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句半 作者:touchinghk 本文文案: 选对了cp,这是一篇甜文;站错了cp,这是一篇虐文。 但无论你爱哪个cp,真心诚挚,从未被辜负。 故园东望,那些纠葛不休的恩怨情仇,那些滚滚东逝的家国情怀... 皆从这一天开始。 也皆从这一天结束。 非正常穿越 非正常江湖 非正常爱情 非正常架空 非正常双男主 正常BG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悬疑推理 穿越时空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郑三琯,李承衍,程云 ┃ 配角:四要,师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皆从这天开始,也皆从这天结束 立意:立意说出来会剧透,直接放文中配角师父的原话:“讲江湖恩怨,讲儿女情长,讲刀光剑影,讲金古梁温还珠楼主,博采众家之长,可我归根到底,是在讲家国,是在讲鄱阳湖畔的朱元璋和陈友谅。” 第1章 抠死扑累 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 程云看到九方客栈的时候,身上恰好连一个铜板也没有了。 程四要饿得眼冒金光,闻到饭香味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写着“老子要吃饭”。 程云恨铁不成钢地瞄了四要一眼,牵着人走进了九方客栈。 不大不小的店面,二楼住客,一楼摆了七八条桌子,坐得满满当当。四要有些心虚,戳了下程云的腰:“哥,这么多行家,我们真敢进么?” 程云一把拍落他肉嘟嘟的小手:“嘘…别人升官也好进棺也罢,你我只管发财,来年吃个饱肚子。” 他一边低声说,一边眯起眼睛环视四周。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程云拳脚功夫没有精进多少,眼力见却是着实练了出来。 靠北墙那桌三个彪汉约摸着是斧头帮的小弟子,背后包裹里隐约能看见斧头的形状。程云默了下,朝南边挪了半步。 靠南墙那条长桌孤零零坐了一个长身瘦汉,背后拱起大包,佝偻着身形,可是那拱起的罗锅下摆,隐约露出了一只女子的三寸金莲! 那人背上,还驮着一个女人。 程云不动声色拽了一把四要,再往后退了两步,低声道:“那是孤灯客,背上驮着他老婆,是使暗器的高手。” 四要咽了口唾沫。 小小一间客栈,没想竟然如此藏龙卧虎。 想发财果然不容易,这顿霸王饭吃的,颇有几分虎口里拔牙的意思。 两人已经入了店,此时再想走,反而有些惹眼。 程云不再犹豫,硬着头皮拽着四要往靠西墙的桌子走过去。 桌上只坐着一个瘦瘦小小的“乞丐”,低着头扒着饭碗,听见程云和四要走过来的脚步,才猛地抬起头,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打量着他们。 眉目清秀,身材娇小,脸上抹了黑炉灰,身上装模作样打了俩补丁,可那人脸庞白净,衣料考究,就算傻子也能看出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不知道又是哪家的贵千金,来江湖里体验生活?估摸着二楼客房里藏着不少家养护院,不然这客栈里卧虎藏龙,还能容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坐一张桌? 啧啧,千金大小姐要体验人生感受贫苦大众的江湖生活,我们当韭菜的还能怎么办? 程云脸上笑嘻嘻,心里mmp,露出八颗牙嘿嘿笑,飙起了演技:“小兄弟,拼桌吃个饭?” 千金大小姐绽放出纯真笑容,一侧身,露出满桌的菜。 “荒野地方,没什么好吃的。兄台若是不嫌弃,就坐下跟我一起吃吧。” 声音悦耳如黄鹂鸟,娇娇滴滴。 程云还想再客气,正要开口咬文嚼字,偏偏四要的肚子适时传来震耳欲聋的咕咕叫。 得,面子也不用再维持,程云伸手抓过一只卤鸡腿,毫不客气咬了上去。 他们主仆二人吃得香甜,大小姐却还端着架子,嘀嘀咕咕道:“…这间客栈真是糟糕,我点了几样江湖名吃,全没有。” 程云拽着卤猪脚,眉也不抬:“九方客栈地处要塞,门面虽小,却是江湖里数得上名号的店。这儿的厨子,已经算见过世面。您点了什么?” 大小姐笑眯眯:“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郎君。” 四要一口没咽下,呛了起来。 程云不动声色拍着他背替他顺气,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江湖人,吃的是黄牛肉卤猪脚,下水鸭肠肉馒头。金啊玉啊的菜名张口就来,眼前这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宫里的公主么? 程云连声音都变得恭敬,眼神却止不住瞄向大小姐身后那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袱。 不论那包袱里装的是是金豆子还是玉首饰,只要被他得了手,怕是他和四要此后一辈子吃穿不用愁。 程云缓缓放下了筷子,手腕在袖子里轻轻翻转,柳叶般的刀片夹在指缝间。四要聪明伶俐,肉嘟嘟的脸上立刻堆满傻白甜的笑容,朝大小姐靠过去。 “小姐姐,你也是来武林大会看热闹的吗?”四要眨巴眼睛。 程云屏住呼吸,刀锋滑至指尖。 大小姐忍不住揉揉四要的头:“我才不是看热闹。我呀,是来找郎君。” 四要:“你要找什么郎君?” 程云额上沁汗,手腕翻飞,包袱的绑带已被划断一半。 大小姐:“就…打扮成小乞丐的模样,坐在客栈里,cos成黄蓉的模样,就会有靖哥哥来请我吃大餐呀。我说的那些菜名,都是以前黄蓉遇见郭靖的时候点的呀!可我在这里坐了半天,一个帅哥哥都没有见到…” 四要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抠死,什么黄蓉,他半点不明白,只好问:“小姐姐是来相亲?” “错!”大小姐摆摆手指,眨着心心眼,“我是来追星。” 追星?还是占星术? 四要更听不懂。 可他已经没了追问的机会。 程云轻甩衣袖,朝四要递了个已经得手的眼神,施施然站起身:“多谢姑娘款待”。 “你们不陪我玩啦?”眼见他们起身要走,大小姐着了急,拽着四要问:“还没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呢!” 夹着刀片的指缝变得粘腻,藏在胸口的小包袱已经被汗浸湿,程云慢慢往后退:“我姓程,单名一个云。这是我家小厮,要钱要酒要饭要菜,所以是四要。” 程云不动声色,眼角余光紧紧盯着客栈二楼紧闭的房门,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与姑娘有一饭之缘,三生有幸,青山不改,我们后会有期。” 大小姐像是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包裹,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们,清脆地喊了句:“云哥哥,再见!四要,再见!” 一声娇滴滴的“云哥哥”险些叫软了程云的膝盖,连四要都受不住恶寒,搓了把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两人稳住脚步,直到九方客栈小得看不见,才撒丫子狂奔回两人栖身的破窑洞。 四要满怀期待地看着程云:“哥,怎么样?” 程云胸口扑通跳, 从怀里掏出了沉甸甸的小包袱,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梁上君子当了这许多年,听声音,就知道是金子。 两人默默对视,程云轻轻抽出包袱袋子,哗啦一下倒在了地上。 金光耀眼,在破窑洞的烛光下温暖得像是火焰。 四要激动得直跳脚:“哥,发财了发财了,咱们干这一单就能收手了,以后吃香喝辣再不用偷鸡摸狗了…” 话音未落,脸色却骤然惨白,仿佛一口气上不来,噎住了。 金子是真的金子,可…不是金条金块金豆子,而是一片一片的金叶子。 丝丝缕缕脉络清晰,在烛光下薄如蝉翼,轻若飞花,淡香盈盈。 程云脸色大变,手中叶子翩然落地。 “完了,完了。”四要踉跄了一下,“…这下真的完了,完了。” “她不是江南富甲来体验江湖的千金小姐,也不是微服私访看武林大会的大内公主。”程云喃喃道,“她是她啊,郑三琯啊,华山派的关门弟子,郑三琯啊。” “四要,你我这次…上当了。” 第2章 点石成金 华山,是个啥啊?某种暗器吗…… 华山一派,现如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它四十年前横空出世时,压根没人知道“华山”是个啥玩意。 “华山,是个啥啊?某种暗器吗?” “为啥要用山来取名字?老子只听过前山后山,这个华山,在哪儿啊?” 江湖人素来朴实,帮派取名更是老实得很,拎什么兵器取什么名。 斧头帮、长/枪帮、金鞭派,各家弟子使唤的是什么玩意儿,行走江湖时就跟身上挂个名牌似的。 冷不丁,突然冒出了个“华山派”,江湖好汉面面相觑,琢磨着,莫不是这个华山派的弟子们出门走江湖,怀里都抱一盆假山景? 正当大家议论得沸沸扬扬时,华山派竟以“华山派独门武功秘籍”为名,出了本名震江湖的《葵花宝典》。 独门秘籍竟还公开发售? 江湖人哗然一片,纷纷抢购,待买到手里翻开一看,这才发现所谓《葵花宝典》,竟是一幅幅活色生香的春/宫/图。 不过这图嘛,说是春/宫,又不是春/宫。只见图上华山派祖师爷剑眉星目长发飘飘,抱在一起卿卿我我,上演一出令人如癫似狂的爱恨情仇。 “祖师爷岳不群对爱徒令狐冲求而不得,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留住爱人芳心,只能在华山论剑时输给爱徒,举剑自尽,真是闻着落泪见者伤心…” 江湖人当这《葵花宝典》是垃圾。 可偏偏江湖人的娘子们,不仅被那岳不群迷得如痴如狂,看自家相公和小厮的眼神还越来越奇怪,逼得朝廷下了禁令,把这本《葵花宝典》列为禁书之首。 “那这华山派到底在哪里?” “不知道。” 没人知道。 有传闻,华山派祖师爷就住在京师顺天府冲虚观中,是四皇子殿下座上宾 “真的吗?”四要眨巴眼睛。 程云摇头:“不知道 。但你想想天下无人不知的《葵花宝典》,恐怕华山派有钱是真的。” 十年前,正值壮年的太子爷意外坠马,薨。 万岁一病不起,豫晋大旱,川渝蝗灾,民不聊生。 四皇子占“长”,温润和善,入朝参政已有数年,人脉深广。十一皇子占“嫡”,与太子一母同胞,是先皇后膝下幼子,备受当今万岁宠爱。 到底是立嫡还是立长,万岁始终未曾明说,如今十一皇子已近成年,一片风平浪静之下隐藏四伏危机。 “江湖人不掺和庙堂事,我们俩只管保命。” 大厦倾覆就在转眼瞬间,陈年旧事不由勾起幼时颠沛流离的回忆,程云垂眸,看看四要懵懂的眼神,伸手揉了揉四要毛茸茸的脑瓜。 程云就是太子薨逝那年捡到的四要。江南大雨洪涝、晋鲁豫大旱,连天府之国都闹起了虫灾。流言议论纷纷,人心涣散。 整村整村的人举家逃难,村里的祖坟看起来仿佛乱葬岗,七八具小小的婴儿尸身仿佛被丢弃的奶猫一样横七竖八,连裹身的襁褓都没有。 程云自己还是个孩子,明明想速速离开,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想了又想,还是拿了根棍子去扒拉了一圈,忍着心头惊恐,看婴孩青白色的尸身,半睁半闭的眼睛。 一片死寂,连槐树上站着食腐的乌鸦,都一声不响。 程云转身欲走,却在此时听到猫叫一样的嚎声,再转头一看,一个半埋在土里的娃儿胸口起伏,竟还没断气。 程云扒开孩子身上的土,瘦削的食指被那婴孩一把抓住,借着力一骨碌爬坐了起来。 明明是荒年,这被扔了的婴孩,竟还是个肉嘟嘟的胖娃娃。 程云忍不住笑出声,一把抱起沉甸甸的小胖墩:“你阿娘是不是因为抱不动你,才把你丢下了?” “也行吧,以后你就跟着我了。给你取个名儿,四要。” 要钱,要酒,要饭,要菜。 以后你我兄弟在一起,什么都要有,也什么都会有。 那年华山派施米布粥,程云带着四要,便也想去讨过一碗。可他还没走到京师,就先遇到了个老乞丐,当上了小扒手,学了点拳脚功夫。 一老一少一幼,似师似徒似友过了十年。 老乞丐穷困一生,从未成家,也没有亲人,临死前握着程云的手:“…只要一卷草席,能入土。” 程云眼角通红,咬牙点头答应了他。可是待老乞丐咽了气,他却还是转身去棺材铺子里要了一口薄杉板,连冬天的棉袄都当了出去,才凑够了钱,让老乞丐体体面面入了坟。 武林大会这热闹,程云本不想来凑。 无它,事有反常必有妖。 时逢乱世,人心不古,蠢蠢欲动别有用心的人太多太多。近年来,江湖各大门派冲突不断,上个月飞刀帮竟灭了铁棍帮满门,八十口人连同妇孺老少一个不留。 连官家都惊动了。万岁求仙问道早不问政事,也强撑着精神关 心了两句。 江湖上人心惶惶,就连程云这样的小蟊贼,都知道适时收手避风头。可偏偏就是在此时,本该平息事态浇熄烈火的此时,传出了要举办武林大会的风声。 以往武林大会,前后十余天,不过是同道中人切磋技艺,借着布粥施金,招些弟子好收学费。所谓比武,不过是场作秀,台上飙演技,台下凑热闹。 赢不赢的,江湖人不怎么在乎,毕竟你拿菜刀我拿铁棍,你是道士我是尼姑,这怎么好比! 不公平嘛,是不是? 可官家偏要在此时火上浇油,在京师冲墟观前贴了张告示,说今年武林大会的最终胜者将会为官方认证的“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武林盟主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无人曾经听说过,也无人知晓到底有何用。 只知道自绝于江湖三十年,从未露面的华山派,为了这个武林盟主的名号,也要派门下弟子来参赛。 —————————————————————— 华山派这个弟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江湖上流言甚广。 有人说他三头六臂,火眼金睛,脚踩乾坤圈,身穿混天绫。 程云嗤之以鼻,四要还是个小孩子,嘴上说是不信,心里却怕是当了真,晚上睡在破窑洞的时候,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具关老爷摆到窑洞门前。 “万一呢?万一真是个妖怪,总有关老爷保护我们!” 程云脸一肃,吓唬他:“正儿八经请来的关老爷才管用,你这个呢?从哪里偷来的吧?关老爷气都来不及,能保护你?” 四要满脸惊恐,晚上八爪鱼一样扒在了程云的身上。六月的天气,他热得像个小火炉,程云怎么挣也挣不开,出了满身汗。 三头六臂的传闻才几天,又有了新流行的谣言。 说是那华山派的弟子竟是个长发飘飘的仙子,美貌慑人,见者倾心,一身白衣,仿佛画里走出般出众。 四要听了,嘴上没说什么,晚上回了破窑洞,默默将门口矗立的关老爷又放回了角落里。 “不挡华山派那个妖怪了?”程云问。 四要哼一声:“什么妖怪?那是华山派的小姐姐。别人嫉妒她长得好看编谎话你也信。” 少年怀/春最是可爱。程云半点不信华山派的小弟子是个女的,可他不戳穿,只笑着摸摸四要圆滚滚的脑门,说:“睡吧。” 可华山派的小弟子,真真是个女的。 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武林大会举办初日,众人再度震惊。 不复以往江湖人切磋,随随便便围上一圈就算的草率,此次武林大会搭了数个高台,台上红毯铺地,金粉点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高台两旁摆了一排太师椅,以薄纱相隔,影影绰绰看得见里面坐着的人身着蟒服,头戴金冠。 比武尚未正式开始,先有内廷宫女头顶酒杯,身着彩衣,踏着丝竹歌乐翩翩起舞。一时间台上莺莺燕燕,香气扑鼻。 江湖人都是大 老粗,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四要连扒手都没工夫做了,挺着脖子踮起脚尖还是看不见台上“仙子”,急得脸颊通红,被程云一把扛起,小娃娃一样坐在他肩膀上。 一曲舞毕,宫女们对纱帘后的那排人毕恭毕敬地行礼,躬身退下。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掀开了纱帘,缓缓走了出来。 “各位江湖英雄,今儿个谁第一个上场啊?”那人声音尖细,似男似女。 程云眯起了眼睛——这是内廷宦官。 他缓缓将四要从肩头放到地上。 内廷宫女起舞助兴,内廷宦官未坐主席。看来纱帘后的人中…必有皇族! “四…殿下。”程云轻声说,拽了拽四要的手臂,“今儿咱们哥俩不开张了。” 是非之地,当早早避开。程云前车之鉴,曾有血的教训,牵着四要的手挤出了人群。 台下众人当中,有那见多识广的,也猜出帘后人的身份,不安地低语着。人人屏息,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场,一时间万籁俱寂。 半晌无人应答,老太监有些尴尬,清清嗓子,正欲开口,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却跳上了高台。 “诶?都没人吗?”小姑娘声音如黄鹂鸟一般,“那不如我做第一个好啦!” “我叫郑三琯,华山派弟子。”她笑眯眯,“我们门派的独门秘籍,便是种树。” 只见郑三琯从袖袋里掏出一只灰扑扑的陶花盆,也不知她如何变幻,纤纤素手轻巧翻转,一株碧绿的小苗便从花盆里探出了头,顷刻间盘根错节,如盖翠生烟。 枝叶间果实累累莹莹如玉,忽而一阵清风拂过,扑簌簌落在了地下... 须臾片刻,又碎裂成了满地黄金。 满地洒落薄如蝉翼的金叶子。 先是一片死寂,众人目瞪口呆,片刻之后,如水入油锅,轰地一下满场沸腾。 这个华山派的郑三琯,她点石成金。 第3章 九方客栈 铁棍帮八十余口老弱妇孺,可…… 满地金叶凌乱,在清风吹拂下叮咚作响。 有一片金叶被吹落在地,立刻被回过神来的众人一哄而上。 这些年天灾人祸,江湖门派日子都不好过,如今实实在在的金子就在面前,谁不想要?谁不想抢? 须臾之间,场面变得无法控制。斧头帮中像是有人先抽了兵器,混乱中血溅到了高台上。 老宦官尖着嗓子喊“不要抢”,被那血迹吓得一口气噎在喉咙中,再发不出一句话。 地上的金叶子越来越多,争抢的人也愈来愈多。抢到了金子的人拼了命往外挤,没抢到的人拼了命往前冲,那比武高台被挤得摇摇欲坠。 程云站在人群之外,眉头紧锁。 四要倒是很想回去:“…捡上几片金叶子,够咱哥俩吃很久。” 程云摇头:“不值得。” 事有反常必有妖。从一开始推举武林盟主开始造势,再到请来内廷宦官宫女撑场,这样多的铺垫,不过是为了华山派郑三琯上台那一下。 一切都是陪衬,唯有 她出尽风头,今日之后,江湖上无人不知郑三琯的名字。 “她真会点石成金么?”四要打个寒颤,“这么邪门,会不会是妖孽?” 程云微笑:“也就骗骗你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罢了。在场的行家哪个没看出来?” 所谓点石成金,不过是变个戏法。花盆是假的,内里的花也是软棉所制暗藏机关,假的。 落到地上的金叶子倒是真的,只不过早被她藏在了指缝里、衣袖间,当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绽放的鲜花吸引住,她以常人难以察觉的速度打开机关,营造出金叶子落了满地的幻象。 “和你我这样当扒手的,说到底殊途同归,拼的都是演技。” 程云伸出手,仿佛牵着隐形的木偶,轻声说:“如果我没猜错,她就是个傀儡。” 纱帘后坐着的那位,四皇子的傀儡。 ———————————————————————————— 武林大会初日比武,在一片狼藉之中落了幕。 斧头帮率先动了家伙,一斧头劈掉了飞刀帮弟子的半边脑袋。两边大打出手互有死伤,还砸了比武的高台。晚上程云和四要缩在破窑洞中,隐隐约约听见沉重的脚步和压抑的低泣声。四要扒在门缝往外看,远处一行人白衣白帽,夜空中冥纸四散,分明是各家门派替弟子们出殡。 沸沸扬扬几个月的武林大会,不过一场比武、一日不到,就连台子都塌了。还没等江湖门派张罗着再把台子搭起来,又出了事。 那日出来主持的老宦官,死在了自家私宅中。 赤身裸/体、双目圆睁、七窍流血。 身边散落了一地的金叶子。 —————————————————————————————— 人人都知道华山派的郑三琯,洒了一地金叶子。 人人也都知道,人群哄抢,连台子都塌了,抢走了她洒在地上的金叶子。 原本最有嫌疑的人,如今却成了最最清白的人。 飞刀帮屠了八十余条人命,拿“江湖纠纷”四个字作挡箭牌,便再无人过问。 老宦官只死了一个,官家震怒,四处张榜督令武林大会那日曾捡到金叶子的人投案自首,隔了几日见收效甚微,干脆在菜市口设了信箱,专接群众/举/报。 程云和四要那晚远离是非中心,安全倒是十分安全。可是如今街上处处有官兵,人人自危,他们哥俩开不了张,又不敢冒险擅入私宅,看到九方客栈的时候,已经分文未有弹尽粮绝。 人总要吃饭。铤而走险就这么一回。 程云从内廷宫女出场就拉着四要往外走,,哪知道他们想象中那个“妖孽”模样的、木偶傀儡一般的郑三琯,会是打扮成小乞丐模样的清秀丫头? 破窑洞内烛火惨淡,两人面面相觑盯着眼前那一袋金叶子。 四要连声音都在发颤:“哥…咱们这是…要当替死鬼?” 大难当头,死期将至,程云反而突如其 来镇定。 一开始就是一场局——人声鼎沸的九方客栈里恰好有那么一张空桌,恰好有那么一个看起来天真懵懂的女孩,恰好是他们两个饿得半死的小蟊贼。 “无论真相究竟如何,老宦官到底是谁杀的,官家如今的意思便是,金叶子在谁手里,老宦官就是谁杀的。”程云咬牙道,“被查出来金叶子在你我手中,只要你我被下狱,怕是撑不过明天。” 好的,屈打成招,秋后问斩。 糟的,入监当日便畏罪自杀,死无罪证。他二人身如浮萍无门无派,死后连个验尸的亲人都没有,简直是背锅替死的不二之选! 仿佛是十年前一夜间家破人亡的惨剧重演。 程云脑海中嗡嗡作响,冰冷的手里却伸进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小拳头。 “哥,没事儿,要是官家真查上门,我就说金叶子是我捡的。我是小孩子,他们不会为难我的!”四要说。 程云没有说话,只反握住他肉乎乎的小手。 傻孩子,真是傻。铁棍帮八十余口老弱妇孺,可曾有人怜惜过? 对于高高在上的皇权富绅,你我不过泰山压/卵的蝼蚁,只要上位者漏出只言片语,便可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真相与正义,只是哄婴孩入睡的天真童言。 程云的目光挪到四要的脸上。 分明是已经十岁的孩子,可他眼中的四要,却仿佛依旧是被埋在土里的那个胖乎乎的婴儿。 握着他的温暖拳头,却让他想起黄土之中握紧他的婴儿的手指。 程云猛地站起身。 “君要臣死,臣偏不肯死。”他深深吸一口气,“想要用一袋金叶子嫁祸我,我偏不让你如意。” 他往前两步,拎着那袋金叶子,推开破窑洞的门。 四要连忙跟上:“哥,去哪里?” 程云微微一笑:“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有人等我们自投罗网,我们偏不遂他的愿。”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真是亘古不变的名言。 “我们将这袋金叶子,原封不动还给她郑三琯。” —————————————————————————————— 夜里的九方客栈冷清且寂静,与白日里人声鼎沸的样子截然不同。 程云跟着老乞丐学了十年。热闹的端午龙舟上元佳节他从来不怕,人群中游龙一般闪身穿过,袖袋里能装十几份战果。 可他真的很怕如今夜一般,晚来寂静,白色的窗内影影幢幢,处处都似埋伏着暗兵。 无论今夜的九方客栈是不是陷阱,他都要闯这么一次试试。 客栈静得诡异。 程云带着四要绕过后院芙蓉树,顺着假山石爬到山顶。山顶距离客栈的房脊还有数丈距离,程云回头对四要轻轻示意,深吸一口气纵身跃起,四肢张开宛如飞燕,片刻后落在了房顶之上。 咔哒。 瓦片随他落地的动作,发出一声轻响。程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四周依然是一片死寂,仿佛根本没有 人意识到九方客栈的屋脊上,落了两个小飞贼。 程云松一口气,弓身如猫,轻轻掀开屋顶瓦片,从胸中掏出一张细线绑住的小镜子,轻轻从瓦片的缺口里递了进去。 程云手转绳晃,镜中却无丝毫反光——此屋无人。他便将细绳收起,沿着屋脊再往前,一连探了几个房间,果然找到了郑三琯。 夜色渐深,她却没有入睡,脸上虽然不再脏污,身上依然穿着小乞丐的衣服,在圆桌旁有些焦虑地踱步。 程云皱着眉头看了半晌,恍然大悟。 她是在等人。 人尚未到,机不可失!若是等下房中再多一人,想得手恐怕就更困难了。 程云再不敢耽误,冲四要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掀开梁上瓦片。 一片,两片,三片。每一片都恰到好处地挪开那么一点点,四要谨慎地摆弄着,梁上渐渐露出了碗口大的缺口,漏出些许房内烛光。 程云掌心出汗,将那袋金叶子轻轻、缓缓从被掀开的缺口里塞了进去,默默数着一二三,只待房内的郑三琯背身对着他的时候,好松手让金叶子落下! 物归原主,完璧归赵,只要把这烫手山芋还给这位罪魁祸首,江湖上的纷纷扰扰就与他和四要再无关联。 程云屏息,紧紧攥住小包袱,三、二、一,松手! 屋顶的瓦片传来诡异的响动,四要原本跪在碗口大的缺口旁,听到那声音心中立喊不好,连忙闪身想避开——却哪里还来得及!只见他双腿双手并用,使出浑身解数紧紧扒住屋脊,指尖用力到泛白,可是圆滚滚的身体却仿佛为此时此境量身定做,半点借不到力。 是有个东西掉了下去。 可是掉下去的,不是装着金叶子的小包袱。 从房顶掉到郑三琯房间里的,是程四要。 第4章 救焚拯溺 雪白的双手握住了斩下的刀锋…… 脑子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却已经先行。 程云毫不犹豫肘击身下的瓦片,也从屋脊上跳了下去。 只是甫一站定,他只来得及微微侧身,就听见一句清冷的“别动”。 郑三琯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右手松松地挽着程四要。如果不明就里的人走进来,还会误会他们是一对亲密的姐弟。 程云本能就想上前,将四要救出来——他刚刚走出半步,眼前银光一闪,郑三琯掌间已经多了一把短刀,轻轻贴在四要的眼皮上。 程云心头一跳。 这丫头懂行。 刀刃若是贴在四要的脖子上,他还敢勉强与她拼一拼速度和腕力。可是刀尖贴在四要的眼皮子上,只要刀尖极细微地挪动,哪怕只有一眨眼的瞬间,四要的眼睛恐怕就保不住了。 “他还是个孩子。”程云咬牙,“放他走,我留下。任你刀任你剐,替你顶罪背锅,都行。放过我弟弟。” 程四要大惊:“哥,不要!” 三琯脸色依旧淡淡,眉头蹙起:“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他。你们只要赶紧离开这 里,就好。” 她越是这么说,程云越是疑心其中有诈,言语间已将从不离身的小刀紧紧贴在了指缝间。 “九方客栈里顺走你的包袱,是我们的错。本以为只是一些不值钱的物件,没想到竟如此贵重。”程云一字一顿地说,“…今夜冒昧来此,不过是想物归原主。” 三琯瞄了一眼落在地上的包袱,眉梢微微扬起:“行,那你放下吧。我也不生你的气,现在可以走了吗?” 程云一顿:“你放了四要,我们立刻就走。” 三琯抿了下唇:“…若你指间没藏那刀片,我还能相信你的话。你先走出这间客栈,我就立刻放了你弟弟…” 程云不再说话,一瞬不瞬地看着郑三琯的眼睛。 这还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她。脸上没了脏污,神情也不再无辜天真,圆圆的杏眼衬在烛光下,显得诚恳又真挚。 “我会放了他的。真的。”她又说了一遍,连声音都透着真心,“相信我。” 程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仿佛是为了让他更信她一点,三琯也将放在四要眼皮上的尖刀缓缓往下挪了挪,落在了四要圆圆的脸上。 程云退到了门边,手放在了门栓上。 他自己就是扒手,行走江湖十年,深知江湖人有多不可信。若是用理智思考,屋里两男一女,他和四要联手,就算受点皮肉伤,总能保住命。 可此时此刻的他,还偏偏就信了那丫头的话,乖乖的放着四要在她手里,老老实实往外走。 程云想骂自己蠢,可是放在门上的手,还是缓缓拨开了门栓。 “吱呀…”程云缓缓拉开了门,露出极细的一条缝。 四周一片寂静,夜晚的风吹在脸上,微微发凉,夹杂着九方客栈特有的那一丝烟火气… 和一丝诡异的暗香。 程云眉头一皱,本能意识到了危险——可是已然来不及了。 眼前一片寒光,后背传来四要的喊声:“哥,小心!” 他仰身往后躺,纯凭着做扒手的本能倒在地上,额发还是被削掉了半缕。 只听见“噔”地一声,一枚极细的飞镖狠狠扎在了他身后的窗棱上。 程云心头大怒,脚尖用力,一把将门重新踢紧,反身往四要身边冲:“我诚心信你,你却果然在房间外设埋伏,害我性命!好恶毒的心!” 郑三琯脸色泛白,看着他冲过来,将怀里的四要狠狠外前一推,转身从床下抽了一柄短剑,握在手中。 程云飞扑在四要身上,听见他在呻/吟,紧张地将人翻过来,草草看了眼像是没有致命伤,就半跪着起身,抬眸冷冷盯着三琯。 一时心软,一世夜长梦多。早就不该犹豫不决。 他指尖微晃,四指指尖皆是极锋利的刀尖,仿若动物的利爪一般,猛地朝三琯挥了过去。三琯脸色泛白,举起短剑格挡,勉强应下他这一下,身形晃动,后退了两步才站稳住。 程云的功夫原本就不算上乘 ,可是看她的功夫,竟是远远在他之下,仿佛毫无内力的普通人。 他第二次挥臂击来,她虎口剧痛,短剑就已经脱手飞出,被逼到床边,唯有匕首举在面前防身。 只要再次出手,对准她的喉咙,她应当挡不住。 程云握紧了拳头,却迟疑了一瞬,未能下手。 大敌在前,性命堪忧,可郑三琯却像是笃定了门外的同伙会来救她,目光紧紧盯在程云身后。 程云立刻会意,回身闪避。飞镖如箭矢一般,噔地一下撞在了床柱上。 四要刚刚缓过来,从地上爬起来,看这情况嗷地喊了一声,又重新趴回了地上。 程云回过头来,看了眼郑三琯。 她似乎也在躲着没长眼睛的飞镖,趴在床边,抬眼与他的目光对视,眉头一锁,喊了句:“快走啊!带着你弟弟走啊!还等什么?” 程云一愣,万没想到她说出这句话。 两人房中为敌,原本以为她会趁他分/身乏术趁机偷袭,他这才回过头来盯人。可哪知她不但半点没有偷袭的意思,反倒催促他快走,像是真的…生怕他留在这里。 程云模模糊糊间意识到了不对。 还没等他再问,接连数枚飞镖砰砰地射/了/进来。 程云再不耽搁,弓身爬到了四要的身边,一面拽着四要往窗边爬,一面举臂抵挡飞镖。 可是诡异的是…那些本来应该对着他和四要的飞镖,却一枚都没有飞到他的身边来。 七八枚飞镖,有的扎在了床幔上,有的扎在了床柱旁——而床边的地上,郑三琯面色泛白,拽过板凳,“砰”地挡住了一枚正正朝她射/去的飞镖。 连一向迟钝的四要都看出了问题:“哥,那些飞镖好像是冲着她去的…” 程云霎时明白过来。 今晚的郑三琯,的确是在等着什么。 她等的并不是他们两个误打误撞进来的小蟊贼,而是…来杀她的人。 所以她才会不相信一开始自己只是归还金叶子的说辞。 所以她才会劝他们快走。 所以…刚才的她,的的确确是真心的。 四要的声音越来越焦急:“哥,还愣着干嘛,快点救人啊!她快撑不住了。” 接连四五枚飞镖砸在了郑三琯身前的凳子上,力道之大连木凳面都削掉了一截。三琯脸上都是汗,伸手拽下床幔,借着翻滚的力量拉了一道简易的网。 好姑娘,聪明姑娘。程云忍不住心里赞叹。 他既已知道了真相,就无法放任郑三琯死在自己眼前,只能将四要安置在窗边,叮嘱道:“在这儿等着。” 不过须臾片刻,三琯身前那道拦网已经被飞镖撕扯成不成形的碎布。程云冲到红木衣柜旁,攥住衣柜的门板,使出全身力气往下扯。 四要哪肯乖乖躲在窗边,见程云脖上青筋清晰可见,连忙冲上前,拽着那门板往下一坐。 四要的体重总算发挥了应有的作用。木楔应声断裂,门板被程云扯下,挡在身前。 他举着门板挪 到了郑三琯的身边,喊:“跟我走!” 门外的人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三琯的性命,飞镖渐密,仿佛暴雨梨花,咚咚砸在板上。程云肩扛红木门板,大鹏展翅一般,将三琯护在了胸前,一步一挪往前。 恍惚间,程云竟有了种暴雨中撑伞的错觉。 三琯大约也是如此,口中喃喃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程云低下头凑近。 三琯摇头:“…我说,幸好这衣柜是红木的,才能撑这么久。要是像那板凳是松木的,咱俩现在都成筛子了…” 此情此境,生死攸关。 程云却莫名笑出了声:“…对木头这么了解,不愧是独门秘籍学种树的华山派。” 四要在窗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俩还开玩笑!想笑,能不能等命保住了之后再笑个够啊?” 程云看了眼弟弟收了笑容。此时二人已挪至窗边,四要接过那门板,小小的身体被那门板压得弯了腰,像桥墩一样坚实。 程云贴着窗翻过去,手腕粗的麻绳勾在飞爪上,在窗下拉了两圈,压紧。 “过来。”他一手扒在麻绳上,一手冲着三琯伸出。三琯毫不犹豫握住,闪身扒在了他的后背上,像灵巧的小猴子一样。 没有一点男女大防,纯粹得像是未经世事的孩童。 程云微微有些诧异,却来不及多想,只焦急地催促四要:“快点跟着我下来。” 四要侧过脸,微微一笑:“哥,放心…” 话音未落,面前的红木门板却骤然一轻, “轰”的一声之后,倒在了他的面前。 “不要!”程云大吼,声音喑哑。 可是…红木门板落下后,四要并未如他想象那样,被数不清的飞镖扎成了筛子。 程四要的身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蟒服,头戴金冠,脸色苍白得有些渗人,保养极佳的脸上,却被眼角眉梢的细纹透露了已近不惑的年龄。 程云右手用力,撑在窗台上想回去救弟弟出来。 那人却看穿了他的意图,电光火石间,金刀出鞘狠狠斩向了程云的手腕。 一个扒手,就要被斩去右手。 程云眼睁睁地看着那砍来的金刀,闭上了眼睛。 可想象中的剧痛却没有到来。 他闻到了血腥味,睁开眼睛。 他身后的郑三琯探过了半个身子,雪白的双手握住了斩下的刀锋,血流如注。 第5章 男女大防 却等来了一个不应该到的云哥…… 这么一刀下去,手指必然不保。 程云猛地转头,心提到嗓子眼,却没有看到她掉落的手指。 金刀从郑三琯的手上抬起,她指缝之间唰唰落下数片金叶子——程云这才明白过来,她将金叶子夹在指缝间,这才能在砍来的金刀下保住了手指。 这一刀他们两人受损不重,纯属侥幸,可是下一次两人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如今情状,三琯已经负伤,他们三人绝无可能同时全身而退。从门外掷飞镖开始,那些人的目标自始至 终都是三琯。只要郑三琯活着,四要就不会有事。 事不宜迟,程云抬眼深深望了四要一眼。 弟弟,保重,小心。 他们兄弟多年,只一个眼神,四要立刻明白程云的意思,重重点头。 哥哥,放心,我不会有事。 三琯的血滴滴答答,落在他的手臂上。肩膀上她扒着他的力道渐弱,似乎是因为手伤的剧痛而陷入昏厥中。程云一手握住她的小臂,另外一手微微一松,如同随风抖落的蒲公英,沿着粗麻绳落到了地上。 客栈房间里有追兵探出身子,也想拽着麻绳滑下。 程云冷冷一笑,指尖捻动,掌心在麻绳上轻轻一擦,那绳索立刻窜出了火焰,眨眼间就烧到了楼上。追兵也被火燎到,哀嚎霎时响彻夜空。 他们做惯了梁上君子,怎会留这样的把柄给追兵?那绳索被桐油浸过,他掌心擦了白磷,只要片刻时间,就能烧成灰烬。 程云紧了紧身后的郑三琯,借着夜色的掩护往前跑。她的伤口不算深,只是伤在手指,失血加上剧痛,意识渐渐模糊,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她呼出的气息就落在他的耳边。程云奔跑间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干脆站住了脚,认真听她念着什么。 他分辨了许久,才终于听明白。 她喊的是:“十一。” —————————————————————————————— 三琯醒来的时候,第一眼望见了漫天的星星。 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躺在冲墟观的竹床下,不由喊了声:“师父…” 可她出不了声。 嗓子干痛得仿佛被粗粝的砂纸磨过,手指更是痛得钻心。有一双大手穿过她的后背,轻柔将她扶了起来。 “本来想带你回我和四要住的窑洞,可又怕那里早都被他们盯上了。” 温暖的蜜水缓缓流入她干涸的嗓子眼,三琯连喝几口才转过头。程云的样子有些狼狈,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勉强裹身。他像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头看了下自己,笑了。 “…身上衣服都扯了给你裹伤擦汗用。你已经烧了两天两夜了…你要再不醒,我就打算扔下你,一个人跑路了。”他半真半假地玩笑,轻咳一声,掩饰了尴尬,“顺便说一下…为了让你退烧,我帮你换了身衣服…” 他的语气听起来倒是吊儿郎当,可是抿起的唇角透露了内心的紧张。 世人都重男女大防,即便是江湖儿女,同门师兄妹姐弟自幼长在一起,也没有搂搂抱抱的规矩。 何况他和她何止搂搂抱抱啊,连衣服都换了,看光光了啊! 这人,是怕自己赖上他?非要以身相许? 三琯咧开嘴巴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谢谢啊!” 半点不在意。 她这样坦然,程云便愈发好奇。 “你好歹也是个姑娘家,这么不在乎男女大防吗?” 三琯渐渐缓过精神,笑得颇有几分戏谑:“有什么的?男男女女不都差不多,有什么好 介意?何况你是帮我退烧啊,医者父母心。还是说,你那时候对病得半死不活的我,都有什么非分之想?” 谁想这丫头醒过来之后这么伶牙俐齿。程云顶了下牙槽骨,似笑非笑:“…你还是昏睡的时候更可爱点。” 三琯一摆手,包得粽子一样的手在空中一挥,险些砸到旁边的树干上,幸好被程云用胸口挡住。 他被砸得胸口疼,那丫头却还笑眯眯:“我一直昏睡,你怎么好救你弟弟?还是我醒来好一点吧?商量商量,救你的胖弟弟呀。” 语气又调皮又欠打,可这话又确实没说错。 太多的问题萦绕心头,他这几天小心照料她也是为了好早点搞清楚状况去救四要。 “客栈里那些人是谁?”程云问。 “四殿下的人。”三琯淡淡说。 程云:“为什么?” 三琯:“因为…这次武林大会由阿衍来主持。我若是死在这里,我师父就会恨上阿衍。武林大会因此大乱,万岁爷就会生阿衍的气。小弟弟吃瘪,大哥哥就会沾光。很好理解嘛。” 阿衍? 程云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十一殿下,李承衍?” 先太子的同胞弟弟,先皇后的最后一丝骨血,排行十一的皇子李承衍。 今年这出洒了无数狗血闹出无数场戏的武林大会,原是由李承衍来主持?比武当日,他和四要在纱帘后面看到的那位皇子,原来并不是他以为的、大权在握的四皇子,而是十一皇子? “可不是嘛。”三琯又说,“四殿下拦着阿衍不让他做事,连我师父都看不过去了,觉得四殿下心眼太小,不配为君。这次武林大会,万岁爷好不容易能让阿衍出来看看,四殿下又非得搞出一堆事。又要什么武林盟主,又放消息说我要下山,还打算在路上杀了我…” 三琯的性子欢脱,说起话来叽叽喳喳,像个爱抱怨的孩子。 程云怕她渴到,又喂了她几口水,心里面慢慢琢磨起来。 十年前太子坠马早亡,万岁哀痛过度不问政事,四皇子主事,大权在握。但万岁爷自始至终再没提立太子一事,足足等了十年。 如今十一皇子年岁渐长,万岁无论是希望小儿子将来有自保的能力,还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都希望十一皇子能够主持这次武林大会。 “四皇子经营十年,宫中人脉深广。万岁想替十一殿下招募死士,最好的人选是…江湖人。”程云低声说,“所以十一殿下才来了。” 四皇子自然知道皇帝用意,他不好在明处阻拦,便在暗处使坏。江湖近来不太平,门派之间摩擦甚多,这其中怕是必有四皇子的手笔。 先让郑三琯在武林大会上出尽风头,让天下英雄人尽皆知——再趁乱杀了她。既离间了冲墟观中三琯的师父和十一殿下之间的关系,又为十一皇子立下办事不力的名声,逼得万岁不得不出手惩罚。 一箭双雕,真是毒计。十 年不见,四殿下的手段比起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程云心中感慨万千,久久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儿,却突然觉得膝盖上有个小脑袋在一拱一拱。 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郑三琯涨红了脸,在他膝盖上已经蹭了半天。 “诶诶,你干嘛呢你?”程云跳起来,“有话说话,抱我大腿干嘛?” 郑三琯吞吞吐吐,红着脸举起包成粽子一样的手:“云哥哥,我要解手。” 他没反应过来,没好气地说:“解什么手?好不容易跟你上了药包起来,解它干什么?” 三琯大怒,声音抬高八度:“我要解手!再不让我起来小解,我就要尿裤子了!” 程云这才明白,跟着涨红了脸,一言不发把这丫头揪了起来,往树丛里一放。 “好了吗?”他半晌没听见动静,忍不住问。 “嗯…云哥哥你过来一下。”三琯说。 程云便走了过去,只见站在树丛后的郑三琯睁着圆圆的杏眼,一脸无辜地举起包成粽子一样的手指,说:“云哥哥,帮我脱裤子。” 以前四要还小的时候,程云每天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看着小捣蛋鬼沉沉睡去。这种心情大约只有做了父母才能理解。此时他看着叽叽喳喳的郑三琯,恨不得她回去再睡上个一天一夜。 “真不知道你师父是怎么养的你…”他一边帮她系裤子上的绑带,一边低声吐槽。 三琯眨眨眼:“就当女儿养呗。我师父一辈子没有成亲,只收了我这么一个徒弟。” “盆栽变金叶这戏法,也是他教你的吗?”程云正了脸色,问,“说到金叶子,我还没问你,为什么在九方客栈初遇的那天,你要陷害我和四要?” 方才其他事情都可以联系起来,唯有这一点,程云百思不得其解。 按照郑三琯的说法,老宦官之死她毫不知情,武林大会上的种种意外更是四皇子陷害弟弟的阴谋,那九方客栈那天,她为何要陷害他们兄弟?可是如果她心存恶意要陷害他们,为什么后来他们夜探那天,她又催着他们快点走? 三琯忍不住用她的粽子手扶住额头:“大哥,谁要陷害你啊!明明是你坏了我的事,好吗?” “我们初遇那天,我是在九方客栈里等人。”郑三琯也严肃起来,“巴公公被害之后,师父担心我的安危,让我在九方客栈里等着,会有人来接我回冲虚观。” 可她没等到接应的人,却先等来了程云兄弟。 “你还记得我初遇你那天报的菜名吗?”郑三琯问。 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郎君。程云点头。 “那是我们接头的暗号…”郑三琯叹息。 “黄蓉等待靖哥哥,我没等到本应该来的靖哥哥,却等来了一个不应该到的云哥哥。” 第6章 生不逢时 就算穿到BL频也要死守我的…… 单凭他们两人,要从四殿下手上救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三琯心里很过意不去:“.. .连累了你和你弟弟,你一定很担心。” 程云蹲在她身前,细细给她换手指上的药,反过头来安慰她:“你别看四要长得憨憨的,脑子可机灵得很。你别担心他,养好伤更要紧。” 他虽是江湖人,又是最不入流的梁上君子,但两人这些天相处,三琯却看出他举手投足间颇为斯文,做事粗中有细。 像是有钱人家的贵公子,不知因为什么落了难。 三琯好奇:“你识字又会读书,为什么会混江湖当小偷?” 程云盯着药炉缓缓扇风:“一个半大孩子带着婴儿,偷奸耍滑来钱最快。” 自尊和抱负是奢侈品,就算家破人亡的时候还未曾完全消失,也早在他饿得眼冒金星,蹲在富绅家后门等着厨房的泔水车时,涅灭得一干二净。 三琯双手受伤什么都做不了,整日里十分无聊,话又多,凑在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程云不堪其扰,下次冒险入城取药,回来时就给她带了几本话本子。 既然两个人总要有个人说话,他自己说总比听她说来得轻松。 程云坐在她床边,声音如遏云绕梁,一字一珠读给她听。 温柔又细致。 三琯却半点兴趣都没有,听着听着眼皮渐沉,头点得似小鸡啄米,托着腮的手一滑,圆润的小下巴险些磕在床沿上。 程云一手托住,好笑道:“这么不好听吗?” 三琯打个哈欠:“太无聊了…” 她一骨碌爬起来,杏眼睁得大大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听过吗?” 程云摇头。 “这都没有?那云海玉弓缘呢?多情剑客无情剑呢?四大名捕呢?” 程云笑出声:“这都什么玩意儿啊?” 三琯来了劲头:“是我师父讲给我的故事啊。” 她眨巴着心心眼:“金蛇郎君夏雪宜为了爱人温仪被打断双腿,留下一柄金蛇剑留待世人。杨左使爱上纪女侠,在昆仑山坐忘峰等了那么久,最后等到的却只是她已丧命的消息…爱恨情仇、生离死别,多精彩,多虐心!这才叫好故事嘛!” 程云摇摇头。他在的江湖上没有爱恨情仇,只有艰难求生。 蝼蚁一般的普通人混个帮派,只求每天早晚两顿饭,掌门若是能出趟镖,全派上下都能吃上一顿肉。 三琯还在兴致勃勃地说:“我师父讲故事,全天下第一。他有讲不完的故事,不仅我喜欢啊,连宫里的万岁爷都很爱听…” 郑三琯笑眯眯,“自太子殿下出事后,每隔数日,万岁都要请我师父进宫。 当今圣上在位亦有三十余年,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明明享尽荣华富贵,却在命运面前,积弱一如蝼蚁,将世间苦难遭受了遍。 江湖肆意。旁人故事里的波澜壮阔,是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的,精神阿/片。 “十一都说了,只有我师父讲故事的时候,万岁爷脸上才有笑意。” 三琯说得理所当然。 程云心中如惊涛骇浪。 虽 然江湖上早有传闻,华山派与皇家渊源颇深,但住在冲虚观的华山派掌门,郑三琯的师父,得蒙圣恩既不靠传道,亦不靠炼丹,而是靠着——出奇的脑洞和讲不完的故事? 这,程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 “那你与十一皇子李承衍如此亲密,大约也是因为自小面圣,常常相见?”程云问。 三琯点头:“阿衍出生没了娘,长在万岁宫中。” 宫里的人都知道,十一皇子李承衍是万岁爷的心尖肉,从小长在皇帝的身边。 他幼时不爱说话,也不爱哭,眼睛睁得大大的,攥着万岁的衣角不让他上朝。自太子死后,万岁不问政事,一多半的时间都陪在这个儿子身边。 师父去宫中讲故事,总能看见皇帝身边跟着十一殿下。这个师父表面上大大咧咧,性子却细腻又聪明,下次再面圣,就记得抱上了小三琯。 三琯自小在冲虚观里唯我独尊,被师父宠得无法无天。师父一生孤寂,唯有她一个小徒弟,要星星绝不给月亮。 “你师父没有娶妻?”程云好奇。 恰逢乱世,时人大多尚佛。本朝道观僧侣都可娶妻,若是庙观香火鼎盛颇有结余,还会有不少女子主动上门求嫁,十分吃香。 三琯只是笑:“师父比女人还懂女人,怎么会喜欢女人?” 倒也不是不喜欢,所有在冲虚观里冲着师父献殷勤的姑娘家,最后都处成了她师父的好闺蜜。日后嫁了人受了委屈回冲虚观哭诉,师父还泪眼汪汪握住她们的手,跟着一起骂那些不懂事的夫君:“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姐妹赶紧离婚吧,我百分百支持你!” 语不惊人死不休,不折不扣妇女之友。 程云扬眉:“那你师父,是喜欢男子?” 三琯有点心虚:“倒也不是!” 师父他老人家,不怎么喜欢普通男子,但却十分喜爱样貌英俊又有才华的男子。冲虚观里若有眉清目秀的男香客,总会被师父笑眯眯地看上几眼。若是面圣的时候在宫里撞见当科才子,师父恨不得冲到他们面前,喊着学霸要签名。 连说起当今圣上万岁爷,师父他老人家第一句话都还是:“李家老二年轻的时候,别的不说,长得那还是很帅的。” “漂亮的小鲜肉谁不爱呢?你看杨过郭靖张无忌,哪个长得不好看?行走江湖,颜值第一!”师父笑眯眯地说,“就连盗圣白展堂,发福之前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程云轻轻咳了一声:“既然如此喜欢男子,为何没找个相爱的人陪伴?” 三琯摇着头,她也不知道原因。 只是每次问起师父为何没给她找一个“帅哥”师娘,师父都会浑身颤抖,红着眼角,苦涩地仰天长叹: “既然让我穿越,干嘛穿成男人!我一个铁了心的BG人,就算穿到BL频也要死守我的BG魂!” 程云眨巴眼睛:“这话什么意思?” 三琯摇头:“大约就是… 斯人已逝,生不逢时?” 程云懂了,唏嘘良久,慨叹一句:“真是个痴情人。” —————————————————————————— 如此环境长大,三琯初次进宫,也闹了笑话。 十一皇子那时虽然只有七八岁,却很老成持重。皇帝深知小儿子身边危机四伏,教育他时以谨慎小心为重,话出口前先在心中过上三遍,生怕言多必失。 李承衍怕说多错多,于是干脆不说话。 三琯初次入宫,丝毫不怯场,像个暖呼呼的小太阳。师父在殿内给万岁讲故事,逗得万岁哈哈大笑。她在殿外给李承衍讲故事,逗得廊下的小太监小宫女们咯咯笑。 临出宫前,三琯跟着师父拜皇帝,万岁爷看着廊下眼带笑意的小儿子,心情大好,温柔地问三琯:“想要什么?朕赏你。” 她长在冲虚观中,不是公主胜似公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师父不怕她丢脸,以眼神鼓励她随便说,想要什么随便说。 小三琯杏眼弯弯:“万岁爷爷,我能不能把那个小哑巴带回家陪我玩?” 小哑巴?是哪个宫女还是太监?身有残疾怎能入内廷?皇帝眉头一皱,百般不解。 哪知小三琯胖胖的手指毫不犹豫点向了廊下站着的十一皇子,大声说:“就他呀!那个穿黄衣服的小哑巴,让那个弟弟陪我回家玩!”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师父也被吓得魂飞魄散,扑上来捂着三琯的嘴。 皇帝呆愣在当场,一时竟不知道是怒,还是更怒。 廊下跪了满地的宫女太监,一片死寂。 良久之后,李承衍轻轻笑出声,走到三琯面前,牵起了她的手:“好,我去找你,陪你玩。” ———————————————— “只是最近几年我们长大了,师父才不带我进宫了。”三琯笑眯眯,“ 男女大防嘛!万一十一跟我待久了,因为我的美貌无可自拔,非扯着我当王妃,可怎么办嘛!” 程云险些一口水喷出来,看着她圆圆的杏眼,一时没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 真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孩子啊。 明明有一个那么不讲究男女大防的师父,却因为“男女大防”不让她进宫。 此次武林大会,连她都知道是四殿下和十一殿下博弈,视她为亲生女儿的师父却还是让她跟着十一殿下出了宫,成为众矢之的之后,迟迟等不到接应。 是她师父年岁渐高,或是当今万岁已趋日暮,无法再护她周全?还是…她依恋如父的师父,已在权力中央择定了一边,送她入虎口、当棋子,像千万个灭人性的上位者一般模样? 程云垂眸,收敛了笑容。 如果告诉她,提醒她,她会相信自己这样一个陌生人说出的话吗? 这世间最难令人置信的,不是六月飞霜旷古奇闻,也不是海枯石烂沧海桑田。 而是至亲之人的背叛。 程云自己曾经历过家破人亡,看此时的三琯就似看 到十年前天真烂漫的自己,莫名有些心痛。 揉着她脑瓜的手换了个方向,顺了顺她的额发,像抚摸迷路的小动物。 她着急救四要,想去找李承衍:“十一肯定会帮我的。实在不行,我们让十一直接去和四皇子要人。当着别人的面,四殿下不会为难小孩子的。” 程云慢条斯理替她包扎好最后一根手指,缓缓说:“…听我的,我有办法。” 第7章 能屈能伸 活人睡棺材,总比死人睡棺材…… 宦官身死、三琯失踪。 同样的事,如果从不同人嘴里说出来就是完全不同的故事。四皇子朝中人脉甚广,十一皇子的消息送到宫里去的时候,万岁已经骑虎难下,不得不当着群臣的面对着爱子发了一通脾气,甩了奏章留下两个字:“彻查。” 查是当然——但谁来查? 四皇子主动请缨,要帮幼弟一把;皇帝鼻翼煽动沉默半晌,又甩出两个字:“不必。” 九方城内自出事之后,一连乱了十几日。出城入城都要比对名册挨个盘查,江湖人哀声哉道。十一皇子年纪虽轻,遇事却沉稳,包在城中数栋酒楼,一日一次请诸掌门赴宴,待大家酒足饭饱,先礼后兵,劝众掌门好生约束自家门徒,免得日后官家记恨。 城内纷争渐渐平息,出入城的排查却越发吃紧,随身包袱都要拆开,若有一男一女相伴而行,无论老少,都要用面巾擦脸后比对画像。 程云自己入城只需一副飞爪,约四丈高的城墙,他小心攀爬大约半个时辰。 但如果带着三琯一道,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于是… 三琯盯着眼前放着的那副棺材,目瞪口呆。 “我?睡进去?”她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程云点头。 “别担心。别看这棺材看起来黑漆漆、沉甸甸,”他伸手咚咚地敲那棺材面板,“但其实是劣等货,真木头只有最上面这一块。” 三琯伸手摸了摸侧板,惊讶道:“纸糊的。” 时人风气如此,出殡必要风光大葬,否则便是不孝。只能买得起杉木的人家,是必要请上红木的棺材,才不会被街坊邻里戳脊梁骨的。 谁愿意拿真金白银打肿脸充胖子?棺材铺子倒也贴心,人人看得见的地方用好木头——那看不见的地方嘛,纸板多上糊几层,孝子贤孙抬起棺材来,既省钱又省力。 “…纸棺透气,又安全。如今天气渐热,你睡在里面凉爽又安全。”程云贴心地替三琯拉上棺材板,小声叮嘱,“可记得,到灵堂前千万别出声。” 一男一女既入不了城,那一活人一死人,总进得了城了吧? 三琯躺在棺材里嘟囔:“…既然是十一在找我,入城的时候跟守卫说一声,不就行了?” 程云叹息:“你又怎知道查到你的那个人,是十一的人,还是四殿下派来的?” 也是,人生在世最怕对的时候遇上错的人。 活人睡棺材,总比死人睡棺材来得强 。 三琯认命,老老实实躺在棺材里:“做人就要能屈能伸,狄云能拔光满头的头发,我睡会儿棺材算什么?” ————————————————————————— 一头年迈的老驴,拉着薄薄的杉板棺材,晃晃荡荡走到九方城门前。 守城的年轻兵士一看棺材,大呼晦气,挥手就想放行。旁边年长的那个伸手拦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程云,冷冷道:“…六月的天,还不早早入土为安,送棺材进城这是什么打算,不知道城里不太平吗?” 程云一脸悲戚,眼眶通红:“我是赵通判家的二女婿,姓王名明。贱内难产血崩,临死前牵着我的手,哭着说一定要见爹娘最后一面,否则死也不甘。军爷既知天热尸身易腐,还望快些放我入城。” 年长那人抬头询问旁人:“赵通判是你本家,可听说过二女婿王明?” 有人犹豫间回了句:“…倒是知道赵通判有个庶女,早年嫁给商贾。许多年没有走动了…” 于是再无人多言,挥手放行。 驴板车吱吱呀呀往前,三琯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一直走到无人处,她才小声敲那纸糊的棺材板,小声道:“哎,云哥哥,你是怎么知道赵通判家的二女儿的?” 还能怎么知道?偷东西的时候知道的呗。 九方城距离京师不远,地处要塞,数年前他和四要曾经来过一次。正值赵通判家中嫁女,程云和四要趁着夜色潜入赵家,打算顺手捞上一笔。 三琯大怒:“忒不是人了,人家姑娘的嫁妆都偷!” 程云冷哼:“谁偷她嫁妆了?老子非但没偷,还给她添了好几笔上去好吧?” 嫁妆,他本来便是没打算碰的。 女子嫁人不易,丢了嫁妆会被婆家瞧不起。程云干不出来这等事。 那晚他摸到赵府,本来是打算趁着人多,在喜宴中顺两个银袋劫富济贫。 哪想——压根就没什么喜宴。 整个赵府黑灯瞎火,唯有门口一片张灯结彩。程云在府中摸了半天,只找到一个房间满屋红绸,略微有上点喜庆气氛——赵二姑娘的闺房。 闺房里没有穿着嫁衣的新娘子。 程云心里起了好奇,梁上一猫,半个时辰后,看见了个被五花大绑的新娘子。 好家伙,难怪府里无人声张,原来这要嫁人的新娘子——她不愿意。 程云那时年纪尚幼,很有几分热血,见状从那梁上跳下替姑娘松了绑。赵二姑娘先是惊愕,知道他身份之后又苦苦哀求,跪着求他带她走。 原来这赵二小姐身为庶女,生母早丧,主母不管不问,跟着个贪玩的丫鬟,跟常来后门的货郎对上了眼。货郎总在内宅里跟女眷打交道,最懂得哄人心,三下五除二,哄得二小姐迷了心,等到二小姐珠胎暗结,去找那货郎让他提亲,货郎面色惨白当面应好,转身便连夜跑路再不见人影。 赵通判大怒,替 二女儿寻了个丧妻的客商——连嫁妆也备得敷衍。 赵二姑娘敢爱敢恨,宁死也不愿意嫁这个没见过面的夫君。赵通判干脆将人绑起来,一连两日水米未进。 程云又是可怜又是可叹,想了又想,从府里偷来几样值钱的玉器替她压箱,又劝她:“…嫁的这人再不合心意,好歹总比那始乱终弃的货郎靠谱,更比你失了名声还留在家里,日子好过些罢?” 程云那时尚未成年,站起来堪堪与赵二小姐齐高,颇有风范拍她肩:“这样吧,我答应你,等你成亲了,我常常去看你。若你过得不好,我就带你走。等我长大点,我来娶你!” 赵二小姐看着个毛臭味干的孩子,噗一下笑出声。 也是,路是人走出来的,过得再不好,还能糟得过被绑起来当成牲口的现在?就算要逃跑,外面逃,也比府里逃容易罢? 赵二小姐只以为眼前这个小蟊贼信口胡说,于是便随口应:“小兄弟,你说的。若是我过得不好,你娶我!” 可三琯却知道程云为人,听到这里眼带笑意:“那赵二小姐过得怎么样?” 程云伸出衣袖,给三琯看袖口的线头——细细密密的针脚,绣着“平安”两个字,一看就是蕙质兰心女子手笔。 “赵姐姐很好,已有一儿两女。”程云说,“此番为救四要,不得已伤赵姐姐名声。等救了四要,带他去给赵姐姐磕头。” 第8章 乾坤覆载 命途在这一刻扭转,如乾坤覆…… 一人一驴一棺走到赵府门口,程云就地一跪,一句“孩儿不孝”,惊得门口的小厮连滚带爬去通报。 赵通判来得快,看着程云这个“女婿”,又惊又怒,欲想装傻不认,程云却一面哀哭一面大声喊着府中诸长辈,字字不差,分明了若指掌。 赵通判脸如火烧,想起这个活着丢人死了让他更丢人的二女儿,恨得牙痒痒。 午后烈日炎炎,程云额上沁出冷汗,瞄了一眼纹丝不动的棺材,心里有些焦急。三琯这丫头娇生惯养,也不知她撑不撑得住? 他这一分神,言语中被赵通判抓了漏洞,指着程云要他开棺。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地之道。我给她骨血,她弃父母而去便是不孝。不孝女,出嫁女,皆不得入我家门。” 官场混日子的人精,话说得冠冕堂皇。 程云指尖捏紧,正欲答话,身侧突然传来一句清冷的问话。 “乱糟糟的,这是怎么了?” 程云转过头,因一直跪在地上,先看见的——是马蹄。他顺着漆黑铮亮的马蹄往上,才看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十一皇子,李承衍。 程云与李承衍第一次见面,他跪着。 其实若要严格说起,也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十余年前,皇后仙逝,皇帝思妻成疾,程云也曾跟随母亲入宫面圣,见过襁褓里的小十一。小小人儿不哭不闹,脸色虚弱,唇色泛白。母亲只是抱了小十一哄了 片刻,便在回家的路上替这孩子忧心,担心他能否平安长大。 彼时程云也不过是垂髫孩童,握着母亲的手安慰:“娘莫担心,太子大哥定会照顾这个小弟弟。” 孰料转瞬十余年,母亲不在了,太子也不在了,连他自己也跪在地上。 当日那个人人担忧能否活着长大的婴孩,却骑在高头大马上,略显稚嫩的少年脸庞,已隐隐能看出日后的风采。 赵通判脸上挂着假笑,连连告罪,不该以家事“惊扰十一殿下”。 李承衍目光静如湖泊,扫过三琯栖身的黑棺材,略停顿了两秒,眼中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既是自家女儿,理当葬入祖坟入土为安。”他轻声说,“天气炎热,赵通判还不吩咐下人安设灵棚?” 再是处境尴尬,李承衍他都是个货真价实的皇子。 赵通判低下了头,破驴车载着那破棺材,晃晃悠悠入了赵府。程云站在门槛前,不由自主回身看了一眼,也不知是否是他错觉,李承衍似乎对他轻轻勾了唇角,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 草草搭起的灵棚阴气渗人,凑数的劣质引魂幡半掉不掉地挂在梁上,每个细节都透着敷衍。 三琯坐在棺材板上,一边啃着那祭品烧鸡,一边吐槽那赵通判忒不是个东西,竟对亲生儿女狠毒至此。 “跟我亲生爹娘一样,真不是个东西!”她大咧咧吐槽,“生而不养,活该他们下辈子投生畜生道,当猪当狗就是当不了人。” 程云一袭黑衣,站在三琯面前,一圈圈往她有些宽大的夜行衣上缠黑布条,闻言看了她一眼:“我说的话,记住了吗?” 三琯连连点头:“记住啦,记住啦!回到阿衍的身边,要万事小心,千万别被人害去了你千辛万苦救下的我这条小命。” 她站起身,过于贴合身材的夜行衣,衬得她身材毕显曲线玲珑。程云迅速挪开眼神,却不防三琯小兔子一样趴上了他的手臂:“云哥哥,真不需要我去帮你吗?” 他扒开她的手:“你会扒门还是□□?跟我一道,净添麻烦,我是救四要,还是救你?” “王语嫣也不会武功啊,可她还是段誉的好军师…” 她还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程云充耳不闻,扯着她的手臂,一用力,将她扯上自己的背上。 夜色渐深,灵棚阴森。程云背着三琯,猫点步一般轻盈地踩在房脊上,在寂静的夜里听不见半点声音。 “你这轻功练得不错啊。”三琯夸。 程云哼道:“你要是跟我一样一天到晚背着四要,你的轻功也练得不错。” 三琯想到四要圆滚滚的样子,咯咯笑出声,气息如蝴蝶一样扑在程云耳边,痒得令人发慌。 言谈间,两人已自赵府跃到了府衙仪门假山石边。 程云将三琯从背后转过来,顺着他手臂从假山石上滑下地面,牵着他 指尖。 “十一皇子住在府衙中,你捱到明早,随意找个下人,就能见到他。”他再次叮嘱。 三琯抬起脸,小小的巴掌脸上杏子眼圆圆:“你也是…去找四要的时候务必小心,四皇子的人不好惹,若遇危险,保命要紧。” 两人朝夕相处十余日,终至分别。 程云捻着她的指尖,眼神在乌漆漆的府衙后院扫了一圈,叹了口气。 “十一皇子的房间在哪里,你还记得吗?”他叹口气,从假山石上也滑了下来,“送佛送到西,等你到了他身边,我再走。” 救人这件事,大约是条不归路。 救过一次就会上瘾——会牵肠挂肚,会百转千回,会在脑海中预设千万重的风险,让明明知道此刻应该转身离开的自己,莫名其妙地留了下来。 命途在这一刻扭转,如乾坤覆载暗交。 一切的一切,皆从他舍不得她指尖温度的这一刻开始。 —————————————————————————————— 十一皇子居住的府衙守卫森严许多。与来去自如的赵府不同,程云在府衙里面显得谨慎很多。 三琯脱去了夜行衣,穿着普通的衣裙,打扮得像是哪家小姐迷了路的侍女。 程云却依然扒在梁上,目光如炬。 仪门之后是大堂,大堂连通六科书吏房,穿过去走到二堂才是上房。大堂二堂之间,皆有官兵守卫。程云顺了张茶案让三琯托在手里,有了点侍女的样子,这才勉强混过了大堂。 “这副模样,恐怕还没等走到上房你我就要露馅。”程云额上沁汗,拉着她进了书房,“只能等到三更后侍卫换防,再趁乱冲到上房。” 府衙书房颇为宽阔,为防蠹虫时常燃香。三琯提心吊胆半晚上,骤然放松,立刻疲乏不已,等着等着,就在幽幽香气之下昏昏欲睡,小脑袋靠在程云的肩膀上。 她睡得脸色潮红,额发汗湿,一缕缕贴在雪白的额头前,口中嘤嘤自语,婉转不停。 程云转头看她,脑海中却莫名想起今日替她穿上夜行衣,布条勾勒出玲珑身材,竟有些与年龄不符的别样风情。 他做扒手这些年,勾栏瓦肆去得不少,龟/公的房梁上也猫过不知多少次,什么香艳场面没见过? 最开始是年幼不懂事,等长大了又是见太多,渐渐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可不知为何偏偏今晚,小丫头靠在肩膀上,他脑海中满是旖旎场面挥散不去。 偏这丫头此时还来火上浇油,扯着胸口喊她热。 他伸手捂她嘴,让她小声些,她的嘴唇却擦在他掌心,如蝶翼翩翩。 程云头脑昏昏,连手都在颤抖,情不自禁就要往她的襟口去探,却突然听见她口中喃喃喊出一句: “十一。” 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程云猛地清醒,对自己不禁又怒又气,狠狠掐了一把大/腿/根,揽着三琯的肩就把她往外拖。 “三琯,快点清醒,我们赶紧 离开。这间书房里的香气有问题!” 香气致幻,令人心猿意马。所以他看见三琯,三琯看见了十一。 程云紧咬牙关,把人拖到了门口,正欲开门,却突然听见了嬉笑脚步声。 此时再出门必来不及! 程云猛然侧身,带着三琯往里一滚,身贴身藏在了书架后,屏住呼吸。 片刻后,书房大门被推开,伴随着扑鼻的香气,一个女子脚步盈盈走了进来。 她仿佛不堪酒力,又仿佛浑身燥热,只走到太师椅前的三两步,就把自己扒了个精光,倚靠在书案上,在月光映衬下,真真是玉/体/横/陈! 程云耳根热得似要爆炸,唯靠着三琯口中喃喃的“十一”替自己泼冷水降温。 那女子尤嫌不够,咿呀出声,似低泣又似召唤。程云只恨不能堵住自己和三琯的耳朵,咬牙忍着。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门再度被推开。原本燥热的房间仿若拂进一阵清风。 有个人走了进来,脚步略微沉重,大约是个壮年男子。 程云暗暗叫苦,未曾想只是晚了一步,竟然要在此处观看一场活/春/宫,只能勉强伸手堵住三琯的耳朵,闭上了眼睛。 书案上的那女子似是也意识到有人进门,发出一声疑惑的“哎呀”后,竟咯咯笑出了声,仿佛在嘲笑进来的那人。 那人一言不发,静静走到她面前。 一霎间,那人猛地抽出刀砍在那女子的身上,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书案一同切碎。 那女子闷哼一声,再无动静。 血溅在雪白的墙壁上,溅在书架上,溅在书架后的两人身上。 三琯被捂住双耳,迷迷糊糊间,只觉黏黏热热的东西突然洒在脸上,冷不丁喊了声:“诶?” 第9章 扶桑安然 老子当年还真觉得英语这门课…… 程云再想伸手捂住她,已然来不及了。 房内突然静得骇人,程云额上冷汗潺潺,指缝间下意识夹紧了刀片,双臂护在三琯身前。 三琯懵懵懂懂睁开眼睛,只一眼,就看到程云脸上被溅上的血渍,脸色霎时凝重,眨眼间,也将短剑握在了手中。 书案前的凶手分明听见三琯的声音,却似还在犹豫,静默片刻才朝他们藏身的书架走来,脚步声甚至比进门前还要沉重。 三琯信心大增——不论是何原因,那人似乎并不想和他们对上。是因为心虚,才会显得犹豫。 她与程云两人,功夫虽不精进,如今生死一搏,也有七八成胜算。 三琯将短剑再握紧了一点,轻轻藏在袖间,在心里默默数着。 五、四、三… 她猛地扬起手,正欲向那人挥剑刺去,手臂却骤然一沉——程云猛地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丝毫动弹不得。 三琯看向程云,这才发现他神色格外凝重,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影子。 她于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四面灯火,地上一团黑影,渐渐向他们靠近。 而随着那黑影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来到书架 前,三琯却渐渐发觉这团影子… 它看起来怎么就这么圆? “四要!”程云再等不得,从书架后闪身窜出来,喊出了弟弟的名字。 —————————————————— 程四要的手里还握着那把带血的刀,怔怔地看着程云,似是不敢相认。 程云一把抱住弟弟:“你怎么…你怎么…” 他想问四要怎么学会了杀人。话到了口边,却又变成了“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不过十余日未见,程四要看起来憔悴许多,苍白的脸色透着不自然的潮红,呼吸粗重,原本乌黑的发丝间竟隐隐透出雪白。 程云一惊,伸手要替弟弟把脉,指尖触到他裸/露的肌肤,才发现触/手冰冷,丝毫没有活人的温度。 四要眼眶含泪,却不说话,只摇着头要将手腕往外抽。程云又怕又怒,也不肯松开。 两人正在僵持中,还是三琯走上前, 抬手握住了四要另一边手腕,纤细的手指扣在腕间,片刻之后她抬起头。 “是毒。”三琯说,“所以你别怪他不说话…他中了毒,说不出话。” “四皇子参/政十年,贤王美名谁人不知?不仅朝中人脉深广,朝外也结交许多异域能人。东海之东有扶桑,南番以南有安然,每年使臣进贡,洋洋洒洒满长宁街的马车,都先送进了四皇子府中。” “师父常常进宫,四皇子知道万岁很喜欢听师父讲故事,便总向师父献殷勤。四皇子身边能人异士甚多,有两年使臣进贡,四皇子就送了许多宫里都没有的珍宝来。” 八音盒、摇摆钟。 师父宠她,任三琯将那八音盒摔得再不出声,也不曾责怪过只言半语。 “逝者如斯夫,往日不可追。我在这里的一生已过了一多半去,每一日都不曾虚度。”师父微笑,“就让过去过去,或者说让未来留在未来。我只珍惜眼前的小三琯,就足够了。” 有一年,四殿下还送来个金发碧眼的洋侍女,吓得三琯哇一声哭了出来。师父十分惊喜,与那洋侍女谈笑风生,说着三琯一个字都听不懂的话。 “师父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半个字都不明白?”小三琯抽抽噎噎地问,“鹰语?什么鹰语?鸟语吗?” 师父一愣,哈哈大笑:“鸟语吗?小三琯你真相了,老子当年还真觉得英语这门课,就是他/娘/的鸟语…” 只是有一件事,师父千叮咛万嘱咐,从来不许三琯碰。 吃食。 无论是安然国送来的乳扇,还是扶桑国进贡的点心,无论多精致,无论多香气扑鼻,从来都被当着她的面倒进冲虚观的大香炉中,连一点渣渣都不会留下。 师父冷冷地说:“听闻十一皇子宫中今日便查出有宫人中毒。起初只是声音喑哑,十日之后失语,再十日之后失聪,三十日之后失明,而后便与废人一般。若拿不到解药,不出两月便僵直如同木桩,活生生憋死。” 三 琯吓得直打哆嗦,抱着师父的手臂:“那阿衍有没有事?” 师父良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说:“三琯,答应师父一件事。” 日后少入宫。 ———————————————————————— “所以,四皇子想用你来逼出我和云哥哥,所以没有杀你。”三琯说,“可他给你下了毒,逼你替他做事,是不是?” 程云缓步走到书案前。暗红的鲜血滴滴答答顺着桌腿流淌,在地上蜿蜒。他面色冷静,仔细地打量着那被四要砍死的女子。 “是玉面银鱼。”他轻声说,“京师望春楼,十年前她是头牌,制得一手好香。我刚走江湖的时候,偷摸去她开的青/楼里,顺走了她妆台上的小金雕。” 程云看着四要,轻声说:“四皇子派四要来杀玉面姑娘,是因为四要不仅是个梁上君子,还是个…孩子。” 换其他男子,极有可能在催情香的引/诱下乱了心神。 可是程四要只有十岁,不谙世事。派他来杀玉面银鱼,她不会有防备,他也不会乱心神。 落毒、杀人、失声。 恰好是因为…他是个十岁的孩子。 程云说不出自己此时的心情,只觉五脏六腑仿佛下一秒就会燃烧起来一般滚烫。他默默下定决心,只一点点紧着身上的夜行衣,嘴唇深抿。 四要明白程云的意图,拼命拉扯他身上的黑衣,口中呜呜出声,焦急地看着三琯。 三琯也反应过来,扑过来拦住程云,压低声音道:“云哥哥,你疯啦?你是不是想一个人去四皇子那里?” 程云轻轻格开她:“四要于我,便是你师父于你。我以命换命无所畏惧,是必要将解药偷来的。” 三琯再拦,眉头一扬:“谁说解药只有四皇子有?你还没有问过我呢!” 第10章 媚眼如丝 快点快点,这个姿势我腿好酸…… 自从知道了那中毒的宫女一事后,小三琯足有好几天没睡好觉。 师父再被万岁请进宫讲故事,她便十分默契地“病了”,再不肯去。 只是隔了两月,某日师父回来,对着三琯长叹一口气:“得啦,装病这招没用了。小十一今日当着万岁的面问起你。你…明日进宫去吧。” 三琯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宫,在李承衍面前如坐针毡,两只眼睛不安分,在他宫里瞄来瞄去。 往日里她最调皮贪吃,这一次宫女端着浇了红果的冰酪放在她面前,小三琯却连看都不看,白嫩嫩的小手一摆,说:“我不饿!” 李承衍放下茶盏:“你这是怎么了?” 三琯小动物一样凑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听说,你宫里有个中了毒的小宫女?” 就一个宫女,她便吓得连他宫里的冰酪都不敢吃? 李承衍又好笑又好气:“我还活得好好呢,轮得着你中毒?怕什么?” 三琯照样战战兢兢:“…阿衍阿衍,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你宫里那个中了毒 的笑眼宫女,我总梦见她冲我笑,笑着笑着就张开嘴,空洞洞的没了舌头,跟梅超风似的吓人…” 她描述得绘声绘色,颇得她那个爱讲故事的师父的真传。 李承衍被她吵得脑仁疼,挥手说:“…别闹啦。人又没死,送到东方山庄解毒去了。” 诶?解毒? 师父只告诉了她中毒,没跟她说解毒。 三琯回了冲虚观,日日闹着要去“东方山庄”拜师学艺,师父缠不过她,到了七月“放暑假”,便真的带她去了东方山庄。 —————————————————————————— “东方庄主脾气古怪,尤爱侍弄花草,对毒物颇有建树。”三琯迅速说,“但他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从不下毒,只解毒。” 她将手探进里衣,摸索片刻,解下一枚贴胸的玉佩。盈盈碧色,漾着若隐若现的水波痕,而在那玉佩当中,竟镶嵌着一片薄如蝉翼的、栩栩如生的金叶子。 “你不是问过我,武林大会当日那一场幻景盆栽是不是师父教我的吗?”三琯柔声说,“那时我没有回答你,现在我告诉你,当是你救我一命的谢礼。” “不是。我师父没有教我这个,是东方庄主教的我。这枚玉佩是他亲手所赠,你带着这个去找他…他一定会帮你解开四要中的毒。” 三琯将玉佩塞进程云的掌心,圆圆的杏眼一瞬不瞬,轻声说:“相信我。” 四皇子知道你们飞檐走壁的功夫厉害,必然提前有所防范。求你,别去送死。 程云缓缓收起掌心,抬眼看着她,说:“…我答应你,我不去送死。可是现在有个问题…你我还有四要是生还是死,恐怕都不由我们说了算。” 什么? 三琯疑惑地看着程云。 程云的眼神越过她,看向她的身后。三琯连忙转过身,呆愣在了当场。 “阿衍。”她叫道。 程云与李承衍第二次相见,他们两人都站着。 ———————————————————————— 程云下意识挡在四要和三琯的身前。 可是三琯却“嗷”地一声从他身后跳出来,倦鸟归林一般扑到了李承衍的怀里。 “阿衍阿衍!”她喊着他的名字,脸颊窝在他的肩头,“小十一,你怎么才找到我啊!” 李承衍缓缓伸手,在她背上安抚地拍了拍,漆黑如墨的双眸却与程云对视,目光冰凉。 九方城内自出事之后,一连乱了十几日。 李承衍包下城中数栋酒楼,日日宴请各派江湖人士,待大家酒足饭饱,先礼后兵,劝众掌门好生约束自家门徒。 今日夜宴,玉面银鱼恰好也在。 酒过三巡,席上戟帮姜掌门起哄:“玉面老鱼,十年前你在望春楼里放话,说没有哪一个男人进了你的门还能出得去?这话还算数吗?” “如今咱们十一殿下还没娶亲,第一次出皇宫,你不给咱们开开眼,看十一殿下进不进你的门?” 玉面银鱼穿 一件竹叶纹的绸裙,敞开的衣襟上满是酒渍,闻言臻首微仰,头上银鱼发簪摇摇晃晃,媚眼如丝道:“十一殿下,今夜奴在上房等您,你若拂了奴面子,奴可不依…” 李承衍言笑晏晏面色不变,只是酒席散去之后,行至二堂转身,不再往上房去,而是拐到了这书房,甫一推开门,就看见玉面银鱼赤/身/裸/体躺在书案上,血流满地。 ———————————————————————————— 三琯连连扶额。 “阿衍笨蛋!”她嘟囔,“人家摆明了设局陷害你啊!晚上吃饭那么多人都听见了玉面银鱼要找你,四皇子派四要杀了她,所有的嫌疑都在你身上!这可如何是好?” “事不宜迟!”三琯连声叫道,“既然是个局,肯定马上就会有人来捉奸,现在可怎么办?” 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书房里团团打转。 李承衍却无丝毫惊慌,静立书案前,与程云久久对视。 法子,自然是有。 三琯纯洁天真想不到,可他们两人…都明白。 良久后,程云低下了眼睛,攥住四要的肩头躲到了方才与三琯藏身的书架后。 三琯眼睛一亮,牵着李承衍也想躲过去,却被李承衍一把拽住,扯到了书案前。 “小小书架,哪里藏得了四个人?”李承衍说,“三琯,你先…把衣服脱了吧。” 三琯:“…诶?” 于是,当醉醺醺的戟帮掌门姜虎带着今夜赴宴的江湖众人,闹闹哄哄地推开书房门时… 房中媚香扑鼻,地上散落满地衣裙。 十一皇子李承衍赤着上身,怀中娇人玉腿白皙,环在腰上,乌黑的头发挽成一道发髻,银鱼发簪摇摇晃晃。 有人哄堂大笑,有人呆若木鸡。 李承衍从身后抽出短刀,狠狠掷出,砰地一下插到了门栓上。 “滚出去。”李承衍说,语气中满满被打扰的恼怒。 在他怀里,郑三琯小声地嘟囔:“快点快点,这个姿势我腿好酸…” 在他身后,玉面银鱼双目微阖,仰面躺在地上。 在书架旁,程云握着四要的手不由自主收紧。 