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火不眠》作者:诗无茶 文案: 骨科(同父异母)年上 校园文 破镜重圆 第一人称主受 有副cp(百合)有肉!!! 深情哥哥攻×暴躁弟弟受 节选:过道被我两步跨过去,床上摆了个小蛋糕和耐克的鞋盒,我哥正坐床沿边上看书,听见我出来的动静才把书放下,抬头对着我笑,脖子修长,喉结滚动:“崽崽,生日快乐。” 看吧,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记得我十七岁生日的人,是我最讨厌的齐晗。 标签: BL - 完结 - 第一人称 - HE - 轻松 - 骨科 - 中篇 1 一场夏雨。 雨下得跟缝纫机针脚一样落在走廊旮旯的积水里面,砸起一个一个水苞。 就算这样禾川还是热的厉害,像上了火架的蒸笼,水汽倒是足,只能徒添把人闷熟的概率。 我站得有点儿脚麻,实在无聊,就垂着头踢水玩儿,顺便活动活动筋骨。 一脚下去,水溅起半墙高,一半附到因为粘了不知道多少脚印而面目全非的白墙上,一半落回我鞋面上。 高一齐晗给我买的鞋,穿到现在后跟的海绵都开线了,水顺着鞋面的海绵和被我穿开胶的裂缝钻进去,我踩了踩袜子,指缝都是润的。像一脚踏进泥地里。 由远及近传来高跟鞋踏地的声音,我抬头就看到个明眸皓齿的女人,很漂亮,像课本上说的林黛玉。虽然不至于蹙眉抬脚都是风情,但禾川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看的了。 眼睛一亮,我咧嘴笑了,刚想开口叫妈,迎面来的一巴掌甩得整个走廊都游荡着回声。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回声还是我耳鸣了。 高二三班教室挨着楼梯口,成小容办公室屁股将将对着班门口,我偏头的时候看到胡遥坐第一排抬头望我,被我一瞪又埋头刷五三去了。 教室里边肯定不止胡遥抬头了,只不过我这个位置只望得到她。 再说我眼神不好,只看得到美女。 当然比起我妈她还是逊色了点儿。 我不清楚成小容跟我妈聊了多久,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谈的是些什么内容,无非让我妈一碗水端平,别顾了大的不管小的。 谁让成小容那么能,一个人管两个年级的尖子班,天天看完我哥又来看我。由奢入俭难,顶着同一个姓,一个高三A部第一,一个高二A部倒数第一,她能看得惯我才怪。 要不是学校规定学生只要凭中考成绩进了A部以后都不变动,我估计她早把我踢出尖子班了。 我们班总共三十五个人,从三十四名往前数,成绩最少530起步尚不封顶,到三十五名分数呈断崖式下跌直接4打头。 我就是那个三十五名。 一锅汤里面的耗子屎。 我妈出来的时候,我正跟天上一堆星星大眼瞪小眼,高三晚自习下课铃都不知道响完多久了。 女人翻脸当真是比翻书还快,我妈前一秒还搁办公室跟成小容和和气气点头哈腰的,后脚跨出来看到我就立马把脸拉下来了:“这么爱打架,怎么不把自己打死在外边。” 我嘿嘿笑了两下,没接话。 谁他妈天生喜欢打架来的,我今儿要是不打,不知道要几百年才能见到我妈呢。 我妈不喜欢我,非常不喜欢那种。 一上高中就赶快给我办了个寄宿手续,谁知道我哥晓得了也非要开始住校,我妈拗不过,气得牙痒痒,得不偿失。 然后就更看不惯我了。 现在我哥高三,在学校旁边租房子住,每天晚上她给我哥送汤都是绕开我教室走的,就跟我班上供了什么瘟神似的。 她也基本上不去给我哥租的那房子里,因为我也住那儿。本来她是打算租来自己和我哥住的,后来我哥说我不一起去他就不住。 得,从此我功德簿上又被记了一笔。 以前我心里还会不忿,世界上有些家长就是这样,明明都是自己的孩子,可他们就是明目张胆地更偏爱其中一个,理所当然地让天平歪成一条直冲云霄的斜线。 现在我不会了。 我妈再讨厌我,她还是我妈,我还是觍着脸想见她。 打架被请家长是我现在为数不多的能见她的方式了。 如果非要今天见她,那这就是唯一的方式。 我比我妈高了大半个头,打伞的时候轻而易举看得到她肩膀有没有被淋,倾斜得多了些,进了公寓一收伞才发现自己除了个脑袋以外其他地方都湿了。 一低头看到她右手还提了个保温壶,我咂了咂嘴,想到昨晚我哥那碗排骨汤的味道,有点儿试探性地给她撒娇:“妈,我饿了”。 她右手往大腿后边藏了藏,眼神有点儿闪烁,说话倒是中期十足:“跟我喊饿有什么用?我能把你喂饱啊?吃饱了好再去打架?” 我讪讪收嘴,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明知故问,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反正这汤最后也还是我喝。 出了学校大门再拐个弯走个五十米就能看到两栋斑驳陆离的高层建筑,外墙脏得像家里抽油烟机吸附了油脂的表面体,下面一堆杂乱无章但还是勉强称得上绿化的植物,门口装模作样整了个门禁,大概是拦孤魂野鬼的,反正人和狗都拦不住。 楼里面每一户的装修和这栋楼本身的外形都是相互照应的,穷酸破败,偏偏价格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一样,我跟我哥住的那一户,一百八十平大户型被房东殚精竭虑加墙隔出来的四十平,一室一厅,厕所小得刚好能站两个人———谁要有别的动作另一个人就得出去,三千块钱一个月。 这大概是所有学区房的通性,吉光片羽的地段,寸土寸金,米珠薪桂。 覆了无数陈旧划痕的金属门缓缓合上,我按了十一楼。顺便在心里回忆着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自己那张床有没有收拾干净。 毕竟从去年八月份开始到现在,差不多十个月,这是我妈第一次愿意在有我在的时候踏足这里。 电梯老得跟耕不动地的黄牛一样,走一楼卡一下,就跟谁把这栋楼的核心筒喂得太撑了一样,连带着整个电梯间止不住地打饱嗝。 我妈站在前面,盯着反光的电梯门,一个眼神都懒得给我。 叮——— 门一打开,我妈提着汤疾步走了出去。 1108在整栋楼的最里面,出了核心筒还要走一个长长的黑走廊。 鞋跟跺地,回声在一条漆黑走廊里幽晰可闻,这场景要是拍成恐怖电影,效果应该不错。 我妈在门前驻足,看我半天不动,转过头不耐烦地瞪着我。 我这才反应过来她没有钥匙,赶紧上前摸黑把门打开。 整个房间的陈列一览无余,餐桌离我的床只有两步的距离,墙上挂了个顶多二十寸的液晶电视,屏幕蒙了一层灰,我哥的床与我只有一墙之隔,墙上还有个铝合金窗户,两张床上的人推开窗户就能在两个地方来去自如。他住的那间房原本是一个阳台,现在勉强算得上一个房间———这是我妈当初要求的,让我哥住里面的那间房是她最后的底线,因为有书桌有衣柜并且插座的位置方便插台灯。 我哥正坐在书桌面前写作业,背对着我俩,听见开门声也没回头———大概是因为根据高跟鞋的声音判断我妈也来了。 说来有点好笑,我妈不喜欢我,我哥不喜欢我妈,我不喜欢我哥。 我们这三角关系放到平辈里边那就是一出可以上芒果台收视巅峰的狗血大剧。 我妈不喜欢我,我能理解。 我不喜欢我哥,我更能理解。 我哥为啥不喜欢我妈,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妈对我哥那个好,就差在家里边摆个贡台每个月初一十五按时祭祀,把他当老祖宗一样供着了。 可我哥这人就跟长了反骨一样,我妈对他越好,他越不高兴,非得样样待遇跟我平着来他才舒坦。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保温盒被打开,炖烂的排骨和煮熟的玉米被浸泡在浓郁的高汤里,香味跟盘丝洞老妖精放出的蜘蛛丝一样顿时霸占了这个四十平的弹丸之地。 我坐床边上咽了口唾沫,眼巴巴看着它被我妈端到我哥面前。 齐晗肯定是不会喝的,只随便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一会儿喝就把我妈给打发了。 我哥耳朵都能听起茧的那些叮嘱放我这儿是百听不厌的,我背过去,半个身子躺床上,闭起眼,假装那些话我妈也在说给我听。 直到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我才听到我哥起身去了厕所,过了五分钟又走到我面前,把我拉起来,我被迫睁眼,他正准备伸手揉我脑袋,被我躲开了也不恼,只蹲下轻声说:“热水放好了,快去洗澡,别着凉了。” 我一脸淡漠望着他,全然没了刚才我妈在时的如履薄冰。 齐晗轻而易举侦破我眼里的哀怨,低头笑了一下,起身把汤端出来递到我嘴边,右手抓着我后颈揉了揉,“趁热喝,喝了去洗澡。” 心满意足喝了汤我才慢悠悠梭去洗澡,洗完澡出来看到窗户口晾着我今天穿的袜子和鞋,污渍被刷得干干净净,一瞧就是齐晗的杰作。 过道被我两步跨过去,床上摆了个小蛋糕和耐克的鞋盒,我哥正坐床沿边上看书,听见我出来的动静才把书放下,抬头对着我笑,脖子修长,喉结滚动:“崽崽,生日快乐。” 看吧,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记得我十七岁生日的人,是我最讨厌的齐晗。 2 蛋糕被我狼吞虎咽吃完了,一口也没分给齐晗。 哪怕这是他买的。 太自私的后果就是我现在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排骨汤混着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在我胃里缠绵,翻身动作稍微大点,我都仿佛能听见它们在里面翻江倒海的声音。 实在闲不住,想着齐晗今天旗台下三十日誓师的样儿,我坐起身,对着一窗之隔的他喊话:“诶,今天我生日。” 房间没开灯,我哥怕光太亮惹我睡不着,每天晚上只开那盏昏暗的小台灯做题,要是我妈在,肯定又要骂骂咧咧把房间整个通亮才罢休。 钢笔摩擦纸面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响起,伴随着他的声音:“哥知道。” 我撇嘴,朝他后脑勺翻了个白眼,单刀直入:“陪我上床。” 其实就是做爱。 只不过我哥只准我把这件事叫做上床或者睡觉,他说我不爱他,所以不能叫做爱。 我也懒得管那么多,反正只要爽到了,他让我叫啥我就叫啥。 我整个人就是个矛盾体,打心眼儿里恨我哥,偏偏脑子里一天到晚想的都是跟他上床。 归根结底还是他长得太帅和技术太好的错。 齐晗也清楚,可他似乎从来没有过纠正我思想的打算。我很多时候都觉得他对我的纵容是毫无底线的,就算有天我要亲手杀了他,他也只会提前写好自杀遗书给我开罪。 我无法解释我和我哥之间这种奇怪的关系是怎么形成的,只依稀记得是在某个不太美好的夏天,我躲在家门口的楼道里,他蹲下,莫名其妙给了我一个永生难忘的初吻开始的。 钢笔被彻底放下了,和桌面碰撞发出嘀咚声响,齐晗转过来:“太晚了,早点睡,听话。” 我盘起腿,固执地望着他:“今天我生日。” 他败下阵来,叹了口气,踏出房门走到我面前蹲下:“想要?” 我点头。 他朝我招了招手,我挪着屁股蹭过去,顺便把两只脚放下了床。 我哥顺势坐到地上,把我大腿架到了他肩膀。 我完了,我一想到一会儿他要给我口我就已经硬了。 裤子被他两只手一把拽下,齐晗象征性给我撸了两下就埋头在我两腿之间劳作,留个毛茸茸的头顶给我看着。刚开始舔我的会阴,一路往上含进我两颗睾丸又吮吸起来,再退出去下一秒直接把我龟头含住,舌头在我马眼打着转儿。我爽的没话说,只能看着天花板喘气。 被深喉的时候我没忍住叫了出来,手掌着他后脑勺朝我胯上送,看着他整张嘴被我撑得不成样子,鼻梁抵着我骨头配合我下身的动作不停地蹭,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感,顺便还有点担心他会不会窒息。 下一秒我就没时间思考这个了,一个挺身开闸泄洪一样射到他嘴里。他倒没嫌弃,稳稳当当含着我老二,手还在不停帮我撸,等我射得干干净净才放我退出来。 满口精液混着口水被他吐到掌心握着,又一把抹到我股缝里,直直流向我屁眼儿,他伸了根食指进去撺动,抬头问我:“清理过了?” 我被按得全身无力,闷哼着点头。 他这才放开来,一口气又没了两个指节进去。 里面的地方被他随便一摸就找到了,齐晗一边朝我股缝呼着气一边直冲冲朝那里不停地按。 我被按得浑身一阵阵战栗,两只脚不自觉在他背后交叠起来,小腿绷得溜直,脚趾蜷缩得看得到泛白的指节,屁股跟着他手指的动作挺动着。 “啊....够了....哥....哥......进来....别按了.....啊.....求你了我...”我两个手肘撑在背后的床上,挺直了腰,口齿不清地求他,天花板在眼前一晃一晃的差点重影,眼泪控制不住往两边流。 龟头又吐出两波腺液,水就这么滩在我小腹上。我哥手指终于撤了出来,舌头一路往上舔,舔完股缝舔阴茎,舔完阴茎舔龟头,含着猛吸一口,吸得我哭爹喊娘又跑去嘬我阴毛,再把我小腹上的腺液舔的干干净净,最后一个劲儿隔着睡衣吸我奶头。 我被吸得前胸发麻,差点有种自己会产汁儿的错觉,费了力气拿手推开他额头破口大骂:“齐晗你他妈属婴儿的吗!别吸了!老子又不是女的!再吸也没奶给你吃!” 他弯着眼睛笑了一下,仰头舔了口我掌心,又拱开我手掌,一把把我睡衣推高,又埋头下去吮咬,另一只手在另一边肆掠揉捏。 我两腿还架在他肩上,下边穴口一张一合细细流着水儿,痒得厉害,他龟头抵着那儿打转可就是死活不进去。最后我实在忍不住,朝我哥的方向送屁股,死死抱着他脖子求饶:“哥...哥....我错了....别磨我了....进来吧哥.....你他妈的快进来啊.....” 他终于停下动作,凑上来吻我,一手掌着我背,一手扶着下身挤进来,开始进多出少的抽动。 下穴突然被撑大,我刚疼得要叫出声,齐晗已经先发制人伸了两根手指进我嘴里逮着我舌头搅和。我摇着头想躲,躲不过,叫不出声也咽不下唾沫,口水顺着嘴角细细流出来。 他终于开始整根整根地大进大出,我爽得前边后边不停流水,垂眼就能看见他阴毛被我淫水打湿,一根根带着晶莹的水珠。 “操...哥...齐晗...别....别老是顶那儿....啊...你...你他妈让我缓缓.....操.....啊...啊啊...哥...哥....你慢点...老子要射了...啊....” 我听见自己屁股被撞得啪啪地响,受不了刺激,腰身也被他撞得跟摇床一样晃荡,嘴里开始一个劲儿叫哥撒娇,越叫他越来劲,发了狠把我往下压,我腿被压得快要靠近自己肩膀,他看起来就像坐我身上干我一样。 “啊....啊......齐晗....王八蛋....老子要射了....老子....啊.....” 我哥一个深顶,我前边二度开花。 精液射到我小腹和他小腹上,顺着他阴毛悬嗒嗒地流。 他退出来,俯下身把我小腹舔的干干净净,往下对着我龟头又亲又含,起身还能看见嘴角亮晶晶的,不知道那是我的东西还是他的。 他还没射,我起身想帮他口,他摇头,又把我压下来,捧着我的脸,拇指摩挲我的嘴角,眼里晦暗不明:“妈是不是打你了?” 我痛觉迟钝,总要有人开始关心了才会感觉到疼,而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疼我的人是我哥。 我脸上被我哥操出来的泪迹未干,想着现在再流两滴应该也不大会被发现,一瘪嘴,眼泪又从眼角漫出来朝头发里钻。 他低头吻我的眼睛,把眼泪舔得干干净净,又一路亲下来下来吻我,跟我舌头是什么蜜糖一样,吮个不停,吸得我舌尖发麻。 我被亲得头昏脑胀,模糊中被他翻身侧过去,右腿被他抬起,他从后面进去,开始就着这个姿势从侧面干我。 我追着他要继续吻,他唇贴过来,把我嘴里里外外席卷个干净,连呼吸都是他嘴里的味道。 床被摇得吱嘎响,我后面分泌太多淫水,啪啪声由清脆变得粘稠,光听就能知道我俩下边有多少纠缠不清的液体。 我射不出精来,小腹被我哥撞得跟着他动作往前挺,龟头有一下没一下吐着腺液,齐晗抓着我的手去摸我的小腹,硕大的阴茎隔着一层薄薄皮肉被我手心感知着,我甚至能清晰地判断碾过来的是头部还是柱体。 后面被塞满,敏感点躲无可躲地被他阴茎一遍又一遍刮擦,直直刺激着我膀胱,不知道是不是他刚才那个问题彻底开发了我泪腺,我一开口就哭出来:“哥....啊...哥....哥你轻点儿....你就不能疼疼我啊....老子射不出来了......你他妈慢点儿啊.....啊...啊啊啊.....老子要尿......哥....啊.....我想.....啊啊.....我想尿... 呜......” 我哥不回应,只是闻言扶我坐起来,又环着我的腰把我拖下床,小儿把尿一样抱着我,提着我两条大腿一步一顶走向厕所。 我从来没被这么干过,全身悬空被人从后面抱着边走边操,羞耻感逼得我后穴死死咬着我哥不敢放松,一低头就能看到自己两腿大张,我哥插我屁股里的阴茎隐约可见。 一路被顶到马桶边,我哥没有放我下来的意思,我转头眨巴着眼睛看他,他凑过来吮我耳垂,声音低沉暗哑,说话都带着热气直朝我耳朵喷:“崽崽,尿吧。” 我破罐子破摔就这换个姿势扶着鸟就开尿。 出水点太高,水柱撞击马桶内部的声音格外响亮,我咽了口唾沫,闭上眼逃避眼前画面带来的羞耻感。 谁知道尿完了我哥把我放下来了,我手肘撑着马桶抽水机,屁股抬高了被他干。 干到后面我浑身直接软了,他两手死死掐着我腰不让我陷下去。 最后还是我给他口射的,他不愿意内射,说那样对身体不好。 做完被他抱着坐在地上清清爽爽洗了个澡,齐晗抱我放到他床上的时候,我开玩笑跟他打趣:“你说要是咱妈知道她大儿子干了她小儿子一个晚上,她会不会当场拿刀砍死我?” “她不会知道。”齐晗凑下来亲我眼睛又哄我,“你放心,只要有哥在。” 我一下乐了,不置可否。 她确实不能知道,她已经够讨厌我了,我不想让她恨我。 我哥从后面抱住我,亲了亲我脖子:“睡吧,崽崽。生日快乐。” 3 夜里凉了下去,我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又梦到到了去年夏天我哥给我开苞的那个下午。 那时候是八月下旬,高二升高三的学生要提前开学,我和齐晗刚搬进这所公寓,开始过起两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子。 之前家里我爸我妈正因为要不要我搬进来一起住的事儿吵得鸡飞狗跳,结果我哥不痛不痒一句话就让我妈妥协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对我哥横看竖看都不顺眼,他一回家,我就抱个篮球出去混了。 后来我发现他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天天睁眼闭眼都看不到人,我彻底舒坦了。 八月份的禾川跟被架在炭火加上生烤一样,谁愿意有事没事跑出去打什么劳什子篮球,不热死才怪,这破出租屋好歹有个空调给人凉快。 我也从不去考虑我哥教室在六楼,学校没空调,天天太阳指着晒这件事。 后来有个周六的下午,我躺床上睡得昏天暗地,梦里梦到我哥跟我亲嘴儿的场景,一觉醒来天有些暗,我下身撑得老高。 裤子一拉,我二话不说给自己撸起来。 满脑子都是我哥亲我时候嘴唇的触感,那俩唇瓣,要是给我口交肯定爽翻。 正要冲锋,我哥突然开门进来,我一下差点萎了。 他倒是站在原地愣住,我怒从中起,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自己裤子还没提上,拉下脸张口就骂:“草你妹儿的齐晗,你他妈有毛病啊,好死不死这时候进来干嘛!老子打飞机看不到啊?被你给吓出病来谁负责?” 其实我知道我哥进门前肯定啥也不知道,可我就是想骂他。 人本质都是喜欢犯贱的,对越把自己弃如敝屣的人,越是视若珍宝,对将自己奉若明珠的,反而有恃无恐。 我妈对我这样,我对我哥亦如是。 有人惯着,毫无道理地撒泼都能理直气壮。 我哥关了门,低着眼睛听我晾着鸟足足骂了五分钟,像是做好了要承受我把一个夏天积攒的火气全发泄到他身上的打算一样。 等我嗓子骂干了,他无声走过来坐到我背后,两手钻过我腋下环住我腰就往下探,抓着我老二就开始撸。 我一开始是想要挣扎一下的,后来发现我哥手法比我好多了,估计自己私下没少干。 更何况我干的时候脑子的想的是我哥,现在四舍五入约等于他给我干了。 我突然就理解了所谓乱伦的爽点,光是我哥帮我打飞机这个认知就足够我颅内高潮千八百次了。 我哥手活贼他妈好,对着我马眼儿又捏又揉的,身体刺激直通睾丸,精神刺激直冲大脑,我在我哥给的双重刺激下成功一射千里。 我软下来,我哥前边硬邦邦抵着我后背。 我舔了舔唇,想着他伺候得我舒服,转过身望着我哥,朝他下边扬了扬下巴:“礼尚往来,我帮你呗。” 他望着我不说话,我当他默认,伸手拽下他校服裤子,他那玩意儿弹得老高。 我伸出手去握,啧了一声,亏我打飞机的时候还在想干不成我哥让他干我也行,现在看来还是算了,这驴鞭插我屁眼儿里我得死,穿肠破肚那种死。 我躬着背,手上发力给他撸,撸了不知道多久,他那玩意儿一点儿要结束的意思都没有,我手酸得厉害,一急,张嘴含了进去。 他伸手想把我推开,我哪儿能让,骑虎难下,男人的面子最重要。 刚含进个头,我觉得我嘴里边满了。 闭着眼睛再往下塞,他马眼抵着我喉咙口,我睁眼一看,还有半截没进去。 没办法,我他妈一边给他口一边给他撸,口水顺着我嘴流到他阴茎上,在他胯上聚成一小滩。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整张脸都僵了也没见他要缴械投降,一起身,大马金刀地张着腿向后倒,手肘撑着床板喘着气,睨着他说:“你上我吧。” 他摇头起身,揉我脑袋:“哥自己解决。” 我一巴掌拍开他:“让你上你就上,老子知道你想上我。送上门的屁股你不要,是不是个男人。” 他眼神黯了下去:“你确定?” 我翻个白眼没看他,偏到一边不耐烦点了点头。 接着身子一空,被他抱去了厕所。 我嗤笑一声:“齐晗,看不出来你还挺讲究情趣。” 他不说话,下一秒我就懂他为什么不说话了。 淋浴头被扯开,我趴在马桶盖上,送到屁眼儿的不是预料中的东西,我哥掰开我屁股朝里面灌水。 像是早就猜到我会挣扎一样,他死命按着我背不让我起身,我光着屁股把他祖宗八代咒了个遍。 扳手被合上,我起身看着自己的肚子,跟怀胎三月的人一样。 我哥把我抱起来坐他怀里,一手圈着我,一手给我揉肚子。 我继续骂骂咧咧地说着要和他祖宗发生肉体恋爱关系的脏话。 等我肚子开始胀痛起来,我才求爹告娘地叫他出去。 齐晗给我里里外外打整完的时候,我已经被搞得虚脱,随他摆弄了。 屋子里没润滑剂,他把我腿掰开,埋头开始给我口。 口到一半,他右手中指钻到我后边刚刚被打整过的地方。 ! 我草! 我全身一下子绷紧,连带着后面猛然收缩。 齐晗拍了拍我屁股,中指在后面抽插蠕动:“崽崽,放松。” “去你的!老子插你屁眼儿你看你能不能放松!” 他起身把我两腿往上抬高,整个人压下来,右手退到前面上下撸动,左手把我脑袋摆正和他接吻。 我哥一吻我,我就说不出话了。 吻着吻着我含着的舌头就变成两根咸不拉几的手指,在我嘴里肆意抽插,搞得我口水泛滥津液横流。 两根手指浸湿了,被他抽出来朝我屁股塞,我正开口要骂,他又凑上来吻我,一点一点地攻城掠地,我被吻得哼哼唧唧的,不知道里面他按到哪根麻筋,浑身一激灵,脊背都酥了,他反应过来,搓着那儿不放手,我两腿死死夹着他后腰,后穴绞着他手指开始流水儿,身子挺得像濒死挣扎的鱼,胸腹隐约可见肋骨轮廓。 我被我哥活活按出水儿了。 他抹了一把我小腹的腺液涂在他龟头上,把我翻了个身,跪趴着让他插进来。 我感觉后面被他撑平了,一口气没缓过来,他还在往里进,我挣扎着往前爬,把他一把拉回去,阴茎借势长驱直入整根没了进去。 我仰头惨叫,眼泪没被包住,流了出来。 我抽着气骂娘,被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放进嘴里搅动,只能垂头闷叫。 我背拱起来,侧腰被大手掌着,后面被我哥稳打稳扎地撞。 茎体跟车轱辘一样一遍一遍压过那根麻筋,我嘴里的闷哼逐渐变成染了情欲的呻吟,我哥抽出手,掰着我下巴凑过来亲我。 我突然想起一个月以前的消防楼道里,我哥小心翼翼亲我的样子,像怕碰碎什么瓷器。 夏天自此不再抽象,形状是我哥颤着睫毛吻我的模样。 齐晗动作越来越快,每一下都朝着最深处顶,我叫得越来越大声,汗水和眼泪融合交杂,突然被我哥抱起来,背靠着他坐他怀里,每一次动作都能把他吞得一点儿不剩。 最后他射在我里面,我头仰靠着他肩膀喘气,嘴里还不忘耍贱:“齐晗,你跟我做爱了。咱妈知道得气死。” 我哥替我抒解前面的欲望,左手握着我膝窝,侧头啄我的侧脸:“小野,咋俩这叫上床,不叫做爱。” “有什么区别?”我讥笑着朝后瞥了一眼,“还不都是乱伦。” “不一样。”他看着我射到他手上的白液,声音冷静得出奇,我瞧不见他眼里的落寞,“你不爱我,所以咋俩不是做爱。” 后续是当天晚上我就发了低烧,我哥从此再也没有内射过。 4 闹钟响的时候是七点,天已经大亮了。 和往常一样,我哥早就不见踪影,桌上放着他煎的鸡蛋和冲好的牛奶。 我穿着齐晗给我买的新鞋,卡着上课铃踱进教室,拉开胡遥身边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去,才看到自己桌上放了瓶云南白药。 我转头看着胡遥:“你买的?” 她继续目不转睛盯着练习册,点了点头。 药瓶被我朝空中一抛,又原路落回我手上,我揣进书包里:“谢了啊。” “应该的。”她声音压得和这个死气沉沉的教室里每天早上被三十多个人的睡意渲染得一成不变的氛围一样低。 我这才发现她脸色不太好,眼眶有点儿红,像是哭过。 于是低头凑过去,虚着声问她:“成辕又来找你麻烦?” 她抿嘴摇头不说话。 我低声骂了句娘,估摸着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禾川一中分三个级部,从A到C,级别依次降低,常规学校的常规操作。每个学校都有那么一群游离于普通级部的学生,通常情况穿着打扮比大部分普通学生光鲜亮丽,平均颜值也高于文化生。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艺术生。在禾一中,艺术生上专业课有单独的课程和教室,文化课却是插班上的。没条件的听学校安排被随机分配到BC部,有条件能走关系的,会被插到A部上课———家长们总喜欢做这种表面风光的无用功,自以为是地给了孩子大众眼中最好的条件,就觉得孩子应该赚到同等的荣耀回馈给他们,否则就是浪费一片良苦用心,从来不去过问孩子愿不愿意,或者扪心自问一下这是否让自己的孩子有些格格不入。 成辕和他妹妹成鞠就是这类悲催的孩子。 一个体育生,一个舞蹈特长生。 成鞠比她哥运气好,分配到我们班,最初和我是后桌,整天缠着胡遥给她讲题,胡遥性子冷不爱说话,刚开始烦她烦得要死,奈何成鞠这人没脸没皮,再加上胡遥班上没几个朋友,一来二去慢慢就和成鞠熟一起来,俩人好得连上厕所都要一块儿。 俩美女天天结伴而行,一出教室楼上都有男生专门站阳台上守株待兔就为了饱饱眼福。 好景不长,前两天成鞠突然转到隔壁和他哥一个班,天天上下学也被成辕寸步不离护送着,连胡遥也不敢去找她,跟防贼似的怕谁把成鞠给偷走了一样。 昨儿上晚自习之前我正无聊准备溜达着去小树林乘凉,结果碰到成辕一大男人把胡遥堵角落里,看那架势也不像告白,谁他妈告白把女生恐吓得脸色惨白还哭得梨花带雨的。 胡遥好歹是挨着我坐了两年的同桌,平时不管交作业还是逃课都给我打得一手好掩护,算我半个兄弟,我正准备上去和颜悦色问问咋回事,好巧不巧,二楼办公室有老师训高一犯错的学生,声音传到我耳朵里婉转动听:“下次再这样我就请家长了!” 我灵机一动,抡起块石头朝成辕背上砸过去。 架打完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成辕昨天堵胡遥干啥。 我瞅着胡遥眼神放空望着练习册发呆,悄悄凑过去:“你昨天跟成辕......” “你有没有女朋友?”她突然打断我,眼睛还是盯着练习册,没有聚焦,双目无神。 我一愣:“没啊。” “做我男朋友呗。”她终于转头看着我,脸不红心不跳地给我告白———不看表情只听对话的话姑且算是吧。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高一见面时候她提着板凳跟我干架以及前天我躬着身躲书后边偷着吃面结果老师来了她一把按着我脑袋毫不留情让我脸砸到饭盒里的样子,彻底否决了她喜欢我这个可能。 “那个.....兄弟————” “就当帮我个忙。”她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只是发红的眼眶出卖了她的情绪,我毫不怀疑要是我不答应她下一秒就能流出眼泪来,从此我将背负一个禾一二A薄情郎的骂名。 操,这个心机与演技共存的女人。 我一把把她扯近:“您老总得告诉我为啥吧。” “不能。”她把眼泪憋回去,睨着我,一脸冷漠:“反正你又没有女朋友要解释。” 可是齐晗会伤心。 我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急急把它从脑海中抹去,对着胡遥打探:“是不是成辕喜欢你?你不喜欢他?” 她不屑到只拿鼻孔出了声气,白眼恨不得翻破这栋楼。 “.....那要是有人问到,我能跟别人解释不?” “不能。” “我哥也不行?” “你能保证你哥不跟别人说?” 我想了想,摇头。 其实我觉得我哥大概率是能保密的,但凡事不能说得太绝对,99%和100%之间归根结底还是差了个1。 虽然我哥本身就是个1。 “那就不行。” 我有点儿犹豫。 她兴许是瞧出来了,一开口轻飘飘一句话就把我往绝路上逼:“上个星期成小容她老公车轮胎被人扎破了。” 胡遥他爸是学校保安室门卫,一手掌握学校犄角旮旯的监控。 我壮士断腕般喝了口水,一脸绅士地对她礼貌伸出右手点头微笑,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你好,女朋友。” ********** 胡遥跟我谈恋爱的事儿很快传开了。 我也不知道是我名气太大还是她名气太大,每个学校总有那么几个因为长得贼好学习贼差而出名的比如我和成鞠,也有那么几个因为长得贼好学习也贼好而出名的比如我哥和胡遥。 总而言之天下便宜都是我的,昨天才跟全高三才貌最出众的男生上床,今天就跟全高二才貌最出众的女生谈恋爱。 反正我跟胡遥,众人眼里俊男美女,金玉良缘。 她听完我的转述以后十分客观地帮我纠正回来:“是臭味相投,蛇鼠一窝。” 学霸就是学霸,形容词都找得比我精准。 我哥肯定是知道的,他班上追胡遥的男生也不止一两个。 我都做好了他怒气冲冲跑来质问我结果被我一顿洗刷调侃的准备,结果等了好几天什么都没有。 他从来没开口给我提过这件事儿,只是回家越来越晚,有几个晚上从我床边经过的时候身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烟味儿。 我心里烦得厉害,具体烦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就像在期待什么东西却久候不得一样。 后来我琢磨了很久才明白我那时在期待什么,我是迫不及待想让他逼问我真相。 看来潜意识里道义和我哥之间,我还是选择了后者。 可惜我哥没给我这个机会。 我总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回去假装作为和他炫耀的资本,激激他的反应。 胡遥这两天溜得特别早,晚自习下课铃一响拉上书包就走了,后来我发现成鞠每晚都在班门口伸着脖子等谁,等半天等不到就垂头丧气地走了。有次我本来想上去打个招呼,人还没走近,就被翻了个大白眼,成鞠只留个背影让我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再没眼力见也看得出来胡遥这是在躲谁。 天赐良机,今晚晚自习被成小容霸占拿来讲数学,还拖堂。下课的时候成鞠早就在门口望眼欲穿了。 胡遥磨磨蹭蹭收拾好东西,见我要走,一把拉住我:“今晚你送我回去呗。” 我思考了一下我家和她家的距离,毫不迟疑地拒绝了。 胡遥怒了:“你不是我男朋友吗?” 噢,忘了这茬,我是她男朋友。 抓起她书包往肩上一甩,我笑着拖长了声音逗她:“走吧———女朋友。” 那肯定是要被成鞠拦下来的。 我从没见过一向以没心没肺性格处事的成鞠现在这副样子,鼻尖和眼尾都是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胡遥:“你这是什么意思。” 胡遥一脸不以为意———只不过根据我对她的了解这应该是装出来的,语气故作轻松:“如你所见,我男朋友送我回家。” 我就是把枪,哪里需要哪里抗。 这个世界上成功又多了一个恨我入骨的女人。 成鞠铺满隐形刀片的眼神上上下下把我扫射了三遍,一抹眼泪,跺脚走了,顺便下来一句不知道是给我还是给胡遥的战书:“等着。” 如果是给我的,那我可能和成辕又要打一架。 