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作者:lryan 文案: 钟奕跟了曹文八年,是时候要离开他了…… 导演&演员,年上、师生、娱乐圈,七年之痒,不换攻 第一章 唐荣揉着眉头走进来道:“我劝你不要再接他的戏。” 化妆师Amy跪在地上给钟奕试唇色,钟奕放下剧本道:“你知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你可以拒绝他。” Amy拨了拨钟奕的下巴,对着镜子感慨:“你要多笑笑,不要对着我就是一副面瘫样。看,唇色多显气色,上了台别忘了谢我啊。” 钟奕对着镜子淡淡一笑,镜子里的人有着姣好的面容,唇红齿白,顾盼生姿。只是他除了活动之外,并不化妆。除了拍戏,脸上也无甚表情。终年顶着一张寡淡沉默的脸,要不是这双会说话的眼睛,怕是再怎样也无法跻身娱乐圈行业吧。 十八岁便获得金马奖最佳男演员,同年同个角色于金像、金鸡均获提名。电影界冲出来的一匹黑马,以他年轻的姿态展示在大众面前。当年的钟奕,可谓是万众瞩目。那时,他留着长发,脸晒得黝黑,长途跋涉拍了九个月的片子,被那人折磨得没有人样。站在台上,他睁着懵懂又单纯的大眼睛,手足无措。对面的灯光照得刺眼睛,他想去捂,抬起的手被那人握住,笑着搂着人鞠躬致谢。 从十八岁到二十六岁,他只跟着曹文拍戏。他也跟了他八年。 一个演员的黄金时代都给了他,只是他们再也没有拍出优秀的作品,甚至及格的都没有。一部部上映,一次比一次差,被骂得狗血淋头。观众对曹文失望,更对他厌恶至极。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子,仅凭一次狗屎运的本色演出便被封神,一旦被戳穿金玉其外的本质,墙倒众人推,在幕前的人总要牺牲更多。 而曹文,同样承担着不可想象的代价。制片人、监制、广告商对他望而生畏,连这些年一起搭档的蒋星河看见他都头疼。拉不到投资,他自己单干,钱流水般地花出去,场地昏天黑地搞起来,一个月停工三次出去借钱,折腾得全剧组上下不得安宁。 曹文是个疯子,他不能疯。这两年,他慢慢剥离出来,接手了别的工作。蒋星河给他一碗饭吃,尽管曹文对此嗤之以鼻和厌恶抵触,他还是违背着他的意思做了。 他知道,自己是他的人。但他还要活下去。 唐荣塞给他一个电视剧剧本,他不能永远活在大荧幕上,他要转型。 “我能拒绝他吗?” 钟奕苦笑。他拿着本子回家,怕曹文看见藏在袖子里。家里意外亮着灯,他心里欢喜,跑上楼已经气喘吁吁。 他们住在一片新开发的小区里,周围都是规划好的高档商铺、CBD,四通八达的公路,鳞次栉比的住宅区。夜晚灯火璀璨,只是没有人。远处是未开发的断壁残垣,连着一条废旧铁路,荒野蔓草。小区里死寂一片,只有他们一户人家。偶尔白天有来装修的人,轰隆隆响着电机,灰尘漫天。大部分时候曹文都不在家,只有他一个人住,也是有点吓人。电梯没有修好,他一口气跑到十楼。 曹文正蹲在门口修水管。男人穿着件T恤,赤足,咬着扳手拧下面的开关。客厅里漫了一地的水,浴室水管爆裂还在哗啦啦地往外流。门户大开,水都淌到走廊上去了。曹文瞪了他一眼,咬牙道:“还不来帮忙?” “哦哦。” 他反应过来,丢下本子。拿了毛巾、扳手急匆匆地过来,开关拧不上,溅了曹文一身的水。他不知道是先帮他擦脸,还是先拿扳手,曹文骂了句:“走开。” 钟奕站在那,开关终于拧上,水不再流了。曹文夺了他毛巾,擦了把脸,走了进去。钟奕铲着水打扫地板:“您吃饭了吗?” “没有。” 曹文脸色不佳,又坐到沙发上研究他的设计图去了。美工组给的几套方案他都不满意,干脆自己画。他写写画画,没一会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钟奕见地板实在没法办了,只能联系装修公司重新来铺,还得在曹文不在家的时候过来。他系上围裙,到厨房做饭。 第二章 入秋了,天有些冷。曹文忙起来的时候几天几夜不回家,他也忙。两人很久没好好坐下来吃顿饭了。钟奕炖了一锅羊肉山药汤,鲜嫩的羊肉用文火煮烂,山药去膻去腻,软软糯糯,咬一口便要碎了。曹文嗅到香味,抽了抽鼻子:“做什么?” 钟奕盛了一碗过来:“小心烫。” 曹文看他小心端着碗沿,一放下赶紧捏自己耳垂的模样,身上系着围裙,头发垂下遮住目光,和八年前并无二致。 皱了皱眉:“一起坐下吃吧。” 钟奕连忙回头拿了另一把汤匙,两人对着一只海碗呼噜呼噜吃了半天,身上骤暖。 曹文琢磨着设计图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钟奕凑过去看:“要造一条大船吗?” “对。徐平发现他不管怎么做都在这格格不入,没人瞧得起他,没人容得下他。他活不下去啊,他得死。他伤心绝望地上了这艘船,以为终于离开了这鬼地方,但其实谁也出不去。就像榴莲里面的小燕、阿芬,她们以为赚够钱回家就没事了,但其实谁也没离开过香港。香港这个烙印会一辈子带在她身上。我觉得这个点很好,嗯,很好!” 曹文一旦讲起自己的电影,就陷入一种半疯魔的痴迷状态。他扒了几口饭继续道:“主人公最终走到一条狭路上,风雨交加之夜,沉船而死,很有悲剧的美感。”他自我欣赏了半日,问钟奕:“你觉得呢?” 钟奕崇拜地望着他:“当然很好。” 曹文一笑,他笑起来所有眉纹都舒展了,在经年紧张焦虑的节奏中难得有一丝欢愉。 转而曹文不知想到了什么,风和日丽骤变狂风暴雨,他恶狠狠地骂道:“张博那个龟孙子,一个劲给我偷工减料,我让他给我造一艘大船,你看他给我做的什么?!” 曹文扔出一张破铜烂铁的照片:“说什么经费不够,经费不够找老孙啊!老孙干嘛吃的,我是监制吗?什么都找我,那都别干了!给他一千万就给我整这么一堆玩意,早知道我自己干!” 曹文气急败坏,他情绪很不稳,好的时候对人很好,坏的时候又没人受得了。这些年,他的片子一部部扑,票房惨淡,口碑更是惨不忍睹。人人都忘了曾经的“天才导演”,只看到现在的“烂片之王”。他急于证明自己,却是越急越坏,恶性循环,脾气也暴躁易怒起来。 钟奕劝道:“他们也很难。” “谁不难?难就不做了?”曹文抽着烟手发抖。 钟奕想了想:“也许可以换一个方案,做一条舟。” “不行!”曹文很执着:“这是一场盛大的祭!主人公要有悲壮感,只能沉船,沉舟算什么!” 钟奕不好再说:“总有办法的,别急。”他盘算着自己那还有多少钱,到时也一起给老孙吧。最好也别让这位知道。 钟奕收拾了碗筷,曹文又继续研究他的设计图,房间里烟雾缭绕,怎么改都不满意。 夜深了,钟奕没法洗澡,只能用水洗了头。换了睡衣躺在床上,朦朦胧胧间,有人爬了上来。脱衣服的声音,腰带坠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钟奕挪了挪身子,曹文仰面躺下。两人各怀心事,钟奕背对着他,仍能感受到男人强大的存在感,火炉子一般。他把脚伸出被子,蜷缩起脚趾透透气。 曹文闻到他头发上的香气,心里盘算着钱的事情,搂过他的腰来。 钟奕心里怦怦乱跳,两人已经很久没在一起了,他有些不习惯。如今不比前些年,他怨他,他亦力不从心,两人之间生出了许多疏离矛盾。曹文想着事情,大手以一种惯例色情的手法揉捏他的屁股。粗糙的掌心抚摸他的时候是无意识的,仿佛他与生俱来就是他的,任凭他怎么揉捏。他这种理所当然的霸道和滑头让人无可奈何。 钟奕被他摸到敏感处,忍不住哼了一声。曹文听到声音,黑暗里转头看他。钟奕带着点无奈又羞赧的神色回视,曹文笑了一声。 想要,就得自己来拿。钟奕深谙男人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微微抬身,让那双手更方便深入的作祟。被猥亵的快感窸窸窣窣在内心鼓动,燥热的身体,黏腻的汗液,钟奕羞恼地抱着男人一只胳膊磨蹭。只是阈值被一再调高,他怎么都吃不到糖,无济于事地在他身上索求罢了。曹文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的人,在外面乏味可陈的一张脸,此刻正活色生香欲求不满地渴望着自己,让他由衷地自信心爆棚,欲望不用碰便立了起来。 钟奕眼里都要溢出水来了,头发汗湿散乱,满脸湿漉漉地抬头,轻轻叫了他一声:“老师……” 曹文感觉脑子里有根弦啪的一声崩断,他猛地提起钟奕压在床头上,双腿分开,摆好姿势挺身没入,挤进了他的身体里。钟奕挣扎着叫着:“痛、痛!” 曹文操控着他,呵呵笑着:“小东西。” 钟奕呼呼喘着气,浑身酥软地跌在男人怀里,嘴巴被强吻,口腔里满是熟悉的烟草味道。男人躁动不安地在他身上动作,他不得不承受着对方凶猛的动作,在狂风浪潮中沉沉浮浮。 深夜的大床被摇晃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男人做得太狠,钟奕勾着他的脖颈,一次次地撞在床头上。他羞愤地瞪他,男人笑着用手护住他的头。 两人律动着,曹文情热地道:“来吧,你来做徐平。我要你。” 钟奕头昏眼花,挣扎着推他:“不、不要了……” 曹文怒道:“不行!你要的,你必须要。” 这世上,他就是他的。没有他,他是谁? 钟奕说不出话,曹文蛮横地挤进他的身体里,闷头撞击他的脆弱,他无法承受地挣扎呻吟,几欲哭泣。男人用一张网把他绑在身边,离开他,他是谁?离开他,他连表情都做不了。 “听话。” “我要你。” 男人诱哄的声音如同魔咒,敲打在他的灵魂上。他不得不接受,不得不敞开身体接纳他,好的坏的,夹带着恩情,他没有权力拒绝。 男人最终喷射在他的身体里,钟奕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曹文从他身上下来,点了一支烟。这个夜晚就这么过了。 第三章 早上醒来曹文心情很好,洗漱的时候都唱着歌。钟奕一瘸一拐地进去,被搂过去强吻。钟奕一个劲推他也没推开。清晨一早,两人亲密地接了个吻,消融了不少这段时间的隔阂。 钟奕问:“您今天还去片场吗?” 曹文擦了把脸:“去,你也跟我一块去。” 钟奕想了想,没说什么。早上煮了粥,他腰疼,歪在料理台上。曹文从身后撑住他,拿汤匙尝了一口:“你不高兴?” 钟奕道:“没有,只是我还有工作……” 曹文皱了一下眉:“都推掉。” 推掉,意味着未来大半年的时间他都必须待在片场,一心一意围着他转。不能请假、不能轧戏,连拍广告的时间都没有。他没有收入,入不敷出,电影拍不拍得成还是问题。这都是现实需要考量的事情。也难怪唐荣极力推荐他接新本子,离开曹文,离开他,他才有活路。 可是想到离开他,他的心便极痛。 曹文瞅着他不舒服的样子,不着意道:“怎么,累着了?” 钟奕拿幽深的眸子定定看着他,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了,在别人面前死水般沉静的一双眼睛,到他这里便似蕴藏了万千情绪,脉脉含情,欲说还休。他第一次脱轨,便是败在这双天真懵懂的眼瞳之下。 曹文帮他揉腰缓解:“好好歇歇,晚上再来一回。” 钟奕一愣,曹文爽朗地笑起来,摸摸他的头。钟奕心中愧疚,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曹文难得有这样舒心的时候,搂着小家伙坐沙发上:“你是谁的人,自己应该清楚。这次万事俱备,剧本好、景好,只差你一个了。我们好好拍,一定会成功的!” 钟奕想说什么,被他眼神截止:“吃饭。” 钟奕嘴巴里木木的,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曹文一面吃饭一面研究他的设计图,忽然看了下表:“晚了,我先走了。” 钟奕要站起来,被他按住。两人厮磨着鼻尖,男人拍拍他的脸,起身穿大衣。大衣下摆扫到沙发缝,掉出一卷东西:“这是什么?” 他还没看清,钟奕就紧张地站了起来。他看看他,弯下腰去捡,须臾,那怀疑的目光转而羞愤、恼怒。他一把将那堆东西扔在钟奕脸上:“你给我解释清楚,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钟奕被剧本刮得脸生痛,但仍然站在那里,一句话没说。曹文来回转了两圈,这些年他经历了太多世态炎凉,却万万想不到钟奕会在背后搞鬼,釜底抽薪。他勃然大怒:“你想要走?” 钟奕脸上潮湿:“老孙那里没钱了,我只是想赚一点钱。” “钱的事我会想办法!”男人被驳了面子怒吼。 他变得暴躁易怒,一脚踹翻了茶几上的杯盘:“这群王八蛋,表面上装兄弟,转过身在背后搞我?” 他浑身迸发的怒气步步逼问着他:“是蒋星河逼的你,还是你自己要走?” 钟奕颤抖着闭上眼睛:“是我自己……” 还没有说完,脸上便生生挨了一耳光。 钟奕心里难过得要死,方才两人还甜蜜旖旎,现在就已经刀剑相向,决裂至此。他的心痛极了,又酸又涩,只一双眼睛盈满了水光,苦得说不出话来。他有别的选择吗?他离开他,就是个废人。可即便是废人,他也想博一次。这些年耗费在拍片上的精力和钱,已经掏空了彼此。他还跟着他,那便是一起往下坠。 曹文压抑着满身的怒气,冷然道:“你想清楚,我只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跟我去演徐平;要么,滚出这个家门,永远都别想再回来。你自己掂量着办!” 他愤然离去,留下钟奕凄凄冷冷地站在那里,半天都没动一下。 Amy摸着钟奕的脸,心疼道:“我好不容易养的细嫩肉皮儿啊,曹导也太狠心了吧,怎么下得去手的呀。” 钟奕红肿着脸,望着镜子:“有办法遮么?” Amy来劲了:“那当然了,也不看看我是谁!要说全横店的化妆师,我排第二,谁敢排第一?” 钟奕勉强笑了一下,郁郁寡欢。 Amy劝道:“你也太好脾气了。被他们这么逼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事情要你自己拿主意,你想去哪,你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 钟奕道:“我只是想过得没那么难。” “这些年你赚的钱不都填在他那无底洞了,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脾气变坏,人也变得精神病了。宝贝,咱别理他。你有脸蛋有身材,出去单干照样也能红。” “我不想离开他。” 钟奕捂住脸,表情十分痛苦。 Amy叹了一声,十分理解地点点头。钟奕跟了曹文八年,就算是块石头也捂出感情来了。 “咱这不一点点地离开他嘛。他是个疯子,不要命。你不能跟着他投进去。大不了,赚了钱给他一点,还他那恩情。到时候好聚好散,你也不欠着他什么了。” 说到好聚好散,钟奕的胃都搅到一块去了。钱是能分得清他们的吗?他没毕业就跟着他拍戏了,他说他是“天才”,被他开了窍的。他这辈子的本领、技巧、乃至为人处世都是他教的,这是分得清的吗? 就这一次了,最后一次了,他还他的恩情。他们好聚好散。 第四章 两人吵了架,钟奕还没怎样,曹文先去蒋星河那里闹了一通。没人知道两人具体怎么谈的,唐荣只知道环宇的大厦都要被曹文炸了。蒋星河更是气得发抖,领带都松了,袖子卷了起来:“我只是让他接个本子,又不是和你散伙,你急什么?” “不行!他只能拍我的戏,其他人想都别想!” “什么叫只能拍你的戏?你有没有搞清状况,现在危急时刻,我给他一口饭吃怎么了!” “你给他这口饭就不行!他是我的人!表面上装兄弟,背地里挖我墙角,你什么意思?” “你有本事你自己养得起他!” “我就是有本事,以后他的事跟你没关系,你给我离他远点!” “行行行,带着你的人赶紧滚,我还不想早点死!” 两个人大吵一通,曹文一脚踹开房门,风风火火地走了。蒋星河被气个半死。 剧组迟迟不开工,老孙跑来和他抱怨没钱,他自己研究着设计图,敲敲打打做零件,亦是焦头烂额:“再等我两天,急什么?” 老孙搓着手:“前几天钟奕倒是拿了三百万来,只不过杯水车薪,不顶用啊。” 曹文抽了口烟:“他来了?” 老孙道:“是啊,这倒是个实心孩子。”作为曹文的忠实心腹和他俩的双面间谍,老孙是什么都会上报的。 曹文一锯切开木板,喷了口烟:“还用你说?” 只是实心孩子的背叛更扎人心肺罢了。 “电影学院的讲座你还去不去了?” “去!顺便捡几个孩子回来使。” 曹文笑得一脸狡猾,当年他便是如此,捡回的钟奕。现在虽有些落魄了,到底靠着曾经的辉煌和人脉,还有些金身薄面。电影学院的学生们更是把他当大师一样崇拜,教室里乌泱泱地挤满了人。 曹文讲起电影来挥斥方遒,热情激昂,潇洒恣意的姿态吸引了一群小姑娘们趋之若鹜。门槛都被踩烂了,更难得是他不吝啬,对学生们倾囊相授,耐心解答每个疑问。讲座过程高潮迭起,过后还有几个人围着他在讲台上讨论。方尧便是其中一个,他长相清秀,身材娇小,挤在最前一排,两眼放光地仰望着曹文。今天曹文难得脱了他那身脏兮兮的T恤,不管冬天还是夏天,他都穿着件黑T恤,要不就套个外衣或羽绒服。今天他穿得西装革履,装得人模狗样地来了,头发还刻意喷了发胶,除了哄骗了一群小孩的崇拜,别无用处。人都散了,方尧还迟迟不肯离去。他殷勤地抱过曹文的电脑包:“曹老师,我帮您拿吧。” 曹文看了他一眼:“我还要去看看老师。” 方尧羞怯地道:“我可以去么?我就陪您走一会,我不进去。” 曹文看他天真憧憬的模样,他很久没在别人身上看到这样的目光了。仰望的,专注的,将他视若神明的目光。从前钟奕也是有的,只是随着两人的疏远,那目光也变冷了、变淡了,不温不火的处在两人之间。 曹文道:“来吧。” 方尧欢呼雀跃地跟上。 一路上,方尧都像活泼又害羞的小鸟一样,不停问着曹文问题。有些是关于电影的,有些是私人的。像什么,你喜欢什么电影呀?你喜欢吃什么?你喜欢什么颜色呢?曹文三句里答一句,方尧乐得眯起眼。 小孩仰着头,抱着电脑郑重其事地问他:“你是什么星座的?” 曹文道:“你说呢?” 他低头看那小孩,白毛衣将那张脸裹得干净清秀,一尘不染似的。他笑吟吟地看他,方尧有些脸红:“我觉得您像天秤座的。” “哪一点像天秤座?” “很善谈啊、很热情,感觉就很亲近的。” “我是天蝎座,没看出我很凶吗?啊呜!”他装大老虎吓他。 方尧哈哈大笑:“您一点都不严肃。” 说笑间,方尧一激动碰到了男人的手。男人的手掌很热,手心湿滑滑的,掌心与掌心摩擦,带起一股酥麻的电流。 曹文深深地看他,方尧慌得低下头。 “你是几年级的?” “我二年级。” “叫什么名字?” “方尧,尧舜的尧。” 曹文笑着摸摸他的头,拿过提包:“下星期一过来面试。” 方尧被震在那里,很久都没反应过来。 这回曹文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筹到了钱,剧组没几日就开工了。开工那天,钟奕也到了现场。曹文依旧穿着他那件黑T恤,不知道冷似的,在人群里焦躁奔走。寥寥无几的记者,漫长的祭祀仪式,他沉默地站在人群之中,上香、鞠躬。从始至终,曹文的眼光都没落在他身上。 两人这段时间没见,无形之中又拉开了一段距离。到底是因为那场争吵伤着了。 在曹文身后,跟着一个男孩。男孩帮他拿着水杯,殷勤地跟进跟出,他推了那男孩一把,要他去化妆。他怔怔地看着,Amy在一旁恨得牙痒:“你看看,这狗改不了吃屎,你才没回家几天啊,又勾搭上一个了。” 钟奕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道:“算了。” “什么算了?你过去质问他啊,咱白挨那一巴掌啦,挨了还得给那小屁孩腾地儿?” 钟奕现在一点都不想听,一句话也不想说。工作人员给他拿来剧本,他看了一眼封面:“不是徐平的吗?” 工作人员抱歉地说:“导演说,您先看着这个。徐平的角色还没定。” 钟奕心里咯噔一下,五味杂陈。 在片场干等了一天,到了晚上,曹文才有空见他。办公室里,那跟了他一天的男孩先进去了。走廊上,稀稀疏疏几个人等着。秋夜里有蛐蛐在叫,远处的河流汩汩流动,再远一些是火车的鸣笛,铿锵铿锵的。他们来到这山里取景,蚊子都拍死好几只,想起那时他亦是跟着他跋山涉水,懵然无知的,他闯进他的蚊帐。 “钟老师,曹导要您进去。” 方尧脸红通通地小步跑出来叫他。 钟奕道:“你不用这么叫我。” “那我叫您什么呢?”方尧觑着他道。 “叫我名字就好。” 方尧展颜一笑。钟奕已经走进去了,曹文坐在书桌后面,房间烟雾缭绕。他悄悄开了窗,曹文皱着眉:“坐。” 钟奕坐他对面,两人一时无话。 曹文在纸上写写画画,咬着铅笔琢磨道:“你回来了?” 钟奕道:“嗯。” “想演徐平?” “嗯。” 曹文咧嘴一笑:“我换人了。” 他抬头注视着他:“也不是非你不可。” 钟奕感觉身上的衣服都被扒下来了,无地自容。但他仍旧倔强地、冷静地坐在那里,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 曹文的目光变得危险,他深沉地看着他,实在不懂这个人怎么就变了。再也不是那个温柔、顺从,一心只有他的钟奕,变得顶撞、有刺。他有什么不知足的?还是说,他也看着他势危,想要走? 曹文恨恨地瞪着他,钟奕皱眉:“你不该和蒋总吵。” “你还向着他?” 钟奕看着曹文新换的衬衣,想起上次他发现的口红印,又没了话。曹文面对这个闷葫芦,气都没处撒,挥了挥手:“滚吧。” 钟奕站起来,又回头:“我想演徐平。” “你想演我就给你演啊?” “我可以试戏。” 曹文看着他,钟奕没等他同意,自己投入角色表演起来。曹文的眼便是他的镜头,曹文的心便是他的监视器。钟奕解了裤头,凌乱了头发,蹲在墙角,空茫地睁着一双眼睛,他被地痞流氓猥亵了,骂他是娘娘腔,他软弱、无助,只会躲起来哭。他恨别人,更恨自己。钟奕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悲伤却无声,最后也只给了一个咬唇的表情。那嘴唇是嫣红色的,抬头的一瞬间,羞愤、自厌和一种积攒了太久太久的恨都从那双澄澈的眼睛中表露无遗。 曹文心头一动,久违的热翻滚在心中。 他伸手想去拉他,钟奕从角色里出来道:“我过了吗?” 曹文嘴唇干涩,一时沉默。 第五章 方尧趴在桌上看曹文,往他餐盒里夹菜,曹文拿手抵着他的头:“够了够了,你怎么不吃?” “我喜欢看你吃。” 他说完,红扑扑的一张脸,有些羞涩,看着他笑。 曹文饶有趣味地看他,给他倒了一杯水。 方尧抱着水杯像捧个宝贝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我什么时候才能拍戏呀?”徐平的角色最终定了钟奕,他被刷下来,生怕会被赶走。 “你想拍吗?” “我想啊,可是,我不会……” “上课老师没教你?” 方尧小心翼翼地觑着他:“我说一件事,你能不能不生气?” 曹文扒着饭,三两下就吃完了。他吃饭很快,拍戏没那么多时间让人磨蹭。 “你说。” 方尧摇着他的手臂:“你先答应我不生气。” 小男孩摇着他的手臂,单纯得诱人。曹文呵呵地笑,空气里弥漫着暧昧的气息,方尧脸红红的,羞怯、试探、又含了些越界的撩拨看他。曹文不作声,时间拉长了,长到他都觉得有些尴尬,缩了手地要退回来。曹文终于道:“好,我不生气。” 方尧的眼睛瞬间亮起来,他得寸进尺地握住曹文的手,贪恋着那点温暖没放开。曹文也任他握着,没有动作。 “其实我不是表演系的,我是隔壁播音系的……”他嗫嚅道:“我拜托同学给我让出的位置,花了我好几百的黄牛票呢。” 他说到最后,脸色通红。如染了云霞一般,连耳垂都泛着粉色。他不敢抬头看曹文,这近乎于赤裸的告白让他羞赧,亦让曹文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七八年前,那单纯的少年蓦然抬头,柔软又倔强的一张脸。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又热了起来,从那发了絮的,平淡无味的生活里突然翻出点火星来,回溯的春潮滋润着那颗冷硬的心。 他的手顺着方尧的腰际往下滑,温热的掌心抚过衣料,带动着方尧一阵颤抖。而那双大手状似无意地在他屁股上拍了拍,不轻不重的两下:“加油,好好干。” 他起身刷饭盒去了。 方尧惊魂未定。 过了几天,方尧的角色还是没定。双男主的戏,导演只拍徐平,另一个主角花落谁家还真不好说。趁着这些天,方尧就在他面前好好表现,殷勤得像个小跟班。曹文也不烦他,要知道他脾气火爆,除了钟奕没有不讨他骂的。 Amy远远看着跑来跑去拿道具的方尧:“看,狗腿的那样儿。” 钟奕正补着妆,隔着人群看到方尧趴在监视器那边和曹文有说有笑,似乎是请教了一个什么问题,曹文被逗得哈哈大笑,摸了摸他的头。方尧仰着脸也笑,他望着曹文的目光太炙热,有什么都放在了眼睛里,昭然若揭。钟奕闭上眼睛,感觉粉扑扫过的痕迹都太过蜇人。 他就是这样的。钟奕试图说服自己。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他当着自己的面和人调情,圆滑得理所应当;他也不闻不问,配合得大度。他原以为他可以接受的,接受他就是这样的人,接受他就是这样的残忍,残忍到无知。可是,这些年,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坏,他的大度撑不起两人的门面。他衣领沾了口红印,他掉了一条内裤,他凌晨半夜才回家……他一笔笔地给他记着。记得心里嘶嘶啦啦地疼,记得心头恨的那点血,一点一点地暗沉下去,暗沉下去…… 最终发现,他接受不了。 他也不过是想要他一点爱,就那么一点。不,或许他比想的要贪婪许多。曹文不是对他不好,这些年一直提携他,带着他,当儿子一样培养他,把毕生所学都给他。他不是对他不好,可是,能不能在这些之外,给他一点爱呢?哪怕一点! 他想他要的还是太多了,而曹文永远不会给。 他的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连曹文喊卡都没有听见。抬头,是男人一贯不满又暴躁的一张脸。他无力应付他的质疑,只觉得累。 他这些天总是走神,状态一直不好。大夜戏,每个人都很焦躁。空气里沉甸甸的,好像弥漫着永远挥散不去的灰尘。远处青山隐隐,重峦叠嶂,凌晨的雾气好像冰渣子,让人咽都咽不下去。钟奕冻得瑟瑟发抖,披上助理送来的军大衣。 “你怎么回事!” 曹文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目光像要把他钉死在地上。 他缩在墙角,沉默。 曹文有些想发飙,他就是这样子,撬不开的榆木疙瘩!如果早知道八年前捡回来的就是这么一块废料,还不如自己亲手毁了他。在最初的那一年,是两人蜜里调油的一年。他费了多少力气才把他的嘴撬开,给他通了窍,随后敲敲打打,精心雕琢,他把所有心血都用在他身上,老师傅传艺一样手把手教他,最后就给他这样的结果? “你有什么不满,嗯?你说出来。你不想拍,为什么回来?我把徐平给你,是让你糟蹋的吗?!你跟我耍什么小性子!” 沉默。 钟奕还是沉默。 他懒得抬头看他,不是没心,是没力。他现在只想回去睡一觉,什么都不想,好好地睡一觉。 远处,方尧在喊曹文过去。 曹文喷火似的撂下一句话:“明天再拍一条,拍不好,你趁早给我滚蛋。” 剩下的就是寂静了。 他在地上坐了一会,慢慢地爬起来,爬到帐篷里面去。用热水洗了脸,洗了脚,抱着个暖手宝,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还是他的戏。 Amy大惊小怪地叫:“哎呀,一个晚上不见,你怎么就变成熊猫眼了!” 钟奕忙着换衣服,他很急,又担心自己不在状态,患得患失,一晚上都没睡好。 曹文带着副导演勘景,走过来的时候他就很紧张。方尧抱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倒出一点水递给曹文。曹文就着他的手喝。喝完了,继续找景。 他想,他以前也干过这种蠢事。那时候怎么就不知道怕呢。大老远的,没他的戏份他也去,骑着个自行车,抱着个保温壶,骑十几里地的山路去送汤。那时,他是出了名的。 执行导演打趣他:“送汤的那小子又来了!” “老曹你有福气了啊。” “徒弟真孝顺。” 他们都默认他是曹文的人,曹文也看得紧管得严,什么合约都要过他的手,没他拍板谁也别想动钟奕。 钟奕接工作也常问他,两人在电话里瞎聊:“你说这戏可不可以接啊?” “可以接啊。” “真的可以接?” “我骗你干嘛。” “那你告诉我个理由,我为什么要接?” “故事还挺有趣的啊。” “有趣吗?” “不有趣啊,喜剧片了你还想怎么有趣啊?” 他在电话那头吃吃笑出来,曹文也笑。电磁震动着两人的耳膜,暧昧又亲密。那时,他觉得和别人拍戏是对他的背叛。他才不要。他自断生路,跟定了他。只跟着他,只和他拍。 大屏幕上,新闻报道里,电影节红毯,全国的观众都看着他们伉俪而行的身影。连私底下也是如火如荼的一片炒作,他被称为曹文的“缪斯”。 只是缪斯也不过是个凡人,那段辉煌由他而起,由他而落。色衰而爱驰,爱驰而恩绝,谁也逃不过沧海桑田。他的爱情也一天一天的暗淡下去…… 又走神了。 他怎么又走神了! 曹文投射过来的目光仿佛要吃了他。 人人都等着曹文的咆哮,人人都紧着头皮等。空气里紧绷冷硬得没人敢大喘一口气,而曹文的沉默便像山崩地裂的一道缝隙,呼啸着皲裂开去。每延长一分,都令人毛骨悚然得恐惧一分。 钟奕能感觉到扑面飞来的刀剑,砍得他遍体鳞伤,无地自容。 曹文眼中的怒火如猛兽,如烈火,在死寂般的空气里,一点一点的按捺下去,沉没下去,咬碎牙齿含血吞,直到他能平静冷淡地说出:徐平的角色,方尧上。 钟奕麻木地闭上眼。 第六章 钟奕虽然被换下来了,但剧组迟迟没开工。曹文的电影还从来没换过男主角,大家都被吓住了。导演不发话,演员僵持着,谁也不敢动。 半夜,山脚下的办公室还亮着灯,执行导演进去了,制片人在里面骂了两个钟头,老孙头苦口婆心劝说良久,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老曹啊,别不知足了,人家孩子对你够可以了。你起起落落这么多年,人家有离开过你半步吗?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拿你当金科玉律,言听计从,乖得不得了。上哪找这么好的徒弟去呀?是,就算他有私心,谁还没有点私心了,你能把他绑裤腰带上一辈子不成?该放手时就放手,凡事留一线。别闹僵了大家都不好看,他是要恨你的。” “他恨我?他有什么权利恨我!” “我……我这和你说不明白!” 曹文像一头悲愤的狮子,他莫名焦躁,这股焦躁也不知道从哪而来,让他真切地感觉到钟奕的疏远,一点点地离开他,一寸寸地从他身上剥离。连血带肉,扯得他心疼。 浑身的力气被扯散了,悲愤转而悲凉。他重重吐出一口气:“罢了,我只是觉得他长大了,翅膀硬了,现在和我离心,这滋味不太好受。” “你啊,你就欠人这么治你。” 自从两人闹僵后,钟奕便不理他了。虽然还在组里,但终日见不着个人影。偶尔见到,也没什么话好说。两人各行其是,忽然都有很多事要忙。剧组没开工,休息室里便挤了很多人。一张大长桌,演员们没事便在这里聊天吃饭。 有时钟奕也去,隔着偌大一张桌子,他和一个化妆师在角落里抢一盘香菇炒肉,山里条件刻苦,食堂的大师傅都是按分例给的。他失落地舔舔唇,看着那盘肉被同伴大快朵颐地抢走。灯光下,他们一面吃饭一面聊天,毛绒绒的光落在眼睫上留下个笑影。 曹文进去,钟奕正好和那化妆师出来。擦身而过,钟奕的眼光都没落在他身上。短短几天,两人就疏远得像陌生人一般了。 到底是谁做错了事?反了天了还!曹文砰地一声摔了饭盒,方尧吓得抖了一抖,战战兢兢地望着他。 曹文梗在心口的那口气没法松一松。这些年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开,他能忍受所有人的背叛,唯独忍受不了这个人的背叛。 他是在往他心口上插刀子,细细碎碎地搓磨着他,这个不孝之子! 翌日,食堂大师傅又做了香菇炒肉。曹文预先要他留了一份,用自己的饭盒盛着。往年两人在剧组虽忙,但吃饭总在一起。曹文吃饭没有点,钟奕到了饭点就来找他。两人并头坐在监视器前,一边聊天一边吃,偶尔钟奕夹菜给他,笑盈盈的。当时的快乐已经没有了。 连着下了两天雨,只拍了几场群戏。到傍晚,出了太阳。云霞染遍整个山谷,夕阳照在人身上留下辉煌的余影。曹文早早要老孙传达,要钟奕晚上过来吃饭。他抽烟倚在办公室门口,休息室的人来来往往,见他都要点个头。 张博问:“等谁呢?当门神?” 老孙:“不关你的事,别问。” 张博敲着碗:“哼,报应来了吧。就敢冲我凶,冲我狂,他凶一下老板娘试试?人家跑得找不着个人影。” 老孙:“闭上你的嘴,没人把你当哑巴。” 曹文碾掉了第八个烟头,他抽烟很凶,云山雾罩的。山路尽头,钟奕和Amy说说笑笑地来了。两人都骑了辆小黄车,大包小包地,去镇上采购去了。山里要什么没什么,他们还去酒店洗了个澡。钟奕头发都是湿的,在办公室前面的广场停了车,两人结伴走过来。 老孙迎上去:“才回来啊,吃饭没有?” Amy笑道:“吃了,我们吃得麻辣香锅呢。” 钟奕抱着塑料袋问好。 “没事过来再吃点吧,今天大师傅炒的菜不错。” 钟奕迟疑着没说话,隔着很远看到办公室前立着的影子。太阳落下去了,门口亮着电灯。灯光笼着那人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隐约觉得压抑,不想过去。 “不用了,谢谢您。” Amy搂住钟奕的胳膊:“快走快走,我等着我的宝贝开箱呢。” 钟奕惨淡地笑笑,和老孙告别离开。转过身的那刻,似乎都能感受到背后阴沉又炙热的目光。 老孙无奈地向曹文回禀,曹文阴云密布的一张脸,什么都没说,关门进去了。 方尧看他脸色不太对:“您怎么了?” 曹文坐沙发里沉默,心里气爆炸。本来今晚是想把他叫来,好好聊聊,有什么问题都解决。他这个做师父的都已经让出一步了,他还想怎么样?他有什么不满就说,有什么意见就提出来。这样僵着算怎么回事!真是惯的他没大没小,蹬鼻子上脸,踩到他头上来了! 他越想越气,表面却如冰封一般,什么都不表现出来。然而他越不表现,看着越可怕。方尧吓得都不敢说话,气氛粘稠得化都化不开。 “你干什么?” “我害怕。” “你害怕什么?” “我就是害怕嘛。” 方尧小声地道,口吻像是在撒娇。曹文闭上眼,蓦地起身,方尧倒退着撞到桌沿上。两人紧贴着站在一起,方尧害怕地闭上眼,心狂跳,眼睫毛颤如蝴蝶的羽翼。 他既期待曹文会吻上来,又害怕曹文会吻上来。男人强势袭来的气息让他腿软,他紧闭着唇,仰着脸,生怕自己一开口会叫出来,叫.床的叫法。 曹文从他身后拿了饭盒,丢给他:“你吃!” 他恶狠狠地道。 第七章 第一个看到方尧从曹文办公室出来的是张博,他惊掉了下巴,退回去重看,是导演办公室没错啊。方尧披着曹文的军大衣,挽着裤腿,冲着自来水管子咕噜咕噜刷牙,嘴里还含着水:“张老师,早啊。” 张博腿有点软:“早……” 第二个看到方尧的是老孙,可怜老孙头五十多岁的年纪了,手指发颤,不可置信:“你……” 方尧当时正在洗脸,用热毛巾敷了脸,仔仔细细涂了乳液、防晒霜,又对着窗台上的小镜子涂胳膊,忽然看到孙副,立马乖乖站好:“您早。” 老孙头晕目眩,想摸口袋里的硝酸甘油。 “您要找曹老师吗?” “不、不用了。” 第三个看到方尧的是Amy,他来抢早饭,食堂每天不是土豆就是茄子,好不容易早上有小笼包。他先抢了一屉去,听到旁边的人在八卦。 “听说新来的早上从曹导办公室出来了?” “不会吧?你别唬我啊,他在办公室里呆了一夜?” “我都看到他在门口刷牙了,还穿着曹导的军大衣呢。是贴身的那种穿法哟~” “我也看见了,我也看见了,好暧昧哦……” 窸窸窣窣的笑声,像暗地里发酵的生物,泛滥开来。Amy抱着餐盒奔出休息室,看到方尧还穿着那件大衣,脸偎在毛领里显得小,跑前跑后地伺候曹文洗漱。天气冷,曹文还只穿了件衬衣,挽起的袖口暴出手臂上的肌肉。头发湿淋淋的,任方尧打水清洗。Amy气喘吁吁往回跑,一路大呼小叫:“不好了不好了,这回他玩真的了!” 钟奕正咬着一只干巴巴的牛角面包,一面听一面吃,化在嘴里的奶油就像一滩过期牛奶,让人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有点犯恶心,被Amy拉着跑,一直跑到广场上。 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堆人,所有人整装待发,剧组要转战下一个拍摄地,正式开工了!然而没有人通知他,他什么都不知道。钟奕站在大太阳底下,穿越摩肩擦踵纷纷嚷嚷的人群,没找到老孙。 他被遗忘了。 曹文从办公室里出来,方尧披的那件军大衣到了他身上才显出这件衣服的灵魂,霸气中带着兵痞味,狂野又潇洒。早二十年,他也是做演员的,身姿挺拔,面部轮廓幽深,举手投足极度自信。他仿佛就自带一种睥睨天下的气质,只要目光投向你,就能主宰你的灵魂,控制你的思想,让你不由自主跟他走。 他是天生的领导者,充满活力、激情和天马行空的想象。钟奕曾一度认为他是狂热的幻想家,在他的电影里你永远不会寂寞,层出不穷的想法像闪闪发光的星河一样,不断给你惊喜。 同时,他又是浪漫的。他的浪漫是一种纯稚的赤诚。从二十多岁离家出走,到现在四十多岁,他不顾一切排除万难,都只做一件事——拍电影。二十岁的曹文是没人敢用的,他野心太大,不安分,常常和人对着戏就挑起剧本的毛病,和摄影老师争论最佳镜头的机位。他自己还是美院出身,会画图,他电影分镜头脚本都是自己画的。到最后,剧组的人都自然而然跟着他走。 他才是鬼才。 这些年,岁月淘炼着他逐渐走向成熟,飞扬跋扈的曹文沉敛脾性,作为大学讲师,在各个学校传播他的电影理论。他好为人师,对电影有着天生的热情。 他仍是浪漫的,浪漫到浪费胶片拍了「钟奕的一天」给他。两个人无所事事,早上刷完牙就面面相觑,没有故事,没有时限,大段大段的长镜头,黑白画面,像一场搞笑默剧。后来他拉他一起跳舞,跳热情的桑巴,跳到脚步乱了,头发蓬了,两人笑倒着吻在一起。在摄影机的特写镜头下,他们还在吻。后来就是拍钟奕的睡脸,漫长的一夜,镜头舔吻着青年的肌肤,温柔缱绻。那是他们美好的时光。 到后来,他的事业屡次不顺,尴尬的境况为他增添了一分偏执。他也是爱的。他始终相信,这个狂妄的神经病还会创造更多的神话。四十多岁的他,历经沧桑,内心仍是少年。 只是这相信在看到曹文身后的方尧时开始崩塌,崩塌也是无声的、细碎的,不觉得很痛苦,只是哀伤。 哀伤他爱的那个人好像变了,不见了…… 剧务组牵来一匹高头大马,曹文招呼方尧:“上去。” 方尧怯怯地:“我不会骑马。” 方尧什么都是小小的,怯怯的,像小白兔一样。也因为这种单纯胆怯,才显得一尘不染。这时候曹文的坏又来了。 他有着普通男人一般的劣根性,好色、滑头、不会拒绝。特别是对这种未开发的地界跃跃欲试,充满征服欲。早八年是钟奕,现在是方尧。他们曾经都是一张白纸,现在是他来书写它的时候了。 钟奕看着他对面前的小白兔伸出手,正如八年前,他对着穷困潦倒一无所知的自己伸出手,将他抱上马去,翻身而上坐在那人身后。剧组的人议论纷纷,都在看着他们。 曹文置若罔闻,带着方尧哒哒哒地将他们甩在身后了。 这是曹文对他的报复,是的,报复。 战役就这样拉响了。 第八章 山路崎岖,越往里走,雾气愈浓,湿气愈大。绿树枝叶仿佛都能拧出水来。雨中的山色,始终浮动着一层轻烟般的雾气。脚下怪石嶙峋,山间虫鸣鸟叫,云雾缭绕间隐隐露出层层染染变幻不同的秋色,浓郁的橙黄、火热的赤红、滴翠的青绿,漫山遍野的山林如云海一浪接一浪地奔涌。山色空蒙,溪涧清幽,到了半路马便不能骑了,只能走路,拍摄设备也得人工扛上山。有些溪流干涸了露出下面的河床,铺满落叶,踩上去更潮湿泥泞。方尧走了一会就支撑不住了。 来的路上他就颠得屁股痛,不过有曹文在旁,兴奋过头也不觉得疼。现在下马走路,才觉得浑身酸痛,腰都快断了,从马上下来的那刻都是木的。大腿内侧更磨得痛。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走着,曹文步子大,他走一会就要跑几步,始终不肯落下。 曹文给他盖了一顶帽子,方尧喃喃道:“下雨了,真美。” “没来过山里?” “没呀,我要他们陪我爬泰山,他们都不去。” 曹文呵呵笑,他有一种报复的快意,浑身热血沸腾,越走越不怕冷。 “你来过嘛?” “我去的地方多了。”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方尧就不叫他曹老师了,你啊你的。曹文也不拘泥,我啊我的,像对同辈的小朋友。 方尧忽然想起:“啊,您第一部得奖的电影就是山里的题材。” 曹文沉吟道:“嗯。” “钟老师的主角。” “你知道的还挺多。” 方尧扬脸道:“我有做功课的!” 他咳嗽一声,手指握拳做话筒状:“我可以采访你一下嘛。” 曹文来之不拒:“好啊,你采访。” “您为什么每部电影都有钟老师呀?” 雨点打落在枝叶上滑落下来,掉在方尧的脸上。湿冷冷的,男人走得快,只给他一个背影。他跑几步,上气不接下气,腿痛得麻木,心渐渐凉下来。 他尴尬地笑笑,钟奕和曹文合作多年,从第一部作品到现在,两人风雨同舟,荣辱与共,一起打拼过来。他是他“钦点”的御用男主,这圈子谁不知道? 他有些懊恼自己提这个蠢问题,但是不提,他更不甘心。 有很多人问过曹文这个问题,每次都用钟奕,每次都是主角,甚至给他预留,为什么? 他也回答过,调侃他钱少啊,敷衍他适合这个角色啊,或者干脆不回答。他和钟奕也没提过这个事,仿佛就是有一种默契,他知道他要什么,他最能够表现出他想要的东西。 他们,彼此信任、相知。 想到这些他有些胜券在握,他停下来,摸摸方尧的下巴。雨水打湿了手掌,泛着枝叶的清冽香气。 方尧怯怯地,抬头看他。 “当时他是什么样子的呢?” 当时是什么样子? 这一幕好像一下穿越到八年前,钟奕眉头若蹙,眼如秋水,脸怎么都晒不黑,嫩得能掐出水来。以一种无辜又懵然的姿态,就那么清澈纯净地看着他。 当时,他是很干净的。和面前这双眼不同,这双眼是怯,有目的性,有欲望。在性格上,也耐性不足。 钟奕是个闷葫芦,很少说话,不会表演。他曾经用过很多方法,让钟奕在镜头面前放松下来,都没有用。后来,他告诉他——不要当你是你。 把你当剧里的人物,人物是一层皮,借着这层皮表达自己。我不是我,把我扔掉之后,我是谁? 他学得很快,把我扔掉之后,表演的空间果然很大。嬉笑怒骂,悲欢离合皆不是事,疯狂的内心戏也游刃有余。 然而现实里,他依旧内向孤僻,不会打开自己。他曾去过别的剧组,表现一般,仿佛在曹文手底下的灵气忽然消失了,干巴巴的很艰涩。 后来他就不怎么去了,只接广告,和部分电视剧。 他喜欢他的这种“打不开”,同样也恨他这种“打不开”。 钟奕就像一面墙,你给他什么,他都会原封不动地顶回来。包括他的坏脾气。 钟奕和Amy在队伍后面走,看到曹文他们在聊天。钟奕披着雨衣,头发湿答答的往下落水,看不出有什么情绪。Amy一路大呼小叫,同步直播,在看到曹文刮方尧下巴的时候,忽然安静下来。 钟奕道:“怎么了?” Amy有些伤感:“他不会玩真的吧……” Amy的语气不是疑问,也不是肯定,有些余音绕梁,意犹未尽。但钟奕的心却沉了下去,可能是真的了吧。 曹文已经开始教方尧怎么演戏了,讲得很细。电影三个人物,徐平,进山的最后一批知青;楠生,向往城市生活的山村少年;刘育良,在山村留下生活的老知青。 徐平在这座大山格格不入,在与两个人物发生一段纠葛的感情关系后,发现谁也无法逃离这座大山。 压抑的年代,星火的梦。那点好的、美的,值得坚持和守护一生的东西,方尧能领会多少? 曹文一面走,一面给他讲。说的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手把手的,耐心地都给他。而他最终表现成什么样,就看他自己了。 方尧一个劲点头,脑子东西太多记不住。他期期艾艾地叹了一声:“好羡慕钟老师哦。” 曹文笑:“羡慕他什么?” “就是很羡慕呀。” 方尧仰脸看他,哀伤的,凄婉的,不言而喻。 曹文又笑,心里是很兴奋的,男人在这个时候都颇有些自恋。调情的道行深,轻易不沾湿自己。于是他也就享受着方尧的小小抱怨,挠痒痒似的,不回应也不拒绝,在别人身上品尝着爱情的暧昧与甜美。 方尧心里知道,可是他没办法呀。曹文就是坏,他坏的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偏偏他就喜欢这样的坏。他真的是没办法了,拿他没办法了…… 村里一下子接收不了这么多人,已经把校舍也腾出来了。但曹文本着还原真实景色,不打扰村民的原则,除了矜贵的拍摄设备,大部分人都在外面安营扎寨。 钟奕很累,身体很累,心很累,他抛下一切,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山里一呆就是半个月,却什么都没做。 校舍给曹文的那间屋子还亮着灯,方尧穿着徐平的戏服,给他重新理了头发,做了造型。曹文叫了一大帮人在讨论角色,方尧旁听,钟奕躲帐篷里抱着暖宝宝,听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夜不能眠。 夜深了,大家都很累。曹文赶了一天路还精神抖擞,他仿佛根本不用睡,方尧趴着睡了一会,醒来他还在开会。大家都熬不住了,只有他一个人在大讲特讲,方尧仰望着他,觉得他特帅。 “你不回去?” 曹文最后讲完,众人三三两两地都走了。剩下方尧还穿着徐平的衣服,扒着沙发不肯走。 “我能不能睡在这里呀。” “不行。” 上次心软,已经让他赖了一回。他面子上过不去。方尧拉他的胳膊:“好不好,我脚都磨起泡了。” “我看看。” 曹文拎起他的脚,方尧嘶得呻吟了一声,他脸发红,男人摸着他的脚心了。 红红白白,还有个大水泡,的确是惨不忍睹。 “是吧,我今天都没喊疼。” “嗯。” “我这么乖,是不是该奖励一下?” “奖励你一个脑嘣。” 曹文弹了一下他额头,方尧立马捂头嗷叫,两人情不自禁笑出来。 方尧趁热打铁:“我还睡外面,保证不影响你,好不好?” 夜已经深了,外面还下着雨,他浑身是伤,能跑到哪里去。 曹文没说话,方尧扑棱着盖好被子迅速躺下:“我睡了,你别打扰我哦。” 曹文笑了笑,没管他。 房间里渐渐静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尧嘟囔着,假装梦呓:“我不介意,做第二个钟奕。” 曹文画图的手一顿,道:“快睡吧。” 方尧蒙住头,心酸极了。 每当他往前试探一步的时候,曹文总能完美地避开他。他有什么不好,他是真的喜欢他呀。 大家早上看到方尧第二次从曹文房间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奇怪了。曹导换了新宠,一天之内备受偏爱,如胶似漆,打得火热。大家慢慢接受了曹文身边不再站着沉默的钟奕,而是一个一天到晚叽喳不停的小子。 他的话真多啊,钟奕拿着盆出来洗漱的时候,老远都能听到他的笑声。他忽然有些讨厌自己,他不会说话,不会笑,不会笑得那么动听,讨人喜欢。他厌恶自己的不讨喜,这么多年的感情,到头来,也只是如此轻易地被替代掉了罢。 可这些都怪谁呢? 他只有责怪自己。 每次他都十分厌恶自己这种“以退为进”的习性,不论是面对亲密关系,还是陌生人,只要发生矛盾,他都先责怪自己,“我不对我不对我不对”,来达到良心上的平静。其实他真的想怪自己吗?也不尽然。 如果他接受这样“糟糕”的自己,那他就不会自我折磨地谴责自己了。 说到底,他还是不想承认自己很糟糕吧。 拍了一天徐平的戏,方尧占尽风头。曹文在拍戏上一向很严格,他第一次拍,不知道做错多少,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是挨曹文的骂也是幸运的,他骂你,起码是重视你,重视角色。骂完之后他还会再教你,互相折磨才能出好作品。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教钟奕的。钟奕看了一会就看不下去了,胃里都是酸的,酸得能拧出水来。 晚上,村民们杀了一只羊招待他们。燃着篝火,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烤羊。有现场按捺不住的,吹起村民的口琴,因为电影是音乐题材相关,有不少乐器,会点才艺的都上去献丑了。 方尧拿了一把小提琴,夹在脸颊下。山里月光好,满山的清辉都洒在他身上。方尧忽然就不说话了,就那么深情又羞赧地盯着曹文。曹文盘坐着笑,呵呵的,粗旷中带一丝温柔。 悠扬的琴声响起,仿佛和月光都有了共振,水波一般地荡漾开去。他是拉琴给他听的,他也懂得。 钟奕深吸一口气,走开。 Amy问他:“你上哪去?” 钟奕道:“回去。” 他没回帐篷,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不想回去。回去能做什么呢,就让他一个人不合时宜地呆会吧。月光这么好,他呆呆望着,想起那年夏天也是这样的月光,这样的山,这样的水。曹文撩起汗衫,冲他邪气地笑。 他们那样的好。 方尧猛地追上去:“曹老师,曹老师,曹文!” 男人停住。 方尧拎着小提琴,呼呼喘着气。他望着曹文,不说话。他有点赌气,曹文有点惫懒。他的无所谓刺激了他,他大着胆子踮起脚,对着男人的嘴蓦地一碰。 “我喜欢你。曹文,我喜欢你。” 时光静止了,月光像肖邦的圆舞曲在林间流淌。曹文没有动作,显然愣住。钟奕躲在一旁,没有预兆,眼泪啪嗒一下落下来。 原来,一切也不过如此。 第九章 曹文回过身,看到身后立着的钟奕。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他在这呆了多久。青年站在清辉洒满的林间,月光照在他脸上清冷朦胧,一滴泪就那样静静地滑过脸庞流了下来。 曹文的心蓦地被攥紧了,好像有人握着心脏一下一下用石锤敲击的钝痛。这种感觉太陌生,陌生到他有点懵。钟奕从来不哭的。 他很少能看到钟奕过激的情绪,或者说,除了拍戏,钟奕都很平静。早两年,钟奕的眼睛还会说话,天真的、仰慕的、痴情的……一览无遗都倒映在那汪秋水中。他的眼睛有温度,他抬起头盈盈望着你,你就会浑身发烫,心头火热,把持不住地想得到他。不过曹文一向将这种情绪掩饰得很好,他喜欢压抑自己,延迟得久一些,将这份喜欢酝酿得足够浓郁。 在钟奕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狡猾的上位者。他太知道自己要什么,太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了,他看穿了钟奕内心的脆弱,却从没过他答案。他们什么都没说,就那样在一起了。他曾以为他们不用说,不用说彼此就能明白,然而今天方尧的告白,彻底撕碎了这些年的假象,他真的爱他吗? 这种念头在看到他衬衫口红印的时候有,在他带回陌生衣物的时候有,在他忙自己的事好长时间都没找他的时候也有。他一点点失望,一点点心冷,到后来,他也学会了视而不见。在他们事业巅峰的时候,曹文几乎无往不利,全世界都仿佛发现了一个宝藏,他们吹嘘着这个天才导演,展望着他前所未有光明的未来,他们甚至扒出许多以前没有发现的遗珠,那些从不被主流青睐的作品忽然有一天被当作教科书解读,那些以往得过的国外奖项重新被翻出来,成为他最显赫的简历;那个带着强烈个人风格的男人被一度封神,为此无数人为他撰写了感人至深的故事…… 那个时期,被巨大的能量场如此认可,连曹文都信了。他是天才,是的,他是。他不回家,他每天都在膨胀、虚度、浪费自己。那时候的作品是迷失的,他一味追求大制作,高难度的特效和更庞大的战争场面,每天都在烧钱。他不仅征服世界,他还想撬起地球,他差点抱着火箭杀进银河系。他觉得自己有无穷大的能量,然后开始了一次比一次惨痛的滑铁卢教训。 他变了,两人的感情也在变。一个人的爱情很长,不只有甜如蜜糖的时候,更多的是平淡无味的相处和麻木遗忘的冷待。曹文忙的时候,他们好几个月不见面。曹文来找他的时候,他们又会同居一段时间。爱情允许人开小差,允许波浪线起伏,允许远远近近绝对自由。他们互相猜疑着,互相桎梏着。到最后,钟奕的眼睛越来越冷,他只能在里面看到寒气。 如今一行清泪从那人的脸庞落下来,却是烫的,烫得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起来。震撼,钟奕带给他的是巨大的震撼。他没想到那么平静的钟奕会哭。在震撼之余,他还有点沾沾自喜。喜的是钟奕是爱他的,他不这么坏,他还没这么爱他! 在喜悦之余又有些后悔,后悔不该让他哭的。眼泪珠子砸进心里,砸得他心沉甸甸的。方尧住在外面屋子,听得到他的呼吸,月光从校舍的窗户漏进来,他总想着那个仓皇逃去的背影,那个眼泪滑过脸庞的瞬间。想得心痒难耐,抓耳挠腮,他蓦然起身,披上大衣到外面去。 外面月光也冷,比想象中冷多了。天地间混沌一片,弥漫着清雾,他摸着黑来到一处帐篷旁。 太冷了,他掀开帐篷钻了进去。 青年侧着身躺在里面,眉头微蹙,清冷的睡脸,枕头上不知何时洇湿了一片。潮湿、温凉,曹文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男人的大手抚摸上他的脸颊,掌心粗糙、温热,无限留恋地滑过脸庞,又以手背轻轻在腮上刮了两下,像摩挲小动物,粗鲁中带着温柔。 摸完了不够,他还俯身亲吻那被泪水浸润的花朵般的唇。唇瓣微启,吐露着芬芳,唇是柔软的,呼吸也是香甜的,引诱他情不自禁地深入,撬开他的牙关,勾住柔软的舌,吮吸舔弄。连津液也是甜的,他想不到会这么甜!他不是没有品尝过他,在家里,在床上,在任何一个他想要的地方,钟奕很少拒绝他。尝得多了,钟奕便成了衣服上的饭粒子,失去了他的趣味。而在今天,他刚刚哭过的梨花带雨的夜晚,外面夜深露重,万籁俱寂,偶尔几声狗吠在山村里回荡,他忽然是那么贴近他、了解他。 他是他的,他也是爱他的,他从没有离开过他。这让他热血沸腾。 他的动作开始变得粗鲁、疯狂,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更多,想要所有!他循着灵魂深处那点甜和身下的人缠绵、深吻、纠缠不休!而钟奕就在这几乎窒息的疯狂中醒了过来,他猛地坐起身,推开他,以一种戒备又警惕的姿态看着他。 这很像八年前的那个晚上,燥热的夏夜,拍也拍不完的蚊子,闷热潮湿的蚊帐里,他钻了进来。 不同的是,那时候的钟奕是紧张、害怕,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还有一种莫名忐忑的欣喜。 现在,只有敌意。 当曹文看到那双眼睛里只剩下冷冰冰的寒气,冷得他受不住的时候,他瞬间被点燃了。 他强硬地将钟奕扑倒,去吻他的嘴,钟奕躲闪不及,一下打在他脸上。 “反了天了!”曹文的脾气上来。 钟奕退缩着:“您别这样……” “你是我的人,我想怎样就怎样。” 听,他又在宣扬他的霸王言论了。你不去招惹他,给他自由;他反过来就招惹你。哪有这样的人,哪有这么可恨的人啊? 钟奕无动于衷,曹文碰他一下,他就躲开;摸一下,他就抵触;想要抱他,他挣扎着要往外跑。 男人捞着腰将他摔回帐篷里,压在身下。热热的吐息贴着耳根送进去:“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钟奕一怔,男人狡猾地笑出声。黑夜里男人的眼睛贼亮,笑声更可恶。 然后,钟奕的衣裳便被撕开了,先是贴身的上衣,接着是繁琐的裤子。腰带被扯得叮铃哐啷,鞋子被扒下来。钟奕一面挣扎一面和他抢,体力悬殊抢也抢不过。被抓着脚踝扯下袜子的时候,他一条腿被男人扛在肩膀上,已经凌乱得不成样子。他恨啊,他恨他,他被捞着腰屁股翘起做出屈辱姿势的时候,他多么想死。 曹文撩起他的衬衫下摆,呸得在手心吐了口唾沫。囫囵吞枣的,来不及有任何前戏,灼热发硬的热杵抵着凉飕飕的屁股尖,钟奕不合作地一次次挣扎又爬起,争斗之中,钟奕急了,一巴掌掴在男人脸上,从耳际到脸,登时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全迸出血珠子。 曹文不理,拖住他的腰胯,匆促润滑了两下,圆润硕大的龟头就那样蛮横地挤了进去。 钟奕撑不住倒在地上,痛得浑身颤栗。他一个劲地打摆子,身体发紧,曹文热血沸腾,没头苍蝇似的在里面冲锋陷阵,就像仓促地吞咽了几口,屁股在里面大开大合地抽插两下,攀上高峰,缴械了。两人浑身湿透,一身的汗。 钟奕咬住唇,身体绷得不能再紧。曹文看着他汗迹连连的后颈,没动。两人一起倒在被褥里,潮湿黏腻地抱在一起,曹文扯过他的大衣来连人带自己一起包住,也没有什么原因的,他贴上去吻了吻他的后颈,叫了一声:“老婆。” 钟奕彻底怔住了,他挣动了两下,想回头看,没想到身体里的硬物在摩擦下明显又膨胀了几分,霎时脸色通红。 不过是餐前甜点,怎么能够?一切都是饮鸩止渴。曹文把控着他的腰,一次次地捣进去,每次都戳到关键位置,又深又重。 他的声音变调了,身体发烫了。后面又黏又湿恋恋不舍地缠着男人。爱情就是这么神奇,前一秒打死都不愿意的事,后一秒就舍身忘死地去奉献了。 钟奕被扭曲着身子掰开一条腿,下身仿佛都要被捣烂,沉甸甸的囊袋迅猛有力地拍打着他的屁股,晃成白花花的一片肉。男人迫不及待地:“太久没碰你了,忍着点儿。” 男人的劲很大,身体被贯穿,被抽插的触感太过真实,撞击的声音太过粘稠,隔着被子都像能听见。假想的幻听刺激得身子越发绞紧,裹弄嘬咬,销魂蚀骨。而男人便越发激动,几乎死在他身上。这才是天和地的震荡,人和人的媾和!钟奕呼吸不畅,气息喘喘,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控制不住地呻吟。 曹文眼睛发亮,笑着:“别叫,小心他们听见。” 钟奕慌忙咬住嘴唇,眼里湿得不成样子。曹文心中爱怜,搂过来吻他。 两人连战三场,这口气才顺了过来。到后来,强奸就变成了和奸,钟奕失去了立场,也就任他为所欲为,好好地饱餐了一顿。 两人一起歇下来,静静躺着,曹文抽了一根烟。半响,扭过他的下巴。 “我还是不是你老师?” 钟奕闭上眼,颤抖着:“是。” 曹文欣慰道:“你知道就好,要乖乖听话。” 钟奕埋在他胸膛前,曹文抱着他光裸的身子。 “您爱我吗?” “爱。” “您……” 只爱我吗? 他没勇气问出来,曹文似乎感觉到什么,亲吻他的额头。 “别想些有的没的。徐平的角色还是你来做,方尧做不了。” 一念之间,他和方尧的位置又互换了。 如此荒唐。 第十章 抽完烟,曹文搂着钟奕在帐篷里睡觉。两人太长时间没在一起,刚刚又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性.事,十分温存甜蜜。 曹文嗅着他身上潮湿的香气,是一种情欲过后每个毛孔都浸透了舒展开来的体香。 他贴着脖颈深吸了一口:“好香。” 钟奕闭着眼睛没动。 “用的家里的沐浴乳?” “嗯。” “不错,以后都用这味道。” “……” 曹文搂着他赤裸潮湿的身子,全身的皮肤也像张开了毛孔和他亲吻,薄薄的一层汗,温热柔腻的触感,大手落在上面便啪得一下吸住了,严丝合缝。他吻着他发尾那处肌肤,灵魂深处的颤栗像过电一样皮肤底下炸开,男人的手抚摸着他身体,紧实的大腿,起了一层绒毛的臀尖,潮热湿滑的阴.部,一手粘腻的浊液散发着浓烈的味道。钟奕呼吸粗重,睫毛抖得厉害,但他什么都没说,任由那双手逡巡往上揪住了一颗乳.头。他蜷缩起身子,拱起脊背抵开他:“你还不回去吗?” “回去?回哪儿?” 钟奕看了他一眼,明知故问,曹文低低地笑。天蒙蒙亮,还有个人在办公室那边等他。 “我留在这吧。” “不行。” 早上让人看到他从他帐篷里出来,像什么话。 曹文耍赖,钻进被窝里。钟奕轻叫一声,慌乱挣扎:“别、别,不要!” 被玩肿的那颗乳.头已经落入高温湿热的口腔里,男人似乎偏爱疼爱一方,嘬咬吸吮,尽管那颗乳.头已经被他玩弄得过于大了,硕大的乳尖被吮得近乎透明,吸破了一般拉扯着,他也不放手。钟奕痛得呻吟,拼命地捶他。 外面天寒地冻,荒郊野岭,他又不敢大声喊,眼里都蕴满眼泪了,恨得在他受伤的耳根咬了一口。 “你走不走?” 曹文吸嗦着乳头,在那变大了的粉红色乳晕上结结实实亲了一口:“给我保护好,晚上我还来。” 钟奕狠狠推他:“快走。” 天即将大亮,村里的鸡都要叫了,他才送走这痴缠了一夜的人。 昏昏沉沉睡了没一会便起床开工,穿衣服的时候胸特别疼,再柔软的衣料也无法掩盖它的敏感,好像变得更大了。Amy看他一脸萎靡的样子,瞬间顿悟:“你……” 钟奕无力应答,Amy把他拉到后面。 “天哪!” 钟奕很丧:“不要说话,让我清静一会。” Amy喜上眉梢:“亲爱的,你终于熬出头了!” 早上曹文开会,宣布钟奕回归主角,方尧给到楠生,刘育良的角色由特邀的影帝薛回饰演。 这一消息出来比钟奕和方尧的互换还劲爆,年轻一点的工作人员都惊叫起来了。 “怎么了?看你们一个个的都很兴奋啊。” Amy抢着道:“何止是兴奋!薛回哎,我小时候的偶像,大众的梦中情人,老少通吃,俘获了多少美少女的芳心啊,谁不爱?” “我爱我爱!”底下一堆起哄声。 “这么夸张?” 曹文笑,薛回和他是老交情了,两人一个时期出来的,薛回喜欢体验,他喜欢掌控。两人虽英雄惜英雄,但最终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这次,他是没办法了,才请这位老朋友帮忙。 Amy推了钟奕一把:“当然了!小奕,你也很崇拜薛回吧。” 钟奕心不在焉突然被cue,下意识地就道:“没、没有……” 大家哄笑。 曹文的笑到了钟奕那,渐渐地就淡了。带着一种探究的目光,像扒了他衣服一样,看得钟奕浑身不自在。 钟奕避开他的目光,两人奇怪的氛围让曹文耳朵上的OK绷显得越发暧昧。是谁那么大胆子敢挠曹导的耳朵?曹文业界名声虽不太好,但这么出格的艳闻糗事还没出现过。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那不是一般人。而曹文不仅不生气,还那么大喇喇地贴着创可贴招摇过市,就显得更扑朔迷离。 老孙目光如炬看向方尧,不可置信!方尧冷冷地站在那儿,不说话也不表态,只跟着曹文。他不甘心,又看向钟奕。钟奕还是那副样子,不管在哪都顶着那张安静的脸。只是今天有点感冒,咳嗽了两声。他关怀了他几句,钟奕脸就发红了。种种怪异的现象,让老孙这个老将也一头雾水。 “你们的大众情人还没来,所以刘育良的角色暂时由我来顶,和大家搭戏。” “啊——” 大家抱头痛哭,曹文的严格是出了名的,和他搭戏的结果只能是炼狱。 主要的人物关系还是钟奕和方尧,曹文这么做也是想让他们早日进入角色。 钟奕虽然拿回了角色,状态依旧不好,他很紧绷,脑子里胡思乱想,想的都是自己。或者不想,不想就是空白。 而徐平是需要很大心力投入的人物,他的压抑,他的困境,他的不合时宜,他的敏感和脆弱,都需要很强烈的内心戏来支撑。但是钟奕很难进入他,他徘徊在徐平外面,和他面对面,只觉得疲惫。 跟曹文合作这么多年,他明白他想要什么,他要他每一次都透支自己,给他全部,甚至给他更多! 把自己所能做到的极限给他,挖空所有灵力,他要这个。每次和他拍完,都是大汗淋漓虚脱着出来;每次,也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恢复调整。以前他觉得透支自己很尽兴,很爽。把自己交给他,灵魂激烈地碰撞,他和曹文能达到一种极高的精神默契,心和心无比贴近,近乎高潮的爽感。 可是现在,他只觉得疲惫、畏惧。他害怕交出自己了。 当他谨慎地走近徐平,以一种教科书式的表演呈现“他”的时候,他能看到曹文头上的青筋。 而曹文的不满让他更加紧张,越紧张,越做不好,恶性循环。 一个上午下来,他汗流浃背,比以往更累。但曹文始终没说什么,没喊停,没骂人,意外平静。 中午放饭,Amy和他挤在一块,八卦早上的新闻:“你说薛影帝真的会回来吗?” “不知道。” “啊,好期待啊。你男人为什么不早点请他,还霸占人家角色,不让人来。也不看看他那身材,都有小肚子了还逞什么能呢?” “什么小肚子?” 曹文拎着饭盒坐到钟奕身边,钟奕一口气没缓过劲差点喷出来。 曹文给他拍背,Amy尴尬道:“曹导,你不是吧,背后偷听人讲话啊?” “你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Amy冲钟奕挤眼,宝贝这个时候你帮我一下啊。 钟奕埋头吃饭,你自求多福吧。 Amy嘻嘻笑:“我只是建议曹导你平时多运动运动,健健身是吧,免得我们小奕——嫌弃你啊!” 说到后面的时候,他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剩下钟奕和曹文单独呆在一起,更为尴尬。临时的食堂,人进进出出的很多。曹文往里挪了一挪,钟奕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以后别和这种不伦不类的人来往。” “他没有不伦不类啊。” “还难受吗?” “啊?” 男人看他都快掉下去了,搂着腰又拖回来。 钟奕头皮发紧:“你让开一点。” “那你说,还难受吗?” 男人的大手揉着他的腰,钟奕和他抢自己衣角,手忙脚乱:“你不碰我就好。” 曹文松开手,示意他很绅士。拿来的饭盒都是钟奕爱吃的,他和大师傅单独要的小灶,还有一碗小鸡炖蘑菇,用来滋补。 尴尬。 他想不到他这么个大忙人还有闲心陪他吃饭。 “您不忙吗?” “晚上到我这来。” 两人同时开口,钟奕吓住,猛地摇头。 “是不能还是不想?” 钟奕求饶:“您能别这样么?” 曹文咬了一口饭盒里的冬笋:“那我就去你那。” 钟奕头痛欲裂:“那也不行。” “为什么?” “我还得拍戏呢!” “反正你也拍得不怎么样。” 钟奕气结,起身要走,曹文不许,两人又抢一只饭盒。大庭广众之下,大家的目光都盯向他们这里。钟奕低声:“你松开。” 曹文问:“我有小肚子吗?” 钟奕羞红了脸:“不知道。” “你嫌弃吗?” 钟奕急了:“别闹了。” 曹文展颜一笑:“那你也没那么崇拜薛回是吧?” “我哪有说我崇拜他。” 曹文放开他:“走吧,晚上乖乖等我。” 钟奕走出食堂半天了,脸还是热的。 第十一章 徐平高中毕业后,在家待业半年多。他体质弱,当不了兵。学业一般,没报什么期望。母亲再嫁,家里人疏远淡漠。到了年底,他便拎着一个柳条箱,胸前戴着“大红花”,赶着知青的末班车,一路敲锣打鼓离开了家。 那时候年幼的徐平还不知道,他只是从一个牢笼踏入了另一个牢笼。 迎接徐平的并不是他想象的自由,山里没有大米,没有白面,只有又黑又粗不知道什么东西碾成的面条。他总是吃不饱。六个人一间屋子,土房、土炕,冬天冷得发抖。天亮就上山干活,天黑才回来。六个人各怀心事,气氛压抑,上面不允许他们和村民说话,他们也听不懂村民的话。 黛青色的大山,朦胧的清晨,一行扛着工具的青年走入了深山,大的也就二十,小的十六。整体画面是冷色调的,从远景到近景摇臂推进。 为了捕捉镜头,剧组快马加鞭,凌晨四点就开始拍了。所有人拍大夜戏的时候,都有一点兴奋。唯独钟奕心不在焉,他从本质上,就不认同这个角色。十八岁的时候,他演这种角色顺手拈来,二十六岁,他的心境和状态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那点“单纯”。他也开始抵触那点“单纯”。 节奏很快,状态很差,一天要拍大量的镜头,来不及胡思乱想。曹文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投入不了硬做。曹文更不会管他进不进状态,胶片来之不易,进度争分夺秒,极度的高压下,他要把所有不可能变成可能。即便钟奕不在状态,他也不会宽宥。他怎么演,他就怎么拍。他能看得下去就行。大庭广众之下,钟奕的飘忽犹豫暴露无遗。偏偏曹文还很喜欢在镜头后面盯着他看,他不盯他还好,一盯他更紧张,出错更多。一次次喊卡,在场所有人都很焦躁。 徐平忍不住饿,偷了村民地里一颗土豆。没几天被同伴揭发,被抓出来批斗。晚上的开会是一场公开处刑,他站在众人面前,被扒光了一样念悔过书。第二天发配到二十里外的地方守山,夜里,他孤独一个人,守着一个小小的柴火堆。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映着他苍白瘦弱的脸孔。四下风吹起,狼呜咽地叫着,有什么东西在撕扯自己的衣服,他惊叫起来,那东西汪汪两声跑走了,原来是一只狗。 他想起他那个不如意的家,竟然觉得还是有一丝温暖的。在那一瞬,喘不过气的环境,巨大的心理落差,他的眼里凝聚起一片泪光…… 曹文要徐平“要哭、不哭”,要哭,是要有哭的表现;不哭,是不能有哭的实质。眼泪,是不符合那个年代的。越不哭,越能表现当时的压抑。 然而钟奕要不就是哭不出来,眼里干巴巴的,什么都没有。要不就是滴了眼药水哭得停不下来,收不住。他get不到哭和不哭的临近点,他没有感觉。 曹文一直没说什么,但他的存在,就给人气势上的压迫感。这一条拍了三个小时,一直没过。钟奕自己都急哭了,他觉得自己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不会演戏了,突然给不出东西了,突然没有表达的欲望了,心里一片死水。他甚至怀疑自己,他还能不能行了。在曹文质疑的目光下,他逃无可逃,做不到就是对不起他的栽培,做不到就是对不起他的期望,做不到,没有理由。他陷入深深的愧疚。 而曹文就那么晾着他,铁面无私,哪怕是骂一骂他,像从前那样骂哭他骂醒他呢,也没有。曹文没给他第二次机会,胶片就那么多,大家的时间那么紧,最后做不到就那么拍了。摄影机镜头里只留下钟奕那张尴尬的脸,像耻辱柱一样,钉死在他的表演生涯里。 钟奕的脸上热辣辣的。 而曹文去拍下一个场景去了。那天的最后,钟奕只记得曹文不加吝啬地夸了方尧,他的清新、自然,完美演绎了一个单纯的山村少年。太阳升上来,早霞铺满整个天空,连山间都染了一层辉煌的颜色。曹文笑影都浮现在脸上了,没有多说,只大力拍了下方尧的肩,说了一声“好”。 这声好,无疑更像打在钟奕脸上的一记耳光,这比当众骂他还让他难受。 而钟奕难受,是不会表现出来的。他不会说,也不会表达,只在心里难受。连着三天,马不停蹄,奔波忙碌,一声都没吭。 到了收工,他端着饭盒到原来那堆柴火的灰烬面前,一个人呆了很久。 有时候上天就是和你开玩笑,突然在某一天收走你所有的灵力。你以为你是天才,你以为你一直都是天才,不,它会让你一秒退回凡人。你只是一个庸庸碌碌的凡人,没有曹文,你更什么都不是。 晚上到帐篷里,他冷得抱紧自己,暖手宝都不管用。夜里,有霜凝结的声音,抖落的残叶铺在地上,有人路过,踩得咯吱咯吱响。光影倏忽晃来晃去,外面静悄悄的。忽然,帘子被拉开,钻进了一个人。那人进来就脱了沉重的大衣,解了裤子,腰带咣当坠到地上,往他被窝里钻。他惊叫:“你别、别!” 曹文热气腾腾地把他往怀里一揽,就要吻他:“不是说好晚上来吗?” 他慌得捂住嘴,声音嗡嗡地:“别碰我,我感冒了。” 曹文皱眉,用头抵着试了下温度,不是很高。身上温温凉凉的,很舒服。 “没什么大事。” 男人的手不被允许还往他衣服里伸,重重地揉捏抚摸他。人也压上来,密密麻麻的吻落在脸上,极尽热情。 钟奕硬是掀开他,从这窒息般的热吻里逃出来:“我真的不舒服!” 他翻过身去。男人笑嘻嘻地,一反白天铁面无私的态度,搂住他身子:“好,我不碰你,我抱抱总可以吧?” 钟奕不置可否,曹文把他搂过来,让他枕着自己胳膊,抱在怀里。面前一块大蛋糕,看得见,吃不着,抓心挠肝地,身上像个火炉子,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钟奕被他困在怀里,贴着他光裸的胸膛,只觉得自己要被融化了。 曹文紧了紧他身后的被子,像个父亲一样拍着背掖好被角。小小的空间被他围得密不透风,温暖又厚实。钟奕趴在他身上,老实了。 这是怎么一个人啊,白天死命虐你,晚上又这么窝心。让人又爱又恨,无法抗拒。钟奕一口咬在他胸上,磨砺着牙齿。曹文嘶得扣住他下巴,抬起头:“干什么?小东西。” 钟奕脸发红:“热。” 曹文瞪他:“发发汗就好了。” 粗鲁的温柔,一向如此。好的时候很好,坏的时候又很坏。该严的时候严,该松的时候松,什么都被他拿捏在手里,治得死死的。钟奕贴着他胸膛,脚趾缠住他的腿道:“对不起……” 曹文道:“工作是工作,晚上不提这些。” 钟奕什么话都不说了。他公私分明,心里门儿清呢。他被他抱着昏昏欲睡,心里混混沌沌地又是恨他,又是爱他,意识想着要远离,身体又忍不住贴近一些。 曹文却心无挂念,搂着爱人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一觉到天明。 第十二章 钟奕的感冒越来越严重了,才开始只是有点发热,后来某一天醒来,忽然失声。晚上咳嗽不停,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第一次进组的时候也这样。各种疑难杂症接踵而来,整个人脱一层皮,从开拍到杀青就没好过,像得了一场盛大的瘟疫。那时候就是傻,莽莽撞撞地就闯进来了,一脸懵,不知道曹文女的当男的使,男的当畜生使,压榨每个人的极限,被他折磨得好惨。 曹文说他娇气,不是说他干不了活,是说他出不了师。从出道到现在,他没有微博,没有经纪公司,没有团队,只仰仗着曹文、曹文的社会关系,对他太依赖。干什么都和他报备一声,走到哪都知道他是谁的人。他们说他太乖了,曹文暗地里想,那是你没见他刺头的时候,他的厉害从不对外人使,绵里藏针,只对付自己的老师。 曹文对他不是不好,他的工作是曹文给挑的,他接触的人是曹文给铺的关系,他的人生是曹文安排好的,他将给他所能拥有的一切。他是他多大的恩人啊,他重新塑造了他,给他赚钱的本事,给他感知这个世界的能力。他就是他这艘船的掌舵手,掌控着他前进的方向。没有曹文,他什么都不是。 有时候他自己想起要离开他,都会有负罪感。他凭什么离开他呢? 可他就是不满意。 随着钟奕感冒而来的是焦躁,老孙急得头直冒汗,不惜安危上门直谏。 “你快管管你那徒弟,玻璃纸似的,让我们这些人怎么办哟。每天都在烧钱,他还吊儿郎当玩命给你看。我受不了了了。” 曹文抽着烟画稿:“要管你管,我管不了。” “你说说他,让他起码配合人家吊个水啊。” “我说不了他。” “你是他老师都说不了?” “他还是我祖宗呢!” 曹文摔了笔,也不看看上次的教训,他才骂了他两句,人家就哭给你看了。他哪还敢碰他一根手指头。骂狠了,人跑了怎么办? 钟奕什么都好,就是有个坏毛病,消极抵抗。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暗自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曾经试图了解他在想什么,发现是徒劳,因为他根本不懂。而钟奕就像敏感的小动物,一旦感觉到不对,就会后退。 他们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见面,当时他还是很满意他们这种半开放式你情我愿的关系,没有契约,没有束缚。他们什么都没说就在一起了,在一起的时候也没人定义这段关系,全凭默契、相处舒服,曹文很喜欢。 但是钟奕…… 老孙抱怨了一通气鼓鼓地走了,曹文继续画他的图,想了想,还是不放心。 “外面来个人。” 方尧掀开帘子进来:“曹老师,叫我啊。” 曹文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算了,我自己去吧。” 剧组每个人都很忙,大中午的,钟奕被曹文叫到办公室。进去一张大圆桌,曹文只穿着家常的T恤守在那里。钟奕示意:怎么了? 曹文哐地把一只大海碗怼他面前:“坐下,吃完才能下桌。” 大海碗里是热腾腾的鱼片粥,每一片鲜嫩的鱼肉都浸润在软糯的米粥里。 钟奕道:“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 钟奕站着不动。 才两天,人又瘦了。他是想怎么样? “坐下。”曹文摆出师长威严的模样。 钟奕眉头微蹙,眼中无奈又含着求救意味的看着他。 “别给我摆出这幅表情啊,我特意让大师傅做的,这时候的鱼多么金贵,快过来吃。” 钟奕不情愿地坐下,用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着鱼片。 他生病的这几天,曹文晚上都过来。尽管过来,他的病还愈发重了。身子犯懒,反应迟钝,在曹文面前也不自觉忤逆起来。他想这算不算是一种恃宠而骄,想着又觉得可笑。 曹文看他慢吞吞地扒拉着鱼片,身子半歪着,双唇吹着气,那口粥就是耗在那里送不下去。他夺过他手里勺子,大手一抄将人揽在怀里。钟奕来不及反应,直接坐在了他腿上,羞得满脸通红。 “你干什么?” 曹文皱着眉头,严肃地试探了下温度,将粥送到他嘴边。 “乖,张嘴。” 钟奕连耳朵都红透了,脸上热腾腾地:“您能别这样么?” 曹文双目一瞋:“这地方又没别人,你怕什么?” 钟奕还想拒绝,男人训诫道:“别惹我生气啊。” 钟奕只好慢慢张开嘴,含住那口粥,五味杂陈。 男人满怀安慰地舒展开眉眼。 接着第二勺粥又送到嘴边,那个中午,他就这样被曹文抱在怀里,一口接一口地,像个小孩子一样喂了小半碗粥。直到钟奕摇头:“吃不下了……” 曹文贴贴他额头:“还烧吗?” “不烧了,就是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头痛、喉咙痛,全身没什么力气。” 曹文抱得他久了,浑身暖洋洋的犯懒。外面阳光穿过窗户倾泻在杂乱的画稿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屋子里生着炉子,咕噜咕噜的热水声。外面吵吵嚷嚷的,像隔着毛玻璃。冬天的阳光又薄又暖,他不自觉地歪在男人身上,搂住他脖颈。 曹文偏头吻了他一下:“为什么不输液?” 他啊地一声,无辜地:“也不怎么严重呀。” 真可爱,曹文心里喜欢不过来,声音也温柔起来:“那吃完了饭就吃药吧,好吗?” 钟奕眉头皱起,似乎很不喜欢吃药,脑袋瓜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曹文已经准备好了药,神不知鬼不觉地喂到他嘴边。钟奕忽然来了精神,转头问他:“您是心疼我,还是心疼进度?” 曹文一下子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我都心疼行不行!” 钟奕扭过头去,趴在他肩上。两人沉默了一会,曹文安慰似的摸摸他的头。 “我不会拖你后腿。” “我知道,我知道。” 两人正温存着,方尧大喇喇地从外面进来了。他进来是换衣服的,他这段时间都住在这里,没人赶他走,他也没走。进来换了一半衣服了,忽然回过头,看到曹文怀里的钟奕像被蛰到一样,猛地站了起来。连曹文一时都没着没落的,三人脸上一阵尴尬。 他没看错吧,曹文是把钟老师抱在了腿上? 钟奕透过曹文看到外间的榻榻米,方尧半开的行李箱、被褥还有化妆品摊了一地,他方才怎么没注意到呢。他是不是真的恃宠而骄,脑子傻了?什么这地方没人,明明就一直有人,他怎么会听的呢? 他心里一痛,脸上冰冷,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十三章 曹文回过头:“你每次来的都那么巧。” 方尧委屈地道:“我也不知道你们……” “没关系吧,我不会给你惹了很大麻烦吧。” “没事。” 曹文无奈,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发。 方尧有点小私心,他问的是很大的麻烦,他猜测着曹文是不是默认了这个“很大”的麻烦。那他在他心里,会不会就有了一席之地。 有的,当然是有的。曹文看他的眼神不一样。 但和钟奕比,自然是比不上的。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呀。 在那之后,钟奕的感冒奇迹般的好了。拍摄很赶,每天从早到晚十几个小时的工作量,天不亮就去化妆。前面一个月他完全是照葫芦画瓢地演,导演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到了重要戏份,他还这么来,曹文当场就发火了。 当时是在农场,下了一层雪,羊羔子都挤在一起取暖。因为农场的动物不好管理,演员的状态又很差,全组的人冻得哆哆嗦嗦没拍几条,时间全耗费在这上面了。耗到最后,大家都形状懒散,钟奕还站在那一遍遍背词,曹文用大喇叭吼了几句没反应,直接从后面棚子里出来,对着钟奕就开炮。 “你怎么回事,啊?都什么时候了词都没背过!来来回回几遍了,你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你吗?前期有没有大量的准备?分没分析过人物,吃没吃透剧本,画过人物关系表吗?整理过人物情感脉络图吗?知不知道在这个点都需要表现什么!你到底是不想干还是干不了,今天就给我说明白,不想干赶紧给我滚蛋!” 钟奕被他声如洪钟一顿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扭头就走。 “你给我站住——” 曹文扭着他胳膊回来站好,大庭广众之下,钟奕浑身发抖,曹文的火还没发完:“从今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给我滚山上琢磨人物去!不用卸妆,不用换衣服,就这样去。谁也不准给他饭吃,谁也不准理他,一天琢磨不透就一天别想下来。好好想想,当初学表演是为了什么!想不清楚,你别做这一行!” 曹文毫不留情地骂了钟奕一通,所有人噤若寒蝉。Amy求救地看着钟奕,又看老孙,老孙摇摇头,先走了。曹文怒气冲冲进棚,自此,再没人帮钟奕说话。 十一月底,天气阴冷,山上更冷。钟奕就穿着一件单衣,毅然决然往山里走。曹文犟,他的徒弟更犟。钟奕心里有气,浑身沸腾,脸上发烧,根本不觉得冷。