而在青石砖的地面上,蜿蜒的血迹被散落一地的裙裳盖住;正如那四溢的血腥气息,被殿中焚焚的媚香掩盖得不留一丝痕迹。 第11章 绿水长流 夕阳如火,晴空碧蓝,远方山…… 这一次再出城,三琯和程云坐在李承衍的马车上,大摇大摆地出了城。 三琯絮絮叨叨叮嘱程云:“…东方庄主脾气古怪,不喜欢跟江湖人打交道。我师父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差点没能全须全尾回冲虚观。” 程云挑眉:“怎么,他不喜欢你师父?” 三琯摇头:“不是不喜欢,是太喜欢了。” 收养三琯前,师父云游四海闲云野鹤,某日路过一茶肆,见着茶肆伙计露出健硕的后背,不禁心旷神怡地…呃,多看了两眼。 多看了许多眼。 “师父说年轻时的东方庄主是吴彦祖 和金城武的混合体,那天他目不转睛盯着人家,实在是怪罪不得他。” 许是师父看得太过肆意妄为,看得那茶肆小伙怒气渐起,啪地一下把搭肩上的粗麻布甩到了桌子上:“看什么看?” 茶肆小伙怒气冲冲,眼看就要挥拳揍开这个唐突子,师父却如泰山崩于前,面无表情的一把握住了茶肆小伙的手。 诶? 茶肆小伙愣住了。 师父笑眯眯、乐呵呵:“兄台我见你面露富贵骨骼清奇,要不要算个命?” 诶诶? 茶肆小伙仍一头雾水,师父却见缝插针,在他手上摩挲了好几下,揩够了油才慢慢悠悠开口:“江湖大侠胡一刀之子胡斐,靠着先父留下的刀谱练成绝技,江湖人称雪山飞狐…” “这个胡一刀和胡斐,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是给我算命?”小伙一头雾水。 “这个胡斐,就是你的前世。胡一刀呢,就是你前世的亲爹。”师父不慌不忙。 于是乎,一壶茶水续了再续,雪山飞狐的故事从黄昏讲到日落再讲到天明,茶肆小伙双目含泪,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大呼:“神仙!” 师父大言不惭:“免礼免礼,请起请起。” 今日蹭吃蹭喝蹭美色,心满意足,师父拍拍衣袖起身想走,却被那茶肆小伙拽住衣袖。 只见那精瘦小伙双手握拳,目光如炬:“我既是胡斐转世,今生今世便必要找到转世的苗若兰,与她再续前缘。还望神仙告诉我,苗若兰她今日在何方!” 诶诶诶? 这次轮到师父瞪大双眼。 在江湖上混吃混喝潇洒肆意这么多年,谁料今日还真碰上个认死理的?他去哪里给这小伙子找个苗若兰出来啊? 师父使出杀手锏,尿遁。 小伙始终相伴身旁:“神仙,敢问我前世做胡斐的时候,生辰八字为何?生肖呢?我娘叫啥?我祖父呢?祖母呢?外祖呢?邻居呢?” 想尿也尿不出来。 夜宿客栈,师父睡在床上盘算着等那小伙一睡熟便撒腿开溜。 哪知道他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来,小伙也轱辘一下坐起身,满心关怀:“神仙可是又要小解?我看你今日去茅厕已有十几次,尿量却不甚多。可是神仙都是如此?还是神仙你于我凡间水土有些不服?” 水土不服你妹! 师父气若悬丝,一口气没上来,终于握紧小伙的手,柔声道:“前世胡斐遇见苗若兰时已名震江湖。你如今不过一个茶肆小伙,如何遇得见苗若兰?” 小伙呆愣当场,片刻之后悟了,对着师父一拱拳,推开门自己走了。 师父砰地一下仰倒在床上,美美睡上一觉,第二天清早起床,彻底将那一根筋的茶肆小伙抛诸脑后。 直到数年后,东方山庄名震江湖,庄主东方无否扛着一柄宝刀来到了冲虚观。 师父看着那张既像吴彦祖又像金城武的脸… 诶诶诶诶?! ————————————————— “二十年过去,东方庄主 仍未娶妻。”三琯叹息,“我师父见了他就像耗子见了猫。要不是那天我死缠烂打,他是怎么也不肯去东方山庄的。” “我有罪,我耽误了一个绝世帅哥。”师父扶额长叹,“你说我当初讲什么不好非要讲雪山飞狐,我要是讲鹿鼎记,他搞不好能娶十个八个老婆!” 程云一头雾水:“鹿鼎记?是什么?” “大约是本菜谱。能勾起普通人对家庭的眷恋。”三琯一本正经地答。 倒也说得通。对他来说,人间烟火胜却海市蜃楼千万重。 可这玩意归根到底,个人有个人的心魔。 程云微笑,连身旁的四要也咧开嘴无声地笑着。三琯心头一痛,揉了揉四要肉嘟嘟的脸蛋。 “放心,东方庄主一定会治好你。” 李承衍一路未曾开口,听到这里,才轻轻伸手扶住三琯的肩膀,语气缱绻:“是我的错,没有照顾好你。” 三琯头也不回,半点不解风情:“是我自己没照顾好自己,怪你干嘛?” “幸亏你好好回来了,不然我不会原谅自己。”李承衍声音闷闷的。 “那是,何止你原谅不了自己啊,我师父估计会扒了你的皮!”三琯说。 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万般柔情蜜意都变成了自作多情。 三琯万事不知,李承衍默然无语。 程云坐在一旁,脑中浮现一个念头。 三琯总说李承衍话少,莫不是因为总被这丫头怼,怼无语了吧? 不知为何,程云压抑的心情突然好转,也伸手揉了揉四要的脸:“要是东方庄主不救你,我就夜探东方山庄,偷也要将解药偷出来。” 何须自怨自艾? 皇权富贵又如何?还不是岌岌可危,护不住青梅竹马的姑娘? 他虽身在江湖,却凭本事吃饭,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谁又比谁高贵? ——————————————— 马车行至十里坡缓缓停下,四人依次下车。 夕阳如火,晴空碧蓝,远方山影重重。 三琯期期艾艾走到程云面前,塞了个小小的包袱到他怀里。 他低头一看,哑然失笑。 鼓鼓囊囊、沉沉甸甸,在手里掂上一掂,叮铃作响。 分明是他们初遇时,她放在脚下的那包金叶子。 “哎,我准备跑路的盘缠,先借给你啦!”她爽朗地说,“等你有一天像东方庄主一样名震江湖,记得来冲虚观找我。” 缘分从金叶子开始,也从金叶子结束? 程云只迟疑了一霎,便再不扭捏,豪爽地伸手接过:“兜兜转转,回到最初。你要是再穿上初见面时那身小乞丐的衣服,我怕是会以为这十几天,只是我做了一场梦。” 他们二人言笑晏晏,四要和李承衍等在马车边。 李承衍背着手,目光紧紧盯着落日的余晖,似是越来越不耐烦。远方传来数声鸟鸣,让本就烦躁的李承衍再忍不得,径直走到两人身边。 忒没风度了,没看两人正告别?吃醋也得挑时间不是? 知道你竹马,但 知不知道话本子里写过的,竹马永远打不过天降? 四要都看不过眼,恨不得绊他一脚。只可惜如今自己口不能言,不然怎么也给哥哥创造条件。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李承衍微笑,“三琯,日落后城门关,九方城宵禁。是时候走了。” 临别在即,突觉不舍。三琯眼眶倏地一红,还想说什么。 程云却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又潇洒。他牵起四要,将那包金叶子紧在胸前,深深看了三琯一眼。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保重啊,云哥哥。” 直到她与马车小得看不见,她的声音却仿佛飘散在云间,亦或是始终在他耳边。 夕阳余晖越深,洒在他身上越多,他便越想骑得再快。 所以... 当飞驰的骏马撞上了那道绊马索时,程云与四要宛如离弦的箭,从马背上飞了出去,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第12章 穿云潜雾 疾如闪电,速度快过眨眼的瞬…… 骏马悲鸣,前蹄跪倒在地,溅起一地泥。雪白马身撞在粗壮的树干上,传来一声闷响,分明是脊柱断裂的声音。 若是换一个人,怕是会如那白马一样在树干上撞断脊柱——偏偏马背上坐着的两人,是程云和四要。 屋脊之上穿梭十年,两人不知曾多少次从雨天湿滑的墙头上摔下来,身体早已习惯突如其来的坠落。 砸在地上那一瞬间,程云下意识护住头脸。他回过神来一转头,刚好看见四要艰难从地上爬起来,目露惊恐看向他,嘴巴张大得如同在嘶吼,仿佛在提醒他什么。 枝叶繁复,地上的树影之中,夹杂了一个人影。 程云连头都不及回,半跪在地上,匕首往那人膝头猛挥过去。他功夫不算精进,这一招使出不过是围魏救赵,赌的就是那人惜自己的两条腿,远超想要他的一条命。 程云赌赢了。 那人未料到程云还有这一招,往后退了半步。程云就势一滚,倚着树干站了起来。 那人却没有再动作,目光望向了四要的方向。程云心头一跳,也跟着他看过去,这才看见四要身后果然也站了一个人。 四要身后的人身材高挑许多,一袭青衣,面色苍白双目狭长,鹰隼般的目光在程云与四要身上绕了一圈,似轻蔑又似讥讽。 “走!”他说,“人不在这。” 话音刚落,两人便纵身起跳,腰间不知缠了什么绳索,如猿猴一样攀附在相邻的树枝上,一跃足有数丈远,眨眼间便消失在树影幢幢之间。 四要满头大汗,死里逃生般扒住程云,比划着。 “快点逃吧!” 程云脸上却丝毫不见轻松之色:“…他们放过我们,不是因为你我武功精湛不好惹,只是因为懒得在你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们要的人,不是自己。 程云闭上眼睛,努力在记忆里搜寻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脑海中却突然冒出了郑三琯伸手握住刀锋,血流如注的样子。 “是他!”程云转身 便往十里坡跑去,“九方客栈那天晚上,就是他领人射镖,想要三琯的命。” 他们要杀的人,是郑三琯。 程云一路狂奔,呼吸间喉咙剧痛,胸口仿若老旧风箱,眼看就要炸裂。 而他再赶到十里坡的时候,正巧看见方才那青衣人高举金刀,朝着郑三琯的后背狠狠砍下。 电光火石间,李承衍以身为盾,侧身挡在了她的身前。 天潢贵胄如同腐朽的沉木,血从李承衍的身上溅出。 他倒在了地上。 刹那之后,三琯仿若从梦境中醒转,手中握着短剑,视死如归地朝着青衣人扑了过去。 她身前命门大开,连护也不再护,丝毫不在乎自己受伤与否,一心只想与青衣人同归于尽。 无异于以卵击石。 事已至此,程云却显得格外冷静,冷不丁高声喊出三琯的名字。 三琯双眸含泪,下意识顿了半步,程云借机冲上,手里抓起一把尘土,扬沙一般朝着青衣人抛了过去。 雕虫小技。 青衣人轻蔑地扬袖一挥,将那黄沙从面前挥去。 可下一刻,他却猛地站住了脚,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一枚薄如蝉翼的金叶子,端端正正地插左胸上,深足两寸,只余下尖尖的叶片边缘露在血肉之外。 青衣人犹且不信,再往前踏了半步,胸前便立刻又多了一枚金叶子。 疾如闪电,速度快过眨眼的瞬间。 程云慢慢挺起身子,一向以布条捆紧的夜行衣不知何时散落开来,露出了他腕间一柄巴掌大的袖箭。 四要此时才刚刚追上,见状耷拉着肩膀,似怨似怒地看了看程云,慢慢走到青衣人身前,一片一片拔出了那深嵌血肉的金叶子。 而三琯到得此时才回过神来,扭头定定地看着程云。 程云…程云… 是我迟钝。三琯扶额,怎么到现在才明白? “云哥哥本名,不是程云…而是李承云,对吗?”她轻声说。 ————————————————————— 十年前太子坠马,皇帝着刑部彻查。未果。 君王震怒,血流成河。短短数月之内,连杀十余位朝中肱骨,一时间庙堂之上人人自危。大理司评事只因国丧期间私下宴请,就连累家中几十口人没了性命。 万岁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皇帝待这世间恨意滔天——他是必要替爱子讨回公道的。 如果有凶手,自然是缉凶。 可是若没有凶手呢? 又有谁敢跳出来说,只怪太子四体不勤马术不精,围场上偏生还要斗气,一不留神从马背上滚了下去? 万岁要凶手——那便是哪怕没有凶手,也要硬造出个凶手来。只看这口天降大锅,它落到谁的头上来。 腊月里正值太子停灵百日,万岁形销骨立之时,接到了厂卫举/报。 太子惊马,只因定王所赠的穿云弩。 “围猎之前,定王特命人送来这穿云弩。此弩乃樟松所制,轻巧如燕。套在腕间,竟比袖箭还要小巧 。只是这穿云弩的速度,世所罕见。” 疾如闪电,速度快过眨眼的瞬间。 “如此快的速度,穿云弩无须配箭,纸片树叶绸布飞花,只要入得穿云弩,便都可伤人夺命。” 定王受先皇宠爱,封地松江,丰饶富庶,常有各国商客往来贸易。太子得了皇叔定王送来的□□,甚是手痒,便兴致勃勃带去了围场。 “只是那日不知何为,穿云弩出了差错。本该向外射出的流矢,却莫名往后,擦着马臀飞了出去。马匹受惊,跃身狂奔,太子没有防备,这才摔落地上,被生生踩断了胸肋。” 听到最后,万岁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杀。杀,给我杀!” 定王妃阿翡本是先皇后闺中密友,与皇帝亦算得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太子亡后,定王妃数次进宫晋见万岁,苦求圣体安康。 杀心一起,皇帝如烈火焚心,圣旨上黄绢红字,写出硕大一个“杀”字。 半晌后,只缓缓说了句:“留阿翡一具全尸。” 定王府倾颓,只在一夜之间。 万岁身边的宫人,亦有早年受过定王妃恩惠,冒死报信。定王不甘坐以待毙,携王妃欲登客船逃亡扶桑,却在码头上被厂卫拦下,功亏一篑。 人,万岁都杀了。 只是那定王府百余人自入狱至砍头,刑部掘地三尺,在池塘的青砖下挖出黄金数万,却始终从未找到那传说中的“穿云弩”。 第13章 怀璧其罪 我不瞒你,你我初见并非偶遇…… 马车悠悠向前,车上依旧坐着四个人,却都不再是来时的心情。 李承衍躺在软垫上,面色苍白。三琯跪坐在他身旁,伸手轻轻解开了他的衣服。程云原本陪在她身旁,见状默默接过她手上的药。 “我来。”他轻声说,轻车熟路替换起了药。 他动作娴熟又轻柔,和帮三琯换药时一样的温柔。 “当时情况虽然凶险,但那一刀万幸未中要害。伤口不深,应当无碍。”程云说,“你…不必太忧心。” 三琯定定看了李承衍许久,这才抬起头看程云:“谢谢。” “不必。”程云的笑容略带苦涩,“说起来,他也是我的弟弟。” 十年颠沛流离,与幼年时养尊处优的生活,宛若地狱与天堂。 太子死后,他最后一次跟随母妃入宫。万岁日日醉生梦死,人已有些糊涂,远远望见他,一会儿喊着“十一”,一会儿喊着“太子”,直到看见了母妃,才如梦初醒,喊“阿翡”。 他们都姓“李”。他们都袭“承”。 只是一个被寄予厚望,担社稷传衍;另一个却被倾注了爱,愿闲云野鹤一生顺遂。 定王府倾覆那晚,他记得很清楚。 父王本不愿走,宁愿认罪自戕以保家人。母妃却誓要夫妻两人生死相随,逼着父王上船逃亡。 大厦倾颓,其实不过一瞬间。 定王妃阿翡,不愿留定王府下人受万岁雷霆震怒,受刑部酷刑折磨。 可她低估了人 心。 “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踏上一艘生死未定的商船从此背井离乡,再不得与亲人故土相见。” “报信的人,当时并不知道万岁将太子的死,怪到了定王府头上。他也许以为自己能够及时投诚逃过一劫。” “我记得母妃站在那些下人们的中间,衣襟散乱。她拼了命地拽那绳索,想要扬起风帆。可她回头望,却看见厂卫站在船锚绳边,身旁兵士金戈铁戟,虎视眈眈。” 锚沉海中,就算风帆升得再高,又有何用? 定王妃绝望呆立,却是一向木讷懦弱的定王突然爆发雷霆魄力,左手抱儿,右手揽女,将一双儿女猛地抛入河中。 船上众人如梦方醒,也纷纷落入水中。箭矢如同三月飞絮,纷纷扬扬洒了下来,深蓝色的海水被染成了暗黑。 程云扒在浮尸之中,看见了屹立船头的定王和定王妃。他们紧紧相拥,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浪潮声中。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程云轻勾唇角,“说来可笑,一开始父王将穿云弩送给太子哥哥,只因一片赤忱的爱国之心。” “松江府临海,近年来常有倭患。华夏四方危机四伏,穿云弩这样的暗器,若能用在军制之中,定能大大提高军将战力。” 长云野山,边城遥望,偏安一隅的闲散王爷那称得上“浪漫”的家国情怀,却成为了他家破人亡的原因。 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悲剧? 三琯听到这里,再忍不下去,伸手紧紧握住程云。她掌心温暖,似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像清晨的朝阳。 “日后若是十一登基,我们定将穿云弩制成人人得用的武器。”她压低声音,目光清澈,“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相信。” 十一登基。她也向他坦白。 到得此时,两人才算是终于坦诚相对,彼此间再也没有欺瞒的秘密。 程云仿佛卸下肩上重担,神情轻松许多。 “我不瞒你,你我初见并非偶遇。”他继续坦白,微笑道,“当日你在九方客栈,是我跟了你许久之后,终于找到的机会。” 三琯扬起眉毛:“是啊,你当我不知道吗?” “客栈遇险当晚,你就算再江湖侠气,再心地纯良,又怎么会放着亲生弟弟一样的四要不管,而去救我?” 她叹口气:“所以那时候我就怀疑,我身上一定有比四要更重要的东西。又或者…你有十全的把握,可以救四要出去。” 现在她已经知道了。他十全的把握,就是穿云弩。 府衙那晚,他原本打算送她去十一殿下身旁,然后拿着穿云弩去救四要——可是阴差阳错,他们被困在了府衙书房里。 几次遇险,他都没有被逼到绝境,不必冒险揭露身份,穿云弩亦都无用武之地。 直到这一次。 “可是…你接近我,是为什么呢?”三琯依旧不解,“我与你插科打诨十几日,都没能试探出你的用意…” 她当然猜不到了。 程云 的眼神似伤感又似释怀:“...我,是在找我妹妹。” 定王府倾覆那日,定王亲手将一双儿女从高船之上丢入水中。 “我只是在找,和我一样被丢入水中的亲生妹妹。” 是因为要找妹妹,所以他饿得饥肠辘辘,却扒着乱葬岗里的弃婴弃童们,一个个地翻找。 是因为感同身受,所以被小小的四要牵住手指的时候,再也没有办法挪开脚步。 他不是圣人,宁愿自己挨饿也要救人。 他只是找自己的妹妹。 是因为要找妹妹,所以颠沛流离十年,程云从万人景仰的王孙贵胄,成为了梁上君子。 行偷、扒窃,放下所有的自尊。 “那些年,若有听闻哪户人家收养弃儿,又或是哪间庵院送来女童,我不能贸然找上门,便趁夜潜入…”程云轻声说,“我妹妹腰背上有一块血红瘢痕,状如蝴蝶。只要晚上潜入,看上一眼,我就会认出她来。” 谈何容易?痴人说梦。 三琯闭上了眼睛:“十年前,你妹妹几岁?” 程云久久沉默:“若是活着,与你差不多年岁。” 不过总角的幼童,由高船跌落深海。又会有多少生还的几率? 他这样大海寻针一样找,又是怎样的心情? “华山派掌门,也曾收养一女童…他神通广大,江湖皆知,会不会我们出事当晚,他曾经救下了妹妹?”程云的声音轻得仿佛飘散风中,“以往你养在冲虚观,我近不得身,这次武林大会,才终于有机会…见到你。” 三琯缓了再缓,才说:“可我不是你的妹妹。” 她的腰上,没有蝴蝶瘀斑。 九方客栈他救她出来之后,是他替她换的衣裳,早在那时就知道。 第14章 等价置换 …你和你娘,长得真像…… 东方庄主面相甚是威严,双目炯炯,如同看入村的饿狼一样狠狠盯着程云。 程云被这目光看得背后发凉——幸好有三琯,百灵鸟一样扑上去,抱着东方庄主的手臂撒娇。 “我都一年没回来啦,你不想我吗?”三琯眨眼睛,“怎么一见我就板着脸?” 东方庄主中气十足哼一声,一把抓住她的手,翻来覆去仔细看。 “受这么重的伤,还不知道赶紧回来。找的哪里的蒙古大夫,你看这手指上留下的疤,女儿家留疤将来怎生可好…” 东方庄主一开口,滔滔不绝止不住。程云想起东方庄主与师父初见时的场景,忍不住勾勾嘴角。 三琯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想了想,软绵绵的小手压在东方庄主的嘴巴上。 “人命关天啊东方爹爹!救人要紧!”三琯拽过四要,推到东方庄主鼻子跟前,“阿衍也受伤了,还在马车里。” 东方庄主捏住四要的手腕按了按,审视的目光却在程云脸上转了又转,直到程云鼻尖上堆了汗,才冷冷将手甩开,说: “行了,进庄吧。” 程云吊在嗓子眼的心这才收回肚子里。 “你运气不错。”三琯小声说 。“像你这样的健康人,大约只能等在山庄外。” 东方爹爹往日里并不好说话,东方山庄亦只有病入膏肓或身中剧毒才能入庄。 ———————————————————————————— 东方山庄名震江湖,起初靠东方庄主那张惊世美颜。 彼时话本子《笑傲江湖》问世数年,正是风靡。家家户户小娘子都为令狐冲和岳不群之间那凄美无比的爱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东方庄主那张青春又标致的脸,配上他那柄惊世骇俗的金刀,迅速霸占了那几个月江湖日报的版面。 旁人不知这个东方庄主从何而降,又是何等武术奇才——有人上前套近乎,却迅速发现这个东方庄主,他是个铁憨憨。 还是个痴痴找老婆的铁憨憨。 帅哥、绝世无敌大帅哥、会武功的体力甚好的绝世无敌大帅哥,想找一个永结同心的娘子? 消息传出,如同冷水入了油锅,引得无数单身江湖女侠迅速开展了一场全民相亲大会。 “上到八十岁,下到十八岁,都有找上门来说她自己是东方爹爹命中注定的娘子的。”三琯八卦兮兮地说,“我感觉那几年过去了之后,他就有点恐女。” 何止是恐女?简直是恐人! 东方庄主就这样躲进了避暑农庄,以往他做茶伙计认得茗茶,便卖茶维生。 茶庄生意越来越好,山庄越开越大。师父胆子大,献了东方山庄的春茶给万岁,得了一句“好”,从此之后,东方山庄也成了半个皇商。 有官家背书,生计无忧。东方庄主反倒对茶叶没了兴趣,铁了心研究草本林木,于药理上颇有建树。 不做生意人,东方庄主改做了大圣人,有上门求药的穷人,也不收药钱。百年的人参说送就送,心疼得师父一个劲骂唇彩。 三琯喜欢东方山庄,也喜欢口硬心软的东方爹爹,黏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学会了不少侍弄药材的技巧。 药房里摆满了瓶瓶罐罐,三琯轻车熟路找了一瓶出来,拿去给李承衍。 连东方庄主在身后喊她,都没听见。 “这丫头!”东方庄主气呼呼地说,“见情郎的时候就跑那么急!哎…” 他又将一个绿色的罐子塞进四要手里,说:“把这个拿去给她。散瘀草须配着淮山药,才能治十一殿下背后的刀伤。” 四要一溜烟地跑了。一转眼间,药房里只剩了程云和东方庄主两个人。 气氛有些尴尬,程云轻咳一声,一拱手:“庄主可需要晚辈做些什么?” 东方庄主却没回话,只怔怔看了他片刻,道:“…你和你娘,长得真像。” 定王府是绝不能提起的禁忌,因为他本不该活在这世间。 程云心中一惊,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不由摆出防御的姿势。 “放心,见过阿翡的人,大部分已不在这世间了。” 东方庄主却笑笑,摆手:“阿翡嫁人的时候,我还送了她一套九件的燃香 。做茶商的那几年,在京城常与她见面。” “定王府满门抄斩,本以为没留下谁。”东方庄主声音一沉,“却没想到,还真的能在这里见到你。” 程云心跳如擂鼓,却绝不敢改口暴露身份。 东方庄主性子急,说话也不兜圈子,痛痛快快地说:“你想救刚才那个孩子,对吧?” 四要,当然。 东方庄主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程云,不愿错过他脸上一个表情。 “想要我救你弟弟,可以。”东方庄主轻声、又不容置疑地说,“拿穿云弩来换。” 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穿云弩。程云想问。三琯全程与他一起,压根来不及通风报信。 东方庄主笑笑:“你有没有发现,三琯的金叶子尤其适合放入穿云弩中?形状、速度、手感,都无可挑剔?” “那金叶子做出来,原本就是为了穿云弩。” 程云努力压抑着脸上的表情,不愿被看出一丝端倪。他仍想挣扎着说压根不知穿云弩为何物,可一触及东方庄主脸上的表情,就将一切欺骗和谎言都吞回了肚子里。 “庄主...你要穿云弩做什么?” “我?我要救你们的命。”东方庄主伸出手,掌心不容置疑地摊开在程云的面前,“穿云弩在谁手里,谁怕是必死无疑。我这是在救你们的命呐。” 救我们的命?程云半个字也不信。 可是身怀宝藏难免被觊觎,即便是东方庄主这样、三琯口中的大善人,都禁不起这个诱惑,拿四要的命来威胁他。 一边是四要,一边是穿云弩。一个是我不可忘记的过去,一个是我无法舍弃的未来。 要谁? 程云咬牙,只一秒迟疑,便卸下贴在小臂的穿云弩,放在摆满了药罐的书案上。 东方庄主满意地点头,可是夜,程云和四要在房间里等解药等了许久,可是原本一更就该送解药来的东方庄主,却迟迟未到。 第15章 身在何处 三琯,那你们是一整晚都在一…… 银烛渐生轻烟,窗外泛起鱼肚白。 程云站在窗边,看着清晨的天空一点点亮起来,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往门外走,被四要拦腰抱下,死死拖着。 以往敢冒着风险飞檐走壁,不过是因为袖中藏了穿云弩有恃无恐。如今依仗已失,再去跟东方庄主硬碰硬,还能讨得到好? 程云微笑,手指抚上弟弟的脸,轻声说:“别怕,不过是摸黑去看看,也许能找到解药呢?” 这话术骗不到四要。偌大的东方山庄,不知底细,直捣东方庄主的房间却不惊动下人的把握能有多大? 就算你想见东方庄主,也该找一个起码了解他的人陪你!否则不就是送命? 四要拼命摇头,眼眶渐渐红了,无声地做出口型:“三琯。” 程云停住了。 整个东方山庄,如果说有谁能让他信任,除了四要只有郑三琯。 她伸手握住砍下的金刀,保住了他的手臂。在河边他换下她沾血的湿衣 ,朝夕相处十余日。 在十里坡他为了救她不惜暴露身份,将穿云弩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可是…如果这场信任,从一开始就错了呢? 他抱着目的见识她,可如果她…也是如此呢? 如果,如果一切都是一场局。从九方客栈开始,直到府邸书房程四要出现——中毒是她的说辞,解毒也是。东方山庄,更是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讲出口的故事。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为了骗走他的穿云弩呢? 程云手握门栓,心情却如激荡的浪潮,一时间热烈一时间寒凉。 我该怎么做?信她,还是不信他? 程云在屋脊上穿梭,脚下瓦片发出极细的响动,仿佛蹑手蹑脚的狸猫,径直窜上了最高的角楼。东方山庄虽大,布局却不算复杂。静山在后,湖泊在前,山庄环抱湖岸,是典型的避暑山庄布局。 这样的山庄,他曾经去过。 庭院里松木叠石,沿着登道即是两层的主楼,挂着匾额“松鹤斋”。松鹤延年益寿,山庄不见老人,最适宜这块牌匾的——只有东方庄主本人。 那里就是东方庄主的卧房。 程云想迈步,却总忍不住往另外一个方向瞄去。 湖中凉亭与云堤相连,莲花般的走廊环绕着二层的小楼,秀气的牌匾上写着“如意”两个字,分明是慈爱的父亲给调皮的小女儿最深的祝福。 三琯住在那里。 朝北还是朝南?孤身上路,还是找到郑三琯? 程云闭上眼睛,良久后如飞翔的春燕,轻巧地跃下了屋檐。 朝日渐升,天边暖红一片。 三琯睁着惺忪的睡眼推开房门,看见一高一低两个人影,逆着光站在她房门前。 程云牵着四要,眼中满是血丝:“三琯,求你…别骗我。” —————————————————— 三琯听完兄弟两人所说,脸上渐渐浮起笑意。 “多大点事!”她笑眯眯,“是你们不了解东方爹爹。他定是在药房里待得忘记了时间,才没有过去找你们。” “至于解药,”三琯从妆台前捡出一个赭红小瓶,掀开瓶口闻了闻,“应该就是这个了!” 她递给四要,示意他去喝。 程云下意识伸手去拦,三琯摇头笑笑:“昨晚饭后,我怕你们脸皮薄不好意思向东方爹爹开口,特意去要的。他没去找你们,可能也是以为我把药给了你。” “不是什么解不了的奇毒,只是药材复杂了点。东方山庄什么都有,从没有东方爹爹不会解的毒。”三琯语气十分骄傲。 四要举过瓶子一饮而尽。 三琯摸摸他的头:“乖。” 那解药见效亦快,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四要的脸色已渐渐回暖,嘶哑的喉咙也似好转,能勉强发出两三个连续的词。 盼了这解药这么久,担心了这解药这么久,可这毒解得竟然如此轻松? 仿佛尽全力施了一拳却打在了棉花上,突然有些不敢相信。 程云看了四要半晌,才说:“ 我该去向东方庄主道声谢。” 三琯跟在他身旁:“你知道他在哪吗?我陪你!” 程云很想说他知道。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想冲进东方庄主的卧房里去。 可他不敢说,怕只要说了,就瞒不住自己曾怀疑过她的心思。 三琯不以为意,砰砰两下推开东方庄主的门:“东方爹爹,云哥哥来找你道谢!” 红木拔步床上,东方庄主睡得正熟。锦被盖在腰间,脸上盖着一条遮光的枕巾,挡住了他半张脸。 屋内一片死寂,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气息。 三琯浑然未觉,欢脱地跑了过去,掀开了东方庄主脸上的枕巾。 “东方爹爹,快醒醒!”郑三琯伸手去摸东方庄主的脸,仿佛触到了烧开的锅子,猛地收回手。 她的目光仍然迷茫,像是以为自己身处噩梦中,直到程云上前掀开锦被,那扑鼻的血腥味伴随着满床蔓延的暗红色直冲脑海,她才放声嘶吼,尖叫声突破云霄。 东方庄主前胸之上布满深深的凹痕,状若飞叶,深可见骨。 只一眼,程云就认出。 那伤口,来自穿云弩。 三琯的记忆,似乎只停留在看见东方庄主尸体的那一刻。 之后的一切只是隐隐约约有些印象,她大约自己一直在尖叫,声音凄厉,久久盘旋在东方山庄上空,也记得程云似乎从背后抱起她,想拖着她往外走。 可她太使劲了,使劲攥着东方庄主的衣襟,连指甲断裂都没有发觉。 门外突然嘈杂,熟悉的戏码二度上演,只是上一次他们躲过了,而这一次她却连挪都没有挪一下脚步。 直到东方山庄元胡、石斛两位管家,扶着她的肩,沉声道:“三琯,让我们看看庄主罢。” 三琯踉踉跄跄站起来。两位管家俯身,仔细端详东方庄主前胸的伤口,伸手从伤口里缓缓抽出了一片… 薄如蝉翼的金叶子。 “…伤口平滑、入体三寸,且前胸五处伤口角度相同,应该是连续、同时射/入/身体,以至于庄主连闪身躲避都来不及。” “如此伤口,世间只有一种武器可以做到。” 穿云弩。 石管家往前一步,目光如炬:“敢问程少侠,穿云弩现在何处?” “不不,你们搞错了。”三琯脑子木木的,身子也木木的,却还是本能地解释,“云哥哥是有穿云弩,可是东方爹爹不是他杀的。我们进来房间的时候,东方爹爹就已经被害了!” 元管家叹口气:“三琯,那你们是一整晚都在一起吗?” 在你们共同进入房间、发现尸体之前的那一整晚,程云他... 身在何处? 第16章 铁索锒铛 郑三琯,你为什么相信我?…… 天明之后,你们两人才一同来到庄主房间,之前的一整晚,你又怎么能确定程云和程四要他们两个人在哪里呢?你如何确定不是他们杀了东方庄主之后,再诱骗你发现庄主的尸体? 一字一句,如雷贯耳 。是啊,她如何确定? 三琯回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程云。 石、元两位管家站在她身后,亦是虎视眈眈,只要她说出一个字就会冲上前。 是他吗?会是程云吗? 东方山庄二十年来风平浪静,昨日山庄只进来四位生人。四要只是个十岁的孩子,阿衍身受重伤,自己不会用穿云弩,除了程云,又还有谁呢?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十里坡一战之后,他身份暴露,东方山庄内人人都知他穿云弩从不离身,用这样的武器杀东方爹爹,是唯恐别人怀疑不到自己吗? 她认识的程云,真的是这样一个会痛下杀手的人吗? 三琯轻轻闭上了眼:“不是他。我信他。” 石管家惊怒:“三琯!你不要被儿女恋情迷惑了心神!” 元管家心头大恨:“他既说不出穿云弩身在何处,今日便别想活着走出我东方山庄。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两人几乎同时出手,一急一缓直攻程云前胸心门。三琯下意识侧身向前,替他挡在了石管家的面前。 石管家镖头出身,重拳如疾风,见三琯冷不丁挡在眼前硬生生忍住,收势太狠连连趔趄两步,不禁狠狠吼道: “三琯,让开!” “三琯,让开!” 哪知此时却同时有另外一个人,也说出了这句话。 方才程云勉强躲过元管家那一掌,狼狈回头,却发现三琯挡在他身前,便也开口叫她躲开。 他的声音冷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刀剑无眼,不要伤了你。今日若两位管家一定要滥杀无辜,日后四要就拜托你了。” 他话音未落,元管家已再次以雷霆万钧之势/逼/到面前,掌风凌厉。程云咬牙,侧身就着床柱往上爬,噌噌两下就扒住了房梁。 石管家再忍不得,伸手就将怀里防身的小刀掏出,以万斤之力狠狠掷了过去。 他准头不行,力道却着实大,饶是未能击中程云,那霹雳般的速度仍将他的手臂划出了一道长长血口。 三琯努力苦劝:“两位管家伯伯,你们击杀程云的时候,真正的凶手有可能已经逃了!不如此时查查昨晚巡夜的仆人有没有听到响动,或是房间有没有密道?” 此时再没有人搭理她的话。 只见石、元两位管家招招毙命,两人同时夹击,将程云生生从梁上/逼/落,身上已是添了多道伤口。 苦劝无效,三琯急得几欲落泪。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虚弱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都停下。”李承衍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被抬在竹轿上,声音有气无力,“我说了,都给我停下。” 十一皇子,终究是天家。 石元二管家再是恨得牙痒,也只能生生止住了攻势,躬身对着李承衍行礼。 三琯也走了过来,伸手搭在他的脉搏上。 “两位管家急于为东方庄主报仇,我能理解。”李承衍轻咳,气若游丝,“但只要我李承衍在这东方山庄,就绝不 允许动用私刑,无罪伤人。” 三琯双目含泪:“若云哥哥当真是刺杀东方庄主的凶手,我自当手刃真凶,告慰东方爹爹在天之灵。但如今真相尚未大明,还望两位管家戒急戒躁,暂且留云哥哥一命罢。” 石元二管家低下头:“愿听十一殿下吩咐。” 李承衍点头,又看向程云:“…待东方山庄查明庄主遇害一案前,可否请程云兄弟暂且留在庄中?” 这是自然,程云毫不犹豫点头。 “程兄弟飞檐走壁神通广大,寻常房间怕是关不住你。”李承衍轻声说,“若程兄弟愿意,恐怕得…多准备一些,好让东方山庄众人安心。” 准备…准备什么? 绳索吗? 怕他逃,所以要捆住他吗? 程云满心悲凉,抬眼再看三琯,见她目光中隐隐约约闪烁歉意,泪光点点,却似极为为难,将下唇咬出了血痕。 连她都要将他绑起来…是这样吗? 他便又闭上了眼。 “我愿意。” —————————————— 黑色的铁链足有拇指粗细,精钢所制重足有十斤,将程云的双手与房间梁柱牢牢捆在了一起。 程云面带嘲讽:“若我要如厕,便尿在你们庄主房间里?” 两位管家冷脸不语。 李承衍勉强撑起身体:“自会派小丫头来服侍程兄弟。” 他重伤未愈,强撑许久已是油尽灯枯,坐在竹轿上迭声咳嗽不停。抬椅的小仆吓得不敢再动,三琯大步朝前,皱眉替他把脉。 “不许逞强,七日内不许下床。”她说。 李承衍没回她,半睁着眼皮看了看她,反手回牵住她,掌心凉凉的。 三琯随着他的竹轿走了两步,仍是忍不住回头,看见偌大房间内空空荡荡,程云倚靠在床柱上,双手被铁链高高缚起,身形格外瘦削。 她一步三回头,终是忍不住,又对李承衍叮嘱了几句,便松开了他的手,转身朝程云的方向跑了过去。 而在她离开的身后,坐在竹轿上的李承衍缓缓握紧了拳头。 —————————————————— “怎么?东方山庄派来的小丫头就是你吗?华山派大小姐,亲自来服侍我?”程云紧闭双眼不愿看她,说话夹枪带棒。 三琯低下头:“...没有证据,还要把你这样绑起来,是他们不对。我没有替你说话,也没有护住你,让你受了这么多伤,你生我气也是应该的。” 她缓缓站在床沿,踮起脚尖,探手去摸他的脉搏。 “死不了。”程云想躲,却动弹不得,心里半是难过半是屈辱,实在不愿自己狼狈的样子一而再再而三被她看见,“十一殿下伤重未愈,最需要你去把脉了,何须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三琯压低声音:“…你现在毫无自保能力,我不在你身边,万一石管家元管家回来找你了怎么办?” “相信我。”三琯轻声说,“山庄现在排查昨晚夜巡的人手,还在查庄内暗道,一定能 找到穿云弩,还你清白。”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解开他的衣服,耐心查他身上的伤口。她不讲男女大防,仔仔细细上药,像是半点没有看到他敞开的衣襟。 程云依然很想继续生气,可愤懑的心情仿佛也能被她擦到身上的药膏治愈。 直到她的指尖顺着他受伤的手臂滑到他的脸上,程云才终于缓缓睁开眼,侧脸躲过她上药的动作,琥珀色的瞳仁看着三琯圆圆的杏眼。 “郑三琯,你为什么相信我?” 语气半是赌气,又半是期待。 为什么相信他呢? 三琯坐在他身边,细弱的肩膀挨着他的。 因为知道他没有杀害东方庄主的动机,因为相信他不会蠢到用穿云弩来动手,还是因为之前朝夕相处,知道他本质纯良的内心? 又或者都有。 三琯摇摇头:“我现在仍然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僵硬泛青的尸体,门外挂起的灵幡,四处传来哀戚的哭灵声,通通都只是一场噩梦。 第17章 苦心积虑 连自己翻身都需要别人帮忙的…… “云哥哥,你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你阿爹阿娘的记忆是什么?”三琯抱着膝盖,缓缓问。 是什么呢?大约是他在前面跑着跑着摔了一跤,母妃从假山后跑过来,将他扶起来? “大约三四岁罢。”程云说。 三琯笑容哀伤:“我第一次见东方爹爹,他举着一把砍刀闯进我房间。” —————————————————————— 东方庄主苦苦寻找前世恋人整整十年,山庄上上下下谁不感慨一声“一见华山妖道误终身”。 饶是师父这般心理素质强大的人,都逐渐被山庄里众人年复一年的谴责目光搞到无地自容。 “这人娶不到媳妇也不能全怪我吧?”师父捶胸顿首,捏着三琯的耳朵耳提面命,“日后你长大,遇到这般男子千万小心。痴情与深柜之间,它没有啥本质的区别。” 那年夏夜,邻近中元,师父带着三琯第一次来到东方山庄。 石管家那时还很年轻,刚刚来到山庄不久。他是镖头出身,两年前押镖的时候遇上一帮马匪,镖队死得七七八八,到最后只剩他一个,踉踉跄跄坚持到日暮山下,正巧被前来采药的东方庄主救下,就此在东方山庄做了管家。 师父问心有愧,将三琯丢在东方山庄门口落荒而逃,还是石管家出门接的她。 白日里她人小鬼大古灵精怪,缠着石管家将东方山庄逛了个遍。 一入夜却在床上抱着被子呜呜哭,闹着要回冲虚观找师父。 小小人儿哭得伤心,哭声顺着如意楼的窗户传遍东方山庄,如魔音穿脑。 三琯仍在喊着师父,却见一个凶神恶煞的中年男子手持砍刀,砰地撞开她房门。 识时务者为俊杰,小三琯立刻收了哭声,怔怔地看着东方庄主。 哪知东方庄主抱着那砍刀,一屁股坐在她窗前的地上。 “莫怕,我守着你睡。有什么 猛兽妖孽,东方爹爹都替你赶走。”东方庄主哄她,安慰道,“你师父这人啊,不靠谱。要是呜呜哭两下他就能出来,我何至于打一辈子光棍到现在也没找到我娘子…” 他越说越伤心,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三琯眼皮越听越沉,终于在他对她师父漫长的吐槽里沉沉睡去。 “师父待我风格粗犷,饿不着渴不到玩具管够,要什么有什么宠上天。”三琯轻轻摇头,“东方爹爹…却更像父亲。” 丹参味苦龙脑回甘,麦冬性寒有微毒。所有的药材,他手把手教她认识,掰下一块放进她嘴里,再在她呸呸吐出来的时候“呵呵”笑。待到春天,木笔花白豆蔻开满整个后院,三琯推开如意楼的窗户,便可闻见满地的花香。 如今正值夏日,东方山庄内还能看见未及凋谢的芍药,她不过像是以前的每一次小住一样回了趟家,就失去了东方爹爹。 三琯低下头,枕在膝盖上,发丝凌乱盖住手臂。 程云默默看她半晌,冷不丁说:“东方庄主…见过我母妃。” “…他问我讨要穿云弩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是为了救我们的命。他说穿云弩若是在谁那里,谁就会性命不保。” 三琯没抬头,声音闷闷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么厉害的一个暗器,江湖上谁不想要?” 身份暴露之前,他随身拿着穿云弩,危急时刻可以自保。可是身份暴露之后,他会就此变成了活靶子。 “可是…到底是谁想要?”程云看着三琯的眼睛,一字一顿,“江湖人想抢来做暗器吗?” 这并不合理。且不说定王府上下百余人因穿云弩丧命,再加上这许多年的以讹传讹;穿云弩于江湖上的名声更类似邪典。飞镖、金针之类的会使暗器的门派,穿云弩算不得什么。而对于更多的普通江湖人来说,穿云弩,它不怎么吉利。 所以,谁会想要穿云弩,想要到不惜杀了东方庄主?想要到,让东方庄主早早意识到了危险,却依然没有任何防范呢? 程云声音更低:“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么?当年父王将穿云弩送给太子,是期望掌领军权的太子能意识到穿云弩的强大,借以在军中大肆推销?” 可惜他们当年遇到的太子太过草包,非但没有考虑将穿云弩用在军中,反而在取乐狩猎的时候,被穿云弩吓跌了马,就这么死了。 十年已过,局势不平。 程云的语速越来越快:“…如今朝中,军权在谁手中?” 三琯有些犹豫:“一些…在万岁手里,更多的恐怕是在四皇子手中。” 历朝历代,皇子欲夺嫡都需招兵买马,军权在谁手中握着,谁的声音听起来就更响亮。 如今军权在四皇子手里——十一若想当皇帝,就得卸了四皇子的军权。 谈何容易? “就算万岁手中亲卫全给了十一殿下,也不及四殿下手中精兵十分之一。” 人数不够,打不 过怎么办? 摆在眼前的手段——就是穿云弩。 “昨夜入山庄只有你、我、四要和李承衍四个人。”程云语速飞快,“不是你我和四要…能够怀疑的对象,就只有李承衍了。” 如果李承衍需要穿云弩来提升自己亲卫的战力呢?如果是他心心念念想要穿云弩以自保呢? 程云暗示的意味是这样浓——三琯却只觉得好笑。 “你是想说,东方爹爹是阿衍杀的?那个身受重伤,连自己翻身都需要别人帮忙的阿衍吗?” “如果他的伤压根就没那么重呢?” “如果他的伤没有那么重,”三琯深吸一口气,“阿衍也不可能杀了东方爹爹。因为如果他想要穿云弩,只需要开口说一声。又何必因此而杀人?” 这也是程云最想不通的一点——他努力地不想去思考其他任何可能性,不去思考除了李承衍外还有谁有作案的时间。 可是越是想屏蔽自己,他的脑海中却越是忍不住浮现当日四要砍杀玉面银鱼时...程四要那毫不留情挥出的砍刀。 “四要现在在哪?”程云冷不丁问。 三琯站起身:“自己房间吧?” 不,不可能。 天光未亮,他和三琯离开了房间,如今已是巳时。 一个多时辰他们都没回来,以四要的性格,又怎么会置之不理,看都不来看一眼? 第18章 血肉模糊 云堂兄,对不住 绝境之下迸发无穷力量,程云奋不顾身往前冲,手臂却被拇指粗的铁链牢牢箍在床沿畔,纹丝不动。 只要想到四要有可能身陷险境,现在的他就再也没有办法冷静。 三琯也是一样。 她倏地一下从袖内抽出匕首,照着程云腕间的铁链砍去,只见火星四溅,清脆的撞击声后,匕首被崩出了指尖大的豁口。 “三琯,”程云叫住她,“来不及了。你现在…先回去。” 三琯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豁了口的匕首塞进他手中。 “保护好自己,我马上回来!”她咬牙说。 若是真遇到危险,恐怕他连拿着这匕首自戕都够不到脖颈。 程云明知无用,明知现在三琯若是离开就是让自己如待宰羔羊一样落入敌手,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去找四要,我没关系。” 所爱涉险这四个字,足够让胆小如鼠的普通人,化身舍生取义的英雄。 将心比心,三琯懂。 她看了眼程云,牙关紧咬,逼自己转身冲向门口。 可她的手刚一碰上门栓,却如同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怎么了?”程云问。 三琯看了眼泛红的掌心:“...门,很烫。” 不详的预感从心底升起,三琯抬起头,只见门缝上方隐隐约约渗出白色的烟气,铁门栓已烫得惊人,空气中渐渐弥漫灼烧的气息。 三琯扣着门边沿,轻轻拉开一条缝,只见浓厚滚烫的白烟霎时闯进房间,呛得她咳嗽不停。 眨眼之间,走廊间已能看见明火。 三琯绝望地回过头,被铁链拴在梁柱下 的程云,脸色无比平静。 今日死劫,怕是难逃。就算是平日里的他也没有把握在烈火包围中逃生,更何况此时双手被捆,无异于瓮中捉鳖。 “想让我死,一刀就行了。何必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连房子都要赔进去。”程云勾唇,笑容半是苦涩半是嘲讽,“这么看得起我么?” 三琯一言不发,那豁了口的匕首又被她握在手里,狠狠朝着他两手间的铁链砸过去,一下又一下。 屋内的白烟越来越浓,仿佛从所有看得见与看不见的缝隙中见缝插针地钻进来。三琯眼睛灼痛,不停地流着眼泪。程云站得更高,比她情状更惨,脸色泛红咳嗽不停。 三琯趴在地面上,撕拉一声扯下衣襟,将桌上的茶水尽数洒上,又拿那湿透的衣襟盖在了程云的口鼻上。 空气越来越烫,连同缚着他手腕的铁链亦变得滚烫。 程云努力劝三琯走:“...两人都死在这里最不合算,你活着,还能替我救下四要。” 三琯倔强地咬紧下唇,那匕首早已满是豁口再不堪用。她便放弃了用匕首斩断铁链的心,把那豁口的匕首当成锯子,一点点地割着他的铁链捆上的那根梁柱。 屋内越来越烫,窗棱上已有明火,沿着窗帘迅速蔓延到床前。口鼻前的湿衣襟早已失去了作用,程云只觉得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不再是空气,而是千万根拼命在他体内肆虐的银针。 他努力打起精神,想推开她让她走。三琯恍若未觉,仍是拼命割着那木梁柱。 床幔也被烧着了。靛青色的帐子被燃成了橘色的暖阳,高温直冲房顶,支撑着房子的木梁柱开始解体,木块木屑扑簌簌地落下。 再不走,怕是两人都要被活埋在这里。 程云伸手欲夺她的匕首自戕,手腕只是微微转动,不巧蹭到铁链,立刻被灼穿了一块皮肉。 血肉被烫熟的味道在火场的烟气中显得格外突兀,三琯抬起头,眼中终于含起了泪水。 她嘴唇嗫喏,刚想说什么,目光却蓦地一紧,冲上前去抱住了程云。 程云一惊,却见下一刻,房顶落下的烧焦木块狠狠砸在了她的右肩上。 她身子一软,再无力撑起自己保护他,只能像软绵绵的蛇一样滑落在地,陷入昏迷。 程云腕间已被烫得血肉模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一遍又一遍地用最后的意识喊:“三琯,三琯起来!三琯,起来!” 渐渐,程云眼皮垂下意识昏沉,喉咙被高温烧伤,痛到再无法出声,可房间里那“三琯!三琯!”的呼唤声却越来越清晰。 是李承衍。 就在松鹤斋摇摇欲坠,几近崩塌的前夕,李承衍身披湿氅,舍命冲进房间来。他将昏迷中的郑三琯扛在后背,痛得冷汗潺潺,一步一挪走向窗边。 程云那时已无法言语,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却始终看着他们二人,流露出欣慰的神情。 李承衍翻过窗户,离开房 间之前,亦深深望了程云一眼,目光中有掩饰不住的愧疚。 “云堂兄,对不住。”李承衍说。 而就在李承衍带着郑三琯离开之后,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松鹤斋轰然坍塌,被彻底吞噬在烈焰里。 火势继续,沿着湖边的书房和长廊,一直烧到了如意楼才停止。 屹立江湖数十年的东方山庄,就这样,毁于夏夜里的一场大火。 —————————————————————— 三琯睡得不安稳。 不到一月的时间里,她似乎受过很多伤。右肩上传来隐隐约约的疼痛,她想翻身,却被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按回了床上。 “云哥哥?”她没睁眼,咕哝着说。 那人顿了一秒,才温柔地开口:“我是十一。” “肩上的伤并不严重,最近不要提重物好好休养,日后应当无碍。可是肺里吸入太多浓烟,日后恐怕对你有些不好,需要从现在开始干预。更何况,你从前晚开始高烧,足足烧了两天。” “昨晚你已有些神志不清。大夫说,要是再继续睡下去,恐怕日后更难清醒。”李承衍声音越来越低,“所以那会儿,为了让你醒过来,我找来了一个人陪你。” 三琯心里大喜…陪她的人是程云?云哥哥也被救出来了? 可她回过头,却只能看见一个圆滚滚、胖嘟嘟的孩子。 是程四要。 四要还活着。 他们找到了四要。 第19章 雾暗云深 郑三琯,别只用眼睛看,也用…… 醒来之后,郑三琯开始将程四要带在身边,同吃同住,形影不离。 丫鬟送来的点心,她要掰开一半和四要分食;晚上她躺在床上,四要就躺在她床边的榻上。 一路上,四要显得格外坚强,甚至没在人前流过一滴眼泪。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悄悄握住三琯的手:“姐姐,我哥真的没了吗?” 他身上还穿着程云的旧衣服,怀里揣着程云的旧匕首,衣袖里甚至藏了两片程云给他的金叶子,处处都有程云的痕迹。 仿佛只要回到了九方城,哥哥就会在他们日常栖身的破窑洞里面等他回家。 三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紧紧回握住四要的手。 她右肩上的伤恢复得很快。 最后一次换药的时候,李承衍拎着药箱亲自来了。 他一身玉色布袍,温润如水,坐在她床边搓热了指尖,才帮她轻轻解开了衣襟。 “换药啦。” “咳…”眼看衣衫褪下,就要露出她的右肩,李承衍有些尴尬地摸鼻尖,“不需要让这孩子避一避吗?” 四要正抱胸坐在床尾,闻言冷冷抬头瞥了李承衍一眼,纹丝不动。 三琯眼尾一挑:“要真讲男女大防,他才是个十岁的孩子。更需要出去避一避的,不是你吗?” 李承衍垂眸,默默褪下她衣袖,替她上药。 “你在生我的气?”良久后,他轻声问。 三琯沉默片刻,才开口:“…我只是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要锁住他的 手。” 太巧了,这一切都太巧了。 从四要中毒,到十里坡遇袭,再到东方庄主被害,一环再扣一环。 东方庄主被穿云弩所害,程云发现了尸体。几位管家宁可错杀不肯放过——是十一赶来解了围,也是十一提出来,用精钢捆住了程云的手。 李承衍一点点在她伤口上推着冰凉的药膏,淡淡的薄荷香让她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三琯…”李承衍缓缓说,“有的时候我常常想,我们把你保护得这么好,究竟是对还是错?” “师父护着你,我护着你,东方庄主也护着你。你的世界里从来都没有坏人,这对你来说,到底是好还是坏?” “九方客栈当日,原本接应你出城的人被尽数歼灭。你苦等接应不到,来的人却是他程云。你有没有想过原因?” “找妹妹吗?”李承衍浅笑着摇头,“这么稚朴的理由,大约也只有你这样天真的人才能相信了。” 天寒地冻、总角稚童落水,能有几分生路?定王世子李承云不惜师从乞丐,十年如一日找她,却找到了华山派的大小姐身上? 谁信? “定王府百余条人命,杀父弑母之仇,才能让程云卧薪尝胆苦心积虑经营十年。”李承衍摇头,“三琯,程云眼中,当今万岁是他的杀父仇人。他想要替自己的父母洗脱杀皇储欲叛国的罪名,只有一个办法。” 投靠下一任皇帝。 “你说,在其他人的眼中,下一任皇帝会是谁?” 在天下人眼中,下一任皇帝都是四皇子。 四皇子。 “父皇年岁渐高,于立太子一事上却始终暧昧不明。你师父得蒙皇恩数十年,若说宫中父皇真正相信谁,我算一个,你师父得算上半个吧?”李承衍紧紧盯着三琯,不容她躲开视线。 “你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四哥若想离间你我之间的感情,三琯你来告诉我,用什么方法最好?” 九方客栈那一晚,为何暗杀你的人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程云来到之后开始射出飞镖?程云与你非亲非故,为什么宁愿留下弟弟程四要,也要先救出你? 这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 李承衍握紧了三琯的手:“你清醒清醒,想想明白。现在的你,哪怕只对我产生了一丝怀疑,四哥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他的声音依然因为后背的刀伤而有些虚弱,他的手背上依旧留着那晚大火灼烧后的黑色伤疤。 三琯有些愧疚:“我并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那天在东方山庄,明明我已经答应了陪着他在房内等你们查清真相,为什么你却非要将他的手臂捆住?” “哦?”李承衍高高挑起眉毛,“是你低估了程云的本事。” 松鹤斋大火于未时彻底扑灭,庄主卧室被烧毁大半,梁柱木材尽皆焦黑,床幔布匹则是化成了灰。 “东方山庄数十仆从,连同我带去的数十亲卫,翻遍了 大火之后的断壁残垣,却压根没有找到程云的尸体。” “你明白吗,三琯?虽然我用拇指粗的铁链捆住了程云,他却如入无人之境,经历了熊熊大火还能全身而退,身上甚至可能都没多添一道伤。” “看起来最不可能的可能,反而很有可能是最后的真相。东方庄主为穿云弩所杀,你觉得程云不会蠢到用自己的兵器偷袭东方庄主,所以不相信他是凶手。你觉得程云没有杀东方庄主的动机,所以也不相信他是凶手——可如果他真的投靠了四哥呢?” 动机立刻就有了,再加上兵器、时间,最后恰恰都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个她最相信的人身上。 李承衍话音未落,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寒光——只见程四要满眼恨意,再也遏制不住心中怒气,挥舞着匕首朝他刺来。 “让你污蔑我哥!” 四要年龄虽小,力气却着实不小,压过来的时候有雷霆万钧之势,眼看就要将匕首抵在李承衍的咽喉上。 李承衍眉头轻锁,侧身避开,手腕略一翻转,精准地打在了四要肘间的麻穴上。 匕首叮地落在床上,四要捂着手臂弓起身,哎呦叫起了疼。 李承衍捡起跌落的匕首,递到了三琯的手中,认真地看着她:“我知道程云救了你两次,你很感激。” “可是这一路上,我也一样救了你两次。” 他替她挡了一记挥下的金刀,后背血肉模糊;他在她危难的时候钻了火场,把她从废墟和浓烟里背了出来。 李承衍轻声说,“郑三琯,别只用眼睛看,也用用你的心。” 第20章 梁上君子 他一般是偷东西呢,还是偷人…… 车行两日,仍未回到九方城。三琯心中焦虑,待肩伤好转,能牵得动缰绳,便和四要同骑一马,跟在车队当中。 十里坡遇袭之时,李承衍的近卫尽数被歼。此次回程,一路都靠着东方山庄的石管家领人护卫。 四要对石管家恨得牙痒痒:“他不分青红皂白诬陷我哥哥,心里认定就是程云杀了东方庄主,焉知那把火是不是他放的?” 三琯两面不是人,只能道:“你因为云哥哥恨他,他同样因为东方爹爹的死恨你。凶手到底是谁,石管家心里想必也没有定论,,否则东方爹爹丧期还未过,他又何必一路紧紧跟随我们?” 石管家镖头出身,安排食宿十分妥当。每晚三琯与四要回到客栈房间,桌案上都会摆好点心糖果,样样都合她口味。这样细心周到,不像是石管家的作风——对她平日的口味都这样了解,想必是李承衍有所交代。 三琯摩挲着点心匣子,轻轻摇了下头。 自上次换药不欢而散之后,她也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十一。 李承衍每日都极为忙碌,客栈房间的灯火通宵不灭,白日里马车上常有形形色色的人突至拜访,打扮言谈各不相同,大部分都是江湖中人。 有一日,三琯在常来 拜访的人中认出了戟帮掌门姜虎。 “就是府邸书房那天晚上,撺掇玉面银鱼来找十一,后来还带着人来看热闹的戟帮掌门。”三琯低声说,“他来干什么?” 四要的声音有些发抖:“会不会是因为玉面银鱼死了,所以她那些江湖上的朋友来报仇?会不会找我的麻烦?” 三琯眼神一闪,拍拍四要的手安慰不会,可是转头她便连房门都不再敢出,也不许四要再出。夏日炎热,马车的帷幕她却从不拉起,宁愿与四要两人闷在车内,也不肯露出头。 李承衍也不劝,只是安排了石管家沿途买冰,一桶又一桶送到她的马车上。 “她受伤未愈,别热出病来。”李承衍头也不抬,认真看着书案上的布防图。 “要不要唤个小丫鬟伺候?”石管家打量李承衍的神情。 李承衍缓缓放下笔,揉了下紧成了川字的眉心,顿了顿:“…算了。她现在谁都不信,这么贸然添个人,还怕她多心。” 信任像捧在掌心的泥鳅,滑不留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偷偷溜走。十年青梅竹马,说起来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李承衍垂眸,勾了下唇角,轻声说:“…从火里救你出来,都还不够么…三琯,到底要我怎么办?” ———————————————————————— 数日后,他们一行人终于绕回九方城。一场武林大会办成满地鸡毛,整整一月都不太平。先是内廷宦官巴公公枉死,再是十一皇子李承衍于十里坡遇袭,养伤半月后才回城。 李承衍的车辇在九方城门前被拦住了。 一排有备而来的侍卫身着盔甲,手持缨枪,虎视眈眈地站在城门之前,颇有万夫莫开的气势。 站在那侍卫身边的,还有一个赵通判 赵通判面露尴尬之色,一身官服,搓着手陪在李承衍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开口:“十一殿下请暂且在此休息一下,下官…下官还须得通报一下。” 通报?什么意思?谁给他的胆子把他拦在这里? 十一脸色丝毫不变,冷冷说:“向谁通报?要等多久?” 赵通判满额头汗不敢回答,顾左右而言他。 车队一行人奔波半日,正是饥渴交迫时,都望早些进城饱餐一顿;哪知被一个小小的通判拦在了城外,从正午一直拦到了日头偏斜。 十一面色依旧冷静。他不肯坐下,赵通判的屁/股也不敢挨上椅子,只得老老实实陪站在一旁,站得眼神昏花,迷迷糊糊。 “十一殿下莫要为难下官…”赵通判苦苦哀求,“下官近来遭受丧女之痛,已如强弩之末苦苦支撑。殿下何不坐下休息片刻,待通传的人回来,才好风风光光替您接风洗尘。” 他不提这丧女之痛倒还罢了——一提起来,三琯想到当年被赵通判扫地出门的赵家姐姐,再忍不得,掀开一角车帘看那通判,半晌冷笑一声,猛地从车里跳了出来。 赵通判 还站在十一身边罗里吧嗦说个不停,却没想眼前突然闪过一个身影,下一秒,赵通判左右两边脸蛋同时灼痛,啪啪的清脆两声后,郑三琯在赵通判身前站住了。 她年龄虽小,气势却半点不小,圆圆的杏眼里闪烁着愤怒的火花,眉间高挑。 “你说的这是什么屁话?”三琯唾道,“十一遵万岁旨意主持武林大会,天下谁不知道?于公,他有恩旨在手,于私,他是天潢贵胄,先皇后的嫡次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拦他?” 赵通判捂着脸,唯唯诺诺低下头。 三琯啪地一掌又打了过去:“九方城里,除非万岁亲临,还有谁的官比十一更大?你要通报,通报给谁?你都报了几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叫来人?” 是摆下马威,还是真的忙不过来? “你到底要等谁的消息?” 她一巴掌一巴掌打得痛快,将这些天的憋屈一扫而空;每出一掌,十一身后的车队都要喊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好”字! 赵通判深深弯下腰,紧咬牙关一言不发,两边的脸颊迅速肿得仿佛发面馒头,却仍然没敢开口。 直到四皇子亲自赶到城门,盘领窄袖的赤袍上,金织蟠龙在阳光下耀武扬威地闪烁着光。 “三琯,你又顽皮了。”四皇子笑笑,狭长的眉眼十分秀气,神色间却透着阴鹜,“听闻你十余天前被一个梁上君子掳走了?怎么回事,十一弟没有好好照顾你吗?” “父皇和你师父都担心得紧,怕十一年龄小处理不好,特意派我来找你。”四皇子笑意不达眼底,语气更是暧昧,“只是不知道,掳走你的那个小偷,他一般是偷东西呢,还是偷人?” 第21章 一团孩气 不然下一个被穿云弩钻胸过的…… 那句“偷人”被四皇子拖了长尾音,暧昧又猥琐。 城门旁的侍卫哄堂大笑,打量三琯的眼神满是恶意。 赵通判再蠢也知道郑三琯与十一皇子关系非同一般,这可以的嘲弄不过是为了打李承衍的脸。他低着头不敢看三琯,吓出一后背冷汗。 三琯半点不在乎。 所谓清白与闺誉,对她来说向来一文不值。 从小到大师父耳提面命,不知在她面前讲过多少次:“做女人,切莫自己给自己上枷锁。你爱谁的时候便睡,若是不爱了就让他麻溜滚蛋。” 三琯懵懵懂懂:“若是旁人骂我水性杨花?” 师父呸一声:“旁人的眼光算个屁。爱你的人知道你的人品,还不够吗?你要是像阿珂一样,因为失了清白委身韦小宝,白月光掉进粪坑里,你师父我就算穿回去了,也要为了你再穿回来!” 三琯牢牢记在心中,男女大防也好,闺誉清白也罢,都比不过“我乐意”三个字。 四皇子怎么骂,城楼上的侍卫如何嘲笑,都伤不到她。 却能伤到李承衍。 怒火如炸燃的炮火,烧得李承衍耳尖滚烫。 可他面色平淡像是丝毫不在意,嘴唇 轻抿未发一语。 三琯不在乎;李承衍不回应。 程四要抬眼看那两人,又看看四皇子身后猥琐讥笑的侍卫,再忍不下这口气。他人小鬼大,趁旁人注意都在三琯和十一身上时,冷不丁溜到了四皇子身边。 “四殿下是问我吗?那个梁上君子,说的是我吧?”四要甜甜一笑,圆嘟嘟的脸蛋看起来一团孩子气, “殿下,偷东西这事我在行,人可怎么偷,你教教我?” 四要的语气天真懵懂,仿佛真是谁家勤学好问的二郎。 可他的表情却满是嘲讽,缓缓举起右手——只见那四皇子府的牙牌熠熠生辉,在他掌中把玩,仿佛一个不值钱的小玩具。 四皇子下意识低头一摸,这才发觉不过眨眼的一瞬间,腰间的牙牌竟被这十岁的扒手小孩盗了去! 真是旷世奇辱。十一身后车队以牙还牙,笑得前仰后合,声如滚雷。 三琯也忍俊不禁,揽住四要的肩膀揉了揉他的黑发。 “方才不该去犯险的。”她小声嘀咕。 四要摇头:“我看不惯他污蔑你的名声。” 寥寥数语,如涓流潺潺,足以抚慰人心。 两位皇子甫一见面,明潮暗涌就已几个来回。 赵通判左右为难,两边受惊,一张脸被三琯扇到红肿;一颗心被四皇子吓得七零八落。 到得此时,赵通判也不敢再随意站队,躬身哀求两位皇子入城再谈。 李承衍扬起缰绳驱马朝前:“四哥可要拦我?” 四皇子堆出虚伪的笑意:“不敢不敢,如何敢拦?我今日来此只是给郑家妹妹提个醒。” “擦亮眼睛认清人,不然下一个被穿云弩钻胸过的,就是你。” ———————————————————— 入城之后,李承衍十分忙碌。 三琯明明与李承衍同住在府衙中,却已经一连几日未曾见过他。 白日里四要出门打探消息:“…宦官遇害加上你失踪,武林大会就此搁浅,拖了近两月还没结果,江湖上怨声载道。” “李承衍十里坡遇袭之事上报万岁后,万岁震怒,要求十日之内查明真凶。四皇子这一次主动请缨,万岁终于没再拒绝了……” “随着四殿下来的,还有一封圣旨。”四要叹息,“查明真凶之前,九方城只进不出。” 九方城封城了。 万岁金口玉令白纸黑字,杀死巴公公凶手落网之前,九方城中,因为武林大会而齐聚一堂的江湖人们。 如瓮中捉鳖。 “好多人都急了。”四要说,“朝堂事江湖人管不着,只说无论是四皇子还是十一殿下,谁能让他们全须全尾离开谁就是江湖人的神。” “只是我始终不明白,”四要摇头,“不过是个老宦官死在了自家宅子里,为何万岁如此生气” 破天荒,三琯没有立刻接口,犹豫了许久才说。 “你不懂。巴公公他……与其他人不同。” 第22章 过从甚密 你不信任我,是不是…… “巴公公是万岁潜邸时的老人 ,从先皇后伺候至太子。太子死后,就在万岁宫中照顾十一。”三琯缓缓说,“他性格阴鹜,我小时候很怕他。可他待十一真的很好。” 有年夏天,她随师父入宫,趁着宫人内侍不注意牵着十一去了未央湖摘荷花。湖边水浅,她与十一躺在青石上,躲在荷叶的阴蔽中。 万岁午听完了故事找不到儿子,雷霆震怒。宫中跪了一地人,连一向闲鱼野鹤的她师父,这次都结结实实跪在了地上。 三琯和十一被找到的时候,天边已出现红色的晚霞。 她尚且迷迷糊糊,十一却从找他的宫人脸上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两人一路被带至承乾殿,巴公公面露焦急等在那里。 十一一见到巴公公,竟砰地一下跪下了,一把将三琯推到了巴公公的怀里。 “求公公救三琯一命。”李承衍抬起头,眼中泪光闪闪。 皇子都跪下了,宫人内侍自然是跪了一地。 唯有巴公公直挺挺站着,目光在十一和三琯脸上流连许久,终于重重点了头。 三琯没有被带到万岁身前,十一自己一个人入了殿。 “十一殿下一个人躺在荷花池边?”万岁目若鹰隼,一字一顿。 巴公公毫不犹豫:“一个人。” 少顷,承乾殿里传来玉瓶碎裂声,金鞭舞得呼呼作响,十一闷哼不断。 巴公公闭眼守在殿外;而三琯被径直带去了东华门,师父面色冷峻,一见到她就将她牢牢抱在怀中,头也不回出了宫。 “伴君如伴虎…”三琯轻声说,“万岁经过丧子之痛,绝不可能让这硕果仅存的小儿子再有丝毫闪失。那日若是我与十一同时入殿,恐怕我没办法活着走出承乾殿。” 巴公公为了十一,以自己的命为赌注向万岁说了谎。 他忠心耿耿,除了皇帝,唯爱十一殿下李承衍。 此次武林大会,十一殿下第一次出宫主持,也是巴公公跟随照顾生活起居。 “宫中早有流言…”三琯轻声说,“万岁早已拟好立储的圣旨,就藏在三宫四十六院之中。前两年承乾殿夜里走水,巡夜的宫人畏罪自尽。待火势扑灭之后,承乾殿内一片狼藉,可最匪夷所思的是…明明没有过火的房梁却被拦腰砍断,匾额掉落在地摔成了两半。” 有人在找立储的圣旨。 除了四皇子,又还能有谁?在宫里,在宫外,他的势力无处不有,无处不在。 可是他没有找到。 万岁站在废墟一般的承乾殿中,默默矗立良久。十一缓缓走到他身边,万岁看了一眼儿子,摇了摇头。 “你阿娘以前的那些字画…我收了三十年。还是没了。” 皇帝将圣旨藏得极好。 宫中传言,那圣旨现在何处,除了皇帝,还有三个人知道。 一品太师、英国公陈璋、已身死的巴公公,和…郑三琯的师父。 “这两年来,四皇子的势力仿佛无孔不钻。我师父不堪其扰,很难独善其身。他虽然不喜欢四殿下, 但似乎也并不觉得十一有赢的胜算。” “巴公公死后,师父连夜传书让我离开十一,说他此时自保都很困难,让我不要再给他添乱。”三琯轻轻摇头,“我知道师父是想保护我…初遇你和云哥哥那天,我就是在九方客栈等接应。” 可接应没来,来的是晚上客栈房间里斩尽杀绝的青衣杀手。 就连东方庄主于东方山庄内遇害——远在九方城的四殿下,都能第一时间知道害死东方庄主的凶器,是穿云弩。 “要么是四皇子手眼通天,连东方山庄内都能安插眼线。”三琯说,“又或者…就像十一说的那样,四皇子会知道凶器,是因为安排那凶器杀人的,恰恰就是他。” 杀东方庄主、嫁祸定王府世子李承云,再一把火把所有知情人都灭口。 ———————————————————————— 李承衍一连两个通宵未归府衙;三琯在他卧房里连着睡了两个晚上,才终于守到清晨回来的他。 “回你自己房间睡。”李承衍不看她,倒在枕头上盖住眼睛。 三琯一股脑爬起来,跪坐在他身边:“四要打探到消息,四皇子在聚贤楼里放话说已经捉到杀害巴公公的凶手,待公布于群雄之后北送京师。这事你知道吗?” 李承衍纹丝不动:“…让你的四要弟弟晚上少些乱窜。这次再遇上什么危险,恐怕没有好哥哥带着穿云弩来救他了。” “自四皇子来九方城后,一直在与各大门派积极走动。前两天在你府衙赴宴的戟帮、刀门掌门都与四皇子过从甚密。我觉得他也在招兵买马,私下里结党拉派,这事,你知道吗?” 李承衍睁开一只眼睛看她:“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我秉公执法,只要查明真相就够了。四哥与谁一起喝酒吃饭,这不是我应该过问的事。” 她轻轻一巴掌拍上他的额头:“少打官腔,你跟我说一句实话。” 李承衍握住她的手:“说实话吗?” “…我肚子饿了。” 他眼睛看着她,无辜小狗一样惹人怜爱的表情,嘴唇倔强地抿起:“你这么多天没见我,难道只想问我这些吗?” 三琯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阿衍,我能问你一句话吗?” “问什么?” “为什么巴公公死了这么多天,你脸上从来没有流露过哀戚的表情?” “你说,让我不要用眼睛看,也用用自己的心。可是我的心怎么想也想不清楚…” 巴公公入宫数十年,自你出生之后就相伴你身旁。我对我师父是多少感情,你对巴公公应当分毫不差。 此次武林大会,我和巴公公原本都陪同你住在府衙,为什么你会要求我搬去九方客栈,为什么巴公公遇害是在某间“私宅”? 还有,最重要的,为什么巴公公死后你没有痛哭出声哀毁骨立,冷静得就好像在处理一件陌生人的丧事? 李承衍缓缓坐起来,目光里充斥着说 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终于将心里的怀疑说出来了吗?”李承衍声音微颤,“你不信任我,是不是?” “你觉得巴公公被害与我有关,你觉得你在九方客栈遇袭也与我有关,你觉得东方庄主是我杀的,你觉得程云是我一把火烧死的!” “既然这样,我就让你看看,为什么巴公公去世之后我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李承衍站起身,将三琯拦腰抱起箍在怀中,一脚踢开了房门走出去。 第23章 彩云翡叶 彩云栖翡叶,晨光耀珊瑚。远…… 李承衍为人克制内敛,一向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今日这样大咧咧抱着三琯走出来,显见盛怒。一路遇到宫女侍卫尽皆低头,不敢抬眼看。 他抱得太紧,箍得郑三琯有些喘不上气。她心里生气,拿手指尖揪他耳垂上最嫩的地方,掐出一排月牙样的红印。 两人一路走到府衙北侧。只见冰窖门前重兵把守,两侧各站了数位侍卫,三琯皱着眉头从李承衍身上跳下来。 “你把贴身的亲卫都派来守冰窖?”三琯压低声音,“冰窖里放了什么?” 李承衍一挥手,侍卫让开,露出漆黑的木梯。阴森寒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若隐若现的腐臭味。 “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巴公公被害我没有伤心吗?”李承衍淡淡地说,“跟我来,告诉你真相。” 两旁侍卫递上灯笼和披风,李承衍接过灯笼,将厚厚的狐绒披风罩在三琯的身上,只露出小小圆圆的脸蛋来。 两人不过顺着台阶走出几步,呼吸间便可见到白色的雾气,寒意渗骨。府衙冰窖不算大,但梯阶底部地面湿滑,两旁摆满了雪白的冰块,层层垒起。 而在冰块的正中央,放着一张又矮又宽的冰床。 巴公公赤/身/裸/体躺在冰床之上,一张白色的麻单盖住了脖子以下的身体,只露出青白色的四肢。 三琯心头一跳,猛地望向李承衍。 时人崇礼,死后必得停灵七七再入土为安。巴公公的遗体早从殓房挪出,灵堂就设在府衙中,她还曾亲自前往祭拜,看着那黑漆桐木棺材掉眼泪。 可原来…棺材是空的? 巴公公的尸身一直躺在这里。 “可是伤口有什么不妥?仵作没来看过?”三琯皱眉。 “来是来了,只是不能也不敢让仵作看罢了。” 李承衍边说,边轻轻拉下盖住尸体的麻布。 巴公公青白色的脖颈上,赫然露出了一块凸起。 那是… “喉结。”三琯深深吸一口气,“巴公公有喉结。”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在巴公公的脸上细细逡巡:“…不仅是喉结,若是仔细看,下巴上甚至有成片乌青的胡茬。” 巴公公净身数十年,三琯曾在宫中见过他不知多少次,更不知多少次仰头看过他那光滑如玉的下巴。 至于喉结… 三琯手臂有些发颤,在心里默默念了两句师父,这才伸出手去拿那白麻被单。 李承衍眼疾手快 ,一把按住她的手:“你干嘛?” 三琯轻轻拨开他:“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巴公公他到底是不是个公公,只要看一眼就知道。” 李承衍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能忍得下你这样伤风败俗?” 郑三琯头也不回:“我师父。” 她唰地一下掀开被单,看着巴公公腰部以下的位置。 “巴公公,不是个公公。”三琯冷静地说,“或者…死的这个人,压根就不是巴公公。” 分明是一样的面孔一样的身形,可是…死的这个人,压根就不是去了势的太监。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李承衍将手伸到尸身的腋下,双臂用力,将那人支起来。 三琯原本还想搭个手——可还没等她做好准备,李承衍就已经轻轻松松将人翻过来了。 只见那青白色的后背上布满青紫色的淤点尸斑。 背心正中,布着一道深可见骨的狭长伤痕。 三琯猛地瞪大了眼睛。 这伤痕…看起来竟然是如此熟悉。 凹痕深深,状若飞叶,深可见骨,如果伸手去捞,就会从伤口之中找出一片深嵌血肉的金叶子。 “穿云弩。” 这是穿云弩。 巴公公如东方庄主一样,为穿云弩所杀。 如同后脑勺被谁锤了一棒,她的脑袋一直嗡嗡响个不停,连李承衍的声音都变得那样模糊。 “巴公公遇害之后,我脸上不见哀戚,是因为死的压根就不是巴公公。” “三琯,用你的心去想一想,你到底是什么时候遇见李承云,又是为了什么遇见。” ———————————————————————— 所有的画面仿佛一条条线索,在郑三琯的脑中纷至沓来。 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即将举办,师父坐在冲虚观的那棵大桑树下,扫着手里的拂尘赶蚊子。 “三琯儿,咱们师徒俩,还是尽快跑路吧。皇帝这两年看着不对劲,眼白都变成了土黄色,整晚整晚喊腰痛,按我的判断…怕是肝出了问题。” 师父笑眯眯:“历朝历代最危险的就是这个夺嫡,一不留神站错了边儿,就算你师父我变身张无忌,也救不了咱俩小命啦。” “如今朝政掌握在四皇子手中,李承衍为丰羽翼怕是只能铤而走险,结交江湖人士。武林大会,万岁会派李承衍主持大局,到时候,你跟着他一起走。” “等你到了九方城,我派人接你去东方山庄。以后天南地北,师父带你看遍大江大河。” 三琯跪下给师父磕了头,一步三回头。 一路上谨遵师父叮嘱,不问不管不看,老老实实跟着李承衍来到了九方城。 而在九方城的另一边,一间破窑洞中,一高一矮两个少年跪在地上,望着行将就木的老乞丐。 老乞丐病入膏肓,仍捉住少年的手,苦苦劝道:“定王…必不会愿意…看你铤而走险…” 程云只垂下眼眸:“巍巍皇城固若金汤,仇人夜夜酣睡高枕无忧。若是他 们一日不出皇城,血海深仇一日无法得报。十年,我等了十年了师父,终于等到巴贯那狗贼出宫。” “不杀他,我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 穿云弩套在程云的腕间,小巧玲珑,衣袖轻轻一甩便再看不见。 “既然如此…那便让我再祝你一臂之力。” 老乞丐紧闭了双眼,手指轻颤,从掌间掉落了两片薄如蝉翼的金叶子。 “彩云栖翡叶,晨光耀珊瑚。远山蘸秋水,明月忆佳期。” 老乞丐双眼浑浊,徒劳地朝着面前挥着手,仿佛透过虚无的空气看见了某个苦苦思念十年的故人。 四要呜咽的哭声响了起来。 程云将金叶捡起——只见那薄如蝉翼的金叶子,仿佛为穿云弩量身打造,咔哒一下便嵌了进去。 —————————————————————— “巴公公在东宫便是掌印大监,定王府送来穿云弩,费重金递到他手中。”李承衍继续说,“太子坠马后,你猜猜是谁将穿云弩递给了父皇?又是谁亲自去验视马尸,告诉父皇太子坠马是因为穿云弩?” “程云从踏入九方城的那一刻,为的就是复仇。巴公公就是他用穿云弩所杀。”李承衍冷笑,“只是他并不知道…他行刺那天晚上被穿胸而过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巴贯巴公公。” 第24章 雾里看花 谁敢走出九方城一步,杀无赦…… “三琯,现在的我真的很难。”李承衍握住三琯的手,语气从未有过的迫切和诚恳,“父皇日渐老迈,四哥虎视眈眈,若你再怀疑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撑下去…” 三琯怔怔地看着他。 人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可是她从来都没有看得透他。无论是初见的时候站在万岁身边沉默寡言的他,还是此时此刻这个,眼中、胸膛都仿佛燃烧着火焰的他。 也许这就是皇子的天性?从一出生就能接受这场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游戏。 而她实在是有些煎熬,仿佛每一个夜晚过去就会出现一个新的真相。 李承衍:“站在我身边,帮我打赢这场仗。” 明知身在悬崖,往前一步就会粉身碎骨。 她却没有办法后退,被某种不知道是什么的洪流裹挟着往前走。 三琯轻轻叹息:“你需要我…做什么?” ———————————————————— 武林大会当日,高台耸立,众人屏息,一时间万籁俱寂。 斧头帮帮主眼带焦急,灼灼盯着台上。戟帮帮主凑到他身边,交头接耳道:“今日当真可以走了吧?” 斧头帮帮主:“我已让帮众带齐家伙,今日,让我走我便走,不让我走我也走定了。” 过去一月,江湖群雄日子都不好过。因着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武林大会,江湖上数得出名号的门派悉数到场,却因为老宦官被害身亡而不得已留下。 