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装迷情] 《沙海明月传》作者:未降【完结】 【本文文案】 项海月有个仇人。 此人与她有杀父之仇,灭门之恨,不共戴天! 可为什么…… 他既从狼口之中将她捡了回来,又从天罗地网之中舍命替她解围,甚至在她全军上下饿的面黄肌瘦的时候……. 一挥手便送了她一千只羊! 为何通俗志异里,主角的仇敌总那般恶贯满盈,使人人得而诛之。 而她的仇人,却屡屡如同救世主一般降临? 项海月仰天长叹:"老天诚愚弄我也!" —————— 【预防针】 1.杀女主全家的是男主弟弟,俩兄弟长得像。 2. HE,男主是江央坚赞,莫站错队哦; 3. 女主性情飞扬,不拘小节,考据党慎点;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项海月,江央坚赞,景唐 ┃ 配角:荀彻,项宁,叶清桓,云顿桑奇,江央普错,阿林 ┃ 其它: ================== 第1章 大漠来客 一望无垠的西洲大漠之中,一行镖队正缓缓向前行走着。 仔细一看,镖师们都穿着厚重的衣裳,甚至连脚上的鞋子都以兽皮包了一层又一层,用以抵御大漠深处的严寒。 即便是这样,一阵刀子一般的寒风吹过来,他们连人带骆驼还是得抖上一抖。 这是大明帝都最富名望的白狼镖队。他们此番远离故乡,深入大漠腹地,便是为了护送那大明帝亲封的使臣出使西洲。 领头儿的是个小老头,只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沙子里,险些拔不出脚,不由地气的骂娘。 说起来,他们好歹也是御笔亲封的使团,却放着坦荡的玉门官道不走,偏要来这遥远的滇藏大漠。这般折腾不禁让人浮想联翩,大概有人会怀疑这头领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过。 一路望去,这白狼镖队里满打满算也有六十多头骆驼,并数十匹骏马,却没一匹是给人骑的。 这些牲畜身上驮了不少辎重,都被一层乌黑犹如铁锅一般的毛毡子盖着,外面看起来破破烂烂的,还有一股子腥臭味,人们都躲得远远的,更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 就在这时候,一个身影轻手利脚地闪到一头骆驼身边,她一手捏着鼻尖儿,一手伸出去悄摸探向那包袱,轻轻掀起一个角来。 她一边掀着毛毡,一边探头缩脑地四下张望着,像是生怕被谁瞧见。 "哇嗷……"一阵惊叹声随之而来。 只见那包袱里竟装着几件令人目眩的金器,借着外头的光,隐约能看见上面缀着的名贵宝石,即使在这晦暗无光的阴天也带着难得的光彩。 "海月!" 那带着兔皮帽子的小老头不知从何处冲了过来,将那只小手从包袱上捉走。 那个叫海月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只见她眨巴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悄悄打量了老头一番,却看见他鼻子下边那两簇冻成冰坨子的小胡子都被气得吹了起来,并不像是佯怒。 她便委委屈屈地缩回手来,嘟囔了一句:"我就只看了一眼……" 这软绵绵的音调飘进耳朵里,老头子的怒气登时便消了大半。可他依旧可怜兮兮地端着面子,一张脸皱巴巴地,像一只纸攒起来的老虎。 这可笑的小老头便是白狼镖队的大头领项元德—— 整个燕京乃至整个中州大地都公认的第一镖头。江湖人送一绰号"踏雪无影",形容其做事干净利落,不留是非,是个公认的豪杰。 这项元德平素为人严厉,却唯独对这叫海月的小女娃娃极尽宠溺。 他无可奈何地向女孩低声道: "咱们走镖,最忌讳的就是惦记东家的货物!此番得亏是被为师看见了,若是被旁人瞧去还免不了要编排你一番。更别说……" 老头的声音又矮下去三分:"更别说这是御赐的宝物!" 海月摸了摸鼻子,故意将话题岔开道:"师父,既然是这么稀罕的宝贝,为何不让那些大将军送呢?若是叫他们去送,只怕也没人敢劫这镖车罢。" 老头抬起头来,一双豆大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忧虑:"他们哪能来呀,唉…...你不懂……" 这女娃娃所言的确在理,这使臣奉命出使外域,原本就该由正规军护卫在侧,本轮不到他们这江湖镖队。 可如今西洲动荡,这使臣出使的名头是借兵,谁又敢如此大张旗鼓? 老头晃了晃脑袋,像是忍痛讲起往事一般浅浅谈起: "自从四年前秋末的饥荒开始,这颉漠之乱便祸起青海,逐渐成鼎沸之势。 战事起初原本是可以镇压下去的,可皇帝老儿手底下那帮尸位素餐的老将们,竟无一出挑的,最终导致大明四次西征屡屡告败。 不过皇帝老儿也算识趣儿,知道打架打不过便想要另辟蹊径……" 话音未落,海月颇有些兴奋道:"所以传说中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九鸩国师便出马了?" "没错。恰逢此时,御座前九鸩国师上书谏言,道是必须尽快向西洲各盟国借兵,与明军东西夹击,方能解此危局。 明帝一拍大腿连呼'甚妙',可巡视了一遍自己手里的将官,有哪个敢带着屈屈百骑深入那荒无人烟的地界,穿越叛军的万里封锁,只为了送一封薄薄的国书?……" 讲到这儿,小老头的脸上显然露出几丝得意洋洋的神情。 "…...这时候,那位惜字如金的九鸩国师又开口了。 他道:'高手在民间。'" 项元德想到这,脸上的得意陡然退了,紧接着牙根便一阵发痒。 就因为九鸩国师这五个字,便促成了江湖上威名赫赫的祭酒镖局宗师忍痛割爱,怒送白狼镖队出走华阳关的故事。 "师父……你又咬牙根了……" "真不知那皇帝老儿是如何想到借镖局之力护送使臣……难道,就因为九鸩国师的那五字箴言?" 还真不是他项元德胆小怕事,可这一路上,实在是太苦了。 因为青海、甘肃被叛军封锁,他们这一路只能绕行滇北莫度府前往西洲。 这样一来,路程便多了三倍不止。 自尚阳五年冬到如今三月开春,他们离开燕京已经十四个月又二十五天。 想到这里,小老头那双豆子眼里的怒意更甚,心中甚至将那九鸩国师的祖先问候了个遍。 见他口中又开始絮叨了起来,海月眨了眨眼睛,一溜烟地跑远了。 因为跑的太快,她戴的头纱从脑袋上滑了下去,掉在沙漠里。 从远处看过去,仿佛一团花盛开在那里。 还没等她师父反应过来,海月便回过头来大喊了一句:"师父——我去前面探探路!" 项元德慌忙撵上她的脚步,大声招呼道:"嗨...海月,莫在沙漠里乱跑!" 可他话音未落,海月就已经蹭蹭蹭地跑到了远处。 老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忙唤了身后的大徒弟项冲跟上海月,并吩咐所有人原地休息。 他一屁股坐到一匹壮实的骆驼旁边避风,慢悠悠地从布兜里探出一个水葫芦和一张破旧的羊皮纸,细细地看了起来。 此番走镖既是皇帝御诏,兵部的藏馆里自然多得是好地图随便他挑。可他却偏偏花了重金向一个秃瓢商人手里买了一份羊皮纸。 不为别的,只因为那商人声称自己常年往返滇藏境内,知道一条不为人所知的蹊径。 只见项元德眨巴着两只豆大的眼睛,担忧地望向沙漠远处。只见漫漫黄沙,几乎与天际连成一片,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穹顶。 这时候,队中有一青年男子翩然踱到他面前,躬身道:"项镖头。" 来人高冠束发,一席绯色衣袍,手持王杖旌节缓缓走来。即使是大漠之中不加修饰的形容,那清雅出尘的容貌也足以令人侧目。 项元德忙起身回礼:"景大人。" 这位连他老头子都要行礼的人,便是这次出使西域的使臣兼兵部左侍郎,景唐。 景唐因为出身尊贵的原因,平素待人多是冷淡,但他对项元德的态度倒算是谦恭。 他抬眼看了看项元德手中的羊皮纸,开口道:"项伯,依您来看,我们还需多久可以抵达乌斯藏?" 项元德定了定,平白叹了一声道:"那秃瓢儿……那西洲商贾给的地图上说,滇北大漠延绵不过七百里,方至天陵河流域。可是自滇北莫度府之后,我们走了又何止千里之遥。" 景唐抬头看向天空,只见风沙逐渐褪去,西天露出紫红色的夕阳,正北方的云层里隐隐有北辰星出世。这些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们走的方向绝不会出错。 他喃喃道:"或许,是风沙向南侵袭……" 项元德听了他的话顿时一惊。 "景大人的意思是,不是我们走错了路,而是这里的沙漠他娘的把河埋了?" 景唐微微颌首,似乎默认了这一点。 这时,项冲神色匆忙地跑回来,有些焦急地说:"师父,海月不见了!" 项元德听了这话,登时便跳了起来:"顺着足迹找下去也没有吗?" "都找了,起先便顺着足迹找了,可后来刮了好大的一阵风,睁不开眼睛……再后来便再看不见足迹了。" 景唐略略扫了一眼远处,腾出的手不由地探向袖中。 他摸了半晌,也没摸索到什么。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缓缓站起身来,一边往回走一边故作不经意道:"这里多流沙暗河,一个小姑娘出去乱跑,多半是找不回来了。" 项冲闻言,不由地按着怒气道:"这位大人也太不把人当回事了,这是何等关头还在说风凉话。" 项元德急的跟什么似得,哪里肯理会旁人,便摆了摆手道:"你带上两个体力好的伙计,我们几个一起顺着刚才的路再找一遍。" "师父,我去就行了,您老在驼队歇着,这儿挡风。" "我还歇什么歇,你连个小师妹都看不好,以后还怎么接这个衣钵!"项元德的胡子又被吹的动了动,看起来十分滑稽。 可项冲却被吓得不敢再说话,他连忙喊了几个体力尚好的汉子重新顺着刚才的路寻去。 天色晴朗了不少,却又刮起了狂风,偶尔还夹着几丝雨滴,使得傍晚的寒意更重。 项元德四下寻找着,眼里出现了少有的慌张。他这唯一的小女徒弟,是他老友的遗孤。若是出了任何闪失…… 他不敢再想,只管扯着嗓子喊海月的名字。 朦朦胧胧地,远处仿佛有一小团影子使劲往他们的方向走来。风愈发的强烈,而那身影却佝偻着,顶着风前进,几乎快匍匐在地上。尽管寸步难行,可她的脚步依然十分稳健,一步一步地向众人靠近。 "是师妹!"项冲惊喜地叫道,随即便冲了上去。 等他走近了,才看见海月手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水袋,还有几簇青葱的野菜。 "师父——师兄——这前面有水!" 海月年幼的时候是个十分漂亮的小姑娘,一张圆滚滚的脸蛋像年画上的胖娃娃,再加上那一双猫一样圆溜溜的眼睛,端的是个小美人坯子。 可是现在看过去,只见她的脸蛋被风吹的有些发红发皱,脏兮兮的挂满了沙尘。她这幅样子,甚至让人分不清她是男孩还是女孩。只那对眼睛依然清清亮亮的,像两颗透光的琉璃珠。 项元德心疼地用绢布轻轻擦了擦,又掏出猪油膏涂满了她整个小脸蛋这才罢休。 "海月,下次莫要再这样乱跑,这地方,小心有狼把你叼去吃哩——" 女孩扮了个鬼脸,"师父,我的眼睛好的不得了,有狼崽子在远处的沙丘上我便……" "若是有狼崽子,就凭你那细胳膊,能逮得住几只……哈哈哈" 项冲看见海月没事,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便拿她开起了玩笑。 "谁说我要逮狼崽子了!" 女孩瞪眼,把水袋向青年砸去,只听啪嗒地一声,水花四处溅开,将青年淋了个透心凉。 "哈哈,好久没有洗过澡了。" 众人闻言,都哈哈大笑。 女孩赶紧捡起来水袋,晃了晃,还好剩了半袋水在里面。 "师父,喝水!" 项元德乐呵呵地接过水袋,喝了一口。 "真甜呵……" 小女孩笑弯了眼睛,道:"走,我带你们去那湖边。" 老人想了想,见日色西沉,在湖边歇下恐着风寒,便唤了项冲顺着海月指的方向去打水,自己则带着她向营地走去。 回营地的路上,海月不停地跟项元德描述着那夕阳下闪着金光的河流。 这一老一少走在夕阳西下的大漠里,形成一幅绝美的画卷。 海月正说到高兴的地方,却看见远处有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因为离得远,也看不清那人的脸,项元德脸色一冷,立刻把海月护在身后,先是言笑晏晏地向着来人作了个揖,接着摸向了袖中的短刀: "这位公子,从何而来……" 那人这才看见他们两个,眼睛一亮,大声招呼道:"啊哈,终于找到了。是我啊!小曾!景大人身边的小曾!" 项元德看清了年轻人的面容,这才放下了警惕。 "是曾侍卫.....怎么?迷路了?" 年轻人有些窘迫,支支吾吾地道:"我家少主担心海月姑娘,派我送了司南…我找不到你们就……" 小曾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到他们面前。海月好奇地接过盒子,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是一个小巧的磁铁勺子,用锦布小心地包着,底下是一小块十分光滑的大理石板,上面刻满了方位。 "师父,这东西怎么用啊?" 项元德乐呵呵地把勺子取出来,小心地放在大理石板之上。勺子转了几圈,慢慢悠悠地停在一个位置。 "这边——"项元德伸出左臂,指向遥远的东方。 "——就是燕京的方向。" 海月抱着小盒子,陷入了沉思。 才一会儿的功夫,她便回过神儿来,神情严肃地问道:"可是,如果你有司南,怎么还会迷路?" 小曾楞了一下,一副大彻大悟的表情:"我...忘了。" 项元德在旁边乐呵呵地看着他们,心里想着,景唐这孩子其实心善,就是说的话总不让人心里头舒坦。他摇了摇头,领着海月和小曾一步一步地向营地而去。 到了营地里,小丫头便将头发散了下来,露出满头乌黑柔顺的小辫子,瞬间变得极为灵巧可爱。项元德将司南递给海月,示意她去还给景唐。她不情愿地晃了晃脑袋,一转眼看见不远处景唐靠着骆驼睡着了。 海月站在原地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去把盒子还给他。 当她走近了一看,只见景唐正闭目养神。他双颊瘦削,模样清冷英武,竟没有丝毫文士的样子。 海月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他随身携带的旌节不见了踪影。海月心里感叹道,这个人若摈弃了犀利和傲慢,再扔掉他那蠢的无可救药的长棍,那该有多么英俊潇洒,讨人喜欢。正当这时候,景唐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却立刻被他湮没在了冷漠的眸色之中。 海月见状,立刻瘪了瘪嘴巴,准备扭头往别的地方走去,却仍然没躲得过那令人讨厌的声音。 "原来是项伯的傻徒弟找回来了。" 海月忍了忍心中的怒火,继续远离他。 "女人,根本就不适合冒险。" 他淡淡地甩下这句话,从衣衫下面取出他的旌节,向队伍前端而去。 总有些人,从你遇上他的那一刻起,你就觉得他是老天爷派下来惩罚你的。这就叫——冤家路窄。 "你凭什么瞧不起女人!!!"海月掏出准备还给他的司南,想砸到他头上,却终究没下得去手,随手便搁在了骆驼脑袋上。 那匹骆驼睁开呆滞而忧伤的大眼睛,极为恼火地抖了抖脑袋,司南眼看就要"啪嗒"一声摔到地上,却被一只凌空伸出来的手接住。 "小师妹生气归生气,总不至于毁了这好东西。"一个调笑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海月回头一看,不情愿地作了个揖。 "荀师兄。" 荀彻穿了一身深紫色武服,将他常年习武的身材衬的十分挺拔瘦削。他的头发被随意地绑起,额头上还有几簇头发凌乱地垂在发带两侧,衬的一张脸极为妖冶俊美。 他修长的手指摆弄着司南,眼睛里透着好奇,模样竟像个未出世的少年。可是细观他那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面竟斑驳着大大小小的伤疤。那些伤疤顺着他那深紫色的绑带交错重叠着,一直延伸到腕间。 虽说荀彻也是同门师兄,但海月却并不喜欢他。荀彻性情古怪,心思阴郁,极少同别人打交道。而且在他的眼里,始终有海月捉摸不清的东西。 "紫金司南,这是个御赐的好东西,你可要收好了。" 海月接过荀彻递给她的司南,再次仔细地观察了起来。果不其然,下面写了一行小字:通宝典册。这是宫廷大内制作精良器械的机构,专为皇室效力。 "荀师兄怎么认得?" 荀彻的脸色陡然冷了下来,眼睛里透着难以捉摸的阴郁。 "我从前见过。" 海月见他冷下脸,不禁打了个寒颤,却又被身后的响动吸引了注意力。 原本出去寻水的几个人这时才回到营地。几个伙计似乎受了些惊吓,一直喘着粗气。 倒是项冲冷静了许多。他快速地越过众人,低声跟项元德耳语了几句。老人神色微微有了些变化,却依旧波澜不惊地回头吩咐道: "项宁!你带上两匹马,护送使臣大人和海月先躲去后面沙丘。" 海月听到师父的命令不由地一愣。她身旁安静坐着的小师兄项宁便立刻站起身,不由分说地将她从地上拎起来。 海月心里颇为不乐意。她焦急地大喊:"师父!师父!海月可以跟你留下吗?" 项元德一反常态,严厉地斥责道:"海月,听话!跟你师兄一起走!" 海月被吓了一跳,只得顺从地上了项宁的马,一路远去。 项元德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眸中有什么在隐隐翻滚着。他没多停留,收回了视线,沉声询问道:"冲儿,你方才看见的一共有多少人?" 项冲道:"一共一百多人马,像在追什么人。他们前面有四五个骑马的人在逃,追上一个便杀一个,连话都没有问。" 项元德略一颌首,大喝一声:"轮子盘头。" 众人齐刷刷地应道:"是!" 众镖师以三人为一队,将所有的镖车都聚拢在一起,围成一个圆圈,摆出御敌的阵势。 项元德立在最前面,直对着河流的方向,眼睛凝聚在远处。这个年近七十的年迈老人,此刻宛如一个战神一般,冲着西方日暮而立。 远处的金光洒在大漠里,照出一大片赤红的血色。 整个镖队一片寂静,只偶尔能听见骆驼的喘气和铜铃声。 渐渐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黑夜里的沙漠,充斥着一股神秘而危险的味道。 原本一片安静的沙漠深处,渐渐传来沉闷的轰鸣声,宛如地狱里魔鬼的嘶吼。那是低沉的呜咽夹带着砂砾捶打岩石的声音,像从地底深处马上就要喷薄而出的炎魔。 那声音近了,近了…….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整片大地仿佛都被这声音震的摇晃。 来了。 他听到一阵沉闷的马蹄声,而后借着一点光看见远处升腾而起的沙尘,继而看见星星点点的火把。随着风尘拂面而来的,是隐隐约约的一股血腥气。 这些镖师的眼力极佳。趁着这段时间,他们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虽然看不清来者的面容,但项元德还是看清了领头的人是个长发的男子。他五官深邃,穿着一件深色衣裳,上面绣的花纹隐约有些发亮,大概是丝线织成的。 他们之间隔着大约百步的距离,项元德却依旧能感觉到领头者的目光仿佛一把利剑一样扎了过来。 杀气。浑身上下的杀气。 他项元德走镖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纵横绿林。这种味道,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了。 对方的人马越来越密集,渐渐收拢成一个半圆,与镖队对峙。黑暗中,镖队众人皆有些心神不宁,那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 但项元德依旧站稳了脚步,他清了清嗓子,向前跨了一大步,大声呐道:"在下项元德,自东陆走镖而来,路借宝地,多有打扰,望贵部多多包涵。" 对方似乎有些犹豫,领头之人握拳示意部下停止前进。他孤身上前几步,项元德见他似有和解之意,自是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你们,从东边来?"那人的汉语显然有些生硬,项元德便立刻明白这并不是叛军的队伍。 项元德便继续道:"是。初来宝地,多有得罪。" 就在那人快要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突然他身后的部下有人指着项冲大喊了一声: "阔让!" 对方首领的马一惊,前蹄顿时扬起,他整个人便随之向后一挺,扬出手中收敛多时的弯刀。 说时迟那时快,项元德自是知道一场恶战再也免不了了,便转身大声喊道:"亮青子!"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身后的镖师齐齐亮出兵器,准备迎战。 只见对面上百骑兵黑压压地一片,仿佛沙暴一般向他们席卷而来,几乎顷刻就要将他们撕碎。 项元德率先骑上战马,带领一队镖师正面迎击敌人。只见他抖出双鞭,用尽全力截住那迎面劈来的弯刀。只听"锵"地一声,巨大的撞击力将双方都震得偏离了开几分。那人双眸一冷,自身后又拔出一把弯刀,使蛮力向老头横扫而来。 项元德暗道一声不好,遂双鞭交叉,全力顶住来人的攻击。奈何对方正直青年,正是看准了自己老迈,才屡屡使用这样的蛮力压制。 他奋力提起一口气,找准时机将对方的双刀挑开,接着,又以雷霆之势横扫对面,砸向那人的胸腔。 只听双鞭砸在肉体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而那人却安然无恙地端坐于马上。 项元德双手一颤,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会。 他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对面那人,还未触及到他的目光便感觉胸腔一凉。 众人酣战,无人注意到这位江湖第一镖头已被如此轻而易举地斩落马下…... 呐喊声,刀剑碰撞声,还有惨叫声,混杂在一起,在夜晚平静空旷的沙漠中回荡,一直传到了极远的地方。 项宁和景唐一行人,在隐约听到杀伐声之后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 "师父?" 海月不可置信地看向项宁,下一刻,项宁便利落地将海月横空抛给了在几步之外的景唐,扔下一句:"照顾好她。" 只余光间淡淡地回顾分毫,他便策马疾驰而去。 虽然项宁扔的极准,可景唐接的就并没有那么准了。 海月落入景唐怀中的一刹那,景唐感觉自己的右臂有一阵剧烈的疼痛。可是即使是这样,他依然用手臂死死地箍住海月,不让她坠落马下。 没想到,海月却使劲往他身上一缩,顺着他臂弯中的缝隙滑了下去。她朝着项宁远走的方向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喊道:"项宁…...你等等我啊。" 项宁远去的身影却并未停歇,任凭海月在沙漠中哭喊:"你等等我,等等我……" 直到渐渐没了力气再追,她才慢慢地蹲了下去,在远处变成一个小点。 第2章 远走东平 项海月昏过去了。这里原本就空气稀薄,寻常快走两步都觉得气短,更别说她这样边哭边跑了。 在昏迷之中,她似乎依旧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那些可怖的声音,由远及近,轰得她头脑嗡嗡作响。 她醒过来的时候还未睁得开眼睛,只觉得自己正躺在一个人的怀中,身体随着那人骑的马有节奏地起伏着。 那人的怀里有一股梅花香,极淡却极好闻,像是融进他骨子里一般如影随形。 周遭空寂无声,几乎只能听到马蹄踩在沙子上传来的闷响,还有他们粗重的呼吸声。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瞥见上空发青的天色隐隐透着几丝晦暗。 海月有些脱水了,她伸出小舌来费劲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勉强想撑起靠在那人胸膛的脑袋,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按回原位。 "别动!" 那人严厉地呵斥道,受伤的右臂却被牵动了一下,疼痛使得他的眉头轻皱,未被旁人察觉。 海月没看见他的这一细微的变化,只顾转头往回看了一眼,只看见小曾一个跟在他们身后。 这片广袤的大漠里,没有人烟也没有声音,一切都安静得可怕。 海月忍了忍涌上鼻头的酸意,问道: "唐刀子,我师父呢?" 景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丢下一句:"不许再哭了,你已经脱水了。" 他才抬头看了看天色,就此勒紧了马头。 "少主,我们去哪儿?" 景唐蹙起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来,他答道:"我们已经逃出一百多里路,再走三十里,应该能到东平。继续走,不要停。" "可是项镖头他们……" 景唐向小曾投去一个锋利的眼神,霎时间便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 海月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由地咬紧了下唇:"唐刀子,你知道我师父他们,怎么样了么?" 景唐继续拨转马头往东而去,眼睛片刻也不曾在她脸上停留。 "不知道。" 海月的眸子陡然暗了,拳头攥得极紧,却没再追问,只安静地待在他怀中。 景唐见自己怀中的女孩儿安静了许多,不由地微微垂下眸子,盯着海月瘦削的肩膀,陡然想起昨晚她哭晕在沙漠里的场景时,心中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滋味。 就像是一个人赤脚走在一片沙地,砂砾磨得脚掌生疼的感觉。 这时,沙漠里突然卷起一阵沙尘,景唐下意识地腾出手来蒙住海月的双眼,自己却还是被风沙迷了眼。沙漠里的沙子颗粒大并且干涩异常,一进眼睛里便是钻心的疼痛。待他合上眼睛时,眼睛竟宛如刀剜一般疼痛。 海月被他蒙住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风沙吹的异常猛烈,几乎令她有些窒息。 "少主——" 景唐听见曾侍卫在远处的呼喊声,便试探着调转马头,顺着声音寻去。 "少主!前面就是东平城了。" 景唐依旧闭着眼睛,试图用眼泪冲刷掉沙子,可发现痛感依旧。 "进城!" "少主,你眼睛怎么了?"小曾看到景唐的双眼,不由地担心道。 "无妨。你先去城墙下寻个地方,把旌节和通关文牒都藏起来。" 小曾应声去了,不多时便策马回来,走在前面替景唐引路。 这时的风沙已然小了许多,海月的眼睛也重见了天日。她注意到景唐眼睛紧闭,眼周似乎还有些发红,不由地想问他些什么,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嗓子已变得有些沙哑,不停地咳嗽了两声。 景唐感觉到她的异常,淡淡道:"你太长时间没有饮水,昨夜又大喊大叫的,怕是要染上风寒了。" 海月听了他的话,便没再挣扎,只伸出手去轻轻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又用指尖小心地碰了碰景唐的眼睛。景唐微微有些怔住,随后才明白她的意思。 "放心吧,我没瞎,只不过让风沙迷了眼睛。" 海月想起来刚才刮风的时候他及时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心里不由地有些愧疚,没再做声,只安静地看着他紧闭的双眼。 在大漠里多时不加修饰的形容,此刻来看却依然宛如一块璞玉一般—— 他那行云流水一般的剑眉清晰可见地描绘出眉骨的轮廓,宛如两笔潇洒的写意画,不假思索又浑然天成。 从下巴往上看,他那下颌的弧度不偏不倚,硬朗地恰到好处,连接了他消瘦的下巴和好看的鬓角。 若他那冒出青茬的下巴代表着他经历的沧桑,那么他的唇就代表着最柔软美好的东西。 ——像江南刚下树的第一批水蜜桃,直想让人覆上去,一亲芳泽。 而彼时纯真无暇的海月,就真的只是看他红肿的眼睛而已。 "唐刀子,东平城不是叛军的地界么?"海月撑着脑袋看向远处逐渐出现的城墙轮廓,隐约有些担心。 "是。" "那我们还要去?" "恩。" 若不是实在没了办法,景唐是决计不会走到东平城的。 原因只有一个,这是叛军的关城,并且离他们的老巢西宁卫不过区区两百里。 他们进城的时候,海月感觉到景唐的身子明显绷紧了,她也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往他怀里缩了缩,暗自摸向腰间的佩刀,嘴里却安慰道: "你别紧张,要显得像逛自家门口的庙会一般。" 景唐听了这话,不由地一怔,随即不禁嗤笑了一声。 "你倒是很有经验。" "师父说过,你越怕什么,那东西就偏会来找你。比如说你若是怕大尾巴狼,它又觉察到你的恐惧气味,便占了上风,很可能来撕了你。若你瞧它的眼神就在瞧一只土狗,它便不敢拿你怎么样……" 听她絮絮叨叨了一阵,景唐不知不觉便放松了警惕,顺利地通过城门。 到底也没有人来盘问他们的底细,因为那守城的侍卫一齐正聚在城下看两个老头儿下棋。 他们刚进城没走了几步,迎面又遇上了些人马,海月刚放松的神经又紧张了起来。她偷摸瞟了那些人一眼,只见他们个个都是乌斯藏人的打扮,骑着中原难得一见的高头大马。 "噫,这些人长得为何如此吓人。"海月打了个哆嗦。 景唐看不大清,便问道:"他们穿的是什么样儿的衣裳?" "那能叫衣裳么,倒像是城西棺材铺卖的麻布兜儿。" 这句话飘然出去,像是被那领头的男子听见了。他转过脸来,戴着一个乌黑的面具,凛冽的目光箭一般投过来,着实将她吓了一大跳。她怂包一般将脑袋缩回来,一张圆脸埋进景唐的臂弯里,不敢再看。 景唐感受到她不老实地扭动,却实在看不清那些人的样貌,下意识地一嗅——一股藏香的味道扑进鼻中,顷刻他便明白了那些人的来历。 景唐抑制住几乎冲破胸腔的激动,缓了缓神色,努力不让旁人看出任何端倪。 直到那伙人走远了,海月才松了一口气,道:"那些人身上一股子庙里的味道,你怎么闻了却这么兴奋?" 景唐皱了皱眉头:"那是藏香,不是庙里的味道。" "它们差很多吗?" 海月皱了皱眉头,一个念头却一闪而过:"……等等,你说什么?藏香?难道那些人就是……" 景唐点了点头,道:"他们的确是乌斯藏人,可你这一嗓子,是想把一条街的人都喊来?" 海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来,扫向远处,眼睛不由地一亮:"前面有两家驿馆!嗯……一家稍微热闹宽敞些,一家看起来有些冷清,门口连招揽生意的店小二都没有,你选哪一家?" "就选那家普通些的罢,以免招人耳目。" 海月点了点头,挣开他的怀抱,一个翻身轻巧地跳到地上。 她牵着景唐的缰绳,跟着小曾进了明月升驿站。 东平的驿馆一共只有两家,旁边那家宽敞些的叫做"沙漠驿馆",这一家则叫做"明月升驿馆"。 他们三人走进去一看,只见这是个不大的院子,但打从进门开始,海月就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燕京的老宅一般。 门口植的绿色藤蔓,顺着从院门口延伸到里面的小径缠绕着,一直长到屋子前面的竹架子上,再绕到屋檐尖儿上,开了几朵花儿。 右手边儿的池子里没有水,却用土填满了,让有心人栽了个木雕的塔出来,活脱脱像是燕京的崇安塔。左手边是个堆了许多草料的马厩,一砖一瓦看起来甚是精致,连食槽都是用云石做的,里面盛的水也清澈无比,丝毫未曾沾染半分沙尘。 小曾把景唐从马上搀扶下来,牵着两匹马进了马厩。 不一会儿,院子另一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连带着几声娇笑。 "外面风大,客官里面请吧——" 只见一个身材丰盈的女子扭着腰肢走了过来。 走近了一看,她长了一副十分惹人的桃花眼,眼角半寸处有一颗醒目的泪痣,显得格外妩媚动人。仔细端详片刻,海月瞧见这女子的体态和眉眼都颇有异族风情,脸庞却隐隐还有些中原人的轮廓。 海月不由地看痴了些,直到回过神儿来,这才注意到她上身穿了一件嫣红色锦绣窄袖小衫,下罩一件月白色蝶纹长裙。 这些衣裳都被刻意修改过腰线和袖口,裁剪的比寻常的衣裳更贴合身形,于是那身段若隐若现地展示了出来,举手投足之间便尽是妖娆。 谁知女子注意到海月的眼神,掩面"咯咯"地笑了两声,她眨巴着眼睛打量了海月一遍,笑道: "哟,这青海原来也有这般模样的东陆美人儿!" 海月听了她的话,有些局促地往后躲了躲,恰好一脚踩上了景唐的脚。 她一惊,顺势跳到了一边,却看见景唐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而对着女子的方向施礼道:"不知老板娘可否领在下去一趟水房,风沙迷了眼睛,要尽快冲洗才好。" 女子瞧了他一眼,见他生得格外清俊,便一挑眉毛,娇笑道:"我叫鬼卿,不是老板娘,是掌柜的。公子和姑娘请先下榻罢,水我会直接送到房里的。来来来,这边儿请——" 他们开了两间客房。海月回到房间后,马上喝了几口淡盐水,又塞了几块点心,便奔去景唐的房间看望他。 刚走近景唐的房间,便看见小曾顶着红扑扑的脸蛋从房间里跑出来。海月刚想叫住他,奈何他跑的实在太快,一会儿便没了踪迹。她心下觉得奇怪,见门虚掩着,便想要进去。直到她打开门的一刹那,却看见这样一幅场景—— 景唐正襟危坐在床榻前,神色没有任何异常。而那鬼卿,却只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跪坐在他的旁边,手指伸出轻轻挑起景唐的下巴,替他慢慢擦拭着眼角。 即使知道景唐瞧不见这一幕,鬼卿的脸上却仍然带着一丝娇媚的笑意。她双颊微红,像极了正当好时节的东都牡丹。 海月怔怔地望着他们,顿了片刻,直到鬼卿斜眼看向她时,她才慌慌张张地从房中退了出去。 师父时常在她耳边絮叨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庄婚"。 虽然她也不大敢拆庙,可是如今竟然撞破了人家…… 海月窘迫地低下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反手插上门栓,跑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一想到师父……她心里又不断地翻涌起了酸涩。也不知道镖队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不觉地,她渐渐睡了过去。 在梦里,隐约间她耳边又听到了若隐若现的杀伐声,就在她奔跑着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急的满头大汗之时,门前便响起一阵敲门声。 海月便猛地从梦中醒了过来,胡乱地套上鞋,跑去门边开门。 小曾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盛了一碗白粥,一碟咸菜和一个烧饼,憨笑着看着她: "海月姑娘,该吃饭了。这是少主让我给你送来的。" "小曾,我方才撞破了你家少主和鬼卿姑娘......" 小曾闻言,脸色立刻变得通红,他将食盘往海月怀里一塞,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海月想让他替自己道一声抱歉,却想到小曾比自己还要更害羞些。她叹了口气,粥的香气钻进了她的鼻子里。 有吃的在场,别的东西也管不了它五六七八。 海月把咸菜尽数倒进粥里,三两下便扒了个精光。到最后,也没尝出那粥是什么味道。她又拿起烧饼来,小口小口地慢嚼了起来。 待吃饱喝足了,她又躺回了床榻上。左右她如今也帮不上师父什么忙,不如将精神养好了再作打算。 如此想着,她便又进入了梦乡。 大漠里无比皎洁的月光再次洒在这所小客栈的窗前,宛如一件银绸一般披在海月身上,美丽异常,可是同时却又如同冰窟一般将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女孩牢牢锁死。 月亮快要向西落下时,一队疲惫而又散乱的人马却打破了东平城宁静的早晨。 他们看起来糟糕极了。大多数人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他们脸上的疲惫和满身的沙尘像是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他们的马大口地喘着粗气,甚至有些骏马一停下来便倒地不起。 海月睡觉很轻,再加上思绪不停,客栈外面的动静足以将她从睡梦中唤醒了。 她听见了驼铃声。 海月快速地穿好衣服,飞奔了出去。 大漠的清晨如同严冬一般寒冷。她裹紧了自己的皮袄,绕过客栈的林中小径,跑到大门前张望。 等她站在门口的时候,那队人马正缓缓向客栈的方向而来。 她兴奋地向远处招呼着,她看见了老莫,三大爷,小酒,向青……她刚想张开手臂向他们奔去,声音却卡在喉咙里,腿也像长在地上一般挪不动半分。 她的目光牢牢地盯在那分明短了一截的队伍之中,那里有一架极为突兀的平板车。 那平板车上面,分明盖了一片染血的白布。 第3章 孤注一掷 那极素净的白色,带着刺眼的猩红。 她最害怕看到的情景,就这样完整、冰冷地呈现在她面前。 她的嘴唇颤抖了两下,眼神慌乱地四下搜寻着那几个熟悉的身影,师父,项宁,大师兄……都不见了,她奔过去,这才看见马背上有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她的大师兄项冲。 众人合力将项冲从马背上抬了下来。海月慌忙上去扶了一把,缩回来的掌心却印着已经有些变黑的血痕。 "月丫头,快,快去找一间屋子!" 海月胡乱地点了点头,连忙将客栈的大门敞开,将他们引入自己的房间。 项冲身上带着无数刀伤,有些伤口已经干涸了。海月随手拿起身边的手帕、衣裳帮他捂着伤口,双目睁得极大,声音却嘶哑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唇角不断地溢着鲜血,双眼紧紧闭着。 镖局里懂些医术的伙计向客栈借来了药箱和纱布,连忙为项冲包扎伤口。 "月丫头,你且到外头站一站。" 海月点了点头,她手足无措地站在走廊徘徊了一圈。待到回过神来时,她又冲出了门外。直到那扎眼的猩红又出现在她面前。 不知何时,景唐也站在了她身后。他的双眼还有些轻微的红肿,模样也有些惨白。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那单薄的肩膀,注意到她有些微微颤抖,却始终未出一言。 过了半晌,海月一声不吭地径自走到他们跟前,盯着白布,用平静的语气问道:"死的是谁?" "你没看见的人,都死了。师尊的尸首,是冲儿拼了命抢回来的。" 老三的声音依然掷地有声,眼中似有晶莹闪烁。 一阵大风吹过,景唐的目光再次回到了那单薄的背影上,可她竟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只余偶尔的咳嗽声和风声。 她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又一下,像寺院里的古钟一般发出沉重的声音。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纵容着那沁人心扉的寒气注入体内,使她神识清明。她吐出一大口浊气,渐渐冷静了下来。 "三大爷,你先带大家去休息吧,去门前挂着一串灯笼的那家,地方宽敞些。若是老板嫌晦气,就多塞些元宝。还有,此番进城动静有些大,若有人问起便只说是从西宁卫去乌斯藏运皮货的商人,路上被土匪给劫了。" 老三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海月,有些心疼,又不知如何出言安慰,便只得应了下来,招呼着弟兄们进了沙漠驿馆。 海月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白布,忍住了冲上去看一眼的冲动,转身往明月升走去,她缓缓迈进大门走到没人的地方,转头看见旁边那木雕的崇安塔,便再也忍不住,就地蹲下咬着袖子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沙哑,不太好听。一张圆脸皱皱巴巴的,也并不好看。总之,她的这幅样子,是不太惹人怜爱的。 景唐站在她身后,长叹了一声。他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觉得此时任何话都是徒劳。于是他就那样陪在海月身边,一直到海月用袖子蹭干脸上的泪珠,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从地上站起来。 海月回头看了他一眼,满眼都是悲伤,还有愤怒,和决然。 那时的景唐还没有读懂海月眼里那最后一种情感。当他尝试着将自己代入海月的处境时,所能想到的不过是一个丧失至亲的孤儿所能有的无助感和悲愤。 大漠里的风沙一直都没有停过。那骇人的猩红白布静静地停在原地,不一会儿就挂了一层砂砾。 海月回到自己的房间,扒在门边儿上偷偷往里看了两眼。见项冲的手无力地垂在床边,她不禁转身抹了一把眼泪。 只听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响起了项冲虚弱的声音:"海月。" 海月赶忙推门走了进去,顶着一对红肿的眼睛。 只见项冲身上缠着几根纱布,模样憔悴不堪,一双眼睛才勉强能睁开。 "师兄。" "海月,师兄真不想走啊…..."他费力地吞咽着什么,唇边却不断地往外溢着鲜血。 海月听见这话,原本硬憋着的泪水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她赶忙侧过脸去狠狠地擦去泪水,一边用手帕轻轻拭去项冲唇角的血迹。 "师兄,没事的。你会没事的。海月哪也不去,就在这里守着你。" 项冲的眼睛里始终黯淡无光,宛如已经死去多时的人。 "来,拿着这个。" 海月接过他手中紧紧攥着的东西,拿过来一看,是一块小小的令牌。 见她接过去,项冲的眼睛里像是隐隐有什么希冀,却立刻又落了下去,闪闪烁烁,不知何意。 "海月,我们这些年,始终行走在刀尖之上。今日的败局,虽难以接受,却并不算是意料之外…...我们这一路,到底还是走得太顺了……到头来,还是要蒙此劫难……可是你需得记住,这绝不能是白狼的覆灭,你…...明白吗?" 海月含着泪点头道:"我明白。" 项冲艰难地点了点头,合上了双眼。 "月儿,我……想睡一会儿。" 海月点了点头,为他轻轻盖上棉被,走出了房间。 项冲原本合上的双眼在她离去的时候陡然睁开,目光里闪过极为痛苦的神色。倘若方才跪在他面前的是项宁,他大可放心地去了。可师父膝下如今徒留这一个小师妹,他就是死,也终究无法安心。 众位师伯和伙计们站在门口,见海月出来,模样像是要说些什么。海月递了一个眼神,带着他们走到楼下大堂之中。 "师伯,师兄身上的伤势如何了?" 师伯摇了摇头,道:"那两支箭穿过了肺叶,恐怕……" 海月没再哭,只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二师兄呢,二师兄去哪了?" "项宁失踪了。原本他是跟着队伍往回撤的,但走到一半才有人发现项宁不见了。" 海月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希望:"也就是说,项宁没死?" 众人点了点头,道:"可他若进了沙漠深处,恐怕……也凶多吉少。" 海月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轻声道:"大伙儿还没吃东西罢,我去请掌柜的招呼厨房做些吃的。先坐下歇歇。" 她话音刚落,只见大堂后头有个女子的身影翩然走出来,正是鬼卿。鬼卿脸上没了先前的笑容,却依旧不失亲和:"姑娘快歇着,我早让厨房熬上肉粥了。若缺什么旁的东西,只管跟我要。" 她这一突然出来,倒将海月吓了一跳。不过眼下海月也顾不得许多,便向她道了声谢。 鬼卿笑着应了,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走到半路,她却陡然转了个方向,径自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她坐到了桌案前,迅速地写下了些东西。透过窗外的熹微晨光,能清晰地看见她脸上亲和的神情荡然无存,徒留凌冽微寒。 即使如海月和景唐那般谨小慎微,种种迹象却依旧没逃过这个洞烛幽微的女子。 表面平和的景象之下,实则早已暗流涌动。 三日之后,项冲还是因为伤势过重离开了人世,追随着他的师父和另外九十五个兄弟师伯而去。 海月靠在床头,看着空空荡荡的床铺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一行清泪慢慢滑落脸颊。 这一切像一场梦,一场她现在就想醒来的噩梦。 后来这些日子里,陆陆续续又有数十具遗体被拉到城外的胡杨林里下葬。 那是所有在夜战中身亡的镖师们。 海月穿着孝服,一张年轻的脸蛋被风吹得有些粗糙,还有几丝泛红。她站在墓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百座隆起的沙丘。 因为条件所限,这些新墓甚至没有石碑,只有一块块木牌代替。 檀香的青烟徐徐升起,散在风沙里不着痕迹。 "跪——"老三那厚重而有力的声音响起,充斥着无比的悲伤。他的脸上有许多细小的皱纹,背也有些佝偻。可他面色肃穆,仍然像年轻时一样倔强。 "父亲……"海月轻轻地唤了一声,声音嘶哑着,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这十多年许多次想要开口唤出的称呼,最终还是没能让他亲耳听到。 众人闻言,都微湿了眼眶,更有些哽咽的声音。 他们大多都来自贫寒人家,有些人甚至出身奴籍。 是项元德把他们带回祭酒,授他们武功,教他们德行,带他们走镖游历。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而言,项元德不仅仅给了他们一个不愁温饱的家,更给了他们在这人间遗失已久的尊严。 没错,项元德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一个往来不败的战神。 可如今,神死了。 他苦心经营二十余年,这支曾经在江湖威名赫赫的白狼镖队,此时像一帮萎靡不振的逃兵。项字大旗和白狼镖旗靠在一旁的树上,旗帜无力地随风飘荡,像海面上无人掌舵的船。 项元德门下三个弟子,大弟子项冲,紧随着他的师父去了。二弟子项宁,自从混战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他。而这最小的弟子,是个稚气未脱的女娃。从没有人想过她能挑起白狼的大旗。 人群中有一个人漫不经心地看着海月的背影,停留了片刻,又眯起眼睛瞟了几眼白狼镖旗。他的脸上露出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 像这样孱弱不堪的白狼镖队,早已丧失了当初的意气风发。如今唯有一个强有力的首领,才能把他们从低迷中解救出来。 而他荀彻,就是这白狼镖队里最强的存在。 如果说谁对这镖头之位志在必得,谁又是镖队最强的人,那只能是这位骁勇有谋的武将之后。 葬礼结束之后,便是选定继承人的仪式。这是老祖宗定的规矩,即使是他们远走他乡也不能违背的。 回到了店家,镖队众人向老板借了一间上好的厢房,一同商议镖头之事。坐在首席的,便是老莫和三大爷两个元老镖师。 原本项元德之后继承人的顺序应当是项冲、项宁。只是如今项冲惨死箭下,项宁失踪。镖头的位置后继无人。 经此一战,镖队死伤大半,残余的也十分萎靡。在如此关键的节骨眼儿上,又有谁能指望项海月这一个十八岁的小丫头能做些什么。 老莫和老三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忧虑。 犹豫片刻,老莫狠了狠心,终于开口了:"既然项家两师兄弟都无法继承镖头的位置,这位置便当是海月的。" 话音刚落,便见众人面面相觑,零零碎碎地开始窃窃私语。 老莫做了一个手势,平复了众人的议论。 "海月,你可愿意?" 海月原本有些局促,却在这一句话之后抬起头看向老莫,决然地点了点头。 老莫松了一口气,刚准备说些什么,却听见一个声音突然从人群中响起:"我反对——" 第4章 沙海明月 "我反对——" 一听这话,众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他们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荀彻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他步履不急不缓地掠过众人,走到正前方向两位元老行礼致意。 他的目光停留在海月的脸上片刻,眼中不由地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却又极快地调整好,不让自己露出半分破绽。 这是一场还未开始便已经注定结局的比试。无论文韬武略,走镖经验,还是绿林人脉,项海月都不会是他荀彻的对手。 荀彻的脸上露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容来: "师妹年纪尚小,这走镖不是女儿家绣花功夫,只穿针引线就能上手的。这镖头的位子,不如暂且交与我。待他日你学会了,再交还与你,怎样?" 海月咬了咬牙,答道:"这镖头之位,我是无论如何也要争一争的。既然荀彻师兄有意与我比试,那便请师兄赐教。" 角落里的景唐看着海月,轻轻摇了摇头。 不自量力。 荀彻似乎没想到海月会如此回应。他抬起头来又瞟了一眼女孩,却陡然看到她眼中有一种奇怪的光芒,是他从未见过的。 那集合了悲凉,坚定,和视死如归的勇气。像一团火搅着一汪泉水,时而凌冽,时而炽热。 荀彻是个聪明人,他太明白哀兵必胜的道理了。所以当他再正眼看向这个女孩时,不再用不屑的眼光,而是正视起了她。 老莫转头去和老三商量了片刻,道:"按祭酒规矩,比试分为两部分,比武与实战。如今情况特殊,两位便只比武即可。" 镖头之争向来残酷。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走镖一行也并不例外。 一个能立足于江湖长盛不衰的镖局,历来便有十分残酷的镖头之争。胜者顺理成章接任新镖头之职,而败者,则要宣布永久退出江湖。 而项元德是曾经打破过这一铁则的人。历年来,向他发起挑战的镖师总是络绎不绝,他手下所经的败者也不计其数。但项元德非但没有逼迫对方退出江湖,反倒逐一甄选出资质上佳的收入麾下。这一不同寻常的行为,为他在走镖这一行当中,积累了更多的威望。 荀彻显然不是项元德。在他的意识里,远行走镖带着一个小姑娘,本就是累赘。如今这小姑娘竟然还想与他比试,更是贻笑大方。 他固执地认为,镖头之位,永远只能属于最强者。 尽管比赛还没有开始,似乎结局早已定好。刚刚从疲惫和悲伤中走出的众人,看着这一对实力悬殊的对手,不禁陷入了沉默当中。 荀彻收回自己的目光,他有些嘲笑自己一时的心软。 "既然如此——比试便定在三日之后。各位意下如何?" "五日。"海月咬了咬牙。 "好,五日就五日。" 夜半。今夜无月。 海月立在窗边许久,直到客栈里的灯都熄了,外面街市上的马蹄声吵闹声也都停了,她依然没有丝毫倦意。 这一切都是真的。 当景唐将她从沙漠中带出来的时候,心里那惴惴不安的感觉都是真实的。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如此疼爱她,再也没人为她遮风挡雨,也再没人愿意陪她一同长大。 每当她一想起那个严肃,可爱,古怪的小老头,那个喜欢捉弄她的大师兄,还有那些可亲可爱的师伯们,海月便感觉自己有些呼吸不上来,胸腔里像是有什么在狠狠地抽痛着。 漫漫长夜中,还有一个人也没有睡着。 景唐斜靠在床榻旁,雪白的衣衫层层叠叠地散落着,衬得他宛若谪仙一般。 而他手里不曾握着戏文话本,却捏着一本厚厚的国书。抬手一掂,竟有千斤之重。 小曾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将一盏热茶递给景唐道:"少主,别看了,早些歇息罢。" 景唐接过茶来,摇了摇头,继续盯着手中那封看了千万遍的国书。 "…大明青海府兵变,屡派兵马镇压皆不奏效…...谨以此国书,如同陛下亲临,愿借乌斯藏精兵良驹,奔袭西境相助。若得度此难关,大明愿重撰边关贸易通协,并增派使臣往来两地,以修万年之好……" 小曾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却陡然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冷不丁地问道:"小曾,我们离开燕京已经一年多了罢。" 小曾费解地点了点头,道:"已经一年又三个月了。" "颉漠之乱早在数月前便陷入僵局,朝廷屡派兵马增援却接连告败,如今叛军与京师只隔数十个州府,倘若不能尽快抵达乌斯藏送上国书借兵支援,恐怕万里江山便要沦入他手。" 景唐一声长叹,重新合上了国书。 小曾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一同陷入沉默。 "你可知,长久以来,我心中始终有一个疑惑。" "什么?" 景唐将茶盖打开,扑面而来的热气氤氲着,仿佛提醒着他这不是一场梦境。 这的确不是一场梦境,因为那个痴缠着他的思绪足足三年之久的疑惑,直到如今却仍旧会使他在凌晨惊醒。 "长城军覆灭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没等小曾开口,他又道: "即使青海暴动声势浩大,地方军无力镇压,可驻守在嘉兴关的二十万长城军是大明在西洲战力最强的军队,缘何能在短短百日之内为敌军所破?" 这不像是对旁人提出的问题,竟像是他在同自己讲话。 一如既往地,他感觉到头脑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几乎不能再思考。 "少主,这件事你从三年前得到嘉兴关陷落的消息时就已经开始调查了。也是因为这件事,与侯爷也有了嫌隙……可是少主,当年的真相有谁能知道呢?" 景唐点了点头,轻轻叹了一声。或许当年的旧事,也许只有在天之灵才能够亲口告诉他罢。 这时候,他们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顺着庭院的方向去了。不一会儿,院中便又传来了马蹄的声音。 "是谁出去了?" "不知道,像是从海月姑娘那边儿传过来的声音。" 听了这话,景唐便起身披了一件外衣,推门出去,回头对小曾说了一句:"你先歇息,我去去就回。" 待他到了外面,却只看见一个素衣的身影正牵着一匹马走了出去。 他皱了皱眉,随手到马厩里牵了一匹马,紧跟着出了客栈。 景唐出了客栈,四下寻了,却并不见那个身影。只看见东边地上有些扬尘,便猜想是朝着那边去了。随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那素衣的身影就是海月。景唐似乎怕她悲伤过度,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于是夹紧马肚,紧赶慢赶,终于追上了海月。 这一晚的沙漠没有月光,显得格外漆黑空洞。景唐暗暗记下了周遭的环境,并且始终和海月保持着肉眼可以看见的距离。 两个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奔驰在沙漠里。慢慢地,海月的马似乎有些跑不动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海月便勒紧了缰绳,翻身下马,手里还拨弄着什么东西。 景唐也放缓了马步,稳稳当当地停在她身后。 他淡淡道:"不用再看司南。向这里——大概还要走五十多里。"他修长的手指指向黑暗中的某个方向。 深夜里,黑暗莫测的沙漠显得有些令人恐惧。 女孩没有作声,她喃喃道:"今晚是个阴天,你瞧,月亮都不出来了。" 景唐望了望漆黑一片的天空,摇了摇头。"不会。" "什么?" "月亮会出来。" 他们沉默了片刻,海月又开口了。 "唐刀子……没想到你会测算天象。" 因为这一句唐刀子,景唐迟疑了很久,终于开口道:"略通一些。会殊馆的惠清师傅曾借着酒力教过我。后来他却告诉我,这样的事太伤命数,还是不要学的好。" 见海月始终沉默着,他料想海月大概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便仔细回顾着许多他读过的名著,试图从中寻找出诸如参透人生,超脱凡俗之类的感悟准备安慰她。 可是没想到,海月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 "你说我会赢吗。" "不会。"犹豫了片刻,景唐还是干脆利落地回复了她。 "可是我必须赢。"不是想赢,而是必须赢。 景唐微微叹了一口气。这些东西,原本不应该让一个还未经世事的小女孩来承担。 "或许以目前的状况来看,荀彻更适合做镖头。" "那不一样!我会成为最好的镖师。"海月斩钉截铁地说道。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赢。" 东方的乌云渐渐消散,一轮巨大的明月由朦胧到清晰,慢慢出现在两个人面前。 嗷呜—— 还未等他们看清这轮圆月,远处的沙漠中便传来几声狼嚎。 突然,一个黑影闪过,以及其迅猛的速度扑向了海月的马。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黑影扑了上去。 景唐迅速拉过海月,一个翻身便骑上马背,使劲一拉将海月一同拽了上来。他果断地两脚一蹬,往回去的方向疾驰而去。 而那群饿狼显然并不满足于那匹瘦马,他们紧紧地追随着景唐的马,仿佛一群穷追不舍的恶灵一般。 这两人一马,在月光下有些透白的沙漠里被十数只沙漠狼追赶,竟伴随着血色的浪漫。 这些狼不是普通的狼——它们是沙漠狼。他们体型短小,四肢发达,长期严酷的生存环境让他们练就了极强的生存能力。它们擅长长途奔袭,耐饥抗寒,能够数天不饮不食。所以,每当它们发现猎物的时候,就绝不会让猎物逃脱。 他们的马明显有些体力不支,正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气,步伐也有些减缓。海月能感受到饿狼贪婪的气息几乎快要贴到他们身后。 景唐用尽全力一甩马鞭,马嘶鸣了一声,脚步又加快了一些。可是这些沙漠狼极善地形,他们追到一半突然改变策略,狼群分出一小股绕到山坡后面准备从侧翼突袭。 眼看狼牙就要咬上来,海月突然解下腰上的绑带,将自己与景唐牢牢地绑在一起。 她沉声道:"稳住。" 旋即拔出佩刀,灵巧地仰身向后一挥,迅速地劈向最靠近他们的一匹头狼。鲜血瞬间便立时溅了她一脸,那狼哀鸣一声,登时便没了气息。 景唐微微侧目,眼里透出一股不可置信的光芒。 海月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她只顾着看见右边又来了几匹沙漠狼。她左手使劲擒住绑带,身体却整个腾空翻向马背右侧,利刃毫不犹豫地挑向其中一匹狼。她的手腕上下纷飞着,一阵凌乱的刀光闪过之后,有三四头狼都死于海月的刀下。 正当海月打算翻身上马时,绑带突然被撕开一个口子。 景唐一边御马一边伸出手去捞她,旁边却突然有一匹狼猛地暴起,死死咬住海月的右腿。 海月回头看了他一眼,咬牙一刀劈开撕裂的绑带,接着跌落马下的力气横空将那狼头劈下一半。 少了一半重量的马立刻撒腿跑了起来,无论景唐如何勒紧马绳也无济于事。没办法,他只得弃了马,将自己摔在沙地上。 身旁其余的狼看见海月跌落马下,一蜂窝地拥了上去。海月右腿受了重伤,不能立刻爬起来。她用左腿支撑着一个翻滚,灵巧地避开正面扑来的大狼。紧接着她匍匐着身子自那野狼身下滑到沙坡底部,回头再看,那野狼已被开膛破肚。 景唐这时才折返到海月身边,拔出佩剑与剑鞘猛地敲击着驱赶野狼。 他自己也没想到,面对凶猛的狼群,他是如何克服内心的恐惧这么果断地做出选择。 海月有些失血过多,脸色逐渐变得惨白。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让狼群更加疯狂。狼群一步步地逼近他们的猎物,准备发动最后的攻击。 "你怎么不走。" "我为何要走。" 海月此时竟有些想笑。死到临头了,还是这么话不饶人。 "堂堂京城贵胄,如今却要没入狼口。实在可惜。" "贵胄此时也是生肉。"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还有许多人的呐喊、铁器敲击的声响,狼群顿时便慌了阵脚。 随之而来,是星星点点的火光,自他们一路而来的方向,绵延了很远。 一群人马不停地呐喊着,驱赶着狼群。狼群见大队人马赶到,迅速四散而走。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5章 项氏传人 来者是一群蒙面的汉子,他们骑着西域特有的高头大马,手持弯刀,不停地绕着海月和景唐徘徊。 领头的男子眼睛狭长,他将尖刀收入刀鞘,示意手下放下武器。他打量了二人一阵,道:"你们,是大明人?" "青海人,从西宁卫来。"景唐淡淡道。 "呵,龙鹰王……"领头的男子笑了笑,却并未多言。他转眼看见海月的腿上不断有血渗出,犹豫了一下,还是翻身下马前去检查。 海月经过一番打斗,体力早已不支,此时正无力地倒在景唐肩上。 男子仔细看过她的伤口,毫无顾忌地用力一撕,女子惊叫了一声,半截雪白的大腿便暴露在沙漠中。沙漠狼的牙齿尖利,在少女光洁的腿上留下一排深深的牙印。皮肉翻卷着暴露在外,不断地往出溢血,看起来十分可怖。 海月又急又怒,下意识地拾起手里的弯刀刺了过去,却被男子灵巧躲开。他反手夺过弯刀,扔到一边,继续处理着伤口。 她又羞又恼,对着男子又是一阵拳打脚踢。这么一折腾,血流的更快了。景唐非但没有阻止男子,反而伸手紧紧箍住海月的双手,让她无法动弹。男子耐着性子,朝部下喊了一句什么,众人纷纷退至远处。 "想活着,就不要动。" 只见他用力一把掐住海月大腿的皮肤,将污血硬挤出去。又伸手掏出一小瓶药,轻轻撒下一层药粉,随手自衣角上撕了一块布条慢慢包住。 "这是沙漠里的毒狼,牙齿里都有毒。" 景唐看着他的眼睛,道了一句,"多谢。" 海月的脸早已涨得通红,撇下一句"登徒子",便不再看他。 那男子也并不理会她,对景唐说:"他们从来不会这么靠近城市。是死亡把他们引来的。他们只生活在黑沙漠,是死神的随从。恐怕不久之前,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屠杀。" 他的话让海月浑身一震,她脑中浮现出当晚的惨状。整个镖局十去七八,那些身怀绝技的镖师们,在极度恶劣条件下,无法适应沙漠和黑暗,宛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老人,被残忍屠杀。 他的眼神望向的是东平的方向。不远处,能隐约看见东平城的城墙。 "阁下是?"景唐试图问出更多细节。 那人却向后退了几步,伸出一只手将瓷质的药瓶儿递给他。那药瓶儿似乎带着他在白日里闻见的那丝隐隐绰绰的藏香气味。 那裸露在外的双眼狭长,分明带着警惕。 "我是往返乌斯藏的商人,路过东平而已。" "阁下做的是什么生意?" 男子的眼神略有闪躲。 "牲畜。" 景唐紧接着说:"西宁卫一向从东部运些茶叶瓷器,在下正在替龙鹰王寻找合适的卖家。不知阁下,是否有些兴趣?" "龙鹰王……"男子冷哼了一声,旋即上马。 "就不劳龙鹰王费心了。" "那是伤药,每日都要按时敷药。不然的话,就是天神降世也不能救活你。" 他随即调转马头,准备离开。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转身问道: "登,登……徒子,是什么意思?" 他的说汉语的时候,尽管偶尔有些缓慢,但音调仍然十分标准。 海月涨红了脸,就当没听见一般向他微微颔首,转身往回走。 那人见状,也没再追问。他将右手摆在胸前,回了一礼,便调转马头走了。 海月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景唐轻轻扶起海月:"回去吧。" 海月点点头,同他一起往东平城的方向而去。 见她一瘸一拐地,景唐皱了皱眉头,弯下身子,道:"我背你回去。" 海月楞了一下,半晌没有动静。 "愣着干什么,快上来。"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匍匐在他身上,两人慢慢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景唐回顾着海月方才的招式,不由道:"你那些招式,我看倒颇适合梅花枪。" 海月脸上有些通红,嗫嚅道:"我平日练的正是枪。只不过父亲说这东西常用于正规军,我们走镖时还是使些短小精悍的家伙合宜,这才给了我这把刀。" "梅花枪克寻常刀剑,最适合冲锋。" 海月点了点头,脊背微微弓起,尽力不与他贴在一起,显得颇有些僵硬。景唐没说什么,却用力将那僵硬的身体往自己身上靠近了一些。 天空中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阴云散去,露出明镜一般的月光。 远处的沙坡头上,黑压压的人马仿佛狼群一般。他们每个人都身着黑色长袍,隐约可见长袍下配着金色铠甲和金色匕首,彰显着他们高贵的身份。 一阵风沙拂过,那些黄金匕首在月光的反射下散发着盈盈光芒。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首领身后,中注视着夜色之中逐渐远去的两人。 首领取下脸上的黑布,他的右眼下有一道小小的月牙形的刀疤,看起来却丝毫不狰狞。 他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轮廓硬朗而粗犷。他狭长的眼睛像最凶猛的沙漠狼,再加上他那挺拔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几乎无处不彰显出他异族的血统——这是西洲大地最伟大的象泉王室血统。 "王,我们接下来去哪里?"部下用西语问道。 "东边。"他伸出带着金纹雕饰的护臂的右手,划向天际,那混沌中的东方。 "这里,已经是我们去的最远的地方了。再向东,是大明。" "我知道。" 部下看到他眼神里的坚持,不再争辩,紧紧地纵马跟随在他的身后,向东疾驰而去。 海月回到客栈养伤。这几日她除了休息就是整理师父和师兄的遗物,几乎足不出户。 景唐白日里在城里到处转悠着打听乌斯藏的消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便会提着灯笼去找海月一并商议要事。 因为海月受伤的缘故,原本定在五天之后的比试,也被众人猜测会不会无限期推迟。 如今这支溃不成军的镖队,由老三代为执掌。身体上的重创尚可修复,却无人晓得他们所承受的心理创伤又何时才能康复。 众人没有想到的是,第五天傍晚,海月的身影还是出现在了沙漠驿馆。 她穿了一身白色武服,袖口和领口绣的花纹被她用白布缝起。这通身的素净,更衬得她脸上极为苍白。 少女的身形已经逐渐长成,身材高而瘦削,而她的肩膀却并不显得十分单薄。她的双臂因为从小习武的原因,显得修长而结实。仔细一看,她的面庞清瘦却并不颓然。尤其是那一对猫一般明亮的眼睛透着一股冷漠孤傲的倔强。 荀彻手中抱着剑,靠在墙角冷冷看着她。 "听闻前几日师妹重伤,今日若还是再比试,岂不显得我胜之不武?" 少女咬了咬牙,她知道今日是一场必败之仗,却依旧要去争一争。为了项家的风骨,也为了给师父和大哥一个交代。 "无妨。师兄不必在意这些,出招便是。" 荀彻眯了眯眼睛,凌空拔出一柄宝剑。此剑名曰长虹,是项元德的赠物。 这把原本来自先帝座前大将杨硕的佩剑,在临沧六战之后销声匿迹。而后,项元德在偶然中发现这把宝剑,这才将它赠予了荀彻。 他手中握紧宝剑,内力却只用了五分。 海月也应声拔出手中的冷月刀,利刃出鞘,风鸣于耳如凄凄哀歌。 这把刀还从没有沾染过鲜血,也不曾有过光辉的传说,却同样是一件极为难得的兵器。 刀锋是用北疆矿山中最罕见的稀铁千锤百炼而成,使其形若缺月,灿若星辰,风鸣之声宛若灵鸟冲霄。 角落里,景唐缓缓踱着步走过来,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他静静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也许必要的时候,他也该站出来说话了。 荀彻用眼神示意海月先出招,海月也并未推让,便率先迎面劈去。荀彻单手挥出长臂阻挡,只听得"当"的一声清脆的撞击声,荀彻竟被震的往后退了几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海月。还是自己太轻敌了。荀彻握紧剑柄,一阵眼花缭乱的剑光闪过,众人一时竟有些看不太清,他的身影便已经直直向海月冲去! 海月也并不害怕,一面不停地向后退着,一面灵巧地用冷月刀一一避开。 但是说到底,即使她的武艺能与荀彻略微抗衡,真正等到硬拼内功的时候,她到底还是占了劣势。 刚开始,海月还可以使出几招逼退荀彻。可是越到后来,荀彻进入全神贯注的状态,海月几乎只有招架之力了。 渐渐地,她额头沁出几丝冷汗,动作也渐渐有些迟缓。景唐在一边看着,看到她腿上的绑带溢出几丝血迹,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终于,她一个走神,荀彻一个回旋剑便利落地挑向她的手腕。她的手臂被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海月的脸苍白的吓人,额前的冷汗也越来越密。 她一个翻滚蹬开荀彻的剑锋,用左手探过宝刀,一个凌空回旋,刀锋闪耀的光芒刺向众人的那一刻,只见她用受伤的右臂横空抛出冷月刀,左手环住荀彻的腰,向上一个翻腾越至荀彻身后。 荀彻心里默默惊叹了一句,在海月落地的一瞬间,用脚蹬开冷月刀,以剑挡在身体右侧,海月便重重地摔落在地,眼睛渐渐有些泛红。 她输了。镖头之位最后的希望将不复存在。 众人包括荀彻却都有些惊讶。他们都不曾想到海月竟然是冷月无双的继承人。看来项元德对海月的疼爱,远非表面可知。 荀彻笑容里有些苦涩。他的师父竟偏心至此,将这冷月无双教给这个天赋平庸的女子。他长叹了一声,再抬起头来时,眸子已变得如冰雪一般冷漠。 "师妹手里的冷月无双,怕是不能再如师娘当年一般令天下失色了。" "荀师兄,师父自小便未将你我二人当作继承人培养。倘若两位兄长在世,这位子断然轮不到你我。可是如今在此存亡关头,倘若海月将这镖头之位让与你,你将会如何带领镖队?" 荀彻兀自站定,一席紫衣迎风而立:"自然是带兄弟们回家。" 众人面面相觑,眼睛里却掩藏不住渴望的光芒。回家,这句话也许是这些曾经濒死的人,最后的奢望。 "那海月敢问诸位——"海月转过身面向众人,"——家在何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海月笑地凄然:"我们还有家吗?" 众人包括荀彻一愣,均望向海月。 "我们一路而来,西京、上阳关等地遍地焦尸。流寇、败军四散而走。大明四次西征屡屡告败…...河套九州失守,西京、永川两座重镇接连失守……"她的声线有些颤抖,艰难地吞咽了片刻,继续说了下去。 "父亲临危受命,接下这差事,却又葬身沙漠……这是他的遗愿,也是朝廷的期许。" "朝廷?"这个词仿佛针一般刺痛了荀彻的神经。他沉下脸道:"我们在黑沙漠中被异军撕咬屠杀的时候,朝廷又在哪里?" "因为我们是大明最后的希望!"海月冲他怒吼着,眼里却泛起点点泪光,那微弱的光芒折射到他眼睛里,刺得生疼。 "倘若…...倘若我们就此东归,叛军席卷过中州大地,很快就会蔓延到我们的家乡。所以白狼镖队唯一的出路,便是继续护送使臣前往西域!" 她的语气突然充满着不容置疑的凌厉,与项元德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你疯了!前面就是黑沙漠,就算运气好我们不会再遇到异军,可那样我们就能生存下去吗?你口口声声谈家国,谈责任,可是我问你!我们怎样才能活下去!" 荀彻怒吼道,将最后三个字说的铿锵有力。 海月站起身来,怒目圆睁地看着他道:"没错!前面就是黑沙漠!我们一不小心,就会迷失道路,永远也走不出来。里面有凶悍的异军,有饥饿的野狼…...还有兄弟骨肉的残骸!可是我不要你们送命,我要你们为他们报仇!" 众人闻言,心底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如爆竹一般噼里啪啦地炸裂。 这如海血仇,对于这些行走江湖,向来以义为先的镖师们来说,是甘愿付出生命也要报的。可是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晦暗和恐惧。 海月看到他们的神态,不由地语调一转,突然软下来,她冷静的语气使人心惊:"我发誓……我会用生命护你们周全。我发誓,如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定不会让你们轻易涉险。" 这一句话,像和煦的阳光突然间洒在阴冷的大地,带着生命和希望。 荀彻听完这句话话,突然心竟软了下来。他觉得有些好笑。眼前这个弱小的孩子,竟想要保护他们。 他像一只狸猫一样收回了马上就要攻击对方的爪牙,全身的肌肉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其实他没那么在意谁做这个镖头之位,他只想向所有人,包括死去的项元德证明,他荀彻是可以做领袖的。 荀彻突然叹了一口气: "既然你有把握,不妨试试看。" 海月扬起稚嫩的脸,方才紧抿的嘴唇微微有些发红。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平日里对她阴晴不定的师兄,直到看见他眼里默许的神情,才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荀彻突然轻轻扯起唇角,露出一个一闪而逝的微笑,一个丝毫没有虚伪和阴沉的微笑。 "荀彻,见过大镖头。" 众人都站起身,满目肃立地看着她。 老三声音有些哽咽:"众家兄弟!见过大镖头……" 此时,一轮金光照射在沙漠驿馆的红灯笼上。 景唐站在背阴处安静地看着这个刚刚十七岁的小姑娘。他从前以为这是一朵长在帝都的花朵,高原的严寒迟早会将她的花瓣撕碎。 可是自从那一晚狼口脱险,到她今日的一番慷慨言论,使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她。 第6章 箭在弦上 因为镖队伤员众多,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去处,海月便决心在东平城多停留一些时日。 这一日傍晚,海月向老莫要来了账本,仔细清算起了剩余的盘缠。因着她白日里要去帮忙照顾伤员,便只能晚上点了灯熬夜看。 此时,她正翻阅着账本大眼瞪小眼,这几日连同住店和医药的开销一并加起来,竟是如此巨大一个数字。 海月感叹了一句不当家不知当家苦,若不是将这差事接了过来,她竟不知道父亲做这镖头的位子竟要处处思虑周全,真可谓辛苦。 想到这儿,海月叹了口气,为了不使自己再陷入对旧事的回忆中,她强迫自己合上了账本,准备吹灯睡觉。 光影绰约,少女清瘦而挺拔的身影被烛光映在洁白的窗纸上,显得有些孤独。 这时候,她却听得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那声音轻地不像是真的要进来,倒像是在试探她有没有睡着。 她走上前去打开门,只见景唐提了一只灯笼站在外面,穿了一件白色绣银纹的长袍,长发柔软地披在肩上,衬的他面庞格外清秀俊逸。 景唐扫了她一眼,脸色微微有些窘迫,将视线移到了一旁。 海月瞧见他神色有些异常,这才发觉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纱衣,隐隐约约能看见下面光洁的肌肤。 她涨红了脸,只丢下一句"稍等。"便迅速掩上房门,回头去抓了一件外袍罩上,这才站出来与景唐说话。 "让景大人见笑了。" 她这突如其来的敬语,令景唐颇有些不自在。 海月突然这么有礼貌,倒不是她突然转性了。原来是经历了前几日狼口脱险,她至今想起还有些面庞发烫。 见景唐不发话,海月便试探着问了一句,"原来景大人也有熬夜的习惯?" "睡不着,想出来走走,看见你屋里灯还亮着,就想着来串个门。"景唐云淡风轻道。 "原来是这样。哦,我才泡了一点茶叶,大人进来坐罢。" 景唐倒也没客气,径直便走了进去。 他拂袖坐下,小心吹灭了灯笼里的烛火,摆弄了一阵后摆在案几上。 他转头看见海月递来的茶,双手接过,轻声道了句谢。形容潇洒倜傥,颇有公子风范。 海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褪去了往日里爱穿的绛色,换了身清爽素雅的来,便心下多出许多好感。但那衣裳通身没有旁的装饰,分明是特意寻来的。 她浅浅一笑,颌首道: "大人这素服,是有心了。海月代众家兄弟,替亡者领情。" 景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言语间温和了不少: "我素来敬仰项伯,又晚生一辈,理当如此。" 他停了停,又道: "今日本是来谢你……那日在前厅说的话。" 说着说着,他有些窘迫地移开了视线,连带着后半句的声音都低了许多。 但海月还是听到了。她定了定神,正色道:"我也是大明人,燕京也是我的故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此简单的道理,想必刚入学的孩童也能明白。" "叫我景唐就好。" 他突然打断她的话。 见海月还未回过神来,他又犹豫着补充了一句: "唐刀子也好。随你喜欢。" 海月心里突突一动。不知为何,自从那一日狼口遇险之后,她一见到景唐便总有这样一种怪异的感觉。 顿了片刻,她故作轻松地笑道: "是。" 景唐垂了垂首,话锋一转问道: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海月起身取来案上的羊皮图纸,照着图上标注的几个记号答道: "明日我打算带上七八个弟兄,沿着当天那湖水的方向探一探。等摸清楚四周再作打算。我们既然误打误撞到了东平,大可沿着这条路去乌斯藏。往南再走上六百多里,大约就能进了乌斯藏的地界。" 景唐一边点着头,一边低头去看羊皮纸,指尖轻轻在图纸上敲击了两下,沉吟片刻道:"夜袭镖队的那伙人,你可有什么想法?" 海月摇了摇头,将毛笔夹在两指之间: "镖队遇袭的地方有一片湖泊。看那湖泊的大小不像是乌斯藏境内的塞辽湖。按照羊皮纸上的地图,自东平城以西,六十余里……的确标注了一个无名湖泊,却并没有任何旁的文字……说起来,这无名湖泊方圆百里,都没有任何记录在图纸上的城池或是国度。所以,他们的来历,实在难以追寻。" "你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你师兄项宁为什么消失了?" "他……"海月脑中电光一闪,惊道: "师兄平日最是沉得住气,他一定是追查到了那伙人的踪迹,这才不告而别!" 景唐点了点头,道:"所以既然那伙人消失在这片沙漠里,那么意味着这方圆百里,就绝不可能没有人烟。" 海月想起那漆黑的大漠,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她猛然想起来误入狼群的那一夜,那个登徒子说的话。 难道真的是一支死亡军队屠杀他们的吗? 不。这世上压根不会有那样的力量。 海月用力摇了摇头,眼中的恐惧却更甚。 景唐转头望了她两眼,道:"你在想那个人说的话?" "恩。可是这世上,难道真的有超脱凡尘的力量存在么?" "没有。"景唐似乎想都没想,便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这样简略的回答,却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景唐低头端详了几眼,修长的手指顺着东平城以西的方向慢慢探去,最终停在一个位置。在地图上,那里一片空白,除了层层叠叠的山,便没有任何记载。 "或许,我们该去这里。" 海月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微微一怔,沉声道: "这儿都是沙漠,没有路。" "你听说过象泉国吗?" 海月想了想,老实地摇了摇头。 "松赞干布的直系子孙建立在象泉河流域的王国。" "松赞干布?他老人家殡天怕是已经几百年了罢,他的子孙能欢迎我们么?" 景唐脸上许久不见的笑意悄悄攀上他的唇角,道:"无论如何,总得试一试才知道。" 海月犹豫了片刻,道: "可是父亲接到的御诏是,护送使臣大人出使乌斯藏。唐刀子,虽然我明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你…...这不是抗旨么?" 景唐挑了挑眉,这丫头教训起他来倒是一板一眼,连抗旨这么大一顶帽子都敢往下扣。 "来不及了。" "为什么?" "我这两天逛了逛街市才知道,乌斯藏正发生大规模暴动,闹得不可开交。先前与大明交好的云顿家族也被满门屠杀。天下狼烟纷争,又岂止中州一家。" 海月沉默了,她静静地等待着景唐的下文。 只见景唐的目光渐渐充满了阴霾,眉头也紧紧地锁住。他的目光停留在青海,西宁卫。 "我们最后一次接到战报,是在两个月前。陆良关已经在年前失守。这样来看,不出一年,战火马上就会燃烧到中州大地。到时候,无论我们朝谁借兵,都已经于事无补了。" 海月顺着地图往东去,不由地惊道:"若叛军取下陆良关之后,渡河东进,就是双城、临潼、蒲阳三座重镇。" "…...一旦蒲阳最后一道防线崩塌,中州之地将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叛军面前。到那时,龙鹰王直取燕京恐怕就像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唐刀子…..." 景唐轻轻恩了一声,算是答复。 "我朝与象泉国,可有来往?" "西景元年,象泉王曾带领使臣入京觐见。先帝赐座上宾,赠玉龙宝剑,称其为睿王。" 海月干咳了两声,有些哑然。 西景元年……算起来,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交情,如今还作数吗。 景唐仿佛看出了她内心的疑虑,只道:"虽然年代久远,但总得一试。" 项海月微微蹙起眉头,盯着那羊皮纸上没有勾勒出的形状,不由地陷入沉思。 景唐抬头看了看窗外,一轮月亮渐渐西沉。他泛起一阵倦意,看着伏在案上的海月,心底泛起一丝内疚。 他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明日再看罢。" 海月没抬头,反倒有些兴奋地喊道:"那一日我看见的湖泊,会不会就是象泉湖?" 景唐微微一愣,旋即就着羊皮纸看了片刻。 没错,按照这地图上的路程,方位,那很有可能就是象泉湖。 "倘若如此,那说明我们已经走到象泉国境内了。" 景唐附和道。他脑中回想起自己曾经读过的一本西域地质杂谈。里面粗略描述过象泉国地形,里面提到其背靠象泉河流域,而象泉河则像一根玉带一般围绕在一片绿洲与湖泊旁边。 再一仔细看那张羊皮纸,虽话的有些粗糙,却到底还是勾勒出了一道玉带一般的形状。 他和海月相视一笑,心中困扰多日的难题终于有了一些进展。 "这果然是个宝贝。明日我去市场里转转,看看有没有更详实些的图纸。"景唐站了起来,欠了欠身子道。 "我同你一起去,顺便可以套一套隔壁掌柜的话。" "为何不套鬼卿的话?"景唐有些失笑,脸上少见地浮现出温和的神情。 海月脑中陡然浮现出那日自己闯进景唐房间的情景,脸上不禁泛起红晕。 "那位姐姐十分机灵,恐套不出什么话。" "那好。"景唐嘴角依然留着一丝笑,准备起身。 海月小心地用烛火将景唐的灯笼重新燃起来,递到他手上。 或许是因为深思困倦,在接过灯笼的一瞬间,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他欠了欠身,道: "你早些歇着吧。" 随即,便踏出了海月的房门。 夜色清朗,仿佛像他来之前的一般光景。 第7章 辗转千里 景唐的预判是准确的。龙鹰王手下的军队虽说大多是农民出身,但打起仗来不要命,这是最为恐怖的。 叛军在一年内连克数座城池之后,又一举拿下陆良关。本以为可以一路东进的时候,却在双城与临潼遭到了有史以来最为强烈的抵抗。 双城与临潼的守将分别是武威将军范仲与忠义将军李思。有这两员虎将镇守西域门户,或许皇帝还能暂时稳坐高台。 还好他在燕京也不算闲着,正在紧锣密鼓地征召全国上下能用的兵力,准备最后的大反攻。 这是与大明失去联系的第三个月初,景唐与海月正在东平城的集市上闲逛。 海月本来戴了一个浅色斗笠,垂下的面纱能将风沙都阻隔在外,却看不太清街市。她索性摘了斗笠,一头乌黑的长发自肩膀滑落,垂到腰际,一张清秀的脸蛋儿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景唐则穿了一件青海一带有名的小褂,通身青色,手脚都有绑带,比往日那一袭绯色衣袍精干了许多。 海月满意地道:"还是西洲好,这衣裳裁得也精巧。这轻手利脚地,做什么都方便许多。" 景唐挑了挑眉道:"绑带着实多了些,做些别的事情有些不方便。" "恩?什么事不方便?" 景唐并没接话,显然他并不想解读这句话。 "怎么说话总说一半……" "到了。"景唐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 海月噘着嘴巴重新戴上斗笠,跟在景唐后边进了书铺。书铺老板是个年迈的乌斯藏老妇,汉语说的有些蹩脚,没想到景唐突然蹦出几句异族语言,跟老板娘顺利搭上了话。 海月瞠目结舌地看着那老人不断地点着头,慢悠悠地摸索着书架最上头一层。 事实证明,学得多看得多,还是有些用处。即使是偏门冷道,也总有用得上的一天。 趁着景唐同老妇讲话的功夫,海月向里头的书架上打量着,突然看见一本汉语写的"西洲怪志录",便伸手取下来翻了几页。 第一篇写的是沙漠狼的习性及毒性……只看了几页,海月心里便"咯噔"一声。 她抱着书严肃地走到景唐身边。隔着斗笠,景唐没察觉出她的异样,只问了一句:"挑好了?" "恩。" 只见老太太又取下来一本宽大的羊皮书。景唐翻了两页,便点了点头,又要了一本注解的翻译书,随即才准备结账。 海月赶紧把怀里抱着的书摆在那羊皮书上头,低声道:"一起结罢,回去叫老莫叔给你报账。" 见景唐侧脸看了她的小书,海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出门走得急…...忘记装荷包了。" 景唐颇为隐晦地笑了一下,掏出银钱来结了账,淡淡道:"不用报账了。" 走在路上,海月抱着三本书默不作声。景唐用余光瞥了她一眼,随口问道:"你买的是什么书?" "西洲怪志录。" "汉人编撰的西洲怪志录,你也相信么?" "我……" 还没等海月开口说话,路边的一阵喧闹声便惹起二人的注意。 海月掀起薄纱的一角来,回头一看,只见几个看起来十分凶恶的蛮族男子驱赶着七八个戴着枷锁的奴隶,看样子是想将他们拉到闹市区贩卖。 他们的皮鞭不断地挥舞在奴隶的身上,一边大声地用蛮族语言呵斥着什么。 那些奴隶看上去都是中州人,个个瘦削得厉害。他们头发蓬乱,衣裳也破破烂烂的。他们经过的地方竟留下一个又一个骇人的血印! 海月的心被揪成一团,就差冲上去与那几个大汉打架了。 可她还是掂量了掂量自己的身板儿,恐怕若是就这样过去,命都要搭上一半儿。 不知不觉地,她的脚步跟上了那几个,一直到街市口上。 海月看见,尽管是这样的境遇下,那为首的几个奴隶便也是昂首挺胸,任凭那几个人大骂也不出声,眼神始终直视着前方。 景唐不动声色地跟在海月身后,将她拉到一旁的小摊上,贴在她耳边低声道: "那些奴隶身上穿着大明的军服。" 海月一惊,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果然看见那几个奴隶破烂的衣服下面,有印着暗红花纹的军服。 他们这番耳鬓厮磨的模样像极了一对璧人,只见那摊贩的眉毛挑了两下,谄媚地笑道: "这是乌骨羊做的簪子,样子十分别致,这位公子买来送给小娘子是再好不过了!" 海月刚想说什么,景唐却抢先一步道:"替我包起来罢。" "哎,好嘞。公子可真是大方,这乌骨羊现在可越来越少了,会做这个的工匠也差不多绝迹了……这位小娘子可真有福。" 海月红了红脸,却不再多言,全神贯注地侧目关注着不远处的动静。 只见那押送奴隶的蛮族男子里,有个长发长胡子的大汉。他嘴里骂骂咧咧地,从身后使劲一踹那个为首的那个奴隶,后者定是没吃什么饭,登时便扑倒在地。 "叶参领!"其余几个奴隶用汉语喊着那人。 "闭嘴!"大胡子呵斥道。 他狠狠地甩了那叫叶参领的人一鞭子,道:"今日若没人买你们,回到大帐便将你们生喂了狼狗!每日浪费口粮,还不如猪羊值钱!" 那名叫叶参领的男子从地上爬起来。他那一头凌乱的长发用草绳扎起来,露出一对如剑光一般凌冽清冷的眸子。 海月隔得老远,便被那一双眸子惹得浑身一震。那人像是注意到了海月的目光,抬眼与她对视了片刻,便收回了目光。 他仍旧跪着挺起脊梁,依旧一言不发。 海月握紧了拳头,只可惜今日出门没带任何武器。只能任由着这着大汉欺侮他们。 这时,景唐悠闲地踱着步子走上前去,同那大胡子交谈了起来。 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打量了那几个奴隶两眼,掏出一个钱袋,往出倒了些碎银子递给大胡子。大胡子见状,顿时便眉开眼笑,点头示意部下将捆着奴隶们的麻绳送到景唐手里。 景唐也毫不客气,牵起麻绳用力一拽,大声呵斥道:"捡回你们一条贱命,还不利落地跟我走!" 海月明白景唐的用意,走在后面便不动声色地跟着他向明月声驿站而去。 到了驿站里,鬼卿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便走了出来。她扭着腰嗔笑道:"公子买这么多奴隶作甚,可是嫌我明月升的伙计们伺候不周?" 景唐一反平日里冷峻的表情,微笑道:"老板娘安排的极好。这是我买来回西宁卫做家奴的,还请老板娘给安排一个单独的住处,一并给他们做些吃食,钱算我账上。" 鬼卿调笑着道:"公子放心。" 她声线婉转,听上去极为魅惑。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身子不由地往景唐身上靠了靠,脸蛋也轻轻凑到景唐面前,尽显一副娇态。 景唐眼底也似乎带了些波纹,他垂下脸去,低沉的呼吸轻轻拂过鬼卿的发梢,道:"那便有劳了。" 鬼卿娇笑两声,转身便去招呼道:"哎,你们两个,将这些人都领到楼下的房间去,再随便做些吃食来。" 景唐瞬间便收起方才的神色,变得像往日一样淡漠。 海月看着方才的一幕,不由地面红耳赤,却隐隐有些别扭的感觉。 直到景唐出言唤她,她才回过神来。 "走罢,去看看那几位落魄的军官。" "嗯……" 认识景唐久了,反而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在海月心里,似乎很愿意相信他为人正直,聪明得紧。 但有时候他展现在海月面前的行为,却让她感觉到他时而冷漠,时而不羁,甚至时而……好色。海月却并不知道哪一面才是他真正的模样,又或许,这些都是他的真正的模样。 待他们走到明月升楼下的大通铺,只见伙计方才从里头出来,见到景唐来了,便利落地打了个招呼离开了。 景唐和海月进了房间,顺手关上了房门。 只见那几个人还带着锁链,团团围在一处,颇为警惕地看着他们。 见景唐走上前去,那为首的青年便习惯性地站出来挡在众人面前。直到景唐掏出那大胡子给的一串钥匙,他眸色中的警惕才缓和了不少。 "敢问阁下隶属哪个军团?"景唐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青年和他身后的众人面面相觑,见到景唐截然不同的态度,都有些讶然。 在小窗投射进来的日光下,海月这才看清了那青年的模样—— 那通身的落魄,尽显他的悲惨遭遇。他那一头凌乱的长发散在脸颊两旁,瘦削的脸上也布满淤青和血污。可是看见他那双眼睛,像永不灭的光芒一般直击人心。海月看着他的双眼,却分明看见那凌冽如剑光的眸子下面,却尽藏着数不尽的伤痛。 只见他打量了景唐和海月片刻,心一横便开口道: "嘉兴关联络部参领,叶清桓。" "你们是嘉兴关守军?" 海月不禁有些惊喜。她原以为嘉兴关守城军队已全部殉国,未曾想到还能再次见到幸存者。 "我们并不驻守嘉兴关,原是关外驿站的信报队。"叶清桓看着她兴奋的样子,有些疑虑。 景唐便掏出准备好的公文递给叶清桓,道:"我是皇帝陛下特封的使臣,景唐。" 叶清桓双手接过,谨慎地阅览了一边。他那双好看的琥珀色瞳孔闪过一丝亮光,他满脸惊喜地拂袖拜倒在地道:"见陛下御笔文书,当同陛下亲至。" 见他拜倒在地,剩余几人也赶忙向景唐行礼。 景唐伸手将他扶起来,道:"此处只有你我几人,便不必多礼。快起来罢。我此次前来东平实属意外,须得隐姓埋名才是。如今我叫项景唐,是项家三公子,诸位今后在称呼上便稍留意些。" 海月听到项景唐三个字的时候,不由地一愣,看向景唐。只见他表情没有丝毫起伏,就像在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姓名一般坦然。 叶清桓思绪极快,登时便明白过来。他见海月一直随身跟着景唐,也并不多问,只问了一句:"大人此番在东平,有何打算?" 景唐沉思片刻,道:"若是能与朝廷取得联系便是最好。有些事非得陛下首肯才能行动。" 海月知道他说的便是出使象泉国一事。显然,景唐如今并没有专门呈递象泉国的文书,就算进入象泉国也无法取得国王的信任。 叶清桓仔细想了想,伸出右臂擦拭了片刻唇角的污迹,道:"属下有一办法,或许能帮上忙。" "请讲。" "从前在嘉兴关时,常带弟兄们出关打猎。后来偶然中发现,在嘉兴关之正北八百里处有一小镇名唤弥渡,四周皆是草原,并不归大明属地。弥渡集市上有一北疆年轻人常以卖马为生,复姓完颜,单名一个赤字。属下与其相交甚是投契,常一同饮酒吃肉。若是大人肯派手下得力之人修书一封,取道湟水,沿江而下,不日便可抵达弥渡。在此处可换马,补充寄养,之后再取道北疆自能抵达燕京。" 景唐仔细记下他的话,斟酌片刻问道:"叶统领可有信物?" 叶清桓一笑,郁结已久的脸庞透出难得的欣喜。 他回道:"原是有的,被我弄丢了。大人只需报上我的名号,再告诉他,可得给我留匹好的汗血马驹,他自然能懂。" "好。若是有合适的人选,我便立即命他出发。如今尚且要避一避口风,只得委屈你们先住这里。你们就在此处安心养伤,一切都等伤好之后再作打算。此番借的是走镖的名义,这位便是白狼镖队新晋的镖头,项海月。" 众人皆微微一愣,海月见他们如此,便笑道:"海月有礼,诸位平日叫我项镖头便是。" "项……镖头。"叶清桓抱着拳,哽在喉头的"姑娘"硬生生被他咽了下去。项海月看起来不足二十,却已然到了镖头之位,想必也不可小觑。 景唐又嘱咐了几句,便推门走了出去。 沙漠里的气候干燥,这给下人住的地下房间也并不潮湿阴冷。景唐四处查探了一番,确认这地方还算舒适便放下心来,与海月一同走上了楼。 走到门口,他们就迎面遇见几个伙房的伙计搬着吃食准备下楼。 景唐粗略一看,见饭菜净是一些粗粮干粮,并一些稀粥,他便眉头一皱,向那伙计道:"劳烦再给他们加些荤菜,记在我账上即可。" 那伙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起来满腹狐疑。 海月便在一旁干笑了两声,打着圆场:"师兄又发善心了,对市场上买来的奴隶想的还如此周到。不过,他们想是饥饿了许久,反倒不宜吃太多荤腥。劳烦这位小兄弟告诉厨房,请他们多熬些肉粥来,越稠越好。" 伙计脸上的狐疑这才渐渐退了,他连忙应承了下来,转身便返回厨房加菜。 待他们二人走到院中,景唐这才低声道:"多谢你方才提醒我。倘若过度照顾他们,反而令人生疑。" 海月笑道:"景大人急起来,可同往日不大一样。" 景唐微微颌首,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远方的归雁在天边变成几丝影子,落寞而去。 "嘉兴关的守军大统领,你可听说过?"他停了片刻,眼睛里隐约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徐尽扬徐大统领?" 景唐的眼睛微微垂下,默认了她的询问。他的眼睛重新抬起来的时候,已然没了光彩。 "尚阳元年,新帝登基之后亲授的第一武状元,被誉为四百年一遇的将才。二十一岁便临危受命,奉旨镇守嘉兴关。去年嘉兴关一役,他战死沙场,尸骨都没有找到。这世上或许不会有几个人,再记得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武将。因为,没有人会记得一个打了败仗的孤魂野鬼。" 这一句话不知为何,竟如同一根针一般深深地刺进了海月的心里。 她忍不住反驳道:"无论战果如何,这些人都是为国尽忠,怎能如此形容英雄!" "在大多数人眼中,英雄是指为了民族大义而牺牲自我的人,而不是打了败仗被人赶进关内的人。因为丢失嘉兴关,死后朝野上下皆说其辜负圣恩,其罪当诛。陛下最后仅赐封其'忠武郎'便草草了事。" 他明明是轻描淡写地描述着一切,海月却听出他压抑的一丝悲愤。 "徐大将军,是你的故友?" 景唐的心,像是一潭平静的湖水被蜻蜓轻啄了一下,荡漾出无数细小的涟漪。 旧事和旧人就那样和缓而汹涌地重现在他的回忆里,像浪花一样冲洗着他冷静而严谨的思绪。 他逐渐无法再掩饰自己眼中的悲伤。 他依稀看见,幼时湖边那个蓝衣少年,轻剑挑浪花,一阵眼花缭乱的卖弄后便将一尾鲜美的肥鱼丢给他。那少年的笑容印在他脑海里,印了足足十三年。 而这记忆却最终被埋在黄沙漫天的大漠中,宛如一块带着砂砾的岩石,割的人心生疼。 "是,他是我的故友。" 第8章 东平轶事(一) 夜色降临,海月如同往常一般核对往来的账目。门口熟悉的敲门声再次响起,她披上外套,上前去打开门。果然是景唐。 这每一晚的彻夜详谈,似乎已经成为了两人之间默契的约定。海月邀他进门,走到茶几前将早就准备好的青茶倒了一碗递给景唐。景唐也丝毫不拘谨,伸手接过,道了一声谢。 这些日子里,景唐的所作所为使得海月对他的印象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如今他们又有着共同的目的,关系自然比以往更近了一些。 景唐侧过脸问道: "你在核账?" 海月笑道,"是。我现在才知道,这银子才是万物之本。" 她一边念叨着,一边随手将账本挪开,将羊皮纸地图取了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好。 景唐轻笑了一声,道:"我随身也带了不少盘缠,你花钱无须太拘谨。" "镖局已收了朝廷黄金百两,若再动你的私库,只怕回京你要去告御状。" 两人相视一笑,随即开始研究起了地图。 "今日叶参领提及的弥渡,应该在这里。" 景唐修长的手指在地图最上方划着圆圈。 "离东平有足足三千里,昼夜不停也需要半个月。" "选一位好的骑手,再挑三匹最快的战马,走湟水以西。" 海月点了点头,又道:"这里是山路,不好走,恐怕会耽误行程。" "山路安全,叛军哨岗也少。" "这样算来,若是顺利抵达弥渡,再换马沿漠北到京城,一路都有明军哨岗。" "七日,最多七日就能从弥渡抵达燕京。" 计算好了时日之后,二人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那么,项镖头可有合适的人选?" 海月狡黠地看了他一眼,只点了点头,却并未开口。 景唐被她盯得打了个机灵,道:"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去吧。" 海月笑道:"景大人千金贵体,怎能劳烦您大驾。我看——曾侍卫十分合适。" 早知道这小丫头心思机巧,却不曾想到她竟跟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曾侍卫从前曾在漠北军待过两年,通晓漠北地理环境,武功自是一流。他又是自己的亲卫,朝廷便无需辨别真伪。 尽管海月与他的想法如出一辙,他却板下脸来,故作不情愿道:"若是放他走了,谁与我当亲卫?" 海月琢磨了一会儿,道:"镖队里那许多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儿,我挑几个身手好的与你做亲卫罢。" "不用。"景唐轻飘飘地冒出两个字。 "那…...实在不成,我便教你武功。" 海月一横心,却也没考虑过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到底如何教人。 "我会。"又是轻飘飘的两个字。 "什么?"海月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虽不会舞刀弄枪,剑也是会使的。" "那你还要什么亲兵?" "亲兵不是防身用的。是端茶用的。" "那简单,我也可以。"海月拍拍胸脯道。 "一言为定。" 本以为景唐会推让几句以示礼貌,却不曾想到他竟一口答应下来,令海月有些应接不暇。 待她回过神来,景唐已起身往门外走去。 "哎……" "明日晨时,一盏青茶送到我房里,有劳。" 又是轻飘飘一句话,海月觉得,自己着实有些时运不济。 次日清晨,天空黄蒙蒙的,不见太阳,满是风沙。 海月起身洗漱毕,才想起来昨夜景唐嘱咐她的话,便打了个哈欠,随手倒了一碗昨夜的青茶仰头饮尽了,又倒了一碗新的端在手上,往景唐的房间走去。 她刚准备伸手敲门,海月只觉得身后的楼梯上似有脚步声响起。她转过头来,看见鬼卿正从楼下走上来,手里端着一个巨大的托盘,上面摆满了丰富的吃食。 鬼卿见她站在走廊里,笑道:"姑娘今日醒的这般早,早知我便连同你的早饭一同端来了。要不…...若姑娘不嫌弃,我把这吃食送与景公子之后,你与我去一同用早膳?" 她柔柔地媚笑着,眼角的泪痣显得格外娇美。 海月赶忙道了一声谢,侧身给她让了一条道。像这样千娇百媚的女子,连她都被酥的有些站不稳,更别说那些正当好年华的少年郎了。 想到这,海月心头却不知为何浮上一丝酸涩的感觉。 这时,景唐的房门被打开了,一张俊逸出尘的脸从门后出现。看见门口两个女子,景唐脸上略微有些错愕。 海月见气氛尴尬,便有些窘迫地道: "小……小曾呢?我有事要嘱咐他。" "去喂马了。" 景唐话音刚落,楼梯上便又传来了脚步声,来人正是小曾。 小曾错愕地看着站在公子房门前的两个端茶送饭的女子,不由地有些发愣。他只愣了片刻,便立时明白过来,大大咧咧地伸手接过鬼卿手里的食盘,道: "多谢鬼姐姐每日送来早点。" 他刚说完,便感觉到来自景唐的一道冰冷的目光。 鬼卿却毫不在意。她轻轻掐了一把小曾的脸蛋,笑道:"替你家公子念着便好!" 说着她便转过身来,拉着海月的胳膊,想将她带去吃饭,一双脉脉含情的眸子却分明在景唐身上停留了片刻。 海月见状,赶忙将茶碗往景唐怀里一塞,便跟着鬼卿下了楼。 小曾的右脸留下两个红红的指印,连带着左脸,到耳朵,到脖子,也红成了一片。 对于一个同样正当好年华的少年郎来说,这样明显的调戏实在太难以招架。 小曾看着怀里的吃食傻笑着,没想到公子这丧了多年的桃花运,今年竟如此旺。 这两个姑娘一个风情万种,一个清水芙蓉,都上赶着为他端茶送饭。也不知道公子会如何做选?左不过将两个都娶回家,老太尉也绝不会反对。毕竟公子今年虚岁二十三,却还未定下一妻半妾的,可惜可惜。不过如今一来便是两个,真可谓双喜临门…...可是若真要都娶回家,谁做妻谁做妾呢?这又是个十分难解的话题……不过听说先头礼部尚书家里的公子,便抬了家里一个小妾做平妻,或许…... 小曾正认真地思考着他家公子的人生大事的时候,突然觉得屁股一阵火辣辣的痛感传来。他颤栗着扭头一看,只见刚抬腿踹完他一脚的景唐,已将右脚伸了回来,面无表情地询问道:"马喂完了?" "喂……喂了……" 景唐斜斜瞟了他一眼,一脸冷漠地走进了房间。他端坐在桌前,轻轻啜了一口茶。下一刻,只见他面容有些微微局促,似乎十分艰难地才将茶水咽了下去。 这茶泡了一夜,变得冰冷苦涩,实在不适宜饮用了。他将茶碗推到一边去,不再碰它。 "公子……这茶……" "赏你了。" "......" 再说海月随着鬼卿,一路走到她的闺房去。将海月安顿下之后,鬼卿笑着道:"你且先在这里坐坐,我去取了早膳来。" 海月见她热情,便爽利地应了,坐在房里等候。 她端坐在桌前,微微转头打量了几眼鬼卿的闺房。这是一间十分素雅的房间,跟客房差不多大小,却多了一方小小的隔间,放了一个用来沐浴的木盆。木盆前头有紫色的轻纱围着,隐约能看见里头摆着一个紫色的香炉,再往里头便是寝卧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闻得淡淡的香气。窗下还有一个挺大的妆台,琳琅满目地摆着各式各样的粉黛,首饰。 海月不禁有些羡慕。同样是姑娘的房间,她的却摆满了账本、茶具还有一些兵器。这天下哪有姑娘不爱粉黛的?她怅然垂首,暗自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她也能过上这样安稳的日子。 不考虑这么多了,如今最大的希冀又岂是她个人的安危?镖队的复仇之怒还未平息,大明寻求援军的希望还未得到,一切都像洪水猛兽一般压在她身上。 寻常女子的生活,已经离她渐行渐远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银铃般的笑声,原来是鬼卿回来了。 "今儿个厨房做了清炖的羊肉汤,厨子起早炖了两个时辰呢,你且尝尝!保准不输城门口那家!" 只见她捧着两个汤盅,并两笼羊肉包子,两碟小菜,甚至还装了一小壶美酒。她一样一样地摆在桌上,最后又从房里的柜子中取了两只小小的酒杯来,斟了满满两杯酒。 海月见了,忙婉拒道:"早上吃酒对脾胃不好,姐姐若要吃,晚上我陪你?" 鬼卿笑道:"这是葡萄酒,没什么后劲儿的。配着这羊肉,别有一番滋味。你可要尝尝,出了我家客栈可就没有了。" 海月听了也不好推辞,便接过了一杯酒。 她轻轻打开汤盅,一阵羊肉的香味便扑面而来。只见里头的羊肉一片片肥瘦均匀,羊汤发白而不油腻,想来是下了功夫炖的。使箸子捡起一片羊肉送入口中,一股清香弥漫开来。西域特制的香料,并鲜嫩的羊肉,入口即化。再抿一口葡萄酒,胜过燕京无数美食美酒。 鬼卿见海月吃的开心,笑道:"若是觉得好吃,我便教他们经常炖来。在东平这地界,若是想吃青菜,倒是不好找,但若是想吃羊肉,那便要多少有多少!" 海月见她亲近,也并不拘着,回了一个甜甜的微笑,道一句"好。" 多吃了几杯酒下肚,二人的话也越来越多。 鬼卿亲近地扶着她的肩膀,面色有些微微泛红,问道:"你们来的时候,可曾见过含谷里头的梅花?哈哈,我去年去看过一次,那漫山遍野的梅花……那可是太美了。" 她眼中带了些醉意,说话也有些含混不清。 海月看起来也有些醉意,眼底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她笑着道:"鬼姐姐说的可是河东的那个含谷?我们从西宁卫来,不曾去过此处。不过,听姐姐如此一说,日后若得了机会,定要去看一看。" 鬼卿微微眯了眼睛,托着腮,神色有些迷迷糊糊的。她听了海月的话,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们西宁卫有甚好玩的,说来听听?" 海月越发觉得鬼卿的一句句询问像是在套话,她也稳下心来,从容答道:"好吃的好玩的甚多。到年下,还有灯节。等今年末了,姐姐随我去逛逛罢。" "不行,不行。"鬼卿摆了摆手,醉意更浓。 "为何不行?" "家里的马比不得你们的汗血宝马,一去了青海便水土不服,少不得又要请马倌诊治。" 她没能想出这话里有什么玄机,只当作是鬼卿随便问的,道:"这有何难,等办完正事,我便送一匹公的和一匹母的给你。" 鬼卿笑道:"那便当是我买的,不能亏了你。" "好。" 过了一阵,海月便借着醒酒的名头离开了。走的时候,还将醉倒的鬼卿扶到床上,将碗筷收拾了端走,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听见她走远了,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鬼卿却悄然起身,坐到妆台前写起了什么东西。那写在纸上的小字也不过短短一句话,是异族文字。 那字条上写的是,"大明使臣到访东平。" 末了,她卷起字条,塞进一个精细的细管中。 雾蒙蒙的日色中,合着在窗的房间显得有些阴暗。鬼卿嘴角没了笑意,格外美丽的面庞显得有些阴沉。 她站起身打开窗,看见外面黄沙漫天,不由地紧缩了眉头。她将指尖放在唇边,吹出一声悠扬的哨声。 过了许久,一只小鹰自黄沙中飞来,稳稳当当地停在她窗前。 她将细管在小鹰腿上绑好,随手从桌上捡起一块干肉喂给它。小鹰将肉食尽,鹰唳一声,直冲云霄而去。 海月从鬼卿的房中出来,面上已毫无醉意。她虽许久不曾饮酒,但从前也经常随着师兄背着师父偷酒吃。因而得了一副好酒量。 她将托盘送到厨房里,转身便去找景唐。 刚一上楼,便看见景唐站在她的房门前顺着窗子眺望远处,看上去有些百无聊赖。她不好意思地上前去打开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景唐经过她的时候,淡淡问道:"你去喝酒了?" 海月立刻道:"鬼卿姐姐非要与我吃酒,便不好推辞,只喝了几杯。" 她正在犹豫要不要把方才鬼卿的举动说与他听,便听得一句:"没事少与她来往,她绝非普通之辈。" 海月惊了一惊,将他让进房中,关上了门道: "她方才…...像是要套我的话。" "她跟你说什么了?" 海月大概重复了一遍,景唐心下已大致有了个计较。海月却不知他在想什么,问道: "是西宁卫的探子吗?" "倒不像是龙鹰王的手下。若不是乌斯藏的眼线,就只能是……"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一切都只是一个猜测,等他再观察几日便能有答案。 "那……我可说漏嘴了?" 景唐摇了摇头,唇角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和缓道:"汗血宝马原是大宛马,向来只在京城一带的富裕人家才用得起,再则便是漠北的一些部落,也曾抢过一些大宛马,经过改良育出了新品种,也叫汗血宝马。但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是只有青海马的。" 海月不由地担忧道:"这件事我不曾想到,可会令她起了疑心?" "她早就起了疑心,不然也不会如此向你套话。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她倒不一定是仇家。但你也切莫放松警惕,我现在还不知她的身份。若是想到了什么,自然会与你知晓。" 海月闻言点了点头,问道:"往燕京送信的事,你与小曾说了吗?" 景唐点点头,随即起身道:"等你便就是为了这事,走罢,去街市上挑几匹好马。" 一提起这件事,海月便脆生生地应了,站起身来便要出门。 景唐却淡然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羊皮纸包,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 打开一看,竟是那柄乌骨羊簪子! "那日随手买的。" 海月有些脸热,为了不让他看出来,她立刻奔到铜镜前将绑好的头发散下来,用这簪子挽了一个发髻。她又套了一件白色的男式外袍,活脱脱一个俊俏的小公子模样。 景唐将她打量了两眼,没说什么。两人便一同走去了街市。 第9章 东平轶事(二) 东平城有马贩,可是卖的马有些参差不齐。海月本想去沙漠驿站唤几个懂马的弟兄来帮忙掌眼,却被景唐拦住了。 "只是挑几匹马,有何难?" 见唐刀子又快上身了,海月别扭地嗤之以鼻,不再坚持。 景唐见她不说话,也自顾自地逛了起来。海月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便落下景唐老远。景唐早早寻到一处卖马的摊子上,回头一看不见了海月的身影,心中不由地有些焦急。 他往回走了一个街口,停在一处打铁铺,瞧起了兵器盔甲。 打铁的壮汉穿得极凉快,脸上却依旧汗津津地。他上下打量了景唐片刻,操着一口极不熟练的汉话道:"客人想买什么?" 景唐表示他只是随便看看,眼睛却蓦然瞥见壮汉手边摆的一副镶银的铠甲,一时间被吸引了过去。 "哟,客人眼光真好。这是我今天才完工的铠甲,穿上它,那叫个威风……" "你这铠甲样式的确好看,可若是夜间作战,岂不是一眼便叫人看个正着?" 那汉子听了这话,不满道:"这位客人一看便没听过银铠战神的传说罢?" 景唐摇了摇头,道:"你这铠甲我要了,你且出个价罢。" 那汉子闻言,高兴道:"你如此诚心,我便只收你七两银子。" 景唐掏出十两银子递给他道:"你且将袖口改小些,完工了送到明月升客栈来。" 那汉子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要改多小?" 景唐望了两眼街市,指着远处一个抱着包袱的女孩道:"改成她能穿的那样。" 那汉子见状,两眼放光道:"这……这,这就是传说中的银铠女神!" 景唐挑了挑眉,道:"银铠战神是女子?" 汉子点了点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像是魔怔了一般。 景唐看了他两眼,并没有在意,走到铁铺外头向海月走去。 海月看见远处的景唐,便吃力地加快了步伐,等她挪到他身边,将那包袱往他怀里一塞,吐了一口气道:"这东西可真是沉。" 景唐眉头皱了皱,闻到包袱里散发出一股酸腐的味道,嫌弃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给小曾准备的干粮!酸奶疙瘩和糌粑,都是能顶饿的!" "小曾前天吃了一口奶疙瘩,吐了大半天。" 海月瞪大了眼睛,道:"怎么可能?" 她随手从包袱里摸出两块,塞进自己嘴里一块,顿时脸色有些微变,却强忍着咽了下去。 "还……还行。"她不由分说便将剩下一块大的试图塞进景唐嘴里。 景唐没想到这丫头竟然如此大胆,刚想扭脸却没来得及,整块奶疙瘩便被塞进了嘴里。 海月料定如景唐这般的翩翩公子,定然时刻保持着良好的举止,一定不会将食物吐的遍地都是。 于是她看着景唐逐渐皱起的眉头和发青的脸,噗嗤笑了一声,将两手往身后一背,便往前一蹦一跳着而去。 景唐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却似乎有什么被轻轻放下。 这么多天了,难得见到她发自内心的笑容。她无论表现地再坚强,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却被口腔中浓郁的乳酪味刺激地抖了一抖。至于小曾的干粮,还是请厨房的伙计多给他烙几张饼带上吧。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马铺,走进去才发现这院子里竟有二三十匹骏马,大多都膘肥体壮的。 马贩笑着迎了上来,用不太标准的汉语问道:"二位想看什么样的马?是拉车的还是干活的?" "要快马,最快的千里马。" 马贩连忙点头道:"有的,有的,我的马,整个乌斯藏都比不上。" 景唐和海月并不敢相信他这听起来颇为奇怪的炫耀,只跟着他往里头走去。只见马贩牵出来一匹体型修长的褐色骏马,海月点了点头,又环视了一周,一眼便相中了角落里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仔细一看,那马额头有一道白色的月牙状胎记。 海月一看便极为喜欢,转头询问景唐的意见。 小贩见她指着那一匹黑马,便乐呵呵地将马牵了出来。景唐将包裹扔给她,自己则走到马的身侧,伸出手往马背上使劲一按,那马竟纹丝不动,高昂着头颅,一看便知品种名贵。 景唐赞许地拍了拍马头,又细细检查了马耳和马蹄,道:"的确是一匹良驹。" 他们又一连挑了三匹骏马,皆是能奔袭千里的良驹。马贩一口气卖出了四匹马,十分高兴,收了钱后便将四匹马用麻绳捆在一起,递给了景唐。 就在二人刚准备离开时,却只听得大黑马嘶鸣了一声,竟半分也不肯多走。 大黑马果真是良马,连嘶鸣声都如此嘹亮,着实将他们吓了一跳。 只见大黑马一个劲地往回走,景唐知他有灵性,也不使劲拉他。只见大黑马径自走到一匹样貌极为普通的白马旁边,使劲凑上去蹭着白马的脸。 白马也似乎明白了什么,也跟着嘶鸣着。 马贩刚准备拿起鞭子挥舞几下,却被景唐制止了。 马贩叹了一口气道:"他俩原本是一对儿,硬要将他们分开,这大黑马自然不肯走的。" 海月心里有些不忍,便腾出一只抱着包袱的手来,扯了扯景唐的衣角。 景唐便道:"既是如此,我就连着白马一同买了。" 马贩十分感激,道:"这母马品种虽不如公马,但也不坏。客官心诚,我便只收一半的价格。" 景唐心道马贩做生意不易,还是坚持给足了银子,牵着四匹马走在前面。海月则将包袱搭在白马身上,单独牵了它走在后面。 好容易走回了明月升客栈,将那些骏马都好生安顿在马厩里,二人便一同去用了晚膳。 用完晚膳,海月又安耐不住心思去瞧了一眼新买的马。只见那一黑一白两匹马互相依偎着,看起来十分和谐。 景唐在她身后,道:"你原先那匹马太蠢,轻易便被狼撕了去。这匹黑马便给你当新的坐骑罢。" 海月没想到这是专门为她挑的马,她满脸惊喜地问道:"这是给我的?那小曾怎么办?" 景唐点了点头,又道:"这匹黑马是难得的战马,你将来用的上。小曾送信只用另外三匹便也够了,我给他挑的都是快马。这匹白马,虽然资质略有欠缺,做不得战马,但日后若能配下小马,也是难得。" 海月点了点头,十分开心地道:"唐刀子,谢谢你。" 景唐面上有些发烫,借着夜色并不明显。他只道:"若你得空了,骑着黑马多走走,此马颇有灵性,越加多磨合便越能懂你想要去的方向。" "好。" "想好给它取什么名字了么?" 海月踌躇了一阵,想了一阵儿,摇了摇头道:"叫黑黑还是黑子,还是个难题。" 景唐扶额,轻声询问道:"月见。如何?" "月见,月见,……正好,与它额前的胎记呼应。"海月惊喜地读了两遍,笑着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这一匹白马叫霜降如何?" "甚好。月见,霜降。倒是很般配。" 这一晚,景唐将海月送回房间,便没准备再多做停留。海月却叫住他,踌躇了片刻道:"景唐,明日送小曾上路之后,我打算与两位师叔商量着,带几个弟兄去上次遇到的湖泊探一探,说不准,能有小师兄留下的线索。" 她的声音说到最后,变得有些细小。客栈里的红灯笼散出温和的光,映着她的脸有些暗淡,却明显能看见她年轻的脸庞爬上一层阴霾。 景唐微微叹了一口气。他沉默了半晌,道:"你愿意回去,我便同你一起。" 海月重新抬起头,撑起一个笑容给他。 看着这一个笑脸,他的心却像古寺的钟被沉闷地一击,斑斑驳驳的铁锈便落了一地。 这一夜,许多人都未曾睡着。 海月回到自己的房中,从床头的匣子里取出一柄短剑。那柄带着血污的短剑,便是那一日镖队遭遇屠杀,老三师叔在混乱中捡到的。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摩挲过刀背,有一种深切的恐惧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弥漫在她的心中,就像那一夜黑暗中的沙漠,那是一种死亡的恐惧。 明日便是三七了。 在那日丧生的镖师,不多不少,一共九十八人,占了镖队一半人马。 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被海月整整齐齐地誊抄在簿子上,等着明日拜托小曾带回燕京。可是唯独两个人的名字她没有写上去。一个是项元德,一个是项冲。 那些曾经存在在生命里的旧人,就像深深篆刻在龟甲和兽骨上的古老文字,在她短暂的生命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并永久地改变了她生命的轨迹。 终于…...她取出记录了亡者的姓名簿子,端端正正地加了一行字。 项元德尊师,大师兄项冲阵亡于黑沙漠。项宁失踪,下落不明。 天刚刚蒙蒙亮,海月听见隔壁隐约有开门的声音,还有景唐压低声音的嘱咐声。 海月连忙起身,裹了一件宽大的袍子,随便用手帕沾了一点水擦了一把脸,便冲了出去。 景唐看见海月皆是微微一惊:"怎么这么早便起来了?" 海月揉了揉眼睛,道:"昨个便说好送小曾出城的,你怎的也不叫我。" 小曾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脖子上还挂着一包袱的烙饼。 景唐笑道:"我见时候还早,就没叫你。如今你赶着起来了,那便一同送他出城罢。" 海月骑了昨日刚买的黑马,景唐便顺手牵了白马出来。 小曾左看看,又看看,见他们二人的马竟长的如此登对,不禁百感交集。只怕待他送信回来,也许公子的终身大事就又着落了。这次回京,要不要趁机像老太尉通风报信一声。小曾越想越高兴,一分神险些一头从马上栽下来。 景唐皱了皱眉头。这小子,从前些天开始便没来由地看着他傻笑,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刚想催促小曾上路,却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句"阁下留步"。 三人回过头来,只见叶清桓一身粗布衣裳,手中拿着一封信上前对景唐道:"昨日才知道曾侍卫今日启程,匆忙才写下这封书信。湟水一带的山谷里有一些未曾陷落的兵站,也许还有一些与大部队失散的弟兄们。若曾侍卫遇到他们,只管将这信和令牌给他们看,便可畅通无阻,还可随时补充一些给养。" 景唐接过信和令牌,交与曾侍卫,在马上略一行礼道: "如此便多谢叶参领。" "多谢叶参领。"小曾也一本正经地抱拳施礼道。 叶清桓笑着摇了摇手,道:"穿越战线,重返燕京不是一件容易之事。末将也不过略微尽些绵薄之力,祝君一路顺风。" 他微微退后几步,让开道路,颇为正式地作了一揖。 小曾回礼之后,三人便纵马向城边而去。 海月和景唐将小曾送至北城门,通过守城的盘查之后,又送出城了好几里。 小曾勒紧马头,转头笑着对景唐和海月道:"大人,项镖头,送到此处便可以了。" 景唐叮嘱道:"此去一路恐有不少风险。你若遇上人,切勿跟他们硬拼,小心躲过便是了。" "是。" 海月紧接着问道,"小曾,我给你包的那一包袱奶疙瘩,你可带上了?那东西虽不好吃,却比旁的干粮顶饿些。" 小曾打了一个寒颤,道:"带了带了。"又怕她再问起,小曾连忙岔开话题,向景唐道:"公子的旌节和通关文牒,一应都在出了南城门往西一里地的巨石下埋着。" 景唐点了点头。小曾看看景唐,又看看海月,脸上流露出吃了蜜一般的表情。 这次回去,若向老太尉禀报一番,修一封聘书至祭酒镖局……不行不行,海月镖头还在三年服孝期里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景唐看他再一次露出傻笑的模样,皱了皱眉头,忍住蠢蠢欲动的后旋腿,催促他赶紧上路。 海月却从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信,交给小曾道:"这是给镖局头领的书信,还望你能顺路送一送。" 小曾接过书信,拍了拍胸口道:"放心吧……" 他刚想多说几句,却被景唐锐利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忙抱拳施礼道:"公子,项姑娘,保重。" 随即策马便溜出老远。 景唐望着他的背影,略微叹了一口气。小曾昨晚与他商讨路线时,竟拐弯抹角地问了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 这小子关心他的终身大事比自己的祖母还要更上心一些。想到此处,他忍不住微微侧颜,轻瞟了一眼海月,见她不施粉黛的脸颊依旧清秀无比,脸便不禁有些热。但很快他便稳下了心来,安慰自己道,自己又怎么会对她一个小毛头动心。 他淡淡道:"我去南城门取东西,你回去带些人来,我们一道去湖边。" 海月应了,问道:"你怎么拿旌节回城?" "用麻布裹一裹,只道是手杖便罢了。" 海月笑道:"守城门的也不见得个个都认得你那旌节。你取了东西,便在南城门等我,我去去就来。" 第10章 东平轶事(三) 海月是第一次回到那一夜被异军所袭的地方。时隔多日,那一夜的血污早已被沙漠里漫天的黄沙吹散掩盖,连丝毫痕迹也无从寻找。 她纵马站在一处沙丘上凝视着远处,想起那天和师父一同走过的胡杨林,心中怅然若失。 海月翻身跳下马,忍住难以自抑的心绪,回头故作轻松地向镖师们招呼了一声:"弟兄们,把能用的镖车都挖出来,今日一齐带走。" "是。" 经过了这些时日之后,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已不再一味地沉浸在失去手足的悲痛之中。这也的确情有可原,在这样恶劣的地界和糟糕的处境之下,唯有努力生存下去,才不算辜负亡者的遗志。 荀彻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眸子一如往日的清冷。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简短地道:"那天夜里,那伙异军打到一半突然后撤。我最后一次见到项宁的时候,他应该是朝那边追去了。" 他伸出手,指着西北的方向。 海月点了点头,转头向荀彻道:"我去那边探一探,这儿便交给荀师兄了。" 荀彻利落地应了一声,没有多一句废话便走开了。 景唐见她欲独自离去,便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牵着马跟上了海月的步子。 两人一歪一斜地走在大漠里,模样有些滑稽。 海月的眼睛不断地落在经过的沙丘深壑之中,企图在这一片黄沙之中寻得丝毫痕迹。 不知是不是因为周遭太安静了,景唐颇有些不自在地开口道: "你对你那个异姓师兄,倒是十分信任。" 海月头也没抬回道: "师父信他。" "你丝毫没有怀疑过他?" 海月一挑眉,转过头来不解地看着他。 景唐淡淡解释道:"在整个白狼镖队当中,实力和声望最高的人就是他。如果你师父和师兄都发生了意外,他完全可以争夺这个位子。单凭你那寥寥数句,便真的将他打动了?" "不瞒你说,我的确怀疑过。但他既然当着兄弟们说出那样的话,自然没有反悔的理由。况且,若是将来我做的实在太差,他到那时再向众人提出取而代之也无可厚非。" "你不曾想过他原本态度如此强硬,却为何轻而易举就放弃了镖头之位?" 海月摇了摇头,似乎不愿想太多: "我只是不信他会真的害我。" 见景唐眸色之中充满疑窦,海月接着解释道: "我其实同你一样,是不大能与荀师兄相处的惯。他这个人,从小便不与师兄弟们在一处厮闹玩耍,我一直觉得,他脾气古怪得很,也不怎么愿意与他来往。可从小师父便告诉我,荀师兄并不坏,他只是太固执了。" 说到这儿,景唐便没再接话。他的视线落在靠近衣摆的沙地上,眼睫低低垂落,像是在思虑着什么。 海月回头来,刚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听见他开口道:"燕京城里姓荀的倒是不多。" 沉吟了片刻,她的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便不由自主地学着那人如出一辙的腔调感慨道:"'他可是荀守义的儿子啊。'" 景唐一怔,惊讶之色难以言表。他喃喃道: "世族中皆以为,荀守义的小儿子早年便在荀家的庄子上病故了,连名字也未曾留下,没想到……" "师父同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也吃了一惊。可荀师兄昔年的故事,我从来不曾听师父讲起过。" 海月又转过头来,颇为认真地道:"唐刀子,其实你原本是个极善良的人,为何非要披一层带刺的衣裳呢?" 原以为这一句话会引出唐刀子上身,却没想到景唐闻言认真地问道: "你从何处看得出来,我是个本性纯良的人呢?" "我从小长在山上,常常能见到的一种小兽便是刺猬。 我年幼时很是顽皮,不知刺猬身上的硬刺伤人,便伸手去抓。没想到刺猬蜷成一团,扎得我哇哇大哭。 可是师父来了非但不安慰我,却带我去寻刺猬的窝,给我看刺猬幼崽。 那是我见过最柔软最温顺的小家伙,可一想到它们长大了会变成那般可怕的模样,我就有些害怕。 可师父却从口袋里挑了些肉干,喂了那只扎了我的刺猬,它便慢慢地不那么怕人了,最后它身上的刺耷拉了下来,竟像那些幼崽一样温顺可爱。" 景唐静静地听完了这个故事,心间不自觉地有些异样的东西刺了一下,而他脸上却始终未着丝毫痕迹。 "在这世上,人若没有了盔甲,便不能保护身边的人,只能任人宰割。" "盔甲是为御敌之用,而非忌惮身边之人。景唐,或许你在担心什么事情,或者你仅仅是觉得,'堂堂京城贵胄怎可与江湖草莽为伍'……" 她讲着讲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景唐认真听着,脸色终于有些松动,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意,可说出的话却依旧令人胆寒。 "海月,你年纪尚小,殊不知最大的威胁,从来都来源于我们自身。" 海月歪着脑袋,瞧了他半晌道:"我相信你说的话,可这样的事,我永不会让它发生。" 意外地,他竟没有丝毫想要反驳的心思。女孩一字一句,看似幼稚天真,却深刻地印在他心里,久久挥之不去。 半晌,他终于憋出几个字来—— "但愿如此。" 他们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出十几里地。沙漠腹地的风沙也越来越大,前面的路逐渐有些看不清。 海月以面纱遮面,转头问道:"我们是不是快到黑沙漠了?" 景唐点了点头道:"我们该回去了。" 海月颇有些不甘心,却也不敢再走下去,即使心中的惦念终日折磨着她。 最终,海月向他点了点头,正准备翻身上马,眼睛却被不远处的胡杨树上挂着的东西吸引了过去。 她迎着风沙凑近一看,猛然大惊。这是一根她再熟悉不过的银色发带。 她的小师兄从小就不喜欢带发箍,总觉得浪费时间。她便在他生辰前几个月,以银线织了十九根发带,作为生辰礼物送给了项宁。 发带上仿佛依旧沾着他的温度,海月如获至宝一般将它收进怀中最深处的地方,拳头紧紧攥着。 "是死亡把他们引来的。他们只生活在黑沙漠,是死神的随从。" 如同诅咒一般的言语不停地在她耳边萦绕,无法躲避。 白日里的沙漠,依然如同黑夜一般寂静无声。人们在这里所能听见的声音,除了砂砾席卷过大地的声音,便只剩自己的呼吸声。 景唐策马上前,沉声道:"海月,不能再往前了。" 她明白景唐的意思,随即调转马头,往湖边而去。 这一路上,她有些心神不宁,几次都任由月见带着她走偏了路,都是景唐将她拽了回来。 景唐看出了她的心思,道:"项宁武功奇绝,想来一般人也近不得他身。或许,他已不在沙漠里了,只是暂时没有寻到我们。你迟早会再见到他的。" 海月点了点头,二人便结伴向湖边而去。 "禀镖头,未损坏的镖车共十九辆。还有各式兵器,粮食,总共装了十车。" 荀彻简短地向她报告了搜索情况,海月稍微安下了心。剩下的这些东西,远远超过了她预估的数量。 "我们今天带的人手不够,先装些用得上的东西带回东平,其余的找个地方隐蔽起来。" 荀彻点了点头又道:"方才我派了两三个弟兄去湖边看了看,发现了一处废弃的营地,想来可以一用。" 海月惊道:"营地?可否劳烦师兄带我去看看?" "是。这边来。" 荀彻带着他们走进一片几乎枯死的胡杨树林。那枝枝叉叉宛若白骨一般,看上去一片死气沉沉。周遭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直到那汪碧绿的湖水出现在面前,才看起来有了些生机。 这便是海月那一日发现的湖泊。那一日风沙极大,她只老远看了一眼。直到今日,她才真正看清了这潭湖水的真面目。 一汪碧蓝色的湖水连一丝褶皱都不曾有,平静地宛如一块品相极佳的玉石。那湛蓝而深不见底的湖泊,仿佛存留着亘古不变的隐秘,引人欲上前窥探一番。 待他们穿过那片胡杨树林,沿着湖泊再往南走,逐渐看见地面上冒出了一些青草,甚至还有几簇不知名的野花。再往远处看过去,只见有数十座土房整齐地排列在一片谷地之中。 几个镖队的伙计见海月等人来了,便立刻迎了上来,汇报道:"禀镖头,这里似乎曾是一座关口,里面的布置像是兵营。只不过看起来已经废弃了有一段时日,除了一些灶台和床铺,什么都没剩下。" 海月点了点头。 她心里迅速地估计着,这里离东平城有足足一百七十多里,且远离乌斯藏与东平城的大路,想来人迹罕至。 她转过头来向景唐征询着意见: "东平城到底属于叛军的管辖地,如若能早日搬到这里,想来总比在东平城提心吊胆地要好很多。" 景唐沉吟了片刻道:"此处是不是离那里太近了?" 海月知道他说的何处,她略点了点头道:"那一日遇袭——或许真的只是巧合。比起东平城来说,这里虽算不得十分安全,但也好上许多。" 景唐闻言,又仔细斟酌了一番,最后微微颌首,表示同意。 她又转头向荀彻道:"荀师兄,让弟兄们将兵器和粮草囤在此处便可,待日后将这里清扫出来,作为临时驻地也是不错的。" 荀彻微微有些惊讶于她的想法,但他并没有丝毫显露出来,只淡淡了一个字:"是。" 海月继续往里走了走,发现这些土房还算是牢靠,稍加修葺便可住人。 待他们走过几排土房后面,便看到一排伙房和一个巨大的仓库。 她指了指那边问道:"那边可曾去打探过?" "还不曾去过。" 海月点了点头,便向那仓库走去。 这是个颇大的仓库,木门上被一根巨大的铁链锁了起来。海月命人将其硬劈开,打开一看,只见净是成堆的土木材料,数不清的兵器,还有少量粮草。海月转头与众人对视了片刻,相视一笑。这里简直是一个巨大的宝藏。 第11章 重振旗鼓 第二天众人回到东平,海月派人请了老莫,老三和荀彻到自己的房间商讨要事,还一并请来了景唐和叶清桓。 海月向老莫他们讲述了前一天收获的营地,道:"这东平城到底是叛军的地盘,实在不可久留,以免横生枝节。" 老莫点头道:"丫头既然想好了,就由我和带着人先过去,修葺营地。留下伤员在东平继续养伤。待我那里收拾好了,你们便来寻我。" 老三与荀彻也皆未表示有何异议。 海月点了点头,又向景唐同叶清桓道:"景大人和叶参领意下如何?" 景唐道:"我留在东平。" 海月只道他要等小曾回来,便同意了。便转头又问叶清桓道:"叶参领可愿意与老莫师叔同去?" 叶清桓点头道:"叶某自当感谢景大人与项镖头的救命之恩,愿意带着弟兄们出一份力。" 海月向他点头致意,又接着对老莫道:"师叔若有缺的物什,便使人来告知我,我备好了给师叔送去。" 老莫点头应了。 荀彻沉默了许久,开口道:"营地位置是好,但是不是太近了?" 她看向荀彻的眼睛,点了点头道:"是,离上次遇袭的地方太近了。我仔细思虑过,那一日的异军不像是长期在这附近徘徊的。再者,那营地位置隐蔽,倘若我们设好岗哨与巡逻队,定不会发生同样的事情。"见她的话语十分坚定,众人的顾虑也散去了一半。 "难的还是人力。"荀彻又道。 的确。如今白狼镖队的人数仅仅是巅峰时期的一半。且有诸多伤员,战力已经大打折扣。众人闻言皆是一叹。海月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也陷入了一轮沉思。 老三开口道,"我和老莫前几天倒是招了十几个年轻人,都是城里给乌斯藏人当过苦力的,只要给口饭吃,倒是都肯卖力气。" "可是中原人?" "是。都是家乡遭了难,逃到这里来的。" 海月点了点头,道:"劳烦三师叔和老莫师叔费心了,我们如今账上还算宽裕,不能亏了他们。只是,告诉弟兄们口风严些,在不知道根底之前切莫暴露了身份。" "明白。" "项镖头若是缺人,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只是有些冒险。不知项镖头可否愿意一听。"叶清桓道。 "叶参领但讲无妨。" 叶清桓低了眉,依旧有些苍白的脸颊上有些肃穆。 "东平城往北有几个叛军的岗哨,那里羁押了不少我们的弟兄,日夜不停地做着苦力。若项镖头能与我些兵器,我们几个便能想办法将他们救出来。" 海月吃了一惊,道:"缘何会被关押在那里?" 叶清桓苦笑道:"被俘虏的弟兄们被叛军充了奴,准备卖到乌斯藏做苦力的。他们前方战事吃紧,岗哨囤不了太多兵,俘虏便都被羁押在了那里。" 海月想了想,道:"此事需从长计议。叶参领手下只有七八余人,如何有把握能端掉一座哨所?" 叶清桓问道:"镖头这里可有地图?" 海月起身取了地图来,众人皆围着地图观察了起来。 叶清桓在地图上指了几个位置,道:"此处是峡关,关了约有上百个弟兄。我们就是从此处来的,这里之前戒备森严,但后来被龙鹰王抽掉了一多半的兵力到前线去,只剩了二三十个士卒看压着。此处是邵关,不清楚兵力部署如何,但也关押了不少弟兄。" 海月心里微微有些激动。如若能成功将这些曾经的长城守卫军救出来,势必会成为她的一大助力。 她看向叶清桓,问道:"叶参领,你需要几人便可拿下峡关?" 叶清桓道:"若镖头与我些武器装备,只用我手下的那些兵将,提前探查好对方兵力部署,应该能拿下峡关。" "只这些人么?" "对付峡关够用了。" 海月静静地思考了一阵道:"荀师兄,若我与你三十人马,你可有把握拿下邵关?" 她此言一出,正中下怀。荀彻自小向往父亲曾经的戎马生涯,如今一听此事,心里便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但他还是稳住了自己,谨慎道:"可以一试。" 海月道:"好。明日,我与荀师兄,叶参领一同去探一探这两关的兵力部署,两位意下如何?" 二人皆表示同意。 接着,海月与众人约定好第二日的安排,便让大家散去了。 她送走了众人之后,见景唐还没有离去的打算,便给他续了一杯青茶,坐下来准备听他有什么话要说。 "你怎么爱喝这茶。"景唐皱了皱眉,勉强啜了一口。 海月笑了笑,道:"这茶自然是比不得京城的贡茶,景大人便将就着罢。" 景唐道:"你可想好了要打这一仗?" 海月点了点头。她虽经历过这样的事,却到底都是防卫居多,还不曾有过主动出击的时候。没来由地,她心底里不断泛起了紧张和难以言喻的激动。 她双手合拢,却仍能看出轻微的抖动。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张口道:"若要避免上一次的事,——还有安全护送你到象泉,皆需要充足的兵力。我们如今,还是太弱了。" 景唐慢慢啜着茶,左手慢慢抚着羊皮纸的一角,点头道:"长城守卫军,的确是最好的选择。而你是打算看看荀彻和叶清桓谁更有统兵的能力,以便日后管理这些守卫军?" 海月微微侧目,稍微有些惊讶地说:"这你都看出来了。" 景唐不置可否。海月又道:"其实我也没有把握收复这两人。毕竟…...如今我没有任何战功,任谁也恐怕不肯服我来做白狼的镖头。" 景唐摇了摇头:"也许他们一时想不通。我虽不放心荀彻,但你是项伯唯一的嫡传弟子,至少他暂时还是肯听从你的号令。至于收服叶清桓,那是迟早的事。" "叶参领服从的是你,大明的兵部侍郎,而并不是我。" "我并不擅长领兵打仗。此战若成功,你便可以完全地收服叶清桓。因为你救的是长城守卫军。" 他的唇角慢慢浮起笑容,眸子像是慢慢融化的冰雪一般。 "倘若我成功了,他们二人就都会真心实意地帮助我?" "是。所以如今的难点在于,你能否旗开得胜。" 海月点了点头,眼睛重新回到了图纸上。 看到她依然有些顾虑,景唐便问道:"你的方案并不是一一突袭这两个哨所?" "不是。我想同时发动突袭。" "但我们并不清楚邵关的兵力。倘若几倍,甚至十倍与我们,又当如何?" "夜袭。倘若邵关兵力实在过多,便只作骚扰,让他们无法迅速支援峡关。" 景唐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峡关与邵关以北,还有一个朱雀关。" 海月笑道:"真是所有心思都逃不过你的慧眼。" 景唐也笑道:"你真当荀彻和叶清桓看不出你的计划?这三个关口里,朱雀关最大,关押的俘虏也必然更多。你希望拿下两个关口之后,直接带着这些长城守卫军自东南、西南两个方向迂回包抄,拿下朱雀关——我说的可对?" "对,也不对。"海月诡谲地笑道,那故作神秘的眉眼似乎与景唐记忆里某一段旧日的某个人重叠起来,反反复复。使他不由地有些看痴了。 只见她手指着朱雀关以南的一片密林道:"我要用一计调虎离山。峡关、邵关同时遇袭,他们不可能这么久都不作出反应。我不会去直接攻打朱雀关,而是躲在这里的密林里,等到朱雀关援军赶到这两个关口,在必经之路上直接将他们消灭。" 景唐回过神来,却吓了一跳。这丫头的胆子真是比旁人大了不少。 "这里的密林,离东平不过百里之遥。如若惊动了东平的驻军,你岂不是腹背受敌?" 海月笑了笑,起身推开了窗子。她房间的窗户正对着东平城的主街,向东看去正是东城门。 "东平城的驻军,恐怕也没有多少了。" 景唐起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小队一小队身着颉莫叛军服装的军队正向城外集结。 "他们要离开东平?" "我想是的。"海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对于他们而言,东平城的防守逐渐弱化是好事。然而与此同时,那便意味着中原的战事会越来越吃紧。 "所以你料定没有多少叛军会去支援朱雀关。" "没错。但东平城剩余守卫军的战力依然很强。我们还是要尽力避开这部分力量。" 景唐愈发佩服海月的心思机敏,心里对于她"小毛头"的印象便又减轻了许多。她从叶清桓的信息到观察城中兵力部署的变化,便能推算出这场战役的大致走向,这样的军事谋略,显然不可多得。他微微有些遗憾,倘若海月是个男子,他回京后必可向朝廷推举一二。一个将才就此诞生也未可知。 只可惜,她是个女儿身。 他认真思索的时候,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起来,脸上的神情如同冰雕一般不可直视。 可是海月没有注意到景唐的神情变化,她回到地图前,拿着笔勾勒出明日出行探查的路线,思绪飞快地转动着,不断地思考着不同的作战方案。 如果是有人劫狱,势必会引起颉莫叛军的连锁反应。但若给敌军造成俘虏越狱的假象,或许龙鹰王不会分神来管辖后方几个小岗哨的骚乱。 无论如何,这一趟探查是绝不能省略的了。海月正规划着明天的路线,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问道:"景唐,我们上一次买马的贩子,你觉得可信吗?" 景唐想了想,道:"还可以再摸摸底。" "我们会很需要大量的马匹。其余的物资都好说。营地里兵器算是充足。商队买多些粮草被褥也不会引起太多察觉。只是这马匹,实在有些为难。" "明日我再去探探,倘若那马贩与东平的叛军并无联系,通过他直接从乌斯藏买马是最好不过的了。" "是。那便劳烦景大人了。"海月挤出一个笑容来,一双眸子如同星子一般认真地看着他。 景唐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该用晚膳了。" "恩,我一早便闻到楼下羊汤的香气了。" 