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小姐 作者:顽碗 文案: 身患重病、被生活压迫的陆一溪遇到了黄金单身汉男医生纪嵩,两人从此开始了斗智斗勇的治疗生涯。 病房里 纪嵩:“我们结婚吧。” 陆一溪:“我得了绝症。” 纪嵩:“明天去领证,怎么样?” 陆一溪:“手术有很大可能不成功。” 纪嵩:“蜜月你想去哪里?巴厘岛还是马尔代夫?” 陆一溪:“你清醒一点,我还生过一个孩子。” 纪嵩:“我们将来生一个哥哥,再生一个妹妹?” 陆一溪:“……” 满嘴胡言乱语跑火车、不说谎就不会说话的女病人X清冷寡淡魅力值爆表的黄金单身汉男医生 我用灵魂爱你,无关命运的生死漩涡。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纪嵩,陆一溪 ┃ 配角: ┃ 其它: 晕倒 新阳市华荣服装城,二楼。 正午的阳光热烈而明耀,艳阳均匀的光辉铺在建筑物的外壁,仿佛涂抹了一层碎金般的亮漆。 市场外人流交织,新阳市商业区最繁忙的道路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服装城内熙熙攘攘,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者吵闹喧哗,姑娘清脆的询问声、大妈粗狂的大嗓门和阿姨们八婆尖细的讲价声在头顶盘旋不断,山呼海啸般击打着耳膜,各种一眼看上去艳丽落俗的服装和钱币在这里进行着等价交换,混乱而有序。 二楼拐角处一个不起眼的店铺里,扎着清爽丸子头、背着小挎包的陆一溪正拿着一件上面缀满碎花的连衣裙给某肥头大脸的中年大妈比划:“姐,这件真的合适,怎么会有人说您装嫩呢?听她胡扯,她们那是嫉妒你年轻的美貌,你看你细腻的皮肤,经常敷玻尿酸吧,你的皮肤和你的脸,配这裙子刚好。” 大妈一脸懵逼,红着脸摆手道:“我不敷尿不敷尿,也就……普通保养。” 陆一溪:“……” 她微微一笑,对着大妈昏黄且长满暗斑的银盘大脸违心夸赞,丝毫不走脑子,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和满口说胡话不脸红的功力成功劝大妈买了自己店里一件二十多岁小姑娘穿的少女裙。 大妈把钱放在自己手里看了又看,生怕多给,陆一溪蹲下来把剩下的衣服塞进地上的柜子里,她抬头斜眼盯着那张票子,起身眉开眼笑地伸手去接,那张大钞却突然在她眼里模糊起来,有了重影。 她的手悬在半空,往上去够,眼睛拼命找准焦距,市场里光线不是很好,全靠天花板的灯,在层层叠叠虚幻的光影里,她看见那张大钞离她越来越远。 “咣”的一声,陆一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陆一溪醒来的时候,闻到一股刺鼻的消毒水的味儿,很熟悉,但也让人很不舒服。 她缓缓拉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青白的天花板和吊瓶,屋里的窗帘只拉开一半,光线并不明朗,她偏了偏头,看见哥哥盯着她看的大脸。 她被送到了医院。 陆一海对她进行了严肃的思想教育,并用暴力手段让她这次一定要好好看医生。 下午三点,内科科室。 科室的门是开着的,陆一溪抬手在门框边敲了敲,拿着一堆材料走了进去。 室外的阳光正好,大片的光束从窗户外倾洒进来,把墙壁映得白亮,金灿灿的光斑在办公桌上晃荡着,不知被哪阵风调戏了。 纪嵩坐在办公桌前低头专心看着手里的资料,发丝上带着细碎的流光,他一手拿着黑色钢笔随时准备写写画画,另一只手伸出来朝陆一溪要病历材料。 他的手很好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陆一溪把检测报告递过去,左手接到材料的那一刻,纪嵩抬起头来,对她点了一下头:“请坐。” 陆一溪坐下来,纪嵩很快把视线移到了报告上,一页一页地翻看。 陆一溪觉得这位医生方才那一瞥,简直惊为天人。他的眸子冷得就像两汪冰湖,但眼里轻轻淬出来的光又把人勾得神魂颠倒。 她发现他的脸很小,眼睛很好看,眼尾略向上翘,鼻梁高挺,眼神深邃,看上去非常年轻,却自带稳重和老沉的气场,纪嵩仅仅寡淡地看了她一眼,给她的第一感觉是靠谱。 纪嵩飞快地看完一些检测数据,翻到报告的第一页,扫了一眼个人信息后开口:“早上吃早餐了吗?” 