四皇子来之前,十一皇子待众人尚礼遇有加,每 日好吃好喝招待,众人暂且能安心住下。 可自四皇子带卫队入九方城后,城门被封,出入皆需令牌。 四皇子待江湖群雄,更似审问犯人,鹰眼如隼咄咄逼人:“十一殿下与你们夜夜宴请,饭席之上当真只是笙歌打诨?未有任何图谋?” 金鞭派的长老脾气耿直:“图谋啥啊图谋?每天晚上喝酒说的荤笑话,都要老子背给你听?” 长/枪帮帮主答话委婉许多:“四殿下请放心……您是真龙下凡,江湖上谁不知道?十一殿下他真的,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提过,只是捧捧花娘,讲讲笑话。” 他们越是这样说,四皇子越是不肯相信。 “我们询问三十六个门派近六十位长老门众,说辞竟大同小异。除非提前串通,否则如何做到的?”四皇子冷笑。 “老十一在宫里,连近身伺候的女官都未有一个,我们前后往里面贴了多少个绝色佳姝,都打了水漂。” “到了这九方城,就突然转了性,夜夜捧起花娘了?”四皇子咬牙,“几位帮主口口声声,曾经看见过十一殿下与玉面银鱼颠鸾倒凤。” “几个人竟是同时看见?”四皇子阴仄仄道,“我倒是不知老十一竟狂放至此,有开着门让众人围观的雅兴?”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如三琯的盆栽一般,霎时冠叶成荫。 江湖群雄愈是异口同声咬定他们与十一皇子之间绝无密谋,越是表现得坦坦荡荡,在四皇子眼中就越是漏洞百出。 古往今来,多疑大约是所有上位者最致命的缺点。戾太子亡魂犹困望思台,房陵王孤魄徘徊仁寿宫。 四皇子十年时间,朝堂之上看似风光百分,只是荣登大宝之前,始终如悬利刃。 更何况他自始至终,从未被皇帝立为太子。 四皇子逼问的手段愈发直接粗暴。 金鞭派长老收到爱妾自城外飞鸽传来的信件,火漆内封着一截断指。 四皇子当晚再请他赴宴,桌上一杯雄黄酒,碧绿如玉,诡谲似毒。 为求自保,有人开始信口胡说。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李承衍什么都没有做,的的确确只是请江湖群雄喝了一个月的花酒。 却能以不变应万变,让四皇子如临大敌。 武林大会时隔近两月再度开席,两位皇子同时坐镇。 台下群雄屏息,焦灼的情绪弥漫。 高台上红毯铺地,金粉依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李承衍施施然走上台,环视群雄缓缓开口:“杀害巴公公的凶手,已向我自首。” 台下众人不安地低语,交换着担忧的眼神。 却见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跃上了高台。 她的声音依旧清脆如山中的黄鹂,她的神情却淡漠如同林间的孤鸱。 她双手被缚,拇指粗的铁链缠绕在腕间,指缝间透出隐隐约约的金光,竟是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金叶子。 “当日郑姑娘点石成金,巴公公甚是欣赏,特意设宴相邀。巴公公酒后欲行不轨 ,华山派郑姑娘奋力反抗,不慎失手。”李承衍高声道,“众所周知,巴公公遇害之时,身边唯有数片金叶子。便是华山派郑姑娘反抗之时不慎留下。” 先是一片死寂,众人目瞪口呆,片刻之后,如水入油锅,轰地一下满场沸腾。 谁也没有想到,当日华山派大出风头的郑三琯,竟会是杀害巴公公的凶手。 四皇子万没想到竟有这一出,原本部署全部打乱,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指着李承衍的鼻子骂道:“十一,你他/娘/造的什么谣!巴公公身为阉人,也会对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欲行不轨?” 李承衍岿然不动:“阉人并非出家,从未断绝七情六欲。宫中内侍皆为对食,并非新鲜事。” 四皇子气至发笑:“十一弟这是将哥哥当猴戏耍?宫中谁人不知你与这郑三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巴贯于你二人,也算是从小的奴仆。你为完成父皇要求,竟不惜拿郑三琯来顶罪,坏他两人名声?” 李承衍眉头都不抬:“知人知面不知心。是我认人不清,自当大义灭亲,亲擒凶手,到父皇面前负荆请罪。” 两人针锋相对,戟帮掌门与金鞭派的长老相视一眼,双双站出来。 “凶手既已自首,我等嫌疑皆已洗清。官家如何处置凶手,与江湖人士无关。我等,就此告辞!” 李承衍:“可!” 四皇子:“不可!” 两人同时开口,更是拱起了四皇子心头怒火。 只见四皇子眼睛眯起,右手扬剑出鞘,叮地一声斩向高台边的旗杆,扬起火星一片。 “今日谁敢走出九方城一步,杀无赦!” 第25章 一触即发 今天就算丢了,我也只当与哥…… 四皇子一声令下,比武场外霎时涌现出攒攒人头,乌泱泱压了过来。守城门的侍卫高举缨枪,将江湖各大门派包围其中。 知府通判皆不见人影,想是早已收到风声,不愿蹚这浑水远远躲起来。 江湖群雄见势不好,又哪肯坐以待毙。 戟帮帮主大喊道:“谁不知四殿下别有居心呢?日日污蔑我们江湖人与十一殿下勾结,现在找机会要将我们全部杀光了灭口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十一殿下既已发话,谁他/娘/还在九方城留下?” “兄弟们,今日九方城,我辈武林中人当有一战,城外有我斧头帮的帮众接应,只要拼出会场,各位必有活路!” 江湖人虽不愿插/手朝堂纷争,但过去两月十一皇子礼待有加,从不有过分要求,与众人打成一片。四皇子掌权十年,使惯雷霆手段。 今日十一殿下愿放众人出城归家,四皇子却令侍卫率先动手。 便是本不想站队的江湖人,为求自保都不得不站队。 四皇子的亲卫人数近千人,听令举刀围剿。被困在会场之内的江湖人等各显神通,只见金鞭派帮主仰头长喝,刹那间一条碗口粗细的长鞭呼啸着挥出,直击领头 那金刀侍卫。 金刀侍卫冷笑一声,拔刀就砍,霎时将那长鞭砍成了两截。 可那乌黑的长鞭却没有坠在地上——一截的确坠落在地,可是另外一截却仍旧直勾勾地朝着金刀侍卫扑过来。 原来那“长鞭”并非长鞭,而是一条碗口粗细的巨蛇,蛇身被砍作两截,蛇头却仍精准咬中那金刀侍卫的面门,尖利的蛇牙直勾勾插/入他左眼中,鲜血四溅,哀嚎彻天。 谁人能想到金鞭派竟还有如此暗招,能娈/蛇为兵。一瞬间周围的侍卫避之唯恐不及,竟让出了一条通道。 早有各帮派的年轻子弟瞅准机会,想趁着众人混战从那让开的通道挤出去。 四皇子眼睛眯起,再度高举宝剑:“放…” 箭字尚未出口,便被另外一个人打断。 十一皇子李承衍面色冷峻,格刀挡开了他:“四哥,三十六帮派百余人,只是想回家。都是各门各派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若下令放箭,朝廷与江湖的梁子恐怕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我朝与江湖相安无事数十年,怎可因这一场武林大会转而结仇?”李承衍声音迫切,“四哥再恨江湖人士,诏安即可,何必斩尽杀绝?” 他这一番话,看似劝架实则火上浇油。离得近的江湖人听到“诏安”两字,恨得眼角泛红,杀得更是不留情分,一时间四皇子府的亲卫死伤惨重。 四皇子几欲咬碎臼齿,脸上的笑都变了形:“…十一弟越是替这帮渣滓小人说话,想留他们狗命,哥哥我就越想将他们碎尸万段,拉来喂我四皇子府的狗。” 四皇子手中宝剑乃是扶桑进贡,削铁如泥,李承衍连挡数下,手中金刀便开了刃。 兵器不趁手,李承衍虎口震得发麻,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四皇子眼中精光一闪,宝剑突然兜胸袭来… 电光火石间,只见两人之间凭空生出一株郁郁葱葱的蔷薇,带刺的枝杈缠绕在金刀与宝剑之上,仿佛缠绵的藤蔓,生生将四皇子猛烈的攻势拦了下来。 李承衍头也不回:“三琯,这里危险,你先走。” 而她就站在他身后,腕上铁链早被守在一旁的程四要解开。她葱白的指尖轻轻翻转,如同变幻着戏法。 缠在两人之间的蔷薇便似更繁茂了一些,尖刺沿着枝桠生长,仿若钢钉戳入了四皇子握剑的指尖。 四皇子下意识脱了手,宝剑霎时被蜿蜒的树叶吞没消失不见。 三琯轻松口气,回头望四要让他先下高台——可下一刻,程四要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大喊了一声。 “姐姐!”四要嘶吼。 热浪快得像是劈天而下的惊雷,在四要吼出那一声的时候,就瞬间袭到了她的后背。 郑三琯来不及躲避,只能本能就地一滚,闪开了大部分热浪。 可她的背脊却仍痛得钻心,火烧燎过的地方散发出烧焦的气味。 是四皇子,点燃了她变出的蔷薇花藤。 那些藏在身后的藤蔓来不 及撤出,火势顺着枝桠烧到了她的后背。 三琯眼前一黑,近乎晕厥过去。四要远远冲过来,握住她的手把她往外拖。李承衍和四皇子仍然纠缠在一起,却已有数位亲卫赶到了高台旁边,沿着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木阶往上爬。 现在他们已落下风——若是再有四皇子的侍卫冲上来,他们再无机会逃脱。 三琯额上、身上都是冷汗,眼前一片片发黑,却还强打着精神说:“四要…你先走,趁你还走的掉。去…去搬救兵!” 又去何处搬救兵?师父远在京师冲虚观,东方庄主已被害,就连程云都葬身在那一夜东方山庄的火海之中。 只有这个十岁的孩子,倔强地抿着嘴唇,还不肯放开她的手。 “姐姐与我萍水相逢,你却对我肝胆相照,替我解毒,与我同住。如今你有危险,我绝不会放下你一个人逃走!” 程四要脸圆圆、眼也圆圆,一团孩子的脸上却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坚毅表情。 “我这十年本来就是捡来的,今天就算丢了命,我也只当九泉之下与哥哥团聚!” 三琯眼眶一热,喉头发涩。 四要拖着她往高台边走,嘴里仍在念叨着:“哥哥断不会在此时弃你而去…哥哥…哥哥!” 他的声音激动中透着惊喜! 三琯却仍在喃喃:“你哥哥…云哥哥坦率正直…” “不,我是说,是我哥!”四要放声怒吼,“哥,哥我在这里!姐姐,哥来救我们了!” 三琯迷迷蒙蒙地侧过脸,这才发现一个脸上满是血污的侍卫已爬上了高台,一步步朝着他们走过来。 他腰间挎着金刀,一块碧绿的玉佩挂在前胸,眼睛亮得惊人,隐约看得见喜悦的笑意。 是程云。 程云来了。 第26章 泪盈于睫 他看见我背着你,大约认为你…… 也许是因为后背剧痛,让自己产生了幻觉? 三琯怔怔看着程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程云却微微一笑,伸手将她拽到自己背上:“发什么呆?逃命啊傻瓜。” 他肩背很宽,她的下巴刚刚好落在肩窝。 耳边仍能听见兵刃相见的乒乓声,明明仍在身在困局之中,她却多了许多安全感。 “会养成习惯的。”三琯连眼皮都闭上了,小声嘀咕。 “什么?”程云一边从高台侧面攀援下来,一边分神回她,“养成什么习惯?” “你救我这件事,会养成习惯的。”她说。 程云膝盖微微一弯,如狸猫般轻巧落地:“习惯了,那也没什么不好。” 乱世盲流,人人皆不可信。在这泱泱人海中,若能有个人让你养成依赖的习惯,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四要跟在程云身后,也自高台上跃了下来。 他抬头看了眼正与四皇子缠斗的李承衍,犹豫道:“哥,十一殿下需要救吗?” 程云眼神闪烁,没有回答。 而在高台上的李承衍却仿佛听见了这句话,冷冷瞥了他们一眼。 四皇子宝剑被缚,顺手掏出腰间匕 首朝李承衍脸上挥去。李承衍目光仍在三琯身上停留,手臂却似长了眼睛,精准劈向四皇子的腕间大穴。 眨眼之间,四皇子还未能反应过来,颈间却已感到凉意。 那匕首被李承衍把在掌中,狠狠地压在四皇子颈间动脉上,仿佛只要再用一分力,鲜血就会飙喷四溅。 四皇子到得此时,心头方有一丝紧张。他眼神四处乱瞄,却没有看见爬上高台的侍卫,腿肚子竟有些发抖。 “四哥今日对我动刀,想过后果吗?”李承衍冷笑道,刀又深了一分,“四哥若想荣登大宝,劝你今日放兄弟一把,否则你我鹬蚌相争,总会有人渔翁得利…” “父皇并不只你我两个儿子。” 都是皇帝的儿子,无论死了哪一个,背了手足相残的名声,剩下的那个怕是都活不久。 李承衍手里仍握着刀,刀刃几乎嵌进四皇子血肉。他用最凶狠的语气说着“放我一马”,说得四皇子心头发颤,几乎以为下一秒李承衍就要动手。 可李承衍却只是笑笑,眨眼之间松开了四皇子,顺手将那匕首扔到脚边。 杀一匹狼并不算难事。 可难就难在狼身后还埋伏着成群的鬣狗,若想将这十年的魑魅魍魉一网打尽,四皇子今日,便绝不可死在这里。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李承衍抬眸,深深望了三琯和程云的背影一眼。 ———————————————————————— 高台之下,场面惨烈。 冲在最前的江湖门派已经开始突围,口中高喊:“奉十一皇子之令,我等出城!” 四皇子带来的侍卫竟从守城卫队处推来守城所用的夜叉擂锤,只见丈余的滚珠上密密麻麻钉满浸过粪水的尖钉,以铁索相连,架在牛车上,所到之处伤人无数。 金鞭帮的长老年迈,又冲在最前,一时不备被那擂锤洞穿了胸口。他怀中毒蛇骤然失主,一时没了攻击目标,便一口咬在拉车的黄牛上。那黄牛吃痛,疯狂奔逐,一时之间夜叉擂锤不分敌我,无论是江湖门派还是四皇子的亲卫,尽皆四散逃窜,踩踏死伤惨重。 四要人小,程云背上还有一人,两人在人群中被挤得几乎站立不住。三琯勉强打起精神,忍痛道:“云哥哥等我一下。” 她伸手入怀,掌心躺了一只极小的花盆,微一抖腕,那花盆便落在地上。 “团云簇,见风就长。东方爹爹在山庄三十年,也只活了这一棵。”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后,只见一株碧绿的树芽霎时从地上钻出,须臾之间便长成两丈余高的参天大树。 程云点头:“好姑娘!抓稳了!” 树再高,于他都无妨碍。程云在上四要在下,两人一前一后手脚并用,迅速攀到了树枝高处。 会场中央,疯牛扛着夜叉擂锤四处乱窜。这团云簇仿若救命稻草,吸引了诸多无力自保的江湖子弟爬上避难。他们三人身旁的树枝上,亦 站了一个长身瘦汉,佝偻着身形,背后拱起一个诡异的大包。 树枝上迅速站满了人,也有侍卫为了躲夜叉擂锤想爬上树,却被先占上位置的江湖人一刀接一刀砍落在地。 树上人越集越多,树下侍卫为躲疯牛避远。 此时会场上无人看守,门洞大开,竟能直通场外。三琯轻轻捏捏程云的肩膀,程云抓紧她手,另一手拽住四要,如流星赶,径直踩着树枝,直将树冠的枝头压至地面,顺势往外跑。 他们身旁的罗锅瘦汉亦紧随其后,一并往城门处跑。 三琯心头一颤,程云似是心有灵犀,立刻捏了捏她掌心:“那是孤灯客和他娘子,莫怕。他们无恶意。” 城门处仍有零星守卫,见状高举弓箭,眨眼间箭矢如流星,擦着郑三琯的裙摆划过。四要快跑了两步,想挡在程云和三琯身前。可他人小力微,又哪里顶得上半分用? 眼见第二批箭矢又要袭来,原本跟在三人身后的孤灯客纵身跃起,他背上那巨大的罗锅仿佛爆炸了一般,从中竟跳出一个三尺余长的中年美妇。 中年美妇身虽短,臂却极长,朝上用力一抛,竟有一张纱般的巨网从天而降,将射/来的箭矢一网打尽。 孤灯客已率先跑到城门之下。守门侍卫早被他背上这出大变活人吓得手足无措,更不敢跟他面对面对上。 孤灯客将娘子一驼,又恢复了驼背罗锅模样,朝着三琯微微颔首,眼中带笑。 “他们为何帮我们?”三琯心里惊异。 程云却勾起嘴角:“歪打正着。孤灯客大侠为人孤僻,却极爱娘子,无论去哪里都将娘子驼于背上。他看见我背着你,大约认为你也是我娘子,物伤同类,所以才愿意出手相助。” 言语间,几人已穿过城门来到城外。城门外数队客商,乃是封城前被拦在城外。商队里还余有一匹瘦马,孤灯客毫不客气,一把拽过缰绳翻身上马。 马蹄扬起一溜黄沙,人与马都消失在烟幕之中。 四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哥,我们也得找个马才行。不然后面人追上,就逃不掉了。” 程云却十分淡定,朝着那被抢走马匹的商队走了过去。 三琯担忧地看着… 可她越走是走近,圆圆的杏眼便越睁越大。 商队领头的人穿一身□□袍,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哎呦喂,怎么就受伤了?小云儿,你这是怎么救的人?” 那人的声音咋咋呼呼,听起来甚至还有些聒噪。 可三琯听着便笑,笑了两声后,泪盈于睫。 “师父。”她说。 第27章 绝境逢生 宁肯做折翼坠下的飞燕,也绝…… 如同浪迹天涯之后的倦鸟归巢,三琯在扑到师父怀中的那一瞬,精疲力竭闭上了眼睛。 师父吓得半死:“小三琯儿,遗言都还没留怎么就闭眼了?电视剧里明明都要哔哔赖赖好长时间…” 程云扶额,三琯却早已习惯,眼睛没睁,嘴 里开始嘤嘤呼痛,仿佛被屏蔽了一路的痛觉此刻突然恢复。 可见人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有娇气的资格。 师父心肝宝贝叫个不停,大惊小怪地在旁边转圈。 程云等了半晌,看着一老一小两个戏精,只能叹口气,自己伸手解了三琯的衣裳。 伤口触目惊心,红肿皮肉上趁着一段焦痕,程云屏住呼吸替她剪开周围的衣料,露出雪白的双臂。 师父到得此时方才严肃起来,伸手递给程云一罐伤药:“所有碰到她的器皿都须消毒,谨防感染。” “好像已经成了习惯呢。”三琯伏在马车上,长发软绵绵地垂着,连声音都透着乖巧。 “什么?”程云手头不停,轻轻将伤药敷在她伤口上。 “你总是照顾我这件事,好像已经成了习惯。”她微笑,“和你救我这件事,一样。” 程云勾勾唇角:“还有精力开玩笑,等会儿喂你喝药的时候不许装昏过去啊。” 上次他照顾手指受伤的她时,最头疼便是如何哄她喝药。 这次师父就在身边,原本以为不必他再费神,可程云抬眼环顾,却不知师父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掀开车帘离开。 如今马车狭小,只有他和伏在软垫、上身赤/裸的她二人。 “师父的药真的很好…”三琯额上尽是冷汗,喃喃说,“背上清凉许多,没那么痛。云哥哥,你和四要呢?身上有没有伤?可也用过药?” 她自己都昏昏沉沉,却还惦记着要分他好药给他治伤。 程云心头温暖,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 “傻瓜。” 可她也确实没说错,他身上的的确确有伤。 ———————————— 当日东方庄主遇害,程云双手被缚,困在梁柱上不得动弹。 松鹤斋在烈火中摇摇欲坠,几近崩塌,程云眼睁睁看着三琯被李承衍裹在湿氅中救走。 火势太大,烟雾弥漫。 程云腕间皮肉被烫得伤痕累累,呼吸间胸臆满是疼痛,几乎放弃了求生的希望。 靛青色的帐子被燃成了橘色的暖阳,高温直冲房顶,支撑着房子的木梁柱开始解体,木块木屑扑簌簌地落下。 程云被掉落的木屑接连砸痛,勉强保持着神智清醒。 四周火烧的噼啪声和梁柱断裂的噼啪声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程云抬起头,看着头顶大梁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断裂成两截——而这次,再没有三琯扑在他身前,替他挡下一切。 是生还是死,已不由自己。 可是若要程云束手等死,眼睁睁看着木柱砸在头上丢了性命,那便太对不起定王府倾覆当晚的父王和母妃。 要他死可以,可他宁肯做折翼坠下的飞燕,也绝不做坐以待毙的田蛙。 程云在浓雾中眯起眼睛,眼神突然一亮。 若是这场火没有烧起来,他还不知道如何破局。 可是此刻火势渐大,松鹤斋摇摇欲坠,程云反倒在这绝境之中,看到了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顺着床柱爬了上 去。 拇指粗的铁链将他牢牢箍在房梁与床柱之间,再也动弹不得。 铁链粗重,无论是金刀还是匕首都无法砍断。 可是熊熊大火之中,房梁早已不堪重负,木屑扑簌簌落下,发出危险的噼啪声。 房梁要断了! 程云紧咬牙关,使出全身气力狠狠砸在原本就危在旦夕的房梁上! 一下,两下... 砸至第三下,已在火中的床柱轰然倒塌,房梁失却支撑,轰然断成了两截。 程云宛如断线的风筝一般从梁上滑下,梁柱倾斜至近乎垂直,宛如两个直通火海的滑梯! 眼见就要跌入熊熊火焰中,千钧一发之时,程云借了腕上铁链勾住墙壁,才勉强顿住脚步。 一番操作后,铁链虽还在手腕上挂着,但房梁已断,手腕不必再被捆缚在柱子上。 行动自由,可是大火之中,他又往哪里去呢? 梁下,肆虐的火焰吞噬了大半房间。若是往下,就是葬身火海。 可梁上,滚烫的烟雾夹杂毒气,覆盖住了整个松鹤斋,看不见丝毫逃生的希望。 脚底已经站不住,火烧得他脚下的半截房梁滚烫。 程云被烟雾呛得涕泪横流,可他本能地往上逃,手扒在墙壁上,竟一头埋进了越发厚重的浓雾里。 不是被烧死,就是被呛死。二择一。 程云咬牙屏住呼吸,只剩这一口气了,这一口气后,下一口呼吸进来的浓烟就会灼伤他的喉咙,会堵住他的呼吸,会让他死在这里。 可他别无选择,只能勉强将这最后一口气吐得再慢、再慢、再慢最后一点。 程云几乎开始倒数着自己的死亡,可出乎他自己的预料,一口气、两口气、连续几口气之后,浓雾之中的他仍然活得好好的。 不仅如此,恍惚间程云还感觉到,眼前浓烟仿佛少了许多。 本该在房屋上方聚集弥漫的浓烟,却比想象中稀薄很多。大量浓烟贴在墙边,不消片刻之后,便消失在他眼前! 不,这不正常,不应该是这样。 烟轻气重,灼烧起来理应聚集上空。浓烟若是想顺着烟道散出去,除非房间里面有个烟囱! 可松鹤斋本是卧室,不见明火,又有谁会在卧室安烟囱呢? 既然不是烟囱,那烟雾的出口便——只能是暗道。 程云又惊又喜,抬眼仔细观察,果然发现所有的烟雾似乎都朝着用一个方向汇聚。 是墙,墙壁后面藏了一条暗道。 —————————————————— “墙后的暗道你知道吗?”程云问。 三琯思考了会儿,摇摇头:“最后这暗道通往何处?” 东方庄主从未告诉过她,他的卧室松鹤斋内室里有一条密道。 程云垂眸:“湖中央。” 第28章 作壁上观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马车优哉游哉,速度不紧不慢。若不是时不时上车来替她换药送饭的程云,三琯甚至有种错觉,仿佛这次不过又是一次师父带她去东方山庄消暑小憩。 “云哥哥说,是你 救了他?”三琯侧脸趴在软垫上,神情迷惑。 “唔,赶了巧儿。”师父伸手接过程云送来给三琯的补汤,毫不客气舀起一勺放进了自己嘴里,“本来想来接你,没想到接到了他。” 他话锋一转,冲着三琯挤眉弄眼,撞撞她肩膀:“嘿,我这一看啊,还是个小帅哥!我就琢磨着我们小三琯儿眼光不错啊?颇得为师真传?” “听说你上次受伤都是他帮你换的衣服?”师父突然严肃起来,脸色一板,“你说这像话吗?” 三琯脸一红,懵懵解释道:“我昏迷之下,情急无奈,来不及讲究礼数…” “害,谁跟你谈礼数了?俗不俗啊?”师父赶紧凑过来,小小的眼睛里满是八卦的光芒,“他看了你的,你也得看回来才是啊!不然可就吃亏了呀。” “哎,我看这小帅哥身材不错,蜂腰宽肩的…可比宫里那个小十一有男人味多了。不愧是一天到晚扒人家房梁的,有实战经验啊!听师父一句话,这种极品福利啊,要看就得趁年轻的时候多看点儿;等老了你想看也看不着了,人家小鲜肉不乐意了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师父一到正事就不正经的毛病怎么又发作了? 满肚子想问的问题被他这般插科打诨生生打断,三琯脑中一团浆糊,又生怕马车外的程云听见他们之间这乱七八糟的对话,只得提高声音道:“师父,我们这么不紧不慢地走,四皇子会不会追上来?” “老四那个大蠢蛋,不用你管。”师父笑眯眯摸她的头,“武林大会不过是个幌子,你我都是配角,没咱们戏份了,这会儿就该乖乖躲到一边儿去,等着看两个主角斗法。” 三琯沉默。 武林大会不过是个幌子——这个道理,出宫之前她就知道。 或者说,皇帝知道,四皇子知道,李承衍知道,程云知道,恐怕所有身在其中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 太子死后,万岁无心朝政,养了小儿子十年,哀毁骨立了十年,等小儿子日渐长大,想把皇位传给他的时候,才骤然惊觉四皇子苦心经营十年,早在朝中根系繁广。 杀,杀不得。夺,也夺不走。 万岁和李承衍想破局,就将眼光放在了武林和江湖上。 “结交江湖门派,广立十一皇子威名,你说这招要说没用吗?倒也不是。” 当日离宫之前,师父躺在冲虚观的大桑树下,一边给自己手里的拂尘编麻花辫儿,一边欢脱地说。 “可若说有用,不过是…啊,象征意义嘛。”师父笑眯眯,“就跟杨过给郭襄过生日放烟花似的,不伤筋不动骨,但很能恶心恶心郭芙那个混蛋。”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老皇帝给小儿子做面子,若四皇子是真贤王,忍了,也就平安无事。 可要是四皇子不肯忍,非要插这么一杠子…小三琯儿你且看,好戏还在后头呢。” ———————— ———————————————— 武林大会后,四皇子亲临九方城,城中大乱。 各大门派四窜而逃,守城侍卫亦有死伤。四皇子和十一皇子在比武高台之上大打出手,知府和通判躲在府衙里面不敢露面,生怕沾惹上半点关系。 我朝立国百年,头一次有这等滑稽场面。 万岁勃然大怒。 两位皇子连夜回朝,于朝堂之上继续斗法,针锋相对你来我往。 四皇子先发制人:“…所谓武林三十六门派,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李承衍冷笑:“四哥如此瞧不上江湖人士,当日在九方城,又为何日日宴请各大门派长老,与他们喝酒吃饭?” 四皇子不依不饶:“…视朝廷为无物,拒不服令,抗旨不遵,打伤守城军士潜逃,罪无可恕。” 李承衍撩袍跪下:“万岁明察!杀害巴公公凶手既已查明,朝廷又有何理由困禁武林门派?当日是儿臣亲自令他们自行归家,若说有人抗旨不遵,那便是儿臣抗了四哥的旨罢!” 四皇子脸色铁青:“…武林三十六门派,名义上收徒,实则豢兵。实乃我朝心腹大患…” 一直皱着眉头揉额心的皇帝,到得此时,第一次开口。 “老四,你是说…江湖三十六门派,打着收徒弟的幌子,实际上是在养兵?替…谁养兵?” 最深的恐惧,原来是在这里。 四皇子怕李承衍明修栈道与江湖人士交好,暗度陈仓,借着江湖门派的势力豢养亲卫。四皇子府的亲卫不过两千人——若李承衍当真能联合三十六门派,又何愁凑不齐两千亲兵? 建制豢兵,本是谋逆大罪。可若是连皇帝为了小儿子能登基,私下默许了,自己又当如何防备? 四皇子绝不给自己留后患,必要斩尽杀绝绝不手软。 “…事关国家大业,父皇若放虎归山,他日必成大患。” 万岁一脸疲惫:“依你看,该当如何?” 四皇子朗声说道:“剿匪。” “十一弟于九方城经营两月,与武林门派掌门长老间相谈甚欢交情颇深,理当由十一弟领兵剿匪,替朝廷清除心腹大患。”四皇子皮笑肉不笑,连声音都透着阴狠。 父皇既想将江湖势力给你,我便让你将这势力亲手毁去,绝不会给自己留半点养虎为患的机会。 真正的阴谋,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以“剿匪”为幌,逼你离开京城,离开万岁庇护,此后天高路远山难水险。 四皇子眉梢微微一挑,朝臣们立刻领会他的意图,纷纷扑通跪地。 金銮殿上,跪倒一大片。 “为江山社稷,请万岁下旨,令十一皇子领兵剿匪。”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武林大会不过是个幌子。”马车上,师父喝光了三琯的补汤,将瓷碗递给了马车外的程云,“哎,再给我来一碗啊!” “让李承 衍离开京城,才是真正的目的。” “离开京城,才能下手杀他啊。”师父啧啧道,“或者说,离开京城,才能宫变下手杀他爹啊。” 第29章 坦诚相对 可能远比她想象中…更强大…… 车行数日,他们吃住大多在车上。 晚上,师父躺在她身旁的软垫上呼呼大睡,鼾声忽高忽低。三琯却睁着眼睛,看着车顶紫色的流苏发呆。 突然一阵细小的响动,窗帘被掀起来了。三琯下意识闭上眼睛,装成熟睡的样子。 可她即使闭上眼睛都知道,程云伫立窗后,目光在她脸上流连许久。 月光顺着他掀开的窗帘洒在车厢间,许久之后,他才松开窗帘,让车厢重归黑暗。 三琯轻轻松一口气。 可很快,马车门帘被掀开,程云一身月白道袍,轻轻上车跪坐在她身旁。 “睡不着吗?”他轻声说,手臂温柔地从她身下穿过,将她扶起来,“带你出去走走。” 话已至此,再没办法装睡。三琯认命地睁开眼,蹑手蹑脚走出了马车。 商队驻营选在了溪水旁,溪边一棵野垂柳,绦叶在夜风中缓缓摇晃,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出斑驳的树影。 树下一块青色大石,在月光下仿佛一块巨大的碧玉。 “这几天,为何避着我?”程云在石上坐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三琯犹豫了一下,坐在他身边:“有么?” “四要和师父在马车上的时候,你话多得像树梢的麻雀。”程云看着她,“等我进来替你换药,你就闭上眼睛装睡着。” 三琯轻叹,仰头望着天上皎月:“你有没有一种感觉?身边的人常常像有很多秘密,但是他们却都不愿意告诉你。” 她记得太清楚,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 幼年第一次闹着来东方山庄——师父见到东方庄主如同耗子见了猫,死活不愿意。师徒两个闹了矛盾,连万岁都听闻了一二。 “小孩子家,愿意出京玩玩也不是什么大事。”万岁看着和小儿子玩在一起的三琯,眼里满是慈爱,“你做人师父,也不要太严肃了。暑月里带她去一趟东方山庄,又能如何?” 师父叹气:“万岁仁爱。我也真的是,实在拗不过她。” 临行出门,又转过头来:“对了,东方山庄春茶颇有盛名,等臣回来,定带上两罐给万岁尝鲜。” 有万岁金口玉言,又有师父自来宠弟子的声名在外,那年暑月他们去东方山庄的车队浩荡。东方庄主为人古板,师父在他面前,当真如同那见了猫的硕鼠,避之唯恐不及。 只是…她清晰地记得。 晚来风凉,也是今夜这样的一个夜晚,她从如意楼的床上爬起来,隐隐约约看见湖面中央火光闪烁。 以为那是夏夜鬼火,小三琯吓得直哭。 师父听见她的喊声,连忙从外室冲了进来,而在他身后不远处,正是白日里“避之唯恐不及”的东方庄主。 “东方爹爹和师父在无人时总 会一起…商量着什么。”三琯轻声说,“每年夏天我来东方山庄,人人都道冲虚观的华山派掌门宠小弟子,给她准备的衣裙玩具足有七八箱。” “可我却比谁都清楚…那接连七八辆车之中,明明连一件我的东西都没有。” 为什么师父要这么说?车里原本装了些什么?为什么师父要和东方庄主装成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三琯把所有的疑问藏在心间,想等待一个答案。 可她等来的,只是越来越多的问题。 “好像信任我,是一件很难的事似的。我比很多人想象中都要坚强许多,可无论怎么说,总还是被当成易碎的瓷娃娃,要用保护罩子盖起来。” “所以…我很讨厌别人对我说谎。”三琯抱着膝盖,望着溪水出神,“如果每个人都可以对我坦诚相待,该有多好。” 程云垂眸:“说谎,有时是身不由己。” “云哥哥,”三琯从青石上滑下,纤细的脚踝浸在清澈的溪水中,“巴贯巴公公,是你杀的吗?” “是。”程云停了很久,终于开口。 三琯:“东方爹爹,是你杀的吗?” 程云“不是。” 三琯:“穿云弩还在你手中吗?” 程云:“不在。” 三琯:“会对我说谎吗?” “不,我不会。”程云看着三琯,轻声说,“若说这世上有一件事我绝不会再做,那便是说谎骗你。” 她定定看着他,良久道:“我信你。” 程云便笑了,笑容比月光还清澈。他伸手将三琯从溪水里拉出来,压着她的肩,让她重新坐回那温凉的青石上。 “你的问题问完了,现在该换我问了。”程云轻松地笑笑,“唔,今晚睡不着,是因为担心李承衍吗?” 程云探究地打量她。 不,并不。三琯摇头。 虽然知道李承衍处境危险,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担心他。 “阿衍在你身边的时候,会让你很想去保护他。可是当他不在我身边,或是我眼前的时候,总会给我一种…我好像一点也不认识他,不了解他的感觉。” 她记得很清楚。 那年安然扶桑国进贡乳扇点心,精致喷香,却被师父倒进香炉,连渣都不许她碰:“十一皇子宫中,那个笑眼的宫女都中毒了。” 三琯与十一宫中内侍宫女一向交好,闻言一惊:“莺儿姐姐吗?” 师父不置可否;她再去十一宫里时,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再不肯吃他宫中吃食,旁敲侧击打听莺儿的下落。 李承衍不甚在意,随口安慰:“…人没死,送到东方庄主那里解毒去了。” 三琯点点头,也不多问,回冲虚观收拾了两锭银元宝,就缠着师父要去那“东方山庄”。 她跟在师父身边来来往往这宫城里,近十年。她看过、听过太多血淋淋的故事。宫中重病被挪出去的,一向是九死一生。她太知道了,宫女们一朝落难,连保全自己都没能力,只能一点点地等死。 好歹相识 一场,三琯揣好了银元宝,日日缠着师父要去“东方山庄”看看。 那年暑月,师父拗不过她,终于带着她来到了东方山庄。 车队浩浩荡荡,东方庄主板着张脸亲自来接。一开始,三琯心里怵怵的,见了东方爹爹老实得跟只小猫。 没两天,山庄上下她混熟了,见了东方庄主也不怕了,便抱着东方庄主的手臂摇啊摇:“…莺儿姐姐的毒解了吧?” 东方庄主眉梢一挑:“什么莺儿姐姐?三琯,宫城里送出来的人…只有死人。” 三琯打了个寒颤,眼神有些迷茫。 她是从那一刻才真正意识到,李承衍可能远比她想象中…更强大。 第30章 深不见底 翡叶二字,嵌了我母妃的闺名…… “每个人都有秘密。”三琯弯腰,掬起一捧清凉的溪水。水从指缝间流下,恍惚间仿佛倾泻的月光,“你有,阿衍有,东方爹爹和师父也有。” “我所有的秘密,你都已经知道了。”程云的笑容有些苦涩,“何况,如果有的选择,谁又愿意背负秘密前行?” 如果太子没有坠马,李承衍可以开心肆意做他的十一王爷;如果万岁没有迁怒穿云弩,定王府一家仍然相亲相爱,共享天伦,他又何必夜夜悬命做那偷鸡摸狗的梁上君子? “就算你与阿衍都有原因,那师父呢?”三琯垂眸,“为什么师父要瞒着我?” “我虽不了解你的师父,”程云轻声说,“但我了解万岁。” 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就算是天生的圣人,也早已在一重重磨难之中消解了所有的善良。 皇帝…并不是一个和善的好人。 “我娘闺名阿翡,与先皇后和万岁同为青梅竹马,三人一同长大。”程云淡淡地说,“若不是母妃被先皇指给了我爹,依万岁对她的感情,她是必要入宫的。” “听定王府的老人说过,指婚的消息传来,万岁喝得酩酊大醉,挥墨如雨,在承乾殿里赋诗一首。” “彩云栖翡叶,晨光耀珊瑚。远山蘸秋水,明月忆佳期。” “翡叶二字,嵌了我母妃的闺名。” “定王府出事当晚,我记得母妃身边的老嬷嬷曾跪下求她,让她连夜进宫恳求万岁饶我们兄妹一命。母妃却连眉梢都不曾抬一下,冷冷道,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懂他了。” 懂他冷血,懂他绝情,懂他不分正恶,懂他颠倒是非。 “这十年来,朝政大权旁落,百姓民不聊生。仅在你我之间说一句,万岁他称得上…昏聩二字。” 三琯说不出来话。 她与李承衍青梅竹马。 万岁在她心中,一直是那个笑眯眯的、温和慈祥、对她宠爱有加的皇帝,是十一的父亲。 从感情上,她说不出万岁一个字不好。 可她虽生长在冲虚观,但也常与师父游历江湖,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内廷公主。那年江南洪涝、九江府长江决堤,死伤惨重,逃难之人一路北上来到晋鲁豫,却 遇上了连年大旱。 师父脸上不见笑容,着人搬空了华山派的粮仓,日日施米布粥。她那时诸事不懂,跟在师父身旁帮忙,见到逃难的人还指着他们询问。 “师父,他们不是饿肚子吗?为何又会那么胖?” 明明应该是瘦骨伶仃的灾民,一个个看起来面目庞硕,仿佛发了面的馒头,人人挺起大肚,如同吹胀了肚的河豚。 师父狠狠舀一勺稠粥,手背青筋立起:“那不是胖,那是长期营养不良,饿得人都发了肿!” 他一抬头,脸色铁青:“顺天府尹干什么吃的?说是日日赈灾,为何到了几天,难民依然只在我华山派的粥摊才能吃上一口白米?” 师父日夜焦虑,合不上眼:“…以往看金古梁温,以为郭靖黄蓉以命殉城,哭得我泪眼汪汪。哪知道真正苦难来临的时候,你什么心情都有,偏偏就是没有心情去哭。” 可第二日起床,三琯再去粥摊却不见了师父。 “万岁夜来做梦思念故太子,想得睡不着觉,早朝的时候闹着要建摘星楼替儿子祈福。如今年景,朝臣在金銮殿上跪了一地苦苦恳求。万岁回了承乾殿就召了师父入宫,要听故事解闷。” 故事都是江湖故事。 有陈家洛为复国大业奉上香香公主,亦有袁承志“不降鞑子,不害良民”的幻想磨灭后背井离乡。 师父日日与皇帝讲着那“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万岁听得泪眼汪汪,到头来却只挥手召唤画师,说:“朕思念皇后,便如陈家洛失却公主。你可记得先皇后样貌?速速画上一幅来!啊,务必记得要用金线勾边,方能使皇后音容于熹光之中。” 繁华尘世,芸芸众生,皇帝与庶民的悲喜并不相通。 晋鲁豫的灾民们挺着虚胀的肚子,倒在华山派赈灾的粥铺前;而宫里的皇帝却还心心念念,要用金线给爱妻的画像勾边。 师父人在局中,明明想做那悬壶济世的大侠,到头来却成了一个插科打诨的说书先生。 “万岁为人凉薄,并不容易相处。你师父承皇恩数十年如一日,个中难处,想必如人饮水。”程云说,“华山派也好,冲虚观也罢,是香火鼎盛享誉江湖,还是一朝倾覆断送百余条人命,都不过是皇帝的一念之间。” 伴君如伴虎,五个字,凝结三十年的心血苦楚。 “一开始,师父不告诉你那些烦心事,也许只是想让你有个快乐的童年。” 可是等到后来,就算是想要再说,恐怕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就像每一个在子女面前无法倾诉的父母。 三琯默默听着,原本温热的青石却随着越来越深的夜,变得越来越寒凉——直到程云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她。 “你在发抖。”他说,“你在害怕吗?万岁喜怒无常...” “不,”她迅速打断他,“我不是在害怕万岁。” 她只是在想,这些事如果连人在江湖的程云都知道 ,那与她相处多年的李承衍,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到底又会是...什么样的立场呢? 十余年相伴,她以为自己就算没有做到“相知”,起码也做到了了解。 可现在...三琯自嘲地笑笑,原来什么都不明白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是她自己。 ———————————————— 车行九日,一路朝南,天气日益闷热。 师父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套薄如蝉翼的纱裙,非要套在她身上,露出大片雪白的胸口。 饶是洒脱如三琯,也着实受不了师父这样惊世骇俗的风格。 师父笑得见牙不见眼:“小情侣谈恋爱,当然要穿得花枝招展一点才行啊!小三琯儿啊,师父劝你一句话,有胸可露尽情露,莫待没胸没得露!你真是不懂你师父我心中的苦...” 三琯扶额,都什么和什么? 师父挤眉弄眼:“今晚我早早装睡,也好让你与小云儿早早出去约会。亏得你师父我每天都选在风景优美的地方安营,给你们制造氛围和环境...” 话说一半,程云端着清补凉上了车。师父嗷了一声,一把揪过身旁打盹的程四要,像离弦的箭一样下了车。 两人这些天原本十分亲近,被师父咋咋呼呼的一番操作搞得反倒有些尴尬。 程云耳根发烫,仿佛原本一直没有被挑破的、隔了层雾气般的,模模糊糊的那个念头,在她师父跳下车的时候,变得呼之欲出。 三琯却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身上这纱裙怎么都不得劲。她见程云耳朵红得发紫又不说话,还当他也是因为衣服尴尬,只得先开口打破僵局:“我师父很喜欢你。” 程云微笑:“令师贵为华山掌门,却无门第之见,对我礼待有加,我感激不已。” 三琯抿唇:“他是没啥门第之见,他只是...纯粹的看脸。” 程云只是笑。 他不再做乞丐打扮,一身月白色的道袍,像是师父年轻时的旧衣,举手投足之间皆有昔日王府世子的优雅,琥珀色的眼珠仿佛湖泊,深邃不可见底。 他笑着笑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宛如耳语,宛如低吟。 “那你呢?三琯,你...看不看脸?”程云说。 第31章 世外天地 师父给你留一个落脚的地方…… 咳, 这话问的,饶是三琯一向脸皮厚如城墙,也忍不住红了一红耳根。 “看啊。”她头一点, 大大方方说, “家学渊源, 不看不行。” 有那么个师父, 在她还扎小揪揪的时候就凑在耳边嘟嘟囔囔:“人生在世几十年,帅哥总共只能看那么百八千眼的, 看一眼就少一眼!小三琯儿,赶紧的, 害个啥羞!” 宫中若有清秀的太监, 道观里若有俊朗的道友, 总会让师父闪着心心眼,捏着三琯手道:“...要是能当个爱豆出道, 该有多好!” 程云眼神迷茫:“爱豆是什么?” 三琯点点头:“大约是出家人罢, 类似和尚?” 程云轻咳:“师父他老人家的确离经叛道,见解独特非常人所能理解。” 三琯干脆张开手:“…就因为要见你,所以让我穿这样透的纱裙…” 她语气又娇嗔又直率, 没有半点旖旎, 反倒像家中向兄长撒娇的小妹妹。 程云眼中带笑,忍不住揉揉她的头发:“…江湖人不拘小节, 再不在乎这个。天气这般炎热,穿衣自然凉爽透气为好。” “我想,师父苦心积虑带你离京就是为了让你活得轻松肆意,不必再像在宫廷里那样拘束。” 在宫中的她…拘束吗? 三琯有一瞬间的恍惚。 在宫里的她比起拘束,更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事事顺遂,无法无天。 师父受皇帝恩宠数十年, 她在宫中本就受尽宠爱;在承乾殿里,更是横行霸道。 连四皇子在承乾殿中遇到她,都会皮笑肉不笑地夸上一句:“三琯出落得愈发可人。冲虚道长养的好徒弟!” 有一年冬日,天黑得早。师父在承乾殿里给万岁讲故事,她猫在李承衍的床上看师父写给她的话本子。 “狄云含冤入狱,戚芳被迫嫁给了万山。水笙被青梅竹马的师兄污蔑了清白,孤苦伶仃回到雪山…” 郑三琯看得泪眼汪汪,揪着被角呜呜咽咽,等到床帐子唰地一下被拉开,才发现李承衍一脸惊愕地站在她面前。 “这是怎么啦?”他托着她的脸看,拇指抹去她眼泪,“谁欺负你了?” 三琯顺势拽过他的衣襟擤鼻涕:“你说水笙和狄云会有个好结局吗?” 宫里炭火足,她就穿一件雪白里衣,拥着被子跪在他床上,乌发散乱,十足十惹人误会。李承衍眼风一扫,跟着他的内侍宫人纷纷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你师父要回冲虚观了,正着急找你。”李承衍叹口气,替她披衣,“还像小时候这样天真,你的名声清白还要不要了?日后如何嫁人?” 三琯眨眨眼,懵懵懂懂。 她由师父带大,从小听的都是长大了游戏人间过得痛快,哪想什么嫁人不嫁人。 李承衍便无奈笑笑,声音极低:“也罢,日后待我荣登大宝,也没哪个敢说你闲话了。” 皇上尚在,他却说自己想登基。这句话... 三琯心头咯噔一下,下意识揪住他衣襟,紧张地往两旁去看,生怕有人听见他说的话。 李承衍却轻轻摇头,冰凉的指尖握住她的手:“不怕。我护着你。” 三琯一愣,反手握住他的手,圆圆杏眼睁得大大的:“可不是嘛!好兄弟就是要肝胆相照,有你这句话,以后我和师父罩你也罩定了!” 李承衍:“……” 言犹在耳,仿佛还在昨天。 可是在九方城的时候,类似的话她又听了一遍。 府衙的书房里,李承衍背着双手看着窗外。他的脸隐藏在窗棱下的阴影里,看不清脸上表情。 月光洒在他身上,仿佛披了一层银色的战袍。 离开京城之后,十一总是让三 琯想起月亮。 也许是因为他的声音像此时此刻的月光一样清凉,也许是因为他终于可以像月亮一般自由,高悬苍穹,光照四方。 李承衍:“站在我身边,帮我打赢这场仗。” 三琯轻轻叹息:“你需要我…做什么?” “不论巴公公是否真的身死,明日会场我都需要交出一个凶手平息事态。”李承衍语速很快,“玉面银鱼本是我定下的凶手,万事俱备。” “巴公公酒后欲行不轨,玉面银鱼失手杀人,遗留耳铛。我将玉面银鱼带走,平息这场骚乱。江湖人只愿早日归家,绝不会为难我们——就算四哥想拦,也找不到说法。” “可三琯,你比谁都清楚…玉面银鱼死在程四要手中。那天晚上,是你与我演了那场戏,才将在场众人糊弄过去。” “如今玉面银鱼已死,我去哪里找信得过我的女子,去当杀害巴公公的凶手?” 三琯闭上眼睛:“所以,你想让我再当一次玉面银鱼,是不是?” 李承衍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我说你是凶手,武林各门派只想出城,必不会在意。你与现在一样,只要跟在我身旁,我们回京,必保你安全无虞。” “父皇知道死的不是真正的巴公公,又看到凶手是你,有你师父的面子,怎会为难你?这事便可轻而易举不了了之,江湖门派亦不必困守在九方城内。” “四哥必不会买账,争执之下难免冲突。但我二人同为皇子,无论谁杀了谁,都会丢了皇位。所以明日无论阵仗多大,最后都不会伤筋动骨,不必担忧。” 三琯冷笑:“考虑得真是周全。可你想过我的名声吗?连程四要一个十岁的孩子都知道在别人诋毁我偷人的时候站出来维护,你这样践踏我的名声,你让我如何自处?” 李承衍目光幽幽:“我以为你不在乎。” 她是不在乎。 可她的不在乎,不是她被随意践踏的理由啊… “无妨。”李承衍看着她,语气轻柔而坚定,“我护着你。日后待我荣登大宝,你与我并肩同行,又有哪个敢说你闲话呢?” 同样的话,同样的人,甚至是同样的语气,可是为什么这一次,她却不敢相信了呢? 成长果真是暴风速度,在未曾察觉的瞬间,就足够改变人心。 出宫至今不过两月有余,三琯再回忆往事,却发现处处都有自己忽略过的痕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中的那个十一不再是眼前站着的十一呢? 手中的清补凉有些食不知味,三琯默默舀了一口往嘴里送,却听见马车外师父小心翼翼又紧张兮兮地敲门,语气似是十分不忍打扰。 “两只小鸳鸯,聊得怎么样?师父没听见你们的动静,只能提醒一下…咳咳,要是有什么该穿的衣服,赶紧穿上吧。” 三琯扶额:“师父!” 程云看她一眼,掀开门帘率先出去,三琯扶着他的手跳下马车。 车内偏暗 ,她被车外灿烂的阳光晃了一下眼,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扑面而来是一排巨大的花藤,仿佛从天而降的猴尾,占据了半面山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从天而降的水瀑就在猴尾藤之后,仿佛银镜之上铺满荆棘,又看不清,又靠不近,壮阔无比。 那猴尾藤足有手臂粗细,一排又一排铺满,如同天然的栅栏。 程云行走江湖十年,算得上见多识广,仍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般场面。 他身体轻盈,飞身上前两步,伸手去摸那金色的猴尾,指尖却一痛,还没待他回过神,红色的血珠就一滴滴滚了出来。 好尖锐的刺!比任何暗器都还要锋利。 “这是…”程云震惊道。 “猴尾柱?”三琯的鼻尖几乎贴上那花藤,惊愕地说,“样子看起来很像…可我见过的猴尾柱只是盆栽,在东方山庄的长廊里,最长不过由丈余,又怎会铺满整座山…” 程云侧目看她,恍惚间眼前却浮现出武林大会初日,她跳上高台,笑眯眯地说:“我们门派的独门秘籍,便是种树。” 程云再一转头,只见师父含笑抚髯,满眼皆是欣慰之色。 他便突然间明了——华山派不造兵器,不养弟子,不在江湖上拉帮结派,如何在江湖上立足三十余年? 原来真正的秘密早在初见时就已经昭告天下:东方山庄里漫山遍野的珍稀植物。 就是华山派的独门秘籍。 世人大约总以为刀剑才是最锋利的武器,殊不知弱不禁风的花草,一样可以致命。 “为什么呢?猴尾柱如何做到如此巨大,参天蔽日?”三琯着了迷一般,细细检查,“根茎粗壮如儿臂,刺尖如针……这到底是猴尾柱,还是近卫刺?” 猴尾柱长,近卫刺粗,两种植物一来自异域,一来自东海,极为罕见。东方庄主与师父几十年代代培育至今,方能如今宛如从天而降的带刺栅栏,将这山与瀑布隔开。 一面山的暗器,除非炸碎这山,踏平这瀑布,否则能抵挡千军万马。 师父眼中满是感慨,隐约闪烁细碎光芒。 “我和你东方爹爹三十年的心血,都在这里了。以后任这乱世巨浪滔天,任日月变幻朝代更迭,三琯,你只管住在这世外桃源,一世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这是师父呕心沥血为三琯开辟的避风港,是她永远安全的娘家。 “女儿出嫁,爹娘要给你买房。小三琯儿,师父送你一座山。” 地上有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师父伸手细细摸索许久,终于找到机关。咔哒,极轻的一声后,巨石从中分为两半。 随着巨石裂开,巨大的藤蔓如同缓缓分开的窗帘,露出瀑布中央一条仅一人能通过的盲肠小路。 “来吧。” 师父回头,温温柔柔对三琯笑。 “女儿家要立足,不能靠夫家。以后你成亲养夫君也好,不成亲养面首也罢,师父给你留一个落脚的 地方。” “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 “取名,快活林。” —————————————————————————————————— 沿着小路一直朝前方走,越来越暗,道路亦越来越窄。三琯眼前渐渐暗下,暗到再也看不见。 他们一行人似乎走在整座山体之内,在山的肚子里穿梭,山洞口的光源越来越黯淡。 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四要脚下踉跄,接连绊了两跤。 “小心!” 程云扶住她,掏出火折子,正欲点燃,却被三琯及时制止住。 “别……不要点火,”三琯轻声说,“云哥哥,别急,先闻闻这里的气味。” 程云静下心来。 隐约的暗臭,仿佛腐烂已久的动物聚集一起,慢慢钻进了鼻腔里。这气味似乎是从脚下青石传来的,一旦被捕捉到,便如同刻入脑海里,再忘不掉。 “这是鞠娥花,只生长在腐尸之上,遇光即灭,遇火即燃。若我没猜错,我们脚底青石下应当满是腐烂的动物尸身…就像一个巨大的,天然的…” “沼气池。遇火就炸。”程云点头,又去叮嘱四要,“行走间动作不可过快,怕衣袂摩擦出了火点。” 不能有火,也就不能点灯,一行人越走前路越黑,山体之内寒凉沁体,四周静谧得连呼吸声都显得震耳欲聋。 程云走在最前,一边走一边伸手在前摸索。 “咦?”他突然说,“好像…走到尽头了。” 前面没有路了。只有青石,拦截前去的道路。 他上上下下摸了一圈,可是眼前分明三面都是墙体,冰冷黏腻,触手一层柔软触感,仿佛布满了苔藓的石墙。 师父优哉游哉跟在最后,见状也不言语。 三琯站在程云身后,也伸手摸了一把眼前的墙。 “是银脉凤尾蕨。”她笑了,“难怪这里这般黑…所有的光亮都被它们吸去了。” “别怕,云哥哥,像我这样做。” 她柔软温暖的掌心贴在他的手背上,黑暗里所有的触感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程云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学着她的样子,在那湿冷滑腻的苔藓上缓缓地、慢慢地摩擦。 他摩擦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傻:“…我说…” “嘘。”三琯打断他,按住了他的手,不许他说话。 很快,仿佛只是眨眼的一瞬间,莹莹的蓝光在眼前闪烁。 最开始只是他摩挲过的那一片,可是很快那荧光仿佛会染色一般越来越多,铺满了一面、两面墙。很快,甚至连整个山体放眼望去都闪烁着荧光。 仿佛梦境一般。 程云忍不住发出赞叹声:“真美。” 原本沉睡的萤火虫也觉醒了,天空仿佛在飘雪,那些绿色的点点在幽幽荧光的照耀下,显得诡谲而又浪漫。 在这荧光的照耀下,一条极窄的、仅供人侧身通过的缝隙出现在三面石墙相交的地方。 “难怪摸不到…”程云说,“藏在这么偏的地方。” 他们一个接一个从那山缝中穿过,仿佛从一个世界穿越到了另外一个。 眼前突然变亮,温暖的阳光突如其来洒在脸上。 三琯连忙伸手去捂四要的眼睛:“别太快睁眼,免得被亮光伤到。” 她自己的眼睛却被另外一只手捂住了。 程云微凉的掌心罩在她的脸上,温柔得像是一捧溪水:“你也是。别睁眼。” 她的睫毛像小扇子,挠着他掌心。 师父走在最后,突然嘤嘤了两声。 “怎么没有人护我的眼睛!”他双手一叉腰,小胡子气得卷了起来,“我的眼睛就不需要保护了吗你们这帮人?啊?” “真是只顾着给人塞狗粮的混蛋!”师父嘟嘟囔囔的,从袖袋里面掏出一个个黑色的圆圆的玻璃镜,架在鼻梁上,“还好我早有准备!自个儿戴墨镜!不比你们谁的手靠谱,嗯?有本事一直捂着她眼睛别放开啊?” 程云摸鼻子:“师父他老人家好像生气了?” 三琯却嘿嘿笑,拖着程云的手往前跑了两步。 “云哥哥快看,这里是天堂!” 环顾四周,他们仿佛真的置身天堂。 一棵十人环抱的龙血树当中掏空,树中竟然建有一座三层的小楼,梯阶门窗自树枝中穿梭而过,仿佛嵌入树中,又仿佛与树融为一体。 树下红掌花遍地,打眼望去宛如一只只伸出的血红手掌,向着那小楼高高举起。 阳光下红掌随风飘摇,像是在向他们招手。 “欢迎来到快活林。”师父说。 第32章 野心勃勃 世子爷有没有想过,再多造千…… 漫山遍野的红色手掌, 看起来摄人心扉。四要下意识往前走,被师父牢牢按住。 “当心,红掌花有剧毒。远观无碍, 触碰也无碍, 但若是不慎走进花丛中, 就会产生幻觉。”三琯摘起一朵, 放在四要掌心,“东方爹爹到底种了多少年, 能种到漫山遍野都是…” 师父和东方庄主,给她建了一座没有墙的堡垒。 三琯沿着梯阶爬上龙血树屋, 远远望去才发现他们此时身在一处谷底, 四面环山, 出入口仅有他们进来时的山缝。 红掌花海之外,是一片遮天蔽日的白花鹤望兰, 巨大的叶片足有两人宽, 将山体遮得严严实实。 “鹤望兰生瘴,瘴气生毒,林中必有毒兽。”三琯叮嘱四要, “平日里千万小心, 不要走进去了。” 龙血树以北,又有一汪静谧的湖泊, 莲叶如冠,铺满了半个湖面。湖中央有个岛,仿佛被雾气缭绕,隐隐绰绰看不清楚。 这里看起来很像东方山庄。 处处透着东方庄主的手笔。 夜幕降临,三琯坐在窗边望着湖面发呆。 程云推开门进来,直到走到她身边, 她依然没有察觉。 “在想什么?”程云问。 “…只是看到快活林,脑海里就一直浮现东方爹爹被害时的样子。”三琯轻声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东方爹爹因为穿云弩而丧命,穿云弩现在到底在何处?” 程云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云哥哥,抱歉,不该提起东方山庄的事。”在那里他被人诬陷身陷火海险些丧命,历经艰险才逃出来。 三琯调整了心情,换了轻松的语气:“晚饭后师父叫你去是为了什么?” 晚饭时,他们四人围坐在龙血树屋里,吃着车上带来的干粮。 三琯想起东方庄主心里难过,没吃两口便起身回房。 程云也站了起来,却被师父一把攥住了手腕。 “小情侣难舍难分这么多天,也得休息休息吧?小三琯儿,再好的牛也不能天天犁地啊?小别胜新婚嘛!”师父挤眉弄眼,嘿嘿笑。 可在三琯未曾注意到的桌下,师父攥着程云的手,用力到指尖泛白,握住一圈淡淡的青痕。 —————————————————— 夜色中,红掌花海诡魅渗人,如地狱炼火中挣扎的鬼手。鼻腔中充斥着刺鼻的气味,熏得程云涕泪横流。 师父背着双手,神情冷静:“在穿越之前,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相信一切原因必有结果,而一切结果,都有符合科学和逻辑的原因。” “而更有意思的是...”他自嘲地笑笑,“我在穿越之后,依旧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信仰大约就是如此,不会因为一次或者两次的个体经验而转变,哪怕那经验是如此刻骨铭心,如此难以置信。” “所谓红掌花林致幻,说穿了只是因为缺氧;而这片红掌花海为什么会缺氧,你知道吗?”师父轻轻笑道,“因为这红海花根之下,通通都是硫磺。” 硫磺杀菌,硫磺有毒,硫磺让这红掌花灿如朝阳,红得像是刚刚升起的太阳。 程云缓缓弯下膝盖,跪在血红色地花海中:“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前辈若有所要求,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郑三琯从来没有问过,那日大火程云从密道中逃出,最终到底是如何脱险的。 也没有问过为何武林指认杀害巴贯凶手的那日,程云为何会和师父同时出现在九方城边。 她是...已经猜测到了,还是一不留神中遗忘,程云不愿多想。 只是那日的一切画面在他脑海中,既前所未有的清晰,又似乎时刻都在无可挽回地遗忘。 燃烧的烟雾顺着墙壁的缝隙倒灌到密道里,他被呛咳得喘不上气,趴在地上匍匐前进,几乎以为自己今日命不久矣。 手腕上的铁链在地上拖行,磨得他衣袖上血迹斑斑,可他还是紧咬牙关,一步步往前走。 密道很长,越往深走烟气越淡。程云几乎可以睁开眼睛,可是四周实在是太暗了。 他看不见,耳畔却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密道越来越狭窄,触手可及处处是湿洼的水坑。 无须亲眼看,他知道此时的自己...已经在湖底。 越往前走,密道水越深,渐渐没过膝盖。光线越来越暗,程云心中未免忐忑,总觉得自己一路在往湖水中 走。 水涨得很快,很快没过他的胸口和脖子,幼年时海水里冰冷的记忆袭来,程云顿住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潜入水里,努力睁着眼睛。 湖水并不清澈,昏暗得好像数十米以下的深海,连一丝光亮都看不清。 没有光源,就分不清哪里是湖底哪里是湖面,也许奋力向上游,最后却只能绝望地发觉自己原来是游向了深渊。 胸口那口气越来越稀薄,程云维持冷静,眯起眼睛仔细看。 头上与脚下都没有光点,可是... 头上的水波痕隐约泛出金边! 程云心里涌起希望,立刻朝头上游了过去。他游到几乎最后一口气耗尽,四周尽是绿色的浮藻,暗得看不见希望。 可他的手突然碰到了一片... 巨大的荷叶! 那荷叶大得足有丈余!一片接着一片压在水面之上,仿佛巨大的伞面遮住所有亮光! 难怪在湖中竟一丝光源都看不见! 程云顺着荷叶的边缘一点点摸去——许久之后,终于摸到了两片荷叶间的缝隙。 程云猛地一扒,跃出了湖面。 珍贵的空气霎时涌入他的口鼻肺,像干瘪的胸膛重新鼓起。程云大口呼吸,扒在那足以躺下他的莲叶上喘着粗气,一双精致的麻履却映入眼帘。 是师父,站在那荷叶之上,俯首冷冷地看着他。 “你是定王世子,李承云?” 只第一眼,程云就猜得到他是谁,低头:“昨日之日不可追,我是江湖小盗,程云。”。 师父唇角透出些笑意:“我见过你阿娘。若不是你们离京太早,定要带小三琯儿请你阿娘多教导。” 他转过头,望着松鹤斋浓烟滚滚火光耀天,自言自语说:“...还是来晚了吗?” 程云连忙说:“三琯已被十一殿下救出,安全无虞。” 师父:“东方庄主可是被你所杀?” 程云:“不是。” 师父“唔”一声,又道:“东方庄主被何所杀?” 程云低头,额上沁出汗水:“被我的穿云弩。” 师父笑了笑:“穿云弩百步穿杨见血封喉,你阿爹是个聪明人,科技就是第一生产力。” “世子爷有没有想过,再多造他/娘/的千八百个穿云弩?” 第33章 古往今来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鹤望兰生瘴, 硝石碳粉皆藏于中;红掌花致幻,底下铺着满地的硫磺。”师父对程云扬起眉梢,“一硝二碳三硫磺, 最基本的化学常识, 在我来的地方无人不知。” “小李飞刀, 例无虚发, 只出一刀,无人能挡。是因为天下武功无坚不摧, 唯快不破,所谓的防备在绝对的速度面前, 就是一个不及一提的笑话。” “穿云弩既然已不在你手中, 我们就必要比穿云弩更厉害的暗器才可以。穿云弩珍贵无双, 不过是因为它够快。” “可我却知道有样东西,比穿云弩更快, 快上许多许多倍。” 程云忍不住向前一步:“是什么暗器?” 师父笑笑:“枪 ?或者换一个更符合大环境的词…” “火铳。” ———————————————————————— 房间里, 三琯还在等待程云的回答:“师父刚才留你,是要做什么吗?” 程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师父他老人家,对穿云弩很好奇。” 三琯释然:“那是的。我记得小时候…他在我面前提过好多好多次, 人生遗憾千千万, 只恨没亲眼见过穿云弩。” 她那时还小,一手握着鸡腿吃得满脸油。却还记得师父在那棵桑树下燃起三支线香, 遥相祭拜定王府百余亡魂。 “…那年暑月,鄱阳九江。朱元璋率火器营布舰炮,以二十万兵士击溃陈友谅六十万大军,就此胜负成为定局。”师父脸色严肃,“古往今来,只有一条亘古不变的道理。”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三琯听得昏昏欲睡, 扔了鸡骨头打盹。 师父只是抬头望着月亮:“定王藩属松江府,临海,自古便是对外的商埠,又频受倭患。定王人虽窝囊了些,却也算得上有眼光,选老婆,挑武器都选得不错。只可惜,摊上了这么一对败国的父子。” “扶桑与华夏隔海相对,如今已有穿云弩这般兵器…定王忧国忧民,特意将穿云弩献给太子。哪想我朝太子得了这玩意,不想着建火器营,不想着建神武军,反倒拿这穿云弩去围场猎熊?” “死了也好。”师父冷冷道,“只太子这庸人死了便算,何苦搭上定王府百余人命?” 三琯枕在师父的腿上,甜甜进入梦乡。 有小道童悄无声息走进来,俯身耳语:“万岁睡不着,命人来召。” 师父面无表情:“…日日讲故事。讲江湖恩怨,讲儿女情长,讲刀光剑影,讲金古梁温还珠楼主,博采众家之长…可我归根到底,是在讲家国,是在讲鄱阳湖畔的朱元璋和陈友谅。” 师父缓缓站起身,拳头紧握,手背上青筋隆起。 “你我虽是女子,却该比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更在乎家国命途。因为若有一天王朝倾覆,最先遭殃的总是你我。” “从这一点上讲,我与金古梁温还珠楼主唯一的不同,不过是他们讲故事给天下人听。而我,却只能讲给一个昏君。” —————————————————————— “师父真的很喜欢你。”三琯微笑,“与你聊了这许久。” 程云却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发,轻声说:“夜深了,睡吧。” 他起身,一步三回头出了房门。 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告诉她,可是到头来,脑海中萦绕的依旧只是… 红掌花海中,师父直直看着程云的眼睛:“世子爷,我有一事相托。” “待火铳成型,我便会离开快活林。火烧东方山庄,残害东方庄主的那个人,我势必会取他狗命,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可请你,切勿对三琯透露一个字。” “因为…无论是我死 ,还是李承衍死,我都不想让她伤心。” “就让郑三琯做一只永远快乐的小黄鹂,快活地活在快活永驻的快活林中罢。”师父轻声说。 程云站在门口,看着窗前伸着懒腰的郑三琯,目光如水一般温柔。 就在一天之前,他才直视她的眼睛,告诉她,他绝不会对她隐瞒任何秘密。 可是就在一天之后,他却终于明白了,为何所有人都对她瞒着秘密。 皇帝昏庸,四皇子欲取而代之,苦心谋划整整十年。在这十年之中,又或者是在更早的时候,华山派和东方山庄早已站在了昏聩无能的老皇帝的对立面。 可偏偏那昏聩无能的老皇帝,是李承衍至亲的、唯一的、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亲人。 要如何告诉她,她最亲近的人站在了权力的对立面;又要如何告诉她,一将功成万骨枯,谁都有可能死在谁的手底下? 隐瞒,是因为身不由己,是因为不忍伤害。 是因为想让她的快乐再多,再久一点,直到伤害来临,结局变得无可挽回之前,再让她快乐哪怕一天。 —————————————————— 时间在快活林中仿佛停滞,每一天如白驹过隙,日子飞快。 程云和师父早出晚归,每次三琯想跟着两人一道出门的时候,四要总会十分不合时宜地跳出来,拖着三琯的手:“姐姐,今日我们去哪里玩?” 程云一摊手:“山中危险,四要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总不能带上吧?” 三琯便无奈,揪四要鼓鼓囊囊的脸蛋:“诶,我说你这孩子,以前那么有眼力见儿,都能亲自带刀砍人的狠角色,怎么这会儿了开始粘着我啦?” 四要睁大小眼睛,嘿嘿直笑:“姐姐,真的这么快就决定当我嫂子了么?” 他伸出胡萝卜般的手指,指着自己鼻子:“…怎么不给我一个机会?陪我一起玩?我觉得我也挺不错的!等我长大,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三琯一口水没咽下,咳个不停。 程四要体贴地伸出肉嘟嘟的小拳头,毫不客气砸在她背上说:“姐姐慢些,看我多体贴。” 师父回来吃晚饭倒是看出些端倪,吓得险些将饭碗掉在了地上:“妈呀,我再能磕cp的BG魂,也磕不来如此邪门的CP啊!小三琯儿啊,师父这把年纪,实在是看不得亲徒弟上演玛丽苏的剧情。而且…我琢磨着你这邪门CP,它也不/合/法哇!” 程云听不懂,一头雾水问:“师父他老人家什么意思?” 三琯郑重道:“大概是说,四要余毒未清,很有可能中邪了。不知道快活林有没有味草药名唤马里酥?明日我得好好去找找。” 三琯倒是真上了心,白日里带着四要,果然在快活林里采起了草药。 她背上一个竹编的背篓,给四要拎了个草编的花篮,打扮得像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快活林地处山谷,四面被山围绕。龙血树靠 湖泊,树下种着成片的红掌花海。再远,便是白花鹤望兰遮天蔽日,将来路遮挡得严严实实。 三琯牵着四要,小心翼翼地踩在镜湖那数丈宽大的莲叶上。莲叶晃晃悠悠,如同漂浮湖面的薄纸片,而湖水深不见底,隐隐绰绰看得见水中缠绵的绿茎,仿佛水下森林,惹人心惊。 四要怕得要死,两股战战:“姐姐,真的不会掉下去吗?我觉得踩荷叶这个主意,不怎么靠谱啊!” 三琯笑:“这是王莲,莲中之王,可同时承载数位成人。载你一个小孩子渡湖,不算什么。” 红掌花海致幻,鹤望兰叶生瘴,四要一个孩子,体内余毒未清都不便走。她左思右想,若想再往远处看看,只剩下踏莲渡湖这一条路。 湖面并不算大,莲叶铺了半面。 三琯和四要走到王莲尽头,前方只余深水,不再有莲叶。 四要一屁股坐在莲叶之上,不敢再动。三琯冲他笑笑,让他坐好,转身避开他目光,伸手脱了罩衣。 水花四溅,三琯像一条锦鲤跃入水中。她滑着水,嘴里叼着匕首,潜到莲叶的下面。 王莲根茎足有手腕粗,饶是匕首削铁如泥,也着实割了许久才彻底割断。她从水里露出半个头,晶莹的水珠挂在睫毛上,笑嘻嘻道:“愣着干嘛?划呀。” 程四要颤颤巍巍站起身,以掌为桨轻轻往前一拨,那莲叶便像一叶扁舟,荡荡漾漾朝湖岸边漂过去。 三琯也爬上莲叶。夏日阳光有些灼人,她躺在清凉的荷叶上,裙裳很快被晒干,身上有种淡淡的、绿藻的清新香味。 莲叶舟靠岸,三琯背着竹篓跳下。脚底一片绵软,仿佛踏在云端。 三琯低头一看,笑得满足:“东方爹爹果然种了散尾葵。” “散尾葵性凉归肺,清热解毒。江湖上那些不入流的迷香,靠散尾葵就能解。我出门的时候,总要在荷包里放上一些。”她深深吸口气,一本满足,“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三琯伸手搭在四要腕上,静静思索了片刻:“喏,给你采上一点。管你体内余毒多少,慢慢解总能解掉。” 她由衷欣喜的表情十分具有感染力,让四要也忍不住开心起来。两人一边走,一边采药,像两个饥肠辘辘的食客进了摆满饕餮珍馐的餐馆。 “五味子,蓖麻叶,配上西林芋烹煮,能让今晚上你做个好梦。”三琯笑,“喏,这芃根更罕见的。别看它暗红一片不起眼,但要做麻沸散,必少不了它…能让你醒而剜骨,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四要惊愕:“真这么神奇?” 三琯笑:“当然了。可别小瞧这些绿油油的叶子。” “世人总关注刀枪棍棒,暗器金刀。师父讲过那么多江湖传说,动不动就是谁掉进山洞找到一把宝刀啦,或是谁打败了谁得了祖传的宝剑啦。” “可我却知道,一片绿色的叶子,也可以令一个国家倾亡” 四 要扬眉,怀疑地看着她。 三琯点点头:“比如这阿芙蓉,废人体格,毁人心智,令人醉生梦死惶惶不可终日,再不可振作心神。” “我师父说过的,若是人人吸食阿芙蓉,军队再无战力,朝廷昏聩腐败,百姓体虚短命。你说,可怕不可怕?” 四要哇了一声:“那…这个阿芙蓉长什么样子?” “喏,就这样咯。”三琯停下,在花海之中悠然转了个圈,“阿芙蓉就这样。” 只见那花朵粉嫩诱人,黑色的斑点为花瓣更添媚意,黄蕊乍一看竟仿佛人眼,柔情似水地被围绕在重重花瓣之间。 四要登时肃然起敬。 他们就在阿芙蓉花海之中坐下,吃了随身的干粮。山间天气变换极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遍布乌云。 三琯站起身:“不好!我们得快点回去,赶在雨落下前。” 他们迅速收拾了背篓,一路小跑。 可雨来得太快、太急了。 几乎是瞬间,他们连阿芙蓉花海尚未跑出,天空电闪雷鸣,黄豆大的雨粒夹杂着冰雹砰砰地砸在脸上,砸得他们连眼睛都睁不开。 三琯第一次见识真正的深山暴雨。 雨声轰隆,在山谷之间回荡。雨水如瀑,目光所及最多不过一臂长。三琯紧紧攥着程四要,心里十分清楚,若是四要跑出两步,哪怕只有两步,都会消失在瀑布般的雨幕中。 最难的事分辨方向。 阳光晴好时,四处皆是美景,顺着草木稀疏的地方往前走,随心所欲。 可现在暴雨如注,放眼四望,都是一模一样的雨雾。分不清景色,分不清草木,分不清南北西东。 可更糟糕的是,她们的衣裳迅速被水浸透,又湿又重地贴在身上,仿佛每个人都在负重前行。 三琯眼前一片模糊,身上抖个不停。四要也在不停打抖,嘴唇发紫。 “不行,得快点找个地方躲雨,否则我们身上体温耗尽,怕是会撑不过去。”三琯一把牵起四要的手,再顾不得分辨方向,拼命朝着雨水小一些的地方跑去。 脚下泥泞,方才软得像是地毯的散尾葵,现在却像陷人的沼泽,每一步拔脚都艰难万分。四要连摔了数跤,最后一下时,额头磕上了地上尖石,划出一道深伤。 三琯一把扶起四要,匕首划下一角衣襟替他包扎伤口。再抬起头时,她眼中神色坚毅:“这样不行。” “就算坚持着跑到了镜湖旁,雨中湖面未必平缓,靠着莲叶怕是渡不了湖。”三琯轻声说,“你我若是继续在雨中淋着,恐怕今天保不住性命。” 山中失温,无药可救。 三琯的声音有些颤抖,更多是下定决心后的果决:“要想避雨,现在恐怕只有一个地方。” 她目光幽幽,望向不远处。 “白花鹤望兰遮天蔽日,巨大的叶片有两人宽,无论多大的暴雨,都会被这宽大的叶片遮住。”她牵着四要,一步步朝着那片模糊 的树影走去,“我们在那里,等雨停。” “可是…”四要喊。 “可是白花鹤望兰会生瘴气,我知道。”三琯安抚地笑笑,从背篓里拿出一捧散尾葵,用指尖碾碎摸在四要的鼻子下面,“两害相较取其轻,先拿这个顶住罢。” 散尾葵气味清凉,微微发苦。四要踉跄向前,在踏入那密不见光的林子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鹤望兰叶之下,果然没有多少雨滴。 两人终于松一口气,找到一片略干燥的林地,虚脱坐下。 三琯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早被暴雨浇得透湿,无论怎么努力也打不着一点火星。 三琯叹息,伸手将打抖的四要抱在怀里:“没关系,现在大约酉时,等到戌时师父和云哥哥回来,就会知道咱们遇上困难,就会来救我们了。” “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等雨停了,姐姐带你回家。” 没有了雨水不停浇下,两人又像小兽取暖一样紧靠一起,体温恢复得很快。四要慢慢不再发抖,嘴唇也慢慢恢复了血色。 只是这一番折腾,着实耗费体力。他圆圆的脑袋越来越沉,越来越低,渐渐落在了她的膝盖上。 三琯探手摸他额头,见温度正常,四肢温暖,便放下心来, 散尾葵被她紧紧握在掌间,清凉苦涩的味道给了她安心的感觉。也许是刚刚下过雨的缘故,林中并未有瘴气的踪迹,空气反倒十分清新。三琯渐渐放下戒心,自己也靠在四要背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 不知何时,雨声渐渐变小。四周变得极为寂静,静得连一点极细小的声音都能听见。 比如…地上枯枝被踩上,折断,那极轻的咯吱声。 三琯猛地惊醒,仿佛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四周一片黑暗,不同于白日里叶荫下的黑暗,夜晚的鹤望兰叶下,暗得令人心慌。她伸出手,几乎看不见自己的手指,却能隐约看见鹤望兰泛着幽幽绿光。 可…黑暗中的幽幽绿光,又似乎不仅仅只是鹤望兰叶片上发出的。 三琯猛地攥住四要的手,极慢、极慢地转过头。 有一双绿色的眼睛,正在这黑暗中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两个人! 鹤望兰生瘴,他们抹着散尾葵,未能受瘴气侵扰。 可是瘴气却引来了雨后饥肠辘辘的野兽。 “逃!四要!快点逃!” 无穷的力量从身体深处迸发,三琯使出全身气力拽起四要往外推,放声喊道,“瘴气引来妖兽!四要,快点逃!” 四要踉跄两步,又想才从梦中惊醒,放开脚步往前奔去。他本是盗贼出身,打小便与程云习惯了逃跑,速度极快。 三琯跟在四要身后,玩命般跑着,却依旧听见那妖兽的嘶吼声越离越近。 第34章 千钧一发 你说,我救你这件事已经成为…… 求生的本能战胜一切, 三琯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得如此之快。 没有思索的时间,她握着匕首,唰地一下切断了背篓的 绳索。 奔跑之中, 背篓从她肩上脱落, 砸在野兽的脸上, 阻拦了追逐的脚步。三琯不敢松懈, 努力加快速度拉开与那野兽的距离。 她眼角余光瞥见妖兽的模样,心脏跳得如同擂鼓一般。 鹤望兰生瘴, 瘴气林中野兽与旁的不同,样貌十分恐怖。那野兽似虎似豹, 血盆大口高高隆起, 又有些似野牛, 身形虽然不算大,但是凶狠又不要命。 幸而跑步的速度算不上顶快, 脑子也不算灵光。 被背篓砸到之后, 野兽似晕了头似的,将那背篓疯狂撕咬至碎片。 天黑透,四周都是深不可测的黑暗, 看不出哪里是林子出口。呼啸风声中, 三琯只能紧紧跟在四要身后。 他们兄弟二人常常踏夜而行,黑暗中视物强于常人。 “姐姐, 前方似乎有光。”四要回头大喊,“我能看见红掌花海了!我们冲过去!” 三琯心下大急:“四要不可!红掌花海致幻,你年龄太小,决计受不了。” 背篓方才已经丢掉,草药一片也不剩。他们倘若冲进红掌花海,若是那妖兽也跟着一并追来, 又该往哪里逃呢? 三琯停顿一霎,立刻说:“四要,往湖边去!” 就这一瞬间的迟疑,那野兽竟从侧面扑过来,狠狠咬住四要的小腿。 “不!”三琯嘶吼,用尽全力扑了过去,借着全身的气力将手里握着的匕首狠狠插/进那野兽的背脊上。 鲜血涌出,颜色暗黑,散发一股恶臭。 野兽吃痛,松开了四要,努力扭头想要撕咬背后的三琯。三琯紧咬牙关,一秒也不敢停下,刀锋越插越深,另一手紧紧扒在野兽的脊背上。 四要虎口脱身,已是惊得面色惨白,回头望着三琯迟疑。 三琯大吼:“还愣着干嘛,不要命了吗?快往前跑啊!” 腿伤剧痛,但四要咬牙忍着,一瘸一拐地往湖畔跑去。那野兽仍在奋力挣扎,努力挣脱背后的三琯,三琯只觉得手臂发出诡异的异响,不知是不是哪块骨头不堪重负被折断了。 可她不能松开。只能努力将注意力放在四要身上。 四要已经跑到了湖边。他们来时的那片莲叶仍放在岸边,只是在暴雨和冰雹的双重暴击之下遍布裂痕。 四要小心翼翼将那莲叶拖入湖中,细小的水珠顺着破裂的缝隙滚到了莲叶之上。 莲叶有些摇摇欲坠,但幸好仍撑在水面上。 四要回身找着三琯:“姐姐,姐姐快点过来!” 三琯仍在兽背上挣扎,听见声音大喊道:“雨后王莲破损,撑不了你我两人的体重!四要,快点上去,回到龙血树屋去搬救兵!” 四要正在六神无主之中,听到她吩咐,立刻趴在莲叶上,双手如桨,拼了命划个不停。莲叶进水越来越多,四要已有半个身子没入水面中,可他浑然未觉,仍只拼命往前划着。 三琯趴在野兽背上,看不见四要情形。可她听见了水花四溅的声音,心里大松一口气 。 这一松懈,手下力度不由自主收减了一些。那野兽虽蠢笨,却立刻感受到背上力道减弱,嘶吼一声。 它不再试图将背上的三琯甩出来,而是突然加快了速度,如离弦箭一般朝着林子的更深处跑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浓厚的黑暗之中。 另一边,四要脖子以下都已落入水中,只余脑袋和手臂拼了命的挣扎,想要活下来。水里浮藻越来越多, “哥哥,哥哥!”他大吼,吼声在山谷间回荡,“救救三琯!快来人啊,快救救三琯!” 龙血树屋上灯火灿烂,每个房间外都有暖色的灯笼。远远的,四要看见有个人手持着灯笼,冲到了湖畔边。 程云一把将弟弟从湖水里面捞了出来。 