他赶着两只羊往深山里走,脑子里胡思乱想,脸上好似被扇了一巴掌。他从没有那样骂过他,那好像否定了他的人格,将他羞辱得一无是处得骂过他。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而前几天,方尧的影子还横亘在他们中间。像根针就扎在他嗓子眼,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这些日子以来,过往的曾经在他脑海里厮杀,他不能判定什么时候他是爱他的,什么时候又不爱了。他总是这样,忽冷忽热,忽近忽远,理直气壮地折磨着他。他想不明白,他什么都想不明白,更不知道自己在这耗什么。他想走,可是他又能走到哪里去呢。不走,这里还有他什么位置。 他蒙头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羊羔咩咩地叫着,天眨眼间就黑下来。黛青色的大山变成黑黢黢的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着他。空气潮湿阴冷,很快又会下第二场雪。他走得浑身发热,脚底发麻,在冰天雪地里一冰,那股麻又变成针扎似的痒流窜全身。他不得不停下来,摩挲着小腿,等这股抽搐的麻痹过去。 这时候眼泪猛地涌了上来,眼底发热,全身的劲头随着体力的流失慢慢流走,这才感觉到了冷。他抱紧自己缩成一团,这里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什么人都没有。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迷路了。 一个穿越回七十年代的知青迷路了。 他抱起一只羊羔,牵着一只,蹒跚地往外爬。这时候什么委屈,什么眼泪都忘了,他只想走出去。寒风呼啸,雪花开始在林间飞扬,偶尔一两声狗吠,不知道从哪个方位传过来,吓得他连滚带爬往前走。脑子里偏偏还想着剧组怎么这么大意,连地形都没勘察清楚。然后就在一个斜坡滚了下去,飞沙走石,鞋子都丢了。等他惊魂未定从雪窝里爬出来,就看到了一间旷野里亮着灯的木屋。 怀里的那只羊羔还好,另外一只羊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他爬起来,走近那间木屋。 屋子外面只悬着一只灯,静悄悄的。他敲了敲门,半天没人应。实在冷得厉害,他道了声打扰就挤了进去。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土炕,什么都没有。他恍然了悟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刘育良当时山上的家。而就在刚才,他误打误撞和徐平的命运奇妙重合,经历了一遍徐平经历的事。 背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不知不觉走进了徐平的世界。 徐平那天,也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来到了这间木屋。木屋的主人沉默、阴冷,是个满脸胡子的糟老头。老头从屋里抓起一条又湿又重的被子扔给他,就不管他了。他缩在墙角,外面啪嗒啪嗒不停的雨声,他不敢和老头说话,也不敢乱动。半响,才从怀里摸索出自己做的那只口琴,呜呜咽咽吹了两声。老头冷声道:“闭嘴。” 他的声音像铅,又冷又重。 在山里呆的那几个月,日子过得太寂寞、太寂寞了,寂寞得他怀疑自己身上能长出一朵花来。如今遇到一个陌生人,即便是一个可怕神秘的陌生人,他也想和“他”说说话。老头躺在炕上,只给他一个背影。 他倔强地拿起口琴,吹起一首曲子。才开始老头还恶声恶气骂他滚出去,等他一首曲子吹完,四下安静,只剩下沙沙的雨声打在玻璃上。他骄傲地道:“大爷,我吹的是一首送别的曲子,您听过吗?” 冷硬臭脾气的老头直接爬起来,揪着他的领子就扔了出去。 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如注,那是徐平和刘育良的初见。 那首曲子是这么唱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钟奕摸着那张土炕,霉斑遍布的墙壁,潮湿的草甸子上似乎还有属于那个男人的味道。 在这一刻,他和徐平达成了某种神秘的默契。 他变成了,徐平。 第十四章 每个演员有每个演员进入角色的方式,很显然,钟奕是体验派。曹文了解他,给了他一个窗口,把他踢到山上去想、去看、去经历。 即便他再怎么不愿意,他没有退路。其实,他是喜欢表演的。人需要一种说话方式,他没有别的路径,除了表演。钟奕生长在一个普通家庭,背着父母来大城市打工,做过很多工作。才开始是服务员,后来做平面模特、服装助理,考了好几次电影学院都没考上,曹文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好在大学里兼职,有部分导演会去学校里找人,曹文也去了。看他骑着个三轮车,在宿舍门口卖杂志。那时候的钟奕,一张干净的脸,头发有些长了,穿着件单衣在寒风里瑟瑟发抖。风吹起那些杂志的卷边,他慌得用手去压,却不想一压就是个黑手印。他刚才修车的时候没擦手,看着那个黑手印,他一脸懵。曹文就对老孙说,就他吧。 按曹文的说法,他当时是拿他凑数的。看中的是他的“单纯”。单纯,一个人可以单纯几年?刚开始,他和曹文拍戏很快乐。曹文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蹦点子,和他拍戏每天都充满未知的惊喜,他给他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原来演戏也可以这么演,和他书里看到的都不一样!曹文也很喜欢他,走到哪都带着他,那时候他是他的老师,真的是言传身教,手把手地带。那时候他们感情也很好,在星空下的草原上讨论表演、话剧、舞台艺术,曹文倾囊相授,讲话的眼睛会发光,手舞足蹈。那时候曹文也很疼他,他们在广袤的天地间拥抱、亲吻,在黑漆漆的夜晚,那张充满汗味和铁锈味的小床上颠荡翻滚,朦朦胧胧的蚊帐像隔了层纱的梦,摇晃在久远的记忆里。来回跨越三个省、十几个场地,草原、山里、森林,他们完成了他们第一个作品,并且得了奖。那真是他巅峰的时刻。 可是,后来,钟奕就不喜欢拍戏了。曹文有了很多应酬,也有了更大的目标。他要做别人从来没做过的事,他要征服全世界。请来的特效老师和他原来的团队格格不入,而曹文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去做,去创造他理想中的“大场面”。那时候,曹文几乎不回家,他们已经有了同居的房子,但那也是个空房子。他汲汲营营于他的新事业,根本不顾一切。再后来,曹文的电影就一部部扑,他一次比一次焦躁,拼命用“下一次”来证明自己,而一切无济于事。钟奕再也感受不到拍戏的乐趣,而曹文依旧要他给,比“上一次”给的越多越彻底,掏空他、压榨他。那段时间,他甚至厌恶拍戏。 这次,他也本能抵触角色,迟迟进入不了状态。那种疲惫根深在骨子里,让他望而却步。 电影不是他的全部,电影只是曹文的全部而已。 他需要一点空间,需要一点喘息。 他坐在那间木屋的土炕上呆了一夜,而真的没人来找他。 第二天他下山,先跑到帐篷里哆哆嗦嗦喝了感冒灵。缩在被子里半天暖和不过来,他扭过头,脸埋进被子里。剧组不开工,都在等他。曹文更没出现。师徒俩罕见地拉开冷战。过了中午,他又跑到山上去。徐平在剧里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挑水、放羊,收拾干草,空寂寂的山里,他一个人挑着沉甸甸的两桶羊粪洒进南坡的庄稼里。不知道在跟谁犯倔,一连三天都是如此,老孙看不下去,曹文也像真生了气,别管他! 一天,钟奕打着饭去外面吃,路过曹文和方尧没理会,曹文叫住他:“你是不是不服气?” 钟奕穿着徐平的一身军装,踩着胶鞋,停下来。 “我没有不服气。” 曹文没好气:“没有不服气你这是什么样子?” “我应该是什么样呢。” 当着方尧的面,曹文一点面子都不给,拿身份压他、驯服他。 “叫老师了吗!” 钟奕道:“老师。”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曹文气得肝疼。方尧在旁看着这一切,远去的钟奕背影很骄傲,他有很大的危机感。不管钟奕做了什么,即便是做错了,曹文都很在意。这些天他不眠不休地在改剧本,他偷偷看过,都是徐平的戏份。曹文很焦躁。 方尧拍拍曹文的肩膀:“大导演,该吃饭啦。” 曹文:“气都气饱了。” 方尧挽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到饭桌上:“你闭上眼睛。” “干什么?” “闭上嘛。” 曹文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休息室里更安静了,那小家伙摸摸索索不知道在干什么。方尧甜甜地问:“你现在最想吃什么呀?” “什么都不想吃。” “配合一下嘛,随便说一个!” “嗯……红烧肉吧。” “啊……真的要红烧肉吗?” 曹文笑道:“变不出来?” “唔,那要很强大很强大的魔法才行哦。” “要怎么很强大……” 世界忽然静止了,柔软的唇落在曹文的唇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一点温暖的湿意,浅尝辄止,一落即离。阳光在眼膜上落下一块光斑,然后光斑迅速扩散,越变越大。 一个软糯的嗓音:“借你点灵气。” 曹文睁开眼睛,方尧没事人一样的摆出一个个餐盒。 青菜蘑菇、青椒炒肉,还有一盘辣子鸡。方尧遗憾道:“没有红烧肉哎,青椒炒肉代替吧,好不好?” 曹文探究式地看着他,方尧做着自己的事。最终他扛不住他的目光,近乎卑微地道:“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在你身边,变个戏法,讨你开心,可以吗?” 曹文没有回答,方尧真的很会抓人,给他一点好,他就能反馈更多。看到他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他能一瞬间就放松下来,他舍不得他这点好处。 曹文摸了摸他的头:“吃饭吧。” 方尧激动地要哭:“嗯!” 第十五章 天阴沉沉的,这几天的天气都是这样。摄影机已经在木屋前摆好了,最好的机位,最好的景。老孙握着个保温杯不停地喝水,他有点紧张。张博平时吊儿郎当地,今天也三番四次确认道具是否到位。所有的工作人员严阵以待。钟奕在等,他被泼了满身污泥,等着阳光从厚重的云彩中出来,洒向木屋前的那刻。泥土的味道很腥,浑身衣服被汗水浸透,仿佛是条锁链捆绑得他窒息,副导演一直在等光,没有那人要的光线,所有人都不敢乱动。随着云朵的移动,钟奕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跳得他脑仁疼。心紧张地绷紧,手指紧紧攥着,他放松不下来,对,他放松不了。他试图用以前的办法,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但没用。他脑子里乱极了,他怕,他怕他还是做不到,他怕好不容易找到的那点感觉溜走,他怕曹文骂他,他更怕他不行。 他怕到觉得恶心,甚至厌恶拍戏。那种抵触的情绪又来了,像魔鬼一样,作祟在他脑子里,扰乱他的心。 没有人看到他的怕,大家都觉得钟奕嘛,斩获过影帝的奇才,曹文的御用男主,万众瞩目的巨星,谁会认为他连一场戏都拍不了呢?谁会认为他不会拍戏呢?曹文老了,他还年轻。他们都说,离开曹文他照样能火!离开曹文,他有无限可能!不是的,离开曹文,他什么都不是,他连台词都不会说。这种恐惧或许比爱情更甚。 所有人都在眼前晃,方尧换好了楠生的衣服,那是徐平的军装,从他身上扒下来。他满脸笑容,斗志昂扬,他才是七八点钟冉冉升起的太阳。而他,只是一个落魄的,倒在前面沙滩上的一个“前辈”罢了;老孙保温杯里的水喝完了,哆哆嗦嗦拿出一根烟,他从来不抽烟的,家里老婆管的严,高血压嘛;张博调戏小姑娘,不停地和人说话,仿佛一停下来就会死掉一样;而Amy,Amy看他脸色发白,满头大汗,说:“亲爱的,看你这妆花的,遭老罪了吧?” 粉扑落在脸上,带起一片白雾。声音像隔着磨砂玻璃,沙沙的,就是听不清楚。他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剧痛。特别特别痛,痛得他想吐,身子发软,颓然往后一倒,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曹文穿着刘育良的服装,化着刘育良的妆容,一个胡子拉碴的糟老头,从后面撑住了他。 “别怕。”他在他耳边说。 他胸膛的共鸣随着震动从后背传递过来,带一丝粗糙的笑意,呵呵的。 “老师在呢。” 钟奕愣住,心中澎湃的情绪像浪潮一样汹涌袭来,眼角的热意凝聚累积,他说不出话,他曾多么讨厌他,此刻就多么爱他。他有多么爱他,就有多么恨他。他能够一眼看穿他所有的脆弱和不堪,他是那样地了解他。他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人啊。 曹文搂着他滑落的身子紧了紧:“怎么着,还撒起娇来了?” 钟奕别扭地挣了一挣。 曹文吻了吻他的头发,严厉道:“别动。” 钟奕不敢动。 “闭上眼睛。” 钟奕闭上眼睛。 “放松,全身放松。深呼吸。”男人沉稳的声音很可靠,结实的手臂搂着他,他靠在他怀里,吸气、呼气。 “打开你的五感,想象你是在海边上。对,就是我们那次去马代的海边。” “您没带我去马代。” “啊?那去的哪?” 钟奕气结:“巴厘岛!人可多了,还下雨!” 曹文终于想起来了,搂紧他的身子不让动。 “别胡闹。”他拿他的师长威严压他,“想象你是在海边上。” 他观察着闭着眼睛的钟奕,那像一个安睡的婴儿,躺在他的怀抱里:“你走进了海里,水很凉,水没过了你的头顶。” “你呢?”钟奕忽然道。 “我也走进了海里,海水没过我们的头顶……” 钟奕紧紧抓着曹文的手臂:“有五颜六色的小鱼从我们身边游过去,珊瑚在摇摆着它们的手臂,海底的沙是金色的,摇曳着波光。海风呼啸,翻腾着海浪。海面上有鸟的声音传进来,水声、呼吸声、鱼群游过的声音,你的心跳得很慢、很慢,往海底里沉下去、沉下去……” 钟奕抓着他的那双手越发紧,曹文要他在放松的时候也集中注意力,放开自己的五感,去敏锐地感知任何色彩、声音、触感。就在他往下沉、往下沉,沉到近乎窒息的时候,曹文握着他的手一拍:“好了,醒来!” 钟奕拼命大口的呼吸,睁着他茫然的大眼睛,曹文此刻很想吻他。 这一刻的钟奕,像个剥落掉外衣毫无防备的小孩子,回到最单纯诱人的时候。 但他克制住了,钟奕和他面对面靠得很近,埋在他胸膛里。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曹文吼道:“怎么,都没有事干啊?!” 灯光师快哭了,曹文当着众人的面抱了他一会,把他推出去。钟奕仍旧懵然无知,怯怯的,曹文却很严肃:“想象一只猫,肥厚的皮毛,轻巧的爪子,趴在你背上。记住这种感觉,去吧!” 钟奕走几步,回过头,曹文就是刘育良的样子,抽着旱烟袋,坐在木屋前的草垛上。 镜头摇臂从上空俯冲下来,云朵刚好移开一道缝隙,金灿灿的阳光穿过大气层俯瞰整片大地。道具就位,灯光就位,摄影师就位,曹文喊“Action”。徐平一半身子在光下,一半身子在阴影里,失魂落魄地向他奔来。 “救命——” 第十六章 徐平连滚带爬扑倒在刘育良面前,他被一群半大孩子在后面追,身上衣服都被扒去一件,滚得满身是泥。他来了半年,还没遭受过这样的“重击”。那群孩子像狼崽子一样追着他不放,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因为他生得白,吃饭不吧唧嘴,体弱干不了重活。他在这里是个异类。 他们把他拦在路上狠狠欺负了一番,扒去了他身上的军装,让他提着裤子落荒而逃。他们一直把他追到老刘院门口,望着这个小白脸逃跑的背影哈哈大笑。 迎着阳光,楠生看到他怀里亮晶晶的东西:“不好,他还窝藏了一样东西。大壮、二柱,赶紧上去给我抢回来!” 孩子们听到号令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他按在地上。徐平大叫,死抓着不放手:“不行!这是我奶奶留给我的东西,你们不能抢!” 楠生轻蔑道:“什么好东西,我偏要瞧瞧。” 几个孩子和徐平滚在一起,打架斗殴对于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们扭他的手臂,踹他的肚子,几个人合力把他拖了好几米远。但徐平始终死死抓着那样东西,任凭怎么打都不放手。铅云沉沉飘过,眼看着就要下雨,他被揍得流了鼻血,抬起头,只能从一只眼缝里看到刘育良无动于衷地抽着烟,那老头对眼前发生的事熟视无睹,还有闲心地在墙上磕了磕烟袋锅。 楠生撸了撸袖子,气势汹汹:“滚开,我来!” 徐平惊恐地瞪大双眼,他埋头牢牢护住身下的东西,撕扯了嗓子地大喊:“你要见死不救吗!” 楠生吐了一口唾沫:“呸,臭老九,别多管闲事啊!” 刘育良什么都能忍,就是忍不了别人骂他一句臭老九,他提起墙根下一把砍刀,半大孩子一哄而散,嘻嘻哈哈地跑出他的院子。轰隆隆,一道闪电劈在半空,豆大的雨珠瞬间落下来。楠生被淋得睁不开眼,还放狠话:“死老头,你给我等着!” 他们唱着给他编得顺口溜,一路嘲笑着跑了。 臭老九老刘把孩子们赶跑,提着砍刀又回到了自己屋里。外面徐平倒在血泊里,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他身上,泥水、血水混成一块,痛得他爬不起来。他躺在雨水里半天没有动,心凉彻骨。让他心寒的不只是那群当地孩子,还有刘育良这个老知青,这个冷血残忍的老头! 他紧紧抓着手里的口琴,只觉得天地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十七八岁的孩子,有家归不得,到这里又被人欺负,吃不饱,睡不好,每天做很重的活。被驱逐到荒郊野岭,好不容易遇到个同伴,还如此冷漠。庞大的孤独淹没了他,他情不自禁哭起来。 他捂着眼睛在大雨里哭,才开始还是抽泣,后来发现没人理他,就开始大哭特哭。一面哭,一面还流鼻血,仰着头止着血哭。 偌大的雨幕铺天盖地的雨声,和着他的哭嚎,在大山里回响激荡。正在他哭得起劲的时候,兜头落下一条毯子,盖住了他脸。 刘育良道:“进来。” 徐平委委屈屈地爬起来,跟他进屋。冬天里的雨冷得很,屋子里燃着火堆,一进去从头到脚都拢上一阵麻痹的暖。他冻傻了,牙齿打颤,浑身哆嗦着挪不动步,刘育良赶着他往炕上去。 炕上只有一个被窝,他全身湿答答的,刘育良背着他烧炕,一个没注意,他脱光衣服就滚了进去。 刘育良阴森的眸子盯着他,徐平道:“你总不能让我冻死吧。” 衣服晾在架子上滴滴答答流着水,炕烧得又热又暖,徐平慢慢暖和过来,嘴就不嫌着:“喂,你来这里几年了啊?” 沉默的老刘拨动着柴火,没有应他的话。 徐平趴在床头:“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你几几年来的?” 刘育良烤熟了一只红薯,徐平闻着味都特香。 徐平窝在被子里眼巴巴看着,刘育良丢给他红薯:“十年。” “十年?!” 他才来半年就觉得度日如年,熬不下去了。在这呆十年,该是怎样的绝望。屋子里忽然变得很沉默,只有噼啪的柴火声。 十年,一个人最好的时光都没了。徐平似乎触碰到这个怪人心底最沉重的东西。 外面的雨停了,老刘摆了张凳子靠墙打盹,徐平裹在被子里怎么都睡不着。月亮从云朵后面露出来,徐平看到窗台漏进来一点月光。他拿起口琴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两个人就这样听着口琴的声音过了一夜。 曹文喊卡,钟奕披着军大衣到监视器前看回放。大夜戏结束,每个人都很疲惫。钟奕冻得手指僵硬,情绪还在那口琴声里没出来,曹文要他临时学的,结果现场效果比练习还好。曹文已经卸了角色的妆,他能给他的只是一个情境,一个借他的“力”。曹文拍了拍他的肩,说:“很好。” 钟奕背着的那只猫终于从他身上跳了下来。他望着曹文,手指不自觉地描绘他眼角的细纹:“好像没那么老……” 曹文叫Amy:“送他回去吧。” “您呢。” 曹文道:“还有场戏。” 曹文翻着剧本,抽根烟醒神。钟奕回头,看到准备好的方尧过来叫他:“曹老师……” 曹文掐灭了烟出去了。自始至终,他也没和他说句再见。钟奕有些讨厌自己这样神经过敏,可是他刚拍完戏,感官就是这么敏锐动荡,他那么需要他。 以往曹文会在的,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只有他;有了别人,就有了不同的选择。每个人都好像有无限可能,而他讨厌这样的不确定。 翌日还是徐平和刘育良的戏。雨停了,太阳出来,刘育良出去晒干草,徐平穿好衣服也过去帮忙。过了一夜,两个人无形之中熟悉许多。徐平也习惯了干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作的时候不会想太多。刘育良要他拿铡刀来,一米多长的大铡刀,磨得锃亮,寒光凛凛,他一个人都搬不动。刘育良过去一手提起来,他卸下铡刃,舀来一碗清水,在一块大石板上泼上去磨。磨刀的声音让人牙齿发酸,他不时喷几口水到铡刃上,磨一会,用拇指小心地在铡刃上试试,看锋利了没有,过一会,又继续喷几口水,接着磨。 徐平在后面捋好一捆干草,放到铡刀下。刘育良示意:“你来压。” “我续草就行了呗。” “不行。” 刘育良执意要他来压,徐平执意续草,曹文瞪他,钟奕无动于衷。镜头下,曹文擦了擦汗,两手一用力,咔嚓一声压下去。钟奕的手不自禁躲了一下。曹文骂道:“瞅准了续!”钟奕莫名别扭,就是无法投入。 这个活考验两个人的配合,精力要高度集中,用眼用心,丝毫不能出岔子。压草的那个人活轻,只要卖力气就行;续草的那个人则要控制节奏、速度,留心着自己的手同时,还要配合压铡刀的人。现在钟奕来续草,曹文就要费双倍的力气,把续草的节奏也控制在他的铡刀下,以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钟奕心不在焉,他想不出徐平和刘育良能亲近成什么样?他也不想亲近。他昨晚回去就没睡,脑子里胡思乱想,想着曹文和他们拍到了早上,方尧是不是跟他回去了,回去后,又睡在了哪里…… 院子里,只听着铡刀咔嚓咔嚓的声音,身边铡好的草也越来越多。锋利的铡刀猛地压下来,钟奕续草的手近了半寸,曹文惊恐地怒吼:“小心!” 钟奕抬头,就感到拇指的一块皮生生被刮了下来。曹文抛下铡刀就抓起他的手,心痛道:“怎么样?” 钟奕痛得咧嘴,曹文急得吼道:“还不叫医疗队来,都死了吗!” 众人这才纷纷醒悟过来,叫医生的叫医生,拿医药箱的拿医药箱,摩肩擦踵,混乱一团。钟奕痛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抬起头,看到曹文满脸掩饰不了的疼惜和着急,托着他的手小心翼翼不敢动的样子,又觉得还好。 曹文彻底发飙:“你干什么啊?你到底想干什么?脑子进水了吗?!” 钟奕默不作声。 曹文撕下自己衣服一条,绑住他的手止血。但血迹仍然洇染出来,曹文紧紧皱着眉:“疼吗?” “还好。” 钟奕低头看着自己被包得胖胖的手,不争气地又道:“其实,有点疼。” 曹文上来那股火又想骂他,但是骂他有什么用。做演员,自己全身每个部位都要当眼珠子来珍惜,他真的很让他失望! 钟奕低声道:“下次不会了……” 曹文冷哼一声,又冲旁边嚷:“医生怎么还没来!” 钟奕感觉自己很奇怪,游离在感性和理性之间,有时候很想做一些疯狂的事,控制不了,他想这应该是最近压力很大的原因,而徐平和他的关系,也越来越复杂了…… 第十七章 方尧在办公室摆了一大桌子菜,每道菜都是他精心准备的,他没带助理,没他戏的时候,就跑到镇上买一大堆食材,找大师傅学着做。他在家里从不做这些,也没有人值得让他做。但曹文值得,他甚至为他煲了粥。南瓜软糯香甜,配着大米、薏仁熬成粥,饭后喝一碗,再温暖贴心不过了。方尧小心盛出一碗,叫曹文:“不要忙啦,先吃饭好不好?” 满桌饭菜香味扑鼻,透着烟火气。说实话,曹文也很久没好好吃一顿饭了。大部分时候没空吃饭,能吃饭的时候也是扒几口盒饭又去忙了。大师傅虽好,但怎么也比不上自己做的饭好吃。上一次吃,还是和钟奕没吵架之前,他在家做的。钟奕有份好厨艺,空闲的时候自己学的,不像他,生活里除了拍戏没有其他。不拍戏的时候,也是在做和电影有关的事。到处找投资、和后期磨,和审查那边磨,和发行方磨。好不容易在家的时候,也是拉着钟奕和他看电影,看电影就看电影吧,还要为选剧情片还是爱情片争论不休。钟奕坐沙发上沉默不言,他笑着过去搂住他腰:“好吧,爱情片。” “真的吗?你不勉强?” “不勉强,不就是爱情片嘛。” 两人拉上窗帘,钟奕窝在他怀里看《两小无猜》。钟奕看得感动莫名,曹文一面评价剧情结构,一面对着镜头指点江山。 钟奕问:“你不觉得这种游戏下爆发的感情很感动吗?” 曹文道:“是啊,很美。但是如果我处理的话……” “没有但是,你就欣赏它的美就好了啊。” “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在看电影,我是考虑怎么拍电影。每个人位置不同,心境不同,看到的东西自然就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不要生活吗?你不能纯粹看电影吗?你不能停下你那些繁复的思考,单纯地欣赏这个世界的人和物吗?” 你就不能单纯和我看场电影,谈谈爱?你就不能爱我吗? 钟奕后面也不想说什么了,只觉得索然无味。曹文还在那说:“你怎么能这么想?啊?有没有点演员的自觉性?你也应该好好想想怎么拍,琢磨琢磨别人的演技,看看你的差距在哪里……” 曹文摆出一副严师的态度教育他,钟奕到厨房削了个苹果,塞到他嘴里。 “算了,别看电影了。” 两个人多年来,无形之中,走远了一些。就像他一部部扑街的电影,感情也在一点点下滑疏远。你不可能保证爱情一直都像最初那样心动、契合,猜忌、质疑、伤害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或者只是单纯的不合。爱情有它的复杂性,它从不单纯。钟奕不能保证曹文一直爱他,像从前那样爱他,曹文也不能保证钟奕一直懂他,支持他。这些年外界的诱惑、环境的艰辛和内心的不甘、焦灼,慢慢消耗着他们,钟奕要走,曹文不是不能理解。但是能理解,不代表他能接受。接受钟奕的离开,就是对他彻头彻尾的否定。他能接受全天下所有的否定,但不能接受这个人的否定。 他可能再也看不到最初那样单纯热烈,拿他当神一样崇拜的目光。但他要留住这个人,即便感情已经坏了。这段时间都是,摩擦不断,反反复复。今天甚至伤了手,他实在是搞不懂这个人了,他在闹什么! 方尧趴在桌子上瞧他:“你在想什么?饭都要凉了。” 曹文笑了笑:“没什么,这都是你做的?” “当然了,我厉害吧?” 方尧托着腮,眼巴巴看着,一副等着被夸奖的神情。曹文笑意更深:“不错。” “我好不好?” “好啊。” “那你能不能给我点奖励?” “你要什么奖励?” “嗯……我要什么奖励呢?”方尧迫不及待地想,像是拥有巨大的惊喜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曹文舀了一勺南瓜粥,味道还可以。 方尧看着他:“那你也喂我一口好不好?”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曹文还想他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这小家伙虽然贴心,也难缠的很。他喜欢方尧,方尧简单、单纯,眼睛里只看到他一人,心只围着他一个人转。看着他的时候,目光热烈,把他当神一样崇拜。看着方尧,他会想到年轻时候的钟奕,那时候的钟奕软糯好捏,他说什么他信什么,从不违拗他。那时候的感情也极为纯粹,就是心甘情愿,没有别的。只是那时候的美好,现在都失去了。 曹文在方尧身上,或多或少,有些私心。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不足为外人道。 曹文递了一勺粥到方尧嘴边,方尧眼睫毛微微颤动,小鹿一般湿漉漉的眼神看着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吃了。 曹文避开他的目光,方尧哀怨道:“我那天看到你喂他了,我好嫉妒哦。” 喂他?他想起来那是很多天之前的事了,在那之后,钟奕就没让他近过身。他们总是这样,好几天,又坏几天,今天心不在焉又受伤了,让他又气又心疼。 不知道现在怎样…… 曹文站起身,披上大衣。方尧急道:“你去哪里?” 曹文回头,看到摊了一地的包裹、化妆品,对方尧道:“我给你安排个宿舍吧。” “我不去!” 曹文拧起眉。 “我说过我什么都不要,我不会打扰你们的。” 方尧特别委屈:“你答应我的呀。” “你住这里,他们进来看见像什么样子。” “他们没有说的。” “那也不行。” 方尧急了:“我不管,反正你说的不能不算。” 曹文无奈,方尧都要哭了,眼睛红红,像小兔子一样,特别幽怨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很爱钟老师啊?” 曹文没有回答。 “我不会做什么的,我也做不了什么……你就让我在你身边,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不让我做的,我一定不做。我都听你的,还不行么……” 我都听你的,这对于一个曹文这样的男人而言,不仅戳中软肋还充满诱惑。 曹文见过很多人,听过很多调情的话,都不如方尧这么会抓人。 曹文道:“你小屁孩不懂。” 方尧噙着眼泪:“我知道你爱他,你去吧,我会处理好自己的。” 他一面收拾碗筷,一面掉泪,掉得曹文心烦意乱。他心中有犹豫,但今天不一样,今天不管怎样,都是要去看看的。 他掀开帘子,披着大衣走了出去。方尧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 外面下了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明天正好借着雪景拍几场,他抄着手走到钟奕的帐篷前。天气太冷,大部分人都挪到村舍里去了,要不就去镇上住个酒店,他却还在这。曹文莫名就很生气,这个家伙真是专门和自己对着干。 钟奕缩在帐篷里,手已经包扎好了,但还是很疼。他翻了翻手机,网上没他什么信息,倒是有很多骂曹文的,祝他新戏扑街之类。至于观众为什么这么区别对待,和两人的性格有必然联系。钟奕性格温和,怎么骂都不生气,采访尽职尽责,稿子都是一顿夸;曹文则眼睛长在头顶上,臭屁得不得了,观众骂什么他怼什么,个人页面惨不忍睹。 钟奕没什么激进粉,但也会说跟着曹文没前途啊,限制他的发展。钟奕默默地用小号给曹文点了个赞,是他拍的一张花絮图,木屋前的一只小羊羔。 钟奕正用他那只受伤的手戳啊戳地看网页,忽然听到外面踩雪的声音。 他心一紧,集中注意力去听。那人的步伐越发近了,外面隐隐约约的身影,投射在帐篷上,到近前又停住。 他心里很紧张。 曹文看看天,几颗星挂在树梢上,看来明天不会再下了。 隔着帐篷,两人默然相对,曹文没进去,钟奕也没喊他。 就这么静静呆了一会,曹文抽了抽鼻子,抄着手又回去了。 钟奕放松下来,只觉得背上都出了汗。 翌日,又是很重的戏份。 徐平压草,刘育良续草。徐平哼着歌,刘育良道:“你乱哼哼什么?” “哼歌啊。” “这里不让唱歌。” “为什么不让唱歌?不让唱多闷啊。” “要唱你就唱《东方红》。” “我不唱那些歌,你还听不够啊?” 徐平兴奋地回忆:“我们在宿舍闲的时候就唱歌,他们还买了二胡、笛子、竹快板,我吹口琴,别提多热闹了。” “这里不让唱歌!” 刘育良严厉地斥了一句。 徐平默默压草,咔嚓咔嚓,干草的汁液流进铡刀。他忽然忍无可忍:“这个也不让,那个也不让,这里到底能做什么?!” 他摔了铡刀要走,刘育良不理他,他愤愤不平:“我们那也没你这规矩多。我们一周能吃上一顿粗面馒头,一碗猪肉粉条,你这里吃没得吃、睡没地睡,每天挨饿受冻,还不让唱歌!我来这算是倒大霉了!” 上边把他发配到这里,只有老刘一个知青点。周边荒山野岭,连户人家都没有,他只能跟着刘育良。这段时间他的孤独、恐惧,背井离乡的痛苦快把他压垮了。 刘育良沉默地收拾着院子里的干草,徐平冷笑:“你就是嫉妒我对不对?你在这里呆了十年,什么都没捞着,什么都失去了。你嫉妒我有口琴,你嫉妒我还会唱歌,你就是嫉妒!” 刘育良把干草喂给牲口,徐平激动得身体都在发抖。 刘育良只是道:“晚上你过来。” 第十八章 徐平说完那些话很后悔,他不该戳别人的伤疤,老刘虽然为人冷漠,但到底对他没有什么伤害。到了晚上,他别别扭扭不肯进屋,屋子里亮着灯,他趴在窗户上听里面没有什么动静。屋门忽然打开,刘育良走出来:“进来吧。” 徐平瞪大了双眼,今晚的刘育良和往日迥然不同。他洗了脸、刮了胡子,梳了一个文明头。虽然穿着和白天一样的衣服,但已经脱胎换骨不是一个人了。他依旧穿着那件破旧的灰毛衣,但下摆的脱线已经没有了;他依旧是那张沧桑的面容,但下颌抬了起来,背脊挺了起来,神情中拥有了一种只有文人才有的倨傲和风骨。完全不再是那个又脏又臭的糟老头,而像是一个严肃又有修养的学校教师。一个人,是有多灰心,才会把自己活得那样潦草。也只有遇到真正的同类,才会拿自己的真面目示人。 刘育良邀请他:“坐。” 徐平如坐针毡:“你……” “拿出你的口琴来。” 刘育良操着一口文明的京腔普通话,就像是从人民广播电台里发出来的。他用竹壳子暖壶给徐平倒了一杯水,这里没有茶,如果有茶,徐平毫不意外他会给自己沏一杯茶。茶缸子有着怎么洗都洗不脱的污垢,徐平捧在手里自惭形秽。他恨不得钻到地缝里面去,他有什么资格骂他什么都没有。他有,他有的都是这个时代拿不走的,扎根在骨子里的文明和傲骨。 他惭愧地拿出自己那把钢制口琴,那是奶奶留给他的唯一的纪念。他一向视若珍宝,会吹几首曲子后更自恃甚高,从不屑于凡人为伍。他觉得自己是有才华的,他可以复习几年,考个大学,音乐学院,以后做个音乐家,前途无量。他暗自想,国家不会不需要这些人才,等他从这里回去,他就考大学! 然而现实慢慢粉碎了他的理想,他在这里,日复一日的劳作麻痹他的意志,无限期地耗费着时光,只觉得怎么都回不去了。 刘育良点燃一支烟卷,道:“你什么时候学的口琴?” 他抖烟灰的动作也很好看,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烟在桌沿上“扣扣”两下,烟灰飘落在茶缸盖里。 徐平小心珍重地擦亮琴身,摩挲道:“大概是小学五年级。” “都会吹什么?” “送别,欢乐颂。”徐平想起他的拿手技:“还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吹给我听听。” 刘育良要求道。 这是个与生俱来就会下命令的人,他的话说一不二,不容人拒绝。而徐平早已臣服在他的威势下,珍而重之地拿起琴,像考试一般谨慎地吹奏起来。 他一面吹一面观察着刘育良的神色,他指尖轻微的烦躁、眉宇下意识地轻蹙,都让他胆战心惊,一个没注意,吹错了几个音,慌得他立刻停住。 刹那间无声。 刘育良以一种为人师的刻薄和吹毛求疵,评价了一句:“吹得简直难听。” 徐平惭愧地头都抬不起来,他怎么能那么丢脸,而他又怎么能那样评价他。他一直引以为傲的东西,坚持在心底的信念都崩塌了,他极度自责、内疚,羞于见人。 安静的夜里,刘育良拿起他的琴吹起一支曲子,他没有过分修饰,也没华丽的技巧,甚至他的身姿都没有太大动作。但他吹出的第一个音就将徐平震撼住了,单音变复音,复音加伴奏,一个音里竟藏有万千变化,音色丰富、浓郁,手掌开合间嗡鸣的手震音,形成美妙精准的共鸣。嘴唇似是在亲吻旋律,手指如同在琴身上飞舞,音律便像泉水从小小的琴腔里不断地流淌出来。微风轻拂,小桥流水,麦田荡起一连串波浪般的涟漪,炊烟袅袅下,是一副宁静悠远的画面。 徐平完全沉浸刘育良所带来的意境中,这才是口琴,这才是音乐!他从前吹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微末伎俩也敢在大师面前班门弄斧。他羞惭地低下了头,脸胀得通红。 刘育良道:“从左边的箱子拿出那只小号。” “你还有小号?” 屋子里摆着几只樟木箱子,徐平不知道他还有这种高级货,他摸索着打开箱子,琳琅满目皆是不同种类的乐器,长短不同的笛子、箫、埙,甚至还有唢呐,一夜之间不知道从哪全冒了出来,另外还有一只小号,安静地躺在箱子里。徐平从没见过西洋乐器,他羡慕地捧起它,感觉连它发出的光都是高贵的、圣洁的,不可亵渎的。刘育良抚摸着铜管,他带来的东西大部分都被破坏了,只剩下这么一点家当,被他埋在地窖里,多少年没有拿出来过,他的老朋友们! 和悠扬优美的口琴不同,小号一开音便是万马奔腾、气势恢弘。嘹亮的号角声中,仿佛有无数战士奔赴前线,抛洒热血。徐平被不断加强的号角攫住心脏,像是也加入了这场混战。天地撕裂成一片,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不断有凄厉的哀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鲜血染红了他的鞋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漫过他的头顶。徐平在一片地狱修罗场中奔跑,背后烧起一轮红日,烈火熊熊燃烧,焚噬一切。就在他被扼住喉咙,无法喘息的那刻,乐声陡然一转,由嘹亮激昂转为深沉悲怆,亲人离散,人世飘零,山河破碎,杀戮之后只余凄婉的号声回荡在半空,让人潸然泪下。 徐平仿佛也看到了那个壮烈悲怆的画面,极具震撼,穿透灵魂,让他久久不能回神。 音乐是什么?音乐是信仰,是迷恋,是痛苦中的泅渡,是心底美好的夙愿。是他十年来每个日夜坚持下去的力量和理由,只要还有音乐,只要音乐不死,他的人生就不算完。 徐平不小心揭开面纱后的一角,看到的是滚烫淋漓的血肉,从头发丝到脚趾,他身体的每一寸都是为音乐而生。一个有信仰的人,一个不论多苦都坚守着信仰的人,徐平不禁肃然起敬。 接着便是悠扬的笛声、深邃清幽的箫,连唢呐这种极具特色,难以驾驭的乐器,在这人演奏下也不见俗气,反而彰显男性的粗旷的魅力。 瞬间,这间荒野里的小屋就变成了演奏会现场。徐平能想象在辉煌明亮的演奏厅里,刘育良身穿礼服吹奏乐曲的模样。 “那个时候我父亲还在学校教钢琴,半夜来了一帮人把他带走,之后就没有回来过……” “你后来找到他了吗?” “没有,那时候我被迫来到这里,我母亲也因为患病过世了……” “但我听说后来——” “不提了,都这么多年了。” 徐平心里很不好受,时代给人留下不可泯灭的刻痕,他来的时候还年轻,十年过后却是一张看不出昔年面目的沧桑脸孔。 刘育良道:“我给你唱首歌吧?” “你还有心情唱歌?” “为什么不唱?” 他把徐平拉起来:“到外面去。”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天寒地冻,渺无人烟。大黄牛哞地叫了一声,小羊羔们挤成一团抵抗风雪。雪纷纷扬扬落下来,落进燃着的火堆里,树叶随风而动,抖落一片雪粒。万籁俱寂,刘育良从另一只箱子拿了手风琴出来。 男人披着他那件军大衣,拉动琴箱奏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这首流传甚广的苏联歌曲是烙印在一代人心灵深处最深刻的记忆,它带着伤痕,饱含内心深处最炙热的情感,在那个音乐全然沉默的年代,迸发出它的热情和美丽。 男人浑厚性感的低音,搭配手风琴充满异域风情宽厚优美的琴音,仿佛真的看到寂静的夜晚,月光如水般流淌,冰山下湖中闪闪波动的粼光如一只只蓝色的眼睛,美丽的姑娘如花朵含羞待放,与即将奔赴远方的爱人依依惜别…… 那种热烈的爱与渴望,不曾被摧毁,不曾被湮灭,历经万千,它依旧回响在了这个世界上。男人热情地唱,狂野地唱,浪漫地唱,没有人能阻挡他发出声音,因为它是那样动听、那样悦耳,因为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琴箱的震动、共鸣,和着男人磁性低沉的嗓音,在飞舞着雪花空寂旷远的山里回荡,震得徐平心潮澎湃、头皮发麻。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偷偷看着我不声响 我想开口讲 不知怎样讲 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刘育良拉动着琴箱对着徐平一笑,他站了起来,身姿微微摆动着,过长的军大衣飞舞在风里,他就那样在弹奏的间隙对他轻轻一笑,徐平感觉一股锐利的痛直击人心,接着四肢百骸都像从冰冻中复活一般,从头顶到脚底,嗡地一声,开了开关,浑身被灌入滚烫的热流,暖洋洋一片。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股痛,是因为烫。 他傻傻地愣在那里,心脏还在扑通扑通迅猛地跳动,跳得他心痛。 第十九章 雪还在下,雪粒子砸在脸上沙沙的有些疼,大伙都收工了,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别扭。周围的人都在收拾东西,唯有导演和主演没动,张博拿着图纸小心翼翼觑着曹文的脸色,曹文还没卸妆,看着和往常不太一样。他似乎真的玩上瘾了,目前刘育良的戏都是他亲自上的。钟奕那边的镜头也是他亲自搭词,这样一人多用的情况早先还有,这两年却少了。他们都有点看到当年盛况的感慨。 钟奕的心扑通扑通剧烈地跳动,像有重物一下一下锤击在胸口,怎么都平复不下来。空气变得粘稠,雪花缓缓飘落在男人的眉睫、头发,曹文面部轮廓较深,多少年了依旧棱角分明,不肯妥协半分。军大衣里只有一件灰毛衣,粗犷里又带着一丝文雅气。他去给人家讲课的时候,就戴着一副眼镜招摇撞骗。只有钟奕知道他脾气有多坏,那股孤傲劲,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忙的时候皮肤很差,额头起痘痘,他便躺在他怀里,要他挤。四十岁的人了,还学人家起痘,脸色差,人还不老实,随便对着一件事都能大放厥词一番。到最后伤着他,又被他追着跑。这是两人最美好的时光了罢。 青年盈盈的目光穿过人群望过来,是那样脆弱,那样令人心动。曹文心滚烫,心情激动,手指还残留着方才演奏乐器的麻痹感。他没卸妆,也没衣服,裹了大衣就要往钟奕那边去。方尧叫他:“曹老师,您要回去了吗?” 曹文抽了抽鼻子:“啊,我去看看张博的图。” 张博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老孙急急跑了来:“明天的景是在校舍吧?我通知校长给我们腾出一天。” 曹文道:“不用一天,给我们留个门就行。我们晚上去。” “晚上?” “嗯。”曹文瞅着前面走着的钟奕:“晚上好做事。” 张博冷汗涔涔跟在后面,曹文吼:“你跟着我干嘛,赶紧布景去啊!” 哦,原来不是看图吗。张博泪流满面地跑了。 曹文又对老孙这样那样嘱咐一番,老孙连连点头。 “你给方尧安排个宿舍。”曹文忽然道,避开后面方尧幽怨的目光:“别老让他住我那。” 老孙又点头:“啊,不对啊,不是你让他住你那。” “我哪让他住我那!”曹文瞪眼。 老孙苦笑:“行啊,他就一个人,安排他不难。” 曹文拍拍他的肩,老孙就是有这么个好处,忠心、会办事,还不多嘴问七问八。曹文心情舒畅,着急赶上钟奕的脚步,眼睛迅速扫了一遍周围的情况。钟奕不在,他急了。 Amy抱着一个暖手宝,回头催慢吞吞的钟奕:“宝贝,赶紧走啊,回去我们还得泡个脚敷个面膜呢。” 钟奕心不在焉,一步三回头。 “哦。” Amy叽哩哇啦说个没完:“你看看你那黑眼圈,粉底都遮不住了好吗?你这几天要好好睡,工作压力那么大,谁受得了啊!对了,我还研究了个生姜泡脚法,驱寒效果最好了。就是我们那个盆,真的很丑。这鬼地方,连网购个足浴盆都到不了……” 钟奕忽然打断道:“Amy,我好像落了件衣服。” “啊?什么衣服,服装老师收去了吧?” “我回去取。”钟奕说着就往回走,Amy慌了:“不是吧,你现在回去?现在在下雪啊!” 为了拍这个景,曹文坚持不用假雪,专门等着隆冬这场大雪。看这劲头,估计要下一夜呢。钟奕只是道:“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取就行!” 曹文拉着老孙狂奔,老孙岁数大了,又不擅熬夜,被他拉着在雪地里狂奔了几百米,哮喘病都要犯了。 “不是,老曹,你干什么啊?” 曹文跑了半天才发现把他抓了来,哭笑不得:“没你事了,你回去吧。” “你这这……是干什么!” 老孙气得扭头走,曹文又叫住他:“不是,我还得问问你,你怎么做事的?” “我怎么了?” 曹文虎着脸:“这么冷的天,钟奕还住在帐篷里,怎么回事,你是要冻死他啊?” 老孙委屈得要命:“他非要住在帐篷里。”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自己的徒弟你自己不会去说。” “我要是能说我能用你吗?” 老孙总算明白过来了,他就是曹文的挡箭牌,不论做什么都是他的错,他曹文什么事都没有。 “得得,我不在你们之间瞎掺和,我走行了吧!” “记得给我安排啊。” “行了行了。” “安排不好我还找你。” 曹文笑呵呵的,多少年了,没这么笑。他都快忘了笑是什么模样了。这座山仿佛有一种魔力,不仅给刘育良带来惊喜,还给他带来惊喜。雪扑簌簌落下来,天地间寂静一片。他也不着急了,反正人总会找到的,找不到也不要紧,他总知道他在那。手臂还有些酸麻,和老师学琴学的,他很久这么大动干戈地干一番,自己亲身上阵,亲身学习。隐隐的兴奋躁动不安,最初进这行的时候,他也什么都要会,什么都要干,经常一个人身兼数职,自己琢磨会了摄影,又琢磨镜头脚本,后来自己干脆写剧本。很久没这样畅快淋漓地干过了啊…… 他自嘲地笑,也很久没有这样赤裸裸地面对过钟奕了。 天太冷,他裹紧大衣吊儿郎当地哼着歌走。脚下的雪一踩一个坑,柔软得像海边的沙子。这片树林他走过很多遍,都没有这次让人难熬。像有什么抓着自己的心,抓耳挠腮,心痒难耐。他得承认,在勾人这方面,钟奕的道行比方尧高多了。他情不自禁地去想钟奕,想他如蝉翼般的睫毛,盈盈如水的目光,还有沉静的侧脸,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幅画,美好得让人不想触碰。他是知道他的好的,知道他的美的,他当然知道,这么多年,在这个圈子里混战、漂流,有太多的目的,物质、利益、权势、人际圈子、口碑,这么多年,多久没有动心过了,忙着追赶,忙着证明自己,忙得只剩下胜负欲,他们看不上他,是说明他们差、他们怂、他们没审美能力。却忽略了美是什么,爱是什么,一点点的美好,单纯的、纯粹的,看看这世界上的人和物,感受心与心温暖的贴近。也只有,只有这个小镇,抛却了所有繁华世界的浮躁,在这个偏僻宁静的山里,这个孤岛上,借着别人的那层皮,表露最真实的情感。这也是他抵触做演员的原因,他习惯于控制,而不想被窥探,他比钟奕还不善表达。 钟奕也在胡思乱想,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忽然想起一年情人节,他想要回家陪曹文,却被雪拦在北海道。航班都停了,他滞留在民宿里,手机还没信号,只能看了大半夜雪。他们这些年,虽然住在一起,但聚少离多。曹文要拍戏,他要工作,曹文有空的时候,他在外面拍广告,他有空的时候,曹文去应酬拉投资了。加上他年纪渐长,两人感情疏离,他慢慢脱离他的掌控,接了很多别的工作,忙了起来。曹文远离他,他也远离曹文,即使在同个剧组,也是被迫压榨劳动力,全然抵触的状态。 他们已经很少像今天这样“沟通”过了,“沟通”的感觉有点甜,有点美,有点紧张。到现在,他的心还狂跳呢。刘育良、徐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刘育良教徐平的样子也太像他们两个人吧,那个夏天,他就是那样把他凶哭了,折磨疯了,逼到崩溃又给他一个抱抱,笑着揽在怀里:“行了,别给我丢脸啊。” 钟奕想着想着,莫名感怀,又想笑,笑意还留在脸上,抬头便见到同样走来的曹文。 曹文问他:“去哪?” “丢了一样东西,回去找。” 曹文点头:“哦。” 两人擦身而过,钟奕心慌失措,前面黑漆漆的,道具灯光组的老师都走了,他能回去找什么?正失落着,身后又传来脚步声,曹文声音嗡嗡地:“人都走光了,我陪你找吧。” “哦。” 钟奕走左边,曹文走右边,两人隔着段距离并行。一起莫名其妙地返回了木屋,莫名其妙地翻找一番,又莫名其妙地往回走。 彼此都不太敢说话,钟奕默默的,曹文也不知道说什么。雪落在脸上瞬间融化,因为脸太红了,热得让雪待不住。曹文则热得干脆脱了大衣,他终年像个火炉子一般,天冷的时候,钟奕就爱往他怀里钻,非要他捂脚才能睡着。然而多久没捂脚了呢?曹文把大衣往钟奕身上一披,自己不怕冷地往前面去。大衣领子的毛摩擦着脸颊,脸就更热了。 两人都像初识情爱的小伙子一样,蒙着头往前走。曹文雷厉风行,脚步如风,钟奕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曹文的脚比他大一码,他正好踩着他留下的脚印走。这样走了一会,钟奕越走越快,险些就和曹文的背撞上。他慌忙停下,四面八方的风顿时如刀刃般飞来,吹得他打了个哆嗦。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曹文走前面是在给他挡风探路。眼角被风吹得湿凉凉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什么滋味。 再要往前走,却是一片辉煌的灯光。到生活区了。 钟奕走到自己帐篷前,曹文也跟到他帐篷前,钟奕迟疑地驻足一会,想脱下身上的大衣。曹文道:“穿着吧。” Amy透过帐篷看到外面的人:“是小奕吗?我都给你热好洗脚水了哦,快进来呀。” 钟奕的目光则黏在曹文身上,拔都拔不下来。曹文微笑,他一笑雪就在他脸上融化了,显得温情又迷人。 “回去吧。” 他挥手,要他快进去。钟奕不自禁地往前迈了一步,Amy喊他半天不应,亲自跑了出来:“哎哟,曹导也在?” 曹文道:“嗯。” 他看着钟奕,钟奕也看着他,痴慕的目光都要将曹文给缠住了。Amy拉了他几次没拉动,气氛变得诡异。而曹文依旧笑着,他要等他进去他才走。 搞什么啊?Amy一头问号。他硬拖着钟奕进帐篷,钟奕一面走一面往回看,男人的身影在视线里越来越窄,越来越看不见。直到他被拖进帐篷,影影绰绰的影子还落在那里,仿佛是尊神,屹立不倒。他睡不着了,他怎么能这样,让他辗转反侧,心乱如麻。而站在外面的曹文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笑了两声,又摇头,笑自己蠢。可是蠢,他也不走,他就呆在那里,离他的人近一点。如果可以,他就在帐篷外面打个地铺,打地铺也不错,和那人只有一墙之隔,他都能听到他的呼吸。 曹文心旌神驰地想了一会,噙着笑往回走。那一晚上,只要见过的人都觉得太可怕了。 第二十章 徐平看着面前一人多高的围墙:“真的要这样吗?” 刘育良道:“嗯。” “如果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没人会发现。” 徐平心中忐忑,他退后几步,一个助跑,人给黏在了墙上。刘育良扛住他的腿:“踩着我,快上去。” 徐平腿发软,快哭了:“我上不去。” 刘育良叹了口气,扛着他两腿用力往上举:“抓住墙头的砖头了吗?” 徐平点头:“嗯嗯。” “撑一会。” “我……撑不住……”徐平一句话没说完,刘育良已经翻身上了墙,抓住他往下滑的身子。 徐平目瞪口呆:“你好厉害……” 刘育良提着他翻过墙,又把他从墙上抱下来。徐平拍拍身上的尘土:“你是不是练过啊?” 刘育良道:“嘘,别说话。” 徐平还在问:“你经常来这吗?” 刘育良忽然捂住他的嘴下蹲,他锁得他太紧,徐平都能闻到他手指上的烟味,他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前面茫茫一片黑暗。老刘呼吸很沉,草叶子钻进了他的裤管,然后有人提着灯缓缓走过。等那人走得远了,刘育良才松开徐平。 徐平倒吸口气:“吓死我了。” “偶尔门卫会来。” “那我们回去吧?” 刘育良摇头,他们继续往校舍里面走,这里已经荒废很多年了,只有一个老门卫,一直住在学校里。后来也就留在这看门。入目皆是一片断壁残垣的景象,教室一大面墙都被推倒了,里面的桌椅东倒西歪,院子里的草长得一人多高,人走都走不进去。 “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 “很多年都这样。” 刘育良好像习惯了这种颓败,他来的时候,这里就停课、打架、拆房子,后来干脆关门了。刘育良分开野草往里走,不忘嘱咐他:“小心那种利齿的草,会被划伤。” “哦。” 他们走了好一会,还没走出这片荒地。这学校也太大了吧。徐平擦了擦脸上的汗,跟紧刘育良的步伐,即便穿着衣服,小腿还是被草叶子划伤了。 他腿疼,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刘育良停下等他。 “老刘,还有多久到啊?” “叫我老师。” “老师……” 刘育良很看重这个称呼。这段时间,徐平都在偷偷跟着刘育良学习乐器,从认乐谱开始,长笛、箫、手风琴,一样都不落下地学。刘育良对他很严厉,一个音不对都要受罚,在大冬天里,练得头晕目眩,手指发颤,老刘还盯梢一样看着他,真是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走出这片荒草,两人来到一座小楼前。小楼窗户玻璃都碎了,屋顶被掀掉了一半,墙上斑斑驳驳生了许多霉斑。 徐平仰望着它:“到了吗?” “到了。”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徐平被满屋的尘土扑了一身。里面堆满了杂物,灰尘能够一寸多厚,到处生满了蜘蛛网。徐平完全没法下脚,刘育良却浑然不觉,分开杂物往楼上去。徐平跟上去,这里有什么呢?有什么非要刘育良费尽心思爬墙进来的呢? 月光从楼外倾泻进来,照出一小片银色的光。而另一半被湮没在了黑暗里。刘育良忽然在窗前停住,隔着背影,徐平看不到他在看什么东西。只见他把杂物全都堆倒了,手指颤抖地抚摸上一块木板,然后用力地擦,用袖口擦,力度大得身体都在大幅度摇晃。 他吓到了:“老师……” 刘育良没理他,还在擦,直到把那块木板擦得发亮,露出原来的底色。 木板掀开,是黑白相间的88个琴键,发着朴拙而优雅的光。 徐平惊叹了:“是钢琴!” 刘育良像对待孩子一样爱怜地抚摸着它:“是钢琴。” “这里怎么会有钢琴?” 这架钢琴就摆在一堆杂物里,外面琴壳有部分被破坏掉了,琴弦和弦轴钉生了锈斑,琴键灰扑扑的,出现各种脏污斑迹,有些琴键甚至被拔掉了,连踏板都不灵光。刘育良一个音弹下去,发出艰涩又尖锐的偌大声响,不忍听闻。即便如此,刘育良依旧优雅地坐在钢琴前,坐在一堆废墟里,弹奏起他最爱的那首《英雄交响曲》。 果断有力的和弦、铿锵激越的乐章,在艰涩难听的琴音下,从一开始的低沉的音调,到旋律不断加强,沉思、痛苦、困惑交织纠缠,如逆流而上的游鱼,不断碰壁、挑战、抗衡,直到冲破堤坝,进入全曲的高潮,广阔的音域、汹涌的激流,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形成一个巨大的逐鹿战场,对生命的热情,对音乐的热爱,人类不曾泯灭也不会消亡的美的力量,重新响彻在这片荒野之中。徐平仿佛看到一个不断抗争铮铮铁骨的男儿,即便被反铐着双手,也一定会哼着歌、打着拍子走向灭亡。 《英雄曲》、《庄严弥撒》,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文明,维也纳、印象主义,贝多芬、肖邦、莫扎特……众多流派与世界大师,还有更多在沉默中发出真实声音的人们,不管穷人、富人,他们都引吭高歌,狂欢热舞。在那个世界,只有音乐,只有音乐的力量支撑着气息奄奄的囚徒们,即便他们头发白了,牙齿掉光,身体破败,但他们还有音乐,这是在屈辱和暴虐中不会死亡的东西,永远存在心中对美好事物的期盼。 刘育良弹完最后一个音,华丽流畅的乐章留下最后一记震撼人心的强音,他手指颤抖,心情激动地抚摸着这架钢琴,久久无法言语。 徐平仰望着他的老师,月光为他的背影蒙上一层朦胧的光,哀伤、悲怆,这个走到穷途末路的人,还有“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诗人般的狂妄与豪放。他到底在坚持些什么?他到底在守护些什么呢? 徐平忽然想起嵇康的《广陵散》,“纷披灿烂,戈矛纵横”,铮铮琴音的旷世绝响;伯牙与子期的《流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君子之交;《春江花月夜》散发弄扁舟,一轮明月,一点渔火的山水画卷…… 广袤天地,星河灿烂,能够留下来的就是这些美丽的东西吧。 徐平坐在刘育良身边,抚上琴键。《致爱丽丝》,虽然这架钢琴发出的每个音都如风烛残年的老头般难听,但空气清冽,月光柔美,美妙的乐章像一股清泉流入心间,给予战场上下来的人最温柔的抚慰。在这一刻,他明白他,他亦懂得他,灵魂无比的贴近、契合,导致刘育良不知不觉跟上徐平的节奏,回旋曲的和弦,徐平弹奏得难听,刘育良弹奏得也难听,两人合奏完成一曲乐章,手指敲击最后一次乐曲的叠部,渐行渐缓,直至轻柔的旋律在一片皎皎月光中弥散、结束…… 两人彼此凝望,微笑,无需多言,只有感受。这次乐曲带来的力量比方才更加震撼、弥久。温柔比残酷美,愉悦比痛苦好,经历过挫折的善和美,是有韧劲的,足以让我们坚持很久很久…… 现场沉浸在一片温柔的气氛中,每个人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破坏这种美感。曹文摸摸钟奕的头,这是奖赏。钟奕给大家带来一个意外,《致爱丽丝》是剧本中没有的,他在配合曹文的同时,还给出了一个意外的惊喜。这一点加入,就让这场戏有了更多的层次,更广阔的想象空间。 大家都围了上来,钟奕,你太棒了,你怎么做到的?你们也配合得太完美了吧,你和导演是不是私下排练过啊?哇,刚才简直就是神奇,我真的不敢相信我看到了什么! 众口称赞,钟奕被围在中间,脸色通红,心情更是兴奋。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他终于又感受到了拍戏的乐趣。就是这样的兴奋,这样的畅快淋漓,他很久都没有感受过了。 曹文远远看着人群中的钟奕,微微一笑,是的,他值得。他早就知道,他不靠自己也能演绎好自己的角色。他的灵性,他的美,他都知道。 第二十一章 Amy和徐平、曹文一起走,只觉得怪异。钟奕在中间,Amy挽着钟奕的胳膊往前走。曹文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过来,走到了钟奕的旁边。 Amy道:“曹导,好啊。” 曹文摸了摸鼻子:“嗯。” 方才他拉着钟奕走,钟奕在人群之中寻找某人的目光他还记得。Amy冷哼一声,钟奕默默地笑,他笑起来,眼波流转、眉目生动,整个人都像是从泥塑中活过来一般,有了生气和颜色。曹文看得心头发热,没话找话聊:“听说你们搬了啊?” Amy道:“是啊,老孙给我们分了个宿舍,还是带暖气的,洗澡别提多舒服了!不是我说你,曹导,你早这样,我们就不用在帐篷里受冻了嘛。” 曹文看着钟奕,向他眼神示意。钟奕微微低着头,只是笑。 曹文道:“啊,是我疏忽了。你们还有什么需求尽管提,让老孙去办。” “那能给我们弄个足浴盆吗?”Amy疯狂眨眼。 “行啊。” “微波炉呢?” “也可以。” 曹文摩挲着双手,后又垂在一侧,想通过走路的间隙偷偷抓住钟奕的手。钟奕默不作声,任凭男人的手背一荡一荡苦苦捕捉着,好不容易擦着一回,被Amy突然横插进来,曹文唬得一跳:“干什么?” Amy道:“怎么啦,我说,能不能让我们晚一小时出工,6点半真的很早哎。” “不行。”曹文皱着眉头。 “别的剧组都八点出工!”Amy控诉。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晚半个小时都不行??” “你别在这和我胡搅蛮缠,我说不行就不行。” 钟奕忍不住笑,Amy一肚子气没法发,扯着钟奕就走。曹文在后面哎地一声,钟奕回头看,两人已经相距很远了。 其实曹文想送他回去,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想进去坐坐。但那个恼人的化妆师,每次都横插一杠子,让他看得见吃不着,心痒得不行。而越是心痒,越是想见。两人虽在一个剧组,但除了拍戏,真正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加上前段时间吵架了,正是想得厉害的时候。 中午放饭,Amy又见曹文游游荡荡坐到了钟奕身边。他一口饭没咽下去,指着曹文就大吼:“你你你,你起来!” 曹文漠视他。 “你坐我这边,我坐小奕旁边。” 曹文反问:“为什么?” Amy搬出救兵:“小奕,你是不是不愿意让他坐你身边?” 钟奕低着头,饭粒几乎呛在喉咙眼里。曹文给他拍拍背,温柔地道:“你不愿意我坐你身边?” 钟奕摇头,抬头又见Amy锐利的目光紧盯着他。一边是好友,一边是情人,他左右摇摆,拿不准主意。曹文看他犹豫纠结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大手一挥,放过了他,主动坐到了对面。Amy哼了一声,抱着饭盒贴身挨着钟奕坐下。 “亲爱的,今天收工早的话,陪我录个视频呗。” 钟奕扒着米饭:“什么视频啊。” “当然是网红大大Amy老师的妆教视频啦。” “哦。”钟奕埋下头,不知道这次是帮他染头发,还是刮腋毛。Amy的重口味真的让人不忍直视,每次还要拉他一起,B站的视频点击蹭蹭地往上涨,虽然他都戴着口罩,但也被人认出过好几次。 Amy和他聊着之前那些糗事,谈笑风生。眼睛里活泼泼得俱是笑意,转眼看到曹文也在看着他,深邃的目光仿佛洞穿他的骨髓,进到他心里面去。他浑身一凛,又羞赧紧张起来。他一紧张,话就更少了。饭桌上只有Amy在那大讲特讲,嘻嘻哈哈,曹文也沉默,将自己碗里的排骨一块块地都夹给了他。 钟奕又吃不了那么多,没一会,他的碗就已经堆得像小山一样了。钟奕眨眨眼睛,用哀求的眼神示意曹文。曹文不理,依旧给他夹菜。当排骨盛不下咕噜一声滚到桌上的时候,Amy忽然停了下来:“哎呀,哪里的排骨啊?今天大师傅做排骨了?” 钟奕羞惭得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曹文还没事人一样地刺激Amy:“只有我有。” “凭什么啊!凭什么只有你有,我们不是人啊。” Amy看到钟奕碗里的排骨:“喏,小奕也有!咦,小奕,你什么打的排骨,我怎么不知道?” 钟奕默然坐着,羞得脸色通红,连碗都不敢碰。曹文洋洋得意地咬一口排骨,满嘴留香。他那好东西多着呢,排骨、腌肉、冬枣还有西瓜……Amy终于从两人诡异的气氛中看出了他们的jian情! 这都是什么人啊! 晚上收工,Amy就有点小气。钟奕顾着他,就先跟他回去了。月上中天,曹文睡不着,又徘徊着走来。Amy洗完脚,出来泼水,隔着窗帘,好似看到个人。 “哎哟,那是谁啊?鬼鬼祟祟在我们窗下。” 钟奕扭头一看,盯着那影子沉默半响。 “是曹文吧?不是,他什么意思啊?” 钟奕低声道:“不用理他。” “不叫他进来吗?” 钟奕摇头:“不了。” 虽然两人关系和缓了许多,虽然他有些心动,但还是不要见面罢。他害怕。离得远了,他才好像捕捉到一点曹文的气息。离得远了,他才会对他好。那就保持现状也不错。可是他蠢蠢欲动的心却不这样想,挨着窗子睡下,曹文的影子还是一点一点地遛进来,遛到他的床上,遛进他的被子里。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盖着被子也觉得热,像是春天,一切都毛躁躁的,连床褥间的绒毛摩擦在脸上,都觉得烫。他偷偷拥着这小小的快乐,噼里啪啦地在夜里开放着,杜鹃花、栀子花、风信子、迎春都开了,心潮起伏,燥热难耐。隔着一面窗,曹文徘徊的脚步都像是踏在他心上,踩着他心尖,磋磨啊、煎熬啊,就是不给他个痛快…… 他心里想着,见一下吧,见一下又不会怎样。然而又有一个声音,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了他,下一回呢?还有方尧怎么办,他怎么处理?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而窗外的曹文,等得望眼欲穿,等得心痒难耐。白天有人的时候,碍着面子他还能忍。到了晚上,挨得他那样近,模模糊糊的影子近在咫尺,近得都能听到他的说话声、呼吸声。他不说话还好,说了话,那温柔的声音就像着了魔一般钻进他心里,鼓噪着、诱惑着他。他就更想见他了。可是见了他说什么,当着一个外人的面,他又能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单是看看他也好,能说说话也行。这段时间真是苦了他了,这样想着,又是另一番煎熬。 忽然,房间里的灯灭了。他心里咯噔一声,门关紧闭,里面也渐渐地不再有声音。他着急啊,可是着急,也没有办法。他放下下来架子,往日都是钟奕哄他,这次,他怎么哄,就算要哄,也得挑个没人的时候低声下气。那个讨厌的化妆师,一切都是他的错! 曹文恶狠狠地想着,又在窗外站了好一些时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而这磨人的时光,还在继续。 第二十二章 翌日,曹文拍到很晚,钟奕因为没他的戏份早回去了。方尧一直陪他耗着,要他回去也不回去,索性便拍方尧了。现场气氛很冷,场景需要布置,方尧状态也不是很好,等的过程中曹文就给他讲戏。方尧是一张白纸,以往没有表演经验,给他讲戏就需要很细致。方尧端详着曹文那张脸孔,他一点都不显老,真的,四十多岁,是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成熟、稳重,有征服世界的野心,也有一点天真的理想。有时候很幽默风趣,这是在别人身上看不到的,只有和他才有。他会逗他。 大概是看他年纪太小了,即便做错,也不忍苛责。和他说话,总是像对小孩说话,带一分不自觉的容忍。 想到这,方尧就想笑。其实他不知道吧,这个小孩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他。或许他是知道吧,却又不正面回应。他在和他打什么哑谜呢? 方尧两手托腮,痴痴望着他:“曹老师,你眼角这里有一颗痣哎。” 现场摄影师、道具、灯光所有工作人员都在,曹文有一瞬的尴尬,方尧指着他眼角的位置:“喏,在这里。你看得到吗?” 曹文虎着脸:“我在给你讲戏。” “我知道啊。”方尧道:“你看不看得到嘛。” 他伸长了脖子,和曹文大眼对小眼。从曹文的眼睛里能清晰看到自己的影子,他们是那样的近。 他问出这句,后知后觉地笑起来:“你看不到哦。” “我给你拿镜子。” 曹文拉住他:“你想不想好好演?” 方尧低下头:“我想。” “那你就认真听,听完干脆利落一条过。然后回去休息。”曹文急着回去,他的心不在这。 方尧道:“那我认真听,你能不能喜欢我一点?” “你怎么还讨价还价?” 方尧望着他,含冤负屈地望着他,楚楚可怜地望着他,一双眼睛含了太多的意犹未尽和孺慕之思。曹文避开他的眼神,有些恼:“你说你什么都不想要。” 方尧眼看着快哭出来了,两只眼睛红红的,像小兔子一样。这段时间,曹文对他忽远忽近,频繁地去找钟奕,甚至开始躲他,对他避而不见。他什么意思,方尧还能不明白吗?曹文和那人的情形,他更是看在眼里,越来越有危机感。他哪里做错了,哪里做的不好,他都可以改。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曹文气得把他提到没人的地方。 “你这是干什么?!” “你知道!我在你身边,你就该知道。我想要很多很多,可是我不能要。”方尧忽然爆发,梗着脖子和他作对。 一切昭然若揭。他不是对他别无所求,他没那么伟大。相反的,他对他忽视眈眈,别有所图。可是他偏偏还给曹文自由,让他来选。他把主动权交给曹文,给他两条路,要了我,或者杀了我。 曹文被他这样赤裸裸的表白吓住了,他没想到是这样。他没想到这个小孩还在这里摆他一道。才开始,他只是单纯觉得他好玩、有趣,和当年的钟奕有些相像,在寂寞的时候,在钟奕那里遇到阻碍,失意之余得以慰藉。现在他却有些后悔,后悔带回来一个人精,他能钻到他心里去。 曹文虽不怕人精,却有些烦。他最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娱乐圈子里竟是这样的聪明人,投资人、老板或者政商人士,不入流的就是一些经纪人、记者,汲汲营营,专钻空子,烦人得很。有时候,他也会和他们玩,随便玩玩嘛无伤大雅,但最烦和他们谈事,磨磨唧唧,和你兜圈子耍心眼,十天半月你和他谈不清楚。你谈理想谈电影,他和你谈钱谈营销,驴唇不对马嘴。即便谈拢了,他们还要横插一杠子,指手画脚一番。曹文不耐烦这些,一律抛给了老孙。但这些年下来,逼到份上,他也得出去装孙子,给人家敬个酒,称兄道弟,妥协让步。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 他拍拍方尧的肩:“好好演戏,比什么都强。” 他只能告诫他这句话,再没有别的了。方尧看着曹文脸上从未有过的绝情,彻底慌了。 “曹文!” 曹文回去了,回去路上抽了一根烟,很想钟奕。钟奕纯,他的纯是从内到外的干净,身上还有股莽劲。譬如演戏吧,没入巷之前就敢在电影学院摆摊,一摆就是几年。期间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还是没能阻挠他考学的信念。被他带进门后,更是打开一个新天地,近乎痴迷的热爱,把它当做自己的表达方式。他自己不知道这些,他还不知道么,他呼出一口烟雾,他早就把他看透了,早在那个飘着蚊帐的夏天就看透了他。 他微微笑,紧赶慢赶地又来到钟奕房门外。 夜已深了,四处静悄悄的,钟奕房门紧闭,只有窗口漏出一点微弱的光。曹文犹豫了一会,还是耐不住心中迫切,敲敲窗棂:“睡了吗?” 钟奕正用耳机听歌,没有听见。Amy却是机灵,迅速捅了钟奕一下。 “谁?”Amy问。 曹文袖着双手:“我,曹文。” Amy道:“哦,曹导啊,您有什么事吗?” 曹文道:“你们房间被子够吗?要不要我拿床被子过来?” Amy吃吃地笑,对着钟奕挤眉弄眼:“够啊,昨天还送了我们电热毯呢,冻不着我们。” 曹文失落道:“哦,那没什么事了,早点睡吧。” 他抬头看看孤寂的月光,走了几步,又倒回来。 “暖手宝有没有啊,我拿个暖手宝来?” Amy要笑弯腰了,上气不接下气,连连摆手。钟奕尴尬、无奈又好笑。他在窗那边说了声:“不用了,您快回去吧。” 曹文听到钟奕的声音,就像猫见了腥,抓住窗棂道:“你冷不冷?” 钟奕脸红着,低声:“我不冷。” 曹文挠了挠头,想不出说什么:“早点睡啊。” “嗯。” “明天早上见。” “嗯。” 曹文觉得还不行,吃不着糖的感觉:“叫我一声,乖。” 钟奕当着Amy的面,脸色绯红,死都不肯发声。曹文也知道他是不肯的了,失魂落魄,最后只好悻悻离去。 第二十三章 私下不让见,曹文一大早利用职权拉了一支小队,避开人群、避开剧组、也避开方尧,和钟奕下山拍戏去。 老孙说什么都要跟上,曹文大手一挥:“不用,只张博跟着就行,再给我辆自行车。” Amy含泪和钟奕依依惜别:“女儿啊,关键时刻一定要守住,不要给麻麻丢脸好吗?” 钟奕莫名其妙被塞一包杜蕾斯,两人推来搡去,曹文推着自行车过来:“来,上车。” Amy一副嫁女儿的表情:“曹导,好好照顾我们小奕,知道吗?不养得白白胖胖的不能回来啊!” 众人哈哈大笑,方尧也站在人群里,冷冷地看着他们。 徐平惊讶道:“老刘,你哪来的自行车啊?” 他摸摸轮子,摸摸大梁,这玩意,花钱都买不到的好吗?冬去春来,政策放宽,好多知青陆陆续续开始返城。刘育良的父亲也翻了案,学校重建、高考恢复,因老刘博学多识,被乡里恳请留下来做教师,给了他一辆自行车。 两人洋洋得意地在马路上显摆。刘育良道:“上来试试?” “我可不会骑这玩意。” “怕什么,我教你。” 徐平笑嘻嘻地:“那好吧,你可别摔了我啊。” 徐平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跨过大梁。刘育良在后面掌控着方向。 “老刘,你慢着点!我害怕!” “有我扶着,不用怕,你尽管骑!” “不不不!我不会!” “用力蹬,蹬轮子,对,手抓稳,掌控好方向。”徐平使出吃奶的力气蹬,刘育良平衡着方向,慢慢放开手:“对,不错,往左,不是往右,往左。快,掉沟里去了,快往左!” “哪边是左?”徐平欲哭无泪。 “你左手边就是左啊!算了,停、停!赶紧停下来!” “怎么才是停——唉哟!” 徐平连人带车翻到沟里去了,山上围观的一群孩子哈哈大笑。徐平从泥里爬出来,一个劲地搓衣服:“你看看你,我都说不会骑了,你偏让我骑!” 刘育良穿着单衣站在山上,额头上还有汗迹,呵呵地笑。钟奕有一瞬的怔愣,曹文伸出手,把他从下面拉上来。 “我载你吧。”曹文跨上车:“你是想坐前面还是后面?” 钟奕犹豫着:“后面吧。” “前面宽敞。” 钟奕谴责性地瞪了他一眼:“就坐后面。” 曹文无所谓地:“后面就后面。” 老男人要他抓好自己,钟奕只小小地抓着车座,还没抓稳,车子便风驰电掣地下山去了。 嘻嘻,徐平别提多高兴了。他第一次下山,第一次进城,从山上下来这一路,他都像兜风一样,站在刘育良后座上好不老实。进了城,街市攘攘,人头攒动,公交车慢悠悠地从马路中央驶过,挑着扁担卖菜的边走边吆喝,瓜子、花生、饼干、点心、还有新鲜的水果,街旁摆着烤红薯的摊,供销社里新进的一批货隔着橱窗都发着亮闪闪的光。电影院新进的一部电影,排着老长的队。 刘育良为数不多的粮票、布票还有攒的十几岁块钱都交代在了这里。徐平要什么,他给买什么。徐平抱着一摞桃酥,一面吃一面还不忘掰一块给他:“吃啊。” 刘育良道:“你吃吧。” 徐平直接怼到他嘴边:“没关系,你吃,你买的嘛。” 刘育良只好咬了一口,徐平也不嫌弃,把剩下的一点渣渣又放自己嘴里去了。徐平不自觉地吞咽着,脸疑似有点红,还得牵住他的手:“那边热闹,我们到那边去。” 刘育良无奈笑着跟了上去。 张博在监视器里越看越奇怪,这不对啊,徐平和老刘没明显的感情线啊,这两人在干什么呢?看钟奕投入的样子,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啊。曹文更不可能,那一脸猥琐的笑意明显就是享受其中。这两个家伙,竟然假公济私,在戏里谈起恋爱来了! 谁批准他们公费谈恋爱的啊?让他们这些群演、道具、灯光情何以堪?不会被他们秀瞎眼吗? 曹文的确是在享受,他如何能不享受呢?徐平比钟奕活泼,比钟奕热情,比钟奕主动,剧情逼迫钟奕必须拿出十二分的热情和精力,围着曹文转。这是很难享受到的福利。 平时生活里的钟奕都比较冷淡,极难表达自己的感情。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曹文说话多,曹文在教他、曹文在引导、曹文在主动。导致日子越来越乏味、发絮,曹文不可能心都放在他身上,日子久了,也就谁都不主动,慢慢沉寂下去,慢慢疏远。而这次,那点发絮的感情似乎又重新燃烧起来了,徐平粘着刘育良,徐平又来找他了,徐平仰望崇拜着他,徐平只为了他一人转,徐平、徐平……在某一瞬间,徐平和钟奕根本分不清楚。连钟奕自己也觉得,他就是徐平罢。 两人在一起八年,也算是彼此了解,都很熟悉了。如今,又像回到了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品尝着最初那折磨人的,似远似近,甜蜜心动的爱情,都颇为感慨。 曹文不自禁地握住钟奕的手,又握一握。钟奕被他拉着走在身边。两人一起进了电影厅,前后座位挤得满满当当,头顶就是白茫茫的灯光,旁边副导在指挥群演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鼓掌,而曹文目视前方,端正坐着,只是握着他。手都被攥湿了,他也不肯放。钟奕心潮起伏,扭过头看他。曹文还是那样,什么都没变,也好像什么都变了,所有人都还在准备,现场吵吵嚷嚷,钟奕忽然用力往回抽手,用力挣脱,曹文攥着他的手放腿上,端坐着:“你就陪我坐一会又怎样呢?” 钟奕道:“您真的很讨厌。” “嗯。” “又霸道。” “哼。” “还专门欺负我。” 钟奕挣脱了两下,没挣开。曹文笑呵呵的,嘴角弯起来。那一场电影,也便那么看了。至于剪不剪进片子里,那就是两说了。 第二十四章 刘育良带着小跟班徐平来到一所海军学校,徐平问:“你找谁啊。” 刘育良不语,通过门卫传达半天,方才有个军官模样的人从学校里面走了出来。 “老刘?”那人拍了下刘育良的肩:“我说谁找我呢,原来是你。” 刘育良仿佛和他很熟悉,又有些疏离,歉然一笑:“你怎么样?” “嗨,我还就那样呗。要不要进来坐坐,我家就在里面。” “不、不用了。” “来嘛,进来坐,客气啥!”那军官提起他们的东西,热情地邀请他们进去。在校门口又和门卫寒暄两句,才领着他们进去了。学校里面和外面是截然两个世界,安静的林荫道立着很多参天大树,这时候已经抽出了新枝,郁郁葱葱。湖旁边是柳树,矮一截的是迎春,一路过来有很多小别墅,带着一个小院,年纪大的老人就蹲在院子里收拾自家的菜园,台阶上放着个收音机。收音机,徐平只有在乡大队的广播站见过。 军官把他们请进一栋房子,棕色沙发、白色沙发罩、暖水瓶、茶杯,井然有序,干净整洁。军官给刘育良和徐平分别沏了杯茶,徐平慌得起身去接,差点打碎了茶杯。刘育良还算镇静,只是默默的,不说话。军官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让我去接接你。” “我自己来就行。” 军官坐进沙发里:“哦,你这趟来有什么事吗?” 刘育良低着头,不自觉地就在他面前躬着身子:“上回我给你写了封信……” “哦,你说信。” 军官立刻又站起来,刘育良也要起身,被他按下。他匆匆从书房里拿出之前那封信件,不知道兜兜转转过了几个月才到了他手里。他感慨道:“不容易啊,前两个月我才收到这封信。这些年我也没帮上你,惭愧得很。你第一回找我办事,我自然是要尽心尽力。但是你也知道,这玩意很难弄,要不是去深圳、香港还真找不着,现在都是国外的人私自带回来,风声还很紧,你再宽限我两天,我弄到了肯定送到你那边去。” 刘育良再笨,也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了。他起身道谢,尽力保持他的礼貌与风度。徐平刚把杯子接过来,连口热水都没喝着就要走。那军官愧疚得很,拉住刘育良道:“你等等,我虽然没有那样的高级货,但我这里还有个收音机,你一定要收下!” 刘育良不收,那军官就往他怀里塞,两人拉扯半天,军官最终还是把那个破旧的老牌收音机给他了。 从学校出来,刘育良就没说话。徐平跟在他身边,抱过收音机。 回去路上就和来的时候不同了,徐平抱着收音机乖乖坐在后座,刘育良在前面骑车。骑到半路,石子滚进了车链子里,刘育良趴在地上修车,徐平抱着收音机和一堆零食守在一旁。夕阳西下,满山余辉,照着沉默的两个人影。红日一点一点沉下去,大山从靛青到深黛,辉煌的霞光为这肃穆的大山染上最后一层金光。刘育良又跨上自行车,徐平抱着收音机跳上车,叮叮当当往大山里去了。 “你不回去了吗……”徐平在车上颠得话都说不成一句。 “啊?”刘育良回头。 “我问你还回城吗?”徐平大声又问了一遍。 刘育良又不说话了。 徐平有些着急,但这也不好问。他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想老刘是不回去了,还是回不去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刘育良问他。 “不好说。我问了几次,他们都没回我。” “家里来信了吗?” “没有……” 母亲另组的家庭还会记得他吗?大概早在弟弟的欢声笑语中忘了吧。当时大部分人不管是病退、困退,还是家里有关系的,有特殊困难的,都在想尽办法离开。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走掉,留下的人人心惶惶。而他和老刘就像被世界遗忘了一样,孤独地生活在这大山一隅,今天默默无闻,明天还会继续默默无闻下去。 刘育良道:“我会帮你的。” 徐平抱着收音机默默抽泣,两人一起穿过这大山的幽幽黑暗。 