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江敏 作者:品丰 文案: 江敏是个高中生,十二岁就失手杀了人的高中生,常年的年级第一。她爸叫江大川,她早逝的妈叫耿晓姝,她戏精后妈叫张楚楚。 顾子午是个高中生,带着个衍生产品顾午生活的高中生,常年的年级第二,他影星爸叫顾初墨,他影星妈叫柳笙。 ——能写出这样的简介,作者显然是疯球了。 ——以及,作者深想了想,还是不要打乱队形了,就消停地用女主名字命名吧。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花季雨季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敏,顾子午 ┃ 配角:令狐苗苗,“胖大海”,杜沛,柳笙,江大川,张楚楚 ┃ 其它: 第1章 江敏一个人搬完了半个车厢的货物,她正准备再给陈小嫚发个信息,后者姗姗来迟。她们应该是早上十点交班,此时是十一点十分。两人目光一交接,陈小嫚就开始了漫长的道歉,婆婆没事儿找事儿啦,老公彻夜打麻将不回家啦,儿子闹腾着不吃饭啦,一堆衣服要洗啦。江敏耐心听着,最后回复了句“没关系”。 江敏这家打工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算上店主,共四个人。四个人各有各的时段。其他三个人偶尔会商量着互相换班,而江敏由于是学生,需要迁就学校的时间,所以基本是雷打不动的。周一至周四,以及周日,她的时段是七点到午夜十二点,周五周六连续两个大夜班,是十二点到早上十点。 “小敏,我昨晚炸了些散子,来,你尝尝。”陈小嫚示好道。 “我正上火,不吃了,谢谢小嫚姐。”江敏头都没回地码着矿泉水,低声婉拒了陈小嫚的好意。 江敏做完了收尾工作,粗喘着坐在临街的窗前吃了一碗临期的车仔面,稀里胡噜吃完,再收拾掉餐余、擦干净桌面,她利索地捋掉松散的发圈重新扎头发,一边扎一边迈向收银台,要去取下面的储物柜里的包。门口的铃铛突然剧烈响动,她惊讶地望过去,迎面就是张楚楚阴毒的眼睛。 张楚楚是江大川的初恋,江敏的后妈。 陈小嫚收回手机熟练地笑出八颗牙齿:“欢迎光......” 陈小嫚看清来人,默默坐下来,掏出手机继续玩儿游戏,与此同时,耳朵悄悄竖了起来,竖得恨不得比头发丝儿都长。 江敏道:“你来干什么?” 张楚楚眼里像是蘸了毒,她死死盯着江敏,嘴角翘起一抹阴测测的笑,讥讽道:“你说我来干什么?当然是来问问你,这眼看就要阴历七月半了,你准备好烧给我儿子的纸钱了没有。” 江敏面色一白,抿唇不做声。 张楚楚向着竖着耳朵的陈小嫚客套一笑,轻抚了抚鬓角的碎发,作大度状望着江敏,假惺惺道:“能怎么办呢,后妈也是妈,不能扔着不管你。你看看,即便你杀了我儿子,我也得巴巴来给你提个醒。阴历七月半是鬼门大开的日子,给他烧点纸,跪一跪,向着西面叨叨几句来世给他当牛做马.......不然他要是来缠你我可没有办法。” 江敏低头扯出自己的背包,越过她直往玻璃门而去。 张楚楚特地起了大早绕过半个城找来的,哪能让她轻易离开,她一把攥住江敏的包带,眼里依旧带着笑意,却森然道:“江敏,你妈死得早,你这种目无尊长的态度,要是给人家看到了,还当是我教的呢。” 江敏回头瞪着她,不耐烦地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张楚楚轻轻晃了晃包带,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轻声嗔怪:“你怎么不信呢,真是来给你提个醒......嗯,顺便问问你,江敏,你最近有梦到杨杨吗?我昨晚梦到了,还是一脸血,但我后来入殓时明明给他擦干净了呀,你也看到了呀。” 陈小嫚听得一身鸡皮疙瘩。她感觉张楚楚应该曾学过唱戏,这咿咿呀呀的听着低低柔柔的,却慎得慌。她缩了缩脑袋,重开一局游戏。 江敏扯不回包带,索性松手不要了,伸手就要去开门。 张楚楚跟着江敏松手,沉重的背包“砰”地砸在地上,几张满分的数学试卷摔出来追到江敏膝前轻飘飘落下。 张楚楚在江敏背后缓缓交叠着双手,宛如当年做空乘时的仪态,她淡淡道:“江敏,你能不理我,但你妈不能,要不然我去她坟头儿坐坐,跟她好好说说她养出来的杀.人犯女儿?哦,抱歉,缺了个定语,是十二岁就杀.人的杀.人犯女儿。” 江敏蓦地顿住,转身毫不客气地推了张楚楚一个踉跄。她抿了抿唇,直视着她错愕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张楚楚,你也知道,我十二岁就敢杀人。你要是敢去招惹我妈,我就杀了你,让你去跟你儿子做伴。不要再阴阳怪气地用你儿子来吓唬我,他就是真来缠着我,我也不怕,我能杀他第一回 ,就能杀他第二回。” 张楚楚回过神挥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但还不痛快,反手再一记——她叫江敏给刺激得四肢都在哆嗦,忘了维持一开始的大度。 “个贱.种,个不要脸的下.贱.胚子,你有种再说一遍!你再给我说一遍!” 江敏感觉自己的腮帮子像是生生被刮下了一层皮。张楚楚是戴着她爸买给她的钻戒挥得这两巴掌,钻石划过到的地方尤其火辣辣。但她没有露出丁点软弱的情绪,只继续不带感情地道:“你三不五时地来找我,但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儿子明明是被你自己害死的。你知道你儿子欺负人,是你自己从来不教育不制止他,你洋洋得意地跟人说反正你生的是儿子,吃不了亏。” 张楚楚的眼睛有一瞬间几乎能射出毒箭。她呼哧呼哧粗喘着,一言不发,转头四下找趁手的武器。她要打死江敏!她一定要活活打死江大川这个心狠手辣的女儿! 但结果却并不如她所愿,陈小嫚报警了,而派出所就在隔壁。 警察两分钟就到了,是两个常常来买泡面的年轻实习警察,他们认识江敏,也认识张楚楚,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也都了然于心,所以只是草草问了几句就把张楚楚带走了。 江敏整了整刚刚被张楚楚抓散的头发,面无表情地跟陈小嫚道别。 “小敏,”陈小嫚在她就要推门出去时突然开口叫住她,她顿了顿,温声道,“以后不要这样说自己,你没有杀人,你只是反抗了而已,是她儿子自己命不好,刚好磕在了马路牙子上。” ——陈小嫚就像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有自己的小心机,也有自己的小善良。 江敏略有些不自然地勾了勾唇角,道:“嗯,谢谢小嫚姐。” 江敏上了个夜班十分疲惫,结果回到家躺在床上明明困得要命却怎么都不敢入睡。她在张楚楚面前大言不惭地说“我能杀他第一回 ,就能杀他第二回”,但其实她宁愿被杀的是自己。她实在是怵了睡梦中挥之不去的被窥视感。 她至今仍记得那天的每一个细节。 是个周日。她做了个梦,梦到她妈妈下班回来了,问她要不要吃草莓,她说她看到路口有人在卖,自家种的,十块钱一斤,可甜了。她正要张嘴说话,就感觉自己刚刚开始发.育的胸.部被人用力抓了一把。她倏地睁开眼睛,床前站着的是张楚楚十四岁的儿子张杨。 张杨在此之前已经缫娆她很多次了,只是她当时并不知道那是缫娆。她以为那就跟抢她的东西、藏她的东西、摔烂她的东西、动手打她是一个性质,但这天睁开眼睛,看到张杨眼里藏不住的东西,她突然就顿悟了,原来上上其手、掀裙子、浴室突西,以及此刻的行为跟那些是不一样的......似乎更疼。 江敏哭叫着踹开了张杨,跑出了家门。是个秋末冬初的时节,下着刺骨的小雨。她只跑出去三百来米就到了极限。张杨骂骂咧咧地追上来,一脚就把她踹趴下了。他揪着她的头发,一面报复性地打她,一面用脏话修儒她。 江敏大哭着歪了歪头,看到自己耳边有一个灌满了水的蚂蚁窝、一个筷子粗的小木棍、几粒碎石子和半截棱角锋利的裹着坚硬水泥的板砖。她曲膝往前蹭出半个手臂的距离,一把握住板砖,毫不犹豫照着张杨的脑袋就呼过去了。 板砖锋利的棱角在张杨脑袋上豁了个长长的口子,江敏趁着张杨松手去捂脑袋,挣扎着从他身下爬出来要跑。但张杨自小性格跋扈,是绝不吃这样的亏的。他未等起身,就着半跪不跪的姿势,伸手就去拽江敏,恶狠狠地不许她跑,江敏在惊恐和愤怒中一脚踹过去,直接把他踹平在地上了。 然后张杨就再也起不来了。 江敏一时睡一时醒地挣扎到晚饭时间,起身随便喝了两口粥,就开始做卷子。一般情况下,同学需要做三四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的各科试卷,她只需要一半左右的时间就能完成。不过完成这些只是为了应付老师,跟着,她还要再花一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做一些拓展题目。 江敏刚完成两张没什么挑战性的卷子就接到了江大川的电话。她垂眸看着屏幕上连名带姓也可以是亲子间的亲昵也可以是陌路人的生疏的“江大川”,曲起食指顶了顶太阳穴,关掉铃声,继续做题。 题目:有一碘水和Fe(OH)3胶体的颜色相似,将它们区别开来方法有哪些? 江敏咬着指甲默念道:“电泳实验法、加电解质法、丁达尔现象,嗯,加热法应该也是,布朗......布朗运动不是。” 床头窝着一只毛绒兔子玩偶,是江大川早年给的生日礼物,江敏嘴里叨叨着答案,偶尔不经意地瞅一眼。 至深夜十一点,突然起了风,护城河水流的声音跟着就大了些,水腥味儿也重了些。江敏略有些迟钝地抓着卷子起身关窗。她突然打了两个喷嚏,与此同时,眼眶隐隐涨疼,她预感自己要感冒,一面继续默诵着各种化学公式,一面在门后斗柜的抽屉里翻出磨出了毛边的粉红小药箱,扒了两颗药生吞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心悦诚服 第2章 上次月考成绩出来了。江敏依旧是第一,全校第一和全班第一。校长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按例给江敏和其他年级的第一名各发了一千块的奖学金,新来的班主任杜沛在当天的自习课上给江敏发了三百块。大都一高是个十分朴素的重点高中,一切荣誉用钱来衡量,虽然不多,但保证回回都不落下。 杜沛翻开课本,在开始讲课前,笑容满面地调侃道:“江敏同学只有在看到奖学金的时候笑容才会比较真诚和持久。” 大家闻言就像向日葵一样一起转头看向江敏。不过须臾,那一双双眼睛里从众的好奇心就散了,替代而之的,是五花八门的怜悯、不屑、厌烦、羡慕、嫉妒。 江敏在大家的各色目光里渐渐敛住了笑容,最后,眼观鼻鼻观心,心上有一道一直没弄明白的物理题,准备下课去物理老师办公室问问。 结果下课却并没能去成办公室。 江敏跟两个后桌的女生阮蒹葭和令狐苗苗起了冲突。 阮蒹葭在距离下课只剩下一分钟时,竖起课本挡住嘴巴,跟同桌令狐苗苗讲小话。她信誓旦旦道:“一定是各科老师们看她可怜,所以故意松手屡屡给她判高分,保她第一名。她成绩虽然好,但也不至于回回超过一班的顾子午。不信高考我们瞧瞧。” 令狐苗苗怀疑地偷声问:“但保她第一名有什么用,高考一把过,又不管平时成绩。” 阮蒹葭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是不是傻?第一名有奖学金,一个月一千三的奖学金直接解决她的吃饭问题了。” 令狐苗苗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叮铃铃......”下课铃声响起,江敏目送杜沛离开教室,转头怒瞪着两个女生,道:“那不如我们打个赌吧,如果卷子上不是我的真成绩,我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如果你们乱讲,你们也看不到。” 阮蒹葭:“......” 令狐苗苗:“......” 突然回教室找水杯的杜沛:“......” 杜沛悄悄叹了口气,也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却跟老教师一样,一手夹课本,一手端水杯,走出了岁月催人老的萧瑟味道。他在心底老成地感叹着这些不让人省心的屁大点儿事儿就赌咒发誓的熊孩子,脚下越走越快,像是踩着风火轮,甚至都没听到教导主任路过打的招呼。 ——他得赶紧回去问问各科老师批卷子的时候有没有手下留情。 令狐苗苗差不多算是二班同学心照不宣的“小公主”、“小妹妹”。十七八岁的年纪,大家看人都比较肤浅。令狐苗苗首先姓名就很抓人眼球。“令狐”是不是比“赵钱孙李”高大上?“苗苗”同音“喵喵”,是不是自带软萌气质?而令狐苗苗本人也没有辜负她的名字,她长得就像个俄罗斯娃娃,就是那种眼睛能占一半脸大的娃娃,鼻子小,嘴巴小,就连声音也细细小小的,最生气的表情也不过是泫然欲泣。 而此刻,令狐苗苗就在泫然欲泣。 阮蒹葭瞪大眼睛生气道:“江敏,我们只是说老师批你的卷子批得可能比较松,你就诅咒我们去死,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令狐苗苗眨着一双泪眼高频率点头。 江敏也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了,但所谓的“后悔”只是心里活动,面上依旧是寸步不让的。尤其是当她看到越来越多的同学闻声看过来,露出谴责的表情。 阮蒹葭见她并没有道歉的意思,口不择言道:“难怪你们原来的班级没有人跟你一起玩,谁活够了要跟你一起玩,你根本就是个神经病。” ——江敏高一的班级最后被划归成文科班,所有选理的同学在高二一开学都被踢出来了,而江敏就在半个月前被踢到了如今的二班。 江敏愣住了,半晌,眨了眨眼睛,不想理她了,回头继续去看书。 下午最后一节课刚刚上课,江敏便收到便利店店主的微信。店主表示家里有点急事,问江敏是否能立刻赶过去提前接班。店主是个特别和善的人,给过江敏很多方便,所以江敏果断答应,表示自己二十分钟内到。 江敏趁着数学老师转身去黑板上写字的功夫猫着腰遁去了最后一排,在把门同学配合的咳嗽声里“吱呀”开了门,在老师转身之前关门离开。她蹬蹬蹬跑着下楼的时候,不由回忆自己刚刚流畅的操作,隐隐有些得意,但突然想起阮蒹葭翻着白眼的“神经病”,那得意又“噗”地干瘪下去了。 江敏扒着学校后墙跟个青蛙似的疯狂向上弹腿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嘲笑,她面色一红,尚未来得及回头看是谁就摔了下来,跌了个不美好的屁.股蹲儿。 结果正是阮蒹葭嘴里的那个“一班的顾子午”。 顾子午显然也是要逃课,他甚至没带书包,高高的操场后墙,他根本不用助跑轻轻松松就跃上去了。然而跃上去了,却并没有急着跳下来,而是坐在墙头,好整以暇地望着奋力挣扎的江敏,笑得眼睛都要不见了。江敏攀爬途中惊诧地数度看向他。在她印象里,顾子午是个特别不好亲近的人,跟谁说话都是一副没睡醒爱搭不理的样子,虽然生了一双美好的笑眼,却从来也没有在人前开怀笑过。 江敏第三次摔下来,不由有些气馁,盘算着要不然直接去跟老师请假算了。 顾子午看够了热闹,伸出右手,道:“喂,我帮你?” 江敏愣愣地瞪着他纤长的手指,半晌,道:“不用了,谢谢。” 顾子午不耐烦地“啧”了声,刷地收回手。他正要跃下来走人,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领奖女生的形象,似乎有点像是眼前这个,他回头直愣愣地问:“你是谁?” 江敏瞪着他:“你有病?” 顾子午正要回嘴,突然哑火了,他看到她胸前的名牌了——高二二班,江敏。 顾子午不由江敏退缩,伸手一个用力就将她拽上了墙头,他目不转睛望着她,道:“你果然是那个江敏,就是那个十二岁就杀人的江敏,喂,杀人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又害怕又畅快?” 江敏略有些哆嗦地用力抽回手,她狠狠瞪他一眼,转身扒着墙头,顺着墙体缓缓往下坠去。墙太高了,坠一坠再松手,不容易摔个狗吃屎。 顾子午跳下来,伸手做出要接住她的样子,江敏弹了几下腿,意思是“你快点走开”。 结果等她费劲巴拉地跃下来,他却还没走开,非但没有走开,似乎还有点要黏上她的意思。江敏望着耍赖皮的顾子午,面色红得像是能滴出血。顾子午实在是长得太好看了,耍赖皮也好看,甚至爆粗口也好看。 “谁跟着你了?路是你家开的?” “叫谁顾子午呢?傻.逼才叫顾子午!我叫顾午!” “你是个牲口......呼呼......你肯定是个牲口......你他妈没看到学校门口就有共享单车......呼......你跑、跑十五分钟路.......呼呼......” 江敏按着膝盖在便利店前跟他对着喘了两分钟,给他留下一句“不要再跟着我”,粗鲁地横臂抹了把汗,在一片叮叮当当声里走进便利店。 店主看到江敏果然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十分欣慰,他一分钟都没耽误,匆匆交待了两句话就开着自己的破车走了。江敏系上店里统一发放的粉色围裙,翻出英语课本,就此上岗。 ——一般情况下,在夜里十点之前,店里基本顾客不断,偶尔三五分钟的零碎时间,只能用于背单词和记公式,而到十点以后,顾客就渐渐少了,是做卷子的好时机。 “overwhelming,压倒性的,势不可挡的,Overwhelming superiority,绝对优势。The evidence against her is overwhelming。Against,介词,有对......不利的意思。 ” 顾子午在货架间转来转去,每每转到收银台这端,都要勾着脑袋看一看江敏。江敏知道他在看,却不知道应该跟他说什么,所以只好直接不理。她想不明白他是什么情况。她甚至有一瞬间差点相信几乎每个学校都在传的小话:你们听说过没有,我们一高/二高/市高/四中是建在坟场/乱葬岗/古战场上面的。 顾子午转了半个小时终于感觉没意思了,他趴在收银台前,伸手合上江敏的课本,没精打采地问:“喂,你是不是很穷?” 江敏顺势将课本收进书包里,也不看他,也不说话。 顾子午伸手自钱包里掏出一张卡推给她,道:“我只翻到一张卡,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我怀疑他在防我,哼哼。” 江敏将卡推回去,依旧不看他,只轻声道:“我不要。” 顾子午顿了顿,点了点头,慢腾腾往外走。江敏耳朵微动了动,似乎是想看过去,但最后也只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在差不多千斤重的书包里翻出一本化学课本,哗啦哗啦哗啦往后翻着,一直翻到配平公式那里。 “啪”、“啪”、“啪”、“啪”。 门口摆放着玻璃工艺品的货架上突然连续掉落四个玻璃物件。 江敏抿唇望过去,是顾子午隐隐含怒的眼睛。 “啪——”再一个玻璃风车。 “你以为我是只鬼,是吗?” “啪——”再一个玻璃海盗船。 “你不理我,装看不见我,是吗?” “啪——”再一个玻璃流.氓兔。 “你现在看见我了吗?” “啪——”再一个玻璃秋千架。 “顾子午是个傻逼,我不是,我叫顾午。” “啪——”再一个玻璃嘟嘴小人儿。 “我给你钱,你陪我玩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3章 江敏前一天晚上做卷子做到两点,早晨实在起不来,铃声响了一遍,关掉,十分钟后再响一遍,再关掉,结果等她噩梦中倏地睁开眼睛,距离上课只剩下十分钟了。江敏愤愤捶了下床,一跃而起,只用不到三分钟就完成了穿衣、洗漱、出门一系列动作,但即便如此,却还是迟到了小半节物理课。 “江敏,你怎么回事?” “我昨天晚上做卷子忘了时间,早上起不来。” “做到几点?” “两点。” 老师面色缓了缓,用下巴点了点江敏的座位,道:“下课给我看看你做的卷子。回座位吧。动作小一些,不要影响后面令狐同学打盹儿。” 正愉快打盹儿的令狐苗苗在大家的哄堂大笑里支吾半天捂住了脸。 江敏坐下以后看了看老师正在讲的题,全部是她烂熟于心的,她于是小小放空了下,翻出背包里顾子午昨天临走前硬塞给她的银行卡。顾子午口口声声“顾子午的钱,我就算扔了他也只能认了”。 是什么情况?癔症?她蹙眉想。 要不要去找他......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总得把卡还给他。她微微舒展了眉目。 结果大课间江敏磨磨蹭蹭来到一半门口,正要勾着脑袋往里面望一望,就听到有女生指指点点道:她到底是有多穷,衣服洗得都发百了,领口也松了,都舍不得扔,这还是穿在外面要日日见人的,裹在里面常年不见人的......也说不定都有窟窿呢。江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棉质短袖,确实深灰色都洗成灰白色了,也确实领口有些松了......但里面的衣服绝对没有窟窿。 江敏紧握了握锋利的卡片,打算回去了。她家里有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是前年年底反季打折时买的,买大了,没穿过几回,但干净些,也漂亮些......要不然明天再来。 “顾子午,打球去。” 有人跑过走廊,突然大声呼号。 “滚。” 江敏斜前方响起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跟着,一直压着胳膊睡觉的男生慢吞吞转过了脸,长长的睫毛在单薄的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 江敏的呼吸隐隐加快了,她紧盯着他的面目,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他不期然睁开了眼睛。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合在一起,一个立刻红了脸,一个却不由撂了脸色——任谁乍一睁开眼,看到有人目光觊觎,都得撂一撂脸色。 江敏期望着那双美好的笑眼能再笑一笑,就像昨天在便利店里,他最后握着奶茶啃着烤肠心满意足离开前那样眼睛都要不见了的糖份超标的笑。但顾子午只是用惯常清淡的目光在她面上粗略地掠过,用时一秒都不到,就起身离开了。 江敏不死心地紧盯着他的背影,但他并没有回头跟她打招呼的意思,她抿了抿唇,低着头泱泱地走了。结果走到自己班门口,倏地想起了银行卡,她左右看了看,截住一班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请他帮忙将卡还给顾子午。 跟着,是班主任杜沛的语文课。杜沛要求大家全部合上书,他要抽查屈原的《离骚》。有两个倒霉鬼直接被叫到黑板前要默写出整段,其余人则避开那两段,一一站起来两句两句往下接,接不下来的要自觉罚站十分钟,由下面的人继续。屈原的《离骚》是高中生票选出来的最难背的三大古文之首。所以不出预料,半节课过去了,全班稳稳坐着的只剩下七个人。 杜沛痛心疾首道:“高二了,同学们,距离高考时间不多了,区区一篇《离骚》而已,你们自己看看,四十来个同学折损率百分之八十。” 有人嬉皮笑脸地悄声接话:“没有全军覆没不错了。” 杜沛瞠目瞪他:“我真谢谢你们了,给我留了最后的几片遮羞布。” 师生之间正要风起云涌唇枪舌战急赤白脸,轻微的敲门声并着一个声线辨识度极高的男声插了进来。 “老师,不好意思,我想找下江敏。” 杜沛尚未有任何表示,令狐苗苗就兴奋地向着门口的顾子午举起了胳膊,用口型向他示意“看这里,看这里,江敏坐这里”。 二班有几个女生是二次元资深声控,夜夜都要听着日本声优小泽宏讲故事的声音睡觉。大家一致表示,一班的顾子午拥有比小泽宏还要好条件的声线,上课背书时是干净少年音,下课将睡未睡时是妖孽美人音。大家衷心期盼顾子午有朝一日能给她们录几句话。 杜沛轻警告性地清了清喉咙,令狐苗苗讪讪萎顿下去,却还是忍不住轻点江敏的肩膀,压着声音多此一举地提醒她“他叫你呢,叫你呢,你出去啊,出去啊”。 杜沛扬了扬下巴,向一样被罚站的江敏道:“十分钟内回来,出去吧。” 江敏离开座位在同学惊诧的目光和顾子午不明的目光里慢慢走出教室。她智商其实不算低,脑洞也够大,但实在是理解不了顾子午是什么情况。她昨晚睡不着觉不得不一直做题的原因就是,她没办法停止思考顾子午反常行径。顾子午是在跟谁玩儿什么折腾人的游戏?顾子午突然癔症了?一高真是建在乱葬岗上的?顾子午其实有个双胞胎弟弟? 顾子午带着江敏一路爬上六楼,六楼是教研组所在的楼层,此时正是上课时间,空荡荡的,是个交谈的好地方,他却依旧没停下脚步的意思,显然是直往天台而去的。江敏忍不住悄声提醒他“教导主任把天台的门锁了”。他脚下微顿了顿,很明显听到了,却没搭理她,依旧往上走。江敏定了定神,看到他指间露出一把古铜色的钥匙。 天台的太阳似乎格外地大,风也大,正面被晒背面被吹,江敏渐渐有点站不住了。而顾子午却依旧在用压迫性的目光盯着她看,一言不发。两人相向而立,江敏腕间的老式腕表,秒针已经转四圈了。 江敏顾忌着出门前杜沛规定的“十分钟”,轻声道:“你要是没什么话要说,我就回去背书了,你的卡我也还你了,你打碎的东西我也都不要你赔了。” 顾子午冷冷问:“我打碎什么东西了,需要赔偿你七八十万?” 江敏惊讶地半张着口。 顾子午转开脑袋敛了敛情绪,硬声道:“你昨天都跟我说什么了,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顾子午防备的神色和强硬的“一字不落”实在是刺目和刺耳,江敏不由沉下脸色,她沉默良久,道:“卡是我捡的,在操场后墙,我逃课碰上你也逃课,你扔了我的书包,不小心摔碎了里面一个玻璃挂件。就是这样,我要回去上课了。” 江敏话音刚落就要往回走。 顾子午伸手拦住她的去路。 “你有没有说谎?” “没有。” 顾子午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到底没办法强制留住江敏,只好沉默目送她推门离开。楼梯间里,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不过须臾,就被其它嘈杂的声音淹没。他向后一倒,不太着力地倚靠着深灰的墙面,半晌,在墙面上轻轻砸了一拳。 江敏六点半放学,在去便利店的路上,大口吞下一个两块钱的饼就算是晚饭了。店长在她进门后不到十分钟交班离开,她系上萌妹风的粉色围裙,抖擞了下精神,上岗工作。 跟往常一样,自七点至午夜十二点的漫长时间里,陪伴她的只有佶屈聱牙的《离骚》、英语单词、化学配平公式,以及顾客偶尔的“妹妹,有没有□□芒果味饮料”、“姑娘,雀巢三合一原味咖啡摆在哪里”、“你好,我要一杯不加冰的香草奶茶”、“姑娘,给我一盒金玉溪”、“喂,两根烤肠一份鱼蛋”、“买单”。 店里唯一的男员工曾辞十一点五十五分到了。江敏跟他交了班,解锁了一辆共享单车,疾行二十分钟回家。路上前半程是城市边缘杂乱无章的霓虹灯,后半程是黑乎乎的树影,有风的时候,也能听到河提下方护城河哗啦啦的流水声。 江大川周五赶着午饭时间来看江敏。与其说是来看,不如说是来兴师问罪。父女两个端着餐盘往角落里一坐,江大川就开始了喋喋不休的抱怨和斥责。张楚楚回家以后卧床了一个礼拜,可把他心疼坏了。 “敏敏,爸爸跟阿姨的关系,爸爸跟你解释的很清楚,她虽然是爸爸的初恋,但我们是在你妈妈去世以后重新联系上的,重新联系上跟正式确定关系也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间隔。她没有对不起你妈妈,你为什么对她充满敌意?” “敏敏,你满十七了,也快成年了,你用一个大人的角度,也替她想一想。她一个单身妈妈,能把儿子养那么大不容易,背地里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结果你们争执中,你没轻没重一脚踹过去,伤了她儿子脑干,没来得及抢救人就没了。你即便考虑到这个,她有时候压不住脾气说你点什么,你也得忍忍吧?” “敏敏,爸爸跟阿姨当时极力劝你跟我们一起搬走,是你自己哭着不肯走,非要住在阴湿的老房子里的。结果你看看你一个人住着住着,好像就住出问题来了。你原来是个多乖的小孩,跟谁也不说重话,前几天却威胁你阿姨要杀了她。你就当爸爸求你,不要再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人。” ...... 江敏全程低头扒饭,不动半点神色,江大川的质疑、悲伤、愤懑、语重心长,她全部听进耳朵里了,却并没有激起半寸涟漪。食堂里人渐渐少了,大家呼朋引伴地离开,笑嘻嘻约着打球去、上自习去、租漫画去,江敏在一片嘈杂声里轻轻搁下筷子,中断了江大川的长篇大论。她望着世上仅剩的唯一的至亲,微红眼眶恨声道:“为什么车祸死的不是你?当初死的是你多好,爸爸。” 顾子午目送江敏端着餐盘离开,转头应了好友章章的呼叫,慢吞吞收拾餐余。 第4章 江敏日复一日重复着家——学校——便利店三点一线的日子。她睁开眼,眼前只有黑板、试卷、各色顾客,没有她自己,有时候她甚至会突然忘了自己长什么模样。同桌在玩儿“吃鸡”游戏,她偶尔偷眼看一看,迅速心领神会了一个“苟”字。满满一个大教室里,所有老师同学都是活着,唯独她是苟着。 在各科老师连番的试卷轰炸后,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校园广播掐着点开始播放周杰伦的专辑,江敏在《七里香》前奏清脆的敲击声和风声里大步离开。今天有偶像乐团来校演出。她跟这个年纪的大多数女生一样,也有留意这个很棒的乐团,但她没办法留下来观看,需要赶时间去便利店上班。其实如果跟店主说说,未必请不了假,但江敏是不可能为了这样的事情请假放弃全勤奖的。 江敏早前也是个对钱没什么概念的天真女生,也不过几年,眼里除了成绩,就只剩下钱了。她总有很深的危机感紧迫感,希望手里能攥越多越好的钱,没钱就要低声下气去求人,她不愿意那样。 也许很快就有同学在班级群里上传视频了,希望他们能拍得清楚些,不要抖手。她啃着饼一路疾行暗暗这样想着。 果然,七点半开始,班级群里就陆陆续续开始出现演出相关视频。江敏将手机的音量调至只剩一格,在偶尔没有顾客的时间里,一个一个点开看。有工作人员在调试乐器的,有乐团成员亲切跟同学打招呼的,有学生会的小领导跑来跑去指挥人的,有表现欲极强的同学卷着试卷喂喂两声突然开嗓吼叫的......令狐苗苗另辟蹊径,上传了个顾子午跟人说话的视频,顾子午全程只露出小半张侧脸,声音却很清晰。班级出现了两级分化的刷屏的问号和感叹号。 八点至十点半是正式的演出时间。江敏断断续续刷着视频,在同学们抑制不住的尖叫声里,听到了她最喜欢的《山海》、《哪吒》、《逢魔时刻》,她还喜欢《妖怪》,可惜这首歌太小众,不在乐团的演唱名单里。 曾辞似乎跟家里人吵架了,今天来的特别早,江敏得以在刚过十一点就下班回家。依旧是一路疾行,像个点着的炮仗似的,至无人的河堤段,屁.股渐渐离开了座位,又像踩着哪吒的风火轮。 行至河堤中段,江敏遥遥看到个隐隐约约的人影,那人走得摇摇晃晃的,好像是喝多了。江敏敛住呼吸,用力蹬了几下,一下子就窜过去了。几乎就在两人交错的同时,江敏听到一声恶意满满的嗤笑。 “顾子午,不如就一起死吧?喂,我说,你的痛苦是你家人的锅,我的痛苦是你的锅,你也不无辜。但就算了,我也不跟你计较了,你不愿意跟我共生,你当我愿意呢?你活得像个妖怪,我活得像个见不得光的鬼,我早他妈腻味儿这种藏头露尾的生活了。” “顾子午,我上回出门的时候,你爸妈没有看出来是我呢。刚刚碰上你的朋友章章了,他也没有看出来。顾子午你看,你跟我,他们居然已经分辨不出来了。你比我聪明,你来猜猜,是你在消失,还是我在消失。” “顾子午,我特别挑了护城河,离你家八百里远,又大半夜的,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 江敏感觉这个顾子午实在太奇怪了,他在说什么胡话,她听不清,也听不懂。她单脚支在地上,回头不解地望着。她一贯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行事准则在拼命催她离开,但顾子午离开便利店前那个美好的见牙不见眼的灿烂笑容在微弱地扯着她的衣角恳求她留下。 江敏张了张口,刚要招呼一声“喂”,就看到顾子午踢掉鞋子顺着河堤下去了。江敏愣了愣,似乎一时想不明白眼前正在发生什么,但也不过一两秒,她就回过神了。她倏地松开单车把手向着他下去的方向跑去,恨不得跑出风声。 “喂,喂,顾子午,你要干什么!” 顾子午在河水几乎要没到胸口时恍恍惚惚听到女生的声音,但他没有心力回头,只当自己是听错了。他继续往前迈,期望下一步就能踩空沉下去。正逢旧的一天和新的一天的交界时刻,星光十分黯淡,他仰头望了望,突然喃喃自语道:“......我根本没有必要问她,我自己就知道杀人的感觉,真的是......又害怕又畅快......” 江敏自小就住在护城河边,曾见过护城河河床是什么模样,所以知道顾子午再往前走不出多远就要沉下去了。她一面着急地大声叫他,一面快速向他逼近,幸好顾子午最后听到她的声音,脚下微顿了顿,给了她时间险险扯住了他。 顾子午挣扎得很激烈,骂得也很脏,但他跳下来之前实在是喝了不少的酒,力气和意识都在迅速流失。江敏只跟他僵持了两分钟,就感觉自己的作用力超过了他的反作用力。她果断伸脚使劲儿踹他的膝窝,在他仰下去的同时,迅速托起他的下巴,带着他单臂往回游。 江敏泳技一流,但力气实在有限,到了浅水区,借不到浮力,几乎是拖着顾子午回来的。一路拖行中,她只能顾着他的脑袋不被杂物擦到或磕到,其他地方就顾不得了,磕磕绊绊到了岸边,借着昏暗的灯光粗略一看,顾子午的脚正汩汩流着血。江敏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是件领口有些松的破旧短袖,破旧短袖里面有个防走光的打底背心,她想了想,转身背对着他,将两条胳膊从短袖里抽出来,微微举高宽大的短袖罩着自己,脱掉了里面的背心。 顾子午依旧有微末的意识,依旧在骂人,但听着已经渐渐像是梦话了。江敏给他包好脚,压制着生理上的不适,绕至他身后,继续去拖拽他,打算要最起码将他送到河堤上,也便于救护车能第一时间看到。结果他突然像是恢复了些意识,勾勾手指叫她转至他身前。她刚转过来蹲下,他就不由分说伸臂搂紧了她,然后显然是出于纯粹的恶意,而非生理上的忍不住,哗啦,吐了她一身。 江敏在救护车乌拉乌拉的声音里横臂抹了把眼睛,然后将歪着脑袋彻底没了声息的顾子午轻轻放倒在地上。 顾子午是在一阵争吵声中醒来的。他甫一睁开眼睛,便看到刚刚停战的顾初墨和柳笙。两人都戴着生人勿近的墨镜,顾初墨的墨镜比较深,显得轮廓也深,柳笙的墨镜垂着细细的银链,显得脖子纤长细致。两人俨然依旧是机场匆匆赶路不苟言笑的明星,而非一个差点救不回来的少年的父母。 顾子午按着胸口轻咳了咳,终于吸引了两人的注意,顾初墨没有立刻上前,只皱眉遥遥望着,柳笙倒是上前了,但一只手将伸未伸的,十分踌躇。 顾子午盯着天花板,半晌,声音低哑地叫:“妈。” 柳笙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小午,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他想干什么?” 顾子午顿了顿,慢慢道:“他喝多了。” 顾子午疲惫地闭上眼睛,向没人的方向侧了侧脑袋,一颗忍了很久的眼泪轻轻砸在深色的枕头上,不露一点痕迹。 你果然分辨不出吗?叫你妈的就是你儿子吗? 江敏在顾子午的家里人来医院以后就悄悄离开了。彼时天已破晓。她在河堤上捡到了他的鞋子——传说是AJ限量联名款,价值五位数。勾着鞋子走下河堤,借着模糊的天光,在浅水区的枯枝上捡到了他的黑色钱包——他曾经从里面抽出一张银行卡不由分说硬塞给他。 江敏没有着急上岸,她抓着他的鞋子和钱包,望着微波荡漾的河面,默默回忆着顾子午。顾子午在午夜寂静无人之处跳河,虽然是酒精催化了情绪,但也很明显死志坚定。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这样的人尚且苟且偷生着呢。 由于一夜没睡,江敏实在是爬不起来了,她挣扎着在七点半给杜沛打了个电话,原本只要请一个上午假,最后一狠心,直接请了一整天。杜沛听着她困顿嘶哑的声音,真当她是病了,利索给了假。 第5章 新的月考跟着久旱后的一场大雨一起来了。江敏踩着第一场考试的开考铃进场,在试卷发下来不到十分钟,就将整张卷子浏览了一遍,然后预计自己应该能在一个小时内做完——有些中低等难度的题目,其他同学写写算算大约需要三到五分钟,但她跳着步骤一两分钟就能给出准确答案。 江敏做完整张卷子低头看了看腕表,果然,距离一个小时结束还有四分钟。她有些得意地轻轻给自己击了个掌,然后趴在胳膊上睡觉。刚好是生理期,小腹止不住地坠痛,布洛芬也不管用,整个人就蔫蔫的。然而却睡不着。她后面向来属于第二名顾子午的位置是空着的。第四天了,顾子午依旧没来学校。江敏去过医院,但他已经转院了,她只好天天带着他的鞋子和钱包来回。 上午考数学和语文,下午考理综和英语。紧锣密鼓的一天结束后,江敏赶在七点前到达便利店跟店主交班。 店主是个单身爸爸,今天是带着四岁的儿子来的。小孩儿早厌倦了在一个地方圈着,一看交班的“敏敏姐姐”来了,立刻人来疯地大声唱歌,调是没听过的调,词也是没听过的词。江敏系着围裙,望着他笑着。他得到眼神鼓舞,唱得渐渐手舞足蹈,到最后收尾时,直接扑过来热情地抱着“敏敏姐姐”的大腿。 江敏猝不及防被抱,整个人一个激灵,但她很快就收住了情绪,只笑容些微不自然地轻点了点小孩儿的脑袋,缓声道:“麻小,爸爸在等你了。” “好哒。”麻小小朋友立刻撒手,他蹦蹦跳跳来到门口,伸出小胳膊给爸爸抱,又回头嘴甜地跟人道别,“......敏敏姐姐再见,我爱你哦。” “再见。” “你要说‘我爱你哦’。” “......我爱你哦。” 雨下了一天,一直不大不小,至夜里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绵长的雨导致店里的人流量锐减,不足往日的三分之一,江敏得以将物理错题集从头至尾翻阅了一遍。时针将将就要来到十点,门口的铃铛响了起来,是附近一个工作室的员工来取之前电话订下的十六杯奶茶。江敏麻利地做完最后一杯,封盖,装管,报总价,然后扫码收款。 “你们不能送货上门真的很不方便啊。”顾客扫码付款以后忍不住再次发牢骚。 “只有一个人看店,没法离开,不好意思。”江敏微笑道歉。 “我说,你看着够呛成年啊,店主犯法了吧?” “满十八了。” “哦......那你长得显小。” “嗯。” 顾客推门离开的同时,刚好有人要推门进来,两人互相一点头,悄无声息地一个出门一个进门。江敏只顾低头擦台面,听到一阵铃铛响,只当是顾客离开了,并没有察觉有人进来。她迅速擦完台面,俯身去下面的小储物柜里翻找自己的水杯,水杯里有她自己沏的红枣枸杞茶,她自己瞎搭配的,红枣暖宫,枸杞名目。 江敏盯着水杯上的粉红KITTY猫咕咚咕咚灌着茶水,眼皮不经意一抬,顾子午正幽灵般站在面前,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不知站了多久。她手一抖,差点被呛死。 顾子午微微勾起唇角,道:“店里进了人都不知道?是坏人怎么办?” 江敏拧紧杯盖,默了默,道:“店里有监控,而且能一键报警。” 顾子午默不作声望着江敏。市立医院的医生说救他的女生眼睛下面有个一厘米的斜长疤,所以必然是她了。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冒着差点被他拖进深水里的危险施救。上次他们见面,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江敏能感觉得出顾子午的疑惑和烦躁,她也疑惑和烦躁,但两人在此之前也就在成绩排行榜上离得近,甚至都不是同班同学,没有坐下来开诚布公的动机和必要。而且最重要的是,江敏暗暗想着,鼓起勇气迅速看一眼顾子午寡淡疏离的表情,最重要的是,她不喜欢这样的顾子午,她喜欢几周前情绪鲜明的那个顾子午。 大约过了三分钟,也或许是五分钟,顾子午终于移开视线,他转头望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小物,道:“麻烦给我一盒糖,粉盒子水蜜桃口味的,谢谢。” “好。”江敏悄悄松了口气,伸手取下糖,刷了条形码,道,“十块。” 顾子午翻到微信付款页面,在机器上一扫,店里响起机械的电子音,提示付款到账。他抓起糖盒正要走,江敏突然想起了什么,期期艾艾叫住他,片刻,自下面的储物柜里翻出他的鞋子和钱包。他的鞋子是联名限量款,钱包里有那张她还回去的余额很高的银行卡,她不得不来回带着这两样东西,不然丢了她赔不起。 “你的。”江敏道。 顾子午垂眸看着推到自己眼前的东西,不去接,也不说话。她没有征兆且相当无辜地一语道破,他感觉十分难堪。 “也不知道你遇到什么事儿了,但不管是什么事儿,”江敏顿了顿,实在没找到更好的措词,只能生硬地道,“......就尽量活着吧。” 顾子午的视线缓缓上移,最后落在江敏瑟缩的眼睛里,他用几乎称得上是恼羞成怒的情绪在望着她,似乎全然忘了是她救了他。 “......我保证,”江敏避开他的视线,气弱地尝试补救道,“我没有跟任何人说你的事儿,你不用担心。”虽然感觉他最起码应该跟自己说声谢谢,但看他突然沉下来的面色,根本不敢指望那声“谢谢”,只希望他快快带着那一身的寒霜离开。 ——原来顾子午日常的不搭理人的模式并非HARD模式,现下满身低压只盯着人一声不吭的模式才是。 顾子午冷冷道:“以后如果再看到不一样的我,躲远一点,不要理我,我无论在做什么,都跟你没有关系。” 江敏小鸡啄米状点头。 新的月考成绩出来了,江敏依旧是第一名,且是一骑绝尘的第一名——由于顾子午缺考,她跟第二名的成绩拉出了四十四点五分的差距。 升旗仪式上江敏照旧跟其他年纪的第一名一起收到校长一千块的年级奖学金,二十分钟后,在班主任杜沛的课上,也照旧收到杜沛三百块的班级奖学金。 上个月末大家就在传言二高有两个学生顶不住学习压力计划一起跳楼,虽然最后“跳楼”的计划由于中途被人撞破夭折了,但教育局十分重视,要求各个学校立刻采取措施给高二、高三年级的学生减压——高一年级的学生刚刚入学,尚没有压力可言。有人透漏说,一高校领导从教育局回来的当天,立刻给全年级老师开会,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分批去大都西郊爬山。虽然同学们并没有感觉爬山有什么乐趣,但总比被圈在教室里上课舒服得多。 杜沛在开始讲课前正式公布了这件事情,并且表示高二一、二班和高三一、二班首批出行。 “出行时间就定在本周五,早上八点集合,预计下午七点之前返校,这样大家能利用周末两天的时间好好休息,包括住校生。不过虽说是让大家休息,大家自己也要知道轻重,各科老师发的卷子,能做的都拿出来做一做。年轻人,不至于爬个山就废两天。” ——大都教育局去年出了个硬性的减负规定:所有学校,不论小学、初中还是高中,周末两天不许给学生补课,要把周末还给学生。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高的对策就是我们不补课,但不能阻挡住校生自己来上“自习”。于是乌泱泱的走读生变成了住校生。江敏要不是成绩够硬,必然也得被“住校”。 江敏自认自己心理素质过硬,真正需要的是赚钱、睡觉、做有挑战性的卷子,而非减压,所以在下课后,磨磨蹭蹭去了杜沛办公室。 杜沛得知她的来意,笑着喝了口浓茶水,倚靠着自己的办公桌,缓缓道:“江小敏同学,老师刚调来,跟你们所有人都不熟,是不是能给个机会我们互相熟悉了解下呢?” 江敏有些不知所地挠了挠腮。杜沛用这种软和商量的态度,她就没招了。 杜沛望着面前女生单薄的肩胛骨,突然道:“老师知道你的情况——你的经济情况,你的经历,你的家庭构成。” 江敏防备地倏地抬眼。 杜沛用课本挡了挡她的眼神,假装不耐烦“啧”了声,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女生真是敏感又麻烦,我老师说的果然是对的。江小敏同学,你是全年级和全班第一,所有人都会最关注你,这点无可厚非。” 江敏似乎被说服了,讪讪地复又挠了挠腮。 杜沛语转回正题重心长道:“我是要跟你说啊,江小敏同学,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很多事情你这个年纪轻易放弃了,你就永远都没机会体验了。因为岁月啊,它很无情。你升上高中了,就不再是初中生了,你升上大学了,就不再是高中生了,你毕业了,就不再是学生了。而很多事情是只限于你在初中、高中、大学的当时当刻做的。错过了,就补不了了,就不是那个味儿了。你感觉跟同学一起出门爬个山没什么意思,但我们可以打个赌看看,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本周五的出行会是你经常抖出来回味的记忆。当然,你以后肯定也会跟你的男朋友、你的同事、甚至你的孩子一起爬山,但那都不一样。” 江敏表情呆愣地听完,道:“老师,我去。” 杜沛满意地点点头:“嗯,很乖,回去上课吧。” 江敏耷拉着肩膀走到门口,突然回头,表情纠结地道:“老师,我叫江敏,没有中间那个‘小’字。” 