四要揪住程云的衣襟,抖得说不出话,程云抬头朝湖对岸那片鹤望兰看了一眼,纵身跃起,消失在红掌花海中。 “你说,我救你这件事已经成为了习惯。” “那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让我的习惯再习惯一点。” 红掌花在夜色中摇曳不停,如同锲而不舍的鬼手,试图抓住他奔驰中的衣摆。 他一直跑到鹤望兰林边缘,明月高高悬起,月光如夜色温柔的目光洒在他身上。 程云环顾着,胸膛一片空荡荡,心脏似乎朝着不见底的深渊一路坠落。 “三琯!”他大喊,“郑三琯!” 第35章 劫后余生 黏液没过我头顶,你就只能找…… 四周一片寂静, 黑暗中只有叶片的轮廓上散发出星星点点的绿光。 听不见任何回应,然而空气中却似乎有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程云闭上眼睛,努力捕捉那气味。他蹲下/身, 指尖在湿润的土壤上探索, 循着气味慢慢摸着。 他摸到了血迹。 程云心里一沉, 来不及担忧是否会引来野兽, 本来熄了的灯笼被他又点了起来。地上血渍连续,每隔几步就有留下的痕迹。 脑海中有千万个念头, 他努力压抑着自己不要多想,顺着血迹的方向追过去。雨后的林中, 鹤望兰的气味格外浓烈, 程云指缝间夹着刀片, 轻轻在指尖给自己戳了一下,努力保持清醒。 “三琯!”他再喊, 却觉得喉咙隐约发涩发苦, 不远处似有若隐若现的薄雾。 夜深了,瘴气凝集。 地面上的血迹却直勾勾地指向那薄雾之中。 程云撕下衣角捂住口鼻,继续沿着地上血迹向前走。四周雾气越来越重, 越来越看不清楚, 程云伸手护住前胸放缓脚步,一步一步往前走。 突然, 他仿佛听见了有人在呼唤他。 “云哥哥,云哥哥!” 那呼唤的声音极为诡异,仿佛从深海之中传来,迷迷蒙蒙。听着虽像是三琯的语气和声音,却十分古怪。 程云:“三琯!” 他喊,可那声音却又不再回应了。 四周一片寂静, 不见半个人影。脚下一片软绵绵的青蕨,蕨中生着数只半人高的葫芦,又哪里有三琯的踪迹? 程云连退两步,几乎以为 自己瘴气入脑,产生了幻觉。 他警惕心起,拔脚想走,可那青蕨中半人高的“葫芦”却开始晃动。 葫芦里面藏了一个人! “三琯!”程云眼睛一亮,刀锋立刻扎入“葫芦”表面。那葫芦看着青中带粉,程云本以为会很硬,哪知刀插半寸轻轻松松,表面软得像是花瓣。 程云怕伤到三琯,慢慢地拿刀往下划,划出拳头大小时,一股青色的黏液突然从“葫芦”中涌出来,洒在他衣襟上。 而三琯的脸,就出现在那拳头大小的破孔中。 她一手捂住口鼻,一手努力拽着“葫芦”的表面,轻轻冲他眨了眨眼。 难怪他喊了这么久,她却一直没有出声呢! 程云急忙劈开“葫芦”,黏液倾泻而出,洒在地上如胶水浆糊,片刻之后连挪动脚都十分费力。 没了黏液支撑,三琯直愣愣地向前扑倒。程云伸手接住她,两人便同时倒在了软绵绵的青蕨之上。 三琯呛咳不停,程云伸手拍拍她的后背,满肚子话想说,想了半晌,却只问了一句:“你这是怎么钻到葫芦肚子里去的?” 三琯缓过气来,伸手擦擦脸上的黏液,露出笑容:“什么葫芦?这是猪笼草。” “叶片披针,花似宝瓶,黏液有味,诱虫、鸟为食。只不过在这林子中,花草都格外巨大,你看这猪笼草,足有半人高。” 逃命的时候,她的匕首插/在野兽背后,整个人像个破碎的挂件,被那野兽颠得伤痕累累。 可三琯不敢松手,怕松手之后就会命丧兽口。 她手越用力,匕首越深,野兽越是吃痛,越是癫燥狂奔。 三琯再也支撑不住,又知道四要早已跳入王莲叶,没有了危险,便终于松开了手。 她跌落在地,幸而地面青蕨软绵,没有受伤。 匕首仍插在野兽背上,她没了防身的兵器,只能拼了命往前冲。 “我冲出许久,却没有发现妖兽追上。回头一望,青蕨边缘有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正紧紧望着我。”三琯说。 妖兽不愿放弃,却不肯追来。 为什么? 定然是因为这一片林中,有这妖兽惧怕的东西! 三琯本能意识到了危险,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这才发现黑暗中那青蕨之上,隐藏着一簇一簇的巨型猪笼草。 叶片披针,花似宝瓶,大片青粉的颜色看似无害,却隐隐约约美得诡异。 “若是平时的猪笼草,会以虫鸟为食,可这林子中猪笼草足足半人高,寻常虫子哪能果腹。想必…想必是以猛兽飞禽为食的!” “猪笼草气味诱人,惑人心神。野兽不敢贸然进来,可它四蹄刨地,久久徘徊,极为烦躁的样子又像在掂量到底要不要进这片林子来捉我。” 三琯命悬一线,进退两难,目光落在猪笼草上,却突然来了主意。 “你看我挑的这朵猪笼草,茎近无柄,子房虚软,花蕊扭转,叶片上满是紫红斑点…”她微笑,“是一朵,快要死的猪 笼草。” 千钧一发,她在两种妖物之间取舍。 猪笼草亦可伤人,但相比那虎视眈眈的嗜血妖兽,明显好对付多了! 她再不犹豫,双手扒开猪笼草的叶片,纵身跳了进去。 “我也高估了自己。”三琯轻声说,“以为这株猪笼草不怎么健壮,等野兽走了,我应该能挣脱开来…” “哪知这猪笼草虽虚弱,对付手无寸铁的我,却绰绰有余了。” 三琯一跃而入,猪笼草叶片缓缓合拢,将她整个人拢在其中。 不远处的野兽见状,只以为猪笼草已将猎物截胡,愤怒地嚎叫了许久。 三琯大气不敢出,一直等到嚎叫声彻底消失,才想扒开猪笼草叶片,往外逃。 可这个时候,她却发现,她扒不动了。 原本柔软得好似玫瑰花瓣的猪笼草,触手滑不留手,内壁上找不到一丝着力的地方! 三琯用尽全身的力气,却也没有办法将指甲深入哪怕一丝一毫。 像掉进了油壶里,使不上力,挣脱又谈何容易。 而这个时候,她又惊恐地发现,壶壁中的黏液越来越多,越积越深,一开始不过没过她的脚背,慢慢竟已浸没了她的膝盖,还在不停地往上升高。 这可真是才出虎穴,又入狼口。那黏液如同浆糊一般,牢牢将她的双腿箍在壶底。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随着黏液越升越高,三琯伸手捂住口鼻,努力营造一小块呼吸的空地。 三琯感慨道:“你要是再晚来一盏茶的时间,黏液没过我头顶,你就只能找到我的尸体了…” 程云伸手扶起她,心里同样后怕万分,嘴上却安慰她道:“如果那样,古往今来你怕是会成为在猪笼草里自杀的第一人。” 这算是哪门子的赞美? 三琯眨眨眼睛,怔怔的模样看着可怜:“那...这逃命的法子,也算得上勇猛吧?” 程云心里又怜又爱,说不清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是失而复得的感慨交杂在一起,忍不住在她圆圆的杏眼上亲了一口。 “没事就好。”他说。 第36章 雨后初霁 覆灭的家是他的家,乱世的国…… 两人相互扶持, 在林中缓缓走着。三琯害怕的劲头过去了,绘声绘色描绘起她与四要遇险时的场景。 “...我就一刀插到那怪物后背上,你是没看见呐, 那个血噗嗤一下喷出来溅到我脸上, 腥臭扑鼻…” 她手舞足蹈, 越说越兴奋。 程云眼带笑意, 郑重点头:“嗯,等会儿见了师父他老人家, 就这么说。” 三琯噎了一下,脸一下子垮下来。 师父的性子她最了解。打小最宠最惯着, 教导她的时候又十分离经叛道, 动不动便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小三琯儿,记得师父这句话, 爹娘儿女恋人恩公, 这世上再多人都比不过自己重要。” “我们的口号是什么?来跟着我重复!”师父握拳望天,大喊,“爱自己!爱人不如爱自己!” 三琯年龄虽小, 却已 有了羞耻心, 她红着脸跟着喊了两句,看着廊下小道童捂着嘴吃吃笑, 又觉得十分丢脸。 “怎么办啊云哥哥?”三琯唉声叹气,“要是被师父知道我如此舍身忘己,肯定得挨一顿胖揍。” 程云但笑不语。 他知道内情,明白师父只希望有朝一日两方亲人对立的真相挑明的时候,她能万事从自己出发,尽量不让自己受伤。 “唔?”程云笑, “真这么怕,今晚就不要回去了?” 诶?三琯眼睛睁得大大的,眸光中闪过难得的羞赧。 程云克制地揉揉她的额发:“…雨后初霁,夜色已深,走红掌花海回去实在是有些危险。” 三琯点头:“也是。可惜了我那满背篓的草药,不然还能冒险走走。” “我知道一个地方。”程云牵起她的手,“凑合过上一晚,明早再回去。” 明早再回去,师父的怒火大约也能减弱点? 三琯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程云轻车熟路,像是曾来过红掌花海和鹤望兰林许多次一样,径直从小路穿插而行。 三琯诧异:“这些天你与师父常来这林中吗?怎么如此熟悉?” 程云捏捏她手:“嘘。” 他们穿过一片碧玉榕草,紫色的珍珠般的叶子连成一片,雨滴仍挂在叶尖上,时不时落下,在星光之中仿佛碎钻镶嵌在紫色的绒毯上。 “真美!”三琯忍不住赞叹,可她出声的那刹那,声波在暗夜寂静的深林中震动,叶梢上摇摇欲坠的雨滴纷纷落下,洒在了两个人的身上。 冰冷的雨滴透心凉,又沾湿她刚刚才捂干的衣服。程云伸手去护,哪里来得及?自己也被浇成落汤鸡。 他眼睛里细碎的光,满满无奈,仿佛在说:“说了吧?让你不要出声?” 她却咯咯笑着,在他怀里抖得不停。 真好啊,这样的笑。 程云忍不住感慨,仿佛连天塌下来都要先笑笑这荒唐。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她的笑容又能保留多久呢? 过了今晚…过了今晚之后,她还会不会有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安全感? 他们很快来到了一处山洞。 洞口被茂盛的刺齿贯众挡住,散发出恶臭,四周蚊虫鸟兽都不见。 他们绕过那贯众,穿过狭小的洞口往前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眼前却出现一个干净的房间。 石墙为壁,房间内放着石桌石椅石床,桌上有两只石杯,里面还有残余的茶水。 三琯转头:“你与师父之前接连十余日不归家,就是住在这里?” 空气中有淡淡的硫磺味道,程云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应道:“是。” 他点火烧茶,将那茶炉子推到她身前,背过身去,轻声说:“换了湿衣裳吧。” 也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三琯耸耸肩膀,缩在被子里把湿衣服递给他。程云坦然接了过去,在石桌上摊开,自己也解了上衣放在她衣服旁。 “…其实…”三琯轻咳一声,“若按妇德女则,我跟你相处这么多 次,若是不想被沉塘,就该嫁给你才是。” 程云心里一跳,脸上却努力若无其事:“害,我们江湖儿女,再不在乎这个。嫁人自要选自己喜欢的,相处一生才不厌烦。” 又或者唯有自己真心所爱,携手赴死的时候才不觉得遗憾? 他心里想到爹娘,难耐的悲伤忍不住涌上。 三琯的眼神有些恍惚:“…云哥哥,我只是想到了十一。” 青梅竹马长大,十余年相处。就算懵懵懂懂不解风情,但也曾经欣喜地数过日子,算着哪天进宫与他一起玩耍。 那年她看话本子上了瘾,为了文里的男男女女哭得伤情。 师父吹胡子瞪眼,摆手指道:“磕CP上头,这是病,得治!” 十一却只顾搜罗话本子送到她手上——冲虚观不能看,就躲在他的后殿、他铺了帷幔的床上。 三琯看得累了,话本子盖在脸上昏昏欲睡。 他却悄然走到她身旁,慢慢蹲下,小声说了一句:“若按妇德女则,你跟我相处这么多次,若是不想被沉塘,你就该嫁给我才是。” 她那时哪听得懂那么多言外之意?只哼了一声说:“呔,天下人,谁敢将我沉塘?” 李承衍被噎得说不出话,半晌才说:“…这世上,也就只有我能忍得了你了。” 她半点没放在心上,回到冲虚观抱着师父的手臂嘤嘤撒娇:“师父忍我,宠我一辈子。” 师父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点头如捣蒜:“那是啊小三琯!这世间说到底,还是女人最懂心疼女人!” 三个人,三个不同的时间,三种不同的话语。 在临睡前恍惚的瞬间,又仿佛时空交错,三个人同时站在了她的面前。 三琯闭上眼,伸手握住程云的手,极小声说:“当个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真好。” 没有纷争,没有刀枪,随心所欲,与所爱在一起。 不说谎。 小女儿心肠,说愿望都如此简单。 她呼吸渐沉,程云却在她身边缓缓蹲下,凝望她的侧颜。 “国在,江湖才能在。若是举国动荡,纵是江湖儿女也只能蝼蚁一样。大浪将至,这世上有几人能如你我一样,在这快活林中偏安一隅?”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父母之仇,不可不报。昏君误国,不可不恨。三琯,明日一早,天光大亮,阳光会照在石床上。” “等你醒来,请一定记得,要像今天一样笑啊。” 他垂下眸,粗糙的手指抚上了她白皙的手腕。 一个小小的木盒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樟松所制,轻巧如燕,疾如闪电,速度快过眨眼的瞬间。 “日后我弟弟程四要,就拜托你了。” ———————————————————————— 石屋之中,师父手握炭笔,正在宣纸上细细描画。 “你看,这穿云弩以文竹为管,外壁留孔,再以樟松为支点,借力射/出,设计极为精巧。”师父轻声道,“若我没有猜错,原本的设计…这个孔隙 ,原本是用来装填火药的。” 程云俯身,目不转睛:“火药?” “不错。你的穿云弩以松竹制成,虽然精巧,却不能作火器用。若填火药,你想…”师父挥着手, “砰!” “火药会炸,竹木难以承受,穿云弩会自燃。”程云说。 “对啦小云儿。所以你的穿云弩,它只能装填金叶子。否则用不了两次就会炸了。”师父微笑,“可是同样的结构,若是换成铜铁制成,再用在军中,就会是万夫莫开的火器了。” 脑中一个模模糊糊念头浮现,程云抬头看师父:“…初遇三琯时,她带着的金叶子…” 师父点头:“就是为了穿云弩准备。” “我与东方庄主多年前曾见过你阿娘。她那时风华正茂,灵秀动人。”师父微笑,“若说东方无否是因为我那一个雪山飞狐的故事终身不娶,那恐怕太高估我忽悠人的能力了。” 三十年前惊鸿一面,罗敷有夫。 有爱难诉,有苦难言。斯人已逝,怀念她都逐渐变成了对她声名的亵渎。 “定王得了穿云弩,你阿娘还曾写信给东方庄主。”师父回忆道,目中闪烁点点光芒,“信里她写,扶桑客商,赠一宝物,可作袖箭,疾如闪电。只可惜未有相适之箭簇,难有大用。” 信外东方庄主伏案落笔,泼墨成章:“这又何难?彩云栖翡叶,晨光耀珊瑚。特制金翡叶一枚,夹于信中,可作箭簇。” 疾如闪电,快过眨眼瞬间。 “穿云弩送给太子,原是我的主意。”师父眼中星光细碎,“万岁昏庸不堪大用,定王为万民计献上穿云弩,是我说服他,送给太子总好过只顾吃喝享乐的帝王。” 可最终换来的,却只有一夕之间定王府倾覆,百余人丧命。 定王府世子沦落江湖十年,成为了偷鸡摸狗的小乞丐。 所有结果都原因,所有原因都有结局。 一念善心起,本该万般福报纷至沓来。可定王府百余人命,这十年生灵涂炭,又该是谁来挽回谁来承担? “世子爷日后可与我家小三琯留在这快活林中,简单肆意度过一生。而我身上有国恨有家仇,有该背负不可逃避的责任。”师父拍拍程云的肩膀,眼神坚毅。 “日后我徒弟郑三琯,就拜托你了。” ———————————————— “师父深明大义,为家国计,愿舍生赴死,踏乱世死局。” “我虽身无绝技,却也同样有一腔热血和复仇之心。” 覆灭的家是他的家,乱世的国...亦是他李承云的国。 程云背上小小一个包袱,站在师父的面前。 师父眉头紧锁:“可想好了?此行艰险,未必能全手全脚回来。” 程云神色平静,缓缓弯下膝盖,深深伏地:“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第37章 君臣父子 是谁说生而为臣,便当永世为…… 六月中旬, 四皇子于金銮殿上慷慨陈词,称江湖三十六门派“豺狼成性 ,包藏祸心, 欲僭号称王, 实乃朝廷心腹大患”。 七月, 十一皇子李承衍奉旨剿匪, 率八千精兵自京师一路北上,自豫中经潼关直插甘陕。 七月中旬, 雪片一般的奏折自各地递到万岁的案上。 “剿匪不力,拥兵自重, 不司报国, 海内寒心。”万岁揉着眉心, “十一不过是个孩子,第一次领兵, 你们奏章上把他写得如此大逆不道, 是想说他谋逆?” 朝臣跪了一地。 四皇子端端正正跪在其中,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八月末,十一皇子李承衍上旨, 斧头帮、金鞭派等二十余大江湖门派愿为朝廷鞍马, 受皇恩诏安。 万岁连日称病,已有多日不曾上朝, 接了奏章十分高兴,在早朝时笑眯眯道:“这下大家满意了吧?人家江湖群雄,愿意入朝为官了。大家不用打打杀杀,开开心心多好?” 四皇子眼风一扫,自有大臣站出来驳斥:“万岁降旨剿匪,十一殿下却行诏安之事, 实为抗旨。” 皇帝手一挥:“哪那么严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阿衍做事辛苦,细节就不要追究了。” 皇帝摆明了偏心小儿子,偏心得世人心知肚明。 身为君王,金口玉言,竟能亲口说出“君命有所不受”。朝臣一时面面相觑,金銮殿上鸦雀无声,连一向多言的御史,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皇帝见朝臣无言,还当自己说得十分有道理,满眼都是笑意。 “咳咳,既然大家伙都觉得阿衍做得不错…那,朕要赏他!”皇帝连忙说,眼神有些恍惚,“想起故太子在阿衍的年岁,早已娶了太子妃,在东宫成家立业了。阿衍如今却还与我同住承乾殿…” 提起故太子,老皇帝涕泪交加:“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起我这两个儿子…” 皇帝年少继位,在位数十年,对先皇后一往情深,后宫不丰,生子十三人,生女二十二。 长至成年的皇子,有九人。 可在老皇帝的口中,说来说去却依旧是“我这两个儿子”。 九名成年皇子,皇帝却只认故太子和十一殿下。 朝臣大气不敢出。 四皇子却好涵养,脸色变都不变,任凭皇帝涕泪交加,诉说自己与两个儿子如何父慈子孝。 “阿衍孝顺,不愿意离开我。”老皇帝擦擦泪,“但为人父母,当为子计深远。我这个当爹的,也不能总让阿衍住在我身边。” “孩子大了,该成家了!”老皇帝说,“阿衍这次差事不错,等他回来,赏他开府,赏他个老婆!” 皇帝要给儿子娶媳妇,天经地义。朝臣不多言。 可紧接着,老皇帝一句话石破天惊。 “既然要娶媳妇,总得有点仪仗,说出去好听吧?不然人家姑娘为啥愿意嫁他,是不是?”老皇帝嘟嘟囔囔,“等阿衍回来,我要封他个王!” 封,十一殿下为王。 寥寥数字,却冰水入油锅,激起一片沸浪。 四皇子入朝十年,兢兢 业业,有贤德美名——却依旧只是白身。 不说太子之位,甚至从未封王。 十一殿下不过是出京一趟,领了一个差事,皇帝却摩拳擦掌,恨不得明天就昭告天下,要封十一殿下为王。 皇帝心中属意谁为太子,朝臣在这一刻心知肚明。 而四皇子,亦在这一刻彻底死心。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谁说生而为臣,便当永世为臣,被剥削被捆绑,向乳臭未干的小儿三叩九拜,祝千秋万岁? 父若不认自己为父,他又何必当自己是他的儿子? ———————————————————— 九月初九,重阳节至。 皇帝赏菊祭天归来,于宴上多饮了几杯酒。 是夜,只听惊雷一般的巨响之后,禁卫都指挥使在承天门前倒下,胸口竟出现碗口大的血窟窿。 从来没有人见过如此的暗器。疾如闪电,快过眨眼的瞬间。 四周不见刺客踪迹,唯有北安门外火光四起,四皇子率一千亲卫攻入皇城。 如有天人下凡,神器相助,所向披靡;所到之处,无论是手无寸铁的宦官,还是全副武装的禁卫,溃败如山倒。 四皇子亲卫的“暗器”仿佛暗夜里夺命的阎王,乌黑的颜色隐匿在黑暗中,耀目的火光一霎燃起,而后便是轰然雷鸣。 “暗器”对准了谁,谁的身上、头上就会迅速出现一个血窟窿,立时毙命。 四皇子府一千亲兵,对上宫城两万禁军,却如入无人之境。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由北安门直取太和殿,丑时未到,就已软禁承乾殿、睡梦中的万岁爷。 那夜之后,“火铳”一物,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四皇子入主金銮殿,奉万岁爷为“太上皇”。翰林院大臣宣旨的时候,皇帝双手被缚,口角流涎,一双眼睛瞪得像那铜铃一般,恨意灼灼,死死望着龙椅上坐着的四儿子。 而那华山派的冲虚道长,白发雪须,施施然陪伴于新帝的身旁。 而金銮殿下,朝臣却只跪了一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京师卫军五营,近十万精兵内讧。 神机军、三千军领旨,归降新帝;五军营忠君,五军营提督亲提金刀,立于午门之前,高呼面圣。 却在轰鸣雷声之后,只剩了被轰掉了一半的破碎头颅。 五军营死伤惨重,两万精兵败走晋中,投靠了起兵勤王的十一皇子李承衍。 九月中,十一皇子李承衍起兵勤王。 晋鲁豫甘陕群雄拥护,江湖三十六门派力挺。原本驻守山海关的关宁军,亦于四皇子登基之后投靠。 老皇帝糊涂一世,聪明一时。 无论是禁卫还是兵权,始终握在自己手中,即便身陷囹圄,也能交给自己心爱的儿子。 若不是兵变当日从天而降的“火铳”,四皇子那一千亲卫,怕是早已被绞杀得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手中既有“火铳”神器,四皇子丝毫不惧李承衍的十万精兵。 设“火器营”、设 “神武军”,火铳一物威力无穷,即便是山间小儿,都知火铳威名。 人人都以为李承衍败局已定。 可是十月初,李承衍的关宁军以穿云弩为兵器。 穿云弩无须装填火药,速度亦是极快。李承衍军中新添百余位轻功了得的江湖侠客,于敌军装填火铳火药之时攻击,于豫南一带连得数场胜仗。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第38章 惊涛骇浪 全须全尾的人都活不下去,谁…… 快活林中, 三琯盯着眼前的铁锅发呆。 水煮芥菜已经吃了数日,就连她自己,闻到这味道都隐约有些恶心反胃。 锅底还剩一点米, 勉强凑成一碗粥。 三琯翻箱倒柜, 找了个天青瓷碗, 暗自希望漂亮的碗能让四要多一分胃口。 四要坐在桌前, 脸色蜡黄,本就圆鼓鼓的脸庞显得格外肿胀。 他看着眼前的粥, 勉强吃了两口。 三琯提心吊胆地看着,看他勉强咽下去, 心情刚刚放松些, 就见四要猛地转身扑向门外, 对着龙血树旁的花坛干呕。 ———————————————————————— 战乱一起,普通人的生活十分艰难。 谁都没想到这场仗, 竟然会打将近一年。 四皇子有火铳又把持朝政, 以为势在必得,攻入承乾殿控制了皇帝,却没有料到军队倒戈。 李承衍兵权在握, 以剿匪为名于晋甘陕招兵买马, 礼贤下士,江湖群雄豪绅列强纷纷投靠。 鲁北本是先皇后娘家势力所在, 先皇后贤名远播。太子去后□□,晋鲁豫三省皆流传一童谣: “鸠占巢,日月浸。窃金门,亡华夏。” 四皇子把持朝政十年,于鲁北人看来,不过是鸠占鹊巢, 是华夏□□的根本。 李承衍起事,于晋鲁豫三省一呼百应,响应者众。 火铳虽是神器,但京中尚不算太平,火器营始终未能离开冀北一带南下。 晋中战事焦灼,李承衍连下数城,初现锋芒。 便是此时,四皇子于京中下旨封王。 封的不是旁人,就是定王。 定王世子李承云携穿云弩来投,领三千轻骑亲赴鲁地,与十一皇子两相对峙。 这事,巧就巧在先定王妃卢翡亦是出身鲁地豪绅,定王府下人多来自鲁北。十年前定王府一夕倾覆,那年鬼月,鲁地冥钱元宝脱销,天空中的浮灰,仿佛弥漫了整整一个月。 定王世子于鲁地,同享盛名。 战事再度焦灼。 开启一场战争,也许是一念之差,也许曾有十年的潜心铺垫,可谁都没有办法预料到,战乱起后又将延续多久? 四皇子以为自己十年的隐忍堪称苦楚,可两军相争战事焦灼的时候,他才算体会到了什么是人间炼狱。 快活林偏安一隅,相比外界战乱纷飞已算得上一片乐土。 林中禽鸟果菜皆丰富,若说饿,短时间是饿不死的。 但是粮面油盐不足。 粮,三琯勉强还能种些黍瓜薯果。可盐这一样东西,她着实无能为力。 山中一年, 断盐一月有余。郑三琯倒还好,勉强撑得住。可是程四要本就是孩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四五日前,他已开始头晕。昨日开始,四要吃不了多少就开始吐。 三琯抿紧嘴唇,轻轻拍着四要的后背。 四要勉强挤出笑容,握住她的手:“姐姐不要担心,我身子骨这么健壮,饿上两顿不要紧。” 三琯反握住他:“等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你改个名字吧。” “再别叫四要了,要菜要饭的,听起来就要挨饿,不吉利。”她圆圆的杏眼里荡漾笑意,温柔地说,“就叫四有罢。有钱有酒有菜有饭。多好?” 四要唔一声:“那得跟我哥哥商量。” “那便等你哥哥回来,我跟他商量。”三琯不容置疑。 四要便轻轻笑笑:“姐姐,当真希望回来的那个人…是我哥哥,而不是李承衍吗?” 两人对立,二则一。 想他们能同时活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四要是在问,若真的到生死关头,她更希望李承衍活下来,还是程云活下来? 三琯心中一悸,却始终答不出一个字 四要进入了梦乡。他这两日昏睡的时间格外长。四要原本身上圆润,这几日手臂越发肿胀。三琯轻轻伸出手指,按在他手臂皮肤上,白色的印记出现,却久久不能回弹。 身体如此肿胀,精神如此不济,三琯连替他把脉的勇气都没有,坐在四要的床前久久沉默。 师父教导我,爱人前必先爱己。世间万事万千选择,务必事事以自己为先,绝不可为旁人以身犯险。 言犹在耳,字字清晰。 可是师父你自己,又是怎么做的呢?受万岁恩宠、原本可以优渥度日安乐一生,何必要替定王府鸣不平,何必要替东方爹爹报仇要敌人偿命? 那些独善其身的道理讲了一箩筐又一箩筐,可你自己还不是趟了这趟浑水? “有其师必有其徒。” 晨曦照耀在快活林的瀑布上,水珠四溅如同昨夜碎裂的星光。那遮天蔽日的猴尾柱缓缓分开,瀑布后的小道中,走出了一个身着道袍的小姑娘。 郑三琯背着不起眼的布袋,里面装了快活林中的草药。 而她贴身的衣袋里,藏了数枚薄如蝉翼的金叶子。 来时她与师父、四要、程云三人同行,时隔一年有余,此次出林却只有她一个人。 从山中到沐川镇路程并不算远,未时刚过,她就已经走到了镇上。 记忆中的沐川镇十分热闹,街上人流熙熙攘攘,货郎叫卖声不绝于耳。他们当时为避耳目,不得不绕镇而行,宿在了马车上。 可是这次再来沐川镇,三川几乎有些认不出来。 路上人烟稀少,家家户户紧闭大门。镇口栓马柱被拦腰砍作两截,上面暗红一片。河道旁的农田荒废得不成样子,镇中最为高耸的望楼倒塌了一半,只余下被熏黑的牌匾。 她虽未亲眼见证战争,却看见了战乱的痕迹。 三琯走在近乎空无一 人的青石街道上,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米铺大门只余下一扇,摇摇欲坠地挂着。铺中早已被搬空,满地碎瓦。三琯远远望一眼,深深叹一口气。 盐铺看起来略好一些,起码大门尚且完好。三琯心里涌起希望,伸手敲响了盐铺的大门。 久久无人应门,久到三琯数次尝试撞门而入,盐铺的老伙计才终于警惕地将门打开一条拇指宽的缝隙。 “姑娘何事?” 她这道袍,穿得十分失败啊。想起以前扮乞丐也不成功,三琯心里叹一声自己。 来不及更多感慨,她连忙说:“掌柜的可需要草药?我观里自行种的,只望换上一袋食盐。” 门几乎立刻被关上。 三琯用尽全力拦着,目露哀求:“望掌柜救命,我家中弟弟已有月余未进盐巴,眼看就要下不来床了…” 老伙计仍在努力关门:“姑娘不要难为我。现今世道,草药还顶何用?全须全尾的人都活不下去,谁还有那功夫救死扶伤?” 三琯怎肯让他关门,放低声音道:“…那我这里还有金子,只要一袋盐巴,尽数归了掌柜的。” 老伙计关门的力道这才放轻,眼中闪现犹豫之色。 三琯本不愿透露身藏有金一事,无奈此时情势所/逼,不得不伸手入怀,摸出一片金光耀眼的金叶子,放在那老伙计眼前。 老伙计没有伸手接,望向三琯的眼神满是探究,像是考量她身上还有几枚金叶子。 三琯掌心皆是汗,几乎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可另一个声音,很快压过了她的心跳声。 得得的马蹄声,仿佛索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她心上。 老伙计脸上大变,用尽全身力气拉上大门。 三琯险些被夹断手指,千钧一发的时候才抽出手。 整条街上空空荡荡,店铺紧闭,她如无头苍蝇一般乱转,再想躲开,又哪里来得及? 只见一队骑兵身着鸳鸯战袄,上身那猩红对襟看起来勇武非常。 领头那军士远远望见三琯,长长的马鞭一甩,啪地一下打在了她的手臂上。 “十一殿下有令,盐禁私买私卖。你是哪里来的道士,敢违抗十一殿下军令?” 三琯手臂骤然吃痛,掌心一松。 那片薄如蝉翼的金叶子如同一叶扁舟,晃晃悠悠地落在了青石砖地上。 三琯哪里顾得上金叶子,拔脚就逃,朝着镇外方向跑去。 领头军士冷冷一笑,不急不慌地拍马向前,马鞭高高扬起,精准地打在了三琯的后背上。 “一个小道士,竟然藏着如此精巧的金叶子?”那人语带嘲讽,嬉骂道,“从哪里偷来的?还有多少?全交出来?” 三琯背上剧痛,眼前阵阵发黑,脑中却在飞速思索此时情状该如何脱身,手上亦暗暗抓了一把沙子。 那军士见三琯不答,连连冷笑道:“倒是个硬骨头。不肯说话的话,我现在就扒了你的衣服,给你好好搜搜身。藏了多少金叶子,都给我一个个 找出来!” 话音刚落,就有其他军士下马,欺至三琯身前,狞笑道:“这是细皮嫩肉的小道士,还是谁家娇滴滴的小娘子啊?今儿你享福,兄弟们替你好好验验身,伺候你一把?” 语气极为下流猥琐。 三琯脸上虽还平静,心里却早如惊涛骇浪,大脑飞速运转。 眼前那军士步步向前,她眼角余光扫到马上还有数人神色躁动,似是在摩拳擦掌。 三琯飞速地扫了眼那空出的马匹,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一点点往后退。 她越是惊恐交加,那人便越是如同看砧板上的肉一般志在必得,狞笑着向她逼近。 直到马鞭落在她脚边的地上,堵住她后退的脚步。 然而就在此时,就在马鞭呼啸的这一瞬,所有人都在等待她吃痛惊呼的时候,郑三琯猛地抬起手腕。 一片薄如蝉翼的金叶子霎时从她腕间的穿云弩中射出,正中那人眉心。 电光火石间,她猛然翻身上马,手中匕首朝着马臀上狠狠一扎,那马匹便如流矢一般冲向前方。 三琯长长松了一口气,几乎脱力倒在了马背上,眼角余光却看见那骑兵数人却稳稳坐在马背上,似乎并没有追来的打算。 她心下生疑,又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很快她便明白了原因。 那军马狂奔数丈后竟又转了个圈,径直朝着那一队骑兵奔来,任凭三琯将匕首尽根没入也不停歇。 第39章 恍如隔世 三琯,你来了? “抢军马逃跑?”为首那骑兵讥笑道, “胆量可嘉,可惜没什么脑子。不知道军马受驯多年,机警聪明, 会自己跑回主子身边?” 早有军士上前, 拽住三琯的脚踝将她拖下地。 她脸朝下, 扬尘灌入口鼻呛咳不住, 可还来不及擦干涕泪,那军士的马鞭便毫不留情挥了下来。 风声呼啸, 脊背发凉,分不清是因为道袍被鞭子抽烂, 还是因为后背渗出了鲜血。 三琯心里恨意滔天, 牙关紧紧咬住, 宁肯死也不愿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小心一点,那丫头身上带有暗器。” 有人欺身上前, 她听见了刀出鞘的声音。 三琯紧紧握住穿云弩, 即便是今日丧命于此,也定要给自己拉个垫背的。 她努力听着脚步声,一动不动, 装作已经因为疼痛而晕过去的样子。 可是突然, 为首那骑兵开口道:“等下!” 他跪在被三琯射杀的军士前面,似在检查他的伤口。那军士的语气诧异又犹豫, 缓缓从伤口中掏出一枚薄如蝉翼的金叶子。 “这是…穿云弩?”他猛地转过身,揪起三琯的衣领,“说,你一个小娘们儿,怎会有这穿云弩?从何而来?” 三琯看着他欺近的脸,那面孔上满是惊惧。她浅浅勾唇, 轻蔑地说:“从何而来?从你家齐王而来。他跪在地上,像条落水狗一样,亲手送给我脚边。” 她早看到红色的旗帜,金黄色的“齐”字刺痛了她双眼。 如此之言,周围的骑兵哪 肯忍,早有人按捺不住愤怒挥鞭而下。为首骑兵慌忙去拦,却仍没能拦住那砸向三琯心口的鞭梢。 黄尘四起,三琯再支撑不住,眼皮沉沉落下,昏了过去。 ———————————————————— 三琯醒时,四周一片漆黑。 身旁有人守着,她只不过略略动一动身子,就有人递上温水,送到她唇边。 “郑姑娘可好些了?”那人开口,“可需要用些稀粥?” 三琯动作一滞,平复了一下心情:“…是我瞎了,还是堂堂齐王制下,舍不得点灯?” 那人放下水,走到桌边点起了灯,昏黄的灯光渐渐洒满整个房间。 三琯这才看出,原来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的是那为首的骑兵。 那人见她目光冷漠,连忙低下头,行礼道:“白日里不知郑姑娘身份,多有怠慢,还望姑娘海涵。” 三琯点点头,示意他靠近一些。 那人连忙凑过来:“在下是骑兵卫百户荀远,郑姑娘有何示下?” 三琯微微一笑,招手示意他再靠近一些。 荀远似是顾忌男女大防,犹豫了一下,还是又上前了两步。 “郑姑…” 那个“娘”字还没开口,三琯便从床上翻了下来,狠狠一掌抽在他脸上。她身上衣裳全被换过,穿云弩与匕首都不见踪影,唯有使尽全身力气出一口恶气。 荀远被她这一掌打得唇角渗血,眼神中闪烁着火焰,胸口起伏,良久才平复。 “今日手下兵士多有得罪,受这一掌原是应该的。郑姑娘若是没有消气,我还有这半边脸可以供姑娘打上一巴掌。” 三琯冷笑,并不接话:“你是如何知道我姓名?” 荀远道:“我认出穿云弩之后,便知姑娘身份恐有文章,急忙找来医女替郑姑娘医治。穿云弩被臣交给了骑兵卫千户,他亲来看过了姑娘。” 三琯:“骑兵卫千户是谁?” 荀远略有迟疑:“…原是金鞭派大弟子。” 原来如此。 金鞭派大弟子曾随长老参加武林大会,在会场之上见过她的模样,认了出来。当日十一指认杀害巴公公的凶手为她,四皇子怒极,将两人之间青梅竹马的关系在江湖门派面前挑明,到如今,怕是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三琯道:“你既然知道我身份,就应该知道…我对你们来说,压根没有什么威胁。你又不能杀了我替你下属报仇,为何不放了我?” 荀远垂下眼睛:“齐王有命,着臣送郑姑娘至登州。” 登州,鲁地,齐王。 三琯缓缓闭上了眼睛,疲惫至极:“李承衍他到底…还想要我做什么?” ———————————————————— 秋日里,李承衍于鲁地称王。 定、齐两王于鲁北豫东一带胶着许久,各有死伤,迟迟分不出胜负。京中传来消息,太上皇病体渐沉,日日昏睡。神智清醒时便哭着喊十一皇子李承衍的名字,想见最疼爱的小儿子最后一面。 四皇子 跪守太上皇病榻前,更是于朝堂上涕泪交加,称:“十一弟是受佞臣所惑,只要肯回来见父皇一面,朕愿意既往不咎,把齐鲁给阿衍做封地,食邑一万。” 齐鲁一地孔儒盛行,孝治天下。以往齐王李承衍与太上皇父子情深人尽皆知,是以于齐鲁文人学子之间颇受推崇。可老皇帝病重,四皇子作秀,唱一出兄友弟恭的大戏。 李承衍回京,无异于自投罗网自取灭亡。可他不回京,又有违孝道,背天罡伦常。 四皇子此番攻心计使得妙,一时竟让李承衍腹背受敌,十分被动。 三琯避居快活林,并不知李承衍现状如何。 荀远护送她至鲁地登州,一路上她想方设法,软硬皆施,努力拖延抵达鲁地的时间。 荀远十分无奈:“三琯,你到底要怎么样,我请了大夫来替你看病,为何不让他进门?” 三琯紧紧扒住门栓:“我得的这是麻风病,满脸都是红坑。女孩子家家不要面子的啊?传出去我还怎么做齐王妃啊?” “已经在凤阳待了两日了,再不能耽搁了。”荀远怒道,“开门,再不开门我就砍了啊!” 两人多日相处,比初见时熟稔许多。 三琯吱呀一声将门拉开,眉梢一挑:“你砍啊,等我当了齐王妃,我第一个砍了你。” 她话里话外都拿自己当“齐王妃”自居,初时荀远尚且礼待有加战战兢兢,处了几日之后却越来越觉得… 这丫头的话,大约有些不靠谱。 “齐王妃怎么也得是个大家闺秀吧?你当齐王妃,还不如我当齐王妃看起来更有可能。”荀远把她的手从门栓上扒下来,仔细一看她脸上红点,分明是胭脂点出来的小点点! “在德安非要买胭脂,连路费都要花光!我重金给你买的胭脂,你就拿来装病骗我?”荀远气得脸涨红,“郑三琯,你到底知不知道,两军前线对峙,你知不知道这到底有多重要!” 三琯眨眨眼:“是啊,这么重要的时间,你不去前线打仗,守着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干嘛?” 她循循善诱:“你看,我既不会是齐王妃,又不身怀绝技,根本就无关紧要。何必为了我大费周章呢?不如就在这里好聚好散,你自去前线奋勇杀敌,我自回家,不瞒你说,我弟弟还在家里等我救命呢!” 荀远犹豫:“华山派冲虚道长仅有一位弟子,天下皆知。你哪来的弟弟?” “何况…”他说,“大家都说,齐王与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回到他身边,不是更安全,为什么要逃呢?” 为什么要逃呢? 因为我至亲的师父如今在他死敌身边;因为曾救过我命、送我穿云弩的程云,就是他前线对峙的劲敌。 因为从巴公公被杀到东方爹爹殒命,有太多疑点都指向他,让她几乎不能相信在鲁地称王的齐王,就是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李承衍。 理由越多,她越不 敢说。 “因为怕给阿衍添麻烦啊。”三琯圆圆的杏眼闪烁光芒,“你也应该做一个体贴人心的好下属,别让你家齐王感情用事呐!” 荀远到底没有听她的。 这一路上,郑三琯无时不刻不在后悔,自己在快活林中足足有一年的时间,怎么就没跟着程四要学些飞檐走壁的逃命功夫。 登州入城时,戒备明显森严许多。 即便报上郑三琯的姓名,她仍被守城的兵士仔仔细细搜了一遍身。 荀远神色十分不愤,险些与兵士起了冲突:“…即便你非齐王妃,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也不该如此轻浮随便待你…” 还是三琯伸手拦住他:“倒无妨。乱世之中,谁还讲求男女大防?” 她似自嘲,又似发泄:“我初遇你的时候,不还差点被你下面的骑兵强/暴?我要是讲究女德,早该一根绳子吊死…” 荀远被这一句话噎得面色发白,良久后,才轻声解释:“…当日你即便没用穿云弩,我也会喝止他们…” “所以如今沦落到如此境地,还要怪我用穿云弩用早了点?没给当时作壁上观的你,当个君子的机会?” 眼见鲁北大营在前,郑三琯的眼中满满都是绝望。话如尖刀,戳得荀远愧疚之情甚嚣云上,竟一路上头一次有些后悔,将她送来了这里。 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荀远被拦在大帐之外,三琯再没有回头看一眼,独自一人走进营帐。 脚踩在毡毯上,仿佛踩在了云端,软绵绵的不见底。有一人,坐在案前,静静地等待她靠近。 眉目如画,俊朗非凡。一年时间,峥嵘洗礼,他脱去了少年的稚气,多了锋芒和棱角。 可他脸上的微笑却那样真诚,又那样熟悉。 “三琯,你来了?” 那一瞬间,三琯有些恍惚。 仿佛回到了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之前。 仿佛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午后,她随着师父来到了宫里。 而他就在偏殿等着她,手里拿着一卷书,静静地等待她走近,再温柔地问出一句: “三琯,你来了?” 第40章 水落石出 可你父皇昏庸的,并不仅仅是…… 李承衍起身, 朝三琯走过来。 她下意识后退两步,这才意识到掌心已被自己攥出了汗。 “什么时候开始,你见到我的时候开始害怕?”李承衍静静看着她, 神色莫辨。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自己都分不清。 也许是第一次听到巴公公被刺身亡而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的时候?又或者是自己双手受伤, 与程云在九方城外的密林中住了那么久, 却始终无人来寻她的时候? 还是那天晚上, 府衙书房那晚,玉面银鱼死在他们的眼前, 而他却淡定地剥去她的外裳,让她半/裸/着伪装成青楼艳姬? “是啊, 什么时候开始, 我见到你竟然会害怕…”三琯低头, “阿衍,你来告诉我。” “坐吧。吃饭了吗?”李承衍从桌下拿出一个朱红色的食盒 , 放在她面前, “军中伙食不佳,知道你要来,特地给你开了小灶。” 三琯打开食盒, 青葱豆腐、四喜丸子, 鸳鸯鸡片,简简单单几样小菜, 都是以前的她在承乾殿中常常吃到的。 香气大约能勾起最深入骨髓的记忆。她的面前摆着熟悉的菜色,眼前坐着熟悉的那个人,恍惚间只不过是又一个在承乾殿里玩到天黑的日子,万岁赏下菜来,巴公公拎着朱红色的食盒进来,冷冰冰地放在他们面前。 李承衍轻轻拿起筷子, 先夹了一口慢慢咽了,而后微微向她一笑:“你看,我没有下毒的,吃罢。” 这一年多来,数次受伤,数次别离,她都没有掉过眼泪。 可他这一句话出口,三琯的眼泪却几乎落了下来。 何至于此?他们何至于此? “十一…” 三琯泫然欲泣的表情让李承衍也有些动容,缓了又缓,才开口。 “但凡…但凡我还有选择…”他的拳头握了紧,紧了松,“在你承欢膝下无忧无虑的那些年岁里,承乾宫里的我,无时不刻都有着现在的你的心情。” 什么都不可相信。没有人可以相信。 “自太子死后,我的乳娘每三天换一批,其余人像牲口一样养在承乾殿的偏殿里。”李承衍淡淡地说,“谁与我略亲近,父皇便草木皆兵,生怕她别有用心。” “满朝臣子他不敢尽信,处处皆有防备。父皇亲口对我说,这宫里除了我,他只信得过两个人。” “巴公公和你师父。” “数十年恩宠,入承乾殿如入无人之境,金银珠宝赏赐无数。旁的道观里小道童,一年四季菜里不见荤腥,日日劳作。你在冲虚观中,衣饰珠宝甚至比宫中正统的公主还要更胜一筹。” “可你师父,是如何对待我父皇的?” 三琯抬起眼睛。 李承衍的语气平静,脸色也平静,可是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她从小认识他,知道此时他心中已是怒极。 “你师父,在太子死后,我父皇哀毁骨立形单影只的时候,背叛了他。” 三琯闭了下眼睛。 如此说来,也不是没有蛛丝马迹。冲虚观的大桑树下,师父幽幽燃起三支线香,遥相祭拜定王府百余亡魂。 “…日日讲故事。讲江湖恩怨,讲儿女情长,讲刀光剑影,讲金古梁温还珠楼主,博采众家之长…可我归根到底,明明是在讲家国,明明是在讲鄱阳湖畔的朱元璋和陈友谅。” “可是我讲给了一个昏君听。”师父嘴角抿紧。 讲故事的那个人旁敲侧击呕心沥血,日日为着涂炭的生灵揪心。 听的那个人,听完了郭靖与黄蓉镇守襄阳双双殒命,到头来却只问一句:“你说,那小龙女长得是何等天仙模样,才能没了清白,也能让杨过倾心?” 皇帝昏庸。 昏庸至极。 可这皇帝,是李承衍的父亲。 “阿衍…”三琯的声音颤抖,“师父并不是背叛了你父皇…他只是选择了 黎民百姓。” “四皇子鸠占鹊巢,把持朝政!这十年灾荒乱世,如何怪到我父皇头上?”李承衍怒道。 “可你父皇昏庸的,并不仅仅是这十年而已啊!”三琯脱口道,“三十年来积重难返,才会在最近十年一样样爆发出来。四皇子若不把持朝政,谁能呢?当时还是个总角儿郎,日日跟我玩竹蜻蜓的你吗?” 李承衍猛地挥拳,狠狠砸在了桌案上。瓷盘撞在一起,菜汤洒了一地。 营帐内终于回归了一片安静。 “束发那年,你师父向父皇进言,说要安排通人事的宫女教导我。父皇将承乾殿守得铁桶一般,却对你师父不设防,送了一个笑眼宫女到我宫中。” “那宫女,你也认识。”李承衍轻声说。 “莺儿姐姐…”三琯喃喃道,“她在你宫中,中了毒…” “错。”李承衍冷笑,“她在我宫中,下了毒。” “莺儿是你师父带来的,自然懂得侍弄花草。那些日子承乾殿中栽满栀子,雪白的花瓣绽放,清香扑鼻。她长着一双笑眼,清秀可人,承乾殿中无人不喜欢她。可偏偏我不爱她,知道为什么吗?”李承衍问。 “因为你师父是照着你的性子,你笑起来的模样,甚至你身上的香气来选的姑娘!他拒绝的意味那样明显,让我郁闷烦忧了许久。” “我上进好学,文武双全,又对你一往情深。纵使你不谙情事,我总归有足够久的耐心可以等。为什么,师父他老人家从来都不喜欢我,甚至不惜送一个替身进宫,想断了我的念头?” “我一遍遍问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够好。是我对你不够包容,是我对你不够宠爱,还是我对师父他老人家不够崇敬?或者…或者是我羽翼不丰地位不稳,怕日后朝堂动荡牵连了你?” “直到那一天,三琯,你亲口告诉我原因。” “我?”三琯诧异。 “没错,就是你。”李承衍说,“是你亲口告诉我,这一切的原因。” ———————————————————————— 承乾殿中,处处皆是栀子的香气。 三琯许久没有入宫,李承衍思念成疾,斜靠在榻上。 “把这花撤了。”李承衍说,“味道这么大,呛得我头疼。 “是。”莺儿应得爽快,伸手就去搬那花盆,却装作不经意般说,“搬走也好。上次郑姑娘特意吩咐我照料这花,说下次入宫的时候要摘栀子做那鲜花饼。我还说呢,这么好的花,做成饼多可惜啊。” 李承衍不言语,脸色却沉了下来,阴恻恻地看着她。 莺儿眨眨眼,笑眯眯地问:“殿下,那这花还搬吗?” 花自然是不搬走了。 可是三琯却仍然没来。 小儿子病病恹恹多日,皇帝忧心不已,天天与儿子同吃同住。 太医每日问脉,固本滋阴的方子开了一张又一张,何首乌苍耳子流水一样送到承乾殿中。宫女莺儿为了主子的病亦 是日夜忧心,强撑着精神盯着炉火。 栀子花香已闻不见,满殿萦绕着汤药的哭味。 一连十来日,十一皇子李承衍的病终于好转。 万岁欣喜万分,赏太医赏宫女赏十一,特地设下花宴,替儿子庆祝。 李承衍看着满殿栀子花,雪白的花瓣上隐约透出颓败的黯黄,就像老皇帝那白眼仁上泛起的黄色斑痕一样。 他终于提起胆子期期艾艾对皇帝说:“父皇…花宴…三琯…她来吗?” 寥寥几个字,说尽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儿子的心意。 老皇帝一愣,近来愈发蜡黄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挥手叫人召三琯立刻进宫。 时隔多日,李承衍又一次见到了三琯。 她像只欢脱的小兔子,蹦蹦跳跳跑进了满是栀子香的承乾殿。 “幸好你父皇叫我来了,我在冲虚观里都快头上长草了!”她托腮,“也不知道师父是哪根筋搭错了,最近总是趁我睡觉的时候进宫,害我好久没来陪你玩。” 哪根筋搭错?大约是不想让你喜欢我那根筋罢。 李承衍笑笑,把雪白的栀子花往她面前推了过去:“不是要吃鲜花饼?” 她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小笨蛋。做鲜花饼也要用玫瑰啊,怎么能用栀子?栀子味苦气寒,损肝伤血,我又不是活得不耐烦,才要用栀子来做饼吃。” 心头像是有根弦,轻轻被拨了一下。 李承衍的手滞在半空,轻轻呼出一口气。 “损…肝吗?” 三琯见他脸色不对,歪着头看了他片刻,伸手捉住他手腕替他把脉。 “诶?”她有些疑惑,“还真有点虚诶。” 三琯的脸色渐渐严肃:“谁哄你吃了栀子花饼吗?” 李承衍摇头。 她疑惑地挠了挠头,看了看满殿的花香,恍然大悟般说:“定是你之前服了滋阴补阳的药。何首乌,川楝子,山豆根,对不对!” “药没错,花也没错。 可若是煎药的香气,和满殿栀子花香混在一起,栀子聚气,首乌攒毒,川楝寒毒,日日闻着这些就跟泡在毒罐子里一样。没病也给折腾病了。”三琯如蹦豆子般说个不停,跳下榻去,指挥承乾殿的宫女把那花盆通通搬走。 李承衍猛地攥住她手腕,脸色苍白:“你方才说,日日闻着这些,就会中毒?” 三琯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揉揉他的脸:“放心啦!你年轻,一向身强体健,又不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家,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可若是…平日并不身强体健,又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家呢?会怎么样呢? 李承衍眼前蓦地浮现一张蜡黄的脸,浮现那因为忧心儿子而日日同吃同睡同住在承乾殿中的…他的父皇的蜡黄的脸。 第41章 真相大白 非但不会杀你,郑三琯,我还…… 过往那些她曾经忽略的细枝末节, 终于慢慢连成一片。 莺儿“中毒”被送出宫,师父语重心长对她说:“十一宫中那个笑眼的宫女中毒了,空洞洞的没了舌头, 阴森森跟梅超风似的。你以后再去, 可别走夜路, 千万小心。” 三琯最是惜命不过, 躲在宫中装病,再不肯去承乾殿。 李承衍说她不谙/情/事, 真是半点没说错。 隔了足足两月,师父宫中归来对着她叹气:“小十一当着万岁的面亲口问起你, 你明日进宫去罢。” 她就这样进了宫, 在他宫中连一碗冰酪都不敢吃。 李承衍笑着问她为什么这么害怕 三琯凑到他的耳边:“莺儿姐姐是不是中毒啦?” 李承衍笑得温柔, 仿佛与两月之前没有半点区别:“人没事,只是送去了东方山庄。” “东方山庄, 那是什么?”小三琯瞪大眼睛。 “亏得你, 日日说华山派教旨便是种树,竟然连东方山庄都不知道?”李承衍眼神闪烁,“庄主东方无否名震江湖, 于毒物草木上颇有建树, 与你师父很有些渊源。我还以为,你一定知道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 只在回到冲虚观之后缠着师父,要去“东方山庄拜师求艺”。 师父手上动作明显一顿,脸上的戾气一闪而过,却在转身面对她的时候,微微一笑:“小丫头片子真是贪心,师父有我一个还不够吗?” 记忆中的那些细节, 如今一件又一件联系在了一起。 记忆中的所有人,每句话,原来都暗藏了深意。 只有记忆中的她自己,单纯得像天底下最蠢的白痴。 “莺儿一事之后,你就开始怀疑我师父。”三琯直直看着李承衍的眼睛,“那个时候你就查到了东方爹爹?” “要查到你师父与东方庄主,并不难。”李承衍淡淡说,“我也想提醒父皇,提防你师父与四皇子勾结,图谋不轨。” 可老皇帝并不相信,哈哈一笑拍着小儿子的肩膀:“…江湖人最讲江湖义气,他便是韦小宝,也从头到尾都没有背叛过康熙帝。” 皇帝昏庸。 就连对儿子也一样昏庸,昏庸至极。 李承衍处处掣肘,既怕动作太大引起四皇子注意,又不愿将查到的一切都一一挑明,生怕年迈的父皇听到了伤心。 举目无依,身边宫人也好,亲人也罢,到头来竟无人可信。 而他们之间青梅竹马的情谊,就在李承衍这些年的机关算尽和苦心积虑之中,彻彻底底回天乏力了。 今时今日的李承衍,已非十五岁时,忍着头疼留下满殿的栀子花,只为给郑三琯做一只鲜花饼的他了。 营帐外明月高悬,月光洒在大营之中,仿佛为一个个营帐披上了银色的袈裟。 三琯曾因为李承衍的种种绝情而满心怨愤与不甘,如今却只能长叹… “怪不得你。”她轻声说,“你身在皇家,危机四伏中长大。无忧无虑这四个字对你来说,太奢侈。” “四皇子把持朝政十年,我师父在宫中圣宠正隆,眼线众多。” “万岁积毒已深,日日虚弱。你没有时间,更没有底气与四皇子在朝上一争高低…”三琯轻叹 ,“你只能别出蹊径。” 从江湖群雄,从地方豪绅,从军权,从…穿云弩。 “告诉我阿衍。”三琯看着李承衍,目光如水般清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追查定王世子李承云?” 他无惧她的目光,神色波澜不惊:“…从十五岁那年。” 巴贯巴公公忠心耿耿,手下太监为他所用,深入民间打探江湖消息。定王府倾覆,穿云弩被传得神乎其神,世子落入水中未见尸身,相传仍活在世间。 从立下决心争九五之尊,从立下誓言保护父皇的那一年,他追查的又何止是定王世子一样? “从穿云弩,到白骨埙,再到先朝卢燕睿太子留下的阴山十方宝库,样样件件我都着人查探过。”李承衍说,“天道酬勤,皇天不负。总算被我找到了一样。” 武林大会是个幌子,就像她华山派的郑三琯一样。 高台上出现的巴公公,才是吸引程云带着他的穿云弩来到九方城的原因。 那个时候的她与程云,原不过都是他李承衍手中的棋子。 “九方客栈那天晚上,是不是…师父从未派人接我?”三琯苦笑,“其实回头想想,依师父他的性格,本该是亲自来接我的。” “是。”李承衍点头,“是我让你等在九方客栈,好让程云拿到东方山庄的金缕叶,作穿云弩的武器。” 如果接她是假,师父早投靠了四皇子,那九方客栈那天晚上去杀她的… “是你的人?”三琯脊背一片寒凉。 李承衍的表情微微颤动,侧开脸避过她视线:“…四皇子为人阴晴不定手段绝情。先是巴公公被杀,你又在我身边受伤,你师父此时定会怀疑是四皇子为陷害我于不义,不顾你的死活。” 好一出反间计,代价是她郑三琯的命。 闭上眼睛,眼前仿佛仍能浮现九方客栈她受伤那晚,毫不犹豫朝她的手掌砍下金刀的青衣人。 她的手指隐隐作痛,她受伤的右肩亦隐隐作痛。 “十里坡我送云哥哥离开的那天,那个青衣人追杀了我们。”三琯喉头苦涩。 程四要中毒,三琯将贴身的玉佩递到程云手上,送他去东方山庄。他们在十里坡道别,程云带着四要翻身上马,而她坐着马车,坐在李承衍的身边,欲回到九方城中。 刺客便是此时来袭。侍卫不敌,一一被砍倒,最后只余下她与十一。 青衣人高举金刀,朝着郑三琯的后背狠狠砍下。 电光火石间,李承衍以身为盾,侧身挡在了她的身前。血从李承衍的身上溅出,他如一片破布倒在了地上。 而她手中握着短剑,视死如归地朝着青衣人扑了过去。 “青衣人既然是你的人…那,你受伤便是假的。”三琯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李承衍:“受伤是真的,只是没那么重。” 三琯:“如果那个时候云哥哥没有来救我,是不是我已经做了青衣人刀下亡魂?” “唯有你死,才能让你师父与四皇 子反目。”李承衍淡淡地说,“宫人人人皆知巴公公与我情同父子,而我与你更是情根深种。四皇子知道,父皇知道,你师父也知道。” 巴公公与三琯同时殒命,足以让师父在心碎神伤之时失却判断。即便不能肯定,也定是不会与四皇子同行。 好一出一石二鸟的反间计。 代价,还是她郑三琯的命。 “自古以来成大事者,绝不可拘泥于儿女情长。先朝卢燕,木匠皇帝为继大统,不惜手刃爱妻。睿太子领兵在外,太子妃全家死在了贼人手中。”李承衍定定看着三琯,“我看过父皇的悲剧,知道为人君王,最大的软肋和弱点,就是爱着一个人。” 他想亲手斩断自己最大的弱点,练就金刚不坏铜墙铁壁的一颗心。 “若我得继大统,为你修书立碑,一年三百六十日香火不断。” 多好的情话啊。 我杀了你,但我愿意给你烧香。 三琯只想抽出手臂,用扇荀远的力气狠狠扇李承衍数个耳光。 可她知道现在的她不可以。 还有真相未明,她还有太多的问题没有问清。 “东方爹爹,是你杀的?”三琯笑笑,只看了李承衍一眼,不待他回答便再度开口,“是你嫁祸给程云,是你放了火。是你假意救了我,哄我在你身旁。” 东方庄主被害那日,入庄之人唯有他们四个。还是孩子的四要,“重伤”在床的李承衍,程云和她自己。一场火后,云哥哥死里逃生遇见师父;而穿云弩,却成为了他李承衍治军的武器。 “本以为东方庄主死后,我与四要显见不会是凶手,你会亲手砍杀程云替东方庄主复仇。”李承衍冷冷道,“没想到寥寥数日相处,你倒如此信得过他。宁肯与他独处一室,也不愿照顾身负重伤的我。” 既然如此,那就放一场火,烧死你信得过的人,再安排一出舍命相救的苦肉计戏码。 你看, 天真如她,不是真的信了他吗? 那日在高台上,他与四皇子缠斗的时候,她不是又一次舍命救他了吗?她掌间生出郁郁葱葱的蔷薇,带刺的枝杈挡住了四皇子削铁如泥的扶桑宝剑。 郑三琯背受火吻,却护得他李承衍毫发无伤。 而她一次舍命相护的这个人,却一次又一次,伤害她。 “三琯,不要怪我。 当你师父背信弃义给我父皇下毒,害他肤色褐黄日夜腹痛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今日一切都是报应不爽,是种下的因结出苦果。” “现在呢?阿衍?”三琯问,“我再也不会相信你,再被你利用了。可你千里迢迢要荀百户送我到你身旁,装出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再杀我一次,好让师父心碎吗?好让与你阵前对峙的云哥哥阵脚大乱吗?”三琯冷冷道,眼中迸发滔天的恨意。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恨一个人,恨不得抽他的筋剥他的骨。若是穿云 弩在她手边,射杀他的那一刻,她甚至不会有一丝犹豫。 “很好。”李承衍抬起三琯的下巴,薄唇轻启,“就这样恨我,很好。这样你才能明白我是如何恨你的,你才能明白,杀你的时候,我是什么样的心情。” “可我不会杀你。”他冷笑一声,骤然松开她的下巴。 三琯踉跄两步,扶住桌案。在她身后,李承衍的声音彷如惊雷。 “非但不会杀你,郑三琯,我还会娶你。” 第42章 千金不换 这世上男欢女爱算得了什么?…… 一封烫金的请柬和一封火漆密信, 同时被送到华山派冲虚道长的手上。 烫金的请柬,是齐王李承衍纳妾宴请的请帖;火漆密信,是齐王李承衍的亲笔信。 “七月七日长生殿, 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师父一把将那请柬捏成一团废纸, “又不是三媒六聘, 却还在请柬上写这样的话,他李承衍就是为了羞辱我!” 齐王纳妾, 请柬上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爱徒郑三琯的名字。 “他不过是笃定我捧在掌心珍爱三琯儿十余年, 绝不肯坐视她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师父冷冷笑道, “十一心术不正, 手段下作,但偏偏脑子不错。猜我心思猜得极准。” 十一赌对了。 师父他确实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三琯受这样的委屈。 或者说, 师父数十年为人如此, 绝不会坐视不理任何一个女子受权势所迫而出嫁。 更遑论自己珍爱了十余年的小徒弟? 那张揉皱了的请柬被扔在一旁,师父想了良久,轻轻拿起火漆密信, 仔仔细细读了三遍。 李承衍是什么目的, 这封密信中写得再清楚不过了。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真的想娶过郑三琯。 “...不忍见爱徒明珠蒙尘。师父爱子之情甚切, 十一感同身受。久闻父皇病情甚笃,十一日思夜想,惟愿侍奉床前。” “若十一孺慕之情得解,想必三琯必会回到师父身边,承欢膝下,无忧此生...” 师父冷冷抬眸:“李承衍, 想用郑三琯换太上皇。” 当日太上皇重病,四皇子跪守病榻前:“十一弟是受佞臣所惑,只要肯回来见父皇一面,朕愿意既往不咎,把齐鲁给阿衍做封地,食邑一万。 齐鲁一地孔儒盛行,孝治天下。以往齐王李承衍与太上皇父子情深人尽皆知,是以于齐鲁文人学子之间颇受推崇。如今老皇帝病重,四皇子作秀,唱一出兄友弟恭的大戏。 李承衍迟迟无法归京,做法有违孝道。再拖下去,恐怕齐鲁一地,风评定会受损。 他腹背受敌,亟需破局。 而三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送到了他面前。 —————————————————————— 齐王营帐里,处处张灯结彩。 三琯坐在矮榻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红绸。 身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侍女,梳着妇人发髻,正在向她的脸上 涂着厚厚的妆粉。 “姑娘不要再和殿下闹脾气了。”侍女小声哄劝着,“你看,殿下多疼你?现在位份虽然低,但殿下身边除姑娘之外再无他人。姑娘若是先生下小世子,定王府里又有谁能越得过你去?” 三琯眼神如淬毒的寒冰,冷冷看向那侍女。她的脸色惨淡得惊人,眼窝深深凹陷,明明是活人却无一丝生气。 那侍女不敢多言,只一层又一层往她脸上涂着粉,想努力遮盖住蜡黄的面色。 天光渐渐暗下,红色的灯笼挂在营帐前。 三琯一动不动地坐在矮榻上,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侍女起身,撩开了帐帘。李承衍踏着晚风走了进来,一袭雪衣,丰神俊秀。 “信已经递到了你师父的手上…”李承衍轻声说,“嫁衣也已经备好。三琯,实话说,事到如今,我竟有些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期望了。” “是期望你师父如我预料般勃然大怒,不得不接受我的威胁。还是期待你师父作壁上观,任凭我纳了你作妾。” 三琯依旧沉默,唯有暗红的眼角诉说着她此时的愤怒。 李承衍缓缓蹲在她身前,叹口气,从她嘴里拿开了塞口的棉布。涎水从她口角流下,他温柔地替她擦干净,小声说:“…这不是怕你咬舌自尽吗?你要是乖乖听话,我就不塞住你的嘴巴了,好吗?” 三琯冷冷斜睨着他:“水。” 李承衍递过水杯,放在她唇边。她接连灌了好几口,渴极了似的。 “侍女没有喂你水吗?”李承衍皱眉,“她们…” 话说一半,只见三琯猛地将口中水喷出来,兜头兜脸喷了李承衍全身。 她双手双脚都被缚在椅子上,却使出全身的力气朝着他撞过来,似是要用自己的头颅撞裂他的肋骨。 李承衍一时不备,被她连人带椅子撞倒在地。三琯狠狠一口咬在了他胸膛上。 鲜红色霎时染红了他的白衣。 可李承衍却没有生气,脸色淡淡,只是片刻后轻轻捏住了她的后颈,迫她慢慢松了力道。 “侍女说你两日水米未进,却还有这样的力气。看来没有大碍。”他的语气甚至有些许温柔。 “你折辱我,拿我威胁我师父,不如干脆杀了我!”三琯脸上被涂得惨白,唇角却都是李承衍的血渍,看起来竟像是索命的冤魂。 “杀了你,还如何用你威胁你师父?”李承衍冷冷说,将她连人带椅子扶好,扣在镜子前,“没有你师父配合,我如何救出我父皇?” —————————————————— 夜色已深,京师冲虚观大桑树下,坐着一个长须白发的老道。 那老道坐在摇椅上,双目紧闭,似乎已经睡着。可若是仔细观察,便能看见他嘴唇极轻地颤动——他在说话,四周空无一人,仿佛自言自语。 可他并不是在自言自语。 若是再仔细,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桑树枝桠的阴影中,站了一个人。 “三日 前,齐王送信给我,称三琯在他手上。”师父迅速说,“若想要三琯回来,就须用太上皇来换。否则他便宴请群雄,纳三琯为妾。” 师父:“收到信后,我立刻着人通知你。你这一路可顺利?主帅离营并非小事,你可安排好了?” 程云的脸隐藏在重重树影中,良久后说:“嗯。” “十一…确实很了解你们师徒。”程云慢慢攥紧了拳,“太上皇于世人眼中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但在师父眼中,不过是误国的昏君,不值一提。” 不及郑三琯一根发丝。那样无关紧要。 “若是李承衍威胁杀了三琯,师父可能并不会相信。”程云深深吸一口气,“他们二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即便是三琯几次涉险都是我救了她,我也的确觉得李承衍对她始终有情。” 不知为何,他只是觉得杀她这件事,李承衍做不到。 四皇子与李承衍在高台上对峙那天,他攀上高台的时机很巧。李承衍与四皇子两相对峙,三琯她葱白的指尖轻轻翻转,唤出疯长的蔷薇。 李承衍眼角余光分明早已扫到攀爬高台的程云,眉梢都未动一下,只对三琯说:“这里危险,你先走!” 他对三琯说,眼神却始终盯着程云,像是暗示,又像在催促。 电光火石间,热浪快得像是天雷,四皇子点燃了那蔷薇。 火势霎时窜到了她后背。三琯痛得几欲昏厥,被四要拖到了台边。 程云就在那时攀上了高台,救下了她。 可他也亲眼看见,火龙袭来的那一霎,李承衍似不要命似的扑在四皇子身前,右肩径直被洞穿,生生砸下了四皇子燃火的手。 若是李承衍没有挡那一下,火龙对准的会是三琯的头发。 程云将三琯背在肩上,努力朝着九方城门走。在他们身后,李承衍深深凝望他们,神色莫辨。 程云似是心有所觉,亦回首看了他一眼。 眼神交汇的那瞬间,有些感受… 他说不出来,但是他懂。 是求而不得,是深如海的眷恋,是生死关头那一霎的本能抉择。 是爱。 ———————————————————————————————————— 桑树上,程云的声音极轻:“我只是相信,李承衍也许会利用她,却动不了手杀她。” 师父深深叹息:“是。所以他威胁我,若是不肯相助,便纳了她作妾。” 这世上,相信李承衍会杀郑三琯的人,大约只有郑三琯一个。 这世上,不相信李承衍会娶郑三琯的人,大约也只有郑三琯一个。 “若这事放在平时,我不会放在心上。”师父忧心忡忡,“这世上男欢女爱算得了什么?三琯就当白/嫖/了个鸭/子嘛,何况李承衍这般极品/鸭/子,怎么都不会是我家小三琯儿吃亏嘛。” 程云:“…” “可三琯性子烈。”程云迅速接口,似是生怕师父有这般想法,“莫说李承衍纳她为妾 ,就算李承衍三媒六聘,在她眼里,都和强/暴无疑。” “她不肯屈服,恐怕就会受苦。”程云神色凝重,“师父,救太上皇这件事,不若交给我罢。你老人家不必涉险。” 师父微笑:“两军对峙正是关键,你我却要偷了太上皇送给敌军。” 程云也浅浅一笑:“我若胜李承衍,定是在战场上。犯不着扣了他爹抹黑他。” 少年意气,坦坦荡荡,一身月光,如星空明亮。 师父含笑看程云,眼神中满是欣赏:“不愧是定王和阿翡的孩子。” “明日子时,你在北安门外等我。”师父迅速说,伸手制止了程云要说的话,“别逞强。你飞檐走壁的功夫再好,都敌不过宫中禁卫的火眼金睛。” 四皇子靠兵变上位,军权未稳。宫中此时守卫森严,绝非平常人可涉足。 师父要偷天换日,将太上皇偷出来,必得亲自上阵,才能入宫见到太上皇。 “备好车马,备好水粮。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带太上皇到定王营帐中,到时,李承衍自会安排好一切。” 第43章 调虎离山 万岁,大事不好了 七月七日长生殿, 夜半无人私语时。 齐王营帐百丈外,齐鲁大地一马平川。农田万顷,却因连年的灾荒与战乱荒废。 营帐里张灯结彩, 却毫无喜气, 处处死气沉沉。 三琯一身粉衫, 一动不动坐在营帐的矮榻上。门帘高高撩起, 往来贺喜的人远远望佳人一眼,饮上一杯水酒。 齐王与兵士同饮, 连灌十余杯,醉得人事不省, 半步都没有踏入新妇的帐中。 千里之外, 月黑风高。 宁寿宫中, 太上皇病情突转其下,高烧不退, 脉象极是凶险。 诊治的太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若请华山派清虚道长前来, 兴许驱除邪气,太上皇便能醒转。” 宫中人人都是人精,不愿背太上皇薨逝的黑锅。 四皇子怒极, 一脚踢倒了太医:“没用的东西!” 他掀开床幔扑在床上, 口中呜呜咽咽哭喊父皇,眼中却无半滴泪水。 “老东西要死就尽快!”四皇子压低声音, 阴恻恻地笑,“放心,等你死了,我就召你宝贝儿子来奔丧,再送他与你合葬,圆你父子情深。” 华山派冲虚老道何尝不知太上皇大限将至? 此情此境, 人人想着明哲保身,如何会凑上前来趟这浑水? 四皇子着人三番五次去请,小宦官抖抖索索地前来回话,都说冲虚道长身体欠安,不能前来。 第四次上,四皇子一把揪起那小宦官的衣领:“今夜,他想来也得来,不想来也得来!” 三更时分,宫中寂静,太和殿廊柱重重,如百鬼夜行。 冲虚道长一袭灰袍仙风道骨,站在宁寿宫的白玉柱前。 拂尘轻挥,隐约似有水雾。他双掌对搓,只一霎,掌心中仿佛生出幽幽蓝火。空气中漂浮着磷粉的气味,白烟阵阵。 一朵又一朵雪白的莲花从冲虚道长的袖 中跌落,宛如神邸下凡。 四皇子看得不耐烦,在心中连翻白眼,面上却装得恭敬非常。 更鼓声响,天边渐渐泛白。 太医从内殿冲出来,满面喜色:“太上皇烧退疹出,连用两碗稀粥,想是无碍了!” 四皇子一愣,眼中怒气一闪而过。这世上哪有不盼着老皇帝死的新皇呢? 他口中说:“父皇大安,天下大幸。” 却在抬脚离开宁寿宫,与师父擦身而过的时候冷冰冰道:“冲虚道长果真好本事。只是这起死回生的仙术,还是日后留着救你自己罢!” 四皇子守在太上皇病榻前伺候汤药足足一日夜,回到承乾殿沉沉睡下。 次日辰时,宁寿宫的小太监披头散发跑来,在承乾殿外的白玉阶上磕得头破血流,哀啼道:“不好了!万岁,大事不好了!” 四皇子从梦中惊醒,猛地抓过身下宝剑:“可是十一攻入宫了?” 小太监膝行入殿,脸色白得如鬼一样。 “万岁,大事不好了!” “太上皇,太上皇他变成蝴蝶飞走了!” —————————————————————————————————————— 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 齐王营帐内,红烛渐渐燃烧至尽。三琯枯坐整整一夜。 帐帘落下,透不过天边渐渐露出的日光。 有沉重的脚步声往营帐处来,三琯的心渐渐提到嗓子眼。 营帐外守着的侍女却捂着嘴娇笑:“昨日王爷醉酒,今晨才刚入帐。将军莫来扰,不然我们姑娘要恼的。” 那脚步声便又远了。 三琯眉头紧锁,凝望着身边空荡荡的床铺。不知哪里飞来一只雪白的蝴蝶,由帐帘下钻入,落在了她的肩头。 蝶翼轻扇,温柔的触感像是年幼时,师父落在额头上的轻吻。 “…小燕子和紫薇为什么要说香妃娘娘变成蝴蝶飞走了呢?”小三琯眨着圆圆的杏眼,歪着尖尖的下巴,“说这样的谎话,皇阿玛不是一下就猜出来了吗?” 师父挠着头嘟囔:“因为电视里就这么演的呀,我小时候看电视的时候,怎么没你这么多问题?” 三琯:“师父?” 师父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啊,因为有的时候最容易被拆穿的谎言,也许就最可信呢?又或者他们撒这样一个谎,也许是因为他们潜意识里希望皇帝发现真相呢?” 他撒这样一个谎,是希望皇帝发现真相。 ———————————————————————————— 宁寿宫中,四皇子雷霆大怒。 侍奉太上皇的小太监被鞭至血肉模糊,吐出一口黑血。满口牙齿已被拔光,那小太监仿佛咀嚼着自己的舌头般含糊道:“臣…亲眼所见。太上皇身披霞光,脸若莲花,肋下生翅,顷刻间变作一只蝴蝶,翩翩然飞入宁寿宫的花丛中。” 四皇子勃然大怒:“当朕是傻子吗!父皇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又不会妖术,变的什么蝴蝶? !” 师父站立一旁,似是没见到地上那血肉模糊的人,悠悠然捋了一把自己的长须:“通体淡黄,翅上有黑斑。依贫道看来,是只菜粉蝶。” 殿内一片安静。 四皇子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师父尤嫌不够,勾勾唇角:“菜粉蝶可是害虫。万岁着人扑蝶吧,既能找爹,也免得太上皇祸害了殿中花花草草。” 只听咯吱一声,那满口鲜血的小太监被四皇子扭断了脖子,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四皇子如恶煞一般,步步朝师父紧逼。 “三日前,前线摊子来报。十一皇子李承衍于军中纳妾,纳的就是你那亲亲徒弟郑三琯。”四皇子眼仁泛着血丝,缓缓从剑鞘中抽出削铁如泥的宝剑。 “你们师徒,一贯唱得好双簧。当日武林大会巴公公遇害,你可知道我十一弟推你那宝贝徒弟出来,说她失了清白给承乾殿的大太监?” “江湖谁人不知华山派郑三琯是被太监上/过的一只/破/鞋,李承衍愿意纳她为妾,想必你高兴得很吧?” 师父面无波澜,只轻轻“唔”一声:“不瞒万岁爷,贫道我自己,也很喜欢太监。” “温瑞安的《朝天一棍》,米苍穹米公公一身武功盖世,一出手,四海皆震。贫道我,着实喜欢得很呐。” 师父微笑:“有其师必有其徒,小三琯儿她就算跟个太监春风一度,在我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啊。” 四皇子如同一口老血憋在喉头,嘴里满是猩甜。 他举剑就想砍,师父躲也不躲,掌间溢出一朵莲花,轻声道:“万岁慎重,若是侍卫当真捕了那只菜粉蝶来,贫道还可给你变回太上皇来。” 一本正经说出这般荒诞的话,四皇子一时分不清是自己尚在梦中,还是这老道神智已不清醒。 宁寿宫中内侍宫女异口同声,都说太上皇变作蝴蝶飞走了。 被四皇子绞杀了个干净。 有侍卫摸不准皇帝心思,试探着上前:“万岁,可要布网捕捉御花园中菜粉蝶?” 四皇子一脚踢在那侍卫心口:“蠢材!这等弥天大谎你也敢信?着人给我搜宫,一针一线,一花一草都给我搜!” 是啊,这等弥天大谎无人敢信。 聪明如华山派掌门冲虚道长,又是如何敢说出来的呢? 不怕被诛九族,不怕被挫骨扬灰碎尸万段吗? 师父仍是一副遗世独立的样子,施施然站在白玉栏杆前,玩弄着掌心的白莲。 四皇子定定看着他,一时竟摸不清底细。 ———————————————————————————— 由太和殿到承乾殿,由宁寿宫到御花园,三千侍卫于偌大皇宫之中整兵列队,一点一点搜起宫来。 后宫太妃娘娘们即便宫变当日都没经历过如此景象,一时鸡飞狗跳。 宫外亦是万分不太平。 北安门外有奇观,清晨时分,数千雪白蝴蝶腾不知从何处来,仿佛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菜市口,盘旋不 去,引来百姓纷纷围观,望而兴叹。 巳时,天光大亮。那蝴蝶力竭,又似分辨不清方向,纷纷撞死在了城墙上。满地皆是蝴蝶断翅,如同超度亡魂时散落地面的白沙纸。 右安门外则多了一队来历不明的商户,堵住城门迟迟不肯离开,为首的商人竟当街扒光衣裳,大喊道:“鸠占巢,日月浸。窃金门,亡华夏。” 一时间四处危机,仿佛点燃的火星,霎时燎原。 四皇子听闻这童谣,勃然大怒,“杀”字将将就要出口,却被他生生压下。 “贤君”美名经营十年,险些坏在了今朝。 四皇子冷静下来,沉吟许久:“四个城门,两个出事。另外两个呢?” 侍卫跪下:“暂时无事。” 四皇子:“城门由谁把守?” 那侍卫犹豫:“三千军...和万岁勤王那日归降的五军营。” 为搏贤君美名,宫变当日归降的五军营被整编入三千军,把守城门。 四皇子胸膛如擂鼓,突然扬声道:“来人,领我亲卫,于四城门细细盘查。连一只飞蝇也不许放过!” 守城的卫军不可尽信,四皇子派出多半宫内禁卫,安插在四个城门。 另一小半侍卫,将内宫翻了个底掉,却没有找到太上皇的半片衣角。 冲虚道长施施然站在宁寿宫中,扬声道:“告诉万岁,着人于御花园中捕杀菜粉蝶。喏,就是翅膀上有黑斑的那一只。” 无人在意。 夜色渐深,明月高悬。 闷热的夜晚,没有一丝微风。 御花园里一株蔷薇,却抖得如同经历了一场暴风。 程云一身侍卫打扮,从宫墙上轻巧落地,狸猫一般毫无动静。 他径直走到了那株蔷薇前,轻声喊:“万岁,臣...救你出宫。” 第44章 雷声轰鸣 我已成仙,我已成仙! 老皇帝躲在凌乱的蔷薇花枝中, 蜷缩成一团。 不过一年未见,他竟已经发丝全白,此时瞪大浑浊的双眼惊恐地盯着程云, 迟迟没有挪动。 程云心下焦急, 拽住老皇帝的手臂往前, 老皇帝踉踉跄跄跟着走, 口中却殷殷哀求道:“定王,定王来索命了。别杀我, 不是我的错…” 程云脚步一滞,耳旁如惊雷炸响。 算起他如今年岁, 与定王迎娶王妃就藩时相当——天色昏暗, 老皇帝怕是误将程云认成了年少时的定王, 惶惶然心中有愧。 杀父弑母的仇人,如今宛如秋风中的落叶, 在我掌间瑟瑟发抖。只要一刀, 一刀就可以抚慰父母亲人在天之灵。 那一瞬报仇雪恨的信念占据上风,程云几乎压抑不住挥刀捅死老皇帝的冲动。 手下不由自主用了力,狠狠捏在老皇帝的肩膀上, 捏得连声呼痛, 抖得仿佛一只待宰的兔子,眼神中满满都是恐惧。 程云缓缓平复了心情。 他与李承衍不一样。 从一出生就不一样。 李承衍生来便在险境中求生,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计代价,情义真心,万事都可放弃。 程云呢, 生来便注定闲王一枚,年少时身边有父母亲人, 有软肋有情义,知道真心难能可贵。 李承衍要夺天下,谁都可以背叛。 可程云若要复仇,绝不会趁人之危,在此时此地因一时意气,连累师父与三琯。 “师父还在宁寿宫等我,三琯还在齐王营帐里受苦。他们的安危都比你的命,重要一万倍。” 程云冷冷道,顺势将皇帝扛在肩上。 他本就是梁上君子,轻功一直了得。老皇帝病入膏肓,瘦得惊人。程云肩上负一人,在宫墙上如狸猫一般疾骋,轻得几乎听不见一点声音。 由御花园,程云穿过了老太妃们居住的重华宫。太妃们昨日被搜宫折腾得兵荒马乱,皇帝的禁卫刚刚从宫中撤走,早已累得沉沉睡去。 重华宫中寂静得令人心悸,程云掌心都是汗,把老皇帝再往肩上扛了把,眼睛灼灼地盯着远方的北安门。 穿重华宫,经如意馆,再跃过寿延坊中那棵巨柏,就可到达北安门城楼之上。 快了,快了,一切都快结束了。 他一边这样想,一边小心翼翼地走在房脊上,影子在月光下缩成小小一团。 然而半柱香后,琉璃瓦上的人影,由一团变作了两团。 有人追上来了。 程云牙关紧咬,一手抓住太上皇,一手努力去摸袖袋里那火铳。 身后追着的那人似是领会到他意图,冷冷一笑,提气竟猛地跃起丈余! 月色中,那人双臂平举,那宽大的罩甲微微振动,仿佛夜间潜行的蝙蝠。 这等轻功,程云从未亲眼见过。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缓缓落在了自己面前。 他定睛一看,神色剧变:“是你?” 是一个他以为自己已经亲手杀死的仇人。 巴贯巴公公。一身宫中禁卫打扮,眼带不屑,斜睨着他。 —————————————————————————— 当日武林大会消息传来,得知巴贯随行伺候十一皇子,程云便立下复仇决心。穿云弩须金缕叶方能获得最大功用——他无法潜入东方山庄求得金缕叶,哪知道郑三琯便似从天而降的大礼,递到了他的面前。 