如果是给胡遥的,那我可能还是要和成辕打一架。 出校园的那条大路凉风绕绕,我和胡遥走在人行道里相对无话。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的声音在一片混杂了蝉鸣和蛐蛐叫的合奏曲里响起,像思考了很久才下定的决心:“要不咋俩认真处处看吧。” 我无所谓,反正我哥根本不在乎:“行啊。” 离胡遥家还有最后一段路的那个拐口有一棵很大的黄果树,一到盛夏枝繁叶茂。 她在树荫里站定:“就送到这儿吧。” 行。 我转身欲走,她拉住我,有些踌躇,神态又像严肃得跟我讨论月考试卷压轴题的解法:“咋俩处朋友的话....现在是不是应该做点儿什么.....这月黑风高孤男寡女的?” 女中豪杰。 我歪头思考了一下一般情侣在这种时候干的事儿,商量着问她:“亲、亲嘴儿?” 她怔了两秒,一咬牙,闭上眼,仿佛下一秒就要上断头台:“来吧。” 表情视死如归得让我怀疑自己有百年不治的口臭。 我皱了皱眉,有点儿不适应突然要跟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哥以外的第二个人亲嘴。 神情复杂地凑过去,在胡遥唇上蜻蜓点水沾了一下,我火速撤离了自己的嘴,想起自己以前喝中药也是这样的反应。 我砸吧了一下,胡遥睁眼,我俩无言对视了良久。 她问我:“什么感觉?” 我说:“说不上来。” “心动吗?” “心动个卵。” “哦,我也是。” “......” “......” 我俩在黄果树下坐了好久,她又突然转头问我:“这是你初吻?” 我摇头:“你呢?” 她也摇头。 我有点儿惊讶,毕竟她没哥哥。 胡遥先发制人:“你初吻给谁了?” 我犹豫了一秒:“我哥。” 她点了点头:“厉害啊。” “你呢。” “成鞠。” ...... ? ! “彼此彼此。”我笑了,也来了兴趣,一脸好奇地望着她:“你俩....谁先动嘴的?” 她回忆了一下:“她。” 我哦了一声:“我也是。” 她眼中顿时露出了惺惺相惜的神情。 本以为是兄弟,处到一半变成了情侣,最后才他妈发现我是姐妹。 5 我没有手机,也没有表,回家的时候不知道几点了。 但应该挺晚的。 黑走廊的尽头有亮,门开着。我哥张着腿坐在门槛上,头垂得低低的,顺着后衣领子望去,肩胛骨的轮廓若隐若现———他好像瘦了一些。放在膝盖上的一只手里还夹着烟,地上散落了几个零零碎碎的烟头,房里微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长。 奇了怪了,那么讨厌的齐晗,我现在竟想跑去抱他。 我拐进走廊,板鞋踏地一瞬发出的声音引得我哥抬头来望。 一股莫名其妙的心虚在我心里冒出来,像被他用眼神钉在十字架上了一样,我站在原地,迎着他的目光一动不动。 他没起来,只把烟掐了,咽了口唾沫润嗓,声音还是带着点沙哑,在漆黑空荡的走廊里响起:“去哪儿了?” 楼道灌进一阵凉风,禾川的五月早就热了起来,此刻的走廊温度却低得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我挪开眼珠不去看他:“送胡遥回家。” “还有呢?”他起身,一步一步朝我走近,“你们还做了什么?” 我想了想:“亲嘴儿。” 齐晗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冷:“还有呢?” 肩上承了一只手,锁骨隔着校服的涤纶料子被拇指上下摩挲着,我这才闻到一股铺天盖地的烟味,摇头道:“没了。” “没了?”我哥指节发了力,拇指摁着我锁骨不放,我被捏得直皱眉,又听见他问我:“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被他逼问得心里起火,不耐烦啧了一声:“不知道。我又没表。” “十二点半了。”他抬手用食中指的二指节夹着我耳垂摇了摇,轻柔得不像话,眼里却像是有什么情绪积而不发,俯下身强迫我和他对视,开口一股挡不住的烟草味儿朝我脸上喷:“崽崽,哥在这儿,等了你一个小时。抽了八根烟。” 我手指不自觉蜷起来捏着校服下摆,心跳没由来乱了一拍。我哥现在的样子让我第一次冒出一种名叫害怕的情绪,直觉告诉我他在等我说些什么来平息怒火。 像小狗讨好主人一样,我仰起脖子去贴我哥的唇,向我哥索吻。 他碰到我嘴唇的那一瞬间僵了一下,片刻后起身躲开。 我慌了,抓着他刚才夹烟的两根手指含在嘴里吮,他抽出来,转身朝房里走去。 我不甘心,上前一步抱住他,啃他的肩胛骨,左手环着他的腰,右手准备去解他裤子。 他一把把我扯开,转过身时终于发怒了:“你干什么!” 刚刚被他降到冰点的情绪吓得不知所踪的火气现下被他一吼,顷刻之间在我心里如暴雨前夕般的乌云骤拢起来,我跟个二流子一样笑了一下:“齐晗,你他妈这几天装模作样的不就是想我哄你吗,为的不就是这个?” 我哥嘴角抽了抽,两瓣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呼吸越来越重,盯着我看了好久,眼里的怒火渐渐转化成一片失望,隐隐起了氤氲水汽,过了半天,对着我长长舒了口气,“齐野,我这些年,就是太惯着你了。才任由你拿着我的感情这么践踏。” 十七年,我第一次听他连名带姓叫我的名字。 “我是你哥,你对着我怎么撒野都行。但是对被你给予了身份的女孩子,你要学会责任两个字怎么写。”他眨了眨眼,转身迈向房门,“你已经有女朋友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都该考虑有她感受的一份。” 齐晗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脊背好像也没那么直了,逆着光映在我眼里,说不出的落寞。 我明明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从背影轻而易举地读出了难过。 今晚和胡遥告别的时候,我问她怎么忽然确定自己喜欢成鞠了,她的回答于这一瞬间在我耳边回响起来。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看见他难过,会想把自己对他做过的错事全部撤回从头来过。” “那他要是从没在你面前难过过呢?” “你从没伤害过他,或者你从一开始就在伤害他。” 我大概是后者吧。 其实胡遥没说全,感情里那些被辜负后依旧维持着波澜无惊的表面的人,心底下隐藏的无非是毫不在乎或者被伤到麻木这两种情绪,但如果有人一直对你给他的伤害熟视无睹,还有可能是你伤他伤得不够深。 心死的那一瞬间是真的有声音的。 听得见的那个人是十恶不赦的蠢人。 我哥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在我眼前难过着,在胡遥看不见的地方打了我的脸。 我喜欢上我哥了。 或者说,我终于承认我喜欢我哥了。 房里的光熄了,我从书包里掏出了去年生日我哥存钱给我买的MP3,里面放着Eason的红玫瑰,男人哼着那两句人人耳熟能详的歌词,唱着我过往无数年的劣迹斑斑。 我在走廊坐下,地板冰凉的触感帮助我清醒地回忆着以往我与我哥之间的点点滴滴。 是每一年他生日都要给我留的那块水果最多最后却总是被我当着他的面倒进厕所的生日蛋糕。一个乐此不疲地留,一个乐此不疲地倒。 是从小学到初中总是一不小心被我偷到,趁他给我妈看以前被我撕得粉碎的一张张奖状和证书。那时我还在心里暗笑,我妈什么都给他最好的,偏偏书包给他买个崴杆子货,拉链随时拉不上,什么东西都能被我驾轻就熟地找到。 是每次路过商场我多看了两眼,第二天晚上就静悄悄出现在我被窝下面的玩具。 是他永远三分钟激情缠着我妈去超市扫荡一圈结果买回来就不想吃而恰好都是我喜欢的零食。 是我所有同学都能一眼识破而他永远都会在我这里吃亏的鲜耻伎俩。 后来我长大渐渐明白,我对我哥所有的歪打正着,都是我哥对我的早有预料。 离我不远的那扇半开的铝合金门,里面藏着一个伤痕累累的爱人和一颗一触即溃的真心。 月光黯淡。 有花借着这抹黯淡在我眼前悄然复活。 我仔细看,是十六岁那年夏天我哥低心下意送到我面前结果被我冷嘲热讽最后一脚踩得叶烂枝折的那捧蔷薇。 第二天我拿着这件事到胡遥面前嘲笑我哥,说他娘们兮兮喜欢蔷薇,胡遥当时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顽固不化的恶徒,她似乎在那时就懂了什么,却没点破,只一脸正色地教育我:“爱花儿不是女生的特权,喜欢男人也不是。” 现在想来我哥喜欢我这件事,早有人指点过。 怪我当时耳聋目浊,一腔爱意窥不破。 我缓缓起身,蹑手蹑脚走向电梯,下楼以后,趁我哥还没发现,撂蹶子跑了。 一中后面有片野蔷薇,我今夜作了采花贼。 回到公寓,我在电梯里不停做着深呼吸,临迈步前煞有介事地把花藏在了身后,心如擂鼓,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转念一想,我确确实实就是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而已。 我走出去,一脚一个泥巴印。 房里的灯果不其然又亮了起来,我听见我哥在里面来回踱步的声音。 我咳了一下,声音在走廊里清脆嘹亮。 房里脚步声戛然而止,片刻过后我哥急急奔了出来。 我握花的手紧了一紧,打直了背,站军姿似的等着我哥朝我走过来。 他跑到我面前,上上下下把我仔细打量了一遍,伸手像是想抱我,我背后还藏着花,下意识退了一步。 他怔住,对我的反应有些不知所措,前言不搭后语地惶惶说着:“哥.....哥今晚话说重了.....你......你别跟哥闹脾气.......” 我看着我哥手脚仓惶的样子,笑不出来。 这个世界情欲泛滥,随便什么人都能把爱挂在嘴边,偏偏我哥逆道而行,怀揣着自己不可告人的感情在我身后走得步履维艰。 这次换我宝贝他。 我压着心疼笑了一下:“我跟胡遥没在一起。” “......”他有些猝不及防,反应过来以后以为我还在为刚才的事赌气,只哄着我:“好。没事,哥知道了,没关系的。” 说完拉着我转身想往房里走。 我挣开:“她有喜欢的人。” 他转头,疑惑等着我的下文。 “我也是。”我笑着开口,期待着他的反应。 我哥愣了一下又回过头去,步态蹒跚徐徐走着,只后脑勺点了两下,声音低低传到我耳朵里:“知道了。别再乱跑就行。” 这个人,被我折腾了太久,什么好事儿都算不到自己头上。 “我现在要给他告白呢。”我冲他喊,看着他背影僵住,像不确定自己听错没有,慢慢腾腾转过头凝视着我。 我忙不迭把藏了好久的蔷薇从身后掏出来,朝他站的方向伸出去。 “哥,我为你偷了花,你做我男朋友吧。” 6 第二天我两腿打着颤上的学。 双脚下床着地的那一瞬间我总算是知道了以前我哥跟我做爱的时候有多克制。 生物老师在台上讲基因重组,我手撑着脑袋,上眼皮和下眼皮止不住地亲密接触。 屁股硌得难受,我趁胡遥下课上厕所的时候一把扯过她的坐垫自己坐上。 胡遥回来的时候我正准备埋头睡觉装死来逃避她的兴师问罪,结果等了半天也没个动静。露出个眼睛去看,她正盯着面前虚无的一点,脸色有些苍白。 我又活了过来,装腔作势伸了个懒腰,四仰八叉靠在椅背上:“成鞠又咋了?” 她丢了魂似的摇头:“她旷课了。” 此后整整一天胡遥都以一节课间出去一次的频率往隔壁班凑。 同样坐不住的人还有成辕。 晚自习上课之前他终于把胡遥叫了出去,一开口就没好气:“成鞠呢?” 胡遥一贯心里有多急,表面就有多沉得住气:“你自己妹妹不见了,跑来问我?我跟她什么关系?” “少装佯!”眼看着成辕要上去抓胡遥的衣领,我作势伸手去拦,成鞠和靳阳有说有笑从楼梯口走上来,一拐弯就看得到我们这几个人混作一团。 胡遥白天的坐立不安终于在这一刻以同等程度的焦急表现了出来,一个箭步冲上去:“你在干嘛。” 成辕三步并两步跟着,正准备开口又闭了嘴,像只是为了生吞一口空气———其实是台词被胡遥抢了。 成鞠抱臂歪头,笑得一脸无赖相:“如你所见,我男朋友送我上课。” 女人果真是记仇的。 谁都知道她身边这个男朋友是谁,上学期挑衅成辕打架斗殴结果把人打进医院最后被学校开除的流氓混混,靳阳。 古往今来的混混总是有很多办法在没有校园卡的情况下溜进学校来的。 胡遥脸彻底阴了下去:“别胡闹。” 成辕在身后刚刚提了口气张嘴准备说话,又因为台词被抢而闭上了。 靳阳瘪了瘪嘴,正卯足了气准备发表点什么,嚣张气焰被胡遥偏头一句话扫射得架势全无:“不想被我爸逮到第二次的话现在就滚。”———当年靳阳是被老胡手把手护送进的局子。 靳阳转头看向成鞠。 成鞠沉着脸看着胡遥,没有要为她这个男朋友抚平委屈的意思。 胡遥挑眉看着靳阳。 后者自讨没趣,低低骂了句脏话,甩手走了。 这场夕阳闹剧在伴随着晚自习上课铃的成小容脚步声里无疾而终。 成鞠是被她哥拽着走的。 拽着上晚自习去教室,拽着下晚自习回家,手臂在她哥手里挣不掉,眼睛在胡遥身上挪不开。 我看着宛若处子被胡遥保留了整整三节晚自习贞洁的理综试卷,主动提出了今晚送她回家的要求。 征得同意后我拉着她奔上六楼给我哥打了个晚回家的招呼,我哥靠门笑着拿手刮了一下我鼻子顺便点头答应了。 回家路上我俩都很有默契的缄口不言,可我又实在见不得她魂不守舍的模样,眼看着要到黄果树了,我突然想起什么,低声问她:“昨天你那么晚回家没挨骂吧?” 她很给面子的没有不回答我,摇头道:“我家没人。” “你爸呢?” “值夜班。” “那你妈呢?” 她眼睛闪烁了一下,抿嘴说道:“跟人跑了。” 又补充了一句:“在我很小的时候。” 我没想到自己随便一问又揭了一个伤疤。 然而下一秒我为了掩饰尴尬开了一个这辈子回想起来都想让自己当场刀雨淋头的玩笑:“跟我这样的野男人?” 说完巴不得能顺着夏夜凉风把那些刚刚脱口的字吸回腹中,转头在胡遥看不见的黑暗里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而龇牙咧嘴想咬舌自尽。 恋爱中的人果然智商为零。我简直想一榔头敲死我自己,顺便把刚才的那些蠢话一起砸碎。 胡遥抬头瞟了我一眼,大概是我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让她开心了一下,她没怪我,反而扬起嘴角笑了,摇头道:“野女人。” 我还没来得及将自己脸上的震惊在它风化之前收起来,又听见胡遥说:“这大概也是我之前一直否认自己喜欢成鞠的原因。骨子里是在躲避某些老天冥冥之中想不断提醒我的过往。” “就像因为我流着那个女人的血,所以才有着和她一样的性向似的。可同性恋与基因无关,又不能遗传。我不愿意承认我也是同性恋,好像承认了,我就背叛了我爸一样。”她怂了怂肩,“其实恨她的人只有我。我爸看得开极了,每次谈到我妈他都一点不埋怨。他说我妈是在跟他结婚以后才发现自己真正的性向的,一个人只要不犯法,在任何时候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他和我妈是和平分手,我却总觉得是她抛弃了我,跟人跑了。” “你爸是个温柔的人。” 尽管能把靳阳那样五大三粗的人打得满地找牙。 她点头:“仁慈本身就是一种温柔。我爸老早就跟我说过,不能用性别去决定自己是否要爱一个人,而是应该凭爱去接纳性别被这个世俗强加的不公。他其实不会怪我,是我自己不放过自己罢了。” 我努嘴表示赞同:“所以这是你从来都不惊讶于我和我哥之间感情的原因。可我跟他已经远不止同性恋那么简单了,我和他这是———” “爱情有权利发生在任何关系之间。”她驻足打断我,阻止我说出那两个字,转头直直看着我的眼睛,笑得释然,“你看,这个世界上,每个家庭都有那么一些不足为道的不堪。如果只是因为爱,那算得了什么呢。以不伤害别人为前提的爱,值得任何原谅。” 凉风徐徐,月光映在她眸子里,清如明镜。 作为交换,我告诉了她关于我家的不堪,关于去年夏天我哥给我的那个吻。 我总是孜孜不倦地跟我哥作对的,从小到大都是。我哥在小时候有段时间也因为我莫名其妙的敌意而反击过很久。只是后来某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对我的态度突然就好了起来,我并没有兴趣去探究原因,也从不愿意接受他给予我的善意。 在我第一次把他特意给我留的蛋糕当着他的面倒进厕所的时候,他把我堵厕所门口问过我,为什么总是对他的一切都有那么深的抗拒。 我望着天花板思考了一下,反问他:“如果本身属于你的一大把糖果被无缘无故的剥夺给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怀里抱着本该属于你的一份,假装怜悯施舍给了你其中一颗,你就要对他感恩戴德了吗?” 我哥站在厕所门口愣了很久。 后来他开始把所有的东西都连同着自己的那一份留给我。 可我依旧拒其于千里之外。 我哥以为糖果就是糖果,可我说的糖果是那份本该属于我的、来自我妈的爱。 怎么是他想给就给得了的呢。 至少那时候我以为那份爱本该属于我。 我哥给我的东西越来越多,不知不觉中就搭进了自己的感情。 他也学会了在我日复一日的恶语相向里克己慎行,收敛锋芒,在家里样样都要和我平起平坐。 可狮子始终是狮子,不会因为藏起獠牙就失去捕猎的能力。 禾川的中考是全市统考,三年前的夏天,我哥以文化考试570的成绩和隔壁私立学校高成一中的姜安并列全市第一,成绩刚刚公布的那一个小时,就收到了三所学校教务处的招生电话,条件一个比一个丰厚,最终我哥还是选择了我所读的初高中在同一个校区的市一中,我并不关心我哥选择了哪里,只记得名次出来那一刻我在我妈脸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骄傲情绪,我哥也成了她在小区里抬头挺胸逢人就炫耀的资本。 我那时天真地以为只要我也取得和我哥一样的成绩就能让我妈对我转变态度引以为傲,往后的三百多天我付出了人生十七年以来最大的努力,甚至不惜在许多个晚上拉下脸皮去找我哥问题,硬生生把落了两年的功课精卫填海一般的补了起来。 中考成绩出来那天,我兴冲冲地跑去告诉我妈我考到了全市前一百,禾川的高中可以随便我选的成绩,虽然没有我哥那么辉煌,但怎么也是一件长面子的事。 我以为最令我失望的局面不过是我妈毫无反应甩给我一句“知道了”,没想到我妈听完我的汇报,难得地将眼神从麻将桌上移开,转过身正眼看着我,在客厅里当着一堆客人的面,咬牙切齿,带着一丝刻意的嘲讽———我甚至觉得她有些气极反笑,反问我:“你都能考前一百?” 那一瞬间我明白我花费一年的努力做了一件错事,我不应该变得优秀,我得让我妈看到我血液里的劣根性才是和她正确的相处之道,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然而事实证明我那一瞬间的恍然大悟是对的。 往后我在学校干得混蛋事越多,越丢脸,我妈私下反而对我态度越平和,仿佛我要竭尽全力去给她证明我从生下来就是个没救的坏胚子,才能讨得她的欢心。 我忍着鼻头的酸楚感把成绩单揉成一团捏在手里,走进房间,看到我哥拿着我一个月以前当着他的面作为生日愿望许下的那个滑板———我当时就抱了要他给我买的心思。 我哥双手把它捧到我面前,脸上的笑容让我产生一种他由衷替我高兴,为我骄傲的错觉:“小野好棒,恭喜你。” 我当着他的面把滑板从三楼窗口扔了出去。 手里的成绩单被我撕个粉碎,飘飘洒洒落到地上,我看到一地的白纸残片,每一片都带着我哥的黯然神伤。 十六岁的齐晗,带着满腔讨好般的温柔,近乎卑微地奉给我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就这么被我肆无忌惮地给予难堪。 “我有多恶劣,我哥就有多无辜。”我对着胡遥满含歉意地笑,仿佛我哥隔着几千米就能接收一样,“你看我多可笑。从不敢去恨任何一个不爱我的人,因为恨到他们身上他们不会痛。” “所以我就去恨唯一一个爱我的齐晗。” “这样就有人和我一起痛。”我眨了眨眼睛,鼻子有些酸,是在替过去那些年的齐晗委屈。 “那个吻呢?”胡遥垂着眼睛聆听着,又提醒我,“你那么可恶,你哥怎么敢吻你?” 我皱起鼻子使劲吸了吸空气,把那个潮湿粘腻又清凉可口的吻娓娓道来。 那是去年夏天,我哥即将升读高三,我爸和我妈在那个暑假整天为了要不要让我搬进出租屋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我爸这个人,懦弱无能,是个酒鬼加赌徒,要是哪个家庭由这样一个男人支撑,那必将是走向分裂的。横看竖看他都是一个失败的男人,全身上下唯一好看的就是那副皮囊,说一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都是抬举他,那副姣好壳子的内里只有晃晃荡荡的廉价酒精和四色扑克。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是赋予我和我哥生命的存在,于我而言,是我所能摄取到的唯一来自长辈的关爱的来源。 每一个无能的男人都会成就一个强势的妻子。 我爸在我妈面前永远是唯唯诺诺的,我记忆中他少有的硬气都是因为实在看不惯我妈的不公平待遇为我偶尔发声两句,大多数时候他对我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尤其是在我妈面前,更是不敢对我有过多喜爱的表现。可触及底线的事情,他却总是会表现出少有的坚持并且结果都是出人意料的哀兵必胜。 而这次我爸为了给我争取那个四十平米学区房的一席之地,更是掏家底般的拿出了自己所有库存的勇气,每天在家和我妈闹得天翻地覆,不达目的不罢休。 我为了趁早结束这场因我而起的战争,难得地在全家面前都表现出了一副乖巧模样,每天默不作声地出门默不作声地回家,甚至在那一个周六的下午连打篮球都不贪时间,早早奔向了家门。 后来想想我真该一场篮球打到天黑再回去的。 这样我还能依旧理直气壮地讨厌我哥到死。 老式居民楼的隔音效果总是差强人意,我妈的咆哮随着我靠近家门的脚步愈发清晰,就在钥匙孔插入门锁的前一秒,我终于侦破了我妈对我那么多年的恶意是怎么回事。 “你倒是在外面喝够了赌完了裤子一提就爽了!一声不吭带个野种回家让我给你养了十六年!那个女人早不死晚不死生完孩子就死了!她怎么不带着那个野种一起———” “够了!” 我听见我哥忍无可忍的低吼,后面的声音被我耳朵里嗡嗡的耳鸣取代,手里的钥匙落到地上,房里的争吵似乎因为我哥说了一句什么话而渐渐平息,齐晗的脚步声在我耳畔越来越近,门打开的那一刻我没来得及抹杀自己逃窜的痕迹。 原来那堆糖,从始至终就是我哥一个人的。 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轮廓,我哥站在消防楼道门口踌躇不前,听我呼吸不均地问他:“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他不说话。 禾川的夏天热得沤人,我像一条找不到腮的鱼,拼了命地大口呼吸才能汲取一点稀薄的氧气,脑子里迷蒙混沌,只会一遍一遍麻木地重复:“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等口中再也不能吐出一句连贯的话时,我哭到不停打嗝,崩溃到乏力,明白自己那么多年在我妈面前如同跳梁小丑一般的行径都是徒劳无功,第一次体会到哭得失声代表着多么撕心裂肺的难过。 我甚至不知道我哥什么时候蹲到了我面前,用指腹擦干我的泪痕,再像圣徒朝拜一样小心翼翼靠近我的脸,捧着我的下颌一点一点吻我的眼角,吻到我视线清晰,看得见他因为紧张而不停颤抖的睫毛,他的嘴覆上我的唇,攫取着坠落到我嘴角的泪珠。我哥的嘴唇沾了我的泪,又软又凉,最后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轻而易举地攻城掠地。 我到现在也没找到当时自己没有推开我哥的理由,其实他那个吻带给我的震惊并不亚于我是个私生子的真相,也就是那时候起我才明白我哥以往对我泛滥成灾的包容和照顾是出于一种什么感情。 “我没有理由去恨我哥了。”我对着胡遥诉说着自己扭曲的心理,“这又成为了我恨他的理由。” 人在被嫉妒吞噬的时候,内心会贫瘠得滋生不出一点爱意。 正如后来我问我哥为什么那么多年硬撞南墙不回头时他给我的答案:“我只是希望这个世界上有人爱你。如果没有,那就我来。万物有源,人也一样,总得要先感受到被爱才能学会去爱别人。崽崽,我从不奢求你爱我,但我不想你丧失爱一个人的能力。” “你恨他们吗?”胡遥问我。 “谁?” “你爸,你妈。” 我笑了:“哪个妈?” “两个。” “都不。”我摇头,“人只要活着,就该对赋予你生命的人心怀感激。更何况我亲妈是为了生我才死的,我要怎么长大她已经无法干预了。我爸完全可以不认我的存在,却还是把我领回了家。” “至于我妈,”我说,“我每次开玩笑问她自己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她都凶神恶煞地瞪我,嘴里回答得毫不犹豫———不是我生的还能是谁生的!” 胡遥被我模仿我妈的语气逗笑了。 我从黄果树坛沿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想着我哥应该在家等我了,有些归心似箭,对胡遥招了招手:“爱一个人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要浪费多余的情绪去恨别人。” 7 1108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在走廊尽头有人负光等待。 铝合金大门紧闭着,我摸黑走近,隐隐听到有说话声隔着这层十厘米的金属传出来。 我哥在压着脾气和人争执,从他的语气我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当然主要还是因为那个人的声音是来自我记忆中十几年来属于我们家的唯一一只雌性两足动物。 我捏着钥匙贴在门上静默听了十分钟他们的谈话内容,在我哥第八次谈到我妈要是搬进来住我就没有地方睡的这个话题时毅然决然打开了门。房内声音戛然而止。 我哥以一种不容商量的眼神看了我妈一眼,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 我妈一屁股坐到我床边上,大概是吵累了,眼睛挪到一边看着地板,胸口起伏得厉害。 大门被我轻手轻脚合上,发出咔嚓一声,我象征性向前走了两步,朝我哥的方向开口,说话内容却是和我妈在商量:“我可以和我哥一起睡的。” 齐晗步子停了下来。 我妈瞪了我一眼:“两个大男人怎么一起睡呀,躺在一起好让你影响你哥啊?” 两个大男人怎么不能一起睡,睡的花样多着呢。 想归想,话到我嘴边还是乖乖变成了“那我打地铺也可以的。” 齐晗转了过来。 我妈有点动容,扭头看着齐晗。 我哥面无表情回望了一眼,转身时说出了他对我这个主意的宣判:“我睡地铺。” 我妈当然不答应。 还没等她发作,我已经手脚麻利把凉席铺在了我哥床边,枕头被子混着我的书包一同落席,我盘着腿坐在席子上,两眼亮晶晶望着我妈表态,就差长条毛尾巴对着她边摇边吐舌头。 我妈要骂出口的话被什么堵在了喉咙,神情复杂地盯着我看了几秒,翻身上床睡了。 我曾经有幸捕捉到过那样的眼神。 我妈把它投射在我脸上的次数宛若淘沙河中偶尔冲破大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水晶石一样穿插在我的记忆中。 毫无例外,都是我笨拙而费心想要讨好她的时候。 她的留下得到了我哥的默许,我的留下得到了她的默许,我沉浸在这样两全其美的结果中欢欢喜喜地洗了个澡。 被改造成书房兼卧室的封闭阳台透过隔墙中间的那扇玻璃窗向旁边勉强可以被称作客厅的小屋洒了一团柔柔的光,躺在床上的女人呼吸绵长,我手里提着拖鞋,踮着脚经过那张原本属于我的床,进了我哥房间,坐到地板的凉席上,转身关上门,阻断了从这个地方发出的声音唯一可以传播出去的路径。 齐晗脊梁对着白墙,留了个无动于衷的侧影给我———他还在生闷气。 男人就不能惯着。 昨天给他表白,今天就给你蹬鼻子上眼。 屁股瓣代替了脚板,我一步一挪地慢吞吞移到我哥椅子边上,脑袋和他腰齐平。 他眼睛还是盯着桌面上的理综模拟卷,钢笔在纸面停留太久而染出的一团黄豆大小的墨迹出卖了他的心不在焉。 我把手往椅子脚前边探,一把抱住他的小腿,脑袋顺势靠在他的大腿上,掰着他膝盖往自己怀里拱,像个上了扣子的人形挂件。 挂件所属者象征性地动了动自己的腿,装模作样表达了自己有过想挣脱的想法,换来的是挂件两只手把他小腿圈得更紧,开口虚着声给他说:“哥,屁股痛。” 齐晗终于忍不住笑了,虽然嘴角只蜻蜓点水扬起了一秒钟又被他飞快镇压下去,但还是没逃过我的眼睛。 笔尖肆无忌惮戳破了被它浸软的纸面,齐晗以同样的音量虚声对着我说:“哥屁股不痛,谁睡地铺谁痛。” 小心眼儿。 我不接话,就着这个姿势,枕着他大腿睡了。 睡了没多久,脖子还没开始被这个姿势折磨得酸痛,眼睛先被我哥抽掉台灯插头制造出的黑暗拯救了。 齐晗卡着我胳肢窝把我抱了起来,我懒得睁眼,被放到床上以后很自觉的让到了里面贴着墙睡,背上还没来得及凉快,又被他一把捞过去圈着,鼻子周围都是他身上沐浴露混杂着睡衣上洗衣液残留的味道,还有他新鲜呼出来的带着牙膏味的空气。 我翘起鼻子仔细闻了闻,觉得缺了点什么,仰起脖子凭直觉朝他嘴巴亲了一口,空气里响起我嘬他嘴唇的声音,这声音打乱了我哥胸腔里一直以来沉稳不疾的心跳频率,又势如破竹冲到我神经中枢,提醒着我一墙之隔的那张床上还睡着一个被称作我们两人母亲的女人。 我心有余悸地低着脑袋朝我哥颈窝里拱了拱,餍足地睡了。 陈羽丹如果在二零一二年五月二十三号深夜的梦里瞥见一朵怒放的蔷薇,那是她小儿子与她隔着一百二十毫米的距离犯下的罪。 我哥房间的窗子对面就是被四米高的铁栏围起来的学校操场,天还没亮我身旁就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我被齐晗搂着肩膀和膝窝抱起来,身体在空中转动了几个方向,再着陆时身下是被我晾了一夜的凉席,地板的坚硬触感隔着一层薄薄的竹纤维撞击着我的蝴蝶骨,我在他还没来得及放开的手里挣扎了几下,口齿不清呢喃了一句什么,他俯下身凑到我嘴边想要听清,我却急着抓紧时间再与周公会晤片刻而闭上了嘴。 我哥温润的呼吸在我耳畔只停留了两个来回便离开了,我听见开门声吵醒了另一张床上的人,紧接着外面就忙活了起来,是我妈起床准备开始准备早餐了。 高三真累。 我又嘟囔了一遍。 等七点准时响起的闹钟把我好觉搅醒的时候,我哥大概已经坐在教室刷完一套英语听力了。 这不稀奇,稀奇的是我妈给我做了早餐。 我捧着我妈给我煮的面,如坐针毡。 一个人突然对你好,给了你点什么,总是为了向你讨点什么回来的,除非你是她亲生儿子。 “吃啊。”我妈幽幽扫了一眼过来,“怎么不吃,怕我下毒?” 怕。 我狗腿地笑了一下:“怎么可能。” 抓起筷子就撬了面往嘴里塞。 我妈特意给我煮的面,当成断头饭来吃也不亏。 “你哥是不是谈恋爱了?” 正拥挤在会厌的面渣被我倒吸的一口凉气刮进了气管,我开始猛烈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费力想把嘴闭紧一点,舍不得让面从嘴里洒出来。 我妈以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有一下没一下拍着背给我顺气,顺便把桌边早就准备好的凉开水给我递了过来。 我喝了水,顾不得呼吸依然短促,只拼了命朝我妈摇头,配合着手上的动作,浑身上下都坚定地表达着否认。 我妈凉凉看着我:“没有?” 那样胸有成竹的眼神仿佛刚才问的两个字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我装作看不懂她眼里自以为是的明知故问,顶着一张憋红了的脸捣蒜一样止不住地点头。 我妈什么也没说,只抱臂坐直,把身子和我退开了一段距离,明明我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却感觉此刻被俯视的人是我自己。 她朝电视机旁的储物柜扬了扬下巴,连眼珠子都懒得转过去,依旧睥睨着我:“那柜子上的花咋回事儿?” 我这才注意到储物柜上那几束半枯的蔷薇,被不知道我哥何时从安排规划得精确到分钟的高三生活时间里抽出的分身去买的花瓶静默装纳着。 “那是喜欢他的人送他的。”我说。 “我能不知道啊?”陈女士啧了一声,“那他答应了吗?” 没等我回答,她又说:“答应了吧。不然怎么把那花当个宝贝一样。” “那花儿不是宝贝。”我垂着眼睛辩解。 我才是。 我妈瞅了眼挂在墙上的钟,不耐烦招了招手,想来一大清早这么点时间从我嘴里逼问不出什么,敷衍了两句结束这个话题催着让我上学去了。 胡遥脸色不知道比前几天好了多少倍,我丝毫不怀疑自己要是像贴着我哥睡觉那样贴着她,是可以听见她心里正在演唱着什么欢快的合奏曲的。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别人情绪变化的缘由产生好奇。 