当海月一行人筹划着一切的时候,她不知有一双眼睛已经盯上了他们。 她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低估了叛军的反应速度。这支声称来自西宁卫的镖队,带着伤员自南城门而入,在东平待了十几日之久,早早便引起了城中叛军眼线的注意。在这片西洲大地上,有太多太多的势力想要得到来自大明的使臣了。有些是朋友,有些则是宿敌。 龙鹰王能在青海揭竿而起,并搅得整个西域鸡犬不宁,必然有他过硬的本领。大明皇帝想得到派遣使臣,联络西域诸国将他颉莫叛军一举消灭,他龙鹰王自然也想得到。 可是让他们都想不到的是,有一个半路出家的小丫头,将会颠覆整个战局,甚至颠覆西州和中州大地的未来。 第12章 长夜已至 第二天清晨,海月梳洗后便换了一身颉莫男子的服饰。但见她一身银白窄袖上衣,外面套了一副黑色的皮甲和护腕,下身一件银纹白袍,足蹬一双马靴。那姣好的面容如银盘一般,颀长的身形挺立如竹,端的是一副美少年的模样。 海月照了照屋里的铜镜,满意地佩上宝刀,准备出门。她轻手轻脚地走下楼,唯恐惊了客栈里旁的人。 到了一楼大堂里,只见荀彻和叶清桓已经等候在此处了。出乎她意料地,景唐也在等她。 海月先开口道:"你……师兄也一同去?"她转眼看到鬼卿在忙前忙后地准备早膳,便改了称呼。 景唐意会,道:"我给你们送样东西,并不同去。" 说着,他趁大堂里的人没有注意到此处,便伸手从袖中取出几封硬质的文书,递给海月三人。 海月接过文书,打开一看,方知道是颉莫叛军的通关文牒,便立刻收进了怀中。荀彻与叶清桓二人见状也迅速将文书收好。 她见四下无人,低声问道:"你如何得来这些东西的?" "黑市。"景唐淡淡道。 海月吃了一惊,这景唐在东平城总共只待了几日,便已经摸清楚黑市了? "你一个人去黑市怎么行?如今小曾不在,那便是我们负责你的安危。若是有甚不讲理的大汉觊觎你姿容的该当如何?……" 话没说完,鬼卿便端了早膳与他们几人。海月讪讪地停下话头,抬头正对上鬼卿一副调笑的神情。 只见她娇笑两声道:"咦?怎么以前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少年郎?" 海月红了红脸,道:"今日要出城去办些事情,一身女儿装扮不大方便。" 鬼卿笑着替她拢起一缕碎发,道:"你以为凭这幅模样,出去便安全了?这儿的女子可比你们青海人更蛮横些,你这细皮嫩肉的,当心被哪家泼辣妹子相中了,捉回去做夫君……又或是刚好遇上些有龙阳之好的…..." "哎呦,鬼姐姐莫拿我打趣了......" 正在此时,景唐及时地从鬼卿手中将她救了下来。他凑到鬼卿身边耳语了两句,只见鬼卿笑着点了点头,便带着他离开了大堂。 不知怎的,看见他们二人离去的身影,海月非但没松下一口气,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早膳过后,海月一行三人便离开了客栈,骑马自北城门而出,向三关交汇的方向而去。这三人一路畅谈,模样轻松,沿途盘查的叛军皆以为是家人出游,又见他们衣着光鲜,以为是青海某家名门,便并没有详细盘问便放行了。 海月心里默默记着地形,一路便走到了地图上两关交汇的密林。这里地势复杂,密林里也枝繁叶茂,夜晚更不易被叛军巡逻队察觉,是一个绝佳的隐蔽处。 她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道:"二位切要记住,到了约定好的时间,不管得不得手,立刻后撤到此处,我带人在这里接应。" 荀彻和叶清桓各自点头应了。三人便先纵马前往峡关。 峡关的位置地处深谷之中,一面是极高的悬崖,几乎无法从山上发动攻击。此地处于两条大道的交汇地带,一条通往朱雀关及西宁卫方向,一条则通往密林。其中筑有堡垒,显然是个易守难攻的地界。 三人将马拴在远离大路的林子里。由叶清桓引着海月与荀彻到峡关外一处巨石后,这里视野极好,能将峡关堡垒尽收眼底。 见着这样的铜墙铁壁,海月不禁有些担心,遂开口问道:"叶参领,这地方看起来坚不可摧,并不像是容易攻克的地方。你有几分把握?" 叶清桓双眼一弯,露出一个极为好看的笑容:"若是往常,无论如何也是攻不下的。可是现在,这里的兵力大约只有往日的十分之一。若是趁其不备,叶某必有把握拿下此关。" 他的笑容明媚,有如冬日里捧着一张炭火烤焦的烧饼,带给人极为温暖的安慰。 海月点了点头,仔细观察了一遍四周,她的眼神注意到了堡垒顶端的烽火台。她低声问道:"倘若此处燃起烽火,下一个能看到示警的哨岗在何处?" 叶清桓想了想,道:"应当还在通往密林的大路上,我们回去的时候多加注意。" 海月沉思道:"只要烽火不燃起,朱雀关就不会接到示警。" 荀彻疑惑道:"离此处最近的援军是邵关,为何镖头会担心朱雀关的反应?" 海月轻轻笑道:"邵关那时已被荀师兄突袭,自顾不暇,又怎会关心峡关的安危?" 荀彻似乎显得并不大惊讶,却仍旧顺着她的话问道:"你想同时袭击两个关口?" "不错。" 叶清桓低下头来思虑片刻道:"我手底下有个弟兄手脚十分灵便,让他从悬崖上放绳子跳下来到烽火台上,将他们的燃料尽数毁了了,烽火台便无法示警了。" "倒也不用全毁了,要剩下一些藏起来。切勿忘了让那位弟兄随身携带火器,那烽火台该亮的时候,便要让它亮起来。" 叶清桓有些疑惑地看着海月,荀彻则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一眼海月,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海月解释道:"叶参领解救出弟兄们后,将关口里能拿的武器装备和马匹尽数拿了,再立刻教那位兄弟点燃了烽火,来密林处与我们汇合。" 叶清桓蹙起眉头,想了一阵,才恍然大悟道:"项镖头是想伏击朱雀关的援军?" 海月点了点头。荀彻不禁微微扬起嘴角,狭长的眼睛望向海月的时候,不再像以往的轻视,反而多了一丝意味深长。 "我们这一战,人马实在不足,后方也没有接应的援军,只能尽最大可能对其造成伤害。我希望两位带着人分别同时发动突袭,让两个关口之间无法互相形成支援,紧接着用最短的时间解救出弟兄们。我会在密林等大伙回合,然后沿大道靠近朱雀关的河道附近,将他们的援军到来,我们便一举将其歼灭。若我们还有时间,便趁东平城的援军未到之前拿下朱雀关。" 叶清桓仔细听完海月的推演,不由地叹道: "此计甚好,但…..突袭朱雀关是否过于冒险?" 海月摇了摇头道:"我预计拿下这两个关口之后,我们的队伍会增加到两百人以上。朱雀关的主力出击支援,一旦我们伏击成功,朱雀关不会剩下太多兵力。" 荀彻点了点头,道:"三关呈三足鼎立之状,若破一关,另外两关便已算半数收入囊中。我认为可以一试。" 就在这时,关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声响,三人皆看向对面。只见一队带着脚铐的俘虏被叛军压着向营外走去。 "这是弟兄们被押送到农田里干活。"叶清桓低声道。 "为何他们一队只押了二十多个?" "关口里叛军不多,押多了恐弟兄们暴起逃脱。" 果然如同叶清桓所讲的一致,这座关口显然兵力十分不足。龙鹰王几乎将能调走的所有兵力全部用来攻打中州,显然没有顾及到后方会有任何闪失。 "时辰不早了,我们再去一趟邵关。" 三人起身静悄悄往回走,牵了马便向邵关而去。 邵关的情形同峡关差不多。他们三人照样将马匹拴在树林里,兀自躲在隐蔽处窥探。海月心里默数着,大致估摸出邵关守卫巡逻的时间间隔。 与峡关不同的是,邵关的烽火台在远离关口堡垒一段距离的一座楼子上。他们三人摸索了好一阵,也没大看清对方到底有多少人马。 叶清桓道:"项镖头,倘若邵关兵力过多该当如何?" 海月静静地思考了一番,回头道:"两位且在此处稍等,我去去就回。" "镖头去做什么?"荀彻忙问。 "刺探军情。" 还未等二人反应过来,海月便已经猫着腰绕到了堡垒后面。她小心地躲在一处草丛里。 天色逐渐昏暗,巡逻队从海月隐蔽的草丛经过,她仔细地数着时间,踩着一旁的树枝爬上墙头,一个翻身便进了大院。她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反应又极快,一路转了两个院子也没有被发现。还未等她走到关押俘虏的地方,便听见有人的脚步声响起。她灵活地翻滚到一架车下躲了起来。 海月有些后悔今日穿了一件白衣,待人走了,她转头看见车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黑布,果断扯下来披在身上。等她借着几丝灯光看清车上的东西,海月便笑了一下,原路便折回了堡垒的后方,翻身过了墙。 正当二人有些焦急的时候,海月便披着暗黑色的披风回来了。 叶清桓忙道:"项镖头此番怎去了许久?此处常有巡逻队出没,若被缠住了可不好脱身。" 海月笑道:"无妨,我寻了一件披风。" 荀彻看了看她身上的麻布,赶紧上前问道:"此行可有收获?" "关内兵卒不会超过三十人。" "如何得知?" 海月解下身上的麻布披风,随手一丢,道:"后院只备了两车粮草。此处交通不畅,若屯兵众多,必然不可能只有这些粮草。" 荀彻点了点头道:"就按三十人算,镖头只拨与我十人便可。" "你可有把握?"海月笑道,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小块草纸,递给荀彻。只见上面用黑炭小心地画了一个轮廓图。 "这是后院的布局?" 海月点点头,道:"巡逻队每隔一个时辰巡逻两次,这两次间隔大约在一刻钟。最要紧的也是,要先控制住那边楼子里的守卫,不得让他们抢先点燃了烽火。" "是。" "这两个关口,便仰仗二位了。若能成功拿下,便立刻整合队伍,在密林集结。" 叶清桓打心眼里开始佩服面前这个女孩。这本该在京城某处花园里弹琴读书,或是相夫教子的年纪,她却在这漫天黄沙的西境与他们这些常年征战沙场的汉子一起推演着危险之事。 而荀彻的心思却截然不同。他的眸子在黑夜里显得更加深邃而深不可测。他的视线掠过层层密林,女孩雪白的衣服仿佛散出朦胧的光芒,像是指引着方向的明灯。 回到东平城时,已是次日清晨了。海月嘱咐了二人回去休息,便又策马出了城。 昨日是三七,海月准备了火盆和纸钱,到城外的胡杨树林里祭扫。 这里已经摆了一些吃食和酒,便知道是镖队众人来祭扫过。 海月端正地行了礼,跪在墓前静静道:"父亲,大师兄,众位叔伯,明日是我们的第一战。" 她伸手将纸钱送进火盆,瞬间便被火舌吞噬。 "倘若你们在天有灵,请保佑这一次安然无虞。" 待海月回了自己的房间,闷头便睡。醒来时已经接近午时。她从床铺上爬起,只觉得精神抖擞,腹中却十分饥饿。她简单地梳洗了一番,便准备下楼去吃饭。 见叶清桓也在楼下,海月并未吱声,只向小二要了一碗面,这才坐到他对面去,压低了声音道: "此处人多,你且先回房去,稍等片刻我便去寻你,与你详细推演一遍今晚的行动。" "好。" 饭毕,海月去沙漠驿馆寻来了荀彻,一并挑了三十个身手不错的兄弟。海月将他们带到明月升客栈的地下一层,与叶清桓等人一并推演今晚的行动。 白狼镖队虽极少主动突袭敌人,但他们却拥有不输于正规军的战力。这都得益于项元德生前对于白狼镖局的严格训练。当他们得知新任镖头要带他们攻占叛军堡垒时,一些年轻的镖师们都不禁热血沸腾起来。 他们当中不乏退伍的士兵,或是曾经理想建立一番军功的青年。他们虽然因为各种原因没入江湖,但这一路走来见中州凄惨,满目苍茫,内心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得以释放。尽管如此,所有人都安静地听着海月的推演,努力地记住每一个细节。 海月沉声道:"此战对我们而言至关重要。我知此战凶险,但我不想看伤亡数字,我只希望你们都能活着亲眼看到我重振镖队的那一天!" 听了海月的话,镖队的兄弟们皆应声附和着。他们只觉得全身气血上涌,恨不得立刻便出发。 海月又转头向叶清桓众人道:"此役也拜托各位了。" 叶清桓的眼中似有晶莹的亮光闪动,他的唇角微动,朗声道: "项镖头为救我长城守卫军的弟兄,可谓费尽心力。蒙此大恩,叶某感激涕零。" 他左膝一弯,刚要拜下,却被海月紧紧扶住臂膀。 叶清桓猛地扬起头,只见女孩细长的手握住他的小臂,从她那有些单薄的身体里仿佛传来源源不断的力量——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力量。 她的双眸清朗,带着无比的坚决: "救长城守卫军,也是救我白狼镖队。如今驱除鞑虏,是我中州人一致的目标。叶参领又何须多礼?" 如此铿锵的话从一个柔弱的女子口中说出,却并无丝毫违和。众人的心也随之振奋。 突然,紧闭的房门传来一阵响动,众人心中皆是一紧。海月道:"谁?" "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海月忙去开门,只见景唐站在门口。 众人见到景唐,皆面露敬意。景唐微微颌首回礼,转身合上门道:"这样重要的事情,怎么不来寻我?" 海月有些局促道:"见你房中无人,便没去寻你。我再与你推演一遍如何?" 见景唐默许,海月便又向他推演了一遍。景唐沉默了片刻,道:"你可曾想过如果消息一旦走漏,东平城向两关发动合围,你又当如何?" 海月沉默了片刻。的确,景唐的考虑比她更进了一步。除却两个重要关口之外,沿途众多哨岗每一所皆布置了两三士卒。倘若他们行迹暴露,东平城剩余的驻军也足够清理他们这数十人马。 景唐自袖中取出一份地图,见上面清晰地标注着每一个哨岗的具体位置。海月略一回忆,竟与先前探寻过的完全重合。 "这样的好东西,你是哪里寻来的?" "黑市。" 海月默了半晌,又有些担心起来。可碍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便现在就提起。 "我会带二十人马作先锋队,提前拔掉这些岗哨。至少——让他们今晚无法送出消息。" 景唐思虑片刻,只得点了点头,道:"此去危险重重,你们没有援军,也没有后方补给,一旦得手便立即冲出颉莫叛军的防线。" 他转头向海月,道:"你可想好了撤退的路线?" 海月点了点头,道:"向西,绕道此处,直奔湖边营地。" "你要走黑沙漠?" "没错。" "不行。" "没路了。" "原路返回。"景唐话一出,便有些后悔。 "以东平城驻军的反应速度,最慢也会在天亮之前发动合围。" 众人看着二人像在斗嘴一般,却都不敢出言阻止。 海月轻叹一声,看着景唐的眼睛道:"你相信我,我会把他们都带回来。" 一种莫名的信任从女孩身上散发出来。她清晰的逻辑,冷静的神态,和她坚定的眼神,无一不让人信服,让人想要追随她,听从她。 景唐知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只得长叹一声, "今夜,注定是一个漫漫长夜。" 第13章 血色沙漠(上) 是夜,暗黑的夜空被月光和铺满整片大地的灯火照亮。此时正值西洲的传统节日,东平城的夜市上,各家商贩纷纷敞开门来迎客。街头也挂了许多节日的彩灯,与平日灰暗的东平城完全不同。 海月众人皆牵着战马,分为几小队通过不同的几个城门出城。 在东平城,平民是允许佩戴武器的。此时也正值佳节,进出城的人流众多,一时间竟没什么人察觉到有任何异常。 海月等人在城外一处僻静的地方集结完毕,便按照预先的计划,分成三队,依次向两关之地而去。 第一队一共二十多人,由海月亲自带领。海月将他们分为几支小队,依次分散到不同的方向。当他们沿途经过哨所时,总会先派一人前去问路,而剩余的几人则从暗处袭击。 他们手脚利落,不留活口,将哨所的叛军全部刺杀,尸体便扔进林子里。就这样,海月利用区区二十余人,便清理了从东平到三关交汇沿途的十四个哨岗,没有一丝痕迹。海月率领着人马最先抵达两关相遇的密林,隐蔽起来,以口哨为号,示意随后剩余的两队也赶到密林。由荀彻、叶清桓所带领的两队便就此分散至两个方向,向不同的关口袭去。 海月与众人蹲在密林里,她紧紧攥着的手心里不断地冒汗,脑中却强迫自己冷静地数着时间,估算着现在的情形。 对于叶清桓来说,他即将袭击的峡关是他曾经待了半年多的地方,这里的所有布防和各个牢房的位置他都了如指掌。叶清桓带着他手下训练有素的弟兄们,趁巡逻队的间隔,躲进了离门口不远的树丛之中。叶清桓回身向身后比了几个手势,众人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三人悄悄离开队伍,分头向不同的方位摸去。 不一会儿,关口的两个卫兵被悄无声息地抹了脖子,剩余的几人组成一个三角形的阵型快速向关内突进。他们刀锋极快,像是潜藏的杀手一般,不断地突袭、迂回。 很快,叶清桓带领的队伍便将所有站岗的卫兵全部解决了。他们趁黑摸进了兵营中,将熟睡中的叛军全部杀死在睡梦里。一时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却没有丝毫惨叫声传了出去。 他们找到牢房,冲进里面,以重锤劈开铁链。方才在睡梦里的俘虏惊醒了几个,待他们看清来者的脸才道:"叶参领?是叶参领!弟兄们快醒醒,叶参领来了!" 就这样,劫后重生的长城守卫军们都被救了出来,他们抑制着激动的心情,团团围绕在叶清桓身边听候命令。 "弟兄们,大家分头去寻些能用的家伙,每人再带些粮食,随我一同攻下朱雀关!" "领命!"士兵们听了叶清桓的话,相当振奋。这些从前经历过严格训练的的士兵们,如今行动起来,也依旧保存着昔日的秩序。叶清桓救出的一百多人不多时便将所有军资全部清点完毕,整装待发。 "元江,点烽火!还有这些拿不走的粮食,统统烧了。" "末将领命!" 在燃烧起的熊熊烈火之中,一批人马自峡关而出,向密林而去。 然而与此同时,准备攻陷邵关的荀彻却没有那么幸运了。邵关的牢狱分散,荀彻依靠着海月不完整的地图,仅仅找到一所监牢。黑夜中,他的眉头紧皱着,犹如野狼一般紧紧地盯着前面走过的巡逻队。这支巡逻队的数量比往日多了不少。海月曾经提醒过他,邵关的情况没有了解透彻,如果遇到的人马太多,就往回撤退。但他显然并不想听从海月的话,他仔细计算着巡逻队中间空出的间隙,带着几个手脚利索的弟兄们冲进第一所监牢,救出二十余人。 在短暂停留解释之后,那二十余长城守卫军随同荀彻一同,向下一个监牢的方向而去。 一个看起来十分消瘦的男子道:"今日似乎有一个叛军首领巡视到了此地,也不知带了多少人马。" 荀彻皱了皱眉。果然,门外突然增多的巡逻队是有原因的。突然,他听到外面有什么人用异族语言大声嚷嚷着,瞬间便知道许是他们的夜袭败露了。 他算了算,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此时叶清桓应当已经点燃了烽火。那么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一定要赶在邵关发出援军之前歼灭敌军。 荀彻吩咐手下将准备好的多余的武器分给刚解救出的长城军,尽量压低了声音道:"事关生死存亡,请诸位与我一并勠力杀敌!" "是!"众人面对这个陌生的义士,却异口同声地同意追随他的脚步。 "义士!这边是兵器库!" 荀彻闻言大喜,连忙率人四散躲在武器库当中的暗处,仿佛黑暗中的野兽一般悄然等待着猎物踩进陷阱之中。 远处的脚步声嘈杂,像是有一大批人马正往此处赶。众人皆提了一口气,只见荀彻仍然沉着地半蹲在原地,他伸出一只手来示意众人按兵不动。 邵关的守卫军方才被奏报惊醒,正忙不迭地在院中集合部队。当荀彻感觉到越来越多的人马聚集在此处时,他立刻从怀中捡起两个爆竹,用身上的火器点燃了自窗户扔了出去。 爆竹"砰、砰"地炸开,在夜色之中笼上一层烟雾。说时迟那时快,荀彻一声大喝,手下数十名弟兄纷纷暴起,冲进院中便一顿乱砍。 叛军顿时大乱。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几乎没能看得清对方的容貌,便被利刃割破了喉咙。只不消多时,院中大部分叛军都被就地歼灭,其余的皆四散逃窜。荀彻命众人以最快的速度武装完毕,便又带头冲了出去。 不成想,他们方才逃出院门,便看到成群结队的颉莫叛军硬是将武器库重重包围。荀彻看见黑压压的人群,深知无力与之抗衡,遂退回院中,大声喊道: "兄弟们,今日若能冲出去,天地辽阔,恣意妄为!若冲不出,也要拉几个叛军一同下地狱!" 在此间绝境,荀彻冲天的怒吼振奋了他身后的镖师和长城军士兵们,他们大喊着跟随着荀彻猛地冲进人群,大肆砍杀,几乎欲将胸腔中的怒火全部宣泄而出。 荀彻的双眼沾满了鲜血,有些看不清周遭的环境。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俊美的容貌带着猩红的血痕显得愈发妖冶。就在这一刹那,他的余光看见一抹亮光向他快速刺来,他闪身一躲,只见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肩膀穿过。他向箭射来的方向一看,只见一个坐在马背上的异族将军,充满挑衅地看着他。那人的眼睛仿佛沙漠狼一般凶狠,在黑夜中也能看到他眼中利剑一般的光芒。 除了这一处箭伤之外,他身上竟没有丝毫其余的伤痕——几乎没有人近得了他的身。荀彻反手抄起手里的刀,一连砍死了几个叛军。 可是距离太远了,他不断地向那将军的方向移动着,受到的攻击也越来越猛烈。他耳边充满了惨叫、刀剑碰撞的声音、还有鲜血四溅的声音,却都不能阻止他向那人移动的步伐。涌上来的叛军太多,他便又夺了一把弯刀过来,左右齐开,身体灵活地躲闪着对面的攻击。他的手腕灵活地翻动着,双刀直逼敌人要害,招式简洁而致命。一时之间,他所到之处竟无人能挡。 可是因为数量悬殊,他身边的友军却不断倒下。他们的包围圈越来越近,且越来越密集。荀彻不得不放弃了斩将的念头,与剩余的友军围成一个圈御敌。 突然,他听到一声马的嘶鸣,嘹亮地几乎撕破了周围一切的喧嚣。荀彻看见一个通体银白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顷刻间,仿佛周遭的一切黑暗都无法吞噬它的光芒。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看见那人挺拔的身影稳稳地坐在马上,看起来异常沉稳。 紧接着,他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细腻而嘹亮,仿佛为他们所奏的战歌—— "长城守卫军!杀!" 大批的人马涌入堡垒,从后方夹击颉莫叛军。一时间,颉莫叛军方寸大乱,已然有些稳不住。荀彻的视线迅速找到那名异族将军,只见纵马怒吼了几句,叛军有些散乱的阵型重新归于统一。他沉下目光,又不断地挪着脚步靠近那人,试图找到一个最为合适的位置对他发动突袭。 只见那异族将军不再注意荀彻,他反而转身望向那个银白色的身影,眼睛微微眯起,伸手拉开弓箭,瞄准—— 荀彻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脚步也渐渐放缓。因为他看见那箭头对准了那个银白色的身影—— 一个念头快速地从他的脑中闪过。倘若她就此殒命……那么…… 就在那箭离弦的一刻,一颗石子几乎以同样的速度弹到那异族将军的手臂之上,使得羽箭的方向偏离了一分。 那箭"腾"地飞出去,正中项海月的左肩。 她毫无防备,径自从马上坠落下来。 第14章 血色沙漠(下) 那异族将军阴狠地看了一眼石头弹来的方向,扔下一个歹毒的笑容,便消失在人潮之中。 有几个人看见海月坠马,不由地惊道: "镖头!" "项镖头,小心!" 只见那战马感觉到主人坠落马下,四蹄机敏地闪躲着她的身体,使她不至于被马蹄踩踏。附近的几名敌军士兵看见她,便趁机挥刀向她砍来。 海月见状,顾不得左臂的剧痛,便迅速爬了起来。侧身一躲,反手挥刀将来人砍死,却不曾想又来了两人从她背后偷袭。那敌军士兵挥剑一砍,便将她身后的盔甲划伤,她吃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却用拼死用弯刀抵挡住刺向她的刀戟,死死抵抗着。 荀彻转头看见女子仰倒在地上,与他的脑海里几乎如出一辙的场景几乎重叠。他拼命地冲到女子身边,用尽全力劈出两刀便将那二人砍倒,伸手将女孩扶了起来。 荀彻看见那支贯穿海月左肩的羽箭,沉声道:"忍着点。"他话音刚落,便使刀将羽箭两头"刷刷"砍掉,将半截羽箭强行取了出来。 海月面色煞白,却不吱一声,任由他摆布。荀彻伸出右手,用齿咬开缠在他手腕上的紫色绑带,快速地缠在海月不断流血的肩头。 海月向荀彻道了声谢,环视了一遍四周,找到叶清桓嘱咐了他几句,便又加入了战斗当中。只见叶清桓寻了一个空隙离开,绕到了院外。 原来他此番正是去寻找那几个大型监牢。他几番搜索下来,却毫无发现。正当他焦急之时,却看见另一处院子中似乎被铁链锁上了。他用短斧劈开铁锁,惊动了里面关押的囚犯。 叶清桓忙禀上姓名道:"在下长城守卫军联络部参领叶清桓!弟兄们有想杀叛军的,都跟我来!" 叶清桓在长城守卫军里声望不低。这些在叛军监狱里关了许久的人听到他的名号,便纷纷站起来。叶清桓四下搜索了一遍,找到挂在外墙的钥匙,将所有监牢的门统统打开。只见那两三百人跟着叶清桓绕到武器库,装备之后便加入了战场。 项海月带领的白狼镖队和长城守卫军,以极低的伤亡歼灭敌军百余人。而此战之后,他们的人数也攀升至三百六十余人。 寂静的长夜之中,而邵关此处却依旧灯火通明。四下里躺着无数颉莫叛军的尸首,鲜血渗过他们的鞋底,一直流淌到院外去,凝成骇人的血色冰痕。 这里虽冰冷异常,可是站在人群当中,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那些劫后余生的长城守卫军和俘虏们,皆纷纷向海月、荀彻和叶清桓等人叩首拜谢。 站在最前面的还是那名消瘦男子。只见他跪在地上,衣裳挂在他瘦弱的身体上显得有些空空荡荡。他颤声道:"吾等在战后被俘,本该以身殉国,却始终期盼有一日能重回故土,遂苟活至今。如今蒙受几位阁下今日搭救,让吾痛杀仇敌。从今往后,便是阁下从属,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叶清桓上前一步,走到他面前,却并不扶他,反而一转身,单手掀袍单膝跪地。他那双坚毅无比的双眸仿若重新注入了希望,盈盈光芒像北方最明亮的星宿。 他扬起头看着海月的眼睛,终于开口道:"此番项镖头救我长城守卫军残部,实乃大恩。我代众位兄弟,从今日起,甘愿终身追随项镖头左右!" 海月鼻尖一酸,眼中似是蒙上一层雨雾。她上前将其扶起,道:"我项海月虽为一介女流,却十分敬佩昔日长城守卫军的不二功勋。如今正值乱世,中州大地多地告急,我白狼镖队奉旨护送使臣前往西洲借兵,不曾想一夕罹难,我白狼镖队弟兄竟折损半数有余。如今与诸君虽不在前线,却依然恳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若能早日借得雄兵,方能解中州危急!" "吾虽不才,愿与镖头共进退。直到山川断流,日月无辉……!" 叶清桓铿锵有力的话语响彻在邵关上空,连同众人一同附和道:"直到山川断流,日月无辉……" 直到山川断流,日月无辉。 大明皇帝想不到,龙鹰王更想不到,在距离燕京数千里之外的远方,有一支钢筋铁骨一般的军队刚刚诞生。而这支军队,在黑暗中出生,却生来便是为了颠覆黑暗。 海月下令在营地略作停留,又吩咐几个弟兄去伙房架锅熬粥,并将此处现成的饭食皆拿来分与众人。叶清桓负责处理伤员,荀彻负责清点军械。 海月正处理着左臂的伤口,荀彻走了过来,神色有些阴沉。她不好意思地将衣袖拉起,颌首道: "师兄。" 荀彻点了点头,道:"镖头,那个叛军首领,逃了。" 海月道:"可有人看见他逃往何处?" 荀彻摇了摇头,道:"我已派人去追,但恐怕……" "无妨。迟早还会再遇见的。可有人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方才抓了活口盘问,只听说是龙鹰王身边一个大将,此番是前往东平城集合后卫军的。" 东平城。海月心里不由一紧。她此番出行,带走了镖队几乎全部的战力。倘若……她不敢再想,只期盼景唐和两位师叔明日一早便动身前往湖边营地。只有在那里,她才放得下心。 "叶参领!" "项镖头。"叶清桓应道。 "兄弟们体力如何?可否支撑到朱雀关?" "恐怕我们无需攻打朱雀关了。" 海月转头看着他,眼里有些困惑。 叶清桓道:"这些弟兄就是从朱雀关被押送来的。原本打算被送往前线当劳工,却在这里遇上了我们。后院还有不少的给养,马厩也有良驹百匹。" 海月松了一口气,笑了笑:"正好,将能用的东西全部带走,一点也别给他们剩下。让弟兄们收拾收拾,准备上路。此地不宜久留。" "是。" 海月估计着,那逃跑的将领必然是去东平城搬援兵了,于是她便下令按照原来的计划,向西而去。 再往前,就是没有人敢踏入的死亡之地,黑沙漠。 往黑沙漠的方向走的越远,队伍里便隐隐有些议论的声音。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海月壮着胆子走到最前面,银铠黑马,在月光下映出一个清瘦的剪影。 众人组成一列长长的队伍,紧紧跟随在她身后,向黑沙漠走去。 说来也是奇怪,这月色清朗的夜晚,却自从他们踏入黑沙漠开始,变成了阴天。沙漠里无比漆黑。 海月提前便令众人准备好了火把,此时点亮,在沙漠里星星点点地亮起光芒,远远看去仿佛星河。 海月回头低声道:"告诉弟兄们,都跟紧些,沙漠里常有狼群出没。" 海月的警告一个一个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于是每个人都提起了神,不敢松懈。 此时,沙漠里突然狂风大作,不少火把都被突如其来的风沙熄灭了。马儿受惊,嘶鸣声响彻在沙漠中。人连同马都感受到了危险在逐渐靠近。 海月下令停止前进,又熄灭了所有的火把。 待他们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海月便又下令保持着均匀的速度向前行军。 她站在最前面,眼睛微微眯起,努力地看着远处。在那极远的地方,似乎有一处类似堡垒一般的建筑。可是距离实在太远,她也不能贸然派人过去打探。于是他们按照原定的路线,沿着黑沙漠的最边缘,继续向南行走着。 在这里,风沙的嘶鸣宛如厉鬼的哀嚎,使人不禁胆颤。海月又回想起那一天晚上那个神秘人的话。 "是死亡把他们引来的。他们只生活在黑沙漠,是死神的随从。" 她浑身抖了一抖,似乎能听见胸腔中的心脏在快速地跳动着。她无法面对自己心中深处对黑沙漠的恐惧。因为她这一生最敬仰的那个人,她最依赖的那个人,她原以为可以一辈子活在他的羽翼之下的那个人,就死在了这里。 除非颠覆它,不然恐惧会永存。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毫无规律地加快,"咚,咚,咚……" 突然,她的耳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似乎是某种鸟类的声音,就那么突然地划过寂静的夜空。随之而来的是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仿佛降落在了某个地方。她的心似乎提到了嗓子眼,她强迫自己稳下心来,依旧带领着队伍保持着原有的速度不断往前。而她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声音来源的方向。 突然,她似乎看见一个骑马的黑影闪过!她没有犹豫,立刻取下手边的弓箭,向着黑暗中盲射了一箭。 那雪白的羽箭在天际划过一道圆弧,便消失在远处。 紧随她身后的荀彻见她异常的举动,勒马快走了几步,与她并驾齐驱,道:"怎么了?" 海月依旧有些心悸,却又不愿带给旁人过多的恐惧,只淡淡道:"无妨,想来是野狼出没,我便随手射了一箭。"等到她再看向远处时,除了那黑影消失了,连同沙漠里远处的堡垒,也都没了踪影。 东方泛起几抹微弱的亮色,天空也不再像方才那般黑暗。马上就要走出黑沙漠了。海月回头望了一眼沙漠,朦胧中似乎又看到极远极远的地方,有个骑马的身影站在那里。她盯了一阵,便转过头来,带着众人向沙漠之外奔去。 在遥远的黑沙漠深处,一个面容狰狞的男子骑在马上,久久地看着远处离去的人马。他的乌鸦停留在他的肩上,发出一阵诡异的叫声。他穿着一身黑色斗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黑色的斗篷遮盖起他那被烙铁所伤的可怖的面容,即使离得近了,也看不到他的眼睛。 过了许久,有一个和他一样打扮的人出现了,他们用沙漠里失传已久的语言交流着。 他对刚来的同伴说道:"今夜无人来过。" 远处熹微的晨光初现,即便是这片被死亡和恐惧覆盖的大地也被倾洒上一层温和的金色。男子回过头眯起眼睛,晨光照亮了他没有那没有被遮盖起的半边脸,那俊美的脸颊,竟如初生的阳光一般明媚俊朗。而他的眼睛里,却充斥着阴霾。 他的同伴缓缓递过来一只面具,笑道:"看来,你已经很适应新的生活了。" 第15章 胡杨盟军 待海月领着大部队走出沙漠边缘,终于看见胡杨树林时,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凭着印象穿过树林,看着晨曦穿过枯死的树木,在沙地上留下斑驳的痕迹。那些枯木上的几抹嫩绿吸引了,她原以为这里净是已经枯死的胡杨树,不曾它们想还有重生的一天。她顿时觉得精神大振,再转眼望向身后这支队伍,虽刚刚经历了长途跋涉,然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重获自由的神采奕奕。 海月的心里微微一动。经此一战,她得到了一支不可小觑的钢铁之师。有了长城守卫军的助力,她一定会拼尽全力将这支队伍恢复到鼎盛时期。曾经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噩梦和灾难,她绝不会重蹈覆辙,绝不会。 想到此处,热血仿佛一团火翻滚,燃烧着她年轻的生命。她决然地昂起头,向着洒满光芒的湖边营地而去。她的身后,是白狼镖队的希望,是使臣景唐的希望,也将是整个大明的希望。 到了营地,海月莫名地感觉到一阵熟悉的安全感——即使她只来过这里两次而已。她骑着马缓缓走进大营,却看见伙房的方向有袅袅炊烟升起,大营里也像是被人打扫过一般。她不由地有些警觉,便跳下马背,顺着大路尽头的方向探去。 越走得近了,她便越能感觉到有不少人在营地里,心便悬地愈发厉害。 正在这时,她却看见伙房里走出来几个熟悉的身影,是老莫师叔和几个伙夫。海月这才松了口气,迎了上去。 老莫师叔站得老远便笑眯眯地招呼道,"若知道你们这么快便能赶到,就再早些起来做饭了。如今馒头和烧饼刚上锅,且先等等罢!" 海月鼻头一酸,眼中泛起一阵泪光。她却强迫自己稳住情绪,勉强撑起一个笑来道:"好久没吃老莫师叔做的烧饼了!" "那你今日可要多吃些!" "好嘞。" 老莫的眼睛却瞅见她肩上的绑带,不由地急道:"这是怎么了?可有大碍?" 海月也将左肩向后躲了躲,道:"无妨,只是擦伤。师叔莫担心。" 老莫叹了口气道:"伤药都在那边的营帐里,你且去自己上些药罢。" "哎。" 她又转头向荀彻道:"荀师兄,且拜托你带弟兄们去分一分住处。" 荀彻点了点头,带着一脸疲惫的众人向土房的方向走去。 海月将月见身上的马具卸下,随手搭在了营地门口的木桩上,便放任它自己去湖边吃草。月见十分聪明,早已认清了自己的主人,伸出脑袋去蹭了蹭海月的臂膀便独自离去了。 海月没有去歇息,而是直奔伙房去寻老莫师叔。 "师叔,此番只有你来了么?老三师叔呢?还有景大人呢?" "老三说还要在东平城采买一些粮食和马匹,便让我先动身来了。景大人说要在东平城等消息,让我们先来。除了这几个帮衬我做饭的伙计,还有七八个人,昨天打扫那些个土房忙活了一天,现在正睡着香呢!" 海月笑了笑,道:"难为几位弟兄了。可如今恐怕还不够他们睡懒觉的。劳烦师叔将他们叫起来几个,分别到营地四周探一探。等过一两个时辰我便叫人去替他们。" "嗐,这还不容易。那几个小兔崽子也睡了一晚上了,该起来了。我这就去叫起来几个。" "多谢师叔。"海月笑着作了个揖,刚准备离开,却又想起什么似得问道:"老三师叔可曾说何时动身来此处?我怕出什么差池,带些人去大路上迎一迎他们罢。" "不用,他们几个怎么也得过一两天才能到。你看你那小脸熬的,都快熬成干树皮了!快去睡罢!" 海月蹭了蹭脸颊,笑着摇了摇头道:"还有好些事情没吩咐下去,师叔莫担心,我今日定睡个好觉。师叔这里粮食可还够吃?我此番带了好些来的,一并入库了。" "原先库里的粮食就有许多。你带来的那些人,吃上几个月也不成问题了。我们昨天收拾营地的时候,发现后头有大片的青稞地,像是有人刚播种下去的,但也荒了一段时日了。刚好你带来了这许多的人,重新耕种起来是没问题的了。" 老莫将海月带出伙房,朝着营地后面的一个方向道:"瞧——就在那座山头后面。足有几十亩呢。" 海月点点头道: "粮食虽够,但做饭的师傅委实少了些。" "那也够了,我手底下那些人,多少人吃的饭没做过!" 听了老莫师叔的话,海月不禁笑了。迎面荀彻走了过来。海月问道:"荀师兄,可还顺利?" 荀彻回道:"已全部安顿好了。这儿房子多人少,若是再添几百人也住的下。" "那便有劳荀彻师兄了,快去歇息罢。" 荀彻点了点头,又道:"方才叶参领主动提出需不需要组织弟兄们巡逻站岗,我便挑了几个精神好些的去这四周巡逻一遍,摸清楚了回来禀报。" "我方才还想着挑老莫师叔带来的弟兄们去站岗,此番便先辛苦叶参领手下的弟兄们了。" "是,那我便去安排了,那边还有入库的事情要处理。" "有劳师兄费心了。" 荀彻向海月和老莫师叔略行了一礼,便离去了。 老莫师叔突然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 "啊,丫头,那边有间不太一样的土房,我估摸着你住正合适。我这里忙,还不得空收拾,你且来看看。" 海月有些好奇地跟着老莫师叔走了过去,从营地门口走到了最靠里的位置。她这才看到这是一个极大的营地,从东边的营口到西边湖畔,连绵几里,皆是排列地整整齐齐的土房。后面山坡上还有成片的青稞地和大片的空地。在营地最西边,有几棵极为粗壮的胡杨树攀枝交错在一起,组成一堵天然的保护墙。绕过这渡墙便到了湖边,有一座十分精致的土房便耸立在此处。 "呀……"眼前的场景令人一惊。此处背靠这道天然屏障,又面对开阔的湖面,的确是上佳的住所。今日的天气十分清朗,湖对岸隐隐绰绰地能看到重重叠叠的轮廓,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山还是高耸的城墙。 "你一个女娃,住这里正合适。一会儿我便叫几个人帮你收拾收拾。" "多谢师叔费心了,此处我自己扫扫便罢了。" "也好。那我便回去伙房再看看,你且先睡一会儿,饭好了我给你送来。" "多谢师叔。" 送走老莫之后,海月带着自己的随身物件,轻轻推开了这间湖边小屋。 跟原本想象的脏乱不同,小屋内十分干净整洁,只是桌上蒙了一层浅浅的风沙。屋内的设置也十分简单,正对门前的是一方矮几,四周叠了一些色彩斑斓的坐垫,颇有西洲风情。她又往里打量,只见墙上挂了几幅针织的挂毯,都是些她从未见过的图案。再往里走,是几个木制的柜子和一个卧榻,并不像东平城的高卧榻,而是刚刚过膝的高度。上面铺了些简单的软垫,也是乌斯藏的样式。 卧榻前有一个类似于放置兵器的架子,海月随手将自己手里的宝刀放了上去,却发现有些放不稳,想来是放宽刀之类的兵器。她便又随手将宝刀放在了卧榻上。 一阵痛楚席卷而来,她便将铠甲脱下,扭过头来查看伤势。只见先前那羽箭穿过了皮肉,但所幸并未伤及筋骨。她擦上金疮药,便艰难地穿上了衣服。 海月打量了一番床铺,四下打量了一番,只见角落里立着一只羊毛掸子,便拿起来轻轻弹了弹卧榻上的风沙,和衣而卧。房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她睁开眼睛,仿佛看见墙上挂着一只小小的香包,似乎是那小东西散发的香气。那股香气随着呼吸进入她的身体,竟让她莫名安定下来,沉沉睡去。 等她再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下来了。海月猛地从床铺上坐起来,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很安全。她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寻找周围可以照亮的东西。她想起白日里看到小几上头有一盏类似于油灯的东西,便掏出随身带的火器点燃了。一抹朦朦胧胧的灯火亮起来,虽比平常的油灯黯淡,却已足够照亮这座不大的房间。借着亮光,她看见角落里头也摆着几只一样的油灯,便统统都点了起来。 她这才外间的餐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蒸笼,便过去打开一看,只见一碗白粥和一个馒头和两个烧饼,并一碟咸菜。这该是老莫师叔悄悄放在这儿的。海月笑了笑,便坐下吃了起来。 她掰了一口烧饼,只觉得这用青稞做的烧饼与他们在家里时吃的有所不同,却别有一番滋味。她细细咀嚼了两下,又大口大口地喝完了粥。 腹中有了食物,她的精神便好了许多。海月拿起佩刀,便走出房间去往营地察看。 第16章 咫尺天涯 她带回来的士兵们显然都恢复了体力。许多人慢慢加入了修复营地和搬运货物的队伍里。海月经过营地的时候,见到她的人都用敬畏的眼神望着她,并向她点头致意。她开始还有些不太习惯,习惯了便也罢了。海月随便捉了一个面熟的便问道:"叶参领在何处?" 那小士兵面露一丝羞怯,说话也有些打结,往远处随手一指便匆忙离开了。海月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果然看到了正在指挥士卒们搬运货物的叶清桓。 叶清桓向她作了一揖,道:"项镖头,我们从邵关搬运的粮草武器已全部入库,方才我让几个会木工活的弟兄门盖了一个简易马厩,将那些马匹全部赶了过去。" "有劳叶参领了。" "是,方才荀镖师做了一个简易的沙盘,我见做的极好。镖头可要挪步一看?" 海月笑着点点头,道:"师兄做这样的东西最为精巧,请。" "请。" 海月跟着叶清桓绕过一排排土房,最终停在了一个庞大的穹顶大帐跟前。它看起来像是一个议会厅。外头虽然被蒙上了一层风沙,显得有些黯淡,却依然能看清下面绘着鲜艳的颜色。看起来像是个乌斯藏部落的风格。 她走了大帐,见荀彻跪坐在一个简易的沙盘旁,狭长的眉眼颇有些深邃,看起来若有所思。见他那一双修长的手上只一边缠着紫色绑带,海月想起他在邵关救她的场景,便不由地将声音温和了一些。 "荀师兄。" 荀彻见她来了,便起身相迎。见她打量着大厅,便开口道: "此处倒像是乌斯藏常见的摆设,也不知主人会不会再回来。" "这地方,不像是废弃了一天两天的样子。我见他们仓库里的东西都没全搬走,或许还会回来。左右我们也不会长久地住在这里,等若是有人回来了,奉上些金银粮食作为补偿,或许说得过去。" 荀彻点了点头,不再作声。 海月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沙盘,觉得十分精巧,顿时便被吸引了。荀彻见她如此好奇,有些不太好意思地主动介绍道:"这插着树枝的是胡杨树林,撒了些谷壳的是大营后面的青稞地,这边浸了水的是湖泊……" 海月随手掏出一块手帕,折成一个帐篷的样子,端端正正地摆在中间,道:"这是大营。" 三人相视一笑,只听海月道:"此番便是个完整的沙盘了。" 荀彻点了点头,又道:"这插着小旗子的地方,我都安排了两个人放哨。两个时辰一轮换。还有两支巡逻队,五人一小队,分别绕着湖边和树林里巡逻。" 海月点了点头,道:"有劳师兄,安排的已是十分妥帖了。只是这里……"海月随手捡起两个小旗子,插在两个地方。 "这两处也十分要紧。" 叶清桓问道:"这两处为何要紧?" "往南边的地界我们还未去过,还是小心些为好。而这一处,则是黑沙漠边缘,也应当看顾好了。" 荀彻点了点头:"我这就去派几个弟兄站岗。" "明日一早还劳烦两位整合队伍,我想彻底分配一下每人从属的队伍。山后的田地也需有人开垦了。还有……我放不下东平城那边,明日午后我想带几个人去接应一番。" 二人皆应了,便各自去处理要务。荀彻刚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海月,道:"险些忘了,这是我带的伤药,你便按每日两次的量敷在伤口,不出几日就能好。" "多谢师兄……师兄的伤势如何?" "无妨,方才叶参领寻了一个当过军医的弟兄为我简单包扎了。" "明日我还需去东平城买些伤药回来。" "大部分弟兄都是轻伤,我们随身带的药也够了。只是有几个的伤势确实有些重了,须得寻些好药来。" 海月点了点头,却看见他那一直空落落的左手,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刀疤,便颇有些为难地道:"师兄的绑带……沾了许多血污。这里没有皂角,我有些洗不净它。" 荀彻一愣,心中淌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他随即又换上一个平静的腔调道:"无妨。都是小事,师妹不必介怀。" 随即他便点头告退了。 走出营帐之后,荀彻觉得身体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翻腾着,撕裂着他的神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像一匹烈马一般被驯服下来。他自然而然地便想要遵守她的指令,几乎没有任何想要驳斥的念头。这不是他原本的样子。 他从来就是一个孤独的人,他不知何为情感,不知何为忠诚,他甚至以为自己血脉里流淌的血是冷的。 荀彻抬起那一只没有绑带的手臂,上面斑斑驳驳的疤痕彰显着在他身上经历过的一切遭遇。他那双狭长的眼眸露出一丝惊讶,那张极为俊朗的脸庞显得愈发好看。他分明感觉到鲜血流淌的感觉——他身体里缺失的那一部分,正慢慢地被填补着。 海月在大帐里一直待到深夜,她总算大致摸清了这四周的大致环境。 营地三个方向都是密林,且布满了岗哨。所以几乎不可能有大规模的军队能穿过密林而不被岗哨发觉。 营地正面唯一的出路是藏在湖边的小道,能一直通往密林之外的地方。倘若有人想从这条路攻入,无异于自投罗网。这样一来,这个湖边营地最薄弱的部分,就应当是正面的水路了。如若有人从此处登岸,整个营地腹地将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中。 海月方才沿着湖边走过大营,发现近岸的湖水极浅,并没有任何码头,也没有船曾经停留的痕迹。她想了想,决心在营地的最高点布置一个哨岗,这样即使有人想从湖边攻占营地,也会提前暴露行踪。 她并不知道他们的敌人是谁。或许是东平城的叛军,或许是黑沙漠里不知所踪的异军,还是湖对岸那隐约可见的无名城池?可是无论情况如何,她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正当此时,这一片寂静中却突然传来一阵马的嘶鸣,海月闻声赶忙跑了出去,只见果然是她的月见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她的方向小跑过来。 骏马停在她身边,轻轻蹭着她的手。即使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她却觉得月见与她有着某种特殊的默契。她轻轻抱着月见的脖子,试着轻轻一跃跳上马背,就这样不带马鞍地骑在它背上。月见也不反抗,只待她坐稳,转身便疾驰起来,它轻快地穿过营地,向营外而去。 沿路的士兵们侧目看去,见她不套马鞍,皆是一惊。 海月紧紧抓着月见的鬃毛,压低自己的身体伏在马背上。月见似乎感受到她的紧张,便放缓了脚步。它那修长的四肢轻快地越过树林里的障碍,最后停在树林外的地方。 这条路是前往东平城的。海月抚了抚它额前的月牙,轻声道:"你是不是想念霜降了?" 海月的脑中突然浮现出景唐的脸,心里不由地一惊,脸上突然有些发烫。几日不见他了,也不知东平是否一切安好。 其实唐刀子这个人,如今想起来,也没有那么令人觉得厌烦。 月色渐渐升起,这一人一马就立在此处的胡杨林中,他们的倒影被月光清晰地投在空地上,形成一幅绝美的画卷。 少女光洁的皮肤在月下宛如冰肌玉骨一般细腻。仔细一看,她的眉眼渐渐长开,一双微微上挑的美眸竟带着一丝怅然。她幼时那张圆圆的脸蛋儿如今渐渐看得出一副清晰的轮廓,挺立的鼻梁和饱满的唇儿偏偏勾勒出一副清冷美人的模样。 她那一头漆黑如夜色的长发被发箍高高束起,与她身上的素白衣裳在一处,显得极为分明,像棋盘上两色的棋子。 在离海月极远的地方,有一个身影在黑沙漠的边缘注视着她。乍一看去,他骑着黑马穿着黑袍,几乎看不清他的轮廓。可是那人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危险的气息,使人觉得若是稍微靠近一分便立刻会被他袖中隐藏的利刃默了脖子。 而他却动作轻缓地摘下斗篷,露出那一头柔软的漆黑长发,被一根银色的发带束了起来——那是他通身唯一的色彩,宛若一粒暗淡无比的星芒。他额前垂落着几缕长发,半遮半掩着他那可怖的左脸。他的眉眼生的极好,仔细一看,那眼中竟没有一丝光彩,宛如一潭死水。可如今再看他,那眼底分明燃起微弱的火光,紧紧地锁在胡杨林里的少女身上。他不由自主地想驱马再向前走一步,再往前走一步…… 然而,一只盘旋在天空中的乌鸦却突然落到他肩上,发出了警告的叫声。他的右臂顿时便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感,疼得他几乎麻痹了神经。 他艰难地抬起头来,身体里一阵又一阵的剧痛惊醒着他:不能,不能再靠近了。即使心里的思念犹如猛兽一般汹涌,他也不能再上前一步了。他眼中的火光消失了,他再次退回了黑暗之中。 海月好像听见了什么,她转过头来茫然地看着黑沙漠。那声音好像消失了,她再寻不见。她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遥远的沙漠深处传来。她轻轻拍了拍月见,便顺从地驮着她向营地走去。 这两人就这样背道而驰,几乎相距了一整个黑沙漠的距离。 第17章 危机重现 这是一个月色清朗的深夜。 已经二十天了。他带着最得力的手下,骑着整个帝国最彪悍的宝马,沿着象泉河到东平城,再向东一直到嘉兴关。可是,除了满地的废城残骸,他们还是没有遇到任何来自大明的使臣。他看着身后那些英勇的武士们已经疲惫不堪,他们骑的骏马也大口地穿着粗气,他心中微微有些不忍。 终于,前方终于出现了城池模糊的轮廓。即使这里早在几年前便已经废弃,可这里仍旧是他心存希望能遇见大明使臣的地方。 象泉王江央坚赞站在嘉兴关的一片焦土之上,看着远处已经陷落许久的战场,不由地有些胆寒。嘉兴关关城塌陷了一多半,掉落的砖瓦和已经变成腐骨的尸体交杂着,显得有些可怖。 他从怀中捧出一串小小的佛珠,那珠串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与他通身的漆黑显得极为不协调。他闭上双眼,默默地念着古老的经文,试图超度着这些亡魂。 远处的日暮光芒穿透几乎变成一座穹顶的阴云照射过来,照在他的侧脸,印出一个硬挺的轮廓。只见他那一双鹰眼陡然睁开,顺着光束的源头看去,那一片斑驳的大地上,有一面几乎被踩进泥土里的银纹旗帜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来自沙漠里的狼军旗,整片西州大地上最为毒辣凶猛的军队。他们是神出鬼没的刽子手,是隐藏在深夜里行凶的强盗,他们是整片大地的威胁。 江央坚赞伸出长靴,狠狠地将那面军旗踩进泥土里。 那个来自青海的龙鹰王,表面上三番五次地派遣手下表示出与他交好的意愿,实则却控制了整个西洲大地与中州的联络要道,就连他布置在中州边境的岗哨也被他派人暗中拔出。 如今,距离他最后一次收到关于大明的信报,是在三个月前…… 江央坚赞带着亲兵,沿着大明使臣可能经过的路线一遍又一遍地寻找着,都没有任何踪迹。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东平城的暗卫却突然传来消息说,大明使臣已经在二十天以前入驻东平。他便下令连夜返回东平城,试图拦下他们。 他仔细算了算日子,二十天前——那刚好是他离开东平城的日子。原来是又错过了么。他仰头看向夜空,皎洁的月光和来自远古的星河仿佛昭示着什么。 伟大的七王,伟大的天赤赞普,请多多庇佑你的子孙吧。 他合上双眼,感觉到狂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仿佛野兽的狂叫。不一会儿,天空中飘来几颗豆大的雨滴,砸在裸露的皮肤上有些微弱的刺痛。 或许一会儿就要下雨了,也许会越下越大。 不过没关系,无论什么都无法阻止他回去。 这一夜,海月敷了荀彻给她的伤药,感觉到伤口没有再隐隐作痛,她便睡了一个好觉。 次日清晨,海月一觉醒来,只觉得浑身的元气都回到了身上。她就着昨日剩下的烧饼和咸菜凑合吃了,又喝了一大壶水,便立刻到大营前去集合部队。 不成想,荀彻和叶清桓还是早了她一步已经集合了部队。他们甚至将不同的兵种区分开来,就连那些先前不曾入伍的平民也有模有样的站成几排,等候她的指令。 海月有些不好意思,上前向叶清桓和荀彻点头致意,便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将大家召集来,是打算分配一番任务。虽然我们此时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此处营地位置偏僻,我们没有任何增援和后方补给,一切都要靠我们自给自足。昨日荀师兄已分配好了巡逻队,希望巡逻队和各个岗哨能打起精神,按时轮岗。" 她停了停,环视了一圈,温和地看向众人,道:"整个营地的安全,便巡拜托逻队和各个岗哨的弟兄们了。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二十人耕地,十人修缮塔楼。剩余的弟兄们,日常训练也应当开始了。如今虽暂时没有战事,我希望你们做好万全的准备!" 她的声音柔而不娇,却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令人不敢违抗。 "白狼镖队,和长城守卫军的兄弟们,从今往后,你我就是一家。同生死,共进退!" 她掷地有声的话响彻在每个人的耳畔,显得格外有力量。 "同生死、共进退!" 骄阳似火,整片营地被笼罩在一层朦胧的金色之中。遥望远处的湖面,只见那平静的湖泊偶尔被微风吹皱了,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站得远了,便能看见一汪湛蓝,如同京都的王公贵戚珍藏的一块蓝色碧玉。那湖不知有多大,远远眺望竟似与天际相交。天地疏阔,竟在于此。 在这晴朗的天气下,似乎那模糊的幻影也愈发清晰了起来。只是隔着极远,也不知究竟是山还是城市。 午后,海月点了荀彻和二十名精锐与她一同向东平城进发。这二十人里,有白狼镖队的人马,也有长城军的人马。他们轻装上阵,力求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东平城。 他们不知道的事,此时几十里开外的东平城,却并不安宁。 那一日从邵关逃走的叛军大将楚正奇,一路快马逃到东平城。 待到他逃回东平,一想起邵关的惨状便觉得怒火中烧。他立即点了一千东平驻军,即刻开拔,大肆扫荡三关之内的密林。可是半天下来,却没发现任何踪迹。楚正奇怒气未平,便又回到东平城,将全部身份可疑的人全部羁押,一个个听候审问。 这其中,便有老三和白狼镖队的十几个弟兄。 海月抵达城中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刚一进城,她便觉得周遭有些怪异的气氛。原先那些不务正业的卫兵将他们拦下,检查通行证。海月从容不迫地从怀中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仿本,便顺利通过了城门。 海月带着面罩,想来不会有人能认得出她。可是满街四处巡逻的叛军,到底让她有些担忧。海月向身后的弟兄们使了个眼色,便抄小道绕至明月升客栈的后门去了。 远远地,他们却看见一旁的沙漠客栈平日里紧闭的后门如今大肆敞开着,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海月看了一眼身旁的荀彻,荀彻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贸然走进去。 她稳下神来,故作自然地纵马往前面走去。当她经过沙漠客栈的大门时,只用侧过头往里看了一眼,心顿时如堕冰窟。 可她脚下的步伐并没有停下,她极力抑制内心的慌乱—— 方才那敞开的大门里面,分明有一大队叛军将白狼镖队剩余的弟兄们都被捆了,看样子像是要往什么地方押送。 海月努力稳住自己的心绪,神态自若地纵马走进明月升客栈,就像要住店的客人一般。 没想到她刚下马,便看见鬼卿从客栈里出来。她刚想使个眼色,鬼卿却大声道:"客官几位呀,有上好的房间,里边请——" 海月一怔,不由地看见大堂里像是有几个叛军模样的人坐着喝酒,便心领神会,跟着鬼卿进了客栈。 鬼卿不动声色地带着她转了几个弯,绕到客栈后厨仓库里一处僻静的仓库角落里。荀彻紧紧地跟着她,其余的人则留在外间。荀彻将她送到离仓库不远的地方便停了下来,道:"我去前门守着,若有任何异常,你们从后门走。" 海月略一点头,道:"师兄小心。" 她又跟着鬼卿走了一段路,直到仓库里头最深的地方,鬼卿才离开。海月左右打量了片刻,只看见一个穿着斗篷的男子坐在角落里,见她来了便站起身来,露出一张脸来。原来是景唐。 海月显得有些激动,她上前一步道:"景唐……" 景唐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四下打量了一阵道:"他们在抓人,任何没有身份的人都被抓进了叛军监牢。不过你且先放心,他们只是盘查,并没有完全识破镖队的身份。" 他的话带给海月一种强大的力量,让她悬起的心终于能稍稍放下。海月打量了一番四周,又问道:"那你……" "是老板娘让我藏身此处。这整个明月升客栈,其实就是象泉国王安插在东平城的眼线。" 海月惊道:"如此说来,象泉国王早就知道你要出使西洲?" 景唐摇了摇头,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思虑着什么一般。 "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也有难言之隐吧。又或许,他只是记得七十年前的交情罢了。" 那个只在传说当中见过的象泉赞普,他倒很想立刻便见他一面。 屋子里四下都是堆放的杂物,只正中间点了一盏油灯,印着两人朦朦胧胧的倒影落在墙上。 突然,原本寂静的仓库外面却传来一个醉汉奇怪的歌声,像是走近了他们一般。景唐忙熄灭了油灯,示意海月不要发出声音。谁知那人影却径直向他们这里走了过来,样子有些摇摇晃晃地,隔了老远便闻见他身上的一股酒气。 海月穿着一身素白衣裳,若他再往前走两步,必然便能看见她。就在那一刹那,景唐便张开斗篷将她罩在怀中,两人便紧紧贴在一处。 只见景唐伏在她耳边,勉强调匀的呼吸轻轻吐出两个字:"得罪。" 接着,伸出温热的手来,将她的脸轻轻按在自己脖颈里,尽量将她全身都遮挡起来。 第18章 月夜清欢 海月就这样被他按在怀里,耳朵紧紧贴着他的脖颈,几乎能听到他脖颈上的血脉轻轻跳动着。景唐的呼吸扫在她额前,竟像是猫爪一般轻轻抓挠着她的心。 而那醉汉走到一半,竟突然一个趔趄,不合时宜地栽了个跟头。 趁着景唐分神,海月竟伸出两只手来,猫儿一般自他腰间环挂了上去。景唐感觉到腰间的力道,不由地一愣。 蜜意渐渐弥漫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将两人短暂地从这外面的乱世之间隔离。 他眼中缓缓蔓延出从未有过的温热,那感觉像刚出锅的第一碗饺子,像数九寒天里塞进被窝里的头一个汤婆子,又像冬夜里第一杯下肚的暖酒。 他头脑中霎时忘了一切,连同周遭的危险处境。他醉了,却又分外清醒。 借着外头透进来的一缕月光,景唐终于遵从自己的内心,慢慢合上双眼,轻轻吻上了女孩的唇。海月一惊,并未将他推开,只是环在他腰间的手更紧了一些。他的唇上沾了一丝茶香,那柔软的触感像极了一块新鲜的嫩豆腐。她不甘于如此,竟轻启贝齿,轻轻咬上了他的嘴唇。景唐感觉唇角酥酥麻麻的,却并未挣扎。果然,她只含了一会儿便松开了,像猫儿一般收起锋利的牙齿,用小舌轻轻滑了过去。 这大漠里常常扬尘的地方,这两唇之间方是一片温和湿润的江南雨巷——他们迷失在朦胧的醉意之中,交颈而栖,宛若两只生死相依的鹤。 那醉汉在地上挣扎了许久,这才翻身站了起来,却觉得脚下一歪,偏偏撞见了墙角的两人。 他揉了揉眼睛,还没由得他张开口大喊,景唐却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柄佩剑,只见一阵眼花缭乱的剑舞之后,便将他宰了。 月光印着那柄剑,还在缓缓往下淌着血。 景唐的眼中划过一丝冷漠,看向海月的神态却又如方才一般温吞:"不能留他了。" 海月微微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绯红还未褪去,只默默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可他那拿着宝剑的手,分明有些微微的颤抖,却并不明显。这一点,却还是被另一角落里站着的人尽收眼底。 见景唐沉默了许久,海月忍不住问道:"景唐,如今你有何打算?" "等。我们要等一个人来。" "谁?" "她的主人。"景唐伸手指了指另一个角落里,而眼睛却并未往那边看。他重新点起油灯,又拿出一块帕子来将宝剑擦净了。 海月转过脸去,这才看见鬼卿站在那里。瞧她那妖娆多姿的身影若隐若现,海月想起她从前与景唐那若即若离的暧昧,脸上便不由地有些发烫,心里也颇有些七上八下。 待她再仔细瞧过去,却丝毫看不清鬼卿眼中的光彩。只见女子缓缓走到灯火能照亮的地方,脸上收起了平日调笑的性子,唇角微微勾起,露出勾人心魄的模样。她轻启朱唇,笑道:"使臣大人只顾着和美人亲热,又在我这仓库里杀了人,怕是不大厚道呢。" 景唐唇角浮起一层若隐若现的笑容,却带着淡淡的疏离道:"以阁下的本事,必然能将此事瞒过去。若瞒不过去,景某便只能去叛军处自首了。" 鬼卿收了笑意,向他们二人福了福身道:"使臣大人请稍安,我家主人还未抵达东平,奴家自然要保证二位的安全。" 景唐在此时明白他只能选择信任这个所谓象泉国王的手下,因为他此时并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他也落入叛军之手,那么大明最后的希望也将不复存在。 "如此,便有劳姑娘了。" 外面不断地传来嘈杂的声音,海月竖耳听着,不由地忧心忡忡。她说道:"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景唐望向她,似乎默认了她的话。 海月忧心忡忡道: "倘若他拿城里无辜之人开刀,我们就算再谨慎也会露出马脚。" "他可认得你?" "我想,他应该记得我的脸。" 景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等到明日,我们就劫狱。" 海月惊了一下,随即认真死思索了一番,道:"我们只有二十人,硬抢肯定是不行的。" 景唐却面不改色:"就是要硬抢。" 听了他的话,海月便仔细计算起了手中的兵力。 "若要硬抢,也必须派出多方人马在城外撕扯敌人防线。我今日便派一人出城报信,请叶参领带人撕扯东平城驻军的布防。待叛军兵力被吸引过去时,我便带着人将大狱劫了,将所有人都放出去,越乱越好。" 景唐赞许地看着海月,道:"声东击西,的确是个好主意。" 这时候,荀彻这才寻着声响从外面赶了进来。在看到海月的那一瞬间,他眼里竟有一瞬间的慌乱,而后却立刻消失在了那深邃的眼眸之中。他从暗处走来,眼睛从女孩身上垂落下来看着地上的尸体,未作多言。 海月见他来了,又将自己方才的话说与荀彻听了一遍。荀彻微微颌首,没有任何反驳。 海月又斟酌了许久,这才转过身对景唐道:"这法子虽危险,却值得一试。但我不能不做完全的准备。景唐,还请你带着口信连夜出城,前往湖边营地。" "为何是我?" 海月低眉,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温和一些:"此番有极大的风险。倘若我们失败,还有剩余的镖师和长城守卫军能护送你出使象泉。如若你出了任何意外,我们满盘皆输,就算此事成功也没有丝毫意义。" 景唐微微有些触动,道:"左右我也会些武功,也能在你身边尽些心力。" 海月摇了摇头,目光温柔且坚定地看着他。她脸上的绯红由昏暗的灯火映着,显得颇为动人。 "此役凶险,还望你仔细斟酌。你的安危,是如今最要紧的事情。只有这样,旁人的牺牲才算值得……我还希望日后你平安回归朝廷的时候,能为他们求得恩典与功名,我不希望他们也变成打了败仗不被人记起的孤魂野鬼。"她说这句话时,带上了恳求的语气,目光里饱含着无奈。 这句话用温和而不容驳斥的力道,直接了当地刺激了景唐的神经,他竟没有再反驳,只讷讷地道:"好。" 鬼卿此时不合时宜地开口道: "这几日宵禁极为严格。使臣大人若要出城,可要尽快了。" 海月点了点头,话锋又转向道:"荀师兄……" 荀彻不由分说地打断她的话,道:"不必多言,我没有家人,也没有牵绊。即使祸从天降,镖队也自有其他人照料。" 荀彻的话干净利落,使海月没有丝毫可以辩解的余地,只得笑了笑,道:"有师兄与我一道,我便放心了。" 景唐突然有些羡慕起荀彻,他头一次开始厌恶自己的身份。若他一身布衣,是不是就能无所顾忌地陪在她的左右?没来由地,这种想法一直缠绕着他的思绪,无法被抹去。 他们被鬼卿安排在地下隐蔽处的几个卧室中。也不知是不是鬼卿使了些手段,那些叛军竟没有再前来明月升客栈搜查。 是夜,没有一个人睡的安稳。自街头上传来的嘈杂声不断地骚扰着他们,使人无法安睡。海月独自一人睡在一个小隔间里,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在极高的地方。她辗转反侧,脑中不断地回顾着一些旧日的画面,带血的镖车,沾了血污破败不堪的战旗,还有被叛军捆起的弟兄们。 她刚刚看到一丝希望,她刚刚立誓不惜一切重振镖局,却转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镖队再一次陷入危局之中。一想到此处,她的心就如刀绞一般生疼。 门外响起"吱呀"的一声,她坐直起身子,竖起耳朵细细地听着。她知道那是景唐出门的声音。海月刚想要下床去追上他的脚步,想要在他离开东平城之前嘱咐一番,却不知怎地还是在木门前停下了脚步。她听见景唐的脚步并没有直接朝门外走去,反而走到了她的房门前,驻足了片刻。 门外,他像是同样鼓足了勇气想要敲开她的房门,手却在抬起之后又放了下来。海月静静地站在木门背后,指腹轻轻抚过木门的纹理,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那脚步声又响起了,这一次,是他渐渐走远的声音。 在这样的乱世里,任何一份真挚的感情都显得弥足珍贵。它像一棵小小的嫩芽儿,像初生的雏鸟脑袋顶上的胎毛,又像新生的藕尖儿,最是脆弱。正是因为脆弱,便更见不得生离死别。 景唐连夜出了城,骑着霜降独自一人向城外飞奔而去。 海月回到了床榻上,眼睛注视着月光透过外头摇曳的树影映在墙壁上的影子。 倘若一切顺利,在明日傍晚之前,叶清桓应该可以调来人马在城外吸引兵力。 明日,这一战她必须拼尽全力。白狼镖队的血,不能再流了。 墙壁上的树影逐渐变得有些朦胧,她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第19章 生死营救 上 第二日白天,海月独自一人换了女装,将长发披了下来。她想了想,又带了一顶斗篷,那模样看起来便像极了一个娇俏的小丫头,哪里有丝毫沙场上嗜血杀人的模样。 她买了一兜零嘴儿,边吃边逛,慢慢走到大狱附近的街市,看见周围的兵力部署明显增加了许多,几乎连大狱的门都摸不到。面对这样密集的防守,劫狱几乎难于登天。 海月并不着急,脚下迈着轻快的步子继续走走停停,斗篷里的一双锐利的眼睛却始终盯着着叛军的方向。她手里倒也没停下,一路买了不少创伤药和吃食。 正当她准备走到更靠近大狱的摊贩前时,竟迎面撞上了一队叛军人马。她一眼便看见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中间的楚正奇。她提起一口气,不动声色地绕到摊贩后面,躲进一个巷子当中。见楚正奇并未转头看她,海月便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她才四下打量了一番这一方窄窄的巷子,她转了两个弯,只看见一堵矮墙。海月将手里的东西都放在一旁,三两下便翻到墙上,竟看见前面便是大狱的一扇小门。她不由地暗自庆幸,正准备往回翻时,却突然看见那小门中出来几个狱卒,却被门里面几个卫兵追出来,拦下盘问了一番。 那几个狱卒不耐烦地掏出腰间的令牌给他们,只见那几个卫兵仔细检查了一番才将他们放行。海月猫下腰来,蹲在墙角偷听他们的对话。 "这些新来的人真是臭啰嗦,出来喝酒也要查问身份。难道还有人穿老子衣服越狱不成?" "谁说不是呢……哎,不过你也忍着点儿,毕竟那是上头派来的人!" 只见那几个穿过小巷,正要往大路上走。 海月心中有了一番计较,从矮墙上翻了过来,提起东西便追了上去。她重新回到大路上,四周的人多了起来。她正准备贴近了跟上,却被一旁的小贩缠住了手脚。 "哟,原是这位小娘子?哎呦,公子在我这可买了不少东西,小娘子若喜欢这小荷包,不如买来一对送给公子?" 正说着,小贩便捧出一对刺绣的小荷包,只小半只手掌那么大。 海月本想推辞,却看见那一对荷包做工精巧,竟神使鬼差地停下了脚步,掏钱买了下来。她一边向那几个狱卒走的方向追去,一边又将那小荷包塞进怀中。她脑海中不禁忽想起昨夜那一个吻,脸颊不由地有些发热。 只是现在,还不是能想这些的时候。海月又把荷包往衣裳里面塞了塞,顺着方才那几个士兵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幸好他们几个走的不快,紧赶慢赶地,海月便追上了他们的步伐。海月故意与他们中间相隔了一段距离,只见了他们进了街角的一家酒楼,她暗暗记下,立刻返回了明月升客栈。 荀彻和旁的镖局弟兄们正在客栈里待命,见她回来都一拥而上,焦急地等着她的指令。 海月待呼吸平复了,道:"大狱附近增加了许多兵力,冲不进去。我们只能找机会混进大狱。" 一个伙计回道:"既然戒备森严,我们如何能混的进去?" 荀彻看着她问道:"镖头有办法?" 海月点了点头,道:"我方才遇见几个出来喝酒的狱卒,他们去大狱街角的酒楼喝酒去了。他们身上有令牌,我们去设法将他们劫了,将令牌和衣服偷出来。" 荀彻不解道:"光天化日之下,外面又净是叛军,如何能劫?" 海月道:"他们虽谨慎,却都爱吃酒。师兄挑几位善划拳行酒令的弟兄,一同去那楼子里喝酒。若是引得了他们的注意,便怂恿他们前来比试一番。" 荀彻点了点头:"有了醉意的人,总归比平日里要少几分谨慎。" 待他们再出来时,海月换上了男装,带着荀彻并四五个弟兄一并前往酒楼。 他们一同走进酒楼里,只消扫了一眼便看见那四个士兵坐在一个角落的桌上喝酒。海月轻轻一扯荀彻的袖子,朝他眨巴眨巴眼睛。顺着海月的目光看去,荀彻便心领神会地带着自己的几个弟兄走了过去。荀彻一改往日的冰冷面孔,装作常客一般大声吆喝着,向店小二要了几个好菜和两壶酒。 海月则有模有样地将双手往身后一背,独自走到窗边找了个位子坐下。她慢悠悠地扫了一圈儿窗外,只见她目光所及之处刚好能观察到主街上的动静。 荀彻果然不负海月所望。酒刚上来没多久,他跟几个弟兄们便边饮酒边掷骰子,几个人大声吆喝着玩闹,不一会儿便成功地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荀彻见那几个狱卒也围了过来,便故意卖弄了几下子,接连开了五六罐都是他胜。几个镖队弟兄也颇配合他,几杯烈酒下肚,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一阵红晕来。荀彻一边大声吆喝着,一边用余光看着那几个狱卒。见他们还未有想加入的样子,荀彻灵机一动,从怀中掏出一袋钱来,径直甩在桌面儿上。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笑道:"今儿就玩儿个大的,怎么样?" 众人皆吆喝着起哄,荀彻便笑眯眯地又掏出几个骰子,道:"三个骰子一起,我坐庄压小,若是你们输了,就喝酒,若是我输了,我便掏钱,如何?" 镖局弟兄们附和着开始了游戏。可不过两局,荀彻面前的钱袋子竟一点也没瘪下去,反倒是酒壶里的酒见了底。 见他们一会儿便败下阵来,隔壁那一桌狱卒也不免蠢蠢欲动。荀彻看到他们的神情,给一旁的弟兄使了个眼色。那弟兄会意,装作不敌的模样笑着向众人求救。那几个狱卒站的近,没两下便被他拉了了过来,与荀彻比试。 而荀彻内力着实厉害,三下两下的,便叫那四个人轮番输了一遍。几人的好胜心被完全激起来,一次一次地尝试,却一壶一壶的酒被灌了下去。只消半个时辰,几个狱卒便被灌的酩酊大醉。荀彻见时机成熟,便将叫来小二,塞给他一些银钱,教他在楼上开了一间房。 小二得了小费,十分高兴,忙为他们开了一间上房。荀彻几个装作与那几个狱卒是熟识的样子,一人抬一个扶着他们走上了楼。 待他们进了房间,荀彻反身将门关上,便与几个弟兄上前利落地将狱卒们的外衣剥下来,将令牌拿出来藏好。这些都做完之后,再用事先准备好的麻绳将他们捆的结结实实的,嘴里再塞块破布。也亏那几个狱卒喝的烂醉,这一番折腾也没醒过来。 荀彻他们几个换了衣裳,就着二楼的窗户口便跳进酒楼一旁的巷子里。他们小心观察着四周,绕到酒楼正门处等海月出来。 海月见他们从外头绕过来,想来是事情已经办妥了。便装作舒了舒筋骨的样子,唤小二过来将账结了,这才慢悠悠地走出了门。 待他们绕到大狱后面的街巷,海月嘱咐道:"你们自这个小门进去,先找个地方隐蔽起来,等听到外面乱起来了,你们再去劫狱。" 荀彻点点头道:"镖头放心。外面也未见得有多安全,还望镖头多加小心。" 海月点了点头,便拢了拢衣衫,往大路上走去。 荀彻驻足往她远去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他眸子里装着深夜,和那漆黑里亮起的一抹灯火。 傍晚,明月升客栈二楼的一扇窗子前。一片漆黑的屋子里没有点灯。窗子半开着,借着街上的一点儿光,只看见屋子里头竟围着十几个人。他们像黑豹一般在夜色中潜伏着。海月站在坐前面,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城门口的方向,观察着那里的一举一动。 海月觉察到凝滞的空气,她不由地转过头去,眼珠儿转了转,轻声向众人道:"哎呦,这外头怎么突然传来一阵儿烤羊腿子的味道。你们闻见了么?" 众人听见她冷不丁的这一句,皆猛吸了几口气。空气里果然有一阵淡淡的烤羊腿的香味儿。海月笑道:"等我们回去,请老莫师叔多烤几只羊庆功。" 众人应了她的话,身上紧绷的肌肉不由地放缓了些。每个人的唇角都轻轻浮上一层微笑,像是都看见那羊腿子上的油滋滋地溢出来一般。 海月转过头来,眼睛继续注视着远处的城门。 她暗暗计算着时辰。 就快了。 突然,城门口一阵大乱,她看见有叛军的骑兵举着令旗冲入城中,淹没在夜色之中。海月沉住了气,示意众人继续按兵不动。 不多时,便看见大量被匆忙集结的叛军队伍源源不断地涌向城外。 海月这才一声令下,"动手!" 第20章 生死营救 下 那十七人井然有序地下楼,上马,出发。 海月提前备好了三十多匹良马,全部装配好了马鞍,只待她一声令下便做好准备出发。 海月命人将战马藏在事先查探好的隐蔽处,命所有人下马,徒步前往藏在深巷里的大狱侧门。他们埋伏在黑暗中的巷道里,准备伺机而动。 周围是浓墨一般的黑,几乎看不见任何旁的东西。除了主街上传来的嘈杂声,便只有人们粗重的呼吸。 海月压低了嗓音对他们说道:"记住,我们此行一共三十四人,一个也不能落下!" "是!" 又过了一阵,海月听到院内响起一阵骚乱。突然,大狱的侧门被人打开了。开门的正是荀彻。海月见状,随即拔出宝刀带领众人冲入大狱。在荀彻的带领下,他们很快便找到了监牢。没有人会想到有人会闯入东平城的大狱,所以大狱中看守的卫兵本就没有多少,全被海月等人砍杀了个干净。 荀彻带着他们穿梭在深不见底的监牢之中,四处都是因为饥饿和寒冷哀求他们的囚犯。海月将这场面尽收眼底,却顾不得多言,与荀彻一同找到老三师叔和镖队弟兄们的监牢。 "兄弟们!"海月看见监牢之中的镖队弟兄,眼睛倏然发出亮光来,仿佛跳动的火烛一般。 原本如其他囚犯一般蜷缩在监牢之中的镖队弟兄们,皆惊喜地看向女孩:"镖头!" 海月咧嘴一笑,三两下便将锁链砍开,将他们带了出来。她清点了一遍人数,一行人刚准备离开,只见海月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一双眼睛四下张望了一番,眼神落在牢内的囚犯身上。 "镖头?" 周围的监牢中,有不少人都站了起来,恳求海月放他们出去。 荀彻走上前来,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他开口道:"镖头,来不及了。" 海月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言。她手中的刀扬了起来,下一刻便狠狠地砸在旁边监牢的一把锁链上。 她身旁的镖队弟兄见状,与她一同将监牢全部打开了。 一时间,成百上千的囚犯纷纷由这阴暗潮湿的监牢涌了出去,如同潮水一般将狱卒们冲散。此时大狱守军已然反应过来,却已无法镇压这些数量几倍于他们的乱民。 海月趁乱带着镖队弟兄们绕到小巷之中,纷纷骑上坐骑。 她冷静道:"弟兄们,我们现在就要冲出东平城。东平城叛军的主力军还没有走远,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脱离东平的防区。这些都是最好的千里马,我们一个人都不能落下,我要你们每一个人都平安回到湖边营地!" "得令!" 随即她一马当先,带着数十人沿着大路向城门外疾驰而去。 城门前的守军方才放大部队出城,转眼又见一大群人马如乌云压顶之势疾驰而来。还未等他们作出阻拦,门口的隔挡便全部被海月等人冲散。 在他们出城之后不久,大狱被劫的消息才被传到城门外的叛军主力部队。楚正奇一听,气的险些掉下马背。他立时便下令原路返回,要不惜一切代价阻击从东平城逃出的所有人马。 此时,叶清桓所带的人马已经全部退回与海月约定好的胡杨林防区。他站在高处眺望远方,明净的月光照在他脸上,衬得他一张脸异常清瘦。叶清桓显得有些焦急。方才他奉命带兵撕扯叛军防线的时候,便觉得他们防守十分严密。再这样的重重包围之下,海月只携三十多人,如何能逃出生天? 正在这时,海月所带领的三十四人奋力疾驰在深夜的沙漠中。而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里,没有任何障碍物可以遮挡,他们的行迹很快便暴露了。楚正奇手下的骑兵逐渐形成了一道包围圈,眼看就要堵住他们的前路。 海月拔出宝刀,顺势便砍向几个离得近的骑兵。众人见状,也纷纷拿出武器与骑兵厮杀在一处。海月却不敢多做停留,唯恐被缠住无法脱身,遂大声警告众人切勿恋战。 他们暂时摆脱了骑兵的骚扰,却在快要冲出东平城防区的地方遭遇了叛军防线主力。 海月一声令道:"列阵!"三十多人便霎时排列成箭形军阵,与此同时,所有人皆快马加鞭向前冲刺。 只那一瞬间迸发的力量将叛军的防线勉强撕开了一道口子,却有源源不断的骑兵接二连三地追赶他们。 正当她硬着头皮准备再次迎击敌人的时候,却突然看见前方迎面冲来一支队伍,海月下意识地拨转马头想要躲开,却看见那支队伍的首领却越过他们直直砍向身后的叛军。海月没有停下,却回头看了几眼,觉得这支队伍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来不及多想,招呼着镖队弟兄们尽快跟上。 她时不时地回头看几眼,只见那支队伍在阻击了海月他们身后的叛军之后,竟保护在他们的后面,一直紧紧跟着。 海月带着众人一口气跑出二十里,回头也再看不见叛军的身影,便示意众人停下来歇一歇。 她注意到一直跟随者他们的那队人马也停了下来,只是与他们之间隔了好一段距离。海月翻身下马,将宝刀收入刀鞘中,放缓了步子试图走近与他们搭话。 荀彻见状,快走了两步跟在她身后。 镖队众人也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紧紧地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待海月走到离他们近一些的地方,才看清他们的打扮。 原来是这支队伍!那一日在沙漠里将她和景唐从狼口中救下的神秘队伍。 领头的那人像是认出了海月,他那双沙漠狼一般凌冽的眼睛微微扬起。他伸出手将黑色的面罩扯了下来,唇边挂着一丝笑意。 借着微弱的月光,海月才看清了他的脸——他的脸有着清晰而瘦削的轮廓,高挺的鼻梁宛如一道剑锋一般,再加上饱满且含笑的嘴唇,竟是这世间少有的佚貌。 以至于海月在看清他的长相之后,不由地一愣。 而荀彻在看清他的长相之后,却倏地大惊,他的瞳孔急速放大,胸前像是瞬间被压上了一块硕大的石板,使他几乎无法呼吸。但他依然强行保持了平静,虽然这平静之下已然波涛汹涌。 "是你。"海月和那男子一同开口,两人皆是一顿,又一同跌入了沉默。 那人看向海月,唇边的笑意丝毫没有减退。 虽然她换了一件男装,倒是这张脸倒还算记得清楚。 "我倒是很好奇,龙鹰王的手下,为什么会被颉莫叛军穷追不舍?" 虽然他救了她两次,可那眼下的月牙儿疤痕和他这通身的不羁气质,怎么看都并非善类。 海月扯起一丝假笑,回想着鬼卿的模样,捏着一把娇气的嗓音,试图使出别扭的手段转移话题道:"误会,都是误会。多谢阁下两次搭救,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只见男子挑了挑眉,道: "江央。" 海月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有些怪异,又似乎有些耳熟,却并未多想,老老实实地抱拳施礼道:"此番蒙江兄相救,万分感谢。若有缘再见,定报此恩。告辞。" 那自称江央的人略一颌首,权当告别。海月转身的一瞬间,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侧目扫了一眼海月等人的装扮,心中的疑虑未减。 他再一回望东平城的方向,恐怕今夜连东平城也回不去了。想来他们也不可能住在沙漠深处,若真是大明使臣,他大可将他们接到自己的营地。随即他便重新上了马,跟在对方身后。 海月走出十几里地,回头一看,心里却"咯噔"了一声。这本来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看那首领的模样,不会是看中了她要劫她回去做压寨夫人吧? 而另一头,江央坚赞的副将用异族语言问道:"赞普,这群人为何一直走这条路?前面就是帝国的领土了。" 江央坚赞摇了摇头,没有答话。他刚想要加快速度赶上去问明那些人的身份,却只见前面的胡杨林里突然冒出一大群人。江央坚赞被吓了一跳,瞬间便进入戒备状态。他身后的侍卫并未慌乱,反倒井然有序地将首领层层护卫起来,作出御敌的姿态。 叶清桓和景唐骑着马迎了过来,海月见到自己人,可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她回头张望了片刻,神色紧张地向二人道:"是从前救过我们的那伙人。他们在东平城外帮了我们一把,我谢过了他们,可…可他们看起来颇有些穷追不舍。听说这附近满山土匪,乱的很,会不会是要抢个压寨夫人……?" 景唐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愣,随即冷声道:"他敢。" 海月嗫嚅着道:"那当头儿的,看起来就不像是个清心寡欲的。" 景唐走近了些看着远处那支队伍,他借着火光,很快便认出了他们。 只见他朝人群当中那位男子施了一礼,道:"阁下别误会,我们并无恶意。这前面便是我们暂时歇脚的地方,阁下若不弃,请随我们一起来罢。" 江央坚赞微微有些吃惊。只不到一个月,这湖边营地便成了别人的地盘了? "此处……是你们的住处?" "是我们寻来的营地,我们见这里无主,情急之下便就在儿落脚了。" 江央坚赞示意身边的侍卫们放下了武器。他长舒了一口气,一双眼睛在夜空之中闪烁的星芒一般的亮光。 "我的湖边营地,就这样被你们霸占了。" 第21章 象泉赞普 湖边大营的主帐中。 众人以江央坚赞、景唐和海月为上席,剩余的人则分成两排——一排是海月的从属,一排是江央坚赞的从属。 海月今天这才知道这湖边营地果然是有主的,这正主还是救过她两次的人。 一想到这儿,她也顾不得自己对江央坚赞的偏见,便向自己人介绍道: "诸位,这是江央公子。" 海月面带愧疚地向江央坚赞道: "此前我们见此营地荒废,以为是个无主之地,便不问自取。实在有些汗颜。如今愿奉上金银作为报酬,万望公子勿辞。" 江央? 景唐听见这名字,一双清透的眸子忍不住仔细打量了那人一眼。他随即转瞬间恢复了表情,思绪飞快地运转着。接着,只见景唐缓缓站起身,走到正对着那男子的地方,躬身参拜,用的正是使臣觐见的礼节。 "大明兵部侍郎,陛下御赐王杖旌节特使景唐,参见象泉王赞普。" 众人闻言一惊。 海月原本跪坐着,听见这话偏偏又觉得双膝一软,费了好大劲才站起来学着景唐的模样躬身参拜。 江央坚赞先是一愣,随即也站起身。 他先前的猜测果然不错。 他找了大明使臣数月有余,可如今遇到了,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江央坚赞伸出右手叠在胸前,微微颌首表示回礼。 "各位远来是客,是我怠慢了,还请特使勿怪。" "原是我们突然到访,赞普不必介怀。这位是此番护卫我出使西洲的白狼镖队大镖头,项海月。" 海月本想将自己淹没在人群之中不被察觉,却倏然被景唐点了名号,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挤出一丝笑来。 "草民项海月。见过赞普。" 江央坚赞将目光转到她身上,唇角不经意地泛起一丝笑意。 他笑一笑,海月便多了几分心虚。毕竟接连受了他两次救命之恩,又抢占了人家的地盘,还将这堂堂一国之君比作登徒子和土匪。 谁知江央坚赞并未打算与她计较这些事,反倒彬彬有礼地问道:"大海的海,月亮的月?" "正是如此。" "海月,很好的名字。" 海月微微颌首,手心儿里却生生抓出一把汗。 景唐侧目见她颇有些不自然,便向江央坚赞引见旁人去了。 "这位是长城守卫军叶将军,这位是荀镖头。"景唐依次介绍了几位头领,江央坚赞皆一一回礼。 众人不禁唏嘘,原以为这向来只存活于西域商人口中的象泉王,会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或是一个衣着古怪的异族猛汉,却不曾想到这是一个如此年轻而颇懂汉礼的青年赞普。 而景唐脑海里对于江央坚赞的担心如今看来也有些多余。这位赞普不仅看起来大方得体,竟还会说汉语。他心中的希望便又多了几分。 如今互通身份的双方重新坐了下来,大营主帐中的气氛看起来和缓了不少。 "此番叨扰赞普的营地,实乃无奈之举,万望勿怪。" 江央坚赞略一颌首,笑道: "此地荒芜,蒙特使不弃已是万幸。" "赞普的汉话说的很好。" "我年幼时曾遇到一位中州人士,他游历至此便定居在我国,有幸我与他结识,便随他学了许多。" 景唐心中有些欣慰。这位赞普的言谈举止十分洒脱,可见并不是固执守旧之人。 默了一阵儿,景唐又抬起头来,问道: "城中客栈,可是赞普从属?" "是。可曾有照顾不周?" "非也,贵属照顾的十分周到。此番能够从城中脱身也多亏了他们。" "我收到他们的信报,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幸好没有与贵使再次错过。" 说到此处,江央坚赞突然站起身来向他们行了一礼。景唐不明就里,却连忙起身回礼。 只听他略带歉意道:"我的属下在东平城潜藏已久,实则为接应大明使臣而来。这其中难免有些许试探,实属无奈之举,请特使勿怪。" 如此一来,景唐便明白了他不仅心思缜密,为人竟也如此坦荡,心下便不由地多了几分欣赏。 "如今局面混乱,臣下,明白。只是…..."他犹豫了片刻,抬头看见江央坚赞和善的笑意,便又接着说了下去。 "只是,赞普带着侍从东去,所为何事?" 江央坚赞微微垂首,唇边的笑意不减,眼眸中却有些明显的黯淡。 "在西洲与中州通讯未阻断之前,我便有意亲自出使大明。而后得知大明如今有叛军之祸,便思量着也许会遇到大明向西洲求援的使臣,我便可相助一二。" "既是如此,臣便代陛下谢过赞普宽厚援手。" 江央坚赞摆了摆手,有些无奈地道:"特使不必客气,我此番也是有事意欲告知大明。" "赞普请讲。" "特使明日若随我一同归国,看看沿途的景象,自然明白。" 见他像是有难言之隐,景唐虽有些好奇,但也并未深究,便道: "既然赞普有所托之事,明日我便随赞普同去。只是若将这些人马留于此地,赞普意下如何?" 江央坚赞笑道:"城中也有大营,但本王担心手下士兵不懂中州礼仪,行为粗野,恐冲撞了贵部。又怕各位在那里住的有些束缚,不如就在此安顿下来。这里比城中大营安静,风光也好些。待我回城,便多派些工匠来将此地修缮一番,倒也算是舒服。" 他三言两语便解决了尴尬的局面,令人十分舒畅。海月暗自佩服他讲话的功力,虽说他的腔调不算十分标准,但这一字一句说的着实有水平。 见天色已晚,众人便纷纷告退了。大帐里只余江央坚赞、景唐和海月三人。 景唐礼节性地问道:"赞普居于何处?" "湖边土房是我的住处。" 海月双膝又是一软,却只得硬着头皮道: "原来那是赞普的住所。此番是海月失礼了,现在便去收拾出来,请赞普息怒。" 她刚想要退出大帐,却被江央坚赞拦了下来。只见他那双狼一般的眼睛似乎带着狡黠的笑意: "海月姑娘好眼力。湖边土房僻静,还是留给姑娘住。我自有其他的住处,不必介怀。" 他身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羊膻味,又混杂着一股野花的香气,充满着野性的味道。 海月一偏头,正对上他那样一双眼睛。不知怎地,海月觉得他像看着一只羔羊一般看着她,像是下一秒便要拿绳索将她套了去。即使江央坚赞一张脸长得颠倒众生,她也不禁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了两步。 景唐却没注意到海月的神情,只跟随着江央坚赞走出帐中。海月远远地落在他们身后,等到与江央坚赞告别的时候才走上前去。 "请赞普早些休息。" 江央坚赞微笑着向他致意,转过头来也向海月略一行礼。 见他走远,景唐便将海月送回了湖边土居。 海月嗫嚅地开口:"景唐,我不大喜欢那个赞普。" "恩?为何?" "……"海月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将那人眼里露出的猥琐透露给景唐。 景唐见她不说话,不由地侧目去看。 小丫头两只漂亮的猫眼像是有些黯淡,一张嘴巴也瘪瘪地,像是闷着气一般。 景唐的心像太阳底下的冰糖娃娃一般慢慢化了,他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拉过海月的手。 海月立刻收起了闷闷不乐的模样,窘迫地红了脸,却并未将手抽回来。 一片晴朗的夜空上头,似乎连银河都清晰可见。 她突然轻叫了一声,自怀中掏出两个小荷包来,小心翼翼地递到景唐面前。 "我……我方才在东平买的。" 景唐伸出修长的手指拎起来一个,仔细看了看,忍不住道:"这是……你特意买的?" 海月原本就发红的脸如今像是个熟透的苹果。 "不是……被上次那一家小贩缠住了,便买了这两个。你若不喜欢便随便丢了罢,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景唐没有答话,他将那荷包翻了过来,看清它背后的图案,嘴角勾起一丝笑来。 他的脸在昏暗的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好看。 "你可知道在西洲这荷包是什么意思?" 海月怔住了,摇了摇头。 "不知道便罢了。"景唐将荷包捏在另一只手中,牵着海月的那一只手则握得更紧了些。 两人没走多久,便到了海月的湖边土房门前。 "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歇着罢。" 海月恋恋不舍地将手从他温暖的手心里抽回来,悄声走上去贴在他脸颊蹭了片刻,一转身便闪进了房中。 真是个傻丫头。 景唐慢慢地往回走,唇角挂的笑容却许久都没有褪去。 清冷的湖面吹来一阵清爽的微风,使人心旷神怡。 自从来到西洲之后,诸事的压力像山一样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使他喘不过气来。而这些日子里夹杂的短暂的快乐,都来源于她。 也只有她,能够让他短暂地逃离那个他从来就不曾喜欢的尘世。 听着景唐的脚步声走远了,海月才走进内室。就着盆里的清水梳洗片刻之后,她刚准备就寝,却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是哪一位?" "是我,荀彻。" 海月打开了门,见荀彻站在她的房门前,脸上的神色极不自然,双眼覆满红血丝,像是隐忍了滔天之怒一般。海月见状,忙将他迎了进来,转身关上了房门。 荀彻也没有多说无用的话,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 "那个人,我曾见过。他应该就是那一日在沙漠里袭击我们的人。我亲眼看见,他杀了老镖头。" 第22章 切骨之仇 第二天,在将一切事宜托付给叶清桓、老三和老莫两位师叔之后,海月只带了五十人随行王座,一并押送了十辆装满礼物的镖车。 江央坚赞手下的黄金甲也脱下了那黑色的斗篷,露出金色的铠甲,在日光下显得格外夺目。 江央坚赞与景唐并驾齐驱,走在队伍的最前端。海月则与荀彻一同,跟随在他们的卫队身后押运镖车。 海月脸上空空荡荡地,没有一丝笑容。她一双眼睛却像一把利刃,几乎要刺穿队伍最前端那个身影。 —— "那人的左眼下面,有一道明显的伤疤。他手持一把鹰嘴弯刀,一柄百里弓…...项冲身上中的箭,就是他射出的。" 昨晚,荀彻对她说的话,就像撞木一般撞击着她的心,她能听见来自她心底如魔鬼一般低沉的声音。 她手中紧紧攥着缰绳,当她再见到江央坚赞的时候,只觉得他左眼下的刀疤显得无比可怖。她细细观察了他所配的弯刀,刀柄上雕刻的鹰似乎下一刻便要展翅翱翔。她甚至找了个机会观察他的羽箭——那是为赞普特制的羽箭,上面精心雕刻的花纹都跟项冲身上取下来的一模一样。 她有些不肯相信这个曾救过她两次的人会是她的杀父仇人。 可是冰冷的真相让她即使在最灿烂的日光下也不寒而栗。 刻骨的仇恨像□□一样腐蚀着她,让她的思绪逐渐变得混乱……一道光晃过来,她瞬时觉得头晕眼花,一时间险些栽下马背。幸亏一旁的荀彻及时扶了她一把,这才让她没有跌落马下。海月睁开无力的双眼,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自己并无大碍。 江央坚赞偶尔回过头来看向后面的队伍,每当他与海月视线相交的时候,唇角都带着一抹笑容。面对他的笑容,海月毫无反应。那笑容就像春夜里的雷电一般,晃的眼睛生疼。 她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地太过于明显。 自己的仇敌是一国之君,面对这百骑金甲,她焉能杀之? 一切都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杀父之仇,怎能不报?她暗暗握紧了拳头,脑子里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他的名字。江央坚赞。 他们的路线一直从湖边营地,穿过绵延百里的土林,抵达象泉国的古格王城。沿途经过黑沙漠之后,风光变得越来越好。一片片绿洲渐渐出现,大路一旁的湖泊也渐渐变得湛蓝无比。远处的象泉河像一根玉带一般环绕绿洲,最后涌入湖泊,正如传说中一般。 江央坚赞扬起马鞭,指着面前的万里江山,笑问道: "特使觉得,我这象泉国风光如何?" "有山有水,实乃西洲一块璞玉。" 江央坚赞的笑容渐渐消失,一双狼一般的眼睛也渐渐失去了锐利,装满了悲伤。 "特使请随我来。" 江央坚赞命众人停下歇息,自己独自一人骑着马带领景唐走到一旁的土坡上。向下一看,景唐瞬间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眼前方圆百里,皆是一座座被风沙所侵蚀的山坡,重重叠叠,有如宫殿楼阁一般的山坡,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天地交接的地方。 "祖父将象泉交到父亲手上时,这里曾经住满了象泉的子民,绵延百里。这是西洲大地最繁华的所在,是象泉王国最富饶的城镇,古格王城的光芒像太阳一般照耀着这里所有的人。直到后来……" "后来,黑沙漠里的力量变得无比强大,逐渐侵蚀了这里。他们流离失所,背井离乡,甚至命葬于此。" 没来由地,景唐的眼睛突突地跳了两下。 "黑沙漠里到底有什么?" "楚马国,他们是恶魔。我的祖先,古格王城曾经的七王,伟大的天赤赞普,曾经率领黄金侍卫将他们驱赶到黑沙漠中。古格王城强大的光明曾经使他们不敢靠近。可是十几年前,王城被渗透,无数大臣和百姓之中布满了他们的奸细。数年前的那次叛乱中,古格被他们当作玩物一般戏耍。连我的王父和母后,最终也没能躲过。" 他停了停,蹙起眉头来闭上了双眼。 他沉默了许久,四周只能听见风沙掠过地面的"沙沙"声。 "据我所知,龙鹰王曾经屡次在黑沙漠中出没。他与沙漠达成了交易。" "什么交易?"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龙鹰王手下的军队,有很大一部分曾经来自黑沙漠。" "沙漠之中,如何生存?赞普莫不是偏信了鬼神之说?" "不。只是你没有经历过,濒临死亡的感觉。" 闻言,景唐许久没有再说话。他有些听不懂江央坚赞在说什么。鬼神之说许久以前就从这片大陆失传。除却南陆还有人奉行鬼神,其余开化之地皆以此为忌。江央坚赞见他神色有疑虑,便知道他并没有完全相信自己。便道:"贵国的嘉兴关,特使可曾去过?" 景唐挪开了视线,像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一排孤雁。 他淡淡答道:"当然。" "嘉兴关的长城守卫军,号称中州第一奇兵,缘何能如此轻易被一支普通的农民军队轻松击溃?" 景唐心尖上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他的脸色慢慢地沉下来,双眼布满阴霾:"赞普的意思是?" "我曾经去过那里一次。我看见了楚马国的狼军旗。他们根本不是所谓的农民军队,他们是沙漠里的毒狼。" 景唐瞬间如堕冰窟。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徐尽扬的脸,就像一个孤独的旅者在漫天的黄沙中捕捉到了一缕故乡的痕迹,那痕迹却又立刻随风而逝一般。 景唐感觉,这是他离当年那些褪色的旧事越来越近了。 徐尽扬啊徐尽扬,你果真是有苦衷的么。 "那么,大明该如何相助赞普?" 江央坚赞摇了摇头,他艰难地说道:"不,我只是……想警告你们而已。再过几年……我或许就要举国南迁了。" "难道没有补救的办法?" "倘若如今是太平盛世,或许我可以重新将他们赶回沙漠之中。可是如今,乱世烽火,人心浮动。楚马人轻而易举便可以趁虚而入,控制人心。" "他们又该如何控制人心?" "楚马人的眼线,多如这砂砾一般。他们埋伏在这里,以权利,金钱诱惑之。遇到实在不能控制的人,便用尽这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折磨,到最后在那人的身体里种下一颗蛊毒,即便是心智再坚定的人,也不得不屈服。" 景唐沉默了。他从不曾想过这些,包括当年长城外的真相。 可他眼前这位年轻的君主,就像在对一个信任多年的老友倾诉烦恼。毫无遮掩,将一切全部和盘托出。 "不。赞普一定有办法的,不是么。"景唐望向他的眼睛充满了坚定。 江央坚赞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笑了笑。"大明的君主得此良臣,真让我好生嫉妒。" 他的目光望向山坡下的金铠卫队,道:"这些人,都是我费尽心血重铸的黄金甲。虽有他们相助,象泉倾国之力依然无法撼动楚马国的百万狼军。" 他正说到此处,只见景唐摆正了身子,向他郑重地作了一揖: "臣谨代表大明皇帝陛下,请求赞普出兵相助我国西域。待我国收复青海,定与象泉共修百年之好。" 江央坚赞的一双鹰眼变得极为深邃,像是要无端地将他看透。 景唐暗自捏了一把汗,以为江央坚赞正揣测他的心意,不会立刻便给他答案。景唐垂下眼帘,暗暗有些后悔。他太急了,若能缓一缓,也许成功的几率便更多一些。 就在他想要出言补救的时候,只听江央坚赞的声音飘然而至: "特使的国书送到之后,我便立刻出兵相助。" 景唐心下一惊,一双眼睛闪过一丝亮光。就在下一秒,他的分明身子微微向后一倾,短暂的欣喜过后,他的双眼却又蒙上一层淡淡的霾。 如此便算是答应了么。 江央坚赞淡淡地扫了一眼他的双眼,知他分明有些犹疑,又补了一句:"东陆人常说,君王无戏言。若能借此良机消耗狼军的兵力,与我并无坏处。使臣,多虑了。" 景唐微微一怔,坦然道:"赞普豪爽,倒让臣心安。" 江央坚赞爽朗一笑,道:"继续上路罢,今晚王宫里一定准备了上佳的美酒佳肴。" 景唐略一颌首,抬眼便见江央坚赞那宽阔挺拔的背影向山下走去,仿佛与方才判落两人。 这支队伍沿着通往古格王城的方向重新上路。这其中的人皆是表面和平,实则心思各异,暗流涌动。想要使他们团结一心,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他们命运的轨迹总是按照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发生改变。 即使前路凶险,充满了猜忌与质疑,但他们最终还是会走到一起。因为他们是这片大地,最后的守护者。 第23章 古格王城 上 他们离开一望无际的沙漠,一路走过碧绿色的草原和湖泊,这才终于抵达了古格王城的领土。 一座座有如神殿一般耸立的高楼,屹立在群山之巅。走得近了,那些建筑的轮廓就这样清晰地出现在他们眼前,一直往前看,竟连绵不绝,望不到尽头。 细细观察,这里的每一座高楼都仿佛依山而建,一层层建筑与山上天然形成的断层、山洞完美契合,仿若浑然天成。每一座楼都有二三十丈高,每一层都筑有白云岩楼梯,高低错落,使人仿佛置身超然之境。 众人一边环顾着四周精妙无比的空中楼阁,一边惊叹着这超凡脱俗的鬼斧神工。 那连绵的高楼之中穿梭着王城里的百姓,他们穿着鲜艳夺目的衣服,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也不知是谁招呼了一声,众人便都看见了大路上的黄金侍卫,只见他们都笑语盈盈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跪地叩拜象泉王。 江央坚赞微微昂起头,他平日里颇有些桀骜的神情如今尽数褪去,唇角微微上扬。他抬起手来,示意百姓起身。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着他们的王,目光里尽是崇拜和尊敬。 景唐觉得有些新奇。在燕京帝都,百姓是不可直视皇帝的,甚至连那些与皇帝沾亲带故的重臣也不可直视。他倒觉得此处民风开阔,没有拘束,心下觉得轻松了许多。 而这样的举动在海月看来,又是一种别样的感受。如果不是摆在她面前血淋淋的证据,她也无法相信这位笑容温和,举止有礼的赞普,会是一个冷血杀手。想起他在沙漠中两次救下她,她更觉得无比失望。两次救命之恩,却又加上一个杀戮之仇,她又如何能以此将那九十八人的性命一一抵消? 她攥紧了手中的缰绳。月见仿佛感受到她的怒意一般,轻轻地抖了抖脑袋,发出一声嘶鸣。 金色的夕阳下,那座仅存在于传说和幻想之中的古老王城终于在远处出现了。 那座矗立在西州大地最高山脉上的至尊王宫,层层叠叠足有百丈之高。与王城外的楼阁相似,这座至尊王宫也同样依山而建。数百个天然形成的断崖和山洞被人工整修、雕饰,错落有致,联会贯通,形成一座堪称神迹的绝美宫殿。 自城门而入,从一排排民居到几丈、几十丈的楼阁,一同簇拥着那座古格王宫。队伍的铁蹄踏上洁白的白云岩阶梯,一直向前而去。再往前看去,那一直绕着王宫的外侧盘旋而上的白云岩阶梯,宛如一条玉带盘绕在一颗宝石之上。所有建筑的形制和外侧的花纹都是他们没有见过的独特风格。 景唐不禁叹道,这处若非身临其境而绝不可得。无论日后他如何用华美的辞藻来形容这座宫殿,也无法将出它那万分之一的美丽。 他们骑着马一直到三四丈高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片硕大的空地。众人纷纷在这里下马,便立刻有两列卫兵前来替他们将马匹牵走。 前面应该就是大殿了,江央坚赞作出一个"请"的姿态,欠身示意景唐等人进入大殿。景唐躬身回礼,走在稍微落后于江央坚赞的地方。 海月跟随在景唐的身后,微微抿着唇,手里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袖子。 景唐微微侧目,只觉得她今日似乎沉闷了不少。碍着人多眼杂,他并没有出言询问,却在转眼的一瞬间,竟看见女孩袖中闪过一道凌冽的剑光——那分明藏着一把匕首。 景唐大惊,不可思议地看着海月,只见她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前面的人,全身像是猎豹准备发起进攻一般绷紧。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景唐挡在她身侧,以宽袖作遮挡,伸出手去紧紧地攥着她藏着匕首的袖口。海月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满目的愤怒、悲怆与恐惧融为一体,使他不由地打了个战栗。 她没有用力反抗,却也挣扎了片刻。直到鲜血洇湿了她的素布衣裳,他们这才停下。 海月的手滞了片刻,眼中的怒火渐渐被浇灭。她默默地将匕首收回鞘中,用手攥了攥袖口那抹殷红。她低头去看,松开袖口的手心里,印上了一抹红痕。 第24章 古格王城 下 海月下意识地看向景唐的手,只见他早已将自己的手缩回袖中,不见任何异样。而他的脸上,竟没有丝毫责怪。他一双眼睛如同冬日的雪,将她一腔怒火渐渐熄灭。 她低下头来,知道自己一时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景唐没问什么,甚至连一个询问的眼神都没有向她投来。而他却踱了几步,径自走在海月身前,将她和江央坚赞分隔开来。 当他们进入大殿时,海月的情绪已然稳定了许多。见她驯服地跟在自己身后,景唐提起的心略略放下一些。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便挨着海月站在一处,以防她再次有动手的念头。 只见两排身着西洲华服的男子皆立在大殿之上,向他们的赞普躬身行礼。不多时,象泉众臣便都注意到赞普身后跟的不是寻常的黄金甲,而是一群身着异装的人,不由地议论纷纷。 海月听不懂,又颇有些不自在,便不耐烦地转过头去,朝四处打量。 只见这大殿并不如传说中的金銮殿一般璀璨,却也足够华美。大殿四处皆以琉璃装饰,日光照射下来,便成了七彩的柔光,洒在墙上的壁画上,映出一片斑斓。 景唐原本正目不斜视地看着正前方,余光却不经意地看见女孩的神情,便稍稍倾身,用极小的声音为她翻译了几句。 江央坚赞先与众臣询问了几句话,这才郑重地将景唐等人介绍给众臣。 江央坚赞说象泉语时,与他讲汉语时十分不同。他虽持着柔和的目光,语调却十分威严,有一丝不可亵渎不可轻视的庄重感,让大殿上的人浑身一冷。 随即,刚刚被江央坚赞转移过去的视线又纷纷回到了他们身上。海月已没了方才的局促,与景唐一样稳稳地立在原地,形容不卑不亢。 大殿上一位老者突然出列,看样子有些怒气冲冲,他突然指着海月,大声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这副样子,颇有些像那个燕京城北好吃酒的瞎眼乞丐,每每因为酒家缺斤短两而破口大骂。 海月颇有些不知所措,只见景唐神色也颇有些明显地不悦,道:"他说…...女子不可进入古格朝堂。" 大殿上顿时便有些骚动,越来越多的人议论纷纷。 江央坚赞摇了摇头,用象泉语严厉道:"她是我的客人,不是所谓的妖女。巴桑,对待客人不得无礼。" 海月听了景唐的翻译,偏头打量了一番老者。 老者身着华服,看起来身份显赫。按照他所站的位次,也应当是十分有分量的人物。 即使江央坚赞已经严厉驳斥了他的话,而他显然不肯轻易放过这个话头,喋喋不休地与江央坚赞争论着,竟还频繁地扯出一个名字——阿林。这名字听起来与汉语基本一致,被完全不懂象泉语的海月灵敏地捕捉到了。 而江央坚赞听到这个名字时,原本平和的眼中却顿时燃起了熊熊怒火,脸上的肌肉也因为失态而轻微地抖动着。 只见他站起身来,厉声道:"不要再提起阿林!我不会在同样的道路上,跌倒两次。" 他的雷霆之怒显然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人,唯有老者依旧站在原地,满脸痛惜地看着江央坚赞。 景唐知道这是江央坚赞的私事,便不便翻译给海月听,因而沉默不语。 只见那叫巴桑的老者微微叹了口气,放缓了语调又说了一句什么。江央坚赞脸上的神色渐渐和缓了下来,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举动。 若是真的毫不在意,又为什么在听到她的名字的时候如此激动?像久旱的大地迎来一场淅淅沥沥的雨一般,他那陡然冒出的怒火仿佛渐渐浇灭了。 他拢了拢衣袍,重新坐回王座。 江央坚赞伸出修长的手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双眼睛显得有些疲惫,看起来颇为黯淡。 他随口向众臣问道:"普错王子在那里?贵客到来,他不在真是失礼。" 这才有臣子走上前去道:"王子出门巡视军队,还没有回来。" 王子?海月听着景唐的翻译,觉得有些诧异。难道象泉的婚嫁风俗如此开明?左不过一位二十多岁的国王,便已经有一个可以满地乱跑的儿子了? 想着想着,海月却冷哼了一声。他有几个儿子又如何,有这样残忍的父亲,儿子又能有怎样的品行。于是,她看向江央坚赞的眼神也多了许多讽刺的意味。 待江央坚赞吩咐了些国中事宜,便退了朝。不一会儿,便看见他脸上带着歉意向他们走来。 "贵使见笑了,我国中方才平息一场祸乱,他们如今…...有些暴躁。各位舟车劳顿,请随我一同去各位的房间歇息吧。" 景唐只欠了欠身表示同意,并未出言询问其他。 江央坚赞颌首,亲自将他们引入王座背后的长廊之中。众人顺着长廊往前走,没走多远便能看见山谷之中的奇景。他们顺着长廊往下一看,这才知道这长廊竟无丝毫支撑,而是嵌在山谷之间的。 如此鬼斧神工的长廊,即便是在东陆大地最为繁华的燕京也难以见到。见到了如此令人惊叹的场景,众人已不再敢对象泉国有任何的偏见,也没人再会认为象泉不过区区蛮夷之地而已。 待他们穿过走廊,来到后宫之中,只见所有的寝殿都依于山崖之上。从每一扇房门出来,只消走上两步,便能看见山下的绿洲和河流。 再细细一看这空中楼阁,只见每一间寝宫门都有数丈之高,皆为半月形,两扇开合,以琉璃相缀。 江央坚赞到了此地,便唤了一列侍女来引路。只见那些经受过严苛训练的少女,皆穿着薄纱一般的衣服,能隐约看到洁白的肌肤和曼妙的身姿。 "请各位在此地住下。这些侍女都会讲一些汉语,专供各位差使。我眼下还有些要事,不能时时陪伴,希望贵使勿怪。" "赞普客气了。" "晚膳自会有人送到殿中,请各位安心歇息。" 将众人安顿好后,景唐又将海月送到她的寝殿门口。他微滞了一阵,像是想要问些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口,只轻声道:"你先休息片刻,等到晚些时候,我来寻你。" 海月自然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却也没有多言,只点了点头。 等景唐走后,她身后的两个侍女便为她敞开寝殿的大门——一个十分精致而豪华的寝卧便呈现在面前。正对着大门的有四扇巨大的琉璃窗子,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华彩卓然。窗户外面不仅可以俯瞰整个山谷的美景,还能看到王宫最高处的宫殿楼阁。 房间内所有的布置都无比精妙。西洲人喜欢席地而坐,地面上便铺了一层厚实而柔软的地毯,周围摆了许多柔软的坐垫,几乎像床铺一般。正中央还有一方纯白色的短脚几,用彩色丝帛盖了,摆着许多精致小巧的茶碗茶壶。床铺则摆在珠帘后面,也铺满了精心准备的软垫和五彩斑斓的毯子,十分有西洲的风情。 海月学着西洲人的样子席地而坐,她身后的侍女见状便细心地为她将坐垫摆好。 海月想起江央坚赞的话,便试着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抬起头来,一双怯怯的眸子颇有些不知所措,张口说了些海月听不懂的话。只见另一个侍女则笑着跪在海月面前道:"姑娘莫见怪,她叫顿珠,不会说汉语。我叫诺布。" 海月淡淡笑了笑,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们的国王,不住这里吗?" "姑娘说的可是我们的赞普?他住在那里——"那个叫诺布的侍女伸出手来,指向窗外。 海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整座王宫最高的地方,有一座华丽的宫殿。从这里看过去,也只能看到宫殿的一角。海月的脸微微沉了下来。复杂的心思慢慢浮上了心头。 此时的海月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她眼前一幕幕的都是那个可怕的深夜,那支深深地扎进项冲胸前的羽箭,还有东平城外九十八座木牌。她的手攥紧了匕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用它刺进江央坚赞的胸膛,让他体会一番濒死的滋味。 可她脑子里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如今大明与象泉联盟在即,她又如何能做那个破坏这一切的人? 她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便转头问道:"你们这里,可以洗澡吗?" 诺布点了点头,笑道:"姑娘稍等。" 诺布扯了扯顿珠,二人便走了出去。 不多时,便有几个婢女抬了一个装满热水的木盆走进海月的房间。海月谢绝了她们的侍候,自己锁好了房门。她宽下衣袍,走进热水中。通身浸泡在有些发烫的热水里,热气也渐渐氤氲着她的双眼。她眼前的一切慢慢地变得朦胧了起来,这空中楼阁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眼中渐渐凝结了水汽,她憋住一口气,将头埋进水中,试图将眼泪憋回去。可是这并没有任何用处,她便从水里抬起头来,抱着膝头,放声大哭。 无论她平日里装的有多么坚强,一个月前,她也是别人羽翼下被精心呵护的小姑娘,可以放慢长大,可以尽情撒娇。 一夜长大,多半都是如此残酷。凡是经历过这样劫难却没有认输的人们,都会得到一件坚不可摧的盔甲。 景唐伸出手刚打算扣门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他的脑海里冷不丁地浮现出很久之前女孩那张沾满泪水的脸,心突然被狠狠地抓起一样痛。他伸出的手缓缓放下,不忍再听,转身走开。 他在长廊上慢慢踱着步,身边垂落的长明灯散发着温柔的光芒,而此时宫外的夜空却看起来无比寂寥。 他就这样停了很久。 房间里,海月止住了哭泣,安静地洗完澡。她打开从燕京带来的几件衣服,挑了一件袖口绣着杜鹃花的白色小衫,下罩一件银白色裙裳,衬的她的皮肤愈发雪白素净。 她仔细想了想,觉得杜鹃花有些扎眼,并不适宜服丧穿着,便又从包袱里掏出针线来,将那袖口挽起来缝上。 她的针脚不好,歪歪斜斜的,凑近了看,依旧能看见里面的花纹。 海月叹了口气,想要请侍女帮忙,却不想一推开门便看到了门外的景唐。她赶忙回过身来,伸出手狠狠抹了两把眼睛,绽出一个笑颜来看他。景唐见她如此,心中便更揪的厉害。他伸出手去,极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海月搂进了怀中。海月睁大了眼睛,却没有挣扎,任凭他抱着。 她柔软的头发浸了水,垂在肩上,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景唐叹了一口气,海月听到他这一声叹息,泪水竟又不由自主地流淌了下来。 等她哭完了,便轻轻将脸从景唐的怀中移开,一双猫眼显得愈发有些红肿。他疼惜地用指腹轻轻拂过她的眼角,生怕碰到红肿的地方。 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海月抽泣了几声,伸出手去扯着他的衣裳,像是一只野猫找到了歇脚的地方一般。 "景唐…..." 景唐默了许久,牵过她的手来,带她走进了寝殿之中。 他们走到小几前坐下,景唐依旧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白天究竟为何掏出了匕首?" 海月垂下眼帘,手指轻轻地摆弄着景唐右手上缠的绷带,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景唐叹了一口气,道:"无妨,只是些皮外伤,看起来有些吓人罢了。" 海月抬起头来道:"景唐,若你见到了杀父仇人,你会做什么?" 景唐愣了一愣,似乎并未想到她会如此发问,便想也没想便回道:"审时度势,杀之而后快。" "那倘若此人位高权重,又与我国命脉相连,你会舍私仇而寻大义么?" 景唐定定地看着她,道:"海月,你知道了什么?" "江央坚赞,也许就是那一日在沙漠中袭击镖队的人马。" 景唐眉头一皱,自知此事非同小可,道:"有何凭据?" "他所配的羽箭,与大师兄身上取下的一模一样。" "赞普所用的羽箭,西洲贵族皆有使用。" "荀彻师兄亲眼看见他手里的长剑,与杀害师父的那把一模一样。" "夜色里难免有些差错。况且长剑是极常用的兵器,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杀害师父的人,脸上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痕。" 景唐看着她的眼睛,用前所未有的的严肃口吻问道:"这些都是荀彻告诉你的?" "是。" "那么你告诉我,袭击镖队,于他江央赞普何益?" "我…...不知道。" 景唐叹了一口气,道: "海月,这件事情,我答应你一定会想办法彻查到底。只是……我希望你往后,切莫轻举妄动了。" "我知道。" "如今,是两国结盟的要紧时机,我不能,也不允许江央坚赞出任何意外。" 他的语气有着淡淡的疏离和不容置疑。虽然早就猜到了他的答案,海月还是不免有些失望。 "是。我不会因为自己的私愤毁了所有。" "海月,这世界上有很多别的东西,很美好。我不希望你一直活在阴影里,一辈子开心不起来。" 海月撑起一丝笑容来,道:"是。便譬如当下,就有不少美食等我们享用。" 景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几个侍女自寝殿外而来,送来了琳琅满目的吃食。仔细一看,有羹汤、凉拌的小菜,还有几叠薄饼。 "请两位先用些开胃的小菜,主菜随后便来。" 景唐见她有意转移话题,也并不多做纠缠,只伸手捧起离得远些的羹汤,递给海月,笑道:"我曾有一位朋友说过,美食是这天下最好的疗愈方法。" 海月接过他手中的羹汤,舀起一勺细细品尝,浓郁的高汤充斥着口腔,实在是难得的美味。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会心的笑容。 景唐又掰了一小块脆饼伸到她面前,道:"我没有骗你吧?" 海月接过脆饼,心中像是有一块残缺的地方被慢慢填满。 第25章 旧梦依稀 这里是古格王城最顶端的宫殿。这本该充满着美酒佳肴,或是娇妻美妾的地方,如今却黑压压地不见一丝鲜活之气。王城里所有的侍女和侍卫都知道,赞普不喜欢明亮的灯火。所以除了大明使臣居住的那一层楼阁以外,整座宫殿都只点了昏暗的长明灯,如同云雾笼罩的月光,散发着无比黯淡的光芒。 当江央坚赞处理完所有积累的公务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夜时分。 他禀退了所有仆从和侍卫,独自一人走出了书房。 江央坚赞穿了一身宽松的金纹睡袍,顺着长廊走到会客厅之中,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所有的地方都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声响。他的长发柔软地散落下来,披在肩上,额前用一根黑底金纹的发带束着。 他赤着脚穿过铺满厚地毯的寝宫,一直到那个能俯瞰整座城市的天台。这是他繁忙的日子里唯一的放松。 他坐在天台上吹着夜风,时不时拿起酒杯啜一口美酒。他左手上戴着的金色戒指晃了晃他的眼睛。那上面似乎缀了一颗小小的宝石,在黑暗的夜色里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他耳边似乎又响起女子银铃一般的笑声, "西洲最好的夜明珠,当然要配西洲最厉害的赞普。" "这玉狮子是十年一遇的马中极品,你就这么让给了我?不如…...我们共乘一骑?" "阿坚,你看这件喜袍,好不好看?" 他将酒杯放下,将左手张开来,似乎掌心里还能包住那一抹温热。江央坚赞有些醉了,至少他看起来有些醉了。他突然站起身,将那枚戒指从手上取下,轻轻地,毫无留恋地将戒指从百丈高的地方丢了下去。 一颗泪珠随之从他眼角慢慢滑落,仅此而已。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动摇我的本心。 江央坚赞扬起头,看着他这片拼尽全力守护的大地。他重新举起酒杯—— 列祖列宗的荣耀在上,我绝不能使其蒙尘。哪怕耗尽我最后一滴鲜血,也在所不惜。 不经意间,他转头望向大明使臣居住的楼阁,看到一个素衣女子同他一样注视着这片辽阔的大地。他们仿佛两个孤独的旅者在沙漠中相遇了一般。 他微笑着将酒杯举起,轻声道: "夜安,海月姑娘。" 尽管海月并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听到他的话。 深夜中,只有风吟,还有无边的寂寥。 海月此时正斜靠在走廊旁边,手里把玩着走廊两边垂落的挂饰。晚风拂过珠帘,响起一阵细碎的声音。 她闭着眼睛休憩着,脑中却迟迟无法平静下来。 突然,一阵婉转而空灵的歌声隐约出现在她耳畔,海月睁大了眼睛,屏息仔细地听着,顺着声音的来源逐渐寻了过去。离得近了,歌声也越清晰。 那是一个极度悲伤的女声。她的声音实在太有吸引力了,海月没有在意自己正走在异国的王宫重地,只随着声音而去。 她穿过深谷中的长廊,顺着大殿后面的螺旋长阶向下走,一直走到底,也不曾看见有人的身影。她有些微微讶然,正想往另一头走,却转眼看见一座建在悬崖边上的天牢。 被银白色的月光照亮的天牢,犹如玉壶中晶莹剔透的冰块。一个穿着大红色华服的女子,靠着天牢的铁栏吟唱着异族的歌谣。她的头发上没有任何装饰,黑色的长发宛如银瀑一般垂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海月不禁走过去一看,只见那张掩在长发下面的脸美的惊心动魄—— 一双含着泪水的杏仁眼宛若天边初生的星子。源源不断的泪水顺着她那张像是被精心修饰过一般的脸庞滑落。自她深邃的眼窝,一直到小巧高挺的鼻梁,再到饱满的唇……那是一道极完美的线条。 倘若这是典型的西洲人的长相,而她也一定是最耀眼夺目的那一个。 听到有人走近,女子停住了她的歌声,眼睛飘过四周,看到了角落里的海月。她细细地打量了海月一番,用极为熟练的汉语道:"你是谁。" 那声音十分干净,纯粹,似乎不曾沾染一点杂质。 "我是这里的客人。" 女子别过脸,精致的侧颜在月光的照映显得格外好看。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你是谁?" 女子仰起脸来,不可一世地说道:"我叫阿林。" 阿林。 海月想起江央坚赞白天在大殿上的滔天怒火,这个女子一定与江央坚赞存在着某种特殊的联系。 "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 "这与你无关。" 听了她的话,海月并未生气,只轻轻道了一句: "抱歉。" 见女子不再理她,海月只得离开了天牢。 晚风渐渐有些寒意,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便缩进了厚厚的毯子之中。阿林的声音和容颜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之中,她隐隐觉得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若是从她身上入手,会不会找到重创江央坚赞的契机? 想着想着,她的思绪渐渐被困倦取代。 她冰冷的身子被毯子包裹着,终于变得温暖了起来。她终于沉沉睡去了。 "月儿。" "月儿。" 是谁在喊?这个声音,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过了。 那声音回响在她的耳畔,似乎历经了无数沧桑的岁月,才终于到她的耳朵里。 海月迷失了,她找不到那声音的来源,却不断地摸索着。 突然,她的眼前出现了大片大片熟悉的场景,有燕京的家,祭酒宅院,还有门前的桑葚树。师父躺在院子里的太师椅上晒太阳,大师兄和小师兄穿着单薄的衣服在比试武艺。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朦胧中想要抓住眼前的一切,眼前的景象却又换了。周遭一片虚空,如同那一夜在沙漠中。 "月儿,你虽为女子,但既生在这乱世,躲不过,就尽力活下去。" "月儿啊…...仇恨会蒙蔽你的双眼,使你看不清真相。" "月儿,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她的眼前闪过无数个身影。各种声音交织着,不停地嘱咐着她。 海月猛地惊醒,竟是满脸的泪水。 方才的梦境,竟是那般真实。她紧紧地搂住身上裹着的毯子,试图平静下来。她听到帷帐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拭干眼角的泪水,坐了起来。 她掀起帘子一看,原来是顿珠。 那女孩朝海月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角落里放好的水盆,示意她可以洗漱了。海月点头向她道谢,起身穿好衣服。 等她梳洗过后,诺布捧着一大盘美食走进了她的房间,笑着向她打了声招呼:"姑娘,昨天睡得好吗?" 海月微笑道:"很好。这里的床很舒服。" 诺布看起来十分高兴,忙不迭地向她仔细介绍着早餐的种类。 主食有青稞糌粑,青稞薄饼,还有奶酪。一旁配了许多新鲜的蔬果,一碗牦牛奶和一碗奶茶。 海月一到早上便觉得腹中饥饿。于是便餐盘里的食物吃的干干净净。 她将头发梳理好,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上景唐送给她的乌木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海月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她以前爱笑,脸颊浅浅的梨涡和明媚的猫眼格外迷人。可是如今再看,从前圆润的脸颊弧度如今也变得格外消瘦,长期的昼夜颠倒让她的眼睛下面盖了一层乌青。 "月儿啊…...仇恨会蒙蔽你的双眼,使你看不清真相。" "月儿,要好好活着啊。" 梦里师父和大师兄的叮嘱现在还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她不能再沉浸在过去了。唯有努力变得很强,她才有机会站在江央坚赞面前,质问他,甚至让他付出代价。 想到这些,她昨日还拧成一团的心便舒展开来。 海月决定去寻景唐。可当她到了景唐的房间,却发现里面没有人。 门口的侍女告诉她景唐一早便去与江央坚赞议事了,不知何时才回来。海月道了谢,转身往门外走去,却正好撞上景唐与江央坚赞。江央坚赞穿了一身湖蓝色华袍,与一身素白的景唐站在一处,显得极为雍容尔雅。 海月付之一笑,看向江央坚赞的眼神已没有那般恨意,而是平静如水。她规矩地向江央坚赞行了礼。只见江央坚赞唇角渐渐浮上一层笑意,颌首回礼。 "海月姑娘为何看着我们发笑?" 海月欠身道:"我见两位仪表不凡,不自觉便有些看痴了。让赞普见笑。" "是这样……"江央坚赞故作明白的样子,手指却自袖中抽出一本手掌大的册子,迅速地看了两眼。 景唐的目光轻飘飘地看了海月一眼,并未出言。 只见江央坚赞将那小册子收回袖中,笑道:"那么,海月姑娘觉得我与特使…...哪位更佳?" 海月面上波澜不惊,笑道:"两位皆不是凡俗之物,赞普如圭如璋,端的是玉叶金柯。而景大人霞姿月韵,犹如一块璞玉。二位相得益彰,又怎有更佳之说?" 只见景唐略一躬身道:"我只中人之姿,项镖头谬赞了。" 可江央坚赞却依旧站在原地,颇有些瞠目结舌。 海月这一席话,怕是要了他多年的汉语修为。 只见江央坚赞涨红了脸,只好讷讷道:"海月姑娘出口成章,方才的话,我竟只听懂一个开头一个结尾,怕是要惹得两位见笑了。" 海月看了他一眼,笑道:"赞普赎罪,海月并非有意为之。" 江央坚赞摆了摆手,又从袖中掏出小本,翻了两页,却并未寻到海月方才说的那几个成语。他脸上露出一阵短暂的失望,旋即又道: "今晚我为各位准备了接风宴,请届时两位一定赏光。" 景唐躬身道:"是。赞普盛宴,臣定然赴约。" 海月也欠了欠身道:"海月遵命。" 江央坚赞走后,景唐便带着海月回了自己的寝殿。 他向侍女要了些热茶,就着小几上的茶碗为海月倒了一杯,坐到软垫上道:"你知他听不大懂汉语,又为何要戏弄与他。" 海月将茶碗托在手中暖手,颇有些不在意地道:"都是些好话罢了,又没有欺负他。" 景唐瞧着她,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话头转到了旁的事情上。 "这王宫里着实有些闷了,你打算做些什么?" "睡觉。好久没有这样不用担惊受怕地睡觉了。" 景唐心里倏然一紧,面儿上却笑了笑,道:"好,等你养足了精神,我带你去城里转转。听说这里的夜市十分热闹。" "这里有夜市?"海月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景唐。 "是。每个月十五会开放,一直开到下旬。" "那我们今晚便去吧!" 景唐挑了挑眉道:"恩?" "今晚就去吧!" "你不睡觉么?" "明天可以睡一整天。" 景唐无奈地笑了笑,道:"好。等吃过晚膳,我们就去。" "夜市有很多可以吃的东西,不用吃晚膳的。" "晚膳要与赞普和各位朝臣一起,不可胡闹。" "那…...你记得少吃一些。" "好。"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只见海月渐渐泛起了迷糊,便就着景唐身旁的软垫睡在了地毯上。 好在西洲民风开阔,并不忌讳男女共处一室,也不怕多出什么旁的闲话来。 景唐站起身来,从自己的床榻上取了一张毯子细细地替她盖上,眼神温柔地注视着海月的睡颜。 午后的阳光自敞开的窗子照进来,像金子一般撒了一地。 正在这悄然无声的时候,门外突然闪过一个人影,似乎往寝殿内打量了半晌,便安然立在门外。 景唐抬头看了看,小心地站起身来,唯恐惊醒了海月。 他走出门外去,随手将大门关上了。 只见一名侍卫在门外站着,神情竟是一反常态的严肃。 他自袖口取出一柄断箭,道: "大人,这是江央赞普御用的羽箭,是我特意寻来的。" 景唐接过断箭,食指指腹不经意地在箭身上摩挲了一遍。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有劳了。" 侍卫觉察出了景唐不同寻常的语气,也并未追问缘由,便应了下来。 景唐走回寝殿,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将窗户合拢。 阳光透过琉璃窗子上的图案照了进来,在他脸上撒下一层斑驳的光斑,几乎看不清他此时脸上的神情。 而他看向地摊上沉睡的女孩时,眼里却尽是温柔,还有些许歉疚。 他早已瞒着她开始查当日发生在黑沙漠里的夜袭,得到的线索越多,矛头便越是指向江央坚赞。 若他只是他,或许能支持她心底里想要报仇的夙愿。可他是大明的使臣,身上背负着整个大明的期许。每行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一般。 突然,女孩的身子蜷缩了一下,像是要醒来。景唐回过神来,走到她身边坐回原位。 他定了定神,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调笑道: "睡了这么久,当心晚间不困了。" 海月睁开惺忪的双眼,嘟囔道:"晚间还要去夜市里,你且让我补补觉。" 景唐笑着摇了摇头,伸出长臂去将海月掳过来,按在自己怀中安睡。 她自知这儿十分安全,便连眼睛也没睁。不一会儿,便又睡了过去。 第26章 良宵美景 上 到了傍晚,江央坚赞派遣的使者便如约而至。 他身着一身象泉服装的男仆,恭敬地向景唐行礼:"尊敬的特使,赞普邀请您随我一同赴宴。" 景唐微微颌首,权当回礼。 海月见状便准备往回走。景唐心下一紧,以为她要耍性子不去赴宴,便忙将她拦了下来: "去哪?" 海月回头向他眨巴眨巴眼睛,道:"回去换一件衣裳。" 景唐这才瞧见她身上穿的还是颇为松垮的常服,好像的确有些不适宜赴宴。他怔了片刻,这才讷讷道: "那你快去快回。" 海月点了点头,一溜烟便跑回了寝殿。 直到消失在景唐的视线里,她的神色却变得愈发凝重。 每当她看见江央坚赞,就无法抑制地想到了那天的情景。若今晚赴宴,兴许她还能稳得住。她却拿不准以荀彻的性子,是不是会当众翻脸。 正当她还在胡思乱想时,却被诺布一把拉近殿内。 小姑娘通身打量了她一番,接连摇头道:"姑娘这样穿太素了些。今天可是最盛大的晚宴,奴婢替姑娘打扮打扮罢。" 海月扬起一个笑脸道:"多谢。不过我如今只能穿些素净的衣裳,请你替我挑一些颜色清淡的颜色罢。" 诺布点了点头,也并未追问缘由,便去替她翻找衣裳。 海月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虽然她已经答应了景唐暂且不会有动作,但若与仇人同席,她又该怎样忍耐?江央坚赞的面容在她心里扭曲变形,甚至连与他说话都令她无法忍受。 她的手不知不觉地攥成拳状,指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姑娘,你喜欢这件衣裳么?" 一个兴奋的声音在她耳边突然响起,海月不由地松开拳头,转头望去。 只见诺布将一件藕色纱衣抖开,展露在海月面前。 海月谢过了她,拿了衣裳径自走到内间换上。 只见那素绫宛若一层薄薄的蚕茧,隐约能看见她雪白的胴体。胸前不似中州的交领,反而大胆地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和胸脯。顺着衣裳往下,在腰间束着一条丝带,将女子的曼妙身材勾勒地一览无余。 海月微微有些涨红了脸,刚想褪下这一身衣裳,脑海中却突然回想起初到东平那一日,鬼卿跪坐在景唐身边的情景。 大概......景唐会喜欢这样的衣裳? 她将胸前的布料往上提了提,又将长发分成两半披落在脸颊两侧,扭捏着走出了内间。 诺布看见她,眼睛一亮,笑道:"姑娘这一身真美,堪比我们古格第一美人。" 海月闻言,不经意地问道:"古格第一美人?是阿林么?" 诺布大惊,连忙看了看门外,确定无人之后才小声地与海月道: "姑娘这话可千万不能在赞普面前提起。自从那件事,阿林妃就成了禁忌之词,无人敢提啊。" 海月点了点头,道:"我记住了。" 诺布松了一口气,道:"我替姑娘挽发罢?" "你会挽发?" 诺布笑道:"西洲的女子,有哪个不会挽发的?姑娘喜欢俏皮些的还是稳重些的?" 海月也笑了笑,道:"还是稳重些的好。" 不一会儿,随着诺布的手上下翻飞着,一个漂亮的编发便成了。 海月原本放在两侧的头发被挽起,胸前的莹白便一览无遗。她颇有些害羞地又伸手将布料往上提了提,这才站起来走出门去找景唐。 景唐此时便正站在她门前等候,见她出来,刚想上前一步,却无端停滞了一阵。 眼前的少女穿着那裁剪合宜的纱衣,衬的她纤细的腰肢和洁白的脖颈颇为曼妙,端的是楚腰蛴领。只见她面含羞怯,一只手捂在胸前,便更让人注意到下面抹娇艳的莹白。她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宛若走在仙阁月宫。 他的双眼宛如旷古雪山之中的一汪温泉,纵使周遭凌冽,却不染风霜,独自炽热。 景唐略略瞧了一眼身后目光发直的男仆,走上前去挡在海月面前,轻飘飘地说道:"夜深风寒,多穿一些。" 随即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不由分说地罩在她身上,便转过身去向男仆道: "我们走罢。" 那男仆回过神来,忙引了他们前往宴会厅。 海月偏偏听出他音调里的不高兴来,凑上前去喏喏道:"我……我以为,你会喜欢这样的衣裳。" 景唐没有答话,海月又道:"你将外袍给了我,一会儿觐见的时候该当如何?" 景唐依旧没有答话。海月有些心焦,四下看了两眼,见无人注意到她,便伸出手去怯怯地拉了拉他的手。 本以为景唐会将她的手挣开,却并未想到他竟顺势握住了她的手,用力捏了两下。 海月吃痛,却并不敢叫出声,只带着一丝怒意看着他。只见他眼睛依旧看着前面,唇角却分明带了一丝戏谑的笑意:"以后这样的衣服,只许穿给我看。" 海月脸上立刻涨红了起来,使劲将自己的手抽了出去,加快两步跟在男仆后面,不敢回头看景唐。 晚宴在一个极大的厅堂中举行。江央坚赞坐在最前面,面向众人。两列矮桌排列成长长的两排,互相对应。这样的仪制颇有些像大明皇宫中的百官宴,看来江央坚赞果真十分向往汉制汉礼。 景唐、海月和荀彻被奉为座上宾,位列仅次于江央坚赞。待他们坐定之后,江央坚赞向便郑重其事地向百官介绍了他们。 海月回头一看,只见她和荀彻的身后有两名侍女随侍一旁,原来是江央坚赞为他们特意准备的译倌。这些译倌通晓汉语,能够及时为他们翻译出宴会上重要的对话。 海月嗤笑了片刻,心下想着这江央坚赞倒照料地颇为周到。想到这里,眼睛便不经意地看了江央坚赞一眼,视线却恰巧与他相交。 江央坚赞冲她一笑,一双炽热的眸子全然不见荀彻描述的那般嗜血的模样。 海月垂下眼眸,向他略一颌首表示敬意。 随后,晚宴便正式开始了。一排美貌的舞姬翩然进入大殿,先排成一列,各自跪坐在宾客面前斟酒。 江央坚赞举起酒杯,众人见此也皆举起酒杯。他微笑道:"此杯一敬天神,赐予我们美味的食物和美酒。二敬先祖,愿七王保佑我象泉江山世代稳固。三敬大明使臣,愿你我两国同修万年之好。" 随即他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空空如也的酒杯倒扣于案前,扬手请众人同饮。 众人见状也将杯中酒皆一饮而尽,将酒杯倒扣于案前。 那一列舞姬将每位宾客的酒杯满上,便翩然起舞。 这舞步的确是海月不曾见过的。与中州庄严保守的舞法不同,这些女子袒露腰腹,宛若水蛇一般翩然舞动,引得众人纷纷击掌赞叹。 海月眼睛飘然不定地看着舞蹈,心不在焉地将杯中剩余的残酒一饮而尽。她并不喜欢这酒,强行喝完一杯后,这才学着众人的样子将酒杯倒立在案前。她砸吧砸吧嘴唇,只觉得这西洲的葡萄酒苦涩不堪,实在不大好喝。 荀彻在一旁微微侧目瞧了她一眼,探过身子来轻声提醒道:"少喝一些,这酒后劲颇大。" 海月不以为然,在舞姬又来献酒时也不推让。那舞姬笑语吟吟地替她又满上一杯。 她小口小口地抿着酒,道:"他们怎么喜欢喝这种东西。" "不爱喝还接。" 荀彻笑了笑,原本就妖冶的容貌更显风流。见海月没答话,他便半倚着身后的软垫,狐狸一般的双眸故作不经意地向江央坚赞那里看去。 只见江央坚赞左眼下那道浅棕色的疤痕,隔着两张矮桌这样的距离也能看到。江央坚赞,和那夜异军统领长得如出一辙。那一头过肩的长发、五官的轮廓,甚至脸上疤痕都一模一样。 可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荀彻收回目光,手中不断地把玩着那银制酒杯。那夜浓重的血腥气似乎仍旧若有若无地出现。连带着那血色的场景,也一同出现在他眼前。 他尽力将记忆中那个身影与江央坚赞比对,可那原本就没看清楚的容貌,会是他吗? 海月侧脸看他,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不动声色地凑过去,小声唤道:"师兄。" 荀彻回过神来,只见少女凑近了他,莹白的皮肤就这样呈现在他面前。只见他脸上有些烫,连忙将脸别到一边去。 海月见他脸上渐渐飞起两团红晕,只道是那葡萄酒的后劲上来,也并未多想,道:"师兄,即使真的确认这件事就是他做的,也切莫轻举妄动。" 荀彻这才将脸摆正,淡淡道:"明白。王宫重地,拼上性命或许也不能撼动他几分。" 海月点了点头,道:"血海深仇,我们来日必报。" 此时,江央坚赞正与景唐一边谈天,一边饮着杯中酒,不时开怀大笑。看得愈久,景唐发现他身上的阴冷气质便犹如乌云一般渐渐退散,徒留一片星芒——这不仅仅是他那一双星眸,不仅仅是他张扬而俊朗的笑容,更是他身上独具的一股温和而磅礴的力量,像朝气重新回到病躯里,像清泉流过干涸的土地,像阳光洒满石间缝隙。 他渐渐开始相信在西洲志异里面关于这位年轻赞普的种种记载。 自从阿里开始出现严重的荒漠化之后,许许多多的国家被迫举国迁移,甚至有一些退回了游牧生活。而江央坚赞在这恶劣的环境之下,竟然一撑就是十年。这不得不引人钦佩。 即使因为白狼镖队的缘故,景唐对他始终存着一丝芥蒂,导致对他的评价也难免有失偏颇。但他不得不承认的是,江央坚赞的样貌的确如传说中一般俊朗。长期行军的生活让他的肤色显示出一种健康的小麦色,他深邃的五官和光洁的皮肤使得粗狂和细腻在他脸上得到了很好的融合。再加上西洲人身形的特点,使得他的肩膀宽厚而结实,四肢修长而有力。 虽然与大明人钟爱的翩翩公子的形象大相径庭,但他身上所充满的野性的味道是极为致命,并且极易使人沉迷其中的。 正在这时,一个喝得有些微醺的武将,端着一个酒杯,走到景唐面前,胡乱地说了几句什么。景唐不慌不忙地直起身,用象泉语同他交谈着。海月见那人是个彪形大汉,还有些站不稳,看起来十分危险,便转头询问后边的译倌。