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沈子程 作者:北鹿BeilU 文案: 沈乔问我:“如果当时死的是我会怎么样?” 我想了想,指了指上面说:“首先这本书的名字就要改成沈乔。” 然后我又指了指后面:“然后读者们翻开书,会发现全书就一句话。” “沈子程A了上去,沈子程打出了GG。”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虐恋情深 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子程沈乔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快跑,这个故事里的人都有病 立意:别揣测命运,命运会给你一个后踢 ================== ☆、第1章 有时候生活就这么的不可琢磨,无法预知。 在我死后的第不知多少天,我忽然意识到了这并不是一个梦。 它真实得就像是一束刚刚枯掉的花,凋零成满地的花瓣,然后被车轮碾压,或者被麻雀啄食。 “怎么会这样?我们怎么就死了呢?” 那些无法获得解脱的灵魂们,他们会这样痛苦地哀嚎,会这样凄凉地询问。 好像每一个刚刚死去的人都应该无法接受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他们应该一遍又一遍地,将手掌伸向存在的事物,眼睁睁地看着不存在的自己将它穿透,就像是在穿透空气。 每一个人,都应该如此。 也许我也应该如此。 哀嚎、痛哭、亦或直逼崩溃。 但意外地,我的感觉很平常。平常到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人们一如既往地麻木又忙碌,我也一如既往地迷茫且卑微。 除了偶尔会被人从身体中间穿过。 是的。 我死了。 我已经死去了。 尽管还稀里糊涂的,尽管还不明白自己为何死去,但是我已经死了,我的尸体大概已经被焚烧成了小小的一堆,那些为我写下死亡报告的人,那些医生和媒体人,他们应该已经向外界宣告了我的死讯。 我死了。 心跳停止,尸骨不存,彷徨无助。 只能等待着人们把我忘记,忘记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痕迹。 一切都在自然而然中发生了,我并不是特殊的,这是自然更替的规律,并不只针对我而发生。 我有这样的觉悟,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 但愤怒从同病相怜的人们的内心满溢出来,几乎要烧灼掉所有的空气。 无形的时间也不能说服他们,他们不相信既定的事实,执着固执地认为是阎罗划错了名字,是无常勾错了魂魄。 他们不该死去,他们不应死去。他们执著地这样认定,他们气势汹汹地询问我:“要跟我们一起去找死去的原因吗?” 但我并没有多大的感触。 死亡曾离我如此之近。 当车子坠下山崖的那一刻,当我被甩出车外的那一刻,当我眼睁睁地看着连带着车里的人,车子在山崖底下长出一朵蘑菇的那一刻,死亡曾离我如此之近,近到我几乎以为我感受到了死神冰冷的鼻息。 但当我自己也拥抱了死亡的时候,当死亡找到我的时候,我才发觉原来并没有死神的存在。 代替其出现的,就只是沈乔而已。 沈乔问我:“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走呢?” 这句话,带着一丝丝好奇,在寻求伙伴的那些灵魂离我而去的时候响起,夹在人群当中,穿透我的耳膜就像是人群穿透我的身体一样。 我转过头去寻找这个声音,然后找寻到一个纤弱的身影。 沈乔站在那里,像是站在一片遥远的境地。 我看见他的耳朵里塞着耳机。 “我在跟你说话。”沈乔说,制止了我转头去找寻他所对话的对象。 我回答他:“我不太在乎,活着或者死去……也没什么两样。” ——我并不惊讶,也不想歇斯底里。也许这跟我高觉悟的生死观有关。 就像我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一样,我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有人可以看见我,甚至可以同我交流这样的事实。 我一直都是这样么?对于这种诡异的事情,我应该表现得如此镇定么? “像你这样,都已经变成幽灵了还这么冷静的家伙,还真是不多。”沈乔对我招手,将我引到他的身旁。 那是一种刺骨的疼痛——有能伤害我的东西隐藏在沈乔的周身,无形中扎根进我的灵魂,在那里面汲取养分。 我又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不过也还是一样地……不会靠近我。”沈乔笑了起来,干干净净的脸上露出理所当然的微笑,并不掩饰他想要实验我是否能够靠近他——也许是伤害他,毕竟我现在是个幽灵——的心思。 我在心里猜测沈乔的身份,是另一只幽灵还是死神……或者黑白无常什么的,我有些好奇。 “觉得很奇怪吗?也对,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爸的时间快到了,所以我才准备回来继承家业,成为一个除灵师,也就是那份负责杀掉幽灵的苦工,所以我才能……”沈乔说到这里停顿住了,接着又自然而然地接到了下一个话题,“虽然听起来好像很厉害,但其实跟别的工作也没什么不一样,就是没有工资……撇开这个身份的话,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沈乔。——还活着的沈乔。” 他停顿下来,扬了扬下巴,表情像是在期待着我的反应。 “为什么要杀掉?”我顺应了他的期待,问出了这个关乎我的未来的问题。 “因为幽灵很碍事啊。”沈乔回答,“脏东西多了会影响到人类。所以得弄干净,把脏东西给清理掉。所以我说,这是份苦工嘛。” “为什么不是抓去转生?”我还以为这才会是我将经历的。 “……当然是因为没有地方啊,你以为,天堂或者地狱这种地方真的存在吗?嗯,也许存在吧……我也不清楚,我的工作就是让你们消失,谁知道你们消失之后又去了哪里呢。在这之前,你只能待在这里,除了除灵师和另外的幽灵之外,谁也不能接触,什么也不能接触。孤独,寂寞,刺骨的冷,钻心的痛,一边被孤独淹没,一边等待再一次的死亡。你想这样吗?”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让我消失?” “……” 这一天沈乔没有回答我的这个问题,而是笑着对我说:“你应该学学其他的幽灵,趁着这个没什么能阻碍你的机会,到处去玩玩,到处去看看,说不定——说不定你会找到什么消磨时间的好办法呢。” 最后他告诉我:“等你玩儿够了,就来找我吧。我身体里有你讨厌的气息,就现在的你而言,很好认吧?” 沈乔吹着口哨走了。顺着人流而去,我看见他穿得单薄,斜挎着背包,跟正常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 每一个人都在努力。死去的人在努力调查他们的死因,活着的人在努力忘记我们的存在。 一方失败了,另一方却成功了。 就像是沙滩上不知何人留下的足迹,在涨潮之前,千方百计、拼了命地想要将自己变得更深一些,离水面更远一些。 然而做了一番无用功之后,轻飘飘冷冰冰的水轻轻一冲,足迹到底还是被清空了个干净。 再度平整的沙滩,还是得留给后来的人行走。 再见到沈乔时,我在手上刻下了第二十个痕迹。 这不会让我感到疼痛,但是可以帮助渐渐地失去记忆能力的我铭记,这是我再度获取意识后的第二十天——更准确来说,应该是我遇见某个大叔后的第二十天。 我曾尝试着要找到沈乔,让他把我除掉,摆脱这种与整个世界都脱节的现状。 然而我并没有成功,我没有找到他身上令我讨厌的气息。 这跟他说的不一样。 没有事做的日子让人发狂,我只能假装自己还活着一样,在夜里闭上眼睛,晨间睁开眼睛,再随着人群游游荡荡。 如果不是遇见那个大叔,我会觉得这样的日子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实际上,对于我来说,这种日子也的确是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一样地无人问津,一样地不被任何人注意,如同空气般地存在。生前,我就不是一个存在感强的人,我自己也明了。 我开始记不起那是我死去后的多少天,或者遇见沈乔后的多少天。 但在这一天,在脱离那个执拗地寻求死亡缘由的幽灵群体后,我遇见了除我以外的第一只幽灵。 那依旧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我游荡进了一间教室,假装自己与那些生机勃勃的学生一样。 就在我望向窗台发呆时,大叔从楼上跳了下来,自由落体。经过窗台时目光从我的身上掠过,然后对我洒洒然地一笑。 我没听见巨响,也想象不出他接下来的样子,但我实在忍不住全身颤抖。 几分钟后大叔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打量着我,说:“你多大了?” 我告诉他我的年龄,但大叔却说:“不是问你多大了……我的意思是,你死了多久了?” “……?” “哦,看来还是个新鬼。” 大叔趴在窗台上,大半个身体浸在空气当中。他告诉我:“为了礼貌,不能直接问别人死了多久了,不然也许会惹到一些老鬼们。” 大叔已经快要二十岁了,据他说这是个即将摆脱新鬼称谓的时间。 二十年并不短,大叔利用这些日子环游了世界,做到了生前没有做到的事情,这让他非常高兴。 “然后我准备再到处去看看,上天入地什么的都行,”大叔说,但又因此感到忧愁,“不过我得防着点儿那些混账,脱掉新鬼的帽子,会进入他们的黑名单啊……” 那些混账,指的就是除灵师。 ☆、第2章 大叔懂得很多,这也许跟他长达二十年的……“寿命”有关系。 起初我会因为在课堂这种神圣地方,跟一个人明目张胆地聊天而感到紧张不安,但后来想想我与大叔都算不得人了,于是就开始心安理得地听大叔吹牛。 以在自己身上刻字来记住逝去的时日,这个方法就是大叔教给我的。 有趣的是,自己对自己做出的伤害,永远是在我们的身上留下长久痕迹的最有效方法。 “你瞧,”大叔掀开衣服时我看见隐藏在他衣衫下面密密麻麻的痕迹,他满目忧愁地告诉我,“记着啊,不要一天刻一道,不然到后来会刻不下的。老鬼们都是十天半个月才刻一道——还真他娘的机灵啊。” 然而我没有接受这个建议,毕竟我并没有准备要像大叔那样度过作为幽灵的二十年,我也并不准备要等到摘掉新鬼的帽子之后再被除灵师除去。 漫长的时间让我感到恐惧。 大叔忘掉了自己的名字,在他询问时我才意识到我也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啊喂喂,你才多大啊?至少等到一岁的时候再忘啊?”大叔的话里多少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不过,我会这么快地遗忘这么多的东西,这让我自己也很惊讶——这也许是跟我在生前就没有个好记性有关。 我记不清生前的事情,我感觉我的记忆很混乱,就像是一汪有着无数漩涡的深水,肆意撕扯着我妄图窥探从前记忆的心思。 好在,我也不是太想知道我生前经历过什么。 这对现在的我而言,也没什么意义。 我倒是挺喜欢跟大叔待在一起。 人类有人类的社交圈子,幽灵也有幽灵的。 只不过我们互相交流的方式只有面对面交谈,少了更多的方法。 除了老鬼们要谨慎地躲避除灵师们的追捕,新鬼们要抓紧时间度过无忧无虑的二十年之外,也许幽灵跟人类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就像是我们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身份,继续活着一样。 这样的想法让人很欣慰。 大叔是只风趣的幽灵,至少看起来是个很可靠的男人。 他会每天带着我到处乱转,从人流湍急的繁忙街道,到连猫都进不去的狭小巷道,倒是意外地让我意识到我从生到死待着的这个城市,原来也还挺有趣。 大叔说,他死去的时候儿子跟我差不多大,不过现在也已经变得比大叔自己都老啦。 大叔说,他妻子改嫁了,步入老年之后过得平淡而幸福,也许近几年也要来这边的世界啦。 大叔说,开始的几年挺难熬的,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爱着的人一点点忘记自己,过着没有自己的幸福生活。 但后来他就释然了,看着大家也过得好好的,也就干脆趁着这个机会到处去跑了一转。 只是偶尔的,会觉得有点儿孤独罢了。 孤独。 听起来让人挺痛苦的,但是习惯之后倒也算是一种独特的境地。 “一边被孤独淹没,一边等待再一次的死亡。”我又想起沈乔的话。 大叔花了二十年来走遍了世界,然后花了十九天来通过与我闲聊尝试回忆起从前。 接着在第二十天,大叔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终于感受到了沈乔所说的那种令人讨厌的气息:漆黑的,粘稠的,像触手一样地延伸开来的死亡的气息。 我在那气息的发源地找到了沈乔,也找到了大叔。 在那个角落到不能再角落的偏僻之地,他让大叔消失了,看见我时脸上还打了一声招呼,但还没有停止他的工作。 我没有来得及看见开始。 但是我看见了结束。 那是一种很美丽的消失方式。 大叔在沈乔的身前消融成了星光,蝴蝶一样的星光,萤火虫一样的星光,某一个瞬间显露出大叔本来的身体,凝实的,真正存在的身体。 接着冰冷了二十年的身体被阳光一点点填满,迸发出犹如太阳的光芒。 ……有点羽化而登仙的意味儿? 大叔的表情很奇怪,平静得不成样子,安详得不成样子。 他哭了,接着又笑了。 到最后他朝着未知的方向伸出双手,好像拥抱着什么。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只剩下了一双手臂跟脑袋。 从肩膀最后到指尖,他变得真实而虚幻。 大叔消失了。再由凝实逐渐透明下来,到最后,那个地方只剩了一片空气。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因为他太碍事了,这个区域的老鬼们已经够多了。”沈乔这样说着,然后就地坐了下来。 他的脸色显得很是苍白,就像是快要死去的人一样地苍白。 “……我没有想问。”我下意识地否认。 沈乔瞥了我一眼,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说:“但表情像是在质问呢。” 这句话让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然后放下手说:“比他还要久的也有。” “那你带我去找他们怎么样?”沈乔抬起头来笑着说,“也许我一高兴就会帮他解脱呢?” “大叔今天才满二十岁。”我告诉沈乔。 但沈乔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声音就像是清水一样:“那家伙告诉你了什么错误的讯息?要杀掉一只幽灵,跟你们存在的时间可没什么必要的关系。只不过要知道,杀掉幽灵对我们而言,负担也是很大的——尽管你们已经死了,我们的行为,说到底可是将你们再杀死了一次……不过你们存在的时间越长,我们要动手也就越不费力气罢了。他太碍事了,所以我杀死了他。仅此而已。我好像也不需要另外的理由吧?是的,仅此而已。” 听起来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那你也要再等二十年才会把我杀掉吗?”我想我也许等不了那么久。 二十年,太长了,就好像是我的一生那么长。 我死的时候好像也不过二十罢了。 沈乔站了起来,将手伸向了我。他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指甲被修剪得很好,泛着粉嫩的光芒。 在他接触到我时我仿佛看见有黑色的气息在笼罩我,像是死神一样地在我耳边吐息,来去间好像要带走我仅存的一点意识,硬生生地要把它从我的身体里撕扯开来。 那是很疼的。真的。 我触电般地躲开了。 “我也可以现在就除掉你啊。”沈乔笑得灿烂,慢慢地把手又收了回去,“如果你想的话,我也可以的啊。” “但是那样你会死吗?”看起来要他除掉大叔他就快要死掉了不是吗。 沈乔很光棍儿地点头,大大咧咧地说:“是啊,你还很小,我却很弱——一命换一命,很划算不是吗?怎么样?想死吗?那就赶快吧,我的命只有一条,但是因为受不了而想要寻求解脱的幽灵可不止一条呢。我对你特别优待怎么样?” 沈乔并没有在开玩笑的样子。但也许是他在开玩笑而我没有看出来,我从来不擅长解读别人的面部语言。 ……从来?真是可笑的前缀词,我明明都已经把从前忘得差不多了。 我老老实实地拒绝了:“不要。”顿了一下,我又继续说道,“除了时间还有什么可以消磨我的方法?” 沈乔说:“除开我,没别人能杀死你了……也许你只能等到三十年或四十年后再来找我了,挺好的不是吗?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可以不受除灵师的干扰。” “其他的除灵师在哪里?” “没有了,没有其他的除灵师了。如果我有了孩子,那么他会是另一个。可惜这是没可能的。所以说啊,别想着要去找到更强大的除灵师了,”沈乔很容易看穿了我的想法,也许他很擅长解读别人的面部表情,“阿程,我想你也只有乖乖地等着被我除掉了。” 阿程。这也许是在叫我吧,因为听到时我的内心都在震动,就好像这样两个字穿透进了我的身体,即便是死去了也烙印在我的灵魂上。 真是一个令我难忘的称呼——各种意义上。 “……阿——程?”我尝试着叫着自己的名字。 尽管还只是一个昵称,但也感觉就像是叫别人的名字一样地顺口。 我感到困惑。 明明听着很是耳熟,但当我自己说出这个名字时,那种雾气一样的熟悉感却没有出现。 我熟悉的是这个名字吗? “不是吧?”沈乔的笑容僵了下来,“才多久啊,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我以沉默来回答。 沈乔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长吐了一口气,大笑几声,轻轻地说:“那也没关系,反正对你来说,也许记不住那些事更好呢。” 听起来像是我的熟人。我这样想着,想要出言确认,但是一句话快要出口时却被什么堵在喉咙里。 沈乔说:“我还有事要做。活着的人可没办法像你这么悠闲。再见啦阿程,也许下一次见到你我会想要除掉你哦?” 他从我的身边走了过去。实际上如果要以直线走,他应该从我的身体里穿透过去。但这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不是吗? 我随着沈乔偏转自己的身体,看着沈乔低着头从我的身边走过,踩着的路线通往不知何方。 我不擅长从别人的脸上读出字来,不论生前还是死后。但即便是这样的我,也可以轻易地察觉出沈乔的表情并不平常。 ……就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一样? ☆、第3章 从上元桥过去五十米左拐,冷冷清清的杂货店在街道的拐角处半开着卷帘门。门口坐着一个中年妇女,抱着五六岁的小男孩儿,轻声说着些什么。 下午的阳光照射过去时,真是颇为温馨的模样。 这是大叔的儿媳妇,她怀里抱着的是她的儿子。 大叔告诉我,他的孙子很可爱的,大大的眼睛,红彤彤的小脸蛋儿,走起路来还摇摇晃晃的,张嘴叫人也只会“咿咿呀呀”地乱叫。 ——这是他的孙子一两岁时的模样。 距离大叔上一次来看望儿子,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了。 大叔没有告诉过我他儿子的住址。但好巧不巧,在我再一次进行孤魂野鬼的游荡日常时,我就在人群当中瞧见了这样一张同大叔有三分相像的小脸。 他让我在他家门前停留了一整个下午。 也许发呆是每个幽灵都无师自通的技能,天伦之乐的画面让我想到了很多,想到如果大叔还活着,想到如果我还活着,想到如果我的父母还活着。 但这种无用的想象只会在清醒之后带给人更大的绝望。 天黑了,夜深了。我在这家人门口站了很久,久到如果我还活着,那么我的双腿大概已经失去知觉的地步。 杂货店的生意不好也不坏,看得出来大叔的儿子一家开这家店也并不是为了赚钱。 眼见着就到了小孩子睡觉的时间,我看着妇女喊回了在马路边上玩耍的小男孩儿,看着她蹲下身来抚摸着他的脑袋。 大叔的儿子打回电话来,说公司今晚加班。 妇女叹息几声,对着电话里的丈夫叮嘱起来。 一只猫从巷子钻了出来,出现在我的面前,它像是看见了我,我也注意到了它。 这只高傲的小美人似乎被我惊动了,从旁边跑开。 然后就在这个空当,我看着那个懵懂的小男孩儿转过身体,去追赶从他脚边跑走的那只猫咪。 不远处疾驰而来一辆摩托车。 在我下意识地扑过去并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之后,我麻木地意识到这不是我能够管的事情。 我能做的只是在一边儿静悄悄地看着。 眼睁睁地看着小男孩儿惨叫一声,躲闪的速度不及摩托车撞来的速度,斜飞出去,落在几米开外,抽搐几下就没了动静。 手机从妇女的手机滚落到了地上。 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地不可琢磨,无法预料。 不是吗? 靠近了看我才觉得小男孩儿的眉眼的确跟大叔长得很像,我没看到过大叔的儿子,但是应该跟大叔长得更像。 他身上有淡蓝色的光芒虚幻地闪烁着,眼见着一个人形就快要出来了。但似乎其他人看不出,哪怕是扑过来哀嚎痛哭的妇女。 嗯,我大概猜得出这是什么。 在看见有个小身影正慢慢地从小男孩儿身上剥离出来之后,我下意识地就伸手把它按了回去。 倒是居然真的被我按了回去。 淡蓝色的光芒急急地闪烁了几次,就好像短路的电线一样,给予触碰的人莫大的痛楚跟麻木。 我感觉就连我的身体也有点儿溃散,这让我脑子里隐约地闪过了一些无法捕捉的画面。 “你在干什么?”沈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在我转过头去时看见那儿站了个肤色苍白的青年,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到此处。 “试着让他不要死?”我木讷地回答一句。 但沈乔走过来后目光却落在哭嚎的妇女身上,语气沉着冷静:“快点打120啊,肇事司机跑了吗?是什么车?有看到车牌号吗?……别哭了!” 妇女喏喏几声,下意识地遵从了沈乔的命令,连滚带爬地跑去捡起了手机,手指打颤地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这让我多少有点儿自作多情的羞愧。 沈乔在转过头来,低着头扫了小男孩儿一眼,随即蹲下来,不算是宽大的手掌在其身上不着痕迹地一碰。 事实证明这要比我按着要好用,至少在我的眼里,那个小小的人影子一个激灵之下又钻了回去。 但沈乔却没有停手,一副为地上的小男孩儿做着急救措施的认真模样,轻声地开口说:“你以为这样会有用吗?能不能长点儿心?” 我没有回答。想着他是在和我还是和那个小男孩儿说话。 “我在跟你说话。”沈乔尝试着给小男孩儿止血时又淡淡地说了,而且补充一句,“刚刚那句也是。” 哦,不是我自作多情。 “也许会有用。”我回答。 “你也不怕被新生力给消灭了?” “看来我好像又知道了一种消失的办法?” “……”沈乔叹了一口气,嘟囔一句,“一心寻死的人不少,一心寻死的鬼还真就不多。” 他始终没有抬头看我。 这让我有点儿好奇低下头的他是什么样的表情。 120急救车没多久就赶到了,刺眼的灯光让我隐约地记起来了一些不太稳固的记忆。 也许关于我死去的瞬间的记忆……刺眼的灯光,黑暗,轰隆轰隆的声音,有谁在哭,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突然有些惶恐,仿佛体验到了之前那些莫名其妙死去的人们心里曾有过的惊慌。我到底是怎么死的?在我死之前发生了什么? 我第一次觉得记忆的缺失是如此地令人痛恨。 急救车把男孩儿跟他的妈妈拉走了,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沈乔在目送急救车离开后转过了身。 也许是没有想到什么话题可以聊起,也许是根本没想着要跟我聊些什么,总之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摆摆手就顺着原路回去了。 我在思考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个地方。 等我再见到小男孩儿时,他刚刚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在听到医生说脱离危险了之后,我跟他的妈妈一起松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大叔的儿子才匆匆赶到,见着重症监护室里的孩子,激动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我没有兴趣见证这煽情的一幕,而是充分利用了自己的身份,从隔离玻璃里穿透进去,站在男孩儿床边,盯着这张稚嫩的小脸发呆。 旁边的心电图显示着小男孩儿的心跳不太平稳,他的脸色也因为失血而苍白得过分——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沈乔,以及他如死人一般的肤色。 那是因为没怎么晒过太阳还是因为太过于虚弱,我猜不准。 我守了小男孩儿一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半夜回家收拾了东西再前来的他的父母,还要认真地守着小男孩儿。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仅仅猜测他是大叔的孙子就足够了。 然后在隔天,在大叔的儿子儿媳簇拥在一起睡着时,我看见在床上的小男孩儿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仍旧显得很虚弱,但目光却非常明确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笑了一下,呼吸罩上覆上了一层水雾。 这孩子吃力地喘了一下,然后突然开口说:“大哥哥,我认识你。” 这让我一瞬间如坠冰窟,下意识地认为这孩子已经不行了,所以才会出现“看见幽灵”的幻觉。 “爷爷告诉过我……”他说到这里又停下了,努力地吸了几口氧气,然后才继续说,“大哥哥你是个很好的人。” 我着实被惊着了。 大叔说过,他去世的时候,他的儿子都才堪堪十岁。 所以……这孩子是什么时候跟他爷爷对话的呢。 “我好羡慕爷爷啊,爷爷说他去了好多漂亮的地方……我也,想去……”到此为止,我瞥见一旁的心电图开始急促地跳动起来,急促而尖锐的滴滴声穿透出了玻璃,唤醒了那两个睡得不安稳的大人。 然后又唤来了一大群的医生护士。 我有点儿不知所措,眼见着小男孩儿身边又开始泛起了淡蓝色的光芒,一瞬间击破了我心里能不管就不管的原则。 我凑到他的床边,尝试着用手去触摸那层若有若无的淡蓝色薄膜。 很疼。 我觉得我的大脑都开始沸腾冒泡。 我又看见了一些模糊的画面,但现在很明显我没时间注意它们。 我告诉他:“现在还不行,你还太小。你的爷爷还没走完所有的地方呢,等你长大了,再去好多漂亮的地方,看好多漂亮的景色,好吗?” “大哥哥……你去过哪里呢?”他确实是在说话,发出声音地说话。尽管虚弱,却依旧让一群耳尖的医生护士傻了眼。 “他在跟谁说话?”他们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硬着头皮回答了小男孩儿的问题:“大哥哥去过很多地方啊,像是……”列出一堆的地名。 但小男孩的目光依然涣散。 “我还没有去过什么地方……”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毕竟,按沈乔说的,我正在一心寻“死”。 “你为什么不到处去走走呢?爷爷说,这个世界上有好多好多又好看又好玩的东西呢……”小男孩儿咯咯地笑了,又喘了半晌,慢慢地说,“我想去很多地方玩儿……大哥哥,你能带我走么?” 他明白“带我走”这种话的意义吗? 我想,如果我现在把手缩回来,也许我真的可以将他从这里带走。 有更大的疼痛从我的手掌刺穿上来,我整个人都一抽,那些模糊的画面更加大量地从我的脑海里闪过。 依旧无法捕捉。 “不行。”我一口回绝。 将他带走——这不是我的工作。 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鬼而已。 小男孩儿的笑容凝固下来,沉默半晌才继续问道:“为什么啊?” “因为大哥哥也有想要做的事情。”我告诉他,“大哥哥也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听话,你要乖乖地活下去,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带你去玩儿好不好?” 小男孩儿没再说话。 医生护士们用尽全力要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抢回来。 那种好像要把我撕碎的疼痛却一点点地减弱了,直到后来完全消失。而这时小男孩儿才闭着眼睛,轻声说道:“约好了哦。” ……我记得,我曾经和另外一个人,有过另外一个约定。 但我忘记了他的名字和他的容貌,也忘记了约定的内容。 我只记得我曾经答应过他什么,并发誓自己绝对不会毁约。 但事实是,我毁约了,做出了我答应他的相反的事。 在我毁约时,我好像看见了他因为愤怒因为悲哀因为不知所措而哭得厉害的脸。 那张脸在我的眼前模糊着,到现在已经不知所踪。 但我的内心仍似当时一样充满疼痛。 ☆、第4章 我从没觉得活着——或者帮助别人活着——有多么美好。 不论是生前或是死后,我好像一直如同一个木偶般空洞。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觉得,我可能缺乏什么作为人的感情。 但在我走出重症监护室之后,我还是开口询问了:“大叔死的时候看见了些什么?经历了些什么?” 沈乔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他是什么时候到来的我不知道,但看起来是刚来不久的样子。 小男孩儿的父母来回踱步,焦急得像是碎冰块上的北极熊。 沈乔没回答。我知道他也会顾虑他人的目光,但是有一种急切的心态让我靠近了他,又重复一遍:“大叔死的时候经历了些什么?我死的时候会经历些什么?” 沈乔站起身来,无言地抚平了皱起的衣角,转身朝着洗手间里走去, 在无人的隔间里,沈乔的声音仍旧平静:“你想知道?” “不然我也不会问。”我第一次觉得沈乔的态度让我非常厌烦,这让我意识到这也是我第一次——死后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要知道些什么。 “那你……”沈乔闭了嘴,他也许是想说些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打开了隔间的门,走到洗手台前,清洗着自己的双手,目光落在镜子里我应该在的位置,淡淡地说了一句:“等你该经历的时候你会知道的。” 我承认我是有些恼怒了,在我意识到我在生气时沈乔已经做出了反应。 漆黑的,冰凉的,触手一般的令我作呕的气息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就好像有万千的刀刃直指我的咽喉,即刻准备将我撕成碎片。 我被迫退后了好几步,站到了那危险气息的边缘处,能做的只是死死地盯着沈乔。 “你瞧,”沈乔关掉了水龙头,苍白修长的手掌伸到面前,“你知道与否,其实也没什么改变,你还是一样——不会靠近我。” 大叔的孙子脱离了危险。尽管这令人沮丧,但事实是在他醒来之后,就不出所料地无法再与我交流。 且更加令人沮丧的是,对于我曾经和他交流过的这件事,这个孩子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就连试图得知手术时他在跟谁说话的医生们也都得不到答案。 我也一样,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孩子会知道我的存在。 我甚至开始怀疑,与他对话这件事,是他的幻觉还是我的幻觉。 明明,我是那种死去也没人在意的人。 不过,自那天以后,我的生活再度恢复了死水一样的平静。 我依旧是只幽灵,不被人察觉,不能与人交流,而唯一知道我的存在的沈乔——非常自然的,在那天之后他就再一次地失踪了。 至少,对我而言他是失踪了。 我找遍了他曾出现的所有地方也发现不了他的踪迹,等到我把搜寻的范围扩大到全市时,我认识了第二只幽灵。 那是一只伪装得非常成功的幽灵,甚至说我在他身边停留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他是我的同类。 最后,他带着看笨蛋的眼神对我说:“你是新鬼吧?” ……我想也许新鬼的头上都会有这样一个自己看不见的称号存在。 林乐一,这是他的名字——被刻在了手腕上,工整的楷体字看起来非常漂亮。 而且死板。 他说他快要一岁了,一年前犯了病,没来得及上手术台,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跟大叔不一样,二十跟一之间差了太多。 他说他不甘心,现在也非常痛苦,好像跟整个世界都脱节了,处在另一个次元看着那里所发生的一切。 他甚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又爱上了别人——在这样说着的时候,他正看着坐在水池边的一对小情侣。 “你说,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都死了还要让我们承受这样的痛苦?”林乐一说得怨恨,这时候我才在他的身上察觉到了同类的气息。 阴冷的,毒蛇一样滑腻冰凉的气息。 也许那气息也有着毒蛇一样的颜色。 这让我下意识地想到自己身上是否也存在这种气息——就像沈乔身上有着的那种黑不溜丢的东西一样,属于我的气息也会是那种颜色吗? 谁知道呢。 我没有回答。 实际上,我并不太为林乐一所纠结的事情感到痛苦——也许是因为我毫无挂恋,因此也就不会痛苦。 林乐一说,他曾经以为对方至少对他还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但是这显然非常可笑,仅仅他死后的第二周,那个人就爱上了别人。 他却什么都不能做,日复一日地跟随着那个人,日复一日地被疼痛撕裂灵魂。 水池边的小情侣起身离开了。林乐一也跟着离开了,离开之前他对我说:“我挺羡慕你的,没有被什么束缚住,哪儿都可以去。” 他跟着他们走,因为某些缘故被迫保持着十米的距离。他甚至不能再靠近一小步,他说那样也许会让他们受到奇异的力量的攻击。 但他的表情却柔和得要命。 尽管看向那对情侣中的男人时,也会悲伤得要命。 林乐一走了之后我还留在原地,他让我想了很多,我企图拿回我生前的记忆,我想要拿回我的记忆。 到了死后,我才突然很想剖析自己,搞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是当然,我并没有得到什么结果。 我可能在删除记忆的同时把回收站也清空了。 …… 我又陆续遇见了林乐一几次。 他依旧日复一日地跟随着那个男人,我见证着他的神色里愈来愈重的疲倦。 我想,他也许也快要到极点了吧。 终于有一天,在我再一次遇见他时他对我说:“怎么办啊,我现在好想再死一次啊。” 那个男人在咖啡厅里坐着,靠里的位置,对面的是一个女人——跟上次的不一样,也跟上上次的不一样。 他换女朋友的频率快到令人惊奇。 像是在急切地寻求着慰藉一样。 我看得出来。 林乐一也可以。 他站在外面,玻璃窗就是他们的分割线。 我仍旧不曾找到沈乔。他失踪得非常彻底,彻底到让我渐渐开始忘记了自己要找到他的原因,甚至,开始忘记他的模样跟声音。 我在想,也许再过不久,他就会在我的世界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就跟我消失得一干二净的记忆一样。 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林乐一认真地问我说:“我可以哭吗?”尽管眼泪这种东西是活人才有的。 他不在乎我的回答,问过之后就抱住了我,头埋得很低,就好像真的在哭一样。 他在嘶吼,好像这个样子就可以把痛苦吼出去一样。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死后才能看清楚某些事情,为什么只有死后才让他明白某些事情。 林乐一对着我骂那个男人,也对着我说爱那个男人。 当他那么认真地在我怀里说着我爱你的时候,我竟然感受到了跟他一般无二的痛苦跟酸楚。 发泄够了,林乐一又对我说:“我好想再死一次啊。” “那你现在就死一次吧?” 这并不是我说的。我也不可能说这种话。 当我抬起头的时候沈乔站在林乐一的身后,人流之中驻足的他笑得轻巧。 他戴着耳机,或许正以此掩饰着他在同不存在的人说话的事实。 当一种怪异的陌生感扑来时,我确认了我开始忘记他了的这个事实。 于是,我开始惊慌起来。 “你可以让我死掉吗?”林乐一问得很认真,即便是沈乔的身体里填满了我们的天敌的气息。 沈乔笑着不说话。 “他不行——”我说,想到了林乐一的年纪跟沈乔的身份。他还很小,他却很弱——沈乔说过的话,可以原封不动地在此刻重复一次。 “我行。”沈乔反驳道。 “但是你会死。” “有什么关系呢?”沈乔突然大笑起来,“你不希望我死吗?” “……”我带着林乐一走了。