回到家,刘育良便开始捣鼓起收音机。徐平百无聊赖地翻着课本,他底子差,如今也看不下去几页书去。翻出口琴吹了一会,他趴在床上问老刘:“你说我能考上音乐学院吗?” “不是能不能,是必须。” “那我要是考不上呢?” “没可能。” 刘育良不给他留后路,徐平闷闷的:“万一呢。” 刘育良抬头用严厉的目光瞪他,徐平吐吐舌头,又开始复习功课了。 老刘把他拉起来:“走。” “去哪?” 刘育良搬着收音机出门,徐平连忙穿鞋跟上。夜深了,空气里始终有种烦躁的气息。春天就是这样,什么东西都像长毛了一样。有猫在山墙上弓着背叫chun,柳絮在夜里纷纷扬扬地吹来,蒙了人一脸。徐平跟在刘育良身后,从学校后门进去,一直来到琴房那间阁楼。 “来这干嘛?” “听歌。” 刘育良登上阁楼,他之前做过一番布置,这间阁楼已经和第一次来的时候大不一样。钢琴被摆在正对着窗的位置,白色的窗帘随风而动,靠墙摆着一张小铁床,几只板凳。偶尔他们会过来练琴,夜里的时候,琴声随风散出去,变得空旷缥缈。这间阁楼在学校后院的荒野,门卫也不大往后面来,至今都没人发现他们的举动。 刘育良把收音机放在钢琴上,对着某个方向开始调频。沙沙的电流声,偶尔有几声新闻播报、唱戏声、说书声,夹杂着噪音传来。忽然,在一曲悦耳的旋律上停住。 微醺的曲调、又甜又软的嗓音,包含着万种风情,如同荡漾的春风迎面扑来,几乎将人醉倒其中。 徐平瞬间脸红成一片,歌还能这么唱?歌词还能这么写?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那歌声让人骨头发酥,却又欲罢不能,吸引着人听下去。徐平脸发烫地伏在钢琴上,看向对面的刘育良,两人目光一触,又齐齐低下头去。春风吹动着窗帘,温柔婉转的歌声香甜绵密,后劲极大,唱得人心怦怦乱跳。徐平紧张地抠着钢琴毛躁的木纹,刘育良一言不发。 徐平模模糊糊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然而他不能确定那是什么。有什么东西在内心冲撞、厮杀,大力撞击着他的胸口。撞得他嗓子发紧,呼吸炙热,他渴望地看着刘育良,目光盈盈。刘育良也看着他,两人之间莫名越靠越近,头抵在了一处,呼吸相闻。风吹来,鼓动出一个花苞,他微微抬头,舔了一下曹文的唇。曹文的唇也是干涩的,甚至是干渴的,但曹文没动。钟奕羞怯地胀红了脸庞,闭上眼睛,再度覆上曹文的唇。这下干渴的嘴唇便如泄了阀门般,万物复苏、春回大地。四瓣嘴唇饥渴地黏在一处,相互舔舐、碾压、吮吸,巴不得都想把对方嘴里的甜味搜刮干净,缠绵悱恻地交缠在一起。 片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没人敢发出一点声音,这完全脱离了剧情,是剧本里根本没有的。但镜头前的他们还在吻,钟奕被剥夺了呼吸,脑子里乱轰轰的,听不进任何声音。只有曹文的唇是热的,舌头钻进来温柔地舔舐他,照顾周到地扫着他敏感的口腔内壁,濡湿的亲吻声是那样的可耻,而心底的秘密被他一览无遗地看穿,仿佛整个人都是他了。心底漫上来汹涌的潮水,将头顶都漫过去,他和曹文飘在蓝色的海底,有游鱼纷纷游过,它们都是色彩斑斓的,珊瑚伸着柔软的触手,抚摸着他的脸,是那样的湿,那样的黏。而他们还在接吻。他做了个梦,梦到他和曹文真的去了马代,去的那天还是在下雨,下着雨,他非要深潜。曹文就说,好啊,我陪你,要死一块死吧。他说话总是这样不知忌讳,他立马就生气了,不去了不去了,回去总行了吧。每次都这样,每次都不了了之,这个人怎么这么可恨。钟奕狠狠捶他,大雨倾盆,潮水翻涌,曹文将他拉进怀里,吻了他。 钟奕拼命推拒着曹文,他要呼吸不过来了! 胸膛要炸开,嘴唇都发麻,好不容易分开来,曹文深邃的目光还盯着他,像把他吃了一样的可怕。钟奕回想起方才那个梦,心有余悸,慌不迭地就跑了。 他跑了,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 心跳得窒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山间。月光洒下来,给他照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似乎有闻到什么花香,是广玉兰还是海棠呢?不过都不重要了。他的嘴唇还是烫的,他怎么那么没有羞耻,当庭广众就……曹文也不阻止他,要说没有预谋,他死也不信。是的,他就是这么讨厌,这么可恨,做好了圈套等着他来钻。肯定是的。 想到这里,钟奕就更生气了。但生气过后,又有种莫大的甜味在心里爆开,甜滋滋的,无与伦比的好。他胡思乱想着,在树林里打转。不知道曹文怎么样了,他留下的烂摊子又怎么处理,但他是绝不会回去的。 这样想着,月光底下,曹文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面前。月光幽幽,无限浪漫。 钟奕慌忙看向身后,曹文拦住他的去路:“去哪?” “你怎么在这?”他两腿发软,话都说不利落了。 “人都散了。” 是啊,不知不觉月上中天,他还在这里瞎转,都不知道时间过得是那样快。 “我要回去了。” 钟奕低头往前走,曹文大手一拨将他推得退后。 钟奕疑问地看向他。 曹文微微一笑,一手拿了只杜蕾斯,用牙齿慢慢咬开。 那东西什么时候到了他身上?钟奕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你干什么?” 钟奕如临大敌,挣扎着往外跑。曹文叼着那只套子笑,一拨腰又将他逼回原地。 反复几次,逗小动物一样,钟奕濒临崩溃:“你到底要怎么样!” 曹文一把扛起尖叫的爱人往琴房走去。 第二十五章 曹文一路扛着钟奕进了阁楼,刚把人放下,钟奕夺门而出。曹文拦着人的腰把他扔门里去了,两人力量悬殊,曹文抓他就像抓小鸡崽。钟奕后退着贴在墙上,急了:“不行,不能在这!” 曹文歪着头笑:“那在哪?” 钟奕气急败坏:“你知道这是哪吗?” 这是片场,这是两人拍戏的片场,方才他们还在这里讨论剧情,在镜头下演绎着别人的人生。现在就只是他和他了。这里虽然黑压压的一片,但他能感觉到周围有几千几百双的眼睛在看着他。床是眼睛,墙是眼睛,拍摄的设备是眼睛,静默的灯架是眼睛,连他们身上穿着的戏服都是眼睛。四面八方的眼睛监视着他们,而曹文就是要在这几千几百双眼睛的监视下干他。 曹文扯了扯衣领,喉头燥热,一颗一颗解着自己衣服的扣子。那双黑色深邃的眼眸发着危险的光,盯着他就像盯着自己身下的猎物。钟奕一步步贴近门口,被他抓着头发掼到墙上,扭着胳膊反剪身体,压制着一把撕破身下的裤子。 钟奕高亢地叫了一声,意识到这声音是会传出去的,又拼命压抑住。两腿不断地发抖,大力地挣扎着。曹文箍着他的身体,温热的身躯,柔韧的腰肢如活鱼一般在他怀里挣动,只会引发他更深处的欲念。这么多天了,他像高傲的天鹅一般不让摸、不让碰,安静美好地站在那里,不远不近地吊着他,撩得他心头火热。现在好不容易落到他手里,还会让他有机会逃走么? 黑暗里只听“呲啦”一声,钟奕大腿内侧的布料不翼而飞。温热细腻的肌肤直接与空气接触,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冰冷的空气如小冰棱子在肌肤上跳舞着。钟奕拼命夹着双腿,仍挡不住曹文的暴力。倾轧下来的力量如洪水猛兽将他扑倒,他从来不知道曹文的力量会如此之大,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大腿内侧的那道口子被撕大,半块布料吊在空中,如同一块破布门帘。钟奕忍着羞耻,脸颊贴着冰冷的墙壁急促地喘息。曹文按着他的脖子,往下急迫地撕掉布料,这下连遮羞的门帘都没有了,半只屁股被暴露在空气中,后门彻底成了一个孔洞。曹文犹觉不足,抓着他的内裤暴力一扯,钟奕呜咽地叫了一声。那叫声太惨,直接戳曹文的心窝子。大腿更是抖得不成样子,浑身都在颤栗。曹文捞着他的腰贴紧,强迫他与自己接吻。强势野蛮的男性气息不经他的允许钻入他的口腔,近乎粗暴的舔舐夺去了他的呼吸,津液交换发出偌大的濡湿声响,来不及吞咽的就溢出在嘴边。曹文掐得他的下巴有些痛,钟奕倔强地挣了一挣,引来更大的反噬。而男人的手也没闲着,脱不了他的裤子就粗暴地往下扯,布料勒着青年的大腿露出整个屁股来。男人用一只手给自己戴上套子,迫使青年翘起屁股,剥开内裤的缝隙往里面挤。太痛了,钟奕皱着眉哼都哼不出声,只能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他。浑身发抖,身体紧绷着不肯松一松。曹文呸地吐了口唾沫涂抹在套子上,亲了钟奕一口,将自己的性器再度塞入那销魂蚀骨之地。性器一点一点往里挤,便如曹文一步一步侵入他的心脏,钟奕承受不了地哭出声。两人太久没做,他身体太敏感,一碰他就哆嗦,一摸他就要呻吟。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欢快叫嚣着欢迎曹文的入侵。而他们又是做惯了的,这些年,曹文不仅教他拍戏,还教了他太多的东西,包括熟悉彼此的身体。曹文是他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他最了解他的脆弱之处,知道用什么办法在最短的时间里瓦解他的意志。曹文蹲下来,对着青年的穴口吐了口唾沫,手指涂抹揉按着插入两指进去扩张。钟奕呜呜地叫,缩动着屁股躲他的手指。他啪地拍了下他的屁股,强硬地掰开青年的臀缝,对着那个黏湿粉红的穴口舔吻上去,钟奕霎时疯了一般地挣扎起来,他掰着穴口,大力地舔舐吮吸,伸进手指去抽插,直到将里面的穴肉舔得又湿又软,钟奕结实柔韧的大腿发着淫光,屁股摇成一荡接一荡的肉波。呻吟的叫声变了调,身体酥软得化成一滩春水。从入侵的那一刻开始,异物一点一点充盈填塞着钟奕的身体,他就受不了了。结合的部位仿佛着魔一样,每侵入一分都能令他的灵魂为之颤抖,下面更像泛滥了一样,极速的分泌体液,又被体液润滑,深入到更幽秘的地界。 他抽泣着,在男人狂野的亲吻中喊着:“不要,不要……”而这只能引发男人更狂热的对待。有多久没碰他了?曹文想,他想不起来了。只是这一次,与以往的许多次都有点不同,他有些失控,他像打桩一样撞击着钟奕,只用身体和他的身体对话。撞得两片布料翻飞,阴囊拍打着他的会阴,耻毛磨砺着黏湿的穴口。里面热得仿佛都要化掉,心底涌上来一股很奇怪的感觉,一点酸涩、一点仓惶和重燃激情的欣喜,让他迫不及待拥紧钟奕,拥得再紧些。而身体却在疯狂地交合,两个人都有点疯了,做得越来越猛烈,越来越顺畅,不留余地地燃烧尽最后一丝热情。钟奕被操得几乎晕厥过去,还是用两只大眼睛看他,腿软得站不住,被曹文捞住腰笑:“忍着点。” 空气变得炙热,屋子里温暖如春。时间的旷野那么大,而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做什么。内裤被拉扯得变形,曹文直接撕爆,咬住爱人的下唇,屁股抽动紧缩,双双交叠着一起发泄了出来。套子破了,精液淋淋漓漓从钟奕的大腿滑下,曹文叫了他一声:“宝贝。” 钟奕掉过身子来,两人头抵着头,青年柔顺地环着他的脖子。曹文捧着他濡湿的面颊,刚从高潮爬下来急促潮湿的鼻息,红肿的嘴唇都如此让人心动,眼泪水混合着睫毛,忽闪忽闪地在他掌心里跳动。青年散发着极大的性吸引力和魅力,都要飞到他心里面来了。曹文一腔热血无处发散,只能珍重地吻一吻他,再吻一吻他。 那一晚,他们又做了很多次。楼下的服装堆里、椅子上、楼梯地板,最后一次甚至在钢琴盖上,面对着窗外,曹文大力地在他身体里顶送抽插,钟奕一面提心吊胆唯恐别人发现一面被撞击地呻吟出声,只想当下就那么死了,也好过被这冤家如此磋磨。 月亮西落,只剩下一个惨白的影子。凌晨有鸡啼鸣,大山上彩霞遍布,划下一片余辉。曹文将钟奕抱起,轻轻放在小床上。他自己和衣躺上去,吻吻爱人的脸颊,觉得不够,又吻吻嘴唇,爱怜不止。 第二十六章 日上三竿,钟奕还在那张小床上睡着。两眼泪痕,嘴唇红肿,衣服被蹂躏得破败不堪。他蜷着身子睡,上衣还好,下身简直惨不忍睹。碎成几片的布料纠缠得勒在他的大腿上,后面彻底变成一个大洞,露出整个雪白的屁股,内裤蹂躏成条还挂在他一条腿上。 嫩白的脚丫子,如贝壳般圆润可爱的脚趾从裤腿里伸出来,蜷缩着,昭示着主人的不安。曹文坐在一米之外的椅子上抽烟,观赏着他的“缪斯”。钟奕慢慢从睡梦中醒来,头脑发胀,浑身无力,四肢的关节仿佛被碾碎了重新拆卸过,从骨子里蔓延出一股钝痛。他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就看到一个人坐在那里。梦里他正在和刘育良颠倒乾坤,潜意识知道那不对,可就是控制不了。隐隐觉得自己是徐平,安慰自己说徐平就是和老刘在一起的,但也不对,他明明是钟奕啊,那和钟奕在一起的是谁?他睁着眼睛,有些分不清眼前的人是刘育良还是曹文。 曹文抽了口烟道:“醒了?” 钟奕想说话,刚出声就被他那过分沙哑的嗓音吓着了。 曹文笑,叼着烟给他倒了一杯水。钟奕借着他的手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方才缓过劲来。屋子里不冷,身上略微披了件衣裳,但屁股冻得厉害,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就知道这是曹文的恶趣味了。 他皱眉思索着,坐在床上发呆。想不清他和曹文怎么滚到一起了。就这么轻易让他得逞了,以后要怎么办呢?该以什么样的面目面对他呢?正胡思乱想着,冰凉的唇上微微一热,他被曹文突袭了。他瞪着眼睛看着他,爱人睡眼惺忪的样子太过可爱,曹文一笑,覆上他的唇还要纠缠。钟奕一巴掌推过去,正好打在男人脸上。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曹文立马就愣住了。钟奕慌不迭地摸他的脸,察看他的伤势,唬得三魂去了两魂半,想要补救也不知道怎么补救。 曹文匪夷所思地看着他,钟奕愧疚地低下头。然而挨打的严师摇身一变,方才还是冷峻的面容,这会又笑嘻嘻地凑上前来,钟奕气得转身:“您活该的。” 曹文搂着爱人的腰,脑袋埋在他脖颈间,闻着他身上温软芳香的气息,咬着耳垂道:“起来,换上衣服。” “去哪?”钟奕疑惑道。 “去玩。” 曹文说去玩,那是真的去玩。钟奕从方才就疑惑,已经临近中午了,剧组怎么还没开工。这里除了他们也一个人都没有。 钟奕匆匆穿上曹文给的衣服,起身的时候腰酸腿疼,被曹文直接抱下床来。两人都换上现实里的衣服,衬衣、西装、大衣,十分时髦。钟奕穿了件白色毛衣打底,外面灰色休闲西装包裹着紧俏的身材,弯腰穿鞋子的时候屁股格外挺翘,曹文在一旁抽烟看着,伸出手虚虚描绘着那饱满紧实的弧度,回味昨夜销魂的触感。钟奕回过头,看到的就是男人猥琐的笑意和赤裸裸的视奸,那样的坦荡与享受。他仿佛不知羞耻为何物,钟奕却承受不了,他慌忙穿上大衣,对曹文说:“好了。” 曹文这次谁也没说,只告诉老孙一天之内回转,剧组的事都交给了他。老孙急得问他们去哪,曹文没说,挂了电话。两人秘密出行,都有些兴奋紧张之感。从阁楼出来的时候,寒风一刮,冻得钟奕打了个哆嗦。他不自觉贴近曹文,曹文伸出胳膊让他挎着,他躲在曹文身后躲避风雨。经过了昨晚的一夜,到底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两人如新婚夫妻般甜蜜愉快地走着,不时交头接耳,喁喁私语,遇到方尧的时候,钟奕正和他说着自己的那个梦,曹文似笑非笑听着,忽然哈哈大笑,钟奕也笑,脸颊磨蹭着曹文的大衣有些热。抬头方尧已经到了眼前,钟奕不觉也站正了,手臂离开曹文的胳膊。 方尧问道:“曹老师,你们去哪?” 一大早他就被莫名其妙通知休息一天,而剧组里的头目一个都看不见,演员们人心惶惶。他昨晚就觉得不对,在那样震撼的场面过后,他难过得一夜没睡。早上找遍了他们也没找到,想到也许还会在这边,果然就让他遇到了。他观察着曹文,试图从曹文的脸上找到点让他心安的证据,然而曹文的眼光都没落到他身上。 在钟奕不着痕迹分开的时候,曹文又一把搂过他的腰来,两人贴身站着。曹文端详着钟奕脸上可爱的恼色道:“嗯,出去。” 方尧慌得问:“去哪?” 他不知道他这句话有多么不合时宜,多么没有资格。他只知道他的心惶惶然地直坠下去,而下面是什么他不知道! 曹文搂着钟奕的腰走,两人之间谁都插不进去。至于去哪,就不用告诉他们了吧。方尧急得追了几步:“曹老师、曹老师!” 惶急的声音凌风颤抖,是那样凄厉,而他只能看到曹文残酷无情的背影。 钟奕回头看了看他,竟不知道自己和他谁更可怜些。 曹文这次找了辆车,车上钟奕一直紧紧靠着曹文,男人搂着他的腰半抱着,两人相互依偎。钟奕趴在他胸前,曹文抚摸着他的头发:“怎么这么乖,嗯?” 钟奕蹭了蹭脸,没有说话。 “不开心?” 曹文忍不住声音都放低了。 钟奕摇摇头。 “开心点,你想先吃饭,还是先去现场?”年底活动很多,他们还要参加一个时装展。届时娱乐圈大半数人都会到场,主办方特意邀请了他俩,邀请卡上都是写着两人的名字。 钟奕道:“先参加活动吧。” “不急。车上有点零食,你先垫吧垫吧。” 曹文说着,给他拿买的面包三明治,钟奕猫一样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曹文要他躺在自己腿上睡一会,到了地方就叫他。钟奕怕把衣服弄皱了,不肯躺,只是靠在他怀里,温温暖暖地眯一会吧。 曹文一面搂着他一面刷手机,遇到几个黑子在他微博下留言,噼里啪啦地怼了回去。到了B市,曹文要司机先不去现场,辗转来到一处高级购物中心。临近傍晚,这里还是四通八达、人群熙攘,曹文和钟奕一起从车里出来,瞬间就吸引了不少目光。钟奕很茫然,不知道他们来这里干什么。曹文二话不说,带着他进了一家珠宝店,进门就是琳琅满目的钻戒,发着耀眼又梦幻的光。钟奕被这阵势吓住了,心里怦怦乱跳。曹文叫他:“进来啊。” 他们来到柜台前,曹文和那边的经理似乎熟识,两人不着边际地聊了几句。曹文对他道:“想要什么,自己去选。” 钟奕头脑发晕地走了几步,回头看他,曹文表示一会就来。他踟蹰地走到钻戒区,隔着玻璃看着漂亮的它们。其实他没有戴戒指的爱好,他这行当,戒指不过是装饰,每天都有造型师为他们精心挑选配饰,根本不用他们操心。戴多了也就没有那么稀罕了,在家的时候他完全想不起戴那玩意。但是,若是这世上有一枚属于他们自己的戒指,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那意义就不同了罢。 钟奕心里甜滋滋地,欣赏着它们,觉得哪个都好,哪只都漂亮。一会曹文来了,他喜欢要哪只就哪只吧。 没过一会,曹文就过来了。看着他像小孩子似的盯着柜子的可爱模样,只觉得这次是来对了。他凑近他:“看上什么了?” 钟奕看看他,笑一笑,又低下头来:“哪个都好。” “那我来决定了?” “嗯。” 曹文和经理说了几句,钟奕也没听,还是盯着柜子,心里飘飘然,飞到了天上,飞到了云朵上,心情雀跃地,拉住曹文的袖子:“不用很大的。” 曹文答应着:“嗯,这会快到点了,我们结束后过来取。” “好。” 钟奕被曹文拉着一步三回头,直到出来还觉得方才的场景很梦幻,和求婚似的。而他也似乎等这一天太久了。 第二十七章 曹文和钟奕到了现场先被记者围住了,钟奕除了工作很少出现,每次出现也都是和曹文一起。别人想要见他,先得过五关斩六将,过了曹文那关再说。这时好不容易见他露面,更难得是师徒两人一起,话筒全都递到他们这边来了。 记者先采访大咖:“听说曹导最近在拍新戏,能不能给我们透露一下呢?” 曹文今天心情好,钟奕就站在他身边。他不介意透露点东西:“还在拍,有消息会第一时间发布的。” “在哪里发布?会不会有发布会什么的?什么时候上映呢?” “你问的这些都可以在我微博上查啊。” “您微博是?” 曹文道:“什么你还没关注我微博啊?” 记者匆忙拿出手机:“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马上关注!” 曹文盯着她关注上自己的微博,又道:“看到没,这都是我们拍摄的花絮。这边是山,山后面还有海,你看,这是我们那的小羊羔……” 记者们都围了上来:“哇,好漂亮,这是哪里?” “秘密。”曹文卖了个关子。 “切~”记者们哄笑着,难得气氛好,他们还能和曹文聊到一起。放在以前,两边没吵起来都是好的。钟奕在旁边看着,不时在曹文耳边说些什么,两人对答几句。记者们又八卦起来:“听说钟奕要接电视剧是吗?你要离开大荧幕吗?曹导放不放人啊?” 哈哈哈,人群笑了两声,镜头盯着钟奕那张脸孔,又转过去拍曹文。曹文大方地让钟奕说,钟奕道:“工作的事情公司在谈,具体我还不清楚。” “那就是说,如果有好的机会,你还是会接的咯?” 钟奕笑笑,没有回答。记者又转向曹文:“曹导,到时你放不放人啊?我们钟奕可是很抢手哦。” 钟奕明显觉得曹文已经生气了,耀眼的聚光灯照得他们无所遁形,连脸上的细微毛孔都看得见。他不知道曹文作何表情,只听到他说了句:“我尊重他的意愿。” 钟奕有些恍然若失,而记者还抓着不放:“您这两年一直在拍新作品,但观众评价始终平平,对此您有什么看法吗?” 钟奕看了那记者一眼,这不怕死的记者大概是第一次采访曹文,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钟奕借着光线的阴影在背后悄悄握住曹文,拉拉他的袖子。曹文道:“我只能说,去电影院看电影吧,你会知道我想说什么。” “但是大家普遍反应都不好看啊,您这样一部部拍,是想要证明什么呢?” 曹文皱眉:“你看没看过我的电影?” 记者笑:“抱歉,您票房排片太少,我看不到哎。” 四下里有人笑起来,才开始是一个人笑,接着好像传染一样,大家都笑起来。也许这笑是娱乐性质的,没什么恶意,但还是成功挑断了曹文的神经,曹文往前一跨,钟奕连忙拖住他,高大的身影突然倾轧而来造成记者们的恐慌。钟奕适时地稳住话筒架,拦在曹文面前:“什么时候你学会尊重别人,就不会问出今天这样没涵养的话了。” 记者看着他们:“那我回去搜索一下网络好啦。” 钟奕不再理他,拉着曹文离开。曹文脸色很差,他生气的不是那人说的不对,而是说的太对,专扎他的心窝子。他这样一部部不停地拍,不停地消耗,到底是想要证明什么呢?而站在外围的他们,又能看到什么呢?他们只通过网上的一些评论,零星的印象、片面的言辞,扭曲本意地评判他。他们根本没有看过他的电影,更谈不上理解,他们只是根据自己的臆想,随意地捏造事实游戏取乐,而进行一场自我的狂欢罢了。说到底,他们都是娱乐的载体,他们娱乐他们,这就是他们这些电影人存在的意义。 而观众的评价到底重不重要,需不需要参考?他们的反馈是不是恰恰证明了他是错的,他有问题。因为电影本身也是拍给大部分普通观众看的。而这种全盘否定自我价值的信息,自己能不能够接受,他不知道。 看秀的过程,曹文一言不发。钟奕在下面摊开他的手掌,百无聊赖,在他掌间画画,手指和手指打架,或者就是摩挲着男人手掌上的茧,缓缓地合上,十指相扣,牢牢握住。焦点都在T台上,没人注意到他们私底下的小动作,在钟奕玩玩闹闹,不小心被他捉住,陷入他温柔圈套的时候,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钟奕悄声道:“我知道,我明白。” 曹文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嗯。” 即使所有人不认可你,我认可。即使所有人不理解你,我理解。即使所有人不喜欢你,我喜欢。即使所有人都站在你的对立面,我也会陪在你身边。即使你不完美,你很差,你有缺点,我依然爱你。钟奕想要说出来的话,曹文都明白。也就是明白,他才越不肯放他走。这世界上只有一个钟奕,与他坐在这无间的地狱里。 两人看到一半,一起从后门溜了出来。曹文实在憋闷,到了街上就解了衬衣扣子,爽朗地笑。钟奕也笑,他刚才对着工作人员面不改色地撒谎,连曹文都是一愣。两人一起在大街上溜达,灯火阑珊,车流驶过,两旁的建筑物发着五彩的光。他们一起走在这陌生的城市中,真是从未有过的放松。钟奕忽然兴起,拉住曹文的手:“这次拍完,我们就真的去马代吧。” 他那样大的人了,穿着正式的西装,还像小孩一样倒着走。曹文注意着他身后的路况,在他不小心踩到一颗石子的时候,抢先搂到怀里。两人紧紧贴一会,他再放开。 “那也得拍完再说。”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嗯?” “不管结果好不好,我们都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好吗?” 曹文笑着:“拍完再说。” 钟奕不满意他这个答案:“我们也得有生活不是吗?我好久没听音乐会了哎。” “马友友?” “对啊,我一直以来的偶像。” “你的偶像不应该是我?” “什么啊,马友友你也嫉妒。” 曹文忽然想起:“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他什么啊?比我帅吗?比我优秀吗?” 钟奕忍俊不禁:“你还真的认真了?” “我怎么不认真。” 钟奕趴在他肩上闷闷地笑出来,曹文还在逼问:“说啊,怎么不说话了?” “我不说。” “要你不说。” 曹文一把扛起他来,逼到墙角,深深地吻了上去。钟奕气喘吁吁,的确是说不出什么来了。两人缠绵一番,从巷子里出来,钟奕拍拍身上的尘土。 “那不听音乐会,还可以看话剧啊、音乐剧,随便去哪都好。” 曹文道:“在家看电影好不好?” “好。” 曹文笑他:“没出息。” 钟奕道:“电影是你的全部,又不是我的全部。生活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啊。” 曹文道:“电影是我的全部。” “那我呢?” 钟奕有些得意忘形了,在他怀里仰着头,天真地问:“那我呢?” 曹文捏捏他的鼻子:“你,你真是磨人的冤家。” 钟奕低下头笑。曹文拉着他:“走吧,饿了没有?” “嗯,好饿。” “要司机过来吧。” 他们一起上了车,曹文说了个地址,钟奕没听过。不知道这辆车将要载他去哪里,但是不管去哪里都好,只要曹文在就行。 到了地方,两人都很高兴,快步往楼梯上去。然而这种高级会所,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半都是熟悉的人。上个楼梯,都有人和曹文打招呼:“哎哟,老曹,这是多久没见了?你不是去拍电影了吗?” 曹文道:“啊,回来了。” “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给你接风洗尘啊?” “回头再说。” 他和钟奕相视一笑,一面跑一面应答,根本没人能拦住他们。两人不一会就进了包厢,迅速地贴到了一起。曹文压着他在墙壁上吻,钟奕一直笑个不停,曹文敷衍人的劲太逗了。 第二十八章 直到曹文放开他,钟奕环顾整个房间,才发觉到了不一样。一张长桌,摆着两套餐具,中间放着烛台,旁边就是临海的落地窗。从这里望出去,一片绚烂的人间烟火。他竟不知道曹文还能如此浪漫,特意预定了这里。 钟奕很惊讶,不可置信,他回头看看曹文:“烛光晚餐?” 曹文有些窘迫:“你不是喜欢吗?” 钟奕笑着,摸摸桌子,摸摸餐具,无限留恋的模样。烛台旁边还有枝玫瑰插瓶,他喃喃道:“真的是烛光晚餐啊……” 曹文笑:“傻了吗?” “我以前想要烛光晚餐,你为什么不答应?” “这有什么,不就是蜡烛吗?你想要,在家里点两根。”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这里有气氛啊。”钟奕重复着:“就是不一样。” 曹文看着他笑,也不争辩。这时侍者敲门进来,先上了菜单,询问他们烛台要不要点上。曹文看向钟奕:“要不要点?” 钟奕有些害羞,不肯说话。曹文道:“点上吧。” 房间的灯熄了两盏,只有蜡烛温柔的光,他们点了菜,侍者安静地退出去。气氛忽然一下子微妙起来,钟奕不停地整理方巾,曹文也有些没着没落。他们明明已经那么熟悉了,可是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仍然感觉到局促的紧张。或许是摇曳的烛光,或许是白色的纱帘,也或许是温馨的氛围,果然气氛影响着人的心情,就是这么奇妙。在烛光里看着爱人,大约是和平时不一样的吧。 曹文咳嗽了一声,从背后拿出一个盒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取回来的,推到了桌子中间。钟奕看着那只盒子,小小的丝绒盒子,黑色的,像个魔方。外面的袋子大概被粗鲁的主人扔掉了,只剩下这么一个小小的盒子,莽撞的、可爱的,又不得不立在这里。迎着荧然的烛光,你可以猜里面装的是什么。窗外的风吹进来,微弱的烛光犹如眼睛忽然一眨,沉酣的空气变得毛躁躁的,好像酒醉了一样,混混沌沌地在梦里。他的心却要狂跳出来,心里不信,又不由自主往那里去想,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的?一个人要是爱上你,就会心甘情愿为你花钱。他倒是不用他为自己花钱,只是这么个花法,却是让他快乐的。这要花多少钱呢?他不禁又盘算起曹文的钱来了,剧组的钱那么紧张,他还要这样为他花费,是很不应该的罢。可是就是这样的不应该,他也偷偷地快乐着。应该是的,应该是吧。他盼望了这些年,肖想了这些年的东西,终于能够到来了吧。他起先还不信,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戏里的贴近,两人的默契,都不得不验证了一个事实,他们还没完。还没有完,又亲近不了,这样的折磨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眼看着这个小小的丝绒盒子就是结束他那甜蜜的烦恼来了。他怔怔地看着曹文,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先湿润了。 曹文道:“打开来看看。” 钟奕道:“您爱我吗?” “怎么又问这种问题?” “我就是想知道。” “当然啊。”曹文道:“不然买这个干嘛。” “您也喜欢别人……” “他们怎么和你一样?” 所以,他也是他们之中的一个,还是,不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呢?钟奕有些糊涂了,曹文等得不耐烦,自己拿过盒子打开来:“过来,我给你戴上。” 钟奕看到里面东西的那刻懵了,他全身仿佛坠入冰窖之中,从云朵上摔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盒子里那只熠熠发光镶满钻石的手表,声音飘忽地自己都不忍听:“这是……” 曹文笑道:“喜欢吗?这是他们那最贵的,我让他们表带上也镶了钻。” 钟奕猛地站了起来,桌椅推动发出刺耳的声响。烛光没有了,纱帘没有了,温暖的气氛也没有了,连临海的风景都看着那么悚然可怖。他万万没想到,他竟是这样想的。他给他最贵的、最好的,却不是他最想要的。他们完全就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怎么了?”曹文皱眉。 他已经这样哄钟奕了,给他最好的东西,他还想要怎样?钟奕愣着,眼泪还没有落下来就已经在眼角干涸,他慢慢地坐下来,以不打扰这温馨的氛围配合着道:“喜欢。” 曹文笑了:“喜欢就好。” “想要戴上吗?” 钟奕兴致完全没了,他知道曹文对他好,有了烛光晚餐,有了礼物,曹文费了心思待他,已经很好了。可他就是控制不了地失落,那种失落是多少好都填不满的,他不禁反思自己,他是不是太不容易满足了,是不是要得太多了。曹文已经对他很好了啊。 他微微笑着:“嗯。” 曹文心情愉悦地叫他过来,亲自给他戴上手表,那只表很衬他,他的眼光是不错的。钟奕是他的,他身上的所有物件也必须是他的,曹文很满意,搂住钟奕的腰:“记得那首歌吗?” “什么?” “何日君再来。” 仿佛又响起邓丽君的歌声,又甜又软的声音,醉人的、甜美的,隔了层纱,响在上个世纪的电流声里。也只响在那个时代,甜蜜又哀伤。钟奕将头搁在曹文肩上,跟着男人的节奏缓缓挪步,想要紧紧搂住他。曹文感觉到怀里人的力度,微微一笑,吻吻他的头发。两人紧紧搂着舞动,钟奕埋在他胸口,感觉到世界末日般的绝望。 天还没亮,他们就往回赶。路上钟奕做了个梦,梦到曹文那段时间很久都不回家,他懒得做饭,有工作的时候助理想着给他买,没工作的时候就在家吃方便面。他曾经买过很多种方便面,捡出调料包来可以兑奖,然后他又中了一包方便面。那时候他都快吃吐了,那种恶心的味道仿佛又回到了梦里,被生生从梦里恶心醒。醒来车子还在半路上,曹文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再也不想吃方便面了。 他再也不想吃方便面了,他也再不想回到以前那种恶心的日子。曹文摸摸他的头,要他继续睡,睡醒了就到了。他迷迷糊糊又睡着,醒来就到了宿舍门口。 曹文事情多,赶着去忙,又担心他,迟迟不肯走。两人站在门前,钟奕也不说话,曹文问:“还恶心吗?” 他还当他是晕车,钟奕摇头:“不了。” 曹文道:“那我走了?” “嗯。” “晚上再过来。” “忙的话就不用过来了。” 曹文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乖。” 钟奕低着头,曹文仓促在他耳边叫了一声老婆,匆忙走了。 曹文走后,钟奕进门换衣服洗脸。他打了盆水,端到外面去,打算洗头发。阳光正好,他弯着腰正洗着呢,面前出现一片阴影。方尧乖乖地叫了句:“钟老师。” 他抬起头水淋淋地看着男孩:“嗯。” “您有时间聊一会吗?” “什么?” “我想和您聊一会。” 钟奕牙齿发酸,怀疑刚才刷牙的水不好。他托着头发,扭着脖子从一片水雾里看他也不方便。他踢了踢脚边的凳子:“你等我会。” 他麻利地洗头发,家里用的洗发水芳香的气味飘得很远,方尧能闻到这是曹文身上常有的气息。方尧嫉妒,可是嫉妒又怎么样呢?眼前的人,是曹文心尖上的人,他怎么能和他比。 方尧道:“钟老师……” 钟奕闭着眼睛冲水,一瓢水淋在头发上,冲刷着泡沫又流下水池。钟奕道:“别这么叫我。” “那我怎么叫您呢?” “随便吧。” 方尧眨了眨眼,叫道:“师兄。” 钟奕顿在那里,头发湿着,浑身发冷。 “他让你这么叫的吗?” 钟奕又开始冲水。 方尧没正面回答:“我想他既然教我,叫你一句师兄也不为过吧。” 钟奕扯下毛巾来,擦着湿淋淋的头发。 “你有什么事?” “师兄。” 钟奕听着刺耳朵,他宁愿用毛巾堵住耳朵,也不想听见这个人说话。 “我喜欢他,我真的很喜欢他,你也一样吧,你能体会我的心情吗?” 钟奕站在那里,听着这个人的告白,他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可能没这么震撼过,都不觉得痛,就是有点悲哀。 “你一定能。我看得出来,你很爱他。” “这是你的事,和我无关。” “不!和你有关,和你有很大的关系。我能不能求你,让我留在他身边。允许我留在他身边,可以吗?” 钟奕皱眉,他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一个字都不想听。 “你可以和他说。” “我想先和你说,只有你允许,我才能留在他身边。我保证,我不会打扰你们的。我也不要什么,我就是想在他身边,每天能看到他,听到他说话,和我笑,我就很满足了……” 钟奕一盆水泼在他面前,他端起盆,进房关门。 头发还在不断往下滴水,那么地凉。 第二十九章 钟奕坐在床上发呆,一直等到头发的水滴尽,身上凉透,有人急匆匆敲门,他才醒悟过来。生活制片催他去片场,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他了。钟奕和曹文马不停蹄从B市回来,又投入到紧张的拍摄中。曹文见他来了,拍了拍他肩膀:“还行吧?” 钟奕点了点头:“还行。” “好,那就开始吧。” 先前剧本围读会的时候曹文已经把人物都讲透了,大概是什么样什么样,人物的轮廓他给你扎根在脑海里。拍摄的时候就直接拍,灯光、走位、调度,他不会说什么,让演员自由发挥。他很少给钟奕讲戏,钟奕也不问,拍摄起来很快,两个人凭着多年的默契、共同的审美去感知人物,搭档的时候也很顺。 钟奕能感觉到那种共通性在血液里流,在徐平飞奔去拿信一次次失望的时候,在到处奔波就为了能盖章返城的时候,在一边遭受着白眼一边偷偷摸摸点灯复习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到镜头温柔的舔吻。 那时候山里闭塞,等到知道高考的时候徐平已经错过了报名,只能准备来年的考试。上面规定只有半天时间复习,然而劳动任务重,天没亮带队的就哐哐砸响他们宿舍的门,几辆拖拉机拉着到六七里外的山里开荒。徐平吃得少,活又多,每天累死累活干得筋疲力尽,回去躺倒就睡,一点复习的时间都没有。刘育良叫他干活的时候也拿着本书,哪怕是多看一道题,多背一个公式也好。刘育良更是亲自给他补习,晚上干完活还没来得及躺下,又被拖起来熬夜背书。煤油灯燃到半夜,徐平背得头昏脑涨,身心疲惫,但精神仍然是亢奋的。因为手里抓着一个希望,有希望,就有奔头。和他同屋的知青没有这样的条件,跑到垃圾堆里找资料,经常为了一本参考书抢破头打起来,抄点复习要点当宝贝一样藏着。而条件比他好的,早回家复习去了。全体批判大会上,领导讽刺他们,别以为考大学就不用劳动了,表现不好,立马就可以把你拉下来。 徐平变得很想回家,人心惶惶的知青宿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穷乡僻壤的大山已经失去了他来时的神秘美丽,只留下长期被歧视凌辱的阴影。他又和刘育良走得近,闭塞的山村里流言纷纷,说他和老刘搞不正常的关系,半夜里偷偷幽会。还有前段时间学校里传来的琴声,被门卫举报老刘借职务之便私下搞反革命活动。这下他们陷入更糟的状况,如履薄冰,很长一段时间,徐平都没有再见到老刘。两人忽然就这么疏远起来。 徐平就更想家了,他寄回家的信没有回音,托回城的一位知青到家里打听。他每天等,一天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总也没有消息。那天,是个下雨天,也是邮差来的日子。他早早就跑去村大队那等,穿蓑衣的邮递员把信都分发完了,还没有他的。徐平急了,拉住邮递员不让走:“没有我的吗?您再看看,我名字叫徐平,两个字,很好找的。” 邮递员无奈:“我还不知道你吗?你来了好几回了,我都替你看着呢,但是真的没有。”徐平的继父母亲都在某个工厂任职,如果想想办法的话,还是可以把他招回去的。就算是回去干一份工作呢,再找时间复习就行。 可是没有,一封信都没有。他寄出的那些信,也像是砸进了汪洋大海里,一点声都听不见。邮递员看不过去,给了他两块饼干走了。他托着那两块饼干,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雨落下来,他怕淋湿了,用油纸包好放进怀里,抬头便看到楠生带着一群人来到面前。楠生如今也搞到了一身军装,因他表现好,提升成了队长,他们的工分也被他攥到了手里。 “你去哪?” “我回去。” “你不干活跑这儿来干嘛?” 徐平躲开他们,奈何楠生不打算放过他,横跨一步拦在他面前,阴厉的面孔注视着他。 “你是不是以为你参加高考,就不用干活了?” “我没这么想。”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那些腌臜事。”楠生神秘地笑着:“老刘已经被人民群众监视起来了,你也别想逃过去!” “你们凭什么监视他!”徐平冲过去,被那群人扭着胳膊压到地上。 楠生,一个在山里摸爬滚打的小子,最恨的就是这群扭捏作态的文化人。 “过来,兄弟们!”楠生招呼着大家上来,他自己蹲在山石上:“我来告诉你们这群知青有多脏。他们在这找不着女人,就把自己当女人!” “你放屁——” 啪地一声,徐平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楠生哥,他不是男人吗?怎么把自己当女人啊!” “这我怎么知道?他们这群牛鬼蛇神有什么做不出来的,私下搞资产阶级反革命运动都是被揭发出来的。” “对,他们就是不要脸。我听说隔壁村好几个女知青都怀孕了呢。” “难不成他也怀孕了?” “扒了他衣服看看不就成了?” “楠生哥,扒不扒?” “扒!扒!扒了他衣服!” 徐平疯了一般地叫起来,他这才知道,以往的那些平静日子都像梦一样,已经离他分外遥远。被老刘庇护着的日子,在继父家里孤独的时光,都比眼下这种风云诡谲的日子好得多。时代的风终于刮到他身上,而且一刮就是连皮带肉地扯下来。他被四五个人压在地上,揪着头发,无数双手摸到他的身上,雨水迷离,让他看不清那些魔鬼的面容。地狱颠倒,他陷在熊熊燃烧的火海里,被粉碎了灵魂。他被扒光了裤子猥亵,他们要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女人,有没有怀孕。 “Cut!”导演喊停之后,钟奕眼泪还挂在脸上。曹文过去,抱了抱他。钟奕摇头,表示他没事。训练有素后,他可以随时建立情绪,把情绪提上去,再放下来,以保证在镜头面前的时候是最饱满的状态。表演并不是全部投入的,它始终需要有一根理智的弦在那绷着,需要控制力。笑要笑几分,哭要哭到什么程度,都需要细节上的设计。完全投入的表演不叫表演,叫暴露自己。而表演又是需要真刀真枪来的,需要感性,于是他就要在感性和理性之间跳来跳去,以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拍一场戏也不只是按照剧本上的那么拍,做完动作就没事了,它需要你把一个人物的来龙去脉都放在一个动作里,去演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就需要钟奕费很大的心力,每一场戏都必须认真对待,每一场戏都掏空他的精力。 熬到晚上,这场戏还没过。没过的原因是曹文不满意,永远是再来一条。钟奕还好,方尧一直放不开。曹文告诉他,你就真打。钟奕也说真打吧,没关系。但一连几条,每到关键时刻,方尧都会怯阵。曹文把方尧拉到一旁,还没说呢,方尧先哭了。 “对不起……” 方尧的眼泪啪嗒啪嗒往外掉,用手擦了还是流出很多。 曹文俯身看他:“你干什么呢?” “对不起对不起。” 方尧一个劲地道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是我不好,是我让你失望了。” 曹文道:“那也用不着哭啊。” 方尧被他这么一说,更忍不住了,抽泣着根本停不下来。曹文被他哭得心烦意乱,拿着剧本吼了一句:“你告诉我,你哪里不明白,哪里过不去,你和我说说!” “我怕伤着他……” “你怕什么伤着他,你不会伤着他!” “我怕他会不高兴。” “他有什么不高兴,这是拍戏,这是他的工作。” “我怕他讨厌我。”方尧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更怕你讨厌我……” 这才是说到了他心中的症结。曹文怔在那里,听着这个男孩哭哭啼啼地哭诉他这些天的委屈、他的恐惧、他的战战兢兢和小心翼翼,他的担忧如杞人忧天般好笑,却又带着一种鲜活的力量向他扑来。他以为方尧很精了,可又糊涂得很。他连自己一句责怪都受不住,几天不理会都承受不了。他的绝望和悲伤都那么真切、滚烫,可他还偏偏压抑着,没有来和他说,没有提要求,没有反驳,直到最终绷不住了,卑微地、看人脸色地,在他面前哭泣起来。 这个哭得梨花带雨、主动热情的小孩有着和钟奕相似的气息,却又比钟奕柔软、主动,曹文一时没忍住,伸出手,刮掉了他眼睫毛下的一滴泪珠。 方尧停了下来,愣愣看着他,不哭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方尧急着要争辩,曹文按着他的肩安抚下来。 “能不能好好说话?” “能。” “我有人了,你也看到了,对吧?” 方尧傻傻地点头:“嗯。可我不会打扰——” 曹文示意他停:“你好好拍戏,我还能让你留在这。” “可是……” “你听不听话?” “我听。”方尧忍耐着:“但是你别不理我,行么?” 曹文想着:“行。” “那我还能和以前一样和你说话吗?” “那当然了。” 方尧微微笑起来:“你也收我做徒弟吧,我一定会好好表现,不会让你失望的!” 曹文一听就炸了:“这个不行。” 方尧道:“为什么呀?你是不是还是很讨厌我呀?” 方尧说着又要哭起来:“我喜欢你,我只是很喜欢你,我从小到大没这样喜欢过一个人。我就想找个能留在你身边的位置,徒弟、下属或者助理什么的,您都不能答应我么?” 曹文很为难,他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方尧。也许男人都有点劣根性,受不了别人这么剖心相待,也受不了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出现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虽然不是真的,但假的很有诱惑性。拿还是不拿,这是个问题。不过他也无暇多想,只能先敷衍着方尧:“再说吧,我先给你说说戏。” 钟奕在一旁,等得半边身子都凉了。曹文对他说过,没有不好的对手,只有能力不够的演员。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对手,你都要有能力接得住。高手的过招有来有往,你给他一个力,他能回你一个力,力的相互作用叫博弈。而和低一等的对手过招,你只能做好你自己的那一部分,并且尽可能地带动他,让他配合你。钟奕便是如此,他没有停下来,心里还提着气,绷着神,等方尧和曹文哭了一顿,曹文擦掉他的眼泪,又给他详细讲戏了三十多分钟,哄好了他终于来拍的时候,钟奕已经准备好了。一条又一条,隔十几分钟提一次情绪,隔十几分钟爆发一次,直到把又糟又烂的方尧也引入轨道,完美合作结束,他才松懈下来,已经一句话都不想和曹文说了。 第三十章 钟奕回去,关门睡觉,连澡都没洗。曹文忙到半夜,回头一看,人呢?Amy因为有别的工作,连人带化妆箱一起打飞的走了。钟奕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听到有人在敲门。他脑子昏沉,身心俱疲,连眼皮都睁不起来。曹文在外面敲半天没有人应,要进去又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他隔着窗户叫了两声,生怕钟奕在里面要出事,见窗户没关死,抓着窗棂子就翻进去了。钟奕呼吸深沉在床上昏睡,衣服鞋子都没脱,囫囵着就那么睡了。半条被子盖在身上,眼睫毛不安地颤动。曹文看着就来气,这宝贝虽然是他徒弟,听他话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刚开始两年还乖,天天老师长老师短地跟着他后面,眼睛里无限的崇拜和依恋。后来,后来就不知道怎么淡了,看他的眼神发冷,也渐渐和他生分。有时候甚至阳奉阴违,消极抵抗。曹文有过很多情人,都没有这么磨人的。也就是他吧,曹文纵得他踩在自己头上,细细碎碎地折磨着自己。他和那些人不一样,曹文不太愿意拿他当情人看。钟奕是他心尖上的人,是他唯一的心血和希望。他在钟奕身上倾注的东西太多,导致他没法单纯地待他。他其实有些后悔不该染指,要么做师徒,要么做情人,早就应该分清楚。可是他犯浑啊,他看着人家看他的眼神就走不动道了,听他叫一声老师心里就舒坦了,人每天在他面前晃悠,他就忍不住了。这么多年钟奕陪在他身边,知他所想,懂他所愿,任劳任怨。没有比他还好,还合适的人了。 他以前交往的那些人,都很open,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他可以在没感觉的时候,迅速转移下一个目标;也可以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再找人约。这种事不就是图个刺激吗?在最短的时间里两厢情愿,爆发最大的热情,简单、快捷又美味,这就是他的感情观。这些年,他始终进入不了一对一的感情关系。何况,他们这行业也没法长时间在一起,大家都是游牧民族,在一个剧组里处出感情了,下一个剧组谁还认识谁啊。 但钟奕不一样,钟奕始终不像这圈里的人,他也不想他一样,留心地看着他,刻意地护着他,把他养得像块干净纯粹的琥珀。 这样的好东西,他怎么会拱手让人呢? 他爱怜地摸摸钟奕的脸,那皮肤像羊脂玉般温润细腻,他都舍不得叫醒。他是真的疼他、爱他,可也是真的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给不了,也放不开,唉,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过吧。 “宝贝,宝贝?”曹文拍拍他的脸:“起来脱了衣服再睡。” 钟奕动了动睫毛,皱着眉头,根本就醒不过来。曹文撸撸袖子,跳上床去,一脸坏笑:“你不脱,我可就给你脱了啊。” 钟奕没有回应。他搓了搓手,像拆一份大型礼物般兴致勃勃,有点不知道从哪入手。他思忖一会,先是给钟奕脱了鞋子,握着两只冰凉的脚捂在被子里。被子里不够暖和,他就将宝贝的脚揣怀里,钟奕被这股热意烫得唔了一声,睡梦中的呻吟慵懒迷茫,格外诱人。曹文忍不住想亲他。 待两只脚都捂得暖和了,他才放开他,埋在被子里给他把裤子脱了。裤子褪下来的时候,只见两条修长细嫩的大白腿,剩下个小内裤,三角款式、灰色,家里常有的。他又忍不住摸了摸大腿内侧,温热滑腻的触感让他留恋不已。敏感地带有些潮湿,身上也是滑腻腻的,大概是睡着了出汗的缘故。他微微低头嗅,稍微有点味,但也是很好闻的,钟奕身上独有的味道。他又按捺不住给他脱上衣,一件件地脱,最终剥离出一个光溜热乎的身子,这就是他的人了。他窜进被子里,也给自己脱了,赤着身子,裸裎相见。他欣赏着他的人,怎么看都不够,小心翼翼地在肚皮亲了一口,才满足地抱着睡了。 钟奕早上醒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幅可怕的景象。两人脱光了搂在被子里,男人面朝里压在他身上,露着大半裸背,胳膊大腿都缠着他。脸埋在他颈窝,呼呼睡着。钟奕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搞成了这样。他震惊地呆了一会,天还没有大亮,他看了看表,五点了。 他使劲挪开男人的四肢,撤出身子,匆忙给自己穿衣服。男人睡眠浅,怀里的人一动就醒,朦朦胧胧问他:“醒了?” 钟奕含着牙膏:“唔。” 曹文爬下床来,衣服还没穿呢,搂着钟奕就亲。青年喊了一声,牙膏沫子都喷在男人脸上,仓惶地逃了。曹文抹了抹脸,怎么回事,怎么回来待遇就变差了? 两人收拾好了去片场,路上钟奕也不和他说话,曹文想搂他的腰,也被他挣了出去。连续几次,曹文也火了,摆出师长的架势,吼了一句:“怎么回事啊?为师的又怎么招你了?” 钟奕寒凛凛地站在那里,身子发抖,却也不敢动。他忽然有些恨,恨他的不自知,或者恨他的理所当然,以前的那些事就不说了,昨天的却一幕一幕清晰地烙在他的脑海里。而曹文明明知道,只要他拿出师长的架子,他就不敢动、不敢反驳,也不敢忤逆了。他只能困在他的威势之下,随意任他拿捏。他就是这么地欺负他。 眼看着钟奕倔强又委屈的样子,曹文心里也不好受。怎么了呢?怎么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变成这样了?曹文憋着火,钟奕也不肯低头,两人正对峙着,方尧抱着一饭盒过来了。他不知情,跑到曹文面前甜甜地叫了一声:“曹老师。” 曹文从鼻腔里应了一声:“嗯。” 那声“老师”是那么的刺耳,曹文答应的那瞬,钟奕扭过身子就跑了。曹文心里一急,待要去追,方尧却拦在面前打开了盒子:“看,蟹粉小笼包!我好不容易从大师傅那抢的呢。” 曹文低头看他,方尧仰着脸,额头上沁满了汗珠,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曹文从那只饭盒里捡了只包子塞嘴里,道:“好吃。” 方尧眯起眼笑了。 第三十一章 曹文和方尧一起出现在片场,所有人都看着他们。曹文没好气:“看什么啊,不用干活啊?” 所有人齐刷刷地低头,各忙各的。唯有张博乐呵呵地一面扒饭一面看手机,看得那叫津津有味。曹文一把夺过他的手机,狠狠踹了他一脚:“手机上有什么好看的,嗯?” 张博嘴里的饭都要喷出来了,捂着屁股傻笑:“那什么,我忙去了啊。” 他屁滚尿流地跑了,大家眼观鼻,鼻观心,全都当没看见。方尧瞥了一眼手机:“咦,老师,这上面有你哎。” 老师? 干净清脆的嗓音,饱含少年气,让曹文有一刻的愣神。钟奕现在很少这样叫他了,上一次还是在家里做那事的时候,他憋不住叫的。曹文胡思乱想着,看到手机上硕大的标题:烂片之王曹文被嘲票房,恼羞成怒暴打记者……后面的没再看了,气氛压抑,大家都恨不得躲出去,方尧也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结果曹文只是骂了一句:“操,怎么没打死。” 一切照旧,所有人按部就位开始拍。但大家或多或少感受到了不同,曹文的面容很严肃,骂人的声音也越来越高,稍有差错便感受到死亡的凝视。这条暴龙发作起来那必然是摧枯拉朽之势,而更可怕的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前面酝酿得越久,后面发作得就越厉害。张博紧张得都不敢尿尿了,一个劲地看钟奕。然而今天钟奕也很奇怪,几条下来面无表情,只做好自己的部分,万事不管。他不得已,求助曹文的“小妾”,“正室”不管,难道“小妾”这样的小棉袄都没用吗,他还不信了!接下来方尧频频接收到张博的暗示,他慌得拨浪鼓式地摇头,他不敢。擦擦擦,这什么世道,这一天,大家都在等着头顶上的那只靴子掉下来。然而曹文始终控制得情绪很好,尽管好几次都到了发飙的边缘,还是让他忍了下来。只是演员们都惨了,不仅要承受拍摄的压力,还要被他惨无人道地折磨,像榨汁机一样榨干所有潜能。再来一条,再来一条,不停地压榨你的极限,力求分毫不差的完美。他永远都能走到你前面,抓到你想不到的那些细节。如果人物的框架是骨,那么细节就是肉。没有细节的人物是死的,你怎么走,你怎么坐,你怎么笑,你怎么悲伤,这里面分寸的拿捏太严苛,不符合他要求的都被打回重来,一次次重来,演员们的自信心崩溃,这个时候,他还要人家在崩溃中找那个moment。人被打碎重塑的过程,是很奇妙的。精神极度疲惫之下,会产生极度亢奋。在亢奋中,人常常能做到平时一些做不到的事情。而在曹文的镜头下,他会把你固有的观念全部打碎,重新塑造成一种曹文式的人物。他的个人风格太强烈,你会不知不觉被他同化,成为他电影里面的一个“符号”。曹文式人物,曹文式叙述,曹文式表达,统一形成一个曹文的“境”,去体会,去感受,这就是曹文的电影。 钟奕第一次拍他戏的时候便是如此,那时候曹文是不需要吃饭和休息的,他睡觉的时候曹文在,起床的时候曹文还在。他就在镜头面前连轴转,自己看景,分季节、分时辰地去看。他有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画着一些人物设定、分镜头脚本还有看景的记录。那时的曹文,很有魅力。他们骑着马在草原上看日落,抓那一缕辉煌铺泻在天地的色彩。日落的时候不是一种色彩在变化,而是好几种色彩同时变化。特别是草原上的天气风云变幻,一会下雨一会天晴,刚刚还火烧云蔓延天际,留下一片洒金、绛紫与黛青糅杂而成的云朵。接着黑云压境,黛青与绛紫吞噬洒金,只剩下一抹赤红,淌在水光粼粼的草叶子上。上半边天黑压压的,下半边天水漾漾的紫红。他们仿佛就蹚在血一般的红色里,一道彩虹凌驾而起,飞跃在头顶。 他们一起见过这世间最美丽的风景,经历过此生最艰难的时刻。没想到后来,竟也变成这样。说一句话都烦,见一面都嫌多的地步。 到了晚上,剧组还没放饭,生活制片不敢去问,想求钟奕。结果找不到钟奕的人影,曹文正抓着他拍徐平和刘育良的一场戏。她只好去找老孙,老孙是她上级,这时候也不管曹文答不答应了,直接要求放饭。张博狼吞虎咽吃了几口,也不忘照顾一下曹文的“小妾”。结果方尧说先不吃,他挑了几样新鲜的菜,荤素搭配,又去厨房煎了一只荷包蛋,乐滋滋地给曹文送饭去了。 自从曹文说不会不理他后,他的心便放下来了。放下来的结果,就是又回到了从前。一颗心扑在曹文身上,热情地围绕在他身边。他也觉得自己丢脸,曹文不喜欢他,或者没那么喜欢他,但他没办法,他只能争取他一点点的喜欢,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方尧进去的时候,曹文和钟奕分别坐在屋子一角看剧本,没有人讲话。 方尧叫了一声钟老师,钟奕没答应。他又跑到曹文面前,掀开饭盒道:“香吗?” 曹文看完剧本又去盯监视器:“嗯。” “有你最爱吃的小酥肉,松茸云腿蒸豆腐,凉拌鸡丝,还有我煎的一个荷包蛋呢,快吃饭吧。” 方尧摆好饭盒,搬来板凳,又淘洗好毛巾,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给曹文擦。曹文盯着监视器,反复看一个镜头,对钟奕道:“你的反应不对啊!这里徐平不仅仅是急着回去,还有对刘育良的反叛。他开始不相信音乐,不相信美,他被摧毁了你明白吗?他想要放弃,但是老刘呢,是想要有个传承的东西在的。他们较着劲——” 他两手交握着比手势:“他们的师徒关系并不单纯,有个亦敌亦友的竞争关系,这才引发后面的争吵,乃至最后的揭发。你这些情绪都要有,观众看到最后,才恍然大悟,哦,原来前面是有铺垫的,并不是一下子变成这样的。” 钟奕在那边道:“可是我觉得,他对老刘有同情,而不是叛逆。” “怎么就不是叛逆呢?他都要跑了,还不是叛逆。” “他想要走就是叛逆吗?他没有自己的思想吗?” 曹文急得怒吼一声:“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 钟奕又不说话了。 方尧夹在两人之间,特别尴尬。他连他们说什么都听不懂。可是他不能走,走了就输了,他只能较着劲留在那里。他挑好一块小酥肉,拿筷子喂到曹文嘴边。曹文不耐烦地推开他:“我先不吃。” 方尧擎着筷子呆在那里,脸上滚烫滚烫的,毫无立足之地。他干巴巴地笑着对钟奕道:“钟老师,您也一起吃吧。” 钟奕看了他一眼,眼尾扫到他身上,看得他浑身凉凉的。于是方尧也不敢说话了。时间就这么无限拉长下去,期间曹文又不断挑起战争,钟奕冷冷地回击,都是讨论的徐平和刘育良的那场戏,最后曹文怒上心头,拍案而起,方尧在两人的硝烟里被殃及,一桌子菜都被掀翻了。钟奕还是没有表情,毫无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可是没结果,也要拍下去。那就是钟奕演钟奕的,曹文拍曹文的,就那么拍。 收工的时候已经到深夜了,方尧撑不住还是撑,曹文要他先走。方尧委屈地道:“您还没吃饭呢。”曹文挥手,把所有的人都轰出去,方尧还想再留,曹文怒了:“你怎么不听话?” 方尧道:“好好好,我这就走。你记得一定要吃饭哦。” 曹文大门一关,折回来,刚要走的钟奕就被他拦了下来。 男人鹰隼一般的眸子盯着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压迫而来的气势让空气都几乎凝固了。钟奕意识到危险,皱眉道:“你不要又来这一套!” 曹文沉下来的身躯如一头猎豹,盯紧了猎物怎么都不会让他逃脱。钟奕仓惶躲避了两下,都没逃出他的势力范围。逮着个空隙刚要冲出去,就被男人拦腰抱了起来。钟奕急了,拳打脚踢地怎么都不肯,被曹文掼到床上。钟奕尖叫:“你过来,你过来我们就彻底完了!” 曹文舔了舔嘴唇,小家伙爪子利,又挨了他一道。 “你贞洁烈女啊?” 曹文压着他,钟奕扭过头:“你不信就试试。” 曹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那柔软可爱的小徒儿去哪了,眼前的这个冰冷无情的人是谁,他们怎么回事?他想不明白—— “以前不都是这样吗?” 钟奕被男人滔天的怒火笼罩,咻咻的鼻息喷在脸上,连同他也一起焚烧:“是啊,您也会说以前了。” 男人愤恨地推开他:“你早就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顶天立地站着,从上到下倨傲地看着钟奕。坦坦荡荡地坏,坦坦荡荡地伤他心。 是,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从没掩饰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早就知道曹文不可能专一,曹文不可能只为了他。就算没有别人,曹文的心也不会只放在他身上。他原以为自己能接受,他原以为他想通了,他原以为抓着“最好”、“最爱”也能活。可是一次次的,他发现,他接受不了,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豁达、开放,他根本就不坚强。他看到曹文衬衫上的唇印就嫉妒,看到曹文看人的目光就难受,他受不了他的冷待,他的忽冷忽热,远远近近。 他受够了。最后一棵稻草的倾倒,导致他再无法忍受。 他们完了,他们过不下去了。想到这,钟奕撕心裂肺地伤心起来。 曹文困兽之斗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到钟奕直挺挺地坐在床上,那惘然哀伤的模样更难受。他走到床边,忽然蹲下身来,抱住钟奕的腰道:“老婆,饶了我吧?” 钟奕木木地看着他,曹文笑嘻嘻地:“咱别吵架了,行吗?” 钟奕迟缓地摇头。 曹文腆着脸凑上来,完全换了一副模样,怕是看到他这副面容的人都会吓傻了。但也只有钟奕能看到这诡异的一面。男人在他胸口磨蹭,软磨硬泡、使劲浑身解数地在他身上折腾。钟奕被他拱得心口发烫,完全不知所措。 “就这么点宝贵的时间,非要浪费在吵架上干什么呢?我试试,啊,老婆,我试试。”曹文亲着他的脸,又伸进手去抚摸他的肌肤。钟奕被他胡乱拱着蹭着,敏感的腰侧落在他的掌心。在最脆弱的时候,心里的防线被这样声势浩大地攻陷着,他自己也有些慌了。 “不行,不行!” “老婆,我忍不住了,给我吧啊……” 曹文掀开他的衣服钻了进去,强悍的手臂将他压倒在床上。钟奕怎么踢打他都没用,心里想着这次绝对不能让他得逞,又在他温柔强势的攻陷中败下阵来。依然是在拍摄现场,依然是同样的方式,软的硬的,通通施加在他身上。 曹文一条腿跨在他身上,bo.起的欲望就抵着他的喉咙。男人黑沉沉的眸子看着他,他不解决,今天就别想过去。钟奕眼角含泪,最终半强迫地和他做了一次。做完,钟奕就转过了身,曹文从后面抱住他:“宝贝,你是不可替代的。” 钟奕默默地掉着眼泪,将脸埋进被子里。 男人一遍遍舔吻着他的脖子,絮叨起两人以前那些时光。四周很安静,屋子里很暖和。曹文说:“这次完事,我就带你去海岛。” 钟奕静静地道:“我们能不能不拍了?” 曹文怔了一瞬,有点没明白:“什么不拍了?” “不拍了,现在去海岛。” “不拍了,跟你去海岛?放下这里的一切?” “嗯,放下所有的一切,重新开始。” “你没毛病吧?”曹文还在被窝里呢,腾地一下爬起来:“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现在你让我放弃?不!绝不可能!” 钟奕目光湿润地看着他,最后一次哀求:“您有我还不够吗?我会永远陪在您身边的。” 曹文不可置信,他跳下床去,神经质地宣誓着:“我不仅要你的认可,你的支持,我要所有人都认可我!所有人都看到曹文的电影,叫好卖座!你怎么还是不明白?” 不行的,终究还是不行。他没法把曹文拉回来,他早该知道的。心彻底凉了下去。 “可我不想拍了。” “什么?!” “我不想拍了,我不想拍下去了。” 曹文阴森森地瞪着他:“你是不想演戏了,还是不想在我这演戏了?” 钟奕坐起来,默默地穿衣服。 “都不想。” 曹文勃然大怒:“你忘了你怎么出来的了?你忘了你的梦想了?你怎么回事啊,你今晚怎么了,脑子进水了?” 钟奕穿上裤子,又穿好上衣,安静地看着他。 “我还喜欢演戏,可我不想再这么演下去了。” 这么累,这么消耗,这么无意义地重复下去了。 钟奕很冷静,不像是开玩笑,曹文从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看透了他。他忽然感觉有一股力量直直地往下坠,惶惶然地倒下去,而且一倒就再也不会起来。他终于有些慌了,色厉内荏地吼他:“我决不允许!你走一下试试?” 钟奕没回应,穿好衣服出来,再也承受不住,抵在门口上先哭了。 第三十二章 曹文生气,很生气。他想是不是惯得钟奕没样了,纵得他这样没规矩。他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对剧组的不负责任,更是对他自己的不负责任。这种累了烦了就撂摊子不干的行径,一点演员的基本素养都没有,简直是自毁前程。他不仅气他放弃自己,也气他放弃他们多年打拼过来的心血。有一段时间,两人都过得很苦。曹文和人斥巨资打造的一部历史战争片,是当时国内最大制作的电影,光群演就几千号人。结果上映之后被骂得很惨,国内票房收不回来,海外版权也没卖出去,赔了个血本无归。当时已经是曹文集全力打造的第三部“大片”了,他就是这样,认准了一件事就牟着劲去做,谁劝都没用。他当时迫切想要征服世界,把仅剩的一点钱都搭了进去。他自己还是制片人,焦头烂额之际,曹文只能卖掉一些资产,两人居无定所。钟奕觉得只跟着他拍电影不行,才开始接别的工作。 也就是那时候,他们吵过一次。曹文坚决不让他出去做事,钟奕好说歹说,执意要做,最后曹文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了。 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们都挺过来了。这么多年,他们一点点往上爬,一点点攒口碑,差一点就要成功了,他就差那么一点就会恢复往日辉煌,这时候钟奕釜底抽薪,他是什么意思! 他满脑子只想着情情爱爱,难道所有心血都不要了吗?曹文气得胃疼,心更像是放在油锅里煎熬着。 所有人对他的否定,曹文都可以忍受。因为他们不懂,不明白他的理想和志愿。唯有钟奕,住在他心坎里,却这样戳他心窝子。 他们不仅仅有感情,还有事业、师徒情分,这些年风雨同舟患难与共过来的日子,打断筋还连着骨,他却什么都不要了。 曹文是真的伤了心。 钟奕也伤心,一晚没睡,哭得眼睛都肿了。他想要走,可是怎么走,从哪走。他真的能离开吗?就算要走,现在也不是个好时机。徐平已经烙印在他身上,他和他休戚与共,这个人物像是长在了他身上,他怎么能弃“他”不顾? 可是让他忍,他也是忍不下去了。不只是感情上的绝望,也是厌恶了这种状态。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差,他以为他忍得了,事实是他忍不了,而且越来越忍不了。两人通常是好一段时间,接着又坏。借着拍戏的功夫被他哄好了,也只是表面上的好,下一次坏的时间更长更久。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没耐性,哄好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只要曹文稍稍不让他满意,他就会产生抵触的情绪,恶性循环。他始终不明白,他在他心里算什么? 他们也许是真的完了,他想。泪水沾湿了枕头,这一夜就这么过了。 翌日下了雨,空气里泛了潮。从窗子里望出去像刷了白泥浆一样翁郁烦闷。曹文很晚才来,比平常晚了两个钟头,所有人早早等在那,曹文来了也不说话,皱眉让直接开始。还是昨晚那场戏,Amy不在,钟奕那哭肿的两个大水泡眼睛没法遮周全,镜头里看得明显。曹文也没上场,单单拍钟奕的镜头,他自己在监视器面前看。现场大家都沉默着,偶尔曹文点拨一两句,又沉默下去了。天气阴冷,导演和主演的气场都如此低迷,其他人也就更不敢造次。两个人因为外面的事冷,总还有些余地。因为内部的事冷,却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剧组一天就在低气压中度过了。 晚上放饭的时候,曹文忽然想喝点酒。他自己找了瓶酒,自斟自饮。想起也是有段日子没好好喝一回了,事情多,人也忙,工作的时候他始终都在亢奋状态。不吃饭不睡觉是常有的事,偶尔放松的时候,就是钟奕在身边的时候。两个人随便做点什么,都很有趣。 钟奕乖巧听话,几乎没有违背过他的意思。只有一条,他想要,也是自己不能给的。早在两人开始好的时候,钟奕就知道这一点,也慢慢默认了这一点。拍完第一部戏后,钟奕就有意识地躲开了他,他自知没定性,两人便单纯做师徒。后来是他联系小徒弟的时候没忍住,听着电话里的声音,那么乖、那么软,带着羞赧的笑意,若即若离的爱慕与依恋。他当场就拍板,要拍第二部。他叫钟奕来的时候吊儿郎当,装着不在意,钟奕也没不答应,他是他带出来的嘛。可钟奕真的来了,他却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两人重温旧梦,有过一段好时候。 曹文曾经觉得他可以进入一对一的关系,钟奕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完全想不到别的,同居之后也没出去找过别人了。但琐碎的生活,还是让感情变得一丝味道也没有。加上那时候他还在巅峰,内心膨胀,应酬多,常常回家到很晚。一次别人劝酒来了劲,醉得人事不省,被扶到楼上解酒。对方还贴心地送了解语花来,他吐了大半夜,毫无意识,与那人同床过了一晚。早上一看表,这就匆匆忙忙往回返。解语花笑他是不是担心老婆查岗,他恼羞成怒,也不知道扯上谁的衣服就走了。 回家一吻小徒弟,钟奕不耐地皱眉,从那以后,钟奕就又开始躲他。 他想着,自己也许还是做不到一对一,在冗长细碎的日子里,他安稳不下来。他骨子里就是要“作”、要不断挑战、要更多新鲜刺激的东西。借着这次机会,疏远了他也好。既然做不到,就不轻易许诺。然而,两人疏远了一阵,下一次拍戏的时候又混在一起了。之后就是好好坏坏,远远近近,关系始终很动荡。 自从那次失败后,他也就放开了。他没想到,钟奕还在这件事上较劲,而且愈演愈烈。 第三十三章 下雨天寒,曹文喝了酒,一身酒气来到现场。晚上有他的戏份,钟奕也在准备,他眼睛消了肿,工作人员在给他补妆。曹文一进来,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他眼睛发红地望着这边,高大的身影不怒自威,现场自动清场,只留下摄影师、灯光等人。 工作人员补妆的手在发抖,在曹文手下做事一向很难,他脾气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要骂人。Amy这个组长不在,她发怵地看向钟奕。钟奕垂下目光,拿过刷子道你走吧。工作人员忙不迭地道谢。工作人员走了之后,现场就更冷清了。曹文说开始吧。 镜头跟随着钟奕的脚步,进入徐平和刘育良的世界。 徐平两眼含泪,一身狼狈地跑了来:“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这吃人的地方我待不下去了!” 刘育良看了看外面,拉他进门:“别乱说话!” “你不知道,他们怎么磋磨人。”徐平掩住脸庞,恨不得永远都记不起这些日子。他被深刻的恐惧笼罩着,仿佛陷入一场危险的阴谋中。脚下踩着虚软的泥土,一脚陷进去,接着就是另二脚,人不断地往下沉、不断地往下沉。即将到来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有恐惧:“他们不让我吃饭,不让我出门,连上厕所都跟着!干活的时候派个人盯着我,复习资料也被他们搜走了。我没法复习,也出不去。他们把我关在一个小屋里,只给我一个痰盂。老刘,你不知道……我想回去了,我真的想回去了……” 刘育良道:“我在想办法。” 徐平求救的目光看着他:“只要能回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来的时候有人看到了吗?” “没有,宿舍都乱了套了。他们好多人都到许主任那里闹。” “你不要参与进去。” “我没有,我害怕,老刘,我还能回去吗?我不知道。” “我打听到农场还缺人,他们那边人走了大半,你过去试试,呆上两天再想办法。” “农场?我们这边的农场?” 刘育良沉默着,很不忍心和他说这事。 “我不去!”徐平断然拒绝:“说来说去,还是在这山里。我难道出不去了吗?不是说考上大学就可以吗?他们凭什么不让我考大学,凭什么没收我的复习资料!” “到农场好歹也是个营生。” “那是你的营生!你愿意一辈子呆在大山里,我不愿意!” “徐平!到了农场,只要你坚持复习,还是可以考上的!” “不,我不考了。学琴有用吗?老刘,没有用的!你不是认识很多人吗?你不是有关系吗?你给我弄张返城证好不好?或者,给我写个推荐信,只要能离开这,不管在哪,不管做什么,我都愿意。好不好,我求你了。” “我弄不到。” “你骗人!你之前还认识军官!” “徐平,我真的做不到。我们的命运只能靠自己去挣,你不能放弃。” 徐平泪眼朦胧看着他,他不能相信,这个时候老刘还在说这些天真的梦想,还在劝他留下来。他没看到他们怎么逼他的吗?他们排挤他、践踏他、侮辱他,他上厕所的时候,他们就拿着根棍子看着他,才开始他还在他们的监视中拉不下来,后来也就无所谓了,因为拉不出就只能憋着,他死也不要拉到那痰盂里。他闻着那臭气哄哄的痰盂,像是自己也浸泡在了那脏东西里,沤着他,沤成了庄稼里的肥料,化在这片无声的大山中。就这样寂寞下去,永远地寂寞下去……然而他更怕的是,自己的麻木,自己的无所谓。当他坦然自若地在他们的目光下屙屎,他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被同化,被淹没,成为这时代一件无声无息的殉葬品,眼泪滚烫地流下来。 “你真的不帮我吗?” “你要考大学。” “你总是逼我考大学考大学,可是结果呢?他们听吗?他们认吗?大学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屁!什么音乐、什么梦想都是骗人的!权力,才是这里至高无上的东西。你看看那些走了的人,哪个家里不是有权有势,哪个没有托关系,你还在这里假清高,你……” “住嘴!” 刘育良厉声呵斥:“再胡说一句,你就给我滚出去。” “不,我不会再相信了,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徐平!你当琴是什么,是你拿起来就可以随便放下的东西吗?它是你手里的营生,是你毕生的信念,不论遇到什么境地,你都要先给我保住它!走到哪里也不能丢下它,这句话,你给我刻在骨子里,一辈子都记着!” “我不要了可不可以?” “你不要就别叫我老师,我当没有你这个学生!” 徐平流着眼泪:“那你当我是什么?你真的当我是你的学生吗?还是你的工具,你的作品,你拿来试验的小白鼠!我在你这里不配拥有自己的思想,不配拥有自己的人格,你完全蔑视我的想法,我的请求,你从来都没有为我想过,你都是在满足你自己!满足你自己的私欲!” 刘育良气得身子连连发抖:“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徐平道:“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镜头随着徐平哭着奔跑的影子远去。 打板了,曹文还感觉身体里滔天的怒气冲撞着,绞得他心痛,这个逆子,这个逆子! 钟奕眼泪干涸在脸上,坐在床上发呆。副导演看着这糟糕的境况,小心翼翼问曹文要不要继续。曹文摆摆手,回去吧。于是宣布收工,服装师、道具师涌了进来,进进出出的人,渐渐喧嚷起来。只有曹文和钟奕,隔着重重人群,互不理睬,也不说一句话。方尧进来,绞了把毛巾想给曹文擦脸,曹文一把推开他,愤然地走了。历经了一天一夜,滔天的怒意过去,化成一片沉重不堪肩负的悲凉。这悲凉把两人浸泡在里面,头发丝、脚趾都给泡发了似的,绵延无尽的酸痛后知后觉地翻涌出来,将人溺毙。两人好的时候,方尧插不进去;两人坏起来,他就更插不进去了。曹文的心思都被这场冷战牵引着,每时每刻都在钻心,他从没有这样。以前坏就坏了,他们疏远一阵,还会好。可是冥冥之中觉得,这次坏,就像是永远坏了似的,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 钟奕更是睡不着,他得了失眠症,白天耗尽心力,晚上还是睡不着。加上曹文的脾气,这一整天都在找茬,愤怒发泄到他身上,一遍遍要他重来,细细折磨着他。他精疲力尽,连表情都做不好,每次都要重新提情绪,重新做表情,悲愤、生气、难过,还要处理徐平的情绪,他一个人当八个人用,喊收工的时候,他瘫在那,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干巴巴地愣了许久,他才爬起来,一个人回了宿舍。黑暗里,冷冷的屋子也只有他一个人,时不时的钝痛,像是故意不让他睡似的,张开了大嘴一口一口吞咽着他。他不知道明天会是怎样,明天又会面对怎样艰难的境地,面对怎样的刁难和折磨。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他不知道离开曹文能到哪里去。他只有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包围着他,拉着他一起往下坠,他能去哪里?他不知道。 第三十四章 连着几天,天不亮曹文就起来了。他不仅自己起来,还拉着全剧组的人都起来。特别是钟奕。前一天状态不好,第二天接着赶。一个上午过去,早饭都没吃。生活制片贴心地送了他一块巧克力,被曹文看到,狠狠骂了一顿。钟奕皱眉,冷冰冰地看着他。曹文火就更大了,两个人僵持着,愈演愈烈,势如水火。一家人陪着他们冷战,到了晚上才放饭。钟奕一个人在休息室里吃,Amy和他视频,问他:“怎么这么憔悴呀?” 钟奕笑笑:“没有啊。” “还说没有,看你的脸色都难看成什么样了,从视频里都看出来了。” 钟奕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食不下咽,沉默着。 “哈哈,我知道了!是不是这两天被他榨干了呀,幸不幸福啊?”Amy还停留在两人好的时候,钟奕告诉他曹文送了他一块钻表,没把他给羡慕死。他说得了吧,男人送你礼物就很够意思了,要什么自行车呀?你看哪个直男能送到老婆心里去的,哦,对了,你家曹文不是直男哈哈哈哈! 他看钟奕不说话,还以为他害羞,一个劲地怂恿:“说呀,你们都用了什么姿势?嘿嘿,趁我不在,他有没有半夜闯进来,爬到你床上去呀?你们有没有在我的床上酱酱酿酿,说嘛说嘛,不要害羞,快点分享给我你们甜美的爱情,我需要爱情的滋润~” Amy在那滔滔不绝地说着,钟奕眼泪啪嗒一下掉在了碗里。他并不常哭,可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边之后就常常忍不住,格外的敏感。或许是他低头的姿势太久了,或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长,也或许是悲伤的气息穿透屏幕漫了过来。Amy停下来:“你怎么了?” 又一滴眼泪落在了碗里,钟奕强忍着哽咽说:“没有。” “他是不是欺负你了?”Amy突然就炸了! “我现在就打飞的过去!” 钟奕说:“你别来!” “他妈的欺负你我还能坐视不管?因为什么,因为那个臭小三是不是?我撕烂他的嘴!” “真的不用,我自己能处理。” “你能处理什么啊?你就只会忍气吞声!这件事你别管,我保准能让那个方尧卷铺盖滚蛋!” 钟奕还想说什么,Amy已经挂断了。所有的事涌到了一起,乌糟糟地乱成一团。钟奕一点力气都没有,什么事都不想管了,随他们去吧。他拿着饭盒出来,就那么巧,碰到了曹文。男人将人堵在门口,从上到下倨傲地看他:“去哪?” 钟奕默默地绕路过去。曹文从昏暗的灯光下看他脸上一片潮湿,好像刚刚哭过,火蹭地一下又上来了。他刚刚在外面找他半天没找着,好几天了,他们僵持着,除了拍戏一句话都没说。曹文想,今天必须要说上句话,哪怕是再骂骂他,听他顶嘴也行。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却见他这样。曹文不容分说一把拽过他来:“你这是干什么?” 钟奕被他抓痛了:“你放开我。” “你哭过了?” 钟奕挣脱不开,冷冷地别过头。他就是这样,对你不满意的时候就像块冷墙皮,针插不透,水不泼进,连看你的眼神都是冷冷的。而曹文就要在这寒冷的眼神中冻死了,这只会激起他更大的怒意。 “你不说话什么意思!” 钟奕抱着饭盒僵持着,曹文扭过他的下颌:“看着我!” 钟奕冷漠地看着他,面对面了,灯光下还没干透的水痕挂在脸上,眼里的寒光做着无声的抵抗,对他的质疑、对他的厌恶如此明了。