译倌小声在她耳边道:"这位是赞普座下的五虎将之一,他来是来敬酒的。" 第27章 良宵美景 下 这个译倌似乎修炼尚且不足,竟将"斗酒"译成了"敬酒"。但海月很明显地能看得出来,这样的姿态并不像是敬酒。 江央坚赞收起了笑,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们。斗酒是象泉的宴会传统,就连江央坚赞也不能太过干预这件事。他微微沉下脸来,轻斥了一句:"松错,不可太无礼!" 只见那武将向江央坚赞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又接着举着杯子向景唐吆喝了起来。只见景唐侧目看了一眼海月,叫她放心,随即便也拿起酒杯,与武将一同饮酒。见他们二人都一饮而尽,晚宴上的人都十分开心地鼓起了掌,大有起哄的嫌疑。 武将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着酒,可景唐喝下三杯之后,有些吃不住,便慢了许多。 江央坚赞见状,便大声呵斥道:"松错,不要再喝了!你实在太失礼了!" 景唐知道这是西洲的习俗,向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无妨。 海月却在一旁皱起了眉,腾地便从座位上站起身,端起酒走到二人中间,挡在景唐面前对那名武将道:"我同你喝,这总不算是欺负你罢?" 译官在武将耳边说了几句之后,武将立即露出爽朗的表情,他咧开嘴大笑道:"好,我就喜欢像你这样爽快的女子!" 二人连饮数杯,松错口齿不清地说道:"再喝,再喝……"便咚地一声,倒在了大殿上。海月则稳稳地立在殿上,看上去毫无醉意,只不过两颊有些微红,看起来颇为妩媚动人。人群里爆发一阵欢呼声,众人皆感叹此女傲人的酒力。 江央坚赞的眸子深沉了许多,他松下一口气,扬起笑容道:"没想到今夜的酒王桂冠,竟由海月姑娘摘得。本王甚是钦佩。" 他取过一旁早已备好的桂冠,亲自到景唐和海月面前,双手奉上。 他脸上带着些许歉意道:"斗酒是我国夜宴传统,但贵使和海月姑娘远道而来,本不用遵守的。" 景唐笑道:"入乡随俗罢了,赞普不必忧心。" 海月也并未说任何承让的话,只淡淡笑了笑,接过他手中的桂冠。 "今夜饮了赞普的酒,还拿了如此贵重的礼物,海月在此谢过了。" 江央坚赞笑道: "姑娘不必言谢。这夜宴将要散去了,贵使和海月姑娘今日饮酒不少,我派人送两位回去休息吧。" "提前离席恐不大合适,还是等诸位一同散去罢。" 江央坚赞笑道:"无妨,贵使不必拘束,我国宴会向来随性而为。他们恐怕还要喝上许久,两位先回罢。" "那臣下便告辞了。" "告辞。" 他们几人随着仆从回到各自寝殿里,已是深夜了。还没等景唐歇下来,便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 "唐刀子,快走!" "去哪儿?" "夜市啊,你今天答应过的。" 景唐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姑娘,真是有用不完的劲儿。 他重新穿上外袍,便出了门。 外面的夜市上热闹非凡,路边卖着各种东西的小贩招呼着路人。街市上灯火通明,连天边的明月也显得有些黯淡。 海月十分开心,她拉着景唐一路走一路吃。路边有孜然土豆,烤羊排,奶皮子,还有新鲜的奶茶。 这里像极了燕京城的街市,只不过卖的东西有些不同,街上的行人也各有不同。燕京的淑女大多穿着十分保守的衣服,而古格王城的少女少妇们,则穿着薄纱,雪白的臂膀和腰肢也清晰可见。海月原本觉得扭捏的衣裳到了这儿,竟也没什么招摇的。她便没再去扯胸前的布料,于是她的身姿被灯火照印着,雕刻出一个婀娜的轮廓。 街上竟还有不少可以耍投壶的摊子,这种中州的玩意儿居然也能流传这么远,到这遥远的西域来。大部分小摊上都摆了许多好看的玩意儿,有些木头雕刻的小人儿,穿着纱制的衣裳,十分惟妙惟肖。海月忙拉着景唐跑到其中的一个摊位上,交给老板一些银钱,便耍了起来。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投了五发竟没有中的,海月顿时便有些泄气。景唐从她手中拿过剩下的羽箭,专心地投掷着。第一发便中了。海月开心地笑着,从老板手里挑了一个极可爱的木偶。景唐手里的羽箭投掷完之后,海月手里便多了三四个木偶。 这时候,她头脑中却泛起一阵醉意,她脸上烫得有些厉害,身上也像散了架一般松垮无力。 景唐瞧见了她的异常,见她脸颊通红,有些站不稳,踉踉跄跄地像是要跌倒。 他伸出手去将她扶住,走到路边一个酒馆让她坐了下来。 海月双眼朦胧,眼中似乎有有星河流转。 景唐被她这么一看,颇有些脸热地转过头去,却被她一双细白的手扯住衣领。轻飘飘的一句话从她的朱唇中飘了出来:"唐刀子,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景唐摇了摇头,道:"你先坐着,我去给你买一杯茶喝。" 也不知她在这儿睡了多久,却突然被一双长臂从凳子上捞了起来,抱在怀中。海月使劲睁了睁眼睛,却没有醒过来,她抱紧了手里的木偶,只咕哝了一句"登徒子"。 那人的手臂一僵,半晌没有动。接着,他叹了一口气,就这样抱着海月转身往回走去。沿路上,有不少人回头看见他,皆露出十分恭敬的表情,退至道路一旁。 他一直走到王宫门口,侍卫见他抱着一个女子,觉得自己眼睛有些花,揉了又揉才大惊道:"王上……" 江央坚赞一个眼神制止了那侍卫。那侍卫立刻噤声,忙快跑了两步为他打开大门。江央坚赞走了进去,一路避开王宫里的其他守卫,将海月送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诺布和顿珠正焦急之时,见赞普突然到来,皆慌忙地向他行礼。 江央坚赞看着怀中睡的迷迷糊糊的海月,不由地叹了一口气。他自然知道中州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但他看到海月独自醉酒躺在街头却又不能不管。与其让自己的侍卫来抱,还不如他亲自来。 他将海月轻轻放在床榻上,便立即走出了内间,还不忘回头叮嘱侍女道:"是她自己走回来的。你今夜也没有见过我。" 诺布和顿珠连忙应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出了海月的寝殿。 这时候的夜市上,景唐买了奶茶却到处寻不见海月,不由地有些焦急。他沿着原路往回找了几遍,却始终没有看到海月。 景唐的额前带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冷静下来仔细地想着,猜测海月被人群冲散之后是否会自己回王宫去。想到此处,他便立刻往回走去。 直到他回到海月的寝殿,问清楚了侍女,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停下来脚步,这西洲葡萄酒的后劲儿才显现出来。景唐突然觉得有些头疼,便回到了自己的寝殿歇息。 王宫里的灯渐渐熄了,而在王宫外面闹市,却一直喧嚣着,直到晨光熹微,人们才纷纷散去。 第28章 再度涉险 海月觉得,这几天王宫里的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怪异。那是一种带着敬畏的眼神,隐隐还藏着一丝暧昧。 这一天,她用完早膳之后,借着诺布为她撤去餐桌上的餐盘时,叫住了她。 海月不安地踌躇了片刻,问道:"诺布,我昨天喝醉了是不是做了什么可笑的事情?" 诺布眼里也一闪而过的暧昧神色让海月愈发慌张了起来。 只见诺布抿了抿嘴唇,极力忍住笑,正色道:"姑娘晚上一个人走回来,躺下就睡了。" "可是我记得我睡在一家羊肉汤店前面…...还闻到了一阵香气。" 诺布见她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便趁着四下无人,凑近海月道:"我告诉姑娘,姑娘可别说是我讲出去的。" 海月见她果然有事瞒着自己,忙点头应了。 诺布又压低了些声音道:"昨天是赞普将姑娘从宫外抱回来的。姑娘放心,我一直都在,赞普并没有无礼,将姑娘安置在内间便走了,还嘱咐我不要跟别人说。" 海月足足愣了好一会儿,从脖子到耳根红成了一片。都说喝酒误事,看来果然如此。 任凭是谁都还不算大事,可她居然还被这位她最不想见到的人抱了回来……羞愧、愤怒充斥着她,海月差点一拳将小案几砸烂。 她只觉得脑热,便蹭地站起身来,奔回房间里收拾起了东西。 诺布连忙站起身来惊呼道::"姑娘……" 直到诺布追上前去看她正收拾着物什,这个小姑娘脸上都快要哭了出来。 "是诺布不该告诉姑娘,姑娘别走了。" 海月忙停下手里的活计,走上前去替她擦了擦眼泪道: "我还有要紧的事要做,原本就在这里呆不了多久。你且放心,景大人会替我向赞普解释,不会牵扯到你的。" 诺布瘪了瘪嘴巴,眼睛里晶亮的泪珠这才没有洒下来。她认真地看着海月,可怜兮兮地道: "那……姑娘还会回来吗?" 海月的眼睛看向她身后的琉璃窗,透过这里可以看见江央坚赞的寝宫一角。她淡淡地扯了扯唇角,笑道:"会的。" 当荀彻接到海月的消息时,便忙到她的寝殿找她。只见海月已经打点好随身的行李,荀彻不由地有些惊讶地问道:"出了何事?" 海月没有抬头,只道:"我们在此处也没什么事做,不如回去加紧镖队的训练。师兄也且收拾收拾,我们马上便可以出发了。" 荀彻没再细问,只应了下来。他在此处住了几日,也觉得十分无聊。一想到可以回去带着弟兄们演武,便颇有些振奋。可他又转念一想,试探地问道:"是否需要向他辞行?" 海月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只见她叹了一口气,随之略微颌首道:"我先去告诉景大人一声,若是可以让他代为转达便罢了。" "要我转达什么?" 正说着话,景唐便从门外走了进来。 海月看见景唐,想起自己还未来得及与他商量,便颇有些露怯。见景唐的目光灼灼,她也只得硬着头皮道:"在此处过的□□逸了,筋骨都有些松懈。我和荀师兄带着弟兄们先回湖边营地,加强些训练,来日用得着的时候,总不能什么都不熟练。" 她想了想,又道:"我给你留下二十人护卫左右,左不过这赞普待你不错,总会注意你的安全。你看……" 只见景唐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海月不禁往后缩了两步。 荀彻见二人像是有话要说,便垂下眼眸道:"我去通知弟兄们准备。" 随即便走出了海月的寝殿。 景唐见海月一副愧疚的模样,觉得颇有些头疼。这丫头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不过……她说的也有道理。如今大战在即,长城军也不能就此闲散下来。 挣扎了片刻之后,景唐终于妥协了。原本沉下去的脸色也渐渐好转。他开口道: "好,那你先带着弟兄们回去。等东平城里传来了消息,再做打算。" 海月犹豫了一下,又道:"赞普那里,我便不去作别了。你下次见到他时,记得替我说一声。" "好。"景唐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正准备开口询问,只见女孩犹豫着走了两步,径直扎进他的怀里。 一个温暖的身体触碰到他,如泉水一般短暂地清洗了他的思绪,使他头脑中竟想不起来半分想说的话。 唯独记起来的,就是伸出双臂去搂紧这个身体。 女孩闷闷地在他胸膛中低声道:"景唐,我走了之后,你要小心那个毒狼。我猜不透他的心思,所以更放心不下你。" 景唐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将脸埋在她发间道:"我不会有事的。倒是你,在湖边营地要小心,不要跑远误闯进颉莫叛军的领地。" 海月用力点了点头,贪恋着怀抱里的温存,不愿撒手。 古格王宫之外,海月最后回头再看了一眼这座巍峨的古格王城。 她很清楚,总有一天她还会回来。 海月的目光聚集在王宫最高的地方,眼神逐渐变得凌冽异常。下一刻,她转身跳上马背,带着众人向湖边营地而去。 马蹄扬起的黄沙随着他们离去的脚步渐渐散去。景唐站在王城之上,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山中楼阁之中。 待海月众人回到湖边营地时,已经是傍晚了。他们缓缓穿过胡杨树林,发觉嫩绿的枝丫竟长的更密了一些。 一位镖队弟兄长舒了一口气,笑道:"嗨,还是这儿好啊。那王宫里头,实在住着有些憋屈。" 众人皆附和着他的话。 "镖头,说真的,这几日肉吃多了,还忒想那青稞饼子。" 海月笑道:"你一个人肉吃多了,大营里的弟兄们还没尝鲜呢。" "哎,镖头这不是给他们买了许多新鲜牛羊肉,回去就请老莫叔煮了给大伙开荤。" 就这样,一群人一边嬉笑着,一边沿着湖边的小路走进大营。众人见镖队归来,都纷纷出来迎接。 "项镖头回来了!" "哎,咱们镖头回来了,快去看看。" 海月笑着与他们打招呼,转头看见老莫也迎了出来。 "老莫师叔!" "哟,是海月回来了?你这是带了什么好东西啊?" "都是从城里买回来的牛羊肉,新鲜着呢。师叔快请伙计们做熟了,晚上给弟兄们开开荤。" "好嘞。你快去大帐那头看看吧,你老三师叔和叶参领好像遇着了什么事儿。" 海月听了他的话,忙应了下来,又转身嘱咐弟兄们将肉都送到伙房去。便立刻向大帐那边走去。 路上便迎面遇见了老三师叔和叶清桓。 两人才得了海月回来的消息,便赶出来迎她。 海月小跑了两步,刚走上前去,便听见老三焦急地问她: "海月,怎么只待了两天便回来了?可出了什么事?" 海月笑着摇了摇头道: "师叔放心,并没有什么事发生。只是那古格王宫着实有些闷了,便提前回来了。" 老三这才放下心来,道: "刚好,有些要紧事要与你商量。" 叶清桓侧过身来,将大帐的门帘掀起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二位里面请罢。" 进了大帐,叶清桓亲自为海月多斟了一杯茶。 海月伸手接过,笑道:"这是哪里来的茶碗?" 叶清桓笑道:"上一次打峡关的时候,顺手取了一套瓷碗。在西洲倒是稀罕物件。" 海月就着茶碗喝了几口茶,四下打量了沙盘一番。 叶清桓见状,忙走到她旁边道:"镖头请看这儿。昨日黄昏时分,从东边巡逻回来的弟兄们说,在这一带——发现了一队人马。" 叶清桓伸出手,在湖边营地东边不远的位置,插上了一个小旗。 海月仔细地看着沙盘,一边听着他的下文。 叶清桓接着道:"虽靠近叛军的地界,却不像是叛军的模样。倒像是乌斯藏押送奴隶的人马,足有一千多人。" "乌斯藏向东平贩卖奴隶?" 叶清桓点了点头道:"乌斯藏暴动,原本与大明交好的云顿家族满门被灭。其麾下最有名的云顿铁骑更是群龙无首,沦为奴隶。听说,乌斯藏如今的首领与龙鹰王十分交好。这些奴隶,恐怕是要被送往前线做劳工的。" "云顿铁骑?可是传说中那力克三国合纵骑兵的云顿铁骑?" 叶清桓微微一笑,点头表示肯定。 "我们如今只有三百余人,若能收复云顿铁骑,想来也是一大助力。" 海月感觉心"突突"地跳动了起来。她原以为自己只要能将镖队重建回鼎盛时期,便已经是最远的目标了。可是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只要她牢牢把握住,她便能扩充人马……或许,她能够在西洲建立起一支真正的军队……想到此处,她没有感觉到丝毫畏惧,只感觉到有什么在她的体内不断地沸腾。 海月深吸了一口气,转头询问老三道:"老三师叔,您意下如何?" 老三看出了她想要收复云顿铁骑的心思,心下不免有些欣慰,却同时又有些担心道:"如今尚不清楚对方实力,还需要多做打探。即使到时候不能完全收复他们,只是骚扰一番也是可以的。" 海月连忙称是,便立刻走出大帐去,问了今日是哪支巡逻队晚上执勤,又派人专程请他们过来。 那几个士兵走到大帐门口,却硬是没敢进去。 他们原先在长城守军担的都是低阶职务,没有几个真正见过头领的。还是叶清桓出面才将他们硬拉进了大帐。 海月请他们坐下,用沙盘认真地为他们讲起了巡逻的任务。 那几个士兵见海月亲自吩咐任务,立时觉得此次任务之重,便极认真地听着海月的嘱托。一字一句都没有落下。 海月嘱咐完毕之后,扬起笑脸道:"此番任务有些艰巨,辛苦各位弟兄了,晚上记得吃饱了牛羊肉再去。" 她温和的语气与旁的男将领不同,让士兵觉得心里一热,连忙应了下来。更有几个胆子大的趁着机会偷偷看了海月几眼。只见那烛火映照着少女绝美的容颜,宛若一团火焰在她脸上跳动着,生生不息,却又惊心动魄。 晚上,伙房做了烤羊排和炖牛肉。海月带回来的牛羊肉刚好够每人分一根羊排,再加一大张牛肉馅饼。全军上下饱餐一顿,顿时觉得精神百倍。饭后,海月亲自将巡逻队送出大营。巡逻队的弟兄们拜别了海月,直向东边而去。 海月回到营地,将荀彻、叶清桓和老三请到大帐,继续商讨收复云顿铁骑一事。海月详细地向荀彻重述了一遍方才他们谈论的内容,想要询问他的意见。 荀彻并未发表意见,反倒将先前禀报这一消息的弟兄唤来,详细问了几个问题。 海月一边听着荀彻问到的几个她未曾注意的细节,一边不由地感叹父亲曾经对荀彻的评价。在他身上,果真有着高于常人的军事谋略。 只见荀彻细细询问一番后,点了点头道:"可以与之一战。但以目前的信息来看,仍只有六成把握。倘若确定出兵,首先我们必然要倾巢而出。但倘若救回这些奴隶,他们见我们血战力竭,趁机□□该当如何?" 海月点了点头,道: "师兄说的极是。海月想了许久,可在截获奴隶之后,分批送回营地,选择不同的地方看押,便可避免□□。" 荀彻思虑片刻,道:"的确是个办法。如今也只能等巡逻队回来,我们再行商议。" 众人皆点头同意。叶清桓又道:"若我们营地里人数增多,库存的粮食怕有些吃紧。是不是派些人去城里买些粮食?" "恩,只是东平城去不得了,眼下只有去古格王城买粮。过几日我派些弟兄去罢。" 叶清桓点了点头,仔细记了下来,又道: "左右这十几日的训练算是跟上了。镖队的弟兄们自有自己的习武章程,如今荀镖师回来,更有人督促他们了。我带着弟兄们跟着老三镖师训练了几日,觉得甚好,只是……" "叶参领但说无妨。" "只是镖队的习武章程多是依靠刀剑,不知长/枪使的如何?" 海月想了想,道:"也是会使的,只是不大常用恐弟兄们有些生疏。若叶参领愿意,不妨从明日起与荀师兄一同加紧弟兄们的训练?" 叶参领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躬身道:"自然愿意,只看荀镖师的意思。" 荀彻并未作答,却依旧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叶清桓见状,笑道: "我此前隶属联络部,极少参与军演。不过倒是有个弟兄叫朱彪的,曾做过长城军教头,或许他能帮得上忙。" "甚好,那么明日开始便劳烦各位了。" 众人商定之后,便各自散去。海月则独身一人绕着大营慢慢踱着步。 高台上的瞭望塔已经初步有了一个形状,大约再过一段时日便可竣工。仓库外面临时搭建起的铁铺,摆着各式各样的兵器,都已经被仔细打磨过了。夜色中的大营一片寂静,除了巡逻队和哨岗执勤的士兵们来回走动的声音,只空余鼾声和时不时飞过天际的鸟鸣。 海月看着这一切,心下也不由地安静下来。她走到湖边,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 只见遥远的星河如同一匹华丽的缎带一般,闪烁着古老的光芒,似乎对她轻轻呓语。 师父,师兄,如今镖队一切安好,你们都看见了么? 她低下头,喃喃道:"原谅海月暂时不能为你们报仇。若是因为私仇毁了大明的盟约,中州早晚有一天会沦入贼寇之手。父亲,师兄,你们会怪我吗?" 只见万籁俱寂,并无丝毫回声。 海月轻轻叹了一口气,正准备站起身回去歇息,却突然看见湖对岸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海月仔细地观察着,只见模模糊糊中能看见是一队人马向着古格王城的方向而去了。 听景唐说湖边大营比邻象泉东大营,或许那只是江央坚赞的某一支巡逻队吧。海月没再注视那队人马。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刚准备向湖边土房而去,却听见营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海月心下一沉,急忙向大营门口奔去。远远地看见一个士兵无力地爬在马背上,那马仿佛受了惊一般横冲直撞地冲向大营里的众人。海月一个箭步冲上前死死地抓住马的缰绳,试图使它平复下来。赶来的众人合力将士兵从马背上抬下来,并制服了疯马。 那士兵身上插着五六支羽箭,每一支都穿透了铠甲,扎进血肉之中。 海月不敢随便动那些箭弩,只轻手轻脚地将他靠在自己怀中,大声喊道:"军医!军医!" 有人去请军医了,而海月则看着那年轻的士兵,心不断地下沉着。他的嘴角不断地冒着血,一张脸已经变得苍白。 这名士兵她是见过的,他是巡逻队的士兵。她今晚还嘱咐他们要小心行事。那名士兵艰难地睁开双眼,直到他看清海月的脸,晦暗的双眸中仿佛带上了微弱的亮光。 只听他微弱的声音响起,海月凑到他唇边才听清。 "向东,二十里,遇敌。有两百看守,一千俘虏……" 海月一阵鼻酸,强忍着喊道:"军医!军医呢?" 那名年轻的士兵重复了两遍,随即用尽力气轻轻扯住海月的袖子,道:"项镖头,他们,他们没有押运粮草随行,一路靠抢……我怕我们已经暴露了行踪,他们…...离这里不远了……" 海月按住他的手,轻声地安抚他道:"好,好,我知道了,你先别说话,好吗,军医马上就到了,他会救你的。" 那名士兵摇了摇头,嘴角溢出的血沫越来越多。他艰难地掏出几封家书,抖动着手递给海月。 "项镖头,我,我叫程玥,家乡是,中州宜县……这些,这些求镖头带给我的父母……" 海月接过他手中的书信,再也忍不住,泪水不断地滑落。即使这样,她仍然努力地安抚着他:"你没事的,程玥,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那年轻的身体到底还是一点一点沉了下去,连带他眼睛里微弱如烛的光芒也散尽了。 军医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年轻人的身体,轻轻地摇了摇头。海月紧紧地握着他冰冷的双手,试图给他传去一点点温暖。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海月跪坐在原地,目光直直地看着那年轻士兵的尸体。突然,她用衣袖抹干眼角的残泪,径自从地上站了起来。 闻声赶来的荀彻走上前去,像是知道她接下来想要做什么一般。 "镖头,有何吩咐?" 海月抬起头,眼睛里充斥着从未有过的决然和狠厉。 "集合队伍,讨伐贼寇!" 老三大惊,急忙劝阻道: "海月!不可贸然!" 海月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转身便走回了自己的湖边土房。 荀彻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转身向老三道:"师叔莫急。有道是哀兵必胜,我看如今的胜算,已不止区区六成。" 老三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立刻回身去唤醒弟兄们。 不多时,全营上下的人马全部集结完毕。众人整装待发,只等项海月一声号令。 只见海月身着一身银铠,骑在战马之上,来回巡视着。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高高束起,随着战马的走动轻轻摇摆着。她看起来异常冷静,而双眸之中分明有火焰在燃烧。 "此次战斗,不是进攻,而是自保!贼寇胆敢屠我巡逻队,我便屠他全军!" 全军闻言振奋,大声呼和着。 海月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令道:"叶参领何在?" "叶清桓在!" "你带骑兵,绕道敌人后方,突袭他们的后卫队!" "得令!" "荀师兄何在?" "荀彻在!" "你带五十弓箭手,藏在密林里,敌人骑兵一出现就放箭!" 荀彻通身紫衣玄铠,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夺目。他沉声道: "是!" 海月拔出冷月刀,一声令下: "白狼镖队!长城守卫军!跟我走!" 轻盈的银色身影跃动着,引领着数百人的军队向东边密林进发。 而在密林另一边的山谷中,刚刚剿灭了白狼巡逻队的乌斯藏士兵们,方才进入梦乡,便被一阵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和呐喊声惊醒。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一群骑兵便毫无阻拦地冲进他们的营地。 项海月一马当先,冲着人群便一顿乱砍。当他们的主力人马反应过来之后,还没等反击,那群骑兵却瞬间全部消失在了他们来的方向。乌斯藏首领大怒,将手下所有骑兵全部整合,向黑暗中追去,却不曾想正正好好地落入了荀彻的伏击。全部被歼灭。 海月带着人马在密林之中迂回,重新冲入敌方营地,陷入厮杀。满腔怒意,全部宣泄在手中的长刀上,就她连身上被刺了几刀也不为所动。 她的眼前沾满了鲜血,那名年轻的士兵的脸再次浮现在她眼前。偶尔有敌军看到她瘦削的身材和身上的银铠,便挥刀向她砍来。她丝毫没有恐惧,灵巧地用长刀挑伤敌人的手腕,一个回身刺穿敌人的胸膛。 她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战士,一个坚强而勇敢的战士。 几乎全部敌军都已被剿灭,海月久久立在原地,鲜血沾满了她的脸颊、双手和铠甲。 荀彻将眼前最后一个敌军砍死,看着海月的身影,如释重负一般长出了一口气。 经过此战,没有人能够撼动海月的位置了。她是当之无愧的,最高首领。 第29章 长城新军 这批被押送的云顿铁骑亲眼见到这一幕,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看见海月的身影犹如银龙一般穿梭在敌阵之中,只见寒光凌冽之间,那弯刀便使对方血洒月下。 海月率领着众人里里外外将营地都翻了个遍,确定没有活口之后,这才回到积压云顿铁骑的囚车旁。那囚车里肮脏不堪,小小的空间里竟挤压了十数名俘虏。 这些云顿铁骑哪里还有那名震天下的锐气,一个个因饥饿和伤痛而显得萎靡不振。 即使是这样,海月也担心他们突然暴起伤人,便只解了一个囚车里的人下来。那些人刚从囚车上下来,便有些站不稳,一头栽倒在地。海月命人将他们扶到一边,自己则走上前去,选了个还有些精神的问道:"你们的首领是谁?" 只见那士兵往后缩了几步,摇了摇头,像是听不懂汉语一般。海月无奈,只得唤了叶清桓前来,请他试着与士兵交流。 叶清桓在嘉兴关待了几年,周围部族的语言都学了一些,便试着用乌斯藏语讲了一遍。只见那士兵像是听懂了一般,伸出手去指着远处的一个囚车,呜里哇啦地说了一大堆话,像是十分焦急。 只见叶清桓脸色一沉,站起身来直奔那士兵所指的囚车。海月不明就里,急忙跟了上去。 叶清桓挥剑砸在囚车的锁链上,一下一下地冒着火花。海月忙招呼着一个使铁锤的弟兄上前帮忙,道:"叶参领平日最是心疼这柄宝剑,如今怎么不爱惜起来了。" 叶清桓摇了摇头,眼眸里带着些许歉意地看了看手中的长剑,道:"让镖头见笑了。只是人命关天,我也顾不得宝贝它了。" 只听"砰"的一声,那锁链终于断了。叶清桓跨出长腿踩在车辕上,也并不嫌弃囚车中肮脏,向里面的奴隶说了几句话。那几人见叶清桓并无恶意,便立即将一个重伤的男子抬了出来。叶清桓跳下囚车,伸出手去将男子接了过来。 海月这才恍然大悟,急忙上前接应他。 只见那男子双目紧闭,像是昏了过去一半。他一头长发垂在额前,脸上布满了血迹和污秽,使人几乎看不清他的长相。凑得近了,也只能看见他额前刺着一个青色的图腾。 叶清桓顺势将他放在平坦的地上,上下查探了一番,只见那男子胸前有一道十分可怖的刀伤,几乎已经化脓感染。他暗道一声不妙,连忙探了探他的额头。 海月见状,忙问道:"可是伤口化脓所致的发热?" 叶清桓点了点头,眉头紧蹙在一处道:"镖头,得赶紧带他回营地请军医诊治。" 海月颌首,急忙下令全军原路返回。 这囚车足有六七十辆,海月便命众人五人一组,分批将囚车押回营地。 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已接近了清晨时分。 他们抵达大营的时候,一阵香气自伙房飘了过来。晨光微熹之中,只见有炊烟袅袅升起。海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唯有如此的烟火气息,才能让她体会到自己还好好地活在这人间。 众人将囚车停在大营正中间,海月便立刻下令将囚车打开。 "镖头,他们的人数远远在我们之上,若他们趁我们力弱偷袭……那可如何是好?" 海月叹了一口气,向那镖队弟兄道:"你看他们的模样,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将他们放出来罢,派人好生看管着,不会出事的。" 众人听了她的话,便也没多犹豫,将数十辆囚车一齐打开。 一瞬间,成百上千人将这原本空旷的大营填的满满当当。海月令弟兄们将伤势重的移到土房之中,等大夫诊治。而剩下的,则都给了稀粥,让他们慢慢进食。 老莫和伙房的弟兄们在空地上搭了个简易的粥棚,源源不断地为云顿铁骑供应着粥和少量咸菜。用来盛粥的碟子不够,云顿铁骑便自发地将仅有的碟子传来传去地用。即使是如此饥饿的境地,这支队伍竟没有出现任何哄抢。 海月走到粥棚里去,一边帮忙一边问道:"师叔,粮食可还够?" 老莫一手拿着盛粥的碟子,一手持着大汤勺,道:"还够,还够。撑上十天半个月总是够了。只不过我刚才看见你又牵了那么些马匹回来,恐怕马草要不够用了。" 海月点了点头道:"先挨过这两天,我再想办法。" 老莫应了一声,将勺子交给一旁的伙计。只见他把手往衣服上蹭了几下,从一旁的蒸笼里掏了个烧饼出来。 滚烫的热气使他颇有些拿不稳,两只手来回倒腾了两下才递给海月,笑道:"这烧饼也好了,给,你先去吃。吃饱了就去睡一觉,这才有精神想别的事情。" 海月笑了笑,应声接过他手里的烧饼。她刚想走到一旁去吃,转眼便看见叶清桓消瘦的身影在大营中不断奔忙着。海月追上去喊住他,伸手将饼子掰成两半,挑了大的递给他道:"清桓,吃些东西。" 叶清桓受宠若惊地愣在原地,只见他一张清秀俊逸的脸上沾满了尘土,模样颇有些狼狈。海月又催促了他两声,叶清桓这才伸手接了过来。 他确实是饿了,大半块烧饼三两口便被他吞了下去。 海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印象里的叶清桓,无论怎样的境地都保持着翩翩风度,极少有这样狼吞虎咽的模样。 叶清桓抹了一把脸,见她笑了,也跟着傻笑了起来。 海月也学着他的样子将烧饼胡乱往嘴里一塞,却被噎的满脸通红。叶清桓见状连忙将腰间的水壶递给她,还不忘替她拔出塞子。海月喝了几口水下去,这才将烧饼全吞下去。 两人互相看了看对方,相视大笑了起来。两张脏兮兮的脸,比起云顿铁骑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这时候,有个士兵前来禀报道:"叶参领,项镖头,那领头的醒了。" 海月将衣衫上的碎渣抖了抖,笑道:"这么快就醒了。看来他这伤也没什么大碍。" 叶清桓松了一口气,也笑道:"这倒真是个硬骨头,受了那样重的伤还能活下来。" "走,一起去看看这云顿铁骑的大首领长什么样子。" 海月并叶清桓一行走至专供伤员居住的土房,刚一进去便看见一个样貌周正的男子半倚在塌上。即使他一副身材精壮的模样,此时也颇有些萎靡不振。许是大夫命人替他擦洗了脸庞,那脸上的刺青没了污迹的遮盖变得格外明显。也正是因为那块刺青,他整张脸看起来颇有些桀骜不驯。 见海月和叶清桓进来,他看起来似乎有些迷惑的模样。直到叶清桓开口与他说了几句话,那男子竟猛地站起身来,将海月吓了一跳。 大夫力弱,有些按不住他,只能纵他从床榻上起来,向海月他们走去。 只见那人走起路来虽然不快,却昂首挺胸,一副要与人打一架的神情。海月暗道一声不好,一边后退一边上下打量着他,心中默默算着若对方偷袭,她该如何一拳将这位伤员重新打回濒危。 正当她退得不能再退的时候,却看见那汉子"扑通"地一声单膝跪在她面前,眼中噙满泪水,右手放在胸前,深切而又铿锵地说了一番话。 照着她小时候看的武侠画本子里头,若有人这样跪主角,她是得伸手去扶的。可是她看了看那人袒露着的上身,原本就已经非礼勿视了,还怎么下得去手扶他! 海月艰难地挣扎了许久,那汉子也叨叨了许久。无奈,她只得伸出手去将汉子扶起来道: "你说的什么,我也听不大懂。我说的是什么,你恐怕也听不大懂。不如你省省力气,躺回床榻上。这样消耗的少一些,吃的就少一些,我们的粮食也不那么吃紧了。" 汉子倒是懂礼,一听她开口,便立刻止住了话头。只见他歪着脑袋听了半天,只费劲地吐出两个字:"粮食……" 海月也歪着头问他:"饿了?" 汉子呆呆地看了一眼海月,又看了一眼叶清桓,吐出两个字:"饿了。" 这尾调不是上扬的,是个陈述句。 海月叹了口气,与叶清桓道:"你让他先回去躺着,吃的我差人送来。" 叶清桓点了点头,原样翻译给了他。 那汉子倒颇为乖巧,听了这话便躺回了床上不再动弹。 海月见状,这才松了一口气,与叶清桓一同走出了土房。 "叶参领,他方才说了些什么?" 叶清桓摇了摇头,充满歉意道:"我的西洲话学的实在不好。让镖头见笑了。" 海月转头向他一笑道:"无妨。" 两人慢慢往大营的空地走去,只见朝霞一层一层披在这片大营上,撒下一层金灿灿的光芒。她的目光渐渐凝聚在远处用白布遮盖的十几具尸首上,良久也没有移动。 海月亲自带着人将巡逻队和在夜战中身亡的十一名士兵安葬在了胡杨树林中。她站在那些简易的坟冢面前,伸手打开酒囊。青稞酒的香气瞬间便溢了出来,在空气中渐渐散去。 酒被缓缓地倾倒而出,快速地融进沙地之中,只留下淡淡的水痕。 只听她轻声细语响起: 愿你们安息。 这些年轻的生命,还没有来得及看她为他们取得的胜果,就悄然离世。 海月觉得,她已经见多了生死。可是当这些场景不断地重复的时候,她还是能感觉到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而幸好她很清楚的是,只有当这场战争终于停歇的时候,杀戮才会停止。 所以接下来的每一日,都必须拼尽全力地活着。 她又一次从睡梦之中惊醒了。海月从床榻上坐起来,感觉双眼无比干涩。她左不过只睡了两个时辰。 海月原本还想在床榻上多躺一会儿,谁知大营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她惊了一惊,以为是云顿铁骑聚众滋事,连忙爬起来穿上衣服便往外面走。 结果待她出去远远地一看,云顿铁骑的士兵们都乖乖待在原地,或躺着歇息,或吃着粥饭。再往近走,只见胡杨林里的小路上来了一队人马,大约有几十头骆驼,都驮着大大小小的包袱。 海月这才想起,江央坚赞答应过送给她的物资。正巧如今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可是待她看清走在最前面的江央坚赞时,心仍旧无端地往下一沉。 江央坚赞穿着不同于往日的素白衣裳,看起来竟颇为清俊脱俗。 海月目光闪过一丝晦暗,却仍旧走上前去行礼道:"赞普宝座降临,海月未曾远迎,是我失礼了。" 只见江央坚赞摆了摆手,环顾了一周笑道:"我不知海月姑娘这里有贵客,是我唐突了。只是这些物资,约莫镖头如今也用得上。" 海月顿了顿,即便是心下再有偏见也不得不收起冰冷的面孔。她垂首道:"我部在山谷截获了一批将被送往中州前线的劳工,这才将他们都带了回来——" 她抬眼看了看江央坚赞的反应,犹豫了片刻又接着道:"未经赞普允许,私自将外族人带入象泉国土,请赞普治罪。" 她这番话多半是试探。若江央坚赞真对她留有敌意,势必会利用此事治她重罪。若真是如此,那么他即使是再隐藏的深,也会露出马脚。 未曾想到江央坚赞爽朗一笑,道:"难道在海月姑娘心中,我就如此狭隘?且不说这云顿铁骑与我同宗,就凭着当年我与云顿朗铎的交情,他们也不算是外族人。" 海月没想到江央坚赞竟与云顿铁骑也有如此渊源,便不由地垂首道:"是海月顾虑太多了。赞普莫怪。" 只见江央坚赞神情舒展,半分也没有掩藏。他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怎么,我给你们送来这么多粮食,海月姑娘却打算活生生饿着我?" "怎敢,若是赞普不嫌弃粗茶淡饭,便往这边请。" 海月将江央坚赞迎入大帐,吩咐士兵传了午膳来。 江央坚赞不肯老实坐下,非要站起身细细端详着那特制的沙盘。 "这倒是有趣。是谁做的?" "是荀彻师兄所制。" 江央坚赞点了点头道:"妙极。这样一来,不仅是地区轮廓,连地形地势都一目了然。" 这时,传膳的士兵已将午膳在桌案上摆好。虽不丰盛,却到底比平时还是多了几样吃食。 江央坚赞盘腿坐下,伸手抓了一块饼子来便啃了两口。他细细咀嚼了两下,笑道:"这饼子的做法,倒是与我们的不同。" "是燕京的做法。赞普再尝尝这些小菜。" "恩,果然爽口。海月姑娘,有机会可否请大厨去我宫中住几日,我也能尝尝中州的美食。" 海月淡淡一笑道: "当然可以,赞普不必客气。" 饭毕,江央坚赞正准备告辞。这时,那云顿铁骑的首领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看到江央坚赞,便突然跪到他们面前,口中不断讲着什么。 江央坚赞听了他的话,脸色突然降了下来,语气严肃地问了那汉子几个问题。 过了好一阵,他终于松下一口气,转头笑道:"看来项镖头有许多事瞒着我。" 海月当下有些窘迫,她开口道:"除了昨日劫了囚车一事之外,并无丝毫隐瞒。" 江央坚赞看着她的一双眼睛,仿佛洞察了她隐藏的秘密一般道: "他叫云顿桑奇,是云顿铁骑如今的大统领。" 只见那人转过身去向散落在四处的士兵们呐喊了几句,他们便慢慢围涌了过来。云顿桑奇又单膝跪地,正对着海月,右手扶在胸前,面色庄重地说了几句话。 江央坚赞向一旁退了一步,对海月道:"云顿铁骑,从此便是你的从属了。项镖头。" 海月满脸错愕地看着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只见江央坚赞没有半分开玩笑的神情,反而认真地道: "你大可放心。血誓已立,如若他们背弃诺言,则会被诸神抛弃,为天下所耻笑。" 她曾经听景唐提起过西洲人对血誓的忠诚度。他们对神祗的信仰根深蒂固,无论是如何沦丧道德的人,也会惧怕神明的质问。 而她总觉得受之有愧。自己只不过因为私利想要独占云顿铁骑,到头来反倒将他们牢牢束缚了起来。这样不安的情绪一直弥漫在海月的心头使她久久不能释怀。 可即使是这样,大多数云顿铁骑都是真正想要拥护她的。他们一齐呐喊着同一个名字,"伦珠央金"(银铠女神)。 海月虽听不懂,却明白这是对她的感激和赞颂,便向他们露出一个笑容来。 而江央坚赞听到"伦珠央金"这一名字,不由地有些惊讶。原来在昨天晚上,他们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恶战?他微微侧目看向海月,只见这个年轻的女孩脸上有着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着与冷静。相比起王城里那些与她同龄的女孩天真烂漫的样子,她简直就像沙漠里盛开的一朵带刺的花。使人不敢接近,却又充满神秘感。 从这个女孩身上,他看到了沙漠里的明月。 那是传说里唯一的光明。 带着有些复杂的神情,他笑了笑,道:"刚好我随身带了两个译倌,这两个人,我就留下来给你吧。" "多谢赞普。" "不必言谢。我要赶路回城了,今日我的弟弟回来了,我要为他摆一场接风宴。项镖头如果需要任何东西,便找人来告诉我,不必客气。" "多谢赞普,请替我向令弟致意。" 江央坚赞带着人马,离开了大营。 至此,海月麾下的人马扩充至一千六百余人。她派遣信使向景唐讲述了这一事情,并请他为新军起名。景唐的回复很快便传了回来,信里写道:"此军乃浴火重生,如同战后重建之长城。何不以长城军为名号,震慑西洲叛军?" 海月遂将手下白狼镖队、长城守卫军余部和云顿铁骑重新整编,称为"长城新军"。而项海月,也成为了长城新军的临时大统领。 然而长夜之中,来自敌人的威胁始终都没有减少过。在这一千多云顿铁骑之中,有的是不肯降服的人。 战争里从来都不怕正面的敌人,而最怕的是从毫无设防的方向伸来的手。 第30章 重建军心 虽说云顿铁骑已当着皇天后土发下血誓,但毕竟海月如今并无半点功绩,势必会有许多人未从心底之中拥戴她。 而大多数将士们看到云顿桑奇忠诚于海月,也见海月待他们宽容有礼,便也没将内心的波澜表现出来。而另一些人,则始终忿忿不平,胸中一口气始终无法排解,久而久之形成怨念。 这些人大多自恃出身云顿铁骑,曾经是乌斯藏首屈一指的第一军,更是隶属于风光一时的云顿家族,自然难以接受他们的大统领居然屈尊于一个弱小的中州女子。 一些蠢蠢欲动的征兆慢慢凸显在云顿铁骑之中,对项海月的不满也日益明显了起来。 在这其中最为极端的一位,便是个云顿铁骑之中颇有名望的副将,名唤狄克群。他私下偷偷号召了一百多人,打算趁夜色突袭大营,试图杀掉几位统领并取而代之。 而这位狄克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空有一腔怨怼,并无丝毫谋略。 他那所谓的主意,便是带着人马冲到大营,将营里的高阶将领杀个遍。 可惜,还没等他们冲到海月和几位统领驻扎的营地,便被瞭望塔上的哨岗看了个正着。瞭望塔上的守卫立即发出示警,夜晚执勤的哨岗和巡逻队闻声全部出动,层层围在正营前面。 狄克群没有想到众人反应如此之快,却也自知骑虎难下,便咬牙号令众人冲了上去。两队人马便立刻厮打在一处。 海月闻声急忙起身,套上外袍拿了弯刀便往外冲去。她到了的时候,那一百多个叛军已被巡逻队和及时赶来支援的队伍团团围住,死伤大半。 只见云顿桑奇愤怒异常,他一脚踹在狄克群的肩上,力道之大让狄克群直接仰倒在了地面上。他眼睛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见海月到来,遂拔出弯刀,单膝跪地递给海月。 海月知道他这是将处置大权交给了自己。她看见倒在血泊之中的尸首,不由地怒从中来,于是并未推辞,伸出手去接过那柄弯刀。 她转过头望向狄克群身后被绑起了士兵,里面有几个看起来尚不足年,竟一副稚嫩的模样。 她在原地顿了良久,看似一动不动,眼睛却一个一个将他们打量了一遍。 她清了清嗓子道:"今夜执勤的守卫是谁?" 只见一个守卫从人群之中站了出来,向她深深一揖。 海月注视着他的肩膀,点了点头道:"做得很好。" 那守卫面上并无丝毫骄傲和欣喜,只低了头退回队伍里去。 她唤来译倌站在一旁翻译,自己手里则提着弯刀,在那一列叛乱的士兵面前来回徘徊着。 她看着地上摆着的几具惨烈的尸体,有云顿铁骑的,也有巡逻队的。她的心再次被狠狠地揪了一揪。海月长长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盯着狄克群,眸子如同两把冷箭一般仿佛将要穿透他。 她将宝刀架在狄克群脖颈上,寒光凌冽,仿佛下一个瞬间便要在他的喉咙划出一道伤口。她的声音低沉地响起,仿佛狂风暴雨之前的雷声滚动: "你们有什么仇恨,大可以去找把你们的仇人,大可以离开此地!为什么要杀这些人?他们是你们的同胞,你们的救命恩人!" 她凑近狄克群,将刀锋提起,冷冷地抵在他的下巴上:"你这样值得吗?你损失了几十个人,而我还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 狄克群不说话,眼睛里满是嘲讽的眼神。他不信这个女人有胆子敢杀了他,一旦她真的动手杀了这些人,剩下的云顿铁骑又有几个会听从她的号令? 海月看到他挑衅的眼神,眼中的火焰却无端地平息了下去。 太愚蠢了。愚蠢到她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 她收回刀锋,转过身去面向着逐渐聚拢过来的人群。她看见他们当中有的人表情是愤怒,有的表情却捉摸不定。海月的眼神看向云顿桑奇,却只看见他仍旧跪在原地,眸子里晦暗无光。他明明用怜惜的目光看了看叛军里那几个年纪尚小的士兵。到最后,却仍旧重重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海月见他如此,便再无顾及,转身挥刀砍向狄克群。人群中瞬间爆发一声惊呼—— 云顿桑奇终于睁开了眼睛,却看见狄克群完好无损地跪坐在那里,身上的麻绳已被砍落在地。他惊讶地看着海月,眼睛里闪过一丝欣喜。 "放了他们。"海月将宝刀收起,冷冷地吩咐道。 她的部下面面相觑,却依然遵照着她的命令将那几人全部松绑。 "我留你一命,是因为已经有人为此付出了代价。" 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言语之间却不容丝毫质疑。 "但从今日你走出大营开始,你我就是死敌。你若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势必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以祭亡魂。——至于其余的人,不想跟他走的,就留下来。想跟他走的,我不阻拦——但从此云顿铁骑的名号,再与你们无关。" 听了海月的话,剩余的人多半都跪在海月面前,表示归附。而狄克群则带了十几人,立刻站起身,匆匆忙忙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海月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什么都没说。 过了良久,她才终于和缓了语气道:"每个人都值得再来一次的机会……但我仍然希望,你们不要辱没云顿的名声。" 那几十人的头压地更低了,无尽的悔恨充满着这些年轻骑士们的内心。他们违背誓言的行为已经触怒了上天和主人,而今后,他们会以百倍的忠诚继续履行自己的誓言。 众人散去之后,云顿桑奇站在她面前良久。虽不知说什么,他的神情已经溢于言表。 云顿桑奇低下头去,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礼节。 海月开口道:"年纪不大,心倒是挺软的。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上这大统领的。" 云顿桑奇又歪了歪头,咧着嘴笑了起来。 海月见他听不懂,便也笑了笑,转眼却看见他身后的荀彻。 "你先回去睡觉,有什么事明日再跟我说。" 云顿桑奇倒是听得懂"睡觉",便乖乖地行了礼,退了下去。 荀彻脸色似乎有些不大好看,他见海月走上前来便道: "你还是太心软了。" "这不是心软,师兄。这是最好的结局。"海月的眼神淡淡地扫过正在搬运尸体的士兵们。她的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影子,几乎看不清她的神情。 "你可曾想过,这样虽得了云顿铁骑的心,却寒了巡逻队弟兄们的心。" 海月叹了一口气。 "师兄,这世间难有两全。但我今日若杀了他们,来自不同背景的士兵势必会产生越来越深的隔阂。长城新军永不会有真正凝聚一齐的军心。白狼镖队,长城军残部,云顿铁骑。他们若各自为营,功于心计,那么最终伤的还是长城新军的根本。" 荀彻默了良久,终于理解了海月的想法。可他的眼神看着大营外的树林深处,喃喃道: "可放虎归山,实在不是一个聪明的举动。" 海月认真地看着他,道:"云顿铁骑原本是一个整体,我既想真正收复他们,又如何能硬生生地砍掉他们的臂膀呢?唯一剔除异心的方法,就是让他们自行离开。" "他们已经杀到你的营地门口了,若如此都能原谅,那么他们的誓言又有什么用?" "巡逻队损失了七人,却消灭了他们四十多人。师兄,我说过,他们已经付出了代价。今晚的血,已经流的太多了。其实,如今才是我们真正收服云顿铁骑的开始。" "那个狄克群,留着他是一个祸害。" "是,我知道。"海月缓缓地说。她停了停,接着道: "我不会让他在我面前活着离开第二次。" 荀彻叹了一口气,道:"你心里有想法是好事。只是切莫将这世上的一切都想得太过于简单了。" 海月认真地点了点头,笑道:"师兄,我们如今手握纵横西洲和中州最强的铁骑,又有江湖第一镖队在侧,只要稳定军心,又何惧虎狼之师?" 听了这话,荀彻紧皱已久的眉头也不禁舒展开来。 海月看了看天色道:"师兄快去歇息罢。再过一两个时辰,老莫师叔养的那只烦人的鸡就开始打鸣了。" 再说到景唐在古格王城中,也并没有闲着。 江央坚赞空闲之时,经常邀他一同商议出兵之事,这其中包括借兵多少,共兵分几路,甚至精细到该以何种阵法分别应对颉莫叛军七大统领所率的部队。 正当他们交谈地如火如荼之时,总有那么一两个侍卫前来,说有奏报必须立刻禀明赞普。每当这时候,景唐便会自觉地告退。而江央坚赞,也总是会摆出意犹未尽的神情向他道别。 越与江央坚赞深交,景唐便愈发折服于他厚实的军事谋略和谦逊的态度。 有许多瞬间,景唐竟有些忘了他们之间的君臣之别。 越是了解江央坚赞,便越觉得他坦荡如砥,待人无丝毫隐瞒。 心中对他的怀疑和猜忌,便又少了几分。 这一日午膳之后,景唐在楼阁之中闲逛,刚刚穿过山谷长廊,便看见江央坚赞的身影一闪而过。景唐刚想走过去见礼,却看见他匆匆忙忙地向大殿外走去,便只得作罢。 他觉得有些无趣,便走到花园之中闲逛。但见一座环绕而上的洁白石梯,一路盘旋而上,直通一座云石沏的亭子。从那里看下去,似乎可以眺望到极远的地方。 这时,一个人影却从石梯上滚落下来,直直掉到最下面一层。只听一声沉闷的坠物声,那人有些凄惨地嚎了两声。景唐被他吓了一大跳,忙走上前去察看。 那人穿着侍卫的衣裳,扶着腰叫唤个不停。 景唐在江央坚赞的书房见过他,似乎是赞普身边的亲卫。 景唐伸手将他扶了起来,道:"能站得起来么?" 那侍卫看清景唐的脸,急忙从地上一骨碌地爬了起来,窘迫地摸着脑袋道: "午后贪睡,不小心从石阶上滚下来了。还望特使大人切莫告诉赞普。" 景唐淡淡笑了笑,问道: "我方才见到赞普往宫外去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那侍卫惊奇地道:"赞普一早便去东营了,明日方归。特使是不是看错了?" 景唐心下有些诧异,他明明看到的就是江央坚赞,穿了一身样式有些不一样的暗色调的衣服,如何会看走眼? 他又问道:"赞普今日莫不是穿了一件银纹深色的衣服?" 侍卫听了景唐的话,恍然大悟,笑道:"特使大约是见着普错王子了,那银纹是赞普特赐予普错王子的。连同王子身上用的,还有身边王队的武器装备,也全是镶银的。昨日信使方才禀报王子今日回城,果然回来了。等赞普知道了定会高兴。" 景唐面上毫无波澜,胸腔中仿佛雷声滚滚,几乎顷刻之间便要下起瓢泼大雨。 即使这样,他仍旧轻轻扬起唇角,笑道: "原来是赞普胞弟,倒是我认错了。" 他告别了侍卫,沿着回去的路慢慢踱着步子。 谜团如同一阵大雾一般阻挡了前路了方向。而在这其中,只有毫无感情牵绊的旁观者才能将看起来毫无关联的线索串成一条线,结成一道紧密的蛛网。这便是真相。 他感觉他胸腔之中又什么东西在疯狂地跳动着,脚下的步子也明显地加快了许多。 景唐切切实实地感觉,他就要触碰到真相了。 第31章 亦敌亦友 景唐回到自己的寝殿之中,托辞说自己准备午歇,禀退了所有仆从。他径直走回内间,将床榻下面的一个软包取了出来。 一层层打开来,只见一根白羽利箭摆在上头,仔细看去还沾着黑色的血迹。 他将羽箭用清水擦拭片刻,箭身斑驳的血污渐渐被拭净,似乎隐约露出一行小字。 他用指尖轻轻拾起羽箭,快走了两步到窗下日光充足的地方,将箭头转动了一个方向。借着窗外的光线,箭身映照出一层细密的银光。即使微弱,也足以穿过层层叠叠的迷雾,掀开真相的面纱。 景唐的心口突突地跳动着,他立时走到桌案前,将箭身上的文字逐一誊抄了下来。 即使他已经认定了那一夜的凶手,却仍旧需要再加印证。 他取过向江央坚赞所借的汉象译文注解,快速地翻阅起来。越接近箭身上的文字,他的心跳地便更厉害。假如他知道了真相,大可告慰项老的在天之灵,大可抚慰每日在梦魇之中惊醒的海月…….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仿佛下一秒便要译出这一行小字—— 而直到那译文清晰地摆在他面前的时候,却如同一块巨石一般将他砸回无尽的深渊。 "王襄。" 是了。只属于帝王之辅的称呼,这是江央坚赞特赐亲弟的弓箭,是这西州大地绝不可能再复刻的荣耀。 王襄,王襄。襄,助也。这是江央坚赞的对王弟的期许,使他景唐突然也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 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他觉得自己已经喘不上气了。 凶手不管是江央坚赞,还是江央普错,终归是他江央家族制造的祸端。 若他执意去做这揭开真相的人,会将危在旦夕的大明置于何种境地? "啪"的一声,景唐合上了手中的译文。 在午后阳光之下,一阵淡淡的尘埃被扬起,又缓缓落下。 再说湖边大营,因为有了新鲜血液的注入,平日里十分紧缺的人手如今得到了充足的补充。然而,随之而来的问题却结成一串爆竹,噼里啪啦地纷纷炸了起来。 这如何能让这一千六百多号人每天都能填饱肚子,便是海月的第一难题。可是无论她如何划拉仓库里的粮食,总归只有那么一点。 即使江央坚赞大张旗鼓地为她运来了粮食,也只是照着三百人的标准配给的。即使他答应会送来更多的粮食,海月也不愿再欠他太多。 荀彻刚进大帐里,便看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而海月却眼睛一亮,腾地站起身来,腆着脸道:"荀师兄!怎么样,买到粮食了么?" 荀彻皱了皱眉,还未开口,海月却听见一声悠扬而欢快的"咩~" "荀,荀师兄?" 还未等他开口,又听见一声:"咩,咩~~~" "!!!"海月急忙拉开帘子,只见一大群足有上千只的绵羊聚集在大营的空地上,时不时地发出"咩,咩"的叫声。 海月大喜,道:"荀师兄!你从何处撵来的这么多羊!" 荀彻干咳了一声,用手肘轻轻戳了戳海月,示意她看远处立着的一个人影。 只见江央坚赞那张熟悉的面孔几乎要笑开了花。他那颀长的身影站在羊群之中,通身的气派像极了一位羊王——不,一位伟大的牧羊人。 轮到海月干咳了两声。 为何通俗志异里,主角的仇敌总那般恶贯满盈,罪大恶极。可她的仇人,却如同救世主一般频频降临? 项海月仰天长叹,老天诚愚弄我也! 可是羊王在上,怎可不过去见礼? 海月捏紧了拳头,踩着羊粪蛋儿,一步一挪地走到他面前去: "长城新军蒙受大恩,无以为报,实在惭愧。" 江央坚赞一双眼睛闪着狡黠的光:"本王仔细算过了,特使带来的那些奇珍异宝,足够我象泉全军上下吃一整年的羊肉了。这一千只羊不过是小小回礼,海月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诚然大明皇帝慷慨,的确给他们捎了不少礼物,可这与江央坚赞出兵即将开销的军费比起来,实在是九牛一毛。 海月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再提不起一丝精神气。 选江央坚赞当仇人,确实是造化弄人。 她很想大义凌然地拒绝这嗟来之食,可当她面对一千多个饿的面黄肌瘦的弟兄们,又如何开的了这口! 纠结了片刻,她的脑袋还是耷拉了下来,无精打采地道:"赞普远道而来,请进帐歇息片刻。今夜正好尝一尝我军大厨的手艺。" 江央坚赞勾了勾唇角,笑道:"那本王便叨扰了。" 海月蔫蔫地抬头看了一眼荀彻,只见他眉心蹙起,一双好看的眉眼也带饱含着无奈。 除了他们两个,全军上下倒是一片欢腾。美食带给凡人的力量是无穷的。即使肉还没吃到嘴里,光看看伙房的方向冒出的炊烟就足以让人感到欣慰。 而海月则在大帐之中伴驾。只见众人纷纷吃肉饮酒,好不热闹,而她却双目无神地瘫坐在一旁,任凭烤羊肉的热气在面前蔓延也不为所动。 荀彻坐在她一旁,也独自闷声饮酒,全然不参与众人的宴饮。 海月正发着呆,却陡然嗅到一丝飘香的酒气。她抬头一看,但见江央坚赞不知何时已坐到她身旁来,一双圆碌碌的眸子瞅着她,脸颊上因为不胜酒力而泛着一丝红晕,鬓角也有几滴汗珠落下来,顺着敞开胸怀的衣襟滑了进去。 海月向后挪了两步,见他没再靠近才松了一口气。 "赞普若是醉了,请早些休息罢。" "海月姑娘……可是在为颉莫之乱烦恼?" 海月不知如何作答,便顺势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江央坚赞伸出手紧了紧衣襟,即使眼睛里带着些许醉意,脸上却并无丝毫戏弄轻薄之意。 "你无须烦忧。象泉百万雄兵,本王私以为,可以与颉莫军一战。" 海月微微有些讶然,但见那如冬日一般凛冽的眸子里,仿佛藏着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雪。 她虽摸不透,却没来由地觉得那不是谎言。 "海月正是忧虑此事。有赞普此言,这边放下心了。" 江央坚赞这才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宛如晴朗和煦的日光。 "本王敬你一杯。" 江央坚赞在大营住了一日,在第二日清晨便返回了古格王城。 于是,海月在送走了王驾之后,便又转身投入了琐事当中。 粮食的问题解决之后,紧接着就是装备的问题。江央坚赞前脚刚走,海月后脚便命人将他的仓库翻了个底朝天。 海月本想跟他打一声招呼,量他那宽仁的性子总会答应的。可是到了他跟前,却磕磕巴巴地说不出一个字。 这虽有些不地道,但她也总不能让自己的兵赤手空拳地上战场。更何况,她打二关的时候还攒了不少家伙,也算不得是全找他要的。 只不过翻遍了江央坚赞的老底,她也只勉强凑齐了约莫六百人的装备。他们又将战利品挑了挑,又是约莫两百人的装备。除却这些成套的装备,还余下不少零散的长刀、箭矢之类的兵器。这勉强算来算去,差不多也只凑齐了一半。 海月伏在案上绞尽脑汁琢磨着,手里的草纸让她不断地涂涂画画着,几乎快要烂掉了。 这时候,荀彻自帐外进来,却见海月头也不抬地打了声招呼:"师兄来了?自己坐罢,茶碗在那里。" 荀彻瞥见桌上摆的午膳一点也没动过,羊汤都凝结成了白色,不由地皱了皱眉。 "再怎么忙,连饭也没空吃?" 海月仍旧没抬头,漫不经心道:"是想吃的,结果已经冻成一团了,便没了胃口。" 荀彻叹了口气,唤来侍卫,命他将碗端到伙房去加热。 他拂袖坐在海月身边,偏头看着她手里的草纸,一双狭长的眼睛挑了挑,道:"你非要配齐一千多套装备么。且不说现在有上百的伤兵,若再算上岗哨、工兵,左右也不到一千三百余人。" 海月叹了口气,道:"就是这一千三百余人的装备,也配不齐。如今也只有八百多套吧。" 荀彻又道:"何不将骑兵、步兵、弓箭手分为两批,只将为首的批次全副武装,剩余兵马均部署为后备军。待有了装备再合并不迟。" 海月闻言抖了个机灵,"对啊。若是这样分批而治,即使总数减少,但有步、骑兵和弓箭手联动,杀伤力将大大提高。" 荀彻点了点头,道:"三军联动,的确是以轻骑兵为核心。可如今队伍里还缺少能扛得住主要攻势的重甲兵。" 海月想了想,派了侍卫去将叶清桓请了过来。 叶清桓刚一进帐,便看见海月笑着朝他走过来,拉着他的袖子将他按在桌案前。 叶清桓看了看海月的草纸,愣神道:"镖头在分配装备?" "是。此番请叶参将来是想问,长城军的弟兄们都更擅长什么兵种? 叶清桓思考了一阵之后道:"他们单兵作战能力极强,而在马上突刺却显得有些不足。我先前也逐一问过,是重甲步兵居多。" 海月眼睛一亮,笑道:"果真如此!真是老天助我。" 叶清桓见她笑的开心,便问道:"镖头如今缺重甲兵么?" 海月点了点头,将那份残破的草纸递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涂改了许多,纸都要被穿破了。" 叶清桓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绝尘的笑容,衬的一张脸尤为清俊。他垂下眼帘,细细看了一遍,手指在桌案上随之轻轻叩了两下,道:"镖头思虑周全。只是…...叶某倒觉得,如今缺的不是重甲兵,而是重骑兵。" 海月顿时便来了兴趣,道:"愿闻其详。" "我们之所以能拿下峡、邵二关,骑兵在其中来回支援的机动性尤为关键。若每一次先以骑兵轻突敌阵,扰乱对方阵型,并起到震慑的作用。再以弓箭手远程协助,便可轻易地撕开一道口子。" 荀彻轻轻插言道:"只是如今云顿铁骑已在手,叶参领又如何说我们缺乏重骑兵呢?" 叶清桓点了点头,笑道:"虽然项镖头已收服了云顿铁骑,可我们并无足够的战马,更无足够的重甲装备他们。即使云顿铁骑威名赫赫,也犹如没了爪牙的老虎,该如何是好?" 说到底,还是穷的厉害。 海月哀叹了一声,半身伏在桌案上,半晌也未动弹。 可是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爬起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云顿铁骑要是光凭良马利刃才能打天下,那倒叫人瞧不起了。" 云顿桑奇接到海月的传话时,心下不由地有些紧张。他没敢耽搁,连忙奔向大帐。 待他由侍卫引进大帐,只见海月、荀彻和叶清桓等人正坐在一起议事,便乖顺地站在原地许久没动。 海月一抬眼看见了他,忙道:"将军请坐。" 云顿桑奇犹豫了片刻,还是挨着叶清桓坐了下来。 海月看出了他的拘谨,便亲手盛了一碗奶茶递给他: "将军和兄弟们在此处可还习惯?" 云顿桑奇忙伸手接过,又仔细听译倌翻译了一遍她的话,嘴角露出笑容,一口洁白的皓齿显得格外明亮。 "都很好。我们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海月听了译倌的话,心下不由地一酸。但她并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目光,依然神色不变地笑道: "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们如今有了成群的牛羊,不必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 云顿桑奇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只要有青稞饼和糌粑就够了。" 叶清桓闻言,忍不住戏弄道: "昨天是谁喝了六碗羊汤才罢休的?" 云顿桑奇涨红了脸:"那是伙房剩下的,我怕浪费!" 众人笑着聊了不少杂事,这才终于谈到了正事。海月将她的想法讲给了云顿桑奇,一并还有物资短缺的事情也告诉了他。没想到云顿桑奇爽朗地笑道: "主人不必忧心。云顿铁骑的名号,就是靠一根绳子一把弯刀打出来的。绳子可以用来驯服野马,弯刀可以用来夺取战利品。即使没有精良的装备,我们也可以打仗!" 海月听了他的话,自觉心下得到了不少的安慰。可是即使云顿桑奇有着足够的自信,她还是考虑想办法将她的整支军队装备齐全。 "铠甲和武器我会尽快筹集而来,而战马却依然是一件难事。" 云顿桑奇拍着胸脯道:"主人放心,今天晚上之前,我便为你带回沙漠里最剽悍的野马!" 海月愣了愣,他以为云顿桑奇所说的"绳子驯服野马"只不过是夸张的修辞而已。谁知这西洲人就是如此直爽豪放,不说空话。 海月同意了他的请求,却叮嘱他不得与他人发生冲突,有事要第一时间回来禀报她。 云顿桑奇得到了海月的首肯,立时点了二十个精壮的汉子,借了马自沙漠而去。 不到傍晚,云顿桑奇果然带了二十多匹精瘦的野马回到了营地。 大营中的人都赶来围观,皆连连称奇。海月也走了出来查看他们的战果。云顿桑奇脸上沾了些砂砾和尘土,自豪地说道: "主人,我们今天的运气实在太好了。遇上了野马的一个小部落,有不少的母马和小马。小马好驯养一些,这二十多匹野马都是送给主人的礼物。" 海月小心地凑上前,试图抚摸站在最前面的公马的头,却只见那马嘶鸣了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着实还是野性未退。云顿桑奇拉紧手中套着马脖子的粗绳,厉声呵止。 海月笑着说:"你们辛苦了,快些将马栓到后院去,洗一洗准备吃晚饭罢。" 夜色中的大营之外,是一片新生嫩芽的胡杨林,在月色下显得格外静谧。在这片寂静之下,无数豺狼的眼睛盯向这片营地,沙漠里的暴风雨已经在悄悄来临。 第32章 山雨欲来 饭后,海月请了众位统领,正打算一同商议购买武器以及驯服野马之事。 正当几人各抒己见,聊得如火如荼之时,侍卫突然急急忙忙地前来禀报: "大统领,外面打起来了!" 海月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得手边的要紧事,撒腿便向外头跑去。 也不怨她大惊小怪。古往今来,大到一个帝国,或是小到一个江湖帮派,从来都不怕强劲的外敌入侵,而却最怕来自内部的分崩离析。无数血淋淋的军事纪实告诉我们,要想拥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首先要安抚人心。 我们最大的敌人,始终都来源于自己。 海月的脸色带上了与往日颇为不同的严峻,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许多。众人跟在她身后,也皆是行色匆匆。 到了事发地,只见几个士兵仍旧扭打在一起,冲突没有丝毫减轻的态势,反而愈演愈烈。 打架的正是几个云顿铁骑的士兵和几个长城军旧部的士兵。海月赶忙凑过去一看,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云顿士兵死死地压在另一个士兵身上,他□□着上身,直将他那扇子面儿一般的身材展露无遗。另一名士兵虽没他结实,倒也不甘示弱,伸出脚去将他一脚蹬翻在地,两人又厮打在一处。 无论身边的人怎样拉扯阻拦,那二人却厮打得难解难分。 海月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四下搜索了片刻,瞧见一个军帐门口摆着一对金瓜锤,随即伸出两只手准备拿了来。却不想那锤极重,她手腕一沉,险些没有提起。 海月窘迫地偷瞄了两眼身后,发现没有人注意她,便一使力将双锤提起,径直走到看热闹的人群后面去。 她提了一口气,用尽全力将两锤砸向一处,只听"铛"的一声—— 万籁俱寂。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转身茫然地看向身后那始作俑者,却都在看清来人的脸之后吓的抖了三抖,连忙各自退到了两旁。 海月有些拿不动那金瓜锤,却也得端着面子,便故作随意地将金瓜锤放在地上,两只手拖着锤柄走近那两人。 金瓜锤刮在沙地上发出可怖的摩擦声,像极了恶鬼的脚步。 那两个方才还沉浸在战斗之中的士兵如今抖如筛糠地站在原地,生怕海月掀起重锤砸了他们的脑袋顶。 她终于开口了,开口问道那虎背熊腰的汉子: "怎么回事?你来说说。" "我想和他喝一杯,他却怎么也不答应,就是看不起我!" 海月睁大了眼睛,宛若看到一个心智不全的人一般。她偷摸瞟了两眼身后,只见看到身后的士兵们都憋了笑意,脸上皆露出一个个可怕的表情。她恶狠狠地扫了一眼众人,又问道那瘦些的士兵: "他说的对吗?" 却只见那士兵极委屈地道:"大统领明鉴,我喝了酒身上会起小红疹子,一个多月才能褪掉,他听不懂我说话就要上来打我,我当然不能任由着挨打啊。" 先前那汉子听了译倌的话,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倒也是个爽快人,此时便跪到了海月跟前儿去,道:"这事儿怪我,大统领罚我吧,莫罚他了。" 没成想那士兵见他自个儿揽下了罪名,也跪到海月面前:"大统领,这事儿也不能都怪他,要罚便一齐罚罢。" 海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下竟不由地轻松了起来。 "你们要讨罚,那我不罚也不大合宜。你们两个今天晚上一同去看守马棚,明儿个要是还有犯疯病的马,就再加一夜。去罢。" 这惩罚让二人都愣了片刻。可军令在上,也不好多说什么。 那扇子面儿汉子站起来,用几句生涩的汉语道:"你先走。" 那中州士兵又忙道:"你先走。" 汉子不耐烦地又提高了声线:"不走我揍你了哦。" "谁揍谁还不一定……" 他话音刚落,余光便看见海月的锤子又从地上捡起来了。士兵费了半天劲,将手搭在汉子肩上,强颜欢笑道:"一起走,一起走。" 到了大帐,众人终于忍不住哄堂大笑了起来。其中属海月笑的最为厉害,眼珠儿里笑泪盈盈,不停地在软塌上打滚儿。 只见叶清桓也面带笑意,向海月和云顿桑奇颌首道:"是属下管教不严,还请大统领和云顿将军勿怪。" 云顿桑奇摆了摆手,笑道 "是我的手下太鲁莽了。乡野粗人,希望主人和叶将军不要见怪。以后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了。" 海月这才缓过劲儿来,道:"不是两位的错,无需放在心上。我只觉得,这交流一日不通,便会多一分矛盾冲突的可能性。各位有什么好的想法?" 云顿桑奇拍了拍胸脯道:"明日我便教他们随译倌学汉语去。" 叶清桓也附和道:"不能只让云顿铁骑的兄弟们学汉语。我们也要学西洲话。" "二位说的都有道理。只可惜我身边只有两位译倌,实在有些不够用。眼下还是先请各位多学一些。" 众人皆称是。老莫道: "丫头啊,我倒是觉得,可以先教会各位统领,再选出一批副将来学,这样一层一层学下去,倒是更有效率一些。" 海月点了点头,转过头俏皮地向身后的两位译倌道:"老莫师叔的话在理,那么从明日起,这两位译倌便一位教西洲话,一位教汉语,如何?" 两位译倌皆表示同意,众位统领便各自去选了几个副将与他们一同学习了。 这些日子里,海月的方法很快便推行了开来。再加上军营里现成的交流机会,许多士兵很快便能掌握一些对方的简单的常用语。军营里的关系也处理地越来越融洽。 暮色之中的湖边大营显得格外平静。没有一丝波澜的湖水在夕阳的照印下宛如一片明镜,清澈见底。湖面上没有升腾的水汽,遥远的地方能看见金光下耸立的古格王城。 海月正赤着脚在湖边散步,身后的月见没有带任何马具,却温顺地跟在她的身侧。日落的余晖倾洒在月见身上,宛如一匹高贵的黑缎,有着隐约的光芒。 海月从衣襟中取出景唐寄给她的信,又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早已经烂熟于心,她一遍遍地摩挲着信纸,似乎这样能触碰到写信人手指尖的温热。这些用来惦念他的时光足够奢侈,使她连一分一秒都不舍得错过。 无奈眼前宽阔的江水宛如山海一般遥远。 她将信纸小心地折好,重新放回衣襟里。 海月拍了拍月见的脖颈,轻轻地说道:"我们回家吧。" 将月见送回了马厩,海月便朝着大帐的方向走去。只见沿路的土房周围已燃起了篝火照亮,偶尔能闻到来自伙房的饭香。 待她回到大帐,只见荀彻和叶清桓在沙盘旁边似乎商讨着什么事宜。海月走过去坐在他们旁边,问道:"怎么了?" 叶清桓道: "上午巡逻队在山涧谷又发现不少足迹。" 海月看向沙盘,只见山涧谷的位置上插着一只小旗,正是上一次他们劫囚的地方。 "山涧谷离象泉的东大营不远,会不会是他们的人马?" 叶清桓点了点头道:"我也曾想过这样可能,此前便专门去询问过一次。那东大营的士兵说那一带并不属于他们节制,所以也并未有人去那里巡逻。我便想着,会不会是东平城的人…..." "不管怎么说,多一些防备总是好事。不如从明日起,巡逻队每日巡逻次数翻倍,人手也多加派一些。" "是。" 荀彻开口道:"上一次我们在东平城搅出如此大的动静,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若他们借此机会攻打过来,我们也要做好迎战的准备才是。" 叶清桓点了点头,道: "现如今伤员大多已修养了过来,粮草充足,倒也不怕他们打过来。只是,这件事是不是要与江央赞普知会一声?" 海月听了他的话,顿了半晌道:"是,我明日便派信使去。对了,桑奇那边又捉回多少野马?" "这几日他带了好些人出去,捉了六十多匹回来,马厩都快放不下了。" "谁说的,是九十匹!"洪亮的一嗓子突然从帐外响起,众人皆侧目看去,只见云顿桑奇□□着上身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小麦色的肌肤被太阳晒得发红,乌黑而微微卷曲的头发零散地披在肩上。落日的余晖洒下来将他身上的线条勾勒得极为优美结实,充满了力量和野性的味道。 不知为何,海月看着他□□的上身却无端想起了江央坚赞的面庞,不由地有些古怪的感觉。她不自然地扶了扶额,半遮半掩着自己的眼睛,不再投去目光。 荀彻沉声道:"桑奇,跟你说了几遍,见大统领的时候要穿上衣服。" 云顿桑奇连忙向海月道歉,道:"习惯了这样,主人莫见怪。" 海月没抬头,只别过脸去道:"去穿件衣服再来罢。" "是,是。"他随即窜出了大帐。 众人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无奈地笑了笑。 "刚带回来的野马就先放在营地后面的空地里,教几个弟兄打了桩子,且先围住,将他们野性消一消。新买的马具都还在城里,左右还得等两天。" 叶清桓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早上的时候就让人打了桩,也不知他方才是不是又带了些回来。" 荀彻笑道:"你看他那样子,自然是又带了不少回来。" 海月眨了眨眼睛,笑道:"这样倒是省下我们专去城里买马了。倒是还能多驯养一些,高价卖给象泉人。" 门口又传来一阵响动,只听云顿桑奇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这一次我套的可都是些好马,个大腿长,跑起来特别野。" 他如今的汉语虽有些蹩脚,却还算能听得懂。 海月笑道:"刚回来怎么不去吃饭,伙房里师傅们给你们专门留的。" "回来的时候抓了几只野兔,给了厨房正炖着,好了叫大伙一块吃。" "沙漠里的兔子,身上总共也没有二两肉,你们分着吃了罢。" 云顿桑奇摸了摸头,道:"倒还不如送给主人当个宠物养着。" "你倒有心了,不过我可不大能养活它。若你得了空,给我抓一只猎鹰倒是有些用。" 荀彻闻言,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上也不由地泛起几丝笑意来,道:"那桑奇可要费点功夫了。" 云顿桑奇想了想,道:"也有办法,你拿个筐子,里头撒一把米,就成了。" 海月大惊道:"那是捉麻雀的办法!" "老鹰也一样!摆几条羊肉就成了!" 几人正说笑着,突然听到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只见一名士兵惊慌失措地前来报信:"大统领,胡杨林东部警哨发现有大批人马,正在向我方杀来。" 海月的神经倏地绷紧,急忙问道:"有多少人?" "还不知道,警哨方才只派了一个哨兵回来便没了消息。" 海月猛地站起身来,令道: "传我命令!全军集结!!" "得令!" 各个统领反应极快,都纷纷回到自己管辖的营地集合部队。 海月立刻取了头盔宝刀随之冲出帐外。她从侍卫的手中接过月见的缰绳,翻身跃马而上。待先锋营集结完毕,她便大声下令道:"荀师兄,你带着弓箭队上到高地!剩余的人都跟着叶参领!" "是!" 海月策马在大营中来回奔跑着,督促军队加快速度集结。 只见黑压压的云顿铁骑全副武装,分为重甲骑兵和轻甲骑兵两队,两色铠甲宛若两道弯曲盘旋的长龙。海月大声喊道:"云顿桑奇!" "在!" "你带着轻甲骑兵,绕道敌后!看清有多少人,回来禀报!切记不可恋战!" "是!" "剩下的人,跟我走!" "是!" 一瞬间,重骑兵开道,向通往大营的必经之地而去。 远处不断地向胡杨林靠拢的敌军,正是隶属于楚正奇的颉莫西南军的一支。 楚正奇在经历了海月的几次突袭之后,他准确地判断出了这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军队。若自己任由其不断壮大,他们很可能成为扎在青海后方的一颗钉子。作为一个老道的军事专家,楚正奇的反应足够快,也足够凶狠。他派出自己的外甥宛昭,带领五千颉莫叛军,遥遥向胡杨林杀来。 尽管龙鹰王令他不准踏足象泉国的领地,楚正奇如今却公然违抗了他的命令。在他看来,他早已把江央坚赞帮助那支队伍脱困一事,当作了整个象泉国对青海的宣战。 宛昭看到楚正奇的决心,意识到此番若立下大功,自己的地位便可以进一步扶摇直上,便不由地跃跃欲试。左不过是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无名队伍,能有多么强大的战斗力?想到这里,宛昭便怀着得意慢悠悠地上路了。 他将部队分为三个部分,前锋营一千五百人先行探路,他自己则率领着中军和后军慢悠悠地跟在后面,随时准备增援。 可是越当他靠近这里,颉莫军却越觉得气氛有些异常了。原本在马背上得意洋洋的宛昭,如今竟缩得如一只老鼠一般。全军上下这才知道,他们这颇不靠谱的主帅他外甥,竟是个夜盲! 颉莫士兵们叫苦不迭,却没人敢站出来骂他两句,甚至不敢大声说话,唯恐惊了这位夜盲的少爷,将他从马背上吓得摔下来。 再说云顿桑奇虽说汉话傻气了些,但他并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只带了一百轻骑,绕道山涧谷,对宛昭的后军进行骚扰。宛昭此时正龟缩在中军,突然得到后军被袭的消息,以为遇到了对方的主力部队,立刻调转马头命令中军全力追赶。 而云顿桑奇只不过试探一二,并未想过要将他怎样,却不想引得对方穷追不舍。他使出吃奶的劲儿——不对,是那些可怜的战马使出了吃奶了劲儿,才将颉莫军甩在了身后。而宛昭的兵马则在山谷中不停地兜圈子,却始终不见对方的身影,这才原路返回。 宛昭在夜色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全然如同一个瞎子一般。当一个常人若是突然看不见了,不仅旁的感官会放大数倍,更会脑补出莫名其妙的东西。宛昭便是其中一个脑洞特别大的。 只见宛昭眯着眼睛,哆哆嗦嗦向远处一处白木桩子大喊一声:"呔!小贼哪里跑!" 敌人没被吓着,他手下的士兵倒被那响亮的嗓音下了个魂飞魄散。 只有副将沉着地道:"元帅,那是个木头桩子。" 宛昭的脖子这才稍微往外伸了伸,道:"嘿,你听过西洲怪志录么?里面讲过黑沙漠可有幽灵军团!" "不过是以讹传讹,元帅不必多虑。" "噢,原来不是真的……" "元帅,属下认为,如今还是三军汇合,以防敌人夜袭。" "甚好甚好……" 可是宛昭即便手握精兵,又颇有些经验,但到底还是被这夜盲给害了。他看见的是白木桩子,看不见的却是黑夜之中潜伏的猎豹。他们此时正在暗处蛰伏着,准备顷刻间将他撕个粉碎。 第33章 诡计丛生 已经被海月狠狠揍过一顿的楚正奇,如今坐镇东平城,正满怀期待地等着自己的外甥凯旋而归,却突然接到自己的手下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 那感觉像是大雪天正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被人兜头浇下一瓢冷水。 当楚正奇看到自己派出的五千人只剩百余人,看起来又像极了丐帮一般。 楚正奇眼前一黑,气的险些从城楼上掉下去。 那可怜的宛昭刚到家门口,便被自己亲舅舅的人马拉进将军府,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揍。 宛昭被揍的连连哭喊,楚正奇这才命人收了手。 只见他楚正奇今日还特地穿了一身极为浮夸的绛色衣裳,还专门为自己的外甥摆下一桌庆功宴。如今是衣裳也撕了,宴席也砸了,坐在大堂中吹胡子瞪眼。 "五千人啊,你他娘的手里有五千人,你打不过一帮土匪?" 宛昭怯懦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楚正奇便一巴掌扇了过去:"你他娘的大点声!鸡啄米的声音都比你大!" 宛昭憋足了气,大声道:"那他娘的不是土匪!" 楚正奇愣了一愣,宛昭也愣了一愣。 只听青天白日下"啪、啪"的两声,干脆而又利落地落在宛昭的脸上。 人间惨剧,不过如此。 楚正奇还不解气,将宛昭连降了几级。他抽的手腕疼,便又派人将其揍了二十军棍才算罢休。 楚正奇到底还是上了年纪,给这外甥一顿好揍还是伤了元气。正当他躺在圈椅里头半死不活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却突然来到了东平城,声称手握降服那帮土匪的好计谋。 这个不是别人,正是被海月赶出大营的狄克群。 楚正奇登时便来了力气。他咬了咬牙,死马当活马医,左不过是一帮土匪,还能上天不成。想到此处,便急忙命人传了那人进来。 这狄克群仅有的一丝智慧,却从不肯用在正道上。 他所谓的好计谋,便是将那湖边大营一应的布防全部说与了楚正奇。楚正奇大悦,一甩手便将宛昭的位置给了狄克群。 说到底,这楚正奇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赌徒。 不过这一次,他倒还真有几分胜算。 若狄克群手里有的只是营地的布防,倒也不算什么狠招。最可怕的是他手中另一样更为致命的武器,那便是他对于云顿铁骑的了解。 云顿铁骑的阵型虽然强悍,却并非无解。狄克群在云顿铁骑十年,实在是太了解这种阵法的弱点了。 楚正奇要亲自点了精兵一万,又派出数员心腹在旁辅佐狄克群。这名以上的辅佐,也是他为了看住狄克群的手段之一。 而海月这一边,是决计没有料到敌人已经在准备第二次袭击的。 海月只匆匆地在大营中睡了两三个时辰,甚至连身上的盔甲都还没有来得及褪下。 她醒来的时候,只见原先盖在荀彻身上的披风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海月直起身子来抻了抻懒腰,正巧赶上端着早膳进来的荀彻。 少女玲珑有致的身材展露无遗,甚至能看见手腕和腰间细白的皮肤。 荀彻一对好看的眉眼轻轻挑了挑,问道: "醒了?" "嗯……嘶——" 这一抻,海月却抻出了问题。 她后肩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毫无预兆地便包了满满当当的泪珠儿,马上便要掉了下来。 荀彻脸色一变,快走了两步将早膳放在桌案上,走上前去帮她取下盔甲。 费劲地将盔甲褪下,面前的场景却让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海月正准备回头看一眼,却被荀彻喝止:"别乱动!" 海月被吓了一跳,却不敢再乱动。 只见她后背的旧伤又被撕裂,渗出了大片大片殷红的血迹。方才她穿着铠甲,竟没感觉到伤口裂开,只以为是趴着睡久了背有些酸痛。只听海月叹了一口气,额头上渗出一点点细密的汗珠。 荀彻命侍卫在门口把门,自己则从口袋中掏出金疮药,转过身道:"你将肩膀露出来,我替你上药。" 海月满脸通红,泪水不停地在眼中打转儿,却还是坚强道:"师兄,我自己来就好。" 荀彻无可奈何道:"你就是因为上次处理不佳才留下了旧伤,若再不好好上药,恐怕会落下病根。" 海月听了他的话,犹豫了片刻,还是顺从地将上衣解开,露出洁白的肩部。 等了片刻,荀彻终于回过头来,看向海月的肩部,惊讶便瞬间代替了旁的情绪。 只见她肩上的伤口已经变成了紫红色,不断地往外渗着鲜血。只一看,便知是箭伤。 荀彻伸出手去轻轻处理着伤口,动作娴熟地仿佛像是个真正的大夫。 他灵活地止血,撒药,包扎。 一切都整理好之后,他又转过身去,提醒海月已经包扎好了。 海月穿好衣服,长吁了一口气道:"多谢师兄…..." 荀彻摇了摇头,轻声道:"好在伤口没有发炎,但还是切记这几日不能碰水。" "是……" 荀彻又转过身去待她换上衣服,眼睛却瞟见一旁搁在案上的书信,没来由地道了一句:"若他江央坚赞真是那一夜袭击我们的异军,难道这么久了都没有发现我们的身份?" 海月窸窸窣窣地穿好衣衫,转过头道:"若他不蠢,早该知道是我们。" "既然如此,这么久了他都不曾想过灭口?" "我们如今势单力薄,若他想灭口,不必等到如今。" 荀彻冷哼了一声,道:"真不知道这位赞普在想些什么。" "倘若……" 海月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念头,却在转瞬间被她自己否定。 荀彻一双狭长的眸子陡然一冷,像是期待着她的话一般。 只见海月却摇了摇头,抚着额头道:"没什么,最近睡得不好,让师兄见笑了。" 荀彻收回目光,眼眸中罕见地探出半抹温和,像从寒冷春水里探出头的几尾鱼儿。 "吃些东西便回去歇着罢,左右现在大营里没什么旁的事。" "好。" 再说海月写给景唐的文书,由信使一路快马加鞭,走了一整天才抵达古格王城。 这已经是战后的第二天傍晚了。这封信抵达王城之后,却并没有如期送到景唐的手上,而是被门口的侍卫截了下来。 只因江央坚赞在象泉西大营耽误了几日,便将宫内的一切事宜全部交给了自己的幼弟。于是这封来自湖边大营的信,自然也就到了江央普错的手里。 幸亏那信使机灵的很,借着探视镖队兄弟们的由头见到了景唐,这才知道那封信并没有送到他手里。 景唐方得知了湖边大营遇袭的消息,一颗悬着的心始终无法搁置。便立即去拜见普错王子,想要讨回信件。 景唐以为在江央普错宫中会遇到些波折,却不曾想他不仅亲自走出来迎接自己,还专门将信件送了出来。 这已经是景唐第二次与江央普错会面了。 的确如世人所说,江央普错与他的哥哥生的极为相似。而这样的相似仅限于身材与轮廓的相似,若隔近了看,倒也不大容易将他们二人混淆。 与他的哥哥不同,江央普错生了一对狭长的丹凤眼,眼下的疤痕的形状也粗糙了很多,并不如江央坚赞一般是月牙状。而这些都是表象。这二人最大的不同,全在内里。 一个装满着温和而强大的力量,一个则装满了黑暗阴冷的东西。 江央普错走过来的时候,脸上挂着十分真诚的笑意道:"门口的侍卫不懂事,竟将这信送到了我这里。请特使勿怪。" 景唐躬身行礼道:"无妨。只是寻常书信罢了,王子不必介怀。" 原本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依然被江央普错抓住了马脚。景唐额前那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分明是焦急所致。 可他并没作丝毫旁的表情,道:"原来是这样。那,我就不耽误特使读信了。若有旁的事务,特使只管差人找我。王兄不在王城,吾定当尽地主之谊。" "多谢王子。" 景唐接过信件,从容地收进袖中,行了礼之后便转身往回走。 一路上,他的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直到回到自己的寝殿打开那封似乎带着血腥气的信,他这才活了过来。 她的整封信一直在不停地陈述战况,丝毫没有提到自己。只在文末多写了一句"请速告知赞普北境生变,请他尽快增援。" 大约她写完这一句之后,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我一切安好,望君亦如是。" 景唐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唇角不自觉地微微翘起。那个喜欢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到底是长大了。 他没有沉浸太久,即使十分想念那个温暖的怀抱。他收起了信,重新向着普错王子的宫殿走去。 即使如今他怀疑江央普错才是屠杀白狼镖队的凶手,他也不得不这样做。东平城屯兵有数万之多,倘若楚正奇再次攻来,海月手里的兵马根本不足以与之抗衡。 此番江央坚赞又不在王城,他也只能向江央普错试图求援。尽管他曾经考虑过江央普错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敌意,但毕竟是颉莫叛军试图侵犯象泉国土,他总不能视而不见。 出乎景唐意料的是,江央普错一口便答应下来出兵增援海月。 可是一连两天过去,却迟迟不见他出兵。景唐写了书信送往湖边大营,焦急地等候着江央普错出兵。然而每一次面对景唐的催促,江央普错都用含混不清的话将他劝了回去。 景唐在王宫之中始终怀着惴惴不安的情绪,却又毫无办法可想。 终于,在第三天晚上,一封带血的书信再一次送到了古格王城。这一次,书信直接被送到了景唐手中。 他亲自接见了信使,只见那年轻的士兵满脸都是鲜血,声音嘶哑着朝景唐道:"景大人,救救我们吧,大统领已经带我们抵住了敌人的两次进攻,我们的人就快要撑不住了!" 第34章 命悬一刻 景唐强行稳住了阵脚,立刻将海月留给他的镖队弟兄们召来。 他命弟兄们备上快马,即刻从王宫出发,前往象泉东营寻找江央坚赞。为了避开江央普错的眼线,景唐特意请了早些天熟识的侍卫将他们带出了王宫。 直到那几个弟兄乘着快马消失在夜色之中时,景唐这才松下一口气。 他回过头去望向古格王城一处看起来热闹非凡的宫殿,不由地握紧了双拳,显得极为气愤。 他面色铁青地走到江央普错的宫殿,在外面便听见一阵乐声响起,显然里面正是一片歌舞升平。景唐刚要进去,却被门口的侍卫拦了下来。 景唐清晰地用象泉语道:"请你替我问问普错王子,敌军已侵犯象泉边境,难道他还要在这里饮酒作乐?" 那侍卫显然有些害怕,便不敢耽搁地跑进去通传。 过了好一会儿,那侍卫才终于回来,为景唐让开一条通往宫殿里的路。 景唐一甩袖口,径直便走了进去。只见江央普错坐在大殿中间,衣衫大敞,怀中左拥右抱着几个舞女,正捧着金杯嬉笑玩闹。 景唐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愤怒,沉声质问道:"普错王子,这是置国家社稷于不顾?" 江央普错见到他来,连忙将身边的舞女推开,换上了一副极为惊讶的表情道:"特使这话从何说起?" "颉莫军已经打到了殿下家门口,难道殿下还可如此安然么?" "竟有这样的事?冒顿,你派人去打探一番,为何本王毫不知情?" 景唐冷哼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道:"不必劳烦殿下从属。臣已得到消息,颉莫军率大军攻打我部新军,如今双方正在北境血战。殿下难道还不打算出兵支援?" 只见江央普错先是一脸错愕,继而换上一副诚恳而无奈的神情道:"王城守卫不可擅动,这是我国铁律,即使我是王子也无可奈何啊。" 景唐忍无可忍,可是当面对这样一个笑面虎,再重的拳头也只能砸在棉花上。 他只能再一次拂袖离去。 当景唐回到自己的寝殿时,已是午夜时分了。他再一次取出那封带血的书信,手指触及那些熟悉的字迹,胸口便如同被一块巨石重压一般的疼。 黑暗里,海月带着她的部下退回湖边大营,正坚守着最后的阵地。 "大统领,我们向南撤退的方向已经被阻断!" "丫头,西边山涧谷发现敌军踪迹!" "大统领,北边又发现大批敌军!" "……" 她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沙哑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听起来却无比清晰冷静: "阵地还没倒,怎么先乱了阵脚!" 手下的人立刻噤声,不再言语,只仔细地听着她的部署。 已经整整三天的不眠不休,使她的脸色看起来十分憔悴。 三天前的夜晚,海月分布在胡杨林中的哨岗被楚正奇派出的杀手接连端掉,导致敌军径直闯入大营二十里防区,他们却没有得到任何警报。 直到大营高地的瞭望塔看到黑压压的军队,才急忙鸣金示警。 海月仓促迎战,却发现敌人早就如同潮水一般势不可挡。 她硬着头皮派遣重甲骑兵拼命杀出一条血路,为信使打通了一条通往古格王城的道路。而正因为此,她手下战力最强的重骑兵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重创,海月不得不下令全军退回胡杨林之中。 然而敌人占据着人数优势,不断地利用兵力的优势撕扯着她部署的防线。 海月尝试着派遣弓箭队从高处伏击敌军,自己则亲自带着重甲兵上第一线抵抗,这才勉强将敌人逼退到了胡杨林之外。 云顿桑奇回到大营,狠狠将弯刀往地下一摔,满脸愤怒地往地上一坐。 海月见状,抬起头来劝道:"桑奇,他们的兵力比我们多,能打成这样已经不错了。别再生气了,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迎敌。" 云顿桑奇听了她的话却一个骨碌爬起来,单膝跪在地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道:"我看到了他们的骑兵首领,是狄克群!那个叛徒。" 海月皱了皱眉,道:"是他?" "一定是他。主人心肠仁慈,这才留了他一条命,可他竟然还敢回来。" 海月深吸了一口气,深知如今想要反悔已是太迟了,便安慰道:"无妨。他熟悉云顿铁骑,云顿铁骑也再熟悉他不过了。你可知道他用兵的习惯?" 云顿桑奇听了海月的话,仔细想了想,试图用最精准的语言拼凑起来道:"他打仗的时候,喜欢分出多股兵力引诱对方,让敌对主力摸不透他的阵法。紧接着假装不敌,向后撤退,引敌军来乘胜追击,再快速形成合围。" 海月皱了皱眉,疑惑道:"倘若兵力分散,虽能够使敌人应接不暇,却也极易让人钻了空子。他又是如何做到能避免擅长突进的阵容呢?" 云顿桑奇没有说话,一张脸上却突然浮上一层笑意。 海月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荀彻在一旁道:"所以狄克群的这种阵法,最怕的就是突进阵型。但论起突进,又有哪支队伍能敌得过云顿铁骑呢?" 云顿桑奇回道:"若我料的不错,他还会用相同的方法进行变阵。" 海月点了点头:"一个人用兵的风格,是从一开始便定下的,轻易不会更改。但我们若一味只会用云顿铁骑突进,恐中了他的圈套。毕竟狄克群,对于云顿铁骑的了解已非一日两日。要破此局的关键,便是要斩断他各方势力连接的节点,使他们无法顺利会师。" 叶清桓盯着沙盘看了半晌,大悟道:"是大营西侧的密林和南边高地!" 海月点了点头,眼中像是有光芒在闪烁。她随即下令道:"荀师兄,你带精兵二百,埋伏在密林里。我预计敌军主力都集中在北境,他们在山谷里的兵力必然不会太多。" "是。" 荀彻没有丝毫犹疑,迅速地取了宝剑便去了。 海月拨弄着手中的小旗道:"南边的退路已经被切断,我们只能在此处死守。" 因为两夜未眠,叶清桓的眼圈儿有些轻微的乌青和凹陷,可他那一双眸子却依然炯炯有神。 他走到海月面前,诚恳道:"大统领,以我们如今的兵力,不是不能向南突围。叶某愿率兵设法缠住敌军主力,大统领带着弟兄们突围才是啊。" "不行!"海月连头也没抬,便直接否决了他的话。 "大统领,那求救信已经发出去三日了。若有人来救我们,早就该到了。"他的声线尽力压了下来,似乎被旁人听去会动摇了士气。 海月的脸终于抬了起来,她眼睛里虽看上去无比冷静,却到底难以掩藏深处的恐惧。 "我知这是一场恶战。可是叶参领,我必须要打这一仗。长城新军不能在立军之初便成了一群败军,我更不能拿长城军旧部的性命去换一条苟且偷生的路!" 叶清桓心底渐渐升起一片暖意,眼前这个姑娘虽为女儿身,却与他记忆力某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那英勇无畏的身躯,那铿锵有力的话语,那坚不可摧的信念,是曾经的长城军在嘉兴关那最深处的低谷和黑暗中都没有迷失的信仰。 他沉默了良久,庄重地向海月行了一礼,走出了营帐加入了备战之中。 海月站在一块巨石上,银色的铠甲在星月的微弱光芒下显得熠熠生辉。 她努力地扯着自己沙哑的嗓音,冲着有些萎靡的士兵们朗声道: "兄弟们,我们的援军很快就会抵达。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努力撑到他们到来的那一刻!" "大统领,我们有援军吗?"一个稚嫩的脸庞扬起头看着海月,眼睛里像是带着一丝亮光。 "会的。"她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了这句话。 虽说历史上无数著名战役开始之前,主人公都会站在这样一块巨石上高声吆喝几句,诸如论功行赏,诸如告诉大家"前面就是胜利",诸如高喊"我们会有援军"等等。虽然结果往往十分奏效,但真实而血淋淋的历史告诉我们,这种战前宣言多半都是胡扯。 但既然它能唬住人,那就是好话。 这一次,不仅海月的部下被唬住了,她自己也被自己唬住了。 即使脑子机灵些的部将都明白他们此战是孤注一掷,却仍有大批人马憧憬着那遥远的地方会赶来一众天兵天将,将他们解救出来。 海月手里剩余能战的士兵们,已不足千余人。她先下令将伤员全部藏到密林深处,又在大营周边布置了一些简易的防护措施。 这些防护措施也无非是些陷阱和绊马索之类的。虽在中州格外常见,但老实淳朴的西洲人想必也没几个见过这样的东西的。 西洲士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长城军旧部的士兵们挖陷阱,架锁链,一面儿佩服又一面儿不相信光靠这些东西便能将虎狼一般的敌军拦住。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隆隆作响的声音,像是春雷涌动一般。 士兵们急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按照原先定好的阵型各自就位。 霎时,大营里近千人齐齐安静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只听那声音近了,又近了——大队的人马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从那条唯一的道路拥向大营! "放箭!"海月嘶哑的声音在夜色中一声令下,高地万箭齐发。 还未等来人闯入大营,便看见箭雨兜头浇了下来,先头的一排骑兵便立刻成了一团团刺猬。 然而他们的步伐却丝毫没有被阻挡,大批大批的骑兵杀进了大营之中。 海月暗暗数着"……七,八,九,十……" 踩着最后一个数字,项海月拔出宝刀,刀锋凌厉,直指前方。她高喊道:"长城军!冲锋!" 敌军骑兵首领见黑暗中涌出一大群步兵来,心下一乐,刚想率军纵马迎上去,却突然感觉□□的战马嘶鸣了一声,身子一矮,竟直直向前跪了下去!那骑兵首领慌忙勒紧缰绳,却一个俯冲被甩下马背。 不但是那骑兵首领,与他站在一处的骑兵皆纷纷被甩下马背。 项海月抓住机会,率兵将打头的一众骑兵全部斩杀—— 海月的耳边过滤了远处嘈杂喧嚣的声音,只注视着迎面而来的敌军。只见她手起刀落,便是一个人头落地。与此同时,仍然有无数明枪暗箭刺向了她。这其中的大多都被她灵巧躲过,却依然有少数的武器划伤了她的盔甲,刺进了她的身体。而她浑然不觉,依旧重复着手中的动作,愈杀愈烈。 "大统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海月抬起头看向远处,站在眼睫上的血珠却模糊了她的视线。海月用力一抹,只见远处胡杨林的方向涌来大批大批的步兵——而那为首的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表情阴冷,不是狄克群是谁! 海月咬牙道:"桑奇!斩下他的首级!" "是!" 云顿桑奇得了令,立即带领骑兵冲向敌军人群,直取主帅首级。 那颉莫军如同沙漠中的恶狼一般,凶猛地扑向了云顿铁骑。 海月高声呼喊道:"全军进攻!" 一时间,整个长城军上下倾巢而动。他们组成一条严密的防线不断地骚扰着狄克群各方的部署。 狄克群见汹涌而来的昔日伙伴,不由地慌了神,连忙下令后军跟进,全力阻挡。 颉莫叛军的数量到底占了上风。 海月将冷月刀从面前的敌人身体中拔出,她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气。紧接着,她环视了一周,看见所有长城新军的士兵们都在血战,有的身着黑色铠甲,有的甚至没有铠甲;有的被两三个人围攻,有的甚至已经躺在地上毫无鲜活之气。海月一双沾满了鲜血的手握紧了手中的宝刀。 此时的他们,已经全无退路。 即使在这样血战力竭的情况之下,她仍然频繁地大声激励着将士们:"兄弟们!撑住!" 有了这个永不倒下的银色身影冲在最前面,所有人都不禁热血沸腾,随即更加奋力地砍杀了起来。 最远处的树林之外,狄克群骑在马上,看着越来越虚弱的对手,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可是当他看见那个不停地周旋在战场上的银色身影时,眼中却陡然闪过一丝阴狠。 "去,杀了那个女人。"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仿佛像即将要碾死一只蚂蚁一般。 只见夜色之中,越来越多的人马越过了狄克群,加入攻击大营的队伍之中。 海月的双臂已沉重地有些难以抬起,而身边的敌人却不断地增多。不远处的叶清桓见她难以招架,急忙赶来护在她身前。 "大统领,人实在是太多了!" 夜色之中,叶清桓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却只听见冷不丁的一句命令: "叶参领!你带着轻骑营,向南突围!" 他睁大双眼,不可置信道:"什么?" "叶清桓听令!带着你的轻骑营,向南突围!" "绝对不行!我不走!" 海月紧紧拉住他的袖口,睁大眼睛怒视着他: "叶清桓,你还想失去多少兄弟?" 叶清桓的脸上登时便浮现起极其痛苦的表情。 他没再坚持,径直拉过自己的战马跨了上去,大喊道:"轻骑营!跟我走!" 海月最后看了他们一眼,眼底泛起一阵湿热。 长城军,云顿铁骑,还有白狼镖队。她本想要将他们聚在一起,将这三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钢铁队伍重新恢复到鼎盛时期,可是她终究不能如愿了。 但属于这些队伍的精神,绝不能就此湮没在大漠里,绝不能。 她重新提起冷月刀,加入了战斗之中去。 少了叶清桓,长城新军的战力大打折扣。他们的防线不断被撕破、后退,可是他们仍然没有放弃抵抗。 狄克群脸上的表情愈发地难看了起来。 "西边增援的队伍呢?怎么还没有到!" "元帅!援军在密林遇袭!死伤惨重!" 狄克群大惊,一双眼睛几乎要冒出火光来。 他太小看这个女人了。 狄克群眯起双眼,看着远处那些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长城新军,嘴角露出一个可怖的笑容来。 他作出一个手势,发动了最后的大总攻。 远处的动静让海月分了神,正在这时,一支暗箭突然从远处飞来,正正刺进她的肩上。她感觉到左肩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使她一瞬间便栽倒在地。 海月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费力地站了起来。她双手执刀,全力砍向向她扑过来的一名颉莫士兵。 而几乎与此同时,一阵几乎将她完全撕裂的痛感从背后传来——一名敌军士兵拿着大刀刺穿了她的铠甲,海月立刻反手挥刀砍去,却感觉肩膀再也无法抬起,她的攻击也几乎没有了任何杀伤力。 那一刻,几乎世界都安静了下来。项海月跪倒在地,头颅无力低垂着。她后背的银色战袍被割裂开来,源源不断地渗着鲜血。她像一只断线的木偶待在原地,几乎谁都可以取走她的性命。 一名颉莫士兵看见她身上的铠甲,先是一愣神,而后兴奋地冲上前,打算砍下她的首级邀功。然而还未等他那举起的刀落下,便被一支断裂的利箭从身后刺穿了喉咙。那颉莫士兵还未回头看清来人的面孔,便已无法动弹。 剧烈的疼痛使她几乎已经没了意识。直到她看清来人的面孔的时候,终于重重地向前栽倒了下去。 远处原本平静的湖面上,突然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灯火和船只。数百艘战舰正全速向着湖边营地而来。 大多数长城军都深陷鏖战之中,皆没有注意到那星星点点的火光。不知有谁大声喊道:"我们的援军来了!大统领!我们的援军来了!" 所有人这才看见了远处正向他们靠近的船只—— 大片大片的灯火几乎将整个湖面点亮,遥遥相看宛如一片火海交织一般。 只见这些船只讯速地靠岸,无数黄金甲武士奔袭上岸,在灯火的映照下有如一大片盛开的金菊。他们有序地加入了战斗之中,颉莫军高涨的士气登时便被压了下来。 狄克群脸色突变,他认出了这是隶属象泉国的最高军队,黄金甲。 正当他想要趁乱溜走的时候,却被一个高大威武的身影挡住了去路——来人正是云顿桑奇。 他一慌神,急忙调转马头往另一头跑,却又被一个模样俊秀的少年将军挡住了去路。 只见来人并无半句废话,扬起□□贯胸穿刺了过来。 "叶兄!别忙着动手!" 云顿桑奇纵马赶上,径直跳下马来,挤出一个谄媚的笑脸来向叶清桓道:"叶兄,要抓活的,抓活的。" 叶清桓忙将□□收了回来,急道:"你怎么不护卫在大统领身边?" "大统领派我来捉这厮,这不倒让叶兄抢了头功。" 叶清桓一抖缰绳,道:"援军马上就到,我不跟你说话了,先去支援大统领。" "哎,叶兄你等等我。" 而海月终究是没有看到他们战胜颉莫军的这一幕。她伤的实在是太重了,连她身旁为她止血的荀彻,也沾上了满手的鲜血。 远处,江央坚赞通身金甲,带领着部下清扫着战场。他急切地扫了一眼战场,眼睛最终定格在远处的荀彻和海月身上。 他的脑中几乎一片空白,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地便急促了起来。 走得近了,少女脸上的惨白愈发明显。她穿着厚重的铠甲,身上插了几支断裂的羽箭,看起来就像一个残破的木头人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身上不断流淌出的鲜血,几乎将周围的一片土地浸染…… 江央坚赞低下头去,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仔细探着她的鼻息——还好,他来的还不算晚。 他从荀彻手中接过海月,朝他略一点头,将海月抱上一艘船。 江水一片沉寂,船桨滑动水面的声音便格外清晰。 江央坚赞看了看怀里的女孩,清澈的月光勾勒着她一张几乎毫无生气的脸庞,显得那样美丽而苍白。虽然血已经渐渐止住了,可是她的身体是那样的轻,那样的冰冷。 他脱下战袍将女孩裹在怀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为她保暖。 "前面很快,很快就会到王城了。你再坚持一会,好吗。" 他喃喃地对她说着话,心却随着女孩身体的逐渐冰冷而慢慢地下沉。他搂得更紧了一些,几乎快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之中。 "海月,海上的明月。这是个好名字,虽然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大海——但我想,是不是比这片湖泊还要宽广的多?" "今晚的月色真的很美,你要是可以睁开眼来看看就好了。" "……" 女孩像是颤抖了一下,江央坚赞忙不迭地看向她的脸庞。 只见她依旧紧闭着眼睛,微弱的声音仿佛说了几句什么。江央坚赞静静地听着她的呢喃,眸子渐渐地垂了下去,却将女孩抱得更紧了一些。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一片清冷的湖面上,漂浮着一叶孤舟,显得格外寂寥。 第35章 浴火重生 此时的古格王宫之中,四处都极为安静,只那专门用来安置大明特使的宫殿显得有些拥挤。 可是即便这里来来往往的人们络绎不绝,但所有人走路都放缓了脚步,甚至连交谈都压低了声音。只有廊上的微风轻轻拂过,吹动了纱帘不断地拍打在廊柱上。 几位王城里颇有名望的御医如今齐齐站在一处,正互相小声争执着什么。 只听宫门轻轻地"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众人立即噤了声。他们顺着打开的门看进去,只见最里面的紫色床幔里,似乎躺着一位女子。 即使内室如今干净整洁,也染了熏香,却依然盖不住空气里弥漫的一丝浓重的血腥气。 还未等众人看清她的面容,门就被重新关上了。 那侍女样子像是哭过,咬着唇道:"几位大夫还有什么办法救救姑娘吧。" 那几位御医如今也没有端着架子,各自摇头叹气。 由于背后那道几乎致命的伤口,海月一直都没能脱离危险。即便江央坚赞请来全城最有名望的大夫,却仍旧没有良策将她唤醒。 所有人都得出了一致的答案,倘若今日再不醒来,人恐怕是救不活了。 这副残破的身体,也只余一丝微弱的气息了。 得知了这一消息之后,景唐便一直陪伴在她的旁边,不离左右。 看着海月苍白的脸庞,还有那因为痛苦而时不时抽动的身体,景唐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攒成一团。 痛苦每一日都在他心里增加,在他心扉中蔓延开来,像一瓶毒一般侵蚀着他的身体,渐渐地消磨掉他的理智。 在一个黑暗无边的地方,海月不断地奔跑着,寻找哪怕一丝丝微弱的亮光。 "月儿,月儿……"熟悉的声音不断地响彻在她的耳畔,她却始终找不到声音的方向。 突然,她眼前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她看到无数高举着弯刀的黑衣骑士向她的方向冲来,她扬起手臂想要躲避,那些人却仿佛穿越空气一般越过她,向身后冲去。海月看着四周,那些黑衣人带着面具,空洞的斗篷之下仿佛没有脸一般可怖。 她回过头去,顺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看去,却看见那些黑衣人手中的弯刀刺向一群人。再仔细一看,那群人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孔——老莫师叔,老三师叔,向青,叶清桓,荀彻…… "不要……"海月撕心裂肺地大喊,跑了两步却突然失重,栽倒在地。旧日的伤痛不断地冲击着她的内心,那颗炽热无比的心脏仿佛要挣脱而出。 不要,不要。 她跪在地上,斑驳的泪痕溢出她的双眼,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不清。 这时,突然有一双白色的布鞋渐渐走近了她。海月仰起脸向上看去,那雪白的衣袍仿佛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光一般,那是她最熟悉不过的人。 海月看到来人的脸,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地汹涌而出。她踉跄着直起身,紧紧地抱着来人的膝盖,直到那人的衣襟上都沾满了她的泪水,她终于轻轻地唤道:"父亲……" 项元德的眼里带着些祥和的笑意,还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淡漠和超脱。他轻轻将海月从地上扶起,伸出袖子轻轻地擦拭着她的脸庞。 "都多大了,怎么还这般哭哭啼啼的。" 他笑了笑,轻轻地拂了拂衣袖,那些厮杀在一起的人便仿佛像尘埃一般随风散了去。 海月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说不出话来。 "月儿,你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原先你只想重振镖局,你只想将使臣平安护送到西洲,可是在如今的乱世之中,保全自身已经不是长久之计了。" 项元德有些怜爱地看着她,继续道:"你手里拥有的,是扭转整个战局的机会。" 海月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点了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她想起了那一夜的惨状。她哭喊道:"不,我不能,我不能再让他们涉险了。" 项元德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以示安抚:"这场战争早一日结束,就有很多人能够幸免于难。不然所有的牺牲,都是白费。你还记得为师教过你的教义吗?" 海月终于止住了哭泣,低下头嗫嚅道:"祭酒虽生于江湖,远离朝廷,却始终与大明脉承一系,我祭酒门派纵使不参与朝局,却也不敢背弃祖先遗志。若中州有难,我祭酒弟子必将挺身而出,匡扶天下……" 从小背诵千百遍的门训,在此时一字一句地讲出,她的声音却有些哽咽。 "月儿,这里每一次发生的偶然,都绝非偶然。龙鹰王之所以能迅速□□,是因为他借助了不该借助的力量。沙漠里最深处的恶魔,急需一个傀儡替他们收复天下。地狱空无一人,恶鬼都在人间。月儿,切要小心啊。" "父亲,你要走了吗?"海月带了一丝哭腔,她拽着项楚的袖子,不肯让他离开。 项元德的脸上没有丝毫不舍,宛如神祗一般安详平和。 "我已经不属于这个天下了。这天下,终究会是你们的。去吧,回到中州去吧,那里有你自己的一片天地。" "不,我只想,只想多和你说几句话……" 项元德却只静静地看着她,从身体,到脸庞,都逐渐变得模糊。 她看着项元德的身体逐渐消失在她的眼前,她绝望地伸手一抓,却丝毫都没有抓到。 她的师父,又离她而去了。 像是连续两次失去一个至亲之人一般,她绝望地喊着父亲,四周却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毫无生机。 突然,她的面前扬起一张硕大的军旗,写着一个巨大的"项"字,在凌冽的寒风之中挥舞着,既熟悉又陌生。 "将军,将军,将军……" 是谁在喊?他们在喊谁?海月从地上爬起来,不断地奔跑着,挣扎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又像是在追赶什么—— 她终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身体上真实的痛楚逐渐传来,眼前的世界也逐渐变得清晰。 一个瘦削苍白的面容出现在她面前。一看到她,压抑已久的委屈和思念鱼贯而出,终究汇成一句低声的啜泣: "景唐……" 景唐的脸上溢出一丝欣喜,他伸出手轻轻地按住她的手腕,道:"先别急着动,当心伤口裂开。" 在床尾守候的侍女诺布急忙奔出门外,通知御医们海月苏醒的消息。几位御医们都长舒了一口气,忙不迭地走进内室,替海月检查了一番。 她从头到脚,总共有二十一处刀伤,两处箭伤。而最致命的那一击,还是她背后那一道伤口。 几位御医们犹记得他们的王上命他们连夜进宫的情景。 他们的王上亲自将这个中州女子抱入宫殿之中。在褪去她身上的铠甲之后,指尖她里面穿的整件素衣几乎全部被鲜血浸湿,几乎变成一件猩红的血衣。 当宫女将衣服掀开来一看,她背后那道骇人的伤疤就那样呈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没有见过如此可怖的伤口,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最后还是那位最年长的御医,沉着冷静地吩咐手下准备工具,开始为女子清理缝合伤口。 在这过程之中,那女子宛若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一般任人摆布,即使那钻心的疼痛也没能将她从昏迷中唤醒。 曾经服侍过她的侍女见此情景,都将脸埋在手掌中哭泣。连与她素不相识的御医们,也不由地觉得鼻酸。 而她醒来之后的第一句唤了一声景唐,第二句便冷静地问道:"我们牺牲了多少弟兄?" 景唐将她身上的小毯塞了塞,轻声道:"还剩六百人。" 六百人,六百人也好。她点了点头,蜷缩着身子将景唐的手轻轻扯过来,将自己的脸蛋靠在他的手掌上,静静地睡去了。 她实在太累了。 景唐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目光里如水一般的温柔。 门外,有一个身穿紫色华服的身影走近海月的房门门口,一旁的侍女连忙向他行礼,却被他轻声制止了。他就在那里远远地站了一会儿,便踱步离开了。 距离双城不远的翰漠平原之上,此时驻扎了数千座营帐,皆有序地分散开来。它们蔓延过山岗、田地,看上去颇为壮观。在这数千座营帐中央,有一座极为华丽的大帐,上面盖着金色花纹刺绣的门帘,显示出它与众不同的地位。 在这顶大帐之中,一个身着玄铁重铠的男子此时正端坐在正中央。只见他微微斜身靠在椅座上,修长的手指撑着额头,眼睛里分明带着一丝倦意,脸上也露出些不耐烦的神情。 在他面前跪着一个信使,通身穿着黑色暗纹的大明军服,正瑟瑟发抖着等待着男子的回应。 男子的嘴角向上翘起一个弧度,而他磅礴的冰山气场却令大帐中的所有人几乎不敢大口喘气。 "招安?" 他那张唇微微动了动,声线极度亲和温柔,却宛如一柄利刃抵在对方的咽喉。 "是……是……"信使捧着信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他唇角的笑意更明显了,声线竟带上一丝近乎变态的兴奋:"那……你把范仲和李思的人头拿来给我,我就接受招安,如何?" 信使的肩膀抖得愈发厉害,他奋力地抑制着内心的恐惧,却依旧低着头,双手将一封信高高地举过头顶。 男子终于有些倦了。他站起了身,走到信使面前,眼睛向下瞥了一眼。 果然,是大明皇帝的朱印。他冷哼了一声,眼中陡然生出一丝狠厉。只见寒光一闪,那信使的喉咙便被如纸一般的利刃划出了一道伤痕。待他反应过来时,也只能伸出手死死地捂着脖子躺倒在地上,颇为无力地挣扎许多下,便死了。信使的鲜血殷在那封御笔亲书的诏书上,显得格外扎眼。 至于"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件事,在他龙鹰王褚律这里,是行不通的。不仅是这件事,其他任何合乎常理的事,在他这里也统统行不通。 "连守将的人头都没有,这招安丝毫没有诚意。"他连正眼也不看那具尸体,只顾拿出手帕将宝剑上的血污擦去,重新插回剑鞘之中。 大帐里的副将和侍卫都不敢接话,只有几个士兵走上前来不动声色地将尸体抬走,又迅速地将血污清理了干净。 "王上,楚将军在东平又多耽搁了些时日。说是跟象泉王的人马打了一仗,损失惨重。" 褚律重新坐回椅子上,眉头一皱道: "怎么回事?" "楚将军追赶一支异军,追到了象泉北境。还与他们打了两仗,都输了。" "那支队伍有多少人?" "不足两千。" 褚律挑了挑眉,道:"只两千人都打不过?楚正奇是又派他那傻侄子去了么。" "头一次是派宛昭小将军去了,折损了五千精兵。第二次倒是打赢了,可半路杀出来象泉王的人马,便又输了。" 褚律的脸色显然变了变,又道:"原来本王说过的话他一向只当耳旁风的?如今既然招惹了象泉王,他楚正奇就别来双城了,只给本王守住西境门户!" 副将双膝一软,忙道:"是,属下这就去回信……只是,若没了楚将军的骑兵,打这双城恐怕…..." 褚律斜眼看了他一刻,道:"你是说我八十万龙军踏不破他区区一个双城?" "属下不敢。龙军有王上带领,必然势不可挡,直捣燕京。" 褚律冷哼一声,道:"你写信时叫他不可冒进,务必守住三关。" "是。" 副将刚刚退出大帐,马上便又有人前来送信。 "报——王上,西宁卫王府来信。" 一听"王府"二字,褚律脸上的阴霾竟一扫而光,甚至带了些许孩童一般的雀跃。 "快拿上来。" 见状,那信使丝毫不敢耽搁,连忙将信件呈上。 纵使这褚律颇为残暴,但他有一处软肋是绝不能触碰的,那便是如今的龙鹰王王妃,檀蒙。 这位青海第一美人,自打褚律还未起势便常伴其左右。 传言这位王妃为人温婉贤淑,是一位极好的贤内助。 然而从古至今,身为帝王,最忌讳的就是这一点。就像一匹百战不殆的猛兽,可是一旦有了软肋,就如同将最致命的弱点公之于众。 褚律拆开信封,一丝熟悉的香气便立刻溢了出来。他的唇角浮上一丝温和的笑容,一行一行看下去,眼里的温柔几乎快溢了出来。他的手下自觉地退出了营帐。 谁若敢在这个时候将这头凶猛的老虎从温柔乡里唤醒,谁就得承受它最致命的一击。 远处的双城之中,守将李思站在城墙之上,望着远处漫山遍野的营帐,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援军未到,燕京却率先发来一封招安诏书。 李思狠狠地握紧了拳头,这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果然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李思看着士气不高的双城守军,心里隐隐有些作痛。他们已经在这里守了一个多月,依靠着双城绝佳的地理位置和临潼的军事支援,成功抵挡住了颉莫叛军两次大规模的进攻。 可是如今朝廷的后备军力实在不足,援军也变为了遥遥无期的奢望。 然而李思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个危急关头,一封如及时雨一般的书信已经成功抵达了燕京城。 已经与朝廷失去联系四个多月的白狼镖队,终于有新的消息传入了京城。 这个消息无疑是最让人振奋的。大明皇帝命人当朝宣读了景唐的信报,随即准备了向象泉国借兵三十万的国书和一封委任诏书,一并交于了曾铭侍卫。 曾铭只在京中停留一天,办完景唐委托的事情后,便拿着海月的书信,前往位于燕京以西的祭酒镖局。 即使时值战乱,各个行当皆日渐萧索。而祭酒镖局如今的景象,仍旧让曾铭有些讶然。 这曾在风雨中矗立百年的镖局,如今门可罗雀,只剩几名负责洒扫的小童子站在门前。 即使生意惨淡,可这儿的人看起来竟没有丝毫颓靡。当人们听说他带着白狼镖队的消息来了,皆面露喜悦地将他迎进了门。 一想到自己即将带给他们的是一条再坏不过的消息时,曾铭的心里边像窝了一团乱麻一般。 他终于见到了那位祭酒镖局掌门项邵狄。他不敢直视老者的目光,垂眸一字一句地将白狼镖队遇袭的消息告诉了项邵狄。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跪坐在原地僵了许久,引得曾铭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却看见老人愣愣地看着他,眼角仍残留着两行浊泪。 曾铭见状也是鼻尖一酸,只得出言安慰道:"少镖头十分尽力,想来不需多少时日便能重振镖队。" 只见老者长叹了一声,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喃喃道:"天下第一镖师已死,白狼已灭,祭酒镖局也不会再有重振的一天了。" 曾铭知他伤怀,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得将海月准备好的名册轻轻搁置在了老者的桌案上。 老者没说什么,见他要走便一路亲自将他送到了山下。到临别时,老人将一块玉佩赠与曾铭,请他代为交给海月,随即便飘然离去。 曾铭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忍不住感慨异常。 这堂堂一代宗师,百年基业,终究是在这乱世战火之中悄然湮灭了。 也不知剩下的人,会否结束这一切呢。 天地空悠,万物无声。这天地间,恐无人知其答案。 第36章 往昔羁绊 海月在床榻上休养了许多时日,景唐才允许她下床走动,却规定了她只能在附近的走廊上活动。因为海月身上的伤势实在太重,任何一点小小的差错都有可能将她再次送回濒死的边缘,景唐便替她拦下了所有前来探视的人。 而他唯独未曾想过阻拦的那人,却迟迟都没有出现在海月的寝宫之中。那便是海月这次的救命恩人,江央坚赞。 不知为何,江央坚赞这几日既没有召他前去商讨要事,也没有登门拜访,甚至许多天都不见人影。这使得景唐心下颇有些不安。 直到这一天,景唐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带海月前去江央坚赞的宫殿中拜访。 景唐走出宫门,踱着步子来到海月寝宫之外的长廊上,看见女孩正倚着斜栏发呆,心便陡然柔软了几分,走了过去轻声道:"今天觉得怎样?" 海月回过头来,一张惨白的脸蛋如今浮上一层血色,消瘦的脸庞衬得她的一对眼睛格外突出。 "甚好。似乎比昨日更好了一些。" 她脸上明明带着笑,看上去却极为惹人心疼。 景唐垂下眸子,缓缓走到她身边坐下。 清风徐来,带着沁人心脾的舒爽。 "还在想那天的事?" 他的话顷刻便将她的心事勾了出来,一阵隐隐作痛的感觉又缓缓传来,不知是心里头的还是背后的。 "是。景唐,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了父亲,他告诉我躲不开这命运,你说,这是真的吗?" 景唐看着她的眸子,眼睛里带着清澈宛如泉水的光泽。 "我从不相信命运。若我有一天信了,就是我真的败给命运的时候。" "可若无命运的指引,我不会想要做长城新军的大统领,我只想听从一个人的命令,追随他,忠于他。可是为什么要让我面对这些,我不想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在我面前死去,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说完这句话,眼中泪光晶莹,似乎又看见那一夜的场景——那些倒在地上挣扎着求救的眼神,渗透着鲜血的沙地,还有如排山倒海一般的敌人。 "因为除了你之外,没有人会做的更好。海月,这不是命运,这是责任。没有了你作为纽带,长城军旧部、白狼镖队还有云顿铁骑绝不可能拧成一股麻绳。在这乱世之下,若他们之中的任何一支独自去面对敌人,顷刻间便会被撕得粉碎。" 景唐温和地伸出手去,将少女眼角的泪水拭干,继而接着说道:"凡是伟大的战役便必须会有牺牲。你能停下脚步,若停下了,前面的牺牲便将全部白费。海月,没有人会记得打了败仗的孤魂野鬼。" 这句话以这样温和的方式讲出来时,不再混杂着冰冷的讥讽,而带着一股汹涌而磅礴的力量,将她一颗心重新包裹保护了起来。 她点了点头,一双眸子里渐渐有光亮起。 "景唐,我明白了。谢谢你。" 景唐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个长久都不曾出现过的笑容:"海月,这一次你最应该感谢的人不是我。" 海月蓦然回忆起来,那一夜在她最后模糊的意识中,似乎有一群身穿金甲的身影出现在湖边大营。星星点点的记忆慢慢回到她的脑海,她想起了那双坚实的臂膀,月夜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和那人温热的气息。 若说海月初时对江央坚赞只有满腔怨恨,在这一战之前便已有些模棱两可。而在这之后提起来,她也不知自己对他的恨还余下几分。 海月醒来之后才知道,原来那一天江央坚赞得到她遇袭的消息之后,立即从东营调了两万兵马支援北境。而他自己则仅带了一千黄金甲,连夜奔袭百里支援北境。走到一半,因为陆路是在遥远,江央坚赞便将临近西营港口前所有能用的船只全部募集来,乘船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湖边营地。 她抬眼看见高处耸立的王宫,叹了口气道:"我与他恩怨交织,虽不能放下父兄的仇恨,却也不能忘恩负义。景唐,我究竟该怎么做?" 景唐本想出言将一切原委全部告诉她,话到口边却硬生生被咽了回去。他怕自己将真相就这样说出口,会铸成难以挽回的祸端。景唐默了半晌,道:"海月,如今没有旁的证据说明镖队遇害一事真是他做的。若真是他所为,他又为何从未怀疑过你的身份?" 海月丝毫没听出他话中隐晦的含义,只道:"景唐,现在连你也不信他真的是凶手了吗?" "我没有不信。只是我不希望你夹在这两件事当中。" "我说过,景唐,我是不会在盟约缔结之前轻举妄动的。" 他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我记得你说过的话。" 默了片刻,海月又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该去拜见一番。" 景唐点了点头,道:"山上风大,你多加一件衣裳。" 江央坚赞此时正在他自己的寝宫处理公务。 他一如既往地赤足盘坐在一张矮桌旁边,上面摆满了无数份纸张和公文,左侧则摆了一小壶西域葡萄酒和一只晶莹剔透的夜光杯,里面盛着淡紫色的葡萄酒。他写得累了,便捏起酒杯抿一口。阳光透过天窗温和地倾洒下来,映照着他的长发和睫毛透着一丝温暖的颜色。 听到外面有人前来通传,江央坚赞便起身穿好鞋袜,整理好衣服,向门外迎去。 他先向景唐互相行了一礼,又忍不住微微侧目去瞧海月。她看上去并无病容,反而比平日素净的样子更加娇美了几分。海月像往常一样向他躬身行礼,江央坚赞便将右手覆在胸前微微颌首,权当致意。 江央坚赞将他们二人请入会客厅,命人准备了奶茶瓜果来,将那一方小几摆了满满当当。 他双手捧起银杯,眉目含笑道:"这是早上才做的奶茶,味道不错,两位不妨尝一尝。" 景唐与海月捧起自己手中的银杯,向他略一致意,各自饮了一口,只觉得其中滋味甘甜,奶香浓郁,茶香悠然,却并无腥气,显然是宫中御用的厨师所制。 景唐笑道:"原来只道中州盛产茶叶,不曾想到西洲的茶叶煮起奶茶,也如此甘甜。" 江央坚赞爽朗一笑,道:"西洲也不全是荒芜之地。除却北境,象泉以南是大片大片广袤温暖的草原湖泊,若有机会,特使和海月姑娘不妨随本王一同前往?" 景唐微笑着略一点头表示同意。海月则勉强撑起一丝笑意,继续垂下头摆弄手中的银杯。 这三人各自有着各自的心事,即使都不是话少的人,如今同处一室竟也没有丝毫话头。 还是低着头的海月经历了几番挣扎后,终于放下手中的银杯,拂袖站起身,以大礼参拜江央坚赞。 江央坚赞见状大惊,忙起身相扶,却见她固执地不肯起身道: "此礼为谢赞普相救之恩,无论如何,请受海月一拜。" 江央坚赞收了唇角的笑,他伸出手轻轻扶了一把海月,便立刻向后退了一步,躬身道:"若是为此,本王倒觉得有些羞愧了。湖边大营是我用来安置大明贵部的营地,隶属我国国境,却被贼人有了可乘之机,令项镖头所率之部损失惨重。本王……实在愧疚。" 他的话像春雨一般绵缓,所至之处无一不让人心生暖意。海月垂首再三言谢,这才站起了身。 待他们重新坐回原位,江央坚赞又道:"此番龙鹰王部署犯我国境,我已有了充足的出兵理由。只是不知贵使先前派出的信使,大约何时才能抵达西洲?" "是四月初九才离开的,估摸着这个月月底便能回得来。到时国书一递,赞普签署盟书,便是万事俱备了。" 江央坚赞点了点头,眼角却多了一丝忧虑,却到底什么都没说。海月敏锐地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开口道: "听闻赞普在西境徘徊多日,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处理?" 江央坚赞讶然失笑道:"项镖头果然好眼力。其实没甚大事,只不过是与我国的一些旧事有些牵扯罢了,二位不听也罢。"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海月也不好再问,只点了点头,啜着奶茶。 这时,突然有一名侍卫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像是有什么急事要通报。他走上前去附在江央坚赞耳边说了几句话,却见江央坚赞闻言无丝毫变化,只淡淡道:"病了就请人去医治,何须禀报我?" 侍卫连忙又附耳说了几句,只见江央坚赞手中的银杯有些轻微地抖动,面色也有些不大好看。 景唐见状况不对,便起身行礼道:"若赞普有要事在身,我们便告退了。" 江央坚赞艰难地撑起一副笑颜,愧疚地向景唐道:"我宫中出了些急事,恐怕今日不能同二位商谈了,实在抱歉。" 他又转头对海月道:"给养我一早便派往了湖边营地,还有我的亲兵护卫,请项镖头放心。" 海月躬身行礼道:"我明日便返回营地察看,这几日有劳赞普费心了。" 江央坚赞面色有些讶然,问道: "项镖头伤势未愈,竟如此急着回去?" "军中损失惨重,我如今已觉大好,是该回去看看弟兄们了。" 江央坚赞见她如此坚决,也不好挽留,只道:"明日还请项镖头乘坐本王的轿辇,这样可以省些颠簸。" 海月赶忙道:"赞普御辇怎可轻易搭乘,海月心领了。" "项镖头是象泉的贵客,又有重伤在身,理应有此待遇,请不要推辞了。" 海月只好道:"那便有劳赞普。" 江央坚赞亲自将他们送出寝殿。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地消失,眼睛里蒙上一层晦暗的颜色。 他只带了几个亲卫,顺着大殿之后的螺旋台阶下到悬空牢房。 他下去时,正巧看见御医正在为牢里的女子问诊。他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走了上去。 她看起来瘦了许多,垂着头,漆黑的长发遮盖着她的半边脸。那副模样憔悴,原本清澈明艳的眸子如今黯淡无光,无神地落在墙角的某个地方。 突然,她好像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便抬起头来一看——她的眼睛忽地一亮,站起身来踉跄了两步,最后却无力地跪在监牢前,一双细长素白的手死死地抓着栏杆。 他们就这样互相对视了良久,只见女子眼中闪烁着泪光,终于忍不住地带上了哭腔开口:"你终于肯见我了。" 这原本一句话便能让他心碎的人,如今面对起来却再没有往日一般艰难,只余微微的苦涩。曾经那个明艳张扬的女子,曾经那些山盟海誓的约定,曾经那些相互扶持的日子,终究不复存在了。 即使忘掉她的日子漫长而又痛苦,可是如今,他的确忘了,忘的干干净净。即便心里已经没了任何念头,他仍旧禀退众人,站在离女子几步远的地方,轻声道: "以死威胁,就是为了见我一面?" 女子的声音依旧带着哭腔,一双美丽的眼睛噙着泪水,看起来楚楚可怜:"阿坚,我真的错了,我错的离谱,你原谅我好不好……你从前……你从前很宠我,事事都让着我,迁就我……" 江央坚赞的眼神看了过去,是她从没有见过的冰冷陌生。即便是大婚那天他滔天的怒火,也带着痛苦的眷恋,可是如今这样的眼神,分明是彻彻底底的陌生。 "过了这段不太平的日子,我会放你走,去普兰,去天竺,随你去哪里都好。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过安生日子。" 女子的脸上充满了惊恐,她拼命地摇着头,眼中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断地滑落,甚至打湿了她的长发。 "不要,我不要。阿坚,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她卑微地乞求着,从前那个张扬跋扈的女子,如今卑微的像一粒尘土。 江央坚赞背过身,脸上却没有丝毫波澜。 "你应该知道,你私通楚马国,这辈子我便视你为敌。我不杀你,只是为报往日相伴之恩,别无其他。" 女子颓然地跪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地面,绝望地低声道:"阿坚,我怀了你的孩子。" 江央坚赞回过头去,看向她的眼睛里带着无端的恼怒和不可置信。女子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站起身,定定地看着他道:"大婚那天,你被药迷的很沉。是我……" 江央坚赞退后了两步,冷冷笑了一声道:"我本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 女子的笑容有些苦涩,道:"有了这个孩子,我就可以回到你身边了。阿坚,无论你原不原谅我,我们会有一个孩子……我们会过得很好……" "你难道希望他一出生,他的父亲就恨透了他的母亲吗?" 女子闻言,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一双绝美的眼眸像是失去了一切光彩一般灰暗。 江央坚赞大步流星地走远,抛下最后一句话:"那我就如你所愿。" 她跌跌撞撞地瘫倒在地上,撕心裂肺的痛苦在胸膛之中蔓延开来。所有的屈辱,卑微,痛苦,都是为了换回他的怜惜,可是如今,他们之间所有的关系却只剩下"视你为敌"和"往昔相伴之恩"。 她蜷缩着躲在角落里,将脸深深埋了起来。这时,有人打开了那沉重的锁链。"吱呀"的一声,仿佛有人走了过来。她警觉地抬起头,却看到江央坚赞身边的亲卫,右手扶在前胸躬身道: "阿林夫人,赞普命我带你回宫休养。" 像黑暗中的一丝烛光一般,阿林的心中陡然燃起一抹希望。她不信她的阿坚会忘了他。她陪他走过了十几年的岁月,他们的灵魂早已融合在一起,不可能分离。他在怨她,恨她,可是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阿林站起身,稳住微微摇晃的身躯,昂起脸走出了牢房。她穿着那一袭鲜红的喜服,像大婚那一天一样,一步一步地顺着台阶走上古格王宫的高处。 "阿林夫人,您的住处在这边。"侍卫引着她来到花园后面一处极为僻静的楼阁之中。 阿林不住地向上眺望着,却丝毫看不到江央坚赞的寝宫。原来他将她安排在了整座王宫里离他最远的地方。阿林咬了咬下唇,径自走向了那间楼阁。她所失去的一切,她一定要重新夺回来。 阿林斜斜地躺在浴池之中,午后的阳光和温热的泉水一同浸透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她闭着双眼,任凭水汽氤氲了整个宫殿。她那清透洁白的皮肤宛若最无暇的碧玉,她那轮廓清晰的面庞宛若最精美的雕塑,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宛若天下最昂贵的绸缎。原本安静的浴池边,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一双大手轻轻揽过她□□的双肩,温柔地摩挲着。 那人轻轻地吻上她的秀发,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停留在她的鼻息之间,让她觉得有些迷离。阿林心头一动,仰起头来,在氤氲的水汽的空隙中,她睁开了眼睛,那宛若星子般的双眼透着迷离的光芒,却在雾气退散看清来人的面容之后,陷入了死寂。 她的双手微微颤抖着,试图挣扎出那人的怀抱。 "你,你走开,不要碰我。" 那人的笑容魅惑而可怖,他的容颜俊逸,与江央坚赞有着八分相似。而笑起来的神情则与江央坚赞格外不同。 "你以为,我哥还会来找你?"江央普错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嘲讽,还有一丝怜惜。 "不是他,也决不会是你。" "阿林,你还不明白吗?只有我才和你是最般配的,因为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嫁给我哥,他不可能娶一个不详的王后。阿林,嫁给我。" 阿林,嫁给我。 阿林,嫁给我。 …… 第37章 同胞兄弟 阿林狠狠地擦洗着身体,仿佛这样便能擦去那人留下的痕迹。她之所以无数次地忍受着江央普错对她的一次次欺凌,是因为她太需要一个孩子唤回阿坚的心。 只要阿坚能回到她身边,她便可以不择手段,不计代价。 女子可以为爱失去理智,但若因此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是极为可怕的。因为在这深渊里不见光,不见天日,更不见爱。 在这样的深渊里,没有一个女子躲得过悲戚的命运。宛若盛开在高原的花,会逐渐被风雪和沙漠摧毁。 而阿林却浑然不觉自己已陷入这样的深渊之中,她只顾唤来婢女为她更衣。只见她褪去身上那件金丝缝制的浴袍,洁白光滑的肌肤宛若一块平整的璞玉,在阳光下散发着莹莹光芒。 即使江央坚赞没有给她任何名分,却始终没有在这些琐事上亏欠她。这宫里一应的陈设,宫女和供奉,都完全依照着她原先的标准。 眼前的这一切让阿林产生了眼中的错觉。她甚至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足够忏悔,就一定能回到江央坚赞身边。 于是,她换上了一件火红的长裙,梳着她和江央坚赞大婚前的发辫,脸上的妆容妖娆而明艳。她对着镜子微微扬起头,露出一个明媚张扬的笑容—— 她是西洲最美的女子,象泉第十六代赞普唯一的妻子,她理应有这样的骄傲。 可是阿林实在太单纯了,单纯地有些愚蠢。有的时候,在别人的身上造成的伤疤,是永久而不可逆的。 有些错误,注定无法被原谅。 江央坚赞为王弟的过失而准备了一场晚宴。景唐和海月作为座上宾,更是受到了赞普的亲自邀请。 这场由于江央普错出兵不及时而酿成的大祸,却因他的哥哥及时的支援而避免了最坏的结局。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故弄玄虚,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不那么好过。就像海月如今,虽不知道自己应该怀着怎样的情绪去面对这一对兄弟,却也不得不接受了江央坚赞的求见。 当侍女打开宫殿的大门时,海月就站在正厅当中,垂着头向来客行礼。 即使她心中一团乱麻,这也是该有的礼数。 可就在她不经意抬头的一瞬间,却看见了站在江央坚赞身后的那个青年。登时,浑身上下打了个寒战—— 那人长着与江央坚赞如出一辙的轮廓,只是他看起来更瘦,嘴唇也更薄。虽说第一眼看过去觉得他们长的极像,而看得久了,竟觉得这兄弟二人看起来差距很大。最重要的是,在他的眼神当中,带着一股捉摸不定的嘲讽。当海月以为自己看错了,再投去目光时,他却已经换上了一副诚恳的神情。 江央坚赞站在他前面,面带歉疚道: "舍弟年幼,未能及时认清战况并派出援军,是本王平日教导无方的缘故。在我象泉领土上让贵客蒙此浩劫,实乃不义。今日我便带着舍弟前来赔罪,并且诚邀项镖头与特使赴宴,以解此心结。" 江央普错模样像是涨红了脸,局促开口道:"我本以为只是小规模骚动,未曾想到给贵部造成如此大的损失,实在罪该万死。" 他的嗓音低沉,与江央坚赞全然不同。海月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心中疑窦丛生,却仍然稳住了阵脚,脸上不带丝毫波澜道:"此事由颉莫叛军挑起,侵入贵国领土也是在挑衅象泉君威。出于防卫,我们有所损伤也并不奇怪。可普错王子按兵不动,可就是置江山于不顾了…..." 海月故意挑衅江央普错,试图看一看他的反应。却看见他依旧红着脸颊,面带歉疚,竟丝毫没有旁的波动。海月暗暗思忖这人恐怕颇有城府,再这样试探下去不大妥当,便不由地话锋一转,道: "此乃赞普国事,海月不便多言。" 江央坚赞听了她的话,只略略侧目看了看身后的胞弟,眉间隐隐有些怒意。 海月抓着机会仔细地打量了江央普错一番,竟发现他的左眼下,也有一道浅褐色的疤痕。那形状却并不如江央坚赞的齐整,倒像是个天生的胎记。 霎时,一股奇怪的预感自她心底油然而生。 海月的脑中不断地回想着荀彻口中的那名异军头领—— "那人的左眼下面,有一道伤疤。他配着一把长剑,一柄宝弓。项冲身上中的箭,就是他射出的。" 海月一直以为袭击镖队的那名异军头领就是江央坚赞。可仔细想想这些日子,她从来没有在江央坚赞身上找到任何与阴狠、毒辣相关的东西。况且如今看来,两国联盟在即,江央坚赞没有任何理由作出这样的事情。 倒是江央普错,他对大明使臣有一种天生的敌意。虽然海月还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从他此次故意按兵不动的行为,就足以使人浮想连篇。 不仅如此,他身上带着一种极强的戾气,使人接近他时便有些浑身不爽。 海月心里十分清楚,在她找到全部的真相之前,她不能表现出任何的异常。