准确来说,是我硬把他从那里拉走的,林乐一问我:“你想干什么?” “不知道。”我回答。 我只是不想看见沈乔而已,即便我已经找了他近一个月,但是再见到他时我才发现我动摇得这么厉害。 我开始,非常、非常、非常迫切地想要找到我的记忆。 但我也非常恐惧,我总有一种感觉,我不应该知道那些事,我应该保持现在的状态。 现在我的立场转变了。我是躲避的那个,沈乔是找寻的那个。 但不一样的是,他总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我的藏身处,在那附近旁若无人地坐着,直到我被迫再度离开,然后再度被他找到。 然后,到了那一天,沈乔在不远处告诉我:“林乐一死了。” ☆、第5章 霎时间我就出现了,带着曾有过的愤怒跟惊慌冲到沈乔身边,然后即刻止步,又退了回去。 他还是人。 他还没死。 还好。 ——我不明白这个想法的意义,但我就是觉得还好而已。 ……毕竟只有他可以杀死我? 我退回去好远,直到沈乔开始一步步追过来,笑容满面:“这挺戏剧性的——想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吗?我赌五毛钱你猜不到。” “……”我并不想要那五毛钱,但我却很想知道真相,“那男人死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沈乔脸上看见惊愕——他甚至没办法保持招牌式的微笑,愣愣地瞧着我,然后说:“要我把五毛钱烧给你吗?顺便告诉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突然有了一种想笑的冲动。在他微笑时我不会有这种冲动,但在他不再微笑时我却想了。 “因为我——”接着我就忘词了。 就像是输入法的联想词汇一样,在说了这三个字之后就有一句完整的回答酝酿在了我的唇角。 但是我却说不出来。 明明是那么清楚的一句话,然而待我要仔细看清时才发觉它模糊不已。 沈乔没有说话。 我把目光转到别处,说:“我瞎猜的。” 沈乔还是没有说话。 沉默像洪荒猛兽一般令人恐惧。 “他跳楼了——”沈乔突然说,“死的时候林乐一跟我在一起。” 这句话挺耐人寻味的。我把头转回去,盯着沈乔半天,然后说:“然后?” “然后?那个男人就死了啊,哪有什么然后?” “他看见他了?” “是的。”沈乔又笑了起来,“有趣的事情就是这个了。他们一起消失了,我甚至都来不及动手。林乐一今天才刚好满一岁呢。嗯,他倒是想对了,那个男人对他的确没有一点点的喜欢——反倒是,爱到恨不得和他一起去死的地步。” 这种爱倒是挺可怕的。 “你说过除了你们,什么也没办法杀死我们。” “我说过吗?我不记得了。没有一种东西是不可消灭的,时间、我们、新生力、新年的初阳,还有——”沈乔停顿了很久,“我本来不准备说的……消失的执念。” “你并没有告诉过我。” “你并没有询问过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告诉你?”沈乔大笑起来,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即便是告诉你,你会有什么办法吗?那些东西可以消磨你,但真正能够杀死你的只有我,除此之外,你……你没有办法消失的。” “……” “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告诉你最后一个办法吗?” 沈乔彬彬有礼地微笑着,朝着我走出了几步,在我开始后退时停下了:“因为你是不可能知道你的执念的,也就——永远没办法消除它。” …… 我是谁。 是阿程吧。 但阿程又是谁。 阿程是我吗。 我是阿程吗。 谁。 是谁啊。 到底是谁啊。 当我开始动摇的时候我就会思考这些问题。 可笑的是我从来不曾获得答案。 我尽一切可能地去搜寻关于阿程的记忆,也尽一切可能地去追寻他生前所留下的痕迹。 但两者我都不曾找寻到太多。 阿程。阿程。阿程。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卑微无名到死后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 我越来越糊涂了,也越来越混乱了。偶尔会想起一些奇怪的事情,或者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记起来每年这个时节山上的野花都该开了,我以前总和谁一起去看。 我记起来刚刚走过的某个地方我曾在那里摔倒过,谁在这时扶起了我。 我记起来从我身体里穿行而过的某个人曾是我的同学,谁和他打过一架。 但我还是记不起阿程是谁,也记不起沈乔是谁。 我记起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忘记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我遇见过其他的幽灵,他们都忘记了自己,却总记得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我也忘记了自己,但我连最重要的东西也都忘记了。 我甚至连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也不知道。 于是他们对我说:你真可怜。 我可怜吗?我不知道。也许是吧。但我自己总不觉得。 最开始我还和别的死去的人们有过交流,但到了后来,崩溃的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放弃了再追寻答案的脚步,变成了忘记自己的一个。 他们开始繁忙起来。忙着去风景最美的地方旅游,忙着去最豪华的夜总会嬉闹,还忙着去从未踏足过的地方探秘。 于是我也渐渐地和他们不再来往。 我应该跟随他们的脚步才对。我应该就此沉沦才对。 但我就不。偏偏是在他们都放弃的时候,我才决定要开始,偏偏是在他们都停下的时候,我才决定要追寻。 我好像总是慢别人一步。慢别人一步开窍,慢别人一步交流,慢别人一步动心,慢别人一步爱上别人。 也就快别人一步死去罢了。 说实在的,我非常想知道属于我自己的执念是什么。 我猜它是来自亲情:但我生前却是个孤家寡人。 我猜它是来自友情:但我生前却并没有称得上朋友的存在。 我猜它是来自爱情:但我生前却好像从不曾在心里有过类似爱情的悸动。 我依旧四处游走,去到我死去的那条公路,去到我重获意识的那个医院,去到各种各样我能够记起来的地方。 但终究我还是找不到一个留有我曾存在的痕迹的地方。 我甚至没办法找到属于我的那个坟墓。 如果我有的话。 最后,我在曾借住过的房子里停下了。 我记得我曾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可是我忘记了我为何会住在这里。 这里就连空气也都是陌生的。 我有点无法理解是什么促使我在这里停下了脚步,但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力量把我留在了这里。 我开始绕着屋子走,一圈接着一圈。这并没有什么好处,我还是找不到一丝丝关于我曾存在过的痕迹。 住户在晚上的时候回来了。那是一个满载疲倦的男孩儿,约莫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挎着书包走了进来。 他把书包扔在床上的时候也把自己扔到了床上。他躺了半天,让我开始怀疑他是否已经睡着了。 但并没有。 躺了一会儿过后这个男孩儿就开始哭了起来,他用手捂住了眼睛,好像正经受着最无法忍受的痛苦一样,没有发出声音,但我看到有眼泪从他掌缝处落了下来。 他突然大喊了一声,吓了我一跳——把一只幽灵吓了一跳…… 旋即他就用被子盖住了脑袋,整个人蜷成了一团。我需要非常认真地集中精神,才能够听见那细微的抽泣声。 他在叫一个人的名字,也许他刚刚失恋或者刚刚失去一个非常重要的人,那个人叫—— “……程……” “……沈子程……” 跟沈乔同姓。 …… 12月31日。 这是我死去后度过的第一个跨年夜。 碰到沈乔时我正在从二十三楼尝试自由落体。 这是大叔做过的事情,我突然想要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但在我触及到地面的瞬间我就后悔了。 好疼啊。 几乎是跟活着时平摊的痛楚,我甚至能够感觉到身体支离破碎的痛苦。挺好的,活着的时候感觉不到,但死后可以补偿过来。 沈乔出现了,在我等待身体复原的时候,穿着羽绒服的他倒是没有显得太瘦弱,他提着一些饮品跟小吃,也许是刚刚购物归来,正巧走过了我坠下的这条街。 他扫了我两眼,发出轻蔑的笑声来。 我很好奇作为除灵师的感受:会经常看到这种支离破碎的场面,或者眼睁睁地看见一个人——一只幽灵掉落在自己面前,他们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呢? 除灵师真是厉害。 我在心里如此佩服道。 做幽灵的好处就是在痛楚消失之后身体也就复原了,于是你就可以再一次从高楼上一跃而下了。 但我拒绝再一次的尝试。这非常愚蠢,我有些不明白大叔这样做的意义。 ……大抵是它能让他在那一个瞬间,以为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吧。 但这对我没什么用处。 除了让我更加痛恨这样存在着。 沈乔乘上了去二十三楼的电梯,那是某个小区里最高的一栋,第二十三层是某个有钱人买下的,现在当做空中花园在用。 不过那儿的门是常年锁着的,因为那个主人很久都没有来过这里了。 ……我为什么知道?我询问自己。但我找不到理由,仅仅只是知道而已。 就像我仅仅只是对这里感到无比的熟悉一样。 沈乔轻易地用什么东西撬开了门锁,一脸自然地走了进去。 “……你这是非法入侵。”我站在花园的边缘说道。这里的花大部分都已经枯死了,只有最接近边缘的一些依靠着雨水跟阳光还活着。 一眼看去,倒是一张恐怖游戏的优秀插图。 “你也是。”沈乔走到边缘来,席地而坐,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了身旁。 “我已经死了。” “嗯,也对。” 沈乔开了一罐汽水,喝了一口,却不说话。我不太习惯这种沉默,站在一旁有点儿手足无措。 城市中心大楼上的屏幕开始倒数,巨大的数字随着人们的倒数而跳动着。到了最后一秒,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 直到那屏幕上迸溅出来一个硕大的新年快乐,城市的天空霎时间被烟花盖满了,此起彼伏,耀眼得很。 “这个地方视角不错。”沈乔说了一句。 我踌躇半天,盯着沈乔问了一句:“沈子程是谁?” ☆、第6章 “哐当——”沈乔把手里空掉的汽水罐准准地扔中了花园的护栏,看着它弹动几下后掉进了花丛里,又拿出了一袋零食来打开了。 “沈子程……” “咔擦——”沈乔狠狠地咬碎了一片薯片,眼睛直直地看着烟花。 “沈……” “你见过叶城了?”沈乔把视线挪到了我的身上,这让我下意识地咽下了接下来的话。 因为那种阴冷的视线让我着实有点害怕。 “叶城是谁?” 我忽然想到我从未问过沈乔他是谁。 “……”沈乔又转过头去,不言不语地吃起小吃来。到最后,剩了一包在袋子里,他却不再动了。 “留给沈子程的。”沈乔说。 “他会来吗?” “……会吧。” “叶城是谁?” “不认识。” “……” 有时候我会觉得沈乔像一个孩子。 但这天直到沈乔要离开了沈子程也没有来,到最后也只有沈乔一个人在萧瑟的花园里自饮自乐。 “他没来。”我说。 “我知道。”沈乔笑了一声,笑得有点儿黯然神伤的意味儿,“他总是这样……让别人傻乎乎地等,自己却不知道去哪里躲起来了。” “新年快乐。”沈乔走之前对我说了一句,走出去几步又补充了一句,“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找个照不到阳光的地方乖乖待着,就今天而言,你变成一块一块的也不会复原的,也许之后也不会了,直到我把你抓走——不过我倒是觉得一块一块的比较适合你。免得你乱跑。” 沈乔说完后就走了,让我多少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他一向这么好心吗?我不确定。 但我一点也不想验证他说的话的真实性,于是在黎明之前我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 那个地方当然是我生前待过的那个房间。 进入那里时那个男孩儿正在发呆,坐在床上在凌晨望着不知名处发呆。 他总在发呆。还总哭。不知道为什么,也总是叫着那个沈子程的名字哭。 现在我有时间理清楚这之间的关系了。至少我知道沈乔认识沈子程,也认识那个叶城。 而没有意外的话,这个男孩儿就是沈乔似乎有点儿讨厌的叶城。 我再次打量了他一下,然而这依然没能让我触发什么灵感。 我倒是很好奇,他是做了些什么才让沈乔这种家伙也会讨厌他。 ……因为那个沈子程?我猜测着。 他果然还是哭着睡着的,我已经能够预见到他明天起来红肿的双眼了。 这是一段穷极无聊的时间,我只能够盯着不知名处发呆,直到第二天到来,有人敲响了那扇不隔音的门。 叶城惊醒了,很明显他的睡眠质量不算太好。胡乱抹了一把脸,他跳下床去开了门。 迎面而来就是一个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叶城的脸上。 我看见叶城应声而倒,走进来的不出所料是沈乔。 ……不出所料? 沈乔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又扫了叶城一眼,反手关上了门,大刺咧咧地坐在了床上,平静的样子就像是刚刚打人的不是他一眼。 我期待着一场龙争虎斗。 但是叶城却默默无声地爬了起来,站直,盯着沈乔不说话。 两个都不开口。让我极度无聊地想要打个哈欠——哪怕只是做个样子而已。 不知道对峙了多久,叶城先动了。他走到窗边,也许是不喜欢屋子里太暗,伸手要拉开窗帘。 “你想杀死他吗?”沈乔淡淡地说道。 叶城骤然回过头来,神色可怖地死盯着沈乔,妄图寻找他目光的所在,以此来找到他想看到的什么。 但是它在他的身上,因此叶城并没有找到沈乔说的人,于是叶城问了一句:“他在吗?” “没有。”沈乔笑了起来,一副嘲讽的表情。 被耍弄的叶城有些恼怒,但他很快又平静下来,嗤笑一声:“也对,毕竟是你杀了他,他怎么会肯靠近你?” 沈乔还在笑。但是他的笑容已经僵硬下来了。我看见他的眼神在飘忽,好像忍不住想要寻找某个东西一样。 又是半天毫无意义的沉默。沈乔揉了揉脸颊,微笑着对着叶城伸出了手:“阿程,过来。” 我有点儿无法确定他叫的是谁——是阿程还是阿城——毕竟那个时候我在叶城身后,正尝试着接触到墙上挂着的日历。 叶城也跟我一样无法确定,神色不安地扫视着沈乔。“你说什么?” “阿程,过来。”沈乔重复着。这次我能够确认他是在叫我了,毕竟在我换了一个位置后我看见他的手伸出的方向也更换了。 叶城登时皱起了眉头,说道:“他……在这里?” 沈乔微笑着不说话,神色满满的是对叶城的怜悯。 但是我却不敢往那边去,毕竟我能够感觉到他眼底隐藏得并不稳妥的冰寒。 沈乔淡淡地笑着,伸出的手慢慢地收了回去:“阿程在这里。这很好,不是吗?” ……我有点儿混乱。 “……么……”叶城极其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他慢慢捂住了自己的脸,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沈乔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但我看见他的身体绷紧了起来,好像在防备着什么。 “为什么!”叶城大喊了起来,又把我吓了一跳。 他旋即朝着沈乔跳了过去,双手按在沈乔的肩膀上,把他推倒后又掐住了他的脖子。 “为什么他还肯靠近你!明明就是你杀了他!为什么?!你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为什么他都死了你还不放过他!” ……“你杀了他”? 我不是死于车祸吗? 还是说那个他并不是我? 沈乔咳嗽了一声,脸上却仍旧带着嘲讽似的笑意。 他张了张嘴,意识到自己现在也说不了话,于是抬起膝盖顶在了叶城的肚子上,同时把他翻了个个儿,把自己跟他的立场换了一个方向。 他好像很擅长这么做。 我找了个角落蹲下,做足了看戏的准备。 沈乔占了上风。没想到他看起来一副弱不胜衣的样子,打架还挺厉害的。 他把叶城压在了身下,摁住了他的肩膀,理所当然地回答说:“为什么?你难道会不知道吗?当然是因为他爱我呀。” “你放屁!”叶城剧烈地挣扎着,瞪着沈乔的样子就好像要撕碎他一样,“他不爱你的!你在骗谁啊,他根本就不爱你的!他不可能爱你的!他明明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他根本都不认识你啊!” ……我更加混乱了,感觉他们的对话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好像本来就来自于对我而言的另一个世界。 原来我之前就不认识沈乔吗?那为什么我会认为我和他是熟人呢? 难道是因为他从最开始就散发着一种“嘿伙计我们是朋友我很了解你”的气息? ……我在自欺欺人,在最初见到沈乔时,我的脑海里好像就已经蹦出了“他是沈乔”这句话。 看样子我跟他已经熟到死后也忘不了的地步了? 真是可怕。 也许,“叶城说的不是我”这样的理由,更能够解释现在的状况。 是的,应该是如此。 看戏就看戏,我不该将自己代入其中。 “但他也不爱你啊。”沈乔笑了笑,突然一拳打在了叶城脸上,随其而去的是更多的拳头。 沈乔揍了叶城很多下,多到我眼睁睁地看着叶城变成了一个猪头。 也许是打够了,也许是打累了,沈乔停了下来,冷冰冰地直视着叶城,却笑着说:“沈子程谁也不爱,连他自己他也不爱——我早就该放弃了……但阿程是爱我的,是的,他是爱我的,不然那个时候他也不会……” 当一个人开始找理由完善自己的定论时,说明他自己也不敢确定——我认为。 叶城没说话,狠狠地啐了沈乔一口唾沫。 “……我亲爱的小表弟,你死心吧。从开始到最后,人沈子程就连直视你一眼也没有过,就连阿程,阿程你也没有争取到不是吗?哪怕我给了你机会让阿程跟你走,他们两个你一个也没有得到。”沈乔笑眯眯地拍了拍叶城的脸颊,恶意地拍打着会冒出淤青来的地方。 行吧,沈乔跟叶城是表兄弟。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会让我更加惊讶的吗? ……关于沈乔说我爱着他的这一点? 哦。 不。 并不。 也许他说的那个阿程跟我并不是同一个人呢? 说不定是那个沈子程的弟弟呢? 除此之外,我觉得我应该思考一个更加奇怪的问题: 为什么沈乔会在这种时候跑到叶城的家里来揍他。 ☆、第7章 “新年的早晨——要晨练的嘛。”在再一个的第二天见到沈乔时,他这样回答我。 这让我有一点同情叶城。 接着沈乔就转移了话题,他问我说:“有兴趣跟我去一个地方么?你会感兴趣的。” 但我并不感兴趣,至少现在我更想去看看新年的新气象。 快乐的商家,快乐的旅客,快乐的孩子和快乐的家庭。 和不很快乐的我。 “你应该讨好我,说不定我一开心就会让你早些解脱呢?”沈乔说,吃定我般的笃定。 于是我答应了。 …… 新年,明明有那么多美丽的地方等着沈乔去看,那么多美丽的姑娘等着沈乔去撩。 但他却在新年伊始的早晨站在了墓碑的前面,出乎意料。 又合乎意料。 ……?我开始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但空洞洞的记忆给我的是空洞洞的回答。 墓碑上的字证明那是沈家某人的葬身处,框里的黑白照片是我完全陌生的身影。 沈乔在墓碑前留下了一束白菊,他说:“很久没来看你了啊,伯父。” 这是沈乔的伯父。我敢打赌。 “我现在很好。”沈乔笑起来,但黑眼圈看起来并不好,“学习还过得去,不再有人让我放不下后,我不得不靠学习来消磨时间了。” 也就是说以前有人让他放不下吗?那个人后来怎么了?我开始胡思乱想,因为被搁置在一边的无趣。 我以为墓地这种地方应该会有很多的同类,但实际上我找不到一个。 毕竟有了超乎寻常的自由过后,大概没人会希望总待在一个地方吧。 更何况在这里看到的只有眼泪和痛苦。 如果看到的是笑容和愉悦,那就更让人不舒服了。 沈乔的笑容就让我不舒服。 明明是在笑,但看起来何其陌生。就像是面具,戴在那张我曾经熟悉的脸上。 等我反应过来时我把自己吓了一跳,揪住脑海了即将干涸的那份意识不放,急切地询问着我所熟悉的是什么,曾经是哪一个曾经。 但它不回答我,它只是自顾自地干涸着,直到某一天彻底消失,让我将自己完全丢失。 我认识他,他也认识我。但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关于他的一切,也完全忘记了关于我的一切。 我又忽然想到,除了他叫沈乔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连他的名字该怎么写都不知道呢——谢天谢地,我终究是还没有混乱到连字也看不懂的地步。 “……他也挺好的,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我听漏了什么,沈乔开始说起我听漏的那个人。 “你放心,伯父,我答应过你要好好照顾他的。”沈乔还在轻轻地笑,“到我死。” 那是一个很大的承诺,我在猜想能够让他许下如此承诺的幸运儿是谁。 ……沈子程? 突兀的想法,但却得到了我十二分的肯定——莫名其妙地。 我开始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人,跟沈乔有着怎样亲密的关系,能让他以生死来许诺。 “等有机会,”沈乔说,“我会跟他一起来见你的,伯父,你也想看看自己的儿子吧。” 那么我现在知道了沈子程跟沈乔的关系。 但……但为什么叶城会那样说呢?“他根本不认识你”?……我想我需要理一理那天他们所说的那些人是谁。 那些人,沈子程、阿程、以及那些我没有听懂的代指谁的“他”。……好吧,我还是继续糊涂着比较轻松。 沈子程应该很懦弱,才会需要自己的堂弟来保护自己,才会需要自己的堂弟在自己父亲的坟前许下承诺,才会在沈乔需要他时失去踪影。 沈子程应该很忙,才会让年夜时的沈乔露出寂寞的神色,才会让与叶城打架时的沈乔露出寂寞的神色,才会让现在的沈乔露出寂寞的神色。 沈子程在我的脑海里被赋予了所有恶质的描述。 沈乔结束了祭拜,干脆地离开墓园。 我依旧跟着他,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沈乔不再说话,也许还沉浸在墓园的气氛里,这逼退了想要来跟他搭讪的两个女生。 我又开始思考:生前的我是为他做了些什么,才会让他那样的人甘心靠近我这样的人呢? 也许从沈乔那里获取答案更快,但他并不想为我解答。 他只是在我问出口过后长久地注视着我,眼神深渊般冰冷。 他连再见都没说就离开了,离开前又散发出了那种令我深恶痛绝的气息。 漆黑的,像凝成实质的绝望。 …… 在我遇见第二个除灵师的时候,我就明白沈乔又对我撒了谎。 这让我开始思考起他对我说了多少谎来。 我跟踪了陈恩三天才把他逼得发火,在此之前他都一直无视我且妄图催眠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然就是我仅仅把能看见我的人当做除灵师的标准太低了些——认定是自己“脑子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听见我这种“脏东西”在说话。 但三天过后,陈恩决定和自己的幻觉对战,非常严肃地审问起我的目的。 其实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新奇而已,想知道他有没有本事让我解脱。 谁知道“看得见脏东西”跟“除得掉脏东西”是不是绑定在一起的能力呢。 但即便他有这样的能力,大概也不比沈乔强得到哪里去吧。 毕竟他们看起来都一般无二的虚弱。 这或许会害死他。 所以在思索片刻后,我倒是想到了最近正在苦恼的事情:“我想请你帮我找回我的记忆。” 于是,陈恩确信了他是因为“游戏玩儿多了才出现了这种幻觉”。 因此他同意了自己的幻觉——也就是我——的请求。 这倒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就当是玩了个VR游戏。”陈恩这样安慰他自己,“首先我得弄清楚,任务的内容是帮助亡灵找寻到丢失的记忆,任务的奖励是我的自由和安定,任务的关键人物是——”他看向我。 “阿程。”我回答说。 “好,接下来告诉我你还记得的事情。”陈恩又接着问,找到笔又找来了记事本,目光炯炯,似乎斗志激昂。 虽然不久之前他才被我吓得哇哇大叫。 “比如?”我问。 “……你的名字?” “阿程。” “……好吧,那——你怎么死的?” “车……祸……?” “好,死亡原因get!”陈恩在他的记事本上记下了什么。 但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确定,非常不确定。 我只记得在那片深渊的黑暗中,有车子行驶的声音,争吵,撞击声,和爆炸声。 我不确定它是否和我记忆里父母死去的一幕混杂在了一起,毕竟这些都是我生命中最令我痛苦的记忆,要把它们混合起来似乎并不困难。 “那么你还记得车祸是在哪儿发生的吗?”陈恩又问。 我当然记得,并且在前不久才在那里徘徊过——如果我真的是因为车祸而死去的的话。 “好,死亡地点get!”在获知地名时陈恩又发出这样的系统公告。 ……他的黑眼圈可能是玩游戏玩出来的。 我想。接着又想起以前也有谁狂热地喜欢过游戏,近乎到了不舍昼夜的地步。 为了麻痹自己。 我试图想起那是谁,但是陈恩打断了我的思考:“那现在我们就去那里看看吧!试着在那里寻找记忆碎片!” 但是,如果能够找到所谓的记忆碎片的话,在前不久我就该找到它了。 但我并不想打击陈恩的热情,他总让我想起谁,拥有着一般无二的热情,隐约而朦胧。 陈恩乘公交到了那条公路附近,然后花十多分钟步行到了那个拐角。 修复工作进行得非常迅速。在我上次来的时候那个拐角就已经变成了和以前一般无二的样子,让我完全找不到丝毫我曾存在过的痕迹。 也许上天正在阻止我吧,它总是快我一步想到可能让我恢复记忆的方法,然后总是快我一步摧毁了它。 陈恩不放弃地寻找着不存在的痕迹。在他发现这样做没有任何用处过后,他说:“也许我们该问问其他人。你还记得车祸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吗?” 好问题。但我沉默了很久,为了数清在身上刻上的痕迹。 然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已经死去这么久了。 “三个月前?半年前?还是一年前?”我不确定。 我的身上已经有了上百条刻印。 可是在我刻下第一道刻印之前,我已经身为幽灵游荡了那么一阵子。 我不确定这“一阵子”具体有多少天——更不确定在我有了身为幽灵的意识之前,我是否还无意识地游荡过。 我已经记不清第一次看见沈乔时他穿的是短袖还是长袖,春装还是冬装。 只是他的笑容倒是很清晰地记住了,那种冷冰冰的,一点也不真实的笑容。 让人印象深刻。 ☆、第8章 “……算了我还是直接去问吧。”陈恩放弃了从我这里获取信息地想法。 他找到了最近的居民点,向着聚在一起的老年人走去了。 我跟着过去,引起了一只趴伏在阳光下的猫的注意。它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仿佛警示着我不要入侵。 于是我停在了不远处,勉强听见陈恩和老年人们拉家常。 然后,我听到了重要的部分:“大爷,我看前面拐弯儿那里好像挺危险啊,那里是不是经常发生车祸?” 有一个大爷笑着说:“以前是这样,那路又烂,又拐得急,每年这阵子又经常下雨,那车子一打滑,不是撞到那崖壁上,就是掉下去摔成废铁的。” 另一个接过话头说:“后来不知道是谁要在那山上建个什么度假山庄,又挖山又修路,路是修好了,又搞得那座山可不牢实,” 又一个笑了:“这倒也是,昨年不还搞得那什么……山体滑坡么?还喊我们去避难呢,大晚上的,听说还埋了辆车。” 我从陈恩的表情上读到了“正主儿出现了”这样的话,他接着就问:“嗯,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只猫忽然叫了起来,从阳光下跑开了。 但那并不是因为我,我并没有释放出我在生气的信号,并且我感觉到了也许是被它察觉到的那份可怖。 从背后,浸上脊骨。 ……让我猜猜,会是谁有着那种毒蛇般阴冷的目光呢。 我回过头,看见了沈乔的脸,然后在心里给自己鼓掌:猜对了。 他站得笔直,手里正捧着一束祭奠用的花。他也许听见了那群老年人的对话,因此才会一直注视着。 “谁知道呢?大半夜的,就听轰隆隆一阵响。”有一个年轻些的老大爷说。 “那后来……”陈恩想要继续问下去,但是他察觉到了沈乔长久的注目,看过来的时候,露出了跟那只猫一样的神色。 我不很明白。陈恩又不是我,为什么也会露出那样的神色呢。 ……沈乔真是太可怕了。 沈乔冲他微笑,然后朝着那个拐角处走去。 我在犹豫该待在原地还是跟过去,但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停在了拐角处。 沈乔在那里放下了他的花,然后说:“你想找回记忆可以来跟我说。” “你会告诉我么?”我问。 “不会。”沈乔回答。 接着他转过头来,目光有那么一瞬的悲哀:“因为你不会想知道的,我也不想让你知道。” 沈乔离开时都显得很落寞,他对我说:“就这样不是很好吗?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记得,所以什么都只需要我来承受而已,不是很好吗?” 但这让我更想知道了啊,他的话,他的表情,他的眼神跟他的所有,我都不理解。 但我想要了解。 他的话,他的表情,他的眼神跟他的所有。 …… 陈恩接着又去到了我没来得及到达的医院,然后不出所料地碰了壁。 “对不起,病人的资料是不允许泄露的。”值班的护士非常礼貌地告诉他。 “对不起,请你不要在医院里大吵大闹。”值班的警卫也非常礼貌地告诉他。 陈恩说他有点儿郁闷,暂时想不到要从哪里找到突破。 于是他又开始从头理清思路,问我说:“那你还记得你以前的人际关系怎么样吗?有哪些比较亲密的朋友,或者有没有女朋友什么的?” 他问出了我也很想问的问题。但更重要的问题是,我连自己都记不清,何谈他人。 所以陈恩举双手投降了,他表示他需要时间来搜集资料——接着就警告我不要再跟踪他。 我又变成一个人了,到处走走看看,偶尔和擦肩而过的幽灵聊聊天。 但渐渐地我遇到的幽灵逐渐减少,最后一个指着街那头的别墅区对我说:“不要去那里哦,那里住着除灵师,会杀掉你的。” 所以我站在了除灵师的家门口。 接着,大概是在我站到晚上的时候,我目送着沈乔走进了某栋别墅的第一层。 “进来吧。”在进门之前,沈乔对我说。 要以一个幽灵的身份进入除灵师的家里,想想还是有些小激动。我开始胡思乱想,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带一份礼物。 ……一份来自幽灵的祝福? 偌大的房子里空无一人,除了刚刚回来的沈乔。空荡荡的,冷清清的,一如沈乔本人。 沈乔去倒茶,端出来两杯又折回去倒掉了一杯。然后他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部国产的灵异电影。 我看得入神,认真学习着前辈们的做法。但沈乔却在精彩的地方关掉了电视,茶冷了,他把它也倒掉了。 沈乔进了房间,多少让我有些尴尬,在离开和跟过去之间徘徊不定。 不经许可进入他人房间是不礼貌的。我想,然后又想到:这是对活人而言。 于是我跟了过去。 意外地,他的房间倒是布置得简洁。 他正坐在窗边,面前是一个米色的书桌,桌上收得很干净,仅有几本书跟一个台灯。 桌角还摆了一个突兀的相框,红色的,跟房间里简单且素静的格调不太搭,看起来像是后来才放上去的。 相框仅仅是一个相框,相片被取了下来,现在正在沈乔的手上。 我偷看了一眼,发现那是沈乔和另一个人的合影。 相片上的沈乔显得很年幼,应该是十一二岁左右照下的。他笑得跟现在不同,那是活人的笑容,是快乐跟愉悦的。 旁边他牵着的那个人没有笑,跟沈乔一般大,眉目间与沈乔不尽相同。只是跟个死人一样,冷冰冰的,空荡荡的。身上还留有一些绷带,肤色也病态般的苍白,似乎是大病未愈,活像一个破损的陶瓷娃娃。 看起来就像现在的沈乔。 我猜那个是沈子程。 沈乔在想着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想。总之他不理会我,我被搁置在一旁,只能够四处张望。 房间不大,仅有的家具是书桌,衣柜与床。我进了衣柜,发现里面的衣服挂得稀少,且款式单一。 这里住的人一定性格枯燥,不然就是有严重的洁癖。 床铺得整齐,看得出来住户很喜欢整洁,或者不喜欢麻烦。我沉到床下,并没有看见男人床底应该有的东西。 不过倒是看见了床板上抓挠出来的痕迹。 我怀疑有前辈在床下面待过,在除灵师的家里的床下。……如果有哪个前辈像我一样急切地追求着永恒的消亡的话。 不过很明显,这并不可能,我看见有夹着血迹的挠痕。正常而言,鬼这种东西是不会流血的。 因此这应该是住户留下的痕迹。 原来沈乔是会钻到床下面抓挠床板的人吗? ……我想不是。 我躺在床下,尝试着去触碰那些渗人的抓痕,想着它们是否会传递出什么消息。但并没有来得及,我就听见有谁在我身旁说了一句:“你在干嘛?” 那句话让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从床与地面狭窄的缝隙中看见了一双阴郁的眼睛。 如果我还有心脏我会觉得我的心脏在颤抖。我吓得一跳,半个身子从床的里面穿了过去。 沈乔刚刚从趴下的姿势变成坐着,眼神依旧冰冷着。 ……我丢同类的脸了吗?被一个人类用我的同类吓唬人类的方式吓到了。 沈乔看了我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再趴下去,发现自己看不清过后,翻箱倒柜地找来了一个手电筒,对着床下照了进去。 我发现的东西暴露了出来,它接受了光的能量,爆发出一种狂躁的,阴郁的,满怀绝望和痛苦的气息。 我下意识地跑远了。沈乔的反应却比我冷静得多,他移动着手电筒,看起来他并不知晓自己床下的这些东西。 越看下去他的表情就越发奇怪,惊讶,愤怒,悲哀,惧怕等等负面情绪混杂在一起,最后让他像是挨了一记重拳般滚到了一边。 就算是愚笨如我也看得出沈乔现在正被什么攻击着,但我并不能帮上什么忙,因为看起来,那攻击来自他的内心。 在地上蜷缩了一阵,沈乔克服了攻击他的那些东西。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显得有些精神恍惚,脚下也有些踉跄,一步一顿地走出了房间。 我跟了过去,看见他又进了另一个房间,就在紧挨着的隔壁。 看起来,这个更像是沈乔的房间——跟刚刚那个一般无二的干净整洁,只不过多了一分活人的气息。 那里刚刚那个房间是谁的呢?……沈子程?我猜。 沈乔倒在了床上,像是昏迷般闭上了眼睛。 我在想我是不是可以钻到他的床下,看看那里会不会有另外的抓痕。但沈乔现在的状态让我无法靠近他,他又散发出了那种如他所说的“我讨厌的气息”。 我躲远了,又尝到了被搁置到一边的无趣。于是我选择再回到隔壁,钻到床下,看看是什么我没有发现的东西将沈乔变成了这个样子。 依旧是满满的抓痕,没有光来衬托,它们显得平平无奇,除了有那么一点点的渗人。 我一道一道地看着那些抓痕,整齐的,凌乱的,深的,浅的,长的,短的。很明显不是同一天刻下的,有谁长时间住在这里,且不定时地钻到床下,用他的指甲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来刻下一道道痕迹。 我尝试着将这些抓痕组合起来,试图解读出它们可能带有的信息。 不出意外地失败了。 每一道抓痕都各自零散着。 每一道抓痕都孤立无援着。 每一道抓痕都在长久地沉默。 每一道抓痕都在喊着救救我。 ☆、第9章 他也许是靠这些抓痕来宣泄自己的情绪,将不好的都寄托在刻痕上,这些东西见不得光,因此刚刚被手电筒的光照射到时才会一起爆发出来。 我想象着会做这种事的人的样子,于是我的眼前出现了照片上的沈子程的眼睛。 他眼神里的绝望几乎跟那些抓痕里所承载着的一模一样。 我对沈子程感兴趣的程度上升到了一个未知的高度。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眼神冰冷,神色麻木,性格枯燥无味,平日里着装简单而朴素,不会把多余的东西留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且——内心深处装着一个伺机要将他侵蚀的怪物。 我尽力完善着沈子程的形象,想要把那个照片上的沈子程变作我意识中的人。 但这并没有用处。照片上沈子程的眼神令我印象深刻,甚至没办法摆脱出来。 我想,沈子程一定是个很令人讨厌的家伙。 接着我忽然想到,我或许也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至少,我并不讨自己喜欢。 接着我又想到,那么我看别人的眼神也跟沈子程一样吗?死气沉沉,毫无生气,像个死人。 ——我跟他的不同,大概就是我真的就是个死人。 直到离开他家沈乔也没有醒过来,他或许睡着了,或许没有,但他始终闭着眼睛。 不过我相信身为除灵师的他不会因为活人留下的东西而死去,尽管我并不清楚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此沮丧。 但我确信,沈子程并不是一个会讨人喜欢的人,但他无疑正在或有或无地接受着另一个人超乎血亲的感情。 …… 陈恩告诉我他有了重大突破的时候我正准备跳到湖里去,想要实验我会不会被水呛到。 