经过一个早自习的死缠烂打之后,我才知道昨晚过早在黄果树下离场的我错过了什么。 8 第一节语文课被我拿去幻想了一下昨晚胡遥目送我离开之后转身看到的场景。 相较于平日里刘海翘起来都不肯出教室门见人的成鞠,那应该是很狼狈的另一个版本———胡遥说她第一眼就看见了成鞠左脚的拖鞋,因为她右脚已经没鞋子了。 原本亮绸的灰白睡裤在小腿以下已经湿透了,黏嗒嗒地贴在她前脚踝那一圈。灰白也不是灰白,沾泥带土,像是深夜去亲自耕了一趟地。顺着这泥在布料上的路径能一路探寻到上衣领口,在皮肤上更是张牙舞爪霸占到了那张平日里几百大千的护肤品周全照应的脸蛋上。没有衣物作遮挡的小臂和胳膊肘直接破坏了她本人以往严格遵循的穿衣配色法则———浑身上下不能超过三个颜色。稀稀烂烂的黑泥此刻正在借着凉风的势慢慢脱水凝固,泥块周围和下面三三两两布着些擦伤的红痕,与之做伴的还有不知怎么跑了一路都没甩掉的玫瑰花瓣———这花我见她带到教室来送给胡遥过,听说是她妈特意从保加利亚空运回来的种,只不过在她家花园里跟批发一样的种植数量和遍布程度大大增加了我心里对它珍贵性的怀疑。 从家里翻墙出逃的少女有些无措地搓了搓自己的双臂,有棱有角的沙粒滚过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想放手又怕自己的狼狈在喜欢的人面前会多流露一分,掩耳盗铃似的把左脚放到右脚面前,想借着黑夜的斗篷遮住一两分就当时来看简直是九牛一毛的窘迫。 胡遥当时就看傻在了原地,或者说是吓傻在了原地。 她知道自从出事以后成辕对这个自己平日里本就爱护有加的妹妹的看管到了多密不透风的地步,更知道那栋由于父母繁忙常年不驻,只留了一堆保姆和一对相互依存的兄妹的小洋房别墅花园内围的玫瑰丛有多么荆棘遍布,倒刺横生。 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是怎么穿着一套薄薄的睡衣跨过了荆棘丛再在她哥眼皮子底下翻过了两米多的铁栏一路光脚奔到这里来见自己十七岁的心上人的? 胡遥还没来得及细想是什么让自己照顾了两年的大小姐突然有了那么强的战斗力,对面的人已经被她的沉默耗尽了耐心,有些急切地伸出双臂,又怕被什么人发现似的放轻声音,那声音轻透得像被她手掌穿过的一抹月色:“你再不抱我,玫瑰就要难过了。” 胡遥依旧痴愣着没动,她就这么站着,站在禾川五月的夏夜和铺天盖地袭来的心疼惊骇里。 成鞠冲她勾了勾手:“你得过来。” 玫瑰花瓣的露水被风干,在成鞠身上失了依附力,飘飘悠悠落到地上,它开口学着谁一遍遍催促着对面的人,像在控诉被误伤的自己今夜还没讨回报酬,“你得过来,我跑不动了。” 或许是被那片掉落的艳丽刺激了视线,胡遥大梦初醒一般,神经连同身体的麻醉感开始慢慢褪去,只是行为依旧缓慢,她说她当时两条腿像灌了铅,又或者是几千米外那个花园的藤蔓觉得自己拦不住那个势可燎原的成鞠,所以触手伸到了她这个一直以来都畏手畏脚的被动者面前。 偏偏这晚的被动者像长了满身的反骨,一步一步越走越坚定,踏碎的都是以往对成鞠态度模糊的胡遥。 十几米的小路,硬生生让她给自己走出了一个新的身份,自此她就是成鞠的女朋友,是禾川一中高二二班的成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同性恋人。 被胡遥拥入怀中的成鞠踮起脚,凑到这个一整晚都反应迟钝得像个木头一样的人耳边用自己的声音对她得寸进尺地撒欢:“你再不亲我,玫瑰就要被抓走了。” 我无不惋惜自己昨晚的过早离开,却又庆幸这个世界上有除了草木风月的另一个活人替我行了这一场仪式的注目礼。 当成辕面若寒霜出现在胡遥身后质问成鞠大半夜跑出来就是为了这种事的时候,小鸟依人的成鞠光着脚丫子跨步上前把将近一米七的胡遥护在身后,扬起下巴又是那副对着她哥恃宠而骄的臭屁模样:“半夜翻墙谈恋爱,这种事在我家又不是我开的先河。” 等胡遥摇着脑袋把骂骂咧咧背着成鞠回家的成辕目送离开的时候,隔了老远还能听见两兄妹的拌嘴。 她这个女朋友的声音可塑性极高,糯的时候比学校门口甜品店展出柜里的雪媚娘还软,到她哥面前仿佛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个遇到交不起钱就想逛青楼的臭汉的老板娘:“哟,您真好意思挤兑我呢?别逼我掀你老底啊,你当我不知道你高一的时候让我替你送玫瑰,就是想追胡遥呢?” “.......” 月落黑天里,有人转身回家的动作石化在了黄果树下。 这世间的男女关系有时候就是那么复杂。 你把她当妹妹,她拿你当情敌。 陈女士搬来与我哥同住给我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好处就是我又能吃到她亲手做的饭菜,并且每天中午我都有了给我哥送饭的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去教室找他。 然而这点好处似乎在她正式搬进来开始三人生活的第一天就有了夭折的势头。 中午我到家拿钥匙开锁的时候,一股顽强得如同戈壁滩上碎石底下挣扎发芽的野草一样的糊味从大门与地板之间的间隙钻出来,直冲我的嗅觉神经,这副坚韧不破的劲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邋遢犯懒把臭袜子藏在我哥鞋里最后被他闻到才被完全剿灭的那股顽强气味。 等大门打开的时候那股烧破锅的糊味几乎将我整个人从头到尾的包围起来,而我妈正若无其事地坐在客厅择菜。 顾不得关门,也顾不得把包放下,我甩手掉头冲到厨房迫不及待寻找这股气味的来源。 不锈钢锅里是差不多三人份的瘦肉粥,白净的粥面除了看起来有些粘稠以外还是一派安然无恙,我关了火,拿起铲子朝锅底搅了搅,沉固在底部的粥像西北荒漠还没被开垦过的地,锅铲陷进去,寸步难移。 这一顿中饭毁了,我哥现在还饿着肚子在教室刷题等我送饭,要是现在现去食堂打饭也早就没剩什么好菜了。 我烦躁起来,几步跨出去走到我妈面前,她连头都没抬一下,依旧泰然自若:“粥在锅里,盛了给你哥送去。” 我实在捉摸不透她这是什么意思,如果只是想给我吃糊粥我完全可以理解,但很明显那锅里不止是准备了我一个人的份量。 一股无名火将发不发,我胃里像被什么人塞了一团乱麻又胀又烦,拿出了生平第一次不太耐烦的语气质问她:“那么大糊味你闻不见吗?这送去我哥还怎么吃?” 她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大概是从没听过我用这么冲的语气对她说话,静默着兀自缓了两秒才接受了我话里的那一丝不尊重,可抬起头的眼神里没有我准备好要接受的怒意,反倒是有点慌乱和迷茫,张着嘴眨了两下眼睛,才带着几分不确定的问我:“糊了?” 我一时语塞,准备好的道歉措辞堵在嗓子眼无处可说。 她又把头转回去,像是在问我,更多像是在问她自己:“味道很大?” 没等我开口,她起身快步走进厨房,过了片刻又走回来,有些失神。 “是、是糊了。”这是她头次在我面前展现出一副带着歉意的神态,不过我知道这歉意不是给我看的,是给隔着一圈围栏和一个操场正饿着肚子刷题的齐晗看的,“我刚刚走神了,没注意仔细去闻。” 我闭嘴咽了口唾沫,摇了摇头,也没了反驳她“这么大的气味怎么可能闻不见”的心思,只想着今天中午怕是得让我哥拿泡面凑活一下,有些低落:“算了,我去学校了。” 备注:虽然整篇文都很烂,但我知道前十章特别烂……烂到无法拯救那种……自我放弃都不想修……太小白了…… 9 我抱着两盒泡面垂头丧气走到高三一班的后门,两条腿跟被剔了脚筋一样拖得软绵无力,不知道我哥晓得自己白白等了一个中午的结果是他最讨厌的泡面会是什么表情。 脚步在门槛面前终止,我看着我哥微微弯曲的背影,脊骨从肩膀下面一点的高度开始被半湿的校服勾勒得若隐若现,一路往下走,到了中间,白色棉麻被汗水完全浸透,严丝合缝贴着他的后背,布料随着骨节的形状模糊地起起伏伏。 不知道那么瘦的一个人是怎么轻而易举在夜里把我抱上抱下的。 教室天花板的吊扇摇摇晃晃地转,转出的对禾川五月底的气温而言本就杯水车薪的凉风根本吹不到因为身高而主动要求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的齐晗身上。 我紧了紧抱着泡面的两条小臂,像自己才是造成我哥吃不到午饭的罪魁祸首一样心虚地靠近。 盒子落脚到我哥正在做的衡水押题卷面,货架上被我顺手拿走的卤蛋一骨碌滚到他手指边。 他抬头,我转眼望着桌角,嘴里像被人塞了颗烫口的珠子,舌头蜷伸都由不得自己,闷着口气飞快地说:“今天中午吃这个。” 仿佛吐字含糊一点,桌上三三两两散落的午餐就能跟着含糊地变成别的东西。 齐晗又瞟了一眼桌上的泡面,也不问我怎么饭菜被掉了包,搬了椅子让我坐下,笑着捏了一下我的耳垂:“哥去给你泡。” 汤汁被调料染成深红色,我站在阳台,拿起叉子把泡软的面饼搅了搅,我哥撕开塑料壳子轻车熟路把两个卤蛋挨个挤进了我碗里。 我看着眼前陡然上升的汤面,叉起一个卤蛋,放到我哥面前。想了想,又叉起一个,让它们在我哥碗里团聚。 “那个.....高三多补充点营养......” 我哥在憋笑,鬼看了我俩现在吃的东西都对这句话难以信服。 更何况这话是在以往碗里有吃不下的肉宁可倒了也不分给齐晗的齐野口中说出来的。 学着做一个会疼人的男朋友真的好难。 为了打破眼前的尴尬,我转了话头,意图把今天吃不成饭的过失从自己肩上卸下来:“咱妈今天中午发呆把粥给发糊了。” “她打电话跟我说了。”我哥不以为然地点头:“妈最近想事的时候走神有些厉害。” “想什么事?” “小野,”我哥突然打断我,眼神放空,只跟着楼下空旷水泥地上稀松的几个人头晃动,“明年你高三,咱们还是住1108吧。” 思路被突然掉头,我没反应过来,顺口道:“好啊。” 过了两秒才缓过神:“我明年高三,你不都读大学去了?” 齐晗点头:“哥就在这儿读大学,陪你读高三,远的地方哥不去。” 我在大脑里飞快地过了一遍禾川的几个大学,最后替我哥敲定了唯一一个985和211头衔加身的建大。尽管如此,以我哥二诊665的分数来权衡利弊,建大于他而言,还是有些屈才。 我嗦了口面,对我哥的想法不置可否:“咱妈会赞成你读建大吗?” “不会。”齐晗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我撇嘴:“那有什么好说的。” 我哥转头看着我,语气平淡得像一碗白开水,放出的话倒是一颗惊雷:“咱妈会赞成咋俩在一起吗?” “不会啊。” 别说赞成,我连让我妈知道我和我哥谈恋爱那一瞬间的场景都不敢想象。我被吓得话都变了调,有些惊悚地瞧了我哥一眼。 “那咋俩在一起了吗?” 我埋头吃面不接话,懂了我哥的意思。 “小野,”齐晗两只手搭在瓷砖上,我余光瞧见他碗里的塑料叉子没入了汤底,面只动了几口,卤蛋也还是安然无恙。他开口,声音轻得仿佛风一吹就能把嘴里说出来的话冲散,“你有没有想过,迟早有一天,咱妈得知道真相。” 我摇头。 迟早这个词实在太暧昧,跨度宽泛得谁都说不清楚。它可以是二零一二年六月八号的下午,也可以是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的某个早晨。我哥口中的有一天在我心里遥远得如同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某根地平线,你顺着时光往前走,永远都追不到头。 我为什么要去考虑这样杞人忧天的问题?我才十七岁,我只需要照顾好自己肩上的莺飞草长和眼前的少年爱人就好了。我不要去想象我让我妈难过的样子,即便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她的一大难过。 我哥跟我的沉默较真起来,不愿意放过我似的追问:“到了那一天,你会怎么办?” 我有些恼怒于他看不懂我回避态度的不识趣,反问道:“那你呢?” “哥总能有办法。”他也赌气一样不再看我,“只要你不放手。” 嘴里的面变得索然无味,我哥又把主动权抛到了我手里。 我在这一刹那突然懂了为什么以往我哥面对我的霸道嚣张时一贯能纵容得肆无忌惮,因为他总能看到恶魔面具下那个卑微怯懦的齐野。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花了半辈子力气去讨好的女人对我提出什么要求,而这要求恰好是我一直以来最擅长的事———伤害齐晗,我或许会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欢心去变成那把杀死这段本就见不得光的感情的匕首。 我哥实在太了解我,才会以这样试探的方式开始,教育的方式结束,给我还没开始打磨的刀刃上鞘:“哥知道你一直以来对咱妈心存感激,感激她宁愿十年如一日地把真相留着自己消化也不愿意伤害作为孩子的你。所以你耗尽一身气力去讨她喜欢,把所有的听话和乖巧留给她一个人,舍不得做一点忤逆她的事。但是崽崽,从我吻你开始,我们就成了忤逆本身。从你偷花那一刻起,咱俩就是这世间的大逆不道。” “为什么非得讨论这个呢。”我手指虚握着叉柄,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听我哥这番演讲,肩膀也耷了下去,不太开心地点了点头,弱势地想要为自己的逃避再辩解点什么:“可那是咱妈。如果我的存在不能使她开心,至少我不想再增加她的难过。” “你得先清楚自己更想要什么。崽崽,”齐晗抽纸擦了擦我的嘴角,“放弃自我为顺从别人意愿而活的人生,比白纸还没有意义。我先是你哥,再是你男朋友。十七岁的年纪,亲人该发挥的作用应远大于情人。比起给你青春懵懂的爱情,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教会你如何长大。” 我哥说得一板一眼,把我唬得眼睛都直了,以至于我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忘记了面前这个万事首当其冲给我遮风挡雨的人其实也不过才十八岁而已。 一顿本就不太美好的午饭因为这场来去都莫名其妙的对话变得彻底糟糕起来,以一点二十我把我哥拉到柱子后面给了他一个带有卤蛋味的吻作为收场。在我履行着自己身为齐晗男朋友的职责坚持要替他把残汤倒掉的时候,关于这场哲理性的讨论在一开始是由我对我妈所思考的东西而产生的好奇引出来的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然而到最后我哥也没给出我问题的答案。这个沉重的话题在上课铃响以后很快被我抛诸脑后,取而代之的是我摸着自己口袋里这个月所剩无几的生活费思考去哪里给我哥买个手持小电扇。 有钱真的可以无限趋近于万能,有一个爱你的哥哥更是在无限的基础上把这种可能增加了一个青藏高原海拔的高度。 成鞠在今天晚上转回了高二三班,坐到了我的座位后面美其名曰防止我跟胡遥旧情复燃。转班这种平日里无数家长挤破脑袋去送礼打关系才能办到的事在有钱人眼里就跟闹着玩儿一样。 唯一使我高兴的是在我向胡遥讨教手持电扇购买门路的时候,这个耳目遍布全禾川的大小姐还没等我把我话讲完就迫不及待插嘴给出自己的意见并且殷切地表示她可以在今晚放学后陪同胡遥完成带我去买电扇这项艰巨的任务———顺便和胡遥一起回家。 于是晚自习后我们三个连带着不放心自家妹妹安全的成辕浩浩荡荡出发去两条街以外的东市给我哥挑选手持电扇,然而还没踏出校门,就看到了在门外暗处守株待兔的靳阳。 只是今天这个早在上学期就因为打架斗殴而被开除的社会人员是一身和我们一样的白蓝色校服打扮,两个肩膀上还规规矩矩背了双肩包,在场的我们四个除了胡遥一脸淡然以外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不过谁都不难猜出他出现在这里是想找谁的麻烦。 早早辍学整日浪迹校外无所事事的混混在昨天找了禾川一中出了名的大美人做自己的女朋友,这顶高帽子还没戴热乎就被人染绿了,始作俑者还是个女的。自己前脚满心欢喜拿着赫赫战功去那些狐朋狗友面前炫耀,后脚就被分手沦为众人笑柄,这在没真正踏进社会的熊孩子眼里简直是丢了比天还大的面子。 而往往做出丧心病狂的恶事的都是那些尚不懂事的熊孩子。 胡遥拦住我们,一行人像三个徒弟听候师傅的命令在门内站着等了十几分钟,直到前者估摸着时间看了一眼手表,才又带领着我们慢慢悠悠踱步出门,顺便还给她爸打了个招呼。 我和成辕尽责地把两位女孩子护在身后,四个人像看幺幺小丑一样听着靳阳放着那些滑稽狠话。 月色催人眠,胡遥懒懒打了个呵欠,朝靳阳身后不远处扬了扬下巴:“接你回家的人来了。” 轻飘飘的一句陈述,让上一秒口若悬河的靳阳像突然被闭闸的水库一样硬生生把接下来的话关在了牙门。 我们顺着他转头的方向望去,来者没有三头六臂,甚至担得起一句弱不禁风———不过一个头发花白的古稀老妪罢了。 靳阳像一只突然收势的刺猬,只对着身后的人露出洁白柔软的腹部,三两步上前将人扶住往回走,那副温和顺遂的模样简直让我有种刚刚在跟前冲着我们龇牙咧嘴的二流子不过是披了个靳阳壳子的另一个人的错觉。 下一秒他快速扭头朝胡遥抛掷过来的阴狠眼神替我否决了这个想法。 眼看着人越走越远,我骨子里不比优秀比混蛋的好胜心又悄无声息冒了出来,冲着靳阳佝身的背影挑衅地吹了声口哨,把每个字的语调都拖得老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靳阳的脚步在原地停顿了一下,看起来就像特意放慢了速度等着身旁的老人赶上来,如果我没看到他大腿边握得筋骨毕现的拳头的话,姑且可以这么认为。 二零一二年的五月二十四号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这天我们所有人之间发生的许多话在往后被命运玩弄似的逐一应验,字字句句一语成谶。 10 黑色小电扇为我哥转了十三个日头,我抱着齐晗总共睡了七十五个小时,地板的凉席在见证了我与他第十六个清晨的偷吻之后终于被我妈收起来准备连带着她大包小包的行李带回家去了。 禾川六月初的太阳毒辣得堪比迪士尼公主的各位后妈,一中正门口为数不多的几棵香樟树成了家长们的避难所,要死不活的蝉鸣把等待的时间拉得漫长难熬,我举着一把蔷薇站在一堆混合了汗臭和脚气的嘈杂人群里,看着树枝盘根错节交织而成的绿荫替这些望眼欲穿的身影遮挡烈日的刺射,却依旧没办法帮他们止住因心焦而在发际之下不断冒出的汗珠。 交卷声响,我不知围城以内众生战况如何,观战的长者倒像一支如获大赦的军队,连松气的声音都随着铃声整齐划一得好似被人指挥着放出来的。 高考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孤军奋战,那支考场上零点五毫米签字笔的落墨背后是一个家庭的厉兵粟马。 我看着教学楼大厅零零碎碎冒出的黑点在不多时以后越涌越多,一个黑点身后跟着出现一片黑点,那些汇聚在出口后又四散而开的人头都长着差不多的五官,像排列组合一样在每张脸上拼凑出各色各样的神情,每张面具背后却又不约而同地都压抑着同一种情绪带出的声音———那是即将挣脱圈养自己十二年牢笼的困兽胸腔里回荡的低吼。 我百无聊赖看着门内门外两波人的蜂涌交接,等到人群稀稀拉拉散的差不多了,才抱着花儿走到大门口翘首以盼。 齐晗总喜欢走在热闹后面。他说与大众的情绪保持一定距离能让自己有一份清醒的余地。 那个高出人头水平线一截的身影被我一眼捉住,咧嘴吐出一口热气,我举高了手里的花,扯着嗓子像摇旗呐喊一样:“哥!” 我哥扫视人群的视线定到了我的身上,那个方才慢慢悠悠随人流挪动的肩膀此刻得了动力,见缝插针地在人与人之间的空隙里穿来梭去,以一步跨两人的幅度疾速朝我移动着。 “咱妈说太阳晒得她头疼。”我被齐晗单手扶着脑袋往他怀里撞了一下,顺势把花塞给他,“在家等着你回去呢。” 我哥低头嗅花,眼里被花香熏得一片欢愉清朗。我仰头去看,他侧脸的轮廓被阳光欺负得模糊起来,鼻尖也淹没在手里的那一捧姹紫嫣红。齐晗那一刹那嘴角扬起的弧度刚好盛满了我一整个浓夏的怦然心动。 我在一场自导自演的怀春情绪中乱了阵脚,朝着太阳的方向惶然偏头,祈求它的炽烤能作为我耳颊红晕的借口替我解释几分溢于皮囊的心慌羞燥。 拨荡春水的罪魁祸首对此竟然毫无察觉,固执地要我转头去看他:“不问哥考得怎么样?” 我虚张声势“嘁”了一声,掩耳盗铃地作出以往那个肖扬跋扈弟弟的姿态:“我哥天下第一。” 他低头凑到我耳边:“那你男朋友呢?” 少年轻吻蔷薇是蓄势待发的浪漫,情人耳边的呢喃如同早有预谋的野火,一把烧尽那片名为理智的辽原。 我恐于之前所有的故作镇静会在下一秒功亏一篑,转身迈步落荒而逃。 陈女士对我哥的中国家长式喋喋不休在我哥不经意间提起他今晚要去迪皇的毕业晚会时突然中断,随之而来的是她长达两三个小时的诡异沉默以及不时夹杂在其中的跃跃试探。 “玩到多久呀?”———“不知道,应该挺晚的。” “所有人都要去的嘛?”———“差不多吧。” “我听说迪皇有点乱的嘛?”———“大家都是学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别夜不归宿噢。”———“好。” “小野和你一起去吧?” 我和我哥齐齐转头望向这个倚门而站的女人,我诧异于我妈对我的称呼,我哥诧异于我妈对他的提议,两兄弟都有些怀疑刚才的发言是否是由这个房间肉眼不可见的第四个人提出来的。 我妈在坦坦荡荡回望我哥顺便以增进兄弟感情这样无比出离人物性格设定的理由向他解释的时候对着我抛掷了一个含糊不明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是中国多人对话场景里最经典的一个招式———像是聊天时随便晃了一眼到你身上,不过眼里的意味会在你与这道目光交接的那一刻突然清楚凌厉起来,里面的混浊随意顷刻之间消失不见———我虽然不说,但你在接招这一瞬间应该明白,我们两个人之间有秘密,是那种不能为在场第三个人知道的,所以我用眼神示意你,这样即使别人看出了什么也会识趣地装聋作哑,只要你在心里明白了我的暗示,我言下之意另有所指的目的就达成了。 我在我哥不明所以地答应以后才琢磨出那一眼的意味深长,它的目的在于唤醒我曾经向我妈囫囵承认过我哥有个不为人知的追求者或者说女朋友的记忆。 在得到我妈亲自替我打电话向成小容请假不上晚自习的承诺之后,我怀着对那个并不存在的痴心女友的无限感激给自己洗了个里里外外的热水澡,临出门前决定去拿放在自己书包里那张学校专门给我哥发奖学金的银行卡,经过我妈身边时,她以只有我们两个才听得见的声音为这场自认为一致对外的战争打响了开场一炮:“跟着你哥,别乱跑。” 我像一个成功潜入敌方内部的细作对着她示意了一个友军的眼神。 我妈难得平和地对我点了一次头。 老来不识少年情,是敌是友分不清。 崇明街格外热闹,一个烫金招牌占了五间门面的迪皇大厅更是人来人往,今晚是九四年生人的解放。 迪皇二楼是酒吧,金属摇滚乐的声响浸泡在五颜六色的玻璃杯里,给三五成群的人脸上镀了一层纸醉金迷。 为了让四楼桌游室与二层势破云霄的音浪隔绝,功能设计者巧妙地在三楼安插了大型KTV作为音量过渡区。 毕业聚会是默许带“家属”的,旁人带的都是伪家属,我哥带了真家属。 四十平米的大包装不下一个班的人,齐晗在两个包厢之间被来回拉着喝酒,我趁他不注意一个闪身跑去了迪皇隔壁的成人用品店买了瓶润滑剂,顺便拿着他的奖学金去负一楼开了间情侣套房。 等我准备万全慢条斯理从电梯走出来的时候,齐晗正拉着楼梯口的酒侍问有没有人看见他的弟弟。 我把眼皮耷下去,步履蹒跚走到我哥背后抱住他,费了点力气才把下巴搭到他肩膀上,嘟声囔气跟他埋怨刚才我迫于包厢里几个漂亮姐姐一直对着我灌酒的压力,找了个机会溜出来透气。 然而真实情况是我缠着她们摇尾乞怜半天也就得到一杯特意从楼下叫来的鲜榨橙汁喝喝。 好学生就是好学生,到了迪皇这种地方也坚持着不让未成年人喝酒的底线。 我哥把我扶回包间坐着,我借着从那几个姐姐手里赊来的醉意倒了上身扑在我哥怀里,脸埋在他的胯间,隔着牛仔裤与他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亲密接触着。 我哥显而易见僵了一下,接着虎口卡着我的胳肢窝想把我拉起来。我两条胳膊圈成了紧箍儿环着他腰不撒手。 齐晗无奈躬下身抱着我,嘴唇快要贴到我的后颈,声音挟着酒气霸占我的听嗅两觉,像是在克制什么情绪:“崽崽,别闹。” 我偏头对着他喉结吐气,说出的话没来得及传入人群便尽数淹没在他的怀抱和胸腔:“哥,我在楼下开了房。” 如果此刻有人在我们的对面,有幸就能看到一对兄弟亲密得不分你我,不幸就能察觉一双情侣的耳鬓厮磨。 11 我哥在众人迷惑的注视下扶着醉成一摊烂泥的我说去负一楼房间休息,有不放心的女生准备跟上来不知道是想照顾我还是照顾我哥,在被我借着酒劲扯皮拒绝以后要到了房间号才善罢甘休。 一百毫米的楼板仿佛将这层地下客栈与世隔绝,地面上再多的繁华热闹都被一刀斩地隔绝在了我们头顶,方便光顾这里的人抛弃一切感官安静地享受承欢偷情。 电梯门打开是一条横在我们眼前的红地毯,随着越来越昏弱的灯光向两边蔓延,直到没入端头静候已久的黑暗。 我哥脖子被我左手套着,即便离开了旁人的监视我也死赖着不愿意醒酒,由我哥挟在胳肢窝底下拖着走,我侧脸落在他的胸膛,听着他越来越迅速的心跳,左手钻进他衣服下摆探摸他腹部,感受着那里一层薄薄皮肤下随呼吸起伏的肌肉。 刚刚超出甲床的指甲以我哥的肚脐眼为端点画了条垂线,就在线头正欲挤进牛仔裤与齐晗下腹的缝隙那一瞬间,我哥骨节分明的左手一把攥住我的指头,制止了走廊上这一场晦暗不明的兴风作浪。 齐晗呼吸变得粗重起来,酒精把他的嗓音泡得沙哑低沉:“崽崽,别到处点火。” 电梯到L116的这一条路似乎极其漫长,把一向在我哥这里浩如烟海的耐心也走得所剩无几。 感应器上的红点在一声叮响过后被绿光覆盖,我就着被我哥搂在怀里的姿势跨步上前想把房卡插进侧壁的通电盒里,耳畔传来的关门声响快过了我抬手的速度,下一秒我被一个猛力拽回,后背砸在了房间门上,与我哥热得发烫的身体一齐贴过来的还有他热得发烫的嘴唇和呼吸。 酒精冲散了他的冷静克制,黑暗也吞噬了以往与他如影随行的柔软矜持。我几乎能听见他和我牙齿碰撞的声音,浓烈刺激的酒味通过舌尖传达给了我的嗅觉神经,毫无理智可言的一个深吻放纵着进攻者以舌为器在我口腔里横冲直撞,口水来不及顺着嘴角溢出来就被卷扫得干干净净,我呼吸的每一个出口仿佛都被堵住,被挣脱了我哥的束缚而肆意弥漫在这个房间里的爱意和渴望堵住。 舌头交缠的咂水声在不久以后被我从喉咙里发出求饶一般的喘气声取代,我的津液被我哥一丝不剩占为己有,我被吻得口干舌燥,趴在我哥肩头吞咽还来不及分泌出足够使我止渴的唾液。 我哥右膝弯曲着顶开我两条大腿,直到我左脚脱离地面挂在他右腿上,他才把胯贴过来,下面像颗被烧热的石头隔着两层牛仔裤死死抵着我股缝。 我偏头去咬他的耳廓,想利用嘴里那点被他渡过来尚未完全散去的酒气经过耳膜感染他的神经,让他对我再放肆些:“哥,你憋坏了吧。” 我哥转过来咬了一口我的下巴。 我仰头,他顺着我喉结运动的方向一路往下舔,舔湿了我上面,舔硬了我下面。 等到我里面也湿了的时候,我的左腿已经被架在他右肩上了。 我哥早已蹲了下来,把我里外连着内裤扒垮,抓着我老二含了进去,舌头尖直朝我马眼儿里钻,我想朝后躲,后边是门,只有一条腿作发力点支撑我站着,齐晗左手按着我后背把我往前推,逼着我朝他挺胯。我下边半硬不硬,被我哥突然一吸抖擞了精神,大腿反倒软了。 我哭声一下子被逼出来:“哥....哥.....别吸.....” 我哥右手固定着我大腿呆在他肩上不往下掉,左手中指顺着我脊梁刮下来,一路刮到我尾椎,继续走,指腹在我后穴打着转,把我约括肌揉松了,伸了两个指节进去。 我哥知道我最敏感的地方是哪儿,轻车熟路找到那里,轻重不一地按。 我被按得小腹抽搐,想往前躲,往前送胯马眼就顶着我哥的喉咙口,软滑的喉腔肌肉挤压着我的龟头,我跟着他手指在我身体里捣弄的节奏在他嘴里抽插,掌着他的后脑勺,不时朝他嘴里喷吐腺液,感受他鼻尖在我长出阴毛的地方上上下下地蹭动。 我哥如愿以偿让我射完以后没力气跟他皮了,我看着他从嘴里吐出精液抹到我后面,心想着今晚的润滑剂算是白买了。不应期的下身有些失力,我背贴着门正要往下滑,齐晗已经站起来搂住我左边大腿贴着他侧腰,我的支撑点变成了他的大腿和他的胯骨。 等我哥扶着他玩意儿进来的时候,我还是觉得疼,前戏做得再好那么大个东西插进来也还是疼,我正开口要喊,我哥把吻给贴了过来。从他胃里翻涌而来的酒气充斥着一股腥味送到我嘴里,我哼哼唧唧迎合着我哥的吻,下身被迫一寸寸把他吃进去,等我哥一个深挺把自己全部顶进来的时候,就算嘴被堵住了,我还是忍不住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哭吟。 嘴里的气喘不出来,就往上蹿,蹿到眼睛里,化成了水,水聚在眼角,连同着我的腰,我的背,我的脑袋一起被我哥撞得晃晃悠悠,眼泪包在眼眶要掉不掉。 门也跟着哐哐当当地响,我被我哥顶得只有个右脚脚尖能偶尔沾地,嘴里的低喘终于在他一记深顶时碾压过前列腺的阴茎不歇气地搓磨下变成了仰头的哭喊。 “哥....哥....轻点.....太久了......太深了哥....啊...哈.....你别....我前边......别往马眼儿按.....别捏.....我不行....真的不行.....” 一句句在脑子里组织完整的话一出口就被我哥撞散,我头顶抵在门上,双臂无力的放在我哥两肩,三三两两的字混着我的哭喊求饶散开在浓雾一般的黑暗里,后穴的内肉被我哥顺着我分泌的肠液带进带出,咕咕叽叽的声音粘腻羞人,我们下身交合的地方淫水泛滥,我甚至能想象出它们随着我和我哥的肉体撞击又分开的那一刻在皮肤间藕断丝连的模样。 齐晗动作越来越快,我的呼吸也被撞得断断续续,得上上下下分几次才能吞吐一口完整的气。 “射进来.....哥......射进来......” 齐晗退出去的动作犹豫了一下,被酒精灌醉的理智在回忆起我那次低烧过后又苏醒过来:“哥没戴套.....” “不管。”我左腿侧膝抵着他后腰示威,后面收缩着不准他继续出去,“射进来,一会儿你给我洗。” 我哥顿了一下,缓缓把自己又送了进来,几个来回过后,他额头枕在我锁骨,下身连根没入着射在了我里面。 通电盒被我摸索着插了卡进去,像被琉璃折射出来一样的灯光以毫无规律的光柱形式在这个房间游走,让人勉强可以眼花缭乱视物而行的亮度不过是给这个淫靡的黑夜蒙了层昏艳的情色。 双人床是黑的。哑黑的床柱,哑黑的枕头,哑黑的被单。上面撒了一被子的玫瑰花瓣。 我被我哥横抱到床上,作为全身最低点的后穴夹不住他射在里面的精液,悬嗒嗒地流了一路。 我被放在床头,睁眼,天花板是一面镜子。照映着一个仰面而躺的男孩两腿大开,缝隙中间是另一个男孩的腰臀和腿。我看见镜子里的人近乎痴迷地盯着那个伏在他身上的背影,痴迷地看着他把自己的弟弟扒拉得一丝不挂,看着他把身下人的左手拷在床头,看着他用最矜柔的态度做着最粗暴的动作。 又是一轮不知休止的讨伐和掠夺。 门得到了解放,那震动走蛇似的顺着地板爬到床上,床开始晃动起来。 我两腿被我哥搂着紧紧盘在他的腰部,镜子里的背影脊线流畅,腰臀耸动,交叠在上面的两只脚蜷曲得指节泛白,黑色床单宛若包裹着两具正在结合的躯体的胶着海面,随着我哥的动作激起一波一波的浪潮。那浪潮是每次床单在我哥把我往床头顶撞时被我后背刮蹭出的褶皱,是玫瑰花瓣被驱赶到地面时留在空中的飘荡弧线,是我每次被戳弄身体敏感点时仰头发出的哭喊吟叫。 我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叫的那么浪荡,仗着黑野深深四下无人,我哥把他被酒精冲散得零零碎碎的放肆混在自己的精液里传给了我,让我和他一起在无尽的爱欲和性事里不死不休。 左手被铐在床头,我右手贴着他的皮肤一寸一寸游离在他的胸膛和腹部,指纹随着我和他的动作摇摇晃晃留下一个一个无形的滚烫烙印。我隔着一层氤氲水汽端详眼前这让我沉沦的一方天地,仿佛自己那么多年从没好好感受过这具身体。 所以性有什么好难以启齿,性是爱的产物,是肉体除了生死以外对爱最直白激烈的表达。 我在二零一二年六月八号的夜晚溺死于一场床笫之欢,志墓铭文是我哥的胯下之臣。 12 浴室天花板明晃晃的白炽灯管亮着狭长的双眼和我对视,抱我进来的人不放心,临出门之前固执地给我开了浴霸,在禾川的六月。我一摊烂泥一样泡在浴缸温水里,不知道顺着脖子流下聚集在锁骨窝里的是入水时溅起的热水还是高潮余韵未过替我意犹未尽的热汗。在第三遍回忆我今晚到底哭着跟我哥承诺了几次再也不随便送女孩回家的时候,浴室门开了。 我看着齐晗解了睡袍踏进浴缸,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水面终于因为又一具高大身体的加入漫出浴缸边缘,水波随着齐晗的动作争先恐后跃到地面。 脚脖子从水里伸出来,挂在他肩上,带出的水珠成股顺着他胸往下流,最终又冲回我身处的这片汪洋。 膝盖在空中弯成九十度,我四仰八叉露出自己下身被他蹂躏得斑驳一片的地方,顺着穴口吞吞吐吐流出的白液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水体在被撞击得泛红的臀肉之间显得无比夺目。 