杜沛灌着浓茶挥了挥手,待咽下去后,横臂一抹嘴,没心没肺地道:“老师知道,就是想拉近下师生之间的距离,老师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心里毛毛的。” 江敏迟钝地“哦”,转身拉开门走了,第一次没在道别时留下一句礼貌的“老师再见”。 杜沛老师明明也就二十六七岁,为什么唠叨起来像个中年大叔? 第6章 由于出行时间是在周五,而周五周六江敏刚好排的是夜班——深夜十二点至早上十点,时间恰恰错开,江敏就没有告知便利店的同事们自己跟同学的出行计划。但陈小嫚借着家里小姑子的嘴巴却还是知道了。陈小嫚知道了,店主也就知道了。虽然江敏一再推辞,店主还是给她塞了满满一书包的临期零食,饮料、火腿、饼干、泡面、话梅什么的。 ——他们平常自己吃,都是吃临期的零食,甚至过期一两天的零食,没有人会介意。 学校租了两辆双层大客车,单辆载客量高达八十余人,高二年级一辆,高三年级一辆。 江敏赶在七点五十分上了车。结果已经没有几个空位了。她四下望了望,最后只好不甘心地坐在了第二排。而第一排就是赶鸭子似的两个班级的各科老师。 顾子午和好友章章在八点钟踩点上车。两人一样四下望了望,最后一样只能坐万人嫌的第二排。江敏抱着自己的背包呆呆地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顾子午紧挨着她坐在中间,章章靠着过道坐着。 章章是个热情的男生,哎呀呀半天,笑道:“第一名和第二名坐在一起的画面真和谐。” 顾子午操纵着手机里的人物血腥屠城,闻声回头瞥了江敏一眼,似乎这才注意到靠窗的女生是谁。但他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继续挥着刀,不以为然地嘲讽着:“如果你成绩能再好上两三百名,你还能看到我们在第一考场一前一后坐着,那画面也很和谐。” 章章作势捂着胸口不存在的“刀口”仓皇坐下。 刚刚起程,大家就开始友好地分享各自带来的零食。江敏没人可以分享,但听着连绵不绝的咀嚼声确实也馋了,慢吞吞解开背包,挖出一袋饼干。结果刚刚撕开袋子,后座就伸过来一只细白的手。她惊讶地回头望去,是颇有些不好意思的令狐苗苗。 “我也想吃,”令狐苗苗保持伸手乞讨状,“我没有买到这个口味的。” “哦,”江敏呆了呆,干脆整袋都推向她,“给你。” “我就吃两三......四五片就可以。” “没关系,我还有。” 江敏成功分享了自己的零食,而且是分享给了上次被自己气哭的令狐苗苗,突然感觉到开心。但她的开心表现得不甚明显,也就是吸了吸鼻子,微眯了眯眼睛,继而愈加出神地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她固定的三点一线的生活,让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所生活的城市是什么模样。她上一次一身轻松地出门得追溯到六年前了。 阮蒹葭不满于自己的同桌令狐苗苗一再向江敏示好。上次的事情明明是江敏不对,要示好也应该是江敏过来示好。她正愁找不到借口发作,就看到包装袋上的生产日期赫然是明天。 “哎呀,苗苗,你别吃了,再有两天就过期了。”她伸手打掉饼干袋。 “啊?”令狐苗苗就像网上最有名的那个树懒似的,保持着咀嚼的动作定格。 阮蒹葭用力在江敏肩头点了点,气鼓鼓质问道:“江敏,你是故意的吧,给她过期的饼干吃。” 江敏转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一时没有话说。 阮蒹葭抓起掉在令狐苗苗腿上的包装袋,很不得直接贴到江敏脸上给她看,她道:“你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我冤枉你了?” 江敏轻声道:“......我吃的也是临期的,你到底为什么总是把别人想的那么坏。” 如果是在自己的教室里,附近没有校草级别的顾子午和章章,江敏区区这样一句话,阮蒹葭不至于跳脚。但坏就坏在她最喜欢的顾子午和章章就在旁边,她们的一言一行他们听得一字不差。 阮蒹葭恼着一张大红脸怒气冲冲道:“是你自己本来就有那么坏,你十二岁就敢......” 江敏听到“十二岁”三个字倏地变了面色,她张了张唇,正要反击,令狐苗苗很突兀地给了阮蒹葭一巴掌,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正正打在阮蒹葭胸前微微再靠上的地方。阮蒹葭白得像是从未晒过太阳,令狐苗苗一点不收力的一击,她皮肤上立刻就起了指印。 “你为什么打我?!” “你为什么嘴巴这么坏!” 于是,昔日的好同桌在大客车的第三排互相扯住了头发。 江敏惊愕了一瞬立刻去拉架,令狐苗苗哭着不肯松手,阮蒹葭非但不肯松手,甚至还腾出一只手一把抓到了“罪魁祸首”的面门上。江敏颊上火辣辣得疼,于是也不客气了。 顾子午:“......” 章章:“......” ——女生是不是都是神经病,明明刚刚还在友好和谐地分享饼干,两人不过开了一局游戏的时间,怎么就打成了一团。 ——女生打架是不是太残暴了?能不能不要抓脸?很容易抓到无辜的人的!能不能不要揪头发?很难解开的! 最后就是坐得最近的顾子午和章章不得不赶在前排老师们扑过来之前,或用力掰开白色、粉色、红色的长指甲,或牢牢压下蓄满了力好像要活撕了谁的细胳膊,将三个小牛犊子似的隔壁班女同学分开。 杜沛在全车紧张的空气里默默掩面,半晌,轻飘飘道:“为师感觉甚为丢人......一人三千字的检查,连夜写。” 两个小时就到了目的地,薄雾山。虽然是叫薄雾山,但这个季节,即便在山顶,也并没有薄雾。薄雾山海拔一千四百多米,沿着曲曲折折的盘山石阶路走,即便一刻不停也需要两个半到三个小时。 江敏看着班里同学弱不禁风的模样,尤其是自打下车就一直倒抽着气的令狐苗苗,默默腹诽。杜沛早前信誓旦旦鼓劲儿:年轻人,不至于爬个山就废两天。他显然是盲目乐观了,两天可能根本不够废的。 “老师,薄雾山是不是有索道车?”令狐苗苗天真地问。 “有是有,”杜沛笑眯眯道,“但是令狐同学,你觉得我能允许你们千里迢迢来了坐索道车上去?” “就两个小时的路程,哪里就‘千里迢迢’了?!”令狐苗苗怨念道。 “行了,没得商量,你鞋带开了,上那边系紧,然后跟上刚刚在车上跟你一起令老师蒙羞的两位同学。你们班班长呢,给我叫过来。” “舅舅!” “赶紧闭嘴吧你——我没有你这么丑的外甥女。” 在爬山的第一个小时,师生之间热闹得跟菜市场似的,聊天打趣毫无顾忌——只要不谈及成绩,大家就是美好和谐的师生关系。 “F1赛车的最高时速在理论上能达到960公里/小时,但事实上,还没有任何一辆车能在赛道上跑出这个成绩。” “牛皮都吹出银河系了。军用飞机的第四代喷气式飞机也不过能达到这个时速而已。” “你没听明白,我说的是理论上,‘理论上’的意思就是听听就算了。比如,班主任老师说你们理论上夜以继日地好好学习都能考上清华北大,你们自己信不?” “......” 杜沛用足球教练在比赛场上夸张的表情和语气啪啪啪拍着巴掌:“都给我醒醒!都醒醒!你们都在想什么?!他狂成这样你们也能忍?!听我的!殴打他!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一顿鸡飞狗跳。 继续。 “我希望有生之年能有一对小翅膀。” “我以为只有女生才会希望能有一对维密翅膀。” “我他妈杀了你!我说的是宾利!” 一顿鸡飞狗跳。 继续。 “我昨天早上急匆匆出门,一尊飞天女神直奔我而来,夜光琉璃车标,同学们,不是金标或银标,是夜光琉璃车标,老师真想亲手摸一摸啊。” “夜光琉璃车标的劳斯莱斯,单是车标本身都得24万,老师,你好在没伸手,不然再叫人给剁了。” ...... 杜沛跟班长及一干男生的话题,大踏步地从F1方程式赛车,转至顶级豪车,转至足球比赛的黑.幕,再转至中美两国的国家关系。嗯,虽然都离柴米油盐的生活很远,但都如数家珍。 女生一般不聚大堆儿,都是玩儿的好的三三两两行在一起。她们一会互相追逐着嘻嘻哈哈跑出很远,一会儿直接停下来耷拉着嘴角一步不挪窝,要贱嘴朋友忙不迭地道歉着、讨好着、拉着、拽着磨磨蹭蹭往前走。女生之间的话题相较于男生,就比较着眼于现实了,甚至有时细节得令人发指。 比如,你的瓜子是什么味儿的?焦糖?来来,给我一把。 比如,你的小星星什么时候能叠好?顾子午就要过生日了,你再不抓紧来不及了。 比如,我的生理期常常不准时,带东西的时候它不来,不带时它来了,好烦啊。咦咦?突然想起不久前刷微博看到的一句话,生理期就像男朋友,你怕他不来,又怕他乱来。 比如,高三的那个英语老师为什么一直在盯着杜沛?她是不是喜欢杜沛?真是太过分了,她自己有男朋友的,我看到过她跟她男朋友在电影院接吻。 比如,你喜不喜欢我本命肖战?不喜欢?为什么?他长得不好看?同学,你眼睛要是没用,不如捐出去。 ...... 大约行至半山腰的时候,嘈杂声就落下来了,及至来到一长段陡坡,大家耳边就只有彼此此起彼伏呼哧呼哧的粗.喘声。江敏跟一班的两个胖胖的女生落在人群的最后面。两个胖胖的女生是跟不上,而她是怕跟上了显得自己形单影只。 前面有捣蛋的同学一层层呼号并故意戏改着老师的命令——“原地休息二十分钟”、“有需要,去厕所,不许随地大小便”、“悄悄脱队的逐出师门、偷偷下山的人道毁灭”。 江敏和两位胖同学面面相顾,都从对方隐忍的表情里看出了汹涌的尿意,而前方百米开外的厕所早排起了长龙。三个人并肩四下看了看,目光最后都落在东北角掩映在树林后的木檐上。 “江敏同学,你觉得那里有可能是厕所吗”黑短袖女生问。 “有点像,前面的厕所也是一样的木檐造型。”江敏转了个角度惦着脚极目去看,不确定地道。 “那去看看?” “好。” 三个人在略显尴尬地氛围里向着东北方向挺进。黑短袖女生跟粉短袖女生互相推了推,最后粉短袖女生咳了咳,回身笑眯眯示好。 “.江敏同学,也算认识了哈,回校能不能借你的卷子看看呢?” “嗯。” 第7章 结果,三个急匆匆结伴去上厕所的女生,就在厕所右后方约五十米的地方前仆后继掉进了不知哪个不靠谱的施工队挖的深坑里。 噗通—— 江敏你把手给——噗通—— 你们不要着急我迂回——噗通—— 深坑是个斜长坑,斜坡陡而滑,最低处距离地面约有两米。但幸好三个人都是蹭着滑着落下来的,而非笔直摔进来,所以并没有什么大碍。 三个人各自揉着屁.股、大腿、胳膊肘,有点想哭,也有点想笑。 黑短袖女生跟粉短袖女生默默无声剪刀包袱锤,粉短袖女生落败,她龇了龇牙,在江敏不解的目光里突然闭着眼睛嘶声喊“有没有人啊,附近有没有人啊,我们掉坑里了,麻烦来拉我们一把啊”。 一阵肆意的哈哈哈哈哈声几乎是贴着求救声而来的。 章章和顾子午上完厕所正洗手就听到了女生的呼号,就在他们过来时也差点掉进去的深坑方向。两人面面相觑,最后都不由露出难以抑制的笑意。真有人掉进去啊。 章章单膝跪在地上,看到自己班两位女生的体型,笑容滞了滞,但依旧是逞强地握住了伸上来的手,他憋足了一大口气,向上一提......纹丝不动。他转头若无其事地望着顾子午,道:“喂,过来帮忙,我两顿饭没吃了,使不上劲儿。” 粉衣服女生原本是要哭的,她知道自己一百三十斤的体重确实是有点过分了,但章章嘴里的“两顿饭没吃”给她聊以遮了个羞。她轻轻咬着下唇,正难过着,她的男神顾子午就出现了。顾子午没笑,也没说话,只是蹲下来将手伸给了她。她刷地红了脸,脑子里瞬间都是偶像剧的情节,她暗暗恼恨自己手里怎么没有一只戒指,不然就能涂点502胶出其不意给他套上去了。 “喂,不要发呆啊,赶紧上来。”章章笑着提醒。 “啊......好的。”粉短袖女生敛着脑子里的粉红泡泡颤巍巍握住顾子午的手。 粉短袖女生和黑短袖女生相继被拉上去后,深坑里就只剩下一个一直在仰望的江敏。但江敏倏地躲开洞口两个男生的视线,向后背着手,坚称自己并不需要帮忙。她的额角有一滴汗流了下来,落在眼睛里,刺得她不由眯了眯眼。 “我自己能爬得上去。”她轻声道。 “太深了。”章章依旧伸着手,希望她能握住。 “江敏,你别磨蹭了,我看大家已经继续往上爬了,我们要赶紧归队啊。”黑短袖女生也着急地跟着劝着。 “我真能的,你们走吧,谢谢。”江敏感觉自己的后背都汗湿了。 顾子午最先走的,跟着是两个女生,最后是一脸不忍的章章——当逼仄的空间里只剩下江敏自己的时候,她仰望着他和顾子午的目光是瑟缩惶恐的。 在张楚楚不遗余力的宣扬下,一高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年纪第一名曾经在十二岁那年失手杀过人。当然,在张楚楚口中,是江敏小小年纪不检点,勾引她儿子在前。 江敏吭吭哧哧爬上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一片模糊了。她也不想表现得很不识抬举,像个融不进人群的妖怪,但她自己没办法。在一些类似的场景下,在男生的绝对力量前,她就是抑制不住地有生理性的慌张和震颤。 下午一点钟,四个班所有师生终于全体成功登顶。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也不知谁起的头,突然就在山顶上挥动着双手吱哇乱叫,有叫得像是被掀了棺材盖的厉鬼,有叫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有叫得像是受了刺激的精神病患者。老师们被吵得脑仁儿疼,却也只是无奈地忍着,没有人出来制止。毕竟在学校里不许追逐打闹也就罢了,好不容易出来放风也不许,就实在是过分了。 章章特意在人群里搜索了下,最后在老佛塔底下那拨同学里看到了正埋头往背包里塞保温杯的江敏。江敏装好保温杯,疲惫地按着膝盖急喘,看着跟绝大多数女生没什么不同,腿肚子打着哆嗦,一步也挪不动了。 “你在看什么?”顾子午问。 “我看你的官方CP呢,”章章笑道,“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CP挺好看的,就是不太注重穿衣打扮,所以一般人发现不了。” “滚。” 登顶以后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大家抓紧时间围坐在一起共享午餐。 令狐苗苗在杜沛“告家长”的威胁下,不得不去跟阮蒹葭道了歉。阮蒹葭当着杜沛,大度地表达了不与之计较的意思,却在杜沛离开后,一眼也不看令狐苗苗,只顾跟一班的几个老同学聊他们初中的趣事。令狐苗苗两次问她要不要吃三明治都被故意忽视,不得不怏怏地独自走开。 几个女生在她身后嘀嘀咕咕碎嘴着。 “其实我可看不惯你们班令狐苗苗了,她就是工业酒精——甲醇(纯)。” “什么年代了叫‘甲醇’?大家现在都改叫‘绿茶X’了好不好。” “.我真是替你生气啊,明明你是在替她出头的,结果她却去维护江敏,显得就她善良。” “不过话说回来,她就不怕有一天惹怒了江敏,江敏也‘失手’杀了她。” “咳咳,你们有没有听说,动物园里的猛兽如果破戒咬人了,就会被秘密杀掉,因为它们尝过人肉的滋味,以后就有极大可能还会再攻击人,不能留。我爸爸说江敏也是这样的情况,即便她第一次杀人情有可原,但是......你们明白吧,以后如果有需要,她动手的门槛和底线都比我们低。” “哈哈哈哈,一回生二回熟嘛,不就是这个意思?江敏就很好地证明了脑子和素质是两件事,第一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杀人犯。” ...... 令狐苗苗最后背着自己肉粉色的背包期期艾艾凑到了也落单的江敏跟前。 江敏一声不吭给她挪出一个屁.股的位置,然后似乎是想打声招呼,却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只是兀自撕开临期的薯条,一根一根吃着,偶尔瞟过来一眼。 “我有圣女果,洗干净的,你要不要吃?”令狐苗苗主动问。 江敏默了默,咽下了到口的拒绝,转而扯出一抹笑意,道:“......好。” 令狐苗苗听到江敏的松动,面上一下子就有了光彩,她跪坐在地上,将背包倒过来,呼啦倒了一地。有一个苹果,有一小袋圣女果,有一小盒打着蝴蝶结的巧克力,有一排100ml装的优酸乳,有两个包装得很漂亮的三明治。她抖了抖背包,确定空了,将所有食物全部推到江敏跟前,给她自己挑。 “给,你都可以挑,但一定要吃一个我妈做的三明治......本来给阮蒹葭带的,现在决定不给她吃了。” ——阮蒹葭最爱吃令狐苗苗妈妈做的三明治。 江敏顿了顿,默默伸向三明治。嗯,虽然她不爱吃三明治,但她吃了,嘴碎的阮蒹葭就吃不了了,即便她在回去的路上及时跟令狐苗苗道歉,她也吃不了了。 休息时间结束,大家开始有序下山。山路不陡,所以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容易多了。但虽然是容易多了,大家却没有了上山时的热闹,一个个脚步迈得十分沉重,偶尔能听到有人在哽咽着呼唤苍天——显见是累极了。 四点半,大家陆陆续续抵达上车点,二十分钟后,两辆大巴车一前一后驶上盘山公路。所有人依旧是按照来时的位置坐的。第三排,令狐苗苗鼓着一张嘴,斜睨着阮蒹葭,阮蒹葭兀自抱臂假寐,不给任何回应。第二排,江敏长久保持着瞭望窗外的姿势,不敢跟隔壁两个男生有任何眼神接触——你要是打架被不熟的人拉开,脑子清醒以后,你也会羞臊得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 杜沛和一班的班主任吴雨侬正在前面跟其他科目的老师讨论各个同学的学习现状:李静霖的地理成绩太差,要麻烦地理老师特别给补补,以她目前的成绩分布来看,成也地理,败也地理;邱铮铮的数学成绩上次月考再刷新低,要再这样下去,她掉出全班前十指日可待;你们班尚向东明明讲话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是怎么回事就是写不好议论文呢,他的论点和论据往往能差十万八千里;你们班顾子午的英语口语是真好,到底在英国住过几年,英音纯正得老师都不敢在他面前冒然张嘴,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江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总之,七点钟车子在学校门口停下来时,她感觉脑门儿隐隐作痛,似乎睡梦中跟着车身的摇晃撞过几次车玻璃。她龇牙咧嘴地睁开眼睛,入目便是一件黑色的薄外套,是章章早上穿的那件。她眨了眨眼,迟钝地向上看,外套的领标勾在车厢上,起了一点缓冲作用。 “谢谢。”江敏道。 章章低头解着安全带,大大咧咧道:“你谢你的CP吧,他亲手挂的。” 江敏默默不语摘下他的外套递过去。 章章往包里塞着外套,突然问:“喂,你睡觉不流口水吧?” 江敏:“......” 章章无聊地哈哈大笑。 顾子午终于以服务器第一名的成绩结束了一局战斗,他收起手机,松了松肩膀,然后转头用“你到底能不能闭嘴”的眼神不耐烦地觑着章章,直到后者求饶地做出个给嘴巴上拉链的动作。 第8章 十一月初,大都的大街上就渐渐出现了羽绒服的影子,至十一月底,几乎所有人都裹上了羽绒服。今年的冬天来得太早。 江敏依旧维持着独来独往的人设,踩着铃声上学,一放学就消失。跟以前唯一不同的是,偶尔会开小差跟令狐苗苗传递一下小纸条。令狐苗苗的纸条内容总是很有趣,有她喜欢的楼上哥哥的侧写肖像,有正发脾气的杜沛火柴人滑稽像,有她养的两只小猫,有她跟妈妈斗智斗勇跌宕起伏的经过,有班级里个别风云人物的八卦。江敏总是在听课之余快速看完展平夹进课本里。 “江敏,化学卷子我明天还你哦,我还没抄完。” “好......你有不会的,可以来问我。” “杀鸡焉用牛刀。你不用管我,我有楼上的哥哥。” 江敏张了张口,正要提醒“你楼上的哥哥才是牛刀吧,人家是大学生”,但令狐苗苗已经笑容满面地背上书包跑了。 江敏抱持着锻炼身体的想法,依旧是咬着饼一路小跑着去的便利店。只不过冬天的衣服实在重,塞满课本卷子的背包也实在坠得慌,所以这次断断续续跑了二十五分钟。但倒也没有迟到。店主趁着交班时间去给老顾客送了几杯奶茶,回来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 店里开着暖气,有个看起来特别干练的女人进来点了个杯面,自个儿端去临窗的座位慢吞吞吃着,跟人聊着微信。江敏做着卷子,偶尔竖起耳朵听一嘴。女人聊着聊着就聊出了泪意,但也只有江敏能看到,微信那端的人是看不到也听不到的。 “再给我一根烤肠,谢谢。”女人收起手机,借着低头整理着西装领子的动作轻轻眨了眨眼睛,回头吩咐着。 江敏麻利地夹起一根烤肠送过去,一路低着头,没有往女人的脸上看。做着这份深夜工作,她常常能看到各色人突然的小小崩溃。 顾子午牵着自五岁起就陪伴自己的大狗“将军”,慢慢溜达到了江敏工作的便利店所在的清塘街上。他默默想,他只是腻味了总在一个地方遛狗。不光他腻味儿了,狗也腻味儿了。 便利店里一个女青年和一个男青年正各据一头埋头吃泡面。江敏用两个一次性纸碟,给男青年送了烤肠,给女青年送了关东煮,回去继续做卷子。女青年没有任何回应,男青年半晌疲惫地回头道谢。江敏微微牵了牵唇角。 顾子午默默看了片刻,低头揉了揉“将军”的头,牵着它慢慢往回走。 一人一狗晃荡到午夜时分回家,车库里的劳斯莱斯不见了,只剩下宾利。顾子午将“将军”安顿好,在沉闷的砸东西声里慢吞吞上楼,经过柳笙房间时,房间门突然被人粗暴地打开,顾子午一回头就给人狠狠抓住了胳膊。 “顾初墨,离婚就离婚,一堆小鲜肉想爬老娘的床,老娘犯不上跟你较真儿!” 柳笙的指缝里有未干的血迹,跟酒迹混在一起,看不出伤口大小。她实在是醉了,醉得都分辨不出来眼前冷冷看着她的是顾初墨还是顾子午。 柳笙生顾子午的时候只有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她没考上大学,也不想上大学,整天游走于各个剧组孜孜不倦地毛遂自荐。而顾初墨彼时凭借着《剪刀、包袱、锤》,荣获最佳男配角奖,已经小有名气了。柳笙悄无声息地生下了顾子午,并养育顾子午到近六岁,然后在顾初墨的帮忙下顺利出道,出道不过四年就被封后——是当时最年轻的影后。柳笙封后当晚跟顾初墨官宣恋情,不久成了顾子午的“后妈”。 圈里有关于这对夫妻有两大未解之谜:第一,顾初墨儿子的生母到底是谁?第二,柳笙到底有没有介入导演张淮的婚姻。 顾子午一根一根掰开抓进自己毛衣里的细长手指。柳笙力气不够大,抓不住他,哇地哭出来,顺着他的身体往下滑,抱住了他的腿。顾子午差点磕到墙上。顾子午几度抽腿,但柳笙就像溺水者抱着浮木似的不撒手,他挣脱不开,索性不动了,就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默默仰望着楼梯转角两珠蒲公英浮雕。 柳笙含混不清地哭着诅咒着,十分钟后,终于没了声息。顾子午掰开她的胳膊,俯身将她抱回床上。他翻开她的掌心看了下,有一道一厘米左右的浅浅的伤口,早就止血了,应该是砸东西的时候被尖锐物划的。他给她的朋友——在市立医院工作的曲淑媛打了个电话,然后去楼下客厅里坐着等人上门。厨房里有钟点工阿姨临走前温在锅里的汤,就是他出门遛狗前点的莲藕排骨汤,但此时他闻着却有些反胃。 十二月的第二周,大都就迎来了第一场降雪,一夜之间,整个城市银装素裹。一高的学生几乎要疯了,虽然老师们一再咆哮,却还是架不住大家一听到下课铃声就立刻冲出去滚雪球打雪仗。 江敏正背着单词也被令狐苗苗拖出来了,两人正在教学楼前的树下瞎聊着,有个男生鬼鬼祟祟接近,在其他男生的起哄下,一脚踹到树干上,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哈哈大笑着跑开。两人被积雪淋了一头一脸一脖子。令狐苗苗愤愤叫着男生的名字,蹲地上滚了个雪球追过去了,江敏抖掉羽绒服里的雪,眼看令狐苗苗短时间内回不来了,抿了抿唇,转身向教学楼走去。 “江敏——”有人在背后用轻快的声音叫她。 江敏闻声回头,第一眼看到顾子午,第二眼就是一个拳头大的滚得结结实实的直向她脑门儿而来的雪球,她下意识地下蹲躲避,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瞬时仰倒。 顾子午笑弯了腰。 章章正啃着包子翻武侠小说,突然听到了同学们讶异的声音,诸如,我的天顾子午笑起来好可爱,顾子午是不是喜欢江敏,顾子午今天奇奇怪怪的......他绷在脑门儿上的弦突然扯紧了,回头一看,后座果然没人了,他摔下书翻过前面的课桌就冲了出去。 顾子午蹲在江敏身边,压着她的肩膀,阻止她爬起来。他细细打量着她,就像打量一个新到手的玩具。“玩具”的面色越来越红,最后再次使用了上次爬墙时的青蛙弹跳,借着地上的雪,弹出了他的掣肘。 江敏爬起来,恼了,道:“你干什么?!” 顾子午两只眼睛往下一弯,道:“你长得还没我好看你怕什么?” 江敏不着痕迹地将微颤的双手拢进怀里,唾道:“神经病。” 顾子午笑道:“你跳河救回来的神经病。” 江敏盯着他忍不住问:“你是鬼么?” 顾子午向后一指,道:“就埋在那边墙根下,好多年了,皮肉都化没了,只剩下毛发和骨头。喂,你放学要是不急着走,我可以借个铲子刨出来给你看看,你跟我......的遗体正式认识认识。” 江敏感觉自己起了白毛汗,她正要遁走,章章突然杀到了跟前。章章很显然听到顾子午最后那两句话了,表情一时间精彩纷呈,平常大大咧咧阳光灿烂的男生开口就飙出了流畅的脏话:“你他妈一天不刺激我心脏你是不是就不舒服啊?!我有一个你这样傻.逼而糟心的朋友得少活十年啊?!咱们上学之前不是说好了,你老老实实睡觉,我回去教你打游戏?” 顾子午懒洋洋地回头看他,道:“哦,不用了,我不想打游戏了,我想跟江敏玩儿。顾子午那个虚伪的混蛋是不是没有告诉你,是江敏救了他。” 章章愣了愣,他确实没听顾子午讲过,两个月前大家一起出游,顾子午表现得好像江敏就是隔壁班一个只知道名字的普通同学。 章章深感抱歉地望着江敏,轻声替顾子午解释:“顾子午不是虚伪,他肯定是拉不下脸,他是个特别要面......” 顾子午警告道:“你要是再替他说话,那你就不是我朋友了。” 章章面不改色转而唾道:“顾子午是真虚伪。” 江敏全程一头雾水。她一字不差地听完了他们的对话,但就是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抱持地反正跟自己无关的想法,也不想弄懂了,就想赶紧回去继续背单词。但顾子午突然绕开章章挡在她面前,蛮横而神经质地一再逼问她他叫什么。江敏回答了三次“顾子午”都不被放行,最后不得不妥协,麻木地叫了他“顾午”。他听到“顾午”两个字,眼睛里大放异彩,果然就乖乖让了路。她眉头微皱,越过他回班。 听说微波探地雷达能探出地下有没有人体骨骼,不知道学校实验室有没有类似功能的设备。他说借个铲子就能刨出来,也就是说埋得不深,那如果埋得不深,即便一般的探地雷达,也应该能探得出来。 我为什么在想这个问题?我为什么居然相信墙下真的埋了骨头?果然深更半夜能跳河救神经病的也得是个神经病。江敏受不了地摇了摇脑袋,然后无缝起身回答老师黑板上的问题,句句点题,条理分明,谁也不知道她已经走神了小半节课。 作者有话要说:江敏亲口叫了“顾午”,所以在这以后,在江敏眼里顾子午就是顾子午,顾午就是顾午了。行文的时候也会跟着她的视角区分开。但在不明真相同学的眼里和话里,永远就只有一个“顾子午”。 第9章 章章在顾午的各种捣乱里艰难地做完了卷子。他深想想,分外替自己感到心酸。他一直都比顾子午努力,但他的成绩一直都屈居顾子午之下。嗯,差了两百名,其实“屈居”这俩字都有点用不起。 “喂,跟你说件事儿啊,二班的江敏,我要去追了。”顾午大字型躺在床上,在游戏里里挥动着大砍刀,突然说道。 “......” “我喜欢江敏,我砸了她的东西她没生气,我故意吐她一身她也没生气。又笨又可爱,能杀人能救人的。” “......” 顾午翻过来趴在床上,他困顿地直打哈欠,却依旧是盯着屏幕里的动画小人机械地杀杀杀,他懒懒道:“一个礼拜了,是他自己不出来的,那以后这个壳子里就是我了。嗯,我想想,要不干脆我直接就叫顾子午吧,也不必跟他区分了,反正世界上再也没有顾子午了。” 章章避开他的目光,道:“顾午你......” 章章“你”半天,却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顾午毫无征兆地突然翻脸,他“啪”摔了手机,一跃而起,一脚踹到章章胸腹之间。章章来不及发出声音,“咚”地一声带着椅子重重倒地。 顾午居高临下地望着章章,半晌,跳下床光着脚离开,留下一句毫不留情的嘲讽:“章章,你真是从来不让我失望,我什么时候试你,你什么时候露馅。” 章章脸颊蹭着地板徒劳地叫了声“顾午”,最后在顾午听而不闻“砰”的关门声里,伸长了手脚,灰头土脸地摊着。 很久之前,他赖着脸跟刚刚出现满脸戒备的第二人格顾午说“你是不是理解错了?朋友跟老婆不同,朋友可以有很多个,我是顾子午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但这漫长的时间里,就如顾午所说,他总是露馅。他只是顾子午一个人的朋友,而非顾午的。他照顾顾午,忍受顾午阴晴不定的脾气,也只是因为他在帮忙他生病的朋友顾子午。 顾午在章章家门前愣愣站了十分钟。倒不是他在等章章出门挽留,而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他以往跟顾子午交替出来,一般几分钟半个小时就消失了,但这次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他迟迟没法消失。他前些天试着昏天黑地地大睡,试着酩酊大醉,但都没用。他的日子突然长了。但长出来的日子是如此的无聊,之前还能跟着章章瞎混,但刚刚跟章章闹掰了——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他脾气不好,虽然不常出来,也保持着跟章章平均两个月闹掰一次的频率——眼下看着门前的两条路,居然一时不知道应该挑哪一条走。 有几个孩子踩着滑板呼号着掠过去了。顾午看了半天,起了点兴趣,翻出钱包里的银行卡,慢慢悠悠向着松龄广场而去。 顾午突然成了便利店的常客。江敏现在已经能分辨出顾子午和顾午了。顾子午神情寡淡,顾午却是什么情绪都挂脸,同样一双笑眼,顾子午似乎只是用来视物,顾午却能用来盛放生动的乌云和月辉。 “江敏,给我个创可贴。” 江敏翻出一个创可贴扫码付款以后递给顾午。她望着顾午皱着鼻头拨开额前的碎发去粘创可贴,突然问道:“你去玩儿滑板了?” 顾午低头看一眼竖起来的滑板,没好气道:“我去蹬三轮儿了。你是不是傻?!” 江敏不想理她了,低头继续做卷子。 顾午粘好创可贴,粗鲁地往下压了压自己的碎发,丢过来一碗艇仔粥和两根油条,不自然地道:“点多了剩下的......反正带回去也是喂狗。” 江敏用笔杆子推开,道:“我吃过了,喂你的小花吧。” ——同样一条大狗,顾子午叫它“将军”,顾午叫它“小花”。所幸狗比人容易适应,大狗很快接受了自己既是威风凛凛的“将军”也是娇弱不经风的“小花”这个有些分裂的现实。 顾午没能顺利赠出自己特意跑很远买来的晚餐,不由黑脸,半晌,压下坏脾气,悻悻道:“小花只吃刚做出来的......整天啃破饼,你早晚有一天给饼噎死。” 江敏动了动唇,最后却把要说的话憋回去了。 她最近只要一有空就查资料分析顾子午的情况,大概有了猜测,感觉也就两个方向,第一,他中邪了,第二,他有双重甚至多重人格障碍——顾子午和顾午之间的差距实在太明显了。但如此两个结论,哪个都太过大胆,反正也跟她无关,她就继续装聋作哑。 顾午一个人在货架间转来转去,问江敏她的工作有销售额提成没有。其实是有的,虽然不多。但江敏张口说没有。顾午抿了抿唇,作罢。他百无聊赖地陪着江敏在便利店里待到十二点,然后首次没有买任何没用的东西,啜饮着她给他做的珍珠奶茶,跟她一起下班。 两人分开时,顾午突然道:“喂,我明天去学校。” ——顾午最近两个礼拜,只除了初雪那天来了学校,再也没来过了。 江敏在寒风里搓着冰凉的手,不太走心地点了点头。 顾午问:“你不怕我出现给顾子午造成麻烦?” 江敏一愣,实话道:“我跟他不熟。” 顾午立刻笑出了一轮新月。 “中午一起吃饭!” “我不.......” 江敏刹住了话尾——顾午是捂着耳朵跑开的。顾午跑出十来米回头看她,眼睛里全是璀璨的星星。江敏远远看着,感觉自己有点晕,虽然明知这样是不对的,但就是有点晕。她想跟顾午一起吃饭,虽然顾午很有可能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江敏第二天上课难得地不断走神。她总忍不住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总感觉自己的羽绒服毛衣都好像太素也太旧了。但她没有更好的了。她咬着笔头,愣愣望着卷子,思索着要不要趁着就要到来的圣诞节打折季再买些新衣服,一个粉笔头“咚”砸在她脑门儿上,再“啪”落在卷面上,与此同时,前方响起物理老师警告的重重的清喉音。江敏揉了揉脑门儿,竖起卷子做安分守己状。 不过须臾,令狐苗苗传来了今天上午的第七张纸条,纸条上是一个她自己的火柴人形象,配有一句话:我盯你一个上午了,什么情况? 江敏速回:没事儿。 令狐苗苗展开纸条看到言简意赅的两个字,趴在桌子上再写:我妈去看我姥姥了,我家中午没人,一起去食堂吃饭啊。 江敏感觉自己刚才只回两个字有点生硬,所以看到新的纸条,用寥寥几笔画了一个笑脸,微微踌躇着如实回:一班的顾子午也要一起去,你会不会介意? 令狐苗苗刚刚打开纸条就被物理老师叫到了黑板前做题。她在物理老师迫人的盯视下来不及做小动作藏纸条,只好故作自然地任其摊在桌面上,假做只是一张普通的演草纸。阮蒹葭翻书之余斜了斜眼,看清了两人的聊天内容。 结果令狐苗苗并没有跟江敏一起吃饭,她的“楼上哥哥”突然出现截走了她。 顾午也没有跟江敏一起吃饭,顾午消失了。江敏一直等到十二点半,出去上厕所时,在一班门口看到了正跟章章讲话的顾子午,确认了这个事实。 顾子午眼角的余光看到江敏,立刻用眼神示意章章闭嘴。他转向木木呆呆的江敏,刚要张口问她两句话,江敏突然掉头就走。顾子午眼见她越走越快,几乎都要成小跑了,他深感烦躁地看看天色,看看一样面色纠结的章章,再看看女生离开的方向,最后重重一击栏杆,很难得地飚出了一句男生常骂的脏话。当然,骂的也只能是他自己,顾午是听不到的。 江敏耷拉着肩膀一脸灰败地回到班里,就听到以阮蒹葭为首的女生小团体在嘀嘀咕咕聊明星八卦之余见缝插针地挖苦自己——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知道她本来中午要跟顾午一起吃饭的。 “江敏,你可能不知道,顾子午中午都是跟章章一起吃饭的,他不跟女生吃饭的。”——有人假惺惺科普。 “江敏,你千万不要做柳笙那样的人啊,她最讨厌了,嫁给顾初墨还不知足,左边抓一个张淮,右边抓一个高闻达,其实都是没影的事儿。”——有人嚼着口香糖吊儿郎当地告诫。 “咳咳,我也讨厌她,逢宣传必作妖!不过张淮那件事儿可不好说啊,我听我表姐的闺蜜的堂姐夫说,是顾初墨高价买了娱记手里的视频,不然爆出来她就完了。”——有人嘲讽技能不熟,不留神被带跑偏了。 “江敏,我以为你是个只知道学习的老实厚道的同学,结果你看我们聊了半天你这一声不吭的默认态度,就好像你跟顾子午真有点什么似的。其实人家也只不过是来班里找过你一次而已。惹不起惹不起。”——有人假做痛心疾首。 “江小敏同学,听人劝吃饱饭,要分的清梦想和现实啊,哈哈哈哈哈哈......”——有人嬉皮笑脸。 江敏在前面虽然坐姿笔直地翻着书,但实在是很想干脆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填进课桌里。她低着头轻声咳了咳,忍着愤怒和屈辱,头也不回地冷冷地道:“大家都在休息,能不能不要吵,阮蒹葭你要是嘴巴闭不上就出去,赵宁张珊珊回你们自己班里吵去,。” 有一个人如此不讲情面地直接点着名字斥责,其他早就受够了这帮麻雀的同学也就没什么顾虑了,陆陆续续跟进声援。他们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帮麻雀实在太没有眼力劲儿了。午休时间总共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去掉吃饭时间也就剩下了四五十分钟,如此宝贵的四五十分钟,全听她们在唱戏了! 令狐苗苗第二天来上课,听人转述前一天午休时的事情,立刻就知道什么情况了。她气咻咻地问阮蒹葭为什么偷看自己的东西,阮蒹葭理直气壮地回她“是你自己摊在桌面上的”。两人爬山之后一直是冷战状态,但此时在只零星几个人的教室里却是直接吵开了。令狐苗苗表示特别讨厌阮蒹葭总是咄咄逼人,阮蒹葭表示特别讨厌令狐苗苗装可爱。两人吵着吵着,就吵到了江敏那里。 令狐苗苗嘴笨,颠来倒去也只是几句情绪激烈却干巴巴的“啊啊啊是男生欺负人在先的!”、“她是失手是失手是失手!”、“法律就是规定不满十四周岁免责!” 阮蒹葭却十分流畅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当然知道她是失手,但如果是个成年人,即使失手也是要负责的吧。上回保安大叔当众把那个男生的妈妈驱逐出去了。但那个女人有一点也没有说错,江敏明明可以告家长的,她为什么不告家长?她妈妈是后妈,但爸爸总是亲爸吧?” 令狐苗苗感觉阮蒹葭太能说了,她根本不是对手,她叉腰瞪她半天,最后突然泄气了,留下一句低落的“我们不用和好了”,搬起自己的书离开教室了。 第二天,阮蒹葭向杜沛申请,跟人调了座位。 第10章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在没有顾客的空隙里,江敏并没有同以往一样坐在收银台后面做卷子,而是静悄悄地立在了门口。街上太热闹了,到了深夜十点钟也如此,大街小巷全是Merry Christmas轻缓温柔的女声,就好像谁正在歌声里默默看着你,絮絮跟你说着话。江敏听着听着,眼眶就红了。她想她妈妈了,也想她妈妈在世时的江大川了。 路对面高楼上突然蹿出漂亮的烟花——这个城市早就禁烟花炮竹了,也不知道是谁破的戒。所有的大人小孩齐齐抬头,在漫天的烟花里惊叹、尖叫、默默微笑。江敏望着四周的高楼大厦、花红柳绿、万家灯火,眼睛半晌也没有眨动一下。她再也没有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颓丧。愉悦和热闹都是人类的,而她是一只流窜到人类世界的阴沟耗子,虽然披了张以假乱真的人皮,却实实在在是彻头彻尾的另一个物种。 “小姐,买单。”有人突然叫她。 “好的。”江敏抽了抽鼻子,假作感冒症状,回去收银台工作。 顾午再次出现了。正逢期末考试前夕。 最后一节自习课,江敏正伏在课桌上订正错题,突然听到了令狐苗苗噗呲噗呲的声音,她疑惑地回头看她,正要问她什么事儿,就感觉有人轻轻揪住了自己的耳朵。她以为是哪个手欠的女同学,一把抓住那人的手,结果却是笑眯眯的顾午。 江敏跟被烫着了似的,在所有同学幽幽的眼神里,赶紧松手。 “你......干什么?” 顾午在江敏旁边的空位上坐下,徐徐道:“有道题看不懂,来问问你,江敏同学。” 江敏把脸埋进课本里,模糊不清地道:“我也不懂。你回你们班去。” 顾午抿了抿唇,伸出纤长的手指再次夹住江敏的耳垂,他不满地道:“喂,太敷衍了,你题都没看呢......这个像洋娃娃的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在录音?” 令狐苗苗尴尬地收回手机。 两个人僵持了十来分钟,放学铃声响起来了。江敏正打算故技重施继续奔跑,顾午不知什么时候解锁了一辆共享单车,横在她前面,非要载她。江敏不愿意跟人靠太近,坚持不给他载,两人在路边争执半天,最后以顾午一脚将共享单车踹倒作为结束。 江敏看着倒地的共享单车,半晌,缓声道:“我要去工作了,你回家去吧,不要跟着我。” 顾午不说话,但江敏往前走,他也往前走,江敏停下,他也停下。 江敏路过一个卖烤红薯的摊位,给自己买了个烤红薯当晚餐,要付钱时,转头看着正在自己身后低头踢石子的顾午,也给他买了个。 顾午正在后悔自己刚刚发了脾气,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烤红薯,他缓缓抬眼,江敏正低头啃着自己的,似乎依旧在生气,并不看他。 “对不起。”顾午道。 “......”江敏道,“没关系。” 跟前段日子一样,顾午陪着江敏一直呆到曾辞过来接班。两人分开时,顾午再次表示第二天要跟江敏一起吃午饭。江敏默默望着他,半晌,道,好,我等到你十二点半。她顿了顿,解释道,再晚食堂就没饭了。 顾午一踏进家门就听到了顾初墨和柳笙吵架的声音。两个人互相指责谩骂,柳笙说她生出来个妖怪是顾初墨的基因不好,顾初墨表示再好的基因,也架不住摊上柳笙这样不负责任的妈妈。 顾午路过听着就乐了。他在“小花”脑袋上胡噜着,向着顾初墨道:“你这样的人也能用‘不负责任’四个字评价别人?顾子午的幽闭恐惧症不就是你生生给关出来的?”再向着柳笙道:“你有什么好委屈的,不是你自己看到记者,吓得赶紧松开顾子午的手,眼睁睁看着他‘失踪’,最后给人送到警察局的么?” 顾初墨和柳笙闻言齐齐愣住。早上出门的是顾子午,半夜回来的是顾午。他们的交替最近越来越频繁了,而最令人心慌的是,以往顾午最多出现几个小时,但上次却是两周,这次不知道又要多久。 “顾午。”顾初墨沉声喝道。 “你最好不要用这样的语气叫我,我要是不痛快了,你们就都得跟着不痛快......我最知道怎么让你们不痛快了。”顾午笑着警告。 顾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在“小花”脑袋上轻轻一拍,看着它摇着尾巴自己跑出去玩儿,然后不屑地轻轻哼一声,仰头喝着水上楼。 柳笙捋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劈手夺了顾初墨的剧本扔开,颤声警告道:“顾初墨,我告诉你,他这个样子出去,如果给人看到了,我们两个就都完了。小午愿意闭嘴,顾午可不愿意。” 顾初墨黑着脸推开她出门。 江敏第二天果然也依旧没有等到顾午。顾午没有来学校。跟着期末考试就轰轰烈烈地到了。江敏感觉“轰轰烈烈”,是因为这次考试,有两道题,化学一道,数学一道,她完全没有任何头绪,根本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去解。最后一科考试完,江敏走出教室的时候长吁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务必要收心。她想离开大都,越远越好,而目前看来,唯有出色的高考成绩能带她走得最远。 期末考试结束以后,农历新年就在眼前了,便利店的店主给大家发了红包,早早带着儿子麻小离开大都回老家过年了。江敏在找个兼职过渡和给自己补习中几度徘徊,最后想想卷子上没做出来的那两道题,断然决定补习。昏天黑地地做了无数张卷子,不知不觉就到了除夕。 江大川在除夕这天下午,终于原谅了她数个月前的出言不逊,给她打来了电话。江敏听到电话里乍一听起来跟以前没有区别的温和的“敏敏”,眼眶倏地红了。但她只是伸手揪了揪兔子玩偶的长耳朵,假意咳嗽数声,生生吞下了喉咙里的哽块,没有给对方察觉。 “敏敏,你几点过来?”江大川问。 江大川在一个会计师事务所里工作,会计师的工作很忙,常常需要出差在外,所以江敏当初坚持要独自留在老房子里,他是悄悄松了口气的——他们搬家时,距离张杨过世还不足两年,那两年里张楚楚和江敏之间战争不断,一头是初恋,一头是女儿,他每每出差都提心吊胆,唯恐她们把房顶给斗塌了。但把张楚楚和江敏分开,只是他不在家的不得已而为之,他在家的情况下,特别是逢年过节,他还是希望三个人能和平共处,也给外人看看,他的日子过得还行。 “我不过去了爸爸,雪太大了,而且太远了。” “不行,”江大川听着就急了,“你现在就出门,雪天路滑,一个小时也到了。你阿姨开着我的车去超市□□卷了,不然我就直接去接你了。” 江敏看着自己摞在一旁原本打算开夜车的卷子,有些无奈地答应了。她本就愧疚于情绪激荡下口不择言的那句“如果死的是你多好,爸爸”,所以听到江大川不计前嫌如此急切地团年要求,实在是没法狠声拒绝。虽然她明确知道,有张楚楚在侧,她怕是吃不了消停的饭。当然,有她在侧,张楚楚必然也如此。 果然,自打江敏一迈进张楚楚的地界儿,就感受到了熟悉的如芒在背的焦灼感。张楚楚当着江大川,倒是没有出格的言辞和举动,甚至一见面就揽住了江敏的肩膀假作亲热,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实在膈应人,且不断提及江敏的妈妈耿晓姝,“晓姝姐”长“晓姝姐”短地叫着,江敏几度想翻脸,却碍于江大川频频点头的笑脸,生忍了下去。 “敏敏,要我说你就搬回来,大川你说呢,”虽然是在问江大川,却并没有给江大川回应什么的余地,张楚楚忧心忡忡地道,“晓姝姐要是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小小年纪就独居,她在阴曹地府里也安生不了。” 江大川感念张楚楚愿意主动提及此事,赶紧趁热点头,道:“敏敏,你明年就高三了,搬回来吧,以后你跟你阿姨谁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不在家,也能互相照顾下。” 张楚楚笑看了江大川一眼,再顺着江大川的视线,望向江敏。 江敏舀了勺汤,平声道:“不用了,我自己住习惯了。” 