我已经尝试了跳楼,卧轨,撞墙,触碰不到绳子地上吊,有的能够让我感受到活人会感受到的痛苦,有的则不能。 唯一我找到的突破点就是巨大的速度似乎能够将我和这个世界连接在一起——我不明白这其内的缘由,不过肯定跟量子力学有关系。 其实我稍微有些好奇为什么我不能穿透地心,明明都能够穿透楼层呢…… 肯定还是因为量子力学。 现在我有些理解大叔的想法了,如果习惯了这种痛楚的话,这样做也许会上瘾。 不过陈恩打乱了我的计划,他说:“我查了查昨年发生的车祸,你来看看有没有你的那一场。” 于是我就跟着陈恩回了他家。 其实陈恩的家我来过不止一次——为了验证他是否真的能看见我,我会躲在一些隐蔽的地方,像是冰箱里或者衣柜后面,等到他猝不及防时再跳出来。 我想我要是对沈乔这样做的话,他也许会在第一时间把我变成星星吧。 陈恩是个游戏狂人,除此之外他是一个据他所说非常优秀的新闻工作者。他的家里很乱,稿件和书籍混杂在一起,让人没有落脚的地方。 还好我也并不需要。 陈恩把收集到的资料装订成册,顺手递给了我。在我注视了那份资料半天后,他才默默地把它放在桌上,伸手翻开了第一页。 车祸是跟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灾难。一天之内总会发生很多车祸,陈恩把范围缩小到那条公路的拐角地带,又把时间缩小到半年之内。 在这段时间这个地方一共发生了数起车祸,闹出人命的其实并不多。 我又开始思考,在假想中的车祸发生时,我是一个人待着还是和其他人待着的呢?我不确定,努力尝试着要把那段记忆拼凑起来。 我只记得有刺眼的光,有发动机的轰鸣,有刹车声和惊叫……是我在惊叫么?如果它真实存在,那么车祸前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些恍惚,记得我并不会开车……我晕车。赛车类的游戏倒是玩儿过。 我在发呆,没有意识到资料渐渐变薄了。陈恩翻完了最后一页,看见我依旧毫无反应,似乎感到有些沮丧:“都不是么?我还等着你看到哪一份时忽然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呢……能够顺利帮助失忆者重获记忆果然都是电视剧的剧情啊。” 我没听清陈恩的感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我在努力回想我死去之前的情景,但这并不奏效,我的确遗忘得非常彻底。 于是我又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会忘记过去?我想以记性差这样的借口是不足以解释的。 我想起之前沈乔说过,“反正对你来说,也许记不住那些事更好”。我猜,我一定经历过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以至于死去一次后,我甚至不想再次回想起来。 会是什么呢?“那些事”,指的是什么呢? 在我现存的记忆里,唯一令我连回想起都会觉得痛苦的,就是现在仿佛都还存在于我眼前的,装载着我的父母的汽车坠下山崖,燃成烟花的那一幕。 有趣的是,那时我还想着“这一幕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没想到我真的一辈子也不曾忘记过——从生,到死,一辈子都不曾忘记。 偏偏是这个我记得清晰无比。 就因为这件事对我的打击最大么?但不知何处的潜意识告诉我,它很重要,没错,但它却不是最重要的。 于是我努力地思考,那么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而且,在那之后,夺走我的父母的车祸发生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 …… 我的记忆自此断开。 这之后的记忆非常固执地隐藏在浓重的黑暗里,它就像是一阵风,明明应该存在,但却犹如气泡一样忽闪忽闪,转眼又炸裂消失了。 我开始往前回想,也许会有突破。 在我的父母都死去的那个时候,我为什么还苟活着呢?……我被甩出了车外,是的,从车座上脱落、从车窗滚出去、撞上山崖、最后落到地上,汽车在山脚炸成了连哆啦A梦的复原枪也没办法复原的一团。 再往前一些,为什么我和我的父母会乘上车经过那可怕的山崖呢?……为了出远门?为了去旅游?为了……为了? 我记不清,记忆再往前就又是一片断层。 断层——父母死去的记忆——断层。 如此一看,我牢记的这件事,倒像是一个转折点一样…… 那么,我忘却的事情,会是比我的父母在我眼前死去,更加令我痛苦的事吗?我无法想象…… “……这个真的不是你吗?你瞧瞧,看起来就跟你差不多……”陈恩还在说着什么,用手指着某一叠资料上的配图,但看上去模糊不清。 我决定从最初的断层入手:“你能帮我查查另一起车祸吗?大概是十年前……一家三口,只有孩子活了下来。” 陈恩大叫起来:“十年前?你当我是谁啊?别说那么久之前的,你现在找五年前的估计都找不到……” 我就安静地看着陈恩不说话。 “我打赌找不着……我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最后陈恩一边抱怨着一边走向了电脑。 接着,我听见陈恩惊讶的声音:“嗯?” 我想这表示他看见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但当我靠近时,陈恩却说:“车祸没找到,倒是找到了轰动一时的一个案子……嘿,还真巧,是我师傅报道过的。不过跟你应该没什么关系……” 我看向屏幕,鼠标正停留在一条前略后略的搜索结果上。 “……携妻儿一起自杀……” 我有些发愣,陈恩在一旁说开了:“当时这案子闹得还挺大的,毕竟当事人社会身份挺高,是当时一个大型贸易公司的董事,本来一直都是个正面人物的,却突然闹出这样一件事来…… “据说那一阵子那家公司出了事儿,资金被那董事信任的人给挪用了不少,为了弥补这个漏洞,那董事东奔西跑的,结果还是没能解决这个问题。好像因此家庭也出现了问题,据他家女佣所说,那一阵子他跟妻子老是在家吵架,天天砸东西,后来公司倒了,那董事似乎一蹶不振,成天在家里待着,也就更常跟妻子吵架,吵到严重了就互相诅咒对方去死。 “结果呢,在某一次争吵后,那董事一气之下,绑着妻儿上了车,开出市区后,一头撞破了护栏。啧啧啧,你瞧瞧人家这一生过的,整个儿一出八点档的大戏啊,可惜当年我还没毕业,连这个新闻都是在电视上看的。” 我尝试着去移动鼠标,但很明显我是在犯傻。 陈恩看见了我的举动,替我点击了鼠标的左键。“你对这个感兴趣啊?嗯,不过看看以前的事也好,说不定会碰到一条支线剧情呢……” 但并没有系统提示我开启了什么支线任务,只是,即便是看完了最后一个标点符号,我也没办法将自己拉回到眼前的世界。 案件的当事人社会地位高,加上他的家族似乎也很特殊,因而报道里并未透露太多有用的信息,只书写了大致的案件内容罢了,跟陈恩讲的并没有太大出入。 只是,报道还特地写道:“但年仅十岁的小成(化名)被甩出车外,全身多处骨折,并致中度脑震荡,却幸而未死,且在事后被其伯父收养……” 很有趣,不是吗? 跟我一模一样。 陈恩还在巴拉巴拉地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他的讲话,我的耳边却被其他声音环绕着。 诸如——“原来我不想再记起来的就是这样的事情”,“原来我早该在那么久以前就死了”,“原来我根本就不被指望活下去”,此类。 我想,我也许已经找到了“断层——父母死去的记忆——断层”里,前一个断层的大致内容。 尽管,若我明了是这样的事实,我宁可、宁可永世迷惘。 ☆、第10章 我想再从二十三楼跳下去一次。 我不想再追忆下去了。 我又开始一心只想着追求永恒的消亡。 这才是我的归宿,不论活着还是死后。 我根本不该以任何形式存在。 所谓的真相,的确将我打击得体无完肤,我迫切地寻求着什么方法来释放我的压抑。 我哭不出来,也流不出血,所以我能想到的就是跳楼。 迅速,且够痛。 再一次来到大楼的二十三层,被废弃的花园,我开始记起一些繁琐的小事。 这是我父亲买下的,因为我母亲爱花。 我以前常来,跟我母亲一起,到后来公司开始出问题,他们两个也出了问题,没人再照顾这里,连家里也同这里一样失去生机。 花跟人的枯萎滋生出来的是无止境的争吵与诅咒。 我躲在黑暗里,因为噼里啪啦砸碎东西的声音而心惊肉跳。 所有的声音都显得刺耳而冰冷。 恐惧一点一点地侵蚀我的每一寸皮肤,像是磨利了的刀片在身上游走。 是刺骨的冰凉。 我还是常一个人来,坐在开始凋败的花丛里,花费里自己所有的时间来打通一款游戏。 我记忆里那个疯魔般热爱着游戏的人原来就是我自己。 但游戏的最后我输给了最后的大BOSS,因为我没能将战斗进行到最后,我被拖走了,游戏机还被丢在这里。 我在角落里找到了它,它还在,但已经坏得彻彻底底,被铁锈覆盖着。我碰不到它,当然。 这更加令我神经衰弱,如果我还有神经的话。 我从花园的护栏里穿了过去,然后一脚踩在空中。 我第二次从高楼上自由落体而下,尽管在第一次过后我说我不想再尝试一次了。 风从我的体内穿透过去,我听见风呼啸着,看见有的楼层里面有人在走动,有的楼层里面是一片死寂,有的楼层里有一对情侣正抱在一起,有的楼层里一个女人正在教导她的孩子念书。 地面在向我逼近,我闭上眼睛,想着即将到来的痛苦。 但在一个瞬间,我忽然静止在了空中,有谁制止了我,他的声音沉稳且带着一股魔性: “我在你的身上看见了郁结已久的怨恨和痛苦……我想,你应该和我是一样的……我们是同类。” 我猛地睁开眼睛。 然后坠到地面。 在我死去不知多久的这一天,我遇见了第一只恶鬼。 当然,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一只恶鬼,非常纯粹地把他当做一个中二病患者。 在我在地上碎成一片的时候,我看见在空中的那个男人,他俯视着我,眼睛里带着红光,他浑身漆黑,妖怪般的俊俏,或者美艳。 他就连话里都带着魅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伤害自己是不值得的,这不能解决什么。你不该伤害自己,该承受痛苦的不该是你。这不公平,让你感到痛苦的人还在兀自逍遥着,你却在此折磨自己。” ……他也是一只幽灵?我想。是个异类吧,眼睛会发光呢。 感觉很危险。他有一种压迫性的威压。我意识到。 但看起来很有趣呢。我惊恐地压下这个念头,感觉还有谁在我体内催眠我。 我想我是疼得意识模糊了。 我在尖叫,在我反应过来时,我还疑惑发出那种声音的人是谁呢。 但我停不下来,尽管我的身体已经复原了,但是身上还是残留着痛楚,我却找不到痛楚袭来的缘由。 他还在诱惑我:“觉得痛吗?这就是人们带给你的,你真诚地对待他们,但是却落得一身伤痕。你不喜欢疼痛,对吗?但不可否认的是它能够让你清醒……看看吧,那些怀揣着一颗腐烂心脏的人还在笑呢,你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不是吗?” 中二到让人好尬啊。我在痛不欲生时抽空想着。 他越靠越近,直到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左眼上下方对称的两颗痣。 有比沈乔的眼神还要阴冷可怖的气息朝我袭来,好像要把我整个儿吞没。我把自己蜷成一团,瞪着那个男人带有红光的眼睛,尽可能阻止他靠得更近。 我甚至在他身上察觉到了不同于沈乔的天敌的气息。 我在生气,也在恐惧。我眼睁睁地看着有黑色的阴影从我的身上渗透出来,就像是装满汽油的筒出现了一个漏洞。 他露出一个微笑来,带有一种令我害怕的神色。“这才是正确的,你不该压抑你自己不是吗?我看得见你身上的痛苦,你应该将它们释放出来……” 我不想照他说的那样做,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的脑子混乱得像垃圾堆。 谁在嘀咕什么。 什么在我脑子里打转。 很多颜色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交错。 有的加深,有的变浅。 有人在笑。 直到我完全失去意识,我听清楚了他的最后一句话:“……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你做得很好,我可得好好谢谢你……” 我又遗失了些什么记忆。 在我恢复意识——我居然还可以恢复意识——的时候我正站在我发生车祸的那个转角。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但在我转过头的时候我看见一身黑的男人站在不远的地方,笑得有些可怕。 我出于本能地躲远了一些。 这让他有些吃惊,至少从面上看去是的。“你在惧怕我吗?为什么呢?我们明明是同类。” “……但我的眼睛不会发光。”我说。而且,我也不会对同类露出那种好像要将对方吞噬殆尽的目光。 “我想我们应该从最基础的事重新开始……自我介绍一下怎么样?”男人笑了一下,“七月半。怎么称呼?” “……八月半?”我说。 男人大笑起来:“我没在开玩笑——我是在七月半那一天死的……不然你也可以叫我小七。我把名字弄丢了,我想你也是。” 我沉默下来,接着说:“阿程?”我用了怀疑的语调,因为我开始质疑自己的真实身份。 “很好的名字。”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出这个名字很好的。“那么接下来……你误会我了对吗?放心吧,至少比起人类而言,我应该更加可靠。” “呵呵。”我嘟囔。 七月半,或者小七,盯着我站着的地方,笑着说:“因此……你是在这里死去的吗?是车祸?” 我木讷地看着他,用一种很奇特的语气说道:“……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我?不不不,你误会了……是你带我到这里来的。”他否认了,“你失去意识了,还记得吗?我没想到你会怕成那样……有一段时间你看起来就像一个空壳,我跟着你到这儿来了,接着你就恢复了意识。” 是我自己来的吗?我愣了愣,转过头再去看了看那个空荡荡的转角。我到这里来干嘛?……就因为我在这里死掉的?这是幽灵的通病吗?失去意识后就会回到死去的地方徘徊? 在这个转角,我出了车祸,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应该是后一个断层里的大致内容,我原本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但是在前一个断层渐渐清晰的同时,我开始认为,也许这边发生的事情,同样比我所牢记的更加匪夷所思…… 毕竟我并不觉得区区死去这样的事,会是跟我被寄予着死去的期望这样的事,同等令我痛苦。 那么,它会是怎样的一片阴郁呢……? 我立马收回了心思,迅速背离转角,就像是看见那里趴着猫咪的老鼠一样。 我退到了七月半身旁,他正若有所思,眼睛里的红光看起来闪闪烁烁。于是我又与他拉开了距离,踩在了公路的边缘地带。 这让他很沮丧,也许。“我长得很像是电视剧里的反派角色么?你那么怕我。” 与其说是反派角色,倒不如说是男主角……吧?我想,盯着他那张过分美丽的脸。 “我只是想要跟你做个朋友。”七月半笑得很真诚,但不排除他的心里正盘算着其他事的可能。谁知道呢,毕竟他是个红眼睛。 红眼睛的都不能相信。 “但我不想。”我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只雄性会对外表出众的另一只雄性产生排斥心理。 不过首先……我忽然意识到:我好像忘记了自己长什么样子,而且可悲的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可能去照照镜子,或者拍一张相片。 还有人留有我的照片吗?如果有的话,那会是唯一我能够知道自己长相的东西。但可能性实在不大,据我了解,“阿程”应该不是一个爱拍照的人。 我应该长得不丑吧……我惴惴不安,有些不自信。不然就是……是那种可以让人接受的丑? 七月半一脸无辜:“我做了什么吗?”顿了顿,他又一脸恍然,“难道你……你怕鬼?” 这倒是真的。生前我好像不怎么喜欢鬼这种东西,但现在我更怕人。“不……只是……”我住了嘴。 “只是单纯地看你不顺眼”这种话我说不出口。 “没关系,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毕竟,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来挥霍。”七月半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得让我很不自在。 ☆、第11章 “不过现在我得消失了,不然有人会让我永远消失的。” 七月半轻笑着退后了一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渐渐地变得透明,竟霎时间像是真的要消亡了一般。 我一定露出了惊愕的神情,这让七月半微笑起来,无声地说了些什么,接着他就像是融入了空气一般,只剩下一双眼睛闪烁着红光。 但紧接着那双眼睛也闭上了,红光也仿佛被什么吞噬的火焰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回过神来,睁大了眼睛走到七月半消失的地方,下意识地伸出手在空中抓了抓,想着这家伙不会就这样消失了吧。 “见鬼了。”我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不过,我都不知道我这么受欢迎……这么一个大帅鬼赶着要和我做朋友? 我来回走了几步,对刚刚发生的事不可置信。 但是我敢打赌,最开始他明明是怀有邪恶的心思的,至少不是想跟我做朋友这种美好而友善的想法。那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失去意识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让他转变态度的事吗?不过更重要的是,我为什么会失去意识呢…… 我想不到结果,但不一会儿我就知道了七月半说有人会让他永远消失的意思。 沈乔出现了。 他难得地一脸惊愕,也许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看见我。 我开始计算上一次看见他是在什么时候,然后我惊讶地发现原来又有一周过去了。 沈乔直直地看着我,表情有些难看:“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我用跟他一样语调回答说,然后看向沈乔走来的方向,有点儿好奇他为什么会从背离市区的方向走来。 沈乔的眼神很奇怪,盯着我看了半天,才忽然长出了一口气,生硬地别过头去,径直离开。 我本来下意识地想要跟过去,但是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制止了我。我站在原地,看着沈乔来的方向,忍不住从心底里想要去那边看看。 我记不清那边有着什么,但却隐约有一种如同对那个空中花园一样的熟悉感萦绕心头。 那边有什么?我去过那里吗?并且还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 “你……还在和那个人找你的记忆?”沈乔也许以为我正跟着他,风带来的他的声音有些微弱。 我回过神来,猛地退后了几步,想到自己明明已经放弃了再追忆下去的想法,忍不住有点颤抖。 “查到些什么了吗?”沈乔越走越远了,但他的声音却变得清晰起来,古井不波的语气,隐约间带着一种笃定我会失败的嘲讽。 瞬间,动荡的记忆又侵占了我所有的意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沈乔转过身来,我看见了他凝固的表情。 “阿程?” …… 我感觉我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混乱了。 有时候我会忽然记不起我是谁,脑海里只残留着一个细小的片段。有时候是愉快的,更多的时候带着悲惨而冷淡的色彩。 我执拗地抓着这个片段不放,透过玻璃碎片般的记忆,妄图找寻回迷失的自己。 我总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孩子,站在每一个画面里,占据着可怜的一角,好像看得见我一般,一瞬不瞬地与我对视着。 他愈长愈大,从一个幼童变成了少年,但他始终阴沉着脸,好像全世界都亏欠了他似的。他的身影起初很模糊,但后来也慢慢清晰了起来。 到最后,我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孩子的脸。 是沈子程。 “……我说过的,”沈乔的声音很平静,他的表情也不起波澜,“有些事你不知道更好。” 我正待在沈乔的房间里,外边是冷淡的月夜,蜷缩在屋角,有些恍惚地盯着沈乔。“……为什么?” “因为你会变成那个样子。”沈乔轻轻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一个不知意味的微笑,“像个恶鬼……” 我不说话了。 我的确是被什么操控了,暴躁和痛苦的情感席卷了我,在一瞬间我甚至想要毁灭世界,或者毁灭自己。 我不记得那一阵子发生了什么,只是等我再回过神来时,沈乔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脸色苍白,胸膛缠满绷带地躺在床上。 像是要死了一样。 “……我做了什么?”我内疚了。如果不是碰巧有什么东西砸中了沈乔的话,那么就是我做了无法想象的事情。 沈乔沉默了一下,接着挑起眉毛说:“你把我拍在了崖壁上。” “我都不知道我可以这样做。” “因为在这之前你还没有成为恶鬼的倾向。” “看起来恶鬼要比我高级一些。” “是的,在除灵师的黑名单上也要高级一些。” 我不说话了,盯着微笑着的沈乔看,好一会儿才说:“你决定要除掉我了吗?” “我?”沈乔摇摇头,用手摸了摸嘴唇,像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阵,说,“我不会……但仅仅是我不会。” 我笑了起来:“你说过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除灵师的。”顿了一下,我又补充说,“还是说,你有儿子了?” 沈乔同样笑了起来,但他的笑容让我不自觉地收起了表情,愣愣地听着他说:“不……但是,我也是‘身为’一个儿子。” 我忽然意识到我从来没有撞见过沈乔的父母。不论是在他家还是在医院,这两个人仿若是不存在的一样。 沈乔自己做好了一切事。我的意思是,看起来他独立而坚强,像是非常习惯照顾人的那种人。 我有点儿转不过来弯儿,傻傻地问说:“你爸爸……不是……?”快死了吗。 “是的。”沈乔自嘲说,“可是,在那个时间到来之前,他都还很精神。这就是他们的规矩,还有什么传男不传女……如果我有了女儿,不知道他们是会等这一脉断掉,还是会自己毁掉他们定下的规矩。哈。” 听起来这是一个没有家族归属感的人。我想到了什么,说:“也许你的堂哥——或者堂弟,会有儿子呢。” 沈乔惊讶地看着我,然后以一种奇特的语气说:“是堂哥……但不可能。他……是单身主义者……也许,应该。” 他一连用了两个推测性的词语,脸上露出迷茫的色彩来。 我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沈乔发了有一会儿的呆,我忍住了没问他在想什么,正要开口,沈乔已经抢先说:“不,不要说了,跳过这个话题……说些其他的……”哀求般的语气。 沈乔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这让我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些不自在地说:“其他的?” 沈乔沉默了许久,直视着我的眼睛,让我极度不适地转过了头,试图把他的注意力引到其他方向。 但我没有成功。 我发觉他的目光忽然从柔和变得锐利起来,好像下了什么可怕的决心。 “比如,你——”沈乔说,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知道了些什么?” 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我的意识狠狠地摇晃了一下,眼前的画面也动荡起来。 有一种恶心的痛楚令我想要作呕,我又一次被之前那种像暴风雨中的海面般疯狂狂躁的记忆侵袭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 几乎在我喊出来的同时,仿佛肢体撕裂般的剧痛袭击了我。 我只感觉仿佛被一只手摁在了墙上,接着骇然地穿透过了墙壁,躲到隔壁的屋子里,但无形的武器追踪着我,它在我的身上撕扯着。 我大叫起来,狼狈地扑倒在地上。 阴冷的气息凝结成了实质一般蔓延过来,它们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我的所在,我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张死神的脸在空中凝望着。 喧闹声在我耳边响起,就像是有无数人同时在说着话,我惊恐地将自己的脑袋抱住,看着那张虚无的脸越靠越近。 但下一秒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着那些伤害我的东西一起,我清晰地感觉到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有点儿发愣,小心翼翼地再站起来,等了一会儿,又才颤颤巍巍地挪回沈乔的房间。 他正安静地躺在床上,以手掩面,我甚至感觉不到他是不是昏迷了过去。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他是清醒的。 “你在撒谎……你明明是怕死的……你明明怕死得不得了,你逃跑了不是吗?你逃跑了啊,明明你刚刚要是不逃的话,我就可以跟你一起死的……但是你又逃走了,你不想死,你明明就不想死……” 他说得不假,我反驳不了。我不想就这样消失掉……但是我又害怕这样存在着。 我的心底里有两个声音,一个叫嚣着让我查明所有真相,另一个却冷笑着对我说:“快消失吧,没用的,你本来就不该存在的。” 我忽然有些痛苦,忍不住想要逃出这个地方。但是有什么拉住了我的腿,让我只能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沈乔在那里嘶吼。 声音带着湿润的哭腔。 “我不明白,我搞不懂你在想些什么……明明……明明我们可以一起死的……你明明那么怕死……那么怕一个人……那你、那你……!” 沈乔还说了什么,但我着实没听清楚。因为说到后面,有比刚刚更厉害的东西猛地击打在我的身上,我硬生生地被整个儿拍飞了。 还在空中打了个滚儿。 我满脑子的惊愕,晕头转向地在空中打滚的同时,我听见离我越来越远的沈乔的家里,传来一种仿佛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在那个位置,我看见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升腾起来,在空中结成了一张冷冰冰的人脸,迎着冰冷的夜色,仿若死神。 这个区域其他的幽灵们几乎是瞬间作鸟兽散,一个二个就好像被恶狗追赶般惊恐,拼命地要逃离这里。 我甚至还听见了来自活着的人类的惊恐的叫声,这让我惊讶地意识到空中的那个东西是人类也看得见的。 有人类在跑,不过是跟幽灵们相反的方向。不知晓这边的世界的无知者们,下意识地遵从了自己的好奇心理。 于是,在空中翻转的我看见了两个怪异的圆圈,以那个黑影为圆心,有一个圆向外扩散,有一个圆向内收缩。 当然,被拍飞的我要轻松得多。 只是感觉身体要崩毁了而已。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幽灵会害怕除灵师了,实际上,我觉得人类也应该很害怕除灵师吧。 这么想来,除灵师还真是不被两个世界接纳的家伙呢。 ……会觉得孤独吗?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如此想道。 ☆、第12章 “总感觉……我最近好像失落时间。”我嘟囔。 “……” “回过神来后,总是待在一些奇怪的地方。” “……” “我这算是……总算有了一点孤魂野鬼的样子了吗?” “你……”陈恩总算开口了,“有没有孤魂野鬼的样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想睡觉了,您能别在我的床底下说话么?” 他的声音穿透床板到了我的耳边。我正考虑着这样伸一只手上去会不会把他吓得跳起来。 “好吧。”我答应了下来顺便把一只手从床板里送了出去,“晚安。” 不出我所料,他跳了起来。 陈恩往嘴里塞着早饭,连他最爱看的早间新闻也忽视了。 我看着他的黑眼圈,不禁有些同情。 虽然是我把他吓到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的。 按理来说,基本上已经习惯了有个幽灵在他面前飘来飘去的陈恩,应该不会再被我轻易吓坏的才对——在我上次离开之前,应该是这样。 不过,在我对沈乔做出未知的事情之前,我好像还对陈恩做了些什么。 关于在了解到一些真相的时候露出了可怖的姿态这件事,我是有一些模糊的记忆的。记忆里陈恩吓得在地上打滚,大叫着念阿弥陀佛。 我有一点点愧疚,毕竟陈恩也不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了,被吓到那种地步对他来说也是难以接受的。 吃罢早饭,陈恩要去上班了。不过我不准备跟着去,因为他曾要我以八辈祖宗发誓不能去他上班的地方捣乱。 平心而论,我还是心疼我的八辈祖宗的。 虽然我都不记得他们是谁。 直到离开的前一刻陈恩都铁青着脸,匆匆地拿上了必需用品,打开大门,走出去一步又退了回来,冷冷地说:“你要是无聊就到处去逛逛,别总待在我家里,特别是不许钻到角落里去。”顿了一下,又小声地补充说,“我……我在帮你找那、那之后的跟踪报道……你别急。” 匆匆离开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在陈恩心里大概已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了。 死寂开始蔓延开来,我盯着挂钟发了一会儿呆,又盯着地面发了一会儿呆。终究是无聊了,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我开始想一个人时也能够解闷的游戏。 一个人,啊,我总是一个人——我觉得奇妙,想起来有谁说过我最怕一个人待着,是谁来着—— 我猛地把思绪缩回来,愣了一会儿,又开始想现在的季节。 已经快到春节了,天还是很冷——通过他们的穿着看出来的。陈恩还是穿得像个球,理直气壮地说自己老了怕冷。不过,好像他还是穿得不多,沈—— 我又愣住了,感觉虚无的心脏开始颤抖起来。我安慰自己说这是巧合,接着又开始想新闻上说的最近发生的事。 每一刻世界上都在发生着上一刻人们匪夷所思的事,陈恩总爱看一些稀奇古怪的报道——稀奇古怪啊,不知道那件事有没有报道,毕竟天空中那么夸张地出现了一个人脸的形状,应该有很多人都看到了吧,上次他搞出来的那个—— 我骤然从屋里退到了屋外,没有走楼梯,不小心从四楼的位置摔了下去。 还好不是太糟糕。我躺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阴沉沉的天空。要下雨了啊,这个颜色看起来真不舒服,简直就跟沈乔一样—— 我绝望地放弃了,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天边一亮,炸响了一道雷。 我尝试着避开每一个有沈乔的想法,但我竟然失败了。我的脑子原来灵活到可以把完全不相关的事扯到沈乔身上,但我并不为此感到高兴。 如果我还活着,那么我现在应该面无血色。 不能再胡思乱想了——我想,得找点儿事情来做……跳楼也好,卧轨也好,只要、只要能有事情做…… ——但也许…… 我有些纠结,挣扎着想要抛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 ——不,没有也许,我不想…… ——但也许那里有的东西,跟你没有关系呢,不去看看,总觉得好奇,反正你现在也没事做。 ——可是万一是会刺激到我的东西,那…… ——可是你现在就在遭受刺激,如果不找点儿事情来做的话。 ——…… 我被自己说服了。 我已经数次来到了我死去的地方,站在拐角处,我再次凝望着没有留下撞痕的山崖。 开始下雨了。雨水从我的身体里穿透过去,我伸出手,可以清楚地看见雨滴晶莹着从我的掌心落出。 我有些恍然若失,慢慢地转过身,看向着公路继续延向的地方。 我从没想过要去那边看看,尽管我已经记不得那边是什么,但我以为它只是跟我其他的记忆一样,随着我的身体的死亡而消失了。 但一旦看见过沈乔从那边走来,我下意识地就觉得,那边的地方,应该会和我有关—— 我又开始动摇了,迟疑着到底要不要过去。我好奇那边有着什么,但是又害怕看见和我的过去有关的东西。 来都来了……我想,这句话总能帮助我下决心。 于是我侧过身,抬脚就要往公路延伸朝向的地方走去。但是在那之前,我眼睁睁地看见一辆轿车,直直地冲着山崖撞来了。 “……那路又烂,又拐得急,每年这阵子又经常下雨,那车子一打滑……” 那个大爷说的话是真的。 我冲到车前。车头已经非常夸张地凹了进去,安全气囊弹开了,车主的脑袋被挡了个严实,只看得见他满头血。 昏过去了。我抬头四处看了看。最近的居民点在约莫百米的位置,已经有听到巨响的居民走出了家门,正向这边张望着。 有人开始跑过来了,还有人正镇定地拨打着急救电话。 我忽然觉得这个人真幸运,至少在出事的时候有人去拯救他。我开始思考:我是怎么死的来着?因为伤势太重,因此在到达医院前就离开了世界?那么——为什么会造成那么严重,严重到来不及就医的伤势呢? 我看了看眼前这辆车造成的撞痕。它将自己的脑袋砸进了崖壁里,有些碎石落在四周,或者落在车上。 即便是这么猛烈地撞击,看起来车主也并没有伤到无法医治那么严重。我想。那……我又是怎么回事呢?难不成我的那场车祸,车子还要撞得惨烈些? “没想到你的反应比我还快啊。”正苦苦思索间,我听见身侧传来一个隐约间有些熟悉的声音。 我转过头去,看见了一双红色的眼睛。 “我在察觉到的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没想到你比我还快,多少让我有那么一点儿挫败感。”黑衣服的男人颇为妖冶地微笑着,似乎正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把注意力放在了他的脸上,尽可能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它们又被打翻了,现在凌乱地散乱着,我想我得花上很大的功夫才能把这些混乱的,不完整的,不太令人愉快的记忆整理好。 “……七月半,或者小七。”红眼睛的男人脸上笑容都没有减少一分。 笑面虎。我突兀地想到。 托他的福,我想起来了这样一个鬼,接着惊奇地上下打量着他看起来并无大恙的身体。“……你没死呢?” 七月半笑着说:“没,只是让自己快一些离开……你想学吗?很不错的逃跑方式,当你遇上那群家伙的时候。” “谢谢,不用了。”我说。 话题中止了,我和他都沉默了一阵儿。 “你都不问问我到这儿来干嘛吗?”很快,七月半又忍不住问了。 我看了他一眼,再看了眼前混乱的局面一眼,说:“你到这儿来干嘛?” “真敷衍……”七月半嘟囔了一句,接着笑起来,“这儿快死人了,我来看看能不能——”他长久地停顿着,接着才继续说,“能不能认识更多的朋友。” “真敷衍。”我学了他的话。偏着头,看着那个车主被人拖出了车,说:“看起来这儿好像死不了人。” “不一定哦。”七月半故作神秘地微笑起来,目光深邃地看向了车头的位置。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瞧见那些毁坏的机械之间缓慢而无声地渗出来了暗沉的液体。 “……哇哦?” 在我这样感叹的同时,爆炸声炸响了天际。 ☆、第13章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赏一次爆炸过——近到我本人甚至都在爆炸点的中心。 有剧烈的风在一瞬间从我的身体里穿透出去,我感觉到了一阵难忍的寒意。 但紧接着火焰点燃了空气,空气都痛到扭曲。 火焰似海浪般层层打来,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穿刺进我的身体,又从另一边穿透了出去。除了一阵隐约的剧痛外,什么也没留下。 我转过头,发现七月半那厮不知何时已经离得远远的了,此时正带着让人厌恶的微笑迎接我的目光。 我退了出去。 “……你猜得真准。”准到像是他策划的。 “不是猜的,是感觉到的。”七月半笑得灿烂,“你要学的话,这个我也可以教你。” 我转过了头,将目光放在焰舌吐出的地方。两个人影正似风卷草般疯狂地挣扎着,其中一个推开了另一个,妄图挣脱开火焰的纠缠。 我想后者应该就是车主。 去救他的那个冲出火海,雨水滴到了他的身上,他又跑了几步,最后扑通一声跌倒在了地上。 几乎在他倒地的一瞬间,一个淡蓝色的东西从他的身体里弹了出来,像是坐着逃生舱的飞行员。 原来我们是这样出来的。 我惊奇地看着那个在不远处停住的人形。 他正茫然着,看着地上那个焦黑的自己,蓝光在一瞬间又褪去了,他变得跟我没什么两样。 又有一个从火海中间弹了出来,我这才反应过来那里面还有一个人。