于是她稳了稳心绪,开口道:"听赞普说,宫里将会有一场晚宴?" 江央坚赞见她有意转移话题,便接话道:"是。本王此番来,便想请特使和项姑娘一同前往。" "多谢赞普相邀,海月一定如约赴宴。" 前脚她答应的倒是爽快,后脚便又被琐事难在了半路上。她是今日晚宴的主角,所以既要显得不那么寒酸,又要显得不那么招摇——海月却又一次被衣着难倒了。 既然上一次她穿了件西洲女子的装束,今日便打定主意要穿一件从中州带来的衣裳。 距离晚宴还有两个时辰的时候,她便将衣箱里所有的衣服都拿了出来,一件一件地试穿。 诺布坐在一旁,撑着脸看她试衣服,不住地发出赞叹。 "中州的衣服可真好看,这一件一件穿上去,倒真像那画里头走出来的谪仙!" 海月身上套了一件浅青色的袄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纱衣,将少女的身形衬的十分修长。她听了诺布的话,笑着翻了一件浅鹅黄的来,道:"你来试试这一件。" 诺布睁大了眼睛,满脸喜悦地凑上来道:"我?我也能试么?" "这颜色适合你。" 诺布换上那一件浅鹅黄的袄裙来,衬的一张小脸格外明媚可人。她笑着道:"姑娘肤白,穿这件更合适呢,为何偏要穿那件素的?" 海月微微一笑道:"我还未出孝,身上这件更合适一些。" 诺布闻言,便轻轻蹲下身来,趴在她膝头道:"姑娘穿素色也好看。自当年阿林妃一袭大红衣裙艳冠天下,效仿者便风起云涌。直到如今西洲人也皆以红杉为美。今日我见姑娘穿素色,倒也别具一格。若出去给他们看一看,定然不比昔日的阿林妃差多少!" 海月笑道:"就你会说话,那位可是你们西洲第一美人,我怎么敢与她相比。" 诺布吐了吐舌头道:"是啊。阿林妃当年独享赞普的万千宠爱,却不曾想最终却落得个阶下囚的下场……" 话音未落,诺布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跑到宫门前将殿门关严,轻声道:"姑娘别见怪,我一时鲁莽,这才说错了话……" 海月摇了摇头道:"你跟我说说倒无妨,若被有心人听去了还不知会出什么事。你呀,还是小心点吧。" "是。诺布记下了。"诺布乖乖巧巧地低下头来,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童一般。 海月想了想,突然记起自己在天牢里撞见的女子,不由地好奇道:"那位阿林妃,现在被关在哪里?" 只见诺布颇为严肃地叹了口气道: "原先是关在下宫的天牢,昨儿个也不知她给赞普下了什么迷魂药,听说这才派人将她接到西宫去了。" 海月笑道:"听你的语气,倒是很不喜欢这位阿林妃,她又怎么招你了?" 诺布摇了摇头道:"不只是我,几乎全城上下都认为这是个妖妃。她瞒着赞普,与楚马国的眼线私相授受,大婚前夜便将赞普迷晕,矫诏更改了自己的名号。" "名号?她已经要做王后了,为何还不满足?" 诺布又摇了摇头:"这件事还要从阿林妃的身世开始说起。她出生在三月第二个水曜日,这可是大不祥的征兆。所以即使阿林妃与赞普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却仍然躲不过这祸国的诅咒。当初赞普执意要立她为王后,满朝上下皆是一片反对之声。赞普拗不过众臣,只得妥协,将阿林立为侧妃。所以,她就想要矫诏,将自己的名号改为王后。结果你猜如何?" 诺布故作神秘地高深一笑,接着道: "直到她打开诏书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写的并不是阿林妃,而是王后。" 第38章 祸国红颜 腾地一声,宛如琴弦撩拨人心一般。 无奈一曲作罢,却只余空嗟叹。 "唉…...好一对神仙眷侣,就这样被拆散了?" "凡事也皆有因果。阿林妃本就是不祥之人。她身上祸国的诅咒,果然还是应验了。" 海月想起阿林那一张神仙似的容貌,无端多出许多怜悯来。自古被这样的神鬼之论所坑害的美人不计其数,阿林或许也只是其中之一。没来由地,她又问道: "可是象泉国师所言?" 提起国师,诺布脸上竟浮现出无比肃穆的模样,道:"是。她和普错王子生在同一天,那个被诅咒的日子。" 一想起江央普错的那张脸,海月不由地有些心悸。 "你能给我讲讲吗?" 诺布点了点头道:"并不是什么不能讲的,只是明面上都不敢轻易提罢了。普错王子也同阿林妃一样,出生在三月第二个水曜日里。那是天赤赞普和七王封印黑沙漠的忌日。他们本该是天选之子和天选之后,可当初的先代赞普被楚马人蒙骗,不得不将他们送去充当祭品。楚马人侵蚀了他们的心智,让他们变成了邪恶的傀儡。可赞普却从来不相信这些。他从楚马人手中夺回王权之后,不准任何人对普错王子和阿林妃有任何不敬。他保护了他们十多年,便没人敢再提当年的旧事。" 海月惊道:"所以说他们身上本无诅咒,都是世人杜撰的结果?" 诺布叹了一声道:"倘若世人都像姑娘一般想得通透便好了。只不过,阿林妃年岁渐长,性情也愈发不好了。从前开朗活泼,后来竟开始无端打骂赞普身边的宫女,说他们狐媚惑主……赞普以为她只是害怕朝堂上的非议才变成这副模样,对她极尽包容,却不曾想…..." 当年旧事,如今提起仍然令人唏嘘不已。 海月忍不住问道:"大婚的那件事,普错王子没有参与吗?" "这倒没有。王子平时待人很好,也从不惹赞普生气。只不过,王子这一次害姑娘险些……"诺布不忍再说下去,只愧疚地看着海月。 海月微微一笑,道:"这一次不怨普错王子。他年纪还小,判断失误是正常的。" "姑娘能这样想真是有度量。王子平时有些任性,也喜欢花天酒地。朝堂上的事情他也不懂,想来这次赞普一定好好罚了他的。" "好了,你这小脑瓜里想的东西真是多。" 日暮时分,海月装扮一新,带着两个侍女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绕过长廊时恰巧碰上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景唐。 天际还余落日的余晖,赤金色的晚霞与深蓝的天空融为一体。夜色逐渐向西蔓延,露出天边如纱一般透明的月牙。 空气里有一阵来自远方的温和晚风,吹动着长廊里层层白纱,轻轻拂过那个负手而立的少年使臣的衣袍,宛若一阵又一阵的雪白浪花。 他的背挺得笔直,长发却柔软地披在肩头,仿若一位刚刚降世的谪仙。 景唐听到身后的响动,便转过身来,这才看清了他的打扮—— 只见他身上穿了一件深蓝色绣金纹的华服。他轻拂长袖,盈盈一笑,眉眼温和。虽未露贝齿,未出一言,却只觉有若谦谦君子,似春风拂面。 海月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有些突突地,不自觉地走快了几步,想与他站在一处。 景唐轻轻为她撩开额前的碎发,声音响起宛若空灵: "嗯,面色好了不少。" 随即又用极低的声音浅笑道:"看来这象泉的大夫也并不是庸医。" 海月莞尔一笑,恰似夜晚突然盛放的昙花,娇媚可人。他们二人的距离不过咫尺,一呼一吸之间都能交错重叠。他们眉目间星河流转,几乎这世间已旁无他人。 幸好这里是象泉国。这里民风开放,无论是未出阁的姑娘还是已经出嫁的妇人,都可以上街走动,与人交谈。若是在燕京,恐怕他们并不能像现在这般亲密无间。 "大约快到了时辰,我们去大殿罢。" "好。" 江央坚赞显然十分看重此次晚宴。他在大殿上设立了三百余座,几乎请来了朝堂上下所有的重臣,甚至连平日里不太参与朝政的闲散贵族也被他一并请了来。 景唐和海月刚到大殿的时候,便有侍女立刻来为他们引路。途中遇到的象泉大臣,无论职级高低,均向他们二人行礼致意。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便走上了此次晚宴当中仅次于王族的上上席。 整个江央一族子嗣凋零。如今除却江央坚赞和江央普错之外,仅余几位旁系分支的后代,位次也相对靠后。于是景唐和海月的座位,便被安排在了王座的左席第一、二顺位。 到了才知道,他们来的并不算早。只不过,直到大殿里陆陆续续都坐满了人之后,江央坚赞的身影才迟迟出现。 他穿了一件暗金纹的王袍,比他平日里穿的都隆重了许多。只不过他的王袍里面露出银白色的常服,像是匆匆忙忙套上的一样。他呼吸有些急促,看起来是赶了一段路。但他一举一动依然有条不紊,还专门走到景唐和海月面前致歉。 "方才有事耽搁了,让二位久等,我们这便开席罢。" 景唐形容依旧谦和,不卑不亢地回道:"赞普客气了,我们也是刚到。" 江央坚赞颌首致意,转眼看到海月,又倾身行了一礼。海月对上他的目光,眼神却又垂了下去。她回了一礼,并未多言。 见他来了,大殿上一片肃静,直到他开口请各位入席,所有人才坐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江央坚赞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看见右手边的位子是空的,便有些愠怒,转身低声问道身边的侍卫:"普错王子怎么还没来?" 侍卫刚想说些什么,却只听得殿外一阵爽朗的笑声:"王兄莫怪,只是沿途闻得西宫悲歌戚戚,留恋了片刻罢了。" 江央坚赞闻言,面色有些微变,向身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便立刻向殿外走去。 只见江央普错正迈着大步走进大殿,只当没看见那侍卫一般走过人群,径自来到江央坚赞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江央坚赞无奈地叹道: "既来晚了,便落座罢。" "哎,不急。王兄看看,那是谁?" 只见大殿门口站了一位女子。尽管她用红纱挡着脸,完全看不清她的容颜,却依旧能看得出那是个肤色洁白,身材窈窕的妙人。只见她怯怯的不敢走近,只停在那离王座极远的地方,跪下来拜了三拜,像是拭了拭眼角的泪水。 江央坚赞的脸色未变,冷冷地看着远处的女子,仿佛一支冰箭一般穿透了她。 大殿里不乏有好事之人,伸着脖子稍微看了看那女子的长相,许多人瞬间大惊。 江央普错全然不顾他的哥哥,竟笑呵呵地走到那女子面前,伸出手轻轻将女子拉起,带到王座一旁。 "天下仰慕王兄的女子有不少,这么痴情的我还是头一回见。怎么,王兄将她接出来,难道不是旧情未了?" 听闻此言,大殿上立时一片哗然。几个脾气暴躁的朝臣立刻站起身来直谏,众人之怒逐渐形成汹涌之势。江央坚赞却并不生气,冷冷地看着众人,再停留到那个红衣女子身上,最终落在江央普错身上。 他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如同碎冰倾洒在干净的大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罪女阿林,祸乱国中,危及社稷,吾并无宽恕之意。只恨其怀有王室子嗣,不可轻易论处。待他日诞下王嗣,着流放南疆,终身不得归朝。" 他将"王室子嗣"四字说的极重。 阿林浑身一僵,像是自己做过的丑陋之事已全部被他知晓一般。她眼里的一团火焰缓缓消失,最终化为灰烬。 阿林迅速地低下头来,死死地盯着地面。忽然,她用余光瞥见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坐在次席,多年疑神疑鬼的性格使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她便像是想起什么一样。 没错,是那一晚闯入天牢的女子。她是谁?为什么她可以在王宫之中来去自由? 怀疑的种子深深地在她已经被黑暗侵蚀的内心里不断地发芽,生长。 "普错!"江央坚赞用严厉的口吻训斥道。 那雷霆之怒到底还是使得江央普错退却了。他讪讪地行了一礼,径自坐到了为他预留的席位上。 "来人,将阿林送回自己宫里去。以后,无召不得外出。"他说下这句话的时候,更像是一种警告。 有多少人抱着恃宠而骄的态度,一次又一次地中伤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最后落得一个人去楼空的下场,却还以为对方还会有回来的一天。 阿林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大殿外走了出去,脸上露出不愿离开的神情。她匆匆扫了一眼身后跟着她的侍卫,不动声色地走到快离开殿门的拐角处,故作崴脚,轻轻"哎呦"了一声,摔在了地上。侍卫急忙上前扶她,她却竖起耳朵仔细听起了殿内的动静。 江央坚赞稍微整理了情绪,举起金杯面向海月和景唐,道:"大明贵使远道而来,却因为王弟的无心之失使得各位陷于危险之中,本王实在深觉愧疚。承蒙特使不弃,仍愿与我象泉修同盟之好,本王倍感荣幸。此番我象泉还未出兵,龙鹰王便敢侵我北境,我江央坚赞今日便在此立誓,象泉国将出兵三十六万前往中州,我亲自为主帅。如若违背,天地共弃。" 此言一出,还未等朝臣们反驳,他便将手中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还未等景唐说话,那位老臣巴桑便又气冲冲地站了出来,道: "你只与我们说出兵三十六万,却从来都没说你要亲出!我国从不缺良帅,为何你要为了他国的战事担上风险?" 江央坚赞像是已料定会有人站出来指责他一般,脸上平平毫无波澜:"你倒说说,何人作为主帅合适?" "德吉梅朵,洛桑达瓦,这都是年青一代的翘楚。若王上舍得,普错殿下也是上佳的人选。" "梅朵武断,洛桑缺乏魄力。至于普错……他年纪还小,以后多的是机会。剩下的人,不是年迈,就是太小。此次我必须挂帅。捕获龙鹰王这条大鱼,相当于砍断了楚马人的一只臂膀。" "不可!若王上致意亲出,我自愿请命出征随侍君驾!" 江央坚赞叹了一口气,道:"我坐镇中军,并不到前线拼杀,有何担忧?" 而老者却坚定地说,"你若不在国中,古格必要大乱。" 景唐此时站出来道:"主帅的人选,赞普还有充足的时间考量。赞普身负象泉命脉,是该慎重。" 江央坚赞轻轻摇了摇头,换上了温和的口吻道:"此事我已下定了决心,等大明国书一到,便立刻点兵出征。巴桑,军资储备一事,就拜托你了。" 巴桑见他心意已决,自知不能撼动他的想法,便也没再坚持。 一直听到此处,阿林才缓缓站起身,向自己的住处走去。这个疯狂的女人,又在酝酿着新的计划。 第39章 重返旧地 这天清晨,海月起了个大早。她没想惊动侍女,便就着水盆洗净了脸蛋。她照着铜镜端详了自己片刻,感觉气色已比往日好了不少。 想着一会儿便要回湖边营地,海月便想要从木箱中寻一件武服来。她翻了好一会儿,终于寻到一件靛青色的。这还是她前两年的衣裳,本以为穿上会有些局促,却不想刚刚好,只是那腰间的绑带十分有些难弄。海月费了半天劲也没缠好,却不小心拉扯到了伤口。只听她"嘶"了一声,身子迅速矮了下去,蜷缩成了一团。 这时候,外间的诺布听见了里面的动静,悄声走了进来,看见海月痛苦的模样,连忙奔了过来道: "姑娘这是怎么了,是否拉扯到了伤口?奴婢这就去请大夫来…..." 海月缓了缓,忙将她喊住道:"无妨,你替我换一换药便是了。" 诺布忙应了,将桌案上的药箱取来,悉心地将她那光滑的后背露了出来。 只听诺布轻轻"呀"了一声,里面穿的那件雪白的亵衣上,已印出丝丝血迹,像雪中梅一般惹眼。 "怎么了?" "伤口又裂开了。姑娘要不迟两天再去?我去告诉他们别准备轿辇了。" 海月忙道:"别。我小心些就是了,又不是回去做粗活的。" 诺布轻轻吐了口气,只得应了,不一会儿便将药箱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取了出来,准备为海月上药。她轻轻掀起衣衫,却陡然看见那道狰狞的伤口,忍不住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只觉鼻头一酸,偷偷抹了一把泪。 海月侧过脸瞧见她如此,安慰道:"这么大的伤口难免不留神会裂开,但总归会长好的。而且——"海月伸长脖子看了看那道伤口,笑道:"这样独特的伤疤,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诺布听了海月的话,觉得又气又好笑,手里的动作却丝毫不敢放松。她轻轻为海月止了血,又涂好药膏,担心地问道: "姑娘要不然再缓一两天动身?" 海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不能再耽搁了,我很担心他们。" 看着诺布眼里的欲言又止,海月耐心地跟她解释道:"我失去了很多兄弟们,如果不能亲自将他们安葬,我这一生都会感到不安。他们跟着我,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却还要受此磨难。" 诺布摇了摇头,道:"是姑娘救了他们。我听说乌斯藏的云顿铁骑原本有两万多人马,无奈如今十去□□…...剩下的人若不是姑娘挺身相救,他们都会被发配到前线做苦力。你没有害他们,你救了他们。" 看到她眼里坚定的眼神,海月的心里仿佛突然被暖流侵袭而逐渐融化的冰河,许多天来折磨着她的困扰终于寻得了一丝慰藉。 "谢谢你,诺布。"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垂头道: "这没什么…...早膳应该做好了,我去给姑娘端些吃的来。" 海月点了点头,朝她温和一笑。 她刚用完早膳,便看见景唐来接她出宫。景唐略略一打量她,微微笑道:"你这身打扮,倒像个有模有样的女将军。" 海月的脸上有些热,恼道:"你又奚弄我了。" 景唐正襟危坐道:"这如何是奚弄?你如今连褒奖都能听成奚弄了么?" 海月别扭地瘪了瘪嘴,正色道:"那你说说,这自古以来,哪朝哪代有过单独列传的女将?" 景唐想了想,道:"这可太多了,前有商王后,后有平阳昭公主,哪一个不是被单独列传的女将?" "我说的是将相列传!你说的要么只是多了些无用的殊荣,要么就是被载入列女传中,成了旁人的陪衬。那又有何意趣?" 景唐微微扬起脸,讶然道:"原来你志向这么远大,倒想做个名垂青史的大将?" 海月被他说中了心事,便撇过脸去道:"我,我才没有。" 景唐笑了笑,眼中像是有什么漩涡翻滚。半晌,他才开口道:"走罢,时辰不早了。" 海月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出了王宫。一直走到那雪白的云梯外头,却见江央坚赞一早便等候在正门前,他们便忙上前行礼。 景唐紧走了两步,待身后的海月跟了上来,才开口道: "有劳赞普相送。" 海月也垂首道:"原只是我一人要回去,赞普亲自来送,实在是折煞海月了。" 江央坚赞笑了笑道: "我素有早起的习惯,无妨。再说,还有些事情要需要知会项镖头。" "赞普请讲。" 江央坚赞面容有些憔悴,像是熬夜处理了公文,又赶了个大早前来送行一般。尽管如此,他的脸上依然带着和煦的笑容,使人只消看上一眼,便觉得心旷神怡。 "我从西域带来的兵马,分了一万驻扎在湖边营地。其余的都安排到了较远的地方,不知如此会否打扰项镖头?" 海月闻言一怔,想到他考虑的竟如此周到,心下不由地又叹了一口气,强作微笑道:"湖边大营本就是赞普的属地,何来打扰。" 江央坚赞见她如此之言,便松下一口气,笑道:"这一万人有两位大统领,德吉梅朵和洛桑。我已事先下过了命令,他们不敢苛待贵军。只是梅朵是个粗人,也不大会讲汉语,如果有无礼之举镖头一定告知我,我自会为贵军做主。" 海月暗暗记下了两人的名字,低头行礼道:"多谢赞普提醒。想来赞普从属必然军规严谨,海月不担心。" 江央坚赞爽朗大笑:"他们虽有些不拘小节,但本性极为疏阔豪爽。尤其是洛桑,烤得一手好肉。若镖头不弃,可以试着与他们结识一二。" 海月微微笑道:"一定。" "路途遥远,我就不耽搁镖头了,请一路小心。" 景唐看着二人交谈,却始终站在旁边垂首立着,未出一言。 见江央坚赞终于肯放他们离开了,景唐这才朝他行了一礼,伸手将海月扶上轿辇,自己则骑上了一匹宝马。 二人拜别了江央坚赞,自是往城外而去。 一路上王座轿辇经过的地方,都有行人叩拜。海月不大好意思地悄悄看了那些百姓几眼,却又不好出面制止。隔着朦胧的纱帘,四周的行人皆看见里面坐着的是一位乌发蝉鬓的女子,虽看不清面容,却依然能看得清身形消瘦,仪态万千。 "那不是阿林夫人吗?" "谁说不是呢,除了她,这王宫里谁还能坐王上的轿辇?听说前几天刚被赞普从大狱中接了出来,还有大臣在朝堂上闹呢。" "看来这阿林果然是个祸国的苗子,这才关了几天就放出来了?" "哎呦,你们不知道吧?这里面坐的可不是阿林夫人,你们没看见前面骑马的人?那是大明的使臣!" "……咦?那这里面坐的,难不成的大明公主?" "这大明的公主来做什么?莫不是来和亲的?" "…..." …… 海月努力地听着这些语速极快的西洲话,听到最多的便是"阿林"。她突然想起诺布对她讲的话,不由地感叹道,这阿林在古格王城的声誉还真是格外高。 景唐侧目看了看身后的轿辇,脑中浮现出方才江央坚赞看向海月的神情,心中不由地有些五味杂陈的感觉。 在他知道真相之后的无数个日夜,他都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每当看到海月睹物思人的时候,他无数次想要告诉她,其实她真正的仇人不是江央坚赞,可是他无数次都抑制住了自己的念头。 从前是怕海月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在大明和象泉联盟的关键节点上横插一脚…… 可是如今呢? 是他的私心在作祟。每当他看到江央坚赞的坦诚,智慧,英明神武,他都害怕江央坚赞眼睛里的光芒有一天会彻底将海月打动。 景唐能看得出来,江央坚赞同他一样,深切地喜欢这个坚强美丽的少女。他没有自信,以至于他在这样强大的对手面前,那原本出身世家的傲气和心机被他在谈笑间杀的丝毫不剩。 只是有时候,握得太紧的沙,却偏偏会随风飘去。 这时候,街边突然冲出一位年迈的老妇,手中端着一盆腥臭的奶酪,劈头盖脸地便泼在了轿辇上。 海月身边的侍卫还未来得及阻止,那浅金色的纱帘上立时便挂了一层奶酪,连同海月干净的衣服上也沾染了一些。景唐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侍卫已纷纷上前将老妇制服。 他策马走上前,示意海月不要出来。那老妇嘴里一直用西洲话骂骂咧咧的。海月听不懂,便掀开帘子一角,唤了一旁的侍卫帮着翻译。那小侍卫犹豫了片刻,低头小声翻译了几句,海月挑了挑眉,将帘子整个掀了起来。 只见四周跪了一地的百姓,有几个见轿辇里的女子探出了半个身子,便争着伸脖子去看——只见一位皮肤胜雪,螓首蛾眉的中州女子。美人含怒,一张微微涨红的圆脸更是惹人怜爱——看了这一张脸,什么阿林,什么妖妃,统统都被众人抛到了脑后。 那老妇看见海月,也是一愣,嘴里骂骂咧咧的也都停了。 海月看着她的神情,便猜想她也将自己错认成了阿林,便没说什么,只命侍卫将她放了,便又躲进了帐中。 那老妇一咕噜地趴在地上,连叩了几下。 路边的众人见那队伍远去,便纷纷起身。 "你看清了吗?" "看清了。" "怕不是中州的公主嫁来和亲的?" "没想到中州竟有如此美人儿……为何前些年来我们这里做生意的,都长着一张大扁脸细眼睛?" "你说的那是朝鲜人!你看刚才那位美人…...就知道中州是个养人的地界。" "这倒是……那领头的就是大明使臣?够俊俏的哟…..." 出了城,源源不断的狂风卷起漫天的黄沙,铺天盖地而来。他们向湖边营地行进了六十多里,沿途便看见不少遗落的盔甲和剑戟,甚至还有些陷入泥土中的血迹。越往大营的方向走去,她的心便越沉。 景唐看着路上的残迹,便时不时回头望向她。隔着纱帘,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他的目光,心下安稳了许多。 至少这一次,她不用再独自面对这些了。 胡杨林中挖了许多新冢,显然是为了阵亡将士们准备的。虽然已经提前预想到了这些,但当她真的看见这一幕,心中还是不免有些悲凉。 海月命他们将轿辇停在了大营外,自己掀开帘子走了下去。景唐翻身下马,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大营里走去。 她脚下的每一步,都无比沉重。一想到这一次又会有不少朝夕相处的人被永远地埋进胡杨林里的新冢,她便有些喘不过气来。前面就是营地里,原本应该空荡许多的营地,如今却热闹非凡。海月抬头一看,正看见一面紫金色的大旗在原先那光秃秃的旗杆上摇曳着。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大营之中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来往的大多都是身穿暗紫色军服的士兵们。他们见到海月,脸上没有露出太多惊讶的神情,反而统一地行着军礼。 越往里面走去,便能看见越多熟悉的面孔。他们看见海月,慢慢聚拢在过来,在她身边围成一个巨大的弧形。 第40章 矛盾初现 几位将领闻声从大帐中走了出来,看到重伤归来的海月,这几位浴血沙场的将士立刻迎了上去,齐齐行礼。 "大统领……" 未出一言,便如鲠在喉。见他们面容沧桑,便知他们又连着熬了几夜。海月眼圈儿瞬间便红了,连忙转过脸去,眼泪却倏地掉落,直直沾在衣襟上。 只见荀彻面容肃穆,难得地带了一丝悲怆。他一掀衣袍跪地,沉声道: "荀彻率长城新军残部六百一二十人,拜见大统领。" 像约定好一般,他身后的士兵随之齐刷刷地跪于她面前,齐声道:"拜见大统领。" 恍然梦里的一切变成了现实。 她有些站不稳,看着面前无数熟悉的面孔,还有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人,一股深切的悲凉蔓延在她的心中,久久无法散去。 千言万语哽咽在喉头,无法诉说。她默了良久,俯身将荀彻等人扶起,也示意众人起身。 "大统领,新冢都已备好,是否即刻下葬?" "恩。我送他们最后一程。" 晚风悲凉,绵延不绝的长歌响彻在三十里胡杨林中。随着哀歌阵阵,一具具被草席包裹的尸身被抬进新冢之中。 海月走在最前面,神情没有丝毫起伏。在这短短数月之中,她总共经历了三场大规模的葬礼。 这些年轻的生命,本该拥有更好的将来,如今却只能与一席蒲草,一捧黄土和这彻夜悲鸣的响沙为伴。 海月扬起头,颤声道:"下葬。" 英雄枯骨,叶落他乡。 还好有人记得,有人会一直记得他们。 回到了营地,海月刚想回到住处歇息,却抬头看见只见两列齐整的队伍站在两边迎接她,场面十分宏大。 海月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看着两个军官模样的人朝她走了过来。 看样子,倒很像是江央坚赞曾经提起过的那两人。 那走在前头的容貌俊朗,脸上始终带着爽朗疏旷的笑容,看起来颇为平易近人。只是他虽体格宽厚,但貌似病态,在一众强壮黝黑的西洲军队里,显得有些异类。而走在他身边壮汉,虽长相有些凶悍,却时不时转头看他一两眼,像是有些担忧。 他们走近了,海月便眯起眼睛来,唇边也带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尤其是看见那壮汉眼睛里的敌意时,她脸上的笑竟愈发明显了些。 那先头的年轻军官走上前来,热情道:"在下西营左卫将军洛桑达瓦,这位是我的同僚,西营右卫将军德吉梅朵。" 洛桑正低头说着话,却见自己的伙伴没有半点回应,不由地一急,伸出胳膊肘去捅了梅朵两下。只见那家伙盯着海月看了半晌,低声冷哼了一句: "哼,女人。" 他这样说着,鼻腔里也带着些许不屑的气息,不情愿地向景唐行了礼之后,脸便别到了一旁。 洛桑咬牙恨恨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用流利的汉话道:"梅朵有些粗莽,请大统领勿怪。" 海月并不在意,笑了回了礼道: "将军的汉话说的很不错。" "只是跟着赞普学过一二,能应付一些日常用语罢了。各位里面请罢。" 众人进帐落座,只见洛桑热情地将自己手下的参将副将介绍给众人,最后眼睛落在云顿桑奇身上,笑道: "早就听闻乌斯藏最出名的云顿铁骑,乃是天下无可与之抗衡的骑兵。不知日后能否有幸能领教一二?" 一向嬉闹惯了的云顿桑奇如今竟乖乖巧巧地坐正,眼神求助一般地望向海月。 海月无奈地笑了笑,道: "将军言重了,何来领教二字。日后长城军归属贵军,自然要一同训练。" 德吉梅朵听闻云顿铁骑四字,一副爱答不理的表情终于有些松动,他好奇地竖起一只耳朵,仔细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海月见他一副想加入却又要端着面子的模样,忍不住暗笑了两声。她眼珠一转,朗声道:"不如换个日子,我们来比试比试如何?" 洛桑欣然同意:"不如明日待大统领将息过来了,便教梅朵手下的骑兵与云顿铁骑决一高下。" 海月笑道:"甚妙。"与此同时,故意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德吉梅朵。 梅朵见她虽含着笑意,眼中却分明带着挑衅。再加上他不懂汉语,气急攻心,立刻从座位上腾地站了起来,如小媳妇一般气得跳脚。 "洛桑你又说什么坏话了?你怎么每天都喜欢讲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洛桑无奈地说道:"我没有讲你的坏话,只是怕将军听不懂太复杂的西洲话。" "你个洛桑,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不懂汉语!你瞧不起武夫!以后我没你也能打好胜仗!" 众人礼貌的笑容落在他眼里,倒像是看他笑话。见状,德吉梅朵更生气了,干脆甩手走出了营帐。 "梅朵将军倒颇有些稚气未脱。"海月笑道。 "大统领见笑了。梅朵他没别的缺点,就是这脾气实在有些大。" "这样的性子倒是很好,直来直去,也从不遮掩。" 洛桑笑着点头称是,随即转头命令手下将晚餐端了上来。 不一会儿,一盆盆鲜嫩的羊肉便被摆上桌案。鲜嫩的羊肉被烤的金黄,偶尔有几滴油顺着肉块的纹理滑落盘中。既然是全羊宴,便少不了象泉人最爱喝的葡萄酒。 海月举杯笑道:"早上方才听闻洛桑将军烤的一手好肉,没想到今日便有机会大快朵颐。" 洛桑赶忙将酒杯举起,谦逊道:"我烤肉的方子简单,特使和将军不嫌弃这膻味便好。" 景唐淡淡看了她一眼,海月抖了一抖,只硬着头皮稍稍啜了一小口便放下了酒杯。 景唐见状,这才笑道:"这黄羊在中州极为难得,多谢将军盛情款待。" 洛桑高兴道:"若贵使喜欢,便请多用一些。" 吃到末了,洛桑却起身将那未动的羊肉整盆拿起来,递给自己的侍卫,笑道:"把这一份热一热,给梅朵将军送去。他生了半天气,想来也该饿了。" 众人也哄堂大笑,一时间其乐融融。 饭后,部下将碗碟撤去,他们众人便开始商讨新的布防和训练章程。 景唐不善于此,便闲坐在一旁静静听着。海月取出前几日休养的时候画的草图,摆在桌上,逐一为众人讲解。她所预先定下的据点和岗哨依然是基于长城军原本的人数而定的,如今有了江央坚赞的西营先锋军,她所要考虑的布防范围便要扩大几分。她取出一支炭笔,一边在草纸上修改讲解着。 洛桑点着头道:"大营以北以东的防线便按照将军所说的办,只是——这里。" 只见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地图,停留在在西北的黑沙漠里。海月侧脸扫了他一眼,只见他脸色有些微沉,语气也有些迟疑。 "将军担心楚马国的军队?" 海月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洛桑见她直接开口,竟如释重负道:"是。虽说楚马已背弃盟约已有四十多年,但依旧有许多拥护王族的军队。不过,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出来了。" 海月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询问,便不自觉地看向了景唐,试图从他那里寻求帮助。景唐没有说话,只递给她一个温和而肯定的眼神。 不知为何,海月竟稍稍安静了下来,目光注视着洛桑,仔细询问道:"他们上一次出来的时候,是何时?" 洛桑被她温和的目光打动,不再遮掩,轻声道:"十年前。自从四百年前,伟大的天赤赞普率领黄金甲将楚马人赶回北方大漠,各国对他们皆处处提防,所以他们便再也没能出来过。一直到十年前古格王城的那场叛乱。"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十年前,内大臣索朗蒲河叛变,竟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我国朝堂折腾了个天翻地覆。那时候,连太阳都是漆黑的,整整十年,古格王城湮没在血雨腥风之中。" "后来呢?" "后来还是王上的老师出手相救,帮赞普将御书送到了普兰。" "可是那位中州老师?" "是。可惜那位先生在半路病故,为此王上还消沉了许久。" "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 洛桑摇了摇头,道:"只听说他是青海人。好像,姓封。" 像一抹极细的雪花飘在她心尖儿上,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凉意。 她并没有感受到这一丝一毫的变化,身子却微微一僵,喃喃道:"封何颂?" 洛桑颇有些惊奇,道:"似乎正是此名,镖头如何得知?" 景唐的目光略过众人,落在海月身上,眼睛里一丝定格陡然消散。 海月低眉浅笑,道:"不止是我,恐怕整个中州都无人不识吧。" 不知不觉便到了晚间,辞别了众将之后,海月便与景唐一同外出散步。 两人在湖边走着,没来由地,天空中竟飘了几丝雪花。 海月好奇地伸出手去想要接来一朵雪花,道:"咦?这都五月了,怎么还下雪?" "这儿地势高一些,六月里下雪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景唐伸出修长的手去替她拢了拢衣衫,海月手僵在原处,心跳陡然慢了半拍。他离得近了,身上淡淡的梅香便钻进她鼻子里,好闻的很。海月忸怩了片刻,低了头钻进他怀中,像一只温顺的猫。 景唐微微一怔,轻轻叹息了片刻,伸出双臂将她裹紧在怀中。 雪下的大了些,海月的脑袋从景唐怀中扬起来,好奇地看着几乎将黑夜点亮的雪花。 倏忽,一片雪花恰巧停在她鼻尖上,迅速化成细小的水滴。 她感觉痒痒的,刚想伸出手去揉一揉,却看见景唐伸出手来,在她鼻尖上轻轻捏了一把。 霎时,宛若敲响了一座极为古老的钟,自她心底某个她从未触碰过的地方传来。遥远的记忆碎成断断续续的残卷,支离破碎地回到她的身体里—— 男子有些粗糙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她的鼻尖的雪痕,他身上的白衫清晰,甚至连脸上的那笑容也记得清晰,可就是看不清他的容貌。 那是谁? 不是父亲,不是师兄,不是她曾认识的任何人。 那是她的幻想吗,可是为什么那样的触感无比熟悉? 景唐发现她走神了,指间的力道便重了些,硬生生将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又在想什么?" 海月回过神来,无端叹了口气道:"不知怎的,方才的场景我觉得很是熟悉……没什么,或许是想起了小时候被大师兄捉弄的时候了。" 景唐的眸子几乎与昏黑的夜融为一体,看不清其中的意味。 "你听说过封何颂?"他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海月点了点头,道:"青海金羽镖局掌门,任何往来商队都要经他护送才能平安来往中州与西域。这么看来,对于西域商人来说,大明的门户并非嘉兴关,而是沧州金羽门。" "恩……若他在世,或许项老也不会独步江湖如此之久了。" 海月噗嗤一声笑道:"你如何这么了解父亲的心思?怎知他这么多年,最大的困扰便是敌手无觅处?" 景唐微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道: "就凭你父亲年逾花甲,却依旧霸着'江湖第一镖师'的名号。" "喔……" 海月突然想到离开多日的小曾,问道:"景唐,小曾是不是该回来了?" 景唐"恩"了一声,牵着女孩的手往回走,道:"若是顺利的话,就在这三五日了。我明日便打算动身去一趟东平。" "我……" 还未等她话说出口,景唐便制止了她道:"不行,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既然不想待在古格王宫,便就待在这里好生将息着。" "恩……那,你要早些回来。" "好。回来的时候,给你带最爱吃的糕点。" 第41章 七日之约 这天晚上,海月梦见了一场雪。 那是一场下的极慢极温柔的雪。仔细一看,似乎雪中有个人影上下纷飞着,即便看不见他的容貌,却依旧能看出他身形高大。他手中银光阵阵,却看不清是什么兵器。 他练了一会儿,远处有座茅屋里又翩然走出一个人影儿来,给他递了一碗茶。那身影看起来娇小些,像个女子。 海月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情,却依稀能看见那茶碗里的热气缓慢升腾起来,穿过雪阵,又消失不见。 这场梦没什么故事。除却那场雪,便再没有旁的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 于是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纸窗洒在她额前的时候,她睁开眼睛,便完全忘记了梦里的这场雪。 海月伸了个懒腰,伸出手臂从一旁取过药箱来,仔细为自己上了药。 收拾妥当之后,她便踏着温暖而和煦的阳光,慢悠悠地走到校场去了。 晨间的雾气隐隐有些微寒,晨归的巡逻队士兵们迈着整齐的步子回到营地。一直等到长官下令解散,他们的脸上才露出疲态,三三两两地向营房走去。 她走到校场时,正看见众将领各自带着自己手下的兵守在原地等候。看起来,所有人都十分重视第一次合训。 叶清桓见海月过来了,先一步来向她行礼。只见他轻声道:"景大人一大清早便去东平了,说是要多住几日,等曾侍卫回来好接应他,请将军不要担心。" 海月顿时便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却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洛桑笑着走上前来,向海月致意。他身后的德吉梅朵依然摆着一副臭脸,象征性地行了礼,便走到一旁去了。 海月回礼道:"昨日睡得有些晚,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洛桑礼貌地回道:"无妨。将军有伤在身,本该多作休息,还要被我叨扰,实在辛苦。" 海月看了看四周训练中的士兵,笑道:"看来洛桑将军是打算试试我说的法子了?" 几人便绕着校场边走边聊,四周的象泉士兵看见如此俏丽的少女将军,也都偷偷多看了几眼。 洛桑道:"没错,象泉主力军都是骑兵,鲜少有善使步兵的将领。近几年,我也不断摸索着中州的步兵阵法,却苦于没有老师,始终不得奥义。如今遇到将军,实在有幸能学到很多了。" 海月低头一笑,眉眼荡漾出温和的神情,细心而和缓地为他仔细讲起步兵的基础阵法和训练模式。叶清桓则跟在他们身旁,随时不断地补充着海月没有讲明白的地方。 "所以说,要想拥有一支卓越的步兵营,首先要保证每一个步兵的单兵作战能力?" "没错。步兵不像骑兵,依靠马腿跑出机动性,步兵可是要靠双腿的呀。" "那么将军看像如此的弯刀,能否作为步兵适配的武器?" 海月接过洛桑递给她的一柄弯刀,双手向下一沉,险些掉落在地。她还是低估了这西洲玄铁的重量,微微吐了吐舌头,稳住腕力挥舞了两下。 "还是太重,伤人是厉害,但长途奔袭恐怕吃力。" 洛桑眼里露出一些困惑的神色,道:"步兵机动性本就薄弱,为何还要长途奔袭?" 海月笑了笑,将弯刀还给他道:"虽然只靠双腿走路,该跑的路还是要跑啊。" "不可骑马?" "若是骑马再战,和骑兵就并无区别,无法发挥最大的作用,还徒增消耗。" "那么若是不用弯刀,杀伤力会大大减弱,又怎样与彪悍的骑兵抗衡呢?" 海月轻轻一笑,从一旁随便牵了一匹马来。 "你看,西洲的两军交战,最主要依赖的就是骑兵,对吗?那么这时候就拼哪一边的战马更彪悍,哪一边的弯刀更锋利了,没错吧。可是人不能完全控制马行动的方向,这个时候,如果我们拥有攻击距离更长的步兵,就可以在远距离刺伤战马,这样等骑兵没有了战马,他们的作战能力就大大下降。" "是刺枪!"洛桑惊呼道。 叶清桓和海月相视一笑。 叶清桓补充道:"只是在西洲,枪实在不大常见,且练习十分需要时日,恐怕短时间内难以训练出来。" 海月道:"先砍了树林里的树枝来练,枪可以再想办法。树枝要捡七尺以上的,回来砍了才能用。" 叶清桓点了点头道:"这倒是个办法。不知洛桑将军意下如何?" 洛桑兴冲冲地点了点头,唤来自己的副将,将任务吩咐了下去。那副将一副摸不清楚状况的样子,连续确认了两遍才走。 他脸上笑意明显,连素日苍白的脸颊也隐隐透着赤红。 "这刺枪我只在书中见过,最是钦佩赵云的亮银枪。若是有机会,我真想亲眼看看这样的兵器。" 海月笑道:"这倒容易。说起这枪法,还是荀师兄厉害些。叶参领手下也有不少枪使得好的弟兄们。" 叶清桓点了点头道:"我现在便去叫弟兄们来。" 洛桑感激地冲他行了一礼,又问道:"不知将军选人有什么标准,我即刻便挑些好的士兵来一道学一学。" 海月笑道:"没甚标准,你就只把那些马骑得不好的人带来做步兵罢。" 二人便一同笑了起来,一起往西大营走去。 洛桑显然十分重视海月的意见,当即便亲自挑了两千精兵出来参与步兵训练。 可那些平日里骑惯了战马的骑兵们,显然对即将到来的训练有些不屑一顾。 两千人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西大营的校场之中,各自看了看面前无数根削尖了的木棍,不禁面面相觑。 当这长|枪真的分派到他们每个人的手里时,他们显然觉得被大明人耍了。 可无奈洛桑就在前面站着,谁也不敢露出不屑的表情。就这样,这两千人被分成若干个小组,每组十几个人到几十人不等,分别派了一名中州步兵带领。 象泉士兵们看笑话一样看着面前持枪的中州人,面上显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可是当荀彻在最前方一声令下,那些中州士兵眼花缭乱的枪法着实令他们大吃一惊。 那看起来细长脆弱的木棍,在中州士兵们手中显得格外游刃有余。 看起来简单的冲、刺、挑,实则却各有章法。 这样轻盈又凶狠的风格,实在是平日里简单粗暴的西洲士兵们从来没有见过的。 不过,还是有些胆子大的象泉士兵站了出来,叫嚷道:"这么细的长棍,大刀一劈便会断成两截,还怎么打?" 海月十分欣赏地看着他,低声询问过洛桑,便伸手指了指他,道:"你出列。" 那士兵战战兢兢地走到她面前,笨拙地行了一礼,并不敢抬头看她。 海月垂下头去,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温和安慰道。 "你做得很好。" 那士兵仰起脸来,却看见少女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来,心下正纳闷着,却只见海月将自己的冷月刀递到自己面前。士兵吓得哆嗦了一下,身子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属下知错……属下知错……" 海月脸上的笑意愈发地明显了,却固执地将自己的刀递给他道:"我又不是要欺负你,只是跟你比试比试罢了。你怕什么?难道怕我一个女子能将你掀翻在地?" 听闻此言,士兵伸出手去接过冷月刀,双手却像老头搅和浆糊的时候一般僵硬。 海月收起笑意,随便捡起地上没有削尖的木棍,开口道:"若你能用弯刀折断我的木棍,便出手罢。" 那士兵愣在原地,紧张地不敢出手。可是过了半晌,他见众人并未出声阻拦,便不由地握紧了刀柄,收着力气向海月挥砍去。 海月单手持枪,向左一闪身,手腕灵巧地一翻,轻轻一别对方的手腕,稍一用力,士兵的弯刀便掉落在地。长城军瞬间便爆发出一阵叫好的声音,海月伸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潇洒道:"你用自己的全力,不用顾忌我。" 那士兵赶忙捡起弯刀,不敢怠慢,认真地挥砍了起来。谁承想那枪用的并不是蛮力,而是讲求技巧。 士兵原本想的"一刀将木棍斩成两截",却屡屡落空。只见女子葱白的手腕上下翻飞着,几乎看不清变换的位置。一个不留神,便被她好一顿敲。士兵有些急了,便也用弯刀来回变换着位置挥砍,却被海月抓了个正着,又一次将他的手腕挑开。只听咣当一声,弯刀又掉到了地上。 只见那士兵颓然地坐在地上,颇有些泄气的样子。海月走上前去,蹲在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慈母一般安慰道:"总有些兵器是天生克制的,你不用太伤心。只是以后虚心多学一学,说不准十年八年以后,你就打得过我了。" 士兵看起来更垂头丧气了,站起身向她行了一礼之后,便退回了队伍。象泉士兵里一片寂静。只因那士兵平日里武功并不算差,却败给一个弱女子。这样的结果,怕是足够让那些象泉士兵消停一阵了。 海月手持木棍,站在他们面前挺直了后背,像极了丐帮帮主。 "身为步兵,长|枪是你们最适合用来攻击骑兵的武器。现在你们手中拿的都是木棍,但总有一天,你们手里会换上真正的银枪,到那个时候,你们大可以去东大营找你们的骑兵兄弟们挑战。我想,你们一定不会输的。" 象泉士兵已经没了方才的不屑一顾,他们也开始仔细地回想着方才海月的招式,开始地看待这一件全然陌生的兵器。 当所有的训练都步入了正轨的时候,荀彻便抽了个空走到海月身边,低声道:"这长|枪却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大战在即,他们此时才学,恐怕为时晚矣。" 海月叹了口气道:"俗话说笨鸟先飞。你看他们都笨成这样了,若还不早点寻些投机取巧的法子,如何跟颉莫叛军手里头的打狗棍相提并论?" 荀彻不满地看了她一眼,道: "他们既然熟悉弯刀,其实也不是不可与之一战。" 这下,海月认真了。只见她板起脸道: "颉莫叛军八十万,单骑兵便占了六十万。若是没有好的办法去对付,那就要真的拼谁的马更肥,谁的骑兵更耐打了。就算象泉人身板结实些,那青海人难道就是吃素长大的?再说这战马,师兄你去看看他们的马厩,那马一个个干瘦矮小的,一看就是吃不上好马草。可那颉莫军的战马,那可都是雁北草原长大的。唉,就靠这后天发育啦。" 这一番慷慨激昂,将荀彻驳得哑口无言。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心里不由地赞叹着海月的长远眼光。 "其实最难的,还是如何得到真的长|枪。" 海月往地上一蹲,一边用刀柄在沙地上划拉着,一边沉思道: "洛桑将军说他可以想办法去向赞普禀报此事。可就算他们恰巧有上好的椆木,怕也先要有一份好的兵器图……这谁能画出来呢,师兄你肯定不行,你从小就不爱书画。景唐又不在,那只能我上了。" 荀彻汗颜道: "正巧老莫师叔从前做过好些兵器,可以请他帮一帮忙。" 海月一拍脑袋,从地上弹起来道:"哎呦!我怎么忘了这茬!老莫师叔当年可是照着师父养的花猫画过虎啊!" 闻言,荀彻颇有些后悔自己跟她提了这一茬。 老莫师叔的营帐中。 "长|枪?这简单,只要找到合适的木头便好做。"老莫师叔"叭叭"地抽着烟袋,吐出几句话,还带出几缕青烟。 海月高兴地一拍手,道:"嗨,这还不简单。听说他们象泉以南都种了树,多砍些来就是了。" "那就没什么难的了,有铜或铁都行。" "若是那枪头改一改可行?" "你这小丫头,想怎么改?" 海月笑眯眯地掏出草纸,不断地写写画画着,不一会儿便成了,伸手递给老莫看。 老莫接过草纸,只见那枪头带了如同小三叉戟一般的铁钩,并一个铁环,惊道:"这不是钩镰枪?" 海月没吭气,埋头接着刷刷刷地画了一阵,又递给他一张草纸。 另一张画了柳叶枪尖,看上去十分普通。老莫又道:"这不是就是往日里用的枪?" 海月道:"前头能做成三棱锥形的么?" "可以试试。" "若是成了,便可透甲,十分凶悍。" 老莫笑道:"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海月吐了吐舌头,眼睛里带着贼亮的光。 "我做梦梦见的。" "得了,趁仓库里还有几块废铁,我今天不睡了,就给你这丫头做枪。" 海月调皮地笑道:"多谢师叔。" 她和荀彻二人在营房停了许久,见日上三竿,才又回了校场看士兵们训练的进程。 他们刚一回去,便看见德吉梅朵不知何时到了校场。他脊背挺得笔直,模样像一只凶恶的野猪一般,似乎在与其他几位将领争论着什么。叶清桓立在一旁,微垂着头,像是有些无奈。倒是洛桑,全然不见了平日里谦和温柔的样子,他涨红了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海月没吱声,只走上去,看到地上零散掉落了几根断裂的木棍,心下便已明白了七八分。洛桑见她过来,立刻安静了下来。他将脸撇到一边去,显然怒气未消。 德吉梅朵看见了她,立刻用象泉话厉声问道: "你只不过是特使的侍卫,有何权利指使我的士兵听从你的号令,练这些花拳绣腿的东西?" 海月将双手背过去,用脚踢开地上的木棍,仰起脸道:"第一,我只是个镖师,并不是什么侍卫。第二,人是洛桑将军挑选的,我想你们两个属于平级,他的行动你应该无权干涉吧?第三,如果你觉得这些功夫是花拳绣腿,那我们过几日比试一番如何?" 她的语速极快,带着不容商量的语调,还没等德吉梅朵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面前这个小丫头下了战书。 德吉梅朵许多年没碰到同他一般幼稚的对手了,不禁吹胡子瞪眼道:"你是在挑战我?!" "怎么,你不敢啊。" 见士兵们开始小声地议论着,彻底激起了德吉梅朵心中的那团名曰幼稚的火焰。 "比就比,谁怕谁呀!" 洛桑脸上的怒意慢慢消失,颇有些无奈地扶着额。 要想真正治一治幼稚鬼,就自然不能用成人的规则约束管教。 "好!将军果然大气。那就让洛桑将军做主考官,不比别的,只比近战如何?" "哼,就这么定了!七日之后,你我各挑十名轻甲兵,就在此处决一高下!" 德吉梅朵挑衅似得瞪了一眼洛桑,气冲冲地走了。 洛桑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大统领何须与他计较,这事自有我挡着,他还能胡来不成?" 海月笑了笑,道:"我倒觉得梅朵将军生性天真,这才起了与他切磋的意思。将军放心。" 第42章 暗流涌动 夜晚的月光透过屋顶巨大的窗子撒进这个偌大的宫殿,香炉里飘逸而出的青烟宛若门口的轻纱一般随风而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暧昧的气息,久久无法散去。 年轻的女子用轻纱裹着那具美丽的胴体,正在睡梦之中。她裸露的肌肤透出十分健康的肤色,身体的曲线在轻纱之中若隐若现,十分曼妙。再看向她的面容,竟是无比惊心动魄的美丽。可她的眉头却微微皱起,像是做了噩梦一般,她紧闭的眼睛不安地颤抖着,猛地睁开,却对上一张俊逸的脸庞。 她眼里那一瞬间的喜悦,却立刻被疏离所取代。 男子并不介意,伸出长臂将她搂入怀中,也不顾她的反抗。 与平日里的假笑不同,他的眉眼都带着笑意,声音略微嘶哑: "做噩梦了?" 女子并不理他,挣扎出他的怀抱,走到远离他的妆台前坐了下来,对着镜子束起了长发。男子斜斜躺在床榻上,看着她。 她梳着头发,从镜子里看见男子爱慕的神情,心里酝酿了多时的计划突然间冒了出来。她不经意地抿了抿嘴,在脸上略施粉黛,就着那件若隐若现的纱衣,缓缓走向了男子。 她眉眼生的极美,只需一两个眼神便足以勾魂。 "你知道……"她凑近男子的耳畔,轻轻吐出气息。男子仔细地听着她的下言。 "你为什么不如他吗?" 还没等男子冰冷的眼神倾泻而出,女子便又道:"因为,你不是王。可我想做王后。" 男子轻轻抚着她的长发,道:"我们的孩子会是王,这还不够吗?" 她又更近了一步,轻轻推倒男子道:"我要做王后,不是王的母亲。" "那你要我杀了我哥?" "当然不是。我只想,他太累了,古格需要一位新的主人,一位强有力的主人。" 见男子眼里的闪躲,女子又近了一步:"取而代之,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这样,你可以永远拥有古格王城,拥有……我。" 男子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道:"我现在就拥有你,为何还要取而代之呢?" "小时候父母的关爱,还有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些,难道都不作数么?" 女子魅惑的吐息源源不断地撞击着男子的耳朵,那些黑暗而不堪的往事像顽疾一般重新死死缠绕着他,让他几乎不能呼吸。他从床榻上爬了起来,又跌跌撞撞地碰倒了一旁的灯火,四周顿时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他便立刻像是一个受了惊了孩子一般躲在墙角,抱着膝盖不住地颤抖着。逝去的一切往事又重新回到了他面前。 黑暗中,女子用冷漠的眼神像是嘲笑一般地看了他一眼,却又换上一副温和的神色,提起裙摆轻轻走到他面前,将他搂进怀中。 男子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他不住地呢喃着:"阿林,阿林,不要离开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阿林轻轻地拍着他,像是安抚一个哭泣的孩子一般。道:"我不会离开你,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只是他,他想赶我走,他想把我们分开。" 江央普错从她的肩上抬起头,噙满泪水的眼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 "那我会让他付出代价,付出永远的代价。" 海月和德吉梅朵的七日之期还是到了。 这一次,她压根什么都没准备,自去自家镖队和叶清桓麾下挑了十来个身手极好的士兵来,便大摇大摆地去了校场。 不是她轻敌,只是她手中这些人,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高手。若对方是江央坚赞手下的黄金甲,那她的确要好好思考一番如何取胜。 但自从看过德吉梅朵不屑一顾的态度之后,海月反而放下了心来。 这人虽是难得一见的良将,但委实太过轻视中州人了。 到了校场,海月快速地扫了一眼德吉梅朵挑出来的人儿,一水儿膀大腰圆的汉子。 虽知道这次拼的不是蛮力,但她看见那些扇子面儿一般的魁梧身材,还是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 德吉梅朵在旁边听见她这一抽冷气,愈发得意了起来。 "若是怕了,现在说还来得及,我象泉好汉不揍女人!" 洛桑瞪了他一眼,无奈地走到海月身边去,低声道:"梅朵手下那帮汉子,别的不会,平时打架都是一把好手。海月,你果真要比这一场么?" 德吉梅朵斜着眼睛看见二人又用汉语交谈着,不由地心生怒意: "好你个洛桑,此番总向着外人,待下次我见了赞普,定要告诉他……" 洛桑铁青着脸回头看他:"大统领本就是我军的贵客,刚受了如此重的伤,还要陪你耍这无聊的把戏!" 德吉梅朵涨红了脸,伸直了脖子准备与他叫板。 海月见状,立刻抢先一步用西洲话圆场道:"西洲人以武会友,我们远道而来自然要遵从。若是赞普在,也必定会支持我与梅朵将军较量的。" 此话一出,德吉梅朵显然面色好看了许多,脸上又爬上些许得意。洛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同海月嘱咐道:"大统领若是坚持不下去,只管叫停罢了,他自有我来收拾。" 海月冲他眨了眨眼睛,笑道:"放心,此番定然叫各位对我刮目相看。" 云顿桑奇有些担忧地走上前来道:"主人,你旧伤未愈,不如让桑奇来替你比这一场?" 海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梅朵将军原本就觉得我没资格收复你们,这样一来岂不是坐实了他的想法?你不用担心,且在一旁看着便好。" 叶清桓走上来将自己的梅花枪递给她,低声道:"切莫逞强。" 海月取过他手中的银枪,笑了笑:"清桓,多谢你借我这把好兵器,此番定能取胜。" 叶清桓被那笑容晃了晃神,半晌才有些脸热地道:"大统领客气了,我这梅花枪方才使了一个多月,还算趁手。若真能帮到忙,那便再好不过了。" "放心吧!" 海月正要往校场里走,只见荀彻斜倚在一旁的树影下,目光扫了她一眼,并没有往人多的地方走过来。他垂了垂眼帘,便算作鼓励。海月了然,朝他点了点头,带着人马便进了校场。 德吉梅朵站在一众壮汉后边儿,俨然一副大佬一般立着,却并不下令开始。只见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德吉梅朵这才慢悠悠地下了几句口令,以两名手持弯刀的步兵打前阵。 那两个步兵袒露着上身,能清晰地看见厚实强壮的肌肉纹理。 与这二人相比起来,海月这一边的士兵便看起来颇有些单薄。 他们要么是经历过长途跋涉才来到西洲,要么便是在大狱里充当苦力久了,身上一丝儿多余的肉都不曾有。 这一番对比下来,德吉梅朵完胜。 场边儿上窃窃私语的人愈来愈多了起来,多半都是在唏嘘这双方的体型差距着实有些大,只有一小部分虽没在谈论体型,却也不大看好海月这边儿能胜。 虽说海月先前以一柄树枝儿打败了使弯刀的汉子,可这一次她面对的,是象泉士兵引以为傲的护国神将。 海月这不是不自量力,这是忒找死了些。 众人正这般想着,便听得德吉梅朵那头先摇了铃铛,这便是告诉主裁他们已准备完全,可以一拳将对方撂倒在地的意思。 洛桑站在高台之上,听见铃声之后便扬起手中的长弓,朝天放出一箭。 那箭头上绑了个带孔的布兜,里头装了不少染了红色的砂砾。只听"嗖"地一箭离弦之后,砂砾便随之从孔中喷洒而出,在半空里扬起一片红色来。 洛桑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双方连主将共十人出战,每回合不限人次,且不可轮番上阵,直至一方宣布投降,即可结束比试。" 德吉梅朵手下的两员大将听完这一番话,便急不可耐地走到校场中心去,准备迎敌。 海月见状也并不慌张,她伸出两根手指勾了勾,便立刻有四人从队伍中站了出来,准备打头阵。 "主人这是做什么,以四人打两人?这到了后面可怎么办?"云顿桑奇不安地喃喃道。 只见叶清桓沉声回道:"莫急,且看看再说。" 德吉梅朵见对方出战四人,脸上顿时便浮现起难以抑制的欣喜。 果然派出这体格最为高大的两人真能将那中州女子镇住。这还是头阵,对方便以四人相抗,到了后面定然无力再战。想到此处,他脸上的笑意便更明显了,只等洛桑一声令下。 海月将他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唇角微微翘了两下,凑上前去朝那四人低声耳语了两句,便退回了观赛区。 洛桑见双方就位,又扬起长弓射出一支箭来。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是一支火箭,直直向校场中央的火台而去。 火箭落下的一刹那,火台腾地便燃起一片大火。 海月咂了咂舌,叽里咕噜地对身边人说了几句话,便退回到观战区。 只见海月手下的四名轻甲兵手持长|枪迎上前去,面对两名强壮的象泉士兵竟无丝毫惧色。 那两名象泉士兵大喝一声,拔出弯刀便朝他们冲了过来。 只见四人灵活地挪动位置,竟先后摆出两套阵型来阻击敌人。 尽管他们的身影上下翻飞着,却始终寻不到丝毫突破口。两名象泉士兵准备猛劲攻击同一人时,却屡屡被另外几名士兵纠缠不休。 细细观察,这几名中州士兵枪法老道毒辣。他们始终提防着敌人与自己和友军的身位,但凡距离过近,便立刻跳开,令对方一直只能保持在长|枪的攻击距离。 若近不得身,象泉人就算有锋利的弯刀,也只有挨打的份儿。 再者,长|枪讲求的是巧劲儿,并不是蛮力。于是这样十几个回合过去,那几个象泉士兵便已经有些吃力。 德吉梅朵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的士兵这么快便会败下阵来,心下一急,又派上两人。 洛桑的目光望向海月,似乎在问她是不是也要加人。可海月却冲他摇了摇头,一副看戏的神情。 又是十来个回合过去,德吉梅朵首发的两员大将都已累得气喘吁吁,怕是再难战斗。 德吉梅朵恨铁不成钢地将他们换了下来,眼神一凛,将剩下六人全部派上场去。 这下不仅是洛桑,连云顿桑奇和叶清桓都有些焦急了。 可是再看海月,还是一副看戏的模样。 荀彻微微一笑,心下想着,这丫头方才压根就没想过要上场,居然还故作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真是可气。 海月晃了晃脑袋,将方才四个人换了下来,派出剩下六人。 结果还是与方才如出一辙。 德吉梅朵败下阵来,却输得心服口服。从这之后,他再也没反对过海月的兵法,连洛桑也深刻觉得自己这位挚友乖顺了许多。 第43章 正式结盟 上 此时的东平城中正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各地贩卖牲畜的小贩都纷纷涌向这里,好不热闹。 景唐便凑着这份热闹只身一人回到了东平城,依旧住在明月升客栈里。 他向鬼卿要了一间正对北城门方向的客房。为了避免旁人的注意,他每日里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倚在窗前看书。 从前他几乎从未有过如此清闲的时候。以往在燕京的时候,除了每日的朝会,他还要听从父亲的命令去疏通人脉,结交朋友,整日要忙到天黑才能回家。到了年节下,还要准备给亲友的礼物,登门拜贺。只有深夜才有机会读几本书,或是练两下剑法。 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在窗前看书。借着和煦的阳光,他有些昏昏欲睡,便将书本放下,小憩片刻。 他戴着淡蓝色的发带,通身白衣,潇洒的五官的线条十分干净利落,他那淡淡微红的唇色又衬的他一张面孔白皙而清秀。通身的公子气质,像极了燕京城里在书馆里读书的少年。 他睡得正香时,却隐约听见有人过来的声音,却并不打算睁眼,直到那脚步声近了,才缓缓睁开眼睛。 隐约间,眼前的女子穿了一身清丽的衣服,面带笑容,缓缓向他走来。景唐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陡然快了几下,指尖微微有些颤抖,难以掩饰心里的激动。而等他完全睁开了双眼,思绪也全部回到他脑海之中的时候,却只余微微的叹息。 他从窗台上缓缓站起,端端正正地作了一个揖:"鬼卿姑娘。" 鬼卿看见他,脸上难得地露出微微红晕。她特意新裁了一件青色的衣服,样式也没有改过,端的是寻常中州贵胄家里的大小姐样子。 "公子在这里睡觉,当心着凉了。" "多谢姑娘关心。"他停了片刻,余光微微打量了一下鬼卿身上衣服的款式,脑海中又浮现出另一个女孩干净明朗的笑容,不经意间对上鬼卿的视线,低眉浅笑道:"姑娘这衣服的样式,倒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鬼卿的脸更红了一些,形容举止却依旧落落大方。她只从身后拿出一份包装精美的点心,递给景唐,道:"城中新开的点心铺子,是中州人开的,不知公子爱吃哪种,便买的多了些。" 景唐本想拒绝,却看见她的眼神,只觉不好推辞,便伸出手接了,又极快地抽回手来,并未碰到鬼卿丝毫。 她也并未介意,只笑着欠了欠身,便走出了房门。 景唐将点心放在桌上,犹然记得自己方才脑中一闪而过的人。他从未仔细想过自己的心意,也从未刻意遏制自己。他本以为在与白狼镖队相处的这一年多时间里,他更多的是对项家的歉疚,才主动展开羽翼保护女孩。可是这么久了,他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对于那个女孩有多么依恋。 景唐叹了口气,不愿再去触碰。他如不得空闲去想这些儿女情长的故事。远方战事吃紧,他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尽自己的可能把更多的援军带到中州去。至于海月,若能把她留给最美好的未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他望着北方的方向,心中对小曾的归来又多了一丝期盼。 第一批新式长|枪被送到了湖边营地,当然依靠的是江央坚赞的支持。在此之前,海月将老莫师叔做出的样品和图纸,以及自己对长|枪军未来在中州战场上的战力作出了评估,一应得到了江央坚赞和武臣们的认可。江央坚赞便暂停了一处兵器制造场,加急生产出了海月提出的两种新式长|枪。 海月从马车上取下一支长|枪,那是一柄枪头是三菱锥形状的透甲枪。她摆弄了两下,只见那长度合适,手感也十分轻盈。海月笑着点了点头,向前来押运兵器的士官行了一礼,权当致意,又唤手下带士官和马夫去大帐中喝奶茶。自己则又挑了一柄钩镰枪,一并拿到了校场试验。 她先叫人取了一副废甲来穿在草人身上,用透甲枪攻击铠甲没有破损的地方,竟屡次都能刺出一个洞来。她身边逐渐围了些人,都颇有些好奇这真正的银枪到底是什么样子。海月笑道:"每人都有份,但这第一批只做出来一千五百支,下午的考核之中,头一千五百名能领到新枪!" 此言一出,将士兵们心中的火全勾了起来,大家都立刻四散而去加紧训练。 荀彻笑着走了过来,随手拎起地上的后来去,道:"这钩镰枪想法是不错,但如何训练呢。总不能让云顿桑奇骑上马给他们当人肉训练柱罢?" "你看看,又说我坏话,我现在的汉语比以前可好多了,你别想着蒙我!"荀彻的话音未落,云顿桑奇便和叶清桓一同走了过来。云顿桑奇则一脸佯怒的样子,瘪着嘴瞪向荀彻。 几人听闻此言哈哈大笑,海月笑着摆手道:"就算他自己愿意,我还舍不得那么多草原马。" "说真的,我还真没想好怎么给他们训练。"海月认真地说道。 "将军在校场里摆了那么多草人不算么?" 海月摇摇头道:"毕竟这长|枪耍的是灵巧,却并不是蛮力。" "所以今天下午的考核,将军也要挑那些真正适合钩镰枪的人出来?"叶清桓问道。 她点了点头:"也算是给洛桑一个交代,毕竟他那么信任我,我无论如何也要组建一支像模像样的钩镰枪队。" 荀彻道:"面对敌军的铁蹄巨阵,恐怕也需要莫大的勇气才能站在最前方迎敌。" "不就是要胆子大的嘛,这事儿交给我了!"云顿桑奇拍了拍胸脯,自信地道。 "难不成你要半夜起来吓唬他们?" "谁要吓唬他们了!彻彻都说了是面对敌军的铁蹄巨阵,就让我吓唬他们一下。" 听到"彻彻"这个称呼,荀彻微微挑了挑眉,缓了缓情绪,问道:"是谁,让你这么叫我的?" "你们中州人不都喜欢把名字叠在一起叫别人显得亲热?比如,桓桓。"云顿桑奇反问道。叶清桓愣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转身往校场里走去了。 "以后叫我荀彻,叫他叶清桓。"他面无表情地回道。 "但是……为什么呢?" 荀彻没有理他,也转身走了。 "主人……"海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以后叫我大统领。"转身也走开了。 中州人,还真是麻烦。云顿桑奇如是说。 下午的考核如期到来。海月事先向洛桑要了一大厚本花名册,请人做了一份副本出来,按照自己编撰的格式做了一本记录册。 这统共三千多人的考核,从前场喊一句话都不一定传的到后场,海月便将他们分了十五个组,每组两百余人,由一名长城守卫军和一名卒长管制。其下再细分十个小组,每组组长由上一阶长官择优选出。 每小组的成员被随机分为两两对决,胜者再与胜者比拼,败者与败者比拼,直到决出整组名次。 如此一来,考核的时间便被大大缩减。为了保证考核有序进行,海月还请了几位都督和长城守卫军的几位副将一同在校场内来回走动,防止意外事件的发生。 她双手捧着花名册,缓缓地在方阵之间踱着步子,不时有些象泉士兵侧目看她,她都微笑着点头致意。 海月走过两个方阵,见荀彻背着手站在一个方阵前,像是在注视着什么一般。她便也走上前去,荀彻见她过来,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微微扬起脸示意她朝前方看。 只见一个身子清瘦的少年手持一柄钩镰枪,对阵一位膀大腰圆的大汉。但见他丝毫不惧,身体灵巧一躲,避开大汉正面刺来的攻击,用钩镰枪前端的钩子轻轻一钩,一使力,便将大汉手中的长|枪钩落在地。 海月饶有兴致地翻了翻花名册,找到这一组,转身询问负责这一组的组长。 "落登?" "是的。" "怎么没有姓氏?" "他好像是个孤儿,就这么个古怪的名字。" 海月点了点头,转头看向荀彻。荀彻道:"已经打败了第四个了,果然是个人才。" 她没有答话,继续看着这位少年对阵他的第五个对手。 少年显然没有注意到远处正在观战的人们,只一心一意地观察着对手出招的方式。 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长|枪兵,他和所有人一样都显得有些不熟练,但从目前的表现来看,他对新式兵器的理解度是最好的。 他的第五个对手也是连胜几场的士兵,双手上下翻腾舞枪的动作十分灵活,让人抓不住要害。少年一个后仰避开对方的推刺,右手持枪"咣当"地一声,震地他头脑有些嗡嗡作响。只见对手又提□□来,少年并不躲,用枪头迎面对上,却正好偏离了一点点,用沉重的铁环碰撞对方的刺枪枪头,使其稍稍被撞开几分,又被铁钩钩中。少年此时又狠狠使力,使对方双手一滑,自己的枪头直直顶向对方的胸膛。 "对不起,你输了。"少年此时才露出胜利的笑容,一排皓齿映得他年轻的脸庞仿佛熠熠生辉。 "好!"荀彻不禁鼓了鼓掌,赞许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海月也微笑着点头,暗暗记下了少年的名字。 少年一惊,转头看见观战的两人之后,露出感激的笑容,将右手放在胸前遥遥行了一礼。 海月觉得有趣,便又尽可能地多去每个方阵里走了走,记下了不少她印象深刻的士兵们的名字,以备将来所用。 正当校场里的考核进行地如火如荼的时候,突然有士兵前来禀报道:"报!大统领!景大人回来了!" 海月陡然一惊,脸上露出并不明显的笑意。 荀彻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将花名册与我罢,你去替我们迎一迎景大人。" 海月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她将手头的名字仔细写好,合上递给了荀彻。 "拜托师兄了。" 海月行了一礼,便小跑着向大营正门处而去。 她刚刚到了那里,便看见金色的夕阳下一队人马正向这边奔来。 他一点点地近了,近了,他那温和俊朗的面容逐渐清晰,连同那微微勾起的唇角,都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 自那一瞬间,天地万物似乎都远不及他的锋芒。 "海月。"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依然听起来毫不真实。景唐跳下马走到她面前,微笑地凝视着她,伸手轻轻地拂过她额前凌乱的秀发。像是蜻蜓点水一般触碰了少女的心。 海月本想扑进他的怀抱里,却看见周遭黑压压的人群,伸出去的手便缩了回来。她确认眼前的人安然无恙之后,轻轻向后挪了半步,回到适宜的距离。 景唐身后的小曾看见这一幕,不由地暗暗焦急。怎么自己去了这么久,自家公子和海月姑娘像是一点进展也没有的样子。还好他回京城还没来得及像老太爷禀报此事。 "小曾?"海月看向景唐身后,发出一声惊呼。 小曾跳下马,乐呵呵地拱到海月面前,向她行了一个礼。 "海月姑娘。" "此行可还顺利?" "海月,我们不如进去再详谈?"景唐轻轻打断她的话,温和地问道。 海月点了点头,带着他们及身后跟着的人马一同走进了大营。 刚进大营,便看见叶清桓从远处发出一阵惊呼。 "完颜赤?" 海月回过头去,只见身后突然冒出一位异族长相的健壮男子从马上一跃而下,飞奔着向叶清桓而去。 "哥哥!"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处,并低声的啜泣,令在场的人都为之黯然。 "哥哥,自从……嘉兴关之后,我找了你大半年。你们那里没有任何被屠杀的痕迹,我就顺着河西走廊一直找。一直到一个多月前,才得到你的消息。" 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就这么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叶清桓闻言亦潸然泪下: "我在西宁卫的大狱,在朱雀关,在大漠里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与你,与弟兄们一同奔驰在塞外旷野,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多亏遇到恩人,我才得以捡回一条命。" 那叫完颜赤的男子咧开嘴笑道:"从此不管你去何处,我完颜赤必将跟随左右。下半辈子,你是别想甩开兄弟我了。" 海月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水,上前道:"各位都别站着了,一起进帐用晚膳罢。" 远处翻腾的云朵一层一层递进,沾染着夕阳的余晖,显得华丽异常。 第44章 正式结盟 下 尚阳七年五月二十四,象泉国王江央坚赞在古格王宫中,正式接见了持有大明皇帝御赐王杖旌节和国书的使臣。 江央坚赞阅毕国书,同意与大明结为盟国。作为大明新的同盟国,象泉将出兵三十六万增援中州,帮助大明平叛颉漠之乱,并收复象泉以北被颉莫叛军侵占的国土。 自此,中州和西洲的全面战争终于打响。 即使对于大明和象泉两国来说,这是一场伟大而正义的反击战,但对于那些没有生活在战火里的普通百姓来说,这是一场需要付出巨大代价和消耗的持久战。 在江央普错刚刚公布征兵诏书之后,一时间古格王城之中反对的声浪一日高过一日,大有鼎沸之势。 象泉人向来温顺朴实,而毕竟战争的阴霾远离他们只不过短短十年。对于很多经历过十年前的战乱的人们来说,参与中州的战事,实在是有些多管闲事。 江央坚赞忍耐了几日,终于狠下心来命人将原本他打算深藏于古格王城地窖之中的东西取出,摆在王城正门口,以示众人。 他神色冷峻,声音低沉地道:"你们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出兵,这就是答案。"他掀开锦布,眼前的一切令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是七八具干尸,还依稀能看得到没有腐烂的皮肉紧紧贴合着骨骼,颜色发灰。更令人难过的是,这些干尸的体形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眼睛紧闭,面目狰狞,像是死的极为痛苦。他们的身上穿着各色服装,早已被灰尘沾染,却依旧看得出本来的样式和颜色,是寻常象泉国少年少女的打扮。 "阿旺!"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妇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众人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左手边第二个,那不是她家前几年丢了的孩子阿旺?" "不是说掉进湖里溺死了?怎么会……" 江央坚赞强忍住内心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这是我在黑沙漠边缘的祭台发现的。这么多年古格王城和周边地区丢失的孩子,无一例外是出生在三月第二个水曜日。楚马人正在复活他们的死神。" 当他说出黑沙漠一词,所有喧嚣的人们都立刻安静了下来。这是一个谁都不敢去触碰,甚至不敢谈起的地方。 "他们侵蚀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的故土。他们残害的每一个孩子,都是我们的未来。这一次,大明的颉莫叛军就是来自黑沙漠的死亡骑士。唯有联手,才有可能有生路。" "王!我们还可以南迁!" "对!南迁!南边水草丰美,远离这里的一切。" "不!"江央坚赞怒斥道。 "南方是我们最后的退路。如果我们去南方,整个西州大地将永远被笼罩在黑暗里。也许我们这一代会躲过,可是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越过贡嘎啦雪山,重新找上我们的后代!要想脱离他的控制,必须反抗!" 人群中突然又陷入一轮沉默,突然有人举起手,大声道: "我要入伍!" 喊出话的是一位年轻的男子。江央坚赞没等别人反应,便立刻回道:"好!这才是我象泉男子的豪气!" "我也要入伍!" "我也是!" "……" 短短几天时间,象泉王想要征召的五万名预备队就已全部满员。而来自象泉国各方的青壮年却依然源源不断地涌入古格王城。江央坚赞不得不将军队重新整编,将多余出来的士兵们合编为王城护卫队,总共有两万余人。等到大军出征之后,护卫队将作为守军留守王城,以备不时之需。 江央坚赞没有忘记自己的国家除了来自北方的敌人,还有西方蠢蠢欲动的拉达克王国。在此之前,江央坚赞在象泉西大营耽搁了半个月,就是因为与拉达克的边境发生了严重的冲突。 拉达克王国地处黑沙漠以西,常年的沙暴和干旱使得整个国家陷入了饥荒和战乱之中。作为拉达克如今实力最强大的摄政王,古布斯坦一直觊觎着水草丰美的象泉河流域。可是碍于如今实力强大的西营军,不敢妄动。 江央坚赞不但没有从西营军中调走太多兵力,同时从中军调出一些兵力补充到西大营,确保万无一失。 此时,拉达克王国。 一阵狂风吹过,肆虐的黄沙几乎将拉达克的帝都列城淹没。这座城市被笼罩在阴暗的乌云之下,哪怕是那座由当年西洲共主,伟大的天赤赞普为他的小儿子潮戈乌达修建的列城王宫,如今也显得晦暗无比。 在街边摆摊的小贩们都用粗布捂着口鼻,阻挡那些不断拍打在皮肤上的砂砾。 那座列城王宫,虽远不及古格王城那般美丽耀眼,但也庞大巍峨。 一个身穿黑色披风的身影骑着一匹黑马缓缓走上王宫前的长阶,周身弥漫着令人几乎窒息的气场。 门口的侍卫看到黑马额前的标记,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只听那黑衣人开口喃喃道了一句什么,便立刻走进大殿通传。不多时,那名侍卫便回来了,他示意自己的伙伴将王宫巨大的大门打开来,准许他骑着马进入殿内。 空旷的大殿之上,那本该属于拉达克国王的座位高高空悬着。那古木雕刻的王座早已失去了该有的光泽,蒙上一层灰尘。在它的下方,有一座更小一些的宝座却崭新无比,上面耀眼的宝石也格外夺目。 黑衣人端坐在马上,他们宛如一座雕塑一半一动不动。直到听见寂静的大殿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位贵族模样的中年人匆匆而来,坐到了下面的宝座上。他的面容带着一丝怒意,直到见到大殿里的黑衣人,他的脸色愈发的不好了。 "不是说过,黑沙漠想要的答复我暂时给不了你们。怎么,如今入我列城王宫已经若无人之境了?" "摄政王的心思,我们又怎么能猜不到?"黑衣人抬起头来,窗外黯淡的日光和长明灯略微给予了这里光亮。摄政王古布斯坦这才看清了来人的长相——他的脸上带着一半金色的面具,用来遮盖他那一半完好无损的脸;而另一半暴露在外的,却是被严重烫伤的极为可怖的脸。 古布斯坦被他可怕的面容惊了一下,却很快稳定了下来,沉声问道:"那你说说看,我想要什么?" 黑衣人没有说话,在黑暗之中窥视着他。 "你想要的,不就在你身边吗?" 空空荡荡的大殿里,没有旁人,也没有旁物。古布斯坦动摇了,他在这一天,彻底地动摇了。但他没有作声,安静地等着对方开出他的价码。 "作为被云达天赤流放的氏族,你们已经流亡了太久了。族人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而以你的如今的才能,完全可以将懦弱的幼主取而代之。想想在遥远的北荒生活的日子……古布族还要重新过上那样的生活吗?" "你的条件。" 黑衣人依旧面无表情,却从怀中掏出一柄短小精悍的宝剑,凌空丢给古布斯坦。 古布斯坦将宝剑牢牢握在手中,低头观察了片刻。 那柄宝剑由西洲最罕见的稀铁制成,镶嵌着古老的宝石,在昏暗的大殿里散发着莹莹光辉。 那是伟大的天赤赞普留给他长子的宝剑,如今古格王城之中的至尊之宝。 只需稍稍思虑过后,便知其涵义。 "伟大的拉达克领主,被自己同宗的堂兄派出的人绑架,这算不算是出兵的借口呢?" "你的条件呢?" "用你的忠诚,换你想要的一切——还有古格王城。这笔买卖,你是否觉得划算?" 古布斯坦沉默了良久,他转身望向那个他觊觎多年的至尊之位,脑海中闪过很多。可是最后,所有都被欲望吞噬了。 他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下摄政王的宝座,单膝跪在黑衣人面前。他略显沧桑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大殿里依旧空无一人。 "我,古布斯坦,今日放弃与云达天赤的誓言。从此之后,与黑沙漠共承一脉,生死契约,永不背叛。" 黑衣人的眼睛里像是没有波澜一般的深渊。良久,他点了点头,道:"接下来的事,赞普知道该怎么做了。" 古布斯坦僵硬在原地,垂着头应了。他缓缓地站起身,将宝剑藏于怀中离开了大殿。 年方十二的拉达克幼主潮戈盈笙,此时还酣睡在梦中。他年幼的脸蛋透着不经世事的纯洁无暇,仿佛不为尘世中的一切沾染。 一刻钟之后,古布斯坦将昏迷的幼主带回大殿,脸上是难以掩盖的失魂落魄。 黑衣人见他回来,神色没有任何异常。他一把将自己的斗篷拽下,将潮戈盈笙抱在怀中。他身上竟露出一副黄金铠甲,与江央坚赞身边的黄金甲如出一辙。他的长发被高高束起,用一根银色发带缠绕着。 他向古布斯坦点了点头,纵马狂奔,顺着敞开的大门疾驰而出。 古布斯坦定了定神,大声嘶喊道:"抓刺客!抓刺客!" 大殿门口的侍卫只看到一抹金色铠甲一闪而过,向远处疾驰而去。过了良久,当他们听到摄政王的惨叫声时,才纵马前去追赶。 项宁匍匐在马背上,听着风沙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 他怀中的孩子像是醒了过来,没有哭闹,只是将脸蛋埋进他的怀中。 项宁心中微微一动。这孩子让他想起海月小的时候,也总喜欢这样抱着她的小哥哥。 他心中微微一动,感觉那颗许久没有跳动的心脏似乎活了过来。 年幼的拉达克少主,被人从睡梦中绑走。寝殿里丢着一把宝剑,显然是那人留下的。 当列城的所有人都陷入动荡之中时,突然有人指出那柄宝剑来自古格王城。再对上侍卫们的话,来人身着一身黄金铠甲,显然是江央坚赞的黄金侍卫。 一时间,拉达克之中混战的势力因为幼主失踪的消息而纷纷停战,并打算一致对外。这个时候,在万民请愿之下,摄政王古布斯坦登基,成为拉达克七百年来第一位异姓赞普。 古布斯坦立刻召集众臣,开始商讨对象泉国的战争。 几位朝中老臣愤怒异常: "如今象泉欺我主少,竟敢在天赤赞普面前公然派刺客绑架。若我国依旧岿然不动,恐怕日久会被象泉灭国啊。" "没错,既然如今他们翻脸不认血亲,我们又何必给足他们颜面?" 这时,一位翩然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来,"江央赞普与少主是血亲,平时的为人也刚正不阿,如今仅仅凭着几个侍卫的话,便往下论断,赞普可否觉得不妥?" 古布斯坦抬起头,眼中的阴霾逐渐侵蚀了他原本清澈的瞳孔。 "长老觉得,除了他,还会有谁会绑架少主?" "江央赞普与少主不睦的缘由,不用老臣多说罢。" 此时的大殿如今寂静一片,连门外风沙拂地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老者脊背挺的笔直,面对新登基的赞普竟毫无惧色。 古布斯坦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道"如若我们再不出兵,恐怕熬不过今年寒冬。到时候,尸横遍野,又有谁会想起大家都是天赤赞普的子孙呢?" "倘若我国不是屡生事端,象泉早已答应我们全族尽可向普兰迁徙。至于前几日的边境之争,也是赞普,一意孤行吧。" "我拉达克泱泱大国,何必寄人篱下自取其辱!若要南迁,必将先雄踞古格!" "你……"老者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瘦削的身形颤抖着,透着无奈和愤怒。 "罢了……"老者转过身,慢悠悠地往宫外而去。 "潮戈一脉凋零,如今天赤赞普的子孙,已所剩无几,我等守护者苟活于世,又有何意趣。" 古布斯坦冷哼了一声,待看到老者完全走出了大殿,他才缓缓从宝座上站起。 "我承民意坐上帝国宝座,为的就是使我国百姓不再受苦。夏日有水饮,冬日有皮毛御寒,不再日日受这大漠的苦楚。既都是天赤赞普的子孙,为何他江央氏便可霸占象泉河,独享太平!而我们只能与风沙毒蝎为邻!" "赞普英明!我等誓死追随!"方才沉浸在二人对话中的众人,听闻此慷慨激昂之语,无不振奋。 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道义,和绝对的背叛。在关乎全族生死的面前,选择背弃道义却并不是完全的错误。可是有多少人因为这原本纯良的目的,继而盲目自闭,将自己带入了无边的深渊,从此无可回头。 深夜,一片寂静。江央坚赞如同往常一样,将公文处理完毕之后,拿着一杯葡萄酒,斜倚着天台向远处眺望。 月明星繁,整片星空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轻轻啜了一口葡萄酒,欣赏着绝美的星空。 小的时候,母亲曾经抱着他在天台上讲故事。她说这漫天的星星,每一颗都代表着一个人。当这个人正如日中天,这星星的光辉便无比耀眼。可是如果一个垂垂老矣,那星星便会黯淡,最终陨落。这些星星看似都不在一起,但实则光芒交汇,交相辉映。甚至有些人的星轨会有碰撞交叠的时候,在凡间的他们便有了故事。 "你会挑哪一颗呢?"他学着母亲的语调,轻柔地问道。 昔日年幼的自己指着月亮对母亲道:"与月同辉。" 既然漫天的繁星都是众生,那么吾愿与月同辉,福荫雪域。 "可是月亮很孤独,没有星星会与他交汇。" 没来由地,那个清淡的容颜无端地出现在他心里,心里陡然慢了半拍。在阿林之后,第一次有一个女子就这样匆忙而疏离地走进他的心里。 这些年,他一直记着母亲的这句话。他曾以为阿林在阿林背叛他之后,他更是将这句话当作箴言,认为他身居高位,注定寻不得纯粹的感情。直到自己遇见了项海月,那个平凡又强大的女子。 西洲人不喜欢海月那样清淡美人,他们喜欢更火热妩媚的女子。江央坚赞微微笑了,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喜欢上的她。 或许是在自己不顾一切地去救她的时候,还是看到她像自己一样独自倚在长廊眺望远方的时候,还是…...第一次就见到她的时候。 "海……月。" 也许冥冥之中,他们会有故事。 此时天边划过一道亮光,有一颗星星自紧挨着七王星座的地方慢慢陨落。 江央坚赞微微一惊,黯然垂下头,将手中的美酒尽数倾洒在地。 他江央坚赞费心筹措的黄金甲,还没有来得及行正式的授封礼。如今纵观整个西州大地,他所知的唯一存留的天赤守护者,只剩列城的那位老者了。 "守护者,愿天赤赞普庇护您。" 第45章 大军出征 经历了半个月的筹备,由江央坚赞作为主帅的象泉军,终于出征。因三十六万兵马实在太多,需从象泉各方调用。于是江央坚赞下旨,命军队分为前、中、后三军,共十几批次,分拨北上。 而这先锋军便是由大将洛桑和德吉梅朵压阵,海月作为副将,也跟随先锋军一同出征。 象泉国的历史上还从未封过女将军。当江央坚赞打算首开先例的时候,被海月委婉拒绝了。 她原话是这样的:"我本一介江湖人士,承大明陛下所托护送我国使臣至此,身份轻微,且毫无战功,怎敢作为首将带兵呢。若赞普赏识我,大可等我建功立业再行定夺,方不负众位期许。" 江央坚赞遂亲封其为先锋军副官,听命于主将洛桑。 就这样,象泉国的大军浩浩荡荡地进入了东平城的防区,在据城外十里的地方安营扎营,等待后军靠拢。 此时的先锋军大帐之中。 "此番我们的动静颇大,想来是无法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攻城。我想,等大军一到,便立刻发动攻击。从左翼、右翼形成合围,如何?" 洛桑看着地图,平静地说出自己的看法,询问几位将士。 "我看行!这东平城左翼最为难打,我带兵去,一定拿下!"德吉梅朵抢先说道。 洛桑见海月还在思考,便未作声,只等她说话。 "这东平城位置特殊,是通往西宁卫腹地的最后一座重镇,我料定楚正奇一定会死守。" "他会死守不假,然我们如若弃掉东平直接过嘉兴关东进,岂不是更快?" 海月摇了摇头,将自己先前写下的战略从怀中取出,递给洛桑。 "我以为,颉莫叛军在中州的兵力足有八十万之多,如何是我们能直接抗衡的?就算与大明军联合,也恐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若我们直取东平,一路北上,端了他的老巢,岂不更快?" 洛桑一行行看下去,道:"话虽如此,但探子传来的消息说他们已打到了双城,何必会为了一个老窝回头呢,不如直接进关,岂不更快?" 海月笑了笑,道:"世人只道阿林妃美的惊心动魄,那么青海第一美人,不知道将军可曾听过。" 洛桑回神想了想,略一点头,道:"似乎听过几次,难道龙鹰王出征竟不带爱妻随行?" "行军艰难,他又如何舍得让王妃吃苦。更何况,龙鹰王从前是并未将赞普视作敌人的。" "项将军说的有理,不如将这本宝册呈递中军,由赞普定夺?" 海月笑了笑,将手中的册子合上,道:"是了,该由主帅钦定。" "先锋军有我和梅朵在,项将军不必担心。我派几个人保护将军前往中军。" "多谢将军好意。只是...此番随行将军,只不过将军身边一小小副官,将军以后还是直呼我名便是。" 洛桑笑道:"本以为中州人规矩甚多,从不敢开口喊你名字,如今倒好,显得亲近了许多。" 海月笑道:"私下里与将军谈话甚是投契,只不过这称谓总是觉得束手束脚的,日后叫我海月便是。" "好。" 中军营帐中。 "赞普,前锋营的项副将求见。" 江央坚赞一听见"项副将",便抬起头来,难掩面上的微笑,道:"请进来。" 海月走进营帐,看见江央坚赞面带笑意,想来他心情不错,便上前施了一礼。"赞普长途辛苦,若不是有要事相报,原不该来打扰的。" "无妨,海月姑娘请坐。" 他的声音清晰,笑容尤在脸上。海月听到称呼,不由地突突了两下,只低头道:"是东平城的事,先前与洛桑将军商议了一下,觉得先前的计划恐有些危险,如今还是呈报赞普亲阅战略书。" 江央坚赞见她模样认真,便收起了唇边的笑意,结果册子读了起来。 读了一页,只听得一声轻笑,海月有些错愕地看着江央坚赞。 只见他摆了摆手,道:"竟不知道,姑娘的象泉文已写的这样好了。" 海月红了红脸,道:"只照着译本写的,想必文法出了许多问题,才引得赞普见笑了。后头是汉字的,写得清楚些。" 江央坚赞忍了忍笑意,直接翻到后面去看汉字的篇幅。 只见他看得仔细,与平日里阅读朝臣的文书一般谨慎。 "你想的很仔细,连龙鹰王的性格和家事都了解了一番。" "不过欲知己知彼罢了。龙鹰王虽是一代枭雄,只怕也有致命的软肋。" "从姑娘的预计折损表来看,我是只能选择攻打东平城了?"他的嘴角尤带了一抹明显的笑意,柔和的眼神望向海月。海月微微有些不好意思,道: "赞普是主帅,中军令下,三军必从。此书所有的所有预估也只是我一人之见,决定权在主帅手中。" 江央坚赞认真地将手中的册子又翻了回去,走到正中央的地图上道:"嘉兴关的确是一条捷径。只不过我方才得到的消息,大明南蛮祸乱,恐怕此路已不如往日通顺。如果耽搁了时间,恐怕连双城危及都救不下。如今我军可走的路,似乎只剩牵制龙鹰王后方老窝了。" 海月点了点头,眼睛望着地图上东平城的位置,发现周围的城镇、防线,都被江央坚赞明确地标注出了兵力和主将的姓名。 江央坚赞见她靠近,低头查看地图,脑中瞬间便只觉得有些空白。 "若是攻打东平城,必将先断其粮道。最主要的,还是西宁卫的补给……" 海月扬起头,正对上他有些发愣的眼神,不由地有些怔住。 江央坚赞低了头,浅笑道:"除却西宁卫的补给,他们自己的屯粮恐怕也有不少。若是楚正奇与我们打持久战,他拖得起,我们可拖不起。" 那一瞬间,海月以为方才他眼里的呆滞是自己的错觉,便继续道:"没错,东平城是颉莫叛军的重要关口,当初楚正奇不愿去西州前线,也是因为这里地势险要,背靠象泉。" 江央坚赞踱了几步,从贴身的小箱中取出象泉军的令牌和一封书信。 "详细的作战计划我已在里面写清楚了,既然姑娘此番走了一趟,便一并将令牌带去。" "原来赞普早有打算?" "多备几个计划,总归是没错的。你们倒是不必拘泥于这本子,有自己的想法便与他们几位商量,若多数人同意便可不用问我。" "是。若是多数人不同意,便拿了帖子直接来问赞普么?"海月认真地问道。 江央坚赞笑了笑,"是。不用你自己来,能派一个部下来便是。" 见海月记下了,他便又正色道: "那便整顿先锋军,即日便开始攻城罢。" 四十里东平城,竟容纳得了整整二十万民众与五万兵马。 海月回到先锋营帐,将未拆封的赞普亲笔递给洛桑和梅朵,教他们先看。 洛桑也并不推让,将信拆开便看。梅朵不大识字,只问海月道:"项丫头,赞普的意思是直接攻城么?" 海月低着头看着新堆好的沙盘道:"是了,不过这东平城坚固,我以为并不能用寻常的法子攻城。若是耗上个一两年,恐怕中州早让人打的渣都不剩了。" 她方才说完这句话,景唐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海月恐他听见自己那半开玩笑的话生气,便不敢抬头,只低头看着沙盘。 梅朵憋着笑,点头向景唐致意,便到一旁去看地图了。 景唐见她的模样甚是可爱,不由地抿嘴笑了笑,年轻的脸庞几乎褪去了往日的忧愁。 "是荀彻搭的沙盘么,下午我才见他拿了个簸箕小心翼翼地捧着些什么。" "是了,荀师兄做这个手艺倒是十分不错。" 海月面儿依旧有些不敢看景唐,便转头看向洛桑,道: "将军这是看完了么,赞普的计划是如何?" "还真被你说准了,不用寻常的法子攻城。"洛桑将书信递给海月,自己则向景唐行了礼,埋头在沙盘旁边沉思。 海月一行行看下去,只觉得江央坚赞与她的想法竟有些重叠。虽在细节上有些出入,但大体的思路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加之他用词简练,意思明确,读起来竟十分顺畅。 "赞普的方法倒是胆大,如此一来我们损伤极小,便可在短时间内取下东平?" "这么好的办法?你快给我念念。"梅朵在一旁回道。 海月也不推辞,捡了些重要的部分陈述了一遍此封作战计划。 "哦……"梅朵不由地叹道,独自沉思着。 海月抓了一把染红的粟米壳,轻轻撒在东平城四周:"东平城总共四道大门可通往外界,除了这些,还有百姓私自挖的小道,只知道在东南角有一个。将军,若要攻城,封闭这几道门是必须的。" "不错,我这就下命令去。"洛桑走到梅朵身边,与他商议了定哪几个人去,时不时还询问着海月的意见。最后便定了下来,叶清桓、边巴、隆多和荀彻,分别带五千先锋军驻守四大城门,形成合围之势,不许任何人进出。 海月笑道:"即便我们尚有旁的计划,这围困的样子还是要做的。" 景唐微微有些蹙眉道:"赞普打算用城里的人脉制造恐慌,会不会威胁到他们的安全?" 海月皱眉道:"到时候人心浮动,恐怕不是楚正奇能压制的下去的。虽说如此,还是要尽力护他们周全,毕竟是赞普手下精心培养的人。" 景唐笑道:"也好。" "将军看,赞普的这以城中揭竿而起的方式是否合理?" "东平城二十万民众,而军队仅有五万。若他们军民合一,我们倒委实有些艰难,但若他们貌合神离,我们便有隙可乘。" 海月点了点头,道:"话虽如此,我实在不放心由客栈众人在城中游说,风险也实在太大。即使百姓们不满楚正奇已久,但未必就能全心信任我们的人。况且,若站在城中百姓的立场上,他们安然度日尚且能留有一线生机,若轻易揭竿而起恐有灭顶之灾。" "此事还需另寻个法子才是。既然赞普命我们不必拘泥与计划,我们便自己再寻些法子来,集思广益。"洛桑用汉语做了一个结尾,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海月。 海月笑道:"将军的成语用的越来越好了。" "什么?你说什么意思?洛桑我看你又当我不在场了,你就不能讲些我听得明白的?" 洛桑听了梅朵之言,也并不生气,只微笑着耐心地给他解释。 海月也不禁笑了:"梅朵的汉语已说的不错了,先前教桑奇可教了他许久……" "怎的偏生将军就总如此偏心损我?"海月的话刚落地,便又听见云顿桑奇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海月不由地叹了口气,笑道:"怎么偏生我每次讲你坏话,你总能及时赶到?" "说懆懆,懆懆就到。" "曹操,是曹操,来,跟我读。" "曹……操。" "不错,这下子标准多了。怎么,今日是来找我学汉语的,今儿个可没这功夫。" "不是。我这不是想着,攻城恐怕没有我骑兵营什么事儿,便来问问我做些什么。" "怎么没你的事儿了?"海月笑道。 "那总不能使我骑着马去撞开城门罢?"云顿桑奇笑道,却对上了海月故作严肃点头叹息的神情。 "将……军,当……当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帐里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云顿桑奇佯怒,抹了一把脑袋道:"我料定将军定舍不得派我去攻城。" "攻城倒是不会派你去,但若是敌人自寻死路出城迎战,或是楚正奇带着狗腿子逃命去了,你不得提前做好准备?" "是,是,那我还是叫兄弟们不要松懈下去。" 海月瞪着眼睛道:"还敢松懈下去,这是打仗,又不是郊游!" 云顿桑奇有些畏她,连滚带爬地便跑出了营帐。 见他出去,海月便笑道:"我去营地里走走,说不定回来的时候就有绝佳的计划了。" 洛桑道:"你且先去,再过一会儿也该吃饭了。昨儿个准备了烤肉,可别忘了,让梅朵一个人吃完了。" "你才那么能吃!"梅朵吹胡子瞪眼道,转身也离开了大帐。 海月笑着随着他的步子也走了出去,见梅朵加快了步伐,像是往炊事营的方向而去,便笑着摇了摇头,慢慢踱着步子走在大营里。 先锋营七万人马,有两万重甲骑兵,五万步兵,就在这无边的旷野上扎营安置。风沙簌簌地吹过营帐,留下一片灰黄色的砂砾。 远处朦胧之中,似乎能看见东平城的城墙,在大漠之中孤傲独立。 第46章 锦囊妙计 午后,有微弱的阳光穿越云层,落在地上,形成一柱一柱的光影。而遥望北方天际,整座东平城却被笼罩在阴云之中,不见半丝晴朗。 楚正奇焦急地在大厅中徘徊,眉宇间透着无比的焦虑,耳朵似乎都变得极为敏感。侍女从外面捧茶进来,他都停下驻足一探,发现并不是自己要等的人,不由地觉得气血有些上升。 身边的军师劝道:"将军派出的信使昨日才出发,就算到了西宁卫也得两三天。将军快坐下歇息片刻罢。" 即便楚正奇向来脾气极差,也并不对这位军师发火。 这位军师便是青海有名的金翀尊师,是他九次亲上道场才请来的大家。传说中他极善阴阳八卦,又自幼熟读兵书,是个不世出的军事鬼才。 自从狄克群兵败之后,楚正奇意识到了对手的诡谲和强大的背景。他也真正开始正视自己身边的军师的作用了。这位金翀尊师,便是龙鹰王亲笔御书中,特意让他去青海请来的。 楚正奇笑了笑道:"是我沉不住气,让尊师见笑了。" 金翀尊师淡然道:"如今大军压境,将军难免浮躁,无妨。" 楚正奇道:"如今看来,固守方是上策,军师以为如何?" 不曾想到那金翀尊师看了他一眼,竟一闭眼睛,喃喃道:"这,便要看将军对龙鹰王到底有多忠诚了。" 楚正奇闻言大惊,面上有些赤红,仍压抑着道:"军师这是哪里话,我对陛下自然是赤胆忠心。" "将军对陛下赤胆忠心,却不能要求人人都能如此。" "愿洗耳恭听。" "这城中二十万百姓,是否都姓褚?" "自然不是。" "如若两军交战,敌方军士又数倍于我,极易形成合围之势,如何能稳固军心,打完这场必败之仗?" 楚正奇闻言色变,却依然不肯放弃,道:"敌方明摆着要去支援中州,若是我们多拖一刻,等到陛下打到燕京,事成之后他们自然无路可去。只等我国陛下派兵来源,方解东平之困。" "敢问将军,城中粮食可够维持?" "维持半年足矣!" "敢问将军,城中百姓无粮该当如何?" "……"楚正奇默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应。 金翀尊师神情淡然,面容祥和,眼中却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我替将军答了……饥民暴动,东平自然瓦解。" 楚正奇顿时拍案而起,怒道:"东平乃西域重镇,身后便是西宁卫!他们手无寸铁,胆敢□□!?" "吃不上饭的饥民,本就死路一条,又何惧刀枪?" "那便…...先下手为强。"楚正奇的眼睛顿时变得有些可怖,浑身散发出一阵寒厉。 金翀尊师重新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来人!"话音刚落,楚正奇的部下便走了进来。楚正奇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只见那人面色突变,却并不敢多说一句,只领命去了。 江央坚赞正在自己的营帐里写着回复古格的书信,突然听见外头有一阵悠长的鹰唳,急忙起身走了出去。只见一只方才成型的小鹰站在他的马背上,看见了他,扑棱了两下翅膀,发出温顺的"咕咕"声。 "小鹰,果然是你。" 江央坚赞伸出手指,轻轻地刮蹭了一下小鹰的喙。 "让我看看,这是什么?"他见小鹰与他亲热起来,便轻轻去解它腿上绑的纸条。 鬼卿的字迹引入眼帘:"城中近日不安,多有壮丁被抓进监牢,不得不暂时蛰伏。" 江央坚赞收起纸条,思虑了片刻,冲着小鹰抬起小臂。那小鹰果然一扑棱便抓在他的肩膀上,与他一同进入了大帐。 他将小鹰安置在鹰架上,随手将碗里的肉干丢了一块去,自己则坐下开始写给城中的回信。 "攻城艰难,欲从城中里应外合。"他想了想,又提笔加了一句:"暂且耐心等待。" 他抬起头来,眼睛望向鹰架背后的地图,不由地出神。 "咕咕……"只听得小鹰叫了两声,江央坚赞笑了笑,上前抚了抚它的皮毛,将纸条照原样系在它脚上。 "你可吃够了?再吃几块罢。" 过了不多时,江央坚赞带着肩上的小鹰走出大帐。他高高扬起臂膀,小鹰便顺着他指的方向一飞冲天,在他头顶上盘旋了好一阵才向东平城飞去。 此时先锋营中。项海月在营地里来回走动着,挨个检查着每一处攻城的装备。待她走到装备投石车的营地,好奇地走上前去一看究竟。 洛桑从远处走来,见她也在这里,便上前笑道:"怎么,你喜欢这样的武器?" 海月摇了摇头,道:"从前没亲眼见过,这次倒是饱了眼福。" "这东西,射程足有一里,怎么样,我们去前面演示一番如何?" "甚好。" 洛桑叫人将一台投石车推到营外的沙地里,随手捧了一块颇重的石头,放在长端的筐子里中。他又亲自拉动绳索,那巨大的石块便划过一道弧线,落在远处的沙漠当中,顿时溅起一片飞沙。 海月不禁赞叹道:"从前只在书中见过这投石器,今日看来果然十分厉害。" 洛桑笑了笑,又捡了几块石头放进筐子里,道:"想不想来试试?" 海月点了点头,用力拉动绳索,那石块便如石头流星一般划过天空,落在远处。 她的脑中突然如同电光一般闪过一个念头,道:"既然投的了石头,自然也投的了别的东西……" "什么?"洛桑没有听清她方才的话,便回过头来询问。 她回过神来,笑道:"将军,若想城中内乱,我已经想到法子了。" 待他们二人走到营地,只见一个士兵捧着信件急匆匆地奔了过来,低头道: "洛桑将军,赞普来信。" 洛桑点了点头,接过信件:"辛苦了。" "属下告退。" 他打开信来看了看,道:"东平城中最近也不太平。看来楚正奇已经想到城中会有内乱了。" 海月笑道:"那不如,让他们更乱一些。" "你有什么好办法?说来听听。" "请将军予我一百个弟兄,只要识字的。我必连夜作出一样好东西来,明日将军便知道了。" "还卖关子。"洛桑笑了笑,随即喊道:"来人,从预备营里拨出两百个识字的弟兄,听项副将差遣。" "是。" 这两百人被叫走时,还以为先锋官要组建一支用来打探情报的特遣军。他们跟着海月走进了一个空旷的大营,零零散散地摆了几十张简易的木板,用砖石和粮袋在下头垫着。只见木板上面铺了不少长布条,还有木炭笔。 海月独自走到中间,竟盘着腿坐了下来,笑道:"不必须拘着,都坐下来再听我说。" 士兵们面面相觑,都就地找了地方坐下来,听她说话。 "你们今日的任务,便是将案头上摆的这句话抄在布条上,尽可能地多抄些。抄好了,等赞普夸你们。"她冲众人笑着挤了挤眼睛,给人一种被耍了的感觉。 士兵们听见她的吩咐,也不敢耽搁,便立刻开始往布条上誊抄。 只见那每张桌子上的内容还都不一样,有的是汉语,更多的是西洲字和乌斯藏的字。再一仔细看内容,却使人大惊失色:"楚正奇偷了你们的粮草,打算饿死你们。若能早早投降,江央赞普会给够吃的。" 用词简单并且十分朗朗上口,她料定城中的百姓定有许多能看懂的。 海月亲自监督着士兵们写字,又派了不少人将那些写好的布条逐一收拢起来,拿到外头去一一绑在收集好的石头、木条上。 第二天晨起,天还未蒙蒙亮,海月便将洛桑喊了起来,并亲自从轮岗的士兵里挑了百十个精干敏捷的,在营外集合待命。 洛桑从营帐里出来,揉了揉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那几大车帮着布条的木头石块。 他随手捡了几个读了一遍,忍不住大笑了出来。 "你啊,你啊,楚正奇要是看见了这个得被你气死。" 海月吐了吐舌头,道:"这些东西,最次也会使城中人心惶惶,而我们只不过损失了一些石块和布条,还有他们一晚上的好觉。"她朝身后的士兵们看了看,只见那些士兵们无精打采地站在原地,有几个甚至有些东倒西歪。 "行了,都回去睡觉罢。"洛桑笑道。 只见他们四散而去,海月道:"方才我挑的那些军士,都是身手不错的,派他们去也放心些。即使是用投石器,也是要靠近城门的,还是多分予他们一些护盾,再安排接应他们的人马罢。" 洛桑点了点头,道:"这倒不用担心,东南西北四路都有在驻扎的人马,只给他们说清楚要干什么便是了。" "是。趁现在还未天亮,便即刻出发罢。" 等到那上百架投石器运到前线,太阳方才从东边缓缓升起来。东平城中守卫的士卒远远看见长长的一列人马逐步靠近城门,不由地大惊:"东二里发现敌军!""西门发现敌军入侵!""南门发现敌军!"…… 东平城守军立刻便组织防守,重弩军和弓箭手都已经在短时间内预备完毕,只等敌军进入射程。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敌军在距离城门不到一里地的地方停了下来。只见象泉军齐齐亮出护盾,挡在身体前面,迅速排列成一个保护罩一般的阵型围绕在投石器旁边,一步一步地靠近城门。一直到距离城门两百五十步的时候,象泉军便整齐地停了下来。 东平城守军的□□却并不能射到如此远的距离,守将只能在城墙上干着急。 只听得象泉军中有人一声令下:"装弹!"每一个投石器后面都有几名士兵尽然有序地将车上的木头和石块装进筐子中。 十几名士兵合力拉动绳索,只等后军一声令下。 "放!"刹那间,木头和石块宛如流星雨一般砸向城墙。 "不好!隐蔽!"城墙上的守将见对方用投石器攻击,便立刻低头躲避,那些石块却划过他们的头顶,越过城墙砸进了城中。 守将庆幸道:"这象泉军怕是没打过仗,这石块全飞进了城里,他们攻城还有甚意义?" 又听得一声令下:"装弹!放!" 一波又一波的连番攻势下,守将只觉得有些心烦,道:"我们的投石器呢?怎的还没上来?" "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将军一声令下……" "欸?他们怎么撤退了?" 守将向远处一看,只见象泉军将十几车石块全部投掷进城中之后,有序地撤退出了东平城守军的攻击范围。再往别的方向一看,全线的象泉军都已经撤退完毕。 正当他纳闷的时候,只见楚正奇铁青着脸走上城楼来。守将忙不迭地向他行礼,却被迎面而来的木桩砸的眼冒金星。 "大将军,这是为何……" 楚正奇怒气冲冲地道:"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守将不敢怠慢,只捡起木桩一看,只见那上头绑了一根白色的布条,写道:"楚正奇偷了你们的粮草,打算饿死你们。若能早早投降,江央赞普会给够吃的。" 守将想笑却不敢笑,一张脸憋得青紫。他瑟瑟发抖道:"是属下失职,没有及时阻挡他们,属下这就去派人将城中的石块木桩都收集起来销毁。" 东平城中,早起的百姓们晨起看见自家门口散落着不少绑着白布条的石块和木桩,便好奇地拿起来一看究竟。他们读了上面的字,皆不由地大惊失色。大多数老百姓畏惧城中巡逻的守军,不敢在城中大肆宣扬,便用衣服裹了几块石头,跑到热闹的地方撒在地上,转头快步跑开。 于是这桩事便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等到东平守军将石块和木桩都收走之时,城中的百姓已经大多知道了这件事。再结合最近楚正奇无故扣押各大粮店的粮食,并且抓了许多壮丁充军,老百姓们大多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东平城中看起来还算平静,但实则暗流涌动。内乱一触即发。 鬼卿站在明月升客栈的二楼,看着大街上胡乱抓人的东平城守军,心生一计。她坐到案前写下一封纸条,仔细卷起来,走到窗前的鹰架旁边,轻柔地抚摸着小鹰。待小鹰发出"咕咕"的声音,她便将纸条系在它腿上,将窗子完全打开,小鹰便飞了出去。 鬼卿注视着小鹰远去的身影,随后关上了窗户。她迈着婀娜的步子走到门口,喊了一句: "宽嫂。" 过不了多时,只见一个美艳的妇人盈盈走到她面前,福了福身。 "掌柜的有何吩咐?" "此时城中人心惶惶,我们需要推波助澜一番……"她随即附在美妇耳边,细细地讲了一番话。 那名叫宽嫂的妇人浅浅笑了两声,道:"如此,便借掌柜的假娃娃一用?" 鬼卿莞尔一笑,回到房间里头将一个皮囊做的娃娃用小褥子裹了,递给宽嫂。 宽嫂接过那几乎以假乱真的娃娃,轻柔地拍了拍,像是抱着一个真的婴儿一般。 "宽嫂,你虽武功不俗,但还需小心再小心。" "掌柜的放心,我自能够脱身。" 不出半个时辰之后,时间正逢午后,街市上的人们渐渐络绎不绝了起来。沿途的小贩们纷纷叫卖着货物,引得众人纷纷驻足购物。这其中有个穿着像是汉人的少妇,怀中抱着一个婴儿跪在路边叫卖着一些便宜的小玩意儿。因那少妇样貌出众,引得不少人前来看她卖的货物。 这时候,离的老远便有城中的颉莫守军前来驱逐这些小贩们。小贩们闻讯,皆随便卷了卷铺盖便跑了,只那少妇却从容不迫地自怀中掏出一颗药丸,迅速地塞进嘴里。她刚准备起身的时候,脚下却突然一扭,"哎呦"地一声摔在地上。 本就离得不远的几个颉莫守军奔了过来,见那女子美貌便心生歹意,故意拉扯着女子的手臂,想要将她从地上拽起来。那守城士兵却不曾想刚刚碰到那女子的冰肌玉骨,便如同针扎一般浑身一颤,随即扑倒在那女子身上。女子快速地将手中的细针收进袖中,故作柔弱无力一般哭叫了起来。 "我的孩子!"女子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在这半条街巷中,方才离开的众人又团团围了过去,一看究竟。 只见那守城士兵刚刚苏醒,他的大腿下面压着女子怀中的襁褓,此时已渗出几丝鲜血。他连忙挪开身体,只见那女子像是发了疯一般将襁褓从地上抱起,大声地哭喊着孩子的名字。 周围看见这一切的人们纷纷义愤填膺地指责起了那些士兵,士兵的长官赶来时见众怒难平,便想将那女子带走。不成想那女子性情酷烈,冷声道:"东平沦入贼人之手,我儿如今又惨死此地,老天会灭了你们这帮贼!" 随即,她立刻撞在那士兵的刀刃上,口中缓缓流出鲜血,身体软软地瘫在地上,再无丝毫生机。 此时突然雷霆闪电划过天空,将女子苍白的脸印得愈发可怖。 女子临死前的一句话仿佛一记警钟,狠狠地砸向众人。天际的闪电又正代表着上天的震怒。只那一瞬间,暴怒的众人便拎起手旁的家伙便砸了上去,街市上顿时便一片混乱。 在场的民众平日便苦受欺压,如今趁此机会,便有许多人加入殴打颉莫守军的行列之中,连同方才刚刚跑了没多远的小贩们也一并加入进来。 颉莫守军的头领还算冷静,叮嘱手下不可拔刀相向,却依然有一个年轻的士兵被木椅砸懵了半晌,随即怒拔弯刀,当场砍伤了几名路人。众人见此情景非但不怕,反倒一股脑地压了上去,直到将那年轻士兵活活围殴致死。 这场由小范围开始的暴动,一直蔓延到四五条街巷。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暴怒的民众,平日里累积的怨恨便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楚正奇不得不分出一只手来全力镇压城中的乱局。奈何他颉莫守军不过五万,此时又正逢大战前夕,他又分不出太多的兵力。故而一直到晚上,城中的□□竟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 象泉中军大营中,江央坚赞接到鬼卿的计划,低头笑了笑,随手捡起一块干肉丢给小鹰,独自走出了营帐。他只随身带了几个护卫,骑了快马直向前锋营而去。 第47章 大战前夕 "将军,赞普到了,正在下马。" 传信的士兵进帐的时候,海月正与洛桑及梅朵商议军事。他们立刻便放下手中的事宜,走出帐外迎接赞普。 "末将参见赞普。"洛桑率先向江央坚赞行礼,海月二人也随即附和道。 自从见过江央普错之后,海月心下对江央坚赞的芥蒂消减了不少。但那相似的面容,仍然会让她有些排斥。 "免礼。我今日听说,项副将立了大功?" "赞普英明,项副将昨日连夜带人做了一件宝贝,今日早晨便派人送给了楚正奇,恐怕他正气的跳脚呢。"洛桑笑道。 "还是这丫头想的周全,那几个字我都认得,城里的老百姓再怎么不认识字,这'粮食'二字还是熟悉得不行罢。"梅朵在一旁夸赞道。 海月见了江央坚赞,便将平日与旁人在一处的那一股顽皮劲儿收了起来,谦逊道:"都是弟兄们的功劳,我只不过是出了个主意,并未出多大的力气。" 江央坚赞笑道:"你何必自谦,只出了主意便算是一等一的功劳。" 见海月低眉浅笑,模样又有些疏离,江央坚赞又道:"这次来是与你们商议正事。鬼卿送来信报,这两天城里有些不安宁,若是我们趁其不备便开始攻城,想必效果更好。" "是,但凭赞普下令,我等便立刻出战。" "你们今日去送东西时,可见到东平守军用的是什么武器了?" 海月低头道:"连城弩,普通弓箭,还有投石器。" 洛桑道:"连城弩和弓箭的射程较短,末将想还用金龟阵,十几人组成一个小阵,围绕一架攻城车率先挺进。" 海月补充道:"骑兵营已单独有一支训练出来,能在马上射击。若是等到东平守军着力攻打金龟阵的时候,命他们快马绕城奔袭,专门将那连城弩手射下来,便可减少敌军火力点。" 江央坚赞点头道:"记得穿重甲,将仓库里的马甲也都取出来。给他们的坐骑也不必专挑快马,尽管把那个头大脚力稳健的马挑来。" 洛桑看了看沙盘,问道:"若四路同时进攻,需谨防北路有敌军突袭。" 梅朵道:"等你想起来就晚了!昨天我就派探子去看了,若有敌方援军来便立刻能知道。" 洛桑咧嘴笑道:"多谢德吉兄。" 海月道:"德吉将军想的周全,但还需派军增援北门,以防万一。" 江央坚赞问道:"北门是何人把守?" "禀赞普,是荀彻。" "还需多派些人手才是。若楚正奇见我们大军围城,转而向北城门往外突围,朱雀关地势险要,恐怕我们派快马也未必能追的上。" "是。" 江央坚赞道:"今日早晨,后军也已提速跟进了,我们便于明日清晨发动总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属下领命!" 赞普的命令刚刚颁下,先锋军主将洛桑便亲去校场,又点了两万人。各由德吉梅朵亲带一万人由正面发动攻城;海月带领五千轻骑兵前往侧翼随时支援各个城门;剩余五千重甲兵由云顿桑奇带领,随德吉梅朵一同作战,主要目的便是消灭敌军城墙上的重弩军和弓箭手。 海月得令之后,亲自督办武器装备和马匹的准备情况,便独身去了马场里头。马场里的马向来不被拘着,但凡驯养好的马都自由自在地在马场中奔驰。这也是云顿桑奇的提议,大意是只有这样天天跑着,马腿才不会硬,力量也不会衰退。 海月到了马场的时候,也并不等人给她开门,径自一翻身便越过了大半人高的木桩子。海月朝马群里探了探,不由地笑了,将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一声口哨,便见一匹皮毛油亮的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从马群中跑了出来,到海月的面前停下,轻轻地蹭着海月。 一个方才十几岁的马倌见她来了,忙跑了过来,笑道:"项副将的马的确是难得的良驹,寻常的马如何能有这样的悟性。" "还是你喂的好,看它身上这皮毛,定是喂了上好的草料,又经常打理皮毛才长成这样。" 马倌笑道:"是我师傅懂马,副将看这草场上的马,个个都是膘肥体壮的。" 海月笑道:"你师父?那不如你带我去见见?明日便要打仗了,我想请他替我挑马。" "噢,副将这边请,师父这会儿还在弄草料呢。" 海月跟随着他到了马场后头的一排营帐,只见一位穿着旧军服的耄耋老人坐在空地上,腿边堆了一座草料山,看起来正忙活着。海月上前去见了一礼,老人见了她也并不推让,竟也受了她的礼,才慢悠悠地起来向她行礼。 "我过来的时候见马场里的马个个都极有精神,不成想是老人家一人护理的这一百多匹马,真是辛苦了。" 老人笑道:"人是老了,不过空有这一手艺白白浪费,还不如报效军中。" "久闻您大名,不知老人家是跟随洛桑将军从西大营来的?" "我原本是东营的马倌,自小便长在东营。" 海月心中蓦地微动,却不动声色地道:"我冒昧问一句,老人家可否记得约莫三月末的时候,东营中可曾发生什么大事?" 老人像是不曾思虑过一番,便脱口而出道:"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只不过…...大约就在那时候,有一日我见普错王子半夜率部突然回来,并未提及与人交战的事,却见马身上一抹全是血。我反复检查过,并不见马身上的伤口。嗨,那个普错王子,成天神出鬼没,谁知他又做了什么勾当。" "师父......"那小马倌忍不住提醒道。 "怕什么,连赞普我都是亲眼看着长大的,还怕他个毛头小子?" 海月见老人没有噤声的意思,便接着问道: "您可还记得是什么日子?" "不大记得了,只记得是月很圆,恐怕就是十五前后。" 海月听了,顿时呼吸便有些急促。不错,是他了。她不想显得太过明显,便强笑道:"是赞普前几日问起洛桑将军,说普错王子平日里在军营净是偷懒,便使我来多问了几句,老人家莫放在心上。" 老人看了看她,像是信了她的话一般点了点头,犹自坐着摆弄手里的草料。只听他随口叹道:"倒也不只是你,前几日那位使臣大人也来问过我这件事,旧事重提倒还算记得清。" 景唐也来过?海月心里一惊,只感觉自己的手凉了一半。却只勉强笑道: "看来不止我关心普错王子,还有的是人关心他。哎呦,差点把正事忘了,明日清晨便要打仗了,请老人家替我去各马场挑五千脚力稳当的马来,要做重骑兵用的。" "这倒简单,叫那小家伙替我走一遭便罢了。"老人像是忘了刚才的谈论,心思立刻便转移了。 海月笑着行了一礼道:"多谢老人家,等打完仗我再来看您。" 看着海月远去的身影,老人的眼中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神情,继而转瞬即逝。 海月回到自己的营帐,像是想起什么一般从随身的衣箱伸出取出一个许久没有开启的匣子,独自拿到案前,屏息轻轻叩开。一把几乎生锈的匕首重新暴露在她面前。 她随手捡了一块帕子,将匕首拿在手中,细细端详着。埋在她心里许久没有消失的仇恨重新像火一样燃烧了起来。 即使她已经答应景唐,暂时放下心中的仇恨,但这几乎刻入她骨髓的仇恨又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她不自觉地握紧了匕首,等到手心吃痛放开的时候,却发现被帕子蹭掉血污的地方,竟露出丝丝银光! 海月微微一怔,随即取了清水来慢慢擦拭着,直到那刀柄逐渐露出原来的光泽,竟是一把精巧的银色匕首! 心中所有的怀疑全部连贯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与她脑海中怀疑的那个偏爱银色的身影联系在一起,真相逐渐变得清晰而触手可得。 世人皆知赞普喜配金,王弟配银,就连他们身着的铠甲和随身兵器都是特意定制的。 海月心下有了计较,兀自取了箱中一份厚厚的名册,将匕首藏于袖中便出了门。 途中有人与她打招呼,她也并不理会,只像丢了魂魄一般往前走着,直到那人的营帐。她直接走了进去,却发现空无一人。海月独自待了一会儿,脑中却变得格外清醒。她想着该怎么向他提起这一件事,是该用如何的情绪去对待他。 一切都如此艰难。 空无一人的营帐中,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她的视线无神地看向远处,却停留在案上的一柄断箭上。 那是一柄银色箭尾的断箭,上面依稀刻着一行小字,却看不清是什么。海月径自走了过去,在近处看了片刻。不错,这柄断箭就是断在项冲身体里的那一支。 那断箭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她不可抑制地去读了,身体却感觉越来越沉。 上面画着一行从箭身刻录下来的小字,还有一行译文。 王襄。 早知象泉赞普江央坚赞深信其弟,特赐一柄宝弓名曰"王襄"。 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海月并没有感觉,泪水已经缓缓滑落在她的唇边,又滑落到脖颈,一片冰凉。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簌簌的声音,是有人进来了。海月木然地回头,正对上景唐一副惊喜的面孔。 "海月?" 他的话音未落,却见海月脸颊的泪水,又看见自己放在案上的短剑,立时明白了过来,道:"海月……" "我……我问你…...你早就知道是江央普错杀了他们?" 景唐长叹一声,讷讷道, "是…我知道。" "因为你,要顾及两国结盟,所以就可以……舍弃我?" "不是!"景唐抬头道,坚定地看着她。 海月惨然一笑,道:"在东平的时候,你就买了这本译本……这么久了,你只字不提!景唐啊,我在你心里究竟算是什么!?" 她的嘶喊声到最后变得无比脆弱不堪,像是被一切彻底击垮了一般。 她终于忍不住了,奔出景唐的营帐,跑向夜色里的远方,直到自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蹲在地上怀绕着膝盖,像她失去一切的那个夜晚一样。 景唐追在她身后,隔着很远的地方注视着她。 可惜再多的歉意,恐怕都于事无补。 景唐此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透顶的人。他眼里看中了两国结盟的交易,他看中了海月身上难得的将才品质,他甚至看出了江央坚赞对她的爱慕……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隐瞒真相的原因。可是直到今天,他才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意识到这一切终究会令一切都无法挽回。 景唐知道自己此时再出现在她身旁,恐怕只会惹得她更伤心恼火,他就在那里站着,一直看着那个女孩。 不行,这一切,都要有一个结果。海月从沙地上站了起来,手中紧紧握着那柄断箭,独自向江央坚赞暂住的营帐冲了过去。 景唐看着她奔去的方向,并未阻拦,只闭了闭眼睛,眉头紧蹙着。 侍卫将海月带进营帐,便退了出去。江央坚赞见海月神色不对,便起身亲自为她倒了一杯奶茶,放在小桌子上。 海月却冷冷地看着他,将手中的断箭轻轻放在桌上,问道:"这柄断箭,赞普可眼熟?" 江央坚赞拿起箭矢,端详片刻,道:"这是舍弟所用的箭。" "赞普确定?" "我确定。" "好……"海月向后退了两步,行大礼跪于地上,自手中取出一本名册,递上前来道:"今有赞普为证,我白狼镖队身负大明朝廷所托,本该护卫使臣前往西洲借兵。可途径黑沙漠却被往来异军所屠。我部上下九十八人,全部罹难。今有人证物证俱在,请赞普,秉公审判。" 江央坚赞听闻此言,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便沉声道:"想来你已经有怀疑的对象了?" "令弟,江央普错。" 刹那间,江央坚赞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却得到了他如何也想不到的答案。 项海月将袖中的匕首高高举过头顶,道:"此物为证,赞普也是认得的吧?" 江央坚赞接过匕首的右手已经有些颤抖。"他……" 这一瞬间仿佛有一生那般长久。江央坚赞呆滞地站在原地,停了许久道:"海月副将请起身。此事,我会重新派人调查。如果情况属实,我不会放过他。" 他虽然神情有些悲伤,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海月就地拜了三拜,独自走出了门。 江央坚赞缓缓将名册打开,一个个字迹像是镌刻在他的身上一般生疼。他这辈子最疼爱的弟弟,他舍了性命也要维护的弟弟,竟然会是杀害面前这九十八人的罪魁。他的右拳狠狠地砸在案上,将葡萄酒震出了些许洒在名册上,印出一片暗红色的痕迹。 "来人,传金卫!" 这一晚,对于很多人来说,是颠覆了他们整个人生的一晚。 他们的命运轨迹,或就由此发生转折,或就此殒命,或…就此相决绝。 可是天空中的皎月和星子,一如往常一般清冷。 第48章 东平会战 这一天清晨,海月从缠绕了一夜的噩梦之中醒来,胸口依旧隐隐作痛。 昨晚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耳边也依旧回荡着与景唐的对话。 海月强迫自己稳下心绪,尽量不再去想旁的事情。今日的大战,是绝容不得她丝毫松懈的事情。 海月起身换衣,方才穿上铠甲,便听见门外有亲卫的声音响起:"项副将,早膳来了。" "进来。" 亲卫将简单的早膳一样一样地摆在桌上,便行礼退了出去。 海月坐到案前,开始吃饭。尽管胸腔里像是堵了些东西,她也要强迫自己吃下足够多的食物,以保证战时的体力。 用完早膳之后,海月左手拿着头盔,右手执剑便走出了营帐。 天色还有些暗,远处还没有日出的痕迹,营地里悄然燃起了灯火,如同夜晚一般。 亲卫见她走了出来,道:"项副将,队伍已全部整编完毕。赞普在营外,正在最后集结队伍。" 海月点了点头,接过亲卫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策马准备向营外而去,却听见身后一声熟悉的声音叫道:"海月……" 她怔了一下,却并未回头,也并未继续往前走,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月见乖顺地没有转身,空气似乎凝结成霜,冷得直钻心窝。 景唐站在她身后,面容有些憔悴,唇边也冒了些青茬。见她停下,他心里陡然亮起一盏灯火,照亮无边的黑暗。 "海月,此去多多保重。我等你回来。" 她仍旧沉默了良久,最终到嘴边的那句"你也保重",依然没能说出口。 就这样吧,带着他的牵挂,也许再到生死关头的时候,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借口。 海月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策马向营外奔去。 景唐方才生出的一丝丝希望,却又被黑暗吞没。 营外黑压压的人马整装待发。海月策马越过人群,走到了最前方。 这个时候,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马上就快要日出了。 微青的天色映着江央坚赞深邃的眉眼,他的目光依旧温和,唇边亦如往日一般带着笑意,只不过明显透着一丝勉强和疲倦。 "项副将,你今天可来晚了。" 海月上前低头行礼,致歉道: "属下晨起耽误了,让众位久等。" "无妨——"江央坚赞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片刻,随即拨转马头,面向众人。 "我军将士们!" "在!在!在!"震天一般的怒吼几乎冲破云霄。 "我江央坚赞登基十年,今日,是我第一次带你们远征他国。可是你们记住,这不是一场侵略战争,而是一场卫国战争!我们身后,就是母亲河!我们身后站着的,是百万黎民!我象泉国将士们,可愿随我一同保卫家国?" "吾等愿意!" 年轻的生命带着赤诚的热血与初生的朝气,与嘹亮的战歌一起,纵横在这片辽阔的西州大地上。 "德吉梅朵听令!" "在!" "令你部携精兵一万,自正面发动进攻,不惜一切代价拿下南城门!" "得令!" "云顿桑奇听令!" "末将在!" "现令你部五千重甲骑兵,随护德吉梅朵部,清缴敌军最高火力点!" "末将得令!" "项海月听令!" "末将在!" 一声清脆凌冽的女声在这无边的旷野中显得格外动听,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现令你部携五千轻甲兵,往来侧翼支援!" "得令!" 江央坚赞停了许久,才将手中令牌交于她手中。良久,才听到他温声道:"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等你回来,我会将此事处理妥当。" 海月看了他良久,即使是相似的容貌,如今她也无法提起丝毫的恨意迁怒与他。她迅速接过令牌道: "多谢赞普。" 她调转马头,策马纵横疾驰了起来,高高举起手中的令牌,大声道:"五千铁骑听令!随我一同为国冲锋!" "是!" 海月骑着月见,奔跑在队伍的最前端。她听见风在她耳边呼啸的声音,梦里那许多个日夜仿佛真实地呈现在她面前—— 遥望苍穹之下,一片寂寥。而她的身后,是五千个年轻而坚韧的生命。他们听从于她,忠诚于她,是支撑在她身后的钢铁长城。 也许唯有这样的时刻,她才能短暂地忘掉那些痛苦。 也许只有这样,不回头地奋力跑下去,原先失去的那些人才会英魂归来,重新守护在她的身边。 海月带着轻骑绕开东平城岗哨的视野,藏在东平城外的胡杨林里。此时林中恰巧弥漫起一层大雾,正适合他们藏身。海月派遣十六人分别前往四门,轮流回来向她禀报战况。 东南西北四营都早已准备好,只听南城门风鼓擂动,震天的鼓声传向四方,四门的象泉军便同时开始了攻城。 "咚、咚、咚……"遥远的鼓声也同时传入城中,城中立刻变得紧张了起来。 "将军!将军!四方城门均发现敌军攻城!" 楚正奇匆忙中走出厅堂,一边疾步向前一边下令道:"立刻将连城弩军调来!先调往南城门!" "是!" 果然不出他们的预料,楚正奇也最先将重兵调往南城门进行防守。 还未等连城弩军就位,德吉梅朵便立刻派出了金龟阵和攻城车。事先准备好的投石器今日也装的是浇了油的木块和石器,划过浓浓的雾气,宛如流星一般掷入城墙之上。城墙上的弓箭手见此阵仗,又看不清雾气下面是什么,不由地慌不择路,一通乱射,没几支羽箭切切实实地打在了对方的身上。 城墙上被火石砸中的众人一片哀嚎,而下面德吉梅朵的金龟阵却依仗着大雾的保护,已经将攻城车运进了城门旁边。只听得"轰隆——咚——咚——"的声音,东平城的大门已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碰撞着。 楚正奇已然抵达城墙上,便立刻大吼道:"用石头砸!用火烧!都楞着做什么!想让老子跟你们死在一起吗?" 他的属下忙应了,运来整车的石块向下砸去。 硕大的石块如雨点一般倾泻下来,砸在金龟阵上方。刚一开始,他们尚且能够用盾牌抵挡稍小的石块,但到了后来,却逐渐无力抵挡。 德吉梅朵在身后见攻城车被阻不前,便急道:"云顿兄弟,此番便看你的了!" "哥哥放心!" 云顿桑奇咧嘴笑道,策马召唤手下的重骑兵开始排列阵型,不断地向城楼上射击。箭雨一阵接一阵地袭来,城楼上的攻势又逐渐减弱了。金龟阵攻城的步伐逐渐又被拾了起来,沉闷的撞击声不断地摧毁着东平守军的心理防线。 "连城弩!连城弩!"楚正奇急的大叫,却丝毫不见连城弩的影子。 "禀将军!连城弩军在调往南城门的路上被乱民冲散!" "什么??"楚正奇大惊,连忙从城门另一边向下看,面前却刚好砸来一枚带火的石块,险些被烫伤,却也顾不得这许多,急忙看向远处。果然,不远处暴动的人群中与连城弩军纠缠在了一起。 "你……你!你去带人,杀了这帮暴民!" "……是!" 只那一瞬间,象泉军的刀剑没有刺向敌人,反而刺向了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的身躯,东平城中遍地便是猩红的鲜血,透过层层大雾依然能从城墙上看得见。 就这样,连城弩队在混乱之中就位。云顿桑奇的那双鹰眼宛如能够穿透云雾一般,仿佛能够洞悉一切。他还没等对方的连城弩就位,便立刻下令万箭齐发,城墙上的连城弩手竟顷刻间倒下一片。 楚正奇怒骂道:"再上!再上!" 而已经被屡屡挫败的士气已经无法再与强大的象泉军抗衡,东平守军屡屡败退,城墙之上已经堆满了尸体。 "将军!已经没有石块了!" 楚正奇啐了一口,道:"将尸体全从上面扔下去!" "将军!这……" "留着好看吗?快丢下去!" "是……" 援军,援军。楚正奇狠厉的眼神看向正北方向。象泉军掐算好了今日进攻,殊不知他们早已向西宁卫求援,朱雀关方向的援军应该今日就能到。 "项副将!项副将!东部发现大规模颉莫大军!约有两万人!" 海月立刻站起身,一个翻身跳上马背,对报信的人道:"你去回去继续盯着,有其他动向立刻来禀报我!" "领命!" "萧晟,你去禀报云顿桑奇,让他立刻带人往东城门赶!" "属下领命!" "兄弟们,跟我走!" "是!" 他们曾经想到过西宁卫可能会派出重兵支援东平城,却不曾想过他们竟如此之快,并且居然放弃了离朱雀关最近的北城门,转而攻向如今实力最为孱弱的东城门。 海月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颉莫援军的头领乃是龙鹰王特意留给王妃保卫西宁卫的大将檀岳,绰号猛虎将军,历来讲究速战速决,绝不打持久战。 等到她乘快马奔袭到战场边缘的时候,攻打东城门的边巴将军部经过敌军的突然袭击,已经死伤过半,如今剩余的人马被团团围困在最中心。海月粗略一看,便看到敌军主要兵力都集中在东北方向,而东南相对较弱,便率兵趁着对方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向敌方南部发动突袭。 颉莫军刚准备收缩防线,却只见突然有敌军靠近,便立刻转变阵型迎敌。正因为海月反应迅速,利用自身轻铁骑的机动性,没用多久便将敌军的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口子。边巴将军在其中也与海月形成了默契,立刻指引士兵们冲向海月为他们清理出的方向。 毕竟檀岳并非浪得虚名,他在得知情况之后立刻下令收缩包围圈,并全力追赶边巴的人马。一瞬间,原本断裂的颉莫军防线如同两道潮水一般涌向海月的方向,其阵势汹涌,几乎难以招架。海月沉声试图稳定军心,一边护送着边巴手下的步兵往后撤离,一边攻击赶上来的敌军,有些应接不暇。 正在这个时候,一阵汹涌澎湃的铁蹄声响起,是云顿桑奇带领的重甲骑兵赶到了。海月喜道:"桑奇!你终于来了!" 云顿桑奇在马上略一施礼:"属下来迟了!" 海月挥手将靠的最近的一名敌军士兵斩落马下,只扫了一眼战场,笑道:"想不想让天下人从今日起都知道你云顿铁骑的威名?" "当然想!" "那便跟我走!" "是!" 海月收起宝刀,从腰后抖出一杆亮银枪,又从随身口袋中取出一面蓝色的军旗,示意全员跟上。 她身后的云顿铁骑按照指令摆出一支三角阵型,纷纷横起枪头迎向敌军。这重甲骑兵原本在速度上占了劣势,却不曾想他们挑选的马都个个膘肥体壮,脚力稳健。虽没有千里马冲刺的速度,但也势不可挡。 只凭五千重甲骑兵的阵型,便接连冲破敌军几道防守,直向颉莫中军杀来。量那檀岳聪明一世,也从未见过如此凶狠胆大的对手,只等他反应过来时,已被一只大手生擒了去,被压在马背上动弹不得。 云顿桑奇仰天笑道:"你们主帅已被我生擒,还不快快投降?" 那檀岳虽被重力压在马上,眼冒金星,却也撑着一丝力气怒斥在外围的部下道:"快快进城!" 他那副将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如今见主帅被擒,反倒立功心切,急忙下令道:"你们还愣着作甚?快将其拿下!救下主帅!" 那檀岳显然被气的险些背过气去。海月闻言冷哼了一声:"我道是哪门子的好汉,竟是个如此无用的副将!" 她随即拨转马头,身侧的云顿铁骑立刻护卫着她向主帅台冲去。只见她翻动银枪,划过护卫在四周的士兵,冲上前去将银枪直插入那副将的胸口。 "兄弟们!撤退!" 正在酣战的云顿铁骑听闻主将号令,便纷纷抽身出来,跟随着那舞动的军旗一同原路杀了回去。 海月见轻甲铁骑在外围接应,便摇动军旗,云顿铁骑立刻变阵,转换前进的方向,又向敌军密集的方阵中杀去。 没有了主帅的号令,颉莫军任凭有着人数的绝对优势,也如同四散而逃的蚂蚁一般任人宰割。云顿铁骑分工明确,重甲骑兵开道,轻甲骑兵追击,两者分工明确,一时间便听得哀鸿遍野,满地都是颉莫军的尸体。 此次东平城里的楚正奇才刚刚得到援军几乎全军覆没的信报,瞬间气血上涌,几乎从城墙上掉了下去。原本就溃散的守军如此更加散乱了。再加上城中的百姓屡屡作乱,东平城的防守已经千疮百孔,几乎轻而易举就能攻破了。 借此良机,德吉梅朵下令四门发动大总攻。 海月得到消息之后,便接手边巴将军的任务,开始组织攻城。 整整一天的大战,夜色逐渐降临在西洲。远处的云雾渐渐散去,夜色逐渐变得清朗。 海月虽然亲身经历了几次大战,而今这攻城的任务,却着实是第一次。海月紧握着的手心渐渐攥出了汗,她见过攻城的惨状,那可是要以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兵力与其抗衡,才有可能拿下坚不可摧的城楼。 在这里,任凭她手下有再坚韧的云顿铁骑,如今也毫无作用。 可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远处战鼓擂动,正是发动攻击的大好时机,她绝不能够让自己成为敌军的突破口。 "传我号令——"她的声线有些颤抖着,她暗自调整了气息,又道:"传我号令!轻甲军下马,尽量减少烛火,在暗中向城楼上方射击!重甲军,带盾牌护送攻城车撞开城门!" "是!" 训练有素的云顿铁骑,离开了战马也依旧拥有极强的机动性和作战能力。轻甲军一字排开,在东城门外的最远射程范围内进行射击。 如今城中缺乏羽箭和石块等重物,东城门守卫军却并不像南城门那般慌乱。他们有序地将羽箭射向远处,却发现自己身处明处,敌军则在暗处,十分难以拔除敌军的火力点。 东城门守将只得道:"全员死守城门!" 海月闻声便伸手一挥,几十架云梯便立刻架在城楼之上。却也并未见有敌军出现推翻云梯。 她心下正有些疑惑,随即刚想大声喊道:"小心埋伏!" 却只见原本空荡的城楼上冒出大量守军来,将初踏上城楼的士兵立刻斩杀。 海月心下有些着急,道:"叫他们都撤回来!" 她话音刚落,东城守军此时将最后一车巨石统统就地砸下,瞬间便压倒一片士兵。就连攻城车也被砸倒。 "撤退!撤退!撤退!" 海月大喊,急忙下令鸣金收兵。 可是终究太迟了。这一战,她至少损失了一千云顿铁骑。那些本该在战马上厮杀的铁汉,如今却倒在如山一般的巨石之下。 海月睁大了眼睛,紧握缰绳的手微微发抖,不敢再让部下继续涉险。 谁知这时候,自南边冲来一支人马,她忙下令摆阵,却看见来人带着象泉军旗,通身黄金甲。再一看去,竟是江央坚赞带的援兵赶到。 只那一瞬间,海月心里竟如释重负一般放松了片刻。 只要有江央坚赞的地方,象泉人就不会打败仗。 年轻的帝王身披一身金甲,即使在无边的黑暗中都散发着夺目的光彩。他纵马疾驰着,脸上始终洋溢的笑容,像是趟过了大山与大河来见他心爱的姑娘。 狼烟四起,战火飘摇之中,海月似乎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隔得老远传进她耳朵里:"海月,我来迟了。" 第49章 巾帼少将 大战一直持续到第七日中午,原本城中固守的颉莫军,最终由于内忧外患的缘故宣布缴械投降。四大城门陆续打开,德吉梅朵并没有立刻进城,而是将胜利的捷报送达东城门,请江央坚赞下达指令。 江央坚赞则一直等到四座城门全部收到降书之后,这才下令进城。象泉人却并未松懈下手中的武器,唯恐颉莫军作出突袭。 而令人没想到的是,率先迎接他们的竟是夹道欢迎的东平城百姓。而原本手持利器的颉莫军,此时却手无寸铁,被百姓们团团围在一旁。 象泉军进城之后,东平城所有的监牢里原先被囚禁的牢犯,但凡不是罪大恶极的都被江央坚赞下令全部释放。 所有颉莫军依照军衔级别划分清晰,校尉以上的全部押入大牢,严加看管。而剩余的将士则被送往他们原先的军营中,不仅收缴全部兵器利刃,连每日饮食也都定时定量。颉莫军除了吃饭睡觉,就只能在军营中干坐着。 海月慢慢走在颉莫军营中,眼睛里难掩的疲惫,却依然四处查看着有什么不妥。四周来往的象泉军大多都已认识了这位女副将,见了她都恭敬地行礼。海月虽然疲倦,但也都微笑着颌首致意。 "海月。"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海月回头一看,竟是荀彻。 他的样子也并没有好多少,就连肩上还绑着新的纱布,像是受了重伤一般。 "师兄是受伤了么?" "是,箭伤而已,不碍事。" 海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若是寻常女孩家,倒是能被你哄过去。只不过师兄忘了我也曾受过箭伤,那怎能是不碍事的伤口?军医说如何了?" 荀彻笑道:"是了,师妹绝顶聪颖,又怎么是我能糊弄的。军医说伤口虽深,但还好没有伤及要害,左不过未来十几日都用不了力罢了。" "师兄这几日好生将息着,军中的事务都交给我,不必担心的。" 荀彻瞧了一眼面前这个丫头,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却笑道:"那我便得空偷闲了。" 往日里那个不羁的少年仿佛又回到了海月面前,她不禁笑道:"师兄只管养伤便是了。" 他们正闲聊着,只见一位模样有些熟悉的侍卫走上前来道:"项副将,荀副将,赞普邀请两位到将军府一叙。" "许是还有些事情要商议,毕竟战后如此混乱,总还是要有规矩才行。"荀彻扬起头看向远处,只见几个象泉士兵在街边翻查着小贩的东西,见到好的便塞入了自己囊中。那小贩刚要申辩几句,便被他们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 海月皱了皱眉,走上前去挡在小贩身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几个士兵。 那几个士兵被她这么一盯,便有些心虚。 "项副将……" "拿了什么东西,让我瞧瞧。" 那士兵讨好一般地将一串稀罕的珍珠手串捧了出来,递到海月跟前。 "像是什么珠子,我看着稀罕,想回去给我媳妇玩。" 