张楚楚笑道:“晓姝姐果然比我会教孩子,独立性真好,我们杨杨就不行,以前我还在国泰上班时,我要是值夜不回家,他都不敢自己睡觉,一个晚上给我打好几个电话,哭唧唧的,特别烦人......”张楚楚顿了顿,转而看向江大川,抱歉地道,“我跟你保证过以后尽量不当着敏敏提起杨杨,但我没忍住,聊天刚好就聊到这里了,对不住。” 江大川安抚地笑了笑,道:“敏敏,给阿姨夹个菜。” 江敏闻言只微动了动耳朵,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十分钟之前,江大川去厨房里炖汤,她在客厅转角的垃圾桶里看到了耿晓姝的灵牌。大都的风俗是未亡人需要亲手给亡者刻一张木头灵牌。江大川当然也给耿晓姝刻了。原本是依照风俗摆在老房子的东面,江大川搬家以后将之带来了新家,最初也摆在东面,只是摆着摆着,就被丢进了暗无天日的储藏室。而刚刚她在垃圾桶里看到了。她妈妈的灵牌脏兮兮的,断成了两截,就半藏半漏埋在果皮瓜子壳里。 张楚楚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过去,无所谓地笑了笑,温柔回应着江大川的呼叫,告诉他盐在那儿、麻油在哪儿。江敏在张楚楚一直也不移开的目光里慢慢蹲下来,自垃圾堆里翻出灵牌,用纸巾擦干净,再用围巾擦一遍,收进了书包里。 江大川见江敏没有反应,搁下筷子,不轻不重地重复道:“敏敏,给阿姨夹个菜,你阿姨跟你一样,也喜欢上汤娃娃菜。” 江敏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江大川娶了张楚楚以后,她心里有一片地方常年冷飕飕的,她此前一直不能精准形容这种感觉,如今再次沐浴在张楚楚暗自得意的目光和江大川总也不满意的目光里,.突然无师自通了.....就像是谁在浴后毛孔大开的皮肤上倒了满满两盒清凉油。 江大川的眉毛和嘴角齐齐耷拉下来,声音里带着隐约的警告:“敏敏。” 江敏转头取出刚刚擦过灵牌的围巾,一圈一圈给自己围上,目不转睛看着江大川,用小时候撒娇的略有些软糯的嗓音慢慢道:“爸爸,我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攒够了,你不用给我攒了......我以后也不来你家了。” 江大川眉峰一跳:“江敏,大过年的,你不要找事儿。” 张楚楚精确地平衡着语气里的隐忍、心疼和嗔怪,道:“敏敏,你听话些,你爸爸身体不太好,大过年的,你即使不愿意看到我,也尽量跟我一样忍忍吧。” 江敏推开椅子起身,向着江大川一鞠躬,道:“爸爸,新年好,再见。” 江大川着急得伸手要去拽江敏的胳膊,但江敏躲开了,她默默望着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感受到第二次骨肉剥离的疼痛。 第11章 自打耿晓姝去世以后,似乎年年的除夕夜都如此,格外地冷,皮肉下的骨头都要冻僵了,格外地安静,能听到血管里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江敏一个人走在深夜的大街上,几度伸手打车,几度被拒——滴滴司机也都不接单。不知是第八次还是第九次被拒绝以后,江敏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单手掩面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低低哭了出来。 “喂。”突然有人叫她。 江敏只顾走着,哭着,继续来回看车,并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叫声。 “江敏。”那人继续叫。 江敏揉着眼睛打着哭嗝回头,顾子午正单手抓着滑板,在只有不到三米的距离里微皱眉头望着她。 江敏抑制着哭腔,问:“顾午?” 顾子午顿了顿,道:“我是顾子午。” 江敏跟顾子午实在没什么交情,她失望地扇了扇眼睫,吸了吸鼻子,自己这样的状态下,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他的招呼,所以干脆只是点点头,然后继续往前走,希望能在前面的十字路口打到车。 顾子午拇指在滑板轮子上刮了刮,转头往小区里走,但尚未走到门口就突然停住,半晌,在喷泉池边轻磕了下滑板。滑板是顾午自己买的,章章说顾午上手很快,只不过一个下午就能如履平地了。他今天试了试,他没这个天分。他和顾午真真切切是两个人,性格、天分、喜好都不同的两个人。 顾子午转头望向江敏离开的方向。他感觉江敏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隔壁班女生,只有脑子出色,其余都泯然众人。但顾午却很喜欢她。顾午个疯起来没数的家伙甚至为了要履行跟她一起午饭的约定,自.残、报警、跳.楼......不过很可惜,顾初墨和柳笙均未妥协。 顾子午自混沌中清醒时,四肢乏力而左臂剧痛,室内只有两张也不算太陌生的面孔,是顾初墨的助理之一和保镖之一,他们奉命二十四小时监守他。嗯,确实是“监”守,他脚踝上还绑着专业的束缚带。 顾初墨去威尼斯参加电影节颁奖礼,顺便拍摄一个奢侈品广告,已离开四天。柳笙新戏刚刚杀青,正是通告满天飞的时刻,却由于跟张淮的旧闻又被人挖出来全网黑,只好紧急停止一切社交活动,千里迢迢跑去藏区做“慈善”,已离开两天。 突然下起了大雪,天地间的热闹似乎停滞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如常。由于是在市郊,管制不如市中心严格,不时地有零星的烟花带着绵长的哨音自街道两侧往天上窜。江敏听到声响就下意识地仰头往天上寻,生理性的,管控不住,就像她白日里听到飞机飞过的声音,即便在上课,也要抻着脑袋往天上寻一寻。 江大川不断打来电话,江敏紧握着手机,恍若未闻。江大川最后发来一条短信,问江敏到底怎么回事儿,是不是张楚楚背着他跟她说什么了。江敏尚未读完,跟着就来了第二条短信,江大川老生常谈,表示张楚楚养了十四年的儿子突然没了,有时候收不住情绪埋怨些什么,敏敏你就忍忍吧,你就是养条狗没了,还且得难受几年。江敏盯着“敏敏”两个字看了五分钟,然后将短信一一删除,给江大川留了一句“我到家了爸爸”。江敏想,爸爸,你的“狗”也养了那么多年,你自己就不难受么? 顾子午拎着滑板跟过来,就看到女生实在打不到车正在解锁路边的单车,他大概知道她住在哪里,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果骑单车回去,没有两个小时绝对到不了。他略有些突兀地伸手在二维码上一遮,道:“我送你回去。” 江敏给突然出现的人吓一跳,她防备地抿了抿唇,轻轻推开他的胳膊,嗓音微哑道:“不用,谢谢。” 顾子午扔掉滑板,不由分说地隔着衣袖反手握住江敏的手腕,他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了翻,翻出司机大叔的号码,直接拨过去,简明扼要两句话,要大叔来星巴克门前的安全岛帮他载个同学回家。 江敏在顾子午结束通话的同时翻转着手腕挣脱开来。 顾子午盯着她兔子似的红眼眶,问:“喂,谁欺负你了?” 江敏跟他不熟,不太想跟他说话,她轻轻摇了摇头,用手指拂掉眼角的湿润,然后打开书包,借着翻找东西的动作,不太自然地避开他的视线。顾子午了然,转身拾起自己的滑板,就在她身边静静站着。雪下得越来越密集,街上的人也渐渐少了,两人头顶极寒的夜空,依旧有漂亮的烟花东一簇西一簇地绽放着。 顾子午家里的司机大叔姗姗来迟,顾子午低声跟他讲了两句话,然后打开后座车门,示意江敏进去。江敏搂着书包乖乖坐进去以后,顾子午并没有立刻关门,他盯着她看了半分钟,平声道:“上次的事情还没有跟你道谢,谢谢。” 江敏缓缓眨了眨眼,突然想起来,他说的是她跳河救人的事儿......当初在便利店里,她归还他的鞋子和钱包时,他突然满身低压,她以为他是不会主动提的。 “不客气。”江敏轻声道。 顾子午退后一步关上车门,然后拎着滑板转身往来时的路走。 江敏坐在温暖的车厢里,忍不住又有了泪意,她屁股底下慢吞吞挪动着,挪到了司机大叔看不到的最左边的位置,悄悄呼出一口气,跟着呼出的这口气,是寂静无声的大颗大颗的眼泪。 江敏小时候是个有些烦人的爱哭鬼,也不嫌羞,屁大点儿事儿就哭得人尽皆知,直到自己的要求得到满足。耿晓姝去世,张楚楚进门,她的生活天翻地覆以后,泪腺反而萎缩了,再大的委屈也不过是将将红一红眼眶。但此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大约是外头太冷了,车里太温暖了,突然绷不住了。 司机大叔浑然不觉,在转过一个弯时,突然问:“同学,你跟小午关系很好吧?” 江敏闻言放缓了呼吸,清了清喉咙,道:“没有,不熟。” 江敏最后依旧是按照最初的计划,在除夕夜大开夜车,做了半份数学卷子、两份英语卷子、两份理综卷子。大年初一的早上七点半,她向着房子东面好不容易粘牢的耿晓姝的灵牌点了三根香拜了拜,然后拖拉着脚步呵欠连天地上床睡觉去了。 高二下学期的头两个月,各科老师一个个疯了似的给大家喂卷子,大家谁也不知道卷子上的变态题目是从哪里来的,有些题目简单到江敏都想直接写个答案上去了事,有些题目却复杂到江敏不得不跟其他同学一样抓耳挠腮奋战到最后一刻。 令狐苗苗看着卷面上鲜红的88分,吐血道:“不用打听了,老杜说了,题目来源北起漠河,南到曾母暗沙,辐射整个祖国大地。” 江敏的同桌“胖大海”扶了扶眼睛,轻描淡写地拆穿她,道:“我猜你并不是不想显摆完,你只是忘了中国的极东极西在哪儿了。” ——你的这位同学,他叫大海,他还很胖,那他的外号也就不言而喻了。 令狐苗苗有气无力的给自己辩解:“......我是理科生。” “胖大海”闻言将自己同样不及格的卷子卷成个筒,轻轻敲敲江敏的胳膊,向令狐苗苗的方向点了点脑袋,道:“江敏?” 江敏收起只差9分满分的卷子,转身趴到令狐苗苗摞起的课本上,不假思索一字一顿地教她:“西起帕米尔高原,东至黑龙江与乌苏里江交汇处。” 令狐苗苗:“......” 江敏目光慈祥,仿佛如果她没有听清楚,她愿意不厌其烦再重复一遍。 开学整整两个月以后,江敏再次在学校里见到了顾午——她第一眼就看出他是顾午。顾午正跟章章在打篮球,章章显然是一直在留手,但顾午却毫无顾忌,不断带球撞人,看起来不像在打球,反而像在打人。 顾午也看到了江敏,他一个微顿,被章章带倒,干脆就不起来了,呼哧呼哧喘息着,巴巴望着江敏离开的背影。 ——两个班一起上的体育课,他其实早就看到她了。 “玩儿不玩儿了?”章章蹲在他身前,一样呼哧呼哧喘息着,问。 顾午颓唐地闭上眼睛,章章顿了顿,不见他睁眼,放松了警惕,起身将篮球还给体育委员,他正要回头去拉顾午起来,后者突然一跃而起,重重将他扑倒在地上。 “砰——” 实在是太重的砸地声了,所有人都跟着望过来,包括已经走到门口的江敏,同班的几位女生甚至跑过来紧张地问怎么回事儿、要不要紧、你们是不是在打架。 章章摔得不轻,却并没有生气,他愧疚地望着顾午,半晌,轻声道:“对不起。” ——他承诺当他的朋友,但他没有做到,实在是对不起。 顾午顿感索然无味,他翻到一旁,盘膝垂头坐着,没理会同班女生的迭声问候,也没理会不知是谁伸过来的手,只微微垂眸,压着剧烈起伏的胸口,静待呼吸平稳下来。眼前突然出现两条折起来的腿,他抬眸看过去,是去而复返的江敏。江敏蹲在他面前,似乎想打声招呼,却不知如何开场,目光里有笨拙的示好。 第12章 顾午失约两次后,终于体会到老祖宗“择日不如撞日”的智慧,江敏主动跟他讲话,表示不介意之前的失约,他立刻就约她下午放学一起吃饭——此时距离放学只剩下最后一节课。江敏考虑了下,答应了,给便利店店主打了个电话,破天荒地请了一个小时假。 最后一节课是比较磨脑子的化学课,江敏几度走神,几度生将自己拽回来。她喜欢顾午,但并非青春期暧昧的喜欢,就是纯粹的喜欢这样的存在,不拘男生女生。嗯,女生里有个相似存在——令狐苗苗。他们情绪鲜明,高兴也鲜明,生气也鲜明,好像活得比芸芸众生都要有滋味儿。 令狐苗苗第四次看到江敏锤头,终于忍不住伸长了腿踹了踹她的椅子,用气音道:“你脑子要是不想要,剖出来给我,我常年收购。” 江敏曲肘在令狐苗苗摞起来的课本上轻轻一撞作为回应。 几乎在下课铃声响起来的同时顾午就到了——他大概是全校唯一一个一张纸片都不带就离开教室的学生。顾午两手轻轻巧巧往裤袋里一插,倚着栏杆耐心地盯着江敏慢吞吞收拾自己的桌面,再回头去跟后桌长得跟个娃娃似的女生道别。 江敏好不容易要向他走来了,一个不长眼的男生抻着张卷子截住了她。她勾着脑袋去读题,只大约十秒就有了解题思路,她左右看看,没在附近桌面上找到笔,索性单手搂着书包,伸出食指指尖给男生刮出四条辅助线的位置。 “江敏你的解题思路比老师的容易多了!”男生兴奋地道。 江敏不好意思地笑着,要绕过他往外走。 “江敏我听说你在清塘街的便利店里做兼职,我能不能去……”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截断了他的问题,直接回答他道:“你不能。” 男生疑惑地看着顾午。 顾午伸手拽住江敏的胳膊,不高兴地瞪着男生,道:“你不要缠着我女朋友,你们班只有第一名没有第二名么?有问题问第二名去!” 江敏跟当天的值日生同款石化脸。 四月初虽然不需要再穿厚重的羽绒服了,但依旧是很冷,江敏裹紧了风衣跟着顾午走进清塘街的M记,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顾午用“不过了”的气势点单,他们只有两个人而已,他点的食物比隔壁五人小团体的都要多。 “你太浪费了。”她望着满桌的食物,无从下手,“你很喜欢M记?” 顾午捻起一根薯条,蘸了点番茄酱,慢慢往嘴里送,道:“倒也不是,是顾子午不喜欢,那我就一定要吃。我待会儿还要去染头灰发,我气死他。” 江敏问:“你为什么讨厌顾子午?” 顾午顿了顿,盯着她,道:“你为什么问我这样的问题?” 江敏没有察觉他突然撂下的面色,她低头凑向果汁吸管,轻轻咬着,道:“因为我觉得顾子午虽然不太随和,但是人也不坏。” 顾午的眼神愈发凛冽,他轻声问:“所以你也更喜欢顾子午?” 江敏皱眉,半晌,望着他,目光诚恳:“我真的跟他不熟。” 顾午没再说话,但撕开包装纸的动作十分粗暴,看得出来依旧不能释怀。 江敏也不知道应该再解释些什么,她跟顾子午真的不熟,根本无所谓喜欢不喜欢,而且,话说回来,顾午你为什么这样理直气壮地来问这种问题,你也并没有当我是个朋友,你一再来找我,也不过是因为我杀过人让你觉得很有趣,或是我成绩比顾子午好让你有种隐约的压他一头的快感。 顾午眼见江敏只顾着吃,并不搭理自己,不由恼道:“你只知道吃吗?” 江敏解释道:“我就要到上班时间了。” 顾午很生气,很生气的结果就是,不由分说起身就走。江敏始料不及,也阻挡不及,只能望着一桌子的食物傻眼。 江敏提前十几分钟到了店里,今天店主跟陈小嫚调班了,所以跟她交接的是陈小嫚。陈小嫚正在给人结账,结完帐立刻就收拾东西走人了,没跟江敏说一句多余的话,以至于江敏根本找不到机会道歉。 ——店主大概考虑到江敏基本不请假,偶有请假一定是要紧的事儿,所以强行按头要陈小嫚晚一个小时下班。 江敏的“再见小嫚姐”在一片渐渐隐没的铃铛声里显得恁的凄凉。 正是客流量最大的时候——附近的市立体育场正在举办为期三天的小音乐节,江敏系上围裙就开始忙了,直接就忙到了深夜十一点以后。 十一点十分,江敏刚刚翻开书准备记两个单词,两个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女生骂骂咧咧地进来了。似乎是在骂音乐节上的一个不怎么搭理人的小歌手。江敏合上书,转头看着监控,其中扎着一根冲天辫的女生表情狰狞地在转角的货架前捏碎了好几袋方便面,她的朋友翻了个白眼,似乎司空见惯了,并没有制止的意思。 “喂,你们在干什么?”江敏绕出收银台走过去。 两个女生闻声转头望着江敏,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她们互相递了个嘲讽的眼神,向着个头不大的江敏振振有词道:“你这问题真可笑,你说来你店里是干什么的,当然是买东西的。” 江敏点了点头,不与之计较,只指着那几袋方便面,问:“那请问是要买这些么?需不需要个购物筐?” “冲天辫”翻了个盛气凌人的白眼,道:“谁要吃这种垃圾食品。” 江敏徒劳地张了张口,一时居然不知道应该接句什么,“冲天辫”这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和理直气壮的态度,差点让她以为自己是胡搅蛮缠的那个。 “同学,你把方便面抓碎了就没人买了......” “你方便面本来就是碎的。” 江敏的面色倏地沉下来了,但那两个女生并不当回事儿,她们看她的表情就好像在看一个声嘶力竭的小丑。江敏加重了语气,道:“我那里有监控,总之如果你们不买下来,我就要报警。” “冲天辫”闻言挣开朋友的拉扯大步上前,她紧紧盯着低了她半个脑袋的江敏,居高临下道:“你再说一遍。” 江敏正要应她所求再说一遍,门口突然响起一阵铃铛声,在嘈杂的铃铛声里,有一句虽然懒洋洋却不失威胁的“你动她一下试试”。江敏惊愕地望过去,是一头奶奶灰作不良少年打扮的顾午。 ——居然真去染头发了? ——由于皮肤很白,眉骨鼻梁线条流畅利索,居然还很好看。 “顾子午?”“冲天辫”的朋友认出了顾午。 顾子午是前年的中考状元,中考状元年年有,也算不上特别稀奇,但顾子午却特别稀奇,因为他的长相跟他的成绩高度成比。他长得太好看了,以至于所有人第一眼看到的并非他非人的几乎全科满分的成绩,而是他的眉眼口鼻。 顾午慢慢来到江敏身边,以自己一八四的身高同样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望着“冲天辫”。他皱眉道,不买是不是,那我替你买。“冲天辫”微扬着下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却不愿意落了气势。顾午哂笑,伸手取下货架上的方便面,刺啦撕开,往里一看,果然碎成了渣渣,他扬了扬唇角,伸直胳膊直接倒在了“冲天辫”脑门儿上。 “冲天辫”的眼睛立刻就红了,再也没有片刻前辱骂小歌手挑衅江敏的嚣张气焰,她握紧了拳,却不敢挥过来,显然是个色厉内荏的主儿。 “冲天辫”的朋友瞪大了眼睛,她跟顾子午一直不同校,并不十分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但好像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样极端的人。 顾午突然看向她,露牙一笑,森然道:“你看够了么?” 江敏抓住顾午的胳膊,以防他突然爆发。两个女生一个激灵,埋头鱼贯往外走。江敏盯着她们灰溜溜的背影,脑子里一时有些乱。她孤军奋战太久了,所以乍一看到有人跟自己同边站,感动很容易就被放大。 门口的铃铛声再度落下去以后,顾午挥开江敏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走向临窗的座位,仿佛跟江敏不熟似地吩咐道:“我要烤肠和海带。” 片刻,江敏端来了烤肠、海带、一并一杯加多了奶和糖的奶茶。 “我没要奶茶。” “是请你喝的。” “不喝。” 江敏垂眸怏怏收回奶茶,她正要离开,突然看到顾午手腕上的几道疤瘌——她刚才抓他胳膊的时候不留神把袖子给他推上去了些——是很新鲜的疤瘌,嫩粉色的,看得出来刚刚掉痂不久。 顾午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新疤旧疤交错的胳膊,微扬着唇角,道:“看什么看?小场面。以后他要敢再惹我,我就在他脸上刻字,嗯,刻什么呢,江敏,我替你给他刻个手下败将好不好?” 江敏默了默,不搭他的转身就走。 顾午咬着热狗笑得十分恶劣。 曾辞十二点准点过来接班,江敏跟他交班道别,然后来到临窗的座位轻声叫醒脾气不好却总是黏上来的男生。男生刚醒,脑子不太清明,江敏给他递了杯水,没顾上看他一眼,转头去收拾自己散落半个收银台的课本卷子。 “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两人一路无言走到单车旁,江敏突然道,“你自己不疼么?你自己也疼的。”她低声劝着,也不抬头看他,不知道的以为她大半夜撒癔症在自言自语。 “......你在说什么?” 江敏闻言惊讶地抬头,只短短四个字,也许是音色有轻微差别,也许是吐字方式不同,江敏立刻认出来他是顾子午。 江敏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感觉十分棘手,她反复低头再抬头,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跟顾子午解释,最后沉着气解锁了一辆单车,没有道别就仓促离开了。 顾子午望着女生仓皇逃走的背影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当然,并非骂没头没尾的女生,而是骂顾午。他到底是为什么一再招惹这个女生。 眼角余光里不断有灰白色的东西在飘荡,顾子午皱眉一抓,惊觉是自己的头发,他的面色立刻就黑了,比稍早前顾午丢下一桌子食物发脾气走人时都要黑。他愤愤戴上帽兜,给章章发着语音徒劳地表示要宰了顾午,慢跑着离开。 第13章 顾子午的家里一般情况下只有他一个人——在顾初墨和柳笙都不在家时,他不需要保姆阿姨和司机大叔驻家。但这晚凌晨时分回去,家里却极是热闹,顾初墨在,柳笙在,他们各自的经纪人和亲近的助理也在。 顾子午顶着一头灰发一进门就被所有人盯住了,他本想像以前那样不咸不淡地打声招呼,但望着客厅里迷茫的众人,突然感觉他们分辨不出来他是谁,不敢过来打扰也挺好。于是垂眸谁也不理直接上楼。 顾子午洗了澡刚翻开书,有人轻声敲门,他下意识地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米黄色棒球帽,起身前去开门。 门外是顾初墨和他的经纪人。 顾初墨看到顾子午戴了帽子就知道这是他原装的儿子——顾子午的性格是忍不了张扬的奶奶灰的。他松了口气,正要带着经纪人进来,就见顾午伸臂一拦,冷冷道:“不要进我房间。” 这栋别墅功能十分齐全,有视听室,有会客室,再不济也有起居室,顾初墨往楼下看一眼,跟柳笙挑衅的目光狭路相逢,他皱了皱眉,转头示意经纪人和顾子午跟他一起去距离客厅最远的起居室。 顾初墨的经纪人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了现状。顾初墨准备跟柳笙离婚,当然,并非现在立刻,而是最起码明年六七月份——他们身上还绑着个第一卫视未播出的夫妻档节目合约。但现在就要开始做必要的切割了。由于柳笙是顾子午的“后妈”,顾子午需得跟顾初墨一起搬离这栋柳笙名下的别墅。 “我给你看了两个学校,”顾初墨打断经纪人接下来的长篇大论,言简意赅地直接道出自己的安排,“一个在慕尼黑,一个在墨尔本,一个在德国,一个在澳大利亚,你自己挑一个,高二结束你就转学出去。” 顾子午感觉顾初墨真的十分可笑,他望着“大家长式”表情和做派的顾初墨,也真笑了。那不带感情的笑容落进顾初墨眼里,他不由一凛,以为顾午出来了。 顾子午平静地将水杯放下,目不转睛望着略有些防备地顾初墨,道:“我不搬,我也不转学,你们自己想其他办法。” “我是‘亲爹’,她是‘后妈’,我们俩离婚,没有你一个大小伙子跟她住的道理!” “如果告诉大家她是亲妈,是不是就有这个道理了?” “你不要无理取闹,你跟她住,万一给媒体拍到,只有两种结果,第一,所有人都将知道我们一直在撒谎,第二,所有人都将用最不堪的言语形容你们。” “啪”,猝不及防的一声脆响,是顾子午将水杯狠狠砸到墙上的声音。但虽然做出了暴力的举动,他的声音却一如刚刚平稳,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他缓缓道:“那你就想办法不要出现这样的万一。” 应景似的,在连绵的雨天里,“胖大海”嚼着薯片翻着小说,一直在循环听一首老歌——张宇的“雨一直下”。江敏跟着听了四遍,终于到了极限。她悄悄自“胖大海”腋下伸出一根手指,趁他不备,在他屏幕上轻轻一点,取消了单曲循环。 结果“雨一直下”结束以后,是一首十分奇怪十分煽情的歌曲,女声慵懒里带着一丝丝情.色的喘息呻.吟。“胖大海”沉浸在小说世界里,并没有注意到歌曲跳到下一首了,而江敏是没有反应过来,待她突然反应过来,附近几排的同学已经全数看过来了。 “你这是什么歌儿?”江敏面红耳赤,赶紧压下他的胳膊,按了暂停键。 “啊?”“胖大海”无辜地望过来,继而再望一眼手机屏幕,面色刷地比江敏还红,跟个煮熟的鸭子似的,他慌张地解释道,“是极限特工的一首插曲,正经的歌......我明明点的单曲循环啊,怎么跳歌了。” 江敏羞愧地举了举手:“我给你取消了单曲循环。” “胖大海”趴在桌面上,避开周围男同学“我们都懂”的心照不宣的眼神,推搡着江敏的胳膊羞愤地嚷嚷:“你给我起来,趁着还没响预备铃,你一个一个去给我解释清楚,我没有听不良的东西,我是个正经人。” 江敏抓着练习册笑着、躲着、求饶着。 顾子午戴着帽子,抓着一沓卷子,一踏进二班,就看到眉眼活泛的江敏。在他起初的印象里,江敏的面貌是模糊的,他只知道她不丑,当然也不怎么漂亮,其他的一概不知。有了顾午的搅合,她的面貌渐渐清晰了,他看到了她非常浅表的喜怒哀乐。当然,也许以前也不经意看到过,只不过他并不往心里去。 第一排座位的同学顺着顾子午的目光看向江敏,半晌,实在忍不住了,问:“顾子午,我们江敏......真的很好看么?” 顾子午闻言蓦地收回视线,他将卷子搁到他桌上,留下一句“杜老师要你们待会儿上课自己订正错题,他有点事情,要迟到大概十分钟”,匆忙离开。 杜沛在上课十分钟后,带着红着眼圈扁着嘴巴的令狐苗苗来了——令狐苗苗此前请了三天病假。 杜沛向来脾气不错,却自打进门就臭着脸,且在令狐苗苗企图直接回座位时,用十分不悦的语气警告道“刚怎么跟你说的?!” 令狐苗苗闻声神色一凛,半晌,期期艾艾展平了一直握着的纸团,细声细气地开始读自己写的检查。 二班同学的表情十分一致,一开始是同情,跟着是疑惑,最后是惊呆。 ——令狐苗苗同学家里学校两头撒谎,一个人坐动车跑去千里之外的颠市跟网友见面。 跟网友见面这种事情,阮蒹葭、莫燕青之流干得出来,王坤、赵真真之流或许干得出来,江敏......算了,江敏之流只知道学习,压根就不可能有网友。 但乖乖女令狐苗苗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干得出来。 令狐苗苗读完自己的检查,羞臊得恨不得直接把胸膛剖开将脑袋埋进去,她傻呆呆地垂手站着,听着全班同学的窃窃私语,也不知过了多久,杜沛重重咳嗽了声,开口准许她滚回座位去。 江敏上课第一次开小差主动写纸条给令狐苗苗。 江敏:你别哭了,你做得确实不对,多危险啊。 令狐苗苗抽了抽鼻子,嘴硬地回:我只是感冒了,没哭。我讨厌楼上的哥哥,都是他害我暴露的......也讨厌我舅舅。 江敏:你舅舅是谁? 令狐苗苗:是狗。 江敏:...... 下课前的最后十分钟,令狐苗苗同学情绪稳定了,起了八卦的心思,再度敲敲江敏的背,传纸条过来:什么情况?顾子午跟人说你是他女朋友?!! 江敏天马行空写作文之余,不慌不忙回复:大家老开玩笑我们是官方CP,他就随口瞎说了,就是一般朋友。 ——顾午说“你不要缠着我女朋友”的当场,她就想好了怎么应对。合情合理。 令狐苗苗痛心疾首:江敏啊,一般朋友可不行啊,你得赶紧跟他混熟,给我要几段录音啊。我的干净少年音和妖孽美人音,我想睡觉起床都能听到。 江敏狐疑: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感觉有点色色的。 令狐苗苗崩溃:啊啊啊啊!!!不许你这么说!!你根本不懂声控的世界!!你什么都不懂!!你道歉!! 江敏背上差点被令狐苗苗的一阳指戳出个洞,她展开纸条看了看她的咆哮体,敷衍地道歉:对不起。 大家都说“春雨贵如油”,但今年的春雨大概是“地沟油”,实在是廉价。几乎隔一两天就下一场。有时只是淅淅沥沥将将湿了地表,有时却是哗啦啦能转瞬将人浇成落汤鸡。 江敏去便利店上班的路上刚好就碰上淅淅沥沥转哗啦啦的戏剧性场面。所幸她早上出门上学,由于一时找不到伞,带的是雨衣——再彪悍的伞骨都扛不住眼下跟着大雨拔地而起的大风。 一辆奔驰绕过地上的小水坑几乎是擦着江敏的肩膀开过去的,但它将车速放缓到几乎是起步速度,没给江敏身上溅上一滴水。江敏微一惊愣,继而吸了吸鼻子,伸手使劲儿将帽檐往下拽——大雨砸得她眉骨和鼻梁疼。 江敏将头埋得低低的,微微眯起眼睛,匆匆赶路。 “小午,刚刚过去的女生好像是你同学,除夕夜那个同学。” “嗯?”顾子午转头往回看。 司机大叔将车速重新放缓,自后视镜里看到顾子午一直在往后看,便问他要不要停下来载她一程。顾子午先是说不用,他正要提速,顾子午突然又道,载吧。 江敏看到在自己面前敞开的车门呆了呆,有点不是太明白,但风雨太大,车门刚一打开就扫湿了一小片皮具,再有顾子午的眼神催促,她根本没有推辞客气的余裕。江敏弯腰钻进车里,赶在屁股落到座位上之前,利索撕开雨衣上的粘扣,将自己剥了出来。 “我去前面清塘街上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江敏交待自己的目的地,顿了顿,补充道,“谢谢。” 顾子午只看着车窗外的大雨,没有看她,半晌,回:“不客气。” 江敏抓着自己湿哒哒的雨衣,眼神不自然地飘了飘,跟后视镜里司机大叔的眼神对上,尴尬地扯着嘴角一笑。她突然瞥到顾子午棒球帽底下的灰发,清了清喉咙,问:“你没有把头发染回来?” 顾子午压了压帽檐,道:“再过一段时间。” 江敏做了然状点头:“短时间里频繁染发不好。” 顾子午默了默:“不是,我是不想惹他。” 江敏半张着口,半晌,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没有再出声。虽然偶尔被戏称CP,但江敏跟顾子午的差距是在太大了,离开卷子,两人根本就不在一个维度空间里,实在是没有能聊的东西。而且江敏本身也不是个健谈的人。 所幸便利店很快就到了。 江敏下车前转头再次道谢:“我到了,谢谢。” 顾子午点点头,依旧是回答:“不客气。” 江敏再望向前排的司机大叔:“谢谢大叔。” 司机大叔笑呵呵地摆手。 江敏下车反手关门,用百米冲刺的速度一鼓作气越过道边的花圃,绕过成排的共享单车,跑进便利店里。 第14章 春到夏的转变似乎只用了一瞬,江敏感觉自己前脚脱掉毛衣,后脚就穿着短袖上街了。也就是在太阳升起之前和落下之后体感偏凉,其余时间都是在出汗与不出汗之间徘徊。 曾辞提前了将近二十分钟到店,刚好街尾电竞馆小妹打来电话点单。便利店人手紧张,本来是不外送的,但在交换班的时候老客户可以例外。电竞馆小妹就是老客户,所以江敏一口答应趁着下班直接给送过去。两杯奶茶,四根烤肠,一大盒关东煮......和一袋夜用卫生棉。 江敏收拾好东西,斜挎上自己的新书包,跟曾辞道别。曾辞正跟刚刚进门的一个漂亮女人套近乎,闻言只挥了挥手,都吝啬于回头看她一眼。漂亮女人是曾辞老家的邻居,现下是一个不出名女团的不起眼成员。 “江敏。”曾辞在江敏就要出门时突然想起了件事儿,转头叫住了她。“小嫚姐最近遇到点儿麻烦,比较容易急躁,你没事儿不要惹她。” 江敏把着门疑惑地盯着他,但眼见他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犹豫着点点头。 电竞馆只是自称电竞馆,但其配置并没有比网咖高出多少。江敏一进门就在大屏幕上看到了顾子午,她自己不玩儿游戏,看不出来他玩的水平怎么样,但听大家的欢呼,猜想他应该是玩儿的不错。不过话说回来,顾子午的皮肤状态真好,高清镜头居然都照不出一点瑕疵。 江敏在电竞台上寻到了正撅着屁股在清理地面的电竞小妹。 结果将东西交给电竞小妹,一打听,顾子午是第一次来,新手水平。大家欢呼,第一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大家在拱他去参加电竞圈的选秀活动——一个主要看脸的选秀活动;第二是他实在是点儿背,短短半个小时,连续三次跳进“天谴圈”。 江敏跟电竞小妹道别,正要离开,一个男生突然走过来,不轻不重地撞了下她。江敏没当回事儿,也没去看是谁,只低头去包里翻手机,结果刚翻出手机,还没来得及看清时间,她整个人就摔下了半米高的电竞台。 电竞小妹瞪着寻衅的男生,喝道:“你干什么?!” 男生转头戾气十足地瞪她一眼,瞪灭了她试图仗义执言的火苗。 江敏在地上趴着懵着足有半分钟,整个世界所有的声音才重新入耳。十分嘈杂的声音,有不知情的人问怎么回事的声音,有电竞小妹问她有没有事的声音,有恰好看到男生推人不惧男生眼神直问他是不是有病的声音。江敏用肘部支着地艰难地爬起来,待看清男生的面目,整个人一个激灵。 男生叫谭一玎,是张杨的堂弟——张杨原来叫谭一杨。谭一玎在张杨去世以后的这些年里堵过她很多次,堵一次打一次,最严重的的一次,撅折了她一根手指。跟她爸爸说不管用,报警也不管用。她被他打怕了。 谭一玎立在电竞台上,双手往兜儿里一插,仿佛听不到大家的指责,只似笑非笑望着江敏,亲切地打招呼:“江敏,好久不见,你好啊。” 江敏避他如避蛇蝎,根本不敢跟他对视,她耷拉着一只胳膊转身拨开人群就要走。但谭一玎怎么能如她所愿?他刚跟家里人吵完架,正愁没地儿撒气,一出门就看到她了,多好啊。 谭一玎跳下台,伸手抓住她的后衣领,硬将她抓回来,他表情扭曲地向着愤愤不平的众人道:“各位,给大家介绍下,她叫江敏,是一高的尖子生,没错,就是那个少年杀人犯尖子生。” 江敏在他的桎梏下吓得直哆嗦,她甚至都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是一直向后撇着脑袋试图掰开他的手指。 顾子午俯身压着机械键盘,整个人汗涔涔的,像刚刚被人从水里打捞出来。章章着急地一直在叫他的名字,试图帮助他保持清醒,但根本没用,顾子午绝望地发现自己甚至渐渐感觉不到剧烈的头痛了。 章章眼睁睁看着顾子午低头喘息了两分钟,再抬头,就是眉眼冷冽的顾午。顾午前两步没有走稳,差点摔倒,但及至走到人群,那生理的头痛就不翼而飞了。 谭一玎依旧在耀武扬威,他长得高大结实,再有后来跟过来的两个同样高大结实的朋友在一旁嬉笑助威,没有人敢挑头上前,大家只能或惊愕或不忿或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把矮他一头的女生拉来扯去。女生在绝对力量前跟个小鸡仔似的。 “你是不是以为我出国了,就没人收拾你了,嗯?江敏,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以后出门有我在的地方你得自觉回避?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断你一根手指头不够?” “喂。”有人突然叫他。 谭一玎满脸戾气地骂:“我他妈看看是哪个多管......”正要转身,那人一脚就踹到他腰上来了,毫不姑息的一脚,奔着踹断他的腰椎来的,谭一玎整个人摔出去半米,带累得江敏也跟着趴到了地上。 是个眼神里晃着刀芒的灰发男生。 谭一玎的朋友葛程认出了灰发男生,不可置信地叫:“顾子午你他妈有病吧?!” 顾午只用眼角的余光带了带他,显然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上前将江敏拎起来,往人群里一塞,稍微活动了下手指,问被他一脚踹倒就再也没爬起来的谭一玎:“你断的是她哪一根手指?” 谭一玎眼睛里萃了毒,显然是想一口口咬死顾午,他愤愤挥开朋友试图搀扶的手,几度欲自己爬起来,几度失败。 顾午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也并没有任何挑衅的动作,也并没有加重语气,只是耐心而平静地重复问:“你断的是她哪一根手指?!” 葛程警惕地挡在谭一玎面前:“顾子午你要干什么?” 顾午屡屡听不到答案,再有葛程苍蝇似的一直嗡嗡,突然就发作了。他一脚踹开葛程,抓起一旁的机械键盘狠狠朝谭一玎脑袋上砸去,“咔吧”一声,价值上万的键盘利落折成两截,立刻就有细小的血珠顺着谭一玎的脑门儿往下流。顾午却还不罢手。他嫌弃地扔了不经摔的键盘,伸手拽住谭一玎的脖领子,直将他的脑袋往台阶上磕——刚刚在谭一玎手下,江敏是个小鸡仔儿,如今在顾午手下,谭一玎也是个小鸡仔儿。 一切的暴力都在电光火石间,不及人反应,所幸谭一玎自个儿在脑袋距离台阶只剩下险险两寸的时候,突然出现了求生的本能,剧烈挣扎起来,给了他的朋友们回神及向顾午挥拳的时间。 章章刚扶着江敏坐下,一回头就看到三打一的局面,他骂了句脏话,毫不犹豫返身加入战斗,再过一分钟,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胖男生胡乱挥舞着棒球杆也加入战斗。 最后就是顾午在警察赶来之前,当场刷了七万块堵上了电竞馆主人的嘴,然后不依不饶地拖着谭一玎一行出来,在清塘街街角无人的巷子里继续打,直到打得敌方三个人全都站不起来,己方也都挂了彩。顾午临走给谭一玎撂了句格式相同的狠话:以后有我在的地方,你自觉回避下,我卡上的余额还够我打你十二回。 四个人深更半夜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很长时间里都没有人主动开口。当下的组合搭配实在是太奇怪了,谁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半晌,全程只会吱哇乱叫并不太会打架的胖男生——江敏的同桌“胖大海”——打破了沉默。 “胖大海”:“额,虽然按理是应该由男生送女生回家的,但前面我就到家了。” 顾午、章章、江敏:“......” “胖大海”敛了调笑的神色,望着江敏,由衷称赞道:“江敏,我觉得你特别勇敢,独自熬过一些不好的事儿勇敢,独自面对傻.逼勇敢,独自生活勇敢......我棒球杆掉地上你捡起来趁乱敲人的时候也勇敢。” 江敏闻言眼眶一红,倏地低下头,嘴角却微微扬了起来。 “胖大海”伸手在她胳膊肘上轻拍了拍潦作安慰。“胖大海”一直想当一个拯救世界的英雄,但他越长大越发现,他不给世界添堵就不错了,拯救是轮不到他来拯救的。然后高二第一天上课,老杜将风云人物江敏安排给他当同桌。他当然知道江敏,一高没有人不知道江敏。他想,给江敏一个人当个英雄也不错。但江敏干什么都比他强,成绩全年级第一,跑步女生组里前十,他当英雄的方式只能是不断示弱,在江敏面前本色出演“怂包”,让她知道狗屁的“绝对力量”,绝大多数人都是外强中干的银样蜡枪头。 “胖大海”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区门口停下,切换回不正经的模式,道:“如果我也能考上B大,我真想追你,但我考不上,这事儿只能黄了。” “胖大海”的追求和放弃实在太草率了,江敏有点想笑,她不自在地轻咳了咳,道:“那你也努努力,上课不要......” 顾午突然黑着脸赶人:“喂,你赶快回家吧。” 一头雾水的“胖大海”和一头雾水的江敏:“......” 第15章 “胖大海”大半场都在挥舞他的棒球杆,敌方近不了身,所以几乎没怎么受伤,就胳膊肘蹭破了一点油皮。顾午和章章的伤就严重些。顾午下巴落下个斜长口子,流了不少血,章章替顾午挡了一棍子,后脑勺肿起个大包,两人其他擦伤淤血伤不计其数。 距离“胖大海”家小区不到三十米的地方就有一个小诊所,大约并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只是刚好有人的吊针没有打完,就一直没有歇业。在章章的坚持下,三个人在小诊所里各自做了简单的消毒包扎,然后继续出来压马路。 ——章章是再次得到了顾午妥协的原谅,有点感动,也有点愧疚,愿意陪着顾午彻夜压马路,直到他消失。 ——江敏是情绪激荡,激荡于顾午、章章、“胖大海”的仗义出手,也激荡于谭一玎原来不过如此,他在别人手里,也只有被收拾的份儿,就跟她一样,跟条狗似。 ——顾午只肯承认自己不过是在配合章章和江敏。章章是个只能聊以慰藉的朋友,江敏是个不小心杀过人的、成绩比顾子午好的、免费给过他奶茶和热狗的怪脾气女生。 章章跟江敏不熟,所以一开始并不太说话,只听着江敏和顾午说,自己偶尔附和两句。 顾午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在江敏这里笑点很低,就好像江敏口中的标点符号都是有意思的——章章听着顾午声音里抑制不住的笑意,忍不住数次转头看他,一度怀疑他是第三人格。江敏也跟章章印象里那个成绩好到逆天却整天独来独往的沉郁女生形象有不小的区别。她紧握着棒球杆砰砰砰敲人,尖声命令敌方不许打我方的模样,居然有些可爱;顾午每每弯下眼睛笑,她遮遮掩掩看一眼又看一眼的行径,也跟他周围每一个生活无虞成绩平平的普通女生没有区别。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就悬挂在大道的尽头,此时已经差不多要到市郊了,没什么来往车辆,只有呼呼的风声。三个人并肩走着,不知谁起的头,突然聊起了恐怖故事。结果最嚣张的顾午最没有胆量。章章根据剧情翻出一个硕大的白眼,直接吓得他倒退中“砰”地撞到江敏身上,再惨白着脸反身躲到江敏身后。 章章很是无语:“顾午,你是个男生。” 江敏不着痕迹地挣出自己的胳膊:“也不是多吓人的故事。” 章章立即不服:“那你来个。” 江敏也没做推辞,给讲了个“鬼新娘”的故事。她的叙述能力特别好,只是寥寥几句就将故事的背景和场景交待的很清楚且很有画面感。章章和顾午很快就被带了进去。两人都没留意到江敏娓娓叙述时不起眼的一些小动作,于是当听到江敏绘声绘色吐出“鬼新娘”那句惊悚的“嘻嘻,你回头看看我,你认不认识我呀”时,两人回头往江敏面上一扫,俱是直着嗓子“啊”地惊跳——江敏不知何时拆了马尾,将头发全部糊到了脸上,她桀桀一笑,自黑漆漆的头发缝里露出白嫩嫩的两腮和弯弯的唇角。 顾午心跳漏了一大拍,章章也是,两人互相看一眼,各自藏起对自己胆量的心虚和对对方胆量的不屑。江敏恶作剧成功了,也并没有什么反应,她淡然将头发别到耳后,道:“我去前面骑车回家了。” 顾午一愣,下意识抓了下她的胳膊,他抓得快松得也快,以至于江敏都不能确认他是看见她脚下有个易拉罐怕她踩上去,还是......不想跟她分开。 章章面不改色道:“江敏再见。” 跟江敏刚刚分开,顾午捂着脑袋蹲到了马路牙子上,他的情绪平稳下来了,顾子午就要回来了。很多学术期刊上写,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的转换,要有什么什么条件,但根据章章这些年的观察,也许是个体差异,总是,似乎并不需要什么条件,或者说,顾子午在情绪剧烈波动的情况下偶尔会转换,在情绪没有波动的情况下也偶尔会转换——只不过情绪波动下的转换生理反应比较大,而且通常只持续一小段时间。 有辆小破车鸣着笛开过去,然后一脚刹车在十米开外停下,车窗刷地降下来,一个寸头长长伸出了脖子,用山海关的口音扯着嗓门儿问:“喂,哥们儿?什么情况?需要帮忙不?” 章章摆了摆手,也扯着嗓门儿回:“喝多了,谢了哥们儿,不用。” 小破车离开以后,顾子午徐徐直起了腰,他轻轻“嘶”了声,不由伸手去碰触下巴上的纱布,问:“什么情况?顾午打架能输?” ——顾午如果愿意能知道顾子午在做什么,但顾子午却对顾午的行径向来一无所知。 章章十指交叉扣在后脖颈上,跟顾子午一起背对着大道尽头的圆月往来时的路走,他没有立刻回复顾子午的问题,只轻声感慨道:“老顾,我今天突然再明确不过地发现,顾午是一个人,是一个独立于你之外的人。”他说着,转身倒着走,以便能跟顾子午毫无保留地面对面交流,“他性格傲娇暴躁,但比你好哄,他有自己喜欢的食物,有自己喜欢的姑娘......跟你真的是哪儿哪儿都不同。即便同样是玩儿游戏,你偏好手机游戏,他偏好电脑游戏,你擅长竞技类的,他擅长射击类的。” 顾子午依旧耿耿于怀于自己下巴上的伤口,虽然听进耳朵里了,却懒得搭理他,只偶尔出声,不轻不重地提醒他看好脚下的路。 章章习惯了顾子午不肯好好表达关心,所以并不往心里去,只顾自瞎叨叨着:“而且虽然你们长着同一张脸,但我只是顾午一个人的颜粉。嗯,就是这样,今天开始,我是他的颜粉。他跟江敏在一起,两只眼睛一直是弯弯的,笑得非常生动、非常有感染力、高糖分、直击心灵......来,你也笑个我看看,你不能比他差了。” 顾子午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章章。 章章转回来跟顾子午肩并肩向前走,他问:“喂,即便顾午不出来,你是不是本来也要打谭一玎?” 顾子午默了默,轻描淡写地爆了个粗口:“太他.妈欠了。” 章章回之以肆无忌惮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敏第二天上课数次主动给“胖大海”讲题,“胖大海”不听还不行,她就跟个苍蝇似地一直叨叨叨叨。“胖大海”一个上午第六次被她故作不经意地用胳膊肘撞醒,再被杵一大堆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终于哭丧着脸嚷嚷开了。 “江敏啊,你就不要再羞辱我了,没有你这么恩将仇报的。