当然,直至程云被师父于东方山庄的湖心岛中救出,他才知道,这“从天而降”的大礼,实则为李承衍设下局,局中三琯也好他也好,通通都是被算计好的棋子。 可程云从来都没有想过,连巴公公被杀——都是李承衍预先设下的一场戏。 复仇那日一切都显得那样轻松,穿云弩一箭穿胸。仇人毫无招架之力,倒在血泊中。 可现在巴公公便站在屋脊之上,轻轻松松跃起丈余,轻功之厉,怕是当世无出其右者。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程云一手仍拖着太上皇,另一手仍未够到袖袋中的火铳——恨意上涌,他连火铳都不用,指缝间藏了薄刃,抬手就朝巴公公脖子上抹去。 巴公公冷冷一笑,抬臂去接招,精准劈向程云的腕间大穴。那巴公 公功夫不仅不弱,交手间甚至还有一丝熟悉感——像极了与四皇子缠斗时的李承衍。 又怎是刺杀当日毫无招架的模样? 程云手臂一麻,薄刃落在琉璃瓦上。 巴公公似笑非笑:“世子背上还背着万岁爷,那才是下令屠了世子全家的仇人。世子救了仇人,却要对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下杀手,是何道理?” 一句话,问到程云心底。 理智上知晓是为救三琯和师父,情感上——定王府倾覆那夜,他内心的绝望却时不时涌上。 程云有片刻的失神。 而偏偏,就在他失神的一刹那,巴公公骤然出手了。 只见巴公公猛然近身,手如鹰爪,指甲足有寸长,接连点上程云肩上大穴。程云半边身子剧痛,两眼一黑。 眼睛看不见,脚下霎时失衡。程云狠狠摔在琉璃瓦上,背上的太上皇却被巴公公顺势抓住,牢牢换到了自己背上。 好一出声东击西,偷天换日。 程云半边身子发麻,迟迟无法站立,眼睁睁看着巴公公狞笑中靠近。 “朝臣虽被四皇子把控,但是宫中太监受我管束,大多忠君,忠于十一殿下。宫变当晚,我率两千太监埋伏宫中,只待四皇子攻入时瓮中捉鳖。” “这计划…本来一切妥当,奈何四皇子逼宫时,带有火铳。”巴公公冷冷道,“禁卫死伤惨重,未及我等反应,万岁就被四皇子贼人所擒。” “此时我等再出去,无异于送死,只好隐藏在宫中,静候十一皇子吩咐。” 昨夜,师父得以入宫,将太上皇偷天换日藏在御花园中,是因为巴贯率宫中太监忠于李承衍。 宁寿宫中宫女内侍异口同声,咬定太上皇化蝶而飞,亦是太监忠于李承衍。 还有今夜,程云将太上皇偷运而出,原本等待在北安门接应的人… “也是我。”巴贯语气阴险,“太监们年少净身,手脚无力,怕是扛不动太上皇在墙上走这么远。多亏世子爷相助。如今世子爷既已完成十一殿下所托,臣便帮世子爷一个忙,如何?” “送世子爷下九泉,与定王、定王妃一家团聚。”巴贯勾起嘴角,“十一殿下特意嘱托我,要让你死得干净一点,为五军营死在火铳之下的兄弟们好好报个仇呢。” 谈话间,巴贯步步紧逼,踩在琉璃瓦上的脚步声,仿佛索命的鼓槌。 程云半边身子仍然无力,只能贴在琉璃瓦上缓缓后移。 直至退无可退。 重华宫顶,再无可供程云栖身的半边琉璃瓦。他半个身子悬在空中,身下是丈余的悬崖。 巴贯的脸隐匿在月色的逆光中。 他高高抬起脚,狠狠踢在程云的腰间。 而就在程云腾空而起的那一瞬间,被压在身下不得动弹的手臂终于悬空。火铳终于从袖袋滑落到了他的指尖——电光火石间,程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扣动了那火铳的扳机。 如雷声轰鸣,如惊雷落地。 在寂静的宫夜中回荡许久 。 巴贯的头颅只剩下一半,如秋风中的落叶,瑟瑟飘零。 老皇帝趴在高高的屋脊上,仿佛梦呓,又仿佛痴癫,振臂大吼道:“我已成仙,我已成仙!” 而程云高高腾空,又重重地落在地上。 血迹从他身下缓缓渗出,如一片怒放的蔷薇。 —————————————————————————— 宁寿宫中,师父苦候程云。 直至三更鼓响,程云却迟迟未到。 不仅程云未到,十一皇子原本承诺的宫中接应,亦是迟迟未到。 宁寿宫中师父熟悉的太监宫女,都在四皇子盘问失踪的太上皇时被虐/杀/殆尽。 此时看守他的太监宫女,却都是被割了舌头的哑巴。 窗外天光渐渐大亮。今夜本该是逃生的最后希望。 师父静静伫立在白玉栏旁,凝视着徐徐升起的那一轮红日。 四皇子派出的禁卫在四方城门守了整整一夜,终于平息了所有的骚乱。 就连宫中,那一声火铳声响后,也逐渐回归了平静。 清晨,四皇子踏着朝阳的霞光,走进了宁寿宫。 师父掸掸衣袖,缓缓站起身,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无非是砍头还是凌迟的区别。 师父耸耸肩膀,来这异世走一遭,竟连死亡也要体会得彻底,着实精彩。 他本已做好准备。 哪知四皇子甫一入宫门,便朗声大笑,躬身下拜道:“冲虚道长果然是仙人下凡,仙人下凡呐!” “今晨,禁卫于重华宫房顶上发现了太上皇他老人家,不仅精神矍铄容光焕发,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已成仙!朕询问太上皇老人家如何爬上重华宫房顶,太上皇迭声说,自己是飞上去的。” 无人知晓老皇帝如何爬上高高的宫殿顶上。 无云梯,无人墙,无人目睹。重华宫中都是老太妃和女眷,更是无人能助。 除了变成蝴蝶飞上去,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 “看来道长真没说错。”四皇子躬身下拜,“如此这般,朕真的相信父皇化了蝶,飞至宫檐上。” 第45章 群龙无首 唯有李承衍,知道今夜他们所…… 齐王李承衍营中纳妾, 大肆宴请。翌日,冉冉粉红帐,佳人温存时。日上三竿, 新妇与将军迟迟未醒。 一江之隔的定王大营却在这日清晨遭受突袭。骑兵战马被穿云弩射杀, 有兵士惊慌中反击, 然而火铳惊天的响声却于黑夜中惊动了营中更多马匹, 于大营中四散奔逃踩踏,伤人无数。 定王迟迟未能现身, 军中群龙无首,反击亦是无力。 原本应当在粉红帐中和新人共渡良夜的齐王却如天神降临般, 率军踏平了定王的营帐。 定王失踪、鲁北失, 骑兵营损失惨重, 不得不退守冀北,距离京师不过一步之遥。 消息报到四皇子面前时, 他正与华山派的冲虚道长小酌对饮。 “万岁何事为难?”冲虚道长试探。 四皇子皮笑肉不笑:“鲁北骑兵营出了点麻烦, 定王失踪。” 冲虚道 长稳稳端着酒杯,琥珀色的酒连波纹都不曾荡漾,浅酌一口:“万岁乃是真龙下凡, 必不必为这等小事烦忧。” 可“定王失踪”四个字, 却如同惊天响雷,在师父貌似平静的外表下回响。 究竟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李承衍被太上皇养在承乾殿, 从未在宫外开府。宫中,父子二人经营二十余年,织网早如墙角蛛丝层层脉络相叠。 若非如此插不进手,当日给老皇帝下毒,又何须他亲自动手安插宫女莺儿? 李承衍欲以郑三琯换太上皇,仅凭他冲虚道长一人, 绝不足够。 宫中处处都是李承衍的眼线,自宫变之后按兵不动隐忍到今天,亦是早早有所准备。 太上皇的“暴病危殆”不过是因为师父送进去的一剂石附子。那“化蝶”闹剧,师父口口声声喊着催促皇帝派禁卫搜索御花园——反倒让御花园成为了沸沸扬扬的宫中,最安全的地方。 宫外两城门亦有眼线趁机惹事,转移了四皇子的视线。 当宫中千余禁卫大半被派至各大城门,藏在御花园中的太上皇终于被程云救出,一身飞檐走壁的绝技于此时派上用场。 原本到此,一切都很顺利。程云趁夜潜入,亲手将太上皇送过阖宫至高点。 可是本该在北安门外接应的人,却变成了重华宫上的巴贯。 宁寿宫中,师父迟迟等不到程云;宫中原本相熟的太监宫女全部换了面孔,被拔了舌头。 消息递不出去,也打听不回来。 师父以为事迹败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可四皇子前来,恭敬有余。分明是因为太上皇独自一人趴在重华宫的屋脊上,而相信了“太上皇化蝶”的鬼话。 程云失踪,与四皇子无关。 太上皇险些被偷天换日,四皇子亦被蒙在鼓中。 唯有鲁北与李承衍对峙的定王大营遭遇突袭。 骑兵营惨败,程云失踪,生死未卜。 唯有李承衍,知道今夜他们所有行踪。 唯有李承衍,本该在宫中安排眼线接应。 唯有李承衍,知道定王营今夜群龙无主,本该在营中坐镇的定王程云,却在三日前飞驰到了京师。 李、承、衍。 师父心中淬血,三琯和程云两个爱徒,再加上一个困在皇宫中的自己,三个人都生生折在了李承衍的连环计中。 只恨当初承乾殿中,他始终未能狠下心来对着个孩童下手。 否则朗朗乾坤,如今又怎能轮得到李承衍设局? 生在皇家,定要够狠。 师父慨叹,心有爱,存挂牵,大约就是他与程云身陷苦局的原因。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师父捋着胡须,摇头晃脑,“万岁是想问定王此时身在何处?” 四皇子连连点头:“知道道长神勇,想托道长算卦,找出定王下落。” 师父这个江湖骗子,哪懂如何算卦? 可他没见过猪跑总吃过猪肉。 那些年记忆中看过的僵/尸/片在脑海中迅速搜罗,师父一身土黄道袍,手中一 柄桃木剑,戳在八卦镜上念一番“急急如律令”。 正好上次藏在袖袋中的白莲还剩下几朵,被师父挑在剑尖放在水中。水面铺油,只一点火星就燃成一片,远远看去,便是“盛放在火中的水莲”。 四皇子问:“定王可还活着?” 师父摇头晃脑:“齐王夜袭,定王誓死力拼,身受重伤,滚落山崖,幸得一农家女相救。” “鲁北大营四周皆是平原农田,何来山崖?”四皇子皱眉。 电视里演的这五字箴言险些脱口而出,幸好师父临机应变,诌出一句:“卦象如是说。” 糊弄过去。 可就在四皇子离开,宁寿宫门关闭那刹,师父一脸煞气,走到了门边站着的那哑巴小太监面前。 “回去转告你主子李承衍,”师父捏住那小太监的咽喉,苍老的眼睛中闪烁热焰,“放我出宫,放三琯与我团聚,给出程云下落。” “否则,他亲爹太上皇就在宫中。你猜猜四皇子是想我让他爹延年益寿长命百岁,还是想我让他爹暴毙身亡逼他回来奔丧?” 只要没有底线。想赢这场游戏,就变得格外容易。 那小太监面露惊恐,指着自己的耳朵摆手。 师父只是背过身去,冷冷道一句:“李承衍敢碰云琯二人一根手指头,我就立刻毒杀了他爹。” ———————————————————————————————— 李承衍掀开帐帘,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 三琯站在窗边,正在给一盆马蹄莲浇水,看他进来,面无表情又垂下眸去。 “花哪来的?”他走到她身边,努力找话题。 三琯扬眉:“你派来照顾我的侍女端来的。” “姑娘切莫听信那些闲言碎语。齐王待姑娘一片真心,特意嘱咐我们好生照顾。若姑娘有想吃的、想玩的,务必满足。姑娘听听,这才是真心话呢。” 三琯学着那侍女说话,冷冷睨了李承衍一眼:“…于是端来这盆马蹄莲,怎么?齐王殿下有意见?” “倒不是有意见。”李承衍轻轻摸了摸白色的花瓣,凝视着三琯,“只是你们师徒于花草上颇有建树,怕你又搞出什么毒物…” “毒物?”三琯啪地一下将那马蹄莲整株拔起,连根带土狠狠掷到李承衍的脸上,“这世上最毒的毒物就是你。一颗狼心狗肺,怪我十余年来认不清!” 营帐外的侍女听见动静,默默走进来收拾。 李承衍避开了侍女擦脸的动作,走到三琯身边:“…你都听到什么风言碎语了?” “齐王纳妾为幌,偷袭定王大营为真。”三琯浅笑,“我如今成为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笑话,多亏你,在我本就不富裕的名声上更添了一笔。” 待我荣登大宝,天下何人还敢说你半句不好? 这句话,以前的李承衍说过两遍。 但是现在的李承衍,却不敢再说第三遍。 收拾好地面的侍女正准备退下,李承衍却挥手叫住了 她。 “再送些马蹄莲来,”他的声音有明显的温柔,“郑姑娘喜欢些什么花,多买些送来。” 拜托,你这是在行军打仗。送什么花?营造这些深情的人设给谁看? 三琯眼白险些翻上天:“又干了什么亏心事?” 李承衍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出了营帐。 很快,十余盆马蹄莲、夜来香、九秋菊在营帐中摆成一排,帐中喷香扑鼻,如入仙境。 而三琯,也很快知道了李承衍的“亏心事”。 齐王李承衍,大婚定下下月初十。 新娘是鲁地豪绅王家的长女,亦是先皇后的娘家侄女。 第46章 惊弓之鸟 齐王娇宠,自幼青梅竹马的华…… 婚期定在十月初十。 王家小姐性格坚毅, 父兄俱在李承衍麾下领兵。她自己亦卸去红妆,率侍女、女眷近百人为伤兵包扎伤口,与军士同食同住。 齐王带兵拔营, 王家姑娘亦竖旗, 硕大、鲜红的“王”字夹杂在“齐”字当中, 格外醒目。齐王军中本就江湖门派人数众多, 见状不由赞一声“巾帼豪杰”,将齐王妃的好名声传遍晋鲁豫, 一直传到宫中四皇子面前。 然而,齐王营中还有另外一件事, 与王家小姐的鲜红旗帜一般格外打眼。 一个小小的营帐, 鲜花团簇, 由石青的帐顶一直垂落地面,俱是大朵大朵的紫藤花。距离营帐丈余外, 便可闻到扑鼻的花香。 营帐中常有侍女进进出出, 齐王也时常入帐小坐。 但却从不见那营帐中的女子向外踏出一步。 王家姑娘大婚之前,便知那是齐王娇宠,自幼青梅竹马的华山派妖女郑三琯。 父兄劝她:“…万万不可与郑姑娘起嫌隙。就算她恃宠生娇, 脾气霸蛮些, 你也务必多担待。” 王姑娘点头应了。 可她随军之后,日日跟在齐王身旁, 眼见郑三琯如那山中居士一般深入浅出。从不见齐王于她帐中留宿,偏偏又将她的营帐守得连一只飞蝇都放不进去,鲜花如流水般送去。 哪有女子不爱鲜花? 王姑娘自己的营帐中常有伤员,那血腥气息仿佛沁入帐顶,萦绕不散。 齐王潇洒俊逸,又极为体贴;傍晚时分常会在王姑娘身旁矗立片刻, 柔声询问她一切安好。 王姑娘半是娇羞半是感动,眼角余光瞥见齐王淡淡的笑容,也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 她心中骄傲,最是看不惯粉红帐中的奢靡烟气,自然不会说要齐王也送她一盆夜来香,来抵消帐子上的血腥气。 可对于这个传闻中的郑三琯,王姑娘一日赛过一日好奇。 自鲁北一战、定王失踪后,火铳产能受限。华山派冲虚道长被四皇子留在宫中,替太上皇调养身体。 四皇子的火器营兵力有限,集中于冀南一带。 可是李承衍却并未在此恋战而是绕了个弯一路西进。自宫变以来,各地豪绅过去一年蠢蠢欲动,各有招兵买马。 齐王来时,不少人传檄而定。李承衍兵不血刃 ,不足一月,收获十万大军。 一时声势大盛。 —————————————————————————— 而宁寿宫中,四皇子一改之前或傲慢或惺惺作秀的态度,在太上皇病榻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谁也没有想到,只因鲁北大营一场偷袭,情势变换竟会如此之快。 “道长,父皇为何仍不醒转?”四皇子如热锅上的蚂蚁,“李承衍势如破竹,火铳制造又需要时间。父皇若是此时驾崩,朕便再无拖延时间的理由,他必会趁势攻入冀南,直取京师。” “父皇现在,万万死不得!”四皇子惊恐地看着床榻上的老皇帝。只见太上皇眼窝深陷,瘦得如皮包骨头,更为恐怖的是脸上生出大片大片诡异的红斑,仿若被火燎过一般。 师父道袍的袖子轻轻翻转,遮住了指甲盖大小的乌黑药瓶。 “万岁放心。”他躬身将四皇子送出宫门。 然而就在转身那瞬间,师父猛地擒住身旁那哑巴小太监的手腕,冷冷道:“如何?查出来没有?” 那哑巴小太监轻轻颔首,嘴巴虽未张开,闷陈的声音从腹中传来——竟是操得一口熟练的腹语! “…我等于宫中宫外暗访十余日,始终未得消息。重华宫内,李太妃信佛,身旁侍女宫人本就少,更是一口咬定发现太上皇当夜,宫内无任何异样。” 师父眼也不抬:“看见你们太上皇脸上的红斑了吗?东方山庄的狼毒草,若是李承衍没听过狼毒草大名,让他问问斧头帮长老,问问老斧头帮帮主一家三十余口,是如何死在狼毒草之下的?” “太上皇既在重华宫上被发现,程云必不会无故将太上皇留在那里。不是在重华宫中,就是在重华宫宫墙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人到底在何处?” 师父冷冷一笑:“明日若再无消息,狼毒草就会长到太上皇的胸口。等狼毒草长到了太上皇的脚踝,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了。” 小太监连忙低头:“道长息怒。且听我继续说来。” “重华宫中李太妃深入简出。我等盘问宫女内侍许久,始终未见消息。直到有一日我盘问膳房的太监,才知道平日信佛茹素的李太妃,近些日子每日都要喝一杯鲜牛乳。” 宫中这些老太妃,境遇并不算好。 先皇后在世的时候待满宫嫔妃都十分厚道,万岁尚且勉强能看在先皇后面上赐些赏赐。先皇后死后,阖宫嫔妃宛如废人,各个都入了冷宫。 太子死后,老皇帝更是连承乾殿也不出。 重华宫的老太妃“潜心茹素”,又何尝不是因为冷遇多年,不得不“茹素”? “老太妃为了那一杯牛乳,连先皇后赐下的玉镯子都交给了膳房的太监。见我等盘问得如此细密,那太监才不敢隐瞒,将一切说了出来。” “我等立刻赶往重华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总算在李太妃的小佛堂里,见到暗 龛后面藏着的定王殿下。” 当夜程云摔倒在重华宫的地面上,鲜血从肩背后渗出,眼前一片黑暗。 火铳的巨响掩盖了他坠落的声音,可是重华宫的宫女太监打开殿门,乍一看见的就是倒在血泊中的程云。 李太妃年愈半百,见过皇后和太子去时宫中场面,亦顺利熬过了宫变,见多识广。 她抬眼一望,见太上皇趴在重华宫檐上瑟瑟发抖,又因前一日满宫搜人的侍卫,立刻明白了来龙去脉。 李太妃镇定上前,伸手掰过程云的脸,失声喊出一句:“定王殿下!” 老太妃口中的“定王”,自然不是现在的定王。 而是三十年前宫中意气风发,与定王妃伉俪相随的年少时的老定王。 先皇后和定王妃本就是闺中好友,先皇后病逝之后,定王妃数次入宫。 那时宫中嫔妃如惊弓之鸟,多亏定王妃照拂,才保全大半。 李太妃受过先皇后恩惠,也曾受过定王妃恩惠,见此情状只迟疑了一秒就挥手召来侍女,两人合力,将程云一点点拖进了她的佛龛中。 重华宫青石砖地上的血迹,很快就被老太妃和侍女擦了干净。 当北安门接应的齐王眼线和宫中禁卫听到火铳声响先后赶到重华宫时,便再看不见程云的身影。 第47章 种因结果 道长放心,但凡我还有一口气…… 是夜月黑风高, 一如一月前师父和程云试图偷运太上皇出宫那夜一样。 师父面色冷峻,袍袖宽大,行走间衣袂带风。 他花白着头发, 那随侍的小太监却要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他。 重华宫门外, 李太妃紧张地环顾四周, 直到师父走近, 才紧张地让开了一条门缝。 “世子爷这十余日断断续续发着烧,始终未能完全清醒。”李太妃领着师父走到小佛堂, 观音慈眉善目,在氤氲的烟气中拈柳而笑。 “我每日喂他牛乳稀粥, 但实在是缺少汤药。你们若是再不来, 我亦不知如何是好。” 师父朝李太妃深深一拜:“大恩大德, 我必相报。” 石龛被轻轻推开,师父深深吸一口气往里望。 程云脸庞削瘦, 躺在杂乱的草席上, 睡得像个孩子一样,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的呼吸。 他的手腕瘦得可以摸到条条分明的骨头。 师父一手替程云把着脉,一手紧攥成拳, 青筋爆出。 “我这辈子, 还没活得这么憋屈过。”师父冷冷道,“定王为天下而死, 满门忠烈。我要是连定王的遗孤都护不住,实在枉在这世界来一遭。” 李太妃默默点头,擦了擦眼角:“定王妃恩德未报,我也没有办法看世子殒命。” 谈话间,躺在草席上的程云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琥珀色的瞳仁流淌着不知名的光芒,他静静地看着师父。 师父恍然惊觉, 连忙低下头问:“醒了?可要喝水?” 程云微微一笑,极轻地摇头:“师父,三琯可救出来了?” 师父心头一颤,脸上却努力维持 着平静:“当然了。她在宫外进不来,只等你好了出宫找她玩呢。” 师父说的理直气壮,半点不见心虚。 可程云默默看了他半晌,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了。 “师父,你骗我。”程云声音低下去,亦缓缓闭上了眼睛,只说一句,“…那晚欲杀我之人,是巴贯。” 本该在北安门接应的人,从来不曾来。 在重华宫拦下他的,是曾有血海深仇、程云曾以为自己手刃的巴贯巴公公。 而齐王李承衍,从来没想让定王程云活着回去。 即便早猜到这样的事实,师父亦是勃然大怒,恨不能在心中将李承衍碎尸万段。 “程云的伤势再耽搁不得,今夜你们安排好车马,我要带他出宫。”师父转过脸,冷冷对那小太监道。 小太监垂眸,不卑不亢:“若是我等能大变活人,将一病入膏肓之人偷运出宫,当初太上皇病重齐王焦心,又何须劳烦您老人家?我们自己不就运出去了?” 宫中人事太过复杂,不可轻信。何况守宫门皆是皇帝亲卫,如何买通?如何运送? “倒不如留定王在此处养伤,待伤愈之后,我等稍作安排,他自己便能畅通无碍出宫。”小太监道。 师父沉吟不语。 养伤须伤药;李太妃绝不可开口讨药,否则必会引起注意。而宫中伤药——任何经过李承衍手的东西,师父都不敢相信。 师父缓缓站起身,合上佛龛的石门。 “…明日我亲自回冲虚观取药。” 他转身,第二次对着李太妃深深躬身:“…定王与阿翡的血脉,就此仰仗太妃了。” 李太妃眼中含泪,轻轻摇头:“道长放心,但凡我还有一口气。” 只一句话,说得师父胸口潮热。 三十余载岁月,如梦中一场探险。初来之时,他曾经无数次遗憾,遗憾这个世界江湖简陋,既没有生死相随的浪漫传说,又不没有变幻多端的精彩招式。 可谁说异世界如此,没有真正的江湖? 人心是江湖,道义是江湖,家国是江湖,恩怨是江湖。 二十年前的恩情感怀至今,愿意舍生相护,这便是江湖。 李太妃白发鸡皮,可在师父眼中,却是世间无双的大侠客。 —————————————————————— 翌日宁寿宫,太上皇潮热更甚,头脸遍布褐红色的斑痕,状如恶鬼。 四皇子不敢目视父亲,压低声音吼道:“为何仍不见起色?” 太医跪倒一地,惶惶然不敢开口。 唯有冲虚道长神色自若:“…我冲虚观桑树下,埋着一株千蛛葵。若有千蛛葵配药,太上皇当能退疹。请万岁容贫道回冲虚观,速取药来。” 四皇子薄唇紧抿:“…既是取药,派个侍卫去就行了,不必道长亲自去一趟。” 冲虚道长捋着长须,不急不慌:“千蛛葵极为娇贵,根茎离土,一炷香的功夫便会枯萎殆尽,功效大打折扣。我亲自前往,可在千蛛葵离土之后,便制 成药丸带进宫中,如此方能救回太上皇性命。” 自太上皇离奇失踪后,师父形同软禁。 即便后来四皇子礼遇有加,亦绝技不肯轻易放他出宫。 病榻上太上皇喘息愈渐粗重,喉头嗤嗤声响,如破了洞的风箱。四皇子看看床上的太上皇,又紧紧盯着师父端详。 许久后,他才终于颔首:“可。” ————————————————————— 在离开月余后,师父再一次回到了冲虚观中。 只是除了师父,还有一队四皇子的禁卫随行守护,一路上步步紧随。 门口两个小道童,一高瘦,一矮胖,均是十岁左右模样,看见师父回来双双扑了上来,呜呜哭了出声。 禁卫伸手一拦,皮笑肉不笑:“…勿冲撞了道长。” 师父默默看着两个道童,眼神从那高瘦的那人挪到了矮胖那人身上,停留许久。 “太上皇还在等着救命呢。愣着干嘛?”师父伸手一点,指着那矮胖道童道,“还不快随我来药房?速速择了那千蛛葵?” 矮胖道童踉跄两步。师父抬脚往前,小道童却兜头兜脑,险些走反了方向。 危机时刻,师父在那道童肩上拽了一把,这才把矮胖道童拽到了药房的方向。 穿过幽深的庭院,仿佛别有洞天。一棵巨大的桑树遮天蔽日,挡住了大半的日荫。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快活林。 师父在桑树前蹲下,矮胖道童紧紧蹭在他身旁,也小心翼翼地蹲下。 “师父…”那矮胖道童的声音发颤,险些带了哭腔,“我可终于找到你了。” 师父一手握着小玉铲,缓缓铲树下的千蛛葵;另一手却紧紧握住那矮胖道童,极轻地说:“你受苦了,四要。” 那矮胖“道童”,除了程四要,又还能有谁? ———————————————————————— 当日快活林中,程四要和郑三琯避世独居。战乱虽起,两人偏安一隅,过得十分安逸。 直到谷中缺油盐酱醋、缺米缺面缺粮;四要因为久未吃盐四肢无力,渐渐陷入昏迷。 三琯为救四要,不得不独自一人走出快活林;却在到达镇上换盐的时候,遇上了带一队兵的百户荀远,被一路强迫送至李承衍的身边。 快活林中,天色已渐黄昏。程四要饥肠辘辘,于昏昏沉沉重悠悠醒转,呼唤三琯,却久久不见人来。 四要跌跌撞撞起身,望一眼窗外斜阳,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足足睡够一天一夜。 房内锅碗瓢盆干干净净,桌椅板凳亦没有挪动过的痕迹。 他这才意识到,三琯也已经足足一天一夜没有回到房间里来。 初时他极为紧张,以为姐姐进了红掌花或鹤望兰林中,遇到瘴气猛兽。 四要强撑站起,要去救姐姐。他打起精神来,翻箱倒柜找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找到… 郑三琯的穿云弩。 如果是去快活林的谷底,无论哪个森林,何须带上穿云弩? 如今穿云弩不 见踪影,三琯消失足有一天一夜,只能说明一件事——郑三琯为了他,去快活林换粮油了。 可她一直没有回来。 程四要深深吸一口气,提起精神、跌跌撞撞朝出谷的暗道跑去。 在郑三琯离开快活林的第二天,程四要亦离开了快活林。 “盐庄掌柜亲眼看见有几个骑兵带走了三琯。”四要压低声音道,“我看他们既是骑兵,大概率便是李承衍的手下。” 荀远骑马,四要靠两条腿,无论如何也赶不上。 四要思来想去,干脆不随着他们两相绕圈,换了个思路,径直奔向了李承衍驻营的鲁北。 他想得清楚。李承衍和程云两人俱在鲁北对峙焦灼。待他赶到鲁北投奔了哥哥,兄弟团圆。再两人一起解救被送到李承衍身边的三琯。 四要计划得极好——只他漏算了一点。又或者说他、程云和师父,都漏算了一点。 程四要刚入鲁地,尚未奔至鲁北大营,便得知… 齐王夜袭定王大营,骑兵营损失惨重。 定王李承云,重伤失踪。 而郑三琯此时,已经成为了齐王营帐里的一名娇妾。 四要心痛如绞,虽然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却也知道复仇一事须从长计议,只凭他一人,再好的轻功也潜不进齐王大营,更救不出三琯,报不了仇。 “我便沿着鲁地往北,从冀南继续往京师…路上,”四要忐忑地看四方;“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最后好歹是凑成了盘缠。” 程云失踪,三琯被困。程四要知道到得此时,能救他们的人,他信得过的人,便只有华山派的冲虚道长。 一路历尽了艰辛,待程四要终于扑在华山派的门前时,华山派冲虚观大门却紧闭。四要绝望中敲了许久,才终于有一个瘦瘦的道童前来开门,脆生生道:“不要再敲门了!师父入宫还未归来,冲虚观今日不待客!” 第48章 红杏出墙 就算不是今天,也总有后宫佳…… 一辆马车上的四个人, 散落在四个不同的地方。 师父用力攥着四要的手,将一片布帛从衣袖下塞到他手中。窗外四皇子派来盯梢的禁卫虎视眈眈,师父不再说话, 飞速地整理着草药。 “草乌、三七、葛根、人参…” 俱是活血化瘀的良药。 宫中老皇帝身上的红斑, 和那味不可离土的千蛛葵不过是个幌子。 师父此行出宫, 备足了替程云疗伤的良药。 四要低下头, 再抬起时眼眶已满是泪。 一老一少双双对视,虽未言语, 却已将彼此嘱托倾诉个尽。 我哥哥程云,仰仗你了。 我徒弟三琯, 也拜托你了。 担忧和心痛, 彼此感同身受。师父深深望了四要一眼, 转身出了冲虚观。 而在禁卫消失在视线中的那一瞬间,四要唰地一下从衣袖里抽出师父留下的绢帛, 迅速看了一遍。 身旁瘦高的小道童担忧地问:“可要准备什么?” 四要点头:“一匹马。” 十岁的孩子, 神色如浴血的 战士般坚毅。 —————————————————————————— 大婚在即,李承衍率军西进,已一路行至洛阳。再往西便是潼关, 李承衍不愿冒进, 在黄河边扎下大营。 这一路上,各地豪绅投奔之人甚众。过往动乱十年, 李承衍那首“鸠占鹊巢”的童谣,将大半锅都扣在了四皇子的头上。 除鲁北王家之外,亦有数家豪绅送自家女儿入大营。李承衍照单全收,来者不拒,只晚上客客气气来到王家姑娘帐中,握着她手道:“辛苦你了, 多担待些。” 父兄早有交待。齐王求江山,就算不是今天,也总有后宫佳丽三千的那天。 论资排辈,先来后到,她都是齐王式微的时候雪中送炭那个,又有大婚昭告天下,将来谁都越不过她去。 王家姑娘将父兄的话记在心中。可每每看到齐王淡淡的神情,不仅仅是对她,还包括对那些其他或娇羞或大方的姑娘们, 王家姑娘总忍不住忐忑。 她看不透齐王李承衍。 殿下待所有女子似乎都一视同仁,温柔体贴恰到好处,又处处都能体现威严,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王家姑娘将父兄的话反复咀嚼。 论资排辈,先来后到。微贱之时,雪中送炭。 这些父兄用来安慰她的话… 却并不那么符合她本人。 反而更符合另外一个人。 那紫藤铺满雪顶营帐,那花香萦绕数丈之外就盈盈扑鼻,那深入简出从不露面,却仍得齐王三不五时探望的…郑三琯。 有些事情,越是执着越会成为心魔。 王家姑娘晚上躺在营帐内,淡淡血腥味道让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侍女们都在安睡,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帐帘。 他们驻扎黄河滩边,远眺便能望见奔腾昏黄的河水。 听闻此处离壶口不远,王姑娘踏着星光,漫无目的地在大营中走着。有值夜的兵士远远看着她孤身一人,都因避嫌而不敢走近。 等王姑娘回过神来,已经能闻到淡淡的花香。 打眼一望,一串串紫藤仿佛云顶瀑布,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刺眼。 王姑娘犹豫了一下,正欲转身离开,却见那帐帘被掀开,底下站了一个瘦瘦小小的人。 三琯微微一笑,轻轻弯了下膝盖:“齐王妃。” 王家姑娘第一次见到郑三琯是在深更半夜,宛如一对偷情的野鸳鸯。 她坐在三琯的帐中,四处打量,眼神中的讶异一时没有掩盖住。 “王妃觉得,我与你想象中十分不一样?”三琯微笑,将茶盏轻轻推到王姑娘面前。 “还未成婚,不必叫我齐王妃。”王家姑娘看了一眼氤氲烟气,有些紧张。 江湖传闻,华山派妖女郑三琯极擅花木,常住东方山庄,亦擅毒物。王家姑娘从未想过郑三琯的营帐竟会如此…与众不同。 帐内连床榻都挪走,草木几乎挤占了所有的空间。被褥放在一块巨大的云杉木上,帐中甚至因为过多的草木而格外 闷热,九月末的天气,王姑娘依然出了一身汗。 住在这样的地方,与其说是宠爱,倒不如说是折磨! 三琯见王姑娘不肯喝茶,微微一笑,将王姑娘的茶盏端到自己嘴边,轻声说:“王妃放心,我这帐内花草虽多,但从枝叶到根茎,全都被李承衍派人细细查验过。毒性、生长、果实,早都被查了个透透彻彻。” 王姑娘不想三琯说话如此直接。 三琯勾唇,语带讥讽:“李承衍就算不怕我给他下毒,他还怕我给自己下毒自尽。我这营帐里,是断没有一丝毒的。” 几句话出,三琯直呼齐王名讳。语气中的恨意展露得淋漓尽致。 王姑娘又惊又疑:“世人皆传郑姑娘是齐王殿下娇宠,与殿下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两情相悦到他在全天下人说我被阉人逼/奸/,两情相悦到纳妾当夜他以我为幌偷袭定王,害我成为天下人的笑柄?”郑三琯冷冷道,“两情相悦,所以坏我名声,毁我自由,断我姻缘?” 断我姻缘? 王家姑娘在这一连串控诉中抓住了重点。 只见三琯深深一叹,突然转身跪在了王家姑娘的面前。 “王妃救我。”三琯眼眶蓄泪,哽咽道,“求王妃救救我。” “我与李承衍青梅竹马不假,但从小至大,我始终当李承衍是我亲生兄弟,从未对他有过半点儿女私情。武林大会我与李承衍同行,三番五次涉险,沦落江湖,始终未能回到京师与我师父团聚。” “后来…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三琯抬起眼睛,期期艾艾道,“他救过我,护过我,我们一路相伴风风雨雨,我…我心中早已有了他!” 王家姑娘听得目瞪口呆:“齐王殿下丰神俊秀,天之骄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三琯却只凄凄一笑:“情之一字,从来都没有那么多原因。” 竹马敌不过天降,两小无猜的温吞哪里敌得过天雷碰地火? “后来呢?”王家姑娘听得入了迷。 大滴大滴泪水从三琯眼眶中流下。 “后来?”三琯呜咽,“后来,李承衍认为我背叛了他,将我软禁在此,昭告天下纳我为妾。我的心上人,眼睁睁看我受苦却不能相救。相爱之人不能相守,我就算死,也绝不会委身李承衍!” “王妃…”三琯膝行向前,“王妃今夜来此,定是以为齐王对我有情。你若有半分担忧,今夜便留下匕首一把。明日清晨,我便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的面前。” 王家姑娘吓了一跳,险些一跃而起。 她又不傻,如此情境,怎敢留匕首给郑三琯?且不说匕首上处处留有她的痕迹,一查便知来处。就算她找来一柄无标记的新匕首给郑三琯,万一她不用来自尽,用来刺杀齐王,那可不闯下大祸了? 王家姑娘连连摇头,若不是三琯拽住她裙摆,险些拔腿往外逃。 “既然如此,王妃若能见到我心上人,请 替我带一句话。”三琯凄惨一笑,“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王家姑娘为求脱身,迭声应了。 可她回过神来,立刻失声道:“难道你这情郎,还在齐王军中?” 自离开王家来到齐王身边,除了齐王大营,王家姑娘再未踏足其他地方。 她会见到的男人,除了齐王,可不就是齐王军中的那些伤兵? 三琯轻轻颔首,眼带柔情,语气恍惚而又迷离:“我的情郎,正是齐王麾下军士。” “荀远,荀百户。” 第49章 牵肠挂肚 仁德爱民,无愧于心 次日一早, 王姑娘这许多日以来,难得睡了个懒觉。 许是因为心事太重,在梦中的她追着齐王殿下走个不停, 累得掉了泪, 却始终不见李承衍回一次头。 侍女焦急地小声唤她, 将她叫醒。王家姑娘匆匆起身, 掀开帐帘门,一眼就看见齐王李承衍等在门口, 面色阴沉。 他芝兰玉树的一个人,站在阳光下, 似全身沐浴金光中。 王姑娘恍如梦中, 手足无措地侧身请他进来, 搜肠倒肚搜刮想对他说的话。 哪知李承衍啜一口茶,云淡风轻地问:“听闻昨夜, 你去了郑姑娘帐子中?” 如同一盆凉水, 兜头浇透心窝。 王家姑娘也是父兄娇宠着长大,心底压抑的那点小脾气窜了出来。我比她到底是差在哪里?为何如我这般的大家闺秀你不肯正眼看一次,如她那样的女子, 心中明明没有你, 你却非要用尽心机留她在身边? 王姑娘垂下眸,声音也淡淡的:“帐中血腥气甚浓, 睡不着,去问郑姑娘讨一盆花。” 她的榻旁,放着一株腊梅,清香扑鼻,秀丽婉约。 是昨夜临离开前,郑三琯眼中含泪, 亲自递到她手中的:“…未能拜见王妃,是三琯的错。今日你我初见,王妃圣洁高雅,请定要收下我这盆腊梅花。” 九月天气,郑三琯却能种出腊梅花。枝条修长,点缀朵朵鹅黄小花。 可这腊梅,却勾起李承衍心底最深的回忆。 十一岁那年初雪,老皇帝思念先皇后,在雪中就着腊梅饮酒,喝得醉眼朦胧。 李承衍一身蓑衣,跪在老皇帝的身前,神色焦虑。 “齐鲁暴雪,山东巡抚曹弘八百里加急送来奏报。暴雪压塌了民间土屋,更有多人被困在冰封的家中,亟需朝廷赈灾。父皇,四哥压下奏章不报,分明是想等事态严重时再出手,沽名钓誉。” 李承衍越说越激动,紧紧攥着老皇帝衣角:“父皇,四哥沽名钓誉事小,齐鲁受灾的灾民事大。父皇万不能坐视不理!” 老皇帝喝得醉眼惺忪,怔怔地看着儿子,抚着他肩头,茫茫然道:“…齐鲁是你娘亲的娘家。雪中腊梅,银装缀黄,总让我想起她怀着你时那一身白狐裘,乌发上戴着的金凤发冠。” 李承衍跪在地上,狠狠将头砸向地面。 再抬起时,却只见到老皇帝呜咽着,醉倒在锦垫上。 李承衍再看 不下去,猛地冲了出去。 偌大的承乾殿,却仿佛有无数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谴责着他,控诉着他。 我存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儿时不懂事,尚且可以日日享受父皇陪伴,如今他通事理,知道父皇这一场醉生梦死之后,是宫墙后无数冻死的尸首。 李承衍冲出了承乾殿,冲出了御花园,冲过一扇又一扇门,甩开了所有跟在身后的宫女太监。 他跑到了太液池畔,看着厚厚积雪的湖面,毫不犹豫地踩了上去。 天上落下鹅毛大雪,掩盖了他的脚步和痕迹。 他躺在湖面上,身子陷入厚厚的积雪中。一片又一片的雪花落在他的额头、他的脸上,仿佛为他盖上一层轻纱。 最外层的衣衫已被雪渗透。 李承衍一点点感受到寒意,他听到了湖畔焦急呼唤着他的宫女太监,可他一动也不动。 如果我死了,父皇会不会心痛而亡?如果父皇也死了,四哥得继大统,是不是可以不再沽名钓誉,以天下人为重?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一切才能有最好的结局。 李承衍缓缓闭上了眼睛。 直到他闻到一阵淡淡的腊梅花香,睁开眼,看见郑三琯穿着白色的狐裘,手上捏着一株鹅黄的腊梅花,皱着眉看着他。 她看了他一会儿,眉头却突然舒展开来。 扑通一声,郑三琯倒在他身旁的雪地上,蹭着蹭着蹭到了他的肩头旁。 她身上的狐裘被脱下来,盖在他和她的身上。暖暖的小手从狐裘下钻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三琯,我父皇不是一个好皇帝。”李承衍苦涩地说。 “害,那又怎样?我师父还不是一个好道士呢。”小三琯满不在乎。 可是一个坏皇帝,和一个坏道士,杀伤力着实不大一样。 李承衍默了片刻,突然说:“…我会是一个好皇帝,你信我吗?” 郑三琯转过身,圆圆的杏眼里,荡漾着永不冰封的水波:“…仁德爱民,无愧于心。我信你,你会是天下之幸。” 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寥寥数语,曾经带给他多大的力量。 火苗由被冰雪熄灭的灰烬中重新燃起,李承衍重又燃起雄心壮志。 生为人子,他不能盼着父皇早死。 他亦不应该将这大好江山,拱手让给沽名钓誉之辈。 他可以成长,成长成这世间最好的帝王,仁德爱民,无愧于心。 好过他四哥千倍万倍。 李承衍拉着郑三琯从雪地中起身,拍了拍她肩头积雪,摘下一朵腊梅轻轻插/在她发辫间。 雪中的她,像笼在腊梅的香气中。 让他午夜梦回,这许多年始终未能忘怀。 可如今,此时此刻,王家姑娘营帐中的那株腊梅花,像是莫大的讽刺,又像巨大的耳光,径直打在了李承衍的脸上。 他神色愈发淡淡:“…你若要花,王家自会送你千树万树,何须向她讨要?” 只这一盆花,还要朝她兴师问罪不成? 王家姑娘咬了嘴唇:“…又 不是我问郑姑娘讨的,是她非要送给我的。许是她帐中花太多,就瞅这腊梅不顺眼呢…” 话音未落,李承衍脸色骤然沉下,怒气如聚集的乌云。 他两步上前,猛地举起装腊梅的瓷盆,狠狠砸在了地上。 碎瓷片四处乱溅,粉末四起,花枝断成一截截。 李承衍头也不回,冷冷道:“既她看不顺眼,那我便也看不顺眼这腊梅。以后她的营帐,便是你去不得的地方!” —————————————————————————— 齐王大军渡黄河穿潼关前,前线传来消息,冀南兵力大增,宫中生变,似是四皇子率军御驾亲征。 李承衍思索一日,下令拔营,亦带兵杀了个回马枪。 横穿晋豫两地,兵力再不同以往。途径太行,李承衍令兵士顺带剿了两寨山匪,充了不少军资。 剿匪凶险,挂彩受伤的兵士也不少。 因行程转变,婚期不得不后延。王家姑娘这些天都有些恍惚,在营帐中替受伤的兵士包扎伤口,亦有些心不在焉。 营帐里有位伤员,看起来二十余岁,看起来相貌堂堂,偏生自入帐以来,两只眼睛贼眉鼠眼四处张望,打量个不停。 营帐里都是女眷,王家姑娘心中不喜,踱到那人身边,冷冷道:“将军若是无碍,可尽早离开。” 那人唬了一跳,连忙起身行礼:“…娘娘勿怪,我…我…” 王家姑娘看着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心里一根弦,却似突然动了一下。 “敢问将军名讳?”王姑娘问。 “不敢,小人姓荀,名远。”荀远低头。 这就是三琯舍了李承衍不要的情郎!王姑娘猜测成真,忍不住激动得打量起荀远。 眉目方正,玉质金相。虽然不似齐王殿下秀美,却亦有独特的风情。 是个老实人! 荀远被王姑娘看得心中发毛,正在心中腹诽,哪知那王姑娘突然侧身靠近,压低声音道:“你方才,可是在找郑三琯?” 荀远确实是在找三琯。 营中一别,他再未听闻三琯消息。 隔几日,却知道了十一殿下欲纳三琯为妾,大肆操办,闹得沸沸扬扬。 荀远痛悔不已。 他与三琯一路十余日相伴,十分了解三琯性格。本以为十一殿下当如江湖传闻对三琯宠爱疼惜有加,哪知道竟是三琯自己说了个准。 纳她为妾,就是羞辱她。 荀远尚在后悔当中,哪知道隔了数日,齐王偷袭定王大营,便又有传闻说,齐王纳妾不过是个幌子,所谓娇宠不过是枚弃子。 齐王果然,并不爱郑三琯。 荀远亲手将三琯送到齐王手中,越听这些传闻,越是担忧三琯安危。 听闻军中女眷替伤兵包扎治伤,此次剿匪他便瞅准时机,给自己胳膊上来了一箭。 突闻王家姑娘这样问,荀远惶恐至极,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可他也不必反应。 王家姑娘看他的表情,早已了解了一切。 只见王家姑娘在荀远肩膀上狠狠一压 ,将他压在病榻上不得起身,附耳迅速道: “今夜务必留在此地,我想办法通知她。” 第50章 豺狼野心 红掌花海,白花鹤兰,莲中之…… 荀远一整晚不敢闭眼, 静静看着帐顶,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临近五更,帐帘掀开, 一阵清凉的风拂过, 郑三琯一袭青衣, 仿若一抹幽魂移到荀远的身边。 荀远翻身坐起, 张口就想说话。 三琯却紧紧捂住他唇,轻轻摇头。 隔墙有耳, 能少说的话尽量别开口。 两人目光相对,荀远眼中满满都是担心。 三琯苦涩一笑, 垂眸片刻, 却突然在他面前解开了胸前的盘扣。 荀远一愣, 下意识欲背过身去,三琯却攥着他手, 果断剥下了肩头半边罗裳。 只见郑三琯白皙的皮肤上竟布满了可怖的红痕, 斑驳陆离,像被马鞭鞭打过一次又一次,新伤叠加旧伤。 荀远大惊, 他本就是骑兵百户, 鞭伤见得多了,可如三琯身上这般可怖的伤痕, 他却从没见过。 一时间心中又是痛惜又是悔恨,荀远做梦也没想到,众人面前芝兰玉树的李承衍在人后,竟会是如此心狠手辣的玩意儿。 三琯眼中盈盈带泪,溃烂的伤口在昏暗的营帐中显得格外恐怖。 荀远只当她被李承衍所伤——所有人见到她的伤口,怕都会如此认为。 可荀远却并不知道, 老皇帝在京师宫城里,身上亦泛起了令宫中太医束手无策的红痕。 与郑三琯身上的斑痕,一模一样。 只需指甲盖大小的狼毒草,便可令白皙的身上遍布蛛网般斑驳的红痕。 三琯和师父用了同样的药草,用在了不同人身上。 荀远一时不敢碰她,生怕触碰三琯身上“伤口”让她疼痛。 他咬牙攥住她的手,想立刻带她走。 “你身在炼狱,是我亲手送你进来。如今我带你走,也算无愧良心。”荀远压低声音,目光诚挚。 三琯却只是含泪摇头:“…你我二人出这伤兵营帐不出百步,便会遇上三波巡夜的将士。定王大营毁于偷袭,你以为李承衍会毫无防备?就算你一人出逃,都是天方夜谭,定会被捉回军法处置,更何况再多带一个受了伤的我?” 荀远默然,神情萧瑟。 难道眼睁睁看你被恶人折磨,坐视不理? 三琯却抬起他的脸,声音殷切:“荀大哥,我求你一件事。” “当日一路北上,我苦求你多次,说李承衍是禽兽,我家中尚有亲生弟弟等着我,可你还是将我送到了李承衍身边。” “今天我会这样…是你欠我的。” 荀远眼中满是愧疚,不愿再让她多说。 三琯却继续道:“荀大哥,今日我只求你一件事——替我照顾我弟弟。” “他夜闯军营多次,就为了救我出来。今日清晨天亮换防时,我弟弟还要来探军营。一次两次不被发现已是侥幸,恳求荀大哥…将我弟弟留在你身边,好生照顾他,千万勿要他再以身试险。” ———————————————————————————— 三琯口中的“亲弟弟”,除了程四要还能有谁? 四要轻功了得,体型虽大,但因只有十岁,到底骨骼软个子小。他揣着师父写给三琯的绢帛,从冲虚观借了马匹一路南下,足足六日才摸到齐王大营边。 齐王娇宠、华山派妖女郑三琯,传闻沸沸扬扬,天下无人不知。 倒省却了程四要找姐姐的麻烦。 他从黄河畔一路跟到豫中,不知试过多少次,终于又一次侥幸摸到她帐边。 那夜侍女们都在熟睡中,三琯杏眼睁得大大的,盯着那雪帐顶端的紫藤。 倏忽一下,紫藤骤然巨颤,雪青色的花瓣纷纷落下,而后迅速归于平静。 三琯立刻便知道有人来,心跳如同擂鼓一般,咚咚不停。 程云和四要都擅轻功,常在高台飞檐走壁。三琯知道他们兄弟的本事——当日选择种这由帐顶铺落地的紫藤,便是为了第一时间知道他们来。 三琯蹑手蹑脚下床,掀开营帐一角,果不其然看见了刚刚从帐顶滑落下地的程四要。 姐弟两人隔空相望,不免热泪盈眶。 营帐门口有兵士守卫,四要不得近身,只能远远地将一块布帛丢进她的窗户,而后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三琯缓缓拆开那布帛。 熟悉的布料、熟悉的针脚,那布帛来自师父的一片袖角,上面红字淋漓,写着师父的字迹。 “…李承衍其人,恣凶跋扈,残贤害善,杀东方庄主夺穿云弩,以太上皇为幌,令巴贯于重华宫绞杀程云。” 三琯闭上了眼睛,绢帛如秋风中的落叶,轻飘飘落地。 “程云重伤困于宫城。李承衍豺狼野心,天下枭雄,必惹仇怨…” 师父对李承衍恨之入骨。 师父要我…杀了李承衍。 快活林中本可平安喜乐的郑三琯,如今却要在这黄河畔做个刽子手。 ———————————————————————— 荀远听了郑三琯的话,清晨天亮换防时,守在了军营外围。 按照郑三琯的说法,四要人小鬼大,轻功过人,摸至大营外围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但越往里走,布防越多,想要穿越无数双眼睛,也就越来越难。 偏偏三琯的营帐,正巧在大营最里面,恨不得三步有一哨,五步设一岗。 四要瘦了许多,脸庞黝黑,小心翼翼地躲在马槽后面,身上俱是泥。 他正寻摸着机会,再往三琯的小帐中去——可即便去了,他的轻功和体力也绝不足以支撑自己带郑三琯离开。 荀远按三琯的吩咐,在马槽附近踱步,装作加草料的样子,搜寻着四要的身影。 四周无人,连一只可疑的飞蛾都无。 荀远犹豫自己是否要放弃,也有些怀疑这个“轻功绝佳”的弟弟是不是三琯绝望之中杜撰出来给自己期盼。 可他到底还是… 五更声响,荀远借着更鼓声对着墨染的天空高唱:“红 掌花海,白花鹤兰,莲中之王,猴尾柱栏。”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歌词听着像是一些诡异的花的名字。 荀远连唱两遍,声音越来越响,连旁的营帐中都有人被烦扰,时而传来让他“安静”的怒吼。 可还是丝毫动静都没有。 荀远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下转身想走,帐边却缓缓出现了一个阴影。 程四要从帐顶缓缓滑下来,审慎地看着荀远,脸上满是泥土:“方才的歌词,是谁教你的?” 红掌花鹤望兰,猴尾柱王莲花,这都是快活林中的草木名字。 全天下只有四个人知道。 师父、程云,困在京师。剩下便是他程四要,和…郑三琯。 荀远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四要的肩膀:“你姐姐郑三琯,让我来帮帮你。” 翌日午间放饭,荀远身边多了个小跟班。 程四要套着不合身的对襟锁子甲,光明正大、小心翼翼地跟在荀远身边。 也有其他人嘲笑询问:“…荀百户从哪儿蹦出来个儿子?” 荀远伸脚一踢,毫不客气:“这是我弟弟。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娘让我把弟弟带上,被穿云弩干死,好歹比在家里饿死强点。” 也是,动乱十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军营里多养一张嘴,不过是添一勺米饭。 荀远带四要去练马,兵士们远远围观。 四要仿佛喝了壶假酒,明明独身一人骑马六日,从京师骑到黄河畔;此时却像是从来未曾骑过马,一次次从马背上被甩下来。 半大点的胖小子,连马都不会骑,没有丝毫威胁。 围观的人群哄堂大笑,考官们也纷纷摇头,大手一挥:“不过这么个孩子,就养着吧。” 四要至此,终于光明正大留在了荀远的身边。 第51章 心如鬼蜮 心如鬼蜮,百鬼夜行 十月初五, 四皇子御驾亲征,携大军布防冀南。 李承衍一改之前避让的策略,亦驱兵集结冀鲁豫交界。 甘陕一行后, 齐王麾下十万大军, 配备穿云弩, 弹药充足。 四皇子则坐拥神器火铳, 威力无穷。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聊城一地本是中原粮仓, 因连年遭灾早已民不聊生。如今大兵压阵,更是流民无数, 四处动荡。 齐王大营驻扎在五指山将军岭下, 短暂休憩, 作北上攻城之前最后的准备。 弯月隐藏在厚厚的云层中,天气阴冷憋闷。 大战之前, 王家姑娘胸口贴着观音小像, 不断伸手去抚摸,仿佛能减轻心中的担忧焦虑。上次与齐王口角,李承衍摔了花盆, 两人自此之后再见面, 总有些过于刻意的客气。 这层心结,若不在大战前解开, 恐怕以后再难有更好的机会。 王姑娘思来想去,还是踱步到了齐王营帐前。 守门的小兵拦住:“…殿下不在帐中。” 王姑娘随口一问:“殿下在何处?” 那小兵却支支吾吾,神色十分古怪。 王姑娘恍然大悟。 小兵不愿告诉她,只能是因为生死决战前夕,齐王李承 衍去找了另外一位女子。 阖营上下,能让李承衍亲自去见的女子, 统共只有… “郑三琯。”王姑娘咬了嘴唇,喃喃道。 ———————————————————————————— 李承衍果然在三琯的营帐中。 两人对坐,木案上摆着一樽酒,两只白瓷酒杯。 “陪我喝一杯。”李承衍轻轻抬臂,衣袖滑上,露出削瘦的手腕。 “毒酒吗?”三琯挑眉,“若是鸩酒,我陪你喝一壶都成。” 李承衍勾了下唇角:“明日生死战,你还说这样不吉利的话。真盼着我战死沙场吗?” 三琯冷冷道:“你杀东方爹爹,这叫报应不爽…” 他却突然伸出手,握住三琯放在木案上的手腕死死箍住。 “真的…盼我战死吗?” 李承衍骤然抬眼,神情专注。 三琯一时恍惚,被他这样看着,仿佛回到了还在承乾殿中的岁月。 她忽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指责也好咒骂也好,说盼着他万箭穿心死无全尸放狠话也罢,都如失语般,再也说不出来。 李承衍眼神闪烁,唇边流露一丝若隐若无的微笑。 他缓缓松开了三琯的手,啜了一口杯中酒。 “明日卯时,会有人在你帐外接应。你们沿着将军岭入五指山,沿着河道一路往南,二十里外有一枯井。井下有一密道,你们弃马下井,沿着密道继续往南,就会穿过五指山。” 李承衍不急不慢地说,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信封,摆在三琯面前。 “…地契和银票都在这里。” “喏,还有…” 他袖子一抖,一只穿云弩落在木案上,正是当初荀远在快活林外缴获了的那只。 “带上这个。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事以自己为先。” 这一举一动,倒像是交代后事。 三琯有些好笑,哼一声:“齐王殿下所向披靡,晋鲁豫地方豪绅竞相来投。十万大军,竟然这般不自信?” 李承衍微微一笑:“明日若我得胜,自会派人来接你入宫。到时一切,都不必你再担忧。你师父会在冲虚观中颐养天年,而你…会一直住在承乾殿中。侧殿暖阁辟出花房,留给你侍弄花草。” 三琯气得头发晕:“接我入宫?你已有王妃,将来更会后宫佳丽。晚间招妃子侍寝的时候,让我在承乾殿给你唱曲儿助兴不成?” 李承衍不理她风言凉语,继续道:“明日若我败了…你记得,你师父被四哥蒙蔽,但四哥贤名绝不可信。你们由五行山立刻赶往快活林,我留给你的金银地契,当保你一世安稳无虞。” 三琯挑眉:“四皇子对我师父礼待有加,奉座上宾。明日若你败了,记得金銮殿上求求我师父,让他看在看你从小长大的份上,向四皇子求求情。” “哦不对。”三琯摆了摆手指,“…东方庄主死在你手中!金銮殿上我师父恨不能啖肉喝血,足足恨透了你。” 她伶牙俐齿,怼得李承衍毫无招架之力 。 可她此刻的表情却是那样久违的生机勃勃,像她帐顶的紫藤花一样活泼动人。 李承衍看着她,情绪百转千回,想说的话太多,像渔网一样纠葛在心中。 “军中秘报,四皇子御驾亲征,还将我父皇也带来了。”李承衍垂眸,“说是太上皇不忍见爱子误入歧途,愿临阵劝降。” “三琯,若是真刀实枪比拼,我从来不惧我四哥。就像,若是朝堂上我能有机会,也必会证明自己可以做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还要好。” “可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公平竞争的机会。”李承衍自嘲地笑,“明日生死战,四哥带来父皇劝降我。我若不顾父皇劝降执意进攻,便是枉顾生父性命地狼心狗肺之人,不孝悌,不恭顺,会被写在史书上,被江南士子责骂千年。” “可我若是听从了父皇劝降,那我便…必败无疑。” “穿云弩之所以能与火铳一拼,皆是因为穿云弩无须装填火药,出击快过火铳许多。可论威力,火铳神器当今天下无物能敌。两军对阵,若是我迟疑片刻,恐怕都会错失良机,功亏一篑。” 四皇子这招足够阴毒。 为了拖延李承衍的时间给火铳换填弹药的时间,不惜利用上自己的亲爹。 李承衍将头埋在手臂里,露出从未在旁人面前流露过的脆弱:“三琯,我该怎么办?怎样才能两全?” 此刻的他,不再是天之骄子,不再是兵不血刃攻下晋鲁豫三地的齐王殿下。 而是一个普通的、年轻的孩子,在信任和喜爱的姑娘面前吐槽最苦恼的心事。 若是以往,每次李承衍如此颓丧,三琯都会心软,会小声劝慰:“自古历史由胜者书写。若是你输了,你要背上的又何止不孝一个罪名?” 可现在,三琯只是轻蔑地看着李承衍:“明日你送我走,是担忧两军对战波及到我,你护不住军中女眷,是不是?又或者,是因为你担忧军中出叛徒,以女眷为要挟,像要挟你父皇一样要挟你,是不是?” 他只安排了她一个人走,只安排了她一个人的后路。 如是“深情”,如是“贴心”。 可三琯冷哼一声道:“军中女眷,何止我一人?王家姑娘呢?沈家姑娘呢?赵家姑娘呢?晋豫豪绅为与你联合,送来各家女儿,你可曾给她们也一一安排后路?” 李承衍默然不答。 三琯缓缓闭上了眼睛:“心如鬼蜮,百鬼夜行。十一,你令我恶心。” 这一句话后,李承衍心中的怒火不知从何而生,骤然冲天。 只听砰地一声,两人面前的木案被李承衍一脚踢开。酒樽瓷杯碎裂一地。 侍女们听到动静想进来劝和,刚掀开帐帘就被李承衍腰间的革带砸在脸上。 “滚出去!” 冷静自持如李承衍,第一次如此失控。 侍女们连滚带爬逃了出去。识时务者为俊杰,三琯脚步微动,也想跟着往外跑,却被李承衍拦腰揽起,狠狠掼 在了床榻之上。 床榻本来便是原木垒成,十分坚硬。 三琯被撞得七晕八素,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李承衍的手已经正正落在了她胸前。 “小汗肌香腻,微酣脸晕酡。”李承衍慢条斯理地说,一下下解着她的盘扣,手指伸/入了衣襟内,“梨花香玉破,柳穗郁金拖。” “我方才在想,是不是自己对你太过纵容,太过宠爱,是不是太念着青梅竹马的情谊,”她的衣襟像是破碎的蛋壳,被他一点点挑开,露出细弱的脖颈,“才会让你这样不知好歹?” “生死战前,我还担忧你安危,想送你走。”他欺身上前,膝盖跪在了她两/腿/之间,手臂撑在她颊边,“可现在看来,倒不如退了你我后路!” 李承衍定定看她,缓缓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放心,不论如何我答应你,总归明日不会让你做了寡妇。” 他不再迟疑,微寒的掌心落在了她绵/软的/腰/侧,温柔得好似雪花落在腊梅上。另一手却抚上了她的前/胸,拨开最后的遮蔽。 营帐内橘光绵绵。 原本一直在挣扎的三琯,却突然停下了挣扎的动作,变得无比顺从。 “熄了蜡烛。”她说。 “熄了蜡烛,阿衍。”她抬高声音,又强调了一遍。 李承衍手下一顿,心中疑虑顿生。 她明显的顺从,反倒让他心中有点忐忑。 他了解的郑三琯,会挣扎会咒骂,会努力去扒地上的穿云弩,毫不犹豫地给他一箭,但她绝不会温顺地让他熄灯灭烛。 除非... 这灯火有什么不对吗?她宁愿黑暗中失了清白,也要瞒住什么? 李承衍皱起眉,大步跨下床榻,掏出火折子,将营帐内点得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三琯紧紧攥住衣襟,眼神中满是倔强。 李承衍攥住她裙摆往下一拽,衣衫脆弱,撕裂之后,露出她圆/润的肩头和胸膛。 只见原本白皙的肌肤上红痕遍布,斑驳的溃烂伤痕,仿佛蛛网遍布,看起来十分可怖。 分明是一层又一层的鞭伤! 李承衍勃然大怒:“你身上的伤是谁干的!谁有胆子,竟敢在我的眼皮底下...\" 话未说完,李承衍幡然醒悟,转过脸来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道:“郑三琯,你给自己下毒?” 第52章 风吹草动 被灌了迷/魂/药,怎么也不…… 在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中, 王家姑娘被侍女焦急地叫醒,迷迷蒙蒙中听了一句:“齐王受伤,深夜秘密召唤军医, 听闻连换三人。” 明日生死战在即, 齐王却深夜召唤军医。 连换三名。 王姑娘登时吓醒, 背后冷汗潺潺朝齐王处赶去。 她刚走到齐王营帐外, 正好遇到被赶出的军医。 那军医头发花白,抹着额汗, 神色十分紧张。 王家姑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军医,殿下是如何受伤的?” 那军医抬眼, 见是准王妃, 俯身下拜:“不是…不是受伤。是中毒。下官才 疏学浅, 实在看不出是何毒物…” 而且受伤的也并不是齐王殿下,是另有其人。 军医后半句话尚未出口, 帐帘却突然被掀开, 李承衍衣袂带风,大步走了出来。 他目光微寒,审视地看着王姑娘:“你怎么来了?” 王家姑娘正为他担惊受怕, 忍不住抚上他手臂:“怎的了?怎么中毒了?可是饮食有问题?” 她打量李承衍, 见他面色红润,呼吸均匀, 器宇一如既往轩昂,才略有放心。 可李承衍却并不领她的情,只是冷冷打量她的侍女,问道:“我这边风吹草动,如何第一时间传到你耳中?” 王家姑娘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冷透了心。 她父兄均在齐王军中任职, 自然处处都有布线,消息更灵通。 齐王一直明了,隐忍不发,却在今晚见到她匆忙赶来时忍不住发了火。 “回去告诉王家,将你们的耳目都收一收,免得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被砍掉了手脚。”李承衍语气阴狠。 话音刚落,正巧一乌黑蝙蝠掠过营帐,李承衍霎时抽刀,迅雷不及掩耳挥向那蝙蝠。 乌黑的蝠翼被一分两半,碎肉四溅。数滴鲜血落在王姑娘的脸上,眼前瞬间一片鲜红,吓得王姑娘放声尖叫。 齐王动怒,竟如此血/腥/恐/怖。 王家姑娘仓惶,被侍女扶着慌慌张张离开。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温文尔雅礼待有加的李承衍,为何今夜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竟这般待她? 若说打探消息,以往她也曾有过,并不见李承衍发怒。 为何今晚如此特殊? 王姑娘正是迷茫不清时,转过头却看见郑三琯环抱着手臂,静静站在营帐中。她衣襟略有散乱,望向她的时候,轻轻屈了下膝。 王姑娘不寒而栗。 这个姑娘是毒瘤。 偏生齐王像被灌了迷/魂/药,怎么也不肯醒转。 ———————————————————————— 连换数名军医,俱不知道郑三琯身中何毒。 天边泛起鱼肚白,李承衍还欲再召郎中,三琯疲惫不堪,挥挥手道:“...说了一万遍了,死不了。你今儿不是还要打仗?守在我这里做什么?再营造一次醉卧佳人粉红帐中的假象,好去偷袭四皇子?” 她困倦地蜷在他榻上,乌发散乱在雪白的颊边,看起来格外惹人怜惜。 李承衍伸手搭在她腕上,一时又分辨不出有何异常。 两军交战在即,着人送她走已然来不及。如今情状,只能送她去伤兵营中。 李承衍看了眼睡着的三琯,整理衣袖掀帘出门。 却不知,在帐帘落下的那一瞬间,原本闭着眼睛酣睡的郑三琯,一骨碌坐了起来。 ———————————————————————— 十月初十,原本齐王大婚的好日子。 李承衍率军北上,经五行山穿过冀鲁豫交界,于邯郸城下,遇到了御驾亲征的四皇子。 邯郸自古便是军事重镇,易守难攻 。长平战神白起兵败邯郸,绝了秦襄王一统六国的野心。李太白写《侠客行》,“救赵挥金锤,邯郸皆震惊”。 李承衍骑在马上,立于城下,定定地看着城墙上的那个、在他年少时曾讲过《侠客行》给他听的老道士。 那一瞬,他有些许恍惚。 打小,三琯便十分喜欢师父讲的故事,总会绘声绘色学给他听。 不知为何,那时的李承衍便常有种感觉——她的师父,似乎并不喜欢他。 少年人那一点别扭的小情绪,让每次三琯提起师父的故事时,李承衍都会努力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 他手里握一卷书倚在太师椅上看,迟迟没有翻动一页。 耳朵却竖得尖尖的,生怕漏过她一个细节。 “只见那乞丐夺过烧饼一口咬下,这才发现烧饼中竟然藏着卖饼老汉拼死保护的玄铁令...” 小三琯的眼睛亮晶晶,李承衍听得入迷,没由来对那江湖心驰神往,喃喃道:“待我长大,也要结交江湖群豪,找那玄铁令。” 如今他当真长大了,也当真结交了江湖群豪。 他没有去找玄铁令,可他找到了穿云弩。 一切都变了,又似乎没有变。一如此时此刻,站在邯郸城墙上那个仙风道骨的冲虚道长,望着他时眼中的憎恶与轻蔑。 冲虚道长站在四皇子的身边。 而他搀扶着另外一个人—— 太上皇。 一年多未见生父,李承衍远望老皇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离京之前,老皇帝尚且圆润健康。自宫变后四皇子入主承乾殿,没出几个月,老皇帝已被折磨得瘦削憔悴,仿若七八旬老朽。 李承衍勃然大怒:“四哥,你对父皇做了什么?” 四皇子搀扶着老皇帝:“十一弟,你受奸佞谗佞,误入歧途!父皇这一年日日为你忧虑,花白了头发!十一弟,父皇盼着父子团圆,你切勿执迷不悟,做那不忠不孝之徒!” 李承衍冷冷道:“一年未见,四哥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力着实见长!” 四皇子高声道:“十一弟若是不信我所言,不若让父皇亲口告诉你! 只要你放下屠刀,缴械投降,以往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将齐鲁做你封地!” 李承衍嘲讽地勾唇,理都不理四皇子的表演。 然而太上皇身边的冲虚道长,却扶着老皇帝,稳稳当当走上前。 也不知冲虚道长附耳对太上皇说了什么,只见太上皇哆哆嗦嗦走上前,对城楼下的李承衍喊道:“阿衍,你怎的还不来接我走?阿衍,你到底去了哪儿?” 李承衍心痛如绞。 太上皇还在说着:“在外玩够了就回家吧,父皇在承乾殿……” 他突然住了口。 许是因为承乾殿三个字勾起了什么回忆,太上皇神色剧变,口中喃喃:“可我不住承乾殿了……我住宁寿宫!” “阿衍!”太上皇仿佛刚从梦中醒转,猛然大喊,“阿衍快逃,你四哥要杀你!” 第53章 刀剑无眼是如何落到如今境地? 老皇帝也许昏庸至极, 可他拳拳爱子之心着实令人动容。 在胁迫之下神智都已不清,却还记着要提醒自己儿子危险迫近。 李承衍被老皇帝这一吼,吼得目眦欲裂, 扬起手臂道:“太上皇遭奸人胁迫, 命在旦夕。我等衷心护主, 起兵勤王, 冲!” 邯郸城墙固若金汤,穿云□□无虚发, 但射程过近。李承衍扬鞭拍马,一马当先, 率大军努力缩短两军之间的距离。 而四皇子手握火铳, 射程虽足够远, 可惜换弹迟缓,准头堪忧。 初初, 四皇子的火铳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战马虽已在战火中调/教/一整年, 但突如其来的火光和炸响,仍令不少骑兵惊马坠落。四散的枪弹碎片击中马腹、击中跟在马后的步兵,每向前推进一步, 身边都有兵士倒下来。 自开战至今, 从未有过如此险境。 李承衍紧咬牙关,振臂唤当先的骑兵列阵, 以疾驰的速度冲破火铳的集攻,努力向前。 熬过最初两拨攻势后,局势渐渐逆转。 李承衍率骑兵攻至城下不远,人人高举穿云弩,眨眼的瞬间,就将守城的卫兵射/下一批来。如此距离, 火铳的优势已不明显。穿云弩连发数次后,守城的卫兵已不敢轻易探头,更遑论再以火铳攻击。 李承衍趁势下令,殿后的步兵推着撞车和弩车紧忙上赶,避开了火铳的威力,眼看就要被推至城门下方。 偏偏就在此时,太上皇突然又出现在城墙上,由冲虚道长搀扶着,站在列队的火铳兵身前,高举双手。 “阿衍,生灵涂炭,切勿再战!你看看这死了多少人?”他言语间疯疯癫癫,直愣愣站在城楼上,简直像是一只活靶子。 四皇子跪在地上高呼:“父皇仁慈,不要以身犯险。刀剑无眼,十一弟放箭会伤了你!” 话说得这般漂亮,口口声声劝父皇回去否则就会被李承衍所伤。城墙上兵士千百人,却无一人伸手去拽太上皇。 依然留他在那里当个挡箭的靶子。 分明是有意为之,逼他停下攻城,否则便是无视生父安危的不孝逆子。 可李承衍却只能生生下令,停了穿云弩的攻势。他目光射出烈火,死死盯着搀扶着父皇的冲虚道长,恨意迸射。 正如四皇子所言,刀剑无眼,箭矢无情。他亲生父亲不知中了什么毒魔,疯疯癫癫站在城墙上。若是被他下令放出的穿云弩所伤,李承衍又怎能原谅自己? 都知道为人君主,当断情绝义。了却了儿女情长以天下为重。 可是亲生父亲命悬一线,他又怎能做了下刀的刽子手? 齐王不能下令继续以穿云弩射杀。老皇帝站在城墙上,就像是四皇子的挡箭牌。 新一批火铳换好弹药,朝着紧跟在骑兵后的弩车和撞车开火,血光四溅,齐军死伤惨重。 王家副将冲上前:“殿下,再迟疑下去,我们撑不了多久了!” 撞 车弩车若尽数毁灭,齐王大军便再无攻城能力,只能似困兽被瓮中捉鳖,困在邯郸城前。 十万大军、晋鲁豫万千百姓的期望和性命,都在他一念之间。 李承衍缓缓抬起手,却依旧下不了令。 然而… 便是此时。 一个清丽的声音从齐王身后不远处传来:“冲虚老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听过吗?再不收了你那迷惑人心的妖术,放太上皇下城墙,我便令你后悔莫及!” 李承衍尚未回首,便已认出这声音出自他的准王妃——鲁北豪绅王家的女儿。 王家女儿自幼受父兄娇宠,又因王家势力和巾帼伤兵营一事在军中颇有威望。她一声大喊,齐王军中无数人应和。 可… 也许是冥冥中的预感,李承衍听到她的声音,却遍体生寒。 “攻城关键,怎容你此时放肆?还不快快退下!” 他回过头,想喝退她。 可他愣住了。 只见数丈之外,一座高高的木台被架起,仿若攻城的云梯。 可那云梯之上藤蔓缠绕,紫藤花如瀑布,一串串倾泻而下。 而那云梯之癫,一个白衣女子被反缚双臂,垂着头、披散着发,晃晃荡荡地挂在云梯顶上。 只一眼,李承衍就认出了那是郑三琯。 云梯上不知何时浇透了桐油,隔着数丈距离仍能闻见。王家姑娘骑在马上,立于云梯不远,冷冷望着城墙上的冲虚道长:“…狼心狗肺的妖道,若再兴风作乱,我就先烧死了你徒弟替我齐军助兴!” 齐王军中一阵欢呼,似是人人都已认定齐王帐中这“娇宠”本就是这般用途。 城墙上却有一阵骚动,四皇子深知三琯重要,迟疑地望向冲虚道长,似是在犹豫此时该如何动作。 郑三琯被架在云梯上,用以威胁邯郸守城的军将。 而李承衍却似被人当头棒击,直直呆立在当场。 是如何落到如今境地?父皇在高墙上以肉身为盾为墙,三琯被架在浇满桐油的云梯上,只要王家副将丢下火折子,便会死在蚀骨烈火中。 城墙上下所有人,各有心机。王家釜底抽薪,既保了战局又除了三琯,一箭双雕。 唯有李承衍一人腹背受敌,无论如何选择,都再不能两全。 李承衍只迟疑了一下。 冲虚道长对三琯慈父之心日月可鉴。三琯被绑在云梯上命在旦夕,以他对冲虚道长的了解,师父势必会顺从。 可这一点,不仅他李承衍知道——城墙上的四皇子也知道。 若想要冲虚道长不再受胁迫,最好、最快的方法,就是此时射杀了郑三琯。 若是郑三琯当真死在冲虚道长的面前,癫狂之下的老道士又会做出什么呢?会不会对他父皇再无手下留情,一命换一命? 王家人心思毒辣如斯! 李承衍倒抽一口凉气,唯恐四皇子心思转到此,唯恐城墙上有人以火铳射杀三琯破除威胁。 郑三琯不能死,无论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这场攻城之战。 李承衍 来不及顾及城墙上情状,立刻拍马转身,朝着三琯的方向狂奔。 “撤下云梯!”李承衍对着王家副将大吼,“整阵退守!退守!两军交战,我李承衍,绝不以老弱妇孺的性命相威胁!” 可是哪里还来得及。 不知何处,不知何时,星星点点的火光从天而降,仿佛突如其来的流星划过天边。 坠落在了郑三琯脚下的云梯上。 只是一眨眼的瞬间,那火光宛如一条化龙的小蛇,由云梯底座层层攀附,霎时间将参天的云梯烧成了一条巨大的火龙,将吊在梯顶的三琯吞噬在其中。 第54章 灰飞烟灭 层层塌陷,层层坠落,层层触…… 那冲天而上的火龙仿佛照亮了半面天空, 高悬在上的太阳都失去了颜色。如瀑布的紫藤在眨眼间香消玉殒,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香味。 李承衍由指尖开始感觉到麻痹,仿佛身体本能开启了某种自我保护的机制, 让他在此时此刻停止了思考和推理的能力, 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火吞噬了目光所及的一切。 大火来得很快, 可诡异的是, 去的也很快。 浇湿了桐油的木云梯刹那间变作了高耸入天的黑色焦炭,幽蓝的火焰仿佛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而在那焦炭上方, 郑三琯一袭白衫,长发散乱在风中, 白皙的脸庞上浮现一缕若隐若现的嘲弄。 竟毫发无伤! 李承衍冰封的大脑仿佛又重新开始了运转。 只一霎, 他便意会到三琯的意图。 四皇子御驾亲征, 城墙上出现的太上皇和他身后的冲虚道长,都不是巧合。 以及他身边, 王家姑娘营帐中出现的那一盆马蹄莲, 和郑三琯肩膀以下遍布的伤痕…分明都是一场层层构陷的局。 冲虚道长迫太上皇出现,是为了逼出了被架在云梯上的郑三琯。 三琯与王家姑娘交好也罢,示威也罢, 都是为了此时此刻能被捆绑在云梯上, 受这一场火吻。 云梯上鲜花似锦,原是他一盆盆搬入她营帐中——他使人查过所有的毒物, 可堂堂东方山庄包容万物,擅长的又岂是毒物一种? 要从治军缜密的齐王大营中救出郑三琯,偷袭不可、偷运亦不可,唯一的方法,就是两军交战时,郑三琯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再光明正大地消失在李承衍的眼前。 心似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李承衍从未有过的彷徨。他明明知道此时的郑三琯要逃,却偏偏不知道她要怎么逃。 直到… 荀远荀百户从那云梯之后现身,手中拎着巨大石锤,狠狠砸在了那被烧得焦黑的云梯上。 而那焦黑的云梯,仿佛正在等待这一下撞击。只听砰一声巨响后,焦黑的木块竟似崩塌的积木,一层层塌陷下来。 而坍塌下来的焦黑木条又似终于完成了使命般,在接触地面的瞬间,顷刻间涅灭成齑粉。 层层塌陷,层层坠落,层层触地,层层涅灭。 那涅灭的齑粉悬浮在空中,空气中 渐渐聚集了越来越多的黑色粉尘,好似一张巨网腾空罩在齐王军中。黑烟弥漫,恰好遮住视线,久久不散。 一时间,齐王兵将仿佛被黑雾捂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千算万算,未能算到郑三琯这一出火,原本是想制造出一场烟! 李承衍高声下令,令齐军聚拢防止四皇子趁乱偷袭。 而城墙上的四皇子,似乎也被这诡异的黑烟震慑住了。 直到最后一条焦黑的木梁坍塌至地面,踩在云梯顶端的郑三琯终于稳稳落在了地面。 她闭眼轻轻一跃,脚腕上绑一串铃铛,叮铃作响。 荀远就等在云梯旁边,听到那铃铛声,不由松一口气。 他早有准备,一手拽着马匹缰绳,一手牵着身旁扮成小兵的程四要,蜷缩着摸到郑三琯的身边。 他掌心滚烫,扶住三琯的手臂将她送上了马匹,再用肩膀顶住四要,让他坐在三琯的身后,紧紧抱住她的腰。 三琯闭着眼睛,眼角仍有些发酸:“荀大哥,我对不住你。” 她给自己下了狼毒草,惹出一身伤痕,让荀远误会自己日日被李承衍鞭打折磨,才会令这个一身侠义心肠的百户为了她背主。 于荀远,郑三琯心有愧疚。 荀远亦闭着双眼,看不见她的表情,却从她愧疚的语气中听出端倪。 他轻轻捏了下三琯的指尖,将一路护送她至鲁地的情谊都凝在其间:“…是我对不住你,亲手送你入魔窟受折磨。以后回到亲人身边,再也不用吃苦了,三琯儿。” 他声音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此后一别,再见面遥遥无期。战场上刀剑无眼,愿你平安顺遂,也愿我自己,不要与你天人相隔。 荀远再说不出一句话,手中刀锋轻轻翻转,照着郑三琯身下的马屁股狠狠扎了下去。 温热的鲜血沾湿掌心,战马吃痛,嘶嚎一声纵身狂奔,径直朝着前方跑去。 当那黑色的齑粉终于纷扬落地时,李承衍睁开双眼,便看见数十丈外,郑三琯背后坐着程四要,正朝着邯郸城门策马狂奔。 城门敞开一条缝,似在迎接着她的投奔。 她要逃,逃到她师父那里去。 逃离他的身边。 李承衍下意识拍马向前,毫不犹豫地往前追去。 荀远心头一窒,飞身扑在李承衍马前,以肉身作盾,挡住齐王前去的动作。 马蹄如铁,狠狠踢在荀远的后背上。荀远闷哼一声:“殿下,战况吃紧,大局为重,放郑三琯走,并不阻挡你夺天下的路!” 为佳人冲冠一怒,似乎并不符合你的性格。 荀远拦在李承衍的马前,唇角渗血,眼神坚毅如金刚。 王家姑娘目睹一切,大急道:“你们别打了!黑烟散去,三琯若回到邯郸城内,四皇子必会以火铳攻击齐军,时间万万耽搁不得!” 两军交阵,竟因一女子而自相内讧。 王家姑娘从未想过齐王李承衍也会有如此任性妄为的时刻。 王家副将本在李承衍身边 ,闻言深深看了一眼自家妹子。 下一秒,王家副将高高举起手臂。 袍袖之上,绑着一只铮亮的穿云弩——樟松所制,轻巧如燕。疾如闪电,速度快过眨眼的瞬间。 李承衍听见那呼啸的风声,猛然转过头,却只能看见箭簇由穿云弩中射/出,直直朝着郑三琯飞了过去。 王姑娘亦呆呆地看着自家兄弟快刀斩乱麻,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齐王最大的软肋。 他射杀了郑三琯。 王副将一箭后,齐王兵将似是终于得到了号令,同时间高举起手臂。 眨眼的瞬间后,万箭齐发,箭矢如雨,直直朝着郑三琯和那敞开的邯郸城门飞了过去。 ———————————————————— 穿云弩箭无虚发,箭簇入肉,血崩四溅。 郑三琯只觉得背后一震,耳边听见了极轻极轻的一句闷哼。 那乌金色的邯郸城门就在咫尺之间,只要再坚持一下下,他们就能够回到师父的身边。 可是原本一直紧紧抱住她后背的程四要,却在此时松开了他手臂。 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从马背上滑了下去。 三琯恍惚回首,伸手去抱四要的肩膀,却只能无力地看着他轰然坠下,倒在了马蹄之下。 第55章 感同身受 基石坍塌,所以最后输得一败…… 郑三琯绝不会放弃程四要。 哪怕邯郸城门就在触手可及的咫尺之间。 她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 也跟着四要滚落下马。她揽住四要的后背,掌心垫在他枕下。可她雪白的衣袖,几乎是眨眼间就被鲜血渗透。 那样生动的一个人, 躺在她怀里的此刻却那样了无生气。 三琯的眼睛死死盯着四要苍白的唇, 手徒劳地在他身上探索, 想去捂住他的伤口。 而后发的箭矢终于来临。 齐王李承衍军中, 穿云弩/箭无虚发。 像铺天盖地的雨,无所遁形。 邯郸城门就在身后, 可郑三琯紧紧拥着程四要。 她拖不动四要,也放弃了徒劳的挣扎。 “对不住你哥哥, 我拿命来赔他。” 郑三琯闭上了眼睛。 而后的一切, 直到许多许多年后, 对于她而言,依旧是会惊醒的一场噩梦。 箭矢如雨。 而突然间, 漫天散落着破碎的枯叶。 千钧一发之时, 命悬一线之时,是师父从数丈的城墙上跃下,涨开的衣袂像吹鼓了的马兜铃叶。手中攥着的绳索, 减缓了他坠落的速度, 可是双膝跪地的那一瞬,他的腿依然弯曲折成了离奇的角度。 师父跪在了三琯和四要身前。 高坠落下, 他一定身陷剧痛,可他依然直挺挺地张开手臂,仿若护雏的母鹰。 师父宽大的衣袂带风,挡住了那些落在身前的流矢。 三琯闭着眼,等待万箭穿心的那一刻。 她听见了箭矢入肉的声音,可自己的身上却无半点痛楚。 三琯在迷茫和心痛中听见了呼啸的风声, 冥冥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最终她睁开眼时,却恰好看见师父温柔地看着她 ,微笑中鲜血从嘴角渗出,浸透了雪白的牙齿。 童年时他手把手教她擦牙的画面清晰得仿佛昨夜,可眼前的这个,如天神一样的人,却缓缓倒在她面前。 “三琯儿。” “小三琯儿。” 他背对着齐王大军,苍老的双眸直直看着她,像是阵痛中挣扎的母亲,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婴儿,要将此时此刻的她的样子深深铭刻心间。 生与死的界限,有时不过是这一睁一闭眼的瞬间。 泰山崩不过如此,西湖竭不过如此,雁塔晨钟沦陷火海不过如此。 