海月将珠子套在指头上转了几圈,将那珍珠手串还给摊主,转身头也不回地道:"你们各自下去领二十军棍,别让我提醒你们。" "欸?项副将?" "赞普今天早上才颁布了三条禁令,你们当成耳旁风么?若是此事让赞普知道了,怕就不是只罚二十军棍这么简单了。"先前的侍卫走上前去斥责道。 "是,是,多谢项副将。"那几人哆哆嗦嗦地向海月的背影道谢,一边忙将那小贩的摊子帮忙理好,便灰溜溜地下去了。 将军府内。 江央坚赞见海月和荀彻进来,便起身相迎。还未等他们坐定,便只见江央坚赞眉头有些轻蹙道:"楚正奇逃了。" 海月忙问道:"他是怎么逃的?" 江央坚赞强忍住笑意,道:"两位请往这里走。" 江央坚赞领着他们二人走到将军府的后院,只见那花园里种了许多西洲里稀罕的植物花卉。海月伸手掐了一朵花下来笑道:"寻常百姓取水都是难事,那地下井也时常干枯,他倒好,有这么多水来养花。" 江央坚赞笑道:"那依你看,这花园如何处置?" 海月看了看道:"有几株确是入药的良药。不如请城中的大夫来铲走,总比今后这些花卉无人照料逐渐枯萎了强。" "那好,就照你说的办。" 三人走走停停地赏过花园,走到一座假山后边,只见有几株植被掩盖着一个狗洞。海月蹲下身往里头看了几眼,深不见底。 "这不是个狗洞么?是通往何处的?" "尚且不清楚。只因这洞口太小了,我便未曾派人去追。" "好在我们手中还有檀岳,左不过打西宁卫时也算有些筹码。" 荀彻在一旁道:"是,即使龙鹰王不把檀岳当回事,那位龙鹰王妃也不会依。" 江央坚赞赞同道:"毕竟她与檀岳是一母同胞,那檀岳又为龙鹰王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在颉莫军中威望极高。若不救他,才算是真的失了军心。" 海月略一点头:"赞普明鉴。如若强攻西宁卫,我方必讨不了好,还需智取。" "我正在思虑此事,也邀了众位将军前来一同商讨,现在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请一并前往书房如何?" 象泉东征军中,除却洛桑、德吉梅朵和边巴三员大将,其下还有七名副将,九名参将有资格参与像这样的重要会议。 而这也是象泉国历史上,赞普第一次任命非本国士兵之外的高级将领。江央坚赞不仅做了这第一人,还一次性任命了四人,并且在第一次大战中就给予了他们充分的信任。 原本他的决议在国中引起了极大的争议,而如今这几位外籍高阶将领在东平会战中立下汗马功劳,也算是平息了那些闲言碎语。 "此番,诸位随我一同征战多日,以近乎超神的速度拿下东平城。但如今还不是该痛饮庆功酒的时候,如若我们顺利取下三关,西宁卫便近在咫尺。今日请诸位前来,就是请各位集思广益,如何能以智取胜。" 洛桑道:"我们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取下三关和西宁卫,便只看这位猛虎将军价值几何了。" 荀彻略一行礼道:"洛桑将军正是说到了点子上。即使龙鹰王妃如何顾念长兄,但如若我们出的价码太过分,也许她与我们撞个鱼死网破也未可知。" 江央坚赞沉思片刻道:"我们的目的就是用西宁卫牵制龙鹰王,所以绝不能错用这一棋子。" "倘若用檀岳换下西宁卫防线后退三十里如何。"洛桑两指在地图上扫过一道弧线,最后重重落在地图上标注的西宁卫。 荀彻轻轻摇了摇头,道"将军所言有理,只不过西宁卫防线本在高地,若我们强迫他们后退三十里,他们将我们放进谷地里,岂不是如同瓮中捉鳖一般?" 洛桑听了他的话,果然去仔细看了地图,随即笑道:"还是荀参将思虑周全。许是一夜未眠,这眼睛有些花了。"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道平静柔和的女声开口道:"若以檀岳与雁北走廊交换,不知龙鹰王妃肯不肯呢?" 边巴有些讶然,开口疑道:"雁北走廊?那里可是一片平原,要来有何用?" 海月向众人薄施一礼,道:"诸位请看,中州报来的消息说颉莫军三十万铁骑,再加上驻守西宁卫的铁骑,少说也有三十五万之多。这样来算,西宁卫每年至少需要千万石。可是就连这整个青海加起来,也不过产出七百万石粮草。再加之颉莫军前线离雁北走廊最近,取粮此地亦是方便。" 江央坚赞笑道:"倘若断了这条粮道,恐怕断的就是颉莫的命脉了。" 洛桑点头道:"项副将此法倒好,只不过龙鹰王能答应么?" 海月道:"一封修书送去西宁卫,又不往双城去送。等到赞普大军封锁雁北走廊,颉莫叛军必定□□无暇。" "好,那便暂且先按这个法子来算。项副将,听闻你曾去过三关?可否细细讲来,我们便可设法取下三关才是。"江央坚赞转过头去看着海月,眼神里带着些许笑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亲近之意。 海月莫名觉得额前有些发烫,便垂头道:"三关之中我也只去过两关,想必自那以后,三关也严加了防守。我给诸位讲讲二关的细节,希望能略尽些心力。" 众人攀谈之晚才一同赴宴。即使如今只取下一城,该有的庆功宴已然是必不可少的。只是在这一晚的庆功宴,却发生了一件众人都始料未及的大事。 夜晚月色皎洁,平日里常常风沙四起的东平城今日也显得格外清朗。江央坚赞为表嘉奖,命厨房特制了百斤牛羊肉犒赏三军。虽然身处战时,不宜饮酒,他还是命人将不易醉人的甜酒分配了下去,一人只许饮一杯。 一时间全军上下一片欢庆之声。 而东平城中的百姓也因为从颉莫军的手中脱离了出来而欢欣鼓舞,大肆庆祝。 酒宴的大殿之中,江央坚赞坐在上席,因为多饮了两杯酒,面上便有些发红。他看了一圈众人,捧着酒杯站起了身。 "今日胜果,是我得贤之幸,是象泉得贤之幸。今天晚上,本王想做一件喜上加喜的大事。" 他看了看众人,笑了笑,俊朗的面容极为好看。 "我,江央坚赞,天赤赞普的子孙,今日便请七王和天赤赞普做见证,愿拜中州人士项海月为玄歌将军,大军托付,用人不疑。项副将,你可愿意?" 海月有些讶然,心下微微有些悸动,脑中过了些荒唐的念头,却到底还是稳住了,站起身来道:"赞普醉了,此话不可当真。" 江央坚赞毫无醉意,就连脸上微红的颜色也逐渐褪去,被夜色中的灯火映出一抹温柔。 "你只说,你愿不愿意。" 在场的众人却显然比海月更冷静。就如江央坚赞所托的并非一个异国女子,他所托的也并不是将军这样重要的职务。 海月所预想的众人反对之声却迟迟没有出现。他们都静悄悄地看着她,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女孩。 她的脑中闪过了许多,从十七岁离开燕京之后的日子,一幕幕光景像是重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竟宛如昨日。她喜欢那些生活在军营里的日子,喜欢那低伏在马背上听风沙在耳边呼啸的声音。即使那些日子无比艰苦,即使那些日子始终在生死的边际徘徊……她都甘之如饴。于是她终于定了定神,朗声道: "不负王恩。"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的声音,久久回荡在院中。 江央坚赞脸上终于露出温和的微笑,他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 只是这时候,景唐却突然自席间站起身,轻轻一闪身便立在在江央坚赞的面前,欠身行了一礼,自袖中取出一封明黄诏书。 "赞普且慢。项海月恐怕无法接下如此重任。" 江央坚赞轻扫了一眼他手中的诏书,只淡淡地道了一句:"我看中项将军的才能,想要委以重任,有何不可?" 景唐展开手中的御诏,道:"我朝陛下已谕旨亲封项海月为骠骑将军,统领一切象泉大军与大明军队的交接事宜。赞普此番好意,只怕海月不能接受。" 海月错愕地望着他,眼神逐渐从不可置信转为愈发的失望。 江央坚赞则看着他的眼睛,道:"敢问使臣,大明律中可有一条明令本国将军不准受封别国尊号的?" 景唐沉吟片刻:"据臣所知,并没有这一条。" 江央坚赞展颜,举杯笑道:"那么使臣何故说项将军无法接受此封呢?我既敬佩项将军的才能,便想拜她为将,也更为两国交好平添一分助益,有何不妥?" 景唐面对他行如流水一般的话语,一时间竟没有丝毫辩驳的勇气。他默了片刻,看到自己身旁始终不出一言的海月,便知道了答案,独自笑了一声,最后说了一句:"是,但凭赞普之意。" 项海月双眼晦暗无比,几乎没了平日的模样。 江央坚赞看到了她眼中的神色,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严肃道:"既然如此,便今日一同封将,如何。" 景唐扬起头,不卑不亢道:"甚好。" 适逢尚阳七年六月十七,项家幺女项海月因其天资出众,胆识过人,颇有巾帼之姿,大明帝遥寄诏书,赐封其为骠骑将军;又因其护送使臣入象泉有功,且在平叛东平城一战中立下大功,为象泉第十六代赞普江央坚赞所赏识,拜为玄歌将军,与镇东大将军洛桑共掌先锋营军权。 因为远在他乡,海月的授封礼比寻常简便了许多。她只接了将军授印,多饮了几杯酒,就算礼成。 宴席散去之后,她听了一圈儿的拜贺之声,直到深夜才独自往居所的方向而去。 月亮西沉,模糊的月光印在天边,像水中幻影一般不见虚实。 "海月。"仿佛有一个声音轻轻唤了一句,女孩却并没有听清。直到那人的身影立在她面前,她才知道那人叫的是她。 海月行了一礼,身形隐隐有些摇晃。 "见过赞普。" 月下的江央坚赞立在一旁,身上一件水蓝色的衣服被月光印得波光粼粼,恍若天人。 "你有些醉了。" "是。让赞普见笑了。" 他们二人沉默了许久,江央坚赞才从怀中掏出一串碧玉的手钏,在月光下看不清它的流光溢彩,只觉得十分难得。 "方才礼成,忘记将这个给你。" 海月此时反应有些变慢,只讷讷笑着道了一句:"原来象泉国的将军,都要带手钏的。" 江央坚赞将错就错地道:"是,他们都忘了,现在才给你送来。" 海月伸出手接过手钏:"多谢赞普。"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江央坚赞神色有些窘迫,便离开了。海月便将手钏胡乱戴在手上,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她只觉得此时头痛欲裂。那个人的身影像是在她的脑海中根深蒂固了一半,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开。 世人只道酒能解千愁,却不曾想这全是谎言。 夜深宿醉,只能将满腔的悲哀无限放大。 海月从怀中掏出那封明黄色的御诏,借着月光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些繁琐的字都烂熟于心,最终化成满眼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上面。 她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直奔景唐的房间而去。 "项姑娘?"曾侍卫看见满脸泪水的海月,不由地一愣,却立刻明白了过来,走出了房门。 即使早已做好了准备,可是当景唐再一次看见海月的时候,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遍。 而多年世家严苛的训练,早已让他喜怒不形于色。 即使满腔痛苦,却也不敢露出半分。他久久看着海月,未曾多出一言。 "你早就看出我身上有将才的潜质,才如此费尽周折。景大人,我说的可对?" 景唐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你看出了江央坚赞对我的赏识之意,所以利用我达成你的目的?" 景唐又一点头。 "从始至终,你对我所有的照顾,全都是因为,这封诏书?" 还未等景唐回应,海月便立刻避开了他的目光,不忍去看。 "我待你真心,从不辜负。彼时互相扶持的恩情,我从不敢忘。可你,……"海月久久闷在心中的情绪到如今喷涌而出,像是用尽了一个濒死之人最后一丝力气。 "可我到底算什么!!?景唐?我算什么啊……" 时至今日,那个她失去了整个世界的残酷噩梦,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景唐的心像是刀生生剜过一般痛苦。良久,他伸出手去试图靠近女孩,却被更惨痛的哭声制止。 过了很久,女孩终于哭累了,歪斜地靠在墙角里,紧闭着双眼,身躯不住地颤抖着。 景唐轻轻探了探她的额头,却触到一丝滚烫。 他把女孩横抱起,抱到他自己的床榻上,急忙开门去请了军医来。 军医问诊过后,只嘱咐用凉水沾湿帕子,时常替换着。军医又开了个方子便告安了。景唐吩咐小曾连夜去药馆抓药,自己则留在海月身边陪伴。 看着海月沉沉地睡去,景唐心中无比复杂难过。他平日里巧言善辩的本事,如今却像是一个不能言语的傻子。 浩瀚宇宙,茫茫星海。两颗星芒如若在天空中交叠,互相错过,便再无重逢的可能。殊不知人生尚且如此。 第50章 缘分清浅 在梦中,她回到了大漠。 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天空之中悬挂的一轮明月,散发着清冷的光芒。她的人影被投在地上,显得形单影只。冥冥之中,她明白自己身处梦境,却挣脱不开。 突然,耳边出现了一声高过一声的狼嚎,无数双黑暗中发亮的眼睛逐渐向她靠近。此时天空上乌云翻滚,像是流转千日。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手心中的汗水也越聚越多。 这时,接着微弱的月光,她看见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 "景唐?"她向那人的方向奔去,狼群便在她身后穷追不舍。可是明明那人就站在那儿没动,她却觉得离他越来越远。 "景唐……你等等我,你不要丢下我……"她哭喊着景唐的名字,却渐渐失去了意识,最后倒在地上。 像是那个夜晚一样,她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那些依赖他人肩膀的时光,可以放松警惕,卸下防备,一觉酣睡到天明。可直到上天硬生生将那个世界从她身上剥离的时候,她才明白,所有的一切虽不是虚幻,却无比短暂。 可是她像是死在沙漠中的那个十七岁的少女一般,懦弱地哭泣着,祈求上天的怜悯,祈求那个人永不再离开她。 海月猛然醒来的时候,口中还低低唤着那人的名字。直到她亲眼看见景唐的时候,难以抑制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她紧紧地抱着他,就像一不留神他就会像梦中走远一般。 景唐哑在口中的千言万语,最终连一句都没能说得出。唯有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昨夜的事情像是无比久远的事情。她静下心来,现实的记忆便不断地像海浪一般拍打在她的身上,无法停歇,无法抹去。 直到所有的意识全都回到她的脑海中时,她才感觉到自己依赖的这个怀抱是那样的疏离。 她在不甘什么?是景唐未曾将她放在心上好好呵护,而是向皇帝举荐她永做那征战沙场的将军?还是她用力守护他的理想,到头来却被他用作制衡江央坚赞的棋子?…… 可惜这一切,已然尘埃落定。在东平城那无数个阔谈天地,恣意无比的日子,终究只是伯乐相马的赏识之情,而旁无他物。 他,是大明朝的兵部侍郎,是未来封邑万户的车玉侯,如今又是大明朝出使西域的大功臣,前途自然风光无限。 而她,本就是一介江湖草莽,如今得车玉侯赏识,被破例推举为骠骑将军,前路艰险,生死难测。 原本就是两不相干的二人,因为这场战争而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那么等到战争结束呢? 想到此处,她默了良久,将脸深深埋进景唐的衣服里,尽情地闻着他的气息。最后一次了,这个她贪恋的拥抱,也许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拥有了。 她挣开景唐,自顾自地穿鞋下地,却不作一声。那不易察觉的一滴晶莹快速地下坠,滴落在她的鞋子上,印出一片水花。 景唐并未注意到这一细节,缓缓开口道: "你刚刚烧退,就在我这里歇下吧,我去隔壁睡。" 等他话音未落,海月便已站起了身,伸手抚了抚有些凌乱的发丝,低着头转过身,向后退了三步,拱手行礼道: "多谢景大人举荐,我得以凭这样的身份和境遇,能平步青云,位至骠骑,全是大人的功劳。此后必将恪尽职守,为大明夺回失地,以报这番恩情。" "海月,你一定要与我如此么?"景唐看向她的眼神带了一丝痛楚的波澜。 "从前,是我逾距了。请大人见谅……末将,告退。" 这一次,景唐终于理解了他们初到东平城之前的那个海月,那个失去了一切的境遇。 他景唐此生第二次经历这样彻底的失去。 海月慢慢走出这里,外面的一切都寂静无声。辽阔的苍穹在这样漆黑的夜里显得如此神秘。它就这样俾睨众生,却丝毫不肯对人间万劫施以援手。 这时候,她已经没了困意,只稍稍觉得头热。不知不觉间,她又走到了中军驻地,值夜勤的士兵们看清她的脸,都面带惊讶地行礼。海月也并不解释,只点头致意。 就在她准备走回自己的房间时,却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她定睛一看,原来是江央坚赞带着一众大将正朝中军的方向走来。 海月脑海中回想起昨夜江央坚赞似乎找她说了句什么,似乎又给了她什么东西。她四下摸索着,这才记起腕上的手钏是他送的。清醒之时再一想,便觉得这手钏别有深意。她悄悄将手钏藏了,才上前去与他们打招呼。 "项将军。"众将看见她便向她行礼致意。只江央坚赞冲她微笑道:"玄歌将军,过来。" 他的笑容和平日里不大一样,多了一些严峻的意味。 众人走进大堂中,各自落座。江央坚赞道:"还没有请来特使大人?" 手下走上前去道:"前一阵子便派出去的人,该回来了。" 江央坚赞示意众人稍候片刻,又命人新煮了奶茶来分给彻夜奔波的众人。 不多时,景唐便出现在了大堂门口。他显然是匆匆而来,就连那衣服上还沾着海月的泪渍。 海月见他如此,心中却没有丝毫波动,只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江央坚赞说话。 江央坚赞沉了沉声,道:"今日深夜请各位前来,是因为刚刚得了一封前方的线报。"他顿了顿,用同情的眼光看向海月和景唐,以及他们身后的一干中州人士。 "临潼被灭,双城深陷敌阵,如今已岌岌可危。" "什么?"海月不由地站起身,愣愣地注视着对方。 景唐也站起身急道:"我朝已派出三十万援军增援双城临潼防线,如何能破?" 江央坚赞理解他们如今的心情,只详实告知道:"援军中军被袭,临潼主将范仲为救主帅,深陷敌阵,最终战死。而那主帅也身负重伤,回去没多久便也过世了。" "敢问主帅是何人?" "荀喆。" 中州人神色各异,而听到这个名字神色最为复杂的,便是荀彻。 海月回头看了他一眼,却看见他脸上并没有丝毫悲伤或是庆幸的情绪。 荀彻走出人群,清瘦的身形显得有一丝孤寂。他垂手行礼,眼睛只淡淡看向前方,读不出他眼里的任何情绪。只听他道:"这位荀喆,正是末将嫡兄。" 江央坚赞看着他的神情,便知此中定有旁的故事,便只道:"如今战事吃紧,恐怕也并不能前往临潼送葬。荀参将请节哀。" 荀彻淡淡一笑道:"遥祭一二即可。多谢赞普关怀。" 江央坚赞点了点头,正色道:"如今四十万明军被围困在含谷关,且群龙无首,一旦他们被颉莫军剿灭,我们将毫无机会反击。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应当趁早拿下三关和西宁卫。" "末将请命——"海月站了出来:"末将曾带数十人的精兵偷袭峡,邵两关,对两关地形有些了解。不如赞普拨我一千精兵,我定能在三日之内取下三关。" 江央坚赞笑道:"是打算派你前去,可毕竟他们增加了不少兵力。倘若他们据险而守,你们还是有些难。" "同样的法子,再试一次也未尝不可。" 江央坚赞只顿了一阵,笑道:"也罢。他们见我们大军压境,恐怕以为我们要挥师强攻。如此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便也有很大胜算了。你要的这一千人,可有特殊要求?不如本王将黄金甲借与你?" 他的话一出口,众人皆吓了一跳。最后还是洛桑出面,无可奈何地道:"赞普又在说笑了,黄金甲乃是亲兵,如何能擅动。还是多寻些轻手利脚的给海月罢。" 海月道:"多谢赞普和洛桑将军好意,只不过,我此番只要一百步兵,九百轻骑兵即可。" "这样少么?" "取下三关已是足矣。" 江央坚赞略一思忖,便点头道: "好!玄歌将军听令!" "末将在!" "令余带一千精兵突袭三关,若此战大捷,重重有赏!" "得令!" 江央坚赞将令牌递到她手中,道:"择日出征,一切就全托付给你了。" 海月接过令牌,依然能感受到上面的余温。此时她热血沸腾,一句坚定的话语自肺腑而出:"末将誓不辱命。" 此时已接近天明,江央坚赞嘱咐了众人几句便吩咐他们散去了。 东方的天空逐渐泛起紫青色,缓缓有混沌的白光溢出远处的山峰,一片金亮。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梳洗过后便简单地用了一些早膳,便伏在案前开始不停地写写画画着。大约到了晨练时分,才到军营里选人。 她吩咐众人聚集到点将台前。这点将台高约数丈,最中间有一根极高的旗杆,如今已换上了象泉军的军旗。 海月从未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俯视众人,不由地有些紧张。但很快,她调整好嗓音,尽可能地大声道:"如今我军在东平会战中大获全胜,前面就是西宁卫!很快我们就能进驻西宁卫了。但是现在,我要你们随我一同,以最快的速度取下三关!" 士兵们闻言,不由地亢奋异常。 "我已经亲自挑选了九百轻铁骑,还有一百步兵。听到名字的,请出列!" 海月将自己先前写好的名册取了出来,先以总旗为单位挑选了十六支骑兵队伍。而那一百个步兵,则是她一个名字一个名字选出来的。 这些名字大多都是叶清桓手下的长城守卫军旧部。他们久经沙场,单兵作战能力极强,是海月心中上佳的人选。而为表公正,她也选了近半数的象泉军入伍。这些人往往都是军中甚有威望的人,也使旁人心服口服。 当她念出前面的九十九个名字之前,人群中都爆发出一阵阵的掌声。直到海月年出第一百个名字的时候,人群却迟疑了片刻才响起掌声。 "落登。" 那个会舞一手漂亮银枪的少年,此时与往日一样,穿着有些肥大的军服,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今年只有十六岁,刚刚够象泉军的应征要求,就赶来入伍了。他走路有些慢条斯理,眼睛却始终注视着远处点将台上的少女将军,一步一步地走近了。 周围已经成年的士兵们不由地流露出怜惜的神情,而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走到点将台前时,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汉礼。 海月微笑着点头道:"你年龄还小,这次就跟在我身边,等到下次再上战场可好?" 少年低头道:"但凭将军吩咐。" 海月示意他起身,少年利索地站起身,走到了一旁的方阵之中,身体挺得笔直,像是一株小小的胡杨树一般。 "众位都是我精挑细选的良将铁骑。各位将命运托付给我,我定尽力护你们周全;我也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各位,也望各位替我出力,我们一同勠力破关!" "得令!"震天的吼声仿佛冲破了东平城。远处本该升起的夕阳却重新被阴霾笼罩。一片阴云堆积在东方,一片山雨欲来的态势。 海月择两日之后率兵出城,便赶在这一日去了一趟城南的胡杨林。 两壶西域老酒,几碟小菜,只这样简单的祭品,便足以为这片久久无人光顾的荒漠坟地平添几分色彩。 先前那粗糙的木牌如今被换了一座巨大的崭新大理石,一列一列地镌刻着白狼镖队九十八人的姓名。 "爹爹,你从小就教我,女子也当自强。可是你也不曾想过,我如今也能做将军了罢。"海月的眉眼里不见哀伤,唇边也带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原以为,这辈子就跟着他,就做一个镖头便罢了。可是如今,中州大乱,我们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呢。可是身上这身戎装一穿,也许结局或许已经被写好了…..." 一杯老酒祭天地,一杯祭故人,最后一杯穿肠而过,甚是苦涩。 此时,耳边响起一阵沙沙的声音,她警觉地回头喝道:"谁?" "你也吓了我一跳。"荀彻那张漫不经心的面孔也出现在远处。他的手上也拎了两壶酒和一些点心,正朝这边走来。 海月站起身,笑道:"是荀师兄。" 经历了这许多,曾经的忌惮已经渐渐消失,他们两个之间如今竟像是亲师兄妹一般亲密无间。 荀彻点了点头,走到石碑面前,凝了片刻,将手中的酒拿了一壶出来,尽洒在了碑前。 "原来师兄也记得,今日是父亲的生辰。" 荀彻点了点头,就地盘腿坐下,饮了一口酒。 海月在他身边坐下,也饮了一口酒,笑道: "师父他曾经给我讲过许多你的事情。" "他给你讲了什么?" "他说,你天生就该是当将军的人。" 荀彻拿着酒壶的手微微抖了片刻,洒出一些来溅在他身上。他没停下多久,又饮了一大口下去。 海月笑着眯起眼睛,像是醉了的样子。"不然你以为,他好不容易得了那柄杨硕的剑,为何转手就送给了你,毫不心疼?" "'他可是荀守义的儿子啊!天生就是将门虎子,不该委身于这落魄江湖。'"海月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项楚当年的话,她却不知道,这无心的话竟解开了荀彻心里多年的痛楚和心结。 听着这句话,荀彻的眼角极为迅速地划下一行清泪,也不知是否是这老酒太辣的缘故。 "天黑了。"荀彻没有看她,却看向了她身后那片耀眼的金光。 "是啊,天黑了。明天,就是出征的日子了。师兄你准备好了么?" "你觉得呢?"荀彻翻身站了起来,伸手将海月一把拉起。 两人相视一笑,骑上轻骑向着东平城的方向而去。 夕阳将二人的身影拉的格外狭长。那两个并肩奔跑的影子,至始至终都形影不离。 第51章 食香意暖 初生的朝阳在天边一片灿烂的色彩,远处的伙房缓缓冒出几丝青烟,校场里也响起嘹亮的晨号,昭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然而此时却有一支长长的队伍从城外归来,像是刚刚结束了训练的样子。队伍里的士兵们眼中大多都透着红色的血丝,眼下也带着微微的青色,就连唇边新长出来的青茬也来不及剔除。可是队伍依旧保持着原有的阵型,连扛着辎重的士兵们都并没有露出丝毫的疲态。一直到走进军营里,他们才松下一口气,却依然保持着原有的队形,站在原地听候指令。 这是玄歌将军给他们指派的特殊任务,为的是让他们在今夜的正式行动中能够提前适应黑暗中的行动。 项海月站在队伍前面的高台上,异常严肃地看着他们,开口道:"经过这几天的训练,你们已经逐渐适应夜间作战了。今夜我们即将面对的有可能是颉莫军最强的兵力,也许……" 她低头笑了笑,接着道:"也许这会是你们从军以来,最艰难的一次考验。但是我相信你们,也请你们相信我,我相信今晚一定会获得全胜。现在我要你们按照原先的计划去吃饭、睡觉,保持足够的体力,在出发前半个时辰不可以再吃任何东西。" 铿锵有力的话语融化在每一个士兵的心间,慢慢化成水,又凝固成冰封的钢铁。 说罢,便教他们散去了。海月一个人顺着人群的方向向伙房走去,进去吃早饭。 沿路遇见的士兵们皆回头看她,他们都没有想到会在这样嘈杂喧闹的地方遇见级别如此之高的长官,都纷纷低头行军礼。海月微笑着点头致意,一边顺着伙房的方向走了进去。 自从占领了东平城之后,江央坚赞与了本地的百姓许多钱贯,征用了一排民房用作伙房,一并将城中大型酒楼的掌勺师傅全雇了来,每日荤素搭配,为象泉军的兵士们准备可口的饭菜。 每日里海月在房中忙于作战计划,饭菜都是身边的侍卫准时送到她房中的,还未曾有过机会亲自到伙房中吃这新鲜出锅的饭菜。 这是个能同时容纳数百人的伙房,有二十多个师傅同时做饭。浓厚的烟火气缭绕在伙房之中,显出一副生机勃勃的气息。 "哟,是项副将……不不不,该叫玄歌将军了。"一个胖乎乎的大厨见海月来到这里,忙迎了上去。 海月笑着点头道:"今天有什么好吃的,我老远就闻见香气了。" 胖大厨立马热乎地招呼道:"这是新炸的油饼,那边有羊肉汤,还有宽面条……哎,将军若是这些都不想吃,我能给您开个小灶……" 海月摆摆手笑道:"就吃一碗宽面条罢,你盛来我好端去那边吃。" "哎呦,不劳烦您亲手端了,再烫着怎么可好!您这双手可是要带兵打仗的哟……"还没等海月回话,胖大厨便已经挪着胖乎乎的身躯跑回了后厨忙活了。海月笑着摇了摇头,转头找着空位。 突然,海月的眼睛注意到远处的一个男子的身影。他穿着一件与众不同的衣服,海月只看了一眼便怔住,半晌才走上前去见礼:"见过赞普。" 只见那捏着油饼吃得不亦乐乎的男子,可不正是如今象泉军的主帅,江央坚赞。他看见海月也是一怔,随即笑道:"鲜少见你踏足伙房,想吃些什么东西,我去替你端来。" 海月印象中那个平日里高居云端、不食凡尘的君王,如今竟如同市井中一个普通的路人一般,坐在终日缭绕的烟火气之中,吃着大锅饭,过着粗糙而平凡的生活。 "方才点了一碗宽面,大厨见我来,偏要亲自给我端来。" 江央坚赞将油饼放在面前的碟子里,就着手帕擦了擦手,明朗的笑容自眼神之中溢出,像是照亮了周遭的一切昏暗。 "你且在这里稍等片刻。" 海月点了点头,好奇地打量着伙房里的将士们,凡是见到江央坚赞的都规矩地行礼,并没有露出丝毫意外的表情。江央坚赞此时走到了前面放置食物的土台前,取了一个大些的碟子,装了两个油饼,又添了两个小菜,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回来。 "早上不是正餐,供应的菜品少一些。不过这里的油饼却是一等一的好吃,不信你尝尝。" 海月便拿起一个油饼来,咬了一大口,只感觉酥油的味道慢慢在口中融化,而后是饼子的香甜。 "怎么样?"江央坚赞眼中闪着亮光,宛若一个孩童期待的目光。 海月忍不住笑了,道:"果然不错。" 江央坚赞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来,再尝尝这道菜……" "哎呦,王上,玄歌将军,您两位可当心点——这是将军点的宽面条,早上刚炖的羊肉,趁热吃着——"胖师傅端着一大碗面条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哎,好你个多吉,我天天在这吃饭也不曾见你给我这么小心翼翼地端过来,每次都是我自己去取的。今天你倒是殷勤。" "哎呦,王上你这可是冤枉我了,您在这都熟了哪里还需要我引路,这将军可是第一次来啊——那什么,将军若是还想吃什么尽管找我。"说罢便一溜烟地跑了。 他跑了之后,海月又泛起了愁:"这么大的碗,我如何能吃得下?" 江央坚赞笑道:"你昨晚出去了一整夜,还吃不下这一碗面么。"话虽如此,他还是站起身去前面取了一个空碗来,放到海月面前道:"能吃下多少,剩下的就分给我如何?"眼睛里带着笑意,透亮如同夜空里的繁星。 海月心中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将碗中的羊汤宽面拨出去一大半,又双手捧起碗,倒了一大半汤进去。 江央坚赞摸了摸已经吃饱的肚子,笑道:"分给我这么多,怕是吃完也走不出这门了。" 海月道:"赞普给我拿的油饼和小菜吃完,我也走不出这门了。" "那今天就待在这吧,等到下午连正餐也一齐吃了。我方才问过了,一会儿正餐有红焖羊肉,想不想尝一尝?" 两人说说笑笑着,不知不觉已到了晌午。 "糟了,昨日还答应了他们一早来讨论攻打西宁卫的阵法,今日怕是又要迟到了。" 海月也笑道:"不只是赞普,我本该回去睡上几个时辰,如今也耽误了。" 江央坚赞渐渐收起了唇角的笑意,周身的气质仿佛完全蜕变了一个人一般。他神情严肃道:"海月,今晚的行动你需格外小心。我前几日派人去三关探查了几日,始终没有回应。尚且不知道情形如何,如果对方兵力太强,便立刻全身而退,不可恋战,知道么?" "赞普放心,我一定会把他们原样带回来的。" 他看到她眼里的神情,稍稍放下心来,笑道:"刀剑无眼,有几个能完好无损呢,只希望少几个挂彩的便罢了。" 他们又攀谈了一阵,便互相告别了。临别前,江央坚赞回头笑道:"等你回来,我让伙房单独给你们开小灶,红焖羊肉,多晚都可以。" 海月冲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正准备往回走,又被他叫住:"以后私下里可以不叫我赞普,叫我姜堰吧,是我汉语师傅给我取的名字。" 海月怔了片刻,却看见那带着一抹明朗笑意的面孔回过头去,已经渐渐走远,消失在来往的人群之中。 是夜,海月所率领的大军在东平城北集结完毕。等到他们清点完人数之后,便以骑兵现行开路,而步兵集结中军,后军也用骑兵压阵。 海月并没有听从荀彻的意见跟随中军行进,而是骑马走在了最前面。 大军自东平北城门而出,经过邵关山谷,停在海月第一次袭击三关的树林之中,等待下一步指令。 这沿路过来,原先他们费尽心思拔除的哨岗如今荒草丛生,像是已然荒废了许久的样子。果然这位楚正奇大将和龙鹰王妃都没有足够的军事头脑,就连如此重要的要塞都会弃置不管?看这些设施陈旧的程度,一定是上一次被海月他们袭击之后就弃用了。 不对,这里一定有什么问题。 偌大的东平—西宁卫防线,不可能没有哨岗。即使东平城失守,也绝不可能立刻就被撤掉。海月突然想起白天江央坚赞对她说的话,他派人去三关打探了几日都没有消息……莫非……她觉得背后一阵凉风袭过,冻得她打了个寒颤。她叫来荀彻,轻声耳语了几句。荀彻看着她的眼睛,递过去一个安慰的神情,随即便转身上马,绕着深林之中的小路向远处奔去。 时间慢慢流逝着,她内心的不安也愈发明显。 夜色之中仿佛有一双陌生的眼睛盯着他们,仿佛他们已经落入了陷阱一般。 平日里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此时原地不动,这给了此时内心惴惴不安的海月莫大的鼓励。她高高坐在马上,银色的铠甲被那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披风遮盖,却依然能看到隐隐绰绰的光芒。 过了半个时辰,荀彻骑着马回来了。他凑到海月身边低声道:"你猜的没错,峡关空无一人。我悄悄潜进去,看到里面像是很久都没有人住过了,烽火台也没有点燃的痕迹。倒是在那上头,远远看见朱雀关一片通明,像是聚了不少人。" 海月垂头思虑片刻,沉声道:"向邵关进发!" 大军抵达邵关之外的时候,这里也如同荀彻所说的峡关一般,万籁俱寂,甚至连海月第一次攻打这里时留下的痕迹还依然如旧。 难道自那之后,楚正奇再也没有重建三关防线,而是将所有驻守于此的兵力全部囤积在朱雀关? 她心中惴惴的感觉依然没有消退,在一番细心的思虑过后,她的心里萌生出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 第52章 虎狼之师 这个念头初生的时候,她感觉到胸腔之中有一团火热的东西突突地跳动着,像是几乎崩裂开来。 海月与云顿桑奇在湖边营地的时候,就多次针对急战骑兵进行过大量的演示和训练。这种战法利用轻骑兵快速就位的机动性,对一个定点的敌军进行多方面合围,并发动佯攻。重甲骑兵的主力便隐藏在防线最薄弱的地带,一等到合适的时机便发动大规模进攻,利用重骑兵强大的突刺能力冲散敌军阵型。而后由步兵上阵,清扫残兵。 这样的战法虽然新颖,却依然存在致命的弱点。那便是一旦找错敌军最薄弱的地带,极有可能被敌军捉住机会一举反击。 荀彻低声道:"朱雀关易守难攻,一旦他们关上大门跟我们打持久战,我们就会落于下风。" "只有引蛇出洞。" "朱雀关必然知道象泉大军占据东平城,恐怕不会轻易上当。" "如果让他们以为我们在密谋什么大事……" 一个时辰之后,朱雀关以南的谷道之中,有一队行色匆匆的人马向东奔去。他们单骑连成一列,绵长不绝,像是有上万人马悉数东进。而那些人马在确保跑出朱雀关哨岗的视野之后,突然调转马头,改道往回跑,沿着方才的路线又走了一次。 他们行色匆忙,像是掩人耳目一般。 隐藏在草丛之中的探子慢慢爬了回去,骑马向关内奔去。 朱雀关的守将得了奏报,忙走进内室去禀报。只见他恭敬地将奏报一五一十地禀报了坐在内室的楚正奇,等着他的命令。 楚正奇此时正闭目养神,额前的伤疤十分骇人。他一听到"象泉军"的名字,睁开那双冒着熊熊怒火的眼睛,道:"点兵!" 守将哆嗦了片刻,道:"对方人数,可远远在我们之上啊……" "这不过是他们的诡计罢了。以多打少的买卖,江央坚赞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是,是……"守将随即退了出来,自去点了五千人来。殊不知已经是这朱雀关最后的兵力了。 趁着楚正奇不注意,守将另起了一封书信,飞鸽传书送往西宁卫。即使来不及等西宁卫的消息,他还是必须向龙鹰王妃禀报这一事。 "轰隆——"一声巨响,朱雀关的大门打开了。为首的正是那个在东平城吃了一场败仗的楚正奇。 愤怒会使人丧失理智,楚正奇也不例外。 他自跟随龙鹰王以来,向来位居七虎将之首。可是殊不知,他这样的功名,完全是依仗着龙鹰王的诡谲计谋打出来的战绩。 东平城失利,像是在他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一样生疼。 殊不知,如此一来,他正中了海月的圈套。 海月站在远处的草丛之中,只伸出右臂,做了几个手势,她手下的包围圈便缓缓形成、逐渐收紧。 直到一声巨大的炮竹声"砰"地一炸,原本寂静的夜晚瞬间便陷入一团混乱。楚正奇还没有反应过来,四周便被无数只突然冒出的小股力量包围了。那些人显然训练有素,在外围杀了几个人之后便迅速退后,消失在夜色之中,使他们无从追击。 楚正奇伸手示意大军立即摆阵防守,还没等他们摆好阵型,便又听得"砰、砰"的一声惊响,便立即有一支骑兵向他们的左后翼发动攻势。那攻势迅猛,宛如雷霆之势,使他们几乎来不及反应便被抹了脖子。 楚正奇大惊。这样的阵型,与上一次在湖边遇到的那一支队伍极为相似。他立即下令道:"切断他们的队伍!切断他们的队伍!" 他身边的士兵们听得命令,立即变阵。 海月已经想到对方会做出反应,便立即提枪上马,带着剩余的轻骑兵立即包抄到敌军前军,吸引注意力。 快速而迅猛的袭击立刻便产生了效果。楚正奇无法兼顾两边,只得又重新摆阵迎敌。 海月只清缴了外围的兵力,而剩余的敌军至少也有四千余人。只见他们迅速重新将队伍收到一起,由重骑兵在两侧前锋开道,形成形若两条游龙一般的阵型,弯曲回旋,不断地冲击对方的防线。 楚正奇眼见自己的防线被撕开几道口子,不由地急火攻心,怒道:"包围他们!" 手下听到他的命令,骑兵们立即转换阵型,最大程度地发挥出人数的优势,将海月部团团合围。 双方两相对峙,战马们不断地腾蹄欲往前奔去,却没有一方敢轻易动手。楚正奇耐不住性子,再加上手下占据人数的优势,旋即立刻下令骑兵进攻。 原本有些松散的包围圈逐渐收紧,靠得越来越近。 只听得海月一声令下,原本被重骑兵和轻骑兵保护在内圈的步兵,却猛地从夹缝之中钻出。只见他们两两一组,一个撑起护盾,另一个支起钩镰枪。 就在那千钧一刹,还没等楚正奇的部下勒马,便已经撞上了海月部的步兵阵,顷刻间,无数马腿被钩镰枪所伤,夜空中只听得哀鸿遍野。而后,使钩镰枪的步兵齐齐后退,海月率领着骑兵顺势将那些跌落马下的敌军纷纷斩杀。 海月始终保持着这一阵型,以几乎微不足道的损失,生生将对方一千五百铁骑斩落马下。 但等楚正奇部士气大减,而海月部士气大增时,她又一声令下,发动最后冲击的号角。她手下的骑兵纷纷亮出手中的棱锥长|枪,利用自身攻击范围大的特点,灵巧地舞动长|枪,大杀四方。 骑兵营对阵步兵原本就有天生的优势,可怜楚正奇手中所剩最后的步兵营,还不曾近身便被一枪贯胸。 每个人都被溅了一身的鲜血,有的是自己的,而更多的则是别人的。海月的眼前几乎被鲜血溢满,大战正酣,只觉得腕间的酸痛也感觉不到。左肩和后背的旧伤昨日还隐隐有些发痛,如今也全无痛感。 一枪、再一枪。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正沉浸在一片火海之中,滔天的火焰几乎将她吞噬,唯有不断地挣扎,才有一线生机。 就在这大快朵颐的一瞬间,却突然有个穿颉莫军服的士兵丢盔弃甲,将手中的铁剑向一旁丢去,几乎乞求一般的眼神看着海月。 可是她的眼前一片血红,她甚至都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便提□□去。 就在那一刻,她猛地看见那士兵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到极致的泪光,狠狠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这时候,所有的血红从眼前褪去,她看清了那士兵的长相。稚嫩的脸蛋,充满了恐惧的眼神。他或许从来都没有打过仗?或许他才刚刚入伍?那一瞬间,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将她淹没,使她几乎难以喘息。 他已经缴械投降,我为何穷追不舍。 她头一次陷入了迷茫,头一次对一个陌生的敌军产生怜悯。她茫然地站在原地,就连敌军近身也不曾发觉。 "将军!"一个士兵从她背后冲上来,将那人刺死。海月这才回过神来。 她是大明的骠骑将军,是象泉的玄歌将军。她要针对的不是面前这个士兵,而是整个颉莫叛军,她的阵营才是正义的!自从她选择加入象泉军那一刻起,所有与之为敌的都将是她无条件去清缴的对象。 战到最后,楚正奇部所剩的兵士已不足九百余人。楚正奇身处后军,气的咬紧牙关。他手持大金弯刀,纵马便冲到前线。 海月的手下见状想要就地将他砍落马下,却听得海月一声令下:"住手!" 楚正奇勒紧马头,只见远处走来一个身披银铠的女子,容貌俊秀,英姿飒爽。只见她皱了皱眉头,亮出手中的一杆银白色长|枪,纵马慢慢靠近。 楚正奇不屑道:"我虽兵败如山倒,倒还不至于跟你一个女人单挑!去,换一个男子来。" 荀彻面色一变,刚想纵马上前,却被海月拦住。 只见她嫣然笑道:"如果楚将军连我都打不过,如何能与我军旁的将领一战呢?" 还未等楚正奇回应,海月便已然纵马疾驰,提枪向他刺来。 楚正奇抡起手中的大弯刀便砍向那细长的银枪,却没想到海月轻轻一避,绕过刀锋挑向他的手腕。楚正奇急忙收手,只见手腕已然被拉开一道不浅的伤口。而海月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只见她仰面躺在马背上——那马无人拉缰绳竟纹丝不动,海月右手拿枪,用尽全力狠狠拍在楚正奇的后背上。 说时迟那时快,楚正奇见海月近身,急忙转过身来,挥刀杀去。却见那女子轻巧如同狸猫,右脚迅速向上踢去,将楚正奇的刀锋扭转,又用银枪来挡。 谁知那银枪上带着铁钩,楚正奇的手腕一松,铁钩便将他的大弯刀钩落在地。 见此情形,海月果断收回长|枪,将手背到身后:"楚将军身上有伤,我胜之不武。但——你还是败了。" 楚正奇轻笑道:"我败了?是我败了……我乃手下败将,悉听尊便。"随即他闭上了双眼,而那贯穿胸膛的□□,却迟迟没有到来。 张开眼来,那银铠的身影已经逐渐走远,身旁的士兵们已全部归降象泉军。他走下马来,叹了一口气,兀自朝着东方跪拜三次,猛地拔出一旁士兵腰间的配件,自刎于月下。 海月回过头来,方才看见楚正奇歪斜地躺在地上,不由地轻叹了一声。 "尸身交给他们,让他们处理吧。" "是。" 夜中突袭,海月以极低的损失一举拿下朱雀关,为象泉军打开了进入西宁卫腹地的通道。 第53章 笑对生死 此时的西宁卫之中—— 一个身量纤细的女子自案前站了起来,她左手抱着一只鸽子,右手提着一个宫灯,慢慢起身朝门外走去。直到月下夜廊,她才将鸽子高高举起,向东放飞。 借着月光,这才看清她那面容——眉眼轮廓柔和,两道细细的远山眉更衬她的温婉。眼波流转,却天生并无媚态。小巧精致的一抹朱唇更平添淑女之风,端的是温婉贤良的模样。 "王妃,议事厅那边请您过去。"婢女将一件披风穿在她身上,顺手提起了宫灯。 只见她点了点头,顺着议事厅的方向而去。 "各位卿家,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启禀王妃,朱雀关已破,西宁卫如今不可久留啊。" 檀蒙垂眼片刻,道:"如今我们还能去哪?" "哎呦……王妃这说的是什么话,自然是带着小王子去中州寻陛下……" "王上为我西宁卫留了足有七万的守军,是各位没有这个信心守住西宁卫,还是已经倒向他人?"檀蒙神色依旧,声调未变却令人感觉有如滚滚阴云压迫而来。 "王妃这话就是冤枉老臣了,老臣怎么也不敢……" "好了。"檀蒙轻声断道:"哥哥怎么样了?" "檀将军被俘已久,可是那象泉军却迟迟不肯说出交换的条件…...左不过就是一些粮草、兵器,如今朱雀关已破,留给我们的筹码越来越少了,王妃可得早日与他们商议交换的条件……" 檀蒙的视线慢慢看向远处那张巨大的地图,喃喃道:"项海月,恐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海月取下朱雀关的消息很快便传进了东平城。虽时辰尚早,江央坚赞还是派遣叶清桓带了一支队伍前去朱雀关接应海月,让海月部可以返回东平修整。 海月带着部下自北门回城,隔着老远便看见大军相迎。 此时正值日出,一片金光照耀在东平城古老的城墙和列队相迎的将士们身上。站在最前面的那人穿着金甲,格外地耀眼夺目。 海月远远地,便看见江央坚赞脸上的笑意,像是春风拂面一般和煦。她眼睛不经意地一瞥,看见城楼上一个白衣的身影赫然而立,是那么熟悉。熟悉到她只需看一眼,便知道那是谁。 隐隐有一丝钝痛慢慢在她的心间弥漫开来,又悄悄消失不见。 她移回了目光,昂起倔强而骄傲的头颅,纵马向远处相迎的人群走去。 十九岁的玄歌将军,彼时穿着一身银铠,宛如一个初生的战神一般走向人群,接受几乎震天的欢呼和庆贺。 站在城楼上的景唐,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这个他一手提携的少女,最终还是长成了他想看到的模样,一身戎装,为国征战。可是他心里本该有的宽慰,如今却无影无踪。 景唐终于后悔了。如果他为大明争取到一名良将的结果,是彻底失去她的话,那么他宁愿重头再来,他宁愿不要眼前这一切。 这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出现时,他被吓了一跳。 从小到大,他的父亲就教他永远不要被情感左右。作为一个强者,是永无软肋的。他心里那个伟岸的身影,第一次出现了崩塌。他所坚定的信念,也生平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看着城楼之下那一身金甲一身银铠的身影,一阵发自肺腑的痛楚终于将他所有的理智刺破。 万里江山,终究抵不过一抹绯红。 海月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行礼道:"多谢赞普亲自出城相迎。末将率一千精兵,已完成清缴朱雀关驻军,敌军主帅楚正奇已自刎于朱雀关外。我部俘虏九百五十六人,俱押于朱雀关内听候处置。另外,我部俘获粮草、良马若干。我方阵亡九十余人,受伤一百余人。" 江央坚赞亲自下马,扶着海月手腕的护甲将她轻轻扶起来,笑道:"这一千人在你手里,真乃虎狼之师啊。你放心,我会派人好生安葬阵亡的将士们。城中为你们摆了接风宴,进城罢。" "多谢赞普。" 他们二人一同翻身上马,身后的人也缓缓为他们开道。海月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穿过城门之后,阳光猛地照在她的脸上,刺地眼睛生疼。 再回头看城楼之上,已经空无一人。 朱雀关大捷,给与了象泉军莫大的信心。东平城内连夜开了庆功宴,能歌善舞的西洲人喝多了酒,绕着几座硕大的篝火便开始载歌载舞。 中州的将士们向来腼腆,也不善歌舞,多半都蹲在一旁喝酒吃肉,时不时鼓掌叫好。少有几个胆子大些的走上前去,便一把被拉进去一起跳舞。即使不会跳的,也能踩着拍子动上一动。 一时间,绕着篝火跳舞的人们越来越多,渐渐围了十几圈人。他们脸上洋溢着如同节日里才有的快乐,而这份快乐传染了越来越多的人。在这片战火纷飞的大地上,这样的快乐像是违背天命一般的存在。 海月百无聊赖地坐在旁边,视线慢慢透过人群,落在远处。 就在不远处的空地里,摆着上百个新做好的棺椁,还未曾来得及涂漆便被拿去成殓尸体。那是在朱雀关大战之中阵亡的九十一个年轻的生命,本该与篝火旁的人们一样,尽情地享受胜利的喜悦。 云顿铁骑的重骑兵阵型总是像一道锋利的宝剑,直插巨人的心脏。所有人歌功颂德的都是她如何能用最少的伤亡换取最大的收益。可是没有人知道,冲在最前面的那些人,往往就是战争的祭品。一场大战过后,他们的尸身几乎都碎了遍地,连一具完整的尸骨都无法找到。 她又猛地想起那个丢盔弃甲的朱雀关士兵,他是不是也曾经这样在家乡燃起的篝火旁载歌载舞?那些她曾经一枪毙命的敌军士兵,是否真的罪无可赦?越是这样想,她心底里就越恨那个挑起战争的罪魁。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个家庭失去亲人,多少条无辜的生命陨落在这片生养他们的大地。 海月靠在身后的木桩上,一滴晶莹慢慢滑过她的眼角,不留一丝痕迹。 再回头去看那载歌载舞的人群,与那些新做的棺椁遥遥呼应,衬托得一切美好的都近乎虚幻。 西洲人常说,用歌舞送走英魂,这样他们在天上就不会孤单。 这时候,正在篝火旁跳舞的人群中,突然有一个穿着华服的男子走了出来。他慢慢踱了过来,面上原本带着的笑容却因为她满面的愁容而逐渐消退。 江央坚赞慢慢走到她身边坐下,顺着她的眼睛看向远处,便大概猜出了她情绪低落的缘由,不由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觉得,西洲人太不尊重那些在战场上阵亡的将士们了?" 海月这才发现江央坚赞坐在了自己的身边,不由地一惊。听到他的问话,海月也并不掩饰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江央坚赞笑道:"他们又何尝不伤心呢,只不过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他的笑意里带着些许苦涩,却仍然笑着。 "这是他们用命保下的兄弟们,是他们宁愿牺牲自我也期盼着的盛世。海月,我们没有理由报以眼泪,我们要报以最美的歌舞,让他们看见这一切,让他们知道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海月默默点了点头,似乎在尝试着接纳这一切。 远处的篝火还在不断地燃烧着,像是希望。 第二日里,当昨夜宿醉之后的人们醒了过来,迎接他们的是来自大明的巡西使和来自西宁卫的邀请函。 即使这场战争在西洲仅仅燃烧了数月之久,而中州已经惨遭战火肆虐长达一年半的时间。如同久旱逢甘雨,大明皇帝在得知了象泉军已经正式出征之后,便立刻派遣了巡西使远赴西洲,对江央坚赞的相助之恩表示由衷的感激。并随行委派了一应文书,表示大明在战后会开放两国边贸合作、给予工匠,甚至将公主送往象泉和亲的约定。 江央坚赞在东平城的将军府中接见了这一位同样来自大明的使臣。 那巡西使叫黄新汉,原是溧阳人士。他早年从军,而后因着一副秉公无私的做派被赏识,遂提拔至京城。而后因出身清贫,毫无背景,竟未被重用。只因这巡西使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便落到了他的身上。而他到以为是自己时来运转,终于到朝廷需要他的时候了。 众人只见那黄新汉一身暗红衣裳,并一双黑色锦靴,那通身的气派,像是将大明朝的朝服一应穿了来。只见他眉眼生的倒是硬朗,一对剑眉入鬓,一双眼睛凌厉而不近人情,一张薄唇更显冷漠。 众人瞧他不像个文官,倒像是个武将。因其长相并不亲和,官衔也颇高,并没有人敢上前与他说话。也只有景唐走上前去,以下官的礼节问候了几句,只见他一横眉道:"我道是车玉侯世子何故在西洲停滞了如此之久,原来是乐不思蜀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了。一年又五个月过去了,原是爬着也早该到了!" 景唐脸色微变,却碍于场面并不能与他计较,只淡淡行了一礼退到一旁。 海月站在一旁,只听他这一番话,原先就有些不好的情绪更觉得气血上涌:"巡西使好大的口气。我祭酒镖局拼死才将使臣大人护送到象泉国,使臣大人又凭一己之力才说服赞普出兵,敢问那时大人何在?难不成,在翰林院绣花?" 黄新汉脸上青一片白一片,怒目圆睁地瞪向海月:"我当是谁,原来这位便是骠骑将军。车玉侯眼光如旧啊,依旧选一些中看不中用的武将出来,莫不让人笑我大明无人,竟要一女子为国征战?" 景唐听了他的话,便险些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却还是被身边的曾侍卫劝住,未曾擅动。 海月知道他在暗讽景唐推举徐尽扬一事,却并不恼怒,笑道:"黄大人倒是正经军武出身,我一介江湖草莽自是比不得的。" 黄新汉得意洋洋地看着她,刚想多说几句,便听她抢先道:"黄大人笑我力弱,不能为大明征战。可我如今是御笔亲封的骠骑将军,又是象泉赞普亲封的玄歌将军,大人究竟是觉得哪位判断有误呢?" 黄新汉立刻便失了声,半晌才向江央坚赞拜道:"微臣失言,还望赞普恕罪。" 江央坚赞眼睛瞟向海月,唇边浮起一阵淡淡的笑意,旋即立刻收起,道:"使臣莫不是怀疑我与大明皇帝的眼光?玄歌将军助我军连克东平、朱雀两关,有汗马功劳,如何能是你随便质疑的?" "微臣眼拙,请赞普恕罪。" 人群四散而去,海月刚准备去校场,却被景唐拦了下来。 "今日……多谢你替我解围。" "无妨,我只是说了该说的。你的辛苦自然被旁人看在眼里,那是你的努力,无需谢我。"海月淡淡一笑,行礼退去。 "海月,最近风大,记得多擦些药膏。" 她没有回头,就连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可是在她心里,仿佛一阵铺天盖地的海啸席卷而来,几乎要冲垮她的一切防线。 六月的天气并不像中州那般炎热。甚至在清晨和傍晚的大漠,还有些阴冷的意味。 海月从将军府的外间走进那座后花园,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得打了个寒颤。从前那些娇艳的花朵,几乎都被采去送往药铺里做了药材。剩下那些不能下药的,也被好生照顾着,直至花瓣凋零。 她绕过长廊,走进议事厅里,却没见到几个人。她再往里走了几步,只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道:"来这里坐。" 海月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江央坚赞穿着一身像是家常衣服的长袍,赤足坐在一块厚厚的兽皮地毯上。跟前摆了大片大片的文书,还有一杯葡萄酒。 他抬起头来,唇边一如往日的温和笑容:"早替你倒好了奶茶,就在那边的案上摆着,自己拿着喝罢。" 海月也并不见外,只见了礼便自己走了过去喝奶茶。想是刚从校场出来有些口渴,一口气便喝完了一杯。她四下里寻着,找到了茶壶又倒了一杯。热气慢慢地氤氲开来,她便端着银杯走到了江央坚赞身边跪坐下来,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江央坚赞才抬起头来笑道:"看文书看得入了迷,就有些忘了要和你说什么。不如你再多留一会儿?等我想起来再与你说。" 海月也笑道:"赞普莫那我打趣,叫我前来必是有要事相商。" "是有要事,你先看看这封请柬。"江央坚赞递过来一封带着暗纹的书信。 海月接了过来,道:"叛军准备的倒是齐全,这加盖的凤印都有。" 江央坚赞笑道:"若要造反,还不做足了全套的?你且看着,有不认识的字就问我。" 海月打开信封,仔细地看了起来。 这封信正是出自龙鹰王妃檀蒙。全文尽能透出一个胆小、心软的女人的声音,只顾不断地重复着自己悲怆的命运——自幼丧尸双亲,长兄如父将她拉扯大。并表示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愿意将自己亲兄换回,并愿意以一己之身与之换俘。文末便请求暂时停战,并主动提出在七月初三在朱雀关一聚。 海月看完信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她倒也可怜,不知赞普怎么想?" 江央坚赞道:"单从信来看,她倒和传闻中说的一致。性情怯懦,本性温和,自幼便与其兄甚是亲密。如今能想出换俘一事,足以显示其诚心。" 海月点了点头,道:"不过即使我们将她与檀岳交换,无人见过檀蒙的容貌,若她找人代替也不是不可能。" "没错。如今还是用檀岳换取雁北走廊方是上策。" "我们能想得到雁北走廊的作用,难道檀蒙想不到么?" "想得到又如何,她在信里苦苦哀求我们放了她的哥哥,看起来已经像是失了理智一般,字迹也相当混乱。恐怕她已经急不可耐了。" 海月点了点头,道:"说得有理。末将一路攻打朱雀关,只见三关周围的岗哨尽毁,就连朱雀关的战力也大不如前。想必这位龙鹰王妃,确是没什么军事谋略。" "那我们便在朱雀关与她一会。朱雀关已被我军占领,就算她想做什么,也是徒劳。"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着,不知不觉便已是深夜。 "都这么晚了。走,去伙房吃饭。"江央坚赞随手穿起靴子,又捡了一件外袍穿上,模样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公子一般。 海月忍不住笑着,欠了欠身,跟在他身后出了房门。 沿路上,两人却突然没了下午时那一股子聊天的热情。也许抛开了军务,也实在没太多可谈了罢。 默了许久,江央坚赞开口道:"那件事…...你且放心。即使他是我的弟弟,是象泉国的王子,犯了一样的错,也应该受到一样的惩罚。" 海月见他提起这事,不由地惊了片刻,旋即垂下头来,并不言语。 "这件事,终归是我们对不住你。剩余的罪孽,我会替他一点一点来还。" 即使这是她渴求了许久的答案,但当这些沉重的话语真正送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却并不如想象之中那般快乐。反而有一道枷锁,牢牢地捆在她的身上,还有他的身上。 第54章 朱雀夜宴 朱雀关之约到底还是如期而至了。 象泉增兵朱雀关,与同样增兵的西宁守军两相对峙。 海月得到了江央坚赞的命令,随护君侧。而景唐、黄新汉两人,作为出使象泉的使臣,也纷纷随行。 就这样,在云顿铁骑和金卫的保护之下,江央坚赞启程前往朱雀关。 当他们抵达朱雀关的时候,已日近黄昏。天色暗沉,整座朱雀关却宛如白昼。仔细一看,只见满街都铺满了火红的地毯,道路两旁的胡杨树也被装点一新,挂上了许多灯笼。再一看远处那接近朱雀城关的地方,竟摆了数面铜镜照亮道路,极尽奢靡。 江央坚赞素来不喜亮光,如此被晃眼的光线一刺,便有些睁不开眼。 海月侧脸看去,刚好看见江央坚赞抬手遮光。她回过头观察了远处片刻,便随手取下马上的弓箭,挂了三发羽箭同时射出,隔了老远便将其中的一面铜镜砸碎。 铜镜破碎的声音吓了旁人一跳,破口大骂道:"这是王妃最喜爱的铜镜,何人如此无礼!" 却见海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弯弓搭了两支箭,擦着他的脑袋飞了过去,又砸碎了一面铜镜。 江央坚赞抿嘴轻笑了一声,侧身轻轻说了一句:"多谢。" 这一切都被城关里端坐的女子收入眼中,她淡淡地一笑道:"我们未曾出去相迎,是江央赞普生气了。" 她的身侧是两个和她容貌相当的女子,仔细一看皆是国色。那两个女子听了她的话,如出一辙地摇扇轻声一笑,就连举止和神态都像专门训练过一般相似。 "走罢,出去看一看。"见这三人站起了身,她们身后大批的侍女和护卫都随行一旁,前后簇拥着,走出了城关。 只见那三人并成一排,虽穿戴各有千秋,但身形一致,一举一动的姿态也如出一辙。更要紧的是,她们走路竟无先后之分,像是地位相同的三人。 众人见到远处人群簇拥着几个女子前来,便知是龙鹰王妃亲自相迎,便也都下了马走上前去。 海月不易察觉地用余光看了一遍四周,确认了先前差使叶清桓布置的弩手全部就位,便放下了心来,轻轻抬手碰了碰右耳,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江央坚赞同样被护卫簇拥着走上前去,看到身形、气质如此接近的三人,便笑道:"三位都乃国色天香,本王一时间竟分不出哪位才是西洲第一美人了。" 其中穿浅绿色衣服的以扇捂唇,轻笑道:"我们三人都是西洲第一美人,赞普找的究竟是哪一位?" 海月在他的身后陡然心中一紧,暗道一句不好。 只见江央坚赞神色未变,笑道:"王妃防人之心可以理解,本王也不介意与三位美人共享夜宴,各位里面请罢。" 借着两队人一前一后行进的空档,江央坚赞轻声在海月耳边道了一句:"三个人里有一个是真的,剩下两个的都是她养的傀儡,先不要轻举妄动。" 海月微微点头,余光只见队伍后面一个人影闪过,便托辞暂时离开了人群,追着人影而去。 景唐随行在江央坚赞身边,见她突然离开,方才打算追上去,却被一个人拉住了袖子。回头一看,又是黄新汉。 "你我乃大明使臣,这个场合去追女子终究是不合时宜的罢。"他脸上带着一丝挑衅的笑容,形容十分惹人厌恶。 景唐轻轻将自己的袖子拉回,道:"下官的事,还不需大人干涉。"便自顾自地走进了关城。 黄新汉走在他的后面,回头看见一个侍卫,便四下看了片刻,见没人注意便走到那侍卫身边。 那侍卫一身西宁守军的打扮,见到黄新汉便躬身道:"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好,以我敬酒为令,立即将那女人射杀。" "大人,杀哪一个?" 黄新汉一拂袖道:"就杀那个绿衣服的。" "是!" 黄新汉又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又悄悄回到了城关内。 此时,海月追着人影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只见那人竟回头看她,分明就是荀彻的脸。只听他轻声道:"来这边。" "师兄,可了解清楚了?" 荀彻点了点头,道:"这龙鹰王妃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逢她外出必带白纱,就连贴身服饰的婢女,也极少见过她的真面目。她身边那两个人,是她精心培养多年的亲信,不仅严格控制着身形、姿态与她一致,久而久之,就连谈吐、动作也渐渐与她极像。就是因为早先龙鹰王仇家太多,但凡他们出行必会遇刺。所以龙鹰王才想了这么个办法来保全他的王妃。" 海月冷哼一声:"每次出行都会遇刺,难道就没有折过一个傀儡?" "她手里的傀儡并不止这两个。海月,你先前叫清桓在城里埋伏了那么多弩手,是想杀她吗?" 海月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担心对方会有阴谋。再说,眼前收复雁北事紧,她的命又能换来什么。" 荀彻笑道:"是。外围有我盯着,你且放心。你还是现在回去罢。" "好,师兄当心。" 回到城关里,海月径自找了一个位子坐下,离江央坚赞并不远。 本想不引人注意,却不曾想上座一位穿浅粉色衣裳的女子掩面笑道:"早就听闻象泉的玄歌将军有过人之姿,果然如此。" 黄新汉面色变了一变,道:"她先是我大明的骠骑将军,而后,才是玄歌将军,还希望王妃不要搞混了。" 上座那明黄色衣裳的女子也咯咯笑道:"我们西宁卫向来听得都是玄歌将军的威名,哪里知道什么骠骑将军?" 三人同时摇扇轻笑,百般媚态,让人几乎难以移开目光。 黄新汉的目光愈发难看,却被景唐按住了臂膀,便没有再作声。 一时间,红毯上歌舞升平,渐渐掩盖了空气中凝滞的肃杀之气。 海月不断地注视着那三名女子,试图从中寻出几丝蛛丝马迹,竟也无所得。她看向江央坚赞,轻轻摇了摇头。江央坚赞报给她一个宽慰的笑容,随即挥了挥手,示意舞女退去。 "本王此行,乃是与西宁卫商讨换俘之事,王妃在信中倒是几近肺腑之言,甚至提出自愿与兄长交换。可如今我看,王妃此话,并不真心。" 随即他的目光缓缓在三人的脸上移动着,试图寻找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却依然没有收获。 那穿浅绿色宫装的女子摇扇故作惆怅道:"本宫也不愿如此,可实在是因为赞普兵强马壮,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再看另外两人,也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副愁容。那明黄色宫装的女子也掩面叹息道:"想来本宫一个弱女子,赞普要来也无甚大用。本宫愿奉上良马千匹,粮草千石,用来与哥哥交换,如何?" 浅粉色宫装的女子也道:"西宁卫不比古格富有,这些虽少,还请赞普笑纳。" 江央坚赞淡淡一笑,道:"美人既然开口,本王如何能不接受?" 那三名女子几乎同时露出笑意,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听得江央坚赞又道:"不过,西宁卫再过贫穷,毕竟是用来交换檀岳将军,怎么也要良马万匹,粮草万石才是。" 只见那三位女子皆露出一副微怒的样子,她们相视一阵,只见那浅粉色宫装的女子又道:"颉莫与象泉接壤已久,即使偶尔有边境之争,也只是小打小闹。更何况当初挑起事端的楚正奇已死,赞普何必穷追不舍呢?" 江央坚赞低头整理了一番折皱的衣服,淡淡道:"小打小闹?象泉湖边一战,我方将士尽损六百五十七人,你问我为何穷追不舍?" 海月心中微微一动,他竟记得如此清楚。她突然想起那次战役之后,他不敢抬头面对她的神情。那些原本不属于象泉的士兵们,也被他当作了自己手下的士兵。她就这样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前所未有一般的敬重。 浅粉色宫装的女子又道:"什么时候开始,赞普把大明的人当作自己人了?为了大明放弃与你接壤的友邦?" "你颉莫罪行残暴,欺压平民,青海七大家族被你们灭的仅剩四家。我与你往日并无仇恨,谁知你部无缘无故进犯我象泉国土,谁知青海的惨状不会是我象泉最终的下场?"江央坚赞脸上依旧带着笑意,言语却宛如利刃一般直插对方防线。 只见那三名女子故作淡然地坐在原地,那明黄色宫装的女子又道:"颉莫从未想过与象泉兵戈相向,今日也是诚心来换兄长的。既然如此……就依了赞普,良马万匹,粮草万石,即日便送到东平。" "慢着。"江央坚赞稳下胸腔之中的怒火,轻描淡写道:"如今,我又改变主意了。" 那浅绿色宫装的女子掩面微怒道:"赞普何故出尔反尔?" 江央坚赞眼睛直视着她,轻笑道:"我只是随便说说,难道檀岳将军在王妃心中,就只值一些粮草?" 那浅绿色宫装的女子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却立刻稳住情绪道:"那么,赞普到底想要什么?" 即使是这一丝的情绪波动,却被海月牢牢地收入了眼底。她一定不是真正的龙鹰王妃。她挪开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另外两名女子。 江央坚赞移开目光,笑道:"我要的,是雁北草原。" 这时,那穿着粉色宫装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又陡然消失。 那明黄色宫装的女子笑道:"雁北荒蛮,若赞普想要,便给赞普便是。" 另外两名女子也附和笑道:"若早知赞普想要的是这个,早就用它把哥哥换回来了。" "来人,取纸笔来。"那穿着明黄色宫装的女子吩咐道。 不多时,一封割地的文书便就此写好。三名女子却各自掏出一只玺印来,分别加盖在上面。 那浅绿色宫装的女子笑道:"如此一来,赞普便无需忧心我们三人谁才究竟是王妃了。" 江央坚赞示意手下将文书取来,道:"还是王妃思虑周全。" "既然如此,即日便请赞普将雁北收归管制,届时还望赞普将兄长送回西宁卫。" "一言九鼎。" 那粉色宫装的女子笑着捧起酒杯,另外两名女子见状也捧起酒杯。 "本宫敬赞普一杯,他日战场相见,怕是再无此时温存了。" 江央坚赞也一同举起酒杯,连同身后众人也一同举起酒杯。 一杯酒还未饮下,但听一声"嗖"的声音,一支□□陡然穿过众人的头顶,正正刺进那穿绿色宫装的女子身上。 顿时,现场一片大乱,只见那浅粉色宫装的女子低头查看那名倒地女子的伤势,却怒意顿起道:"既然条约已签,赞普何故还要如此?" 江央坚赞皱了皱眉头,顺着□□射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西宁卫士兵的身影从高处跳了下去,不见踪影。 海月弯下腰查看那绿色宫装女子的伤势,只见她挣扎了片刻,便没了气息。 "这是西宁卫弩军的连城弩,难道王妃不认得?"海月轻声对那粉色宫装的女子说道。 只见那女子脸色有些发青,便与那明黄色宫装的女子一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道:"是我看错了,原来是有人想嫁祸赞普。今日既然条约已签,便没有可反悔的余地,望赞普遵守约定。告辞。" 海月站起身,看她们远去的身影,不由地盯着那□□盯了半晌。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名浅绿色宫装的女子都更像是真正的龙鹰王妃。可如果是他们自己的仇家,为何要挑这样一个戒备森严的日子动手?海月静静地看着江央坚赞,眼睛慢慢看向他身后的人群,慢慢寻找着神色有异的人。 江央坚赞看出了她的想法,只给了她一个眼神,便转身往回走去。 即使已经到了深夜,他们依然决定返回东平城过夜。 路上,江央坚赞寻了一个空隙纵马走到海月身边,低声道:"我看到了那个刺客的身影,确实是穿着西宁卫守军的军服。只不过……模糊间我看见他的脸,倒像是在哪见过一般。" 海月低头轻声道:"如果此人在我们军中,赞普切莫小心。" "我自有思量。"只说了这一句,他默了半晌,再抬头时已带了满满笑意:"今晚我没有吃饱,回去叫伙房加餐。" 海月也不由地被逗笑了,道:"赞普光顾着自己吃饱么,弟兄们也都饿了一晚上。" 江央坚赞大笑道:"弟兄们,今日回去本王叫伙房烤羊肉吃!" "好!"众人异口同声地笑道,脚下的步伐也越来越轻快。 月色高照,照亮了他们归去的道路。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穿过三关外的密林,却只听得在前面探路的士兵猛地大喝道:"谁?!" 众人猛地停下了步伐,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只听得一阵沙沙的树叶微动的声音,海月猛然朝着树枝颤动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骑马的蒙面男子越过大路向西面疾驰而去,只留下一个背影。海月仔细一看,猛然一惊,刚想纵马奔去,只听江央坚赞在她身后喊住了她:"海月,不必再追了。" 海月已追出去了老远,却依然勒紧马头,朝着那男子消失的方向注视了片刻,纵马往回走。刚走到一半,只听到树林里似乎有什么小孩的啼哭声。海月一惊,旋即下马朝树林里奔去。 江央坚赞见状,也纵马去追。他身后的一大群人跟着江央坚赞到了树林边上,这才看见海月抱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从树林里走了出来。那孩子双眼空洞,竟是被人生生剜去了双眼。 江央坚赞跳下马背,从她手中接过孩子,仔细一看,惊了片刻:"盈笙?" 那孩童似乎辨别出了那人的声音,只伸出手搂住江央坚赞,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堂兄救我!" 他们抵达东平城的时候,潮戈盈笙已经在江央坚赞怀中浅浅睡去,至始至终都搂着他的脖颈,不肯撒手。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短暂地停止哭闹。 江央坚赞将他抱回自己的卧室,便走了出来,向众人道:"我们出征已有一个多月,为何古格没有一封书信传来?列城出了这样大的事,他们竟也没人来寻?" "赞普莫急,末将已派人快马将赞普的手书送回了古格,想来过几日也就到了。" 江央坚赞想了片刻,还是召了一个金卫来,派他乔装前往列城,去打探到底有何事发生。 洛桑道:"拉达克摄政王觊觎王位已久,恐怕这件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胆子再大,难道敢公然在列城篡位么?" 江央坚赞叹了一口气又道:"罢了,天色已晚,吩咐伙房准备夜宵,好好犒赏将士们。各位若无要事便各自下去休息罢。" 他看见海月有些心神不宁,便没有叫住她,只看着她独自走了。 海月一个人走在路上,不断地回想着方才那个蒙面男子的身影。 他明明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可那个眼神里似乎装着许多许多的东西。他很像,很像已经失踪许久的那个人。 不知何时,她走到了一片空旷的地方,任凭风迎面吹来,将那些消失已久的回忆和感觉重新带回了她身边。 记忆里那个爱穿白色衣裳的少年,总是一副冷冷的模样,却唯独见了她,唇角便会浮现出难隐的笑意。 那些数不尽的时光如今破碎成一片一片,凌乱地散落着,她随便捡起一片,她听到风里有一个女孩天真的笑声:"小师兄,我数到三,你就出来找我好不好!" 记忆里早已经记不起少年昔日的神情,只记得他那模糊的声音从老远传来,说了句"好。" 那太久了,像是前世的故事。 "月儿,小师兄会用尽一生一世,照顾你,保护你……" 年少时她不知这样的誓言有多重,也不知像他那般沉默的人说这样的话要下多么大的决心。 可如今她渐渐长大,渐渐感受到他的心意的时候,那个许下承诺的人,却消失在大漠里,从此杳无音讯。 她淡淡地看着远处无边无际的大漠,口中像是呢喃着什么。可是周遭的一切都异常地安静,像是一场空梦。 第55章 阴谋重现 江央普错又一次从噩梦中苏醒。 此时,阿林正在妆台前梳妆。她那葱白的手刚刚向一旁的香炉里撒了些什么,见江央普错醒了过来,她淡淡地将视线落在妆台上,随手拿起一柄乌木梳,慢慢地梳着她那一头长发。 江央普错走下床榻,径自从她身后紧紧环绕着她。他贪婪地嗅着阿林身上和发间的香气,右手慢慢移到前面去,直到停留在女子的小腹。那是他发自内心的欣喜。江央普错吻了吻阿林的长发,极尽温柔地说道:"阿林,我们马上就有孩子了。" 刚说完这一句,他却不自觉地有些喘不过气来,继而有些严重地心悸,使他险些倒在地上。 阿林不紧不慢地伸手扶着他,一直将他带到床榻旁边,在他的耳边慢慢地说道:"你难道不想让我们的儿子做国王么?" 江央普错的眼神愈发地涣散,他宛如情动一般喘着粗气,实则是身体愈发衰竭:"阿林,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不再离开我。" 只说完这一句,他便又倒在床榻上,不省人事。 那一瞬间,她那双颠倒众生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哀伤,却转瞬即逝。 阿坚,你不肯原谅我,我便要毁了你最爱的一切,直到你跪倒在我的裙摆下,求我回来。 正是因为江央普错内心长久的压抑,才能这么轻易地被这黑沙漠里的迷药控制。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地方,那里潮湿阴冷,装满了不为人所知的痛苦和弱点。而这种迷药便是将这一地方清晰而完整地暴露出来,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的脑海之中。 如果将这个地方无限放大,这世上几乎没有人能真正面对它。 不得不说,黑沙漠侵蚀了阿林的内心,给予了她欲望,贪婪,自私。更残忍的是,他们仍然给她留了一丝善意。这使她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要承受如同千斤巨石一般的痛苦和折磨。 阿林将帷幔放下,穿了一件轻纱衣服,走到外殿的书案前翻起了奏折和密信。 自从江央普错这样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以来,古格王城之中大小的事情,其实全部都是阿林在处理。不过这一件事并没有外人知道,每天所有的信件都被放在江央普错的书房门前,批阅好的奏折也会在第二天按时放在那里,等人来取。 她像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信件,却陡然翻到一封"密信"。打开一看,映入眼帘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列城……"她的食指慢慢地抚着信纸的纹理,思虑却已飞到了极远的地方。 或许拉达克的这位新的君主,会成为她最好的帮手。 她轻轻地抚着自己还未鼓起的小腹,淡淡道:"儿子,我会给你这世上最好的礼物。" 列城依旧处在终日的漫天黄沙当中,不见天日。 也许这里已经是是天赤赞普遗弃的土地,毫无生气。在这里能够生存下去的,除了蛆虫,便只剩阴谋。 一架朴素的马车慢慢进入列城的大门,没有什么人注意。那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王宫门前,只见有一个侍女穿着鲜亮的衣服,从马车上跳了下去,走到王宫门前对守门的侍卫说了些什么。只见那年轻的侍卫惊讶地看了看远处的马车,竟丝毫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着进了王宫。 不多时他便出来,一并将硕大的宫门打开,迎接这位客人。 她即使带着一层面纱,却依然难掩那窈窕的身姿和风情万种的妩媚气质。 阿林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列城王宫,同时,古格王城的命脉就这样被她亲手推向覆灭。 "江央坚赞谋害我国少主,你竟还敢踏足列城?"刚刚登基的古布斯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嘲讽。 阿林轻轻将面纱掀开一半,只用半边脸看着他,轻轻笑道:"我原以为列城虽穷,倒不至于连个凳子都不给客人坐。" 古布斯坦冷哼一声,"上座。" 一位仆人捧了一只凳子,立刻走上前来,挪到阿林跟前,又立刻退了下去。 "你家少主是怎么丢的,赞普最清楚。" 古布斯坦沉了沉脸道:"你可知自己身处列城王宫,而我,最不喜欢胡言乱语的人。" "赞普为何如此易怒?我不过说着玩玩,更何况——我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赞普。" 他抬起头,身体向后一仰,并没有作声,似乎在等着对方继续说话。 "不知象泉河这份大礼,赞普愿不愿意接受?" 古布斯坦眼睛微眯,注视了女子半晌。 "江央坚赞难道不是你的丈夫?如此阴狠的女人,也亏他没有发现。" 阿林轻快地笑了两声,在偌大的宫殿之中回荡了两圈,便骤然停止。 "我,恨,他。如果这世界上爱的尽头是恨,我便希望他从云端跌入地狱,让他的身边只剩我一个。这样,他永远,都不会再离开我半步。" 古布斯坦看着这个近乎发狂的女人,不禁鼓了鼓掌,冷笑道:"果然是祸水。只不过,你一个女人,如何能帮得了我。" "如今江央普错不过我手中的一个傀儡,随便动一动,西营大军便可随意调往别处。届时,象泉西陆不就全是赞普的囊中之物了?" "你的条件?" "赞普是个聪明人——我不要其他,只要江央坚赞能活着。是不是残废无所谓,只要他活着——" "你真是个狠毒的女人。" "彼此。不过都是黑沙漠的奴仆罢了。"她轻笑了两声,缓缓往门外走去。 又是一个白天。海月奉命前往议事厅,正穿过长廊的时候,便看见潮戈盈笙倚在长廊上沉沉睡去了。他的眼睛上蒙了一层白纱,走近了细细一看,那嘴唇和轮廓竟像极了江央坚赞。 听到生人走近的声音,潮戈盈笙便突然惊醒,手足无措地想要呼救,伸出的手却生生被一个温暖的掌心包裹住。这周遭的一切青草的香气,还有阳光和手心的温暖,都在提醒着他这里不是那个阴诡地狱。他安静了下来,轻轻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海月。" "海……月。"他费力地用西洲话读出这两个字,却笑了起来。 "我从没见过你,倒觉得你和一个人很像。" 海月坐到了他身边,笑着问道:"谁?" "我也不知道那是谁,只不过是他每次给我送吃的来,总是不断地提起那个人——她有这世上最美的笑容,还有一对笑起来像月牙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爱笑呢?" "你的声音里都带着笑。"潮戈盈笙认真地说道。 "那么……他是谁?给你送吃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把你放在树林里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他是谁。就是他,他是个坏人,也是个好人。" 海月轻轻蹭了蹭他眼前的纱布,道:"他伤了你的眼睛,你还觉得他是好人?" 潮戈盈笙摇了摇头:"不,不是这样算的。他救了我的性命,我的眼睛是被黑沙漠里的风沙侵蚀,不得已他才动手的。" 海月心中微微一动,又问道:"那你曾见过他长什么样么?" 他摇了摇头:"他半边脸都烫伤毁容了,另外完整的半边脸被他用面具挡住了。" 她笑了笑,道:"你又骗我了,哪里会有人把毁容的那半边脸露出来,把好的半边藏起来的?" 潮戈盈笙认真地对着她的脸,说道:"我不骗你。我曾仔细看过,他藏起来的那半张脸其实生的极好。" 海月低头笑了笑,眼睛却猛然看到潮戈盈笙手腕上戴着的银色发绳,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将她完全击垮。 潮戈盈笙并没有看到她如今的神情,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讲着。 她默了半晌,终于艰难地打断他的话,轻轻拉起他的左手腕,问道:"这,这是他送给你的?" 潮戈盈笙歪着头道:"是啊,很漂亮对吧,在晚上都能看到银色的亮光。你若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反正我也不爱扎头发。" 随即他便将那根发绳褪了下来,轻轻放到她的手心里。 那根小小的发绳,如同一块烙铁一般滚烫,烫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的小师兄,那个宛如璞玉一般的少年,如今竟成了旁人口中那样潦倒,可怖的模样。 "月儿,我会用尽我一生一世,照顾你,保护你……" 他是那样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却对着年幼的她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使她一直铭记至今。 一滴滴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潮戈盈笙的小臂上,他一阵慌乱道:"海月姐姐,你怎么了?" 她摇着头,试图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个被她吓到的小男孩,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无边的痛苦几乎像沙漠一般把她掩埋,埋在最深的地方。 这时,江央坚赞从议事厅里走了出来,刚好看见泪流不止的海月。他迟疑了片刻,轻手轻脚地走到潮戈盈笙旁边,将他稳稳抱起,走回了内室。不出一会儿,他便走了回来,径自坐在海月身边。 他什么都没问,只陪在她身边,安静地看着她。 她终于慢慢止住了泪水,低眉叹了一声,轻声问道:"你怎么什么都不问?" "那我可以听些什么?"他说话一如往日的温吞,话音里更多些许怜惜。 海月停滞了片刻,张开握紧的右手,里面躺着一根小小的发绳。看起来虽有些普通,细细一看却发现是用银线一根根织起来的,针脚极度细密,在阳光下散发出温柔的光芒。 "很漂亮的发绳,是你做的么?" "是。是给我的小师兄。"提到"小师兄"这三个字,潮戈盈笙口中那个毁了半边脸的男子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脑海里。她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他……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盈笙说的那个黑衣人,或许就是我的小师兄。他只有十九岁……师父宠爱他的程度,几乎都超过了我……"海月惨然一笑,眉眼里尽是哀伤。 "对不起。"江央坚赞看着她的眼睛,只说了这样一句。 海月没有回答他,只看向他的眼睛里未曾寻出丝毫怨恨。 "普错,自幼就没有养在父母身边。也许这么多年,我自以为给了他最好的生活,可是从没有关注过他的心。他是个被诅咒的孩子,他自己便也没有把自己当做普通人。这些年他做了很多错事,可是但凡没有伤及人命的我都不曾干预。没想到,还是害了他。又间接…...伤害了你们。" "人生在世,有有谁能够完全掌控另一个人的心智呢。你虽然是他的亲哥哥,也不能保证他的一生都能按照你所想的那样继续。" 江央坚赞淡淡一笑:"海月,等到拿下西宁卫之后,我会返回古格,去处理这件事情。" "你不再帮助大明了么?" "不,所有的象泉军都会归你和洛桑统领,直到大明失地尽收,即可班师回朝。" 海月有些茫然地不知所措。这些日子里,江央坚赞像是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不断地在她身边提醒她,帮助她,相信她。她曾经想过自己真正的实力或许能够胜任大将军的职务,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作为一军主帅,掌握生死命脉。 一时间默默无语,又是江央坚赞低声道: "也许此战大捷之后,你再也不会回古格了吧?"此时突然卷来一阵风沙,刮在脸上生疼。 海月似乎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抬起手来遮挡。 风沙肆虐之后,徒留一地枯黄。 万物寂寥。 "赞普方才说什么?"海月故作抬手遮挡风沙,实则为了避免尴尬故意作出的举动。 江央坚赞微微一笑:"我约了他们一同商议收复雁北的事,方才只是想起到时候了。" 海月垂下头去,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句话。不知何故,她心里竟有些淡淡的酸楚。 江央坚赞站在议事厅的正中央,他的面前是一副巨大的地图,其中囊括了青海和河东。目前已知的颉莫军的兵力部署和重要关口全部被清晰地标注了出来。 他低头轻轻用食指敲击着地图上标注的"雁北"的位置,眼睛看着众人,开口道: "三日之后,是西宁卫提议的交易时间。时间仓促,我们既要帮助大明收复雁北草原,又要确保檀岳在途中不出意外。诸位可有自愿前往的?" "左右他们都签了合约,难不成还敢赖账不成?"云顿桑奇站在一旁,有些难以置信地道。 "兵不厌诈。"叶清桓站在他身后,轻声应了一句。因职位不高,叶清桓只能站在外围不起眼的地方。像这样的会议,原本不是他能参加的。只不过因为海月的缘故,才将他一并带了来。 哪知云顿桑奇没有听清,大声问道:"什么?" 众人听见他的声音,皆纷纷侧目看去。只有江央坚赞笑道:"若我没有记错,你是玄歌将军身边的副将?" 叶清桓见江央坚赞亲点他,有些涨红了脸,上前行礼道:"末将叶清桓。赞普记性很好,末将确实跟随玄歌将军左右。" 江央坚赞微微一笑,看向海月道:"我听说这位叶副将原先是嘉兴关参领,想必对雁北草原十分熟悉。若你亲点他随行,想必一定不会走弯路。" 还未等海月回话,只听边巴将军开口道:"左不过是交换人质的小事,只派叶副将独自前往即可,赞普缘何还要将玄歌将军派出去?依末将看,玄歌将军还是驻守东平要紧。" 洛桑在一旁道:"边巴,赞普的考虑更周全些。颉莫军向来诡谲,若他们真要耍什么花招,海月在后方也可快速支援叶副将。" 江央坚赞点了点头,对海月道:"你是大明皇帝亲封的骠骑将军,由你收复失地自然理所应当。" 一股暖流渐渐浸入海月的心田。她不由地感叹江央坚赞思虑的竟如此周全。随即右手扶肩,行礼道:"末将遵命。" "你们二人今日便去校场点兵,带够人马,即日便出发罢。" "是。" 说罢,海月便带着叶清桓行礼告退,一并走出了议事厅。 江央坚赞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无端地有些惴惴不安。紧接着,他又下了一连串命令: "洛桑,明日他们出发之后,你带着人马盯紧了西宁卫和朱雀关的防线,一旦有任何异常,不用问我,立刻主动攻击。" "末将得令。" "云顿桑奇,你带着手下的轻甲军,镇守嘉兴关一带,随时接应玄歌将军。" "是!" "赞普是不是多虑了,左不过那龙鹰王妃还是心疼兄长,如何能够拿他的性命开玩笑?以玄歌将军的才智,必定会平安归来的。" 江央坚赞笑了笑,眼神依旧凝望着地图上那片偌大的雁北草原,不禁陷入沉思。 门外的风沙渐渐缓了下来,只能偶尔看见几片砂砾被风低低卷起,又落回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第56章 雁北噩梦 上 叶清桓不记得,他已经阔别了这片雁北草原多久了。 直到他真真切切地重新踏上这片草原的时候,满目熟悉的绿色充斥着他的双眼,他才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梦境。 "完颜,你若在就好了,这里的草原,比你那处可强多了。"他自顾自地说着,陡然又想起嘉兴关陷落之前,他还答应过完颜赤会带他来这里。 上一次他食言了,可以后是绝不会再食言了。 叶清桓心里想着,嘴角不自觉地挂了一抹微笑。他纵马往回走了几步,向后面跟上来的海月道:"将军,前面就是雁北了。西边是芒山,山顶上一年四季都是雪;再往那边走,是崆峒河,顺着河能一直到莽昌……" 海月笑道:"看来叶兄你还真是很喜欢这。" 叶清桓笑了笑:"早些年每逢军中休沐,便经常带着兄弟们来这里,大家凑份子在牧民家里喝酒吃肉。如今战火纷起,恐怕那几家牧民也都逃难去了。" "龙鹰王手下的五虎将一个比一个残暴,老百姓们不跑还等什么呢。" "是啊……" 两人在草原边际驻足闲谈片刻,便带着军队顺着预先定好的路线走进了草原腹地。 约莫走了二十里地,便看见极远处有一片低洼地带,零零散散地安置着几片营帐。想来那便是颉莫军的驻地了。 "将军,末将先行押送人质。请将军先行前往据点,等事情谈妥我再派人请将军过去。" 海月点了点头,亲自点了两千精兵交与叶清桓,便目送着浩浩荡荡的大军押送着檀岳前往颉莫军驻地。 看到叶清桓慢慢靠近了颉莫军的驻地,她随即便下令道:"号令全军,向关山以南进发。" "得令!" 前一天夜晚,海月翻遍书籍和手中仅有的地图,才终于找到雁北草原唯一一处可供御敌防守的地带,便是关山以南。这里生长着茂密的矮树林,还有相对险峻的地势。 海月带领着队伍抵达关山以南,下令军队各部驻守在周边的每一处易于隐蔽的地方,自己则带了几个亲兵爬上了最高的高地,由一片灌木遮挡着,视线刚好能够俯瞰整片雁北草原。 不知为何,她的心中隐约有一阵惴惴不安的感觉,却始终没有寻得由头。 默了片刻,四周全是寂静,除却天空偶尔有几只老鹰飞过,偌大的草原便不见任何活物。周围的一切都静得可怕。 这时,海月身边的一个小侍卫突然低声道: "将军,我方才经过山岗的时候,不慎跌了一跤,看见灌木底下有许多泥脚印……" 海月心中突突一跳,又听到那小侍卫道:"我本不想在山底下说,怕扰了军心。将军…...这里会不会真有埋伏?" 海月转头看了他一眼,温和地说道:"你做的很好。至于埋伏,如今我们在暗,他们在明,无需担心。" 听到这句话,那小侍卫明显放松了许多。海月为了让他安下心来,便问道:"你家在什么地方?" "我家在普兰,我母亲还住在那儿。那儿像这里一样美。" "你想回家么?" 那小士兵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海月笑了笑:"不要紧,我也很想家。" 小士兵看着她问道:"将军,你的家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吗?" "我的家在东方,只不过也不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她的目光停在远处那片足有半人高的草地上,脸上的笑渐渐凝固,眼神也变得愈发紧张。那远处的草地上显然藏着密密麻麻的伏兵!在往远处看,突然有一条几乎与地平线齐平的敌军人马,越过山坡,正往这边而来! 此时,她头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震,心里便只剩下了一个想法——他们被包围了! 海月迅速地站起身,向下方大喊道:"有埋伏!全军集合!"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颉莫军会以如此快的速度找到她藏身的据点。曾经被用来当做隐藏之处的据点,如今却变成了他们必须全力逃出的地方。这里地势复杂,一旦被大规模人马包夹,他们将绝无生机。 他们之间相隔还算远,海月便立刻带领着手下的队伍顺原路返回,试图找到曾经路过的颉莫驻地,寻找叶清桓的下落。 这一路上,她的脑海中想过了许多东西。 关山以南这个据点的具体位置,仅有叶清桓和她自己知道。颉莫军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找到他们,难道……她不敢再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她想如今只有牢牢地将檀岳握在手中,敌人才不敢擅动。海月理清了思绪,冷静了下来,不断派出探子向四方探查。然而他们报回的情报却并不容乐观。 颉莫军以非常快的速度包围了雁北草原以南和以东的方向,并且正在不断地收拢包围圈,试图封死他们的退路。 "将军,前面也发现了颉莫军,我们被完全包围了。" 一种极端的恐慌在军中蔓延,他们如今像是一只被无数匹野狼追捕的兔子一般,没命地奔跑着。 海月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份恐惧,她猛地勒紧马头,调转方向面向全军:"全军听令!颉莫军违背约定,我们的位置已经暴露!"海月双手紧握,神情却丝毫没有慌乱。她接着道:"如今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奋力突围!这一次不是为了任何人,只为我们自己的性命!摆阵,迎敌!" "是!" 在这个时候,她没有更多的心思考虑究竟是谁出卖了他们。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尽力减少伤亡,尽力把他们都带回去。 即使看到远处出现越来越多的敌军的时候,她内心那些恐慌越来越难以抑制,可她咬着牙摆出一副冷静的模样。 若她倒下了,这四千多人便没了希望。 先锋官带着期望的眼神看向她: "将军!我们向哪个方向突围?" 海月思索片刻,咬牙道: "向东!" "将军!离我们最近的援军可都在西边的嘉兴关啊!" "我们能想到的,对方一定也能想到。我们的大本营在西南,敌军一定将最多的兵力集结在西方和南方。现在我们必须向东!" "是!" "向东南突围!" 海月手下寥寥四千余人,在极快的速度下摆出突围阵型,如同一只巨大的猎豹一般扑向敌军最为孱弱的东路,主动发动攻击。 这样的行为的确在龙鹰王的意料之外,而他很快地调整了兵力,顺利地填补了东部薄弱的防线,与海月的军队厮杀成一片。 海月抖出银枪,一踢马肚,疾驰着迎击敌军。每一个阻拦在她面前的士兵都被她用长|枪快速地击中要害,就地毙命。 她今日率领的正是苦练数月的长|枪军。但见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长|枪,一改往日里飘逸灵活的花哨动作,反而转变为简单迅猛地直击敌军要害。 正当他们酣畅淋漓之际,只闻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号角声,紧接着她便看见远处出现了漫山遍野的敌军士兵。海月暗道一声不好,旋即命身边的士兵鸣金收兵,纵马在队伍首尾不断往来呐喊:"将士们!不要管后路!跟着我,向东南突围!" 海月手下的将士听闻主将的呼声,立即不再恋战。即使四周不断涌现的敌军多少还是扰乱了军心,但海月率领的军队依旧分工明确,一半骑兵现行开道,步兵走中军,最后一半骑兵殿后。 井然有序的阵型使颉莫军一时没有可乘之机。眼看着海月就要率部突围出草原腹地,颉莫军头领便不断地以号角为令,加速收紧包围圈。这样一来,海月的后军便被颉莫军缠住手脚,无法继续跟进。 "将军!后军被缠住了,前面也发现大量颉莫军!我们没有路了!" 海月回头一看,眼中凌厉的光芒宛如一股强大的力量一般,竟使人慢慢镇定了下去。她一把从旁边的骑兵手中接过战旗,摇着战旗呐喊着调转马头,回援后军。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她的脑中闪过无数种方案,如今最可行的便是尽最大的可能保住有生力量,等待叶清桓的援军出现。 "列阵!"全军将士们远远地看到一抹银色的身影,高举旗帜组织进攻,不由地有一股热血猛地上涌。 只顷刻间,他们演练过无数次的阵法又一次摆了出来。轻甲骑兵围成一个偌大的圆圈,步兵则站在外围,背向骑兵,齐齐立起盾牌,长|枪朝前准备迎接如同狂风暴雨的敌军骑兵。 这些颉莫骑兵显然未曾见过这样的阵型,只心下疑惑之时,耳边却响起不断催促进攻的号角声,只得硬着头皮冲上去。 只那一瞬间,无数马蹄尽断送于钩镰枪之下。盾牌之后的士兵踩着自己同伴的后背纵身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马上的骑兵贯胸击杀,而后再次避于盾牌之后,等待敌军下一波进攻。 颉莫军也并非无能之辈,连番吃了两次亏之后,颉莫军便同样派出了大规模的步兵上前围剿。 海月再次进行变阵,原先避于内圈的轻甲骑兵如今将己方的步兵团团保护在中间,以长|枪迎战颉莫军的步兵。 只见远处涌现了越来越多的颉莫步兵,海月杀得满眼通红,浑身都是血污。此时她的头脑有些发晕,长时间的逃亡和轮番的进攻使得她手下的将士们体力流失极快。可那些颉莫军却宛如蝗虫一般源源不断地向雁北草原输送兵力。 逐渐地,她的双手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原本轻快灵活的长|枪也越来越难以掌控。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向远处叶清桓可能到来的方向,却越来越绝望。 叶清桓叛了! 第57章 雁北噩梦 下 她的脑海之中一片空白,手中的动作却丝毫未停。雷厉风行一般的刺杀依旧,更多的敌军士兵倒在她的马下,她身上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伤口。 无论是谁,她都觉得叶清桓是最不可能叛的那一个。 那个遭受奴隶贩子鞭笞,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却依旧挺直了脊梁活着的男人。他是长城守卫军最后遗留的血脉。他的骨骼都是坚不可摧的钢铁打造的利刃。 不,他绝不可能叛! 海月用力怒吼道:"兄弟们!坚持下去!援军马上就到了!" 即使这是一句她用来安慰自己的话,她也必须说出口。这是她身边这几千人活下去的勇气和借口。 将士们看着他们的主将依然高高坐在马上,依旧与他们并肩战斗,不由地深受鼓舞,一举击溃了颉莫军十二轮攻击。 就这样,双方终于陷入了僵持阶段。 也多亏了海月拼着深陷敌困的风险救下了带着粮草和辎重的后军,如今他们才有充足的粮食和水用来补充体力。 "将军,叶副将……" 海月心中猛然一痛,她看着远方看了良久,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时间过去的越久,她心中坚持的信任也不禁开始动摇。不仅远处根本没有听到任何战斗的声音,就连他们的军旗也未曾出现。前所未有的失望席卷了她,她胸腔里那跳动的心脏宛若鼓点一般"咚、咚、咚"地清晰可闻。一种无力的感觉慢慢爬上她的身体,逐渐消磨着她的意志,慢慢地煎熬着她的心血。 叶清桓叛了。 即使她再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 她身边的将士们低垂着头颅,全军上下仿佛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一般。 这仿佛像是从他们身上生生剜下一块肉一般,原本完整的一体陡然失去了一部分。 海月撑着扎进泥土中的军旗站起身来,看到那些身穿着玄色铠甲的战士们如今如此低迷,便不顾一切地想要拯救他们。 "兄弟们。"海月终于艰难地张开口。 她四处环顾了一圈,看到所有的将士们都在看着她,心间便添了几分信心。 "龙鹰王妃背弃约定,致我们如今被贼寇围困此地。我们已经挡住了贼寇的十二轮进攻,你们,已经打出了象泉军的风骨!无论今日成败如何,一定会有人记住你们!现在我要告诉你们的,我们还有希望!我们永远都有突围的希望,云顿铁骑就在嘉兴关一带,我们的援军马上就到!" 她沉稳冷静的声音不断地回荡在所有人的耳畔,使人闻声振奋。 最后的决战。只听一阵风吟,海月拔出腰间的冷月刀,昂首站在军队的最前方。她那一身银白色的铠甲在落日的阳光下散发着耀眼夺目的光辉,如同全军上下的最后不灭的火焰一般熊熊燃烧。 只听得对面一阵嘹亮的号角声响起,海月大吼道:"击鼓!" 雷动一般的鼓点由缓至急,狠狠地撞击着所有人的心田。 只听女子沙哑的声音一声令下:"出兵!" 那队带着最后希望的铁血军团终于迈进了决定他们生存的最后一战。 耳边不断涌现着战马的嘶鸣声,无数刀枪剑戟碰撞的声音,还有远处人们的怒吼,亦或者是哀恸的哭声。这样的情境之下,没有任何人能够顾及旁人。他们眼前只能分辨出友军和敌军,除此之外甚至连辨别死人的能力都进而丧失了。 海月的冷月刀使的并不如她的长|枪好。可惜她那一柄银枪被方才一个颉莫军士兵拦腰斩断。以刀会刀,她一个女子终究还是有些吃力。 正在她浴血奋战的时候,却见身边一名正在战斗的士兵被一支突如其来的弩|箭贯穿身体,巨大的冲力将那年轻人拦腰带倒,甚至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袭击自己的东西,便已经气绝身亡。 糟了,是连城弩。 此时,她看见对面的颉莫军出现一排手持精良弩|箭的队伍。 "注意隐蔽!注意隐蔽!"海月声嘶力竭地大喊着,随手从地上捡起一个盾牌便蹲下隐蔽,却看见远处一个年轻的象泉士兵被一支弩|箭刺中大腿,正痛苦地往回爬着。眼看箭雨即将落地,海月手持盾牌快速地冲到他身边,用身体和盾牌挡住了连城弩的袭击。 "将军……我们会赢吗?" 海月点着头,死死地抱着年轻人逐渐冰冷的身体,轻声道:"会的,你再坚持一会儿,好么,我们会赢的。" 年轻人笑了,眼中丝毫没有恐惧。他不再说话,身体也慢慢瘫软了下来,逐渐连气息也没有了。 海月解下他脖子上写着他的名字的铁牌,口中哑然地发不出丝毫声音。远处残阳如血,太阳最后的余晖倾洒在这片大地,印出一片血红。 周围穿着玄色铠甲的士兵倒下了一片,甚至连她最引以为傲的长|枪军,也无法逃过死亡的阴影。剩余的战士们慢慢从尸体当中爬了起来,他们是战友们拼死用肉体保下的。方才一同并肩作战的人们,顷刻间阴阳两隔。 她败了。但她还没有死。 当最后活下来的人遍寻四处,都没有看到那个银色的身影的时候,他们以为已经失去了主将。 可是她站起来了,从成堆的尸体当中站了起来,脸上布满了血迹和污痕,几乎看不出她原本的容貌。她通身的银铠洒满了血污,不知是她的还是别人的。 她的脚下踩着敌人的尸体,她的身体里流着那些阵亡将士们的血液。 她项海月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战神。 "将军!那边有人来了!" 落日的余晖亮的刺眼,她甩开眼睛上蒙的血污,看清了有一队人马自西边而来,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若是友军,他们便得救了。 若是敌人,他们还能再战。 "将军!那是叶副将的队伍!…..." 还未等海月上前迎接,只见那队人马便已经不顾一切地拼杀过来,领头的正是叶清桓身边的参将周启兰。 他浑身上下也沾满了污迹和鲜血,声嘶力竭地朝海月喊道: "将军!叶副将设法缠住了颉莫军主力,请将军随末将向南突围!" 海月赶忙爬上马背,示意幸存的将士们都跟随着她。她的指挥有些急促慌乱,只顾跟着周启兰一同纵马疾驰着,偶尔听到弩|箭的声音划过耳边。 他们接连抵挡了颉莫军数万的兵力,难道这还不是他们的主力?周启兰方才说的,叶清桓设法缠住了颉莫军主力,又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连串的疑问萦绕在她的脑海之中,却被不断飞过的箭矢一击而碎。 "前方发现颉莫骑兵!" "将军!末将带人阻击敌军,请将军现行后撤!" "不行!周启兰,你给我回来!" "将军,快走吧,周参将已经去拦截敌人了!" 项海月看着身后一众伤兵,不得不重新调转马头,继续向南突围。然而周启兰手下区区五百多援军,根本无法阻挡排山倒海一般的颉莫军。 海月扬起手中的刀,将离她最近的敌军骑兵掀翻下马。 "兄弟们,坚持住!" 她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剩余的残兵挣脱出了颉莫军的包围圈。 "云顿铁骑!将军,那是云顿铁骑!" 果然,远处的一片尘埃落定之后,一面上书"云顿"的大旗终于出现了。 那同样在奋力拼杀的云顿铁骑,也趁着微弱的光芒看到了他们。铿锵有力的重甲骑兵迈着紧促的步子迎向他们,海月不停地喘着粗气,直到身后的伤兵被云顿铁骑接手照顾,她才跳下马去,快步走到云顿桑奇的面前,扯着他的护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叶清桓,还有周启兰,我们还剩两千人,你,你快去,救......" 说完这句话,她便像被抽空了血一般向后昏倒。云顿桑奇急忙接住她,并将她托付给自己的手下,便立刻带着云顿铁骑进入草原腹地。 本该逐渐变得漆黑的夜空,如今却变成一种诡异的青紫色。人们的视线并没有太多减弱,依旧能够看到远处移动的敌人。 云顿桑奇纵马深入,所到之处已全部都是遍地横尸,遇到的也无非都是敌军的散兵,轻而易举地便被他一击而溃。 直到他们走到真正的战场的时候,上万具尸体七横八落地倒在地上,有的纠缠成一团,有的被弩|箭射成了一只刺猬,有的已没有了全尸……鲜血顺着草地之中的沟壑蜿蜒流进崆峒河,整条河流变成一股黑红的颜色。那般残酷的景象,非亲眼所见而不敢想象。 "云顿将军!"一个骑兵陡然发现了一堆尸体,便立刻喊道。 云顿桑奇闻声策马上前,只见那骑兵下马将一个几乎已是血人的人拉了出来,倚在一旁。 云顿桑奇上前一看,只见正是周启兰。 "兄弟,兄弟……" 周启兰身上的铠甲沾满了鲜血,有几道刀痕已经穿透了他的铠甲,渗出血迹。他那张脸上也布满了血污和伤痕,云顿桑奇搂住他的肩膀试图将他扛起来,却发现他的身体已无法站立。 "来人,来人,快给周参将包扎伤口,快……"他的言语之中已有些哽咽,将周启兰交给军医之后,他便立刻带兵继续深入草原,寻找敌军残部和叶清桓的队伍。 "将军!前面的颉莫军都撤退了!我们还要不要追?" "不追!清理战场,看还有没有活着的兄弟,都带回去!" "是!" 云顿桑奇顺着兵马的痕迹一路寻了过去,一直到关山以西,看到了如同噩梦一般的情景。 眼前的情景,就算将他所经历的所有战争全部加到一起,也远远不如这般惨烈—— 无数个无头的尸体被堆成一堆,摆出一个像是祭坛一般的样子。所有的头颅都被堆在一旁,被火烧成一片漆黑,露出可怖的颅骨。 祭坛的最上面,唯一被留了一具全尸的叶清桓跪在死人堆上,军旗被烧了一半,又折成两段,断裂处最尖锐的地方刺入了他的身体,贯胸而过。 云顿桑奇下了马,双手无法抑制地颤抖着,逐渐变得无比冰凉。 他走上前去,伸出手也没有够到他的身体,便唤来手下的将士将叶清桓身下的人堆一具具地搬到一旁,这才将他从上面抬了下来。 叶清桓身体已经变得僵硬,云顿桑奇强忍着泪水,用力将他扛在自己肩上,却突然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叶清桓的头就那样无力地靠在他的身上,就像曾经他们摔跤玩闹的时候一样。 堂堂七尺男儿,两行难以抑制的泪水瞬间冲刷而下。云顿桑奇紧紧地抱着叶清桓早已冰冷的尸身,声嘶力竭地痛哭道: "我早就该求将军带我一起来,你他娘的叶清桓,你又舍我而去了?你起来啊,你他娘的再也打不过我了吧!你起来啊!" 一字一句的怒骂,逐渐又变成了如同小孩子一般的哀求:"你起来,我再也不跟你闹了,也再不欺负你。你小子回来啊。你不是总说你年纪比我大,不就大三个月吗,我让你做哥哥总行了吧?你快起来啊......求求你了,叶清桓......" 在场的将士们无不闻言垂泪。夜风阵阵,雁北的青草缓缓飘摇着,仿佛护送着英灵魂归天际。 第58章 英魂归逝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她迷茫地看向四周。突然间,面前陡然出现一轮如血残阳,照耀着大半边天际,映出一片赤红。 她又站在了雁北草原上,遍地散落的焦尸和破碎的军旗狠狠地刺痛着她的双眼。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可怖的祭坛,成百上千具无头的尸体被摆成一堆。他们无一例外的穿着象泉军的军服,四肢无力地耷拉着,源源不断的鲜血像溪水一般流淌着,漫过她的脚边。 海月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声嘶力竭地喊他们"起来,起来......"却没有一个人回应。 突然,远处出现了一个身穿玄铁重甲的身影,掠过周遭的一片血污,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 他的眉眼逐渐清晰,凌冽的剑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像往日一般的模样。走到离她不远的地方,他突然单膝跪地,右手放在胸前,端端正正地躬身行了一礼。他又站起身来,以汉礼拜了三拜。 他的脊梁挺的笔直,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即使命如草芥,骨子里的倔强却永不能能忘。 他流连地停留了片刻,伸出手来指了指那座尸山,又指了指遥远的南方。最后,他握紧右拳,重重地敲击了两下自己胸前的铁甲,慢慢转身,迎着太阳的方向渐行渐远。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聚集了一众幽灵,簇拥着他而去。 "清桓,清桓!"海月用力奔跑着,试图追上他的脚步。 突然,前面的人儿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回头看她。 叶清桓身后的那些幽灵宛如空气一般,不断地越过了他,继续东进。 海月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抱住了他,即使触到手的尽是冰冷。 叶清桓轻轻环着她,过了半晌,海月才松开他。只见他的样貌如同往日一样,眼睛里带着星星点点的光泽,谦逊温和地笑着。 一阵风吹过来,他却像一片沙一般渐渐消失了。海月伸手去拉住他,手心里却只留下一把粗糙的砂砾。 她猛地从梦中惊坐而起,伸出手来摸了一把脸,竟触到满脸泪水。她环顾了一遍四周,只见自己身处于一个巨大的军帐之中,身边地上摆着一盆沾满了血迹的污水,里面泡着几块同样沾了血迹的手帕。她这才感觉到自己左肩和腰后的旧伤隐隐作痛,双臂也受了好几处伤,就连大腿上也有一道伤口。 海月强撑起来,勉强下地行走,却同一个刚往营帐里走的人撞了个满怀。 "鬼卿姐姐?"海月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穿着一身素衣的鬼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只觉得她不像从前那风情万种的模样,如今看来倒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小姐。 只见鬼卿咯咯一笑,开口道:"怎么,这身装扮便不认得我了?" "这样也好看。鬼姐姐,你怎么到这来的,我们现在在哪儿?" "这儿是嘉兴关。主人听说你遇袭了,急得不行。东平城那里又走不开,只能委托景大人先来看你。景大人怕军医不便为你诊治,才叫我来照顾你。你呀……这一身的伤疤,以后可怎么嫁人呐。"鬼卿一声长叹,一边扶着她坐下。 海月笑了笑,道:"不妨事。姐姐,你可见云顿桑奇了?他回来了么?" 方才的梦魇到底还是让她陷入了无端的恐惧当中,面对鬼卿的问话,她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我方才看见他回来了,正在前面与景大人在一处。你且先歇着,我把他带来见你。" 话音未落,帐外却却不知是谁,吹起了埙。那空荡寂寥的声音,分明是一首哀歌。海月没再听她的劝告,只穿了一件单衣便往外面跑去。鬼卿没拦住她,只得随手从床铺上捡了一件披风追了出去。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嘉兴关。不远处残破塌陷的关城仿佛昭示着它曾经孤军奋战的过往,古老的城墙绵延不绝,一直到太阳升起的东方。 从遥远的雁北草原缓缓归来的云顿铁骑,拉着一辆又一辆铺着素白粗布和巨大的军旗的马车,逐渐驶入众人的视线。海月看到远处正在指挥马车有序停放的云顿桑奇,急忙奔了过去。她急不可耐地看着云顿桑奇,带了一丝哽咽:"桑奇,你见到叶清桓了么,他在何处?" 云顿桑奇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哀恸,又带了一丝怜惜。最终,他伸出手指了指远处一个巨大的营帐,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海月踉跄了两步,十分艰难地顺着他指的方向走了过去,脚下的步伐也越来越快,一直到营帐的门前,却始终没有掀开门帘的勇气。 原本坐在营帐外吹埙的景唐,却并没有抬头看向海月,甚至没有试图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这太艰难了,对于在场的所有人来说。他兀自吹着手中的陶埙,原本就悠扬悲哀的音色如今更甚。 她颤抖的手去掀帘子,似乎已经料想到了结局。 眼前的这一幕慢慢被拉开,梦中那个熟悉的笑容如今被冻结成冰,再也没有重温的可能。 他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样。他穿着昨日的那件玄铁铠甲,领间是专门请东平城里的汉人绣娘绣的一朵小小的杜鹃花。一切都好像没变,除了他有些凌乱的发丝,还有满脸被鲜血涂抹的奇怪的符号,还有他胸前那个巨大而空洞的伤口。 她走到他面前,双腿终于软得无法直立,砰地一声跪倒了青草的地面上。她颤抖地伸出手去,像是怕惊扰了梦中的他一样,最后只轻轻握住了他的护臂,默默地垂下头去。她的泪水慢慢盈满眼眶,肩膀也不断地颤抖着,最终所有的痛苦都化作了一句声嘶力竭的"清桓"。 清桓啊清桓,眼前似乎回到了当初那个血色沙漠的夜晚,他单膝跪在她的面前,认她做首领的那天。他愿意追随她,听从她,保护她。他们之间早已超越了普通的袍泽之情,而是生死共担,相依为命的至亲。 "此番项镖头救我长城守卫军残部,实乃大恩。我代众位兄弟,从今日起,终身追随项镖头左右,直到山川断流,日月无辉……" 说好的直到山川断流,日月无辉,才是你我分别的终点。可是如今,叶清桓,你食言了。 "清桓啊……你还没等我收复嘉兴关,你还没亲自来这儿祭奠你长城守卫军的兄弟们,你还没等我带你回家……你没做的事情太多了,你怎么舍得离开呢?" 营帐外的陶埙竟像是带上了哭腔,引得众人也不由地暗自垂泪。 景唐坐在那里,营帐在他脸上留下一层阴影。一行不经意的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滑落,缓缓流到脖颈。 海月亲自打了一盆水来,将干净的手帕沾湿,轻轻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污迹。他那双暗琥珀色的眼睛,却再不能睁开了。她轻轻地整理着他的发丝,温柔地像是害怕惊醒他。 即使这样,她已经难以控制自己不去看向他腹间的巨大黑洞。他周身那几乎密密麻麻的伤口,足以叫他流血而亡。想起昨日那般恶战的经历,她几乎无法想象叶清桓生前究竟遭遇了怎样可怕的事情。而她在远离他的地方,却始终都在怀疑他的忠心。海月闭上了眼睛,俯身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贴住叶清桓的额头,全当最后的告别。 她终于走出了营帐,看到云顿桑奇后,嘱咐了一句:"派人送信回东平,参将叶清桓阵亡,请赞普准许完颜赤前来吊唁。" 东平城里,当江央坚赞收到云顿桑奇寄送的手书的时候,他正在议事厅中与众将商议军事。信使火急火燎地送来这一封加急的文书,他便示意会议暂停,急忙拆开来看。一行一行读下去,他的眉头少有地紧蹙着。 "王上,可是嘉兴关传来的文书?" 江央坚赞点了点头,道:"边巴,我必须前往嘉兴关一趟,你带人守好东平。" "王上,万不可亲出啊。且不说玄歌将军此次遇袭蹊跷,洛桑带了四万兵马就在朱雀关外,已将西宁卫盯得死死的,他们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江央坚赞默了片刻,眼睛却始终盯着地图,心下已然有了计较,便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道:"也好,我去找一趟完颜赤,你多派几个人护送他出城。" "是。" 江央坚赞前往马场的时候,已是日渐黄昏。只见完颜裸着上身,正汗流浃背地训练着新捕的野马。他手中拿着套马杆,弯着腰不断地移动着位置,抓准时机猛地一抛环套,顺利地将野马驯服。 看见江央坚赞走来,他连忙将套马杆交给旁人,跑来向江央坚赞见礼。 "见过赞普。" 江央坚赞看着他的眼睛,不想再做掩饰,便沉声开口道:"完颜,玄歌将军部在雁北草原被袭,损失惨重。叶参将,阵亡了。" 完颜赤愣愣地看着他,试图从他眼中寻找出开玩笑的痕迹,却不想江央坚赞并不躲闪他的眼神,也正正地看着他。江央坚赞开口道:"你今夜选几匹好马,我和你一同去嘉兴关。赶在明日白天到了,你还能再见他一面。" 他目光涣散,却用力地点了点头。完颜赤转身往回跑,却接连跌倒了几次。旁人将他扶起来,他也没忘记道谢。 死了,叶清桓死了。 他蹲到马厩里一处没人的角落里,躺在干草垛一旁。 他的脑海中不住地想起两年前嘉兴关陷落的时候,他一连几天都没等来叶清桓找他喝酒。直到他得知了消息,带了两匹马和一包干粮就奔向中州,从嘉兴关的战场开始寻找,沿着长城一直找,一直找。找到没钱没干粮的时候,就贱卖了一匹汗血宝马,拿了盘缠继续往回找,一直找到朱雀关外,还是一无所获。那个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从不信神佛,可是每经过一处寺庙和道院,他总要进去拜上一拜,再塞几枚铜钱。他想着叶清桓的样子,学着他笨拙地跪在蒲团上,祈求上天庇护。 也许上天听到了他的请求,终于,一个带着叶清桓的下落的人来他的马铺找他。两年了,第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完颜赤便立刻变卖了铺子,跟着那人来到了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西洲。 可是相聚不过短短数月,相伴不过短短几天。他曾经一度以为这也许会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分离,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别就是永远。 完颜赤仰面靠在草垛上,源源不断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滑落。这个从小生长在马背上的男人,他的肩膀和他的内心一般刚硬。即使是如此痛失臂膀的时刻,他的悲伤也难以示人。 他身边的汗血宝马低下头来,轻轻拱了拱他的手臂。完颜赤伸出手来抚摸着它,转过头来,远处的金光恰巧照在他脸上,映出一片晶莹。 晚间时分,乔装打扮的江央坚赞骑上了完颜赤为他准备的宝马。他们一行四人带了八匹快马,轮番交替着全速奔向嘉兴关。 自东平城外,向东而去,沿途由寂寥空荡的大漠,到种满胡杨树的戈壁,再到绿洲。两年前经历过无数遍的场景重新在完颜赤的眼前不断地流转着,可是心境已大不一样。 那个时候,冥冥之中他总有一个预感,那就是叶清桓还在这个人世间。如若他一早就战死在了嘉兴关,他的魂魄缘何不曾入梦?可是如今,他甚至不肯睡去,只怕睡着了梦到叶清桓,就永远都见不到活生生的他。 他多希望抵达嘉兴关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他一切都是信使的误传,叶清桓根本没有死在雁北。 这个连小孩子都哄不了的谎话,却成了完颜赤坚持下去的理由。 不知跑了多久,远处的太阳缓缓升起,嘉兴关也逐渐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象泉军的军营无一例外地被盖上了白布,就连高高在上的军旗也被扎了一根白布。这是中州人祭奠亡者的方式,但却被所有人严格遵守着。 在雁北草原阵亡的五千四百余人当中,有一百余人都曾经隶属于嘉兴关守军。他们没有在两年前的战役之中阵亡,却在两年之后追随当年的战友而去。 时至今日,嘉兴关的噩梦,或许还未曾终结。只要战火仍然在这片大地燃烧,这个噩梦就永远不会终止。 海月一夜未眠,一边为叶清桓守灵,一边一笔一划地写着阵亡将士的名册。突然,她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放下手中的毛笔,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只见完颜赤几乎跌下马来,却不肯让人扶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来。看见海月,不由地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海月轻轻点了点头,不由地转身去擦拭泪水,不肯再回头看他,独自走远了。 江央坚赞站在远处,看见远处的空地上停靠着数十辆盛满尸体的马车,走上前去颤抖地想要掀开来看,却被突然出现的一只手按住了。 只见海月穿着一身素衣,面色惨白,双眼通红,露出来的手掌和脖颈都绑着厚厚的纱布。她用力按着江央坚赞的手,眼睛里带着无比绝望的眼神,冲着他摇着头,艰难地开口道:"不要看。" 江央坚赞强忍着几乎冲破他防线的情绪,反手轻轻覆住海月的双手。温和而强大的力量使她一时间竟没有再去阻拦。白布被掀开了,即使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眼前的一幕也让江央坚赞瞬间崩溃。 他睁大了眼睛,泪水木然地划过他的脸颊。 摆在他面前的一具具尸体,通通没有头颅。那碗口大的伤疤,已经凝结成可怖的样子,令人心惊又胆颤。像是若干年前的古格王城,遍地无头的焦尸,其中包括他的骨肉至亲。 海月不知他心中所想,却因为又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禁捂住了嘴,蹲到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江央坚赞将白布盖上,蹲下身去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用力将她揽入怀中抱紧。 海月捧着他的右臂,张口咬住他那皮革的护腕,泪水却无法抑制地不断涌了出来。 作为战后的幸存者,总会被旁人灌注"命硬"之类的形容。他们却从不曾想过,其实对于真正参与过战争的人来说,活着远远比死了更难。因为每逢午夜梦回的时候,曾经陷落过的那个战场总会出现。那些在战场上丧生的旧人,会永远活在他们的记忆里,却永远不会再活在他们身边。 夜色之中,江央坚赞和海月坐在嘉兴关残破的城墙上,看着远方一望无际的天际,彼此却了无所言。 沉默了许久,直到银河逐渐出现在他们眼前,江央坚赞才缓缓开口道:"海月,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后悔过。我不该轻易让你们去收复雁北。" "王上,这不是你的错。收复雁北的主意,是我提出来的。他们的死,也该由我来负责。" 一阵夜风缓缓拂过他们,只听江央坚赞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海月,我们一定会一起报这个仇的,你信我么?" 海月偏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眼睛盯着天际的银河,眼中充满了悲怆过后的坚定。 "我和你一起报仇。" 江央坚赞侧目看她,眼中流转过些许温柔。 "不是一早就说过了?私下里,叫我姜堰就好。我喜欢这个名字。" "恩……姜堰。"海月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却又开口问道:"姜堰,他们为什么要砍下他们的头颅?" "因为在西洲人的传说里,如果砍下敌人的头颅,他们便不会有来生……"他的眼神里带上了淡淡的哀伤,像是唤起了那怎样久远的回忆。 海月默了片刻,坚定地道:"不,不是这样的。人的灵魂去向,决不会被凡躯肉体所改变。英魂必将归于天际,而恶魔终将坠入地狱。只因为我们坚守的是和平,而他们坚守的,是无边无际的野心。" 女孩一席铿锵有力的话语,仿佛安慰了十数年前那个孤独而无助的孩子。江央坚赞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暖流,在这无边无尽的黑暗与寒冷之中,给予了他唯一的温暖。 这迟到了数十年的安慰,却一朝点醒梦中人。 天空中繁星点点,古老而永恒的光芒照耀着世人,却从不参与凡间诸事。世人只道天上俯视众生的众星神祗冷漠无情,却不知他们也曾参与凡生,经历过茫茫万劫,才最终归于天际。 第59章 寻找真相 江央坚赞是瞒着所有人出关的。所以还没到清晨,他便换了几匹马,由身边的两个黄金甲护卫着原路返回东平城。 清晨时分,海月从短暂的睡梦之中醒来,按着额头两穴轻轻揉了片刻,才想起今日是叶清桓和其他阵亡将士们出殡的日子。她站起身来,看见另一张床铺上的鬼卿还在静静沉睡着,便去案前的药箱中取了药和纱布,回到床榻上自己擦拭了起来。 她轻轻褪去上衣,整个后背几乎难以寻得几处完好的地方。或轻或重的疤痕交叠着,甚至有些新伤盖着旧伤。这原本不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应该有的身体,可是切切实实地是一个十九岁少女的身体。 鬼卿睡得极轻,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之后便醒了过来。她看见海月独自上药,便忙起身走到她的床铺前,接过药瓶,慢慢地擦着。 海月怔了片刻,笑道:"姐姐睡得倒轻。" "早就说我帮你换药,怎的还自己来?" "你把我快养成小孩子了。" "你本来就是小孩子,逞什么强。好了,你且穿起衣裳,我去给你取些吃食来。" "好。"海月穿起上衣,有些依赖地看着鬼卿,眼睛里是少有的像一个孩子一般的光芒。 鬼卿捏了一把她的脸蛋,穿了一件披风便往出走。走到门口刚掀起来帘子,却看见地上摆着一个东西和一张纸条。她捡起来一看,便认出了那熟悉的字迹,随即会心一笑,转过身来回到营帐里,笑道:"果然赞普最在意的还是你,不然大老远巴巴的跑来是为了谁?"旋即将手中的包裹放在海月手里,兀自走出了营帐。 海月系好衣服,将那纸条展开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姜堰"二字,淡淡一笑,又将那小布包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三个半只拳头大小的酥皮团子,经过路程颠簸已掉了好些酥皮下来。用手指捏起一个来放入口中,正是东平城的汉人点心铺子里卖的桂花酥,里头包着豆沙,吃起来格外香甜。 即使只是几个桂花酥,在如此境遇当中,像是唯一零星的温暖一般。海月回想起江央坚赞那温和的笑容,心中陡然升起一片暖意。像是沙漠之中孤独行走的行者一般,像是从心底里长出一片绿洲。是一种渴望,更是一种希望。 嘉兴关之外数里的地方,在雁北草原的边缘,被翻起一座座简单的坟冢。整整五千四百一十五座。 时值雨季,送葬的途中便飘起了雨滴,为这样的场景又多添了一份冷冽。 因为时间仓促,在雁北阵亡的将士们甚至连一口棺木都没有,只用一张素布裹了,便入土为安。更残酷的是,叶清桓手下的一千余人,甚至连墓前的牌位都没有。海月便命人准备了一块巨大的木牌,将那些人的名字一一写了上去,立在最前面。 雨水渐渐拍打在新修的坟冢上,还有木牌上那一个个名字。海月闭上眼睛,满眼都是他们曾经的音容笑貌。再睁眼一看,眼前却只剩下光秃秃的坟冢。 不知谁起了头,象泉士兵们开始缓缓地吟唱着那悲伤的歌谣。歌声渐渐传遍山野,回荡在每个人的心间。雨还在慢慢下着。 象泉军的营帐并不防水,于是海月便下令全军进驻嘉兴关城。 即使因为战争的缘故,嘉兴关有些房屋受损严重。但绝大多数房屋依旧可以住人。 海月住进了嘉兴关守将的府邸,只见这是个两进的小院子,虽并不宽敞却十分精致。她踏过残破的府门,见满院尽是被打碎的花盆和瓷器。由于时日过久,如今与泥土混成一片。她顺着正厅的方向往里走去,一直走到书房。顺着那虚掩的房门看进去,只见满地散落着烂掉的书籍和字画。她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见地上还有几个完好的本子,便随手扯过一张凳子,就着手帕擦拭了一番,坐下来读了起来。 她随手一翻,便发现这几个本子的主人正是已故的嘉兴关守将,徐尽扬。她略一拜读,发现这是徐尽扬的随笔。一行一行看下去,只是普通的摘记竟教人读地入了迷。一章读罢,只觉其文风舒畅,谋略过人,果然不愧是当今圣上御笔钦点的武科状元。 翻到后面,海月的心却突突地跳了起来。 那后面分明是徐尽扬生前所有的日记!她一页一页地看过去,"关外屡见青海人士,行迹不轨,恐日久生变"、"已御书奏禀天听,无人回应"、"家父人微言轻,欲上书被景太尉拦下数次"、"颉莫增兵关外,向京求援"、"边关告急,向京求援"、"...向京求援"……她粗略一翻,单单是徐尽扬在自己的摘记当中所记录的发往燕京的求援信就有数十页之多,而嘉兴关陷落前后,燕京城中没有半点边关告急的音讯传来。 海月心中一凉,随即攥紧了手中的摘记,冲出房门去寻景唐。 一直到他的房门外,海月还在踌躇究竟该如何开口。正当她犹豫的时候,景唐却刚好打开房门往出走。 "海月?"他的脸上带了一些欣喜。 "我可以进去么?" 景唐听出了她声音中的情绪,轻轻道:"请进。" 坐下之后,她一瞬间有些无从开口。直到今日她才明白,从前那般恣意的日子,终究因为那一道深深的裂痕而消失不见。她那原本带着猜忌和愤怒的心,却在那一瞬间柔软了下来。她兀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摘记轻轻放在他面前,没说一句话,便起身准备往外走。 景唐却焦急地站起身,道:"海月……你还在生我的气?" "大人……想多了,末将并无此意。" 只一句话,将他彻底打得冰凉。默了良久,景唐开口道:"海月,无论怎样,我从未将你当作棋子。" 海月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只等着他的下一句,却迟迟没有等来。 "徐将军的书房里,有些散落的遗物。你若有心,可替他收起,回京之后交给他那年迈的父母也好。" 良久,她终于走出了这个房间。雨后的空气有些潮湿,带着些许冰冷的意味。 景唐坐回案前,轻叹了一声。他单手拿起方才给海月倒的白水,送到嘴边饮了两口,另一只手翻开桌案上摆的那本随笔,引入眼帘的熟悉的字迹却陡然教他失了神,水杯一歪,撒下几滴清水印在书上。 这是多年前的真相。他一页一页地读着好友的字迹,不肯漏过丝毫细节。 愈往后看,他的指尖便愈发冰凉。原来两年前,守将徐尽扬早已发现边关往来的异域人士不断增多,便发了数封军报送往燕京,却都被当朝执掌大权的景太尉私自拦截,目的就是打压新科武状元,保住世族在军中的地位。 可是事情发展的方向远远不是他一个远在京城的太尉能够料想到的。颉莫叛军三十万先锋军压境嘉兴关,守将徐尽扬抵死不降,直至全军覆没。而景太尉则将所有的责任全部推于战死的徐尽扬,自己派遣亲信出兵御敌却屡战屡败,造成今日重兵压境双城、临潼的局面。 这一本小小的随笔,印证了景唐数年前对于自己亲生父亲的猜疑。可如今亲眼看到铁证之后,心里的痛苦和怨恨却丝毫不曾减弱。 他从小就知道父亲会为了权力不惜一切代价,在他年幼的时候无法阻止自己的父亲。可如今自己此生的挚交竟间接死于自己父亲手中,他却毫无办法。 假如两年前他能去父亲的书房偷听几句,或是偷偷写信给徐尽扬,甚至偷偷出关一趟,是不是一切都能改写? 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却突然想起海月的话。他将随笔放在枕头下面,连伞都没有打便跑出了门。 那一片片砖瓦,一座座铺满青苔的阶梯,一扇扇朴素的木门。这就是徐尽扬生长了两年的地方。 景唐就站在原地,缓缓忆起曾经那壶快马加鞭送来的葡萄美酒,还附赠着四行小诗。 "枯木更迭新添尘,陋室春色草木深。木门轻叩道谁是,回首惊觉是故人。" 吟完一整首诗,不觉已泪满衣襟。曾经在会殊馆共同拜学的日子,他们两个一个满腹经纶,有治国之才;而另一个苦练武功,精通兵法。虽然出身大不相同,但心中相似的抱负和无比契合的性格让他们越走越近,最终结拜成为莫逆之交。 "若我能重来一次,定不会鼓励你去考那武状元。只因为你与我说过,此生若不得以身报效朝廷,便从此不读兵书,回到家乡做一莽夫,潦草此生。" 雨水越下越大,渐渐湿透了他的衣衫。他仰起头来,轻轻问道:"晋合兄,是你么?" 安静的院中,仅有雨水的声音,却旁无他物。 景唐迈进书房里,只见满地散落的书画和书籍已破烂了一多半,仅在最下面才能翻出几本好的。 只要是带了他的字迹的,通通都要带走。即使是发霉烂成一堆的,他通通都要带走。这是那个英年早逝的少年,留在这人间最后的宝物。 海月在关城中停留了几日,便在这一天晴朗的日子里,带兵启程返回东平城。全军上线全无来时的傲气与胆魄,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沉默和肃静。 海月明白雁北之战对与军队的创伤,也为此召开了许多次集会,用来安抚军心。可惜这些伤疤,要靠更久的时间慢慢缝合。 行军到朱雀关外时,已是第二日下午。驻守沿线的洛桑前往迎接海月部。面对损失如此惨重的海月部,洛桑心中极为不忍,却因当着众人的面,并未说些什么。他只拍了拍海月的肩膀,眼中自是千言万语。倒是海月,苦笑着回应了片刻,主动问道:"西宁卫可有什么动静?" 洛桑道:"未曾有一兵一卒离境。" 他低声凑到海月耳边,像是怕旁人听到一般:"想必只是原本驻扎在双城的颉莫军临时被调往了雁北。" 这一句话像一剂汤药一般点醒了海月。这些日子她过得有些浑浑噩噩,终日沉浸在梦中不愿醒来,因而短暂地失去往日中敏锐的判断和逻辑思考。 说来也神奇,越往东平城走,原先的海月便慢慢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她的思绪快速地转动着,一路走进朱雀关还在思索着整件事先后的联系。 "海月,檀岳呢?"洛桑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便询问道。 "死了,在清桓落入埋伏的时候就死了。" "这龙鹰王,也真够铤而走险,他不怕王妃因为这件事跟他翻脸?" "说真的,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龙鹰王为什么一定要派重兵伏击雁北,难道真的只为了一个檀岳?可是打伏击,他就不怕误伤么?" 洛桑回头看她,道:"海月,龙鹰王伏击雁北,为的就是你。" 海月怔了一下,问道:"为何是为了我?" "这么多年,颉莫军在西洲乃至中州,都没有一个人有能力同他抗衡。赞普便是唯一的一个。而你,新晋的玄歌将军,初出茅庐便战功赫赫,竟然一举将他的亲信楚正奇击败三次。如果除掉你,赞普便少了一枚筹码用来对抗颉莫军。你说这笔买卖划算么?" 听了这一席话,海月沉默了许久。原来叶清桓早在雁北就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在那样危难的关头还要分出兵力掩护自己突围。她陡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沉了许多。五千多条人命,只因为对方实在太想除掉自己,从而葬送虎口。 不知不觉间,洛桑已将她送到了关城外。还有不足半天的路程,便就到东平城了。 洛桑轻轻安慰道:"你无须自责,所有的这一切大可化悲愤为动力,等待我们一举拿下西宁卫,方能报此血仇。" 海月点了点头,领着手下的人马慢慢走向东平城的方向。 她慢慢开始回想起所有的细节,从攻占朱雀关的那一天开始,到底是什么使她如此轻敌,又如此不堪地深陷敌困。她正思索着,月见却突然停了下来,叼了两片路边的树叶啃食。海月心下觉得有些奇怪,一把揪下一片树叶来,仔细闻了闻,又伸出舌尖轻轻舔舐。海月示意云顿铁骑原地休整,自己却拨开树林一看究竟。 那树叶上沾了些许甜酒,顺着这里一路找了进去,竟发现密林深处有一个不大的树洞,像是住过人的痕迹一般!海月大吃一惊,连忙派遣手下进入密林仔细查探。这一查不要紧,竟翻出数十个相同的据点。 她猛地回想起朱雀夜宴上那三个相似的女子,如此的诡谲多端,如此的聪明才智,怎想不到象泉军会以檀岳为代价,交换雁北这样的宝地? 就在她曾经得意洋洋地以为,坐镇西宁卫的那个女子不过只是位高权重,并无谋略。可像这样密集的据点,又怎是一个蠢笨女人所能想出来的? 景唐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海月,别看了。回去吧。" 是啊,事情既已无可挽回,再多的悔恨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缓缓走出树林,看见手下的所有将士们都等在外面,心中自是一动。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她都没有败。因为她的身边依然有人在支持她,追随她。而她也应该为了活下来的所有人,继续不断前行着。 抵达东平城之后,江央坚赞亲自迎接云顿铁骑,又吩咐伙房将一早准备好的饭菜热好,分别送到云顿铁骑的营帐之中。 海月跟着江央坚赞回到了议事厅,将沿途遇到的事情如实告知了江央坚赞。江央坚赞闻言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看向海月的眼神里却丝毫没有怒意。 "海月,这件事并非你的责任。倘若你执意要将雁北之祸怪到自己身上,我作为主帅也难辞其咎。我们都没有想到颉莫军会这样想要你的性命。" 海月低下了头,脑海中不断地闪过雁北的那些片段。零零碎碎的画面,每想到一个就痛苦非常。 江央坚赞走到她面前,轻声道:"海月,你可知龙鹰王派了多少人去雁北?一共七万余人,这其中有将近五万都被你们斩落马下。这些足以告慰在天的英魂了,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至少,在中州对峙的颉莫军少了五万人,双城的压力也小了很多。" 海月这才仰起头来,轻轻点了点头。江央坚赞见她情绪有所好转,便转身回到地图面前,背对着她道:"不过我仍旧怀疑,这里面另有隐情。你们驻守在关山之南的消息,只有你我,还有叶参将知晓。即使他们兵力庞大,也不可能在偌大的雁北草原准确地找到你们的位置。" "我曾经想过是清桓叛了,可绝不可能是他。一定是别人。" "你好好想想,会不会是你的作战方案被什么人偷走了?" 海月细细地想着,突然想到一个细节,使她心中一惊。她却不敢对上江央坚赞的眼睛,只摇了摇头。 江央坚赞蹙起眉头道:"不急,这件事情总能查清楚的。你长途行军辛苦,我先送你回去歇息。" 海月轻轻道:"我还要去伙房一趟,看看云顿铁骑。多谢赞普好意。" 江央坚赞点了点头,道:"那明日再聊。" "是。" 海月退出将军府,却沿着与伙房相反的方向而去。她要去找一个人,一个最有可能在那一日见过她的作战方案的人。 第60章 反间诡计 海月走到江央坚赞为使臣安排的府衙前,刚要往里走,门前的侍卫却将她拦了下来。 "将军,还请容在下进去通传。" 海月看了他一眼,收回迈出的脚步,淡淡道了一句:"不必了,我只不过顺道来看看黄大人,没看见天色这么晚了。我改日再来。" 那侍卫躬身行礼,海月便走开了。她绕到后院,见墙边刚好有一棵大树,便顺着树爬了上去,跳进院内。她轻手轻脚地躲在草垛后头,只见远处走来一个人,正是黄新汉。他神色匆忙,怀中像是抱着什么东西。只见他绕到一片空地上,将怀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掏了出来,原来是一只火盆和火器。 看来他要烧什么东西。正当他忙活着的时候,海月冷不丁地从草垛后面钻了出来,一脚将黄新汉的包裹踢开。 黄新汉吓了一大跳,待他看清来人的面容时,身子抖得愈发厉害。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方才看见有个人影闪进了大人的府邸,我一想大人不会武功,着急便进来了。"海月将地上的包裹拾起,冷笑道:"不知黄大人,为何对我的作战计划如此感兴趣……" 她解开包裹,里头的东西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来自双城守将李思的信件,一共三封,都是加急信。海月随便拆开一封,便看见李思警告西洲,有大量颉莫叛军向西集结,不知何由。