你以为你自己的演算步骤已经很详细了对不对,你以为你的讲解已经鞭辟入里了对不对?我真不懂啊。来来来,你摊开咱俩的卷子看一看,你成绩147,我成绩67,我要能理解你的思路,我何至于考67?真的真的,我求你了,我不想考B大,我就考个大都本地的学校就特别好。” 江敏咬着笔杆子看着眼前鲜红的“147”和“67”,半晌,再把令狐苗苗的“87”展平并排一摊,在两人忍无可忍暴起之前,若有所思道:“我大概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我回去买张画画的大纸,给你们做个知识树,你们可以从树根的基础知识看起。” “胖大海”和令狐苗苗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一人握住江敏一只手。 “胖大海”:“江敏,以后要砍谁你说话。” 令狐苗苗:“虽然不明白有什么前情提要,但是有需要你说话,我也能砍。” “咚”书本的棱角杵在课桌上的声音。是不知何时从后门进来的杜沛。 三个人就跟被烫了似的火速松手,各自伏在自己桌上,抠眼屎的抠眼屎、翻卷子的翻卷子、借笔的借笔。却依旧没能逃过杜沛幽幽的毒舌:哟,什么情况,个位数都是7,感觉特有缘分,上课前就地结个义? 江敏是成绩最好的那个,能吃得下这样的埋汰;“胖大海”没脸没皮惯了,也能吃得下;只有令狐苗苗一个,性格使然,跟杜沛的舅甥关系使然,给杜沛在人前一顿嘲讽,羞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高二和高三之间的暑假,总是开始得晚,结束得早。历届如此。因为众所周知暑假结束以后高三在即,而高三是人的一生里所知的为数不多的兵荒马乱的一年,这一年的好与坏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着接下来数年的命运和际遇。 江敏的成绩依旧稳稳排第一,年级第一和班级第一,但这骄人的成绩并不能激励她此时再接再厉继续做题,她烦得甚至恨不得将卷子暴力团一团,用砸铅球的力道砸到对面张楚楚的脸上——江大川毕竟是亲爹。 “敏敏,这张卡你收着应急用。”江大川将自己刚刚折腾出来的一堆旧物搁在地上,自钱包里翻出一张卡递过来,“爸爸经常出差,你多点钱傍身我比较放心......你下周考试结束就暑假了,兼职就做到暑假结束吧,高三收收心好好学习。” 江敏垂眸看着卡,半晌,道:“不用了爸爸,我钱够用。” 江大川紧皱眉头,露出了微末的不耐的神色。他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是江敏越来越不像他从小养大的贴心姑娘了。最近这半年,江敏越来越陌生的眼神、越来越抗拒的态度,仿佛他就只是一个不讨喜的叔伯长辈,而非爸爸。 张楚楚轻轻抚了抚微凸的小腹,笑道:“敏敏你就收着吧,我跟你爸爸在来的路上商量好的。也不希望你真有应急的时候,但钱多不压身。” 江大川闻言惊讶地回头望着张楚楚。他没有跟她商量,他以为给自己女儿钱是不需要跟她商量的。但他十分感激她的积极表态,他知道江敏介怀张楚楚。 “敏敏。”江大川做了个深呼吸。 “爸爸,”江敏瞪着张楚楚的肚子突然打断他,她感觉一股酸胀直冲脑门和鼻腔,她轻声问,“她怀孕了?” “啊……”江大川闻言一愣,眼神些微闪烁,张楚楚的小腹不大,平常吃饱了也就这样,他不明白江敏是怎么看出来的,他本来计划再过一段时间等张楚楚胎位稳了再告诉江敏,他尴尬地道,“敏敏,是这样的,就,也不是计划中的,但是,也不好打掉,你阿姨四十出头,再要个孩子也不是不......” 几股激烈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在胸腔里翻江倒海,江敏感觉自己的面目可能都狰狞了,但在江大川和张楚楚看来,眼前的高中生只是有点恍惚,就像一口气上了四节特别磨脑子的数理化课,在最后一节课下课前不留神精神松懈下来开了个小差。 江大川徒劳地继续解释:“敏敏,我们不是有意瞒你的,是你阿姨的身体吃不消,怕有个意外,所以目前谁都没说。” 江敏抬头直视江大川,虽然一再试图隐忍,却还是在一句话之间红了眼圈,“我知道了,爸爸,我的钱够用,你的给你的小孩留着吧。” 太阳像个鸡蛋黄,险险挂在河道对面,江敏一个人在河堤上坐着,目光没有焦距。江大川坚持扔下银行卡,带着张楚楚很不高兴地走了。他说他对她很失望,没有人对不住她,她到底是在犟什么。江敏也不知道自己在犟什么。当然,只是她思考的方向跟江大川不大一样。她是在思考,自己明明已经决定,以后跟江大川尽量切割清楚,最好能渐渐断了往来,但为什么在知道江大川要有新的小孩的这一刻,她还是感觉被深深打击,还是感觉很难过。 江大川曾经是一个合格的父亲的。他出差给她买裙子,生日带她去吃大餐,背着耿晓姝偷偷给她零花钱,手机相册里全是她的照片,跟同事聊天一口一个“我姑娘”。也就耿晓姝去世以后短短几年的时间,他越来越让她失望。当然,在他那里,她也越来越让他失望。不然,他不至于遮遮掩掩不敢告诉她,他将有新的小孩。 江敏希望自己能是一个比较酷的人,但很显然,她一点也不酷。她甚至想打个电话跟江大川低头求饶,告诉江大川,她真的从来没有“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不要放弃她,不要有新的小孩。 但江敏到底没有打出那个电话。她知道那根本无济于事,她动摇不了江大川。江大川下半生里的重要角色是张楚楚,江大川的眼里似乎也只剩下张楚楚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入V,会三更。 ——没在写的过程中入过V,我想试试。 第16章 最后一科考试完, 杜沛交代了暑假的安全事项,就放大家离校了。缩水版的暑假, 总共二十四天。 江敏在陈小嫚的介绍下, 应聘去一个暑期辅导班当助教。她的成绩单实在太亮眼了,所以辅导班的负责人出手也大方, 一天四节课,一节课四十分钟五十块钱,薪水周结。 第一周结薪以后, 江敏拎了一箱奶和一袋水果上门感谢陈小嫚。陈小嫚嘴里客气着“你过得也不容易”,收得眉开眼笑。 “小嫚姐,暑假我的时间比较自由,所以如果你需要代班调班,都可以找我, 我平常挺麻烦你和曾辞哥的。”江敏道别离开前真诚地道。 “行, 如果有需要我一定不跟你客气。”陈小嫚解着围裙顺口应着,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了顿,露出不太自然的笑, “也正好赶上你暑假了,我这段时间可能确实得麻烦你帮忙代个班什么的。” 江敏之前从曾辞那里笼统地得知陈小嫚遇到点麻烦事儿, 跟她常常不在家的老公有关, 但陈小嫚不说,她也不好问,只捣蒜式点头, 表示只要陈小嫚有需要,自己会尽可能地调整时间配合她,不光暑假期间,高三开学了也行,翘几节课不影响她成绩。 “小敏,谢谢。”陈小嫚道。 陈小嫚知道江敏不是个热络的人——或许曾经是,但如今谁也不知道了——所以她但凡主动表示出点善意和亲近,悉数是出自真心。 江敏道了声“不客气”,没有再去看陈小嫚,她偏头跟陈小嫚正写作业的儿子挥了挥手,推门走了。 顾子午一觉睡到中午,饥肠辘辘下楼,跟柳笙的朋友曲淑媛迎面撞见。柳笙早年就有酗酒的毛病,这些年在名利场里日积月累地泡着,肝和胃能有的毛病基本一个没落下全泡出来了,虽然不致命,却非常折腾人。柳笙不喜欢曲淑媛这个朋友,嫌她木讷无趣,但曲淑媛医术好,且嘴牢,她也就跟她将将就就维持着朋友的关系。顾子午看到曲淑媛,就知道柳笙必然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曲淑媛下个月就满三十五了,跟柳笙一样的年纪,但柳笙的儿子都快要成年了,她却依旧单身。她有一点点社交障碍,即便跟顾初墨熟识十几年了,堪堪也算是看着顾子午长大的,但每每狭路相逢,只要这两个人不主动跟她搭话,她就自动隐身。 “媛媛姨,什么时候来的?”顾子午不讨厌曲淑媛,主动打了招呼。 曲淑媛局促地拧着矿泉水的瓶盖,并不是多难的问题,却延迟了数秒才回:“四点多......你妈妈胃疼。” 顾子午潦草地点头表示听到了,顺手取走曲淑媛的矿泉水瓶,毫不费力地帮她拧开瓶盖再递回去,他正要离开,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你今天不用上班?” 曲淑媛紧抓着瓶身不自然地笑:“我请假了。没关系。” 顾子午道:“麻烦你了。” 顾子午带着“将军”跟章章一起消磨了一个下午和一顿晚餐,餐后回到家,柳笙正在二楼起居室里翻阅剧本,旁边的小矮桌上照旧醒着红酒,她眯眼一口一口喝得惬意,仿佛凌晨四点折腾朋友的那人不是她。 “小午,过来帮我挑个剧本。”柳笙看到顾子午,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顾子午原本不想搭理她,但转身的一刹那想起曲淑媛上午疲惫的笑容,不由皱眉停下,继而走过去在她身边的懒人沙发上坐下。矮桌上放着一摞剧本,他漫不经心翻看着,道:“你自己有一堆助理,你经纪人也有熟识的医生,没事儿不要老麻烦媛媛姨。” 柳笙不高兴道:“曲淑媛跟你抱怨什么了?” 顾子午顿了顿,道:“她是你的朋友,她是不是喜欢向人抱怨的人,你自己不知道?” 柳笙眼见他沉下了脸色,不愿意再招惹他,但听他向着她一直瞧不上的木讷朋友,又实在气不顺,不由有些气急败坏地道:“顾子午,我到底哪里惹着你了,你这么不耐烦我?” 顾子午偏头看了看她,并不把她突然的脾气放在眼里,他低头继续翻看一个个剧本,半晌,微微扬了扬唇角,将一个黑皮本子推到她面前,道:“就这个吧。” “你挑的什么啊?”柳笙做嫌弃状,伸出长指甲翻开剧本看大纲,然而只读了大纲第一段就竖起了头发,“是哪个王八犊子给写的一句话概括,是哪个王八犊子给我送的剧本......顾子午你什么意思!” 大纲第一段:女主角——一个勇敢上进的美艳蠢货。男主角——一个工于心计虚伪无情的超级混蛋!蠢货和混蛋相爱相杀的故事。 顾子午起身往外走,没有回应她。 江敏的暑假过得比正常上课时还要繁忙。陈小嫚在跟老公的情人搏斗,曾辞在追女团的老邻居,两人不约而同常常请江敏代班。但忙一点好,忙一点荷包鼓了,以往欠下来的人情还了,也没有时间再去纠结江大川就要到来的新的小孩了。 “姑娘,有没有□□芒果茶饮?” “芒果的没货了,有蜂蜜柚子的,蜂蜜柚子的行么?” “不用了,我蜂蜜过敏。” 似乎总是在加班的西装姐姐最后挑了瓶绿茶配着她老也吃不腻的杯面买单走人。江敏隔着玻璃望着她在黑暗中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由地想,她总是不要命地加班总在午夜前后回家,是不是跟她一样家里没有人在等着? 辅导班里有个孩子连续两天没来上课,留下的电话号码是个空号。负责人要江敏上门看看。结果江敏来到联系簿里登记的“大域”小区,遍寻不到所谓的A座1503,她满头大汗地在小区里打转两个来回,跟路人老太太一打听,“大域”小区根本没有A座。小区的开发商比较迷信,当初建楼直接跳过了A,是从B顺下来的。 老太太轻轻摇着老式的蒲扇,给童车里正瞪着大眼吐泡泡的孩子扇凉,道:“你那学生姓什么?姓储?你去C座看看,C座14楼还是15楼来着有个老头儿的亲家姓储,也说不定是他外孙子。” 江敏挥了把汗,跟老太太道了谢,道:“我去看看。” 结果江敏好不容易在迷宫一样的建筑群里找到C栋,一进门堂就看到了顾子午的背影。顾子午跟顾午的背影也有稍许不同,顾子午的肩颈总是绷得很直,就像个一丝不苟的匠人,顾午的就比较放松,仿佛随时准备跃上滑板,来个高级的障碍跳什么的。 江敏只跟顾午熟,跟顾子午实在是交集不多,虽然他捎过她两程。她在叫不叫住他之间徘徊了下,最后还是轻声叫住了他,因为顾子午一路低头看手机,径直朝前走着,没注意到右手边的电梯。 江敏:“你走过了,电梯在这里。” 顾子午闻声回头,神情略带迟疑地回来,问:“你怎么在这里?” 江敏想了想:“我家访。” 顾子午:“……” 江敏见他不懂,面带局促地继续解释:“我在一个辅导班里当助教。” 江敏跟着前面两手各一只大购物袋的青年进电梯,然后伸手挡住门,等着顾子午进来。顾子午轻轻吐出一口气,收起手机,面不改色地迈入轿厢。 江敏按下自己要去的15楼,问顾子午:“你去几楼?” 顾子午背靠着轿厢,不知道为什么,反应略有些迟钝,他轻咳了咳,道:“17楼,谢谢。” 江敏按下“17”,也不知道再要说什么,轻轻抽了抽鼻子,翻出自己的手机,再度去确认“1503”的门牌号。不出意外,储洲子应该就住C座1503。 电梯徐徐升至十一楼,突然灯灭了,电梯停了两秒,倏地下坠,咔擦卡在了十楼。最先进来的青年愤怒地“卧槽”,反应很快地“哐当”扔了购物袋,立刻按住了所有楼层的按钮和报警按钮,在确定电梯静止不动后,他揭起正在闪灯的对讲机张口就是脏话:“你们大爷的!不是说电梯修好了吗?!没修好?没修好为什么不断电?!没修好你们的警示牌呢?!” 青年结结实实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最后得到了物业信誓旦旦的保证——十分钟内维修人员到位,就十分钟,绑也一定在这个时间内绑来。 青年“啪”地放回对讲机,转头缓了缓情绪,安慰江敏:“姑娘,你不用害怕,电梯老毛病了,我刚刚发飙就是看不上物业那帮人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 江敏在黑暗里低低应了一声。 青年听到江敏没有任何异状的声音,不由一愣,半晌,道:“姑娘,你的……朋友可能有些情况。哥们儿,你有幽闭恐惧症啊?” 江敏没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这是第一次经历电梯故障,也正惊魂未定。直到黑暗里响起顾子午低得碎得几乎听不见的“嗯”。她微顿了顿,连忙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灯光乍亮的一刻,江敏看到顾子午正掐着自己的小腿背靠着轿厢蹲在地上,他整个人汗津津的,眼睛里也汗津津的。 江敏把手机往地上一放,伸手就去掰顾子午的手指——她看到他都把自己掐出血了。 “顾子午,流血了,不要掐了!” 顾子午感觉到指间的粘腻了,但他松不了手,他太紧张了,只有源源不断的痛感能让他保持清醒。但江敏实在是太大力气了,硬是一根一根手指给他掰开了。顾子午黑眸里全是水,他就像是个假人,一动也不动地往前望着,仿佛轿厢再稍有点风吹草动,他的心理防线就要崩塌了。他视线的前方,是江敏。江敏不敢移开目光,默默跟他对视。 也不知过了多久,墙上的对讲机再次开始闪灯,青年揭起对讲机跟维修工人对话。江敏不知道维修的过程是什么样的、头顶会不会再有吓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轿厢会不会再次摇晃,顾子午整个身体都在震颤,呼吸似乎也不顺畅,她将他的胳膊折下,做着紧张的深呼吸,几番挣扎犹豫,轻轻拢住了他的肩膀。 电梯门一打开,章章就看到了自己孱弱恍惚的朋友和背影格外高大的隔壁班女同学。一米八四的朋友伏在一米□□的女同学肩上,画面实在是很暧昧很有反差感,但他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心思,只暴躁地“卧槽”一声,扒开女同学,用最快的速度将朋友拖了出来。 章章用维修工人包裹工具的纸皮给顾子午扇着风,口中迭声道:“老顾,老顾,出来了,没事儿啊,个破电梯,我一会儿就去物业投诉。” 章章的妈妈逛街回来,跟章章说那个老出故障的电梯里,好像困了几个人。章章老神在在,表示肯定不是顾子午,顾子午有轻微的幽闭恐惧症,能走楼梯就绝不乘坐电梯。结果顾子午早就说到楼下了,却一直没来敲门,他心里就有些发毛了——顾子午幽闭恐惧症的表现是,自己一个人绝不单独乘坐电梯,但如果有人陪着,也是能乘坐的,只是出来后情绪会起伏不定。 章章的视线突然被一抹鲜红吸引了,他低头一看,嘴里嘶嘶叫着,仿佛被生生掐出血的是自己:“老顾,你一紧张一生气就掐自己的毛病能不能改改,我回头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戒断疗法、脱敏疗法之类的,全都给你用上。你下手怎么没个轻重。” 顾子午感觉自己缓过来些了,最起码终于有力气挥开章章一直给他扇风的胳膊了——他一身冷汗,给风一吹,凉飕飕的,很不舒服。当然,也终于有力气去看江敏了。结果刚好看到江敏给自己贴好创可贴,跟人轻声道着谢,扔掉了创可贴上的覆盖薄膜。顾子午蜷缩着手指,目光微敛。是轿厢打开前最后的那几下震动。他下意识地要去掐自己的胳膊,但她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他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虽然被抓住了,也根本不知道收力,依旧狠狠掐了下去。 江敏蹲回顾子午面前,默了默,小声道了个歉:“真对不起啊,我刚刚反应过来,你本来可能是要走楼梯的。” 顾子午紧抿着唇,半晌,平声道:“没关系。” 章章是个见不得尴尬场面的人,他哈哈一笑,接着顾子午的话茬儿打圆场:“真没关系啊江敏,有人陪着他是能坐电梯的,只是不巧你们碰上了电梯故障。”他长长嘶了声,顾及朋友的面子,作不当回事儿状语气轻松地解释道,“幽闭恐惧症是个很常见的心理疾病,也有人有密集恐惧症、巨物恐惧症、高空恐惧症、深海恐惧症,大家活着,都有各式各样的毛病,哈哈哈……是不是你说?” 江敏微微瞠目望着章章,她不太想配合他的聒噪,但僵持了半晌,依旧轻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十分钟后第二更 第17章 江敏果然在C座1503见到了储洲子。储洲子跟姥爷一起生活, 姥爷最近生病了,他不放心姥爷一个人在家, 谎称辅导班非法开班被人告发被取缔了, 顺理成章地留在家里自学,顺便照顾姥爷。江敏十分佩服这个小学生戏本子的逻辑性和细节性。但她也没告诉老人实情, 只称是刚好有事来了“大域”小区,就顺便上来看看。 “老师,你是不是不太会说谎?”储洲子送江敏离开时, 突然道,“你表情太不自然了,待会儿回去我姥爷肯定得盘问我。” “你姥爷最好还能再打你一顿,”江敏抿了抿唇,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大热天的我在你们小区里转了两个来回。” 储洲子嘴巴一扁, 突然立正一鞠躬:“老师对不起。” 江敏一愣, 轻轻推了推他的脑袋, 结巴道:“不、不用,其实也不是很热。” 储洲子耷拉着眼皮子,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 他慢慢道:“我姥爷岁数大了,我爸妈掉整天只顾赚钱给钱, 其他的什么都不管, 我也没什么好办法。留下错的地址是不想万一有什么情况给人寻上门给我姥爷添堵,但电话号码真不是假的,大概是我爸换号码了, 我也不知道,我很久没联系他了。” 江敏默了默:“嗯,我都明白了,去不成辅导班也没关系,有什么不会的就在微信上问我。尽量语音,不要视频,我家附近信号不太好。” 储洲子闻言眼睛一亮,笑出了两个可爱的梨涡。 七夕下了一整天的雨,没什么顾客上门,江敏帮曾辞代班,代得很是轻松。晚饭过后,陈小嫚卡点来了,给江敏带了自己刚出锅的两个葱油饼——陈小嫚家就在清塘街上。江敏啃着热腾腾的葱油饼喝着临期的可乐,跟陈小嫚道了谢,交岗离开。 结果就在回家的路上跟谭一玎狭路相逢。只是这回,顾午不在,“胖大海”不在,章章也不在。 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谭一玎上次吃了那么大的亏,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谭一玎这些年习惯了在江敏身上出气,最初纯粹是报复,后来就不拘这个了,有任何不顺心的,江敏都是个趁手的出气篓子,反正没人给她撑腰。乍然给江敏这个蝼蚁一般的小人物反欺负了去,他这股火实在憋大发了。 江敏在泥坑里挣扎半天,终于呸呸吐着泥水爬起来了,两米外的沥青路下面,单车的后车轮咕噜噜空转着,链条脱离了齿轮耷拉下来,堆泡在水里。 “江敏,”谭一玎一脚将刚刚爬起来的江敏重新踹回到泥坑里,“有点本事啊!跟那个灰毛小子什么情况啊?跟那个胖子什么情况啊?你说你怎么就不知道收敛呢?你是不是天生就是个贱.货啊?” “江敏,我有点舍不得你了,我就要回美国了,美国没有你这样趁手的贱.货给我当出气篓子。要不然我要我婶儿跟你爸说说,你跟我一起去美国。” “江敏,我听说你都没有及时叫救护车,啧啧,真他妈心狠手黑,生出你这么个怪物,耿晓姝早死不冤……嘶!!长脾气了?!你他妈再咬我一口试试!” …… 谭一玎就像在戏弄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似的,一回一回把江敏踹进泥坑里,有时踹在她胸口,有时踹在她肩上,有时踹在她脸上,踹进去,再压一压,看她喘不过气剧烈挣扎。江敏第一下摔惨了,基本没什么反抗能力,但偶尔抓住他踹过来的腿,既不示弱,也不嫌脏,低头就去咬,一咬就要见血。 江敏不太清楚自己被施暴了多久,总之,雨声跟着轰隆隆的雷声变大以后,谭一玎终于腻烦了,他最后朝她吐了口吐沫,骂骂咧咧地钻进一辆轿跑里走了。江敏伸手拂掉面上的唾沫、泥水和雨水,轻轻吸了吸鼻子,低头脱了自己的雨衣——雨衣给单车的车把喇出了两道大口子,已经没用了。谭一玎最后的那脚踹得不太是地方,给她踹岔了气,她站不起来,只好就原地坐着,苟着腰,揉着胸口,默默等着疼痛过去。她突然裂开嘴笑了。大约是见到了谭一玎在顾午手底下跟她如出一辙的待宰模样,她这回面对着比以往都要杀气腾腾的谭一玎,没有了恨不得要跪一跪的怯懦。虽然依旧被打得很惨。 顾子午出门遛“将军”,再度远远遛到了清塘街上。章章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江敏自己有幽闭恐惧症——顾子午向来不惧别人知道自己这点毛病。顾子午用一句不耐烦的“关你屁事”打发了他。大约是电梯里有人,在有人陪着的情况下,他是没什么问题的,所以就不想跟她说那么多吧,两人也不熟。他自己这样默默想。 江敏正在往冰箱里摆饮料,顾子午隔着窗玻璃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大约是感冒了,她今天戴着大大的口罩。他其实是想来看看她手上的伤好了没。隔好几天了,应该是好了。但他还欠她一句对不起。他不由暗恼,自己的感谢和道歉总是赶不上趟儿。 一直在窗口你一口我一口吃杯面的一对小情侣终于腻歪够收拾垃圾走人了,江敏听到动静回过头跟他们道再见,顾子午于是看到了江敏的正脸。即便有大大的口罩,也还是遮不住那些一直延伸到发际线和太阳穴的淤青,她摆完饮料,关上冰箱门,慢慢走向收银台,行止间有微末的异样,似乎右脚不敢使劲。 顾子午抓着“将军”的皮质颈圈,跟小情侣错身而过,在老也停不下来的叮叮当当的铃铛声里,微敛着眉目,平声问:“你出什么事儿了?” 江敏正低头喝水,闻声轻咳了咳,愣愣地看向来人:“顾……子午?” 顾子午:“嗯。” 江敏避开他的目光,转头略有些手忙脚乱地去归置铁架上的口香糖和避孕套,半晌,轻声道:“雨天回家路上摔了一跤,车骑得太快了。” 顾子午默了默,顺着问:“在钟鼎路那段?” ——钟鼎路自打五月就在修路,也就两百来米的距离,老也修不好。 江敏下意识地更正道:“钟鼎路在封路,是甜樱路。” 江敏没听到顾子午的应声,感到困惑地回头,刚好看到顾子午推开玻璃门,在铃铛声里离开。她歪头挠了挠腮,不知道他不买东西是干什么来的。不过,他那条狗看起来真漂亮,要是能摸一摸就好了。 顾子午望着监控录像里的画面,面色黑得能掐出来墨汁。章章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 甜樱路上有家甜品店是他们班同学王轶之家里开的,甜品店门口没有监控,但是隔壁小超市门口却有,再往前走十来米,五金店门口也有。在王轶之的帮忙下,他们翻了沿路几家店的监控,翻到了江敏被谭一玎施暴的监控视频。 王轶之再坐不下去了,她满脸通红地指着电脑屏幕,嚷嚷道:“啊啊啊!他是谁?!他为什么欺负江敏?!我们报警抓他吧!我们找人先打他一顿再报警抓他吧!” ——任谁看到一个瘦小的女生被一个高大的男生当破烂娃娃一踹再踹,都没办法无动于衷。 王轶之激愤之下不敢去拽顾子午,却几度要把章章拽得走光。这位女同学个头小得不起眼,力气却大得吓人,以至于章章不得不一面愤怒地盯着视频,一面紧抓住自己肩头的衣服。 顾子午问:“能不能麻烦你跟老板说一声,我们需要拷走这段监控视频。” 王轶之大力点头:“没关系,你直接拷,我跟他说过了。” 顾子午点头道谢。 顾子午和章章一起回家的路上一直在走神,章章叫了他好几声他才有反应。章章问他打算怎么做,要不要报警。顾子午默默望着前方,脑海里是江敏最后苟着腰淋得像个没有尊严的野狗的模样。他没有明确说自己的打算,只是若有所思地道:报警抓进去也不过关两天而已,没什么意义,这样的人,刀不砍进肉里,是不知道疼的。 谭一玎雨中打人的视频在他前往波士顿的航程中,由于一个美国本土演员的转发,变成推特和脸书上的热搜,四个小时后,那段十七分钟的视频挤入排行榜前十位。 有人挖出了谭一玎的学籍信息,大家纷纷在学校和美国海关、美国移民局官方账号下留言,要求给予这个“恶魔”最严厉的惩戒。 美国海关、移民局给予的最严厉的惩戒就是作废谭一玎的签证拒绝其入境,而他所就读的波士顿当地那所学校也在当天深夜做出了开除谭一玎的决定。 柳笙俯身越过顾子午的肩膀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视频里脸部打了马赛克的女生。啧,个子不够高,腿不够长,胸臀也不够饱满。啧,头发是哪家的Tony用脚剪出来的?衣服是哪个批发市场的买一送一款?所以这个其貌不扬的可怜虫到底是哪里特别,能吸引顾子午一个向来懒得搭理人的人突然有预谋有针对性地向人下这样的狠手? ——顾子午断了谭一玎的学业不说,还转头向交警举报了他未成年无证驾驶,致使谭一玎回国直接在机场被带走拘留。 顾子午微微偏开脑袋,柳笙身上的香水味太重了,他问:“你看什么?” 柳笙不满顾子午躲开自己,她报复性地嘀咕一句“你同学真丑”,一脚一个甩开拖鞋,蹲在小冰箱前翻找自己前不久放进去的啤酒。结果遍寻不到。 “喂,你是不是喝我的啤酒了,我特地从楼下拿上来的。” “没有。” “那不可能,家里只有你和我。” “没有。” 顾子午面无表情地否认着,删了视频,关了电脑,起身离开起居室。临消失前,他回头道:“谢谢你那个演员朋友。” 柳笙盘膝坐在地上,依旧在探着脑袋找她的啤酒,她漫不经心地道:“谢他干什么,能帮上我的忙他开心坏了。” 顾子午长出一口气,没听她接下来的娇矜自大,顾自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十分钟后第三更 第18章 江大川看到网上谭一玎打人的视频, 眼圈都红了,虽然被打的女生被人遮了严严实实的马赛克, 他却还是能一眼看出来那是他家姑娘江敏。 江大川劈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江敏刚上初中的时候曾经哭着跟他告状谭一玎打她, 但他没看到她哪里有明显的伤口,便不愿意追究, 不当回事儿地安抚她,谭一玎刚没了哥哥,需要时间缓冲接受, 他要骂就给他骂两句,他要打就给他打两下,平日里没事儿尽量躲着他点儿。 ——那段时间张楚楚日日恸哭,他实在是脱不开身再去管着江敏,他在张楚楚仇恨的目光里终日讪讪来去, 偶尔不由生出埋怨, 如果江敏没有踹出去那一脚多好。 张楚楚看到江大川动手抽自己, 眼泪适时夺眶而出,瞬时就布满了整张脸。她虽然四十出头了,但因为原就保养得好, 且怀孕了,皮肤水润润的, 一言不发泪流满面的模样依旧是楚楚动人的。但再楚楚动人, 江大川也没心思欣赏了,他眼下甚至都不愿意看到她,因为她是来求他以江敏监护人的身份出具个谅解书的。谭家律师的意思是, 由于江敏早就跨过了十六周岁那条线,谅解书上最好还能有江敏本人的签名。 “大川,你听我说,一玎的行径确实很恶劣,但到底没给敏敏造成太大的伤害,即便去做伤情鉴定,估计也连轻伤都算不上。”张楚楚按住江大川的胳膊,在他翻脸之前沉声道,“你听我说完。如果敏敏断胳膊断腿,或者有其他严重的伤害,我肯定当好她后妈的身份,跟你一起讨伐谭家。但是现在没有。你即便跟他们较真,非要关他进去,也就是十天半个月就出来的事儿,他家里人再跑跑关系,也说不定十天半个月都不用。” 江大川盯着她的眼睛,替她下了结论:“所以敏敏就活该被打,就应该因为没被打死打残大度地原谅你侄子。张楚楚,谭一玎是你前夫的侄子,敏敏是我亲生的姑娘。” 张楚楚轻轻覆着自己的肚子,眼睛一眨就是一串儿滚烫的泪花,她轻声道:“大川,你替我想想,我当初离开谭家,闹得特别凶,非要带着张杨,结果我没教好张杨,他早早丧了命......老两口就两个孙子,剩下的那个实在不能再出任何差池了。” 江大川面色几经转换,最后只低头不甘地粗喘着,没有松口答应也没有铁口拒绝。 张楚楚蹲下来握住江大川的手,道:“他的签证被取消了,学校也不收他了,因为无证驾驶的事儿现在还在交警大队扣着,大川,即便你跟敏敏不计较,他也好过不了,就不要再雪上加霜了,给我在谭家留点脸,我求你了。” 江大川有些失神:“你容我想想,起来,你怀着孕呢。” 张楚楚也不坚持,她就着江大川的手起身,轻声道:“大川,我知道你一直想敏敏跟我们住在一起,我再去找她好不好,以前是我不对,我放不下张扬,一直明里暗里跟她计较,总也不让着她。” 江大川给她抽了两张纸巾,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去了书房。 谭一玎打人的视频在国内社交平台上没有引起民众太大的反响,只有几个大V转发谴责了下,但大都市局是比较重视的,毕竟这件事丢脸丢到国外了,影响十分不好。所以谭家四面八方求助,却跑不下关系,只能眼睁睁看着谭一玎在交警大队的羁押室里天天哭天抹泪。 江敏忙于便利店和辅导班的工作,一直也不知道这件事儿,直到“胖大海”给她打来电话,问她视频里那个女生是不是她——顾子午马赛克打得很厚,也就亲爹能认得出来是江敏。 江敏狐疑地点击微信里“胖大海”发来的链接,看到了那段十七分钟的视频。她默默看完,只有一个感想,画面里自己看起来真的惨得像条没人要的野狗,尤其天空还渲染似地哗啦啦下着雨。 “姐姐,黑色长方盒的口香糖没货了?我忘了是什么牌子,但是原来就放在这个位置的。”第一排货架前,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生背着双肩包失望地直起了腰。 “有的,”江敏扣下手机扒拉着口罩跛脚走过去,“前面薯条挡住了,给你。” “要两盒,谢谢。” 辅导班的兼职结束时,距离开学就只剩下两天了。江敏利用最后的两天时间,奋笔疾书写各科老师布置的作业。跟同样在开学前奋笔疾书写作业的其他同学一样,由于时间来不及了,很多题她直接跳着步骤写,甚至直接写答案,但当最后只剩下六篇八百字作文的时候,她傻眼了。此时距离开学只剩下一个晚上,一个她需要帮陈小嫚代班的晚上。 “小敏,你水是不是没开啊,泡面是硬的。” 刚刚出任务回来的派出所小警察嚼着泡面忍不住转头提醒。 “不好意思,我看看。” 江敏抱歉地笑了笑,起身走向电热水器,但脑子里依旧是卷子上的作文名称:《人生的意义》。她试着去打腹稿,但实在打不出来。人生根本没有意义,人之于宇宙之于时间,就跟蚍蜉、大树、石头似的,妄谈“意义”,实在太把自己这个物种当回事儿了。 “喂喂喂!住手!你是不是傻!”小警察突然嚎叫。 江敏眨了眨眼,蓦地回神,自己的手掌将将就要触到电热水器上去了。她吓得心跳缓了一拍,感激地给了小警察个笑脸。 小警察问:“你在想什么呢?” 江敏闻言有些羞赧:“我明天就开学了,作业没写完呢。” 小警察回之以过来人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 顾子午就是在小警察的笑声里悄无声息地进来的——小警察笑得太开怀了,恨不得掩住门口嘈杂的铃铛声。江敏看到他,原本给小警察的笑脸一下子收住了,表情也有些不自然。顾子午低头轻咳了咳,他今天来是要两件事一起跟她道歉的——电梯里掐她的事儿和监控视频没打声招呼就泄露出去的事儿。 “江敏。” “敏敏。” 顾子午听到跟自己重合的声音,转头看过去,是江敏的爸爸。他在学校食堂见过她爸爸。顾子午点点头,随手抽出一瓶常温的矿泉水,径直越过江敏,坐到临街的窗前刷手机。他实在是不愿意再来一趟,索性就等一等。 江敏看到江大川也并没有什么触动,她大概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也无非就是无足轻重的道歉和安慰。 江大川早就知道谭一玎打她——她小时候是跟他告过状的,但他一直不当回事儿,只口口声声让她躲着他点儿。谭一玎初中没读完就转学去了美国,大部分时间不在国内,江大川就干脆彻底忘了这事儿。如今谭一玎打她的视频传到了网上,江大川自己亲眼看到了,就有点难以接受了,毕竟她自己看那段视频都感觉自己实在是被打得很惨,虽然谭一玎这次下手并没有比以往重,那些伤痕到今天也都已经不痛了。 结果,江大川好像并不是来安慰她的。江敏眨着眼睛,听着他在最初的愤慨过后,一直不自在地讲东讲西,终于发现了异样。但她还不敢相信,直到江大川真的展开了那张谅解书,犹豫不决地推给她签字。 江大川道:“敏敏,爸爸也不愿意你受这份委屈,但是爸爸常常出差不在家,照顾不到你,我们只能息事宁人。我跟谭家的人上午见了个面,他们同意,只要我们不追究,他们保证以后谭一玎永远不接近你。” 江敏低头看看谅解书上江大川潦草的签字,再看看江大川,感觉自己被江大川照脸扇了一个大耳光。 江大川却并未察觉到异样,他继续道:“敏敏,你搬回来住吧,房间已经给你收拾好了,生活用品什么的都是新的。你阿姨还给你买了件浣熊睡衣,她给你手洗了一水,跟你妈以前的习惯一样,贴身衣服再不方便都要手洗......她自己知道以前待你不好。” 江敏垂着脑袋用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江大川以为江敏动摇了,声音更低了,他哄小孩儿似地道:“以前的事儿,张杨的事儿,谭一玎的事儿,以后就不要再提了,我们一家三......四口好好过我们的日子,行不行?你成绩拔尖儿,爸爸努力赚钱,明年供你出国读书,行不行?” 顾子午“砰”地放下只喝了两口的矿泉水。 江大川闻声正要回头去看什么情况,就感觉江敏微颤的手抓在了自己胳膊肘上,但不是要表达父女间的亲密,而是要把他往外推。她突然哭了,跟她妈妈一样,哭起来没有声音,只有满脸扑簌簌的泪。江大川着急地“敏敏”、“敏敏”地叫她。但她一言不发,就只是一门心思地向外推他,而见他呆立不动,她恼得恨不得脑袋也抵上来。江大川慌了,开始忙不迭地道歉——自己是个不称职的爸爸忙于工作没有保护好江敏云云。 江敏将江大川一直推到门口,给街上带着雨腥味的风一吹,感觉喉咙里的哽块似乎融化了些,她伸出手背粗鲁又凶狠地在面上胡乱抹了两把,也不知道要跟好像也很委屈的江大川说什么,最后只是自以为不留情地赶人道:“你总是很忙的,你继续去忙吧,你走吧。” 江大川闻言眼眶倏地红了,他虚扶着门,疲惫地跟江敏解释:“敏敏,但是我忙也是为了要挣钱养你。” 江敏压着哭腔,轻声反驳:“但是养我不费钱的。” ——我不吃零食,也不买衣服,一高也愿意不收我学费。 江大川和小警察相继离开以后,顾子午见识了江敏这个常年盘踞成绩排行榜最顶端的女生有多不讲理。他在十分尴尬的氛围里道歉以后,以为能得到一句哪怕是敷衍的“没关系”,结果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瞪着他呼哧呼哧大喘气——就是那种要找茬前的大喘气——虽然知道眼前这个就要鼓成河豚的女生是绝对没有胆量往他头上浇水的,顾子午还是防备地收起了矿泉水。江敏捕捉到他的动作,以为他就要走了,店里很快又要只剩下自己一个了,跟个孤魂野鬼似的,瞪着他,呜呜啦啦抱怨着,抖着肩膀抽泣起来。 最开始抱怨的对象是江大川、张楚楚、谭一玎:江大川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其实总是希望自己当初没有踹出那一脚,可他当初要是好好保护她,她也不需要自己挣扎求生;张楚楚太会变脸了,千人千面,她是不是去四川专门拜师学过;谭一玎也就有欺负她这种弱鸡的能耐,真是个大王八蛋,他就活该被退学还被抓起来,她就是不签字,哪怕他出来还来报复,反正多打两顿少打两顿也没什么区别,她早就给打皮实了。 跟着抱怨的对象就五花八门了,但总能不时地带到顾子午或顾午,只是此时情绪激动,嘴里也就不分顾子午或顾午了:大家过的都不容易,为什么总有人吃饱撑的上门给人找不痛快,顾子午你知不知道你上回倒了一地的方便面碎渣还有上上回的玻璃玩具碎片有多难清理;天是不是漏了,一直下雨一直下雨,再下就没有衣服穿了,顾子午我上回给你包脚的衣服你是不是不打算还给我了;顾子午谁要你多管闲事,你哪里翻出来的监控视频,你发出去之前为什么不问问我;高考怎么还不来,真想赶紧考完,跟着通知书一起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城市,再也不回来;老师留的什么狗屁作文,《人生的意义》、《生活中的俄罗斯方块》、《雨正大,路也正长》、《一花一世界》,这都谁出的变态题目,到底怎么写,明天就开学了,一篇都写不出来。 ...... 顾子午竖着耳朵听半天,最后默默望向窗外牵着大人手舔着甜筒走过的小孩儿,眼皮耷拉下来,不自然地评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然而虽然感觉她此刻“乱七八糟的”,实在是不可理喻,却还是刷刷抽了两张纸巾,微微起身塞给她,顺着她的话尾道:“作文我帮你写。” 江敏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 顾子午仰头看着她,道:“给我纸笔,一人三篇。” ——两个班的老师都是重合的,留的作业也都是一样的。 江敏反应不过来地微蜷了蜷手指,指腹上有顾子午塞纸时留下的触感和余温。她其实根本没注意自己都在抱怨什么,全是顺嘴秃噜出来的,她情绪一宣泄出来就收不住,所有陈芝麻烂谷子的都要翻出来晒一晒,是打小的毛病。她用顾子午塞来的纸胡乱擦了擦脸,下意识想跟他说不用帮忙,但这个夜里实在不愿意一个人呆着,于是干脆厚着面皮转身去给他翻找纸笔。 第19章 顾子午第三篇作文写到只剩下最后的提炼总结, 忽然听到了铃铛响,他困顿地瞥过去一眼, 进门的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姑娘。姑娘梳着一脑袋辫子, 带着未卸的舞台妆容,再一身将将遮住肚皮的黑色蕾丝背心、将将遮住臀部的热裤, 往那里一站,十分打眼。但顾子午只是百无聊赖地一瞥就低头继续写作文了。倒也不是顾子午六根多清净,是有顾初墨和柳笙这样一对人设的父母, 顾子午实在看多了长得好看也会通过穿衣打扮十倍放大自己好看的姑娘,早就不稀罕了。 “曾辞来了没,江敏?” 江敏听声音就知道来人是曾辞正在追的邻居姐姐段方舟,她蹲在货架前没起身,依旧一丝不苟地重新摆放被上一波顾客弄乱了的薯条, 回道:“没有, 他是十二点以后的班儿。” 段方舟去冰箱里翻出一瓶奶, 仰着脖子喝了一口,自己扫码买单,道:“他说你明天开学, 他今天会早点来接班,我来时他已经出门了, 应该这就要到了。” 江敏一愣, 嘴角轻轻牵起来。 段方舟瞎晃悠着就来到了顾子午这边,她刚刚进门就注意到这个高中生了,长得是真帅, 她周围帅哥成群,但没有哪个有眼前高中生这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清透气质的。她忍不住想干一把经纪人的活儿——纵观她们Ranger女团自打出道就一潭死水的模样,估计再过些年她再不愿意,也得退居二线转去干些她目前看不上的活儿了。 舞台妆姑娘的呼吸越来越近,大有看看他是在写什么的意思,顾子午唇线微微一抻,反扣了作文纸,转头面无表情地问:“你有事儿么?” 顾子午转头时,段方舟距离他只有不到一米,得以将他的面貌看了个仔细。啧啧,眉眼口鼻无一不出彩,最难得的是,骨型也十分好,是能一炮而红的种子选手。然而这一仔细看,段方舟也同时隐隐惊着了,眼前的高中生跟顾初墨像,跟素颜的柳笙也像——没几个人见过素颜的柳笙,但段方舟曾经因为一个巧合,刚好是为数不多的人之一。段方舟仔细回想曾辞曾经说过的话,有个姓顾的同学,似乎是想追苦孩子江敏。 江敏摆放好薯条再一一确定了价格标签出来,段方舟已经走了,她困惑地抓了抓脸,她以为段方舟是跟曾辞约好的在店里见面的。 顾子午起身,扔了矿泉水瓶,将一叠作文纸递给她,道:“我走了。” 江敏“啊”了两声,一声扬声,一声平声。 顾子午垂眸看了看她的眼睛,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红了,要说是眼里有异物揉狠了,也能说得过去。他没再理她,推门走了。他替她赶了三篇作文这件事儿,实在是有点奇怪,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总之,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虽然暑假不长,但乍然歇这样一段时间,人也都歇懒了,跟不上趟儿。各科老师很是能理解,在最开始的一个礼拜里只是有条不紊地给大家检查作业、点评卷子,没有传授任何新知识点。但第二周开始,在年级主任和各班班主任的施压下,暴风骤雨式的新知识跟着各科老师的吐沫星子纷至沓来,大家瞠着垂死熊猫眼望着黑板前慷慨激昂的老师们、望着转瞬日升转瞬月落、望着教学楼前实物和脑子里虚拟的倒计时牌,渐渐地有了地狱高三的真实感和紧迫感了。 令狐苗苗和“胖大海”有了知识树的加持,成绩稳步上升,很快就有别的同学来借阅知识树了,两人都是不藏私的人,慷慨借出去的同时还要再顺嘴夸一夸江敏,以至于江敏虽然仍旧是那个只顾做题不与人玩儿到一起的江敏,在二班的人气却隐隐要超越班长了。但好在二班的班长是个心比身都宽的人,虽然有阮蒹葭之流故作不经意地挑拨离间,却依旧坚定地力挺江敏。只是,嗯,前脚力挺完,后脚就腆脸来借卷子了。 班长默默腹诽:同学,已经高三了,再有不到一年的时间,高中这段旅程就结束了,大家就各奔东西了,谁有空跟你们演甄嬛传啊?大家成熟点行不行? 月考的试卷刚刚批改出来,都没来得及汇集整理往年级里报,数学老师就迫不及待地差人把单科成绩第二名的江敏叉进了办公室。 “江敏,我告诉你多少回了,这些解题步骤不能省,省了扣分!你自己看看,单就你这张卷面,最起码有六分都是缺步骤扣掉的!你知不知道六分是什么概念?!我都多余问你六分!你知不知道一分是什么概念?!有了这一分,你就跟顾子午是并列的第一名!” 江敏被喷了一脸的吐沫星子,也不敢抹,只低声争辩道:“我时间来不及就......” 老师一拍桌子打断了她:“你什么时间来不及?!你交卷时距离下课还有二十多分钟,你当我不知道?!” 江敏嘴巴倏地一抿,不敢再说话了。她真当老师不知道。数学考场上,陈小嫚突然给她留了个言,要她帮个忙立刻去店里接班,她要回家去捉奸——“捉奸”两个字出自陈小嫚的原话——江敏只好囫囵吞枣地做题,然后翻墙离开学校。 江敏正无地自容着,就看到顾子午也进来了。老师翻出顾子午的卷子,嘴里念叨着“顾子午你演算过程不要写在卷面上”,正要递给他,突然转了个方向,展开给江敏看,意犹未尽地愤愤道:“你好好瞧瞧顾子午的卷子,瞧瞧人家的解题步骤,你自己说,思路是不是很清晰,条理是不是很分明,你要是阅卷老师,你下不下得去手扣他的分?” 江敏保持着低头的状态,满面羞红,但老师似乎仍怕她感触不深,哗哗哗地在她面前抖落着卷子,非要她给个回应,以进一步羞臊她,她只好含胸驼背摇摇头,表示“下不去手”、“不扣”。 老师灌了一大口水,再一拍桌子,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再看看你自己的!” 两人各自卷着自己的卷子一起离开办公室,彼此之间都十分尴尬。最后是江敏硬着头皮找了个话题,她问,你最后一题怎么没写?顾子午顿了顿,道,有点难。 章章歪着脑袋转圈舔着冰淇淋走过来了,他看到他们并肩而立,乐此不疲地哎呀呀打趣,问他们,一高高三年级的官方CP是要官宣吗?我我我!我帮你们写文案啊! 顾子午恶心道:“你能不能不要舔?” 章章愣了愣:“就要流下来了你不舔?” 顾子午:“就直接扔了再买不行?” 章章不屑地给他留了个后脑勺:“你这种不爱吃冰淇淋的人感受不到我们乐趣。”他笑眯眯望着江敏,问,“江敏,你能感受到这种转圈舔冰淇淋的乐趣不?” 江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再“嗯”一声,然后不明所以地感觉气氛有些尴尬——一个问得没太走心,一个回应得也太没走心。江敏四下望了望,跟前方令狐苗苗狐疑的视线撞到一起,令狐苗苗向她招了招手,她立刻跟这两个男生告别。江敏刚走到令狐苗苗跟前,就听到章章短促的“我他妈没过脑子”和石破天惊的“啊!”,明显被人下了死手。江敏回头看着空荡荡的走廊,皱了皱眉,还是没明白到底什么情况。 