而曹文要在这寒冷的目光中受不住了,他捏着他下巴的手不由下滑,扣住他的脖子,越收越紧。 钟奕蹙眉,忍受着痛苦,一声不吭。就在他被掐得几乎窒息的时候,脑子里炸开白色的花朵,白茫茫的,一簇接一簇地绽放,由羞辱引发的兴奋窜上脑子,在那一刻猝然登顶。他想起曹文那年夏天在蚊帐里吻他,朦胧的、梦幻的,他们缠绵在一起。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滑下来,玻璃珠子,全都是碎了的玻璃珠子。曹文豁然心痛,放开了他。 钟奕浑身都汗湿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茫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曹文哑声道:“滚!” 接下来几天,两人之间更冷,直接降到冰点。连找茬,曹文都不愿意做了。钟奕更是,除了拍戏就是看书、看剧本,本来话就少,这下剧组更听不到他的声音。在两人僵着的时候,剧组迎来了影帝薛回的探班。 薛回来的时候是一个下午,所有的人都忙着呢,摄影棚里悄悄进来个人,他穿着风衣,戴着帽子在后排一站,谁也没发现。还是曹文忽然回头看见了,冲这边喊:“嘿,杵那干嘛呢?”工作人员纷纷回头,看到他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惊叫起来:“哇,薛回!影帝来了!” 真正的白马王子有点受宠若惊,笑着过来:“我本来只想站旁边看看的,你偏把我拉出来。” “我能让你白看?” 曹文爽朗地笑,两人往前一凑,撞了下肩,算是打过招呼了。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不是说不来了。”曹文咕咚咕咚灌着瓶水。 薛回道:“谁让你耍我呢?我还不来报个小仇。” “我那是请不起你好吗?你多贵啊,我能自己干的就自己干了。”曹文放下水,又挑了一瓶,扔给薛回。 薛回摇头:“你可害惨了我,老纪现在背后还骂你呢。说好的合同都要签了,又放他鸽子。” “有本事他当面骂我。” “你啊,还是这臭脾气。” 曹文给他个眼神,你懂得,薛回低低地笑。旁边的小姑娘都要醉倒了,这磁性的男低音,薛回不拍电影的话,去做歌手也是绰绰有余的! 方尧羡慕地在旁边看着,他没见过薛回,要见也是在电视里见的。薛回不仅拍电影,电视剧、话剧、音乐剧他都做,涉猎广泛,自己还做着副业。就算是插播的广告,也总能见到他的身影。他拍过很多烂片,也拍过很多得奖的片,但这终究掩盖不了他的光辉。听说他圈里的人缘也不错,四十岁的人了,儒雅温和,风度翩翩,十分愿意提携有才华的新人。要说颁一个终身成就奖,非他莫属。方尧站在曹文身边,薛回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意味不明地看向曹文。曹文推了把方尧:“哦,剧组的新人,多照顾一下。” 方尧甜甜地道:“薛老师好,我叫方尧。” 薛回笑:“你又收了个新人呀,上回那个……” 曹文不耐烦了:“你到底来这干嘛!” “我没事不能来看看?看看你曹大才子又在捣鼓什么。”他们在电影学院的时候曹文、薛回并称学院两大才子,一个学表演,一个搞创作。早期曹文的片,薛回经常客串,两人那时关系好,热血上头,拍了很多不成熟的学生作品。只不过这些年,随着选择不同,身份地位悬殊,联系也就没那么多了。想不到现在,薛回还拿当时的戏称叫他。 曹文道:“你真没事?” 薛回道:“我真没事。” 曹文狐疑地看着他:“你别骗我啊。” “我骗你干嘛,我在休息呢。” “那你过来帮我串个角色。” 薛回大笑:“曹文啊曹文,你真是一点都不吃亏啊。我刚来,你就拖我下场,物尽其用啊?” 曹文毫无廉耻:“不用白不用。” 薛回道:“不过我出场费很贵的哦。” “没多少场,你能贵到哪里去。” 两人也很久没合作了,当初曹文叫他的时候,他就想来。这次有机会客串一把,体会下曹文式的电影也不错。两人这就商量着去吃饭,来的时候薛回的助理已经贴心地给大家都分发了水果餐盒,每人一份,夹着签名的卡片。还有一桌子的火锅和小龙虾,全剧组的人都像过年一样,欢呼雀跃,被影帝的人品所折服。 钟奕挤在人群里,喧喧嚷嚷,而热闹都是他们的。旁边的工作人员邀他吃小龙虾,他摆摆手说不吃了,反正现在也没戏拍,不如先回宿舍。连续十几天里,他只有这一点空得闲,绷着的精神突然放松下来,全身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倒头就睡。昏昏沉沉也不知睡了多久,不知白天黑夜,不知梦里都梦到了些什么,身体沉重得像陷在泥沼里。期间猛地醒来吐了一次,发起烧来,糊里糊涂烧到半夜,Amy拖着行李箱进门,一摸身上,滚烫滚烫的,吓个半死。 Amy道:“我去叫人!” 钟奕还有点意识,只是嘴巴干:“别叫,给我点水……” “什么,你没喝水??在这睡了多久啊,连杯水都喝不上??”Amy一边倒水一边骂:“都是些死人啊,你都发烧成什么样了,这里还一个人影都没有!” Amy把他扶起来,小心地喂水,先不急着喝,用水润了润唇,才要他一口一口喝下去。钟奕烧得脸发红,身体滚烫,缩在他的怀抱里,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Amy又骂:“他妈的,都是一群王八羔子。曹文是最王八的一个,上辈子驮着龟壳托生的。” 钟奕笑:“他们都去吃饭了……” “你吃了没有?” “还没有。” “你也是王八羔子!” Amy瘦小的身板背起他来,直接奔向医务室。自从上回钟奕感冒之后,曹文就要求医疗队跟组行动,随叫随到。 钟奕躺在床上打点滴,Amy用微信轰炸着曹文,骂得极其难听。可惜曹文当时在和薛回吃饭,没留意。方尧看了一眼,悄悄地给他关了机。 Amy发了一会,对钟奕道:“你男人这是要上天啊,怎么骂都不回,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钟奕却听出背后的意思,他病成这样,曹文却依旧无动于衷。钟奕垂下目光:“他是这样的。” 以往两人疏远也是,曹文完全没觉得不应该,也不会挽回,任他走远。等到下一个契机到来的时候,又腆着脸往他身边凑。他也不觉得再度好起来有什么不应该,他就是真理,他就是规则。别人都要迁就他,否则就别想在他的圈子里。钟奕心下酸楚,默默的,也就不说话了。Amy骂他:“都是你,都是你惯坏的。当初要是狠心一点,给他个下马威,他还敢这样?偏你心软,给你点好处,你就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钟奕蒙上被子,做鸵鸟状,Amy骂不下去,又骂曹文。反正他流量多得是,不回也要骂! 钟奕在病床睡了半宿,早上生活制片就找不着人了。曹文和薛回聊了一夜,精神还好,生活制片不敢和他说,先去找老孙。可惜老孙不在,拖拖拉拉到了拍摄时间,生活制片急得头发都白了,曹文喊人,才发现钟奕不在。 曹文两眼瞪着生活制片,要吃了她:“人呢?” 小姑娘瑟瑟发抖:“没找到钟老师,可能是先走——” 曹文手里的耳麦咔嚓一声就碎了,火冒三丈:“什么叫没找着?!什么叫走了?!” 小姑娘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险些要哭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 曹文踹翻了椅子,疯了一样往外奔。钟奕走了?他就这样撂下摊子,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管地走了?胸口一阵钻心的疼痛,痛得他腰都直不起来,奔到门口便痉挛地扶住门框,Amy扶着发烧的钟奕走过来,冷笑:“曹导,您还活着呐!” 曹文惊喜地看到钟奕,好好的人,没跑,嘿!从头到脚都是囫囵着! 钟奕淡淡地看着他,看着男人弯腰抓门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盯着他,脸上因窃喜、悲痛等巨大情绪抽动着,要笑不笑,要哭不哭。钟奕陷入一种茫然,曹文一看不对,好像瘦了点,瘦了点就瘦了点吧,还是囫囵着,他又嘿嘿笑起来。 钟奕的脸还是有些红,不断地发汗,强撑着进场去。 “开始了吗?” 副导演颤抖着:“开始了。” 曹文进来,笑意还留在脸上,Amy看着更加可恶。 薛回有趣地旁观了一场大戏,对着钟奕的身影又多看了两眼,这就是传说中曹文心尖上的人么?有趣。 钟奕的病弱正好成全了徐平,徐平也是这样来到许主任的办公室的。他敲开那间黑色的门,门前挂了一只鲜红的灯笼,照得那门越发诡异。听说许主任才开始刷的是红漆,嫌颜色不正,又要女知青给刷成朱红的,朱红的过了一段时间,他老人家又变卦了,想要金的,可惜金色刷不上去,只能把原来的漆打掉,重新涂腻子。整来整去,废了三五个女知青,最后刷成这百鬼夜行的黑门。但他还意难平,门口挂盏红灯笼,也算是成全他那点念想吧。 以往徐平都躲着许主任,因为他名声不太好。当然,表面上的名声还是好的,私底下却是臭不可闻。女知青给他刷完漆后,都要哭好大一阵子,问她们,她们也不说,只劝说别人不要去。后来他又对徐平嘘寒问暖,每次徐平都躲着他,何况他还有老刘的庇护。没人敢动老刘,但是老刘却不能回去,不能考大学。老刘像是这大山上的一块伤疤,连许主任都躲着他。其实,他们是晾着他,因为没人到老刘的院子里去,但人人都盯着那院子。他们就盼着那院子出点事,好一锅给端了,去了这伤疤!徐平是从那院子走出来的,从前他还天真无忧,离开了那院子,他就陷入了豺狼虎豹的窝里。 他敲开许主任的门,许主任面带微笑,招呼着他:“快坐。” “主任。” “哎,小徐,要不要喝点水?” 许主任笑起来眼角带着细纹,像一只狐狸。他推了推面前的茶缸子,是他喝过的。徐平摇头:“许主任,我是来问一下推荐信的事。” “哎,什么事?” 狐狸的眼睛打量着他,从他细腻的肌肤,柔软的头发,绷直的脊梁到蜷缩的脚趾尖,一寸一寸地看着。徐平道:“推荐信的事。” “哦,推荐信的事。” 许主任拉长了调子,端起茶缸吹了一口气。茶水是滚烫的,冒着袅袅的热气。这间屋子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小小的天窗,透进些光来,烟尘在光束里飞扬,飞呀飞呀,扑簌簌地又落下来。 徐平咽了口唾沫,强忍着道:“我继父和母亲都在城里的皮鞋厂工作,符合我们的顶替接班制度。我应该是可以回城去的。” 许主任喝了一口茶,道:“行啊,让你父母在原厂办好手续,我立马给你签字通过。” “我联系不到我父母……” “你联系不到你父母,这……” “我给他们写过信,也要人回去帮忙打听过,都没有消息。但是!我是符合规定的!我父母真的在皮鞋厂上班,只要您放我通行,我立马回去补好手续给您寄过来!” 许主任没有说话,他瞧着眼前的小孩,笑吟吟地瞧着他。徐平身上的毛都炸了起来,全身绷紧了,每个细胞都听从着他的命令。只要他肯点头,只要他点个头。许主任又不笑了,不笑了,狐狸就变成了猫,毛绒绒地杵在那,只两只眼睛盯着你,像盯一只飞虫,一只苍蝇,一只随时飞起又扑倒的活物。徐平感觉自己像秤盘上的一块肉,一块发臭的肉,论斤论两地卖。现在是不是该讲讲价钱了。 许主任起身走了过去,倚在徐平那边的办公桌前。他低头瞧他,端起茶缸,又哐哐哐地抿着茶盖子。茶都凉透了,他还是抿,抿一抿,吹一口。 “不好办呐。” 他又拉长了调子,叹着。 徐平闭上眼睛,他来的时候想过的,不管怎样,他都要回去。他想过的。可是到了这一刻,他才发觉自己有多么的无耻,无耻地奉上自己。眼前的人并不无耻,因为他是个畜生,他不算是人,可是他知道自己多么无耻,因为他还是个人,还有廉耻。 “只要您答应,要我做什么都行。” “我想要什么,你都答应?” “嗯。” “老刘知道吗?” “他不知道……” 许主任嘿嘿地笑起来,小崽子还嫩着呐。他看着徐平浑身颤抖的肌肉,那皮肤的肌理抖动起来也是那样的美,头发汗湿了,衣服湿答答地黏在身上。他想这买卖划不划算。这想的时间拉得太长,长到徐平的廉耻在心里兜了一圈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精神崩到极致,没等他想清楚呢,徐平霍然站了起来,从他的怀抱中逃跑了。 他想,他还是会来的,他会回来的。 第三十五章 曹文这段时间顾不上方尧,方尧没戏的时候,就在片场晒太阳。他面对曹文的时候一副乖乖仔的模样,对着小姐妹八卦的时候却很活跃。艺术学校出来的孩子没几个不会化妆的,男女关系也更开放,他有一堆闺蜜,每天在群里聊些化妆服饰、明星八卦。到了剧组,他也兴冲冲地拍视频给她们看。 “亲爱的们,快看!曹文的片场哎!曹文!” “你又在花痴你的导演呀。” “曹老师就是很帅嘛。” “他都已经过气了好不好?咱能不能换一个。” “谁说的,他现在也很火!” “屁咧!现在最火的是薛回好吗,人家都拿过多少奖了,电影票房号召力NO。1,那可是大咖、大影帝!” 方尧啃着苹果:“大咖、大影帝还不是来我们剧组打工。” “什么?你见了薛回?!” “对啊,就在我们剧组。呸呸呸,别给我说出去啊,不然我死定了!” 小姐妹早已啊啊啊昏厥过去:“你一定要给我拿张签名!” “那还不好说。”方尧眨眨眼,他现在因为曹文的关系,在剧组可谓是风头无两。男三哎,曹文的电影,曹文亲自指导,和当年的钟奕一模一样。即使他不承认,他也是他教出来的学生。 “看我的妆,看我的衣服,我们现在拍的是年代戏。刚才还和曹老师有对手戏呢,没紧张死我!”他喋喋不休说着,不停转动手机的角度拍给她们看。 “你张口曹老师,闭口曹老师的,别是看上他了吧!” 女孩子们在那边哈哈笑着。 方尧道:“怎么我不行啊?” “行行行,不过听说他有人了?” “那也不能算吧……”方尧沉吟着,想起钟奕,又确定地摇摇头:“他对谁都那样。” “你呢,有没有把握拿下他?” 方尧笑笑:“这不是在努力嘛!” 他这段时间,没有一味地粘人,也在下苦功学习表演。他投其所好,曹文喜欢什么样的人,他就做什么样的人。钟奕做到的,他要做,钟奕做不到的,他更要做。学习的对象就是钟奕,有这么一个好的对手,对于他的提高也非常大。他会观察钟奕,观察他怎么表演,怎么细腻地呈现情绪,怎么配合曹文实现他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有时候曹文说的听不懂,他就会请教钟奕。钟奕伸手不打笑脸人,也会对他讲几句。但更多时候,钟奕不怎么讲话,他就是那样的人,也不知道曹文是怎么忍受他那样冷淡的性格的。方尧天赋虽不如钟奕好,但借着几分小聪明和勤学好问,也能跟上现在的进度了。曹文见他进步很大,经常夸奖他。 他们再也没聊过暧昧的话题,方尧也一直规规矩矩在他身边。但只要能让他看见他、跟着他,他忍得住。小时候他就惯会看父母的眼色,父母吵架的时候,他嘴巴甜,先哄好家里主权的那个,再安抚受委屈的那个。所有的人都喜欢他。上高中的时候,他的人缘就很好,请一群人吃饭看电影,前呼后拥万众瞩目。那时,他暗恋班上一个男生,先打好关系,每天请教问题、求帮忙、请吃饭,渐渐热络起来,待火候差不多了,他假装不经意塞在那男生桌洞里对方一张肖想许久的球票。车票住宿他全包,带着那男生连旅游带看球玩了一趟,回来那男生就死心塌地爱上他了。 到了大学,他也谈了几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当然也不只有他无往不利的时候,有一次,他喜欢上一个很高很帅的男生,年级校草,奈何人家有女朋友。他从人家手里抢过来,但男生拖拖拉拉、分不干净,两边兼顾,三个人斗智斗勇,最后闹得都不好看。从那之后,他又开始混圈,圈子里的爱情干脆利落,要多热烈就有多热烈,说散也就那么散了。圈子拓展了他的人际关系,也让他看到不一样的世界。他发现,所有的人都是不安全的,在不安全里挑战极致的感情关系,享受危险的恋爱。反正大家都一样,反正1总喜欢他这样的小0,乖巧可爱,爱撒娇的。 他渐渐游刃有余,直到他遇到曹文。曹文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曹文身上有一种魅力。他复杂、成熟、浩瀚,比自己见过的那些人都有英雄气概,他有一股子雄心勃勃与生活较劲的力气,有时又幽默可爱得很,大概没有人会不仰慕他。何况,他还有点私心,想要借着曹文的手搏一把,钟奕可以,他为什么不可以? 当他的那些同学还在学校做着试验小品的时候,他已经在知名导演手下崭露头角了。 方尧这边兴奋地直播完,里面曹文又在骂人了。要拍的是许主任和徐平的一场戏,之前薛回一出场就已经征服了在场所有人,谁能想到他这样温文尔雅的人演起坏人来也那么带感呢?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教科书式的表演,入戏很快,几乎不用酝酿,一条就过。钟奕在他面前压力很大,方才便是许主任将徐平诓骗到办公室,被楠生带人当场捉住的一场戏。副导演频频看曹文,这里剧本没有写,要表现什么,演到什么程度,演员要不要裸,要不要有床戏,曹文都没说。临到现场,曹文还一声不吭,演员们自由发挥,薛回都把钟奕压到床上了,曹文还没叫停,钟奕看着覆身上来的男人,脑子里一懵,忘记了反应。曹文立马叫停,对着钟奕就开骂了。 第三十六章 钟奕站在那里让他骂,冷淡的没有反应。薛回说我的错,你别骂他了。曹文差点对着薛回发火,全剧组的人吓呆了。薛回笑笑,拍拍曹文的肩,别急啊,这不还有时间吗? 曹文气呼呼地坐下,钟奕一个人在外面调整。这段日子太难熬了,一天比一天难熬,离不开,也待不下去,就这么吊着,每天体力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他撑不下去了,真的撑不下去了。 “你倒不像是个演员。”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初夏的日光照得男人身上暖暖的,像是起了一层毛绒绒的光晕。虽然天气热了,好几层戏服加身,薛回也穿得很讲究。他进组从不带助理,什么事都自己来,甚至还会帮工作人员搬动器械。他就像一阵清风潜入这个暴躁的集体,抚平大家的紧张感,人人都很喜欢他。在曹文喜怒无常的对比下,他就更显得亲近可人。钟奕以前见过他几次,遥遥地在颁奖晚会上照个面。不过没有机会说话,曹文很少让他应酬这些。 “您好。”钟奕不禁先站起来。 薛回一笑,让他坐。观察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钟奕有些不舒服地移开目光。 薛回又道:“不对,你不是个演员。” “……” “难道不是?”薛回笑着,一双黑色的眼瞳仿佛看穿了他:“你只是曹文的一把刀,或者是他个人欲望的表达。说简单点,你是他的演员。” “薛老师……” “我可不是你们老曹,爱做别人老师。叫我老薛就行。” 钟奕想了想,还是叫了句:“薛哥。” 薛回听着很受用,他挺喜欢这个孩子,早就听说过曹文收了个徒弟,却藏得很深,轻易不让人看见。他带着好奇靠近,发现这孩子的确有点天赋,但被曹文保护太过了,憋在温室里长成一株奇异的植物,他不妨点拨他两句。 “你不用害怕,我说你不是演员,是因为你没有演员的专业性。演员其实也是一个职业,一份工作。你不用把它看得多么神圣,你们老曹的教育方法不对。你太紧张了。” 薛回不着痕迹地剥落真相,每一句看似温和,却像是刮在脸上的刀子。刀锋上冰凌子都蹦到了眼前来,刮得他血肉模糊,睁不开眼。 他明明很慌了,他明明很抵触,眼前就是个巨大的陷阱,他站在悬崖边上,看着那个黑黢黢的大洞,知道跌下去肯定会死。但他还是镇定地说道:“您能具体和我说说吗?” 薛回思忖着,考虑他的耐受力。 “你的表演时好时坏,很不稳定,遇到适合你的角色发挥得特别好。这是你的天赋,但是遇到不适合你的角色,你想过吗?会不会还有一个曹文给你量身打造人物?而且,外界对你的影响太大了,他对你的影响尤其大。一个职业演员,应该懂得收放自如,表演的时候全身心投入表演,一旦收工,OK,回归生活,你就是你自己。现在,说实话,你有些过分了。” 是的,是这样的,他以前隐隐有过这样的闪念,却从来没有正视它。因为曹文一直对他灌输的观念就是,你很好,你有天赋,你就是做演员的那块料。每每与曹文碰撞,他也总能突破自己的极限,体会到超乎寻常的表演快感。表演对他来说,就是理想、就是使命,他此生都要奉献给它。他把曹文当神,也把表演当神。他跟着他拍了八年戏,可他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根本就是错的呢? 他不禁遍体生寒! “这么说吧,你有没有和其他导演合作过,有没有尝试过其他类型的戏剧。话剧?几千人的场子,你就是上帝,导演不会喊卡,只能你自己扛下来那几个小时,你的一举一动都要直接反馈给观众。那种高度集中的压力,你尝试过没有呢? “或者,有没有跟过其他剧组,体验一下它们的工作节奏,和不同的人合作,感受不同的氛围。有的团队很专业,团队协作能力特别强,所有的人都扎在基地里,认认真真演戏,给演员很好的工作环境;有的呢,就很愿意和人交流,导演很会提携演员,知道你能演什么,不能演什么,善于让你发挥自己的优势;有的就是即兴,一辆大巴车把你拉到不知哪的深山野林里,几百号的素人演员,完全没有设计,就是玩真的;还有导演的风格,你都要真真正正去体验一下,这世界上不只有曹文,还有很多有趣的导演。施华有共情能力,关注女性题材,你能体会到她不一样的人文情怀;张文尧,MV导演出身,以前也拍过纪录片,写实和写意结合得非常完美;冯杰,一招一式实打实的江湖,开创自己独特的武侠世界观……” 他用他丰富浩瀚的经历向钟奕展现着那个美好的世界,缤纷多彩的世界,兴奋、激动,这才是表演的魅力! “不同的导演,不同的审美和体验,太有意思了。拍戏这事这么有意思,你为什么就是不快乐呢?” 寥寥几句,鞭辟入里,偏偏就是戳中了他的伤处。钟奕已经完全没有脸面面对他了,他三观被击碎,信念摇摇欲坠。心口一阵一阵剜心般的疼痛,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口,可他就是觉得满身都是窟窿眼子,空荡荡地吹着风。 薛回有些不忍,沉默良久才道:“和他相处很难吧?” 钟奕脑子都还是懵的:“他……” “你们曹老师我有体会,他只有自己,内心永远都是一个孩子。看不到别人的痛苦,和他在一起需要很大的心力。” 是的,钟奕深谙这道理。曹文从来枉顾他的意愿、他的感受,他在他那里算什么呢? “不过,他也有他的优点,他很有才华。坚持做一件事,很天真、很理想,不论遇到什么,他都不会放弃。这一点我是很佩服的,我没有他这样的勇气。” 两人在这散漫的午后聊天,钟奕沉默着,他当然有他的优点,好的时候非常好,坏的时候又很坏,坏得可恨,恨得他无法忍受。 他们就是这样了,钟奕悲哀地想道。 “他对你保护太过了,影响太大了,你有没有想过,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外面的世界?” “对,外面还有一个很大很美好的世界,不要浪费你自己。” “离开他太难了……” “当然,我只是提供给你一个选择。” “我……”钟奕刚要说什么,曹文从屋子里出来了,阴森地看着他们。 “你们在做什么?” 薛回笑:“给他调整调整情绪。” “是吗?” 曹文怀疑的目光在钟奕身上打转,钟奕此刻没有心思理会他,他被薛回的那番话震撼了,不是被影响,而是内心深处他也想过无数次,离开他,离开之后呢?他是谁,他能做什么,他是该好好想想了。 曹文看着钟奕失魂落魄地进去,目光转向薛回。薛回举手,不是我的错。曹文哼了一声,最好不是。他近来看薛回很不顺眼,从前他多么期待他来,现在就多么讨厌他。所谓一山不能容二虎,薛回的到来彻底压了他的风头,动摇他的权威,所有的人都围着薛回转是什么意思,无形之中的对比又是什么意思。好像他从前苛责了他们一样,做人都矮着人家一截。更不用说,拍戏的时候,薛回在一旁善意地提意见,更是让他恼火。虽然知道那都是专业讨论,但他一向做主惯了,剧组里说一不二,没人违拗他的意思。听着薛回一本正经地讨论细节,他就憋着一股火。现在钟奕也站到他身边了,什么意思! 接下来又是钟奕和薛回的戏,短时间内,钟奕已经恢复了状态,只是脸色纸一样的惨白。曹文盯着他,听说他发烧了,还输了液,方才担心想出去看看,结果就看到了那一幕。所有想说的话都咽回去了。 他看着薛回将他的人压在床上,而钟奕也没有反抗,他就任人压着他、枕着他,亲吻到他的脖子了,舔吻着那美妙的肌肤,柔滑细腻,只有他品尝过的地方。手揉乱了衣衫,伸了进去,露出一小截柔软的腰肢,这都是他的,他的。钟奕为什么不反抗,他应该反抗的啊。曹文嗜血的目光盯着床上的两个人,而这是一场交易,床上的徐平抠着自己的手指,脆弱的指甲几乎是抠烂了,沁出血来。只有这样的痛,才能表达他的悲伤,他的心如死灰。钟奕理解他,他与他休戚与共,他把自己活成了徐平。他只有这个笨方法,去做着一个演员,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演员。他不知道在跟谁较劲,和命运较劲,还是和这烂透的世界较劲。反正,他是在较劲。而薛回的吻便这样落了下来。 “停!”曹文的一声怒吼撕碎了闷热的空气,薛回从钟奕身上闪开,疑问地回头。而钟奕还在徐平的情绪里,瑟瑟发抖,一张惨白汗湿的面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就是怎么都不肯掉下来。曹文阴沉地道:“不要吻戏。” “??” 曹文就那么盯着监视器,不再回答。薛回无奈,两人只好重来。从前曹文并不给钟奕设禁制,该亲就亲,该抱就抱,该床戏床戏,一切以戏为主。而如今他看着床上的两人,怎么都不是滋味。一遍遍地重来,一次次的借位,甚至副导演上手,亲自教两人怎么摆姿势。气氛越来越僵,越来越尴尬,待薛回又一次覆在钟奕身上的时候,借着机位的调整,他俏皮地在青年唇上一吻,一触即离。 钟奕傻在那里,薛回向他眨一眨眼,暗示他不要让人知道。 而曹文已经在那边咆哮了:“不拍了不拍了,这里不对!” 薛回问:“怎么不对?” “这里徐平应该反抗,没反应是怎么回事?” “你确定要反抗么?”薛回一句话抛过来,没有直接否定他,但意思很明显。曹文感觉被触到了逆鳞,更加固执:“我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那差别就很大了吧。徐平反抗,那他和老刘的矛盾怎么激化?两个人的思想背道而驰,才有后面的故事嘛。” “谁说他们背道而驰?!”曹文瞪着眼睛,发火了。 “他们是师徒,交付信任,有什么背道而驰?后面的矛盾是因为老刘要保护他,保护自己的梦想,他们始终站在一条线上!” “是这样么?” “你怎么回事?是你懂剧本还是我懂剧本?” “难道不是徐平本身就选择了另一条路?”薛回笑,目光投向钟奕,想要从他身上得到答案。曹文也紧张地注视着他,如果他要说出别的,他敢!而钟奕想了想,最终道:“是选了另一条路。” 曹文的火蹭地一下就上来了,所有一切焚烧殆尽。 反了天了,他是要反了天了! 曹文哐哐地拍着桌子,下最后命令:“床戏剪掉,拍下一场。” 这下吻戏、床戏都没有了,薛回无可奈何,但他也不过是个演员。演员不可控的事情太多,他试过了,努力了,其他的不是他能解决的事,问心无愧即可。 钟奕沉默着,他已经习惯。 第三十七章 慢慢的,夏天就来了。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先是周围的事物都起了毛边,衣裳上毛绒绒的,窗棂子毛绒绒的,连射进来的光线都是毛绒绒的。后来便是大太阳炙烤着地面,人站在外面不一会就汗流浃背。汗背心后面像淌了一条河,画地图似的在两个肩胛骨上蜿蜿蜒蜒。那天楠生带人把他们抓了个现行后,他就一直被关在这间屋子里。屋子里是凉的,像是四周都砌了冰砖,阴冷冷地透着风。有一张床,一张破方桌,一个便盆,除此之外,就是那面窗了。窗户很大,便于他们监视,铁栏杆上生了锈,斑斑驳驳的锈迹在阳光下发着金光。白天的时候,徐平从不靠近窗户,他怕听到他们的笑声。有两个领导模样的人每天来盘问他细节,一个问,一个写。 “他摸你了吗?摸你哪里?” “是不是你勾引他?你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好处?” “不要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查不出来。” “许主任一定是受了你们这些资产阶级腐化分子的诱惑!老实点,一五一十说清楚!” “你和刘育良是什么关系?” “你们有没有发生性关系,是他强迫你,还是你自愿的?” 徐平一言不发。冷漠的盘问,每天都在进行。只有到了夜晚,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他慢慢挪到窗前来,吸一口夜里的空气。尽管还是湿答答的,发了霉一般的铁锈味,也是一点细小的快乐。 大热天里,片场却是冷冻般的僵持。方尧切了西瓜,分给大家吃。第一块自然是先给曹文,曹文忙着,借着他的手吃了一口西瓜尖。方尧不嫌弃,剩下的自己吃了。曹文在和技术团队商量最后大船的方案,一群人开会。钟奕被排斥在外。外面和里面是两个世界,彼此没有交流,现场气氛焦躁又冷淡。 偶尔方尧插几句嘴,也是被曹文默认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懂了那么多,日积月累,陪在曹文身边。就算只是看,也看懂了。钟奕在外面背词,三三两两的演员拿着小风扇吹风,不知道这个夏天怎么会那么漫长。期间薛回看他背得辛苦,也会过去教他一些小方法。 这日子无穷无尽地过下去,昨天怎么过,今天还怎么过。方才他和方尧对戏,因为有句词没想来,又引发了一场战争。 曹文毫不留情地对他发火:“你拍戏多少年了,还不如一个入行半年的新人?词都没背你来这干嘛?” “说了多少次了,准备好了再来!你没听见是不是?每个人都现场背词的话,这戏干脆别拍了,花钱拍你们背词好了啊!” 方尧道:“钟老师也不是故意的……” 曹文吼他:“你闭嘴!” 现场一阵尴尬,钟奕站在那听着他骂,溅在脸上的冰棱子都不觉得疼。 曹文揪过方尧:“你连他都不如,嗯?他没天赋、没经验,但至少肯学。你呢?你能做什么?” “你只会让人失望!” 他拿方尧和他比,他拿方尧和他比。钟奕站在那,就像一个耳光扇过来,先是灼痛,再冷却,一点点冷,心里的天都跟着黑下去,只觉得绝望。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忍过那阵剜心的痛楚,说不清的磨人的哀愁,将他浸泡在里面,腐烂了,发酵了,也得不到喘息。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这么说过他。即便是背不过词的时候,曹文也是笑呵呵地陪他,陪他一起对词。现在,他却说,他连方尧都比不上了,他只会让他失望。 到最后,他也只是他一件失败的半成品。 他连做一个作品,都不及格。 下一场戏,还是他和方尧。他好不容易不磕绊了,方尧又开始掉链子。曹文的怒火焚烧着他俩。方尧有些怯,小声问钟奕:“师兄,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我真的不敢问老师……” 他小动物似的,柔弱无助地向自己求救。钟奕木着一张脸,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感受。他一个字都不想和方尧说,但方尧在那边等着、磨着,曹文好像也等着看他什么反应。他只能拿过剧本来,用艰涩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向方尧解说,说一句,停下来想很久,继续说。曹文的目光冷冰冰地看着这边,等他说完,发现也没有想得那么难。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放饭,他捧着碗在角落,一口饭也吃不下去。Amy说:“我现在就去找那小婊子算账!” 他发着呆,好像没听见,用筷子夹了几颗米粒。当真是食不下咽,但是也要吃,吃了,才有力气撑下去,起码撑到徐平的戏份结束吧。 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Amy怎么劝慰都听不进去。所谓生不如死,也不过如此。 正难受着,薛回忽然坐到饭桌对面:“喂,听说了吗?村里要放露天电影。” Amy惊道:“露天电影?” “明晚八点半,不知道谁组织的,去不去占位置?” “要要要!” “钟奕去吗?” “嗯?” 他发着愣抬头。 薛回笑着:“去吧,去散散心也好。” 他犹豫了半天,被Amy拉着:“去嘛,露天电影哎,就当是陪我看看嘛。” 他终于道:“好吧。” 翌日晚上,大家都没有戏拍。六点的时候,就有一些人去占位置了。村里,穷乡僻壤的地方,一年也放不了几回电影。老少爷们吃完饭就到广场等着了,Amy占了前排的位置,薛回和钟奕散步过去。 “上回教你的方法怎么样?” “还好,背得快一点了。” “背词还是要讲究一点方法的。” “嗯。” “出来玩,就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我没有——” 钟奕看到薛回看他的目光,哎,这个人总是想在别人的前面。 “你看过露天电影吗?” “小时候看过一两次。” “是啊,这种胶片放映机已经很难见到了。” 钟奕应着:“嗯。” “现在都是数字放映机,偶尔还是很怀念我们那个看电影的年代。那都是要挤破头的,兄弟姐妹买一张票,逃票进去。有时候被抓住了,就说和前面的是一家子,跟在有钱人家的大人后面。每次新片一上映,鞋子都给你挤掉,还会发生踩踏事件。” “是吗?”钟奕微微翘起唇角,想象那个热情奔放的电影时代。 “老一辈的电影人那是真爱电影,可以为电影付出自己的一生。到我们上一代,和我们这一代,已经渐渐稀释那种热情。更不用说以后的小朋友了。所以,曹文还是很可爱的嘛。” 钟奕不说话了。 薛回道:“抱歉,我又提不开心的事情。” 钟奕道:“没有,他是很爱电影。” “你爱电影吗?” “我?” 他可能也爱吧,曹文爱什么,他就爱什么。但除了曹文这个因素,他也是爱的吧。不过也没有那么爱。 “我不知道……”钟奕苦笑道。 “有机会,可以邀请你来我家做客吗?” 钟奕惊讶:“为什么?” “看电影,不一样的电影。” 钟奕犹豫:“薛哥,我……” “没关系,你不用现在答应我。可以回去想想。” “谢谢您。” “别这么客气。” 薛回拍了他一下肩,两人也走到广场了。Amy在前排招呼他们,三个座位,钟奕坐中间,薛回坐到了他旁边。两人依旧聊着。后面是乌泱泱的人群,连围墙上都爬满了人。小地方,没放过几次电影。这次放映,对于村民们来说,倒也是一件善举。 天渐渐黑下来,一道放映机的光束打在幕布上,顿时引起骚动。广场上口哨声、起哄声此起彼伏,有手电筒的光在幕布上照来照去,人头攒动,吵吵嚷嚷。曹文看着最前面一排,钟奕和薛回两人并头说笑着,谈得很投机的样子。他盯着他们,仿佛盯出血来,焚烧一切的愤怒之后是徒然的悲凉。他恨铁不成钢,在钟奕身上投注了多大希望,现在就有多大的失望。这个他捧在心尖上,用心血养护着的人,到头来也背叛他。他是在糟蹋他的心。 张博操作着放映机,手心打滑,背后那尊神冷得像座雕塑,杵在后面一动不动。方尧站在他身边,也向前看去。他偷偷握住曹文的手,手心温软滑腻,抚慰着这个男人周身的冰冷。待将男人的手摩挲得暖和过来,方尧拉一拉他,曹文低头看他。 “我陪在你身边。” 小孩虔诚地仰望着他,眼睛里一派天真无邪,认认真真地说:“我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他们怎么看我,不管怎么不应该,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这里离得天空很近,漫天的星辉,荧幕上的光芒,都落在他的眼中。他看着他,正如看着曾经的那个人。曾经也有这么一个人,只是仰望着他,对他说,我陪着你。所有人不理解你,我理解你;所有人不认可你,我认可你;所有人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即便所有的人都背叛你,我也会陪在你身边。可是到最后,说这句话的人也离他而去了。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曹文抚摸着这张肖似的脸庞,试图从它上面寻找些过往的踪迹。方尧捧着他的手,贴着自己脸颊,他把所有真心都掏出来了,露出最柔软的肚皮给他。他可以支配他的一切。 曹文将小孩一把搂在怀中,他还剩下些什么,一个走了,另一个也要失去吗? 他摸摸方尧的头,对他说:“乖。” 张博手一发抖,两人拥抱的剪影瞬间投射到白幕上,引起一片沸腾的喧嚷。 钟奕回头,看到曹文紧紧地搂着方尧,两人相拥的背影温暖而亲密。他就那么看着,心里已经疼得没有知觉了。 第三十八章 最近棚里的气氛紧张,张博压力很大。正宫和小妾斗法,他本来觉得正宫准赢的,但眼下看来,正宫岌岌可危,小妾权势滔天。并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上午看到方尧带了一群朋友过来,看他们穿着随意,嘻嘻哈哈拉着行李箱在山里晃荡,就像是来度假的。他和老孙说:“看,还没上位就抖起来了。” 老孙皱眉:“谁让他们进来的?” 张博道:“还能是谁?老曹默认的呗。” “太不像话了!” 老孙尽忠职守,向曹文进言。方尧这人不靠谱,你还是注意点。现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你要是有心做事,还是要控制一下局面,别厚此薄彼。曹文全身心都扑在大船上,根本就听不进去。啰嗦得烦了,他就两眼一瞪,把人轰出去。 上午没有薛回的戏,薛回站在外围旁观。中间方尧溜了进来,悄悄对薛回说:“薛老师,您能帮我个忙么?” “什么?” “我有一个朋友很喜欢您,想和您拍张照。” “现在?” 摄影机下面钟奕和曹文还在拍,片场没有一个人说话,大气都不敢出。 方尧做求饶状:“可不可以?求求您了。” 薛回无奈:“好吧。” 小姐妹们早挤在棚外,好奇地探头进来看,薛回过来,更是引起一片喧哗。曹文阴厉的目光看向这边,方尧连忙把她们都推出去。小姐妹围着薛回:“我真的好喜欢你啊,能不能帮我签个名?” “先和我拍照,我先来的。” “给我签个名怎么了,看你那么叽叽歪歪。” “先来后到好吧,你讲不讲理?” 薛回夹在一群女孩中间,哭笑不得。 “别着急,一个一个来。每个人都有份。” “看我们薛影帝,多么体贴啊,我好喜欢!” 方尧惭愧地低下头,他这群小姐妹,真是太不上台面了。好不容易拍完照,他又带着她们在片场溜达了一圈。这里有来探班的制片、经纪,还有有资历的各行老师,人才济济,他帮小姐妹要了许多微信,某老师的下一部片,还可能会塞一个人进去。中午的时候,就在食堂吃饭。 他和小姐妹排着队,介绍着大师傅的手艺。他们这的茄汁脆皮鹌鹑蛋,可谓一绝。每个星期三有,上来就一秒抢空。他每次都抢不到,好在这次,他早来了,一定给姐妹们尝尝。他正兴高采烈说着,Amy忽然过来,一屁股把他顶开,占了他的位置。 “Amy老师……” Amy冷笑:“哎哟看看这是谁?剧组太子爷,您叫的是我么?我可当不起你的老师。” 方尧脸色不好看:“您的这个位置是我的……” “是吗?这里署名了吗,只准你方尧来,别的人不能来?” “可是,是我先排队的……” “我没看见,你们谁看见他排队了?” 旁边的人都观望着,没人说话。两边积怨已久,有喜欢方尧的,自然也有不喜欢方尧的。方尧委屈道:“我刚来没几天,确实是不懂规矩,但……” “停!不要在我面前装可怜,我可不是曹文,由着你撒娇耍痴,要犯贱,和曹文犯贱去。” 方尧冷下脸来:“那您是打抱不平来了?” “我为什么打抱不平?因为你贱吗?哦,听说你在学校就插足别人感情,还被记了大过?怎么了?卖不出去了,跑到这里来卖屁股。你妈没教你要懂得自尊自爱,不要抢别人的东西吗?” “抢别人东西,天打雷劈,不会有什么好报!” 小姐妹听不下去,和Amy吵起来:“你又是什么东西,这里有你人妖说话的份?” “老娘来的时候,你还在你妈肚子里没生出来呢!” 两边说着说着互骂起来,方尧拦着小姐妹:“您要是看我不顺眼,可以直接和我说。没必要骂人,我知道,就因为曹老师教了我两天,你们大家都不喜欢我。” “我操你妈的。”Amy火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小贱人,每句话都戳到你的燃点上。他一盒饭的汤都泼在方尧脸上,上去就要撕烂他那张假脸。 两边直接动起手来。揪头发的揪头发,撕耳朵的撕耳朵,汤水淋淋漓漓浇了方尧一身,他哭了,钟奕和薛回进来,看到的就是一片鸡飞狗跳的景象。 钟奕连忙上去抱住Amy:“不要打了。” Amy被他抱着腰还要越过去抓方尧的头发:“这小贱人,今天不打死他不算完!” 方尧哭着:“你凭什么打人!不喜欢我你可以和曹老师说,你凭什么打我!” 钟奕吼道:“你也不要再说了。” 方尧委屈地抽抽噎噎,薛回和钟奕好不容易把两帮人分开,方尧一哭,又要打起来。 食堂里正混闹着,曹文进来,看到这景象啪得一下就摔了筷子。 “干什么!”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所有人都被这震天的一声吼震住,渐渐停下,分开。方尧看到曹文哭着就跑来了:“老师!” “我也不知道我得罪了谁,他们连饭都不让我打,还打人。” Amy暗暗骂道,这小婊子,比他还婊。 曹文过来:“谁不让你打饭?” 方尧抽泣着,不敢说话。 曹文阴恻恻地盯着钟奕,钟奕面无表情,他又看向薛回,薛回苦笑。最后阴冷的目光落在Amy身上,Amy强作镇定:“这小婊子就是欠打。” “想不想干?” 曹文冲着他吼:“想干就守这里的规矩,不想干就给我滚蛋!” Amy抠抠耳朵:“吼那么大声干嘛,你嗓门大啊。” 曹文看向方尧:“你要吃什么?” 方尧一面抽泣一面笑:“我想吃茄汁鹌鹑蛋……” 曹文拿了饭盒,搂过方尧的腰,亲自在窗口给他打了一份茄汁鹌鹑蛋。众目睽睽之下,他摆明了护着他,摆明了偏爱他,谁也没有质疑的了。 第三十九章 烈日炎炎,曹文穿着个背心指挥着群演们走戏。导演脾气很暴躁,汗流浃背,现场给演员们示范。 曹文躺地上对着演员吼:“到时候就来真的!不要怕!就这么揪着我的领子拖,我没关系!” 演员吓得战战兢兢,点头如捣蒜。 张博道:“等等!我清理下石子路,后背会被划伤!” 曹文道:“快点!” 张博和另外两个人抡起扫帚疯狂扫地,过一会曹文来看:“扫得太干净了!大的筛掉,小的留下。” 一群人又疯狂撒石子。 之后刘育良就被从屋子里拖出来批斗。全村的人都来了,积极参与的小兵、严阵以待的领导、乌泱泱的群众和爬到山墙上看热闹的孩子。他们等了太久了,一直抓不到他的把柄,这个老狐狸装模作样,一辈子任劳任怨从不逾矩。这下终于等到他自首的机会,他自己认罪,没人逼他。他自己愿意走到火坑里去!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徐平,而是徐平背后的人,那根卡在他们喉咙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的刺。众人群情激愤,谁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就打倒谁!老刘是病毒,是魔鬼!徐平是小病毒、小魔鬼!他们都有传染病! 打倒刘育良!打倒牛鬼蛇神! 他们把他拖行了十几米远,把他双手绑起来!插上小旗、贴上大字报、按着头批斗! 刘育良的头被撞击了几十下,鼻血流了出来。他从血幕里看着这些疯魔的人们。世界颠倒了,火红的太阳燃烧着大地,眼前是一只只疾言厉色的鬼,瞪着两只铜铃大的眼睛;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所有感知都钝化了、变慢了,像是慢动作电影。最后他被踩着脸贴向地面,沙子是热的,鼻血流成河,火一样的红一直烧到脸边。 最后的画面,是老刘的头在地面上弹起、落下,像一只乒乓球,砰砰砰砰,红色染遍整个画面。 这一幕戏,连着拍了三天。曹文亲自上,没有一个镜头用替身。尽管做了防护措施,最后拍完依然伤痕累累。医疗队的人围着曹文,给他包扎背部的伤口。天气热,怕他发炎,刻意延长了消毒的过程。曹文望向外面,钟奕和薛回坐在片场一角,似乎在讨论剧本。这些天都是如此,钟奕和薛回一起行动,他和方尧一起行动,各忙各的,除非必要否则都不交谈。他咬着牙冲着背后的护士喊:“轻点!” 护士的手一顿,消毒过程又延长了。 一天一天油煎似的过,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们从来没有冷过这么长的时间,以前就算疏远,也只是距离上的远,他还是他老师,他还是听他的话,打断筋还连着骨,他知道他跑不了;这次的远,是从骨子里远,五花八门的远,每天变着花样的,一次比一次远。他不仅从距离上离开他,更要从精神上离开他。这让曹文很受不了,一次次的,打断他的骨头、撕扯他的心,什么时候是尽头呢?没有尽头。 就像这永不凋零的夏天,日子都过不完似的。 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钟奕在片场待场。那天薛回没来,曹文是吃了早饭过去的,也没带方尧。难得四个人里,只有两个人。这段时间,他们都夹杂着旁人,很久没有单独在一起过了。现场很沉默。 当天只有钟奕的戏份,但曹文来了迟迟没拍。钟奕也没说拍。他刚洗过澡,头发还湿着。窗打开了,夏天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带来些许清凉。外面的天昏暗着,几朵早霞涂抹着天空,一点点地亮起来。他就跪在窗前的沙发上看风景,嘴里咬着一只苹果。咔嚓一声,咬去一块,嘴里还叼着另一块。白色的果肉在他嫣红的嘴唇间翻滚,细细摩擦着贝壳般的牙齿,先是丰沛的汁水吸入口腔,莫大的甜在唇齿间爆开,后是无穷无尽的酸,吸嗦得只剩下纤维组织,酸得脑袋疼,酸到了头发丝里、鼻头、乃至整个脑袋,都泡在酸水里。但钟奕还是吃。他那身囚服穿了许多天,洗得旧了,肥肥大大地挂在他身上。瘦弱的双腿从袍子下面露出来,不盈一握的腰肢,绮丽的背影。长久的囚禁浸泡得他整个人都散发着忧郁的气质。风一吹,衣衫随风而动,头发上的香味频频飘来。 曹文不由自主地向前,他大概知道他是在引诱他。他大概知道,他在他面前就可以成为最美的样子。 一切都是无意识的,都是刚好,都是碰巧遇到。 钟奕以为自己再也无法掏出什么东西了,他再也给不了曹文什么。可是这一刻,他依然给了曹文美。曹文依然捕捉到他最美的瞬间。 因为他们是恋人,此时的他们最像一对恋人。 曹文抽着烟倚靠在桌边没有动,任欲念喷薄,压抑、隐忍,他不想动,也不想过去。他并不想打扰他的美,就让欲望冲撞、厮杀,让它去燥,在这一刻,心灵相通,精神超越一切的存在,他就是他的造物主。 然后,就这样一个倚在窗前,一个靠在桌子上抽烟。就这么站着,谁都没有动。 曹文忽然很想跳舞,心情好的时候他们经常跳舞,跳那种很古老很热情的舞。曹文这种时候就像个小孩子,钟奕包容着他,崇拜着他。看他眉飞色舞地讲述那些电影、音乐、理想、天马行空的想法……一眼不眨贪恋地看着他。两个人跳完都嘻嘻哈哈,相视一笑,了然的默契。那时候钟奕很爱他,很爱很爱。 他们的感情曾经不容他人置喙。他和老师的感情,没有人可以超越。???他曾经只拍他的电影,别人的都不拍。他们曾经到达某个点后,体会过最神秘的乐事,有着不为外人道的心有灵犀。他们曾经是夫妻档,别人都说,他是曹文的人。他们曾经一起走过很多年。? 然而现在,都没有了! 曹文曾经想过,拱手让人,放他走。但是仅仅只是一想,他便控制不住地想杀人,想毁灭世界。他并不想独占他的美,他希望把他送到更远的地方,他愿意奉献,愿意让钟奕踩着他的头爬上去,只要他要,他就给!可是他还是吃醋,吃醋、嫉妒也没用,吃醋吃得很不舒服,吃醋吃得发疯了,他也只能憋在心里,快爆炸了,也憋着、忍着,然后抽根烟,仰天叹口气,自己都笑了。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爱的,爱吧,爱得更凶些,爱得熊熊燃烧。也只有这个时候,借着拍戏才会这样爱。他拿这戏来麻痹自己,反正只有这一时的好头。有戏在,还困着他,还能好一会。即便不理他,不和他说话,痛苦地在一起,也是好!等回到现实,等没了这戏的催动,回到平淡无奇的日子里,他们还能好吗?还能这样爱吗? 在痛苦的时候,等到最浓烈的爱情。隔着重重阻碍,隔着好几个人,也不妨碍他爱! 离得越远,越是痛苦,爱得越凶! 他终于意识到,他在钟奕面前是没办法的了。 他就是拿他没办法。他投降了,他熬不下去了。 他这辈子都败在这个人手上了。 钟奕还在吃苹果,吃到最后一个核,舔了舔嘴唇。曹文抽着烟,狠狠吸一口,既然想明白了,那还痛苦个什么劲! 把人留下来啊! 扛也扛回家里去! 谁也落不着! 放肚子里吞了也不给人留渣渣! 他想要什么就满足什么行了! 大不了重新试试不找人呗,又不是没试过! 大不了就再失败一次,再被他骂一次! 但怎么着都不能让他跑了。 不能让他跑。 曹文吸到最后的烟把,用力掐灭了烟。就这么定了。 第四十章 曹文一旦下了决定,憋闷了许久的心顿时放松了。他不难受了,也不生气了,脸上有了笑容,甚至还唱起了歌。张博在一旁看得毛骨悚然,曹文问他:“大师傅在哪?” 张博瑟瑟发抖:“哪位师傅?” 曹文笑着拍了一下他的头:“食堂的大师傅啊。” 张博捂着头一口气都没缓过来:“在做饭吧……” “过去看看。”曹大导演背着手优哉游哉地去食堂视察工作了。张博胆战心惊跟在后面,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幺蛾子。抽半个小时和大师傅学做了一菜一汤,曹大导演很为自己的“烹饪天赋”得意。端着这两菜,曹大导演欢天喜地地叫张博:“去把钟奕叫来。” 张博懵了:“啥,叫谁?” 曹文一脚把张博踹出厨房。 天哪,他没听错吧。这可是两个月来曹文第一次提起钟奕,这两人是终于要破冰和好了吗?张博兴奋过头,眼泪狂飙,他们终于不再忍受阎王低气压的折磨了呜呜! 二十分钟后,张博跑来告诉曹文:小奕不在。 曹文没想太多:“去找找,找到他,要他到办公室来。” 曹文提着装好饭菜的保温盒回去了。 彼时,钟奕正在薛回回家的车上。薛回的戏份结束,邀请他到家里喝酒。钟奕在剧组每天都过得很压抑,压抑到最后,已经不言不语,只是发呆。没他戏份的时候,他便在外面廊上坐着,一坐就是很久。薛回说带他去散散心,他也答应了。 临近傍晚,从高架桥下来后,是一片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景象。太阳已经落下,黄昏的天空铺满了层叠的、绚烂的晚霞,火烧云划下一道长长的尾巴。车里光线昏暗,看不到彼此清晰的面容。但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在,不用说话,不用想事情,单单只是那么坐着,任凭晚霞飘过车窗去。 薛回开玩笑:“不怕我给你卖了?” 钟奕诚实道:“我不值钱。” “别这么说,难道对我家就没有一点期待?” “期待啊。” 为了配合期待,钟奕还笑了一下。薛回摇头,他笑得也太难看了。 薛回的房子就坐落在某市的高级住宅区,网上曝出豪宅奢华,堪比皇宫,光装修就花了几千万。他知道豪宅必然是很大的,只是没想到,亲眼看到的那种大还是无法形容。那像是一个小酒庄,开车进去十多分钟只看到一大片的葡萄园,绿树成荫,渐渐一栋白色的二层别墅出现在视野中。欧式设计,白色的窗,外面墙壁爬满了爬山虎,喷泉、草坪、露台、泳池一应俱全。仿佛进入十九世纪英式庄园,草坪上散落着几把座椅,花园里的月季、绣球、凤尾兰如同夜里的魅悄然伸展着花瓣,汲取天地间的露水。 薛回停好车后,邀他进门。进去后,却是另外一番天地。房子布置得很温馨,色彩虽杂,却不乱。墙上涂鸦的画作,实木圆桌上的插花,冰箱上各个剧组的合影,还有厨房料理台上搁置的水果拼盘,处处透着生活的气息。薛回叫道:“不好!” “怎么了?” 薛回连忙进房,抱出自己的小宝贝来。 “您还养乌龟呀。” 钟奕好奇看着薛回手里挣扎的老龟,男人边喂它边道:“它比较好养,我常年不在家,也就只有它陪着我了。” “我以前养过金鱼。” “后来呢?” “后来忘了换水,养死了。” 两人齐齐发笑,薛回带他参观房子。书房一整面的书架,涉猎广泛,音乐、电影、文学、宗教,甚至还有烤箱的用法以及藤本月季的栽培和养护。取最上面的书都要爬梯子,白色的窗帘下摆着一张小沙发,就算在这看一整天的书都不会腻。这正是钟奕梦想许久的样子,他和曹文不停搬家,从没有好好装修过自己的房子,更何况坐下来看看书,聊聊天呢。然而,现在他梦想的生活却在这里出现了。单独的观影室、琴房、游戏室、健身房,还有观天的露台,露台上两把座椅,一只长长的天文望远镜,可以直接观察到天上的星座。薛回让出位置,示意他来看。钟奕从那个100倍的目镜中亲眼看到了月球的表面,第一次看到坑洼不平的月球表面是吓人的,遥远的球体忽然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自己眼前,环形山密密麻麻,幽暗的月海发着诡异的光,明亮的月陆荒凉无垠,放大无数倍的球体给人窒息的压迫感。看了一会,钟奕就心跳加速,猛地撤开了。 薛回笑道:“不要紧,累了就歇会吧。” 钟奕傻傻地点头,还想再看,薛回扔给他ipad,点开个纪录片。 “喝什么酒?” “都行。” 薛回给他的都是他以前没看过的,没听过的,薛回有着丰富的人生经历,浩瀚的内心世界。他生活丰富,而且热爱它、享受它。他喜欢摄影,就研究单反,有一间暗室,挂满了他拍的照片;他喜欢天文,就研究望远镜,全天星图,他都能认识上面的星座;他拍了部电影,学会了一门拳法;他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一点,他喜欢观察别人,体验不同的人生。他睿智而潇洒,温柔又体贴,和他在一起非常舒服。他平时对人都很好,偶尔又会暴露出对热爱事物的认真和执着来,让人无法违背。他几乎是完美的。 薛回拿过一瓶葡萄酒并两只杯子,道:“说说你吧,今天随便说,敞开了说,我做你忠实的听众。” 钟奕低头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他的生活,除了拍戏就是曹文,贫瘠得可怜。 “那就先喝酒。” 两人默默无言,钟奕摇晃着杯子,一口气将杯中的酒液饮尽。红酒的香气,清凉的晚风,还有露台、沙发,远处深深浅浅树木环绕,四下虫鸣嘈嘈切切,在这烂漫的夜晚,他喝了酒,不禁也放松下来了。 “我感觉我毫无选择,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我必须对他感恩戴德。连走都是没自由的。我每次想走,都会很自责。我离开他,是不是没良心,不道义?我是不是个叛徒?每次,我都会很有负罪感,走不对,不走也不对,这太难受了……” 薛回道:“你不欠他的。” “不,我欠!我永远都还不上他。” “你的世界不只有他,你需要爱,需要生活。八年来,任劳任怨陪着他一次次不停歇地证明自己,这不叫‘生活’。” 钟奕怔了。 “你有没有想过的生活?” 钟奕点头。 “是什么样子的?” 钟奕怔怔地道:“自在、松弛,有一些话可以聊,不聊的时候也不会怎样。可以喝点酒,随便聊点音乐,只要不是电影的那些东西……” 薛回喷笑。 “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 “也不是……” 刚被他撬出来的蚌壳柔软的肢体,又缩回去了。薛回叹道:“你和曹文真的很不一样。” 曹文要自我、要价值,而他要生活。不那么窒息,也不只有电影,他想要爱,想要生活,想要离开曹文给他的那个窒息的圈子,那个热烈去爱、痛苦去恨,每次都必须付出巨大情感、透支巨大心力才能维系的脆弱易碎的玻璃球。他小心翼翼捧了它八年,最后发现,他根本就要不起。 钟奕眼前凝起一片水雾,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连个外人都懂,曹文却不懂呢。他想要的那个有话聊,有人陪,有温暖的身躯可以拥抱的世界,曹文终究不能给他。 又一杯酒饮下,钟奕平静地道:“我讨厌他。” 薛回道:“选择一个人就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你比你想象的更爱你的工作、你的老师。你还是很喜欢他是不是,你今晚都在谈他。” 钟奕逃避他的目光,笑。 他除了曹文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无所谓,反正今晚还有酒。 他们一起喝光了那瓶葡萄酒,又拿来了威士忌。到后来,连威士忌都喝光了。酒瓶倒了一地,喝得越来越清醒,越来越痛苦。身上散发的酒气都把人给泡软了泡酥了,钟奕用脸蹭着沙发,趴在上面近乎哭泣的哽咽:“老师,抱抱,抱抱我……” 薛回看着这个一向冷静自持的青年突然哭得像个孩子,那么可怜又无助。 第四十一章 曹文在房间里抽烟,虽然等,也是心甘情愿的,心里模模糊糊的快乐。烟雾缭缭绕绕间他想,人来了,先要抱着亲个嘴。他好多天没有抱抱他了,好多天没有亲亲他了,真是想。不让亲,就哄一哄,哄到能亲能抱了为止。他们总是这样,好一时,又坏一时,好的时候很好,坏的时候又很坏,导致他的心也起起伏伏,被吊着,又像是过山车,总没有消停的时候。每次近他身,也总是惊天动地的,饿狼一般,要都要不够。曹文在一片迷雾里肖想着爱人的身体,露出一个迷离的笑容。 张博说人没找到的时候,曹文有些晃神,大概是生气了,闹别扭不肯来。给他打个电话,电话也打不通。曹文瞪了他一眼,张博苦笑,他也很无奈啊,跑遍了整个片场,也没看到那祖宗的身影。还是谁的祖宗谁自己找吧。曹文骂他:把保温盒给我带上!张博屁颠屁颠地抱着跑了。 喝醉酒的人软绵绵的,和往常不大一样,粘人得很。扒着人就往身上蹭,薛回捞着青年的腰,钟奕人都扑在他怀里,勾着他的脖颈,像小孩一样一个劲地叫老师。老师、老师,又酥又软的叫法,透着一股憨态。薛回被他又扭又蹭缠得没法,完全就是粘牙的糖,还化成了糖水,淋淋漓漓沾你一身。薛回拍拍他的脸:“钟奕?” 青年也看不出醉了还是没醉,两只大眼睛清清明明地看着他:“老师……” 醉了。 “我扶你去房间睡。” “我不想睡——”钟奕天真地看着他:“你抱抱我好不好?你爱我吧好不好?” 薛回捂着他的眼睛,怕再被他看下去,自己就忍不住了。果然红酒和白酒是不能混喝的。不知道曹文怎么把人养的,酒量这么差,早知道他沾沾杯就会醉,说什么都不会让他喝的。 但人在外面怎么都不行,夜里冷,怕他感冒。好不容易把人弄到客房,钟奕又闹了,非要回家。薛回劝他:“在这住一晚吧。” 钟奕扒着床往下爬:“不,我要回家……” 还没说完,哇地一声,喝下去的酒全吐了出来。掏心掏肺的难过,薛回紧张地又是递水又是擦脸,折腾了大半夜。后来又吐了几次,就这样钟奕还是闹着回家。 大夜戏,各部门都在紧张运转,曹文很忙,穿梭在无数人中间,什么都要管。灯不好,镜头不好,那边的火还没点起来,船呢,船运过来没有?演员们都等着,等着无聊了坐在角落挤成一团,开开玩笑,现场一片纷乱。导演自己也是演员,被化妆师按着补妆,还在对着大喇叭喊话骂人。 导演的脸依旧很臭,片场依旧嘈杂,今天和昨天没有什么区别。但监视器上始终放着一个饭盒,用军大衣包着。隔段时间,有生活助理去热一热,再抱回来。 没有钟奕,这个世界依然在转。曹文忙得没有时间想他,可是一旦想,身体里就冷不丁地透出一丝凉气。冷丝丝的,扎人心。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曹文回头看看饭盒,忙一会,再回头看看。灯光打在他冷峻的脸上,眼睛下面留下一块阴影。随后这块阴影越来越大,半张脸都几乎隐没到黑暗里去。大约是男人垂下目光,脸色不佳的缘故。 车上的钟奕慢慢清醒了一些,但很执着,指挥着薛回到他和曹文之前的家里去。那个荒野里的CBD公寓他还想着。大半夜的,薛回拿他没办法,只能先送回剧组。骗他在往家里赶呢,钟奕很镇静,发着呆望着外面倏忽而过的光影。车顶的光怯怯地笼出一个世界,两人在幽暗的空间里颇为尴尬。 薛回问:“你在想什么?” 钟奕低头道:“我在想,我是利用了你。” 薛回笑:“怎么这么想?” “我利用你躲开他,我利用你让他吃醋,我利用你逃避现实,让自己心理平衡,不那么难过一点。” 其实他也是很无耻的人,和曹文、方尧没什么两样,他也是利用别人保护自己,自私自利的人而已。这世界谁也别想摘干净,他一无所有,糟糕透顶,现在连人格都没法保证了。他在薛回这样的人面前抬不起头。 “我很痛苦。” 醉生梦死痛苦,清醒的时候也痛苦。也许曹文根本就不爱他,始终也爱不了他,也许是。他没有办法。 钟奕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头。 薛回握住他的一只手,一反常态的认真:“我愿意被你利用。” 钟奕疑惑地愣在那里。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钟奕求救地望着薛回:“薛哥……” 薛回笑道:“好了,不难为你。还难受吗?想不想吐?” 钟奕摇头,他现在不想吐,只是情绪低落。 “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钟奕抬头看他。 “不想说可以不说。” 钟奕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夏天:“那时候,他还不是现在这样忙……” 那时候和曹文在一起是热烈的、激情的,充满快乐。那时候他们有过一段最好的时光。 “那时候戏一结束就出去玩,随便找个地方,欧洲、日本或者海岛,睡到自然醒,就在楼下咖啡厅里吃个下午茶,看看人,看看街景。他喜欢到处拍东西,街头的表演、广场上的鸽子,还有那边的建筑,他都做成了小视频。到了晚上,我们就在酒吧里听歌,有时候他会自己上去唱,他唱歌,爱跑调,还唱那种老得没人听的歌,像邓丽君啊、张雨生、齐秦,唱完大家都笑,真是丢国人的脸了——” 钟奕笑着,目光灼灼看向薛回,就像小粉丝安利自己偶像那样兴致勃勃的心情。 然后忽然感觉气氛就这样冷下来。 薛回道:“你只有在提起他的时候才会有话说。” 这正是痛苦又悲凉的地方。 “你只有在提起他的时候才会是这种表情。” 是的,他爱他,爱到不自知。 钟奕痛苦地咬住嘴唇。 在山上可以看到很美的月亮,月亮也比在城市中看得格外大。月上中天的时候,大家都很疲惫了。曹文盯着监视器,还在检查每个镜头的细节。张博有些不敢靠近,一整夜都没有钟奕的消息,而他没有请假、没有打招呼,甚至明早还有他的戏,他就这样旷工了。而曹文的反应却很正常,没有发飙,也没有说再找人,还是如常的拍戏,如常的工作。而张博却一点都不想靠近,最近还是躲着这两人吧。 凌晨四点的时候,大伙收工。张博搬着器械转移,临走看到曹文还杵在监视器前。方尧最近忙得很,也不在他旁边了。远远看去,老家伙也实在可怜。他过去问了声:“您还不回去呀?” 曹文嫌弃地摆摆手:“你们走,你们走。” “要不,我给你备点早饭?”他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 “不用。” 张博还想再说,曹文作势又要一脚踹过去,张博赶紧溜了。 四点的山里还是黑黝黝的一片,周围的人渐渐走得差不多,原先他们还在一个虚构的时空一起笑,一起哭,此刻便只剩他一个人坐在废墟上了。曹文抽着烟看监视器,里面不断回放着钟奕那天早上的模样。风吹过来,他趴在窗上,无知无觉地啃着一只苹果。镜头从背后摇过去,是那样一副宁静优美的画面。画外青山绿水,早霞漫天,毛绒绒的阳光舔吻着他的脸颊。他是真的爱这个人啊,真的爱他。前一天他还爱得不忍靠近,不想破坏他的美,而只是远远地欣赏着他、爱惜着他,今天他就恨不得想打死那个跪舔的自己。 他冷漠地看着画面里的钟奕,站起身走了。 凌晨五点,太阳从黑黝黝的大山后跳了出来。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漫天的早霞,疲惫的身躯仿佛从黑夜吞噬的大嘴里挣扎出来,用力地吸一口气,每块肌肉都在颤抖。曹文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山路的尽头驶过一辆汽车,在校舍旁停下。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路都走不稳,一个扶着他。两人搀扶着走过来。 曹文和薛回对立,薛回道:“钟奕喝多了。” 钟奕有一瞬的尴尬,但手还是撑在薛回的胳膊上。 薛回揽了揽他的腰:“抱歉,我不知道他的酒量,在我那多喝了两杯。” 曹文冷冰冰地站在那,没过去也没说话。 钟奕低头,掩住眼睛里的诸多情绪。他怕自己忍不住会扑向他;他怕自己软弱得在他面前哭出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三个人僵持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局面越来越难堪,还是薛回率先打破了沉默,道:“那我送他回去了?” 曹文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薛回就这样扶着钟奕一步一步进宿舍了。 于是钟奕休息,薛回返回,曹文准备早上的戏。 连着好几天的夜戏,他导演和演员双重身份,根本没有休息时间。昨天又一天没吃饭,但以前比这苦的日子多了去了。他熬起来不要命,八点又来到片场。导演脸很臭,大家都知道今天的日子不好过,现场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手里的事。张博早躲得没有人影。钟奕也按时来了,尽管休息了一会,精神还是很不好。 大家气压都很低,但戏还是要拍。 徐平在被关了四十多天后第一次和刘育良见面,竟是在审讯室里。 上面两个穿着军装问话的人,只给他们一个一个小板凳。 问话的人:“你和刘育良是怎么认识的?” 徐平沉默。 “你们去学校的阁楼做什么?” 徐平依旧沉默。 “那些资产阶级腐朽人民的乐器是谁的?” 刘育良要说话,他们严厉喝止:“坐好!” 刘育良要起来的身子又坐回去,低头,攥紧手,一言不发。 他们道:“徐平,不要以为你什么都不说就可以过去了,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说话。” 徐平哆嗦了一下,他们的办法他领教过,但他颤颤巍巍地发着抖,还是什么都没说。 “老刘可是什么都交代了,你们的事我们一清二楚。你好好想想。” 问话的那人微笑着看向老刘,拍了拍他的肩,表示他交代得很好,交代得很老实。 徐平不可置信地看向刘育良,老刘低着头还是一言不发。 他们出去后,徐平就腾地站了起来,他撕扯着刘育良,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嘶吼的声音。他一拳拳地打过去,可是再也没有用。他死守了四十多天,在多么苦的境遇下都没有说,而刘育良就这样轻易背叛了他。刘育良任他打,任他骂,依旧一言不发。 最后徐平打得喘不过气,萎靡地蹲了下去。 “连你也不信我?” “我没有不相信你。” “那他们说的算什么?您仗义直言,勇敢揭发吗?” “我告诉过你不要去接近他。” 曹文的心思就不在戏上,每一句台词都味同嚼蜡。 老刘憋着气,徐平十分委屈:“他拿着我的通行证,我能怎么办?” “你可以先过来通知我,你有把我当成是你的老师吗?” “你能做什么?你能送我走还是怎样?” “我起码能保证你不受伤害!” “但是明明伤害我的就是你!” 两人都很激动,信任已经被瓦解,只剩刀剑相向。师徒俩都貌合神离,满心的烦躁,相看两厌。 “我警告你,不要再和他有什么牵扯。” “你在说我的时候,能看看自己的问题吗?” “我有什么问题?”曹文猛地抬头,戏早已经不按剧本走了。 钟奕冷淡地看着他。 “你自己跑到他的家里去,现在还怪我?”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是吗?”曹文冷笑一声,脸上像凝起一片雾,诡秘莫测。 “我去他家坦坦荡荡。我尊敬他,信赖他,这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这句话不亚于一个暴雷炸在曹文头顶,他宁愿他说他们有什么,也不想听到他崇拜他、仰赖他。这比他们真的有什么还让他发疯! “那你去跟着他,认他做老师算了!” “你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他起码给我一条路走,你呢?” “我已经对你最好了,你还想要怎样?”曹文咬着牙,每个字都是磨出来的。 “我要的不是最好,是唯一。只有我,只有我一个!”终于说出来了,他终于说出来了。钟奕凛然地和他对峙,他早已不是那个跟在他身后,他说什么都信的小孩,他有了自己的意识,不再是他的玩具,不再是他解闷的消遣,不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曹文终于无法控制他。失控的感觉像失重,惶惶然地坠下去。 “所以,你也是要走的了?” “是,我不想再陪你和这个世界较劲了,我累了。”钟奕疲惫地道。 “你能够体会他在我身边的感受,就能体会我看到别人在你身边的感受。我累了,我不想再折腾下去了。” “好,有那么多人,我也不缺你一个。”他一把揪过方尧,力气大得吓人:“他就很好,比你听话、贴心,你比不上他。” 钟奕道:“那你好好对他,不要再让他失望了。” “那是当然。” 钟奕忽然想笑,看着曹文:“老师,到最后了,您还是这样刚愎自用,自私自利,一点余地都不留吗?您这样,谁在你手下会好过呢?谁能待得长久呢?不过是害人害己罢了——” 钟奕还没说完,只见曹文疾风一般,三两步跨过去,一巴掌甩过,钟奕直接扑倒在地上。脸上火辣辣一片,嘴角都是血迹。全场哗然。 曹文气得浑身止不住地发抖,钟奕看着那个一向疼他爱他的老师,现在如魔鬼修罗陌生又狰狞地立在面前,笑了。 第四十二章 钟奕的脸颊迅速肿了起来,白皙的肌肤上留着五道清晰可怖的手指印。他以前从没打过他,手指头都没碰一根。因为走的事,他就打了他两次。他还记得自己刚开始被人排挤,碰破点皮,他就抓着人揍了一顿。只是那个曾经保护他不受伤害的人,再也不会存在了。钟奕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擦干嘴角的血迹,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钟奕走了,曹文抓着方尧也走。他把人往车上一塞,跑了个无影无踪。瞬间片场导演和主演都走了,留下一众目瞪口呆的工作人员,眼睁睁地看着现场几分钟里风云变幻,从原先好好的对戏到剑拔弩张吵起来,再到惊天动地的一耳光,眨眼一瞬。 大家惊魂未定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选择沉默。 张博拍着自己的小胸脯,还好还好,他没有搅进来。可是剧组怎么办呢?群龙无首,突然搁置下来的进度,让大家人心惶惶。四下里议论纷纷,都说这戏拍不了了。他只好先去找老孙了! 车上的方尧如惊弓之鸟,刚才被曹文揪过去的时候他抖得差点尿裤子!他从没见曹文发这么大火,吓坏了,他们还能这么吵?没见过。被曹文抓着脖颈,他感觉自己就像男人手里的一只小鸡崽,被随意地丢来丢去,根本就不能算个人。 汽车在险峻的山路上飞驰,男人的脸阴森可怕,气势煞人。一路上一言不发,只拼了命地加油门,车速飙到200码。空旷的山路上只见一辆车子利箭一般脱弦而去,后车尾都飞了起来,车厢壁哐哐地震动,好几次都险些撞出防护栏。方尧在车子里一边叫一边胡乱抓,被强大的作用力掼得晕头转向,头一不小心咚地一声撞在车窗上,起了好大一个包。而曹文充耳不闻,只一个劲地往前冲,下了山就被交警拦下,他还不服气,要和人家动手,被三五个警察合力按在地上,扭着胳膊就送派出所了。在派出所的拘留室呆了一天一夜,警察要他好好反思,他木然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方尧捂着头从医院回来,好在只是简单擦伤,而且他也不追究责任。交了罚款,写了检查,好说歹说才把曹文弄出来。 那会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曹文又抽风:“买衣服去。” “买衣服做什么?” “买衣服参加颁奖礼。” “带我去呀?” “不然呢?” “只带我去呀?” “废话。” “哇~太好啦!” 方尧惊叫起来,当庭广众就跳起来亲了他一口。路上人来人往,曹文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方尧后知后觉怕起来:“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你不介意吧……” 他脸红扑扑地,表情害羞,眼神却大胆,直楞楞地看着他。曹文心里一痛,摸了摸他的头:“走了。” 曹文握着他的脖子往前走,控制着方向。管他有没有人看见,管他什么人的感受,现在谁也妨碍不了他了,他自由了,他了无牵挂,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跟谁好就跟谁好,再也不用忌惮什么。他多自由啊! 他握住方尧的手,他又搂着方尧的腰,上了车就去商场买衣服。方尧选什么衣服,曹文都说好,试穿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等,结束后,他又付钱。方尧撒娇:“您不用等我,先到楼上点餐去吧。”曹文挥手让他去:“没事,你换,我爱看。” 方尧乐滋滋地看着他,笑得眉眼都弯起来。钟奕的离开成全了他,他什么都得到了。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这场战争。什么八年的感情,亲传的弟子,现在还不是说没就没了。他还从来没有去过电影的颁奖礼呢,那场面肯定是很大的吧。 闪光灯噼里啪啦打在两人的脸上,一排排的长枪短炮后面是无数双眼睛,他站在举世瞩目的红毯上,手心都汗湿了。曹文在前面拉一下他,要他签字。他哆哆嗦嗦笔都拿不稳,还是怕的,不管平时多么皮实,此刻的紧张还是让他两腿发软。曹文也在旁边签,雕刻般冷峻的面容,严肃抿着的双唇,还有无法忽视的存在感,仿佛一座神一样在这里存在了许久。他什么时候能达到那样的境界呢?曹文目不斜视地签完,回头对他吼了一句:“快点!”方尧打了个冷颤,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了那面写满圈内同行名字的墙上。 现在,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接着就是拍照时间,曹文在镜头面前换了个人一样,一把搂过他的腰来,充满占有欲地将他圈在怀里。主持人说着“左边”,曹文搂着他的腰向左边的观众微笑;主持人说“右边”,曹文搂着他的腰向右边的观众挥手;主持人说“中间,中间也拍一下哦”,曹文牵着他的手留下了当晚头条最经典的一组合照。 一拍完,主持人就急不可耐过来采访:“曹导,您今年来可大不一样哦。” “是吗?帅了吗?” “对对对,您真是帅惨了!大家说曹导的这身西装帅不帅?” “发型也不错。” “哈哈,曹导您还是这么幽默。不过我发现您最大的变化是旁边的这位,可不可以介绍给我们认识一下?” 曹文一笑,对着镜头护犊子似的将方尧护在怀里:“他可是我的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 主持人夸张地表示疑问:“那能不能给我们稍微透漏一下下呢?” 曹文一脸神秘:“都说了是秘密武器了怎么还会让你知道。” “哇,曹导您也太狡猾了吧。那您这次来这边的心情怎么样?和上次有什么不同吗?” “上次是参赛,被人选,这次是颁奖,选别人,爽度不一样嘛。” 主持人哭笑不得:“您再这样我可是要和钟奕告状的哦。您每年都带着他,今年换了新人,我们钟奕小哥哥可是要吃醋了!” 曹文脸色一僵,复又微笑:“我们都说要给青年演员机会,怎么还不许带新人了?来,方尧,让大家认识一下,我们剧组出色的男演员,颜值绝佳,可塑性强,科班实力还有天赋,前途不可限量哦。” 他把方尧推出来,像带孩子似的带着欣赏的眼光让众人观赏,又宝贝地不让多看:“来年电影上了,你们到时候就知道了!” 主持人特别捧场:“那明年我们就等你了哦。” 颁奖典礼是很无聊的,曹文在座位上时候冷得就跟冰窖一样,十分吓人。他想认识些什么人,曹文不给介绍,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曹文不在,他还加了一下旁边小哥哥的微信。好不容易熬到这无聊的典礼结束,曹文又兴致勃勃要去喝酒。两天了,他们没日没夜地狂奔,一刻都没停下,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现在还要去喝酒?他真是熬不了了! “曹老师,我们回去吧。” “回哪?” “回剧组啊,他们都还在等着呢。” 曹文眼睛都发红,像头狼,根本就不睡觉的那种。 “不回,去喝酒,你去不去?不去你自己回去!” 曹文说着就要去开车,他怕曹文又要出事,连忙抢过车门:“去去去,我开车,你说去哪我们就去哪。” 当晚他们就去了圈里人最常去的地方喝酒,澜门都是熟悉的人,曹文带着人没喝两杯就被人叫住了:“哟,老曹,从哪来的啊?来来来,过来一起,这回可让我逮着你了啊,上次欠的酒赶紧给我补回来。” 曹文也荤素不忌,坐下后就开始喝,谁来敬酒都陪。甚至还自罚三杯。方尧在旁边看着他一杯杯地灌下去,喝水一样,简直是不要命了。旁边朋友撞曹文的胳膊肘:“哎,谁啊,不介绍一下。” 曹文皱眉:“方尧。” “哟,大名鼎鼎的方尧,听说是你新收的徒弟呀。” 曹文头有些发晕:“谁的徒弟?” “你的啊?老朱那还是看你的面子收下的他。你别说不知道啊,现在可都传开了,你的关门小弟子,可受宠着呢。” “你胡说八道什么!” 曹文急了:“你喝不喝?你不喝我喝了啊!不够意思!” 曹文骂骂咧咧地喝酒,朋友打趣地问:“您那大徒弟呢,怎么没一块来,两个宝贝在这左拥右抱的多美——” 话还没说完,曹文的拳头就过去了。四下一片尖叫狼藉,桌椅都翻了,曹文将那人扑到沙发堆里,鼻血都给他揍出来。方尧都吓哭了,最后还是大家把他们分开,曹文气咻咻地嚷嚷着还要揍他,被方尧死拉硬拽地拖着走了。 到了楼上,曹文酒醉后死沉死沉的,方尧好不容易把他挪到床上,大喘一口气,没被他压死。曹文躺在昏暗的床上,望着灰沉沉的天花板,外面有一丝光像条游鱼游弋在天花板上,波光粼粼的。方尧在浴室里喊:“您要不要先洗澡呢?我给您放水吧。” 窸窸窣窣的声音,水流的声音,关门声,拖鞋在地板摩擦的声音,水汽从浴室里溜出来,带着热气,朦朦胧胧,还有洗漱品的香气。有人整理着他的衣服,摩挲着叠好,交给房间的保姆送洗。厨房开了火,滋啦啦的,水煮开,那人问:“要不,还是先吃点饭吧好不好?您要吃面,还是粥?” “唔,我还是先把水关掉。”他磨磨唧唧地蹭进浴室,把水关掉。煮好了粥端过一碗放在床头柜上,又去淘了毛巾给他擦脸擦手。一根一根的手指,仔仔细细地擦,擦脸的时候又换了另外一条,晦暗的光线下,那人俯身下来,托着他的脸,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抚摸那人的脸:“钟奕……” 那人一顿,手发颤要往回缩。他扣着那人不让缩,两方僵持下,方尧要走,曹文猛地起身,将他拦腰一抱,扔上床去。 方尧惊叫一声,毛巾水盆倒了一地,男人可怕的身躯地将他压在身下,扣着脖颈就强吻上去。 太疼了,嘴唇都被他咬破了!周身的衣裳刺啦一声爆开,碎成一条一条的小布条,男性强烈的气息占据他的口腔,疯狂席卷着他口中的津液。他根本就说不出话来,男人铁钳般的手臂箍着他,强劲地舌头吻着他,像一头失了血亲的狼般急切需要着他,他根本无法动一动,他也不想动,就这样沉下去吧,沉浸在男人强横的温柔中吧。 曹文挤进他的双腿,眼角发湿,轻吻他的脸颊:“宝贝,我来了。” 第四十三章 方尧从山上下来就轻飘飘的,曹文对他太好了,又买衣服又请吃饭,还带他去颁奖礼。完全是钟奕级别的待遇。特别是在聚光灯下,他把他推向全世界,迎接所有人的目光和掌声,那时候他就是世界的主人,万众瞩目的焦点! 虽然一个小小的颁奖礼对曹文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方尧却有些非同一般的意义。他向往那个光鲜亮丽的圈子,向往被所有人爱的感觉。他喜欢那个危险又迷人的名利场。而这一切,都因为曹文的举手之劳得到了。他怎么会不感激他呢?他更感激钟奕,谢谢他让出了这个位置,让他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甚至,曹文。 是的,他喜欢曹文,喜欢了很久。