而最下面,则是一份被叠起的地图,标注的正是关山之南。 她看向黄新汉的眼神,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狗贼。"海月难以抑制内心的愤怒,飞起一脚将黄新汉踢倒。又找了一根绳子来将他牢牢捆住。 "你大胆,我乃御笔亲封的巡西使,如何能是你说绑就绑的?" 海月用力拉紧绳子,凑近他说道:"我不杀你,你也活不成。你以为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会怕皇帝?" "大胆!项海月,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然已经叛变象泉……" 海月照着他的脸一拳砸了上去,砸得他眼冒金星,再不能言语。 就这样,海月扯着手中的绳索,像拉着一个囚犯一般扯着巡西使从正门走了出去。方才拦下海月的侍卫惊了片刻,刚想上去拦人,却被海月一脚踹开。 原本已经到了深夜,东平城却因为玄歌将军的急召而热闹了起来。 待景唐到了议事厅的时候,只见所有的高阶将领都齐聚一堂,而最中间则跪着一个人。他上前一看,竟是黄新汉。 景唐心中突突一跳,还未等他发问,江央坚赞便轻声道:"景大人,请入座。" 景唐应声坐了,四下里却看不见海月的身影,正奇怪着,才看见海月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眼睛通红,不知是刚哭过还是因为愤怒所致的。 江央坚赞看着黄新汉,开口道:"巡西使带着大明帝的诏书而来,本王自问没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巡西使为何作出如此恶毒的事情,致我象泉五千士兵惨死雁北?" 景唐不可置信地大惊,他看向海月,却看见她的脸上丝毫没有波澜。 江央坚赞将信件递给景唐,沉声道: "景大人,这就是铁证。" 李思将军的警告信,无一例外地都送入了巡西使手中。景唐一封封读完,身上的冷汗却不断地冒了出来。直到最后的那一封地图,景唐明白,这一切本该可以避免。 此时,黄新汉突然大声道:"我扣下信件不假,但他们的位置,我是决计不曾透露给颉莫叛军!" 海月疲惫地问道:"那你为何要偷看我的作战计划?" "为了除掉你!" 海月冷冷地看着他,道:"为了除掉我?你用什么除掉我,用你门前那几个看门的侍卫?" 黄新汉看着她一脸嘲讽道:"我手下自有能人。" 这时,景唐突然站起身道:"逆贼作出如此行径,臣无话可说。此处既然是赞普麾下,自改听从赞普处置。皆是我自会向我朝陛下解释清楚,并请旨厚葬在雁北阵亡的将士们,并抚慰其亲眷。" 黄新汉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同这项海月一样,都背叛朝廷!你们罪不可恕!" 江央坚赞摆了摆手,命手下将他拖了出去,又道:"该如何处置,就依玄歌将军。" 海月垂首道:"是。" "他方才说的不像假话,恐怕这件事也并非他一人所为。若长留此人在军中,恐怕后患无穷。" 海月定定地看着他道:"赞普放心,无论用尽怎样的手段,我也一定会让他亲口吐出真话来。" 江央坚赞只点点头道:"当心莫伤了自己便是。" 边巴在一旁道:"洛桑方才传来消息,西宁卫恐有异动。若让他们逃出西洲,只怕再追便难了。" 海月道:"青海全境总共就那么几个数得上来的关口,若再加派人手看护着,他们怕是插翅也难逃。" 江央坚赞点头道:"原本并不想迁怒一个弱女子,但想来这位龙鹰王妃平日里的贤名,也都是杜撰的了。她杀我象泉五千勇士,这笔债,就用西宁卫守军的血来偿还罢。" 议事厅之中一片赞许之声。可见雁北之祸对于整个象泉军来说,都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这笔血债,只能用鲜血偿还。 人群自散去以后,海月并未回访歇息,而是直接去了牢狱之中。 东平城的牢狱是颉莫叛军修建的,环境恶劣。海月徒步走了进去,见黄新汉缩在一个角落里,面上毫无表情地走了过去,蹲在牢狱外面看着他。 "黄大人,承业十七年进士,你是那一年唯一的寒门学子。后来,你被分入翰林院做参员,这么一熬就是十一年。当年满腔抱负,如今已被史书墨水耗得荡然无存。你迫不及待地想为朝廷立功,所以捡了这吃力不讨好的活,不是么?" 黄新汉像是被人拆穿了一般,强行掩饰住内心的慌乱,道:"无论你如何攻心,我说过,我从来没有出卖过你们。我只想杀了你。" 海月以衣袖蹭了蹭一面,就地坐下道:"杀了我。黄大人以为,如今的大明,还有旁的可指望的将领么?" "别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 "我是没多大的本事,只不过临危受命罢了。只不过,你恐怕高看了京城里那些饭桶。倘若大明真有上佳的帅才,如何会被颉莫叛军缠绕近两年之久?" 黄新汉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 "黄大人以为,你不招供出内鬼,就能保全自身了么?象泉与大明如今乃是盟国,你这样做,岂不是背君叛国之罪?" 黄新汉惊道:"我没有!你少往我身上扣帽子。我只不过在西宁卫安插了一个眼线罢了!" 海月随即便问道:"是谁?" 黄新汉自知中了她的圈套,便不再多说。海月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衫。 "这东平城监牢里的刑具,恐怕大人也受不住。那就让赞普身边熬鹰的师傅来陪黄大人聊天罢。" 随即她身后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便走了出来,打开牢房的铁链走了进去。 熬鹰,其实是极为痛苦的一种刑法。受刑者终日不得睡眠,但凡显露出丝毫倦意,便立即被唤醒。唤醒的方式有很多种,轻则泼凉水,重则挥拳相向。但往往这样的方法,对于没有经受过训练的人来说,是极为痛苦的。 果然不到一天半的时间,黄新汉便招了,招的一点也不剩。连同他与那线人联络的时间,暗号都招的干干净净。 于是这一天晚上,海月便带了许多人,蹲守在黄新汉与他约定的地点,只等兔子落网。 半夜里,一个暗色衣裳的人影闪进黄新汉的府邸,自是按照原先约定好的暗号轻轻敲击窗沿。只听不多时,里面也传来几声敲击声。那人便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钻了进去。刚一进去,四周便立刻涌出大批人马将他抓获。 "你们是谁?我是黄大人的手下!" 海月从一旁走了出来,冷冷地看了他半晌,口中只道出几个字来:"带下去,我亲自审他。" 昏暗的牢狱之中,那方才被捕获的人被绑在架子上。即使身处监牢,他脸上也并没有丝毫恐惧。黑暗之中,他死死地盯着远处坐在原地的海月,却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你的主人是谁?"海月的声音慢慢回荡在监牢之中,显得无比清冷。 而回应她的却仅仅是沉默。 "你并不是黄新汉的线人?" 又是沉默。 "黄新汉手中的军事布防图,是你偷的?" 依旧是沉默。 海月笑了笑,慢慢走到他面前,清冷的声音显得格外有些可怖。 "你不会以为,你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吧?你,是一定会死的。只不过——如果你肯多透露一点东西,我会尽量给你留一具全尸。" "既然如此,不必废话,尽管动手罢。"那人倒也有些气魄,只不过这一点更触碰到海月的怒气。 "别让他睡觉。还有,检查一下他全身,别让他吞了毒。还有,拿东西支在他嘴里,别让他咬舌自尽。我倒看看,龙鹰王妃的手下,是不是都个顶个的忠心。"海月淡淡地露出一个笑容,回身走了出去。 外面的月色黯淡,远处的星河一闪一闪地,像在诉说着一曲古老的歌谣。 她的手已经变得冰凉。她还从未如此折磨过一个手无寸铁之人。甚至连她自己,也开始恐惧这样的自己。可是短暂的恐惧之后,她却丝毫不曾后悔。为了那五千个战死沙场的亡灵,她甘愿如此。仅仅一条人命,并不足以告慰他们。她一定要用颉莫叛军的鲜血来祭奠。 一连几日,海月都泡在自己的房间里拟定新的作战计划。几乎整个东平城的地图都被她搜罗一齐,全部摊在桌上、床上,甚至地上。就连江央坚赞手中那张巨大的青海地图,也被海月借来了。 海月冥思苦想,终于制定出新的计划。而这份计划直指的根源,便是解救在青海以东的长岭一带劳作的劳工们。 西宁卫固若金汤,不仅坐拥七万守军,并且龙鹰王依照西宁卫的地形,耗尽了无数人力和物力,在四周修建了无数防守关口。如果采取强攻,象泉军必然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海月的切入点十分毒辣。长岭的劳工多达十万人,且大多数都是被强行征召。他们不仅对西宁卫的防守了如指掌,并且负责着整个西宁卫的后方补给。一旦设法收复长岭的劳工,西宁卫已半数都落进象泉军的囊中。 而如今最大的问题便是,海月只知道这十万劳工在长岭附近,却并不知道具体位置。西宁卫信息封闭,如今看来她唯一有可能得到结果的地方,便是牢狱中的那一位线人了。 她想到此处,便快步走出了门,顺着监牢的方向而去。 那名来自西宁卫的线人,此时神色憔悴,形容萎靡。海月命人取下他口中的支撑物,淡淡道:"他不会再想着自尽了。" 像熬鹰这样残酷的刑罚,就算是训练最为严苛的特务,也并没有几人能熬得住。一旦受过了这样的刑罚,受刑者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服从感,而这种服从感,远远胜过直接威胁到他们的生死。 果然,那人见到海月,神情都比先前恭顺了许多。 海月见他如此,便命人将他松了绑,道:"我今日来是想问你,长岭的劳工,都住在什么地方?" "住在地下刨的地洞里,就在长岭山南,有一座岗哨。后山上全是刨出的地洞。" "有多少人看守?" "只有三千余人。" "离那里最近的守卫军在何处?" "西宁卫平型关,驻军一万,大多都是骑兵。" 海月点了点头道,"你可以睡两个时辰。如果有想要自杀的念头,我一定会找最好的大夫把你治好。然后,我会让你好好想想你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属下不敢。" "不敢最好。"她轻轻一瞥那人,吩咐手下道:"待他下去睡觉。好好盯着他,千万别让他死了。" "是。" 回到房间之后,海月将手中的作战计划补充完毕,将所有地图尽数理好,又提了一盒点心,便去寻江央坚赞了。 她刚到的时候,正见到潮戈盈笙又坐在院子里,便上前去同他说了一会儿话。海月将点心打开摆在他腿上,轻声嘱咐了两句便走入房间里。 江央坚赞的面前正堆了好几本作战计划,他自己的也还未完成。只见海月来了,江央坚赞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道:"自己坐罢,奶茶在那边。若是得空,帮我瞧一瞧这一本作战计划如何。" 海月应了一声,像往常一般先去倒了一杯奶茶饮尽了,又倒了一杯走到桌案前坐下。她结果江央坚赞递给她的方案,细细读了起来。 "诱敌出城,倒不失为一个上策。"她笑了笑,继续读了下去。 江央坚赞笑道:"梅朵学你上次攻打朱雀关的法子,对面又如何能上当两次呢。" "他这法子倒跟我的有些不一样。只不过龙鹰王妃定是下了死命令,教他们不许出城的。" "所以呀,还有人觉得倒不如劫了他们的粮草,有多少劫多少,劫不了的便烧了。" "这听起来就是云顿桑奇的主意。" 江央坚赞看着她,眼神里尽是难掩的笑意:"你倒是了解他。你再看看荀彻的,他这次递了作战计划进来我倒有些惊奇,读了读确实觉得有些意思。" 海月翻开荀彻的文书读了起来,刚读到一半便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荀彻偷学了我的计划。他倒也想到了长岭。" "果然如此么,可否给我看看?" 海月将自己的文书递了上去,自己啜着奶茶,只顾看着江央坚赞脸上的神情。不知不觉间,她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却丝毫不自知。 江央坚赞笑道:"到底还是你闷了几天写出来的计划,还是完整得多。荀彻虽然同你意见相似,却总觉得他有些不自信,表达得也有些模糊。到这儿,收复了长岭之后呢,他倒跟你意见不一样了。荀彻赞成利用劳工手中的情报直接攻城。你以为如何?" "长岭的劳工多是青海人士,有不少家里都是西宁卫的,若要他们肯心甘情愿为我们做事,如何能危及他们的家人?不如以长岭为诱饵,将平型关的骑兵诱来。" "此乃上策。"江央坚赞笑道,将手中还未完成的作战计划拿给她看。 海月接了过来,只读了几行便立即被吸引了进去。除却针对长岭的的计划不甚完善,关于"诱敌"、"探敌"、"杀敌"等多个方面都极为完整。她惊喜地抬头道:"这是何人的计划,末将以为可行。" 江央坚赞笑道:"你不多夸几句?" 海月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道:"此书思维严谨,并且在每一个环节都推出了多余两个的备选计划,简直堪称完美。不知这是出自哪位将军之手?" "还是第一次听你这么夸我。"江央坚赞看着海月的眼睛,满眼的温柔几乎要溢了出来。 海月微微一惊,旋即笑道:"赞普英明,我等自愧不如。" "你哪里不如我了。这是从半个月前便开始拟定的计划,自然要完整些。单我一人的想法自然还不够,所以还需要诸位集思广益才行。" 江央坚赞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也不知几日没去伙房了,今日便请你随我一同用膳可好?" 海月忍不住笑了一声,道:"是。" 江央坚赞走出门去,将潮戈盈笙抱了起来,三人便一同向伙房而去。 即使这世上多得是生离死别,却也总有团圆的日子。像这天空上的月亮一般,总有圆满的一天。 第61章 血战长岭 转眼间又是几日过去,攻打西宁卫的作战计划在众人的合力筹谋之下,已经接近完美了。江央坚赞与其麾下的大将屡次演练过后,又吩咐下去命他们逐级推演,直到确保每一名士兵都能明白完整的计划。 于是在这一年白日里,由洛桑和海月率领的两万先锋军先行前往长岭。他们分成两队,一队阻截从长岭军营发往任何方向的通信道路,一队则直插长岭劳工的驻地。 他们抵达长岭的时候,正是日落西山的时候。 海月和荀彻带领着手下的长|枪军轻易地拔除周围的哨岗,沿路一直杀到那线人所谓的劳工居住的"洞坑群"之中,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惊。 若离远了看,并看不出这山岗上有任何的异常。只是离得近了,便看见那漫山遍野上都扎满了洞坑,数都数不过来。 海月亲自下了马,寻了一个洞口朝里面眺望。荀彻紧紧地跟随在她身后,唯恐有陷阱。借着外头夕阳的一丝余晖,海月看清了洞口里面竟住着十几个劳工。他们衣衫破烂,面容黝黑,个个都露出惊惧的表情看着海月。 那个洞口似乎只能容许他们蜷缩着身体休息,里面也并没有什么生活用具。一股糜烂的臭气不断地上涌着,令人作呕。 海月用西洲话朝洞口里喊着:"我们是象泉军,是来救你们的。别害怕。" 只见那些劳工竟毫无反应,海月又换了汉语道:"你们是从中州来的?我们是象泉军,是来救你们的。" 只见为首的那个劳工动了动,装着胆子走了出来。直到他借着夕阳看见面前的这一位女将时,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小的有眼不识海月将军,海月将军救救我们!" 海月连忙命人将他拉起来,柔声问道:"你认识我?" "东平城、朱雀关和雁北的事情,兄弟们都听说了。大家都知道现在有个汉人女将军,穿着一身银铠,是为大明收复失地的。" 他讲得越来越激动,便喊起了平日里的号子道:"兄弟们,快出来,是海月将军来了!" 不出一刻钟,漫山遍野的洞口之中,惊涌现出一大批劳工来,几乎将整座庞大的长岭山占满。 他们无一例外,都看起来面黄肌瘦,衣衫破烂。而此时,他们的眼睛里却难掩带着希望的光芒。 海月强忍着哽咽,轻声道:"你们都是从中州来的?" 那人苦笑了一阵道:"都是逃荒的,有些原本是嘉兴关以东的那些个村落城镇里的。嘉兴关陷落以后,本想往东跑寻些生路,却不曾想都被虏了回来。日日在这里做苦力,兄弟们死的死,病的病……" 海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道:"师兄,将我们带的干粮和水都分一分,先让他们填饱肚子再说。" 荀彻一点头道:"好。" 海月带的辎重并不足,而她手下的象泉士兵们,竟自发地将自己的干粮拨出一般来给了那些劳工。 海月站在高处,眼眶有些湿润了,却也不忘提醒他们:"慢点吃,多喝些水就着。" 都是被残酷的战争荼毒的无辜百姓。而她如今能够做的,就是尽最大的可能,尽早结束这场战争。 她正想着,只见荀彻走上前来道:"洛桑将军发来消息,军营那边已经收归他们控制了,只等你这把处理好,就立刻引平型关的守军过来。" "好,告诉洛桑将军,可以诱敌深入了。这把马上就会布置好。等到深夜,一击而溃。" 荀彻点了点头,便下去指派任务了。 海月找到先前的那劳工来,温声道:"这位大哥,你能否将大家都聚过来,听我说几句话?" 那劳工拍了拍身上的干粮渣滓,憨厚一笑道:"将军莫客气,我这就把他们都喊来。" 只见那劳工又喊了几个哨子,原本混乱的人群一瞬间便安静了下来。海月爬上最高的一块岩石,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传得更远。 "各位父老,如今象泉军与大明已结为盟国,象泉军自然会为了大明拿下西宁卫。而这当中,需要众位助我一臂之力。我军会在此处设下埋伏,将平型关的颉莫叛军一击而溃。所以我请各位现行前往山下的隐蔽处,让我军将士隐蔽在洞穴之中。" 正说到此处,人群之中一片赞许之声。有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道: "将军,我也能出一把力气!我会下陷阱!" 附和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也会!" "我还会挖栈道,战壕!" "这个谁不会,我们都会!" 海月摆了摆手,笑道:"此后必然有诸位的用武之地。诸位一定要养足了精神,等下次正式攻打西宁卫的时候,自然要仰仗各位。" 随即,先前的那个劳工便冲海月道:"将军,我先带着他们到山脚下去。请将军不必担心!" "多谢大哥,一切小心。" 那劳工憨厚地笑了笑,便又吹了几声哨子,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顺着山林到了东边的隐蔽处。 海月命部下将事先准备好的白布捆在额间,以免半夜交战之时误伤友军。 再说洛桑那里,自是不费什么力气便将军营里清扫了个干净。颉莫军士兵们,但凡主动投降的,自捆了去押在山脚下;若是还敢反抗的,并不留活口。象泉军一向杀戮不重,却也到底因为雁北草原的事情,带上了满腔的怒火。 洛桑派了手下一员得力干将,穿上颉莫叛军士兵的衣裳,佯装负伤的模样,前往平型关报信,只说粮草被劫了。果然不出多时,平型关守将派人个西宁卫报了个信,不敢耽搁,便立即骑兵前往长岭支援。 这样一来,正中下怀。 洛桑派遣数百骑兵,沿途引着,正正将他们引到海月埋伏的半山腰上。 夜色当中,一片漆黑。颉莫军追着远处的敌军一路来到这里,原本心中有些疑虑,却见远处到了劳工的驻地,心下便有些放松。未曾想到这个时候,漫山遍野的洞中却冲出无数长|枪军来,照着马蹄便是一勾,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便纷纷坠马而下。 这时,从他们后方又杀出云顿铁骑来,个个额间都绑上了白布,大有与之决一死战的模样。 海月抖出银枪,纵马加入了战斗之中。她轻松地将两个颉莫军士刺死,四下寻找着他们的主将。但见一个身着战袍的主将被团团围在中间,不断地下着命令变阵。 海月吹了两声口哨,便带了几个云顿骑兵朝着敌军主帅的方向冲了过去。她手下的士兵们看见主将奔去的方向,也快速进行合围。 等到那主将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看见一个银白色的身影宛如一道闪电一般越过人群,却竟然没有一个人能拦得住她。她眼里烧着熊熊大火,仿佛一切都无法阻挡她的脚步。 与此同时,无数刀剑也纷纷招呼到了她的身上,却被她一一挡开。直到她的长|枪|刺进敌军主将身上的那一刻,某种东西似乎在她的心里炸裂开来。她左手收起银枪,右手将佩剑拔出,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向前用力劈去,竟将那人的头颅砍了下来。鲜血溅的到处都是,那圆滚滚的东西掉在地上,滚了两下,便停在那里,霎是可怖。 "象泉军听令!凡缴械投降着,不杀!凡依旧抵抗者,削首祭天!" "是!"震耳欲聋的大吼声过后,便是一场极为血腥的战斗。 很多人都杀红了眼。他们几乎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也许是因为内心的伤痛过于强烈,从而掩盖了肉体的伤痛。 象泉军的士气愈演愈烈。本就占据上风的他们,将颉莫军将近一万的铁骑杀到仅存百人,这才罢休。 海月的脸上,身上都沾满了血迹。她持剑走在战场上,心中的情绪久久不能平静。 这漫山遍野的尸体,像是祭礼一般滋润着这片大地。 来年这里的花朵,一定格外鲜艳。 "将军,这些尸体该怎么办?"一名参将走上前来,询问道。 海月道:"请劳工大哥们上来,将他们的尸体全扔进这些现成的洞穴里,都埋上。还有,将他们的高阶将领都挑出来,挂在平型关的城墙上。" "是。" 依靠着十万劳工,那死在一万战死的颉莫军士兵们很快便被埋进了山上的洞穴之中。 荀彻拿着水壶递给海月,看着远处黑暗当中忙碌的劳工和士兵们,淡淡道:"入土为安,这倒也是个善终。" 海月接过水含了一口,道:"我是极想将他们枭首示众的。只不过想了想,也都是可怜人。除了那为首的罪该万死,剩下的已经付出了代价,又何必不给他们留个全尸呢。" 荀彻点点头,看了看周围笑道:"这里居然种了桃花。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恐怕会开得格外妖冶。" 虎成将军洛桑和玄歌将军项海月在长岭的大捷很快便传到了各地。江央坚赞同时派遣出骚扰西宁卫各个关口的队伍也都发回了捷报。一时之间,西宁卫七万守军锐减到不到五万人,城中也屡屡发生暴动。颉莫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被动局面。 此时的西宁卫之中。 "王妃,长岭的运粮通道被阻断,城中的存粮根本就不够军中消耗…..." "王妃,西宁卫如今关口尽失,徒留一座城池……这,这守不住的啊。" 檀蒙前几日放才得知了兄长在雁北被杀的消息,正是萎靡了好几日的时候,却又被眼前连环的坏消息折腾的几乎丧失了希望。这个时候,她到底还是萌生了退意。 说到底,如今的西宁卫与当初的东平城并无任何分别。内部暴动,补给不足,最后轻易便可被击败。那个在她敌对面的女人,有着超乎寻常的智谋和手腕。檀蒙最终还是甘拜下风了。 她静静思索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来人,拿纸笔。" 她那一封行云流水的字迹,写下的却是一封降书。她写罢,将狼毫扔到一旁去,苦笑了片刻。同为女子,她曾想过自己若有那样的机会,会不会比项海月做的更好。可是连她自己也不肯相信。她的这些小手段,也只不过能在这深宫后院算计人心罢了,恐怕在那位的心里,几乎不会被放在眼里。 此时海月正率部驻扎在平型关中。 这封信被转送到海月手中时,她最初的想法是将信直接烧掉,却被荀彻抢了下来。 海月并不出言责怪,却也并不想看那封信,只顾着伏在岸上写写画画。 荀彻撕开信封,便念了起来。 "吾本是寻常人家之女,本愿跻身乡野草草一生。却甚怨身为娇娥,难弃父兄于不顾,遂合与庚帖,出嫁随夫。新婚四载,每逢其杀戮则尽力阻之,吾虽不才,仍十有六七可幸免于难。今闻雁北之祸,悲从中来,大梦三生,为时晚矣。哀之叹之,恐再伤西宁无辜之命。颉莫驻军仅余五万,多取耆艾充数,望将军网开一面,于贵军立足青海亦有助益。呜呼哀哉,拙夫平生不修善果,实乃憾事。如今檀蒙孑然一身,唯一命可祭魂魄,若可平将军之怒,于愿足矣。" 荀彻再一看海月,只见她停下手中的事务,取了一张白纸来,大笔一挥写下几字。写的正是:"今日夜半独自前来。" "你这招果然狠。"荀彻折了折信,将海月写的纸条重新封入那信封中。 海月叹了一口气,又重新捡起作战计划来,道:"若不如此,一个地方栽倒两次,倒是哭都不知道该哭谁。" 荀彻点了点头,道:"你觉得,这次她是真心要降的么?" "她诚不诚心,就看今晚来不来了。" "恩,我先派人把这回信送去。" 他正往出走,正撞上往营帐里进来的景唐。荀彻躬身行礼,与景唐寒暄了几句,便走了。海月听到了门外的声音,便轻声道:"景大人请进。" 景唐走进海月的营帐,海月便起身向他行礼,瞬时又从旁边的水壶里倒了一杯凉水出来递给他道:"此地简陋,暂时委屈大人了。" 景唐淡淡笑了笑,尽力地掩饰了一下心中的苦涩,继而开口道:"大明主帅荀喆阵亡已久,双城一直都是李思苦苦支撑着。两年多来,燕京城中竟无一人可担其帅职。所以……我向朝廷推举了一人。" 海月闻言,手中的水杯停滞了片刻,道:"何人?" 景唐看着她道:"荀彻。" 她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陡然翻了出来,隐隐的钝痛也像是重新浮现一般。 "那很好。若师兄愿意,我定会全力支持。" 景唐点了点头,道:"最迟不过这两日了。若双城得了荀彻,三十万援军也有着落了。" 话音落下,只见海月只淡淡点了点头,却并未作声回应。空气里安静地可怕,景唐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向海月作别。海月站起身来送他,眼神却尽可能地避免着与他交汇。 景唐转过身来,轻轻叹了口气,便顺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荀彻得了景唐转述给他的委任状之后,思虑了良久,就在当天晚上便决定启程远赴双城。这样快的速度连海月都惊了一惊。送他离开平型关时,恰逢日落,一排大雁飞过天际,场景煞是孤凉。 送走荀彻的人们多半送到关城门前便止了步,唯有海月纵马一路将他送出十几里外的长岭。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荀师兄,无论前路如何,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大明当朝最伟大的将军。" "海月,你放心。这既是师父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只是这么多年,虽为你的兄长,却并未照顾你太多。更多时候,甚至都是你来教我好些道理。" 海月垂下头来,她一身与往日不同的女儿红装,飞舞的发丝扬起来,在夕阳的映衬下格外美丽。她唇边含着微笑,静静地听着荀彻的话。 "我从小就不知家国为何物,以为只顾自己便算是不枉此生。可我竟错了。我的父亲是荀守义,我的义父是项楚。他们一个是护国神将,一个是江湖尊师,我又如何能辜负他们的遗志?此去万里,必恪守本心,报效家国,方才不枉此生。" 海月笑了笑,道:"这才是将门虎子的威风。师妹我在这里,便祝师兄马到功成。" 荀彻却静静地看着她,眼里尽是难得温柔。他伸出手去,轻轻将她耳边凌乱的发丝整理片刻,轻声道:"海月,你要好自珍重,万不能向以前那样冒进。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师兄不能再保护你,你一切多加小心。" 海月闻言知觉鼻尖发酸,忙不迭道:"我一定小心。天色渐晚,师兄早些上路。"随即又冲着荀彻身后的几名镖队的弟兄道:"众位一路小心。" "月镖头保重!" 离别总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荀彻师兄,愿你此去不负故人遗志,更不负当年韶华。 第62章 收复青海 上 寂静的夜色之中,谷中空余鸟儿的鸣叫,空空荡荡。 海月站在营帐外,仰头看着长空月色,模样像是等着谁来。龙鹰王妃要降的消息,她早在白日里就写了书信告知江央坚赞,此时还没接到回复。 这一次,她是下足了决心。檀蒙若真心投降,她便不会再动兵戈;可是若檀蒙又是有备而来,她绝不会再留一丝一毫的机会给她。 但海月扪心自问,原来心底里是希望檀蒙能够真正投降的。 长岭一役,雁北血仇已报。待到自己亲自取下檀蒙和龙鹰王的人头,便足以告慰在天之灵。 等待中的黑夜总是如此漫长。海月欠了欠身,掀起帘布回到营帐,却陡然被一个强有力的手臂捂住了嘴巴,只觉腰间一轻,竟被环抱了起来。海月大惊,忙用手肘狠狠磕向那人。那人吃痛,将她放下,竟是轻轻放在地上,却并不是扔在地上了事。 海月定睛一看,却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江央坚赞捂着肋部倒在地上,眼神里带着些许歉意,又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海月叹了一口气,扶着他手腕上的护甲拉他起来,轻声询问道:"赞普怎么找到我这来了,难不成又是偷跑出来的?" 江央坚赞面露委屈,将一个小布包从怀中掏出。他那双大手小心地展开来一看,只见那几个酥皮团子已没了形状,全散成一片。 "谁知你力气这么大,我直往后躲,这三个团子还是被你撞碎了。" 海月无奈地笑了笑,接过他手中的团子,道:"碎了也能吃。不过赞普大人,您总这样半夜跑出来,万一东平城有急事可怎么办?" "我都批了两天折子了,不眠不休的,还不能到你这里看一看?" 海月想起今晚同檀蒙的会面,又正色道:"王上,檀蒙修书来降,我邀她今夜来与我会面详谈。若王上愿意,可否与她一见?" 江央坚赞顺势捡了一只蒲团,盘腿坐在地上,道:"我不见。那女人据说会以魅色迷人心智,我并非是心志坚定的人,所以不见。" 海月无奈地扶额,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那王上就躲在我这里,等我与她谈完再来告知王上。" 他们正说着话,只听营帐外有人通传道:"将军,城门外有一女子求见。她手中有将军的亲笔信。" 海月应了一声:"将她带到城楼上,我在那儿见她。" 江央坚赞这会儿认真地看着她,轻声道: "海月,多加小心。那女人并非绝对的善类。" 海月点了点头,道:"赞普若在我这待得闷了,我便派人送赞普回城。" 江央坚赞闻言挑了挑眉,将高大的身子收成一团,缩在海月营帐的角落里道:"我并不占多大的地方,你莫赶我走。" 海月笑了笑,随手取了一件披风便走出了门。走出老远,这才发现手里还攥着那个小布包,她微微一笑,挑了一块酥皮丢进嘴里,一阵蜜意涌上心头,竟是这战火纷飞的年月里难得的快乐。 海月骑了一匹快马奔到城楼前,将缰绳交给侍从,独自一人上了城楼。 只见一个穿着斗篷的清瘦身影站在城楼边上,正对着远处西宁卫的城楼发呆。海月走上前去,站在她旁边看着远处。檀蒙见海月过来,看了她一眼,良久也没有说话。 海月则趁着她移开视线,仔细端详了片刻,确认是那一日的绿衣女子,便放下了心来。 "我以为王妃今日里,又要带两个傀儡随侍一旁。" 檀蒙脸上露出自嘲的神情,萎靡道:"带几个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论是几个人加在一起,也不如将军英明。" "我有多么英明,也还不是被王妃耍的团团乱转。" 檀蒙看着她,眼神里陡然充满了恳切:"长岭一役,想必将军心中的狠,也解了不少罢……西宁卫中净是妇孺老弱,求将军放他们一马。" 海月正视着她,许久没有说话。可她眼睛里逐渐升起滔天怒火,与几乎汹涌而出的悲愤混为一片,像汪洋大海一般深邃。 "你们在雁北屠杀的五千余人,何尝不是旁人的儿子,父亲和丈夫?究竟是谁,硬要挑起这场战争!?又究竟是谁,违背合约,背信弃义!?你想过西宁卫里的人,何曾想过天下?这被你们夫妻二人当成手中玩物的天下!" 檀蒙双膝一软,无力地跪在地上。 海月看她这一副模样,突然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沉默了半晌,她徐徐开口道: "罢了。我终究做不到像你们这般心狠。若西宁卫全军缴械投降,我但可留他们一线生机。但是,你,我绝不能留。"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令人战栗。 檀蒙点了点头,伏地深深叩首。她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和一封信件,端端正正地摆在面前,道:"凭这封亲笔信,将军即可招降青海各地驻军。我胆小,请将军动手罢。" 海月将匕首和信件一同捡起,查看无误之后,却将匕首丢了出去。 檀蒙愣了片刻,只听海月道:"你的命,还会有旁的用处。不过既然你已经来了,就不必再走了。来人,将王妃好生看押,不许侮辱打骂,每日照军中普通士卒给够吃食。" 两个士兵走上前来站在檀蒙身后,并不伸手碰她,只叫她自己往前走。 "将军!我有一个幼子,方才在襁褓之中......希望将军饶他一命,寄养于山野人家里即可……" 海月没有再理会她,兀自走下了城楼。 她把信揣进怀中,一路纵马疾驰回到营房。她脑子里空落落地,像木头人一般走了进去。 江央坚赞此时还坐在地上,头轻轻倚在床边,睡得正香。海月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身上的披风盖在了他身上。细细一看,江央坚赞眼睛下面蒙着一层淡淡的乌青,嘴唇也有些干裂,样子有些憔悴。但他睡得却极为安心。 不知为何,看见他的睡颜,海月心下安稳了不少。 海月将檀蒙写的信轻轻放到他手边,站起身来取了一只茶壶来又走出了营帐。 伙房里的师傅们正连夜忙着明日一早的粮食。远远地便闻到一阵奶香。海月走进伙房,笑着与他们打招呼道:"师傅们辛苦了。" "哟,是玄歌将军。是不是晚上连夜处理公务饿了,来来来,这正好有刚炸出锅的油饼——" 海月连忙接了,道了声谢,又笑道:"半夜馋了,想喝几杯奶茶。师傅这儿可有?" "有,正煮着呢,约莫再过个一刻钟便能好。将军到门外坐坐,这儿烟大,当心熏着您。" 海月将手中的茶壶递了过去,道:"不妨事,我就爱看看你们做饭。" "怎么,将军也会这些?"那师傅一边揉着面团,一边和海月闲聊着。 海月笑了笑,撸起袖子来就着门外的水盆洗了洗手,便进去道:"师傅不信我,让我来试试?" 伙房的师傅们都觉得大将军亲自下厨,有些新奇,便都凑了过来。只见海月熟练地将面团来回揉着,又压成扁平的形状,在上面抹了一层油。她随手取过刀来,将那扁平的面饼切成一条条的,摆在一旁备用。 "师傅,这可是煮面的水?" "哎,是的。" 大伙都争着替海月烧起了火,不一会儿水便烧开了。 只见海月用指腹捏起三四根面条来,像拎着两根绳子一般在案板上抖了抖,那抹了油的面条便陡然被拉长了两三倍。海月随手丢进锅里,又开始弹下一份。就这样,众人见她快速地弹着面条,不会儿便煮了一大锅下去。 这样的拉面捞出来,再淋上大师傅做的牛肉酱料,香气扑鼻,引得人直流口水。 海月拿过伙房里的碗来,每只碗里盛了不到半碗,同众人一起分食。 一筷子拉面被夹起来送入口中,弹软可口,配着酱料便带这样一股浓郁的香气,回味悠长。众人一时间不禁赞不绝口。海月擦了擦手,笑着又盛了一碗面,又端着茶壶准备往回走。 众人见她准备回去了,纷纷出门相送:"将军慢走,等下回再给我们露一手!" 她回头笑道:"等你们学会了,明日里做给弟兄们吃。" "哎,是嘞。" 海月捧着香喷喷的面条走回房间,见江央坚赞还在睡,便将碗放到桌上,蹲到他身边轻轻将他摇醒。 "王上,起来吃饭了。" 江央坚赞看到她的脸,唇角不自觉地露出一抹微笑。他的眼睛却又闭上,将脸往臂弯里埋了埋,悄悄眯起一直眼睛来看海月,另一只眼睛仍然闭着。 海月见他这幅模样,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将拉面端了下来,凑到他面前晃了晃。 江央坚赞顿时便坐直了身子,眼睛也完全睁开了。 "这是你做的么?好香。" "是我做的面,加上伙房里的大师傅做的酱料。你来尝尝?"她拿着筷子夹起两根面条来递到他手边,却不曾想江央坚赞就着她的手一口咬住了那两根面条,"吸溜"地一声,便全进了嘴里。 海月愣了片刻,将碗往地上一放,佯怒道:"赞普这么大的年纪,难不成身边还总有喂饭的贴身服侍?" 江央坚赞笑了笑道:"我这样吃,并没有碰到碗沿和筷子,你不就不用嫌弃我也能吃了?" "我在伙房已吃了一碗,这一碗都是给你的。" 听了这话,江央坚赞样子有些萎靡,便拿起地上的碗,依然不死心地夹起一根面来递到她嘴边,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道:"再吃一点,你再吃一点。" 海月竟神使鬼差地凑了过去,将那一根面条吃了下去。 江央坚赞满意地露出笑脸,又夹起一大筷子来递到海月面前。海月好气又好笑地推开他,道:"你自己吃罢,我去给你倒一杯奶茶去。" 不曾想他竟笑道:"你终于不叫我王上了?" 海月倒了两杯奶茶来,也取了一只蒲团坐在地上。 "我若总这么叫,让旁人听到可怎么办?" 江央坚赞不以为然地吃着面条,唇边都带上了几丝酱料。直到他口中的面都咽了下去,江央坚赞才道:"我是他们的王上,来巡视一下又怎么了?" 海月无奈地笑了笑,点头道:"是,大王您慢点吃,吃完了伙房里还有。" 江央坚赞顺势将碗里的都吃完了,摆了摆头道:"吃饱了吃饱了,再多就走不动了。"他捧起奶茶来,一饮而下,抚着吃饱的肚子道:"平型关的面竟这样好吃,以后若你在这儿,我可得勤来。" "时辰不早了,赞普是不是该准备回东平了?" 江央坚赞摆了摆手,将落在地上的信捡起来细细看了一番,道:"我这就写一封手书给边巴,叫他带人来平型关,明日便去收复西宁卫。" 他想了想,又道:"我去找洛桑挤一挤,你快歇息罢。明日一早还有要事要办。" 他随即便将碗筷从地上拿了起来,又将海月的披风挂在一旁,回头冲她笑了笑,便走出了门。 伙房里的师傅们见江央坚赞来送碗,皆惊了一惊。 "赞……赞普。" "怎么了,你们见了我像是丢了魂一般。" "没,没。赞普大驾,也没见人通传,故而吓了一跳。" 江央坚赞将碗筷放在伙房,笑了笑道:"好好干活,我先走了。" 见他走远,瞠目结舌的众人才反应过来。 "咦——这不是玄歌将军拿走的碗筷么?" 众人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 海月将装了奶茶的杯子收了起来,又将江央坚赞刚坐过的蒲团捧起来收进箱中。一阵风吹来,指尖的温度渐渐消失,她心里竟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她抬手轻轻将灯灭了,一个人便到行军床上歇息。 一夜清梦。 * 第二日起来,日头已渐盛。她直起身子,使劲抻了抻身子。一夜好梦,将她连日的疲惫清扫一空。她起身换好衣服,掀起门帘走了出去, 她自去井边打了一盆水来,将脸清洗了一遍。那水冰凉无比,进了眼里更是不适,她便快速地抹了一把脸,才发现没有将手帕带在身边。海月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正准备往回走,却见旁边像是有人递过来一个手帕。她正眯起眼睛看清是谁,却被那人轻轻擦拭了眼周和脸颊。 海月一懵,却并没有反抗,待她睁开眼睛看清来人时,瞬间便满脸通红。 只见江央坚赞笑语盈盈地站在她面前,指间捏着一方小小的手帕,眼神里温和的光芒几乎能溢出来。 "王上。"海月只觉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脸上烧的不敢抬脸去看他。 "你脸上有些发红,可是受了风的缘故?" "是,从前在燕京的时候,父亲常常为我买些药膏来涂。这些日子也没有管它,便有些发红。" 江央坚赞从衣袋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铁盒来,笑道:"这是我找人特制的羊油膏,虽比不得燕京的药膏,到底还是能缓解一下。" 海月接过这只铁盒,道:"王上将这宝贝给我了,那往后遇风脸上发干该怎么好?" 他笑容愈发爽朗:"我是男子,脸上粗糙一些也没什么两样。你快试一试,看看用着好不好。" 海月点了点头,轻轻拧开铁盒,只见里面装着两块脂状的白色羊油,闻起来却并无极重的腥味。她用小指轻轻挑起一块来,用指腹化开,轻轻抹在脸颊上。江央坚赞突然走近,用大拇指轻轻替她蹭开。海月木然地站在原地,感觉到他指腹的温度轻轻滑过她的脸颊,留下一片温热的感觉。 他似乎触到了海月发烫的脸颊,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轻声道:"感觉怎么样?" "还……好……多谢赞普。"她的脸颊擦了羊油膏以后,透出一丝自然清亮的光泽,再加上泛起的红晕,本是一身戎装却显出一副小女儿的娇态来。 "赞普……"洛桑此时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们身后,只见他脸上的神情停滞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方才探子来报,西宁卫出现大量颉莫军在城外集结。" 江央坚赞脸上的笑意这才渐渐褪去,声音却依旧和缓问道:"大概有多少人?" "粗略一数也有三四万人,还在源源不断地集结。"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左不过天黑,边巴也便带人赶到了。平型关这里易守难攻,在还未了解清楚情况之前,先不必轻举妄动。" "是。"洛桑躬身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海月,你觉得此事是否有诈?" 海月闻言摇了摇头。她想起昨夜檀蒙的话,眼睛向下低垂下去,神情也有些黯淡。 "每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浮现的都是他们的笑脸。一幕一幕,像是一直在我身边。" 空气中像是有什么突然停滞。海月被一只大手轻轻拉过,下一秒便落入一个怀抱之中。只听他的声音淡淡飘来,温和却藏着无尽的力量:"你放心,雁北的血仇,我一定会以百倍千倍奉还。" 第63章 收复青海 下 这天,青海的长空万里无云。海月纵马与众将一同跟随在江央坚赞身后,走在遍布象泉军旗的队伍之中。望着远处逐渐清晰的西宁卫,心中百感交集。 她眯起眼睛来看向蓝天,她在想四年前的青海会不会有比这更湛蓝的天空?这四年里,这片长空早已被染成赤色,充斥着无数牺牲在这里的英灵和那些无辜亦或死有余辜的生命。 整顿完毕的象泉军在西宁卫各城门处列队站好,远处的连城弩手也各就其位。海月甚至安排了云顿铁骑倾巢而出,按照指令守护在各个要塞,谨防颉莫叛军突然变卦,形成突袭。 海月轻踢马肚,走上前去,与江央坚赞几乎并驾齐驱。她低声开口道: "王上,容末将先行开道,以免颉莫叛军对王上不轨。" 他转过头来,轻轻勾起唇角笑了笑,用仅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女人就应该站在男人身后。" 海月愣了片刻,竟意外地没有任何反驳。她的耳根有些发热,连带着脸颊也渐渐烧得通红。她轻轻勒了马头,比江央坚赞慢了两步,轻轻走在他身后。 景唐骑着马走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到了这一切,心中难以抑制地翻起酸涩的感觉,却始终无可奈何。 队伍走到离城门百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接收投降的位置。 所有人几乎都屏息等待着城门开启的那一刹那。 只听"轰隆"的一声,四座城门同时打开。一道装满了武器装备的车队缓缓从城中拉出,每辆车只有一个手无寸铁的马夫。他们以极慢的速度往城外走去,而那为首的像是个文臣。穿着长袍,一副清瘦的模样走在最前面。 他一路走到象泉军面前停下。他身后的车队便分成两队,各自往两边聚拢。他远远地对着江央坚赞深深一鞠,随即从袖中掏出一封冗长的投降书开始宣读。 他读完之后,海月便示意手下将所有清缴的武器清点检查一遍,运到后方去。接下来,便是接受颉莫叛军的投降。 顺着方才城门的方向看去,一列列褪去戎装的叛军士兵们走了出来,全然不复他们在沙场上的狰狞面孔。海月不禁有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那些她以为自己恨毒了的面容,如今却提不起丝毫恨意。在战前,他们或许是工匠,是农民,或是街上炸油饼的贩子…...他们现在穿着粗布衣裳,又与寻常百姓有何分别? 江央坚赞注意到她有些走神,便寻了个机会轻轻碰了碰她的护臂。见她回过神来,江央坚赞才正色对那使臣道:"青海既然是大明的失地,大明帝才能决定你们的去留…...不过既然西宁卫主动提出免战投降,我也自会书信告知大明帝,对你们手下留情。" 那些人眼睛里像是重新笼上一层微弱的光芒。即使这束光芒微弱,也足以点燃在青海死去已久的生机。 江央坚赞进城之后,下令封锁所有兵册和其余重要文件,等待日后大明派人前来收整。 依着礼节,景唐谢过了江央坚赞的体恤,便修书一封立即送往燕京城。 在战争之中饱受折磨的西宁卫百姓,大多都不知道日子是会比以前过得好还是比以前还要过得糟。但等到他们见到军纪严谨的象泉军的时候,心里的石头也便放下了一大半。 原来,江央坚赞进城之前便与军队约法三章,不得侵占百姓私产,不得欺侮投降的叛军,不得私闯民宅。不仅如此,在象泉军占领粮仓之后,更是大开大门,将西宁卫官仓中的屯粮全部发放给城中百姓。 就这样,象泉军在西宁卫很快便赢得了极高的威望。这件事像风一般,迅速传到了西宁卫之外依然受叛军控制的地区。 大部分地区的统领皆携带降书前往西宁卫,将兵符等一应器物上缴。差不多与此同时,从燕京城返回的信使带回了大明帝表示嘉奖的奏报。 景唐收到明帝的亲笔御书之后,停在案前许久。面对眼前一片大好的局势,明帝亲自修书一封送至江央坚赞处,对他的倾力援助表示感谢,并答应在此前的所有约定照旧。战后,大明会如约重新修订边关贸易协定,削减关税,并开辟新的商道等。 而景唐手里这一封信,则是明帝亲手写下的密信,嘱咐信使务必亲自送到景唐手中。而信里面的内容则是,谨防象泉军攻其不备,占领青海。 景唐将御书收好,独自展开一封不大的青海地图,慢慢端详了起来。 这些天来,光是来自青海及周边地区大大小小的地区、部落头领,皆表示愿意接受招安。更有十几位头领直接将兵符上缴。这些东西,加在一处几乎涵盖了青海的大部分地区。即使这些地区如今没有过多的屯兵,兵符也足以号令一方势力。 这些兵符,江央坚赞连看都没看,命人全部封锁,等待明军接收。 打心眼里来说,景唐是极为敬重江央坚赞的为人。即使因为海月的原因,他对江央坚赞有些意见,但对于这位盟友,他还是表示出了极度的信任。可是如今面对明帝的御笔亲书,他又不能不闻不问。 于是这一天,景唐便登门拜访了。 江央坚赞像往日一般热情地接待了他。即使他心里错综复杂,却依旧保持着面上的平和。 江央坚赞的脸上一如往日和煦爽朗的笑容,他端起银杯替景唐倒了满满一杯奶茶,道:"原本也有事寻特使来,不曾想让特使早了一步。" 景唐躬身作揖谢过他,待江央坚赞坐定,他才拂袖坐下。 他面上依然云淡风轻的神情,道:"赞普数次大捷,助我军收复失地,本该早来庆贺,实在窘于身边没有像样的礼物相随。如今信使正好从燕京城带来了上好的丝绸和茶砖,这才前来道贺。望赞普勿怪。" 一言一句之间,竟是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寄人篱下的窘迫之情。 江央坚赞爽朗笑道:"特使多虑了。只初来古格带的那几车珠宝,已够我军整整吃上半年的羊肉了。大明如此看重我国,又何必为没有礼物而感到窘迫呢。贵国古人曾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象泉人难道就没有这样的胸怀?" 他始终带着和煦的微笑,一番言谈犹如清风徐来,使人心旷神怡。 景唐低眉浅笑道:"原是微臣小气了,赞普大度,不与我们计较便是了。" 江央坚赞闻言笑着摆了摆手,道:"你我之间,不必拘礼。自从湖边营地一聚,我便觉得与你投缘。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第一个肯听我讲那些黑沙漠里的传说的汉人。" "赞普曾与旁人说起过这件事?" "有过几次。第一次是我在乌斯藏遇见了一位汉人使臣,第二次是在嘉兴关外与几个士兵讲起过……" 江央坚赞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道:"当时我的确应该亮明身份再与他们交谈的,这样嘉兴关也不至于会像那样…… 景唐心里那早已埋葬的东西,依然轻轻地动了一下。 江央坚赞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言,忙道:"是我不该重提旧事。" 景唐摇了摇头,道:"无妨。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重提也无妨。至于其中的缘由,都是命中注定,赞普不必自责。此事,与你无关。" 看到他眼里的光芒,江央坚赞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站起身自一旁取过一只匣子,伸手递给景唐。 "这是什么?" 江央坚赞唇角的笑意没有褪去,道:"这是迄今为止送到西宁卫的令牌和兵符,我想,还是交给你保管比较好。" 景唐心中微动,原本尽力隐藏的情绪如今在这样赤城的人面前拿出来,竟看起来有些不堪。明帝心中的猜忌,和他自己心中并不坚定的心智,在江央坚赞的面前显得如此狭小。 他们自诩大国的气度,却被旁人不经意间杀的丝毫不剩。 他无奈,只得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道:"贵国相助之恩,乃雪中送炭之情义,我大明后世永不能忘。" 江央坚赞收了笑意,神情肃然地将他从地上扶起:"我助大明,也是在救我自己。既然同仇敌忾,我们自是互助的兄弟,又何必言谢呢。" 景唐闻言许久,点了点头。 手中的木盒,自有千金重。里面装的,不仅仅是数十块大小不一的令牌,更是百年千年也难得的真正的盟友之情。 至尚阳七年七月三十日,青海大部分地区已完全接受招安。偌大的沙盘地图上,如今已遍布象泉军的蓝色鹰旗。可是阴山之南,仍然有大片地区依然归颉莫叛军的统治之下。 根据了解,海月才知道这片地区原本属于当地蒙古盟旗部落。他们多年反抗大明的统治,又在颉莫事变之后加入了颉莫军。而听闻这位蒙古盟旗的首领,是一位性情古怪的首领。虽然他早在四年前就宣布自己的部落正式加入了颉莫叛军,他却几乎从未派兵出击过任何地区。只固守在原本的领土上。 面对这位心思怪诞的首领,显然不能用武力解决问题。 江央坚赞一改往日的笑脸,颇有些认真地道:"海月,这次行动不同与往日。从前你带着云顿铁骑,纵横西洲甚至更远的地方也并不困难。可是蒙古人比我们还要更擅长马上作战,如果没有出现意外,尽量不要与他们硬碰硬。这样只会两败俱伤。" 海月点了点头,道:"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搞清楚他们的首领的用意。如果能不动一兵一卒,固然是最好的结局。" 江央坚赞点了点头,眼中的忧虑却始终没有消散。 "海月,阴山之南和黑沙漠只不过一条河相隔。"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海月,没有丝毫波动。许久,他才开口道: "海月,答应我,永远都不要进黑沙漠。" 海月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从前每当他和景唐提起"黑沙漠"时,她从未放在心上,以为那只是老百姓给易发黑沙暴的沙漠起的名字。可是今日的江央坚赞显然并没有和她开玩笑。 "黑沙漠…...那是什么地方?" "海月,等你平安回来,我会一字一句地讲给你听,不会有一丝保留。可是如果你在山阴见到,或者听到任何关于黑沙漠的事情,千万不要理会,更不要进黑沙漠。答应我,好吗?" 海月认真地点了点头。良久,江央坚赞才将令牌交到她手上。 "仔细挑选你要带走的兵马,记得一定要带上你的长|枪军,一定用得上的。" 海月噗嗤一声笑了,道:"长|枪军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兵,不带他们我能带谁呢?难道,你肯把你的黄金甲都借给我?" 原本是一句玩笑话,江央坚赞竟真的从怀中掏出一块黄金佩,轻轻一掰,竟断成两半。他将那两瓣黄金佩捧在手心里,伸手递给海月。 海月惊呼了一声,轻轻拾起半块黄金佩,仔细端详着。原来那看起来没什么玄机的黄金佩,里面实则是一块制作十分精致的机关。假如将两块黄金佩的凹槽相对一扣,便是一个完整的黄金佩。从表面看上来,竟看不出丝毫缝隙。但若顺着方才的痕迹轻轻一掰,便立时成为两瓣。 原来这就是号令上万黄金侍卫的兵符。海月将兵符轻轻递给江央坚赞,却见他面带笑意,并不伸手接过。 "你随便挑一瓣带走便是了。这黄金佩只一瓣,便可号令古格两万黄金侍卫。" 海月闻言有些惊诧,道:"这样贵重的礼物,末将不能收。" 江央坚赞叹了一口气,将黄金佩重新拿在手里,颇为委屈道: "你总是这样,突然就又转换了称谓。" 他摸索着手中的黄金佩,那枚已延续了百年的黄金佩早已不复初时的光华,却依然沉甸甸地,象征着古格千百年的威严。 他将那一半重新递到海月面前:"我以前总是问我的父亲,为什么他的黄金佩只有一瓣。父亲总是跟我说,等我长大就明白了。一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另一半黄金佩一直在我的母亲手里。黄金佩除了属于我之外,还属于另一个人,一个我坚信她会一直陪我走下去的人。海月,你愿意带着它吗?" 那块小小的黄金佩在他的手心里,像是一团炽热的金色火焰。她的心里此时翻起无数波浪,一下又一下地拍击着她的心脏。她的心里像是有什么干枯已久的枝叶,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浇灌,慢慢地长出新的枝丫。 她终于开口了,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道:"你曾经也对别人这么说过么?" 江央坚赞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笑意。女孩往日里尖锐的棱角在他面前仿佛被磨平了一般。那在沙场上所向披靡的银铠战神,如今竟变成这样一个娇憨的女孩,踮着脚尖问着这一句醋意满满的话。他带着一丝笑意,认真地回复道: "差一点。" 他看见眼前的女孩眼里的光芒有些暗淡,模样也像是有些赌气一般。 "你才打算给过别人的,我才不要。" 江央坚赞伸出长臂,不由分说地将女孩抱进怀中。任凭她挣扎着,他丝毫不肯撒手。女孩慢慢安静下来,在他的怀里像一只被驯服的野猫。 "我跟别人举行过大婚,给过别人王后的聘书,甚至曾经将我的真心送了出去。我不敢对从前的过往有所隐瞒,可是我答应你,从今以后,我所有的东西,包括我,都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我绝不会分给旁人一丝一毫。" 他终于讲出了良久以来内心所想。他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从阿林带给他的阴影当中走了出来。当他以为自己几乎已经丧失感情的时候,眼前这个女孩就像一个神迹一般闯入他早已荒芜许久的生活。她像炽热的火,重新燃起他的生命。她又像银白的月光,缓缓流淌过心间,是抚平一切伤口的良药。 有许多人,在被他们自以为的此生挚爱狠狠伤害过之后,就仿佛丧失了重新去爱的能力。江央坚赞的人格是极为少见的。他曾被最爱的人狠狠伤害过,却并没有就此颓废,反而回报给身边所有的人最温暖的笑容和最强大的守护。 或许连上天都会格外眷顾这些拥有真正赤子之心的人吧。所以上天跨越了万里,将海月带到他的身边,让他得到了真正的快乐。 此时海月的泪水微蕴,渗进他的衣服里。 她在江央坚赞的怀里闷闷地说道:"我要好好考虑一下。等我回来再告诉你答案。" 江央坚赞轻轻抚着她的后背,笑道:"好,都听你的。" 隔日,海月便踏上了前往山阴的路程。临行前,江央坚赞只带了几个贴身的侍卫一直将队伍送出数十里。 告别的时候,海月重新换上的一身银色戎装,看向江央坚赞的眼神里却极尽温柔。这个在她每次出征时都会亲自送她的人,眼睛里永远都是信任和鼓励。 "玄歌,本王提前预祝你凯旋而归。"当着众人的面,江央坚赞没有再直呼海月的名字,而是唤着他亲自取的封号,音调里极尽信任。 海月也像模像样地躬身行礼,将右手覆在胸前,低头道:"末将定不辱命。" 江央坚赞一蹬马肚,上前两步,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是我今生最大的骄傲,胜过我所有的荣耀。" 海月脸上慢慢泛起红晕,她的笑容宛如燕京城初开的合欢花一般娇艳欲滴。 下一刻,她深深地看了江央坚赞一眼,调转马头,带着成千上万的象泉铁骑向遥远的地方奔赴而去。 第64章 山阴墓地 越往西走,周遭的一切就越发荒芜。一直到传说中的山阴地界,已经是寸草不生。 到处都是漫天的黄沙,如果不是那写着"山阴"的界碑,海月甚至以为自己走到了黑沙漠之中。她四下里观察着,从身后抽出长|枪,在地上搅了一搅。众人这才看见,那一层厚厚的沙地下面,竟还是瓷实的土地。 突然一阵轻快的风吹过,一个穿着象泉军服的少年骑着骏马从远处赶来。他身上带了一层浅浅的砂砾,模样却有些焦急。 "落登,别急。慢慢说,你看到了什么?" 这个武功奇绝的孩子,军籍上只写了十六岁。但看他的身板,也左不过十三四的样子。落登天生话少,海月尝试着跟他说了很多次话才知道他自打学会说话以来就有些口吃,一遇到急事就很难表达清楚。 孩子勒紧马头,平复了一下情绪,缓慢而清晰地开口道:"将军,前面,是草原。有蒙古包。还有人。很多人。" 海月赞许道:"说得很好,这次都没有重复我就听懂了。" 孩子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转身去前面继续勘察。 海月向后传令道:"原地扎营!" 手下的副将迟疑了片刻道:"将军,在这里扎营,视野不好,容易中埋伏啊。" 海月看了他一眼,眼中的光芒依然柔和,但语气却丝毫不容置疑:"我的命令,你想得通要执行,想不通也要执行。这是军中的铁律,照做就是了。" "是……" 那副将有些受惊,连连点头。海月声音也慢慢柔和了下来,道:"这里虽然位置不好,但我料定他们不会主动攻击我们。既然和解是上策,我就要拿出足够的尊重给对方。" 副将像是听懂了的样子,点了点头。海月笑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是新来的?" 副将连忙抱拳道:"属下蒙格,是接替叶清桓参将的位置的。" 提起这个名字,海月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悲凉。良久,她轻轻道了一声:"蒙格。好,我记住了。你下去安排扎营罢。" "属下告退。" 蒙格刚刚离开,海月身边的侍卫就前来禀报道:"将军,景大人来了。" 海月颇有些意外,忙策马走到后军去探望景唐。 "海月。"温和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海月顺着声音转过头来看见景唐就站在那儿。即使他穿了一件西洲的粗布衣裳,皮肤也逐渐有些被日光晒黑,他身上那与生俱来的如玉气质却依然使他在众人之中如此夺目。 她的目光却失去了从前的波澜,如镜中月一般平静。 "战场凶险,大人只带了轻车简从,若有所损伤,实在于大明朝廷无益。" 像几片儿雪花钻进冬日里穿的棉衣和脖颈的缝隙一般,钻心的冰凉。景唐的眼睛微微垂了下去,他的面容就像精致的瓷器摆件儿一般,细腻,完美,他悲伤难过的样子都几乎让人挪不开眼睛。 "海月,我是来帮你的。即使我们有太多误会,也请不要拒绝我的帮助,好吗?"他的声音低落,到最后像是恳求。 海月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刺了一般,却没有想象中剧烈的疼痛。那只是对大多数人都会有的同情,或称作怜悯。 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声音变得轻缓,却依旧疏离。 "大人舟车劳顿,先请回帐歇息罢。"她躬身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一阵风沙吹过,景唐那单薄的身形竟愈发显得孤独。他既然选择了一条孤独之路,恐怕再不能回头。 海月见军中安顿好之后,亲自巡查了两遍。又去了一趟巡逻队,按照周边的地形安排了许多岗哨。将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她便回了营帐,吩咐手下的侍卫不再通传任何事宜。她一个人走回房中,换了一件深蓝色的武服,将头发高高束起,戴了一顶斗笠。她想了想,又将一柄匕首藏在腰间。 她吹灭了灯,趁着夜色出了门。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山谷里的空地,那里正有个瘦小的身影在独自练武。她唇角一弯,轻声绕到他身后,突然发起突袭。 落登一惊,立刻弯腰避开,提枪便向对方刺去。而那人仿佛总是知道他下一步的打算一般,屡屡灵巧躲开。最后一脚蹬开他手中的□□,向上一翻,顶在他胸前的护甲上。 落登面无惧色,只冷冷地看着对面道:"你是……何...何人?" 海月莞尔一笑,掀开斗篷道:"是我。" "将军……"落登一惊,忙要下跪。 海月一把将他拉住,轻声嘘了一声。 "落登,愿不愿意跟我去冒个险?" "将军……"男孩眼中泛起一阵担忧来。海月见状便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道:"落登,你只说你愿不愿意来?" 落登闻言,思虑了片刻,重重点了点头。海月笑了笑,月光衬的她的皮肤蒙上了一层银白。 海月从身后拿出一支小型连城弩和一把匕首来,递给落登。 "来,这两样东西你收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他们。" 落登点了点头,像接过两件宝物一般将它们捧了过来,小心地藏在衣服里。 海月轻声道:"跟着我。"下一刻,身体便像一只野猫一般窜了出去。 顺着山谷中的一条并不明显的缝隙,海月二人穿过了一片荆棘丛生的地界。这条路最难走,却也最安全。她时不时地回头看着落登,那小家伙却丝毫没有抱怨,只安静地跟在她的身后。她抬头看了看月色,大概判断了一下时辰和方位,便继续往前走。 月光隐隐绰绰地洒在这片山谷中,却被荆棘和树木遮蔽了大半,落在地上的只有斑驳的影子。突然,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隐隐约约闪着一道银光。她示意落登放缓脚步,一步一步地往那个方向靠近……越近了,银白色便愈发宽阔。直到他们来到树林里那片空地时,眼前的景象便就那样浮现在他们眼前。 那是一片墓地。一座座石头堆砌而成的墓穴赫然耸立在平坦的土地上,像一座座隆起的丘陵。月光洒在上面,一片肃杀。 她躲在树后的阴影中,眼睛不断地扫视着这一切。远处的有些地方,坟墓竟然一座挨着一座,几乎紧紧贴合在一起。 一种异样阴森的情绪侵袭了她的肺腑,像是逐渐蔓延着,一直到她的喉间,紧紧扼住。 那是属于死亡的地方。 周围的一切都寂静无声,直到一群人突然的来临。甚至还没用等他们做出反应,从那坟墓群的远处,走来无数颀长的身影,逐渐将他们包围。 他们是一群披着长发的男子,额间带着统一的带着银色图腾的发带,在月光下也清晰可见。 一位身着皮裘的男子从中间走了出来。海月保持着半蹲的姿势,随时都有可能扑起反抗。她接着月色看清了男子的脸,那是一张历经沧桑的面孔。眼角的细纹像最细小的刻刀雕刻出的形状,从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两旁延伸而出。而他那双眼睛,像草原上的孤鹰。坚毅,却充满痛苦。 "你是象泉王的人?" 她似乎有些猜到了来人的身份,绷紧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一些,身上的肌肉却丝毫没有松懈。 她看着男子的眼睛许久,垂下头来,将手放在胸前:"我是大明人,现在隶属于象泉王麾下。" 他的眼睛丝毫没有移动,眼睛像鹰一样盯着海月。半晌,他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笑容来。 "象泉王居然能和东陆人合作,想必,他也走投无路了吧。" 海月的余光扫到她身后的人手里似乎拿着一些东西,像是祭祀的模样,心下便一横,沉声道: "难道汗王如今,还有更好的办法?" 听了这句话,他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却又在一瞬间熄灭。 "这是山阴的事,无需外族插手。" 她从地上站了起来,眼神穿过男子的发梢,看向他身后的坟墓。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山阴王旗,不会土葬故人的吧。" 他的眼神猛地抬起,与她对视了片刻,像是带上了一丝猩红的血色一般。 漆黑的天空上,突然传来几声乌鸦的惨叫声。 男子大惊失色,连忙召集手下往回撤退。临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海月一眼,像是欲言又止一般。他看见海月身后的男孩,唇角微动,像是对他说了些什么,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落登拉住海月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跑。一口气跑出几里之外,他才松手。 海月停下来,喘着粗气问道:"落登,他最后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落登平复了呼吸,看着她的眼睛道:"他……他说,'明天'。" "明天……"海月往回看去,远处那片坟墓早已消失在密林深处。 这时候,她才像想起什么一样,转头问道:"落登,你原来是山阴人?" 落登摇了摇头,道:"我是…东胡,人,同…他们说的,是一种话。" 海月笑了笑,道:"他只不过看了你一眼,就知道你是与他同族的人了,还真是有缘。" 他摸了摸头,讪讪地垂下了头去,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悲伤。 海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回营地罢,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去拜访刚才那位朋友。" 他点了点头,顺从地跟在海月身后,回到了营地。 夜半时分,落登回到了自己的营帐里。伴随着其他人的鼾声,落登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六年前,山阴之南。那时候,山阴还不像如今这样,被旁人提起的时候,只会说"黑沙漠边缘",或者"阴阳边界"。那时草长鹰飞,万物繁盛。他出生在这片大地上,像别的山阴王旗的孩子们一样,在马背上长大,吃着手把肉,长得越来越壮实。 在山阴之南居住了上百年的部落,已经逐渐熟悉了这里的草场,他们渐渐不想再过逐水草而居的日子。他们出现了一个危险的念头,他们想要永远住在这里。 可是在山阴之外,那个无限庞大的世界上,常常会有一双双眼睛盯着他们。 最初,打破这片宁静的是来自东陆的人们。 他们带来了丝绸,茶砖,用来交换山阴人手里的羊皮,羊角还有匕首。再后来,又有东陆的人来了。但不再是先前与他们做交易的人们,而是东陆人的首领派来的使者。他们拿着冗长复杂的边关条例,表示将他们收归自己的地盘,成为自己的人民。 那一年,草原上遭了狼患,羊群损失了太多。山阴汗王看着东陆人带来的粮食,最终同意签署了这份条约。 后来的日子并没有变坏,东陆人反而屡屡送来钱粮供他们过冬。而他们,则需要向东陆进攻肥美的羔羊和羊皮。 日子这样慢慢过去,山阴人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在这里安家了。 又过了一年,人们发现在山阴以北的草原逐渐枯萎,这里的河水慢慢干涸。他们开始慌了。这片土地正在以异常的速度逐渐衰退着。 东陆人又来了。这些人并不是山阴人从前打交道的那些人。这些东陆人告诉他们,东陆易主了,但山阴王旗依旧归他们辖制。 他们带走了很多羔羊和马匹,可是并没有如期的钱粮送到山阴来。 那一年的冬天,死了很多人。 山阴汗王召集了部落里所有六岁以下的孩子们,忍痛将他们从父母身边带走,送到了温暖的南方——古格王城。 江央坚赞接受了这些孩子,却告诉他,这些孩子只能在古格王城度过这个冬天。如果过了这个冬天还想要留在古格王城的,必须放弃山阴王旗的身份,永远成为象泉人。 山阴汗王答应了。 于是落登便离开了自己的故乡。他作为山阴汗王的小儿子,曾在那个冬天之后多次试图回到山阴去,却都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拒之门外。 直到他长大之后,他才明白,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这些年,黑沙漠慢慢侵袭了山阴。山阴人向西和向北全部被阻断。剩下可选择的余地,只有正在处于混战之中的东陆,还有南方的象泉国。 无论选择哪一方,寄人篱下的日子是难免的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想的,直到他今天躲在海月的身后看到那成片的坟墓和父亲日益苍老的脸颊,他或许明白了些什么。 宁为故国魂魄,不作旁人脚下羊。 落登小小的拳头在被窝里握紧,他慢慢坚定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救山阴,他一定要带着山阴找到真正的自由。 第65章 再见旧人 这是他们抵达山阴的第二天。 海月从营帐中醒来,收拾整齐便走了出去。这片如今已然荒芜的地界,总有一种阴森的感觉。那是一种嵌入肺腑的冰冷。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快步走到营地中心号令军队集结。 冥冥之中她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尽快结束这场谈判。 所有人都像是早已准备好的样子,纷纷快速集结在营外,站成整齐的方阵,听候差遣。 落登牵着马匹走到海月面前,眼睛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冷静,冷静得几乎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将军,我来带路。" 海月接过身边侍卫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向他点了点头。 那个清瘦的影子走在前面,缓缓走出大营。海月挥起手示意军队全员跟上。他们缓缓走上山谷之中的另一条路,与昨天完全不同的路径。 海月看着周围的环境,视线慢慢锁在前面那个瘦削的身影上。尽管心中纠结了许久,她最终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海月轻轻回头,向云顿桑奇使了个眼色。他们并驾齐驱,海月附耳贴着他说了几句话,云顿桑奇脸色便有些突变,忙领命去了。 即使是在日山三竿,这山谷中也始终不见天日。 海月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包围着她,远处山头上的密林,和两边山谷上,总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他们落入了埋伏,并且是对他们最为不利的地形。 她并未声张,只暗自提了速,跟在落登侧后方不足一杆长|枪的距离外。她从怀中掏出一支小巧的连城弩,眼睛牢牢地锁在他身上。 不知为何,她拿弩的手有些颤抖。即使屡次提醒自己落登极有可能将他们带入敌境,她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慌张。 下一秒,无数个披着黑色斗篷的骑士出现在不远处的地方,形成一道人墙,拦在他们的路上。海月的余光看向山谷上方,源源不断的人马几乎将整个山头占领。 前面的落登仿佛停住了,他看了看周围的人马,又用余光看见了那柄对着他后背的连城弩。那年幼的面孔露出一个微笑,竟饱含着沧桑。 海月听到他的声音缓缓响起:"将军,如果父亲今天不肯听我们一席话,我自会了结性命。那连城弩,将军留着杀敌。" 他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横在自己的脖颈前面。 海月心下一惊,却并未放下手中的连城弩。 "落登,你到底是谁?" 少年惨然地看着远处那个领头的黑衣人,道:"我叫兀良哈落登。那位,就是我的父亲。山阴汗王。" 原来真的是这样。昨夜落登的眼神,几乎已经将他的内心全盘托出。 "昨天夜里,是你故意在山谷里等我。你料定我一定会独自行动?" "将军,并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我想自己去找父亲。可我不知道你会去那里。" "那么现在,你把主力军带入他们的埋伏里,又居心何在?" 他叹了一口气,放下了匕首。 "将军,我不会走出你的连城弩射击的范围…...所以父亲一定不会伤害你们的。" 果然,远处的那位走在最前面的首领纵马缓缓走来。海月身后的军队自动列成迎战的姿势。而那人却丝毫没有惧色,单骑走进象泉军的攻击范围之内。 他将斗篷摘了下来,露出过肩的长发和额间带银色图腾的发带。 借着白日光,海月才清楚地看到了他的面庞。 那深深凹陷的眼窝,还有眼角的沟壑,鬓间的斑白,都与传说里那个正当壮年的山阴汗王大相径庭。 只见他的眼睛里充满着怒火,张开口对少年劈头盖脸地一通怒骂。海月听不明白,却也感受到了那人的愤怒。 可是落登一动不动地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如水的眼睛看向自己的父亲,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那山阴汗王便立刻静了下来。只见他老泪纵横,转过身去半晌,终于吹响了撤退的号角。 "玄歌将军,请跟我来。" 见山头的埋伏都已经退去,海月便示意军队全员跟上,随着山阴汗王的带领一路前去。落登也纵马慢慢退到海月的身边,眼睛里满是恳求。 "几百年来,山阴|部族从不肯让外人插手族中之事。可是如今,我恳求将军,救救我们。" 象泉军的队伍慢慢走出山谷,眼前的景象不禁使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无比震惊。 满眼青绿的颜色,像一片与天地一般辽阔的绿色毛毯一般,铺遍了这里。牛羊成群在河边散步,雪白的蒙古包像从天空飘落的云朵碎片一般撒在这片大地上。 海月在来之前曾经有过无数次的设想,这里究竟会是像山阴之外一样的荒芜,还是干脆就是一片沙漠?无论如何,没有人想到如今走向破败的山阴,会是如此美丽的光景。 他们缓缓走进山阴人的部落,那些山阴人都慢慢聚集了过来。他们眼中没有敌意,只有绝望。 海月下令军队在外等候,只带了十几人跟随着落登和他的父亲走向远处巨大的穹顶大帐。 这座大帐足足能容纳上百人,正是山阴汗王议事和安歇的地方。 他们走进大帐中,却只见一个满脸泪痕的女人扑了上来,将海月他们吓了一跳。那女人冲到他们面前,双臂将落登拉了过来,盯着上下看了许久,才将他抱紧怀里,口中撕心裂肺地喊着些什么。 看那模样,像是落登的母亲。落登轻轻安抚着母亲,眼睛也慢慢变红。 就这样过了许久,那女人终于肯松开了她的儿子。她看着面前的众人,不好意思地抹了几把眼泪,用不熟练的西洲话轻声道:"我去给你们拿些吃的来。" 众人终于在帐中坐定,海月才想起来云顿桑奇还在远处的树林里蹲着,便派了一个士兵去喊他回来。 山阴王看着那士兵出去的身影,道:"想必将军果真有过人之处。云顿铁骑,这纵横天下也不无可能的军团也能听从将军的号令。" 海月看着他的眼睛,淡淡笑道:"山阴的骑兵,恐怕丝毫不逊于云顿铁骑罢。如能得到汗王的助力,我大明西宁卫,象泉北境都会得到一位强壮的盟友。" 他的眼中透出一阵寒霜:"千百年来,你们东陆人不都想奴役这西洲吗?把我们收归你们统治,好让我们听命与你。" 她的目光像一道剑光一般穿透了他:"汗王凭心而论,大明初时的贸易条约对山阴是否公平?" "那是从前。自从三年前的雪灾开始,山阴就从未与大明达成贸易。他们不讲信用!" "那是因为青海,早已不归大明统治!"她的话语铿锵有力,竟使得对方一时语塞。 她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山阴汗王,道:"既然是盟友,汗王为何对大明叛军之祸毫无反应,却始终纠结在贸易之上?" 他惨然一笑:"玄歌将军,你出生在富庶的燕京,又见过古格王城的风光。你永远不会明白我们终日为生计奔波的苦楚。冬天,青草会干枯,牛羊不可食。冬天,蒙古包无法支撑积雪的重量。无数族人会在死在冬天……没有了水草,我们就必须搬家……" "据我所知,江央赞普,曾经提议过对你们提供帮助。"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声音也逐渐变得狠厉:"宁为部落魂,也不做旁人脚下羊。" "父亲!不是这样的!"落登猛地站起身。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满眼都是惊愕。 "江央赞普从未让我做他们的奴役。他请人教我们学故乡的语言,教我们不能忘记祖先的遗志…..."说道这里,落登早已泣不成声。 山阴汗王慢慢地沉默不语,坐在原地毫无反应。 落登跪在原地,眼睛慢慢锁在一旁供奉的青铜鼎上。他指着那鼎,睁大眼睛道:"他们,才是真正要奴役山阴人的恶魔!" 山阴汗王猛地抬起头来,脸上的惊恐溢于言表:"落登,你不能污蔑黑沙漠!"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脊背佝偻着,跪在青铜鼎面前,不住地拜着。 "父亲!如果我们帮助象泉和大明,我们不会输……父亲……"他冲上前去,双臂牢牢抱紧山阴汗王的腰,死死地环绕着。 山阴汗王终于安静了下来,瘫坐在地上。 这时候,景唐离席。他走到汗王面前蹲下身,将一封锦绣的国书递给他。 "山阴汗王,我大明在青海的重要盟友。颉莫之乱使得你我关系日益紧张,吾心所不忍。若汗王肯助我一臂之力,大明将与山阴修百年之好,并永不侵犯山阴,还山阴一片净土。" 海月紧接着道:"象泉也是此意。" "吾王圣明,吾必生死相随!"帐外,无数个山阴战士跪于外围,口中不断地高呼着同一句话。 山阴汗王踉跄了两步,走出账外,看见了这一幕。像是有什么在他的心中点燃了。那曾经不死的斗志,又在这个铁一般的民族中活了过来。 他冲到台前,将那青铜鼎狠狠摔在地上。一鼎覆灭,却象征着一个部落的复兴。 * 即日,合约已成。山阴王旗宣布脱离颉莫叛军,以一族的名义与大明、象泉两国形成战时同盟,并签下永久休战条约。时任山阴汗王兀良哈宗汗,将山阴全部十七万兵马集结完毕,留在山阴之南保卫疆土。 "此盟已立,从今往后,若山阴有难,大明和象泉军必将倾力相助。"海月直视着兀哈良宗汗,声音里带着无比的坚定。 只见兀哈良宗汗微一颌首,右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礼。 "若大明与象泉有所需要,山阴也必将倾囊相助。山阴,再也不会是从前的山阴。" 景唐轻声开口,道:"既然可汗如此诚心,我也替大明立下誓约,等到战后,必将恢复与山阴的一切贸易往来,并削减全部关税。" "多谢特使。" 海月捧起茶杯饮下一口奶茶,又开口道:"可汗,敢问黑沙漠是否曾侵入营地?" "不,没有。每一次都是在西边见面的。黑沙漠里的亡灵力量还没有那么强。可是……龙鹰王手下有八十万大军,恐怕战后的亡灵,已经足够他们苏醒了。论起来,今天,就是商量好要见面的日子。我们要献上牛羊牲畜…..." 海月的表情始终如一,眼睛里也并没有恐惧的神色。 "可汗可否带我走一趟,兴许,我能等到哪些人来。" "海月,赞普曾经提醒过我,象泉兵马不能进黑沙漠。"景唐的眼神没有看向她,声音却依旧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景大人,我只想在他们见面的地方会会那些人,并不会走进去。" 她听见景唐的轻轻的一声长叹,竟没有再阻止她。 "多带一些人。" 他捧起茶碗,喝光了碗里的奶茶。他谢过了侍女要往里面再添奶茶的意图,站了起身,向兀哈良宗汗行了一礼,便走出了帐外。 兀哈良宗汗点了点头,眼中依旧带了一丝惶恐。 "那里离此地还有二三十里路程,将军想去那便需尽早上路了。" 海月仰头将碗中奶茶喝尽,就着袖子抹了一把脸。 "随时出发。" 夜晚的草原上,不仅一片漆黑,还有许多蚊虫。海月不耐烦地扇着飞来飞去的蚊子,有些心烦意乱。这时,只见景唐递来一只木制的筒子,似乎带了一些薄荷的清香。 "多涂一些,可以防蚊。"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听见那声音像屡风一样淡然。 海月接了过来,道了声谢。 景唐没有再接话,只纵了马,慢慢走在她身边。 "我以为你不会来。"海月看着他,认真道。 他还是没有说话。平日巧言善辩的他,如今竟不愿多说一句无用的话。看起来冷漠,实则怕自己又不小心将她推得更远。可是一番踌躇之后,他还是先开口了。 "你相信么?" "相信什么?" "黑沙漠的故事。" 她似乎笑了一下,却看不清她眼里的光彩。 "我都不知道黑沙漠究竟是什么。但是现在,我想我知道了。" 景唐听到这个回答,轻声道:"神鬼怪论,自古就没有停止过。" "我想,这无关神鬼。黑暗长自人心,以欲望贪念滋养。久而久之,根深蒂固。因为权力,他们才会用愈发可怖的言论控制他们想控制的一切。" "所以你认为,是人力造成了这一切的传说?" "就算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黑沙漠里有一种力量,也都是被邪恶的人心慢慢壮大起来的。" 他轻声笑了笑:"你说黑暗生自人心,殊不知,也许曾经人间一片混沌,有了人,才有了光芒。" 心底里似乎有什么破碎的声音。海月突然想起了东平城那些夜晚,他们阔谈天地的夜晚。 突然,一阵风吹来,带着些许沙尘,渐渐迷了眼睛。 她纵马快步走到队伍前面,试图让自己忘记那些过往。 只见兀哈良宗汗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前面,就是黑沙漠。" 一阵有一阵熟悉的味道传来。那是来自沙漠的味道。而这种味道,她再熟悉不过了。 海月低声向兀哈良宗汗嘱咐了两句,自己则示意云顿桑奇带着人绕开此处,找了一片高耸的丘陵隐蔽了起来。 草原上一望无际,本最不适合隐蔽。但还好现在是天黑,没人注意得到他们。 海月趴在青草上,静静地一动不动。远处逐渐响起了雷动一般的声音,慢慢地近了。 借着山阴人手里的火把,她看见远处有一群黑衣人慢慢走近。 海月附耳在身边的士兵耳边说了几句,那士兵立刻领会,刚要拿起手中的号角吹起来时,海月却死死地按着了他的胳膊。 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摘下了他的斗篷。即使他露在外面的半边脸,已经被烧的毫无往日的痕迹。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是她的小师兄,项宁。 她足足愣了一刻钟,直到兀哈良宗汗示意了她几次之后,号角声才终于响起。 铺天盖地的象泉军从黑暗中成群结队地出现,欲将那一群黑衣人团团围住。 项宁一惊,看清了来人的军服,心中凉了半截。他调转马头,带着一群黑衣人往回跑,却回头始终看向那些穷追不舍的人们。 他既希望她追来,又不希望她追来。 前面是黄泉,他一个人去赴。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了黑暗。可是她像烈火,像太阳,像一切光明耀眼的东西。 最终,海月还是追来了。 山阴人在后面急的团团转,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跟上了前面的象泉军。 "停下!" 海月大吼了一声,收兵的号角声也随之响起。 "桑奇!全军撤退!" 她心里的恐慌最终还是让她放弃了追逐。这片黑沙漠里,充斥着超乎人力之外的东西。她的理智最终将这些性命拦在了悬崖边。 在混乱的撤退中,云顿桑奇看见海月朝反方向而去的身影,他大声吼道:"你去哪里?" "服从命令!全军撤退!" 于是,海月头也不回地单骑向沙漠深处而去了。云顿桑奇急得不行,正要纵马追去,却被景唐喊住了。 "桑奇,只有你能带兵回去。我去追她。" 踌躇了片刻,云顿桑奇终于点了点头,道:"我就在前面等你们,一切小心。" "好。" 他就像海月一样,头也不回地追了过去。 其实有的时候我不是不害怕,只因为前面是你,便也没有那么怕了。 第66章 黄粱一梦 黑夜中的沙漠,那般的无边寂寞。在这里没有什么是明亮的,四周漆黑一片,即使眼睛适应了那样的黑暗,除了一座座沙堆也看不见任何旁的东西。砂砾刮在皮肤上像刀割一般的疼痛,每一口呼吸都像吸进尘土一般干涩,甚至在漂泊的那颗心都像堕入冰窟一般冰冷。 她时不时地从水壶中饮一小口水,以保持水分不至于流失太快。她探了探水囊底部,只剩一半水了。接下来的路,会越来越难走。 她抬头看了看夜空,就连最明亮的北极星宿,也变得晦暗不明。假如没有黑沙暴,或许她可以再走远一点。她就这么想着,顺着马蹄印一路走着,直到远处那座寺庙的剪影出现。 还没等到她靠近那里,原本寂静无声的沙漠却突然刮起了风暴。 海月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急忙拨转马头往回走。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寺庙,眼睛却锁在寺庙前那个向她的方向疾驰而来的身影上。 曾经有过许多次,她坐在镖局门前的台阶上,捧着下巴等着师父和师兄们回家。 金色的夕阳下,或是清朗的月色下,甚至初生的朝霞里,每当他在人群里,总会让人一眼就看到。 他那双清冷的眸子,永远浮着一层霜。像这样冷得像霜一般的人儿,每当他眼里溢出桃花一般温暖的颜色时,才更加动人。 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风沙也越来越大。 海月看着他的身影靠近,渐渐地越来越近,却听到他的声音嘶哑着喊着什么。一直到他离得够近了的时候,她才听到风沙中的声音:"月儿,快走。" 远处那一团像黑色旋风一般的沙暴,眼看就要侵袭过来,海月急忙调转马头,向项宁的方向奔去。 她飞快地跳下马去,项宁也从马上下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看到他的脸。如果不是指尖真实地触及到了他的体温,她甚至以为自己抱住的是一片空气。 极其短暂的拥抱过后,海月只听到项宁有些颤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月儿,听话,快离开这里。我会去找你,我一定会去找你。" 她拼命地摇着头:"我知道那是黑沙暴。小师兄,我逃不过的。你陪我待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项宁觉得自己的胸腔里涌出一口腥甜,心中万般地不舍这个拥抱。可是如果怀中的这个人儿就此消失在大漠中,他就连最后活下去的希望都不会再有了。他狠了狠心,用力将她从自己怀中推开。 海月的马早已受惊跑远,项宁只得将她打横抱起,送到自己的马上。幸好是顺风。项宁拍了拍马头,马便像听懂了一般载着她快步往回走。 黑沙漠里的马经受过十分残酷的训练,即使在黑沙暴中也能找到方向。只要马腿不陷进沙子里,它们可以一直走下去,直到将马背上的人送出黑沙暴的地带。 可是这一次的黑沙暴,明显有些太大了。海月趴在马背上,身体因为长时间缺水已经变得毫无力气。她回头看着项宁,看见他的身影逐渐被掩埋在黑沙漠里。她想要张开嘴喊些什么,却一个天旋地转落下了马背。 她摔在柔软的沙子上,回头看去,只见项宁的马就像着了魔一般一直往前走着。海月没再管旁的许多,手脚并用地逆着风沙往回走。她的嘴唇干的发裂,渗出血来。她的脸上,身上,都带着砂砾。那皮肤上甚至有些细小的擦伤。 每一阵风刮过来,她都像是被抽干一层生命。海月的脑中像是连环画一般,快速地过了许多画面。 终于,她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就这样趴在了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黑沙暴转变了方向。这里的一切像是突如其来的停止一般。沙漠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她的皮肤被黄沙掩盖,雪花一般银白的铠甲失去了它所有的光华,甚至她的呼吸,都像蜉蝣一般微弱。 那是一双伤痕累累的手——上面爬满了干裂可怖的纹理,因为□□而生长的黄斑,还有刀剑和皮鞭留下的伤痕。那双手将她从黄沙里挖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像是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捧着一捧清澈干冽的泉水。 项宁背起了她,带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出黑沙漠。那路很远,像是没有尽头。他的身体不如从前了,他很虚弱,很虚弱,甚至每走一步都快要倒下。可是他没有倒下,像是从前那样背着她,生怕自己一旦倒下,他丢掉的就是比命还珍贵的东西。 就要到了。远处那长着些许青茬的沙地,昭示着草原离这里不远了。项宁那一双晦暗的眼睛里,又一次出现了光彩。 "嗒、嗒、嗒",忽而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他已经逐渐迟钝的意识中传来。一张颀长的身影从马上跳了下来,那人穿着一身整洁的素衣,面若皎月,像是熟悉的模样。 项宁记不起他是谁,可是没来由地信任他。他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海月从地上横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那人张开的手臂中。 景唐也看着他,眼中慢慢升起疑惑和讶然,轻声开口道: "你是……" "救她。" 这两个音节刚刚落地,项宁的表情慢慢开始因为痛苦而狰狞了起来。他挡起自己的脸,踉跄了两步,越走越远。 景唐看着他的身影,不由地有些出神。他双臂中环绕的女孩越发虚弱,已经开始不断地痉挛,景唐才便赶忙将她放在地上,自己则从马背上取来水,一点一点地喂给海月。 渐渐地,海月的痉挛慢慢停了下来。她的眼睛紧闭着,像是在做一个噩梦。景唐将她抱在怀中,试着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他的眼睛看着远处那个越走越远的身影,眉头不住地紧锁着。 印象中那个蓝衣少年,面容清冷,武功高绝,就连讲话也不多一个废字。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儿,如今缘何变成这幅模样。活像一个行尸走肉。再想他脖子上和手上的黄斑,分明是中毒所致。这样可怖的黑沙漠里,他却固执地往回走。 景唐的心不断地向下坠,他不禁想起了江央坚赞的话来。难道这黑沙漠里,真的有超乎人间之外的黑暗力量存在吗。 想到此处,他低头查看海月的情况。见她颇有些好转,景唐便立即将她抱到马背上,自己也随即跳上马背,纵马向大部队而去。 这时候的天色已经发青了,天边隐约的白光昭示着新的一天即将来临。海月无力地躺在景唐的怀里,双手则有意无意地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景唐腾出一只手去,挡在她的双手前。她像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一般,紧紧地握住了景唐的手。 海月的意识已经慢慢苏醒了过来,可是她的眼睛却睁不开了。 黑沙暴里不仅不能视物,粗糙的砂砾一旦进入眼睛,如果不及时清理,很有可能对眼睛造成严重的影响。景唐拿着水袋为她冲洗了许多遍,才稍微有些好转。 刚刚堕入黑暗的人,总会产生无边的恐惧,并且会对自己身边最近的人产生比从前更深刻的依赖。 "小师兄……?"她试着开口轻声唤了一声。 景唐沉默了片刻,轻轻道:"海月,是我。" 她的双手不禁放松了下来,身体也轻轻颤抖了片刻。景唐却始终紧紧握着她冰冷的双手,不肯撒开。 她默了许久,用很久不曾对景唐说过话的温和语调道:"景唐,谢谢你。" 他没有说话,唇角不经意间慢慢弯起,双手握得更紧了些。 等他们回到穹顶大帐的时候,景唐向山阴汗王要来了许多干净的毛巾和和清水,仔细地为海月清理起了眼睛。 海月没有推让,任由他摆布着。只过了一阵儿,才轻声道:"景唐,你歇一歇罢,迟一会儿,我自己来就好。" 景唐轻轻拂去她来拦着自己的手,道:"再迟一会儿,你的眼睛就不要了么?" 她轻声叹了一口气,气息慢慢地吐出来,拂在景唐的手背上,有些轻微发痒。 只这一刻,他沉寂了许久的内心像是复苏了一般。 过了许久,她眼睛里的砂砾才被清理的差不多了。景唐扶她躺下,她却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贝齿轻轻咬着下唇轻声道:"景唐,你可见到了我的小师兄?他叫项宁,你记得么?" 景唐拂袖重新坐下,反手轻轻将她的手塞进被窝里。 "我看见他了。" 海月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焦急:"他,他看起来怎么样?我记得他带着面具,他的手上都是伤痕,我……" "海月,海月。你做噩梦了。他很好,像从前一样,穿着蓝色的衣服,脸上还是从前那样不爱理人的表情。" "是这样的么?"海月慢慢放缓了呼吸,仔细地听着景唐的话,生怕有丝毫遗漏下来的。 "是这样的。他还让我告诉你,他很快就会去找你。" 她伸出手揉了揉眼睛,身子慢慢往被窝深处挪了挪,样子有些困倦。 景唐伸出手去揉了揉她有些凌乱的发丝,没有再说什么,便走出了帐中。 初生的朝霞自东方开始,溢满整片辽阔天空。 草原上的人们开始了新的一天。 而那结实的蒙古包里,她清楚得知道自己眼睛在陷入黑暗之前,曾经看到昔日那个少年如今的模样。 她不敢再想,蜷缩在被窝里小声地哭泣着。 借着朝霞的影子,停留在帐外的那人低下头来,像是听见了帐中的哽咽。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里却带着哀伤。 在这场战争里,他们都失去了太多,多到他们用尽此生也无法真正走出来。 * 象泉军用了短短数日时间,便将山阴之南成功收复。由于主将项海月负伤,象泉军便提早拔营,返回西宁卫。 即使是在短暂的失明之中,海月也依旧没有耽误军务。经过她的提议,兀哈良宗汗由黑沙漠的边界开始,沿途一路到山阴腹地,全部安插了多个岗哨,全天值守。她又下令增设十余所常备快马的哨岗,自山阴之南一直到西宁卫,以便消息能够以最快的速度传入西宁卫。 就这样安顿好一切之后,海月才放心地回到了西宁卫。 可谁知,就在海月费劲周折才抵达西宁卫,正由旁人扶着才走到江央坚赞面前禀报军务的时候,江央坚赞竟然破天荒地大发雷霆。 海月有些惭愧,请退了旁人,自己一个人立在原地,靠着声音面对着江央坚赞的方向。 四周都安静的可怕,江央坚赞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海月,几乎要把她看穿一般。她的模样有些不太好,脸色比从前更苍白了一些,染上眼疾的那双眼睛有些微微发肿,始终紧闭着。 江央坚赞脸上的表情很不好。自从来自山阴的战报抵达西宁卫开始,他便几次想要亲自前往山阴之南,却都被手头的事情缠住了手脚。这些天他脑海中掠过了很多画面。自打出生开始,他对于黑沙漠的恐惧从来都没有减弱过。倘若,倘若海月出了任何意外,他恐怕这辈子都无法走得出来。 海月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与山阴之南签署的协议递到前方去。可是就这样过了许久,也不见江央坚赞来拿,她便试图摸索着往前走了两步,离得他更近了些。 江央坚赞抬起头来看那已经近在咫尺的海月,却并没有伸出手去扶她。 果然,下一刻,海月便被绊了一个趔趄,身体失重一般向江央坚赞的方向倒下。 她慌忙用手撑到一旁的桌角上,那只手却被江央坚赞快速地握在手里,她整个人都压在江央坚赞身上,两个人双双仰倒在地。 海月感觉到自己腰上的力道明显加重,将她牢牢地禁锢,动弹不得。她便撑着力气,将双手顶在两人之间,留下一道极宽的缝隙来。 "你……"她涨红了脸,感觉到腰后一紧,江央坚赞又将她拉近了几分。 绯红渐渐从耳后升起,蔓延到脸颊上,衬得她过于苍白的脸颊煞是好看。江央坚赞还是没有说话,只有温热的呼吸拂着她的发丝,撩拨着她的心扉。海月渐渐松开了顶在江央坚赞胸前的双手,像是顺从的样子。她紧紧闭着眼睛,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近,直到轻轻喷在她的脸颊上,痒痒的像春天的柳叶拂过脸颊一般。 原本应该落下的吻并没有落在她的唇上,而是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眼角,动作轻柔地像是在抚摸初生的雏鸟。海月感觉到他的手指慢慢地在眼周滑着圆圈,所到之处有一阵清凉。就这样过了许久,她有感觉到腰间一紧,下一刻便被放回了地上。 江央坚赞端起酒杯饮了一大口酒,让自己险些沦陷的精神清醒过来。他松下一口气,站起身,将右臂伸到海月面前扶她坐下,自己又去桌边为她倒了一杯奶茶。 海月不知他何意,正赶上他又走远了,脑中没想太多,她便忙伸出手来扯住他的衣角,用蚊子一般小的声音道:"对不起。" 只这么三个字,江央坚赞心里大半怒火便如潮水一般渐渐消退了。他长出了一口气,憋了许久的话匣子才终于被打开。 江央坚赞反手握住她的双手,轻轻摩挲着。他温和地开口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缘由,可否说与我听一听?" 一句话立时便将她的心揉得像一团软和的面一般。她反手握住江央坚赞的手,轻声道:"姜堰,我见到我的小师兄了。他是我师父项楚门下,第二个嫡传弟子。" 听到此处,江央坚赞便已清楚了海月为何如此奋不顾身。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安慰,身子也慢慢蹲在她身边,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海月早已恢复了情绪,道:"我被风沙眯了眼之前,我看见他身上好多伤疤,还有暗黄色的斑点。他的脸,我看不清,但绝不是从前那个样子的。" 江央坚赞闻言问道:"暗黄色的斑点,是不是在手上长的?" "是,是。他的手上都是那样的斑点。那是什么?你知道么?" 他的声音停滞了一瞬,只那一瞬的犹疑过后,他才道:"那是中毒的痕迹。这样的毒不致命,若能治好,也不会留下什么古怪的症状。" 海月心里一紧,忙道:"那这样不致命的毒,为什么要下给小师兄?" "是为了控制他。这样的毒虽不致命,但却成瘾。毒发的时候,人会不由自主地去寻找更多的毒。就这样,你的小师兄就被他们控制了。" 她的脑袋慢慢低了下去,像是藏着难掩的痛苦一般。江央坚赞刚想要伸手安慰她,只见她仰起头来,带着从没有过的恳求的口吻向江央坚赞道:"王上,倘若有一天他做出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请你不要立刻杀他,让我去跟他说,好吗?" 江央坚赞轻声叹了一口气道:"只是这样的小事,你还要求我吗?" 海月的唇边带上了一抹笑:"我就当你答应我了。" 外面晚风微凉,天涯四处无家的人们也早早回到了歇脚的地方,等待着新一天的到来。 第67章 白马过隙 接下来长达数日里,江央坚赞下令全军整休。这是象泉军离开故土的第二个月末。大漠里的天气,已经慢慢进入了寒冷。 无论是象泉军还是颉莫叛军,都没有做好冬日作战的准备。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太久,双方摩拳擦掌,进入了最后准备决战的倒计时。 这一天清晨,一轮红日自东方升起。借着这朝霞,平静了许久的西宁卫迎来了来自东方的讯息。 信使将马匹交给门外值守的侍卫,自己则搓着手站在外面等待江央坚赞通传。他哈着气温暖着自己的双手,看着那在空气里慢慢结成的白霜,不由地有些焦急。他的怀里揣的,可算得上是十万火急的军报。 不过,他并没有等了多久。江央坚赞很快派人请他进入军帐之中。信使走进帐内,看见那位年轻的赞普坐在正中心,面前放着的锅子里熬着些什么东西,正咕噜咕噜地发出愉悦的声音。他的脸被火光印着,显得无比温柔,竟让人看不出他是那位所向披靡的西洲赞普。 江央坚赞见他进来,笑道:"这边靠着炉子坐吧,我煮了奶茶,喝一杯暖暖身子。" 信使应了一声,跪坐到离炉子不远的地方,从怀中掏出那封还带着他的体温的信封来,递到江央坚赞面前。 江央坚赞接过信,往下看了看落款,笑了笑道:"原来是荀将军的信,还是等她再打开罢。" 信使有些焦急,对江央坚赞说道:"赞普,实在是十万火急的军报啊。颉莫叛军在十日前就从双城一线抽调了不少的人马,像是要回防青海。您不可不做打算啊。" 江央坚赞像是没听到他讲的话一样。他拿了一只瓷碗来,用木勺舀出一勺子奶茶来尝了尝,唇角不由地露出一丝笑意。他又取了两只空碗,装了两碗满满当当的奶茶,一碗放到了自己旁边的空位上,另一碗则递给了信使。 信使连忙低头道:"属下…...不敢劳烦赞普亲自斟茶。" 江央坚赞扬了扬眉,道:"这是我用勺子舀出来的奶茶,又不是我亲手斟的茶。第一次煮,卖个面子,喝一碗尝尝。" 信使只得接了过来,抿了一小口,瞬间牦牛奶特有的醇厚便充斥了他的口中。一口奶茶慢慢滑下食管,留下淡淡的茶香和满口的温暖。他一口气将奶茶喝光了,江央坚赞便又用木勺给他添了一碗。 江央坚赞脸上的笑意愈发的明显,模样煞是好看。 "看起来,并不难喝?" "赞普…..那信……" 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信使回头一看,正对上一个女子掀起门帘进来的样子。 一深一浅的光影在她脸上摇晃了片刻,她那精致的五官像江南匠人手下最精美的石刻画,一笔一划都恰到好处。尤其是她那一双圆溜的眼睛,微微上挑着,带着天生的傲骨和倔强。 她刚一进来,倒像是进了自家的房间一般,将身上的披风取下来随手放到软垫上,也并不见礼,径直走到江央坚赞身边坐下,捧起那碗已经放了一阵儿的奶茶,咕嘟嘟地一饮而尽。她抹了一把嘴唇,朝着信使开口道:"你就是荀师兄派来的信使?" 只这一句,信使才知道她的身份。原来这就是荀彻将军的同门师妹,如今大明的骠骑大将军,又是象泉国的玄歌将军,项海月。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盯着她看了许久,急忙抱拳施礼道:"属下双城捷报使岳金林。双城自得了荀帅之后,又得赞普倾囊相助,如今的围城之困已尽解了。荀帅命我前来告知赞普和将军,颉莫叛军先已放弃攻打双城,大军回援青海,请二位一定要早做打算啊。" 海月笑了笑,偷偷看了看江央坚赞的神情,却发现他依然一脸淡然地煮着奶茶,这才作出一副严肃的模样道:"你说的情况,我知道了。你放心,就算现在颉莫叛军全部回援,青海也不是那么好拿回去的了。你现在这里住两天,尝一尝这里的手把肉和葡萄酒再回去。" 信使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他随即站起身道:"那便好,那便好。那……属下就不叨扰赞普和将军议事了。属下告退。" 海月对他笑了一笑,顿时便让那年轻人耳畔一红,差点摔了一趔趄跌出了帐外。 本来安静煮着奶茶的江央坚赞放下了木勺,仔细地端详着海月,直看得她心里发毛。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江央坚赞唇边露出诡异的一笑,猛地凑近她,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脸颊上,他有些狡猾地笑道:"我在看是什么绝美的人儿,旁人看你都站不稳了。" 海月竟也渐渐地靠近他,像是主动求欢一般慢慢将脸蛋凑近他的脸,眼神里也带上了迷离的神情。就在江央坚赞慢慢吻上她的唇角的时候,她却猛地从他身侧将信封抽了出来,站起身一溜烟地跑出了帐外。 江央坚赞被她吓了一大跳,这才反应过来,忙将炉子里的火灭了,跑出帐外去追她。 出去之后才看见海月已经跑到了远处的凉亭里头,就着石凳坐下,仔细看着信。他追了上去,到亭子边儿上便放缓了脚步,慢慢走到她身边坐下。即使是在她身边,也隔着好一段距离。 江央坚赞侧头看着她,看见她脸上慢慢展开笑容,自己便也露出了片刻笑容。 有些微凉的空气里,竟出人意料地带着暖人的温度。 他抬头看向远处,却正巧对上了一双眼睛。江央坚赞脸上的笑意慢慢变得有些僵硬,他见海月正看信看得入神,便独自走开去见那人。 那是古格王城的信使。 自他带兵出征之后,古格王城的一应事务全部都由他带在身边的侍卫通传,无一例外。这是因为他走之前与城中的黄金甲约定好,一旦有要紧的事务,才可以动用古格信使。 江央坚赞走到他身边,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阿林王妃私通列城,古布斯坦派军两万突袭西营,现在已被我军全部俘虏,听候赞普处置。阿林王妃……也被黄金甲拿下,重新压回了大狱。" "叛徒!"江央坚赞握紧了双拳,咬牙切齿地低吼着。 "赞普息怒,我军伤亡并不算多,只不过西营堡垒被严重破坏,恐怕需要一些时日才能修复。" 江央坚赞点了点头,道:"再过些时日,我就会回去了。这些日子,还是要靠你们在城里维持。" "古格王城现在全靠巴桑大人维持,一切都还正常。只是……" "怎么了?" 古格信使眉头微微有些蹙起,道:"阿林王妃原本在禁足,却不知怎么能跑到列城去。巴桑大人怀疑是普错王子……" 江央坚赞背过身去对着他,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他的眼睛里充斥着悲伤和失望,过了良久,他才开口。 "传我命令,将普错王子押入大牢,等我回去处置。" 古格信使慌忙道:"这,这,属下也只是传达巴桑大人的猜测,赞普还是等回去了亲自问问王子吧….." 他的话音还未落,江央坚赞便已将半块黄金佩递到信使面前。 "按照我说的做。把普错王子押入大牢,由黄金甲看管。" 古格信使这才颤抖地接过黄金佩,低头退去。 江央坚赞目送他离开,心里竟像针扎一般疼。这样的话从他口中亲自说出来,竟是这般难过的滋味。 海月读完信,刚想抬头跟江央坚赞说些什么,却隔了老远看见他站在那里,低着头像是在想些什么。他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没有见过的冷清。她仔细想了想,如今的情形也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这样低落的。再有旁的事情,左不过来自古格。 想到此处,她将信收进怀中,走到他身后去,伸出一只手来环着他的手臂,试图安慰他片刻。 江央坚赞抬起头来看着她,眼中却依然是难以掩饰的悲伤,还有歉疚。从他的欲言又止里,海月像是明白了什么。她低下头去,轻轻握住他的手,身子向他的怀里钻了一下,将脑袋搭在他肩上。 江央坚赞唇边不禁泛起笑来,紧紧将她搂在怀中。 即使是寂静的陪伴,也足够安慰。 就这样过了许久,江央坚赞低沉的话语终于打破了平静。 "海月,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恩?我听着。" "我或许,很快就要回古格王城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不在,可能要你自己一个人面对了。" 海月没有问他为什么,只在他的肩头上点了点头,又抬起脸来看着他道:"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洛桑,梅朵,还有云顿桑奇,还有景唐——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就尽管去,只等着我的捷报。" 江央坚赞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道:"不愧是我的玄歌将军。" 海月抬起一只手来揉了揉鼻子,另一只手却仍不肯撒开江央坚赞的衣袖。她的模样与往日实在有些不同,颇有些小女儿的娇态。 "你会不会是回去见你那个过了门的媳妇?" 这句话里的词汇显然不是江央坚赞十分熟悉的,他想了半晌,才明白海月的意思。他抿着嘴笑道:"的确是要回去见她,只不过——" 看着女孩渐渐淡下去的神情,他用力将她搂住,轻声道:"她犯了两次叛国罪,这一次,我不能再留她了。" 海月睁大眼睛看着他,而他的眼睛也正正地直视着海月。他的眼睛宛如一滩清澈的湖水一般,没有一丝涟漪,清澈见底。 这样的眼睛,不带隐瞒,一片赤诚,已是这世间少有的存在。 * 吃过午餐后,两人又缩回了江央坚赞的大帐中,终于开始商量正事了。 海月将荀彻的信拿给江央坚赞,道:"荀师兄想必也知道我们早有打算了,语气才这么轻松。" 江央坚赞半倚在卧榻上,轻轻推开海月的手,玩弄般用西洲话笑道:"海月,你该用象泉话给我翻译一下了。" 海月有些窘迫地拉扯了两下信纸,慢慢开始逐行翻译了起来。 "是撤退,对,是撤退,不是逃跑……这句话应该是这样——" 江央坚赞耐心地为她一一指出译文里的错误,又夹杂了许多趁机说出口的情话。 突然,他坐正了身子,用自己从小说到大的母语认真地对她说道:"海月,你愿意当我的王后吗?" 海月茫然地看着他的眼睛。即使从他的语气和神态里,她知道一定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她……听不懂。 "你……愿意……当…?"她费力地一字一字地模仿着他的话,那认真而窘迫的模样,让他不禁笑出了声。 "海月,你愿意当我的王后吗?"他重新用汉语说了一遍,字正腔圆,落地有声。 她微微一怔,见他的模样丝毫不像开玩笑,先蒙上心头的竟是一层极为柔软的情绪。这样的情绪缓缓升起,在她眼角沁出泪水。 江央坚赞有些害怕,他伸出手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水,像是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一般。 不曾想她眼角一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紧接着,她点了点头,道:"我愿意。" 他有些愣神,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唇边便落下海月轻轻的一吻。 像一片羽毛一般,只轻轻啄了一下,她便远远地躲开了,坐到一边去翻着地图。 江央坚赞从身后轻轻抱住了她,没有什么言语,只就着她的手看着地图。 "你倒偷懒,就这样读着也能看清?" 江央坚赞笑着吻了吻她的脸颊,像发丝拂过一般痒痒的。 "按照时间推算,你们大明的信使一人三乘,都是快马,他们至多刚刚离开嘉兴关。海月,这次我想给他们一次出其不意的伏击,你觉得怎么样?" 她的指尖戳在长岭的位置,像是胜利一般回头去看他。江央坚赞笑着点了点头,道:"果然还是你最聪明,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海月撅起嘴来道:"哼,你这是在夸你自己吧。" 他伸手轻轻拧了拧她的脸,道:"还这么嘴硬,等到时候,我看你的云顿铁骑还是长|枪军能完成伏击的任务。" 海月腾地钻出他的怀里,兴奋道:"要不要比试一下?用我的长|枪军,还有你的黄金甲?" 江央坚赞用手掌将她的手包住,张开的时候,只一块小小的黄金佩放在她的手心里。 "黄金甲是用来保护你一个人的,我用旁的来跟你比如何?" 她抿嘴笑了一下,躺在他怀里轻轻抚摸着那块黄金佩,眼睛里带着亮亮的光芒。 "用旁的?你家梅朵已经输给我一次了,你还要来跟我比试?" "好了,知道你最厉害。还是把他们叫来谈谈正事吧。" 海月顺从地从他怀里钻出来,江央坚赞为她理了理头发。海月朝他吐了吐舌头,笑着坐到了离他较远的位置上。 * 只过了些许时候,人便都来齐了。 江央坚赞一本正经地站在沙盘前,为众人详细地推演他早已烂熟于心的作战计划。海月偷偷瞄了他几次,颇有些心不在焉。这份作战计划,是他们两个自从取下西宁卫就开始一同的制定的,她自然了如指掌。 正在她走神的时候,江央坚赞瞧见了她的神情,立刻来了使坏的心思,大声道:"这份作战计划,是玄歌将军好几日不眠不休才弄出来的,等将来的庆功宴上,诸位可不要忘了多与她饮几杯好酒。" 海月反应过来时,正看见满屋子的人齐刷刷地看着她笑,瞬间便有些窘迫。 洛桑站在一旁笑道:"赞普慧眼,幸好在早些时候就发现了海月身上的天赋。如今看来,就连我们也有些难以与之相比。" 江央坚赞竟也毫不谦虚,大笑道:"本王也承认眼光独到。" 海月谦逊道:"我武艺不强,只懂浑用些谋略。诸位各有所长,都是海月所不能及的,唯有勠力同心,方可战胜强敌。" "好,那我就预祝各位,在接下来的反击战里能够力克贼寇!"江央坚赞端起酒杯来,高举向众人,一饮而下。 "还有些事情。过几日,我必须要回古格一趟了。我走之后,军中大小事宜全部交给边巴,由他代为执掌帅印。" 论起资历来,在这军中的高阶将领中也数边巴最为年长。江央坚赞的这项决议,显然是最为服众的。 边巴走到江央坚赞面前,跪下接过帅印。 "王上,可是古格王城出了什么事?" 江央坚赞也并不打算隐瞒他们,道:"是出了些事情。西大营被列城军突袭,幸好挡住了。我思虑了几日还是觉得不妥,非得亲自回去一趟才能放心。家里安稳了,你们在外打仗也安心。" "是。" 海月的心中微微有一道弦被轻轻撩拨了一下。江央坚赞隐去了阿林的内容,难道他是在保护她吗?纷乱的想法使得她的思维不再如往日一般清晰。就连散会之后,她也并没有留下来询问江央坚赞,反而独自一人返回了住地。 江央坚赞本来注意到了她颇有些异常的神色,本想追上去询问,却被手头的军务缠住了手脚。 待他整顿完手头的事情之后,却得知海月早已经带兵出去演练了。江央坚赞叹了一口,摇着头笑了笑。 即使那些温柔缠绵的日子如同白驹过隙飞快,他们也会有大把的时间逍遥自在。 这是那些战火纷飞的日子里,大多数人们心里唯一的希冀。 第68章 劳燕分飞 她一觉醒来,大帐里的摆设同昨晚一样。除了桌上燃尽的油灯,还有杯中的残酒,和朝霞盖在大帐上的金顶。 昨晚宿醉的余热似乎还在她脸上,她伸出手去探了探自己的脸颊,正对上了江央坚赞惺忪的双眼,两人噗嗤地笑出了声。 "我昨晚喝醉了,问了你好些事情,你怎么都没回答我?" 昨天夜里,两人将长岭的作战计划再次推演了一遍,随即聊起了天。海月给他讲了许多燕京城的故事,从城西绣娘与她那参军的夫君的故事,到菜市街口的王婆婆卖绿豆饼的故事,再到传说中的三太子放弃储君之位的故事。 饮下几杯酒之后,海月的话明显比从前多了很多。 "那你呢?"她双眼朦胧,几乎快要睡去。 江央坚赞只是微醺。这样的葡萄酒他已经喝的习惯了,不太容易醉倒。 那你呢,那你呢? 江央坚赞慢慢地回忆起过去那十年。那没有颜色的十年。 海月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身子却不住地歪斜。 "姜堰,你过得好么?这几年。" 恍惚的烛光里他像是看见了逝去多年的故人,轻声问道:"过得好么?过得好么?" 江央坚赞将昏昏欲睡的海月搂进怀中,轻轻拍着她,像是哄着小孩一样。她慢慢地睡着了。 "我过得不好,明天讲给你听。" 跟她花团锦簇的童年比起来,他这些年来经历的实在有些晦暗,有些不堪。即使在那座最美丽的王城里生活着,日子也是一样的没有光彩。 江央坚赞从昨天晚上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在她的脸上轻啄了一下,道:"我现在讲给你听,怎么样?" 海月担忧地道:"可你马上就要出发了,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江央坚赞坐起身来,为她披上一层毯子,自己则走到一旁去,点起了炉子,熬起了奶茶。 海月坐到他对面,静静地听着他讲故事。 "我小时候的日子,其实同你很像。只不过不一样的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遭遇了一场很大的变故。" 那些无色的回忆经过了多年的消化,那些曾经终日带给他痛苦的画面,终于能够以这样平静的方式被讲述了出来。 十年前,年少鲁莽的他带着五十骑黄金甲,冲进黑沙漠里的祭台上,救下当年被充当为祭品的一对少男少女。正是这样的举动,为他的祖国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 满城满街都是无辜百姓的遗体,在风和雨里被吹打着。守护王城大殿的黄金甲,全军被屠。整座大殿上都是尸体,鲜血渗进厚厚的地毯中,变成暗红色。 当年的象泉赞普和他的王后,被贼人削去头颅,丢进大火中焚烧。 江央坚赞忍住了冲上去与他们拼命的决心,因为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 于是,没有发丧,没有葬礼仪典,甚至不能落泪,不能哭出声。 就这样,先代象泉赞普和王后,死后的尸身被丢进万人坑中,无从辨别,无从找寻。 "后来的十年,就是没有色彩的十年。我身上披着华服,就像傀儡身上的布衣。再后来,黑沙漠将视线转移到了中州去。他们的贪婪作祟,让他们慢慢放松了对象泉的警惕。于是我找了一个机会,将普兰王军调回古格,一举反攻,这才将黑沙漠驱逐出象泉境内。 海月担忧地看着他,而他却慢慢地搅动着小锅里的奶茶,眼睛里印着炉子明亮的火光。 "海月,我心里的恨,如你一般。即使若干年过去,心里的恨意也丝毫没有减少。" 海月挪到他身边来,伸出手去环着他的臂膀,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声音里斩钉截铁道:"你放心,有一天我们一定能找到黑沙漠背后的主使,亲手杀了他。" 江央坚赞将木勺挂在小锅上,将她的肩膀拨正:"海月,我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杀了他,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能再踏入黑沙漠半步。你的小师兄,我一定会尽力帮你找到他。" 海月深深地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姜堰,龙鹰王是不是和黑沙漠有联系?" "恩,他是黑沙漠的左膀右臂。斩断了他,黑沙漠入主中州的计划就彻底结束了。" "既然如此,我就亲手斩断黑沙漠这条臂膀。为了你,也为了在这场战争里牺牲的所有无辜生命。" 他停滞了片刻,将她深深藏在自己怀里,口中呢喃着:"那些带血的杀戮,尽可能多的交给我吧。我希望你的眼睛里只有月亮,星星,还有黄昏。" 海月听见他的话,将头从他怀里钻出来,嘟囔道:"我也可以保护你。" 他的笑容愈发爽朗:"是,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巾帼女将。只是在我这里,就做一个小姑娘可好?" 有些发寒的晨雾里,也因着帐里的情话变得暖和了起来。 * 日上三竿,返回古格王城的军队已经全部集结在西宁卫之外,等候江央坚赞的命令。 他穿了一件银色的华服,额间带着银色的发带,印着象泉国的图腾。他高大的身躯骑在马上,模样十分威武。众人簇拥着他走出西宁卫,齐齐行礼:"恭送吾王。" 他轻轻抬起手来,朗声道:"此战就托付给诸位将士,望天赤七王保佑你们,早日凯旋而归。当日我必在古格王城设下盛宴,静候你们归来。" 众人皆躬身行礼,只海月静静地看着他。天地间,似乎只剩了他们二人。 "我等你回来。"他的声音飘过她耳边,温和而笃定。 下一刻,他纵马疾驰,带着金甲侍卫纵横在广袤的西宁卫草原上,逐渐远去,消失在地平线上。 * 江央坚赞走后,海月立刻便投入到了长岭伏击战的准备中。 阻止思念最好的办法,就是拼命用别的事情专一注意力。这样的事情在海月身上依然奏效。 就这样,海月在军帐中待了一下午,与各位将领一同商议军事。一直到深夜里,她还在翻着西宁卫的地志,生怕自己的作战计划里出现任何的纰漏。 "海月?海月?"边巴将军叫了她两声,才将她从书里面拉出来。 "啊——"她回过神儿来,有些茫然地看着边巴。 边巴将她手中的书抽了出来,道:"他们都偷闲溜回去了,你看这本书已经看了一下午,当心眼睛累着。" 她嘿嘿笑着,翻着面前的草纸来细细看了一遍:"确是如此,我都把两军交接的时间和距离都推演了一遍……" 边巴愣了一愣,见她神情与平日颇有些不同,心下像是明白了什么,轻轻干咳了两下:"海月,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去找洛桑聊一聊,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可是开解不了了。" 海月故作无事道:"这些都是,闲来无事做的,心里有个谱总会少些危险。" 边巴瞧着她的模样道:"那明天你在跟我推演一遍,晚上就赶着布阵了。今晚先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她笑着点了点头,拜别了边巴,走出了军帐。 夜色之中,一弯一绕地她竟走回了江央坚赞的大帐前。这里已人去楼空,所以并无人看管着。她钻进帐里,绕到一旁去将油灯点燃了。却不曾想,那大帐里有了光亮却显得愈发空空荡荡。 他煮茶的器皿,用来盖腿的毯子,还有睡前读的兵书,都一样一样地整齐摆放着,像是故意留下的一般。 空气里都是他的气息,几乎难以抑制的思念在深夜里在她心里汹涌着,几乎无法阻挡。她将他留下的毛毯摊在一边,将那本兵书放在里头包好。她想了想,又走到一旁去取了两只喝奶茶用的小碗,也和书一起放在了毛毯里。 她抱起那一包东西,吹灭了油灯,走出了大帐。 如果留在这里,也许今晚都睡不着了。 海月自己心里清楚,孤独不过夜色中的一幕,等到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她就该重回战场了。 * 第二日天色刚明,海月便已身着一身银铠站在校场之上。刚刚醒来的将士们看见她的身影,都以为是自己迟到了。直到一阵忙不迭的号角声响起,所有人才意识到原来时辰并不算早。 晨雾刚起,气温也变得有些低。海月静静地等待着全军集结完毕,脸上并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的表情。 "将士们!从今天春天开始,我有幸在这片大地上遇到你们,还有幸成为了你们的将领,这是我从没有想到过的。云顿铁骑的威名,早已响彻这片大地。" 海月的眼圈有些微红,颤声道:"我身上的这一点名声,都是你们用鲜血用命换来的。你们一路走来,我都看在眼里。受此大恩,我项海月无以为报,在此立下血誓,从此与云顿铁骑生死与共,永世不离。" 云顿桑奇站在她身边,也不由地眼圈发红,从前一起走过的种种源源不断地撞击着他的心胸。 他跪地上,仰头看着海月道:"我从前说的,伦珠央金,来自绿洲的银铠女神,我带着从地狱里捡回一条命的云顿铁骑来到象泉河,遇见了你,捡回一条命。你带着我们打仗,打跑了要把我们当成奴隶的颉莫军,替我们出了这口恶气。曾经的血誓直到现在依然不改,我依然情愿为了你献出生命。" 他这么一跪,连带着成千上万的云顿铁骑齐齐跪下。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是后来新加入云顿铁骑的新兵。然而经历数次大战之后,他们已经渐渐融入了云顿铁骑,成为了新的中坚力量。 海月伸出手去,眼睛坚定地看着他,用力将他从地上扶起。 "从前,以及从今往后,我也甘愿为了你们献出生命。" 云顿桑奇愣了一愣,从小接受的奴隶和奴隶主之间的关系,剥夺了云顿铁骑比常人相差的更多的东西,这其中包括尊严。 所以当作为他们立下血誓的主人,如今谈起这番话,不得不让人动容。 假如从前横在海月和云顿铁骑之间制衡的是契约,那么从此以后契约便不复存在。因为她早已收复了云顿铁骑的心。 日暮西山,正是万籁俱寂之时,而西宁卫的军营中确是热闹非凡。代任新帅的边巴将军将原定的五万兵马分为三支,分别作正面迎敌、阻击敌军及随时支援的作用。 而海月所率领的云顿铁骑,就正是做正面迎敌的主力人马。 是夜,云顿铁骑沿着长岭之中新的路线绕道长岭军营,就此驻扎下来。方才到了这儿,手下来的人才进来询问海月:"将军,接下来该作何打算?" 只见海月将宝刀挂到一旁去,漫不经心道:"就寝,睡觉。" 那副将先前便吃过一次亏,这次也学乖了,道:"是,属下这就去吩咐。" "蒙格。"那叫蒙格的副将回过头来,又转身等着她的话。 "将所有军帐都燃起灯来,不许熄灭。带着大伙进山,到原先定好的地方扎营。记住了,大营里的灯到了晚上不许灭,派人每隔一时辰来重新燃起来。" "是。" 虽然还是并没有完全理解她的意图,但蒙格心里明白这一定是一个完整的计划,其中的每一步他都需要安排到位。 很快,刚刚建起的营房没有一个人入住,里面有的仅仅是一盏明亮的油灯而已。 而这支军队的主力,如今正在长岭上转圈。这是海月设定的一条鲜为人知的路线,也只有在长岭上每日采摘草药的山民知道。 海月抬头看了看月色,估算了一下时辰道:"蒙格,把地图拿来。" 蒙格将地图递给她,借着微弱的火光,事先演练过的一幕幕都像图画一样展现在她面前。 她迅速地将地图折起来,收进口袋里,道:"走这边。" 寂静的夜色之中,她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立刻下令停下。那瘦削的少年从月色下奔了过来,恍惚间竟有些落登的模样。 "将军,前方三里中的谷地,发现颉莫军大营。" 海月略一点头,带着人马向既定的路线走向前去。路途遥遥,凶险异常,她扬起头看到面前月色宛如银盘,那人的笑颜像是浮现在眼前。 他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通过晚风送进耳畔。 "别怕,只管看着前面。" * 天涯共此时。 刚刚在漫长的归途中歇下来的江央坚赞,此时也正对着这轮明月。行军之中没什么好吃的东西,左不过一袋青稞干粮,再加一只装满盐水的大囊袋。 他与士兵们坐在一起,一口一口地塞着干粮,思绪却早已飞向了九霄云外。 也不知道百里之外的长岭,此刻是怎样一番景象。可就算是在他如今的境地,也并不是万无一失。四周是狼群常常出没的地方,就连他们此时正吃着晚餐,也能听见远处的狼嚎。 他抹了一把脸,擦去唇边残余的碎屑,高声道:"轮番值休,别让火灭了。" 江央坚赞最后看了一眼北方辽阔的天际,暗暗祈祷着:"天赤赞普,请将你赐给我的福运分给她吧。保她平安无事。" 远处的古老星芒,像是听懂了他的祈祷,在一片寂寥的天空之中闪耀。 第69章 以牙还牙 兵者,诡道也。 即使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利用这些诡谲的计谋,让那些颉莫叛军一步一步地走进自己的陷阱里,也会有别人这么做。 她也曾想过,或许死在她的长|枪下的亡魂并不是一个十足的恶人——也许他原本是个善良普通的百姓。但即使是这样,她也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从这场战争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立场不同的双方,便是死敌。 海月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青草的香气慢慢沁入肺腑。 她失去的那些亲人,朋友,他们的笑容一直都在她眼前,都未离开过。 她的肩上背负的不仅仅是国家的命运,是她自己的信仰,更是他们。那些从未离开过的故人。 这些东西从来都不是负担,而是能够驱使着她不断前进的力量。 夜色之中,云顿铁骑按照事先制定好的计划进入了长岭的防区。他们在夜色之中走了许久,终于看见了山脚下星星点点的颉莫军大营。 他们畏惧于象泉军的力量,不敢直接进山。 海月压低了声音向云顿桑奇道:"这是先锋军。他们迟迟不进山,恐怕就是在等后备军。不能让他们过得这么自在了,你去按照原先的计划扰乱他们,切记不要恋战,放了火就走。" "是。" * 午夜时分,凶猛异常的云顿铁骑成为了夜色当中潜伏的夜行者,径直杀进了沉睡中的颉莫军大营。 他们的铁蹄将大营前的门踢翻,制造出一阵巨大的轰鸣声。 等那些士兵们从睡梦中醒来,眼前已被刺眼的火光照亮,四处都大喊着"灭火。灭火",而那些冲出兵营的士兵们,便迎头撞见了凶悍的云顿铁骑。这些人的结果便是要么惨死马蹄之下,要么被长|枪贯胸而过。 等到颉莫军彻底反应过来,云顿铁骑已经骑着快马一路远去,消失在重重叠叠的长岭深山之中。 云顿桑奇走到半山腰的密林中,确认没有追兵前来,便一路回到了海月驻守的地方。 "将军,其实今夜可以将他们一锅端了,何故还要浪费那许多柴火。" 海月转头看见他脸上的擦伤,正好长在鼻梁上,又气又笑地将一块干净的手帕为他擦拭了片刻。 "我们统共才几万人,要想彻底把他们一网打尽了,还要再有点耐心。" 云顿桑奇吃痛,伸出手去按了按鼻梁,却被海月喝止。 他颇有些委屈,道:"可是等到主力来了,更不好打。" "就是要等到他底气足了,什么时候敢进山,我们什么时候就收网。" 他像是有些明白的模样,道:"原来如此,等到他们敢进山的时候,就再也不是他们擅长作战的地方了。到时候再一合围——"云顿桑奇兴奋地快要跳了起来,惊起树上的几只乌鸦。 "你再大声一点,整座山都能听见你说话了。" 他立刻像老鼠一般蜷缩下身子,用蚊子一般的声音道:"时候不早了,将军什么时候回去歇息?" 海月白了他一眼,道:"明日比这个时辰稍早一些,再来一次,给他们一些别的礼物。" "这可不归我管,梅朵将费了好大的功夫将攻城车运上山,明天自然是由他来照料颉莫叛军的。" "胡闹,那是用来打仗的,不是用来试探的。明日估计他们也会加强防守,你带着人换一个方向去骚扰一番,知道了么?" "是——这会儿能回去睡觉了吧?" 海月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这才下令返回营地。 * 第二日,第三日,接连几日,海月都用不同的办法不断地在深夜之中骚扰敌军。而颉莫军碍于缺乏山林作战的经验,并不敢冒进,却被这一连串的夜间骚扰弄的精疲力尽。 他们终于沉不住气了。就在颉莫军前锋预备军抵达长岭一带时,先锋官便下令进山了。 这一进山不要紧,他们偏偏还选了一个夜黑风高的深夜,伸手不见五指。这颉莫军士兵们一个拉着一个才勉强没有掉队的。这前锋军在深山里像没头苍蝇一般乱撞,最后还是那位先锋官想起了曾经的长岭驻军的营地,这才带着队伍摸到了那里。 那先锋官是新官上任,极想立下一件汗马功劳给龙鹰王瞧瞧。可是正巧撞上了海月的一串连环计,弄的他以为象泉军是因为兵力不足才这样打游击的,于是就这样,他下了一个伟大的命令,全体进攻长岭营地。 谁知海月这一出空城计唱的极为完美,当颉莫军杀进空空无人的营地之后,竟看到天空中"啪"的一声闪起极亮的火光来,照的当下宛如白昼一般。而那从四处密林里冒出来的象泉军,顷刻间就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海月倒也没下别的命令,就简单的一个字:"杀。" 于是这几天昼伏夜出的象泉军们,正赶上这深夜里精神劲儿最足的时候,铆足了力气便拼杀了起来。而那些个想占便宜的颉莫叛军,一个个萎靡不振,摆弄了两下刀枪便倒在了地上。 长岭上共围了颉莫叛军约莫四万多的先锋军,后面的听见前面打起来了,后悔了反身想跑,却发现后路已经被堵住了。他们就这样满山乱窜,却发现那几个主要的关卡都有海月布下的天罗地网。 打到一半的时候,海月已经收到许多小股敌军的头领率部来投降的,她也不赶尽杀绝,统统没收了兵器捆起来扔进山洞里头,连嘴里也塞上烂布,防止他们又临阵倒戈。 就这样,在海月的包围之下,这场大战一直持续了四天,才终于以象泉军的大胜宣告结束。 为了起到足够的震慑作用,海月将那些投降了的都计入颉莫军阵亡将士的总数里,写成册子扔到已经废弃的颉莫军大营中,权当挑衅之用。 * 谷地里的泥沙渗着血污,还有断裂的兵器和箭头。一双锦缎织成的长靴缓缓走过,突然停在原地。地上那一封崭新的书册在一滩烂泥当中显得如此醒目。他的手探了过去,将那册子将地上捡起。 再往上看,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尽是狠厉。这正是在双城经历了两次战败的龙鹰王。他读着册子上的字迹,双手狠狠捏着书页,远远地扔进烂泥中。 他手下的副将迎着盛怒,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道:"王上,是否进山?" 只这一句小心翼翼的话,仍然遭来了龙鹰王狠厉的眼神。 "废物。绕道平型关!" "是。"得了命令,那副将立刻忙不迭地退了下去,唯恐多呆一秒,便被削去了脑袋。 然而连续几天连绵不断的大雨,几乎使他们寸步难行。 龙鹰王坐在新搭的军帐之中,脑中几乎乱成一片。自从他得到西宁卫陷落的消息之后,几乎无法安心作战。他几次将军队抽调回防,在雁北等地多次伏击象泉军。正是这样的行为让荀彻牢牢地抓住了他心神不定的处境,从而抓住机会一举反击,明军才获得了几次胜利。 通过双城,大明的江山是那般唾手可得。而他龙鹰王,却在这样的时刻为了一个女人突然反悔,失去了这样千载难逢的计划。 而自从西宁卫陷落之后,龙鹰王所颁布的每一条军令,看起来都似乎十分令人摸不着头脑。就拿如今的情形来说,他原本可以待在原地等待后续军队跟上。而他却非要绕道平型关,尽早赶到西宁卫。就在副将刚刚准备传达命令的时候,龙鹰王却又命令颉莫军原地待命。 而这道命令刚刚颁布不出半天,天色便略显阴沉,逐渐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大雨。龙鹰王在这天气情况极为恶劣的情况下,却下了一道进山的命令。 一令三改,这对于刚刚经历了巨大损失的颉莫军来说,士气变得愈发低迷。一种惴惴不安的情绪开始在军中蔓延,更有甚者直言龙鹰王莫不是失了理智,才难以做出正确的判断。 而淅淅沥沥的雨声伴随着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又使得大多数想要活着的颉莫军不得不听从号令,向山上开始集结。 天色逐渐变得漆黑,颉莫军不禁要克服着恶劣的天气,横在他们面前的还有另一层难题,那便是对于山林的不熟悉。 此时正是温度极低的时候,大部分人穿着最厚的衣服,沾了雨水之后便更加笨重。 身上穿着湿透了的衣服,铠甲里面却因为爬山而出了许多汗,颉莫军的行军速度和反应速度都大打折扣。 而如今他们所有的行动轨迹,实际上全部都暴露在海月的监视之下。 这个时候,海月正蹲在干燥的山洞里头,与士兵们一同吃着猎来的兔子和山猪。 一个士兵匆匆忙忙地跑来向她禀报这一切时,海月便伸出手去用随手的匕首割下一块兔子肉,递给那士兵。士兵有些受宠若惊地接了过来,却依然忙不迭地道:"颉莫叛军已经进入了我们的防区,将军,打还是不打?" 海月抹了一把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片刻,她才开口道:"不打。让他们在山上兜圈子。这件事你做的不错,把肉吃了继续去监视他们,有情况随时来报。" 那士兵耳根有些微红,忙带着肉退去了。 海月转过身来,见云顿桑奇正撕扯着一大块猪腿肉,她抽起匕首猛地扎在那肉上,直将那块肉钉在下面的木桩上。云顿桑奇被她吓得跳开,待到反应过来时满眼委屈的神情。海月轻笑了一声道: "桑奇,你带上人满山遛他们去,回来我叫人给你留一只兔子。" "这大冷天的,你上哪去抓兔子……" 海月一瞪眼道:"你去不去,再不去我把你喂了兔子。" 他吓得抖了一抖,跳出老远去嘟囔了一句:"兔子不吃人。" 海月摆了摆手,将他送出了山洞。她望了望外面的天气,道:"都穿上轻甲即可,带好头盔,当心着了风寒。" 云顿桑奇带好盔甲,跳上马背,远远地向她行了个礼,便带着人沿着一旁的小路而去。 这山洞里的火光,到了外侧倒也全然都看不大见。她站在山洞延伸出的长檐下,望着远处寂静一片的树林,脸上不禁泛起一层冰霜。她更感觉到龙鹰王就与她近在咫尺的地方,而这场战争的终结,也就在不远的未来。 海月回到山洞中,在正中央那摆好的地图上不停地写写画画着。这山洞里囤积着约莫近三千多的兵力,却并无嘈杂吵闹的氛围。他们连说话都静悄悄地,除了火炭崩裂的声音,就只有咀嚼食物的声音。 海月看了看角落里方才燃起的香,心里默默地计算着飞快流逝的时间。 此时,云顿桑奇与他的一小队兵力,正撞上了颉莫军正前方的队伍。原本四处乱撞的颉莫军,看见远处黑暗里出现的人影,如同饥饿的豺狼遇上羊群一般疯狂地扑了上去。这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到龙鹰王耳朵里,他的手下便已经迫不及待地中了圈套。 云顿桑奇和部下都骑着快马,他们沿着熟悉的道路来回带着颉莫军们兜圈子。等到他们都筋疲力尽的时候,四周的环境已完全换了一个样子。 此时,云顿桑奇才逐渐与他们拉开距离。他们走到安全的地带之后,他便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小的羊骨哨子,憋足了力气吹响它。 几声连续的哨声之后,海月便立即下了第二道命令—— 封锁长岭。 驻扎在长岭附近的洛桑、梅朵,得到了传信之后,便立即行动,封锁了颉莫军可能经过的多个要塞。 在山谷高处驻守的梅朵,利用地势的险峻,将山上一道水流湍急的河流引流至谷地。借着瓢泼大雨,由谷地一边上山的路被冲垮,颉莫军被横刀切断在山林之中。而此时那些在山林之中的颉莫军,显然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力气。 在这一切准备结束之后,海月又下了第三道命令,那就是集结全山的人马,立即展开战斗。 平日里凶悍的云顿铁骑,如今下了马却并没有失去原有的锋芒。只见他们就近将马匹捆在密林当中,各自抖出腰间的□□,接着枪头的铁钩攀山,不断地逼近颉莫军的大部队。 他们此时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与后方队伍断开了联系,也不知是谁在夜色之中大喊了一声:"洪水冲断了后路,我们没有援军啦!" 只这样两嗓子喊出来,颉莫军原本就槽糕的处境愈发艰难。 正当他们举步维艰的时候,夜色之中却闪出无数人影,正对着他们杀来。 "有人偷袭!"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坐在马上大吼着,一边调转缰绳往回走,一边下令撤退。 云顿桑奇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死死将他的缰绳反手抢了过来,用力往下一拉,便连人带马地翻下了山去。他看见那人没死,便一个人冲下去解决他。正当他举枪便刺时,却不想一直雪白的羽箭从远处飞来,正中那人的咽喉。 云顿桑奇大怒,正要骂娘,却看见月色下一身银白的铠甲出现在远处,脸上带着颇为得意的笑容。他心下一喜,忙从人群中厮杀到她身边去。 海月也从马上跳了下来,笑道:"今晚恐怕是吃不成兔子了,等明日回去,我们吃羊肉。" 云顿桑奇喜滋滋地答应了,手下的功夫也愈发卖力。 虽然时值恶劣天气,却是象泉军打的少有的几场最为轻松的战役。 备足了功夫的象泉军,宛如切菜一般,就将那进山的两千余颉莫叛军消灭的干干净净。 当这一军报方才传入龙鹰王军帐中时,才如梦醒一般将他拉回现实中来。龙鹰王将桌上的东西都砸了个稀烂,蹲在地上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几乎快要疯了。 这时候,一双黑色的靴子映入他的眼帘,连同帐外也传来一阵乌鸦的叫声。龙鹰王猛地抬起头来,眼中的怒火瞬间便被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惶恐和谦卑。 他面前的那黑衣人坐到他的位子上,缓缓地开口了:"我看将军是不是需要吾王的帮助,才能度过这一难关?" 龙鹰王垂下头来,道:"还没到那一步。我可以解决。" 那黑衣人没有说话,踱着步子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你把江山拱手还给大明,吾王已经不满意很久了。可是想到我们的契约日久,总归对你还是有些信任。倘若再有下一次,吾王会收回所有的东西,包括你的命。" 这一字一句像是将他冻结了一般,这帐中从未有更加冰冷的时候。 他眼中的狠绝慢慢变得坚定了起来。 "西宁卫决战,假如我重创古格,大明唯一的盟友也将随之覆灭。到时候,这天下还会是我们的。" 那黑衣人蹲下身来,脸几乎要贴上他的,语调也带着戏谑:"希望如你所愿,龙鹰王陛下。" 第70章 最后之战 一 在象泉军重创颉莫叛军之后不过短短十日之后,意犹未尽的他们终于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和补给回到了西宁卫,开始加固城防。 对于兵力雄厚还有后方支援的象泉军来说,此战固守则是上策。士兵们在城中演习,完成之后便去加固城防,或参与耕种。海月心里明白,这一场战役一定会是一场长久之战。 而再看这场战役的另一边。在龙鹰王终于从梦中惊醒之后,明显谨慎了许多。他再不敢冒进,而是全心全意地操练兵马,准备背水一战。 可是纵观古今,无论是怎样的枭雄,总会有一处致命的短板。 对于龙鹰王来说,他凶悍的战斗风格十分适合阵地战,却在攻城方面显示出严重的缺陷。颉莫叛军在双城、临潼围困了明军近半年之久,都没能取下这一线。除了双城守将李思的功劳之外,龙鹰王个人的短板也十分明显。 可是能够坐上这颉莫叛军的首领,他必然有过人之处。