令狐苗苗挽着江敏的胳膊,颇惆怅地轻言慢语:“江敏啊,你跟顾家帅哥得赶紧好上啊,留给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江敏:“......” 令狐苗苗:“我异想天开的亲妈突然要我备考艺术学院,最好是B影或者S艺,我自己也没个方向,她说考就考吧。所以也就这个学期还能跟大家天天黏糊在一起。” 江敏由心而发夸了令狐苗苗:“你长得比明星都好看,去考那两个学校一定没问题的。” 令狐苗苗害羞地红了红脸,她推着江敏回教室,不自然地道:“但你还没给我顾子午的录音。没有他的声音陪我睡觉起床,实在是不甘心。” “......还是色色的感觉。” 约在开学两个月以后,江敏再次遇到了谭一玎。谭一玎正跟自己的朋友在路边的小巷子里抽烟聊天。两人互相看到对方的时候,距离已经只剩下不到十米。江敏转身就想走,但谭一玎一声暴虐的“站住”,将她牢牢定在了原地。结果谭一玎拖着右腿走过来,只盯着她看了半天,留下一句语焉不详的“我他妈小看你了”,就招呼着朋友离开了。 江敏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转头去看顾子午——她跟顾子午是在前一个路口遇到的。顾子午双手插在兜里,面无表情望着前方。江敏索性抖擞抖擞精神,不瞎想了。总之没在谅解书上签字也没遭到报复毒打,她感到十分侥幸;刚刚谭一玎虽然尽力维持以往嚣张跋扈的姿态,但离开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竟有些狼狈,她略略有些幸灾乐祸。 “我去前面买饼了,再见。” “嗯。” 谭一玎坐在疾驰的出租车里,眼睛望着车窗外一幕幕飞逝而过的景物,嘴角渐渐扭曲成一个不甘却又后怕的幅度。他的腿是顾子午用路边谁扔的铁条生生敲折的,就在他被释放的当天,就在他不耐烦地摆脱家人准备去寻江敏晦气的路上,并非失手,而是恶意一下一下敲折的。但顾子午刚刚双手插兜微抬着下巴望着他,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示威或闪躲,就好像生生敲断人的腿,在他眼里,不过是日常操作,根本算不得什么。 顾子午跟江敏分开,转头望着谭一玎的离开的方向,微微勾了勾唇角。然后他突然感觉这样的表情太顾午了,低头蹭了蹭鼻头,慢慢悠悠地往回走。他跟章章约好一起来看话剧,是在要检票进门的时候看到了低头走路的江敏,而江敏若再往前走,就会跟前面巷子里的谭一玎遇到。他知道谭一玎不敢再做什么了,但江敏不知道,所以仍是匆匆过去,假装偶遇,陪她一起往前走一段距离。 章章在门口等半天,终于等回了顾子午。 “你是不是喜欢你CP?”章章问。 “没有。”顾子午否认。 他只是一想起监控视频里她最后孤独地坐在泥水里的模样,就感觉有点不高兴,她是个能在半夜里跳水救人的女生,不应该遇到这样的事情。 “顾午下手太狠了,”章章道,“以后要出事儿的。” 顾子午敷衍地“嗯”一声,没有细说。 最开始出现在谭一玎面前的其实是顾子午。 顾子午没想动手,他只是来敲打敲打谭一玎——谭家经营一家规模不大的网络营销公司,顾子午砸顾初墨的钱和柳笙的人脉,弄到了这个公司几笔不干净的账目——结果没想到一看到谭一玎,脑袋就开始疼。 顾子午抓着路边的脏兮兮的墙面,五指透白,厉声警告顾午不要闹。不过可惜这样的转换向来不能由他,甚至绝大多数情况下也不能由顾午自己,顾午出来了。 顾午虽然一直在混沌中,却也知道前头发生过什么,他转头阴测测盯着满脸戒备的谭一玎,慢慢道:上回没把你打服,是我的不对。 他话音未落,也不等自己头疼缓解,伸手抓着谭一玎的脖子就直往地上掼。 谭一玎自以为上次是给顾子午突然的一键盘敲懵了,以至于后来打架晕晕乎乎的,一直不在状态,他跟顾子午同样的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真的正面动手,他就算占不了大便宜,也肯定吃不了大亏。 结果顾午就用自己多年跟顾初墨的保镖打架斗殴的丰富经验好好给他上了一堂课。 谭一玎也就撑了不到五分钟就没有反击的能力了。当然,这样的结果也没什么好意外的,谭一玎惯常耍横的对手是跟他一样的混混或是江敏,而顾午惯常耍横的对手却是顾初墨的退伍军人保镖。两人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顾午很显然是奔着断谭一玎的腿来的,原本只是照他腿上踢踹,瞥到墙角生锈的铁条,干脆抄起来直接抽,一下一下,裹挟着倏倏的风声。 谭一玎缩不回腿,嘶声嚎丧着,谩骂着,但眼前暴戾的男生就像是没听到。谭一玎正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到这里了,男生的动作突然顿住了,就像给人按了暂停键。他在他戒备的目光里垂着脑袋微微喘息着,半晌,“砰”地撇掉铁条,自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扔到他怀里,平声道:你再敢堵她一回,就不只是拒签和退学这样小打小闹的报复了。 第20章 大都的秋天短得可怜, 刚进入十一月份,就有了初冬的寒意。 江敏翻了翻衣柜, 去年没太买衣服, 就造成了今年直接没有衣服穿的局面。她扒拉出两件前年买的毛衣往身上比了比,颜色隐隐泛黄了倒不要紧, 但是尺寸小了,显得有点滑稽。再扒拉出一条裤子,嗯, 直接露脚脖子了。 江敏坐在床沿抱着脑袋发呆,半晌,起身去门口去量身高,她没拿笔,只用手在头顶大概比划了一下, 然后稍微站开一些往下看......距离十岁生日耿晓姝给她画的最后一条线, 她居然已经长高了这样一大截。 顾午在门口不耐烦地叫她, 她有点崩溃地狠狠揉了揉脸,胡乱套了件虽略有些单薄但尺寸合适的衣服出来。顾午和章章看到她出来,同时露出“你是不是有毛病”的眼神。 ——顾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非要约她看电影,章章在一旁表达了自己也想去的意思, 顾午没多想就把他也算上了。 “你不冷啊?”顾午问。 “不啊。”江敏答。 顾午听她说不冷, 就真当她是不冷,催促着她赶紧出门。最近上映了一部美国大片,顾午看过前三部, 只剩这最后一部了,十分期待。 三个人看了一场史诗级的电影。看完电影出来,顾午跑去上厕所,章章陪着江敏在原地等着。江敏跟章章交集不多,不太清楚他的脾气秉性,只是感觉虽然这个男生总是带笑,但独处时并不是一个能让人十分轻松的对象。她细碎地打着冷颤,避开章章若有所思的眼神,左顾右盼,希望顾午赶紧回来,她跟他们道个别就要去店里上班了。 一件大外套突然照头罩下来。江敏以为是顾午回来了,结果一回头,是章章。江敏尴尬地正要推辞,就见章章两手插在裤袋里略有些不客气地问:“江敏,你为什么答应顾午来看电影?” 江敏下意识地想说自己不知道,但空张了张嘴,最后却一言未发。也并不是一点都不知道,她答应顾午看电影,跟她没有挑衣柜里丑却保暖的衣服,是差不多的原因。但只是这样粗暴的概括也并不十分准确,顾午之于她的意义,似乎还要再丰富一些。 章章望着眼前有些慌乱的女生,略微一顿,直言道:“顾午只有十四岁。” 江敏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章章解释道:“顾午并非暴躁版心大版的顾子午,他是个独立的、永远十四岁的、随时有可能消失的小男生。他想往你跟前凑,想引起你的注意,确实是喜欢你,但也不过是十四岁男生最幼稚粗浅的喜欢......总之,你自己好好想想。” 江敏揪着章章的外套下摆倏地埋下脑袋。她想起顾午之前的种种言行。她并非没有察觉到不妥,但她只以为他是脾气格外大开大合——他家里条件好,再有人惯着,养出不着调和肆意妄为的毛病也不足为奇。 顾午上完厕所回来,看到江敏罩着章章的外套,也并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章章问顾午要不要去隔壁电竞室打游戏,顾午欣然答应,然后跟江敏道别,并约定了如果自己晚上还在,就去陪江敏上班。江敏背对着期待着要去打游戏的顾午,倏地红了眼眶,她畏寒似地将脸埋进领口里,胡乱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江敏正在路边小店里吃面时,看到了陈小嫚的来电。她不用接听就知道陈小嫚来电的目的。陈小嫚想跟她调班,以匀出几天假,一家三口出去玩。虽然老公出轨了,陈小嫚也并没有离婚的打算,依旧想尽了办法在维系她的家。电话接通以后,果然如此。江敏耐心地听陈小嫚东拉西扯讲半天,然后慢吞吞吞下早就嚼烂了的拉面,答应了跟她调班。 结果就在暗黑的河堤上收到曾辞急哄哄连续四条短信。曾辞买了去深市的机票,即刻出发,要她帮忙代班,由于代班比较紧急,且很显然会给第二天要上课的江敏带来极大的麻烦,他承诺代一偿二。江敏问曾辞为什么不去跟陈小嫚调班。曾辞表示他最先问的就是陈小嫚,但陈小嫚推说儿子最近在发烧,她不能彻夜不回去。江敏默了默,并没有解释自己跟陈小嫚调了班,眼下就要到家了,只简约回复“我知道了”,半晌,补了一句“没关系,我们明天也不上课”。 ——大都这两天有个国际峰会,整个城市的中小学全部放假。 江敏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合衣睡觉——她以为自己必然辗转反侧睡不着的,结果沾床就着。四个小时后,她起床洗了把脸,赶在午夜的钟声响起之前赶到便利店接班。 陈小嫚几乎在江敏到店的同时揣上东西离开的。江敏望着她几乎一瞬就消失的背影,微感愧疚。曾辞早前说陈小嫚的儿子在发烧,她没有太当回事儿,因为陈小嫚每每有什么状况或有什么心思需要大家行个方便,总是用儿子当借口,她习以为常地以为这次也是她不愿意通宵值班的借口,但现下看来不是。 江敏系上粉嫩的围裙在店里巡视了一圈,归置了几处摆放凌乱的物品,开始默写单词。她跟陈小嫚交班时唯一的对话是“小嫚姐,有没有人来找我”“没有”。所以顾午并没有来找她。也许是消失了,也许是游戏太好玩儿了。 很久没有出现的西装姐姐再度出现了。但这次没有要杯面,是要一款女士香烟。江敏递了烟给她,然后利索地在电脑上刷出应付金额,生成二维码给她付款。西装姐姐付了款没有立刻离开,她低头看了看江敏刚刚塞到一旁的卷子,道:“144分,成绩不错,好好学习。”江敏愣了愣,扬起个转瞬即逝的笑容,轻声应道:“好。” 西装姐姐离开以后,江敏感觉自己的心情没有那么沉重了,她也渐渐捋清了顾午之于自己意味着什么。顾午不管不顾地跃进她的生活,他粘着她、照顾她、陪伴她、保护她,所以她就不由想用最通俗的方式留住他,即便因为张杨和谭一玎的关系,她并不喜欢顾午脾气上来时跟他们如出一辙的攻击性。 大都有一句埋汰人的老话儿,叫“三巴掌打不出个屁来”,形容一个人极度温吞磨叽。江敏一直深以为自己以后如果要找人交往结婚,越温吞磨叽越没有攻击性的越好。所以顾午本来也不合适。 ——江敏是很期待结婚的,最好到了法定年龄就结婚,哪怕大学没毕业,她实在是害怕自己一个人生活了。 结束大夜班回家,江敏匆匆吃了个早午饭就上床睡觉了。一觉醒来,是下午五点半,而江敏今天正班时间是晚上七点。江敏花了五分钟时间靠着床头发呆,然后刷的拉开窗帘,在略有些刺目的落日的余晖里起床给自己做晚饭。嗯,就用中午剩下的米饭做个蛋炒饭,切点碎芹菜,再打两个鸡蛋。 江敏就是蹲在地上择芹菜的时候,不经意间在橱柜跟墙壁的夹缝里看到的那盒磁带。很老式的磁带,在左右两排歌单之间,晕开着一个小小的油笔画的长头发的女人头像。江敏愣了愣,搁下芹菜,小心翼翼地抽出磁带。 在智能手机行遍天下的当下,绝大多数家庭都翻不出古早的随身听了——虽然曾经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但江敏的抽屉里却好好地躺着一个。江敏将收拾干净的磁带装进去,按下播放键,在长达一分钟的窸窸窣窣后,终于传来女人破碎不堪的歌声。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听得出来女人唱的是《虫儿飞》。 江敏将磁带取出来,再擦一遍,再填进去,但歌声依旧断断续续的——磁带在橱柜和墙壁夹缝里实在呆得太久。 “......低垂......繁星.....虫儿飞.......你在思念.....” 顾子午敲门不应,是循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在河堤下面找到的江敏。 顾子午立在河堤上看着女生佝偻的背影,面色十分不好看。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校,她常年盘踞成绩排行榜第一,跟他并肩而立,是他的官方CP,但离开学校,她总是灰头土脸的。他非常讨厌这样的反差。 顾子午下了河堤,向着她走去,问:“喂,你怎么了?” 江敏哭得十分忘情,并没有听到。 顾子午走近了些,微微扬高了声音,再问:“喂,你怎么了?” 江敏闻声呜呜哭着回头,眼里前后出现了疑惑、惊讶、赧然、期待的神情,她将已经擦得非常干净的磁带伸向他,巴巴望着他的眼睛,小声问:“顾子午,我的磁带坏了,听不了了,你能帮我修好吗?” 顾子午伸手接过她的磁带,道:“没问题,能修好。” 江敏的眼泪滚滚而下,嘴角却高高扬了起来。 她十四岁那年曾经因为这盘磁带用课本给张楚楚脑门儿上砸出个大包,因为张楚楚不当回事儿地骗她说,她把磁带当垃圾给扔了,她遍寻不到,信以为真。当然,江大川是绝不允许她跟长辈动手的。他十分生气地将她扔到门外反省,威胁她,她要是不向张楚楚道歉,就不要进门了。江敏在河堤下愣愣坐了一夜。那一夜里,她也曾经恍恍惚惚走到顾午曾经走到的地方,但已逝的耿晓姝和活着的江大川,谁都不知道。 第21章 江敏的眼泪像拧不紧的水龙头, 一直蜿蜒往下淌水,顾子午也不劝慰, 只坐在一旁默默望着落日。河堤上落日的光晕似乎比市中心街道尽头的要深些和柔和些, 顾子午微微靠后倚着石阶,颇觉有趣。 江敏半晌终于敛住了泪意, 她略有些生硬地问顾子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顾子午闻言转头“啊”一声,突然伸手抚向她的眼睛,江敏下意识地撤后, 却还是被顾子午按住了脑袋,轻轻蹭掉了眼角的纸屑。 江敏不自在地横臂胡乱抹了抹脸,重复问:“顾子午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顾子午默了默,直言道:“我来是要明确地告诉你,顾午做的任何事情都跟我没有关系, 喜爱或者伤害都没有关系, 所以, 如果顾午做了什么承诺或者有什么不当的行为,我不会负责的。” 江敏愣住,半晌, 道:“我知道了。”再过半晌,突然不着边际地说:“我就住在这里, 日日夜夜, 但如果不是寒暑假或像现在突然放假,每个礼拜就只有一、两天能看到落日。” ——你们司空见惯的东西却是我极度稀缺的,所以我跟你们不一样, 我没有长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硬骨头,有人能够给予陪伴,任何形式我都愿意接受,不长久也没有关系。 顾子午听懂了,他顿了顿,压下不知为何突然升起的怒意,道:“我这种情况,只要做了精神鉴定,杀人都不用付刑事责任,你不害怕?有部电影,叫《The minds of Jennifer》,你有时间最好去看看。” 江敏半晌不说话。顾子午知道她在思考,没有结束话题,果然,再十秒过去,就听到江敏认真辩解道:“顾午只是脾气比较暴躁不善表达而已。” 顾子午低头面无表情地望了望依旧黏在自己大拇指上的纸屑,默不作声将之重新按回江敏湿漉漉的眼角,起身拂袖而去。 江敏:“......” 江敏:“我的磁带麻烦你......” 顾子午回家路上就跟一个早早辍学瞎捣鼓的朋友联系上了。朋友听到顾子午霸道的“我十分钟到”,一顿吱哇乱叫,表示自己正在跟女朋友吃饭,最起码需要三十分钟到店。顾子午回之以不容置喙的“那我等你”。于是朋友一顿饭吃得颇有压力,最后由于过于心不在焉,几度没有接住女朋友的梗,被暴躁的女朋友一脚踹走。 “我以为多大点事儿,”朋友翻来覆去看着老旧的磁带,“问题不大,能修复,我再给做个噪音消除,转成数字格式,便于以后保存。” “好,谢谢,大概需要多久?” “你要在这里等着?” “嗯。” 朋友静默了片刻,伸手推开早前做了一半的工作,道:“状元的时间寸秒寸金,.给我四十分钟,我先修复录音,再下个goldwave,audacity之类的软件。” 朋友学习成绩不行,但捣鼓这种东西是自来的本事。顾子午不错眼珠地看着,也没感觉过了多久,磁带里的声音就很清晰了。朋友打开刚刚下载的软件,转着磁带,编辑录音。顾子午趴在桌子上默默听着江敏的童年片段: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低柔着唱着一首儿歌,在第一小节跟第二小节之间的过门音乐里,有个小女孩儿奶声奶气叫了两声“妈妈”,然后咯吱咯吱笑了起来,大约女人示意了什么,小女孩儿跟着第二小节的音乐,用自己吐字不清的童音给女人的歌声配了个惨不忍睹的和声。 朋友继续做着噪音消除,偷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顾子午,八卦道:“女朋友?” 顾子午言简意赅:“同学。” 朋友闻言面瘫脸伸手:“女朋友免费,同学二百。” 顾子午顿了顿,漠然改口:“女朋友。” 江敏正在柜台后面打盹儿,微信“叮”一声,通讯录那一栏里出现个小小的红①,她点击登陆微信,看到微信名是“GZW”的好友添加信息。江敏略一思索,赶紧通过验证,“GZW”立刻就传了一个音频文件过来。江敏敛着呼吸打开音频文件,在七秒钟的空白后,听到了耿晓姝清晰的歌声。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江敏只听了一个小节就赶紧关闭了音频,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压下汹涌的泪意,然后利索地将音频上传到自己的邮箱和各种云端,再翻出一个常年不用几乎落灰的U盘,往U盘里也复制一份。 “GZW”在两分钟后追了一条语音过来:你唱歌真不好听......不要哭...... 江敏存好音频,回复了一句由衷的:谢谢。 顾子午看到江敏简洁的回复,默默皱了皱鼻子。“将军”在楼下突然吠了两声,他搁下手机,推开门出去,跟正在上楼的顾初墨遥遥打了个照面。顾初墨四个月前进了一个国际大导的剧组,虽然剧组距离大都不算远,但眼下却是进组以来第一次回家。 “怎么还没睡觉?她在不在家?”顾初墨问。 “不想睡,不知道。”顾子午冷冷地答,转身就要回房间。 “你站住!”顾初墨没有征兆地突然暴怒,“你跟我说话是什么态度?你是老子我是老子?!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她没脑子你也没脑子?!” 顾子午一顿,立刻知道他指的什么了。他是指他请柳笙的朋友帮忙转发视频。 ——顾初墨当初鬼使神差撒下这样大的一个谎,不得不十二万分地谨慎,他希望顾子午就安安静静给他当个隐身的儿子,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顾子午倏地沉下脸,他正要反驳他“最没脑子的不就是你”,柳笙没睡够气咻咻推门出来,哑着嗓子一吼,两人都哑火了。跟着就是顾初墨和柳笙之间的战争。他们用最难听的词句互相攻讦,全然不顾儿子就站在一旁,保姆和保镖就站在楼下。 顾子午默默听了几句,倒退一步锁了房门。 顾子午早上起来,顾初墨已经走了,显然,他就是专门回来吵架的。保姆阿姨做了丰盛的早餐。顾子午洗漱完趿拉着拖鞋没精打采地下楼,瞅了眼玄关处正要离开的柳笙,径自去厨房洗了个苹果出来吃。 “大早上的啃什么冷苹果,”柳笙蹬着牛皮短靴,不满地道,“也去喝点粥。” “不想喝。”顾子午道。 “叮”一声,是微信新消息提醒。顾子午拿起手机看了看,并非谁的消息,只是陌生账号发来的好友验证请求,留言栏里是大喇喇的告白:顾学长,我是高二二班的高宋,我很喜欢你。他一眼看尽了告白内容,拒绝了对方的请求。 柳笙拾掇好自己,低头翻看包里的物品,确保无一遗漏。“我深市有个通告,两个小时后的飞机,然后明天一早回来。”她道。 顾子午不耐烦道:“知道了。” 柳笙闻声忍不住又想发脾气,但所幸关键时刻想起曲淑媛稍早前的忠告——顾子午的脾气随你,不要跟他硬碰硬。她按捺着焦躁,“啪”地合上包包的锁扣,硬声道:“我房间的梳妆台上有张卡,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自己去买。” 顾子午盯着手机屏幕,半晌,依旧是无动于衷的一声“知道了”。 柳笙不忿地摔门离开后,顾子午自己打电话跟班主任请病假——他刚下楼时量了体温,已经烧到38.6度了。医药箱里常备着各种基础药品,顾子午翻出一盒退烧药,看了眼生产日期,然后就着柳笙杯子里没喝完的水咽下。 柳笙的梳妆台上果然横着一张卡。但也只有孤零零的一张卡,连张祝他“生日快乐”的纸片都没有。不过话说回来,柳笙就连张卡都不敢亲手递给他,那不写“生日快乐”也没有什么稀奇的。顾子午面无表情地收起卡,关门离开。 江敏在呼啸的大风里艰难地行走着。她本来是要解锁一辆单车的,但这样的风日里,迎风骑车还不如步行快。店主稍早前回复短信过来,表示他正在辅导儿子做作业,不着急回家,江敏迟到个把小时没有关系。结果江敏老老实实听完训出了校门,就已经距离“个把小时”没剩多少时间了。 大风里隐隐约约飘来谁的呼喊,江敏停下脚步四顾,在前方十来米远处,看到一辆半降着车窗唯一可疑的旧吉普。她裹了裹围巾,小跑着过去,在副驾驶位上看到班主任杜沛。 杜沛将胳膊伸出车窗,咣咣拍了拍车皮,热情道:“江小敏同学,上车,送你。” 江敏朝着驾驶位的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了句“谢谢老师”,没做推辞,直接上车。 ——杜沛是一个活得很潇洒的人,他的字典里没有虚位客套,他说“送你”就必然做好了绕道“送你”的准备。 车里没开空调——其实不知道是没开还是没有,因为这个吉普实在是太老了——但是车皮挡住了呼啸的狂风,就足够江敏感动得立地原谅杜沛刚才劈头盖脸的那一顿训斥了。 “江小敏同学,不要紧张,老师保证课堂事课堂了,哈哈哈哈。来,姜糖红枣味儿的奶茶,刚买的,一口没喝呢。” “哦,谢谢老师。” 开车也就是五分钟的路程,江敏在五分钟里,听了一耳朵的家长里短。原来开车的女人是杜沛的姐姐。杜沛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因为没有女朋友,成了家人的心腹大患。姐姐极尽口舌形容婆家“一个远房表妹”温婉可亲的性格和追求者众的样貌,杜沛吊儿郎当听着,根本不往心里去。 江敏下车时,杜沛也跟着下来了,江敏将手收进毛衣袖子里,正要潦草地挥一挥袖子道别,突然听到杜沛郑重其事地道,“江小敏同学,我们每个人在漫长的一生里都会有禹禹独行的岁月,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也或许更长。但我们的潜能和契机也都藏在这些难捱的岁月里。嗯,老师是想跟你说,你做得特别棒,老师特别为你骄傲。”江敏在杜沛充满感情的目光里滞了滞,略感羞赧地留下一句“老师你不要突然煽情”,埋头跑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更了,Happy不?今日三更,半小时后第二更庆祝上夹子,再半小时后第三更安慰那位也叫江敏的朋友......文章名就不改了。 第22章 柳笙长久地注视着这位自称叫做“段方舟”的小明星。小明星带来了一份非法机构出具的亲子鉴定书。小明星的诉求很简单, 柳笙提携她一把,她不暴露柳笙是顾子午亲妈的事实。 由于瞒下了顾子午的真实出身, 柳笙跟着顾初墨心惊胆颤了十几年, 在顾初墨的催眠和恐吓下,她做梦都怕有这一天。但这一天还是来了。 “......我十四岁开始做练习生, 一直做到十八岁,才得以捡了个漏成团出道。”小明星紧紧握着咖啡杯,有些神经质地交待着自己的动因, “但你大概也知道,Ranger女团也就刚刚成团的那一年有一点点讨论度和通告,之后由于选秀节目一夜大盛,隔三差五就有男团女团出道,Ranger就彻底没什么水花了。前辈, 我过了年就二十三岁了, 要是再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我的演绎事业就真的到头了。我总得给自己寻条出路。” 柳笙懵乱中听了一耳朵的推脱解释,却依旧没有完全回神,但这并不耽误她临时发挥影后级的演技跟菜鸟段方舟交锋。 柳笙撕开自己一直黏在鉴定书上的目光, 不带感情地望着段方舟,道:“不用跟我解释, 你再不容易, 也掩饰不住你现在的粗鄙丑陋。只此一次。我时间有限,你直说吧,是要约谁的歌还是要上谁的戏。” 段方舟虽然早就习惯了各位前辈艺人跟自己说话时不耐烦不尊重的语气, 闻言却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明明她是挟了了不得的把柄占上风的那个。 段方舟重新绽出笑靥,道:“前辈,我听说陈重导演在筹备一部......” 柳笙闻言一顿,明眸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讽之色,她截断他,道:“姑娘,我奉劝你一句,不要狮子大开口。你一个女团唱歌出身的,长相乏善可陈,演技约等于没有,你上陈重的电影干什么去?丢人现眼去?” 段方舟默默攥起了拳头。 柳笙没有留意段方舟的神色,她倨傲且愤怒得甚至都懒得再看她一眼,她点点头道:“嗯,看来是不想唱歌,想转行演戏了。大概是跟整天在影视城门口趴活儿的那帮群演一样,以为这个行当没门槛儿,会喘气儿就会演戏。行吧。潘哲有个民国电视剧的三番,你要是愿意‘屈就’,我帮你问问。” 段方舟沉默半晌,倏地笑了,道:“潘哲导演我也很喜欢的,那就麻烦前辈了。” 段方舟最后是跟那个一直在楼下等着的同龄男生一起离开的。柳笙隔着窗户,看着两人甜蜜蜜牵手离开的背影,突然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她看起来是压倒性地胜利了,实际却一败涂地。她影后级的演技只在表皮不在骨子里,不然不至于全程不敢撂一句掷地有声的“顾子午不是我生的”。 虽然柳笙是说“明天”回家,顾子午并没有期待“明天”,果然,柳笙没有一句追加交待,是在再两天后回的家。 柳笙回家的同时,网上爆出来她深夜买醉的新闻,跟她一起被拍到的是她的素人好友曲淑媛和一个年轻的男演员。 柳笙方说跟男演员是偶遇,但没有人相信,她正心烦意乱,索性也就不浪费口舌了。而由于她的出奇沉默,男演员的经纪公司趁机买了两个热搜给自家艺人炒了炒热度。柳笙第二天酒醒看到了,本着虱子多了不怕痒的光棍精神,只不屑地嗤了一声,没作理会。 初冬的午后,温暖的阳光裹挟着一束微尘照进房间。顾子午逆着光看出去,突然笑了。他想起好几年前,他也曾经在一个冬日的午后这样没精打采地躺着,因为实在太无聊了,所以他望着高远的天空突然跟顾午聊起天。当然,回应他的只有满室的寂静。如今也是满室寂静,但只是一时的——终于不烫嘴的咖啡一时堵住了柳笙的嘴。 “去德国上学到底有什么不好?!”柳笙喝完咖啡翻着剧本不甘心地数落着,“只要不学表演,要学什么专业你都可以自己挑,你外公外婆当年如果也有这个条件、也像我这样开明,我也不至于投机取巧跟了顾初墨这个王八犊子。” ——柳笙很明白段方舟就是个不定时炸弹,如果能远远送走顾子午,她或许就能面不改色地对着镜头撂下一句“顾子午不是我生的”。 顾子午反复高烧昏昏沉沉地埋在被窝里,他不愿意出国,所以她说了一堆他也不理,但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哑声问:“我为什么不能学表演?” 柳笙理所当然地唾道:“没事儿吃这份苦干什么,冬天嚼冰夏天裹棉袄的,最荒谬的是,两个人在现实生活里撕资源撕番位撕得恨不得头破血流,在镜头里却一口一句腻味儿的情话,特别可笑.....烦死了,你不去德国,懒得跟你细说。” 顾子午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道:“我也不想听你说,你出去吧,我要睡觉。” 柳笙闻言立刻就想把厚厚的剧本砸到顾子午的棉被上,但顾子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吓得她一个哆嗦。她单膝跪在床沿伸着脑袋去看顾子午,但顾子午一把推开她,翻了个身面向落地窗的一侧,再将大半张脸埋进被子里,不给她看。 柳笙硬掰了两下他的肩膀,见掰不回来,一面暴躁地埋怨着“我最烦你这样了,天气一冷就要结结实实生一场病”,一面火速拨通了曲淑媛的电话,颐指气使地要求曲淑媛立刻来她家。 今年六月底,城市东边新建成的办公楼群开始投入使用,至十一月底,影响扩散至大半个城市。新的办公楼群一水的高层和超高层,办公设备齐全,绿化面积感人,且租金便宜,紧邻高铁站和多家星级酒店,所以只要有条件的公司最近这几个月都在东迁或筹备动东迁。便利店的店主在某天交班时,突然无比惆怅地唠叨起这件事情,江敏低头系着围裙,听着年轻店主的喋喋不休,突然意识到,原来有很多熟悉的面孔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大概是在距离店主第一次唠叨客流量下降收益下滑半个月后,店主悄悄地跟江敏交了个底儿,表示自己计划把店关了回老家,具体时间暂时还未定,也可能是年底,也可能是年后店面租金到期的三月中。但由于一月底就是农历新年,所以前后也没差多久。 江敏其实早就做好了准备——店里的流水最近几个月下滑得实在是严重——所以闻言也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安慰店主不用感到抱歉,反正自己再过半年就要高考了,高考结束她也会离开这个城市。 店长的儿子麻小感受不到这种略尴尬的气氛,在离开前,依旧抱着江敏的大腿,黏黏糊糊地用“敏敏敏姐姐我爱你哦”跟她道别。江敏首次蹲下来,伸臂轻轻抱了抱他。 但当晚回到家里,江敏还是失眠了。 江敏刚上高一没多久就来了便利店工作,至今已有两年。两年里,她习惯了在背单词的同时刷条形码收银,习惯了悄悄按照包装袋的颜色陈列虾片、薯条、小鱼干,习惯了在无数个深夜里望着空荡荡的大街瞎想一些有的没的,习惯了跟店主、陈小嫚、曾辞天天见面听他们在交班时偶尔顺嘴聊两句生活的碎片.....突然要结束这样的生活状态,她感到有些难受。 “叮”微信新消息声在寂夜里响起。 江敏以为是令狐苗苗——半个小时前令狐苗苗表示要给她看看楼上哥哥的照片——结果打开,却是GZW。江敏修改了备注名,然后点击进去阅读信息。 顾子午:江敏!你是江敏对不对?!我看到你朋友圈里的照片了,是你家门口的那段河堤!你什么时候加的这个微信?!你们都聊什么了?!他为什么给你备注这样的名字! 江敏若有所思地望着情绪鲜明的四行文字,半晌,果断退出当前聊天画面,重新修改了较为严谨地备注名。 江敏:什么名字? 顾(子)午:我不告诉你!回答我前面的问题! 江敏:你不要用感叹号。我们没加多久。什么都没聊过。 顾(子)午:你没骗我? 江敏:没骗你。 江敏回复完“没骗你”,那端一直显示“输入中”,也不知道为什么,江敏望着“输入中”三个字,不由自主脑补出顾午气咻咻大力点击屏幕的画面。大约过了十分钟,江敏正困顿地掩面打着哈欠,“叮”一声,新消息到了。她眯眼一看,一愣,然后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顾(子)午:你明天放学不要在路上啃饼,我给你带饭过去,顾家阿姨做的煲汤还能喝,给你尝尝......但要是明天我七点半之前没有到店里,你就自己凄凉地吃杯面吧。 顾午出现以后同时联系了章章和江敏,跟章章约好了一起去参加市中心的滑板比赛,跟江敏约好了一起晚餐,临睡前还在一班的班级群里回复了同学一个EMOJI表情,结果只是睡下再起来,顾子午就回来了。 虽然顾午自认为很周祥地删了聊天记录,但章章早起一条问几点见面的微信,引起了顾子午的怀疑。顾子午仰头望了望书架上面一个隐藏的针.孔摄像头,起身出了卧室,片刻后,他在一台闲置的水果手机里调出了监控视频。顾子午默不作声看完监控视频,下载了一个数据恢复软件,然后只用了十五分钟,就恢复了顾午昨晚全部的聊天记录。 距离圣诞还早得很,沿街的店面就再度花红柳绿起来。江敏在店主的指挥下,刚刚搬出去年的圣诞树,就听到“铛”的半点钟声。她转头看了看第一排货架和第二排货架之间的挂钟,垂眸静止了两分钟,轻轻吸了吸鼻子,继续工作。 一阵铃铛声传来,江敏迅速回头,却是过来取奶茶的顾客。店主挥手示意江敏继续收拾圣诞树,亲自招待了顾客,顾客离开后没多久,店主也跟江敏道别离开。 七八点之间,正是店里最忙的时段,铃铛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却都不是顾午。八点一刻,铃铛声第二十二次响起,江敏咬着笔头抬头,眼神倏地一明,再悄无声息地灭了。虽然是一样的长相,但这个直望到她眼底里的寡淡眼神是顾子午的。 由于顾子午早前帮她修好了磁带,江敏默认两个人的关系比“隔壁班同学”亲近了许多,所以噗地吐出笔头努力表达友好:“顾子午你病好了?” ——顾子午两周没去学校了,一班的人说他每年秋冬之交都要请很长时间的病假,高一如此,高二如此,如今高三也如此,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顾子午没有作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江敏心虚地摆弄着铁架子上的口香糖,大脑高速旋转着,她正打算再问问他回不回来月考,就见他将一个粉色的袋子轻轻地搁到收银台上。江敏愣愣地望着袋子,她不用打开,只听刚刚轻轻那声“咚”,就知道里面肯定是个保温杯。 江敏再不敢逃避,立刻道:“是这样的,我昨晚......” 顾子午没有听她的申辩,他低头抚了抚“将军”的脑袋,牵着他的“将军”走了。 江敏忙不迭叫了三声“顾子午”,一声比一声恳切和大声,但顾子午脚下顿也未顿,只给她留下一个好像再也不原谅她的背影。 顾子午刚刚走到十字路口,就收到了江敏的道歉信息。非常诚挚。 “二百”:顾子午,我真的没有故意打听你的情况,是聊天时不小心带到了。但真的还是特别抱歉。我保证一生也不向任何第三个人提起,如果我没有做到,我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鞠躬EMOJI)你原谅我吧。 顾子午望着前方的红灯倒计时,半晌,表情微微松懈下来,他低头不解地轻声自语“为什么老是用‘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这样幼稚的语气来赌咒发誓”,跟着其他没有表情的行人一起过了十字路口。 作者有话要说:十分钟后第三更,大家踊跃聊聊。 第23章 柳笙的护理师刚刚收拾东西离开, 顾子午就裹着一身的雨水回来了,柳笙前一刻正喜滋滋地在跟屏幕上的曲淑媛展示自己宛如少女的青葱嫩指, 后一刻就化身狮子大声质问顾子午刚刚病好为什么不消停地呆在家里。 “顾子午!我以为你在房间里睡觉, 你出去干什么了?!” 顾子午把一样淋透的“将军”交给保姆阿姨,有点不舒服地抓了抓鼻头, 敛住一个喷嚏,垂眸敷衍道:“有事。” 柳笙微滞了滞,大声道:“那为什么不让家里的司机去接你?” 顾子午直往楼梯走:“他在休假。” 柳笙跟在后面怒目圆睁:“你是只有那一个司机能使唤?我的司机呢?你爸爸的司机呢?那些保镖呢?顾子午, 你根本就是故......” 顾子午截断她,不耐烦地道:“是,我就是想看看,离了你们我自己能不能行......结果没有人来接也不过就是淋场雨而已。” 柳笙愣愣望着顾子午上楼的背影,久久回不了神。顾子午那句暴躁的“离了你们......也不过就是临场雨而已”突然吓住她了。她攥着手机往回倒了倒记忆, 惊觉在过去的年月里, 顾子午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一个人过的, 顾初墨不在,她也不在,所以假如有一天他决意要离开他们, 只需推门就走,并没有什么需要割舍的。 至半夜, 顾子午果不其然再次烧起来了。昏昏沉沉中, 他看到柳笙怒气冲冲的,像个炸毛的大猫,曲淑媛要她喂水给他, 她的长指甲把他的肩膀掐得差点破皮,水也喂得颠三倒四的,都顺着下巴淌到脖子里去了。顾子午忍无可忍地推开她。顾子午再次醒来,床前只剩下曲淑媛一个,他以为柳笙应该是睡觉去了,结果曲淑媛却解释说,她是去做鸡蛋羹了。 “小午,你烧退了,最近两天天不好,就不要再出门了吧。”曲淑媛轻声道。 “好,谢谢媛媛姨。”顾子午垂眸有气无力地道。 大约是生病绵软的顾子午太没有攻击性了,曲淑媛不自然地盯着上面就要见底的吊针,突然没头没尾地主动道:“你大概五个多月的时候,突然到了厌奶期,饿得哇哇哭,但就是不喝奶粉和辅食。她几乎把鱼汤当水喝,但奶水还是不够。所以整天就是她一边不着调地大声凶一个五个月大的孩子、硬往孩子嘴里塞奶嘴儿,一边恨得跟着孩子一起哇哇哭。” 顾子午轻轻咳嗽了两声,直直望过来。 曲淑媛立刻紧张起来了:“我其实、其实是想说,我们每个人所受到的教育、遇到的事情、得到的教训大不同,所以我们的行为模式也就大不同......她也不是一个很坏的妈妈,只是自尊心很强、人又很笨。你不要真的跟她生气。” 顾子午缓了缓,轻声问:“媛媛姨,她是一个令你很烦很累的朋友吧?” 曲淑媛摇摇头,她想起了一些往事,她咬唇暗自思咐片刻,虽然感觉跟一个小辈讲这样的事情有些羞于启齿,却依旧硬着头皮倒了出来: “上高中的时候,我们有一段时间跟同一个男生交往。但她不知道,我知道。她大方漂亮带得出去,男生喜欢她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我不大方不漂亮带不出去,但我成绩好能帮男生写作业——虽然男生当时是哄我说我脾气好是理想女朋友。后来,是她,哦,是你妈妈她来找的我,她以为我也被蒙在鼓里,特地来告诉我这件事情。她说她要公布这件事情,要臊死那个男生,虽然自己也会跟着丢个大脸,但她一点也不在乎。” “我上学时的性格比现在还扭曲——你看我能心甘情愿给人当隐形女朋友就知道了。我一直求你妈妈不要说出去,大概电视剧看多了,我甚至差点当场给她跪下。她当时眼睛瞪得溜圆,一直问我‘你贱不贱’、‘你要不要脸’,但后来这个全校最耀眼最暴躁的女生就生生吃下了这个闷亏,悄无声息地跟男生分手了......然后差不多每隔一个礼拜,她就跑来问我有没有跟男生分手,得知我没有分手,就会气咻咻地说‘没见过贱成你这样的,不用分手了,你们很般配’。但她心情好时也曾经问我是不是缺钱,假如是缺钱,她可以借我。” 曲淑媛起身借着给顾子午拔针头,轻声回复了顾子午先前的问题:“跟她做朋友没有多烦多累,即便有,也都只是表面上的。其实她是个有点中二的人,做事不过脑子,嘴硬,耳根子软,但她心眼儿不坏。” 顾子午沉默了片刻,轻轻勾起唇角。“中二”这个词形容柳笙真的是太贴切不过了。最鲜明的例子就是,她当初明明是因为喜欢顾初墨所以没名没分跟他在一起的,但有一回吵架,顾初墨口不择言点了她一句“贪图名利”,从此她再也不承认那些软塌塌的感情,梗着脖子铁口表示,没错,自己就是为了名利投机取巧跟了顾初墨个“王八犊子”的。 柳笙轻手轻脚推开了房门,以为顾子午正在睡觉,结果却看到向来不待见自己的顾子午正和她沉默寡言的朋友十分和谐地聊天,她倏地沉下脸,啪嗒啪嗒走过来,略有些施力地搁下了碗:“鸡蛋不太新鲜,你将就吃吧。” ——柳笙一直就是这样,她发完火要道歉时或心血来潮要表达母爱时,总是给顾子午亲手做一碗香喷喷的鸡蛋羹,并不考虑顾子午早就已经过了爱吃软糯鸡蛋羹的年龄。 曲淑媛收拾着医药箱起身:“我就先回去了。” 顾子午道:“媛媛姨再见。” 柳笙盯着曲淑媛的医药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道:“喂,上回偶遇一起喝酒的那个男演员最近一直在跟我打听你,我没搭理他,我一看他就是个不安分的。你们是不是互相留了微信?他有没有联系你?” 曲淑媛老实道:“他问我约不约,我没回复。” 柳笙一副“果然如此”的暴躁表情:“你为什么不回复?你就回复约你姥姥!我下部电影他要来客串,你看我整不死他。” 顾子午靠着床头吃完尝不出味道的鸡蛋羹,天已经破晓了。柳笙早就回房间睡觉去了,临走嘀嘀咕咕:熬这一回夜,最起码一个月的面膜都白敷了。 窗外只剩下呼呼的风声,没有噼里啪啦的落雨声了,顾子午用遥控器打开窗帘,以为能闻到雨水过后潮湿微腥的味道,结果并没有这样的味道。窗外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顾子午极目看出去,庭院、房檐、花圃、车库皆是一片模糊的白色。 他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雪的清晨,他睡癔症了,一睁眼看到窗帘上小丑似的图案吓得哇哇大哭。他正哭得满头大汗声嘶力竭,柳笙一只脚高跟鞋一只脚拖鞋地推门进来了——这一年他六岁或七岁的样子,柳笙正在大都本地的影视城拍摄自己的第一部 偶像剧。 顾子午翻出自己的手机,点击长长的语音信息,再次听到顾午用跟他一样的声音奚落道:......顾初墨把他锁在黑漆漆的浴室里,突然听说一线名导张罗了个饭局,忙不迭联系着中间人,直接就出门了。结果大早上醉醺醺地回来,男主角是落手里了,却也差点直接给不到七岁的顾子午收尸。柳笙正拍戏得知这件事儿,大半夜地坐七个小时的飞机飞回来,给顾初墨捶得好几天出不了门。顾初墨出不了门,就履行不了通告约,赔了价值半栋别墅的违约金......听到这里,江敏,有没有很感动?狗屁啊!也不过一年多两年,柳笙自己就把他扔在人群里,眼睁睁看着他“走失”了。 ——那差不多是柳笙封后的前夕,彼时柳笙已经在娱乐圈浸淫了三年多,早就深刻明白顾子午的存在是多大的把柄。人就是这样,当你两手空空时,你是能潇洒豁得出去的,但当你两手攥得满满时,你就潇洒不起来了。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次人群里慌张的撒手,柳笙没有跟顾初墨商量,就直接在封后的致辞里公布了两人“结婚筹备中”的关系。 其实如果不是柳笙耳根子软,一开始就听信了顾初墨的危言耸听,顾子午的存在本不需要如此尴尬。 顾初墨是个极度自私的人,不愿意自己的“羽毛”受到一丁点的威胁,即便当初公布有个“私生子”,也实属不得已而为之——首先,有人拍到了两岁的顾子午叫他“爸爸”;其次,他当时在争取一个比较复杂的电影角色,与其坚决不认落一身糊涂账,不如顺水推舟经营个单身奶爸人设来靠近角色人物。也正是这部电影帮他打开了美国市场。 柳笙生顾子午的时候刚满十八岁,也就是说,如果直接公布柳笙就是亲妈,那就意味着二十三岁的顾初墨跟一个十七岁——甚至可能更小——的高中生上了床。在欧美国家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但在当时的中国,就不那么光彩了。再有一点是,顾初墨自打出道以来一直经营着姣姣君子的人设。“姣姣君子”是万万不能沾上涉嫌“诱.间”未成年人的“屎.盆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倒是聊啊 第24章 顾子午没有回复自己的道歉短信, 江敏以为两人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友情就此夭折了,但隔了一个周末去上课, 顾子午居然给她带了早餐!早餐! 江敏趴在走廊的栏杆上, 仓鼠似的小口嚼着没吃过的点心,感觉头皮都麻了。一班和二班的同学屡屡故作不经意地经过, 再八卦地捂着嘴巴嘀嘀咕咕地跑远。 “你真的是顾子午吧?你不生我气了?” “......嗯。” “我想回座位上吃。” “不行。” 江敏讪讪地回一句“好吧”,本着不能辜负顾子午好意的善良,故作自然地躲开顾子午的眼神, 巴巴望着对面楼里跑来跑去的高一高二生,继续小口咬着嚼着伸长了脖颈子咽着,同时殷切期待着上课铃声赶紧响起来。 令狐苗苗假装没听到杜沛追在后面不依不饶的鬼吼鬼叫——她上节课偷偷看小说被在窗外巡视的班主任杜沛当场拎走教育——只炮仗似地闷头大步走,结果也就一个眯眼暗搓搓发狠的空隙,以十分蛮横的力道, 一脑袋撞到顾子午肩膀上。 顾子午正望着江敏走神, 乍然被人牛犊子似的一撞, 根本止不住动势,只好颇无奈地两手一张,一手把咫尺距离的江敏抱了个满怀, 一手用力抵住江敏腰后的铁栏杆。 江敏正吃得满嘴流油,突然给高个子的男生当头罩住, 下意识地仰脖子避开, 结果也是寸,就跟故意的似的,一嘴啃到男生黑色的棒球棉服上, 一嘴啃到男生喉结上。 高三年级的走廊,大约也就成绩发下来以后,能有此刻的寂静了。 令狐苗苗在顾子午和江敏不约而同望过来的目光里羞臊得恨不得刨个坑就地把自己埋了,她忙不迭折腰道歉,然后在顾子午收回目光以后,厚着脸皮迟迟不走,暗示江敏:“......不要忘了......咳咳......少年音.....妖孽音.......” 