陆一溪想也不想答:“吃了。” 纪嵩脸上稍显讶异的神色,抬眸认真看她。 陆一溪一直觉得人的眼睛能透露出很多信息,就比如她看着眼前这位医生清澈透亮的目光,总觉得他有一个纯净的灵魂。 陆一溪看得很开心,朝纪嵩甜甜一笑。 纪嵩:“……” 他抬手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然后继续问:“吃的什么?” 纪嵩把报告单压在自己手下,他看见下午的阳光依旧很盛烈,照在陆一溪脸上,映出了一幅吊儿郎当的神情。 “忘了。”陆一溪托着下巴,一脸无辜地说。 “这才过了半天,你就忘了?” “医生,我这个人记性不太好。” 纪嵩:“不急,陆小姐你慢慢想。” 他说完这句话,便陷入了沉默,陆一溪嘴唇上下动了动,没说话,场面一度陷入了僵局。 “我记得我好像喝了点水。”陆一溪说。 “这也算一顿饭,是吧。”纪嵩开始在键盘上打字做记录。 “陆小姐,你现在的情况不太好,但是别担心,只要你配合治疗,病情可以控制。” 陆一溪嘴角弯了弯:“怎么配合治疗?” 这句话被她说得很随意,纪嵩认真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先输几天液,输一些导通血管和营养神经的,至于以后看你情况,口服降糖药不行的话再打胰岛素。按理来说只要你平时注意,降糖药应该没问题的,平时有按要求吃吗?” 纪嵩看人的目光太过于专注,以至于陆一溪不敢睁眼说瞎话,差点开口打了结:“那个,药有在吃,一直在吃。” “是么?”纪嵩面无表情地看她。 陆一溪格外真诚地说:“是是是,就那个药片,瑞格列奈是吧!我每天吃完饭都要吃,一片不落。” 纪嵩掀起眼皮又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开始在电脑上打字做记录:“瑞格列奈是餐前吃的。” 陆一溪尴尬:“哦。” 陆一溪,32岁,未婚,糖尿病病史两年。这些信息都是纪嵩刚刚在病人基本信息那一页纸里看到的,眼前的这位女患者,化了淡妆,气色看上去不错,穿着打扮少女随意,像是出门临时搭了一身,长相清纯而活泼,像悠悠山谷里素雅的一朵山茶花,让整个人看上去也很年轻,不像30出头的样子。 两个问题聊下来,纪嵩已经看出了这位病人的不愿配合,陆一溪也觉得这个医生比较难搞,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无言的碰撞后,陆一溪伸长脖子,探出头看清了纪嵩胸牌上的名字,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问:“纪医生,一定要住院吗?我工作比较忙。” 纪嵩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不能请假吗?” 陆一溪一听,迎上笑脸:“我们单位吧,天天早九晚九,还要打卡签到,领导管得可严了,不能随便请假,我说话不算数的。纪医生您看如果吃药可以的话,给我多开点药片。” 纪嵩的眉峰轻轻往额头中间聚了聚,半晌,他温和平淡的声音传了出来:“希望你能好好考虑,还是身体重要。” 陆一溪眼珠子幽幽一转:“我考虑好了,不需要住院。” 纪嵩静默着不说话。 办公室里顿时静了下来。 陆一溪觎着纪嵩的脸色,身子往前探了探,扑闪着眼睫说:“纪医生,商量个事儿,一会我哥来的时候,你就跟他说我的病不严重,把我放回去好不好” 纪嵩:“你的病很严重。” 陆一溪认真说道:“我以后一定会按时吃药的。” 纪嵩:“你连餐前吃还是餐后吃都不知道。” “我现在知道啦,餐前吃嘛,记住了,记住了。”陆一溪送上笑脸。 纪嵩冷脸:“建议住院输液治疗。” 陆一溪:“……” 她并没有放弃,盯了纪嵩帅气冷漠的脸一分钟后,掏出手机说:“纪医生我们加个微信” 纪嵩的表情依旧冷淡,简洁说道:“生病想联系我可以直接来医院找我,除此以外,没有联系的必要。” 陆一溪解释:“哦,纪医生你误会了,我不是为了联系你,我是有求于你,你帮我搞定我哥,我给你发个红包,怎么样?” 纪嵩义正言辞:“建议住院治疗。” 陆一溪一手扶额,一边咬牙切齿地说:“纪医生,虽然你在我心里已经很帅了,但是你为什么不能更帅气一点呢?” 