所以龙鹰王也在很早之前就明白自己的这一短板,于是他这一次制定了非常周密详尽的计划。西宁卫是他的老家,他对于这座城的一砖一瓦都无比熟悉。只等决战那日的号角声响起,颉莫铁骑一定会向从前一般践踏着敌人的尸体,纵横关内。 这原本是颉莫军取下西宁卫最简洁的方法,那便是像他们从前那般残忍且不计代价。可所有人都明白他们不能冒进,因为这一次终究与往日不同——龙鹰王妃还在城中。 * 海月走进那间曾经无比华丽的寝殿里,周遭的破败还是令她吃了一惊。 残破的紫色纱幔被撕成条状,凌乱地拖在地上,染上尘土。破碎的瓷器和陶罐被搬走或砸碎,又被人清理起来堆在墙角。翻在地上的香炉歪在一旁,却仍能看出当初的华贵。 这是被城中百姓哄抢之后的龙鹰王府。即使象泉军的职责是保护龙鹰王妃和世子的安危,可是百姓满腔的愤懑他们却并不阻拦。于是府中值些钱的物什都被拿走贱卖了,剩余的也被打砸了个干净。等到百姓都走了以后,象泉军才冒出几个人来将这些都清扫了起来。 她缓缓往里面走去,才看见几个象泉军士兵驻守着一处偏僻的小屋。海月看了看四周,只见屋檐上还有几滴雨水渗了下来。她伸出手去接了接,只觉得透心一般的凉意。 "将军。"士兵向她略一行礼,随即转身将门打开,侧身为她让开道路。 海月点了点头,走了进去,只见一眼望得到屋子的尽头里去。檀蒙正坐在桌案前,手中捧着一本字帖正细细读着。 见她进来,檀蒙站起身来,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 "你来了。可惜我这里没有茶水,只有凉水喝。你且先坐这里,看我能不能为你讨一杯茶水来。" 海月转过身将门关上,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眼睛里翻过无数云海。 檀蒙见她将门关了,便讪讪一笑,仍请她坐在自己唯一的座位上。 海月也不推辞,端正地坐在了那屋里唯一的椅子上。 这房间里只有一张像样的床铺,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连墙壁上那唯一的一扇窄小的窗子,也被木板从外面钉住一半,连一个襁褓也塞不出去。 海月轻声道:"这样的条件,已经超过狱中很多囚犯了。可是想必王妃也住着不够舒坦吧。" 檀蒙坐到床上,轻轻拍着睡梦中的幼儿,笑道:"将军待我已是恩宽。前几日羽儿着了风寒,还专门请军医来看,我已很是感激。" 海月走到床边去,伸出手指轻轻蹭了蹭幼儿的脸蛋。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明日就是决战的日子了。" 檀蒙的手轻轻颤了一下,旋即立刻恢复了正常。 "将军不去校场,何故要来花时间看我?" 海月的眼睛没有抬起来看她。她的唇角慢慢浮起一丝嘲笑来:"龙鹰王妃你,才是明日决战的关键所在。王妃如此聪慧,定然明白我的意思。" 檀蒙将手慢慢收了回来,眼睛定定地看着她道:"将军明明可以了结我的性命,缘何要去折磨我的夫君?" 海月的眼神慢慢变得狠厉起来,手下也轻轻抚上了幼儿的咽喉。 "我不折磨你的夫君,就只能折磨你的儿子。" 幼儿感受到脖间的压迫,从梦中惊醒,大哭了起来。 檀蒙的身体有些摇晃,她双手紧紧握住海月的手,睁大了眼睛乞求着她:"无论将军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将军放过我的儿子。" 海月松开手指,模样恢复了往日的样子,轻声道:"战后我会将他带到中州去,在乡野间寻一户人家将他收养。他永远不会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也永远没有机会重新回到这里。" 檀蒙满脸泪水,却不断地点着头。她胡乱地从自己的脖颈扯下一块护身符来,想要塞进幼儿的怀里,却被海月一句话阻拦了下来。 "他身上不会再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他的身世。你难道还想他长大以后,还要背负着你们的仇恨?" 她慢慢滑到床边跪下,手中的护身符也跌落在地。 过了良久,檀蒙平复了情绪,跌跌撞撞地重新坐回椅子上去。 "项将军。可有时间听我讲一讲故事?" 海月轻轻哄着幼儿,见他又慢慢进入了沉睡,才道:"说罢,我有的是时间。" 檀蒙苦笑了一声道:"我虽为女流,却也是读过史书,看过政文的。我想,大约往后的史书里,只会将颉莫叛军写的如何可恶,残暴吧。成王败寇,的确如此。可是回想当初,若青海的百姓都能吃饱饭,都能在冬荒里住上暖和房子,谁又要出来卖命叛乱呢?" 海月没有借她的话,只等着她往下讲着。 "我夫君虽然渐渐走上了邪道,可是我劝不住他啊。可是回想他当初,只不过是一位满腔愤懑的普通农民,为了生计揭竿而起,反抗大明的苛捐杂税。他一开始,也只想住上个结实的房子,每天能吃一顿饱饭。你所以为的正义,其实也是一种欺凌。你有没有想过大明收复了青海之后呢,他们又要过上那样的日子?春天放牧,等到秋天的时候,朝廷的人来一收,他们手里剩不下几个钱。就那点积蓄,怎么能熬过漫长的冬天呢?" 海月仰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神里有着些许动容,但是很快便平复了下来。 "所以你们将他们的命用来与楚马人签订契约,让他们成为彻头彻尾的战争奴隶?" 檀蒙紧紧地蹙起眉头,美艳无比的面庞丝毫没有被尘土所侵蚀。 "我劝不了他。楚马国太过于强大了,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海月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同情你,但我与你,自始至终就是站在对立面,我永远不能体会你的立场。抱歉。对于我来说,雁北的仇,全部都要算在你们夫妇二人的身上。我从没有忘记过。" 檀蒙闭上双眼,点了点头。良久以后,她再次睁开那双足以倾倒众生的美眸,丹唇轻启:"将军,你我同为女流,活在这乱世之中。殊不知我很羡慕你。你活在阳光之下,英姿飒爽,逐鹿西洲。而我,却始终活在这偏殿深院之中,变些阴诡的把戏来罢了。希望下一世,我也能活成你这样洒脱的模样。" 海月没有回话,而是缓缓走向门口,背着身道:"明日清晨我来接走你的孩子。希望王妃珍重,不要做出牺牲自我的事情。否则......你身边会多一个孩子为你陪葬。" 说着,她便要推门离开。 却只见檀蒙砰地一声跪在地上,深深伏在地上行大礼道: "将军,多谢。" 海月走出房门去,身边把守的士兵立即将门扣上。 她嘱咐了两句道:"今晚给她送些好的吃食,不要亏待了他们。还有,送一壶上好的茶水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连绵不绝,仿佛提前昭示着悲凉的结局。 * 第二天天不亮,海月便亲自到檀蒙房里去了一趟。檀蒙顶着一双朦胧的眼睛,咬了咬牙,将孩子递给海月。海月接过孩子的一瞬间,突然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身上。 襁褓里的温暖,还有孩子身上淡淡的香气,都像是不属于这个兵荒马乱的岁月。 海月将孩子抱了出去,递给士兵暂时抱着。那士兵显得有些笨拙地接过孩子,小心地安抚着他。为了防止旁人去将孩子掉包,海月还细细端详了一遍那孩子的长相。 做完这一切之后,海月又回到了屋里。此时檀蒙正坐在床头不住地啜泣着。 "王妃,该上路了。" 檀蒙看向她,在阴暗的房间里并看不见她眼中的神情。海月也猜不出她此时在想些什么。 "将军,容我去后殿换一身衣裳可好?" "好,我陪你。" 檀蒙颌首,弯下身去穿上鞋,端端地走到她面前来。那一张美丽的面孔,即使穿着一身素衣却依旧衬得她格外娇弱美丽。海月走在她的前面,一路将她带到了后殿去。 要说檀蒙的确有着强于常人的心胸。在她路过府中杂乱无章的场景时,竟未曾多留一步,仍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 来到后殿,海月命侍卫在门外候着,自己则推开了后殿的大门,将檀蒙让了进去。 走了几步,只听见身后的檀蒙一声轻笑道:"将军不怕我会对你不利?毕竟这是我曾住了多年的地方。" 海月仍没有回头去,笑道:"贵子尚在我手中,若我有何意外,自是有人会处理。" 檀蒙垂下眼帘,道:"将军果然拿住了我的把柄。只这一条,你要我做什么,我便能做什么。" 海月走到一处帷幔旁停下,道:"王妃若要更衣,便请罢。我们都是女子,王妃应当不在意我在这看着吧?" "这是自然。" 檀蒙说着,便走到她面前的衣柜旁,解开了衣带,缓缓褪下那一身素衣。那衣裳宛若绸缎一般落下去,她身上便没了半分可以遮蔽用的布料。那通身的白皙,宛如牛乳一般,又像这天下最好的白玉,温润异常。 她自走到前面去,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碧色藕裙来,仔细地穿在身上。她回过头来看向海月,像是在问着她的意见。 海月点了点头道:"很美。" 她脸上慢慢浮现起如少女一般的笑意,自是走到那被砸翻的妆台前,低头找了找,捡起半支断裂的眉黛来化了化,又从一只盒中掏出一点口脂来,将唇上点上一点,那张脸庞便立时回到了往日一般的明艳。 海月走到她身边去,从地上捡起一把梳子,为她轻轻梳起了头发。 "多谢将军。" 待到檀蒙重新从这座破败的院落中走出来的时候,又是那位足以倾倒众生的青海第一美人。 可天下殊不知,这样美丽的容颜,终究会被这战乱侵蚀。 * 正是辰时,两军对垒之际。 正当双方正准备击鼓而战时,西宁卫高耸的城墙上,却出现了一个清丽的身影,只一眼看去,就足以使人注目。 谁知那龙鹰王褚律看见那一袭碧色长裙,便险些失神要纵马冲出去。幸好那缰绳被他的部下死死拉住。 海月站在檀蒙身后,轻声道:"王妃,该上路了。" 檀蒙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的神情有些似笑非笑,低声道:"马在城楼下已经备好,只等王妃骑上马去,便能去找你的夫君了。" 檀蒙的眼中立刻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她就那样跪了下来,向海月行了大礼:"多谢将军。" "王妃快些上路罢,不然一会儿打起来,伤了您可不好。" "可……我的孩子……" "王妃,贪心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海月的眼睛里少有地露出一丝一闪而过的狠绝。檀蒙咬了咬牙,想着只要回到龙鹰王身边,不愁没有找回孩子的时候,便立即下了城楼去。 待她到了城门口,方才看见果然有一匹小马等在那里,尤为乖巧。她骑了上去,便有人为她打开了城门。坦荡的道路一直通向远方,直到对面颉莫叛军的大营。 她回头注视了西宁卫一次,义无反顾地冲出了城门,像一个重获新生的囚徒。 远处太阳升起的地方,是她的夫君,那里有着永远可以庇护她的地方。 依然站在城楼上的海月,冷冷注视着她的身影。 良久,她冷笑了一声,自一旁的侍卫手中取出一把黄金弓。那是江央坚赞留给她的宝弓,她苦练了数月,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她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五十步,一百步,一百五十步……她张开黄金弓,瞄准,放开——那柄离弦的箭越过一个弧度,正中檀蒙的肩头。 檀蒙在马背上的身影晃了晃,险些栽下来。可她稳住了阵脚,更加拼命地奔了出去。 远处的颉莫叛军大动,褚律终于挣开手下,纵马向远处疾驰着。快一点,再快一点,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的手指无比冰凉。 辽阔的天地之间,他似乎能听见自己胸膛中的心跳,猛烈地撞击着。不行,他不能体会没有她的日子。即使这分开的一年里,他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 那时仿佛静止了,他们两个人不断地靠近着,就仿佛触手可得一般。 这时候,海月的弓箭毫不留情地同时射出三支箭,直插檀蒙的后背。只见她上半身向后仰倒,瞬间便从马背上跌落下来。马脱离了缰绳的控制,嘶鸣着狂奔着,将檀蒙摔落马下。龙鹰王手中的马鞭几乎要将□□的骏马抽死一般,他的双眼中包着泪水,几乎那一瞬间就要死去。 "蒙儿,蒙儿,你等等我……"他不断地疾驰着,可是那仿佛是这人间最远的距离。 等到他完全停在檀蒙的尸体旁边时,海月射出了最后一支利箭,直穿檀蒙的喉间,将她万般的嘱托牢牢锁死在这横尸沙场的一世。 龙鹰王还没有来得及低下头来去看檀蒙的脸庞,便已被自己的手下强行从这危险的地方拉走。檀蒙的尸体就这样孤独地留在原地,至死都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 海月远远地看着颉莫军将龙鹰王带了回去,黄金弓终于从她颤抖的手中落下。她那个遥远的对手,龙鹰王,终于尝到了如她在雁北草原一般心痛的感觉。 她像着了魔一般,向遥远的天际发问:"龙鹰王,你后悔吗?" 两行泪水从她眼中滑落,而她像是没有知觉一般,站在那里站了许久。 第71章 最后之战 二 颉莫军军营中。 龙鹰王在部下的护送之下返回大营。他浑身上下已没了反抗的意图,就这样任由部下牵着他的马走入营地之中。周围围了一圈士兵,都不敢说一句话,生怕此时多一句嘴就保不住自己的小命。 他脸上的戾气尽散,眼中颓然一片,几乎毫无往日张扬跋扈的模样。 部下都惧怕地看着他,生怕触及任何雷霆之怒。 只见他正准备翻身下马,身子朝前一倾,一口鲜血自肺腑喷薄了出来。此时正是他气虚血亏之际,还未下的来马便一头栽倒在地。 原本摩拳擦掌准备大战一场的颉莫军,就此草草收场。 可是即使这样,颉莫军士气仍然高涨。他们广受军民爱戴的王妃被象泉军放冷箭暗杀,这本已足够激起众怒,令他们有足够的魄力将西宁卫重新收复。可是龙鹰王这一倒,一切便都要从长计议。 其实连海月自己都没能想到,檀蒙的死对于龙鹰王来说并不是刺激,而是毁灭。 此时的西宁卫中军大营当中,海月亲自跪到帅位前请罪。毕竟放冷箭并非一件十分光彩的事情,而她也明白自己不过是迁怒与檀蒙,而并不是真正在复仇。即使檀蒙是曾经参与雁北偷袭的主要角色,也并不能证明这件事就是由她主导。 而当她到了中军大营之后,却并未收到边巴的任何责罚。她再一看向旁人,只见她的同僚眼中,尽是安慰和赞许。 边巴一脸肃穆地将一摞信件递给她,道:"海月,待你看过这些信件,就不会再对今日之举有任何介怀了。" 海月伸手接过,一封一封仔细地翻译着,手中不住地颤抖着。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听起来有些压抑已久的怒意和悲愤:"原来真的是她,一手策划了雁北的偷袭。" 洛桑从众人之中走了出来,弯腰轻轻扶着她的肩膀道:"即使龙鹰王妃果真曾救过许多人,但她手中依然鲜血淋漓。你这样杀了她,也是替长眠雁北的兄弟们出了一口恶气啊。"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一行清泪却依然轻轻滑落。 这一天,她终于能对那五千四百一十五个英灵一个交代。 * 西宁卫开始进入紧张而密切的战中状态,准备随时应对敌军的狂轰滥炸。所有人都以为龙鹰王在王妃惨死之后,一定会迸发出雷霆之怒,大举进攻西宁卫。谁曾想,龙鹰王这一病,便再也没有起来。 自那日龙鹰王坠落马下,便由此变得寡言少语。亲兵送进大帐中的军务,他竟一本也不翻开来看。等到第二日亲兵再去取,那些折子竟还是原样放在那里。 不得已,这么过了两日之后,亲兵只得将军务折子全送到了龙鹰王手下的大将霍迟帐中,由他代掌军务。 霍迟终日惶恐,只翻了几份不大要紧的折子来批了一批,便忙亲自带着折子去请示龙鹰王的意思。 庞大的有些恐怖的大帐之中,龙鹰王坐在正中间的床榻之上,身形显得尤为虚弱无力。 霍迟犹豫着走上前去,跪下来行了大礼道:"王上,折子我只批了关于后备军需的几个,让他们沿路从百姓手中买粮……王上,剩下的,末将不敢做主,还请王上裁决。"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中,霍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他只听见一阵粗重的呼吸声缓缓响起,紧接着是一声毫无生气的回应:"就按你说的办。" "是。王上,何时攻打西宁卫?再等下去,恐怕大明那些人就要追上来了。到时候我们腹背受敌,恐怕当真不好受啊。" "就按你说的办。" "王上的意思是?" "就按你说的办。" "可……" "就按你说的办。" 他像是只会说这一句话一般。霍迟紧蹙着眉头,将折子摆好放到他身边,接着便退了出去。 于是就这样,颉莫军在缺少主帅的情况之下,终于在一个凌晨主动发起了进攻。 而这一场仗,颉莫军打的憋屈。即使他霍迟谋略过人,身上总也有一团包袱,使他不够果决,所下的命令总是差着一口气,并不能叫人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 譬如这一次,他的杀手锏便是,让颉莫军士兵们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偷摸地从狗洞钻进城里去。 这狗洞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狗洞,而是当初建城的时候,民夫们在城墙上所筑的排水道。这些排水道,确实够那些身材瘦小些的士兵爬进去,从而进入城内。 即使士兵们再不情愿,被挑中的仍然被迫也要进入排水道当中去。那些地方年久失修,颇有些怪异的味道。其中阴暗潮湿之处,更是蛇鼠横行。 等颉莫军士兵们费了老大的力气爬到尽头时,却发现这些排水道早已被城内的人堵了个严实,甚至连工具也撬不开分毫。 没办法,他们如此大规模的入侵总归是惊扰了城楼上值守的人,一瞬间火光四起,象泉军强大的应变能力就在这一时间发挥了出来。只顷刻间,还未等颉莫军士兵们从狗洞里钻出来,就已经听闻外面巨石落地的声音和人们中箭倒地的惨叫声。 木已成舟,霍迟不得不将攻城车和铁甲军都拉到了前线去,开始强攻。 却不曾想,西宁卫的城楼上早建起堡垒供士兵们藏匿。等到颉莫军的攻城车上来的时候,象泉军士兵们便躲到堡垒中。而等云梯到达之后,便用城墙下的油罐浇在云梯上,一把火下去,连人带云梯便都着了。 这样一来,颉莫军好几轮想要通过云梯进入城中的法子都落空了。 霍迟正急得不行,便只见手下一位副将想了一个主意,同样用火攻的法子,用工程车抛去烧着的火球,弓箭队也都准备了着了火的箭,准备将城楼上的房子点燃。 这法子果然奏效,只不消多时,城楼上便到处都是着了火的地方。象泉军忙急着扑火,却来不及抵挡继续上来的云梯,西宁卫险些被撕开了一道道口子。 海月得了奏报,想了想法子,便立刻派了数十人去仓库里将冬日里用的军被都取了出来。 "将冰水泼在被子上,要湿透了才行。全部运到城门口,盖在城墙上!快!"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忙不迭地去照办了。 远处的颉莫军看着这一切,都仿佛以为象泉军失了智,竟敢将棉被这样易燃的东西挂在城墙之上,火力便愈发凶猛了起来。 可是渐渐地,他们却发现西宁卫城楼上的火势明显小了许多。霍迟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才意识到那些棉被原是对方用来抵抗火攻的良器。 旋即,他咬了咬牙,派出了铁甲攻城车,打算拼了命也要打开城门。 只可惜这样的打法对于颉莫军损耗极大。原本士气不足的颉莫军,在接二连三的颓败之后,几乎没有了攻城的斗志。铁甲攻城车的节奏缓慢而沉重,像是年逾花甲的老人用力捶打着一块巨大的铁板。 只见即使是这样战火纷飞时,象泉军依旧有条不紊地来回搬运着巨石、木桩等物,不断地向下砸着。 攻城一向是战争中最难的一部分。要想打开那些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除了要拥有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兵力,整个军队还要拥有足够强大的信念感。可是如今的颉莫叛军失去了主心骨,宛若巨鹰失去了头颅,空余强壮的双翅不断地乱飞着。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穿黑袍的人突然出现在了颉莫叛军的大营之中。他不同于往日众人所见到的黑衣人,他是楚马国如今的领袖,迭厉悬。 至于他的身份,那要从很久以前开始说起。那是天赤七王还未曾降生的时候说起。 * 那个时候的楚马国,曾经如同古格王城一般,可以看见碧波荡漾的湖泊和源源不断的河流。足下的草地上满是牛羊,住着世代生长在这里的人民;它的远处是纯净的雪山,传说里曾住着古老的神祗。 这样有一天,神祗为爱戴他们的人民送来两个孩子,一个被送到了象泉,另一个则留在了楚马。 那个去了象泉的孩子,被人民尊崇为天神之子,拥上了王位,成为了象泉王。他诞下后代,永久地守护着象泉的平静。而另一个留在楚马的孩子,被人民像神祗供奉了起来,人民叫他楚马王。他终日坐在湖泊中间的高台上,像被囚禁了一般不见人间。渐渐地,楚马人的贪念不断地向神祗索要着更多、更多。那孩子原本纯净的心智逐渐被乌黑的欲望和贪婪占据,他利用人民的贪念,制造杀戮和战争。 最后,楚马王被神祗抛弃,被掩埋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之中,始终不为外人所识。可是他仍然在这残酷的环境之中苟延残喘着,他依靠着不断地侵犯邻国逐渐建立起一支空前强大的沙漠军团。 他们四处杀戮,征服外御…...直到天赤七王接连降生后的百年里,才被象泉人用神力封印在黑沙漠里,生生世世都不得离开。 这八百年来,古格王城世袭了十六代国王,而迭厉悬,也刚好是楚马第十六代王。 十几年前,楚马先代赞普冲出封印,几乎就快要征服整片西洲。可惜到最后一刻,他失败了。衣钵被传到迭厉悬身上,楚马国复兴的使命便也落到了他身上。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便是沙漠里那支死亡军团,狼军。 迭厉悬走进颉莫军大帐的那一刻,霍迟便立刻明白这里已不再归他统领,于是便加快脚步离开了大帐,留下他与龙鹰王单独相处。 迭厉悬看上去并无任何异于常人的地方,眼神都不如从前的龙鹰王那般狠厉。相反地,他的双眸清澈,面容俊美,丝毫没有一个暴君的威仪。 "褚律,几日不见,你怎么这般颓靡?" 龙鹰王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旁人直呼其名了,上一次……还是檀蒙活着的时候。他睁开了那双晦暗无神的眼睛,转过脸来看着迭厉悬,平淡道:"你希望我是个什么样子?" 迭厉悬坐到他的身边去,随手拾起他身旁的玉坠,凑近深深嗅了片刻,冷冷道:"我早就提醒过你,对于女人,你不要执念太深。什么青海第一美人,等到你拿下燕京的时候,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龙鹰王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只冰冷地抛下一句:"你不懂。" 那张俊美异常的脸上,逐渐浮现出接近邪魅的笑意:"我是不懂,因为我早已做到了弃情绝爱。只有一个人没有软肋的时候,才是能够真正得到这天下的人。" 无论他怎么说,龙鹰王脸上始终都没能浮现出如同往日的神情。迭厉悬有些无可奈何了,他最后试了一次,是他对于龙鹰王最后忍耐的底线:"难道你不想给她报仇?" "她已经死了,报仇,她也回不来。" "那你跟她一起去死!"迭厉悬怒斥了一句,终于转身往回走。 龙鹰王已经深陷泥潭,不可自拔。可对于如今的颉莫军来说,狼军的到来,算是这些天以来最好的消息。 迭厉悬立刻着手开始布置新的攻城计划。而这些计划当中,需要源源不断的兵力不断地攻城,换句话说,就是要用几乎颉莫军全部的兵力攻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象泉军的士兵们发现颉莫军的攻击力比前几日强了很多。他们搭起云梯,接连不断地往城墙上送人。只要有一个云梯倒了,便立刻有数十个士兵在下面接应,将云梯再次扶正。石头、木桩、还有箭弩,所有的东西源源不断地砸在他们身上,他们像是不知痛感一般往前冲着。 不消半天过去,西宁卫的城墙周围已经堆满了尸体。仔细看去,那些尸体几乎没有一具完好无损的。他们血肉模糊,不成人形,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 几轮这样不要命的进攻下来,象泉军有些吃不消了。 边巴连夜将高级将领召来,商议对策。 外面还在连夜打着,看来迭厉悬此番是下了狠功夫要取下西宁卫了。海月裹了一条毯子,面前摆了一整壶奶茶和一只茶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 边巴见她如此清闲,便知道她又不肯动脑筋了,便急道:"海月?……哎呦你快别喝了,再喝头脑都要不好使了。" "你们喝的酒才会喝糊涂,我这不正想着办法?" 海月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啜着,又道:"蒙格,去派几个人搬来一具尸体,再把秀齐军医请来。" 洛桑也坐到了她旁边歇了歇腿脚,道:"我说元帅,关键时候还是得靠海月这些鬼点子管用。" 海月用手肘顶了他一下,道:"如何我说的就尽是鬼点子了?" 洛桑吃痛,端着刚倒好的奶茶闪到一旁去,笑道:"这想鬼点子也是个本事,不然你看梅朵怎么还在那儿皱眉头。" 德吉梅朵此时果然在一遍蹙着眉头,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听见洛桑调侃他,不由地怒道:"你别捣乱,我想起来从前清桓给我讲过一个汉人将军的故事。" 海月倒了两碗奶茶,站起身来递给边巴和他,认真问道:"慢慢说,你想起什么了?" "我想起有一位汉人将军,忘了他叫什么,曾经历过刮骨……" 梅朵努力地想着,还是没想起来后面两个汉字。 "刮骨疗伤?" "没错,没错。他怎么能够,一边让人家刮着骨头,一边又不耽误吃肉呢?" 海月眉开眼笑,轻轻一拍梅朵的肩膀,拿着茶碗便与他碰了一下,吓得梅朵连奶茶都洒出了一些。 "梅朵,这次我们两个怕是要立下大功。元帅,此战过后,我要你那支寒冰羽箭?可好?" 边巴苦笑道:"莫说大话,你们两人若能取得此战顺利,就是一百支我也能给你。" 海月默了声,朝梅朵挤了挤眼睛,满脸高深莫测的模样。 不出一会儿,蒙格便将人都带了来。那尸体包在一块厚厚的毛毡上,被摆在大帐正中央。远远不断的鲜血溢了出来,几乎将整片毛毡都浸成一片暗红色。那颉莫士兵的肩上有一大片肉都被消了下来,几乎能看见里面的白骨。他的腿上、背上都有严重的创伤。而这些伤痕只要有了一处,他便已经难以前行。 秀齐刚刚还在前线为伤兵诊治,却被突然唤到此处,免不了有些焦急。而他却依然规矩地行了礼,站在一旁等着几位将领发话。海月见他神思不宁,颇有些心不在焉,便轻声上前道:"秀齐大夫,现在有急事找您。不知您可知道,有何种药物能致人神经被麻痹,且受了伤却毫无痛感?" 秀齐听了她的话,有些惊讶,继而才注意到大帐中央躺着的死人。 "将军说的可是这具尸体?" "是,请自便。" 秀齐走上前去,仔细将那尸体的口鼻探查了一番,又轻轻嗅了嗅气息,自是推测了片刻,才躬身道:"禀告元帅,将军,此人是服用了醉心花。在中州,叫麻沸散。倘若过量食用,导致全身神经被封闭,他便无法感觉到疼痛,只能一心往前冲锋罢了。" 众人大惊,皆不言语。 "果然是这样。"海月来回踱了几步,又回头望向他,问道:"医生可有良策?" 秀齐思虑了片刻道:"只能等待药效一过,便又恢复了原状。但这中间,实在有些困难。" 边巴道:"如今他们这般不要命地冲上来,我们也并不能出城阻击,这样伤亡更大。" 洛桑点了点头,道:"我带人去加固城防,先行一步。" 海月又道:"这般死守下去,也不是对策。元帅,我想带人出城去探查一番。" 边巴吓了一跳,道:"海月,不可鲁莽行事。此时你若出了意外,城里的情况只会更糟。" "无妨。元帅,可派三千云顿铁骑自西城门而出,让他们误以为我们要去搬救兵来。我从城东边的水道出去,一路摸进敌军大营。放心,我定能全身而退。" "海月,那些通道早已全部封上了,你怎么能出的去?" 海月眨了眨眼睛,笑道:"元帅忘了,是我带人堵的水道。还有一处能用的,我去挖开便是了。" 边巴踌躇了片刻,见她心意已决,想着如今也并没有更好的办法,便道:"你去罢,路上小心些。" "是。" 海月走出大营之后,脸上原本俏皮的神情便立刻沉了下来。她快步往外走着,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也不禁慢慢颤抖着。 突然,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拦在她面前,挡住了去路。 海月下了一跳,直到看清来人的面孔才道:"落登,你什么时候回的西宁卫?可是你父亲那里出了什么事?" 落登那身形还未长成,仍比海月矮了整整一个头。只见他踮起脚来,将手背轻轻贴在她额头上,嘟囔了一句:"并未发热啊。" 海月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这鬼灵精在戏耍他,便扬起手要打下去。只见落登却窜到远处道:"带着我,我就不向赞普告状。" 那张脸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在她的脑海里跳出来,硬生生地在那些密集的军务之中挤出一点位置来。海月像是看见了江央坚赞上一次因为她的冒进而生气的模样,不禁缩了缩脖子,随后又道:"这次很危险,你还要来么?" 只见落登利落地将腰上捆的东西解了下来,将裤带又勒紧了几分,才将东西一样一样地挂回去。 见他去意已决,海月也不得不带着他一块,向城东那处隐蔽的下水道而去。 第72章 最后之战 三 待到云顿铁骑自西门而出,惊动了颉莫军前去追击之后,海月才摸着黑将那隐蔽下水道前的石块挪开,爬了进去。落登跟着她身后,也正往出爬着,可是没成想,他才看见外面一阵亮光,那出口便被一块巨石堵上了。 只听海月的声音在外面道:"落登,此次不同与往日,果真十分凶险。你身上有整族的希望,我不一样,我孑然一身,没什么好顾念的……" 只这一句话说出口来,她立刻便后悔了起来,江央坚赞的笑颜又狠狠地砸在她的心脏上。 她只听见一声孩子一般的啜泣声,落登抽抽噎噎道:"谁说你孑然一身……你若死了,不仅赞普会伤心,云顿哥哥,还有我,我们都会伤心的。" 海月一瞬间便柔软了下来,道:"你留在这里,若是听见我求救了,你跑得快,也能替我搬来救兵不是?方才是我说错话了,我一定活着回来,落登,你放心。" 她停留了片刻,听着里面像是没有了哭声,她便便顺着一旁的草木,摸黑往颉莫军大营的方向而去。 既然她来了,就是有备而来。 她身上的铠甲,自是从那些战死的颉莫军士兵身上扒下来的。再加上她脸上特意抹了好些黑粉,样子竟像是一个瘦小的黑汉子一般。走在颉莫军营里,竟并无旁人注意到她。她趁着没人注意,便侧身绕到大帐后面,看到一群人围在大帐外,似是在等着什么一般。 海月咬了咬牙,凑上前去排在了他们身后。 她仔细听着前面士兵们的窃窃私语,大致便明白了他们正在排队等着喝下那碗醉心花。她找了个机会想要从队伍里出去,按着这附近的方向去寻找醉心花的来源,却不想被一个将领模样的人拦了下来。 "你已经喝过药了么?" 海月稳住了神情,沉声道:"属下已经喝过了。" 那人打量了她片刻道:"去那边,将醉心花搬到后面煮汤的棚子里去。" 在那人的目光注视下,海月只得顺着他的话走到大帐后面去,便看见堆成山的醉心花来。这种花天生带刺,只用手捧起来,便立时被扎出几个血窟窿。而海月必须看起来神情自若的模样,而实际上则咬紧了牙关,忍着手掌中的剧痛将花束送到煮汤的棚子里去。 只这样两趟下来,她突然脚下一歪,故作跌倒的样子。而她那垂在暗处的面容却显得痛苦异常。而她只敢停下一刻,便立刻又恢复了神态自若的模样,继续搬运着醉心花。手掌中的刺痛慢慢变成钝痛,一阵一阵地传来。 正当她又走到棚子去的时候,突然被一个人从身后捂住了嘴巴,随之身子一轻,便被环抱到了僻静的地方去。 海月大惊,却不敢声张,只拼命挣扎着。而当她回头的一瞬间,却突然停住了挣扎。 那人带着一个简易面具,遮住了他脸。可是那熟悉的气味,和他额间的轮廓,都像极了那个人。 海月沉默了许久,终于伸出手去,想要轻轻摘掉他的面具,却被他往后一躲。她想要轻声安慰他,声音却嘶哑地几乎说不清楚连贯的话来。他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再躲,任由她将自己的面具摘了下来。 他的脸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她面前,他的半边脸已经慢慢结了痂,却依然有些触目惊心。 海月眼里满满都是心疼,她轻轻抚上他的脸,手上的血珠却擦到了她脸上。项宁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两只手,自衣角扯下一块布来,轻轻替她擦拭着。 他许久未曾用过的语言,如今再说出来是那样熟悉而陌生的感觉。 "月儿,你怎么会在这?" 她眼眶一下子便通红了起来,却不敢耽搁,只得快速地将自己的目的告诉他。 项宁面色大变,道:"听我的话,你回去。这里太危险了,你想知道的东西,我会写成纸条想办法传给你。" 海月紧紧地拉着他的袖子,几乎要哭出了声:"小师兄,我怕你走了又不回来。" 他胸腔里像是有什么要汹涌而出一般,他紧紧地将女孩抱在怀中,轻声道:"我会去找你,总有一天。月儿,你要好好活下去。" 她摇了摇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你不要每次都与我说同样的话,小师兄,你随我走吧。西宁卫里粮草充裕,还有好大夫。你跟我走,好不好?" 她的手死死地扯着他的衣领,直至那一截皮肤裸露出来,上面布满了黄斑。 "我求求你了,你跟我走吧。" 项宁用力将她的手掰开,又不敢真的使劲儿,唯恐伤了她。他的眼睛逐渐蒙上一层寒霜,他将海月的双手拢在一起,道:"我中的是沙漠里最毒的药,必须每日不停地服用这□□才能存活。如今我在这里,尚且能为你做些事情。" 项宁说着话将她安抚了下来,自袖中掏出一根银色的发带来,塞进她的手心里握紧。 "我出来这么久,身边竟无一长物,唯有你送我的银色发带。从今往后,我给你的纸条必会用这一根绑着。" 良久,她才点了点头。 项宁带着她出了颉莫军大营,便未再往前走。他看着女孩远去的背影,眼睛里却无丝毫波澜。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来,自往大帐方向去了。待他寻见那命令海月搬运醉心花的将领,便找了个由头将他带到了隐蔽处去,只银光一闪,便叫他没了动静。 * 海月自地道回到城中,落登也正在原地等她。她手中紧紧握着银丝线,像是还带着项宁的体温一般。如今还不是可以伤春悲秋的时候,她握紧拳头,自去城墙上将云顿铁骑调回西宁卫。 中军大帐之中,海月一口气喝下一碗奶茶来,道:"我此番去了一趟,颉莫军果真是请来了好帮手。有许多人并不像是他们的人,却能在他们的大营里自由穿行。还有成堆的醉心花,他们用来熬汤,一碗一碗灌下去,人便没了知觉。" 边巴的眉头微微蹙起:"如今更是不能与他们打硬仗了。好在几个城门都还能坚持得住。看来我们还要从源头断绝这醉心花啊。" 海月摇了摇头,道:"不如就从这花下手,让他们内部开始土崩瓦解。" "说的在理,但颉莫军士兵们难道就真的不知道这药对身体的害处吗?" 两人不禁陷入了沉默,正在这时候,秀齐却突然走进了军帐中。他脸上冒了些青茬,眼下也有些淡淡的乌青,一看便是一夜没睡。他的神情却有些兴奋。 他走上前便道:"元帅,将军,我找到了醉心花的副作用。" 海月忙请他坐下,轻笑道:"醉心花的副作用,难道不正是它的药效吗?" 秀齐摇了摇头:"醉心花服用过度,固然会给神经带来无可挽救的损伤。但我翻阅古籍,查证了醉心花只有一个时辰的药效。过了药效之后,患者会全身无力,平日里极小的创口所造成的疼痛会被无限放大。这正是滥用药物,麻痹神经的结果。" 海月唇边露出一抹笑意,道:"军医此番可是帮了大忙。" "不敢,我虽不能上场厮杀,能尽些绵薄之力也是好的。" "天色渐深,军医还是要歇息几个时辰再到前线去。" "是,那便告辞了。" 秀齐走出了大帐,海月便急不可耐地拉着边巴看起了周边的地图。 "长岭……" 海月摇了摇头,道:"长岭的驻军是用来防守雁北草原来的敌军,不可擅动。" 边巴表示赞同道:"那么如今能动的兵力,也便只有东平、朱雀关一点的兵力和山阴盟军了。" 落登坐在一旁道:"若将军需要,我今日便出城去将山阴军调来。" 海月摆了摆手道:"山阴的兵力要固守家园,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我这就给东平城里传消息,请朱雀关守将带兵来援。" "哎,海月,还没定下计划,你急什么?" 海月笑道:"只请他们带轻车快马来,在周边不断骚扰颉莫军。我们在此处也不闲着,找到机会便将他们斩为两半,等冲在最前面的颉莫军药效一过,便将他们全军俘虏。" 正当他们说着话,云顿桑奇和洛桑从外面进来,满脸疲惫。 洛桑向海月略一点头,上前道:"元帅,这颉莫军个个都像不要命一般,打的实在有些辛苦。我换了几轮士兵,如今还勉强顶得住。" 海月安慰道:"我这才找到了他们的短板,你且先用这轮换的法子顶一阵,等天亮就好了。" 还没说完,她便急匆匆地走了。海月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写了两张字条,一张系在信鸽身上,一张则叠了起来塞进口袋里。她走到外面去,将信鸽放飞。自己又独自去城边,搬开大石头,沿着水渠爬出去,将字条压在城外的洞口边上。 等做完了这一切,海月便守在洞口等着。她看了看天色,估摸了一下时辰,大约正是项宁与她商议好的时辰。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原地,脑中慢慢开始编织起了反击方案。 正当她想的入迷的时候,只听见洞口里传来一个人轻声的呼唤:"月儿。" 海月听见了声响,连忙爬进洞中去,尽力地向着洞口的方向而去。那人像是听见了她的动静,便一闪身,没了踪迹。海月爬到洞口,却不见项宁的人,只见地上像是多了一份新的纸条,用银线包着。海月轻轻捏着那张字条,赶忙将石头搬到洞口放好,便退回了城里。 她走回房间,在灯下展开字条,只见那不大的纸上用娟秀的小楷写着:"狼军一万,主帅迭厉悬,麾下铁甲连环马是为其主力军,切记一切小心。勿念。" 海月将纸条握在手中,仰卧在床榻之上,脑海中闪过无限遐思。渐渐地,周遭的一切变得有些模糊,她睡着了。 梦里她似乎回到了古格王城之中熙熙攘攘的夜市里。她在人群中走着,周围喧嚣的市场几乎触手可得。一个身影走在她前面,那样高大,又那样熟悉。海月轻轻伸出手去,指尖像是触及到了温暖。 江央坚赞回过头来,低眉浅笑:"怎么,可是有想要的小玩意?让我猜猜,是那边的牛角,还是银制的酒杯?" 他的五官是那样清晰,声音是那样近地环绕在她耳畔,甚至连呼吸都能触及。 远处有礼花在漆黑的夜空之中炸裂开来,她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她的耳朵被一双手捂住,江央坚赞环在她身后,静静地与她一同看着这片美丽的礼花。 "别怕,我一直在等你。" 一梦惊醒,梦里的一切都真实的让人区分不出哪个才是幻境。 海月轻轻拭去额角的汗珠,她像是还未从梦中完全走出来。 经此一梦,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如此想念他。即使平日被繁忙的军务缠身,而他却像是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不曾离去一样。他平日喜欢盖的毛毯她随时都带在身边,他喝奶茶用的银碗也被她拿了过来,甚至连他平日里读的兵书都被她放在枕边。 海月从未有过比如今更想念他的时候。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古格去,想要永远栖息在那个怀抱里永远不再离开。 可是战争永远都是这样,在人还未来得及反应时给与最沉重的一击。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海月将字条收在枕头下面,下床去开门。她一开门,便看见云顿桑奇那张焦急的脸。 "将军,元帅派我来叫你过去,前面像是有些顶不住了!" 海月连忙往出走,却被云顿桑奇拦下道:"将军快些换上铠甲,我在外头等你。" 她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便立刻返回房间,披上铠甲。看着桌上那块黄金佩,她最后留恋地抚摸了片刻,随即拿起□□和佩剑走出房间。 海月只不过睡了两个时辰。而西宁卫里净是通宵未眠的将士们。她沿路一直向大营的方向而去,在她睡前还空空荡荡的营房里,此时竟安排了不少伤兵。她加紧两步冲进大营,只见边巴连忙迎了上来,道:"海月,西城门洛桑那里有些顶不住了,我又派梅朵去帮他。怎么样,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海月有些惊讶,她想起晚上洛桑自信的神情,想必并无大碍。西宁卫有二十万守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守不住。她忙道:"元帅稍安,援军天亮一定能来。我去西城门去看看情况,元帅留在这里调配兵力部署!" 说完,她便冲出大营,跳上外面的一匹马。 "我跟你一起去!"云顿桑奇跟在她的身后,也奔出了营帐。 沿途的街上多了许多伤兵营,背着药箱的军医来回走动着,几乎忙不过来。海月看见了秀齐,他的模样像是一整夜都没有睡觉,面色苍白的老远都能看得出来。 她紧锁着眉头,为何自己只睡了两个时辰,事态便会恶化至此? 再往前,便是西城门了,嘈杂的呐喊声不绝于耳。她跳下马来,三步并两步奔上城墙。只见象泉军仍然在拼命阻挡不断涌上来的敌军士兵。遍地都是尸体。海月看见远处梅朵正下令阻击着敌人,便抖出银枪,一路奔了过去,顺手还推下去几个刚刚爬上来的士兵。 "梅朵,梅朵,出了什么事?" 德吉梅朵将她拉到一边,险险躲开一块巨石,向她大声道:"他们不像是颉莫军,比颉莫军更凶狠,不怕死一般冲上来,要三四个人围攻才能将他们制服。他们,他们像沙漠里的狼。" 海月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又大声问道:"洛桑在什么地方?" "他在后面,腿受了伤,我让他下去他不肯,说没了他我一定顶不住。" "你先顶住,等到天亮,援军就到了!" 德吉梅朵点了点头,他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磐石一般坚定的神色。 海月弯下身子顺着路爬到堡垒后面去,走了两步便看见洛桑倚在一块巨石后面,正低头写着什么。海月走到他身边去,道:"洛桑,你下去找军医包扎一下,我守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洛桑笑了笑,摇了摇头道:"我腿上的上并无大碍,已经止住了血。我得留在这,他知道我在这才能安心打仗,一直都是这样。" 海月无奈地看着他,眼神落在了他腿上的草纸上。 "你在写什么?" "我在写作战计划。海月,要想结束这场战役,你得带着云顿铁骑出去才行。我们能顶十日,二十日,可他们是不要命的。" 海月点了点头道:"我明白。等天亮,东平的援军就到了。" 洛桑听了她的话,思虑了片刻道:"我想,你一定是要他们不断骚扰颉莫军的边缘,再想办法用云顿铁骑将他们拦截到这一边……" 他手中的炭笔不断地写写画画着,海月唇边浮起笑意道:"知我者莫若洛桑兄。" 洛桑也不禁笑了笑,旋即又正色道:"海月,这一次我们的对手不同往常,你切不可轻敌。" "是狼军。黑沙漠最强大的军团。" 他的眼睛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海月。他的唇色也慢慢变白,像是知道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一般。 "海月,这件事,必须马上告诉赞普。" 海月摇了摇头,道:"他远在古格,一定也没有闲着。我们此番一定能够击败他们的。洛桑,你相信我。你不是总说,我从黑沙漠里几次活下来都是个奇迹吗?你难道不信我能够真正终结他们?" 洛桑沉默了片刻,望着天空喃喃道:"海月,我相信你。天赤七王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第73章 最后之战 四 海月将云顿铁骑全员集结在西城门,只等东平城的援军赶到,便可发动反击。 她站在城墙之上,与德吉梅朵一同指挥着守城的象泉军。象泉军军心稍稳,阻击的力度也大大提升了。 正当战斗正酣之时,南方的地平线上逐渐出现一列身着金色铠甲的军团。他们乘着快马,从远方疾驰而来。海月露出笑容来,大声道:"兄弟们,我们的援军到了!是黄金甲!" 众人闻言振奋,下手也愈发卖力了起来。 海月快速冲下城楼,骑上战马。她高举令牌,纵马在云顿铁骑的纵队之中来回疾驰着:"云顿铁骑!同我一齐冲锋杀敌!" "是!是!" 云顿铁骑那冲天的怒吼甚至连同外面的颉莫军都能听得见。只见西城门大开,一片尘土飞扬。原本不断冲击着西城门的颉莫军被不由分说地碾压在铁蹄之下。 颉莫军似乎未曾想到西宁卫竟然会放弃防守固若金汤的大门,甚至没有丝毫迎击的准备。 谁承想,云顿铁骑在出了城门之后,并不阻敌,竟兵分两路,摆出十分怪异的阵法来。颉莫军还未摸清楚头脑,也不知是否继续攻城还是摆出阵法应对,一时间便被象泉军占得了先机。 云顿铁骑兵分两路,像是直插颉莫大营。颉莫军各路的小头领慌乱之中,赶紧率部回防,却被按时赶到的黄金甲冲散。黄金甲不断地骚扰着颉莫军西、南军,使其不敢全部支援中军。 迭厉悬的反应速度确实快。他在得知消息之后迅速整合颉莫军,摆阵迎敌。可就当云顿铁骑将要冲到大营之中时,却突然调转马头,两军并一军,变成一柄巨大的玄铁巨刃,直插身后的狼军。 一番纠缠下来,狼军早已接近体力透支,只得勉强迎击敌人。而他们攻城的步兵自然远远不是云顿铁骑的对手,几乎顷刻之间地动山摇,一片杀伐之声。 倘若狼军是这片沙漠的死神,那么他们就是这片大地的守护者。 即使没有使人忘却疼痛的醉心花,云顿铁骑也依靠着浴血奋战不断地消灭着狼军的气焰。冲在最前面的云顿铁骑率先倒下,他们的骨骼被铁蹄踩断,他们的鲜血渗入大地,他们的声音嘶哑,却无一人惧怕。 他们冲破黑暗,从生至死都在追求光明。 海月的左肩被利刃刺穿,身上也有多处刀伤。云顿桑奇见状,连忙护卫在她身旁。她满脸都是鲜血和污迹,眼里的光芒却不减分毫。她向云顿桑奇略一点头,退到一旁去,自衣角撕下一根布条下来,用牙齿咬住一端,紧紧绑住不断往出渗血的伤口。 正在这时,远处有一个狼军士兵悄悄潜到她身后,正准备挥刀砍上去,却被另一个狼军士兵阻截下来,顷刻间将他制住,反手了结了他。海月听到动静,连忙回头一看,却看见那双眼睛在她脸上停滞了片刻,便消失在了混乱之中。 她没耽搁太久,又重新回到了战场。 迭厉悬下达集结中军的命令已过去了好一段时间,该来的援军却迟迟没有赶到。他心下一横,集结了所有狼军和颉莫骑兵精锐,整装待发准备迎敌。 而等到他们抵达西宁卫城外时,攻城的狼军已被消灭了个干净。迭厉悬怒道:"摆铁甲连环马!" 立时,数百匹身披铁甲的战马横成一排,以玄铁链相连,再配上等量的精锐骑兵,同进共退,所到之处皆碾压为尘土。 这铁甲连环马原本便生于中州,盛于十六国,衰与宋末。至明初则失传已久。曾经大明帝以百金寻找连环马兵书的下落,却终不得矣。 那些马匹皆披盖腿大半的铁甲,就连马头也带盔甲,只露出两只眼睛而已。一看那铁甲连环马的模样,便知是西洲的大宛马。个头高大结实,眼神凶猛。它们站在原处竟无一马随意走动,一看便是严格训练的结果。 刚刚经过一轮恶战的云顿铁骑,如今也摆好阵型,准备御敌。 云顿桑奇走到海月身边,脸上似乎有一丝担忧道:"将军,如何对阵?" 海月正在沉思着,她的脑海中早已逐渐凝结了一个她并无完全把握的想法。 "桑奇,记得我们在雁北打的那一场仗吗?" 云顿桑奇明显地停滞了片刻,他叹了一口气道:"记得。那一仗将军用了新阵法,效果甚佳。" 海月没有再看他,只道:"我并不是想让你想起雁北。这一次,我想再用一次那般阵法。" 云顿桑奇犹豫了片刻,终于小心地开口道:"钩镰枪阵是将军带着清桓一同演练的,云顿铁骑并没有用过此阵,是否太有风险?" 海月读出他心中小心翼翼的情绪,旋即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叶清桓手下的骑兵可以做到的,云顿铁骑也一样可以做到。"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放大了声音,让尽可能多的云顿骑兵听到。所有人都感觉气血上涌,跃跃欲试。 她派人前去城中调来□□军,一边骑着马来回为他们鼓劲:"人们向来只知云顿铁骑,不知沙漠狼军。今日颉莫叛军既然敢请来这样的军队,就休怪你我刀下无情。云顿铁骑战功赫赫,区区蝼蚁何足挂齿!只要兄弟们勠力同心,定能灭此强敌!" 云顿铁骑群英沸腾,冲天怒吼传到远处,就连迭厉悬也被震了三震。他不想再等下去了。迭厉悬坐在马上,只给了身边侍卫一个眼神,颉莫军的战鼓便隆隆响起。 铁甲连环马顺着西宁卫的方向一路向前,铁蹄声几乎震碎了城池一般。 海月不慌不忙地下达一个又一个命令。早在备战之中的西宁卫很快便进入到了海月所需要的状态。西门城外,以云顿铁骑为首,象泉军呈半圆状排开。 而在东、南、北三座城门之外,也出现了数个方阵,准备随时支援西门。 轰隆、轰隆、轰隆……远处的铁甲连环马终于抵达西宁城外,几乎不带一声停歇,战鼓四起,那铁甲连环马呈一字排开,开始加速冲刺。 海月此时已不在云顿铁骑之中。她单骑而出,走在最前方,随即竟从马上一跃而下。她抖出腰间的梅花亮银枪,大吼一声:"长|枪军换位!准备随我一同迎敌!" 她那一身银色铠甲宛若北极星一般,在黑夜之中为所有人指明了方向。刹那间,手执钩镰枪的长|枪军自云顿铁骑中间的缝隙中站了出来。他们三人一组,每组有两块几乎大半人高的盾牌,还有一支钩镰枪。两人将盾牌架在地上,钩镰枪自盾牌只见的缝隙伸出。 海月站在人群之中,看着越来越近的铁甲连环马,心脏不由地砰砰直跳。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几乎快要停滞。这样完全没有准备的仗,她还是第一次经历。自己这一战术如若失误……她不敢再看周围士兵们的眼睛,也不敢露出丝毫恐惧。 随着敌人越来越近,她心中的焦虑竟出乎意料地慢慢减退。 她心一横,大吼道:"不求同年生,但求同日死。弟兄们,无论今日战果如何,我项海月绝不后退一步。生死共担,血战到底!" "生死共担,血战到底!" 云顿铁骑在他们身后,看着那些蹲下来挡在他们身前的步兵们,不由地被其感染。 "生死共担!血战到底!" 铁甲连环马就在他们眼前!那如同高耸的雄峰一般的铁甲连环马,如同一道闪电一般压入象泉军之中! 马蹄狠狠地踩上了盾牌,三人阵型差点被破坏。海月闪身避开马蹄,只见马上的黑甲狼军眼见便要将手中的弯刀划过她的脖颈,她侧身一躲开,伸出钩镰枪去劈向马腿。战马吃痛,想要往回一躲,正被钩镰枪的倒刺狠狠一削,那马的前蹄便被削断! 那匹战马绊倒在地上,将背上的骑兵甩了下来。海月大吼道:"照着马蹄下手!" 一时间,原本被铁甲连环马惊的有些慌乱的长|枪军,立刻有序地进行着拼刺。铁甲连环马纷纷落地,就在马上的骑兵追落马下,准备以弯刀的蛮力砍向长|枪军的时候,云顿铁骑站了出来。 即使他们的士兵素质远不如严酷训练之下的狼军,即使他们的马匹不够千挑万选,即使无边的恐惧几乎要将他们吞噬,他们还是一股反顾地冲进了密密麻麻的狼军之中。下一刻就要粉身碎骨了。当那些巨大而锋利的弯刀挥下,刺进他们的胸膛的时候,恐惧已经荡然无存。 这支重新组建并没有多久的云顿铁骑,在这危急时刻竟爆发出了无比惊人的战斗力。 区区不到五千的云顿铁骑,竟将上万狼军接连击退数次。 铁甲连环马对于狼军来说太重要了。于是当这道铸铁的城墙倒下的时候,也一并将狼军压垮了。 远在西、南两方的黄金甲,在接到消息之后迅速支援中路大军。与此同时,德吉梅朵率领的象泉军也在侧翼支援海月。一时间,狼军颇有些顾头不顾尾。 迭厉悬此时正在阵前。面对来往的几封急报,周围的人们皆惊慌失措,而他竟强行稳住了心绪,正对着军中怒吼道:"调颉莫驻军来!侧翼支援!" 手下人忙不迭地领命去了,他却自顾自地坚守在阵地前,丝毫不做退让。 正当狼军险些全军被困于敌阵之中时,驻守在平型关的颉莫军出现在了战场边缘。海月见状急忙收缩军队,唯恐陷入包围。 为首骑着乌黑大宛马的,就是那消失已久的龙鹰王,褚律。 他像是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一股脑地便扎进了战斗之中。西宁卫的兵力并没有倾巢而出,所以海月并不敢轻易与之对抗。一时间,颉莫叛军以兵力的优势逐步掌控有利地形,而象泉军则一路后退。被围困多时的狼军终于有一小部分与颉莫军回合。 迭厉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他纵马迎了上去,作出一副不大张扬的笑脸来。 "褚律,我的好兄弟,你终于醒了。" 褚律眼睛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只不过不想让仇人活得这么痛快罢了。" 迭厉悬笑道:"褚律,你能想开才是最好。项海月才是你最大的敌人。我们联手一定能取下西宁卫。等到我们消灭大明的最后一个盟友,你的大业也就近在咫尺了。" 褚律一言不发地掠过他,像是没听到一般。他走到阵前,冷声道:"先锋官!你率军一万,设法在城外拦住他们,不准他们回城!" "领命!" 一连串军令如同计划好一般发布下去,一时间,颉莫军便如流水一般奔忙了起来。 迭厉悬刚想要迎上去说些什么,却被褚律的一句话堵住了嘴:"以后像醉心花这样的东西,还是楚马王自己喝了好。" 迭厉悬愣了片刻,眼睛里划过不易察觉的光芒。 "醉心花是好东西。不过,褚律兄弟若不喜欢,以后不用就是了。" 褚律这一番言谈,宛若换了一个人一般。他曾经对于黑沙漠无比忠诚,甚至肯将全部身家托付于此。 可如今迭厉悬并没有与他谈判的条件,只得忍气吞声。 再说到海月这一头,自从退却数十里之后,象泉军中的士气颇有些低迷。还是海月站在高处,三番五次地在军营之中讲述退避三舍的故事,这才将军心重新稳固了起来。 可是如今后路被封锁,留给她的路也只剩两条——要么将战火烧到西宁卫,要么就在此地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这两条路乍一看上去,必然是第一条路更为轻松,且损失最小。可奈何西宁卫城中皆是老少,恐战火纷飞伤及无辜。她前顾后盼许久,却始终不得结果,只得先下令原地休整。 海月捡了块干净石头坐下,手里拿着地图不断思索着方案。 而她手下的士兵们,却在此时仿佛明白了她的心事一般,异口同声道: "将军,打吧。" "是啊,将军,打吧。" 海月没抬起头,依然将脸埋在地图之中。 云顿桑奇也看不过眼,上前用请求的语气道:"将军,就在这儿打吧。" 她依然没有抬起头。 她要怎么才能下得去这个命令?一个真正的将军,一定是一个爱兵如子的将军。可她如今手里握着的,是随她出生入死的象泉军。只一句话,她就要将他们推向死亡。就算他们赢面很大,可是杀敌一千必自损八百。在这乱流之中,谁又能保证不伤及根本呢? 要是他在就好了。海月突然觉得很累。这种疲惫并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发自内心的疲惫。 "要是你在,你会怎么做?"海月轻声呢喃着,像是借着风便能送到他耳畔一般。 "海月,相信你所相信的,不要觉得恐惧。" 微风也轻轻呢喃着,像是在同她说话。 她叹了一口气。或许就算他在,也不能给她答案罢。这天下诸论,皆无定论,皆无对错。一切公道,唯心而已。 海月站了起来,她挺直了身子,回过头坚定道:"全军集结,发动总攻。" 最终的取舍之间,她还是选择了这一条路。象泉军是江央坚赞骄傲一世的荣耀,她绝不能使其蒙尘。即使这并非是一场有把握的战斗,她也要主动开始。 项海月戴上银盔,带着西宁城外象泉军和黄金甲的全部人马,沿着来时的方向一路冲杀了回去,向颉莫军中军主力发动进攻。 就连褚律也未曾想到项海月竟然如此大胆。但面对送上门来的猎物,他也不假思索地摆阵迎敌。 阵地战是最为残酷的。在这广袤无边的西宁平原上,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地形,这完全是双方兵力和体力的较量。 迭厉悬听闻褚律已经下令摆阵,暗骂了一句。待他赶到的时候,颉莫军已经出发了。 "褚律兄,若是服了醉心花,何必发愁打不过他们?" 褚律连头都没回,自顾自地看着前面的局势。 迭厉悬脸色有些发白,他退了两步,袖中微动,自有一支短箭滑至他的手心之中。那箭头隐约发着异样的绿光,像是淬了毒。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褚律的身影,手中的利箭似乎马上就要从他的手中飞出。正在这时,褚律的副将却突然出现在二人面前,凑到褚律身边禀报着什么。迭厉悬蹙着眉头将箭头收起,他展了展袖口,像是无事发生一般。 褚律听了副将的奏报,心下竟并未觉得焦急。他的敌人,一直从未让他失望过,这一次也一样。 他的余光淡淡扫过迭厉悬,冷淡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众人的耳中:"全力合围,不留一个活口。我要项海月的人头摆在我面前,为蒙儿祭奠。" 迭厉悬走上前来,戏谑道:"既然褚律兄如此果决,那狼军也必倾囊相付。" * 这里原本不是战场。 青草湖泊,水流山川,自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这里的泥土未曾沾染鲜血,就连河水都宛如星辰,在阳光下清澈闪耀。 一朝战鼓擂动,整片大地都陷入无尽的阴霾。 身穿玄色铠甲的象泉军列阵摆开,宛如一头凶猛的猎豹蓄势待发。在这一众玄色铠甲之中,似有一道金带占据其中。他们是西洲象泉军最为精锐的一支。 项海月站在他们中间,终于举起了手中的宝剑。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她的声音太渺小,渺小到无法被每一个士兵听见。她只得率先纵马冲了出去,让所有的人都能看见她的身影。 主将每每首当其冲,对于整支军队来说都是莫大的鼓舞。他们浑身热血上涌,数以万计的象泉军跟着那个清丽的银色身影冲了出去,向着一个不知去向的未来。 颉莫军新得了命令,也不甘示弱,加紧速度迎击敌人。 海月的耳边再一次陷入一片寂静。天地万物之间,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和光彩。 她的眼前只有远处同样奔袭而来的颉莫军,她收起宝剑,抖出银枪,伏在马背上只等着那相交的一瞬。 刹那之间,刀枪剑戟碰撞,"咣当"一阵巨响之后,所有的声音又回到了她的耳朵里。她敏捷地避开朝着她刺来的刀枪,手中梅花银枪上下翻飞着,似是蝴蝶纷飞一般轻盈灵活。 当她感受到枪头刺进敌人身体和血肉里的一瞬,她不再感到任何异常的情绪。一股酣畅淋漓的情绪发自肺腑地溢出,她的脑海中渐渐撕开了这幅残破的战场,慢慢有些别的美好的东西挤进了她的脑海之中——那是战后的幻想。 浓重的血腥味渐渐在空气中蔓延,大地上四处横尸,乱作一团。每个人艰难地拼杀着,战斗逐渐变得有些僵持不下。 "将军!将军!西边有些顶不住了!" 海月正杀得眼红,突然听见这么没前没后的一句,只厉声道:"你带人调云顿铁骑去,我撑得住。" "云顿铁骑被狼军缠住了!" 她将银枪向前一刺,结果了一个颉莫士兵,随即用袖口狠狠擦了一把眼睛前面的血水,这才看清来人是她的副将蒙格。 "蒙格,你带着人,随我一同支援西边。" "是。全军集合!" 海月带着一众临时拉起来的队伍,就着战场四处支援。可是颉莫军宛如源源不断的流水一般,不断地出现在战场边缘。 渐渐地,她手中翻飞的银枪也不再轻快。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手中的动作也有些缓慢,更要命的是,她背后的旧伤又被撕裂了。终于在一个颉莫军士兵在她身后偷袭的时候,海月被刺了一枪,险些站不起来。 她反手将那士兵刺死,自己也失去了平衡一般半跪了下来。 海月看着战场上越来越糟的形式,脑中艰难地转了片刻。援军?她的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词。西宁卫的驻军不能动,况且除了少量驻军,边巴已经将所有能动的兵力全部调给了她。这个时候若再去调东平城的驻军,显然有些太迟了。 没有援军。她不得不这样悲观地想着。这本就是一场孤注一掷的战斗。倘若兵败,象泉军一切的努力都将白费。而刚刚松了一口气的双城和临潼也会重新陷入被动之中。 背后的刺痛一阵一阵地传来,宛如猛兽一般势不可挡。 怎么办。海月问着自己。她头一次像这样无助。看着身边接二连三倒下去的象泉军士兵,她不得不做出选择。死战到底。 她又站了起来。那一身光鲜亮丽的银铠,如今被血污和尘土侵蚀,却依然带着隐约的光芒。 她将一块还算干净的手帕使劲塞进铠甲和后背的缝隙之中,希望可以稍微起到止血的作用。 她又加入了战斗之中。 从晌午一直打到日暮西山,象泉军以不足一半于颉莫叛军的兵力,硬生生顶了下来。 "将军!你看那是什么?" 她的眼睛有些看不清,却依稀能见有一队人马漫山遍野地从那天色已经逐渐阴沉的东方而来。 那大旗上写着一个"荀"字。 海月惨白的面孔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她看着周围因为有了援军而振奋的象泉军士兵们,终于倒了下去。 第74章 几时欢喜 正是由于象泉军在西洲的牵制,明军才得以在双城的战场上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尚阳七年九月初,已故征西大元帅荀喆之弟荀彻,在接过同父异母的兄长的遗志之后,以雷霆之势击败颉莫叛军。他不仅将临潼重新收归朝廷管辖,还一并将嘉兴关、雁北走廊一并收复。 九月中旬,在象泉军与颉莫叛军于西宁卫鏖战之时,荀彻带领三十七万征西军支援西境。 自九月下旬之后,颉莫叛军已基本溃败。残余部队向西逃窜,躲进楚马地区,不得其踪。 经历了十多天的疗养,海月终于可以下地走动了。她背后的伤势严重,就连荀彻从双城带来的大夫也束手无策。直到最后,还是军医秀齐使用西洲土生的草药才勉强将她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她此时独自一人泡在秀齐为她调配的药浴之中。这空荡华丽的浴池,原本是龙鹰王为心爱的王妃所建。如今这里一切都未曾变过,还是如从前一般奢靡。 湿气氤氲着,她几乎不能立刻反应过来这场战争已然结束。 温热的水慢慢舒缓着她紧绷已久的神经。她渐渐睡着了,却没有做梦。 已经很久了,故人不曾入梦,就连她愧对的,恐惧的,都不曾入梦。 海月一个人睡了很久,直到热水慢慢变冷,有侍女从外面走进来唤醒她。 氤氲的湿气已经逐渐散去,侍女和她身后的背景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还有些许冰冷侵袭着她裸露的皮肤。 侍女为海月换了药,又伺候着她穿好衣服。海月坐在妆台前,像是檀蒙从前那般,等着侍女为她上妆。 她似乎变了许多。长期行军和风餐露宿,使得她的皮肤变得粗糙发红。她的嘴唇有些发白,那是过度失血的缘故。可是那张脸依旧美的让人移不开眼睛。那是一种经历过无数沧桑的倔强。 一番梳洗打扮过后,一个娉婷美人便出现了。她那一头永远高高束起的青丝被精心挽成发髻,插上朱钗。那锋芒依旧的眼睛,却配了一对温婉的远山眉。轻点朱唇,宛若一瓣小小红梅。 今晚是推迟了许多天的庆功宴,就在龙鹰王那硕大的宴会厅举行。 她穿着刚刚着地的礼裙,总觉得有些累赘。她就这样一路提着裙摆走着,沿途看见好些象泉士兵和明军士兵。直到看见他们如同普通人一般醉酒说大话的模样,她才意识到这场战争真的已经结束了。 她缓缓走进大厅之中,却见所有人都在看着她。海月突然有些露怯,那在沙场之上所向披靡的女将,褪去了戎装也只不过是一位未出阁的小姐。她长出一口气,沿着中间的路缓缓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坐在上座的是荀彻和边巴,次坐景唐、洛桑、德吉梅朵等人。见海月来了,荀彻立刻站起身来接她。众人也皆起身相迎。 荀彻今日穿的是一身玄色金纹帅袍,铠甲上刻着金虎啸日,正是大明皇帝御赐的元帅战袍。而他却走到海月身边去,轻轻扶着她的手腕,带着她走到次席。 海月走到正席前,轻轻推了推荀彻的手,依旧停下向职级比自己高的将领行了一礼,这才落座。 荀彻待她坐下,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却并未招呼众人落座。 一言一行之间,他竟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威仪。海月想起从前那个玩世不恭的紫衣少年,唇角不由地扬起几分。 荀彻为边巴斟了一杯酒,又为自己斟了一杯,双手高举,朗声道:"天地共鉴,我大明与象泉两国同心协力,共驱叛军,在此青海长空之下共享太平盛世。" 众人举杯共饮,连大病初愈的海月也举起酒杯,准备一饮而下。正在这时,却有一人突然站了出来。那是个样貌普通的年轻士兵,海月甚至都未曾有过丝毫印象。 他穿过人群,将周遭移向他的目光全部抛于脑后。他走到整座大厅里最为尊贵的位置前,被护卫拦了下来。 荀彻伸手示意护卫不必阻拦,另一只手将酒杯放下,开口道:"你走到前面来,是否想要再讨一杯酒喝?" 那年轻人意识到他听起来还算和缓的声音里,带着锐利,便不由地有些退却。犹豫片刻,他还是走上前去,先向边巴行了一礼,再向荀彻行礼,清了清嗓子,用不算十分标准的汉语道: "打完这一场仗,你们是收复了失地,可我们,却失去了很多人。我知道我这样说很是鲁莽,但我只想问一句,凭什么?" 他话音一落,大厅之中的众人皆有些喧闹,大家小声地交谈着,似乎都有些意外他的出现。 海月只觉得那句"凭什么"狠狠地撞击着她的心脏,背后的旧伤隐隐发着疼痛,很是煎熬。 景唐平日里能言善辩,到此时竟也没了声响。 看起来,他们的确是这场战争最终的获益者。几乎不费一兵一卒,青海失地就回到了大明的辖制之下。而纵观象泉国在这一战之中,总共有四万余人伤亡,几乎达到了古格王城总数的一半。 在座的象泉将领陷入了沉默之中,几乎没有一个人出来制止青年的行为。即使他们知道这些话太过不合时宜。 青年见众人一时语塞,自从袖中取出一封长长的名册,展开来竟有他双臂之宽。 只见他单膝跪下,泣不成声:"我本先锋营第十二纵队一普通士兵,我部战前五百七十二人,如今独留我一人在这世上,实在孤独。可亡魂未归,你们,你们凭什么在这里饮酒作乐,竟像是忘了一般!" 边巴厉声道:"够了!此处岂容你如此挑拨?" 海月只觉得一阵浓重的血腥气几乎自胸腔之中涌出,她猛地站起来,却只觉眼前一黑,要栽倒下去。景唐连忙从席间走出,走到她身边去查看。海月朝他轻轻摆了摆手,从身后的侍女手中取过一只硕大的木匣子来。 景唐看着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心中不由地揪成一团。 海月将木匣子捧到青年面前,那青年见了她竟有些惊慌,连连退了两步。海月并不在意,只顺势跪坐下来,将木匣子打开。 那匣子里装的,是一卷长的几乎无法计算的名册。她将它轻轻铺到地上,足足有两人多长,还有大半卷在木匣之中并未展开。 她抬头看着青年,轻声道:"这上面的人名我未曾数过。从很久以前到现在,我早就开始记录阵亡将士们的名字了。我虽然未曾见过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可是这上面的每一个名字,我从不敢忘。" 青年瞬间有些失神,手中的名册也掉到了地上。 "我知道你很想念他们。我也一样。可是活下去,也一样重要。我们这一杯酒,算是送他们最后一程。天高路远,他们也该回家了。" 青年通红的眼睛不断洒着热泪,曾经的一幕幕光景宛如画卷一般重现在他眼前。 那个温和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大明永远都不会忘记雪中送炭的盟友。即使战争结束了,大明和象泉的联盟依然永存。倘若象泉危急,大明也一定会是象泉最坚强的后盾。" 一杯青稞酒下肚,火辣辣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减弱心里的痛苦。背后的痛感一阵一阵地传来,连同心里的痛楚一般,快要将她吞噬。 原本就有些异样的庆功宴,就在这一片莫名的肃穆之中结束了。所有胜利的欢乐,其实也都抵不过那些并肩作战的艰苦岁月。可恨的是斯人已逝,独留一人停留在原地,无人照拂,无人陪伴。 * 夜半时分,她独自一人爬上城楼,望着远处城里的灯火阑珊,独饮手旁一壶清酒。 荀彻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就在她身边坐下,也不言语,也不陪她饮酒,只静静坐着。 一个人的痛楚若自己消磨,倒也无妨;若是多一个人陪伴,反倒有了委屈的倾诉。 一滴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慢慢滑落,随即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沾湿了她的衣领,她却只能拿起酒壶猛地灌下几大口。 "荀师兄,这仗到底是赢了。你看,他们都团聚了。" 荀彻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见那一户户亮起的灯火,也轻声道:"是,我们赢了。" 她的眼泪像是有些停不住,每每哽咽之时,她便饮下几大口酒。头晕的要命,面前的光芒翻天覆地。 "云顿铁骑那群老马也该退伍了;长|枪军好些士兵的枪|头都钝得不成个样子,回头得跟皇上求些好的;我们呀……也能每天吃上新鲜羊肉了,再不用啃青稞饼。" "可是……可是……师兄啊,我好想他们。" 我真的好想他们。 荀彻的心里从小便缺失的那一种情绪似乎突然被翻找了出来,他感觉自己的鼻腔里涌动着什么酸楚的感觉,似乎有一滴滚烫的眼泪顺着皮肤滑落。 周遭的一切都无声无息了。海月渐渐没了力气,她的头无力地垂着,单薄的身子毫无支撑,几乎一阵风刮来便会将她吹倒。 荀彻犹豫地伸出手去,尽量避免手掌接触到她的身子。海月无力地靠在他肩上,眼睛却没有力气再睁开。 他叹了一口气,双手用力将她抱起,一步一步走下城楼。 西宁卫之中,万家灯火,此时虽不是佳节却胜似佳节。世间最美好之事,莫过于战乱之后的团圆。可殊不知这团圆背后,多少□□离子散,又多少人含恨离世。 世间自古难有两全。 * 江央坚赞坐在桌案前,正埋头处理着堆积成山的公文。他此番离去古格数月有余,即使早已安排好的一切,可回来时铺天盖地的琐事依然令他有些措不及防。 他眼下有些乌青,唇边也冒出许多青茬,看起来有些潦倒。 江央坚赞回到王城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彻查了江央普错是否参与了屠杀白狼镖队的事情。他曾经抱着一丝希望,他那个单纯的胞弟不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可是当黄金甲将所有的证据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一时间竟有些支撑不住。 弟弟从小因为祸国的命数,被父母亲关在王城最深处的地牢之中。他常常拿了自己的玩具和吃食偷偷送给弟弟,他以为自己这些举动会让弟弟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惦念着他。可是这么多年了,弟弟在他羽翼之下活了十年,却最终还是走上了邪路。 江央坚赞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浮现起他回城那一日,江央普错骑着白马满脸欣喜地迎接他。可是回应给那张笑脸的,竟是冰冷的铁链。他亲眼看见弟弟眼中的光芒消失了,当年那个惊慌失措的孩子似乎重新回到弟弟身上。像针一样刺痛的感觉狠狠扎着他。 普错王子被软禁,曾经的废妃阿林也重新回到了山涧里的牢笼之中。这一次,江央坚赞不会再对她手下留情了。西大营为防守之战阵亡的数千名将士,本就是为他错误的决定付出了代价。 江央坚赞缓缓睁开双眼。只见一名黄金甲自门外进来,手中捧着一封书信,走到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道:"王上,有西宁卫的捷报。" 江央坚赞忙示意他递上前来,刚一接过去,他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书信。 一行行娟秀的象泉文映入眼帘,那是他曾经一笔一划教给她的文字。 "…双城征西军支援西宁卫,于八日击败颉莫叛军主力。少量狼军逃离此地,龙鹰王与楚马王下落不明。……" 他的唇角难得地泛起笑意。幸好……还有她在。他还没有落到孤家寡人的地步。当他沉浸在温暖之中时,却看见一道明亮的匕首向他刺了过来,还未及反应,便已刺进他的胸膛。那一霎那,一叶黄绿色的东西却陡然从江央坚赞手中的信纸里滑落,落在案上。仔细一看,竟是一只小小的同心结。那穿着黄金甲的刺客明显地停滞了片刻,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手中的匕首未曾往深刺去,便抽身离去。 殿外的侍卫听到喧闹声,连忙冲进殿内,只见江央坚赞已经自己将匕首拔出。他用一块锦帛紧紧按住伤口,一边轻轻将那同心结握在手中,只一阵便失去了意识。 * 夜色中的风有些寒意,项宁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沿着既定的路线往城外而去。黑色的斗篷之下,是隐隐约约的黄金甲。 即使他的双耳依然警觉,眼睛也不断地审视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可他心里却依然乱成一团。 那蒲草织成的小小同心结,除了她,这西洲谁还有这般好的手艺?再想起自己不止一次地见到她和江央坚赞在一处,这一切似乎都那么顺理成章,又那么使人痛彻心扉。 他想起女孩那双眼睛,那双在失去了一切之后依然坚定的眼睛。 他脚下的步伐越来越慢了。突然,他改变了主意,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前面就是古格王城了。那里一定已经部下了天罗地网的地方。如今他要回去,就为了自投罗网。 * 本该一片寂静的古格王城之中,唯独王宫此时依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年轻的帝王躺在锦帛铺成的卧榻之上,双眼紧闭,正在昏睡之中。他胸前的伤口早已被止住了血,可是伤口周围却隐隐发黑。他的唇角也不断地溢出血迹,身边的近身侍卫只得不停地为他擦拭着。 王宫里年轻的年长的御医全部都奉召进宫,他们如今聚在一起一边想着对策,一边尝试着不同的药材,试图将濒危的帝王救活。 "那匕首上的毒都取完了吗?" "都取完了。" "再加一味藏红花,给王上喂下去试试。" "是。" 一次次的尝试,又一次次地失败。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们看着死神逐渐从江央坚赞的身体里抽走他的生命,却束手无策。 只见一位黄金甲一路小跑地进入大殿之中,紧张地找到一位年长的御医道: "大夫,方才刺杀王上的人抓住了。" "哎呦,这有什么要紧的,眼下要紧的还是怎么才能解毒啊。" "从他身上搜出了这样东西,大夫您看看是不是解药?" 年长的御医小心地接过那瓶小小的东西,用银针试了片刻,并没有发现异常。他看着卧榻上的帝王,心一横,将这一小瓶药水倒进温水中融开,一勺一勺地喂了下去。 没有人阻止他,大家都知道这是宫中声望最高的御医。他如今都束手无策,只得孤注一掷。 像是有什么剧烈地撕扯着他的意志,江央坚赞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像是有什么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 梦里,他看见一个小小的孩子朝他走了过来,将一只断了线的人偶狠狠地扔到他面前。几滴晶莹的泪珠从孩子眼睛里掉下来,连成线划过他的脸颊。 "你骗我!"小孩子朝他大喊了一句,转头便跑开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传来一阵钝痛,下一刻追上前去却看见一片大火升起,将孩子完全淹没。他冲进火里,却感受不到丝毫灼烧的疼痛。火舌却扑向了他,他下意识地挡住脸,却听到泉水缓缓流淌的声音。再睁开眼睛时,只看见阿林那张惨白的脸。她的双手沾满了血迹,眼睛里没有丝毫光泽,她毫不留情地伸出手去,将他从悬崖上推了下去。 可坠落深谷的一瞬间,他眼前浮现一张笑脸。宛如高原上盛开的花朵,即使看一眼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他睁开了双眼。 围在他身边的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王上,你终于醒了。" 江央坚赞坐起身来,手中还紧紧地捏着那片小小的同心结。他突然想起那名刺客看见这同心结的反应。他原本可以直击要害,刺穿他的心脏。 "刺客抓到了吗?" "抓到了,是他自己走回来的。" "自己走回来的?" "是。" 江央坚赞将同心结小心地用手帕包好,藏在胸前。他穿了一件外衣,决心去见一见这位刺客。 第75章 重返燕京 在两军短暂会盟之后,他们终于又要踏上殊途了。海月犹豫了几天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带着父亲和白狼镖队的遗骸返回燕京安葬。 她跟随着返回古格王城的象泉军一直到东平城,便不再往前。 在熟悉的东平城外,海月与众人作别:"此去百里,方是故土。我们就此别过。" 洛桑的肩上的伤口还未痊愈,便也下了马来与她告别。 他那熟悉的笑容渐渐浮现:"前面就是故土,而你还要远踏万里,一切珍重。" 梅朵此时也少有地正经道:"月丫头,等你回来给你烤肉吃。" 海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正色道:"好,我等着。" 最后,边巴也道:"海月,没有你就没有如今的象泉军。无论你走到何处,象泉永远是你的家,这里永远欢迎你。我们在古格等你凯旋而归。" 她鼻尖一酸,勉强撑起笑脸道:"元帅抬举我了。我一定会回来,和你们一起喝酒吃肉。" "好,到时候我把家里最好的酒都拿出来。你可不要食言……" "定不食言。" 天际有一行行秋雁向南飞去,地上的人们也整军待发,向远处的家乡奔去。 海月目送着他们离去,眼睛却停留在面前许久也未动的队伍上。那是她的云顿铁骑和长|枪军。 那些熟悉的面孔就这样静静地与她对望着,几乎使她掉下泪珠来。 她稳住了语调,大声冲着远处的一个人影道:"云顿桑奇!你敢抗命?" 云顿桑奇还是一动不动,所有人也都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海月接连呼唤了几声,就连狠心下的军令,那些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她叹了一口气,走到云顿桑奇的战马面前,伸手轻抚着马头,温和道: "跟他们回家吧,桑奇。" 堂堂七尺男儿竟一瞬间流下了热泪。他别过脸去,用孩子一般任性的语气道:"我没有家。他们也没有家。" 海月有些哽咽,她伸手不停地轻抚着那匹老马的头颅,那老马像是认识她一般,使劲蹭着她的臂弯。 有好几次,她专门挑了新的好马给云顿桑奇,他虽然统统都收下了,可下一次打仗的时候,他又牵出这匹老马。 "桑奇,听话。跟洛桑将军回去,他会好好安置你们的。还有赞普,他也一定会重视你们的。西洲是你们长大的地方,只有在家才最好。" "我们是你从奴隶贩子手里救出来的,你给我们吃的穿的,不像对待奴隶一样对待我们。你像对待兄弟一样,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家。" 众人皆热泪附和道:"是啊,海月将军,我们没家了。这就是我们的家。" 泪水再也拦不住,从她的眼眶中不断地滑落。 "大家听我说。此去燕京,一路会有我们都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我不敢带你们回去,我怕有人会欺负你们。" "我们是云顿铁骑,谁敢欺负我们?" 海月摇了摇头,她想起嘉兴关的惨剧,还有京中那个放任叛军屠杀同族的魔鬼,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兄弟们,最可怕的不是战场上的敌人,而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敌人。" 她停了停,接着温和地劝道:"桑奇,我知道他们都会听你的。听话,带他们回家。过不了多久,我一定会回来。" 云顿桑奇似乎被她说动了,可还是板着一张脸问道:"要多久?" "一年,要不了一年,我一定会回去。" "若你骗了我们,我们就日日等在这里,直到你回来为止。" "好,一年之后,我们在这里见面。" 云顿桑奇看了她一阵,颇有些不舍地调转马头,跟上了象泉军的方向。 海月忙别过脸去,狠狠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这支她倾注了心血铸就的铁军,早就像她的命根一般,与她紧紧相连。如今一别,如剜心口。 她转过身去,不愿再看,怕自己忍不住要将他们留在身边。 可是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她回头一看,竟看见所有人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她急忙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云顿桑奇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哽咽声大呼:"将军!明年,你一定要回来啊。" 她疾走了两步,终究离得远了。直到耳边再听不见任何马蹄声,她才敢跑上城楼去看。 那青色的军旗慢慢远了。他们出了东平城,就算离开了青海界。城楼上的海月却早已泣不成声。 "漫漫长路上,我不能再陪你。前面路途遥远,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 * 这天是起墓的时候。白狼镖队在东平城外的百具遗体,终于等到了回家这一天。 下雨了。在这雨比油贵的地界,多得是欢喜的人们。街市上人们还来往走动着,全然也不怕雨水打湿了衣裳。 可是城外却一片肃穆,与城里比起来,倒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一般。 "将军,下雨了,还起墓么?" 她脸上沾了些雨珠儿,亮晶晶的发着光。 "起。将草垫儿小心盖上,别叫雨水渗进去。" "是。" 士兵们卖力地挖着坟,雨水混着泥土流下去,落在棺材上发出低沉的声音。 那时候是还是战时,棺材铺子赶不出那么多上好的棺材,只给了些薄皮棺材。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海月伸出手去碰了碰棺材盖,那木头松的几乎快要被泥土腐蚀。 她叹了一口气,走到一旁去帮忙将草垫铺在新起的棺材上。 不过多半年,倒像是半辈子一般遥远。 荀彻远远地走过来,道:"海月,那边有几个棺材已经烂了,我着了人去城里买新的,却不知能不能买的着。" 她轻声道:"战后死了不少人,想必城里也没这么多现成的。等雨停罢,雨停了,便燃火焚了罢。" 荀彻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她说的话,双眼愣愣地看着她,道:"海月,火葬……恐怕有些不妥罢?" 她没有转过头来看他,只喃喃道:"英魂归逝,这人间只剩一副副躯壳,葬与不葬,有何意义呢。" 见他犹疑,海月又叹道:"师兄如今贵为一军元帅,如今欲将这上百具遗体运回燕京,已实属徇私。倘若再为这些遗骸徒增士兵负累,恐难以在军中立起威信。" 荀彻的双眼有些黯淡,他只低声道:"师父和众位师兄师伯,都是大明的英雄,如何又谈得上是负累呢?" "师兄,这万里枯骨,谁又不是大明的英雄呢?可惜路途遥远,又缺少马匹,如何能带的动这数十万忠魂归乡呢?" 良久,他终于点了点头:"师妹说的是。是我欠考虑了。" 她用怜惜的眼神看着荀彻。雨越下越大,像老天爷也在为这乱世英雄送行。 数日之后,征西军终于踏上了归途。在征西大元帅所在的中军营之中,原本应该载着百具棺椁的马车上,却整整齐齐地码着一些瓷瓶。满满当当地塞了两车。 原来这是征西元帅原本想要将义父及其亲眷的尸首带回燕京,却为骠骑大将军所阻止。骠骑将军顾及路途遥远,人力珍贵,这才提出这一意见。征西元帅遂下令将原白狼镖队人马的遗骸装入瓷瓶之中,带回燕京。 此举一出,天下哗然,被世人一致称为当今大明难得一见的"绝代双骄"。 * 海月骑着轻骑走在草地上,望着遥远壮阔的景象不禁感慨万千。景唐也纵马在她身旁,轻声道:"那是祁连山,一年四季那山头上都盖着雪…..." 她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徜徉在辽阔的天地之间,不由地带上一分微笑。 "景唐,我们来的时候,花了一年多吧?" 他垂头浅笑道:"是,一年又两个月二十五天。"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我们原先想要从云南进乌斯藏。便比这一条路多走了几千里路。" 海月远远地看见天与地的交际处出现一座座烽火台,忙道:"看,那是长城!" "是,那是嘉兴关。" 她纵马跑到山崖边上,看着长城在重重叠叠的山岭中弯曲盘旋,心中一片畅意。 他们用血和肉重新修筑的长城,从今以后再不会给任何人可乘之机。他们脚下用生命走出的出塞之路,会再次成为大明连通西域的要道。他们的故事,会被后人讲述,永远流传下去。 可是鲜少有人知道,这过程有多么艰险。 海月她知道,到了嘉兴关,她就不能不去看看雁北。 两年前徐尽扬兵败如山倒的时候,不会知道在他牺牲的两年之后,长城守卫军又在同样的地方经历了一场败仗。比当年的嘉兴关之乱还要惨烈百倍。对于一向爱兵如子的徐尽扬来说,或许这是比死更为痛苦的事情。 这一天清晨,她与荀彻打好了招呼,只身一人深入雁北草原去,寻找那座墓地。 清晨的阳光洒在绒缎一般的草地上,无比柔和。没有人能在这片土地上想起曾经那场血雨腥风的战斗。 可是海月知道。倘若她弯下腰去将青草连根拔起,那泥土下面一定渗着猩红的鲜血。 这片大地上流过太多太多的血。多到这里永远无法成为安放灵魂的地方。 远处的墓地慢慢近了,近了。除却漫山遍野的墓碑以外,还有一座小巧的蒙古包也格外引人注意。 她勒紧马头,翻身跳了下来。那蒙古包外头有个羊皮垫子,旁边还生着火,火上头烤着一根羊腿,正滋滋地冒着油。她慢慢走近去看,只见那羊皮垫子看起来很旧了,上面还有两枚碎银子散落着。她的心被轻轻揪了一下子,哑了许久的嗓音终于发出了声音:"完颜,是我来了。" 一个模样精瘦的男子忙从蒙古包里钻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喜悦。 "是将军来了……快,快坐这儿。哎呦,我这就一块羊皮垫子,你等着,我把褥子搬出来给你坐着。" "哎,我就坐这儿,坐地上……你别去拿褥子,当心脏了。" 她轻轻拾起羊皮垫子上的碎银子,弯腰坐了下去,抬起手来将碎银子递给完颜赤。 完颜赤接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上一回去城里买家伙什的时候,人家找下的碎银子。本想着若是得了空,便去寺庙里还了愿。这些也能添个香火钱。" 她鼻子一酸,使劲忍住了,轻声问道:"还的是什么愿?" 他的笑脸变得有些僵硬了,晃着脑袋道:"求那菩萨保佑我活着见到他。虽然现在他不见了,可毕竟还是见过那么一两个月的。" 海月别过脸去,试图找些什么别的话题,却发现无论看向何处,都能看见那片墓地。 她只好问道:"完颜,你打算就这么呆在这儿么?你不打算回弥渡了?" "回。" "什么时候?" "不知道。也许明年吧。"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这么早,将军还没吃饭罢。喏,这羊是昨个儿才杀的,嫩的不行。你尝尝。" 海月微微一笑,将羊腿接了过来,顺势咬了一口,道:"还是你烤的羊腿味道最好。" "哈哈,叶兄也常这么说。我呀,在这也不无聊,时常便烤些羊肉,喝些烈酒。骑马到草原深处去猎兔子,也有意思。" "兔子肉倒不错。我们前些日子被困在山里,连青稞都没有,只能吃兔子。" 完颜哈哈大笑,道:"将军莫不是嫌苦?我们在湖边营地的时候,连兔子都没有,那时候怎的也不见将军喊苦咧。" 海月也随他一同大笑着。远处青草随着风浮动着,像一层层碧波荡漾。 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傍晚。海月只得依依不舍地与完颜赤作别。 "完颜,我此去燕京,也不能再常来看你。你如今的日子虽恣意快活,却终究有些寂寞苦闷。我想清桓他也不希望你一直这样。若你有天想开了,还想来参军,便来找我。云顿铁骑永远是你的家。" 完颜笑了笑,用力点了点头。金色的余晖照在他脸上,却有些异常的悲凉。 "将军,我知道你这次是来看叶兄的。可你怎的也不过去与他们说几句话?" 海月轻轻一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与你喝酒吃肉,就像我们从前那样。他们也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就像从前那样。" 完颜愣了一愣,旋即露出灿烂的笑容来:"明白了。这山,这草,这太阳蓝天,都是他们。" 她长舒了一口气,翻身上马,朗声道:"完颜,记住,若是不想在这儿了就来燕京祭酒镖局找我。" "是。将军,要保重——" 她纵马向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天地辽阔,一片寂寥。幸好,家在前方。 第76章 祭酒故居 明军在度过嘉兴关之后,便算是进入了关内。虽此去燕京还余千里之遥,但所有人都松下了一口气。 从嘉兴关一路到双城防线,遍地都是战后的遗迹。有陷落的村庄,有被叛军屠杀的万人坑,还有路途上数不清的平民尸体。 原本奉旨归京的征西军,沿途捡着尸首,就地埋了起来。 就这样,征西军足足多走了两个月才最终返回了中州大地。 他们走过双城,尚且能看见战争遗留的痕迹,但越往前走,这痕迹也就越不明显。大军一直走到双城以东之后,只见周遭一片祥和,并无丝毫战乱的踪影。 时值年尾,战后的中州渐渐开始热闹起来。三十多万征西军奉旨暂时驻扎在燕京城郊的赵村。兵营绵延百里,场面煞是壮观。 有许多附近的百姓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不由地前去赵村凑热闹。甚至有不少百姓见征西军衣衫单薄,军粮单一,竟自发地将家里多余的棉被和玉米、粗粮饼子送到军营中去。 即使是未曾上阵杀敌的人们,也都明白在遥远的西境曾经发生过多么惨烈的事情。这些平头百姓们不善言辞,只自顾自地从手中的篮子里掏出馒头、玉米来,硬塞进士兵们怀中。这或许是他们用来过年的粮食。那些士兵们也不懂道句谢,拿起来便大啃着。这或许是他们一年多来头一回吃到家乡的馍馍。 战争不带温度,而人心向来不是如此。 皇帝的御诏很快便传到赵村,无非是些慰问的话,诸如:征西军如何辛苦,今日大胜,朕甚感宽慰。念诸卿舟车劳顿,遂遣景太尉携补给物资分发与征西军。待全军修整完毕,便召将领入宫觐见。 海月听完荀彻转述的诏书,抬眼问道:"师兄,那景太尉何时来赵村?" "约莫明天吧,今天都已经这么晚了。" 她站起身,样子像是有些烦闷:"师兄,我可否告个假?" 荀彻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只见海月叹了一口气道:"我想今夜回祭酒住一晚。" "明日待景太尉来过了再回去也不迟。你如今是御笔亲封的骠骑将军,又不是一般的无名小卒,怎能说走就走?" 海月默了良久,又开口道:"师兄,你可知道,我在嘉兴关的废墟里发现一个秘密。当年长城守卫军的统领徐尽扬向京城发了数十封急报,却全被景太尉斩下。" 荀彻大惊,道:"景太尉缘何这样做!?嘉兴关死伤惨重,连同雁北也尽失敌手啊。" "师兄,朝堂之事是你我从未踏足过的。可是我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师兄的嫡兄,似乎与景太尉私交甚好。" 荀彻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默了良久,道:"海月,这件事到此为止,你切莫再向旁人讲起。" 海月蹙起眉头,轻声道:"师兄,叶清桓于我曾有大恩。我这一生若能再为他做些什么,也就只有这一件了。" "月儿,那我问你,你如今能做什么?你一个新封的骠骑将军,难道就急着要去拔出这大明朝堂上最大的一棵大树了吗?" 胸腔里突突跳动的炽热骤然冷却,她垂下眼帘,心中有些懊悔将徐尽扬的书信交给了景唐。即使她印象中的景唐正直无私,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弹劾自己的亲生父亲。 荀彻静静看着她,心里却下了决心。他放缓了语调道:"海月,我知你无心朝堂。等到我们入宫觐见之后,你便向陛下请辞军职。朝堂之事有如污泥,我不想让你沾染分毫。" 海月静静点了点头,眼中如剑一般的目光却许久不曾消逝。 * 第二日日上三竿,赵村外面终于迎来了一列华贵无比的轿辇和车队。 军中有职级的军官皆出村迎接这位太尉大人。场面浩浩荡荡,一看便知是有达官显贵出行。 海月站在人群之中,冷眼看着远处的轿辇上下来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他有着与景唐颇为相似的容貌,气质却颇为不同。尤其是二人站在一起时,那差距便更为明显。 只见景唐率先迎上去,却以同僚之礼欠身作揖,并不行大礼。她仔细一听,言词之间也颇为疏远。 那景太尉似乎并不在意。他脸上带着温和慈爱的笑容,一口一个唐儿地唤着,十足是一个疼惜长子的慈父形象。 待他话完家常,才接见景唐身后的一干武将。 倒不愧是混迹朝堂多年的老臣,脸上始终带着以假乱真的和蔼笑容,对荀彻和海月等人嘘寒问暖,直叫人听的几乎掉下泪来。 到了临时军营大帐里,这位大人看着周围朴素简陋的摆设,连连摇头道:"这地方可如何得了?这要传出去岂不寒了天下将士们的心?不行,今日诸位便先住到我家去。明日上朝时,我便奏禀天听。" 荀彻微笑道:"多谢太尉好意。只是我们常年在外行军打仗,如此已算是好的住所了。既然陛下已颁下了旨意,我等便在赵村候旨。" 只见景太尉一脸惋惜,道:"元帅在外实在辛苦。我今日来也不是空手,除了过冬的棉被棉衣,还带了好些佳肴美酒,只待元帅一同享用。" 景唐在两人身侧坐下,面对许久未见的父亲,他竟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情绪。他拢了拢衣摆,垂下眼帘恭顺道: "父亲,儿子此番去过几趟嘉兴关,收了好些晋合兄的遗物回来。父亲不是常说想赏一赏他的诗词?" 景太尉的神情丝毫未变,他满脸慈爱道:"好极,没想到这么长时间过去,还能有幸拜读状元郎的诗词。" 景唐低下头来,再未做声。即使他年少聪慧,论起心机来,也从不是他父亲的对手。这一次试探已经足够了。再多的,未免会打草惊蛇。 海月在一旁看着这对父子俩,并未看得出这二人对弈之后的残局。 荀彻礼节性地与景太尉交谈许久,直到午时才道:"太尉大人,赵村虽只有粗茶淡饭勉强能够招待大人。如若不弃,请就在此处用膳罢。" 只见景太尉朗声一笑:"哪里。元帅或许不知道,我也是白衣出身,从小便是吃玉米面馍馍长大的,哪里还将就吃食。只要一碗白粥一碟小菜便够了。" 荀彻也笑道:"那便委屈大人尝尝我们军中的伙食究竟如何了。请。" 席间,景太尉坐于上席,却始终不忘与同桌的将领交谈。每说几句话,他总是带着笑容与离他最近的荀彻低语两句,两人看起来十分亲密一般。 海月正心不在焉地啃着手中的薄饼,忽而被景太尉点了名:"听说这一次,陛下新任的骠骑将军立了大功?" 她放下手里的饼,面向景太尉的方向略一颌首道:"末将不过略尽绵力,太尉大人谬赞了。" "谬赞?骠骑将军也太过自谦。谁不知祭酒镖局的镖头项楚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两位将才一位帅才,若是九鸩国师还在朝堂之上,也想看到如今他预言成真的局面罢?" "预言……也终究只是预言罢了。"海月垂下头来,试图终结他们之间的对话。 而景太尉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机会,又道:"非也。此番若非白狼镖队,此战我军如何能如此快速地获得支援,最终取得胜利?" "祭酒镖局虽是江湖门派,却也是大明子民,当尽绵薄之力。" "若不是九鸩国师当年的预言,项楚尊师如何又能接下这桩原本就没有生路的差事?" 他方才说完这一句,便露出一个自嘲一般的笑意来:"扯得太远,让将军见笑了。人老了,自然有些糊涂,众位莫放在心上。" 海月也随着笑了笑,样子像是并未放在心上一般。心下里却有些五味杂陈。如今她面对的,是比战场上的敌人还要阴险的存在。三两句闲话之间,竟将她心绪挑拨地颇有些凌乱。 论起攻心,寻找对方的弱点切入方为上策。 她稳了稳心绪,故作随意道:"听说……陛下三关之战之后派来的巡西使,原是平安府的人?" 京城里的人皆知当今的太尉大人本是一介布衣,偶然考入平安府中做了一谋士,才走上仕途。而皇帝派往西洲的巡西使黄新汉,也曾是平安符中的谋士。这句话既未点明黄新汉与景太尉有直接关联,又将问题的根源抛到了平安府,可谓一针见血。 景太尉果然脸色有些微变,望向海月的眼神里也带上一层寒霜。 "他,或许是平安府这么多年来出的第一个蠢材。" 海月轻轻笑了一声,在景太尉听起来竟无比刺耳。 "黄新汉大人,并不算是个十足的蠢材。相反,他十分聪慧,只不过用错了地方,将那点聪慧全部用在了对付自己人身上。" 海月说完这一句,学着景太尉的语气笑道:"末将扯远了,不过是酒后闲谈,请大人莫放在心上。" 景太尉故作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眼神却始终徘徊在海月身上,像是在思虑什么。 饭后,景太尉便与众人告辞,启程返京。期间他屡次提出让景唐跟随他回府,却都被景唐以各种理由婉转拒绝。于是景太尉只好独自一人乘上轿辇,顺着来时的路远去。 众人散去之后,海月本想去向荀彻告假,返回城西的祭酒镖局。可没想到却被景唐拦了下来。 只见他神色有些严肃,只在她耳边轻声道了一句:"跟我来。" 海月不明就里,只跟着他绕过村庄,一直到村外的树林之中才停下。 "景唐?有话为何不能在村里说?" 他冷声笑了一下,道:"现在的村里,恐怕到处都是他布下的眼线。" 海月睁大眼睛看着他,道:"太尉大人?" "海月,你听着,直到我们回燕京为止,切莫离开我身边。" "难道今日,你几次拒绝跟随他回府,就是因为……" "想要再造出一个陈桥兵变,征西军的功劳便毁于一旦。而他,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做过的事。" "可是陛下难道如此信任……太尉大人?" "不错,九鸩国师,不就是他推举给陛下的?" "九鸩国师,难道真如传说中所说的,能通天理的道士?" "是。九鸩国师早年得道,自称今世能开九次天眼。而他最后一次的预言,便是……"景唐没有再说下去,眼睛却移向了别处。 "祭酒镖局,会出一颗将星。" 景唐长叹了一口气道:"无论预言如何,我相信项楚尊师一定不是为了这个预言才肯接下这个任务的。" 海月摇了摇头道:"父亲当年只希望荀彻师兄能够继承生父遗志,为大明效力。" "你错了,海月。其实预言里真正的将星,并不只是荀彻,还有你。而项元德尊师想要培植的,也从不仅仅是他们那些男子,也有你,这个他最疼爱的小女儿。" 她疾驰在马背上,两边的景象向她身后不断倒退着。风吟几乎充斥着她的双耳,使她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景唐的话印在她的脑中,久久不曾褪去。 这么多年了,她竟不懂父亲心中的愿望,也不懂自己的愿望。 "你父亲看出了你身上的天赋,他从不想让你委身于江湖,也不想让你做大家闺秀。他带你去西洲,就是为了让你参战。" 倘若是这样的话……泪水从她眼角飞出,逆风扬起一片水花。 时值傍晚,她才到了祭酒镖局。 即使心中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定在了原地。 原先直到傍晚依然人来人往的祭酒镖局,如今空荡地有些骇人。有几个小童在门前洒扫着,似是准备迎接什么的模样。 有个小童看见她站在原地,一溜烟地跑过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你就是新的白狼镖头?" 海月顿了顿,像是在重新适应这个名号。最后,她点点头,只见那小童一脸兴奋地大喊道:"白狼镖头来了,你们几个快去通知宗师一声!" 另外几个小童连忙应了,接二连三地奔进了府中。 留在原地的小童笑嘻嘻地道:"镖头大人,恭候您多时了。" 海月微笑着欠了欠身,牵着马往原来的马厩里里面去。她刚走了两步,却被小童拦下道:"镖头,老马厩已经拆了。来,将马匹交于我罢。" 海月惊道:"原先老马厩那么多马,如今都移到哪里去了?" 小童颇有些丧气,垂下头来牵着马往前走,那高头大马衬的他那小小的身躯有些格外单薄。 "白狼镖队往西洲走镖的前几个月,依靠从前的老客户和资本还可以勉强支撑。可是到了后来,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外面打仗,江湖上也不得安宁。尤其是蛮族介入好几家门派之争,镖师们外出走镖就算抬出祭酒镖局的名号也不好使了。就在去年,宗师遣散了好些镖师,为了结清账目,将镖局里能卖的全卖了。如今只靠那些个年长的镖头们苦苦支撑着祭酒……" 说到最后,小童陡然又眼睛一亮:"现在好了,镖头你带着白狼镖队回来了,祭酒镖局又可以恢复到鼎盛时期了!" 海月心中刚刚泛起了一阵苦楚,却看见稚童真挚的眼神,只得勉强撑起一个笑容道:"恩,我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有一个小童一溜烟地从院子里跑出来,脸上带着几滴汗珠儿,亮晶晶地闪着光。 "镖头,宗师请您过去。" 海月点了点头,提了一口气随着小童往里面走。越往里走,变越觉得孤寂。原先热闹的庭院里,如今有些空荡地有些骇人。她走过一处处院落、演马场、营房,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与过去的记忆交织着,纠缠着,说不清也道不明。 她顺着小童走过的路线继续往前走着,一直到深院里的祠堂,这才看见一身青衣,满头花白的身影。 海月双膝一软,敬畏和悲痛自肺腑间迸发而出:"宗师……白狼镖队回家了。" 一阵风吹过,祠堂里燃着的百支长生烛突兀地晃了晃,地上的光影也随之闪烁。 老人站在风里,干瘦的身子明显地摇晃了一下。 他沙哑的声音缓缓地响起,像是在大漠中行走许久未曾进水的人一般。 "是他们也回来了么?" 海月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面叠的好好的旗帜来,正是白狼镖队用了很多年的旗帜。如今这片旗子除了脏了些,破旧了些,依然能看得出来是白狼镖队的战旗。 "白狼镖队离乡一年十一月零二十四天,终于返回。共一百五十二人走镖,阵亡一百三十九人,成功完成朝廷嘱托,现已护送使臣返回燕京。" 老人脸上露出无比痛惜的神情,连同眉梢也带着悲伤。 可他垂下脸去,转过身来将海月扶起,严厉道:"白狼镖队是为国尽忠,这没什么好遗憾的。海月,你是新的白狼镖头,又是朝廷亲封的骠骑将军,如何能这般伤春悲秋?" 海月低下头去,用袖角擦了擦泪水,连连点头。 老人看见她的模样,颇有些疼惜,不由地放缓了语调:"海月,无论怎样,你和彻儿还是回来了,还做了将军和元帅。这么多年了,祭酒镖局还从未出过如此响当当的人物。师伯还是为你高兴。" 海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道:"师伯,项宁师兄也还活着。只是……他有要务在身,尚且不能归京。师伯放心,有师兄在,祭酒镖局一定会回到过去那般……" 老人眼睛里似乎陡然有些光亮出现,他喃喃道:"项宁还活着…...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看见海月眼中的疲惫,老人便又道:"你先去歇息,明早便回赵村罢。我见你一人前来,必是偷偷跑出来的罢?" 海月低头道:"是,明天一早便回去。过几日带着弟兄们好好拜见师伯。" 老人点了点头,唤来小童带海月下去吃饭休息,自己又守在了祠堂前念着经书。 祠堂里喃喃空语,外面月色如故。今夜魂魄归来,故人终于入梦。回首一看,已是沧桑。 第77章 天子威仪 这一日大年初一,本是朝中休沐之日,却因着征西军的凯旋而归而更改成了无比盛大的庆功日。 明帝御诏称,凡官居参将以上的职级,皆可入宫觐见。 于是征西军与双城守军的高阶将领共一百二十余人全部入宫面圣,接受朝廷的封赏。 从城外到皇宫的朱雀大道,如今被京城里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是见征西军入城,他们便自觉地让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来,让征西军能顺利通过。 荀彻走在最前面,身后便是海月、景唐等一干人马。他们鲜少见到如此阵仗,不觉地有些紧张了起来。众人有的沉默,有的窃窃私语,只是见到征西军时便将目光投向他们。没有欢呼声,也没有喧嚣,周围安静地似乎不像是闹市区。 海月目光停在人群中一个老者身上,那老者也笑眯眯地看着她。经过老者的时候,只听见一句话:"这一仗打得漂亮。" 只一句话,似乎卸下了她心上的包袱。待她再看向人群时,只觉得人人都在冲他们微笑。那笑容里带着敬佩,赞许,和所有美好的东西——那是他们这些征战沙场的人拼命守护的东西。 走了许久,方至午门,军械不得入。众人下马,将身上全部兵器尽数取下,自去门内换乘马车。 海月独乘一轿,只觉得颠了许久,她才伸出手去掀起帘子往外头看。只见还是方才那般砖红色的宫墙,并石雕的图案在上面,枯燥无味。她刚想再探地远一些,谁知跟在她轿旁的太监忙凑上前去:"哎哟,将军您可不能乱看,万一看见了什么,那就不好办啦。" 海月悻悻地合上帘子,脑中过了一遍景唐昨日教她的规矩,只觉得有些憋闷。 宫里这样的地方,哪里是人住的。她叹了口气,只能蹭着帘子的缝隙偷偷看着外面的景致。 只见迎面走来一顶小轿,在路边停了下来,像是在为他们让道。海月悄悄掀起帘子瞧了两眼,只见一位穿着团云粉色宫装的绝美佳人走了两步下轿,向着前头荀彻的轿子福了福身。前面的轿子未停,想来是荀彻并未看见这位女子。 只见一位太监走了过去,悄声道了几句:"郡主,您探望太后回府,怎走的是这条路啊。" 那女子轻轻掩面道:"我知是功臣回京,想着能有机会拜会也好。" "哎呦,这皇上可急着见元帅和将军们,怕是不得空见您呐。郡主还是赶紧回府吧……" 轿子走得远了,海月便听不太清了。只有那一身清丽的身影和容貌,倒还算记得清楚。 * 轿子停在奉天殿前,缓缓落了下来。原本长长的队伍,如今在偌大的宫苑之中,也只不过沧海一粟。 轿帘被掀开,海月刚想从轿子上跳下去,却猛地想起景唐的嘱托,放缓了脚步,由着太监扶着自己缓缓走下轿辇。 巍峨的皇宫就这样呈现在她的面前。雕栏玉砌,朱墙轩窗,端的是皇家的气派。 奉天殿的大门敞开着,她偷偷往里瞧了一眼,只见文武百官皆聚在殿中。再往里看,那中央似是坐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众将皆下了轿辇,依着次序往里走,海月便赶忙收回眼神,跟在荀彻和景唐身后走进殿内。 文武百官看着走入殿中的众将,神情各异,十分有趣。 只见众将走到离明帝数丈远的地方停下,拜服于地。 明帝垂暮,见此场景竟是老泪纵横,甚至从龙椅上起身道:"诸位爱将快快请起。" 景唐自袖中取出国书和旌节,朗声道:"臣,奉命出使西洲,于西洲象泉国借兵三十六万整。今日圆满归京,携象泉国书与旌节交还陛下,幸不辱命。" 明帝连忙命人将国书呈递上来,又道:"这旌节,原本就该是你的。且留着,做个纪念罢。" 景唐也并未推辞,只颌首道:"多谢陛下。" 读罢国书,明帝长久地叹息着道:"想来我大明一向与乌斯藏和云南苗疆交好,可颉漠之乱祸起两年,竟未得他们一兵一卒的支援…...倒是这位象泉王,还是百年前的交情,竟记到现在……" 景唐回道:"经此一战,象泉军伤亡不小。象泉王意与大明交好,已拿出了足够的诚意。" 明帝颌首道:"自有重谢。"随即,他合上国书,放在一旁。看着殿中几副陌生的面孔环视了一番,最后停在荀彻身上道:"这便是荀守义的次子?" 荀彻有些紧张,上前一步道:"末将荀彻…..." 正当他颇有些局促之时,只见景太尉从人群中飘然而出,向明帝禀道:"陛下,这便是臣从前向您提起的荀彻。荀守义的次子,荀喆的庶弟。" 这一个"庶"字,像一根针一般狠狠地扎在荀彻的身上,连带着海月也不禁皱了皱眉。碍于朝堂之上,两人都没有说什么,只垂首听着皇帝的下一句。 只见明帝并没有在意这句话,只点了点头,道:"你兄长在双城病逝,当时没有合适人选能顶得上去,忽闻景太尉讲起荀守义还有一位小儿子。朕也是病急乱投医,没成想,你倒比你的兄长更像你父亲……" 荀彻垂首道:"多谢陛下夸赞。承父旧志,为国效力,自是荀彻毕生所愿。" 明帝点着头,微笑道:"那么从此往后,嘉兴守军便由你节制罢。" 荀彻受宠若惊,赶忙跪下谢恩。 明帝笑着摆了摆手,目光移到海月身上,停了许久才道: "我朝明令女子不可参军,不可入仕。项海月,你可知罪?"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不由地微微抬起头来看向站在朝堂上那个清瘦的身影,许多人都捏了一把汗。 景唐心里更是一紧,他侧目看着海月,只见她站在原地,一不跪地,二不认罪,像是将自己的嘱托统统抛到了脑后一般,心不由地悬了起来。 海月感觉到无数双目光注视在自己身上,却丝毫不生怯意。话虽如此,这皇帝的气场也着实强了些,她心里不由地打着鼓点,"咚咚咚"地直跳。 她想了想,先作一长揖,再微微仰起脸,道:"陛下此言差矣。在战场上,末将从不将自己当作女子。" 见到她这样的态度,明帝却并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从古至今,你倒是第一个胆子这么大的女子。" 海月也不敢服输,张口便道: "从古至今,陛下倒是第一个如此独具慧眼的明君。" 殿上的人听了这样的对话,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儿,就差给前面这两位跪了。 可明帝心里却跟任何人想的都不一样。这么些年他身边阿谀奉承的人多了去,突然冒出一两个直爽性子的臣子,他反而爱惜得紧。 于是下一刻,只见明帝朗声大笑,道:"你倒是会说话。那么你说说,你想要什么封赏?" 海月思虑了片刻,看起来一副十分认真的模样,让明帝看了连连发笑。 只见她心一横,朗声道:"陛下,末将只想要真金白银。" "你倒是很务实。不过朕说的不是这些,再说些别的来听听。" 景唐等人慌得都有些站不稳了。这皇帝陛下的赏赐,她还真当成菜场上挑东西,随随便便就能伸手讨要?可海月并没有在意他们的目光,直言道: "末将,想将这官衔辞了,告老还乡。" 明帝一愣,道:"你说什么?告……老还乡?" 海月道:"如今陛下江山稳固,想必不久之后必定良将辈出,大明江山已有万全的托付。末将虽上得了战场,却未必懂得朝堂之事。若等日后因生性莽撞为陛下闯下大祸,倒不如尽早便归乡隐退。" 明帝默了片刻,道:"朕的骠骑将军,果然不同凡响。罢了,既然你这般愿意隐退,倒不如成全你。赏你金银各百两,你看怎样?" 海月此时却跪在地上,又道:"陛下,末将不要百两金银,只求将金银统统换成钱贯,分给阵亡将士的亲属,以供他们度过些时日便可……" 大殿上陡然没了声响,明帝也没有说话,一切都静悄悄地。突然一阵风吹来,将大殿上的门吹开了。太监们连忙去将门关上,一片嘈杂过后,沉寂许久的大殿上有重新响起明帝的声音。 "那你呢,什么都不想要么?" 海月陡然愣在原地,脑海中浮现出一片自己已经许久未曾经历的画面。她的声音与方才不一样了,带上一丝颤抖: "皇上,末将想要的,都回不来了。" 明帝看着她,最后叹了一口气:"罢了。你的愿望,朕自会成全。征西军阵亡将士的遗骸,朕会派人好生安葬,并安抚其亲眷。至于白狼镖队,护送节度使有功,便逐一追赠名号。至于你,项海月。即使你不愿留在朝廷,朕也不勉强你。但该有的名号,你还是要受了,不管你愿不愿意。" "末将遵命——末将代亡者叩谢圣恩。" 第78章 元夕红签 "什么?"海月手中的青茶陡然洒出去几分,她忙不迭地抬起手臂,唯恐沾湿了衣袖。常年行军,使她穿惯了带着窄小袖口的军服。以至于当她回到京中换上这广袖绫罗,未免有些不适应。 荀彻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皱了皱眉头。沉声道:"海月,你听见我说什么了么?陛下已经在挑选宗室女,就是准备送到象泉去和亲的。" 海月脸色一沉,心下暗暗骂了几句,却当着荀彻的面儿不好明着生气,只随便捡了一本书翻起来。她看书也心不在焉地,连荀彻也不再理了。 荀彻见她这副模样,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悻悻地坐在她身旁,喝起茶来。一口茶下喉,只听见海月的声音闷闷地响起:"师兄,历代和亲公主有半路被劫的先例么?" 荀彻一顿,将茶碗放下,踱步过去凑近道:"怎么,你要抢亲?" 海月侧了侧身,见他戏弄的神色,没好气道:"我若倾慕那位不知是谁的公主,倒不是没有可能。" "你不会是见江央赞普要娶亲了不开心吧?" 海月被他说中,脸颊颇有些微红,将书举起来盖过头顶,闷声道:"江央赞普娶不娶亲干我何事?只不过我担心陛下选的不合他心意罢了。毕竟西洲男子都喜欢奔放些的姑娘。" "奔放些的?这不就是你么?" 海月猛地站起身来,道:"问你正事,你偏不好好说话。罢了。"随即像是生了气,径自跑出了门。 荀彻将她扔在桌上的书拾起来,将折坏的书页捋好,端端正正地摆了回去。没来由地,他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连他自己都丝毫没有察觉。 此次回京,荀彻作为荀守义的次子,又立了大功,本可以入主荀府,在京城里住下来。可他厌弃家族里满眼皆是势力的丑恶嘴脸,在交付了要事之后,又搬回了祭酒镖局居住。 他们这些白狼遗脉回到这里,祭酒镖局一切陈设依旧。一切宛如旧时,却全然不如旧时。 * 海月从书房跑出来,去旧马场跑了两圈马,满眼都是还在大漠的时候,江央坚赞带她驾驭野马的情景。她狠了狠心,从马上跳下来,一路直奔演武场,对着草人舞了半天剑,眼前却又不断泛起江央坚赞在战场上厮杀的场景。直到她终于倦了,去小厨房寻些吃食来,却又想起江央坚赞带她吃油饼奶茶时的样子。 罢了罢了。于是海月便叼了一块饼子,百无聊赖地坐在廊下,专心致志地想起了江央坚赞来。 她穿了一身素色武服,额前的发带也被汗水打湿。她便将发带解下来塞进怀中。 既然做什么事都如此分心,倒不如专心沉浸在回忆里。 这么一来,连太阳转了半圈快要西沉,她依然坐在廊下发呆。 荀彻遍找镖局皆未寻得她,最后才在摸黑的廊下看见了她。 "你在这里坐着做什么,我找了你好久。" 海月站起身拍了拍衣裳,道:"下午太阳暖和,便在这儿晒了一会儿。没想到这么晚了。" 荀彻无奈地叹了一声,道:"寒冬腊月,你穿着这样单薄,非要得了风寒不可。" "无妨,我这就去问周婶儿讨一碗热姜汤来,师兄你也来一碗罢。"正说着,海月便准备往伙房走去。 荀彻将她叫住,道: "我方才得了消息,原来和亲的人选敲定了,是齐王家的郡主顾梦奚。" 海月只觉得皮肤一冷,神情却依旧无甚变化。她回过头来,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张了张口,却只戏谑地问了句:"陛下怎么就指派一位郡主便打发了?" "月儿,休得胡说。陛下如今并无成年公主,总不能再等上个十几年再送去象泉和亲罢?" 她觉得有些东西堵在胸前,怕荀彻察觉出什么不对来,便半靠在廊柱上,道: "那也是挑陛下同宗的女儿出嫁,怎么端端地冒出个异姓郡主来?岂不显得我们太不看重象泉了?" 荀彻无可奈何道:"齐王是第一位异姓亲王,也是陛下颇为倚重的亲王,以他的嫡女出塞和亲,如何就是不看重象泉了?" 海月漫不经心地听着,又道:"可到底是一国之君,配一位郡主也太过潦草了。" 荀彻认真地看着海月,道:"你又醋了。" "我为何要醋。这是陛下的旨意,谁又能违了他的心意?" 荀彻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道:"罢了。今日城里还能看花灯,你若不弃,师兄待你去转一转?" 海月转念一想,还是去散散心的好,便应了荀彻的邀请。 * 颉漠之乱持续了三年。这三年里,虽是遥远的京城贵胄云集之地,却也未曾有过如此盛大的灯节盛宴。明帝在年前下令,为庆祝大军班师回朝,燕京连贺一十九日,一直到正月十八才恢复早朝。 脱离了战乱的人们,也都纷纷走上街头,庆祝这一盛会。 荀彻带海月去的是远离闹市区的皇家花灯园。这是皇帝亲下的指令,凡京中大小官员,皆可携家眷至此游玩。 他们二人因还在服丧期,只穿了素色衣裳。再加上长期行军,致使身材瘦削苗条,模样也比京城中的贵族多了几分精神气,显得格外出众。 海月恍惚间似乎看见那一日古格王城的夜市,也是这样花团锦簇。只不过这皇家花灯会来往的人少,也没有贩卖吃食的小摊。她想起那一日自己酒醉夜宿街头,还是江央坚赞将自己抱回王宫……一抹红晕悄悄浮上她的脸颊,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迷人,引得园中青年贵族纷纷侧目。 他们二人转过一个弯,见一棵巨大的槐树上挂满了小花灯和祈福签子,不由地觉得有趣,便上前一观。 海月看了看,道:"原来这不是教人们写下祈愿,再挂上去的?" 她话音刚落,只听耳边传来一阵轻笑声,只见一位穿浅绛色华服的女子娉娉婷婷地自他们身后而来。海月看清她的面容,不由地一怔。这是那一日她在皇宫里见到的女子。 那女子近看愈发觉得面容柔美,体态娇弱。那白皙的皮肤似乎吹弹可破,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轻轻掩面。她略略福了福身,道:"骠骑将军错了,这签子是一早便被挂上去的,供各位贵人抽取。里面是何内容,便要看因缘造化了。" 海月退了一步,垂首道:"不知这位贵人是……" 那女子又向她身后的荀彻福了福身,道:"承国府顾梦奚见过大元帅,骠骑将军。" 海月心里一惊,不自觉地又向后退了一步。荀彻见她不言语,只得躬身行礼道:"臣不识郡主,失礼了。" 顾梦奚忙低下头来,又偷眼瞧了瞧荀彻,见他少年英武,心下便起了爱慕之意。却故作矜持,向后退了一步道:"梦奚一介女流,今能与两位英雄相遇实则有缘。不如……共取此签可好?" 荀彻不好推辞,便只得应了。只见海月有些心神不宁,便有些担心。 三人各从树上摘下一签,顾梦奚转身去独自看签,却故意将那签露出一半来。 "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顾梦奚先是心下一喜,却又偏偏想起今日父母亲跟自己提起的和亲之事,心中百般怅然,只轻轻道了一句:"这倒是个好兆头。不知元帅和将军的签子写的是什么?" 海月依旧不答,自是捏着手中的签子站在原地。她脸色有些发白,也有些恼怒,不由地觉得头脑闷热,几乎一下就要栽倒在地。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顾梦奚笑道:"元帅原是习武之人,这句却也应景。" 荀彻躬身谢过她的好意,却转头看见海月面色惨白,连忙走过去道:"可是着了风寒?不如我们回去罢。" 顾梦奚有些醋意,却并不表露于形,只娇声道:"骠骑将军脸色不好,可是有些倦了?"百般媚态,就连荀彻也招架不住,只得放缓了语调道:"让郡主见笑了。师妹出门前便已有些不适,早知便不将她带出来了。" 海月听着顾梦奚的声音,不由地有些烦闷,便就着荀彻臂膀轻轻倚着,低声道:"师兄,我们回去罢。" 荀彻点了点头,也并不顾及旁人的目光,只伸出手臂环着海月,面带歉意地向顾梦奚道:"郡主见谅,臣恐怕要先行一步了。" 顾梦奚本还想多做挽留,却见他去意已决,便只得道:"那梦奚……便再次拜别元帅,将军。愿两位来年康泰。"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顾梦奚展开红签,又读了一遍,只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呵,自古红颜多薄命,原来我也逃不过这命运么?" 身边的丫鬟吓了一跳,连忙道:"郡主,可不能在这儿说这样的话呀,若是让有心人听去了,少不得又是齐王殿下的祸端。" "怎么。如今我连话也不能说了么?父亲平日那般疼爱我,却连陛下的决议都不能有丝毫异议。我不如投生寻常人家,生一个普通的样貌,或许还会有选择的余地……" "郡主……"丫鬟刚想接着劝解,却见一位青衣男子自槐树之后走了出来,他身披银纹缎袍,形容风流倜傥,模样清秀端正。他自走过来,竟有一股梅香拂过。 "郡主风姿倾国,倘若凤冠霞帔远嫁象泉,岂不是一桩美谈?" 顾梦奚一惊,玉指握紧红签,待看清来人面容之后,旋即恢复了往日淡若风烟的神情道:"原来是车玉侯。梦奚失礼了。" 景唐躬身道:"在下原本也在此树取签,却不想撞见几位叙话,又不好避而不见,只得在这里等候片刻。望郡主勿怪。" "怎敢。" "夜深露重,虽这花灯甚好,可郡主偷跑出来终究不便。不如在下这便派人送郡主回府罢。" 顾梦奚思虑片刻,笑道:"如此便有劳侯爷。" 她先走了几步,绕到一处更冷清的地方,等在原地。过了一阵,景唐便走上前来,笑道:"郡主如此大费周章,是否想问关于江央赞普的事情?" "我……"顾梦奚捏紧了衣袖,踌躇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我在与赞普相交数月,他虽出生在象泉,举止豪爽,却倒不失为一君子。与之相处日久更能觉出他气度非凡,见多识广……" 顾梦奚有些窘迫,垂下头来道:"梦奚别无所求,只求能嫁一君子便了此一生…..." 她还未说完,景唐却冰冷地打断了她:"恕在下多言一句。郡主一去,当知这一纸婚约,并不是为了郡主的终身幸福。" 顾梦奚抬起头来,清澈的双眼里似是不谙世事的光芒。她不解地看向景唐。 景唐轻轻从她手中抽去那枚红签,似一缕清风拂过,不留丝毫痕迹。 "正月红签,正是来年的好兆头。可那写签人何尝明白这世间苦难向来不会垂怜世人。郡主未来的身份不仅仅是象泉国的王后,更是大明新的使臣。郡主身上背负的,何尝比元帅身上背负的更少?如今象泉乃西洲最强国,公主出嫁,自然背负的是制衡西洲与中州的要务。" 那一枚红签又被放回了顾梦奚手中,徒留梅花清香。 待顾梦奚回过头来,景唐早已翩然离去。花灯清影,满目繁华,竟已蒙上薄薄一层白雪。 * 夜深露重,待到荀彻和海月回到祭酒镖局时,已是深夜。待轿子停稳,荀彻便立刻下马去轿前唤道:"海月,到家了。" 接连唤了几声,轿中之人却丝毫没有反应。荀彻心下一紧,连忙将轿帘掀开,只见海月面容发红,有虚汗从额间不断渗出。荀彻连忙探向她的额头,只觉一片滚烫。 他没再犹豫,将海月从轿中抱出,连忙送进了室内。 "来人,快去请大夫来。" "是!" 只见海月躺在床榻上,右手无力地垂在床侧,左手则捏着什么东西。荀彻一看,原来是那枚小小的红签。他将红签从海月的手里拿了出来,随手便放在了她枕边。 等了半晌,外面的雪也越下越大,不一会儿便积起白茫茫的雪来。 镖局里的大夫终于来了,他先探了探海月的额头,连忙道:"快去打些冰水来。" 他旋即坐下,一番诊脉过后,道:"将军这是急症,若是今晚烧退不下去,恐怕就危险了。好在今日元宵节城中并无宵禁,我先开几服药,请元帅先派人去城里抓药。" 荀彻点了点头,忙出门去嘱咐道:"你先派人准备几匹快马,等大夫写好了方子,便立刻给他们送去。务必要将药买回来。" "是。" 荀彻吩咐完之后,又转身回到室内,见婢女正在给海月冷敷,便又转身走出门去。不一会儿,他便拿着一个小竹篮回来,里面装了些新下的积雪,就着倒进婢女准备的水中。 "这样更好一些。" 大夫转眼已经写好了方子,忙递给荀彻道:"镖局里还有些年中旁人送的药物,我去仓库里瞧一瞧有没有能用得上的。但这方子上的东西,元帅一定要尽快派人买来。" 荀彻点了点头,道:"多谢大夫。"便急急忙忙地将药方教与手下,又回到房间守在海月身旁。 婢女将冰凉的巾帛敷在海月额前,她下意识地往被窝里一缩,皱起了眉头。荀彻见她蜷缩起来,又不便贴身照料她,只得从衣柜中又搬出一床被子,交与婢女为海月盖上。 荀彻伸出手来,轻轻覆在海月额前探了探体温。像是比方才好一些了。他移开手,嘱咐道:"我再去取一些雪水来,你就这样替她降温。" "是。" 他刚一转身,却听得海月闷声呢喃了一句什么,他没回头,耳朵却仔细听着。她分明是叫着一个名字。 "姜堰。" * 再说到景唐自那花灯园里出来后,遍寻不到海月和荀彻的踪迹,便独自一人徘徊在街市之中。 即使离家已有两年,他却多一刻也不想在家中多待。只要看见父亲的面容,他便不由地想起徐尽扬惨死西境的事情来。颉漠之乱足有数十万人葬身西境,可这一切竟然从一开始便可以被阻止。 他脑中烦闷,自去街边随便一个小摊上坐了下来,点了一壶酒,一碟白灼青菜,炒竹笋,还有一碟糖渍花生米。 景唐没什么胃口,这几道小菜他只动了几筷子便不再吃了,只一味地饮酒。 元宵节里,街市上成双成对的人极多。他看的多了,也不由地羡慕了起来。 倘若不是因为自己那般对她,如今也可携佳人共度良宵了罢。在这片他们从小长大的地方,若是能执手相伴,走过这一条条熟悉的街市,共赏花灯,共赏繁华,该是多好的事。 他喝得有些猛,头也晕了起来。眼前的花灯也像是有了重影一般。 这时,老板娘却端出一碗热腾腾的元宵来,递到他面前,笑语盈盈道:"客官,今儿个可是元宵节。您一看就是外地人罢?来,这一碗元宵吃下去,希望您早日跟家人团圆。" 团圆吗?景唐看着白瓷碗里六粒晶莹剔透的元宵,没来由地感觉到孤独。 在那个家里,唯一关心他照顾他的母亲早年间便过世了;他唯一的挚交徐尽扬也在颉漠之乱里殒命;他奉旨西行,遇到一个他挚爱的女子,却因着不可逆转的命运松开了她的手…… 他还会有团圆的一天吗?会吗?会吗? 他突然想起年幼时私塾先生曾问过学生们的一句话,问的是"你究竟想过上怎样的日子?"当时的他不假思索地说:"吾望寄情山水,逍遥江湖。"不知为何竟被父亲知晓,罚他跪了祠堂,面对列祖列宗发誓今后一定立足朝堂,光耀门楣。 如果早知如今他荣耀万丈的代价是这样,他宁愿与父亲决裂,倾其所有换回那三个他永远失去的人。哪怕日子清贫,他也甘之如饴。 "客官,客官?"老板娘将出神的他唤回来,眯着眼睛笑道:"客官想必是想家了罢,想家便回去看看。" 景唐微微一笑,道:"是。多谢老板娘。" 这时,两个小孩子跑了过来,抱住老板娘撒娇道:"娘,娘,我和妹妹想要糖画!" 老板娘笑着从布袋里掏出两枚铜钱道:"小兔崽子,过年的压岁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 眼前温馨的场景像一股暖流,渗透进他那干枯已久的心。 白瓷碗里的元宵,也变得有了些滋味。 吃完元宵,景唐在桌上留了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元宝,便又转身去逛了。 他走到城中最大的药铺时,却碰巧遇见了祭酒镖局的人马。那领头的他曾见过,如今是荀彻身边的副将。 景唐快走了两步上前询问道:"彭琦,出了什么事?" 彭琦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救星一般,道:"景大人,哎呦......是海月将军突发寒症,高烧不退。这镖局里备的药材不多,元帅便派我来城里买药,可这……"他无奈地指了指大门紧闭的药铺,显得有些焦急。 "把药方给我看看。" "哎,在这儿呢。" 景唐快速地读了一遍,道:"这些药倒也不难找,你们跟我回府。我府中有不少药材。" 彭琦连忙道:"是,是,多谢……" 景唐一抬手打断他道:"不必言谢。将你们的快马借我一匹,你随我一同回府。" "是。" 第79章 和亲庚帖 海月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午时了。 她在卧榻上抻了抻懒腰,一个机灵便坐了起来。即使睡了一整夜,她身上依然酸的不行,像是背了一晚上麻袋一般。她觉得口中干渴,刚想要下地去捧一杯水来,手却压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她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昨晚上在槐树上取下来的红签。那外头还用红纸包着,还未曾打开。 海月动作变得轻柔了起来,似乎寄着些希望一般拆开那红签。 即使求这红签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每个人也都无可避免地想要看到一些吉利话。 可是签子打开来,竟是一张空签。 她愣了片刻,却听见外头像是有人进来了。抬头一看,但见荀彻穿着一件雪白的大氅走进屋里来,手里还提着些吃食。 "师兄。" 海月刚想起来,荀彻忙出言制止了她: "外面刚下了雪,你穿的太单薄,且在被窝里坐一坐。等婢子来给你更衣。" "哪里就这么娇气了。我惯是不用婢子的。" 他们正说着话,两个婢女便已从外面赶了进来,一个行礼道:"将军行了,奴婢这就去沏茶来。"另一个婢女则为海月披上外衣,伺候她到内间洗漱。 待她穿戴一新出来,荀彻这才放下心来道:"看这脸色,想来要不了几天病就好了。" "这会儿师兄倒惯着我。在外面打仗的时候,这风寒还算的是什么大事?" 海月由婢女服侍着,颇有些不自在,等到落座才向她道:"多谢你了。下去歇着罢。" 婢女顺从地回道:"奴婢去小厨房为将军取些午膳。"随即便退出了房间。 荀彻将桌上的油纸包裹打开来,递给海月道:"这是京城里的梅花酥,是沁桂园的新点心,你且先垫垫肚子。" 海月捏了一块送到嘴边,只闻见一股淡淡的梅香扑面而来。她眼睛慢慢垂下,停了一会儿才送进嘴里。 "沁桂园的点心最是难买,师兄费心了。" 荀彻面上颇有些不自然,眼神也有些飘忽:"你跟我客气什么。" 海月笑道:"我并没有客气。只不过,这梅花酥倒真是别致,师兄从城里买来到现在,竟还有一股淡淡的梅香环绕。" "这我倒不曾在意。"荀彻也颇有些好奇,随手捏起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片刻,笑道:"吃惯了粗粮,不曾想这京城里的精细点心如此可口。到底是京城人会享受。" "这一股熟悉的梅花香,到让我想起一个人。" 荀彻一怔,讷讷道:"师妹想起了谁?" 海月笑了笑,手中摩挲着红签,道:"不提也罢。" 荀彻顿了顿,似乎有什么话犹豫着想着要不要说出来,终究还是没有开口。他看见海月手中的红签,话头一转便道:"海月,你手中不是昨日的红签么?写的是什么?" 海月伸出手递给他,笑道:"兴许是时运不济,写签人似乎忘了我这一签。" 荀彻闻言,笑道:"这是空签,整棵树上也便只有三签。我听说一签让后宫里的康妃求得了,剩下两签还不知所踪。" "这空签难道有旁的寓意?" "这普通的红签是既定好的,这空签便是用作祈福只用。写好了,我带你去花灯园里头挂上。" "今儿个都已经十六了,花灯园还有花灯?" "嗨,花灯没了,槐树还在啊。" 海月笑着点了点头,将红签拿到书案前,细思片刻便提笔写下一句什么。荀彻欲上前一观,不想她往身后一藏,嬉笑道:"师兄缘何要看。愿望告诉旁人便不灵了。" "好好好,我不看。你且先歇两天,等病好了我便带你入京。" "元帅,元帅!" 荀彻话音刚落,但见一个小厮站在门外急促地唤着他。 他走到门口,只见那小厮垂头道:"实在不是小的叨扰元帅和将军叙话,可是外头,外头有宫里的人来了。" 荀彻心中突突一跳。虽然他也接过几次圣旨,但到底在朝廷上还算新人,便少不得有些紧张。 他点了点头,向海月嘱咐了一句:"你且歇着,我去去就来。" 小厮又开口道:"可是,可那传旨的公公说,叫将军也出来接旨。" 海月闻言,将红签放在桌上,整了整衣裳,便也跟了出来。 这宫里来传旨的像是明帝身边儿的红人,便也颇有些架子。等到人都到齐了,他才慢悠悠地宣旨。 旨意的内容很简单,不过是要他们二人在正月十九开朝那日也去上朝,有要事嘱托。 荀彻领旨之后,淡淡笑道:"公公来这偏僻之地辛苦了。正好前几日得了些好茶,在这寒冬腊月里尤为难得,还请公公喝杯茶歇歇脚再回去复命不迟。" 那内侍讲了两句客套话,笑着应了下来。这吃茶原是面儿上的说法,实则是要奉上一些银钱的。荀彻向海月使了个眼色,要她回去歇息。海月领悟了他的意思,便客套了几句之后回了后院。 她到底还是不懂这些官场的套路。所幸只有荀彻师兄将来是要走这条路的,他又不厌恶这些。 海月端坐在妆台前发呆。再过几日便又要进宫了。她没来由地想起那一日她在皇宫里见过的那个女子,原是那样清冷美丽的模样。而昨日里在花灯会上的重逢,又颇使她自惭形秽。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一双布满老茧的手,那是常年习武留下的痕迹。对着明亮的铜镜,她自额间轻轻抚着自己的脸庞——那上面有伤疤,晒伤的痕迹,还有轻微的红血丝。她拉下衣襟,露出早已不再白皙的皮肤,那上面斑斑驳驳皆是刀枪剑戟的痕迹。还有镜子里看不见的,自她的脊背一路滑到腰间的那道深深的伤疤。 海月叹了口气。在她征战沙场的时候,是颇不在意这些的。可是当她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又偏偏如今又多出一个如此完美的璧人的时候,她才有些慌张害怕。 如顾梦奚这般的东陆美人,或许等到江央坚赞见过她之后,会不会后悔当初与她私定终身的匆忙? 即使女子一如海月这般骁勇善战,满腹谋略,可终究是个女子。会在爱情里沉浮不定的女子。 她从脖颈中扯出一根红线,上面拴着那块江央坚赞送给她的黄金佩。 "黄金侍卫是用来保护你一个人的,我用旁的来跟你比如何?" 海月突然很想念他。像想念西洲的一切旁的事物一样。 此时,荀彻正在镖局外,一直将皇宫来的内侍们送出几里,这才调转马头往回走。不料就在那覆满白雪的树林中,竟停着一顶灰色的小轿。荀彻好奇,以为是附近的人家迷了路,正欲上前询问,却见一位穿着朴素衣裳的姑娘走上前来,冲他福了福身道:"我家小姐等元帅好久。" 荀彻有些讶然,道:"你家小姐是谁?" 那姑娘又道:"元帅过去一看便知。" 荀彻武艺高强,自不怕有埋伏,便纵身下马前去查探。待他走到轿子前,但见一纤纤细手自掀开了轿帘,露出一张纯粹无暇的脸庞来。荀彻一见那女子的容貌,连忙躬身道:"荀彻见过郡主。" 顾梦奚面色苍白,原本就单薄的身子在寒风里显得尤为瘦弱。她身上只裹了一件薄如蝉翼的衣裳,嘴唇冻的青紫。她这模样,竟像是偷跑出来的一般。 她咬着唇,像是鼓足了勇气道:"元帅,梦奚……" 荀彻轻轻阻止了她的话头,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递给她身边的侍女。 "有什么话,披上这件衣服再说。" 顾梦奚脸颊绯红,轻轻点了点头,顺从地披上了斗篷。她撑着侍女的手走下马车,走到荀彻面前道:"那边有个亭子。若元帅不弃,去那里避一避雪如何?" 荀彻点了点头,请她先行了一步,自己则跟在远一些的地方缓缓走着。 走到亭中,顾梦奚的侍女便没再跟上来。荀彻有些许紧张,不由地离顾梦奚远了些。 "郡主偷偷从府中出来,怕是王爷王妃知道了要担心。有什么话,请王爷代为转交书信即可,无需如此。" 顾梦奚咬着嘴唇,眼泪差一点掉了下来。她带了些哭腔,模样也楚楚可怜:"元帅知我来时路途遥远,却不知我为何如此。梦奚虽生在贵族,可这终身大事却不能由自己做主。就连倾心他人也……"她不再往下说,眼睛却直直落在荀彻身上。 荀彻眼神黯了黯,轻声道:"我是个莽夫,实在配不上郡主这份情义。" 顾梦奚却上前一步,竟扑进他的怀中,啜泣道:"元帅嫌弃我有婚约在身,若真如此,我便是去求父王,也求他去向陛下请求收回成命。" 荀彻没有挣扎,却也没有伸手拥住她。待她哭够了,便向后一躲,轻声道:"请郡主见谅,荀彻并无此意。" 顾梦奚泪眼朦胧,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竟依旧国色天香。 "元帅是否心中…...早已有了旁人。" 荀彻摇了摇头,道:"荀彻生来未见过父亲,又早年丧母,一生都活在战战兢兢之中。能有今日安稳的日子已实属难得,实在无福消受旁的恩赐。至于郡主…...向来天恩浩荡,不可违逆。荀彻劝郡主一句,切莫任性。" 顾梦奚只觉得他身体挺得笔直,明明白白地摆出一副推拒的模样,不由地松开了他的衣衫。 她抽泣着问道:"世人皆传骠骑将军生的极美,又性情洒脱,向来是军中之瑰。难道元帅也倾心于将军?" 荀彻眼中掠过细小的闪躲,却被顾梦奚牢牢抓住。他沉声道:"事关师妹声誉,还请郡主切莫乱言。" 顾梦奚用一抹青色手帕将泪痕拭去,自知荀彻心意难改,便心下又无端生出些旁的心思来。她掩面道:"元帅的心意,我已明白了。今后万水千山,惟愿君安。" 荀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躬身道:"荀彻送郡主回城。" 荀彻赶在马车前面引路,不久便看见了燕京城高耸的城墙。他调转马头,向里面的人轻言一句:"郡主多保重。"便策马离开。 顾梦奚掀开小帘,看着那远去的背影,不由地泛起一阵酸涩来。她从小到大,事事被人眷顾,还从未有过如此落魄的模样。她不由地有些愠怒,冷冷向轿夫道:"去皇宫!" 丫鬟小心翼翼地探进来半个身子道:"郡主,陛下虽特赐了腰牌,但王爷特意嘱咐过,若无要事不得时常进宫探望贵妃娘娘……以免娘娘被指责恃宠而骄……" "如今还算不得要事么?眼下也只有姑姑能帮我了,就算是拼上父亲责备又如何?快些赶路!" 于是,刚停下没多久的马车又重新启程,沿着燕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一路奔向皇宫。 当今圣上的贵妃,便是齐王亲妹,顾飞燕。顾梦奚跑到皇宫里去,自然有自己的心思。那顾飞燕向来最宠自己的亲侄女,当初皇帝下旨封顾梦奚为和亲公主时,她便敢跟皇帝接连闹了几天别扭。皇帝也自觉亏欠于顾家,这几日来贵妃所住的承乾宫竟是恩宠不断。 当顾飞燕看见自己的侄女衣着单薄,眼睛竟像是红肿一般,不由地心疼不已,忙命宫女去将上好的玉露膏取来,一边亲自为她敷上,一边又垂泪道: "就算皇上要你远嫁,你也不能这样糟蹋自己啊。你从小就身子弱,若是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顾梦奚也不禁落泪道:"姑母知我不愿嫁去那蛮荒之地,若真是去了,只怕今生也见不到姑母了。" "只怪姑母无力扭转皇上的决心……才让你去受这样大的苦!" "姑母切莫自责。事已至此,梦奚已别无所求,只求姑母答应我一事可好?" "西洲蛮荒,又恰逢兵荒马乱的年岁。梦奚想着,听说骠骑将军有勇有谋,曾被象泉赞普授为玄歌将军。此行若能得她护送,也能让姑母和父母亲放心啊。" 顾飞燕拭了拭眼泪,仔细想了想,点头道:"她是女儿身,护卫在你身侧倒也方便。我今儿个见了陛下便去求他准了此事,你也可安心了。" "姑母疼奚儿,奚儿定不负姑母恩情。此行便当是为齐王府争一口气,让陛下明白齐王府的忠良之心。" 第80章 冲冠之怒 这是海月第二次以武将的身份站在朝堂之上。她跟在荀彻身后,身着大明帝御赐的武服,腰背挺直走进大殿之中。尽管这不是她第一次来这里,可依旧引得众朝臣纷纷侧目。 毕竟这百年以来,还从未听闻有哪个女子凭着不二功勋站在此处,与这些天之骄子一同沐浴皇恩。 等了许久,皇帝终于姗姗来迟。众臣依次序站好,齐齐下跪高呼"吾皇万岁"。 皇帝似乎心情不错,脸上带着一丝笑意道:"众卿平身。" 海月站在原地,抬眼偷偷瞧了几眼皇帝,又用余光看了看身边的朝臣,像是对一切都极为好奇。 顿了片刻,皇帝将手中的折子合上,笑道:"青海已全部收归我军,青海府也正在重建之中。可谓是这几个月来最好的消息啊。" 只见景太尉自人群中飘然而出,躬身道:"禀陛下,都说瑞雪兆丰年,眼见今年这外头的皑皑白雪,便知明年一定也是个好光景。" 皇帝笑着颌首道:"爱卿所言极是。今日便有另一件喜事要告知众爱卿。此番大明蒙受象泉大恩,朕欲与之修百年之好,奈何膝下无女,朕便想着从宗室女中择一位品貌端正之人,封为公主,前往象泉和亲。选了这么多日,还是齐王家的长女最合朕意啊。" 海月眼神黯然,自低下了头,心间不由地浮起一层酸涩。 齐王自人群中而出,脸上看不出情绪,只听他沉稳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响起:"梦奚能由陛下亲赐公主封号,实乃大幸。" "孟鹤,朕知道西洲路遥,你们做父母的定也舍不得。不过朕定不会亏待与她。今日,便封浔阳郡主为襄国公主,从此便得享公主仪制。" "谢主隆恩。" 皇帝又朝另一个方向道:"礼部,公主的嫁妆准备的如何了?" 礼部尚书自人群中走出来,道:"一应仪制均按照公主出嫁的标准准备,又按照陛下的嘱咐将送往象泉的礼物全算在了里面。其他的倒也罢了,只是公主的喜袍颇有些费神,不过最多到二月中旬便能全部备齐。" 海月听到这里,连呼吸也沉重了许多。荀彻站在她前面,忍不住微微侧目看向她,只见海月垂着头,全无晨时的精神气,不由地有些心疼。 不知怎的,海月偏想起了见到阿林的那一日,她身上那件大红色的喜袍。她从不羡慕旁人成亲时穿的有多华丽,可这当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又忍不住酸涩起来。所有人都知道天命难违,江央坚赞又会不会为了她拂了大明帝的面子,亦或者,他会心甘情愿地接下这门婚事? 可她不在他身边,就不知他的答案。 也许这世上没有人生来是对自己全然自信的。即使是这世上最偏执狂傲的人,也总有不敢面对的人或事。 在那些阳光照耀不到的角落,有的是别人看不见的阴霾。 "骠骑将军。" 