车主是个满脸胡渣的男人,身上是生前穿着的白衣—— 我骤然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 几乎,是跟他一般无二的款式,一般无二的白色衣服。 我实在没想着死后也会撞衫。 事实上,出于某些抵制的心理,自从死后,我倒是不常注意自己的身体——或者脸,或者衣服,我尽量让自己忘记这一切,忘记它们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的事实。 ……不过,这种撞衫让我有些不舒服。 特别是对方看起来还有些奇怪的时候。 七月半慢吞吞地靠近了过来,就在我身边停下了,他用他那极好分辨的嗓音轻巧地说道:“通常来说,将死之人会散发出一种非常吸引人——嗯,吸引我们的气息。如果你静下心来,你应该可以闻到……呃,或者说感受到。” “但是这是突发事件。”我指的是车祸。 按理来说,将死之人不应该是那些躺在床上没办法再动弹,只等着最后连呼吸的力气也消失殆尽的人吗。 “并不是。”七月半笑着说,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我说的将死之人……是神决定了他们会死的那些人。” 我觉得我听到了宗教般的言论。 “不要觉得不可思议,毕竟连我们都真的存在,那就没有什么事会更不可思议了。”七月半将目光投向那两个新鬼,他们正在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一个向其他人大喊大叫着,另外一个——他是真的奇怪,正企图再爬回车里,开往其他地方。 我承认七月半说得没错,既然我们都存在,那说不定……也会有神存在。 “在我看来,每个人都像是个提线木偶一样,身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丝线。这些丝线决定你往哪儿走,在哪儿停下,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一切都按神写好的剧本来走。你想到什么事儿,还以为是自己想出来的,其实那不过是早就安排好的戏份,到了这个时候就从你的脑子里冒出来。就像鱼缸里的鱼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活在鱼缸里一样,剧本里的人也永远不知道自己活在剧本里……”七月半的神色是叫人头皮发麻的虔诚,“神写好了所有的剧本,如果到了你该退场的时候,那么你身上的丝线就会开始燃烧,做出最后一次的贡献,散发出一种令人垂涎的味道,让该来的人把它当做食物吃掉……” 回到原题了。 不过……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我盯着七月半不说话。 七月半并没有意识到我的质疑,或者他根本不在乎。 他只是凝望着那两只新鬼,目光深邃而贪婪:“要我教你些其他东西吗?你会喜欢的……但在你喜欢上之前,我想你该躲我好长一段时间了。” 我没来得及反应,但在听到最后一个字的同时,我看见七月半,如独狼一般,朝着那个大叫着的新鬼冲去了。 他完全变成了一团黑夜。 我就是在这一刻才明白七月半是一只恶鬼的。 应该还不晚吧? 我偶尔会想,我姑且还可以算做是幸运吧。 幸运。 我想到这个词都觉得一阵恶寒,明明这两个字曾与我根本不沾边——不过说实话,我现在倒是挺幸运的。 比起那个一死掉就再一次死去的家伙而言。 七月半没骗我,在看到他企图教给我的东西过后,我决定要躲开他,也许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没有人,或者幽灵,看见自己的同类被另外一个长着同类面孔的家伙吞噬殆尽后,还会心平气和地跟那个家伙保持良好友善的关系的。 很难描述那是怎样的一副情景,七月半吞掉了那个迷茫着的新鬼,就像一匹狼,将一只兔子摁在爪下,然后用锋利的牙齿将只剩下影像的血肉跟骨骼分离开来,然后,优雅而缓慢地进餐。 这不论是对我还是那只新鬼都无疑是一种煎熬。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几乎忘记了呼吸……呃,身为幽灵还真不方便,许多描述紧张或者惊愕的语句都不适用了。 到最后,七月半结束了他的进餐,黑色如火焰般燃烧着,在七月半转过身的瞬间,它们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像是融入池塘的一滴清水。 七月半微笑着,脸上干干净净,就是眼睛似乎更红了一些。“你还在啊,我还以为你会被吓跑呢。”他说。 于是我意识到这种情况下我应该第一时间逃跑。 兴许是意识到了我的紧张,七月半说:“不用害怕,你是不同的,你是个例外……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们是朋友。” 在这样说之前,请先让你身旁那些闪着血色的黑色物质冷静下来。 尽管一只幽灵的脸色,不论何时应该都是死气沉沉的,但至少我觉得我的脸色此刻铁青。“谢谢。” 七月半笑了起来,身旁那些又流溢出来的黑色物质跟着颤抖着:“不用谢。” “应该的。”我说,语气尽可能客气且疏远。 “那么……”七月半说。 但我打断了他,在他说出口之前坚定地回答:“我不需要。” 七月半愣了一下,漂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不过片刻后他又笑了起来,非常和气地问道:“我是想问,你还想去那边看看吗?我可以陪你去。”他指向公路另一边,也就是这场车祸的受害者来的方向。 “不了。”当然想,但至少不想跟你一起去。我腹诽。 “嗯,也对,那边也没什么好看的。”七月半微妙地笑着,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不过我看见他脸上露出来了非常诡异的表情。 就像是……想要咬人的毒蛇一样的恶毒? “只有一个经常有病人逃出来的精神病院罢了。” 他说。 ……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很久都没有看见过叶城了。 这跟我总是忘记东西有关,有时候我会突然想要去看看叶城,如果可以,再试着与他交流——不过片刻之后,我就会被其他的事情吸引注意力。 我总集中不了注意力,不知道我在生前是不是就有这个毛病——这样想着的我,努力地将自己的思绪拉回到眼前。 我直愣愣地看着七月半,感觉脑海像是在星际穿越,漆黑的空间,漆黑的时间,不断是大大小小的陨石从我身边擦过,或者从我身体里穿过。 我看见那上面都残留着零零碎碎的画面,但没有一个是我能够看清的。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又陷入混乱之中了。 我甚至没办法让自己将目光从七月半那双红彤彤的眼睛里挣脱开来。 七月半兀自笑着,优雅地整理着他的衣领,说:“精神病院总有些恐怖故事……大多数都不是空穴来风的,我以前——”他顿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失神了一会儿,接着又突然继续说道,“还挺喜欢听那些故事的……不过,既然你不想再去那边,我也没必要再去看看那里了。” 末了,他的目光落在那个还在挣扎着想要发动汽车的灵魂身上,在我以为那家伙也逃不过一劫的时候,七月半又转过头来,目光平淡而冷漠:“不过,我挺讨厌这些疯子的……他们的灵魂就像是腐烂在臭水沟里的老鼠尸体,而且——” 七月半突然顿了一下,接着又微笑起来:“而且,在我顺便翻看他们的记忆时,总会看到一些连他们自己也糊涂着的事情。” ☆、第14章 ……恶鬼还有这个功能啊。我总觉得他话有所指。 “大多数时候,我不会对那些记忆碎片感兴趣,它们记载的东西卑贱且可怜。”七月半眯起了眼睛,笑得让我有些发毛,不自觉地开始后退,“不过小部分时候,我会看到比电影还要精彩的东西。就比如说——” 七月半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眼睛忽然睁大了,那些红光剧烈地闪烁着,他的脸上露出可怕的神色。 但很快,七月半又露出了招牌的微笑,向后退了一步,身体就开始消散开来。 直到他消失在我的面前,我才听见他的声音轻飘飘地从不知何处传来:“我觉得我还是不说的好,我想,亲爱的朋友,你迟早会知道的……” 在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我感觉有一种仿若要杀死我的气息从我的背后传来。 ……让我猜猜是谁呢。 我没有转身,实际上我动弹不得,我看见有黑色的东西从我的背后伸过来,这让我想起七月半吃掉其他幽灵时身上冒出来的那些东西。 不过不同的是,我身上的这些东西看起来是要杀死我的。 好可怕。 在我冒出这个念头的一瞬间,我明白我到底是不想死的。至少,比起想死,我更想了解我的生前,我的过去。 哪怕我会知道一些比这些黑色物质还要可怕的东西。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够感觉到有人在向我走来。脚步声时有时无,但那些黑色物质已经把我淹没了。 密密麻麻的疼痛温吞地从四面包裹而来。 他停在我身后,也许没有多远,安安静静地站着。直到,有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可怜兮兮地、万分害怕地触碰到了我的背。 是哪里来的力气呢,在这一瞬间,我感觉意识晃荡了一下,接着我站在了黑色物质之外,正对着这些东西的源头。 他僵在那里,像一座白森森的雕像,伸出的手定格在空中。我看不懂他的表情,是悲戚还是愤怒,我不很明白。 但都让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我不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勇气才将那只手伸出来——也许已经大到他现在连动弹一下的勇气都用尽了——但我躲开了。 我必须躲开。 我清楚地认识到了一件事情,一件我之前万分期待的事情。 他想杀我。 他要杀我。 我会死掉的。 他会死掉的。 他会死掉的。 鬼知道——哦,天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就不想死了,不过人啊,一旦有了一个念头扎根在心里,它就有了十足的养分来成长。 我不想死。 我不想我死。 我不想他死。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也就这么愣愣地看着我。 直到,我看见有液体在他的脸上滑落——接着我意识到,下雨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他哭了。 也就在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又要崩溃了。 不过还好,我及时地反应了过来。下雨了,这种场景的确挺适合搭配阴沉沉的天空跟阴沉沉的气氛的。 有救护车跟警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看起来人民的公仆动作倒是挺迅速。 他仍旧自顾自地失神着,那只伸出的手像是断了一样地无力地垂下去。他站得很直,但却透露出一股浓浓的无力感。 这样一个人,在大家都面对着尚且还没有熄灭的火光时,兀自一个人面对着一片空白的地方,的确是挺奇怪的。 有人朝着他走了过来,想要搭话。但在这之前他先愣愣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于是,那个人也愣住了。 我看见那些黑色的东西蠢蠢欲动着。 还活着的人可真是幸运啊,不需要看见这些东西,也不会被这种东西威胁——我看着那个被黑色物质淹没的人类这样想着。 他有些迷茫,这种神色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就像……就像是,一个在商场里跟妈妈走散的五岁小孩?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但涣散的目光很明显不在我身上,他更像是在问自己。 为什么? 好问题。 我安安静静地站着,注意着他的每一个表情——不过,我真的不擅长,我觉得他一直都是那种、那种濒死之人的表情。 “可是,”他又问了,这样说的时候旁边那个淹没在黑色物质下的人类已经叫了他好几遍,“为什么?” 我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但他开始靠近了,带着那些可怕的东西靠近了,一步接着一步,好像不怕我会害怕得转身逃跑一样。 我的确害怕那些东西,但,我更害怕的是—— 我再逃的话他会崩溃。 于是我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原地,但实际上我的腿肚子都在打颤——哦它不会打颤。 终于,他站到了我的面前,几乎是脚尖对着脚尖的距离。 我看清了他仍旧仿若濒死的眼神。 “之前,你明明一直期待我这么做的……”他说出了我刚刚纠结的事儿,“我答应你了,我答应你了,我会这么做的,这是你想要的,只要是你想要的……什么都好,怎样都行,只要能离开这里……我什么都会答应你的……” 我发了愣,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混乱的记忆里跳脱出来,大刺咧咧地站在我的眼前,让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慢慢抬起的手。 “什么都好,怎样都行,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能离开这里……!”那片记忆对我说,恶魔般诱惑的嗓音。那里面装载着一张苍白的脸,而现在那张脸就在我的面前。 用那种快要让我崩溃的表情。 不。 不。 不不不。 不不不不不不。 我开始摇头,开始退后。我把眼睛睁得很大,将他的一举一动都装进了眼睛里。 如果我还活着,我现在大抵也该是面无血色的。 他缓慢地靠近着,我缓慢地退后着, 我眼睁睁地看见那片黑色越来越浓厚,几乎要将他本人都吞噬进去。 “离开这里……就好。”他魔怔了一般,小声地催眠自己,或者是妄图催眠我。 我把眼睛睁得更大,几乎是瞪着他那张明明是活人却面无血色的脸——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离开这里。 这里。 不是指我和他现在所待着的这个地方。 而是指我和他现在所待着的这个世界。 我猛然间想起了林乐一,想起林乐一到死都放不下的那个男人,顺带着想起了他给他们的评价—— “……那个男人对他的确没有一点点的喜欢——反倒是,爱到恨不得和他一起死掉的地步。” 而我的评价是—— 好恐怖的爱。 特别是,当它似乎跟我自己联系起来了的时候。 在一瞬间我感觉他疯了,而且下一刻他落实了我这种怀疑。 他扑了上来,即便在旁人看来是在扑向一团空气,而且下一秒他还企图抓住那片空气,还正同那片空气嘶吼喊叫:“不要躲开我……求你……我、我、我……求求你……这一次……就这一次!不要……求求你……求求你!” 仿佛要喊出血来。 雨开始倾盆而下,现在我分不清他脸上到底有没有不可能的泪水。我只看得见他的眼睛,像是宇宙最深处的黑洞,毫无光彩。 但。 很成功地让我顿住了。 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我仿佛又一次从高楼上一跃而下,好像身体快要解开碎掉一样。 我甚至没办法克制住这种可怕的疼痛。 但下一刻,我又觉得那种疼痛不值一提——更剧烈的痛楚席卷了我,撕咬着我,几乎要吞噬掉我。 他倒在了地上。 在别人认为他疯魔了且逮住他的那一刻,我看见他吐血了。 猩红的,属于活人的鲜血。 就跟我没办法克制住那种仿佛要撕裂我的疼痛一样,我根本没办法克制住自己惊恐的大叫。 “……沈乔!” ☆、第15章 我是个混蛋。 我一遍又一遍地从高楼上一跃而下,什么也不想,不想思考,不想追寻记忆,也不想跟任何人再有任何牵连。 不想不想不想。 我只想就这样兀自疼痛着。 我弄坏了自己的身体三十七次,在第三十八次的时候,我站在某一座大楼的第十七层,半只脚踏在空中。 而在我把自己也放在空中的同时,我听见有人在我的身后喊了一句。 我来得及没有回头看那是谁,自暴自弃让我有些忙不过来。 紧接着在我第三十九次爬上顶楼后,我看见陈恩站在那里,面色发白,身体发抖。 我想我吓着他了。 这样子的我,也许才该是一只鬼应有的姿态:混乱,狂躁,不知所谓,只期盼着绝望与死亡。 好在,我还没有混乱到会忍不住想要杀死站在自己面前的任何活人的地步——当然我有没有这个能力还是一个谜。 “你……”才刚刚说了一个字,陈恩已经像是饱受惊吓了一般,神色可怖地退后了几步。 我看着他发愣,意识到这才应该是一个“正常人”看见我时所做出的正常反应。 陈恩需要一些时间来使他自己平静下来,在此之前我只能安安静静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读取着他脸上“不要靠近我”的讯息,无法靠近一步。 ……微妙的既视感? 我突然更加肯定我是个混蛋这一事实。 被人如此强烈地排斥,果然不好受啊。 “我……找到了后续报道……”陈恩冷静下来后这样说道,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神色。 我想此时此刻在他心里,我已经完全被归类成了恶鬼。 哈! “你还想知道么?”陈恩问。 很好的问题。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想知道还是不想知道呢?我也不明白。 在苦苦思索半晌之后,我意识到在此之前,我应该在意的是,知道与否对我来说还有没有意义。 他不想我知道呢。 我突兀地想到。 人总有一些逆反心理,愈是被告知不能去做的事,就愈会想要去做。 但—— 我想起了那些猩红的液体,饱含着人类的热度,混杂着雨水洒落一地。 我想起了救护车的嘶鸣,晃荡的灯光在眼前与记忆里同时亮起。 那双眼睛失了灵魂一般无神,注视着的是我还是什么,我都不得而知。 浑浑噩噩,浑浑噩噩,我就这么一直浑浑噩噩着,眼睁睁地看着他最终闭上了眼睛,死尸一般被他们搬上了救护车。 我就连跟着他也做不到,我忙着让自己回过神来,但是我那不存在的大脑却已经陷入了癫狂,疯狂地打破了每一个我用以储存记忆——它们本来就少得可怜——的柜子,令它们洪水般倾泻而出了。 我尝试着跟我自己对话,但是连我自己都不屑于回应我的问话。 我感到恶心。 也许……也许,我应该听他的话……也许我、我不应该妄图得知任何关于“我”的消息……正如他所说的,我不会想知道的,我也许会因此感到痛苦和彷徨…… 痛苦和彷徨? 我恍然若失。就像我现在这样吗?……我都做了些什么呢,追忆往昔,令自己感到苦痛,也让他人因此而受伤…… 可是如果…… 如果我知道了那些我遗忘的记忆,那么我会不会……就能够理解那洼鲜血里所包含的痛楚了……呢? 也许事情不会更坏了。 “后续报道……”我嘲笑着自己,“是什么?” 看得出陈恩在挣扎,也许害怕着我会再次因此受打击而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来。 这让我再次嘲笑起自己来,我退后了几步,站到天台的边缘上,对着陈恩挥了挥手:“你往后面走一些吧,站到门边……如果、如果那些报道让我感到不对劲的话,我会第一时间从这里跳下去的。”顿了一下,我开了一个小玩笑,“放心,我死不了。” 陈恩的眼神很复杂,张了几次嘴,终究沉默下来。过了许久,看得出夜里的风很冷,冷到令他瑟瑟发抖,就连声音也隐约颤抖着: “后续报道……那个小成被伯父收养后,他的伯父出面干涉了关于那家公司的一些纠纷,并且告诉媒体,他不希望有人因此来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否则就会走上法律的道路。不过——你知道,没什么能挡得住记者的,还是有人以某些方法得知了那个孩子的消息……据说,在那起事故之前,小成他的精神就有一些问题……至于原因,似乎是他父母一直都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和睦,家里的气氛总是很压抑,而且,小成本人,似乎也因为被怀疑是否为亲生而总遭受父亲的虐待……” 精神有问题。 我突然想起了在沈家那个房间的床底下看见的东西。 ……精神有问题? “至于后来么……因为对方一再威胁,且一个‘大难不死’的小男孩也并不会吸引到太多注意力,总之媒体的目光很快就从小成身上移开了,渐渐地就不再有关于他的报道了。”说到最后,陈恩的声音越发小了起来。 他紧张兮兮地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后撤的步子表示一言不合他就会逃跑。 或许是等了半天我都没有动静,陈恩大着胆子把撤后半步的那只脚收了回来,吞了几口唾沫,颤巍巍地开口问道:“喂……我就想问问……当然你也可以不回答我,我只是有些好奇——那个小成,该不会……就是你吧?” 我也挺好奇的,为什么会是我呢。 但作为当事人的我只能苦笑起来,指着自己说:“……就是我。” “不会搞错吧?”陈恩怪叫起来,“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为什么你……”他闭嘴了。 “我还记得一些事情,关于我的父母的一些事。”我其实很惊讶我还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种话来。 现在我可以理一理我的记忆了,我想我的癫狂的不存在的大脑已经冷静了下来。 之前的记忆是:断层——父母出车祸死亡——断层。 现在我知道第一个断层里的东西了……虽然散发着令人沮丧的恶臭味儿,但那些记忆仍旧存在于我脑海之中。 父母的感情破裂——父亲总拿我发火——父亲的公司破产了——父亲想全家一起死——我苟活下来——我被我完全不记得的伯父收养——以及,断层。 ……戏剧般的人生啊。 我已经能够猜到剩下的断层里发生过什么了,至少能够猜到它们的可怕程度肯定不下于前面这些事。 不过现在我还需要确认一件事:“陈恩……你知道,我姓什么吗?或者,你知道,那件案子里的那个男人,姓什么吗?” 或许是这个问题太跳脱了一些,陈恩愣住了半天,才慢慢地回答说:“关于这个……实际上,当初这件事闹得太大了一些,碍于当事人社会地位很高,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说到这里,陈恩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但我看得出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不过在心底里正做着什么挣扎。 我就静静地等着,猜到了接下来他要说的话。 “不过……”他开口了,“我向我师父打听了一下,他说……那家人,似乎是姓沈。” 猜中了。 我还可以推测些什么呢?姓沈,名字里带个程字,我所知道的人当中,还有谁有着这样的名字呢? 沈子程。 除了他还有谁吗? ——也就是说,其实“沈子程”跟“阿程”,在物质层面应当是同一个人。 但沈乔一直以来似乎都致力于将这同一个人分割为两份。 很好,又多出来一个问题。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倒也并不难回答。 现代医学已经能够解释这样的情况,排除沈乔的脑子有问题这个可能,那么就是:沈子程罹患有人格分裂症,或者类似于此的精神病。 毕竟沈子程像是从小就不太正常。 哈,完美的解答。 我现在又开始好奇,阿程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而现在的我……到底是沈子程还是阿程? 精神病患者死后还有精神病吗? 剧情发展得挺纠结的。 一如我纠结的人物形象与人生经历。 “帮我个忙。”我尽可能使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请帮我个忙,陈恩。” 但我的态度显然又吓着了这个可怜的人,他又后撤了半步,谨慎而小心地询问:“什么事?我、会尽力而为的。” “跟我去见一个人,”我说,冷静而自然,“我需要你,帮我转达我的意思。” ☆、第16章 “……我想我不认识你。” 门开后,他对他这样说道。 陈恩咬着牙齿,这让他的声音显得痛不欲生:“在你说话的时候,请问你介不介意把门稍微打开一点,这样我才方便把我的脚从门缝里拿出来。” 叶城照做了。但他好像并不准备邀请陈恩进去,站在门口,双手环胸,面无表情。 似乎对面前这个比自己年长的人不甚尊重。 “那么……”本来,按照原定计划我是希望陈恩能够靠自己跟叶城套到一些消息的,然而呆立了半分钟后,他放弃了,“你想要我转达些什么啊?”非常爽快地就把头转向了我。 叶城盯着陈恩看了半晌,退回半步,默默地要将门再次关上。 陈恩换了一只脚去堵门,顺带发出了吃疼的闷哼。“喂你倒是快说啊,不然我就要走了哦,阿程——” 下一个瞬间,叶城浑身僵直了。 他停下了关门的举动,实际上,在呼吸紊乱了片刻之后,他猛地将门打开了。 “你从哪儿知道他的名字的……!”紧接着,沈乔的表弟如猎豹一般,带着一股仿若要杀人般的气息,猛地冲到陈恩跟前,用双手拽住了他的衣领。 “冷、冷静!”陈恩举起双手来表示他没有恶意,同时带着求助的眼神望向我的所在,“拜托你快说些什么!” 叶城的呼吸声很重,他应该咬紧了牙关,因而颧骨才会高高地突起。 然后,在陈恩转头的瞬间,他跟着转头了。 愤怒的、悲切的、小心翼翼而又动摇不定的目光,找不到目标,只是下意识地在我所在的空间寻找着什么。 我被吓住了。 呆呆的,什么也不敢说出口。 半晌过后,等不到回应的叶城又扭过头去,发红的眼睛死命地盯着陈恩,声音似野兽的嘶吼:“你玩儿我?你他妈敢玩儿我?!”余音未罢,拳头已经捏紧,只待随时落在陈恩的脸上或者身上。 原来,即便是被沈乔压制得死死的,叶城也不是一个打架的弱手。 我看愣了,莫名地在他的身上找到了沈乔的影子。 这让我突然感到后悔。 “冷静!”陈恩第二次说了,受到压迫后的声音有些失真,“他在!他在那儿!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就在那儿!他说他叫阿程,大概一米七的个头,黑头发,眼睛的颜色非常浅,皮肤非常白,看起来病怏怏的,而且老挎着张脸——哦哦哦,对了对了!他的右脸上还有一颗痣!” ……哈,我现在知道自己大概长什么样儿了。 叶城一下子收住了拳,近乎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恩半晌,接着似万分恐惧一样,顺着他的目光,缓慢地转头了。 仍是找不到焦点的目光。 莫名熟悉的感觉。 我觉得有些不自然,尽管我非常明白他根本看不见我,也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清了清嗓子,用尽可能冷静的声音说:“你好。” “他刚刚对你说了你好。”陈恩非常尽职地做着转达者的工作。 冗长的沉默。 叶城的神色惊恐而迷茫,他松开了陈恩的衣领,侧过身,向着他看着的方向踏出一步,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 他迟疑着伸出手,似乎妄图在空气里寻找着什么,但就如这句话一样,他得到的只能是空气。 他甚至都不知道,我还离他有两步远。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怀疑自己陷入了一片静止,然而旋即,我听见了他如走丢的孩子一般,充沛着悲伤与思念的,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阿程……?” 一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了沈乔的身影。 这让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我又开始想要从楼上跳下去。 但事实是,十分钟后,陈恩跟叶城坐在房间里,气氛诡异——我在一旁,不知所措。 “所以……就像我说的,阿程忘了很多事情,而我仅仅只是被叫来帮忙的而已,是阿程想要问你些什么。”陈恩总结了他略显啰嗦的陈述,下意识地看向我,试图让我说些什么。 但我在注视着叶城,想着基因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即便只是表兄弟的关系,我也能在他身上找到那么多同沈乔相似的地方。 ——然后,在沈乔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又意识到,他们其实根本不怎么相像。 不对。 我更应该在意的是……沈乔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房间里的空气一下子就凝固了,也许到了令人呼吸都会感到疼痛的地步。 陈恩脸色发青,挪动自己试图让自己远离沈乔。虽然原因不明,但他似乎非常惧怕那个比他小的男人。 叶城则神情冰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没有收到邀请的闯入者。 沈乔却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我是说,任何一个——人。 他变得更加苍白了,也许上次呕出来的是他仅剩不多的鲜血。 他面无表情,分毫不动,但气势已经压得我无法动弹。 我想我也许跟陈恩的反应差不多。 是的,我惧怕这个男人。 但同时,我也因为令这个男人受伤而感到万分羞愧。 ——所以我认为我应该道歉。 “……对不起。” 好的,我说出来了……哦不,这不是我说的。因为如果是我说的,那么叶城不应该因为“听”到这句话而表情困惑。 我呆住了,也许是因为惊讶,或者其他什么,总之我觉得我像是在做梦。 但这是现实……应该吧。 毕竟现实永远比小说更加戏剧。 沈乔脸色苍白,像是下一秒就会倒地不起,他以一种颤巍巍的声音,小声而轻柔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用手扶着门框,像是在寻求什么支持。 糟糕透顶了。 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五个字。 “是我……脑子不清醒了……”他的声音在颤抖,抓着门框的手青筋暴起,“但你能……” “滚出去!”有人打断了他的话。叶城在大吼,捂着额头,猛地站了起来,迅速地朝着沈乔走去。 我的感觉很奇怪,明明之前他们的角色是对调过来的,但现在,强势的一方显得可怜兮兮,弱势的一方却气势汹汹。 “你能不能……”沈乔没有为任何事所动,继续以单薄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我叫你滚出去啊!”今天的叶城显得异常暴躁,在一个小时内,他第二次揪住了别人的衣领。 这一次,他还把别人丢到了地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冲到他们跟前,又一下子愣住了。 ……我能做些什么?我、我碰不到叶城,更没办法触碰沈乔,我能做些什么? 我第一次为自己已经死去了感到万分悲伤。 沈乔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一样,但实际上他的眼眶很干燥,我在那里面找不到任何属于人类的光亮。 即便是叶城的拳头已经快要落到他的身上,然而沈乔却仿佛看不见他一样,扯出一个悲切的笑容,笨拙而窘迫地询问:“你能不能原谅我?我……” 后半句话再一次被叶城打断了:“你闭嘴!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你有什么资格让他原谅你?!你就是杀人凶手!就是你杀了阿程!你杀了他!你有什么资格再出现在他面前?你还想杀他第二次吗?!” 下一秒,他的拳头却突然停住了。 “你们两个够了啊!”陈恩显得有些恼怒,拽住了叶城的手腕,却没有去碰沈乔,“你看看这像什么话?你们以为你们都多大了啊?加起来都四十多的人,这样闹着有意思吗?” 在这一秒,我觉得陈恩才对得起他的年龄跟他的阅历。 “而且阿程也不喜欢你们这样啊!看把阿程吓的!” ……但下一秒他就怂了。 我都不知道我的名字这么有效,看起来叶城按耐住了性子,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走到一旁,又朝着墙壁蹬了几脚。 陈恩向沈乔伸出了手,但很快又缩了回来,万分紧张地开口:“呃……你好,我是……” “你不愿意跟我说话,对吗?”但沈乔一如既往地没有在意其他事,他苦笑起来,慢慢地从地上站起,看起来有些踉跄,令人担忧他是否会在下一秒再度倒地。 “我想我……”我从没有见过沈乔这么脆弱的一面,像是已经失去了所有支柱一样,揉着额角,声音虚弱,“我想我现在得离开了……如果你、你想跟我说些什么的话,你知道在哪里找得到我,我身上有你讨厌的气息,你找得到我的……” 话到最后,已经变成了醉汉般的呓语。沈乔转过了身,一如他突然出现一样,他踉跄着,背影苍凉,又突然离开了。 我甚至还没能回过神来。 该死。 我恨我不集中的注意力。 “他还在吗?”在我忙着抽自己巴掌的同时,我听见了叶城对陈恩的询问。 显然陈恩也在发愣,也许也被沈乔的状态吓到了,在叶城问了他第四遍后,他才突然反应过来,支吾着回答:“在,还在……” 叶城非常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嘟囔着:“对,他不可能原谅他的,怎么可能呢……”罢了,又问了一句,“他……现在在哪儿?刚刚他都看见了吗?他现在在干嘛?” 一连串的问题被陈恩的一个答案给终结了,他抬起手,指向我所在的地方,木讷地回答:“在那儿,抽自己巴掌。” ☆、第17章 我最终还是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叶城说不清楚。 他说完了他记得的跟我的所有故事,关于我们第一次见面,关于我们之间的对话,关于我借住在他的房间里。 但他并没有告诉我,我们在哪里第一次见面,我们具体聊过什么,以及我为什么要离开沈乔家借住在他这里——故事里只有他一厢情愿地接近还活着的我,并费心费力地想要将我拉出某片始终桎梏着我的阴影。 他避开了有关沈乔的所有部分。 他厌恶他。 可那正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甚至不惜将支离破碎的沈乔向着崩溃的深渊再推了一把。 他不想说明白。我也没有明白地听。 我甚至没能完整地听完他的哪怕一句话。 我老是集中不了注意力。 也许是因为我更像是一只鬼了吧。 我总是忘记自己在干什么。 然后想到沈乔。 这令我非常烦躁。我想找到理由,然而这可恶的东西却总爱跟我捉迷藏。可悲的是,它技术比我好。 而在沈乔离开的不知多久后,毫无预兆地,被混乱和焦虑包围逼迫的我,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就像是眼前的灯被人忽然关上了一样,我看不见任何东西,除了黑暗,我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像个瞎子。 等我再次恢复意识后,我身在陌生的大街上。我在四处打转,彷徨而迷茫,像是一只走失的狗。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这里。但很快,我明白了。 因为我在空气中,闻到了令我极度厌恶的气息。 我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朝着它追了过去。“……沈乔!”我大喊。 但没人回应我。我疯了一样地向前追逐着,却发现正有其他的鬼,疯了一样地向这边逃窜着。 “快跑!有个除灵师疯了!……” 一瞬间,我如坠冰窟。 我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了为何空气中会有如此强烈的恶臭。 我更加疯魔地追逐,企图将熟悉的黑色物质纳入视野。 但我却怎么也没能看见那些噬人的黑色不明物。我只能看见越来越多的逃窜着的鬼,他们如流水,鱼贯着从街上为数不多的路人体内穿透而过。 我的思维跟不上我的动作。但在我感觉那股令人厌恶的气息瞬间消失后,它们同步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我疯狂地大叫着,妄图再度找出那片气息,然而我却失去了所有方向。鬼们逃窜得差不多了,我找不到能够继续追逐的方向。 我追丢沈乔了。 可怕的是,有可能我永远地追丢沈乔了。 这个想法令我崩溃,我看见我的身旁有油状的物质在蠕动。上一次看见它们,还是在第一次见到七月半的时候。 但我顾不了这么多。我在奔跑,在寻找,在崩溃地大叫,在任由我的声音带走我仅存不多的理智:“沈乔!” “沈乔!……你在哪里?沈乔!” “我找不到你!沈乔,我找不到你!你出来!你出来啊!” 我狂奔。 “沈乔,我找不到你!……我找不到你啊,我没你那么厉害,你别躲起来,我找不到你……” “我找不到你,你身上没有我讨厌的气味……沈乔,你出来……我找不到你……” 我尖叫。 “沈乔,求求你,求求你出来……求求你,别躲起来……” “沈乔……” 我恸哭。 “求求你……” 最后,我跪倒在地上,再度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 如果我是你希望的样子就好了。 如果我是你期望的那个人就好了。 如果我不是我就好了。 如果我是他就好了。 如果我是他就好了。 如果—— 我是他? …… 我是谁? 我在哪儿? 为什么这么黑? 是谁在跟我说话? 为什么这么黑? 我在哪儿? 