饼子里才掉出一个油纸包儿,拆开封蜡,里面露出薄薄一张茧纸,字迹淡若烟岚。 因朱宝良一行人在东南的大动作,余无闻一伙人便远远地躲开了国朝的海疆,最近只在东瀛与南洋诸岛之间做了几笔买卖,居然获利颇丰,从红彝手里斩获了一大船上好的龙涎香。等东南稍平定,运到南都繁华之地卖个高价,装备四十门大炮的宝船便有着落了。又云获悉太孙——指的便是杨楝——与琴督师的爱女喜结连理,不妨问问琴氏那里有没有督师留下的宝船样式图、海舆手卷等,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杨楝心中烦躁起来,把茧纸撕成一缕一缕掷入炉中。纸条被火舌一抿,忽闪几下便化灰化烟,然而他的秘密却烧不掉、化不开、剪不断、斫不去,一想起就觉抑郁难耐,偏偏这世间无一人可与言说。 如噩梦。如顽疾。如一枚沙砾含在柔软的蚌肉里,年深日久裹上层层珠泪,明明难受至极,却永无吐出的那一日。 一时,文夫人捧着盒子进来问安,展开一件簇新的金缕红罗圆领袍,胸背各缀一片应节的缂丝彩云圆月玉兔补子。杨楝由她服侍着试穿了一回,端的是流光溢彩,华美非凡。杨楝笑着谢过,又从桌上挑了一只青玉子母螭镇纸赏还给她。 文夫人谢过恩,忽又从漆盒里拣出一件香囊来,道:“这是琴娘子献给殿下的节礼。” “自己不来,竟支使起你了?”杨楝皱眉道。 “她说,眼下还走不得路,不能亲自来给殿下磕头,请殿下恕罪。”文夫人赔笑道。 那只香囊是六棱粽子状的,碧绿素缎裹成,腰上绣了一行细如米珠的紫花,花瓣潦草得如同小孩儿涂鸦。杨楝定睛瞧了一会儿,道:“这么难看。” 文夫人道:“原是琴娘子的手还未好,在我那儿做针线练练指爪。这香囊还是上月绣起的,颇费了她一顿功夫。因要过节才又打了个盘龙绦子,央我连缀整齐了一并带过来。这是她一番心意,殿下别嫌简陋。” “天下哪有这样送礼的,人不来不说,东西还要别人帮着收拾。”杨楝将香囊掷到抽屉里,冷笑道,“我只领你的情,不记得收了她的粽子。” 文夫人淡淡一笑,也不接他的话,却问起节前是否要摆一次家宴。杨楝一贯独来独往,不过偶逢节庆才设一家宴,陪几位侧室坐一坐,自从陈烟萝走后,连这都要废弛了。文粲然想着中秋是个大节,林绢绢新有了喜信,琴太微又一直借口棒伤躲在岛上不敢出头,或者杨楝有意把众人都邀来一聚也未可知。不料他一拧眉毛,却道:“一个伤还没好,一个又挪动不得,还多这个事做什么?只你我二人对坐饮酒,岂不是无趣得紧?” 文夫人知道他不喜饮酒,这不过是句玩笑话,然则听在耳朵里仍不免脸上一白,犹自强笑道:“既然殿下图清净,妾就乐得偷懒了。” 杨楝亦觉出不妥,心下略有愧意,遂环转道:“上次琴娘子出事,多亏你闻风报信,我想来想去,倒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文夫人揣摩这话的意思,是真想要答谢她要她开口讨赏,还是说虽有谢意却无以为谢呢?这若是换了林绢绢,一定娇笑着要新鲜衣裙,要金珠首饰,甚至直言要陪她一晚。他明知自己不是林绢绢才会这么说,可那双墨描漆点的一双凤目竟是诚挚又温和。文夫人遂笑道:“殿下将家事托付于我,妾自当担起责任,不敢领什么谢赏。琴娘子年幼,是妾没有照看好她。殿下不问责,妾已是万幸了。” 他显见得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文夫人心中无声地叹了一下,又道:“林夫人那里,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桌上正摊开一幅长卷,是林绢绢花了许多功夫精心涂染的一幅仿董源的潇湘图卷,原先说是要留到十月里给杨楝祝寿的,却提前当作中秋节礼送来了。杨楝轻敲着画纸,缓缓道:“她养着胎,后院的事务便都交给你了,你多辛苦些,有事与程宁商量着办。”这话原是早就说过的,他想了一下又郑重道:“林绢绢身子不稳便,教她不要再乱走动了。添几个老成可靠的内侍和宫女到她房里去帮忙,别教她跨出房门半步,也别让闲杂人等扰了她。” 文夫人听了这话,长久以来心中隐隐的猜测似乎落到了实处。 “先把孩子好好地生下来。”他皱着眉头轻声说。 看看暮色将临,杨楝换上文夫人缝制的新衣,加冠束带出门去。赶到太液池北岸的太素殿,徐太后在殿中坐着由几位太妃陪着说话,早有花团锦簇的一众儿孙晚辈过来磕头献礼,欢欢喜喜领了赏去。徐太后远远瞧见杨楝,立刻招手唤他跟前来,笑眯眯地道:“听说林绢绢有了喜信,我高兴得很。你且说说要什么样的赏赐?” 杨楝笑道:“祖母心中高兴就好,等生下来再赏也不迟。” 徐太后笑着摇头道:“这是我第一个曾孙,虽不是嫡出,到底也与别人不同。按例的赏赐自不用说。我想清馥殿终归狭小了些,是否不方便?再者,我这里还有两个医婆,都是极老练稳妥的,先拨给你们使用。早晚贴身伺候着,也免得临时忙乱。” 听见医婆一说,杨楝不免心中一紧,脸上却笑道:“孙儿自己就会瞧病,不必劳烦旁人。” 徐太后嗤笑道:“你瞧瞧头痛脑热的也就罢了,难道还会妇人千金科?” “孙儿实说了吧,”杨楝道,“祖母身边得用的人自然极尊贵,纵然是我的王妃,也不敢劳动她们屈尊伺候。林绢绢一个小妾,我只怕她受用不起,反折了福气便不美了。” 这推三阻四也太过明显,徐太后沉下了脸。正要再说什么,外面人声鼎沸,却是銮驾到了。帝后二人拜过太后,又依次升座受礼,一家亲眷团团见过,才有司膳内官请众人入席。 筵席摆在殿外的三层白玉丹墀之上,高台四角悬挂琉璃宫灯,满地团团地摆满盆花,皆是嫣红的秋海棠、银白的玉簪花。山珍海错、玉液琼浆杂列其中,应节的各色花饼、如意饼、金银茶食和馓子垒成座座小山,山顶插着金银五色剪花,盘中新摘的玛瑙葡萄与翡翠蜜瓜各自甜香缭绕,酒未开樽已有三分醉意。 一时云破月出,水天澄澈,清风徐来,满池碎金。水上花影浮泛,阁中笙歌相和,嘉亲美眷,语笑嫣然。三杯“长春露”下肚,皇帝满心畅意,索了纸笔过来,一气写下三首绝句,又命随侍内官朗声念出,博得满座喝彩。他自幼雅好艺文,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咏月三章写下,连太后亦真心称赞了几句。皇帝犹觉不足,又命座中诸位妃嫔步己韵和诗一首。 徐太后笑道:“放着这么些兄弟子侄在眼前,却叫内眷写诗,这是皇上糊涂了。” 皇帝一想确有不妥,遂环视一周,教杨樗和几位庶弟、驸马各自写了诗来,因见杨楝远远地坐在一边,特意取了自己案上的纸笔教人递过去。 咏月原是烂熟的题材,杨楝略想了想凑出四句,偷眼看见旁人都还在搜肠刮肚,遂放下笔慢慢走开,两眼瞪着湖上粼粼波光只作沉思状。 湖心灯火荧荧,内官们在蓬莱山上搭了一个巨大的灯架,几百只五色灯笼组成“太平万岁”四个大字。杨楝望着黑沉沉的山影,忽又想起虚白室中那个推病不出的人,这时一定带着侍儿溜出来看灯了。 席上垒着拳头大小的一盘螃蟹,据称是阳澄湖所产,一路漕船运送,皆用成箱的湖水养着,今早刚到通州码头,便快马送入清宁宫小厨房,专供太后设宴所用,只只色若胭脂、肥满喷香,又比平日贡上的更好。徐太后特好此味,年年要摆上几回螃蟹宴,带着宫中上下皆尚食蟹。然而好蟹产自南省,每年单是运输一项即靡费不少,这也就说不得了。 今日这螃蟹挂着忠靖王府孝敬太后节礼的名目,暗地里却是杭州巡抚一手操办的。杨楝只吃了一壳子蟹黄就放下了。这时出神想事,不知怎的又记起少年时被琴灵宪悄悄带去海上看水师的宝船,正逢余无闻从扶桑做了一笔生意回来,船后拖着的渔网里有车轮大小的雪蟹,长腿巨螯,色若胭脂。用船上的大锅略蒸一下,匕首砍开,膏脂流了一桌,连脚壳尖子里都是满满的莹白如雪的肉。连琴灵宪也放下了斯文架子,卷起袖子掰下一只硕大蟹钳,笑呵呵地捧给他,蟹肉甘甜如荔枝,犹带着海风的清新。 要是跟琴太微说这个,大约她又要瞪眼了。又是一连几日都没有看见她,连中秋节都不曾露面,如此想着,他伸手又取了一个螃蟹。忽然听见上面催诗,只得回到条案边,匆匆写下先前想好的四句,转见陈驸马刚交了卷一脸得色,又低头把自家的一句涂了,重写了一句。 皇帝这几个庶妹的驸马,皆依国朝祖例而广选自民间,以品貌德行为先,并非个个都是文章才子,其中要数仙居长公主的陈驸马读的书多,果然这回又拿了魁首,皇帝特命人折了一支丹桂赏赐他簪在帽上,屏风后女席中的仙居长公主亦是双目放光。皇帝又品度一番,选出一两篇赞过赏过,忽然掉过头瞧着杨楝笑道:“徵王这篇,不比陈驸马的差,然朕却以为该罚。” 杨楝惊得几乎将茶杯跌在地上,立刻疾趋至御前跪下称罪。 席间一时鸦雀无声,徐太后不由得盯了皇帝一眼。皇帝仍是笑盈盈的,望了望皇后,道:“朕看你平日里为你婶娘写的青词,篇篇都是佳作,怎么朕叫你作诗,却不肯好好作来?” 杨楝心中稍定,微笑道:“臣无能,平日里自己在家慢慢琢磨,尚可敷衍一二。值此良宵盛景,龙威赫赫,心中已是诚惶诚恐,又有陛下的三首珠玉在先,极尽绝妙好词,臣更不知如何下笔。古人云‘眼前有景题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臣今日可是领教了。” 虽是忍不住冷笑了一下,皇帝心中终归是受用的,遂道:“我见你先前涂改过一句,删去的是什么?” 杨楝才知他一直盯着自己,不觉暗暗叫苦,只得道:“是‘莲舟载月归’。” “好句,为何不用?” “只因陛下有‘林下美人’之句,艳冠群芳,侄儿的采莲女自惭貌陋,故不敢争妍。” 听他说得有趣,皇帝亦不免呵呵笑了起来,当场将三篇御笔诗稿赏给了杨楝。徐太后亦跟着笑道:“原来皇帝是这样罚人的,似此将来人人都要讨你的罚了。” “‘莲舟’一句清丽,亦可将功抵过了,朕不是那般小气之人。”说着回味起梅花美人与采莲女之比,未及细想,却见杨樗捧着诗稿摇摇摆摆地上来了。 皇帝一见便皱起眉头:“我只道你不肯写了。” 杨樗不敢答话。皇帝将四行诗略略扫了一眼,便转递给身边的杨楝:“你来品评一下。” 杨楝一心想着今晚不可出风头,不料皇帝给他来了这一出,才只读了一句,骤然觉得心跳都加快了。他曾与杨樗一同读书,深知其最惧这类笔墨游戏。这首诗辞藻优雅,用典娴熟,水准还在皇帝之上,定是有人暗中捉刀。杨楝踌躇起来……准备了许久的事,临了忽给他这么一个机会,要不要借此揭穿呢? 他定了定神,收住了自己的妄想。皇帝虽从不关心杨樗,未必就看不出其中有问题。他心中冷笑几声,只道:“文辞稍欠雅驯。” 皇帝不觉挑起了眉毛。 “然少年豪气,浑然天成……”杨楝继续道,“文笔虽朴却已显出天家气度,福王殿下愈发长进了。” 明知他一派胡言,皇帝却也不好再说什么,草草点了头,也不命人诵读给大家听,就挥手叫都退下了。杨樗不由得满脸纠结地望了杨楝一眼。徐太后顿生疑窦,对身边的李司饰使了个眼色交代了一下。 一众妃嫔都坐在屏风后面听着,贤妃只道皇帝偏心不肯夸杨樗,心中窝着的那口气不觉就漫到了脸上。淑妃与她同席,冷眼瞧见心中暗暗好笑,却又听太后开言道:“既然阿楝都说好,可见是果然大有长进。阿樗也是立刻就要纳妃的人了,出宫之后更要好生读书求学,庶不负你父皇和母后的一片厚望。” 贤妃的脸色随着太后的话阴转晴明,听到“父皇母后”四个字,骤然又乌云罩顶。众人瞧着好笑,便有孙丽嫔忍不住道:“今日徐三小姐不曾赴宴,杜娘娘可知是为什么?” 徐安沅抵死不肯嫁给福王,已是闹得阖宫上下无不议论纷纷,故而徐太后并不让她出门。孙丽嫔固是不怀好意,贤妃一时也找不出话来,只推说道:“徐三小姐如今快要出阁,当然不宜抛头露面。” 孙丽嫔却道:“徐三小姐曾对我说她爱听戏,这是随了老娘娘的喜好。今晚又与平日不同,据说从宫外请了一个南戏的班子,这南音虽不比北戏热闹大气,却另有一番清新细致。可惜她没有这个耳福了。” “没有耳福倒未必,隔着水声远远地听更清雅。”有人笑道,“只是没有眼福吧。” 贤妃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徐三小姐,心知有异却一句话也插不上,却听孙丽嫔道:“这样的眼福不要也好,免得才看罢《铜雀歌》,又唱上《咏絮诗》了。” 座中妃嫔多有熟知辞章典故者,闻言俱会意,却又不敢像有女儿的孙丽嫔那样公然嘲弄,一个个忍笑忍得十分辛苦。偏生有个年小的李选侍茫然不解:“这是两出新戏吗?我怎么没听过?” 孙丽嫔只是掩口葫芦,摇头不语。李选侍被她们笑得发毛,遂缠上了淑妃:“姐姐书读得多,讲来给我听。” 谢迤逦只得道:“铜雀台的故事,是说江东有一对姐妹大乔小乔,俱嫁得当世英雄。” “这个我知道,是三国故事。”李选侍忽然悟了过来,“那么《咏絮诗》是说才女谢道韫吧?我想起来,书堂的女史讲过‘未若柳絮因风起’——她也嫁得当世英雄吗?” 淑妃笑着摇摇头,却不肯说什么,急得李选侍直扯她的袖子。谢迤逦一向隐忍得苦,这时也有心顺势刻薄贤妃一下,遂道:“谢夫人说起她的夫君,‘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一时众人皆忍俊不禁,有端杯掩口的,有侧声低语的。谢道韫这句话,大意是抱怨王家子侄个个出众,偏偏她自己嫁的夫君却是个驽钝不成器的,天何生此材也。文词古奥了些,贤妃仍未听懂,只知是吃亏了,遂板着脸道:“说得这样好听,敢情是谢娘娘家的旧事啊!” 举座哗然,李选侍笑得蹲在了地上,便是谢迤逦也忍不住将脸埋在了袖子里,忽又想起了什么,终是笑不出来。 这边闹得大声,徐太后不免望了过来。早有心腹女官听了首尾,大致向太后陈说一番。徐太后本就被杨楝弄得心情极坏,此时隔着屏风看去,不觉狠狠地盯了贤妃一眼,又将淑妃、孙丽嫔暗自一一打量过,忽然转头对着皇后说:“康王妃的人选,可曾定下了?” 徐皇后未曾留意妃嫔们的笑话,忽听见太后提起这个来,忙道:“回母后话,尚未选定。”听见徐太后似乎冷笑了一下,又补充道:“司礼监荐上来的几名待嫁女子,臣妾看过,皆不甚如意。臣妾料想这推荐未必靠得住,只得自己一家一家相看,慢慢寻出合适的人来,一时间且急不得。” 太后曼声道:“那天我听崇山侯夫人说,你把她招到宫里,问她家有几个待嫁的女儿,还想都招来看一看,吓得那家的女孩儿一个个寻死觅活。结果呢,崇山侯夫人求到了我跟前,哭得一塌糊涂,说崇山府必然送一个女儿出来,只求不要一一相看。” 太后夹起一块雪白钳子肉,浸在橙齑里裹了裹,又拎起来。徐皇后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只觉得太后面前的那一碟橙齑都渗进了自己眼睛里,酸凉难忍,却只得硬挺着腰杆不敢让脸上的笑容淡下去。 徐太后慢条斯理道:“我心想,她必是十分舍不得自家亲女,只怕想找个旁宗偏支的来,或者寻一个不打紧的庶女——虽说只要样貌端庄、品性贤良,不必过于挑拣出身,可人家选剩了来,岂有好的?——我索性和她说,你并不是想从她家选康王妃,”徐太后说着,忽然促狭地瞧了一眼杨楝,又道,“而是想给徵王寻一个继妃来着。既然崇山府不愿应选,那便就此作罢。我倒要看看,这回崇山府那些女孩儿是不是又要悔得上吊了。” 虽然是打趣的腔调,皇后却更觉下不来台,僵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杨楝亦感尴尬,苦笑道:“祖母这样和人家说,叫我如何自处?” 徐太后飞了他一眼,呵呵笑道:“她家的女孩儿固然薄有美名,但若拿到宫里来也算不得十分出色,只怕你还看不上呢——你不用可惜,将来替你选个顶美的王妃。” 徐皇后吐了一口气,忙揪住这个话题,接口道:“待诸事忙过,确是该为阿楝选妃。可怜他家室空虚三四年,终是我们做长辈的未曾照顾周全。” “阿楝的婚事也拖得太久了,”徐太后忽道,“妾室都要生下元子了,家中主母却还没进门,这成何体统?一桩事情没办好,就压住了另一桩事情,拖来拖去样样都耽搁了。依我看,康王妃的人选还是要早些定下。” 兜兜转转的依旧催了回来,徐皇后一时无言以对,不由得望向皇帝。为康王选妃是皇帝下的命令,目的只是拖延福王的婚事。徐皇后左右选不到人,多少也是消极配合着皇帝。这时太后催到了鼻子上,皇帝却一直不吭声,只把桌上的蟹脚摆来摆去。 徐皇后咬了咬唇,只道:“臣妾一定尽快操办。只是从戚里勋贵家中挑选……固有些艰难。若从京畿各县民户中广选淑女,又怕扰动民怨,给皇上添麻烦。臣妾实是没有办法。檀儿亦是母后的亲孙,他的婚事还请母后做主。” “仙鸾啊,”徐太后笑道,“你固是菩萨心肠,生怕委屈了别人。强娶不可,选秀又不可,我替你出个主意,就从宫里选吧。” 徐皇后微诧。 “宫人都是我家奴婢。选做王妃是莫大的恩典,由不得她们愿不愿意。何况其中颇有良材……”徐太后似灵光一现,忽道,“譬如琴灵宪的女儿不是在你那里吗?这孩子生得可人,年纪也正好,倒叫阿楝手快抢了去。你比着这样的,再选一人。” 皇后心中不悦,却不能露出来,转头瞧见皇帝稳坐泰山,不言不语,唇间竟微微有冷嘲意,她胸中怒火上扬,忍不住笑道:“陛下以为如何?” “母后说得极是,就这么办吧。”皇帝飞快地应了,却道:“我吃了螃蟹,觉得闷得很,拿些酒来。” 即刻有内官捧来热热的一壶太禧白,斟在金卷荷杯里,皇帝皱着眉头一口喝尽,把一阵寒恶略略压了下去。 徐太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心中倒有些忧虑,遂将面前的一盅滚热的姜汤指了过去。“压一压寒气。你最近忙碌得很,身子也不大畅快,今日倒不该吃寒邪克胃的东西。是我疏忽了,且都撤了吧。” “哪里,”皇帝饮了一口热汤,犹觉腹中阵阵寒逆,苦笑道,“儿子难得一回领母后赐宴,却无福消受,惭愧的是儿子。” 徐太后听到“难得”两个字,心中不觉火气,忽见皇帝果然面色发黄,讥讽的话溜到唇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内侍们鱼贯上前,须臾间各桌上垒成小山的彤彤蒸蟹就撤了个干净,又捧上菊花豆面来请众人净手。杨樗正啃得十指腥香,见螃蟹走了忍不住“哎”了一声,偏叫太后听见了,遂道:“回头抬一笼热的给福王送去,小孩儿家怕是没吃饱。”见皇后在侧,又道,“给康王也送一笼,教人好生服侍着,莫要伤着他。” 徐太后实是好意,只这话在皇后听来犹觉刺耳,才是勉强笑着谢了恩,却听那边皇帝又不知动了什么心思,说道:“今日我教淑妃带了三哥儿出来,这时大约醒了,抱出来请母后看看吧?” “很好。”徐太后点头微笑,又道:“原是我这做祖母的偏心了,淑妃那里也该送一笼螃蟹。三哥儿吃不得,教她和宫人们分了吧,迤逦甚是不易。” 皇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淑妃一直竖着耳朵,听见这话连忙出来跪地谢恩,一时就见珠秾抱着裹成粽子的三哥儿出来了,徐太后将奶娃子放在膝上逗弄了一会儿,奇道:“这孩子竟是一声也不哭。” 老宫人便凑趣道:“这是在嫡亲祖母跟前,旁人想还想不来的福分呢,怎会哭闹?” “他才多大,哪说得上这些。”徐太后道,“你们没养过儿女。这么大的奶娃子就是见了天王老子也是照哭不误的。当初他们哥儿两个都是我亲自抱到一岁多,天天吵得人不得安生。皇帝还乖些,他哥哥简直是魔星下凡来折磨我的……” 她没有说下去,众人亦沉默不言。皇帝望见太后捧着杨桢细细察看,低眉垂首,殊无喜色,觉得她定是在思念早逝的长子,心中便隐隐刺痛起来。不过片刻,太后忽展颐一笑,抬头对皇帝说:“你这老三是个沉得住气的,将来有大造化。” 皇帝笑着摇头,抱过孩子与皇后同看。淑妃心中忐忑,只低着头退到屏风边儿上,眼睛盯紧了帝后手中的襁褓,生怕有闪失。不料怕什么来什么,珠秾刚从皇后手里接过襁褓,一抬肘就撂倒了案上的玉壶春瓶,半幅榴红马面裙都浇透了。杨桢这时终于被吓着了,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皇帝呵道:“蠢婢子,还不退下!换玉稠上来!”桂选侍未动,早有谢迤逦一步赶上,抱着孩子左右察看,心中如有火燎。皇帝亦急得离了座,连声问:“不要紧,不要紧吧?”又迭声叫人将珠秾拖出去杖打。 好在杨桢一回到母亲怀里就渐渐平定下来,换成了小声抽泣。徐太后遂道:“小孩子哭闹也是寻常事,何必为这个气恼。不哭倒是不好了。”谢迤逦亦婉转求情,珠秾才一身冷汗地被放开了。 这么一闹,席间气氛愈加僵冷。梁毓太妃忽起身走过来,朗朗笑道:“哎哟哟,太后好福分养得这样乖巧孙儿,不哭时乖得像个猫崽,还当他是少年老成,教人省心。谁知一哭震天响,这阵势竟是天上月亮都要被他吼下来。这才是天生龙种,了不得的呢。”一边接过了杨桢抱在怀里哄着,又招呼仙居公主:“你也过来看看,沾点儿福气。” 仙居公主立刻凑上对着孩子一通夸赞,又教陈驸马也过来张了一眼。众人被他们一带,跟着纷纷说笑,总算扳回了尴尬的局面。淑妃担心杨桢再次受惊,又将孩子抱了回来自己护着,众人亦知分寸,只在她手上略看一眼,将那赞美麟儿的老调再搬弄一番,也就罢了。 一时人人都围着淑妃,徐皇后总算舒了一口气,转头想问问皇帝可还胸闷,却见他眯缝了眼望着淑妃母子,身体前倾,满面餍足,竟连自己唤他也没听见。徐皇后怔了怔,忽又想起方才自己被太后责难的情形,想起同为皇子杨檀又是何的处境,千愁万绪就从心底涌了上来。 她看见憧憧人影之间,那年轻女子霞帔红衫,春风满面,抱着万千宠爱的庶子,被众人恭维不停,连她唯一孩子的生父亦不肯把眼光挪开半分。而她高坐在这凤座之中,孤立无援,脸上挂着凝固的微笑,心中翻江倒海。 “阿楝。” 皇后的声音不大,但谢迤逦听来竟格外清晰。 “阿楝,过来看看你这个小兄弟。”皇后笑道,“你只怕还没见过小婴儿吧?将来林夫人生了……” 谢迤逦头顶轰然一响,只觉狂风贯耳,大雪扑面,根本听不清皇后还说了些什么。 周遭的人群静了下来,潮水般慢慢退开。她如立于沧海中一隅礁石之上,拼尽全力唯恐坠落。她盼着皇帝能及时开口拦住杨楝。她亦知这时谁也不会帮她。她只能抱着孩子,眼睁睁等着他走过来。 皇后是知道什么了吗?不,不可能,若被人知道了一点风声,她早已灰飞烟灭。还未及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织金红罗的袍角便已移到眼前。虽不敢抬头,亦知是他走过来了。她决然地沉下气息,在唇角勾出清淡疏远的笑容,将襁褓递给了身边的宫人。 时间极慢,如同魇在了梦中。 他竟长得这么高了吗?从前他们并肩齐眉,不用抬头就能看见那对明若晨星的眼睛。可这时她只能扫到他足下的皂靴、腰间的玉带、胸前的蟠龙、颌下的护领,他的脸是什么样子,她竟已记不清了。她从不知道自己有这般盼望看清他,可是……她绝不可以再抬头了。 一时间孩子又递了回来。她猛然一惊,他已经不见了。 原来众人不曾走开,原来他们一直在说话,一直围在她身旁叽叽喳喳,仙居公主的笑话没有讲完,梁毓太妃提醒她小孩子打了个呵欠,怕是累了想睡。她像大梦初醒,连忙把孩子紧紧贴在胸前,一时虚脱得想回到屏风后面,又怕被人看出形迹,只得笑着,不停地笑……又恍然想起,梦中她连他的脸都没看到。这么久了,还是没有看到…… 皇帝没有挪开眼睛,他看见谢迤逦一直都低眉垂首,笑容恬静,举止若行云流水,仿佛她从不认识杨楝。他抿了口残酒,看看空中圆月,水中花影,心中一缕一缕婉转不觉,尽是无可奈何凄凉意。 杨楝如踩着云团一般回到座中,只觉目中茫茫,方才谢迤逦一直垂首,满头珠翠琳琅,生生晃花了他的眼。 时不时有人过来招呼他,他亦笑着回礼寒暄,手中握着一杯热茶,却是一口也没有喝下去。远处宫眷如花,语笑嫣然,簇拥着帝后、淑妃还有新生的皇子,都是天家一脉何等热闹。可这热闹全是旁人的,与他毫不相干…… 倘若没有万安三十四年的那场巨变,如今端坐殿上的就该是他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会穿着太子的冠服坐在他们近处,他身边也该有个太子妃,大约连孩子都已经出世了。他的眼睛慢慢移回了谢迤逦身上,王妃的礼服也是霞帔红衫,翠羽翟冠,与皇妃颇为相似。他忽然迸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此时戏已开锣。台子搭在了水边的五龙亭,正中一亭被彩灯照得通明,如宝光璨然的一只水晶缸,其中生旦净末行动如走马灯笼,鲜衣彩袖姿态纷呈。舞伎退去,小旦忽然停下流水步,半掩着桃花粉面咿咿呀呀唱起来:“美女娇且闲,高门结重关,容华艳朝日,谁不希令颜。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声如春莺婉转,细细听来却是《洛神赋》的典故。 “妾身甄后是也,待字十年,倾心七步。无奈中郎将弄其权柄,遂令陈思王失此盟言,嘉偶不谐,真心未泯……” 杨楝听着听着,忽然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回头看看座中的太后、太妃、诸位公主皇子,或凝神听戏,或闲谈调笑,或大快朵颐,人人神色如常。只有皇帝……皇帝手里端着一杯酒,觑眼看着戏中人,良久不发一言。 “他是皇家麒麟凤凰,华国手,还须天匠。建安词赋,伊人独擅场。长瞻仰,归来旌节云霄上,怅望关河道路长……” 梁毓太妃正和徐太后说了个笑话,一回头看见台上,洛神初见陈思王,正拿着一柄七宝香扇半遮粉面,一脉娇羞。梁毓太妃不觉道:“那旦角儿手里的扇子,怎生这般像太后……” 她忽然明白过来,不禁心惊肉跳地望望太后,又望望皇帝。 皇帝面色雪白,眉如刀刻。太妃的话犹如投石入水激起一片涟漪,人人觉出气氛变了,一时都屏声静气。唯有台上歌舞不绝,“陈思王”如泣如诉—— “你看那女子,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践远游之文履,曳露绡之轻裙。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仿佛若轻云蔽月,飘飘若流风回雪……” 徐太后终于发话了:“停了,把那个旦角儿带上来。” 象牙镂花的扇柄嵌着米粒大小的各色宝石,扇坠是一只精巧的玉蝴蝶,拖一尾红丝穗子,看去也只是寻常一件御用物。若非扇面上另有书画,大约很难将它与别的宫扇区分开来。梁毓太妃探身觑去,只见扇面上依稀一位宫装丽人,旁边录着一首诗。 “这上面写的什么?”太后冷笑着问,“念来给我们听听。” 唱洛神的正旦早就吓破了胆子,连连磕头道:“奴婢不识字……” 太后遂环顾四周,众人见势不妙,谁敢接这个茬儿,李司饰少不得接过了扇子,干巴巴地念道: 〖谁家洛浦神,十四五来人。媚发轻垂额,香衫软着身。 摘莲红袖湿,窥渌翠蛾频。飞鹊徒来往,平阳公主亲。〗 诗极艳冶,座中有古板年老的宫嫔,听了就不免皱起眉头来。徐皇后听到最后一句“平阳公主亲”,不觉含笑望向自家夫君,却见皇帝面色如铁,像什么也没听见。徐皇后只恨屏风碍事,挡住了她窥看谢迤逦是个什么神情。 太后拿过扇子略看了看,放回漆盘中:“哀家不懂这个。皇帝擅丹青,且瞧瞧这扇面究竟如何。” 皇帝盯着盘中宝扇,犹豫了片刻才伸手去拿。