他那么喜欢他,可曹文却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在曹文眼里,只有那个不懂风情的钟奕,他再怎么努力,曹文都不把他放心上。或许是有一些喜欢的吧,把他当做小猫小狗一样,高兴了摸两把,不高兴了就踢开。而现在,没有了钟奕,曹文终于看到他了,终于对他好了。他的眼睛会看着他,幽深而专注,像看一个人,一个爱人;他也会主动亲近自己了,不时地摸摸他,碰碰他,搂着他的腰,像护小崽子,充满了占有欲。再到他当着所有人宣布,他是他的秘密武器,夸他长得好、实力好、前途无量的时候,他简直有梦想成真的虚幻感。是真的吧,他拍拍自己的脸,狠狠掐自己的大腿,整个人仿佛踩在云端上,只知道傻傻地笑了。 他望着身边的男人,他的眉头皱着,脸部轮廓很深,是很英俊,不苟言笑的模样。但方尧见过曹文笑的样子,微风和煦,还有点傻兮兮的,那是在钟奕面前的模样。也许有一天,曹文也会这样对他笑了。 曹文在用力地亲他,他脖子上被吮得发疼,身体也变得滚烫起来。他在他身下缠绵地扭动,而男人的吻更密集、更狠,他的裤子缠住了,拽不下来,方尧轻轻地笑,撒着娇:“老师,好疼、好疼……” 曹文扣着他的腰,连内裤一起拽了下来。他疯狂而迷乱地亲他、吻他,要不够:“老婆,老婆……” 方尧听着刺耳,扭过头去,而男人恶狠狠地将他掰过来,鹰隼一般的目光瞪着他:“你往哪跑?” “我、我没……” “啊——” 他的头狠狠撞在床头上,眼泪水都飚出来,曹文怀疑他要走,扭过他的胳膊将他绑了起来。床单缠缚着他的手臂,身子被扭成奇怪的角度。方尧受不了疼,疼得直哭:“老师、老师,我错了……好疼……” 曹文红着眼睛搂住他:“别走。” 方尧被绑在床头上,身上的衣服都被撕碎了,破败不堪,眼泪鼻涕更是一大把,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而曹文还腻在他身上亲他、吻他,深情地唤着他:“老婆,别走……” 方尧要疯了! “等……我喘不过气了呜呜……” 方尧躲过他的吻,又被掐着嘴堵住,剥夺了呼吸。舌头像一条蛇钻进他的身体里,那种窒息的感觉太过可怕,他怕曹文要把他吻死在床上。他挣扎着想从曹文的身下爬出去,却又被拖回来继续吻。身上的汗越来越多,涔涔地淌下来渗进床褥里,而他们就躺在这片波光粼粼的水上。 他欲哭无泪,曹文阴恻恻地打量着他,缓缓捂住他的嘴。 “你还要走是不是?” 方尧拼命地摇头,喉咙里呜呜直叫。 “嘘。” 曹文捂住了他的嘴巴,像一尊天神毫无感情俯视他,他不会要他走,死也不会。方尧慢慢感觉喘不过气来,他两腿乱蹬,脸色发紫,头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喉咙里嘶哑叫唤着什么,身体像鱼一样一抽一抽地搏动。在肺里的空气渐渐耗光,脑子里出现一大片的空白,迅速绽放出一簇一簇白色的花朵。噼里啪啦,全都毫无声息。而他拼劲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孤注一掷地踹开曹文,撕扯着嗓子深呼吸了几口气,勃然大怒:“你就那么想着他吗?他究竟有什么好,你到现在也忘不了他?你看看我好不好?我不是师兄,我是我!我是方尧啊!” 曹文被他夹枪带棒的一通吼,愣愣地坐在床上。 好半天,男人蹙起眉:“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是他!” 方尧气汹汹地,没好气。 “不是,不是这句。” “你到现在也忘不了他。” “不是。” 曹文皱眉思索,然后眼神渐渐清明、阴冷、直到严厉地盯着方尧,看得方尧浑身都不自在。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关门弟子,而他不知道;所有人都看到他打着自己的招牌到处晃,而他看不到;而在这张单纯无辜的脸后面,到底是谁? “你说,我不是谁?” “我不是……” 方尧后背发凉,他和曹文目光相触,看到男人眼光中的波涛汹涌,心都凉了。 “师兄?”曹文阴冷地发问。 方尧浑身凉透,不停地哆嗦。他太膨胀了,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从不在曹文面前说这个词,更没当着曹文这么叫过。他即便叫他老师,乱开玩笑,也从来没有碰过这条底线。而他刚才竟然就那么忘了! 他吓得颤抖着往后缩,男人危险地逼近,曹文一把捏住他的脖子:“我有没有和你说过这件事不行?” 方尧拼命地点头。 “那你还在谁面前提过?” 方尧哭着摇头:“没,没有了……” 曹文冷冷地看着他。 “他面前有没有?” “真的没有,我就是在他们面前吹吹牛,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敢了呜……”看啊,他多么会撒娇,多么会卖乖,他都被欺骗了。他那么楚楚可怜,那么会抓人,眼泪就像是玻璃珠子让人忍不住地怜悯,可是他是怎么对自己的呢? “他面前有没有!” 曹文如狼一般他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方尧喘不过气,胀紫了脸庞,拼命掰着他的大手。而丝毫无法撼动。 曹文松开他,方尧干呕着道:“两、两次……” 曹文一脚将他踹下床去。 第四十四章 曹文盯着床下的方尧,表情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两天他一直处于一种应激的亢奋状态,很难冷静下来想事情。自钟奕从薛回的车上下来,到两人早上拍戏,到吵起来,分手,一切就像迅速被点燃的炸弹,让他肾上腺素激增,情绪几度失控。现在,在这冰凉如水的夜里,他终于能够停下来好好想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一直觉得钟奕有些别扭,很早的时候,上次和好回来后也是。他搞不懂钟奕在闹什么,或者还是纠结以前的老问题。但他现在看着脚底下瑟瑟发抖的方尧,他是有点明白过来了。他冰冷地注视着方尧,目光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和冷酷。他在想方尧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他要搞什么。老孙说方尧不靠谱要他别轻信,他是什么意思?剧组大部分人都不喜欢方尧,甚至在食堂打起来,又是为什么?还有,刚才被他揍趴的那人,说老朱看他的面子才照顾方尧,又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打着自己的幌子做了多少事?他什么时候收下了他?他又背着他做了什么?曹文迅速思索着,目光触及脚底下的人:“我给你一晚的时间,你好好想清楚你做下的那些事。” 曹文说完这句话,便躺回床上睡觉了。方尧光着身子缩在墙角,抽抽噎噎地哭。曹文方才的目光毫无温度,像刀子一样刮在身上,是对他一点留恋都没有了。他不禁悲从中来,又委屈又无助,觉得很是要为自己哭一场。他想曹文不至于那么狠心,他不是喜欢他的么,他最看不得自己哭了。以往他每次哭的时候,曹文都会心软,不论他犯了多大的错,他都会原谅他的。于是他就哭得越发可怜了,眼泪珠子不断地滚落下来,他抽泣着爬近,一点点靠近床边。在即将够到床单垂下来的流苏的时候,曹文毫无感情地说:“你不想在房里,就给我滚出去。” 方尧咬住唇,颤抖地垂下手臂,默默爬回墙角。尽管是夏末,下过了几场雨,夜里还是有些凉。曹文没开空调,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方尧蹲在墙角愣愣的,蹲久了太累,想要坐下歇会,曹文一翻身,他又吓得蹲回去了。一夜的时间,从一块幕布遮盖似的黑,深邃得可怕,到天色一点一点发白,窗里透进第一丝光线,他蹲累了左脚换右脚,蹲累了右脚换左脚,两只脚都累了,就那么木然呆着,针扎般的麻痹灌入脚底,直到最后双脚都不再是自己的。仿佛一个泥胎般的人,在这里蹲了很久很久…… 曹文打了个哈欠起来,洗澡、健身、吃早饭,要这边的管家拿来干洗的衣服。方尧头发晕,恶心想吐,摇摇欲坠地歪在墙边。这时,曹文接到一通电话,老孙在那边严肃地说:“出事了。” 电话里说不清楚,老孙直接发给他一个链接。曹文打开一看,脸色随着滑下的屏幕越来越差,最后阴厉地瞪着方尧,两步过去把他抓起来:“走!” 方尧匆匆忙忙穿衣服,他大概是冻生病了,发烧,还头晕想吐。一路上曹文一言不发,车子开得飞快,他晕车没地方吐,只能强忍着。等颠簸到山里一停车,他扒着车门飞跑出来,哇地一声就吐了。 曹文抓着他的脖子进去,所有的人都看着。 监制、副导演、制片主任老孙,一大帮人严阵以待等在办公室,曹文揪着人进来掼在地上。曹文要张博先看着人,自己进去开会。一个下午,会议开了很长时间,进进出出许多人。听说投资方的人都来了,而方尧就在屋子里杵着,由着人参观,一点脸面都没有。 到了傍晚,大家才纷纷涌出来,个个脸上都很疲惫。曹文阴冷的目光扫过方尧,精神好得像猫头鹰一样,连夜审他:“说吧,你都做了些什么事。一件一件说清楚,不要让我再问第二遍。” 一家人瞅着他,心里怨声载道,这都是些什么事! 方尧被折腾了一天一夜,一口饭都没得吃,已经濒临崩溃。他感觉自己一定是烧糊涂了,眼巴巴地看着曹文,还期待他能放过自己一马。而曹文现在不仅对他一丝好感都没有,会开完,都要活吃了他。 方尧哆哆嗦嗦站不稳:“我想要一杯水。” 张博给他倒了一杯水。 方尧抱着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浑身不舒服,胃里一阵一阵地干呕。他沉默着,曹文一拍桌子,他吓得哆嗦一下。但仍然沉默。 曹文的暴脾气,立马就要过来,一家人拦着,方尧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忽然想笑,曹文这是干嘛?深情给谁看呢? 老孙说:“你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 方尧道:“我想先洗把脸,吃点东西。” 曹文道:“你给我滚蛋。” 方尧不说话,谁都没办法。只好让张博带着方尧去洗了脸,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给他拿了饭来。等方尧收拾好了,吃饱了,打扮得体体面面。他才施施然又回来。被羞辱了一天一夜,他心里有恨。 老孙问:“你那次带朋友来是不是拍了一些照片?” 方尧道:“没有。” 老孙道:“你上次私自带朋友过来,可是有剧组的人看到了。” 张博也说:“对,我就看到你带着一群小孩上山,你能说没有?” 方尧:“我朋友想来玩,我又有什么办法?” 张博:“剧组严禁带不相关的人进片场。山里都已经封锁了,连记者的航拍机都飞不进来,你还敢说来玩?” 方尧笑,看着曹文:“那是你们,曹老师说,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大家气得头上冒烟,曹文脸色很不好看。方尧的确撒娇向他要过一些“特权”,但也只是溜出去买东西,或者到下山逛逛这种小事,曹文从来不管。现在他的矛头却指向自己了,好像是他骄纵得他如此。 曹文的怒火焚烧着方尧,要把他烧成灰。这个小子不仅虚伪,而且恶。为人的那种恶,他从前怎么就没看清。 老孙:“你们拍过现场的照片没有?” 方尧:“没有。” 老孙扔给他手机:“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屏幕是那天棚里曹文和钟奕对戏的照片,有站着的,坐着的,有别人在的,也有两人单独的,是徐平和刘育良被审讯的那场戏,两人来来回回拍了几次,最后是大前天拍完,两人以吵架、分手结束。 这场戏非常重要,矛盾冲突也全压在这场戏上,然而都被这些照片剧透光了。甚至还有视频,嘈杂的背景音下,薛回给一群女生签名,背后就是曹文和钟奕激烈对戏的画面。好多网友都扒出了台词,传到各大网络平台,弹幕一长串的都是“哇靠,现场撕逼,高能啊”、“这是拍的什么啊,曹文的电影真是越来越难看了”、“好像是年代戏,看他们还穿着戏服呢”、“这是真撕,还是假撕,不会是真的闹分手吧”、“我看是这样的,balabala”……有人已经根据画面脑补出来了。 从昨晚开始,热搜前三就是“曹文”、“曹文 剧透”、“曹文钟奕分手”,一下子整个网络都沸腾了,接着就是曹文带着方尧出现在颁奖礼,直播镜头里,曹文毫不掩饰地夸了方尧一通,带着他的新人向众人展示。不过一会,新人就被网友扒了出来。身高、体重、学校,学什么专业,怎么进的曹文剧组,都有人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爆料,瞬间变成一场狗血撕逼大戏。方尧的名字迅速登上了热搜第四。一整晚,网友们都在兴奋地吃瓜,兴奋地造瓜,到了早上,已经越演越烈,杜撰出来几百种狗血套路。 方尧看着网络上兴奋的狂欢,傻了眼。 “我没让她们拍这些……” “但是她们的确拍了。”合同里明文规定演员要遵守的规章制度,曹文的合同一向严格,还有保密协议。造成严重损失所付的违约金,承担的责任等等详细的一大摞。他签的时候根本没看。他没有公司,也没有强硬的背景,现在却闯出这样的大祸,他完全懵了。背后涔涔地流着汗水,一下子就给曹文跪了下来:“我没有!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是被冤枉的!” 他怎么知道那些傻逼为什么要拍照片!他已经告诫过她们不要乱说话,不要乱拍!他怎么知道她们根本就没听他的话!现在要怎么办?热搜可以降下来,绯闻可以被澄清,但是戏呢?曹文所看重的戏都被剧透光了。要改,就全部改,而最关键的矛盾冲突是没法改的。方尧欲哭无泪。 曹文俯视着脚底下的人,他当初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货色。和钟奕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不,不仅没有相似,差远了。 所有的人默默走了出去,只剩下曹文和方尧。方尧一步步地爬过去,揪住曹文的裤腿。 “老师,救救我,求您救救我。” 他仰望着他,眼睛里是泫然欲泣的泪水。他那么可怜,那么无辜,那样爱慕着他。曹文嫌弃地踢开:“我不是你的老师,我从没有收过你。” “不,你是的——”方尧歇斯底里地揪住他,就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你很喜欢我,你忘了吗?”他哭了,紧张得语无伦次:“我很乖,我很听话的,你喜欢我做的饭菜,你喜欢我陪在你身边。你对我笑,教我拍戏,还带我去颁奖礼。你说我就是你的秘密武器,你不能不要我啊!” 乖、听话、对你笑,都是因为你像另一个人而已。而现在,你也不像另一个人了。还有什么用处呢。 “你也和我说过,你什么都不要。” “我真的什么都没要……” “那你打着我的幌子都干了些什么呢?” “那不是我应得的嘛。我跟了你,我是你的人。他们愿意给我,这是我应得的!” 曹文冷漠地看着他:“没有什么是你应得的。我给你,才是你应得的。我不给,你什么都没有。” 方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珠子都瞪了出来,血红的一片。他感觉全身冰冷彻骨,他想不到曹文这么狠,对他竟然这么狠! “那你能给什么!你能给我什么!我喜欢你,喜欢了那么久,我能得到些什么呢?钟奕等了快十年都等不到,难道我比他更幸运吗?我只是想为自己争取一下,我有什么错?” 曹文:“你的错,就是不该动他。这世上,没有人能动他。” 方尧哈哈大笑,笑出眼泪。他懂了,他彻底懂了。这都是些什么事,他都在忙活些什么啊。曹文根本就是残酷冷血的动物,他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你的心里就只有他?哈哈,笑死我了!活该啊,活该你被他甩,活该你得不到。他现在说不定就在薛回的床上,你什么都捞不着——” 方尧没说完,一脚就被曹文踹倒在地上。 曹文怒气冲冲过来:“你还敢提他?” “怎么,说到你心坎上了?心疼了?”方尧冷笑着,真是太大的笑话了。 “当初要不是因为他,我怎么可能让你进来。” 方尧,不过是他和钟奕赌气的筹码,一时的玩物,无聊时的消遣罢了。他不过是他的一个代替品。当然,现在连代替品都不是,他厌恶方尧这样的人,不想再看见他。 “出了这个门,你就和剧组没什么瓜葛了。老孙会和你谈合同的事,以后这个行业你也不用进来,这里没有你的饭碗。我这里没有,别人那里也没有。做演员,先做人。你连做人都不会,怎么和他比?” 方尧擦干了眼泪爬起来,走到门口:“钟奕真的对你那么重要吗?” 曹文道:“你说呢?” 方尧慢慢笑起来:“可是伤他最深的,不是我,是你啊。把我带进组的,不是我,是你啊。和我在一起让他伤心的,不是我,还是你啊。曹老师,你有没有想过,他介意的根本不是我,而是你呢。您这样的人,比我又好在哪里?我想他也是受够了,永远都不想再回来了吧。” 方尧冷笑着离去,临走的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曹文心口上。 瞬间剜心一般的剧痛。 第四十五章 钟奕回家拿了衣服和行李,CBD这边的房子是曹文买的,装修是他看着做的,这是他们住的最久的一栋房子。跟着曹文颠沛流离,搬家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更多的时候他们也不回家,就在剧组住。这边的房子本来就荒凉,空置这么久更显得没有人气。房间还残留着那天曹文修水管的痕迹。钟奕从更衣室拿了两件衣服,他的所有东西都是曹文这边的工作室置办的,不经过公司,每季品牌的新款都会提前送来。有活动合作的品牌也会借。包、配饰、鞋子,不知不觉堆满了房间。曹文还喜欢给他买衣服,走到哪都爱打扮他,即便再没钱的时候也没让他窘迫过。所有账目都走曹文这边,所以曹文的这个工作室也算是夫妻档。钟奕什么都没拿,只拿了两件秋装,护照、户口本,自己必要的几样东西。临走留下了房子钥匙,玄关挂着他们一起去日本求来的御守,招财猫憨态可掬地向他招手。钟奕胸口一阵剧痛,关上了房门。 他的卡上只有不到一百万了,对于普通人来说,可以不工作悠哉悠哉地过几年,对于他这样的人,却只有焦虑。助理小余跟着他,小姑娘两眼一抹黑,问他:“哥,我们去哪?”钟奕提着行李箱驻足在十字路口,对小余道:“先租个房子安顿下来。” 曹文的工作室是寰宇娱乐蒋文昭产业下的一个电影投资分支,其他还涉及音乐、电视剧、艺人经纪以及商业旅游等领域。蒋文昭长子蒋星河负责音乐和艺人经纪这块,电影行业主要由曹文等几个大导演合作投资。钟奕的经纪约也签在了寰宇,只不过他一向是跟着曹文罢了。现在,钟奕没回公司,也没找薛回,他和小余看房子去了。 市中心稍微好点的套二价格也不菲,他和房东好说歹说讲了讲,房东见他长得好看,却想不起什么名字。他不怎么拍电视剧,很多人都不认识他。最后讲下几百,他付了半年,接着又和小余添置了一些东西。小余跟了他有两年了,细心踏实,却因为居无定所,一直找不到男朋友。他曾问小余为什么不努努力,升个执行经纪。小余大大咧咧地笑:“嗨,哥,你看我像是那种求上进的料吗?” “跟着我,你也变懒了。” “你不知道上面压力有多大,我可不想做瘦成骷髅的女魔头。跟着你挺好的。” 钟奕淡淡笑:“跟着我有什么好?现在也什么都没有了。” 小余给他打气:“没事,只要你能给我发工资就行。” 钟奕和她合力把东西拖进房就要她走了。余念贴心道:“要不我留下来陪陪你吧。” “不用。” 余念跟在他后面:“我也可以帮你收拾收拾东西呀。” “没事,我自己收拾就行。你回去吧,这么晚了,女孩子一个人也不安全。” 余念却没所谓:“大不了我就住在这,反正明天也没什么工作。” 钟奕一笑,知道她好心,怕留下自己一个人会胡思乱想。可是他真的没有。他只是有些累,最痛苦的那段已经过去了,伤心到死心,不过是一瞬间。往后,他还要好好过日子。 “那你饿了没有,我要不做点饭?” “哇,哥你要做饭啦!我要吃我要吃!”余念顿时两个眼睛瞪得铜铃大,都要冒出星星来。小姑娘什么爱好都没有,就爱吃。所以身材也——胖嘟嘟圆滚滚的,平时拖行李力气大得很,根本不输他。反正也没什么事做,房间可以明天收拾,他没什么东西可给余念的,唯有一顿饭感谢她吧。钟奕在厨房做饭,余念帮他收拾东西。钟奕的厨艺可谓是一绝,他演过一个厨子,被曹文逼着学了几个月的手艺,至今都没放下。有时候余念有口福,钟奕做一大堆好吃的送来工作室,她蹭了曹文的光就会吃点。一吃自难忘,钟奕进组出差都没时间做,现在有时间做了,她却不想他这样。 离开曹文,是钟奕的开始,也是她的开始。可是,她为什么那么想哭呢。她绝对不能哭。钟奕穿着围裙端菜出来,在灯光下还是温柔美好的模样。一个番茄牛腩汤,一个咖喱鸡肉饭,还有一份蔬菜沙拉。餐桌是房东这边配置好的,余念早已经擦干净了,兴奋地给他鼓掌:“哇哦,要开动咯,闻着香味我就忍不住啦!” 钟奕笑着把番茄牛腩和鸡肉饭都给她,自己用勺子扒拉着沙拉。 余念疑惑:“你怎么不吃?” 钟奕:“我在减肥啊,你忘了。” 余念给他推过去鸡肉饭:“哎呀,那也不用什么都不吃嘛。你根本不用减肥,瘦着呢。” 说什么瘦,一上镜就变成大宽脸了。大屏幕下毫发毕现,谁能放松一点?何况,保持身材已经是他的惯性,身体有记忆了。 余念不听,一个劲给他拨鸡肉饭,还给他夹牛腩。她不管他,就没人管他了。 两人让来让去地吃着,钟奕的电话响起来。 他的私人电话没几个人知道,余念扒着饭一下窜起来:“我去接。” 钟奕拍拍她的头:“你吃吧,我去。” 他解了围裙,擦擦手,手机拎起来。 “喂?” 薛回那边的声音:“你还好吗?” 钟奕道:“嗯,还好啊。” “你在哪?” “在家,吃饭呢。” “你不在剧组?”薛回那边明显有些着急了,但良好的教养还是让他忍耐着。 钟奕道:“我离开了,打算一个人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钟奕笑:“你不是要我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么?” 薛回沉吟地应了一声:“你有看新闻吗?” 钟奕:“还没有。” 薛回:“你最好看一下,有点准备。” 钟奕疑惑地看向余念,他和余念找了两天房子,又去公司开回自己的车,还没时间看手机。钟奕打开微博看了看,渐渐皱起眉。 “嗯,我看到了,谢谢薛哥通知我这些。” 薛回在那边道:“你这两天过来我这边吧,记者在到处找你。” 钟奕道:“没关系,我已经搬家了。我自己可以。” 薛回问:“你搬到哪里?” 钟奕往外看着楼下车水马龙,也不太清楚具体位置:“我自己租的房子,还挺便宜的。靠近市中心,交通也方便。” 薛回:“你发我个定位地址。” 钟奕犹豫着:“没事的,薛哥,上次已经很谢谢你了。我自己真的可以。” 钟奕再三拒绝他,薛回也不好说什么。他知道,上次的事情钟奕还是有些介意,那晚柔软粘人的人不见了,又缩了回去。 薛回于是也客气道:“那有时间庆祝你乔迁之喜。” 钟奕道:“好,谢谢薛哥。” 两人挂了电话,余念毛毛地看着他,钟奕安抚她:“没事,继续吃吧。” 余念也吃不下去了,虽然她说着要赖在这住,但钟奕这这么乱,她也不能真的留下。她只好帮着钟奕归置归置东西,弄得差不多了,打车离开。钟奕要她给自己分享个位置,到家了给他打电话。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他一个人面对冰凉如水的夜,面对残羹冷炙的餐桌和杂乱的房间。 他对自己说,已经过去了,要好好过日子。 他搬出了那个家,租了房子,还做了一顿饭。 可是他不想动,不想洗澡,也不想收拾,他疲惫不堪,一丝力气都没有。他在黑暗里坐着,感觉白天建立好的一切逐渐被推翻,排山倒海的情绪猛然袭来,仿佛它们是一直被压抑着的,一旦瞅准了他软弱的空隙,就争先恐后地扑上来将他溺毙。 他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这个夜晚就这么过去了。最后还是慢慢地挪进卧室,蜷缩在床上。他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可是一挨着枕头,疲惫涌来,竟然就那么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夜无梦。 第四十六章 翌日钟奕很早就醒了,在剧组呆习惯了,不论多晚睡,第二天都那个点起。洗漱、吃早饭,老师们给他化妆的时候,他再默一遍词。现场来来往往的人,搬器械的老师,奔跑的场务。紧张的工作环境中,听着执行导演在那边喊,群演到位了没,副导演带着演员们讲戏、走位,导演坐在监视器后,喊卡、好、过,下一场……醒来,仿佛还置身在那个嘈杂忙碌的环境中。他在一片白茫茫的阳光下愣了一会神,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然后听到了门铃声。余念一大早也来了,她好像没觉得今天和以前有什么不同,来得很准时,路上还买了热可可和吐司面包。进来又一番忙碌,给钟奕煮好燕麦牛奶,拿出买的吐司面包和华夫饼,选好当天穿的衣服,对了一下通告流程,好像也没什么工作。钟奕穿着睡衣出来:“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给你吃的啊。” “我也吃不了那么多。” “没事,吃不了还有我嘻嘻。” 钟奕往餐桌上一看,都是甜食。他不怎么嗜甜,余念还一个劲劝他吃,说哥,吃点甜的,心情好嘛。 钟奕只喝了点牛奶,吐司面包撕了一小块,华夫饼更是一点都没动。余念眼巴巴地盯着美味可口的华夫饼,问他:“哥,我们今天干什么呀?” 钟奕把华夫饼推给她,想了想:“你知不知道Amy在哪?” “好像在什么地出差吧。”余念风云残卷地吞食着华夫饼,嘴巴上还挂着一圈的热可可泡沫。 “唔。” “怎么啦,什么事?” “你给他我们的地址,问他回来的时候能不能过来一趟。” “好的,没问题。” Amy不止负责他一个艺人,但在剧组,算是他的专属化妆师。他一走,Amy也跟着跑了个没影。临时公司那边有活,他过去救场了。余念搞不懂钟奕在想什么,索性也不去想了,在微信上和Amy打了个招呼。Amy说,保证到。 两人收拾了下房间,钟奕又去了趟公司。这次钟奕没带她去,她也没敢打扰。回来钟奕就闷在房间里查东西,打了几个电话。余念自己买了点东西吃,一天就这样冷冷清清过去了。好在,第二天Amy就来了,房子里一下热闹起来。 Amy买来一堆好吃的,三人一起庆祝新生活。Amy说:“我当然是站在你这边的!”余念也跟着表忠心:“我也是!” 钟奕感动地看着两人,他也不是一无所有。 自从搬家后,薛回打过两次电话给他。第三次打来的时候,钟奕实在不好推辞了。薛回说,就一个私人聚会,几个朋友,大家聊聊天、喝喝茶,你不用紧张。结果钟奕去的时候,就看到院子里好多的人。 风景如画的法式城堡中,一张长桌容纳了十几个人,下午的阳光洋洋洒洒落在枝头,穿过枝叶照在桌布上。餐桌上布满了精致的食物,小巧的甜品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穿插其中,还有杯中金黄色的酒液,摇摇曳曳发着光。管家拿了花束来,桌上一个开朗的女客说着什么,大家有说有笑十分热闹的模样。薛回招呼着他们,一回头,就看到了钟奕。 阳光下薛回对他温柔地一笑,似乎把人都给融化了。 在座的中钟奕认识几人,大部分是话剧《小城之春》的演员。为首的是话剧界泰山北斗式的人物,严云章。老人家六十多岁了,还精神矍铄,步履矫健。在剧团就穿个运动装,整个人轻松自在,率真耿直,像个小孩一样,说话诙谐有趣。但他对待表演却有着严苛认真的态度。《小城之春》是他一手组建的,每一场表演他都在,排练的时候专注紧张,对舞台布景、演员走位和灯光都有着自己的执着追求。 其中开朗的那位女客便是小城之春的女主角兰琼,她同时也是小城之春的编剧,她丈夫,也是她身边的那位男士,是第五代知名导演郭亚东。男主角是老戏骨林南卿,演过很多家喻户晓的角色,钟奕完全是看着他的戏长大的,没想到他还这么年轻。当然还有陈淑文、周音等青年演员。坐在桌尾的几个陌生面孔,钟奕就不认识了。小城之春已经在全国巡演九十多场,时隔好几年了,大家在一起磨合得都成了一家人,角色已经是自己的一部分。 这次他们是为了庆祝百场纪念,聚在一起。薛回一向和他们熟识,也串过其中的角色。这次他提供场地,兰琼正好说到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演出结束后下大雪,困在路上了。他们一行人就在雪地里走啊走,饥肠辘辘,可怜得不得了。 “当时杨音你还崴脚了,你记得没?我就告诉过你不要穿那么高的靴子,你偏不听。” 杨音笑道:“兰姐你的话,我哪次没听过啊。那次之后我就有教训了。” 兰琼接着说,钟奕入座,也没有打断他们。 “然后我们就走啊走,走得累死了,林老师看到个小吃摊,竟然还卖炸酱面!我们口水都流出来了,你想想几十号人多傻啊,人家还没有那么多座位,就蹲在门前的台阶上吃。那景象别提多壮观了,不过那的确是我这么多年吃过的最好吃的炸酱面。您说是吧,林老师?” 林南卿道:“是啊,每次演出完吃碗面,别提多爽了。” 杨音道:“严老师还不吃呢,说我们没规矩,观众看到了不好。” 兰琼道:“严老师就是起范,其实他自己吃得比谁都多。” 大家哈哈大笑,严云章笑着瞪了她一眼。兰琼还和小姑娘似的,吐吐舌头,躲到郭亚东旁边去了。 他们夫妻两个,一个做导演一个做编剧,两人伉俪情深,恩爱了数十年。席上郭亚东一直默默地为妻子剥橘子,吃完还帮忙收拾,一个端餐盘,一个收拾桌布,配合默契。 杨音道:“郭导,兰姐这么俏皮,你怎么敢让她写剧本呢?” 郭亚东的电影都是严肃题材,兰琼却是跳脱的性子,不论谁都以为兰琼给丈夫写剧本,都可能会写出个情景喜剧。然而郭亚东一部部拍电影,剧本都是出自兰琼之手。 “谁说我只会做个搞笑艺人啦!”兰琼很不服气。 郭亚东笑道:“她有自己的爱好,我不干涉她。” “那兰姐是更喜欢做编剧还是更喜欢做演员呢?” 郭亚东戳戳兰琼,兰琼撩了撩耳边的头发,仰脸看着他:“你说呢?” 郭亚东道:“不论是表演还是编剧,都是一种表达的方式吧。我们通过艺术,看到更广大的世界,能够在其中探索自己、认识自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她开心就好。” 严云章道:“亚东说得好,记得小城之春最后那一大段台词的画面吗?清和和新月多年后相聚,新月还是二十岁的新月,清和却已经白发苍苍,躺在了轮椅里。他临死之际,午夜梦回,看到的是自己的悔恨和遗憾。一个将死之人的赎罪,南卿那段表演得很好,很松弛,言行都没有夸张的成分。这就是对人生的表达和感悟,是角色糅杂其中的智慧。我们演绎角色,也是在演绎人生。我们给观众真东西,观众也回馈给我们真眼泪,这不就是表达的幸福感吗?” “写文字也是一样,搞音乐也是一样,都是实现自我的一个方式。” 钟奕忽然道:“那如果表达得不到认可怎么办?怎么面对这之间的失衡呢?” 严云章戴着眼睛瞄到这个小年轻:“你是谁?” 钟奕站起身:“严老师您好,我叫钟奕。” 严云章让他坐下:“我不会在乎这个问题,我要做,就做我喜欢的,我感觉有意思的。没有一个人喜欢又怎么样,我就是要做。年轻人更不要在乎,有兴趣,你就去实行。先做事情,至于别人喜不喜欢,看你的能力。你有多大能量,就能聚集多少人。表达的过程更值得被尊重。但如果你就是想要被认可,这就是你的一个抉择了,有些题材是注定不符合主流的,你一个边缘题材的东西能让观众合家欢吗?不可能啊。你是想要被认可,还是想要做事情,你自己想清楚。每个人要达到的目的不一样。” 钟奕若有所思:“谢谢老师。” 严云章多看了他一眼:“你也是演员?” 薛回说了一句:“他在曹文的剧组。” 严云章恍然大悟:“哦,曹文的人。那小子,哼。” 钟奕奇怪地看向薛回,薛回笑道:“严老师,您不喜欢他?” 严云章对曹文只有四个字:“不务正业。” 但其实严云章年轻时候和曹文很像,都是视表演为信仰的人,痴迷程度比曹文更甚。他曾经叛逆、愤世嫉俗,无视表演之外的一切,过着一种漂泊不定的生活。那时候他在剧场写本子,疯狂起来几天几夜不睡,没有钱,没有房子,除了表演什么都不想,极度的工作狂。没人能在他旁边呆,没人忍受得了他。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他叹了一声。 兰琼说:“严老师,您这样子也不像不喜欢嘛。” 严云章哼了一声:“曹文这小子狂妄自大,但是你们都比不过他。他有韧性,有精神,只是现在迷失了而已,看不透啊。” 薛回道:“那您看钟奕怎样?” 他看了钟奕一眼:“嗯,才跨过门槛,路还长着呢。” 老人家站起身,他已经累了,不准备坐下去了。 严云章走了之后,兰琼他们都开始活泼起来。兰琼让着钟奕吃东西,杨音拿来了香槟,郭亚东和林南卿也会和他聊天。钟奕一下子受宠若惊,其实他们早就听薛回提起过他了,见了真人,就像待小友一样。兰琼更是热情:“有时间来我家做客呀,我家的酒很好喝哦。” 郭亚东道:“你怎么一来就要人家喝酒。” “那你的好酒都留给谁喝,你自己喝嘛?” 兰琼笑着追问,郭亚东把她脸侧的头发捋到耳后。两人一起过了几十年了,还如此恩爱,羡煞了旁人。这是一群怎样的人,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薛回给他打开一扇门,让他看到更健康、更温柔美好的人。他们志趣相同,有着毕生在做的事业,有自己的精神追求,有稳定的爱人,有丰富多彩的生活。他们简单、热情,真实地活着,并且从自身获得幸福感。 这才是人生应有的样子吧,这才是爱情真正的模样吧。 钟奕看着他们,蓦然低下了头,眼睛不自觉地就红了。 “哎哟,这是怎么了?”兰琼惊讶道。 薛回默然看着他。 钟奕不好意思地笑笑:“没什么,就是看着你们太感动了。” 第四十七章 钟奕陪着他们聊了一会,但他一向话不多,属于倾听者的角色。坚持了一会,也渐渐感觉体力不支。内向型的人永远无法从社交中获取能量,虽然兰琼他们天南海北的聊天很有趣,聊话剧、聊音乐,聊遇到的人和事,以及美味的食物、旅途的风景等等,他都很喜欢,但也感觉需要独处一下了。他离开坐席,走进园中。园子里很大,初秋的美人蕉还在倔强地绽放着。钟奕只在最炎热的时候看过这种花,只有它最不怕热,最喜欢阳光。在烈日炎炎的正午,还迎着太阳热烈地绽放着。秋老虎的阳光还算好,金色的光线穿过枝叶留下星星点点的光斑,远处一块苗圃种满了凤尾兰,藤本月季,粉粉白白的一大片,颇为壮观。后面就是葡萄园了,这时节已经结了一串一串的葡萄,饱满壮硕,密密层层,风一阵吹来,掀起紫海一层层波浪。钟奕正沉浸在这壮阔美丽的风景中,他也想有个小园子。以前有钱的时候,他买过一个小庄子,就在郊外。工作累的时候他就去住一晚,曹文很忙,难得陪他去一趟,还带着工作。曹文是个极致的工作狂,他很难进入曹文的世界。后来没钱了,庄子也转手,他没有副业,一切靠曹文生活…… 他现在还是不自觉地就想起曹文,想起来的时候针扎般的痛苦。但他知道这只是惯性,不能让自己沉溺下去。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专注眼前的风景,然后他就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看到了一个人。那人背对着他,在专注地写着什么,根本没察觉到他的靠近。没想到还有和他一样躲开人群的人。 走近了,钟奕才发现,那个人看起来很年轻,和自己差不多大,穿了个牛仔夹克,上面的布料都已经磨旧了,鞋子上也沾满了土。他好像刚从哪里过来,背包还放在自己身边。和兰琼那群人不太一样,郭真晦涩寡言,只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有话说。他是薛回所扶持的青年导演之一,薛回做这个扶持计划很久了,郭真和其他几位从几万人里脱颖而出,这次也在受邀行列,过来谈谈投资的事。然而他过来后,薛回一直没时间招呼他。其他两位都积极善谈,很快就加入兰琼他们。唯有他坐在末尾,全程一句话都不说,呆了一会,他自己也感觉突兀,就出来了。走啊走,看到这么美的风景,灵感来了就在自己本子上写写画画,全然没感觉到钟奕的靠近。待钟奕走到身边了,他才猛然抬头,紧张地站起来:“你、你好……” 他磕磕绊绊,话都说不利落,看起来比钟奕还紧张。 钟奕道:“我叫钟奕。” “郭真。” 两人握了下手,钟奕看到他本子上的东西:“你在画什么呢?” 郭真窘迫地拿起自己的本子,搓着手掩饰:“一点小东西。” 钟奕微笑,他还没看到过比自己还内向的人。在他们这个圈子里,有着形形色色的人。但能成功的,大多数都是会做人的。唐荣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你要开口说话,你不说话镜头里怎么会有你呢?要笑,要给观众反应,不要总是游离在人群边缘。他一开始不会,后来被唐荣锻炼得会讲一点话了,偶尔抛出一个梗,虽然冷,也会博现场一笑。但他还是改变不了自己,曹文对这一套更是厌恶,他要钟奕做自己就好,你能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用去管那些无聊的事。但是生活所迫的时候,他也要工作,也要赚钱。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大家都活得像机器,不知道自己干什么。大部分人都在做着和自己专业无关的事,接广告、上综艺、没完没了的商演,没有能力改变环境。只有少部分人,有能力有自由,能一直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并且从中得到认可。 现在,他看到郭真这样的人,就感觉很有趣。 “你是美术专业的?” “你怎么知道?”郭真很惊讶。 “你画得不错啊。”他拿过他画的分镜头脚本,是热血漫画的样子,人物都有着一种单纯的萌感和无厘头的冲劲;还有一些是武侠人物,戴着斗笠的主人公走在荒漠里;也有悬疑题材,笔触锋锐有力,入木三分,让人提着心看下去。钟奕越看越多,很感兴趣。 “你要拍电影吗?” 郭真摸摸头:“在筹备着一个,还没弄好。” “什么题材啊?” 郭真道:“我想拍一部孩子们的电影,国内给孩子看的不是喜洋洋就是熊出没,感觉太幼稚了。好一点的有宝莲灯、大圣归来,但真人电影还是很少。国外有《放牛班的春天》、《再见了我们的幼儿园》,我一直觉得孩子们的世界是很奇妙的,他们和大人一样,都有喜怒哀乐,有生死离别。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也很敏感,但很少有人关注他们的内心……” 郭真向他讲述自己计划了很久的拍摄题材,他很少对人说,但不知为什么,钟奕让他有表达的冲动。他这个人,不说是不说,一旦说起来,又停不下来。眼神清亮,表情纯真,和钟奕一样都是心思纯稚的人。而且郭真好像比他还小,是个大学生。但已经拍摄过很多实验作品,幼儿园的纪录片,孤独症学校的素材,他都和钟奕聊。两人一拍即合,越聊越投机,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很晚。眼看着天色黑下来,薛回找了他们半天没找到,给钟奕打电话,两人才恍然醒悟,从如痴如醉的畅聊中回过神来。 钟奕给郭真自己的电话号码,又交换了微信,要他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邀请他,两人合作部电影。郭真还不知道他是谁,待钟奕走了,从百度上搜了搜,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竟然是红极一时的少年影帝。 钟奕这边聊得热火朝天,开拓着自己的新事业。而曹文那边已经焦头烂额,从钟奕离开开始,他就被一个巨大的问号困扰着。他被甩了?他竟然被人甩了?他竟然还是被钟奕甩了?钟奕没离开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感觉。因为不论怎样,钟奕都是不会离开的。即使两人吵了架,疏远了,还有一层师徒的关系在。曹文知道,他总会在那里。精神上,钟奕一直在陪伴着他。两人也不曾断了联系。然而如今,钟奕真的走了,不是一时冲动,不是闹了别扭,更不是疏远了,而是彻底和他分离。从精神上背弃他,他完全无法接受! 他把他当自己唯一的心血,他的亲人,他一直以为不论多难,钟奕都不会离他而去。然而就在他往前奔的路上,钟奕不愿意再陪他走下去了,两人分道扬镳。 这到底是多大的打击?就比如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就比如是墙倒众人推后,还要众叛亲离;就比如濒临崩溃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被抽离了。 钟奕不仅从感情上背叛他,更是从精神上否定他。 他看不起他所做的一切,他也觉得他是在瞎折腾,做无用功。 我被人甩了?我还是被自己老婆甩了?曹文情绪完全失控,他一向心高气傲,家里条件好,母亲宠着;虽然父亲和他不对付,但他也一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得了他。离开家后,因为才华和能力也一直顺风顺水。从巅峰跌下来,是他经历的最大的挫折。现在,钟奕就是他的第二道挫折。这次比上次更甚,把他几十年的观念都颠覆了。 他本来就有点焦虑倾向,这下更是陷入自我怀疑的深渊里。他愤怒,他发疯,他恨得咬牙切齿,但他抓不过那个人来。人家就不愿和他呆下去了,人家就不爱他了,人家就是要走,他能怎么办?但凡还有点骨气,他都不会奢求他留下来。连开口说句软话,都不可能! 还好,他身边还留着一个。钟奕怎么对他,他就怎么对钟奕。他不是要走吗?走啊!他不是有了别的人,他也有!他和钟奕杠上了,可殊不知,这种杠也是无意义的。这种无意义没办法更憋闷,憋得他要爆炸了,好像总是输着钟奕一层。钟奕已经不在乎了,而他还在斤斤计较着。 直到方尧把他骂醒:你有没有真正想过,他为什么会离开你呢? 钟奕为什么会离开他,他到底有什么不满?在背着他的时候,他都经历了什么?钟奕从不说,他也从不知道,他不需要知道。他只知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感情来了又去,分分合合,他都毫无所觉。而钟奕却在默默忍受着这一切,他们之间的矛盾隐藏了多久?隔阂了多深? 他有想过吗? 没有。 而当他一旦触及这浇了一层层沸水的冰山的时候,那种丝丝绵绵的痛楚才从深海底下钻出来,直扎心肺! 痛得他灵魂都在发颤。 方尧的官司在打,方尧不是吃素的,被欺负了后还不会反击。他家里给他请了律师,拍照片传网络的人都不是他,有很多可操作的空间。官司一打就是绞缠数月,像这种没确实证据的,打几年的都有,费钱费力不说,还没多大意义。最重要是怎么补救? 这个时候还不能把方尧推出去,投鼠忌器,方尧参与了重要戏份,一旦出事,曹文的电影还发不发行,上不上映了?就算换人,都已经拍完了怎么换。这么个烂摊子,又有谁来接?主演跑了,配角出事,投资方再三来找,曹文的事业陷入空前的绝境。对外只能模糊了事,打落牙齿含血吞。而最糟糕的事,钱没了。其实一直就没有钱,都是曹文东凑一点,西凑一点,维持着艰难的拍摄。现在钟奕走了,曹文也失控,老孙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而就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沉船剧组又迎来一次暴击。 钟奕起诉寰宇娱乐霸王条款,单方面解除公司合同。 解约诉讼陈述的矛盾主要有三条: 一:限制个人发展。 钟奕一年的工作都围绕曹文进行,公司给的资源配置也和个人理想很不协调; 二:收入分配严重不公。 钟奕没有演员合同,拍曹文的戏也没有片酬。他的经济来源只有寥寥的演出活动。出道八年还没有自己的房产,租房住。律师给的证据可是确凿无疑的。这不仅掀起舆论的喧哗,还博取了一波粉丝的同情和支持,纷纷大骂曹文混蛋; 三:严重压榨艺人,无视艺人身体健康。 钟奕在片场输液的照片,钟奕发烧近四十度带病拍摄的照片,还有钟奕的身体报告,医院出示的病历单,以及这些年收入支出的银行卡明细,都爆了出来。 洋洋洒洒,情真意切地写了几千字长微博,要求公司放人一马,还钟奕一个公道。 蒋星河看到这条微博的时候,血压都已经升上去了。曹文则直接炸了! 他愤愤不平,疯魔一般在自己办公室转来转去:“他敢告我?他敢告我?” 蒋星河扶额:“他是告我。” “有什么不一样?他还不是在告我?!” 行行行,告你告你!连这个都和他抢! 蒋星河想不通,昨天钟奕还来过,和唐荣聊了一会。两人谈得好好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蒋星河不知道的是,事实情况是钟奕想解约,唐荣则一直劝他,他默默听着,最后走了而已。 钟奕这一手,不声不响,釜底抽薪干得好啊,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而曹文还在那崩溃受伤地吼:“他竟然敢告我!” 第四十八章 不论曹文怎么嚎,这官司都打定了。因为钟奕那边的起诉书还在之后送达了公司。由律师出面交涉,他本人至始至终都没露过面。电话不接,信息不回,钟奕的决心可见一斑。而蒋星河也不能真和他计较,这官司打起来对谁都没有好处,先不说谁能胜诉,就是投放在这上面的时间和精力也不值。蒋星河能和钟奕要几千万的违约金吗?曹文不杀了他才怪。不按规程办的话,公司就这么任人摆布,面子往哪搁?打个一年半载的,就算要到赔偿,对于那时候的钟奕来说,也没有多大的杀伤力了。这纯粹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管怎样,对蒋星河来说都是一笔赔本买卖。他是真不愿意接这个烂摊子,这都要怪混世魔王曹文,连个老婆都看不住! “你俩是怎么回事?”蒋星河皱着眉说。 曹文说:“你先不要管他,先说说投资的事。” “投资?你现在还有心情和我谈投资?我好不容易给你搭的乐天那条线,人家一口气追加了三千万,你花哪去了?” “我要做船的特效。” “你就一个小成本电影,做什么鬼的特效啊。” “你不懂,我不和你说。” “行,你要做什么我不管你。你管不好自己的演员,这总不是我的错吧?上次的热搜怎么回事?排着队的演电视剧呢?钟奕怎么了?你俩闹什么?现在搞得丑闻一堆,乐天、博瑞都打算撤资,我看你怎么办?”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他们凭什么撤资?电影我又不是不拍了?钟奕走了怎样,就剩最后几场戏,难道我还搞不定了?大不了就换人啊,没了谁,我都要拍下去。” “行行行,你厉害。本来好好的项目,乐天、博瑞出大头,你工作室和寰宇添剩下的。现在搞成这样,我是没脸和人说了。” “算了,我自己解决,你忙吧。” 曹文气势汹汹就要走,他面容疲惫,眉头皱得很深,也不知道赶了多久的路过来的。蒋星河和他合作好几年了,但还是受不了他的臭脾气。或许搞艺术的都有一些脾气吧,但他作为商人,却要看清利弊。这事哪有那么容易,本来泄露了剧情就要面对重拍,重拍就需要钱,现在主演走了,更是雪上加霜。曹文的工作室,表面上是曹文支撑,钟奕跟着他老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实际上,他知道,是有钟奕这根主心骨在,曹文才无所顾忌地到处瞎折腾。钟奕的离开,对于曹文多大的打击,他不知道。但没有钟奕的曹文,现在看来,却是状况连连。在他那商人的冷心冷面之下,看到曹文如今这样子,也不免恻然起来。 他起身拉住好友:“行了,跟我这犟什么?说说你们怎么回事,钟奕怎么走了?” 曹文皱眉:“他愿意走就走呗,我不拦着他。” 蒋星河苦笑:“老婆要哄,是你的错你就道歉,不是你的错,他是你老婆,你和他生什么气。这段时间,你有没有找他谈谈?” 曹文满心的烦心事,斥道:“不惯着他这毛病!” 蒋星河无奈,他是吃过老婆赌气的亏的,轻易不会让他那位生气。小心翼翼伺候到现在,两人处得如鱼得水,没闹过多大的矛盾。 蒋星河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有些人的气性很大的。我看钟奕是很好说话的人,但这样的人,平时脾气越好,一到事上就越难挽回。你自己好好想清楚。” 曹文大言不惭:“我能让他给治住?这事你别管。” 曹文既然说了让他别管,他也不能说什么了。 “那公司和他的事你也别管,我不会亏待他。” 曹文摆摆手,随便他怎么办。 “我这还有五百万,你先拿去。剩下的再想办法。” 曹文也不和他客气,拿了钱就走了。 曹文回去,心情很低落。一路上山风景依旧,但冥冥之中却有什么不一样了。剧组重新运转,但人员稀少,冷冷清清。曹文把他的一处房子卖了,车库里的那些豪车也都开始转出去。每天拍的胶片都是现买来的,一帧一帧地拍,十分珍惜。没有钟奕,他就先拍别的人,拍自己。有时候也会想起钟奕,但想不清楚。 没等他想清楚呢,又一波新闻接连而来——钟奕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钟奕离开寰宇后合约不断,出演新锐导演郭真的处女作《天真的世界》; 《天真的世界》开机,钟奕一身轻便装束出席,面带笑容,似乎没有被近期风波所影响…… 每一条新闻都是一颗炸弹,一条比一条狠,炸得他脑子火花飞溅,一片狼藉。张博当时就在他身边,眼看着导演夺过他的手机,阴森的目光恶狠狠地盯了半天。 有人在旁边道:“额,好像是薛老师公司扶持的青年导演啊,以前没见过呢。” 曹文问他:“谁?” 那小丫头吓傻了,大概从没见过曹导这么可怕:“薛老师、薛回……” 一种恶毒的嫉妒油然而生,从后背冰凉地爬上来。竟然有人有那么大胆子敢抢他的人?而钟奕也和他们同流合污去了?他一向是他的人,只拍他的戏,他怎么能和别人拍?他怎么能让别人指引他,让别人操控他的情绪,让别人从镜头里看他?他怎么能和别人分享这种私密的乐事,高等的愉悦感?他脑子坏掉了吗! 这是赤裸裸的背叛,他一想到钟奕和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子有什么灵魂上的碰撞,他就受不了!他宁愿他和别人滚到床上去,也不愿接受这种精神上的占有和荼毒。 不,滚床上也不行。 不管怎样,都是膈应! 曹文恨恨地看了半响,胸口堵得难受。他回去继续拍戏,只是在那之后,全员都活在曹文可怕的阴影之下,疯狂工作,再没有时间看八卦。 没几天,钟奕就出现在别的剧组,以新的姿态重新出发。而曹文的拍摄进度缓慢,有时候一天都不会拍东西,有时候一下子又会拍很多,大家陪他熬时间,他自己也玩命熬夜。好像和谁赌气,牟着劲要做出什么。别人越看不起他,他越要做;境遇越困难,他越拼命。 只是这玩命的劲头都在看到钟奕采访的时候崩塌殆尽。 记者问:“您和曹文导演还有联系吗?你们师徒反目的原因是什么呢?” 记者们太热情,剧组只好举行一次公开采访。钟奕、薛回和郭真都在,几人凑在一起聊着什么,似乎没有被影响,有说有笑的样子。记者的突然发问,钟奕也没有恼怒,他头发卷了个新发型,是里面人物的样子,看起来浪漫又迷人。 他黑湖水的眼睛看着镜头,微微笑着,波澜不惊的样子。 “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希望大家看到我,不只是看到曹文,而是我自己。我会做我自己,表现出最好的样子,谢谢。” 钟奕的话说得清楚又漂亮,记者们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问别的问题。薛回侧头对他说着什么,钟奕靠过去,两人聊起来,眉目生动,相处自然又默契。很快这一页就翻过去了,没人再关心过去那点纠葛。第二天新闻底下也都是钟奕粉丝一边倒的评论:好在哥哥解约了,离开了渣公司,星辰大海我们陪你走! 曹文看着那几条评论,起先还没觉得怎样,生气?好笑?不,那绝不值得。但就是感觉身体像劈开了一样,一点一点的痛,从脚底到头顶,把他撕成了两半。有人从他身体里掏出一颗心来,扑通扑通,血肉模糊地跳。嫉妒,远远不止的嫉妒;悔恨,怨毒般的悔恨。在这之前所有的对峙、赌气忽然变得毫无价值,他输得惨不忍睹。 身体像被抽离了所有生气,只剩下惶惶然惨淡的一片。 冰凉如水。 那晚他做了一个梦,梦到钟奕躺在他身边,被一个又黑又壮的男人从后面捣进来。钟奕呻吟着,眼巴巴地望着他,脸上是很痛苦的样子。而他也在冲锋着,按着一个人的头,不知道是方尧还是别的什么人,一下比一下狠地猛烈撞击着。他们四人、两对,就这么并排做着。他每捣进去一次,都幻想着是捣进钟奕的身体,钟奕的身体很软、很湿,紧紧地包裹着他。而钟奕也在幻想着他冲进来,又凶又猛。他们此起彼伏,高声吟叫。每一次冲锋都迎合着对方的紧缩,另外两人的感觉已经渐渐远去,这世上好像是只剩下他们两人,钟奕正在被自己粗鲁又野蛮地操干着。钟奕想要伸手抓住他,而曹文不作声,就那么看着他,看着这个人,淫荡、快乐,愉悦又痛苦地到达高潮,而且是在别人的身下。他嫉妒地发了疯。 第四十九章 钟奕的那点钱成立个工作室,也只是个虚壳子。里面就有三个人,老板——钟奕,经纪宣传——余念,造型化妆——Amy,还有个编外人员财务。除了余念,那两个还都是帮忙的。薛回当然也想帮忙,但被他拒绝了。当时是傍晚了,郭真还在,黄昏的余光照进白色建筑,淌了一地的金光。薛回邀请他们坐,保姆拿来新鲜的水果,他和郭真聊了聊电影方面的事,看钟奕百无聊赖地看着墙上一幅画。 “你有什么打算?” 钟奕道:“我想成立一个自己的工作室。” 独立工作室除非是艺人具有品牌影响力,否则很难维持。大部分人都是签在公司名下,既有外部资源,也可以自由支配。 薛回想了想,对他道:“要不你过来帮我吧。” 钟奕猛然听到这句,回头道:“不用了,薛哥,这段时间,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郭真像个小学生,坐在他们之间颇不自在。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不该走。薛回走了过去,递给钟奕一只苹果。从站的位置看,两人离得很近,薛回都能看到钟奕后颈上的小绒毛。他肤色白,眉眼温柔安静,头发没做造型,软塌塌地遮着眼睛,却给他一种朦胧纤弱的美感。曹文把他保护得很好,二十七八岁了还是未经世事的模样。很多导演都不愿意要这样偶像派的演员,嫌长得太好,压住了人物本身的特质。但他看过钟奕的电影,他并不靠脸吃饭,在曹文的调教下,他的演技丝毫没有被他的颜值掩盖。十几岁的钟奕,水灵灵的,睁着一双懵懂无辜的大眼睛,嫩得都要掐出水来。那双眼睛,看着镜头,就像在和镜头恋爱。他没有过多的技巧,但凭着本能就让观众感受到人物的内心。因为他就是角色,他把自己活成了那个人。 薛回想,大概没有人会不爱这双会说话的眼睛吧。 薛回看他的时间太长,钟奕有些窘迫,低头摩挲着那只苹果。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被谁追求过。对方看他的眼神他怎么会不明白呢。只是他无法做出回应。郭真如坐针毡,想要逃走。他一站起来,钟奕也想走了。 薛回一急抓住了钟奕的手腕,钟奕露出疼痛的神色,薛回连忙放开了他:“对不起。” “你如果觉得我这里不好,亚东那边也可以帮忙。再者,我也认识一些人,你有需要,尽管可以告诉我。” 钟奕摇头:“薛哥,真的不用了。谢谢你。” 薛回蹙起眉:“你太固执了,每个人都会遇到点困难,你为什么就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呢?” 钟奕道:“不是的,我很感激大家的好意。只是离开他,我发现一个问题,凡事都要靠自己。我想靠着自己打拼出一点事业,想做一些事情。这也是让我想清楚,离开后,我到底是谁,我能做什么。我想试试看我有多大的能力,您会成全我的对吗?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帮一帮郭真吧,他会很值得。” 钟奕的目光投向郭真,郭真更加紧张了。他在这方面有些迟钝,可即便再迟钝,也能看出薛回和钟奕之间有些不寻常了。 薛回苦笑了一下:“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钟奕在薛家呆了一会就要走,薛回要送他,钟奕婉拒了,他自己开了车来,顺路还送了郭真一程。薛回要他回家后给自己来个电话,钟奕回去后却忘了这事,他现在很忙。说了要靠自己,就要打起精神来呀。自从那天发了长微博,他的账号就像爆炸了一样,收到各种各样的信息。他在微博简介还放了合作邮箱,邮箱也炸了。他要余念登记、分类,整理好信息给他,其中有不少邀约,但鱼龙混杂,五花八门,甚至还有减肥广告。余念边看边抱怨:“哥,这些都没什么用啊。” 钟奕也在看,看了一会眼睛就很痛,他戴了眼镜,穿着家常衣服和余念一起整理。 “先挑出稍微好点的来吧。” 最后两人挑出两个本子,一个是邀请他出演时下最火爆的大IP衍生电影,但演的是男三,毫无曝光率。 一个是网络大电影,看重他大屏幕的演技和商业价值。 另外就是一些广告合约,余念扒拉了一下,什么必胜客微博抽奖,APP封面大使,最好的也不过是某平台的选秀发起人,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找到他的,和他的方向大相径庭。 余念一筹莫展:“怎么办?” “再等等。” 再等下去,邀约就更少了。零零星星的几个,看着都很可怜。如果一直不开工,他们的经济来源从哪来。而钟奕好像一点都不急,他甚至还报了个形体班,每天安排一堆的课程,光练舞就几个小时。他非常沉稳,在风波最大最动荡的时候,也没有慌乱迷失,匆匆接个工作把自己推出去。粉丝们每天都在着急等待,私下里消息乱飞,人心惶惶,一会说钟奕已经进组了,一会说钟奕要出国学习,一会又说偶遇了钟奕,他就在某某咖啡店喝咖啡,一伙人涌过去,也没看到人影。粉丝们每天在网上给他杜撰几十种出路,而钟奕在沉寂了一段时间后,忽然爆出进组的消息。 他没有公司,也没有经纪人,以个人的身份参与新人导演郭真的电影。那天,是郭真给他打来电话,只有简单的一句:“我这边准备好了,你要来吗?” 钟奕道:“你给我什么角色?” 郭真有些害羞,话说得磕磕绊绊:“你答应我的,难道说话不算数?” 钟奕笑道:“没有,就这样,我过两天后到。” 其实最开始也不乏一些大导演的邀约,余念就看到过名导郭亚东和他夫人兰琼的来信,信中言辞恳切,诚挚邀约,非他不可。 而钟奕没有答应。余念问他,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错过啊。 钟奕点点她的脑袋:还不到时候。 切,我还以为你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呢。 有些帮助,可以接受,有些,则不可以。再说,他总要变得更好一些,才对得起他们的好意呀。 自从,钟奕就进入郭真的剧组了。两个同龄人凑在一起,有着相同的志向爱好,合作起来也很随性。郭真的电影是小制作,半纪录片式,讲了三个五岁孩子所看见的世界。而钟奕的角色就是他们的老师,是大人世界和孩子世界之间的纽带。五岁的小冉被污蔑偷了老师发的发卡,随之引来的一系列啼笑皆非又引人深思的事件。孩子的世界,孩子背后的家庭,以及家长和学校之间的矛盾,教育和社会问题,有太多可供挖掘的地方。郭真带着钟奕一辆大巴车进了幼儿园就再没出来,大部分都是用的素人演员,每天的生活都和孩子们在一起。看着都不像是拍戏,而是来玩。陪孩子们一起吃饭,一起做操,一起玩耍,和每个小演员都有深度沟通,关系非常好。因为资金充足,拍摄也不紧张,郭真甚至自己也和孩子们玩在一起。他们玩一种象棋,郭真深思熟虑,严密布局,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然而斗智斗勇,几个回合下来,还是输给了对面男孩。钟奕发现,他们都非常早慧,什么都懂,有的小演员甚至自己带了作业来写。忙的时候拍戏,闲的时候就写作业,表演还不输他们这些专业演员。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眼泪情绪一秒到位。孩子们的世界很敏感,也有很强的共情能力,有次钟奕不开心,一个小女孩还小大人似的抱了抱他,安慰他:“吃颗糖糖就好了。” 钟奕将她搂在怀里,感觉和他们呆在一起,自己的思维都变得简单了。心情也好了,过得充实又快乐。待他拍完这戏,都感觉自己焕然一新,仿佛重生一般。 拍完戏,薛回请他吃饭。那天,钟奕以为郭真也会到,还给他带了礼物。结果去了地方,郭真并没有来。最近一段时间都是薛回、郭真和他三人行,郭真心思至纯,有他在,钟奕还不觉得尴尬。忽然这么单独面对薛回,钟奕又有一些紧张。 钟奕环顾四周:“郭导没来吗?” 薛回笑道:“他要陪自己女朋友。” 钟奕惊讶地眨了眨眼:“哦,我没听说。” “你怎么会看出来呢?” 薛回笑了笑,给他倒了一杯红茶。钟奕捧着杯子呵气,尽管已经二月份,天气还是很冷。他一路过来,大衣上都落了一层霜雪。 “你说我迟钝?” 薛回忍俊不禁,心情很好,短短的时间里笑了几次。钟奕想自己有那么好笑吗? “拍完戏的感觉如何?” 钟奕认真道:“嗯,很轻松,感觉自己像新陈代谢过了一遍。” “这很好,不同的剧组会给自己不同的收获,以后还会有更好的经历。” “是啊,郭导很有趣。”钟奕想起郭真,总是带着笑的。他感觉郭真就像个小孩子,但郭真以为自己是大人。他常常以此打趣他。 想着,薛回忽然问他:“有没有想过去哪里玩?” “去玩?” “对啊,没想过出去度假吗?好不容易结束工作,应该给自己休个假。” 休假,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和那人在一起,钟奕就没有休假。他也早忘了能休假这回事。 “我还没想过。” 薛回望了望窗外:“嗯……现在去海岛还挺不错的。阳光好,温度也适宜,还可以在海边逛逛。” 钟奕道:“我这个人很无趣,去了也只是在酒店睡觉。” “随便睡没关系,我不嫌弃你。” 两人相视而笑,笑着笑着,薛回就只是优雅地切着盘中的食物,钟奕低下了头。他该回答什么呢?他仅有的一次恋爱经验里,找不到问题的答案。而那一次恋爱又是非常糟的,薛回将切好的食物放入他的餐盘里,钟奕默然半响:“也许我不是个好旅伴。” “只要你在就好。” 钟奕抬头,薛回对他微笑,他喜欢他,他知道的。 第五十章 钟奕虽然答应了薛回的邀约,但真正施行的时候却是带着Amy和余念两人。从两人的度假游变成四人团建。Amy说有人付钱,不来白不来嘛。钟奕很惭愧,对薛回解释,也算是给他们放个年假吧。Amy和余念跟着他,没多少钱不说,还比往日更累。而钟奕的境况也没有好多少。薛回当然不是不知,但对他这样的安排也是哭笑不得。 到了苏梅岛,每天都在下雨,阴雨绵绵,风浪也很大。大家都困在酒店里,余念还好,只要有的吃,她就没话说;Amy就不行了,每天都在抱怨天气,不能好好玩让他憋了好大一肚子气;薛回游游泳,健健身,闲的时候就看他和当地民宿的人聊天。他会多国语言,也很爱和人结交,英俊的男人被风撩起头发,穿着印花衫、白色短裤和人谈笑从容的模样,颇具魅力。 钟奕则泡在了房间里,有时候看书,有时候看剧本。他本来就是喜静的人,就算出去旅行,也多半是泡在酒店里,没那么多精力到处玩。他曾经跟着曹文爬过山,忘了是峨眉山还是哪里,走到半路就不行了,还是被曹文背上山去的。除了工作能激发他多去一些地方多认识一些人,他是不愿意出去的。 其实他这样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做艺人。做艺人代表着你要做很多你不喜欢的事情,很少有人能单纯做演员,即使做演员,也要面对各种各样的事情。来回奔波行程单,就耗费了他大部分精力。钟奕常常有自闭的想法,最害怕的是收拾行李,最厌恶坐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如果让他单纯泡在剧组里,不论角色多难,他都心甘情愿。这也是曹文对他过度保护的原因,曹文了解他,懂他,把所有杂事都给他剔除,只要他表演。他为他遮挡了外界所有的刀枪剑雨,只愿保留他的纯真。 然而现在曹文不在了,他孤身一人面对这世界,如同一个婴儿面对巨兽,生出惶惶之感。但他也是要做的,毅然决然,如果后退,那就是万劫不复。如果一个人从来不做任何尝试,他就不知道自己的能力有多大。一个人从不做饭,他就永远不会做饭。一个人从不走出去,他就永远无法面对世界。现在,他虽然孤独,虽然要面对各种各样繁杂的事情,但很满足。他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从自身获取价值和幸福感。就像兰琼他们一样,虽然渺小,但也在散发自己的光芒。 他的精神是饱和的,做起事来也格外有干劲。他现在看的便是一个青春爱情电影的本子。他正看着,门铃一响,有人敲门。钟奕道:“进来。” 薛回进来,看到的便是青年戴着眼镜,坐在飘窗上看剧本的样子。外面风雨连绵,而他就这样单薄又安静地映入眼帘,是那么的美。薛回生出一种强烈的保护欲,他苦笑,大概能理解曹文为什么青睐他了。 “怎么不出去玩?” 钟奕问:“外面还在下雨么?” “嗯,小一点了。” “每次来我都能碰到下雨。” “你以前来过?” “对啊,上次和……” 钟奕笑笑,不说了。薛回没有探究,彼此都有着默契的距离。薛回拿过他手里的剧本:“你怎么在看这种本子?”青春片对于钟奕来说,算是暴殄天物。 钟奕无奈,他有什么办法,这已经是近日来最好的本子了。他那个工作室,没有公司依仗,便如一条孤舟,在娱乐圈的大海里颠簸起伏。时不时一个大浪过来,就会被打落得无声无息。这还是没有人针对他的情况下,如今的圈子竞争激烈,一个个明星日新月异,流量换了一波又一波,谁会在乎他这种小鱼小虾。 从郭真的剧组出来后,他就只能接到一些小打小闹的工作。拍杂志,没有专业的经纪人对接,对方连续换了三个场地,从早上等到晚上才拍的上。去试戏,定好的角色也能被人换掉。余念不是唐荣,余念只是余念,她不认识人,也谈不来好的合同,高一等的资源她摸都摸不到门径。国内的经纪人,自有一套玩转的法则。很多都是圈子套圈子,派系接派系,不用说余念,就算是金牌经纪人,唐荣,也要靠厮杀才能博取到好的席位。 更不用说钟奕这种与世无争的人,风波的热度过后,只有扑街。不会立刻扑,慢慢地扑,一点一点没落下去。而在这个上不上,下不下的位置熬着的人,多不胜数。那种滋味不可言状,现在他还能选本子,已经算好的了。而且青春片也不错,没有不好的角色,只有不好好对待角色的人。他认真看过这个剧本,和之前那些出国、怀孕的狗血剧有区别,是很认真表现一代人青春缩影的片子。 “其实江城这个角色有很多可挖掘的地方,他喜欢蓉蓉,但从来不表现,只会背后默默付出。蓉蓉也喜欢他,但得不到他的回应,心里没有安全感,所以才会吃醋。我小时候也会因为别人没有回我纸条,自己生气好几个小时,但只要对我笑一笑,又会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这些小心理,小情节没有那么轰轰烈烈,却很真实,大概很多人都会有共鸣吧。 而且江城的性格,也是导致他和家里关系矛盾紧张的原因。谆谆教导的爷爷,子欲养而亲不待,很多想要表达的东西都随着爷爷的逝去而淹没了;不会表达的父亲,典型的中国式家庭父子关系,彼此都不理解对方,却又是那么相似;剑拔弩张的母亲,离婚后每次和江城在一起,都会看到他身上懦弱丈夫的影子,她对江城的抱怨、数落、瞧不上,类似你和你爸一样,根本不知道进取;你这样做就是不对,你不出国留学就没有出路;你没有钱就是个失败者等等…… 江城的内心世界是压抑的,而且这种病态的关系会延续。母亲将恶劣夫妻关系的怨怼施加在他身上,他学不会爱,失去了蓉蓉。他不喜欢母亲,却还是按照母亲的安排变成了他不喜欢的样子。到他有了女儿,他也会对他的女儿做出种种要求。最后我们都长成面目模糊的大人,拥有财富,却很孤独。我们有温柔的妻子、活泼的儿女,家庭幸福,事业美满,可是我们失去了什么,那些纯真、热烈、珍贵的东西一去不复返,在某个安静的夜晚,某个人潮汹涌的拐角,那种失去会沉重到压塌一个正常人。” 薛回有些惊讶:“没想到你看得这么深入透彻。” 他不仅看得深,而且研究细致,颇有自己想法。本子上密密麻麻都是他做的笔记,从人物的性格、心理到每个阶段的感情起伏,和其他人物的关系,以及为什么会这样表现都做得很认真。有些甚至是导演都没有想到的,他自己还会打电话和编剧沟通,有些不明白的直接问,编剧从他身上获取些灵感。常常深谈到夜晚,火花碰撞,一起让人物更丰富。 “而且,每个人物都很有特色,都不单薄。江城的哥们破坏了他们的关系,一直都背负着负罪感;蓉蓉不敢争取,是因为她自己也没有自信——她一直记得英语老师的那句话,你没有能力就不要谈任何条件;江城的表弟毅然去大城市里打工,村子里只留下些孤寡老人,姥姥每次都送他到村路口,到以后生病了,还会坐在巷子口等表弟,而表弟早已经忘了姥姥了……很多地方都有感触,我相信,它拍出来一定是一部很好的电影。” 薛回看着面前这个散发着光芒的人,他已经和几个月前大不一样了。那时候他忧郁压抑,把自己锁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方寸之间都是他爱着的那个人;现在,他精神饱满,充满干劲,不仅工作准备充分,还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他是真的热爱自己的角色,热爱这一行。他真是个天才。 “我可以吻你吗?” 钟奕吓到似的:“啊?” 薛回没等他做出回应,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你很棒,你很优秀。” 薛回好孩子似的拍拍他的肩,夸奖他。 钟奕不知要做出什么表情。他这些日子来几次收到薛回的示意,都躲开了。这次旅行,躲不开,他也带了Amy和余念来。可是薛回不让他躲,他温柔地将他笼罩在自己的猎网中,没有过分的举动,也都是刚刚好,任谁都无法拒绝。连绵的雨天成全了他,他躲在房间里看剧本,没想到薛回也追了来。 他想是应该做出一些决断了。 “薛哥,我……” “你不用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不。”他对他越好,他才越要说。 “我可能一直无法做出回应,您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连个机会都不给我?”薛回被拒绝了也不恼,依旧笑吟吟的。 “不是,您这样让我很有压力。我想给你点什么,可我给不了。”彼此都知道,他刚从上一段感情出来,心理还没有建设好。他现在一门心思都在工作上,想先把自己做好。没有太多精力给感情,而且他也暂时不想进入下一段关系。 “你不用紧张。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享受被追求的感觉就好。” 钟奕哑然,惊愣地望着薛回。这模样太可爱,让薛回忍不住又想摸摸他的头发。 “我会控制在你接受的范围之内,不用担心。” 薛回拍拍他的头,钟奕没有办法了。 第五十一章 接连几天,钟奕不可能一直都躲在房间里,总有和薛回碰面的时候。既然碰面,就不得不说话。薛回没事人一样和他一起吃早餐,偶尔帮忙拿点东西。 “要沙拉吗?” “没事,我自己拿。” 薛回让他自己拿,钟奕用勺子搅拌着蔬菜。气氛诡异,余念一会看看他,一会看看薛回,吃得都不自在了。 “哥,我帮你拍视频吧。” 钟奕很沮丧:“又要拍吗?” “当然啦。” 虽说演员不需要时刻维持曝光度,一切靠作品说话。但他们不行啊,他们没有热度的话,就淹没在圈子的洪流中了。没有热度,就没人来找;没人来找,就没有工作。余念虽然撕资源不行,但好歹做了这么年的艺人助理,搞个自媒体宣传还是可以的。 她给钟奕注册了一个微博,每天绞尽脑汁地更新。有些是钟奕的照片,钟奕的语录,钟奕的工作状态,也有钟奕有趣搞笑的一面。以往钟奕在曹文的保护下,除了作品,很少曝光在大众面前,都是一副高冷的形象。如今高冷男神下凡来,表现出各种各样有趣的一面,正好迎合了当下接地气的人设,在微博上小红了一把。 不知道是哪的风吹到了大V营销号那里,变着花样的直播他和粉丝之间的互动。每天的热搜都是又挖掘出了他什么宝藏萌点,而且越挖下去,越是佩服。钟奕人温柔脾气好,少说话多做事,几乎没有什么黑点。于是便在微博立住了脚跟,而余念还研发了好几个新“产品”,最近她热衷的就是剪辑vlog,这在网红和B站博主之间很火,很多明星都拉不下面子拍,余念没关系。他们家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牌,离开了曹文更没什么顾忌,她给钟奕拍的vlog都是记录钟奕真实行程的。走哪拍哪,钟奕的睡颜,钟奕在家做饭的样子,钟奕戴着眼镜对她啰嗦,钟奕去游乐园,各种各样的play,剪辑出亮点萌点,搞笑呆萌的地方,搭配上音乐,粉丝最喜欢看。 有时她还会给钟奕直播,钟奕有问必答,有要求都做,很宠粉丝。因为他平时也没时间和粉丝互动,一旦有机会,总想着好好感谢她们。钟奕很瘦,工作的间隙吃着一颗西蓝花,被粉丝哭求,多吃点肉肉吧,我们小奕太瘦了!钟奕还很惊讶,他只不过是吃很正常的工作餐而已,于是又和粉丝科普蔬菜的好处,健康养生balabala,被粉丝送老干部的称号。钟奕自己觉得自己挺无聊的,也没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但粉丝往往都能挖掘出他的萌点,即使吃颗西蓝花,即使很认真地对她们唠叨,她们也觉得萌。 但最近余念拍得他太多了,他有些抗拒。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嘛,不要浪费素材!” 余念跃跃欲试,钟奕只好让他拍。清风徐徐的早晨,下过雨的空气格外清冽,屋檐下还往下滴水。钟奕穿着最普通的牛仔衬衫,里面白色内搭,头发蓬松柔软,很港式地吹了个弧度。他双眼朦胧,好像还没有彻底清醒,有一搭没一搭地捡着盘中的食物。别人和他说话,他也迟钝地想几秒钟才回答。余念太喜欢她老板了,她老板简直就是人中龙凤,帅惨了,甩别人八条街!怎么会没有人喜欢她老板呢?她老板才是清新自然无添加中国特色可持续发展型帅哥,古老又纯真,别具一格。就靠着这份“真”,就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薛哥,我老板帅吧!” 薛回看着懵懂的某人:“嗯,今天很好看。” 余念乐滋滋地拍着钟奕,钟奕抬头,对她做出很无奈的表情。 “但是这样下去不行啊。” 钟奕疑问地看向他。 “你们这样下去,也只能维持原状,对你的发展没有好处。你需要更好的资源。” 他当然知道他需要好一点的资源,需要好剧本,好团队,最好还能挑战不同的角色。但是,他没有机会。 “你需要一个专业的经纪人。” 余念惭愧地低下头,钟奕安慰她:“小余会努力的。” 薛回对余念道:“我不是在否定你的工作价值,相反,你做得已经很棒了。但是你老板,需要更好的人帮他一把。你也这样想对不对?” 余念拼命地点头,她的力量微乎其微,拼尽全力也只能帮钟奕不掉下去而已。而想要往上爬,她还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不是她不想,而是她做不到。她常常自责,哥那么好,而她却那么差,她帮不了他。如果这时候有人来帮他,她一定心甘情愿辅佐对方。她不想让钟奕埋没自己。 “这时候找一个经纪人也很难。”好一些的经纪人都有自己负责的艺人,金牌经纪人更看不上他。这行业你没有足够的能力,别人就看不到你。他又和前公司闹翻了,大家都知道他牵扯着官司,不好接手。 “其实可以签约在专业的经纪公司下面,或者以合作的形式让他们管理你的经纪业务。”专业的经纪公司会签约很多名艺人,根据个人特性量身打造发展计划,提供的服务也分得很细,宣传策划,艺人包装,广告代言,危机公关等等。到时候资源方面就由经纪公司来定,稳步发展,也不用他们黑瞎子似的到处踩雷。他们这几个人的力量非常有限,而且不专业,钟奕需要一个专业的团队来经营。 到时候好的资源会有,更自由的创作空间也会有。最好是和工作室合作的形式,双方各自独立又互相合作,共赢的方式。而这样的机会,就更难得了。 薛回看着钟奕发愁的神情,说道:“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 钟奕立马就说:“不用了。” “你需要帮助。不要拒绝我。一个人可以利用身边一切的资源,如果他不利用,他不是高尚,而是愚蠢。” “而且我不只是帮你,我和那边也有合作。双方都有利的局面,你不答应,太可惜了。” 钟奕犹豫着:“我要怎么感谢你。” “你不用感谢我,对我好一点就可以了。”薛回俏皮地眨眨眼。 钟奕失笑,他已经得罪不起这尊大佛了好吗? 第五十二章 钟奕和薛回回国的时候已经快过年了,以往过年钟奕都是在剧组过的,曹文的剧组根本不放假,除夕晚上还在工作。有时候大家煮个饺子、一起吃顿饭就算是过去了。不在剧组的时候,也是和曹文一起过年。钟奕已经很多年没回家过了。他家是小城市的普通家庭,父亲在当地某某局做着个小领导,母亲是名幼儿园老师。父母都是很本分的人,从没有想过自己儿子会做明星。这些年,他们都只能从电视上知道儿子的行踪。钟奕很忙,很少有机会回家。加上前段时间的风波,他妈妈一直很担心,钟奕刚下飞机就接到家里的电话了。 “儿子,你今年回家吗?”他母亲是很有童心的人,父亲则比较沉默死板。每次都是当妈的给他打电话。 钟奕稍微走慢了一点,在薛回他们身后:“妈,我年后可能要进组呢。” “那你今年不回来呀。”母亲满心的失望从话筒里传出来,钟奕也不忍心。 “要是回去也只能呆几天。” “呆几天也行呀,我给你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呢。我们宝宝在电视上都瘦了。” 他这么大了,还被叫宝宝,钟奕有些不好意思:“好了,我收拾一下,大概明后天回去一趟。” “好呀,妈妈等你啊。” 母子俩又说了几句,他妈妈才舍得挂电话。薛回看到了,和他同行:“家里来的电话?” 两人从苏梅岛回来,从夏天一下过渡到冬天,钟奕里面还是单薄的夏衣,外面则怕冷地套了羽绒服。毛绒绒地裹成一团,帽子口罩全副武装,只露出两只黑湖水的眼睛。钟奕向他点头,薛回穿着大衣,从后面扶了一下他:“你家哪里的?” 钟奕说了个地名,薛回很茫然。往年他和曹文回家的时候都是开十几个小时的车,也怪不得薛回没听过。钟奕笑了笑,薛回问:“你要回家过年吗?” “嗯。” “那我送你吧。” 钟奕忙摇头:“真的不用,我自己开车回去就行。” “你为什么总对我说不?” 薛回笑,钟奕说不出所以然来。薛回看着他困窘的模样,终于道:“好吧,那我们就在这分手吧。” 钟奕刚松一口气,薛回又道:“但是年后你要请我吃饭哦。” “当然,本来就是要感谢你的。” “时间和地方我定。” “可以。” 余念去拿行李,分别之际,薛回将他搂过来抱了抱,拍拍他的脑袋:“年后见。” 钟奕发懵地点点头。 两人正拜别着,忽然间一群女孩子冲着他们涌了过来。她们都拿着相机,隔着几米就开始叫钟奕的名字。钟奕吓了一跳,关内怎么可能有粉丝?他没想到微博上的小红让他成为了半个流量,粉丝量激增,有不少粉丝得到他回国的消息想方设法进关里等他。这在他之前是从未遇到过的,一下子傻了,好在薛回有经验,将他的帽子遮好,搂着他就往关外走。一直到进保姆车,粉丝们也只拍到个头发尖。 这个意外转眼就登上了当天热搜,新一波cp刷屏,钟奕薛回同游海岛归来,拥抱杀宠一脸! 当时钟奕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看到热搜皱了下眉,也没在意。他妈妈在家等着他,进去后就被温暖的家庭气氛包围了,暖暖的房间、递来的拖鞋还有手中的热汤,他妈妈忙前忙后地张罗,父亲则在厨房做饭。 钟奕妈妈热情道:“你师父回来过年不?” 钟奕坐在沙发里,脚都被烘得热热的。 “大概不来吧。” “你们俩没事吧,我看网上说得吓死人。” “您别看网上的,网上那些都是假的。” “哦,那我打他电话怎么不接呢?” 钟奕低头看手机逃避。 “可能忙吧。” 他妈妈疑惑地走开了。曹文自认了这个弟子后,对他们一家一向很照顾。他父母都把曹文当正经人看,前辈老师,领着孩子入门,没有曹文就没有他们家钟奕。对他是尊敬有加,很是信服。有时候钟奕的话都不如曹文在他们那顶用。 曹文这段日子没打电话来,他妈妈早就疑惑了,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事。网上说他们俩闹掰,那是怎么个闹掰法呢。不会是他家孩子的错吧?他妈给曹文发了个短信,帮孩子向他道歉,要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钟奕一般见识。 彼时曹文正在剧组,断断续续拍了一年多,该拍完的都拍完了,除了最重要两场戏,缺了钟奕这个主角,其他都已经进入后期。