齐晗弯了腰,动作轻得让我以为是浴缸里的两波水吵架分了家,只是两股相背而行的水流各自逃难时顺便把我臀瓣带向了两边。 两根手指被放进去,原本走得断断续续的精液此刻你追我赶地一波一波涌出来。 我被挠得胃里起火,怕这火顺着肠道一路烧到下腹,到时候满浴缸的水都扑不灭,赶紧找个话头转移注意力:“走了?” 我哥埋首点头,精神全放在他此刻手里的活路上。 我看着我哥蓬松的头顶,半湿的刘海悬挂在他额头下面抚得我心痒痒:“告白的?” 我哥又点头。 原本垂头丧气的脚板来了精神,昂首挺胸,支使着脚趾去夹我哥的耳垂:“怎么跟她说的,有女朋友了?” 对着我的头顶左右晃晃,身体里一直小心翼翼攀壁摸索的指腹顿了一下,突然朝别的地方猛然一摁。 我猝不及防闷哼一声,求生欲迫使我忍着差点失禁的冲动勉强开口:“男朋友?” 我哥又摇头,手指朝更深的地方探去,要把里面的外来侵入者赶得一干二净。 我觉得无趣:“那你就毫无理由地把人家拒绝了?” “喜不喜欢一个人的事,本来就不需要理由。”我哥忙活完,按了抽水口,眼睛盯着成漩的水由混浊到澄澈,额头蒙了层细汗:“我跟她说,我有恋人了。” 我哦了一声,看着我哥打开两侧龙头,水面渐渐复升上来,一如恋人这两个字在我心里缓缓发酵出的回甘。 我越琢磨越觉得这两个字实在是好,具体好在哪里我也说不出来。 大概是它没有爱人这么老成深重,也没有情人那么凉薄轻浮。顾全了自己爱意的同时还巧妙地避开了关于性向的话题。 即便这个话题本身是不该被考虑需不需要去避免的。 这倒不是爱的错,是时代的错。 我脚趾夹着我哥薄薄的耳垂摇来摇去,耳垂被我夹红了,其他脚指头抵着他的下颌,他偏头蹭了蹭,又转过来吻我的脚踝。 我歪着头问他:“齐晗,谁是你恋人?” “你。” 这时吻到了小腿。 “你是谁?” “齐野。” 吻跟着我哥一路前行,到了膝盖。 “齐野是谁?” “我弟弟。” 膝窝落在他肩上,大腿被一啄一个红印子。 我看着大腿的吻痕,想起了小时候他总是与我抢着吃的车厘子。 后来突然有一天,他跟我说他最讨厌吃这个,从此以后家里的车厘子我都吃两人份。 “你弟弟是谁?” “我恋人。” 吻到了嘴边。 我好像又吃到了车厘子。 对话的终点变成了起点,正如我哥对我的感情由隐晦到被成全,从始至终分毫未变。 我哥抬头望着我,两颗眸子亮晶晶的,明明闪着光,又像两潭波澜无惊的春水,和我进行着这样惊世骇俗的对话也没让它们泛起半点涟漪。 我在后来的那些年里一天一天地想明白,那光是十八岁的齐晗在无数个清晨夜晚遥望茫茫苍穹时,拿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去跟繁星朗月交换而来的。他一天向它们吐露一个字,一个字换得一点光,全攒在他那双眼睛里了。那晚他眸子举着那么亮的光望着我,是星星月亮在替他传颂那封以心代笔写了许久却从未宣之于口的情书。 原来我也曾离浩瀚银河那么近过。 众人结伴回家的时候,我哥背着我走在队伍最后面。他的颈窝被我故作沉重的呼吸灌满 ,我贴在他肩上,肆无忌惮舔他耳背,像只偷腥的猫。 多数时候我得到的回应是他后脑迎合我舔舐的蹭动,偶有遇到发出声音引得前面的人驻足回首的时候,他会停下,说着像安抚弟弟又像警告醉鬼一样毫无威慑力的呵斥:“崽崽,别闹。” 黑夜模糊了时间,让快乐缩短,把独孤拉长。回家的路似乎比白天走的时候短了许多。 我妈已经离开了,齐晗把我放到床上,给我脱了衣服鞋袜,又抱着光溜溜的我又去厕所洗澡,确定我内里干干净净才搂着我上床睡觉。 我把头侧过去,耳朵贴着他左腔,酒意已经散去,沉着稳重的心跳带着我哥一贯的柔软温和又回来了,我按照惯例仰头给了他下巴一个吻:“哥,毕业快乐。” 一直在我背后哄孩子睡觉一般轻轻拍打的右手停滞了一下,传到我耳膜的心跳声又不安分起来,开始以错乱的频率搅得我哥胸腔一片混乱。 我哥总是这样,第一次吻他和第一百次吻他没有区别,十七岁那个手足无措偷吻我的齐晗被他藏在左腔下偶尔失控的心跳里,稍微有点风吹草动,我就能在一场兵荒马乱中看到那个身影。 这点风吹草动可以是一束蔷薇,可以是一句晚安,可以是枕上一个无足轻重的拥吻,更多时候可以什么都不是。 我只要在他眼前,齐晗就是那个满目春风的少年。 13 我在齐晗出成绩的那个周六发了一通脾气。 最直接的原因是他不让我跟他一起回家吃饭。 不是走廊尽头的1108,而是有爸妈在的那个家。 追溯得再早一点,可以从高考彻底结束后的第二天说起。 他的毕业暑假里没有所谓的纪念旅行,也没有像别人那样回家之后两眼一黑睡得不分昼夜,齐晗下了口语考场的第一件事,是坐地铁到几十公里外高成区的一栋别墅里应聘。 于是六月十号那个周日的早晨九点半,我趴在床上半明半寐的时候,他已经拿着中考模拟卷帮那栋别墅主人即将升学高中的女儿做起了为六月二十三号中考冲刺的准备。 他并没有止步于此,很快凭借自己以往的成绩单在禾川找到了第二份和第三份工作,无一例外都是家教。 都是高成区的家教,那个在禾川这样的二线城市以三万五一平的房价而出名的环湖别墅区。 我哥拿着一个小时四百块的薪酬开始了每天两点一线的兼职生活,在他身上似乎永远没有那股属于刚刚脱离学业苦海的学生独有的对课本的厌恶气息,三份家教,三个年级,他每天在不同封面的数学课本翻页声里忙得不亦乐乎。 终点站是火车北站的一号线地铁每天早上在一中门口把我哥捎去高成区,顺便捎走了以往总是陪我吃午饭晚饭和放学回家的那个身影。 大概是因为齐晗这个名字实在不够长,短短十七个笔画身后要容纳进“家教老师”这个身份就会把“哥哥”给挤出去,就算“哥哥”勉强保住了脚跟,我也早已看不见“男朋友”的身影。我甚至觉得每晚与我同床共枕的这个毕业生过得还不如考前他读高三时那么悠闲———当然只是我所认为的他读得悠闲。 1108到高成别墅区光是单趟就要花费两个小时的路程使我每天除了和我哥共进早餐以外几乎找不到在睁眼时可以有交集的时间段。晚上他搭乘十点半最后一班地铁回家的时候我多数情况下已经睡了———自甘堕落的差生不需要深夜学到凌晨,毕竟每天逼着自己早起已经够痛苦了。提醒我他已经回家的信号是厕所定时传来的洗漱声和不久之后将我整个人包裹起来的清爽味道,那阵清爽一开始会把我拥在怀里,几个呼吸过后离我越来越近,然后以在我嘴唇上留下一个轻不可触的吻作为晚安点,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离开。 我对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竟然沦落到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能与他有一些比清醒时候多一点接触的地步。 只有一个周六的下午他风尘仆仆地短暂回来过,带着一身灰尘和汗水,洗了个澡又匆匆赶去晚上的补习。 积累多日的不满和埋怨终于在他不由分说拒绝我跟他一起回家吃庆功宴的这一刻爆发了。 愤怒能吞噬掉一个人大脑里的理智和话语里的委婉,在亲近的人面前更甚。 我的质问在他的沉默里渐渐失控,怒火肆掠,把什么都烧到了一起,烧灭了他以往殚精竭虑保护我的记忆,燃旺了我内心深处自知不属于这个家的那点自卑。 被我毫无顾忌齐发的乱箭里终于有一支刺痛了他,在我说出“你也一样觉得我是这个家多余的”那一刻,他的沉默被矛头钉出了裂缝,裂缝的形式是他起身抱住我来阻止这些伤人伤己的话继续下去,同时口中不断重复着抱歉和带我回家的承诺。 我的口不择言结束在他赶去走廊打电话的脚步声里,耳膜里尚未平息的擂鼓心跳盖过了他刻意压低音量的催促和请求,直到被我哥牵着进入家门那一刻,冷却许久的理智和灵敏才又回到我的骨髓和血液里。 家里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心中的疑云是在由我爸手里一贯是自己专用的茶壶变成了普通客用玻璃杯时出现的,我上完一趟厕所经过洗漱台出来的时候,这份疑惑在胸腔膨胀起来,最后在我爸拒绝了我让他回房间换掉被我一不小心拿汤弄湿一片的脏衣服时,那团被我亲自验证真相而击破的疑云迅速蔓散到我全身筋脉,又回到脑中齐聚,刹那之间轰然炸开。 我后来一直回忆不起吃完这顿味同嚼蜡的饭菜的过程,我哥向我妈汇报的成绩和打马虎眼的志愿意向如同流水一样进入我的左耳,在脑子里打了个转又流出去。语文128,英语136,数学140,理综270,这些数字形式主义般的跟着我麻木的吞咽一起进了肚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我反刍回味过来再为他骄傲祝福。现在是没有功夫的,我的心思在一直以来被我哥隐瞒得天衣无缝的事实里挣扎飘荡,每一口咀嚼的味道都是漫进齿缝的震惊和难过,直到我头重脚轻跟着我哥走出那个逼我们一家四口装模作样其乐融融的封闭式舞台,关门声作为落幕,被一面墙隔断的两波人才松了气。 天下哪有比我爸妈还辛苦的父母,被自己的大儿子临时求着去演一出骗他们小儿子开心的拙劣戏码。 头脑里对现实情况的认识逐渐清晰,我在机械地抬腿落脚中慢慢接受和消化爸妈已经离婚的事实,顺便从湿漉漉的回忆里捞出了我哥今天给不出拒绝我回家理由时的语塞无措和那个他夹灰带尘回家洗澡的下午。 这些回忆像蒸笼里升腾的水汽在我后脑聚集,烫得脑筋突突痛跳,最后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惨淡悲伤发酵得要胀破那个逼仄一隅,终于相互挤压成了碎片往四肢百骸里钻。 为什么一个受害者要自残一样的以一个加害者的姿态拼命地粉饰太平?难道他不会痛吗? 他的痛是谁造成的?难道加了一刀再伤口撒盐的人不是你吗? 不是你吗?齐野? 这些问题连同着支离破碎的认知敲打在我不知几何的步子里,像一个一个的秤砣陆续落在我的脚后跟上,把我的脚步越压越沉,到了那个连接着花店和甜筒站的过街天桥时,我终于拖不动了。 我停下来,右手食指和中指去勾我哥垂在衬衫袖子外的小指,怯生生地试探,像小时候每每经过这里就用这样的姿态对着我妈撒娇让她给我买冰淇淋时一样。 被我虚虚握住的指头动了动,我哥左手手心反过来包住了我整个手背,拇指在那上面细细摩挲着。与我无数次肌肤相亲的指纹下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液,血液的主人和我面临着同一个破碎的家庭。仅仅因为他爱我,所有冲我们二人而来的尖锐碎片给他一个人开膛破肚,这反而给了我在后面补刀的机会。 夕阳落下去,天边镀了一层朦胧的橙红。 齐晗站在禾川六月的橙红里,转过头,脚下是不远处拥簇成团的花丛,衬衫衣领被无名细风吹得立起来,暧昧地刮蹭着他的锁骨和脖子,刘海也顺着风的方向飘尾斜足,风里有股催人回家的味道。 他若无其事把空闲的右手放在我脑袋上,笑着问我:“又想吃冰淇淋了?” 你看这个人多有本事。 你对他发的所有脾气他总能一点不差照单全收,到最后你才发现他是拿他的忍气吞声做了道屏障,被你发泄的恶臭情绪会通过一个名叫真相的过道原路反弹到你的身上,顺便将一种被称作愧疚的附加物品一起带回来,毫不顾忌地压着你,压得你喘不过气,压得你非逼着自己承认自己是个混蛋才肯罢休。 最后他轻飘飘的一句是不是又想吃冰淇淋了就给你的全盘崩溃做了谢幕收场,你知道他原谅你了,甚至他从没怪过你,可你依旧在这场能把人淹死的温柔里希望他怪你一下,你明明白白地清楚着自己配不上这份温柔,可他就要你受着,不仅要你受着,还要你贪恋上瘾,要你一辈子都离不开。 从不发脾气的齐晗就这么死死吃着一天到晚都在乱发脾气的齐野,把他在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收拾得服服帖帖,收拾到没了他齐晗就不知道怎么活下去的地步。 我转头看着天桥下川流不息的车群,鼻子像被什么毛刺扎了一样又酸又疼,我使劲抽抽,酸楚感化成水从泪腺里冒出来。 由远及近的建筑,人行道,车道上不歇气的车流和它们旁边被修剪平整的绿化带全都被泡在眼眶充盈着的泪水里,泡出交叠的重影,我不敢去擦,也不敢眨眼,就睁大眼睛瞪着那些重影:“爸妈是不是离婚了?” 摩挲手背的拇指停顿了一下,我听见一声叹息:“对不起。” 我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眼里的重影滚落下去,又回来,不再重叠,满眼都是,被泡烂了。 我鼻翼翕合,终于还是没忍住:“我是不是没有家了?那天下午,你是不是帮爸搬家去了?” 齐晗跨步走过来,左手抱着我,右手把我脑袋摁在他颈窝里,想止住我肩膀跟着呼吸一起不由自主的颤动。 “哥,哥。”我额头枕在他肩膀上,看着自己眼泪把他薄薄一层衬衣洇湿,“我是不是没有家了?” 齐晗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也哽咽起来,这声哽咽让我恍然想起他也是爸妈的孩子,他也不过比我大了一岁而已。 “只要哥在,你就有家。” 后颈被齐晗揉捏着,他又像每晚哄我睡觉那样轻轻拍着我的背,我眼角的余光里周围经过的人流脚步不息,没有人关心天桥上这对相拥而泣的兄弟发生了什么。 最后一抹橙红隐退在天际线后面,我抓着我哥后背的衣服,在霓灯初上的禾川放声大哭。 14 最后我哥还是一个冰淇淋把我哄回了家。 那个时候是晚上九点,天桥玻璃底的路灯个个身旁都围了一圈小蛾子,我从我哥的左肩哭到了右肩,直到脸上眼泪鼻涕全在他衣服上擦得干干净净才抬头揉着眼睛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齐晗抓着我四个手指头往天桥下走,我垂头丧气踩着他脚后跟拖步子,走了没两步,撞上我哥后脊背,他停在了甜筒站窗口。 天桥底下正热闹,我们周围人来人往,套着维尼熊人偶套的大叔在卖气球,街边刚开张的夜市有老师傅摆地铺烙糖人,我哥站在那个定时变色的巨型塑料灯泡前低声问我想不想吃冰淇淋。 我哭劲没过,鼻子被水汽堵得厉害,声音也哑着蒙了层鼻音,看看我哥,又看看排队买甜筒的人,视线里还没完全撤离的泪水让一切都有些模糊,嘴角耷拉着跟他说:“想。” 我哥在成片的闪烁华灯里一下笑了,抬手刮我的鼻梁:“崽崽今年几岁啊?” 归属感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即使父母这么多年对你并没有给予太多的爱,从始至终关心你的只有一个齐晗,这么一个貌合神离的家早就称不得家了,你知道它迟早有一天会土崩瓦解,可不管做了多少心理准备,那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你依旧会失落得像是被扔出了象牙塔的人,好像撤掉了那一层名叫家的屏障,你就再也没有理由赖在属于孩子的位置上不去长大。 结果我哥拿一个冰淇淋告诉我其实象牙塔一直以来都稳稳地把我罩在里面,那道被称作家的屏障不过是齐晗的另一个名字,里面那个名叫齐野的孩子依旧是他手心里永远不用长大的宝贝。 冰淇淋我最爱的巧克力味,齐晗从售货员手里接过再转身递给我:“走,哥带你回家。” 成鞠说吃甜能短暂地治愈难过,我想我哥今晚一直没太开心起来大概是他忘了给自己也买一份。 晚上抱着他睡觉的时候我试图说点什么让他的呼吸听起来不那么沉重,可我似乎一开这种拿自己寻开心的玩笑就总会弄巧成拙,像上次安慰胡遥,像这次安慰我哥。 我把头使劲往他怀里蹭了蹭,舌头舔着早已被牙膏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齿面,意图将今晚唯一尝到的甜通过玩笑传给我哥:“哥,你看你多得优待,他俩离婚都只等你毕业的时候离。” 我哥呼吸不再沉重了。 直接静止了。 这片刻的静止让我意识到自己似乎又说错了什么,我屏着气等我哥的审判。 他把我抱得更紧了些,嘴唇吻着我头顶,说着今天重复了无数次的台词:“对不起。” 冰淇淋的甜味儿彻底过去了,被咽到肚子里的酸劲被我哥一句话勾引得又涌上来,涌到鼻子眼睛里,我撇嘴:“你又没错,对不起什么。” 岂止他没错,谁都没错。 齐晗下巴抵在我头上,长长叹了口气:“哥以为……至少能瞒你一年的。” “哥没做到,对不起。” 原来我一直都有不知道真相的特权,是自己不识好歹,要刺破我哥苦心孤诣布好的台面,举着点泪燃烛的灯笼去看。 齐晗报志愿的第二天给所有他兼职的地方请了假,刚开始我以为他终于愿意给自己找个放松的理由休息一下,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未雨绸缪地等待着一场责难。 我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争吵已经接近尾声,但这没有妨碍我在最后的五分钟到达战场边缘并摄取到这场战争所有相关的知识点。 1108周围的毕业生已经搬了出去,属于即将升入高三学子的又一波入驻家庭还没来得及搬进来,这条悠长的黑走廊串起的一个个房间里只有尽头那一间还有活人的气息。 房门没关,里面迸发出的白光顺着过道变得越来越微弱,最后和走廊另一头小窗里透进的柔柔月光融合在一起。 我妈尖锐的声音跟着光削弱的方向断断续续飘荡到我还没踏出的核心筒里,阻止了我走进走廊的脚步:“你知道一本线多少吗!超了一百二的成绩你报哪里不好你报建大!你是不是疯了!……医学系?医学系怎么了?它再好再是招牌它也是建大这个牌子底下的!……没人管他?他野成那个样子需要人管吗!你爸不是要养吗?轮得到你来操心他!……那就不读了呀!他那个成绩读不读有什么区别吗!还不都是废物一个!……我是老糊涂了才信你自己挣学费的话!……我不管你!我管不了你了!” 门被砰的一声砸响,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一个闪身躲进了消防楼道,大气不出地咬牙听着电梯门打开又合上。 禾川的夏天再热,这道常年无人问津的楼梯间也是凉的。我额头上赶回家时冒出的细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干了,想把放在墙上的手抬起去擦,反而蹭了一脸的灰。 楼道的声控灯不知道坏了多久,此刻只有印着安全出口四个大字的告示牌散发着绿油油的光和我对视,晃得我的眼睛也绿油油的。 我靠着墙抱膝坐下,把书包摆在第二层踏步上,顺便铺散了这段时间从未好好展开理顺过的思绪。 冷气浇头,我仿佛被冻得连吞咽一口唾沫都要很大功夫。 恍惚之间耳边又响起某个清晨我吃着齐晗早起给我做的早饭时,心里不满他一天到晚脚不沾家的行为方式,像个怨妇一样半开玩笑半讽刺地说他小小年纪就钻钱眼子里,想钱想疯了的声音。 我哥那时候只是笑笑,摸着我脑袋说他男朋友有进步了,会跟钱吃醋了,转身又开始收拾起自己一整天上课要用的课本,后颈的脊骨凸显,头垂得很低。 三伏盛夏未至,我已经在铺天盖地袭来的愧疚里被烧死了。 心思游离得太远,我忘了今晚不兼职的齐晗还在房里等着我回家,直到大门再次被打开,我哥急忙忙的脚步在金属咬合声之后朝电梯的位置奔来,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这里坐了太久,又惹出一场不必要的担心。 可我似乎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哥。”我盯着自己埋没在黑暗里的脚尖,坐在原地轻声唤他,“我在这儿。” 刚要迈进电梯的步子停了下来,转了个头,试探地顺着墙线蔓延的方向朝楼梯道里靠近。 绿色的灯牌被一截细长的小腿挡住,我抬头看着那个五官隐匿的高大身影,良久,突然开口:“很浪费吗?” 我哥被我没头没脑的发问唬住:“什么?” “哥的成绩……读建大。”我顿了一下,猛然想起从二十三号到今天,还没对他说过一句祝贺。 大概是齐晗对一切荣誉都太过风轻云淡,致使我把他费心得来的所有成果全看成了理所当然。 我毫无征兆地转了话头,“哥好厉害。” “……都听到了?”难为我哥竟然听懂了我前后牛头不对马嘴的两句话,蹲下来把小臂靠在我肩上,又屈起食中两根指头捏我的耳垂,声音低沉有力得让人心安:“妈她不懂,建大的医学系配哥的成绩,绰绰有余。其他的话都别当真,那是妈的气话。” 我其实并没有听进去,顿悟过后的大脑里有块地方被一片空白霸占,里面是接不上头的断线,一如我今晚与我哥所有不见首尾的对话。 呆滞地点了点头,我又问他:“其实他俩都不要我吧?” 我哥的动作凝固了,仿佛让我自己意识到自己现在没爸没妈要的处境是他人生十八年以来最失败的事。 楼道很安静,安静得我听得见他舔唇时心里极速组织语言的声音。 “崽崽,别怪爸。”我哥把头低下去,楼梯间空荡荡的,他的声音也空荡荡的,“他连养活自己都困难。” “你多容易啊。”我把头扭回去,盯着眼前漆黑一片里摩擦打结的手指,提了提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哥有多少天没睡过午觉了?” 楼道的混凝土地板可以冷却被气温烘热的一切,冷却那些有关我哥却在以往被我忽略的细枝末节,使它们在今晚凝结成这团黑暗里唯一发光的晶体,让我循着记忆一点一点地捡起。 就算是最忙的高三这一年,齐晗每天中午也要雷打不动地睡半个小时,哪怕是在教室的课桌上。可如今一天三个地方跑的兼职似乎打破了他的生活底线,在他来不及坐地铁和公交赶回家的中午里取代睡觉的是对下午补习内容的准备工作。 我从没看到过那样的齐晗,目光却好像能隔着几个昼夜回到高成区的某个正午,穿着衬衫的少年坐在炎炎夏日为数不多的树荫下的长椅里,手里拿着下午的备课本和席卷全身的倦意做着斗争,旁边放着上午和晚上上课准备的东西,在绵长的蝉叫声里全神贯注得像一幅静止的油画。 我又这样透过这幅油画里看到了几十公里外一中教学楼里那个不学无术的齐野,他不识愁苦无脑虚度的光阴就是这么一幅幅油画换来的。 油画怎么会说话呢?油画不会说话,所以他从来听不到齐晗心血流淌的声音,所以他从来都无法无天没心没肺。 我哥每每在我的质问里无语失措的时候就会拿沉默来掩盖一切。 这个在课上课下面对所有科目的任何问题都能对答如流的人,在齐野问他多久没睡午觉的时候,迟疑着答不出来。 只有齐野才能让这个无所不能的齐晗语无伦次。 我在今晚悟透了这个秘密。 夜深了,没心没肺的人醒了,油画里的男孩该休息了。 所以我在他绞尽脑汁想着法子应对我的沉默里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给了他的沉默一个完美的台阶:“哥,地板好凉,咱们回家吧。” 15 我送我哥的蔷薇彻底枯萎了。 花瓣由娇艳欲滴的嫣红变成了蒙着一层褐色的暗红,身上由于脱水爬满了标志着它们年老色衰的皱纹,蔫蔫地和根茎连着,看起来像是在夏日燥热难耐的空气里把这辈子沤过去的。 我其实一直不比我哥那么关注它们的衰老与死亡,于我而言它们不过是传达爱意的信使,信使在成功抵达目的地以后,自身安危在我这里似乎就不那么重要了,但于我哥而言它们是信物本身。 这一点是我在今天六点半早起的时候才发现的。 睁眼的时候房间没有开灯,我哥伫立在混杂了轻絮洒进窗户的一片亮白晨光里凝望着与他齐腰的枯花,从我的角度看起来像一个虔诚默诵圣经的教徒。 只是他的伫立实在太久,久到让我怀疑似乎只要他这么站着,与他的背影保持着相对静止的就不止是柜子上那个拥有鹅颈形态的花瓶,还有以往趁他不注意以某种肉眼不可见的方式悄然流出他面前透明容器的生命力。 这么清寂的背影,我哥给我看过两次。 一次是五月二十二号那晚,还有一次在更早以前。 初三毕业的暑假,我单方面和我哥冷战了将近一个月,原因无他,由于中考成绩从我妈那里受的气总要有个地方发出去。 从小被我哥惯着野出来的坏脾气让我在中学并没有交到什么朋友,自从开始和齐晗怄气,我的假期过得更加无聊乏味。 这样闷闷不乐的苦日子持续到了七月底,直到楼下搬来了回禾川老家度假的沐宁。 这位自上海远道而来的小少爷刚一脸不情愿地从卡宴上踏出来的时候,我正在他对面玩那块我哥在我出成绩第二天偷偷放到我床脚的滑板———不当面送给我是怕它遭受和上一块一样被我一言不合扔出窗口的待遇。 关于搭讪开头的记忆已经随着时间一起流动离开了,真正让我们结成革命友谊的是在某天下午的闲谈中谁失口提到了自己的哥哥,然后我们发现了彼此之间惊人的共同点———都有一个自己非常讨厌的亲哥哥。并且亲哥哥之间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都一样的学业优异沉默寡言不爱出门。 唯一不同的是他对他哥哥的厌恶并不和我一样是因为嫉妒,言语交谈之间我不难感受得到这个和我同龄的朋友在与禾川遥遥相对的上海的某个中学也一样是天之骄子般的存在,从他眼神向我传达的情绪里对他哥更多的是一种嫌弃,一种提到这个人都会让他觉得丢了一层脸皮的嫌弃,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他甚至跟他哥坐同一辆车都不愿意,他哥是在他到达这里半个月后的某个雨夜悄然而至的。 总之我们很有默契地连他们的名字都没介绍,以至于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那个被他视作奇耻大辱的哥哥是个什么样的妖魔鬼怪,他对齐晗的认知也仅限于知道了性别和年龄罢了。 和沐宁相处的那一个月哪怕现在回忆起来也是我为数不多的快乐得纯粹的时光之一,两个坏脾气的小孩即使身份悬殊境况迥异,但总能在很多时候找到与对方志同道合的爱好,孤独与孤独碰撞也能生出一份热闹。 齐晗沾了沐宁的光,我生活的重心从发泄怒气变成了寻找快乐,那段时间对他的脸色也比以往缓和了不少,甚至很多时候会因为贪玩不想回家而悄悄去找齐晗帮我在下班的父母前面打马虎眼,长此以往我与他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不成文的约定,这种约定是连接我跟他两双眼珠子的一条细线,我朝他转动一下,他永远都能跟被这条线牵扯了一样,很敏锐地捕捉到讯息并且用眼神快速给我答复。 我在今天早晨看着我哥的背影回忆起他当年的眼神时,才慢慢尝出那眼神里酝酿好的另一种风味。 那是一种忽闪的情绪,是自身内里不知名的某种感情刚刚破土萌芽的男孩为自己与在乎的人之间有了小秘密而藏欢窃喜的兴奋,我要是通透一点在那时想象那眼神的意味,品尝到的该是初夏枝头将熟未熟的青梅酸甜。 我突然有些后悔。 这棵名叫记忆的枝繁叶茂的大树被我稍稍拨枝探寻,梢头就出现了一粒坠然待摘的饱满果实。十七年,我哥在这棵树上偷偷藏了多少果子,要我在多少个清晨拿着他不经意间施舍给我的细节一点一点地摸索捕捉,去拾取,去回味,才能把他留在那上面的酸甜苦辣尽数尝出滋味。 一辈子够吗?一辈子不够。下辈子够吗?下辈子忘了怎么办。 我后悔死了。 沐宁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跟他去网吧打了通宵的游戏,导致他踏进那辆载他来的卡宴时我正在房间里睡得酣畅淋漓,行走江湖的兄弟从来不需要在告别的时候你侬我侬。 等我伸着懒腰走出房门的时候才看到沐宁无意间留给我的最后一样礼物———我哥站在阳台上目送他的背影。 16岁的齐晗比今天早晨看花发呆的他还要消瘦单薄,白色T恤被他腰身空出来的多余部分在晚风的撩拨下像旗帜一样飘晃,秀颀的脖子往上走带出一点若隐若现的下颌骨,头顶被风吹成毛茸茸的一片,微微低垂着———他还在延续那场早已结束的注目礼。 齐晗落寞的背影镶嵌在二零一零年八月底的斜阳暮色里,在二零一二年七月初这个携带着破晓寒气的早晨与花瓶前的这个身影重合,那时的我不明白那具身体的主人莫名其妙的难过是怎么回事,天真地以为是景色所致,两年后的今天我才明白,他在难过。 我与他之间的秘密随着沐宁的离开而消失了,那根让我和他传递眼神的暗线被那辆卡宴的车轮碾断了。 我掀开被子,踮着脚在冰凉的地板上挪动,在墙上挂钟走到六点五十的时候一把抱住了我哥。 默诵圣经的教徒在这场突袭中惊醒,撑在柜沿的右手掌心盖在了我的手腕上:“哥把你吵醒了?” 我点头,太阳穴贴着他脊骨上下蹭动:“那花跟我说你难过得好大声。” 我哥低声笑了一下,努力平缓的语气里还是有几分藏不住的惋惜:“都凋谢了。” “那又怎么样呢。”我仰头看着他的后脑勺,下巴抵在他背上,“花期会过,我不会走。” “花期没过。”我哥转过来,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最艳的一支在我怀里。” 期末考的时间定在一个周以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直延续到八月中旬的升学补课,早自习胡遥在我咨询她如何在一个周内快速冲上530的时候对着我这张一本正经的脸上上下下打量了三个来回,最后撇着嘴角撂了一句:“找你哥代考吧,还能把分数换成六打头。” 我严肃地告诉她我是认真的。 她头也没转地翻开练习册:“今年高考卷你得了多少分?” 我歪着头回忆了一下:“483。” “报报各科分数。” 我继续偏着脑袋在头脑里回忆那串数据:“语文95,数学120,英语88,理综180。” “老师说了这次期末考难度和高考卷差不多。”胡遥挑眉,眼睛盯着五三动也不动给我下判词,“一个星期提50,换成你哥也做不到。” “那可不一定。”我不乐意了,“我哥是天才,我们家基因好着呢。他轻而易举能考六百七,我也行。” “天才?轻而易举?”胡遥嗤笑,像是好久没听见有人说这么幼稚的话:“那天才怎么没轻而易举得市状元?” 我一下哑住,恼从心起,辩解道:“我哥失误了,英语没考好。” “齐野,”胡遥听我扯够了,把笔停下,转过来正色看着我,“你知道现在每天早上这栋教学楼哪间教室最先亮灯吗?” 我被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估摸着她想表达的意思,试探道:“这儿?” 她点头:“第一个开灯的人永远是我。” 怪不得回回考第一。 她又问:“那你知道高考以前哪间教室最先亮灯吗?” 我突然懂了她想说什么,看着她不说话,但已经猜到答案了。 胡遥果然指了指我哥教室的方向:“连我都不知道你哥他以前每天到底几点到的教室。反正我到的时候,高三一班的灯总是已经亮起来了。” 我沉默着等她的下文。 这阵沉默里还带着一份心虚。胡遥不知道,我这个每天和齐晗朝夕相处的人也回忆不起来。 “这次高考卷你觉得哪个科目最难?” “英语。”我顿了一下,又补充,“还有物理。” “所以你哥英语只考了136,理综没上280。”她说,“你觉得这是偶然吗?” 我不置可否。 不敢置可否。 “你跟你哥住一起那么久,你哪怕有一次关注过他每天回家最先复习哪门功课吗?你有计算过他在哪门课上花的时间最多吗?”胡遥咄咄逼人起来一向有理有据,“什么是天才?像你这样每天上课睡觉数学依旧随随便便轻松能考120的人确实是天才。那你这个天才的英语如何呢?语文如何呢?我没见过'轻而易举'擅长所有科目的天才。” 教室里背单词的声音嗡嗡地响,我垂着眼睛不接话。 “为什么我能知道你哥的努力而你不知道?” 她没等我回答,自顾自替我解释道:“因为我和你哥一样努力。离得远的人只看得到星星发出的光,等你离得近了才能发现那是他们在燃烧自己。” 胡遥似乎总是这样,老早就存了一肚子要教育我的话隐而不发,只等着一个我自己找她讨教的契机才愿意出那临门一脚:“你以为你哥这座灯塔发出的光把你这艘船照亮了,你就跟他并肩了?你抬眼看看,你离那灯塔远着呢。不拼命划桨,你永远只有迎光仰视的份。” “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天赋异禀,那是不愿意付出和你哥同等努力的人给他戴的漂亮面具,目的是遮住他比他们多流的汗水。”她转头继续研究起了刚才被迫中断思考的完型填空:“或许有朝一日你确实能做到和你哥一样,但那需要你付出的是多于现在十倍不止的代价。垂手摘月,靠的从来不是一步登天。” 16 我成功在胡遥的教育下放弃了对于这次期末考的挣扎。 七月九号出成绩那天学校给准高三放了两天假,中午回家路上热得慌,我拿着成绩单当扇子一路扇回了家。 打开门看到我哥穿着拖鞋站在柜子前面修剪花枝的时候我彻底慌了。 后来我一直觉得要是我拿自己在我哥转过来的那一刹那把成绩单藏到身后的手速去打飞机的话,应该能够爽翻。 我哥似有若无瞟了一眼我放到屁股后面那只手,转过头继续对着手里那两根早已脱水发硬的枯枝折腾:“洗手吃饭。” 我像只螃蟹一样朝厨房横向移动,尽管心里早就把掌心那张被手汗洇润的A4纸揉成了包子褶,但实际上手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个感觉太奇怪了,你明知道眼前的齐晗在过往十几年把你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连头发多久长长一寸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你也曾毫不顾忌在他面前暴露一切缺陷和恶意,甚至有意放大过自己的那些狰狞面目,可那份名叫喜欢的感情被自己亲口承认过后就会连带着以往在他面前从没有过的羞耻心一起顺着骨血野蛮滋生了,这羞耻作祟的时候不会让你觉得恼,但也不会让你觉得乐,它会迫使你在它出现的时候不由自主做出一些掩耳盗铃的事,宛如两个一丝不挂坦诚相对的人之间被某一方强行隔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你知道其实什么也遮不住,偏偏就是矫情地想要掩盖自己那些早就被对方了如指掌的瑕疵。 