岂料刚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这是赝物! 他心中的辗转惶惑顿时消弭无形,瞬间体悟过来分明是有人嘲讽自己,是谁敢这样大胆! 犹记得当年这柄扇子牵出种种情孽,终于是被太后收了去,一直藏在清宁宫中。他遽然侧头瞪着太后,然太后亦苦笑看他,目中尽是疑惑不解与一抹淡淡悲悯。 “啪嗒”一声,扇子被撂回盘中,皇帝冷然道:“泛泛之作,也只好做戏班子的道具罢了。”他竭力平定了语声中的情绪,“……这戏本子谁写的,我竟没听说过。” 即刻有管事内官跪奏道:“这一出叫《洛水悲》,是义乌人汪道昆的新作。” “汪道昆。”皇帝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 那内官又磕了个头,方战战兢兢问:“陛下是……另点一出?” 皇帝刚要说都赶下去,忽见座中众人个个凝神屏气,眼观鼻鼻观心。他定了定神,心知方才闹的这出定要惹人遐想了,遂冷笑道:“另点做什么?挺好的本子,让他们唱完吧。” 旦角儿回到台上,颤着声音唱了下去。 皇帝面带严霜,端坐不动,暗暗察看在座各怀心思的众人。皇后的唇间挂着一抹端凝的笑容,他知道,每逢她这般笑起来,定是揣着一副隔岸观火的心肠。太后神情严峻,时不时朝他看一眼,大约也在斟酌是谁设局。梁毓太妃埋头剥松子儿往太后桌上递,她大概悔得想把自己的舌头吞回去,连带仙居长公主也是一脸僵硬的假笑……再看几位亲王,杨楝云淡风轻地坐在远处,似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杨樗抱着一只大石榴,半张着嘴看得目不转睛,大约觉得那个旦角儿实在生得好…… 皇帝紧绷的心忽然松弛了一下,这种时候,也只有没心没肺的朴拙小儿还笑得出来。他随口问道:“二哥儿,洛妃的掌故,你也看得懂吗?” 杨樗慌忙放下石榴,认真回道:“儿子读过曹子建的《洛神赋》。曹子建属意甄氏,可是甄氏却归了他的兄长魏文帝,后来甄氏死了,化作……” 皇帝听着心里就有些不舒服,正要喝住杨樗,却听见屏风后面传来贤妃刻意的咳嗽声,顿时疑心大起。 且说屏风后那一众妃嫔,听到“平阳公主亲”皆猜想是影射淑妃,这《洛水悲》的戏文细究起来又是暧昧不伦——又兼方才徵王上前,大家才闷声看了淑妃的笑话。贤妃自是其中最得意的一个,只想着今晚谢迤逦必定不得安生了,不想却听见皇帝忽然考问杨樗,她不免又担心杨樗多说多错,连声咳嗽制止。 这一咳,杨樗却会错了意,以为母亲提醒他说点要紧的。 “还有一首关于洛妃的唐诗:国事……国事……”他憋了一脸的汗,不觉向身边的小内侍何足道望过去。《洛水悲》一开场,何足道就把这首诗念给他听,还叮嘱他背清楚了以防皇帝忽然提问。如今果然有了卖弄机会岂能放过,不想脑筋不好使,一时就记得头两个字了。 何足道亦朝他努力比着口型。终究是小孩子悟性好,杨樗忽然想起了最后两句,遂大声念了出来: “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 “哐当!” 金卷荷杯砸在了白玉台阶上,皇帝两手紧紧抓着桌沿,颤声道:“圣贤书不好好读,就在风流逸闻上用心?” 杨樗哑口无言,连跪下磕头都忘了。 徐太后立刻回护道:“他小孩子懂什么,也不过是看见什么就记住什么了。李义山这首诗素有盛名,皇帝何必多心?” 皇帝慢慢转过身:“是朕多心了吗?” 他的脸色比白玉台阶还要苍白,比秋水月色还要冰冷,唯有一双眸子深深地望向自己的母亲,看得太后心中一凉。 “义乌人汪道昆……”皇帝缓缓道,“朕好像记得这个人。” “皇帝——”徐太后终究是不忍,又不能斥责,又不好劝慰,胸中千言万语涌动,也只得道,“皇帝累了……” 徐皇后亦开言:“陛下吃了螃蟹一直不太舒服,不如先回宫休息,臣妾在这里陪着母后赏月,也是一样的。” 徐太后摆了摆手,正要说散了席吧,忽见一个面生的内官在人群里探头探脑。她心中疑窦大起,立刻将人喝了过来。 原来却是司礼监的一个传话的内官,慌慌张张磕了头就道:“谢驸马府报丧了。” 徐太后道:“几时的事?”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 “那也罢了。”徐太后点了点头。皇帝却似乎没听清楚,犹自喃喃道:“是谁走了?” 徐太后心中隐忧,见皇帝两眼空茫似魂儿掉了。 只听屏风后面哗啦啦一阵杯盏落地之声,宫人们连连唤着“谢娘娘晕过去了……” 皇帝终于明白过来了,胸中一阵刺痛如千刀割戮,哇的一声就呕了出来,整个身子都软倒在龙座下。徐皇后急忙抱住了他,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膝上,一边拍着背一边疾唤人取温水来。 阵阵刺鼻气味扑面而来,皇后看着自己织锦锦绣的凤裙里兜满了皇帝呕出的秽物,心中掠过一丝厌弃。再细看时,那些黄白汤水里竟然漂着一股猩红,她心中一惊,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还不快传太医!”徐太后厉声道。 皇帝悠悠醒转,仰头见一位珠围翠绕的美人抱着他,似曾相识又真伪莫辨,不觉张了张嘴。皇后凑近了些,听了三个字,模模糊糊的像是“对不起”。她不觉呆住,疑心自己听错了。 因为皇帝突然病倒,这场中秋晚宴只能草草收场。徐太后命人立刻将太素殿收拾出来,把皇帝挪了进去。皇后则领着众妃嫔候在殿中不敢走,连谢迤逦母子亦另辟一室叫人看了起来——生怕乱中有个差池。 一众皇子亲王、公主驸马当然也不敢走,都跪在殿外丹墀上。秋凉露重,玉阶生寒,更兼皇帝病危情势不明,各人心中皆是惶惶不安,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而那个“气病了皇帝”的倒霉戏班,自然是被带下去大刑伺候着了。 杨楝跪在人群后面,将夜宴,南戏,洛神,扇子,诗赋,杨樗,汪道昆……他将晚间诸般异象一一琢磨过来,忽然想起扮洛神的那个小旦,分明是上回和冯觉非碰面时留在门外弹琴唱曲的那个歌伎! 难怪那么眼熟!他又惊又怕,他们把这个局做得如此巧妙,连他都被瞒过了。依方才的情形,皇帝即刻就要对杨樗动怒,可是……熙宁大长公主死得真不是时候。 他心中暗叹,不由得回过头朝蓬莱山望去,歌尽筵空,水色沉沉,蓬莱山上的灯火次第熄灭。这时她定然已知道了消息,他想。如果他不与她为难,或者她还来得及与外祖母见上最后一面……然而,公主既死,她便再没有理由闹着要回去,这样也好……可是,她定然恨极了他,她定然一边哭一边骂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霎时淹没过了他,他试图摆脱这些根本不要紧的事,认真面对眼前的诡局,然而每隔一阵子便不知不觉陷入对她的种种想象,似乎隔着一池茫茫烟水,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哭泣声。 直跪了一个多时辰,殿中才传出旨意,道龙体稍安,并无大碍,请诸位回家安歇。众人如蒙大赦,迅速离场。杨楝暗暗舒口气只想赶快走人,却又听见李彦拖长声音道:“请福王殿下与徵王殿下少待片刻。” 杨楝的心顿时抽紧了,撩起衣摆重又跪下。一时人都走空了,杨樗亦被领入殿中,偌大的丹墀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跪着,情势透着十二分的诡异。 难道皇帝怀疑上他了?还是……今晚的戏文果然挑起了他的妒意? 他跪于冰凉的砖地上,心如火焚,思似转轴,唯恐什么时候一道圣旨出来,他就被扔进了宗人府大牢。他暗暗打量着进出的内官,并没有熟识可靠之人,今晚是李彦当值,周录一直没有出现。一时郑半山背着药箱出来,趁空朝他这边走了几步,却是还未开口,就被李彦催着离开了。 杨楝忍不住问道:“请教李公公,陛下传我,所为何事?” 李彦笑道:“陛下并没有传唤殿下,只是教殿下等着。这殿中多有妃嫔宫眷,咱家也不方便请您进去,只好委屈您了。” 杨楝别过头,只当没听出这阉人话中的嘲讽之意。 杨樗进去了很久,久得他又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是皇帝病得快要死了?这个念头令他一激灵,如果是那样,他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遗憾对方死太早而徐家尚未倒台?到那时等待他的命运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他反倒清明了些,皇帝把他留在这里不许走,只怕是担心他趁危逼宫。他心中苦笑,他拿什么逼宫,何况还有徐太后虎视眈眈。 更深露重,月落乌啼。挑灯值夜的内官都换了一班,只他一人长跪不起。他直了直冻得僵冷的腰背。沉沉夜色中,巍峨的太素殿有如一头低伏不动的巨兽,双目幽暗,爪牙尖利,看似宁静庄严,却随时会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碾作齑粉。 他所跪的这片丹墀清冷而黑暗,远处几个值夜的内官皆一动不动,形如死人。方才夜宴灯火通明、衣锦烂漫,倏忽间消散无形,只如一场春梦——尤其是对于他,繁华是别人的戏,只这清冷黑暗才是他的真相。 远处湖中的蓬莱山亦幽暗无人,山脚却有一点光亮晃动。他一时以为是草中萤火,然而那一点星光持久不灭,沿着山脚缓缓移动,最后竟然停下了,再也没有走开。 大约是钟鼓司的内官提着灯笼巡夜吧,他久久地注视着远处这一点光亮。墨黑苍穹之下,烟水风露之间,唯有一灯如豆,散出浅淡而温热的光晕,直到日出时分都未曾泯灭。 第十四章 伤逝 日出之前,有个内官出来传唤他。待到皇帝的暖阁门口,却又被李彦拦下了,只道是清宁宫刚送了要紧东西,正要进献给皇帝,请徵王少待。果然见一老年宫人捧着一个漆盘闪身进了寝殿,依稀还听见“奉太后懿旨进献故物,请陛下宽心”。杨楝瞥见盘中正是一柄宫扇,心中又一凛。 这一候又不知多久,他在冷风中跪了一夜,衣摆皆被露水打湿了,此刻立在暖阁外面,也未觉得些许暖和,反倒更添腹中饥饿。昨晚原没吃什么东西,饶是他年轻熬到现在也有些发虚了。 眼见天色大亮,李彦等一干人下值,总算换了周录到前面。杨楝瞅了个空,捉住他问道:“陛下可好?” 周录点了点头:“已无大碍。” 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杨楝又问:“福王何在?” 周录道:“昨晚陛下一直不得空见他。是贤妃请了懿旨,领他回去安歇下了。” 杨楝怔了一下,原来只有他跪在外面等候,里面什么也没发生。 他一时泄了气,只想即刻逃回清馥殿去补眠。哪怕有口热茶喝也好,他淡淡地想。 周录瞧着他面色青白,眼神却有些恍惚,连忙道:“昨晚郑公公已给清馥殿递了消息。这样冷天,程宁怎的也不过来伺候——奴婢这就去给殿下寻件披风?” 杨楝默默地摇了摇头,坐回椅子里出神,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该谢一声,一抬头却发现周录已经进去了。 内官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入,杨楝估摸着皇帝要用完早膳才会料理自己,不想周录忽然跑出来:“皇上唤殿下进去。” 杨楝深吸一口气,握着拳用指甲尖儿狠狠掐了一下掌心,整了整衣裳便跨入暖阁。 皇帝斜坐于床中,黑色披风衬得他愈发苍白憔悴。杨楝连忙跪拜问安,皇帝指了指床前一只绣墩命他坐下,又问:“阿楝,你既通医术,且替叔叔看看,这场病是怎么回事?” 杨楝心下生疑。皇帝素来谨慎,只信二三位太医令的话,这回传了郑半山已属蹊跷,竟还让他来把脉,莫非是真的病重?观其面色也还好,他凝神屏息,将三根手指搭在皇帝灰白的腕上,却听皇帝低声道:“真凉。” 杨楝连忙收手,跪拜道:“臣死罪。” 皇帝一怔,苦笑道:“这有何罪?倒是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手凉?” 周录连忙捧了个铜炉过来请杨楝焐着,又道:“原是奴婢们伺候不周,惊着了陛下。徵王在外面待了一宿……” “外面?”皇帝瞪眼道,“你们愈发大胆了,连一间屋子都不收拾出来,竟叫徵王在外面待着?” 周录忙跪下磕头。 杨楝冷眼瞧皇帝做足了姿态,方道:“陛下,周公公是早上才过来的。况且龙体欠安,臣子理当守夜,并无不妥。” 皇帝似满意地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叫他再为自己把脉,只叹道:“你是个忠厚的孩子。不瞒你说,昨晚朕犯病时,腹中心里都是翻江倒海的难受。我的父皇抱病多年,不得不将国事、家事皆托付于母后。我若步其后尘……太后春秋已高,两个孩儿又都不懂事,想来想去,竟只有交给你了。” 杨楝头上轰然一响,险些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勉强笑道:“陛下正当盛年,来日方长,何出此病中伤感之语?” 他在试探自己,杨楝心想,此时决不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遂道:“陛下昨晚吃得不合适,又兼大长公主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一时伤心过度。将养些日子就会好的。” “只望如你所言便好。”皇帝略闭了闭眼睛,忽问:“大长公主的事,你怎么看?” 杨楝愈发摸不着头脑,只得缓缓道:“大长公主年事已高,况卧病良久……” 皇帝摇了摇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见一位通传内侍守在门口,遂问何事。那内侍道各宫妃嫔都在外面候着,要进来请安。皇帝烦心道:“都叫散了吧。朕已无事,让她们各自回宫去。” 周录在一旁提醒道:“贤妃呢?” 皇帝一拧眉毛:“送回去,看起来!不许她再去太后跟前说项!” 昨晚那扇子果然有大文章,杨楝默默地想。那扇子是借洛神诗讽喻皇帝纳淑妃吗?“平阳公主亲”引汉代卫皇后的旧事,卫子夫原是平阳公主家伎,以微贱而承宠,淑妃却是公主的嫡亲孙女,这么类比又牵强又不雅,但换个角度想却也更见其刻毒阴损。 正琢磨着,却听皇帝又道:“阿楝,你小时候在先帝身边玩耍,与大长公主十分相熟吧?” 杨楝摇头道:“却是不熟,侄儿几乎未曾见过她。” 皇帝叹道:“是了。到你出生的时候,姑母已不大肯回宫。原先并不是这样,熙宁公主因生母早亡,自幼被太皇太后抱到身边抚养,与嫡出公主无二。先帝与她一起长大,手足之情最是亲厚。在我少年时,她常常回宫与兄嫂团聚,亲热如民间戚里。” 那为什么大长公主后来就不回宫了呢?杨楝等着听他说下文,却见他闭目不语,灰白的手指垂在床边微微颤抖。 过了许久,皇帝才把话说了下去:“朕自即位以来,诸般忙碌牵制,不曾在大长公主面前表半点子侄之情。她终归是朕的亲姑母……也是最后一个姑母。她的丧事,朕想要好好操办一番。” 他停了下来,等杨楝接话,杨楝只得连声称是。 皇帝遂道:“朕本想亲自过问此事,无奈身子不争气。想来想去,宗亲之中论身份,只你堪当此任。朕今日便派你主理公主丧事,你……休要令朕失望。” 领命谢恩出来,杨楝犹自一头雾水。皇帝要厚葬公主,虽是为念旧情,只怕也是为了抬举淑妃。然则为何要派他去做,这算是考验,是陷阱,还是兼而有之呢?太后会如何看待此事?事已至此,他要怎样做,才能全身而退呢? 暖阁外间空无一人,此时户牖紧闭,紫色香烟在帘幕间踯躅不散。他四周打量一回,一眼看见早间太后送来的那柄七宝宫扇,正静静躺在条案上,仿佛一个沉睡多年的秘密。 值殿的几位内侍面朝外站着,无人召唤不敢转过身来。他一横心,伸手拿过了七宝宫扇。 扇面上画着一位十四五余的宫装少女,明眸皓齿,雏发未燥,看去确乎有些像淑妃,旁边的题诗正是那首“平阳公主亲”。杨楝有些糊涂了,这一诗一画虽然笔力稍稚嫩,却都像是出自皇帝本人之手。 桑皮纸和牙柄泛出淡淡鹅黄,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想来是皇帝的旧物。昨晚的宫扇虽远观相似,却也能瞧出是新仿的。他渐渐猜出了他们的计策,不觉微笑起来,正要放回去,忽然发现宫扇背面还有一首诗! “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 似烧红的烙铁,将眼睛狠狠灼了一下,登时几乎坠下泪来。他也来不及想“为何”,只管饥渴扫视全诗,心底脑中却是白茫茫一片不分明,隐隐痛不可遏。 就在这时,珠帘哗啦啦一响,他本能地将扇子掷了回去。 来者却是淑妃,衣冠如雪,素面朝天。杨楝记得妃嫔们是被打发走了的,再想淑妃一人悄悄过来倒也正常。他这时心绪起伏,不由得狠狠看了她一眼,才迅速走开。谢迤逦被他看得一愣,察觉他眼圈发红,心中又不可收拾地酸软起来。 此时天光大亮,又是个丽日无云的大好晴天。阳光晃得人眼花,一时竟有再生为人之感。杨楝从太素殿下来,望见程宁带着一顶轿子候在道旁,手里还捧着一个蒲包,遂笑道:“辛苦你了。” 程宁苦笑着问过安,扶了他上轿,又递来热茶请他喝了暖暖身子。杨楝却问:“我去了这一晚,府中可好?” “安然无事。”程宁想了想又道,“琴娘子也还好。” 杨楝轻轻点了点头,道:“皇上派下了要紧差事,我先不回家了。你回去寻一身吊服来,直接送到宗人府去。”似乎踌躇了一会儿,又递出一个绢帕结成的小包裹,“拿去给她。” 包里硬硬的不知是什么,程宁应声接了,又听他在轿子里低声道:“螃蟹冷了不能吃。叫她掰着玩儿,消磨消磨时间吧。” 程宁哑然,忙将东西藏起,又不觉摇了摇头。 大长公主的丧仪,自有礼部拟定详细仪注,入殓、停灵、发丧、下葬皆按例操办,人员、器物都是现成的。所谓宗亲主理,亦不过是皇帝为了特示隆恩而弄出的一块招牌。他若积极些可事事亲自过问,若怠慢些,只要届时出面主持出殡发引,便可以交差了。然则到底应该过问到什么程度? 诸妃嫔、公主的丧仪不乏成例,但实际执行起来差别很大,与在位皇帝关系亲厚者必然风光大葬,受冷落者也只能草草了事。如今他衔了圣旨“主理丧仪”,礼部那些官儿们大概也等着他的说法。熙宁大长公主固是地位超然,又有孙女在宫中受宠,然而她却与皇帝、太后毫不和睦。皇帝怎么就想起要给一个冷落了多年的姑母大办丧事呢? 杨楝先去了宗人府,将熙宁大长公主一家的记档尽数调出,快速翻检了一遍,心中渐有眉目,便速速奔回乾清宫领了中旨出来,换上素服,施施然往谢驸马府去了。 “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扇面上的美人不是谢迤逦。皇帝是在神锡初年才与十四五岁的谢家大小姐在宫中相见的,而扇子背后那首诗分明是庄敬太子的笔迹,可见那是万安年间的旧事了。 熙宁大长公主病了一年多,驸马府早就备下了后事,寿衣棺木一应俱全,大门前竖起了纸扎牌楼,从大门到内宅门扇扇大开,皆用净白纸装饰一色雪府,灵前烛火香烟不断,府中男女皆披麻戴孝,哭声响彻了一条椿树胡同。 昨晚往宫中报了丧,不料竟激出皇帝一场急病,谢家上下俱是心惊胆战。及听闻徵王上门吊丧,愈发惶惑不解,少不得跪在大门前相迎。素轿抬入仪门内,杨楝方托着一卷黄帛款款下轿,银冠如雪背倚薄日,仿佛天降神君。早有内官引了谢家父子北面跪下接旨。听完宣旨,谢家父子心中稍定,叩谢过天恩,将黄帛捧至公主灵位前供奉。杨楝亦亲往灵堂祭拜,认真磕了两遍头、上了两回香,还亲手烧了一刀纸钱。一番工夫做完才入正堂升座,受谢家父子的大礼。 谢家父子跪拜已毕,杨楝才起身虚扶一把,详细问过大长公主临终情形,又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客套话,这才缓缓对谢凤阁道:“如此,谢大人将要丁忧了吧?” 谢凤阁点头称是。 “可惜可惜。”杨楝见谢迁垂手侍立一旁,缟衣素履,文秀若处子,又道:“令郎风姿卓荦,文采斐然,真乃芝兰玉树之才,谢家后继有人,大人足可放心。” “殿下谬赞了,”谢凤阁赔笑道,“小儿哪里当得起。” 杨楝抬眼将堂中诸人一一扫视过,道:“府上人丁稍显单薄,谢大人可有兄弟?” 谢凤阁道:“先父母膝下,独下官一人。” 杨楝并不回话,只是瞧着他。 谢凤阁又道:“尚有一妹归琴氏,早已亡故。” 杨楝点点头,似无限惋惜地道:“是了,我幼时还见过这位表姑姑。” 谢凤阁微感奇怪,似不经意中扫了他一眼,杨楝已注意到他探究的眼光,遂叹道:“谢大人,实不相瞒。本王年轻,见识浅陋,自领中旨以来心中颇为不安,唯恐差事办不好令圣心失望,牵惹朝议。本王想着,谢大人是两朝老臣,效力春台十数年,典制烂熟于心,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谢凤阁连连摇头道:“陛下将诸事委于殿下,下官岂敢信口多言。” 杨楝微微皱起眉头,又道:“公主丧仪既是国丧,也是谢大人家事。” 谢凤阁岂不明白他的意思,踌躇了一下,却说:“殿下所言极是,既是家事,更是国事,故而下官更应回避。殿下请想,下官擅自插手丧仪,难免被御史台议论借职权而谋私利。倘若连累到殿下,辜负圣上隆恩,则是下官的死罪了。” 这些文臣果然难缠得紧,杨楝心中暗骂。不过是想问问谢家和宫中到底有什么恩怨瓜葛,他不肯合作不说,兜兜转转还扣了大帽子下来。谢凤阁无非是想,丧事若办得不对,谢家横竖有皇帝挡在前面,倒霉的是他杨楝……谢凤阁一向深知圣心,莫非这真是皇帝设的陷阱?他一时竟急得微微出汗。 “原是我考虑不周,”他勉强笑着,“大人见教的是。” 既没有多的话,他便起身告辞。谢家父子一直相送到大门,犹称“草草不恭”。杨楝升了轿,谢迁忽道:“我略送殿下一程。” 谢凤阁立刻瞪了他一眼,谢迁只做未睹,却目光灼灼地朝杨楝轿子这边望过来。 杨楝忙道:“如此甚好,烦谢公子为我引路。” 成寿寺离谢驸马府不过百步之遥,却是转进了一条僻静胡同。轿子落地,杨楝并不出来,只隔着帘子问:“谢公子有何指教?” “刚才殿下可是想问,祖母的丧事要怎么办理才能既合规矩又不违皇命?” 杨楝点了点头,谢迁与谢凤阁一样聪明,但到底年轻,说话也直爽许多。 “别的我也说不上许多。”谢迁望了望周围,隔着帘子简短道,“只是,祖母的墓址早已选在翠微山。今年春天扫墓时看过,不知为何竟被水冲坏了。因为舍妹出嫁,家中都不许提起此事,恐不吉利,亦从不曾安排人去修整。想来这个墓地,是不能用的了。” 杨楝只觉彻骨深寒,不觉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迁略退一步,叹道:“只怕殿下不知道,提醒一声。下官不敢耽搁,这就告辞了。” 竟是不等他再说什么,甩手就去了。 谢凤阁既不敢将谢迁追回来,又怕这宝贝儿子闹出好歹,一直候在大门口,手中的哭丧棒在砖地上敲得咚咚作响。直到谢迁出现在胡同口,忍不住上去催问道:“你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谢迁淡然道:“只是问问丧仪的规制。” 谢凤阁心下稍安,转念一想更觉惊怕,忍不住一棒打在谢迁背上,骂道:“这些事情自然有皇上和徵王去定夺,岂容你过问!” 谢迁生受了这一棒,双膝一软跪在父亲面前,轻声道:“一味躲闪岂是长久之计?天威难测,祖母的丧事若出差错,何以见得我家就一定能幸免?儿子以为,还是和徵王交个底更好。” 哭丧棒缓缓放了下来,谢凤阁怔忡良久,方缓缓道:“丧事一完,我和你母亲就要回荥阳老家去,顾不到你们姐弟了。你行事还是这般莽撞,叫我们如何放心得下。” 谢迁目光一敛,肃容道:“儿子知道分寸,一行一言皆深思熟虑过。父亲尽管放心。” 杨楝回到西苑,越想越觉惊惧,先时只道皇帝教他办理公主丧事是有考校之意,却不料其中另有凶险,万幸谢迁提点了他。熙宁大长公主的墓地被水冲坏,长达半年都不去修整,这不是谢凤阁这个孝子所为。若是皇帝的授意,那么想来他并不打算将公主葬在翠微山,却也不明说这话,还顺手挖了个坑等着他杨楝往里跳。然则昨晚皇帝的种种情形,又是因何而来?他在清馥殿门口转了一圈却没进门,直奔清宁宫而去。 所幸未出西苑,就见田知惠一溜儿跑着匆匆赶来。两人迎面碰着,相视皆是苦笑。“殿下不必去找我师父,宫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田知惠道,“师父一早传了我进去,正有话带给殿下。” 到底郑半山是有数的。杨楝略松了口气,四顾一望,见湖上正有孤零零一座水榭,四面透风,倒是个僻静所在,遂同田知惠走了过去,把从人都撇在岸上把风。 田知惠也不绕弯子,直接道:“事情还要从熙宁大长公主的女儿,也就是谢侍郎的妹妹身上说起,此人闺名紫台。” “琴灵宪的夫人?” “正是她。谢小姐是先帝的外甥女,因为身份贵重,天资过人,自幼便深得先帝和太后的喜爱,几乎是在坤宁宫养大的。她与今上恰好同岁,是太后心中内定的庆王妃。可惜后来婚姻不谐,以致嫁娶失时——这就是熙宁大长公主和太后生分的原因。” “可知何以不谐?” 田知惠将声音压得低:“我说出来,殿下休要恼怒。” “自然不恼。” “其中涉及庄敬太子。当年太后选定的太子妃,其实是当今皇后。” 杨楝心中一惊,怪不得谁都不敢提这事。 “然及至太子议婚时,先帝却不许他娶徐氏女,坚称只有谢小姐才是他认可的太子妃。太子不忍见父母失和,便称要因循祖制选妃于平民之中,不纳官身女子,因此才娶了殿下的母亲。如此一来,徐氏女被晾在一边,老忠靖王便不肯答应。最终庆王迎娶了徐氏。” 杨楝一时呆住了,尚且来不及消化这其中的千曲百折,只听田知惠匆匆道:“太后和熙宁大长公主皆有意为谢小姐另寻良配,怎奈谢小姐经此挫折便矢志不嫁,一度入山修道。后来……”田知惠停了停,斟酌字句道,“后来太子妃受族人牵连而获罪,隐居阳台山,先帝与太后便有意命谢小姐仍旧侍奉东宫。谢小姐却又不情愿,正巧那时琴督师来提亲,她就私自应下了。太后自然大怒。” “这些事情,郑先生为何从不和我说起?”杨楝忽问。 “师父说,”田知惠叹道,“为长者讳,这些儿女恩怨原不该告诉殿下。只看眼前形式,不说是不行了。殿下此番应对,心中须有个数。” 杨楝琢磨着他话中的意味,心中一时颠倒迷乱:“如今该怎么办?” “不可得罪皇上。”田知惠道,“师父的建议是,顺着皇上的心意去办理。” 别过田知惠,杨楝只觉头大如斗,索性先回家歇着,厘清了思路明日再去礼部交代。彼时已近黄昏,程宁料他折腾了一夜又一白天,必是疲累不堪,早叮嘱厨房备下了晚膳,等他回来便开饭。林绢绢养胎不得出门,只有文夫人到清馥殿这边来问了个安。杨楝心中疑惑,却又不好开口询问。刚摆完饭,却见一个小宫人在门口探头探脑。他记起这是琴太微房中的绳绳,遂呼了进来。 “琴娘子睡下了,叫我在这儿守着,等殿下回家就去把她叫起来。” “她竟睡得着?”杨楝诧道。 