顾子午一听就明白了,因为一班也有几个像令狐苗苗这样老是偷摸刻录他声音的奇奇怪怪的女生,他接过江敏面红耳赤递过来的纸巾,慢吞吞擦掉脖子上的油腻,道:“同学,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令狐苗苗瞬间容光焕发:“同学,你能不能......” 顾子午:“不能。” 章章打完篮球回来看顾子午四回了,四回顾子午都在低头看自己的衣服。章章琢磨那件衣服也不是限量款或纪念版的,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趁着上课铃声还没响起,出其不意一头扑过去......结果看到两道弯弯的油迹。 章章没有目睹走廊里的意外,不知道那是个仓促的唇迹,他以为顾子午是在嫌弃下不去手擦,伸手扯过附近同学一张湿纸巾,粗鲁给他擦了两把,道:“喂,至于么看半天,回家洗洗不就好了。” 顾子午慢半拍地抬眼望着章章,平声道:“给我滚下去。” 章章一愣,臊眉耷眼儿地滑下顾子午的课桌,半晌,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顾,那个,我脑残,真对不住啊。” ——突然混乱了,以为是顾午。 顾子午没理他,但也没有真的生气。顾午一般不出现在学校里,偶尔出现了,章章就得生拉硬扯着,以防他乱来,也照顾着,以防他心里没数出点事儿。柳笙都曾经在他发脾气的时候忍不住狐疑地问他“你到底是谁”,章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没什么关系。 然而,虽然是云淡风轻地说没关系,顾子午依旧在音乐课上鼓励五音不全的章章起来独唱,而他的鼓励得到了音乐课代表的大力支持。 圣诞节前的平安夜刚好是周五,由于曾辞有女朋友——他的邻居姐姐终于答应他的追求了,店主和陈小嫚家里都有孩子,江敏配合他们的安排,临时将值夜时间调到了晚饭后八点半至早上六点半。这个时间段,也得以让江敏终于应下了令狐苗苗的邀约,带着两兜水果上门蹭饭。 嗯,一进门就看到了上回车里见过的杜沛的姐姐,再往里走,是正戴着耳机跟人掐架的是杜沛。江敏迟钝地看向自己貌似忠厚的同学,同学露出假笑男孩的同款笑容,殷切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舅舅不许我说的。我早想告诉你了。” 江敏默了默,掰开她的手,问:“你舅舅不是条狗么?” 令狐苗苗:“......” 杜沛不歇气地骂了菜鸡队友长长的一串,虽然没有一个脏字,但语意曲折,细一琢磨,没有一寸不脏。他正余怒未消,眼前一花,一个女生并膝站在他面前,规规矩矩脆生生叫了他一声“老师”。 杜沛见鬼了似地摘掉耳机,他胡乱压着恨不得支楞到天花板的头发,“你什么时候......”、“你怎么......”半天,没有吐出一句囫囵话。 令狐同学家长的厨艺特别好,土豆烧牛排、炸鱼块、板栗鸡汤、白灼菜心,甚至酸辣土豆丝,饭桌上的每一道都能直接端出去当饭馆的必点菜。当然,江敏能有此感概,也大约是她图省钱省力,整天不是包子稀饭烤地瓜就是路边拉面,太久没有吃过家常菜的缘故。 令狐妈妈摘了围裙,在江敏左手边的空位坐下,她叮嘱道:“不要光吃眼前的青菜,也吃两口炸鱼块,那鱼没有刺,苗苗平常最喜欢......苗苗,怎么只顾自己吃,炸鱼块往同学这边挪挪。” 江敏几乎要将脑袋埋进碗里了,她赶忙道:“不用了,阿姨,我够得着。” 虽然江敏是说够得着,令狐妈妈还是坚持将白灼菜心和炸鱼块调换了位置,她用公筷给江敏夹了个最肥美的鱼块,继续唠叨道:“你杜老师瞎给起名字,我上回听错了,以为你叫江小米,也没有跟你道谢。我看到你给苗苗画的知识树了,真细心真好。” 江敏不好意思道:“就是自己复习的时候顺手画的。” 令狐妈妈凉凉望一望杜沛,道:“比她舅舅强很多了,白叫他一声舅舅了。” 杜沛横遭点名,刮掉碗底最后一口汤,慢条斯理道:“大姐,你就让我学生消消停停吃顿饭行吧,她筷子上那根青菜都蔫吧了,愣没找到机会往嘴里送......我听着我姐夫好像在楼上叫你,你去看看他什么情况?” 令狐妈妈一筷子就敲过去了:“你姐夫人在加拿大。” 晚饭后,杜沛开车回自己家,顺路送江敏去便利店。于是江敏再次坐上那架老吉普。杜沛在老吉普叮叮咣咣的响声里,克难地大声问江敏,以后想学什么专业。江敏老实回之以不知道。杜沛随口道,其实当个医生不错的。江敏闻言没有立刻回答,杜沛正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了,就听她幽幽道自己回去会考虑的。杜沛吓一跳,立刻澄清自己就是随口瞎说的,不要当真。 “便利店的工作确定就到年底了?” “店主已经决定了。” “好,那就像我们之前说的,高考前就不要再做兼职了,好好复习。”杜沛讲到这里顿了顿,露出有些难以启齿的表情,但依旧继续道,“我知道你不缺钱,只是因为没有依靠,所以习惯未雨绸缪。我也不知道怎么开解你,总之......你试着就活在当下看看。” 江敏转头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杜沛,问:“老师也有什么很大的烦恼,所以不得不活在当下?” 杜沛闻言微窒了窒,他典型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性格,哪里有什么“很大的烦恼”?他只是习惯大言不惭给人灌鸡汤了。但当着江敏认真的大眼睛,他实在是没办法给予否认。半晌,他目视前方,极其自然地点头。 “嗯,有的。我有个交往多年的......男朋友,一直不敢带回家里。” 杜沛编瞎话编得十分随性,他本来是想用绝症梗,但就在发声的那一刻,突然感觉绝症梗太矫情太韩剧太不生活化了,而且也没必要大过节的给人添堵,于是临时改成了“男朋友”。果然,傻孩子江敏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瞬间就有了十七八岁高中生的鲜活气。 “下去吧,到了。” “七班的英语老师......” “嘶——” “老师再见。” 大街上依旧充斥着中英文版本有关于圣诞节的歌声和祝福。江敏用胳膊肘挤开便利店的门,听到麻小小朋友在嘶声大哭。江敏以为他是磕着碰着了,结果蹲下来一问,小朋友是不愿意写字。江敏回之以爱莫能助的表情,极敷衍地蹭了蹭他的脑袋,起身离开了。 店主交班离开前,再度指挥江敏戴上了应景的小红帽。江敏依旧微感羞耻,但想到这将是最后一回,也就抿唇忍了。八点到十点,是客流高峰,平安夜里高峰就更高了。江敏几乎没有停下来歇着的时候,但即便这样,她上货、收银、整理小物之余,依旧在监控镜头里看到了顾子午。顾子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正坐在窗前角落里低头玩儿手机。 十点半,店里再没有别的顾客,江敏做了杯奶茶,端给顾子午。顾子午游戏正打得激烈,一眼都没施舍给她,约两分钟后,他在满屏嘲笑的鬼脸里,不甘地退出游戏,低头就着杯沿辍喝了一小口奶茶。 “不好喝。”他默了默,如实评价。 “......所以除非附近那两家奶茶店打烊,不然很少有人来便利店买奶茶。”江敏也如实地道。 “听说要关店了?” “嗯,附近很多公司迁出去了,生意不好。” “但客流量看起来不差。” “只是个别时间段而已。” 两人没聊几句,有一小波顾客上门,江敏只好回去收银。顾客是外地来的,向江敏打听大都除了影视城以外其它好玩的地方。江敏回复,自己虽然是大都本地人,但并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好玩。顾客不信,问怎么可能。江敏没有反口为什么不可能,只是语气平板地解释,即便大都最富盛名的影视城,我都没有去过。 顾客离开以后,江敏手执一块抹布,再度来到顾子午这里。早前有人在这里吃过泡面,大约是有一两口没嗦好,溅了几滴汤汁在窗玻璃上。江敏利索地擦掉玻璃上的汤汁,再顺手在顾子午一直趴着的桌面上蹭了蹭,那股子不舒服感终于淡化了些。 ——也不知道为什么,顾午趴在这里她就觉得没有问题,顾子午趴在这里她就觉得很有问题。 江敏不太敢回望顾子午平铺直叙的眼睛,她低头叠着抹布,问:“顾子午,你是来找我的吧?” “是来找你的。”顾子午道。 “你有什么事儿?” “没有,只是来看看,圣诞节你在干什么。”顾子午沉默片刻,道。 也没有多露骨的字眼,也没有多鲜明的情绪,但“轰”地一下,江敏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透了。江敏后来再大一些,也有了别的追求者,也听了很多甜蜜蜜的话,但她坚持认为,高三这年的平安夜里,顾子午平平淡淡的这句“只是来看看,圣诞节你在干什么”,是她一辈子听到的最动听的。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看完这一章要是不忙的话,是不是拨冗点拨两句? 第25章 有句话叫“勿以善小而不为, 勿以恶小而为之”。段方舟自打在高中课本上读到这句话,就将之当做自己做人的根本。但长期沉寂娱乐圈, 没有代言, 没有通告,再眼看着唱歌跳舞都不如自己的队友逐渐混得风生水起, 她的心里防线突然坍塌了。 她悄悄跟一个退休的产科医生打听多年前在谁家喜宴上听到的模糊不清的两句话,收集了顾子午的奶茶杯和柳笙落在化妆间的一根头发......然后用顾子午的出身威胁柳笙给自己寻一个机会。 她有些不安地宽慰自己,虽然自己的行径略有些卑劣, 但其实柳笙也并没有损失什么,她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跟人讨了个人情而已。与此同时,她警告自己,必须要到此为止, 不能再在底线的边缘兴风作浪了, 她不想在现实生活里当一个坏角。 但很显然, 段方舟从来也没有吃透“勿以恶小而为之”这句话。很多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有三就有万千。欲望是一匹极难驯服的兽,你把它放开, 就关不回去了。 段方舟由于其新人和“空降兵”的身份, 在剧组里人人可欺。如果这个角色是她自己凭真本事千辛万苦争取来的,她大约是很愿意伏低做小忍一忍的,但这个角色得来的不太费功夫, 且她本来也更属意陈重的电影,而非潘哲的民国电视剧,所以在被人呼来喝去两周后,她就在崩溃痛哭中痛快地决定去他大爷的,反正柳笙已经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胖大海”望着顾子午自窗外经过的背影,贱兮兮地扒拉着江敏的胳膊肘,作“人生导师”状语重心长地道:“江敏啊,顾子午都连续给你带了半个月的早餐了,不重样,你相信我,他真的是在追你。” 江敏盯着微信里江大川的信息正烦得挠头,听到这样的话,伸脚就是一记重踩。 “胖大海”疼得趴在胳膊上嘶嘶半天,他不知道江敏整整一天到底是在烦恼什么,也不知道能不能问,只好继续逗她道:“喂,你这种恼羞成怒的表现很像我妹一天到晚看的偶像剧,就是女生喜欢男生,但是男生大大咧咧不知道,老给她张罗男朋友。江敏啊,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我?你要是真喜欢我,我虽然考不了B大,但我可以努努力考B师大。” 江敏双目无神道:“我喜欢你,你考B师大吧。” “胖大海”扬声叫了一声“得嘞”,嘎嘎笑着直起腰......跟窗口不知道听了多久的顾子午四目相对。 顾子午的眼神实在是不友好。太不友好了。 “胖大海”转头轻咳了咳:“你刚刚......你明明......” 江敏在“江大海”的吞吞吐吐中,反扣下手机看过来了,她根本没注意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只是一头雾水地看着顾子午的黑脸。嗯,虽然是黑脸,但眼前的男生依旧是顾子午,而非顾午。 江敏问:“你找我么,顾子午?” 顾子午没搭理她,垂眸愣了片刻,转头跟着章章走了。 江敏塌着腰去够桌兜里下节课要评的化学试卷,问:“你说什么了?” “胖大海”黑线:“是你说什么了。” 在距离放学只剩下十分钟的时候,江敏收到了江大川新的信息。江大川表示自己已经到了学校门口,车子停在老位置。江敏烦得继续挠头,挠得“胖大海”实在不忍心,默默推送给她一个老中医治虱子的偏方。 “我没有长虱子。”江敏瞪着偏方面无表情道。 “我知道女生总是不好意思承认。”“胖大海”低声道,显得极为宽厚。 “......一点也不好笑。” “哈哈哈哈哈但我觉得很好笑啊。” 江大川似乎就是铁了心地要缓和江敏和张楚楚的关系,出差三个月,刚回来,就带着张楚楚来跟江敏吃饭了。张楚楚距离预产期只剩下一个月,肚子大得好像要爆炸,江敏只低头看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江大川非要她叫人,殷殷望着她,她沉默许久,在上车前叫了声“阿姨”。江大川以为胜利的曙光在望了,却不知道有时候妥协反而是更糟糕的情况。 江大川和江敏都不大吃辣,张楚楚却无辣不欢,即便怀孕也如此,江大川安抚地拍一拍江敏的肩膀,示意她将就一下孕妇,江敏露出无可无不可的表情,跟着前面携手的两人一起走进一家酸菜鱼私房菜馆。 “敏敏,我折中一下,点个微辣,你看行不行?”张楚楚翻着菜单问,然后不等江敏回答,又笑道,“人家说酸儿辣女,敏敏,生个妹妹给你,好不好?” 江敏原本想点头她那句“微辣”,但听到后面这句,直接没搭理她。 “你爸爸就喜欢女儿,整天念叨着要买新衣服给妹妹......”张楚楚没有得到回答,也不觉得尴尬,喝着江大川倒给她的水,继续拉着家常,“......现在小孩的衣服比大人的都贵,而且,我们不也得攒攒钱,供你以后出国读书?所以我跟他说不用浪费那些钱,就翻一翻晓姝姐压箱底的那些旧衣服就好。我们大都有说法的,妹妹穿姐姐的小衣,能平安长大成人。” 江大川在一旁略有些动容地道:“也不差那些钱。” 张楚楚轻柔地抚着肚子,笑得整个人仿佛镀上一层佛光。 江敏低头点着要往酸菜鱼里下的菜,压根不搭腔。她不相信张楚楚真会去翻她的旧衣服给她的孩子穿。她自小到大跳了张楚楚无数回的坑了,终于聪明了些。 江大川不满她木头人似的无动于衷,要她给张楚楚添水,她目不转睛盯着微信上令狐苗苗发过来的笑话,利索地拎起水瓶就给张楚楚添满了水。 张楚楚的笑容一顿,复又恢复,欣喜地道:“谢谢敏敏。” 江敏以为一顿饭吃得也算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结果不知道张楚楚做了什么妖,她回到便利店刚刚系上围裙,突然收到江大川言辞十分失望的信息:江敏,那些旧事是不是就过不去了?你整天这样过日子,你自己就开心么?你并不是唯一委屈的那个。 江敏左滑删除信息,感觉还是不够,直接关机,再把手机“砰”地扔进置物柜里上锁。 “跟谁生气呢?”店主稀奇地问。 江敏低头归置铁架子上的小物,缓缓摇头,不置一词。 江敏浑浑噩噩做到十一点半,曾辞来了。曾辞看起来比她还蔫吧,系上粉色围裙以后,就垂头丧气地趴在收银台上,一动也不动。江敏解着围裙问他怎么了。曾辞道,邻居姐姐好像想跟他分手,最近总是不回信息。江敏对恋爱这档子事儿一知半解,开解不了他,只好给他递了一杯水潦作安慰。 江敏打开置物柜捞出手机开机,看到了江大川紧跟着第一条信息之后的转账。他转给她两千块钱,要她自己去买些新衣服。江敏的眼眶倏地热了热,她没有收钱,也没有回复任何只言片语,只轻轻吸了吸鼻子,慢慢给自己围上围巾。 “曾辞哥,我回去了。” “嗯,下雪了,路上小心。” 江敏将将转至最后河堤这一段路,一路的小雪转成了大雪。江敏给风雪吹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干脆推着车走。河堤上处处都有耿晓姝下班、买菜、遛弯途中停在半路跟街坊四邻聊天的痕迹——早年河堤一侧还有很多别的住户。江敏慢腾腾地一路前行一路回忆,到家时,手指头冻得都没法打弯儿了,在温水里浸了许久。 陈小嫚跟曾辞就跟商量好了似的,一起还了之前欠下来的代班时间,江敏得以有了个跟同龄人一样的不打折扣的周末。她前一晚睡得很早,所以周日早上醒得就也早。她睡醒有些新奇地愣怔半响,戴上耳机缩在被窝里跟读英文课文。嗯,“跟读”是江敏学习英语的技巧之一,能同时锻炼听力、练习口语和熟悉单词在句子里的用法。 “叮”一声,有微信新信息,她盲听着课文,点击登录微信,看到信息来自令狐苗苗。令狐苗苗给她发了张图片,图片里是令狐苗苗标志性的娃娃脸和一个很帅男青年的笑脸,江敏正要回复个问号,令狐苗苗的新信息又至,是一句扑面而来的“楼上哥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江敏仔细看了看男青年,确实是帅,苗苗同学没有吹牛。她很上道地回复了一句化学老师的口头禅:生平仅见。 江敏一直在被窝里磨蹭到午饭时间,终于不情不愿地起床。她花了五分钟给自己做了个没什么味道的炒饭,然后随便打开一档综艺,一面往嘴里塞着饭,一面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节目里的流量明星模拟约会。 “高闻达,你跟柳笙前辈一起出演的《戒指》我看过四遍!柳笙前辈的演技简直绝了!不得不说,就连你的演技也跟着涨了一大截。” “柳笙姐是个特别专业的对手演员,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入戏。” “我听说她老公顾初墨前辈也是这样,就是带戏看你一眼,你就起浑身的鸡皮疙瘩,一点都不夸张。喂,你说,他俩会在家里看着剧本飙戏不?他俩是我见过的圈儿里最般配的一对儿,我是他俩的万年CP粉。” “......我好像突然能理解刚刚见面之前节目组给你的心直口快的评价了。” “啊?哈哈,其他的情侣档也很般配啦。” 江敏感觉“高闻达”这个名字很熟悉,她嚼着米饭回忆半天,突然想起来,有一回班里的同学奚落她,突然歪楼歪到柳笙身上,有人顺嘴说柳笙在跟高闻达传绯闻。 江敏仔细再看看高闻达,他虽然只有二十五岁,但在画面右边的剧照里,跟三十五岁的柳笙以恋人的姿势黏在一起,也并没有什么违和感。江敏由此不由想到顾子午和柳笙同框的画面,以前没什么感觉,但突然得知顾子午是柳笙亲生的儿子,就惊觉两人怎么看怎么像了。嗯,但像姐弟,不像母子。 饭后,江敏几度翻开书几度合上,她略有些心浮气躁地踱来踱去,感觉看哪儿哪儿不顺眼。电视只是调低了声音,并没有被关上,江敏正瞎晃着,瞥到屏幕里突然溢出粉红色的小心心,与此同时,配音师结合剧情给配出了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江敏略有些迟钝地在原地顿了顿,大概知道自己的症结在哪儿了。她尝试着给自己开了个药方——编辑了一条信息发给顾子午并在十分钟后收到顾子午“一会儿见”的回复。短暂的躁郁期结束了。 第26章 顾子午在高仿真的枪声里垂眸默默望着屏幕上平铺直叙的行文。带上标点符号也就三十来个字, 但他足足看了五分钟。他看起来是有些愉悦的,但那愉悦里, 似乎还裹着麦芒般的小刺。 “二百”:化学老师都给我开了几本教辅资料, 我想去新华书店转转看一看,你要不要一起来? “GZW”:一会儿见。 章章正跟人对枪, 瞥到顾子午突然摘下耳机起身,慌忙一把抓住他,哀嚎道:“没结束呢你是不是人?!” 顾子午粲然一笑:“当然不是, 再见。” 老师开的教辅资料并不常见,江敏跟顾子午在偌大的新华书店转了两圈,花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在一摞《名师大课堂》下面寻到了最后一本。最后一结账,四本教辅资料共计一百零七块。江敏正要刷二维码付款, 前方响起到账提示音, 她惊愕地转头望向顾子午, 顾子午轻轻勾了勾唇角,收起手机,帮她拎起书袋。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顾子午问。 “回家做题?”江敏道。 顾子午沉默片刻:“你的成绩不至于浪费一个下午就考不了B大了。” 两个人都没有约会的经验——虽然也不知道眼下叫不叫约会。江敏想起出门前看到的综艺节目, 轻咳了咳,问顾子午平常不学习的时候都在做什么。顾子午很受用江敏采访式的搭讪方式, 如实回答自己喜欢乐高。两个人当街一人举一杯奶茶默默对视一眼, 最后一起去了一个乐高展馆。 江敏此前对乐高没有概念,感觉只是小孩儿打发时间的东西,但经过这一个下午的参观试玩, 她整个人完全沉浸到乐高缤纷的世界里了。顾子午沿途有一搭没一搭给她讲解着,顺便给她看了手机照片里自己用四个月时间搭建的乐高街景,江敏看他的目光越发炽热了。 “江老师,你也来看乐高展?” 江敏正抻着脑袋在一栋捷克古堡前研究,背后突然传来小学生特有的清亮嗓音,江敏闻声回头,背后是储洲子......和阮蒹葭。 “江老师,你是不是在约会?” 储洲子没等江敏回答就大喇喇地咋呼着。 江敏吸了吸鼻子转过身来,虽然不喜欢阮蒹葭,但还是主动跟她打了个招呼。她沉默片刻,采取避其锋芒的方式回应储洲子,道:“出来买书,顺路来逛逛,你们呢?” 储洲子喜滋滋道:“我期末成绩排进年级前二十,我姐要送我礼物,我来挑礼物啦。” “你姐?” “我表姐。” 阮蒹葭微沉的目光在江敏和顾子午之间来回流转,她敷衍地扯了扯唇角,回应了江敏的招呼,然后似乎想跟顾子午说什么,但顾子午一如在学校里表现的那样冷淡,只当她是隔壁班一个面熟的女同学,只给了她短暂的一瞥,她不得不咽回了自己要说的。 储洲子还想跟江敏再聊几句,但阮蒹葭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表示他再不走礼物就作废了,储洲子恋恋不舍地跟江敏告别。 江敏和顾子午在展馆里消磨了一个下午,然后江敏表示要请客——她仍惦记着顾子午代付的书款。顾子午原本对吃什么没有意见,但路过一家最近很火的网红甜品店,突然就走不动道儿了。这位章章口中的“断食系”少年第一次有了“好像很好吃,我想尝尝”的口腹之欲。 “嗯?怎么不走了?”江敏问。 顾子午也不说话,只一眼一眼地往店里瞅。 “我们去尝尝吧。”江敏默了默,道。 两人平常都不大吃甜品,但都没有选择困难症,收到菜单不到一分钟就确定自己要吃什么了。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江敏低着头惴惴地翻看刚刚买的教辅资料,顾子午支着额头开了一局游戏。江敏瞪着题目四五分钟,没看进去一个字;顾子午游戏玩得十分不顺手,一直被嘴欠的NPC嘲笑。 江敏点的杏仁豆腐第一个被端上来,她不好意思地轻咳了咳,合上书小口吃起来。她几乎就要吃完的时候,顾子午的芒果西米露来了。顾子午掂起小勺子在自己的玻璃杯上比划了两下,视线缓缓一抬,落进江敏的杯子里。顾子午是不吃杏仁的,但他望着江敏一口一口往自己嘴里送,吃得惬意满足,突然就想尝尝。 “我想尝尝你的杏仁豆腐。”他突然说。 “......” “不行么?” “是可以,但是我都已经搅成......” 江敏没能讲完那句“我都已经搅成糊糊了”,因为顾子午听到“可以”两个字,就将勺子伸进来了。她呆呆地望着他垂眸挖了一勺缓缓送进口中,微动了动唇,然后用上当了的表情皱眉评价“也没多好吃”,整个人瞬时烧得火红。 阮蒹葭出神地望着橱窗里正在聊什么的江敏和顾子午。最近大家都在传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在交往,她去老师办公室问题,老师们也在传,两个班的班主任甚至还互称“亲家”开玩笑。她特别不能理解,所以世界的评判标准就只是成绩?只要成绩好,以往的劣迹就能既往不咎?哦,抱歉,她说错了,目前大家对江敏的态度可不止是既往不咎,是无限推崇。真是可笑至极,一个杀人凶手由于成绩好居然成了个香饽饽。 储洲子满腹悲愤不断地回头去瞅那家网红甜品店:“姐,男生为什么不能爱吃甜品,我就爱吃甜品,尤其爱吃那家的蛋挞和芒果班戟,你真烦人,我要回去告我舅舅,出门前是你自己答应我要来吃的。” 阮蒹葭不耐烦地在储洲子后脑勺上刮了下,呵斥他闭嘴好好看路。 千呼万唤的元旦假终于来了。一高原本打算按照旧例只给高三放一天假,但这届的高三学生太能折腾了,居然惊动了市教育局——也不知道哪位高人在市教育局有亲戚。一高副校长在教育局领导绵里藏针的慰问兼敲打下,十分肉痛地真的给了三天假。当然,他也没忘吩咐各科老师狠狠布置作业,务必保证最起码能把学生圈在家里两天,来完成这些刻意加量的作业。 令狐苗苗听到最后一科作业,就像个被扎破的皮球似的,一下子瘫到桌面上,她眼含热泪喃喃道:“我显然是不能跟楼上哥哥好好玩耍了......”虽然是这样死气沉沉说着,右手仍习惯性伸进桌兜里挖出镜子臭美,但刚打开镜子,就“啊啊啊啊啊”叫了起来,“江敏,你快看看我头顶,我怎么感觉秃的面积更大了?刚上高三的时候只有一毛硬币大小,现在要五毛、五毛了!哎呀呀呀呀,你不要理‘胖大海’了,看我,江敏快看我。” 江敏在令狐苗苗崩溃的扒拉下,奋不顾身地给“胖大海”讲题,结果讲完一回头,令狐苗苗嘴巴撅得都能挂瓶酱油了。她半起身翻着她的头发看,道:“只有一点点......小秃。要不然你去做个微卷吧,就做一班班长那种自然风的,教导主任根本看不出来。根据我的观察,微卷只显蓬松不显老,而头发蓬松起来头皮也就遮住看不到了。” 令狐苗苗沉默片刻,突然埋头捶桌,笑得止不住:“也不知道为什么,作为一个一骑绝尘的学霸,你不好好观察卷子上最后一道灭霸级大题,反而观察人家卷发不显老,听起来就特别可笑。” 江敏微微瞠大了眼睛,同桌“胖大海”也在笑,隔了一条过道的黄瑜琪也在笑,往前往后各数两排,李静霖也在笑,邱铮铮也在笑......江敏时隔很多年都仍记得暮霭沉沉里的这个画面。是她苍白枯燥的中学长卷里极温柔的一笔。 第一卫视那档有顾初墨和柳笙参与的夫妻档真人秀节目开播了。顾子午洗完澡打开房间的投影仪,只看了两眼,就给自己看笑了。顾初墨的演技已臻化境,柳笙也不遑多让,两个正在商量离婚的人在镜头前居然甜蜜默契得就像新婚夫妻。 “纸条上写‘他最讨厌吃什么’。”柳笙揉掉纸条,毫不犹豫道,“嗯,最讨厌西兰花吧,你说嚼起来口感有点膈应。我一开始不知道,给你做了一桌子菜,结果一桌的菜你都给面子地尝了,就西兰花,一口不碰,最后我威胁你......忘了威胁你什么,你才不情愿地应付了两口。” “我写的是香菜,”顾初墨展示自己的画板给镜头看,“不过我想起来了,西兰花原来也是,但就是那次被威胁尝过以后,感觉西兰花味道还行......也只是还行,假如能有别的选择,我还是不吃的。” 其实讨厌西兰花的是顾子午,而非顾初墨,柳笙不留神说错了,到“威胁你”那里突然想起来了——她当初是威胁顾子午不吃就不给他买新的乐高。顾初墨不动声色地给圆了回来。 其他嘉宾起哄,要求他们接受“惩罚”,而“惩罚”是两人当众接吻。 顾初墨露出惯常的不好意思的表情,柳笙倒十分大方,上前勾下顾初墨的脖子就是一个深吻,最后离开,还不忘给顾初墨擦掉蹭上去的口红。 作者有话要说:十分钟后再更一章...... 下面我简单解释下为什么今日两章——下一章也有出现江大川,聊胜于无地给大家调剂下心情。 最后,点赞“懒洋洋的猫”的观点 ——我每晚睡前都偷偷窥视你们在说什么。 第27章 顾子午关掉投影仪正要睡觉, 突然听到柳笙情绪激烈跟人吵架的声音——房子的隔音做得非常好,以至于只能听得出柳笙情绪激烈, 听不清是在吵什么。顾子午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 最后无奈坐起,趿拉着拖鞋开门出去。 “我明确告诉你, 就你这怨妇德性,我把你塞哪个剧组哪个剧组嫌弃你!你他妈往镜头跟前一戳就跟个死人似的谁能忍你?” ...... “你有什么不服气的?你说谁?张导?哪个张导?张淮?你他妈真当我是爬了张淮的床,所以能上他的戏么?” ...... “姑娘, 我问问你,你那个小男朋友知道你这么下作么?你在他面前是不是还假装自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白莲呢?跟你解释张淮?你老几啊我跟你解释我和张淮?我也不跟你废话了,来,你直接告诉我,你想爬谁的床, 我给你拉个皮条去。嗯, 你就直说, 我人面广,都能给你拉上。我祝你真能前程似锦。” ...... 柳笙在段方舟的怨声怨气里不客气地切断通话,她杵着下巴望着楼下的庭院, 半晌,习惯性地低声咒骂“王八犊子”顾初墨。 “咚咚咚”, 有人敲门。柳笙听到敲门声, 迅速敛去迷茫的神情,重新披甲执锐。但她房间的门本就是开着的,而顾子午早在敲门之前就已望见了窗玻璃上孤独的人影。 在未满十八岁的顾子午看来, 一个人假如长到三十以上,再怎么样也是大人了。但刚刚柳笙杵着下巴愣愣望着庭院的神情一点也不像个体面的大人,倒像是班里盯着黑板走神的女同学。他突然微末理解电影里他一直不以为然的那句话了——人类只会变老,不会长大。 柳笙端起了大人模样,她皱眉问:“几点了你还不睡觉?” 顾子午道:“本来要睡了,你吵架太大声了。” 柳笙一愣,微讪,她正要说“我以后会注意的”,顾子午突然松开门把手走进来了。柳笙微微瞠大了眼睛——顾子午十岁以后就没主动进来过她房间。 顾子午在床沿站定俯视着柳笙,然后感觉这个视角有些奇怪,他左右看了看,没有去坐床尾凳,直接收起膝盖坐在了床尾。柳笙留意到他没穿袜子,默不作声扔了个被角过来,他伸手抓住,慢慢围住自己的脚踝。 柳笙默了默,问:“是缺钱还是又要欺负谁?” 顾子午:“......” 顾子午:“上回不是欺负。是那人太欠。” 柳笙也就是尴尬地打个趣儿,她并不太清楚应该跟这么大个大儿子聊点什么。圈里跟她来往的同年纪的女星,要不然就是根本还没结婚,要不然就是只有个点儿大的小萝卜头,她没有参考对象。 顾子午道:“我刚刚听到几句话。你是不是在被人威胁?” 柳笙立刻道:“没人威胁。” 顾子午也不追问,他沉默片刻,直视着柳笙,道:“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但是,如果你再在人前否认我是你的儿子,我就真的不当你的儿子了。” 顾初墨说:当初上/床你也没有丁点儿的不情愿,是不是?我一直告诉你不能生,我给你分析了所有的利弊,是你自己要生的,是不是?你只能当顾子午的“后妈”。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泄露出去一句,我们真的就走到头了。 顾子午说:如果你再在人前否认我是你的儿子,我就真的不当你的儿子了。 一阵大风忽地拔地而起,以要跟人同归于尽的气势扑向落地窗,震得落地窗隆隆响,仿佛火车经过似的。 柳笙慢慢道:“我听到了。” 假期最后一天,江敏在漫天细雪里再度约了顾子午,以去图书馆一起做题的名头。顾子午的回复跟上次一字不差——“一会儿见”。江敏趴在收银台前画着辅助线做题之余,不断回头重新点亮屏幕去看顾子午的回复,最后笑得眼睛里像是趴了一窝星星。 结果在图书馆里,江敏只做了半套题,就因精力不支,睡得昏天黑地的——江敏前一晚上的通宵大夜班。江敏困倦不堪地睡醒,不期然地跟顾子午的眼神和呼吸撞在一起,彼时,顾子午距离他只有半块橡皮的距离。 江敏不敢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只瞠大眼睛默默望着顾子午。顾子午不闪不避地也望着她。半晌,他涂抹掉这半块橡皮的距离,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几乎感觉不到的吻。 靠近窗边的座位,有人突然惊呼,两人齐齐望过去,原来是细雪转成了鹅毛大雪。 顾子午半夜突然被疼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自己胳膊上正裹着纱布。顾午出来过。顾子午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想。大约十分钟后,顾子午翻身坐起,默不作声去查监控录像,便看到顾午做了什么。 顾午给江敏打电话了。但大约江敏有睡觉关机的习惯,电话一直打不通。然后顾午拉开门出去了,片刻,出现在起居室的镜头里。顾子午看到顾午用棒球杆砸烂了他断断续续拼了四个月的乐高模型——他自己也被一个锋利的塑胶片割破了肘部。跟着没收住手,也砸了赶来阻止的柳笙。但柳笙反手抚着背蹲下来以后,他怔怔地住手了。 监控视频没有收录声音,顾子午能看得出柳笙背对着镜头在跟顾午说话,但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总之再之后没过多久,顾午就失去了意识。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怕顾午的?顾子午想。 一月八日,张楚楚突然提前生了,是个儿子。口口声声表示就想再要个女儿的江大川,小心翼翼抱着自己皱巴巴的小儿子,笑得整个人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江大川要赶来医院的江敏也抱抱自己的弟弟,江敏不客气地挥开他就走了,走时也依旧气喘吁吁的——江大川在电话里含混不清地说要江敏速来市立医院,江敏以为是江大川自己出事儿了。 江敏匆匆赶回学校,只剩下最后两节物理课了。物理老师露了个面,给了一套卷子,就回去年级组开会了。教室里只在最开始轰地乱了一阵,很快就平息下来。 江敏粗略看了一遍卷子,基本都是旧题型,没什么难度。然而虽然是没什么难度,两节课下来,江敏却连选择题都没有做完。“胖大海”离开前看了看她的卷子,发现居然没什么可抄的,遂问她做题时脑子里是不是光在想顾子午了。江敏用笔尖扎了他一下,然后蔫儿蔫儿地趴在胳膊肘里,默默听着周围的同学收拾东西呼朋结伴离开的声音。 “胖大海”跟人约着晚饭后打球走了。 令狐苗苗跟“楼上哥哥”嚷嚷着过期的生日礼物走了。 李静霖和邱铮铮讨论着又纯又欲的“肖战哥哥”走了。 ...... 最后的一抹残阳斜斜照在江敏后脑勺上,给她漆黑的头发上裹了一层柔光,江敏握着笔,眼睛盯着最后一道选择题,泪水静悄悄糊了一脸。 杜沛开完冗长的教研会,经过高三二班的教室,默默在窗口站了许久。 杜沛刚进办公室就听了一耳朵八卦。数学老师的爱人在医院工作,半个小时前爱人打来电话交待他下班买鸡蛋回来,顺便透漏他们年纪第一的爸爸喜得贵子。杜沛很是惊讶,跟数学老师确认了两回。因为江敏下午着急跑来跟他请假时是说,“我爸爸出事儿了”。 数学老师离开以后,杜沛端着大茶缸子在窗前走来走去,半晌,忽然回过味儿来——必然是江大川怕江敏不去,故意含糊其辞。杜沛突然将大茶缸子往窗台上一杵,呸呸吐出了贴在舌根下面的茶叶屑,面色略有些狰狞。 杜沛坐回自己的位置,盯着教辅资料看半晌,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索性抓过来一沓试卷开始批改。 这谁的狗爬字体,我说多少回不要连笔了,扣分,我让你不长记性! 这谁的古文默写,很有本事啊,都学会DIY句子了,扣分,我让你耍小聪明! 这谁的作文,《我是鱼》,你给我写成红烧鱼的做法,扣分,我让你不认真审题! 这谁的卷子,很狂啊,直接不写名字,给你个鸭蛋,我让你切身体会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痛苦。 ...... 杜沛越批越生气,恨不得立刻打电话把这些学生一个个叫回来,趁着眼下情绪饱满,使劲儿“羞辱”他们一顿。寒假转眼就要来了,寒假结束以后,再有不足四个月高考就到了。但这些学生一个个的还是吊儿郎当的,是真不拿自己的前程当回事儿啊! 杜沛批到江敏的卷子,终于批不下去了。江敏的字迹一如以往横平竖直,十分工整。杜沛瞪着卷面上墨黑的字迹,脑海里却是女生默默坐在昏暗的教室里抖着肩膀哭完收拾东西赶去便利店上班的模样。他“啪”地扣下卷子,翻开旁边厚厚的教辅书压在脸上,半晌,在墨香味儿里默默骂了一句极不符合文青教师身份的脏话。 第28章 一月中旬, 正式结业的前天晚上,店主召集大家一起吃散伙饭。四个两年多里常常见首不见尾的人突然同框, 画面看起来十分微妙。其他三个人都是经历过太多聚散的成年人了, 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悟——便利店本来也只是他们各自生活里的一个佐料而已——聚在一起仍在聊各自生活里的琐碎,偶尔问一句有关未来的打算。只有江敏, 比之以往,她显得愈加沉默了,只埋头吃饭, 跟谁也不主动搭话儿......直到眼前突然出现三个金光闪闪的红包。 江敏嚼着米饭惊讶地抬头:“......” 店主给红包翻个面儿,向她展示背面的题字,道:“我们都知道你爸爸在一个很有名的会计师事务所工作,你其实不缺钱,但这是我们的心意, 是预祝你金榜题名的。” 陈小嫚笑道:“我也是一样的意思......我的字不好, 不要笑。” 曾辞道:“他们给你定的目标都太低了, 有点看不起你的意思,我是预祝你独占榜首的。” 江敏的嘴角微微往下耷拉了些,很快被陈小嫚动手扯平, 她乘着酒兴,道:“小敏, 其他狗屁倒灶的人说什么都不算, 你听我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善良、勤恳、诚挚, 我们几个就留在这里了,希望你能走到你想到达的最远的地方。” 江敏重重点了点头,眼底一下子就红了。 曾辞劈手打断这种黏糊糊的情绪:“小嫚姐,我也想听听你对我的寄语,我以为你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家庭妇女,结果你酒后居然还能是个隐藏的生活诗人。” 陈小嫚眯眼给了他警告的一瞥,但没过多久,突然重新拾起话尾,道:“曾辞,我确实有句话给你,你要是不愿意听,就当是我喝多了。你跟你那个邻居姐姐之前很多年都没有联系过吧?人都是会变的,你不要傻乎乎的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曾辞闻言一愣,半晌,轻轻“哎”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中国大多数地方的风俗是给新生儿办满月宴,但大都这个地方不同,是要给新生儿办“十二天”,也叫“小满月”。江大川在前一天给江敏打了四个电话,要她回家出席,江敏一概不应,最后江大川恼了,临睡前给她发来长长的信息,表示如果江敏真敢缺席弟弟的“十二天”宴,父女之间就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江敏看着这些隐隐带着“我受够你了”情绪的字句,竖起课本挡住大半张了脸。她突然感觉自己那天打翻“胖大海”的水杯急匆匆跑去医院的行径傻得冒烟儿,要是有人能用把匕首帮她把那点令人羞耻的回忆清除出去就好了。 一个粉笔头“咚”得敲在江敏脑门儿上,数学老师的表情看起来凶得像是要吃人。他瞪着江敏,道:“几回了,江敏?你走神几回了?行了,什么都不用解释,走廊里站着听去。” 江敏低头借着翻找铅笔草稿纸的机会往“胖大海”那里轻推了推来不及收起的手机,“胖大海”心领神会地同时用小指往回勾,两人维持着超高速的心跳,配合默契地保住了江敏斑驳不堪的破手机。 高一高二年级早在一周前就开始他们畅快的寒假了,高三年级依例依旧留在了最后。寒假前最后一天的最后两节课,杜沛突然把二班所有人赶到寒风刺骨的操场上,表示要开展一项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教学活动——“你抱抱我”。 “你抱抱我”四个字一出来,杜沛就收到了来自自个儿学生的全方位立体式的嘲笑。他们纷纷表示,杜沛老师,你也二十六七岁的人了,你能不能稍微正经些、成熟些、做点大人应该做的事儿。一班同学正在上体育课,你不要让我们太丢脸。 杜沛硬着头皮端出班主任的架子,要大家严肃些,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故意发出怪声。他在人群里走了一圈,突然狠狠皱眉,问:“武越、令狐苗苗和江敏呢?” 班长应声出列,道:“老师,武越高烧,她妈妈来接她回家了;令狐苗苗的姑姥姥今天下葬,她回去奔丧;江敏在数学老师那里,刚刚我去问了,数学老师不放人。” 杜沛的表情扭曲了一下:“武越和......令狐苗苗同学就算了,我亲自去叫江敏。既然是集体行动,那就谁也不能漏掉。你们数学老师也真是过于苛责,147分已经很高了,啧,老要求她考满分,一点也不考虑你们这些同学的感受。” “你们这些同学”:“......” 杜沛离开以后,大家交头接耳了一阵,不约而同地看向一开始就杵在跑道上的两只人偶。一只“皮卡丘”,一只“粉红豹”。“皮卡丘”似乎一直在发呆,一动也不动,偶有同学假借没看路,把她撞离原来的位置,她就默默再退回来。“粉红豹”一开始拘谨地也不动,但不过三两分钟就解锁了,偶有同学撞她,她就伸着大脑袋憨态可掬地轻轻撞回来。 “皮卡丘”里是江敏,“粉红豹”里是令狐苗苗。本场编剧和最佳演员是杜沛。 杜沛最近两天在没完没了的工作和相亲之余,分别找了江敏和令狐苗苗,来筹划这次教学活动。当然,为了说服她们当他的“特约演员”,他给的说辞是截然不同的。虽说截然不同,却都真情实感催人泪下,显出一个高中语文老师过硬的专业素质。 杜沛告诉江敏:江小敏同学,苗苗什么问题,你也多少清楚,她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太害羞了,干什么都放不开。本来是没什么问题,但是她妈,也就是我姐,异想天开地想让她考B影。你见哪个B影的学生是她这德性的?你就当陪陪苗苗,来,皮卡丘和粉红豹,允许你先挑。 杜沛告诉令狐苗苗:苗苗,江敏什么问题,你也多少清楚,她遇到的事儿实在是太典型了,没办法用常规的手法化解。虽然是她的班主任,但在学习上我也帮不上她太大的忙,她太优秀了,自学能力也强。我只好尝试教她些别的。你就当陪陪江敏,来,皮卡丘和粉红豹,允许你先挑......嗯?你也喜欢皮卡丘?你听小舅的,你戴粉红豹好看。 杜沛给令狐苗苗下套的时候,并不知道令狐苗苗会给自己安排个正在下葬的姑姑。 杜沛迟迟不来,二班同学和两只人偶大眼瞪小眼僵持着。有同学故作深沉地推测人偶的身份,或许是做过类似暑假工的一班的谁谁和四班的谁谁,或许是杜沛的亲戚朋友,或许干脆就是人偶租赁公司的员工。 “你有没有觉得他/她们两个傻呆呆杵在那里,看起来尴尬又可怜,要不然我们趁着老杜没回来,去抱抱她们?”有人在寒风中突然这样低声跟朋友嘀咕。 “......就去呗,毛茸茸的,抱抱还能暖和些。”她的朋友神情不自然地响应道。 由两个裹得像棕熊的女生打头,女生们鱼贯上去跟“皮卡丘”和“粉红豹”拥抱——不止二班本班的女生,还有趁着自由活动特意跑来的一班的女生。 有人颇赧然地一触即离...... 有人颇认真地搂得密密实实的...... 有人不撒手轻轻摇两下...... 最开始只是偶尔有一两个男生害羞地遮脸混进来,但渐渐的,男生跟女生“要抱抱”的比例就不相上下了。 “皮卡丘”显然并不习惯跟人拥抱,他/她只是机械地张开胳膊空候着,跟个没有感情的稻草人似的。但到第十二个拥抱时,并没有说过话的一班体育课代表突然折下他/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之环到了自己背后。至此之后,所有同学都仿着这样做了。 “皮卡丘”里的江敏突然发现,拥抱是个很神奇很治愈的动作,在跟同学一次次密密实实的拥抱里,心里洒了风油精的那个角落,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冷飕飕了。 章章问:“老顾,你盯着人那两只人偶看半天了,不行你也去排队抱抱?嗐,要我说,也不用费那事儿,你只要两手一张,单是咱班的女生就能把你抱秃噜皮。” 顾子午用篮球砸他:“滚。” 章章一跃接住,再扔回来,喘息着问:“你到底在看什么?” 顾子午低头啪啪拍了两下篮球,道:“‘皮卡丘’里好像是江敏。” 章章看了看包得一丝不漏的“皮卡丘”,竖起了大拇指。 杜沛背着手慢悠悠回来的时候,“你抱抱我”已经接近尾声了。“你抱抱我”是个双箭头要求,它可以是人偶的要求,也可以是同学们自己的要求。有人不好意思地在笑着,有人悄悄红了眼眶。十七八岁奇奇怪怪别别扭扭的男生女生,除非有交往的对象,不然大约都已经有很多年没跟人一本正经地亲密拥抱过了。 杜沛道:“这项活动的官方名称叫‘爱的抱抱’,但我临时给改了。我们心里都装着爱,所以没必要再去标榜‘爱’。我的重点在‘抱抱’。我爱你,我用拥抱明确告诉你,免去你的怀疑、猜忌、不自信……以上,是我希望你们能在最后这节课上学到的。” 教导主任突然出现在杜沛身后,假惺惺轻咳了咳。 杜沛面不改色做了个排比:“……以上,目前阶段仅适用于你们和父母朋友之间。” 第29章 高三的寒假十分短暂, 腊月二十六至正月初六,共计十天。江敏没有再去做兼职, 整天窝在家里做题, 顺便补档真人秀——就是有顾子午父母参与的那档真人秀。江敏做题倒是不太费脑子,但补档真人秀却十分费脑子, 因为顾初墨和柳笙在镜头里自然而写实地玩笑、拌嘴,俨然就是普通过日子的恩爱夫妻。江敏做题之余,愣愣望着电视里柳笙兴奋大叫着要顾初墨赶快来看自己刚刚捕的鱼的画面, 用尺子轻按了按有点发涨的太阳穴,感觉演员这个职业真的是十分了不起。 大年三十下午,江敏收起卷子,出门瞎逛,原计划是买接下来几天的食物, 结果路过一家美发店, 在TONY老师的极力戳窜下, 做了个卷发。TONY老师信誓旦旦地表示能给做出韩剧里凌乱美的效果,结果只有凌乱,没有美。江敏吊着嘴角付了款, 出门就买帽子去了。 “你在哪儿?” 