这感觉不甜,但一定不苦。 是酸的。 在我满心被这感觉填充得酸不可耐,同时努力离那个可以逃离我哥的窄小过道还有最后一步的时候,他漫不经心的声音从这个两面墙相距不足十米的房间那头传到这头:“这次期末考得不错。” 走了那么多螃蟹步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我颓然叹了口气,认命地把手里的成绩单揉成一团朝地下抛去,顺势侧跨一步倒在那张我许久未曾临幸过的小床上,望着我哥的背影不甘心努嘴:“你怎么在家?” 齐晗手里忙活完,歪着头对柜子上的成果欣赏了两秒,才转身朝我走过来。 一直被他挡住的风景终于朝我露面了,透明的玻璃瓶身被擦得一尘不染,里面不同往常装着两指深的清水,此刻干燥雪亮的瓶子里孤零零插着两根交错的黄褐色枯枝,看起来像某种被赋予了极简主义色彩的香薰。 “今天结工资。”我哥拉着我右手把我拽起来,又被我软绵绵地扑了个满怀,声音带着笑意从我头顶传来,“想着你会放两天,就请了个假陪你。” 我挂在我哥身上不想动弹,嘟囔着问他怎么知道我今天出成绩的。 齐晗抱着我一步一步挪去厕所洗手:“我之前找成老师把你监护人电话换成我的了。” 得,还没吃饭,我已经被我哥突如其来塞给我的一口细腻心思给噎住了。 我实在不敢去细想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琐事是我不遇到就不知道而我哥老早已经照顾周全防患未然的。 他大概是在某一个晚上把自己当做了我,在脑海中按部就班预设了无数遍以齐野的身份生活以后所走的每一步将遇到的状况,才能把关于我的一切准备得事无巨细到这种地步。 我想我永远都猜不透齐晗到底有多爱我,多到能使这份爱足够让我自以为的每一个未知在他那里都是已知。 我对自己“猜不透”的无能置起气来,起身不再赖着我哥,自顾自拧开水龙头默默洗手。 齐晗怀里空了,他垂下手看着龙头嘴下汩汩流出的水柱,愣了片刻,低头轻声问我:“生哥的气了?” 我摇头不说话。 总不能矫情地告诉他我因为他太爱我而替他难过吧。 “是不是怪哥没提前告诉你。”他关了龙头,抽纸替我擦手,眼睛盯着我两只手背不看我,“哥怕说了又引你伤心一回,觉得没必要。要是不开心哥这样,以后都先跟你商量。” 这个世界上活得轻松惬意的大多是些什么都不知道的蠢货,温柔的人刀尖永远对着自己。 只要我哥陪着我,我大概会一辈子这么蠢下去。 于是蠢货环着齐晗的腰,又钻到他怀里。 我哥仰头拿下巴磨我的头顶:“别气了。今天想去哪儿玩儿哥都答应你。” 我听着他的心跳闷闷地问:“哪都行吗?” “哪儿都行。”我哥说,“只要让哥陪着你。” 七个小时后。 迪皇二楼。 今晚是清场。 清净的清。 我抱着在电影院没吃完的爆米花,眼睛里为画皮2的周迅冒的泪还没干,水光粼粼地看着我哥,扯了扯他衣角:“哥,带未成年人来这种地方,你有点儿叛逆吧。” 我哥偏头看了我一眼,面上在电影院养出来的朦胧睡意还没来得及消散就被一抹难得的狡黠覆盖:“崽崽陪哥一次,今晚哥喜欢的乐队在这儿驻唱。” 酒场灯光昏暗恬徐,慢悠悠绕着台下高低错落的柜台酒桌打转,地板桌面随着它的切换从黄到红再到蓝,渐变得沉着缓慢,一如坐在舞台中央那个男人手指拨弦奏出的吉他音调。 悠扬婉转的民谣由一副醇厚低哑的嗓子舒徐吟唱着,场地从电影院转到了酒吧,昏昏欲睡的人从我哥变成了我。 不知道几曲终了,像是换了什么环节,台上的歌手说了几句什么,周围沸腾起来,我的睡意被这阵沸腾挥扰得烟消云散。 我在这场不明所以的喧哗里对着我哥咬耳朵:“原来你今天请假是为了别的男人。” 我哥摇头笑笑,刚要回嘴,周遭安静了下来,这次我听清台上的人说什么了。根据话的内容和后台见风使舵设置的打光位置我觉得那句话完全是冲着我哥来的:“不如就那个穿白色T恤的帅哥吧。” 一秒沉寂过后,周围的起哄声浪犹如休克病人突然苏醒的心电图波幅,须臾达到今晚的峰值。 我哥摆手拒绝,台上的男人却一直不放弃邀请:“刚刚看这个小帅哥在台下的跟唱我就知道一定是个骨灰级粉丝了,不要害羞嘛,来嘛。” 我竟然有幸在告白过后那晚二度看到了我哥脸红的场面,原本不太所谓的心里也被我哥殷红的耳根撩得有些躁动,戏从心起,故意在众人的注目下拿嘴唇贴着他的耳垂,声音飘忽得除了他以外谁也听不到:“哥,我还没见过你唱歌呢。” 我哥摆手的动作停了。 我知道他心跳又错频了。 周围安静下来,只剩一些在我身上穿梭探寻的目光和夹杂在其中的窃窃私语。 我哥喉结在金属桌面反射出的昏黄灯光里上下滚动,起身对着台上的歌手微微鞠躬:“献丑了。” 又是一阵欢呼,混合着不明意味的口哨。 嘈杂声随着我哥迈向吉他手的步伐逐渐减弱,等他对着暗处的奏乐者说完一句什么以后,周遭彻底安静了,此刻比那些人造灯光更为炽热的是一道道凝聚在我哥身上的满含期待的眼神。 白体恤牛仔裤的俊朗少年手握麦克,坐在台上那架高脚椅上,一只脚弯曲着靠在椅子脚,一只脚朝着我的方向直挺挺伸过来,脚尖随着悠长前奏的节拍晃动,光这样一言不发地静止着就已经赏心悦目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弦动音起,我哥在一众煞有介事的屏气凝神中缓缓开口,乾江三月撞击岩石自奏一片叮咚声响的春水都跑到我哥嗓子里了: 云鸠卷苍夜茫茫 蔷薇爬满老锈窗 碎璃洒天星朗朗 月光凝作枕上霜 梦过往 / 意绵长 顾盼情人莫流浪 叹沧桑 / 叹跌撞 恋他成狂 / 叹旧忆相傍 回首不见少年郎 往事如刀 / 刻骨刻心脏 我化沉火落寰网 爱意不眠渡蛮荒 吉他收弦,掌声如雷。 台下有些动情的姑娘眼里开始泛泪光。 我哥起身,目光直挺挺打向台下光晕中心的齐野:“希望我男朋友喜欢这首今晚特意为他唱的歌。” 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崇明街已经黑了,我朝我哥拐了拐胳膊肘:“齐晗,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 “叫哥。”齐晗带着股还没来得及散去的酒气揉我的脑袋,“哥无所不能。” 我第一次明白原来歌跟酒一样有种叫“后劲”的东西,强度多高一半取决于授者,另一半取决于受者。 今晚坐在迪皇二楼的我并没有感受到齐晗此时借着这首歌像灌酒一样埋在我心底的后劲。 后来的许多年,我才一点一点地沿着自己心脏的脉络去挖,像品酒一样慢慢顺着血液把它送达全身的每一个细胞,让它的回醇带着对我哥的记忆一遍一遍冲刷我的骨髓,企图让自己百年之后被放入坟墓的都是和齐晗的爱分不开的骨灰。 17 二零一三年六月二十七号凌晨三点。 天是黑压压的一片,月亮旁边只有几个孤零零的星星给这片黑天作点缀。黑色盖住了整个禾川,悄无声息朝远处沉甸甸地漫过去,离那些鳞次栉比的建筑越来越近,有亮的,没亮的,点灯的,没点灯的,最后全都和星光一起隐没在散开的黑色迷雾里。 我坐在17F,靠机窗的位置,广播里温和的女声给机舱里成片弥漫着的睡意作了调味剂,提醒着座位上的人飞机还有十五分钟起飞。 18岁的旅客心猿意马,耳机里放着我哥刚刚被我录下的《沉火不眠》,怀里躺着一根枯枝和一个烫金封边的笔记本。 这是我目前全部的家当。 笔记本是去年七月份买的,成小容高二结束那天跟我们说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准高三,高中最后这一年如果你拼尽全力去过,回过头你会发现,你对高三这两个字的记忆,是一片空白。 那时候我不信,于是跑去问我哥,我哥说成小容说得对,不过不全对,他过完高三以后再去回忆那一年确实好像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但那三百多天的空白里曾经出现过一抹极其绚烂的颜色,是在五月二十二号的那晚,我在1108门口当着他的面从自己身后递出来的。从那时候起往前数和往后看没什么区别,再多的记忆,与我无关就是黯淡。 后来我怕自己一毕业也像成小容说的那样什么都记不起来,于是放假第二天缠着我哥给我买了个笔记本,从此以后过上了坚持写日记的日子。 毕业那天晚上我坐在我哥怀里,他在后面圈着我,手里捧着我的笔记本跟我一起复习我高三走过的那些日子,我才发现这本日记根本毫无存在的意义,因为关于我那一年,或者说关于我来来往往的一切,我写下的没写下的每一个细节,我哥都替我记着,记在他眼睛后面的头颅里,像我曾对他说过的每一句情话,送过的每一个吻,每一朵花一样,雕刻在他的骨骼里,附生于他的每一滴血液,和他的每一缕呼吸共存,每一次心跳共生。 我翻开面前烫金封边的笔记本,第一页原本是一片空白,右下角是忘了我哥在趁我睡着的哪个夜晚偷偷拿钢笔写的一句情话: “Every heartbeat says love you.” 第二天我发现以后拿着本子故意装作不懂去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没什么意思,权当作是写我的名字。 我往后翻,那些页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由横竖撇捺点组合而成,印在我眼里传达进大脑,它却像年久失修的机器,白吞了识字的力气,给不了相应的记忆。我像个眼不视物的盲人,又像个目不识丁的呆子,空空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汉字,拼凑不出他们所对应的意思。 这些字又像横竖撇捺点一样组合起来,挤在一页又一页的白纸上,每一个字都是一个笔画,最后终于形成了我唯一认得的两个汉字,我随便翻,页页都是不一样的组合形式,却页页都组合成了一样的那两个字,齐晗。 2012年7月16号 齐晗早上给我买了个小灵通,通讯录里面只有他一个人的联系方式那种。但是…excuse me?!2012年了!苹果都出完4S要出5了!齐晗还打算让我用小灵通?不过他说要是我下学期期中考了550就给我换个苹果。那我得要个最新款。 …算了,4S也行。 …算了,4也可以。 …唉,算了,只要是个智能机就行。 我家现在就他一个人挣钱了,我得懂事点。 2012年7月21号 我又被胡遥教育了。 也不能说教育吧,打着冷嘲热讽的幌子把我骂了一顿。 我又迟到了,错过了今天早上的英语听写,小组搞得最后一名。 不过她说得对,我嘴上倒是说得好听一天到晚吼着要努力,实际上原来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我这样怎么考建大啊。 2012年7月22号 今天早起了。 悄悄给我哥煮了面,还给卧了两个蛋。 他吃面的时候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 感觉早起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嘛,还能让我哥那么开心,不亏。 早上我到的时候教室还不到十个人,成小容看到我就差往脸上刻表扬两个字了。 2012年7月30号 好热啊… 我操… 小电扇有个屁用! 五楼都这么热了,齐晗去年怎么坚持下来在六楼天天呆那么久的? 他不怕中暑吗? 他要是哪怕有一个中午拉我去他教室感受一下气温,我都不会跟他赌气天天逼他去教室自习的。 我哥能在我的折磨下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2012年8月2号 周考上500了,耶! 虽然还是全班倒数,但是这不能阻止小爷开心。 2012年8月10号 今天成鞠分给我一大把奶糖。 纯爷们儿谁吃那玩意儿啊。甜不拉唧的一股奶味儿。 晚上回家的时候把那堆糖放桌上,洗澡的时候我哥回来了。 结果洗完澡出来桌上的糖不见了。 垃圾桶里一堆糖纸壳。 齐晗在看书,最后一块奶糖把他腮帮子撑起一个小山包。 ……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我哥那么大个人… 喜欢吃奶糖!!! 还趁我不注意悄悄地吃完了! 我等我哥吃完跑过去问他是不是趁我洗澡把糖都给吃了。 我哥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抿嘴偷笑了。 操! 他竟然在害羞! 齐晗当着我的面害羞! 他怎么可以笑得那么可爱! 我给他告白那天都没见他那么笑过! 我终于知道我妈为什么那么偏爱他了! 我要是个女的我也要生这么个儿子! 小爷把全天下的奶糖都买给你! 只要你高兴!只要你给爷笑! 还得像现在这么红着脸笑! 齐晗,爷抓到你的兔子尾巴了。 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便管我叫崽。 2012年8月17号 我哥吃奶糖的事被我笑了一个周。 从那天以后我把奶糖放桌上他都不吃了,第二天我回来奶糖又不见了。 臭男人。 我跟他说以后在床上他管我叫哥我就不把他这个爱好告诉别人,他答应了。 他现在在洗澡,我今天把作业提前做完了,单词也背了,等着他一会儿叫我哥。 不,叫哥不行,得叫哥哥。 操!想想都刺激! 齐晗洗完了。 齐晗出来了。 齐晗走过来了,我得收拾收拾上床了。 好激动,齐晗他也有今 2012年8月18号 屁股痛。 昨晚的日记还没写完爷就被扔床上了。 我他妈再也不拿奶糖逗他了。 我哥狠起来简直不是人。 差点把爷在床上顶吐了。 叫了多少声哥哥他都不留情。 搞得我今天在教室都不敢两个屁股瓣一起落座。 还被胡遥骂是不是椅子上长针头了,一天都不安生。 禽兽。 2012年8月23号 放假了。 假前周考考了518嘿嘿嘿。 英语终于上100了,好难。 18 2012年8月25号 我哥今天给我做饭了。 只不过做成一锅粥了。 算了,男人的第一次,还是得鼓励一下。 2012年8月26号 我哥为了避免昨天的惨剧,决定今天给我煮皮蛋瘦肉粥。 端出来的时候我他妈傻了。 碗里一片夕阳红,齐晗放了胡豆瓣。 不管了。 我哥做饭不常有,谁敢不吃谁是狗。 2012年8月27号 我哥说今天吃顿好的。 给我炖鸡汤。 闻着挺香的,吃着怪甜的。 他说他熬汤的时候给我放了一袋冰糖。 说的时候好像还有点骄傲。 虽然他没提出来,但我看他眼神应该挺想我表扬他的。 这他妈是什么做饭的惊世鬼才。 2012年8月29号 我哥昨天给我做番茄炒鸡蛋。 在他把白鸡蛋煮熟剥开切成块丢进锅里和生番茄一起炒的前一秒我都不知道原来他是要做番茄炒鸡蛋。 我发誓一定是因为饭菜的口感太过能够震撼人的神经中枢所以才导致我在他问是不是不好吃的时候没来得及让身体出卖自己的内心一不小心点头说了句是。 我看到我哥眼里有火把在发问的时候燃起,又在我点头的瞬间熄灭了。 嘴瓢本身不是病,话不过脑最要命。 我哥这份要我命的不开心一直持续到了晚上,他连睡觉都不抱着我了。 / 我当时简直恨不得立马在床上种出一片蔷薇花跪着再吃十盘炒鸡蛋乞求原谅。 于是一气之下以跑去厕所呆了半个小时把自己作为开学礼物主动给齐晗投怀送抱的方式结束了他这场要命的不开心。 爱情真是个神奇的东西,通过把人变得卑微而显示出它的伟大。 / 2012年8月30号 今天没下床。 腰酸腿痛。 吃到外卖那一瞬间虽然身体已经被我哥折腾死了,但是我的味觉好像又活过来了。 屁股不亏,外卖万岁。 2012年8月31号 我哥去学校报道了,我妈陪着去的。 我也报道了。 食堂原来不叫食堂,叫天堂。 2012年9月1号 我哥竟然在校门口等我下晚自习! 他说他军训完以后除了周末都不兼职了,还办的走读! 我也是每天放学有人等着接回家的人了。 2012年9月7号 听说站军姿容易晕倒,我给我哥买了一大包糖,让他每天带两颗,站军姿以前偷偷放嘴里。 我哥那么聪明,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 九月八号那天是周六,不上晚自习,我偷偷跑去建大了。 摸黑找到医学院十三连的时候我哥他们正原地休息。 操场黑魆魆的,我躲在角落的黑暗里,扒着单杠瞅着最后一排看,齐晗果然坐在边上。他把帽子摘了,逆着月光,头顶乱糟糟蓬松松的。 我哥两腿弯屈,在他身上本就不太长的军训裤子此刻直接让两个裤脚大张着嘴,堪堪露出小半截贴着腿骨面的洁白皮肤。手肘放在膝盖上,两手交叠,不知道低头望着他眼前的一小片人造绿地在想什么。 半晌,他极其缓慢地把手抄到左边衣服口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踌躇着拿出来。 或许是从包里掏出了什么东西,他两只手的手指忙活起来,不断翻弄把玩着他那个在一片黑暗中犹抱琵笆似的小宝贝,两只眼睛在月光辉映下一片柔和,细细端详着。 我蹙着眼睛想看仔细些那宝贝到底是什么,下一秒他却把它放进了嘴里。 是糖! 我给他买的糖! 我想我在那一刻瞳孔是倏然放大的,不经我知晓,不受我控制,正如我同时在嘴角漾开的笑意。 月华满地,照亮恋人的眼底,就能窥探到夜色里所有想被藏起来又藏不住的爱意。 我终于没忍住,掏出手机给被糖融化得梦中不知身是客的齐晗发了条短信:甜吗? 被惊扰到盛宴的男孩趁教官不注意打开手机查收着短信,只一瞬间,那颗埋着的脑袋扬了起来,四处转动着,肆无忌惮向人们展示那上面的清秀五官。 小灵通的屏幕又绿又亮,被高高举起,在吞噬了几根单杠的黑暗里摇摇摆摆。 再懒得去顾忌什么了,嘴里的糖快化完了,齐晗在一众目光下穿梭人群朝角落的黑暗里去觅一片彻底的甜。 所有人都不知道那里站着的是谁,是男还是女,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里站着的是谁,无论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是建大医学院十三连的齐晗在二零一二年九月八号夏日晚的少年心动。 我垫脚凑到他颈边耳语:“哥,你穿军训服的样子真帅。” 这里是月亮的漏网之鱼,夜色沉甸甸的,织出不见脸红的黑暗满满兜住有情人的一腔燥意。 齐晗没来得及说话,集合哨声响了,他的呼吸转向医学院十三连的位置,又转向我,又转向十三连,像只慌得失了方向感的鹿。 慌了半天一个字也没憋出来。 于是我趁着夜色把那些憋在他牙关的字吞了过来,它们再也见不到光了,唇齿交缠之间被我渡入了肺腑。 我哥走出去的时候十三连应景地响起暧昧的口哨和起哄声,我在他身后,目送着他自耳后晕到脸颊上的绯红渐行渐远。 “甜的。” 我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 2012年9月15号 这周周考考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2012年9月17号 507… 英语98… 我怎么跟我哥说我这个成绩啊… 2012年9月20号 英语怎么这!么!难!啊! 我要死了! 齐晗那些笔记是人做的吗? 正常人做的出那个样子的笔记吗? 墨水不要钱的吗? 2012年9月28号 上周英语上一百了。 我哥奖励我带我去他们院的新生聚会。 其实是他推不掉,只能捎上我这块狗皮膏药。 玩儿得好大,真心话输了要么一瓶白兰地要么坦白局。 我哥绝对喝上头了,扯着我跟他们承认我是他男朋友。 我操,我以后还怎么在建大混。 这兄弟关系得隐瞒到天荒地老吧。 那些老大哥还挺有意思,打哈哈说我俩有夫夫相。 去你的吧,我跟我哥那叫夫夫相?那叫长得像! 2012年9月29号 放假了。 成小容太变态了。 月考安排在国庆假期后。 齐晗说哪儿也不去,陪我复习。 希望他明天别下厨做饭。 2012年10月3号 我哥怎么做到一手圈着我坐床上,一手拿书背单词还不打瞌睡的? 我光是闻到他味道我就想睡了好吗? 2012年10月8号 月考感觉不错。 2012年10月13号 我操! 520! 英语105! 小爷离智能机不远了! “分数代表我的心”这句话很土吗? 我跟我哥说的时候他就差把嫌弃俩字吐我脸上了。 给他惯的。 换一年前看他敢不敢摆这个态度。 2012年10月16号 我哥好像对我英语进步速度挺不满意的。 开始逼着我每天五十个单词了。 背不完不准上床。 唉。 2012年10月22号 操! 英语上110了! 我考进全班前三十了! 2012年11月1号 我哥今天带我买新衣服去了。 他说我又长高了。 还说什么半大小子饿死老子,装什么老成,他不也就比我大一岁。 一岁还不到。 唉说到这个,我还没准备生日礼物。 / 十一月八号是我哥生日,其实他没有比我大上一整岁,只不过刚好大了我六个月。 说来我也是心大,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思考过我妈怎么做到在生下齐晗以后隔着六个月又把我给生下来的这个问题。 我妈说齐晗他出生在十一月八号早上六点,天将明未明的时候,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至于我,我的名字也是我妈取的,虽然可能意味不太好,但还是挺顺口的,野就野吧,再野也野不出齐晗这片天。 19 后来我一直觉得我那年送我哥的生日礼物可以钉在我和他恋爱史的耻辱柱上。 当年要是知道下一次送他生日礼物是多久以后我一定不会那么草率花掉自己存了一个周的三百块钱。 我送了他一个zippo的打火机。 齐晗在看到它的那一刻愣了有足足一分钟。我当时被按捺不住的自以为傲冲昏了头,蠢得以为是他太喜欢这个礼物开心傻了。 现在想想我后来当面吃掉他的生日蛋糕时他眼里的喜悦都比他拿着打火机对我说谢谢的时候要浓烈。 毕竟那是我第一次吃他分享给我的生日蛋糕。 反应过来他好像不是很喜欢这个礼物要感谢十一月九号早自习上课以前在成鞠把手里的薯片嚼得咔咔响的背景声里胡遥对我的质问和提点。 “你为什么要送他打火机?” “我感觉他挺喜欢抽烟的。” “你哥喜欢抽烟?不可能吧?” “他之前有天晚上一口气抽了八根。” “哪天晚上?” “就是———” 我顿住,使劲回忆了一下那晚有什么标志性事件的发生,把头凑过去和胡遥抵着太阳穴,声音压得低了些,“我和你亲嘴儿那晚。” 咀嚼零食的声音突然停止了。 我感觉后脑勺被一阵杀气吹得凉飕飕的。 “咳。”胡遥坐直和我拉开了一段距离,“所以你送他打火机是希望你哥一看到它就想起那晚——诶宝贝你听我解释———” 胡遥没说完,后面传来椅子腿和地板摩擦的声音。 我被狠狠剜了一眼,在目送她追出去以后抱着她留给我的那半句话思忖了一个上午。 直到成鞠被好说歹说哄回来以后,这位大小姐才挨挨延延施舍给了我补救的办法。 可羊毛出在羊身上,我那个时候舍不得再叫我哥拿钱给我。 算了,下次吧。 下次存够钱就去。 / 2012年11月12号 我考到550了!! 2012年11月20号 我哥给我每天的单词量加到100了。 背不完50个不准上床,背不完100个睡觉不给抱。 操。 2012年11月26号 我哥给我买了个果5。 虽然他说暑假已经把学费和生活费挣够了但是我还是有点心疼钱。 我问他心不心疼。 他说不。 我又问了一遍。 他笑了一下说有点儿。 2012年12月3号 爷考进全班前二十了。 齐晗昨天悄悄在我日记本封面给我写情话。 拿去问他还不好意思。 有胆子写没胆子说。 脸皮怎么那么薄。 2012年12月9号 我死了。 是不是奶糖吃多了人也会变得奶里奶气的。 活得久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见到。 我哥竟然会跟我撒娇。 今天一大清早我收拾了东西准备去教室上自习,刚把书包拉链拉上起身,这个人从床上坐起来在后面环着我。 简直不能仔细回忆他当时的样子。 他下巴就这么搁我肩膀上蹭来蹭去,刘海也乱蓬蓬快盖住眉毛,眼睛都没睁开,我就看见两排睫毛颤巍巍的,跟我嘟囔着说话还昵昵哝哝带着鼻音。 他问我:“就在家里好不好?” 说话就好好说话,吻脖子干嘛。 齐晗是面团子做的吧,怎么那么软。 脸是软的,头发是软的,睫毛是软的,声音是软的,连呼吸都是软的。 我第一次萌生了想上我哥的欲望。 不知道当初逼着我周日去教室上自习的是谁。 色令智昏。 赶紧逃,再不逃真的要硬了。 2012年12月16号 成鞠拿着两根木签和几坨毛线在教室捣鼓几天了。 今天问她才知道是要给胡遥织围巾。 她说冬天给喜欢的人织围巾是最浪漫的事之一。 我要不也给我哥浪漫一下? 2012年12月18号 呸! 狗屁浪漫! 一堆毛线怎么可以那么麻烦! 还这种针那种针。 背不完单词这种针那种针能换我哥抱着我睡觉吗! 不织了。 背单词去了。 什么玩意儿。 2012年12月21号 冬至。 我哥在给我煮汤圆。 胡遥说今天是什么世界末日。 这都马上十二点了怎么还没动静。 不行,地球爆炸也得等我吃完我哥给我煮的汤圆再爆。 2012年12月22号 怎么都在讨论世界末日。 感觉跟真的劫后余生了一样。 成鞠还一脸遗憾说要是真的末日了她肯定后悔死没跟胡遥去一次爱尔兰。 还问我世界末日之前最想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我想被我哥干。 想是这么想,答不能这么答。 这话对着我哥说是软语情长,那对着女生说就是耍流氓。 为了不耍流氓当时我脑子里转过了很多想法。 我要借这颗星球爆炸翻飞的瞬间找到地壳碎片上最后一朵蔷薇,送到我哥身边再对他说句老俗情话,然后相拥候死。 我们的身体会在宇宙长河破碎分解成无数个微粒,或许止步于分子,或许止步于原子,或许止步于中子。但最终亿万年后它们又会重新组合———我知道的,我哥无论如何会以他的方式跨越亿万光年找到我,他记得我的味道,我身上被他拿爱刻满了无形的标记,标记的单位是比夸克还要细微的存在。那时我是另一颗冥王星,他是另一颗卡戎,我们从未分离。 时间和距离都没有意义,直到宇宙毁灭,他永远爱我。 ———这些我都没说出口,只能写在日记本上给我哥看,像他把说不出口的情话写在这上面给我看一样。 “对我哥说句话。” “说什么?” “我爱他呗。” “够烂俗。” 烂俗不好吗,烂俗意味着经典。 三个字,把我,齐晗,我对他的感情,他对我的感情那么多东西全部囊括概述了。 这三个字简直太妙了。 / 我转过头去立马对着我哥说了一次。 / 第二天我出了家门没有去教室上自习。 手机里显示着成鞠一个多月以前发给我的地址,被我一路拿着乘早上七点半的十四路公交坐到了华荣街的永联巷。 我站在通往城中村的那条巷子口,放眼望去,瓦房平房参差不齐。 临街是一家小卖部,老板娘把外摊支楞起来,小孩子在窗子边揉着眼睛写作业。我跨过面前一滩泥血混杂的污水,再往里走是一家生肉铺,半只被开膛破肚的二师兄吊挂在门柱旁边,隔着内墙传来宰刀和菜板夹击排骨的声音。隔壁二楼有男人夸张的哈欠声透过百叶窗蹿到这条逼仄巷子的空气里,水泥地上坑坑洼洼,烟头污水混作一窝,走个两三步就能遇见一小片被风堆凑而成的垃圾堆,初冬的早晨亏得气温也拖拖赖赖,没给这些七零八落的臭味源头做太多的发酵传播。 越往深处走反倒干净起来。 松木黛瓦的宅子在一片寒露轻霜里散发着一股沉重的悠扬古朴,泥黏的青砖矮墙头有几丛冒出头的早茶梅,倒是给这座瓦房添了点跳跃的颜色。 到了。 我正准备上前敲门,手还没扣上去,门那边拉闩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我后退一步,以免吓到开门的人。 屋主裹了一件暗红缎袄,两鬓双白,皮肤苍黄,脸上布满沟壑,一双眼睛却透着清光。 是了,我大概是找到了。 成鞠爷爷的旧时老友,世代吃的手艺饭,做手工银为生,如今早已金盆洗手安度晚年的沐老先生。 没等来人说话,老先生率先发问:“成娃娃的朋友?” 我忙不迭点头。 这个礼我可收大了。 一路跟着进了门,老先生边领着我边跟我喋喋不休说着那个被他当亲孙女疼的成娃娃的历历往事,带我进了穿堂,绕过那面雕着双凤衔环的屏风,这座四进宅院的清朴威严才让我窥得一隅。 茶室进门有个合抱大小的陶茶壶,老人用瓷盅给我倒了杯茶,我谢过,有些不好意思拿出自己鬼画符一样的设计图。 是一个戒指做吊坠的项链和一个手镯。 戒指内壁直径距离刻着字母H和Y,旁边空白插刻我和我哥的生日,手镯16厘米的尺寸,内壁刻我哥写的那句英文,句子终点是一朵小小的蔷薇作句号。 我的语言描述水平实在有限,加上紧张,明明几句话的解释被我东拉西扯了十几分钟,到最后搞得自己口干舌燥。 老先生听得全神贯注,但大概还是用自己的眼睛给我的设计做了阅读理解,最后安抚似地点了点头告诉我翌日就能得到成品,到时直接让成丫头给我。 我千恩万谢出了门,包里准备好的一千块钱最终没派上用场,白捡了便宜过意不去,跑到崇明街的丝芙兰给成鞠买了只口红才回了家。 20 今年冬天格外的冷。 以往我任着性子大冬天一条单裤一件卫衣外面套个外套没人管,糊弄糊弄就过去了,今年随便想出个门都得被我哥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才能得到许可。 圣诞那天下了雪,起床的时候天还是通黑,玻璃上起了朦朦胧胧的水汽。透过窗子往外看,一中操场薄薄的一层白。 我哥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我买了顶毛线帽非要我戴上,暗红色的围巾被他拿着在我脖子上兜了好几圈,只准我露出两个鼻孔和眼睛,临出门还给我吊了一副包指的挂脖手套,半绿半红,手背上绣了只麋鹿,一看就是商店特意推的圣诞款来挣小情侣冤枉钱的。 下午放学接到我哥电话,手机上给我发了个地址,说咱妈让今晚去一桥那边吃饭,我毫不迟疑地拒绝了:“妈只让你一个人去吧,明知道我有晚自习的。” 我哥沉默了一会儿:“哥可以给你请假。” 阳台瓷砖上堆了大概五厘米厚的雪,被我缓缓推着滚下楼去,顺着视线四散落开,有些贴着手心的被温度融化成水,浸湿了毛线手套又把寒意传到整个手掌,我哆嗦了一下,赶紧摘了手套,对着手机摇头。 又想起我哥在那边看不到,于是开口:“算了。” 挂电话的时候晚自习预备铃已经响了起来,教室门口逐渐进了吞吞吐吐的脚步,人多了起来,六十平的教室因为二氧化碳的释放开始暖和,上下两层的玻璃又有些氤氲,我站在阳台柱子前面,右手食指漫无目的在那一块空白瓷砖上面来回画着“一”字。 画到指尖被冻得彻底失去直觉,我转身出去,对着讲台上守晚自习的胡遥使了个眼色,溜了。 五个多月了,我想看看我妈。 钱放在书包里,我不敢背出去,轻车熟路找到以往那面被我翻过无数次的矮墙,露天面盖着一层脏雪。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舍不得弄脏我哥给我买的手套,决定脱下揣到包里,光手攀上去,彻骨的凉意顺着指甲缝直往天灵盖钻,冻得我头皮发麻。 三两步蹬上去,速战速决一个翻身,放手,屁股先着地。 雪积得深,明明裤子也弄脏了,我还是觉得比弄脏那副手套来得划算。 禾川跨乾江有五座大桥,按修建的年份依次取名,最老的叫一桥,最新的叫五桥,以三桥为界,往左是老城区,往右是新规划。 一中挨着三桥,我身无分文,起身拍拍屁股咬牙开始朝着一桥的方向狂奔。 赶到的时候是八点十五,我把天给跑黑了,在十二月底下着皑皑大雪的禾川跑出了满头大汗。 沿江是半人高的栏杆,很有规律地隔了十多米种着绿化,中间穿插着带顶的街椅。 隔一条柏油路就是连排的商业街,一眼过去全是玻璃橱窗,房子有翻修的有老化的,通通不超过两层的高度。茶馆,火锅,烤肉,卤煮什么都有卖。街上寥寥数人,都在柏油路上缩着脖子揣着手疾步而行,各家店里的欢声笑语却关不住似的足够把路面深雪融掉一层。 新城区展示着新城区的繁华,老城区深藏着老城区的热闹。 帽子被我取下扇凉,我边走边打量着这一排沿岸建筑的光景。 小六鸭脖,武野烤鱼,夜宴火锅…… 禾川第一号… 找到了。 我驻足,首先看到的是橱窗里反射出的自己模模糊糊的全身相。 来的时候跑得快,一身都是热气,身上没沾多少雪,沿街的这十几分钟,走走停停,反倒一头两肩的雪沫子。 我随便抖了抖脑袋,伸着脖子往里看。 这是家实在称不上华丽的店面,甚至有些过于朴素,经不起一个抬眼,里面陈列布置一览无余。 从门口踏步开始铺了条红地毯,由于太多大大小小鞋履的途径踏踩,一个鞋印子交错着另一个鞋印子,上面又覆盖了不知道多少层相同形式的鞋印子,红色早已斑驳得不是红色。两边各放了四张小方桌,每个桌子周围都坐着人,有的面对面,有的一人一边,有的人太多坐在一起肩挨肩,肘打肘。桌面全是统一的土火锅,应该是这家连菜单都没贴的老店的特色。地毯一路通到头,撞了墙拐个弯,往左该是厨房,里面时不时传出或是厨子或是服务员的应和:“快了快了!马上就好!” 店里倒是温暖亮堂,烟火气和笑闹声被聚拢在这一间小小店铺里搅拌沸腾着。 八张桌子,我一眼就看到了我哥。 他脸上又挂着那样对外标志性的笑,温和礼貌,眉眼稍弯,开口不多,偶尔应答对面的人嘘寒问暖。 