绳绳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刚吃了一大碗发汗的药……” 伤心得病倒了?他如是想着,不觉立刻起身往蓬莱山去。刚走到桥头,只见对面琴太微扶了谆谆的手正朝这边赶来,一眼看见他立刻犹豫不前,及至蹭到桥中相聚,却迎面便问:“你没事吧?” 杨楝一时无语。沉默中她稍清醒了些,屈膝道:“殿下万福金安。” “没事。”杨楝问:“你怎么又生病了?” 她抬起微肿的眼皮道:“昨晚在后山待了一会儿。” 他看着她沉默片刻,忽伸臂挽住了她的腰肢:“跟我来,有话问你。” 她脚下绵软如泥絮,这一昼夜伤心惊吓不能安寝,及至见到他回来终于心中稍定,愈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几乎是被他一手拎回了清馥殿。 杨楝留琴太微陪他用饭。琴太微侍立一旁,见桌上菜色俱全,正有一大钵火腿笋干炖的八宝鸭子,遂拣了一条鸭腿放在小碗里,添上热汤笋片,双手捧至他面前。杨楝道:“病了就坐着吧。” 她谢恩坐下,自家舀了半碗薄粥,就着几片酱瓜慢慢抿着。杨楝看看桌上一小盅炖蛋还算清淡,遂推到她面前。她低头用银匙划着炖蛋,只觉毫无胃口,偶然偷看他一眼,却不妨他正眼珠不错地瞧着自己。 杨楝道:“今天我去你外祖母家走了一遭,你就不想问问是那边什么情形吗?” “我……”她一时说不出话,眼中水色又渐渐漫上来,“怕你不想说呢。” “吃完饭告诉你。”杨楝道。 她依言吃尽了,他便挽着她走入内室,遣开众人,关门坐好,正色道:“据谢侍郎云,昨日公主稍觉倦怠,未用晚膳便睡下了,及侍女夜间添香,才发现帐中已无气息。公主是在梦中故去的,并无一丝痛苦,你可以安心。可是,公主并无任何遗言留下。” 她默然不语。 他凑到她面前,柔声问:“你很伤心吧?” 她点了点头,忽又摇了摇头。她一直都明白外祖母时日无多,舅母忙着娶妇、嫁女都是这个缘故,然而外祖母只要活着一天,她心里那点希望就不会熄灭,哪怕那只是隔岸灯火解不得近处寒冷。如今终于人死灯灭,岂是伤心二字可以言尽。 “先帝病了很多年。”他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父亲去世之后,我被太后收养在坤宁宫,身边侍从尽皆替换,师门故旧一个也无,连乳母都被杖毙了。” 他停下来观察她的神情。这些宫闱秘辛向来为宫人们所忌讳,她倒是并不害怕,他继续道:“当时,我心中唯一的指望就是祖父。他虽多年不问政事,终究是一国之君,何况他一向疼爱我。可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他来救我。我长大之后,将当年情形一样样回忆起来,才明白过来,他若是真能救我……” 他斟酌着词句,又看了她一眼,道:“祖父若是真肯救我,何须等待这么久。” “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她霍然明白了,两眼圆瞪似是想咬他一口。 “我又没骗你……” 她遽然朝门口冲了两步,忽又停了下来,疑疑惑惑地看着他,忽然嘴唇一撇,瞬间又死死咬住。 他后悔了,本打算以此劝她两句,说出来的话却加倍刺了她的心。仔细想想当年自己遭遇亲丧,旁人可曾说过什么样的劝辞,想来想去却也没有印象。好在她生是忍住了,并没当场哭出来,他连忙转言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她低着头不想搭理,然而终于还是挤出一句:“舅舅和你讨论大事,自然是无暇……提到我。” 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嘴上却说:“你很是了解你舅舅。” 察觉到他语声有异,她疑惑道:“殿下可是和舅舅起了争执吗?” “争执却是不敢。”他说,“只因皇上要将大长公主的丧事极尽哀荣,我就向谢大人讨主意,然而他只推不知。” “舅舅一向十分小心,凡事不肯张扬,皆因外祖母一向对他说,他出身皇亲国戚,依国朝祖制不合授显要文官,如今却因圣眷殊隆而忝列文学清贵之臣,势必受人侧目。何况……又有徐党等着抓把柄。” 就是为着淑妃的颜面和三皇子杨桢的前途,谢凤阁也断断不敢成为众矢之的。他不觉冷哼了一声。 见他神色愈发不对劲儿,她细想了想其中因果,缓缓道:“其实,外祖母生性高傲,晚年淡泊自持不与宫中往来。若丧仪豪奢逾礼,定然违背了她的本意。何况,自来只有皇家铺张靡费而被臣子谏阻,未见臣子俭省办事却被皇帝公然斥责的。” “多谢你的意见。”他点了点,心里稍微有些吃惊,傻丫头果然还是见过些世面的。 “先时殿下说有话要问我,就是要问这个吗?”她忽问。 “不是。”他这才想起自己留她下来是要做什么,不觉扳过她的脸细细察看,直看得一抹娇红又爬上了玉雪面颊。 她闭了眼心如擂鼓,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等了一会儿,忽听他问:“我是想问问……令堂是什么样的人?” 她一怔,旋即目色黯然:“娘去世时我还小,如今只记得她生得极美,说话也温柔。据我爹爹讲,她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性情又洒落超逸,全然是神仙一流人物。” 杨楝道:“想来你父母很是恩爱。” “那是自然。”她点点头,随即怅然长叹。 杨楝拿了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是长这样的吗?” 她立刻以袖掩面:“我比我娘差得远了,外祖母说我唯有肤白似我娘,其余全都走了样子。” “走了样子也算不错的了。”他负手踱开,望了望窗外,忽低声道,“那你表姐呢?” “也是有些像的吧。”她喃喃道,“不过表姐她……性情内敛,喜怒不形于色。” “她本来也不是这样的。”杨楝淡淡道。 他难道想和她讲淑妃吗?她要不要顺着他的意思追问一下,可是话语在舌尖上打了几个转,就是不愿出口。 可是他却问:“你小时候有没有听令堂说起过宫中旧事?” “没有。” “公主也没有对你讲过吗?” “没有……”她努力回想着,“我猜,娘小时候大约进过几回宫的吧?有回她用羊乳做了点心,我嫌腥膻不肯吃,她就说这是宫里娘娘们最喜欢的……还有就是,外祖母讨厌猫儿,谢家一只也不让养。可是我母亲却很喜欢猫儿,我小时候家里养着好几只,她最宠爱一只黄狸花儿,名字叫雉奴……她这习惯大概是从宫里学来的。”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不及细想,却听他问:“那些猫儿还在吗?” “猫儿活不了这么久。”她摇了摇头,“母亲去世后,它们死的死,跑的跑,最后就剩下雉奴和她生的两只小猫。雉奴老得走不动路,整天趴在爹爹书房外面晒太阳。每天把鱼肉捣成泥喂给它,它也吃不了几口。我十一岁那年冬天跟着爹爹上京来,带着雉奴的老大,名叫闪闪。没想到北地天冷,闪闪在船上生了病,药石无效,最后死在临清地界,只得葬在了运河边。家里剩下雉奴母子两个,我都托付给了厨房的鹿七,还叫爹爹写信时记得提它们一笔。后来爹爹也去世了……” 他望着窗外沉沉黑夜一径出神,似乎对她的“猫儿经”毫无反应。她遂停了下来,又问:“殿下怎么想起问我母亲?” 他似惊醒般转过头,道:“没什么。今天去谢驸马府,就想起岳父岳母来了,故而问问。” 忠靖王徐功业才是你的岳父,她心道。 他揉了揉额角,道:“我要写几个字。你去添一炉香,再研些墨来。” 她在抽屉中找了一回,只翻出了自己绣的那只香囊,里面倒出一把樱桃核儿大小的淡褐色香丸,正是冷香沁人的松窗龙脑。她心中一阵莫名尴尬,转头想要问他,他却不知去了哪里。 杨楝只是怕她再说起琴灵宪来,故躲了出去,却见几位管事内官守在廊下还等着向他回话。他才想起回来半日只顾着和琴太微盘桓,快把正事儿都忘了,遂唤他们过来说了几句话,吩咐合府都换素色冠服,禁宴饮嬉戏,一切随着宫里的规矩来。又问起林绢绢在后院可好,这几日他都在外面忙碌,一定看紧了她不可有半点差错。 待管事们退下,他唤了一个心腹内侍过来,去田知惠那里跑一趟,看看郑半山有什么消息可传回来。一时又有坤宁宫的老年女官过来,并未带着青词的题目,只探问徵王是否平安。杨楝猜测皇后或者略有歉意,心中忽然起了个新主意,遂向女官说想请皇后出面荐一位熟知风水堪舆的道长,女官连声应着去了。 诸事应付过,又有司巾栉的宫人上前称兰汤俱备。他熬了一夜一天,又冷又累,半躺在浴桶中泡了一会儿,才觉得那些板结一处的筋骨血肉慢慢化开,精神也渐渐松懈下来。神思兜兜转转,一忽儿又想起今日发现的太子诗作,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念来念去,不由得倦意上涌,竟枕着浴巾睡着。服侍的宫人不敢唤醒他,只将桶中的热水添了又添,如此直到掌灯时分才醒转。 浴罢重回内室,却见琴太微也伏在书桌上睡了过去。想来她亦是熬了许久,此刻倒睡得安宁妥帖,面如海棠初绽。杨楝瞧了一会儿,索性将她抱到自己床上,裹好锦被,放下帐子。 砚中墨色稍淡,灯下白纸如雪。他凝神回忆一番,将七宝扇背面题诗的全文默写下来: 〖洛浦有宓妃,飘飖雪争飞。轻云拂素月,聊可见清辉。 解珮欲西去,含情讵相违。香尘动罗袜,绿水不沾衣。 陈王徒作赋,神女岂同归。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 写毕细看一回,又将皇帝的诗录在另一张纸上: 〖谁家洛浦神,十四五来人。媚发轻垂额,香衫软着身。 摘莲红袖湿,窥渌翠蛾频。飞鹊徒来往,平阳公主亲。〗 如此看来,必是当年庆王杨治思慕表妹,在宝扇上作画题诗以传情。太子瞧见后不以为然,遂另题一诗婉转劝谕之。后来姻缘不成,这不雅之物就被太后收起,不教流传在外。 “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两诗对比,太子的诗作辞藻清新,立意雅正。皇帝那几句虽然情致旖旎,却失之轻佻。当年的庆王杨治不像他的兄长庄敬太子那般勤勉严正,他自小好艺文,工辞赋,擅丹青,喜声伎,一向风流闲散,直到庄敬太子去世,他才被徐太后匆匆召回,努力扮演起了自储君而皇帝的角色。 呵……不一定是这样,不知当年是太后拆散姻缘,要他另娶徐仙鸾以解围,还是他主动舍谢大小姐而求娶徐家女……谁娶了忠靖王嫡女,谁就得了徐家的鼎力支持。从前他认为,崔树正一案是太子与徐氏之间斗争的起点。原来,伏线却还在几年前太子和庆王议婚之际。 杨楝心底泛起一层冷笑,浅淡如宝鼎中徐徐升起的缕缕青烟。松窗龙脑香冷淡如冰雪,沉郁如松涛,空廓如星海,可以令血仇深毒化为清凉碧玉,令纷纭杂思合为涓涓清流,令痛悔自责变作苦口良药,若无此香长伴,何以销得这年复一年的沉沉黑夜、耿耿孤灯呢? 墨痕渐干,他将两张诗笺折起夹在书中藏好,另铺一纸,将公主丧仪相关的条陈一件件记下,以备明日之用。那些礼部的文官只怕个个都是谢凤阁,需防着被他们隐瞒算计了去。 正写得入神,忽然听见一阵号啕大哭。他搁笔走入帐中察看,却见琴太微满面泪水,眼睛闭得紧紧的,显是被梦魇住了。他急忙将她摇醒。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骤然止住了哭声。 杨楝问:“梦见什么了?” 她摇头不语,想必是梦见亡人心中伤感。他将她抱起细看,只见她双颊赤红,碎发湿漉漉粘在额前脸上,探入衣裳里摸了摸,胸前背后全是冰凉的汗水,只得将湿透的中衣和主腰一件一件解开褪下,仅用被子裹了。摸了摸脉,觉得还是受寒,又想起房中存有一些应急丸药,遂拉开槅扇,叫人送温水过来。 这一晚却是程宁亲自在外面值夜,见他手中抓着一团濡湿的女子亵衣,脸色骤变,压低声道:“殿下,这还在丧期哪……” 杨楝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不觉恼道:“我知道!” 就着他手中杯水吃过药,琴太微缩回被中,瞪着他忽又流下眼泪。泪珠极细,还未落到枕上就化开了,仿佛她的脸只是一片菲薄茧纸,泪水承不住,簌地渗了进去。他的心不知怎么就绞了一下,竟想倘若她从此一病不起,那可如何是好。 “好生养病,出殡的时候我会想法子带你出去,给你外祖母磕个头。”他说,“要是到那天你躺着起不了床,可不能怪我不帮你了。” “嗯。”她连连点头,忽从被中探出手捉住了他的袖管,将脸埋在里面,似乎哭得更响了。他不敢起身离去,又说不出一句像样的安慰来,只得在她身边守着。终于等她到哭声渐消,才用袖子替她抹了抹哭花的脸。 他凝神看着她,忽问:“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 “昨晚不是去了后山?” “太黑了,看不见。”她伏在他怀中叹道,“用千里镜对了很久,也没有看到你,我还以为……” 他想说几句令她宽心的话,又说不出来。窗外传来两声更鼓,长宵初起,起身将灯烛吹灭,室中霎时漆黑。他却似于沉沉雾霭漠漠水天之间,又看见了一点孤灯,照见世间万籁俱寂。她再度睡着了,他在她身边躺下,扯过一角被子盖着,不知不觉亦进入梦中。 次日徵王杨楝穿上朝服去了礼部。自礼部尚书以下诸位官员俱有表态,有人只推“皇帝既有此意那么便厚葬好了”,有人说“国有祖制不可轻废应量力而为”。杨楝听他们东拉西扯说了一个多时辰,才摸清楚情形,其实礼部官员无论是向着徐党的,还是身居清流的,似乎都不太赞成厚葬熙宁大长公主。他心中有了计较,就让他们取出实录,查阅开国以来诸位庶出大长公主丧葬仪注详加对比,选出其中丧仪最为隆重的,稍行减损一二,商量至黄昏时方拟出了一套中规中矩的仪注,大致算了算开销,亦不至于让户部太过为难,遂令有司连夜拟本,备呈御览。 礼部诸员虽暂无话说,然而皇帝既开了金口,却不能不给他面子,是以杨楝总要想个三全之策。既要让御史们无处指摘,又要全了皇帝的一线心愿,还保住自己不遭非难。丧礼的仪注拟好先送到清馥殿过目,杨楝看看差不多,故意又挑了几处小毛病打回去。等奏疏被另修饰过一回送入宫,又在司礼监打个转才送到御前时,杨楝已经领着一个白胡子道士在皇帝的病榻前回话了。 “如此说来,翠微山的阴宅竟是不能用了?”皇帝却有些吃惊。 老道士道:“陛下请恕贫道直言,大长公主的阴宅本来就选址不佳,如今地基被泉水冲坏并不是意外。” 皇帝沉默良久,才问:“姑母病了一年多,谢家都在干什么!” 杨楝只得道:“陛下,如今只有将大长公主的灵柩暂时停放在永宁寺,另择吉壤重修陵寝。” “也只得如此。”皇帝叹息着,却又笑道,“难为你如此心细,居然又遣人去看过阴宅。不是提前发现了这事情,将来下葬可就麻烦了。” 杨楝心中冷笑着,却顺着他的话道:“皇命在上,臣岂敢不尽心。” 杨楝又问:“臣还有一言,大长公主的阴宅原在翠微山,既然要移址,不知是否可以葬入天寿山皇陵?” 皇帝眼睛一亮,显然这主意甚是合意,嘴上却说:“这是谢家请你说话来的吗?” 杨楝惶恐道:“臣只想着大长公主年望既高,又与先帝情分深厚。然庶出公主陪葬皇陵,虽不逾制,亦确无先例,倒是臣糊涂了。” “姑母自幼养在孝圣皇后膝下,不能算庶出。”皇帝道,“你说得不错,翠微山风水终不及天寿山,就让姑母入皇陵陪葬吧。” 一时看过礼部递上的仪注,皇帝面上又笼上一层乌云。杨楝又叩罪道:“这是按庶长公主的规格拟定的,是臣弄错了,还教他们按嫡长公主重新拟过。” 皇帝合上奏疏半日不语,最后道:“就这样也罢。诸事办得认真些,便是朕的心意到了。”又道,“礼部那些办事办老了的官儿都扯不清楚的事,叫你来裁夺,也是为难了些。” 这一番讨价还价,杨楝算是勉强摆平局面。皇帝既然破格将大长公主改葬了天寿山,便不好丧仪上要求更多。而停灵不下葬又可以小小地省下一笔开销。至于重修墓穴那是来年的事情了,来年他自己还在不在帝京都难说。来年开春户部又有了大笔银子到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松手。 杨楝猜想,皇帝若能将谢紫台的棺椁从杭州凤凰山中起出改葬在皇陵里面,他才不会在乎大长公主的丧事办得怎样。只是他贵为天子,也有永远不敢去做的事情,他所能做的只是谢紫台的母亲葬得近一点。那么,将来谢迤逦也会埋在他身边吧…… 如他所料,改葬天寿山皇陵的中旨出来,礼部立刻有人质疑,然而算了个账之后大家都认可了,户部也按数兑出了银子。计议已定,银钱到位,后面事情自有礼部诸司按例操办。杨楝不过分出些工夫来四处看看。皇家的婚丧嫁娶诸事,历来有不少油水可捞。这一回徵王亲自视事,经办官员倒不敢十分贪墨,做出来的东西大致挑不出毛病。 出殡那日一早,琴太微换上一身素白的贴里,头戴网巾纱帽,看上去恰是一个小内侍。她不便像其他随行内官一样骑马,只得与杨楝一起坐在辂车中,一声也不敢吭。杨楝千叮咛万嘱咐:“若被人发现我送葬还带着宫人,我的名节可就全毁了。” 车驾至谢驸马府,听见谢家诸男在道旁跪迎。杨楝教她在车中静候,自己下了车与谢家父子叙礼。她在车中侧耳细听,其中竟有谢迁简短的语声,不觉将手指搭在面前的车帘上,停滞良久,终究没敢拨开。一时辂车掉转方向,车厢侧面的帘子忽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两个披麻戴孝的人形,却是隔着窗纱看不真切,一瞬间就过去了。 她终于鼓起勇气,飞快地撩了一下帘子,却只看见一面照壁堵在眼前,层层叠叠的白幡自墙头披沥而下,有如通天巨瀑。 驸马府大门洞开,三十二抬的朱漆棺木缓缓移出,一时银山铺地,鼓乐齐鸣,哀声响遏行云。杨楝银冠素袍,乘一骑白马,亲自领着仪仗徐徐穿过天街,谢家诸男扶棺跟在后面。琴太微藏在辂车里窥看,只觉满目衣冠胜雪,不辨东西,跟着外面小声哭了一回,心中如结百丈寒冰。 出安定门便息了鼓乐,一径向北奔驰,杨楝亦下马回到车中。琴太微想问他累不累,又不敢说话,遂打开程宁塞给她的蒲包,倒茶给他喝,却不防他忽然抬手触到她的面颊,拭下一滴眼泪来。 永宁寺独辟了一个小院安置徵王。琴太微趁人不备闪下车,跟在程宁身后进了院子,扫地铺床,烹茶焚香。直到吃过晚饭,杨楝才从前面回来,累得脸色发青,一把扯下燕弁冠上的长簪就往床上扔。琴太微收拾起冠帽,又上来帮他脱那一身沉甸甸的麻布袍子,慌乱中竟把衣带扯成了死结。杨楝无奈,两人四手弄了多时才解开。 她跪在脚踏上为他脱靴除袜,动作仔细又生疏。杨楝低头看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鬓边的柔软碎发,轻声道:“前面人多,不好带你出去。一会儿早点睡,明天一早咱们就去看姑祖母。” 她低头谢过,一痕浅浅的汗水被灯烛照得微微闪光,倒像是一滴清泪。 他问:“今天走了这么远,累不累?” “不累的。”她面上泛红,颇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只是马车坐久了,腿上的伤口磨得有些疼,不知出血了没有。” 他教她上床趴着,褪下小衣看了看,原来瘢痂松脱了,下面的粉红新皮微微渗出血丝来。“你也不早说。明天记着拿个厚厚的软垫子放在车里。”他替她抹上药,又道,“反正明天就回去了。麻衣太粗糙,别再穿了。” 明天就回去了,那还有没有机会见一见哪怕是谢家的任何一个人?她固不敢多问,只是嚅嚅道:“我应该为外祖母戴孝的……” “穿素色衣服不就够了吗?”按照礼部拟出的丧仪,大长公主新丧,凡宗亲贵戚、有爵世家皆守制三月。想到此处,他不觉叹了口气,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自家放下帐子,吹灯上床,分了半边被子躺在外侧。她颇觉羞愧,但想他素来谨慎不肯逾矩,此时大约不会做什么。 正忐忑之间,忽听他在枕上低声道:“想不到,第一次参加长辈的丧礼,居然是送姑祖母下葬。” 她愣了一下,问:“先帝和太子的丧礼,殿下都没有去吗?” “都没有去过。他们差不多是先后下葬的。我被关在清暇居里,除了换身素服,什么也做不了。那时候年纪小,连哭都不敢哭得太大声。”他低声回忆着,“父亲去得突然,当时我还没有想太多。到祖父病危时,我已经被关了大半年,很多事情自己也明白了。我想见祖父最后一面,他们说什么都不同意。最后还是江选侍传出圣旨来,用祖父的辂车强行把我载到万寿宫去。” “江选侍是谁?”她问。 “是祖父晚年最后宠幸的一个嫔御,一向待我还不错。” “那么赶上了吗?” “没有。”他淡淡道,“还是晚了一步,车刚到宫门,就听见里面已是哭声震天。” 江选侍固然是个好人,偏偏毫无根基势力。先帝病危时,她已预见到将来徐太后决计不会善待她。冒险接杨楝面圣,大约是想孤注一掷,弄出先帝临终传位皇孙这一结果。可惜人算终不如天算。 看见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在暗中瞪着自己,他叹了一声,没有说出先帝驾崩之后,江选侍被太后杖死的结局。 她的手从被底伸了过来,小心握住了他的手指,像是想要安慰他。过了一会儿,又听她问:“殿下的母亲呢?” “母亲的棺椁一直停在朝天宫后面,没有下葬,因为……墓志一直拟不好。”他轻声道,“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将她同父亲合葬了。” “墓志拟不好?” 太子妃的父亲崔树正以谋逆之罪而遭满门抄斩,才是墓志铭无法拟定的原因,也是太子妃被迫出宫修行乃至抑郁而终的原因。总有一天,他要将这个冤案翻过来。 既没有等到他的回答,琴太微心知不便再问,任他将自己揽到怀中彼此偎依一回,又说了几句闲话,各自安寝。 琴太微心事如灼,自是无法入梦,数着夜空里远远的钟声,连翻身都不敢翻一下。她记得杨楝易失眠,睡觉绝不能被人打扰,但见他背对自己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入睡,暗夜中看去形廓有如画中一段小山。 朦胧中忽听见四声更鼓响,她立刻摸下了床。杨楝亦揉着眼睛醒来,默默地由她服侍着洗脸穿衣。 收拾停当,提灯出门,此时夜色深浓,新月早已沉落,唯见一天碎散星子。山中寒气侵肌,露重苔滑,她拽着他的袖子穿过层层廊道,不知走了多远,终于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大殿,钟鼓木鱼,香烟缭绕,僧侣们通夜诵祷不绝,此时声音有些疲弱虚渺。明灯下一具大木如樯,正是熙宁大长公主的棺椁。 僧众们见徵王带着一名内侍过来,亦不甚在意,只道他是过来巡视的。杨楝上了一支香便踱到一旁,琴太微旋即跟上,对着棺椁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忽听见杨楝道:“我去后面看看,你在这里守一会儿,别乱走。” 她原指望他陪陪自己,却见他一侧身从后门出去了。她呆立了一会儿,见火盆在侧,又取了一挂纸钱,边扯边烧,忍着哭声暗暗抹泪。这番举止落在旁人眼中,自是极为怪异,便有人上前劝道:“小公公如此厚意,不知……” 她手中一震,整挂纸钱落入火盆中,骤然腾起三尺赤焰。灵堂乍然明亮,隔着猎猎的星火尘烟相看那人,一时如入阿鼻地狱。 穿过光明殿东边的一处院落,杨楝寻到一间禅房,径自推门进去,房中空空如也。正在踌躇间,忽听见背后有人轻声一笑,回头一看,轻袍缓带的郑半山立在门口含笑望着他,白发有如夜半飞霜,身后一个小内侍还提着一桶新鲜泉水。 “这永宁寺有何玄妙好处,”郑半山道,“竟值得殿下秉烛夜游?” 杨楝摇头道:“郑先生别取笑我了。先生的玄妙我尚且百思不得其解,哪有心情夜游?” 自中秋节以来,杨楝每每使人与郑半山暗通款曲,想要探知那个扮演《洛水悲》的戏班背后有什么机关,郑半山那边却是含糊其词。连冯觉非也只是说,郑公公使他找几个稳妥戏子进宫唱戏,他便叫和秀姿寻了一个相熟的戏班,内中情由一概不知,如今戏班子被一股脑儿拘住了,连他也懊恼得紧。 “殿下不都猜出来了吗?何须再来求证。”郑半山笑道。他催着小内侍煮茶待客,一边快速察看周围情形,旋即掩上房门。 杨楝道:“写那出《洛水悲》的汪道昆,他有一个同宗兄弟汪太雷,是福王的授业师父之一。戏班子的人在东厂招供了,说演洛神的那个戏子上台之前,有一个宫人曾跑到后台去看她,想来那把假扇子是被那内官换下的——现已指认出那宫人在太后名下,一向与贤妃交好。至于福王念出的那两句应景诗,是他的伴读暗中教给他的,连同之前应诏诗,也是伴读代笔。这个伴读内官名叫何足道,内书堂出来的人。我猜,先生您大概也认得他。” 郑半山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却道:“司礼监问出的这些结果,可是周公公告诉殿下的?” 杨楝不置可否,道:“汪道昆其实是凑巧吧?伴读的小内官是早就安排下的。只是连太后身边的宫人亦能买通,倒真令我意外。郑先生布得好局,环环相扣,每一条罪证都指向福王,只是……皇上凭一时激愤或者会处置福王,稍一冷静下来,他还会相信吗?” “纵然他只信到五分,也要当十分来信。”郑半山道,“贤妃母子讨好徐氏,皇上一向就不满。何况他一心想立三皇子为储,却因福王这个庶长子横在前面。如今送上门来的机会,他岂能放过?” “然则他们毕竟是亲父子……”杨楝道,“而且,太后必定是不信的。” 郑半山不可觉察地笑了笑,道:“殿下不必担心。再说,皇上自会和太后去较力。” 杨楝想了想,道:“贤妃为了求娶徐三小姐,曾设计谋害过我……只是于我也算正中下怀。我原想着让杨檀娶了徐三小姐,再远远地离京,也就是了。” “福王一旦与徐氏结盟,便还有翻盘的余地。徐氏手里捏着这个庶长子,底气也就更加充足。”郑半山不以为然道,“殿下支使冯觉非他们掀起朝议,在立储一事上大搅浑水,是为的什么?难道只是想让福王暂时离京就了事?” 杨楝笑着摇头。 “臣没有提前知会殿下,还请殿下恕罪。”郑半山道,“只是这桩事情殿下宜置身事外。目下看来还好,皇上教殿下出来办理大长公主丧事,便是对您还算放心。” “这个我明白。”杨楝笑道,又客气了一句,“却是让先生费心了。” “原是臣分内之事。”郑半山闭了一会儿眼睛,忽道:“别的倒也罢了,只是何足道这孩子从小就稳妥内秀,甚是可惜。” “何足道。”杨楝笑道,“既然早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学名,此时就不用再说可惜了……” “说的也是。”郑半山道,“这回替太后出来送灵,遇见从前带过的另一个孩子跑出来给臣磕头。这也是个聪明有肝胆的,年初为一桩小事将他贬到皇陵。臣看他熬了大半年,性情收敛许多,大有长进了,便有心再带他回来。臣想将他送给殿下,若他将来能为殿下助力一二,就算没有白费臣一番栽培了。” 杨楝不觉一讶,竟本能地想要推辞。郑半山击掌两下,小内侍立刻端着新煮的清茶进来,叩首问安、倒茶捧巾,举止如行云流水。