设备在消耗,剧组被搁置,每天流水的钱花出去,曹文的资产也花了个七七八八。但是主角的戏没办法解决,这戏就永远拍不完。曹文还算冷静,只是烟抽得很凶,没日没夜地熬夜。后期特效和宣传的钱还没有着落,今天的钱花完,明天就要东拼西借地凑,张博把自己家底都掏出来了,还有老孙。跟了曹文几年的人都没有在这一刻离去,大家尽量凑凑,尽管每个人都如丧考妣地觉得今天过不去,但第二天又照样忙碌起来。曹文盯着显示屏里的钟奕,忽然问张博:“我是不是对你们不好?” 张博拨浪鼓地摇头。在这紧要关头,他敢说不好吗?但曹文除了脾气不好,对他们还是很仗义的。 曹文想不通,他怀疑自己,不光从事业上怀疑自己,从感情上也怀疑自己。为什么钟奕会走?是钟奕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如果是他的问题,又是哪些问题?而最让他伤心的那个症结,在看到钟奕和薛回漫天新闻的时候又变成一道利剑,扎在心肺上。 年后,情人节前一天,蒋星河请他在澜门吃饭。他本来是不想去的,被蒋星河教训一顿,你还想不想拍完你那破戏了? 我就今天有空啊,明天陪老婆了,你不来算了。 他换了身衣服,自己开车去。 赶到澜门的时候,有种从山沟里重见天日的感觉。他很久没出来玩了,对这些觥筹交错声色犬马的事情也不感冒,直接就去蒋星河定的位置。 二楼大厅里蒋星河早到了,他还叫了乐天、博瑞的人来,大家一起吃个饭。老曹再道个歉,表个态,气氛好了说不定还能捞点宣传推广的费用。几千万呢,不是个小数目。像曹文这种从来没有投资意识,赚得多花得也多的败家子,砸锅卖铁,赔掉家底也给不起。 曹文来的时候,看到一桌子打扮得人模狗样的上流人士。唯独他自己穿了个旧款的黑西装,风尘仆仆,神色疲惫,和那群人格格不入。饭局开始,他也不怎么讲话,都是蒋星河在说。蒋星河说得口干舌燥了,杵一杵正主。曹文皱着眉,大爷样地发话:“反正戏呢,就是这样。钱,你们看着给。” 蒋星河崩溃,要你给人家低个头会死是吗?! 乐天那边的人算是和寰宇合作好几次了,对曹文的脾气也了解,当下只是笑笑,没有给曹文难堪。不过博瑞那边倒是问了句:“钟奕还有可能回来拍吗?” 蒋星河还没说话呢,曹文不耐烦地道:“你管他干嘛?” 博瑞碰了一鼻子灰,气氛尴尬。钟奕要是不回来,这戏算什么?半成品的电影让他们怎么投资,之前的钱就算打水漂,也是仁至义尽了。后期追资是不可能的事。话就谈到这里,蒋星河再努力也是白搭,两边的人敷衍地聊起行业里的事,其中也有说到钟奕跟着薛回一步登天的新闻,大家私下里聊起来都是一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口吻,其中的暗示不可言喻。 曹文听着越来越不像样,正要对着那两混蛋发火。忽然正前方进来两个人,情人节前夕的位置,已经装饰得十分应节。燃烧着的烛台,含苞欲放的餐巾折花,还有瓶中插的玫瑰,映着眉眼如画的那人。旁边的人帮他拉开椅子入座。两人穿着都很正式,也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叫侍者点餐后便开始聊天。 钟奕和以前不一样了,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明显和在他身边时大为不同。胖了一点,脸庞圆润起来,神情从容。对着别人也有话说,举手投足之间更加成熟沉稳。两人谈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看着对方,曹文记得他从不用那种眼光看人。那种更放得开,更自在的神情,他从未见过。笑容也多了起来,笑起来明媚阳光,要把人的心都给融化掉。 离开他的钟奕好像过得更自由,更好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展开了一段新的人生。这种陌生的感觉像针一样扎在心上,星星点点的刺痛。 他不会再回来了。 曹文忽然意识到。 他不会再喜欢他了。 对面的薛回并没有怎么照顾他用餐,而是平等地和他交流。和这曹文的习惯不同。曹文和钟奕在一起,都是照顾者的姿态,施与者的姿态。从上往下看人,钟奕对他更是尊敬崇拜,两人先是师生,再是恋人,始终都有一层敬意。曹文看得很不是滋味,但他没动,蒋星河看他发愣那么久,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正好看到薛回钟奕两人。巧得很,大家都在,他正好可以抓住钟奕聊聊。他对曹文提议道:“要不过去?” 曹文没说话,气定如山。 蒋星河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拉不下面子呗。他怂恿着曹文:“过去聊聊,过去聊聊。” 拉着曹文就往钟奕和薛回那边去。 钟奕正好朝向这边,看到蒋星河和曹文过来先是一愣,随即自然地面对。 “蒋总。” 蒋星河点点头,对着曹文的时候,他又什么都没说。薛回意外地和蒋星河握了手,又要和曹文握。曹文没搭理他,然后,四人便落座了。 落座后的气氛很尴尬。最狗血的莫过于前任和正在发展的现任碰面,旁边还有自己的前老板。而现任和前任还是朋友。钟奕沉默,曹文也沉默。 钟奕喝着一杯红茶,曹文双臂交叉在胸前,像尊神一样杵在那。曹文很早成名,做惯了上位者,多少年来积威深重。他是有一些坏毛病,上位者的那些坏毛病他都有。狡猾、好色、爱玩,但该做事的时候也认真做事,不容许一点瑕疵。他是个完美主义者、理想家,也是个工作狂。他身上兼具现实和理想两种特色。他存在感十足,坐在那,同样大的位置,他的气势就比人强一倍,好像他是坐着一排椅子。 旁边的蒋星河无语,他和薛回漫无边际地聊着天。期望曹文自己能和钟奕说清楚,剧组需要他,他要回来。可是曹文不说,也不动,就那么看着钟奕。钟奕好像在听着薛回他们的谈话,也好像没听,他喝着茶,神色也很冷淡。两人气氛僵持,就像闹过别扭吵了架的情侣,怪得不可思议。 薛回在旁边也很尴尬,除了尴尬,还有种失落感。他们俩闹得像情侣,那自己又是谁? 蒋星河看不下去了,自己和钟奕谈:“钟奕,你老师对你怎么样?你心里很清楚吧。” “就算他有一些毛病,对你不好——”蒋星河被曹文白了一眼,“在事业上,他没有对不起你,是不是?” 钟奕没有说话。 “人要懂得感恩。不管怎样,是他提携的你。即使你现在出去了,自立门户,有了自己的事业。但追根究底,你身上的这些东西从哪来?是他给了你理想,给了你本事,让你成为现在的你。你走到哪里都摆脱不掉他的影子。你们到底有什么纠葛我不管,但是他舐犊情深,你就应该有所回馈。 “何况,在这种时候,你应该知道他的难处。徐平是你的角色,你责无旁贷,应该完成他。你仔细想想,我说的对不对?” 钟奕沉默了好一会,说道:“我会完成,但时间上要和我经纪人联系。” 曹文听着蒋星河煽情的一大段,早就不耐烦了。他要他回馈吗?他不要!他要他感恩吗?谁爱要谁要去吧!他愿意走就走,愿意回来就回来,一切凭他自愿,他不会强迫他。 蒋星河听钟奕抬出经纪人,心里很是不平,正要再分辩几句。曹文忽然站起来:“随便他,走了。” “喂!几千万的生意呢!” 蒋星河叫着,曹文拖他回去。 “不会让你破产的。” 曹文吼了一句。 蒋星河没话说了。回去后,曹文就隐隐有一种兴奋。莫名的兴奋感。他和乐天他们的人聊起来,还喝了酒。喝起酒来,话就多了,气氛还不错。蒋星河不时注意着钟奕那边:“喂,你没事吧?” 曹文喝着酒,大发厥词:“我能有什么事啊?” 蒋星河奇怪道:“这时候来吃饭,不会是过情人节吧?” 曹文不搭理他。 蒋星河顾自说着:“哎,看,薛回要送礼物了。还是首饰盒子。没想到他还挺会玩的啊。” “你家小徒弟比较害羞,不肯收。” “你猜里面装的是什么?” 能装什么?反正他那回装的是手表,钟奕的脸瞬间就黯淡下去。他想要戒指,这也是曹文很久之后才想到的。这次,不是手表,就是戒指呗,能是什么? 曹文烦道:“快回家陪你老婆吧啊!” 蒋星河:“你呢?” 曹文笑道:“我回去呗,我能干嘛?” “你没事,能自己走吧?” “废话!滚犊子!” 曹文笑骂着,踹他一脚。 几人已经走到澜门外面,曹文喝了酒不能开车,蒋星河让自己助理送他回去。曹文在车上闭着眼,笑纹还在脸上。 助理问他去哪。 曹文说了个地址。 车子往荒郊野岭里的CBD公寓驶去。自钟奕走后,他还没有回过这里。 房间里冷冷清清的,满屋的陈设如旧,保姆隔几天会来打扫一次。除了两件衣服,这里什么都没动。玄关的鞋柜上放着一把钥匙。 浴室外面摊着一把扳手。 一切恍如昨日。 门砰地一声关上,曹文挂着的笑容忽然龟裂、粉碎,脸上一丝波澜都没有。然而在这平静地海面之下,风起云涌,雷电海啸,英俊刚毅的男人,如同一只受了重伤的兽。慌张、失意、落寞、悲痛,无数的情绪翻涌上来,令人窒息。继而又极为冷淡地沉下去、沉下去,变成房间里一道深重的阴翳。 他失去了什么呢? 他忽然意识到他失去了此生最宝贵的东西。 第五十三章 曹文很疲惫。 他可能没有这么疲惫过,疲惫得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思。他一直是自尊心很强,很自负的人,即便被外界质疑,心里也拗着一股劲,从不低头。在工作上,更是有着无穷的精力,像一个永动机,越挫越勇,越打击越有斗志。近两年,他是很焦躁,情绪起伏不定,但从没有停下前进的步伐。甚至比以往更甚,付出更多,更加卖力去证明自己。可是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他在房间里转了转,找了一杯水,喝下后就到卧室去休息。 房间里静悄悄的,也没有开灯,他闭上眼都是钟奕的样子。方才绝情的,以往动情的,在这张床上度过的美好时光,在卧室吵的架,还有钟奕提着箱子出去的画面,纷纷涌进来了。他蓦地睁开眼,看着黑漆漆的房间,他很想钟奕。没想到在两人闹翻后,首当其冲的情绪不是生气、愤怒、嫉妒或者悲伤,而是想念。 他很久没见钟奕,很久没和他好好说一句话,也很久没抱抱他了。他已经记不清两人上次好是什么时候,似乎一直在吵架、闹僵,中间种种隔阂。他想得厉害。 今天他一直盯着钟奕看,想得太厉害,以至于频频落在他身上目光,顾不得计较他背叛他,走到了别人身边。 就算他和别人在一起了,又怎样呢? 他已经失去了他。 这是只有在寂寞的夜里才有的失落感。到了现在,回到这个房间,他才有了钟奕已经离开他的真实感。 空空荡荡的房间,弥留着往日甜蜜的气息。这无异于挖他的心窝子。 往日所有愤怒、嫉妒,都在这面前毫无用处。憋闷、难过,还只能接受。 他辗转反侧,颠来倒去,就是睡不着。猛地起来,从床头柜里找了颗安眠药吃了,又继续睡。 他是绝不肯承认这些软弱的情绪的,可他憋闷得要发疯了,吃了药不困反而更有精神,脑子里焦虑的都是钟奕、钟奕、钟奕、钟奕…… 这个小徒弟何时变成他的命脉,变成他的咽喉,变成他身体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一旦剥离开了,就会持续不断的隐痛。 他狂躁地掀开被子,在卧室衣橱里到处翻找,抽出钟奕贴身穿的一身睡衣蒙在头上。他呼吸着上面淡淡体香混着熟悉沐浴露的味道,感觉身体里的痛慢慢停了下来。 他埋起头,又薄又软的睡衣下掩住了怎样一副悲怆的面孔道是不得而知了。 大半夜的,蒋星河被电话吵醒。彼时他正和老婆运动一番后,搂着老婆在温柔乡里困觉。爱人烦躁地埋进他怀里,只露出一撮呆毛。他摸到床头柜的电话,说了一声“喂”。曹文在那边道:“要不要出来喝酒?” “现在?” “对,来我家喝酒。” 爱人听到噪音埋怨地咬了他一口,伸着小爪子要打落他的手机。他没法,亲了爱人一口以作安抚:“不是,你没事吧?这么晚了还喝?” “你来不来吧?” 爱人叫了他一声:“老公!” 蒋星河亲亲爱人的脸,一手阻挡着他的阻挠。 “我现在搂着老婆睡觉呢,你让我去你家?” 曹文听着那边窸窸窣窣的动静:“要不我去你家?” “不,别了。” 蒋星河焦头烂额下床来:“你发我个地址,快快。” 爱人恼恨地披着被子瞪他:“你要去哪?” 蒋星河愧疚道:“拯救孤寡老人。” 爱人道:“好,你去吧。你去了就不要回来。” 爱人又娇又恼地给他个后脑勺,被子里堆叠着美妙的背影。蒋星河也舍不得老婆,但是曹文的事不解决,他今晚也别想安宁了。他虚虚拢着爱人的身子,温柔地安抚他:“我早上就回来,一定赶得及送你去机场。我们也体谅下老曹,他刚刚丢了老婆,心情肯定很低落嘛。” 爱人骄横道:“他丢了老婆,是他自讨苦吃,你干嘛管他?” “我这还不是看在那几千万的生意。” 爱人特委屈:“你眼里就只有生意,没有我。” 要说七窍玲珑心,再没有比他老婆更多的人了。他要被玩死。 当然,他也不是省油的灯。聪明人对聪明人,他和他老婆才是绝配。 他好说歹说劝好了自己爱人,到曹文家的时候已经深夜了。 曹文给他开门,房子里明亮如昼,老曹炸着头发,叼着烟,电视里开着足球比赛,茶几上躺着几个酒瓶。他没来,人已经喝上了。蒋星河像踩地雷一样找了个地方坐,曹文神游地呆在一旁,也不说话。 “喂,好不容易叫了我来,不会只是喝酒吧?” “你老婆怎样?没挠你吧?” 蒋星河尴尬了一瞬,如今坊间都流传他是二十四孝好老公,老婆随叫随到,从不出来玩,和以往年轻的时候大不一样了。曹文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一向很鄙视他。 在老友面前,蒋星河也装装面子:“他?乖着呢。我说来,他一句话都没有。” 曹文不相信地呵呵两声。 蒋星河笑一笑,心照不宣么。每个人都有那么点软肋,却也是可爱之处。 曹文抽着烟,不说话。 蒋星河开了酒:“今天见他,有点感慨啊?” “换个地方果然就不大一样了。是个有血性的小伙子,和你一样。” 曹文怅惘道:“我是真的爱他,也是真的疼他。” 钟奕对他可能不只是师徒,也是他精神和理想的所在。他待钟奕如亲人,从精神上就更依赖他。两人一起闯荡这么多年,志同道合,风雨同舟。钟奕的离开,便是这么多年关系的剥离,理想和精神的崩塌。曹文受不了。 蒋星河道:“我知道。” 曹文悲愤地:“我把他当老婆,他为什么要离开我?看不起我?” 最让他伤心的,可能还不是钟奕的离开,而是他对他的不认同。他讨厌他,看不上他,不愿意再陪他走下去了。那以前的那些梦想算什么?他做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都是白费力气罢了。 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他没有看不起你,他只是伤心了。” “我已经对他最好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蒋星河这就有话说了,他在自己感情上是容易冲动的人,对别的事却极为理智。他看人看事一直很准,而老曹也只是身在其中看不透罢了。 “什么叫对他好?你不能拿你的标准来要求他。你有没有想过他真正想要什么。” 曹文喝了一些酒,已经有些醉态。 他烦躁地:“他想要的,我给不了。” “你不试试,你怎么知道给不了?” “我怎么没试?” 他这些年不是没有试过,在最开始的两年,钟奕就有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他控制着尺度,没有挨得他太近。他把自己的那些卑劣毛病给他看,坦荡无遗,吓坏了小徒弟。钟奕终于知道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也对他绝了念头,渐渐疏远了。只是他没料到以后的失控,他们合作了一部又一部的戏,每次因戏生爱,分分合合。两人在其中受尽了折磨。只是那折磨也是甜蜜的,常常让他留恋不已。每次靠近,钟奕越陷越深,他亦无法自拔。在感情最深的时候,他曾试着长期维持下去,最后还是失败了。曹文的感情观一向如此,以摘取爱情果实最甜蜜的部分为主。爱的时候就好好爱,不爱的时候就分开。他不愿意勉强别人,也不愿意勉强自己。 “我是为了他好,做不到就别去许诺。我疼他爱他,不想让他在师徒的名义里吊着,好的时候就在一起,不好的时候就放他走。到底什么样才是对他好?我不比你想得更清楚吗?” “那你现在放他走也没什么。” “他现在是走吗!他现在——”曹文的脾气又上来了。蒋星河示意他坐下,他有些明白了。 他现在是诀别。事业不要了,师徒情分也不要了,和曹文一刀两断,毫无瓜葛。 “你这不对啊,好的时候就做老婆,不好的时候就做师徒。你什么便宜都占,谁分得清啊?” 曹文嗜血的目光瞪着他。 蒋星河一副你瞪我没用的样子:“你要是对他好,就应该干脆点。能行呢,就真心待人家;不行的话,就分得干净点。别让他抱着希望受折磨了。他不是你,你分得清楚,家就是家,外面就是外面。不管外面怎样,都不会影响钟奕的重要性。但他不行,你不想吊着他,但他其实一直被你吊着。他分不清肉欲还是感情,你这完全不是一码事嘛。” 曹文想了想,还是痛苦道:“我不能放他走。” “为什么啊?” 曹文一想到分开后的局面,就钻心般地痛。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钟奕,根本没法思考问题。 “不行。” 他又重复了一遍。 蒋星河道:“这就是症结所在!你没你想得那么潇洒,承认吧,你没救了!” 他其实早就爱上他了,他其实早就离不开他。 他其实根本不容许钟奕的一丁点分离。不论是情人的,还是师徒的,事业上,还是感情上,他都要! 大家芸芸众生都是一样,一旦爱上一个人,从没有别的可选。 曹文苦笑,是吧,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 作者有话说: 1vsN,也就是开放性关系,是比1vs1更需要信任、沟通的感情关系。开放性关系如果要稳定的话,需要双方都自愿、且高度信任对方。对方在彼此那里都有不可替代的位置。同时,随时沟通、不隐瞒。(反正资料里查的更多条件啦)我觉得非主流的感情关系要经营起来更难,老曹认为他可以,是因为钟奕满足他的精神需求,不可替代、且他又对钟奕有着绝对的掌控性才会稳定。(现在不满足这些条件,他就慌了)他以为钟奕能留下来就是默认这种关系,但其实没沟通好,钟奕以为自己可以接受,但他不行。他一直徘徊在两者之间。最后倾向于稳定亲密的1vs1。这就是分歧。只能老曹改了。 第五十四章 钟奕来的那天,山里刮起了风。随着风,还有豆大的雨点子,啪嗒啪嗒落下来,在车窗上流下蜿蜒的痕迹。 风雨如注,洗刷着这座大山。枯竭的河床在来年春天又恢复了生命力,溪水汩汩地流过横在水里的树干,往更深处流去。幽深的潭水荡起涟漪,星星点点的雨点坠落在水波上。一路都是绿树、石壁,树木遮天蔽日,枝叶都在滴水,石板路上湿答答的。人沐浴在这样潮湿浓郁的林间,仿佛也要拧出水来了。 偶尔雨水飘来,蒙了一脸的雾水。 钟奕就是在这样的风雨中,见到了曹文。 曹文没打伞,头发淋湿了,被他抚到脑后。光洁的额头露出来,往下是幽深的眼眸、高挺的鼻梁,曹文的面部轮廓一向很深,这样庄严而肃穆地立着,便显出一份庄重。 剧组寥寥几个人,都在按部就班忙着。场外聚集了一些工作人员,也在沉默观望。大家的目光都投向导演,在这里,他就是王者。 曹文分开人群,披着一件披风从里面走出来。他抬头遥望灰色的天空,雨丝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光在这一刻打在他身上,摇臂由上到下俯视,轨道推进。刘育良提着一只箱子,里面简单几件衣服,一个记事本,一支没了油的钢笔,便是他的全部家当。他要上船去,和另外几个犯了事的人,到海那边的小岛上去劳动改造。也有人对他说,他不是去劳动改造,而是去看病。现在国家政策好了,他是音乐家之后,党和国家要帮助他恢复健康。他申请带走自己的乐器,组织上也同意了,一大箱子的乐器都搬到船上。大家欢欣鼓舞,这座大山终于拔去了眼中钉。 刘育良在信中这样写道: 我懂得我于这里是没有益处的,我亦懂得他们视我为怎样的人。我甘愿领受。三日后,他们会将你放出。你可接替我于学校任职,亦可回家。他们不会食言。请务必继续考学,不要放弃,将音乐之路彻底地走下去。不忘理想,砥砺前行。不必问我,亦不必挂念。珍重,老刘亲笔。 徐平拿到这封信的时候,眼眶微湿。 刘育良为了保住他,认了所有的罪。许主任被联名匿名信举报,查出多项迫害知青的罪行,被军区带走。徐平在被关押了两个多月后,终于被放出来。 而迎接他的,只有刘育良的遗物,一只口琴。 风雨大作的那天晚上,刘育良的那艘船撞上暗礁,船上混乱一片,多人落水。暴风雨中来不及施救,刘育良和他那一大箱子乐器都命丧大海,不知所踪。整艘船慢慢沉入大海。 连尸体都没捞上来。 那只口琴还是从打捞上来的残骸上找到的,被他卡在船板缝隙里,上面手指的划痕清晰可见。 懵懂的小兵对他说了句“节哀”,徐平点点头。他现在做了当地小学的老师,穿了件白衬衣、黑裤子。学生们都很喜欢他,他教音乐课,因为音乐老师太少了。太阳很烈,天很热,学生们在他周围吵着再唱一首,再唱一首吧,老师。 徐平回头,疾奔到教室前的钢琴旁。 他抚摸着这架钢琴,钢琴也是旧的,从阁楼上搬下来,由他调了音。他招呼着孩子们:“来,搬到牛车上去!” 孩子们七手八脚地帮他抬,他们一起把钢琴抬出教室。有女生拉了牛车来,他们又一起挪到牛车上。徐平驾着牛车,老牛拖拽着一个庞然大物,后面孩子们稀稀拉拉地推着。他们一起走出学校,走向大山,走到乡大会最平整最宽阔的广场上去。 烈日炙烤着地面,地面尘土飞扬。徐平在无人的广场弹奏起《英雄交响曲》,英雄曲、命运曲、庄严弥撒,铿锵有力的乐音在天空中撕扯,震慑人心的旋律在山间回荡。他在做着最后的抗争,他在发出最有力的声音,他在嘶吼、呐喊、嚎叫,他在向全村人宣战,向那些看着他们却不敢走出来的黑暗力量,向所有冷眼嘲讽不容他们的愚昧者,向这场暴虐浩劫中的魔鬼宣战! 他歌颂真理、正义、幸福、理想,不自由,毋宁死。他不怕死,他们不怕死!铮铮铁骨、碧血丹心,就算抗争到最后一口气、最后一滴血,他们也要保留音乐! 广场上是他一个人的狂欢,琴音飘到每户每家,大家都紧闭门户,悄然无声。沉默是这座大山唯一给他的回答。而徐平还在弹,热血沸腾、痛快淋漓,敲下的每个琴音都挥洒着他的汗水。正午的阳光照射在他身上,圈出一个美好的光晕。镜头摇远,画面缩小成中间的一小块,邓丽君悲怆哀婉的《独上西楼》响起—— 无言 独上西楼 月如钩 寂寞梧桐 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 理还乱 是离愁 别有 一番滋味 在心头 合奏的弦乐在电影院响起,歌曲改编,由整个弦乐队来扛起这首歌。庄严肃穆,悲壮苍凉。片尾字幕上第一个名字“钟奕”跳出,中间画幅上是徐平费力拉着牛车的画面,他搬不下来钢琴,索性就在牛车上弹,从早弹到晚,偌大的广场只有他一人,没人围观,没人在乎。他依旧在弹,大山唯一的绝响,直到电影的最后一帧,黑幕结束。 沉船部分的剧情做了很大改编,由男主角徐平换成配角刘育良,是他们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事。从徐平误认为刘育良背叛他,发生争吵、到被欺瞒、牺牲自己保护他、真相脱出,这些曹文都没有告诉他。他现场拿到的剧本,现场拍的戏,在山上就呆了三天。最后一个场景,是曹文登船的画面。 因为要拍真实的景,被安排在山脚下的海边。钟奕也去了。 海风吹着曹文的衣衫,他换了一身便装,不能再穿军装了。戴了个帽子,他从前都不戴帽子,孑然一身,提着个小箱子,从码头上走到船上去。旁边有看着他的小兵,他想回头望望徐平的方向,被喝了一声,继续往前走。他穿着那样寒酸的衣裳,去不知道哪的生死未卜的地方,然而他还是平静的,像个大学讲师干净又讲究地捋捋头发、抚平自己的衣裳,毛线团都窝到袖子里面去,安静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汽笛声起,大船开出码头。曹文望向钟奕,目光温柔又安抚,他对他有所愧疚,他想待他好,却只给了他伤害。如果蒋星河说的都是真的,那钟奕都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抉择?他一直很难过,却一直在忍着吗?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他们的感情是怎样的满目疮痍? 他对他的疲于应付,伤心、失望乃至离开,这些之前想不明白的事,忽然通通都有了答案。而这答案是多么的沉痛,沉痛到他无法承受。 当他终于认清了自己的爱,所爱之人却已经离他远去了。 他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只有——放他走。 放他走,让他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曹文看着钟奕,微微露出个笑容。船渐渐远去,只留下个模糊的笑影。钟奕内心蓦地有一丝触动,他知道,就是这样了。 八年感情,分道扬镳。 第五十五章 还没有拍完,薛回就给他打来了电话。 那会他们正在海边的酒店,从楼下望下去便是笼了一层雾的海面。小岛、游船,重重雾霭的海面,烟波浩渺。余念还说可以在这边安排个直播。大家吃着饭呢,薛回的电话就来了。 余念吐舌一笑,说:“哥,你接吧。” 钟奕接起来,就听到话筒里薛回关怀的声音:“还好吗?” 钟奕道:“嗯,差不多拍完了。” “要不要我过去接你?” “晚上还有个杀青宴。” 薛回笑了一声:“好,那要好好吃饭,少喝点酒。” 男人温柔磁性的声音在耳边震荡,钟奕不禁就想起在他家闹的笑话,有些窘:“我不喝酒。” “那也不要闷着,有空多出去逛逛。那边有什么好玩的吗?” 钟奕无聊地看看外面:“其实我还没有出去……也不知道……” “听说海鲜火锅不错,我上次去过。要不要推荐给你餐厅?” 余念连忙竖起耳朵,钟奕无奈道:“好啊。” 薛回推荐了几个餐厅,又想道:“唔,好像还有避风塘炒蟹,你爱吃吗?” “其实我不爱吃这么麻烦的东西……” “那你爱吃什么?” “随便,都可以啊。” 薛回在那边爽朗地笑,钟奕一头雾水。 “回头带你去吃大餐。” “嗯,好。” 钟奕意识到他们聊得太久了,便要挂电话。薛回道:“那你晚上要回我信息哦。” “嗯嗯,知道。” 他哄小孩子似的,安抚好薛回。 回头看那片大海,原来雾气已经散去,夕阳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煞是好看。他便有了出门的念头,和余念两人一起,戴了帽子、口罩,沿着海边木栈道看日落。 傍晚有很多人家出来遛狗,母亲带着女儿出来散步,小情侣在沙滩上喁喁私语。孩子们玩得满身沙子,还在奋力地踢着足球。旁边有一溜卖棉花糖和烤海鲜的小摊,此起彼伏地吆喝着。夜市熙攘,颇为热闹。 余念忍不住要了只皮皮虾,摆个pose给钟奕:“哥,看表情包!” 皮皮虾,我们走! 钟奕忍俊不禁,沿海还有很多小铺商店,余念看住了就走不动路了。好在镇子偏远,没多少人认识他们,就算在人群里逛也不显眼。他带着余念买了几只海螺手串、贝壳项链,自己挑了只夸张的红宝石戒指。昏黄的灯光下,他戴在手上看了看:“不错。” 几十块钱的戒指在他手指上也是熠熠发光,余念兴奋道:“哥,发微博吧。” 两人于是拍照上传,钟奕po了一条微博:好看吗?附一张图片。 十五分钟内微博转发一万,评论几千。底下都是粉丝们的尖叫:“啊啊啊,哥哥的手好好看”、“戒指也很美”、“呜呜,这是哪里买的戒指啊,好想要同款嘤嘤嘤”…… 有粉丝建的同款博立马po出某奢侈品天价宝石戒指,余念看得哈哈大笑。钟奕在下面评论了一个允悲的表情。 钟奕难得和她们互动,下面的粉丝都疯了,立马转出来各种彩虹屁:“哥哥又学会了一个表情,好聪明哦,再也不是小白啦~” 一晚上过得还算愉快。 晚上的杀青宴就安排在附近一家私人会所,他们散步过去刚好赶上。群发的消息,所有的演员尽量都到,剧组大概就聚这一次了。 钟奕全程在角落不争不抢,安静吃饭。大家熟悉他的性情,又有曹文在,没人敢来灌他酒。 曹文自己喝得半醉,他很高兴,电影终于拍完了,也算是见到钟奕了。 见钟奕的每分每秒都很珍贵,因为一旦过了今天,再见就不知什么时候了。 来找他喝酒的人很多,都是自己人,大家跟了他一年多,私下感情都好得很。他一个都不拒绝,敞开了喝,虽然一杯杯酒下去,但也只是脸色红润,精神还好。 他坐在首席,笑呵呵的。每个演员过来和他合影,他都配合。钟奕吃完了,便坐在那里等结束。偶尔和旁边的演员说几句话,大家合作久了,分开时难免有些惆怅。但他们这行就是这样,突然一大家子就开始在那忙,堆叠起一个虚拟的世界,拆了,马不停蹄到下一站,又堆起一个世界。到头来,都是大梦一场。 隔着重重人群,曹文望着钟奕安静的侧脸,好像他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与世独立的,美丽的,开在峭壁上的一朵花。不论他们怎么辗转来去,他都立在那里。他欣赏着他,目光逡巡雕琢着他的眉眼,舍不得离去。忍不住,就过去看一眼。忍不住,就过去说一句话。 曹文起身,所有人自动给他让出一条路来。男人坐到钟奕身边,默默给他倒了一杯酒。 钟奕望着他。 “拍完了。” “恭喜。” 彼此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钟奕摩挲着酒杯不喝,右手无名指的红宝石戒指发着微弱的光,那光芒刺人眼睛。曹文注意到,表情僵了一瞬,干涩道:“他送的?还不错。” 六个字,道尽内心所有心酸。 曹文意识到自己失仪,立马换了一副面容,开玩笑道:“眼光还行哈!” 周围人一起陪他笑,钟奕眉眼如墨看着他,没解释这误会。 曹文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僵在脸上,变成一道肃穆的阴影。 钟奕喝下那杯酒,走了。 薛回给钟奕介绍的经纪人,是带过一线艺人,有着丰富的经验的金牌经纪高露。两边安排在茶室会面,会面之前经纪公司那边就钟奕的情况已经开过会了。详细地拿了几套方案,高露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了钟奕。 她和薛回很熟,之前带过一线艺人,两人同属一家公司。薛回是很聪明的人,对自己认知很清楚,也很会做人。他红起来是理所应当的,上天赏饭吃。与其说经纪人带他,不如说他自己就足够带动一个团队。后来薛回独立出去,成立了自己的公司,签了不少艺人。当时薛回对她抛过橄榄枝,不过高露没接,她有野心,也有自己的打算。她不想一直活在薛回的光芒下,做一只安逸的寄生虫。 这些年,她辛苦打拼,总算是闯下了自己的版图。在最难的时候薛回帮过她,两人成为了好友。这次薛回请她帮忙,她自然出面。 之前她就听薛回说过钟奕,钟奕嘛,高高在上的电影咖,她一向不喜欢这样难搞的人。但见到钟奕,却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可以说,他不像一个艺人。他没有艺人的专业性。他的纯真和质朴让她惊讶。他头发没有搭理,但还算柔顺。穿着简单朴素,丝毫没有艺人的自觉。看人的目光很直接,一眼就看透他在想什么。在娱乐圈浸透多年,她见过很多人。还从没有像钟奕这样,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保持着最原真的姿态,走到她面前来的。然而,和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练习生不一样,在单纯的外表下,他的沉稳、笃定,表述自己想法时的谨慎、认真,又给了她惊喜。 他是有备而来。 于是高露也不和他兜圈子了,她喜欢直接,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大体看了一下,钟奕这边的曝光率不够,积攒的作品太多,但能出来的没几个。现在行业紧缩,到时候什么情况大家都不知道。就曹文的电影,我看了,我们对它最好不要报太大期望。周期很长,拿奖不一定,票房可预见的是不乐观。我就这么说了,你不要见怪。” 钟奕表示理解。 “现在能上的也只有郭真的《天真的世界》,暑期档,还可以,但是配角。能给你带来的话题不多,而且这部片投放的是儿童市场,算是实验作品,到时候很难估计是怎样的结果。我比较看好我们那部青春片,商业电影面向的方向比较广。青春的定义也比较符合你的定位,你需要更多曝光,更多国民度。你自己怎么想呢?” 余念翻着笔记本,密密麻麻迅速记录着什么。高露的气场太可怕了,她好紧张! 而她老板竟然还能镇定回答:“我想一直拍电影,尝试不同的角色。” “只拍电影可很难养得起这一大家子人哦。”高露笑着,薛回在旁安抚地拍了拍钟奕的手。 钟奕道:“也可以做其他工作。” “比如呢?电视剧可以吗?” 钟奕想了想,他有些怵,以他的个性很难接受新事物,电视剧和电影不一样,到时候如果演不好,他的压力更大。 高露看他思考着:“我建议你尝试一下全能艺人,多栖发展,我们电视剧、真人秀、综艺节目都接,现在是你的事业上升期,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当然,我们也会适当接工作,保证你的休息时间。如果需要度假,你也可以随时和我说。你看怎么样?” 钟奕皱眉,但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是一群人。他的背后有余念、Amy,还有薛回带着希冀的目光。他不能辜负他们,何况,他独立出来,不就是要变强成长的吗? 钟奕终于道:“可以。” 随后,高露便陆续帮他接了很多工作。资源随之而来。每星期都有那么几个通告,时间安排得非常紧张。因为他没上过综艺节目,毫无经验。高露便没给他大型综艺和脱口秀,只有一档慢生活户外真人秀。他去做常驻嘉宾,每月录制一次。高露对他说,你做自己就好,不用管其他。现在粉丝要的就是真性情人设,真人秀能最大空间突显你的性格,立体又真实。有很多艺人比你更不爱表现,但他们一样能展现自己身上的特质,让别人喜欢。 她看过钟奕的vlog,在自然放松的情况下,钟奕在视频里做饭的样子很美。她相信,一定有很多人喜欢他。 一次两三天,每次飞不同的城市。才开始他很不适应,第一期镜头都没有两个。捞鱼、捉鸡、玩游戏通通不会,狼狈得很。很多粉丝看了第一期后觉得很无聊,钟奕不适合真人秀。微博上一片吐槽,余念每刷出一条,都要心惊胆战一番。 但到了第二期的时候,老前辈卖个关子,开玩笑让他们年轻人在家做饭,他们出去置办东西。钟奕的特色就在这时候发挥出来了,他很乖,前辈说的每句话他都记住了,按部就班不声不响地做。摄像头记录下他每个举动,剪辑搭配上前辈嘱咐的每句话,就形成搞笑又感动的效果。后期还奉送他一个“呆萌”的标签。 其他艺人偷懒的偷懒,爱表现的爱表现,在制造的噪音中,钟奕洗好了菜,刷完了所有碗,去后院喂了小羊。老前辈们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准备晚上用的食材,前辈们很喜欢他这样不多话闷头做事的性格,一个劲夸他,晚上也是钟奕做的饭。他大展身手,做了好几道菜,大家大块朵颖,吃得不亦乐乎。 晚上躺在天井里看星星,和他一同来的嘉宾也是个小演员,活泼爱谈。漫天星光下,只听着对方叽哩哇啦的声音,四下里虫鸣蛙叫,他淡淡地笑,为夜色笼上一层慵懒宁静的气氛。节目也是以钟奕的晚安结尾,柔顺的头发刚洗了还半干,他边擦着头发,边对着镜头做了个口型:晚安,温柔地为这期节目拉上帷幕。 大家都沉醉在这温柔的夜色中,看这个节目就更加治愈了! 网友纷纷倒戈,钟奕真的很适合慢生活综艺呢! 除了综艺,钟奕在其他领域也是遍地开花。杂志、时装秀、广告代言,电视上常常能看到钟奕的身影。商场也换了新的大幅海报,钟奕戴着金丝眼镜低头望着手腕上的手表,眼角带笑,目光温柔。这张海报余念囤了好几张,通通都贴在工作室的墙上。 同时钟奕也要进组了。下半年高露给他谈了一个玄幻小说改编大IP,定的男主。看剧本的时候,钟奕就很懵。他没接触过这类题材,有很多地方都看不懂。不过幸好余念是爱看小说的,一边陪他赶通告,一边给他解释。大体就是披着玄幻皮的恋爱戏,只要会谈恋爱就行了。男主就是要帅!帅瞎眼!钟奕苦笑,他可没有什么霸道总裁的特质。 不过看了剧本下来,原著小说算是双男主。高冷的神君多年来居住在极寒之地,很少踏足外界。一心修仙,心无旁骛。长年累月的寂寞侵蚀着他,有一天,一个凡人女子误闯入结界,两人发生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但因为神君性情冷淡,不懂爱情,伤害了对方。女主被反派陷害身亡,变成一缕亡魂,在忘川游荡。天真懵懂的鬼君遇见亡魂,一腔热血和她成为好友。鬼君帮她找回三魂七魄,救她性命,陪伴在她身边。但女主失去了记忆,以另一个身份和鬼君共处。同时鬼君也这一路拼杀成长中,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鬼君和神君是一对兄弟,因鬼君同样也是凡人妾室所生,被父神厌弃,贬入修罗地狱。鬼君决心复仇,向神君挑战,神君知晓女主被害真相,身心俱荡,后悔莫及。在大战中甘愿赴死拯救女主。而恢复记忆的女主又将面临什么样的抉择?神君是否还会复生? 这么狗血的故事,余念也是第一次看到。不过编剧还会在原著的基础上多加修改。因为这次饰演的是神袛般的人物,钟奕从很早就开始锻炼自己的形体,务必做到行动举止都超凡脱俗,飘逸如仙。钟奕很刻苦地上课、背词,也看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剧本更是被他研究了个透彻。做了很多笔记,不明白的地方也会问薛回。不过薛回没拍过玄幻剧,给不了他太多建议。钟奕只好自己摸索,余念看他都魔怔了,为了演好这个角色,在家对着镜子一遍遍练习,简单的一个动作,重复很多遍。还找了礼仪老师来,怎么走路、怎么起身,咨询了很多问题。去大学旁听了几节课,引起了小范围波动。 然而就在辛苦准备即将进组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大事。《太初神记》剧组官宣男主:神君谢起霖。谢起霖,四大流量之一,之前一直在唱跳舞台发展,也接过几个电视剧。但是反响平平,他拿的都是一手资源,又有背景后台。《太初神记》得罪不起,只好定了谢起霖为男主,而钟奕的角色还没定,如果要参演的话,只有鬼君的角色。但看过小说的都知道,鬼君算是配角,戏份少不说,人物好感度也不如神君。 而钟奕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截胡了。 第五十六章 钟奕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赶往真人秀最后一站的路上,进组后他就不再参加任何节目了。在车上余念看到了微博,惊呼:“哥,出事了!” 《太初神记》之前一直打着钟奕电影咖的旗号宣传,明里暗里暗示他是男主。钟奕也早去试过戏,导演很满意他。剧组默认放出来的消息,各大营销号和媒体铺天盖地宣扬。尽管钟奕的粉丝们都在抵制,他参演这部剧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薛回、高露,连同剧方一致认为这是一次很好的合作。这部剧需要他提升逼格,他同样也需要这部剧打开市场。 粉丝们把他当宝,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她们宁愿他走得慢点,发展稳点,也不希望他降格消耗自己。但其实他境况没有多好,少年影帝已经是过去很多年的事情,再没人记得他。脱离了曹文,他需要自食其力,养着一大家子人。电影的资源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根本没人找他。《太初神记》已经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高露都是为他综合考量过的,没有人会害他。他的梦想,他的电影,总有一天会实现,但在这之前你必须变得强大。只有你强大了,才会有更多选择。钟奕明白,所以他肯沉下心来为这部剧做准备。曹文教过他,没有不好的角色,只有不好的演员。 但即便这样,也总有意外发生的时候。钟奕对此一无所知。 他给高露打电话,高露那边很忙,好像还在某个活动现场。高露说:“我知道,我这边正在处理。” 钟奕有些不安:“需要我做什么吗?” 高露想起来:“不要发声,也不要做任何回应。” “好。” “你现在在哪,三点半前我们最好碰个面。” 钟奕看了看外面:“我在去机场的路上。”节目最后一站香港,没有做过多要求,算是给嘉宾们的一次福利旅行。 “你给我发个定位,待会我们机场见。” “好的。” 既然剧方已经官宣了,那就是定了谢起霖了,能争取的空间不会很大。高露想问问钟奕的意思。他的合同还没签,没签是因为价钱没谈妥。高露在为他据理力争,太少了,钟奕面子上过不去。 粉丝已经很委屈了,她不得不做一些平衡。然而她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两边接触的不是同样的人,他们接触的是导演,导演是老前辈了,看过钟奕的戏,信得过他的演技和人品。试镜的时候更是说他是自己心目中的男主,气质、形体都不错。而谢起霖那边直接走的制片方。制片方看的是巨大的利益。在娱乐圈和资本市场捆绑的时代,一个流量明星、一部热播剧、一个大ip的运作,就能让资本利润呈几何倍数的暴涨。明星可以借此提升商业价值,制作方可以吸引大量广告商,而投资方也可以吹嘘大资本泡沫。虽然玩来玩去,都是割自家的韭菜,但依然有很多人乐此不疲。 其实谢起霖的介入,从很早就已经有迹可循。 他去试过戏,某匿名论坛爆出过糊图。但当时谁也不知道他是去试男主,女主和配角悬而未决,这在他饭圈引起了小范围波动。难道我爱豆是为他人做嫁衣?横行惯了的粉丝们不接受他们哥哥给人做配的事实,在钟奕的微博下冷嘲热讽。钟奕的粉丝本来就抵制这部剧,个个生着闷气,只是看钟奕的面子敢怒不敢言而已。这下有人来骚扰,立马统一枪口,一致对外,两边撕了起来。像这样小范围的争吵每天都有,闹不大的话就当是维持热度好了。自钟奕快速发展起来后,这样的事不可避免。余念没有在意。但是角色一天定不下来,争吵就一天不会停止。两边越吵越凶,轮话题、比实绩、挂黑贴,吵的是如火如荼。直到剧方被逼得不得不官宣谢起霖男主为止。 钟奕被截胡的消息瞬间扩散开来。 舆论导向先是同情——钟奕惨遭谢起霖截胡! “我哥也太惨了吧,演个电视剧都能被截胡?” “谢起霖的团队真是6,截胡截上瘾了吧,定下来的角色都来抢?” “心疼钟奕,你的付出最终会有回报的,不要灰心!” 然而到了下午,风向就偏了。 “一个电影咖不要这么输不起吧,实力碰瓷还卖惨真是厉害了!” “剧方一直没有官宣神君的角色,何来抢角一说?” “我哥这锅背得冤,官宣男主只有我哥,某人什么时候定的男主?真是戏多!” 另外还有一大帮路人吃瓜看热闹:“钟奕是谁?不认识,白莲花吗?” “真恶心啊,过气的影帝都来和流量抢饭吃了,世风日下。” …… 余念一面看一面气得头顶冒烟,钟奕合上她的手机:“别看了。” “明明就是我们的角色,他凭什么来抢啊!我们准备了好久的。” 钟奕也很心烦,微信不停地跳出一些消息,他根本没看。高露正在往这边赶,薛回很快打来电话。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名字不停在闪烁,但钟奕一直在犹豫。余念看到了,小心翼翼地问:不接吗?钟奕摇摇头,等那个名字暗淡下去,过了一会,薛回又打来了。 钟奕只好接起,薛回问:“还好吗?” 钟奕道:“没事,我可以。” “高露那边没签合同?” “好像还在谈吧,她也没想到。” “我给她打电话。” “别,别麻烦她了。她正在往这边赶过来。” “你们在哪见面?我现在过去。” 钟奕头都大了:“你别过来了,真的没事。薛哥,让我一个人面对可以么?” 薛回沉默了一会:“我是不是给你很大压力?” “当然没有。” 钟奕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很糟糕而已。” 薛回轻轻地笑:“你在我眼里就是最好的。真的,自信一点。” 钟奕点点头,嗯了一声。 薛回又说了一些闲话帮他排遣,挂了电话,钟奕的心里也没有轻松一点。他习惯了心事都往里藏,很难在别人面前表达什么。他望着窗外倏忽而过的光影,感觉自己就像在一列光速穿越的列车上,孤独、迷茫。快速发展下猛增的工作让他喘不过气,每天都要接触很多人很多事,他没有独处的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忙这些有没有意义。伴随着“红”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事情,被要求、被质疑、被摆布,甚至有人跟踪到他家里。现在网上的骂战还沸反盈天,他选的这条路到底是对的吗?然而想要放弃,他将面对的又是什么呢?为了这部剧他已经推了很多工作。如果这剧黄了,那下半年,他又要重新开始了。 那种重新回到过去熬日子的感觉很不好受。他那个工作室,大海中的一叶小舟,飘飘荡荡,何处是家乡呢? 他很矛盾,也很焦虑。现在没有人为他遮风挡雨,而这一切都要自己来面对。 机场贵宾休息室,钟奕见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高露。 高露来没有废话,只简单说了两点。 一:你想要男主,我们可以争一争,但希望不大,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二:退而求其次,男配接不接受? 高露尊重他的意见,让他来做选择。当然也可以放弃,但她不建议,接受配角不是不可。 钟奕说:“我可以考虑一下吗?” 高露道:“当然,在这之前我们还要争一争。” 还没有人能从她手里抢走饭碗,即便没有希望,她也要有态度。 高露走了,钟奕和余念登机。余念买的头等舱,为了避免粉丝跟机,两人直接走的vip。坐下后,钟奕就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他太累了,长期高强度的工作让他不堪重负,下飞机后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面对一大群人。 趁着有空,他抓紧时间休息。 余念在里面帮他盖好小毯子,枕好靠垫,轻手轻脚地动作。一抬头,看到个高大的男人进来,走到了过道对面。 “曹导?” 曹文从上到下撇了余念一眼,目光又移向旁边的钟奕,咧嘴一笑。 余念有些呐呐的,钟奕有一点声音就会惊醒,他懵懂地转头,看到微笑的曹文。 曹文正经地坐在座位上,中间隔着一个过道。两人大半年没见,竟然在这里碰上了。 曹文意外打扮得很正式,穿了件大衣,里面是精致剪裁的西装,还打理了头发,整齐的头发都往后梳。他坐下,整个机舱的气氛都不同了。好像被他的气质扫到了一般,存在感源源不断地扩散开来。钟奕挪了挪位置,继续阖目休息。 曹文叫空姐要小毯子,又要香槟。他自己翻着一本杂志,沙沙的响。香槟上插着柠檬,冒着气,好像都在欢呼跳舞一般。钟奕猛地转头,瞪了他一眼。 曹文道:“去香港啊?” 钟奕不语。 曹文也没话了,继续翻他的杂志。 杂志上是香港风景的介绍,香港岛、维多利亚港,还有太平山顶。他和钟奕去过一次香港,但只是匆匆参加典礼,没去过山顶。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目光所及之处,撇到钟奕手上的戒指。 又是那枚戒指,又是红宝石,还戴了那么久。 那股酸味就从心底里泛上来了,脸色也变得不好。 他神情严肃:“薛回不是什么好人,你离他远点。” “你能不能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钟奕皱眉说道。 “我怎么了?” “你能尊重一下别人吗?背后说人坏话。”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好人。” “我怎么不知道?” “那你说啊,为什么?” 钟奕生气了,薛回对人那么好,他竟然还这么诋毁他。他什么时候能看看自己的问题。 曹文支吾了一会,说不出什么,最后冷笑:“他要是好人,能从我手里抢人?” 钟奕彻底不理他了,他闭上眼,扭过头,装作休息。 曹文还在那说,钟奕起身,叫余念:“我们换个位置。” 余念愣愣地和他换了,钟奕坐到里面,靠着座椅盖上毯子就睡了。 曹文对着余念一笑,施施然地打开杂志,戴上了一副复古圆框眼镜。 那副眼镜是翻盖的,上面一层是太阳镜,下面一层无框镜架。他戴上这副眼镜,就像长了四只眼睛,滑稽得很。余念忍不住笑,他从眼镜下方低低地瞄了她一眼,余念立马坐正不笑了。 苦苦地熬了几个小时,飞机落地。 钟奕和余念去拿行李出关,等着的时候,曹文已经提着行李箱出来,啪地一下掰下墨镜,吹了个口哨就擦过他们往前去了。 外面大好阳光,潇洒的背影不可一世。 钟奕腹诽:幼稚! 第五十七章 钟奕在香港的最后一天,上午录制结束已经很晚。中午没吃饭,钟奕就回到酒店睡了。录制过程有些尴尬,大家欲言又止,又不好问。钟奕能感受到他们的关心、猜测甚至是看笑话的心思,工作人员帮他戴麦的时候都小心翼翼。他们这样不自然,钟奕更累了。 而鬼君的角色还没有定,在这三天里,剧方扛着压力又宣了女主,95后小花,江诗雨。但仍没有盖过双男主之间的骂战。 谢起霖和钟奕的粉丝越吵越凶,把彼此的黑历史都扒了出来。吃瓜群众看得过瘾,什么谢起霖约炮粉丝,和白富美粉丝联谊。钟奕被包养了八年,最后被曹文甩掉,小三插足等狗血戏码。那些不愿意回想的往事又一次血淋淋地堆到他面前,舆论的力量把他淹没。在睡梦中似乎都有人在说他,还是没什么用啊,跟了曹文八年还不是说甩就甩,这不又带着新人出场了。钟奕的粉丝一向以脱离曹文工作室为荣,自己偶像独立门户,开拓事业,多么励志又明智的选择。而他们一直自以为傲的伟绩,却被谢起霖粉丝颠倒黑白,倒打一耙。钟奕要是有好资源的话用得着和我哥哥抢角色吗?还不是曹文不要他了,才滚到电视圈来混……灰头土脸,好不可笑。 钟奕梦里皱着眉头,睡得很不安稳,冥冥之中似乎也有个声音,扪心自问,他有别的选择吗?其实就是曹文不爱他、不要他了罢。梦中太过悲伤痛苦,眼泪顺着脸颊流了出来。 猛地,听到有咚咚的敲门声,瞬间惊醒。 他呆坐在床上,回想梦中那可怕的认知,背后一身冷汗。敲门声越来越紧,伴随着一个男人焦急的声音:“钟奕,你在吗?” 他以为是曹文,惊慌失措,跑到门口又停下。余念不知在哪忙着,连忙过来开门。 然后钟奕便在几十层高楼的阳光下,看到了奔波赶来的薛回。 薛回抱着一大捧玫瑰花进来:“你没事吧?” 眼前的男人早上还在日本工作,下午就到了香港。看着他的目光专注而深情,眉宇间的关心是那么真切。钟奕一下就心软了,他踮起脚抱住男人的肩。 薛回搂住他的腰,玫瑰花的香气在两人之间四溢。薛回怕伤着他,交给了余念。余念乐滋滋地抱着花插瓶去了。 “做噩梦了?” 钟奕身上一身的汗。 “嗯。” “别怕,我在这里。” 薛回为他拭去了眼泪,抱了他很久。钟奕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地下来:“您怎么来了?” “担心你,过来看看。” 两人一起到沙发上坐下。 钟奕道:“我没事。” 余念抱着插好瓶的玫瑰花放他们面前,悄悄退出了房间。 钟奕愣愣地看着满眼火红的颜色,薛回道:“喜欢吗?” 钟奕点点头。 薛回握住了他的手:“先不要想工作的事情,一切交给我。” 钟奕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身边温暖的人。想的竟然是为什么不是他呢?此刻在身边的,为什么不是那个人。 往事不可追。 更何况,曹文根本就不会做这种事。 “晚上有想玩的地方吗?” “我对这里还不太熟。”尽管已经来过两次,但也只是工作范畴罢了。要说想去哪,他一时也很茫然。 薛回笑道:“我还欠你一顿大餐。没事,跟我来。” 他要钟奕换好衣服,带着他从导演组一起定的酒店溜走。他来的时候竟然也没被发现,两人神神秘秘地上了一辆车。薛回也没说去哪,钟奕也没问。仿佛不管去哪,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不去想工作,不去想其他,专心玩就很好了。 “心情好了吗?” 钟奕望着窗外香港的夜色,点头:“嗯。” 他们在兰桂坊喝了一点酒,舞台上有一只独立乐队在唱歌。微醺的夜色,连外面街道的空气都是毛毛的。昏黄的灯光下,各色人等,各种语言,夹杂在人群里也不担心被人认出来。巴士、电车、出租往来罗织,薛回甚至上台唱了首老歌。他唱歌很好听,磁性的声音,温柔的旋律,目光深情地望着他。钟奕陶醉在这歌声中,感觉心都静了下来。有人在爱着他。 唱到第二首的时候,已经有人认出他们来了。薛回逃跑的手法也是一绝,临危不乱,拽着他从后面的门走掉。香港的街道密密麻麻,转眼就没了人影。两人一起跑到街头,大笑出声。 繁华的街道上摩肩擦踵,情侣们相伴从他们身边路过。灯光照在钟奕那张笑容满面的脸上。 薛回忽然道:“你笑起来很好看。” 钟奕的脸瞬间就红了。 他往前走,薛回跟上几步。两人并排走,没有说什么,也觉得很快乐。 路上吃了咖喱鱼蛋、车仔面,还去一家茶餐厅喝了奶茶。薛回混迹在市井间也很随意,穿着西装大方地在外面排队,和人拼桌。用粤语和老板交流,老板问你是明星吧,薛回夸张地道:“怎么可能?” 钟奕在下面忍笑忍得辛苦。 薛回偷偷道:“不要吃得太饱,后面有大餐。” 钟奕搅拌着奶茶笑道:“好。” 其实他已经吃饱了,吃不下了,但被薛回请到一家西餐厅的时候,还是很配合。窗外是整个虚幻的香港岛,维多利亚港对岸万家灯火。他们在几十层的高楼上,有一个私密又静谧的小空间,精致小巧的菜肴、红酒、烛光……墨鱼做的pasta嫩滑可口,碳烤的牛里脊,四分熟,鲜艳得像玫瑰花的颜色,还有像抽象画的小甜点,粉红的草莓酱,白色的巧克力,绿色抹茶冰激凌。钟奕每样都吃了一点,吃得肚子圆滚滚的。 薛回给他倒了一杯酒,只有瓶底的一点。 两人碰了杯,钟奕微微地笑。他觉得薛回很神奇,像不知道从哪来的,专门拯救他的人。他出现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在他最脆弱的时候,陪在他身边。连他这个人都是完美的,钟奕挑不出他一点错处。他很感动,这些日子以来,薛回不紧不慢地追着他,分寸拿捏得那样好。他是应该有所回馈,可是…… “砰——” 国庆期间,维多利亚港放起了烟花。连老天都在助他! 窗外明亮如昼,此起彼伏的烟火冲上天空,绽放出一个又一个的花朵。薛回拿出上次没有送出的礼物,对他道:“钟奕,我们在一起吧。” 钟奕的心乱极了:“你不介意我心里有别人么?” “我为什么要介意?你心里本来就有别人。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 “那你……” 薛回潇洒地一笑:“但是我有自信,你的心里最终会只有我。” 是内心多强大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自信,即便爱的人心里有别人也能接受。他对他势在必得。而薛回怎么会不知道呢,钟奕是个实心眼的人,一旦爱上便是万劫不复、死心塌地,他才是赚到了呢。 钟奕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完全慌了、乱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办。 第五十八章 钟奕心里很乱:“你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一下行吗?” 薛回道:“当然,我不急着要答案。” 两人从西餐厅上下来,也就没去别的地方了。钟奕回酒店睡觉,回程的时候也和薛回不是一个航班。薛回有自己的工作,而他也要面对自己的抉择。他先去了公司一趟,和高露谈了谈。他愿意接受配角。 高露道:“那就好办了,一切交给我。我不会让你吃亏。” 高露和制作方谈改剧本、双男主、不分番位。谢起霖那方直接拒绝,两边拉扯。在这期间,钟奕又看了一遍原著,之前他就看过与他相关的所有角色的剧本。但看原著的感受不同,文字下面暗藏汹涌、盘根错节,鬼君钟离虽然着墨较少,但有很多可发挥的空间。钟奕本身也不是按部就班按剧本去演的人,他跟着曹文惯了,思维总是很跳脱。当下,他就给鬼君填充起很多内容。自己做人物分析、顺剧本,从钟离出场开始,每一个重要情节怎么表现,怎么设计,自己应该呈现什么样的人物状态。每个细节都吃透。 钟离在起初一直是一种混沌的纯稚状态,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他是一缕鬼魂,遇到了另一个比他还惨的家伙,女主连鬼魂都不是,而是一只“荒”。无法.轮回,只能游荡在天地间,慢慢消散。自从遇到了那只“荒”,钟离的人生顿时充满了意义。 钟离的所有感情都是从女主出发,他纯稚、热情,陪伴在女主身边。每天叽里呱啦向她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他活泼又爱玩,经常搞鬼,逗女主笑。但他正经起来,又可以为他赌上自己所有的一切,包括性命。 鬼君算是一个很丰富的角色。而要怎么把他充分地建立起来,就是钟奕的事情了。 在钟奕研究剧本的时候,薛回开始邀请他到家里做客。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有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联系,给彼此一点冷静的时间。而这次薛回,也是为了庆祝《小城之春》公演结束。巡演了这么多年,最后一场的时候,钟奕也去了,给严老和兰琼他们送上了花束。他为他们诚挚和质朴的表演所感动。当演到最后一段独白的时候,底下的群众纷纷湿了眼眶。这或许就是表演最根本的意义吧,每个演员都不能丢弃的初心。 薛回也是台上的一个角色,他从舞台上下来,和钟奕拥抱。 “我已经想你了。” 男人拥抱着他,苦笑。 钟奕道:“辛苦了。” “你想我了吗?” 青年盈盈的目光望着他,说不出想,又说不出不想,他无助又苦恼的样子令人不忍。薛回不愿意勉强他:“饿了吗?回家吃饭。” 薛家的庄园里开了三天的party,有认识的人,也有不认识的。人声喧嚷,非常热闹。他们在花园里讨论着表演、理想,他们说着时下举办的一场音乐会,自己在做着的事业,和外出工作时在别的国家的心得与体验。他们谈论的都是一些高雅的事物,进餐的礼仪都尽显优雅。他们是这个圈子最上层的一等人,有着良好的教养和丰富的情感。 钟奕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融入不了,很难在别人面前打开自己。他只对熟悉的几个人有话说,面对庞大陌生的人群便有些束手无策。郭真也是如此,但这次郭真没来,他有些孤单。好在,他还可以跟着管家在厨房帮忙。薛回在外面迎来送往,忙了一阵后看不见他的身影,便找到房间里来。 钟奕在料理台前切水果,管家和保姆很放心,不用他们帮忙,钟奕自己就可以担负起整个party的用度。于是保姆也在忙着自己的事,钟奕在旁边专注地切着水果,雕出花朵的样式摆盘。 薛回从他身后偷了一只草莓:“你怎么在这?” 钟奕吓了一跳:“您不用忙了吗?” “刚送走了一波。”薛回又道:“你怎么不出去和他们玩。” 钟奕笑笑:“我看陈姐他们在忙,就过来帮忙了。” 薛回牵起他的手:“我带你认识几个人。” 钟奕推拒着:“不用了。” “怕什么,我陪着你。” “真的不用了。” 刚才薛回已经带着他转了一圈,认识了不少业界前辈。他现在还没消化过来呢。 两人相视笑着,在狭窄的空间里,有着一种无声的默契——屏蔽世人,只在这一方天地独处。钟奕低头擦擦自己的手,明亮的笑意还残存在嘴边。薛回突然倾身在他唇上一吻:“忍不住了。” 钟奕怔愣地看着他,唇上麻麻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保姆拿了东西进来,哎哟一声,连眼睛都捂住了。 薛回大笑。 晚上众人散去,薛回请他到楼上看电影。楼上有一间单独的放映室,装修简洁安静,钟奕不好推辞。 薛回问他:“看什么片?” 钟奕道:“都好。” 薛回放了一张片子,开头便是纷扬飞舞的雪花,大雪漫天。八十年代的背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爱情。男主人公出来的时候,钟奕惊讶了一瞬。那是薛回,二十年前的薛回还很青涩,那时候就已显出俊朗儒雅的气质。他穿了一件灰毛衣,里面套了衬衫,外面是一件大衣。那时候所有的景都还是质朴的,北京的四合院,雪地被人踩脏了,还撒了煤渣。女主角是很有名的前辈演员施漫,她穿着一件红大衣,从灰蒙蒙的巷子里走出来,是那样鲜艳又美丽。薛回拿着烤红薯在电影院门口等,等得久了,冻得不停在原地跺脚。检票的阿姨精明地盯着他,不断地问人来了吗,要开场咯。薛回局促地道,再等等。施漫终于来了,欢快的红色身影奔到他面前,脸冻得红红的,两人相对都有些紧张。 薛回道:“你来了。” 施漫笑意盈盈:“我来了。” 那时候的爱情,所有火山爆发似的热情都压抑在拘谨之下,表达得极为含蓄。连牵个手都是惊心动魄。钟奕从没在薛回脸上看到这样局促不安的神情,青涩得没有任何表演痕迹。那时候薛回可能连表演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拉去拍戏了。 薛回望着面前偌大的荧幕,笑:“我还是第一次看这部电影。” “你拍完后都没有看过吗?” “没有。” 钟奕有些惊讶,他的第一部戏都被曹文复盘过很多遍了,甚至后来成为很多学生在用的教材。或许,人生的第一部戏都对自己有着莫大的意义吧。钟奕永远记得那个热烈而懵懂的夏天,而薛回…… “拍得太烂了,我当时并没有看。”薛回道:“但现在看,也不是很烂对吧?” “一点也不,很美啊!” 男主人公用自行车载着女主,随着叮铃叮铃的车声,女孩轻轻拉住了男孩的衣衫。他们在北海公园划船,去吃了人生第一次肯德基。高考过后,分隔天涯。女孩奔跑着为男孩送上自己织的毛衣。追火车的那段,钟奕感动得几欲落泪。那个时代很单纯,那个时代的爱情也很美。 “现在都不会拍这种戏了。第一次拍戏的感觉很奇妙,有点好奇,有点天真、莽撞,那时候连灯都不知道在哪,经常是走出画了,被灯光老师喊薛回退回去!” 钟奕慢慢地笑,他那时候也是,走路僵直得像个傻子,被曹文骂得狗血淋头。 “但第一次好像都是一种特别的体验。你有什么就表现什么,没那么多技巧,但却是你最真实的样子。你那时候是满的,说哭是真的哭,说笑就真的笑。现在反而很难再有那种状态。那种倾尽一切,掏空的状态。你觉得呢?” 钟奕拼命地点头。 当一个演员熟悉了技巧之后,表演就控制在某种理性范围。在理性和感性之中做着微妙的平衡。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却失去了最初那种感动、纯真的体验。那是只有一次的使用期,再也不会回来的宝贵心境。这些年,薛回很少再拍电影,他很难再给出新的东西。他经营着很多副业,成了半个商人。人人称颂他的成功,他却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其实我很羡慕你和曹文。我看过你们的电影,你们都很明确自己要什么,并且一直坚持下去。我不能,我也做不到。曹文是个理想主义者,这种人想要在如今的市场活下去很难。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可以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这就够了。我很羡慕他。” 薛回的脸在静谧的荧光中显得有些落寞。 “我羡慕他有这样的魄力,我更羡慕他拥有你。” 他看过钟奕的电影,他的每一部电影,他都看过。才开始是对这个人的好奇,曹文眼高于顶,没看上过什么人。却不仅认了他做徒弟,还将人保护得那么紧。连他这个朋友都没见过几次。他们曾在一个颁奖典礼上碰过面,曹文把人圈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像一头巡视自己领域的狮子,不允许任何人的靠近。他远远望着那个恬静漂亮的人,他仰望自己老师的目光,和大荧幕上的那双大眼睛如出一辙。他的眼睛有着单纯又丰富的内涵,那样明亮、澄澈,是他所没有的。从那一刻起,他对钟奕有了别样的兴趣。 他答应了曹文,进了组,看到了迷茫痛苦中的钟奕。他为他指了条路,想要靠近这光芒,拥有这光芒。人,大概都是这样得陇望蜀,得到某些东西,又怀念失去的某样东西。 “……所以,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心血来潮。我是真的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 薛回转过头望着他,这次没有惊天动地的告白,没有浪漫绚烂的烟花,有的只是一次剖白,把他的第一次给他看。和他认识,让他了解,他是怎样的喜欢他。 钟奕很感动,他真的很感动。他感觉自己都快抵挡不住薛回的热情了。 “做我的男朋友不能插手我的工作。”他已经吃过一次事业和爱情不分的教训了。 薛回笑道:“那我还是愿意做你的男朋友。” “让我一个人面对剧组的事,我可以的。” “好,但是如果你需要帮助,记得,我就在这里。” “嗯。” “然后还有……” “还有?”薛回笑道。 钟奕有些恼了:“你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忘了以前的事。” 薛回笑着抱住他:“好,都答应你。” “嗯……那我也勉强,答应你罢。” 钟奕趴在他肩上,两人都被逗笑了。 第五十九章 失去了钟奕的曹文,没日没夜地投入到电影的事业中去。电影,是他心中的一方净土。他出身于电影世家,从小在电影制片厂的大院里长大。懵懂的孩童时期就客串过几部片子,他的父亲是位很有名的老艺术家。现在电视上还偶尔播放他父亲当年的影片。不过,曹文从不以父亲的儿子为荣。他很少提及,甚至没几个人知道他是XXX的儿子。曹文从小便生活在父亲过于庞大的光芒中,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压抑而躁动的。或许每一个星二代苦恼的问题都是怎么抛掉身上“XXX儿子”的标签,而立志变成“某某的父亲”的无上荣耀。 曹文亦是,他少年时就很叛逆,十几岁知道自己是同性恋,公然出柜离家出走。他父亲很不同意他走独立电影这条路,但他义无反顾。他那时才华横溢,怀揣梦想,天不怕地不怕,自己筹钱拍片子。那时候的生活也很混乱,他常常和一群玩电影的人谈恋爱,居无定所,穷困不堪。他还记得他的初恋是个长头发的男人,是他的主演。他们一起跑到堤坝上拍瀑布,大水溅得两人浑身湿透,他们就在瀑布里接吻。两人好了一段时间,因为他的片子没得奖,钱都赔了。长发男劈腿了另一个大导演,跟着人家飞黄腾达去了。现在那家伙还混得人模狗样的呢。他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在地下喝酒、泡吧,接触了药物。但很快放弃了。这些都不能给他带来满足感,只有电影可以。他重新筹钱拍电影,同时考上了电影学院,开始做学生作品。他第一部获奖的作品恰恰是《父亲》,讲了一个山里的老手艺人和他梦想进城的儿子。小成本制作,但付诸了他所有少年时代的感情。那部作品进入柏林电影节的参展单元,后来成为电影学院教科书式的范例。 之后,曹文的作品一部部获奖,境遇好起来。也是在那时候,他遇到了一生所爱——钟奕。 钟奕和所有人都不一样,钟奕是他的一个意外。 他单纯又认真,清新得像山里滴翠的植物,清澈流淌的泉水。远离尘世,超凡脱俗。 他的眼是那么干净,能够倒映他所有的情感。 这些年钟奕一直能给他东西,他拼命地挖掘他、压榨他,以为他就要被自己掏空的时候,他又可以满足自己的要求了。 他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默契地跟从他的脚步。曹文也总能看到他的美,他丰富的内涵和隐藏在背后的惊喜。 剥开这只蚌壳,他品尝的是丰腴而美味的肉质。 他们是天生的一对,曾经是多么的契合。他不愿意去破坏他的美,一丝一毫都不愿意。 他对钟奕的珍惜,也只能在眼下的事业中了。 每个镜头都是他亲自过手的,每个画面都是他精心的雕琢。在完成后期的几个月里,他每天面对的都是钟奕存在的画面。他很想他。 他抽着烟问张博:“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张博道:“啊?” 喷出的烟雾里看到男人那张神情莫测的脸,张博苦恼道:“他和我们都没联系了,连群都退了。” 曹文没说什么,但张博想象有无数只利箭穿透老板的心脏,真是惨。 后期结束,曹文就奔向香港做音乐去了。他找的是位大师,在最大基础上用弦乐队还原了邓丽君。从香港回来,他便筹备着过审,拿龙标。送上去两个月毫无音信,连修改意见都没有。他渐渐焦躁起来。《沉船》是他迄今为止所有的心血,他的梦想,他跌下来后所有的失意和不甘心,连同钟奕的那份一起,意义重大。拍摄两年多以来,无数次被暂停,今天不知道明天,每天都在用自己强大的意志力,告诉所有人——他可以,他们可以拍完。老孙拿着计划表让他签字的时候,他都是闭眼签的。谁知道还有没有明天。那种朝不保夕的绝望,在钟奕离开的时候到达顶峰。拖了这么久,他赔上了房子,赔上了钱,身无分文,如同赤子。从开机到现在投进去几千万,剧本一改再改,中间遭泄露、撤资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他孤注一掷,在进行一场巨大的赌博。他在赌,赌自己东山再起还是一败涂地! 张博后来回想,那段时间真是太黑暗了。每天都在崩溃,崩溃的原因并不是害怕失败,而是看不到尽头。你以为黑暗过去了,但是有一点星火的希望闪过,又是无尽的黑暗。冬日的一天,审查结果下来,要他们大面积修改,甚至原来的主题都要改。全剧组的人崩溃,曹文在当初立项的时候就已经和上面开诚布公过了,拍摄期间也刻意避开敏感内容,但仍然遭到无情的砍杀。山里的景不可能重来,团队的人也不可能再聚齐,每一帧、每一个画面都是他的心头肉,无法割舍。曹文试图和审查方周旋,将长达三个小时的影片修改到2小时48分,只剪了几分钟不重要的空境,第二次送审。 随后,过审时间又是极为漫长。修改意见多达十页纸,共有一百多处修改。主要表现在刘育良被批斗和徐平囚禁的部分。而这又是电影的主要情节。曹文和审查方打起拉锯战,这部电影历经磨难,从主演跑了的困境、配角泄露剧情的危险,到拍摄时被撤资的穷困潦倒,审查期间的提心吊胆。它就像一个难产的婴儿,在曹文和审查方之间推来推去,始终没有结果。曹文牟足了劲,打定主意和它死磕。 而钟奕所面临的却是另一番天地了。 钟奕进组的那天,现场被长枪短炮所包围。谢起霖粉丝应援声势浩大,将现场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过去。双男主的海报公布,微博底下撕成了一片,血流成河。钟奕官宣的那天,曹文默不作声转发了条微博。那条微博什么都没有,表情和标点符号一概皆无,只有系统的转发微博四个字堂而皇之地顶在首页。底下不少酸话,还有路人的无脑骂,不堪入目。半个小时之后,蒋星河转发了曹文的微博:支持![握拳] 接着,寰宇娱乐撑天柱陆天琪转发了蒋星河的微博:加油哦。还有粉丝看到Angel跑到薛回微博底下发了个呵呵的表情,意味深长。然后,寰宇娱乐李元奇转发了自己老公的微博:钟奕宝贝,冲鸭! 不到一个小时,寰宇的所有艺人,及其媒体资源通通转发了钟奕的那条微博。小半个娱乐圈的人都在为他庆祝,鼎力支持。艺人的粉丝则指哪打哪,控评应援,瞬间变成一场狂欢。剧方的宣传看着飙升的数据都吓傻了,谢起霖的粉丝孤立无援,缩在自家的超话里。余念在沙发上哈哈大笑,在笔记本上画下辉煌的一笔。 钟奕擦着头发出来:“笑什么呢?” 余念神秘地道:“一比一,平。” 女孩的笔记本记录着某两个男人的赌局而已。 第六十章 原来余念在暗自比较着两个人,薛回的那个图高高的,曹文的则矮矮的一小截,下面写着“印象分”。余念恨铁不成钢地道:“同志还需努力呀。” 钟奕拿起她的本子:“你这胡闹些什么啊。” 余念立马抢过来翻到前一页,一本正经地:“嗯,我还有工作的好不好?明天五点起,我叫你吧。” “你回去吧,我一个人没事。”一些前辈进组都没有带助理的,他不想显得那么娇气。 “那不行,我有义务照顾好你。” 钟奕拎起她的行李箱,连人带东西推到门外:“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听话啊,现在横店多热啊。你去外面找个酒店住,有需要我再叫你。” “真的吗?”余念怀疑的目光盯着他,钟奕是什么事都会瞒着的类型。她才不相信他。 “当然是真的。” 钟奕眨巴眨巴眼睛,看我这真诚的眼神儿。 在横店漂着太多怀揣梦想的人,这是一个独立的王国,你经常能看到拖着行李箱到处投宿的新鲜面孔,穿着旗装花盆鞋出来买冰激凌的宫女,拿着大喇叭吆喝的执行导演,还有一遍遍走位只为了一个客串镜头的群演们。在这里,有享誉内外的大制作,只要能挤进一个群演就已经很满足了;也有赫赫有名的名演员,也许根本见不到他们,能要个签名就很激动了。更多的是籍籍无名的普通人。他们住着几十块钱的旅馆,每天都为能不能找到工作养活自己而发愁。朝不保夕,积年累月。要问他们有什么梦想啊,他们会说想成为XXX那样的人,想被大家记住,想红!但能出来的是凤毛麟角,钟奕和他们相比,已经是很幸运了。 钟奕住在剧组定的酒店里,这里还有其他演员。谢起霖则直接开了一辆房车来,天气热,拍戏之余他就呆在车里。但房车里也闷得很,有时候他们没事,就在房车里打牌。谢起霖二十四岁,有一张360度无死角的俊脸,皮肤细腻得像剥出壳的鸡蛋。外表看着挺高冷的,但真正接触起来,他就是个爱玩的小孩。他们几个人在片场的时候经常打打闹闹,玄幻剧嘛,可以玩得梗太多。没几天,他、谢起霖和女主江诗雨很快打成一片。花絮里都是他们玩笑的画面。钟奕本来是很难和人建立关系的,才开始还推拒,被调侃是老干部,后来就像被传染了一样,被那两人带着没正行了。剧组又多是年轻人,每天嘻嘻哈哈玩玩闹闹就这样拍完了。 拍戏的过程是很快乐的,不快乐的是随之而来的一系列效应。片场里几个主演关系都比较好,片场外却撕得腥风血雨。而且谢起霖和钟奕在外面又是竞争的关系。市场就那么大,双男主无疑加剧了矛盾。从开拍起,两边的粉丝的争吵就没停下来过。加上江诗雨的粉丝,三家粉丝撕得如火如荼,钟奕都不知道怎么是好。其实他和谢起霖关系挺不错的,难相处的是他那个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经纪人。 每次他经纪人过来,都要明里暗里地踩一下钟奕,说话夹枪带棒,把所有演员贬得一文不值,只有他家霖霖是最棒的。他之所以这么嚣张,自然有着不可小觑的资本和能力。没人愿意得罪他,来的时候大家也都捧着他。谢起霖也不说什么,只是一个人倨傲地站在一旁,像面对家长的初中生,有强烈的自尊心了,却不能忤逆什么。 待他经纪人走了,谢起霖又会把他带来的应援物品分给大家。大部分是一些饮料水果之类。有时候是送给导演和其他工作人员的礼物。流量的粉丝在这方面总是做得很周到的。但钟奕看得出来,他不开心,这一年多,钟奕已经有所领会。盛名之下,随之而来的负面比他想象的大得多。他接触到的骂声、质疑、期待和要求已经让他不堪重负,更不用说谢起霖。 谢起霖告诉他,最忙的时候他一天接了四个活动,高铁、飞机接连跑,根本没有吃饭的时间。当他饿得饥肠辘辘,被众多粉丝挤在高铁车厢一角的时候,那些人还在举着手机给他拍照。把他熬夜冒出来的黑眼圈、痘痘都发到网上去了。他那时候只想死,一句话都不想说,第二天新闻便说他冷脸,耍大牌。一夜爆红之后暴露出的弊端和问题,自身能力无法匹配市场环境,他进步的速度永远赶不上观众期待的速度。他不仅要跑,还要飞,不仅要飞,还要飞得漂亮,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和强悍的身体素质,根本做不来流量。 从前,钟奕接触不到这些。现在,他方知一个演员的艰难,一个艺人应该具备怎样的能力和素质。 现在的工作,他倍加珍惜。可即便再怎样小心翼翼,还是出了问题。 那天副导演来找他,要和他谈谈。他们约在一个小会议室,导演带他进去的时候没有旁人,也没有其他工作人员。走廊里冷冷清清,大部分人都还在片场拍摄。副导演姓宋,是个圆乎乎的胖子,待人很亲切,剧组多半的人都很喜欢他。副导演先是领他到小会议室,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受宠若惊地道谢,宋远道:“你先坐下。” 钟奕坐在那里,生怕自己犯了什么错。 宋远去把门关上了,笑道:“别紧张,我来就是和你说个事。” “嗯。” “你的表演没有问题。我们都很认可你的能力。但是,我个人觉得啊,你给人物设计的东西有点多,和剧本不是很相符。” 电视剧和电影不一样,每天拍摄的工作量非常多。大家都是往前赶,量多,速度快,就没有那么仔细地扣人物。一般都是按照剧本来的,拍之前也有围读会,讨论好了,就按照那个来。钟奕已经在配合剧组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展现人物的多面性。他自己觉得不是很过分,但可能导演们不开心了。 “是导演这么说的吗?” “他没有。”宋远盯着他,叹道:“我这么和你说吧,这行业规矩多,你有点喧宾夺主了,明白了吧?” 宋远给他一个眼神,要他自己领会。钟奕恍然大悟,他挡了别人的道了。他表现得太过出彩,就对比得别人表现太烂。谢起霖可能感觉到了压力,但是他不和他说,要副导演来说?或者,是他经纪人施压?可是高露签的是双男主约,表面上冠冕堂皇,实际还是逃不开剧组的潜规则吗?也或许是江诗雨那边不满意了。这其中的浑水,到底有多少? 钟奕想到和他一起玩闹的同伴背后是怎样的嘴脸,忽然一阵的恶心。 宋远覆上他的手:“你没事吧?” 钟奕抬头,看到那张圆润如盘的脸沁满了汗珠,那双手贴在自己手背上也是汗腻腻的,对方呈半抱的姿势将他圈在身体和桌椅之间,扫过来的目光在他脖颈和上身逡巡。他猛地站起来,发现门锁着,这间会议室也格外狭窄逼仄,私密得令人窒息。他恍然醒悟过来,更加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地泛着酸苦,但他还算冷静,没有当场闹起来给人难堪。 他只是说:“我知道了,谢谢导演。” 宋远瞧着他,笑呵呵地让出一点位置。 “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我。晚上我们还有个围读会,你过来参加吧。” 钟奕忍着恶心:“嗯。” “就在我房间,你一个人过来吧。我们好好说说戏。” 宋远哥俩好地拍拍他的肩,给他打开门,钟奕直到走出那间走廊,还感觉自己像背了个鬼,背后冰凉。 钟奕回去什么都没说,晚上那个围读会他也没去。听说去的人没几个,去了的也喝了很多酒,早上才从副导演的房间出来。剧组私下里议论纷纷,表面上还是一副其乐融融,玩玩闹闹的景象,仿佛永远都是那么快乐似的。 钟奕的戏份到了后期,放了个假,回去了。薛回也正好没工作。两人开始约会,薛回在院子里点了蜡烛,两人坐在院里的长椅上,木桌上、树影下,全是闪闪烁烁的烛光。薛回还搬了盆昙花来,听说夜里昙花开的时候许愿最灵了。 钟奕闭上眼睛,对着昙花许愿。 薛回俯身一旁,看着烛光中钟奕的侧脸。 “许的是什么?” “事业顺利,赚很多钱。” 钟奕笑着道。 薛回懊恼道:“啊~原来没有我啊。” 钟奕有些窘迫:“下回帮你许个好了。” 薛回凑近,亲了一下他的脸。 “没关系,这个就够了。” 钟奕微笑。 他没有和薛回说剧组的事,他们好像不适合谈论这些。薛回很浪漫,给了他曹文不能给的一切。在相处的三天里,薛回亲自为他做饭。他们一起看了电影,在露台上观望了星辰,在花园里散步,培育的郁金香快开了,钟奕扛着相机记录下它们每天的生长状态。薛回制作了冰箱贴,他们的合影开始变多。有一张是在花园里,薛回笑着搂着他肩膀的自拍。钟奕模糊的脸被切进镜头,从照片上看,他是笑着的。 晚上,他们则规矩地住楼上楼下。 余念没来,他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楼层里。薛回怕他害怕,走廊里都开着灯。脑子里胡思乱想地闪过很多念想,有剧组的,有谢起霖的,有薛回的,还有那个副导演的……如同洪流在他脑子里喧喧嚷嚷,他有个温柔的恋人,有一段还不错的感情,事业也在稳步发展。他应该知足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仍然感觉孤独。这种孤独,没有来由。或许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三天后,他回家。网上出了事,他和谢起霖在剧组的一段打闹被po到了网上,引起了新一轮的战争。