江敏正在路边摊上挑着帽子,收到“顾(子)午”的微信。 “我在……” 江敏刚刚打出两个字, “顾(子)午”就发来了视频请求, 她手忙脚乱给自己扣了顶帽子,点击同意视频......跟着在对方的镜头里看到了自己的背影。江敏惊诧地回头,顾子午正站在路对面一辆黑色的轿跑前, 轻扯着唇角向她微笑。江敏突然困惑了,是从什么时候起,顾子午面上开始带笑了,虽然不如顾午的高甜,但一样生动。 柳笙也想看看江敏,最好还能再聊两句,问问她到底是哪点儿跟别人不同,顾子午好不容易答应跟她一起出门吃饭了——大年三十的,即便只是去吃寿司,也算是年夜饭吧——结果半路看到江敏就反悔了。但顾子午不许她露面。柳笙被顾子午故意挡着车门下不了车,悄悄降下一半车窗,殷殷向江敏招手,再重新升起车窗。顾子午狐疑地回头看她,她正蹙眉划拉着屏幕,在重新规划目的地路线。 江敏跑到车前,向着漆黑的车玻璃鞠了个躬,张口便是十分乖巧的“阿姨好”。刚满三十五岁的柳笙再次唾骂自己生孩子太早。她重新降下车窗,给了顾子午一个假惺惺的“你同学真有礼貌”的眼神,道:“江敏同学你好。江敏同学......刚做了头发?” 江敏闻言大窘:“是,丑,做坏了。” 柳笙安慰道:“十七八岁的女生哪有丑的,你过来一些,我有皮筋,给你扎俩发辫儿。” 江敏不敢跟顾子午对视,她默默上前,背过身。柳笙戴上口罩,微微探出些身子,往一旁拨了拨顾子午,麻利地给她扎了两个毛茸茸的发辫。 柳笙扎好辫子,左右对比调整了下高度,再松一松扯一扯,眯眼笑了。她一时忘了端起自己同学家长的身份,道:“哎,真不错,清新自然,果然十七八岁的天然女生只要稍微一打扮,个个都能秒杀圈里的整容脸。” 顾子午突然低头轻咳了咳,或许是喉咙痒了,或许是不高兴她在他同学面前这样说。柳笙反应机敏地及时收口。顾子午回头看了看她,她以指为梳顺着自己的短卷发,单手支着下巴,在笑。 江敏在车玻璃里照了照自己的模样,嘴角恨不得咧到耳根。她自己在家里也尝试扎过辫子,但她扎出来的效果就不如令狐苗苗的漂亮。她一直以为是长相问题,结果今天柳笙也不过简单地轻扯了几下,就有了令狐苗苗同款的自然蓬松感。 柳笙跟江敏寒暄完,正打算独自离开,顾子午却突然改了主意。他问江敏要不要一起去吃寿司,江敏跟柳笙不熟当然不要,他便顺理成章地跟她道别,重新回到了副驾驶。柳笙也不问顾子午为什么突然不舍弃老母亲了,只是迎着前方的落日稳稳当当地开车,顾子午在她旁边耷拉着眼皮一局一局地玩儿游戏,她跟他说话,他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偶尔显出不耐烦的样子,跟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柳笙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来,她赶紧压下去,但不过须臾,又再勾起来。 顾子午戴着耳机正在喧嚣的河堤上走着,收到江敏发过来的长长的微信。江敏是个比较寡言的女生,即便发微信,一般整篇对话下来,也很难超过两百个字,所以这样一对比,眼下这条微信甚至都有些聒噪了。 “二百”:“顾子午,你妈妈给我扎的辫子真好看,我都舍不得拆了。我刚刚做了两份卷子,然后实在做不下去了,周围太吵了,这地方偏,城管管不过来,就老有人偷偷放鞭炮,东一声西一声的可吓人了。” 江敏没有收到顾子午的回复,猜测他应该是很忙,没再发信息过去打扰——年三十像她似的乏人问津的毕竟没有几个。江敏年夜饭也吃的饺子,虽然是速冻的,味道却并不比自己包的差。春晚开始了,电视里一片喜气洋洋的大红大绿,江敏盘膝坐在沙发上默默看着,偶尔跟着电视里的掌声咧嘴笑一笑。 令狐苗苗回了信息给江敏。春晚没开始前,屋子里太冷清了,有微信的叮叮声也是好的。 所以刚刚一样的信息,江敏只删掉第一句话,也发给了令狐苗苗。 “令狐”:我就爱闻鞭炮的硫磺味儿。而且你不觉得就这种砰一声砰一声的动静儿才有小时候过年的氛围?来,写好的卷子拍照给我抄抄,作为回报,给你张照片压箱底,以后用来要挟我小舅。 江敏好奇地点开照片,差点瞎了眼。是杜沛中学时期的一张艺术照,小发辫儿、白衬衫、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满目忧愁的那种风格。江敏压着唇角,翻出“地铁老头”的表情包,回给了令狐苗苗。 “顾(子)午”的回复也姗姗来迟。江敏看到“顾(子)午”右上角的红色小①,突然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她故作镇定地缓缓吃完自己手里的香蕉,吸了吸鼻子,假作不经意地点开信息——屋里就她一个,也不知道在跟谁演戏——就看到了她家门前暗黑的长长的河堤。与此同时,敲门声响起来。 “砰”、“砰”、“砰”像是越来越近的鞭炮声,也像是谁控制不住的心跳声。 大年三十也没有下雪也没有刮风的深夜里,江敏跟顾子午一前一后走在河堤上,目的地是市区的电影院。河堤两旁的夜空里偶尔倏地一亮,是远郊谁家的烟花升空了。江敏是个特别无聊的人,总是会被这些动静儿吸引,不由自主停下来看过去。顾子午最开始还肯配合地等一等她,但见她一路不厌其烦看个不停,就开始催她快走,甚至握住她的肘部直接拖着她走。江敏仗着顾子午看不清自己的表情,肆意压着嘴角面红耳赤着。 江敏后来一直记得高中生涯里最后这个大年三十。江大川没有联系她,最后一只靴子终于落下了——江大川耳根子软,所以她一直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以及顾子午一个人走过长长的河堤来找她、顾子午在“砰”、“砰”、“砰”的烟花声里敛目拖着她走、顾子午在电影播到男女主接吻的镜头时突然转头问她“我们上同一所学校好不好”。这是江敏高中生涯里最后一笔生动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短小... 第30章 寒假结束以后, 距离高考就只剩下不到四个月了,所有人都把皮绷得紧紧的, 即便是放学铃响起, 也极少听到以前那种没心没肺的欢呼声了。江敏开始偶尔留在学校上晚自习,有时忘了时间, 就去宿舍里跟同学挤一挤。“胖大海”准备报考军校,一有时间就去操场上跑步,体重最开始没什么变化, 但一个月以后降得飞快。令狐苗苗经常请假,一走就是好几天,要去参加各大艺术院校的艺考——她虽然早前信誓旦旦是说要考国内最知名的艺术院校B影,但这就像刚上学时大家的目标统一是B大G大一样,也就是痛快痛快嘴。 上课铃声响过两分钟, 化学老师姗姗来迟, 惯会见风使舵的学生一看老师的脸色, 互相捣着胳膊肘端庄起来。老师将上次考试的卷子往讲桌上一扔,不负众望,瞬时化身喷火龙。 “就这样的成绩, 生平仅见的成绩,我看你们谁还好意思上课打盹儿!这些题我都讲没讲过?王维、李静霖、胖.....全大海, 倒数第二题, 我讲没讲过?!一样的题目,一个字都不差,我就写在黑板上的这个位置!” 化学老师“邦”“邦”“邦”在黑板左上方大声敲了三下, 然后粗喘半分钟,在四十来颗忐忑不安的后脑勺里,遥遥一指,点到了江敏,要她起来给大家讲解这道题。江敏刚往嘴里塞了口包子,听到自己的名字,瞬时心跳破百,她考拉似地鼓着腮帮子一抬头,给化学老师气得倒仰。 “——跟你同桌,你们两个一起出去,什么时候吃完什么时候进来,”化学老师用剑客出剑的速度“啪”伸指指向走廊。 全大海一脸忠厚老实地申诉:“老师我没有......” 化学老师皮笑肉不笑:“江敏,给你同桌擦掉嘴角埋汰的饼干渣子。” 江敏埋着脑袋,有点困窘,但也有点想笑,她伸手极快速地在全大海嘴角上一抹,饼干渣子是掉了,但由于众目睽睽之下实在是紧张,伸手的方向和力道,都像是给了他一个小嘴巴子。 化学老师:“......”倒也不必。 顾子午和章章数学课上自后门猫着腰悄悄出来,跟江敏幽幽的视线撞在一起,江敏抿着唇没说话,但眼神里流露出了“你们翘课”这样的不齿。 “胖大海”压低声音感慨:“年级第一偷吃罚站,年级第二翘课,你们是不是就是不肯按照好学生的剧本来?” 章章给他竖起了大拇指。他遇到同道中人,就想上前聊两句。但顾子午没给他机会,他伸手抓住章章的后脖领子,要他老实点儿,顺便截走江敏只剩下一口的包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道:“你感冒就不要吃凉的。” 午后疾驰的轿车里,顾子午皱眉收起手机,有些烦躁地盯着窗外一闪而逝的街景。章章上课刷微博,突然刷到柳笙在第一卫视录节目时,不慎掉下一米多高的升降台。顾子午给柳笙打了三个电话,前两个没人接,刚刚这最后一个电话,她终于接了。柳笙用一贯的满不在乎的语气说,没什么问题,就是膝盖蹭破点皮。但在微博视频里,柳笙摔得十分瓷实,几乎是五体投地,不可能只是膝盖蹭破点皮。 章章在顾子午肩膀上轻拍了拍,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好开玩笑道:“要不是从小就根深蒂固地知道她是你亲妈,谁跟我说我都不能信,她年轻得跟个二十五六的姑娘似的。” 顾子午“嗯”一声,轻笑了笑。 章章在暖阳里伸了个懒腰,道:“前天顾午出来了,但也就六七分钟,非常生气,他说你跟江敏在交往。” 顾子午道:“高考前不会交往。” 章章很好奇:“那你怎么知道她感冒?” 顾子午点了点自己的鼻头:“鼻头都擦红了。” 章章莫名感觉顾子午轻点自己鼻头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可爱。在过去的很多年里,章章都感觉顾午的存在非常糟糕,是个□□烦。但这一刻却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感悟。顾午固然给顾子午的生活带来了不便,但他吸纳和消化了顾子午排解不了的坏情绪,与此同时,用比较极端的方式给顾子午密不透风的生活撕开了一个口子,好坏不论,给他带来了新的人、新的可能、新的未来。 顾子午到达第一卫视大楼的时候,柳笙正在给节目录Ending。她确实没摔到完全不能行动的地步,所以也就不好给人家的节目开天窗,两方配合下,柳笙得以取消开场舞和部分游戏环节,以全程坐着的状态,录完了整期节目,完成了电影的宣传任务——柳笙去年年初主演了一部谍战片,片子的档期一直压到了今年暑假。 大灯关掉,所有人鱼贯离场以后,一个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大概是现场调度之类的——在第一卫视副台长和女主持人的引领下来到柳笙面前道歉。 “柳小姐,真的非常抱歉,我们前期做调试的时候,升降台一直都是没有问题的,负责维护管理这个棚的是窦忠诚和他老婆姜萍,都是勤快有经验的老师傅。”工作人员害怕副台长斥责,一面兢兢战战道歉一面暗搓搓申明自己的人没有偷懒,“我也看了片场日志,升降台一共做了二十二次测试,没有一次出现卡顿或震颤。” 柳笙虽然是坐着的,比其他人都矮了半截,但闻言眼睛慢慢一抬,就抬出了睥睨众生的味道。她毫不客气地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们的升降台没有问题,你们的师傅没有问题,我摔下来是我自个儿的问题?” 工作人员早知柳笙是个不好相与的“奶奶”——大家都是这样传的,赶紧敛了自己的心思,匆忙挤出一张笑脸:“没有没有没有,我只是说......” 柳笙懒得再给他正眼了,她转向副台长,笑道:“郭台,没摔死就不是大事儿,就请你的人真心实意地给道个歉,行不行?” 副台长冷冷看了眼工作人员,笑道:“必须行,柳笙,我也给你道个歉,没什么好解释的,是我的人不专业,工作也做得不到位。” 柳笙骄矜地点点头,就算是揭过这页了。她转头正要吩咐经纪人和助理过来架人,就看到第一排座位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顾子午正戴着口罩蹙眉望着她。柳笙立刻转头几乎是恼羞成怒地瞪着自己用眼神邀功的二逼助理——一定是他引顾子午进来的。顾子午本来就很讨厌她端着姿态与人为难的样子,现在她给他看了个现场版。 柳笙在两位助理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上了车才敢用低声咒骂表示自己真的很疼——原本维持着一个姿势坐着不动还不觉得,起来一走动,大臂微微一带动肩膀,简直疼得钻心。 一路疾驰去医院,赶紧拍了片子。结果是锁骨骨裂。 医生十分惊讶柳笙居然还能录完节目再来,柳笙没搭他茬,只皱眉问他一个月能不能恢复如常——柳笙摔下来的当时不敢大动干戈立刻去医院,就是害怕消息放出去,断了她上一个名导戏的机会——医生很遗憾地表示,以你这个年纪一个月不太可能。 柳笙生气地“砰”地把保温杯放到桌上,半晌,突然回过味儿“以你这个年纪”这个不中听的说法,愤愤地重新拿起保温杯,“砰”又放一下。 顾子午转头望着晴朗的天色,突然有些想笑。 江敏下了晚自习去蹲厕所,突然听到了跟自己有关的流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哪儿传出来的,但传到江敏耳里,已是十分污浊不堪。江敏涨红着脸,安慰自己“谁人背后无人说”,但也不过五分钟,她就摒弃伪装的淡定暴跳如雷了。 “江敏?年级第一那个?我不清楚,我跟她没说过话。但跟林恬儿来往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林恬儿那个贱.畜也就没睡成顾子午——她倒是想,没追上——其他那些你能叫得出来名字的帅哥,甚至二高的阚庆,她哪个也没放过。他们男生是真不怕染病啊,‘繁花’那种脏地方......” “林恬儿的放荡是有家学渊源的。我们高一那年,有个小三当街被人原配给扒了衣服,照片传得满城都是,你们记得这件事儿吧?各位,那个小三是林恬儿的妈妈啊。” “我告诉你们件事儿,你们不要传出去。江敏以前也去过‘繁花’。她们班的人解释说她在便利店兼职,偶尔需要外送,但谁知道就不是障眼法呢?毕竟听说‘繁花’平均一次二百。这种事儿就跟橡皮泥似的,你愿意捏出什么样儿它看起来就像什么样儿。另外,我给你们普及个知识,有些人的放.荡是林恬儿那种,你一眼看去就知道她是个婊.子,但有些人的放.荡是江敏的那种,看起来清纯老实,实际上花样很多。” “江敏这种人去‘繁花’其实根本不稀奇啊,你们是不是只看她年级第一,忘了她杀过人?而且你们想,她一个年级第一跟林恬儿一个年级倒数三分之一的,要不是‘繁花’这样的特殊场合,能有什么交集?她俩既不是老邻居,也不是老同学,性格脾气行事作风也都不同。” “我本来是坚定不信的,江敏啊,B大Q大的预备役啊,虽然沉默寡言,你不理她,她就不会主动理你,但看起来挺老实规矩的。但你们一分析,我感觉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我也听说......” 江敏很想起来跟她们对峙,但她这天拉肚子,肚腹里绞痛。她伸掌用力拍着厕所隔间的门,大声道:“我听到了!四班的黄真,我听出你的声音了!我不是‘繁花’里的小姐!你放.荡,你全家都放.荡!” 江敏脸红脖子粗地嘶吼半天,但洗手台前再无声音。她们在她忍无可忍喊出第一句“我听到了”的时候,就挤眉弄眼地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平安夜快乐!! 第31章 林恬儿是个特别漂亮的女生, 江敏第一次看到她冲自己笑,几乎要怦然心动。林恬儿也要考艺校, 但成绩不如意, 所以来找了江敏,请她给自己补习。她给了江敏很好的价格——一个小时一百, 也愿意配合江敏的时间,江敏就答应了。 江敏以前就知道五班的林恬儿。林恬儿在一片惨绿青少年里实在是光芒四射。她太漂亮了,皮肤白皙, 眼瞳乌亮,刚满十八岁,周身曲线正是最饱满诱人的好时期。但林恬儿由于常常出入“繁花”KTV,风评不好。她只有一些嘻嘻哈哈的男生朋友,没有女生朋友, 因为女生不屑跟她“这种人”做朋友。虽然林恬儿到底是哪种人, 其实谁也不知道。 江敏蹬着单车回家的路上, 一度在想,要不然就不给林恬儿补习了。但这样想着,眼前又出现林恬儿盛着天光的眼睛、露着牙齿的笑容和一张张粉色的人民币。一辆载满货物的大车在略有些崎岖的道路上一跃一跃地驶过来, 不道德地一路开着远光灯,江敏看不见前路, 差点掉进路沟里。她惊恐地叫着单脚支地站稳以后, 突然长出了一截反骨。她瞪着前方昏黄的柏油路,有些恶意地想,能近距离欣赏美人还能有丰厚报酬的工作, 我为什么要丢掉?你们的脏嘴解不出题,当然就只能用来造谣了! 春节过去一个月多以后,大约新儿子的新鲜劲儿消退了些,江大川来了趟学校。江敏不知道他是怎么说动门口的保安放他进来的,总之自己做题中间打着哈欠一抬头,他就出现了,且正站在她课桌正前方。 刚好也是刚放学的时间,夕阳正西沉,江敏望着眼前高大的身影,差点以为时光倒流,回到了一月八日,江大川的儿子出生那天。 “敏敏,”江大川有些不习惯地托了托眼镜儿,他想给江敏一个笑容,但他跟江敏的关系最近几个月一直绷得紧紧的,他落不下脸,“我要去深市出差,大约需要三四个礼拜......给你带了两盒补脑的东西,我看其他家长也给备考的学生准备这些,你放学带回家去,一天吃两粒,饭后吃。” 江敏闻言搁下笔,也没有露出苦大仇深的模样,也没有露出笑模样,只是伸手接过江大川的礼品袋,规规矩矩地道:“谢谢爸爸。” 江大川问:“这都放学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江敏重新抓起笔:“做完这套卷子就回。” 江大川坐在江敏前桌的位置试探地道:“爸爸载你回去?” 江敏一顿,然后无可无不可地“唔”了声。 江敏不再看江大川,极快速地阅题、翻课本、画辅助线,教室里其他角落都有零零星星的交流的声音——高三年级的“放学”是个延续性动词,尤其考前考后,能延续一两个小时,所以此刻留下来做题的大有人在——只有江敏的这个角落,安静得跟片坟地似的。 大约三十分钟后,江大川自己忍不住了。他敏感地察觉,虽然江敏此刻埋头乖乖做题的模样,跟她小学初中还长在他身边时没有什么不同,但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江大川问:“没有一起过年,你是不是在生气?” 江敏目光黏在卷面上,随意摇摇头,伸手抓起旁边的水杯,仰头灌了一大口菊花茶。菊花茶是下午上课前泡的,四个多小时了,乍然灌进胃袋里,凉得她一个激灵,鼻子都瞬间不堵塞了。 江大川顿了顿,依旧解释道:“敏敏,爸爸是故意晾着你的,作为你的家长,我看到你有偏执不对的地方,我总得管一管,你说是不是?你不来你弟弟的‘十二天’宴,你知道亲戚朋友都是怎么说你的?他们说你没规矩。我听到这样的评价,没法不往心里去。再退一步说,我们可以不在乎碎嘴的亲戚朋友,但你以后毕业要跟不同的人接触,如果一直是这样的性格,早晚要吃大亏。敏敏,爸爸教训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你很小的时候,我甚至还打过你屁.股,你不能因为这个恨上爸爸。” 江敏默默听着,嘴角屡屡往下压又使劲儿往上翘,像是个没准备好就突然被推到台前的小丑。但她的脑袋埋得太低,几乎要落到化学大课本的折页里,江大川看不到。江大川只看到夕阳里,小小的女生支棱着细瘦的肩胛骨在奋笔疾书,脸颊鼓鼓的、红扑扑的。 大年初六的早上,张楚楚给江敏打了一个电话。 张楚楚十分抱歉地说,敏敏,我爸妈来伺候月子,顺便也在这儿过年了,你爸爸大概怕你回来搞得大家都不愉快,所以就没有叫你。今天“破五”了,老两口回去了,你要是想来看看爸爸和弟弟,就回来吧。 江敏默了默,平声道,我没有录音,不会去告我爸爸,你不用这样假装抱歉地表达你比我重要这个意思。 很多年前,江敏还对江大川有期待时,她总是不遗余力地揭穿张楚楚,偶尔委屈极了,也揭穿江大川。张楚楚是个坏心眼的戏精,而江大川惯会撒谎。但一回回的教训就像化肥,催促着江敏极速成长。江敏总算是学会闭上嘴巴专心用眼睛看人了。张楚楚舌灿莲花,总能给自己的行径找到最合理的借口,但“最合理”是江大川默许的“最合理”。江大川爱江敏,也爱张楚楚,但最爱的,还是他自己。 四月初,二模考试的成绩出来了,在出题难度显著上升的情况下,林恬儿的总成绩依旧提高了七十六分。林恬儿高兴得合不拢嘴,下午上课前特地跑来二班门口,招手叫了江敏出来,给她塞了满怀的零食。林恬儿背着手乐滋滋离开以后,江敏一转身,就跟满目悲怆的令狐苗苗撞上了。 令狐苗苗道:“我从今天起再也不缺课了,你答应我,不要跟人跑了。” 江敏一愣,笑着去打令狐苗苗。 令狐苗苗正色道:“我说真的,你能不能不跟她玩儿了?” 江敏摇摇头:“不能。” 江敏低头撕开一包薯片,继续道:“其实我没有在跟她玩儿,我是在给她有偿补课。” 令狐苗苗趴在栏杆上叹气:“我从北考到南,差点考成人干,我想着回学校跟你诉诉苦,结果一回学校,发现你比我还苦。大家都在背后传你的小话儿,可难听了。你看我多不容易,她们侮辱我的朋友,我还得当缩头乌龟,因为我打不过她们那么多人。” 江敏将薯片袋抻到令狐苗苗眼前,柔声劝道:“你不要理她们,没必要,再两个月就高考了,以后谁也都见不到谁了。” 令狐苗苗不满地轻瞪江敏一眼,但仍是抓了一小把薯片出来,慢吞吞往嘴里送,咔嚓咔嚓嚼着,她商量道:“要不然我去告她们的班主任?告我小舅?” 江敏无语道:“你歇歇吧。” 大约是东边靠海的城市正在军.事.演.习的缘故,大都的天空今天一直有成排的运输机掠过。“胖大海”一直勾着脑袋去看飞机。他表示自己最向往的部.队其实还是空军部队,格外英姿飒爽,但看看自己这身材,如果坚持服役空军,大约也就只能给空军当个炊事兵了。令狐苗苗闻言立即给他搜了两张空军炊事兵的照片——刚好有一档综艺节目近期邀请了各军种的炊事兵介绍所属部队的饮食——彻底浇熄了“胖大海”不切实际的臆想。 “其他军种也都特别英姿飒爽,你相信我,男生只要有这样一套装备,迷彩吉普、狙击步.枪、军.装、皮扎带、作战靴.....基本就稳赢了。”江敏安慰着“胖大海”,英姿飒爽地刷刷刷画了四条辅助线,继续给他讲题,“我真是想不明白,这道题跟课后练习题只有数据不同,其它都一样,你怎么就能做不出来。” “我上军校是为了报效祖国,你太肤浅了。”“胖大海”一本正经地给自己正名,但嘴角都快要咧到后脑勺了,继而低头看到卷子上那个鲜红的大×,怨念十足道,“我也真是想不明白,我做鬼都做不出来的题,你居然不需要打草稿。” 把门的同学突然叫了江敏的名字,江敏咬着笔头闻声看过去,正望着她的是顾午。江敏最后一次跟顾午交流是在大概去年年底,顾午答应第二天要给她带粥,但却没出现。江敏推开卷子咧出个大大的笑容跑出去。 “顾午,我很久没见到你了。”江敏说。 “顾午,我桌兜里有烤红薯,特别甜,你要不要吃?”江敏眼睛里亮晶晶的。 西北的天空再度掠来成排的运输机,在震耳的轰鸣声里,江敏看到顾午的眼神带着刺目的仇恨。江敏下意识地后退,却还是没能躲过顾午的推搡。顾午瞪着他,眼底微红,他问,“江敏,是你跟我说你跟他不熟的,所以不熟的人也能亲你的么?” 顾午的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能给正在走廊上看飞机和看CP的同学们听到,他的话音落地,回廊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所有人都在用眼神传达同一个信息,原来传言是真的,果然,跟林恬儿来往的,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江敏愣愣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顾午倏地敛眸,两滴眼泪啪嗒落下来,他缓缓扬了扬唇角,道:“我还一直以为是你比较聪明,但我今天搞明白了,如果不是他从来不做最后一道数学题,你不可能次次第一。江敏,你是不是跟我一样,忘了他是中考状元了?江敏,你听明白了,你的年级第一和你的奖学金,都是他不要施舍给你的。” 江敏震惊地道:“你胡说,不可能。” 顾午闻言抹掉眼泪笑得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哦,是说错了。也不一定是数学题,有时候是物理题,有时候是化学题。你去翻他的卷子看看,或者,你也可以去问问你们的老师。你是靠着一个月一千的奖学金吃饭的,大家都知道。” 顾午继续道:“他不喜欢你的,江敏,他只是因为你知道了他的隐私,所以恼羞成怒报复你的。他这个人打小记仇,不轻易原谅人,怎么可能不但立刻原谅你还去追你?你怎么就不动动脑筋呢?你真的很可笑啊。” 同学们的议论声瞬时充塞整个走廊。有一半人在好奇,顾子午到底是什么情况,看起来像是魔障了;有一半人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用看赝品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江敏,并没有意识到,江敏即便不是第一,也是第二,第二也是他们绝大多数人望尘莫及的。 江敏感觉再也没有一刻如此刻令她倍感难堪。她转身要回班里,顾午不依不饶地伸手拦住,他掏出手机,登录微信,给她看顾子午给她写的备注,他道:“你上次问我他给你的备注名字是什么?来,你自己看。” 江敏看到“二百”这两个字,眼前瞬时就模糊了,她惊愣半晌,仰头望着顾午。是望着顾午,也是望着不知道正在哪里沉睡的顾子午。她嘴唇微动了动,在运输机远去的轰鸣声里,只有感觉到动静儿不对,匆忙摘下耳机,刚好跑到她跟前的令狐苗苗,听到了她碎在喉咙口的声音。 ——我真讨厌你们。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 章章在两人眼神胶着时呼哧带喘地赶来,他实在圆不了场,只能低头道歉着带走了顾午。 天气预报说台风突然改了路径即将在傍晚登陆大都,保险起见,学校立即取消了最后的两节课。江敏跟着所有人一起收拾东西离开学校。令狐苗苗和“胖大海”原本要送她回家,但她拒绝了。也不过就是再多一批人指指点点,她根本一点也不在乎,反正......反正她很快就要离开大都,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江敏刚转到河堤上,大风里就开始裹着雨点了,她紧蹬着单车往前赶,十分惊险地在大雨落下来之前回到了家。“真幸运,刚刚好。”她这样想着,嘴角慢慢弯上去,但与此同时,眼泪却跟外面的大雨一样倾盆而下。 其他同学用最坏的恶意骂得再脏一些也都没关系,但顾子午和顾午不能这样。如果今天没有去上学就好了。江敏用剧烈的咳嗽掩盖压制不住的哭声,她慢吞吞扯掉雨衣,蹲在门前看着雨发呆。 第32章 天气越来越热了, 偶尔上完体育课回来,甚至会微微出汗, 但也依旧还没出四月, 只不过台风过境时是四月初,此时是四月末。 江敏在学校里的名声越发差了。顾子午当众向她道歉也无济于事——顾午那句“不熟的人也能亲你”杀伤力太大了。杜沛也利用一次班会课结结实实发过一次脾气, 用“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来敲打碎嘴的同学,确实有震慑作用, 但也就只管用了两天。江敏本人倒是没有太大反应,她依旧在给林恬儿补习,且很高兴地看到林恬儿的成绩慢慢来到了中游偏上的水平。 最后一次摸底考试前,一高突然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有人向学校揭发林恬儿在那个台风登录的夜里留宿了男生宿舍。校领导分别找了林恬儿和她的男朋友马庸谈话。林恬儿直接承认了,马庸正仗着揭发人没有照片狡辩着, 得知林恬儿已经在隔壁写检讨了, 也只好偃旗息鼓了。 林恬儿留宿男生宿舍的事情很快就闹得全校皆知了。大家戏称之为“留宿门”事件。同样是“留宿门”事件的主角, 一时间,林恬儿几乎能跟“荡.妇”两个字划等号了,而马庸则在风起云涌中静悄悄隐身了。非常偶尔地, 有些人会桀桀笑着把马庸单拎出来,臆测他也许某方面能力特别强, 不然他这种貌不惊人的长相和平凡普通的家世哪里就能吸引到校花级别的林恬儿呢。 江敏就像完全不知道这些事儿似的, 依旧按照原来的时间安排地给林恬儿补课。倒是林恬儿,在考试后,揉着脸笑道:“算了......也耽误你学习。”江敏沉默片刻, 向她伸出手,道:“我收了你的钱的。没事儿,给我你的卷子。” 顾子午出神地盯着三模考试排行榜上的排名——他是第一,江敏是第二,两人之间的分差是六分。江敏刚刚也在这里看排名,就在他前方两米处,但她好像对自己的排名是第一还是第二并没有多大感觉,只仰头粗略一扫,就挪去了中段位置,查看她的朋友们的,包括林恬儿的。她正一个个认真看着,令狐苗苗在人群之外一吆喝,她就转身跟着她走了。她跟自己错身而过,并没有看自己一眼。 “老顾,你.....是不是没有很诚心地跟她道歉啊。”章章胳膊低下夹着篮球,跟他一起望着江敏的离开的背影,唏嘘道。 “很诚心了。”顾子午慢慢道。 “要不然我去跟江敏说说,”章章抓着后脑勺上湿漉漉的头发,道,“这事儿都赖我,是我看到她的情况,跑来嘱咐你不要考第一,你其实那时候根本就不认识她。” “算了,走吧。”顾子午顿了顿,道。 顾子午跟江敏承认,当初突然连续给她带早饭和出现在平安夜里,确实都并不是真的想追她。顾午在给她的微信语音里,揭他最不能启齿的的旧疤,肆无忌惮地羞辱他、嘲笑他,她虽然一句没附和,但只是听到耳朵里了,就够他恼火不已。他没办法揪出顾午打一顿,就不讲理地将怒火都烧到她身上去了。 .但即便没有顾午这个插曲,他本来也是在按部就班地喜欢她的。 “我想把你揣兜里走哪儿带哪儿,”顾子午在那个台风天夜里,蹲在她面前,表情很认真地说,“我不能看到你被人欺负,也不愿意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过得艰难,我希望你能一直跟我在一起,这样我能照顾你。” 江敏深埋着脑袋,置若罔闻,半晌,她伸手掏出他口袋里的手机,登录微信页面,删掉自己的账号,她红着眼睛望着他,一字一顿轻声道:“顾子午,我不愿意跟你上同一个大学,我不去B大了。” 顾子午重重按着她的膝盖,阻止她站起来离开,他低下头敛去泪意,道:“‘二百’真的是个玩笑......但是江敏,我跟你道歉,你原谅我好不好?” 江敏本来已经不哭了,但是听到顾子午说“你原谅我好不好”,眼泪突然疯涨,瞬时就漫过眼眶糊了一脸。她想说“你不要这样”,但情绪激越下发不出声音。她有些慌张地胡乱摆了摆手,使大劲儿推开顾子午的手指,起身离开。 江敏很久以后不得不承认,其实并不是顾子午一个人的问题。“二百”是个巧合的玩笑;不做最后一题是自负,也是好意;甚至故意假装追她,也只是年轻人一时的意气和冲动,并不是多大的事儿。如果江敏没有长成当时那样脆弱敏感而略有些矫情的女生,她是能原谅他的。但江敏在江大川和张楚楚的双重夹击下就是长成了那样纠结的女生。她没办法忍受一点点“假意”,任何情况下的“假意”都不行。此外,顾午在所有人面前毫不留情地戳破她,“你根本不是第一,你是第二”、“顾子午根本不喜欢你,是你自己蠢”,深深戳伤了青春期女生赖以生存的膨胀的自尊。 五月初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一则重磅消息炸响了整个娱乐圈,多家媒体一起爆料,顾初墨的儿子顾XX就是柳笙没出道前给生的,且柳笙生儿子的时候虽然身份证上是成年了,但实际是差半年未成年。爆料时间是周二的上午十点,正是上班族在上班、上学族在上学的时间,却还是以雷霆万钧之势,在顷刻之间瘫痪了微博的服务器。 顾子午是在回家的车上看到这些信息的。柳笙的动作很快,第一时间就联系了曲淑媛去接顾子午——她怕自己惯用的司机或助理给人跟踪——虽然爆料人并没有公布顾子午的任何信息。 “媛媛姨,是谁爆的料?”顾子午刷完前三条热门话题,突然问。 “你妈妈说她不知道,”曲淑媛慢吞吞道,继而微不可察地皱眉,极快地望一眼后视镜里表情平静的顾子午,“但我觉得她知道。虽然网络上没有任何你的信息,但她还是坚持一定要我来接你,其他人——她自己的人和你爸爸的人——都不行,所以我是中断了手术来的。” 顾子午向后靠去,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 曲淑媛紧盯着道路前方形形色色路人,不敢再去看后视镜,她有些犹豫地轻声道:“小午,这件事情,一头是你,一头是你爸爸,她在中间其实真的挺难的。她如果偏向你,你爸爸的麻烦就大了,因为她生你的时候是真的未成年......你能不能体谅她?” 顾子午转头望向窗外,半晌,道:“不能。” 柳笙看到顾子午进门,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叽叽歪歪的经纪人,起身用找碴儿的语气破口而出顾子午的全名。但跟着就卡壳了、底气不足了——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半途接他回来的原因。但她不肯轻易服软,半晌,重重也悻悻地道:“以后去哪里手机都要带在身上。” 曲淑媛刚到学校的时候,没有联系上顾子午。柳笙立刻脑补了一堆情节,比如爆料人在爆料之前就劫走了顾子午什么的,给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所幸最后顾子午回电,表示刚刚是去了老师的办公室,没有带手机。 顾子午目光掠过客厅里焦头烂额的七八个人,慢慢点头,然后拎着书包上楼去了。 ——顾初墨的剧组转去了肃省,他没这么早赶回来。 微博上有个话题:你在什么情况下会瑟瑟发抖。其下第一条评论点赞超过十万:当我妈叫我全名的时候。柳笙只要一火大就会叫顾子午的全名,且由于常练台词,声音自丹田起,十分响亮。但顾子午向来不怵。柳笙只比他大十七八岁,更多的时候,她像是一个虚荣跋扈不讲理的夜叉姐姐。 顾初墨在临近傍晚时分赶回了家里,彼时,由于两方都保持沉默,网上已经是一面倒的嘲讽声了。 顾初墨之前经营的人设实在太好了——一早是姣姣君子的人设,年纪大一些以后,就自然而然成了儒雅大叔的人设——所以这样的新闻爆出来,给他形象带来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至于柳笙,由于早前跟导演张淮的糊涂账,也由于她肆意张扬的性格,大家本来就对她没什么期待,所以她未成年生子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稀奇的,只有“我就知道她不是个省油的灯”这样的感慨。 客厅里坐了二十来个人,有跟着顾初墨的,也有跟着柳笙的,有西装革履的,也有风尘仆仆的。虽然两人同属一家公司,但到底个体的利益不同,所以两拨人你来我往的,争得十分激烈。 “柳笙姐,你不用担心那份亲子鉴定,它没有法律效力的。你可以去问问你们自己团队的律师来证明我没有撒谎。你一定不能承认,特别是年龄的事儿,否则我哥的麻烦就大了,真的,只要你不承认,我们就有办法扭转现在的局面。” “顾哥,这件事情也并非一定不能承认,你们可以趁机重新梳理下人设,比如两人确实是真感情,虽然有年龄差,但也是真感情,只不过当时的经纪人作梗,只好转成地下,两人结婚时,也是经纪人作梗,所以没有公布事实......其实只要多找几个善于煽情的写手发发通稿,再给当时的经纪人一笔封.口.费,这件事情最多也就是大家茶余饭后的一则笑谈。” “柳笙姐,你听我说,人设这种东西只要塌了就再立不起来了。我们真的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顾哥在回来的路上也说了,我们可以立刻送小午出国,只要把小午藏起来,我们就能......” “顾哥,......” 柳笙在两方人员的唇枪舌战中沉默着,有一刻突然觉得乏了,不经意地塌下腰放空大脑,茫然间仰头,与楼上顾子午平静的目光撞在一起。柳笙下意识地立刻避开,待回过神再仰头望去,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一直到深夜,也并没有争论出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所有人疲惫离开以后,顾初墨和柳笙在房间里吵得不可开交。两人虽然在真人秀里看起来十分恩爱,有时候一些互动甚至看起来有些诡异的萌感,但实际生活里吵起架来,跟全天下所有的夫妻一样惊天动地。且由于两人感情早已破裂,也就无所谓伤不伤感情了,哪儿疼往哪儿扎。 柳笙在火光四射的争吵中,断断续续道出了全部实情。 段方舟的胃口越来越大了,她上了一个大制作,两个小制作,大约是粉丝吹的太狠,她真以为自己是个天赋型演员,给了柳笙新的指示——柳姐,徐导的大女主戏你看我行不行?我知道他已经定了大花侯潇潇,但我便宜啊,而且柳姐,我这里有侯潇潇的料,你要不要看看? 徐导?大女主戏?整大花侯潇潇?你大脑是直通大肠的吧? 柳笙那个暴脾气和那张缺德的嘴,当场给人撅回去不说,直奔着祖坟讽刺挖苦。段方舟自认为自己就算不靠柳笙,也能沿着当前的轨迹走下去了,所以当面道了歉,出门就把柳笙给卖了。但她也不傻,没有一股脑儿爆出来顾XX是谁,柳笙和顾初墨投鼠忌器,不能不给她留些余地。 一直在隔壁房间里假装看书的顾子午恍然明白了她为什么坚持要接自己回来。便利店里曾辞的女朋友,暑假最后一天那个梳着一脑袋辫子的女生,她是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以及在哪里上学的。 顾初墨恨不得掐死柳笙,他在房间里兀自暴走十分钟,粗/喘声渐渐平息下来,他转向柳笙,不带感情地道:“我也不问你为什么隐瞒段方舟这个大雷了,但你最好记得我曾经说过的,你只能当顾子午的“后妈”,否则,我们就真的走到头了。‘走到头’的意思不止是离婚,你自己知道的。” 第33章 江敏在做题之余偶尔也会刷一刷顾初墨和柳笙的消息。爆料出来距今四天了, 两人都没有做出任何回应。顾子午一直没有回学校上课。章章舔着冰淇淋跟大家交待,他的朋友实在孱弱, 一场雨就把他放倒了。大家嘻嘻哈哈地吐槽, 没人当回事儿。 周五下午江敏正收拾书包准备回家,突然接到曾辞的电话。 便利店结业以后, 江敏只跟陈小嫚保持着联系——通常是在陈小嫚的儿子遇到难解的题时——跟曾辞一次也没联系过。曾辞是个特别注重个人时间特别讨厌无效社交的人,意思就是,有事可以匆匆联系一下, 没事儿最好彼此都乖巧一些当对方死了。 曾辞听到江敏打招呼的“曾辞哥”,也不花时间寒暄,不避不闪地直接道歉,他说:“我刚刚知道顾初墨和柳笙的料就是我前女友爆的,也刚刚知道你那个同学就是新闻里的顾XX, 小敏, 我很抱歉, 其他的都来不及了,我只能想办法拦住她不继续爆出任何有关你同学的信息。” 江敏默了默,不解地问:“方舟姐为什么要这样做?” 曾辞嗤道:“我也不知道, 大概就是她衡量着,如果下作一点能前途无量, 那下作一点也没什么。” 江敏恍惚记得, 在一年前,甚至在半年前,曾辞还是个看到段方舟就挪不动道儿的人。陈小嫚总是用“邻居姐姐”指代段方舟, 没完没了地开曾辞的玩笑,曾辞照单全收。 曾辞再次道了个歉就结束了通话。 江敏删除了顾子午一切联系方式,没办法直接跟他联系,她拎着书包去一班找章章,但章章早就离开了。江敏一面跟自己说,也许他们早就知道是谁使的坏了,不需要自己多此一举,一面在学校三岔路口犹豫不决。 归根结底,如果顾子午或者顾午没有经常出现在便利店,也不会轻易暴露——段方舟没有其他途径能认识他。此外,江敏不得不承认,即便根本与她无关,如果有能帮到顾子午的地方,她仍不能袖手旁观,因为不论是顾子午还是顾午,都曾给了她她需要的陪伴和帮助。 顾子午深夜戴着帽子口罩出来,刚转过街角,就被人给缀上了。他戾气飙升,转头就想跟人打架,却发现缀在他身后的是江敏。顾子午摘掉耳机,在奶茶店前晦涩不明的灯光里,微微眯起眼睛,默不作声望着她。江敏拎着书包在原地踟蹰半晌,慢腾腾上前。 江敏道:“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是方舟姐爆的料。” 顾子午顿了顿,道:“我知道。” 江敏接着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知道方舟姐现在的住址,也大概知道她老家的地址。” 顾子午垂眸望着她,道:“不用,都知道。” 江敏一愣,碎碎念道:“那就好。” 江敏挠着脸笑了笑,有些不自然地道:“那我走了。” 江敏刚走出奶茶店的灯光,就听到顾子午的声音,并非是在叫她,是一声很难察觉到的哽咽。江敏顿了顿,缓缓回头,顾子午依旧在望着她,但眼底是红的,就像两周前那个台风登陆的夜里,他说“你原谅我好不好”时那样。 江敏有些不知所措,她还没有原谅他,但她也不忍心就这样离开。去年夏天她跟江大川吵架以后,在他面前发泄乱七八糟的情绪,他也没有掉头离开——非但没有离开,还替她写了三篇作文。她盯着地面犹豫着,正准备说“要不然我请你喝奶茶吧”,顾子午突然上前,两手一张将她抱了个满怀。 江敏激灵了一下,不甚激烈地推他,一下推在胳膊上,一下推在腰腹上,但顾子午明明没有喝酒,却像喝醉了似的紧抱着她不撒手。江敏挣扎半天,突然僵住了,她感觉到他的眼泪落进自己的后衣领里,又迅速融化进自己的皮肤里。 顾子午这夜出来就再没回去。两晚夜不归宿。所有人疯了似地找他,但他没带手机出门,没在学校、没在朋友家、没有开房记录,所有人焦头烂额之际共同意识到一个事实——顾子午离家出走了。 柳笙望着顾子午什么都没收拾的房间,嘴里忍不住开骂,但眼眶却突然湿了。两人之间一直就靠着她不像个妈妈他不像个儿子来维持跷跷板的平衡。她太过自我,他习惯她的自我。但此时顾子午显然是临时起意的离家出走,突然露出了一点“儿子”式的幼稚和无赖:我不管你怎么考虑的,总之你不顺我的意,我就要离家出走。 周日晚上七点四十五分,也就是大家茶余饭后,柳笙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突然在所有社交媒体上同时发表了一篇数百字的长文——《告各位媒体书》。柳笙发表完长文,一秒都没耽误,立刻关机,然后在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里红着眼圈伸了个懒腰。她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懒人沙发,脑子里是她和顾子午两个人以前一起在起居室的画面——他拼他的乐高,她看她的剧本。 《告各位媒体书》: 虽然要当众承认自己撒谎真的非常丢脸,但考虑到我儿子比较重要,所以我就来了。 爆料内容属实,我确实是顾初墨儿子亲生的妈,我十八岁那年刻骨铭心地疼了十二个小时生下的他。我儿子生下来时所有人都说他好看。虽然在羊水里泡得发皱,她们也能火眼金睛看得出来他好看,我十分服气。但我没觉得他好看,我当时只有十八岁,自己都没长大,一点没有当妈的觉悟,所以我只觉得他烦人。这小子天天哭,尤其是在厌奶期,我都怀疑我要是不抱起来哄他,他能把自己哭到脱水。一地鸡毛地把他带到五岁半,我就出道了。 我出道时实在没法跟人说,我其实有个已经会揪小女孩儿辫子的儿子了,因为大家往回一倒年龄,肯定就会给我盖个戳儿:不良少女。但我真的不是个不良少女。我只跟过顾初墨,我们是真爱。老实说,这年头,就连我自己都嘲笑“真爱”两个字,但当时真是。 此外,我澄清一点,我生我儿子的时候确实没满十八周岁。但只差了一个月。我父亲报户口时报的是农历生日,户籍民警把它当成公历的登记在册了。我们那种惯用农历计的小地方这样的疏漏屡见不鲜。而且满不满十八周岁的,其实也并不影响我的心智。 此处就不再提顾初墨了,因为他不是重点。 我出道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儿子就不再黏我了。有一回我跟他说我要进组了,要三四个月不回家,他背对着我玩游戏,很冷淡地回了个“哦”。我回房间收拾着东西,越想越气,头顶都要冒烟儿了,最后跑过去拽他,非要他像小时候那样给我个告别吻。我现在都很清楚地记得当时的画面:一个不到十岁,一个不到二十八,一脉相承的死犟,最后两人都给对方气哭了。嗯,但胳膊拧不过大腿,我赢了,他亲了我一脸眼泪。 我是个自私矫情且不负责任的母亲,但总归是个母亲,我不能总伤我儿子的心。我儿子说,如果你再在人前否认我是你的儿子,我就真的不当你的儿子了。我心里暖烘烘的。在此之前,我做了很多错事,我拉不下脸低头,他给了我一个台阶。 我个人就只说这么多了,其他的交给顾初墨。家里个儿最大的要顶梁,约定俗成的规矩。 柳笙虽然有些“中二”,但能在娱乐圈混到如今的地位,人绝对不傻。她干脆利落地承认自己撒谎隐瞒了孩子的存在,但表示原因是自己不想被贴标“不良少女”,且她和顾初墨当时是“真爱”,这就大面积地挡下了要泼向顾初墨的脏水。她不当回事儿地承认生子时确实不满十八,但表示只差一个月影响不了自己的心智——在部分发达国家十八岁甚至是法定结婚年龄。整篇长文洋洋洒洒的八百来字,有点有面地“美化”事实,看得出来她很早就准备了这套说辞。 两方的公关团队第一时间联系了彼此。柳笙的微博和INS一意孤行地一发,他们只好老实按照柳笙的剧本跟着捋时间线编故事。大约是真的找了擅长煽情的写手,最后整理出来的故事,本人都差点跟着信了。 顾初墨深感水深火热。他向来爱惜羽毛,不爱在人前谈论私事,当初参加真人秀也是因为第一卫视的邀约实在没法拒绝。而如今所有人都在谈论他的私事。