杨楝尝了尝茶水,连声称赞,又见那小内侍眉目恭顺,便问其姓名。小内侍答曰:“姓徐行七。” 郑半山意味深长地笑道:“他从前伺候过琴小姐,颇为勤谨。” 那小内侍眼神极快,已跪在地上谢恩了,又恳请他赐个学名下来。 “就叫徐未迟。”他勉强道,“有错则改不为迟。” 听见这句话,郑半山不觉联想往事,望向杨楝的目光中闪过一线淡如晨雾的哀凉。 回到光明殿上,琴太微竟不知去向,棺木前空无一人,火盆余烟冉冉不绝。杨楝大惊,忙问左右,守灵僧人指向殿外。他追出去看,只见她站在殿外古碑下张望,晨风鼓起贴里的衣摆,飘飘如白蝶。此时天色将明,殿前香烟如雾,隔着烟气似可见一个披麻戴孝的人影穿过柏林,匆匆出了院门。 “那是谁?” “晓霜。”她被他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人背影纤细袅娜,看来是女子。然而他心中的狐疑却并没有一丝减轻。她愁眉不展,目光闪烁,似乎颇为后悔刚才说了那个名字。 “晓霜是谁?”他淡然问道。 她心中一沉,只得道:“从前服侍我的丫鬟。” 他没有再问下去,扣住她的手腕,穿廊过院一径拖回了自己房中。 这日早上还有最后一番祭仪。时辰已是不早,程宁捧着祭服急得团团转,见他二人回来,忙请杨楝换装,又催琴娘子赶快为殿下梳髻加冠。 杨楝见她仍是拙手拙脚的,皱眉道:“你不会梳头吧?” 琴太微道:“会的呀。” 他顿时黑了脸。 琴太微心中一惊,忙道:“从前躲在皇史宬,我都作内官装束,那时就学会了梳男子发髻——你瞧我今日给自己梳得如何?” 他瞥了一眼,见她头顶单髻额束网巾,果然十分整齐。“还不错,”他淡然道,“那便为我梳上吧。” 她握住乌黑光亮的长发,用角梳轻轻一绺一绺梳通了,一股脑儿拢在头顶挽成一只单髻,用头须绑好,罩上网巾,又从程宁手中捧过燕弁冠为他戴正,插上长簪,两绺朱缨仔细缕在胸前打上一个结子。燕弁冠上的五色玉珠泛着清润宝光,衬得他面如冰雪,只是眼下一抹淡淡青痕,似乎是没睡好。 “还成吗?”她小心问道。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祭仪结束于日出之前。除谢家人留在永宁寺继续守灵,其余人等皆随着徵王离开天寿山回城去。 折腾了一天一夜,众人皆感疲惫,只顾催着人马匆匆赶路,也不讲究仪仗了。杨楝坐在车中一言不发,皱着眉头将这两日的诸般事务一一回想起来,检点有无错漏。忽见琴太微抱臂缩在车角,两只眼睛圆溜溜地瞪着自己,他顿时想起早上的官司来。想必她也备了一套说辞专等着自己问话,一时间他倒不知如何下手了。 “那个丫鬟,”他忽然道,“我想讨她过来服侍你,故着人跟谢家问了一下,可惜她已做了谢翰林的小星,来不及了。” 早间那片刻工夫,她已看出晓霜开过了脸梳上了头,只是未敢往深处猜测,更没来得及问个端底。听杨楝这般夹枪带棒地说出,心中顿似踩了一空,险些在他面前露出怨色来。 “多谢殿下费心。”她强作淡然道,“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没想到最后竟成了一样的人。” 杨楝大怒,冷笑道:“既是一样的人,我拿你去和谢翰林换她,你意下如何?你能重回谢家定然心满意足,我这里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 她愤然道:“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竟说出这种话!” 他亦有些后悔自己言语孟浪,嘴上却仍然道:“圣贤书是给你表哥这种人读了换乌纱帽的,我读它作甚?” 此言令她讶然无语,半晌才回过神来,缓缓道:“不过是偶遇故人,便遭殿下如此疑忌。长此以往,我亦不知该如何自处。或打或杀或贬黜,请殿下及时明断。” 敢如此说话,不过是仗着自己下不了狠手——他一时恨得想捏碎她的手腕,偏生“断”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不管说什么难受的都是自己。 可她也不是不害怕的,见他久久沉吟,索性壮着胆子主动说了一句:“晓霜只是问问我在宫中过得可好。” “那你如何说?”他索然道。 “自然是照实说。” “照实说?说我打你?” 琴太微又是一怔,不觉切齿道:“我岂有颜面说这个,自然是说殿下宅心仁厚,因此一向待我极好。” 他断然道:“我哪是什么宅心仁厚……” 忽又收了声,他顿觉自己失言了。她亦悟了过来,心中骤然一软。他的眼中似有微微一点火光在闪动,看得她竟不知再接哪一句话才好。 “我知道,”她含糊其词道,“不过是看在我爹爹的面子上……” 他忽然叫停车牵坐骑来,旋即翻上马背,远远地跑开了。 望着他绝尘而去,她怔了半天,忽想起他既然着人问过晓霜的来历,那么晨间殿上发生的事情又怎可能瞒过他?那么多人看见了。她又羞又急,到底还是惹他生气了。 晨间她隔火看见的那个人,并不是晓霜,而是谢迁。他隔着火光看清她是谁,苍白的脸孔上立刻浮出了熟悉的温柔笑容。 他小声和她说话,声音低沉而急切,说他猜想她也许会跟着徵王出来送葬,所以一直守在祖母的灵前,果然等到了她,他们已有许久没见面。 可她像是被火烫了一下,哑然不能言语,最后竟连连退步径直逃出了灵堂,险些被门槛绊倒。 晓霜是随后追上来的,这一晚大约是晓霜一直伴着他守灵。他亦体谅她不敢面见外男,遂叫晓霜过来问她安好,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转告家里,有没有未尽之事需要他帮忙操办。晓霜与她分别逾年,激动得词不成句,连声说小姐长高了更好看了。可她心中万鼓齐敲,一个字也没听入耳中,只想着杨楝看见了怎么办,寥寥数语便催着晓霜赶快离去,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说清楚。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味晨间那一幕,因为过于慌乱,她连谢迁的脸都没看清,只能靠模糊的印象一点点缀补,如捕风捉影不可捉摸。早知杨楝终归会计较,倒不如当时奓着胆子和谢迁说上几句话。这想必是她今生最后一次与他见面,以后尘寰两隔相见无期。那么今日她说的话,便是他们最后的了结。可是……她白白错过了天赐良机,心中竟也不觉得有多么痛惜……其实从谢迁另娶旁人的那一天起,或者说从她被杨楝带走的那一天起,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辂车碾过官道的石板,车轮粼粼作响。偌大的车厢中只剩她一人独坐,空荡荡令她手足无措,而她心里的空洞亦越涨越大,撑得眼目胸臆俱酸痛难忍。这个空洞她要如何来填补?也许永生也填不回来了。她哀哀地卧倒在座椅中,坐褥轻软厚密,散发着松窗龙脑香的冰凉气息,眼泪滴在上面,倏地就不见了。 第十五章 绢绢 甫回皇城,杨楝即刻入宫向皇帝复命,其余众人各自散去。皇帝因哀伤过度,病情又有起伏,算来自中秋那晚病倒之后,竟还未能下过床。杨楝在乾清宫的值房里候到掌灯时分,终于等到皇帝召见。回奏完毕,皇帝没有力气多说话,却是特意赏了他一条玉带,又留他用些点心。如此盘桓一番,杨楝回到清馥殿时已是掌灯时分。刚刚换下朝服,就看见文夫人和程宁一前一后地进来了。文粲然面如凝霜,连声叩罪,只道自己未曾照顾好林夫人。杨楝方知,他不过走了这两日,林绢绢便险些滑了胎。 “这两日并无闲杂人等往来。服侍的几个宫人都已拘了起来问过了,又着人将她的屋子搜了一遍,发现了这个。” 杨楝接过她呈上的匣子,里面一匣青灰药粉,压成绿豆糕大小的一方,用耳挖子剔去了一个角。他啪的一声扣上盒盖。“如今怎样?” “妾请了一位医婆过来瞧,下了几服药,胎儿暂时保住了。”文夫人道。 “请的哪个医婆?”他忽问。 文夫人忙道:“妾一时没有主意,只听说太医成令海的母亲章氏最擅千金科,遂着人请了来。” 杨楝点点头:“你辛苦了。” 文夫人等了一会儿,见他并不说要如何处理,只得问安退下。杨楝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弄得心乱如麻,坐在圈椅里兀自生了一回闷气,想了半天终于起身,独自一人悄悄往林绢绢房里去了。 林绢绢早已躺下,听得门闩响动,立刻启帐探看。待看清来人是谁,不觉双目烁烁,即刻披衣下床。杨楝立在槅扇边,看她侧身立在微黄的灯影里,抬着一双雪白的胳膊整理松散的发髻,半天没有要过来迎他的意思。他不觉冷哼了一声,将匣子抛入床中:“既不想要孩子,何不将这一匣子药尽数吃了?” 林绢绢的唇角缓缓勾起,道:“殿下为何会这样想?这孩子可是我的护身符,若不是他,为着琴娘子的事,殿下也早就把我打死了,哪能容我到这时节呀。” 精巧的剔红小圆盒在美人玉雪似的手指间中摩挲滑动,宛如白蛇吐出的一枚灵丹,只这灵丹却是要人性命的。杨楝问道:“药是谁给你的?” “殿下全都知道,还问什么?”她淡淡道。 “我知道。徐安照必定也知道。” 她脸色一白,似乎有话要冲口而出,然而终究是忍住了。“殿下一向疑我清白,我亦无法自辩。就是将心剖出来,殿下也是不信的。” 他早已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却问:“……太后知道吗?” 林绢绢不觉愕然,摇头道:“殿下想到哪里去了?” 这么说,不是太后给的药,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心中的愤懑却也没有减轻半分:“这次的事情,你怎么说?” “有人逼迫我,只得做场戏给他们看。”她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这个孩子虽是我的护身符,可也是一道催命符呢。” “这里戒备森严,什么人能逼迫你?”他缓缓道,“你若有家人父母在外,我也可以着人保护起来。你究竟怕什么?” “妾萍水无根,没有家人父母,林待诏也不是我的父亲——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她叹了一声,侧身去拨灯芯子。灯前的铜屏上原来绘着“双燕穿柳林”,久无人擦拭,被油烟熏染得乌黑,那燕儿俱隐没在浓云阴雨之中。他等了一会儿,知她不肯多说。遂轻叹了一声,道:“好好地将这孩子生下来,你仍旧是林夫人,我不会亏待你。” 灯火跳了一下,她的肩膀亦抖了抖,似是冷笑着不相信。他又补充道:“别再做这样的险事,此药极烈,再服用一回,只怕连你性命都没了。” “多谢殿下关心。”她低声应着,菲薄的眼皮如芙蓉花瓣般透着轻红,不知是蓄泪还是残留的胭脂痕迹。虽是病中,她沉在灯影里的半边侧脸仍旧美得触目,仿佛手指轻弹一下就会如落花轻云一般支离飞散。 不,她不会的——他定了定神,抬脚便走,她亦没有像从前一样开口留他。房室中药气脂香混淆,一直走到外面,他才觉得胸中郁结略松了松,不由得静立着出了一会儿神。忽见文粲然带着两个提灯小婢站在对面廊下张望,便招手叫她跟过来。文粲然见他又是独自一人,遂遣开宫人,亲自打着灯笼过来引路。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问道:“你不是说,以前服侍她的那几个人早就换掉了吗?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妾实不知,昨日一切如常……”文粲然自知用人失察,不觉赧颜,垂首沉思一回,忽想起来:“唯有清宁宫那边赏了一碟子重阳糕过来。不过,服侍她的人仔细检查过,就是甜食房做的那种花糕,宫里人人都吃过。” “是太后赏赐的吗?”他忽问。 “是……太后老娘娘说,林夫人怀胎辛苦,特意给个恩典。”文粲然涩然道。 昨日已是九月初十,重阳节过后一天。因大长公主新丧,皇帝又抱病在榻,今年重阳节一切从简。各宫不过是供菊分糕,虚应个故事而已。九月初清宁宫已送来应节的赏例,节后忽又来了一碟子糕单赏某人。他想起林绢绢“催命符”一说,不由得背脊上一阵冰凉。 “林夫人早起恶心,那糕收在橱里一直还没吃呢。”文粲然见他面色阴冷,小心翼翼道,“妾着人去把那一碟糕取出来,殿下再看看?” 那确实只是一碟寻常的白糕,放得凉透了像一块石头,与每年清宁宫赏赐的重阳糕并无半点不同。杨楝瞥了一眼,忽道:“这糕是谁送来的?给林绢绢之前,你是否过目了?” 文粲然吓了一跳:“是张公公手下的人送来的。我仔细看过,还掰了一小块让猫儿吃了,觉得没问题才送给林夫人的。” “没问题……你不觉得这重阳糕少了些什么吗?” 文粲然懵懂地摇头。 他冷笑道:“没有石榴子。” 宫中重阳花糕以各色果品点缀其上,海棠、梅子、银杏、胡桃等自不必说,应节的石榴子总是少不了,取多子多福之意。但这碟重阳糕上,偏生是没有。也不知是太后吩咐人这么做的,还是有人把花糕上原有的石榴子偷偷拿掉。时隔两日,已经完全看不出来。 皇帝抱病不起,太后亦称心忧圣体,闭门礼佛,于是中秋公案的裁夺便落在了皇后身上。既然桩桩件件都指向福王母子,皇后遂拟将贤妃降为贤嫔,着其闭于冷宫思过,相关诸人或贬或杀,并不留一分情面,连几个唱南曲的女子亦被罚没为奴,扔进浣衣局服役。但福王的处置,则还需皇帝本人定夺。 皇后将情形陈说一番,等着皇帝开口。皇帝小口啜完一盏乌黑的药汁儿,又沉思许久,方道:“让二哥儿搬到十王府暂住着吧,纳妃之事暂缓——你家要不想嫁女,就麻烦你再给二哥儿挑一个人吧。” 其实就算没有出事,福王也是要搬离大内的。皇后觉得应该即刻遣杨樗出京就藩,听见皇帝如是说,固是觉得失望。待要再分辩几句,皇帝已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立刻就有人上来抽去靠垫,扶着他的头小心放到枕上。 “这水晶枕岂不硌得慌?”皇后道,“既病着,换个软和的枕头吧。” “回娘娘的话,”那人轻声细语道,“皇上说了,这个枕头睡着最好。” 定睛看时,却是选侍桂氏。皇后依稀记得桂玉稠在淑妃身边当差时,甚是恭谨精细的一个人儿,容貌并不出挑,这才服侍了皇帝小半年,竟出落得如春阳照水般一派温婉模样。 皇后又说起徐安沅,她如今架在半空进退不得,也不敢再到宫里来了。皇帝连连冷笑:“倒是我对不住岳父和你兄弟,没有一个合适的儿子,可以让徐家嫡女做皇后的。” 皇后怫然变色:“陛下此话,让臣妾如何自处?” 皇帝讥讽道:“若三小姐愿嫁长哥儿,我明日便立长哥为太子。有了这样得力的外戚,御座必定坐得稳稳的。长哥儿聪明不聪明,又有什么要紧!” 皇后气得双手发抖,冷笑道:“陛下有此意,臣妾喜不自胜。怕只怕陛下的立储诏书还没出乾清宫,朝中就要闹翻了天。” 皇帝呵呵一笑:“你是在激我?” “岂敢,臣妾的儿子,只有臣妾自己疼爱,臣妾只盼他平安顺遂而已。”皇后道,“陛下既然如此看重我们徐家的女孩儿,不是还有三哥儿吗?安沅这一辈的女孩子是没有了,可是安照的夫人有一个嫡女才刚两岁,正可以给三哥儿留着。虽说差着一辈——又不是没有先例!” 啪嗒一声,皇帝的药碗在地上跌得粉碎。徐皇后轻盈一闪,一点儿药汁子也没溅上。 桂玉稠过来拾瓷片时,皇后还不忘念了一句:“淑妃生育三哥儿,甚是劳苦,皇上也要雨露均匀些。莫要有了新人,寒了旧人心。” 回到坤宁宫,除去大衫凤冠,更衣净面熏香,一番休整。徐皇后只留了唐清秋为她梳头,又教用些力气按摩穴位,除一除这一日积下的闷热与病气。“我是老了,”皇后自嘲道,“这才说了几句话,就累得不行。” “娘娘这是说笑呢……”唐清秋手上不停,一边却正瞥见皇后头顶一茎灰发煞是刺目。 皇后只是盯着镜子出神,忽然道:“檀儿的王妃人选,要定下来了。等出了大长公主的丧期,就给他纳妃。” 唐清秋稍觉意外,低声道:“不是说拖着吗?” 皇后默了一下,道:“二哥儿的婚事,随便他们拖去,不干我的事。檀儿不能拖了,尽快,越快越好!” 唐清秋虽精明,一时也没明白皇后的心思,想了想又迟疑道:“娘娘的意思……是叫奴婢去和她说说?” 皇后点了点头,忽又道:“不妥……这样大事,还是我亲自去说吧。” “娘娘真是菩萨心肠。”唐清秋将皇后的白发掩在里面,又簪上一朵攒珠花儿,“若是娘娘开了金口,岂有不成的。” 皇后待了半晌,叹道:“终归是要陪着檀儿一辈子的人,总要她真心愿意才好。” 林绢绢的事,到底叫徐太后知道了,不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一俟徐三小姐出宫,太后立刻将杨楝与文夫人两个一同叫到清宁宫查问究竟,连上个月琴太微出走之事也被翻了出来。 “早听说你打了她二十板子,我还以为,你总算知道要硬起心肠了。”太后皱眉道,“犯下这么大的过错,打二十板子就完事了?” “二十板子也不少了。”杨楝道,“琴娘子年幼无知,受奸人蒙骗,孙子想着给她一个教训就够了。若深究下去,未免牵连旁人,反而不好。” 太后一怔,忽然冷笑道:“你说她受奸人蒙骗,是哪个奸人?” “医婆张氏。” “但你并未处理张氏。” “孙儿不敢。” 太后觉出他隐隐有些情绪,遂静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那里不过才三个妾室,就弄得一团糟,终是门风不严之故!” “孙儿知罪。” 太后似有些烦躁地踱了几步,忽冷笑道:“二十板子太轻松了些,依我说,一百板子才够呢。只是打死了琴家小丫头,你心里固然舍不得,那就把这没打够的八十大板分给她们三个,一人再打二十七板。都打一遍,也好教她们得知,一人犯错,个个都要受罚,将来看谁还敢肆意妄为。你说是不是?” 杨楝还未反应过来,太后已经一个一个数过来:“林绢绢的板子先记下,等她生下孩子来再打。今天先打文氏,打完了她,再打琴太微!” 话音刚落,就有管事嬷嬷上来架起文夫人。文粲然原本默默躲在一旁,孰料遭此无妄之灾,吓得连声唤“殿下”。杨楝亦劝道:“原与她无关。” 太后慢条斯理道:“她不是内助夫人吗?怎么就与她无关了?何况林绢绢险些滑胎,这等大事,就不问她一个失察之责?” 杨楝一时语塞,文粲然已被拖了出去。 太后教宫人内侍皆回避了,才低声对杨楝道:“那个张姓的医婆定要处置了,若林绢绢的事亦同她有关,更不能轻饶。你若不便行事,我来下旨。” “多谢祖母。”虽是这么说,杨楝却没有领情的意思,“只是将她杀了又有何用。不过是个卒子,死了一个,还会有下一个,孙儿这里从来没有少过这种人。” 太后觉出他意有所指,然则又未便反驳他,一时怒道:“当日我要派几个得力的嬷嬷去看着,你偏要推三阻四。倘若依了我的安排,又怎会出事?” 想起那碟子重阳糕的事,杨楝遂道:“会不会出事,孙儿也不猜出来。” 话中的暗指再明白也不过。太后脸色骤变,瞳孔敛聚,忽然就扬起了右手。杨楝站得纹丝不动,脑中却不免轰然一响,一时不知所以,恍惚中看见她盛怒之下砸碎了手里的斗彩压手杯,热茶溅在金砖地上,湿漉漉地腾起一片水雾,蒙住了眼睛。 他定了定神,等待预期中的暴风骤雨,然而太后一直没有开口,如此沉静,外面藤杖起伏,落在皮肉上发出沉闷而极有节奏的声音,似乎其间还有血滴打落在砖地上的滴答声和女子低低的抽泣。 杯子只是缓缓地滑到了地上,并没有碎。近侍宫人拾走了杯子,又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林绢绢……”太后终于竭力平静了下来,“我来安排她的事。不管你怎样想,这是天家血裔,是我的曾孙,绝不容旁人加害。” “话便只能说到这里为止。不过是替你父亲看着孙子罢了……”太后喟然长叹。 杨楝最恨她和他提父亲,不过是令他眼酸心痛,令他难堪又不得不感念她。杨楝忍着心中的怨怒,磕了个头:“多谢祖母厚爱。” 清宁宫的内侍们手脚利落,二十七板很快就打完了,文粲然已然昏死过去,血淋淋地架起来,又泼了一瓢冷水,才幽幽醒转,朝着杨楝动了动嘴唇。太后瞥了一眼,吩咐道:“把文夫人送回清馥殿,叫个可靠医婆瞧瞧,再把琴太微给我带过来。” “祖母——”杨楝急了,抢上一步道,“她这二十七板,也先记下吧。” “为何?”太后横了他一眼。 “恐怕她吃不消。”杨楝道,“因为大长公主去世,她伤心过度,一直病着。” “说得有理……”太后听得连连冷笑道,“只是你也记下,我也记下,这惩罚岂不成了一句空话?这板子已经拿出来了,轻易也不能收回去,不如你替她受了吧。” 这话激得他心中又是一冷。 他挨过廷杖,太后忽然也想起来了。当日太子骤亡、先帝病重,宫府内外乱象横生,她将他关在坤宁宫中不许见人。十来岁的少年如何解得祖母苦心,暗中勾结外人意图逃出宫去,被捉回来时,竟指责祖母是后宫干政,是当世之武瞾、吕雉。她原本心中烦闷苦楚,一时激怒,竟赐了他二十杖,好叫他卧床不起。他咬牙不肯求饶,领完二十杖更求二十杖,完全是求死的姿态,最后还是郑半山苦苦劝下来。 思及往事,太后忍不住伤感。杨楝却麻利地磕头谢恩,快步走到外间,自己摘下翼善冠,除去玉带,卷起袍子跪好,专等内官们提着藤杖过来。金砖地上凝结着一粒粒紫红的血珠。忽然想起先前打琴太微时的惨状,他心中苦笑了一回。然而等了良久,行刑的人也没有出来。 文粲然睡得极不安稳,一时昏昏沉沉堕入梦中,一时又被腿上的伤口给痛醒。似有千万根针扎在腿上,一直钻到心里去,又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东厢房没有晚照,黑如夤夜,也许确是二三更时分了。宫人们不知都去了哪里,四下里鸦雀无声,炉中煎着药,发出嘶嘶声响。 面上冰凉,大概是梦中哭出来的泪水。她抹了抹眼睛,忽然看见帐子上落着一条人影,心中突地一跳。那人似乎听见了,故意扑哧一笑。 听出来是谁,她心中一冷,顿了顿才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要走了。” “走了?”文粲然惶惑不解,“你要去哪里?” “太后懿旨,让我去清宁宫住着安胎。” 文粲然随口恭喜了几句,又道:“清宁宫多有良医侍奉,此一去定要好生将养。明年开春,为殿下生个端健的小娃娃,阖家都欢喜。” “愿如姐姐所言。”隔着帐子,听见她清风拂铃似的轻笑了几声,又道:“姐姐今日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皆因我而起。我是特来道歉的,只怕姐姐不肯接受。姐姐既有此话,我便放心走了。” 文粲然心中不是滋味,沉吟片刻,终于道:“本来大家都好好的,过去的事都过去罢,有甚不放心?” “姐姐心地柔善,说的话总没有错。我有一句肺腑之言,不讲出来心里总是难受,讲出来又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如今我要走了,只有告诉姐姐吧。”林绢绢道,她忽然揭开帐子,俯在文粲然耳畔快速道:“深柳堂那个人,不是我……” 文粲然吃了一惊,忙支身问:“这是怎么说?” 白纱帐子轻轻摇落,像是有人又在帐外摆手。房中,一时间她疑心自己不过是做了个梦。院中似有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响,内侍们搬着东西,似乎有人窃窃私议。不过一会儿,又都安静下来。 她颇为艰难地躺回枕上,忽然摸到脸上凉凉的,大约是泪水,刚才必是叫林绢绢看见了。 清宁宫的地龙烧得滚热,杨楝跪得昏昏欲睡,直到张纯团脸笑着,过来搀扶他:“太后老娘娘有话,请殿下早点回宫歇息吧。殿下是何等身份,岂能为了个侍妾跪在这里?” 他似不经意地甩开老太监,自己站起来,却见张纯板了脸,尖着嗓子对左右道:“今日之事,有谁敢出去说半个字的,打死——” 这个“死”字先抑后扬,尾音极长,拖得他心中无端一晃。 匆匆赶回清馥殿,林绢绢已经被清宁宫的人带走了。绣帘高高挑起,程宁躬着身过来回话,他并没仔细听。半旧的门帘高高挑起,金线绣成牡丹蛱蝶在夕阳中光影明灭。门里漆黑一片,熏笼里半点星火也无,却有一抹冷香缭绕不散,滞在晚秋萧瑟的空气里。 琴太微在清馥殿的檐下站了整整三个时辰,只除文粲然回来时,她去送过一回伤药,帮着程宁安排服侍的人手。看见文夫人在昏迷中犹自哭泣不觉,她亦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心急如焚,一时羞悔难言,待要去清宁宫请罪受罚,替回杨楝,又三番五次地被程宁拦下。一时清宁宫来人,林绢绢被软轿抬走,经过她身边时,忽然揭起轿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走到后院,正看见杨楝素衣银冠,立在西厢前的柏枝下出神。彼时夜风轻起,碎散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声。檐下的灯笼照得他的神情不甚分明,像是蒙了薄薄一层霜。 她在暗处立了一会儿,鼓足了勇气,方才缓缓走到他面前,低声致歉,声音几近耳语。 “没有你什么事!”他不觉烦躁道,忽见她面色雪白,抖着嘴唇说不出话,立刻又缓下语气:“你不用怕,太后应该不会再追究了。”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偏生又看见他身上那件莲青袍子的下摆布满了褶子,心里愈发难受,还想说几句宽慰的话,词句在腹中翻滚几回,说出来的却是:“你是不是还饿着?厨房备了牛乳粥……” 听她一提,他倒真觉得饿了,于是牵了她同回清馥殿去。 文粲然扶着宫人的手臂缓缓走到门前,腿上的伤口才干涸不久,似乎每走一步都踩在针尖儿上。林绢绢走后,她一刻也没有睡着,琢磨着那句古怪的“那人不是我”。林绢绢莫非是盼她将这话带给杨楝的……她循着他的语声走到门前,刚打起帘子,正看见那两人相挽着离去了。 宫人问道:“夫人,要不要请殿下……” 她立刻摇了摇头。宫人不敢多嘴,她亦只是咬唇不语,全副精神地忍着痛,慢慢挪回卧房。待到吹了灯,放下帐子,四下再无一人走动,亦再无一人探问,她才松开牙关。许是忍得太久,竟连一滴眼泪也哭不出来。 近日杨楝不常到蓬莱山来,却把天籁阁的钥匙扔给了琴太微,教她不时上去清扫整理。琴太微知他素喜独处,故每凡登楼她都是独自一人,连谆谆也不带着。偶然见罗汉榻上被褥凌乱,知他在这里睡过一夜,便重新叠被铺床,开窗透气。天气渐冷,她试着被子还是薄了些,只怕夜间盖着不暖和,找了一床轻软厚密的松江棉被,在自己房中细细地熏透了,抱到天籁阁中。 彼时广寒殿前的老桂花开正盛,她登到山顶,用藕丝糖、梅花糕等哄了值殿的小内侍爬到树上,替她收些新鲜花朵好做桂花露。又要挑一枝别致的花枝剪下来,携回天籁阁中,用清水养在青铜琮式瓶里,供在窗前的书案上。碧叶金蕊,甜香浮动,倒平添了几许鲜活灵气,将松窗龙脑香的冰凉气息融合了一些,却不知他喜不喜欢。 不过这一阵,杨楝却不常来。反倒是她在阁中越待越长久,也渐知他为何喜欢在这里独自待着。 开门走到外面月台上,即登高望远,水阔天空,明镜也似的太液池尽收眼底。