剧组的微博都被炸了,流量粉纷纷贴了一张图,要求剧组正视男主地位,不要模糊番位。钟奕的微博下则各种骂婊、白莲花的词汇,删都删不干净。 视频里,原本是两人在对戏,对戏的过程中谢起霖和他玩闹起来,钟奕冷脸,推了他一把,谢起霖倒在了地上。两家粉丝互骂,你推我家哥哥,你婊,你装,现出原形来了吧。其实是个黑心鬼,怪不得没导演要他。听说剧组的副导演就很不满意他,在片场就是个戏霸,什么人都要听他的…… 还有更难听的,钟奕看到,很无奈。其实那个视频还有后续,他把谢起霖拉了起来,几个人笑倒在一团。真相只是两人互串角色,他表演了下高冷神君而已。也不知道谁剪了一半传到网上,捏造标题肆意传播开来。 粉丝吵了三天,他在薛回家没看到。余念也不敢打扰他。晚上,他回家。小区夜里静悄悄的,余念帮他买吃的去了。他一个人刷着手机走在路上,有一只狗冲他汪汪大叫,他吓了一跳。狗主人忙拉着链子拽回来,但那狗像疯了似的,一个劲地对他狂吠。路灯下,钟奕皱着眉头躲开了。没等他转过街角,蓦地树林里冲出一个人来,对着他就拍:“哥哥!” 女孩非常激动,手机几乎怼到他脸上。他赶紧拉着衣服走,她和她的几个小伙伴依旧跟上来,围着他拍。 “哥哥,给我签个名吧。” “哥哥,我们相信你!” 钟奕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仓皇之际,只知道逃跑。他感觉她们很恐怖,竟然跟到家里来。几个女孩看他冷脸不理人,因为等得太久了忽然闹起情绪:“你以为你是谁啊?” “根本不理我,真的好过分!” “谢起霖都不会不让拍的好吗?” 方才她们还口口声声说爱他,转而就变了一副嘴脸。他骨子里都发凉,他在前面跑,私生们在后面追,不时将他围起来拍照。直跑到楼房底下,物业发现动静出来,现场一片混乱,阻拦的阻拦,吵闹的吵闹,形成一股洪流将他淹没。他狼狈得钻进大厅,如同一只丧家之犬。 第六十一章 钟奕想过选择这条路会面临什么样的困难,但他仍然高估了自己的接受能力。私生活被打扰,舆论战争,还有剧组里的波谲云诡……在拍戏以外的世界似乎有着强大可怕的力量。而演员也不再是演员,成为诸多关系中的博弈者,需要平衡一切。而钟奕,只想专注拍戏。 私生的事情,余念和高露说了,高露表现得不以为然。她的态度是,你迟早要面对这些,并且学会怎么面对。笑一笑,委婉拒绝,或者请她们喝点饮料。面对狗仔也要四两拨千斤,开开玩笑,不得罪人还能留下个好印象。一年到头,和狗仔私生面对的机会多的是,要学会处理这些关系。面对记者,有些问题不用回答,有些问题需要有技巧的回答。而哪些问题是需要有技巧回答的,之后会有专业的老师来补课。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沉默。网上会有专业的团队为他反黑洗白,虽然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回去拍摄的时候,所有人看他的眼光又不一样了。宋远明里暗里的刁难他,大家隐约知道他得罪了副导演,都避开他。谢起霖义愤填膺,都是些什么人啊?两人分AB组拍摄,有时候也一起拍,待场的时候讨论起这事,谢起霖说你当时就应该揍他! 江诗雨凑过来:“揍谁?” “真是哪里有八卦哪里就有你!” “哎呀,快告诉我揍谁?谁欺负我们钟奕小宝贝了?” 谢起霖一阵恶寒,推开她的头:“宋远,暗地里给人下绊子!” 江诗雨一脸恍然大悟:“哦~那网上那视频是不是他发的?” “你发的。” “放屁,老娘搞人都是正面刚。” “不会是你吧,谢大头!” “我还不屑于搞这种小玩意。” “要不就是乔哥!” 乔哥是谢起霖的经纪人,谢起霖皱起眉头,对钟奕道:“钟哥,如果是我这边搞的,我让他们公开道歉。” 钟奕笑道:“真的没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谢起霖知道他经过这回很难相信自己,索性站起来:“钟哥,有件事我一定要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藏事,什么都憋在心里,这样不好知道吗?就像宋远,你就应该反抗,把他的脏事烂事都抖出去!要是我的话,早揍他了,还让他欺负到我头上?你对我、对诗雨,有什么疑问就直接问,别忍着,我不喜欢猜来猜去的。” 钟奕忽然很感动:“好,我知道了。” 看人真的不能只看表面,这个世界有人丑恶便有人美好,没有人是一面的。 三人又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有时候宋远来挑刺的时候,谢起霖也会帮他。谢起霖来头大,宋远不敢得罪,拍了两条就那么过了。 有钟奕对戏,谢起霖也认真了很多,演技飞速成长。拍戏的日子总是很忙很累,但很充实。一天薛回来探班,很晚了他过来,请剧组的人吃火锅。 他和导演比较熟,美其名曰看导演的,其实是来看钟奕。拍完了,两人面对面,周围都是热闹的涮火锅的声音,钟奕道:“你怎么来了?” 薛回凑过去,低声:“想你了。” 钟奕笑:“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 “一起吃吧。” “带你去别的地方吃。” 钟奕笑道:“那你等我一会。” 没他戏份了,他可以走。导演点头放人,宋远却问了一句:“去哪啊?明天是你的杀青戏,别迟到了。” 宋远一直眼瞅着他跟着薛回出去了,才感觉出有点不对。 离开片场,钟奕终于松一口气,心情很好。有那么一个人,总是像鬼一样在后面盯着你,真的很不舒服。 薛回看着他:“你不高兴?” “没有啊。” 外面春天了,春寒料峭,玉兰花却开着。钟奕深吸一口气,闻到淡淡的花香:“郁金香要开了吧?” “嗯,也许你回去就看到了。” “真好。” “你这些天都还好吗?” “还好啊。” “那你想我了吗?” 薛回拉住他的手,他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一直在忙着拍戏……” 薛回失笑:“真不可爱,都不会说谎。” 钟奕笑笑,由他牵着,两人走到片场附近一家餐厅,聊了几句最近的工作。薛回接了一个本子,算是个大制作,正在私下筹备着。钟奕很羡慕,两人就剧本讨论了几句。薛回发现他很有想法:“你是不是还想拍电影?” “嗯。” 钟奕眼里发着光,电影已经是他身体里根深蒂固的习惯,一段时间不接触,就会觉得饿。其实拍电视剧也挺好的,能够接触到不同的人,不同的拍摄手法。但钟奕还是很想念电影。只是以他目前的能力,还不能随心所欲而已。 “其实可以接一部,还是有可以选择的空间。” “嗯,没关系,钟离这个角色也带给我很多了。” 他不能一口吃一个胖子,慢慢来,稳扎稳打。 “加油哦。” 薛回和他四目相视,慢慢笑起来。从餐厅出来,气氛安宁舒适,薛回握着他的手放进大衣口袋里,两人紧挨着走。走在街边,还是有几个小商店的,但灯光昏暗,借着大衣的遮掩也没人看出他们牵着手。路上偶尔有几个行人,薛回护着他靠里走。钟奕觉得,这样走下去也不错。他和曹文很少这样散步,仅有的那几次…… 钟奕回头,看到一辆车跟在他们后面。他们走,那辆车也走。他们停下,那辆车也停下。不知道这样跟了多久。车灯耀眼,他眯起眼睛,悚然将手抽出来。薛回一愣:“怎么了?” 钟奕皱着眉头:“有人。” 他真是太烦这些人了,车窗后面肯定是相机的镜头,对准了他们不知道拍了多少张。他都这样了,他们还跟着他。他一次次的沉默,就是对这些人的放纵。 钟奕冲着他们走了过去,薛回道:“别去!” 钟奕敲响他们的车窗:“请您出来。” 车子停在那里没有动,从车窗望进去,一片黑暗。钟奕执着地敲、不停地敲。薛回过去拉他,钟奕忽然生气:“他们不应该把相机交出来吗?” 薛回道:“你冷静点。” 钟奕去拉车门,里面终于被闹得不得安宁,出来一个人。 “别敲、别敲,你们都是大明星,闹成这样多不好看。” “把相机交出来。” “这不太好吧,我们干这行也不容易,互相理解下嘛。” “我理解你们,你们有没有尊重我呢?”这群人简直就是蚂蟥,跟在他们后面,专门吸艺人的血。钟奕也不和他们废话,伸手就去夺相机。两边纠缠起来,路上很快聚集了行人。薛回从中间调解,又要护着钟奕不受伤,现场闹成一团。 “哎!你们都是偶像啊,注意点形象!” “我们就是打工的,和我们计较有什么用呢?” 钟奕道:“我不接受,你把相机交出来,不然我报警。” “相机也不是我们的,是公司的。” “你们是哪个媒体?你们凭什么拍我?” “快来看啊,大明星打人啦!” 他们叫嚷起来,人围得越来越多。钟奕倔起来根本拦不住,薛回抱着他腰从人群里强行拖出来,走出很远了,还能听到狗仔骂骂咧咧的声音。 钟奕气得眼睛发红,从薛回身上挣下来:“你干什么拦着我!” “你这样和他们闹,有什么用呢?” “他们凭什么拍我?我又不是偶像,我也不是什么明星。我就是个拍戏的而已。他们凭什么拍我?” 薛回抱着他安慰:“好了,好了,不生气了。” “我们有很多办法解决,没必要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中对吧?” 钟奕恨恨的,没有说话。 薛回道:“你这样不是落人口实,只是让事情更糟。” 钟奕推开他自己走了,他不能想象薛回能那么冷静,他什么时候都那么冷静成熟吗? 薛回看着他,摇摇头,跟了上去。 这场风波过去,钟奕也没什么事了。他知道自己情绪激动,可控制不了。两人当晚也没什么话,第二天头条又是钟奕发狂打人、怒怼狗仔之类的新闻,还有他和薛回的背影照,钟奕也没理。薛回打来电话道歉,态度温柔示好。两人交心地谈了谈,钟奕承认自己冲动,闹那么一场也于事无补。薛回又安慰了他几句,两人和好如初。 高露则焦头烂额,在后面给他们擦屁股。 事情一桩桩地来,钟奕真的不知道,他还能忍到什么时候。 第六十二章 很快他杀青了,回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谁也没见,让自己处于放空的状态。接着谢起霖也杀青了,在微信上约他有空吃饭。最后是江诗雨,三人建了个小群,有事没事的在里面唠几句。 江诗雨杀青的那天,剧组请所有演员去庆功宴。江诗雨还穿着戏里的衣服,现去换了,挽着钟奕的手臂进去。大家都调侃谢起霖不在,男二上位了。导演、副导演,制片人、监制,还有几位主演和其他演员都到齐了,坐了几大桌子。澜门被剧组包下了一个厅,谢起霖姗姗来迟,带着他经纪人乔哥坐在了上位。其次是江诗雨、钟奕,钟奕坐在江诗雨旁边,两人私下聊些什么,都不怎么喝酒。导演年纪大了,陪着他们喝了几杯就走了。剩下的就由宋远主持。席上有个投资方的人,看到他们不喝酒便问。宋远招呼着:“诗雨,过来敬一下张总啊。” 江诗雨坐在那里,撒娇地说:“宋导,我今天不舒服,特殊情况不能喝酒。” “就过来喝一小杯,没关系的。” “我私下喝着药呢。” 江诗雨不硬不软地顶了一句,宋远脸色不好看,那边张总遥遥地看了他们一眼:“我们的女主是吧?不喝酒就表演个节目吧。” 现场骤然鸦雀无声,几个闹的也静了下来。江诗雨下不来台,她出道这几年,还没有这么被人侮辱过。她是个演员,不是戏子。 钟奕要站起来,江诗雨按住他的手。 宋远也觉得自家女主表演节目不太好看,为了缓解尴尬,叫了个底下的工作人员:“小刘,你来给张总唱首歌,你嗓子好。” 小刘没什么放不开,立马就给张总唱。宋远又叫钟奕:“钟奕过来,陪张总喝几杯。” 钟奕没有动。 宋远恼了,怎么回事,他还指使不动人了。谢起霖来头大,他不敢动。江诗雨是女孩,丢他的面子。钟奕在那拿什么乔,他不过就是个配角,还对他耀武扬威的。他很看不上钟奕骨子的那股傲劲,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腕呢。 宋远过来,好言相劝地把钟奕哄了过去。钟奕被逼着又喝了不少。他酒量浅,皮肤白,喝一点就上脸。脸色红润发光,艳如桃李。身上的气质反而是清冷孤傲的,这形成绝妙的反差,让他显得天真又诱惑。宋远看得心热,情不自禁握住了他的手。钟奕皱起眉头,感觉那股恶心又上来了,几欲呕吐。谢起霖和江诗雨都关心地看着他,乔哥让谢起霖别管这事,谢起霖和他经纪人僵持较劲。 钟奕一个人陷身泥沼中,忽然觉得是那么的孤立无援。 宋远要拉他的时候,他猛地推开他,借口去洗手间了。 他捧着水冲刷着自己的脸,让自己冷静冷静。不能发火,不能闹,忍过这回就算了。江诗雨连忙给钟奕的经纪人打电话来救场。 那一天,曹文也去了澜门。为了审查,他真是什么办法都想了。能找的关系,能请的人都请了一遍。可这群孙子只一味地敷衍他,电影审查毫无进展,把他气得要死。他从包厢出来去洗手间,正要出来洗手,外面进来两个人。 一个道:“那个钟奕是什么来头?” 另一个道:“没什么来头,只不过跟过曹文,也不知道傲什么劲。” “跟过曹文啊……” 曹文的名声不太好,两人都想到些什么笑起来,那笑声不怀好意,直钻人耳朵。 “看没看前几天的新闻,又和薛回勾搭上了。” “这小子专门泡大腕,人家看不上你。” “那还不是冲着钱去的,包养个几年就扔了。” 曹文攥紧了手。 “你说他在床上会是什么样……” “反正不会是现在这副死相。” 两人窃笑起来,洗完手收拾一下,又人模狗样的出去了。 曹文从隔间里出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冷漠。 宋远和张总回去,又要灌钟奕酒。宋远直接说了,楼上就有房间,要他别怕喝多,喝多了就上楼睡一晚。钟奕头皮发麻,接连又喝了两杯,实在喝不下了。他感觉自己泡在了酒里,把自己都泡胀了。江诗雨过来劝,被张总带走。谢起霖直接就要发火,被他经纪人拉了出去。谢起霖和他经纪人在走廊吵架,江诗雨分.身乏术,钟奕和宋远拉拉扯扯到了门口,钟奕耐着性子道:“宋导,我真的要回去了。” “别啊,时间还早呢,待会我送你走。” “我助理会来接我。” “小刘,叫我的车。我送你钟哥回去。” 宋远哥俩好的搂着钟奕的肩往外走,钟奕攥紧了拳头忍了好几次,纠缠中一不小心被门板夹了手,痛得他叫了一声。大家顿时围了上去:“没事吧,夹痛了没有?” 宋远还握着他的手,十分怜惜的模样。 曹文在走廊那边看着,他扯松领带,挽起袖子,几步上去对着钟奕旁边的那人就揍了过去。众人只看到宋导那肥硕的身体如同一只破麻袋般腾飞而起,被一股猛力掼到墙上,脸上被狠狠揍了一拳,摔倒在地上,一动没动。 所有人惊呼出声,刹那间都没有了声音。 谢起霖和经纪人皱眉看着,江诗雨吓傻了,所有工作人员一拥而上,都跑到了宋导身边。曹文在人群里还要冲进去揍他。 钟奕在这四面八方兵荒马乱的场面中,蓦地轻笑出声。嘴角微微地弯起来,是久违了的甜美。 曹文也不知道添了多少脚,宋远彻底爬不起来了。薛回和余念赶来,看到的就是钟奕在旁边看客般轻蔑的笑容。 曹文揍完宋远,从人群里出来,二话没说,搂过钟奕就走了。 薛回看着他在众目睽睽中带走钟奕,一如既往的亲密。 第六十三章 钟奕被曹文拽着走,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眉眼弯弯的,神色柔和,有那么一刻他是很爽的。在曹文打人,现场人仰马翻、惊慌失措的时候,那种讽刺的意味更浓。他和曹文在某些方面是一样的人,身体里有着共同的血性。要说曹文那时候在想什么,他其实什么都没想,就凭着一股子本能,不考虑后果,也没衡量这样做对不对。甚至根本没有解决问题,还增添了问题,但他就是很爽。 钟奕浑身都松了一口气,轻松的笑意勾在唇角。曹文回头,阴恻恻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他感觉钟奕在嘲讽他。 钳着钟奕的手抓得他很痛,男人的愤怒还在熊熊燃烧。钟奕冷下脸:“你放开我。” 曹文没理他,不由分说将他往车那边拖。 钟奕挣扎起来:“你放开我!” 曹文抓着他的脖子按车里,钟奕窜出来,被他抱着腰又掼进去。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钟奕很痛,对他怒目而视。 曹文发动引擎,车子飞一般地飙出去。气氛顿时降到零点,两人对峙着。钟奕脸上丝毫没有笑容,曹文道:“你满意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曹文一贯师长姿态的训斥,钟奕听着很刺耳。 “你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是在浪费你自己!” 曹文恨铁不成钢,钟奕很烦很抵触:“这关你什么事?我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你没资格教训我,更不用想摆布我的人生。” 曹文咬着牙:“你他妈想挨揍。” 钟奕冷淡地:“反正也不是没挨过。” “把你那些烂剧都给推了,滚回来拍电影——” “我告诉你不要管我!” 钟奕扭过头转向窗外,曹文攥紧了拳头忍了又忍。钟奕总可以一秒挑起他的怒火,两个人情绪都很激动。 钟奕恨他、生气,见到他心情就大起大落。曹文则把所有怒火都发泄在油门上,车速飙过两百码,车子如一只利箭脱弦而出。 车子在山道上飞驰,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冻住了。谁也不和谁说话,谁也不理谁,满腔的怨气和烦闷无处发泄。钟奕冷冷地坐在那里,只扔给他一个侧脸。曹文就近往医院赶,钟奕看出不对:“你带我去哪?” “医院。” “我不去,我要回去!” 钟奕挣扎着要开车门,车门被他撞开一条缝隙,山里的风猛然灌进来。曹文越过他哐地一声带上车窗:“想死啊!” 钟奕着恼,双目瞪视着他。 “想死别在我车上。” “你让我下车,我不去医院!” 医院人来人往,到时候又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新闻。钟奕急得要下车,曹文一只手拦着他防止他再撞车门,这会索性把车窗锁死。钟奕在他手臂间挣扎,车子蜿蜒打滑,曹文忍无可忍,吼他:“坐好!” 钟奕气咻咻地看他。 “你不用这么看我,没用。” 曹文记得山下就有家私人诊所,在海边小区里。大晚上的,他兜了好几个圈子才找到那家诊所,开了车门,把钟奕拽出来。钟奕又不配合了:“你别抓我!” 曹文根本不管他,连拉带拽地把他往诊所里拖。拖进走廊的时候,钟奕忽然蹲下来:“你弄痛我了!” 鼻子里闷闷的哭腔,委屈得不得了。曹文心一疼,连忙松开了他。钟奕顺着墙壁靠了一会,忽然眼泪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他没来由地觉得委屈,这段日子以来的压抑、憋闷,在人前伪装的坚强,各种纷争杂乱的事情一股脑地涌来,情绪在这一刻骤然崩塌。他一个人哭了一会,抽抽噎噎地爬起来,靠着墙壁低头掉眼泪。 曹文吓懵了,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声音温柔下来:“怎么了?” 钟奕不理他,自己一个人哭。有一些是曹文引起来的,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感伤。这段日子,他忍了很多。自离开曹文,他也一直绷着,很久都没有发泄过了。这情绪来了,一时无法控制,他越哭越凶,没完没了。 曹文被他哭得心神不宁,哭得心都要碎了。 想拿烟,口袋里还没有。 男人焦灼地在他面前徘徊,柔声道:“别哭了。” 钟奕从一片泪水涔涔中看他,眼睫毛都被打湿了,还坠着泪珠。小脸哭得像花猫似的,泪水在脸颊边流淌。双目含水欲语还休,又羞又怒地瞪他。 两人相对站着,气氛忽然变得粘稠无比。曹文口干舌燥,下.身直接就硬了。小徒弟真的教训不得,说不了两句就哭了。他不忍心教训他了,不敢碰他了,他心里又是怜又是爱,一门心思就想要吻他,想又凶又狠地吻他。曹文心头滚烫,满腔柔情,柔情的波浪荡漾开来,又徘徊不去。梗在心头成为一把利剑,把他钉死在爱情的石柱上。 钟奕自己哭了半响,心里感觉松快多了。 一哭完才发觉自己在这人面前丢了多大的脸,他双颊飞红,踟蹰地点着拍子,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曹文看到他淤血的小指,道:“走吧,你自己进去。” 好在医生还在,护士小姐拿了包扎的纱布来,医生活动着他受伤的手指。钟奕刚哭完,被触到伤处,又痛得呻吟一声。曹文在那边紧张得心都揪起来:“您轻点。” 医生从眼镜下方看着他俩:“闹矛盾啦?” 曹文紧绷着脸,假装自己不存在。钟奕脸颊滚烫,也抬不起头。医生道:“闹矛盾也不能打架啊,你看伤着哪还不是自己心疼?” 没伤着骨头,医生上了药给他包扎好了。 “行了,回去好好休息,别再吵架了啊。” 医生收拾着东西:“感情这么好还吵,闹什么呢。” 医生的话意有所指,他们彼此望了一眼,心里都敲起一门警钟。是啊,这些年都闹什么呢?他无法爱他,他又忍不下去,无端地泛起这些愁绪。 两人从诊所里走出来,被海风一吹,都有些恍如隔世之感。钟奕冷静下来,这时已经下半夜了:“你送我回去吧。” 曹文喉咙干涩:“回哪?” “澜门。” 曹文皱起眉头:“你要回到他身边去?” 钟奕没说话,他上了车,夜风吹进窗子,仿佛刚才的旖旎只存在于诊所的一瞬,出来大家就桥归桥、路归路了。曹文见他一会哭一会笑,忽喜忽怒情绪波动无常,如今又发愁地望着窗外,实在搞不懂他都在烦恼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 “用不着你管。” 转眼又变得冷漠决然。这一天,一颗心忽上忽下,都要被他搓磨死了。 回去吧,回到那人的身边去。想到回去便有些绝望,感觉世界末日来临了。相处每一刻都是偷来的,偷也是偷个半成品,贪欢一响。他们中间夹着种种隔阂,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车上一路缄默。曹文把钟奕送回去,钟奕默默地进去,两人的心情都很低落。 第六十四章 薛回一直等在澜门门口,面上像笼了一层霜,神色冷淡。下车后,钟奕一个人默默走在前面,曹文跟在后面。两人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像踏进一个深渊。大概知道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两人同时看到了薛回,薛回也望着他们。在看到薛回的瞬间,曹文像一头被侵犯领地的狮子,一把抓住了钟奕的手,拽得他往后趔趄了一步,被曹文护在了身后。面对危险的本能,让男人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钟奕一愣,随即死命地挣扎起来。然而男人箍着他的手固若金汤,无法撼动一分。远远望去,便是小朋友在家长面前胡闹耍脾气,被男人拽着走上前来。 钟奕愤愤不平,咬牙道:“你放开我。” 曹文无视他的挣扎,站在了薛回面前。 薛回道:“你回来了。” 钟奕尴尬又羞耻:“嗯。” 他挣扎了一路,手腕都被捏痛了,又羞又恼地瞪那个老家伙。而曹文置若罔闻,站在他身边就像护崽子的一头狼。 “没受伤吧?” 钟奕想要回答,曹文抢过他的话:“我已经给他处理了,每天再擦一遍消肿的药膏。” 薛回皱眉:“你这样走了,大家都很担心。” 曹文道:“担心什么?有事让那孙子直接来找我。” 薛回道:“我想钟奕明白他应该做什么。” “他要是明白,今天就不会出事了!” 曹文怒火上冲,薛回冷冰冰的,两人势如水火。钟奕身心疲惫,甩开曹文的手:“我饿了!” 曹文放开他,摸摸小孩的背脊,目送他进去。两个男人目光交锋,曹文贴近薛回,厉色道:“我不管你是真的假的,你要是敢伤害他,我不会放过你。” 钟奕回头,曹文立马作出和气微笑的样子,拍拍薛回的肩。薛回道:“当然,我会比你更珍惜他。” 曹文道:“最好是。” 他挥挥手,转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就像是把自己的东西暂时寄存在你这里一样,有一天,他还会笃定再拿回来。也不知道他这样强大的自信是从哪来的。 薛回开始讨厌这样的人了。 薛回回去,依旧温柔体贴,没有提之前的事。钟奕也没对自己的出走做任何解释。他吃了点东西就上床睡了,第二天两人一起折返。宋远伤重进了医院,本来他是不会罢休,势必要闹个天翻地覆的,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打人的事就像大海上泛起的一朵浪花,很快就被淹没了。听说导演之后也没再和他合作,他被排斥在各剧组外,逐渐消失了…… 薛回和钟奕的关系恢复如旧,但冥冥之中总透着股冷淡。薛回也变得客气疏离,高高在上琢磨不透。钟奕知道原因,但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事。直到蒋星河看不下去曹文作死,又一次来劝和。 《沉船》电影迟迟过不了审,曹文破釜沉舟,开始拿身家性命死磕。他卖了CBD那边的房子,要蒋星河给他看着,早晚有一天再买回来。他狼狈奔波,到处找人,没日没夜地在屏幕前盯着修改,将刘育良被批斗的片段缩短成三分钟,这是他能做的最后的让步。他是怎么都不肯动钟奕的一帧画面的。然而即便如此,还是被市广电局给打了回来。电影仿佛进入一个死循环,再没有什么进展。曹文万分颓丧,近乎绝望。 那晚曹文喝醉酒,躺在他家沙发上就叫钟奕的名字,闹着要给人家打电话。蒋星河抢过他的手机,恨铁不成钢。 “这个时候他不在你身边干嘛呢!” 曹文抓着李元奇的手表白:“老婆,别走……” 吓得元奇腾地跳起来:“蒋星河,你快点把这个醉鬼从我们家弄走!” 蒋星河护着老婆,又照顾醉鬼,实在看不下去了。 他约钟奕出来见一面,钟奕拒绝了。蒋星河调侃,他们和平解约赔的几千万够买一刻钟了吧。钟奕到底有些惭愧,便约在澜门见。他没对薛回隐瞒,当天薛回也陪他去了。 蒋星河看他带了别人来,心想现在的钟奕终究和以前不一样了。 两人开门见山,蒋星河道:“虽然我说这些话没有立场,但还是请你考虑一下。回来吧,回来帮老曹。” 钟奕默不作声。 “你们俩也没有什么大矛盾,他的心思你知道,除了电影就是你,心里没有旁人。” “我知道。” “对,他精神上更依赖你一点,精神上更爱你。没有你,他就像没头苍蝇一样,做什么都不对。虽然他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你就是他的主心骨。” “嗯。” 蒋星河扫了一眼薛回,对方镇定自若,他还能听得下去? 钟奕四两拨千斤,只答应着不表态。蒋星河都无从下手,他是来劝和的,不是来卖好的。商场上一贯的老狐狸,淡淡地道:“你现在的境遇,听说也不太好。那个副导演,公司花了多大力气才把他安抚下去,我想你也猜到了。” “你真以为出去就会更好吗?以前你能专心拍戏,他有能力给你这样的环境,那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极单纯的人。他带给你的世界也是极单纯的。他真心护着你,要是他真和你计较起来,你以为你能搞什么工作室?你能出的去?你能做你所谓的自己?” 薛回皱眉,想要说什么。钟奕握住他的手:“是,他爱我。我当然知道他爱我,如果我现在出事,他一定奋不顾身来救我。” 这一点生死相许的自信他没有吗?他当然有。 可是人生有几次生死相许的机会,大部分时间都淹没在日常琐碎的平凡生活里。 “但是我们之间的矛盾,没法解决。他能爱我多久呢?是不是每次拍戏的时候一时冲动,过后就抛之脑后,淡了腻了。久而久之,变成粘在身上的白米粒,想起来的时候都充满憎恶。我不想这样,这些年分分合合,我也累了。我不想最后和他变成仇人。趁着还有点余地分开,对彼此都好。” 他心里门儿清,他想得透彻,他把他们之间的那点事,早嚼巴明白了。男人的感情不就是这样,远香近臭,他比谁都了解他。 曹文的感情,情深意重,他看在眼里。爱情或许是一眨眼的事,但生活却是一辈子的事。选择一个人,就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 他拉着薛回站起来:“我要走了。” 他把薛回带来,一切昭然若揭。他要当着他的面说,不避讳,他很冷静,他知道自己要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 第六十五章 薛回和钟奕一回到家,便抱住了他:“对不起。” 他为自己这段日子以来的狭隘道歉。两人虽然恢复了关系,但始终隔着点什么。他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不介意,钟奕也没有淡忘那段过去。他们之间始终横亘着一个人,而那个人又对他们影响甚大。薛回头一次没有信心,他是有一点吃醋的。只是良好的教养不允许他这么做,他了解钟奕、明白他,也没有理由这么做。但他们仍然冷淡下来,那点不舒服总是挥之不去。 令他没想到的是,钟奕一直在为这段感情努力,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看,带他参与,从不隐瞒。他并没有忽视他的感受,也没有放弃,相反,他最终选择了他。 他在旁边听着,感受着身体里的温暖和激动。出来的时候,钟奕也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可以试着放下曹文了。 钟奕微笑着埋在他肩上:“让你担心了,我也不好。” “没有,你很好。” “你还要和我客气么?” 钟奕顽皮地眨眨眼。 薛回失笑,深深地望着他:“我可以吻你吗?” 钟奕有些紧张,轻轻地点点头。薛回倾身过去,两人在酒庄的郁金香花园里,借着夕阳接了个缠绵的吻。 男人的气息侵入进来的时候并没有那么的难捱,大概是薛回太温柔的缘故。像一阵清风,含吮着他的唇瓣,也没有多余的情.色气息,仅仅是温情的触碰、纠缠,分开的时候,钟奕有些喘,他好久都没有接过吻,有些换不来气。 薛回抚摸他的背,渡过一口气,笑着问:“还好么?” 钟奕埋在他怀里:“你还要问!” 薛回笑着抱着人,亲他的耳垂:“钟奕,我喜欢你。” “嗯。” 钟奕感觉在他怀抱里很安全。 “我们再去香港吧,把之前没有逛的地方都逛一遍。” 香港是他们的福地,薛回相信,他们会在那里遇见爱情。 钟奕之后没有工作安排,便答应了。两人在香港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去太平山爬山,吃夜间拍档,在酒吧看独立乐队live……有的是可以玩的地方,一个月后薛回又带他去了布拉格,古老美丽的城市广场响着自鸣钟,桥下便是伏尔塔纳河,夕阳照在河水上金光灿烂,旧时马车载着游客往来穿梭。布拉格、西班牙、法国……在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两人更加自由,无形中亲密了许多。日子仿佛寂静流淌着,倏忽过了不少时光。 而曹文那边早已是焦头烂额。他把房子卖给了蒋星河,拿走了几百万,还要蒋星河给他好好保管,一丁点都不许坏。这无异于趁火打劫,蒋星河还没怎样,李元奇要疯了。为此寰宇娱乐的豪门夫人一个月都没给丈夫好脸色看。蒋星河过得苦不堪言。但曹文不管,他是疯子,疯起来没人治的了他。 影片从送上去审核到如今六个月,来回几次修改,一直被卡。听到最坏的内部消息是:像他们这样的敏感题材,绝对不会给过。他们不是第一个拍这类题材,也不是最好的一个,当年XX都过不了,还会给他?曹文焦虑地头发都要白了,每天盯在显示屏前修改,眼睛熬得通红,像夜猫子一样。这一年多,团队跟着他就没做过其他工作,张博穷得底裤都要当掉了,摄影师都开始卖镜头,所有剧组人的心血都在里面。要是上不了,曹文怎么面对这些人,他的梦想、张博的梦想,剧组每个人的梦想都压在他身上。何况,还有钟奕。他一心培养出来的人,跟了他八年,就这样惨淡结束吗?他不服。 因为不知道审查卡在哪,曹文就和蒋星河往各个部门跑,争取说服他们。但他们见的人个个滑不溜手,既没有彻底否定他们,也没有人敢通过。那段时间,两人把各种能见的人都见了,能找的关系也找了,有很多次都绝望了。曹文说得口干舌燥地从里面出来,那边只有一句话,听审核委员会的意见。 走投无路两人喝闷酒,蒋星河说算了,我再找投资,咱们再拍一个。曹文拍桌子,说不行!这片一定要上,而且一定要在国内上。 曹文喝得烂醉回家,谁知道在绝境的时候忽然柳暗花明。一大早曹文将市广电局的领导堵在会议室门口,领导就没见过这么莽撞的人。当时还有别的局的领导,一位关键人物认识他父亲,问他为什么想拍这部电影。 曹文说:“这是每个普通人的理想。这不是历史,也无关时代。只是一个人最真实的声音。大家都活得挺不容易的,当在夹缝中挣扎、生存,面对极端的命运,面对格格不入的环境的时候,仍然会渴求什么——精神层面的东西。” 那位关键人物问:“别人也拍这类型的电影,那你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在哪?” 曹文说:“我不抨击什么黑暗,也不想揭露什么历史问题。他们都搞大的,我不搞。我只想讲一个人怎么样,他怎么选择,怎么面对生活和感情,怎么把这世上好的东西美的东西传承下去。这是我要做的事情。” 那位关键人物听完,笑呵呵地对旁边人说:“曹家出人才呀。” 众人都想到些什么,市广电局的领导皱着眉。 大人物说他会帮忙的,让曹文回去等消息。过了一段时间,事情果然有了起色——审核委员会要求删除刘育良被批斗的所有片段,并且将徐平被囚禁的戏缩短到30秒内。 这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全剧组的人都狂喜庆祝。曹文虽然遗憾,但删删减减,算是保存了钟奕最美的画面。之后来回撕扯,因为曹文的坚持,只是将刘育良批斗的画面渐渐淡出,保留了十几秒,徐平的戏份几乎算是完好。 剧组很快就要拿到龙标,五月份戛纳电影节,年底的金马奖、金像奖,到时候各种电影节和奖项遍地开花,《沉船》必将会崭露头角。曹文终于放下了这颗心。 第六十六章 连着几天,剧组都在狂欢庆祝。曹文更是请团队的人吃了顿大餐,从晚上一直闹到凌晨,张博终于解放了,欲哭无泪。这两年他陪着曹文一直折腾,经历都可以被写成血泪史。他有些想念钟奕在的时候了。 只是这时候的钟奕已经高不可攀,随着《太初神记》的播出,钟奕又被推上了话题中心。只是有了两部电影的铺垫,大家对他的演技有了新的认识。他不仅仅只是曹文的演员,在其他导演的作品中,他依然表现得非常出色。郭真的镜头里,他成为一个毫无表演痕迹,存在感几乎为零的幼儿园老师。他和周围纪录片式的环境融为了一体,一举一动都是真实又自然的反应。青春片里,他又变成戴着眼镜刻板又成熟的成人,和回忆中那个热血真诚的少年形成强烈的反差……在《太初神记》,他则是碾压男主谢起霖的存在。尽管争番外、抢戏份的舆论甚嚣尘上,但钟奕纯熟的演技和精彩的表现都为他赢得了绝佳的口碑。 实力是不容置疑的。粉丝剪辑的cut版本在各大网站上广泛流传,不少路人都夸他形体好、演技赞,看到高潮的地方都哭了。还有很多好事者拿出谢起霖的gif和钟奕的对比,结果自然是惨不忍睹。不过也有人看到,在钟奕的带动下,谢起霖的表现已经比之前有很大进步了…… 自媒体时代,关于钟奕的一切都在不停地发酵、传播,各种批评的、辱骂的、称赞的、质疑的声音,迅速把他推到更高的位置。 钟奕终于迎来了他事业的盛世。 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和曹文无关的时代。 钟奕连续接到了不少电影、电视剧的邀约,大部分还是和之前的片子类似,人物大同小异都是一类,投资家们想要复制一次又一次的成功。然而钟奕都推了。在那之外,他收获了一点小惊喜。拥有人文情怀的著名女导演施华向他抛出了橄榄枝——邀请他拍一部温馨的家庭片。钟奕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而曹文那边,也很忙。 离电影上映前一个月才开始仓促宣传,确定宣传方案、电影发布会的位置、路演城市等。地铁、公交站牌和广场屏幕上已经铺天盖地都是《沉船》的预告片和海报。 离电影上映十五天,确定了点映场次,请哪些媒体、影评人来,以及海外上映的事项。 离电影上映还有十天,曹文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里,想象他即将出生的“孩子”第一次展露在世人面前,他们会怎么看待它、评价它……会不会认可它、欣赏它……他紧张得像一个高考孩子的父亲,手足无措。 不,都不重要! 他只要他们看见它就好,只要被看见! 曹文嘴角噙起来,身心很放松,他想好了,不管什么样的结果,他都接受。只要被看见。 张博跟着他出来,曹文的身影很高大,带着惯有的烟味,遮挡住了出口的光芒。 手机铃声响起,曹文接了个电话,然后,张博看着那如山高的脊梁蓦地一顿,从来都屹立不倒的人就那样轰然倒了下去。 光从出口猛地涌了进来,像一支支利箭,刺痛了他的眼睛。 《沉船》被某家人举报,扭曲历史真相,影射著名音乐家陆某某被害事实,由上面领导直接宣布撤档封杀,再不可能于内地上映。 《沉船》这部积累了无数人的心血和梦想,赌上他所有的一切,折腾了长达近三年的影片,最终夭折。 曹文的天瞬间灰了。 如果说钟奕的离开只是扯掉了他的血肉,那么,电影的夭折便是砸断了他的脊梁。 曹文,如此骄傲又自负的人,电影便是他的生命,是他的呼吸,是自信的来源和生命全部的意义。 电影,就是他的根! 没有根的曹文,还是曹文吗? 他一再地退防线,钟奕失去了,钱财失去了,多少委屈都受了。电影是他最后的防线,身为一个电影人最起码的尊严和自我的坚持,在这一刻,也骤然崩塌。 曹文三观尽碎,退无可退,毁了他所有的骄傲和自信。没有爱情,他还能躲到电影里去;没有电影呢,他将往哪里去。 曹文忽然发现,他无处可去。 他暴露在阳光底下,却觉得自己陷在浓稠无边的黑暗里,只剩下白茫茫的空洞和无措。 黑暗里有什么在噬咬着他,他想不通,想不开,这成了他最痛苦的一段时期。 第六十七章 曹文失踪了。 张博把他送回住处后,就再没有找到他的人影。关于沉船的撤档,曹文下了死命令——谁也不准透露,消息封锁。张博不敢说,也不敢问,蒋星河来找他要人的时候,他都要疯了。人呢?人他也不知道去哪了啊? 曹文撂下了这个烂摊子,消失了。 高速公路上飞驰的车里是失踪的曹文,他踩着油门没命地奔,一口气开到海边。夜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的声音,轰隆隆的很大声。内心的声音很狂躁,摧枯拉朽惊涛骇浪地躁动着,和这天地合成一种声音。他知道他的理想倒塌了,他曾经想过失败,又一次的失败,他都能接受;他在跌到最低谷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绝望过。可如今的结果,让他无法承受的是,他甚至没有机会让它被看见。 他像一头固执的狼,在无数次绝境的拼杀后,只带回一身的遍体鳞伤。 他想到了钟奕,他的伴侣,唯一的伴侣,他舔舐着伤口绝望地向他奔去。 曹文把车停在钟奕的楼下,这是一个高档小区,钟奕换过一次房子,这里更私密,更不容易被打扰。小区住户不多,其中一层楼便是钟奕的公寓。春日里下起绵绵细雨,雨丝也是毛毛的,从天空飘落下来,蒙了人的眼睛。曹文坐在车里抽烟,他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来这,来这待一会,望着楼上某盏灯的亮光,心里就会熨帖一些。那点灯光,便是他心里的亮光;钟奕在的地方,便是他心的归处。这一次他又来了,绝境里他无处可去,只好又爬回这里。他有好多话想要和他说,有好多事想要和他讲,说沉船、说审查、说那群王八羔子怎么玩他、说他绝不会放弃,和他们拼到底! 他要把他受的委屈和不平都告诉他! 他要向他倾诉发生的一切! 他要寻求慰藉! 他要拥抱他,把他揉碎在骨子里,以确定活着的存在! 他迫切需要这一点温暖、这一点光亮,哪怕是让他在旁边沾一沾,不碰他都好。 他要他! 现在就要! 他打开车门,想要闯进公寓里。雨下得大起来,然而眼前出现的一幕,却将他所有的热情和希望浇灭在这冰冷的夜雨里。小区的路灯昏黄,照出一方光影,雨越下越大,在光下蹁跹飞舞。路的尽头走过来两个人,好像没料到雨会下这么大,都没有带伞。曹文一眼就看到他满心想着的那个人,钟奕在镜头外一向是很寡淡的,平静温和,很少讲话,也很少表露情绪。他一直游离在人群外面,没什么存在感。但今晚他的身影却在夜雨里那样的清晰刺痛。他不是一个人,另一个比他高一些的男人正半搂着他,和他一起走来。因为雨突然下大了,两人神色都有些俏皮的惊喜,钟奕微微低头靠近男人的胸膛,薛回用手给他遮着雨,活泼的笑意流露在眼角眉梢,一起闯进楼道里。 这时候已经午夜了,钟奕和一个男人一起回家,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两人从他的车前路过,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身影。雨继续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淋了曹文一身雨水。 曹文猛地涌上一股悲怆的情绪,打得他措手不及。嫉妒的毒液侵入他的脑子,攫住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他感觉心痛极了,痛得他发抖。到现在,他才知道他不能接受的是什么。他不能接受别人碰一碰钟奕,牵一下手都不行,搂一下肩膀也不行,就算站在一起也不行。什么都不行!什么都不能接受! 他不能接受别人碰钟奕,他更不能接受钟奕出现在别人的镜头里。他不能接受钟奕爱别人,他也不能接受钟奕拍别人的电影。钟奕离开后拍的戏,他都没看;钟奕离开后的生活,他也不想知道;钟奕和谁来往,他刻意逃避了,一心钻进电影里。他以为这样,就不用面对自己的失败。可现在,他不想看到的,他逃避的,他曾经不能接受,一步都不肯让的东西,都摆到他面前来了。他不得不看,不得不接受,不得不让步。这让他窒息。 钟奕的另一面,那个陌生的世界向他打开一道罅隙,各种信息纷至沓来,将他淹没。他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薛回最近都没有工作,钟奕也想休息一段时间。两人从超市回来,忘了拿伞,一起跑回来。钟奕进去拿毛巾擦头发,薛回在厨房忙碌。他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他也很喜欢两个人一起去超市买东西,一起逛货架,挑挑拣拣。他挑的羊肉,可以炖个小火锅;薛回挑的蔬菜,他最近在研究养生的食材,可以做既美味又健康的菜色。在这方面,他和薛回不谋而合,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可做。 钟奕道:“我来吧。” 薛回洗好了菜,给他让出位置:“我去洗个澡。” “好。” “你要洗吗?” “不用。” 方才薛回护着他,他几乎就没淋到。薛回临走,搂过他的腰来,亲吻他的唇。钟奕被他突然带到怀里,吓了一跳。两人甜蜜吻着,窗帘没拉,映出两人灯光下的身影。钟奕修长的脖颈迎着男人的亲吻,拍拍他的肩,好不容易分开来:“好了,快去洗。” 薛回暧昧地笑道:“要不我留下来?” 钟奕转过身:“可以啊。” “真的可以啊?” “真的可以。”钟奕切着菜笑:“你留下来住客房。” 薛回哈哈笑,往浴室里去了。 曹文望着头顶那方光亮,从厨房透出来的温暖的光,包裹着两个人。钟奕在厨房忙着,薛回在旁边打下手。偶尔做好了,给对方尝一尝味道。没什么惊天动地的画面,一切都是那么平凡、普通,却又倍感温馨。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钟奕过着一种远离他的平静如水的生活。他真正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过上他想要的生活——他不能给的,薛回式的爱情,温情、浪漫、富有家庭仪式感的日子。 也是在这种撕心的疼痛中,他真正看到了自己缺失的部分。钟奕到底想要什么,他从来不说,却又无时无刻不暗示他的,他现在才明白了。 第六十八章 他不该再打扰他了。 钟奕和薛回在浪漫的烛光下吃完了饭,磨蹭到很晚。到薛回不得不回去了。开心的时光很快过去,终于到了难熬的时候。薛回在这边留的时间越来越晚,钟奕能拒绝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的几次试探,都被钟奕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两人好像什么都契合,唯有最后一条线越不过去。薛回在等待,钟奕也在等待。也许会有一个自然而然的机会,让他们在一起。 外面雨下得还是很大,钟奕开始有些心不在焉,要不要留他呢?如果留,这一夜要怎么过。如果不留,是不是显得太不近人情。薛回在旁搂着他,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紧绷、僵硬,有些承受不来他的热情。两人交往久了,钟奕还是有些怕他。或者说没有那么自然。薛回很无奈,他已经付出了所有的耐心,等待钟奕有可能向他敞开心扉的那天。可是,这不能急。 薛回懂得,他主动起身站起来:“我先走了。” 钟奕急道:“要不留下来吧。” 薛回捏捏他的脸:“明天我再来。” 他这样让步,这么完美,让钟奕更有压力。他仿佛做了什么坏事,心里很惭愧,觉得自己怎么可以这样辜负一个人的期待。他明明已经和别人分手了,也和薛回交往了这么久,却还是吊着人家,他怎么这么可恶。 钟奕拉住他的手:“留下来吧,真的。” 他主动献身,投入男人的怀里。薛回抱着他,知道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一定这么想。他抱了钟奕一会儿,推开了他。 薛回拍拍钟奕的头,两人一起往楼下走去。 曹文等了很久,生怕楼上那盏灯就那么灭了,等到身体僵硬了,化成了一块冰。等到海枯石烂,自己变成一座望夫石。终于,那个男人从钟奕的公寓走了出来。 曹文死盯着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动作。夜雨凄冷,薛回和钟奕不舍地道别,曹文在他们身后淋着雨凄苦地等着。 薛回笑道:“回去吧,别淋到了。” 钟奕心怀愧疚,拉着他的衣角。 这茫然的姿态便如小孩对亲人般的依赖,曹文的脑子嗡嗡作响,感觉全身的骨骼劈里啪啦地绽开来,有什么东西锁住了他的咽喉,无法得以喘息。 薛回俯身在钟奕的额头一吻,对他道:“钟奕,搬过来吧。我会陪你细水长流地走下去。” 钟奕心里一动,感觉自己真的摇摆不定了!他快要被拉过去了,不,已经被拉过去了。他万分感动,心情激荡地点头:“好。” 除了“好”,他不知道能报答薛回什么。 他无以报答。 曹文的手越攥越紧,恨不得此刻上前撕碎了薛回。可他心口剧痛,呼吸滞塞,全身不能动一动,直到钟奕送着薛回走了,一步三回头地上楼去,那个剜心的人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才能慢慢松懈下来,蓦然发现,自己一直攥着拳头,力度大得几乎捏碎指骨。 太痛了,全身一阵潮湿冷汗。汗水淋淋漓漓地流下来,混着雨水一起,蜇痛了他的眼睛。 钟奕回去,薛回一走,整个房间都感觉轻松了许多。他自己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打算洗个澡,再去美美地睡个觉。明天还有一个行程,去给代言站站台,没什么大事,他身心很放松。他换了浴袍,把头发抚到后面,正要往浴室去,玻璃隔门上忽然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窗帘随风而动,在靠墙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外面春雷滚滚,风雨大作,房间里竟然出现一个人他不知道! 钟奕吓得后退一步,颤着声音问:“谁?” 对面没有任何声音,客厅里没开大灯,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这情景越发诡异,钟奕往后摸到门把手,紧紧攥住。 如果对方有什么动作,他立马锁住浴室的门打110。 在这紧张的气氛里,钟奕摸索着打开灯,看到了一身雨水狼狈不堪的曹文。 曹文浑身都被淋湿了,头发往下滴着水,眉眼像墨一样幽深忧郁地望着他。他一句话不说,一动也不动,不知道从哪来的,皮鞋踩在地毯上洇出一片脏污的水痕。 男人神情肃穆、悲怆,像一头孤狼从外面窗户爬进来了。 钟奕皱眉看着弄脏的地毯:“你怎么来了?” 曹文不语。 钟奕越想越气,有事没事吓人一跳,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好像永远不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 钟奕从冰箱拿了一瓶水:“你怎么总是这样?” 他厌烦的语气,恬淡的姿态,和方才的模样大不相同。钟奕看了他一眼:“你来干嘛?” 钟奕对曹文的生活一无所知,他这段时间都在度假,没上网没看新闻,也没有收到电影宣传的邀约。曹文根本就没打算让他参与宣传,所以连消息都没有给他。 他们的世界里似乎没有了彼此,生生地隔出一条鸿沟。 钟奕等得有些不耐烦:“你不说话,我就去洗澡了。” 他拿了换洗的衣物,揉着头发,身姿曼妙,走进浴室想要关门。 在这一刻,曹文动了。 他一动,便是风驰电掣,如饿狼扑倒猎物,将钟奕拧着胳膊掼在洗手台上。房间的灯在这一刻突然灭掉,四周一片漆黑。钟奕吃痛,吓了一跳,刚要反抗,男人粗鲁凶猛的吻便侵袭而来。曹文不给他任何机会,一手捏着他的下颌,撬开他的牙关便攻城略地,熟悉的烟草味道冲进鼻子,舌头被攫住纠缠吮吸。大量的津液流出来,发出濡湿可怕的声响。 男人揉着他的身子像揉进骨血里,全身每一处肌肤都在欢呼叫嚣。钟奕像一只鸟在他身下扑腾挣扎。片刻间,钟奕的衣服都被他揉散了。而曹文依旧凶狠地箍着他,钟奕放大的瞳孔里是男人绝望的目光,曹文撕碎他的睡袍,从下摆伸进手去扯他的内裤,两瓣臀.肉被他捏得又痛又酸,浑身被他摸得酸软发胀。男人的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好像要侵入到他的身体里,被他占据,全身都沾染上他的气息。 钟奕高叫着“不要、不要”,声音都撕扯喊哑了,曹文也不管。从电闪雷鸣的厮杀到风雨缠绵的纠缠,不过一瞬间。两个人在局促的浴室里肉搏,身体摩擦着身体,呼吸混合着呼吸。热气腾腾,剑拔弩张。擦枪走火下,两人的状态不言而喻。曹文扯下钟奕的内裤就要蛮上,钟奕惊得一声叫,先哭了。 他一哭,扯得曹文的心疼。 “对不起。”男人沉声道。 钟奕听他道歉,更想哭。他趴在曹文肩上,身上衣裳散乱,脸上梨花带雨,浑身无力地挂在男人身上,哭得意犹未尽。 曹文摸着他颤抖的背,拥紧了他。 钟奕感觉到不对,奋力把他推开。 “你怎么了?” 曹文给他擦眼泪,钟奕嫌弃地避开。两人一动,彼此硬着的下.身摩擦到,钟奕更觉得可耻。方才,他竟然什么都没想,就有反应了。只是被稍加逗弄,就引发他的欲.念。他真是恨自己! 他皱眉把男人推开,严肃地整了整自己的衣服。 灯灭了,再开也没反应。大概是雨天里电路断了。 漆黑的环境让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两人靠得很近,男人无声站在那里,像一堵沉默的墙。气氛忽然变得沉重,四周都是浓稠得化都化不开的悲伤。曹文不对,他很不对劲。 钟奕问:“你到底怎么了?” 曹文没有应答。 空气很黏,潮湿的水汽从窗外飘进来,莹莹的光亮照在阳台上。曹文忽然打亮一只火机,跳跃的火光照亮一方天地,然后灭了。 曹文叫了一声:“钟奕。” 钟奕:“嗯。” 火机再次打亮,火光中映着钟奕的脸,脸上的绒毛,蹙眉的神态和被吻肿的嘴唇,都那么的美。他每个角度都很美,曹文心里道,我爱他,我爱他。 火光再次熄灭。 曹文又叫了一声:“钟奕。” “干嘛?” 火机第三次打亮,这下照得范围大了。曹文把火机给钟奕举着,自己挪过家具爬上去,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钟奕在下面望着他,曹文叫了一声:“钟奕。” “干什么啊?” “没事,叫叫你。” 黑暗里有太多的情绪,浓烈的爱、痛苦的恨,爱是想靠近又无法触摸的手,爱是想要在一起,却横亘着太多东西。钟奕感觉自己都快支撑不住了,他仰望着高高在上的那个人,曹文低头看他,两个人都很痛苦。 在这一瞬间,在这片黑暗里,他们凶猛地爱着。 电路修好,客厅浴室的灯瞬间全部亮起。房间一片亮堂堂。 他们重新回到光下,爱在这一刻也死了。 钟奕摆出疏离的态度:“您回去吧,您走吧。” 曹文点点头,他叫了他三次名字,关上门,独自走进了雨幕里。 第六十九章 曹文走出小区。 大雨淋湿了他的脸庞。 这大概是他最惨的一天,没有事业,无家可归。爱情也在方才破碎了。 他所有的热情和理想都在这场夜雨中被浇灭。 张博追到这边来,看到他在小区门口傻傻站着,夜雨拍打着他的脸庞,将他浑身淋得湿透。仿佛是被抛弃了的一只幼兽。 张博打着伞大喊:“您的车呢?” 曹文没动,痛苦快要将他撕碎了。某种重物一直捶打着他的神经,让他痛不可忍。 绝望,置之死地的绝望。 大街小巷已经贴满了《沉船》的海报,走出这里,他能去哪里?他能做什么? 他对自己产生巨大的质疑。 电影还能做下去吗?面对如此大的失败,往后他都可能是业界里瘟疫般的存在。 可是不做电影,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为什么存在于这世上呢?他还有什么用? 他岂不是以后都成了个废人,想起这次,都会是阴影般的存在。他还能拍片吗? 也许,他还能做做其他工作什么的。比如美术、摄影师,或者道具什么的…… 他忽然实际地想起这些来了。 但这些痛苦还不是他的痛苦,表面底下还有更暗潮汹涌的东西,离开了钟奕,他能去哪? 他一直没有觉得自己和钟奕分开了,在钟奕告他的时候,在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强大的自信都没有让他认识到这回事。 直到刚才,他仿佛一下子在他面前没有自信,脆弱起来。他不配再拥有他了。 他之前都笃定他早晚有一天会把钟奕弄回来,但今晚,他甚至不想他回来,不想他再和自己有什么瓜葛。 钟奕会有他的光明大道,他也会有自己的路走。 而最后,这世上都只会剩下他一个人。 一个人面对这荒凉的世界。 雨坠落下来。 “我现在去提车,你等等我!”张博踩着大水洼给他递伞。 曹文抬头望向漆黑的天空,雨点子坠落在他的眼皮上,冰冷、刺痛的触感。 “今天几号?” “什么?!” 张博急得往他手里塞伞,他也不拿。 曹文骤然从一种懵懂的痴昧中醒来,好像沉睡了太久,他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清醒。 他大跨步往前走去。 张博大喊:“喂,喂!你去哪?” 曹文没答,但他的脚步很坚定。 临走前,张博去了一趟雍和宫。他想这几年真是太背了,没赚着钱不说,他还没找到女朋友。就没有个女孩喜欢他吗?其实他也是很靠谱的好吗? 他妈一早就和他说,要他去雍和宫拜拜,早点找个老婆干点正经事。别再这么混下去了。也许他妈说的对,老板都要破产了,他还跟着瞎起哄个什么劲呢。 老板这票干太狠,能东山再起的机会不大了。 但他还是舍不得走。 他去雍和宫其实是想问问佛祖,他们这电影还有救不,有救的话让他磕多少头都行。 一大早他就去了,顺带还拐着他老板。曹文对这种地方完全不感冒,但听说他是给电影蹭点运气,帮同事拜拜神,也就勉强为之。 曹文一脸不情愿地在一个鸡都没起的大清早去了雍和宫。因为太早,都没几个人。顺着林荫道走进去,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 张博很虔诚地念念有词,每进一道门,都要点香。每遇一尊佛,都要跪拜。曹文站在石榴花下,看着青烟袅袅,鸟语花香的寺院,想抽一根烟。 身上没带,想戒了。 烟瘾重,也就干忍着。远远看去,小门里张博还在拜,磕一个头念一句词,再磕一个头再念一句词,一路顺着磕下去。 人到了怎样穷途末路的境地,才会想去拜一尊佛?祈求神明给自己一个答案。 曹文不拜,曹文也不问。 他不信这个。 烛台上的红莲业火随风飘动着,佛尊的神情悲悯。张博出来,两人走到最后一个院落,张博问:“您不拜一拜?” “我拜这个干什么?你赶紧弄完我们赶紧走。” 他们还要赶飞机。 张博吐了下舌头,切,死傲娇,明明都跟过来了。 张博在外面磕了头,又到里面磕。发现香不够了,他出来去买香。院落里只剩下曹文一个人。 很诡异的,那天早上那个院落就只有他一个人。 头顶上的鸟还在叫,香鼎里面的烟飘过来,他鬼使神差地踏进门去。 门槛很高,里面背光一片晦暗,有大片幡布帷幕,还有几个蒲团。 他别扭地站在那里,觉得有点不自在,但因为没人看见,也没所谓了。 前面是什么佛他也不知道,或者根本就没看清,就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知道是个佛。 不管是什么佛吧,他双手合十,想了一句。 我爱着一个人,我希望他过得好。 他低头祝祷:愿他平安喜乐,一切顺遂。 心中一片安静。 猛然间抬头,看到晦暗光线中庞大的佛像金身,原来竟是一尊高达几十米的大佛,撑在穹顶,低眉垂目,神秘地看着他。 曹文悚然一惊,跨了出来。 张博正好买了香过来:“您怎么啦?” 曹文道:“没怎么,你快点!” 张博连忙进去了。 而那边钟奕关上门,他睡不着了。 每次在他快要忘了的时候,那人都要横插一杠子,扰乱他的心绪。 他什么都不想做了,澡也不洗了,觉也不睡了,在一夜春雨中,瞪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肿着眼睛去上班,被Amy抱怨了好久。 他最终还是搬到了薛回那里,夏天的时候要进组,他搬到薛回那,可以一起讨论讨论剧本什么的。这期间,他们也有了很多相处的时间。 然而,他心不在焉。 薛回赤着脚在花园里收拾花草,藤本月季需要不断地修剪、牵引,如果没有专业人员,园里的活还是很重的。薛回在家的时候会自己做一些,钟奕在旁边帮忙,清晨一大早就推着小车进园里去了,厨房也开始忙活筹备,下午薛回的朋友会过来,做一些沙龙或者喝个下午茶。偶尔也有聚会,穿着精致的人在花园里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那是一个高雅的圈子,也是钟奕向往了很久的生活。然而他并没有想象中的融入,他还是更想念片场的日子,永远嘈杂的环境,永远忙碌的状态,人声、导演骂声,刺目的灯光和场记美妙的打板……成为他身体里某种本能,时不时地跑出来作祟。薛回回头道:“怎么不一起来玩?” 他笑道:“没事,我在这看看就好。” 深夜,客人都散去了,剩下一片喧嚣后的孤独。薛回喝多了酒,去洗澡。对方没有给他准备客房,浴室里发出哗哗的水流声响。他紧张地站在房间里,手足无措。不一会,薛回光着上身,只围了条浴巾就出来了。他擦着头发问他:“怎么了?” 钟奕局促地后退:“没、没什么。” 薛回一笑,他头发塌着,显得格外温柔,搂过青年的腰来亲一口。 “别紧张~” 他尾音有些小小的快乐,钟奕冷不防被涂了一嘴口水,尴尬地站在那里。 薛回快乐地往衣帽间去,出来换了身真丝睡袍。 “你要不要洗?” 钟奕摇摇头,薛回说好。 灯关了,房间陷入一片静谧。薛回拉着人往床边去,床显得很大,窗帘微微浮动,有白色珠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薛回吻过来的时候,钟奕努力摒弃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他做好准备了,准备迎接新生活。可是陌生人亲在唇上的感觉仍然让他想哭,探进来的舌头让他发抖。他让自己接受,暗示自己接受,薛回没什么不好,薛回很完美。但他,不是他。 钟奕在黑暗中急喘着推开薛回,颤抖着声音低声道:“直接来吧。” 男人压上来的身躯充满危险,纠缠着他的舌头仿佛钻到一个可怕的境地。身体摩擦、挣扎,气温一再飙升。钟奕后背紧张地绷紧,绷得像一根快断掉的弦。而皮肤上迅速起了一层冰冷的鸡皮疙瘩,潮湿的冷汗频频淌下。两人努力了几次不得其法,钟奕身体太紧,肌肉硬得怎么都放松不下来。 钟奕最终背过身去,摆好趴着的姿势。那意思仿佛是说,没关系,来吧,不用照顾我的感受。 他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就这么来吧。 薛回却慢慢停了下来。他不想勉强,体贴地为钟奕盖好衣物,躺在床的一侧。 气氛一下子冷淡下来,所有暧昧情热的因子都跑了,只剩下一片清冷。 钟奕默默地蜷起身体,背对着他。 薛回道:“没关系,下次吧。” 钟奕道:“嗯。” 可能没准备好,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没关系。他们还有时间。 两人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钟奕忽然在这时候很想曹文,很想念曹文。想念如藤蔓般疯长,长出参天大树,盘根错节。长出了喉咙眼、肚皮,长爆了,长裂了,长出天空去,长到那人的身边,告诉他,他很想他,很想很想他。 钟奕埋在枕头里,在这张床上,在背对着薛回的一侧,在这个诡异奇特的夜晚,疯狂地想念着曹文。 湿冷的汗洇湿了脸庞,他只是很想他。 第七十章 在庄园的日子无忧无虑,每天和薛回做做饭,种种花,讨论讨论剧本,就这样过了一天。日子仿佛慢下来,慢得钟奕可以在书房偷懒睡一个下午。每天会去老师那上两个小时的戏曲课,因为角色的原因,他也不需要多么专业,只是投入状态而已。从接到剧本的那刻起,他就按照角色活着。这次他饰演的是一个同性恋者,出生在梨园家庭,但有着做歌手的梦想。他对自我的认知,与男友的相处,和家人的矛盾等,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这部家庭片导演只有一个要求:真实,真实到把他放到现实情景里找不出他的存在,他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为此他把头发剪短了,薛回与他私下相处,也是按照剧本的样子来。薛回时常和他搭戏,看着他剪短的寸头和那张年轻莽撞又刚毅的脸,好像他就是那个夹缝里和全世界作对的愣头青。 钟奕是有天赋的。 这种天赋与生俱来。 五月的时候,严老和兰琼又在筹备新的话剧,两人一起去看了排练。这次兰琼他们没有上,用的都是新演员,年轻的面孔朝气蓬勃,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和热情。他们在舞台上挥洒的汗水,都带着梦想的味道。钟奕在台下看着,眼睛里发光。薛回道:“上去试试?”“我吗?”“怎么?” “我不行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薛回向他们打了个招呼,拉着他上台:“我陪你。” 那天下午,钟奕领略了话剧的浪漫和激情。原来演戏还可以是这样的,这样的一气呵成,酣畅淋漓,完全没有任何杂念。只为了当下的舞台,在表演里寻求共鸣。那是一种更深层的“懂得”,观众每一次的心潮澎湃,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笑声和掌声,都由你操控,并得到回应。你所有表达的欲望都能被观众感知,而观众同样回馈给你他的感受。你最想传递的东西,在这一刻实现、被观众认可。那是一种巨大的幸福感,让钟奕乐此不疲,上瘾了。 钟奕和薛回说好只是玩票,结果钟奕自排练起,就对首场无比紧张和认真。为了缓解他的情绪,薛回推掉了当晚所有工作,特意赶来观看他的表演。 五月的法国浪漫又迷人。在遍布玫瑰花的小镇,天空都是少女的粉色,漫长的海岸线上,层层叠叠的粉色花岗岩房子与蔚蓝色的大西洋海浪交相辉映,古典的城堡下正举行着一场婚礼。新人们从教堂出来,一缕缕光穿过花窗投射在壁画上,喧嚣过后,只剩下神秘而静谧的空间。 张博觉得他们是旅游散心来了,没想到曹文还和新人认识,顺便参加了个婚礼。 回过头去,曹文还在教堂里,仰头看穹顶的壁画。他不相信婚姻,婚姻是一种迷信。但不妨碍祝福这些信徒们,相信的人会幸福的。 钟奕很紧张,舞台上光是很亮的,而舞台下面一片漆黑。他不自觉地寻找熟悉的身影,寻找一点盲目的依赖。薛回坐在下面,他知道他就坐在下面,可是他看不见。 剧院空间突然变得很大,他想象下面的观众是一群喧闹的青蛙,而他穿着蹩脚的礼服,踩着荒唐的鞋子,仓惶地在它们眼皮底下逃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他深呼吸了几次,闭上眼睛,依旧没有让自己平静下来…… 兰琼过来拥抱他:“不用紧张,你很棒的。” 他感激地对他们笑,是的,他很棒。 巴黎、普罗旺斯、蔚蓝海岸,美丽的法国遍布了曹文的足迹。彼时,戛纳正在上演着一场全球的盛会。开幕式红毯上各路明星群芳斗艳,使尽浑身解数赚足眼球。谢起霖也是红毯上的一员,他是品牌方邀请来的,来了后便开始工作,忙得马不停蹄,气都没喘一口。团队给他拍了照,P图,传到国内,大肆渲染。各种大牌导演、演员见了不少,但大多数人都不认识他,摄影师们的镜头追逐着金字塔的顶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不过是团队生产链中的一环,一个工具,只有自己人在狂欢罢了。这太可笑。 他在三人小群里发消息:“哥快郁闷死了啊啊啊!” 江诗雨:“咋了。” “哥想回国!这里好无聊!” “哈哈哈哈……”江诗雨对他进行了无情的嘲笑:“我就说你瞎凑什么热闹,你又没啥参展作品,混着玩呗!” “与你无关!” “看人家曹文,这才是戛纳的正主,两次受邀评委,早年都拿过金棕榈的好不好?”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穿开裆裤呢。” “那也比你蹭地毯强呀。” “江诗雨!!”谢起霖气到自闭。 江诗雨哈哈大笑。 “切,正主又怎样,还不是没来,和我比一个镜头都没有。” “不可能吧,不是说他拍了个电影嘛。@ 钟奕小宝贝 你们那电影进主竞赛单元了嘛?” 群里没有了消息。 谢起霖忙去了,江诗雨也有自己的工作,无心八卦。《沉船》突然撤档,在内地上映的时间被无限期拖延。不过,这部片子拖延了这么久,也没多少人关注了。媒体都懒得采访,只报告了一下撤档的消息。还有人骂曹文自炒。 在地球另一端的电影节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钟奕忙着排练,连着几天群里都没人说话。 最开始爆出《沉船》“真面目”的是一个网友,她在电影节看完了这部片,激动地在微博po了几千字的感想。 电影没有龙标,片头只有导演曹文和主演钟奕的名字,开头的画面便是大山、雾霭、炊烟……十七岁的徐平站在进山的路口,仰望着天空,摇臂的镜头慢慢推远,现出一个全景。山是那么青,那么美。 接着,不知道哪泄露的《沉船》预告片被转发,上了实时热门微博。曹文的剪辑将文艺片剪出了悬疑案的效果。浪漫、狂野、神秘又充满悬念,激烈的沉船特效、纠葛的人物情感,冲撞、厮杀、缠绵,最终回归到纯洁无辜的青年背身吃苹果的画面,窗外青山绿水,郁郁葱葱,是那样的悠扬、平静…… 在网友们还惊叹于预告片的同时,曹文忽然出现在闭幕式的红毯,并且参加当晚的颁奖礼。红毯上,《沉船》作为入围主竞赛单元的华语片,剧组只有曹文一个人到场。镜头给了他长时间的特写,外媒称呼他为“落魄英雄”,大约是因为他穿的往年的衣服,又是留胡茬的成熟装扮,给人孤独和沧桑感。 曹文无所谓别人说什么。 他孤注一掷而来,为的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谢起霖罢工了,在戛纳拍了无数的照片,一天拍好几套衣服,去N个景点。晚上一口饭没吃,还强打着精神给粉丝录vlog视频。他受不了了,最后一天,他罢工,躺在酒店的床上刷微博,任工作人员怎么劝都无动于衷。 戛纳电影节颁奖礼的消息很快传回国内,彼时曹文紧张地坐在座位上。再一次回到这里,感觉有很大不同。 当初他才出道,一个人,有很多机会,有很多时间,他输得起。 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了。他肩负着很多人的希望、梦想,品尝过最低谷的痛苦心酸,心里有了一个人,对他有责任感。责任,爱情中陌生的词汇。他不得不承认,爱一个人是有束缚的,真的爱上了,会心甘情愿被束缚。这违背了他的爱情理论,可他没有办法。 他再也输不起了。 他手心里冒出了汗,在这种时候,他比任何人都要紧张。 在等待命运宣判的时刻,他攥紧了手指。 胜败在此一举! 20XX年戛纳电影节最佳影片,没有。 曹文头上冒出了冷汗,但他依旧镇静地目视前方。 20XX年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没有。 曹文心中的那座山崩塌了,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童年,他在电影厂里看到父亲,父亲牵着他的手下班,在食堂打个饭载他回家;少年,他和一群人搞地下电影,被父亲发现,大发雷霆,挨了一顿打;青年,他和初恋拍的影片赔掉底裤,被背叛,喝多了酒哭;后来,他遇见了一个人,他的缪斯,他创作灵感的来源,将他推上了巅峰! 他品尝过最神秘的乐事,也经历过最难堪的痛苦。 而不论是怎样的感受,都止步在了这一刻。 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输得心服口服。 他曾经想过失败会是怎样的难受。他怎么痛苦,怎么失望,怎么逼迫自己,陷入又一次证明自己的死循环中。 然而现实是,他没有。 他只是有些怅然和了悟。 在这场痛苦的角逐中,认清自己。接受自己的失败,接受自己没有那么好,接受自己的做不到,接受这世间的阴错阳差和不幸。接受失败,或者,即使失败,也接受自己。 别人的认可变得不再那么重要。想做的事,尽最大能力去做,问心无愧就可以。 曹文在一瞬间想通了这些年纠缠他的心境。 随后,20XX戛纳电影节最佳男演员,钟奕。 钟奕,钟奕! 他赢了!钟奕赢了! 在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响起的时候,曹文甚至有一瞬间的愣神。 他猛地站了起来。 第七十一章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评审团们都对他们的决定不置一词,而曾经不为人知备受非议的《沉船》突然在国内火爆起来,引起一连串海啸般的反应。观众们突然反应过来,他们错过了怎样一部佳片,而曹文又是怎样神级般的导演,创造了这一切。他们的团队经历了怎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困难,却从未放弃。 以及钟奕,二十八岁的钟奕以他年轻的姿态在国际电影节上备受瞩目。时隔十年,这个曾经斩获过金马奖的少年影帝,有着超凡的天赋,时刻严格要求自我,即便在最低谷的时候也没有放弃过自己,他仅用了两个镜头——一是夕阳下坐在单车后座的少年脸上纯真的笑容,一个是被囚禁的青年背身吃苹果的画面——便俘获了评审团的心,刷新了戛纳电影节华人影帝最年轻的记录,重新登上了国王的宝座。 他成为国际电影节仅有的“三大”华人影帝之一,达到了很多演员毕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而这正是曹文把他推上去的。 《沉船》因薄弱的剧情,最终与最佳影片失之交臂。而曹文延续他的一贯风格,毫无新意,也错失了最佳导演奖。他用他的“失败”成全了钟奕,他甘愿把他推到更高的地方,而自己粉身碎骨。 《沉船》在国内撤销所有档期,永远不可能再放映。而曹文,因未拿到龙标擅自将作品送展,被处罚五年内不得从事相关电影活动。 他牺牲了他的电影生涯,倾尽全力将他的爱徒推上王座,而自己坠入尘泥。如同刘育良牺牲自己保全徐平活下来一样,理想的火焰永远不会熄灭,而精神的力量将一代接一代传承。无数的电影工作者们前仆后继,以一颗赤子之心,铸就着他们梦想的殿堂。他们分散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他们就是最普通的人,做着最普通的事。他们扛着沉重的器械,奔波在电影城的大街小巷,大夜戏的灯光照着他们认真而疲惫的脸庞,时刻分秒必争。 “未来的电影是年轻人的。”曹文在颁奖礼上如是说道。 他简单的获奖感言平淡无奇,而台下却是掌声一片。 是啊,赢了,赢了又怎么样呢? 输了,输了又如何? 他愿意让他的宝贝徒弟踩着他的头爬上去,他愿意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让他发光。他就像舐犊情深的老鸟,一辈子都精心呵护着自己的小鸟,而最终有一天,亲自将他送上蓝天,自由翱翔。 这是一个老电影工作者对年轻人所有的希冀。 也是他对钟奕所有的爱。 爱是想触摸又收回的手,是嫉妒、靠近而不占有,是欣赏他,送他到更好更美的地方,而甘心付出。 而他自己,同样有他需要面对的事情。记者们如针芒一般鞭辟入里的拷问将他毫无防备地拎到失败面前。 “您的电影总是在拍自己,不会觉得腻吗?” 曹文淡然一笑:“如果有人穷极一生能认清自己的话,那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他以后,以后的以后,或许还是在拍自己,或许还会失败,或许仍旧得不到认可,跌落到更惨的境地,但他再也不会害怕了。 曹文粗糙的胡茬脸上邪气一笑,给他添了一分不羁的沧桑。 他扛起自己的设备,走了。 而钟奕,刚刚演完话剧的心还雀跃着,兴奋的电流在他的身体里乱窜,他很久没有这么激动,没有这样热情、酣畅淋漓的投入过。他发光的眼睛寻找着台下的某个人,他想扑过去,抱住他。 而这一刻,幕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荣获影帝的消息,朋友圈里刷屏,电话信息爆满,兰琼和余念他们激动地落下热泪。薛回抱着一大捧花,被所有人簇拥着,准备给他最大的惊喜! 而钟奕毫无所觉,他焦虑地寻找着一个人,可是他们都不是。他回头,看到薛回的脸庞,温柔的笑意将他包裹,期待的目光望着他。钝感的声音穿透磨砂玻璃传过来——你得奖了!你是戛纳影帝!沉船、影帝……所有人都在欢呼,都在庆祝,他们的声音把剧院的房顶都要掀翻。 而钟奕捕捉到了唯一的信息:“曹文呢?”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在喧闹中,没有人在乎,没有人注意一个失败者。 钟奕想起他前几天听到的消息,《沉船》撤档、消失匿迹、戛纳电影节……瞬间,近来忐忑不安的心境都得到了答案,所有的脉络都连接了起来。他懂了,他明白了!这一刻,他甚至不用想,就猜到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而曹文葬送五年电影生涯,他会是怎样的感受? 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提起舞台上的衣服就往门口奔去。 “钟奕!” 薛回嘶吼的声音在剧院回响,他冷漠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们都知道,走出这扇门,他们就完了。钟奕被吼得立在那里,颤颤发抖。他是在干什么,他都有男朋友了,他们都在打算同居了。可是他这是在干什么呢?曹文简直就是他的毒药,方才那一刻,他的魂都跟着他走了,满心里都是他。他被两个人两头拽着,痛苦就要把他撕碎了。 第七十二章 在那之后,曹文和钟奕很久都没有见面。久到塔里木的胡杨林从绿,到淡黄、深黄、绛红,最后变成层层叠叠金黄色一大片。大西北凛冽的风吹得人格外沧桑。这大半年,曹文的团队都在西北大环线上移动,陕西、甘肃、青海、新疆……他们专挑人迹罕至的地方,穿越戈壁、走过沙漠,祁连山上白雪皑皑,看过辉煌的飞天壁画,赏尽纯净澄澈的湖泊,夕阳的霞光倒影在水中。七彩的丹霞地貌,鬼斧神工的大峡谷下,一辆接一辆的车奔驰在苍茫无垠的公路上。太阳坠落在地平线以下,只剩下一缕的霞光和被淹没的黑,仿佛掐着你的嗓子,让你惊叹于造物主的神奇壮丽,喘不过气来。雨天里,他们耽搁在一座不知名的山寺,远处是绵延重叠的山峦,草原一望无际,在道路的尽头,山脉的最高处,云朵汹涌堆叠,山雨欲来,几只牛羊依旧悠闲地吃草。曹文坐在山寺前的石阶上,听到屋檐下清冷的佛音。 在广袤的天地中,很容易体会到自身的渺小,心胸也开阔了很多。 进藏后,越往里走越深入。雪山、神湖、沙漠、草原,比起北疆的丰沛湿润,南疆就是一片瘠土。曹文没去喀纳斯湖,而是去了塔里木河。几百公里的无人区沙漠公路,河流流经沙漠,两岸密布着最天然的胡杨林区。这里的胡杨林又与西北环线的不同,它们荒凉、苍劲,与河流、沙漠、戈壁、绿洲融为了一体,更有顽强蓬勃的生命力。 团队一进南疆,就已经到了极度疲乏的状态。住的地方也很简陋,就在附近的村庄里。十几个人白天去拍,晚上回去睡觉。工作条件刻苦,吃不好睡不好,蚊子大得吓人。但没有一个人说苦。曹文自己围了个床帘,躺在毡子上,人已经瘦了一圈,又黑又瘦。床头上摆了个相框,手机只有2G信号,屏保还是进疆时存的钟奕的时装周照片。而这已经过去了一整个夏天了。 时间越久,他就越想他。想得睡不着了,辗转反侧,半夜抽根烟,打开手机看着上面的照片,偷偷摸摸地伸进裤子里,想得心口都热乎了,失控地释放出来。 想他,太想他了。 想到一定程度,心里脑里就只有这么一个人,完全塞不进别的。 真想他啊,曹文舔了舔嘴唇,望着窗外漫天星光的天空想。 这一年秋,塔里木终于迎来了新的访客。无数摄影师都抢在金秋十月的好时节前来拍片,其中也包括了钟奕。 钟奕是跟团队来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开进景区颇为拉风。他穿着剪裁精良的西装、崭新的皮鞋踏在沙子上的第一步,仿佛刚从时装周上下来的宠儿。他皮肤更白了,头发留长,卷了个浪漫的弧度。眼睛如同一汪黑湖水,看着人的时候几乎把灵魂都吸走。影帝和高奢资源的加持为他增添了一种高不可攀的气质,站在人群里格外出众。他已经和两年多前寂寂无名的过气演员截然不同了。 这半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工作也多了很多,分.身乏术。 第一天拍片,两人还没有撞上。先看到钟奕的是张博,张博看到他,像见了鬼一样扔了东西就跑,一口气奔到曹文面前,气喘吁吁地道:“他、他,他来了!” 曹文当时还在扛设备,在这里他早不是那个挥斥方遒,指挥着全剧组的大导演了。团队人少活多,他什么都要干。他扛着设备,不耐烦地问:“谁啊?” “钟……奕!”张博激动地说不出话。 曹文一愣,过重的器械砸在脚上,尖锐的疼痛流窜全身,让他的心都在发抖。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要太难堪,在终于走到钟奕面前的时候,看着他熟练地和人寒暄,介绍两边的人认识,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在人群里风雅地交谈,风沙和路途并没有给他增添一丝倦容,反而自己狼狈得在他眼里就像一只小丑,相形见绌。 曹文低头看到他的皮鞋,那应该是某个奢侈品的秋冬新款,上面一丝沙尘都没有,工作人员大概是蹲下给他擦拭过了。曹文心里不是滋味,钟奕和人聊完,也渐渐地沉默下来。他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虽然这些日子没有那人在身边,被迫成长了不少,他还是有些不习惯。 渐渐地,两人都在人群里沉默,目光游移地扫过对方,咫尺天涯。 中午一起吃了顿饭,曹文对这里很熟悉,下午便由他带着进景区。拍完也差不多快傍晚了,曹文和钟奕不约而同都落在了队伍后面,拖拖拉拉,慢慢远离了人群。 两个人颇为客气,曹文问他:“最近怎么样?” 钟奕道:“拍了部施华导演的片。” “哦,她,挺好的。” 钟奕有些意外,望了曹文一眼。两人漫步在沙漠上,穿越在胡杨林中。傍晚的霞光倒影在湖里,越往里走枝叶越茂密,景色也越来越离奇。枝叶随风飞舞,颜色深浅不一,灿烂辉煌。碧水、黄叶、夕阳……像一个金色的梦,把他们包裹在里面,美得有些虚幻。 有人给他们牵来两头骆驼,曹文扶着他上去:“你的那部电影我看了,就是江城那个。我觉得还是成人之后好,戴着眼镜,抱着女儿走在街上,看到迎面而来的旧情人。那个眼神好,嗯,不错。” 钟奕被他托着爬上去,心惊胆战地:“嗯。” “和母亲关系的那条线也很丰满。” “……” “演学生那段我不喜欢,没什么意思。谈恋爱不是那么谈的,知道吧?小孩有小孩的角度,他的视野和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你觉得呢?” 