我是谁? …… “……醒醒……阿程……快……” …… 是谁在跟我说话? 为什么这么黑? 我在哪儿? 我是谁? …… “阿程!……醒醒……” …… 我在哪儿? 我是谁? …… “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醒醒!” …… ……我,是谁? …… “阿程!” 我猛然惊醒。 眼前极度突兀地撞进来一双嗜血般璀璨的红色眼眸。 甫一对视,那双眼睛霎时露出轻松的色彩。它们慢慢后退着,直到一张陌生的脸,完整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微笑着:“还好……你及时醒了过来,否则你会被这片土地同化的。到时候,你就真的会变成没有意识的孤魂野鬼了。” 我迷茫地看着他,陌生的脸庞,陌生的声音,语气中却极度自然地透露着熟稔的语气。 是谁呢? “七月半,或者小七。”他像是看出了我的迷惑,叹了一口气,无奈似的。 是我认识的人吗?奇怪了,我怎么不记得有过这样一号人物。 “发生了什么事?你已经在这里徘徊很久了。”他说。 这里?我抬头看了看四周,发觉自己站在一片山崖的拐角处,泛着丝丝猩红色的土壤,同石块堆积地向上攀伸,积木样地堆积出一座刃面似的山。 ……我在哪儿?我是谁? 我很迷茫。脑子里空空如也。记不清自己是谁。记不清自己在哪儿。记不清。记不清。 什么都记不清。 “你忘记了吗?”他真是一个善于识破人心思的人呢,“这也没办法……总之,先离开这里吧。” 我该跟他走吗?我迟疑着,努力思考着这个问题的答案。最终,有什么熟悉的声音在耳畔施施然地响起了。 “……不要跟其他人走……不准跟其他人走。不准。” 我更加迟疑了,长久地凝望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 红色的眼睛真显眼啊。 挺有意思的。 “……不了,我要在这里等等。”我闷声闷气地回答,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要等些什么,不过如果我一直乖乖待在这里,要等的东西应该会自己来吧。 “在这里?等什么?”他语气奇特,“你……你,难道不想去看看……沈乔?” 沈乔? 是谁? 好像很熟悉的样子。 我回忆着,从空落落的记忆的柜子里找出来一张模糊的画像。 画像上的人看不清楚脸面。 他突然张大了眼睛,红色的眼睛熠熠生辉。他直视着我,语气是让人有些害怕的愉悦:“等等……你是阿程?” 他吓到我了。 我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又咬起了大拇指。 “啊……我就是——阿程啊。” 我跟着他走了。 尽管我的本意是留在那里的,然而我却在他长久地凝视过后,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了。 算了,也没所谓。 我尝试着跟他说话。我问:“你认识我吗?什么时候认识我的啊?” 他却不回答我,自顾自地向前赶路。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或者要带我去哪里。但我发现路人的行人却行色诡谲,木讷着脸色的他们,似流水线上的成品木偶,一个接着一个涌入浩浩荡荡与熙熙攘攘。 我又向他们搭话。可他们就如同……七月半?……一样,不回答我,不理会我,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感觉仿佛被世界抛弃。 这让我忽然觉得慌乱起来。 “行了。”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开口了,“别犯傻了,你已经死了。” 死了? 谁? 我吗? 我死了? 我愣然地瞧着他的背影。黑黑的,现在看起来有点儿吓人了。 他忽然停住了,顿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些什么。转身,是冷冰冰的语气:“你已经死了。你就是一个鬼魂而已,而且,你是被最亲密的人杀死的,因此你痛恨着这个世界。你想要向杀死你的人复仇,但是却没有把握好那个度,变成了一只恶鬼。” 我听得发愣,难以置信地伸出双手,却发现的确是透明的色彩。 我死了? “那……那你呢?”我不甘心地询问着,难以相信自己已经死掉了的事实。为什么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呢?脑子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也许连脑子也没有。 “我也是一只恶鬼。”他的神色忽然缓和下来,露出了一个微笑,“我们是朋友。” 是朋友吗?我看着他,困惑的同时却忍不住去信任他。 有谁也这样跟我说过。他也告诉过我:“要相信你的朋友。” 那就相信吧。 “那沈乔是谁?”我换了话题。总觉得会是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吗? “沈乔,”他顿了顿,红色的眼睛变作两条弯弯的线,“沈乔就是那个害死你的人……你忘了吗?你在七天……或者八天之前,曾经因为他而崩溃过,你暴走了,但之后却因为未知的原因徘徊在那个地方。你瞧,如果不是我发现了你,再过不了两天,你就会被那片土地同化了。” 啊……是这种重要吗? 我糊里糊涂地听着,看着那一张辨析度颇高的脸,心里没来由地突然惧怕了起来。 “快逃。” 我骤然撤后了半步,霎时又停顿了下来。谁在说话?谁在让我快逃?我愣住了,看起来应该像是被美杜莎凝固住的希腊士兵。 他像是看出了我的警惕,嗓音忽而变得柔软,似甜腻的杏仁巧克力:“别想那么多了……我们是朋友,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顿了一下,他回转身去,声音从前方飘来,“你只要再去看看沈乔,你就会明白,我说的都是事实了。” 我该相信他吗?我不确定,总觉得耳边有细碎的人语声,像是从遥远的境地传来,又像是就在耳蜗里响起。 他不断对我说:“快逃……不要听他说话……快逃……” 惶急的语气。 然而—— “要相信你的朋友。” 我牢记着的这句话,却将那个细碎的声音,一股脑儿地压制住了。 要相信朋友。 我依旧跟在七月半——这个名字可真奇怪——身后,停止了向路人搭话的行为,安静地思考着我所疑惑着的一切。 我是阿程。没错。这就是我的名字,阿程,是某个人给我的名字。我已经死掉了,尽管我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死过一次后,我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我记不得我为何死去。我记不得面前的人是否是我的朋友。我记不得是不是真的是那个沈乔害死了我。 我的脑海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或面孔。 但还好,我还记得现在在我面前走着的人的名字——哎? 我骤然一愣。凝视着那个看起来颇为危险的人物。 他长什么样子来着?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是谁? ☆、第18章 我的记性可真差。 现在要是再问一遍,恐怕也太不礼貌了吧。 我惴惴不安地跟从着,努力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事。 ……咦?我停住了。 我在干嘛? 我要去哪里?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咦? ……我是谁? …… “不要……不要听他说的……快逃啊……快逃啊……沈乔!” 我猛然间回过神来。 惨白的病栋严肃而冷漠地伫立在不远处。白衣服的病人跟白衣服的医生,混杂着进进出出,进进出出。 其间有一个漆黑的身影格外显眼。 我这是在哪儿? 我是谁?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捂着脑袋,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企图钻破我的颅骨。 那个黑色的身影停下了,回过身,露出一张白净而俊美的脸来,以一种似野兽般的眼神看了这边一眼。 我顿时打了一个冷颤。 “首先,”他像是机械般地重复着,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我叫七月半,你是阿程;你已经死了,我也是;我们是朋友,所以相信我,我不会害你;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他叫沈乔,是害死你的人。其他的别问,问了你也会忘记——带你来这里可不容易,以上的话我拢共向你重复了至少五遍。”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直到他又说:“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跟着我。”罢了,转过头去,径直从人群之间穿越而过,走进了那座病栋。 也许是他的强势吓住了我,我下意识地跟了上去。脑子里很乱。有谁在嘶喊,又有谁在小声地说话。 烦死了。 他一直向上走着,直到标注6F的角落一闪而过,他停在那里,像是一片凝聚的乌云。 “过来。”他说,或者是命令——总之我就乖乖地过去了,甫一靠近,我就觉察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可怕的气息。 一种就在我的身旁,另一种,穿越了六楼的整条走廊,从那一头刺到这一头,利刃般尖锐。 一瞬间,我想向旁边躲开——然而什么禁锢住了我的动作,我动弹不得。 他侧过头来,以那张美艳的脸,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你不是想要去找沈乔么?现在我可以给你制造一个机会。” 我忽然觉得,我像是搞错了什么。 这人也许并不是我的朋友。 “你看……”他仍冷冰冰地笑着,抬手间,我瞧见有黑色的物质从我的脚踝缠动上来——原来是这东西拉住了我。 他将我推到了走廊的一侧,又指着走廊尽头处的病房说:“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不过除了他,那里现在还有另一个——大家伙,你是对付不了他的。所以,一会儿我会去将那个人引出来……而你,”他顿了顿,鬼魅似的微笑,“你,我相信你,你会做出正确的决定的……那个害死你的人,那个让你痛苦了近乎一生的人,那个毁了你整个人生的人,就在那个房间里。我相信你,你会做出正确的决定的。” 我迷迷糊糊地听着。 害死我的人? 我该报仇吗?该怎么做?杀了他?不明白……还是应该现在逃跑呢……快跑吧……该怎么办啊……快跑吧……该杀了他吗?……不要…… 我兀自混乱着,他却已经做好了准备,最后用仿佛要撕碎我的气息警告说:“好了,我要去了,你找好时机,等我离开了,就该你行动了。”末了,他倏忽一下没了身影。 我惊诧地向后退了一步,旋即感觉到那两种可怕的气息撞击在了一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它们似两个对撞的原子一般,猛烈地爆炸了。 这是一种极其骇人的气势,然而那些还在走廊里或者房间里的人们,却没有一个感觉到的——唯有我,在这些交叉着的气息里,风卷草般无助。 接着,在这样的气息爆开来大约十秒钟后——或者更久?——它们倏忽一下地,忽然朝着远方去了。 这大概就是刚刚那个人让我找的时机吧。 可我应该听他的话吗? 我不知道。 我现在该做什么呢?去杀死一个被称作我的仇人的人?可是我该怎么做呢?杀人是不好的行为吧……不如就这样回去了吧……倘若要回去,我应当回哪里去呢? 哪里会有我能够回去的地方呢。 总之,离开吧,离开吧,这个地方让我觉得不舒服呢。 这样想着,我从走廊尽头的病房房门中一穿而过。 啊。 进来了。 到处都是惨白的。 惨白的病房,惨白的病床,惨白的病人。 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眼睛睁着,却透露着一股死人特有的气息。 吓,他死了吗。 那我该杀死谁呢。 “你来了。”死人这样说话了。 我确认了病房里应当只有我一个人——一个鬼才对。那么,他是在说梦话吗?睁着眼睛做梦吗? 可是下一秒,我跟他对视了。那双死人一样的眼睛,灰蒙蒙的,看不见一丝光,一点点也不曾存在过。 是什么吞噬了那些光呢。 啊。 我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然后觉得被吓住的不应该是我才对。于是我站定了,为了排解压力咬起了大拇指,离他近了些。“你是沈乔吗?” 他忽然睁大了眼睛,犹如死人一样的双眼里迸溅出来深层的惊恐。 果然被吓住的不应该是我。 没想到吧。 我在心里暗自窃喜,禁不住想笑呢。 可接下来,他也笑了。惨白惨白的脸上,笑容也是惨白惨白的。 “……对啊,是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了想,决定就这样将我经历的事以及我准备做的事告诉他。他能够理解的吧,虽然到现在我都还是糊涂的呢。不管了,就这样说吧。 这个人让人怪亲切的。 于是,我又走近了一些。 “是这样的。我叫做阿程,是哪两个字我也不知道……不过,刚刚啊,我才有意识的时候,就有一个叫七月半的人……嗯……是我的朋友吧,告诉我我已经死了,他也已经死了,然后说是你害死我的,就带我来这里报仇了……哎,是你害死我的吗?” 沈乔笑得轻巧,绒毛熊一样的柔和。“……是我。” “那,”我就趴在他的床边,注视着那双突然泛起亮光的眼睛。为什么突然开心了的样子呢?真是个奇怪的人啊。“我可以杀了你吗?” “……请便。”他说。 …… 好疼啊。 我睁开了眼睛。然后发现其实我的眼睛一直都是睁开的。 只不过现在我才能看见眼前的景象罢了。 地狱般的景象。 惨白惨白的病房,惨白惨白的病床,鲜红鲜红的病人。 房间对立的两个角落分别站着两个漆黑漆黑的人,焦油一样粘稠的物质从他们各自的身上蔓延出来,恶鬼一样张牙舞爪。 地面上有血,从病床上流落下来。 还有小半具身体,泛着玻璃制品一样漂亮而可怕的色彩。 很眼熟。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接着找到了熟悉感跟疼痛感的来源。 啊。 是我的身体。 “醒了啊,阿程。”其中一个漆黑的人对我说,应该是对我说的吧,那两只红宝石一样的眼睛在看着这边,“你瞧,这就是他们对待你的方式啊,这对父子,从开始到现在就是这样伤害你的。来,他已经快要不行了,你只需要再出一小点力,一小小点的力,你就可以杀死他了,你就可以报仇了,来,阿程,快来。别怕。” 啊?这是在叫我吗?我是阿程吗?……我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些黑色的物质交缠着,挥舞着。 可看上去又像是两个都已经精疲力竭了一样,只能够互相显示獠牙,用气势警告对方不要轻举妄动。 “你们是谁啊?”我禁不住这样问出口了,不安让我下意识地咬起了手指,慢慢往后退着,“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好痛哦……我能离开吗?我好痛啊……” “阿程,回来,别走,你不想报仇了吗?你忘记他们是怎么对你……”拥有红色眼睛的那个黑色的人这样说, 他应该是还没说完的,因为在说到那里的时候,另一个黑色的人就朝他扑了过去,气势汹汹,像是要将他碎尸万段。 他们又纠缠在一起,明明都是漆黑色的东西,互相之间却分隔得格外清晰。 好可怕啊……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他们又是谁啊……我又是谁啊…… “快啊阿程!去杀了他!杀了他!杀了床上的那个人!”我还在兀自混乱着,从那些胶着相持的黑色物质里却传出了这样的话。 我的确是被他嘶吼的声音镇住了。我觉得我应该马上逃走的,然而实际上我却立在原地,连半寸也没办法挪动。 我不知道了,我真的不知道了。我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他们是谁,我是谁,我应该干什么。 我忽然听见有人在抽泣。反应过来后发现那是我。 我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呜呜哇哇地哭起来。 他们也许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因此感到困惑地停下了。 ——大概半秒钟后,我意识到他们不是因为我而停下的。 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别哭……”我听见他说,鲜红鲜红的人身上是鲜红鲜红的血,是谁将他伤成这样儿的呢。真残忍。“我……马上就……” 他没说完。 就又闭上了眼睛。 身上好像更疼了。我不知道疼痛从何而来,可是好像又遍布我全身上下。 我哭得很大声,大声到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就好像这个身体并不是我的一样,我在哭,在大叫,我的身体在呼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沈乔……!” ☆、第19章 “明天的我是迷失方向的小鸟, “明天的我是风中摇摆的叶子, “明天的我是向前飞舞的蜜蜂……” 她的声音温柔且缓慢。 我缩在被子里,听着她的声音,和睡意相互搏斗。 开门声骤然起落。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绘本被扔到了我的面前,我睁开了眼睛,目光跟随着她离开房间。 门外透过来的光影显现出两个人的形状,一边推搡一边争吵。 我抓住了绘本,从床沿滑到地上,接着躲进了床底下。 我将绘本在面前摊开,借着时有时无的光,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她往下读。 “明天的我是孤独无助的小猫。”我轻轻地念。 “明天的我是某人流下的泪水。”绘本轻轻地念。 “明天的我是闪闪发光的星星。”我的影子轻轻地念。 门外的争吵声变成了摔打声。 我扬起脖子往门外看去,但影子蒙住了我的眼睛。 影子在我的耳边若有似无地哼着歌,声音温柔而缓慢。 我慢慢陷入沉睡。 …… 一巴掌接着一巴掌,他抓住了我的影子,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地抽着它的耳光。 我躲在衣柜旁边,捂住耳朵,但是还是听得到他如怪物般的嘶喊和咆哮。 我担心影子。 他打得累了,停了手。 影子倒在地上,脑袋朝着这边,黑乎乎的脸上有什么在流动。 她推门而进。 接着是下一轮的争吵、推搡、摔打。 我趁着他们扭打在一起的时候爬向影子,抓住他的手,把他偷到了衣柜旁边。 影子缩在衣柜边,捂住了耳朵。 …… 勇者取得了最后的武器。 魔王闻声而来,向着勇者发起了最终的攻势。 我将手放在按键上。 我被抓住了头发。 我倒在地上。 我压坏了她最爱的那丛满天星。 我的游戏机掉落在满天星里。 我掉落在我的影子里。 …… 那边开了一朵花。 一朵鲜红色的花。 灼人的热浪与烧人的疼痛彼此相拥。 我在火光里找寻他和她。 它们融化在鲜红里。 …… 我的面前出现了更多的人。 他们一句接着一句,有时温柔有时严肃,我从一个地方被带到另一个地方,最后面前只剩下了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他们把我交给了他。 他把我带到了他的家里。 我在他的家里看见了一个怪物。 有两只眼睛,鼻子与嘴巴整齐排列,皮肤上也没有该有的凸起与穿刺而过的断骨。 工整且怪异的怪物。 怪物朝我伸出了手。 怪物对我说:“你好啊,我叫沈乔。” …… 我看不清自己的脸。 镜子里只有我黑乎乎的影子。 我的影子越长越大,有时候会让我感到恐惧。 我将我的恐惧讲给怪物听。 怪物很友好。 尽管与众不同。 怪物告诉我不要害怕,我的影子是我的朋友。 我要相信我的朋友。 我要相信我的影子。 镜子里的影子对我露出一个笑容。 …… 我总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从前我听不清那些缠绕在一起的莫名的话语。 可后来那些声音也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他和她的声音。 他们在叫我。 他们在找我。 我又开始躲在床底。 影子靠在我旁边。 我捂着耳朵。 影子开始在床底下记录那些声音响起的频率。 …… 怪物的父亲常严肃地要我正常一些。 我和我的影子都茫然无措。 我抚摸着影子的脸,黑乎乎的一团看不出具体的模样。 但从形状上来看与怪物相似。 那么我可能也是一个怪物。 但怪物的父亲要我正常一些。 于是我开始抓挠影子的脸。 影子无动于衷。 但怪物发现了,扑上来抓住了我的手。 怪物很难过。 从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掉落出来亮晶晶的液体。 他带着哭腔要我不要这样。 他救了影子。 我忽然很难过。 …… 我开始模仿怪物的举止。 我像个劣质的牵丝娃娃。 这样一来,怪物的父亲就很少再对我大呼小叫。 但这样一来,其他人也一点一点地变成了怪物的形状。 然而却没有人要他们正常一点。 我感到困惑。 难道不正常的只有我? …… 每个人都变成了影子。 有着怪物的形状,和黑乎乎的脸。 但沈乔还是沈乔。 笑起来很好看的沈乔。 他常对着我笑。 也常对着影子笑。 或许更常对着影子笑。 我分不清。 沈乔叫我阿程。 也叫影子阿程。 所以有时候我也分不清他是在叫我还是在叫影子。 但我觉得阿程只该有一个。 也只能有一个。 我想和影子竞争。 但影子长久地看着我,接着露出一个笑容。 …… 影子开始沉默起来。 它不再跟沈乔搭话,总安安静静地待在旁边,就像我最初看见它的模样。 但沈乔会和我搭话。 影子不说话,所以我得回答他。 但我没有影子那么聪明。 总说得磕磕绊绊。 于是沈乔偶尔会跟我说:“阿程,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我由此感到恐慌。 他看出我的小动作了吗? 他要的阿程不是我吗? 阿程不该是我吗? 我不是阿程吗? 影子露出一个笑容。 …… 我输给了我的影子。 沈乔面对它比面对我开心。 我输给了影子。 我输给了阿程。 我很难过。 也很生气。 我抓住影子,把它摔到地上。 沈乔制止了我,抱着我的胳膊大声地冲我喊叫。 影子无动于衷,脸上总是带着与沈乔一般无二的笑容。 我很难过。 胸口像是被剜出了一块。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阿程。 难道是因为我不正常吗? 我感觉脸上痒痒的,伸手擦了一下,擦下来亮晶晶的液体。 我抬头看向沈乔,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倒映着的是影子。 我又看向影子,那张黑乎乎的脸慢慢有了形状。 我的形状。 它赢了。 …… 我知道我赢不了影子。 它比我更友善,也比我更温柔。 它帮了我很多,它总替我挨打,也总陪着我熬过躲在床底的时间。 所以我喜欢它。 沈乔也很友善。 他从来不嫌弃我,教我怎么和人说话,教我怎么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所以我也喜欢他。 所以如果他更喜欢它,我该乖乖地退到一边。 ……吗? 我还是不想。 但我开始控制不了我的影子。 影子它不听话了。 …… 我能够说话的境地越来越少,影子总喜欢打断我的话。 我有些生气,但每当我想教训影子时,沈乔总会来把我拉开。 于是影子愈发不听话了。 我很勉强地才终于找到了躲开影子的方法,我拉着沈乔想要躲到床底,那里总是很安全。 但在那之前,沈乔比我更快地将我拉到床上。 他的脸红得很好看。 说话如我一样磕磕巴巴。 影子想把我拖到床底,看起来很不安。 我挣扎着躲开了它,想要听清楚沈乔在说些什么。 但在我听清楚沈乔的话之前,我先听见了门开的声音。 影子躲到了床底。 我看见沈乔的父亲站在门口。 短暂的安静过后是过境的暴雷。 …… 争吵,推搡,摔打。 我躲在角落,影子也躲在角落。 沈乔的父亲发出犹如怪物般的嘶喊和咆哮,他指着我骂,也指着沈乔骂。 我听见他说我是个疯子。 是个神经病。 我不正常。 沈乔挡在我面前,我从来没见过他一边畏缩一边强撑的样子。 我觉得不安,虽然沈乔的父亲常以不满的声音与我说话,但我从来没见过他骂沈乔。 除了今天。 又是因为我吗? 我又做错了吗? 我又做错了吗? 又是因为我吗? 因为我是我吗? 因为我不是阿程吗? 因为我不是阿程吗? 因为我不是阿程吗? 我扭过头去看影子。 影子对我露出一个扎眼的笑容。 …… 自从沈乔的父亲大发雷霆那天起我就不再去学校了。 我记得那天他说要把我送到该去的地方。 沈乔比他的父亲更生气,用更大的声音说我没有不正常,我只是还没有从以前的阴影里走出来。 他们吵了很久,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和以前相似的争吵,和以前相似的场景。 我感到恐惧。 我害怕接下来又会有人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扔到车上去。 沈乔发觉了我的恐惧,他安慰我说不要害怕。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个温柔的笑容让我逐渐感到心安。 我想摸摸他。 但是在那之前我听见沈乔说:“我会保护你的……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阿程。” ——阿程。 他是在对阿程说话。 他要保护的是阿程。 不是我。 不是我。 我的眼前一片昏暗。 ☆、第20章 我开始,经常经常地陷入沉睡。 我没有影子优秀,所以我退让了。 偶尔挣扎着醒来时,总会看见笑着的沈乔。 但那个笑容逐渐不似从前,像是很勉强似的。 我记得很清楚,从前的沈乔不会像这样笑,现在的沈乔看起来像是影子。 熟悉中带有些陌生。 我不知道我睡着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影子也记不住。 影子总是周而复始地忘记东西,因为我并不想让它记住那些并不愉快的事情。 但某一天我被谁的哭声惊醒了,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沈乔正抓着影子,挫败般地哭泣:“我错了……是我错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了,让他回来,让他回来……” 影子看着我,茫然无措。 我看着沈乔,困惑不解。 影子不是一直都在吗? 沈乔想要谁回来呢? …… 在我睡着的时候,影子认识了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人认识了影子。 我看不清他的脸,黑乎乎的一团模糊不清。 但我醒来时,他总会带着与我相熟的态度跟我讲话。 我也总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影子记不住他的名字。 不过每当发现他在跟我交流时,沈乔总会很生气地带我离开。 我因此知道了他叫叶城。 离开那个房间后,沈乔总会担心似的抓住我的手,紧张地重复说:“你不能跟着别人走,知道吗?阿程,你不准跟着别人走。” 但叶城还是常常出现。 他总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影子才总是在他说话时去做其他事。 沈乔总会及时出现将我带走,他好像很不喜欢这个叫做叶城的黑乎乎的人。 终于有一天,沈乔很长时间都没有出现。 我依然待在陌生的房间。 我记得这是叶城的家。 叶城说沈乔去参加什么很重要的考试了,所以我可以暂住在他家。 他又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大抵是什么精神疾病之类的话语。 我想起沈乔的父亲说过的话。 所以我叫住叶城,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的势头,询问他说:“我不正常吗?” 叶城很惊讶。 像是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开口。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犹豫着问我说:“你是阿程……不,你是沈子程吗?” 我点了点头。 …… 影子像是不喜欢叶城。 所以叶城说话时,常常是我回答。 叶城告诉我,正常人的影子不会说话。 我有些难过。 原来我真的不正常。 叶城接着说,我曾经有机会去治病,去变成正常人。 但因为沈乔太过偏执,不愿意承认我并不正常,偏激地反对将我送进医院。 所以我仍旧是不正常的我。 叶城说得有些生气,沈乔不喜欢他,他似乎也很讨厌沈乔:“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就凭他一个人,就能治好你吗?他从小就这样,一条路走到黑,一根筋得要死。” 我不太喜欢他这样说沈乔。 停顿了一会儿,叶城又柔和下来,对我说:“如果是我……我不会像沈乔那样擅自决定一切,我会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带你去医院治疗。” 治疗? 我看了看影子。 影子看了看我。 叶城说正常人的影子不会说话。 所以如果我想变成正常人,影子就得重新变回不会说话的影子。 可是。 影子不是比我更好吗? 该消失的不该是我吗? …… 我总找不到机会跟沈乔说话。 沈乔在的时候,影子总是很积极。 只有在沈乔偶尔露出沮丧的神情时,影子才会害怕似的躲在我的身后。 我得以能够跟沈乔说话。 但张了张嘴,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沈乔很低落,他坐在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低着头,小声地嘟囔着什么。 我凑到他的身边听了听,发现他在不断地不断地责备自己。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轻轻的抽泣。 影子更害怕了。 我抓住了沈乔的手。 他惊恐似的抬头,眼睛里雾蒙蒙的一片。 …… 我像是很久很久没有跟沈乔说过这么久的话了。 他哭得很小声,但也让人撕心裂肺。 他问我恨不恨他,说如果不是他,我或许会有另外一个人生。 他说他以为我在慢慢变好,却没想到他是在慢慢把我推向深渊。 他说都是他的错,是他的一意孤行害我愈发混乱。 他说他早就该放开我了,他不该将我束缚在他身边。 叶城大概将我们的谈话告诉给了沈乔。 我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形式告诉的沈乔,但是我开始讨厌他了。 我跟沈乔说我不恨他,我喜欢他。 但沈乔依旧满目悲哀,他低沉地说:“谢谢你……阿程。” “……我会选个离家比较远的学校,这样你就不会再受到我的影响,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再见,阿程。” 沈乔亲吻了我的额头。 …… 我听见沈乔的父亲在打电话。 穿白大褂的人抓住了我,把我丢进车里。 我由此想起了那朵鲜红色的花。 我害怕得呼吸困难,拼命挣扎着要从车里逃出去。 手臂上骤然一阵尖锐的疼痛。 有什么东西顺着疼痛进入了我的身体。 我慢慢陷入了沉睡。 …… 我住进了医院。 我讨厌这里。 冰冷,可怕,而且没有沈乔。 他们总让我打针吃药。 他们像是看垃圾一样看我。 我讨厌这里。 影子也讨厌这里。 救救我。 …… 我又开始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这一次我分辨不出那是谁的声音。 我躲在床底。 但他们把影子从床底抓了出去。 然后把它丢到了没有窗户也没有灯的房间里。 救救我。 …… 我很难再保持清醒。 我的意识一天比一天混沌。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影子和我一样。 它开始时常哭泣。 救救我。 …… 我讨厌这里。 我被抛弃了。 我和影子相依为命。 没有人会来救我。 …… 我被抛弃了。 我讨厌这里。 没有人会来救我。 …… 没有人会来救我。 …… …… …… “阿程……阿程……沈子程!” 我听见了沈乔的声音。 我时常会听到沈乔的声音,但每一次都是令人失望的幻觉。 我回过头,看见沈乔站在病床旁边。 但是这一次的他没有带着那个我喜欢的笑容。 这是新的幻觉吗? 我困惑地看着他。 沈乔很生气,脸色铁青。 我有些害怕,缩在床头。 我想不起我做了什么让他这么生气。 旁边那些白大褂的人也很害怕。 他们又是为什么害怕呢? 有人小声地跟沈乔说着什么。 沈乔没有反应。 他只是很愤怒似的看着我,然后慢慢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 有些温热。 我有些害怕地躲了躲,随后意识到幻觉从来不会带有温度。 害怕变成了恐惧。 我睁大了眼睛,抓住沈乔的手,是实质的触感。 他是真的沈乔? 他是真的沈乔。 我看着沈乔。 影子突然哭出了声。 …… 沈乔将我带出了医院。 我记不清我在医院里住了多久,但至少在我进来以前,沈乔并不会开车。 我依然对车感到恐惧。 但沈乔比恐惧更加吸引人注意。 雨声很大。 他依旧很生气,说他们骗了他,他们不守信用。 他说他们明明答应了要好好照顾我,但是却把我丢进医院不闻不问。 沈乔说:“我再也不会相信他们了,你要不要跟我走?阿程……” 沈乔的声音戛然而止。 像是猛地反应过来似的,他又急切地补充说:“不,我的意思是你……不论是你还是阿程……你们都……” 我看了看影子。 影子看了看我。 沈乔有些语无伦次,最后又忽然沉默下来。 灰黑色的公路飞速地后退。 沈乔的声音带有一丝后悔:“……都是我的错。” 他又开始责备自己:“我明明……一直都在你身边……以前我一直以为你说的影子是你想象出来的人,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伯父他们的事情封闭了内心,所以我才执拗地不愿意他们把你送走……然而,然而等我反应过来时,你已经……都怪我……” 沈乔说得断断续续,有些哽咽。 我有些不明所以。 沈乔擦了擦眼睛,然后说:“我说的阿程,从来都是指的你,你懂吗?沈子程,我想对话的是你,我一直看着的也是你,我……我喜欢的也是你,都是你,不是你的影子,你知道吗沈子程?” 是我? ……我? ……为什么? 明明影子比我更优秀…… 明明影子比我更好。 为什么是我? 我回过头看向影子。 影子很不安。 它看着我。 指了指窗外。 我看向窗外。 我听到有轰隆隆的响声自山上倾滑而来。 ☆、第21章 我早就记起过这一切。 这些支离破碎的、乱七八糟的、而又模糊不清的画面,曾经清晰地摆放在我的面前过。 在我第一次遇见七月半的时候。 我的直觉是正确的,初次见面那时,七月半并没有安什么好心,他是抱着要把我当食物的心态接近我的。 实际上我也的确差一点就成了食物。 七月半吃掉了一部分的我,然而在他肆意翻看我的记忆之后,正进食的他却骤然停住了。 他随后笑得极为像个反派,我不知道他是跟我记忆中的什么起了共鸣,反正在笑过之后,他放弃了吃掉我的想法。 我记得他在我耳边说了句话,但是我却记不清具体是什么。 总之在那之后我就因为这些不很愉快的记忆陷入了混沌的状态,至于那些记忆也被七月半搅和得更加支离破碎。 以至于我到现在才将它们重新找回来。 不过从各种意义上来讲似乎都太迟了一些。 我没有关于那场闹剧是怎么收尾的记忆,尽管在阿程——呃,我的意思是另一个我主导的时候,我还多多少少留有那么一点身为主体的意识,但随后另一个我就被吓到开机重启了一次,以至于我也跟着断了片。 只是在那之前,隐约记得似乎有七月半心不甘情不愿的怒吼响起。 虽然不知道七月半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我合理推测他失败了。 不然现在的我应该已经要么被七月半给吃掉,要么被沈乔他爸给拍死了。 虽然他现在也是一脸要拍死我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一恢复意识,我就在沈乔家里,跟沈乔他爸正面相对。 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这个总一脸BOOS样的男人都是怎么看怎么可怕。 不过硬要说的话,这好像是我跟沈乔他爸第一次正常的对话。 如果人跟鬼对话也算正常的话。 虽然生前我的……父亲从来没有提过这样一个人,但他似乎是我父亲的哥哥。 因此他跟我的父亲有四分相像,特别是皱眉发怒的样子,这大概也是生前我一向对他感到恐惧的原因。 当然现在我也感到恐惧。 在长久的沉默后,沈……伯父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还能再活两天。” ……这话我接不了。 所以我安安静静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两天后,沈乔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除灵师。”对于这个听起来像是家族传承的职业,沈伯父看上去不是非常骄傲的样子。 