此时虽有秋阳湛湛,然而西风渐近,玉阶生凉。她不能不想起夏夜里与他同看湖水莲花,看牵牛织女,渺渺茫茫仿若梦境一般。 谢驸马府的箱子送来时,琴太微反倒意外至极。在永宁寺里遇见晓霜,她只提到想要回父母旧物,便是晓霜肯告诉谢迁,谢迁也未必做得了这个主。楠木箱子仍旧是父亲留给她的那一只,黄铜大锁也没有换。信封里除了钥匙,还有一纸短笺,看不出是谁的字迹,其上除了物品清单,倒是一个多的字都没有。 她掂了掂钥匙,犹豫不决,忽然看见徐未迟在一旁,遂道:“小七,你去清馥殿走一趟。” “箱子进宫以后,是先抬到那边再送过来的。殿下早就知道啦。”谆谆插嘴道。 她摇了摇头:“还得再去和他说一声。” 等了小半个时辰,徐未迟才回来,道:“殿下说了,娘子自己的箱笼,自己打开看了就是。”又道,“我干爹来了,在和殿下密谈,所以等得久了一些。”还带回一个提盒,里面是一碟周王府藕丝糖,一碟云子麻叶笑面果糕,一碟独山红菱,更有一碟花样精巧、乳香诱人的西洋饼,都是京里不常见的小食,说是田知惠携来献给殿下的,殿下说都赏给琴娘子。 这些点心竟像是比着她的口味挑选的,琴太微心中起疑,问:“这是殿下教田公公去采办的,还是……” 徐未迟笑道:“师父教我向琴娘子问安,这是我家师父的一点微薄心意,自然也是殿下的意思。” 琴太微琢磨着他无事献殷勤,必有古怪,遂教人把点心收起来。这才开了箱,将那些书籍字画、簪钗钏环一件一件拿出来,比着单子清点妥当。 到了傍晚杨楝却来了,晚饭亦摆在这边。茶饭已毕,琴太微便教谆谆、绳绳两个搬出箱子,将里面的东西摆给杨楝看。 “家母出嫁时,外祖母陪赠了五十万两白银,外加三个庄子共计良田七百顷,京里、杭州各置了一处宅院,京里那个房子在百花胡同,也不大,原是预备我父母回京时居住的,大小箱笼也有四十个,无非是些古董器玩、金珠宝贝、绫罗绸缎之类,除此之外宫里还赏了些添妆之物——这都是爹爹告诉我的。” “母亲嫁了我爹爹六七年,这些东西大致都没有动用过。神锡二年冬天,爹爹送我上京里来,把我娘留下的四十个箱笼,连同那些银票、田契和房契全都带回了谢家,当着全家人的面,托付给外祖母保管,待我出嫁时再交给我。他留给我三万两银子的嫁资,也一并交给了外祖母。” “三万?”三万虽不少,对比谢夫人留给女儿的嫁妆,却也悬殊了些。 “爹爹虽然做了很多年的官,倒也没有存下多少钱财。他私下里和我说,这三万两差不多是他的所有积蓄。不过,爹爹把他手边的一些书札留给了我,那些才是最要紧的,我一直都留在自己房中,如今也都拿回来了……” 匣中几本书册,事涉海外掌故风土秘闻,又有牵星图、山海志几卷,皆是宫闱或坊间都不曾见过的珍稀版本,杨楝略翻了翻心中赞叹不已,忽见书箱深处一个黄皮册子,却是眼熟得很,不觉心中一惊。 可不正是琴太微一直藏在枕中的那一卷手札吗,他忍不住拿了起来,装作不经意地翻了两下。笔记内容如旧,不过那枚信笺已经不在了。而她神色淡然如常,若非他对她如此熟悉,断断看不出深藏于眼底的那一抹不安。她是特意拿给他看的。 他晃了晃手中的书册:“琴先生的笔记,能否借我一读?” 她像松了口气似的点了点头,又低声道:“可千万藏好——也别弄坏了。” 他心中叹息,偏又不好意思起来。此时二人各怀心思又心照不宣,却用那些不相干的话敷衍着。手札的最后一卷全是西番文字,他想问问她研习了这些日子可解得其中一二,又怕一问便戳破了窗户纸,便只当没有看见,默默地卷起册子藏在袖中。她斜倚妆台,盯着他出神,不知缘何她那近日里苍白如纸的两颊,此刻看去竟微微发红,镜光中湿漉漉的,有如胭脂著泪。 妆台上新添两枚精巧的玉环,一枚完好,一枚裂成了两半,杨楝遂掂起来察看。双环玉质白腻如羊脂,凭空飘过荇草般的一条青翠带紫的杂色,堪堪称奇。他猛然想起幼时曾在太后腕间见过一只玉镯,也是这少见的玉质,玉工心思巧妙,借着那一抹奇色雕了一只口衔紫芝的翠凤,凤尾绕在镯身上。太后极爱此镯,曾经须臾不离手腕。 这对玉环显见得是同一块玉料,像是用那只镯子的镯芯雕成的。琴太微见他拿着那枚玉环只管出神,遂喃喃道:“这原是一个双套环,被我母亲跌碎了一环,一直闲搁着。我小时候手腕细,母亲拿完整的这一只给我当镯子戴过几年,后来长大了就取下来了。” “跌碎了可惜……找人镶好了,仍旧戴在身上吧。”他握着她的手,只觉指骨纤细肌肤娇软,令人不忍撒手。 虽不明其意,她亦垂下长睫,乖顺地点了点头。 一直盘桓到深夜,杨楝才磨磨蹭蹭地告辞。琴太微总觉得他心中有事,待要多问,只怕惹出他别的想头来。送他过了桥,自家揣着心思慢慢地往回走,数着院中瑟瑟竹影,足下斑斑苔痕只管出神,走到月亮门前忽然站住,吩咐谆谆速去清馥殿,悄悄地唤徐未迟过来。 等了半盏茶工夫,徐未迟蹑手蹑脚来了。琴太微见左近无人,劈面便问:“小七,今日田公公过来,都和殿下说什么了?” 徐未迟笑道:“不过是些朝野的新闻。只是……殿下没和娘子说?” “他没和我说外面的事。”琴太微道。 “那我也不便……” 谆谆嗔道:“快讲啦。娘子站在风里等了你这许久,你竟卖起关子来!” “我说,我说……其实是福王。”徐未迟忙道,“听乾清宫那边的人说,陛下入秋之后,身上一直不大爽快,昨日召贤妃入见了一回,隐隐露出的意思,是想把福王仍留在京中,不教之藩了去。” 琴太微思忖片刻,忽觉心惊。长子痴傻,幼子稚弱,皇帝舍不得唯一成人的儿子,莫不是担忧自己春秋不继?“田公公还说什么了?” “倒也没别的……”徐未迟慢吞吞道,“只说,淑妃娘娘大约是第一个坐不安稳的,不过她不会说什么。” 琴太微益发不解。 徐未迟见状,只得压低了声音提示着:“那回殿下和娘子在深柳堂撞见的事儿,还没有下文吧……” “田公公既有这个主意,何不直接告诉我?”她的声音不觉冷下来。 “干爹的心思,我怎么知道……”徐未迟一时哑然。 琴太微摇头不语。徐未迟又试探道:“娘子觉得不妥的话……要不要再去问问殿下?” 她心里想的全是他,今晚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原来还都是有深意的。明明想要她去求淑妃,却还是忍着一个字没说。依他的脾气,究竟是觉得不能启齿吧。如果她不问呢,不猜呢?还是他知道她必定会去琢磨他的意图?想到这里,她心里竟然一丝酸苦。 谆谆不明就里,见她失了神,忙对徐未迟喝道:“既有这些消息,何不早说,偏还等着娘子问你。现在殿下也走了,这都赖你!” 徐未迟连连告饶。 这一宿她只在枕上辗转反侧,数着猫儿远处一声一声叫唤,秋风铁马声声相催;挨到天明,对镜一看,果然眼圈儿都是乌青的。 第十六章 千秋 为了杨楝这番未说出口的计较,琴太微一宿未眠,次日对镜梳妆,只见眼圈儿都熬得通红。她主意既定,索性不再问杨楝,吃过点心便径直往咸阳宫去了。 谢迤逦固是不大乐意见她,却也按捺不住好奇心。盘桓了小半个时辰,琴太微总算跪在了数月不曾谋面的表姐跟前儿。因为三哥儿体弱,皇后特加恩准,令咸阳宫破例早早地生起了炉子。此刻一室暖香氤氲,烘得她云里雾里地发蒙,连舌头也不听使唤了。倒是谢迤逦听她期期艾艾说出了几个字,立刻就明白了。 琴太微见表姐沉吟不语,只道事情是办砸了。谢迤逦的心思却不知飞向了哪里,半晌才幽幽道:“这桩事情……除了我,你还和谁说过?” 琴太微不意她有此一问,立刻道:“不曾与旁人说起,连徵王殿下亦不曾对他说过。” 谢迤逦微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 琴太微窒了一下,不得不勉强找补道:“便是说了,他也不信的。那个陷害奴婢的宫人出自清宁宫,又是贤妃的人,我原不敢声张,只是……只是……”既不敢声张,又来求淑妃作甚?只是了半天只是不出来,只得道:“求表姐能为我辩明清白……” 谢迤逦偏是有心要刁难她:“你入宫这些时日,还是头一遭这样开口求我,你这是……”她忽然低声道,“……哪里来的胆子?” 琴太微大吃一惊,蓦然抬头,却见谢迤逦嘴唇紧抿,目色冷然,竟不知是何意味。 “你去和皇后娘娘说吧。你原是她的人,这事情也该由她来替你伸张。” 言毕不由分说,竟振振袖子起身入里去了。到了这时,琴太微隐隐悟出自己错了。杨楝示意她将事情说与谢迤逦知晓,约莫是算定谢迤逦为了三皇子的缘故必定肯帮这个忙,却不曾想谢迤逦端起了架子。其实,直接去和皇后说只怕还容易些。然而挨到这步田地,她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一时手足无措,汗如浆出,昏昏然不知等了多久,终究无人搭理她,只得提了裙子讪讪站起。正欲告退,却听见珠帘哗啦啦一响,表姐绷着一张精心修饰过的粉脸儿,款款而出:“随我去坤宁宫。” 软轿落在坤宁宫,门前銮驾葳蕤,琴太微才明白谢迤逦为何忽然起意要与她同来。原来这一日偏逢初一,皇帝照例在坤宁宫用午膳,饭后并未如平时一般即刻起身,仍旧坐着与徐皇后议事。见淑妃姐妹相携而来,帝后二人各自纳罕,只挨了一会儿便宣见。皇帝并不则声,只教皇后详问事由,却远远地瞧着琴太微一袭素衣,跪在广袖大衫的淑妃身后,身形分外娇小可怜。 起先琴太微还一味恐惧,不想谢迤逦全替她说了,从端午节在清宁宫中的陌生宫人,说到如何在先蚕坛“偶遇”那个被贬的宫人,如何使人探听那宫人来历,连她自己不曾向淑妃说清楚的,淑妃都一一文饰得天衣无缝。她只消配合着抹抹眼泪点点头便是。先时那般事不关己冷如冰雪的淑妃,此时桩桩件件数落来,又是感叹表妹懵懂无知,又是斥责奸人用心,说到伤心处,仿佛那不白之冤竟不是琴太微所受,倒是她自己的切肤之痛,好不令人动容。 听见这样结果,皇后亦似不甚意外,即刻遣人去先蚕坛去拿那个传话宫人。不一时却听见回话,说那宫人上月里骤发急症殁了。皇后遂拿眼睛看皇帝,皇帝皱眉道:“既然原是贤妃宫里的人,教贤妃过来说话!” 皇后忙道:“臣妾想……是否将此事回过母后才好?” “母后?母后也不会护着她的!”皇帝骤然起身,抖着袖子踱了几步,恨恨道,“妃嫔不思好生教养皇子,居然动这些龌龊心思!阿楝是我家长孙,朕的亲侄儿!她一个端茶倒水的贱婢,也敢算计了来!她置朕的颜面于何顾!母后一向宽待她母子,她又置母后的颜面于何顾!” “是臣妾未能管理好后宫。”皇后亦伏拜请罪。 皇帝没有接她的话。他愈回味愈觉得可怕,贤妃为了让杨樗有机会与徐氏联姻,设计向杨楝泼污——这倒也罢了,她选择的诱饵竟是身份微妙的琴太微,是谢紫台的女儿。联想到中秋节那一出好戏,皇帝感到不寒而栗——贤妃到底知道自己年轻时多少秘密?十余年王府而深宫的历练,这个唯唯诺诺的淳朴丫头皮囊未变,莫非骨子里已经换了一个心机深沉的蛇蝎女人? 因为事涉隐秘,这桩公案必须尽快解决。皇帝称头痛病犯,只教皇后审问。贤妃虽然口口喊冤,无奈人证确凿。琴太微虽然吓得战战兢兢,满面绯红,却一丝一毫松口的余地都没有,连一并带来做证的小宫女谆谆也没有任何破绽。 “陛下!”贤妃急了,“徐家早有将徐三小姐嫁给二哥儿的意图,徐安照和我哥哥说了不止一次!陛下请想想,这水到渠成的事,臣妾多此一举去陷害徵王?” “早就有?”皇后轻轻道,眼光掠到皇帝果然变了脸色。 贤妃却还不明白,犹自指着琴太微啰啰唆唆道:“焉知不是徵王指使了这丫头前来诬告臣妾,陷害二哥儿?” “休要胡说,”皇后道,“阿楝自己不喜欢徐小姐,陷害二哥儿于他有何好处?” “怎么没有好处?”贤妃已经气急攻心,口不择言,“陛下您一共只有三个儿子,都坏了事就轮到他做太子了!陛下您为何宁可相信侄儿的话,也容不下您的亲生骨肉?”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贤妃自觉说到了点子上,立刻火上浇油:“对的,还有淑妃!此事与她有何相关,她却来掺和一脚!是淑妃也等着二哥儿出事吧?她和徵王就是一条心的!” 谢迤逦立刻长跪伏拜,却是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泣不成声。琴太微亦哭道:“是我自己要告状的,不干姐姐的事。要是姐姐为了我而被责罚,我情愿以死赎罪……” 眼见众人哭作一团,皇帝气得一语不发。皇后连忙亲手奉上茶水,心中却冷笑:皇帝最恨是有人戳他痛楚,偏偏贤妃跟了他这些年还没有悟出门道来。 “把她给我拖下去,掌嘴五十。”皇帝终于喘过气来。 内官们把贤妃架了出去。 “琴娘子,”皇帝忽然问,“阿楝是真的不知道吗?” “殿下不知道。”她轻声说。 “你抬起头来,再说一遍。” 此刻她无比庆幸自己哭花了脸,两只眼睛盛满了盈盈泪水,如此看去皇帝那张苍白的脸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辨不清是何神情,而她自己的眼神,大约也被泪水掩盖了。“我是瞒着殿下偷偷出来找姐姐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桩公案了结得极快,贤妃杜鸿波被废为庶人。皇帝的原意是将其打入浣衣局服役,皇后苦苦求情之下改为迁入冷宫终身不得出门。福王妃征选之事亦不了了之,皇帝命礼部十日之内安排妥当,遣送福王就藩。一时清流叫好,徐党诸公则不免腹诽,但天意难回,连徐安照似乎也放弃了。 中秋节一场变故,懵懂如杨樗亦感到山雨欲来、惴惴不安。然则在他的设想中,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娶不到徐安沅,直到贤妃骤然被废,身边服侍人等尽皆替换为皇后心腹,再也没有一个宫人太监给他好脸色看,他才明白事情有多么严重。 他头一个反应是去找太后求情。好不容易够到清宁宫,却被内侍们拦在了门口,称“宫中有事,太后不见任何人”。杨樗只道是小鬼难缠,等了许久,才等到张纯出来说话:“杜庶人做局害人,竟算计到了清宁宫里。老娘娘至今未曾发作,已是看着二哥儿的面子了。我劝二哥儿也安分些,不要再给老娘娘添堵,平平安安去绵州,就是二哥儿的孝心了。” 徐太后既已弃子,宫外又没有任何消息传进来,十五岁的憨厚少年在十天之内由天而地,彻底绝望。临走之前,他在乾清宫门口跪了整整一晚,泪水打湿了玉阶,所求不过是再见生母最后一面,哭到最后连周录也看不下去了。皇帝终于许他进殿,隔着帘子说了几句教诲的话。 “你也是我的亲生骨肉,岂有不疼惜的。”皇帝道,“你生性淳朴似你母亲年轻时,在这个位置上待久了,未免被人利用、遭人暗算。不如叫你远远躲开了去。” “儿子舍不得爹爹和祖母。”杨樗哭道,“绵州山高水远,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今生见不到了。” 皇帝亦觉伤感:“走的那天,爹爹送送你。送你到永定门。” 历来皇子出藩,皇帝最多只是亲送出宫,不得宠的皇子也有送都不送的。送到城下乃是国朝未有之礼遇,杨樗被这番殊荣惊得呆住了。 “爹爹对你不住。”皇帝叹息道。 清宁宫倒是真的出了事,宫中乱作一团。不是因为杜氏母子,却是因为林绢绢用一支簪子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徐太后不是不曾防着她自戕,谁知防不胜防。太后令张纯上上下下严查一番,是何人将凶器交给了林氏,查来查去,处置了几个小内官也就不了了之。 消息传到清馥殿,杨楝只说自家的姬妾给祖母添了麻烦,甚是惶恐,原该让她直接死在家里的。传话的内官不敢不把他的原话复述给徐太后知道。太后气了个倒仰。 林绢绢并未再回清馥殿,程宁领了杨楝的指令,直接从清宁宫拖出尸首来,草席一卷送到净乐堂化掉了。杨楝既不叫做丧事,林家也并无一人过问。 程宁着人去通知林家,才知道林待诏身故之后,遗孀和一对儿女都回岭南老家去了。再追查下去,竟发现那一家子在半路上遭了劫匪,一个也没有活下来。 “此事蹊跷得紧,想是有人灭口。” 杨楝听了这个回报,丝毫不觉意外。 唯有文粲然终归心中不忍,头七晚上挣扎着起来,带着几个小宫人在蕉林里悄悄地烧纸祭奠。琴太微在虚白室中看见火光,便提了灯笼过来看。文粲然递给她一串元宝,两人对着火盆出神,瑟瑟秋风卷着黑灰和火星飞到湖面上,转瞬就没了踪影。 “她一向爱华服、爱珠饰,多烧几串钱给她,免得到了那边不够使用。”文粲然道,“换了我,就要不了这许多了。” “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儿。” “正是说给你听的。”文粲然淡淡一笑,“她去了,有我给她烧纸。等我去了,你给不给我烧?” 琴太微哑然。 “我已是半死之人。殿下疼爱你,你总是能比我活得长点。望你看着往日那点情分……” “姐姐!”琴太微用扇子掩住她的嘴,不许她继续说下去,“姐姐这是一时伤感,才有这些胡思乱想。” 文粲然望着寒星烁烁的水面:“她走的那一天,我好像看见她了。她说深柳堂那个人,不是她。” 琴太微一愣,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深柳堂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文粲然摇摇头。 琴太微忽然惶惑起来。她一直认定是贤妃指使宫人引她去深柳堂的,是以顺从杨楝的意思到御前告状,使得危机中的贤妃母子彻底失去圣心,再无翻身之力。可是……难道竟不是贤妃? 死去的林绢绢说“深柳堂中人非我”,琴太微竭力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林绢绢与贤妃会有什么关联。她脑中立刻响起贤妃的哭喊声,越想越是心惊肉跳,生恐自己是构陷了那一对母子。她拽着文粲然的袖子,连连问道:“姐姐猜不出吗?这可太奇怪了。” “要我猜?”文粲然苦笑道,“有什么可猜,她那时候大概已经疯了吧。殿下一直觉得她有心不利于你,曾叫我留意,大约也曾拿深柳堂的事质问过她。故而她一直记得,临走也要再说一遍。” 琴太微稍稍宽心,又想到林绢绢在世时其实并不爱搭理自己,原来她还曾因自己受过质问,遂喃喃道:“她不想殿下冤枉她。其实殿下早就知道深柳堂不关她的事。” “积怨已久,也不止这一桩。”文粲然叹道,“她如今去了,我也不怕说了。殿下也不知为什么,一直觉得她做女儿家的时候……不清白。所以,无论她后来怎样殷勤小心,也没有用。她自己一直也知道,总和我说,过得一日算一日。” “清白?”琴太微一时没有体悟过来。 文粲然缓缓道:“可是,清不清白,又有什么要紧。就算白璧无瑕,不也一样被他弃如敝屣吗?” 她步履蹒跚,面如金纸,月光中发色如银,仿佛一夕之间便是风烛残年,琴太微胸中填满了说不出的恐惧。此时此夜,杜庶人在冷宫中如痴如癫,福王杨樗在空荡荡的寝殿中哭泣,林绢绢已化为一缕孤魂。她反复在心里说这些事情皆非她能够左右。但她亦知道,即使只是见过、听过、经过,从此之后有些东西就永远从她心中消失了,留下来填补空虚的,只有漫漫无尽的孤独和恐惧。 林绢绢去世之后,杨楝便将自己关在了天籁阁中读书,所有事物一概不问。开始程宁只道他心中烦闷,躲几天就好。谁承想到了十月初六,杨楝还是没有下楼。这日是他的二十岁寿辰。因为是整生日,清宁宫的赏赐又比去年略多一些,然而杨楝非但不肯进宫磕头,连使者都不见一面。程宁只得推说殿下偶染小恙,起不来床,自己做主应酬了,好在来人并没有多问。候到傍晚,杨楝依然不曾露面,但有内官上去送吃食,一律撵了出来。 程宁恐他饿久了伤身,又不敢惹他,左右无法,只得到虚白室来找琴太微。琴太微自然满口应承。掀开食盒看了看,只见一盘不带汤的银丝素面,已经凉透了;另有一只蒲包裹着的青花团寿大盅,里面是热腾腾的冬笋虾子鸡汤。程宁道:“先前煮了三次面都没吃,面条都坨了。娘子劝得殿下吃饭时,将面条挑在小碗里,浇上几勺热汤就得。底下还有几碟小菜和果子,都是殿下平素喜欢的。” 彼时已是二更,一行人沿着爬山廊来到天籁阁门前。琴太微细着嗓子唤了几声殿下,里面无人答应,索性自己推门进去。 室中一片幽暗,只见那人的背影静坐在窗前,披头散发,而地上斑斑驳驳,尽是殷红晶亮的鲜血。 琴太微胸中一绞,几乎晕了过去,却听程宁在耳畔低喝:“娘子小心脚下碎碴儿。” 她定睛一看,原来那不是血,是珊瑚的碎片。 杨楝慢慢转过脸来看他们,似乎茫然无措:“太微……” 程宁见这光景,知他火气已过,暗自松了口气,忙招呼从人速速离去。琴太微踮着脚绕过地上的珊瑚碎片,走到近前,用手指替他梳拢了头发,绑上紫金发须,勉强笑道:“古人男人二十而冠。今天这样日子,殿下怎好连头都不梳?” “我十四岁就加冠了。”他淡淡道。 按国朝规制,皇子年满十五岁即可加冠,而后便纳妃、离宫、之藩,受宠的皇子亦可延至十七八岁。没有人当真依照古制等到二十,但也少有早在十四岁就加冠的。她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又想不出说什么话才能引他开心,一时急得面如桃花,遂讪讪着摸出一个香囊来,塞进他手里:“上次那个做得不好,你不肯戴,我又做了一个。” 又是一个粽子状的香囊,绿缎面上绣着纤秀的紫花,针线果然比上次的精巧许多,丝绦上坠着玉环,正是她妆匣里飘紫带翠的那对玉环中完好的一枚。他不觉狐疑地看看她。 “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是自己的,只有这个可以送你。”她垂睑道。 “多谢。”他笑了一下。 觉得像是把他哄得有点高兴了,她立刻收拾了桌子,布上碗盏,仔细挑了一小碗面推到他跟前。 不料他只瞥了一眼面汤上的油花儿,哼道:“不想吃。” 琴太微急了,忍不住道:“殿下刚满二十岁,将来的日子还长远。殿下还会再娶王妃,小世子也还会有的……聚散轮回,原有定数。那个孩子若与殿下有缘,将来也还会回来。今天原本是殿下的好日子,殿下却饿了自己一天,若是太……”她本想提太子和太子妃,话到口边忽觉不忍,硬生生转道,“若是让太后知道了,她不定会怎么想呢。” 他吃了一惊,看着她不觉冷笑道:“程宁越发能耐了,竟支使你和我说这种话。” 她呆住了,半晌方道:“是我自己说错了话,和程公公没有关系。请殿下恕罪……”又弯膝欲跪。 “罢了,这里没有旁人,跪给谁看啊。”他叹道。 彼此僵了一会儿,她偷眼瞧他似并无怒色,眉头却锁得更紧了,面色青白如铁。她想了半天,奓着胆子道:“殿下不想吃面,还有些新鲜的牛乳栗子羹……” “罢了,”他摇了摇头,“你把盒子留在这里吧。” 这是教她告退,她自不肯走,故意磨蹭着,忽见瓶中桂枝已然枯萎,顺手拈了出来。杨楝忽问:“怎不换一枝新的?” “今年的桂花开完了,这是最后一枝。”她说,“不过,水云榭对面的木芙蓉已结花蕾,过几日就会开花。殿下是喜欢红的,还是白的?” “白的好……”他沉吟着,又问:“我总觉得这天籁阁附近,偶然会闻到一种别致清香。香似沉水,比沉水更新鲜一些,又有些兰桂之类的清甜……不知是哪种花的香气,竟一年四季不断。” 她想了想,疑道:“莫不是那株瑞香树?” 他悟了过来:“怪不得呢,原来这就是瑞香。此树与海外沉香树原是同种,喜阴畏旱,只生于南方。一向闻名不曾见面,想不到宫里就有一株。” “杭州就有瑞香树。”她说,“此树又名蓬莱花,恰好栽在了这蓬莱岛上,甚是应景呢。” “为何我来了几年,从未见它开花呢?莫不是因为北地太过寒冷?”他喃喃道,“你既识得此树,下回指给我看看。” 她见他多说了几句话,神色亦和婉了些,遂悄悄将面碗往前又推了一寸。 他无可奈何地拨过碗,刚把一箸面送到嘴里,忽听见她“哎”了一声:“这是寿面,不能咬断的。” 他头一次听见这个说法,一时竟不知这面该怎么吃了,遂放下牙箸,道:“既是寿面,哪有自己消受的道理。你也吃一碗。” 她只得给自己挑了一碗面。他瞧着她拣了根面条仔细卷在牙箸上,猫打呵欠似的一口囫囵咽下,觉得有些好笑,遂照着卷了几根面。不知不觉将一碗面吃尽,才觉得果是有些饿了。她趁势端出点心碟子来,看他一样样拣着吃了,心里才松了口气,转身去拾地上的红珊瑚。 那是难得的红珊瑚,长于千里之外潦海深处,枝条两尺来高,宝光流丽有如活物一般,却被他打碎了。她将珊瑚碎片一枚一枚拾起,兜在手绢中,忍不住道:“以前看书上说,石崇与王恺争豪,以铁如意击碎了御赐珊瑚树。我总想着打碎珊瑚树什么样子,不得机缘试一试。今天算是见识了。” 他慢吞吞道:“我若是石崇,你肯做绿珠吗?” 她狐疑地望着他,见他神情郁郁绝无一丝调笑之意,自家一时语结,半晌方道:“殿下怎自比那不祥之人……是说我错了……” “呵呵,随便说说。”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旋即低声叹道:“你别怕,真有那一天,我会替你安排好的。” 她急得差点哭了出来,跪在他腿边哀告道:“殿下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林夫人去了这几天,太后和皇后俱降旨安抚,并无一丝问责之意,皇上那里也毫无动静……” 他将手指压在她嘴唇上,阁中一时寂静。幽暗中对视良久,只听见外间松风阵阵,波声隐隐,除却天籁更无人语。 她握住了他的手指,只觉僵冷如玉,一时又疑心刚才那碗面他到底吃下去没有。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轻声道。 “事情已经过去了。”她劝道。 “这才刚刚开始。”他摇头道,“她死了,徐家和我就是彻底撕破脸了。” 她惊讶地瞪着他。 “林绢绢不是良家女子,”他叹道,“她刚嫁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因为是太后所赐,我不能吭声,只能派人暗中去查。她是在扬州的画船上长大的,林待诏受了什么人的委托买下她,假作义女,走了张纯的门路送到太后跟前。她有几分像……淑妃,也会画画,太后自然就把她给了我。我没有查清她背后是谁,想她刚嫁进来时倒也安分守己,留着就留着吧。后来你来了,我才发现她竟算计起你来。你可记得那次有人在你药中下毒?陈烟萝是个老实人,使毒杀人这等事情,她是下不了手的,那么除了林绢绢还会有谁?我只等她露出马脚来好收网。那次她让人拐你出宫,正是除掉她的机会,谁知竟有了孩子……那桩事情,倒是对不起你了,白叫你挨了顿板子。” 她讶异地仰头望着他,却见他揉着额角叹息道:“只是,既有了孩子,便是我不动手,徐家也不会放过她,连太后也未必保得住。如今她母子俱亡,这场戏偏偏还得再做下去……不知太后心里怎么想,只我自己,实在是厌烦透顶了……这又不是第一次。” 她依稀听人说起过从前亦有一个姬妾死在怀娠时,不觉心惊:“是何深仇大恨一至于斯?” 他蹙眉道:“能容我活着,已是看在太后面上抬了抬手。再说……许是为了徐三小姐?大约他们不想看见庶子提前出生。” “那……先前的王妃呢?”她惊恐地想起他的原配王妃,亦是三年无所出而亡。 “你是说安澜?那倒不至于,毕竟她也姓徐。其实是因为她一直都病着,不过是有名无实罢了……” 他说起徐安澜时语气忽而柔软,留意到这点,她心中未免掠过一丝酸涩,又想起那几年在杭州,父亲与他从过甚密,他的原配王妃也还在人世,但那时她却断然不知世上有他这样一个人,也猜不到自己今日会伏在他膝上听他说从前种种旧情。 “父亲身故之后,我便禁于坤宁宫的清暇居中。而后今上继位,太后移居清宁宫,我亦随之迁入深柳堂。待纳妃出宫时,身边已无一个东宫旧人,连幼时乳母都不知去向。程宁他们几个原先都是太后的人,至于那些管事仆役几乎全是徐氏的陪嫁,连郡王府的教授、长史都是忠靖王的人。” “那时年纪小,乍到异地,身边无一个亲信,全然不知如何是好,整日里只想着如何躲开徐家的耳目。至于王妃,更是看她一眼也嫌多。后来结识了令尊,便时常借故离开王府,悄悄跟着令尊四处走动。如此过了两三年,有一天王妃忽然遣人来找我,说云荔已有身孕,险些被人暗算了,又建议我拨出某处别院着专人照看。我原不懂这些事,云荔是她的陪嫁丫鬟,我便全盘委托于她,果然一度平安无事。终究是结发妻子,我不是不感激她的。可惜不到半年,连她也病故了。” “王妃的丧礼还未过去,云荔便死了。自是不能查,只说是为主母守丧伤心过度而亡。后来我才听程宁说起,那几年我私自走动,徐家并非毫不知情,其中多赖王妃勉力遮掩……如今想来,还是我连累了她。她虽病弱,若不是嫁了我,只怕还多活上几年。” 如今徵王府上下人等的心目中,徐安澜似乎只是灵牌上的一个名字,没有音容,没有遗物,甚至绝少有人提起。之前,她几乎从未听他主动回忆亡妻,便以为他一定也不喜欢这个徐家女子。可是,他面上的一抹哀容虽则淡极轻极,却真真切切毫无矫饰。而那个叫云荔的女子,想来是与陈烟萝差不多的形容态度,或者更加温存可人一些,否则那样境遇之下,一个徐府来的陪嫁怎能独得了他的宠爱呢?彼时他只是十六七岁初识人事的少年,比之今日心意更真挚一些,他是如何待那个女子的呢,是否如同谢迁昔日待她一般? 她竭力压下脑中的胡思乱想,微微哑着嗓子问:“王妃去得早,殿下很是遗憾吧……” 他点了点头,又道:“云荔的那个孩子,若生了下来,如今也该有三岁,可以慢慢教他识字读书了。” “才三岁的孩子就叫读书写字,也忒早了些。”她故作轻松道。 “我三岁就读书了,”他皱眉道,“他为何不能?” 她想争辩几句,又觉得不可再纠缠于那个早已不存在的孩子身上,便转问:“三岁就会读书,却不知谁是殿下的发蒙先生?是郑叔叔吗?” “是戴先生。”他说,“不过,启蒙之前,已经跟着父亲认过近百个字了。那时太小,许多事情已记不清,这一桩倒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手指依旧冰凉如铁,慢慢从她的面上划过。她无措地望着他,似有一团莫名之物堵在喉中,噎得她半晌无语。 “为何不说话?是不是害怕了?”他忽然问。 “有什么害怕的?” “我的女人,都没有好了局。” 她摇头道:“我从未想过什么了局。” 他微微诧异,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是我不该吓唬你,不会有事的。” 她琢磨着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又听他说:“太微,其实我很是羡慕你。” 她勉强笑道:“又取笑我。” “我是说真的。”他摇头叹道,“你是令尊的掌珠。谢夫人虽然早逝,也曾养育过你几年。令尊又早早替你将终身安排妥帖,不叫你吃一点苦。谢家位高权重,也肯悉心照顾你。就是没嫁成你表哥,反而落到我手里,这是你倒了大霉,可我也是喜欢你的。你看你,无论怎样……” 她脑中轰然一响,不免疑心是听错了。他的声音轻缓似自语,长睫的荫翳洒落在碾玉般精美的面孔上。月下松枝,石上清泉,她心里忽然就轻松了,怎么会听错呢?她一早就明白的。 见她只顾发愣,他又问:“太微?” “哎。”她梦呓似的应了一声,喃喃道,“若这样便是可羡,那你可知,我心里又有多羡慕你?” 他一时不知她在说什么。她不敢抬眼看他,只是将头枕在他的膝上。脂粉未施的面颊洁净而清香,令人想起藏于幽暗中的花蕊,被一窗明月乍然照亮。 第十七章 死生 宫中密使来时,已是更深露重,只说皇帝骤然病笃,急召徵王入乾清宫侍奉。 杨楝问密使索要中旨。来人摘下乾清宫的腰牌朝他晃了晃,催促道:“皇上生着病,哪里有工夫写字?只给奴婢们下了一道口谕。还请殿下速速起身,再耽搁下去就是抗旨了。” “连中旨都没有,”杨楝道,“我又怎么算是抗旨了?” 那内官被他绕了进去,立时涨红了脸,提高声音道:“这时不肯走,耽搁了大事,将来皇上问罪下来,殿下怕是担待不起。” 杨楝遂称先回清馥殿更换衣裳,反问那内官是该穿补服还是罩甲,偏那内官又不耐道:“事情急切,殿下便装入宫也不打紧。” 越是如此,杨楝越发狐疑不定,道:“公公可是糊涂了?无旨而入乾清宫已是权宜之计,倘若连衣裳也不换,更不是人臣所为。将来若有人问罪,我将如何自辩?” 那内官只得顺着他的话,道:“殿下换个公服吧。” 等着程宁遣人去清馥殿拿衣服,一时各人都静着想心思。杨楝细细打量来人,确是乾清宫见过的,约莫是李彦的心腹手下。这人生了一张团团白面,看着倒也温厚,十月初的寒冷天气,额头上竟然细细一层汗珠子。 杨楝回顾左右,见徐未迟也在,遂轻笑道:“还不给公公打个手巾来?”徐未迟应声而上,硬拽了那内官出去。 等那内官惶惶然擦了脸回来,见杨楝已换好了大衣服,正让琴太微给他戴翼善冠。那内官正自舒了一口气,却听杨楝似不经意地低声向琴太微耳旁道:“清宁宫那边……” 那内官登时白了脸色:“殿下,此事不可惊动清宁宫……” 杨楝诧道:“皇上病笃,你们竟敢瞒着太后,是何居心!” 那内官顿了一下,正色道:“圣心纯孝,不敢以小恙惊动太后的休养。到了天明自然会有人去禀报。” 杨楝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了,却慢慢坐回圈椅中,盯着那内官,冷笑道:“无凭无据,我如何信你?” 内官还要反驳,又听他道:“公公点了二十个人来,对吧?” 说起这个愈发气恼,那内官自以为布置周详,带着人堵了清馥殿的前后门,只悄悄带走徵王一个,不教走漏半点风声。想不到杨楝深更半夜还躲在天籁阁中,岛上的宫室道路却不像清馥殿那般规整易守,又是来回取衣服拖延时间,他的布置怕是早被徵王手下的人摸清楚了,这会儿还不知谁堵着谁呢。惹了徵王事小,这差事要是办砸了,皇帝那边须是担待不起。一时急得他又是一脸汗。 杨楝见他面色松动,忽然低声道:“公公要是为难……不妨给我交个底?” 徐未迟等人立刻裹着乾清宫来的从人退了出去,程宁亲自把住了门口,竟是严阵以待的架势。那内官憋了良久,终是不由得苦笑:“殿下太过小心了,并不是什么大事。明日是福王殿下之藩上路的日子,皇上许了送他出城,殿下应是知道的。今晚福王前来请安,又说起年来蒙徵王殿下看顾,临行前还想再见殿下一面。皇上恐寒了福王的心,也一口应承了。就请殿下明日随同圣驾一起出城,送一送福王,以全手足之谊。” 杨楝点头:“原来是这样,何不早说,我让他们从速准备仪仗,天明之前一定出发,决不耽误行程。” 那内官急忙又道:“殿下不用费这个心。” 杨楝颇玩味地看着他。 那内官硬着头皮说了真话:“皇上吩咐过,恐西苑这边仓促间难以准备齐全,请殿下直接使用乾清宫的仪仗就是,都是现成的。” 便是程宁这样的忠厚长者,听见此话,亦不免大惊失色。琴太微亦死死瞪着杨楝,只恨自己脸上没长出“不要去”三个字来。 “公公言之差矣,”杨楝盯着道,“那是天子之礼,我岂能僭越。” “这是万岁爷爷亲口吩咐下的,殿下不必过虑。”那内官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快速道,“奴婢恳请殿下为君父分忧。” “我要是不去呢?”他低声问。 那内官盯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既然话都说开了,他反倒镇定了些,只看徵王自己怎么办。 “好吧……”他轻声说着,似乎又是在嘲笑自己,“为君父分忧,自不能辞。” 琴太微眼看着他起身,忍不住唤了一声,及至“小心”两个字到了嘴边,却又觉得既不敢说,也不必说。杨楝在门口站住,回头看看她,忽然说:“明天是寒衣节,我本想去朝天宫为父母烧香的,东西都备下了——那就你替我去吧。文夫人若走得动路,你就带着她一道去。” 她一时未及细想这话的意思,只是木然应下,又见他朝自己走了几步,伸手探入她领边:“你的珠子呢?” “没有戴。” “记得戴着。”他眼中难掩不忍之意,手指在她腮边轻轻划了一下,冰凉似铁。 杨楝跟那内官去后,府中自是人人无眠。圣旨来得实在蹊跷,不免教人猜测皇帝带杨楝出城,还不肯教外人知道,究竟是何用意。好在乾清宫的人唯恐走漏风声,不敢太过扰动内苑,及至天色将明便悄悄地撤了去。琴太微立刻教徐未迟去找郑半山报信,自家寻出了那枚大珠子,看来看去神魂不定。程宁这边备好了车马礼仪,只等送她出宫去翠微山,连文夫人亦忍着未愈的伤痛勉强起身,扶了侍儿出门来。 琴太微只道徐未迟还没回来,执意要再等一等信儿。程宁苦笑着低声道:“殿下此去凶多吉少,这是让你们借着烧香,去朝天宫避一避风头。” 琴太微奇道:“去朝天宫就能躲得掉吗?我们是殿下的人,他若有事,我们躲到哪里去也会被抓回来的。若只是为了躲一躲,我看竟不用去朝天宫了,万一有什么事情,留在宫中还能随机应变。” 文夫人却不以为然:“真有什么事情,你又能如何随机应变?朝天宫是先帝的修行道场,任他哪一路人都不敢太过滋扰的,去那里总是清净些。何况殿下都吩咐下了。” 琴太微见她毫无留恋之意,遂道:“劳烦姐姐先去朝天宫,我再等等消息。” 文夫人略一点头,便登车绝尘而去。 好在徐未迟倒也没有去得太久,见了琴太微却是一脸沮丧:“郑先生昨晚就被太后请去诊脉,现在还没回来。我又去找干爹,偏生他今日当值一步也出不来。” “田公公可有什么主意?”琴太微急问。 “干爹也猜不准殿下怎么想的。”徐未迟说,“只说殿下既然替琴娘子安排好了,娘子照做就是。旁的事情他去想办法。” 琴太微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昨夜杨楝分明说过“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替你安排好”,顿时毛骨悚然。她摸了摸袖中的珍珠,不觉看了何谆谆一眼,问道:“去找你姨婆,请她立刻出城去找人,可办得到?” 何谆谆一时不解,倒是徐未迟立刻明白了,接口道:“娘子提醒得很是。只是要去找小陆将军还得尽快,若真要出大乱子,一会儿城门就封上了,谁也出不去。” 琴太微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小陆将军——” 徐未迟跺脚道:“殿下早就知道了啊!” 琴太微窒了一下,登时满面通红。又想起杨楝走时偏偏问她珠子在哪里,心中更是笃定。此时也不再细问,立刻拽出袖中的明珠,塞进徐未迟手中:“拿着这个,去找陆家哥哥,教他……教他定要……” 她一时急切,话也说不清了。徐未迟点着头收了珠子:“教他去救殿下。” 琴太微连连点头,冲着徐未迟跑开的背影大声道:“追上文夫人的车,跟着他们出去!” 主仆二人在空荡荡的清馥殿门口呆立许久,不觉已是日上三竿。刺目的秋阳打在脸孔上却无一丝暖意,中衣早被冷汗湿透了,渗得一身骨头都是冰冰凉的。想必这时候,送行的御驾已从午门出发,浩浩荡荡直往永定门外。西苑偏在一隅,听不到半点消息,仿佛皇城内外一切如常,毫无异兆,谁也猜不出、料不到下一个时辰会发生什么事情。 何谆谆犹自惴惴:“娘子,殿下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琴太微颤声道:“殿下回来之前,不许再提这个话。” 这一日巳时传来了南海子兵变的消息。御驾亲送福王出城,不知和哪路人马打了起来,一时兵戈横走,九门紧闭,城内众说纷纭。 一开始便有人刻意散布消息,说是徵王杨楝勾结福王谋反,意欲逼宫夺位,幸有锦衣卫誓死护主,城外正在混战。不久众人便得知,驻在南海子的徐家军亦卷入其中。 虽然情况未明,城中官民都不免浮想联翩,徐安照一向支持福王杨樗。这回皇帝废了贤妃,贬了福王,明着也打了忠靖府的脸。年来皇帝屡屡打压徐党,徐党已经没有多少后退的余地,徐安照一向大胆,赶在福王离京之前,谋杀了皇帝,扶植福王上位,这也是他最后的办法。至于徵王为何卷入其中,则各有猜测,有人指徵王自是徐家女婿,附和谋反必是为了分一杯羹。 然则也有人指出,徵王早同忠靖府疏远,连议定的婚事都推掉了,他未必肯跟徐安照联手,只怕是徐安照挟持了他来威胁太后,免得弑君之后,太后不肯支持福王登位。 这时候带头替杨楝说话的,自然是冯觉非那一群人。田知惠得了徐未迟的消息,迅速布置人手,赶在城外兵乱之前,分头知会朝中同党。 因皇帝出城,这日的早朝是取消了的。冯觉非得了田知惠的消息,惊得一身冷汗,匆匆赶往戴纶家中。戴学士刚刚起床,心知事情紧急,老先生亦顾不得礼数,蓬着头就将冯觉非延入书斋中密议。 “徐安照以庶子身份袭爵,唯恐人说他名不正言不顺。年来他时时锋芒外露,实指着争一件奇功下来,将福王扶上储君之位,他也好在忠靖府中站稳脚跟。”冯觉非道,“如今眼见福王坏了事,他竟然起了谋逆之心。只是仓促起事,尚不知结果如何。若换作徐功业本人,怕是不会如此铤而走险。” 戴纶摆了摆手,沉吟片刻道:“徐安照有不臣之心,只怕皇帝早已心中有数。不然深更半夜密召徵王,所图为何?” 冯觉非一怔:“老师的意思是,皇上猜到福王和徐安照要反——或根本就是做下套子诱他们反,然后再捎上徵王?” 戴纶点头。 “竟是学生误判了,”冯觉非顿足道,“总以为皇上要对付徐家,也得三五年功夫,其间不会拿殿下怎么样。这回看来,竟是要将殿下和徐家一锅端了。如此心急,竟不像皇上的作为。” 戴纶道:“如今不必管皇上何以如此。目今看来,皇上和徐家尚不知谁胜谁负。若是皇上有心做局,只怕徐安照胜算不多。如若皇上成功平乱,则必定徵王与徐安照一同以谋逆论罪。若徐安照果然成事,则他也不会放过徵王。” 冯觉非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由得颤声道:“老师以为目今该怎么办?据田公公称,已有人向小陆将军传话,只望他能于乱军中救出殿下一命。但是救命容易,免罪则难。” 戴纶倒还镇定,道:“目今我们只有盼着皇上成功平乱,或者殿下还有一线生机。皇上至少不肯轻易得罪文臣,他骨子里毕竟是个书生,别的事情犹可,他头一桩在意的,是他那张仁君的面子。” 冯觉非明白过来了,道:“不管外间情形如何,我们先造起势来。” “我们的人有随圣驾出城的吗?”戴纶又问。 “没有。”冯觉非道,“但礼部乔长卿一直向着徵王,学生可以试着说服他。” 戴纶锁眉道:“殿下是皇帝带出宫去的,只怕将来皇上不认这笔账,还得请田公公从宫里想想法子。只不知殿下此去城外,他会如何行事?” “田公公话中意思,殿下昨日临行前,似乎已有察觉。这也是我焦虑之处,殿下既然心里有数,那他还跟着出去……”冯觉非说着说着,自家心里倒是惊疑起来,却道,“殿下一向谨慎细心,断不会真的跟着徐安照谋反的。” “殿下绝不会跟着徐家谋逆,他必定会设法脱身。可是……”戴纶犹豫着,又叹道,“他自小受太子严格教养,固然大略是谨慎规矩的,但我冷眼看他行事,仍是不时的冲动激愤,想来终归还是年轻任性吧。这一回真怕他做出糊涂事来。此刻他生死难料,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城外兵变,城中徐党蠢蠢欲动。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倒有四个不知踪迹,只剩北兵马司指挥邵池带着几个兵左支右绌,抵挡不及。不知哪一路披盔戴甲的人马,把六部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有徐党魁首赵崇勋把持的兵部尚可出入。而清流为主的礼部和翰林院则被搅了个底朝天,叛党用刀架着文官的脖子,逼他们起草福王即位的诏书,当时便有几个坚贞老臣扑刀自尽。 谢凤阁夫妇丁忧在外,谢迁夫妇在永宁寺守丧,竟然逃过这一劫。然而谢驸马府毕竟被乱党冲了进去,死伤仆妇无算,家私细软亦被劫去十之七八,末了还在院中起了一把火,把房舍都烧尽了。 皇帝既不在宫中,一时间还没有人闯到大内去逼宫。皇后尚且镇定,一边教吕义等安排人手,紧闭宫门不放任何人出入,一边布置人手看紧各宫动向,一边不时遣人探问太后。想起咸阳宫必定是乱党的靶子,不觉头皮发麻,索性将让唐清秋带着人将淑妃母子接到坤宁宫中,由她亲自看着。就算是徐安照想要扶植福王,剿灭皇三子一党,也不能让淑妃母子死得不明不白,罪名落在她这个皇后身上。 如此熬到中午,忽有逃回的礼部官员乔长卿称,御驾被劫,徵王杨楝奋身护驾,与徐安照力战不敌,被一刀刺入后心。 此言一出,举城哗然。清宁宫徐太后得知消息,竟至当场晕厥。 乔长卿被发跣足,满身是血,跪在午门外捶地痛哭。彼时午门尚在禁军手中,并无人阻拦他,又早有躲了半日的几个小官儿跑了出来同他牛衣相泣。有人牵头,冯觉非便领着一干交好的年轻翰林和言官立刻加入哭灵大军,口口声声呼唤皇帝。旁的低阶小官儿们见了,也相继入伙,一则是受了鼓舞抱团结伙,二来也想借午门躲避兵乱。人越聚越多,声势越来越大,渐渐非徐党的中层官员也参加进来,一时午门外哭声震天,竟是国殇的架势。 哭了一回皇帝,自然还有人记得徵王。庄敬太子余威犹在,徵王又素有贤名,暗中同情他的清流其实不在少数。此时反正皇帝也不在,哭一哭徵王,也是情之所至,顺势而为。 闹到中午,中、西城三个指挥使被禁军和邵池救了出来,东、南城兵马司亦有副指挥使接管,三下五除二夺回了六部衙门,砍了一批趁火打劫的逆党,城中的混乱渐渐平息。 如此闹到下午。午门城楼上忽然降下玉音。城下涕泗滂沱的满朝朱紫,此时全都傻了眼。 早间徐太后因闻徵王噩耗而晕厥,万幸郑半山正在清宁宫中,当即施以救治。几针扎下去,徐太后悠悠醒转,与郑半山商议一回,心中有了计较,即刻遣张纯带着人进了坤宁宫,自己顾不得病体虚弱,一乘小轿直奔乾清宫而来。李彦匆匆迎驾,一句劝阻未及出口,已被徐太后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 徐太后忍住胸中喘息,昂首走到御座前坐定,催着太监们笔墨伺候,厉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否则天下大乱。今皇帝生死不明,福王、徵王皆流落在外,本宫欲效孝端太后故事,立皇三子杨桢为新君,以平定事态,安抚人心,整顿朝纲。” 殿中无人应声,吕义、周录等人皆逡巡不敢上前,徐太后一声冷笑,随侍女官们开始研墨铺纸。 李彦忍不住道:“若陛下回来……” 徐太后道:“新君承位之后,太上皇可去南宫颐养天年。” 南宫是废帝软禁之所。此言一出,吕义等人有些撑不住了。如今局势乱成一团,徐太后未必有废黜皇帝的能耐,但万一真让她写成了诏书,事情可就更加棘手了。 李彦杀鸡抹脖子地朝吕义使眼色。徐太后觉出他们意有所动,又提高声音道:“本宫并不想这样,杨桢太小,这个位置他坐不住的。但凡徵王和福王有一人生还,本宫即立其为新君,想来朝臣们也是支持的。” 乾清宫众人一时还没明白,又听徐太后幽幽道:“如今淑妃母子,俱在我与皇后手中。” 殿中一时死寂,吕义和李彦疑心太后夸口威胁,但淑妃被皇后接走倒也是真的,他们无法查实坤宁宫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太后坐在龙椅上,玑珠黼黻,宝相庄严。她该说的已经说完,只是静静等着。 过了良久,明堂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皇帝无可奈何地走了出来,跪地叩首。 “儿子不孝,让母后担心了。” 徐太后冷笑一声,毫不意外。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讥讽皇帝两句,然而毕竟忍住了:“本宫一人担心,倒也无妨。怕只怕朝臣们担心太甚,皇帝难向天下人交待。” 皇帝面色微冷,旋即摇头苦笑道:“朕这就出去。” 徐太后亦笑:“下回再有这样的安排,不要瞒着本宫。即使皇帝想要拿忠靖王夺爵下狱诛九族,本宫也决不阻拦。江山社稷与一姓荣辱,本宫当然知道孰轻孰重。” 皇帝被堵得无话可说,讪笑道:“母后如何知道朕不曾出宫?” “皇帝不曾听说——知子莫若母?”徐太后淡扫皇帝一眼,却将殿中诸人一一打量过来,仿佛洞悉他们每个人内心的秘密。 皇帝对群臣的说辞是,今早骤起头风,不能下地,于是并没有出宫。送福王出城的,只徵王一人而已。 饶是冯觉非惯于随机应变,此时也险些骂出“卑琐小人”四个字来。他们最多只想到皇帝布局引诱徐安照叛乱,陷害徵王,万没想到皇帝做局都做不彻底,自己躲在宫中让徵王去送死。 “逆臣当诛!可惜了朕的贤侄……”皇帝虚弱的声音淹没在群臣的哭号声中,一时竟不知哭的是天子还是徵王。 徐皇后得知皇帝并未出宫,先是一怔,顿时悟出皇帝为了诱使徐安照谋反,竟然使了这等偷梁换柱、一箭双雕之计,气得呕出一口鲜血。谢迤逦连忙上前搀扶,却被皇后一把推开,骂道:“……他算什么人主?竟使出这种小人伎俩,都是为了你这贱婢么!” 谢迤逦立刻跪倒,连连叩首:“娘娘责备,令臣妾死无葬身之地。” 徐皇后微微清醒了一下,呵呵冷笑道:“你怎会无葬身之地?内有皇嗣傍身,外有名臣呼应,寻死觅活还轮不到你。这回分明是要徐家无葬身之地!是要太后与我无葬身之地!” 皇后此话既出,坤宁宫中人人自危,哭成一团。皇后亦不阻拦,只是端坐在凤榻上,冷面袖手瞧着一地哀鸿。 谢迤逦少不得跪着抹眼泪。忽然一声婴孩的锐啼,却是三皇子受了惊吓,不管不顾地跟着大人们号起来。谢迤逦想要去抱孩子,却不见皇后许她平身,一时焦急不已,只得看着桂玉稠把孩子抱走了。忽又记起杨楝亦死在乱军之中,顿时心如刀割,只能将头死死地低下,泪水湿透了衣襟。如此闹到皇帝回宫,遣周录过坤宁宫查探,众人方领旨散去。 皇帝也并没有多的话关照谢迤逦,只带着桂玉稠过乾清宫去了。谢迤逦抱起三皇子,只觉哭了一场,浑身虚空。时局尚未分明,消息未必真实,但她已不敢再多想这一日的事情,脑中不住涌出骇人的血色。恍恍惚惚回到咸阳宫,见斜阳偏入小窗,锦屏螺钿金碎,宝鼎香灰如雪,满目伤心寂寥。花梨大案上的梅花图昨日才勾了几笔,还未点上胭脂红,墨线却已干涸。隔壁那婴孩在乳娘怀中啼哭不已,她难受得连起身去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细想年来,铤而走险,如履薄冰,心心念念,所图为何,这一日尽皆碎为齑粉,灰飞烟灭。都说去者不可挽回,偏偏她还活着,还要活过那望不到尽头的余生。 消息传到西苑,已是薄暮时分。琴太微正在焚香祷告,听徐未迟报徵王噩耗,呆呆应了一声,便吩咐关门闭户休惹是非,随后将自己锁在书房中检视书稿,终夜不曾入眠。 十月初的湖水已冷得刺骨。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只看见一缕红丝渐次延长,像是蘸了胭脂的毫端轻勾出一条红线,又在纸上洇开,渐次染红整个水面。真冷,即使中秋夜里跪在玉阶上,也不曾像今日这样冷过,四肢沉如磐石,仿似心尖最后一点热度也随着消磨尽了。河塘好像不深,他觉不出自己是沉在水底的淤泥中,还是在水面随波漂浮,亦或可能是浮在半空中,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残破的身体…… 伤在右肩上,大约敲碎了一根琵琶骨,腿也跌折了,他挣扎了几回,也无法从水中站起来,又深恐被人捉去,索性滚入水草深处,好在水塘并不深,堪堪淹到胸口。这一枪若是穿胸而过,倒也痛快吧。从前在杭州同徐安照交手,他一直以为自己并不比他差多少,原来演武场上的练习确乎当不得真呢。 有人过来平叛了吗?不知城中闹成了什么样子,回去后又该怎么办……起初他紧张得不能呼吸,然而眼见天色渐黑,新月渐落,星河如霜,寒鸦点点,不觉东方又渐白,几番晕厥又醒来,梦中有人拯救,醒来还在水中,冷得几乎绝望,思绪亦涣散,不再想更多的事情,翻来覆去只想着有点温热就好,不要冰凉的游鱼、粗粝的草茎、腥苦的湖水,只要一双柔软的手臂就好……可眼前也只有自己的血,如丝如缕,缠绕在身体四周。 不知怎的又想起端午节的系腕红丝来。小时候最爱裹了莲子、松仁、蜜枣、桂圆的八宝甜粽,乳母怕他积食,总是只让吃半个,愈发惦记得紧,后来在南边尝过咸粽子,热腾腾的味道也很好。这几年回到京中,恍惚连粽子都没怎么认真吃过。朦朦胧胧地想着幼时琐事,忽然明白为何琴太微送的香囊总是粽子形。《荆楚岁时记》上说,楚人作粽,以楝叶及五色丝缚之,可令蛟龙畏惧。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呢。 他心里默默笑了一下——是真的快死了吧,竟胡思乱想起这些闲事来。可是那个香囊到底还在不在身上?她把仅存的一枚完好的玉环给了自己,还是谢夫人的遗物,其意自不待言。将来尸体送回去,被她发现玉环竟丢了,大约又要怄气。更衣时他特意把香囊系在中衣的衣带上,这时若能抬得动手臂,还可以摸一摸…… 秋空澄碧,云淡风清。有一双白鹤,轻飏如风,洁净如雪,他心中掠过淡淡的一声叹息。 南海子兵变后的这二十四个时辰里,漫长得有如过了整整一冬。神机营血战一宿,平定了徐安照的余部。锦衣卫连夜肃清街巷。所有人都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大清理。 破晓时分,急促的马蹄声落在长街的青砖上,踏碎了无数人的清梦。沿路上朝大小官员,全都看见了这一幕——一名身形矫健的神机营武将骑马闯宫,沿路呼喝开道。人人都看见他怀中抱持的少年遍体血污,面如淡金,分明是重伤濒死的光景。 立刻有礼部的官员认出那张俊秀面孔,正是徵王杨楝。一传十,十传百,人人惊呼不已。 为着杨楝忽然生还,这一日的早朝亦推迟了片刻。皇帝深感意外,连早膳都不曾用过,便匆匆赶到奉天门,亲自见过大难不死的侄儿,杨楝伏于阶下,勉强应答了几句话,便昏死过去。文武百官陆续在奉天门下聚齐,乱哄哄地都看着皇帝叔侄的好戏,其中便有几个忠直老臣开始叹息抹泪,又有年轻大胆的言官开始声讨徐家累累罪行。 皇帝一时也想不出应对之措,只是满面痛惜,连声催促陆文瑾速速将徵王送回西苑去,再与群臣周旋,商议对策。 徵王府这边一早便得了消息,程宁和琴太微哪里还坐得住,领着众人烧水铺床自不必说,索性备了担架守在门口翘望。陆文瑾得了皇帝的亲口允可,便骑着马直奔清馥殿而来。众人七手八脚将杨楝抬回房中,连声唤着殿下,他连睫毛都不抖动一下。 细视情形,见他衣衫褴褛,只勉强裹了一件宽大的青袍,想是陆文瑾的。胸前背后各有一道刺伤,被污水泡久了,翻出银白的肌肉,形貌极为可怖。宫人们吓得手忙脚乱,殿中一片嘤嘤哭泣。