虽然两个团队砸钱雇的水军一直在引导着“真爱”的方向,但在有些人嘴里,他仍旧是龌龊和不负责任的。他们在他背后不怀好意地窃窃私语:啧啧,顾初墨有本事啊,真人不露相啊,未成年也啃的下去啊,他是不是恋.幼啊...... 顾初墨在昏暗的光线里,依照经纪人的要求,捏着鼻子@柳笙,也发表了一篇千字长文。他表示自己当时初见柳笙,立刻感觉一切都对了,就是她了,只想跟她结婚。在用宿命论的笔调表达完一见钟情的意思以后,顾初墨也检讨自己一直以来行事的不周到,给自己竖立起一个“我是个无脑妻管严”的宠妻形象。嗯,倒是误打误撞地跟他们在真人秀里分别表现出来的形象十分相像,一个大方的小娇妻,一个不善言辞的好丈夫。 以下是后话: 一个月以后,“不善言辞的”宠妻好丈夫顾初墨逼着柳笙签下了秘密的离婚协议。与此同时,践行了“走到头”不止是离婚的意思,雇人抖出了柳笙好朋友张淮的秘密——张淮和他的老婆是形.婚,两人一个G.A.Y,一个L.E.S。 柳笙在新闻爆出的当天,上门负荆请罪,但没有获得张淮的谅解。柳笙是个听不得赖话的,张淮情绪上来刚讥讽两句,她笑容一收当场翻脸,道:G.A.Y不好听,你以为贱.女人有多好听?你他妈G.A.Y是事实,我是犯贱给你背锅的。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再一年半以后,顾初墨和柳笙公布离婚的消息。有人翻出了他们此次危机公关时各自的长文,正准备阴阳怪气嘲讽一番,瞠目仔细一看,无言以对。柳笙的长文里明确说“当时”是真爱,而顾初墨的长文里也有一句相应的“当时”想立刻跟她结婚。他们都点明了“当时”。但大家谁都没有过度关注这两个字,毕竟娱乐圈明星里没几个是文学硕士,行文间词不达意或者词大于意并不足为奇。 依旧是下晚自习的路上,依旧是开着远光灯的大车,但这次江敏没能幸运地稳住车身苟活,她整个人带着单车一起掉进了半米深的路沟里。江敏下晚自习时没有立刻收拾东西离开,她用了十来分钟给“胖大海”和林恬儿讲了两道题。然而虽然只是十来分钟,也够一路上归心似箭的同学们散得一干二净了。江敏握着自己的脚踝四下里望望,一个路过的同学都没有,面上渐渐露出慌张。 大车大约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刮蹭到人了,一跃一跃地离开。长长的泊油路上只剩下两排或明或暗的路灯和两排不问世事的杨树。 江敏也不管单车了,她一点一点蹭出路沟,给江大川拨去了电话。 “喂?爸爸,你能不能来接......嗯?喂?你能不能来接我,我被大车刮蹭......手没问题......不严重,就是脚踝扭了......我知道了......不用给我钱......再见。” 江大川和张楚楚的儿子连续四天高烧,两人都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他们的意思是:江大川精神不济开夜车也不安全,既然江敏你只是脚踝扭到了,来,给你转些钱,你自己打个车先去医院看看,要真有什么问题你再给我们打电话。 江敏露出了很无奈的笑,她想,事情巧得都有些荒诞了。 江敏仰头望着上空无穷无尽的黑夜,眼珠子像是给炽热的空气粘住了,半响也不动一下。她突然有些心灰意冷地想,其他同学活着都有温度、有愿景、有归宿,只有她,什么都没有,跟猪羊猫狗没有区别。 六月一日起,所有老师都好像被刷新了程序,高考就在跟前了,一眨眼就到,但谁也不再提“高考”二字了。江敏也默契地给自己松劲儿,她埋头做题之余,偶尔也咬着笔头发发呆,想想杜沛赶来载她去医院时的那些毒鸡汤: 江小敏同学,听老师一句肺腑之言,不要轻易灰心丧气,不然以后你遇到更苦逼的事情,就没有发挥的余地了。.哈哈哈哈,屁大点儿事儿,真的,你以后走得远了,经历的多了,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轻易就能用一句不太脏的脏话翻篇儿了。 江敏情绪稳定下来以后反向推理,杜沛是个豁达强大温柔的人,所以必然经历过很多灰心丧气。她转而想起他的性向,自以为真相了,豁然开朗。 ——杜沛结婚前,特别向收到喜帖的江敏反复解释,自己真的不是个骗婚的渣男。 第34章 高考的两天, 很多人稀里糊涂就过去了,但江敏记得每一分每一秒, 因为这是她惨绿高中时代的休止符。高考结束的当天下午, 江敏两手抄兜徒步回家,脑子里没有化学公式或英文单词, 只有此起彼伏的蝉鸣。夕阳在她身后,熙熙攘攘也在身后。 两天以后估分,江敏估出了687分, 最后出的成绩是694分。而顾子午,是722分。江敏看到顾子午的成绩,忍不住笑了,她想,即便后来两人翻脸, 顾子午也依旧没有展露出真正的实力碾压她。顾子午真的是大神。 成绩出来的当天晚上, 江大川携张楚楚和新儿子来跟江敏商量出国留学的事儿。 江大川兴致勃勃地带来了江敏高中六个学期全部的成绩单和其他一些文件, 要求江敏签字。江敏这样骄人的成绩,基本稳入他给她挑好的那两所学校。但可惜江敏根本没有出国的打算,她正要再次推辞, 张楚楚就坐不住了。 张楚楚望着江敏,笑出了当年乘务长的绰约风姿:“敏敏, 你还没有抱过弟弟呢, 来,你抱抱弟弟,大川, 你给姐弟俩拍张合照。” 江敏低头看着在张楚楚胸前胡乱翻腾的小孩儿,面色一寒,不带感情地道:“我没有弟弟。” 江大川皱眉警告:“敏敏。” 张楚楚作势要江大川不要开口,她低声哄道:“我生都生出来了。要不然我们做个约定吧。以后我不再提杨杨,你也不要再提你没有弟弟。” 张楚楚推心置腹道:“我不博爱,不可能真当你是我女儿;你脾气犟,也不可能真当我是你妈。但我们有个一致的目标,我希望我老公顺心,你希望你爸爸顺心,所以你看,敏敏,我们之间不是一定要水火不融。” 江敏笑了笑,突然不接话了,甚至眼神仿佛也缓和了。 张楚楚暗恼自己停顿的地方不对,略显急切地道:“虽然有了弟弟,你也不用担心你爸爸偏袒弟弟,他说过他最喜欢女儿,你是他唯一的女儿。你看,一听说你的成绩,小半生的积蓄毫不犹豫就拿出来了,你就看在这一点,以往我们有任何做的不到位的地方,你也就稍微体谅下行不行?” 江大川转过脸轻咳了咳,将所有需要签字的文件和一张银行卡一起放到江敏面前,向着张楚楚道:“就不要提偏不偏袒的了,两个都是我的。敏敏,你也别误会,即便送你出国,也没有指望你就抹掉以前的委屈,我知道,你跟你阿姨,两个都委屈。” 江敏伸手去翻文件,没有搭腔。 张楚楚眼睛盯着那张银行卡,极力掩饰不自然,微微牵了牵唇角。 江大川继续道:“有两所学校给你挑,都在旧金山,附近环境也好。敏敏,你能考出这样的成绩,你妈妈肯定很高兴,我回去给她上柱香好好说说。” 江敏想说,我妈妈的灵牌在我这里,你去哪里给她上香呢。但她不愿意再为这个吵架。江大川高高兴兴地来了,毫不犹豫地拿出自己的积蓄要给她,一码归一码,她领这个情。 江敏道:“爸爸。” 张楚楚在同一时间开口,自然而然地截断她,笑道:“敏敏,所以都说父女是没有隔夜仇的,你以前那样跟你爸爸吵,坚持不用他的钱,去便利店做兼职养活自己,实在是浪费时间。要是没有浪费那些时间,你的成绩或许还能再提高十分,阿姨相信你有这个实力,大川你说是不是?” 大约是赌注实在太大,张楚楚这次的表现没有以前滴水不漏,最起码江大川隐约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只不过江大川不敢肯定,张楚楚抓着小儿子的手向江敏挥动着,眉眼弯弯的,仿佛真的是在替江敏可惜,他只当自己是多心了。 江敏却实在是烦透了张楚楚这种假模假式,她面色一沉,直接道:“差不多就行了,我没有说我要出国,我爸爸的钱都是你儿子的,你不用一直敲打我。” 虽然一路求学所有的语文老师都在教大家听弦外之音言外之意——阅读理解的本质。但江敏听音听意的本事却切切实实是从张楚楚那里学来的。 江大川略有些言不由衷地道:“敏敏,你不要多想,你阿姨没有这个意思。” 然而虽然是这样解释,江大川自己都没忍住去看张楚楚。他们在来的路上,张楚楚明明表示过不介意。他也向她保证了,儿子还小,以后儿子长到十七八岁,如果成绩不错,他也能有足够的积累再送他去国外读书。会计师这个职业是越老越香的。 张楚楚瞠大了杏仁似的眼睛,道:“我没说什么啊。” 江大川赶紧重整表情,他轻轻握了握张楚楚的胳膊肘,安抚她道:“楚楚,她还是个孩子,你别真跟她计较,你愿意我送她出国,她也是领你的情的。” 张楚楚扁了扁嘴巴,半晌,低头去亲自己的儿子,故意使小性子似的,没有应江大川。 江敏瞅着张楚楚故作委屈的模样,以往类似的画面再次回到眼前,她几乎产生了生理性的厌恶,口不择言道:“我再说一遍,你生的儿子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永远不可能当他是我弟弟。但阿姨我劝你一句,收收你的演技,你肯定不想以后你儿子也跟你似的,不敢真实表现自己的欲望,使的都是令人不齿的龌龊手段。” 张楚楚潸然泪下,大声道:“江大川,你自己听到了!” 江大川早就给张楚楚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在他自带滤镜的眼里,张楚楚不过是撒娇使小性子——虽然四十出头了,依旧宛如大学时的模样——结果江敏好赖不分,稍显狠毒的一席话,仿佛一个不近人情的大耳光照面扇过去。平心而论,张楚楚即便有些不满,不愿意他供她出国,也并非不可以理解。但她的不满能不能影响他的决定是一回事儿,江敏过激的反应是另一回事儿。 江大川道:“江敏,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向你阿姨道歉!” 江敏平静地望着总不出她预料替张楚楚出头的江大川:“爸爸,你真的听不出来,她是不愿意我花你的钱出国,所以故意一直在刺我?” 江大川冷冷道:“即便你阿姨有这个意思,也没有什么错。她嫁给我以后辞了工作,眼下四十岁高龄又生了孩子,她缺乏安全感我能理解。但是你,江敏,我不想听到你小小年纪用最坏的恶意揣测别人。” 江敏闻言面色灰败。江大川去年说她“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今年说她“用最坏的恶意揣测别人”。在江大川眼里,她大概已经是个糟糕得不行的女儿了。而即便糟糕得不行,他依旧愿意给她钱,你看看这是多么伟大的父爱。 江敏转头看着用夸张表情低头逗儿子的张楚楚,很遗憾地发现自己再一次输了,张楚楚的段数实在太高了。她将刚刚翻乱的文件全部整回原状,缓缓推回江大川面前,道:“爸爸,不用了,我没有打算出国。” 江大川愀然变色:“你用这个威胁你爸爸?” 江敏按捺着不耐烦,解释道:“不是,没威胁你,本来就没有出国的打算,我的成绩在国内也能读名校,国内的B大和G大都是我的目标。” 江大川根本不信,他扬声道:“江敏,我问问你,是不是还得你阿姨来跟你道个歉?嗯?你自己做对什么了?你要不依不饶到什么时候?!你阿姨委不委屈?但她这些年没在我面前说过你一句不好,老劝我你正值最敏感的青春期,我跟你交流得再耐心些。但是你呢?你什么时候给过她好脸儿?江敏,你只有成绩从来没令人失望,你其他哪一点都令人无比失望。” 张楚楚吓住了似的,一面去捂小儿子的耳朵,一面低声规劝:“大川,你发脾气能解决什么问题,你好好听敏敏......” 江敏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知何时起憋的血红。她就用自己这血红的一双眼睛盯着张楚楚,不带感情地呵道:“你闭嘴!” 江敏呵斥完张楚楚,转身走向东墙,自一束干花后面扯出了耿晓姝满是胶水痕迹的灵牌——江敏粘胶的手艺太糙了。她望着江大川,冷冷道:“你不是要跟我妈好好说说我的成绩么,来,你跟她说吧。” 江大川干瞪着眼睛,哑口无言。 江大川很久没有见过耿晓姝的灵牌,也很久没给耿晓姝上过香了。最开始时是逢年过节都要上香的。后来懒了,工作也忙,就只有年三十上香。再后来,似乎是有一年,他没能在家里过年,就把这事儿彻底落下了。 江大川有一回午后小憩梦到耿晓姝。他醒来问张楚楚,灵牌在哪儿?张楚楚说,就收在南间的储藏室里,你自己去翻。他翻了十来分钟,翻得两手灰黑,依旧没有找到,也就算了。 江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哭了,依旧没有声音,只有扑簌簌的眼泪,她用力瞪着他,也大声道:“江大川!你以为我对你就不失望吗?!张楚楚虐.待我!你一出差我就没有饱饭吃!张杨抓我胸、掀我裙子、偷看我洗澡! 这些你不知道?你早知道!我告诉过你!但张楚楚一装可怜一哭一挑拨,你耳根子就软了!你说我污蔑他们!我容不下他们!江大川,是你一开始就不相信我的!” 张楚楚听到张杨的名字,泫然欲泣,她难得地微微升高了音量,道:“敏敏你就......不要再提张杨了!阿姨知道他有些事情做得不对,青春期的男生有时候不会把握分寸,但他毕竟......也没了。你爸爸工作压力大,最近两年脾气也大,你不要跟他这样硬碰硬,是你自己的亲爸,你也知道点疼人......你就看在你爸好意专门来给你送钱的这份儿心上,他即便说了什么不好听的......” 江敏道:“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恶心的人。你在暗示我,我花他的钱就应该闭嘴是不是?我妈是坐他开的车出的车祸,他就算不是我爸,他出钱养我也是应该的!要你在这儿多嘴!” 江敏掏出钱包里江大川去年硬塞给她的银行卡,连同方桌上的,照张楚楚胸前一扔,不屑再理她,直面江大川,道:“但是江大川我早就没有在花你的钱了!你的红包我没有领过!你给我的银行卡就在她怀里!江大川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张楚楚盯着刚好落在儿子细嫩面上的银行卡,一面自鸣得意心满意足,一面哭得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她的皮和骨向来是两回事儿。 江敏反而不哭了,她眼里不再有仿佛一瞬苍老的江大川,只居高临下望着张楚楚,不带感情地道:“你以后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你有本事,你收拾我就跟玩儿似的。但你有本事收拾我,我就有本事收拾你这第二个儿子。你总不能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守着你儿子,你说是不是?” 张楚楚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大哆嗦,但她没有来得及有任何反应,江大川劈手就是一记耳光。 江敏脸偏了偏,没哭。江大川自己哭了。 江大川直到很多年以后,都仍旧记得自己狂怒给江敏的这一记耳光。江敏正值十七八岁的年级,皮肤白皙娇嫩,一个耳光扇过去,几乎瞬间就浮起了可怖的暗红的指印。 ——江敏高考成绩将近七百分,江大川乐得给所有同事都发了糖,一斤五六十块的那种。他颠颠儿地跑来跟她商量出国的事情,钱和资料都准备得十分到位,结果稀里糊涂地就给了她一个耳光。 江敏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 江大川叛逆的小儿子江源,曾经很不客气地点评江大川活该。江大川茫茫然不知道自己哪里“活该”。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工作,所赚得的钱一分也没花到自己身上,他也不过就图个大家都消消停停的,不要给他带来麻烦和压力。很多事情虽然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但过去了也就是过去了,不然还要怎么样呢? 第35章 虽然是很生气地跟顾子午说, 自己不去B大了,但在章章无意中透露顾子午要和他一起去美国读大学以后, 江敏还是出尔反尔地报考了B大。 ——B大和G大都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名校, 但G大就在两个小时车程以内的晋市,B大却千里之遥。 江敏交了志愿表以后, 路过一班,在一班窗前静静站了很久。一班跟二班一样,空荡荡的, 只剩下摆的整整齐齐的桌椅和黑板上不知道写了多久的“前程似锦”。 令狐苗苗没有考上B影,但考上了第二梯队的T影,她妈妈不太满意,但她自己却十分满足。“胖大海”提前叫她大明星,她管他有没有讽刺的意思, 兀自听得十分惬意, 两只眼睛也屡屡弯成月芽。 “胖大海”如愿考上了军校, 也在T影所在的城市。此时的“胖大海”成功减重十五公斤,出落成了个特别有精气神的小伙子。令狐苗苗故作矜持,她的意思是, 如果“胖大海”能鼓起勇气给自己写个情书什么的,自己也并非绝对不考虑他。“胖大海”直抒胸臆, 问她是不是脑袋被门挤了。 江敏跟令狐苗苗、“胖大海”以及其他几个同学约着一起去唱了半晌KTV回来, 在河堤上遇到了正往回走的林恬儿。林恬儿依旧笑容明媚,仿佛那种在正常门户里长大的姑娘,早晨起来睁开眼都是由衷的赞美, 而非恶意的批评和侮辱。她见面给了江敏一个十分热情的拥抱,告诉她自己考上了B影。 “你知道霍蔚、赵凝、陈婉婉吧,他们都是B影出来的。黎薇薇?黎薇薇是G影的,在G大隔壁。哈哈哈,霍蔚、赵凝、陈婉婉,我是她们的师妹。” “恭喜恭喜恭喜......”江敏有些害羞,但“皮卡丘”教会了她正确跟人拥抱,所以她呆滞片刻缓缓伸出了手,“B影距离B大有多远?” “七个站,有直达的公交和地铁。江敏,我去B影和G影考试的时候最紧张。你肯定要上B大或G大,如果我也能考上其中一个,就有一半的机会跟你继续当朋友。结果我考上啦。” “我是收你的钱给你补习的。”江敏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不是因为你给我补习,”林恬儿依依不舍地松开江敏,她抓了抓自己松松垮垮的马尾,笑道,“总之,你真的是一个特别棒的朋友,我就是特地过来跟你说这句话的。” 七月中旬,储洲子的家长给江敏打来了电话,给了很高的报酬要请江敏能储洲子全科补课——江敏的B大录取通知书实在太有含金量了。江敏十分高兴地答应了。江敏目前手头的存款仅够解决她大学前两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储洲子家长大手笔给的报酬最起码能再给她解决半年。 ——虽然绝大多数的大学都有余裕给学生做兼职,但是B大似乎是不行,最起码前两年是不行的,听说课程排得很紧,几乎是新的高三。 储洲子个子长得很快,就跟施了化肥似的,去年冬天在乐高馆见到他时,他头顶只到江敏的下巴那里,也不过半年,居然就长到了江敏的耳垂。 “江老师,我听说你考上B大了,你真牛X。”储洲子兴奋地道。 “你好好学习,以后再夸人,就不至于只有一句脏话了。”江敏低着头翻看昨天给他布置的作业,一板一眼地道,“而且,男生讲脏话不但不帅,看起来还有点蠢。” 储洲子不服地道:“我不信你男朋友就不讲脏话。” 江敏本能要反驳“他不是我男朋友”,但转眼望着储洲子脸颊上还没有消退的奶膘,感觉自己跟一个小学生辩解这个问题实在没什么意义,她用尺子把他的注意力勾回到卷面上,简单回道:“他不讲。” 高考结束的当天,顾子午在考场外截住了江敏。 他握着江敏的手腕带着她来到操场上,在夕阳的余晖和一墙之隔的熙熙攘攘里,第二次跟她表白。顾子午平日里是一个恨不得横着走的人,但那时就在墙根下目光灼灼地深望着她,言辞诚恳地向她表达自己的感情。 他不确切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大概是她在河堤上噙着眼泪眼巴巴地说“顾子午,我的磁带坏了,你能帮我修好吗”时;也或许更早,是她在某个深夜里一脸不自在地低声劝顾午“你自己就不疼么,你自己也疼的”时。 “跟我交往吧,”顾子午说,“我想以后都跟你一起吃饭、一起出行、一起做最近的和最远的计划,也想一直照顾你。” 江敏仰着脑袋看他半晌,最后轻轻抽出自己的胳膊,转身走了。 “顾子午,你是来找我的吧?” “......是来找你的。” “你有什么事儿?” “......没有,只是来看看,圣诞节要到了,你在干什么。” 江敏依旧一字不差地记得去年平安夜里的对话。顾子午仿佛漫不经心的这句“只是来看看,圣诞节要到了,你在干什么”给她带来摧枯拉朽式的触动,比如今直白的“跟我交往吧”更加直击心灵。只可惜是假的。 八月十一日傍晚,江敏结束补课离开储洲子家,行至科苑路,腰上突然顶住把匕首,与此同时,一截碗口粗的胳膊横里扫过来,当场将她扫翻在地。 江敏意识再度清醒过来时,是在公园偏僻的湖边。有个男人正在扒她的衣服,一面扒一面狠狠在她胸/腹前抓/揉着。 “......救......命.......有没有......人。” 江敏的声音破碎低弱得大约也只有正在施/暴的男人能听得到。他甚至都不屑于去捂她的嘴,只是迅速低头在她嘴周狠狠一咬,直接咬出了淋漓的鲜血。他兴奋地呼哧呼哧粗/喘着,像一头毫无人性的凶猛的野兽。 “......有......没有人......” 江敏依旧在叫着,但回应她的只有男人的两个耳光和这个季节尤其鼎盛的蝉鸣。 “......救救......我......” 江敏突然哭了,丰沛的泪水如小溪一样哗啦啦淌下来,瞬时打湿了半截脖子。 顾午就在江敏最绝望的时候出现了,以暴怒的姿态。他上来就是一板砖,砸得男人满头满脸的血。江敏摊在那里不知道挪窝,在模糊的泪眼里看着顾午。顾午跟上回出现时一样,也在哭,但下手十分残暴。江敏微弱地叫他的名字,但顾午根本听不见。 一个胳膊比碗粗的男人,一个只长了个子尚未来得及长肌肉的男生,僵持久了,显然后者是占不了什么便宜的。顾午自己也很快就见了血。但他像是没有什么痛觉,不惜自损一千去伤敌八百。 江敏的腿是软的,实在是站不起来了,她大哭着一点一点往他们那里蹭。她看到他们刚刚滚过去的地方有一支手机——自己的手机一早就被撇到湖里了。 江敏还没有蹭到跟前,突然听到了一声很重的“江敏闭眼”。江敏一愣,倏地转头望过去,惊觉那竟然是顾子午。一开始出现的是顾午,暴戾的顾午。但此刻,是顾子午,破釜沉舟的顾子午! “闭眼,不要怕,”顾子午盯着她吼,“江敏闭眼。” 江敏单手捂住眼,几乎在同时,有温热的液体喷溅到她手背、唇缝、下巴和脖子上。 男人在顾子午要捅第三刀时,仓皇避让间一脚踩空跌进了湖里,他返身单臂划开一段距离,上岸逃离现场。 顾子午横臂擦掉几乎要流进眼睛里的血,面无表情地撇掉匕.首,上前将江敏拽起来,默不作声给她穿衣服。 江敏不声不响任他摆弄着。半晌,四肢恢复了几分力气,五感也回来了。江敏伸手在自己锁骨上一抹,看到了顾子午的眼泪。 “顾......” 顾子午没有任何征兆一头栽进她怀里。 江敏几乎是求着顾午跟她去的公安局。 江敏在公安局里虽然抖得跟筛糠似的,但面对那位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女警,依旧满嘴谎话。 “是脱我裤、裤子的时候他捅的.....第二刀也是......他自己没有立刻意识到自己被捅了,就还没有停手,还在脱......刀也不是我们带来的......是那个人自己的......” “我砸了他的脑袋......很多血......我是闭眼砸的,我不、不知道都砸哪里了......我太害怕了......嗯,他也用刀威胁了我.....还说不听话就划烂我的脸......” 顾午默默看着江敏,眼神一开始是特别横的,却在江敏结结巴巴的叙述中渐渐暗淡下来。 柳笙那晚反手抚着背,疼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她蹲在地上,仰望着他,突然笑道:“喂,我吊威亚时摔一下更惨,没关系的,你不用愧疚。嗯?你没愧疚?你没愧疚为什么是这样的眼神......顾午,我跟你道歉,我以前害怕你,当你是个怪物。但其实我这样不成熟的妈妈才是个怪物。你就是个正常的十四岁的小朋友......你如果生对了,也有自己的爸爸妈妈,有正常的家庭就好了......对不起啊,我没有照顾好我儿子,也没有照顾好你。” 台风登陆那夜,顾子午湿淋淋地回来,在浴室里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告诉他,“顾午,我不需要你了,你能听得到吧,我不需要你了,顾午......再也不要出现了”。但第二天早晨,顾子午睁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却再度道,“顾午,你在不在?我昨天晚上是疯了,你不要理我。我其实知道,你没有故意伤害她,你只是年纪小,不懂那些话有多重。如果你最近出来,要记得去跟你的朋友道歉。我给你买了新的滑板,是你喜欢的品牌和型号。” 江敏脏得跟个猴儿似的,此刻正上牙磕着下牙在认真跟警察解释:“他上回当着所有人面乱说话,我就生气不理他了。他一直想跟我和好,但我还没有消气,一直也没有回应他。他没有尾随我,就是刚好路上遇到我,不知道要怎么过来跟我打招呼,就跟了我一段路。他真的没有恶意。他是我的朋友。” 顾午低头轻咳了咳,眼神发虚地盯着自己限量版的跑鞋,片刻,转头看向窗外高远的天空,再过片刻,眼睛一勾,嘴巴一咧,露出了高糖分的笑容。 顾午消失在审讯室里。在之后的许多年里,顾午只短暂出现过两次——一次是顾子午跟女朋友交往第二年第一次吵架,一次是顾子午的妻子生产遇险。 作者有话要说:......想不到吧...... 第36章 完结章 袭.击江敏的歹徒两个小时后就被锁定了位置。在西城一个二级医院里, 脾脏破裂,差点没命。与此同时, 歹徒的身份也确认了, 叫阮清。是阮蒹葭的一个堂叔。 阮蒹葭很快被叫过来协助调查了——她未满十八岁,是妈妈陪着来的。前后脚的, 杜沛也来了。两人在公安局门口遇见,彼此都很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但杜沛的震惊是纯粹的震惊,阮蒹葭的震惊里夹有一丝恐惧。 在黑脸女警的恐吓下, 阮蒹葭很快就交待了。 她表示确实跟堂叔说过自己很讨厌江敏,全校最讨厌的就是江敏。 她明明是一个杀人犯,为什么大家好像都忘了这件事?她出入“繁花”这种地方,跟不.要.脸的林恬儿交好,大家居然渐渐的也都无所谓了?! 但她没有要求堂叔去伤害江敏。 黑脸女警带着笑用特别令人搓火的眼神打量着阮蒹葭, 仿佛在说, 你继续编, 你看我信不信你,你这种人心眼儿有多坏,我清楚的很。 阮蒹葭到底还没迈过成年这道坎, 甚至没用黑脸女警张口说些什么,在一室略有些长的寂静里, 突然崩溃地锤桌大哭:大家都不排斥她, 反而排斥我,没有这个道理。我知道,我情商低, 我还刻薄,但我总没有出入‘繁花’这种脏地方,我总没有杀人吧。她也不过就是成绩好。我确实想过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但我真的没有,警察阿姨,我真没有动手。 黑脸女警收回刚刚挑衅的目光,沉思片刻,轻轻一点头,没再理她,叫了她的妈妈和杜沛出去了解情况。 片刻后,杜沛先回来了。他默默坐到阮蒹葭对面,刷刷刷抽了几张纸巾,轻叹着塞给她。 杜沛说:阮蒹葭,老师知道你不是个坏孩子,你的刻薄源于你的过度自负。你有自己的一套是非理论,你只相信你自己的理论。但是,你基于你自己的阅历,有你自成一体的理论,我基于我自己的阅历,也有我自成一体的理论。那你来说说,不用前因后果,你就空口说,我们两个谁是对的? 杜沛沉默片刻,见阮蒹葭不搭腔,笑道:你看,你没办法空口说是你对还是我对,那我问问你,你怎么就能空口给江敏和那个叫林恬儿的同学下结论?我们自己的理论标准只能衡量自己的对错,衡量不了别人的,因为不客观。我记得你当初在教室里跟苗苗争论,你问为什么江敏不告诉她爸爸。阮蒹葭,你怎么知道江敏没有告诉她爸爸?爸爸跟爸爸是不一样的。你哭着回家有人嘘寒问暖,不代表别人也有。 杜沛意味深长道:老师给你个毕业礼物,就一句话,要推己及人,不要以己度人。 两位律师在前面哗啦啦翻着资料激烈争执着,柳笙和顾子午听而不闻,两人并肩坐着,各自低头发着呆。半晌,柳笙轻声道,跟我过来。顾子午慢吞吞起身,绕过懒人沙发,跟着柳笙走进洗手间。柳笙打开水龙头,捉来顾子午的手,默不作声给他冲洗着。他的指缝里还有一些暗红,她给他打了带有浓郁香味的洗手液,细细搓着。 “儿子,没事儿,我们是正当防卫,”柳笙道,“就是那人死了,我们也是正当防卫。” 顾子午缓缓低下头,目光所及,柳笙细长的手指正细碎打着颤。柳笙总是这样,虚张声势、色厉内荏,她的老公和她的儿子都没办法令她心安,所以即便在他们面前,她也总是习惯戴着盔甲,随时准备防御。 柳笙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颤抖漏了底,她镇定地关上水龙头,慢条斯理地给顾子午擦干净手,仰头望着个头早已经超过她的大儿子,很有信心地道:“不要怕,儿子,没多大的事儿,我都能给你压下去。” 顾子午伸手轻轻按住柳笙的肩头,半晌,顺着胳膊滑下去,有些突兀地完成了一个亲密的拥抱。他嘴角轻轻往上勾了勾,眼底微红,轻声道,“妈”。 八月二十八日,江敏锁上家门,拖着自己的行李,离开了大都。 刚刚下过雨的河堤上,顾子午长久静立在一只垃圾桶前,跟一只脏兮兮的毛绒兔子玩偶对峙。顾子午见过这只毛绒兔子。有一回他跟江敏视频讨论一套数学题,他在镜头的角落里看到了它。他继续默不作声地跟它对峙,但它到底只是一只没有生命的玩偶,风一吹,就偏开了脑袋自动落败。顾子午有些嫌弃地单手拎起它,沿着河堤走了。 江敏在火车的哐当哐当声里睡了长长的一觉。大约是因为带着耿晓姝的灵牌,她梦到了耿晓姝。耿晓姝似乎是在教她画画儿。耿晓姝画出来的孔雀仿佛点上眼睛就能飞出纸面,她画出来的却是黑乎乎的一团。耿晓姝稳稳握着画笔絮絮跟她聊了许多,全是些家长里短的,江敏睡醒差不多就都忘了,只记得一句她在世时的口头禅:敏敏,不要着急,慢慢来。 九月四日,学校举行开学典礼,江敏坐在人群里浑浑噩噩地听美国之声,同宿舍的姑娘突然碰了碰她的肩膀,跟她说前方有极品神颜,江敏摘掉耳机看过去,当场石化。正在致辞的电子工程系的新生代表,是顾子午。 “你没有跟章章去美国?”江敏懵了。 “我又不跟他谈恋爱,为什么跟他走?”顾子午插兜平声道。 “你们是骗我的?!”江敏倏地瞪大眼睛。 “......” 顾子午沉默片刻,突然伸手捧住江敏的脖子,低头用力碾到她唇上。一点都不温柔,就像是篮球场上赛点突然进了个三分球,跟队友情绪激越的额头抵额头式的庆祝。 但是—— 就在开学典礼刚刚结束的时间。 就在大礼堂前人来人往的林荫道上。 江敏面色爆红,她呜呜反抗着,终于推开他,转身快步地走。但也不过走出十米的距离。她没有任何征兆地回头,只盯着熙熙攘攘里唯一熟悉的那张脸看,突然咧开嘴笑了。一路奔回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她揪着他的外套,半晌也不松手。 有同系的师兄师姐幽灵般飘过,殷殷嘱咐:两位刚上大学,目光放长远些,再考虑考虑......也给师兄师姐些公平竞争的机会。 顾子午本科毕业以后继续攻读B大真空及超高频技术专业的研究生。江敏耳濡目染,也跨专业攻读了电子工程系的研究生,但是是电磁场专业。 研一江敏的成绩吊车尾。教授长叹表示,自己开课以来,就没批过这样差劲的成绩。但江敏何尝不是?自打识字,她也没考过这样的成绩。教授心里有个问题呼之欲出:你智商是不是不太行?江敏心里也有个问题呼之欲出:你一字马跨个专业试试? 二人各自憋着一口气,直到顾子午的教授宋新端着大茶缸子过来“解围”。 “裴老,也不能怪江敏,跨专业第一年能考成这样不错了,再说,我们顾子午最近一直生病,她得照顾着。” “宋老,顾子午身子骨要是太弱了,你不如就退了他,也不能老耽误我们江敏是不是?” “嗯?想什么美事儿呢?我把他退了,你给拾走?我就跟你明说了,我就靠顾子午光宗耀祖了。我再留他一年,明年这个时候,给他送到归省的FAST国家研究所锻炼去。” “既然如此,明年江敏必须留守实验室寸步不离。” “......” 江敏拎着蔬菜回到家,顾子午正裹着棉被窝在卧室床上睡觉。江敏触了触他的额头,感觉似乎更烫了,她皱眉翻出温度计一量,果然,比早上她出门时还高了0.5度。小区通知下周开始供暖,但今年天气实在反常,室内此时已是冷得恨不得要有哈气了。江敏灌了个热水袋,用毛巾裹着给顾子午塞进怀里,然后抖抖索索地去厨房做饭。半个小时后,她叫醒似乎正在做梦的顾子午,跟他一道吃饭。 “你知道老宋想送你去FAST国家研究所么?” “他前几天说过。” “你能想办法把我也带去么?” 顾子午舀起一勺汤停在嘴边:“嗯?” 江敏苦着脸轻声道:“我不想跟你分开。” 顾子午没有听过江敏表达爱意,江敏是个喜欢做,但不喜欢说的人。两人交往五年,她给他做饭、洗衣服,在他生病时照顾他,给他准备各种节日礼物,但也就在他们大三吵得差点分手的那回,不闪不避地说了一句“我爱你”。哦,不对,是“我爱他”。 大三那年,医学系有个彪悍的学姐狂追顾子午。有多“狂”呢,她直接在学校的贴吧上贴大字报,表达自己炽热的爱意。 江敏恼得厉害,也刚好赶上了当时诸事不顺,不听顾子午的解释,就是不讲理地跟他闹。 顾子午生日那天,两人再次大吵一架。跟其他情侣一样,什么狠话都撂了。 江敏表示自己要去找一个比顾子午省心一万倍的男朋友。 顾子午实在是累了,很生气地说:好啊,你去找啊。 顾子午没有收她的礼物,起身就走。江敏生气地将精心准备的礼物扔进垃圾桶里,然后红着眼眶叫服务员过来买了单——顾子午早早地就把财政大权交到了江敏手里。 结果还没走到宿舍,就遇上了彪悍学姐。彪悍学姐又来苦口婆心地劝她分手了。 江敏往日里总是冷着脸不跟她说话,但这回直接迎上去了。她劈头就道: 顾子午是我男朋友,学姐,你老这么极端地告白,真的非常过分。我已经打听到你辅导员的联系方式了,我会去告你的,如果你的辅导员管不了你,我就再去找你的院长。 你不用在我这里使劲儿了,一点用都没有。你也给我听好了,我非常爱他,我不但不跟他分手,他要是有一天不愿意跟我好了,我甚至可能会跟你一样去死缠烂打。 ......反正你那些招我都学会了。 刚离开就后悔泱泱跟过来的顾子午,意外听到江敏的告白,突然就不讨厌这个追起人来特别吓人的学姐了。他没有听过江敏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依赖和感情,此刻乍然听到,眼睛里瞬时就起了波澜,嘴角也无论如何都展不平了。他以为自己可能只有在求婚时能听到她一句不好意思却制式的“我愿意”、“我也爱你”,结果突然就提前“过年”了。 隔壁周家最害羞最磨不开面儿的大儿子周怀瑾正在楼道里唱歌——显然是犯了大错。不过须臾,他的妹妹拉开门出来了,刚满四岁的小姑娘背着手跟他排排站,仰起脑袋脆生生跟哥哥一起唱歌。他们唱的是英文的儿歌。虽然距离新年还很远,但江敏就是奇怪地听出了新年欢庆的味道。 “喂,你刚刚梦到什么了?”江敏给顾子午夹了一筷子鱼肉,突然问。 “嗯?我记不清了,好像是高考结束以后你突然不见了,我在自己房间收拾东西要去美国上学。”顾子午心不在焉地答。 江敏默默将鱼肉夹回来,面色复杂。我不见了,你去美国上学了,多么不拖泥带水的结局。 顾子午低头慢慢喝汤,没有告诉江敏,在那个令人喘不过气的梦里,自己最后没有去美国。他在去机场的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然后在生命流逝的最后几分钟里,一面听着自己砰砰砰的心跳,一面在心里一遍一遍描摹江敏的长相,他怕自己下辈子睁开眼睛会记不住她。 楼道里唱歌的孩子被下班回来的妈妈带回家里去继续教育了,整个世界瞬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汤匙轻轻磕着瓷碗的声音。而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救护车响着警铃乌拉乌拉开过去。 “我爱你。”顾子午突然道。 江敏:“......” 顾子午慢吞吞自口袋里掏出钻戒,他深望着她,继续道:“我们结婚吧。” 顾子午早就买好了戒指筹划着求婚——两人大三在彪悍学姐的刺激下默不作声地领证了,但是没求婚,没办婚礼,像个漫不经心的玩笑,也像一时意气——但好像什么场合什么时间都欠点意思。高中校园、B大林荫路、两人的生日、两人第一次网站不许具体描述行为的纪念日......但此时,就在这万籁寂静里,他突然就感觉时间和场合都分毫不差地咬合了。他希望往后余生都能跟她一起在这样寂静的夜里面对面吃饭。 江敏愣愣地盯着钻戒,半晌,轻轻吸了吸鼻子:“......不要以为你生病了就可以不跪。” 顾子午应声单膝跪下。江敏搁下筷子伸手给他,他给她戴上戒指,低头在她手指上轻轻一吻。江敏紧抿着唇,伸出小指在眼尾迅速一抹。顾子午假装没看到,他转头望向窗外,听到前面钟楼整点的钟声。 作者有话要说:围脖品品丰丰有点残余......明天有个番外...... 第37章 番外 大二的冬天。 江敏跟顾子午吵得非常激烈。如果有认识两人的朋友在一旁, 肯定会感觉非常惊讶。江敏是个防备心比较重的人,跟谁都亲热不起来, 顾子午更是, 但此刻两人拘在同一个空间里,全部都充斥着滚烫的生活气息。 倒没有特别大的矛盾, 就是很多小事儿的积累。 比如顾子午起得早,喜欢上早自习,江敏睡懒觉, 喜欢上晚自习,两个人还不愿意各上各的,硬要凑在一起。 比如顾子午花钱太厉害了,看到什么买什么,片刻的新鲜劲儿过后, 随手一扔任其在角落里落灰;而江敏是个极简主义者, 她就连化妆品都不屯, 是全班唯一一个双十一一分钱都没花的主儿。 比如顾子午的追求者是不是也太多了?怎么三天两头就能抖落出几个貌美如花的小学妹?江敏是真的看不出来那个貌似忠厚的学生会副主席是在追求她?她到底为什么要吃那人带的早饭! “我跟你说过了,不要买这些花里胡哨的电子产品,你拆完看看就扔到一边真的很浪费!还有你的鞋子和衣服, 去年买的吊牌都没摘!我去你宿舍看到了!” “一点也不花里花哨,是你不懂而已!什么衣服鞋子?啊, 衣柜最上面的, 喂,那一堆全是我妈买的,你自己也说太张扬了。” “......我没有说过。” “我听你的定了闹钟, 但我就是睡得沉没有听到响声啊......再说我昨晚也没有答应你一定去上早自习,我只是说我尽量......” “你不起早就老不吃早饭!总之,江敏你下回再胃痛不要给我打电话,不要在电话里哭,不要大半夜让我敲女生宿舍大门,差点管你们宿管叫妈!你真的烦死了。” “嗯,我是很烦,大一那个叫林思齐的学妹就很乖。” “......谁是林思齐?” 总之,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事儿,但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且常常出其不意噎对方一句,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格外令人火大。最后就是,江敏表示两人可能需要分开各自冷静下,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就不要再见面了。 顾子午有点慌,但嘴硬得硬是没有出言挽留,只是目送江敏气咻咻离开以后,默默跟自己家里的“将军”视频。 柳笙在将军身后故作不经意地来来去去,几度要挤开大狗上前询问,几度作罢,但最后顾子午看够了“将军”,要切断通话时,她还是没忍住,道:“不行就去道个歉,没什么丢脸的。总不能等着人家巴巴地来哄你。” 顾子午平声道:“我没跟她吵架。” 柳笙意味深长:“你们真的在交往?” 顾子午顿了顿,直接切断通话。 江敏黑着脸回到宿舍,经不住室友的一再询问,解释自己跟顾子午吵架了。三位室友闻言全部瞠目结舌。虽然上面有大三大四较成熟的学长,下面有大一较鲜嫩的学弟,但大二的顾子午是B大无可争议的校草。而“无可争议”这个词,不出意外能延续到他离开B大。所以江敏这个遭天谴的到底是如何下得去嘴跟他吵架的。 “江小敏同学,”室友一不可思议道,“何止是上早自习,我要是有顾子午这样的男朋友,我恨不得直接住到他们南边的罗颂楼里,通宵不睡跟他研究电子工程的发展史。” “江小敏同学,”室友二语重心长道,“我要是有顾子午这样的男朋友,他要什么我就给买什么,倾家荡产也买。” “江小敏同学,”室友三痛心疾首道,“我简单跟你讲讲我的宗旨。我要是能有顾子午这样的男朋友,我保证,只要他不绿我,他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我要是能生得出来顾子午这样的儿子,我保证,只要他不欺负同学,他就是皮到上房揭瓦,我都绝不开揍。所以听姐妹一句劝,咱就看在顾子午那张脸的情面上,赶紧跟他和好。” 江敏给她们吵得脑仁儿疼,最后只好在大家喋喋补休的声讨里,用最快的速度翻出换洗衣物,躲进了浴室。 江敏赶在宿舍大门要关闭之前湿着头发跑了出来。她裹紧衣服左右看看,在前方的小喷泉前看到了正坐在滑板上吃烤红薯的顾午。江敏眼角一弯,立刻想要叫他,但滚烫的泪却以更快的速度铺满了脸,喉咙也一瞬就哽住了。 顾午消失整整十六个月了——他此前最长的消失记录是十一个月——他去年夏天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有些不情不愿的“喂,对不起”,她没有来得及回一句“没关系”。 “喂,你到底哭什么,你明明比较喜欢他......你再哭我真就走了,我跟章章约了要打游戏......我也没消失多长时间啊,《荣耀》怎么就没什么人玩儿了?啧啧,都是些跟你一样见异思迁的人......” “喂,后悔了吧?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后悔。他脾气比我还大,而且软硬不吃。柳笙就是知道这个,所以不得不自爆,跟顾初墨离婚。不过话说回来,柳笙那个人就一点不好,就是性格不好。但顾初墨那个人是真烂。他十岁那年,顾初墨跟着个女人大半夜的在车里办事儿,就是那种口味特别重的事儿,刚好被他撞到......我都替他们父子尴尬。” “喂,B大真不错,不愧是名校,要单靠我的脑子,我肯定考不到这里,这样想想,我也不算很吃亏啊。但你们这里的网速不行,我刚刚跟章章视频,信号断断续续的,我截了好几张章章的丑图,来来来,我给你看看。” ...... 江敏在顾午的聒噪声里渐渐平稳了情绪。她伸手毫不客气地摘掉顾午的帽子扣到自己脑袋上,然后两手往兜里一插,问顾午想玩儿什么。 顾午以前总想跟她一起玩儿,但她总也不理她,因为她要学习要工作,而且她自卑怯懦。但这回她能陪他通宵。 顾午瞅着她半晌,最后嗤笑,撕扯着红薯皮,低声道:“你不要装了,你都是个二十岁的大人了,肯定不愿意跟个小孩儿玩儿了。我就是来看看你,很快就走的。” 江敏蹲下来,轻声道:“你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 顾午撇开头,嘴角一扁,硬声道:“我不信。” 江敏目光落在他的滑板上,她顿了顿,道:“喂,我刚开学就加入了滑板社团,是想以后跟你一起玩儿的,你要检查一下我的技术么?” 顾午挑衅地抽出滑板:“好啊,你来啊。” 江敏踩在滑板上绕着顾午转了一圈,然后在昏黄的路灯下做了个漂亮的倒板动作。她利落地点板尾收板,笑容满面地看着顾午。 顾午一把夺过自己的滑板重新压回屁.股下面,他低头继续吃烤红薯,但片刻前眼角委屈的红调没有了,嘴角也微微扬起来了,依旧是之前那个很好哄的小孩子。 江敏直勾勾盯着顾午的烤红薯,她一闻就知道是西门那个大爷摊上的东西。B大附近有好几个烤红薯摊,但只有那个头发花白的大爷能烤出这样的味道,也不知道是原材料的问题还是技术的问题。 顾午警惕地道:“不要看我的红薯,我买的时候人家正在收摊,只剩下这一个了。” 江敏跟他并肩坐着,大言不惭道:“给我掰半截。” 顾午十分悲愤:“我自己都不够吃。” 但顾午越是这样保护,江敏就越想吃,最后她用请顾午看电影——最近刚好正在上映顾午最喜欢的那个系列电影——成功给自己争取了半截香甜的烤红薯。 “......他其实人很不错,就败在嘴硬上。我敢用键盘直接朝人脑袋上砸,也敢一棍子把人腿打折,但真要用刀捅人,我就有点怵。但他不怵,他知道自己时间有限,交互的一瞬间一点没犹豫直接就捅人了。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喂,你告诉他,他新给我买的这个滑板,滑轮和砂纸都不行,最好能把家里原来的那个带来......我也给他留字条了,但万一纸条被风吹走,还是你亲口告诉他比较保险。” “我跟你说件事儿,你别以为他多聪明,他七岁那年居然以为再大一个七岁的人就能陪伴和保护他,你说他这个人多可笑......要不然你就别跟他生气了。” 顾子午恢复意识时,江敏正握着他的手,他们在B大附近的电影院里,前面的大荧幕上,电影已经播放到结尾,男女主正在满地狼藉里泪流满面地拥吻,背景音乐是由徐回作曲编曲的《To cross over the time》。 顾子午眼里含着顾午遗留下来的眼泪,倏地伸手扣住江敏的后颈,狠狠吻了上去。江敏的“对不起”在唇齿的辗转间消失殆尽。她摘掉他的帽子,伸手在他眼角揩了揩,专心致志地完成这个宣告第一次吵架结束的吻。 电影院外深夜的大街上,有个男生牵着半人高的大狗默默走向前方路灯照不到的夜色深处,有个女生踩着单车默背着明天要抽查的《离骚》消失在相反方向的转角。片刻,电影结束,一片熙攘里,顾子午牵着江敏没入红墙灰瓦的百年古校。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