反而像是有些许憎恶。 又沉默了少许时刻,沈伯父扫了我一眼,冷冰冰地说道:“当年沈南离家出走,我就被迫扛上了这个不好扛的担子,我本来以为他逃出去后没几天就会死在外边儿,没想到他倒是还混出了个人模狗样。”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冷笑了一声。“虽然最后还是搞得家破人亡,他好歹也快活了大半生,也度过了一阵子夫妻恩爱,亲子和睦的日子。” ——这么说起来,我似乎从未见过沈乔的母亲。 也从来没有在他们家里看见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沈伯父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言辞间带上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恨意:“可是那都是用我这一辈子换的!凭什么他沈南能在外面娶妻生子,我就得因为是个除灵师,所以妻子必定难产而亡,还得亲手毁了我的孩子的一生?” 在他明显开始愤怒的一刹那,我下意识地就要往后逃窜,但他却很快收敛了脸上有些狰狞的表情,面无表情地看着犹豫着要不要继续逃跑的我。 “所以我恨沈南,我恨他从家里逃走,也恨他在外面有了正常的人生。”沈伯父笃定了我不会逃走一样,盯着我,语气冷淡地继续说道,“我想报复他,想让他也尝尝妻离子散的滋味儿。” 这一瞬间,我猜到了当年我的父亲所遭遇的一切背后真正的原因—— “……但是没想到没等我出手,沈南就先一步崩溃了。”沈伯父说到此处,眉头再一次皱起,“我就说,我们这一脉的人怎么可能顺顺利利地活那么久……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还会活下来。” 行吧我猜错了。 我也没想到我会活下来。我在心里嘀咕,嘴巴却绷得很紧,一个字也不敢说。 沈伯父等待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奇怪地瞅了我一眼,见我一言不发的样子,却也继续往下说道:“虽说沈南当初离家出走,但他好歹也是我们沈家的血肉,而你……按理来说也该有几分沈家的血脉。” 也不一定。 我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记忆。 比如他口中的沈南因为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而对影子……对我接连抽打的记忆。 “所以这一代的除灵师,不光是我的孩子能当,你也有资格。”沈伯父语气放缓了一些。 “但我已经死了。”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一句话。 “……”沈伯父半天没说话,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颇为复杂。 半晌,他才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我也没想到……原来你不是……”顿了顿,又改口说,“更没有想到沈乔怎么会……” 我猜他想说沈乔怎么会喜欢上我。 我也觉得挺神奇的。 说到这里,沈伯父又像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一样,一只手砰一下锤在桌面上,吓得我浑身一颤。 “沈乔差点被你害死!”沈伯父压着声音,咬着牙齿狠狠地喊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我下意识张了张嘴,但随后又沉默下来。 沈伯父喊出这么一句话后,整个人便犹如虚脱一般向后靠在了沙发背上,苦涩地说道:“……也差点被我害死。”顿了顿,他伸手揉了揉眉角,“沈南大概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些,他可精明着,知道这活不好干,所以才早早地逃走,连一个拼命挣扎的机会也不留给我。” “除灵师……听起来风光,其实说到底就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在成为除灵师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不算是活人了,所谓的除灵师,其实都是一群长生不死的怪物。听起来很诱人吧?谁不想一直活着呢?”沈伯父冷笑了几声。 ——他的描述让我认真思考了一下,除灵师是不是就是厉害一些的鬼。 原来大家都是死人? “但是我们也不算是鬼。”沈伯父冷淡地扫了我一眼,让我莫名有些心虚,“我们会生病,会痛,会老——只是死不掉而已。而且因为我们,我们的朋友会被克死,亲人会被克死,爱人会被克死,只有我们,只有我们死不掉,不论是残废了还是老到动弹不得,哪怕天天活在病痛的折磨里,我们也死不掉。除非——” 沈伯父稍加停顿后,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继续说道:“除非让子嗣成为下一任除灵师。” ——难怪。 我忽然想通了。 “我本来是想,反正你也疯了……一个疯子,去做疯子才愿意做的工作,倒也合适。这样好歹……沈乔还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沈伯父说得果然并不出乎我意料,“可我没想到,在我做好准备那一年,沈乔他会突然回来……” 顿了顿,沈伯父像是充满悔恨地说:“他应该是发觉了我的想法,发现你不在后,跟我大吵了一架,还跑去叶城那里将你在哪儿给问了出来,连夜要把你带走,所以才遇到那山体滑坡……” 所以我才会死。 我有些彷徨。 如果我那时候没死,那现在我是不是就会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除灵师?沈乔是不是就不用再当这与其说是传承,不如说是诅咒的除灵师了? ……可是沈乔会开心吗? 他会因此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吗? 我因此感到茫然。 “你当场死亡,沈乔也进了重症监护室,为了让他活下去,我……我给了他一半的传承……”沈伯父用双手捂住了脸,似乎对自己的举措感到痛苦万分,“他在生死边缘徘徊了几个月,终于还是活了下来,但同时也成了半个除灵师。除灵师……除灵师!成了除灵师,就得天天看见你们这些混乱又恶心的东西!就得害得亲近的人遭受非人的苦难!就得……就得再让自己的孩子承受这一切……我……我让他成了半个除灵师……” “我为了延长沈乔被当做下一代除灵师的时间,都尽量避免跟他见面了……谁知道你……你!”沈伯父猛然抬头,喘了几口粗气,最后还是没有扑上来把我撕成两片,只是恶狠狠地说道,“你说你死便死了,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沈乔面前?你爸毁了我的一辈子,你还要毁了我的孩子一辈子?!” 我的脸色一阵苍白。 虽然一直如此。 我不清楚上一代的恩怨。 但是我的确……害了沈乔。 是我把他逼得支离破碎。 是我把他推向了崩溃的深渊。 是我害的。 都是我害的。 “沈乔他还不算真正的除灵师,他还不能承受把你们清除掉的压力,但他就因为你,就因为你啊……”沈伯父颓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对他做了什么,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濒死的边缘,即便是现在也没有什么活过来的希望——除非他成为一个真正的除灵师。” 我想起沈伯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说到这里,沈伯父的表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一如我记忆里的他的模样。“……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认识那个……那个东西的,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帮他——但是沈子程,算我求求你,看在沈乔那么……那么喜欢你的份上,看在他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份上,沈子程,我求求你,不要让那个东西来干扰我们……我不知道除灵师的传承被抢走会发生什么,但如果真的发生了这件事,那沈乔,就真的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希望了。” 七月半。 我看着沈伯父,轻轻地点了点头。 就算他不说。 我也要找他算算账。 ☆、第22章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我似乎也没办法找到七月半。 毕竟和他见面时,通常都是他来找的我。 不论生前死后我都是一如既往的被动。 沈伯父跟我说两天后他会把沈乔从医院里接出来,那个时候七月半应当会再度出现。 我从他的话语里隐约猜出他跟七月半之间似乎也有恩怨。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七月半从我的记忆里知道了我认识他,也知道了我同沈乔之间的纠葛,更知道了另一个周期性失忆且极好操纵的我。 所以他才没有当场吃掉我,反而将我放走,装作友好的姿态接近我。 他大概是想通过另一个我杀死沈乔,杀死沈伯父的孩子,从而达成他……报复?或者别的什么目的。 他倒是真的差一点就成功了。 倘若不是沈伯父发觉了他的目的,阿程当真差一点就……杀了沈乔。 我该恨他的。 他害得我差点杀了沈乔,他害得沈乔处于濒死的边缘,他害得沈乔不得不成为一个只是听上去风光的除灵师……我该恨他的。 可是倘若没有七月半,这些事大抵终究还是会发生的。 我也许会以其他方式害死沈乔,沈乔最后或许还是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除灵师。 说到底……我本来早在十年前就该干脆地死掉。 兜兜转转寻回了记忆,结果到最后,我还是不忘初心。 我想即刻获得永久的安宁。 我逐渐陷入彷徨。 两天的时间倏忽而过,沈伯父处理好了……后事,将沈乔接回了家里。 我不敢去看沈乔。 我只敢安安静静地守在屋外。 有仿若地狱大门逐渐敞开的气息从房子里慢慢扩散开来。 与此同时,七月半非常准时地出现了。 丝毫没有最终BOSS出场的排场,他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身旁,鲜红色的眼睛依然像是有鲜血在流淌。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屋内,乐呵呵地笑着问我:“结果你还是要帮他们?” 我看着他不说话。 七月半歪着头,像是思考了一会儿,接着很是和蔼地眯着眼睛说:“你大概不懂……对于我们来说——我的意思是被称作恶鬼的我们来说,除灵师可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除灵师其实都是半人半鬼,他们能杀死我们,反过来讲,我们也能杀死他们,而且……他们的传承,对我们其实也有好处。” 说到这里,七月半特意压低了声音,蛊惑般娓娓道来:“特别是对于你这种新进的恶鬼,如果把他们的传承吃下去,说不定就能达到我现在的程度……所以你为什么不加入我的一方呢?我可是真的一直把你当做朋友的啊阿程,你不是应该相信你的朋友吗?这不是沈乔跟你说的吗?难道……沈乔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七月半大概精通嘲讽的技能,最初是他让我有了恶鬼化的潜质,现在也是他让我进入了那种状态。 我再一次看见了那些黑色的阴影从我周身弥漫出来。 七月半不急不缓地上下打量了我两眼,依旧笑眯眯地说:“你看,你不是该感谢我吗?如果不是我,你现在也不会融合得这么快吧?我可没骗你,最开始遇见你的时候你还分裂着呢,你不是一直想变得正常吗?我可是从始至终都是为了你好啊。” 我做了个深呼吸的架势,接着抡起拳头朝七月半脸上砸去。 他身周的黑色阴影轰然而起。 说实话,我确实不会打架。 从小到大,从生到死,不论面对谁我就只有挨打的份儿。 更何况比起我,七月半才是一个真正的恶鬼,强大,邪恶,且冷酷无情。 我碰不到他,但是他却能够轻易地从我的身上剥落下不存在的血肉。他明明能够在短时间内将我当做餐后甜点一样吃掉,但是偏偏要戏弄我一样,漫不经心地跟我周旋。 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我猜不透七月半的心思,沈伯父觉得他觊觎着除灵师的传承,然而我总觉得中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波折。 不过现在我倒是顾不上那么多,我终于开始习惯把那些黑色的阴影如臂使指的感觉,这让我能够趁着七月半不注意,从他那里将我的……呃,一部□□体抢回来。 七月半始终飘忽向屋内的目光终于带有些惊讶地看向我。 让我莫名有些骄傲。 “你还挺有潜力的,不如跟我学——”他显露出一个满怀恶意的笑容,但下一秒,他的笑容定格在了脸上。 紧接着他骤然抬头,看向了屋顶所处的位置。 我跟着他抬头看去,看见屋顶上升腾起一个……巨大的黑影。 跟之前沈乔搞出来的那个莫名相像。 在看到那个黑影的一刹那,我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同时猛地朝七月半扑去。 然而我还是慢了一步,七月半在我动身的同时也动了,他犹如一支离弦之箭一般朝着那个黑影飞腾而去,身后的阴影也如黑云一样冲上了屋顶。 我扑了个空,接着想也不想地跟着七月半跳上了屋顶。 七月半朝着黑影伸出了手。 想也知道这黑影应该与沈伯父跟沈乔息息相关,鬼知道如果被七月半得手了下面这两个人会发生些什么。 我感觉胸口一揪,意识猛地一阵晃荡,整个人莫名出现在了七月半的面前。 他的一只手刚好抓到我的胸口。 我仿佛听到刺啦一声轻响。 七月半有些惊讶似的收回手,我瞧见他的手上正抓着一团需要打马赛克的东西。 大概是我的。 “我是认真的,你是真的很有潜力……”七月半感叹了一句,但是身体却一点也没有停顿地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我下意识抬起手挡在面前,然而下一秒还是被从身侧袭来的痛楚拍下了屋顶。 我摔落在地面上,虽说不疼,但也错过了阻止七月半的机会。 他已经再度站到了黑影的面前。 我分不清这像是要杀死我一样的疼痛到底来自于身体的哪里,脑袋里一片空白,眼睁睁地看着七月半再一次把手伸向黑影。 “住手!”我尖叫起来,属于我的阴影甚至快我一步地冲向了七月半。 然而我终究赶不及了。 七月半从黑影上剜下来一块。 等同于从沈乔沈乔剜下来一块。 我来不及了。 我失败了。 我什么都没做到。 我…… 在我陷入更深层次的自我厌恶之前,我看见七月半的手像是雾气一样猛地蒸腾起来。 与此同时他像是摸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一样,抓住黑影残块的手忍不住一抖。 黑影残块顺势自屋顶落下。 然后鬼使神差地掉到了我的面前。 气氛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七月半低头看了看我。 我看了看地上的黑影残块。 七月半从屋顶上猛地下坠。 我想也不想地扑向黑影残块,接触到的一瞬间,我的手也像刚刚的七月半一样猛地沸腾起来。 甚至比他还猛。 七月半的阴影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瞬间,我判断出了现在的形式。 七月半想要黑影→七月半不怀好意→不能让七月半达成目的→可是我抢不过他→这东西似乎能让我变厉害一些→虽然我已经死了但我好歹也是沈家人→说不定他们可以根据什么血脉定理再从我的身体里把这东西找回来。 脑子里转过这些念头的同一时间,我下意识地将黑影残块塞到了嘴里。 仿佛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不知道正确的传承方式是怎样的,但是铁定不是像我这样跟吞人参果一样囫囵吞下。 我从未感觉这么奇怪过。 那黑影残块在我的身体啪啦啪啦地炸着,我看见我的身体像是从内部崩坏的瓷器一样猛地支离破碎,然而与此同时,我又感觉那黑影残块在吊着我的命——呃,我是说让我不会立马炸成一团马赛克。 它像是很纠结一样。 在我把黑影残块塞到嘴里的同时,我看见七月半表情奇怪地停滞在了原地。 他像是在憋着笑,眯着眼睛紧盯着我逐渐不受控制的身影,然后,他露出了一个诡谲的微笑。 “你真的从来不会让我失望……沈子程。”他说。 ☆、第23章 我大概又被算计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在心底有些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你到底不能要求一个疯了大半辈子的人能在头脑上比得过一个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鬼,不是吗? 沈伯父猜得的确没错,七月半的确在打所谓传承的主意。 七月半也的确没有骗我,维持着除灵师半人半鬼处境的传承,的确能够让身为恶鬼的我们在恶鬼的道路上更进一步。 然而沈伯父没有猜到,七月半同时也在打我的主意。 七月半也没有告诉我,那个传承同时也是能够将身为恶鬼的我们抹杀掉的利刃。 他同样没有告诉我,他虽然没办法吃掉这把利刃,但是他可以吃掉吞下利刃的另一只鬼。 比如说我。 我是一个极为合适的中介。——既是个精神病,又跟他的目标如此亲近。 七月半是这样告诉我的。 遵循着反派总会将自己的计划在主角临死之前详细告之的定理,在我感觉自己正走向失控的时候,七月半不紧不慢地将这些话告诉给了我。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下一步计划。 之前的经历,总让我感觉七月半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在为他不为人知的目的做铺垫。 于是懊悔的心情让我离失控更近了一步。 “而且……你知道你有多特殊吗?”七月半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看着最为珍奇的怪物,“据我所知,除灵师一脉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变成鬼,也不会留下什么别的痕迹——除了传承这东西。所以……” 他顿了顿,语气像是孩子一样的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 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总是拿疑惑的目光审视我。 而且这种审视随着我年龄的增大而逐渐变得冷酷而严厉。 但在第一个巴掌落在我的脸上的时候,我大致明白了。 是我带来了感情的破裂。 还是感情的破裂带来了我? 我不清楚。 他们常常为这个问题争执,吵闹,扭打,咒骂。 生前他们不曾得到这个问题的具体答案。 然而死后,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但是倘若我不是沈家的人,那这对于恶鬼来说是把双面刃的传承,怎么到现在都没有杀死我—— 我才刚想到这里。 有什么比七月半更为强烈也更为夸张的气息,从之前一直悄无声息的那片黑影之中卷积起来。 我在那股气息里找到了沈乔的影子。 在它席卷过我的时候,我甚至产生了被我吞下的那块黑影残块正欢呼雀跃的错觉。 而不知道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我的幻觉,我像是看见了七月半因为出乎意料而僵硬在脸上的笑容。 话多的反派总会面对这种超脱计划的突发状况。 “明明缺了一块……”他在嘀咕些什么。 接着明智地决定不再多说,鲜红的眼睛再一次落在我的身上。 我像是看见了地狱。 通俗的剧情里,这个时候七月半应当将目标放在迅速将我吞噬上,接着真正的主角沈乔就会及时赶到——或者是刚好目睹我最后的惨状——与他展开一番最终决战。 然而剧情进展到第二步,沈乔没有出现。 我心里一梗,害怕沈乔就因为缺少被我吃下的那一块而出了什么意外。 然后又想到,现在更为严重的事应当是我快要出意外了。 我挣扎过。 我努力地想要挣扎过。 然而我的每一块身体都像是有自己的想法。 之前我还能控制它们,但现在我身体里好像有另一个人在跟我争抢着控制权。 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又犯病了。 总之,我怀揣着恐惧与不甘的心情,在混乱中被七月半所化的那团黑夜一口吞下。 …… 精神病人死后还有精神病吗? 我之前就纠结过这个问题。 我生前最后的记忆定格在沈乔身上,我记得我抱住他时他那个茫然无措的表情。 我在那阵轰隆隆的巨响里对他说了再见。 后来再有意识时,我就已经成了鬼。 而季节像是已经从冬天过度到了夏天。 所以大概死后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连“我”这个概念都没有,兴许就如同恐怖片里那些疯狂且邪恶的鬼怪一样,到处游荡,到处流浪。 而我见过的别的那些鬼,他们都不曾与我一样失去过自己。 所以精神病人死后大概也还会有精神病。 只不过大概过了那么一阵子后,生前的顽疾都会慢慢消失——随着记忆一起消失。 所以我才能有了身为“我”的意识。 然后才能再次见到沈乔。 按照这么推理下来,最开始的我大概就是完整的我,没有阿程,没有影子,只有沈子程,只有我。 但后来,在做出找寻找丢失的记忆这个愚蠢的决定之后的后来,我又一步一步重复了从前发病的过程。 中间还有着七月半这个搅屎棍在推动。 最后成功又将自己逼疯了。 不愧是我。 我怎么没有早点儿意识到呢,任何一个以失忆作为开头的故事,最后都会因为寻找记忆这个举动走向不好的结局。 自己弄丢记忆又自己去找,何其愚蠢。 我现在大概能猜出这也是七月半的目的,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正常的沈子程,他想要的是阿程,犹如一片空白的阿程。 他想让我去杀死沈乔。 而阿程肯定比我更为来的听话。 如果沈乔真的被我杀死了,那么毫无疑问,一来我会就此崩溃,说不定就会再次变成一个患有精神病的鬼,二来沈乔身上那半份传承铁定会落到七月半的手里,三来沈伯父说不定也会因此而混乱,对七月半来说,另外半份传承也比从前更为容易获取。 但不知道七月半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沈伯父,最终我还是没有遂他的愿杀了沈乔,甚至还因为这个刺激找回了找了大半个故事的记忆,七月半还是没有将他觊觎着的传承弄到手。 然而沈乔依然还是得在半生半死的状态下成为一个除灵师,尽管不清楚这样的传承需要怎样的仪式,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沈伯父无疑不能再给七月半一个巴掌。 沈伯父清楚这一点。 七月半也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又开始算计我。 这一次他退而求次,也许是觉得太多的传承反而不好偷取,因此只是窃取了一小块。 七月半的计划倒是进行得非常顺利,他兴许是计划着先不慌不忙地吃掉吞下一小块传承的我,接着便逃之夭夭,然后再凭借着那一丝丝冥冥中的感应,慢慢狩猎铁定会因为我的消失而崩溃的沈乔。 只是他可能又一次低估了沈伯父或者沈乔。 以至于现在那一丝丝冥冥中的感应,还留在我的身体里。 而我还能慢慢捋顺所有关节,在心里当着事后诸葛亮。 在我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最终的决战就在我面前不远处展开着。 而且看起来沈乔与七月半势均力敌。 不是我不想上去帮忙。 只是沈乔只来得及抢下一部分的我,另外一部分的我还在七月半的肚子里。 总感觉同样的场景在之前也上演过。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做鬼做到我这个份儿上属实丢鬼了些。 好在那一小块传承还在这部分的我身上。 所以我现在能够透过那一丝丝感应,感觉到沈乔现在的状态。 暴怒的状态。 我想他现在一定比当初在精神病院里找到我时更为愤怒。 以至于现在的沈乔比恶鬼更像恶鬼。 平心而论,我有那么一点点害怕如果我参与到那场神魔大战一样的战斗当中,沈乔兴许会顺手把我一起给超度了。 所以我选择待在一旁看戏。 也许是因为有着愤怒这个buff的加成,沈乔的气势一度比沈伯父更唬人。 七月半甚至没有时间继续打嘴炮。 在又一次史诗般的对撞过后,我甚至看见七月半如遭重击一样地倒飞了出去。 看得我差点就拍手叫好。 直到我突然察觉到正生气着的沈乔,又多出了那么一抹微妙的不安。 片刻后我就明白了他的这份不安从何而来。 正如反派必定会因为话多而功败垂成一样,反派也总会有第二变身阶段,再度出现的七月半像是舍弃了他那副迷惑性的外表,大概是因为吞吃过太多的鬼,现在七月半显露的外表着实难以名状。 看一眼就会让人SAN值狂掉那种。 我甚至似乎找到了我另外半截身体。 七月半大概是准备放大了。 沈乔严阵以待,但单论气势而言,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沈乔属实没有邪神一样的七月半厉害。 再开的战局也不再像之前一样由沈乔占据上风。 我甚至感觉在压制沈乔之余,七月半尚且还在以不善的目光打量着剩下的我。 他还没放弃他的计划。 恐惧与焦虑在同一时间席卷了我。 我能做什么? 我该怎么办? 我能派上什么用场? 另外一部分的我甚至还在七月半那边—— ……? 我猛地一愣,不由自主地看向七月半那个难以名状的身影。 七月半吃了一部分的我。 一部分的我还在七月半的身体里。 换句话来说,那个东西——也有我的一部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一时间,我仿佛产生了活人才会有的幻肢感。 我感觉到了另外一部分的我。 ☆、第24章 ……这种状态莫名有些熟悉。 毕竟生前我的大半辈子都处于这种分裂的状态,以至于现在我开始在那半截的我那边找到了阿程的影子。 他也找到了我。 我看见那个身影中间七月半的那张脸表情骤变。 与此同时我感觉我的意识里波涛汹涌。 我看到了很多东西,大部分都是打上马赛克都不能给人看见的场景。 我首先看见了我,被一团黑夜撕扯成两部分,一些被黑夜卷走,另一些又被沈乔抢下。 接着我看见了一个女人,状如崩溃的被黑夜覆盖。 然后我看见一个男人,一个小孩,一个老人…… 我还看见了沈伯父。 他察觉到了黑夜窥视的目光,化身为另一片黑夜将其强势驱赶。 我看到了很多或是温和或是凶恶的鬼,不论反应如何,终究会被这团黑夜如蝗虫过境一样蚕食殆尽。 最后我看见了七月半那张异常英俊的脸。 他穿着束缚衣,以活人的姿态坐在禁闭室里,对着这团黑夜露出了癫狂的笑容。 他的牙齿上挂满了淋漓的鲜血。 “沈子程……!” 七月半的尖叫声犹如一记闷棍敲在我的头顶,我看到的画面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蒙的血色。 我看到的东西都变成了红色。 鲜红鲜红的红色。 我看见了沈乔。 我看见了我。 我感觉每一块身体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一块都是我,每一块都不是我。 很多人同时在我耳边说话。 我好像有很多手脚,也有很多大脑。 只是我还没有摸到正中间的位置。 那里已经有人占据了。 他在阻止我。 “沈子程!” 七月半在尖叫。 “你为什么能跟我抢!你凭什么能跟我抢!” 我好像被人锤了一拳,控制身体的力量骤然减弱。 这种感觉挺熟悉的,跟从前影子跟我争抢身体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只是现在似乎我变成了影子。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明明没有死……”我努力让自己能够说出一句话来,这样能让我从混沌中找到自己的意识。 我控制不了这个身体,但是我还存在于这个身体。 所以我还能想尽办法恶心他干扰他。 除非七月半现在把我丢出去。 “你看到了什么!”七月半有些歇斯底里。 我笑出了声,学着七月半从前的语调阴阳怪气地说道:“我看见了一个疯子,比我还疯的疯子,我都还没穿过束缚衣呢。” 眼前的血色像是又浓重了一些。 看来老底被揭穿的羞怒也是反派逃脱不了的定律。 我也说不准我现在的状态。 一方面我还在七月半身体里。 一方面我又在战场外面看戏。 我努力干扰着七月半。 我待在旁边担惊受怕。 我和我同时看向了沈乔。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感谢过我的精神疾病,谢谢它提前训练出了能用两边一起思考的我。 沈乔大概也摸不准现在的状况,苍白的脸上一片凝重。 “沈子程!”七月半大概恨不得现在就把我撕成碎片。 “沈乔!”我管他呢,我可总算能派上用场了,可把我激动坏了,“打烂他的脸!” 没有犹豫,也没有停顿,没有那么多的剧情拉扯,在我喊出这句话的同时,沈乔也抓住了七月半陷入混乱的机会,猛虎出笼一样地冲向了我。 血色之外是墨一样的黑。 接着是轰然而起的黑红色烟雾。 我的意识也随之轰然崩塌。 …… ……七月半死了吗? 我不太确定。 按理来说应当是这样。 至少我都已经感觉不到另外那部分的我了。 但是这种结局来得过于突然和顺利了一些,与七月半之前的声势相较太过虎头蛇尾,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也是七月半的什么苦肉计。 比起就这么被超度了个干净,我更倾向于七月半借机逃走了。 反正烟尘弥散开过后,那个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的难以名状的七月半已经没了影子。 中间只有跌坐在地的沈乔。 他正看着我。 我忽然有些害怕。 可能是因为这是我拿回记忆后第一次跟沈乔正面相对。 也可能单纯是因为现在的沈乔已经是个真正的除灵师了,也是我真正的天敌。 如果现在沈乔想杀死我,我肯定是跑不了的。 不过如果现在的沈乔要杀死我…… 他大概也不会因为他太弱而我太小而死去吧。 ——那我在害怕什么呢。 我不是一直期盼着永久的安眠吗? 我的心情挺奇怪的。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看见沈乔忽然低下了头。 他似乎笑了一声。 “再打一会儿,”沈乔说,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个语调,“我们可能就得一起没了。” “……”我努力思考了一下才接上这个话题,“伯父之前不就把他揍跑了吗?” 沈乔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接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先扭头看了看四周,接着又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 我好想告诉他现在才注意周边的环境有点太晚了些。 好在沈乔家所在的这边区域人流量一直不高。 更何况现在正是深夜。 “那是因为,他是个除灵师。”沈乔慢吞吞地说道,接着慢慢朝着我走来。 在他走到我的面前来之前,我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 沈乔便停下了。 我跟他隔了大概有五步远。 “你不也是吗?”我问他。 沈乔耸了耸肩,我从来没见过他做这个姿势。他露出一个莫名愉快的笑容,说:“我不完整。” “为什么——”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我突然记起来我好像就吃了一块儿似乎挺珍贵的传承。 意识到这一点让我有些尴尬。 我小心翼翼地瞅了沈乔一眼,有些迟疑地问说:“呃……那你要不要拿回去?”顿了顿,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缺了那么一些的身体,“七月半说他能够通过吃了我把传承拿走,那你是不是也能……” 我没说完。 因为沈乔的表情有些吓人。 他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慢慢说道:“你现在……很奇怪。” 我什么时候不奇怪? 我咽回了这句话。 “按理来说,除灵师之外的人或者鬼接触到那东西,都会因为承受不住而当场炸成一团。” ……那我还真够走运的。 沈乔像是也有些迷茫:“我不知道……那个东西本来就是个死物,也没有自己的思想,是没办法沟通的,但是感觉到你接触到它……甚至还吃了下去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心里只希望你不要因为这样就又……死了。” ——我想起来那个时候它既想杀了我又没有杀了我的纠结状态。 感谢它让我体会到了身体裂成一块一块的感觉。 “总之,你大概是唯一一个能这样存在着的……鬼。”沈乔长叹了一口气,“我不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但除灵师的传承对你们而言是剧毒,即便你现在看上去没什么事,它也会把你慢慢转变成一个没有自我也没有神智的……恶鬼。”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不过往好的方面想……你也会慢慢变得更强。” 我会变得更强? 我再次看了看自己残缺的身体,嗯,活人这个样子大概早就送进太平间了。 “所以,我要杀你,倒是也不容易。”沈乔说。 这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问道:“你会死……吗?” 沈乔没回答。 他只是在笑。 我挺讨厌他这样笑的。 “其实……”我嘀咕,“死不死也无所谓,主要我现在这样也挺好,四舍五入我不就长生不老了,而且你也……”我抬头看了看沈乔。 沈乔的表情一如既往地难以读懂。 我咽了咽口水,声音不由自主地小了下来:“……差不多。” 怪吓鬼的。 “……这样哪里好了?”他说。 我没敢说话。 沈乔略略低下了头,让我不是很能看见他的脸:“你不会靠近我……我也碰不到你……除了我,也没有人能够看见你。这样哪里好了?” 打个岔,我在这里莫名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其实他也能看见我。 虽然这不是他本人所愿。 “现在的你还是沈子程,可是过了这阵子,你就不会再是你了。”沈乔发出了一个不知道是哽咽还是低笑的声音。 听得我心里一抽。 “那个时候,”他轻轻地问说,“你又要我怎么办呢?” 我张了张嘴,但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你又要我怎么办呢? 要我放开所有被你杀死? 要我接受还活着的你会因为杀死我而死去的事实? 要我对着已经因为我失去一切的你,再坦然说出“和我一起死去”这句话? 我说不出口。 沈乔。 我说不出口。 ☆、第25章 鬼,幽灵,灵魂——随便什么称呼都好——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没有身体,没有血液,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之为活人的生命特征。 但是却可以思考。 还可以保留记忆。 至少在我死前,对于这个议题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定论。 而除灵师呢? 除灵师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有身体,还活着,但是却可以看见鬼,触碰鬼,乃至于消灭鬼。 除灵师与普通人不同在哪里呢? 多了一份不知所谓的传承? 那这所谓的传承,又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我花了挺长一段时间来慢慢思考这个问题。 不知道是之前入侵七月半时留下的后遗症,还是我本身的精神疾病还在伺机反复,在匆匆逃离沈乔过后,我的思绪里有时候会突然冒出来一些不属于我的声音。 这个“有时候”从偶尔慢慢变为时常。 它们也从信号不良一般的嘈杂慢慢变得清晰而低沉。 像是在对我诉说些什么,又像是在诱惑我些什么。 它们想带我走。 沈乔没有骗我。 我的时间大概真的不多了。 所以在这个不多的时间里,我抓紧时间见了一个人。 陈恩。 在看见我的一瞬间,他把嘴里的晚饭全都喷了出来。 这让我反思了一下是不是不该突然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虽然喷不到我身上,感觉上也怪别扭的。 “你又要干什么啊你?!”陈恩有些抓狂地咆哮,语气多多少少带了些委屈,“你知不知道你上次突然自己跑了后,你让我找的那小子揪着我追了你多久?