我妈留给我的是一个后脑勺,一头长发铺撒在背上,似乎是去新做了什么款式,烫的弯弯曲曲,波浪卷被店里的白炽灯照的隐约泛光。她的声音混在一片嘈杂里断断续续传到外面,没有以往那么多年的尖锐刺耳,低软却很精神,说到兴起时肩膀会微微抖动,应该是在笑。 她过得似乎比离婚前要快乐。 旁边还有一个背影,穿的黑色大衣,坐下比我妈高了大半个头,两寸长的头发,肩宽背瘦,打得笔直,时不时往我妈碗里夹着菜。 两个男人都不多话,默默听着桌上唯一一个女人的絮絮叨叨。 父子不是原父子,夫妻不是原夫妻,这三个人坐在一起却比以往十几年的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其乐融融的家。 我应当是暖厅外寒天里的过路人。 这样才刚刚好,画面不适合有第四者的加入。 目之不尽的沿江人行道原本可以照着我来的轨迹将我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如果我哥没有在我妈起身上厕所时抬眼看到我的话。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把帽子给戴上,免得他平白担心我着凉。 对面的叔叔在吩咐服务员加汤添菜,我在我哥准备起身的那一瞬间拼命摇头,连五官都在用力拒绝接受他想把我接进去的企图。 他又落回到凳子上。 只是眼睛不肯放过我。 身后隔着一条柏油路的街椅,每一条的顶棚都盖了雪被。 我盯着我哥,头也不回地随便朝它们指了指,示意我在那里等他。 桥边的路灯和霓虹灯都亮起来了,江边寒风刮得我脸疼,我把围巾往上拉,盖住了鼻子,帽子把刘海压过了眉毛,整张脸只剩个眼睛露在外面。 我哥是最先出来的,路对面没什么人,他一眼就找到了我。 我冲他眨眨眼睛,看到了身后跟出来的我妈。 身体总是比大脑反应要迅速,等我开始后怕被我妈认出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椅子转身背着他们靠着栏杆欣赏被霓虹照的七彩斑斓的江景了。 乾江河岸开了两排冬樱,一层雪下淡嫩的粉白色现下被辉映成了塑料灯管独有的大红大绿。江水对望夜空,吞得掉一切光彩,是波澜无惊的黑。 我兀自偏头,偷偷打量着那个替我妈撑伞挡雪的男人,身量很高,只比我哥矮了半个头,低头和我妈耳语着什么,大概是提醒她别跌倒,整个人都透露着温文尔雅。 我哥目送他们上的那辆宝马三系远去,转身朝我走来。 我迫不及待挣开江景和栏杆的束缚,钻到我哥怀里。 他捂着我后脑勺的左手凉凉的。 于是人被我拉开,我招手,他朝我躬身下来。 帽子被取下往他头上戴,齐晗把头垂得低低的,从我这个角度只看得到他跟着眼睛变弯而颤抖的睫毛和缓缓扬起嘴角的侧脸。 我把我哥头上的雪掸干净,听见他一边温顺配合着我抖擞脑袋一边低声笑着:“哥不冷。” 不冷,不冷把头低得那么乖巧? “好了。”我把他脸捧起来,脱了手套去捂他的耳朵,捂着捂着又扑到他怀里,“哥,我都冻饿了。” 我哥好像叹了口气,把我抱得更紧了些:“想吃什么?” “老禾川。” 是家火锅,开在五桥。 我哥转身准备打车。 我把他手摁下去:“走着去好不好?” “好。”我怀疑他想也没想就接话了,“哥陪你走着去。” 我把右手手套给我哥戴上,另一只手被我攥着放进我右边衣服口袋里,柏油路两边是两种光景,我和我哥依偎着走在寂寂无人的那一边独自热闹。 相思何畏霜雪囚,春光不换十指扣。 我突然想到什么,捏了捏我哥在我兜里的左手,歪头问他:“那是咱妈的…?” 不愿意把男朋友三个说出口。 “嗯。” 我撇嘴:“还开宝马呢。带咱妈来这种地方吃饭。” “是妈要求的。”我哥笑着摇了摇头,“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 “彼此的初恋。”我哥又说,“那个叔叔姓童,那么多年一直都是单身。” “哦。” 我点头,明白了这大概又是二三十年前一场令人唏嘘的青春。 二桥桥头有棵三人合抱粗的常青树,我趁我哥不注意一把把他推在树干上,手忙脚乱给他左手戴上了那个银镯子,在乌漆麻黑的树荫底下学着电视剧里的不良少年强吻了他。 虽然垫脚有些费力。 不过后来吻着吻着我哥很识趣地把头低下来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箍着抵在树干上的人变成了我,但是那个用姿势接受我哥的吻确实比之前轻松得多。 让这个吻开始的人是我,决定什么时候结束的人却是齐晗。 最后被抱着靠在他肩上喘气时我才想起站在这里最初的目的,伸手摸了摸他左手手腕,镯子还在。 我作恶咬了一口他的侧颈:“哥,重新补你一个生日礼物,你笑一个吧。” 火锅没吃成。 五桥太远,冬日点燃的火等不了一趟来回的时间。 晚上睡觉的时候明知道第二天要上课我哥还是没忍住跟我做爱了。一边拼命顶得我眼泪直流一边在我耳边轻声细语说着抱歉。 我嘴里叼着项链上那枚戒指被撞得摇摇晃晃去向我哥索吻,不知道我哥是把项链当成了我还是把我当成了项链,总之最后都没躲过全身被他吻个干净的结局。 凌晨三点他伏在我胸膛抬眼凝视着我锁骨戒指内侧的字母,半晌才想起去摸索一下镯子隐藏的秘密。 我看着他的指纹一点一点沿着手镯内壁那串英文的方向贴走,问道:“哥,你听见了吗?” “什么?” “心跳。”我说,“我的心跳。每次都在说爱你。” 21 寒假有三天。 二十九,除夕和初一。 过年那天整个禾川都是白的。 妈和那位姓童的叔叔去了美国见家里人,爸的电话打不通,最终我哥决定在1108亲手给我做顿饺子来度过这个春节。 饺子包得不像饺子,像换了肉馅的汤圆,完好无损的那些盛到我碗里,煮破了的被我哥吃了。 我抱着脸大的碗屈腿坐在那张早已被拿来闲置课本的小床上,隔了自碗里蒸腾上升的濛濛雾气看着二十寸液晶屏幕里正在合唱《因为爱情》的陈奕迅和王菲,鼻腔和眼睛被热气熏得湿漉漉的,眼睛瞟到那个只插着两根枯枝却每天都被我哥擦拭得透亮无尘的花瓶,有些走神。 又咬破一个饺子,喀哒———牙齿和硬物碰撞的声音。我把纷扰视线的水汽吹开,躺在勺子里的肉馅吐出泛着银光的硬币边。 我转头望着我哥。 我哥端着手里那碗被煮得皮肉分散的饺子看着我笑:“崽崽咬了硬币,来年吉祥又如意。” 嘁,老套。 骤然起身把剩下半个塞到了我哥嘴里。 屏幕里的合唱进行到了尾声,我哥右边腮帮子被饺子撑得鼓鼓的,跟着他咀嚼的频率起起伏伏,我看着他垂着眼睛安静吞咽的乖巧模样,有些心痒,脑子里浮了一层暧昧的粉色,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嘴里不知所云:“哥,咱们去乾江看冬樱吧。”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牵着我哥的手站在了乾江堤岸。 江面没有结冰,呼吸放得轻些甚至能听到深处传来的暗涌水声,月亮投放在水面上,清风吹过便起波折,黑色于周围四散铺开。 禾川是不常下雪的,难得今年的冬樱能在那么冷的天气里活下来,我和我哥在岸上不疾不徐地走着,身后留下四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远处偶有一两声汽车飞驰而过与地面产生的共鸣,这是除夕,离家的忙着想家,路上的忙着回家,家里的忙着团聚。 我不忙,我哥走到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 一抬头,月亮被树枝和雪被遮得剩个残影,躲在雪下的花瓣偷着点清透月光粉得愈发幼嫩。 我扯了扯我哥的袖子:“哥,你背我吧。” “好。” 四行脚印变成了两行,我两条胳膊交错抱着我哥的肩膀,仰头哈气,一串白雾在我哥头顶飘散,融入前方的黑暗。 除夕的热闹是关起门的热闹,黑天下的乾江岸好安静,静得只听得到我哥下脚踩雪的声音,沉重缓慢。我那么大个人被我哥背着,却听不到他呼吸跟着脚步一起变重。 “哥。” 我喊他。 “嗯?” “没什么,叫你一声。” 我有些狡黠。 “哥?” “嗯?” 我又不说话。 “哥。” “嗯。” 我低笑。 “齐晗?” “叫哥。” 我乐了,拿下巴去磨我哥的后脑勺,后脑勺的头发又蓬又软:“累吗。” “不累。”我哥两手搂着我大腿提了一下,“哥把你喂瘦了。” 我接话:“那是我太矮了,上学期体检才175。” 提到这个就有些不甘心,脑袋偏过去看着我哥侧脸若有所思,“哥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你就那么高?” 我哥没回答,低头笑了一下:“崽崽才十七,以后还会长的。” 我卯足劲“嗯”了一声,两只脚尖摇摇晃晃,又拿耳朵去蹭我哥的耳朵:“那你可得好好看着我,看我到底能长多高。” “哥看着你。”我哥重复着,声音很轻,像在应允,又像在许诺,“好好看着你。背着你看每一年的冬樱,守着你一岁一岁地长大。好不好。” 正欲说“好”,后话被四面八方突然响起的“咻”声淹没,天空整片整片地炸开了烟花,江面成了会反光的黑色镜子,反射到遮盖树枝的白雪身上,也被照映得流光溢彩。 二零一三年了。 我赶紧从我哥背上跳下来,跑到他面前,两手扯着他的衣摆,仰头看着他,莫名欢欣得得像个跃跃讨糖的孩子:“哥,新年快乐。” 我哥就这么含笑凝视着我,冲上中天映到他眸子里的那些烟火接踵盛开,坠落,又消散,全都隐在那中间陈放着的一个小小的齐野身后,我这才发现原来乾江岸边最好看的冬樱不开在雪压的梢头,而是开在我哥暖得融霜化雪的眼里。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种人,既卑微又雄伟。他们的喜欢像雪一样干净纯粹,把感情彻头彻尾地当做自己一个人的事。你要是对他冷眼相待,他便封口缝心,藏好自己的满腔热爱缄口不提,把你留给他的背影当作人之常情,甚至坦然跟在你身后目送你远行。刀子也割不开的秘密只要你一个回头就能豁一个口,再走近点就会发现那层无波无澜的零度表面覆盖着的是一颗滚烫的真心,你要是愿意伸手掀开,他就会心甘情愿奉上一份至死不渝的深情。 那么差劲的齐野,半辈子的运气用光了换得遇见这么个人。 / 2013年2月17号 590。 全班十七名。 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就上建大调档线了。 2013年2月26号 我哥说咱妈要在美国呆两个月。 爸为了躲债不知道去哪儿亡命天涯了。 哥还说打算转点钱给他,结果电话注销了,房子转租了,联系方式也不留。 2013年3月5号 哥今晚没来接我。 打电话说老师让他送东西去医院。 送到现在也没回来。 手机也打不通。 / 日记本合上和门被打开是同一时间发生的。 亲兄弟之间那点血缘搭起来的心有灵犀在这时起了作用,我看着我哥明明与往常无异的换鞋和关门动作,却能清晰地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无言的灰败颓唐。 外面那间房没有开灯,他就着我台灯晕出去的光,一径走到那张我以前睡的床上坐着,什么话也不说,我隔着窗子只能看到他面向天花板的后脑和微佝的脊背,随着他的呼吸极其轻缓地起伏。 “哥。”我起身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大半张脸没在灯光晕不到的黑暗里,“你怎么了。” 他没抬眼看我,却把身子转了过来,够到我,两手环住我的腰,脑袋靠在我肚子上,就这么把站着的我抱住,像个在母亲怀里犯困的小孩子。 “崽崽。”他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是随着胸口的闷气一起叹出来,“哥今天……今天亲眼目睹了一场死亡……一场活生生的,清晰,鲜明的死亡。” 大概是又回忆起了他看到的场面,经受不住刺激似的,他靠在我肚子上的额头旋转了一下,把眼睛埋在了衣服里,声音灰蒙蒙的,有些颤抖:“原来死亡不是一瞬间的事,它好漫长。” 我掌着我哥的脑袋,听他絮絮讲述着自己怎么被临时塞进急诊室协助老师挽救那个突发心梗的老人,怎么感受着一份生命像流水一样悄然顺着病床无声淌走,怎么努力做着一场在死神手里抢人的无用功,怎么看着一份心电图拉也拉不住地逐渐走向平缓。 病房的空气仿佛一个充满恶意的染缸,快乐困囿于个体身上,人人都有抵挡它的屏障,难过和悲伤却能肆无忌惮地顺着呼吸漫延到每个人的心里。 “他走得很痛苦。”我哥说。两只眼睛一片混浊,黑的不黑,白的不白,残留着老人眼里永远拭不干净的分泌物,嘴巴痛苦地微张着,唾液糊在周围,泛着白沫,有些流向两边。眉毛拧成奇怪的形状,诉说着它的主人仿佛最后都还在经历一场挣扎,不知道是挣扎着去死还是挣扎着去活。 他把他的挣扎全写在了自己扭曲的五官上,呈现给目睹他离世的每一个人,那些人看着他的痛苦滞留在那张苍老污浊的脸上,那份痛苦在凌晨十二点的急诊室里迅速孕育出无数份同等的痛苦,侵蚀着在场每一个肉体完好无损的人的内心。 包括我哥。 我哥把这股无力的哀伤传染给了我,那是对这个世界上某些与自己无关的悲剧的共情,像一把钝刀,凌迟每一个苟活的生命。 说到最后他的脊背抖得越来越厉害,他在害怕。人类对死亡最好的致敬方式就是害怕。 而当我向死亡展示着我的致敬时,是一个星期以后。 成小容把我喊出教室的时候是晚自习第四节课,之后我便对踏出门槛后的所有对话和场景通通失去了记忆,包括我是如何跑去的第一医院。 知觉恢复于我看到我哥躺在病床上的那一眼,骇人的恐惧在那时才后知后觉取代了大脑和身体的短暂空白,像蚁噬一般蛀空了我的每一寸骨骼。 我哥的老师坐在病床旁边,发梢带霜的教授脸上惧色未消,惊慌和歉意争先恐后占据着那双黑框眼镜后面遮盖一脑智慧的眸子,配合着打战牙关而不由自主颤抖的双唇断断续续张合着,对着我半失聪的双耳阐述这场人祸的由来。 逝者带给周遭的余痛并未跟随着他一起葬入坟墓,过于孝顺的儿子把内心的哀悸转化成了对医生抢救无效的怨愤,藏在夹克内侧的匕首刺向医生心脏的瞬间被我哥抢先一步拿自己作了凶器与被害人之间的阻隔,刀尖直指肋骨,差四毫米进入肺部。 信息的捕捉于此时的我而言十分吃力困难,我哥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模样包罗了我所有感官对外界消息的接收能力,教授吐露的每一个字都是扎进我头皮的一根芒刺,故事收尾的那一刻我的颅顶也被活活凿破,禾川三月未果的凉意在上方倏然聚拢,如一盆倾泻的冷水冲我全身兜头灌来。 我被这份沁入肺腑的寒惧冻得脊柱僵硬呼吸滞缓,指尖触上我哥血色全失的嘴唇时是不受控制的抽搐抖动。刀刃划在自己的肉上那一刻才能明白肇事者的处理结果以及对他的道德指责都是旁观者该忙活的事,于当事人而言最重要的仅仅是镇痛止血。 我哥的血止住了,我的痛开始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心尖的位置首当其冲被绞咬得酸疼难耐,而后痛楚便随着血液的运输扩散至全身的每一个角落,此起彼伏,寸寸泛滥。 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在我哥昏迷过后睁眼的前一秒拉扯到了极限,见到他墨黑的眸子找回神采那一刻终于无声断裂。 与此同时决堤的还有我因十几个小时没有合眼而自以为早已干涸的泪腺。 我张嘴,喉咙由于肌肉的莫名痉挛哽得厉害,泪珠子先一颗一颗滚落下来,好像只有它发泄了,声音才能冲破那层阻隔从声带里溢出来。 我哥和我对视的眼神传到我这里被视网膜前涌出的一层盐水模糊了,举起手背去擦,手上的泪渍多了,眼里的水汽不断。我抿着嘴,挡不住鼻腔里憋出的一声声小兽般的嘤咛,奈何呼吸就跟挥之不去的委屈一样,越憋越堵的厉害。最终还是把头埋在了我哥腰侧的被子里呜呜地哭起来。 我哥把手放在我头上,手指伸入发间按摩我的头皮。病房里原本静得落针可闻,如今被十七岁少年人的阵阵呜咽填满了一室空寂。 “哥,哥。”我低嚎着,带着一嗓子近乎恳求的哭腔,“不学了好不好。我们不当医生了好不好。我不要你学了,我要你平平安安。好不好…好不好…” 说到最后语无伦次,只会撒泼一样的重复着“好不好”,无理取闹似的,听不到我哥答应就不罢休。 “崽崽,崽崽。”我哥抬手把我摁在他怀里,一下一下像往常一样轻轻拍着我的背,“哥答应你,以后都平平安安的。” “但是你要明白,”他把我的脸捧起来,拇指指腹划过我的眼睑,擦干了眼泪,“我们不为这世间的恶意而存活,所以也不该因它们而消失。” 22 成小容准了我一个周的假。 反正现在整天在教室不外乎自习和考试,我去办公室取了未来一个周的试卷,回家收拾好我哥换洗的衣物直奔第一医院。 到达病房的时候我哥床铺却空了。 跑到咨询台去问才知道204号房的3号床刚刚在五分钟前被田主任调到了六楼的单人病房。 背着一书包试卷和我哥的衣服踏进602的时候正好与里面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我退了一步,抬眼对上那副黑框眼镜后面的眸子,突然想起我哥以前在我面前提他的教授从来不叫大名而是尊称“田老师”。 心里的对“田主任”的感激和差点宣之于口的那句“谢谢”被我硬生生咽了下去,我错开眼神,冷着脸一言不发朝我哥走去。 伫立在门口的长辈被我这场沉默的指责搞得有些无措,最后我哥以率先开口挥手告别的方式给了他下场的台阶。 脚步声冉于走廊,我哥开口,语气平淡得像评论一场刚刚闭幕的电影,一字一顿:“没,礼,貌。” “就是没礼貌。”我看了我哥一眼,确定他眼神里没有责怪的意思,才又把眼睛挪开,“不是他你现在会躺在这儿?” “那确实。”我哥点头,“不是他我现在会躺在二楼那间临时病房和那个被撞得大小便失禁的小伙子关在一起。” 我望着床脚翻白眼,他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哥笑了一下,点破我的想法:“你无非是觉得躺在病房里的人应该是他,我这是在代他受过。对不对?” 我眨了下眼,不说话。 “崽崽,人要明是非。”我哥声音从床头传过来,笑里带着些无奈,“在毫无道理的攻击面前,没有谁是'应该'受伤的。” 我转头直视他:“如果咱俩互换,我像你这么在这儿躺着,你能笑着和他说谢谢吗?” 我哥顿时哑口无言。 双标是个中性词,放在自私的人那里吃亏的是别人,放在齐晗这里吃亏的永远是他自己。 我起身,把椅子哗啦一声拖向窗边的书桌,打开书包扯出一堆试卷,背对我哥,无声地对着他的双标发脾气。 我不要讲道理,爱到骨子里的感情面前讲不得道理,喜欢的人安危有恙时还能泰然自若分析道理的人是傻逼。 只要大脑还能分泌多巴胺,人性在理性面前永远都占据着上风。 日落西山,我从最后一道理综大题里抬头透气,三月微风依旧料峭,我哥均匀的呼吸从耳后传来,我赶紧起身关了窗子。 回头,他果然靠在床头睡着了。 怕把他吵醒,我步子像车轮碾过地板,后跟先着地,翘着脚趾轻手轻脚走过去,盘腿坐在地上,靠着床沿端详我哥的睡相。 那张脸因为失血过多的伤口尚未痊愈依旧没有太多血色,橙红色的夕阳被窗栏分割成规则的条形顺着书桌,地板和手臂攀到他左侧下颌骨,半边耳朵被初春的暖阳晒得微红。少年人独有的皮肤上细小的白绒毛在那张苍白的脸上也被镀了层暮色。或许是梦到了什么,两颗眼珠子就算被眼皮盖住了也还是会不安分地挪动两下。 黄昏烂漫时,心里涌的尽是旧事。 我的初吻发生在十六岁夏天的楼道,但那不是我的嘴唇第一次和我哥触碰的地点。 我们对亲情的背叛领先于二零一一年那场晦涩的心知肚明,萌发在二零零九年某个夜晚的情不自禁。 蛊惑我的就是我哥脸上那层稚嫩的绒毛,把平日里招人嫌的齐晗在睡着时悄无声息变成了一颗皮薄多汁的水蜜桃,兀自散发着勾人的香气,冲我喧嚣着眼前这个沉睡的男孩有多甘甜可口。 只不过当时的帮凶是二零零九年仲秋的月亮,不是二零一三年初春的夕阳。 一切始于一场在我与齐晗之间早已被司空见惯的阳谋,那个爸妈出差的周末,我清晰地记得在阳台背书的齐晗看到我一反常态递给他一卷紫菜包饭时的神情,除了眼睛以外的五官都在拼命压制着他夹杂着不可思议的若宠若惊,片刻过后被自己快速琢磨出来的那份了然于胸取代。 他的神色里没有失望,只是习以为常,淡然接过我手中的饭卷,当着我的面吃了起来。 不到十秒,他的脸上出现了不出乎我二人意料的痛苦表情,眉毛眼睛极速皱拢,被呛坏了———我在紫菜包饭里放了满满一管芥末,用以报复我妈临行时只对齐晗一个人提出需不需要礼物的发问,尽管他的回答是我一直以来眼馋的一个纪念手办。 齐晗就这样在我幸灾乐祸的注视下强撑着咽下了第一口饭卷,他其实在接过的前一秒就揣测明白了我无端的善意不过是自己恶作剧的前戏,心甘情愿受我捉弄是他卖力与我和平相处的方式,日复一日满足着我内心畸形的快乐。 好戏并没有止步于他被芥末刺激出的生理性泪水,我哥料到了我存放在饭卷里的恶意,却在慌乱之中喝下我递给他从厨房接的满满一杯生水时失算了。 等我下午打完篮球回家面对着在沙发上肚子疼得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蜷缩成小小一团,一头冷汗打湿了睫毛还伸手扯我衣角求救的齐晗时,我才明白我闯祸了。 原来每次安然无恙抗过我所有卑劣行径的齐晗不是金刚不坏之身。 肠道感染引起的炎症使他出院之后仍旧发了一整晚的低烧,被他向父母解释自己乱吃东西而掩盖了罪行的我就是在那个夜晚,那个齐晗因为低烧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夜晚,像今天坐在夕阳下的我一样坐在他床前,以近得鼻息交缠的距离打量他的睡颜。齐晗那么多年的可恶似乎就因为他脸上那层婴儿般的绒毛变成了可爱,月亮一照,他那张因为低烧而微微发红的脸就变成了一颗饱满多汁的水蜜桃。 我往他脸上嘬了一口。 他睁眼的那一刻,我因为脑子里的馋虫贪吃,嘴唇尚未来得及离开他的右脸。 四目相对,我心里“啵”地响了一声。 那时的我自然没功夫去思考那是一种什么声音,心跳的骤然乱拍使我下意识只想逃跑,然而那晚的齐晗却一反以往的仁慈,眼疾手快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死死禁锢在原地逃脱不得。 十五岁的齐晗轻而易举钳制住那时候慌得六神无主的齐野,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眼里是一种近乎确信的逼问。 逼问什么呢? 我不敢看他,执着于去掰开他抓着我手腕的五根指头。 我们就在二零零九年那个仲秋的夜晚无声地对峙着。 其实那晚的我们都不知道彼此在对峙什么,齐晗不明白那时的自己那么强硬地把我留在原地是想得到什么,我也不明白自己疯狂地挣扎是在躲避什么。 走投无路的我为了在那场令人窒息的暧昧里活命,最后头脑一热做出了一个至今想起来都令人不可思议的举动———抬手一拳砸向了齐晗的肚子。 “啊”的一声惨叫从我哥喉咙里逸出,我得到赦免,起身夺门,逃出生天。 朦胧的喜欢和迟来的反省勾结,在二零零九年那个桃子成熟的秋天谋杀了被齐晗溺爱多年的幼稚恶意。 我在二零一三年三月的黄昏里又想起了当年那晚那个莫名其妙的声音。 啵——— 情窦初开。 23 最后一束夕阳从我脚边溜走,我看着眼前这张较于四年前更加凌厉出落的脸,撑着床沿蹭起上身,朝我哥缓缓逼近。 死死扣着床单的指尖有些泛白,偷偷靠近他的每一秒似乎都在延长,我屏住呼吸,觉得这一刻畏手畏脚的自己有些可笑。 明明两人什么之间底线都突破了,偏偏面对最浅薄的亲昵时心脏会紧张得咚咚直跳。 我哥连眼睛都没睁就把我抓了个现行。 亲他的时候早已半麻的手腕被他藏在被子里的左手一把擒住,我下意识挣了一下。不过半秒。 ———怕什么?干嘛要挣? 不挣了。 壮着胆子又凑过去。 脸颊,下巴,嘴唇。 抬头,我哥半阖着眼睛正看我。 春水深深。 他把被子掀开,我钻进去窝在他怀里。 围绕我的不再是那股熟悉的清爽味道,病号服的樟味里混杂着淡淡的消毒水和血腥气。 耳边是他的心跳,头顶是他的声音:“这回不砸你哥肚子了?” “舍不得了。”我说,“再砸就疼在我身上了。” 齐晗闷笑了一声,不说话。 “哥,”我想了想,决定把迟来的道歉还给他,“其实后来那天晚上我梦到你了。你别怪我。我在梦里没逃,也没砸你。我抱了你。还悄悄跟你说我错了。” 我哥“嗯”了一声:“然后呢?” “然后?”我想起了那时的然后,突然把头向下转,声音被闷在枕头里:“醒来发现我遗精了。” “……” 齐晗沉默半晌:“哥只是问你然后我什么反应。” “……” 我哥的笑彻底憋不住了,整个胸腔颤抖起来,只两下,又发出“嘶”的一声。大概是扯到了伤口。 我把手朝他肋骨探过去:“疼吗。” 我哥下巴在我头顶左右蹭蹭,是摇头。 顿了两秒,突然对我说:“疼。好疼。” 心被揪了一把,我赶紧把他衣服掀起来,没流血,转头看向他,明白自己被耍了。 恼羞成怒是一瞬间的事,我躺下死死圈住他作为他拿着我的担心开玩笑的惩罚,想凶狠起来,开口却有些哽咽:“你别这样。不好玩儿。” 我哥听出我生气了,又拿沉默作挡箭牌。 “哥你知道什么是相依为命吗。” 没等他回答,我伸出手指指着他左腔,“我们在对方的这个位置。” 他垂眼听我说着。 “你昏迷的时候,我看一眼就感觉自己快死了。”我把脑袋枕回去,靠在刚才指尖放的地方,“你一说疼,我半条命就没了。” “所以你知道什么叫相依为命吗。” 我们是彼此的心脏。 / 2013年3月15号 我亲手给我哥熬了粥。 我哥吃得干干净净。 2013年3月16号 再牛逼的男人,受了伤还不是要我扶着去厕所帮你脱裤子掏鸟。 2013年3月17号 我给我哥熬了粥。 2013年3月18号 我给我哥熬了粥。 2013年3月19号 我给我哥熬了粥。 2013年3月20号 我哥今天没把粥吃完。 他说他只是受了伤,不是要出家做和尚。 我看他当时的表情应该是想告诉我要是我再熬粥他就会把我干得想出家做和尚。 2013年3月24号 我哥出院了。 今天穿衣服感觉又空了一点。 生一场病掉一层皮。 要是杀人不犯法老子一定会提刀去砍死那个医闹的杂种。 / 一模结束于我哥出院一个周以后。 出成绩那天是四月十二号。我发誓那是我人生中哭得最窝囊的一次。 一下子倒退回550的成绩使我精神恍惚地在五楼的晚自习教室干坐了整整三节课。 以前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给自己找到个通路走出去的齐野似乎第一次开解不了自己了。 我看着胡遥替我打印的名次表,跌回倒数排名的“齐野”两个字在教室九根白晃晃的四十瓦日光灯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眼。 跟在名字后面的那些三三两两为一组代表着各科分数的数字成了大大小小的石头,看一眼落一颗,齐齐压在我左胸上,让我进进出出的呼吸都有些不太顺畅。 换作一年前的我绝对没有预测过如今坐在和他同样位置上的这个人也有会被自己上了五百多分的成绩把心里堵得慌的一天。 原本只有一步之遥的建大似乎又重新高耸巍峨立在了我触手不及的渺茫云间。 尽管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不停重复着所有优等生在考差时都能听到的一句劝抚———“失误是正常的”,可这对于长期处于泥沼的齐野而言并没有多大的效果,另一个声音在它旁边喧嚣,声势浩大,越发要盖住那些弱小的安慰——— “这才是你真实的水平”“你以为你荒废两年多的学业几个月就补起来了?”“前面那些考试都是你运气好罢了”“你高考顶天也就这样了”“还建大,你看看哪座二本离你哥近点早作打算吧” 诸如此类的语言一句又一句地从头盖骨四面八方冒出来,咕噜咕噜在大脑里响,乱成了一锅粥。 粥里还奔腾呼啸过了无数个我心存侥幸盼望出现的画面:成小容突然走进教室说分数统计错了,胡遥接到通知理综大题有出题错误,数学老师宣布最后的压轴题还有别的解法…… 总之为了能让自己分数看起来不那么丢人我把一切无耻的想法都意淫了个遍。 可最终什么也没发生。 考差了就是考差了,白纸黑字的分数放在那里比铁板上的钉子还不可动摇。 负面情绪宣泄出去的最好方式就是揪出那个导致难堪局面的罪魁祸首。 一年前的齐野可以在面对自己成绩单的时候无所谓的自嘲“怪自己懒呗”,可现在呢,我实在不忍心去怪那个每天一点睡五点起,在凌晨的禾川逼着自己背完一百个单词再刷一套理综卷和数学题才能上床睡觉的齐野,看着那样一个齐野我怎么也说不出罪魁祸首四个字。 那是谁?是齐晗。 该怪齐晗吗? 他要是能藏住自己那些辛苦,不露出一点马脚让我发现,我还能再心安理得地混日子,不用使一个原本没心没肺的齐野如今面对自己的败绩时满心都是对他齐晗的愧疚。 这个罪魁祸首现在还站在一中铁门外顶着大病初愈的身体等着接我回家。 我从来没像今晚一样觉得放学过后的教室那么让人留恋,我可以继续坐在这里发呆,可以在这里刷题背单词,我甚至愿意在这里做关灯关门的人或者干脆留在这里过夜。 做什么都行,就不要让我拿着自己这份成绩出去见齐晗。 我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明知道他绝不会怪我的。 可我还是怕。 我穷途陌路,沉默成了我抵抗我哥关心的兵器,回家的路上任我哥怎么朝我瞥眼神过来我都不搭理。 从学校到家的路程不过十分钟,每一秒我找不到发泄口的委屈都在心里变本加厉地积攒着。 我知道我快忍到极限了,我哥只需要随便说点什么就能打破那个装满我脆弱情绪的隐形容器。 终于在1108门口他还没问完嘴里那句“怎么了”的时候,我一瘪嘴,转头把脸砸到他怀里哇地一声哭起来。 我哥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动也不敢动,僵硬在长条走廊的黑暗里任由我把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的同时费力辨别着我嘴里含糊不清的控诉。 我早已不记得那晚我涕泗横流叽里呱啦诉说的内容,后来据我哥回忆我当时倾吐的不是拼命努力没得到回报的冤屈,也不是声泪俱下地像个犯错的学生给他道歉,而是用小孩子一样的腔调吐露着十分恶毒的咒骂,骂的全是高三以前那个虚度光阴的自己。 这场丢人的哭泣在我哥向隔壁不堪其扰开门出来一看究竟的家长的道歉里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我哥对我难得的一场特赦———他那一晚没让我做作业,而是抱着把所有精神力气都哭得一点不剩的我在床上哄了一个晚上,我依稀记得在闭眼入睡的前一秒听见他拍着我的背轻声说了一句:“还是别长大了。” / 2013年4月13号 成小容竟然会找我去谈心,告诉我高三压力大失误是正常的。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2013年4月17号 周考上600了。 看来爷还是有水平的。 2013年5月3号 二模615。 全班十二名。 2013年5月9号 昨天是和齐晗在一起后过的第一个生日。 我哥买了枇杷。 等我晚上吃完他把核拿去消毒放老子屁眼儿里顶。 操,成年人真会玩。 / 接踵而来的三模在一片铺天盖地的红里进行———红色的横幅,红色的标语。 五月二十二号那天下了场雨,气温骤然下降十度。我穿着校服短裤,上身却套着我哥在出门前非逼着我加上的牛仔外套,走在晚自习一片凉意的林荫小道上,那条去年圣诞我狂奔的林荫小道。 我又逃课了。 晚自习的天空让白日里那些红艳艳的“不拼不博等于白活”“不苦不累高三无味”都灰暗下去,一中的红混杂着数千份逼近六月的紧张感变成了一种死气沉沉的红。 而我此时在朝着另一份红走去。 另一份鲜明的,炽热的红。 嘴里抿着那张把齐野这个名字排在全班第八名的成绩单,上手搭上那面矮墙顶,又是三两步蹬上去,一个翻身,我落在禾川五月的蝉鸣里。 这时的蔷薇是最强势的,像十八岁的孩子被心上人偏爱的欢喜,开得肆意张扬,在四下无人的荒野里盛放,冷冽的月光一打,妖娆得可以滴血。 成绩单被我拿去包花了,花枝带着刺,隔着一层纸也还是有些扎手。 我被一路扎回公寓的十一楼,走廊尽头传来关门的声音,是我哥正准备出门接我。 一个箭步闪进去,花被我藏在身后沐浴那一扇小窗子投进来的光,衣服里的糖挤得沙沙作响。 我哥面对着我,许是想起了一年前的这晚,大梦初醒的齐野就是这样,两腿的淤泥,带着一脸歉意,在他落寞转身的一瞬间掏出了那束自己跌跌撞撞偷来送他的野蔷薇,明目张胆要他做自己的男朋友。 对面的黑影渐渐止住脚步,我按耐不住雀跃,在我哥准备开口的瞬间先发制人,倾身问他:“哥,你猜我三模多少分?” 尽头的黑暗里没有声音,我知道我哥在笑。 “635,全班第八名。”我把花朝尽头的方向伸过去,“哥,一周年快乐。” 24 第二天上学路上我才知道,自己昨晚在和齐晗相拥而眠的时候错过了一场什么样的大风大浪。 离高考还有两个周的时间,靳阳厚积薄发的恨意终于瞄准了时机转化为一场实际行动在那晚的一中铁门外实施了。 那大概是足够被一群青春期的旁观者,无数只被家长老老实实圈养在笼子里十几年的鸟儿刻入自己寥寥无几的八卦史诗中的一幕。 一堆戴着黑色口罩的小混混拿着喇叭在与一中隔了一条斑马线的人行道上朝着保安室像上世纪四十年代反革命的有志青年一样摇旗呐喊:“胡老三的女儿是同性恋!高三三班胡遥和女的谈恋爱!天天手拉手上厕所!