这世界毁灭,不过如斯。 不过是在她失去师父这一瞬,开始。 ————————————————————————— 这之后的许久,三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 上一秒,她还沉浸在计谋得逞即将脱困的紧张中,乌金色的邯郸城门裂开缝隙,像是师父张开双臂等待着她倦鸟归巢。 可下一秒,四要和师父双双殒命,唯有她一人侥幸得逃,被拽回高耸的邯郸城墙内。 郑三琯思索了一千遍、一万遍,这场计划中到底哪里出了错。 师父在宁寿宫给太上皇下药,她在李承衍军中给自己下药。 程四要千里迢迢摸进军中,送来师父的脱身良计。 送花、吃醋、激齐王准王妃上钩。 决战当日,四皇子以太上皇为挡箭牌,她则成为另一块“挡箭牌”,被吊在做好手脚的云梯上。 云梯起火,黑烟遮盖视线,郑三琯爬上战马,与程四要一道逃。 步步为营,环环相扣。 原本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师父只是…算错了一件事。”郑三琯喃喃道,干枯的发尾垂在脸颊旁边,“他以为李承衍就算发现我出逃,也绝不会动手杀了我。” 说来多么可笑。 所有计谋的基石,竟然只是李承衍的“不忍心”。 “我们都看错了他。”三琯笑得悲凉,“基石坍塌,所以最后输得一败涂地。” 她瘦得肩膀的骨头根根分明,在单薄的衣衫下隐隐若现。 程云却比她还要更瘦一些,本就高挑的身材瘦成了一张纸片,脸颊深深凹陷。 他伸手,重重抚上三琯的肩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血海深仇,就让他李承衍血债血偿。” ————————————————————————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懂郑三琯此时此刻的心情,非程云莫属。 邯郸城门一战,消息传入重华宫,已过了师父和四要的头七。 冲虚观挂起灵幡,李太妃收到的绢信上带血,递给程云的时候,手都在打颤。 程云重伤初愈,靠着师父留在重华宫的伤药逐渐行动自如。 接到消息,他脸上的表情倒还冷静——李太妃满腹安慰的话语还未派的上用场,他却反过来安慰李太妃道:“…邯郸城门固若金汤,即便冲虚道长不在,太上皇应当都暂时无碍。” 李太妃不知说什么好,紧紧 握住程云的手:“…别做傻事。” 他却只是轻轻勾了勾唇角:“…有其父必有其子。四要像我,正如我像父王。我们家的男人,好像都很爱做傻事。” 十年血汗,他将程四要从襁褓中的婴儿拉扯到十岁的孩子,往昔种种如刻入骨髓,历历在目。初初扶着四要的手让他站起时的欣喜,初初背着四要爬上屋脊时听到的笑声,初初放手,让四要一个人翻过半米高的矮墙时的自豪。 所有那些初为人父——长兄如父,他对程四要,又何止是长兄而已——时的欣喜、满足和自豪,现如今全部化为刻骨的恨意。 李太妃甚至来不及替程云准备行囊,那夜天敢蒙蒙亮,程云便跃上重华宫的屋脊,离开了薄雾中的京师。 邯郸城内,自从冲虚道长意外惨死于箭雨当中,四皇子很是担惊受怕了数日,生怕没了冲虚道长续命,太上皇会迅速薨逝,从此失去威胁李承衍的筹码。 郑三琯被四皇子救回,软禁在府衙的小楼中,代替了冲虚道长,日日给太上皇诊脉。 她盯着那太上皇那昏黄的双眼,心中的恨意滔天。 这是李承衍的亲爹,是李承衍在这世界上或许唯一真心爱护的人。 她想伤李承衍,想让李承衍如现在的郑三琯一样痛彻心扉,想让李承衍也尝试永失所爱,无可挽回的滋味。 只要狼毒草再多加一点剂量,只要在指甲尖中藏一点曼陀罗,只要一点点的动作,太上皇就可会药石罔顾,惨死在邯郸城内。 郑三琯手腕轻轻发颤,脸色煞白,袖袋中的小纸包自手腕轻轻滑下,一点点滑到了她的指尖。 只要抖一下手腕,装作不经意地将那纸包落入汤药…就可以看到李承衍绝望心碎的模样。 三琯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手腕高高抬起,正欲抖落指尖的纸包——却突然被一个人拦住。 正是程云。 眼窝凹陷,眉头紧锁,下巴上胡茬遍布,紧紧握着她欲投毒的手腕,轻轻摇了头。 第56章 精益求精 齐王大军在我面前,不过是切…… “太上皇若是暴毙邯郸, 四皇子少一牵制李承衍的利器,道义上更是站不住脚。”程云一点点握住郑三琯的手,“人言可畏, 更何况得人心者得天下。能手刃生父的主子, 几个人敢投靠?” 功臣最怕兔死狗烹, 是杯酒释兵权还是功勋十去八九, 倚仗无非是君王心中那一点旧情。 是以,太上皇非但不能死, 还要红光满面,长命百岁, 日日站上城墙哭诉李承衍如何不孝。 三琯怔怔地看着程云, 犹如黑暗噩梦中, 终于看到了那一点光明。 愧疚、痛苦、无奈、责备,千万种情绪涌上心间。 程云看着她消瘦的脸, 看着她一点点红起来的眼眶, 忍不住伸手揽她入怀。 “对不住,是我来晚了。”他自己仍身陷伤痛,却还强撑着力量安慰她, “让你受苦了。我答应你 , 哪怕我这辈子只剩一口气,也必会让你手刃李承衍, 以报杀父大仇。” 三琯却在程云怀里拼命挣扎。 她面色泛起诡异的潮红,那一场箭雨因她而起,三人遭难,最终唯有她一人苟活。 郑三琯无颜面对程云,双膝酸软,身子一个劲往下滑, 几乎跪倒在他面前。 “是我没有护好四要,本该死的人是我,李承衍想杀的人是我。”她呜咽着,话不成句,“四要是因为我死的,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不会死…云哥哥,你怪我吧?你杀了我吧?” 够了,真是够了。 程云用力撑着三琯腋下,让她端端正正站直:“加害者还逍遥世间,被害者却哭着要偿命,这是何世道?郑三琯,你清醒一点!” 他粗糙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掌心滚烫:“何况四要中箭之后,你师父毫不犹豫跳下城墙,血肉之躯挡在你们身前。除了你,他也想救四要。” 只可惜事与愿违,最终两个人谁也没能救得了谁。 “你我之间,就此扯平,再无亏欠,好不好?” 他的额头抵上了她的,“现在我的痛苦,没有人比你更懂。我真的很需要三琯好起来,陪在我的身边。” 程云来后,郑三琯身体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懈下来。 她大病一场。 程云坐在她床畔,探手摸她额上,眉头紧锁。太上皇的状态时好时坏,四皇子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高丽红参膏,扶桑龙角散,珍稀药品流水一样地送到三琯病榻前。 可她吃了就吐。 一开始只是吐药,再后来吃下什么吐什么。 烧至第三天,晨起时她连胆汁都呕了出来,虚弱得连爬起床的力气都没有。 侍女还想喂茶水给她润喉,却被程云挥掌格开。 “定王殿下,这是万岁命人送来的扶桑绿茶,清香扑鼻…”侍女还想再劝,程云眉毛都不抬,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滚。” 三琯醒来时,暖阁里烟气缭绕。 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只是在冲虚观里小憩。师父就坐在她身旁的小火炉旁,见她睁眼,轻轻挥一挥小扇,喊她:“小三琯儿。” 她喃喃地喊:“师父。” 可白雾般的烟气散去,却是程云站在她床前,怜惜地抚上她的额头。 “想吃点什么?”程云问。 她微笑着摇头。 清醒过来,失去亲人的痛苦占据胸膛,如何还能吃得下东西? 程云也不劝她。他面前亦放了一只小炉子,炉上一口小小的砂锅,烟气氤氲。 砂锅里鸡汤沸腾,一只只碧绿的小馄饨在金黄色的汤水里翻滚,香气扑鼻。 “定王府出事的时候,我妹妹还长着一口乳牙。”他温柔地开口,目光如水,荡漾在她的视线间,“你见过孩子的牙吗?小小的,白白的,米粒大小,可爱极了。” 他伸手比划着,修长的手指在她掌心里一下下滑动。 “那么小的牙,啃不动太硬的东西。她又嘴馋,不爱喝牛乳,只爱吃肉。 ”程云微笑,“母妃拗不过她,每逢她生病,便亲手煮虾肉馄饨给她吃。” “金黄色的鸡汤,在砂锅中煲四五个时辰。馄饨皮要用菠菜汁和面,澄清碧绿。每只拇指大的馄饨里面,都有一只晶莹剔透的河虾仁,一口咬下,汁水爆浆。” 他轻轻搅动面前的砂锅,舀起小半勺鸡汤盛到雪白的瓷碗中。 香气氤氲,让他坚毅的眉眼显得格外的温柔。 程云轻轻舀起一勺馄饨,送到三琯的唇边:“…你尝尝,告诉我。我的手艺比起我母妃,差得多不多?” 三琯垂下眼眸:“…小时候,师父并不总在冲虚观中。他不在的时候,观里便有下人看我年岁小,万事不通,中饱私囊欺负我。” “虐待责骂他们不敢,也怕师父回来之后我告状,便在吃穿用度上克扣我。骗我师父出远门,我要替他祈福茹素,不得沾染荤腥。” 荤肉昂贵,素菜价低。 小三琯不知其中门道,只是夜夜想师父,强忍馋虫,不沾荤腥,忍得眼泪汪汪,忍得面黄肌瘦。 “师父出门回来,给我带了许多玩具。有一拉绳就会啄米的木鸡,有转着圈敲鼓的小人儿。”三琯微笑,“可我拽着他的手,只想去吃道观前馄饨摊上那一碗鸡汤馄饨。” 小三琯三月不吃荤腥,见了鸡汤馄饨眼睛都直了,小小的人儿连吃三碗还腆着肚子要。 师父初时乐呵呵地看着,渐渐脸上没了笑容,牵着她的手面色铁青回了冲虚观。 “我的小三琯儿,竟被人冷待至此?”师父勃然大怒,“一碗不入流的馄饨,能让她馋成这个样子?” 冲虚观上上下下被换了个干净。 师父再出远门时,宁愿将三琯送去承乾殿与李承衍为伴,也绝不丢她一个人留下。 眼前白瓷勺中的汤汁浓郁,三琯闭上眼睛,努力藏起眼泪,张口接过程云喂过来的馄饨。 她一下下嚼着,又一下下咽了下去。 再也没有吐出来。 —————————————————————————— 邯郸城外,四皇子与李承衍的僵持仍在持续。 郑三琯穷尽毕生所学,将太上皇调理得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地走上城墙。 太上皇金光灿灿的蟒服上弥漫着阿芙蓉的香气,中气十足地对齐王大军喊道:“贼人逆子,快快受降!” 三琯再无手软。 太上皇残存的清醒都已不再有,就算是李承衍出现在他面前,他都认不出来挚爱的小儿子。 与此同时,程云亦在重整骑兵营。 邯郸相持的数月,给了他精进火铳的时间。松江府本是定王势力所在,如今亦被四皇子接管。每旬都有商船,送扶桑货品到四皇子面前。 四皇子好扶桑绿茶,端着茶杯轻啜。 程云却将全副心力都放在了扶桑火药上,全力以赴精进火铳。 “火铳与穿云弩相比,威力胜过千百倍。实战时不占上风,皆因为换火药耽误太多时间。”程云 伸手捻了把扶桑火药,“若能再精炼硝磺,调整比例,相信不久将来,齐王大军在我面前,不过是切瓜砍菜。” 第57章 絮果兰因 听起来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太上皇日益衰弱。 他体内流毒已有多年, 早已是强弩之末,又经受宫变奔波,余下的日子已经按天计数。 三琯手下再不容情, 下了猛药。每日辰时, 太上皇气势恢宏, 面色红润, 登上城楼痛斥李承衍不孝,语句颠三倒四。 而一炷香功夫后, 他便人事不省,昏昏沉沉由侍卫们背了下来。 三琯守着小炭炉, 黑色汤药在锅里翻滚。 她脸上难掩焦虑神色:“…太上皇清醒的时间一日短过一日, 照这样子, 最多再有十余日,便会一病不起。到时候李承衍再无后顾之忧, 必会举兵攻城。你可准备好了?” 程云轻轻摇头:“四皇子手中的扶桑火药威力更大, 火铳射程亦精准许多。我研究多日,始终未能参透其中奥妙。” “师父若还在就好了。”他苦笑,“火铳一事上, 他知识渊博惊才绝艳, 常有奇思妙想。” 师父在时,你我始终都是孩子。即便遇到了困难和艰险, 心里相信总会有人相救。 师父不在了,你和我就像只剩一条命的猫妖,从白天到黑夜都活得胆战心惊。 三琯握紧他手,眼神明亮:“我从小长在师父膝下,曾见过他无数次尝试收徒,都以失败告终。从初见开始他便高看你一眼, 便说明你天赋绝佳,该有自信才是。” “天赋绝佳?”程云眉梢一挑,脸上浮现笑意,“说起来,这算是…你第一次夸我吗?” 第一次夸吗?从来都没夸过吗?三琯一愣:“…那以前我都总是对你说些什么啊?” “云哥哥,救命啊!云哥哥,别管我啦自己逃吧!云哥哥,谢谢你啊又麻烦你了!云哥哥,对不起!”程云学着她的语气,尖着嗓子揶揄道。 三琯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以后不会了。” “是啊,以后一定不会了。”程云轻声说,“以后你就是我的责任了。” 以往的种种陷阱诡计,在我身边都不会再有。 坦坦荡荡,再无隐瞒。 程云定定看她:“世人皆说,定王李承云天煞孤星。克父克母,注定孤家寡人,踽踽此生。” 郑三琯微笑垂眸:“世人皆说,华山派妖女郑三琯,红颜祸水,魅主惑上,理当猪笼沉塘。” “听起来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程云一本正经。 三琯笑:“适合做对好搭档。” 他们目光对视,久违的笑意在彼此眼中流淌。 三琯却从程云的神情中看出了一丝不一般:“…可是四皇子那边有问题?” 问题,倒说不上是问题。 “四皇子此人,若是太平盛世,当是明君贤王。”程云淡淡说,“以往太上皇在位时,十年灾荒,长江南北各巡抚税例竟不足百万两。” “除京师禁卫尚能发得出军饷外,甘 陕驻军边饷终日拖欠,各遑论赈灾的款项。” 太上皇在位三十余年,国库日益空虚,朝政腐/败,官员中饱私囊,奢靡风气甚重。太子薨逝后十年灾荒,太上皇更是无心无力,放任边防驻军拖欠军饷。 “江湖各大门派能够做大,武林大会声势日强,与军队衰弱关系极大。”三琯点头,“朝廷发不出军饷,年轻人要谋求出路,自然会投奔有实力的江湖门派。” “就好比我师父。华山派每年施粥,灾民由冲虚观直排至北安门,却不见朝廷赈灾的粥铺。京师都如此,外敌就更不论说了。华山派会有布粥的大善名声,到头来,还不是因为官府孱弱无法赈灾,才让华山派顶起了大梁。” 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四皇子掌握朝政后,先是大兴矿税,既之后哄抬马价,又将辽东巡抚蓄养多年的战马一股脑卖光了。 这才有了赈灾的银两,能让河北的灾民喝得上一碗稠粥了。 朝堂上文臣掌握大局,自然对四皇子仁政爱民的举动大加赞赏,推崇至极。金銮殿上跪了一地朝臣,高举玉璋,喊着:“千古贤王,德才兼备,有太子之德,当立为储君。” 昏昏沉沉了这么多年的老皇帝,在这一瞬间突然清醒。 他自然是想不通灾民的日子有多苦,也不明了辽东驻军到底需要多少匹战马,更看不明白朝廷上风云涌动,字字句句藏匿了多少心机和陷阱。 他只记得… 旧太子生前最爱蓄马,辽东战马更是大儿子的心头好。旧太子爱练兵,五军营提督是大儿子恨不得拜把子的好兄弟。 四皇子说卖就卖,说不给人饭吃就不给人饭吃。 大臣一片叫好,而自己这个真正的不论说什么,似乎都不济事。 人人都忘了曾经的太子,只是跪着求他立一个新太子。 老皇帝不寒而栗。 直到回到承乾殿,将一脸孩气的小儿子抱在怀中,才突然惊觉,若再继续下去,四皇子狼子野心,而他会连这个最小的儿子也保不住了。 老皇帝与四皇子的对抗,一开始便在军饷之上。 四皇子欲削军饷,以减田赋盐课,给民休养生息。 而太上皇却另辟蹊路。 他不仅不削饷,还将目光放在了… “因军弱而坐大的,武林门派上。”郑三琯轻声说,“…于是才有了武林大会上的十一皇子李承衍。” 程云点头:“种什么因结什么果。这十年四皇子把控朝政,宫变当夜,守宫城的禁军却还是保皇死守,直至最终因火铳太强而败退,亦是突围出了京师投奔十一皇子李承衍。” 禁军宁死不投靠四皇子,是因为过去十年一直死守军饷,让禁卫吃得上饭的人,是老皇帝。 而削弱军饷,在文臣心中千古名君的,却是四皇子。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若是这样说来… 三琯抬起眼眸:“…若是邯郸城被困,仅论军心,四皇子怕是守不住?” 一心想 着削饷的四皇子,如今却要求麾下军兵在生死关头为自己卖命?如何做到? 老皇帝的旧五军营、江湖门派投靠的新势力,通通都在李承衍的手上。 程云叹息:“所以最佳的方式,就是…以火铳之力,破李承衍围困之局。以免四皇子军中沦落到须得死守以拼人心的境地。” 只有绝对精进的武器,才能让四皇子逆势翻盘。 正如当日宫变奇袭,依仗的便是火铳。 可偏偏火铳战力不足。 “邯郸城内虽好,但你我绝不可留在此处。”程云转过身,看着三琯道,“若是我始终未能寻到合适比例调整火药,十余日后太上皇一病不起,李承衍必会趁机破城。” 邯郸城破,四皇子必会退守黄崖关,再行反击。只是时间拖得越久,形势对以文臣为重的他便会越不利。 三琯抿紧了嘴唇:“…若是你与我深夜偷袭李承衍大营,云哥哥,我曾在李承衍身上种下潜毒,只须药草催发…” “三琯,在你眼里,我是不是长了翅膀会飞?”程云忍俊不禁,“背着你还能潜入李承衍大营,我要能有这分力气,当日僵持在鲁北,我就先取了他项上人头。” 三琯叹息:“那怎么办?等着李承衍打过来不成?” 程云垂下眸,从衣襟中掏出一本皱皱巴巴的小册子,递到三琯手中。 那册子越看越眼熟,湛蓝色的封皮被摩挲得有些发白,郑三琯皱眉看着,突然惊呼:“…怎么会在你这里?” 她将那薄薄的册子一把抢过,连连翻看。往昔时光,如碎镜裂片纷至沓来。 泛黄的扉页上,浓墨浸透,那字迹是那样熟悉。 “江湖三句半?这不是我小时候读过的话本子吗?这本书为何会在你这里?”三琯奇问道。 第58章 格杀勿论 师父毕生所求,不过是你平安…… 前朝卢燕一朝窃国者众, 公主泰安以身殉国,赤血长虹。三十年后,睿太子起兵勤王, 兵败失踪。辽帝哥舒海篡位登基前, 曾多次亲自潜入深山探访, 最终无功而归。 数十年后, 陇西道派阴山十方在江湖中小有名气,有传闻道, 阴山十方为睿太子为问道修仙而亲手创建。 “十一,睿太子真的修成仙术了吗?” 小三琯那时不过豆蔻年岁, 像猫一样窝在承乾殿的暖阁中, 慵懒地问。 李承衍靠在她身边, 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泛白的蓝册子:“…不过是人们为失意者遗憾,找来的借口。修仙又如何, 问道又怎样?输了便是输了, 死了便是死了。江山易主,朝代更迭,就连旧日传奇都被列为禁书。” 小三琯翻身, 圆圆的杏眼盯着那本蓝册子, 眼馋讨好地笑:“这是新出的话本子?讲的便是卢燕旧事?” 李承衍故意逗她:“是又怎样?我父皇亲自下旨,将这书列为禁书。你真要看, 不怕抗旨?” 三琯鼻头皱起,哼一声:“抗旨又怎样,你还舍得叫人 砍了我不成?” “那可说不准。”李承衍笑,摸了摸她的额头,“若你长大了,跟着什么不三不四的男子跑了, 搞不好我真会砍了你。” 她那时年岁小,半点没放在心上,探手就将那话本子拿了过来,随意翻看。 “咦?为何没有名字?”三琯看着那空空荡荡的封面,好奇道。 “傻瓜。”李承衍轻拍她脑门,“好歹是禁书,我光明正大地拿着看吗?不怕我父皇恼我么?” “不过,既然你问起,这么一直空着,反倒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他勾了勾唇角,提笔蘸墨,在那靛蓝的封面上落笔,“倒不如另取个更贴切点的书名。” “江、湖、三、句、半?”三琯缓缓读,“这是何意?” “三句江湖。”李承衍温柔地看着她笑,“第一句,庙堂高耸,江湖缈远。卢燕睿太子痛失江山,处江湖之远,必会穷一生遗憾君王之位。” 好,阿衍虽不是储君,却深知江山之重,肩负重任。 三琯赞许:“第二句?” “第二句,长空万里被西风,乱云急雨立江湖。江湖动荡,卢燕覆灭之快,仿佛弹指一挥间。如今我亦有江山披乱小人窃国之忧,当以此警醒自己。” 好,阿衍小小年纪,懂得心系天下,有雄心壮志。 三琯笑着点头:“那第三句呢?” “江湖夜雨青灯,离梦萧萧故人。”他笑得潇洒,身姿飘逸,“求江山勿忘身边故人,否则落得孤家寡人之下场,坐江山又有何快乐可言?” 少年意气,总是这样理想主义。 江山要,故人他也要,情与义总以为自己能够两全。 眼中尽是岁月静好,最大的苦恼,不过是怀中藏了一本禁书,如何不被万岁或师父发觉。 承乾殿中香风袅袅,三琯眼皮渐沉,呢喃道:“十一,还有半句呢?” 三句江湖,还差半句。 他却捡起裘衾,轻轻盖在她身上,指尖温柔,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等以后…再告诉你。” 小三琯将那本《江湖三句半》带回了冲虚观,整日沉浸在卢燕睿太子的壮志豪情中,泪眼朦胧,连晚饭都忘记了吃。 师父端着碗,坐在桑树下等了半天,愤愤推开三琯的门:“…天塌了不成?怎的我家小三琯儿会忘记了吃饭?” 三琯眼睛红红,像走丢的小兔子。 师父眉头一皱,一下抽走了三琯手里攥着的话本子,来回翻了几页。 三琯老老实实待着,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师父,我错啦!” 师父眉梢一抬:“错哪啦?” 三琯低头:“我不该看禁书。” 师父眼中满是狡黠:“你猜猜是谁说服万岁爷,让这书被禁了的?” 三琯瞪大眼睛:“您老人家?这是为啥啊?” 师父一噎,因心虚而顾左右而言他:“还不是怕像你这样的小姑娘看了伤心?” 那靛蓝色的薄本子被师父揣入怀中,再不曾还给她。 “你呀,”师父笑眯眯说,“看 这些打打杀杀作甚?江山如画,万里河川,自有英雄图谋。” “等你长大,四方天地广阔,江湖浪迹沙鸥。求江山打江山守江山都太苦太苦,我舍不得你吃这些苦。” “小三琯儿,要记得啊,师父毕生所求,不过是你平安而已。” —————————————————————————— 时隔多年,三琯从来没有想过,会在程云的手中看到这本《江湖三句半》。 扉页上李承衍的墨迹清晰得仿佛昨日,往事点点滴滴,一时间让她有些恍惚。 “师父当日劝万岁列此书为禁书,是为了什么?”她再不是那个轻信的豆蔻少女,凝视着程云的眼睛问。 程云不说话,默默将书页翻开。 朱砂笔圈出了一段话,他指给三琯看。 “…红掌花海望不尽边际,茫茫黑土蜿蜒百里。红掌花海致幻,鹤望兰林生瘴,诡魅渗人,如地狱炼火中挣扎的鬼手。气味刺鼻,近者无不涕泪横流。” 这段话看起来为何如此熟悉?字字句句,分明在描述一个她曾经生活半年的地方。 三琯悚然心惊:“…这是快活林?” 程云摇头:“不,这是卢睿太子最终隐居的山林。” 师父曾经说过,红掌花海、鹤望兰林之所以会致幻生瘴,是因为底下藏有硫磺硝石。 如果卢睿太子最终隐居的山林也如快活林一般,岂不是底下藏有更多、更深的硫矿硝矿? 如今火铳战力不足,皆因硫磺硝石远远不足。 若是能找到硫矿硝石,岂不是可解四皇子军中燃眉之急? 师父当日求老皇帝禁书,原是为了隐瞒硝硫矿地的消息。 三琯眸中满是惊喜。若是火铳战力大增,就算李承衍有十万大军天神降临,有穿云弩箭无虚发,也敌不过火铳威力无穷! “你可知卢睿太子隐居山林在何处?”三琯激动至极,一把握住程云的手。 “陇西。”程云微笑:“收拾行囊,三琯。今夜子时,我来接你。” —————————————————————————— 一轮满月高悬天空,马背上坐了两人。 三琯揽住程云的背,月光洒在她露出的半截手臂,仿佛给她披了层薄纱。 “我和你…好像总是在晚上一起跑路。”三琯喃喃道,“…好像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 程云一噎,侧脸瞥她一眼:“郁闷吗?我也郁闷。” “好端端的侠盗一名,遇到你之后总夜半出动,江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改行做了采花大盗呢!” 程云逗得三琯咯咯笑,软软的下巴在他后背蹭来蹭去。 蹭得他心头像被羽毛拂过,说不出是酸是涩还是痒。 两人一马一路向前,马蹄声渐弱,扬起浮沙一片。 而在百里之外的齐王营帐中,李承衍背着手,静静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有侍卫跪在帘帐外,小声报:“…邯郸城北,定王携郑姑娘骑马离开。” 李承衍垂眸:“去 往何处?” 侍卫答:“陇西。” 陇西吗?李承衍依旧凝视着月亮,久久不语。 “殿下,可要派人去追?” 李承衍极轻颔首,却在那人离去前叫住他,慢慢道:“…派荀百户去,远远跟着他们。郑姑娘若有危险,命他…务必出手相助,不可伤郑姑娘分毫。” “那定王殿下呢?”侍卫声音都在打颤。 “杀无赦。” 第59章 波涛汹涌 十年前,我曾与你有一面之缘…… 程云和三琯行至陇西, 收到四皇子退守黄崖关的消息。李承衍势如破竹,将晋鲁豫三地尽数囊括掌中。 冀北已经入冬,平原之上一层薄雪, 车马推进比夏日艰难许多。 “冀北辽东两地易守难攻, 冬日作战更怕补给不足。官兵吃不饱、穿不暖, 可是会冻死人的。”程云微笑道, “李承衍若是聪明,此时就该驻营休养, 保证军需。” 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 程云心知肚明, 自己与李承衍迟早有一日要对上, 也无论如何都会赢了这一仗。 为了四要, 也为了师父和东方庄主。 三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一路穿山越岭更是尝遍百草, 见识大增。 已近年末, 石羊河尚未冰封,水流湍急。程云心下诧异:“北方河流冬日一般都会枯竭,怎么还会有如此大水量?” 三琯的注意力却被河水中央那一株虎尾兰吸引过去:“诶?河水中央那是…虎尾兰?虎尾兰盛夏开花, 怎的竟会出现在冬日的河流中?” 程云心中浮现一丝异样。 渡过石羊河, 便是武威境内。阴山十方盛于武威,相传便是卢燕睿太子最终藏身之处。 河是必要过的——可这河, 看起来倒像有些古怪。 两人在河岸边牵马走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一户破败的渔家。 冬日水冷,老渔翁并不愿渡河,眼珠滴溜溜在三琯的身上打转:“…水流湍急,何必非要赶这一时半刻渡河?待过几日河水冰封,到时走路过河不是更好?” 程云上前一步, 挡住那渔翁视线,冷冷道:“我家妹子喜欢河中那株虎尾兰,想顺手摘给她。” 三琯眉头一皱,眼见石羊河上方水流如瀑,尚不见上游漂下的大块浮冰,河水中央更无半点冰冻迹象。 冰封看起来遥遥无期,绝不是这渔翁所说“过几日”这般快。 程云淡淡笑,从怀中掏出一片金叶子,在阳光下闪了闪。 老渔翁眼中精光一闪,咧嘴一笑,拎起门边船桨。 程云紧随其后,挡在老渔翁与三琯之间。 两人走在岸上,远远看见渔船。程云轻轻捏了把三琯的手,而后足尖一点,高高跃起。 他腾空带风像矫捷的雄鹰,数丈之外的渔船,不过寥寥几下就轻巧落地,单足立在船篷上。漂浮在水面上的渔船甚至没有晃动一下。 饶是三琯早知他轻功了得,也看得目瞪口呆。 那渔翁也似被震撼到了,再不敢多言一句,老老实实将渔船撑起。 河中水流 果然湍急,暗流汹涌。忽而一个漩涡凭空而起,舟身大摆动,老渔翁撑桨之时,手臂青筋暴起,用上全身气力。 三琯紧紧握住船舷,努力在船身晃荡时维持住平衡,却仍因船晃得太厉害而连续撞在船舷上。 “哎呦。” 在三琯再一次砰一声撞到额头后,程云再忍不住。他纵身跃至船尾,修长的手握住了另一边的船桨,帮那老渔翁稳住船身。 老渔翁咧唇一笑:“小兄弟好轻功,师从何人?可入门派?” 程云全副心神都在船桨上,便随意说了个名字:“家师孤灯客。” 老渔翁“啧”一声,意味深长道:“若说你这身轻功,倒确实不输孤灯客。但…孤灯客不是最喜欢背着他婆娘四处溜达?何时有了收徒的雅兴,还一收收俩?” 程云心中一凛,一个陇西河畔的老渔翁,怎会对江湖中人如此了解?随口一说,竟能说得分毫不差? 他心里有了怀疑,再往河流中看的时候就长了个心眼。 水流湍急不假、船桨难控不假,但似乎…每当船身被自己扳正,晃动的幅度变小,那老渔翁都似有似无地斜/插/船桨,又令船头倾斜不少。 有倾斜,才会有震动。老渔翁分明是在拖延时间,不想让船快速靠岸。 那些格外激烈的晃动,分明是老渔翁为了将他从三琯身边引开! 程云脸色剧变,身体已先于头脑动作,匕首几乎是立刻滑到了指尖,猛地朝那老渔翁挥了过去。 哪知老渔翁压根不迎战,脸上轻蔑一笑,腰身后折,手背几乎弯曲至脚踝处,轻松躲过了程云的袭击。 一躲之后,老渔翁趁势一滚,直勾勾地朝着三琯滚了过去,枯瘦的手握成利爪,呼啸着朝三琯的胸口袭来。 三琯本就一直盯着船尾,见程云突然间动手,立刻意识到不对。 她有所防备,金缕叶片锋利如刀,被她夹在指间,就势一挡。 老渔翁连躲都不躲,眯眼笑着,掌心对准她手掌,竟将她夹了锋利刀片的拳头握在掌中! 三琯一时间说不清是恶心还是恐惧,手腕翻转,想在老渔翁的手心里划出深可见骨的伤痕,可她用力之时却只感觉虎口发麻,像是砍在了铜墙铁壁上! “小妹妹,老朽这双金刚手,感受如何?”老渔翁笑眯了绿豆眼,露出七零八落的牙齿,言语间猥琐暧昧,“别跟着你这中看不中用的小情郎罢。不若试试被老朽这双金刚手服侍服侍?” 程云大怒,自那老渔翁背后狠狠一刀戳下。 老渔翁似背后长眼,腰身反转,又折至诡异的角度,四肢同时着地,偏偏头颅诡异地藏在了肚皮之下。 老渔翁冷笑一声,巨掌朝着程云攻去,对准的地方竟是程云胯下! 程云连连后退两步,脚尖却已踩至船舷,背后就是汹涌冰冷的河水! 千钧一发至极,郑三琯在晃荡的船中勉强立起了身,穿云弩自臂间滑下,落在她腕间 。 因怕暴露身份,她与程云约定好,不到最危险的时刻绝不使出穿云弩。 可此时眼见程云武功难及,三琯当机立断,嗖地一下将穿云弩/射/了出去。 若在平地上,穿云弩疾如闪电,箭无虚发。 可偏偏此时两人正在河中央一艘晃荡的船上,那金缕叶如离弦利剑,带来呼啸的风声,却因为船身摇晃而失了准头,只擦飞了那老渔翁下巴上的花白胡须。 老渔翁手下动作一停,语带诧异:“穿云弩?华山派郑三琯?” 他饶有兴味转过身,也不再理被他逼至船舷的程云。 “哟,原来是华山派的小丫头。十年前,我曾与你有一面之缘。”老渔翁淫/笑/着往前,“那时我便求他把你送于我玩上两日!你师父唾我一脸,骂我禽兽不如,竟对十岁女童心生歹念。可你看,老朽专一至此,十年后见你,竟比十年前还要动心些…” 老渔翁越来越近,鸟爪一般的枯瘦的手眼看就要抓到三琯的胸膛。 可他身后却突然传来震天的一声巨响,仿佛天边劈下惊雷,砸在老渔翁脚面上。 老渔翁只觉自己胸口凉爽透风,缓缓低头看时,却发现锁骨以下出现了一个拳头般大小的血窟窿。 程云冷冷站在船尾,手中握着尚冒着烟的火铳。 第60章 水深火热 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老渔翁死死盯着冒烟的火铳, 手臂徒劳挥着,如断线的风筝坠入湍急的河水中。花白的头颅在水面浮动两下后,徐徐沉入河水中。 三琯惊魂未定, 扒在船舷上看:“死了吗?” 程云回过头, 脸色有点难看:“先不必管他死了没, 咱们这里恐怕有个问题更麻烦。” 船桨没了。 打斗间两只船桨不知什么时候掉入河水, 既没有撑船的渔夫,也没有撑船用的桨, 只剩下孤舟一叶在水流中摇摇欲坠。 船身很快就开始失控,流水拍打在船舷激起雪白浪花, 晃得人站立不住。水花拍在船篷上, 咚咚作响。 没了船桨, 面前是冰冷的河水,两人此时近乎无计可施, 只能眼睁睁看着船头慢慢倾斜, 偏离了朝对岸驶去的方向。 “抓紧了!”程云脸上全是水,半个身子挂在船舷外。 三琯紧靠在他身旁,肩背撑在他腰上, 支撑着他用力。 两人正在努力稳定船身, 忽而又一阵奔涌的激流打了过来。船被打得一震,霎时顺流冲开数丈的距离。 船身速度极快, 猛地撞上了河面下的巨石! 几乎是眨眼间,船身被撞得四分五裂。 三琯坠入冰冷的河水中,厚厚的棉裙吸水下坠,像无底洞一般向下吸着她。她冷得脑袋发麻,屏住呼吸蹬掉了脚上的鞋,拼命往上划着水。 正是焦灼时, 三琯后背一轻,程云也已拽着散落在水中的船篷游到她身边,揪起她领口将她扛上去。 骤然出水,三琯眉毛头发上尽是冰霜,脸色青白如鬼。程云比她好不了多少,口中 不断呼出白气,勉强扒在船篷上。 即将冰封的河水,水温接近于冰。他们就这样泡在水里,最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会失温而死。 程云冻得上下牙磕碰不断,生死关头,却还能保持冷静。 他望一眼飘摇的船篷与河对岸的距离,握紧三琯的手:“…三琯儿,听我说。” “我身强体健,又有内力护身,在水里冻上片刻无碍的,就当冬泳了。等一下,我喊一二三,你就拼了命地往岸边划水,懂了吗?” 她当然懂啊。 生死关头,能搏一线生机的操作就那么些。 他不过是想用力推她一把,将她往岸边推远一些——而在水里的他,却会因为推她时发的力而被卷至湍流更深处。 三琯眼眸一抬,不待程云喊出一二三,翻身便跃进了冰冷的水中,紧靠在程云身边。 “你疯了!”程云怒吼。 三琯握紧他手腕:“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没了你,我一人如何报师仇,灭窃国贼?独活又有何用?” 她的嘴唇发紫,青白的脸上全是冰霜,借着船篷的浮力挣扎。 程云说不出心中是怨还是怜,咬牙潜入水里,撕掉了她的棉裙。 两人一人一边,伏在船篷旁边。河水宽阔,水流湍急,无论怎么努力挣扎似乎都到不了遥远的河岸旁边。 三琯已从一开始入水时的冻得发抖,到现在渐渐感觉不到身体发冷… 她心里清楚,身体越是感觉不到冷,越是离死亡更近,不免有些绝望。 可恰好就在此时,又一株虎尾兰自她眼前漂过。 电光火石间,郑三琯脑中灵光一现。 “云哥哥!”她大喊,“跟我来,去河中央!” 她突然发力,拽着那船篷就往反方向游了过去,离岸边越来越远,离河中央越来越近。 程云不明就里,焦虑万分,却也不质疑她,只是跟着她游过去。 渐渐… 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冰冷了。周身似乎被一股暖流包裹,温柔又炎热。 程云心里暗叫不好。以往也曾听人说过,被冻死之人临终前会产生幻觉,将“冷”错认为“热”,脱光身上衣衫,加速死亡的进程。 难道自己此时便是如此?要被冻死了,所以才感觉到热不成? 程云正在疑惑之中,三琯回过头来看他——露出了红扑扑的脸蛋,和渗着汗水的鼻尖! 这不是错觉! 他们此时身处的水中,不是冰水,而是热水! “虎尾兰只在盛夏怒放,绝不会出现在冬日的河流中。”三琯道,“所以方才我就想,这近冰封的河中生有虎尾兰,一定是因为有一股暖流!果然,两边虽是寒水,但有暖流自河中央经过。这也是石羊河迄今为止仍未冰封的原因。” 程云亦十分欣喜:“…冬日暖流,说明附近有地热。地热处多有硫矿,三琯,我们离睿太子藏身之地,似乎不远了!” 两人一路行至陇西,原本奔阴山而去,却没想到竟因意外落水而有如此发现 。 “阴山十方富庶,江湖传闻睿太子兵败前曾有卢燕宝藏。数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曾进山探寻,都无功而返。”程云笑得开怀,“如今想来,大约是他们全都找错了方向?” 阴山只是幌子。 这石羊河,才是寻宝的真路线。 两人此时都激动万分,若不是隔着船篷,几乎就要在水中相拥了。三琯眼中带笑,身子浸在暖流当中,却淘气地伸手去摸那一臂外的寒水,被冻得一哆嗦。 两人已不急着往岸边游,只在温暖的水中扒着船篷顺流而下,想看看这地热究竟在何处。三琯方才生死边缘走过一圈,此刻泡在醉人温泉中,有种恍惚之感。 方才冰水中她发梢结了冰,黏在头上十分不适。可她一手扒着船篷不能松开,只用另外一手去解开头发,颇有些笨拙。 程云嘴角含笑,饶有兴味地看她片刻,看到她脸颊通红,抬眼睨他,才终于伸出手来帮她。 两个人,两只手扒着船舷。 另外两只手,一人一只,就在水中替三琯洗干净了她的长发。 三琯抿唇笑:“…说出来谁能信?命都不一定能保住,还给自己洗头发。” 程云垂眸,也笑:“…但若命真的保不住,我一定很庆幸自己能帮你洗一次头发…” 乌发划过指尖的感觉,像是她温柔的视线。 三琯脸颊微红,分不清是因为暖流氤氲,还是因为他说出的话。 两人越漂越远,只在偏离暖流的时候划动两下。水中偶有巨石,避不开时,程云便会扒在石上,令三琯小憩。 就这样漂了足有一个时辰,眼前水域渐渐开阔,似是来到了一处平静的湖泊。水中央种着成片的虎尾兰,香气扑鼻。 水温越来越热,湖面上腾起氤氲的白气。三琯热得额上冒出大滴汗珠,忍不住道:“前面怕是更热,不能再继续漂了。” 程云点头,见水面平静,便推着船篷往最近的岸边游过去。 渐渐,他脚下撞到了什么东西。 程云一愣:“好像能踩到湖底了。” 他探手朝下,摸了摸脚底撞到的东西。 这一摸,让他的心骤然沉到了地底。 他摸到的是一只骷髅人头。 程云看一眼朝湖边游去的三琯,没说话,只是屏住呼吸,一个猛子扎入了水里。 他在水中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湖底。 只见浅浅的湖底之下,纵横交错堆叠着成千上万的森森白骨,有成人的,也有孩童的。 三琯此时也摸到了湖岸旁边。 她欣喜地伸手,正欲撑着自己上岸,却突然缩回了撑在岸边的手。 她低呼一声,低头看自己的手。 只见掌心一片通红,疼得钻心,片刻后燎出大块水泡。 三琯惶惶抬头,望着程云道:“云哥哥别过来,这岸边,烫得惊人。” 程云恍然大悟,明白了这湖底的白骨从何而来。 曾有无数人与他们一样到达这里。 却因为滚烫的地热,而上不了岸。 第61章 旁若无人 若是等下我 不敌他们,你便先…… 程云游至三琯身边, 看了看她被燎出的水泡。 他一愣,掬起一捧水洒在暗黑的地面上,温热的水仿佛浇在热锅之上, 瞬间沸腾。 这温度, 绝非足底能承受。 程云举目四望, 百丈之内皆是如岸边一样的黑石滩, 怕是都与这岸边同样温度。百丈之外,倒有低矮的山丘, 被枯黄的野草覆盖。 “你轻功卓越,自己一个人的话, 能过去吗?”三琯紧紧看程云。 程云抿唇:“百丈距离, 轻功无用, 怕是插翅才行。” 下游滚烫,不得上岸。上游冰凉, 水流湍急。 这条石羊河, 分明是条索命河。 两人此时再无方才初初逃离冰水,泡在温泉时的闲情逸致。程云脚下踩着森森白骨,心中不免绝望, 却仍想放手一搏。 他想了想扶着船篷, 靠在岸边,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衫。 “事出紧急, 你…多担待。”程云抿唇,低头道。 “都这会儿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还扭捏个什么劲?”三琯一眼看穿他意图,深吸一口气潜入水里,连自己的衣裙都脱下来递给他。 脱下的湿衣服被程云裹在了足底, 厚厚地缠了一层又一层,远远望去像是脚底上长了个大粽子。 三琯眉眼弯弯:“…自古以来只听闻女子缠足,着实不公平。今天看你也缠这么一回,倒也不错。” 大难当头,她仍能说得出笑话。这样乐观大方的好姑娘,让他打心底里尊敬喜欢。 程云便也浅浅笑了,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我阿娘、我妹妹都是天足。遇见你时,在九方客栈的小茶桌上瞥见你也是天足一双,那时便觉得…不知会不会像我妹妹的脚丫那般,白白胖胖,真好看呐。” 大难在即,他说话再也没有了克制和拘谨,直勒勒地看着她,眼底浓得化不开。 三琯泡在温水中的脸颊似乎更红了些,咬唇轻轻推了下程云的手腕。 程云抬眸,深深望她一眼。 定王府覆灭十年,他卧薪尝胆亦有十年,放下自尊摸爬滚打十年,一身功夫说不上精进,唯有梁上轻功,配得上三琯说的“卓越”。 程云紧咬牙关,将全身气力凝结在腰身上,猛地从水中鱼跃而起,仿若迎着朝阳化身为龙的蚣蝮。 他身上的衣服都包在脚上,此时赤/身/裸/体,雪白的肌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天神下凡一般。 三琯目不转睛,看得呆了。 可却还有人,也看得呆了! 便是程云裸/身出水的同时,那黑石滩中传来一个女子惊讶又娇羞的轻呼声:“诶呀!” 黑石滩中竟然有人! “云哥哥!”三琯猛然转头,朝着那女子出声的方向提醒道。 程云动作却比三琯的声音还要快些,只见他足尖一点,在黑石滩上借力跃起,朝那女子藏身的大黑石扑了过去。 地上被他踏过的地方留下一滩水渍,又顷刻间蒸发不见。 那女子大约双十年华,一身轻 薄纱裙,长相娇俏可人。只是不知为何,好像并不怕这滚烫的地面,跑跳丝毫不受影响。 程云赤/身扑来,她却顾忌着男女大防,一手捂着眼睛不敢看,怒喊道:“你这男子,要不要脸?光天化日之下,怎的脱成这样?” 程云心知若是耽搁太久,脚下布包水分耗尽,必会受伤,因此下手毫不留情,招招都下了杀手,丝毫不理会那少女叫嚣什么。 那少女明明捂着眼睛,拆招却十分得法,脚步轻盈,连闪带避,躲过程云两三次攻击。 程云一口气竭,不得不再次点地,这次隔着湿热的布匹,都已感觉到了热烫。 他心下着急,出手更显急迫,指尖夹着刀片对准少女的喉咙狠狠划过。 少女哼一声,侧身闪过。捂着眼睛的那只手放了下来,她另一手腕上挂了串铃铛,滑落至她掌间。 “你这人,白长了那么好看的身子,怎的这般不懂怜香惜玉?”她声音渐渐阴狠,“待我捉住你,阉了你给我爹爹泡酒喝!” 那铃铛如流星锤,挥出时速度极快,风声啸啸。程云猛地后退,腾空之时,却不知是落还是躲。 电光火石间,三琯从水中一跃而起。 火铳虽因浸水不能再用,但是她腕间的穿云弩却还完好无损。 只见三琯扬臂振腕,金缕叶片从穿云弩中闪电般射出,直直朝着那女子面门而去。 若非三琯在水波中射箭,影响了准头,否则只这一下,便可取那女子性命! 那少女被金缕叶削飞了半片衣角,惊魂未定。 程云瞅准空档,直直扑来,揪住她的头发狠狠将她压往滚烫的黑石滩上。 那女子铃铛脱手,全身的力气都顶在肩上,拼命哀求道:“不要,不要!我还没有嫁人,烫出一身疤痕会遭夫家嫌弃的!大侠,你们不过就是想上岸嘛,我帮你好不好,犯不着要我性命!” 她年龄本就小,神情娇憨,此时恐惧至极浑身瑟瑟发抖,倒真有些像不谙世事的邻家女孩。 程云不为所动,力道丝毫不见放松。 三琯一向心软,又见那女孩哭嚎声音愈发凄厉,便远远喊道:“云哥哥,你先看看她穿的什么鞋?” 黑石滩地面滚烫,那少女亦是肉身凡胎,很怕跌倒受伤。可她走在石滩上却如履平地,丝毫不怕烫——如果不是她长了一双有异于常人的脚,那便只能因为鞋子上有古怪。 程云得三琯一句提醒,恍然大悟,侧身弯腰,探手去脱那女子的鞋。 只见她足踝纤细,脚上套着一双碧绿澄亮的玉鞋,足底处却是一片坚硬的陶瓷。 玉为鞋面,瓷为鞋底。 原来是瓷底做的鞋!难怪不怕烫! 有了这双鞋,就再不必怕这地面滚烫了! 程云毫不留情,一把拽下那少女的鞋子。 少女失去了鞋子,哀哀叫着,再不敢站在地上,只能像八爪鱼一样扒在程云的后背上。 程云努力甩,她却拼死抱着程云。 一男一女 正在石滩上纠结中。 三琯看得又是着急又是好气。 可便是此时,远方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怒吼:“昉怡!你这是在做什么!” 不远处一个黑面长髯大汉,带着数十家丁,人人都穿着玉面瓷底的鞋,手持木棍,目瞪口呆地看着石滩上纠结的两人。 程云赤/身/裸/体,身上水珠晶莹。昉怡光着一双雪白小脚,扒在他的后背上。 两人脸色绯红,各自大汗淋漓。 这场面看起来竟暧昧至极! 黑面长髯大汉看起来像要虚脱,被几个家丁扶着才没有倒下:“...光天化日之下,你竟做出如此败坏门风之事,男女大防被你抛到何处?你是怎么读的女则女戒?昉怡,你这是…这是要气死我吗!” 昉怡眼圈微红,委委屈屈叫了声“阿爹”。 程云见她分神,冷不丁将她从肩上扯下,远远抛了出去。 他抛得毫不犹豫,毫不留情。 黑面长髯大汉连忙飞身去接女儿。 而程云此时已拎着昉怡的鞋子,回到了三琯的身边。 “没事吗?”他定定看她,将鞋子递过去,“你先穿上,来者不善,若是等下我不敌他们,你便先走。” 两人目光交汇时旁若无人,丝毫没将岸上其余人放在眼中。 昉怡被亲爹接下抱在怀中,直勾勾瞪着程云和三琯,眼神又是不甘又是委屈。 那黑面长髯大汉见女儿无事,终于松一口气,转身冲着程云和三琯作揖:“敢问来者何人?因何事擅闯我四季山庄?” 第62章 世外桃源 纷纷灿烂如星陨,??喧豗似…… 程云行走江湖十年, 从未听说过四季山庄大名。 黑面庄主哈哈一笑,并不介意:“是,因黑石滩天堑阻隔, 我四季山庄自绝于武林江湖已有百年。小兄弟没听说过, 怪不得你。” 那黑面庄主原姓杨, 执掌四季山庄已有二十余年。从黑石滩往南, 翻过枯草遍布的丘陵直入阴山,便是四季山庄的地盘。庄中有数百人, 多以放牧为生。 三琯和程云从湖里被接至山庄一路上,牛羊遍地。杨庄主为人豪迈, 阴山中放牧的牧民, 人人都与他打招呼。他乐呵呵回了, 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极寒的石羊河和极热的地热湖,竟无意之中为四季山庄创造了一处独一无二的世外桃源。 就像师父和东方庄主为三琯建造的那座快活林。 夜晚, 程云洗漱一新, 与杨庄主月下对酌。 程云心中想着那地热湖底的森森白骨,不动声色端起酒杯:“...庄中人数不少,这些年来可常有外人来访?” 杨庄主喝得醉眼朦胧:“石羊河水流湍急, 常有渡河之人因暗流翻船。大多数人还未到达地热湖前, 就已经因为水温过冷冻死了,沉入地热湖底。还有些人侥幸到达地热湖, 却因岸边过烫不得上岸,最终喝入太多硫磺水,死在地热湖中。” “自我执掌四季山庄二十余年,你们还是第一次上门 的贵客。”杨庄主笑嘻嘻,“你看我女儿昉怡,见到你们的时候高兴得眼睛都直了。” 他喝到兴起, 拉着程云去看星罗棋布的夜空,又嫌不够尽兴,挥手唤庄丁燃放烟花助兴。 “小兄弟,我保管你从未见过我四季山庄这般壮观的烟花!”杨庄主拉着程云,站在天幕之下,“纷纷灿烂如星陨,??喧豗似火攻。你看,你可分得清这是流星,还是花火?” 程云抬起头,巨大的花火从天而降,占据了半个夜空。 烟花亮起时,亮如白昼。 烟花需要火药助燃。 烟花出色,火药必不会差。 程云心中大喜,拱手问杨庄主:“冒昧请问,四季山庄这花火如此壮观,可是因为附近硫矿硝石格外与众不同?” 烟火声如雷动,杨庄主喝得睡眼惺忪,连连摆手,倒在了程云的肩头。 震耳欲聋的烟花声响起时,昉怡正在帮三琯换衣服。 “好遗憾啊!”昉怡嘟囔,“阿爹为了招待你们,放了烟花。可惜有男子在席上,我不能去看…” 昉怡小小年纪,娇憨可爱,看起来备受宠爱。 只是杨庄主其人,似乎对男女大防格外看重,今日宴请程云,便不许昉怡和三琯上桌。 三琯轻叹,摇摇头。 黑石滩上,他们与昉怡也算得上是不打不相识。 杨庄主见他们衣不蔽体,连忙派庄丁送来衣衫和瓷鞋,还压着昉怡前来道歉。 直到程云把衣服穿整齐,昉怡才敢慢慢睁开眼睛,满面羞红地上前:“公子勿怪,昉怡只是一时贪玩,想看看你们能不能自己想到脱困的办法。” 杨庄主气得吹胡子瞪眼:“人命关天,如何能贪玩!” 程云却淡淡笑笑,风度十足。 杨庄主坚持替程云设宴,宴请贵客。 昉怡却悄悄揪住了三琯的衣襟,笑眯眯道:“姐姐,随我去更衣吧。” 庄丁送来的衣服,远远称不上合身。 三琯从善如流,缓缓褪下身上衣衫。 昉怡倒抽一口凉气:“...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她指着三琯的肩膀和后背,眼神满是惊恐,像看到了什么恐怖吓人的东西。 三琯微微回头,松一口气:“…以前大大小小,受过不少伤。” 她肩背上留下那么多伤痕,在雪白的肌肤上蜿蜒起伏,蛇一般潜伏。 有刀伤,有火燎,有剑吻。 而这些伤,大大小小多多少少都与同一个人有关。 看昉怡眼中满是惊恐,三琯微笑安慰她:“不要紧。其实去掉这些伤疤,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 昉怡:“那为什么不去掉呢?” 三琯轻叹:“因为留着它们,才能够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一些事;才能够提醒自己不要轻信一些人。” 这伤痕,和失去师父的苦楚比起来,千分之一都不及。 三琯眸光黯淡,昉怡却懵懵懂懂,似是半点不明白,只是轻轻掀开自己的裙角,露出膝盖上指甲盖大小的一块伤疤,满怀希望地问道: “姐姐,你说你 可以去掉自己的伤疤,那我的这块疤呢?你可会?” 三琯低头一看,轻轻笑了。 她提笔写下药方,落笔毫不犹豫,十分胸有成竹的样子。 昉怡十分高兴:“若这疤能去掉,我就再不必担心被以后的夫君嫌弃了!” 三琯皱眉:“就算去不掉疤,你也还是你啊,为什么会因为一块疤就嫌弃?” 昉怡瞪大眼:“夫为妻纲,做妻子的,就算皮肤粗糙了些,都是对夫君的大不敬,更何况身上有块碍眼的疤呢?”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觉得对方的说法十分不可理喻。 昉怡:“我阿娘去世早,爹爹最怕别人说我是没有娘教导的孩子,出嫁了被夫家嫌弃,事事都以规矩为重。” 三琯也没有父母,被师父一手带大,此时皱眉道:“若是嫌弃你,为何要娶你?若是娶了你仍嫌弃你,便是他们的不对,该让他们赔礼道歉才是。” “赔礼道歉?”昉怡瞪大眼睛,“夫家怎会对媳妇低头?” 三琯:“那便与他们合离,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江湖之大,天高地远,何必受这窝囊气?” 昉怡惊呼:“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出过四季山庄。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山有多高,水有多深,她从来都不知道。 可正因为无知,她并不知晓自己错过了什么,因而一直保持着简单快乐。 “若有偶然进入地热湖的人,都会被爹爹留下来。怕走漏了四季山庄的风声。”昉怡欢喜道,“你和云哥哥既然来了,我便多了两个玩伴。到时候我们三个日日在一处,你可定要将江湖上的故事讲给我听呐。” 三琯心中如惊涛骇浪,脸上却平静无比。 偶然进入地热湖的人,会被四季山庄的杨庄主留下来。 怕放走了人后,会走漏了四季山庄的风声。 这才是江湖上从未有过四季山庄的传闻、这才是程云行走江湖十年,却从未听过四季山庄的原因。 因为四季山庄,只进不出。 烟花突然升空绽放。 夜空亮如白昼,照得山庄内的庄丁牧民面色惨白,宛如行尸走肉的浮尸。 三琯悚然心惊。 第63章 踏破铁鞋 谁家的采花盗,竟如此猖狂…… 四季山庄规矩严苛, 程云和三琯非但未能住在一间房中,三琯甚至觉得在她与程云结婚之前,杨庄主恐怕都不会让她见这个“外男”。 三琯与昉怡同住西厢, 杨庄主极宠女儿, 大大小小侍女十余名, 将厢房内外看得密不透风。 别说外男, 哪怕一只蚊子也分不进去。 可再多人也拦不住某个人。 三更鼓响,三琯悄悄睁开眼睛走到窗边。圆月明亮星空璀璨, 她静静等着,很快便等到了小石子敲击窗棱的声音。 三琯推开窗, 眼睛比星星还亮, 扑哧笑了:“谁家的采花盗, 竟如此猖狂?” 程云扒在窗外,也冲她浅浅笑:“谁家西厢的小娘子, 这般不规矩。” 三琯咯咯笑, 轻身 一跃,跳到了程云后背上。 他侧脸,说:“抓紧了。” 而后如蝠翼般张开手臂, 眨眼间隐匿在浓黑的夜色中。 “四季山庄虽名为山庄, 但房屋布局更似山寨。寨墙依山而建,南北各有一门。北门唤同德, 门外是阴山,连绵起伏不见尽头。南门唤重矩,门外便是你我来时的黑石滩,直通石羊河下的地热湖。” 他们站在山庄至高的屋脊上,静静看着远处的围墙。虽是深秋,山庄中依旧郁郁葱葱, 甚至时而传来蝉鸣,不愧为“四季山庄”之名。 程云指了指寨墙上的几处角楼,轻声说:“角楼里都有庄丁盯梢,弓箭石炮齐备。大约是防止外人攻打山庄。” 三琯摇摇头:“恐怕除了防止外人攻打山庄之外,更是防止庄内之人出逃。” “昉怡天真烂漫,与我聊天时透露出山庄百年来从未有人离开过。杨庄主为避免四季山庄的消息走漏,严防死守,决不许人离开山庄。” “几座角楼都可望见黑石滩。黑石滩上一棵树都没有,连逃跑都没有遮蔽。若是今夜你我从黑石滩处离开,恐怕必会被角楼上盯梢的人察觉。” 程云点头:“…你我在地热湖里的时候,他们就察觉了。否则昉怡怎会因为好奇而躲在黑石滩上看我们?” 黑石滩这条路既不能走,若要离开四季山庄,只剩下翻阴山一条路。 只是在离开四季山庄之前,他们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做。 次日清晨,三琯早早起床,陪着昉怡在西厢小院中做了一整日女红。 庭院里草木葳蕤鲜花着锦,三琯兴致勃勃看了一圈:“夏日鸢尾冬日连翘,小小一个院子,四季鲜花竟然都有?真真不愧是四季山庄。” 她话锋一转:“…只是都比不过昨夜烟花璀璨,令人震撼。” 昉怡兴奋不已,连忙命人去取烟花来:“姐姐不知道罢?这烟花都是我爹亲手制成,又因烟花易燃,聚集太多易爆燃,所以阿爹每次只做一点点。” 三琯微笑,抬眼望着一朵牡丹样的烟花炸开。 “那你会吗?”她眨眨眼,小声凑到昉怡耳边,“我帮你治伤疤,你教我制烟花,很公平的,怎样?” 她的声音轻得仿佛散在风里,充满诱惑的意味。 三琯等待着昉怡的回答,她在赌。 赌越是压抑、越是重规矩的环境里,越是容易养出生性叛逆的孩子。 否则黑石滩上,昉怡为何会偷偷溜去? 三琯小时候,老皇帝也曾提过送来教养嬷嬷,好生教导她。小三琯吓得连饭都吃不下,冲去承乾殿里求李承衍。 “十一十一,你阿爹吃错药了吗?怎的突然兴起,要嬷嬷来教导我?” 李承衍缓缓放下笔,脸色平静:“你总在宫中来来往往,当然要学些宫中的规矩。” 三琯吓得一哆嗦:“那我不来宫里了罢。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十一,咱们有缘再会…” 李承衍的脸色这才难看起来: “…哪有这般任性的?若是以后长住宫中,譬如,譬如…” 譬如母仪天下? 他话还没说出口,三琯脸色惨白,哀嚎一声:“我不要当你爹的妃子,我不要给你当二娘!” 就风一般跑了出去,只留下他一个人在承乾殿风中凌乱。 三琯一路跑回师父身边,扑进了师父怀里。 师父躺在桑树下,轻轻摸着她柔顺的头发:“放心,我已经将嬷嬷打发回去了。” “说什么教规矩,不过是压抑孩子的天性。殊不知压迫越大,反抗越大,拿着小鞭条打你的掌心,就能让你青春期时心服口服不成?” “老子是养女儿,又不是奴隶!” “你记得,小三琯儿,越是看起来乖顺的孩子,心底越是有反骨的那一面。” 转瞬间十年已过,故人皆已不在身边。 小侍女哀哀请求:“小姐勿要淘气”,却被昉怡扬起下巴打断,牵着三琯的手,溜进杨庄主制烟花的后院中。 进门便是数个草编的簸箕,黄水晶、红玛瑙、孔雀石琳琅满目。昉怡兴高采烈地介绍:“将这些矿石磨成细粉,加入花仗内,烟花炸开的时候才会五彩缤纷。” 即便是宫中都算得上珍品的琳琅宝石就这样随便摆在簸箕中,甚至被暴殄天物磨成石粉做成烟花。 四季山庄,到底是富可敌国,还是矿藏格外丰富》 三琯压下疑惑,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木匣。相比炫目宝石,匣子里的东西显得十分不起眼——黝黑的碳粉和硫石各摆一匣,作引线的硝石零落散在最底。 昉怡咋咋呼呼道:“可要小心,调配火药若不小心,阿爹说,能把我们整座山庄通通都炸掉。” 三琯心中波澜起伏。这硝石色泽澄黄,颗粒看似粗大,入手时却细腻无比,比四皇子从扶桑处得来的火药有过之而不及! 以往火铳威力虽猛,却多受火药制约,射程和准头都有限。程云得了扶桑火药如获至宝,费尽心思与三琯寻找阴山十方宝藏,不就是为了寻找更佳的硫硝矿吗? 她趁昉怡不注意,将那硝石私藏在袖中,状似不经意问:“...若是宝石矿藏用完了,四季山庄交通不便,你们还得渡过石羊河不成?” 昉怡哈哈大笑,一拍手掌:“姐姐这就不知道了吧?四季山庄背靠阴山,阴山便是这世间最大的宝库,玛瑙水银琉璃碧玺,只要你想要,什么便都有!” “只是…”她正欲笑嘻嘻继续说,却被旁边伺候的小侍女严肃地打断。 “姑娘!”小侍女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厉。 昉怡立即乖乖低下头,一个字也不说,只是微微冲三琯吐了下舌头。 另外一边,程云一连三日与杨庄主对酌,被奉若上宾。 杨庄主旁敲侧击打听三琯与程云之间的关系。 程云斟酌半晌,又怕说得重了些,三琯会被讲究女德的杨庄主拉去沉塘,便只好道:“...指腹为婚的小师妹,明年完婚。 ” 杨庄主呵呵笑:“既是明年,便是尚未完婚。程少侠既是未婚,我家小女昉怡云英未嫁,我今日斗胆,给你二人做一次媒如何?” 程云猛地抬头,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杨庄主抚髯微笑:“...我女昉怡,既已在黑石滩上见过程少侠赤/身/裸/体,为她清白着想,你二人完婚岂不妙哉?” “否则…”杨庄主不怀好意的视线渐渐飘向程云的下/身,“便只有请程少侠留在我四季山庄中,当个小倌人了。” 四周庄丁面色如铁,手持木棍侍立两边。 程云眼角余光扫过一圈,将杯中酒徐徐咽下,镇定自若站起身,从善如流喊一声:“岳父大人。” 而千里之外的齐王大营中,也有一个人身着红衣,手中端酒一口饮下,徐徐喊出:“岳父大人。” 李承衍面白如玉,神情淡淡,一袭嫁衣的王家姑娘一脸娇羞地靠在他身旁。 第64章 春夏秋冬 郑三琯可以死在我李承衍手中…… 月凉如水, 红烛滴泪。 王家姑娘独自一人坐在红色幔帐下。 齐王李承衍却早换过衣衫,在营帐中背手而立。 他面前跪着一个人。 荀远脸颊凹陷面色憔悴,声音沙哑道:“...十余渔民在石羊河中打捞整整两日, 只找到这个…” 他双手颤抖, 呈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衣裙。 那衣裙经由水浸破损不堪, 颜色也不复往昔, 可李承衍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三琯的衣裙。 恍惚间仿佛看见她穿着这件鹅黄襦裙站在承乾殿的袅袅炉烟中。 可眼前站着的, 却明明是形容枯槁的荀远。 “邯郸攻城当日,你于我阵前倒戈, 公然将郑三琯和程四要放走。若按军律, 你被五马分尸都不为过。”李承衍捏着红木桌脚, 一点点用力,努力克制心底的戾气。 “可你知不知道, 我为何非但没杀你, 反而重用你?” 荀远深深低头,不敢说话。 李承衍踱步到他面前,盯着荀远的眼睛, 目不转睛:“因为我信你不会伤她, 我信你会护她。因为你既有勇气在两军阵前放她走,我便信她在你心底的地位比性命还要重!可你便是这般护着她的?” 程云与郑三琯两人行至陇西, 渡石羊河意外坠落,尸骨无存。 荀百户搜索两日,最终只找到她一片故衣? 李承衍闭眼又睁,几乎按捺不住自己挥刀砍向荀远的冲动。 良久后,才淡淡说一声:“备马!” 荀远几难相信自己耳朵,猛地抬头:“殿下可是要去亲去陇西?” 虽说冀北入冬, 如今正值休战期,两军皆在休养生息。 可阵前对峙,主帅离营前往千里之外的陇西,不仅置十万大军于不顾,也置新婚的小娇妻于不顾。这等操作未免太胆大了点! “殿下只须给属下一队骑兵,属下必会再赴石羊河搜索郑姑娘踪迹。若是找不到郑姑娘,属下绝不会再来见您…”荀远还想再劝。 李 承衍却顺手甩了一根缰绳到他手中。 “带路。”他淡淡说,“...此行我去陇西,与郑三琯失踪并无关联。他二人前往陇西,必有阴谋。我此行,只是去探查两人到底在密谋什么,与郑三琯毫无关联。” “毫无关联”四个字就算说上一千遍,恐怕这世间除了他自己,依旧无人会相信。 荀远沉默地跟在李承衍身后,再也说不出劝阻的话语。 李承衍翻身上马,似承诺,又似自言自语:“郑三琯可以死在我李承衍手中。” 他轻声说,“也只可以死在我一个人手中。” ———————————————————————— 而千里之外的四季山庄中,郑三琯与程云跃上城寨围墙,朝着阴山的方向一路疾行。 翻山不便带马,两人俱是轻装便服,沿着重矩门外的盲肠小道一路向阴山中走去。 “怎么了?”三琯觑着程云脸色问。 程云回过神,摇头:“只是觉得离开得竟然这样轻松,心里有些不踏实。” 偌大四季山庄,说是只进不出。 明明有前后两个门,可无论是角楼中盯梢的人,还是寨门守着的庄丁,似乎都只顾着黑石滩那一端,完完全全忽略了通往阴山的后门。 “山中宝石琳琅,遍地都是宝藏,可却毫不设防、门户大开,这个概率又有多大?” 程云不得其解,只能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 最初的一段路,两人走得十分顺畅。那盲肠小道本就是庄中众人采山矿时多次经过,踩踏而来。头悬明月,花香扑鼻,小路两旁鹅黄淡粉的花簇交相绽放,景色如此美好,两人竟有种并非逃难,而是在春游的错觉。 “若是背的不是干粮,而是美酒;你我穿得不是短打,而是华服,我便信了你是带我来幽会的。”三琯一本正经地说。 程云面不改色,唯有耳根微红,随手从路旁掐来一朵嫩黄色的小花插/在三琯发间。 “阴山真是太神奇了。”三琯感慨,“明明外界早已深秋,四季山庄却如初春,还有这般鲜嫩的迎春绽放,昨日西厢小院中还有夏日蝉鸣,真真不愧为四季之名。” 程云一愣:“夏日蝉鸣?春日迎春?那我昨日与杨庄主饮酒,酒杯里飘着树上落下的腊梅花瓣,盆景里的红柿子挂满枝头,硕果累累。” 一个庄园里,不见春雨夏日,不见秋叶不见冬雪,却如何能集齐四季花果? 多少有些诡异。 两人继续向前,心里都添了些许防备。 小路渐渐蜿蜒曲折,沿路不见一个人影。三琯脸颊上忽而一凉,抬手一摸,才发现是丝丝细雨。 春雨如油,点滴落下。 她曾和四要被大雨困在快活林中,多少有些阴影,但静待了片刻,却不见雨水变大。 丝丝缕缕的细雨,绵绵落下,滴落在小路两旁的花朵上。 他们迎雨前行,像走在一幅烟雨画卷中。 三琯渐渐放下心来,伸手擦了 把脸上的水滴,却将鬓发间程云替她插上的那朵迎春花擦落在地。 “诶?”她一愣,将那花朵捡起,递给程云看,“怎么就这么一盏茶的时间,花便枯萎了?” 那花在她掌心干瘪得如同被烈日暴晒过,指尖轻轻一碰便化成了灰烬。 不仅她掌间的花,小路两旁,方才还娇嫩欲滴的花朵也眨眼间都消失不见,只余下茵茵绿草, 方才还连绵不绝的雨也停了,头顶忽而出现炫目烈日,骄阳如火,直烤得二人头顶冒烟。 先是淋雨,又是暴晒,小路两旁的树木仿佛眨眼间长大了许多。 “好在衣服能被烘干,不必穿着湿衣服前行。”程云安慰道。 话虽如此,这烈阳未免太烈了一些!足底即使隔着鞋底,仍然能感受到滚烫的温度。几乎眨眼间,程云的耳后、脖颈就被烤得发红发痛。 两人羊皮水囊中的水几乎瞬间见底,程云举着手臂替三琯遮烈阳,喉咙似要冒烟。 “不若找地方躲一躲?” 三琯摇头,面色沉静:“你看山头上芙蓉花怒放,核桃枝桠上萌发绿果,依我看,这烈日要不了多久就会结束。” 几乎她话音刚落,一片火红的枫叶就自两人面前悠悠落地。 方才还如火烤的山涧,突然刮起了一阵夹杂着寒气的瑟瑟秋风。 “...云哥哥,我大概明白何为四季山庄。”三琯沉沉说,“四季山庄,不是山庄内四季如春。而是这阴山本身,分明就是天然巨阵,一旦有人踏足,便会迅速变换四季。” 顷刻间,春夏秋冬四季轮换。 程云下意识低头看了看他与三琯身上的单薄衣裙。 他们已经经过了春夏秋三季,接下来…便是冬日了! 第65章 山崩地裂 我眼中的你,无论何时都好看…… 雪来得比想象中快许多。 鹅毛般的大雪顷刻间覆盖整座山头, 雪渣拍在脸上生疼。三琯连眼睛都睁不开,被程云连拖带拽勉强前行。 两人前行数十丈,积雪已到膝盖。鹅毛大雪愈下愈多, 丝毫没有停的样子。 按照之前的顺序, 本该很快轮到春天。可是茫茫天地, 哪有半点春暖花开的迹象? 积雪慢慢没过膝盖, 寸步难行。三琯抖得几乎站不住,程云已是半抱住她。 他嘴唇亦现青紫, 忍着寒冷轻声说:“得快些找个地方躲一躲。” 冰天雪地,他们衣着单薄, 坚持不了多久。此时再想回撤, 也早已撑不回四季山庄。 三琯眉间布满冰碴, 轻声道:“云哥哥轻功卓越,你先回四季山庄, 我好好地在这里等你回来救我。” 程云气极反笑:“三琯儿, 我在你心里是不是大傻子一个?等我回去一趟,你都被雪埋成人干了。我还救个啥?” “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程云将她抱在怀中紧紧箍住, 一脚深一脚浅往前走, “我不放弃你,你也别离开我。” 她抖得话语破碎:“我记得…师父曾经说过, 人若是 在雪中冻死,会面色红润栩栩如生。如此说来,起码最后一刻,你眼中的我还是好看的。” 程云托起她的下巴:“我眼中的你,无论何时都好看。” “九方城中,我第一次见你。那时四要看着宫中侍女云鬓香衣, 看得眼睛都直了,一个劲儿夸好看。我本就是定王世子,幼年常跟母妃入宫,什么样的宫女没见过?我只在内心笑四要没见过宫中女官,竟如此少见多怪。” “可我接着就看见了你。”他的声音那样轻,轻得仿佛叹息,“你笑起来的时候,袖子里透出一点点金缕叶的光芒,那时我就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姑娘。” 他说着,渐渐停下脚步。 天上雪渐渐停了,太阳不知何时从云层之后露出头。 可是地上的积雪足有半人高,已没过三琯的腰间,寸步难行。 他们不再朝前走,紧紧抱在一起,努力给彼此身上传递温度。 “现在回头想,小时候竟然还会喜欢打雪仗。”三琯苦笑,“要是有命出去,这辈子下雪天里我都躲在屋里不出门。” 她碎碎念个不停,他却眉头一挑:“你小时候打雪仗…是同谁一道啊?” 冰天雪地中,三琯脸颊一红。李承衍三个字在嘴边,又咽下去,只能慌里慌张顾左右而言他。 程云捂着她的脸,一脸认真:“以后提到雪,便只能想到我。” 她重重点头,心里却绝望。 如今情状,可还能有以后? 三琯靠在程云的肩头,默默在心中求天上的师父庇佑。 渐渐,她耳边听到了一阵雷鸣般的声音,似爆竹声声,又似马蹄嗒嗒。 她睁开眼睛,透过睫毛上的冰晶往声音的方向望去。 触目所及全是白茫茫一片,恍然间仿佛置身雪山。 山巅处大团大团巨石般的积雪,摇摇欲坠挂在冰崖之上,眨眼间仿佛雪白的洪流轰然落下,滚滚而来。 雪崩了。 似纯白山洪,所到之处吞噬一切。 三琯怔怔地看着那袭来的雪瀑,可下一刻,她只觉得身子一轻,刹那间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被程云使尽全力,猛地抛上了路旁的一棵小树上。 三琯颤颤巍巍地悬在树梢,大喊:“云哥哥,快些上来。” 程云抬头望她一眼,那枝桠摇摇欲坠,绝承担不了两个人的体重。 他浅浅一笑,屏气凝神,从雪堆之中纵身跃出,足尖点在雪花之上,朝着雪崩的反方向努力逃开。 “三琯,坚持住!雪崩之后,春暖花开,到时你我在迎春花畔相见。” 他的声音散落在萧瑟的风里,三琯流下的眼泪在她脸上被冻成了冰晶。 坍塌的崩雪来得极快。 三琯原本扒在树梢,可仿佛眨眼的瞬间,雪花就已经吞噬了她的足底,还在源源不断地继续累积。 山顶积雪,不知坍塌了多少!那雪花远看极轻盈,待吞没至近处才发现夹杂着大量冰块,极其沉重。三琯扒住树枝奋力拔腿, 却纹丝不动。 白雪很快淹没至她的腰间,眼看着一团巨雪迎面而来,三琯深深吸一口气,两手紧紧抱住脑袋。 须臾片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再不见半个人影。 —————————————————————— 郑三琯缓缓睁开眼,白雪已经压到了口鼻处,呼吸间能感觉到细小的雪花。 好在压在她身上的雪花尚且松软,三琯抽出手,先在脸前挖出一个供呼吸的小洞。 雪花白茫茫,不透一点光,看不清天和地各在哪边。 三琯缓缓闭上眼,眼角渗出一滴温热的泪珠,朝着额头的方向滚下去,滚着滚着结成了冰霜。 三琯心中一震,泪水朝额头滑落,说明自己此时陷入雪中脚朝天。 要找出路,方向绝不能挖反,她紧咬牙关,立刻扭转身子,往脚底处钻过去。 袖袋中仍有金缕叶片,被她轻车熟路夹在指间。柔软的拳头有了金叶子的保护,坚硬无比。雪洞中空气渐渐稀薄,三琯挥动手臂,在松软的雪花上一拳又一拳打着,碎冰四溅。 连续砸了十几下之后,雪洞扩大,她亦渐渐能看见洞口出透出光亮。 可狭小空间内的空气更加稀少,三琯大口喘息,在一下下的挖洞中手臂渐渐感到无力。 眼前模糊,恍惚间仿佛听见程云唤她的声音。 “三琯,三琯,三琯!你在哪里!” 他在呼唤她的名字!三琯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这世间从未有声音,比他焦急呼唤她的声音更加悦耳。 三琯从心底生出无穷的勇气和力量,大喊:“我在这里!” 她绝不会在此时放弃,继续一下下地挖着眼前的雪洞。 金缕叶从指缝间滑落,她浑然不觉,手背磨出了血渍,沁在白色的雪上触目惊心。 终于,眼前的雪花被呼啦一下扒开,空气瞬间涌入。 三琯大口大口呼吸,只觉得肺疼得仿佛要爆炸。 有一双大手把她从雪洞中拽了出来,用软绵绵的狐裘包裹住她。 她脸上都是白色的冰晶,被一点点擦干,粗糙的指腹在脸上划过。 些微疼,却让她莫名心生欢喜。 三琯缓缓睁开眼。 她脸色剧变——恨不能立时跳回那雪洞中,恨不能从未被救出来过。 “三琯。”李承衍稳稳握着她的臂膀,温热的掌心捧着她的脸,喊她的名字,“三琯。” 第66章 自生自灭 任她在雪地里自生自灭 李承衍一行十余人, 除他自己尚有一身轻裘外,其他人穿着亦是狼狈不堪。三琯裹着轻裘,被李承衍牢牢箍在胸前。 “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三琯冷冷问, “你派人跟踪我和云哥哥?” 李承衍控着缰绳, 马蹄没雪极深, 饶是经验丰富的战马在雪中亦是走得艰难。 “…对救你命的恩人, 第一句话便是责问?”李承衍淡淡,“郑三琯, 以前不觉得你这样没脑子。” 三琯一掌扇在他脖子上,清脆一声, 留下红印。 随行十余人尽皆低 头, 生怕看见李承衍的脸色。 “我最没脑子的时候, 就是承乾殿在你身边的那些年。”她恨恨道,声音已带了哭腔, “没认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贼子, 害我师父万箭穿心。” 她再度挥手,还想扇在李承衍脸上,却被他一把抓住, 牢牢捏住手腕。 “是么?”李承衍似笑非笑, “待我得继大统,定将承乾殿指给你, 囚你在殿中,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做梦!”三琯唾道。 “我做梦?”李承衍扬起眉毛,嘴角轻勾,“邯郸失守,京师门户仅剩黄崖关一处。待冬去春来,我便挥师北上, 没了程云的四皇子,连一条落水狗都不如,如何拦我去路?” “云哥哥不会让你得逞的!”三琯冷笑。 “是么?”李承衍平静的面孔终于有一丝波动,他冰冷的手指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就这么信他?那他现在身在何处呢?为何放你一人在这冰天雪地里自生自灭?” 三琯神色波动,眉间掠过一缕不易察觉的脆弱。 可这丝脆弱却被李承衍立时捕捉,就像年少时的无数次那样。 “怎么?他没逃过雪崩?”李承衍轻笑,“还是他被四季山庄留下,当了上门女婿?” 三琯一愣:“你如何知道四季山庄?云哥哥浪迹江湖十年,都第一次听说四季山庄,你一直长在深宫如何知晓?” 云哥哥,云哥哥,又是云哥哥!一口一个云哥哥! 李承衍看着她苍白的脸,想掐断她纤细的脖子从此断了自己的挣扎和纠结,又恨不能将她一脚踢下马背转身离开,任她在雪地里自生自灭。 思绪百转千回,可他到头来,还是只能替她紧了紧领口的狐裘。 “因为历朝历代,睿太子失踪都是千古之谜。程云身处江湖无从得知,我却曾被父皇口耳相传。”李承衍轻声说,“三琯,我会知道,是因为我才是理当继位的真命天子,而不是攻城篡位的四哥。” 心里总是有委屈的。 她是他的青梅竹马,却总是在两相选择的时候,第一个选择放弃他。 以前是她师父,现在是程云。 “你们二人孤身闯四季山庄,所为到底是什么?”李承衍目不转睛,“四季山庄镇守阴山,名为山庄,实则为阴山十方留下的极玄妙阵法。” “所谓四季,实则为障眼法。四季山庄自始至终,都只有一季,那便是冬日阴山的阵雪与雪崩。但凡入阴山,无论春暖花开夏日炽阳看起来多么真实,都绝不可脱去冬日裘衣。” “一旦真的相信了四季轮转而轻装入山,必会在冬雪来时被活活冻死。就算侥幸熬过落雪,也逃不过最后的雪崩。” 难怪春夏秋三季如此短暂,冬雪来时却久久不散!原来是因为前三季都只是作假的障眼法,维持不了太久的时间。 三琯想起四季山庄中的蝉鸣:“山庄里的春花蝉鸣樱酒等等…” “亦都是道具,让你更快上 当。”李承衍点头。 “那你是如何从四季山庄逃出?”三琯皱眉,“莫非你们抵达地热湖时,已经备好玉瓷鞋?否则如何抵御黑石滩地热上岸?” 李承衍沉默不答,随行十余铁骑紧紧跟随在他身边。 阴山十方和四季山庄,他幼年时听父皇讲时,只当是听个传说,与真实情况相差远矣。莫说玉瓷鞋,他们一行人在石羊河上搜寻多日,甚至未能找到黑石滩和地热湖。 荀远数次劝说李承衍放弃,速速归京。 李承衍面向石羊河湍急的水流,远远眺望连绵起伏的阴山,淡淡地说:“渡河。” 他们自阴山中穿过,一路艰难险阻。李承衍几度欲回撤,都被雪崩拦住归路。本有百余人的轻骑军,短短数日已经所剩无几,只余下最后十余人尚存。 天上暴雪已停,地上的积雪也越来越浅。李承衍缓缓松一口气:“看来这片方才并没有暴雪,应当暂时安全。” 李承衍翻身下马,捉住三琯的腰肢抱她下马。 随行侍从见状亦纷纷从马上落下,队最尾那人似是身上有伤,在马背上的姿势十分笨拙。 三琯的视线不由落在那人身上,盯了片刻后,她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似是难以置信。 直到那人转过身来,她才一把甩开李承衍的手,飞一般扑了过去。 “荀大哥!”三琯面露喜色,“太好了,你无事!” 当日邯郸攻城前,她给自己下毒设苦肉计,骗荀远助她脱逃。王家副将放箭之时,荀远不惜暴露自身,替她拦下危险。 思及此事,三琯每每愧疚万分,常常祈祷荀百户平安无事。 如今在这阴山雪瀑中见到荀远,着实是意外之喜。 三琯脸上笑容又是欣慰又是愧疚:“荀大哥,抱歉当初骗了你。邯郸城外的大恩我还没有报答,这次又是你救了我…以后该怎么还你才好。” 她苍白的脸躲在银白狐裘中,只有巴掌大,看起来格外娇小甜美。 纵是有天大的怨气,对着这样的她也烟消云散。 荀远觑了下李承衍铁青的脸色,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一行人在此处暂作休息,他们身上备着穿云弩,打下数只麻雀。 自有人将处理好的雀鸟用树枝穿了送到李承衍的面前,李承衍静静坐着,将那麻雀在火上翻来覆去烤着。 没人敢给三琯送吃的,她亦不在意,凑到荀远的身前小声问:“你们来时,只见到我一人?没有见到云哥哥吗?” 荀远自己亦烤了一只麻雀,见李承衍孤身一人坐得远远的,想了想,便撕下半只雀鸟递到三琯手中。 “阴山中雪崩分地段、亦分时间。我们在山中迷路数日,已渐渐摸清规律。今日雪崩,我们本可以避开那段,是齐王殿下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疯,突然夹着马腹就往雪里冲。” “殿下都进雪里了,我们哪里敢不跟着。”荀远叹息,见三琯啃得香甜,便将自己手里那半只也递了 过去,“后来就见着殿下跪在你被埋的雪洞旁边,一下下凿地上积雪。” 山上尚有余雪,随时可能再度崩塌。 荀远自己亦苦劝李承衍离开,李承衍不仅充耳不闻,甚至不许他们挖积雪的时候用匕首。 “殿下怕匕首无眼,戳到你。”荀远沉沉说,“三琯,你骗的我好苦,如此的齐王殿下,怎会对你动手?” 三琯垂眸,不知如何回答。 那边的李承衍已将一只麻雀慢条斯理吃完,冷冷瞥了他们这边一眼。 “继续往前走。”李承衍淡淡说,“谁没吃到的,这顿就饿着吧。” 荀远正欲再烤一只雀鸟给自己果腹,闻言只得哀怨地放下树枝,老老实实上马。 三琯不肯回李承衍身边,期期艾艾站在荀远马边徘徊,荀远吓得一哆嗦,恨不能立刻拍马走远:“别,你若是上我的马,殿下能罚我下去走路。小祖宗,你便让我多活两天罢。” 第67章 当务之急 有…有鬼!殿下,有小鬼!…… 李承衍已在阴山中徘徊两日, 如今既已接到三琯,再不愿逗留。 一行人速度加快,沿着来时的标记往阴山外走。 可山中时有雪崩, 他们不得不经常变换方向。 路越走越窄, 两旁树林渐渐高大茂盛, 地上有些泥泞, 马蹄踩过带出一溜软泥点子。 “积雪刚化不久。”李承衍皱眉,“姑且朝这个方向走, 起码安全。” 三琯坐在他怀中,目光久久落在那树上。 李承衍敏感, 鼻腔中隐约闻见若有若无的香气, 不由低头问:“可是那树有古怪?” 三琯朝路旁一条小岔道轻轻一指:“…你若信我, 便走这个方向。” 李承衍一愣,只见那小道崎岖泥泞, 被横七竖八的枯枝挡住大半。他欲驱马前去探查, 胯/下战马却拼命挣扎,长鸣不止,仿佛那岔路当中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样。 “怎么, 不敢信我吗?”三琯扬眉, 眼中满是嘲弄。 李承衍定定看她:“你我困于阴山,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前有山阵, 后有追兵,我若死了,你也逃不出去。” 三琯轻声笑:“我知道啊,我不想死,自然也不会让你死。” 她再次指了指岔道上的枯枝,解释道:“当务之急, 不是从这阴山中出去吗?陇西如今已是深秋,关外一片秋意萧瑟,处处皆是枯枝。唯有阴山靠近地热、又有地热湖,四季山庄温暖如春。” 道理很简单。 越往四季山庄和地热湖的方向,越是温暖湿润,树木枝叶繁茂,花草欣欣向荣。 而越往阴山以外的方向,越是寒冷萧瑟,遍地都是枯枝落叶。 若是按照本能,始终在绿意盎然鸟兽灵动的地方徘徊,便只能始终在阴山中打转,永远也走不出去。 李承衍沉吟片刻,欲拍马行进三琯所指的岔路当中,战马却仍在拼命挣扎。 他将缰绳一扔,抬眼望见岔道中道路狭窄泥泞,马匹恐难通行,便将战马留在路 旁,犹豫一下,指了荀远留下看马。 三琯昂首走在最前,李承衍跟在她身后亦踏入岔路。枯枝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断裂声,除此之外,那股若有若无的暗香更明显了些。 走着走着,脚下枯枝渐渐少了许多。原本棕黄色的泥土渐渐变得红中带黑,色泽极为诡异。 他们继续向前,高大的山石挡住大半日光,山间越来越暗,嶙峋石块在山影下愈发恐怖,森森幢幢,饶是李承衍,掌心都不由自主沁出冷汗。 忽然,有随行的侍卫发出惊恐的吼叫:“有…有鬼!殿下,有小鬼!” 李承衍拔刀出鞘,闪身将三琯护在身后。 只见那石缝之中果然伸出一只婴儿手掌大小的血红鬼手,勾魂似的左右摇曳,仿佛正在向他们招手! 众人何尝见过这种架势,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李承衍神情镇定,挥刀便砍,削铁如泥的刀锋哗啦一下砍在石缝上,溅起零星碎石片。 