程宁只得喝开众人,亲手用剪刀将他的中衣剪开除下,不免撕动了伤口涌出新血来。他只是昏迷着,连疼也觉不出。这时也不能沐浴,琴太微一遍一遍用热手巾替他擦拭身体,只觉他越来越冷,擦到后来血痕污泥都干净了,但硬玉一样的身躯却是始终无法温热如昔。 郑半山亦赶了过来。饶是老内官见惯生死,摸过杨楝的脉门也变了脸色,急催参汤续命。程宁早有准备,不一时参汤便送了来。杨楝已是半个死人,汤药喂到他唇边,沿着唇角尽数流走了。程宁只得催琴太微来喂药。她也顾不得羞怯,自己先含了半口参汤,再衔住他的嘴唇,一点点将汤药度入口中。如是反复几回,总算把一碗参汤灌了下去,唇色也微微回红——也许只是被滚热的汤水暖了一下。 参汤又苦又辣,直冲鼻囟,她觉得眼泪就快下来了,生怕被人看见,只推去换热水,忙忙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却被等了多时的徐未迟拽住:“娘子,陆将军叫我把这个东西送进来。” “什么陆将军?”琴太微不解。 徐未迟道:“刚才陆将军在门口,说殿下昏死前提过香囊。他只找到这个,未知是不是殿下要的东西,叫我拿给娘子收好。” 她这才想起刚才送杨楝来的正是陆文瑾。只是她忙着看顾杨楝,连对方的模样都没看清。香囊湿漉漉的,被污水泡得褪了色,绣线也钩坏了,所幸玉环还在。她捏着玉环只顾出神,直到脸上的泪水都被冷风吹干了,才慢慢回到房中,正听见程宁同郑半山在低声叹息:“他一向能忍,这回怎么竟拿自己的性命去搏……” 他一时昏睡过去,一时朦朦胧胧醒来,不知晨昏,不辨晦明,仿佛早已到了幽冥境地的门口,隐隐看见父亲的形影,他正要追随而去,忽然被一女子拦在面前,连连将他往回推搡。那女子身形纤弱,泪眼殷殷,他想了很久那是谁,也许是他的母亲。 后来大致知道是睡在自己的床上,被褥清洁柔软。有人来问脉,有人来灌药,有人在耳边小声说着什么。他还记得受伤之前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波,即使睡梦中也无法放得下。那人像是知道他的心事,反反复复劝慰着他。他又渐渐觉出饥渴,清水和薄粥便应时而来,枕在温软的臂间闭着眼喝粥,倒像幼时生病被乳母照顾一般。身上的伤口长得极慢,一度溃烂发热,只能靠人用凉水擦身,才觉得好一些。偶然午夜醒来时,也曾发觉自己的手被焐在一双柔软滑腻的柔荑之间。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觉她的呼吸间隐隐有不同往昔的芬芳。 如此浑浑噩噩不知多久,他终于觉得清醒了,立刻挣扎着半支起身体向帘外探看。彼时不知是晨是昏,金箔尘雪似的微光落入床帷之间。那人手拿毛笔正竭力够着墙上的什么,一只脚轻轻翘起,腰肢软如杨柳。 “殿下——” 程宁恰从外面进来,蓦地看见这一幕,立刻喝道:“琴娘子,快揭下来——咱们这里不用那个。” 原来墙上却是一幅消寒图。每年冬至节,司礼监都会印制《九九消寒图》分送各宫张贴,图中一枝白梅,花开九朵,每朵九瓣,恰是九九之数,每日点染一瓣,待到花满枝头,数九寒冬便过去了。今日恰是冬至,琴太微刚刚把消寒图挂出来。这还没点上第一花,不曾想杨楝醒了。不知程宁为何反应这么大,她一时呆在那里。程宁两步上前欲夺,见杨楝倒不像着恼的样子,却也没了主意。 杨楝喃喃道:“挺好看的。” 琴太微松了口气,才蓦然回神,连声道殿下醒了能说话了,抛下笔走过来,差点被地上的线毯绊了一跤。唯有程宁沉得住气,立刻叫人通知郑半山去。 杨楝略撑了一会儿,依旧眼珠不错地望着琴太微。琴太微被他瞧得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搂着他轻问道:“要不要喝点水?宫里赏了新鲜的密罗柑,还是切一个柑子吃?” 他有些疑惑,见她一笑而去,转瞬捧来一只甜白小碗,里面是金黄如蜜的柑子肉。他就着她手里吃了几口,问:“你说……这是赏下的?” 琴太微道:“宫中分了冬至的节礼下来。”她小心看了他一眼,“其中有一篮子果品,是皇上吩咐周公公特意送来的。” 他轻侧了一下脸。琴太微放下瓷碗,略思忖了一下,道:“皇上教你闭门思过三个月,又示意乾清宫的周公公传出话来,说圣心十分体恤,本不欲责罚,只是挡不住朝议滚滚,总要做个样子出来。这三个月,请殿下尽可放心养伤。” 他没有应声。 她见他皱起了眉头,又低声道:“我听见郑公公那边的口风,也是没事了。” 听见这话,环顾了四周,又道:“扶我起来走一走,躺了这些日子,浑身骨头都散架了。” 到底是久病之人,他只扶着琴太微的手走了几步便觉头晕目眩,两眼发黑,只得又回到床上躺着。甫一沾枕头,便觉得胸中一股腥甜上涌,他却硬生生咽了下去。 “太微……太微……”他轻声唤她的名字,“你还在?” “一直在的。”她忍着眼泪,替他拭去唇边的血迹。 他什么也看不见,仿佛重堕阿鼻地狱:“我还活着……” 杨楝陷入昏迷的这半个月中,程宁带着几个亲信侍从日夜巡视,把个清馥殿看得如同铁桶一般。他分不开身,便叮嘱琴太微定要看好了王爷的汤药罐子,防着有人趁机下手。琴太微自不敢怠慢,所有药材都对着郑半山的方子一一验过下水,亲自看着煎好了端到床边。一应的茶水粥汤也要仔细尝过,才喂到杨楝嘴里。 宫中是如此紧张,朝中更是闹得天翻地覆。福王杨樗不必再南下之藩,而被抹去爵位废为庶人,监禁于南宫之中。忠靖王世子徐安照则被投入诏狱看守起来。朝中上下徐党一脉,皆感到皇帝终于是对徐家下手了,惶惶不可终日。但皇帝命锦衣卫、大理寺详查南海子兵变的始末,却迟迟没有查出个结果来。 “皇上等着我这份自陈,那我应该写什么?”杨楝稍稍清醒些时,就知道这一关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屏退耳目之后,叫琴太微拿纸笔来录自己的奏疏。 “殿下那一天,到底遇见了什么呢?” 他乘着乾清宫的銮驾出城,除了一队皇帝心腹的锦衣卫,连随行的礼部郎官都不知道车中并非皇帝本人。銮驾出了永定门,正要下车折柳,杨樗忽然跪在车前恳求,说自端午节后,他苦练射艺,只为是让“父皇”再看他射一次柳,如今父子分别之际,还望全他最后的心愿。 杨楝默示锦衣卫呈上弓箭。不出所料,杨樗一箭穿柳之际,周遭烟尘四起,数不清的兵马将銮驾团团围住。虽然兵士们全都换了盗贼的服色,但杨楝一眼便认出那个一马当先杀过来的猛将,正是忠靖王世子徐安照。 护驾的锦衣卫大抵是得了皇帝的密旨,虚作声势地格挡了一番,就让徐安照杀到了车前。长枪抵到辕门的一霎,杨楝猛然掀开车帘,趁着徐安照那一瞬间的愕然,他手中的佩剑也刺了出去。 “我遇见了什么不要紧,”他说,“这是要看事到如今,皇上打算要什么样的结果。” 徐安照全力支持福王承嗣,最后却惨淡收场,难免生出不臣之心来。皇帝故意称送杨樗出城,以诱其出手,而暗中却令杨楝行李代桃僵之计。以目今的局面,皇帝并无十分的把握能够一举端掉徐党,他打的如意算盘无非是——若能扑杀徐安照一支固是好事,若遭徐家反弹,则将杨楝推出去顶罪,以“谋逆之名”顺手除掉这个碍事的侄儿。 徐安照并不愚蠢,发现车中竟不是皇帝本人的那一刻,便知自己被暗算了。杨楝使的佩剑并非应手兵器,只划伤了他的脸。他立刻高呼“徵王谋反”“清君侧”,带着手下将御驾从人砍了个七零八落,竟是一个活口也不留。 这般情形,也没有超出皇帝的预期。他原指望坐山观虎斗,等城外闹够了才出面平息事态。不料神机营的一支兵马却提前到了,徐家将士虽有悍名,陆文瑾手下的人却也不是吃素的。到了这份儿上,徐安照亦不能跟官军硬战,唯有且战且退。而就在这时,徵王被杀的消息也传了出去。 “放出这个消息,是小陆的计策,不过我确实是差点死在徐安照的枪下……到底不是他的对手。”杨楝叹道。 陆文瑾心知皇帝不肯放过杨楝,唯有先传死讯令皇帝放心,才可能不予论罪,进一步将“残害亲王”的罪名扣在徐安照头上。这时朝中内应已起,奉天殿外群臣哭声震天。为平定人心,皇帝必须出来先给个说法。天子一言九鼎,他既然承认了徵王替他受难,待到杨楝死里逃生回到宫中,再要改口可就难了。 “他肯说这话,倒也难得。”杨楝道。 琴太微缓缓道:“说来还是小七机灵。那天晚上趁着乾清宫的那位内官洗脸的工夫,截下了他的腰牌,后来竟直接拿给他干爹了。田公公把这腰牌给了郑叔叔,郑叔叔亲自拿去还给了那位内官,却用这腰牌印了十来张拓片,立时传到宫外去。据说皇上已经把那位公公赶去伺候杜娘娘了。” “……郑先生说的?”杨楝问。 郑半山虽能时常过来问脉,却因杨楝人事不省,只能断断续续地将宫府内外各种情形讲给琴太微听,教她记下趁空转告杨楝。“郑叔叔说了,皇上这次做局没有做好,倒被太后及时识破,扳回一成。如今两边相持不下。太后的意思是既要保住殿下,也不能伤了徐家。忠靖王的请罪奏疏,前日也已经送到了。皇上仍在犹豫……” “皇后呢?” 琴太微摇头道:“事出之后,皇后娘娘在乾清宫脱簪除服,跪了一晚,皇上只劝她不必担忧。她……也就什么都不说,连斋醮都停了,不过曾也遣了女官过来问候殿下。” “既然犹豫,只怕终究是下不了手的。”杨楝道。 “郑公公也是如此说。说起从前,皇上也是靠着徐家才有今日,要翻脸哪有那么容易?就眼前来讲,今年的船税还没交上来,要是罢了忠靖王的官定然就没了。几千万银子的亏空,一时间哪里去找补?年底的岁寒钱都发不出来。” “抄了他的家,不就有了?”杨楝冷笑道。 “也不是没有人这么说。”琴太微道,“可是,偏偏潦海又打起来了。” 听见潦海二字,杨楝猛然支起身子,伏在她肩上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出一口血沫子才停下。她连忙倒水服侍他漱口,忽然间眼睛就红了。他却笑道:“又不是痨病咳血,只是伤了肺,伤口长上就好了。”因这句话说得略长,又不免想咳嗽,拼命咽了下去。 琴太微叹道:“你别说了,躺着听我说吧。这回本来也可以一鼓作气拿下忠靖王府,可是,潦海打起仗来,水师还没有建成,眼下还得倚靠忠靖王,所以徐家还是动不得。六科廊的帖子快把乾清宫塞满了,有人历数徐家多年罪状,弹劾忠靖王谋逆,可是高阁老、沈学士他们,一直没有表态。我舅舅他们家是最得皇上倚重的,也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可见圣心摇摆。郑先生的意思是,倒徐之事,殿下不必推波助澜,更不可冲在前头。为殿下自身之安危计,倒是速战速决为好。眼下皇上是不论殿下的过错,朝中大臣亦多有同情殿下的,可是时日拖得长久了,难保不被人翻案,等徐家缓过劲儿来,全都算在殿下头上,那可就不好了。郑叔叔说,殿下这个奏疏若不好写,可以先认个诸如‘应对失仪’之类的小错儿,给各方一个台阶下,也不必直指徐世子的罪证,只说福王……”说到这里,连她自己也连连摇头,勉强道,“郑叔叔讲,只消说是福王心怀不满……” “不行,”他轻声反驳道,“阿樗他……” 她怕他使力,立刻掩住他的嘴,恳切道:“你听我说。郑叔叔说,福王已然不成了,但他终归是皇上的儿子,不会有性命之忧。但徐世子一旦论了谋逆之罪,于徐家就是灭顶之灾,皇上尚且下不了手呢。郑叔叔请殿下千万慎重,殿下对徐家有再多不满,也不能伤了太后的心。无论怎样,太后是一心保全殿下的。殿下出事那会儿,太后都急病了。” 他侧过脸去,静静地望着她,忽然坠下一行泪水。 她俯身为他擦拭泪水,忽然见他嘴唇嚅动,仔细听来却是在问:“你家呢?” 她想了一下,才悟过来他说的是她的叔父。去年春天琴宗宪一家被查办,正是徐家的手笔。她叹息道:“……如今哪里论得到这个,只要你过了这一关,平安无事就好。郑叔叔说了,殿下心中再恨徐家,也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去犯险。那天晚上,殿下既然都识破了皇上的用心,就该咬死了不去,皇上也只能拿别人去顶缸。既然去了,早早向福王现身示警,他们心知计败,就不会惹事,多半也就敷衍过去。何必非要等到兵戈相见?皇上也是奇怪,竟算准了殿下会和徐世子动手。” 她其实心中猜测,杨楝这么恨徐安照,明知是陷阱也要往里闯,是不是为了林绢绢的缘故。然则她实在问不出口。“郑叔叔说,殿下往后,再不可意气用事,”她喃喃道,“殿下一举一动,有多少人望着你的,纵有天大的想头也要徐徐图之,绝不能以命相搏。” 他轻轻哼了一声,过了许久又说:“你写吧。” 意思是要她草拟奏疏,她虽从未写过,瞧着眼下情形也只得硬着头皮来:“写完了我念给你听,有什么不妥你告诉我。” 他点点头。 她从前亦读过他一些文稿,此时学着他的语气,将郑半山的意思婉转陈述了一番。又怕熬他太久要速速定稿,又要仔细斟酌措辞。他见她臻首低垂,运笔如飞,倒不是特别为难的模样,忽想起从前她在清宁宫中被审问时种种惊惶不安孩子气,如今这份镇定竟像是换了个人…… 不过一支香的工夫也就写完了。杨楝听她念来,原来事情原委写得十分简单,毫无修饰赘语。他略修正了几句话,便命她誊清,再盖上自己的王玺。 按照郑半山的建议,奏疏中所陈事情起因,乃是福王心中怨恨而挑起事端,至于徐世子会卷入其中,当时受了福王的指使……杨楝听琴太微一句句念出,心中不是不难过的。 他的佩剑未曾重伤徐安照,但徐安照的长枪却堪堪对准了他的心口,致命一击无处可躲。若非杨樗在旁格挡了一下,又将他拉上一匹快马,他必定会在陆文瑾赶到之前就死于徐家军士的刀剑之下。 他从未想过杨樗会救他。也许在十五岁懵懂少年的心中,还认为兄长是不能够伤害的。但此时此刻,他看着杨樗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还要抽去他最后一把梯子。可是,就算他救了杨樗,谁又能来救他? 琴太微并不知道杨楝心中的翻江倒海,她抄完了奏疏,又忙着拧了帕子为他擦脸。她襟袖间清甜的香气,是他一向喜欢却琢磨不定的味道。 灯下有一只琉璃天球瓶,瓶中用清水养着一红一黑两尾名贵金鱼,光影中游来游去,触在琉璃瓶壁上,晕乎乎打着转儿。这金鱼瓶也是乾清宫赏赐下的器玩,他盯着金鱼看了一会儿,心中闷闷的,又催她把瓶子拿了出去。 第十八章 不夜 琴太微这一向都不回虚白室,夜间只在内室榻上和衣而寐,备着杨楝要人端茶倒水,又或是被梦魇住了出汗,也要及时替他擦洗更衣,防着天冷受凉。如此日夜折腾,原不觉得累,及至他一日日精神见好,她倒渐渐困顿不堪,晚间便说要挪回虚白室去。 杨楝自然不肯放她走:“那边的屋子靠水,本来就凉,又不能烧地龙,怎么过夜?” “你不是一向最怕人吵,房里不许留人吗?”她奇道,“先时病着不能离人,如今也……” “我不怕吵。”他皱眉道。 “你不怕我还怕呢。”她哀告道,“你且让我睡一个好觉再过来。不然累死了我,谁服侍你?” “你留在这边睡,我不吵你就是。” 琴太微拿他无法,只得留下。他连着安生了两个晚上不曾叫她,她心中反倒疑惑起来,挨到第三晚,果然被杯盏碰撞的声音惊醒了。 “做什么呀,”她半支起身,迷迷糊糊问道,“可是要喝茶?” “喝过了。”他蹒跚着挪到她的卧榻边,“你要不要?” 她果然有些渴了,见他手里还有半杯茶,便伸头凑过去一气喝尽,才催着:“快回去躺着,谁让你下床的?” 他却不走,只道:“醒了睡不着,你陪我说会儿话。” 她挣扎着爬起来收好茶杯,回头见他已经坐到了榻上,只得过去替他围好被子。 “一直想问你来……”他说,“你熏的什么香?被子里的味道这么好闻。” 她抱怨道:“我怕冷,榻下藏了个熏笼。天天这么熏着,岂有不香的,都快变成一块熏肉了。” 他呵呵直笑,便说要尝尝熏肉的味道。她自然不肯,连声叱道“没有肉吃也不能咬我”,厮闹一回,到底被他扑住,轻咬了一下耳朵。她羞恼不堪,抢过被子就钻了进去,把自己裹成一个春卷。正要撵他走,却听他忽然换了正经腔调,问着:“那么熏笼里又是放的什么香?” “病了一场,越发糊涂了!”她咬牙道,“还不就是你自己每日用的松窗龙脑香。” “不是吧……”他疑惑道,“我觉着大不同。” “怎么不是?你要不嫌麻烦,掀开熏笼看看就知道。” “松窗龙脑,香气冷如冰雪。”他说,“我闻到的香味却不是那样,带点花果的清甜,有点像桂花糖莲子羹的味道。” 她努力嗅了嗅,并没有觉出他所说的区别来,还是那个清冷入髓的松窗龙脑。正疑心他是不是真的饿了,又听他说:“莫非香气在你身上走了一遭,变得不同了?” 他的声音忽然低沉模糊,她觉得不妥,连忙爬起来,把被子一卷抛给他:“既然喜欢这味道,被子就让给你了,快快拿回你床上去。” 他犹豫了一下,颇不乐意地披了她的被子走了。她瞪着眼在榻上躺了小半个时辰,才觉得冷极,只好起来去他床上找被子。他卷着她的被子睡着了,唇间微有笑意,似乎好梦清长。她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房中明亮得有些奇怪,窗纸透白,更鼓却只敲了三下。 踮着脚出门窥看,只觉寒气拂脸,清辉映目,天地间飞舞的尽是细细碎碎的银白星子。原来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已经落下来了。 “外头是不是下雪了?” 忽听见他在里面问话,她连忙掩上门,钻回暖阁里:“飘了些雪星子,你怎么知道的?” “听见的。” “尽是胡说。”她嗔道,“雪落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的。听风听雨倒也罢了,自来就没有什么听雪,你又从哪里听了来?” 他在被子里嗤笑:“你也算读过几本书,竟不记得王黄州有句——白纸糊窗堪听雪,红炉着火别藏春。雪怎么就听不得了?” 她屏声听了一会儿,果真听见窸窸窣窣的微响,似小风穿林,又似有人隔墙窃窃私语。想来新雪湿润,一点点打湿了窗纸。 “我不喜欢下雪。”他喃喃道,“小时候天一下雪,就哪里都去不得,只能在书房练字,愈发像坐牢一样。” 她俯身掖了掖帐子角:“快睡吧。” 这场雪却是极大,到次日上午还未停歇。郑半山顶着一头鹅毛似的雪片儿过来请脉,换完敷料,写好方子,冷不防说一句:“琴娘子也憔悴了,想来这些日子十分劳累。” “郑叔叔言重,我还好。”琴太微觉得他意有所指,颇感羞惭,俯身为杨楝系上衣带,便捧着水盂手巾慌忙走开。 郑半山往来于各宫之间,也会趁着诊病时机将要紧信息告诉给杨楝知道,出门时却见琴太微裹着披风立在廊下,像是等了他许久,遂笑道:“殿下已无大碍,断骨长得挺周全的,伤口也没有溃烂。如今只是久卧体虚,只消安养些时日,到过年时必然痊愈。琴娘子大可放心。” 琴太微点头致谢,又道:“我送叔叔一程?” “天冷路滑,不敢劳烦。”郑半山道,“娘子面色不佳,我那里合了些八珍益母丸,回头让人给你送一些来,每天用温水送服一剂。” “殿下可吃得这个?”琴太微又问,“瞧着他比先时瘦了许多。” “他倒不必,给他开的汤药尽够了。八珍益母丸是妇人药,于他反倒无益。”郑半山道,“你先时受过几回伤,虽然不曾落下病根,到底伤了先天元气,须得好好调养一番,免得将来妨碍生养。” 琴太微不知如何应答,垂着头满面绯红。 郑半山摇头笑笑,遂另提话头:“还有桩事情,好教你得知,沈女史现已位列淑女,来年开春便册封康王妃。” “竟是她。”琴太微惊道,“怎么会选上她?” “沈女史一向深得皇后提携,”郑半山道,“选她不算意外。” 琴太微又问:“才刚出了大长公主丧期,就要为康王办婚事了吗?” 徐皇后为康王选妃之事拖延良久,一旦定下人选则片刻倒是不曾迟疑。一想到沈夜非但不能出宫还家,余生还要伴着一个痴儿度日,琴太微心中竟有些没来由的愧疚。不知她是否当真愿意,然而愿意不愿意,何曾能由她自己说出口。 “福王那边大局已定,康王的事也就不便再耽搁。”郑半山道,“皇后护子,定会加倍厚待康王妃,你不必为她担心。” “这个我倒是从来不曾担心。皇后即便是待我们这些寻常宫人,也都仁善如同慈母……”琴太微怅然道。 郑半山眯着眼睛瞧她,对此话不置可否。 她犹豫不敢言,见郑半山抬脚欲走,终于鼓起勇气道:“郑叔叔,不知能不能求您帮个忙……” “你说吧。”郑半山道。 “叔叔在清宁宫走动,想来能常见到太后老娘娘。能不能请您进言……或者有什么方便的时机……或者提醒一下……请老娘娘她……”她不知该怎么说,用字颠三倒四,末了终于道:“请太后赏个恩典。” “你要什么恩典?” 她急忙摇头道:“不是我。我是想为殿下求一个恩典。” 郑半山呵呵一笑,压低声音道:“你不用乱想。如今的情势对徵王殿下有利,他一星半点儿的危险都没有。倒是太后自己,如今愁烦得很。” “我不是这个意思……”琴太微愈发不知道该怎么说,提到太后二字她自己心中尚有余悸,“殿下病了这些时,几乎送掉了性命。宫中是有些赏赐,帝后也遣了内侍来看过情形……但是……” 但是什么呢?但是却并无一人亲来探望,大约局势凶险,人人自危,顾不得这些。但怎能连一句温和些的安慰都没有…… 郑半山似乎明白了:“殿下说什么了?” “没有。”她摇摇头,“他什么也没有说。可是,殿下没有父母,只有太后老娘娘……” “帝王家素来如此。”郑半山截断她的话,“你入宫一年当有所体悟。” “是我孟浪了。”她垂头认错。 “你当想到太后如今的境况。”郑半山叹道,“何况,殿下毕竟是在受罚软禁之中,太后若过来探望殿下,岂不是让皇上难堪?眼下忠靖府又是岌岌可危的情形。” 老太监小心地踩着积雪慢慢走远,猩红斗篷的背影后面落下一行泥黑足迹。琴太微独自在太液池边站着,看了一回雪景,怅怅然回到房中,见杨楝坐在窗下,支着头读书,半天不曾翻过一页。茶水还是温热的,一口也没喝。 “还是原先的方子吗?”他问道。 “略改了几味,跟先前差不多。” 他拿过药方看了一眼,眉头就拧起来了。 她会错了意,只道:“有二钱甘草,不是很苦的。回头让厨房再蒸一碗糖酥酪来。” “倒是不苦。只这忌荤腥油腻的,到底要忌到什么时候……”他小声叹着。 她扑哧一笑:“下次你自己和郑叔叔说,不许他再写这句话了。” 宣纸上已落下了九片朱砂染就的梅瓣,再添上是日这一笔,便是一对双生花。自冬至到今日,已是十天了。她一边呵着冻冷的手指头,一边打量着画纸,琢磨如何下笔。 “怎么连手炉也不拿一个。”他笑着捉过她的手焐了一会儿,顺势将人挽到身边。她不敢回头看他,赶快抓起笔,两下把梅瓣勾好,却问:“画得好不好?” “不好,你的手在抖。”他摇头。 她一时气恼,就要再画一瓣,亏得他立刻捉住手腕:“急什么?怎么把明天的也画了?” “偏要今日全都画了。”她也不肯松手,“免得天天数日子,好生麻烦。我这里一口气画完了,也许明儿就开春了呢。” “开春又怎样?”他道,“我可不要这么快就开春,这么躲着多好。” 她一出神,手中的笔倒被他倒捋了去。他笑着扳过她的脸,做势要点那海棠轻绽的柔软朱唇。 “这个胭脂不能画脸的!”她挣扎道。 他搁下笔,低头吻住她的嘴唇,细细抿了一回才放开,却淡然道:“你太心急了,这才下第一场雪呢。” 她呆了片刻才品过滋味来。他仍旧闲闲地搂着她,神色却平静得出奇。只有唇间的袅袅余温和他耳下的一丝红晕,告诉她方才她并不是碰了别的什么东西。 “我去换杯热茶来。”她终于想出一句话,溜下炕跑开了。 他低头闷笑了一回,将她抛在桌上的消寒图拾起,亲手挂在墙上,端详多时。又想起多年以前的某个冬日,亦是深宫禁闭之中,曾有人悄悄送他一幅消寒图,大约是教他画着梅花数日子,以消遣寂寞。那人给了画纸,却忘了给颜色。他只好用墨笔数着白色的花瓣,心中猜测着梅花数完天地回春时会有什么结果。可最后的结局,却是他怎么也不曾猜到的,乃至于多年来他都将消寒图视为可厌之物,连白梅花看着都嫌烦恼。 好在这一回还不曾输掉,不必将十四岁时的孤寂、难堪与无望再从头尝过,这算是不幸中一点万幸。甚至真有人一天天为他画消寒图,用一点点胭脂掩盖白雪的寒意。他觉得侥幸之极。可是这微小的温暖情意却是偷来的,原不该为他所有。 直到晚饭后,杨楝都没再看见琴太微。宫人们说琴娘子服了郑太监送的药,一直在耳房里午睡,杨楝便说休要打搅她。候到掌灯时分,却见她鼓鼓囊囊地抱着一个紫铜錾花大手炉过来了。众人皆知他两个有私房话要说,片刻间退得干干净净。琴太微努了努嘴教杨楝坐到桌边,忽然揭开铜炉盖子,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青花小盅来。 杨楝一瞬间呆住了。 她喜滋滋地掀开小盅盖,揭去一张油脂浸透的封纸,霎时间肉香扑鼻。她神秘兮兮地笑着道:“看看这‘红炉着火别藏春’。” 原来茶杯中齐齐码着指头大小的五花肉块,用炭火温焐了半日,焖得肉皮软糯,肥肉化成了汤汁,连瘦肉都酥烂得入口即化。他用银匙一点一点挖着,吃得十分香甜。 “好不好吃?” 他连连点头:“下次少放一点蜜。” 她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应了这个“下次”,又道:“不是蜜。我用的雪花洋糖呢,最是滋补的。” 只得这小小的一茶杯,不过几口就见了底。他有些意犹未尽,又被她嘲笑:“已是找了最大的杯子,再多点手炉也焖不熟了,不过是偷着给你解解馋。等什么时候郑叔叔让你开荤了,叫厨房在大灶里焖一大盅,只怕你又没兴趣了。” 他怅然道:“上次吃手炉里焖的烧肉,还是在我娘那里。她在山上住着,平日都是茹素。只有每年冬天我去看她时,她才用手炉做一点子烧肉给我吃。原来你们南省人都会做这个,连味道都差不多。” “这倒不是南省人都会,我家从前就不做的。后来一个别家过来的老妈妈做过几回,我觉得有趣,就学了来。” “谁家?” “我也不知道是谁家。”她瞧着他,小心地问,“就知道他后来姓了陆……” 他点头道:“原来你就是为了问这个。” “这怎么说?”她恼了,一把收过杯子,“你就不告诉我,也是有肉吃的!何必呢!” 他忍不住笑了,自家倒有些羞愧,想了想终于道:“当年他被你父亲救出,才改的姓陆,只说是陆老将军收养的孤儿,生父死在北海军中了。其实,他本来姓崔,是我的表兄。当年崔家本是满门抄斩的,好在还有他活下来了。” “竟是这样。”她叹道,“我从小就觉得他身上有天大的秘密,原来是太子妃的家人。难怪爹爹一直守口如瓶。” “你们小时候很是相熟吗?” “倒也没有。陆家哥哥长我十多岁呢。他跟着我父亲读了一年书。我才刚开始认字时,他就回陆家去了。他的乳娘顾氏留在我家,一直照顾我,又随着我到谢家,她跟我倒是极亲厚。我入宫之后,听说顾婆婆也被舅母遣走了。后来才知道陆家哥哥回来以后把她找了去,偏生她认得谆谆的姨婆……”她说着说着,觉得他的脸色不大自在,不觉心虚道,“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和他有往来……” 他并没有发火,只是说:“你觉得你什么事情能瞒得住我?” “你不要为难谆谆……”她垂头道,“原是陆家哥哥怕我在宫里受委屈,才找她打听的。他只是受过我父亲照顾,没有别的意思。” “……陆文瑾真是有本事。”他哼了一声。 她有些急了,立刻辩白道:“若不是我们知道上哪里找他,这回怎么来得及叫他去帮你?你走之前叫我把珠子找出来,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真不是这个意思。