钻小树林干龌龊事!没脸没皮不害臊!” 学校的保安远远不够驱散这一群乌合之众,这堆制造了一场空前盛大的热闹的枭鸟最终在由远及近的警报声里一哄而散。 警报能驱散人群,却驱散不了流言蜚语的声音。 被题海涮洗得生活一片苦难空白的高中生犹如大饥荒年代饥不择食的难民,偶尔一点事不关己的野消息于他们而言都能像卡在牙缝里的半片炒菜叶一样稀奇。大庭广众之下他们紧闭双唇,三两扎堆的时候便肆无忌惮搅动着舌头把那些事从齿缝里拖出来嚼一嚼,为自己空无一物的青春榨出点聊以解乏的味道,末了又吞到肚子里,时不时想起来还能反刍一下。 十几岁的孩子张合着那副名为“不懂事”的牙关,津津有味咀嚼着一片片拿别人的酸甜苦辣浇灌出的菜叶。他们哪里肯承认,自己嚼的从来不是菜叶,而是他们口中那些或许从未谋面过的当事人的脊梁骨。 出乎意料的是关于这场恋爱在成小容面前死不认账的人变成了成鞠。 “我倒是无所谓,那万一她因为这事儿得个处分可就是一辈子的污点,她唯一出路上那颗绊脚石可不能是我凿的。”成鞠出了办公室回来跟我交流心得,“她是被成小容盯着冲状元的活宝贝,只要我死不认账,这事儿就能大事化小。” “你就咽得下这口气?” “咽得下是王八。”成鞠瞥了我一眼,一脚踹得桌子角吱嘎作响,“姑奶奶搞不死靳阳那个狗东西。” 只是我没想到被姑奶奶拉去并肩作战的人不是她哥而是我。 本着从我哥这里传承下来不议人是非的优良美德,过往那么多次回家路上碰到一身校服的靳阳我也忍着没去打听过半句,直到今天成鞠为她的复仇计划给我做预习功课时才让我对他的家庭有了囫囵的了解。 我和成鞠在办公大楼门口蹲点三天,五月二十六号的中午,教务处主任照例进行饭后肠道运动的那十五分钟里,我们成功翻窗爬进了此时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从调出靳阳档案到打印出来只需要不到十分钟,在我们把那张薄薄的信息表放进书包准备夺窗而逃的那一刻,拿了一沓厚厚体检表的成小容蹬着高跟鞋进来了。 我哥把我从成小容办公室领出来的时候天上下着雨,像极了去年生日那天我被请家长的天气。 眼睛盯着脚尖走路,我把手背在背后,十根指头绞来绞去,以始终和我哥背影保持了半米的距离在他后面划拉步子。 出了教学楼,他把外套脱下罩在我头顶,嘴里那句“不用”堪堪吐出一个音节,齐晗已经撒手转身往前走了。 我心里猛然一沉,我哥这次真的生气了。 齐晗被淋了个通透,回家第一件事是进了卫生间洗澡,我手里抓着他的衣服,站在客厅那张小床面前一动不动。 浴室的水声和窗外的雨声混合起来,跟着附和的还有我胸腔七上八下的心跳。我希望那水声快点结束,又希望它别那么快结束,我不知道它结束的下一秒我会受到什么样的审判,对未知的不安使每一滴水落到地板上的声音都沉重又漫长,这份不安里还带着一份可恶的好奇———我哥这次会骂我吗?气到什么地步才会忍无可忍?他对我的容忍底线到底在哪里? 自觉罚站比被迫罚站的滋味难受多了。 浴室门被打开又关上,我哥擦着头发走出来,带出一股沐浴露的青果味道坐在床头,随意拿了本书放在怀里,手指徐徐敲着封面:“哥不信你们只是为了查看自己的档案。” 我迟疑了一下,估摸着这个时间成鞠已经把靳阳的资料和他早就被退学的事实交给了被截胡的奶奶,决定把这桩一年前开始的风云从胡遥和我提出在一起这件事讲起。 等我讲到昨天被成鞠告知靳阳双亲已故,从小学开始只有一个奶奶照顾却因为和家大业大的成辕打架而被单方面退学,至今还每天晚上换上校服在校门口假装放学瞒着老人的时候,我哥用眼神告诉我接下来我和成鞠的阴谋他已经猜了个大概。 他朝我招手,我走过去,被他拉着坐在怀里。 我哥声音离我很近,几乎是朝着我耳朵眼说话,所以他放得很轻:“老人家已经知道了?” 我点头:“应该差不多了。” 我哥不说话。 我从我哥的沉默里参悟到自己和成鞠这一系列合情合理的举动里似乎有哪里出了错误,但是我还没参透到底是什么错误。 我扯了扯他的小指,有些嗫嚅:“哥,我错了。” 我哥反手握住我:“哪里错了?” “我们不该去偷东西。” 不知道哪里做错了,就说一个肯定已经做错的。 “没了?” 我张了张嘴,不敢说“还有”,因为不知道哪里还有,但是我知道要是答应“嗯”就是错上加错。 “哥不觉得以牙还牙是错的,可力得使对地方。”我哥低着眼睛,一手搂着我,一手拨弄我的手指,“靳阳犯的错,为什么要报复到他奶奶身上?被狗咬了一口应该打回去,而不是反咬一口惹得一嘴毛。因为他的泄愤对象有胡遥爸爸,你们就跟着把复仇对象变成了他奶奶?这样和他有什么区别?” 我有些似懂非懂,但听出我哥语气缓和了。 顺势趴到他怀里:“下次不会了。” “不要有下次了。崽崽。”我哥顺了顺我后脑勺的头发,叹了口气,“哥有时候希望你不要长大,有时候又希望你快点长大。” 可我后来明白一个道理。 不是人人都有哥哥。 高考前一个周我得了重感冒,成小容说是压力过大导致的免疫力下降,我哥给我请了假在家复习,但病情没有好转。六月四号全市放假那天我因为发烧在赶往市医院的路上,禾川又热又粘的空气里我的呼吸却是干燥滚烫的。 我许久没见过我哥着急得团团转的样子,给我出去买饭的空档在人工湖边一根一根地抽着烟。 夜里我睡得极不安稳,朦朦胧胧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只感觉一整夜都有只手时不时探我的额头。醒来出了一身的汗,我哥端着一碗小米粥站在床前,哄着我喝了粥赶快吃药,我从没被碗沿遮挡住的视线缝隙里看他,红血丝遍布的眼白下有些青黑。 关于靳阳的后续胡遥一直捱到了高考结束才对我全盘告知。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深刻了解到“蝴蝶效应”这个名词。 它对我们一行人的影响并没有在二零一三年的六月结束,往后的那些年我们都与自己如今所走过的每一步相互照应,藕断丝连。 胡遥的爸爸死于六月七号凌晨两点的市医院急诊室,或许也死于在回家给女儿买宵夜的路上被人一顿蒙头殴打以后留下的后遗症,那场后遗症在短短三个小时以后以内脏出血的方式使他轰然倒在了家里的燃气灶面前。 靳阳的报复来得迅速而狠毒,他奈何不了有司机接送的成家兄妹,奈何不了与他们一路的胡遥,奈何不了被我哥严防死守的齐野,于是那颗狼牙咬回了胡遥的爸爸身上。 小逃犯在六月八号的凌晨三点被把自己一手养大的奶奶抓到了胡遥家楼下,离那棵黄果树二十米的空地上,回荡着一阵又一阵苍老拐杖狠狠撞击年轻脊背的响声,敲打的“橐、橐、橐”的声音一直持续到交叉闪烁着红蓝灯光的警车出现,渐渐被刺耳的鸣笛淹没。楼上所有人家的阳台都亮了起来,看着这一出七旬老妪亲手将自己唯一的孙子缉拿归案的好戏。只有一户藏在空寂里,那户总是在深夜亮起的房子似乎跟着它主人心跳的骤停陷入了永久的黑暗。 那里再没有一个活人,死者身死,生者心亡。 天亮胡遥身体飘忽出门高考的时候发现华发苍苍的长者晕倒在她家门口,从倒地的姿势来看,起因大概是长时间下跪造成的供血不足。 老人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掀开被子双膝下床,一言不发却泪眼婆娑望着眼前的孩子,她们都送走了彼此唯一的亲人。 所有做错事的人都安然无恙,最无辜的三个人受了最深的伤。 我在二零一三年六月八号的下午,站在病房门口,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也是亲手造成这一场生离死别的帮凶。 备注:后面几章忙着结尾,节奏很快 25 胡遥选择了复读,成鞠选择陪她。 毕业那天我没有心情去参加任何聚会,我哥抱着我在1108陪我一页一页翻阅我的日记,里面的内容乏善可陈,除了分数就是齐晗,看到最后我连什么时候躺在我哥怀里睡着的都不知道。 长时间备战高考的压力在一切结束以后犹如一条突然撤开的缰绳,让积累了数月的疲惫像无数匹脱缰的烈马在我全身肆意奔腾。沉重的睡意此刻是一个看不见的巨大漩涡,将我身体拖进去,把我其余所有的感知彻底与世隔绝。 一觉醒来是第二天的下午三点,我哥在出门上课以前给我开了空调盖上被子好让我睡个畅快,冷风一阵一阵拂在脸上,我看着桌上我哥压在饭盒底下的新家钥匙,有种眼前一切都不太真实的恍惚感。 除了成鞠和胡遥,这个世界上知道我们是兄弟的不知道我们是恋人,知道我们是恋人的不知道我们是兄弟。 在这个以遵循世俗为生存法则的年代,不堪只有面对另一份不堪时才能得到一丝抱团取暖的生机。 我又想起5月22号那晚。 与我哥形似的那个身影带着一脸的迷惑从黑暗中走出来时,蔷薇花的落地和我周身血液的凝固几乎是一刹那的事。 我没想过我哥面对我和他的关系在替我妈送东西来的男朋友面前也能将撒谎进行得那么坦然。 他对我与他之间的血缘关系只字不提,只一脸歉意告诉面前的长辈我是他暗恋多年才追到手的高三在读男友。在拿妈妈没有和这个叔叔告诉过我的存在这件事孤注一掷的同时他也拿童叔叔的人格做了一份赌注,诚恳地拜托他不要告诉妈妈自己儿子是个同性恋和有一个同居男友的事实。 桌上这把钥匙证明他赌赢了。 两个大人都自以为他们把我的存在在对方面前瞒得天衣无缝,事实也确实是这样,一个瞒住了我弟弟的身份,一个瞒住了我男朋友的身份。 童叔叔不仅将这件自己只知道一半真相的恋情守口如瓶,甚至在听闻我哥即将搬离这里的打算之后热情地充当起了不赚任何差价的房产中介角色,将自己朋友因移民而闲置的公寓钥匙送到我哥手里并提前垫付了五年租金当做一直没送给我哥的见面礼。 新家很好,18楼,坐北朝南,我哥在阳台移栽了大丛蔷薇,旺盛得从窗台爬出去蔓延成这栋建筑领口位置凭空多出来的红色胸针。 齐晗沐浴着下午六点的夕阳穿了一身灰色的纯棉家居服在阳台忙得不亦乐乎,从这头走到那头,不是浇水就是修枝。我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拿着螺丝刀捣鼓很久以前就想给他做的拼接书架,玻璃双开门外的窗帘挡到我的视线时我会很不满意地叫他一声,他就从那一滩橙红色的灿烂黄昏里回过头对我浅浅地笑一下,然后抱着手里的花把自己挪到我得见的地方继续修修剪剪。 主卧室的书桌上依旧放着那个插着枯枝的花瓶,不出意料它能一直陪着我们直到我和我哥去世的最后一秒。次卧被我布置成了我哥的书房,花了一天时间做好的书架被我们搬进去驻扎在靠墙的位置。 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晚上我闹着不想吃饭,我哥从冰箱里取了半个西瓜让我挖着解馋,吃完起身撑得厉害,我缠着他陪我去乾江散步消食。 冬樱早就凋谢了,江边的矮灌木一片绿意。江岸熙熙攘攘,都是来吹风纳凉的人,我和我哥扎进人潮,晚风吹得他的衣服像船帆晃荡。 往日总觉得刺目的霓虹今晚被夏风一掠,变得有些顺眼。 我不知道自己又神游到了哪里,晃着我哥的胳膊问他:“哥,你当初是怎么知道我不是咱妈亲生的?” 我哥的刘海被江岸的风吹得朝我摆尾,他看了我一眼,没在我眼里看到太多伤感,缓缓开口:“八岁那年,哥还什么都不知道,总爱和你抢车厘子吃。” 我点头。 那时候我和我哥还时常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我们是公平竞争母爱的小孩。由于我妈的偏爱,我总得不到几颗,要么是捡我哥吃剩的,多数情况一颗也吃不到。 后来的某一天下午我趁我哥上厕所的间隙,把他书桌上那一碗被我妈摘洗得干干净净的车厘子飞快拿到阳台伸出手往楼下倒得干干净净,而后甩开膀子扬长而去。 大概是那之后的第二天,我哥变得有点奇怪,不吸取教训似的依旧把车厘子留在桌上,而他去上厕所的时间由以往只够让我拿碗去倒掉车厘子的短暂变成了足够让我坐在房里安安静静吃完再销毁证据的漫长。 我哥说就是在那个下午,他上完厕所出来看到桌上空空如也的玻璃碗,坐在位置上生了足足一个小时的闷气,思来想去一气之下跑到爸妈房间门口决定敲门告状。 手还没抬起,听到家长正在房里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天翻地覆。 我妈喋喋不休的控诉由柴米油盐转战到了爸的花天酒地,再往后,我哥听到了这个家被藏得最深的秘密。 他说他永远忘不了那时候妈开门而出时发现他的样子,愤怒和悲伤还没来得及从她脸上消退,又加了惊慌和难以言表的愧疚。 那或许是她少有的,对我的愧疚。 愧疚于自己没有瞒住这个秘密,让家里的第三个人知晓了。 女人总是很擅长于从一种难过迅速转移到另一种难过,我妈在一瞬间的复杂情绪过后飞快抹了两把自己脸上的眼泪,蹲下身疾声厉色地要我哥保守这个秘密,让那时八岁的齐晗当着她的面对她发誓永远不告诉我他所听到的一切。 “就是这样。”我哥说到最后把自己搞得有些低落,又转过头停下来看着我,“崽崽,你要记住,妈对你再怎么拒之千里,她也把你当成孩子来护着。” “至于那些她无法强迫自己给你的,哥给你。” 不知不觉走到一中门口,教学楼依旧像个布满光眼的巨人,俯瞰着此时空旷安静的校园,蛐蛐和蝉的叫声一如既往纵横耳畔,我看着保安室里新来的工作人员,仿佛内心此刻才开始接受胡遥父亲去世的事实。 我哥握住我的肩膀,大概和我想起了同一件事,声音有些低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出成绩那天下午我和我哥关着门在主卧疯狂地做爱。 我并不知道我妈提着保温盒和备用钥匙在我们房间门口站着听了多久,我哥替我收拾好一切打开房门以后突然的停滞使我好奇起身去看被他高大身影挡住的人,挂名了十八年的假母子这时候有了心灵感应,我妈视线越过我哥的肩头朝我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那一秒我第一次体会到如遭雷劈的感觉,大脑迅速被一片茫然的空白席卷,她像是不确定自己站在门外听到的一样坚持着推开我哥要走进来看个究竟。 灰色床单上的白渍,垃圾桶里的避孕套,我脚脖子和锁骨被她强行扯下领口检查到的吻痕都堂而皇之地裸露在她眼前告诉她刚才的这几个小时里它们是如何发生的。 其实她根本不用那么仔细地看,正常人只要一进这间被锁了三个小时的房间就能闻到满屋腥膻的男人味道。 可她好像闻不到。 我当时被眼前这个慢条斯理摆弄我的女人吓得早已魂飞魄散,僵硬得像一个木乃伊一样任她上下其手,只有呼吸的急促颤抖证明着我正在被一阵无穷无尽的恐慌和害怕吞噬。我不知道她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一次一次甩开我哥试图阻拦她的手,可她例行检查一般的行为又冷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所有动作慢慢停了下来,我们三个人陷入一片静止。 总需要一根针头来扎破那个灌满水的气球。 “妈———” 我颤巍巍试着叫了一声。 “啪———” 指甲刮过侧脸,凉意过后是瞬燃的烧痛。 用尽浑身力气的一巴掌。 我有些耳鸣,白茫茫的大脑里出现了一些光怪陆离的线条。 一时没太分清这是耳光的声音还是保温盒落地的声音。 我和她被溅了一身的排骨汤。 “汤是给我小儿子的,没了。”她声音平淡得骇人,“别叫我妈。” 都没了。 汤和小儿子。一个不剩。 我低头看着地上的汤,汤少肉多,还有一颗颗剥下来的玉米滚落四周。直冒热气。 那热气冲眼睛,我被熏得视线模糊。 “别叫我妈。”字从牙齿缝里被一个一个狠狠地挤出来,“你这个野种。” 陈年旧疤被血淋淋地撕开。我再也不是她的孩子了。 她几乎是在一瞬间暴起,手脚并用,拳头耳光铺天盖地朝我漫无目的地打来:“你这个野种!野种!” 人在极度崩溃的时候语言就会变得相当贫乏。 后来我哥一手死死箍着她一手把我推出门叫我走,我逃得那么远,逃到了电梯门前,都还能听见她嘴里反反复复的咒骂。 野种。 畜牲。 天杀的贼。 你妈偷我男人,你又偷我儿子。 你们一家的讨债鬼。 我哥最后在1108面前的走廊里找到了我。 明明早就停止了奔跑,我还是在不停地大口喘气,有什么东西死死掐着我的气管和喉咙,我不拼命挣扎,下一秒就会窒息。 是真相。 我妈毫不留情抛掷给我的真相和我今天呈现在她眼前的真相。 这些真相杀死了我们这么多年苟延残喘的亲情。 或许在我妈眼里那不是亲情。 养条狗也会有感情的,何况是十八年养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狗至少不会反咬她一口。 13级的毕业生全都搬走了,走廊里又黑又静,我如同一个奄奄一息的瞎子,摸不清探不明自己身死何方。 直到我哥走到我面前,我才抬头看见他。 明明那么慈悲的一双眼睛,此刻盛满了悲伤。 我胃里突然不自主地痉挛。像有一把利刃,把我所有内脏割下在身体里捣碎搅弄,再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把它们悉数倒进我的胃,装不下,就捏起拳头来凿,死死地凿,凿成泥,凿成水,全都灌泡在我的胃里。 我抱着我哥干呕起来。 “哥——哥——”我被他搂着,站不稳,踉踉跄跄,贫乏的语言从我妈那里转移了过来,我抱着我哥,在漆黑的走廊里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排骨汤———哥———排骨汤———妈给我做了排骨汤———哥!” 我一遍一遍叫着我哥,看着眼前那扇小小的窗户,像一个末路的囚徒,声音再撕心裂肺也挣不破眼前的绝望。 26 往后的那几天我哥很少沾家,即便回来了,也是把自己关在房里或者走廊上一个又一个地拨电话。 母亲彻底将我们和她隔绝了,最后我哥没有办法,电话打到了童叔叔那里。所幸她并没有把这件家丑告知任何人,在童叔叔的认知里,我们在母亲面前败露的仅仅是两个孩子之间的恋情,而不是两兄弟的乱伦。 二十五号填志愿那天我哥满课,凌晨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一切都报好提交了上去。第二天我缠着让他陪我去红晔寺的庙会上香,当给自己的志愿求个好彩头。 我哥有些无语,拿着刚刚和童叔叔通完的电话对着我苦笑:“红晔寺主姻缘,去给你的志愿图什么彩头?” “不管,你陪我去。” “好。” 那天天气特别好,前一天下了通天的雨,一路上凉风绕绕,连阳光都变得软绵温和。 红晔寺庙会一年也就一次,来的多是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人群中偶尔能看到几对悄悄牵手的同性恋人。我们排了很久的队才跪到第一排的两个蒲团上,上了香拜了佛,我拿着签筒要我哥摇。 我哥闭着眼睛把它举过头顶,一摇,三十八签,是上上签。 我捡了签就跑,不管我哥还没起身,把他丢在原地去求签词。 没多久求到了,我看了一眼,揉成一团扔进了手边的垃圾桶。 回来的时候有些沮丧,我哥看着两手空空的我:“签解得怎么样?” 我摇头:“被我挤丢了。” 他不以为意,过来拉我的手准备往外走:“637的成绩,还怕考不上建大吗。” 我一愣,突然反应过来我哥还以为刚才自己摇的那一签是问学业,不是姻缘。 红晔寺主姻缘,一年一度的庙会被无数怀春男女挤得水泄不通,哪里会帮你解学业,原来齐晗也有自欺欺人的时候。 我把他往回拽:“哥,咱们去北宴村看夕阳吧。” 他也没问我今天怎么做事想一头是一头,只习惯性回答我说:“好。” 禾川的最西边有个北宴村,说是村,其实早就被改造得差不多了,那么多年反反复复的规划保留下来的只有那一个落日码头。 码头挨着乌池,一个目不及岸的湖泊。那里是每天太阳最后拥抱禾川的地方。 一路步行下山,我和我哥相对无言。 码头上还是那么多人,夕阳下了一半,像个巨大的红色帽子盖在乌池边际线上方,湖面水光潋滟,泛着晶莹的血橙色。 落日余晖洒得很广,橙红色漫无边际地在乌池铺开,又朝人群和码头蔓延过来,让六月二十六号禾川这抹最后的暖意看起来格外醉人。 耳边似有潮声,我忽然转身抱着我哥,和他在这片夏日残阳里接吻。 天开始黑下来,直到不再有人流连,我拉着我哥往回走,去下一个目的地。 风很温柔,把脚步声吹得很轻。空气里有草木泥土的味道。我虎口紧贴他的食指,指腹在他指节摩挲,总是比他多走一步。 我可以想象他在后面被我牵着的神情,他会牢牢盯着我的后脑勺,挂着笑,无论是眸子还是嘴角。两只眼睛有一潭化不开的春水,淹住我整个背影,一如既往,那个小小的齐野总在他柔软缱绻的视线中央。 我低着头一直走,一面想象他此刻在我身后的模样,一面在心里盘算还有什么事情没做。 好像还有很多,又好像一件也没必要。 我像是今晚才反应过来,我们呆在彼此身边,光是这件事,就已经大过了做其他任何事的意义。 我停下,决定不去迪皇了。 没有走出北宴村,我转身坐在码头后那片齐膝的野草坡上,握着我哥两根指头,抬头看他,他背后是辽阔的星河,忽闪在一片寂静黑天里。 耳畔的蝉鸣窸窸窣窣,我闻着风里花草水露的味道,呼吸和心跳快要跟着飘起来。 我在二零一三年这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忽然明白,我喜欢的从来不是夏天,只是它运气太好,收藏了十六岁那年亲吻我的齐晗,和某个总在蔷薇丛里为爱人偷花的少年。 我把手机打开了录音,对着他说:“哥,你给我唱歌吧。” “唱什么?” “《沉火不眠》。” 他说:“好。” 齐晗十九岁的嗓音在这个夏夜,伴着风声和蝉鸣,被我捉在掌心。 从码头走回家已经凌晨十二点,我哥洗完澡出来喝了杯我冲的热牛奶,半个小时后床上的他呼吸均匀,我趴在床边看了许久,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眉眼鼻梁,一时觉得这张近在迟尺的脸怎么都看不够。 半个小时看不够,往前的十几年看不够,往后的一辈子也看不够。 “哥。” 我开口叫他。 他不答应。 “哥。” 我又大声了一点。 他还是不答应。 “哥。” 我眼泪落在枕头上。 房间安静得只剩呼吸,只有十八岁的齐野一意孤行一般呼唤着齐晗,却没有人像在除夕那晚乐此不疲地回他一声“嗯”了。 我想起那场被烟花打断的对话。 “哥看着你。好好看着你。背着你看每一年的冬樱,守着你一岁一岁地长大。好不好?” “哥。”我凑到他耳边,“以后不要和别人去看冬樱好不好?” 吻和眼泪一起落在他侧脸。 “哥,你知道什么是相依为命吗?” 高中老师说死是一个瞬时性动词,不是延续性动词,我哥却说死亡不是一瞬间的事,它很漫长。 我想我哥是对的。 我从二零一三年六月二十七号的凌晨开始死去。 出门的时候我看着手里剩下的安眠药,脑子里想的是今天求到的签词。 叛道离经昭来迟,一别天涯两相思。 苦海不没断肠愿,柳暗花明终有时。 行李箱的滚轮在凌晨一点滚过那条连接花店和甜品站的过街天桥,当年我站的位置,如今旁边没有了可以依靠的肩膀,眼前的禾川依旧霓虹斑斓,我驻足看着远近川流不息的车辆,听到有谁轻声在问:“哥,我是不是没有家了?” 后来我常常在想,有些人的精力怎么可以这么旺盛,在同一个城市能爱好多个人。把那些地方和角落里相爱过的证据从自己记忆里擦掉再覆盖上另一份爱的标记对他们而言似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而我光是逼自己离开一个齐晗就已经用光所有力气了。那力气不是瞬间被抽干的,是像现在这样,跟着我离开的每一步,抽丝剥茧一般,和那些在禾川与齐晗相关的每一个记忆点一起,被我强行剥离身体留在后方。于是当我意图把所有与他有关的回忆抛却之后,我发现,如同让我找出这个城市我记忆中与他无关的地方一样,我人生短短十八年里还剩下的,是一片空白。 齐晗此刻躺在十八楼的那个房间,而我目之所及哪里都是齐晗。 他是我生命的另一个名字。 / 2013年6月27号 我带走了枯枝,把我哥留在了禾川的夏天。 / 日记被我翻到了最后一页,飞机起飞了。 我闭上眼,耳边嗡嗡作响,眼前走马灯一般闪过无数画面。 首先是填志愿那天的中午,在锦宴楼的包间里我妈的模样。 桌上全是我爱的菜,旁边放了一张银行卡。 四十出头的漂亮女人一言不发地往她小儿子碗里夹菜,鱼挑了刺,肉去了骨,汤拂了油,再慢条斯理盛到碗里。 所有菜里都没有姜蒜,原来这些习惯我妈都记得。 眼前的人突然下跪那一刻我心里除了五味陈杂竟然还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羡慕,羡慕齐晗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这么爱他的亲人。 而我只有他。并且他大概很快也要不属于我了。 母爱真是伟大又自私。 忍辱负重养了丈夫十八年私生子的母亲顶着天大的屈辱求我放过她儿子,要我发誓只要她在一天,我永远不能和齐晗相见。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不字。 十八年的养育之恩,终归是要拿什么去还的。 除了齐晗一无所有的我,只能把他归还给她。 乾江蜿蜒两千三百千米,飞机顺着它的走向,降落在它下游的豫城。 离禾川一千六百公里的豫城,没有齐晗,也没有了夏天。 我没有家了。 / 2013年6月28号 哥,我去看了成大,就是我报的那个大学,条件还不错,不出意料一个月以后应该能收到通知书。 2013年6月30号 哥,我找了份兼职,也是家教,一个小时150,上午下午各两个小时。 2013年7月4号 哥,我晚上去酒吧当酒保了,包吃包住,这样就不用拿妈的钱来用了。 枯枝暂时找不到花瓶装,只能被我放在枕头底下,你知道了不要生气。 2013年7月15 当酒保好累,有时候上了上半夜还要去顶替下半夜,但是时薪会涨100块钱。 哥,崽崽也会努力挣钱了。 你现在在干嘛,我好想你。 2013年7月30号 哥,我今天去医院了。 晚上下雨赶去酒吧的时候没有出租车了,我拦了辆摩托,结果弯道上他把我甩地上去了,膝盖和手臂被地上钉子划了两条口,伤口处理和打破伤风花了几千块钱。 司机跑了没抓到,我一个人去缴费的时候心疼得要哭了。 哥,我好痛。 2013年8月7号 哥,我收到成大录取通知书了,数学系。 对了,学费凑齐了,我现在只需要找生活费就够了,钱我还给咱妈了,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她的钱有自己的用处。 我不太想住宿舍,要是到时候钱够,我就出去租房子。 今天打烂了一瓶伏特加,被骂到现在还没吃饭。 你呢,吃饭了吗,还是已经睡了。 2013年8月15号 哥,我辞职了。 他们昨晚要我去陪酒,差点没打赢,不过还好逃出来了。 只是可惜这一个周的工资泡汤了。 哥,你说我怎么做什么都做不好。 哥,要是你在就好了。  27 齐晗视角/ 醒来的时候是二十七号早上十一点。 崽崽不在身边。 我对昨晚入睡的过程没有一点印象,往常即便比小野先睡,他上床的时候我也会有所知觉,因为他总要拱到我怀里来的。而我会下意识地回抱住他。可昨晚这些似乎通通没有发生,浅梦之中总听到他在叫我,但我醒不过来。 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不管是对自己昨晚反常的睡眠还是今早小野诡异的离开。我试着叫了两声他的名字,果然没有回应。 电话关机,钥匙放在枕边,他没带出门,以往从不会这样。 那份不安开始慢慢在我心口扩散,但我没来得及去细想它具体是什么,就已经被驱使着去检查这个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衣服少了两套,鞋子没被带走,其余的一切几乎没有变化。 我站在客厅中央陷入了一阵极其漫长的迷茫。 从一开始雾里看花般的迷惑到细细深挖自己内心深处那份不敢直视的恐惧似乎经历了一个世纪的跨度。 直到书房日记本的消失和花瓶里那根孤零零的枯枝被我发现,惊慌煮沸的血液才在一瞬间让被击中的猜想冷却。 我在六月的正午被彻骨的寒意冻僵了四肢,残存的一点挣扎意识使我仍旧不愿意相信自己内心荒诞的猜测。 怎么可能呢? 他怎么可能会离开我。 这比世间一切悖论被证实都还要令人不可思议。 最终在我妈家门前从她候驾已久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 我开始发了疯地去找他。 从他的朋友,到他的老师,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没有一个人愿意给我他的档案,志愿密码被他改了,他和母亲提前给所有人打了招呼,无论我怎么乞求,没人愿意干预这桩家事。 原来禾川这个小城市其实那么大,它有46个桥洞,包括影院商场在内的638个公共厕所,有路牌的47条街和籍籍无名的197条小巷,走遍这些地方的每一个角落花费了我整整四天时间。 七月一号凌晨一点,我浑身发臭坐在禾川最南边的一条死巷里,终于接受了自己把他弄丢的事实。 我没有数过自己后来抱着花瓶在玄关开着门等了多少个通宵,邻居从一开始的侧目而视变成了习以为常,18楼那个两室一厅的房里住的原来是个疯子。 我突然找回了去年他和别的女孩谈恋爱时我等他回家那晚的感觉,与之不同的是在日复一日的期望和失望里我甚至开始期待某一天他带着女朋友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他只不过是因为变心愧疚而暂时离开。我想那时我会很开心地接受一切,只要他还能回来。 整日整夜地失眠不知是何时开始的。 最初是不敢闭眼,怕自己在睡着的某个时候错过了偷偷想回来看一眼的小野,再往后是安眠药都无法催致的睡眠,我一闭眼视线里全是他的模样,他蓬头垢面哭着告诉我自己过得不好的模样。 他带着那样的眼神一遍一遍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他,我拼命去追,不断地道歉,可最终他还是消失不见,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梦里遍体鳞伤地越走越远。 每次从这种噩梦般的无力感里惊醒我都在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以往把他保护得太好,从没试着放手让他学会独立。我没给自己试验的机会,所以惩罚一来就是让我盲人摸象般地去感知他脱离我可控范围的苦难。 我怕梦里他的模样在地球的某个地方成为现实,我怕他因为无法无天的性子被人责骂殴打,我怕他入不敷出食不果腹,怕他流浪街头无家可归。这些设想我一个也不敢去深入,每每起了念头我都逼着自己把它们掐灭,因为上述假设中任何一个的继续发展都足以要我的命。 我和自己深不见底的恐惧做着无休止的拉锯。 原来看不见尽头的绝望是这个味道。 熬不到头的折磨使我后来浑浑噩噩分不清白天黑夜,楼道里没有窗户,一整天都被感应灯照得通亮。 我学会了在深夜的禾川街头游荡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同时大脑不停围绕着世界地图运转计算。整整一个暑假我看遍了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里禾川不同的模样。 办完休学手续那天我妈出现在了我的门前,那时候我正准备提着行李开始自己规策了许久的“周游计划。” 禾川之外有中国,中国之外有世界,我还有五六十年,总有一天能在这个星球的某个角落找到我弄丢的人。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心死在找不到小野的路上,可没想到这条路的终点就在自己家门口,我妈拿着她脑瘤化验单递给我时她所站的位置。 她看见我第一眼后愣了许久,似乎有点不敢相信短短两个月之内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能被折磨成这个半人不鬼的样子,可即使抱着我哭得再撕心裂肺,她也没忘记丢下一句“敢离开半步,我绝不治疗”的威胁。 庸俗又有效。 她掏了我的心脏,把他丢到我找不到的地方任他风吹雨淋自生自灭,最后还不忘记把半人不鬼的我彻底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 2013年8月25号 哥,我找到可以租住的房子了,有人在学校论坛匿名找合租室友,说自己是gay不方便住宿舍,我打了电话过去,次卧一个月只要800租金,房子我去看了,挺好的,室友人也不错,斯斯文文的,叫原历,和你一样是医学系的。 2013年9月18号 哥,我今天站军姿的时候晕倒了。 医生说我营养不足,有些贫血。原历给我买了糖,叫我以后站军姿之前悄悄含一颗在嘴里,还说以后早饭都给我做一份,你们医学系的是不是都这么会照顾人? / 军训结束以后我迎来了自己从未料到过的难题———失眠。 大概是假期没日没夜的兼职和军训时从早到晚的训练使它一直没有机会光顾我的生活,一旦进入不再折磨形体的学习状态,它就开始每天跟随夜幕入侵我的大脑。 入睡对我而言并不困难,把我逼疯的是那些无限循环到天明的噩梦。 有时是我妈撕扯着我衣服头发骂我是野种的画面,有时是她给我下跪求我放过她儿子的场景,但更多的是除夕那晚我哥背着我在雪地里一步一字的问话。 “哥看着你。好好看着你。