那“鬼手”应声而断,断线的风筝般悠然落地。 众人上前一看,纷纷呼出一口气。 这“鬼手”压根不是什么婴儿血手。 而是一朵随风摇曳的小花——只是这花瓣太过诡异,远远望去仿佛一只血红小手。 李承衍亦松一口气,拾起被劈断的红花,走到三琯面前。 “这是何花?可有毒?” 三琯也不多言,笑容里略带一丝轻蔑,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那红掌花,挑衅地看着他。 “你说呢?有毒吗?” 她恨不能每句话都带刺,比他掌中的红掌花还要火辣。 李承衍默默看着她,心中爱怜恨怒满溢,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沿途所见红掌花越来越多。有的在半山腰上连成火红一片,宛如一只只伸出的血红手掌。 而红掌花越多,空气似乎越是稀薄,那过于浓郁的甜香也越来越浓厚。随行的侍卫已有人体力不支,躺倒在黑土地上大口喘息。 李承衍心下焦急,知道越拖危险越大,催着侍卫继续走。心里觉察出这红掌花海似是有古怪,便紧紧捉住三琯的手。 三琯被他拉得踉踉跄跄,心底却前所未有的痛快。 李承衍口口声声说他死了我亦不能独活,但他可曾想过,我郑三琯宁愿自己粉身碎骨,只要能拉他垫背,一切都值了? 师父临终前的表情像是一幅永不退色的画卷,一直漂浮在三琯眼前。 红掌花致幻,她已有些分不清脚下的路是真实还是幻觉,眼前师父四要和程云的面孔交织,唯有李承衍牢牢握住她手腕的手,能让三琯觉得自己仍在世间。 可李承衍自己亦不好受,他恍惚抬头,似是在十余丈外看到层层帷幔的承乾殿,父皇站在殿前的白玉栏上微笑冲他招手,身边站着人高马大的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坠马而亡已有十余年的太子哥哥? 一团浆糊的脑子因为这个念头,才终于重归清明。 李承衍清醒过来,心下大撼, 本能地拖着三琯继续往前走。 “原来这红掌花本无毒性,却能致幻!你千方百计把我们哄骗至此,就是想用红掌花海杀了我吗?”李承衍压抑住怒气,冷笑道,“郑三琯,你未免太小瞧我了些。阴山雪崩我都能一次次逃过,区区幻景能耐我何?” 对付幻觉,最重要便是保持清醒。 而再没有什么能比疼痛更让人回过神的。 他毫不留情,腰间摸出匕首,往大腿正前上轻轻一扎,扎入一个小刀尖,鲜血从伤口渗出些许,又很快干涸。 “听我口令,保持清醒!”李承衍冲着身后的随从大吼,“若想睡过去,便用匕首轻扎手臂或大腿,绝不能在此处昏睡过去!” 他的话便如圣旨,话音刚落,几个侍卫便掏出匕首,亦在腿上扎出数刀以保持清醒。 而郑三琯脸上缓缓浮现出笑容。 她一直等待的,恰恰好就是此时! 刀锋纷纷入肉,鲜血点滴涌出,空气中血腥气大增。 三琯仿佛等待一个阔别已久的老朋友,静静立在一旁。 黑土橙土皆是矿藏,正如快活林中满地的硫磺。硫磺土上常生大片红掌花海,红掌花海致幻,可是仅凭幻觉,她永远也杀不了李承衍。 幸好…幸好除了致幻的红掌花林,硫硝矿藏旁边还常常生另一种花。 “遮天蔽日的白花鹤望兰,巨大的叶片足有两人宽。鹤望兰生瘴,瘴气生毒,林中必有逆天毒兽。” 幻觉的确杀不了李承衍。 可是妖兽可以。 第68章 爱怜满溢 郑三琯,我在你心里,就这么…… 妖兽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落在队尾的侍卫最先发现, 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就霎时被扑上来的妖兽咬断了喉咙。 李承衍回头时,恰好望见那妖兽张着血盆大口, 正吞掉那侍卫的半个头颅。他此生从未见过这般恐怖的怪物, 似虎似豹又似野牛, 血盆大口高高隆起, 恶臭扑鼻。 一行人身处红掌花海中,本就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呆呆地看着那恶兽扑过来。 直到温热的血溅到脸上,才纷纷醒转。 “殿下, 快逃!” 他身边的亲卫忠心耿耿训练有素, 回过神来迅速靠拢在李承衍身边, 纷纷拔出佩刀。 李承衍一手仍紧紧攥着三琯的手腕,另一手举刀护在身前。 七八人组成刀阵, 舞得虎虎生风。雪白的刀影纷乱, 竟让那恶兽一时近不得身。 那妖兽喘着粗气,愤愤在地上刨着土。每每想近身,都被刀锋逼出数道伤痕, 那妖兽眼中冒火, 仰天长啸,声音凄厉至极。 李承衍神色大变:“不好, 这妖兽在呼唤同伴!” 他再欲指挥亲卫后撤,一人二足,又哪里跑得过四只蹄子的妖兽? 几乎瞬间,峭石之后缓缓走出七八只妖兽,冲着他们张开血盆大口。侍卫转过身,沉沉跪在李承衍面前:“今生能为殿下尽忠, 卑职无憾。只求殿下善待家人,来世做牛做马,再全殿下君臣之义。” 李 承衍闭上眼,极轻地点了头。 那侍卫脸上露出微笑,目光落在三琯脸上,竟露出恳求之意。 三琯心头大振,尚来不及反应,只见那人却毅然决然飞身扑出,与野兽缠斗在一起。 其余众人亦是跟随他之后,脸上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举刀加入战局。眨眼的瞬间,就有人金刀脱手,被那妖兽吞噬了一条胳膊。 三琯怔怔地看着。 李承衍哪容她再反抗,顺势将她扛在肩上,背着她在红掌花海中穿梭。 他轻功不比程云,背着她时大口喘气,胸口疼得如针扎。 背后渐渐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润,李承衍大惊,以为三琯哪里受了伤,回首一望,才发现她泪流满面,温热的眼泪浸满了他的肩头。 “后悔吗?”李承衍咬牙,“只想让我被妖兽咬死,没想到害死了无辜的人?他们都有父母亲人,都有妻儿姐妹,你的一念之差,便害他们死在妖兽口中,不得善终!” 三琯恨意上头,只可惜穿云弩雪崩时已落于雪中,不然早已将李承衍扎成了筛子。 她无计可施,狠狠一口咬在李承衍的肩头,咬得牙间满是血腥气。 “杀我师父,杀东方爹爹,杀程四要,为你卖命的走狗就算死一千一万个,我也不会后悔!”她在哭,又像是在喊。 “那我哥哥被杀,我父皇被杀,我师父巴贯被杀,谁改负责?四皇子图谋我的江山,若我束手就擒,就会被他杀得连全尸都保不住,谁来保护我?”李承衍的声音亦像是嘶吼,胸口翻腾不止,终于一膝盖跪倒在地。 他再撑不住,狠狠掐住三琯的脖子:“郑三琯可以恨我李承衍,李承云也可以恨我李承衍,可我李承衍,应该恨谁?” 那一瞬间,他下了杀心。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纵使年少时曾给过那么多温暖,纵使他曾知道世间唯有她一人绝不会对他说谎,可现在的她,都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一个不再爱着他的人。 爱恨情仇涌上心头,万种念头交织。耳边仿佛听见妖兽怒吼,只要手下再用力一点点,她就再也不会带给他一点点烦恼。 李承衍握紧手,又松开手,一次又一次挣扎后,终于认命闭上双眼。 他的手松开了她。 可是他的脸却压了下来,薄唇贴上了她的眼睛,毅然决然印下一吻。 “别这样看我,别…” 像是在恳求,像迷失了家的孩子。 可这一瞬间的脆弱,这一下脆弱的轻吻,又仿佛是濒死之时郑三琯产生的幻觉。 因为抬起身后,李承衍神色坚毅,又恢复了以往战无不胜的齐王殿下。 眼角余光瞥见峭壁中有一夹缝,李承衍攥住三琯的手腕,狠狠将她塞了进去。 李承衍从地下迅速归拢了些枯枝,自己亦钻了进来,又用枯枝草草盖住洞口。 那夹缝极浅极窄,两人面对面站着,竟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峭壁上湿滑 ,隐约可摸得到滑腻的苔藓。 胸臆起伏,呼吸扑在彼此的脸上。 三琯抬头定定看他:“方才为何不杀了我?” 李承衍苦笑:“下不了手。” 三琯嘲讽地扬眉:“是吗?若是等下妖兽追来,你推我出去给妖兽做肉盾,自己便可趁机逃脱。” 李承衍大怒:“那我何必煞费苦心把你塞进来,直接留你在外自生自灭不省事?” “郑三琯,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 “不是不堪,而是不可信任。”三琯毫不退缩,“你每一个动作都别有用心,你每一句话都暗藏深意。以往我虽未完全明了男女之情,可少女心思,也曾期待自己长大后做你的妻子,我们就藩,远离京师,一生一世不分开。” “可你是怎么对我的?” “你算计我,算计东方山庄,算计我师父。你伤我心、伤我身,毁我清白,断我姻缘…”她的声音带了哭腔,“然后你又突然间对我一往情深?突然间拼了性命要救我?” “李承衍,在你心里,是不是唯有得不到的才是值得的?以往我心里有你,你视我为敝履。如今我不再爱你,你又不甘心了?” 她脸上满是泪水,看他的眼神满是憎意。 李承衍伸手,轻轻抹去她颊上的眼泪。 “如果我说,你师父的死只是意外,不是我计划内的,你信吗?” 三琯避开他的手:“不信。” “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想要程四要的命,我虽卑劣,却也从来没想害死一个十岁的孩子,你信吗?” 三琯哽咽:“不信。” “如果我说,你我成亲当夜,亦是程云和你师父偷运我父皇出宫那夜。若不是计谋失败,你本不应该嫁给我的,你信吗?” “不信。”三琯看着他,“你说的话,我连一个字也不会信。” “…三琯,如果我说,邯郸城墙外,我本就想放你离开的;从一开始到现在,我无数次想放你走,从来没有想过要困住你,你信吗?” 她不再说话,泪眼朦胧的样子让他心中爱怜之情肆意流淌。 “三琯,再信我一次。” 第69章 大快朵颐 不过是为了养得你白胖些 妖兽嗅觉极佳, 很快追来,在石缝之外久久徘徊。 李承衍隔着枯枝望去,见妖兽身上血迹累累, 心知金刀侍卫应是已全数遇难, 心痛如绞。 “如果…”他盯着三琯, “如果我没有让荀远留下看马, 方才的你,可还会引妖兽过来?” 你可以对全世界的人心存善意, 却独独对我狠得下心。 “荀远曾用马鞭伤过你,他治下不严, 甚至险些当街污你清白, ”李承衍垂眸, “程云初次见你便心怀不轨,他偷你金缕叶只为洗清自己谋害巴公公的嫌疑, 说谎骗你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 “而我, 救你之后,再度救你。”他眼眸如同墨染,声音极轻, “三琯, 你待我并不公平。” 三琯毫不退缩:“他们并没有杀我师父。” “可我也没 有。”李承衍抬高了声音,额发因为潮湿的石壁而变得丝丝缕缕, 目光浓郁。 “当日邯郸攻城,你与四要上马逃往城内,王家兄妹里应外合,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邯郸攻城那日,他所受冲击丝毫不比三琯小。 父皇在高墙上以肉身为盾,三琯被架在浇满桐油的云梯上, 两军交战所有人各有目的。 唯有李承衍一人腹背受敌,无论如何选择,都再不能两全。 王姑娘点燃云梯,碳化的阴沉木变成黑色的浓雾,遮盖住视线。 他再睁眼时,三琯骑着马已跑出数十丈外。 本能的,李承衍想拦下她,却被荀远挡住了去路。 他有一千种方法,只要动一动手指,立刻会有人上前砍倒荀远这个逆臣贼子。 可他没有。 他面目扭曲,心如刀绞,胸腔中满是求而不得的未解需求,定定看着她离开。 李承衍从来没有下令放箭。 真正下令对郑三琯斩尽杀绝,害师父和四要殒命的,是一心为妹妹扫除情敌的王家副将。 “并不是我。”李承衍托起她的下巴,“你师父投靠四皇子,为虎作伥毒害我父皇十年,若论罪责早该被千刀万剐。可我从来都没有对他动过手,放任他在宫中来去自由肆意妄为,都只是因为你。” 怕她师父殒命她伤心;怕她师父倒台她怨怪;还怕她师父若被逐出宫去,她失去庇佑,再也无法天真烂漫。 所以宁愿忍耐敌人在眼皮底下晃悠。 他忍了那么多年,怎会最终设下一个让她师父惨死在她面前的局呢? “我没有办法…三琯。我不是神。” “鲁北虽明面上撑我,可世家豪绅各有盘算,如一盘散沙,人人都有算计。王家既是我母妃本家,又在鲁地最为势大,我不与王家联姻,世家豪绅便会作壁上观,绝不会为我轻易下场。” 受制于人,便低人一等。 父皇除了宫中禁卫和孱弱的边军,未能留给他什么助力,能倚仗的唯有这个正统皇子的身份。 韬光隐晦的另一层表达,便是窝囊。 窝囊到王家副将为妹妹扫平情敌下令放箭,他身为军中主将,却只能生生忍下。 “夺天下这条路,我走得真的很难。”他缓缓垂下头,想将额头枕在她肩窝。 三琯避开,只沉沉说:“你我身已入局,各有立场。既然已经有了血海深仇,就只能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她并不认可他的解释。 “…从你拿我当筹码威胁我师父替你在宫中卖命的那一刻,你我之间的恩情就烟消云散。” 无论最终下令放箭的那个人是谁,将他们逼到那一天绝境的,还是他李承衍。 他以三琯要挟师父,令师父与宫中宦官眼线配合,偷运太上皇出宫。 在四皇子眼皮子底下偷运太上皇出宫,这是多么异想天开的要求? 李承衍太了解她郑三琯,知道师父舍不得看她受委屈,不忍心看她受折辱,也知道华山派的冲虚道 长聪明非常,就算世间其他人都没有办法,师父也能绝境逃生,逆转乾坤。 果然,师父神来之笔,想出了太上皇变蝴蝶的妙招,以激将法将太上皇藏在四皇子眼皮子底下的御花园。 是夜,程云按计划潜行御花园,接走太上皇交往北安门对接——可偏偏,李承衍利用完师父和程云,还要下令杀人灭口。 “云哥哥在重华宫遭巴贯伏击,若不是李太妃曾受定王妃恩惠,他早就已经尸骨无存。” “那一晚上,你拿我要挟师父和程云替你卖命,你在齐王营帐中大设喜宴转移视线,却趁着定王帐中无人借机偷袭。” “一个晚上,你算计了所有的人。你好毒的心。”三琯控诉,圆圆的杏眼满是愤怒,“我们师徒阴阳相隔的根本原因,便是你的算计。” 李承衍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高悬的明月投来隐约的光线,让他英俊的脸上明暗分明。 “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是么?”他轻轻叹息,从怀中摸出一块干粮,掰碎了递到她嘴边。 三琯别开头想不吃,却被他捏住下巴张开了嘴。 那干粮干涩,在嘴里如同嚼蜡,久久咽不下去。他极有耐心,总是迫她咽下去之后才又掰下一小块喂过来。 “你说的都对。是我要挟你师父,是我算计你和程云。”李承衍轻声说,“只是…在重华宫杀程云的巴贯,并不是我派去的。” 那干粮一小半都喂给了三琯,李承衍小心翼翼将剩下的包好,重又放回怀中。 看他一口都没碰这干粮,三琯心里一悚,脱口道:“你不会是下了毒吧?” 李承衍一愣,复又咬牙切齿:“不过是为了养得你白胖些,这样万一我真在这石缝中被困得断粮,也好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续命。” 他的气息吐在她脖颈间,嘴里竟似真传来了嘎巴嘎巴的咀嚼声,像是重又啃起来干粮。 他嚼得那样用力,倒像真的嚼着她的骨头。 三琯越听越有些害怕,往后躲了躲,碎碎念道:“堂堂皇子,吃饭竟然还吧唧嘴,真不知道哪里养出来的坏毛病。” 她不愿再看他,透过枯枝缝隙看石缝外徘徊的妖兽。 石缝外约有两三头,烦躁地在地下绕着圈,时不时低吼一声。眼见夜渐深,它们却没有丝毫离去的意思。 上次快活林中,三琯躲进猪笼草里才甩开了妖兽追逐。 这一次若是荀远一直不来,又或是荀远来了之后却被妖兽咬死,恐怕他们不是在石缝中被熬到饿死,就是走出山缝被妖兽咬死? 李承衍仍在嘎巴嚼着干粮,三琯忍不住伸手去抢:“别一人吃啊,分享点啊!” 他将手臂抬高,让她够不着。她伸长手臂,跳跃间身体贴在他胸前。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些承乾殿中两小无猜的岁月。 第70章 山珍海味 我看见了烟花 两人在石缝中坚持了一日一夜, 彼此相靠。,那妖兽却仍在石缝之外不肯 离开。 石壁潮湿,硝石刺鼻的气味直冲鼻腔, 三琯侧过脸, 努力从石壁上舔舐水珠, 滋润干涸的喉咙。 荀远一直没有前来接应。 李承衍掰了一小块干粮, 递到三琯的口中,淡淡说:“…这妖兽脑子不清楚, 性格却执拗,想等它们自行离开怕是很难。我们总不能被活活饿死在这石缝里, 越往后推, 体力越不足。” 他似是在提醒, 想为之后两人突围做准备。 三琯却重重摇头:“不,我们不需要离开这里。” “因为荀大哥会来的。”三琯坚定地说, “你不也是因为相信荀大哥, 而留他在外面看马?” 她对所有人都那样相信,眼中看到的世界仿佛一片清明。荀远会不会弃马潜逃,会不会投奔四皇子甚至投奔四季山庄, 荀远会不会已经遇害? 这些所有的可能, 她都不去考虑,只是坚定无疑地相信荀远。 可她不肯信李承衍。 无论怎么说, 都不信。 “程云偷运我父皇出宫那日,本该在北安门接应的巴贯,擅自跑到了重华宫。”李承衍轻声说,“重华宫地势最高,只要程云将父皇背过重华宫,巴贯便有能力自己将父皇带走。” “当日定王送来穿云弩, 故太子佩穿云弩去围场打猎,意外坠马。巴公公自保之下,将罪责推到了定王身上。定王府百余人因此覆灭,只留下遗孤一人。” “程云轻功过人,又认巴贯是定王府覆灭的元凶,有朝一日必会对巴贯痛下杀手…” 李承衍说得云淡风轻,语调毫无波澜。 三琯却渐渐从他的话中体味到别样的意思。 李承衍一心只想救太上皇出宫——但那夜结局,却是太上皇被留在重华宫的屋脊上,对他而言,绝不可称为圆满。 在里应外合接太上皇出宫的那夜,李承衍绝对没有杀程云的动机。 可巴贯有。 宦官因伤了身子,力道不足。巴贯绝无体力将太上皇由御花园背至重华宫,只有程云可以。 可是,当程云真的将太上皇送到重华宫的那一刻,他就失去了利用价值。 狡兔死走狗烹,巴贯毫不犹豫对程云下杀手,只为斩草除根,彻底断了定王府后人再向自己寻仇的隐患。 他也几乎得手。 若不是危机时刻程云使出火铳,巴贯必会手刃他,再将太上皇带至北安门,一路送到鲁北的齐王大营,让他们父子团聚。 “你是说,那夜巴贯对程云动手,是巴贯自作主张吗?”三琯倒抽一口凉气,“他受命于你,却背着你下杀手,不仅害惨了云哥哥…” “也害惨了我父皇与我。”李承衍苦笑,“三琯,我不是神。在宫中,我认宦官作师父,事事掣肘;在宫外,我认豪绅为岳父,伏小做低。程云遇袭重伤,你师父被困皇城,都不是我本意…” “你一定要信我。” 他的声音带了迫切,言语间甚至有恳求的意味。 被困在石缝中的这一日夜,他说了数不清 的“信他”,仿佛只要她重新相信他的真心,他们之间的一切磨难和误解就可以一笔勾销似的。 “十一…”三琯轻轻摇头,“你做出了选择,以为这个选择会带给你相应的结果。可是…命运绝不会任凭你算计打扮,每一个选择也许都包括了一个你不愿看到的结局。” 我是否原谅你,其实并不重要。 因为无论我恨你与否,你与我都因为已做出的截然不同的选择,而最终站在了不同的路上。 “既然如此…那我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你饿死了。”李承衍的声音低沉温柔,“干粮所剩不多,以后便都归我一人吃了。” 他果然大口咀嚼起来,声音嘎吱作响,直把干噎的干粮吃出山珍海味的架势。石缝黑暗,三琯看不见他的样子,却能听见他吃得香甜的声音。 三琯便愈发饥肠辘辘,只能侧过脸再从那潮湿的石壁汲了点滴的渗水。 水中有股酸臭味,难以下咽。 唯有心中燃起对李承衍的憎恨时,才能勉强喝上几滴。 李承衍越是吃得欢快,三琯心里越是愤愤,忍着石壁上刺鼻的硝石气味,努力去舔/那/潮/湿的石壁。 她的舌头偶尔扫过石壁上的苔藓,被滑腻的触感和呛人的土腥味,恶心到反胃,干呕不止。 李承衍似是终于忍不了,不知从哪里摸出指甲块大的干粮,塞到她口中。 “行了行了,赏你一块压压肚子。否则这石缝这般窄,你要是吐,恐怕也只能吐在我身上。” 三琯恨不得真的吐在他身上,看他狠狠吃瘪。 可干粮在口中唾液融化的那一瞬,香甜的气味浸润整个口腔。 她便又舍不得了,忍了又忍,慢慢含着那干粮咽下去。 ———————————————— 撑到第三日的时候,三琯清醒的时间远不比她睡着时多。 躲到这石缝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真的被这两头妖兽逼死在其中。 李承衍似是终于放下伪装,不再分享食物给她,只是自己将干粮嚼得惊天动地。 三琯胃痛得几乎站立不住,李承衍却还能用有力的手臂撑住她的大半身体。 枯枝外,那妖兽换了一拨又一拨,始终虎视眈眈。 三琯眼前阵阵发黑,透过那枯枝的缝隙绝望地看向外面。 夜色空冥,星河璀璨。漫天闪烁的星光像是在凋落,忽明忽暗。 “命运是那样短暂...对吧,十一。”三琯半梦半醒,“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是不是真的很短暂。” “天潢贵胄又如何?天之骄子又怎样?你再尊贵的真龙天子,还不是要与我一个小孤女一道,被饿死在这里?” “就像...烟花。绚烂无比,但那样短暂。只有...一瞬间。” 她断断续续,语不成句,凹陷的脸上忽而露出微笑:“我看见了烟花。” 赤橙青紫,像坠落的星子,照亮半面天空,也照亮了她隐藏在石缝中的侧脸。 美得慑人 。 她以为自己身陷幻觉,正欲认命地闭上眼睛。 可一声惊雷般的巨响,又将她从半梦半醒中彻底唤醒。 烟花闪烁后,是震耳欲聋的响声。 李承衍神色大变,猛地攥住三琯的手腕。 这烟花并非幻觉。 野兽天生惧怕巨响。 李承衍再不犹豫,一把推开枯枝冲了出去。夜空上的的烟花仿佛提前谋划好,为他们接连照亮前路。那一声声的暴雷,亦让原本不可一世的妖兽,只敢夹着尾巴呜咽嚎叫,迟迟不敢扑上来。 第71章 风起云涌 但我不想让你误解,你们被困…… 一朵又一朵朵烟花照亮半个夜空, 一声又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如惊雷轰鸣,如神邸飞升,如一千朵一万朵烟花同时炸开。 两日夜未曾进食, 三琯眼前阵阵发黑, 步步踉跄, 几欲摔倒。 李承衍比她也未能好到哪里去, 勉力撑在她身边,单膝跪地。 他们虚弱倒地, 一直徘徊在旁的野兽似是终于等到了空隙,眼冒精光猛地朝三琯扑了过来, 露出腥臭獠牙。 电光火石间, 一声巨响。 三琯下意识抬头望天, 以为一朵烟花在耳畔炸裂。 可是并没有。 发出惊雷般轰鸣的是一支火铳。 程云手里握着乌金色的火铳,枪口白烟缕缕, 站在他们身前。 妖兽轰然倒地, 再也没有挣扎的力气。其余妖兽亦四处逃窜,消失在峭壁之间。 三琯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飞身扑进程云的怀里, 如倦鸟归林。 “带我走。” 与李承衍相处两日夜, 每时每秒都是煎熬。 她的眼泪沁进了他的脖颈,冰冰凉凉。 程云紧紧抱着她, 轻轻拍她后背:“三琯…” 她将头埋在他怀里,呜咽:“云哥哥,带我走。” 身后的李承衍终于有力气从地上站起,一手拄在已出鞘的金刀上,怒吼道:“还在等什么?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甚至有些气急败坏。 三琯略微抬起头, 望着程云的下巴,脸上满是狐疑。 他感受到她的目光,揉了揉她的脖子,迫使她慢慢转过头来望着李承衍。 “我可以带你走,三琯。”程云淡淡说,“但我想让你,看了之后再决定。” 看什么?她还需要看什么? 三琯泪意朦胧,顺着程云的视线望了过去。 恰好一朵烟花炸开,漫天皆是亮光,将李承衍脸上种种不甘的表情照得一览无遗。 而他的前襟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苔藓渣滓,将雪白的战衣染成一片灰绿。 烟花似在脑海中炸开。 两天两夜,那些递到她嘴里的一小块一小块的干粮,那些他大口大口咀嚼,刻意让她听见他在吃东西的瞬间。 李承衍:“既然如此…那我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你饿死了。干粮所剩不多,以后便都归我一人吃了。” 李承衍:“行了行了,赏你一块压压肚子。否则这石缝这般窄,你要是吐,恐怕也只能吐在我身上。” 李承衍:“不过是为了养得 你白胖些,这样万一我真在这石缝中被困得断粮,也好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续命。” 李承衍:“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是么?” 若我说,我爱你如性命,你还会不会再给我一次机会相信。 石壁湿滑,苔藓腥腻,他大口大口咀嚼,却将干粮掰成一小块又一小块,塞进了她的嘴里。 两日夜后,他比她还要虚弱无力,衣襟上散落了星星点点的绿痕。 “我可以带你走,三琯。”程云轻声说,“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带你走。” “但我不想让你误解,你们被困在石壁里的时候,他都做了些什么。” 三琯眼中如星光耀灭,晦暗不明。 荀远恰在此时骑马赶到。那战马见到旧主,嘶吼一声冲了过去。 李承衍深深望三琯一眼,翻身跨上马背。 夜空中的烟花已经渐渐停歇,荀远大声催着三琯和李承衍走。 “殿下,烟花既停,妖兽定会卷土重来。耽搁不得!” “三琯儿,趁着程云现在火铳在手,殿下对你们无可奈何,快些跟着他走啊!你们两个,到底还在等什么!” 程云抚着三琯后颈的手一点点地松开,三琯却在这一刻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带我走,云哥哥。”她的声音很平静。 “你想好了吗?”程云轻声问,眼中满是心疼。 她不再说话,轻轻一跃扒在他的肩上,再没有看李承衍哪怕一眼。 荀远顺势将另一匹战马的缰绳甩了过去,程云果断接过,带着三琯上了马。 “今日四季山庄情势所迫,我不得不与荀百户联手脱困。荀百户忠心耿耿,与我约定绝不可伤你一根毫毛。”程云看着李承衍,冷冷道,“今日我放你一命,只是不愿趁人之危。来日你我战场相遇,我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我弟弟程四要一条人命,必要你齐王全军血债血偿。” 少年如云,星光磊落,坦坦荡荡。他不愿在李承衍拼尽全力救了三琯力竭势弱的时候趁人之危,要了李承衍一条狗命。他亦不愿蒙住三琯的双眼,想让她知道所有的真相,就连感情,也要赢得利落干净。 李承衍只是盯着郑三琯,绝望之中还想做最后一搏。 “相信我。”他恳求,“郑三琯,再相信我一次。” 三琯却只是紧紧揪住程云的衣角,看也没看他,轻声说:“来日战场相见,我师父和东方爹爹两条人命,必要你十万齐军,血债血偿。” ———————————————————————— 这一年冬日,北地暴雪,齐鲁大地素裹银妆,冰封大地。 本在冀北扎营对峙的齐王李承衍与定王李承云,却违背常理,纷纷向陇西行兵。 两军一路上偶有交锋,各有伤亡,但两位主将似乎都不愿恋战,专注朝着阴山一麓迫进。 正月初七,太上皇薨逝。 齐王李承衍得知消息,悲痛吐血,血染营帐,连夜带兵赶回京师, 整整三日夜跑坏了数匹汗血宝马。 黄崖关外,齐王一身素孝,只身跪在城墙前。 “血泪万千,无报父皇舐犊之情;仙幡几度,承乾中阴阳相离。苍松映父旧容,只恨逆臣贼子祸国殃民,害我父子死生不能相聚…” 每说一句话,他都重重将额头磕在地上。积雪雪白,渐染上刺眼的鲜红,见者动容。 四皇子心知齐军绝不会冬日攻城,因而早已退守京师,安稳过冬。 黄崖关守军群龙无主,只能眼睁睁看着齐王一身白孝孤身跪在城前,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守正,可要放箭?可要请出火铳?”守卫急得团团转,上报黄崖关守正。 那守正年迈,闻言却只是连连摆手,催人快马加鞭询问四皇子:“齐王殿下到底是万岁的亲兄弟,杀与不杀岂是你我能做主的事?” 黄崖关外,李承衍朝着京师的方向磕足九十九下响头,施施然起身。 他一身白衣,站在染了血迹的白雪之中,如神邸降临,红梅踏雪。 只身一人,却似能抵千军万马。 十万齐军亲眼目睹主将步履稳健走回阵前,原本备好的弓箭暗器全无用武之地。 只齐王艺人,那黄崖关守正率一万守军,却如惊弓之鸟,躲在高墙之后不敢露面。 一时间,齐王李承衍声威大震。 至诚至孝,有天威助力,可不败而降人之兵。 待冬日雪融,必将率十万大军踏平黄崖关,直取京师北地。 遭遇了十年战乱天灾的百姓迫切需要一个救世主,人人期待下凡的天神,能将臣民拯救于水火苦难之中。 冬日冰封休战,流言蜚语却像当日四皇子谋逆时的童谣,迅速传遍大江南北。无论是湖广一带田间的稚童,还是重阳宫中瑟瑟的宫女,都说齐王李承衍才是那真龙天子,至孝感动上苍,自起兵之后未尝败绩。 四皇子在野时素有“贤王”之名,一向仁义待人,贤德温和。 可当黄崖关守正按兵不出一事报至四皇子面前时,一向以“贤王仁德”的四皇子竟勃然大怒,于朝堂上欲诛杀黄崖关守正的九族。 第72章 近在眼前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战事未起, 流言先行。 四皇子连下十几道诏令,命远在陇西的定王李承云班师回朝,偏报信的小兵一个个去不复返, 诏令如石沉大海, 再无回应。 朝堂内谣言四起, 处处在传定王有谋反之心。 四皇子眼神闪烁, 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定王忠心耿耿,泣血为国, 朝中竟有这般流言,着实令人寒心!” 一句话, 便让原本只敢暗自传闻的流言, 彻底人尽皆知。 陇西阴山东麓, 两千精兵入山已有月余。 阴山之外暴雪连天,华夏大地银装素裹。三琯巴掌大的小脸裹在火红狐狸皮的裘衣当中, 朝着眼前呼出一口白气。 程云站在她身边, 拆开信鸽脚上的纸卷。 “宫中可有消息?”三琯问。 重华宫中李太妃从未与他 们断过联系,自四皇子回宫后,全赖她传递消息。 “唔, 老生常谈了。”程云淡淡笑笑,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四殿下一向多疑,想用宫中的流言逼我回去呢。” “从小宫中长大, 朝堂里面比拼手腕,从来没有看过宫墙外的江湖天地。眼界自然只有那么大,以为人人都像他一样沽名钓誉。听到流言,就会火冒三丈,就会想办法平息。” 程云微微摇头:“也太小瞧我了些。” 三琯眉头攒起:“...四殿下一向小心眼得紧,你这样不听话, 他会记仇吗?” “大概会吧。”他转身,揉揉她的额发,“但又怎样呢?我不怕。” 若他真的志在朝堂,想有朝一日封王拜相,倒也许对四皇子多几分敬畏。 可现在的程云,半点都不在乎。 三琯打量着他的神情,斟酌词句:“…四殿下登基已一年,你我私下说话时,你却从未称他万岁…” 老皇帝昏庸三十余年,民不聊生,不配为君。 可是帝王传承,自古以来都以君意诏书为准。 程云垂眸:“别人也许不懂,但你我心知肚明。四殿下逼宫谋位,万岁这两个字,他担不起。” 他从不认为四皇子是他的君,若不是师父和四要血海深仇,现在的他们本可作壁上观。 三琯脸上愈发不见笑容:“...四殿下谋逆记仇,他日若他登基,你我恐怕难逃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而李承衍与你我血海深仇,也…不能放任他继位。” “这是自然。”程云哑然失笑,眼神柔软,看着三琯道,“若是十一当了皇帝,恐怕他是要抢我老婆的,这还不如四殿下的狡兔死走狗烹呢!起码老婆还是自己的!” 三琯万没想到他这样直白,张大嘴巴,脸颊一点点地红了起来。 程云揶揄地合上她的下巴,眸色浓得如墨,爱怜横溢:“小三琯儿,口水流出来了。” 她下意识抹下巴,更惹得他哈哈笑,声音在空荡的山谷中回响。 月亮如水,洒在二人身上,朦胧若霜。 不远处传来熟悉的轰隆声,三琯眉头拧起:“怕是阴山中又有雪崩。” 程云站起身,下令士兵拔营,沿着山路继续前行。 此次他们已是有备而来,他们由阴山东麓入山,沿着当初李承衍留下的标记,避开石羊河和地热湖,也避开了四季山庄的地盘。 每次在山中但凡走到红掌花海边缘,程云都会命工兵带铲,将花海连根铲去。 两千精兵体格健壮,赶在雪崩来前将花海迅速铲除,露出地下黑黝黝的土壤。 黑土之中,藏有硫硝二矿,便是火铳威力无穷的秘诀。 铲除了花海,自然没有了幻觉。原本拦路的障碍,现如今已不是问题。 人人手上皆有火铳,妖兽野物但凡靠近,尽皆变作盘中餐。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天降奇兵也好,远古神兽也罢,一切挣扎都不值得一提。 三琯坐在马背上,望着铲花的 精兵,沉思无语。 程云走到她身旁,将一朵怒放的红掌花递到她手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温柔,像怕惊扰了她,“无论是四皇子还是李承衍,都是豺狼虎豹。他日我们呕心沥血助四皇子坐稳皇位,又要如何保自己善终,是不是?” 三琯接过那红掌花,轻轻插/在鬓角间。 “好看吗?”她微微歪过头,笑得狡黠,“不,云哥哥,你还是猜错了我。” “我是在想,既然四皇子阴险狡诈,既然李承衍与我们有血海深仇。既然他们二人都不配为君…我身边,却还有一人,也是皇家血脉,名正言顺的龙子龙孙。” “你有火铳,又有血统。”三琯看着他的眼睛,“就真的不想一逐天下?” 程云一愣,复又笑起来:“别试探我。” “三琯,定王府倾覆不过朝夕间,帝王君心,高墙耸立,从来都不是我心所愿,”程云说,“更何况…我若是当了皇帝,岂不是要封你做皇后?你哪里是个宽容大度,母仪天下的料嘛!” 三琯哼一声:“大言不惭,谁要做你的皇后?” 程云佯装板起脸:“喔,不做皇后吗?那便做宫女吧。” “到时候我广开后宫择世家贵女开枝散叶,至于你嘛!就留我身边当一个小宫女,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带着。” 三琯笑得眼睛眯起来:“胆儿够肥的啊云哥哥。不怕我学了吕后武曌,先把你毒个生活不能自理,再一个接一个砍你的儿子?” 程云哈哈大笑:“怕,真的怕。”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这倒好,看来我可真不能做皇帝了。只能闲云野鹤,做一个江湖漂泊的大侠…再讨上一房老婆,最好娇俏可爱,又很毒舌,遇事果决,还十分懂得侍弄花草。闲来无事,还能给人下个毒什么的…” 三琯一本正经:“这要求有点高。我看这世间怕是一个人也做不到。恐怕你会打一辈子光棍了…” 程云定定看她:“谁说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的眼神直白热辣,冰天雪地中,却像有着燎人的温度。 自从石壁之外,三琯在李承衍和程云之间选择他后,程云近来的言辞比起以往的含蓄,露骨许多。 像是终于确认了她的心意,所以再无顾忌。 从阴山运出的硫、硝矿石一筐又一筐,以运粮草的车马运至黄崖关。 红掌花海渐渐消弭,三琯远眺阴山西麓,皱起眉头:“鹤望兰也已所剩无几,等到冬日雪崩过去,四季山庄的人恐怕就会意识到我们已经将山中硝硫矿藏运出。” “云哥哥,何时班师回朝?”三琯问。 程云手里摆弄一只罗盘,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忽然扬首问三琯:“十一的生辰,你还记得吗?” 三琯一愣,脱口报出,便见程云“唔”道,又低下头拨动罗盘。 将李承衍的生日记得这样牢靠,不知为何,三琯心中竟有些心虚,凑到 程云手边讨好地笑。 他瞥她一眼,一本正经道:“我算过了,你和他呀,八字不合。” “放屁!”她大怒,“我在这里担心暴露行迹,跟你商量如何躲开四季山庄,你却在这里学奇门遁甲,给我搞算命?” “你不知道吗?”程云十分严肃,“阴山十方除了矿藏之外,更是风水宝地,相传太子卢睿得道封仙,足足活了一千年。” “在这里算命,最准啦。”他摇头晃脑,在罗盘上拍来打去,“喏,你看,我又替你算了算,这个八字就很不错。温柔和善,英俊多金,家宅安宁,很配你。” 三琯半信半疑:“这谁的八字?” “我的。”程云说。 第73章 成王败寇 不,这绝不是火铳 冬雪初融, 鹅黄迎春在黄崖关上抽出第一枝芽,齐王李承衍将攻城的橹山堆得几乎与黄崖关城墙一般高,填壕车钩撞车皆已备齐, 攻城之力蓄势待发。 四皇子连下十余道诏书急诏定王归京抗敌, 迟迟未有回音, 流言甚嚣云上。 京师已有王侯两手准备, 与齐王李承衍暗通款曲,将定王未归的消息早早送至齐王营中。 荀远站在李承衍的身边, 神色焦虑:“安王爷两面骑墙,送来的消息绝不可尽信。我与程云当日在四季山庄联手, 深知他谋略过人, 绝不会不战而退。恐怕此时定王未归的消息, 应当是四皇子放出的□□。” 李承衍背手而立,抬眼望着天上月亮:“今夜月色这般皎洁, 不知三琯在陇西, 是否也能看得到如今夜一般的月色。” 荀远垂眸:“...殿下志在天下,皇位咫尺之遥,不该为儿女情长烦忧。” “你说得对, ”李承衍点头, “得了天下自有环肥燕瘦佳丽三千任你挑选。这世间有几个男人不想要?荀百户,你想要吗?” 荀远一愣:“...我没敢这么想过。” “是么?”李承衍轻轻笑, “可我确实很想要。” 荀远觑着他脸色,不敢接话。 李承衍却转过头,淡淡道:“有她在,我便什么都很想要。” 可若没有她在,纵是后宫三万丽人、三万万佳姝,又能有什么区别? “知道江湖与朝堂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李承衍抬起眼睛, 又望了一眼月亮。 “高台上一场比武,就算输了也不过从头再来。可朝堂上刀光剑影,到头来,你我能否看见明朝这般皎洁的月光,都是未知之数。” “是以,江湖上有仁德道义,放在我这里,便只有成王败寇了。” 三月,先皇百日忌。 齐王李承衍率十万大军,攻打黄崖关守城。 十余撞车齐排并进,跟在烈焰熊熊的火车之后,朝着黄崖关的城门撞去。 城墙外早有工兵填满战壕,高高架起云梯。黄崖关守兵但凡露头,必会被穿云弩洞穿眉心,立时毙命。 攻城开始不过两个时辰,一向固若金汤的黄崖关城墙便摇摇欲坠,城破仿佛已近在眼前。 齐王军中一片喜气,无人料到百年天堑竟被攻破得如此容易,人人摩拳擦掌,俱想早日入城,以偿冬日驻营之苦楚。 撞车之后,骑兵与步兵纷纷跟上,一点点迫近,只待主将挥旗下令,便会一个接一个地爬上云梯。 荀远紧紧跟在李承衍身边:“殿下还在等什么?” 李承衍却有一瞬间的恍惚,抬眼望天,只见方才还云海浩瀚晴空万里的天空,刹那间晦暗不明。浓厚的云层遮住了太阳,看不见半点日光。 “这日头…比不过昨夜的月光更明亮。”他喃喃道,轻声说。 一句言毕,荀远甚至来不及回李承衍一句话,震耳欲聋的响声便在城墙上响起。 灰烬寂然而起,黑雾腾空笼罩,仿若邯郸城前郑三琯火烧云梯往日重现。 而那雷鸣般的轰响却又一声接着一声,未曾停歇。 “火铳!举盾!”荀远高举盾牌,紧紧护在李承衍身旁,“殿下,火铳换火药极慢,待躲过这一波攻击,我们趁势攻城!” 李承衍却沉沉抬起手:“不,这绝不是火铳。” 话音未落,血肉模糊的残肢恰好从天而降,跌落在李承衍的马前。顶在最前的撞车伴随着一声巨响四分五裂,木块飞溅。 仿佛天雷降临,每一声巨响后,都会有一片地方被夷为平地。握在手中的盾牌仿佛一张任人拿捏的碎纸片,顷刻间灰飞烟灭。 黄崖关的城墙上出现数架黑黝黝的圆黑洞——像是火铳的铳孔,却又大上许多许多。 “火门炮!”有人大喊,“是扶桑的火门炮!” 齐王军中有兵士自幼长于闽浙一带,缕受倭寇侵扰,曾亲眼见识过火门炮威力,惊慌失措。 一时军心涣散,人人自危。 荀远牙关紧咬,一刀劈下,砍断那人头颅,怒道:“什么火门炮!不过两三支破鸟铳,竟将你们吓成这样!军中再有人扰乱军心,以奸细论处,斩立决!” 被斩下的头颅仍挂在刀尖,荀远回过头,撞进李承衍深沉的目光中。 江湖上有仁德道义,有真相;战场上,却只有你死我活,只有成王败寇。 路已走到了今天,就算不想走也得一步步往下走。 荀远举剑高呼:“齐王殿下乃真龙天子,自有神兵相护!” 李承衍亦调转缰绳,红缨在风中飘摇,金刀出鞘,一马当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朝前冲着,风从颊边呼啸而过,心中却蓦然悲凉一片。 当日程云与三琯远赴陇西,他派荀远小心跟随,一是为了护三琯平安,二是为了探明此二人深秋离京,远赴阴山,到底图谋为何。 直至三琯于石羊河中失踪,他急怒攻心亲往陇西,这才逐渐忘记了自己的本意。 卢燕太子的阴山宝藏,他李承衍从来不放在眼中,只当是那笑话一场。 可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程云与三琯徘徊阴山必有所求,却不得不因为父皇去世,万里奔丧回到黄崖关前。 时也,命也 。 程云和三琯在阴山中寻到至纯硫磺硝石,填入扶桑火门炮,成为了无可战胜的天降神器。 战马嘶吼悲鸣,撞车四分五裂,云梯上被人浇下桐油,霎时间火光一片。 兵马阵型溃乱,炮火到达处,寸草不生,死伤无数。 李承衍臂间挎着穿云弩,足尖点在马背上,高高跃至木幔车上。他眯起眼睛,稳稳射/出一箭,城楼上掌炮的小兵额间中箭,跌落城楼。 可不过是杯水车薪。 立时有人顶上了那小兵的位置,将幽深的炮筒直直对准木幔车,发出震天的雷鸣。 “殿下!小心!”荀远脸色剧变,飞身扑上前。 却哪里还来得及? 幔车四分五裂,轰然坍塌在地。 掌车的小兵被拦腰砸断,在积雪刚融的黄泥地上裂成两截,鲜血横流。 李承衍靠着一身功夫勉力支持,狼狈落在地上,失却了□□坐骑。 “殿下,骑我的马!” 军中主将,如何可以无马?荀远毫不犹豫将缰绳甩了出去,李承衍纵身跃起,回身再想拽荀远上马,却只见到马蹄腾起的滚滚黄烟。 败势已初现。 李承衍振臂,下令齐军回撤保存实力。 而始终紧闭的黄崖关城门,却在此时缓缓打开。 四皇子十余道诏书未能召回的定王程云,一袭黑甲出现在城门之下。 第74章 一线生机 意难平, 无论如何意难平…… 是意料中, 也是情理中。 从四要和师父在邯郸城外万箭穿心那日,抑或从九方城中程云夜潜巴贯房中意欲刺杀那夜,又或者从定王府倾覆的那一刻起, 他们两人就注定会有一决生死的今日。 新仇旧恨同时涌上心间, 虽然明知不该, 但李承衍仍是拍马向前, 高举腕间穿云弩直/射程云眉间。 一向冷静自持的程云也不免勃然大怒。父母兄弟俱亡于穿云弩,何况你手中的穿云弩还是自我这里偷去的, 你怎有脸面拿本属于我的穿云弩对我出手? 三琯不在旁边,两人再无顾忌, 一人握刀一人拔剑, 交手间火星四溅。 马匹离得这样近, 眨眼间身位转换。无论是火铳还是穿云弩,都无法在这样短的距离下发挥作用。两方兵将投鼠忌器, 不敢贸然动手。 “…京中处处流传你不服皇诏的消息, 你却在前线替四哥卖命,就不怕替他坐稳了江山之后,落个飞鸟尽良弓藏的结局?”李承衍咬牙, 一刀劈向程云腰间, “三琯若是跟了你,如何顺遂平安一生?” 程云足尖一点, 腰身几乎与马背齐平,顺势向李承衍□□递出一短剑,冷冷道:“你李承衍想夺天下为人君,想得没了人性,又怎知荣华富贵权势滔天,对我而言比不过阴山月下的一株红掌花?” 贪恋权势, 才无法全身而退。 他所求唯有快活林的一片天,怎会怕四皇子是不是打算在庆功宴上杯酒释兵权? 两人势均力敌,一时间难舍难分。 而城墙下的齐军却在火铳攻势之下 ,渐渐显露出颓势。 守城的士兵躲在墙垛之后不现身,只将火铳、大炮对准墙下攻城的齐军,穿云弩纵使再箭无虚发,却因找不到攻击对象而束手无策。 荀远紧紧护在李承衍的身边,抬眼一望,恰好看见扛旗的小兵被火铳轰掉了半边脸,乌金的“齐”字像被拔去彩翼的蝴蝶,惶惶然跌落一地血泥间。 荀远再等不得,策马上前,亦加入李承衍与程云战局之中。他功夫算不得顶尖,只是一柄长/枪/舞得熟练。 程云与荀远在阴山中同经生死,情分不同,此时见他扑来不免投鼠忌器,动作温和许多。 荀远一把攥住李承衍臂膀:“留得青山在,殿下!” 李承衍眸色深沉,回首望见撞车云梯皆七零八落,扬声大吼:“撤!” 主将话已出口,原本苦撑的攻城齐军立刻回退至壕沟之后。火门炮威力虽大射程不远,威慑力再不如近战之时。 李承衍这才有了喘息的空间,草草扫一眼阵中将领,损伤惨重。 “殿下,可要就地整兵?”荀远问。 李承衍轻摇头。 火门炮横空出世,他若是程云,又岂能满足只将火门炮做一个守城之器? 此时虽不见追兵迫来,但最多一盏茶后,城中必会驶出巢车架起大炮,乘胜追击。 李承衍凝神思索,环顾四方,一身白衣溅上血点,宛如红梅落雪。 数万兵将静静列阵等待,一片死寂。 少顷,李承衍抬起头,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南撤!” “殿下!”痛呼声起,跪倒一片。人人抬起头,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 齐王自起兵伊始,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战无不胜如有神力。一向只有齐军步步紧逼,何曾退让过一寸山河? 去岁冬日,十万大军苦苦捱过冰封雪冻,守国土守了整整四个月,怎么一夕之间就要将到手的地盘拱手相让呢? 王家副将自邯郸一战后不再得齐王重用,黄崖关之战中被派至营后守辎重。 可齐王回撤的命令太过突然,军中王家旧将接受无能,目光游移,窃窃私语。 荀远见状立刻站出,长/枪划破天空:“殿下号令,谁敢不从?” 李承衍声音凝重:“穿云弩再精巧,也敌不过火门炮所向披靡。待定王推炮而出,我齐军兵将便是平原上的靶子,跑得越远,伤得越重。” “但火铳与火炮亦有缺陷,最大的缺点便是…它们都极沉重。” 火门炮千石以上尤未止,这么沉重的炮——它过不了河。 火炮重,寻常的小舟乘不下它。可若是找来大船运送,寻常小河又承受不了这么深的吃水,必会触礁。 一条不起眼的寻常小河,变成了齐军与定王之间的天堑。 “沧水在南,水面宽阔,地下多有浅滩。齐军皆是轻骑轻装,卸甲上舟,弃车弃粮,必可成功渡江。” 他面上仍云淡风轻,心口却如刀绞。 卸甲上舟、弃车弃粮,轻描淡写的八个字,却与 拔剑自戕又有什么区别? 将军带军,没有粮草亦没有甲胄,他又能撑得了多久? 可他身为主将,要为数万齐军负责到底。肉身为盾与火炮硬拼,这样的决定,他做不出来。 李承衍微微闭眼,再睁眼时,神色已坚如磐石。 “南撤渡江。”李承衍轻声说,“待我等重整山河,再反攻而来。” ———————————————————————— 南撤路上,程云果然紧追不舍,时而以火铳炮轰,时而率一小队奇兵突袭。双方交手已十分熟悉,各有胜负无妨大局。 齐军本就是轻骑,一路弃甲舍弃辎重,连营中做饭的伙夫都扔掉了铁锅,营中女眷弃车行路,终于先一步到达沧水岸边。 冬雪初融,沧水江流湍急。 荀远站在岸边,脑海中恍惚浮现去岁深秋,陇西石羊河畔三琯坠河时的场景。 茫茫然仿佛往日重现,不知为何,心中隐约有种不祥之感。 岸边确有渔船舢板,三两渔夫早在大军来时便仓惶逃命,只余鱼鹰一只孤零零立在船头。 如果此时需要渡河,数万大军靠着这寥寥数条小船往返运送,不知要运到猴年马月去,决计不可行。 李承衍片刻都没有犹豫,扬声下令:“将船只以绳索相连,在沧水上建浮桥!” 船送兵,不可行。 可若搭成浮桥,半日之内送数万军将过河,并不是难事! 只是他们一路上舍弃辎重,连粮草都丢弃精光,如何去找造浮桥的材料? 生死攸关之时,王家副将面色严肃,忽然转过身一剑洞穿了爱马的喉咙,将缰绳卸下递到李承衍的手中:“…渡江保命,要马有何用?属下身先士卒,先行献上三尺绳索!” 男儿血性,叫好声一片。 荀远心口大恸,胯/下/爱马相伴他数年,从无名小卒一路至齐军百户,陪他走过千山万水,早已与亲人无异。可王家副将先杀战马,其他人又怎敢不从? 李承衍眉心微动,手指被攥得发白,胸中气血翻涌面色却仍淡淡,反手捅/入战马心脏。 宁愿杀马,也绝不能将战马留给定王。 道理的确是这样。 可若只讲道理,人心又去了哪里? 成大事者,到底是要不拘小节,还是要心狠手辣? 沧水被战马的鲜血染红,恰如天边斜阳,水天渐渐融为一色。 争分夺秒,每一眨眼的瞬间也许都会是来不及渡江的一条人命。 舢板和渔船被一艘艘连在一起,可沧水宽阔,仍有小半的水面之上空空荡荡。 浮桥,只搭了一半! 王家副将目光深沉:“殿下,不可再耽搁下去。如今春暖,河道只余一半,只能令军将下河组成人墙,尽快过河。” 荀远大怒,几乎便要破口大骂。 王家本是鲁北豪绅,军中王家旧将大多来自鲁地。鲁地沿海,军中懂水性会凫水的将士大多来自鲁地,是王家旧将。 会凫水的人,就算跌入沧水仍有一线生机。 可 是除了他们之外的其他人,那些李承衍从甘陕招揽来的散兵,那些久居内陆的江湖门派,那些如他一样投靠殿下的内陆骑兵,又该在水中如何活命? 一条沧水,拦住的不仅是齐军,更是齐王李承衍的齐军。 而不是王家的齐军。 他怒道:“既然如此,不若叫会凫水的那些人先行下水组成人墙,我们再踏着他们肩头过去?” 王家旧将一片哗然,自有人向荀远投来愤恨目光。 荀远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何生死关头,仍有人处心积虑排除异己?是不是就算魂断此地,哪怕行至黄泉路下依然要守着一颗防备心? 李承衍却似早有预料,听王家副将这一句话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只淡淡说:“无妨,定王辎重慢行,来不了这么快。继续搜船。” 他抬高声音:“我李承衍,今日绝不会令麾下将士涉身冰水,无论来自何地。” 他说得笃定,引来军将欢呼声一片。 可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李承衍的心却渐渐渐渐沉落到谷底。 战马已死,再无退路。 沧水漫漫,何处寻船? 伏枥十载,父母恋人俱已失去,却落得兵败如山倒命丧沧水的下场? 意难平。 无论如何意难平。 头颅似要爆炸,眼眶似要渗血,李承衍紧咬牙关,在沧水上搜索着渔船。 不知是否执念太深,耳畔忽然传来渔女的歌谣,在空荡的沧水上格外嘹亮。 李承衍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身畔的荀远却比他还先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 “殿下,竹筏!” 确实是竹筏,并非任何一个人眼花。十余只宽数尺、长三丈的刺竹排首尾相连,宛如盘旋在沧水上的一条绿龙。 有一人白衣翩翩,屹立竹排上,宛如神邸下凡,如梦似幻。 她鬓边别着一朵雪白的马蹄莲,唱着渔歌,点着篙杆,目光如沧水一般沉静,一瞬不瞬地看着李承衍。 “三琯…”荀远喃喃,“是三琯。” 第75章 自始至终 竟像是怀春的少年和少女在月…… 十余竹排若能首尾相连, 必可完成这座搭了一半的浮桥。 数万齐军能否渡过沧水,就取决于三琯身下的一排排竹筏。 早有机敏的小兵解开岸边的渔船,撑桨朝河水中央的三琯划去。 三琯淡淡一笑, 连发梢都不曾晃动一下, 一双黑眸仍是定定看着李承衍。 渔船上三四个小兵配合着, 又是划桨又是撑篙, 使劲全身气力大汗淋漓,可那渔船却似被牢牢钉在水面上, 无论怎么划都无法靠近那排竹筏半步。 划桨的小兵急得满脸通红,狠狠将木桨戳入水面, 再拔/出时, 带出了满桨的荇草。 原来如此。 李承衍眸色翻滚, 望向三琯的眼神满是悲凉。 脑海中,回忆万千重。 是那年盛夏, 她随师父入宫, 趁着宫人内侍不注意牵着他去了未央湖摘荷花。湖边水浅,她与他躲在荷叶的阴蔽中。 荷叶层层叠叠,他们躺在 水面上, 被池水漫过肩膀。 他吓得握紧她的手:“…等下起身的时候, 万一被水草缠住…” 她扑哧一笑,斜睨他道:“…这水里是荷花, 又不是荇草!如何会将你缠住?” “若是青青荇草,长在水下田田缠绵,仿若一张巨型蛛网,连船都驶不过去,那才吓人呢。” 孩童时期稚嫩的话语,记忆犹新。 茫茫沧水之下, 荇草一行又一行密密布开,仿若藤蔓万千在水下纠缠,如拦路巨网将那渔船舢板遮挡在外。 唯有轻飘飘的竹筏能浮在浅浅的水面。 李承衍脑中清明,王家副将却不知这荇草厉害,手臂微微一抬,立刻便有深谙水性的小兵跳入河中,朝着郑三琯奋力游去,却被水面下层层叠叠的水草缠住脚踝,挣扎两下之后无力下沉,被渔船上的兵将合力拽出,躺倒在地喘着粗气。 王家副将冷笑,甩袖露出腕间穿云弩,搭箭欲/射:“妖女,拿你狗命来!” 荀远大怒长/枪一晃,前尘旧恨涌入心间,一枪砸在了王家副将的小臂上:“杀了她,就更没办法靠近竹筏!你有脑子吗?” 人人自危,无计可施。明明逃命的竹筏就在眼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郑三琯一点点漂远。 好一出陷阱。 这世间除了她,谁还能设下这样一出局? 可偏偏李承衍现在,除了昂首赴局,又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从始至终,三琯目光未曾改变,只定定看着李承衍。 李承衍微微垂眸,纵使欺骗自己千遍万遍,这世间最懂他们的还是彼此。 只一个眼神,他就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么。 沧水岸边,众人僵持。远方应景传来定王炮火声响,更让数万齐军惴惴不安。 三琯却微微一笑,轻轻蹲下,抬手解开一叶竹筏。 那竹筏顺着水流,顷刻间漂至沧水岸边。 一叶竹筏,又能有何用? 荀远尚在愣怔当中,却见李承衍淡淡一笑,已踩上了竹筏。 “殿下!不可!”荀远大惊,下意识跟随他脚步亦上了竹筏,那竹筏却因承载了两人重量而如渔船一样,陷入荇草绳网中。 只能有一人上竹筏。 郑三琯自始至终,要的都是他一个人。 李承衍轻轻推了荀远的手臂:“只有我去,她才肯将其余竹筏也解开,助我们搭成浮桥。” 荀远仍半信半疑,李承衍浅浅笑:“便是我独身一人,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将我如何?” 便是要杀他,也得有那个能耐才行。 ——————————————————————— 竹筏晃晃悠悠,白衣将军长身玉立。 竹筏飘飘荡荡,白衣渔女聘聘婷婷。 两筏相遇的场景,竟像是怀春的少年和少女在月下私会。 自两人反目以来,李承衍已很久未曾见过三琯如此的眼神,专注中掺杂了些许慈悲。 他的语气中亦增添了些许温柔:“…三琯是想,亲手杀了我吗?” 她眼中泪光闪烁,鬓角白色的马蹄莲微 微晃动,恍惚间竟有种她在为他守孝的错觉。 “三琯打算,如何杀我呢?”李承衍叹息,“你武功不如我,你力气不如我,论谋略论狠毒,更是不及我十分之一。” 三琯轻轻摇头:“你说得对。可你害我师父,害死东方爹爹,害死四要…不手刃你替师父报仇,我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亲人。” “我虽事事不如你…却只有一样,我比你会。”她轻声说,金缕叶握在掌间,缓缓逼近李承衍的胸膛。 像是飞蛾扑火,又像是蚍蜉撼树。 傻得让人怜惜。 他抬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只用了一成力气还不到,便让她再也没有办法将刀锋向前推进一分一毫。 “三琯,是我思虑不周,是我盲目冒进…原谅我,再信我一次。”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将竹筏给我,我带你走。” 她泪如雨下,连连摇头,手上再度用力,那金缕叶便又向前推进了些许。 李承衍心中百味交杂,手上再欲使出一分力气拦住她,却猛然发觉…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他就算使出了全身的气力,甚至连额头的青筋都因为太过用力而爆出,都再也没有办法阻止她握着金缕叶靠近他的胸膛。 怎会如此?她怎会突生神力?李承衍大惊,却在下一瞬明白过来。 不是她的力气大得惊人——而是他,忽然之间没有了力气。 膝盖渐渐酸软,仿佛醉酒一般,再也无力支撑住身体。 李承衍一点点跪倒在她身前,指尖麻痹,幡然问道:“…你给我下毒?” 难怪她神色平静泪如雨下。 原来注定要死的那个人是他。 原来蚍蜉撼树飞蛾扑火的那个人,是他李承衍自己。 “什么时候?”李承衍怎么也想不明白,“你我数月未曾见面,方才我更是小心提防,甚至连你的衣角都没有碰到,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给我下的毒?” 她却不说话,只摘下鬓角的马蹄莲送到他鼻下。 淡淡的黄蕊,让他愈发头晕目眩,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 “很久很久以前。”她轻声说。 早在齐王军帐当中,早在李承衍以纳她为妾而威逼师父替他卖命的时候。 她小小的营帐中,藤萝自天而降,夜来香马蹄莲白腊梅暗香扑鼻。 “每一盆花,我都查过,决计没有半点毒物…”李承衍眉头紧锁。 “你是查过花…”她垂眸,“但你没有查过盆。” 当日被困齐王军中,郑三琯莳花弄草,在初秋九月种出腊梅,枝条修长,点缀朵朵鹅黄小花。 准王妃王姑娘面前,她眼中含泪,将那盆腊梅献了上去:“今日你我初见,王妃圣洁高雅,请定要收下我这盆腊梅花。” 李承衍自诩了解郑三琯,可郑三琯亦比天下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他。 知道哪一个细节那一句话,会触了李承衍的逆鳞。 冰天雪地之中,他与三琯曾以腊梅定情。小小的三琯曾经捏着一朵鹅黄腊梅,斩钉截 铁说十一会是天下之幸。 而现如今王姑娘却将腊梅带到李承衍面前,冷冷道:“郑姑娘帐中花太多,就瞅这腊梅不顺眼,弃之如敝履。” 被抛弃的怨愤涌上心间,李承衍罕见难以自控,猛地举起装腊梅的瓷盆,砸在了地上。 花盆顷刻碎裂,瓷片乱溅,粉末四起。 而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就在瓷盆落地那瞬间,一缕白色的轻雾随着那碎瓷的粉末,飘至李承衍的唇边。 早在那时,毒引便已种在了李承衍的身间,只等着今时今日郑三琯鬓角上那朵马蹄莲。 一诱即发。 第76章 三思而行 你心里有我,你杀不了我…… 心底悲凉一点点扩散, 李承衍半跪在郑三琯面前,慢慢抬起脸。 “从那个时候…就想杀我了吗?” 他拼了命想护她周全的时候,她却处心积虑, 设下一道道连环计。 “阴山石壁里, 为何没动手?” 他的笑仿佛在哭。 “杀了你, 我也逃不掉。” 她却连眉梢都没有动摇, 哪怕一下。 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若死了, 你也活不久。 马背上他半是警告半是玩笑,却不知原来心底深处, 她比他更清楚。 李承衍缓缓闭上眼睛。 枉费他从小长在刀光剑影的深宫中, 自诩计谋天下无双。到头来却被程云和三琯, 耍得团团转。 “给我下毒,是只想…杀我一个人?” 不在两军对阵的时候以火门炮灭齐军数万人, 亦不在一路上设伏杀溃兵主将——却只是用沧水上十余只竹筏, 将他一个人诱至河水中央。 原来自始至终,他们想杀的都只有他一个人。 是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么简单的道理, 定王世子李承云如何会不懂? 李承衍死,他们报了仇。齐军却并未被彻底歼灭, 得以渡过沧水苟延残喘,待蛰伏后伺机重来。 并不擅长带军的四皇子与齐军残部仍会纠缠,精力被分散,压根来不及顾及…郑三琯和程云。 想要避免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结局——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狡兔和飞鸟,都不要死干净。 “今日杀了我, 你们替程四要和师父报了仇,然后呢?”李承衍一瞬不瞬地看着三琯,“逃到快活林去?” 三琯缓缓点头。 阴山月下,她以皇位试探程云。权势滔天,一逐天下的野心仿佛埋藏在骨子里的冲动,驱使每一个龙子龙孙。 程云却只是微笑:“只愿闲云野鹤,做一个江湖漂泊的大侠…再讨上一房老婆,最好十分懂得侍弄花草。闲来无事,还能给人下个毒什么的…” 乱世浮沉,他们想要的不多。 不过是一方天地,二杯浊酒,三五木林,四季变换,仅此而已。 “真是一手好盘算。”他的目光凝在她抵在他胸口的刀尖,“我死,齐军却得以渡江。荀远代司将职,与不擅带兵的四皇子死搏缠斗。而你们两个双宿双飞,在世外桃源过上了岁月静好的神仙日子。” “妙,当真是妙!”他目光突变,眼神中满是狠厉,突然攥住三琯的手腕,挺胸上前一步。 三琯没有防备他这一下,刀锋霎时入肉,血流如注。 她脸上明显慌乱,眼睁睁看着他雪白的战衣前襟被染上一片鲜红。 “既然如此,便动手啊。”李承衍笑得洒脱,“成王败寇,我愿赌服输。” “好一个郑三琯…你真是正三观。你们两个要做那与世隔绝的小鸳鸯,战乱四起又如何?苍生缭乱又如何?四皇子和荀远缠斗征战,死于战乱的百姓又如何?” 三琯皱眉:“你不要含血喷人!我只恨你一人,不愿看齐王数万将领白白送命,才…” “是吗?”李承衍勾勾唇角,“今日我死了,战乱会延续很多年。你师父最开始背叛我父皇,不是为了万民福祉吗?那你现在杀了我,对得起天下百姓?对得起你师父吗?” “笑话,难道天下只有你会带兵打仗不成?” “天下会带兵打仗的也许很多,但姓李的先皇嫡脉,只有我一个。”李承衍看着三琯,“你想让荀远和四皇子对抗,有没有想过,军中王家旧将如何服他?内忧外患,他一个人真能顶得住?” 若是输了,尸骨无存。 “荀大哥救你这么多次,你便是这样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将天下的担子,都丢在荀大哥的肩膀上?” 李承衍的话,一字字钻入三琯的耳朵,就算用尽全力不想听,也还是钻进她心里。 刀锋入肉,寸许。 只要再用力,一点点。他就会死在自己的面前。 “杀我之前,想清楚了吗,郑三琯?” 他看着她,轻声说,眸色浓如墨。 爱别离,怨憎会,她的爱意生在在怨憎勃发之前,她的慈悲生在恨意萌生之前。 刀锋入肉,寸许,却怎么也捅不进去。手抖得像是在扇风,只要一只蚊子停在手背上,就能把她推开。 可他偏偏一动不动不挣扎,眼里涌出期冀。 “你心里有我,你杀不了我。” 她的确杀不了他,可却不是因为心里有他。 ———————————————————————— 三琯和李承衍在水中竹筏上僵持,岸边荀远和王家副将也在僵持之中。 王家副将似笑非笑,只斜着眼睛睨荀远。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穿云□□无虚发,一箭射穿了郑三琯,自可令殿下无忧。 邯郸城外王家副将曾出手——却惹怒了齐王李承衍,被派去守辎重,连累亲妹子失宠。 如今沧水岸边,人人都知齐王不舍郑三琯,也无人愿意如当日王副将一样受这迁怒。 荀远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手心手背皆是肉。 三琯是情,齐王是义,情义两难,如何万全? 小臂上冷汗潺潺,他却始终无法抬起手,将那穿云弩对准郑三琯的心口。 远方仍有轰鸣炮声传来,天边斜阳似火,数万齐军齐齐等在沧水边,数万条人命悬一线。 忽然,竹筏上的齐王 膝行上前,白衣胸前被血浸得鲜红。 荀远魂飞魄散,再等不得。 “三琯…”荀远喊。 三琯猝然回首,只见荀远面色平静,隐隐带笑,将一柄长/枪反手握住,枪尖对准自己心口。 “你师父死了,需要有人偿命,荀大哥懂你。”荀远微笑,“你荀大哥贱命一条,死了也没什么关系,没有什么人挂牵。” “可齐王爷不能死。十万齐军,黎民百姓,都在等着他呢,三琯儿。” “你若一定要一条命,拿荀大哥的赔给你。”荀远轻声说,眼神温柔,“放过十一,也放过你自己。” 话音刚落,荀远脸色一变,长/枪在掌中滑动,直直朝着胸口捅了下去。 王家副将冷眼旁观,李承衍鞭长莫及。三琯折身欲救,哪里还能来得及? 眼看那锃光发亮的枪尖就要捅透荀远的胸膛,电光火石间,一枚金缕叶如从天降,嗖地一声洞穿了荀远的手臂。 长/枪/落地,荀远闷哼一声,抬眼一望,只见数十丈的高岗上,有一人背光而站。 程云长身玉立,衣袂被风吹得鼓起,看着荀远微微一笑。 “荀大哥,三思而后行。” 第77章 延年益寿 哪怕是大内皇宫我也不怕 程云静静俯瞰沧水岸边等待的数万齐军。 黑压压的人群, 人人手臂上都佩着穿云弩,他孤身一人,脸上却连一丝畏惧都没有, “定王好胆色, ”王副将冷笑, “真真不怕我齐军一人一箭射穿了他。” 荀远脸色泛白, 捂着受伤的手臂,语带警告:“射穿了他, 竹筏拿不到,然后等在这岸边直到火门炮把我们轰成粉吗?” 王副将语塞, 不知如何回答。 荀远心中巨石落地, 终于将目光投向沧水中央。 三琯手中的金缕叶不知何时坠落在地, 她眼中带泪,满怀期待地望着程云。 李承衍勉强撑着身体, 另一手却连攥住她裙角的气力都没有, 只能眼睁睁看着程云轻巧地跃过黑压压的人头。 他似山中豹猫,悄无声息踏在齐军肩头上。往往一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跃至下一个人的身上, 不出半炷香的功夫便跃至沧水岸边。 沧水汹涌, 河道里荇草密布,如同一张绿色的巨网笼罩河床。 程云微微一笑, 提气纵身一跳,足尖点在水下荇草之上。他速度极快,眨眼的瞬间便跃至那一排竹筏上。 十余年前,程云与李承衍第一次见面,他跪着。 十余年后沧水上,却是李承衍跪在地上, 抬眼望着程云。 “上次放过你,因与荀大哥的约定。这次放过你,因阴山雪崩你救过三琯一命,一命换一命。”程云淡淡说。 可一可二,不可再三。 下次相见,我必杀你。 他挽住三琯的手臂,连问一句都不曾,就将她甩在了自己脊背上。 十余条竹筏载着李承衍慢慢悠悠漂向下游,荀远连忙指挥兵将却接住漂来的竹筏。 而程云却背着三琯朝着相反方向跃去。 他轻盈 得好似春燕,穿梭在足尖溅起的浪花之间。 三琯靠在他肩上,煎熬整日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她数着他跳跃的次数,忍不住“咦”了一声。 “轻功何时精进如此了?跑这么远,不累吗?”三琯讶异。 “累得快吐了。”他面不改色,“全靠演技撑着。快,趁着他们反应过来前,赶紧逃。” 她这才发现他跑得耳根发红,分明体力不支,很早就开始苦撑。 三琯好气又好笑:“跑不动了就放我下来。” 程云摇头:“不放,说什么都不放!前有狼后有虎,一个两个都恨不得替你生替你死,我放开你,媳妇儿跟人跑了怎么办?” 她抿唇低笑:“你来追我不就完了?天下还能有人,跑得快过你?” 程云瞥她一眼,哼道:“我若是跑得再慢点,救不下荀大哥,你还不知道要多么伤心,哭几次鼻子呢。” 三琯垂眸:“我是不是天字第一号的软弱之人?” 明明说好由我亲自动手,替师父和四要报仇。可我在竹筏上犹豫那么久,却到底没有杀得了李承衍。 “软弱又非坏事,”程云摇头,“有所在意,才会有所畏惧。你会害怕,是因为你还会在乎。” 而我费劲全力想守护的,也是这个有血有肉、会在乎会害怕的郑三琯。 ———————————————————————————— 黄崖关一战,一向如有神助所向披靡的齐王李承衍大败,折损兵马过半。 定王李承云携改良后的火铳和火门炮,将齐军逼至沧水,仓惶渡河才保住性命。 定军大胜,捷报却和一道丧报一同递到了京师的四皇子手中。 “定王李承云,薨。” 四皇子难以置信地瞪着信使,勃然大怒:“李承云玩儿的什么花样?他打了胜仗,怎么会死?尸体又在何处?” 那报信的小兵跪在地上:“万岁明鉴…齐军连竹筏渔船为浮桥,以渡沧水。定王以身为盾意图拦截,却被齐军放箭打成了筛子,尸身坠入沧水,久寻不得。” 四皇子本就不喜程云,假惺惺地扼腕叹息,命人寻衣冠建冢厚葬。 转耳听闻李承衍渡河前将军甲辎重抛了完全,连伙夫铁锅都不得不丢弃,竟高兴得在朝堂上与众臣同饮,醉得一塌糊涂。 “马死完了,车也没了,他李承衍就是落汤狗,拿什么跟我斗?”四皇子大笑,“诸臣大可安心,待江山平定,海清河晏指日可待!” 神机军本在兵变当夜便投靠了四皇子。四皇子大手一挥,封了神机军指挥使为大将军,直捣李承衍在晋鲁豫三地的旧部。 两军在沧水以南几番交手,神机军正当盛年,啃齐王这块残骨头,硬是撑了两个多月也没能成功铲下来。 程云与三琯一同骑在马背上,晃晃悠悠朝着沐川镇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凭着程云一身好功夫,他们大多时间都走山路,避开山下战乱,唯独此处平原空 荡,两人这才骑了一匹老马。 “没能报仇,你难过吗?”三琯轻声问程云。 他要报仇,必会亲自下手。 只是顾及三琯几次提出手刃真凶,这才将机会让了出来。 他摇了摇头,眼中带笑:“别瞧不起我啊,三琯。你云哥哥一身轻功出神入化,要想杀一个人,哪怕是大内皇宫我也不怕。” 重华宫的李太妃还吃着他从陇西送来的百合锁阳,吃斋念佛,盼着延年益寿。 “即便最后真的被李承衍打下来天下,待他坐上龙椅那一晚,便是我天涯海角赶来,替师父和四要报仇的那一晚。” 有这样的决心,多好。 让压在她身上,那些让她一直喘不过气的重担,刹那间轻松了许多。 第78章 狂风骤雨 ,可咱们这世道不好(主要是…… 战事始终焦灼, 胜负难分。 齐王李承衍在沧水边扛住四皇子数次大战后,率军南下,转道赣州、湘楚。 神机军都指挥使本是京师守将出身, 并不擅长短战, 便在江北层层布防, 城楼上高高架起火门炮。 三琯和程云回到了快活林中。 龙血树犹在, 红掌花海一如往昔,远处的鹤望兰林中依然弥漫着浓厚的瘴气。 只是第一次来时的四个人, 却只剩下她与云哥哥两个。 三琯轻轻摸了下树屋中的桌椅,指尖上沾染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她有些恍惚, 专注复仇时曾被忽略的伤感, 似在这一瞬间击中心口。逝去的人还来不及怀念, 幸存下来的人还没来得及自责。 可程云却没有留给她感怀的时间。 他从师父的旧物中找出一个沙盘,兴致勃勃地演练给三琯看。 “李承衍这步棋下得不错。”程云赞叹道, “湘军自古能战, 何况长沙太守曾做过太子詹事,本就忠君。当日宫变若非火铳神速,恐怕三万湘军认不下四皇子这个主子。” 三琯凑过来, 靠在他身边:“若你还在, 会如何应对?” 程云笑笑:“…大幅增兵,城城围困, 断了齐军外援,最多不过一年,没了粮草的李承衍就撑不下去。” 那又何难? 他语气这般平淡,仿佛千军万马在他眼中,不过是泥捏土塑的偶人,压根不值一提。 三琯眨眨眼:“…若你有心争天下, 恐怕承平日久的四皇子绝不会是对手。” “你又来了。”他笑着摇头,“又来试探我。你到底是在怕什么,这般没有安全感?” “只是…”三琯斟酌,“只是觉得英雄豪杰,不该蛰伏在这小小的一片山林中。何况大仇未报,你就算与我在一起,怎能安心快乐?” 程云却正了脸色:“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报仇,我有足够的耐心,我可以等。”他轻声说,“可若是为了复仇,错过了一个会让我懊悔终生的人…那便不值当了。” 程云比三琯更懂得她的心情。 “复仇也好,夺天下也好,都比不过现在守在你身边,更让我觉得安心。”他认真地 说,“三琯,你承担不了再一次的失去,我又何尝不是?” “现在的我…不想失去你。”程云说。 三琯抬起头,眼中细碎的光亮闪闪烁烁,胸口渐渐变得滚烫。 “快活林,这个名字不好。”她温柔地说,“以后这里既然是你和我的家,不如…云哥哥,你来改一个罢?” 程云微微一笑,想了想,以手为笔,在沙盘上写下几个字。 “江湖三句半?”三琯一愣,“为何?” “只是想到睿太子隐居,隐约体会了他的心情。”程云轻笑,“也想明白了这三句江湖,是哪三句。” “第一句嘛,江湖千里梦,风雨五更心。游子黄金印,幽人绿绮琴。千里江湖,风雨同舟,总要有恋人相伴方不觉孤单。” 三琯脸上一热,避开了他的视线,哼道:“轻佻,第二句。” “第二句…”他凑近她耳边,“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还没说完,就被她红着脸打断:“啊呸,油腻!” 程云正色:“第三句,江湖漂泊久,天空月自圆。天下苍生自有人忧虑苦愁,我只管四方天地守一人足矣。” 三琯轻叹:“那还有半句?” “还有半句吗?”程云笑,“不告诉你。” “啊?”三琯瞪大眼。 程云潇洒一笑,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按说你我现在交了心,我是该告诉你啊,可咱们这世道不好(主要是摊上了个不会写甜文的作者),以后能活多久还不知道。” 程云眨眨眼:“万一走丢了,也好让你心里有个念想。总记着有这么个问题,你还没问到答案,心里就能记住问出问题的这个人了,你说是不是?” 三琯看着程云,却似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神情。 承乾殿中香风袅袅,李承衍捡起裘衾,轻轻盖在三琯身上,面上划过一缕羞涩:“还有半句,以后再告诉你。” 也难怪相似,他们本就是堂兄弟。 只是早年颠沛流离,经历不同,才在同一个故事里,读出了不同的江湖。 李承衍看卢燕,看见了江山覆灭,庙堂高远。程云看卢燕,却只看见了风雨同舟,千里江湖。 ——————————————————————— 程云和三琯在沐川镇中开了一个药材店。 战乱数年,年轻人充军的充军,战死的战死。小小沐川镇,烧砸抢夺也经历了许多轮,留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残。 三琯的药材铺子,就开在那年她被荀远掳走的盐铺旁边。 生意自然十分不好。 三琯忧愁万分,眼看着山中采来的上等草药放在店中无人问津,偶有人上门求购,往往不是老弱就是伤残,她便连开口要价的念头都没有,噙着一汪热泪将药材送了出去。 入不敷出,总不能靠着金叶子过活吧? 从小含着金汤勺的三琯十分忧愁,皱着眉头叹气不停。 程云似笑非笑:“放心,小三琯儿。我会杂戏,会耍枪,哪怕飞 檐走壁偷鸡摸狗也能养活你,犯不着看你受委屈。” 夜来骤雨风急,两人赶不及回去,三琯和程云就在沐川镇的小药铺里凑合了一晚上。 铺子小,除了门面之外,就只有小小一间厢房。 三琯看着床上被褥发愁:“怎么办?没来得及置办,只有一床。” 程云抱着手臂,咧唇一笑:“怎么?三琯妹妹忘了么,你云哥哥以前不仅是个飞檐走壁的侠盗,还是个…采花盗。” 诶? 三琯歪着头,看他。 他想继续逗逗她,便故意凑近:“风大雨急,孤男寡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三琯扑哧笑出声:“采花盗是罢?那正好,今晚正巧,给我验验你的本事。” 这次轮到程云瞪大双眼。 三琯一本正经:“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冲虚观里师父存了大把春宫图,早早打发了我去看呢。食色性也,凭啥只有男子得了乐趣?” 程云目瞪口呆。 三琯下巴一扬:“怎的,今天才发现我原是这般不矜持?” 程云摇头:“不,是今天才想起,原该问问师父老人家,那些春宫图都藏在了哪里…” 两人再忍不住,相视而笑。 程云将铺盖展开,抖去湿气,一下下掖好展平。 “早些睡吧。”他温柔低头,“云哥哥是采花盗,采花盗晚上从来不睡觉。今夜我就坐在你门外,替你守门,免得有哪个同行摸来惊着了你。” 多好一个男孩子啊。 身板白杨一样正,背对着她坐得笔挺,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 三琯默默看他背影,咬了下嘴唇。 “云哥哥…”她轻轻喊,掀开来一角被子。 程云一愣,想了想,甩开外衫钻进来。 两人肩并着肩,躺在狭窄的木板床上,在风雨声中仍能听得见彼此滚烫的心跳。 见她睡不着,他干脆枕起手臂,有一搭没一搭地讲小时候的那些事,旖旎的念头却连飘都没有飘过来一下,仿佛只要想一想,都亵渎了她。 “我阿娘闺名为翡,定王府中总有很多名贵的翡翠,很多是父王送给她的,也有一些是…先皇。”程云缓缓说。 三琯侧脸,讶道:“万岁爷吗?” “嗯。”程云点头,“是阿爹笑着告诉我的。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阿娘以前差点嫁给万岁…难怪宫中的人对她那么熟悉,难怪皇后仙逝阿娘进宫安慰万岁的时候,要带上我。” “你阿爹不会吃醋吗?”三琯慨叹。 “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程云轻声说,“阿爹只是笑着看我,说也许有天你会懂,可我作为你爹,却盼着你永远也不会懂。” 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浓烈:“…可现在的我,终于懂了。” “原来当你足够珍惜一个人…与心痛和怜惜比起来,那一点点醋意,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他忍不住,轻轻抚着她的眉毛,“不愿看你皱眉,不愿看你伤心,如果十一能让你笑,哪怕你和他在一起,我也能笑着祝福… ” “可他并不能让我幸福。”三琯说。 “我知道。”程云笑笑,“可有的时候,我还是偶尔会庆幸…幸好,幸好他爱你。他爱你,所以才能在阴山里救出你,才能在石壁里宁愿自己啃食苔藓也要将干粮让给你。” 三琯缓缓闭上眼睛,泪水从侧脸滑落,默然不语。 “你杀不了他,我懂你。”程云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我也有过与你相似的经历。” 三琯睁开眼:“真的么?” 程云笑笑:“三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一身轻功是谁教的?” “我师父是个老乞丐…”程云垂眸,“可他这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用来偷鸡摸狗岂不是太屈才?” “我曾经问过他…可他只是默默垂泪,说自己这一生,只配当个被万人唾弃的乞丐。” 定王府倾覆那晚,定王愿自戕以保家人,王妃却誓要带着定王府下人上船逃亡。松江府岸停着商船,若是没有告密的下人,也许那晚他们可以扬起风帆,启航远走。 “我十七岁那年,师父突然跪在我面前,告诉我他所知所学,一身轻功已尽数教授于我。”程云继续说,“而他告诉我了一个秘密。” “定王府倾覆那晚,便是他向松江知府告密,这才断送了百余人的性命。” 三琯瞪大眼睛,脱口而出:“为何?” 程云苦笑着摇头:“他是我母妃身边的亲随,知晓母妃与先皇之间青梅竹马的往事。他以为将王妃和定王府拆开,凭着万岁的旧情,就能救我母妃一命。” “殊不知…到头来,万岁对我母妃的旧情,不过是斩杀定王府时叮嘱了一句,留阿翡全尸。”