他自知这一回难免遇险,实指着陆文瑾能够设法带她离开,免受自己牵连。先前琴太微还在皇史宬时,郑半山就这么安排过,小陆也是答应过的。但是,她居然是会错了意吗……他觉得万分侥幸,又觉出这侥幸之中藏着无法启齿的惆怅。他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将她揽至怀中以示安抚。“那天你是不是吓坏了?”他柔声问。 她点了点头,然则又说:“也还好。” “其实我也害怕……”他喟叹着,“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她听见他胸膛里的声音,沉稳得不够真实。她忽想起那一天,陆文瑾从奉天殿一路飞驰过来,马背上抱下一具血肉模糊的身体。他不知道她曾经紧张到彻夜不眠,一遍又一遍翻检文书,忍受各种传言的折磨。不知道她曾经躲在被子里流泪,而后用冷水将泪痕拭去,连谆谆都不教看见。她也尝过一回从生到死,死而复生的滋味。她从不知道自己会做这样的事,所以他也不会明白。但是……也许他都明白。她疑惑着抬头看他,而他也正好奇地盯着自己,似乎要看到她心底去,也似乎真的看出了什么。 她忽然觉得无限委屈,展开手臂竭力去抱他。他的嘴唇如期而至,热切地与她缠吻。 “别这样,”一双无力的手臂总算抵在他胸前,她略微挣开一点,道,“偷着给你吃了肉,又要……我这罪过可大了,还是等你好些吧……” “你到底要怎样!”他有点恼怒。 她有点茫然,忽然见他那张清秀的脸庞如抹了胭脂一般绯红,竟然好笑起来,咬牙推开他,“我又跑不掉的。” 他亦觉乏力,只得放了手。 “你挨打那一回,我就知道了。”他朝着墙壁闷声道。 她不敢应声,忙收拾了手炉杯盏,急急忙忙往外走。走过廊下时被雪水一滑,把杯子跌了个粉碎,便有值夜的宫人喊着“娘子仔细脚下”,冲过来捡瓷片儿。她默默退开,袖着手站在卷棚下发呆。 这时雪下得更大了,庭院中的积雪约有尺厚,廊底茶花、枝上松针、门前兽首、檐角仙人皆隐隐不见,天地间唯有无瑕的一片白,茫茫然不知何处是尽头。看得久了,眼目昏花,只觉天亦不是这个天,房子也不是这个房子,浑然一个玲珑剔透的琉璃胆瓶孤悬于尘世之外。 瓶中这可数的几尾小鱼儿,杨楝,还有她自己,全都被不知什么人封入这方寸之境,那些只言片语,些些伤感,点点笑意,恋恋怨怨,生生死死,全都只在这水晶壁上兜转来回,一丝儿活气透不出去。那青玉一般深沉幽谧的天穹上,不知是什么人一双巨眼,冷看着琉璃瓶中的小把戏,不言不语。忽然他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将瓶子轻轻拨倒,于是天倾地覆水横流,一捧清泉化作飞雪四散而去。鱼儿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就白白枯死了。 遂又想起他写过的几句话“惊心草木皆兵,举目椿萱何在,累累如丧家之犬,圉圉似涸辙之鱼”。他说他“不爱下雪”,她这时忽然就明白了。雪夜教人勘透孤寂,这孤寂永无破解之径,正如这完璧一般的雪地上连一个足印也看不到。生是生在这里,死也走不出去,谁不是涸辙之鱼? 抱着手炉又回暖阁里,见杨楝躺在床上似是睡了,锦被未展,氅衣还裹在身上,不知是赌什么气。又只得上前替他宽衣盖被。 他自然并没睡着,亦懒得说话,只闭着眼由她服侍。忽而暗下来,被底一缕微凉,像是有只猫儿趁空钻进来,软软糯糯的一团,挨着他的背取暖。“阿楝……”她支吾道,“进去些,让点儿地方给我睡。” “里头空得很,自己爬进去。”他含糊道。 她试着从他身上翻过去,被他一把拖进怀中。 “小心你的伤口。”她在他耳边轻声说。 他侧身抱住她,轻嗅着她身上的香气,缓慢地厮磨着,直到她身上的肌肤渐次发烫。她半阖着眼,看着他明月一般皎洁的头颅低垂在自己胸前,忽然想起春日里也是这张床上,半途而废的那一次。那时钻心入髓的痛楚,到如今退成了清淡却无法拭去的伤感。她换了一口气,觉察到自己的心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 “太微。”他似对着无限的虚空,喃喃地唤她的闺名,又像在叹息,“太微。” 她颤抖着半坐起来,为他除掉身上仅存的小衣。冬夜的寒香打在赤裸的肌肤上,激得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管不顾地俯下身,紧紧地贴在一起。 还是很痛。他似乎也在忍着痛苦。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沾满了他的汗水,他也一样。就这样粘腻在一起,挣不开,抹不去,抵死缠绵,寸寸成灰。 好在他终归是久病体虚,这一番并不能十分尽兴。等她终于自云里跌下,他也停了下来,仍是抱着她。 过了良久,琴太微觉得他像是终于睡着了,爬起来打算收拾一下,不意他忽然翻身起来拖住她,只听“嘶”的一声。她攀着他背脊的指尖就触到了一股暖流。 她吓得顿时清醒了,连声叫他别动:“伤口又裂开了。” 肩上火辣辣地疼,仿佛被仇人的利刃狠狠劈开,一模一样的刺痛和冰冷再次袭来。他痛得神思迷乱,只是固执地抱紧了她,嘴里兀自念着:“不许走,不许走……” 她是再不好意思叫人进来,只得在床上摸了一圈,找到一条干净帕子,将血迹胡乱擦拭了,又将软枕紧紧压住他的背,希望借此止住流血。他倒也乖乖趴着任她料理。也不知压了多久,终于不再渗血了,他也痛过了,自顾自睡去。她已是酸软得双手双腿都不像自己了,一头倒在他身畔,连梦也不曾做得一个。 杨楝渐渐病愈,却并不教琴太微从暖阁中挪出,连窗下的卧榻也撤掉了。两人仍是终日耗在一处,白天焚香打围,弹琴写字,夜来枕上私语,被底缠绵,亲密如寻常人家夫妻一般。自他十四岁纳妃后,妻妾五六人,倒从未有人受如此恩遇。程宁颇感意外,亦觉此举逾矩。只是琴太微身份特别,也不能同普通侍妾一般看待,何况这时节太后闭宫修养,谁来管杨楝的房帷事?思来想去,劝谏的话也就统统吞进了肚子里。 待到画齐六朵梅花,看看岁暮又至,吃过腊八粥,转瞬便是年下。杨楝闭门思过,倒免了一切虚应故事,只交代命程宁带着人洒扫庭除,收拾屋宇,蒸些应节的点心,又教琴太微安排人手,给阖府大大小小的内官和宫人都置办了从头到脚一身新,赶在年前分发下去,好叫大家多少欢喜欢喜。 除夕那日众人都换了簇新衣裳,挨个儿上来给王爷磕头谢恩贺岁。杨楝负手立在廊下,看程宁给大家发银锞子,足足站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完事,笑着挥手让众人下去领宴。 琴太微见他这么有兴致,也凑趣说要赏。杨楝问她喜欢什么,她却道:“我喜欢什么殿下还不知道吗?总不过是些果子蜜饯罢了。” “猜对了,”杨楝道,“果然就只有这个赏给你。” 却当真叫人拿过一个竹编的三层小提篮来,里面是一层各式花样的西洋饼,一层枣泥糕、栗子酥、笑靥儿、八宝梅花糕、糖莲子之类,还有满满一匣子梅苏丸。 “这个好!”她不觉莞尔,“王家铺子的梅子,别家没有他们做得好呢!” 她拈了一只梅子先喂到他唇边,笑道:“去年除夕在郑叔叔那里吃过一回,想不到今年还有呢。” 杨楝忍酸支吾道:“去年郑先生那里的梅子,就是我这儿送过去的,你该先谢我。” 她不觉一愣,依稀记起什么事情来,不及细想,却见徐未迟笑眯眯地端了一个剔红大圆盒子进来:“娘子的节礼送到了。” 掀开盒子一看,里面是整整齐齐一套累丝头面,金丝编结极尽细巧轻盈,不是寻常工匠的手艺,最难得是镶嵌既非宝石亦非明珠,竟是以红珊瑚枝条雕成各色花片缀于金丝之间,深深浅浅,宝光流离,乍如海棠花开满枝头。 “你爱穿绿,原本给你打了一套红宝头面,送来一瞧,颜色还是老气了些。正巧他们又替我寻了个珊瑚树来,我瞧着竟比原来的还好,就拿来镶这个了。可还喜欢?” 她早是喜欢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听见又砸了个珊瑚树,不觉念了声可惜。 “你戴给我看,就是一株活珊瑚天天在眼前了,还要什么珊瑚树。”他拣起一对樱桃红的圆珠子耳坠给她挂上,颇感有趣,又叫人来给她重新梳了头,亲自将一排分心、挑心、顶簪、掩鬓依次插戴上,镜中春色容光两相映,看得人眼睛都挪不开。 “往后可叫你珊瑚了。” “才不要呢,”她轻嗔道,“珊瑚易碎,虽好看却不长久。” 他想了想觉得也是,然而既起了这个心,岂有轻易放过的,便又追问:“你的乳名是什么?” “说了要被你笑话的,不告诉你。”她嘟囔道。 他少不得使出手段,逼迫了半天,总算问出答案,果然忍不住嘲笑了一回,却还要问:“表字呢?” 她皱眉道:“我进宫时还未及笄,哪里来的表字。” 他颇为满意:“原该等着我来给你取字,就叫皎皎。” “这是疯了吗?”她一听便急了,“你自己爱吃那蒸饺,也不该管我都叫饺子!” 他听得笑了半天,才道:“到底是谁惦记吃饺子,却不知还有明月皎皎?” “是何典故?” “为你名列星官,又曾指点河汉。”他道,“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她想了想,亦觉满意,嘴上却还是抵抗了一阵,又道:“既是这么说,我也要称你的字——凤实。” 他却没有答应。 过年之前,琴太微婉转提起文夫人还在朝天宫,过年总是要接她回来才好。 杨楝却淡淡道:“连我都还在禁闭中,怎么上山接她?”便别过不提。 琴太微暗暗纳罕,却又劝解不得。杨楝虽不怎么喜欢文粲然,一向也不曾故意薄待她。私下去问程宁,程宁亦摇头不知,只说据朝天宫的消息,文夫人躲在庵堂中修行,倒也稳妥无事。她自己前后琢磨一回,忽想起杨楝出事那天,在午门下跟着乔长卿、冯觉非等人哭丧臣工之中,其中并无右佥都御史文冠倬——如今该称为文侍郎了,徐党魁首赵崇勋罢官之后,却是文夫人的爹爹顶了兵部这个紧要位置。文冠倬一向跟皇帝跟得紧,又与沈弘让等清流领袖同声共气,用不了多久,大约会入阁的吧。 若是为了这个,那是谁也劝不得了。她私心里竟也乐得文粲然不在,遂不再提这个话。只暗中嘱咐程宁分些薪炭出来,从新裁的衣服里面挑选了几身上好的冬衣,又教厨房备些文夫人喜欢的素点心,一并悄悄地送到朝天宫去。 于是只有琴太微陪着杨楝过除夕。暖阁里摆下小宴,两人相对小酌,倒也其乐融融。爆竹声远远从大内那边传来,隔着一池西海似乎能看见鳌山灯火如柱,冲上夜霄。清馥殿这里,为着杨楝禁足,一概灯笼焰火也都免了,防着外人看见了烟气红光,要向皇帝面前说三道四。小内官们要在院中烧柏枝(火禺)岁,也叫杨楝差人赶了开去。 “不过烧几根柴火也不行吗?”琴太微笑道。 杨楝笑道:“倒不全是为了这个,柏枝烧起来香气炽烈。今晚我还要试新香,却不能让它搅了气味。” 这些日子左右无事,一直见他琢磨新的香方子,及至点起来,果然味道与从前似有不同,她仔细分辨着,道:“有松枝的香气,又有点梅香,龙脑的味道倒是稍微淡了些。这与原来的松窗龙脑香方子有多大区别?” “多放了些今年新得的沉水,据说来自琉球以南三千里外的一个海岛上,他们一共就采了三斤,送了我一半儿。”他说,“你不觉得此香与以往相比香调柔和,其中有花果的清甜吗?” 被他一说,似乎真有些柔润甘甜之美,细一琢磨又渺无踪迹。见她满面迷茫,他呵呵笑道:“怪道你闻不出来,这就是你自己身上的那种香,不知从何而来,时有时无的。我琢磨了许久,只是配不出。近日忽想起古方中有用梅子肉制香的,就加了几颗你爱吃的梅苏丸进去,果然有个八九分意思了。” 听到梅苏丸时,她已是羞恼不已:“我天天在你身边守着,你还要琢磨什么味道像我?” 他笑了半天,问:“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她略一思索,道:“既是花香,就叫雪中春信吧。” “甚好。” 又看他取了一纸红笺,用秀逸的蝇头小楷写下“雪中春信”几个字,贴在香奁上。 几声炮响,大内那边接连着放起了焰火。焰火的辉光腾至半空,映着太液池的泠泠水波,愈显明亮。杨楝不能出清馥殿,自然也是看不到的。 “明年我就二十一了,”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转头问她,“你呢?将满十六了吧?” “嗯,你长我五岁。”她点头道,“你是冬天里过生日,我却是夏天。” 他似想起了什么,却问:“我怎么不记得今年给你做过生日?还是那时候你还在皇后宫里?” 她忽然脸一沉,道:“殿下自不记得。” 他立刻想了起来。去年娶了她来只得一夜,他就出宫去了,把生着病的她扔在后院,几乎被人害死,却是那时把十五岁生日给混过去了。他歉然道:“你自己也从来不提。明年六月初十,我给你双倍的寿礼,把今年的补上。” “十五岁是大生日,明年就三倍、四倍也补不上。”她咬牙道,“这一桩是你欠我的,我少不得要记一辈子。” 他扑哧一笑,心道她这就念上一辈子了,正要再笑话她,忽然头顶炸开一个惊雷,竟不知是哪里的炮仗飞到这边来了。 琴太微吓得尖叫一声,差点跌下炕去,被他伸臂揽了过来。 “你可曾许了什么愿没有?”他低头问着。 “我无甚大志向,”她用额头抵着他的胸,哧哧地笑了一回,才道,“只愿明年今日,还是和你在一起。” “我亦有此愿,”他真心诚意地说,“愿年年有今日。” 正月十五元宵节,京中又下了一场大雪。才经过一场变乱,太后又称病不出,宫中的各种饮宴庆典尽皆从简了事,不复去岁除夕的繁华光景。到得正月十八日,杨楝那三个月的禁闭终于到了头。早起琴太微服侍他穿上袍服去乾清宫谢恩,直到中午不见回来,只听说皇上留他说话,还赐了午膳。府中人人胆战心惊,连午饭也不曾吃好。直到傍晚,杨楝方从宫中回来,倒是一身神清气爽,眉眼里俱是盈盈笑意。 “我原想着趁着元宵最后一天,城中灯市未散,同你出去逛逛,又怕才出了禁闭就四处乱跑,未免叫人笑话。”他笑道,“没想到今日皇上竟亲口对我说,既然关了三个月,可出去散心。还说他自己少年时,每逢元宵都要微服出宫逛灯市。如今做了皇帝反倒不得自由,再想看民间灯市又怕言官不放过他,连着好几年都不曾看过灯了。他教我晚上出去看了,回来讲给他听听。” 这话倒正是皇帝的语气,琴太微默默想,只是皇帝忽然这般示好,又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既有这好心,咱们不出去倒不成了。”他笑道,“索性晚饭也在外头吃了吧。” “真的?”琴太微颇为惊喜。她幼时在杭州,被父亲带着上过外间的酒楼,后来寄居驸马府中深闺内院,自然再没有机会能上街游逛,是以从未领略过帝京的繁华,更不要提进酒楼了。 她立刻叫谆谆取了自己出门行头来,披风暖耳羊皮小靴。这时节一身紸丝夹棉袄子外罩丝绒披风还嫌寒冷,杨楝瞧着她忙忙地换衣服,又命宫人开了一只旧衣箱,找出一件大红织金缎衬银鼠皮的氅衣拿给她。一试居然合身。琴太微看这氅衣身量窄小,又似旧物,不觉狐疑起来。 杨楝道:“是我的衣服。因为不合身,一次也没穿过。” 琴太微好笑道:“哪里的裁缝如此怠慢。” “是我母亲。” 她一时语塞。 “有年冬天极冷,威国公府从北海带了一卷上好的银鼠皮献给父亲,父亲叫人送上山,给我母亲做皮袄御寒。结果她没给自己裁衣,却给我做了这一件大红氅衣。偏生那年大雪封山,我一个冬天没去瞧她。转过年不久,她就去世了。等到下一冬,我又被太后关在宫里出不了门。第三年冬天才拿到这件遗物,我已经长高,穿不得了。” 她低头细看,见针脚绵密整齐,毛锋晶莹若霜雪,便又想象着杨楝年少时必然娟娟可爱,裹在这炽如雪压红梅的氅衣里,该是怎样一个神仙童子,可惜他都没穿过。 他看她不说话,反倒笑了,捏了捏她的面颊:“倒便宜了你。” 此时已是正月十八,又因城中大雪,街衢泥泞,灯会远不及往年热闹。金吾不禁夜,竟有行人萧条之意。琴太微抱着手炉坐在车中,隔着帘子看杨楝轻裘白马,踏雪徐行。偶然回顾相视,彼此心上都罩了蒙蒙的一层欢喜,和烟和月不分明。 出了东华门直奔灯市,市口的鳌山被大雪压坏了半边,也无人去收拾。街边倒还有未收摊的小贩,顶风冒雪地守着,趁最后一晚尽量再卖些玩意儿出去。杨楝便凑到车边,问琴太微要不要买个花灯玩玩,她自然连连点头。 灯贩看见这一行人皆是内家装束,心知遇上了贵人,连忙将收起来避雪的各色上好花灯尽数挂出。琴太微隔着帘子看去,虽不比宫灯精巧奢华,难得是样式新奇、意趣别致,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每个灯都挺好看,竟然拿不定主意了。 “你说哪个好?” 杨楝笑道:“那个兔子灯挺好。” “为什么?”兔子灯放在地上,她一时倒没看见。灯贩连忙把灯捧到车前。那兔儿白乎乎圆滚滚的,一双杏核眼颇有神采,居然还穿了一件大红缎子镶毛边的小斗篷,于是她悟过来他又在笑话自己。 “哼。”她嗔道,“耳朵这么小,算什么兔儿灯,我看倒像个猫。” “贵人说对啦,这就是一个猫儿灯。”那灯贩笑道,“不瞒诸位贵人说,小人家里可是祖传的兔子灯手艺,要比别人的兔子做精细一点,在这京城都是有点名气的。今年做了三百个兔子灯应节,刚刚最后一个被人买走了。这个猫儿灯,却是小人做兔子时闲琢磨的新花样,摆在兔子中间,一直没人留意。还是二位贵人眼力不凡,一眼瞧出这灯与众不同。” 琴太微不免疑心这猫儿其实还是一只做砸了的兔子,但模样着实有趣,遂对灯贩道:“我小时候蛮喜欢兔子灯的,可以拖在地上玩。不过这猫儿灯也很好,你明年照着这样多做一些。” “一定,一定。小人一定多想几个样子的猫儿灯。”灯贩应道,“明年也请贵人们过来赏光。” 她接了猫儿灯,仔细看了一回,愈觉得憨态喜人,心下十分满意,又探出头去再看几眼挂在摊上的那些海棠灯、莲花灯、燕子灯,件件玲珑可爱。杨楝朝她笑了一下,又低声和随侍内官交代着什么。 穿过一条街巷,车拐了个弯,停在一间临街的三层酒楼前。先有随行内官叫过店家,片刻间收拾了一间清净雅座,才请徵王和娘子上楼。 琴太微抬头看见牌匾上“桂华楼”三个字,不觉笑了:“原来是这家。” “你来过吗?”杨楝却问。 她顿了顿,却说:“没有,只是听说他家的点心很有名气。” 她不大识得城中道路,只是猜这里离谢驸马府应当不远。从前她喜欢一种海棠馅儿的酥饼,只这家做得好。谢迁每次从学里回来,都要带几样点心去后院给公主请安,其中也必然有一样桂华楼的海棠酥。公主也不说破他,只笑着和外孙女儿讲点心虽好,不可贪嘴,吃多了也伤脾胃的。 却听见随侍内官和店家说着“多上些甜点心”,她忽然插嘴道:“有汤圆就够了,别的甜点心不要。” “你怎么忽然转了性子?”杨楝笑道。 “我倒只想一碗玫瑰馅儿的汤圆。”她道,“再说这家做的南省风味,想来菜都是偏甜的,吃多了可不烦絮?” 于是那内官拣着清淡鲜美的菜点了几样。不一会儿肴果齐备,玫瑰馅儿的汤圆也热腾腾地煮了上来。杨楝在外不饮酒,略微尝了几样菜,嫌汤圆甜腻,吃了一个就放下了,却让人舀了汤来喝。 忽然听见楼下语笑琳琅,临窗望去,十来个老少妇人相携着走过街面,个个穿戴讲究,全是一色儿的白绫袄,满头金钗雪柳,起首的一个妇人手里还捧着香。原来京中习俗,妇人们元宵夜里结伴出行,穿街过桥,可以驱病除灾,保一年无腰腿诸疾,这叫做“走百病”。 “你要不要下去走走?我叫人护着你。”杨楝笑问道。 她心中颇为艳羡,但听他意思,大约是不方便陪自己下去的,遂摇摇头:“回去在玉带桥上走两步,便是走过了。” 杨楝在窗前又站了一会儿。她又笑问:“看见跟着的人了吗?” “要是能让被跟的人看见,那也不叫锦衣卫了。”杨楝笑道,“高师父和我说过,他盯那些文官从来都是易如反掌,武将十个里面有九个也察觉不了。这些年所遇机警过人者,只得小陆将军一个。不过小陆现下也是他的上司了。” 皇帝一定很想知道杨楝放出来之后,会去见什么人。说不定这一晚上派出来跟着他的锦衣卫里面正有陆文瑾和高芝庭,这固然是有些好笑。他看不见陆文瑾在哪里,唯有在窗前多站一会儿,或者在他目力不及的某个黑暗角落中,他们正在望着他。 过了大半个时辰,忽见外面又飘起雪来。“只怕夜里雪还要下大,”杨楝道,“咱们回去吧。” “是呢,咱们有酒有菜有炭火。”琴太微笑道,“跟着的人还得站在雪中,怪不容易的。” 彼此笑了一回,相携着下楼,冷不防撞见有人正从楼下往上走,琴太微急忙掩面转身,藏到杨楝背后。来人撞见了女眷,显然吃了一惊,立刻低头退开。 杨楝才看清那人竟是谢迁,四目相对时皆是一怔。谢迁还穿一身孝中素服,手里提着一个兔子灯,他正要俯身行礼,却见杨楝目中一道锐光横扫过来,不觉哑住了。杨楝并不招呼他,只略一笑,便拥着琴太微迅速离去,一忽儿便消失在门外。 谢迁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出门,朝自家马车走去。 “老爷不上楼了?”随行的小厮追上来问,“那……海棠酥还买吗?” “我乏了,先走了。”谢迁道,“你去让掌柜装两盒点心,带回家去,给夫人和霜姨娘各送一盒,再去书院找我。” 小厮诧异道:“老爷不回家,夫人问起怎么说?” “就说冯翰林找我过节。”他笑道。 那小厮应声去了。谢迁收起笑容,微微有些头疼,眼前晃来晃去的是那件夺目的大红氅衣。虽只惊鸿一瞥,亦能看清那对灼灼秀目中的温柔情意全都缠绕在另一人身上。那人护着她下楼,有如手捧珍宝。 车夫狠甩了几鞭,老马鼻中喷出臂粗的白气,踏着雪泥一溜儿跑开。车厢里极暗,兔子灯不知何时熄灭了,耳朵也折了一只,他看了看,顺手扔进雪地里。 尾声 琴太微跟着杨楝走到桂华楼后院,迎面看见自家宫车,几乎不认识了。原来宫车四角挂满了各色彩灯,牡丹蛱蝶荷花金鱼,五色炫目,灯火辉明,宛若叠了一座小小的鳌山,将风中细碎的雪星子都映成了银闪闪的漫天星斗。 “好不好玩儿?”他笑问。 “不要骑马了。”她牵着他的袖子道,“同我一起坐车。” 他们并没有从较近的东安门入宫,却是沿着皇城北墙足足跑了半圈,一直绕到西安门才回家。这琳琅夺目的宫车实在太过招摇,乃至于次日一早,半城人都知道徵王脱了禁闭出来游玩,向灯市的小贩买了整整一车花灯讨爱姬欢心。“还有心思玩乐,果然这三个月安然无事。”——众人都作如是想。 回到清馥殿时,已近三更天。杨楝换了衣裳,还要入宫面圣。 “这么晚了,莫非他还等你过去交代?”琴太微诧道。 “他等不等,我都是要去做个样子的,免得他七上八下起疑心。”他笑道,“不会有事的。你替我把被子焐热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琴太微哪里睡得下,执意要送他过去,又道:“我还没走百病呢,好歹让我送你过桥,随便也就走一走啦。” 他拗不过,只得挽着她一起走到桥头,说什么也不许再跟着了,又叫人牵过马来,道是骑马过去更快,最多一个时辰就能回来。琴太微亦知这时候皇帝不会故意找麻烦,只是心里舍不得这一时半刻的。看他翻身上马,因为旧伤牵扯,动作亦不甚利落,偏还又朝她笑,指着她手里的猫儿灯道:“你再赖着不回去,蜡烛都烧完了。”说话间冰花儿落在秀挺的眉毛上,瞬间化作晶莹水珠。她便招呼他低下头,再度为他系好风帽,又用手指替他抹掉眉毛上的雪珠儿。 白马踏着雪泥,跑过玉带桥,转了个弯就消失在漫天的白雪之中。 彼时风雪渐浓,冰花儿簌簌地落在貂衣的绒毛上。年节已过,大雪压城,宫中的鳌山灯海都次第收拾了去,楼台失色,花柳摧折,太液无波,六合间唯有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世界。 她又想起之前那个雪夜,他说并不爱雪,因为雪如囚室四壁皆白,终其一生也走不出去。她不是不明白的。 可是假如人世不过是囚室,这囚室也实在壮美,壮美得连怨憎悲苦都变得过于琐碎卑微,被那支如椽大笔不由分说一抹而去。此时无月,无灯,无行人,天地间只余下无穷无尽的细小的白,抛珠滚玉,挥挥洒洒,润物无声。这完璧似的纯白,是如此华美而光明,连浓郁的夜色亦被取代,如有烛照煌煌,如有明月长河。前朝有诗曰“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大抵就是这般模样。这白雪明光虽脆弱,却恒久,如千里江山永不夜的梦境。 她要竭力记住此情此景,待会儿他回来了,要一一说给他知道。 是夜乾清宫中并无宴饮,只有皇后领着几位年长妃嫔陪着皇帝叙话。晚间众人辞去,皇帝便留了淑妃侍寝。 咸阳宫众人闻此消息,便欢欢喜喜关门睡觉。不料到了午夜,淑妃却顶风冒雪回来了。众人俱不敢问,唯有珠秾忍不住打探缘由。淑妃卸了大衫,正洗手净面,一边就有些不耐烦,只言:“是徵王入宫觐见,妃嫔自然是要回避的。” “这么晚了还觐见?”珠秾讶然,“莫不是……” 宝秋立刻横了她一眼,珠秾却不服,依旧喃喃道:“上回皇上半夜里传唤徵王,结果闹了个天翻地覆……” 雪白手巾猛然投回盆里,甩了珠秾一脸的水花儿。众人俱不敢说话了。却是桂玉稠早听见这边响动,忙忙地掀了帘子进来探看。 “天气冷,捉不住手巾。”淑妃含笑道。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忙忙地收拾了残局,全都退了下去,只留桂玉稠在阁中服侍。淑妃坐在妆镜前,看她将金梁冠、七宝璎珞围髻、金镶玉满池娇分心、蓬莱仙人掩鬓簪等一一拆下,又将挽起的发髻拆散,细细篦过一遍,最后摘下一对金镶宝珠梅花耳坠子。 淑妃生育之后伤了元气,遇梳篦则落发,渐有发薄不胜梳之态,她亦无可奈何。此时枯坐无聊,随手拆着梳齿上缠绕的断发,又听玉稠闲闲地说起三皇子晚间睡觉的情形,忽然冒出一句:“他是奉命出宫的,行动都在皇上眼里,所以一回来就觐见——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不必担心。” 玉稠不由得一愣——淑妃鲜少主动谈及此徵王。她思忖着要不要再问问,却见淑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床头,从格子深处摸出薄薄一卷书来,一页一页地翻着,神情恍惚不定。 那只是寻常一本仿宋人折枝花卉画册。玉稠以为淑妃又要赏画儿,连忙移过灯烛,却见册子里原来夹着些散碎画纸,正被她一张一张抽出来。 那是历年司礼监印制的消寒图,图中梅花朵朵皆是白描勾成,未经点染。玉稠知道淑妃不喜消寒图,是以这咸阳宫中从不张挂此物。她却不知原来每年没有用过的消寒图,都被淑妃暗暗收了起来,共有七张之多。 “其实,嫁与杀父仇人,是有违伦常的吧……” 玉稠不知如何接话。 淑妃的声音虚无缥缈,不知所云,好似她梦中自语,并不期待有人回应。她将七张消寒图拢在一起,卷成纸筒,伸入烛火之中。画纸霎时间变成了一蓬火苗。 “娘娘仔细烫了手!”玉稠低声唤道。 她松开手,燃烧的纸卷落在砖地上,转眼就烧尽了,只余下几许火星打着转儿,空中浮动着淡薄的烟气。 ┏━━━━━━━━━━━━━━━━━━━━┓ ┃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 ┃ ┃256中文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