背着你看每一年的冬樱,守着你一岁一岁地长大。好不好?” 我总是来不及说出那一个“好”字,我哥像是知道我不会回答一样,不给我留一点时间间隙,只自己一个人不停地重复着“好不好”,重复很多遍,听不到我的回答所以一遍比一遍急促,漫天烟花在他的催促中突然炸开,这时他在一颗冬樱树下止步,转头看着背上的我,满眼泪水:“你为什么不答应哥?” 我总在看到他眼睛那一刻醒来。 几经周折我终于在豫城找到了和家里那个一模一样的花瓶,枯枝插在里面,我像个虔诚的教徒一样把它擦得一尘不染,心里辟邪似的希望自己这样的“供奉”能驱散那些令我窒息的噩梦。 第二天我在教室上课,原历给我发了条信息说他准备大扫除,问要不要顺便把我房间收拾一下,对这句问候早已习以为常的我迅速给他发送了谢谢,而后继续投身进入题海战斗。 这份感激从与他合租开始一直持续到那天回家看到花瓶空空如也的那一秒。 我知道我完全没有理由去怪罪他的善意,任谁看了那个奇怪的花瓶都会顺手把里面的东西放进塑料口袋和垃圾一起扔掉,可那堆以惊慌和害怕为燃料的怒火还是不受控制地蔓延到了原历身上。 他面对我咆哮般的责问时满脸歉意的无措使我稍微找回了一丝理智,放低声音抱着一点“或许他只是把它放进某个抽屉而不是丢进垃圾桶”的侥幸问他把花瓶里的东西收到了哪里。 最后我还是逃不过站在楼下那七个齐腰的绿色垃圾桶面前。 那天下午的居民楼下有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把半截身子埋进垃圾桶里,像个捡破烂的流浪汉一样挨个挨个拆开里面的垃圾袋翻翻找找。数量过多的垃圾使他不得不把其中已经被他检查过的大半部分拿出来放到地上,因为下雨,当时以他为中心的方圆几米,只要靠近就能闻到一大股被空气恶意传播的酸馊臭味,所有要通过那里回家的人都翻着白眼绕道而行,而他终于在祸害了第三个垃圾桶以后终止了自己的恶行。 如果你愿意走近一点,会发现他佝偻在那堆垃圾里面,怀里抱着一根短短的枯枝,虽然分不清他脸上成股流下的是泪水还是雨水,但总能听见他失心疯一样喋喋不休的道歉,抱着一根茶褐色花枝麻木地喃喃自语。 他对着一根树枝叫哥,有时也会叫两声齐晗。 他在不停地说对不起。 那个年轻人叫齐野。 28 2013年10月26号 哥,我昨天差点把花枝弄丢了。 还为此向原历发了一大通脾气,其实明明不是人家的错。 后来我请他去酒吧喝酒道歉,结果他说我喝醉了发酒疯,大半夜在乾江大桥唱我住长江头。 2013年11月8号 哥,20岁了。 生日快乐,记得吃蛋糕,别给我留了。 2014年1月30号 哥,新年快乐。 别再在梦里问我了。 我答应你。 2014年5月8号 没有齐晗的第一个生日。 生日快…… 算了,不快乐。 / 我没有想到高考过后胡遥会联系上我。 那是六月九号的凌晨。 原来过去的这一年上天没有眷顾我们四个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们的事终究还是被捕风捉影的老师发现并且告知了家长———当然,只有成鞠的家长了。 于是在距离高考来临的前两个月,成鞠被迫休学出国,从此归来之时遥遥无期。 她让她等她。 到后半夜我实在分辨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从电话里传出的声音来听她那时应该已经烂醉如泥。 我一直没有挂电话,放在耳边的听筒里不断传出一贯冷静理智的胡遥疯狂嘶哑的哭嚎:“她说她可以什么也不要…只要我一句话,她就跟我走……只要我一句话……可我什么也没说……我为什么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她第二天醒来还会是往常那个淡漠自如的胡遥,这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后来我问她怎么找到我联系方式的,她说她干了当年我干的事———翻办公室偷档案。 我与她一直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络,只是我们都很默契地从不在对方面前提起另外两个人的名字。 / 2014年11月8号 哥,生日快乐。 2015年3月15号,凌晨两点 哥,崽崽拿到奖学金了。 你猜我第一件事是干嘛。 我去买了戒指。 我刚刚偷偷去了乾江边上,我对着上游禾川的方向下跪求婚了。 我说,齐晗,我们结婚好不好。 然后我把戒指抛进了江里。 风携誓水作媒,从今天起,我们就结婚了。 2016年5月8号 哥,我21岁了。 可以扯证了。 快带着户口簿来找我。 2016年5月9号 你怎么还不来。 我想你想得要疯了。 哥,你救救我。 / 22岁生日那天我碰到一个提着花篮的卖花人。 我不知道是什么驱使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和她一起度过了那个傍晚。或许是她手里被我买下的那一篮子红艳艳的蔷薇花。 我们从对她花白发髻上插的鲜花与我俊朗外表的相互客套聊到了今天中午那个被我站在橱窗外垂涎了十五分钟最后还是放弃掉的生日蛋糕,又从两天前到她家别墅小花园里拿栀子花和她换蔷薇的邻居小男孩聊到了四年前的夏天我对我男朋友的表白和她逝去的爱人与儿子。 我们一同看着远处被夕阳镀得金灿灿的乾江江面,和对方絮絮诉说那些往日自己偷偷掩盖起来的,总被生活在不经意间露出蛛丝马迹的对过往恋人的思念。 我似乎很久没有和人这么东拉西漫无目的地聊过天了,离开齐晗以后,这个世界也找不出一个能随时接听齐野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的人。 看来人都得离开了依赖才能学会长大,有些人幸运,离开了其中之一,还能依赖着别的东西慢慢成长,有些人不幸,他们从一开始得到的就很少很少,被剥夺了一份,就什么都不剩了。 我总是做后者。 成长的代价对我而言实在太大太痛,要整整一个齐晗才能交换踏上这条旅程的权力。 我不想长大,我要齐晗。 于是这天刚满二十二岁的齐野复苏了身体里那份久违的任性,掏出了一个关机已久的电话,让他身边这位迟暮伙伴替他拨通了里面唯一一个号码。 我看着通话界面亮起,倒映出头顶上已经变得一片紫红的天。 命运拿四年时间考验我的成长速度,我只用了一个下午告诉它给我安排的这一切都在一声通音之后直接归零。 只短暂的一声。 而后是更为漫长的沉默。 对方极其小心轻缓地呼了口气,像是屏息了许久之后才有勇气发出动静,声音轻得像怕惊到打电话的人:“喂?” 而我终究还是很不道义地起身撒丫子跑了。 身后跟着传来带着地道豫城口音的呼唤:“诶!你的花呀———” 我在二十一岁的最后一天拿了一个傍晚的夕阳,一篮子鲜花的价格加上储存了一千四百多天的思念换了一秒齐晗的声音。 但我知道我赚了。 那晚我没睡着,希望时间能慢点走到十二点,因为这一次仿佛才是我过了十八岁以后拥有的第一个真正的生日。 只是没想到我哥那么快就找到了我。 那是三天后的一个下午,隔夜的雨从头一天晚上挨挨延延下着就没停过,我起床以后依旧睡意绵绵,从床上转移到沙发昏昏欲睡躺到下午,电视屏幕来回切换都是这几天被满城报道的第三医院医闹事件,我始终耷拉着眼皮将眠不眠,直到原历给我煮了碗面放在餐桌上,披了外套匆匆要走。 按照日常习惯我漫不经心过问了一句:“又有讲座啊?” 他当时已经站在玄关处开始穿鞋,低着头道:“建大医学系保研的学长来做交流。” 我在脑子里将这句话缓缓过了一遍之后,几乎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建大?禾川那个建大?” 他点头,兴许是听出了我突然精神起来的语气,便多说了两句:“和你是本家呢。听说从大二起就年年在临床医学竞赛拿奖,大四就被预留保送名额了,但是人家哪也不去,非留在建大。哪像我们这些普通人,能去建大读医都烧高香了……” “哪里?”我打断他。 “什么?” “讲座,在哪里?” 他回过神:“噢,医学楼201。” 我从沙发上蹭了起来,原地来回踱了两步,双手不自觉地在大腿两侧揩来揩去:“你……你等一下……” 原历停下动作望着我。 而我还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慌乱着。 出于一贯的教养他很有耐心地没有催我,即便知道时间在情绪激动的人这里是没有尺度概念的,但我原地打转了许久,再怎么也该度量到讲座快开始了。 后来我冲进房间去拿了那根枯枝,对着原历提出了在任何人看来都无比怪诞的请求———我让他拿着去上课。 他一贯坐在最前排的。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是出于什么目的,又在暗自奢望什么,明明当初主动离开的是自己,如今却又在这里借别人的手拿着旧物故泄春光。 原历出门以后我浑身泄气坐在地上发呆了许久,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哀凉,为自己这样的行为感到无耻又可悲。 可终究还是低估了为人的贪念。 一个小时后我站在了医学楼201的会堂外。 讲台上那个与我一墙之隔的人在交流自己的学习经验,我侧身靠壁缓缓坐到地上。 终于又一次真真切切听到了那个上千个夜晚只能在梦里凭着记忆回想的声音。 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比以前更低沉了些,是二十三岁的齐晗区别于十九岁齐晗的低沉。 我这才意识到时间的份量,四年光阴犹如白驹过隙,没有齐晗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于我而言只是重复了一千多遍的日升日落,味同嚼蜡的形式般的生活里我早已在感情的一片空洞中死亡麻木,可这四年却又实实在在发生过,无数个在深夜把我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噩梦和泛滥成灾的思念可以证明。我在医学楼201门口意图细细回忆这四年中哪怕自己稍微有一丝印象的生活点滴,闭眼却满脑都是某个傍晚那一瞥禾川的璀璨夕阳,时光的轨道仿佛只有今天在会堂门外的这一刻才和我离开的那个凌晨接上了头。 我的心似乎又开始绞痛起来,齐晗的声音像救命的毒药,听不见的时候我宛若心死,听见的瞬间逼我痛到清醒。 只有感觉到痛才能证明自己活着。 讲座接近尾声,他带着自己一贯谦润的语调问在座诸位还有没有需要解答的疑惑,大概是有不想结束的女生在想方设法拖延他的离席,就最近发生的第三医院伤医事件起身问了他这个无关学术的社会问题。 室内安静了片刻,我听见他低低笑了一声,在全场最沉默的时候开口说道:“其实我恋人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疑惑,有幸那时我能当面亲口告诉他我的想法,像今天告诉你们一样———” 我突然有些喘不过气,索性抬头望着天花板,那一瞬间眼前的一切模糊得不成样子,刹时崩溃的泪水顺着眼角流向耳后的发际,我开口,张合双唇同一墙之隔的他一起说着那年他为我拂去眼泪时所说的话:“我们不为这世间的恶意而存活,所以也不该因它们而消失。” 原来关于他的一切我也可以记得那么清楚。 爱一个人是贪婪又自觉的,满怀奢望什么都想要,可其实只要被施舍了一点边边角角就很容易知足。于我而言跑到这里偷听半场他的讲座已经是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去偷来的额外赏赐。 原历回来是三个小时以后,我躺在沙发上半明半寐之间听到离门不远的的电梯口仿佛有过一阵低声的谈话,可那过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却只有一个人的。 开门的声音将我惊醒,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做出从始至终都没踏出房门的姿态问道:“怎么回来这么晚?” 他收了伞,低头换鞋,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齐学长请我们吃晚饭,还特意点名要我去。” 我“唔”了一声,随口问着:“那他私下人怎么样?” “很好,特别温和。” 他像是还有话没说完,我点头继续听着。 “就是……”原历的表情带着些难以理解的神色:“烟瘾有点大……” 我愣了一瞬,转过头去,脑海中开始不由自主拼凑出那个餐桌上能将满席照顾周全的齐晗在与人侃侃而谈的同时又为自己难以克制的抽烟频率不断抱歉的样子。 这是因为齐野而染上的恶习。 我没接话,突然的哽咽让我一时无法开口接话。 好在原历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依旧自顾自地说着:“本来他说要来家里坐坐,都到门口了,又被老师叫回去了……” 他声音越来越小,我却在一霎之间捕捉到了这条足够要我命的讯息。 “你说什么?”我猛然回头。 大概是被我突然提高的音量吓到,原历突然有些不明所以地指了指楼道的方向:“我说他……他……” 我起身朝窗户跑去。 房间在五楼,临街有一个公交站,不出所料这时候我能看到等车的齐晗。 他那天穿了件米色风衣,16骨的黑顶雨伞把他背影遮了大半,伞顶的位置来看他似乎比当年更高了一些。 公交的鸣笛在远处响起,我眼睛紧盯着那个小小的黑点不敢移动。 无数雨滴落在伞面,水迹即刻铺开,蔓延地又与别处来的融合在一起,给伞面上了层流动的水膜。 成串的水珠顺着伞骨轮廓往下蹿,密密麻麻,在他背后成了水帘。 水帘突然旋转起来。 那一刻我心跳跟着漏拍,近乎休克。 转念一想看到这栋建筑里隐匿在五楼窗口后的我于他的视角而言可以说是海底捞针,便充起了胆子又把目光一寸一寸挪了回去。 可他似乎从小血液里就装着我的定位捕捉器,一眼就能瞄准到我的位置,眼神毫无偏差地隔着二十米的距离和我对视着。 那一眼成了我后来许多年的梦魇,二十三岁的齐晗撑着黑色的雨伞,脸色苍白眉目温润,双唇翕合,声音散没在方寸之内的空气里,但丝毫不影响我明白他说了什么。 他叫我。 “崽崽。” 29 窗外大雨滂沱。 我奔到楼下的时候公交车站早已空无一人,仿佛刚才那个我肖想了四年的声音只是一个幻影,这个地方所有的痕迹被大雨冲洗得一干二净,空气里是灰尘的味道,混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烟味。 我浑身湿透,站在五分钟前他站的位置,痴傻地望着目光中隔着密密水珠的步行街道尽头,轻唤了一声:“哥。” 我与他似乎总是这样交错着时间与空间呼唤着彼此的名字。 话音初落,朝我头顶不断砸下来的雨滴被生生截断,我抬头,眼前是黑色的伞檐。 雨水顺着边沿又形成一幕水帘,我倒抽一口冷气,转身看到的却是眼神复杂的原历。 他斟酌了片刻,解释道:“老师有急事找他。” 语毕又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止住了。 我颓然点头,和他站在伞下相顾无言。 雨声哗啦啦响,良久,我开口低声道:“齐晗,他是我哥。” 眼前的人呼吸一滞,过后笑了一下:“原来是你哥。看你这反应,我还以为是你前男友。”又问我:“大学四年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我摇了摇头:“那时候年纪小,尽欺负他。为了点小事离家出走,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原历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鸿钧。” “什么?” “学校安排的酒店。”他说,“只是不知道房间号。你可能得等等他。” 暴雨过后的晚风总是带着点刺骨的凉意,在身上的T恤被我的体温捂干不知道多久以后,齐晗终于出现在了鸿钧的门口,和他一起下车的还有两位建大的教授。 他当时并未注意到躲在花坛旁边无比狼狈的我,下车之后和他们一起谈笑风生地跨进大门直奔电梯。 我原本是有些庆幸的,毕竟以这样的姿态来面对这场别久重逢对我而言实在不太体面。 直到我搭乘送他们上楼后的第二趟电梯到21楼。 踏出电梯门的前一刻我决定从离电梯最近的右边房门开始敲起,这样或许在保安拉我离开之前找到我哥房间的概率会稍微大一点。 其实深究下来概率都是一样的,我当时大概是已经紧张到开始胡思乱想了。 那时的我只觉得时间紧迫刻不容缓,出了电梯只管低头右转开始寻找目标,还没跨出两步,耳后便传来齐晗的声音:“哥在这儿。” 我顿住,片刻过后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齐晗就倚在电梯门左边的墙柱上,正直直看着我,左手小臂挂着他今天穿的那件风衣,右手夹着快要抽完的烟头。 两相无言。 我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立在原地,不敢有别的举动,等待着齐晗下一步给我的审判。 他看了我许久,狠狠抽完最后一口烟之后对我招了招手:“过来。” 我依旧僵在原地,只是左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不知不觉指甲已经隔着一层衣料快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他见我没有反应,低头把烟丢进脚边的垃圾桶,大步流星地朝我走了过来。 齐晗到我面前停住,鞋尖快要和我的抵在一起,双手在我身旁抖开风衣之后给我披上才一把把我抱到怀里,表面一派风平浪静的人抱着我的时候力气却那么大。 他弯腰拿侧脸去蹭我的耳朵,又扭过头亲了亲,我听见他极力压制到平缓的呼吸和说话语调:“别哭了,哥在这儿。” 鼻息之间是一股浓浓的烟草味,我想这味道是我烫在他身上的疤,一辈子也好不了了。直到泪水把他的衣服洇湿一片,湿漉漉的布料触感又传到我的脸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哭了。像十七岁生日那天一样,被打了要齐晗问过之后才感觉到痛,如今哭了也要齐晗抱着才知道难过。 我所有的感官和知觉被眼前的齐晗,耳边的安慰和嗅到的烟味调动复活起来,终于抬手回抱住了他,死死环着臂窝里的那一截腰,整张脸埋在齐晗肩膀下的胸膛上,开始闷声哭起来。从最开始的小声呜咽到后来逼得他不得不把我抱回房间的号啕大哭,他安置在自己沉默里的耐心给我一种仿佛四年前那个不告而别的人是他,从始至终受尽委屈的只有我一个人一样的错觉。 最后哭到头脑发昏,我开始止不住地打喷嚏,他才发现不对劲,匆匆忙忙让我脱了衣服进浴室洗澡。 躺进浴缸的那一瞬间我恍惚有种时间的交错感。 似乎好久以前,也是在这样刺目的灯光下,齐晗把我的腿架在他双肩,细细替我清理着身体。 那时候的我懵昧轻狂,脚趾夹着他的耳垂摇来摇去,我曾那样歪着头问他:“齐晗,谁是你恋人?” 你。 你是谁。 齐野。 齐野是谁。 我弟弟。 你弟弟是谁。 我恋人。 当时只道是寻常。 此时的他依旧低着头,把我的双脚放进他怀里,握着我的脚踝,拇指在那上面轻轻摩挲着。 或许这个场景实在是久违又熟悉,他与我想到了一起,缓缓开口道:“你十七岁那年……哥也这么给你洗澡。现在你二十二岁,哥还是这么给你洗澡。” 我听完扬了扬嘴角,心里却酸楚到语塞。 “可是中间那几年,”他突然抬头,脸上闪过几分痛苦和迷茫,“那几年……去哪儿了?” 齐晗手里的动作渐渐停下,就这么直直地望着我苦笑。 他问我:“崽崽,那几年……我们去哪儿找回来?” 是啊,我们要怎么找回来?是在没有齐晗的豫城,还是在丢了齐野的禾川?又该去找谁要,是最无辜的妈妈,还是只想好好相爱的情人? 似水流年在分隔了我和齐晗的那些迢迢远路里淌走了,我们找不回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齐晗哭,原来他哭那个模样,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小小一滴眼泪顺着他外眼角流下去,流到下颌骨,悄无声息滴进浴缸的水里。 我抬手去给他擦泪,忘了自己一身都是水,手抚上他的眼睛,徒然弄湿了他大半张脸。 他皮肤很凉,那么烫的掌心也没有给他捂热,于是我又转去拨了拨他的刘海,顺着额头摸他的眉骨和鼻梁,最后指尖停在他的鼻尖上。 我说:“哥,我想你。” “哥知道。”他说,“哥知道的,崽崽。你一定是忍不住了,才会打那个电话。你想回家,想让哥找到你,对不对?” 我看着他的眼睛,宛若回到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开口,像是写好了另一封情书:“阳台的花开了,哥来接你回家。” ********** 后半夜我一直发着低烧,脑子里混混沌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等我去找,每每有点头绪,下一秒又像被吞进另一个深空,怎么也够不着。 第二天跟着我哥踏进安检口那一瞬我才清醒过来,短暂的近乡情怯战胜了十几个小时以来一直处于峰值的激奋情绪,我有些无措地对我哥吞吞吐吐道:“妈那边……” 他没回头,只把手朝身后的我探了过来,抓住我的手腕快速走着,眼睛在四处寻找登机口,话里带着些兴奋的急切:“哥慢慢给你说。” 我任由他牵着在候机厅里兜兜转转,他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我又开始放任自己的大脑随处漫游继续混沌,后来我发现了那个我一直够不着的东西,其实我心里担忧的所有未知,我都并不太在乎答案,因为只要齐晗在我身边,世间再多波涛汹涌向我奔袭而来,他都会用自己所做好的一切准备无声地告诉我———“别怕。” “哥无所不能。” 而我永远相信他。 母亲选择了保守治疗,在一年前和童叔叔搬去了美国,再也不会回到这个让她伤心了半生的地方。或许想到自己再怎么拿命去爱的儿子下半生也不会面见几次,鸟儿早就飞离了母亲的笼子,也总不想让他恨着自己。即便临走前她也没告诉我哥关于我的一切,后来在机场告别的时候她却像给他立任务一样,大概是想看看我与他之间到底有多情比金坚,附在他耳畔给我发了特赦:“如果你能找到他,就带他回家。” 早上八点我踏进家门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让我有种经年种种恍如昨日的不真实感。我惯用的水杯还一尘不染放在沙发前的矮几上,临走之前看的那本书依旧躺在当年被自己随手搁置的餐桌角落里,最喜欢的滑板安安静静靠在客厅的空调旁边。 这个家在四年前我离开的那天是什么样,如今回来的时候依旧是什么样。仿佛我哥找回我只花了短短一个早晨的时间,我幼稚地假装出走,被他轻轻松松找到又抓回了家,此刻他站在玄关处转身把我带进怀里,声音里终于透露出了一点疲惫:“我们回家了。” 我的回应告诉了他男人爱哭其实与年龄无关,十八到二十一岁之间一直没有太大情绪波动的我在短短的一天之内向他的肩膀贡献完了我四年间储蓄的所有眼泪。 原来十几岁那个被我哥惯得不讲道理的齐野从来不曾长大或者消失,他一直留在齐晗的怀里,留在禾川的这个家,没在二零一三年的夏天被我带走过。 我回到我哥身边,他就跟着回来了。 30 得到成鞠回来的消息是两年后初秋的一个清晨。 那时我哥正满房子踱步假装欣赏风景实则到处找烟,我在给胡遥开门的同时飞速把外套内袋里藏着的半包烟夹出来扔给她,她接过,轻车熟路地揣进兜里之后才从门口若无其事地换鞋进来。 其实我哥对这一套早已了如指掌,之所以能让我在逼他戒烟的路上如此屡试不爽纯粹是因为他拉不下脸向一个女孩子无缘无故讨要自己的烟。 于是当四处顾盼的齐晗从卧室里出来看到与他微笑招手的胡遥那一刻,他也朝我投射来了一束“原来如此”的目光。 吃惯哑巴亏的齐晗在给胡遥泡了一杯咖啡以后乖乖回到阳台浇花,只是背影看起来颇带着些不甘心的意味。 人的青春从来不是拿时间做界限划分的,定义这两个字期限的不过是那段时光里和你一起的人陪伴了你多久。我想当我老了以后再回忆起自己那段可以称为青春的日子,口中说的绝不会是“高中那几年”或者“二零一几年”,而是“我们几个曾经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胡遥告诉我成鞠回国的时候,我十分感慨地想,或许我断尾的青春又可以续上了。 下一秒她却拿出包里带来的微型卷尺告诉我和成鞠一起回来的还有她早在国外订了婚的未婚夫。 “自己量量,还有你哥。”她把卷尺递给我,“给你俩订了西装,到时候收拾得体面点。” 我想起当初我刚刚回来的时候,胡遥来找我,那时的她与现在没什么不同,独居,忙碌,优秀,一切可以夸赞新时代女性的形容词都能用到她身上去。 她告诉我她过得很好,一个人工作,一个人生活,一个人等着成鞠回来,所以她并不孤独。 我猜测她在一个人给我们挑选西装的时候应该终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婚礼那天胡遥打扮得很好看,及至脚踝的白色长裙,头发也规规矩矩盘在后脑勺,脸上粉妆玉琢,仿佛当天结婚的人是她一样。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看见我哥穿除了白大褂以外的正装,他从房间里走出来那一刻我一边竭力控制自己往喉咙里咽唾沫的频率一边佩服那个能创造“芝兰玉树”这样准确形容齐晗的词语的人。 我哥在我毫不顾忌的注视下信步走到我面前低头问道:“不换?” “不换。”我瘫在沙发上摇了摇头,“西装是你们大人穿的东西。我八岁,我不换。” 然后被胡遥骂骂咧咧踹进了房间。 婚礼很浩大,流程很繁杂,所幸的是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不幸的也是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我所期待的某些情节注定只能在电影院的屏幕里上演。 成鞠挽着新郎走到我们面前敬酒的时候笑得很灿烂,胡遥也笑得很灿烂,只有我眼神复杂,目光在她们脸上来回穿梭,企图看出点什么,可惜一无所获。 她们二人举着酒杯在露天的泳池边叙旧调侃,新郎耐心伫立一旁,体贴绅士。 直到话无可话,成鞠携着新郎转身离去,刚迈开两步,忽然转头对胡遥说:“遥遥,当年我说的话,现在还算数。” 胡遥嘴角凝固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笑容,打趣道:“你当年话那么多,我哪里都记得住?” 成鞠眼里有星光闪烁了一下,沉思片刻道:“也是。” 我在一旁看得心累无比,只好低头闷声自语:“口是心非。” 下一秒左腹受到了来自胡遥手肘的暴击。 齐晗这时候刚好把剔完骨的羊排放进我的餐盘:“多吃菜,少说话。” “……” 我的失眠自回家以后并没有完全治好,齐晗于此更甚。第二天深夜接到胡遥电话的前半个小时我刚刚喝下我哥给我冲的半杯牛奶,半梦半醒之间觉得身侧的位置空了,伸手去摸,碰到枕头底下不断振动起来的手机。 成鞠自杀了。 从出门到我哥开车送我赶到医院的过程中我的思绪都有些不太清明,甚至手指一直在不自觉微微发抖。 明明前一天还好端端站在殿堂中央万众瞩目的佳人怎么朝夕之间就香消玉殒。我站在监护室外看着躺在床上洗完胃的成鞠,心里五味杂陈。当我为她们感到放不下的时候她们相互之间表现得那么释怀,等我相信她们真的放下之后等来的却是这样的场面。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成鞠,苍白的,没有活力的,像油尽灯枯的红烛,如今只剩不成型的烛泪。 感情的事果然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成辕将那封遗书交到胡遥手里的时候她似乎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最后是我替她接了过去。 那么厚的一沓,那哪里是遗书,那是账簿,记的都是笔下那个世界欠她这些年的债。 我一张一张启开呈给胡遥看,成鞠这些年的回忆仿佛碎片一般林林总总铺列在了我们眼前。 “遥遥,这是我到新加坡的第一个圣诞。昨天有男生给我表白,我告诉他我有女朋友了。是不是很熟悉?像我们第一次不愉快的见面一样。那时候我高一,在图书馆三楼的角落,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了。当时他以为那里没人,我也这么以为。于是我在他支支吾吾说完喜欢我以后告诉他我有女朋友了,他那时的表情我现在回忆起来依旧想笑,所以他走以后我站在原地笑得前俯后仰,没想到一转头看到了从书架后面走出来的你。我尴尬极了,想为自己的恶作剧解释点什么,结果你目不斜视地走了,就跟我这么大个人不存在一样。你这个人太讨厌了,除了我没有女孩子会喜欢你的。” …… “遥遥,我很想你。我用尽一切办法跟妈妈抗争,我要来见你。我连绝食这么幼稚的方法都用上了。你别笑,我当然舍不得死啦,我还没见到你呢,我怎么舍得死。不过目前这个方法颇有成效,妈妈似乎有些动摇了。” …… “遥遥,我终于见到你了。你今天真好看。像我的新娘。” …… “遥遥,现在是凌晨一点。我很开心,我好像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事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我听说人在临死之前这一生的记忆都会在眼前回放一遍,那叫走马灯。我希望我有两盏,一盏关于你,一盏无关你。关于你那一盏我便打开,另一盏让它熄掉。” …… “那天妈妈说让我陪她吃完那顿饭就送我去机场,我很高兴,我想那么久的努力没有白费。结果没想到那顿饭吃完我躺在了别人的床上。 其实每一天在他身边醒来的那一瞬间都和那天一样,我内心的恐惧没来没被时间消磨过,妈妈说跟他结婚就让我回来,所以我才答应了。 他看起来很完美吧,是个一表人才的恶魔。 你记不记得你后来告诉我,自己第一次来我家看到花园里那些玫瑰的时候,感觉我像个公主。 可是遥遥,昨天,你的公主,穿着婚纱让你带她走。 胆小鬼,哼。” …… “我现在开始有些胡言乱语了,拿笔的手很累,像高中上语文课打瞌睡时那样,不知道是不是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了。 遥遥,小公主在这个世界上是限量的,你这一次放开了,就只能等下辈子啦。 下辈子,下辈子,让我为你穿一次婚纱好不好。 遥遥,我的新娘,我爱你,晚安。” 那些信纸在我手上,面前的一页不断撤到下面被新的下一页顶替,我觉得愈发沉重。 人骨子里的礼义廉耻从不与家世身份挂钩,偏偏这个世界喜欢拿金钱的份量去估值一个人道德的高低。 有情人能披荆斩棘冲破千难万阻,却逃不过最亲近的人给你暗设的阴毒桎梏。 胡遥终于在清醒的时候直面了自己的崩溃,于大庭广众之下抱着那一沓遗书号啕大哭。 成鞠醒来以后谁都不见,她只要胡遥。 我曾经在下课后顺路想去看一看她,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见胡遥正柔声哄她吃饭,是我从未见识过的语气:“……好啊,反正我现在有钱。我们买一栋自己的房子。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都不做也行。反正我养得起。我的成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我身边。 ……那不种玫瑰,种山茶花好不好? ……住,你想设计成什么样都行,再丑我都住,前提是先把这块西红柿吃了。” 从来都沉默寡言的胡遥此时像会移动的人形情话词典,守在成鞠跟前喋喋不休,天南地北扯个没完,只为了让她吃下自己手里那块西红柿。 我在病房外听得有些自讨没趣,转身下了二楼找我哥去了。 得知她们突然消失的消息时我并不感到十分意外,这么多年被父母将妹妹的事蒙在鼓里的成辕终于做了最漂亮的一次终身反击。 对于有些人而言,流浪才是归宿。 半年后那个仲夏的中午我因为实在贪凉,缠着我哥在阳台上给我搭了个遮阳的木架,中间挂着一张吊床。 那时我哥正让我坐上去试试高度,手机里有一个陌生的号码给我传来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什么人也没有,只是一片茵茵草地,唯一清晰的是阳光下两个挨得极近的影子,窄窄的肩膀,小小的脑袋上似乎都戴着头纱。 “怎么样?合适吗?”我哥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 “刚刚好。”我关了手机,木架遮住了刺眼的阳光,这样我正好可以抬头望他,“一切都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