只一言便将海月拉回了现实之中去。海月有些局促地走出队列,学着几位重臣的样子走到大殿中央跪下,听候皇帝的旨意。 阳光从背后敞开的大殿照射进来,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 "末将在。"清冽而简单的字眼,却足以使人纷纷侧目看她。 "襄国公主自幼长在京城,从未出过远门。你刚从西洲回来,对那里自然再熟悉不过了。朕便派你护送公主前往西洲如何?" 她的心陡然一沉,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应。她是想回到西洲去的,可并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去。见她犹豫,荀彻刚想站出来替她说话,却不曾想景唐竟从一旁走了出来,跪到她身侧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爱卿但说无妨。" "护送公主和亲虽然要紧,但陛下向来又最是体恤将士。骠骑将军归京不足一月,倘若又要远征塞外,恐怕有些不妥。想必陛下心中定有更合适的人选罢?" "不瞒你说,这事还是贵妃今日向朕提议的。朕也考虑到骠骑将军刚刚与京中亲友团聚,所以才问问她的意思。" 海月心中微微一动,一股淡淡的梅香慢慢飘过来,却是一模一样的淡漠与疏离。 只见景太尉又站了出来,笑道:"犬子所想并不如陛下周全。骠骑将军虽在收复青海立下大功,但因临时授封在京中根基尚且不稳。若能再护送公主出塞和亲,便又是大功一件。想必骠骑将军也会同意的罢?" 景唐直起身子,似乎并不畏惧自己的父亲。他沉声怒道:"太尉大人此言差矣。倘若收复青海还不算首屈一指的大功,微臣不知还有何等功勋能与之相匹。骠骑将军既无心朝堂,也得到了陛下的首肯,又何必要在意是否在京中站稳脚跟?" 朝堂之中众臣见这父子二人对峙的局面,便有些窃窃私语不断响起。海月微微侧脸,以极小的动作向景唐摇了摇头。 见她眼睛里带着许久不见的如水一般的温和,景唐的冲冠之怒瞬间便被浇灭。 她直起身子,沉声道:"禀陛下,末将愿意前往。" 皇帝的脸色缓了缓,道:"倘若爱卿实在不愿离京,朕也可另觅良将。" 她再一施礼道:"陛下无需费心寻觅他人,末将自信可以胜任。" 原本沁入心扉的温和,却瞬时变成冰霜刺痛了景唐。她到底还是放不下那个人。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这么远,她还是想回去。 "好。那便加封骠骑将军西洲询安使,待象泉有了回复便送公主前往。" "末将遵旨。" * 散朝之后,海月嘱咐了荀彻几句,便独自一人去追早已离开大殿的景唐。 谁知四处寻他不得,却碰巧见到景唐的父亲景太尉。 即使心中有着诸多成见,海月却不得不上前见礼:"末将见过太尉大人。" "骠骑将军免礼。若是要寻犬子,不如去城西街角的茶楼去瞧瞧。他往日烦闷时多会去那一处。" 海月淡淡笑道:"多谢太尉大人提醒,若无他事,便容末将告退。" "将军且慢。" 海月真准备转身往回走,听见他的声音便止住了脚步,回身躬身聆听。 "大人有何吩咐?" "听闻将军,曾去过嘉兴关?"他虽笑着,声音却带着一丝异常的冰冷。海月的指尖有些轻微发抖,她抬起头来道: "末将去过。嘉兴关关城尽毁,已无丝毫往日痕迹。" 一瞬间一种无形的压迫像是压在她身上,许久,景太尉才开口道:"如此,真是可惜了。" 他的言语恳切,却丝毫没有真正的惋惜之情。海月在心底冷哼了一声,垂首道:"太尉大人不必忧心,再过不了多久,嘉兴关便会重建。" "是。本侯家中还有些琐事,就不与将军闲聊了。告辞。" "恭送太尉大人。"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海月不禁轻轻皱起了眉头。当初她在雁北之战后曾去过一次嘉兴关关城,可仅有几个亲兵随同,并无旁人。而这位远在燕京的太尉,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她慢慢往皇宫外走去,想起方才景唐与亲生父亲对峙的局面,脑海中不由地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她连忙走到宫外,接过侍卫手中的缰绳,纵马一路向城西而去。 到了城西,她果然一眼便看见街角有一家颇具规模的茶楼,名曰午子居。海月刚一下马,便见有小二来询问她是不是来喝茶的。她点了点头,抬头环顾了一圈,只见二楼上一个敞着窗子的雅间里头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店小二眼睛晶亮,打量了她身上的衣裳,便笑道:"原是骠骑将军。楼上雅间里请。" 周围众人听见,纷纷侧目看她,颇有些崇敬的目光。 "原来这就是骠骑将军,啧啧,果然如传说一般生的极好。"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海月便忙避进茶楼里,刚准备顺着楼梯往上走,只见一个清冷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 "你来了。" 海月驻足,点了点头。 景唐欠了欠身,引她上了二楼,转了几个弯,走到方才坐下的雅间里。 他还是那样翩翩公子的模样,自在小茶几前盘腿坐下。也不言语,也不抬眼看她,伸出一双修长的手来替她斟了一杯茶。海月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他这一举动硬生生挡了回去。 "茶温刚好。若你再晚一会儿,便没有这样的味道了。" 窗外还积着雪,敞开的窗子不时有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捧起茶杯,抿了一口,齿间渐渐弥漫开一阵清香,回味悠长。 海月定了定,又要开口时,却见景唐不经意地将炉子推地离她近了些。他依然不抬头看她,只站起身来到窗边的树枝上头取了一壶雪来,放到炉子上慢慢烤化。 那如玉一般的清冷气质,竟与窗外冰雪别无二致。他今日虽穿了一件青缘赤罗朝服,却依旧挡不住骨子里的孤傲。 那一缕淡淡的梅香拂过,海月心中的烦闷已消去大半。这时候,他终于抬眼看了看她,道:"你在皇宫见过我父亲了?" "是。"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 "景唐,你要替徐尽扬鸣冤?" 他垂下眼眸,又看向窗外道:"徐尽扬被封为忠武郎,也算是对徐家有了交代,有何冤可鸣?" "连正月十五你都不曾回家,难道不是对你父亲心怀怨恨么?" 景唐静静抬起头来,道:"正月十五我并未出过府门。你远居城外,又如何知我与父亲不睦?" 海月又饮下一口茶水,道:"那一日我得了风寒,若你在家中,缘何会在街头遇上进城买药的镖局兄弟?多谢你那日赠药。" 景唐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道:"那一日是小曾出门去办事,路上遇见他们,才将他们带回府中。" "原来如此。那请你代我谢过他为我买的梅花酥,味道甚是不错。想必他在沁桂园排了许久才排到吧。" 景唐一顿,伸出手将炉子上的水壶取了下来,从一旁精致的茶罐中取了一勺茶叶放了进去。 "沁桂园里做点心的师傅,取材甚是挑剔。那梅花是城外山上开的。赶早去去了花瓣下来,还带着前一天晚上的落雪。所以吃起来,便与寻常的酥饼点心不同。" "那你缘何不让师兄告诉我?" 景唐没回答她,只轻轻摇了摇头。 海月又问:"你是在躲着我?" "你多虑了。" 海月点了点头,道:"我的确希望我是多虑了。当年的事,如今这天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嘉兴关最后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早已惨死雁北。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你的父亲,所以你不肯见我,是怕我提及此事你左右为难?" "我的确不愿见你,但并没有左右为难。" "景唐,我不管你想要做什么,但你若想要将此事公之于众,势必会与你父亲为首的朝臣反目。你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朝廷,如何能赢?" 景唐抬起头来看着她,平静的双眼之中如同有波涛汹涌。 "海月,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 "我不仅仅是当今朝堂之上的兵部侍郎,我还是景太尉唯一的子嗣。如果我失败了,最坏的结局就是被软禁起来,终日与长琴枯灯为伴。可是如果我赢了,徐尽扬和嘉兴关十三万长城守卫军,就没有白死。" "景唐,这件事,你除了有徐尽扬的手书,旁无他物。如何能证明?" "你忘了,有一个人的话,陛下一定会相信。" "谁?" "江央赞普。" 海月一怔,陷入了沉思当中。景唐说的没错,江央坚赞曾经说过,他曾经在嘉兴关失陷之后去过一趟,他曾在那里看到了狼军的旗帜。 "景唐,你的父亲有眼线在我们周围。你要如何避开他们?" 景唐沉默了片刻,走到窗前道:"就连方才与你攀谈的店小二,也是我父亲的眼线。" 海月一怔,道:"他为何要在这里布下眼线?" "我父亲出身世家,从小便在这些勾心斗角之中摸爬滚打,最懂人心。这座茶楼,是京城许多达官显贵最爱来的地方。你看一个店小二似乎什么都做不了,但实际上,他是城西最重要的一个眼线。" "你父亲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无论他现在有没有察觉,他迟早都会知道的。所以这件事,我需要你的帮助才能完成。" "你想让我传信给江央赞普?" 景唐摇了摇头,道:"信件颇不靠谱。只要你能亲自将话带到。若他肯帮我,只需以国书的名义阐明事情原委,我便能在朝堂上重提此事。" "我明白了。" 见她眸子黯了黯,景唐像是想起曾经撕扯他们二人的往事一般。 他身上的盔甲如同置于温室之中的冰雪一般慢慢消融,眼眸里慢慢爬上和煦的暖阳。 "海月,我绝没有将你当一枚棋子的意思。你在雁北时的样子,我毕生都忘不了。从那时候开始,我便发誓,此生绝不会再让你经历那样的痛苦。所有你失去的一切,我虽无力替你找回,但我一定尽力弥补。" 她抬起头来,看见景唐坚定的眼神,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时隔数月,他终于敞开心扉说了这些话。 幸好,这些话说出来还不算太迟。可是他们之间,却到底回不去从前。 月有阴晴圆缺,可人却并非如此。 第81章 当年旧事 颉莫之乱结束之后不过两月有余,来自极北之地的胡人向大明的雁北草原发动攻击。还没等朝廷重新修葺的嘉兴关建成,这里便再次爆发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战役。但因着青海军的及时支援,并未造成太大的损失。 明帝终于意识到了嘉兴关的重要性,便重整原征西军,重新命名为玄武军,依旧任命荀彻为大元帅。新军初立,便要马不停蹄地前往嘉兴关镇守西域门户。 一个多月前发往象泉的和亲庚帖,至今还未收到回复。不仅是海月,连明帝也显得有些心焦。 时间过的愈久,海月便觉得公主出塞的希望便愈少一分。可是这一天上朝,明帝却说出一个石破惊天的决定:襄国公主即将在三月初随玄武军一同出塞。 原来因为这个冬天格外严寒刺骨,太后的身体每况愈下。明帝为了给太后冲喜,便希望提早将公主嫁往西洲。 这个消息一出,除了明帝,京城中并没有多少高兴的起来的人。 海月便是头一个不高兴的人。 这一天里头,祭酒镖局的演武场里头的草人可倒了大霉,一个个都被海月以各种招式和兵器打的七零八落。 荀彻到了演武场,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凄惨的景象。他向四处望了望,只见那祸始俑者正躺在高台上晒着太阳。他走了过去,道:"我说怎么端叔怎么做了那一大盘醋溜鱼,却没人过去吃。原来是有人喝醋了,吃不下那么淡的东西。" 海月转过头去冷哼了一声,道:"端叔手艺不错,做鱼却最是难吃。怎的是我喝醋了?"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醋味,循着味道便招来了。这满地的草人,又如何招惹你了?" 海月看见他身上的朝服,一骨碌坐了起来,道:"师兄今日进宫了?" "恩。" "还是为了玄武军一事?" "是。北漠人此番来的凶猛,颇有些试探的意味。陛下担忧颉漠之乱刚刚结束,若再受北漠侵扰,恐怕会动摇国之根本。" "北漠人自己还在内乱之中,恐怕几年之内是腾不出手来对付大明。" 荀彻笑道:"我也是这个想法。但陛下此时也听不进旁的话。" "呵,这么急着将襄国公主嫁出去,倒显得大明又多巴着象泉一般。" 荀彻斜眼看她,偷偷笑了两声。 "如此不换庚帖便强行将公主嫁去的,恐怕历朝历代也只此一家。" 海月也不知哪里来的怨气,道:"若是到了古格,却被退了婚,那可有趣了。" "你今日,倒很是恶毒。" 海月嗖地从高台上跳下来,走到荀彻面前,突然摆正了神色,叹道:"昨天请京里的大夫为宗师诊治了一番,有些不太好。" "还是旧疾么?" "是。自从我们回来之后,宗师的身体每况愈下,现在连下地都有些困难了。" 荀彻垂首道:"宗师一生心血都在祭酒镖局。白狼的覆灭对他打击太大,也许他撑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等故人回来。等到了,便也不想了。" 海月眼神渐渐黯淡下去,低声道:"师兄,我到底还是辜负了父亲。" "为何?" "我曾在父亲墓前发誓,一定要成为这天下最好的镖师。可是自从你我从军之后,白狼镖队非但没有回到从前的鼎盛时期,活下来的弟兄们反而越来越少。到如今,你看这里满目疮痍,也不知多久没有人来演练了。" "海月,我想尊师临终的意愿,并非让你重振镖局。负与不负,自在人心。" 他们正谈着,却瞧见远处有个圆滚滚的小身影奔了过来,原来是那个负责洒扫的小童子。 "项镖头!宗师叫您过去。" "宗师他怎么了?" "没怎么,精神好得很,早上起来还多吃了一碗粥,还下床去祠堂里念了一会儿经。宗师说有要事嘱托,才让我来请镖头过去。" "好。师兄,你可要一并过去请安?" 荀彻点了点头,与她一同去了宗师的房间。 * 他们二人走到祠堂,见这里似乎刚被扫过雪,不由地脚步也变得轻了许多。 他们穿过院中,虽然积雪已被清扫到两旁,清冷的气息却依然挥之不去。冬天里,这祠堂比旁的地方还要更冷些。 海月走到门外,忍不住道:"师兄,这祭酒镖局本都是江湖人,这里供奉的却都是为国尽忠的英魂。怎么看,都毫无联系可言。" 荀彻点了点头:"这颉莫之乱,或许不止祭酒一家。江湖上不少能人异士,或许有许多都去参军了罢?" 海月低头不语,推门走了进去。只见祭酒宗师在空荡的大殿中独自坐着,四周摇曳生辉的长明烛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在地上,显得形单影只。 他们二人不敢出言打扰,只转身关了门,与老者一同跪坐在灵前的蒲团上。 老者的面容被长明烛映得有些微微发红,石刻一般的皱纹爬满了他的脸颊。他的面容祥和而安宁,仿佛在在这世上已历百年沧桑。 "你们来了。" "师伯,天气寒冷,这祠堂里又没有旁的火炉,您要当心身子啊。" 老者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今日感觉甚好。昨夜梦到你们师父,便想着来看看。来,给他和众位师叔师兄上炷香罢。" 海月听命,从匣中取了些檀香,分了一半给荀彻。她借着烛光燃起檀香,重新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才将檀香插进香炉之中。 "海月,彻儿,你们可知,我祭酒的大义是什么?"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老者笑着拂了拂胡须,像是想起什么往事一般,眼睛里泛着如同孩童一般亮晶晶的光芒。 "天下大义,舍我复谁。这句匾额后面,其实被裁了一半。那年祖师爷写下这十六字箴言时,正值开朝乱世。此间豪迈,唯有当初见过祭酒元祖七雄的人才了解。先代宗师,我的师父,认为正值盛世,后一句已不再适用当下,便命人裁去一半。" "天下大义,舍我复谁……"她心间似乎有什么跳动了一下,两下,如同冰雪慢慢融化了一般。 "江湖看似远离朝局,实则又与它连成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无自由之土,何来江湖?" 海月喃喃开口道:"原来我们都是局中之人。" 老者笑着看她,道:"对于你们二人而言,不仅仅是参与者这么简单。" 看着二人疑惑的眼神,老者没再卖关子,只道:"当年九鸩国师的预言的确存在,却并非如同坊间传闻那般。" 荀彻微微一怔,关于这位国师的传言,他倒听过许多,也不由地有些好奇:"宗师是说,九鸩国师的确来过祭酒镖局?" 老者点了点头:"当年,九鸩国师其实并无坊间所传的那般出神入化,他只不过是陛下身边一位谋士。是九鸩这个名字,将他坦荡的本性掩盖了起来。还记得那一日,是个颇晴朗的天气。京中突然有一位玄衣男子来到镖局,求见我和项元德。他看起来仙风道骨,一头长发飘至腰间,手中一把折扇,竟颇像书里的人物——" 老者虽年逾古稀,记性却一如往昔的好。 当年那位突然造访的人物,便是九鸩国师。他那日放下身段,自燕京西城门而出,向城郊行约十里,到了一处名曰祭酒镖局的地界。 当他见到祭酒镖局两位德高望重的头领时,却只说了一句:"不出一个时辰,天降大雨。我见别苑晾晒了些衣裳,还是快快请人收了罢。" 二人将信将疑,遂命人收衣。不出一个时辰,果然天降大雨。二人这才将那九鸩国师引入内室,密谈许久。 "吾隐居云居山二十余年,夜夜观测天象,终于等到将星出世。年支巳见酉,此造巳年见酉日支为将星。这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到如今又是七年,吾殚精竭虑,终于测算出将星出世,正在宝地。" 项楚与宗师两相对望,终不解其意。 "国师所言,意为我镖局之中有国师要找的人?" "的确如此。"那国师突然离席,踱了几步,看向外头人来人往的镖局,道:"只是我今日来,并非为了此事。" "那是为何?" "西北战事吃紧,两位想必有所耳闻。若能借白狼镖队,护送我国使臣前往西域借兵,方可解此危局。" 宗师沉默了一阵,道:"家国之事,本是匹夫有责。只是祭酒自先代宗师以来,便早已发誓不再介入朝局。先生所托,望另觅他人。" 那九鸩国师身子一倾,良久才道:"宗师当真不肯救大明与水火之中?" "先生言重。祭酒镖局不过百人之力,如何能力挽狂澜。" 正在双方僵持之时,在一旁沉吟已久的项元德却突然开口道:"师兄,将星百年难遇,若轻易错失,便会化身凶星,于镖局无益。" 宗师一顿,转头望向项楚,见他神情不像说笑,便有些迟疑。 "实不相瞒,颉莫之乱远比如今京城里传的严峻的多。嘉兴关失陷之后,我西境大军不足以与叛军抗衡。大明危殆,求宗师出手相救——" 宗师长叹一声,道:"罢了。先生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那一日的情景,如今想起仿佛褪色的画卷,虽还看得清楚,却已失了颜色。 老者的脊背挺得笔直,他身上还存留着当年闯荡江湖的豪气。虽数十年过去,热血难凉。 "当我听说了你们二人在西境的丰功伟绩,我就在想,到底你们两个哪个才是传说中的将星。可是如今,这些都不再重要了。你们二人,都找到了祭酒镖局丢失的八字箴言。" 得知了当年旧事,海月与荀彻二人同宗师一样跪坐在祠堂中,安静地沉思着。 三人心中各是不同的境遇,难以细究。海月仰起头来,她面前那一眼望不尽的牌位,似乎也在静静地俯视着她。 良久,老者长叹道:"事情已经告诉你们了,便不用在这儿跪着了。又不是犯了什么错,好端端地跪祠堂做什么。来,你们搀我起来,我们一起去用午膳。" 海月和荀彻忙站起身,将老者扶起来,一步一步地踏出门外。一边走,他一边呢喃着什么,海月听见他道:"你们二人虽不知哪一个才是将星,他曾说过,'将星入命,与亡神共出世'……倒真希望,这预言不再成真。" 她没有回话,只搀着老者一步一步往饭厅走去。天色晴朗,太阳却被云雾湮没在一层朦胧之中。 不一会儿,外面便又飘起了雪。 * 当天夜半时分,燕京城外的祭酒镖局突然传来哀歌阵阵,细细听来,竟令人肝肠寸断。 第二天白日,便传来一则讣告。名满江湖的祭酒镖局第六代宗师项邵狄,于昨日夜间病故。这位曾与天下第一镖头齐名的一代英豪,就此陨落。明帝念及祭酒镖局赫赫战功,便特此追封项邵狄为崇尊大师,赏白银万两,以重振祭酒镖局之用。 最为可惜的是,项邵狄死后,祭酒镖局竟无人堪当大任。无奈之下,只有项海月暂时代任祭酒宗师。 因这突发的意外,使得荀彻和海月的计划被双双推迟了。 海月穿着一身素衣跪在灵堂前,只觉得这祭酒镖局竟比从前更要冷清。偌大的院落里,除了三三两两奔忙的镖局兄弟,便只剩空荡与寂寞。 祭酒镖局,终于不可避免地走上了倾覆的道路。她扬起头颅看向傍晚的天空,天上像是有群星闪耀。她不懂星象,更参不透命格。传说中那颗将星,果然带着数不尽的死亡吗? 一切都寂静无声。这天下唯一能回答她的问题的两个人,一个葬身沙漠,另一个则在这尚未开春的时节悄然离逝。 她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或许,不会再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了吧。 第82章 再别故乡 她站在燕京城外,看着鱼贯而出的将士们,不由地发出一声叹息。 他们大多都是青海人,如今踏上归途,自然喜不自胜。可是对于那些家在中州的士兵们来说,此去便是又是一趟不问归期的征途。 海月站在山头上,看着他们神色各异的模样,不禁长叹一声。 家国,无人可以择其一而存。因为家,国,本就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他们连着血脉,连着根茎。可是对于每一个普通的士兵来说,他们似乎从未做过选择。他们或许想着下一顿饭会不会有一口热汤,明日行军路程会有多少,最多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遥想远方的家人是否安康。 越是晦暗的年代,人们的期许就变得越低。 即使是战争结束了,许多士兵还需要这一份军饷养活家人。所以他们中的大多数,选择再次远离故土,戍守边疆。这其中没有几个赤胆忠心,甘心保家卫国的志士。可无论这些人的目的为何,他们都在用自己的身躯重建一道钢铁长城。 所以即使他们庸俗粗浅,亦可为人所尊重。 * 海月走在行军队伍之中,正看着四处的景致,只听见身后公主的轿辇方向发出些许嘈杂的声音。她皱了皱眉头,不由地加紧马肚往前跑了几步,试图摆脱这样的声音。 那顾梦奚虽颇有涵养,却是自小娇惯坏了的。这一路上,时不时便说马车坐的头晕,要下来歇一歇。 这样的次数一多,海月便觉得烦了,又不好出言呵斥,只得快走几步甩开她。 四周安静了一阵儿,只听得后头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声。一个侍卫纵马疾驰到海月身边,边走便道:"将军,公主殿下从马车上摔下来了!" 海月心里一紧,道:"可伤到了哪里?" "并无大碍,只有些擦伤。但被吓得不轻。" 她叹息了一声,只得拨转马头往回走。 只见公主的马车停在路旁边,车轱辘却陷进一旁的沟渠中,像是坏了一般。顾梦奚此时正坐在地上,苍白的面孔挂着几滴泪珠,小巧的鼻尖儿上红彤彤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顾梦奚见海月来了,眼神期待地看向她的身后,却没有看见那人。她不由地有些失落,揉着摔得磨破皮的胳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海月心里一软,纵身跳下马背,和侍女一同将她扶了起来。 "这马夫也忒不小心了些,让公主受惊了。" 顾梦奚退了两步,道:"无妨,只是路途颠簸,我有些头晕,便想下车走一走。谁知正跟马夫说着话,他没看路便栽进了沟里。" 海月看着她眼圈里又有泪光打转,突然有些憋笑,脸上便露出一副颇不自然的神情。顾梦奚见她神情怪异,止住眼泪道:"将军,你……" "无事。只是公主马车已坏,不知公主是否会骑马?" 顾梦奚大惊道:"将军想要我骑马?" 她身后的侍女道:"将军这话倒是轻松,公主千金之躯,如何能骑得了马?" 海月挑了挑眉,瞟了那侍女一眼,并未搭理她。她顺手将自己的月见牵了过来,道:"末将这马是西洲大宛马,性情颇为温和,公主不妨试一试?" "我……我不会骑马。" 海月伸出手来,一副异于寻常的温和笑容道:"公主的马车要到下一个驿站才能找人来修,若是不骑马,便只得步行了。为了节省时间,就请公主忍一忍可好?末将扶公主上马。" 周围许多人看着,顾梦奚也颇有些顾及面子,便就着海月的手骑上骏马。海月将绳子交到她手中,轻轻拍了拍马头,那马便稳稳当当地迈开步子小跑了起来。 海月接过侍卫为她准备的新马,一跃而上,紧紧跟在顾梦奚身后。 顾梦奚双手紧紧拉着缰绳,生怕一个闪失便掉下马背。海月微微一笑,纵马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行。 "公主殿下,顺着马背的起伏使力,否则马累人也累。" 顾梦奚已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她脊背挺得笔直,四肢也僵硬得厉害。海月唇角扯出一丝调笑的弧度,轻轻吹了一个口哨,月见便加快了速度奔跑了起来。 只听顾梦奚一声尖叫,随着马向前方奔了过去。 "公主殿下,身子趴低些!"海月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纵马追上顾梦奚,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紧紧跟着。 突然听得前面一声悠扬的口哨声,月见瞬时便放缓了脚步,慢慢地散着步。 只见荀彻也骑着一匹骏马,正皱着眉头看着他们。海月赶紧将视线移到别处去,却看见原本那尖叫得声嘶力竭的顾梦奚却一脸委屈地看着荀彻,不由地有些好奇。 谁知荀彻却只与她见了礼,道:"公主受惊了,都是师妹照顾不周。后面有备用的马车,公主一会儿还是坐马车罢。" 顾梦奚嗫嚅地应了,却坐在马背上有些尴尬。海月刚想下去扶她,只见荀彻已上前两步,将她从马上扶了下来。 只这一幕,海月便从顾梦奚那娇羞的神情上读出来许多东西。她转过头去,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不一会儿,备用的马车便赶到了。荀彻将顾梦奚送上马车,吩咐马夫现行一步。直等那马车走远了,荀彻才将月见给海月牵过来,道:"你这醋吃的也太勤了些。左右江央坚赞还没签下合婚庚帖,你倒已经准备收拾这位和亲公主了。" 海月并不理他,翻身上马准备走人。荀彻无奈地摇了摇头,骑马跟了上去,又道:"以后万不能开这样的玩笑了。" "月见性情最是温和,我骑了这许久也从未摔下来过。这可是经历过大场面的马,如何能被普通的事情吓到?" "我知道你这是匹良驹,但毕竟那襄国公主不会骑术。既然应了陛下护送她,便要将她完好无损地送到象泉去。" 海月斜眼瞟了他一阵,道:"我看她属意师兄。" 荀彻一怔,旋即严肃道:"海月,莫开这样的玩笑。" 荀彻还从未对海月用如此的语气讲话,她打了个寒颤,随即噤了声。 * 这一路上,荀彻竟一直闷闷不乐着。海月也不敢同他讲话,到了驻地便一溜烟地跑开了。 海月虽对顾梦奚有些偏见,却还是颇为照顾她。一应吃食都叫人仔细加热了才拿给她。可是尽管如此,食遍山珍海味的顾梦奚却还是显得有些咽不下军中饭食。 海月劝了半晌,那公主却还是不肯尝试熏肉干。她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别过头去自己吃起了饭。 这时,荀彻却捧了一个陶罐过来,放到她们面前道:"这附近倒是有北漠的牧民,我去向他们买了些羊奶来。我去拿些柴火来。" 海月吸了吸鼻子,一股颇重的羊膻味扑面而来。她却突然又使起了坏。她见荀彻走远了,便捧起陶罐,递到公主面前道:"若想早些适应他们这里的水土,便要多喝些羊奶。公主殿下,不妨试一试?" 顾梦奚见是荀彻送来的羊奶,便接了过来,她皱了皱鼻子,闻到那一股羊膻味,不由自主地拿远了些。只见她瘪瘪嘴,深吸一口气,饮下一大口去。 只见她涨红了脸,无比艰难地将羊奶咽了下去。当荀彻回来的时候,便正看见这位公主殿下耷拉着脑袋,双眼包着泪,手里捧着陶罐,活脱脱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 他立时便明白了过来,瞪了海月一眼,无奈道:"这羊奶怕不是谁都能喝的惯的。公主若是乏了,便先去休息罢。" 顾梦奚被那一口羊奶熏得喘不上气来,头脑颇有些晕晕乎乎的。只见她点了点头,由侍女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回了自己的营帐。 海月则坐在原地啃着饼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荀彻也再懒得说她,只坐在一旁默默煮着羊奶。热气慢慢氤氲着散开,又在空气中慢慢消失。 "师兄,我看那位公主,倒真是有些属意你。"荀彻看向海月,只见她脸上并无丝毫开玩笑的神情,不由地移开了目光,像是没听见一般。 "师兄,你是不知道,她方才端起这羊奶便灌了一口。娇气是娇气了些,但也着实有些可爱。" 荀彻放下汤勺,任由羊奶在陶罐中翻滚。 "海月,她是要去西洲和亲的公主,不是旁的姑娘,能随便由得你开玩笑的。" 海月毫不在意地道:"师兄,自始至终我也未曾听你说过一句,你对她这个人的评价。若她没了和亲公主的身份,你又该如何对待她?" "和现在没有差别。" "果真如此?" 荀彻不再理她,专心致志地煮着羊奶。海月看着他的侧颜逐渐在氤氲的热气中变得朦胧,突然想起那人也如这般认真地为她煮着甜茶。天色渐渐暗了,海月将毛毡随手摆在草地上,斜斜靠着放在石头上的马鞍。天上的星星渐渐起了,她数着数着,便进入了梦乡。 荀彻见她睡着了,将自己的披风轻轻盖在她身上。 他看着少女的睡颜,眼中满是温柔。可是荀彻是一个不大能够辨别出自己的感情的人,就像他每一次与海月待在一起时,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亲情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自小就缺失了大多数感情的人,即使在以后的日子里偶然得到了某种感情,也无法顺利地消化。 他需要时间。这也许要很久很久,也许只需要几天的时间。可这一天终究过去了,或许明天会有新的答案罢。 * 万籁俱寂,古格王国之中却掀起了一股不小的风浪。 江央坚赞坐在桌案前,蹙着眉头问道信使:"给大明的退信还没送到燕京,和亲使团便已经出发了?" "是。按照刚接到的消息推算,和亲使团已走到靠近双城一带了,预计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能抵达象泉。" "玄歌将军也在其中?" 这没来由的一句问话,使得信使颇有些迟疑。 "是……" 江央坚赞点了点头,让他退下了。他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来倒了一杯酒。 最近诸事繁杂,他饮酒的次数越来越多,熬夜也越来越厉害。只是偏在这个时候,大明皇帝却送来这样一封和亲庚帖。 倘若换了旁人,与大明联姻是几代也求不来的福运。可到了江央坚赞这儿,却并不是一件令他高兴的事。 如今既然大明未经过他的同意便将那位和亲公主嫁来,他也只能拒婚了。 他坐到窗边去,看着外头一片漆黑的城镇,又想念起她来。 那张足以让他用一切珍惜的东西去换的笑脸,逐渐在记忆之中变得有些模糊。他有些后悔离开了她。倘若那时便不顾一切地将她娶回王宫,那便没有如今这许多琐事了。 不过,只要等她回来,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拒婚也好,惹得明帝不快也好,或是其他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第83章 关外轶事 正是人间四月天,此时的塞外却依然覆着一层冰雪。海月从山尖儿上望下去,一片苍凉的大地上如同披上一层银色绒垫,绵延数十里,皆无人烟。 此时日头正盛,远处的云雾逐渐消散,蜿蜒曲折的山峦上,陡然出现一道宛如游龙的长城。 他们此去二十余日,终于抵达了旧日明军抵抗颉莫叛军的主战场,双城、临潼一线。 在此战中,临潼没能抵挡得住饿狼一般的颉莫叛军,早在去年十月便被攻陷。全城面临被屠之际,守将范仲放弃唯一逃生的良机,甘愿与城池军民共生死。 明帝感念其气节,下令在临潼城中筑起范仲石像,供后世瞻仰。 如今,海月正站在这座石像面前,静静地看着这座石像。 "将军,元帅派末将告诉将军,李思将军就在城外等候,迎接我军下榻双城。" "恩。"海月调转马头,向城外赶去。 * 李思年近四十,已是纵横沙场多年的老将。海月曾听过他的故事,便对其格外敬重。 李思端坐在马头之上,模样不像是个粗莽的汉子,倒像是一位文官。他见到荀彻等人,笑道:"末将接到信报不过半月有余,原本想着黄河难渡,怎么着也要几个月才能赶到。没想到元帅腿脚利索,这么快便赶到了。" 荀彻道:"怎么,怕我来得早了抢你酒喝?" 李思大笑:"我那几坛子酒,今儿个恐怕就保不住了。走,我请城里的好厨子做了许多好菜。保准各位今夜能吃上好饭。" 进了双城,玄武军被安排驻扎在城外的军营之中。海月同荀彻进了双城,只见那四周的景象倒跟她想的颇有些不同。 这里的集市都恢复了正常的供应,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也不再有恐惧和紧张的情绪。街道是竟有些小孩在嬉闹玩耍,更有不少小贩贩卖者各式各样的东西。虽是傍晚,街头也有些灯火,看起来温暖了不少。 他们一直往前走,却只见转角的街头有几个人仿佛争执了起来。海月留心看了两眼,却看见一个汉子的轮廓竟有些像完颜赤。见对方来势汹汹,海月不由地一紧,像荀彻和李思扔下一句:"我去去便回",随即纵马来到他们面前。 那群人将完颜赤团团围住,像是要动起手的模样。路人纷纷躲闪,唯恐伤了自己。只听海月怒喝一声"住手",那群人齐齐看向她,颇有些疑惑。唯独那完颜赤转头看见那一身银铠,惊道:"将军!" 他面前那群人听他这么一喊,不由地怔了怔,待他们看清面前来的竟是个女子,不由地嘲讽道:"嘿哟,请帮手来还请一个丫头?" 海月跳下马来,疾走两步到他面前,紧张道:"完颜,这是怎么了?你可有受伤?" 完颜赤摇了摇头道:"我并未受伤。只是这些人不讲信誉,到草原上收羊的时候讲好了价钱,来这儿却突然变卦。" 海月确认了她无事,这才转身瞟了他们一眼,问道:"这羊,你们收多少钱一只?" 那群人见她是个女子,颇有些不屑道:"五百文,不能再多了。" 海月冷哼一声,道:"集市上光一只整羊便卖四两银钱,你们收羊却只给五百文。不是奸商是什么?" 为首的那人见海月样貌出众,发怒的模样尤其动人,便起了坏心,笑道:"每只羊多给半两银钱倒也没什么,毕竟这么多羊…..不过,不如你从了我,以后……" 他的话方才说了一半,海月抬起手中的马鞭就是一鞭。直打的那人发蒙。 "战马乖顺,我这鞭子自买来还从未使过,今日你这牲畜倒替我试了试。" 那羊贩是地头蛇,正反应过来便突然暴起,便扑了过来。完颜赤刚想出手阻拦,却被那羊贩身旁的喽啰困住手脚。只见这时,突然有一位紫衣男子飞身挡在海月身前,只轻轻一撂,便将羊贩摔在地上。 "师兄,我刚想练练手脚。" 荀彻摇了摇头,回头又轻斥道:"你到底是个姑娘家,在街市上随便打人,传出去是何名声?" 他们二人正说着话,只见李思也从街头另一边闻声赶来,他身后还跟着襄国公主的轿辇。 只听一个柔弱的声音急切地从轿中响起:"发生何事了?" 荀彻一怔,走到轿外躬身道:"回禀公主,只是些奸商横行霸道,无妨。" 那声音陡然软下去几分,只见轿帘被微微掀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只清丽的眼睛来,看着荀彻道:"元帅当心。" 荀彻不经意便软下了声音,道:"遵命。" 海月此时斜眼看着荀彻,心里颇有些偷笑。见他转过身来,便又移开视线,盯着地上的羊贩。 "你把缺的银钱,一文不少地给我补上!" 羊贩被踹的眼冒金星,忙起来道:"是,是。" 将账清了,海月又请完颜赤与他们一同前往住所去叙旧。 * 完颜赤自小在草原长大,颇有一手烤肉的好功夫。他们在兵营里头,就着火炉和美酒,谈起天来。 完颜笑道:"我本想着,这一次将羊全卖了,再去中州四处走一走。可是没想到,折在这第一步上头。" 海月也随他一同笑了笑,捧起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滋味在舌尖蔓延,渐渐袭上鼻尖儿和眼睛,她眼前溢出一抹水雾。 见她不说话,完颜赤看了看远处的马车,迟疑了片刻又道:"听说将军这次来西洲,是为了护送大明公主和亲的?" 海月用力点了点头,道:"是。江央赞普可是有福了,这位公主,可是当今大明最漂亮的公主。" 完颜赤笑道:"漂亮有何用。这天下漂亮的女子多了去,都像漂亮的小马驹一般,再漂亮,也上不了战场。" 海月看了看他,无奈道:"若是你将这话在燕京城里说出来,怕是要被满街的女子群起而攻之。哪有把女子比作马驹的?" 只见他饮下一大碗酒,大笑道:"将军莫怪。我喝多了酒,头脑有些昏沉,说的净是胡话。我说句实话,将军切莫生气。" 海月笑道:"再多一句浑话,我叫人将你扔进冷水里泡一泡。" 完颜赤摆了摆手,道:"将军与那些女子都不一样。原先还打仗的时候,众兄弟没有一个不服您的。那一身银铠长枪,所向披靡,那就是…...那就是西洲传说里的银铠女神啊。" "这我倒是听人提起过,喏,就是云顿桑奇。" 完颜赤又摆了摆手,道:"不止如此…...军中有许多爱慕将军的人,叶清桓那混小子就是一个!" 海月刚倒满的烈酒撒了些出去,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完颜,这样的玩笑,可不许再开了。" "我,我没开玩笑。将军,你眼睛里只装得下江央赞普,如何能看得见旁人对你的目光呢……所以,将军,如今有人与你抢这象泉王后的位子,我们这些弟兄们,便是第一个不答应的!凭什么我们花心思保护的人儿,要受这样的委屈?" 海月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自己的酒杯放下,唤来侍卫道:"完颜喝多了,将他扶下去歇息罢。" 完颜赤挣扎着起身,道:"没,我没喝多。将军,再来一巡……" 侍卫将完颜赤架走送回了营帐,海月也乏了,头脑也觉得昏沉,便也回到了自己的营帐里去。 可是听了完颜赤的一席话,她脑中挥之不去的确实雁北草原的那一幕幕。 叶清桓难道真的是因为对她心存爱慕,才将这最后生存的希望给了她?不。叶清桓,你怎么会这么傻。 海月喃喃地自言自语着,眼睛慢慢有些无力地挣扎着。 她渐渐睡着了。 她被梦魇住了,她挣扎着从梦里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枕边一片仿佛结了霜一般的冰冷。昨夜完颜赤对她讲的话宛如一字一句刻在她脑中一般,挥之不去。 第84章 情之所钟 连着几日,海月都没让自己彻底地清醒过。 自明帝派出信使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就算是那信使骑得是驴也早该到了象泉。 可是江央坚赞没有回复,一直到送亲的使团已经出发到了双城。 海月从一开始抱着希望,到渐渐失望,其中经历的酸楚又有谁能知晓。 这一夜是个无星无月的阴天,天空中飘洒着雨滴,落在人的皮肤上冰凉透顶。 海月又独自一人在房中喝着闷酒。她酒量差,不消几盏酒下肚便已觉得晕晕乎乎。她脸上烫的厉害,头晕目眩地几乎快要跌了过去。 白日里在旁人面前压抑已久的情绪似乎像一团火一般就要爆发了出来。她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吓的帐外的亲兵连忙进来查探。 "将军……" 海月的身子晃悠了两下,又猛地站稳。她咧开嘴笑了笑,道:"我没事儿……你,你继续站岗。" "是……" 那亲兵犹豫了片刻,还是退出了帐外。 不料他刚走出去,却一晃神看见一个影子快速地跟着他窜了出来,眼看就要撞在他身上。那亲兵一慌,一个闪身躲开,只见是海月从帐内走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往远处跑去了。 "将军!将军!" 亲兵慌了神,急忙追了上去,却看见海月脚步一停,凶狠地吼道: "别跟着我!站你的岗去!" "是……是!" 这亲兵站在原地干着急,突然一拍脑袋往荀彻的营帐跑了去。 荀彻此时正准备熄了油灯歇息,却听见外头有海月的亲兵来了,便又多点了一盏油灯,招呼侍卫放他进来。 微微跳动的灯火映着他的五官全无往日的凌厉锐气,反倒多了些许温柔。一双狭长的眸子透着倦怠,再加上一头及肩的乌黑长发,端的是个雍容华贵的公子。 只见他长眸微怔,不可置信道:"骠骑将军喝醉了跑出去?" "是,将军不让属下跟着,属下……" "好了。本帅去寻她。" "是。属下告退。" 那亲兵退出去的时候,夹杂着几丝雨滴的冷气自缝隙里钻了进来。 一切都那么寂静,像是一个与往常一样的夜晚。 荀彻突然觉得很疲倦,是他前所未有的疲倦。 也许在双城的这些日子,是他这跌宕起伏的前半生里唯一能慢下来的时光。可是当他慢下来的时候,有些事情就不得不去面对。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自己整个人都陷进了圈椅当中,他开始慢慢地回忆起了许多场景。 那些关于海月的场景。 从最初的轻视,到改观,从默默守护,到生死相依。 这个女孩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师妹,是战友,也是亲人,是老师。 而这些囊括了几乎所有关联中,他究竟有没有动过丝毫爱慕之情呢? 一想到这个问题,荀彻的思绪便开始出现了混乱。他的身体当中像是有两个部分在互相撕扯,互相吞噬,到最后却谁也无法吞并谁。 最后他还是强行将自己从挣扎之中抽了出来,站起身穿上外套,准备出去寻找海月。 刚一走出大帐,荀彻刚走了两步便觉察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他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继续往没人的地方走了一段,身后那人果然跟着他走着。荀彻趁着前面的山坡,一个闪身便躲了过去,绕过山丘将那跟踪他的人抓了个正着。 只见那人穿得跟采花贼一般,只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滴溜溜地转着。 荀彻只看了一眼那人的眼神,便立刻将他松开,退后一步道:"公主殿下。" 只见那襄国公主将脸上的黑布取了下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有些局促道:"我……我只是……" "末将送公主回去。"说着,荀彻便不由分说地往营地走去。 "哎……"顾梦奚轻轻咬着嘴唇,扯着他的袖口道:"元帅何以厌烦梦奚至此。" 荀彻一顿,并未像从前那样毫不留情地将袖子扯回来,只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公主有什么话,便说了罢。" 顾梦奚这才将他袖口放开,拭了拭眼角的泪珠道: "过了这双城,再到嘉兴关,东平城就不远了吧。" 荀彻不知她要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恩。" "我去象泉,元帅奉命镇守嘉兴关。经此一别,虽只隔百里之遥,梦奚也不知此生会否再遇见元帅一面。只愿来生梦奚不再投生京城贵族,即使只是一介小小布衣,也有追随元帅的自由罢……" 像一根极细小的针刺一般,荀彻没来由地感觉到一股异样的痛感。 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感动,他有些分不清这是怎样一种情绪。 顾梦奚见他没躲,也没阻止她,便咬了咬牙,轻声唤道:"阿彻?" 像是唤醒了什么记忆一般,他心底里死去多年的少年像是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那些属于阳光和温暖的故人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向他轻声呼唤着:"阿彻,阿彻……" 不需要旁的言语,不需要拥抱或是亲吻,都足以让他热泪盈眶。 他始终背着身子,顾梦奚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沉默了良久,荀彻才艰难地开口道:"末将送公主回营。明日一早,公主殿下还要赶路,请早些歇息为好。" 几经波折,当荀彻终于在山顶上找到海月的时候,看见她正一脸清醒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吹风。 她身上穿的衣衫微微张开,露出洁白修长的脖颈。她脸上两团红晕还留着淡淡一层痕迹,在夜色之中已看不太清了。 荀彻走了过去,道:"我还以为你半夜跑出来被狼叼走了。" 海月头也没回地说道:"一朝被狼咬,十年不手软。这山上的狼窝子早让我派人掏了一遍。那些个狼崽子,都让蒙格快马加鞭放到北边儿的草原去了。" 荀彻无奈地笑了笑:"陛下刚和胡人签了合约书,你就这么胡闹?" 海月嗤笑道:"陛下要真想和解,派师兄你来做什么。" 荀彻不置可否:"倒也是。" 海月回头看了他一眼,使劲吸了吸空气中的味道,笑道:"公主殿下又找你了?" 荀彻白了她一眼:"可别告诉我你是闻出来的。" "当然不是。不过看你脸上那神情,不是遇见公主了是怎么?" "你倒还有空关心我,还是多想想到了古格王城怎么办吧。" "我能怎么办,只能将这黄金佩融了给他们做一对大金珠子当贺礼喽。" 一边说着,海月一边摆弄着手里的黄金佩。 荀彻瞥了一眼,却被吓了一跳:"这是号令黄金甲的信物?江央赞普连这个也给了你?" 只见海月却丝毫没有惊讶的神情,托着腮帮子叹气道:"那能怎么办呢。既然他都把祖传的家伙给了我,我也不好还回去呀。" 荀彻的眸子里分明有一束光落了下来,晦暗地没有色彩。 他没勇气作出的选择,并不意味着旁人也会如此。 他默了良久道:"海月,这黄金佩是象泉王后才能拥有的信物。一言既出,如何能食言呢。" 海月轻轻托着那一方小小的黄金佩,轻声道:"我何尝不知这是何物呢。只不过师兄,若你真想与一个人在一处,难道会忍心让苦苦等待数月之久么?" 荀彻长出了一口气,和缓地说道:"海月,你还太小,不知这世间多得是阴差阳错和身不由己。有时候……不说,不代表不念……" 他语气平静,话里却似乎带着一丝没来由的哀伤。 海月没听出来,也没听得进去他的话,只有些失落道:"到底是两国和亲的大事。如今象泉与大明盟约永缔,他又何必为了这一块小小的誓言公然拂了大明的面子?他是一国之君啊,我早就知道。" "海月,不要替别人所做的任何事情估价。也许你认为这件事看起来没有意义,但于他来说,是比他毕生所求更为要紧的事情。" 海月的心跳陡然慢了半拍。在听完了荀彻的话之后,她幡然清醒过来,为自己的莽撞羞愧了起来。 与江央坚赞相识一年,他对待所有人皆是真心,从无丝毫隐瞒敷衍。对她更是如此。 他不曾负过任何人,自己缘何用这样世俗的眼光去看他,料定他一定会悔约,一定会为了讨好大明而负了她? "师兄,我明白了。这一切,我都会当面去问他。" 荀彻点了点头,唇角弯起一个浅薄的笑意来:"那还不回去睡觉?" 随即他便站起身来,准备往山下走。 可是海月却坐在原地没动,她仰起头来看着荀彻,一双眸子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师兄,你对别人的事情看得如此明白,为何却看不明白自己的事?" 荀彻脚下一滞,像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发问。一瞬间他慌了神,似乎寻不见任何可以搪塞过去的由头。他磕磕绊绊地道:"大约,是旁观者清罢。" "你喜欢公主殿下,难道就没有任何感觉么?" 听了句话,他胸腔中凝结的一团气松了一般,浑身的紧绷也随之松懈。只见他将视线茫然地落在远处,在那一团一团的漆黑当中。 "我不知何为喜欢。" 空气中飘然而至的一句话,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听起来竟像是"我不会游泳"一般稀松寻常。 "怎么会呢。师兄你打小在祭酒镖局长大,就没见过你给谁端过茶倒过水。你不仅给公主送过羊奶,在我欺负她的时候将扶她从马上下来,还会找时机安慰她。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哦?原来喜欢是做父亲一般的感觉。" 海月被他一句话堵了回来,又连珠炮似得道:"你第一次见她开始,就已经知道她是会出塞和亲的公主了,所以你才将心底里的喜欢埋起来。可它怎么能是被埋起来的呢?它无处不在,在你睡不着的深夜里,在你骑马习武的时候,在你血战力竭的时候,你都会想起那个人。因为那个人,她长在你心里啊。" 荀彻终于不再反驳她了。他良久地沉默着注视远方,像是那片黑暗出现了大片大片天地辽阔的草原和群山。 其实海月又错了。每一个人的感情虽说都是真实的,却各自以不同的形态出现在这世间。有的炽烈如她和江央坚赞的爱情,有的则自初生便被隐藏在黑暗之处,或许直至熄灭都不曾被人发掘。 * 晨间的雾气笼罩着整片双城大地,浅青色的云朵层层叠叠,明摆着告诉众人:"今儿又是个阴天。" 就在和亲使团从睡梦中渐渐醒来,开始准备出发时,一阵来自象泉的铁蹄声却陡然打破了早间的宁静。 那穿着一身风尘的信使掀开灰色的斗篷,通身赤金的铠甲彰显着他黄金甲的身份。 只见他先向荀彻和诸位将领躬身略一行礼,转身行大礼跪在海月面前道:"赞普亲笔书信,请玄歌将军亲启。青海连月暴雨,信使在途中被耽搁了,这才没有及时将信送到,望将军恕罪。" 海月略一颌首,接过了信件道:"你起来罢。" 谁知一旁的和亲使陡然被冷落下来,没好气地道:"贵国架子够大的,和亲聘书三个月前就应该抵达象泉,如今竟丝毫都没有回音。不知贵国赞普打算如何迎接我国公主殿下?" 那黄金甲显然没被江央坚赞教过如何说话,脱口而出便道:"赞普数月之前遇袭重伤,尚在疗养之中。再说赞普早已将和亲庚帖退回,两个月前便已经发往嘉兴关直送燕京,又如何没有回应了?" 他的话显然将在座的人惊了一惊,海月不顾和亲使面色下沉,急忙问道:"赞普如今情形如何?" 那黄金甲立刻转过身来道:"回将军,如今已并无大碍了,只是还需细心调养一阵。" 和亲使大怒:"放肆!我大明堂堂一国之威,岂容你弹丸小国如此践踏?本使立刻上书陛下禀明此事!" 他这一句话一出口,身边众人纷纷上前劝解。 海月心下正在烦乱,听他大吵大闹不由地心生怒意,走上前去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将他一条胳膊硬生生别到背后去。 那和亲使是个满脑肠肥的庸才,被海月这么一折腾,早已疼的哇哇乱叫。 海月咬着牙道:"在搞清楚事情原委之前,倘若你敢对圣上胡言乱语,我废了你这条胳膊。" 大帐里头的人见海月发怒,竟无一人上去阻止的。众人皆把目光投向了荀彻,指望着他能下来将那和亲使救下来。 未曾想到荀彻却和着稀泥道:"特使大人何必动这么大的气?待事情原委搞明白了再去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不迟啊。" 见他没有丝毫想解救出和亲使的模样,旁人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见海月手腕轻轻一使力,那和亲使便疼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剩下杀猪一般的惨叫。 海月凑近他耳边道:"记着,这儿不是京城,我随随便便捏死你犹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你倘若再敢污蔑象泉,我便让你横着回京!" 那和亲使立时便抖如筛糠,连忙点头应了。 海月这才将他放了,上前几步走到荀彻面前道:"元帅,末将先行一步。" 荀彻点了点头,看着海月带着黄金侍卫出了门去,眼睛一斜,正好看见那和亲使死死地盯着海月的身影。 他挑了挑眉,道:"大人既知项将军也是象泉的玄歌将军,又为何偏要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是自讨苦吃?" "我大明岂容得下这样的叛国之将?倘若将来有一天,我大明与象泉兵戈相向…..." 荀彻的眼眸顿时变得凌厉异常: "大人慎言!" 那和亲使畏于荀彻,脑袋自然耷拉下来不敢再言语。 荀彻收起冰冷的视线,轻飘飘地道:"大人身边的陪侍,还是先遣回燕京罢。" 和亲使一惊,道:"元帅这是何意?" "不用我多说罢?这两位陪侍若是陛下所指,那末将自然不敢随意调遣。但倘若让陛下知道朝中有人在和亲使团里都能安插眼线,会不会对哪位大人产生忌惮呢?" 那和亲使脸色一变,却毫无反驳的余地,只得无奈道:"随元帅处置。" 原来这位和亲使,也并非全无背景之人。推举他随公主出塞的,正是如今的景太尉。 景太尉在朝堂上待了这么多年,亲信眼线已经攀枝错节地延伸到了几乎每一个角落。 可他忘了,在阳光之下行那些令人不齿的事,总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而亲手揭开这一切的人,会是一个他从来都不曾设防的存在。 第85章 金佛之名 江央坚赞到底还是没拂了大明的面子。 在那位送信的黄金侍卫抵达双城的第三日,象泉国护送"金佛"的使团便也如约而至。 原来,江央坚赞在得知拒婚书信没有准时送到燕京之事后,为了照顾明帝的面子,也为了不牵连襄国公主,便将国中珍藏的一尊金佛送给了大明。 这金佛乃是千年以前便失去下落的释迦牟尼佛。传说此像通身金黄,容貌祥和端庄,乃是当世不可再造之传奇。 于是这原本要被无情拒婚的襄国公主,摇身一变竟成为了护送金佛返京的使者。 江央坚赞这样的气度与聪慧,不得不让先前还怒发冲冠的大明人闻言钦佩。 这一日天朗气清,双城城门打开,准备随时迎候象泉使臣的车驾。 远远地,一条金色长龙缓缓向双城靠近—— 那是专程护送金佛的黄金甲。 海月难得地换了一身柔软的素衣,身上也不曾穿铠甲,竟连脸上也点了些胭脂。 古人常赞巾帼不让须眉,却也在这其中隐晦地提及这巾帼"之姿"也颇为不让"须眉"。通俗来讲,就是这女将一般长得都颇为威猛彪悍。 但海月的一张脸蛋,自从经历了这两年的风雨,褪去了原先虎头虎脑的模样。再加上那一对上扬的猫眼多了几分凌厉,竟有一番绝美出尘的气质。 可就是这样一双眸子,却在看清了那队伍之后渐渐黯淡了下来。 她踮起脚眺望了许久,从队伍前端看到末端,又从末端看到前端,却始终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海月有些失落,想起江央坚赞给她的亲笔书信里分明写着"双城等我。"可如今,这队伍从首到尾她都看了一遍,又哪里有他的身影? 于是整个迎接黄金甲的过程,她都心不在焉地。就连看到那尊从未世出的金佛,都无法让她振奋起来。 荀彻见她这副模样,便知自己又使唤不动她了,便无奈地叫她回去休息。海月神思困倦,自然也不愿在人多的地方待,只走了个过场便回去了。 那天既得知了江央坚赞遇袭的消息,她这一向都没睡好。正巧赶上这一日外头淅淅沥沥的雨,便更让她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海月拖着脚步回到营帐,因为疲倦也少了许多警觉。 她掀起帘子的一瞬间,便感觉腰间一紧,接着便是一个天旋地转。 她一声惊呼还未出口,脑中便闪过一丝狂喜。 江央坚赞将女孩高高举起转了一圈,再放下来时,转过来的却是一张带着晶莹泪珠的小脸。 他慌了神,手足无措地试图替女孩擦去脸上的泪水,却被一双小手紧紧环住了脖子……下一秒,是一个迟到了数月的亲吻。 她吻的不太认真,深吻渐渐失去了力气,变成一下一下的轻啄。 她哭的很厉害,嘴唇瘪瘪地,泪水也不断地划过他们交叠的双唇。 那像是过了许久的时间,终于将自己满腔的委屈一股脑地吐露了出来。 即使你外壳坚硬如山竹,终有一个人会替你卸下冰冷的甲胄,将你完完全全地拥入怀中。而你潜藏于壳下的温柔,这世间里也只有一个人能懂。 江央坚赞此时局促地像一个孩童,他轻轻挣开海月的双手,伸手拭去她的眼泪,又重新将她箍在怀中,再也不愿放开。 从窗外透进来的细碎的光影不断的摇晃着,直到天色渐暗才停歇下来。 江央坚赞将昏昏欲睡的海月揽入怀中,偷偷笑了片刻,伸出大手去揉了揉她凌乱的秀发,在她额间留下一个深吻。 海月早已没了精神,连眼皮子都耷拉下来。 可谁知那两只手被牢牢抓在一起,而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丝毫没有远离半分。 "手怎么这么冷?" 江央坚赞看了看她身上披着的薄衫,连一双小脚都露在外面,不由地有些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 他四下打量了这营帐一番,赤脚走下床铺去箱中取了一床被褥来。 江央坚赞重新回到床铺上,将灯吹熄,把海月重新揽回怀中,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也渐渐睡去了。 * 第二天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海月便醒了过来。她从江央坚赞的臂弯中探出头来,试着挪了挪酸痛的双腿,使了几次力气却都不能动弹。 江央坚赞感觉到她的动弹,睁开狭长的眼睛来看她,脸上仍旧带着坏笑。 一想起江央坚赞昨日白天一反常态的模样,她便不由地红了脸颊,将脸重新埋进被窝。 江央坚赞伸出长臂,一把便将她制服地丝毫不能动弹,海月无力地挣扎了片刻,这才委屈地低声道:"肚子好饿……" 江央坚赞笑着将她重新捞回床上,自己站起身来,披了一件外衣便走到火炉旁去生火造饭。 只见他变戏法一般从行囊中掏出茶砖、干肉和点心来,借着营帐里的炉子煮起了奶茶。 不一会儿,营帐里便充斥着浓浓的一股奶香味儿。 海月深吸了一口气,却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她趁江央坚赞不注意,裹着毯子便窜到他身边去,像一块糖瓜粘儿一般黏在他身上。 江央坚赞手里正忙活着,见她过来,只得无奈地笑了笑,将她整个人儿裹紧怀中,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来回翻搅着锅中的奶茶。 海月眯着眼睛,看着火光慢慢跳动,自己却像一只舒服的猫一般窝在他怀里。 平日里彪悍勇猛的象泉王,在自己心爱的人身边竟然能做到如此无微不至地照顾,若是让谁瞧去了,恐怕都会羡慕一番。 江央坚赞用木勺舀了一勺奶茶,小心地吹了又吹,这才递到海月唇边去。 海月也不客气,就着他的手舔了两口,满足地砸吧着嘴。 江央坚赞看见她这一副懒猫的模样,不由地哑然失笑,伸出手去在她腰间掐了一把。 "你是不是打算这几天都不出门了?" 海月又往他怀里钻了钻,瓮声瓮气地道:"有你在,我还出门做什么?" 江央坚赞斜眼瞥了她片刻,唇角微微勾起,将她重新捞回怀中,喂她吃起了点心。 海月咬牙切齿地嚼着点心,虽然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有些太娇软了些,却奈何腹中实在饥饿,只得顺从地从他手中吃着点心。 江央坚赞的眼睛里透着温和的光芒,他凑近了轻声道:"若是做不了将军,做我的王后如何?" 这是他第二次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海月却还是被这话一惊,接着看见他那一双认真的眸子,不由地有些鼻尖发酸。 默了半晌,海月这才糯糯地开口道:"我既接了你的金牌子,自然是早就答应了。但你若是敢欺负我,我立刻便离开你。我心眼小的厉害,手段也很残忍,你的那些个后妃侍妾,最好有多远就送多远,以免我回去之后,会因为杀戮太重背上妖妃的名号。" 江央坚赞又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去随便寻一个人问问,我这么多年可曾纳过侧妃侍妾?" 海月听见这话,突然想到那个美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女子,不由地怒从心起。她别过头去,硬生生从他怀里钻出来。因为吃了些东西,力气自然比方才大了不少。 "你倒是没纳妾,那阿林妃又是怎么回事?" 提起这件事,江央坚赞脸上便浮起了愧疚来。 "海月,这件事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海月坐在原地,没有回身去看他,他便硬将她的小身子扳正,认真地说:"我与她虽有短过往,却从未碰过她分毫。" 海月这才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这个如钢铁一般的男子,是象泉的王,是百万黎民最尊崇的王,是西州大地永远不会落下的太阳。 可是他却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心里最柔软的一面摆在她面前,对她极尽信任……可她却屡次强迫他将自己完完全全地袒露出来。 海月歉疚地抬起头来,伸出小手去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江央坚赞没有躲开,任由她慢慢地抚过皮肤。 这一整天了,她都没有这样好好瞧瞧他。 他瘦了不少,脸上的胡茬也冒了许多出来。他的眼角下面带着浅浅的淤青,眼睛里也有不少血丝。他看起来很累,很辛苦…… 海月突然想起那金甲侍卫对她说的话,江央坚赞曾经在王宫中遇刺。她急不可耐地掀开他的衣袍,一寸一寸地顺着皮肤搜寻。 江央坚赞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伤口很小,不碍事的。" 海月眼圈慢慢红了,她想起那侍卫凝重的神情,再加上婚书抵达象泉隔了如此之久的时间,他身上的伤口定然危急到了性命。 找到最后,她才在他背后寻到一处几乎已经淡得快要消失的伤口,只有短短的半寸,像一把拇指大的小刀划过的痕迹。 "你看,我说过了,伤口很小。已经没事了。" 他试图掩盖自己曾遭受的折磨,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不告诉我啊?楚马人的刀,既然能扎得进你身体里,又怎么可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若你真的中了别人的圈套,我还有什么理由活在这世上?……你怎么跟父亲还有小师兄一样,都那么喜欢抛下我?我又不是拖油瓶,我也可以保护你们啊!"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已经没了声音,只剩抽泣的声音。 在大漠里,在雁北,在西宁卫,每一个让她乖乖等在原地的人,后来都失了约。 很久以前她失去的那个世界,最终都像泡影一般消散了。 海月她不知道,倘若再经受一次这样的打击,她还会不会有走下去的勇气。 江央坚赞看着眼前濒临崩溃的女孩,撕心裂肺一般的难受。他不由分说地将女孩搂进怀中,低声道歉。 海月没再挣开他的怀抱,她伸出双臂紧紧勾着他的脖颈,像是下一刻他也会像那些人一般走远。 "你永远都不可以让我等在原地,你要记得哦……" 江央坚赞心中一暖,轻声答应了她的话。 正当这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蒙格的声音在帐外响起:"禀将军,不好了,襄国公主自尽了!" 第86章 肺腑之言 海月闻言一怔,只见江央坚赞不动声色地捡起她的衣裳,快速而细心地为她穿了起来。 海月一边擦着脸上的泪珠,一边急切地朝帐外询问道:"人救下来了么?" "回将军,人救下来了。杨先生去问了诊,说是无甚大碍。" 海月松下一口气,看着对面只顾着替自己穿衣裳的男子却□□着胸怀,不由地红了脸颊。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罢,我换件衣裳便去看看。" "是……" 蒙格虽听得见里头细细碎碎的声音,却也不敢多作停留,便领命退下了。 海月拾起地上的衣袍道:"你这衣裳脏的不成样子,该怎么办?" 江央坚赞笑了笑,重新坐回床榻上,将毯子随意往身上裹了一裹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海月脸颊更红了:"左右襄国公主也是因为你拒婚才想不开的,你怎么也不去探望探望。" 江央坚赞瞧着她绯红的脸蛋,不由地使起了坏:"那襄国公主长相如何?" 海月愣了一愣:"自然是国色天香。" 江央坚赞闻言,故作摇头叹息状:"唉,真是可惜,早知道就不拒婚了。" 海月看见他一副嬉皮笑脸的做派,柳眉倒竖,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果然吃饱了就是有力气。海月得意地看着没吃多少东西的江央坚赞,一张精致的脸蛋满脸肃杀: "你敢。" 江央坚赞吃痛,却也不反抗,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来:"投降,我投降还不成吗?" 海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才松开他。 "你且在这里乖乖等着,我去探望一番。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些好吃的回来。" 见江央坚赞高大的身子蜷在床榻上,海月竟莫名有一丝占有的满足感。 她整了整衣衫,趾高气昂地走出帐外去,还不忘吩咐亲兵不准放任何人进帐。等吩咐完了这一切,她才一路向顾梦奚的营帐而去。 * 海月虽然颇不喜欢那顾梦奚,但如今得了江央坚赞的亲口之言,心里的芥蒂自然能洒脱放下。 只是如今虽没了对付情敌那一份心思,另一桩事却又悄悄浮上她的心头。这一桩事,自然关于她那天资英奇,却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一窍不通的荀彻师兄。 她脑袋里想着这件事,三拐两拐地,便走到了顾梦奚的营帐外头。 只见那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许多人,多半都像是看热闹的。 海月叹了口气,心中不由地对顾梦奚有些歉疚。 即使江央坚赞以一尊金佛给足了大明帝面子,可这被退了婚的女子,往后的日子势必会有些难过。 这就是万恶的封建制造成的恶果。无论这时候的女子出身多么尊贵,只要被男方退了婚,那便是逃不过下嫁或孤独终老的命运了。 想到这,海月不得不有些感叹。倘若当年父亲没有拼着身边的反对将她带了出来,到这广阔的天地间行走了一遭,她是不是也躲不过那样为人附庸的命运? 走到营帐外头,海月看见为在外头的多是和亲使团里头的人,便才不耐烦地大声喊了一句: "你们还真是很闲,有这看热闹的时间,多往脑子里面填充一些东西,待日后若要你们做正经事的时候,不要一个一个都像酒囊饭袋一般无用。都给我下去!" 这双城里头的人都怕项海月,又没人敢跳出来与她抬杠,众人便都灰溜溜地走了。 见四下情景,海月这才准备走进去,余光却看见远处似乎有个身影站在那儿。 她停下了脚步,径自走了过去。 那人看见她走近,倒也没躲,只站在原地等着她过来。 "师兄,既来了为何不进去看看?" 荀彻脸上习惯性地闪过阴晴不定的神情,最终吐出一句话来:"她想死,我去看了有什么用?" 海月心中叹了一口气,淡淡道:"当然有用。师兄若早一天明白自己的心意,就早一天让她知道。如此互相折磨,互相牵绊,又有何意义?" 荀彻少有地出现不耐烦的神情:"你从哪里看得出来我的心意?" 海月见他生气,也并不理会,反问道:"既然你心中没有半点她的位置,偌大的双城,你为何偏偏往这里走?" 荀彻长出了一口气,转过身去说:"我不是石头做的心肠,即使是无关紧要的人,也该来看看罢。" 海月听他这样说,心中也不由地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若荀彻果真对公主没有丝毫感情,她这一路岂不是都在强人所难?海月不由地有些歉疚,语调也随之软了下去,道:"师兄,既然来了,随我一同进去看看可好?" 荀彻沉默了良久,终于回过头来,看向海月,不做声地一颌首。 二人走到大帐前,由海月掀起帘布先探了探,荀彻才跟着走了进去。 顾梦奚面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脖颈上有一道清晰的勒痕。她眼睛紧紧闭着,嘴唇发青,脸颊远没有在京城里那般丰腴,看起来十分糟糕。 听见动静,顾梦奚勉强睁开眼睛,直到看见来人的面孔之后,她的双眼明显多了一道亮光,却陡然黯淡下去。她往床榻里缩了缩,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们。 一道苍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来:"我并未奢求别的,难道这一条命,如今都不由我了吗?" 海月转头看了看荀彻,向他投去一个目光,转身便走出了大帐。 荀彻站在原地显得有些局促,但到底还是没走,在大帐里寻了一把椅子坐下。 "元帅何苦来?你的心意,梦奚已经知晓了,必不会再去缠着你。" 荀彻没理会她,自顾自地说起来:"在燕京的时候你曾问过我,是否对师妹有过情意?" 顾梦奚见他竟未称自己为"公主",不禁沉默了半晌,等着他的下文。 "这么多天来,我一直想着你问我的这句话。我的确不知何为喜欢,何为眷恋,当日所言,的确不曾欺你。" "你大约觉得我冷漠,我并不否认。" "我不知几岁那年,父亲惨死北境。荀喆将我和母亲赶出家门,过了一年多的流浪生活。那年冬天母亲也死了,是尊师把我带回祭酒镖局。我从小看着海月长大,看她过着我羡慕的生活,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寄人篱下,处处要看人脸色的孩子。" "后来,我看着她失去了我曾经也失去过的一切,但我竟然并没有丝毫快意的感觉。我觉得她很像当年的我,这并不会让我感觉到同病相怜,我反而很生气。" "我气愤她让我又想起了当年那个软弱的自己,我想要从她手里夺过镖头之位。" 顾梦奚的脸轻轻侧过一半,静静地聆听着他的话。 荀彻没注意到她,依旧自顾自地讲着。 "结果你知道这丫头输给我之后说什么吗?她说她要保护我们。我们一群出生入死过的汉子,她居然想保护我们。" "很可笑是吧,我当时也觉得很可笑。但是到了后来,她还真做到了。" 荀彻笑了笑,像是想起什么高兴的事情,窗外金色的日暮落在他眼睛里,格外地好看。 "她胆子真大啊,就带了十几个人,劫了三关,救了上百个长城军出来。就靠着这一百多个人,收复云顿铁骑,连克楚正奇,直到最后收复青海……" 他的脸又陡然沉了下去,像滚滚乌云在不断地翻腾。 "别人以为她不过靠的是我,靠的是名扬天下的云顿铁骑,靠的是运气,谁知道她背地里不眠不休写了上几万个名字?谁见过她身负重伤还拼在前线的样子?谁见过她为了救几个伤员低三下四地求别人的样子?" 最终,他一声长叹: "对我荀彻而言,她是亲人,是挚友,更是良师。是吾愿以生命为代价交换的人——但绝非你所想的那样。" 良久,顾梦奚才缓缓开口:"原来…...果真是我唐突了。是我唐突了。" 荀彻听了这样苍凉的声音,心跳却陡然停了半拍。他眉心一紧,唇角不自觉地轻轻抖动了两分。 "我不知,我此生还有没有那样的机会——" 还未等顾梦奚开口,荀彻便站起了身,准备离开这里。 "阿彻……元帅,我……我很抱歉。" 出乎意料地,荀彻停下了脚步道:"我见过身中数箭仍然挣扎着想活下去的人,见过饱受饥饿折磨的孩童被叛军的刺枪杀死,见过无数比你更想活下去的人。我知道你心中有我不能体会的痛楚,只是我无意冒犯,你为何非要选这条路?" 顾梦奚闻言潸然泪下。她走下床榻,朝荀彻福了福身,却并未多言。 荀彻最后道:"再过几日,公主就该启程回京了。天高路远,请公主珍重才是。" 说着,他便大步走出了营帐,徒留一地萧索。 海月站在不远处的树底下等他,见他臭着一张脸走出来,心下便不由地有些后悔。 "嗨,师兄,我以为这么久你倒跟公主吐露真心了,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说对吧?" 荀彻斜眼看了她一眼,放缓了步子,唇角扯起一丝笑意来道:"该说的都说了,她能不能听就是她的事了。" 海月重重地叹了口气:"唉,我还想着,走之前能喝上一顿喜酒……哪怕是私下里头的也好……" 荀彻挑了挑眉道:"这还不容易,明天就跟李将军说,请他备几桌酒席,给你和赞普办一场婚宴。" 海月一怔,慌忙环视了一遍四周,压低了嗓音道:"师兄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荀彻看了她一眼,道:"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今天燕京那边才传过来消息,说江央赞普跟陛下求娶大明骠骑将军,这朝野上下都为之哗然啊。" 海月竟松下一口气,听见他后边儿的话却又提起一口气来:"什么?他什么时候递的国书?我们这一路也不曾遇见信使啊?" 荀彻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陛下不同意也得同意了,虽然这江央赞普打了大明两次脸,但好歹送了尊金佛,又求娶了大明将军,无论如何也拂不了他的面子。" 海月一张脸早已涨得通红,不知该说些什么来。 荀彻瞧了她一眼,道:"你且别急着走,左右我是你师兄,怎么也得替你备一份嫁妆才是。陛下那边的赠礼也还没到,等到了,就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去古格。" 海月闻言,又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伤感,便点头应了。 直到回了营帐,海月遣散侍卫,独自一人走进了帐内。 见江央坚赞舔着脸走上前来,海月一手掐着他的腰,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一把推在床榻上。 "哎呦……痛痛痛,月儿你怎么这么急?这才多长时间没见我?" 海月被他一番话说的面红耳赤,又不舍得下重手揍他,便不由地伸出两只手去将他一张俊颜捏得皱皱巴巴。 "好你个江央坚赞,一早就派了信使去燕京,就是为了躲过我在京城的时候给皇帝送信求婚?" 江央坚赞的脸被捏的变形,他无力地握着海月的细白手腕,嘟囔道:"若……若你在朝堂上,信使递上国书的时候万一害羞尴尬怎么办?我可都是……" "好好说话!本来汉语就说不利索,还嘟嘟囔囔的。" 江央坚赞委屈地费力挣扎开她的手,道: "这不是月儿你,你捏着我的脸吗?" 海月又好气又好笑,松开了手才发现他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不由地有些心疼了起来。 江央坚赞刚想开口,却被一张温润的小口堵住了嘴巴,他还没回过神来,一双小手便已经探进了他的衣袍里,使坏一般地掐着他的腰。 这丫头越来越胆大了,江央坚赞反手环住海月的身板,一个天旋地转之后,海月便被他死死压在了身下。 海月又红了脸颊,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时滑落肩头,露出一片莹白。 两人又交缠在一处,久久也不愿分开。 第87章 十里红妆 夜半,江央坚赞正在通红的烛火的映照下昏昏欲睡的时候,海月却十分精神。 她的目光勾勒着他脸上的线条,从英武的剑眉,到深邃的眉眼,再到他柔软厚实的两瓣嘴唇…… 她的目光陡然怔住,锁在他左眼下面那枚小小的胎记上。 曾经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如涓涓细流重新回到她的记忆里,使她脸上的浅浅笑容也逐渐变得黯淡。 没错,她又想起了江央普错。 那个与她有杀父之仇,灭门之恨的男子。 一想到他,海月便不由地回想起那人与江央坚赞如出一辙的容貌。他们长的明明那么像,却又那么不像。江央坚赞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温和的光芒,言语总是如此坦荡疏阔,性情总是洒脱自如。 可这个人唯一的污点,便是有那么一个残忍的弟弟。 也因为这一层关系,海月也总是不忍去想如何才能报了这个仇。 倘若江央普错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手下,那么江央坚赞与自己之间必然会产生无可挽回的隔阂。 想到这儿,她不由地有些脑胀,不知如何选择。 江央坚赞此时却微微睁开惺忪的双眼,见小家伙在自己怀中不老实地扭动着,便伸出长臂将她箍筋。 他身上还带着沐浴之后的草木香气,令她稍微一闻便沉醉其中,想钻在他怀中深处不再出来。 "这么晚还不睡,到底还是不累。" 海月抻着小臂将他的胸膛推开几寸,咬着嘴唇半晌道:"姜堰,我想问你一件事。但,你要答应我不会生气,也不会难过。" 江央坚赞见她模样有些严肃,便伸出长臂将她横抱起来,裹在自己怀中坐了起来。 海月涨红了脸,挣扎出他的怀抱,坐远了几寸道:"姜堰,我知道他是你弟弟,可是,他毕竟…..我想知道,你将他怎么了?" 江央坚赞眸中的光陡然落了下去,他感觉到一阵寒意,便下意识地将毯子披在她身上。海月顺从地接受了他的照顾,抬起头来看他时,只见光影在他眼中闪烁了片刻,却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庶人江央普错及其同党,都被关押在王城地牢之中,听候处置。" 海月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她其实是想问江央坚赞准备如何处置他,却到底没有开口。 或许过了这么久时间,他也没有想过到底如何处置自己的亲弟弟罢。 以他平日里杀伐果断的性格,断然没有这般拖沓。只可惜那个人,是他至亲的人。 海月想开口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开口。 江央坚赞也一直沉默着,到最后才下了床去,吹灭了灯。 他离开的那一瞬间,她身旁原本的温热陡然消失了。海月心中像是缺了什么似得有些空落落,有些难过,亦有些恐惧。 他们重新躺回已经渐渐有些冰冷的床褥中时,海月的心始终沉重得有些发麻。大概,她又不合时宜地提起了这一件与他们两人而言都是伤痛的事实。 她的头有些疼的厉害,身子也蜷缩起来背朝着江央坚赞。 渐渐地,她有些倦意了,便将半张脸埋进被中,慢慢睡着了。 朦胧中,她感觉到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又重新将她抱进了怀中,那人叹了一口气,像是说了些什么。 梦中的呢喃渐渐消散在夜色之中,不再听得清后语。 * 清晨,海月从睡梦之中醒了过来,她揉着眼睛想要钻进那个怀抱时,却发现床榻上已经空无一人。 她一瞬间清醒了过来,心中不由地浮起一阵酸楚。 江央坚赞的衣裳都不见了,甚至他搁在枕下的黄金佩也消失不见。他是真的走了。 海月站起身来四下走了一圈,这偌大的营帐之中,早已没了他的半分痕迹。 她不由地有些失神,往后趔趄了两步,正好撞上一旁的茶壶。 茶壶没晃了两下,像是灌满了什么一般。 她像一个绝望中行走了许久的人儿抓到一丝生的希望一般,抓过那茶壶一看,满满一壶暖洋洋的热奶茶,飘出一阵浓郁的香气。 她四下细细找了一番,却又失望地瘫坐在了原地。 原来,这只是他随手煮的茶。 他连只言片语也未给自己留下,看来是真的走了。 海月心中的酸涩渐渐漫上心头,不由地溢了出来。她无法再抑制心中憋闷依旧的难过,两行眼泪不由地流淌下来,一直到呜咽,再到最后放声大哭。 四周的侍卫早已被她遣散了,没人会听得见她的哭声。 这里空空荡荡的,好冷,也好可怕。 在无数个战场上也未曾落下的眼泪,像是在这一天喷涌而出,止也止不住。 江央坚赞真的走了,一直到她哭得没了力气也没回来。 海月如今脑中再也想不起其他,只觉得越哭越难过,一连串的悲痛齐齐被牵引了出来。 终于,在她哭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海月止住了抽泣,胡乱将眼泪抹了一把,两只眼睛肿得如同两个硕大的桃子。 "将军,元帅请您过去。" 海月听见外面并不是江央坚赞的声音,心中便不由地涌起一阵怒意:"不去!叫他请别人去!" 那亲兵被吓得退了两步,并不敢再多说什么,连跳带跑地回到荀彻的营帐去复命。 荀彻闻言,只挑了挑眉,亲自走到海月的营帐去看个究竟。 海月听见脚步声,烦得要命,正准备将茶壶砸向帐外,却听见荀彻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这是又发什么脾气?" 海月怔了半晌,哭腔也随即戛然而止,泪珠挂在脸蛋上,模样甚是好笑。 荀彻见里头陡然没了声响,便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海月愣愣地看着荀彻穿着一身雪白袍子,长发柔软地散在肩膀上,与平日里的阴冷模样全然不同。 光影在他脸上晃了片刻,衬得他一副俊美容颜格外令人移不开目光。 荀彻见她散乱在地上的物什,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大清早,谁又招惹你了?" 海月紧紧地抿着嘴唇,两行泪水又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一张小脸挂满了委屈:"师兄,江央坚赞他撇下我一个人……" 荀彻满脸疑惑,见她哭的如此伤心,只得原地蹲着等她哭完了才张口问道:"你跟我说说,他如何撇下你了?" 海月哭着哭着陡然怔住,两只圆溜溜的眼珠像被冰雪冻住一般无法转动。她想起荀彻并不知道江央坚赞悄悄在她营帐里住了三两日,一时便有些无言开口。 荀彻见状,只以为她是做梦魔怔了,便叹了口气道:"都已经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的?若被旁人看去,还怎么看你的笑话。行了,收拾收拾,随我一同出城去迎接贵客。" "什么贵客?" "见了你就知道了,在这儿我如何跟你说?" 海月见他语气不容有丝毫怠慢,便立刻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荀彻瞧了她一眼,道:"你换件衣裳,我在帐外等你。" 待他走出去,海月这才狠狠擦了两下被泪痕浸湿的脸颊,负气一般地骂道:"好你个姜堰,若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定然要将你捆了,拴在帐中日日□□,有本事,你就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语毕,一个声音悠悠从帐外传进来:"你要捆谁?" 海月吓得一哆嗦,道:"没事,没事,我想从完颜赤那里牵一只小羊来养着,它若不听话,便捆起来送到伙房去烤熟了……" 荀彻的声音带着几丝笑意:"我还想着,你怎么会喜欢如此柔软的宠物。原来还是要将它烤熟了吃。" "……" 海月随便捡了一件青绿色的衣裳,穿上活像一只滚圆的翠萝卜。 荀彻上下看了她两眼,皱着眉头道:"虽说还未出孝,你也不用穿得如此青葱罢?" 海月有些蔫蔫地,没将他的话仔细听进去,只道:"衣箱子里随便捡的。" 突然,她脑中却缓缓转了一圈儿,道:"师兄,你不是说是迎接贵客?那如何不穿官服?若要穿官服,只怕又要麻烦上一阵。" 荀彻轻笑道:"无妨,贵客并不讲究。" 海月将信将疑地跟在他身后,顺着双城的方向而去。 两人自南城门进了双城,便立刻有李思手下的副将前来接应。 "元帅,将军,请随末将乘轿前往西城门。" 荀彻微微颌首,随即便跳上一架马车。 海月听着副将说西城门,不由地露出一副狐疑的神情,却也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在双城里缓缓行驶了一阵儿,海月只听见人群的声音越来越嘈杂,而轿子也不由地放缓了速度。 她掀开帘子一看,立刻变得瞠目结舌。 满街的人们像是去赶集或是看什么热闹,全一股脑地往轿子去的方向挤过去。 海月满脑子如浆糊一般,不愿再看外面嬉闹的人群,缩在轿子里瘫成一片。 西城门终于到了,只听那副将的声音从外头响起来:"元帅,将军,请下轿。" 荀彻推让了片刻,让海月现行下了轿子。 海月掀开帘子,却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在了原地。 西城门被装点一新,厚重的砖石上缠绕着飘扬的红纱,楼子上也挂了一排用金字写的"喜"字,就连上城楼的台阶都被铺了一层红毯。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红色。 只见李思满脸笑意地走了过来,作揖道:"项将军,请上城楼。" 海月从马车上跳下来,回礼轻声道:"将军,这是……" 这时候,荀彻在她身后道:"你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海月回头看了看他,见他眼里带着难掩的笑意,便不由地迈开腿去,一步一步地踩在柔软的毯子上,不断地向上走去。 她走得不算慢,也不算快,她心里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走上去将会看到什么。 心突突地跳着,仿佛越往上走,期待的感觉便越强烈。 这仿佛是在拆绸缎包着的贺礼,永远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但那一定将是自己最最喜欢的东西。 一直走到城楼上,她这才发现上面空无一人,连同李思和荀彻也未曾跟得上来。 她慢慢走到城楼正中央去看向远处,竟看到一条狭长、蜿蜒不绝的金龙出现在她面前! 那是古格王城的黄金甲,正迈着整齐的队伍从远方而来! 那些黄金侍卫手中不再执着刀剑,而是捧着红绸和礼物,宛若自九天而来的天兵天将一般祥和威严。 在日光的照射之下,一片熠熠金光,给这空荡晦暗的初春送来一抹传奇的光彩。 海月捂住了嘴唇,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 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走在黄金甲最前面的那个身着一身华服的青年,他高昂着头颅,脸上的笑意像这世间极美极耀眼的存在。 只一眼,山河,日月,皆为之失色。 那是象泉王! 海月下意识地咬了咬自己的指节,两行泪珠不由地滚落。 她看见那人停在西城门下,自马上走下来,只身走到离她极近的地方,扬起头来深情款款地看着她。 他英俊得不可方物,身上鎏金华彩的装饰将他衬托地光芒万丈。 他的长发及肩,上面挂满了最明亮珍稀的珠串。 他的手腕,手指上带着最精致,最耀眼的宝石。 可他的手心里,捏着一束小小的格桑花。 那束花被他周身的华丽衬托得极为朴素,却被他小心翼翼地护在手心里,看起来十分娇弱。 明明隔了几丈远,她却仍然听清了他口中的呢喃: "项海月,你愿意做我的王后吗?" 周遭的一切寂静无声,只有心跳声如同空谷回响一般直击她的心窝。 那人露出雪一般的皓齿,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霸道地用象泉话追问了一句: "项海月,你愿意做我的王后吗?" 他身后的金甲闻言振奋,他们捧起手中的红绸,一同附和着他的声音。 海月转过身去,顺着台阶快速地往回跑。 她掠过众人,仿佛视若无睹一般奔向城门。 众人只看见一抹碧绿色的倩影一闪而过,隔得近了,有人看到她那一张佚貌,不由地惊为天人。 "那就是骠骑将军!" 她听不见任何声响,眼睛随着城门缓缓打开,一道光亮自城外而出,照耀在所有人的脸上。 众人这才看清了远处缓缓而来的黄金甲,自双城西城门而出,绵延不绝,那是真正的十里红妆! 微微眯起眼睛来,直到看见那人的身影,她终于奔了过去。 那人张开双臂迎接着她,一双透亮的眸子里满是温柔。 她扑进那个怀抱里,洋溢着幸福的泪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肩头,在他身上的金铠上留下一片晶莹。 周遭的百姓齐声高呼着他们的名字,那声音震耳欲聋,令她有些眩晕。 她听见一个温热的气息凑近她耳边,缓缓拂过她的发梢轻声道: "海月,跟我回象泉吧。" 第88章 千里鸿毛 这天晚上,海月想起自己清晨在气急时说出口的话,便利落地用绳子将江央坚赞牢牢捆在了营帐之中。 江央坚赞满腹委屈道:"我出城这不是为了给你惊喜么?不过……" 他转而一笑,使坏道:"…...若是王后喜欢这样,我也只能从命了。" 海月不理他,坐到旁边去倒了一杯冷奶茶,啜了两口道:"你再说浑话,当心我将你一个人锁在这里一晚上。" 说完,她将茶杯放在桌上,翻身压在江央坚赞身上,嘴唇凑近他轻声说了句:"还是说,你本来就喜欢这样?" 只一句话,像一只猫咪一般挠抓着他的心,十分煎熬。 他不由地挣了挣手中的绳子,若不是被这东西捆着,他早将面前的人儿按在身下不能动弹了。可没想到,他只轻轻一挣,那绳子竟然自己开了。 再一看海月,只见她没了方才妖娆妩媚的模样,却站起身来将一叠纸和笔端到他面前,正色道:"有件要紧事要请你帮忙。" 江央坚赞无视她捧来的东西,一把搂住她的腰道:"我也有件更要紧的事要请你帮忙。" 海月触及他滚烫的肌肤,不由地有些满脸通红。她手里捧着笔墨嗔道:"这真是件要紧的事。" 见江央坚赞不情愿地松开她的腰肢,她不由地偷偷袭上去,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细细的吻。 却不想那人向后一倒,她整个人便跌入他的怀中,一张俊彦在她面前放大。由不得她挣脱,便深吻了起来。 就在她不由自主地又要失陷的时候,腰间的大手却用力将她凌空抱起。江央坚赞从床上挺身而起,将她放到书桌上,接过她手中的笔墨正色道:"要我写什么?" 海月脸上的潮红尚未褪去,见他这么快就把自己放下来,不由地愣了愣神,半晌才反应过来:"写……写信……" 江央坚赞挑了挑眉,眼睛里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却并未在脸上展示出来。 "给谁写信?" "给大明皇帝。" 海月被他盯了一阵儿,终于从迷惑之中走了出来。 "我给他写什么?" 正问着,江央坚赞便已经熟练地拿起毛笔,工工整整地写了一段极其讲究的开头。 海月见状,扯了扯他的手臂道:"不是这样的语气,要算作密信那样,看起来……就像是老友嘘寒问暖一般。" 江央坚赞一对好看的剑眉迷惑地挑弯着,问道:"虽说祖父与大明先皇相谈甚佳,我也极敬重大明帝,可我并未见过他的面,如何能作出那般语气呢?" 海月想了半晌,道:"虽说你与陛下只有过国书来往,你对于陛下来说早就算做最亲近的盟友。你的话,他一定会听。你先开了这个头,以后若有什么交谈便方便许多,无需经过正式的国书传递这样繁琐的过程了。" 江央坚赞想了想,点头道:"这倒是方便不少。不过,你要我写何内容,怎么不能叫书倌替我写?他们的用辞或许比我更精准些。" 海月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沉重的往事一般道:"我拜托你写这封信,便是为了向陛下讲清当年嘉兴关的真相。不仅是陛下,这天下不知当年真相的人太多了。他们都以为长城军吃着朝廷的粮饷,却被颉莫叛军在短短数十日之内攻下……" 江央坚赞面色一凛,道:"那并不是普通的叛军,而是楚马国的狼军,他们经受过非人的训练,非普通军队可敌。" 海月的眸子垂了下来,道:"可京城的人不知道这些。而且,嘉兴关守将徐尽扬,曾向京城发过数十封求援信,均被朝中别有用心之人一一拦截,导致嘉兴关在西境一战孤立无援,而天下却均以为是徐尽扬用兵失策所致……" 江央坚赞脸色愈发难看:"据我所知,八十万颉莫军兵临城下,试问何种军队才能够抵挡?这位徐将军,恐怕已经做到极致了。" 海月猛地抬起头来:"八十万颉莫军?" "怎么,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八十万颉莫军三面围城,他只有一条路可以退。" 海月眼中的惊骇渐渐退去,那是潮水褪去之后在海滩上留下的斑驳痕迹。 她沉默了良久,想起景唐口中那个飞扬少年,沉重道: "他断然不会退。在没有收到任何来自燕京的回复之前,他必须要守住嘉兴关。因为倘若这条路失守,翰漠平原便如同鱼肉一般袒露在敌人面前,倘若他倒下,他身后百万黎民的性命便危在旦夕。" 江央坚赞微微垂下头,伸出大手覆在她的手上。 "海月,我明白该怎么写这封信了。" 这一封递给大明帝的信,江央坚赞彻夜不眠,写了整整一夜,这才终于完成。 写完之后,他这才将毛笔搁在桌案上,尽管声音再轻,到底还是惊动了趴在他腿上睡熟的海月。 海月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站起身来从桌案上拿起信来,欣喜道:"写了好厚的一封。我这就去送到荀师兄的亲兵营去,你先睡一睡,我马上就回来。" 江央坚赞却有些不甘地道:"我写了一夜,你连一句奖赏的话都没有么?" 海月抿着唇笑了笑,脸上泛起一阵红晕道:"你最辛苦,等白天,我去伙房亲自给你做一顿饭如何?" "好。" 说完这一个字,江央坚赞牵着她的手倒在了床上。他的声音比平日里温糯了不少,脸上的青茬显得格外令人心疼。 海月的心软了下来,跪在床沿儿上轻轻吻了上去,自他的下颌吻到脸颊上,再深深地贴在他柔软的嘴唇上片刻,这才直起身子来:"我很快就回来。" 说着,便拿着信走出了营帐。 凌晨的天气有些寒冷,她裹紧了衣衫,仿佛怀中的信有千斤重。 她无法想象,当年传说中那个飞扬少年,竟经历了如此惨痛的故事。 谁又能想到,西境二十多万长城军,在缺少给养的情况下连续奋战了多久才撑过了那些时日。 她陡然想起叶清桓,那个自己始终身怀歉疚的人,又是如何度过那些难熬的时日? 想到这里,她就愈发地痛恨京城里那些丑恶嘴脸。 那些高枕无忧的权贵,在这样的战乱时代,竟如同吸血的魔鬼的一般蚕食着边境将士们的生命,陷落在酒池肉林中无法自拔。 海月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天色依旧漆黑一片,仅仅在哨兵所的火堆才有丝毫亮光。 因为他们如今在双城,周遭十分安全,城外也有李思部下的哨岗,荀彻一早便已经将哨兵遣散。如今半夜,除了这些石头堆砌的用来照明的火堆,已旁无他人。 海月缩了缩身子,凑到火堆旁边烤了一会儿火。 她将两只手翻来覆去地烤火,骤然开口道:"既然有事找我,就不必再躲了。" 她身后的影子犹豫了片刻,终于从暗处走了出来。 第89章 尘埃落定 那人蹲到她身边来,火光映照着那人的脸颊,勾勒出一个清丽秀美的轮廓。 海月转过脸来,恭敬道:"公主殿下。" 顾梦奚脸上淡淡地,她学着海月的模样烤着火,回道:"将军不必多礼。私下里,叫我梦奚便是了。" 海月笑了笑道:"不敢。" 顾梦奚眼帘垂了下来,道:"梦奚不知象泉王与将军一早便结缘,先前陛下的婚约,实在唐突了。这也非梦奚所愿,请将军勿怪。" "怎会?" 顾梦奚见她并无先前那般敌意,便又淡淡笑道:"我过几天便要回燕京了…...这段时日,多谢将军照顾。" 海月抿了抿嘴,道:"先前在路上的时候,是我失礼了……抱歉。" "无妨,这天下,有哪个女子能接受心爱的人娶旁人的?你当初的心思,我明白。" 海月见她如此,心间便怅然了不少,与她交谈时也不再夹杂着隔阂。 "你起得这样早,是要去见荀师兄?" 顾梦奚双眸一怔,眼里的光芒渐渐暗了下来:"是。" 海月眨了眨眼睛,道:"可你又不敢去找他?" "恩。" "只是告别而已,有何惧呢?" "在元帅面前,恐怕我会一直如此。正是因为珍惜,才害怕远离,怕再也见不到了。" "公主,若你真的喜欢我师兄,为何不为他留下呢?" 顾梦奚讶然地看着她,道:"我……我不能留下。" 海月叹了口气,随即正色道:"师兄他这方面不开窍,无论我如何旁敲侧击都没有什么效果。可若你日日陪在他身边,说不定有一日他就记起你的好来。到那时候,你苦尽甘来,岂不美哉?" 顾梦奚摇着头道:"我何尝不想陪在他身边,可象泉王送的金佛尚且要由我护送回京,而元帅他……可能早已厌倦了我罢。" "你若真心喜欢他,便不要将他当成元帅。至于那尊金佛,缘何就不能留在双城了?双城既已经大明疆土,又是西域门户,金佛留在这儿,岂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 既然如此,海月便已经打定主意要帮她一把了。 顾梦奚听她一言,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轻声道:"将军所言,我一定仔细考虑。" 海月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道:"叫我海月就好了,你不是还让我叫你梦奚么?" 顾梦奚掩面一笑道:"是。" 海月摆了摆手道:"我先走了,还有些要紧事要做。我跟你说的,你一定要好好想想。" "恩。" "公主殿下,你多笑一笑。这是在塞外,不是在燕京。没人天天看着你行为规矩不规矩。" 顾梦奚脸颊僵硬地露出一排白牙来,朝她笑了笑。 海月在远处笑弯了腰,向她摆了摆手,一路跑远了。 顾梦奚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唇角不由地浮起一丝笑意来。她望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日色,心中不由地升起一丝希望来。 * 到了荀彻的亲兵营,海月估摸着荀彻此时正在习武,便直接往演武场走去。 果然,她三拐两拐地走到演武场时,借着天边熹微的晨光,她看见校场中央有一个紫色的身影翩然而立。 那人手持长虹宝剑,宛若一条游刃有余的蛟龙一般横空腾起,利剑高举过头顶,剑锋直劈对面,双脚随之落地,却只轻轻一点,上半身向后方一仰倒,剑锋随之划出一个圆弧,借着此间的力气横扫过去。若对面立的不是草人,只怕早已魂归故里。 这剑法干净利落,并无旁的花式招数,看得人痛快淋漓。 海月走上前去,不禁鼓起了掌:"这把长虹剑,也只有在师兄手里才能重新绽放光彩。" 荀彻一惊,或许是没有想到在这个时辰会有旁人同他一样出现在校场里,不由地转过身去,见海月走了过来,他这才开口道:"没想到……你今日起得这样早。" 海月脸上有些发烫,转移话题道: "我一向起得早,只不过总是花了些时间用早膳罢了。"她说着,将密信掏出来递给荀彻。 "这是什么?" "这是江央赞普给陛下的密信,里面有十分重要的内容。师兄,为保万无一失,这封信务必要交到景唐手上,他自有用处。" 荀彻扫了那信一眼,道:"江央赞普给陛下的密信,不呈递中枢,为何偏要绕着许多弯子?" 海月叹了口气,见四下无人,这才道:"此事关乎嘉兴关惨案的真相。若真的被中枢的人截下来,或许这天下人永不会知道,是长城军以血肉之躯挡下了颉莫大军……" 荀彻的脸上不由地有些讶然,随即他的眼里浮上一层阴霾:"你是说,当年嘉兴关孤立无援,这才酿成了后来的祸事?" 海月点点头默认了,她带着讥讽的语气道:"四百年一遇的将才,世族拼了命地想要打压徐尽扬,以为让他吃几次败仗便有机会将嘉兴关大统领的位子换给世族子弟。他们却没想到,竟招来如此大祸。" 荀彻冷哼一声:"他们原本就是这些嘴脸,自私而贪婪,令人不齿。" 海月看了看他,道:"听景唐说,荀家也曾帮中枢掩盖过嘉兴关的战况,师兄可曾知道?" "他们做什么我都不会觉得意外。只不过如今我才是荀家说一不二的侯爷,若他们再敢存了这样的心思,我便不会再留丝毫情面。" 海月点了点头,道:"还好师兄如今远戍边疆,日子虽苦了些,却到底不用参与朝局那些事情。" 荀彻看了看她,道:"你此番来找我,就是交代我这件事?" 海月笑了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师兄。此番……的确是来与师兄道别的。左不过这几日,我便同他一起回古格了。" 他眼睛里平静如水不着丝毫波纹,内心却早已风起云涌,有如山雨顷刻而至。 他早知终有这么一天的,可自己却比想象中冷静了许多。 沉默了半晌,他终于道:"也好。祭酒几位长老置办的嫁妆已到了双城,陛下的贺礼想必这几日也就到了。虽如今还办不得正经的婚事,但你既要随他回去,也不能就这么空手回去,以免叫他们象泉人看轻了。你回去之后,记得常给我写信来,他若有何处敢苛待你,我便派人去接你回来。祭酒那边你尚且放心,那几个小子我看很不错,过些时日应当能挑起大梁……" "师兄,我记住了。"海月认真地看着他,眼里几乎要溢出的温暖有如三月桃花。 他眉心蹙起的丘壑陡然舒展,温和的目光如温水稀释了浑浊的蜂蜜一般蔓延。 "此去万里,望你一切珍重。" 海月从荀彻的营帐走出去之后,像压在身上的千斤重石陡然卸下,落得一身松快。 * 她加快了步伐,走到伙房去为江央坚赞准备起了早膳。 双城的伙房颇具规模,她曾经待过的行军营里的简直有天壤之别。 海月赞叹着走进去,见师傅们正忙着准备早膳,便两手一背,轻快地走过去,道:"师傅们起的这样早,真是辛苦。" 做饭的师傅们一见她,便赶忙过来见礼:"属下不知将军驾到,实在惶恐。" 海月笑着摆了摆手,道:"不妨事。我只是想来借你们宝地一用,做些吃食。" "哎呦,这可使不得。将军若想吃什么,差人来说一声便是了……" 海月道:"有什么使不得的。我今日手痒,实在想做些吃的,师傅成全我罢。" 大师傅局促不安地互相看了两眼,只得将海月让了进去。 海月说是只借一小块地方,可那些师傅却如何敢怠慢她。这一下子,整个伙房的大师傅都成了项海月的帮厨。 只见她利落地问道:"师傅这儿可有切碎的牛羊肉?" 大师傅连忙点头,道:"刚拌好准备做烤饼的,将军随便拿去用。" 海月甜甜应了一嗓子,伸手取过白面去,以温水搅拌,慢慢和了起来。她一手揉着面团,一手利索地拎起一旁的水瓢舀了一瓢冷水来,慢慢加进去揉捏着。 见面团成型,她伸手抓了一把面粉,均匀洒在案板上,将面团搓成长棍状,再揪成一个一个小面团。 案板上不多时便多了一大群小面团。她眼睛眨了眨,伸手又抓了一把面粉与面团和匀,防止面团与案板粘连在一起。 从一旁抽出一柄擀面杖,一个一个将面团儿擀成薄皮。 她左手两指松松地捏着面团儿,右手持擀面杖,只见左手腾地一转,右手随之快速滚动擀面杖,只一眨眼的功夫,一个漂亮的薄皮儿便自她手中飞了出来。 一刻钟过去,她手边儿堆积的面片儿越来越多,一直到面团儿都被擀没了,她这才停手,将腌制了好一阵儿的肉馅端了过来。 以箸轻轻挑起半指多宽的肉馅儿,另一只手托着面片儿,往上面一填,箸立刻被抛在一边,葱白的手指灵敏地翻飞着,足足捏出十来个褶儿——一个肉包子便成了。 师傅们惊叹着她的手艺,一边不由地拿起家伙来试验一番。 就这样包了四十多个包子,她手有些酸了。海月眼珠一转,将肉馅儿填在面皮上,三指捏着面皮儿边缘,腾地拎起来抖了抖,便成了个烧麦。 就在她的坚持下,双城军这一趟早膳便由早就吃腻了的烤饼换成了肉包子和烧麦。 海月走的时候,厨房里的大师傅硬是给她塞了二十多个肉包子和七八个烧麦这才让她走。 海月捧着热乎乎的包子,心里如蜜一般甜腻腻地,脚下生风了似得往回赶。 刚走到营帐外头,便看见两个黄金甲站在外头,看见她来了,两个年轻人显然有些窘迫。 "将……将军……" "将什么军,叫王妃!" "王……妃……您要不,过一会儿再回来?" "大胆,有你这么跟王妃说话的么?" 海月听这两人像唱戏一般,心下觉得奇怪,便从食盒里掏了几个肉包子递给他们两个,道:"你们两个往外头站一站罢,站在这儿跟门神一般,怪吓人的。" 话音刚落,她便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先前的侍卫还不及阻拦,她整个人便已经站在了营帐里头。 热气氤氲着屋子里头,显得格外旖旎。一阵儿藏香传过来飘进她鼻尖儿里,闻得她心痒。 屋子正中间摆着一个木桶,热气滚滚从里面冒出来,隐约能看得见他健硕的身形和及腰的长发,只看一眼,那紧实的皮肤和硬朗的轮廓便清晰可见,看得人脸红心跳。 只听"哗啦"地一声,他从水中站了起来,身上未着寸缕。 恍惚间她已不知何时走到了木桶边儿上,下一刻,便已被拦腰抱起,整个人儿便扎进水中,打湿了衣裳。大手轻轻一解,她身上的衣裳便滑落下去,飘在水面上波动着。 热烈的吻不由分说地袭来,使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已经沉醉其中。 一个声音迷离地在耳畔响起:"这是偷看我洗澡的惩罚。" 她满头大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软绵绵地沉到水底下,两只洁白的臂膀也轻飘飘地浮在水上。 江央坚赞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伸手将她抱了出来,裹进厚厚的棉被当中,自己也钻了进去,为她保暖。 江央坚赞的皮肤一如往日的滚烫,海月贴得久了,才无力地推了推他,嘟囔道:"都快散架了。" 谁承想她这一句话出口,江央坚赞低声笑道:"你方才说什么?" 海月用力推了推他,小声怒道:"你明明听见了的!" 江央坚赞脸上笑意更重:"我只是没想到,这句话竟能从本王的玄歌将军口中听到,实在罕见。" 海月使出最后一点儿力气将他推开,伸出一条洁白的臂膀去将食盒够到床榻边儿上,将腿盘了起来,自食盒里取出一只肉包子递到江央坚赞嘴边儿:"尝尝看,我做的。" 他半倚在床榻上,一只手握着海月的小臂摩挲着,一只手懒洋洋地撑在额前。听闻此言,他眯了眯眼睛,宛如一只猫儿一般慵懒地直起身子,就着她的手咬了下去。 海月见他牙齿咬上包子,鬼机灵地松开手来,张开小口咬住包子露在外面的小半截,分明就是要与他抢包子。 江央坚赞眯起眼睛,咬着包子也难掩唇角的笑意。见他笑了,海月终于咬下一口包子来,捂着嘴唇大笑了起来。 可怜的包子被如此分裂了一番才到了腹中,这两个人却笑得合不拢嘴。江央坚赞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近,丝毫不嫌弃她嘴唇上沾的葱油味儿,轻轻啄了两下。 就在他们痴缠的时候,帐外又不合时宜地响起了通传的声音。只是这一次,比起寻常急切了许多,像是带着不容争辩的语气:"王上,古格来信,阿林姑娘……前日诞下一名男婴。" 第90章 心灰意冷 这一句话如同针一般刺过来,扎得海月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没说什么,只一双眼睛里再没有了温度,直直地看着江央坚赞。 他没说话,翻下床榻去披上衣袍,又去衣箱中翻出一件干净衣裳递给海月。见海月没有丝毫动静,他只得将衣裳端正地摆在床榻前,这才侧身出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跪在他面前报信的人不是他的黄金甲。这人穿着一身玄铁甲,一瞧便知道是古格王城里的普通侍卫。 江央坚赞铁青着脸望向远处立在原地的黄金甲,厉声问道:"是谁放他进来的?" 两名侍卫立刻跪在原地道:"他拿着王医的亲笔书信,属下怕耽误了要事不敢拦下……" 江央坚赞压抑着怒火,缓缓吐出一口气,身子往帐内侧了侧,大约是觉得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便低声向那人令道:"随本王出去说话。" 那人倒也没犹豫,从地上爬起来便跟着他走出营帐外围去了。 江央坚赞冷静了许多,他头也不曾瞧那人,只质问道: "谁派你来的?" "王医。" 他转过头来,一双鹰一般的眸子刺过来,见那人浑身轻轻一震,再一次质问道:"到底是谁?" "是王医。" 江央坚赞拔出弯刀闪电一般架在他脖颈上:"若能让你开口说实话,我不介意现在便杀了你。" "王上动手便是。" 他的眼睛微微一动,手中的弯刀陡然放了下来:"阿林何时养出了你这样忠心的侍卫,竟不顾她私通敌国,背君叛国的重罪也要帮她。" 那人明显肩膀颤栗了片刻,又极快地冷静下来。只见他的眼睛迅速瞥了两眼江央坚赞身后,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王上,尽管王妃罪孽深重,那到底是您的亲骨肉啊!" 江央坚赞皱了皱眉,转过头去,竟看见海月站在远处,目光之中满是受伤的模样。 见他转过头来,海月便跑开了,没一阵儿便消失在远处的营帐之后。 他也顾不得侍卫的话,立刻去追,却看见海月骑着月见已经奔向了城外。江央坚赞一直追到城门口,这才停下了脚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手已经握成拳头。他返回营帐,一柄锋利的刀锋便已经抵在那侍卫的脖颈上。 "你给我听好,我的王妃有且只有项海月一人,假如王妃此番有丝毫闪失,我便将你碎尸万段,丢在阿林面前。来人,把他给我拖走!" 待他吩咐下去这一切,外面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江央坚赞冒着雨出去兜了好几圈,却都不见海月的踪影。无奈,他只能独自一人返回了双城,在原地等着海月回来。 * 再说海月独自一人骑着马出了关,又没地方去,便向东平城去了。 好在她前一日拜别了荀师兄和众人,此番也不算不告而别。 这一路上淋着雨,海月觉得自己通身都没什么温度,不由地怀念起昨夜他怀里的温暖。可每每想起自己出走的缘由,却又不由地怒从心起,不愿再去想。 风雨吹散了她的头发,在她耳边呼啸而过,像奔腾不息的江流。 她知道江央坚赞有过一段不愿提及的过往,她也并没有非要他将阿林处置了,可她绝不能容忍江央坚赞瞒着她,和别人有了孩子。 一想到这儿,海月便觉得无比委屈。 她曾见过阿林,也知道她曾经在江央坚赞心里的分量,所以她摸不准他如今到底把阿林当做什么。她如今跑出来,就是在逃避江央坚赞的答案。 假如一切真的按照那侍卫所说的一般,江央坚赞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不忍心驱逐他的母亲,反而让她留在宫里,那该如何? 假如她容忍不了阿林,又该如何? 海月不知道自己到那时会怎么办,她只怕到时候自己忍不住这般委屈,提枪杀之。 海月的确慌了,也不像从前那般稳重。她从战场上退下来,面对这样的人心叵测,的确如同一个孩子一般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她更擅长面对战场上的对手,因为那至少不用心慈手软,至少有一句成王败寇。 可是在人和人之间,却没什么输赢之分。 到了东平城,已是第二日了。 海月淋了一夜的雨,嘴唇有些苍白,身子也不住地发抖。她进了东平城,刚刚见到驻守在此地的云顿铁骑便从马上晕了过去。 见此场景,众人还没来得及庆贺便又手忙脚乱地请来了大夫为她诊治。 海月这病是风寒之症,来得迅猛,病情也恶化地极快。她连着睡了许多天,除了喝些稀粥什么也吃不下。 三天之后,她睁开眼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嘱咐云顿桑奇不要将自己在此地的消息告诉江央坚赞。 海月在病中都堵着气。越是堵着气,便越是不愿见他。 云顿桑奇摸不着头脑,却也知道海月的脾性,只得应了下来。 就算他如今是象泉王的从属,他更是项海月的从属。在他们云顿铁骑心里,项海月的命令固然比象泉王的命令要有用多了。 于是第三日上头,待江央坚赞终于到了东平城,急不可耐地找到云顿桑奇,询问他海月有没有来过时,云顿桑奇便准备义正言辞地撒谎。 看着他憔悴的模样,云顿桑奇这才明白过来是他们两人闹了不小的矛盾。既然是这样,他就更不能横加干涉了。于是干脆利落地告诉江央坚赞:"将军并没有来过。" 江央坚赞缓缓蹲下了身子,双手撑着头颅。他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从双城出来之后,他去了雁北草原,一路沿着海月可能去过的地方寻去,却都没有人影。 到最后他只能抱着一丝希望往古格王城的方向而去,希望海月只是暂时生他的气,提前回了古格去。 看着江央坚赞的模样,云顿桑奇有些不忍,却仍旧不敢就这么告诉他真相,只能在旁边劝道:"王上,也许将军回古格了呢?" 江央坚赞闻言,终于站起了身,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来:"是了,我也才刚想到。或许这几天外面太冷,海月独自回宫去了。我这就回城,你若是遇见了她,记得告诉她,我在古格等着。" "是。" 如今天色已经渐渐迟暮,江央坚赞仍然坚持连夜返回王城。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也许海月真的已经回了古格,正在等他回去朝他撒气。 江央坚赞现在有些痛恨自己不够果断。如果早一些能送阿林去普兰,或许也不会给她伤害海月的机会。他早知道那孩子是她和普错的,但他不愿再多加怪罪。可他一时的仁慈终究还是伤了海月的心。自从和海月在一起以来,她还从未如此生过气。 这样想着,江央坚赞便踏上了归途。 路上,在前面探路的近侍卫返回到他身边,向他禀报着前面的情况。侍卫压低了声音道:"王上,此前洛桑将军北上之前送信来说,西边最近不大安分,恐日久生变。我们这次出来二十多日,也没有新的消息传来,属下担心……" 是了,这一路上,他心中惴惴不安的不只是关于海月的事,还有他们来自西边的敌人,拉达克王国。 即使他多次提出想要将潮戈盈笙送回拉达克,以缓解两国僵持的关系,可众位大臣也却都不同意这样的决定。大家都怕那位新继任的君王设计除掉潮戈盈笙,再起兵攻打古格。 江央坚赞并不怕跟他们硬碰硬地打一仗,只是洛桑和梅朵带领主力军北上收拾楚马国的残局,国中如今实在抽不出兵力来对付拉达克。 "无妨。待我坐镇古格,他们定然不敢贸然出兵。" "是。" 从东平城到古格王城的路,他已走了许多次,可没有一次比这样更加漫长。 两天之后,江央坚赞终于回到了古格王城。在王城门口,他刚一下马,便急不可耐地追问侍卫:"王后可曾回宫?" 侍卫们纷纷摇头道:"不曾。" 江央坚赞愈发地失望了起来。海月没有回来,她这一次是真的生了他的气,不肯再见他了。可他连一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早早地便把阿林遣出王宫。 想到这儿,江央坚赞冷声问道:"庶人阿林在何处?" 第91章 久别重逢 听说江央坚赞来的消息,阿林的宫女诚惶诚恐地跪在宫外,他们都以为自己主子因为小王子又要重获恩典了。 只有阿林知道江央坚赞为什么突然造访。可她并没有慌张,反而独自一人坐在王宫里,身上穿着一件火红的衣裳,一如当年大婚的时候一样美艳。 江央坚赞走进来的时候,只见她安静地坐在床榻上,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咿咿呀呀地唱着儿歌,眉目里满是温柔。 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江央坚赞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这才知道自己这么久的避而不见其实是多么没有必要。 他看她的眼睛再也没了从前如水的目光,再也没了极尽信任,就是从前被她伤过无数次的心也没有了丝毫波澜。若知如此,那他早该来见她一面,就会清晰地知道其实自己早就已经放下了这段过往。 自己对阿林,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放下了。而剩下的那一丁点相伴之恩,也早已随着时日消耗殆尽。他对阿林,已经没有丝毫值得铭记的情谊,所能留存的只有滔天的仇恨。 "明天我派人送你走。" 阿林唱着歌谣顿了顿,又继续拍着襁褓摇了摇,抬起眼睛来看了江央坚赞一眼:"阿坚,他长得可真像你。你过来看看……" 见江央坚赞无动于衷,阿林终于又开口道: "这次你要送我去哪儿?" "你知道该去哪儿。不会是天竺,也不会是普兰。我给过你太多次机会了,阿林。" 阿林的眼睛里渐渐浮上一层哀伤,像被云雾笼罩的星云一般,显得格外凄美。 "阿坚,你真的不看看孩子么?" "那不是我的孩子。" 阿林的身子微微一晃,旋即站起了身走到江央坚赞不远的地方,用乞求的眼光看着他道:"阿坚,你是不是怪我背叛了你……阿坚,我不想这样的。" 她脚下一软,跪坐到地上,断断续续地抽咽了起来。 "他还这么小,我实在不愿让他跟我一起去死。阿坚,我求你收留他,可以吗?" 江央坚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在犹豫着,犹豫到底要不要接过那个襁褓。可是看着阿林哭得凄楚,他突然想起普错和阿林小的时候,他从祭台上将他们抱下来的样子。 那时候普错瘦小的不像是个十二岁的孩子,阿林更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他们小小的手掌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衫,眼睛里的惊惧他到如今都不能忘记。 这两个从小被神灵诅咒的孩子,一辈子都活在无边无际的阴影之中。他想恨他们,却发现根本恨不起来。 即使这么多年他江央坚赞费尽心力想护他们周全,却也不能体会他们心中到底经受了怎样的煎熬。那黑沙漠的祭台,是不是真的终日不见阳光,像阴冷的地狱一般折磨着在那里充当祭品的孩子们。 所以他又一次心软了。他以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阿林真的只想把自己的孩子留在这世间。 他伸出手去,阿林的眼中陡然闪过一丝亮光,忙不迭地直起身子将襁褓递了过去。 在接过襁褓的一瞬间,江央坚赞只看见一张黑紫的小脸,便感觉一阵迷雾一般的异香扑面而来,随即便重重跌倒在了地上。 阿林跪着挪到他身边去,伸出颤抖的手抚上他的脸颊,一张脸变得极为妖冶而可怖: "阿坚,我说过,你会回到我身边。" * 自从江央坚赞进了阿林的寝宫之后,便连着好几日没有出来。最先察觉到不对的是他身边的黄金甲。 可是每每当黄金甲前往宫里要人的时候,都会被阿林手中的黄金佩封住手脚。 这是自古以来的铁则,黄金甲见佩如见王上,决不可违抗。 如今海月不在,便没人能号令三军,更没人能从阿林宫中去看个究竟。 海月也在东平城昏睡了多日才醒了过来,听闻江央坚赞已经来东平找过了她,她心里也慢慢有些犹疑,不知到底要不要当面跟他讲清楚。 这时候,一个人却突然造访东平,给了海月一个莫大的惊喜。 海月刚得到消息的时候,连鞋子也没穿好,跌跌撞撞地便跑了出去。快走到院中时,她的步子陡然慢了下来。远处夕阳给这一方小小的院落撒下一层绯红,温柔得不像样子。她突然生出几丝恐惧来,她怕这一切都是她的幻想,她怕那人其实没有回来,而是永远葬在了大漠里...... 直到她看见那人坐在廊下的背影,泪水便一瞬间夺眶而出。她失声唤道: "小师兄。" 那人的身形僵在原地,海月看得出来他的双肩正微微颤抖着,可他自始至终却没有回过头来。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衣袍,是他以前从不会穿的颜色。 从前那个爱穿青色衣裳,脸庞像玉雕一般精致的少年,是她童年和少年时最耀眼的存在。年少时他背着她趟过溪流,攀过高峰。待她纵横西洲,即使自己身陷囹吾,也用一方血肉之躯替她挡下灾祸。 海月又走近了两步,仿佛听见了他的呼吸慢慢急促了起来。可他却始终不愿回头,也未出一言。 "小师兄,你怎么不回头看看我……" 她突然想起来潮戈盈笙曾经告诉她,小师兄的脸被楚马人烧坏了,终日只能带着面具,不能示人。想起从前那个玉一般的小师兄,她的心便像刀扎一般疼。 海月慢慢走了过去,将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你终于回来了。" 这一句话喃喃说出来,听得人心生疼。项宁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些春光灿烂的日子里,他们兄妹几人一同在燕京城外的山坡上晒太阳。 他终于缓缓回过头来,终于看着他日思夜想的人儿哭着扑进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小师兄,这么久了,你怎么都不来找我。你总是怕见我,可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师兄,我最喜欢的小师兄……师父和大师兄都撇下我走了,连你也不要我了……" 项宁一行清泪慢慢滑过脸颊,他抱着怀中的人儿,沙哑地开口道:"我怎么会抛下你呢。再怎么样,我也不会抛下你……" 海月在他怀里哭着哭着,终于哭累了,眼泪也快哭干了,只剩抽抽噎噎的声音。 "小师兄,过了这么久,你去哪儿了?" 她抬起头来看向小师兄,只见项宁脸上的疤痕并没有潮戈盈笙说的可怖,已经有逐渐消退的迹象。 "是江央赞普救了我,我便帮着他们处理了楚马人的余孽,本想去双城找你,却听人说你已经回了东平,便晚了几天。" 见他提到江央坚赞,海月的眼神又黯淡了几分。 项宁心中一阵抽痛,却仍旧沉下声来细细道:"怎么,跟赞普吵架了?" 海月抬起头来,怯怯地望向小师兄:"你……都知道了么?" 只见他强颜笑道:"江央赞普的十里红妆,怕是这天下都无人不知了吧。" 海月并没有看出他眼里的哀伤,只垂着头低声道:"他瞒着我。他从前有过一个侧妃,还为他生了一个小王子。我这才离开了双城,来到这儿。" 项宁定了定神道:"你说的可是阿林?" 海月惊诧道: "小师兄如何得知?" "从前我奉楚马人的命令刺杀赞普,却看见你送给他的信,这才知道你们的事,便又折返回去送上了解药。江央赞普知道了我的身份,非但没有责怪,反而请了王城最好的王医为我解了毒。那段时间我一直住在王宫,那小王子的事也有所耳闻。" "难道是我错怪他了么?" 项宁叹了口气,轻轻拂过她额前的发丝道:"那孩子,是他亲弟弟和阿林有了私情才有的孩子。跟江央赞普无关。" 听了这话,海月的头脑嗡嗡作响,半晌没有说话。 江央坚赞对她真心,可她每次却非要让他由着自己的任性,硬要他将自己藏在心里的伤痛全挖出来给她看才甘心。 他每次都依着她,顺着她,可到头来,她却连一句话都不肯听他解释。 说到底,她项海月才是最自私的那一个。 项宁戳了戳她的脑袋,问道:"怎么,不生气了?" 海月瘪了瘪嘴唇,生硬地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明天就回古格王城,把话都说开了可好?" "嗯……小师兄,你打算去哪儿?" 看着海月一双如同湛蓝湖泊的眼眸,项宁的心忍不住一阵又一阵地抽痛着。他心底的秘密,恐怕永远都会藏在深处,就像他曾经经历的那些可怖的时光一样,永不会讲给她听。 "我还能去哪儿呢,回祭酒镖局。你和荀彻如今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属,镖局总该有人照料才是。" 海月默了半晌,眼圈慢慢又红了起来,瓮声瓮气地道:"小师兄,我不想让你走。" 项宁无奈地垂下眼眸道:"都嫁人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虽然离得远了些,但我以后定然会多带镖队来西洲走镖,我们时常还能再见……" 海月使劲擦了一把眼睛,终于点了点头,与项宁聊起了镖局的近况。 "将军!" 他们正谈天的时候,却看见云顿桑奇铁青着一张脸急匆匆地走进了院子里。他顾不得跟二人行礼,上来便开口道: "将军!拉达克出兵二十万,如今已经将古格围城了!" 第92章 背城一战 海月惊起,胡乱问道:"什么时候传来的消息?" 云顿桑奇赶忙道:"今天刚得了消息,我便赶紧来报了。如今洛桑和梅朵不在西大营,兵力也十分薄弱,可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连破数座城池……" 海月站起身来,赶忙唤了侍卫道:"你们几个,立刻昼夜不停去楚马召回大军,令全军昼夜不停往古格王城赶!" "是!" 几名侍卫得了急令,立即便去了。 "师兄……" 海月焦急地转过身去道:"双城那里,还需师兄替我走一趟。若得了消息,荀师兄一定会带兵为援的。" 项宁点了点头,宽慰道:"我立刻就去,你一定要小心。" 海月不舍地朝他点了点头,看着项宁离去才转身继续下达命令。 "东营的人马调上去了么?" "已经调上去了,可是人都在外围,根本打不进去。莫说赞普还在王城,就是里面的百姓也有十几万,他们怎么也不敢硬闯进去啊!" "没事,没事……城里还有守护军,还有黄金甲,他还有黄金甲……不会有事的…...桑奇,立刻点兵,将东平和三关所有能调来的兵力全部集结。在天黑之前就出发增援古格!" "是!" 这是项海月从军以来,下达的最为仓促的命令。这也是她第一次下令全军急速前进,没有丝毫停顿修整的征战。 只要她眼前没有看见古格王城,一切就都不会停下。 原本两天的路程,海月花了一天多的时间就到了。她刚刚到了古格城外已是深夜,她借着昏暗的灯火看清了远处正在厮杀的人群,不由地心下一急,又加上她大病初愈便如此奔波,便险些栽倒在地。 云顿桑奇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急道:"将军!拉达克人已经抢先进城了!东营的人已经跟他们打起来了!" 海月强忍住涌上喉头的一丝腥甜,她强行稳住阵脚,冷声下令道:"桑奇,去派人打听清楚东营是何人领头!还有对面先锋官是谁,一共有多少人攻城!快去!" "是!" 她叫人来点起火把,借着微弱的火光,她展开随身的地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拉达克围攻古格,走的必然不是西路。西路有众多城池,若一城被袭,一定会有示警。他们这一路过来没有城池发出示警,那定然是穿过西北方向的沙漠而来的。这样既可以避开北路的象泉军主力,又可以不动声色地潜入古格腹地…… 可这样的计划,势必要有一个人做内应。 海月长出了一口气。她如今没有空闲去想谁是那个内应,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快利用手里这仅仅两万多的东平守军压制住对方,一直拖到象泉主力军回援王城。 "将军!问清楚了,东营是康祺压阵。对方先锋军是拉达克首将古布诺依,他们已经把兵力压到北城门了!康祺将军正在死战!" 面对重压,海月始终没有出一言。急性子的云顿桑奇知道她一定在想办法,随即令三军原地休整,蹲在海月身边耐心等着她下达命令。 海月的目光一直盯在地图上,而思绪早已飞向真正的战场上。她何尝不急,可她绝不能露出丝毫惧意。 以少打多的仗,她不是第一次。但这次不同,她的援军在百里之外,就算昼夜不息地赶来,也至少要三天的时间。她如何能拖住三天,她又如何能力保古格王城不失? 海月头一次感觉铺天盖地的压迫,使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若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这不似从前,她还在青海带兵打仗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就算死,也能跟敌人拼个鱼死网破。就算最坏的结局是她死了,她背后还有成千上万的友军会四散而来,他们的步伐将会代替她收复失地,光耀天下。 这一次她若输了,葬送的是江央家族的江山。若他死了,这世上的一切都不会有意义。 "桑奇,带云顿铁骑,不惜一切代价劫了他们的后路,断了粮草运输!" 海月下这一道命令的时候,能感觉到自己唇齿间都在微微颤抖。 这是死令。 她一手带出的云顿铁骑,又将被她亲手推向死亡。 可是她必须这么做。如果古格王城失陷,这西洲天下势必会迎来新一轮血雨腥风。一切在外的象泉军会全部变为乱军,他们或将沦为奴隶,或自立为王。无论是哪种结局,都不会是好的结局。 见云顿桑奇默了良久,郑重地点了点头,脸上已是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末将得令。只是,末将不在将军身边,将军切要保重,万万不可贸然……一切等大军回援,拉达克军队自然瓦解......" "我同你们一起。" 一道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这生离死别的阴霾,云顿桑奇猛地抬起头来,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见海月脸上没有丝毫犹疑,她仰起脸来,看向身后黑压压的军队,仿佛从前那些日子又回到了身边。只要有他们在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光明。 "就算死,我们也死到一处。" 云顿桑奇眼睛闪着泪光,刚想单膝跪下,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桑奇,无论你说什么,这一次我也一定要同你们一起。无论深陷地狱还是旗开得胜,我都同你们在一处。" 夜里一切都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她清冽的嗓音,一如往日地冷静异常。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所有人都等待着她的号令,指引着他们走向这最后一战。 紧接着,海月便立即投入了准备之中。她开口问道: "我们如今手里可有火种?" "禀将军,后军带了不少火种和油料。" "很好。大家听我号令,三人一组,分别备齐油料火种。记住,只点粮草,切勿恋战!" 跟随她出生入死的云顿铁骑早已有了铁一般的执行力,只要她下达号令,便以极快的速度传播了下去。不到半个时辰,整支云顿铁骑都已装备齐全,蓄势待发。 海月站在深夜之中的一块巨石上,月光照在她身上宛如神祗。 她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将士们——" "你们随我到现在,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仗倒是打了不少。不仅是西洲,如今整个中州及东陆都知晓了你们的存在。云顿铁骑生来便带着万丈荣耀,就算赴死,也足以名垂青史。这一次,我不能保证胜利,我也不能保证像往常一样的伤亡率。这一战,我不能护你们周全,且已做好了死战的准备,望诸君,救救象泉江山……" 说完这句话,海月已哽咽非常。良久,只见那清瘦的身影双膝跪在巨石之上,以汉礼拜向三军。 云顿铁骑多是西洲人,更有象泉人在列。他们深知这一战的重要性,听闻主将的话也不由地哽咽道: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海月抬起头来,看着下面乌央的人群,心间一横,便提枪上马。 无论前途如何,只管奋勇向前。 * 远处东营人马和拉达克军队的厮杀始终没有停止,海月率领云顿铁骑却往相反方向而去。 那是从前黑沙漠的方向,是她预判拉达克后军最有可能驻扎的位置。要想避开在楚马收拾残局的象泉军主力,他们就一定会龟缩在那里。因为他们捏准了象泉人轻易不会涉足黑沙漠,那里是他们经历过绝望的凶险之地。 海月下令全员禁止烟火,禁止说话,唯一有响动的便是马蹄踩在沙地里的声音。 他们连夜奔袭了二十多里,这才看见位于沙漠腹地的拉达克后军。 云顿铁骑按兵不动,随着项海月的一声令下,这才踏着夜色冲向拉达克后军大营,放火烧粮。 或许是古布斯坦也想不到敌人之中会有如此胆大的人物。在这样的位置,倘若有人敢偷袭后军,只消中军稍微回援,便能将他们包了饺子,一股消灭。 也许是想好了应对的方法,主将古布斯坦便认为敌人不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但他这一切预估都是在没有项海月的情况下计算的。他还不知道,这位象泉的玄歌将军已经回来了。被西洲人称为鬼才的第一将领项海月,带着她手下钢铁一般的骑兵回来了。 一瞬间拉达克后军燃起一片熊熊烈火,映照着沙漠宛如一个硕大的篝火大会。 海月见火势猛烈,立即下令全军撤退。 云顿铁骑立即整合军队,列为箭阵,全速后撤。 以她预算的时间,拉达克的中军将会迂回包抄,最多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就一定会在必经之路上遇到他们。 不过没关系,她要做的就是以卵击石。只要能缓解古格王城的压力,她能以多拖一刻也是好的。只要多拖半天,就能给象泉主力军充足的时间来援。到那时候,相距同样远的双城军队也会到来,他们一定会赢下这一仗。 只是......她略一回头,看见身后那些年轻的脸庞,心中不断地抽痛着。 可如今的境况,不允许她有丝毫犹疑。倘若她失了先机,一切都完了。 想到这儿,海月感觉身下的月见奔跑地愈发迅疾了,风吟几乎充斥着她的耳廓,使她听不见任何杂音。 她脑中陡然想起来江央坚赞的笑颜,心跳陡然慢了半拍。 或许她来不及听他解释了,这辈子或许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她再也不会见到他。 可倘若结局注定是这样,她希望是她先走。这样她可以将自己永远留在江央坚赞心里,让他永远都忘不掉她。 就算这天下再有一万个阿林,也不及她万分之一。 "这唯一一个强大到为你守护江山的女子,江央坚赞,你可不能忘了我。" 海月唇角微微扬起,决然地奔向了属于她的结局。 第93章 终章 万籁俱寂 天色渐渐翻起鱼肚白,闷青色的天空昭示着糟糕的天气。远处的云朵翻腾着,风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冷。 天亮了,他们就不再能依靠黑夜当作屏障。如果她预计的不错,最多不出一个时辰,拉达克人就会发现他们的位置,然后进行合围。 "将军!前面发现敌军!" 海月异常冷静,她像千万次曾经做过的那样,扬出手中的蓝色战旗,抖出梅花亮银枪,大声呼唤着她身后的云顿铁骑。 所有人都紧紧注视着她手中的旗帜,以最快的速度列阵、迎敌。就像他们曾经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远处,犹如阴云一般的人马几乎漫山遍野。云顿铁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却看见对方却并没有理会他们的存在,反而径直冲向了古格王城! 海月心下一紧,号令全员跟上:"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进城!" 他们已经撑了一天,还有两天,只要王城不破,就一定能赢。 从远处看,云顿铁骑犹如一支离弦的黑箭,以全速射向敌人的心脏—— 只那一瞬间,拉达克中军不知是翻过身来攻打云顿铁骑,还是继续追随着他们的先锋军攻打古格王城。一时间,拉达克军队陷入了混乱之中。 海月乘胜追击,率领云顿铁骑一头扎进敌军当中,梅花亮银枪直直刺向敌人,嗜血的光芒湮没在血肉当中,一枪一刺,势不可挡。 在古格王城外血战了一夜的东营军看见这支军队,不由地军心大振: "瞧!那是云顿铁骑!" "兄弟们,撑住啊!" 东营人马与云顿铁骑形成里应外合,前后夹击拉达克军队,以孱弱之力给与敌人意想不到的重创。 可是到底还是拉达克占了人数的优势,他们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之后,便疯狂地调转兵力冲进王城! 任由云顿铁骑的阵法精妙,可到底还是拦不住滔天之势的敌军。 海月心下一急,立刻整顿全军:"进城!进城!" 云顿铁骑都是重甲军,非钩镰枪阵不可破。拉达克人显然不懂钩镰枪的法子,寻常的兵器根本无法阻拦他们。 海月一边用枪|刺对付敌人,一边不停地整合几乎快被冲散的云顿铁骑,一马当先闯入古格王城。 眼前的情形震惊得她几乎快要从马上跌落,强烈的不安几乎将神魂从她的肉体剥离开来—— 满城遍地黄金甲。 江央坚赞应以为傲的黄金甲,如今四散在古格王城遍地,犹如一簇一簇凋零的金菊一般,与鲜红的血混合在一起,极度的悲怆,极度的残破。 晨间的雾气朦胧了她的眼睛,让她几乎看不清远处发生的一切。 剩下的黄金甲还在战斗,可她却过不去,他们之间几乎隔了万丈深渊,除了替他们暂缓后军的压力,她没有别的办法。 她没注意到,远远的古格王宫顶端,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着金铠的身影。 不知有谁突然喊了一句:"王上!" 所有人几乎都顺着声音看了过去,手中的动作也不由地停了下来。 海月的心脏突突直跳,几乎没有继续思考的能力。 全城的人都看向了那人的身影。 只见他似乎扫了一眼下面的情形,顿了良久,毅然决然地纵身一跃,从百丈之地坠落而下—— 忽地听到一女子撕心裂肺的大喊:"姜堰!" 项海月肺腑一阵剧痛,一口鲜血自胸腔喷涌而出。她浑身没了力气,自马背上跌了下来,趴在满是尘埃和鲜血的地上,连呼吸也渐渐迟缓。 "将军!" "将军!!" 海月什么也听不清了,这一次,她终于再也站不起来了。 周遭陷入一片风卷残云的晦暗,原本耀眼的古格王城有如一片阴诡地狱,一阵一阵的寒风袭来,刺进她的身体里却丝毫没有感觉。 姜堰,说到底,你还是先我一步走了。 又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所有逝去的噩梦,又重新回到她身上。那人的笑颜有如云烟,她只要深深地吸一口气,似乎那记忆就消失不见。 铺天盖地的倦意袭上她的神识,朦胧之中,她慢慢往前趴着,望着远处那个落进尘埃里的黄金铠甲......她真的很想过去看他最后一眼,可是她站不起来了。 就在她快要合上双眼的时候,却突然被人凌空抱起,瞬间跌入了一个久违的温暖怀抱。 海月撑开眼睛,只见无边的阴霾之中露出那人灿如朝阳的脸庞,他身后乌云密布的天空陡然被金色的光芒撕扯出一道巨大的裂痕,有金光喷涌而出,照耀着这满城残余的生命——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飘进耳中,带着许久的等待和期盼,姗姗而来: "海月,我来迟了。" 第94章 尾声 江央坚赞还活着,他还好好的活在这世间。 海月昏过去的最后一个念头使她安下心来,昏昏沉沉地在梦里睡着,全然不知外面的情形。 叛臣江央普错引拉达克大军大肆侵犯古格,就在他快要得手的时候,却突然穿着他兄长的衣衫从高台一跃而下。 谁也不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央坚赞原本在古格王城之南安排的普兰军,第二次救王城于危急关头。 普兰军成为了古格王城最后一道屏障,挡住了势如豺狼的拉达克军队最猛烈的攻势。 第三日之后,来自双城的明军和从楚马国回援的象泉大军终于抵达古格王城,收拾剩下的残局。 拉达克人大败,江央坚赞将领头的古布族首领斩杀之后,封自己的堂弟潮戈盈笙为山南领主,带领数万平民远离被沙漠吞噬的列城,逐步南迁,安居一方。 所有伤亡人员均已妥善安置,王城也给予了充足的抚恤安慰亡者遗属。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唯独海月还处于昏迷之中。 她昏迷的这段时间,江央坚赞手中的宝刀不知斩了多少人。 以古布家族为首,还有在楚马国俘获的褚律和迭厉悬,全部被黄金甲在古格王城枭首示众。 所有伤害过她的,还有试图伤害过她的人,江央坚赞一个都没有放过。 他不愿海月醒过来的时候,仍旧为了这些不该出现在她面前的人神伤。 这是江央坚赞继位以来最大规模的一场杀戮,但却是被所有人拍手称快的终结。 海月终于幽幽醒转了过来,见自己正躺在江央坚赞的寝宫,一时间有些慌乱。 她明明记得,自己临死前看见了她的姜堰! 她急火攻心,不由地喉头一甜,险些又吐出一口鲜血。她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姜堰……" 可就算是这细微的声音,江央坚赞还是听得清楚。他快步从外间走了进来,看见卧榻上一张小脸苍白无比的人儿,心里不由地痛上几分。 他大步走了过去,紧紧将海月搂紧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凑在她耳边轻声安慰道:"都结束了,海月,都结束了。" 海月将头深深地埋进他怀中,嗅着他衣衫的熟悉气味,不由地放声痛哭,哀戚异常,任何人听了都觉得无比悲痛。 江央坚赞任由她哭着,手臂环得更紧了些。 渐渐地,海月哭得没了力气,脑袋搭在他肩上抽泣道:"姜堰,那个人是谁?" 江央坚赞自然知道她问的是高台上一跃而下的人,不由地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普错。" 海月惊了片刻,从江央坚赞怀中直起身板,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一张脸上还带着斑驳泪痕。 江央坚赞叹了口气:"他背叛古格,与拉达克人约定,以象泉王坠落高台为号令,发动最后的总攻。" "...这样,拉达克人才会急不可耐地进城,落入普兰军的圈套。" "可他……"海月张了张口,似乎想问些什么。 江央坚赞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顺了顺她的发丝道:"他来看了我最后一眼,给我喂了解药,然后换了一身我的衣服,就去了。" 江央坚赞淡淡一笑,虽然带着悲伤却更像是如释重负。 "...或许到最后,他才醒悟过来了吧。他身上到底流的是天赤赞普和七王的血脉。" 海月感觉到江央坚赞微微颤抖的手,不由地伸出两只手去握住,试图给予他片温暖。 江央坚赞微微笑着将她揽进怀中:"海月,我不难过。对于普错做过的事,我始终不忍心真的落刀惩罚他。也许对他和对我来说,这都是最好的结局吧。" 想到这儿,江央坚赞从一旁取过一件自己的毛皮大氅,将海月裹在里面道:"海月,跟我去个地方可好?" 海月点了点头,任由他牵着走出了寝宫,一路走到古格王城最顶端的高台上。 即使战火的阴霾还未完全散去,可人们都已经渐渐恢复了寻常的日子。从上往下看过去,竟是一片生机。 再看远处城外,几个月前还遍布黄沙的土林如今长出了新的植被。这片大地摆脱了黑沙漠的诅咒,终于活了过来。 不知有谁看见了站在高台上的二人,不由地匍匐于地,颤声叩拜:"吾王圣明,将军圣明!我象泉江山永存!" 一时间,万民朝拜。江央坚赞不由地感慨着,在他手下,古格王城终于再一次重新站在西洲大地至高无上的巅峰。 而这万丈荣耀,是他们两人共有的。 海月站在这高台之上,不由地有些眩晕。可江央坚赞却握紧了她的手,轻声附在她耳边道:"海月,这普天之下,我愿与你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