完了没追上他还冲我一通闹腾,这几天他还老跟个鬼一样阴魂不散的,我都跟他说了找不到你他还不信,非要我跟他一起到处找你去,你倒好自己玩儿消失啥事没有,我又是上班又是抽空到处找你,好不容易今天逮着一天不加班那小子也没出现,好家伙你又给我诈尸了是吧,我这一天天的容易吗我……” 我张了张嘴,没能找着机会打断陈恩的话,在听完他怨妇一样的一通咒骂后,我才敢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您消气儿了吗?没有就……再骂两句?” 我这所谓的恶鬼当得也过于卑微了一些。 陈恩瞪着我老半天,把气喘匀后才又开口说:“……有屁就放,你又要我做什么不讨好的事儿?” 我努力挤出一张友善的表情,拿捏着语气讨好陈恩,但是陈恩还是在我说出这句话后,第一时间拿出手机,搜寻起了超度亡灵的方法。 “我想见见你的父母。” …… 好像是在刚认识陈恩不久的时候,我曾经跟他有过一番友好的深入了解的交流。 时间主要是在他渴望睡眠的深夜。 为了能安心睡下,大部分问题陈恩都会知无不言。 其中就包括他为什么能够看见我。 陈恩首先表达了自己对这一能力的深恶痛绝。 然后,他才犹犹豫豫地说:“其实我应该从小就能看见。” 当时我就回想起第一次见到陈恩时的场景。 主要是回想起了他那张一副见了鬼一样即将昏厥过去的脸。 随后我又想起了死后第一次见到沈乔的场景。 ……他俩面对不现实的情景的反应是不是反了? 陈恩随后就解释了他话里的那一个“应该”。 在陈恩眼里,他从小就能看见一些漆黑的、状如烟雾的东西藏在各种角落里。 那些东西大多数都是安安静静地待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偶尔动一动也像是被风吹着跑一样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 那些东西大多连个完整的人形都没有,而且也从来不会主动靠近他,更别提跟他说话。 所以,虽然长大些后陈恩发现别人并不能看见它们,也没往它们是鬼这方面想,还一直以为自己是眼睛有毛病——直到看到了我。 我成功让他觉得他不是眼睛有毛病,而是脑子有毛病。 陈恩甚至去查过自己脑子里有没有不正常的阴影。 他说我是唯一一团找他搭话的烟雾。 也是唯一一团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的烟雾。 后面这句是在认识陈恩很久后他添上的。 所以上一次见到他,他甚至能够在叶城面前清晰地描述出我的长相。 陈恩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一点一点地变得更像一个人。 我倒是有一个模糊的猜测。 其实也不难猜,无非就是我成为恶鬼的程度逐步加深了而已。 从一团没有什么害人心思的、模糊不清的轻飘飘烟雾,变成了一滩凝固的、企图将每一个人拖入深渊的泥泞沼泽。 陈恩不清楚他为什么能够看见我这种东西。 我曾经也有一个模糊的猜测。 不过这个猜测后来因为知晓陈恩的父母都还健在而被我弃之不用。 但是在入侵过七月半,看过那些被七月半藏起来的记忆过后,这个猜测又突然回到了我的脑子里。 接着有了更加匪夷所思的扩展。 这个扩展在我站在陈恩的父母面前时,随着我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一起出现了。 他看着我。 那双眼睛,惊诧与恐惧并重,真切而实在地,看着我所在的地方。 我和他对视着。 和陈恩的父亲。 对视着。 陈恩忙着应付他母亲的关切,并没有发现他父亲过于直白的表现。 不过在他回过头的一瞬间,我看见陈恩的父亲以惊人的速度掩藏起了他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 然后语态平静地跟陈恩说起了家常话。 这让我想起第一次见陈恩时他如出一辙的掩耳盗铃的举动。 所以我也采用了如出一辙的应对方法。 简单来说就是趁他不注意时从诸如桌底墙角这类的地方跳出来“boom~”一下。 可能是由于年纪大了经不起这类的惊吓,陈恩父亲的尖叫声比陈恩还高了一个八度。 而我大概知道了五十几岁的陈恩被吓到后的样子。 正忙着将行李放回房间的陈恩转瞬而至。 他首先看了看他父亲,接着看了看我,然后再看了看他父亲。 “爸?”陈恩的声音有些诡异,“你能看到他……?” 陈恩的父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最后再看了看他。 “你也能……?”他的声音还残留着惊吓过后的颤抖。 我看了看陈恩,又看了看他父亲,最后看向了循声而来的他母亲。 我的眼神变得犀利了起来。 兴许是看出了我的跃跃欲试,陈恩的父亲愈发惊惧地睁大双眼,挡到妻子身前,双腿抖得跟筛糠一样:“你想干什么?有什么事冲我来,我老婆看不见的。” 陈恩的母亲亦像是想到了什么,抱着丈夫的胳膊,警惕且害怕地四处张望。 我看着他们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后,转头对着傻眼的陈恩说:“这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就你不知道的秘密?” …… 在经过一番深入沟通后,陈恩终于接受了原来只有他被蒙在鼓里的事实,而陈恩的父母也终于相信了我应该大概也许可能不会伤害他们。 他们坐得离我好远。 “陈叔叔,您知道除灵师吗?”我不得不尽量大声地问出口,然后看见陈恩的父亲浑身一抖。 我思考着他的恐惧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的问话。 他抓着妻子的手,颇有些紧张地看着我所在的地方,没有回答我,只是反问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就差在脸上写上“我知道”三个字了。 我思考了一小会儿,决定单刀直入:“……您是不是曾经是个除灵师?” 我看见陈恩的父亲惊诧地睁大了双眼。 他绷紧了身子,情绪有些失控:“不是!我也不知道什么除灵师!” 陈恩的母亲也随着他开始紧张起来,大概是因为她是唯一看不见我这个客人的人,她的紧张来得更为严重。 甚至让陈恩的父亲反而冷静下来,小声地安抚起妻子。 “我有一个……”我顿了老半天也没找到个合适的形容词,“……朋友,他也是个除灵师。” 陈恩的父亲表情凝滞下来。 他拧着眉头,颇为严肃地看向我,等着我接下来的话。 “陈叔叔,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除灵师,那我就给你解释一下。”我往前走了几步,指了指自己,“正如你所见,我是个死人,是个鬼,自从我死了过后,就接触不到任何东西,没有人能看见我,没有人能听见我,除了另外的那些鬼……跟除灵师。” “除灵师能看到我,听到我,而且还能杀死我。”我转头看向陈恩,“说出来不怕您笑,最开始我接近陈恩,就是想让他杀死我。” 陈恩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精彩起来。 他父亲的表情也不逊色半分。 “可是后来我就发现,陈恩和我的那个朋友不太一样。”我笑了一下,“我的那个朋友不仅能够看到我,如果他想,他也能轻易地将我清理掉……他说这就是除灵师的工作,一份没什么意思的苦工。” “……你到底想说什么?”陈恩的父亲语气挺冷淡的。 ☆、第26章 不过我的语气挺热情:“因为您不知道除灵师,那么您大概也不知道,除灵师都是长生不死的,没有什么能够带走他们的生命,疾病,衰老,或者意外事故,都不能杀死他们。” 看陈恩的表情像是心动了。 他坐得更直了一些,丝毫没有掩饰他感兴趣的表情。 倒也是,正常人大概都不能抵御长生不死的诱惑。 我发现了。 陈恩的父亲也发现了。 他立马打断我继续说下去的势头,生硬地反驳我说:“长生不死又不是长生不老百病不侵,该病还是得病,该老还是得老,而且还得一直受到你们的影响,这种老不死傻子才想当。” 于是陈恩立马就不心动了。 我点头附和了几声,接着轻轻地说:“听起来,陈叔叔您对除灵师似乎挺了解的。” “……”陈恩的父亲瞪了我一眼。 我假装没有看见,转头接着说道:“正如陈叔叔您说的,这种苦工只有傻子才想做,而我的那个朋友也是在迫于无奈的情况下被迫成为一个除灵师的,作为朋友,我实在不想他就这么了却此生,所以或许……陈叔叔您会知道某种……从除灵师辞职的方法?” 陈恩的父亲不说话了。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冷漠地看着我。 我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他的回话。 想了想,我又问了一句:“想听听我的故事吗,陈叔叔?” 我估摸着他也不会想要回答我,所以没有等他回话,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其实我也是直到前不久才知道我的故事,我生前有精神病,脑子清醒的时间还没有混乱的时间长,所以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关于生前的记忆——说到这里,还得多亏了您儿子的鼎力相助,让我知道了我原来那么不受待见。” 说到这里,我向着陈恩点头示意了一下。 陈恩的脸因此皱成一团。 “在别人看来,我的父母大概称得上是神仙眷侣,郎才女貌,然而在我的家里,他们从来不会停止争吵,争吵的中心就是我到底是不是我父亲亲生的。”说来也奇怪,现在说起来这些事,让我觉得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他们为此争吵的缘由,但是也不妨碍那些诅咒我与诅咒他们彼此的话语,像锥子一样一下一下锥在我的心上——然后把我一点一点变成个更加不像我父亲的小疯子。” 我瞧见陈恩父亲的表情逐渐由冷漠变得不自然起来。 “于是他们也因此吵得更加厉害,吵得多了,就自然而然演变成了打斗,而打得多了,我的父亲就在我十岁那一年,带着我们一家一起去死。”我稍加停顿了片刻,等陈恩父亲惊诧的脸色缓和了才继续说了下去,“可惜的是,就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被我的那个朋友家收养了,一个十岁的小神经病,因此能够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接下来的剧情就是连陈恩也不知道的了。 我看了陈恩一眼,慢吞吞地说道:“我在他家里住了七年,这七年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能够清醒的日子。我的那个朋友……为了我做了很多,他努力想让我变得更加适应这个世界,虽然笨拙了一些……但是他让我知道好歹还有那么一个人期待着我继续活下去……我想回应他的期待,我以为我能回应他的期待……直到后来——后来,我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三年。”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三年。” “直到现在我也不大记得清发生了些什么,在那三年里我能够清醒的日子屈指可数。” “我就像个瞎子一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活着没有,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年,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了我的那个朋友。” “他来救我了。” “我在精神病院里喊了那么多次的救命,终于喊来了他。” “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我觉得我又有救了,我又可以继续活下去了——但是在他带我离开的路上,我们遇上了泥石流。”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活下去……老天不想让我活下去,所以一直想带我走。” “可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带走他呢?” “我死就死了,他因为重伤在生死边缘徘徊着,他的父亲为了让他活下来,给了他一半除灵师的传承。” “他活下来了。” “但是他开始执拗地认为是他害死了我,是他杀死了我——多傻的朋友,明明是我害死了他,如果我没有精神病,他也不会到那里去找我,也就不会遇到那场该死的泥石流,也就不会……在二十岁成了半个除灵师。” “所以他——既害怕再一次杀死已经死去的我,又想要,与已经死去的我一同死去。” “他大概是想向我赎罪。” “我的这个朋友已经因为我失去太多东西了。”我把语气放得很轻,态度也尽量彬彬有礼,“我不想……也不能,再让他跟着我一起去死,更不想他因为这个除灵师拥有更多惨痛的经历,所以陈叔叔,如果您知道些什么内幕消息,希望您可以告诉我。否则——” 我笑了起来。 因为突然觉得,我这个样子跟我的那个朋友似乎挺像的。 “我可能会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来慢慢让叔叔您愿意告诉我。” 我很少威胁别人。 主要是因为我的威胁从来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比如威胁那些因为欺负一个沉默内向的精神病而感到快意的同学,他们只会欺负得更来劲儿。 不过现在好歹我也不做人了,多多少少也该比我是人的时候有点儿作用。 所以不知道是我的故事还是我的威胁起了作用,在沉默了好大一阵子后,陈恩的父亲终于愿意开口了:“你对除灵师的传承了解多少?” “不多。”我老老实实回答,尽管我身体里就有着那么一小块。 陈恩的父亲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我,有些突兀地捡起另一个话题说:“正常人死后会成为幽灵,不会害人,也不怎么会影响到活人,但是倘若时间一长,有些幽灵也会因为一些始终无法放下的事而对活人产生恶意,任由这份恶意成长,那么幽灵就会变成恶鬼。” 这让我思考了一下我的恶意是什么。 “而如果放任恶鬼肆意成长,那么恶鬼的恶意就会吞噬掉它自身。”陈恩的父亲顿了顿,“恶鬼会失去自我,成为更恶的恶鬼,叫做聻。” “而除灵师的传承,就是聻。” 这种设定来得过于突然。 我的脑子一时间有些卡壳。 “除灵师这种东西,在我看来,与其说是清理幽灵的苦工,不如说是……”说到这里,陈恩的父亲忽然嘲讽般地哼笑了一声,“给聻找寻食物的伥鬼。” 停一下。 稍微停一下。 这听起来似乎不像是在黑暗里默默付出的无名英雄的角色。 陈恩的父亲仍旧冷漠地说着:“聻唯一的欲望就是吞噬更多的恶鬼,就像是一种本能一样。不过大部分情况下,恶鬼难以触碰到活人,聻也难以触碰到恶鬼,所以为了填饱仅存的欲望,聻找到了活人来作为媒介。它用永恒的生命来诱惑活人为为自己效力,活人答应了,但紧接着就发现,这永恒的生命原来意味着从一开始就会死亡。聻赖在活人的身上,活人接触到恶鬼时,聻也就能接触到恶鬼,也就能吞噬掉恶鬼——这就是除灵师的由来。” “嘶……”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不是除灵师,也没有当过除灵师。”陈恩的父亲的语气忽然柔和下来,他转头看向陈恩,“这些都是陈恩的爷爷告诉我的。” 陈恩一直没有说话,比起我,他的世界观重塑的程度应该更大。 所以忽然被叫到名字让陈恩一脸痴傻地看着他爹。 陈恩的父亲低下头,轻轻地说:“除灵师死不了,因为从接受聻的时候开始除灵师就没有活着,这样生下的下一代也从一开始就是半人半鬼的状态。这种不死更像是一种诅咒,想要获得解脱,那么就得把位置传给下一代。陈恩的爷爷很早就告诉了我这些事情,我也很早就接受了,但是在看到婉婉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太不公平了。”说到这里,他侧过头看向了陈恩的母亲,两相对望之间皆是浓情蜜意。 我咂了一下舌。 ☆、第27章 “除灵师的后代也不是那么好养育的,要当除灵师家的女人,就注定会因为难产丢掉性命。所以陈恩的爷爷一直告诫我不要爱上任何一个人,婉婉也是他为我定下的。我本来以为我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然而在真正跟婉婉见面那一刻,我却生平第一次觉得这样不好……我不想当除灵师,不想婉婉因为我死掉,更不想婉婉为我生下的孩子也因此重蹈我的覆辙。”陈恩的父亲说得很慢。 好家伙,你们的剧情能开另一本小说了都。 虽然气氛很凝重,但是我还是按捺不住内心吐槽的冲动。 “所以,”陈恩的父亲停顿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表情绷得很紧,“我第一次反抗了我的父亲……我第一次掏心窝子跟他说话,我说我不愿意当除灵师,我只想跟婉婉好好地过一辈子。 “他很惊讶,可能没有想到从来都逆来顺受的我会忽然敢冲他大喊大叫。他越沉默,我就越大声,最后我跟他说,我不想像他那样,害死自己心爱的女人,还要郁郁寡欢一辈子。 “也许是这句话触动了他,我的父亲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他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离开了家里。而从那天起我就没有再见过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但是再一次见到他,是我二十五岁那一年,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跟我说他找到办法了,我可以逃离除灵师的诅咒了。” 现在我按捺住了。 我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陈恩的父亲看着我,又忽然提起另一个话题:“你知道聻是如何传承的吗?” 我摇了摇头。 “首先,得让下一代守在自己身边,让聻可以感知到下一个寄生者的存在……然后自杀。” “……”挺突然的。 “如果没有下一代在身边,不论以哪种方式都不会死去,只是会让自己接下来的生活变得不方便而已。”没想到陈恩的父亲还挺幽默,“但是如果下一代在身边,那么当代就能够立马解脱——然后被聻吞吃。” “……”所以说真的挺突然的。 “而即便让下一代逃走,自己消极怠工,聻也会慢慢蚕食掉当代的灵魂,接着再去寻找下一代的踪影。聻就是这么一代一代地诅咒着除灵师,哪怕躲得再隐蔽,逃得再远,它也能像鬣狗一样嗅着我们的血脉追上来。所以要想摆脱聻的诅咒,就只能从根本上断绝它的想法。”陈恩的父亲大概不太愿意说到接下来的事实,他的表情很凝重,握着妻子的手也更加用力了一些。 陈恩的母亲因此担忧地看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幽灵,恶鬼,聻——也许脱离了□□使得它们比人类更加纯粹,但是说到底,它们都是思想的集合体,我的父亲花了几年时间去研究它们,最后只找到了一个办法。”说到这里,陈恩父亲的声音放缓了很多,语气里也带上了些许的悲切,“他想成为恶鬼,被聻吞吃,然后取代聻。” “他要以他的永世不得解脱,换我平平安安过活一辈子。” “活人要成为恶鬼,得经历比死更可怕的事实。”陈恩父亲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看得出来这段回忆属实不太美好。 我甚至开始为硬逼他说出这一切感到抱歉。 陈恩的母亲这个时候忽然站了起来,拉着陈恩离开了客厅。 ……我更抱歉了。 陈恩的父亲看着他俩走进靠里的卧房,脸色稍微好转了一些,但是声音仍旧带着一些颤抖:“所以,我的父亲要我亲手杀死他。” 虽然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是我还是心里一突。 “他把刀塞进了我的手里,但是我下不了手,他就给了我一个选择,要么杀死他,要么害死婉婉,再害死未来的孩子……”陈恩的父亲痛苦地捂住了脸,“我能怎么选?一边是我敬重的父亲,一边是我深爱的妻子,我……我能怎么选?我告诉他都不行,我让他杀死我,让我成为恶鬼,让我永世不得超生,让我去取代聻……但是我父亲他,他抓着我的手,往他胸口里捅了三刀,整整三刀,每一刀都像是捅在了我自己身上……”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聻。那个怪物……像一个蜈蚣一样从我父亲的身体里爬出来,一节接着一节,好多只手脚,好多张脸……它看着我笑,每一张脸都在笑……我差点吓晕过去,靠着往腿上割了一刀才坚持住。我看到它在我父亲身上找着什么,我知道它是在找我父亲,我的脑子里像是崩了一根弦,拿着刀冲上去想砍它,但是我什么都没砍到——我根本碰不到它。” “它没有在意我,很快就找到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真的成了恶鬼,我知道他肯定很恨我,恨我没用,恨我无能,我一下子崩溃了,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聻把我父亲吃了个干净……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想逃也没有任何力气,我就像是个傻子一样待在原地,等聻吃完了我的父亲,它就想爬到我的身体里,像寄生我父亲一样寄生我——我想着,完了,我把一切都毁了,全怪我,全都怪我。” “但在我以为一切都完了的时候,聻突然不动了,它像是陷入了混乱,每一张脸都开始争吵起来,我看见那里面有我父亲的脸……它们吵得很厉害,最后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的脸都看向我,聻好像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它往我身旁挪动了几下,最后还是败下阵来,突然整个儿消失了。我想大概是我父亲成功了,他没能取代聻,但是却影响了聻的思想,让聻失去了继续寄生我的欲望。所以我……我才能安安生生地活到现在。” 说到最后,陈恩的父亲颓然靠在了沙发上。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以我们都沉默了挺长一段时间。 还是陈恩的父亲先收拾好了心情,慢慢地说道:“这就是我知道的方法。别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果您早几天跟我说了或许还管用,”我有些烦躁,“可是现在他已经是个除灵师了,我是想让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而不是要他死。” 陈恩的父亲以看傻子的表情看着我,说:“聻又不是只会在除灵师死的时候出来,我只是想告诉你,想要将聻赶走,一则需要找到它出现的机会,二则需要一个能够压制它的恶鬼。” ……好像有道理。 我立马闭嘴了。 “我不知道你朋友的聻是怎样的,但如果能找到一个恶鬼让它靠近聻,聻自然而然就会出现,”陈恩的父亲停顿了一下,“但是恶鬼之所以是恶鬼,就是因为它们对人类怀有极端的恶意,想让一个恶鬼心甘情愿被聻吞吃,乃至压制聻继续寄生于人的心思,不比找到一个能压制聻的恶鬼简单。” 恶鬼?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挠了挠头,还是有些局促地说道:“别看我这个样子,其实我也是一个恶鬼。”顿了顿,又补充说,“而且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好像吃过一部分的聻。” 我看见陈恩的父亲骤然睁大了双眼。 可能是我那句话给陈恩的父亲带来了冲击,他们没留我吃晚饭。 挺遗憾的。 不过为了报答陈恩的父亲不惜自揭伤口地给我指明了方向,我告诉了他我大概见过吞吃了他父亲的那个聻。 我跟他说我和那个聻打过交道,但是不太清楚它到底死没死,大概率应该还在这个城市徘徊着。 陈恩的父亲更加震惊了。 我看见他的手握紧了又松开,表情既愤怒又恐惧,最后还是颓唐地低下头, 他冲我挥了挥手表示送客。 我走前看见陈恩的表情很奇怪,他像是想跟我说些什么,自己寻思半天还是没有开口。 我猜他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接受重塑的世界观,就像他花了一段时间才认可我不是幻觉。 不过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我估摸着他也猜到了什么。 所以在我离开的时候,陈恩难得没有如往常一样露出摆脱瘟神的轻松神态。 搞得我挺别扭的。 所以为了缓解这份莫名压抑的气氛,我冲陈恩做了个鬼脸。 字面意思上的鬼的脸。 于是我如愿以偿地看见陈恩吓得转身就跑。 还好他没有当上除灵师。 不然我能赌五毛钱陈恩会在第二天就被活活吓死。 ☆、第28章 跟沈乔的见面总是来得突然而巧合。 我只不过是又钻到了从前那个空中花园里,抬头就看见沈乔坐在天台的边缘。 一如某个跨年夜的他。 我思考了一下我是不是该当场落跑。 讲道理,我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是除了床底以外第二个能让我安心的地方。 沈乔为什么会出现得这么自然呢。 在我决定转身就跑之前,沈乔转头看了我一眼,看得出来他也没料到我会突然出现,颇有些错愕地抬起了眉毛。 然后他就笑了起来:“……来聊聊?” 我在心里嘀咕了几句,慢吞吞地朝着沈乔挪动,在大概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沈乔开了一罐啤酒推向我这边,这并不常见,我还没见过他喝酒。 他也不看我,转头眺望着远方,语气听不出喜怒:“你不需要那么怕我的,只要你不愿意,我就不会动手。你看,这两天我不是都乖乖地没有去找你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说,“你别这样。” “哪样?”沈乔疑惑地扭过头来。 我被噎了一下,然后看见他又笑了起来。 我讨厌这种氛围。 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沈乔从天台边缘转过身,由朝外变成了朝内,他看了尽是枯败的花园一眼,打趣说:“猜怎么着?原来我还挺有钱的,这层楼——原本是你爸买下的,后来被我爸继承了,现在又到了我的手里。我查了一下,可比我家那套房子还值钱。” 说实话,听沈乔说起这些事让我有一种别扭的错位感。 我顺着他的话暗示了一句:“那你不是能活得很自在吗?” “是啊。”沈乔回答得很快,他用手撑着下颌,笑得挺开心的样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穷得只剩钱了。别的什么都没有,那可不是只有自在了。” “……”我又被噎住了。 我大概没办法在气势上压住沈乔。 所以在沉默了半晌后,我放轻了语气说:“我找到了个办法,可以让聻从你身上离开。” 沈乔的表情有一瞬的凝滞。 他慢慢收敛了所有的表情,面无表情地看向我:“……为什么?” 我有些头皮发麻,但还是强行让自己看着沈乔的眼睛说:“这样你就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 沈乔没说话。 他歪着头做出一副在思考的样子,然后慢慢地重复着我的话:“让聻从我身上离开?” “让我不再是个除灵师?” “让我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他长时间地停顿着,然后忽然点头说:“好啊。” ——我承认我有一瞬间的震惊。 但是在我将这瞬间的震惊转变为松了一口气之前,沈乔又补充了一句:“然后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 我一时间哑口无言,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沈乔低头看向我,轻轻地笑了几声,然后说:“沈子程,我爱你。” 我想我这个瞬间的脸色比死人更死人。 我猛地退后了几步,但是紧接着沈乔就从天台边缘跳了下来,站在我面前,说:“从十三岁那一年开始我就爱着你,我想帮你,想保护你,到后来也想和你在一起,想抱你,想亲你,更想把你藏起来。这个世界对你的恶意太大了,我曾经想杀了每一个欺负你的人,这个想法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别说了!”他愈说,我就愈感到恐惧,我冲着沈乔尖叫,同时又朝着后边躲闪,“我已经死了!” “是啊,所以我想杀了我自己。”沈乔笑得让人害怕,我捂住了耳朵,但是还是不能阻挡沈乔的声音,“原来到头来让你最痛苦的人是我,在知道你已经死了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想着跟你一起走,但是那个时候我已经没办法杀死自己了,我试了挺多次,但每一次都有个东西将我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东西就是所谓除灵师的传承——讲道理,长得可真够丑啊。” “沈乔!你疯了!”我忍不住大喊。 想象沈乔做出那些我曾经做过的举动让我害怕到发狂。 我开始感到焦躁了,以至于有黑色的雾气从我身上溢散出来,我不得不再度拉远了跟沈乔的距离,现在我已经站在天台的另一侧了。 沈乔反而一脸惊奇地看着我,为了让我听清而拔高了声音:“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是正常的?” 我回答不了沈乔的问题,他的话只让我感到像是要杀了我一样的痛苦,这让我压低了声音哀求说:“沈乔……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沈乔对我的哀求不闻不问,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还好有那个东西让我死不了,所以我才能再见到你。我本来想和你一起死的,但是你却忘了所有的事——忘了不是也挺好的吗?我说过,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记得,所以什么都只需要我来承受而已,不是很好吗?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偏要去找到那些不好的记忆呢?这一点也不像你。” 我说不出话。 我说不出话。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什么都是错的。 从一开始,到每一步的发展,到现在,什么都是错的。 我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在我耳边逐渐响起了除了沈乔之外的声音。 它们在嘲笑我。 我也活该被嘲笑。 “如果你一直忘了这些事,如果你一直没有记起来……那该多好?我就能一直守着你……像以前那样,一直守着你。”沈乔低下头,慢慢念叨着。 如果我一直忘了这些事,如果我一直没有记起来—— 我也在心里念叨。 你希望这样吗? 你希望我忘了你吗? 你希望我什么都记不住吗? 我听到很多人在说话。 我听到有人在说话。 我听到阿程在说话。 ……他问我是不是又想要忘记一切。 “沈乔!”我狠狠地摇了摇头,用力锤了锤我这派不上什么用场的脑袋,“我不需要你守着我,我已经死了!但是你还活着啊,我不需要你守着我,我需要你活着!” “我不需要!” ——我被吓到了。 沈乔突然的大喊,让我被吓到了。 他抬起头,我分不清他脸上是悲戚还是痛苦。他像是在哭,但是我没有看见他眼眶湿润。 他的声音在颤抖:“沈子程,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你还要——还要让我失去你吗?你还要让我一个人……一个人活着?你这么恨我吗?你想要让我比死更难过吗?你这么恨我吗?” “我不……”我怕了,我软弱了,我忍不住朝着沈乔走了一步,然后又退后了两步,“沈乔,我不能……” 今天的沈乔很不寻常,我不明白,他通常不会像这样咄咄逼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会一步步紧逼。 ——但是在我瞧见他身上悄悄显露出的黑色雾气后,我明白了。 我猛地反应过来,深吸了几口气,盯着沈乔说:“你说过只要我不愿意你就不会动手。” 沈乔没有说话。 他慢慢冷静了下来,脸上挂上了招牌式的笑容:“我说过。” “沈乔,”我有些无力,“……就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吗?” 沈乔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反问我说:“你还记得林乐一吗?”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记起来这样一个人……幽灵。 沈乔说:“我跟他聊过一阵子。” 我还没猜到沈乔现在提起这个的目的,不过不妨碍我觉得不安。 我是个很容易被说服的人。 更何况对象是沈乔。 “他跟我说了他的故事,挺巧的,那也是两个疯子之间的故事。”沈乔说,“不过跟我们不一样的是,林乐一也希望段古死。” ——我猜段古就是那个男人的名字。 “那个时候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不希望他继续活着呢?他死了对你又没什么好处,你那么恨他吗?’”沈乔学着他当时的语气,然后问我说,“你猜他怎么回答我的?” 我没敢回答沈乔。 我怕我一开口就会暴露我徘徊不定的心情。 沈乔清了清嗓子,慢慢收敛表情,像是在学着林乐一的神色:“‘因为我知道他迟早会来见我的,除了我,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他能爱上的人了。’” 说完,沈乔又看着我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也不会有第二个我能爱上的人了。” 我听见我坚持的信念轰然崩塌。 于是我转身就逃。 ☆、第29章 我不知道哪一种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诚然,我不是一个热爱生命的积极分子,也并没有觉得死亡有多么可怕。我从未觉得活着有多么美好,这个想法从生到死也都没有改变过。 可是我没办法将死亡与沈乔联系起来。 我知道也许现在的他就跟从前的我一样,比起在这个世界上继续苟延残喘更希望一份永恒的安眠。 但是我很自私。 我想沈乔能继续活着。 没有我,没有聻,没有乱七八糟的幽灵跟恶鬼,我希望他能继续活着。 活着大概也许可能就会有希望。 没了沈子程,总会有张子程、李子程去将他从失去我的阴影里带出来。 一如当年他将我从崩溃的世界里带出来。 但是我又说服不了自己。 也许顺应沈乔的期望会更好?也许不会有别的人去拯救他?也许……也许……? 我一遍一遍地跟自己辩论,但是不论是我还是我都没办法说服我。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为了沈乔好还是为了自己好。 我漫无目的地思考。 又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又开始会突然断线一样失去所有的意识,有时候我会很快恢复意识,有时候再睁眼却已经从白天变成了黑夜。 这种感觉很熟悉。 我正在变得不是我。 我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时间,但是在再一次断线重连过后,我发现我站在某间病房里。 眼前是惨白惨白的病房。 和一个肢体破碎的、满目惊恐的幽灵。 他的身体正躺在病床上。 心电图连成了平滑的一条线。 然后我低下头,看见身上犹如深渊一样漆黑的、躁动着的、隐约有血色流动的黑色雾气。 我知道,我的时间可能真的不太多了。 我想向那个无辜的受害者道歉,可是在我抬头时我只看到他满目的绝望。 他不想死。 尽管他已经死了,但是他还想继续以幽灵的身份活着。 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 在陈恩家时,我曾犹豫过要不要向陈恩的父亲请教一下七月半的事情,最后还是因为陈恩的父亲表现得过于沮丧而放弃了这个想法。 我到现在都想不通七月半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陈恩家的那个聻,他应该只是它的一部分。 那凭什么陈恩的爷爷都未曾做到的事情,七月半反而做到了呢? 陈恩家的聻从陈恩家里离开后大概就一直游荡着,直至它遇到了七月半——我猜想它选择他作为下一任,但是七月半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看见的他,确实已经没有活人的气息了。 如果他后来死了,聻为什么没有继续游荡?为什么还能继续吞噬恶鬼?他如何将原本的聻压制住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我想不通。 如果我能够想通,那么我也许就能另辟蹊径地多出来另外一个选择。 只是七月半退场得过于仓促了一些,让我来不及再向他探讨一下其中的奥妙。 不过也许是他带给我的心理阴影过于厚重了一些,我老觉得他还在某个角落里伺机而动。 ——突然想到这些,是因为我大概也许可能应该又碰到了七月半——或者说是,陈恩家的聻。 自己不受控就是这一点有些不好,总是猜不到下一次恢复意识自己会身处何方……甚至说猜不到下一次能不能恢复意识。 失去了七月半的聻依旧是那副让人狂掉SAN值的模样,这也许就是聻真实的样子,吞吃掉别的恶鬼,又将恶鬼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它犹如一个行走的噩梦一样,旁若无人而又光明正大地在一片热闹的广场中穿行着。 还活着的人们就在它蠕动着的躯体里来来回回。 我不知道它在这种地方干什么,按理来说这种地方一般而言不会有幽灵光顾。 这里太热闹,也太积极。 让人总忍不住去对比。 所以按理来说,它在这里应当搜寻不到恶鬼的踪迹。 话又说回来,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按照之前的经验,我通常会待在某个阴暗偏僻亦或者刚刚有新生幽灵出现的地方。 出现在这样一个人群聚集的地方倒是头一次。 我混迹在人群里,那个聻在离我数十米的地方挪动。 它像是在找寻着什么,每一张脸都在认真注视着每一个路过它身边的活人。 那些多出来的肢体时常从他们头顶或者身侧擦过。 本来我还在为那些活人捏一把汗。 在发觉它正在慢慢向着我靠近过后,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话说我不就是个恶鬼吗。 在我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我看见那个聻犹如听见了我的心声一样,扭曲的躯体上密密麻麻的脸同时朝着我这边看来。 我一时间头皮发麻。 尽管我相信陈恩的父亲没有骗我,大部分情况下聻也接触不到恶鬼,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七月半可是在我面前吃过一个倒霉蛋的。 虽然不知道现在的这个聻还能不能不借助活人就把我给逮住,我还是决定立刻逃跑。 但是在我转身之前,我听见聻在说话。 无数张脸,无数张嘴,无数个声音重复又不整地叫着我的名字:“沈子程——” 不在不听不是我! 我立马转身逃跑,不知道管不管用总之先跑了再说。 我现在后悔了,早知道就跟七月半学一学如何快速逃跑了。 不论我如何逃,我始终听见聻嘈杂的声音吊在我的身后,从叫我的名字变成无数人让我过去,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让我停下。 我明明只得罪了一部分的你啊!有必要整个儿都来逮我吗? 聻听不到我的哀嚎,它当真如同鬣狗一样紧紧跟在我的身后,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它那种滑腻的气息就坠在我的脑袋后面。 仿佛有谁的指尖从我的脑后一路滑到肩颈。 这让我如火烧屁股一样猛地向前冲了好大一截。 还好我已经死了,要是还活着我这会儿大概已经力竭倒地了。 我挺焦急的,虽然上次趁虚将七月半拉下了马,但是这一次那个聻既没有吃掉一部分的我,还没有七月半一样的主心骨——至少我没看出来有——就我这小身板,大概只够它吃两口。 我想过挺多种死法,被沈乔的聻吃掉,或者被我身体里的聻取代,唯独没想过被别的聻逮到。 如果我被这个聻吃掉了,我大概没办法跟七月半一样压制住它。 我只会成为它的一部分,那些四处张扬的肢体,那些麻木又诡异的脸。 这大概是比我被我身体里的聻取代更坏的结局。 如果我就这么死了,那沈乔该怎么办呢?他的聻还会纠缠着他,大概连死也不会让他做到。 如果早知道还会有这样的结局,我就该—— ——我的想法戛然而止。 因为后面的话语令我自己都感到恐惧。 这恐惧比身后那个聻带给我的更为深刻。 而就在我忙着放空自己的大脑时,我像是忽然踏过了某条界限。 我身后那个聻如附骨之疽一样的气息忽然消失了个干净。 我没敢立刻停下,不过也不妨碍我将头扭到后面看了一眼。 那个聻就在我身后停下了,不安又渴望地看着我,焦躁地来回徘徊着。 就像是在犹豫着是否要闯入他人的领地。 ……让我猜猜,这附近能被一个聻摆到同等地位考虑的,会是哪位大佬呢。 几乎是在我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我感觉我的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烧了我一下。 紧接着,我瞧见有一朵黑色的蘑菇云从约摸是东南的方向猛地升腾起来。 那中间是一张冷漠的脸。 哇哦。 大佬来了。 ☆、第30章 有时候我会怀疑我是不是什么天煞孤星,天生有着招惹祸事的体质。 只不过是随便溜达就能撞见一只落单的聻。 只不过是随便逃跑就能撞见一只落单的沈乔。 两个还都想给我带走。 隔着某条我看不见的界限,聻与沈乔互相对视着。 我夹在中间何其弱小可怜又无助。 从气势上来看,沈乔确实没有那个聻来得厉害,不过好在没了七月半使绊子,那个聻大概也没有与沈乔斗一斗的欲望。 ——我觉得我对它的诱惑应该没有沈乔对它的威胁大。 所以在僵持了大概两分钟左右,那个聻再一次望了我一眼,慢慢地朝着来路极为不情愿地后退走了。 等到它彻底消失在我目所能及的范围内后,我才看着沈乔,慢慢地朝着另外的方向极为小心翼翼地挪动。 沈乔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的举动,浮现在他身体上空的那张人脸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的举动。 有如刚刚那个聻看着我一样的头皮发麻。 “你之前说,”沈乔突然开口说话吓了我一跳,“你找到了个办法能让聻从我身上离开?” ……不是,你当着你头上那兄弟的面说这个真的好吗?我硬着头皮停下了悄悄逃跑的脚步,强装镇定地说:“关于这个我觉得我们可以以后再讨论。” 沈乔没管我的敷衍,继续问道:“你是不是以为,如果聻吃了你,你就可以压制它的想法,让它不再想寄存在我的身上?” 我没说话,只有一阵不安慢慢在我心底升了起来。这让我左右看了一眼,然后在心底咬牙切齿地夸了自己一句。 我可真会逃跑的。 专往这种方便杀人放火的偏僻地方跑。 不然哪怕有一个活人存在都能制止沈乔继续跟我说话。 “在你到处乱跑这段时间,”沈乔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就是那种像是反派奸计得逞一样的笑容,“我去见了一下你的那位朋友。” 我仔细想了一下除了沈乔我还有哪个认识的人算得上朋友。 随后沈乔就自己告诉了我答案:“虽然之前见过两面,但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跟他说话——他挺坚定的,说涉及你的隐私,不肯将发生的事告诉我。不过在见了我的朋友过后,他就觉得我是个很友好的人,愿意将他知道的事都跟我说了。” 我抬头看了看属于沈乔的那个聻。 噢……可怜的陈恩。 “你这样——”我努力为无辜的受害人讲话,“不太好。” 沈乔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地说:“我只是很好奇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你总是不愿意听我说话,反而去相信别人的话。” 我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他头顶那张人脸让我压力挺大的。 “其实这个方法也不是没有可行性……如果是你刚刚看见的那个家伙的话。”沈乔顺着那个聻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个家伙生冷不忌,不管是幽灵还是恶鬼,甚至机缘巧合下连活人也敢吞吃,所以才会有那样一个破绽留下。但是它——” 说到这里,沈乔指了指自己的头顶,轻轻地说:“不一样。” “它比那个家伙挑嘴,除了恶鬼,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它的兴趣。” 沈乔看了看我。 我的压力更大了。 “而且比起那个家伙的囫囵吞枣,它更喜欢细嚼慢咽,一点一点消磨掉除它之外的所有思想。”沈乔说得很慢,“所以但凡被它吃了,是不会剩下任何属于自己的想法的。” 沈乔越说我就越懊恼,懊恼过了一定程度就变成了愤怒,沈乔的话音刚落,我就忍不住想呛他一句:“……那照你这么说,你现在要杀我不是轻轻松松吗?还说什么要一起——” 我闭嘴了。 这句话根本没过我的脑子就冲出了我的嘴。 我没想这么说的。 沈乔反而笑了一声:“你不一样。” 顿了顿,沈乔继续说道:“我死不了,是因为它在吊着我的命。但它并不完整,它得花更多的力气去让我死不了,而每当它吃下一个恶鬼时,它都会收回这份力量去消化。” “而你……”他拉长了语调,像是在斟酌着字句,“既是一个恶鬼,又像是半个聻。你有它的一部分,如果它吃了你……它也许可以承受住吃下你的后果,可是我不行。” “聻不会死,可是我会。” 我哽了一下,先在脑子里思考了一下才敢说话:“……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倘若他不告诉我,那不论我最终选择如何,他所期望的事情不都会成真吗。 沈乔看着我没说话。 过了好大一会儿,沈乔才慢慢低下头,声音像是鹅毛一样轻柔:“在我走之前,你的朋友跟我说,如果我真的把你当……朋友,就不要再逼你接受我的想法,而是应该多问问你的看法。他说——他说太过沉重的感情会让人喘不过气。” ……我倒是没想到陈恩会在这种地方给我一个助攻。 “我思来想去,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沈乔始终低头看着地面,我猜不透他现在会是一种怎样的表情,“所以我想问问你,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滞住了。 沈乔这个时候才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既没有任何血色也没有任何表情。 他说:“如果当时死的是我,你会怎么做?” 如果当时死的是沈乔,我会—— 我睁大了眼睛。 就像是输入法的联想词汇,在我想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已经有了一句完整的话。 这次它没有消失。 林乐一死的时候沈乔让我猜过发生了什么。 我现在都记得在我猜中时沈乔脸上的惊异。 他问我为什么能猜中。 那个时候我的大脑里也有过一个确切的回答。 虽然当时我转瞬就忘了个干净,但是时隔这么久,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时候我想说些什么。 “因为我也会这么做。” 我甚至没有那个男人那么坚强。 如果死的是沈乔。 我不会活到第二天。 “沈子程,”沈乔静静地看着我,我分不清我的恐惧来自于他还是我自己,“告诉我——你会怎么做?” “我——”我开口的第一个字就破了音,这让我咽回了要说的话,挪开了看向沈乔的目光,“……但是你还活着,这个假设不成立。” 沈乔笑了两下,像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看,你从来都不愿意正面回答我的问题。”顿了顿,又小声地说,“所以我才没办法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我愣住了。 ……我有一直回避沈乔的问题吗?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接着发现似乎的确如此。——可是这不是都怪他问得过于犀利了一些吗?倘若他问得更柔和一些的话……的话? ……话不出来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垂下头,思来想去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大概也活不下去。” 沈乔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立马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反而沉默了少许时间,依然轻轻地说:“那你就不该一直阻止我。” “不一样。”我摇了摇头,抬头看了沈乔一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低着头说,“不一样的……我活不下去是因为支撑我活下去的人没有了,我是个疯子,是个活不活着都无所谓的人,除了你,没人会在乎我的生死。可是你……你不像我,沈乔,即便没有我,你也有能够支撑着你继续活下去的人,朋友,家人,或许是另一个让你动心的人……我不是在质疑你的感情,但是沈乔,人就是这样,没有人能打包票说一辈子都不会再爱上一个人,连我这种人都——” 我咳嗽了一声,又接着说道:“我是说,你已经为我做了够多了,我……生前能够占有你的十年,已经是我这辈子的荣幸了,所以死后,就不该再浪费你更多的时间。” “荣幸……”沈乔低声重复了一声,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忽然问了一句,“对你而言,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过于突然了一些,我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形容。 沈乔对我而言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他是? 我怔愣地看着沈乔。 曲折且逼仄的巷道,他站在背离城市中心的方向,夜色渐浓,那些钢铁怪物身上所挂的霓虹灯一盏接着一盏地错落亮起。 但是都不比沈乔更耀眼。 我看着那些灯,又看着沈乔。 从头到尾,从上到下,从眉眼到唇角,从额头到指尖,我看着沈乔。 豁然开朗。 “你是我的光。” “你是我,不想熄灭的光。” ☆、第31章 4月4号。 我的忌日。 今年还正巧是个清明节。 不过会去祭拜我的也就只有沈乔。 再加一个我自己。 老实说,自己站在自己的坟墓前面,这种感觉挺奇怪的。 听沈乔说本来按理我是应当跟沈家人埋在一个地儿的,可是当初别说埋在一起了,我连个葬礼也没有,草草被烧了就埋到了别的墓园里。 等他醒来时,什么都找不到了。 看得出来当时沈伯父对我的怨念有多重了。 不过也还好我没跟他们埋一块儿。 不然跟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待在一起多尴尬。 这个墓园挺偏僻的,即便是清明节,整个墓园除了沈乔外也就一个活人。 难为沈伯父能够找到这样一个离沈家十万八千里的地方了——也难为他还肯让我有个地儿埋,而没有随手把我骨灰给扬咯。 墓碑上的我依然是一副叫人讨厌的死人脸,我记不清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不过倒是挺适合的。 沈乔看了那张照片很久。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好像没有能够当做遗照的相片啊。” ……这自言自语挺前卫的。 我假装没听见地四处看风景。 沈乔在那块大理石前蹲下,然后伸手摸了摸嵌在其中的照片,笑着说:“这是不是我唯一能够碰到你的办法?” 我接不上话。 反而是墓园里除沈乔之外的唯一一个拜访者听到了沈乔的话,他正巧从沈乔身后路过,接着就拿同情的目光望了沈乔一眼。 “不过硬要说的话,把你挖出来好像也不是不行——” 紧接着这种同情的目光就变成了看神经病的目光。 他冲着沈乔暗呸了一声,接着加快脚步离开了。 我看得清清楚楚。 墓园里现在就只剩下沈乔一个人了。 沈乔扭头瞧了那人离去的背影一眼,有些愉悦地问说:“你猜他会不会跟他朋友说今天碰到个神经病。” 我笑不出来。 沈乔站了起来,顺手拍了拍墓碑,说:“不知道我爸找哪家做的,看起来质量不错嘛,不然我也去订做一个好了。” 顿了顿,看了看我难看的表情,又笑出了声:“开玩笑的。” 没等我缓过来,沈乔就又说道:“我又不需要,毕竟我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实在接不上来话。 反正说什么也都是白搭。 我以为我改变了沈乔的决心。 在我酝酿了那么久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确确实实看见了沈乔许久未见的惊诧的表情。 他好久没说上一句话。 只是呆傻一样地盯着我,一动也不动。 我以为我的话触动了他,使得他那不该有的决心开始动摇。 我还真傻。 没等我为自己这份愚蠢的自信高兴上几秒,沈乔就一字一顿地说:“那我就做你的光,从你生到你死,我都陪着你去。”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如此认真的表情。 好家伙,别说动摇他的决心了,我好像更加坚定了他要跟我一起走的想法。 动摇的也就只有我自己。 我那时的表情或许比沈乔的更加震惊,而且我还没有他反应那么快,能够迅速想出一句堵住他嘴的对白。 为什么每次跟沈乔的对话都会以我无言以对结尾。 不过我也算是进步了,再次在口舌之争上落了下风后,我没有跟之前一样迅速逃跑,而且决定好好跟在沈乔身边,好好找找说服他的正确办法。 办法是没找到,倒是找到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诸如我的忌日跟我的坟墓。 有用的情报真是一丁点都没探到。 沈乔还真是表里如一的死脑筋。 也亏得他跟一个鬼日夜相处仍泰然自若,跟另外一个已经杀青的角色相比,果然沈乔才是真正的除灵师后人。 沈乔看起来还挺乐意的。 兴许是因为跟沈乔离得近了,我失控的频率反而降低了下来,至少到我的忌日这天为止,我也就掉线过两次。 而且两次都没有乱跑——至少在我恢复意识后,沈乔还是咔一下出现在我的面前。 沈乔的祭拜结束了,鉴于墓园里不让烧纸钱,所以沈乔只留下了一束桔梗,也没有对着墓碑再说些煽情的话。 毕竟他转头就可以跟我本人说了。 我记得上一次和沈乔去墓园,还是去祭拜我的父亲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还什么都不记得,离开的时候多嘴问了一句从前,还被沈乔瞪了一眼。 时过境迁,现在我已经记起了一切。 然后离开的时候又被沈乔瞪了。 ——准确来说,他是忽然皱起了双眉。 我首先在第一时间回想了一下我刚刚干了什么。 然后我就因为顺着沈乔的目光回头结果看见非常自然地出现在墓园另一端的一堆不可名状的东西而当场宕机。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种反复出现刷存在感而且还没挂掉的角色必定会是最终的反派大BOSS啊。 可是我没想到你还专门挑在我的忌日来找我的麻烦啊兄弟。 还真有仪式感嘿。 沈乔跟我说过,聻与聻之间往往不会产生冲突,它们往往有自己的领地范围,即便是因为某些原因有了争夺的必要,只需要往那儿一站,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弱势方自然就会先一步退走。 所以聻往往不会主动踏入另一个聻的领地,大家都是抓鬼的,没必要互相伤害。 可和谐了。 ——我听到这里的时候就觉得不大妙了,陈恩家的聻看起来可不比沈乔弱。 现在我的不妙成真了。 上一次是我把它引到这儿来的。 这一次可是它光明正大走过来的。 它仍旧是那副乱七八糟的模样,身体犹如拼凑出来的一样,只是现在的它显露出一种让我有些熟悉的气氛。 它像是没有注意到沈乔一样,一面缓慢地朝着这边挪动,一面以拉破风箱一样难听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沈子程——” 而且这一次它的声音不再嘈杂。 那些扭曲的脸,像是突然拧成一股绳一样,极为整齐地同时叫出了我的名字。 这让我在这种整齐划一的声音里,找到了我那种微妙的熟悉感的来源。 七月半。 “嘶——”我跟沈乔一样拧紧了眉头。 虽说之前也总觉得七月半多半还在哪里苟着,但是真正确认了这件事时,我还是再次回忆起了被七月半支配的恐惧。 “咱们跑吧?”我第一时间做出了从心的选择,给了沈乔一个最适合的建议。 但是看沈乔的表情似乎不会接受我这个建议。 看他头顶那张脸的表情也是。 于是我面无表情地再次看向了最后的反派BOSS。 它开始大笑。 癫狂中恨意都快凝聚成实质了。 ……不是我说啊,我都还没有恨它呢,它凭什么这么恨我啊?一直被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不是我吗? 反派都是这么不讲道理的? “沈子程——”我分不大清现在那个是陈恩家的聻还是七月半,不过既然它依旧是一副不可名状的形象,那七月半应该还没能完全占据主导地位才对。 反正都挺烦的,除了喊我的名字就不会说其他话了一样。 连音调都不变的。 “退后。”在我还在心里吐槽的时候,我忽然听见在它一遍一遍不嫌累的呼喊中,夹杂了沈乔一句压低了的警示。 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团不可名状的怪物,毫无预兆地从数十米开外的地方,闪现到了我的面前。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像是忽然静止了一样。 我连恐惧的心情都没来得及升起,紧接着的下一秒,我看见沈乔在我之前撞了上去。 气势如虹。 于是我想了一下,立马扭头就跑。 我寻思着那团七月半的混合物看样子是冲着我来的,但凡我跑了,我估摸着它多半得追过来。 就是我没想到它追得这么快。 我就回头看一眼情况的功夫,它已经距离我只有一个身位的距离。 吓得我头皮都炸开了。 那个聻用以伤换我的气势,看也不看沈乔一眼,即便是小半个身子都被搅碎成飘散的雾气,每一张脸仍旧死盯着我的方向,每一只手都企图抓住我,每一张嘴也都带着恨意和快意一起喊着我的名字。 从被绕过的沈乔的表情来看,他像是也没想到聻对他是一点反抗也没有。 但沈乔的反应很快,在我被聻身上那些躁动的胳膊逮住之前,沈乔先一步逮住了聻。 他头顶那张一直摆着比冰还冷的表情的人脸,此刻也显露出一副——跟这个聻差不大多的表情。 犹如饿死鬼看见食物一样的,贪婪且扭曲的人类做出不来的表情。 我看见沈乔抡起拳头狠狠砸在了聻的某一张脸上。 那张脸也应声被搅碎,散开的雾气还没被聻收回就先一步被那张人脸吞噬。 沈乔的脸色也顺势白了一分。 我睁大了眼睛。 脑海里闪过沈乔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沈乔的聻还不完整,聻能够承受得了吃下我的后果,但是沈乔不能。 他的聻不会死。 可是沈乔会。 这可跟我想得不大一样啊喂!上次也没见你这么强烈地要置他于死地啊? 在我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我听见自己已经喊出了口:“沈乔住手!” 我刹了车,下意识想要转身去制止沈乔。 但是在我扭头之前,我感觉有谁的手挨了我一下。 就一下。 我的脑子里像有一颗炸弹轰然爆炸。 ☆、第32章 “沈子程。” 是七月半的语气。 “猜猜看,我做了什么?” 凸显他恶劣性格的阴阳怪气的语气。 我动弹不得,我的身体不听使唤。 有人在跟我抢夺控制权。 而且我还抢不过他。 我想说话,但是像是有手掐在我的脖子上,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如果不是你,我也想不到这一点。”七月半在用我的声音说话,他在我的身体里,“所以说,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可是为什么? 我不明白。 他在我的身体里,他在入侵我,一如之前我入侵他——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七月半可以从那个聻里面脱离出来?为什么他可以入侵我? 我明明没有吃过他。 大家都是神经病变成的鬼,不觉得你能够做的事情有些惊世骇俗了吗? “我本来也不想在今天打扰你们,但是没办法,除了今天,其他时候我不太好找你在哪儿。”我嘿嘿地笑了两声。 “猜猜看,我要做什么?” 这句话带来的是强烈的不安感。 我转过了头——七月半让我转过了头——看向了沈乔所在的方向。 没了七月半的聻又一次变成了之前那副模样,在我与沈乔之间徘徊不定。 沈乔的表情格外吓人。 “滚出去!”下一秒他就冲着我来了。 但是在接触到我之前,他又骤然止了步。 “你的觉悟还不是很高啊。”我听见我说,“你不是一直想跟沈子程一起死吗?你不是一直想再杀死他一次吗?怎么了?下不了手?需要帮忙吗?” 住嘴啊—— 顿了顿,我笑着说道:“沈乔,杀了我吧,你不是一直想杀了我吗?你瞧,这一次我不会反抗的,来,杀了我吧。” 沈乔猛地退后了一步,脸上忽然显露出一丝异常的血色来,他捂住了脑袋,不受控一样地连连后退。 住嘴啊! 我急切地想要找到挣脱七月半的办法,然而全身上下就没一个地方听我的话,只有胸口处还残留着一抽一抽的灼烧感。 不该这样啊…… 我感觉有东西正在我的身体里一点一点爬升。 这种感觉来得缓慢而又清晰。 不该这样啊?为什么我动不了?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不该这样啊—— “你不动手吗?”沈乔退后一步,我就跟着上前一步,步步紧逼,“你很奇怪啊,我在帮你啊,你不是就想让沈子程这么说吗?为什么你又不动手呢?是忘了该怎么做吗?来,回想一下,当初你是怎么害死我的?” 沈乔猛地弯下身子,抓着喉咙,发出了似是作呕的声音。 胸口的灼烧感愈发强烈了。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早就被治好了,也许我还能上个大学,找份好工作——而且我还能找个女朋友,谈上几年恋爱,然后结婚生子,幸幸福福地过完一辈子——而不是在二十岁就因为你死掉,不是吗?” 我想破口大骂。 但是七月半的一字一句都像是戳到了沈乔的心上一样。 这大概就是沈乔的心结。 我不明白七月半反复刺激沈乔的原因,他不是恨我吗?为什么不冲着我来? 我想制止他,然而除了胸口处像是要把我整个人点燃一样的灼烧感,我只能感觉身体里越来越清晰的他人感。 我在排斥我。 “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动手呢?你是不是觉得我……也喜欢你?” ——不。 “是不是觉得我也爱你?” ——不不不。 “……你是哪里来的错觉?” ——不不不不不! 我看见沈乔一拳捶在了他自己脸上。 我听见了自己的大笑。 接着是沼泽底的淤泥一样充满恶臭的话语:“沈乔,别做梦了,我恨不得你死。” 不是这样的—— 我想闭上眼睛。 但是我连这个也做不到。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乔慢慢跪倒在了地上。 他像是魔怔了一样。 我本来以为,七月半是想刺激沈乔杀了我。 现在我明白了。 七月半不想让我死。 他想让沈乔死。 他想让我变成聻。 就想被他寄生的那一个一样。 ——想到这里,我反而忽然没有了任何愤怒的心情。 我只觉得颓唐。 我依旧是个废物。 派不上任何用场。 救不了沈乔也救不了自己。 在我产生这种想法的同时,我感觉那种从下往上的彻底失控的别扭感一瞬攀升了一大截。 刚刚我还能感觉到我的身体的存在。 现在我像是在一点一点地斩断。 我失去了我的脚,我的腿,我的腹部,然后是我的胸口—— 它停在了那里。 然后,我感觉到了另外某种东西,在我的身体里忽然醒转。 那个东西像火一样滚烫。 ……原来我的身体里这么热闹来着? …… 我说不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刺痛感像一根一根的针一样,一阵一阵地尖锐地扎在我的脑海。 我的脑子很混沌。 我能感觉到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人撕扯我。 但是我却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明明一直睁着眼睛,可是我眼前却什么都没有。 有时候我感觉我的身体被撕下了一块儿,有时候又像是某个残缺的地方被填补上了。 身体里像是有烟花一团一团地炸开,每炸一次我好像都会找回一点我的身体。 我逐渐找回了我的脚,我的腿,我的肚子,我的手,但是它们好像都不在该在的地方。 我好像没有了人的形状。 这种感觉挺奇怪的。 我好像隐约听见了七月半的声音,他似乎在叫嚷着什么,但是声音像是破损的磁带一样模糊不清。 不过我也大致能够猜到,多半是一些接受不了失败的反派语录。 除了七月半之外,我听不到有其他的声音。 但是从逐渐减少的烟花炸开的感觉来看,我身体里的战斗可能到了尾声。 所以我在一片黑暗里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直到我的眼前忽然多出了两个刺眼的红点。 我的身体好像瞬间聚拢成了我。 与此同时,我感觉到了一阵异样的下坠感。 按理来说我应该还在我的墓地前面动弹不得地站着,然而我却感觉我仿佛在从高空坠向地面。 在我摔裂成一滩马赛克之前,这种坠空感忽然消失了。 我看见了七月半。 就像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样,他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我。 只是从他破碎的小半边身体来看,他好像也不太好过。 而且那种破碎的痕迹还在慢慢地扩大。 就像是有什么我看不到的东西正在撕扯他一样。 “我赢了。”他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突兀到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正常来讲这里不该是反派洗白的剧情吗?你难道不该声情并茂地说一说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但是七月半却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他只是睁着那双鲜红的眼睛,露出了一个满载恶意的笑容。 那种破碎的痕迹爬升到了他的脸。 然后下一秒,我的眼前骤然明亮了起来。 与此同时我看见一团黑雾从旁将七月半整个吞下。 那团黑雾如同暴雨下的海面一样剧烈翻滚了几下,然后慢慢显现出一张面无表情的人脸来。 虽然看到过很多次,但是我还是觉得压力很大。 它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像是在思考要不要顺嘴把我也给吃了。 还好它刚刚才吃了七月半,最后它还是挪开了视线。 ——吃了七月半? 我猛地僵住。 ……不会的。 我在视线里找到了沈乔。 不会的。 他仍旧像是魔怔一样跪倒在地上,但是他低下头的地方,多了那么几团猩红的血迹。 不会的。 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冲着沈乔喊了一声:“沈乔,我赢了。” 是我赢了。 七月半没有成功。 他失败了。 是七月半失败了。 所以不会的。 不会的。 “沈乔!”我忍不住提高了我的音量,但是我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我焦躁地看了看沈乔的聻,它没有回去,冷漠地遥望着另外那个乱七八糟的东西。 为什么不看看沈乔? 你该看他啊? 焦躁的心情几乎让我失去了理智,我控制不住我的怒火,以至于我感觉我的身体再一次开始扭曲成别的样子。 ——但在我失去自己之前,我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咳嗽。 我瞬间清醒。 “……恭喜啊。”沈乔的声音里混杂着咳嗽声,“你赢了。” 我慢慢地回头,看见沈乔扶着地面,极为缓慢地站了起来。 他的脸色很难看。 但是好歹还活着。 还活着。 我忽然脱力一样地跪坐在了地上。 沈乔笑出了声。 他用衣袖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血迹,呸了几声,说:“还好你吃了一小块它,不然那混球还真不好对付。” 我没说话,大起大落的心情让我脑子嗡嗡的。 “傻了?”沈乔轻轻地笑着。 “……”我其实有挺多话想说的,但是一张嘴,说出来的还是一句:“那些话都是七月半瞎掰的——” “我知道。”沈乔打断了我的话,“我压根儿没听他说了些什么,仔细听敌人说话可太蠢了。” 我哽了一下。 不知道尸骨未寒的七月半要是听到这句话会不会被气炸。 想了想,我又看了看那张冷漠的人脸,说:“你怎么不让它回去?” 沈乔顺着我的目光望了它一眼,漫不经心一样地说:“因为它没必要回来了。” ——我骤然噤声。 沈乔也没有说话。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我的声音:“……不好笑。” 沈乔点了点头,说:“因为我没在说笑。”顿了顿,他收敛了表情,轻轻地说,“我活不了了。” “不好笑。”我重复了一遍。 “沈子程,”沈乔说,“我活不了了。” “不好笑!”我尖叫了一声。 然后我感觉我整个人轰然崩塌。 我大概、我大概变成了恶鬼该有的样子。 沈乔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他露出一个带有些许疲惫的笑容,等到我慢慢冷静下来后,他才缓慢地说道:“它现在在消化那个混球,没办法再吊着我的命。” “我本来就是它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现在它只是又把我送了回去而已。”他看向了聻。“等我死了,它就会把我给吃掉。”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将目光转向我,“那个时候……就只剩你一个了。” 我说不出话。 我想不到什么能够改变这个结局的办法。 可是为什么是沈乔? 我想了那么多我失去我的情况,可是为什么先一步要失去的却是沈乔? 为什么是沈乔啊? 我该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我又看见沈乔开始咳嗽,他捂着嘴,像是尽力想要保持自己的形象。 但是泛着些许黑光的暗红色液体仍旧从他的口鼻溢了出来。 他又呸了几声。 但脸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了。 ……我反而,忽然平静了。 我救不了他的。 不论如何,我都是救不了他的。 我努力使自己聚拢起来,散乱的身体不太适合我要做的事情。 接着我站了起来。 我看着沈乔。 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走向他。 我不够聪明。 所以我只能照搬沈乔的方法。 沈乔睁大了双眼,他像是想要后退,但是却没能挪动自己的身体。 我能够感觉到那张人脸冰冷的注视。 靠近沈乔后,我依然能够感觉到那种像是要将我抽筋扒皮一样深入骨髓的疼痛。 但是讲真的,比起有人在我身体里打架这件事来,这种疼痛简直太过轻微。 我在沈乔面前站住了。 这好像是我死后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你好烦啊。”我没忍住这句话。 沈乔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你这不是让我觉得我之前就跟个傻子一样吗?”我嘟囔着,“我纠结那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沈乔像是想要说什么,但是一张嘴,只吐出来更多血。 也许他的身体里也是一团糟。 然后他才用略显含糊的声音说:“你不是一直都挺傻的吗?” 我皱了皱鼻子。 然后咬牙切齿地附和:“……你说得对。”顿了顿,我叹了一口气,“没办法,谁让我脑子有问题呢。” 沈乔笑出了声,我不知道哪句话戳中他的笑点,他笑到身子都开始有些摇晃。 我冲着沈乔伸出双手。 然后下一秒,他倒在了我的怀里。 时隔这么久,我终于接触到了沈乔。 其实感觉也不坏。 让我有一种活着的感觉。 我使劲抱住了沈乔,小声抱怨了一句:“你明明看起来那么瘦,为什么还这么重?” 沈乔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我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他轻微的声音:“因为我比你高。” 我噎住了。 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还能长。” 有什么滴落在我的肩头。 一滴接着一滴。 冰凉的湿润。 沈乔隔了好久才回答我:“下辈子吧。” ……我又噎住了。 都这样了还非得怼我可真是难为你了。 “……说不过你。”我嘀咕。 沈乔只是笑。 笑声也逐渐被从我身后响起的隐约的嘈杂声淹没了。 真吵啊。 我努力将沈乔抱得更近了一些。 可惜我还是听不到沈乔的说话声。 只有那种像是烟火轻轻炸开的声音,一声一声地从我背后慢慢靠近。 像黑夜一样深沉的雾气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下辈子吧。” 我悄悄说了一句。 然后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