曹文的眼光投过来,很认真。 钟奕想,你懂得什么谈恋爱,你就在这里说。但他没想到,曹文真的看过他的电影,他也竟然如此客观地评价了他的电影。这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他从不关心除了自己世界以外的一切,包括钟奕的电影和生活。因为他不可能放钟奕去拍别人的片,即使拍,他也不会看。 而如今这种狭隘的嫉妒和占有欲都被打开了,他评价了他的优点和不足,并且平和地看待它。 这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在最痛苦的那段时间,他强迫自己看钟奕的电影。才开始是很抵触的,充满嫉妒,每个画面他都要指点江山,嘲讽一番。看到钟奕在别人镜头下鲜活生动的表演,他更是要呕出血。 后来,不知不觉看进去后,倒看出些意思。钟奕新的样子,不同的侧面,他很优秀、很美,不论在哪个导演手里都会发光,他再也不是拘束在自己身边的小演员,而是真正从拍戏本身得到乐趣,享受其中。他很欣慰,欣慰他终于找到自己,实现自己。 除此之外,他还发现钟奕在别人和自己那有些许不同,到底有什么不同,他说不出来。但就是不一样。他不禁津津有味地去研究那些细节,从一颗狭隘的小小的心,慢慢喘息,变成一颗广义的大大的心,更冷静包容地去看待整个事情。 风吹过来,胡杨林沙沙作响。夕阳一点点落下去,两人谈起彼此的工作,这些年拍的片,经历的事,竟然像一对老友,不知不觉就聊到很晚。一切恍如隔世,骆驼趴下来,钟奕要和他道别了。 今天是工作的最后一天,明天他就要回去。团队的人都聚集在景区门口,等着他们,短暂的几十分钟,聊了几句话,骑了骆驼,看了风景,足够了。钟奕和张博他们告别,一个个拥抱,到最后曹文那里,两边站着,都没有什么话可说。别人都拥抱了,没理由最后一个不抱。但钟奕一直踟蹰着,大家在夜色里聊着天避免尴尬,曹文上前,大手托着他的脑袋将他拥在怀里,像抱小孩一样,一触即离:“加油,走吧。” 偏偏他的拥抱就跟别人不一样,钟奕低着头,眼睛有点酸涩,终究走了。 第七十三章 曹文老了。 钟奕进疆后看到他的第一眼,特别不忍心。 这种老也许不是年龄或者身体上的老,而是他的隐退给他营造的缥缈而淡然的气质。 很不曹文。 曹文应该是永远热情的、永远偏执的、永远神经质却永远在忙着自己的事。 如今这种高高在上的师长姿态,让他特别心酸。 他用他整个生命爱电影,电影却抛弃了他。 钟奕是想来看看他的,可是他看到的却是脏得不修边幅的男人,中午请他到他们的住处吃饭,那间屋子堆满了器械根本没法下脚,房间又窄又黑,曹文局促地把衣服踢开让他坐,床上一张看不出颜色的厚毡子,床头一张相框,那是很早之前两人的合影。那时候钟奕还是小孩子,一脸崇拜仰望地依偎在他身边。曹文连忙把相框盖上了。 他抽抽鼻子,烟瘾上来了。但是这边买烟不方便,他大部分时间只能忍着。也不知道没有烟,他怎么坚持下来的。曹文和他说几句话,又出去张罗。他和这里的人很熟,小孩子们睁着大眼睛看着远方的来客,有人出去,他们又一哄而散了。男人抓住一个小崽子,嘱咐了几句,小孩心甘情愿地替他跑腿去了。 曹文道:“坐,这里伙食不太好,凑合着吧。” 钟奕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他呆不下去了。 他没呆够一天,就匆匆走了。 钟奕一走,团队里瞬间清静下来。仿佛所有活力和有生命力的因子都被他带走了,只剩下一片空洞寂寞。这比他没来的时候更难捱。 曹文忍了忍,太阳坠落地平线以下,天空被涂抹成浓郁的黑。他咬着牙忍了忍,拔腿往回跑。 张博喊他:“怎么回事?” 曹文急得上火:“磨蹭什么呢!收拾东西追去啊!” 于是一家人风风火火地收拾东西,兵荒马乱车仰马翻,赶在钟奕后面追去了。深夜的公路上只看到一辆接一辆的车浩浩荡荡排列着,和来时的苦闷不同,大家扯着嗓子唱着歌,一路敲锣打鼓精神抖擞,不知道多高兴。 张博解放了,曹文脸上也有了笑容。大家伙儿回北京,终于要过人模人样的生活了! 钟奕在乌鲁木齐转机,当天要住一晚,他又累又困,出来接余念,迎面就碰见曹文他们大张旗鼓地进来了。他们像是穷游的旅客,背着硕大的包,在前台登记。 张博见他叫:“Hi,钟哥!” 钟奕还没从疲惫的旅途中反应过来,脸没化妆,整个一副懵然的姿态,看得曹文心头火热。 曹文道:“来这拍片。” “哦……” 钟奕愣了一会,回头看看他,又上楼去了。这一天,曹文也正如他所说,进进出出个没完。 钟奕在楼上都能听到他的动静,他们团队就像蚂蝗一样席卷了这家酒店,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 晚上在餐厅吃饭,曹文和张博就在他们对面。桌子上什么都有,电脑像是糟了灾祸一样,又脏又破。曹文又在骂他们,好像是拍的素材出问题了,所有人都往他们那边看。余念一直等在乌鲁木齐,钟奕不要她小姑娘跟去。她腮帮子里咕哝着丸子问钟奕:“干嘛呢?” 钟奕细嚼慢咽着:“别理他,吃你的。” 于是两人旁若无人地继续吃饭。 结果那边又有动静了。曹文好像有点高反,骂着骂着他们气血上头,起身的时候晃了两下。 钟奕立马紧张地站起来了。 张博摆摆手:“没事,没事,老大是感冒了。” 曹文瞪他。 张博嬉皮笑脸:“您逞什么强啊?都感冒一个月了还不吃药,这不折腾人嘛!” 曹文作势要踹他,张博连忙带着东西遛回房了。 张博一走,曹文也走。钟奕呆了半天,觉得没意思也回去了。 回去后就怎么都心神不宁,静不下来。余念给他放好热水,就去休息了。钟奕坐在马桶上,犹豫半天还是抱着药箱出去了。 静悄悄的走廊上没有一个人,钟奕换了睡袍,走在地毯上都没有声音。 他敲响那扇房门,半天没有回应,他又敲了一下,漫长的等待,就在他紧张后悔地要回去的时候,门幽幽地开了一条缝。原来门没关,里面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钟奕怀疑他没在房间,但又生怕他出什么事没人听见。他缓缓推开门,小声地问:“有人在吗?” 进去后才发现是有点光亮的,窗外的光透进来,窗帘簌簌流动。 但房间其他地方又是黑的,他抱着箱子摸索进去,猛然间,看到沙发下面有个人影,吓了他一跳。 而那人似乎也吓了一跳,心慌意乱地爬起来,好像被他撞破了什么事一样。 钟奕的心都紧到嗓子眼了,一阵的恶心,正要出门,曹文哑着嗓子抓住他:“别走。” 手掌潮湿黏黏的,房间的灯忽然打开来,明亮如昼。钟奕看清沙发下的那滩狼藉,终于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登时脸红过耳。 原来,曹文正抱着那只相框自du,白色液体都溅到相片上了。 这下两人太尴尬了。 曹文老脸也红了,钟奕更恨不得没来过。手上被他沾的东西让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尴尬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张博说他回房休息了,原来是在干这个! 钟奕不知道说什么,放下药箱要走。曹文急了,一下子从身后抱住他。他破罐子破摔了,激动地道:“我错了!” “为师真的错了。”他环抱着钟奕,紧紧不放手。 钟奕被震在那里,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曹文认错。他试图挣脱曹文的怀抱,曹文更急了:“你知道我心里除了你根本没别人,过去是我不好,没考虑到你的感受,让你受委屈了。” “是么,您还有错?” 曹文被怼得无话可说,今天这脸是不能要了。 “我混蛋!我爱玩!我没节操!都是我的错。但那不是没想到那儿吗。这段时间,我也认真反思过了,我就只要你一个人,心里也只能塞下你一个。别人就算想挤,也挤不进来。” 他低沉的声音太过诱惑:“我是真疼你、爱你,别走了……” 钟奕心里乱极了。 他想起那根刺:“方尧……” “他屁都不是。”曹文抱着怀里温热的身体,蹭着爱人的脖颈,有点心荡神驰,得意忘形。 “除了当初那谁(他已经想不起名字了),我就没对别人认真过。” 钟奕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谁呀?” 曹文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立马警醒:“没谁啊,你嘛。” 这时候了还不老实交代,钟奕生气了,挣着就往外走。曹文拢不住他,两人搏斗着,怎么着都不行。曹文直接抱住腿唉哟起来:“不行不行,缺氧了。” 钟奕心一紧,狐疑地看向他。 “真的!我头晕、想吐,难受死了,快扶我到沙发上坐下……” 钟奕怕他真的晕,连忙扶他到沙发上。 男人像小孩一样,拿着他的手贴上自己额头。 “不信你试试,烫吧。” 钟奕摸着他额头,是有一点点热,汗也很多。别真的高反了吧。听说他感冒一个月了,拖拖拉拉就是不好。平时活多死撑着,现在突然停下来,不厉害才怪。 钟奕要去拿药箱,曹文特粘人:“去哪?” “拿药啊。” 曹文道:“快点回来。” 钟奕无奈,就走两步路。他都被曹文从头到脚盯遍了。回来,倒好水给他。 曹文撒娇:“喂我。” 钟奕崩溃:“你小孩啊。” 曹文:“不喂不吃。” 钟奕想要打他,但也只能把水喂到嘴边,让他把药吃了。吃了药曹文又哼哼唧唧装起难受,怎么都不让他走。 钟奕道:“不行,我要回去。” “你怎么回事?陪我一会能怎样?” 钟奕沉默。 曹文忽然意识到他不是单身,两人到底有别,但又不甘心就这么放他走。 他烦躁地:“就算分了,我也至少是你老师吧。师长有疾,徒弟伺候一下怎么了?” 钟奕冷淡地看向他,他一口怒气往上冲,又要作死。钟奕拗不过他,只好留下来。 但留下来,曹文也不老实。一会喊这里痛,一会喊那不舒服,支使得钟奕神魂不宁。 吃了药犯困,要睡觉了他又拉着钟奕上床,钟奕死活不上。他便抱着钟奕的腰,把他锁在床边不让走。一晚下来,真是又粘又磨人。 耗到最后,半夜了,钟奕还坐在床边,一手被他拉着守着他,困得头一点一点。 ========= 作者有话说: 甜来了,新站开了个新文预收《长岛高中》,大家点一下收藏吧~ 另外:曹文说的那谁是,背叛他的长头发初恋啊,没遇到钟奕之前的事 第七十四章 夜深了,钟奕不知不觉趴在床边睡着。一只手还被曹文紧紧握着,呈现别扭的姿势。曹文在黑暗中睁开眼,面前的爱人离得很近,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温度,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是很清新的隽永的香气。 他很久没和这个人好好在一起,以往碰到不是敌对就是吵架,就没有消停过。现在终于能好好看看他了,他望着爱人的眉眼,在睡着的时候还是一副单纯无辜的模样。 太诱人了。 他轻轻靠过去,脸颊近在咫尺。不知道为什么,时间在他身上永驻,皮肤依旧细腻白皙,几乎看不到毛孔。眼睫毛浓密纤长,模糊的脸部轮廓,过长的头发,黑的地方很黑,白的地方又很白,呼吸吐露间透出一种幽秘的芬芳。 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么美的一个人。 曹文不禁嫉妒起拥有使用权的那个人,尽管今晚的乌龙暂时将人留了下来,但他知道,他还远没有拥有他。 第二天他又会戳他心窝子,桥归桥,路归路,跑到那个男人身边去。 这该死的小家伙,就这么吊着他。 凭什么薛回那么好命? 他还就不信邪! 他掐着钟奕的嘴,轻轻地小心地含住那花朵般的唇瓣,隐秘地吸一口致命的甜。 不让他抱,那就拿点利息。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能做到拱手让人。 曹文吻了又吻,汲取着甜液。而这就是饮鸩止渴,甜味在口腔爆开,引发身体深处的想念,隐隐有山呼海啸的气势。曹文竭力控制着,再亲一会儿,再亲会就放开他。 钟奕呻吟了一声,曹文唬得连忙撤了回来。 静谧的房间里,钟奕呼吸绵长,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过了一会,他下去把爱人抱上床来,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钟奕依旧无辜地睡着。 他虚虚揽着爱人的腰,贴着爱人的身体,也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钟奕就是在曹文闷热的怀抱里醒了过来。他以为他是被一座大山压着,或者什么鬼压床,喘不过气。 曹文从背后搂着他,搂得太紧了,全身都动不了。而男人身上汗液、药味混合着荷尔蒙的味道全向他扑来,钟奕脸红心跳,烦躁地:“你让开!” 曹文懵然地睁开眼:“怎么了……” “我、我怎么到床上去了!” 这混蛋还帮他把衣服脱了,两人滚到了一个被窝里。 曹文大手大脚瘫在床上,还没有清醒:“宝贝,别嚷,我这不发烧了吗……” 钟奕一顿,摸摸他的额头,果然出了一身汗没那么热了。 既然他好了,自己也没必要呆在这了。钟奕穿衣服,收拾药箱,曹文趴在床边看他:“不再留一会儿?” “不了。” 声音闷闷的,好像做了什么错事,背着人和他偷情一样。 曹文心里很不舒服。 走吧,走吧,眼不见心不烦! 钟奕走了,曹文在酒店没多久也走了。本来以为不会再见了。 结果钟奕下了飞机,又看到了阴魂不散的曹文。 曹文和昨天生病时哼哼唧唧的样子有所不同,他穿着风衣,潇洒地挤进他的车里。 干嘛? 钟奕和余念以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曹文笑嘻嘻地:“收留我几天,我没钱了。” 张博招呼着团队上车,宛如一个导游,快乐地离开了机场。 钟奕瞪着曹文。 曹文:“真的,身无分文,无家可归。我还欠了几千万的债。” 男人无辜地翻出钱包给他看,那的确是穷得叮当响,全加起来也就几十块钱吧。 钟奕皱着眉,曹文支使司机开车。 “XX路118号。” 钟奕瞪着眼睛看向曹文,他怎么知道自己的住处。 收入好了以后,钟奕又搬了一次家。这地方很隐蔽,没几个人知道的。 在钟奕的惊愕中,他们到达了山庄的住处。 曹文根本没拿自己当外人,登堂入室,左右环顾,行李都卸了一客厅。 余念比较尴尬:“哥,你休息吧。记得明天有个通告哦。” 钟奕精疲力尽:“好,你回去吧。” “那我走咯?” 余念担心地看看房子里的妖孽。曹文摆摆手,推她出去:“走吧,走吧,我照顾他。” 钟奕麻木地走向卧房,曹文在外面嚷嚷:“钟奕,你牙刷有多的吗?借我用用!” “没有。” 曹文往浴室里一看,好嘛,什么都没有。家具摆设也都冷冷清清的,这还像是一个家吗? “我平时不怎么在这住。” 冰箱里也没有东西,一日三餐都是余念送来或者订外卖的。 曹文脱口而出:“你和他同居了?” 钟奕:“……” 曹文:“那行,我就在这住下了。正好留给我。” “要你那助理也给我定个外卖。” 他大大咧咧,混不在乎。 手机铃声响起,钟奕看了一眼,到外面接电话。 曹文在里面看着他,听他回答“嗯、嗯,好的”,乖巧又顺从的模样。恶毒地想着电话那边是谁,心里都能长出一朵妖花来。 钟奕接完电话进来,两人都很客气起来。 “你……要住哪个房间?” “都行,你做主呗。” “好。” 钟奕从自己行李里给他拿了些生活用品,领他到客房。曹文就这样在他这住下来了,一天到晚,抬头不见低头见。钟奕总觉得会出点事。 第七十五章 曹文好像很久都没有看过钟奕了,从早上起一直在盯着人看。钟奕刚起床,头发毛燥燥地堆在一起,眼睛还没睁开,摸索着往浴室去。曹文就盯着他看。等钟奕洗完澡出来,穿了一身丝质的睡袍,裹着他那柔韧紧致的身材,挺翘的臀,纤瘦的腰,薄薄的一层汗透过衣料洇染出来,似乎都能闻到肉体散发出来的体香。钟奕头发湿着,在房间里来回走。曹文的目光都黏在他身上了。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曹文很少关注电影以外的事物。除了,刚和钟奕好上的那几个月。 也许是背后的目光太炙热了,露骨得让人无法忽视,钟奕不自在地扭过身:“你看什么?” 曹文坐沙发上,喉咙有点干涩:“没什么。” 钟奕不管他,进浴室洗漱。这一路过去,他的头发还在滴水。 曹文道:“你吹下头发。” 钟奕:“嗯。” 尽管曹文说了,他还是懒洋洋地没动。扒着眼睛对着镜子戴隐形眼镜,戴了半天没戴上。他戴隐形总是这么麻烦的,快得时候也要十几分钟,眼球都不敢转一下,只一味地眨巴他那双大眼睛,眨得人心慌。 曹文道:“我帮你。” 钟奕瞪着大眼:“不用。” 瞪半天,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还是没戴上。他气馁地转过身:“你看什么呀?” 好像他戴不上都怪他似的。 曹文举起双手,特别无辜。 钟奕看了他一眼。他不知道怎么搞的,自己并不是脾气坏的人,但在他身边就是忍不住。 气氛又过于浓稠,好像那目光能拉丝一样,他走到哪,它跟到哪。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暧昧,尽管他并没有那个意思,但两人在一起,就摆脱不了这样的氛围。 他不知道,曹文看他什么都美。 洗澡的样子美,湿着头发美,连发小脾气都很美。 房间里有些燥热起来。 钟奕受不了去开窗。 曹文道:“你不吹头发又开窗。” “你怎么那么啰嗦。” 曹文拿了吹风机来,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身后。浴室猝然变得狭小,从镜子里看到男人高大的身影,仿佛把他包裹在怀里,暧昧又炙热。 钟奕慌得闪开身:“我不要吹。” “不吹感冒,乖。” 男人以格外温柔的声音劝说着,又来了,他以为他是谁啊? 钟奕扭身要走,曹文抓着他胳膊,两人拉拉扯扯间,余念提着一大堆东西闯了进来。 “哥,你吃早饭了……没有……” 话音在看到两人纠缠的手时停顿,余念仿佛被雷劈了一样,飞快转过身。 “我什么都没看见!” 钟奕狠狠甩开男人的手,曹文笑呵呵地:“有没有我的份?” 余念用余光瞄着钟奕:“我不小心买多了……” 什么小笼包、虾饺、云吞面,豆浆买了一大堆,余念知道曹文在这,刻意买多了,钟奕也无话可说。 三人在餐桌上吃早饭,还分出了两个阵营。钟奕和余念坐在一起,曹文单独坐在一边。钟奕埋头吃饭,也不让余念和他说话。曹文一个人吹嘘他在沙漠里的奇险经历,只有余念津津有味地听他说,一边还狼吞虎咽地往嘴巴里塞东西。曹文看这姑娘的吃相,有些嫌弃:“你这是吃了两屉小笼包啊……” 余念立马就要哭出来:“哥,他嫌我吃得多!” 钟奕淡淡地:“别理他。” “哦。” 余念埋头狂吃,连观众都不爱给他做了。曹文自说自话半天,也觉得索然无味。 “你们去哪工作?” 钟奕不理他,余念道:“电视台。” 钟奕看向余念,余念又不敢说了。 “做什么啊?” 余念无动于衷。 “什么时候回来?” 余念专心吃饭。 曹文一筷子夹住眼看到女孩嘴里的鱼丸,余念尖叫着:“晚上!” 曹文委屈道:“那你们都走了,我中午怎么办?” 钟奕收拾碗筷:“自己办。” 曹文嚎叫:“给我留下点钱!” 钟奕眉头一皱,他坦坦荡荡地耍赖:“我没钱了。” 钟奕无奈,只能从钱夹里抽出几张纸币给他。这情形过分诡异,让两人都有一种全新的体验。 结果钟奕忙了一天,晚上下班,看到的便是他那几百块钱变成了一大捧的玫瑰花,车上缀满了气球,男人穿着风衣,戴着墨镜,风流潇洒地站在那辆骚包得不得了的车前,等着接他下班。 钟奕脑子嗡地一声,扭头就走。 余念叫着:“哎、哎!那好像是……” “无耻!” 钟奕拉着人仓惶逃走。 太丢脸了,羞臊的热意一直红到耳朵根,被围观的那人还频频往这边看。 别想他再理他了! 两人赶紧从地下停车场溜了,留下曹文一人在电视台吹了半夜冷风。 第七十六章 钟奕一回来发现自己家都快炸了。客厅里堆了很多东西,拍摄设备、放映机、乐器、老式唱片机……还有曹文以前收藏的古董,这都是放在原来那个CBD的家里的。自从钟奕离开后,再也没有见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曹文又捣腾了过来,还没有和他说。而那个始作俑者正在厨房里搞更大的破坏。 厨房里浓烟滚滚,锅里不知道在煮着什么,辣椒爆炒,还没接近就呛得人直咳嗽。曹文穿着围裙怡然自得地站在油烟里,做水煮牛肉。餐桌上已经摆好一盘玉米炒虾仁,一盘青菜,水煮牛肉盛好,曹文端上来,见到他说:“洗手,过来吃饭。” 钟奕愣在那里。 曹文有些不好意思:“总不能一直花你的钱……” 这好像也没少花他的钱…… 钟奕捏住鼻子:“你是不是没开抽油烟机?” 曹文道:“开了,你房子通风不好,不能怪我。” 钟奕被噎了一下,曹文从砂锅里盛了焖好的羊肉抓饭,胡萝卜、洋葱,香软酥烂的羊肉配着颗颗晶润的米粒,引得人食指大动。虽然卖相不怎么好,但从不进厨房的曹文竟然做了这么一大桌菜,也让他颇感意外。 这些年,曹文身上到底经历了什么,两个人都不提。 餐厅里两人坐好,曹文把厨房的灯关了,掩去一室狼藉,只留下餐厅里的一方光亮。 气氛忽然变得静谧、暧昧。 曹文开了瓶酒,给他倒上一杯。钟奕道:“我明天还有工作。” “就喝一点,没什么事。” 钟奕皱着眉:“你能别这样么?” 突然献殷勤,突然送花、突然做饭、突然闯他家里来,搬来这么多东西,突然,占据他的心…… 曹文笑吟吟地注视着他,摘掉了围裙,身上只穿了件蓝色衬衣,袖口卷着,衣衫也无所顾忌地露着大片胸膛。他总是这样,吊儿郎当地,胜券在握地看着你,以为给你点小恩小惠,你就能乖乖地走到他身边来。 钟奕起身要走,曹文抓住他的手:“我先自罚一杯。” 他仰头灌下杯里的酒液。 “还是你怕有什么?” 有什么?他怕什么? 钟奕握着杯子,抿了一口。 这酒劲太大,辣得他嗓子疼,但他也没皱下眉。 曹文笑着,舀一勺饭喂他:“乖,先垫垫。” 钟奕皱眉,躲他:“你别想灌醉我。” 曹文心里喜欢得不得了,这乖乖真是太惹人爱了,但还不能轻举妄动。 曹文把碗给他:“你自己吃。” 钟奕扒了几口饭,觉得羊肉很好吃,不禁多吃了几口。曹文不着痕迹地挑出羊肉来,都放进他碗里。 吃人嘴短,但钟奕毫不所动:“客厅里的东西,你搬回去。” 曹文道:“我好不容易从蒋星河那弄来,你让我搬哪去?” 那里面还有好多是沉船的道具,手风琴、小号、长笛,口琴……一件件乐器刺人眼睛。 钟奕气道:“我不想看见!” “好好好,我放我房间,不让你看见好不好?” “不好,不能放这家里。” “留一两件。” “不。” “留手风琴?” “不要!” “好好,不留,什么都不留。不气了啊。” “嗯。” 钟奕勉强应下,曹文给他倒满酒,他又抿了一小口。 红润的嘴唇在酒杯上一沾,低垂的眉眼看不出什么情绪,引诱得曹文心潮澎湃。 他恨不得为他死。 “宝贝。” 钟奕皱眉。 曹文立马改口:“钟奕。” 两人约法三章,他能留在这里,只能是师徒、朋友,没有别的。 曹文张罗着:“吃虾啊,我都剥好的虾仁,你以前不是很爱吃吗?” 以前是以前,以前只是想要他剥而已。 钟奕低着头没动,忽然警觉:“你还没喝。” 曹文大笑,这乖乖是盯着他呢。 曹文喝一整杯,他抿一口,怎么着都稳赚不赔,耗着他呢。 “你有什么打算?” 曹文重新给自己满上:“什么什么打算?” 总不能一直呆在他这吧。回来后,他想做什么呢? 曹文领会道:“这你别管。” 钟奕嘟囔着:“谁想管你。” “你说什么?” “……” “该你喝了。”老狐狸眨眼示意他。 钟奕抱着杯子,皱眉舔了一口。 “这不行,这太小了。” “就是这样喝的。” “你这样耍赖,我不和你玩。” “不玩就不玩,我洗澡去了。” “哎!!再喝一小口,你看我都喝多少杯了,你不意思一下行吗?” “你自己愿意喝的。” “钟奕,你这样不行啊。我要把你耍赖的样子拍下来给你粉丝看。” 钟奕被他纠缠不过,只好又喝了一小口。只是这一小口一小口啜着,也喝了不少。而曹文怎么喝都还是那副样子,还反而越来越精神了。 灯光、美食、酒,气氛都刚好,钟奕有些醺然欲醉,他感觉自己有些不行了,挣扎着要起来。曹文去扶他,被他软软地推开:“你走开。” “你去哪,我扶你去。” “不要。” 他还有些清醒,自己挣扎着进浴室去。脸很烫,镜子里自己眼睛湿得不像样子。他很容易醉,醉了不知道要发生些什么事情。他心里突突地跳着,又感觉很欢喜。 今晚太好了,每一样都很好。酒很好,米饭很好,夜色也很好!连曹文都顺眼很多…… 曹文挤进这小小的浴室来。 男人高大的身体突然站在他身后,他惊吓地回头,被男人捞着腰按在洗手台上。强势粗鲁的吻侵袭而来,带着男性本身的味道,辛辣、凶猛……钟奕不停推拒着,眉眼潮湿,身体娇软,怎么都推不开身上这强悍的身躯。急了,狠狠甩了他一耳光。 曹文在这耳光中镇静下来,却抄起腿弯将人横抱起来,走向卧室。 钟奕叫着:“曹文,你敢?” “你说我敢不敢!” “你混蛋!” “你才知道我混蛋?” “你……你!” 钟奕气得不知道怎么骂他,急得要哭,却感觉背后轻飘飘地落入床褥,男人又稳又温柔地把他放在了床上。 钟奕脸瞬间就红了。 曹文在上方端详着他,将他的头发捋到后边,用手背蹭蹭他的脸,十分珍爱的模样。 低沉的嗓音道:“晚安。” 晚安。 钟奕埋进被子,看着他果真走了,轻轻地为他掩上门,无限的情绪在空气里发酵,变成很甜很甜的气泡,伴随着他入梦。 第二天早上,钟奕发现枕头底下压了张音乐会的门票,正是马友友。 第七十七章 钟奕小心地把票放在了自己的包里。两人早上没见面,钟奕便出差了。这次拍摄工作两三天,飞两个城市,两人也没通电话,没发微信,曹文一向不耐烦搞这些。 晚上结束,大家一起聚了个餐。一行人大半夜去吃火锅,上海的街道夜里还灯火璀璨,很隐蔽的一家会馆,进去后却闹得不得了。团队都是年轻人,爱玩爱闹,一直玩到凌晨两点才回来。酒店等着几个粉丝,他颔首打了个招呼,便上楼了。那些人总是要跟着他的,但他已经学会怎么和她们相处。 夜已经很深,大家又在他房间打了会牌才走。余念要留下来收拾东西,他摇摇头,推她回去睡了。明天他们还有工作,都挺不容易的。 房间黑沉沉的只剩他一人,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外面一片狼籍,啤酒、易拉罐淌在地上,仿佛还散发着方才的余温。他去洗了澡,躺在床上,头发湿着,勉强压下心里那种很孤单的感觉。天花板的光摇摇曳曳,远处汽车碾过柏油马路的声响,隔着磨砂玻璃一样,闷闷地传来。他辗转反侧,睡不着。蓦地,手机一响,属于曹文的那个头像忽闪忽闪地跳动起来。 他的心怦怦地狂跳,恨不得跳出嗓子眼。 电话接通,那头慵懒又低沉的声音:“睡了吗?” “……没。” 他嗓子有点干涩,捂住话筒咳嗽了一声。 曹文似乎听到了:“感冒了?” “没有。” “怎么还不睡?” “刚忙完……” 那边没了话,一时气氛有些尴尬,但曹文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他也没有。 “你是不是喝酒了?” “没有。” “在外面别和他们瞎混。” “……” “你想我了吗?” “…………” “什么时候回来?” “过两天吧。” 钟奕心跳得要窒息了,今晚的月光忽然变得很明亮,房间也不再暗沉。似乎世间万物都随着男人的几个字变得透明、敞亮起来,心情无比放松熨帖。 曹文说:“真的没想我吗?” 说来说去,他又绕回去了。钟奕脸颊发烫,可不论他怎么问,钟奕都坚决不开口。最后他悻悻地放弃:“早点睡吧。” “嗯。” “晚安。” “晚安。” 钟奕等他先挂电话,曹文却迟迟不挂。话筒里只听到彼此喘息的声音,耳根逐渐发烫,直到男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钟奕整张脸都要红透了。 曹文说:“我想你。” 翌日钟奕就往回奔,周末晚上,他们直接在音乐厅见。见面倒有些拘谨,曹文西装革履,打扮得极为精致。他刚从飞机下来,还戴着口罩,混进人流中倒不易发现。 曹文看了他一眼:“吃饭了吗?” “没。” “还有时间,去吃个饭吧。” “不用,我不饿。” 钟奕跃跃欲试,眼睛里在发光。曹文走在他身边,两人顺着人流进入演奏厅,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钟奕心情大好,很久没出来放松一下了,什么都不用想,只是听听音乐,感受下美丽的夜晚。 演奏开始,钟奕望着台上的偶像,他想象过很多次来听他的演奏会,没想到最后还是和曹文一起来的。钟奕以为曹文不会对古典音乐感兴趣,没想到,曹文还听得挺认真。他不由自主地偷瞧他,结果,撞上男人投射过来的目光。 男人威严地表示:干嘛? 钟奕扭过头去。 两人继续看表演,音乐的宏伟、壮丽将他们带入另一个世界。 曹文忽然说:“你觉得音乐和戏剧结合起来怎么样?” “音乐剧?歌舞片?” “嗯。” “很不错啊。”音乐的表现性和戏剧的感染力,肯定会碰撞出很不一样的火花吧! 钟奕心里一动,猛地意识到:“您要拍歌舞片?!” 曹文没有回答他,依旧看大师的演奏。而钟奕心里却翻江倒海,心神不宁,迫切想要他一个答案。 难道他早有准备?他想好以后怎么办了?可是歌舞片也在电影的范畴,要怎么实现呢?哦,对,只要拉到国外的投资就可以。那他剧本有雏形了吗?想要拍什么样的歌舞片?找好演员了吗?他还不会跳舞,要不要现在就找老师练?他的脑子里迅速想到几个月之后的事情,甚至都为曹文筹划了几条后路,钱的事没有问题,他攒了很多,早就通过张博一点点的偿还债务了,而这些都不能让他知道。 演奏接近尾声,曹文低头看到钟奕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 两人走到场馆外面,人来人往,钟奕心不在焉。 “歌舞片您有本子了吗?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曹文一愣:“谁说我要拍歌舞片?” “不是吗?您刚才说……” “我只是想,而且音乐剧也不错。” 钟奕顾虑道:“音乐剧的市场不太好,蛋糕就那么大,很难做到盈利。” 曹文忽而大笑,纵情肆意,毫无畏惧:“那又怎么样?我想做的事,谁又能拦得住!” 是啊,只要想做的事,去做就好了。何必那么瞻前顾后,顾虑重重。他真的是在名利场待久了。他自嘲地笑笑,望着曹文高大的身影,所有的光都隐没在他身后。曹文还是那个曹文,他还是他,他没有变! 在这一刻,钟奕心里仰慕的那位老师,埋藏深久的那点感动,又回来了。 他们兴致勃勃地聊起音乐剧的事情,剧情、音乐、灯光、舞台,甚至怎么走位,请什么样的演员,讲什么台词,一幕幕的舞台效果在脑海中呈现。他们又在一起了,他们之间枯涸的默契,重新变得鲜活、喷涌、癫狂……像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一点点地汇集,找回最初的源泉。从一口枯竭的枯井,眨眼变成丰沛的泉眼,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灵气来。 他们又回来了,和曹文一起拍戏的危险又甜蜜,充实又极端快乐的体验,又回来了。 他们一直说了很久,说到很晚,浑然没有意识到彼此间的距离界限。直到打开家门,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里,聊天戛然而止。 房间里没开灯,两人站得很近,呼吸的气息喷到对方的脖子上。钟奕两腿粘得迈不开步,曹文直勾勾地盯着他。是的,那就是盯,如狼似虎的盯,像把他扒光了似的。两人心跳都非常快,曹文往前迈了一步,钟奕手机“嗡”地一响。 “我去接个电话……” “嗯。” 钟奕逃窜似的跑阳台上去了。 漫长的电话,不知道在说什么。似乎对方还和他有所纠缠,钟奕气急了都说不出话。曹文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这样的情况,出现过两三次。每次都将他无情地撂倒在现实面前。方才所有的旖旎暧昧都没有了,只剩下心头梗着的那口血。 钟奕不是他的,钟奕有伴侣,钟奕有他自己的生活。 这个事实他无法接受,却必须接受。这什么混蛋逻辑! 他等了对方半个小时,还没有挂。钟奕出来的时候,曹文已经不在了。 两个人分房住,这段时间,隔着一条银河,谁也没有打扰谁。 钟奕心里有些失落,也自去睡了。 连着三天,两人没有交集,没说一句话。曹文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忙什么。他也忙。偶尔碰见,曹文的神色也很冷淡。和他说话,也爱理不理。家里弥漫着一种莫名冷战的气息。 钟奕虽然知道原因,但他不是主动的那种人,也就放置处理。可白天可以放置,晚上却难熬。那个家伙大半夜地在房间里拉提琴,拉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憋着一股劲,和他闹别扭。钟奕躺在床上,也格外难熬。闷闷的天气,酝酿着秋后最后一场雨。 雨下起来的时候,是第四天的晚上,钟奕早早回家,准备了火锅。曹文在房间里捣鼓东西,他去敲门叫人吃饭。曹文很久才出来,出来了,也神色淡淡。两人沉默地吃了晚饭,心情都不好,根本没吃什么东西。期间钟奕提到音乐剧的事情,已经联系了几位老师,曹文也只是应了一声。 秋雨凄冷,敲打着窗户。窗下面的枝叶被打得噼里啪啦响。太沉闷了,太压抑了,他一刻都待不下去。他掩住脸,站起身:“我回房间去了。” “随你。” 他急急地往回走,曹文一动不动,瞪着眼看他进去。 两人不欢而散。 而雨还在下。 没了对手在,曹文也没作战的心情了。他情绪极度糟糕,觉得十分的没意思。回房拉了一会琴,难听得要死,在电脑上写了一会剧本,写了删删了写,最后火冒三丈,躺回到床上。他恶狠狠地想,他是不是很讨厌他,只喜欢正人君子! 大半夜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曹文还没睡着。 他瞪着眼看天花板,忽然听到外面有一丝声响,幽幽的,轻飘飘的传来。那颗死掉的心陡然扑通扑通地跳动起来,鬼使神差的,他摸出门去,朝着那丝幽秘的声响走去。走廊一片漆黑,客厅空空荡荡,只在尽头休闲室底下透出一道光。 雨铺天盖地地下,房间里特别的冷。他轻轻地推开门,看到坐在地上独自看电影的钟奕。小小的一人,蜷腿抱膝,单薄的背影,脸上扑朔迷离的光,转过来望向他。曹文顿时心都软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温柔了许多。 “睡不着?” “嗯。” 哈,他也睡不着,他也在受他的苦吗?曹文的心不仅死灰复燃,还窃喜起来。他坐在他旁边,钟奕往旁边挪了挪,大屏幕上放的是一部动画片。男主人公去郊外外婆家养病,肥硕的猫咪冲着草丛喵呜乱叫,穿黄裙的小人分开草丛与男孩偶然撞见。就像是夏天的一杯菠萝冰,悠扬轻缓,蕴含着无尽意味…… 两人都忘了方才的冷战,一起投入到电影的世界中。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看电影,却是他们看得最安静的一次。只要一看电影,就会想到那个燥热的夏天。曹文和他刚刚恋爱,两人试探着彼此,导演请全剧组人看电影,他也去了。只不过曹文给他买的是夜场,通宵包场,还只有他们两个人。大荧幕上放的都是老片子,罗马假日、乱世佳人、倩女幽魂……一部接一部的放,而他们坐在一张旧沙发里,无比的紧张又暧昧。钟奕那时候什么都不懂,被他勾着下巴极尽缠绵地亲,占尽了便宜。 钟奕看着看着,无声地落下泪来。 荧光在泪珠上一闪,曹文心里一紧:“怎么了?” 钟奕不说,又一滴泪珠滚下来,好像裹着曹文的心,一起无情地坠下去。曹文一激灵,扭过他的脸:“你怎么了?” 钟奕恼恨地望着他,眼泪像玻璃珠子一样往下掉。 曹文脑子里的血直往上涌:“你们吵架了?他欺负你了?” 这些天,他就没见过薛回的身影,只有他妈的一两个电话。钟奕也不到他那边去,都这样了,他怎么就不明白! 他掐住钟奕的下巴,都把他掐痛了,凶巴巴地俯视着他:“说,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钟奕梨花带雨,含羞带怒:“你起开。” 曹文搂着他的腰往怀里带,还想往哪儿跑。钟奕在他怀里挣扎,曹文单手箍住他的身子,轻吻在他额头:“告诉我,我帮你去揍他。” 钟奕哭得停不住,含混着眼泪:“你能有什么用。” 曹文佯怒:“谁欺负你,我揍得他满地找牙。” 钟奕瞪他一眼:“嚯,您还真厉害,想揍谁就揍谁。” “那可不是吗……” 曹文不自觉盯住钟奕的脸庞。泪水一片潮湿,眼睫毛都挂着水珠,在荧光的照射下,脸庞毛绒绒的燥热,咻咻的鼻息,羞赧、恼意,还有吊起眉梢看他的神动,五彩斑斓的情绪都囊括在那双黑湖水的眼睛里。 真美,曹文心里一动,被他看得浑身发热,忍不住只想要吻他。他轻轻搂住钟奕,温柔地安慰。 “别哭了,我心疼。” 钟奕靠在他肩上抽泣,曹文循着那毛绒绒的脸庞,轻轻地凑向他的嘴唇。 “下雨了,我陪你好吗?” 老男人趁虚而入地含住他的双唇,舔掉他唇上的泪珠,还想要往里深入。钟奕无知无觉,含着眼泪躲开。 “你干嘛。” 曹文轻柔地安抚:“没有啊,我在安慰你。” 男人磨蹭着他潮湿的脸颊,勾着他的唇舌纠缠。钟奕招架不住,两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好不容易推开他:“你不许动手动脚。” “好,我不动手动脚。” 曹文搂着他的身子,两人贴得无比亲近。 钟奕一边推拒着他,一边道:“你老实点。” “好,我老实点。” 曹文吻他的眼泪,吻他颤动着水珠的睫毛。钟奕身上也热了,两人贴在一起,一时都有些情动。曹文从睡衣下摆伸进去,摸到一片光滑细腻的肌肤,钟奕悚然一惊,猛地站了起来。 “我去睡了。” “钟奕!” 钟奕擦干眼泪,好像没怎么哭过,干脆利落地甩上门。曹文趴在房门上,敲两声:“钟奕、钟奕?” 再没有声响。 他的心都快被这宝贝磨碎了。 第七十八章 曹文说干就干,没几天就张罗了一群年轻演员排练。几个孩子都是没毕业的大学生,活泼、开朗,有朝气。《沉船》虽然没能上映,但口碑带来的效应却是显著的。观众发现曹文还是那个曹文,不管拍多少烂片,他的实力依旧让人难以望其项背,一生都无法企及。网友重新解构他的电影、他的内心、他想表达的东西,关于沉船的帖子多不胜数,并且引发了一波研究“曹式电影”的新高潮。他被推上演艺界的高峰,成为大师、前辈一样的存在。而他的影响还远不止此…… 比如,几个孩子都很崇拜他,接到试戏通知的时候兴奋坏了;比如,他们纷纷在背后议论每天来探班的那人是谁,私下偷偷叫他“师娘”;比如,他们抓住点机会就拖住那人偷师,那人勉为其难和他们讨论,却又很谦虚,被老师逮到暴打他们狗头…… 剧场每天欢声笑语,音乐剧的形式又偏开放,每次都会有很多即兴的想法加入进去。大家不像是在排练,倒像是在玩了。曹文也不拘束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尽情表现自己,但真正上场只有达到他的高要求。 大家快乐又痛苦着,最期待的是钟奕晚上来的时候。曹文和他在幕后吃饭,偶尔聊几句当天的情况,他们便可以偷懒一会儿。几个孩子凑成堆玩游戏,也有讨论剧本的、为几处细节争吵起来的,女孩子事多,吵了架拉不下面子和好。 钟奕从后面看到,想过去劝和。曹文皱眉喊他:“吃饭。” 钟奕想了想,又坐回去了。 “你未免也太严格了。” “你未免也太好心了。” 钟奕被噎了一下,没再说话。他现在能和曹文心平气和坐在这里说话,都源自于这部音乐剧。说的话题也围绕着舞台、排练,好像他们之间除了工作,再无其他。 以往每次和曹文一起鸡飞狗跳的日子,已经很遥远。 曹文道:“明天你和我去谈个事。” “什么事?” 钟奕被粥烫了一下,嘶了一声。曹文伸手捏住他下巴掰开嘴一看:“没事吧?多大人了还能被烫着。” 男人怪责的语气,手指摩挲在他皮肤上有些烫。钟奕脸颊微红,努力摆脱这种暧昧的气氛:“明天我不一定有空。” “有没有空都要去。” 钟奕很不喜欢这种命令的语气,曹文看到他皱眉,又道:“有个局,你帮我通通关系,你不是认识那谁吗?” 戏剧界水太深,音乐剧的盘又太小,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有时候你有钱也找不到关系,还得靠熟人。 钟奕想到严老:“这样不好吧,我和他老人家就见过两次面,真的不熟……” 曹文笑:“你什么都不用做,在那坐着就行。” 两人说定,第二天就往约好的地方去。一路上钟奕都很紧张,生怕给他搞砸了这事。而曹文却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到了地方,发现竟是个度假酒店,各种娱乐设施都有,还可以泡温泉。 钟奕脸色就不好了,隐隐有种被套路的感觉。曹文笑着带人进去,一晚上,曹文也实践了他的诺言,只是让钟奕坐着而已,他自己张罗饭局。 中间钟奕觉得气闷,出来透透气。晚上的度假酒店灯火阑珊,树木掩映处格外静谧。他一个人在石子路上走了走,水流从脚下往外流去,哗啦啦的响声。他心里觉得好笑,席上那些人看他俩的眼光有些怪,大概不知道这两大宿敌怎么又和好了,一起出现的场面很震惊吧。 曹文在那坑蒙拐骗威逼利诱,各种煽情段子往上放,堵得他们哑口无言欲哭无泪。那情形,俨然他们要是不投资,戏剧就没有活路了。 钟奕想起来就想笑,这种感觉真的很放松,知道他就在身后,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他们有着同样的梦想,在做着同样的事业,往同一个方向努力着。 简单、刺激、又有趣。 夜里汩汩的水声,人们嬉戏玩闹的声响,温泉池氤氲缭绕。钟奕噙着笑意,抬头看到两个从帷帘后出来的男人,都只裹了一条浴巾,湿淋淋地裸着上身。大概在里面溅了对方身上水,一路追逐打闹着。钟奕面色一僵,看到薛回大笑着和一个陌生男人跑来,两人举止亲昵,薛回更像个小孩一样,眼看就要撞到他了。 他慌得正不知道往哪躲,身后一个剪影,曹文不知从哪突然冒出,重重一拳将薛回打倒在地。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钟奕显得十分慌乱、孤独,耳边只有曹文的骂声:“操,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曹文冰冷又残忍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那种压迫来的气势如山呼海啸将人淹没。在那一瞬间,恐惧如芒在背,警醒着所有人。 曹文真的生气了。 他还想上去,回头却看见钟奕那可怜样,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大概脑子还是懵的,心里一阵抽痛。 他回身揽住钟奕,将他的头埋在自己怀里。他高大的身躯为他抵挡所有伤害,包着他耳朵的手为他屏蔽所有感知,沉默地守护着他。钟奕被迫埋在他胸前,只能闻到男人身上刺激的烟味,热烘烘地包裹着自己,耳朵里轰隆隆的,听不到任何声音。眼里、心里、耳朵里,都是曹文,曹文、曹文、曹文!坠入深海,男人从身后拥着自己,教他去感知水流的波动、游弋的游鱼,以及伸展着触角的珊瑚、海藻…… 他所有感知都从曹文身上而来,他和他融成了一体,他就是他的…… 钟奕狠狠发着抖,用力推开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刚才,他都快要憋死了!浑身流窜着一种极度快感的电流,爽得他当场要s出来。 他脸红透了,低头不敢让曹文看见。 薛回擦着嘴角的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皱着眉,脸色不太好。他旁边那人更吓坏了,从没见过曹文这样粗鲁野蛮的人。 薛回也没这样狼狈过,不过他很快恢复了正常,只是声音有点不耐,对钟奕道:“你没和他说吗?” 钟奕低着头,无动于衷。曹文护犊子地把人扯到身后,阴沉沉地盯着他:“说什么?说你出轨?!” “出轨……” 薛回惨淡一笑,还是对着钟奕:“你真是……” “你总盯着他是什么意思!” 曹文像只被触了逆鳞的狮子,非常敏感,时刻准备着上阵杀敌。 薛回皱着眉:“你最好问问你这位……” 薛回不好形容,披着羊皮的小狐狸?钟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坏的”。 “你最好问问清楚,我和他早就分手了,别一个劲冲我发火。” “什么?什么!” 钟奕惭愧地鞠躬致歉:“不好意思,薛哥。” 薛回对他道:“这段时间还好吧?” “挺好的。” 什么鬼!曹文五雷轰顶!分手了,他们什么时候分手的?他怎么不知道!这爆炸性的消息让他无法接受。 薛回还是不太愉快,不想和他们耗下去:“注意休息,照顾好自己。” “嗯,您也是。” 不管了啊!分手了还在这腻腻歪歪?分手了还能做朋友?曹文警铃大作,一手搂住钟奕,半个身子颇有占有欲地赖在钟奕身上。 薛回无语。 “那先这样。” 曹文挡住他的路,低头问钟奕:“你想泡温泉吗?” “啊?” “待会我们也去,我抱你进去。”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薛回听见。薛回没理他,从他们身边路过了。曹文还在那大叫:“老婆,泡完温泉我们再去吃火锅哦!” 钟奕简直无地自容,揪揪他的袖子:我可求求他吧。 第七十九章 “你敢骗我?” 曹文可怕的目光转向身后。 钟奕头皮一麻,赶紧跑:“你没骗我?你没骗我把我带这儿来?” 曹文揪住他的领子就把他扛了起来,钟奕大叫:“放开我!你放开我!” 曹文抓他就像抓条鱼一样,才不管他怎么挣扎,扛着就往酒店里去。 “你尽管叫,叫得这所有人都听见。” 钟奕窘得满脸通红,在他肩上一颠一颠的,话都说不完整:“呜……你又犯浑!” 曹文抓着他那两个屁股蛋狠狠一拍,飞快地往楼上去。 大庭广众下,钟奕羞耻地埋在他颈间,两个人都顾不得那么多了。擦枪走火,马上就着。男人性急的粗喘响在耳畔,滚烫的气息包裹着他。钟奕被他堵在电梯一角,攫住了舌头肆意侵犯,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唔唔……” 男人急不可耐,横冲直撞的气势,像吃人一样,把他的嘴唇都咬破了。钟奕用力推拒着他,奈何面前这人壮得像座山,根本就推不开。 一路纠缠到走廊,男人试图脱他裤子。 钟奕急得呜呜叫,两边客房时不时可能会有人出来,而他们还在惊心动魄地吻着。男人迫切地需要他,热情地拥吻他。两人津液濡湿地亲,亲得啧啧有声。男人的舌头有力地攫住他的,情热地纠缠、吮吸,并且霸道地要侵入他口腔深处。他用力拍他的脖颈,抓他的头发都没用。 钟奕被亲得连连喘息,躲不开他的吻。 “进、进去……” 曹文从口袋里掏出卡一刷,抱起他就往房间里去。 钟奕被狠狠摔在了床上,下一刻,曹文摘了领带猛扑上来。柔软的酒店床被两人压得颤了一颤,曹文灼灼的目光盯着他,钟奕心跳加速,也看着他。然后,两人激烈地吻在了一起。 不需要任何话语,也没有什么交代。只循着两人交换的吻倾诉着彼此的想念,描绘着分别许久以来的变化。 太久了,恨不得这一刻他就是他的。 曹文情急地一面吻,一面撕他的衣服,钟奕保得住下面,保不住上面。他被亲得连连败退,衬衫被撕开了,裤子被解开了一半,男人的大手钻进去肆意抚摸,只是粗鲁地摩挲了一把,他就敏感地连连颤抖。曹文摸到内裤上一小片洇湿,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发着腥臊的味道。男人眼神一暗,嘿嘿地笑起来。这下他再没有顾忌了! “心肝,宝贝!” 他把自己脱光光,饿狼扑食般咬住了钟奕。钟奕吓得尖叫,根本就阻挡不了。两方角逐间,半个袖子都被他扯了下来。 “你等等、等等……” “不能等了!春宵苦短!” 钟奕拿枕头狠狠砸他,曹文把枕头扔下床去。两人惊天动地地闹,床上像打了架一样,一片混乱狼藉。 钟奕死死抓着自己裤腰,就是不肯让他得逞。 “不行,不行!” “怎么就不行了?”曹文焦躁地抓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曹文一下接一下地吻他,吻得钟奕头脑发胀,腰肢酸软,两手软软地推拒着他:“别、别……”然而男人的吻太过霸道,根本不容许他拒绝。身子都被他揉碎了,浑身每一处撬开来,透出芬芳浓郁的体香。两人情动地贴着彼此,曹文趁势掀开他衣服钻进去,被钟奕一巴掌打在头上:“现在不行!” 曹文火了,红着双眼瞪他:“怎么现在还不行啊?” 他才不管! 男人像大狗一样在他胸前磨蹭,耍赖地不起来:“亲亲、宝贝,给我吧啊。你看看我,看看我下面!” 男性昂扬的象征正顶着他。 钟奕脸上一红,被他摩挲得几乎抵抗不住:“真的,真的不行……” “你明明也很想要!” 钟奕急喘着扭过头去,眼泪都要被逼出来:“不行,就是不行。” “为什么啊。” 钟奕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眼角蕴满了水光,要多湿有多湿。曹文非逼他说出原因,不然就要硬来。两人在床上纠缠了几个回合,钟奕实在受不了了,嘶哑地喊出:“我想先谈恋爱!” “什么?” 曹文一愣,钟奕满脸通红,嗫嚅着:“我想谈恋爱……” “哈哈、哈哈!” 曹文大笑不止,钟奕捂他的嘴都捂不上,羞窘不堪。最后两人一起笑倒,亲密地吻着彼此。曹文摸着他的脸,用力地啵了一下。 “好,那就先谈恋爱。” 两人休战,钟奕安心地趴在曹文身上,像以往的许多次一样。只有这个时候,他不再是影帝,不再是任何人,只是他的小徒弟。 曹文绕着他耳边的头发,紧紧地搂着他。两人温存地依偎着,感受着彼此的温度,触摸着脸庞、耳朵、嘴唇,久违的感觉,还是他的人。 钟奕小心地咬住他的手指,含在嘴里。 曹文道:“想被操?” 钟奕慢慢吐出来,磨了磨牙。 曹文道:“宝贝。” “嗯?” “老婆。” 钟奕凑近他,两手环住他脖颈,埋得更深。 曹文掰过他的脸,两人在床上缠绵地亲吻。男人勾住他的舌头深入、纠缠,钟奕热情地回应着他,主动地亲。舌苔滑过彼此的口腔,在里面相互碰撞,有时候又绞缠在一起,品尝着彼此的味道。钟奕缓缓爬上来,曹文握住他的腰肢,口涎溢满了嘴角,亲吻发出濡湿可怕的声响。一不小心擦枪走火,钟奕退出来,潮湿的眼眸看他,一点点往下舔吻他的喉结、脖颈……麻痹的快感从头到脚过电一样流窜在两人的身体里。 他们亲一会停一会,又亲一会,像吻不够似的,亲得嘴唇发肿发麻也不罢休。 钟奕趴在男人身上,听他的心跳声。 “亲亲、老婆。”曹文控制着他,这是个妖精,只让亲不让抱,他必须离远一点。 钟奕应了一声:“嗯?” “有个事我想问你,你们什么时候分手的?” 钟奕懒懒地道:“不关你的事。” 曹文急了就要爬起来,钟奕不舒服地动了动,他又躺回去了。 “那你们为什么会分手的?” “你干嘛要问?” “我总要知道吧!” “不告诉你。” 曹文气结。 放男人在那暴躁着,钟奕微微笑着,闭上眼,回想起他和薛回提分手的那会。 那是话剧演出后一个月了,两人不咸不淡地交往着。但钟奕心不在焉,越来越没有精力维系一段关系。薛回也好像忙了,经常出差。娱乐圈的情侣大多如此,聚少离多,感情就慢慢淡了,淡到品不出一丝滋味来。 最后一次约会的时候,钟奕想提出分手,一顿饭都在如坐针毡。薛回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明白。” 钟奕惭愧地低下头:“对不起。” “你不用对不起,大家都努力了,没什么遗憾。” 钟奕更觉得羞愧了。 他一直低着头,薛回冷静了一会,忽然有点冲动。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是因为他吗?” 钟奕马上着急地说:“不不!不是因为他,是我自己!” 薛回惨淡一笑,表情些许苦涩。 “你如果说因为他,我心里还会好过一点。” “……” “钟奕,你真的不会骗人。” 他摸摸他的头,走了。钟奕心里无限怅惘。 在那之后,两人联系不多,但断断续续也有联系。薛回的意思是保持应有的体面,彼此还是朋友。 刚才,是他们分手后第一次碰面。 钟奕都懵了,那是完全不一样的薛回,他所陌生的薛回。他可以和陌生男人开房,也可以和陌生男人玩闹,还可以和陌生男人放肆调笑。 原来他是这样的…… 钟奕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薛回虽然不再完美,但好像这样的他,才更真实。 以前真的很不真实呀…… 钟奕从回忆中抽回神来,他打算把这些当成一个秘密,永远都不和曹文说。 曹文严厉地捏着他的下巴:“你在想谁?” 钟奕颤抖地看着他:“我在想,你们聊得怎么样。” 他怎么这么早出来了,还偷偷跟着他。 曹文摸他的嘴唇:“这你别管。” “干吗骗我你们还有联系?还打电话?” “没有呀。” 钟奕眨眨眼,被他狠狠咬了一口:“小坏蛋。” 钟奕笑。 夜已经深了,曹文抱着他睡觉。本来这页已经掀过去了,在钟奕昏昏欲睡之际,曹文又爬起来:“你和他亲过没有?” “啊,你烦不烦……” “你们睡过吗?” 这问题如针芒一样,扎着他的心肺,都要把他扎爆炸了!得不到答案,今晚休想过去。 钟奕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又被他拨回来。不断地逼问:睡过吗?什么时候睡的?怎么睡的?什么姿势,详细过程。偏又酸酸的,像酸黄瓜一样,咬噬着自己的心。 钟奕被他骚扰得烦不胜烦,回头道:“你呢?你和方尧亲过吗?睡过吗?你要不要说一说。” 曹文不假思索:“没有!好了,到你了。” “我说了你也不信。” “你说你说,我就信。” “没有。” 曹文顿了一会,爬起来又问:“不可能!你们在一起那么久他没碰你?他会那么好心?” “我就说吧,你不信。” “……” “老婆……” 曹文亲他的嘴,撒娇。可他质问也没立场,只能勒令他:“以后只看着我,只和我睡。” 钟奕拍拍他的头,很困了:“好。” “谁敢碰你,我宰了他。” “嗯。” “睡吧,晚安。”钟奕困得实在不行了。 曹文想了半天:“那你和他到底睡过没有。” 得,又绕回去了。 钟奕无奈地起身,用力按住他的脸,吻在他额头。 “真的没有,乖,睡了。” 曹文乐滋滋地安心了。 第八十章 美人在怀,曹文一个晚上没睡踏实。偏偏钟奕对他依赖得紧,小动物一样蜷在他怀里,枕着他胳膊。呼吸绵软,面容恬静,像回到他们刚恋爱的那时候。曹文憋得厉害,一个晚上身下的床单都汗湿了。再躺下去怕要出事,天没亮他就下楼健身去了。 去了趟大西北,他变得又黑又瘦。回来后就开始健身,增重增肌,已经卓有成效。在楼下健身房,曹文发散掉积攒了一夜的精力,大汗淋漓回来洗澡。钟奕还在床上睡,他擦着头发俯身亲吻小孩的唇。 吻了一下,钟奕毫无动静。 他忍不住再吻,暖热的脸庞睡得红扑扑的,呼吸吐露着美妙的芬芳。他浅尝辄止不够,捏开他的下颌深入,汲取着里面的甜液。舌头缠着舌头,津液交换津液,接了个扎扎实实的舌吻。 钟奕呻吟着醒来,他懵懵的,眼睛还没睁开,就无意识地顺着男人的节奏舔他,把曹文舔笑了。 “宝贝,早。” 钟奕环着他的脖颈,有点害羞:“早。” 好不真实的感觉,这早安吻可是久违了呢。 “今天有工作吗?” 曹文把他拉进来,给他穿衣服。钟奕受宠若惊,想说不让,被曹文拍掉手,强制地穿好了衬衫。 “没有。” “那就在这多留一天。” “什么?!” 作为工作狂的曹文可从来没有浪费一天的说法,何况他的音乐剧正在紧密排练中,怎么能扔下那群孩子不管。 曹文给他扣着衣服扣子,安抚他:“一天没事,留下来陪陪你。” 钟奕的脸颊发烫,后颈的褶皱被男人的大手温柔地抚平。这是怎么回事?他本以为他们一大早就会离开的,没想到不仅睡到自然醒,还有一个接一个的惊喜,他都懵了! 曹文还想给他穿袜子,钟奕慌忙抢过来:“不、不了。” 他逃也似的钻浴室去了,曹文在后面喊:“地板上凉。” 他在浴室发呆洗漱,突然空出来的一天,没有工作,也没什么事,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倒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没一会,曹文也挤了进来。空间突然变得狭窄。两人并排刷着牙,在镜子里看着彼此。气氛暧昧无比,曹文捏他的脸:“胖了。” 他没撑住,笑得吐泡沫。曹文搂过他的腰就要吻,他急得呜呜叫:“不、不……” 没拦住,曹文要他好好复习了一下那激烈的早安吻。 牙膏味的吻。 度假酒店的冬天,下了点雨,没什么生意。他们不能出去,也没什么事做。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虚度,真是百无聊赖。 两人没怎么约过会,都有些紧张。钟奕坐飘窗上看书,曹文坐沙发上看他。相处比较尴尬,于是一起约去吃早午餐。外面下着小雨,曹文找了个靠窗的位置。 两人就在这僻静的一隅,吃吃饭,看看雨。酒店在放钟奕的那部青春片,演到最后了,男主和女主在马路上相遇。双方都有了家庭,江城和老婆逛家具店,蓉蓉带着儿子从肯德基出来。两人偶然相遇,有一刻的愣神,时光仿佛在这一瞬停驻,又倏忽而过。他们很快恢复正常,带着各自的孩子擦身而过了。江城把妻女安顿在后车座上,女儿闹着要买芭比娃娃,妻子不耐烦地哄着她。说着说着哭闹起来,镜头只给了钟奕一个开车的侧脸。 只是那张脸,太不像钟奕了。 夜晚车厢里那种压抑得透过来气的黑淹没开来,灯光打在中年男人疲惫的脸上。皮肤粗糙、干燥,他一手撑着车窗,极力地将自己缩在那个角落里。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动。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也什么都左右不了。他很想跳下去,可是他不能。他很想吼她们停下,可是他也不能。 他只能坐在这里开车。 沉静无波的三十秒,微妙的微表情,一个开车的镜头,钟奕以完全不同于以往的表现,诠释了人物的所有情绪。 他往上推了推眼镜,女儿抽泣地爬上来:“爸爸,你怎么也哭了?” 曹文剥好了虾,油淋淋的手喂他一口:“不错。” 钟奕有些意外,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他拍“别人”的戏。那场戏的确很痛苦,拍的时候情绪不到,折磨了他好几天,可也是他为数不多发挥超常的一次。比曹文在时还要好。 好到让人嫉妒。 曹文狠狠咬他的唇,可又不得不被开车的江城所吸引。那是他所不知道的钟奕,发光的钟奕,美得令人目眩神迷的钟奕。这让他有种迫不及待的冲动,想立刻返回片场,想撕开他、了解他、占有他的全部! 他们会进行新一轮的探险,爱情之火熊熊燃烧起来了。 曹文吻得他太狠,手伸进衣服里蹂躏他。作为小小的惩罚,钟奕心醉又无可奈何。他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他掐男人的脖子,夺过自己的呼吸:“这在外面!” 曹文咬他耳朵:“那去楼上?” 不不不,钟奕摆手笑着,一边愉快地吃虾,一边离他远点了。 一整个下午,两人都腻在一起。曹文将他搂在怀里,两人分吃一杯冰激凌。曹文自己吃还不够,还要抢他嘴里的。钟奕一直笑个不停,推拒着他:“你恶不恶心啊?” 曹文作严厉状:“怎么说话的?” 钟奕笑道:“那我们猜拳吃。” “猜拳就猜拳。” “谁赢了就可以吃一口哦。” “快点吧!” 曹文跃跃欲试,每次都是钟奕输,曹文赢了,还要他喂,用勺子喂完,还要用嘴巴喂。钟奕招架不住,笑倒不止:“你耍赖你耍赖,我不信!” 曹文欺身而上,把心上人嘴角的最后一丝奶油舔干净,还无辜道:“宝贝,我抱着你,真的没手。” 两人玩着无聊的小游戏,钟奕一天脸都要笑痛了。 之后回去两人又开始忙了,曹文忙他的音乐剧,钟奕也有自己的工作。彼此的事业,互不干涉。偶尔钟奕来看看排练,一起约约会、吃吃饭。两人相处很放松,只是曹文从他家搬了出来,没法近水楼台先得月,频频把他往酒店带,都被钟奕四两拨千斤地拒绝掉了。曹文看他的眼睛都要红了,饥肠辘辘,还被半吊着。 首演那天,钟奕在外出差,说好不回来了。曹文不管他,带着孩子们上台。他在幕后看着,不断地低头看表,心神不宁。剧场来的人不多,却有不少老师前辈。这算是他复出后的初次,也是跨领域的第一个作品。他和钟奕当孩子一样奶的,绝对不能出错。 直到台下爆发出掌声的那刻,才有了真实感。主演和导演一起上台致谢,曹文站在孩子们中间,又感受到了那种刺目的灯光。 这一次,和以往的很多次不一样。它是鲜活的、有生命力的,也是离舞台最近的。 台下一张张新鲜热情的面孔,身体里流窜的兴奋激动,都急切需要一个人分享。他回头,看到幕后抱着花的钟奕。小孩对他微微地笑,正如那个单纯无忧的夏天。他对他招招手,小孩猛地飞奔过来,扑进他的怀里。两人紧紧地拥抱。 周围的人都在笑他,钟奕把脸埋在男人怀里,拒绝见人。 曹文搂着人,护着小孩的头,吻他的耳朵。 第八十一章 曹文和老师们在那边聊天,谈笑从容,钟奕站在一旁看他。曹文穿着件衬衫,成熟、优雅、睿智,他好像永远都不会老。几经起伏,他又回来了,又爬起来了。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他打倒,这个男人好像就学不会服输。 这就是曹文。 依旧热情,依旧我行我素,依旧对这个世界抱有幻想,并且做着自己热爱的事。 天真得可爱。 钟奕心里很爱他,很爱很爱。 在很多时刻,很多个怦然心动的瞬间,他觉得很爱他。他隐藏起来了,压抑着,从来不说。曹文也不知道,他们靠着那点暧昧维系着摇摇欲坠的感情。而现在,他抗拒不了曹文。他是他的神,他所有心情和爱的所在。 曹文送走那几位老师,回来看他。 “怎么了?” 钟奕傻傻地笑,摇头。 曹文拿了大衣,搂着爱人的腰把他送到车上。 “你先去张博那,我待会过来。” 钟奕痴痴看着他,不肯走。小徒弟发亮的目光倾注在他身上,仰慕的、痴恋的、赤裸裸,和那年夏天一样单纯又潮湿的目光,看得他脊背发麻。 曹文心痒难耐,又很感动。他很想吻一吻他,但不到时候。他只能摸摸他的脸,安抚他:“乖,我一会就来。” 钟奕脸颊蹭了蹭他的手心,依依不舍,但还是走了。 他不知道去哪,魂不守舍。窗外的景如浮光掠影从外面飞过,车子像一辆童话里的南瓜车,载着他往未知的地方而去。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安排,但管他呢,不论去哪,只要有他在。 张博等在宫殿的门口,迎接他的到来。 那的确像个宫殿,曹文搭建的摄影城,三十年代的上海,夜里还有有轨电车“叮叮”地穿梭在街道中间。每个店铺都十分考究,不仅有洋行、书店,还有教堂和电影院。在国内难得见到这样逼真华丽的景,弄堂的上空密密麻麻的竹竿,沿街法租界的欧式建筑。钟奕越往里走越新奇,好像总有层出不穷的惊喜在等着他。 这是曹文隐形的产业,虽然也是往里砸钱的买卖,但靠着它,曹文还可以爬起来折腾。 张博和他讲着这庞大的“秘密基地”,这里是蒋星河在打理,两人强强联手,打造了一个电影王国。亏得他还攒钱帮他还债,原来他早就有了退路。 钟奕失笑,被张博带进了一家电影院。电影院也是复古式的,在门口买了票,有售票员从小窗口里递出票来,几个群演穿着民国样式的服装进出说笑着。没人在乎他们,进去后,是红棕色的皮质座椅,一股年代久远的老式剧院气味从丝绒帷幕后缱绻飘来。厅里放着《罗马假日》,音乐在四周回荡着,像梦一样,令人恍惚不已。 他回头,已经没了张博的身影。 电影正放到两人把手放进“真理之口”的关键时刻,忽然一闪,跳到了别的影片。汹涌起伏的海洋,四散尖叫的人群,一艘孤岛般的大船。巨浪打来,黑压压的天空,人们哭喊着从船上跳下,从电闪雷鸣到慢慢沉寂,屏幕飘上来两个字——沉船。 哦,《沉船》。 自拍完后,他还没有看过这部电影。 沉没海底般窒息的纯音乐响起,电影开始了。他抱着羊羔跌跌撞撞闯进刘育良的小屋,雨中被人欺负,两人相依为伴,亦师亦友的单纯时光,好像总是那么明亮。雪夜的手风琴,大山的辉煌日落,骑着自行车下山游玩,抱着录音机小跑跟上。学校的琴房,两人抵着头听完了同一首歌,邓丽君甜软绵密的嗓音将剧情推到一个小高潮。两人如伯牙子期,成为至交。然而形势急转而下,在这里,曹文做了明显的对比处理。前面色调都偏明亮,什么都是充满浪漫和童真的,绿幽幽的大山,拧出水来的枝叶,辉煌的落日,高吭的小号,要快乐就快乐,要悲伤就悲伤,什么都是明摆着来,清透敞亮。然而从徐平计划回家开始,色调就转入阴暗,大山灰蒙蒙的,村庄静悄悄,气氛紧张又压抑,雨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摔过来,情绪一点点往上推,紧锣密鼓、剑拔弩张,到两人被关起来,被问审,一切彻底爆发。 钟奕竟不知道,刘是被打服的,他看着被拖拽在地上的曹文,头上插着大字报,跪在前面被批斗的曹文,眼泪都要滚出来。他如果不被打,那么徐平就要被打。他被打服了,才会背叛徐平。 而曹文改的剧本,并没有和他说。他拍的镜头,在两人当时的情况下,钟奕也没有看。 刘保下了徐平。 他担下所有的罪责,把徐平留下了。 刘育良上船的那天,钟奕还记得是个下雨天。曹文淋着雨,像个乡村教师,提着一箱子乐器出现在码头。悲怆、温柔,曹文微微地笑,拜别了钟奕,亦是拜别了徐平。想起那天,钟奕的心还在痛。曹文真的是很残忍的一个人,他凭什么把他扔在孤独的旷野上,他凭什么以为没有他,他还能好好地活下去? 他把电影交给他,却从来没想过他是否能坚强地承受住。 而之后,像一支激昂悲怆的交响曲,终于迎来了最后的序幕。大船摇摇欲坠,海水倒灌,船舱断裂,所有乐器陪他埋葬。刘育良抓着船头的栏杆,借着最后一丝力量,把口琴死死钉在船板的缝隙中。他的一双手血肉模糊! 没有什么所谓的改造! 没有什么所谓上级领导的关怀! 没有什么帮他恢复健康! 大船开拔的对岸,是个封闭的小岛。岛上只有一家精神病院,精神病院里住着一群精神病人。刘育良的归宿,只有这座大山。没了这座大山,他哪里都去不了。 他哪里都活不了,他只有死。 徐平拖着那辆载着钢琴的牛车,去往村口的广场。铿锵的英雄曲,悲壮的庄严弥撒,他嘶吼、呐喊、嚎叫,做着独自的宣战。片幕上来,是哀婉的《独上西楼》,他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框景,依旧在弹奏,直到电影的最后一帧。 黑幕结束。 第八十二章 终章 沉甸甸的黑压得他喘不过气,邓丽君的歌声仿佛还响在耳畔。震撼、悲伤、感动,各种各样的情绪在黑暗里发酵,五味杂陈。钟奕的脸上已是潮湿湿的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流泪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身边坐了一个人。 那人托起他的腮,吻去了他的眼泪。 钟奕借着影院的那点荧光,看清了面前的曹文。 他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就落下来了,曹文心疼地哄他:“哟,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呢。” 钟奕抽泣了一声,哭得更厉害。 曹文捧着他的脸,两人抵着头,轻声说:“别哭了。” 钟奕搂着他,被男人吻在嘴唇上。他轻轻发抖,曹文吻得更深入。两人在黑暗的剧院里接吻,含混的泪水融化在唇舌间。野兽张开了獠牙,哄骗着小兔子,循序渐进的引诱,慢慢变了味。男人的大手抚摸着他的腰侧,亲吻也变得黏腻危险。钟奕微微错开,轻轻喘了口气。曹文亲他的脸,亲他的鼻子,亲他露出的一小段脖颈。 钟奕招架不住,想要推开他:“不、别……” 曹文扭过他的下颌,吻他:“我爱你。” 钟奕愣在那,男人没这么明确直白表白过,他全身发麻,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借着他愣住的那点空隙,曹文又吻住了他。这次的吻就激烈多了,两人吮着对方的舌头,越亲越近,越亲越紧密。曹文抱住他,抽出他的衬衫,从下面开始解扣子,钟奕呜呜应着,小声抗拒。曹文温柔又坚定地吻他,吻一会,停一会,并不强迫。 钟奕慌了,心跳得整个厅都要听见。 “……有人。” 进进出出那么多群演,保不准就有人闯进这个厅来。四面八方似乎都有人,而屏幕上忽然又跳出幕后的花絮来。那大概是曹文自己拍的,镜头很晃,从没曝光过的花絮,曹文亲自扛着摄像机拍。两人一面亲,一面看。曹文摸他冰凉的背,钟奕发着抖不自觉投怀送抱,嵌进他的怀里。衣服都被解开来,揉散了,钟奕急喘着看着荧幕。 这么多年,他有时候会偷拍他,拍了这些年,太熟悉了,怎么能拍出新意呢。但好像他在曹文的镜头里每次都是不一样的。镜头里钟奕在笑,《沉船》整个拍摄都是压抑的,两人吵了无数次架,但曹文竟然还能拍到他在笑。钟奕抱着小羊羔,撸羊毛。旁边是堆篝火,钟奕还披着军大衣,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大概是在等各组人准备,他就低着头撸羊毛。温顺的眉眼,略显忧虑的模样,他不知道曹文拍了那么多的他。 那时候他们在吵架,曹文在忙,忙着各种各样的事。他身边还有人,但没想到,他就拍到了他。还有那次上山,他就跟在他后面。他滚下山去,镜头也跟着一晃,跌进泥里,黑屏了。镜头里只有曹文粗重的喘息,很久之后,才又有了画面。曹文怀里也抱着只羊羔,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走近了老刘的小屋。 他不知道,他竟然跟着他! 他以为,他把他扔在山上就不管了,然而他就跟在他后面! 钟奕忍不住又哭,曹文含住他胸前的乳粒,嘬咬着一吸。钟奕狠狠捶打他,曹文挨了老婆几捶,不痛不痒。他以吻遍钟奕全身的架势,亲吻他的乳头、小腹,吸得那乳头又大又肿,几乎都要破了。钟奕呻吟一声,抓他的头发,将他提起来。 曹文吻他的嘴唇以作安慰,转而又往下舔他。 而花絮也迎来了重头戏。 曹文私下的镜头是不一样的,和大屏幕的师生不一样,大屏幕都是严苛的、高要求的,钟奕被逼着、被压榨着、或是被引诱着,绽放出他最美的一面。即便两人达到高程度的共鸣,也都是为了电影服务。而私下,却是温柔的、缱绻的,连光曹文都调得不一样。 一个吃苹果的镜头,就像毛毛的刷子,舔吻着钟奕每一寸肌肤。大大的袍子兜着他瘦削的身体,钟奕安静地趴在窗台上。他有时候是跪着,有时候是趴着。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动着白色的窗帘。那不是电影里的片段,而是那个早晨。 两人相对而立,钟奕看着窗外,曹文看着他。整个画面温情,又色.欲。情.欲也是隐忍着,压抑着,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镜头完美表达了持有者的情绪,特写的镜头里,是青年咬着果肉的唇、风动的衣袍、衣袍下面伸出的小腿,以及白皙如贝壳般蜷缩的脚趾。青年的小脚趾动着,曹文心里想什么,镜头都说出来了。 钟奕的小脾气、小动作,他都了如指掌。即便在两人关系最差的时候,他还在爱着他。 喷薄的火山,从不曾熄灭。 而屏幕下面的钟奕,脸色通红。男人舔吻着他的敏感地带,一点点剥落着内裤,在镜头带到他大腿内侧的时候,曹文含住了他的下身。他嘤咛一声,这个混蛋,那时候了,还想着要和他做! 高热的口腔包裹着他,钟奕下半身几乎都酥掉了。他的身体旷了那么久,一上来就是这么强烈的刺激,他受不了。而男人根本不管,握着他,给他做深喉。他哭叫起来,挣扎着,双腿蹬着男人的肩,而他被男人禁锢在座椅上,只能看到下方的头颅动着,腰肢疯狂打着摆子,没两下就丢了出来。 曹文没想到他这么快,吞咽了精液。震撼的电流裹挟着两人,彼此都能看到眼中的欲望。钟奕哽咽哭着,曹文吻住了他。两人热烈吻着,难解难分。曹文脱他的衣裳,钟奕也去脱他的,两人脱得差不多,抱紧了。钟奕又后怕开来:“不、不能在这……” 曹文箭在弦上,这次不能让他跑掉了。 “不,就在这里!” “曹文!” 电影上还放着他呢!那么大的徐平,就在上面看着他呢!随时都有可能闯进来人,他在搞什么! 曹文撕他的衣服,把他脱光了,用大衣裹着光裸的躯体。吻他、亲他,没头没脑地摩挲他。钟奕被吻得连连败退,连内裤都被扯下来了。男人怒张的阴茎顶着他,肉臀陷在大手里,被他揉着掐着,揉得他心都乱了。而心里仍然有一根弦绷着,让他无法放开,推拒着他:“不行、不行……” 曹文没办法,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小盒,咬着打开,里面蹦出一点光亮。曹文捡起来,亲吻他的手指,钻石的光在黑暗中一闪,他用嘴巴给他套上了一枚戒指。钟奕傻傻愣着,忘记了哭,曹文说:“连夜跑到原来那个店买的,可能不一样,但是最大的了。” 硕大的一颗钻石,毫无审美的眼光,压在指头上还挺沉。这都什么和什么嘛! “真丑。” 曹文舔吻着他的手心,濡湿了每根手指,连戒指里的缝隙都不放过。这情景煽情得脸都发红,钟奕发着抖,躲不开,他的心都要被他攻破了! 曹文低笑着说:“我不相信婚姻,但你是个例外。” 他抬起头,专注地:“老婆,我已经给你了,你也给我吧。” 钟奕眨巴着眼睛,滚落一滴眼泪。 “怎么又哭了?” 曹文心疼地不得了,用手擦他的眼泪,又吻他的眼泪。而下身却没那么听话了,抓住了机会,握紧他的腰肢,龟头就一点点地往里钻,钟奕喊着:“疼……” 曹文连忙停住:“怎么了?很痛吗?” 钟奕娇气地点头:“嗯……” 曹文真的有点慌了,刚才口交的时候都已经给他舔过了,怎么还会疼。 钟奕喘息着:“你慢点……” “好,我慢点。” 像被温水煮着,两人身上滚烫,却什么都不能做。钟奕身体很紧、很热,每往里进一点,都箍得他紧一分。而进去的那部分,被四面八方的媚肉嘬咬着,又令他销魂蚀骨。曹文急色又心疼,放着这么一块大蛋糕,却不知道怎么吃。真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钟奕又娇气得不行,一直嚷嚷着疼,直到最后磨进去,两人都折腾出了一身汗。 曹文彻底插进来了,巨大的阳具撑在他的身体里。男人的阴毛摩擦着他的穴口,完完全全地填充着他。钟奕小声抽泣着,在这一刻,曹文也不敢动,只是亲他。钟奕一呼吸,想张口骂他,下身的内嬖就自发地收缩嘬咬,吓得他也不敢动。两人都不动,曹文看着怀里的人,呼吸粗重,只是插入,他竟然就觉得心理上的满足感胜过了一切。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从不曾有的,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就满足的感觉。只要钟奕,只要他一人,就足够了。以前,他怎么还能分出心思想别人呢? 两人唇舌交缠着,太久了,曹文也不动,钟奕浑身发热,磨蹭着他。 曹文打了几个问号:“怎么?” 钟奕忍着羞耻:“曹文。” 曹文突然很馋他那声称呼:“叫老师。” 钟奕小声地叫:“老师……” 不叫还好,一叫身体里的孽物又大了。他有多久没这么叫他了,男人馋得不得了,得了这句就犹如灌了蜜糖,心花怒放地握着腰肢,深深地往里一顶。 “不……啊……” 他伸长了腰肢,攀着男人的躯体,失控地叫出来。男人粗长可观的性器,顶得他又酥又麻。贲张的阳具上筋络分明,摩擦着粉嫩的内嬖,两瓣臀肉被捏成了各种形状,又深又重地顶进去。每一次插入男人都用足了劲,像一头优雅的豹子,缓慢地、沉重地干着他。 钟奕高声吟叫着,他什么都顾不得了,男人的温柔向他袭来,比以往的很多次都能够让他激动。滚烫肉刃破开紧致湿滑的后穴,一寸一寸直插到根部,只是一次插入,钟奕就感觉快要高潮了。淫浪的后穴更是恨不得挽留他的翕张着,绵软的身子被他干得上下颠簸,狭窄的座椅,只容许两人小范围的动作,一不小心就会翻下去。 钟奕的双臂抱着男人脖颈,娇憨的吟叫发着甜腻的气息,他潮湿的脸庞就靠在男人颈边,半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任他欺负侵犯。 “老师……啊……轻点……” “宝贝,你真是太敏感了。” “不要……再进来了……嗯啊……” 两人多长时间没在一起了,曹文等他适应好了,就放开了胃口。男人强悍的臂膀稳稳地托住他的身躯,挺动腰杆,猛烈地动作着。粗大的阴茎越凿越深,娇嫩的后穴也不断从深处分泌出液体,两人连接的地方疯狂抽动着,越来越湿,越来越急。每一次男人的性器都整根没入他的体内,每次也都是用足了劲,又深又猛。两人一下下地交媾着,沉甸甸的囊袋拍打在臀上,发出可耻的声响。 而钟奕还在叫,叫得曹文激动得不行,欲火暴涨,抓着他疯狂顶送。钟奕紧紧抱着爱人的身躯,仰着头,闭着眼睛,全身都透着一种情欲的粉色。黏腻的汗顺着两人紧贴的身躯滑落下来,曹文望着他:“老婆,我爱你。” “嗯……嗯……我也爱你……” 他全部为他打开来,从他身上寻求快感的样子,真美。他怎么会认为薛回得到他了呢?他一碰他,就知道,没人得到过他。除了他,谁也不能碰他,谁也不能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曹文深深吻着钟奕的唇,两人一边干一边吻,没一会钟奕又泄了一次。 “够了,不要了。” 钟奕躲开他的吻,湿润的眉眼往上看,正好看到两人在大屏幕上接吻的画面。徐平和刘育良在钢琴旁接吻,钟奕头皮一麻,曹文换了个姿势,又凶猛地顶了进来。 “不要了,呜……” 他们在看着他,徐平在看着他!他怎么总是要做这种事,在这么多双眼睛下干他! 放大的屏幕就在他的头顶,曹文每深入进去,后面徐平的声音放出来,都让他格外敏感。徐平和刘育良在接吻,徐平和刘育良在吵架,徐平和刘育良滚到了床上,在这种双重的刺激下,他的感官都被混淆了,他感觉自己就是徐平,曹文就是老刘。他们交缠在一起,后背酥酥麻麻,浑身连连发颤,里面顶得又痛又舒服。他崩溃地叫了起来:“老师,老师……” “宝贝,你都把我叫硬了。” “呜呜……” “叫老公。” “不要……” “怎么总是不要?”曹文坐在座椅上,次次干到最深,撞得他夹紧了自己。钟奕全身光裸地颤动着,吞咽着阴茎,上下耸动着臀,迎接着男人可怕又猛烈的操干。两人分都分不开,钟奕只能被迫坐在他胯间摇摆着腰肢,一次又一次地喊他:“停啊,停下来。” 而男人置若罔闻,黏湿的交合在厅里越来越热,啪啪的声响大得吓人。钟奕感觉里面干得有些疼了,男人控制不住力道,得到甜头就想要更多,窒息般的快感把他逼得直哭:“老师,轻点,轻点啊……” “叫老公。” “你好讨厌!” “叫老公,轻点。” 钟奕埋在他肩上,抽泣地叫:“不要、不要……呜呜……老公抱抱……” 而他根本就没有轻! 男人疯了似的抽插,凶猛地顶动,似乎要把他撕碎、嚼烂,吞咽到肚子里。他挣扎哭喊着,抬高着臀躲避着男人的进攻。而曹文紧紧地箍着他,昂扬贲张的性器破开绵软的内嬖钻进去,连续不断地戳刺着他的骚点。曹文叼住他的乳头,钟奕挺着身子高叫着,下身被撞得淫水泛滥,一波接一波的快感将他送上灭顶的高潮。持续的射精让他动情地痉挛着,全身带起一阵甜美的震颤,里面又湿又热,爽得曹文也喷射在他体内。 糟糕,没有戴套。 曹文皱着眉头,抠挖着他后穴。钟奕腰肢酸软得提都提不起劲,眼角都发红了,后穴慢慢引导出精液,黏腻的液体顺着大腿往下流。曹文脑子一嗡,就要再来。钟奕一个巴掌扇过去:“不要了,我受不了了。” 男人被他软软挠了一爪子,更来了劲。 “再来一次,最后一次。” 钟奕斜睨地看他,绵延的快感还在身体里流窜,后穴咬着他的手指,全身每个毛孔都张开来,沁出熟透的气息。曹文又揉又蹭的,胯下又撑起高高的帐篷顶着他。还没等他同意,曹文就要他翻过身去,趴在座椅上,高翘着臀插入。视野又开始晃动起来,钟奕羞得耳根发烫,而男人捞着他的腰,偏偏吸吮着他耳垂,在那敏感点上厮磨。 钟奕都快被他逼疯了,又哭又叫。两人一起翻滚到地上,曹文铺了大衣在他身下,偌大的投影下只剩下翻天覆地的操干,幕天席地的媾和。钟奕几乎被他榨干,小腹发酸,射也射不出精液,最后只能淅淅沥沥地射尿。下面更是酸胀难言,火烧火燎,穴口都被操肿了。钟奕崩溃,什么最后一次,他是要了一次又一次。钟奕哭着往前爬,戴着戒指的手使劲打他,也只是在男人耳边留下一道划痕。 男人抓过他的手亲吻,却再也不会放过他了。 直到黑甜的梦袭来,他爽得晕过去,男人才在他体内停下来。青年如破碎的娃娃一般,被他连人带衣服横抱出来。张博哆哆嗦嗦守了一夜,打着哈欠偷瞄老大怀里的人。青年只裹了一件大衣,完全昏过去了,露着两条小腿,鞋子都没穿。脚趾尖透着粉色,脖子往下全是斑斑驳驳的痕迹,张博还要再看,曹文瞪了他一眼,裹严实了人:“车呢?” “在外面呢。” 曹文抱着他上车,直接去机场。 —————— 在《沉船》后的四年里,曹文再没有出过什么作品。 但五花八门的东西,他还是做了一大堆。 比如,他的第一部纪录片,大漠的胡杨林苍劲壮丽,层层染染的枝叶倒映在湖泊中,是一幅独有的画卷; 比如,他拥有了音乐剧的舞台,自导自演,还带了一批学生,很多观众都慕名看他的演出; 比如,他用手机拍了一部短片,还获了奖; 比如,他正在筹备新的电影,和他的御用男主——两座影帝奖杯的钟奕,合作演出一部爱情片,只属于他们的爱情片。 在马尔代夫的海岛,钟奕戴着泳镜穿梭在热带的游鱼中,他的身后追上来一人,男人捞住他的腰,和他缠绵在一起。两人化身为鱼,在绚烂多彩的珊瑚海中经历着一个接一个的冒险…… 未来,他们还会发生更多美丽的故事。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宝贝们!! 我只有一个要求,要很多很多评论,很多很多评论~~ (和谐部分在微博@Lryanmisa 和长佩旧论坛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