程云轻叹,“而我母妃铮铮铁骨,宁愿与父王葬身大海,也绝不愿意一人苟活这世间。” “从那时我就知道…人心,是这世界上最经不起算计的东西。而算计人心的人,终有一日一定会自食苦果。” 程云转过头,凝眸看着她的眼睛:“师父自认害死了母妃,懊悔一生。向我坦白旧事之后,他闭上双眼,希望我能了结了他的性命,替定王府报仇。” “可他也忘记了一件事。” “人心虽然不能算计人心,但是真心…却可以换来真心。” 三琯渐渐泪盈于睫:“你下不了手?” “嗯。”程云点头,“那么多年朝夕相处,没有他,我早不知饿死了多少次。就算我下得了手,四要也会挡在他身前。” “所以终他一生,我敬他、爱他、尊重他…我想,我父王母妃在九泉之下,也能明白我,理解我。” 他伸出手,抚平三琯嘴唇上的齿痕,小声说:“所以,三琯儿。你师父的心,同我父王母妃的心应当是一样的。” “就算你没能杀得了李承衍,九泉之下师父也不会怪你…只会捋捋白胡须,嗔怪你一声,小三琯儿,怎么搞得嘛,让你快活快活,你怎么却在日日哭泣?” 他描述得绘声绘色,三琯眼前 仿佛真的浮现了师父淘气的样子,忍俊不禁笑出声。 “云哥哥,谢谢你。”她垂下眸,两条手臂一点点蹭了过来,一点点环住了他的腰。 没有羞涩扭捏,也没有惺惺作态。 程云先是一愣,心跳如擂鼓一般。 他低笑,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额头,叹道:“好姑娘。” 风骤雨急,三琯在风雨声中渐渐睡了过去。 清晨醒来时,程云已不在身边。 她一惊,连忙起身下床,推开厢房的门。 却见程云正在整理被雨水打湿的药材,见了来了,咧嘴一笑,指了指门口放着的桌子。 桌上放着金灿灿的一锭金子。 三琯唬了一跳:“这金子哪里来的?” “自然是偷来的。”程云一本正经。 三琯一时摸不准他说的是真是假,皱着眉头看他。 却忽然听见门边传来一阵极轻的咳嗽声。 她这才注意到大门旁的板凳上坐了一个人——一个她万万没有想到此生竟还会再见,一个万万没想到竟会在此地见到的人。 一个长身瘦汉,背后拱起大包,佝偻着身形,可是那拱起的罗锅下摆,隐约露出了一只女子的三寸金莲! 那背上那巨大的罗锅仿佛随时会爆炸一般。 而三琯知道,那罗锅之中,藏着一个三尺余长的中年美妇。 “孤灯客大侠!”三琯大惊失色,“您怎的会来这里?” 第79章 动之以情 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分离,直至…… 今日之前, 三琯曾两次见过孤灯客大侠。一次是九方客栈初遇程云时,另一次则是江湖豪杰被困九方城内,李承衍与四皇子对抗助众人突围时。 两次遇见孤灯客时, 她都与程云在一起。从九方城突围时, 她被程云背在背上, 还曾受孤灯客出手相助。 来者是客, 何况曾有恩于二人。三琯正欲上前斟茶招待,却被程云在桌下捉住裙角, 轻轻一扯。 她顿住脚步,再看程云一脸轻松的脸色, 就品出了点别样的味道。 孤灯客的脸色十分凝重:“定王与王妃被害之后, 松江府大雨连绵, 连上天都在为王妃和定王哭泣…” 程云微微一笑:“…本就是江浙梅雨天气,连日下雨也算不得什么。我自幼长在乡野, 只信拳脚, 不信上天。” 三琯听得云里雾里,孤灯客在江湖中一向独来独往,武功更是卓绝过人。前几次相见都不曾提过与老定王的旧情, 为何此时要来他们这个小药铺中叙旧? 孤灯客脸色更沉:“…老定王去后, 松江府三十万百姓年年拜祭,每逢重阳, 祭品果酒摆满港口岸边…” 程云垂眸:“人死化灰,再无踪迹。我既不信九泉之下有亡灵,更不信苍天开眼许来世,拜祭又有何用?” 三琯眉头皱得更紧。为何孤灯客要让程云念松江府百姓的旧情?难道是四皇子或是李承衍打到了松江府?要屠城? 程云缓缓啜一口茶水,言谈之间满是拒绝之意:“前辈对我夫妻二人有恩,程云 本不该再三推辞。可四皇子既已对外昭告定王李承云已死, 我又立誓此生漂泊江湖,再不问朝堂旧事,无论夺嫡的到底是谁,都与我程云无关了。” 桌上那锭黄金灿光刺眼。虽不知孤灯客到底为何要当了这说客,两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三琯亦都不愿程云再去淌这浑水。 眼见孤灯客脸色越来越暗,三琯犹豫片刻,轻轻将那金锭推回孤灯客身边。 “孤灯客大侠一生不问江湖中事,只与爱妻相携相守,从未分离。您应当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与云哥哥的心情。” 她晓之以情,将心比心,声音温婉动人。 孤灯客转头看她,眼中晦暗不明,隐约可见泪水。 “你这模样,与我娘子年轻时十分相似。”他声音渐渐喑哑,“与她成亲时我曾立下誓言,此生永不相离,若有违誓,死生不复相见。” 三琯有些动容,眼眶也渐渐发红。 孤灯客垂下眼眸:“我欲生生世世与她相守,于是将她背在后背上,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分离,直至今日,足有三十九年。” “只是…”孤灯客脸色猝然一变,背上鼓起的罗锅眨眼间炸裂成无数破布碎片。 那碎布飞溅速度极快,竟似一把把尖刀直入眼帘。 程云大惊,万没想到上一秒还低声相劝的孤灯客突然发难,竟会对着两人出手。 江湖人都对孤灯客背上的娘子十分忌惮——使得一手好暗器,在穿云弩现世之前,孤灯客伉俪的暗器天下无敌。 金缕叶滑落指缝间,三琯下意识往后躲,却见碎布片落地后,从罗锅中跃出的女子面朝地面,直挺挺趴着,动也不动弹。 而自己却背后一轻,竟被腾空提了起来。 三琯猛然回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被孤灯客背在了后背上。 好一出声东击西! 人人都知孤灯客背上娘子使得一手好暗器,三琯和程云亦以为孤灯客出手后,会以暗器对两人攻击。哪曾想到孤灯客却只是用背上的娘子来吸引他们的注意。 一招过后,他竟连背上的娘子也不要了,只顾抓着三琯逃走! 孤灯客轻功亦是出神入化,眨眼间跃出数丈远。 三琯回过神来,以拳为刃,立刻向孤灯客后背砸了过去。 孤灯客头也未回,细瘦的手掌宛若利爪,牢牢箍住三琯的手臂,轻轻一扭。 只听咯噔一声,三琯甚至未觉疼痛——双手却已经使不上力。 这才发现孤灯客转瞬之间,卸了她两条手臂。 双臂脱臼,毫无自保能力,三琯脸色惨白。 孤灯客却只看了她一眼,苍老的眼睛中满是悲凉和伤痛,喑哑道:“…只是今日,就算违背了四十年的誓言,我亦不得不与吾妻分离。” “放心,我不会伤你。”孤灯客轻声说,“你一句话提醒了我。将心比心,定王虽不会听我的话,去救松江府百姓。可若我抓了你,他便定要去松江府救你。” 三琯这才明白过 来:“孤灯客大侠捉我,只是想让我们去定王故地,松江府看一看?” 松江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 却说孤灯客挟三琯跃出数丈远,程云纵身想追,望尘莫及。 地上直挺挺趴着孤灯客的“娘子”,一动不动,程云眉头深皱,慢慢将人转过来。 只一探手,他就意识到了不对。 这“娘子”,轻得惊人。 孤灯客纵横江湖数十年,无论何时何地都背着“娘子”,从不曾放下过。娘子妆容精致,衣着考究,足下三寸金莲小巧玲珑,使得一手好暗器。 只是从来都不曾开口说话。 亦从未有人见过她开口吃饭、喝茶。 程云明白了原因。 亦明白了孤灯客数十载未曾将“娘子”从罗锅中拆下的原因。 只见那女子精致妆容之下,分明早是干尸一具。 皮肤残损败蜕,骨殖脆弱得仿佛稍一用力就会被捏碎,五脏六腑空空荡荡,早被掏空。 江湖传闻孤灯客力大过人轻功盖世,才能将妻子驮上数十年。 可原来,他的妻子早已过世,被制成干尸数十年,才能毫不费力驮在背上。 不是“娘子擅暗器”,而是暗器藏在娘子的尸身之中。 孤灯客深情至此,爱妻溘然长逝后,竟用了此种方式让妻子与自己一生不分离。 程云心头大震——可此时,为了引程云去往松江府,孤灯客连一生相守的妻子都不要了,到底是为了什么? 程云犹豫片刻,强忍心中反感,将孤灯客的“妻子”扛上了自己的肩膀,循着方才孤灯客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正值青春年少体力最足的时候,背上又只是一具水分全无的干尸,本以为全力追逐之后,不出两日就能赶上。 哪知道足足追了五日,却只能偶尔望见孤灯客带着三琯的背影。 —————————————————————————— 却说三琯与孤灯客五日相处,一日比一日熟稔。 入夜两人并不住店,只在野外露宿,最多不过两三个时辰便要上路。 三琯不喊累也不喊苦,自手臂被卸过一次之后,老老实实跟在孤灯客身边,再无反抗举动。 “你这丫头,倒有些出奇。”孤灯客沙哑着嗓子感慨,“也不哭闹,倒很乖巧。” 三琯微笑:“大概是因为我被捉了好多次?心态都练出来了。” 从荀远、李承衍到四季山庄,处处不由自主时时身不由己,倒真有几□□如浮萍的意思。 眼见孤灯客脸色一日枯黄过一日,三琯甚至有些担忧:“一路上,只见前辈偶尔饮水,从不见前辈用过干粮,这样下去可撑得住?” 孤灯客眉梢一抬:“你不怪我捉了你?反过来关心我?” 三琯微笑:“说了嘛,我被捉过好多次,所以…善意还是恶意,我分的出来。” “前辈对我没恶意,我知道。” 不管有没有恶意,先戴高帽子总没错,三琯 甜甜笑,圆圆杏眼单纯又无辜。 孤灯客睨一眼她,又看看身后:“只怪你情郎追赶得太紧。” 他再站起时,腿已微微发颤,却仍是将三琯带在背上。 “从沐川镇至松江府,有五百里距离。我跨山而行,不走大路,若是背着我娘子,五日足矣。”他伸手,轻轻拭嘴角,擦去隐隐血迹,“只是…小丫头,你可比我娘子沉太多了。” 三琯皱眉:“松江府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前辈连娘子都不要了,一定要我们去看?” 若说山川变色生灵涂炭,自故太子去后十余年岁月,昏君治下不都是如此? 四皇子与李承衍两军相争,又能糟得到哪里去?总不至于坑杀百万俘虏吧? 孤灯客却只是轻轻摇头:“…你可愿说服定王李承云回到四皇子身边去?” 回到四皇子身边,辅佐四皇子? 难道李承衍和孤灯客有仇?又或者李承衍现在正在松江府,孤灯客捉她来是为了威胁李承衍?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再被用来胁迫威胁李承衍,甚至回到四皇子身边,再度正面与李承衍厮杀,三琯脸色唰地一下惨白。 孤灯客见她神情,立刻明了,便只轻声叹息:“如此,你便必要与我同去…亲眼见上一见。” 第80章 忧国忘家 滑而有谋,猛而善斗,流劫江…… 三琯从未去过松江府。 孤灯客既无恶意, 又如此坚持,三琯想了一想,干脆从善如流, 十分配合孤灯客行程。 遇上孤灯客一心赶路顾不得吃饭时, 她还颇为善解人意地提醒。 “前辈当真不休息?”三琯问。 孤灯客抬眼望天, 静静盯着圆月, 神色忧虑: “春雨夏蝉,秋月冬雪, 我多睡一晚,便是眼睁睁看着山河落难, 明珠蒙尘。” 三琯听得一头雾水, 只得再问:“为何一定要去松江府?” “我自幼在松江府长大。”孤灯客却似没有听见她的问话, “清晨薄雾,跑出巷口, 常会看见五旬阿婶站在门槛边剥田鸡。那时总嫌那剥了皮的田鸡骇人, 便多跑一些,偶尔买一只生煎尝尝鲜…” “直到十年战乱,才知能在巷口看到妇人安逸备菜, 是一件多么值得珍惜的事情。” 这一番话听完, 三琯只抓住一个重点:“前辈,您是松江府本地人吗?” 孤灯客深深看她一眼, 终于点头回道:“松江府三十万百姓,都是我血脉相连的骨肉同胞。” “还有两日…先到鸿城,再过长洲,就到松江口岸…” 孤灯客轻声说,眸中晦暗不明。比起思乡难忘,更有种破釜沉舟不再回头的决绝。 三琯对松江府充满好奇。 可他们走了整整五日, 到头来也没能到达松江府。 天色蒙蒙亮,孤灯客和郑三琯刚刚行至鸿城。 朝阳穿破厚厚的云层,三琯眼前渐渐变得清晰。 她像被突然扼住了呼吸,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往日江南鱼米之乡,如今断壁残垣焦土遍地。不远处鸿城城墙 坍塌,似是大火刚熄,白烟滚滚而起。 田埂上零零散散有灾民踉踉跄跄,相携而逃。城墙下横七竖八竟堆积了不少尸身,远远望去竟夹杂着许多赤/身/裸/体/的女尸。 即便过往十余年本朝战乱日久,如此仓惶的场景也颇为罕见。 三琯神色一凛,不待孤灯客发话,率先朝着灾民跑了过去。她扶起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头发剪得寸许,脸上被锅底灰抹得脏兮兮的,怀里还抱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若非身陷险境,乱世如此,哪个母亲会放自己的孩子这样孤零零逃走? 三琯心中大震:“你阿娘身在何处?” 那孩子瞪眼看她,愣怔片刻,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呜咽着求道:“侠女救命,救我阿娘!” 这一开口,三琯才发现那孩子竟是个被剪了头发的女童。 她心中清明了几分,再望向鸿城洞开的城门时,神色坚毅许多。 孤灯客似是早预料到城中场景,听那女童说完,毫不犹豫跃身而起,足尖点地飞出丈余。三琯轻功不如他,只能一路小跑,努力跟随在他身后。 逃难的人群零星从城中往外跑,他们两人却逆着人流上前,直直闯入城门之内。 即便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三琯仍是霎时被城中的情境惊得后脑发麻。 青石砖地上血肉成泥,处处可见残肢断足。一排头颅高高悬挂在城楼内,男女老幼皆有,甚至有襁褓中的婴童。 城门后正有女子袒/胸/露/乳,衣裤全被剥/脱,如砧板上的死鱼一般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青石砖上鲜血横流,砖缝中零碎散落的竟像是被人从体内扯出的肠衣。喉咙早已被砍断,只余一层薄薄的皮连着头颅。 然而,便是这样一具惨死的女/尸,却仍被四五个身着怪异的男子嘶吼着、压着、侮辱着! 三琯心中气血翻涌,瞥了一眼,就知道那数名暴徒绝非中原人。 只见他们身着红色酋衣,头戴翎羽与鹿角,脚上并未穿鞋,下身两片红布裹身,又似甲又似裙,极为诡异。 孤灯客拔剑而出,已纵身扑去。 那数名暴徒眼睛瞪大,滋哇乱叫宛如猿猴,亦掏出“长剑”来应对。 那“长剑”形状怪异,似“剑”又似刀,又极锋利,挥出时剑锋如秋风疾驰,削铁如泥。 五人招式古怪,同时将孤灯客围困在中间。 三琯亦加入战局。她被孤灯客掳走得突然,穿云弩未来得及佩在身上,此时便使出全力掷出金缕叶,流星般飞/出,精准刺中一人腰间。 那暴徒痛呼出声,似乎这才意识到三琯的存在。他转过头来,眼都直了,涎水直流,朝着三琯狞笑着扑来。 三琯以拳为刃,护在身前。 而孤灯客却忽然间似癫若狂,出剑如霜,快似空中霹雳。他手腕翻转,竟比那乡间孩童翻花绳还利落干净,眨眼间剑气悬浮空中仿佛结成一张巨网,白光闪闪,但凡有人靠近 便被削得鲜血四溅。 孤灯客在江湖中以暗器闻名遐迩,三琯从不知他竟使得如此精彩的一把剑,不禁拍掌叫好。 孤灯客微微一笑,反手捅出一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穿了三琯身前那暴徒的咽喉。 “前辈好剑法!”三琯面露欣喜,正欲上前,却见方才还微笑着的孤灯客却骤然脸色大变,喷出一口猩红鲜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前辈!”三琯大吼,伸手去探孤灯客的脉搏,才发现这数日奔袭,孤灯客早已是油尽灯枯。 “怎会如此…”三琯难以置信,反复探着脉搏。 难怪他一生不与妻子分离,却愿意在沐川镇抛下妻子掳走自己。 难怪一路上他一心赶路,不吃不喝,似是对自己身体毫不在意。 原来是从一开始就存了死志!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从松江府回去。 方才与那数人比剑时,孤灯客已是回光返照,将最后一丝真气都消耗殆尽。 三琯抚着孤灯客的脉搏,难过不已。 孤灯客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将枯瘦的手一点点挪至她手上。 “国破,山河仍在。君亡,百姓犹存。松江府沦陷至此…”他气若游丝,却仍紧紧捏住三琯的指头,恳求道,“告诉定王…回京师去。” “前辈放心。” 她闭上眼睛,终于在此时明白了…为何孤灯客要让他们回京师、回四皇子身边去。 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那诡异暴徒三五成群,朝着她的方向追过来。 三琯擦干眼泪,牙关紧咬恨意迸发,金缕叶被夹在指缝间,迎头赶上。 城门下被虐杀女子的模样,仿佛始终在眼前晃荡。三琯眼眶发红,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耳边风声呼啸,却又有一人,比她的速度还要更快一些。 是程云。 “抱歉,我来晚了!”他低头看她,神色冷峻,一手伸手拽住她的肩头,另一手从怀中掏出火铳。 三琯一言不发,伸手便将火铳抢过, 恨意滔天,她还从未如此恨过什么。即便是师父万箭穿心死在她面前,她都没有像今时今刻目睹同胞被虐杀惨死时,更加恨过。 那滔天的恨意化作怒火,也化作她扣动扳机时的力气。 轰然雷鸣,她被那巨大的后坐力震得连连后退,幸得程云在腰后稳稳托住才站住脚步。 她睁开双眼,却见那诡异暴徒面露惊讶,震惊地望着她。 大约是因为太过激动——火铳第一发,她射偏了。 三琯凝神提气,还欲再扣一次扳机,身子却忽然一轻。 “走!”程云揽着她的腰,飞身跃上马背,“留得青山在,三琯,跟我走!” 他压下她的头,将她藏在他胸前,双腿狠狠一夹马腹,那战马便风驰电掣冲了出去。 三琯很快明白了程云不恋战的原因。 战马尚未跑直城门,她便再一次听到了那熟悉的、震耳欲聋的雷鸣般的轰响。 火铳的声音。 只是这一次…火铳射出的炮弹,对准的是她与程云 。 三琯在疾驰中恍然回首,隐约瞥见那诡异暴徒站在乌金色的战车上,高举着一只仍在冒着白烟的火铳。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三琯大喊,“为何身着异服?为何胡言妄语?为何…会有火铳?” 程云深深吸一口气:“倭寇,三琯,他们是倭寇。” 这世间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比定王世子李承云更懂得“倭寇”二字的含义。 定王属地松江府,松江府靠海;海上渔民数万,常遇流寇海贼。 幼时他尚在父母膝下承欢,晚来风急,仰望星空听闻的故事,从来都不是牛郎织女相遇。 而是那自扶桑渡海而来的——倭寇。 “滑而有谋,猛而善斗,流劫江宁,屠掠松江,烧杀戮掠,奸淫屠掳,无恶不作。”定王妃阿翡抚着儿子李承云的面颊,轻声说,“倭寇若是来袭,伤我渔民,掠我粮草,实在是防不胜防。” 十岁的程云眉头紧锁:“那该如何做,才能护我百姓免受倭寇流患之苦?” 定王抚着长髯,满面含笑:“莫要担心,儿子。阿爹已想好完全之策,足以保我松江府十年无虞…”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月光下,定王缓缓掏出一只小小的木盒,摆在案几上。 樟松所制,轻巧如燕,疾如闪电,速度快过眨眼的瞬间。 “倭寇海贼,之所以战无不胜,盖因这袖箭穿云弩威力慑人。”定王微笑,“幸好松江府商贸发达,阿爹我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只,预备来年开春送给太子殿下。” “华夏四方危机四伏,如穿云弩这样的暗器,若能用在军制之中,定能大大提高军将战力。” 老定王合上木盒,远远望向京师,心中一点点燃起热切的盼望。 长云野山,边城遥望,偏安一隅的闲散王爷那称得上“浪漫”的家国情怀,却成为了他家破人亡的原因。 十年前,老定王说得了穿云弩,可保松江府十年无虞。 十年后,松江府果真沦陷在倭寇的铁蹄之中。 程云终于明白为何孤灯客拼得一身性命,亦要他亲眼见一见松江府沦陷后的惨状。 “松江府三十万百姓,都是我李承云血脉相连的骨肉同胞。”程云连声音都沁着热血,咬牙道,“我父我母为松江府万世太平而死,今日我李承云在此,亦愿为松江府百姓而死。” “只要我李承云尚在人世,就绝不允许倭寇再伤我同胞。 只要我李承云尚在人世,就绝不允许倭寇辱我姊妹。” 三琯亦心潮澎湃,紧紧握住程云的手,朗声道:“云哥哥,我们这就回京师,去告诉四皇子!” 穿云弩来自扶桑,火门炮来自扶桑 倭寇,亦来自扶桑。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这就去用火门炮把倭寇赶出松江府,再不让他们伤我同胞分毫!” 第81章 真相大白 原来一切的一切,早有有迹可…… 自沧水渡河之后, 李承衍韬晦蛰伏,率军南下转 道赣州、湘楚。 长沙太守曾做过太子詹事,与李承衍少年时亦有师徒情谊。齐军围困长沙不足半日, 湘军主将便顺水推舟开了城门。 三万湘军收入麾下之后, 李承衍终于止住了仓惶败局。 可神机军都指挥使在江北层层布防, 靠着火门炮和火铳死守沧水, 令齐军不得跨江半步。 本以为沧水大败之后,李承衍就算不死, 也会如丧家之犬。 哪知道两军僵持苦局迟迟难破,四皇子正在为这战局伤神当中, 见程云主动来投, 自然将这一出好戏演得默契。 四皇子贤王之名天下皆知, 几十年来在偏心幼子的老皇子手下求生,早练就了出神入化的演技。 程云站在金銮殿下, 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 就被滴泪交加的四皇子冲下龙椅揽在怀中。 “伤可大好了?”四皇子哭得如此逼真,攥着程云的双手唱一出将相和,“阿云养伤的时候, 我真是日日忧心啊, 生怕逆贼对你不利,只得昭告天下你伤重不治。如今你回来, 我真是恨不得大赦天下,好好替你接风洗尘。” 一字一句如此真情实感,连程云自己都险些信了他们君慈臣忠,只是为了迷惑齐军才伪造了他的死讯。 程云双膝缓缓跪地,神色凝重:“…陛下可知倭寇来袭,松江府沦陷, 会稽县丞战死、绍兴把总战死,松江府百姓死伤足有数千…” 四皇子却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是吗?”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虽是疑问句,却分明早对倭寇侵袭一事心知肚明。 “阿云不必担忧。”四皇子沉声道,“我朝受倭患数十年,沿海百姓常受侵扰。历朝历代,流寇从来不成气候,待我安排下去,禀告扶桑国王,自会约束流寇海贼。” 程云眉头紧锁:“松江府驻兵三千人,又有火铳装备,怎会被流寇海贼轻易攻陷?万岁,我与三琯回京师前亲眼所见,松江府作乱的倭寇人手一支火铳,绝非寻常海贼流寇!” 他字字赤忱,同胞遇害时的苦难都寄托在唇齿间。 四皇子却满眼兴味索然,在那一整段话之中只听见了一个词:“三琯?郑三琯?你说的,可是李承衍的青梅竹马,华山派郑三琯?” 程云牙根紧咬,指尖嵌入掌心,缓缓闭上眼睛。 那一瞬,师父曾经在这承乾殿中感受过的所有无奈和悲哀,都汹涌冲上了心间。 “讲江湖恩怨,讲儿女情长,讲刀光剑影,讲金古梁温还珠楼主,博采众家之长…可我归根到底,是在讲家国,是在讲鄱阳湖畔的朱元璋和陈友谅。” “你我虽是女子,却该比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更在乎家国命途。因为若有一天王朝倾覆,最先遭殃的总是你我。” “从这一点上讲,我与金古梁温还珠楼主唯一的不同,不过是他们讲故事给天下人听。而我,却只能讲给一个昏君。” 三十年前,师父将故事讲给了一个眼中只有 儿女情长的昏君听。 而他程云现如今,亦是将天下大局剖析给了一个——眼中只看得到李承衍的四皇子听。 ———————————————————————————— 离开京师,转眼间已有数年。 承乾殿雕栏玉砌犹在,那些藏在明黄帷幔后的人却早已换了一波面孔。 三琯静静站在白玉栏旁,风声猎猎,将她白雪般的裙摆高高吹起。 栏杆上摆了一只碧绿的茶杯,她出神地盯着那茶杯发呆,连程云靠近也没有察觉。 “四皇子说,”程云声音喑哑低沉,“倭寇不成气候,他自有安排。” 三琯抬起头。 “他还说…”程云从牙缝中挤出字来,“攘外必先安内。待齐军投降,他自会以全部兵力对付倭寇。” 三琯轻轻抚上程云的脸,替他擦去颊边的泪水。 “他说倭寇只是海贼流寇,不出三月必会自行离开松江府。”程云眸中燃起烈火,“他一辈子觊觎的都是李承衍的皇位,时至今日,眼中仍然只看得见李承衍。” 三琯却轻轻摇了头,将本在栏杆上那杯清茶递到了程云的唇边。 茶香扑鼻,澄亮碧透,宛如夏日荷叶,又是春柳拂面。 那淡淡的清香,熟悉的清香,只在…四皇子府上,才常常闻到的清香。 这茶…是扶桑绿茶。 什么时候开始,宫中的贡茶都变成了扶桑绿茶? “不,云哥哥。”三琯轻声说,“四皇子不是不相信…” “恰恰相反,也许他比你我想象中还要清楚…倭寇的一举一动了。” 脑海中似有晨钟暮鼓重重敲响,混沌的头脑刹那间变得无比清明。 “四皇子参/政十年不仅朝中人脉深广,朝外也结交许多异域能人。东海之东有扶桑,南番以南有安然,每年使臣进贡,都先送进了四皇子府中。” “那年扶桑国进贡点心,精致喷香,四皇子送了不少去冲虚观,却被师父一一倒进香炉,连渣都不许她碰。” “定王得了穿云弩,你阿娘还曾写信给东方庄主。信里她写,扶桑客商,赠一宝物,可作袖箭,疾如闪电。只可惜未有相适之箭簇,难有大用。” 四皇子结交扶桑客商,年年得来宝物收得进贡,为何扶桑客商却将没了箭簇的穿云弩赠给定王?十太子坠马万岁暴怒,受益最大的四皇子却在那场风波中神隐,只因东宫太监巴贯率先站出来,将定王所赠的穿云弩交给了老皇帝。 如此...如此明显的事实,为何直到今日他才将前因后果彻底看清? 程云如遭雷击,几乎跪倒在地,却被三琯牢牢撑住手臂。 “不,不只如此。”她的声音温柔又坚定,又最强大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九方城比武高台上,李承衍与四皇子缠斗时,郑三琯挡住了四皇子削铁如泥的扶桑宝剑。 邯郸城外师父和四要殒命,郑三琯久病不起,四皇子流水一般送来了扶桑龙角散。 围困僵持 的数月里,四皇子轻啜着扶桑绿茶,静静看着程云捻动着扶桑火药。 甚至连沧水他们设下伏击,大败李承衍的火门炮,都是来自扶桑的火门炮。 原来一切的一切,早有有迹可循。 “难怪,难怪太子死后,他能在短短时间内异军而起,牢牢把握朝政。” “难怪,难怪李承衍占尽正统,却只能一次次败走麦城,功亏一篑。” “因为...你与我都做了他四皇子的帮凶,亦都成了倭寇的走狗。”程云缓缓说。 第82章 天地为媒 今夜便是你与我的洞房花烛夜…… 历经十年, 真相终于大白。 潜心十年以报血仇的大汉奸,原来自始至终都藏在他身边。 可金銮殿上那君臣相和的戏码,却还不得不演下去。 程云身披甲胄跪在四皇子面前, 波澜不惊。 “齐军反贼徘徊于湘赣, 剿檄不可再拖延, 待臣亲领神机军, 携火门炮南下将逆贼一网打尽。” 他的尊严也好,仇恨也好, 什么也比不过握在手里的兵权。 四皇子眼含热泪,看似感动不已。 可一开口, 却是说:“爱卿刚刚大难归来, 还是留在京师好生休养。神机军镇守沧水以北,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说到底,还是不相信。 现在的四皇子, 并不相信程云。 沧水一战之后离奇战死, 却在此时战局吃紧的时候突然归来。 四皇子性格本就多疑,如何不会怀疑他回来的动机? 他绝不敢冒险,在笃定程云动机之前绝不会下放军权。 何况四皇子如今既与扶桑国勾结, 并不急于出兵剿灭来侵犯的倭寇。程 云欲将前尘旧恨全部压下, 做四皇子“忠心耿耿”的好将军自行领兵,却又被四皇子牢牢压在京城, 不得动弹。 松江府三十万百姓蒙难,三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可如今他们人在皇城如身陷囹圄,又要如何去救? 三琯神情决绝:“快活林中尚有硝石硫磺,数量虽不多,也够百余只火铳用。” 程云抚着她的脸颊,极尽温柔:“然后呢?你抱着火药与来犯的倭寇同归于尽吗?” 三琯抬起眼, 眼中泪光闪烁:“若我先走一步,黄泉路下一定等着你。” 程云却笑不出来,指尖冰凉:“再等等,三琯,我们再等等…” 可再等什么呢?他却说不出来。 是等四皇子终有一日良心发现,还是等松江杭州百万百姓被屠戮干净?亦或是天降神兵救华夏于水火之中? 程云日日心如刀绞。 朝堂上亦日日都有官员上报倭乱:“浙、苏二省尽数沦陷,官兵死者三千余人,屠掠百姓过万。转道赣州直驱江陵。” 数千倭寇斩杀沿海官兵竟如切瓜砍菜毫不费力,阵势吓人。 只是… 程云心头微微一动。 四皇子亦听出战报中大有古怪,追问道:“倭寇这是什么打算?沿溧阳往南便是江陵,为何要兜一大圈取道赣州?” 为什么要在战况正是顺利的时候绕路? 内阁大 臣却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吞吞吐吐道:“…溧阳以南,有…有齐王领湘军驻守。” 齐王李承衍,得知倭寇火烧松江府之后,奔袭千里带三万湘军驻守在溧阳以南,以穿云弩为兵器,与倭寇火拼十余日夜。 湘军何等勇猛,数次与四皇子的神机军在沧水交手,各有胜负——然而驻守溧阳十余日,三万湘军折损过半,溧水绕城,生生被湘军鲜血染红。 战至最后,齐军甚至找不到能填入穿云弩的箭矢。溧阳城中百姓连家中木筷都献了出来,宁愿全城百姓被围困饿死殉国,誓与齐军共存亡。 妇孺老少,宁死不做扶桑国的走狗。 程云的拳头紧紧握起,热血仿佛从心底一泵一泵涌出。 而高坐在龙椅上的四皇子却面露喜色,迭声追问:“李承衍可有负伤?湘军可是真死伤过半?若是没了湘军,要剿灭齐贼,就容易多了罢!” 那一瞬,程云几乎按捺不住拔刀砍向四皇子的冲动。 李承衍听闻松江府沦陷,宁愿舍弃三万湘军,亦要守护溧阳百姓。 可四皇子眼中,看不见溧阳百姓,亦看不见那作乱的倭寇,只看得见李承衍的三万湘军。 四皇子却兴奋地站起:“天助我也!当真天助我也!便令倭寇与齐贼斗得两败俱伤,我们作壁上观,将来好坐收渔翁之利!” 程云扑通跪地,朗声请命:“齐军正值孱弱,臣请命率军,趁此时将齐军一网打尽,绞杀干净。” 军权,他满口谎言,所求的只是沧水北麓神机军的兵权。 四皇子犹豫半晌。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点头:“再等等,爱卿,我们再等等…” 等什么呢?是等到齐王李承衍为护百姓战死沙场,还是等到华夏江山尽数沦落在倭寇的铁蹄之下? 程云深深低下头,齿根被咬得生痛。 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才能救我华夏子民?救天下百姓? —————————————————————— 重华宫中,三琯一身缟素,跪在李太妃面前。 “太妃本该颐养天年,不该以身赴险。四皇子虽奸诈狡猾,却极好贤名,太妃若是置身之外,可保后半生安然无虞。” 李太妃神色坚毅:“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都没了,一个老太妃还如何谈颐养天年。若华夏沦落,松江府女子的命运,便是你我他日的命运。” 李太妃扶起三琯,褪下手上的玉镯套在三琯腕间。 “你很像你师父。”她声音温柔,“看似整日嘻嘻哈哈不学无术,却一身风华铮铮铁骨。” 三琯喉头发涩:“师父…看错了四皇子。” 以为皇帝昏聩,另择贤君才能救天下于水火。 却不知引狼入室,看似贤德爱民的四皇子为谋皇位,早已成了扶桑国的走狗。 李太妃轻轻摇头:“四皇子贤名举朝皆知,上当的人又何止他一个?” 三琯还欲再劝她置身事外,李太妃却只是浅浅一笑:“于公,四皇子 窃国卖民,我虽是女子,亦是华夏子民,宁可被诛灭九族,也绝不与他同流合污。” “于私,我受定王妃恩惠,当日她蒙难,我人微言轻,未能救下她。今日若能助你们一臂之力,就算黄泉之下见了她,我也终于能抬头了。” 再多的话语不必多说。 大是大非之前,国破家亡之前,谁人没有必死的决心? 三琯没有起身,只是重重磕下一个头,清清楚楚地说。 “我替松江府百姓,多谢太妃大恩大德。” 李太妃俯下/身,抚了抚三琯散乱的鬓发,轻声说: “我替定王妃阿翡,多谢你照顾她的儿子。日后程云,便依仗你了,三琯儿。” ———————————————————————— 是夜,三更刚过。 重华宫的李太妃突然发了疯病,不知如何爬上了重华宫厚厚的琉璃瓦,坐在高高的屋脊上口口声声说自己看见了“变成蝴蝶的太上皇”。 夜空情郎,重华宫殿前青砖上湿痕累累,酒香扑鼻。 四皇子好贤名,一向对老太妃十分优待。更何况这位老太妃如此笃定说太上皇就在重华宫的宫殿顶上,正正坐在她身边。 侍卫不敢动手,宫女大监哭作一团,嘤嘤苦劝李太妃由屋脊上下来。 四皇子还在睡着,守在宫外的大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守宫的禁卫搬来云梯,高高架起,想爬上屋脊将李太妃救下。 哪知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李太妃却突然神色大变,怀中掏出火折子,如折了翼的蝴蝶一般落了下来。 火苗落在满是酒香的青砖上,眨眼之间,重华宫燃起了熊熊大火。火舌像是蜿蜒的长龙,一口噙住那随风飘荡的帷幔,又转瞬之间吞噬了窗棱,一点点逼近高耸的屋脊。 云梯很快亦被火光吞没。 李太妃静静站在那火光中央,抬头望着月亮。 而在不远处的承乾殿中,也有一个人抬头望着月亮。 火光越来越大,映红了半边夜空。 也映红了三琯的半边脸颊。 守宫的近卫赶往四皇子处护驾,宫中的内侍被召至重华宫救火。 偌大的承乾殿空荡荡,安静得令人心慌。 琉璃瓦上传来不易察觉的轻响,三琯蓦然回首,看见程云一袭黑衣,如夜行灵猫般从房檐下轻轻跃下。 “走。”他轻车熟路,让她伏在他肩膀上。 重华宫的火光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程云带着三琯轻车熟路穿过御花园。 “重华宫离北安门最近,侍卫救驾亦会最先经过北安门。我们绕道北顺门,会更安全些。” 三琯点点头,手中穿云弩蓄势待发。 “火铳声响太大,会惊动侍卫。一路上无论遇见谁,我只管用穿云弩灭口。” 世人总有一种错觉。生命总是在永无休止的重复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历史纵有剧变,也绝不会是我睁开眼的明天。 错得离谱。 那一轮月亮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飘忽不定。暖风夹杂着木柱 燃烧的味道,窜入了她的鼻腔。 恍惚间,让她回忆起东方山庄大火的那一个晚上,她便是这样趴在李承衍的后背上。 风擦着她的脸颊而过。 三琯抬起头,忽然间开口:“云哥哥,你看。” 程云跑得双肋生疼,听她这么说,便停下了脚步。 半面天空火光熊熊,半面天空星河璀璨。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 “今夜的北极星,为何这般亮?” 三琯轻轻摇头:“…那是帝星啊,云哥哥。紫微垣在最中央,太微和天市陪设两旁,岿然不动,永世不移。” 赤橙的火光中,那帝星竟然这样明亮,亮过转瞬而逝的流星。 在火光未至的暗处,明亮的帝星替他们照亮深宫中的前路。 程云的脚步渐渐沉重,奔袭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三琯从他背上滑下,与他相携往前,一步步走着。 渐渐,北顺门越来越近。程云已远远望见城门旁那三层的角楼,交错的重檐下隐约有人头攒动,看身形像是留守的侍卫,心下不由一沉。 重华宫走水失火,本以为北顺门侍卫会进宫救火。 没想到一路赶至此处,留守的侍卫竟还有这么多。 三琯掌心皆是汗。 她自小长在宫中,最是清楚宫中守卫森严,凡出入必用火烙腰牌,由守城禁卫验明之后才能放行,无论是何官职。 程云尚未重获兵权,没有腰牌,按律绝不可深夜出宫。今夜大火,若是北顺门守卫稀少,他们还可用火铳和穿云弩搏上一搏,可如今侍卫人数众多,要出宫难于登天。 两人相处日久,早已心有灵犀。 三琯一手握住程云的手,另一手握紧穿云弩,轻声说:“放心,云哥哥,我不怕。” 即便是今夜注定要死在帝星的熹光之下,她也不怕。 程云回过头,深深望她一眼。 看她眉目坚毅,镇定的眼眸中果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恍惚间他像是看见了十余年前的他的母妃。 松江府巨船上的定王妃阿翡,也是这样镇定无比地看着将一双儿女抛落入海的丈夫。 她们有着一样的眼神。 程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冰凉的唇印在了她的侧脸上。 她却比他还要激动,低低地啜泣着,只是微微转了一下头,就在这帝星的熹光中,精准地找到了他的嘴唇。 一开始,吻很轻,像是振翼的蝴蝶,柔弱而细微。 可渐渐,那吻便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深,他像是要将一部分的她永恒篆刻入怀一样,深深深深地吻着她。 如火光耀眼,亦如帝星冲天。 又如四季山庄无数爆燃的烟花,更似九方城中忽而窜天的箭矢。 只这一吻的瞬间,他们却像是经过了很多很多年。 “等下我以火铳掩护,你只管向前冲。”程云看着她的眼睛,“千万莫回头。” 她咬牙:“云哥哥,你记得。以天为盖,以地为床,以重华宫的火光为凤冠霞帔,以头顶熠熠的帝星作天地高堂。 以一吻为婚书,今夜便是你与我的洞房花烛夜。” “我已经嫁给你,做你的妻子了。”她定定地说,“今生今世,你若对我还有爱与怜惜,便不要让我当寡妇啊,云哥哥。” 所有的理智都在劝他不要答应她。 可这诱惑太大,他抵抗无能,只重重点了头,说一句:“我答应你。” “结为夫妻,生死与共。” 两人一路行至此处,城楼上的侍卫早已看见他们行踪。 程云深深吸一口气,牵紧三琯的手,火铳从袖袋滑至腕间,一步步行至紧闭的城门前。 “京卫指挥使何在?”程云朗声呼喝,“定王李承云在此,速速打开城门。” 守城禁卫分明听见、看见了他们,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三琯屏住呼吸,手指稳稳放在穿云弩上。 可半柱香后,城门缓缓打开。北顺门指挥副使不知何时从角楼上下来,正正跪在三琯和程云的面前。 那指挥副使大约五旬年纪,眼窝深陷,眉心有深深皱痕。 他跪在地上重重磕头,开口时却/操/了/一口程云最最熟悉的吴语侬腔——是程云的家乡话,是百万遭倭寇铁蹄践踏的,他的松江府同胞的...家乡话。 “殿下,倭寇大敌来犯,臣愿随殿下前往松江府,营救遭难的骨肉同胞。”他朗声说。 话音刚落,人头攥动的角楼上亦有侍卫附和。 “定王殿下,臣亦愿随殿下前去剿灭倭寇,救松江府于水火!” “殿下,臣亦愿去!” “殿下,还有臣!臣也去!救父母妻儿,救天下百姓!” 第83章 以身殉国 今日我马革裹尸又如何?我李…… 一片慷慨激昂中, 早有侍卫牵马过来,程云在三琯的腰上轻推一把,稳稳将她送上马背。 可他自己却并没有跟着上来, 只将火铳一并递到了她手中。 三琯攥住他衣袖:“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他极温柔, 抚她脸颊轻声说:“兵权还没有到手。” 离开这四方皇城对他来说, 并不算难事。可要抗倭救松江府百姓, 仅靠他一人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驻守沧水北麓的神机军只认当今万岁的虎符,只有兵权在手, 将在外君命才能有所不受。 三琯懂。 “你先走,我看着你。”程云说。 三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牙关紧咬一夹马腹, 离弦箭一般冲了出去, 数十守北顺门的侍卫紧紧跟在她身后,马蹄扬起一片沙尘。 她跑出不远, 忍不住回头。 第一次回头的时候, 她还能在帝星的熹光中看见北顺门下他静静伫立的身影。 第二次回头的时候,晨曦中已升起薄薄的白雾,皇城如被笼罩在轻烟之中。 她第三次回头, 再转身的时候眼泪扑簌簌落满衣襟。 ————————————————————————— 赣州城外, 齐王李承衍血战已有两日夜。 两万湘军只剩下数千骑兵,驻守在赣州城外的灌丛壕沟中。土垒高高耸起, 李承衍 脸上满是黄土,静静等待倭寇炮火降临。 倭寇的火门炮一点点推进,李承衍站在壕沟当中高举染血的金刀,神色凛然。荀远就站在他身边,□□上红缨随风飘摇,几乎分不清是不是沾满了鲜血。 炮声响起, 他们亦驾马前冲,妄图以血肉之躯冲开火门炮的重重包围。 数千倭寇引燃锥绳,一排排火铳冒出白烟。 一个接一个的将领倒在前行的路上,战马受惊。 李承衍紧紧攥着缰绳,俯身轻触爱驹的鬃毛:“莫怕,无论是生门还是死路,今日都有我陪你。”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肉香,马队穿插在战火之中。 忽而身下一声悲鸣,他胯/下/爱/驹摇摇晃晃,侧着身子倒在了地上。 电光火石间,李承衍紧咬牙关,踩在马背上纵身跃起,向前奔去。 齐军与同样拥有火铳和火门炮的四皇子军队交战多次,以往不敌的时候,还有滚滚而逝的沧水,可以被当成后撤的退路。 可是今日今日面对倭寇,他们撤无可撤。 “火铳远距离才有用,待我们近身肉搏,必可将今日血债讨偿!”李承衍大喊,率先向离他最近的倭寇砍了过去。 那倭寇个子虽小,动作却极灵巧,口中哇啦喊着抛下火门炮,亦拔出身上长刀勇猛迎战。 李承衍毫不退缩,手腕翻转,金刀耍得像一柄花枪,使人眼花缭乱。那倭寇脸上狞笑,还待再欲出刀,却被李承衍瞅准空档一刀刺中心脏。 倭寇圆睁双眼倒地,可李承衍心中却连一丝杀敌的畅意都没有。 茫然四顾,如他一般冲到敌人阵中的不过寥寥数人,绝大部分并肩作战的齐军都倒在了火门炮的硝烟之中。 一人之力,如何抵抗得了千军万马? 他奋勇杀敌,却救不了松江府黎民百姓。 虎口猝然一痛,李承衍下意识低头,这才发现手中的金刀不知何时竟断裂成了两截。 一截留在眼前那倭寇小兵的胸膛,另外一截残刀却还握在自己的手上。 天昏地荒,西风沙场。三军之士,身首支离。 李承衍仰天一笑,手腕轻轻一翻,刀锋翻转,落在了自己的咽喉上。 “今日我马革裹尸又如何?我李承衍以身殉国,此生无悔入汉家!” 刀锋一点点用力,脖颈上冰凉的温度渐渐被鲜血温热,李承衍微微阖上眼帘。 却有黑色的灰烬,仿佛从天而降的鹅毛大雪,一点点飘散在他身旁。 “阿衍!阿衍!” 有人在喊。 李承衍猛然睁开眼,眼前灰烬寂然而起,黑雾腾空笼罩,仿若邯郸城前郑三琯火烧云梯往日重现。 不远处,郑三琯脸上蒙着轻纱,定定站在黑烟之中。她身前不远,数辆驴车之中垒摞着一层层的木块,仿若邯郸城外的云梯被砍作无数小段。 火门炮轰然炸响,那木块被烧得焦黑,片刻之后竟似崩塌的积木,一层层塌陷下来。 焦黑的木块顷刻间涅灭成齑粉。 那涅灭的齑粉悬 浮在空中,黑烟弥漫,好似一无所遁形的天降巨网,久久不散。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邯郸城外。 那一次,李承衍站在弥漫的黑烟之中,静静地看着郑三琯骑在马背上离他远去。 而这一次,李承衍依旧站在弥漫的黑烟之中,静静地看着郑三琯骑在马背上。 她一点一点地朝他奔过来。 清风吹起她飘散的发梢,浓重的雾气之中,他只能看见她耳畔细碎的铃铛。 仿佛夜空中璀璨的星光。 他翻身坐上她的马背,揽住了她的腰肢。 恍如隔世。 三琯轻声说:“十一,再坚持一下,一定要撑住。” 撑住什么?他恍惚间低头,这才发现雪白的前襟早被鲜血染红,隐约可见肩上白骨。 “放心。”他将下巴放在她肩头,轻声说,“你打小胆小如鼠,我就算是死,也绝不会死在你面前。” 她握着缰绳的手不由一顿。若是迟来片刻,不可一世的定王李承衍就已在阵前自尽身亡,可是她面前的李承衍,却还硬是梗着脖子嘴硬。 岁月不过弹指一挥间,在哪一个没有人注意的瞬间,他们就都变得如此彻底呢? 三琯点头:“好。” “骗你的。”他口中忽而涌出鲜血,沾湿了她肩头,连声音都在颠簸之中变得支离破碎,“我骗你的…” “…能再见你一面,就算今日…今日撑不过去,我亦无憾了,三琯。”他声音虚弱,扶在她腰间的手一点点滑下,眼前阵阵发黑。 三琯心头大乱,厉声道:“李承衍,你若是死在倭寇刀下,我还如何杀了你为我师父复仇?” “李承衍,你若死在赣州城外的壕沟中,我还如何提你首级去邯郸祭奠我师父?” 他不语,喉头更是一片猩甜。 三琯又急又慌:“阿衍,你若是死了…四皇子卖国求荣,还有谁能率领千军万马,保护华夏子民抗击倭寇?” 他闭上眼,唇色渐渐泛白。 她终于侧过脸,脸颊贴在他耳边:“你若是死了…哪怕没有死在我的面前,我听到你的消息,依旧会伤心的啊十一。” “所以…你还是别死了吧。” 她哽咽的声音仿佛黑暗中的一束光。 李承衍恍惚:“我害死了你师父。” 三琯眼一热:“我比谁都清楚。” “你还是不想我死?” “……” 久到离谱。 他听到了极轻的一声“嗯”。 第84章 待宰羔羊 脑浆与鲜血洒满倭寇踏进溧阳…… 定王率两万精兵负隅抵抗, 两日夜后不敌倭寇,赣州沦落。 湘军死伤惨重,定王李承衍亦身负重伤, 幸得援军相救, 一路西撤退守至宜春。 李承衍肩伤极重, 深可见骨。 三琯皱着眉头, 伸手探他额上温度:“我草药倒还学得勉强,医术却着实不精。倘若东方爹爹还活着, 能替你疗伤,你的伤便不会这样重。” 他躺在榻上动弹不得, 脸色因为发热而泛起不健康的潮红。连续烧了数日, 他的伤口始终不见大好, 三琯脸 上忧色渐显,已连续几晚睡不好觉了。 李承衍略抬眼, 啜了口她端来的汤药, 淡淡道:“放心,死不了。” 三琯抿唇:“…倭寇手中有火门炮和火铳,你却只有弓箭与穿云弩, 再打下去也是鸡蛋碰石头。” 她想劝他与程云合作, 话还未说完,却被李承衍打断。 “沧水一别之后, 我一路南下去往潭州,将四万湘军尽数收入麾下。”他轻声说,“程云不在,便是神机军有火门炮,我亦半点不怕。假以时日定能重回京师,夺回本属于我的一切。” 少年意气, 一路上纵有偶尔碰壁,总还是满怀着希望。 “直到松江府沦陷,我收到消息赶过去,却在溧阳第一次遇上倭寇。” 三琯垂下眼眸,默默替他额上换了一张冰凉的帕子。 李承衍浑然未觉,仍在淡淡地说:“溧阳的倭寇不过是群流兵,约莫只有不足千人。可我四万湘军却折了近一半在溧阳城里。” “火门炮轰塌了溧阳城墙,墙上的守军像熟透的葡萄,一个接一个坠落在地。倭寇点燃锥引,塞入火铳之中,燃烧的引线落在沾满了油的城墙上,火舌在眨眼的瞬间弹起。”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人肉被灼烧的香气。我们数日没有好好吃上一顿饭,闻到那气味却忍不住作呕。” 李承衍缓缓闭上眼睛,眼角沁出了一滴泪水。 “我副将,秦家亲兄弟两人一起死在了阵前,长剑穿胸,同时穿透了两个人。哥哥从马上坠下摔断了腿,弟弟想救,不忍放弃断腿的兄弟。” “张家父子两人也被屠尽,满门七子,最后竟只剩下一个身有残疾的女儿。” 世间有情皆苦,为情执着更是苦上加苦。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三琯泪如雨下:“值得吗?” 李承衍轻轻摇头:“没办法,三琯,我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天下子民被屠戮,如大草原上待宰的羔羊。 他的父皇也许的确算不上明君,可当李承衍将天下的野心藏在心中的那一刻起,他亦扛起了天下的担子。 “倭寇铁蹄所到之处无家不破,上至八十岁老妪,下至三五岁孩童,尽皆被蹂。”他的声音越来越涩,“我们一路所见所闻,无不骇人听闻。” “溧阳城摇摇欲坠、火门炮几乎轰碎城门的时候,倭寇眼看就要闯入溧阳。定王妃不知何时爬上了高高的城墙,一袭红衣从城墙上跳了下来。在她身后,随军女眷一个接一个,为免受辱或跳下城楼或拔刀自刎,一共一百四十二人自戕。” 定王妃不愿受辱,宁愿以身殉国,脑浆与鲜血洒满倭寇踏进溧阳城的必经之路。 王家副将最是心疼妹子,眼睁睁看着亲生妹妹跳下城楼,怒吼一声冲向倭寇,挑穿了为首那将领的眉心。 可当火门炮再度开火,躲闪不及的王家副将却死在了四方排/射/的炮/弹/之下。 李承衍缓缓背过 身去,不让她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其实也好。”他倔强地说,“我其实很高兴,狡兔死走狗烹,王家势大,待我登基之后必要绞杀斩除。定王妃死在溧阳…也免得他日我登基后眼睁睁看着我收拾她娘家。” 这边是李承衍,明明难过心痛得连声音都在发颤,却还要背过身去平淡地说着薄情的话语。 就好像阴山石壁中,他明明一口一口吞咽着苔藓,在三琯面前却还是要装成吃掉所有干粮的样子。 四万湘军,折去一半。王家将领纵有千般不是,自鲁北起事时便一路跟随他,却死在溧阳城的硝烟之中。 李承衍又如何会不心痛? 他不肯说实话,她却什么都懂。 十余年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她早都能明白他只言片语中的情绪变化,明白他此时无法排解的苦楚。 她垂眸:“待你伤愈,率剩下的湘军直奔沧水。神机营中有火门炮,只有取得火门炮,你们对上倭寇才有胜算,否则无论打多少次都会是鸡蛋碰石头。” 李承衍抬起眼:“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服我弃倭寇而不顾,攻打神机营?” 三琯点头:“是。你强攻神机营,四皇子才会阵脚大乱,云哥哥才有机会拿到兵权。只有他手握虎符来到神机营,你才有机会拿到火门炮啊。” 李承衍冷冷道:“程云拿不拿得到虎符又与我何干?终我一生,都绝不会向你的云哥哥摇尾乞怜。” 语气骄傲又倔强,可是渗着血的肩伤又让躺在床上的他平添脆弱,恍惚间又似回到了承乾殿中那个真诚又天真的李承衍。 三琯有一瞬间的恍惚。 是拿他当承乾殿中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是当他是位高权重的齐王殿下,甚至当他是…并肩抗倭的战友? 她心情复杂地走出了李承衍的营帐,却被营帐外守候了半个晚上的荀远开口叫住了。 赣州一战,荀远新伤叠旧伤。 阴山雪崩时他受过腿伤,此时则多了一条长伤,从耳后一直蔓延到前胸。 三琯吓了一跳,伸手去摸他脉搏:“荀大哥,可有事?” 荀远却只是摆一摆手,声音温柔:“他可答应你去攻打沧水神机营了?” 她摇头。李承衍不是不懂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可在他心中民生社稷最重,绝不会在倭寇肆虐的时候弃子民于不顾。 “既然如此,三琯,你答应我一件事。”荀远定定看她,眼中如水波流淌,流光溢彩。 第85章 四海五湖 我只要三琯平安 她以为他想让她照顾李承衍, 抑或是永远陪在李承衍身边。 可荀远开口,却是轻声道:“答应我,你会照顾好自己。” 三琯抬起头。 荀远唇角挂着微笑:“沐川镇上初见你那一眼, 你穿一身道袍站在盐铺前, 一马鞭甩过去袖子里掉出一片金叶子, 慌张的表情像极了小飞贼。” “那时我心想多可惜啊。梁上君子却有这样清澈的眼睛。” 可后来阴差 阳错, 他自己也没想到不过是多看了那一眼,却多出这许多纠缠牵连。 荀远垂眸, 替她将散乱的鬓发挽至耳后:“沐川镇至鲁北登州,一路虽短, 却足以令我铭刻此生。” “你既叫我一声大哥, 我便一辈子都当你是我妹子。”他笑笑, “沧水一战,我拿自己的性命威胁你放了齐王, 虽有些对不住你, 但看见你愿意为我放下匕首,我心里不知有多欢喜。” 善意曾经被感知,起码在那一刻, 曾经付出过的真心得到了同样程度的珍惜。 他再无遗憾。 “答应我, 无论日后齐军如何殿下又如何,你会在这乱世之中保全自己。”他认真地说。 三琯展开双臂, 轻轻抱住他:“荀大哥,你也要答应我。” 江山天下,废垅荒丘 这一分别也许就是永远,阴阳相隔无法相见。 荀远自怀中摸出一片金缕叶,放在三琯掌中。 时隔近两年,她亦一眼就认了出来。 当日沐川镇中, 她便是用这枚金缕叶放入穿云弩,险些射穿了荀远的眉心。 对她来说是不打不相识。 对他来说,却是不打不动心。 叶片滚烫,灼痛了她的掌心,也灼痛了她的眼睛。 荀远却笑得云淡风轻:“那次从阴山救你出来称得上九死一生。同去的弟兄们最后能活着跟齐王殿下回来的,不过三五人。” “还以为逃过阴山一劫,此生再不必踏足四季山庄。哪知道一年不到,又要跟杨庄主打交道。” 若想全歼倭寇,火门炮至关重要。 程云苦心积虑留在四皇子身边,为求得神机营兵权。可是若想火门炮发挥威力,阴山的硝石和硫磺依旧必不可少。 当日阴山雪崩妖兽横行,荀远守着战马不见李承衍和三琯身影,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程云靠着一身轻功自滚雪之中死里逃生,踏雪追到了荀远附近。 两人第一次见面,深深对望一眼。 虽则心知肚明彼此都对郑三琯一片赤忱,可偏偏此时郑三琯并不在身边。 荀远下意识去探手畔/长/枪,程云轻功卓越飞身而来,眼中满是诚恳。 “荀大哥,求求…你我联手救他二人脱险。” 荀远仍有戒备:“你与齐王血海深仇,万一利用完我再对齐王复仇…” 程云抬手打断他:“我只要三琯平安。” 荀远:“可是…” 程云缓缓弯下腰身,积雪将他的膝盖染成雪白。他跪在雪中,身姿如白杨一样挺拔。 “我只要三琯平安。” “因为国仇也好家恨也罢,都不能以郑三琯为代价。” ———————————————————————— 赣州一役,齐军大败,李承衍身负重伤,再无正面抗衡倭寇的实力。 湘军残兵随主将潜伏在赣州山区,卸去盔甲军装,全部做了乡民、土匪打扮。 山区条件恶劣,数千齐军还得时常换山头躲藏,苦不堪言。 好在山中植被丰富草药易得,三琯潜心草药,倒便宜了正在养 伤的李承衍。 “幸好你受伤不是冬天,不然没了鸡血藤消除腐肌,你这条手臂怕是会保不住。”三琯垂着头,指尖捏着一枚银针,小心翼翼地替他刮伤口。 李承衍伸出手,轻轻将她垂落的发丝捋到耳后。 他的目光凝在她的耳铛上,细细端详那破碎的光芒。 “疼吗?”三琯头也不抬。 “能一直看着你的话,就还好。”李承衍轻声说。 她手下一顿,冷冷道:“…齐王妃以身殉国,尸骨未寒。你却已经忘记了她,能与我打情骂俏了吗?” 一句话,让他彻底被浇了透心凉。 李承衍亦冷冷抬眸,直视她的眼睛:“那我呢?若我在赣州拔刀自刎,你又会为我难过多久,才会与你的云哥哥打情骂俏?” “或者倘若我明天就战死沙场,你还有没有心情在我灵堂外与别的男子两相承诺,说些什么一定照顾好自己的肉麻话?” 这是连她与荀远的对话都听见了? 三琯大怒:“十一,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李承衍倏地一下抽走手臂,她来不及收回的银针在他肩头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伤上加伤。 三琯又气又急,想去查看他伤口,却被李承衍闪身避开。 “放心,我死不了。”他脸上隐约还有孩子般倔强的神情,恍惚间又回到了承乾殿的那个少年,咬牙切齿地说,“我还要等着看你的云哥哥,在四哥那个伪君子手下又能活多久呢!” 一句话,又戳中了三琯的心事,像冷水浇头浑身发凉。 ———————————————————————— 也不知是斗嘴吵架燃起了李承衍的斗志,还是三琯草药水平日益精进,在湘赣山区躲藏十余日后,李承衍伤愈大安。 战况对齐军十分不利。 倭寇自松江府一路西进,烧杀戮掠无所不作,军备精良以小博大。数万齐军死伤惨重,数千倭寇却少见减员。 齐军藏身山区东躲西藏,倭寇却在村镇中扫荡一空以逸待劳,只等齐军下山自投罗网。 李承衍不慌不忙设下部署。 两千齐军分队,以十人为一组,摸清地势悄悄藏身于山林当中,只作采药农民打扮。倭寇大队经过时,齐军静静等待按兵不动,但凡倭寇有散兵落单,便立刻抽出袖中穿云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倭寇性命。 穿云弩虽不比火铳威力惊人,可胜在无声无息无处可寻,连树上的麻雀都不受惊扰,最是适宜埋伏战。穿云弩辎重又轻,方便齐军隐蔽逃命。 往往倭寇还未来得及反应,队中数人就已经倒地毙命。再欲去寻放箭的敌人,齐军却早已消失在林木竹海之中。 十人列队,便足以组成一令倭寇闻风丧胆的小战场。倭寇来不及反应,几乎每次出行落单都会被神不知会鬼不觉的天降奇兵彻底歼灭。 倭寇大多是海贼出身,朝内陆推进本就水土不服,又日日都因齐军突袭而折损人头 。数月之后,补给不足,已隐隐显现出退守之意。 “我绝不内战。”李承衍轻声说,“四哥想借倭寇之手灭我齐军,是痴心妄想。你们劝我攻打神机营以逼出火门炮,是本末倒置。” “我要将湘赣两地守得铁桶一样,日日月月年年。我要每日都能见到倭寇的首级,让他们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 —————————————————————— 每时每刻提心吊胆的,除了湘赣疲于应付的倭寇,还有高坐金銮殿中的四皇子。 “不是都说这倭寇的炮仗火铳厉害吗?”四皇子满头大汗,来回踱步,“为何僵持这么久,不见李承衍这个逆贼被倭寇灭掉?” 四皇子与扶桑暗通款曲,在宫中如今已算不上什么秘密。 倭寇自松江府上岸,四皇子迟迟不肯出兵剿灭,不过是想借刀杀人,利用倭寇火力干掉劲敌李承衍。 可万没想到到头来引狼入室惹火烧身,李承衍扎根湘赣,反倒将倭寇一步步逼得北上。 程云面色冷峻:“齐军极是狡猾,利用地形优势常趁夜偷袭。倭寇每日都有折损,久而久之心气儿就散了,知道齐王这块骨头,它啃不下。” 四皇子大惊:“它啃不下李承衍,也不能来沧水打我神机营啊?真真狼子野心,恩将仇报。” 程云垂眸,嘲讽地勾勾唇角。 战场上只讲成王败寇,何曾有谁记过“恩将仇报”?李承衍铁骨铮铮不好啃,倭寇自会北上沧水,毕竟就连街头小儿都知道京师富贵,皇城根里金银珠宝垒摞叠山,不比湘赣旧乡更有诱惑? 神机营驻扎在沧水以北,战报传来,已接连遭遇两场流寇袭击,靠着高地势和火门炮才勉强撑下来。 “臣受命驻守沧水,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然倭贼威逼沧水数次进犯,战事如是,臣着实难以预见…” 四皇子念着战报,脸色一点点变得死灰,“神机营三万人,竟然挡不住数千的倭寇吗?” 程云处心积虑苦苦等待的,便是四皇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只见程云一抛衣角,扑通一声跪在金銮殿正中,朗声喊道。 “臣愿为万岁分担!愿陛下托臣以讨倭贼进犯之效!” 他自始至终要的只有兵权。 四皇子游移的目光在程云脸上停留许久,终于微弱地点了头““如有不效,我要你项上人头,以告先皇在天之灵。” 第86章 曲蒙礼待 能一双眷侣浪迹江湖,本就是…… 湘赣两地齐军极为顽强, 自游击战始已于两月内歼灭上百敌军,如附骨之疽令倭寇头痛不已。 胶着两月之后,赣州附近再无可供倭寇扫荡的村庄。眼看即将入秋补给初见不足, 倭寇转变了路径, 转道北上。 登封元年九月, 定王李承云自京师出发率五兵营六千精兵南下, 途径路上百姓自发献上家中糯米、被褥,以资助定王加固城墙工事抗击倭寇。 本朝天灾战乱十余年, 百 姓本就穷困不堪,却仍将家中过冬的存粮毫无保留拿出来。 程云看着道路两旁面黄肌瘦的乡民, 心中大恸, 欲推辞不收。 却有九旬老妪颤颤巍巍跪下, 眼中饱含热泪。 “国破,山河何在?将亡, 百姓何存?若不能抵抗倭寇, 我等本也活不过今冬。定王殿下,鲁地百姓愿为松江府死在倭寇铁蹄下冤魂,尽绵绵微薄之力。” 程云胸口滚烫, 一口将杯中醇酒闷下:“捐躯赴国难, 视死忽如归,我程云今生誓与沧水共存亡!” ———————————————————————— 沧水北麓, 两岸百姓先行被程云疏散。大战之前,沧水万名驻兵连夜加固工事,冀北鲁南百姓献上的雪白大米被熬成米浆,一点点混入砂石黄土中。朝阳一点点升起,晨曦照射在渐渐风干的土堡工事上。 如钢铁浇筑城墙,固若金汤, 就连火门炮轰来也炸不出缺口。 神机军指挥使见状大喜:“原来粥米混入砂土,便可令工事如此坚固!” 程云淡淡摇头:“混入砂土的,并不是粥米。” “而是晋鲁豫百姓的命。” 沧水地势本就险峻,山梁之上一层又一层铺筑火门炮,穿云弩与火铳交叉分布,仿佛密不透风的火网牢牢罩在碧波漪澜的沧水上。 程云静静看着那宽阔的水面,百丈之内倭寇若要渡江必会无所遁形。 “以牙还牙,以血偿血。”他说。 ———————————————————————— 沧水以南,却有另一些人也在凝视那辽阔的水面。 天上明月倒映水中,漾出一波又一波的水痕。 水纹荡荡反射月光,闪烁细碎光芒。 李承衍转过头,凝视着三琯的侧脸。 “倭寇主帅已行至沧水,明日即将渡江。万没想到以往程云为了对付我而在沧水留下的火门炮,明日竟会尽数送给倭寇。” 倭寇因携带辎重而行军缓慢,齐军骑兵日夜兼程,终于在倭寇渡江之前赶到了沧水北麓。 明日敌军若强行渡江,不仅程云率守城神机军做好了完全准备,李承衍亦打算由侧面包抄,前后夹击冲入阵地,切断倭寇的战线和补给。 李承衍与程云虽未通信见面,但在沧水大战前夕,竟有着相似的默契和布局。 “明日一战,我一定会胜。”李承衍没有看她,依旧盯着滔滔河面。 “嗯。”三琯点头。 “不仅会胜,还会是一场大胜。犯我华夏的倭寇成批倒落,沧水之中白骨如山。一战之后,我声名鹊起,收复江山失地,亦征服神机军的人心。” “嗯。”三琯微笑。 “而后三年,天下大理,河清海晏,物殷俗阜。我会成为千古贤君名垂青史,做本朝开国以来最称职的皇帝。” 三琯缓缓抬起头:“嗯。” 李承衍看着她:“我还会对你好,不让你受一点伤害。” “太平盛世,我手握天下能给你最优渥的生活。酒池肉林 也好,烽火诸侯也罢,摘星楼金阿房,只要你说,我都可以给你。” 这样的话语,却配上了他此时认真无比的表情。 三琯轻轻摇头:“可我并不想要那些。” “能一双眷侣浪迹江湖,本就是我平生夙愿。” 十余岁少年时,他们同躺在承乾殿的暖阁榻上,同读一个话本子。 她看到的是潇潇江湖万丈红尘,他看到的却是皇居紫烟,层台碧云。 结局早在那一刻便注定。 李承衍定定看她,似要将此刻的郑三琯篆刻心中。 “红尘凡世并不如你想象中那样美好,寄情山水的幻梦背后,更多的是穷乡恶水刁民无穷。”他说得诚挚,“三琯,你以为的万里江湖,策马奔腾行至一半,会用一条死了两天的狗尸拦住你去路,骗你踩死了他的狗再讹你十两银子的马路钱。” 多少人在磋磨之中,由珍珠变成了鱼眼。再美的璞玉也会在柴米油盐的烟火气中蒙尘。 李承衍:“钱帛和权势才真的可以成为纯粹爱情的底气。我会对你好,好到名留青史的程度,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三琯垂眸:“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女人梦寐以求…” “可我又并不想要她们。”他说。 “阿衍,放手吧。”三琯闭上眼,“我本来就是田野间自在的麻雀,飞不上那枝头做凤凰的。” “我只在乎,你想不想做凤凰?”他说,“唐高祖与长孙皇后情深意笃,夫妻白首。” 三琯垂眸:“我没有长孙皇后娘家显赫。军中怕有功臣不服。” 李承衍淡淡:“明□□马皇后夫妻相合,曲蒙礼待。” 三琯摇头:“我也不曾如马皇后烫饼贴怀,有从龙之功…” 李承衍脸色渐沉:“说到底,你就是不信我。” 三琯眼神定定:“我信你想做的必会做到,还会做得很好。可我…名声不好出身不好,配不上你的千秋大业。” 倭寇来袭,是他力挽乾坤,领军治国文韬武略,他得江山是万民之福。 她不信的不是他的能力手段 而是他的心。 “是不是错过一次,你就再也不会相信我了?” 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片又一片的金缕叶狠狠扎在胸前。 李承衍眼中似有火苗:“留下来陪我。我对得起江山,也一定会对得起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好 么?” 三琯:“我已经是旁人的妻子了。” 承衍:“我知道,但我不在乎。我只想问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做我的妻子?” 三琯闭上眼睛:“我不愿意。” 睁开眼时,十四少女时期的心情依然清晰。 但是太多爱恨情仇横亘其中,无数条无可挽回的人命,让她连直视他的眼睛时都会感受到无法控制的痛苦。 一再被拒绝,李承衍戾气油然而生,脸上却还勉强维持着体面,只冷冷问。 “如何能让你愿意?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皇臣,连天下都是我的,更何况你的心呢,三琯 。”他的神色在晦暗的月色下分辨不清,“若是程云明日战死沙场…” 郑三琯轻轻笑出声,回过头。 “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第87章 一念之间 恰恰可以在现在坐收渔翁之利…… 登封元年十月, 倭寇强渡沧水直逼京师。 神机营守军最初几无抵抗,节节败退,五个时辰之后倭寇大军踩着木架浮桥渡过了河。 可就在倭寇主将刚刚过河, 正欲向沧水神机军发起总攻之时, 数十门火门炮自山腰之上轰然炸响。 沧水茫茫, 毫无遮蔽。踩在浮桥上的倭寇在从天而降的炮弹之下纷纷跌落水中, 浮桥接踵沉没,哀嚎呼叫声漫天响起。 已经过了河的倭寇在突袭的火力之下四散, 久久无法集结。已经上岸的倭寇只得顶着炮火向前,妄图登山夺城。 然而守军早有防备, 城墙固若金汤, 城中百姓自发参战, 站在城楼下丢下无数沙袋。 火药不足时,由血汗来补。浇在云梯上的不仅是桐油, 还有今岁芒种百姓收割的口粮菜籽油。 孤注一掷, 军民同心。 沧水南麓,李承衍早在渔民的带领下绕至沧水下游。 斗转星移,他曾在这里险些丢了性命, 郑三琯将匕首贴在他的胸口, 粉红色的伤疤提醒着她对他的仇恨。 可是不久之后,他却在这里和郑三琯并肩作战, 金刀高举,劈向逃窜的倭寇。 赣州百姓的哭喊声犹在耳边,李承衍全身的血液似在沸腾。 数月之前,赣州倭寇点燃锥引塞入火铳,燃烧的引线落在沾满了油的城墙上,火舌在眨眼的瞬间弹起。火门炮轰塌城墙, 墙上的齐军像熟透的葡萄,一个接一个坠落在地,空气中弥漫着人肉的气味。 然而数月之后,火门炮高架山门毫不留情朝着沧水上的倭寇攻击,沙袋仿佛熟透的葡萄一个接一个砸落在倭寇的头顶。火舌吞噬的不再是我华夏城墙,而是那攻城的一座座云梯。 硝烟四起。 他四顾时却不再茫然。 以往夺皇位呕心沥血、争江山众叛亲离,回首时常常问自己“值得吗”。 可在这一刻,李承衍似乎明白了何为天下,他付出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夕阳渐沉,夜色渐起,星河璀璨仿若她耳垂上的铃铛。 火门炮的火力渐显不足,炮声的间隔越来越长。 沧水下游逃窜的倭寇流兵越来越少,却始终未见渡河的信号。 李承衍掌心被汗浸湿,几乎握不住金刀。 忽而一个散兵从河中爬出来,似是认出他是主将,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李承衍的马腿旁边,举起匕首狠狠戳下。 天色昏暗,李承衍眼角余光瞥见时,已来不及挥刀自保,只能眼睁睁等着马腿被戳,战马发狂。 可电光火石间,却是郑三琯臂上的穿云弩,流星一般射中了那小兵的眉间。 他怔怔地看着她,发梢因为汗水而晶晶发亮,眼眸因为拼命的神情而璀璨无双,耳垂上的铃铛发出细碎的光。 恍惚间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又恍惚间觉得自己还来得及。 远处忽而亮起耀眼的烟花,片刻后巨响传来,在渐渐安宁的夜里响彻云霄。 三琯笑了起来,那笑容比天边的烟花还要灿烂。 “十一,荀大哥来了!” 四季山庄的烟花,郑三琯终生难忘。 而此时此刻她的笑容,李承衍亦铭记了这朝露一生。 “渡江!” 信号已来,李承衍无须再等,立刻下令。 带路的渔民早有准备,军令之后,芦苇荡中无数艘舢板渔舟探出头来,朝着岸边的齐军驶去。 李承衍恍如隔世。 他曾为沧水之上的十余只渔船险些丢了性命,可此时此刻,四千余齐军一个接一个登上了渔舟,暗夜中一批又一批渡过宽阔的水面。 倭寇伤亡惨重,神机军亦精疲力竭。 城墙上火门炮停歇的间隙,给了倭寇缓兵集结的时机。 倭寇兵器精良,炮轰城墙虽收效甚微,但火铳威力犹在,意志力亦十分慑人。五个时辰连续攻城之后,竟还能组成人墙架起火铳,朝着城墙上的守军扫/射。 李承衍与三琯赶到时,程云已亲自站在城墙上督战。 他轻功卓越,鬼魅一般穿梭在箭雨之中,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下一爬上城墙的倭寇首级。 “云哥哥!”三琯朗声叫好,明明知道程云听不见,却还是满眼倾慕之色。 李承衍默默看她,百感交杂。 沧水岸边的齐军、城墙上的神机军和山麓上的荀远三角鼎力,将倭寇包围于其中。 一日围攻后,神机军颓势渐显,靠着城墙上的守军硬撑。远远望去,已有零星倭寇踩着叠高的骸骨冲上城墙。 荀远身旁站着四季山庄的杨庄主,见状亦是如热锅上的蚂蚁,急于将配好的火药送入城中,缓解火门炮弹药不足的压力。 杨庄主摩拳擦掌:“为何还不行动?倭寇火铳数量骇人,定王怕是撑不了太久。” 荀远远远望着沧水岸边的李承衍,轻轻摇头:“再等…等。” 此行抗倭,近百庄户随荀远一同前来,已是杨庄主为保家卫国倾尽所有——可这点人数在火铳火力之下,根本不值一提。 他们要将硝石硫磺送入城墙,若没有李承衍配合掩护,就会立时变成倭寇的活靶子。 可李承衍迟迟没有动作,只是静静看着在火门炮轰之下固若金汤的沧水城墙。 齐军军纪严明,主帅未动,士兵不会自作主张,只将偶尔逃窜的倭寇散兵就地处理。 城墙上神机军靠火器防守,火器需要火药。 荀远自四季山庄运来硝石硫磺,枕戈待旦等待齐军掩护送入城中。 而拥有穿云弩的李承衍,恰恰可以在现在坐收渔翁之利。 继续如现在般消耗下去,失去了后援的程云必死无疑。 所有人的结局,都只在李承衍的一念之间。 第88章 吾皇万岁 水中圆月,篆工作古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倭寇已是强弩之末, 而城墙上苦守的 程云,李承衍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烟花接连绽开,是荀远在山麓上焦急地催促。 如千树花放, 凋星若雨, 将湍急的沧水照得一望无影。 河水上无数头颅浮沉, 青白的死尸面容狰狞, 有由城墙上滚落的神机军,亦有被火门炮炸成焦炭的倭寇。 李承衍沉沉不语, 望着江流久久不发一言。 郑三琯悚然心惊,抬头望着他宁静的眼眸, 背脊上汗毛立起。 十余年相处, 她比谁都还要清楚他此时的心境。 是一刹那的犹豫, 是宫廷中养就的算计本能——李承衍在犹豫,在掂量, 在一点点盘算此时出手是否能得到这场鏖战后的最佳收益。 她忽而笑了, 眼神清澈见底:“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十一?” “因为人心,原经不得如此算计。” 郑三琯猛然催马前进, 几步内就踱至李承衍的身边。他眼前银光划过, 蓦然看见她手中紧紧握着一枚匕首。 “怎么,又想杀我一次吗?”李承衍盯着她, 冷冷一笑。 可下一瞬,三观手腕一翻,刀口立刻对准了自己。 “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李承衍眸中墨色翻滚,胸口悲凉一片,空荡荡像被挖开大洞, 脸上却仍吟着满不在乎的笑。 “想在我面前玩生死相随的把戏?没那么容易。把你做成傀儡,娃娃,挖了你阿公的坟挫骨扬灰。” 是这样吗?说着口是心非的话,用最恶毒的威胁来掩饰自己脆弱无比的内心。 他口中吐出每一个字,舌尖都像在刀锋上一下下划过。 “老老实实的,好好活下去。” 李承衍转过头,再不愿看一眼郑三琯的神情,与她在一起的每个片刻都如此煎熬。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明明立过那么多次决心,做过那么多次决定,为何最后走到了这一刻,却还无法认命? 他策马向前,金刀挥起斩向倭寇头上,将所有的怒气和恨意都疏散在斩杀的动作里,一连砍了数名流散的小兵才停下。 身边没有了郑三琯跟随,李承衍忽而回首,弥漫的硝烟中却再也看不见她的人影。 ———————————————————————— 旌旗高摇,穿云弩绑着火引呼啸着飞上天空。 程云听见窜天猴般的声响,猛然回头,唇角露出一抹微笑。 “十一,你来了。” 以逸待劳整日的齐军如从天而降,自沧水北麓包围倭寇。本就强撑一口气集结的倭寇散兵再度被冲烂,队形稀乱。 混乱中似有主将下令撤退,慌不择路的倭寇骑兵连忙弃城墙而逃往山麓,却又恰恰撞进了等待那里的荀远手中。 四季山庄镇守阴山,百年来未有人下山。 数百庄众初次出山,却是为了保家卫国,堵截仓皇夺路的倭寇。杨庄主远远掷出一块黑石,坠落时却轰然炸响,碎片四溅。 荀远朗声大笑:“从未如此痛快杀过人!” 自溧阳赣州时所受的 苦楚被大胜的喜悦一一浇灭,热血浇湿土壤,只让人愈发沸腾激动。 “我荀远为何而生,为何而战?为护我华夏,佑我子民!” 李承衍亦战得痛快。穿云□□无虚发,在夜空中呼啸穿梭,他挥舞金刀一路奔向城门之下,连夺数名倭寇首级,刀尖血淌如溪。 城墙边正有一倭寇小兵蜷缩在烧焦的云梯废墟之后,李承衍杀红了眼,眸光淬血,恍惚间几乎回到赣州被倭寇屠城而自己无能为力的当时。 一丝犹豫都无,李承衍抡起金刀狠狠劈在那人颅顶。 暗红的鲜血混着脑浆喷涌而出,那人自眉心被分作两段,后背贴着城门缓缓滑下。 李承衍松一口气,正欲拔刀,却发现刀锋竟已深深嵌入城门上,丝毫动弹不得。 片刻后,朱红色的城门一点点打开,神机营都指挥使站在门后,怔怔地看着李承衍。 守城的不仅有神机营,还有蓬头垢面、瘦骨伶仃的百姓,一样怔怔地看着李承衍头顶的红缨。 有人高呼“齐王”跪伏在地,几乎是眨眼间,一个又一个百姓亦弯下膝盖,喃喃地喊着“殿下”。 李承衍面色不变,直视那神机营都指挥使的眼睛,恰逢烟花在空冥的苍穹缓缓坠落,李承衍身后齐军阵容整齐,手中高举穿云弩。 穿云□□无虚发,疾如闪电快过眨眼的瞬间。 在他们身后,被缴获的倭寇火门炮排成一列,犹如京师宫门前沉默的石狮子。 不远处的山麓上,仍有齐军大将荀远载着成吨的硝石和硫磺,只等待齐王李承衍一声号令。 内战数年,倭寇来袭。一场血战之后,城中守将弹尽粮绝,却迎来了浴血重生的齐王。 战无可战。 四皇子亲信、宫变时立下汗马功劳的神机营都指挥使嘴唇嗫喏,目光在李承衍的脸上与他手上染血金刀游移,片刻后,终于亦跪倒在地,低下了高昂的头颅。 “神机军都指挥使携三千残兵,见过齐王殿下,愿为齐王殿下所用,生当陨首,死当结草,再无二心。” 李承衍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道:“城中为何只剩下你?” 为何守军会由神机军都指挥使率领投降? 定王程云…人又在哪里? 神机营都指挥使连头都不敢抬,瑟瑟发抖奉上铜令牌:“定王他…” “战死沙场。” ———————————————————————— 登封元年十一月,齐王李承衍连夺邯郸、真定、河间府,直逼京师。 神机军、三千军不战而降,五军营提督亲上城楼,下令大开城门,迎沧水河畔全歼倭寇的齐王李承衍入京勤王。 是夜,早已被燃成废墟的重华宫再起大火,赤色的火焰沿着高耸的屋脊蔓延。 宫城陷落,京师大火,四皇子火中不知所踪。齐王李承衍遣中使于废墟之中翻出帝后尸体,停灵七日落葬,谥戾。 登封元年腊月初五,齐王李承衍登基。 中原十余年动乱后 ,终现安稳盛世雏形。 李承衍静静站在承乾殿前,抚着久违多年的白玉栏。 炮筒声响突然划破天籁,白日燃起焰火,在湛蓝色的苍穹上留下淡淡的、隐约的灿烂痕迹。 伴随着礼炮声响,京师城中万民臣服,高呼:“吾皇万岁。” 一时间恍如隔世。 恍惚间,他仿佛仍是那个垂髫孩童,牵着父皇的手站在高高的云阶上,懵懂地看着脚下匍匐的人头。 父皇问他:“十一,你想要什么?” 他捏捏父皇的手,小声问:“阿爹,三琯在哪?” 时间如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李承衍看着天边缥缈的云烟,轻声说:“我要海清何晏,我要天下太平。” 转过身时,眼中浮现的却只是那夜烟火怒放,她耳铛上反射着的细碎的星光。 —————————————————————— 京师不远,西山北麓。 却还有一个人,同样也在看着缥缈的云烟。 郑三琯扒在程云肩头嘟囔:“...你说十一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登基就登基嘛,大白天的,放什么烟火啊?” 程云摇头笑而不语,心中百感交集,半是感慨半是庆幸她自始至终不懂李承衍一片丹心。 “天下之大,山高海阔。我们以后…去哪里?”三琯轻声问。 程云想了想,怀中掏出一薄册。三琯定睛一看,那“江湖”二字已被摩挲得泛黄,书册扉页却显得那样熟悉。 “呀,这本书怎么还在你这里?”她笑眯眯,将那本薄册接了过去,兴致勃勃地翻来翻去。 “我到今天都不懂诶。”三琯说,“为什么要叫江湖三句半这个名字?江湖我懂,各花入各眼,每个人眼中都有自己的江湖。” “可那个半字,又是为了什么啊?” 扉页上李承衍的墨迹清晰得仿佛昨日,往事点点滴滴。 程云定定看着她,羽毛般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水中圆月,篆工作古。”他伸出手,一点点将浸满墨汁的扉页撕开,“最后那个半字,拆开了江湖里的水工月古。” 她的笑容映衬在半江沧水中,执念如幻如焰,如永不可得的水中圆月,如影随行。如工之侨斫良桐为琴,篆工作古,方知稀世之珍矣。 “最后那个半字,从来都不是江湖。”程云笑着说,揽住她的肩头拥她入怀。 是你。 是承乾殿里李承衍挥墨淋漓,口中说着“江湖夜雨青灯,离梦萧萧故人”,心中想的却是你。 是快活林中程云以手为笔,在沙盘中画出“千里江湖,风雨同舟”,心中想的却是你。 自始至终都是你,郑三琯而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