这时,陆一海迈着大步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他的视线在陆一溪身上落了片刻,然后朝向纪嵩直接说:“医生,拜托你给我妹妹好好看看,咱输几天液,反正她平时也没什么事儿,趁这次认真治一下。” 陆一海转头看见陆一溪的脸色难看起来。 纪嵩平静开口:“陆小姐的单位天天需要按时打卡签到,领导也不让随便请假,能腾出时间好好接受治疗吗?” “嗯?哪个孙子说我妹妹上班腾不出时间了?她就一卖衣服的,开心去,不开心不去,全凭心情,怎么成了正经上班的了?”陆一海开始嚷,“这是谁造谣呢?医生,我们家可没钱,将来看病要求医保报销的。我们……”陆一海的声音沉了下去。 “哎哎哎,哥别说了。”陆一溪忙站起来手忙脚乱打断他,顶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脸皮朝纪嵩扯了扯嘴角。 纪嵩依旧一脸平静。 气氛再次尴尬到了极点。 “这样,先安排住院。”纪嵩淡淡开了口。 “可是……”陆一溪刚想说什么,被陆一海瞪一眼打断:“可是什么可是,还想再晕一次啊。” 兄妹二人大眼瞪小眼,纪嵩的声音突然响起:“之前晕倒了吗?” 陆一海回过头来:“对,低血糖,中午没吃饭,晕过去了,你说这么大的人了,药不记得按时吃也就算了,饭还不吃了,真是一言难尽。” 纪嵩抬头看陆一溪,两人视线正好撞上,陆一溪刚刚那句“药有在吃,一直在吃。”在空中霹雳哗啦炸开,炸的陆一溪脸上火辣辣的烧,她抬手扶额刻意地扭过头,盯着纪嵩桌上的钢笔看。 陆一海并不知道自己两次掀了自家妹妹的老底儿,还想再吐槽,被陆一溪死死拉着出了办公室,她飞快朝纪嵩挥了挥手:“纪医生再见!” 借钱 出了医院,陆一溪坐在陆一海的奇瑞QQ车上,头向后靠着椅背,闭上眼睛休息。 陆一溪松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她还有些头晕,没完全缓过来,没想到低血糖竟然也能把人撂倒。 陆一海有些词穷,把手伸上去摸了摸头,问:“胃那边,结果出来了吗?” “还没呢。”陆一溪睁开眼睛笑了笑,干净的眼睛里无波无澜,“估计还得一阵时间。” 听到这话,陆一海脸上的神情松了松,然后正色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做个检查,然后住几天院吧。” “嗯?” 陆一溪瞪大了眼睛:“住什么院?我这不好了么?” “糖尿病也是病啊,人家也有脾气的好不好,你不是前几天总说看东西花吗?可能是并发症,你最近好好在医院待着,养养病,这事儿没得商量,我冒死和领导请了假出来管你,你可别不配合。”陆一海回瞪她。 陆一溪弯唇,又闭上了眼睛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陆一溪被陆一海拉着做完一个又一个检查和抽血后,听见陆一海在医院楼道里给发小打着电话,也不顾自己的大嗓门,大大方方,旁若无人地嚷着。 “儿子,忙不?帮爸爸个忙。” “军儿啊,你靠谱了那么多年了,让你那朋友可一定要弄到一个内科的床位。” “明天就住?可以可以。” “没问题,海哥请吃饭,必须星级的。” 陆一溪坐在走廊的座椅上轻轻叹了口气。 陆一海走过来,在她腿上踹了一脚:“床位谈妥了,明天入住。” 陆一溪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睛,没什么精神:“真要住院吗?我的店怎么办?一天能挣不少呢。” 陆一海又踹了她一脚,依旧没用多大力气:“一提那个小破店我就来气,那能挣多少啊,你还一天到晚的上心,这次晕倒是因为中午没吃饭吧?” 周遭是喧闹的人流,来来往往尽是穿着病号服慢慢挪动的病人,脸上写满了焦虑的看病者,穿着白大褂衣角翻飞的医生和手里拿着药瓶匆匆忙忙赶路的护士,他们鲜活地活在这个充满消毒水味儿的空间里,陆一溪觉得身边仿佛开了静音模式,只有不断移动的人影在眼前连续划过。 世界是喧闹的,也是安静的。是静止的,也是流动的。 “可是如果没有那家店,我从哪儿偷钱每天吃饭啊。哥你养我吗?你要是养的话,我以后天天在家吃饭睡觉打豆豆。哎算了,你还是专心养嫂子和大小宝吧,你又不是一个牛逼的男人,养那么多人费劲,我呢,吃的不多,能挣多少算多少。”陆一溪笑了,很无奈,也很灿烂。 “扯淡。”陆一海眉目动了动,之前想好的话滚到喉咙口,说不出来。陆一溪说的有道理,他竟然不能反驳。于是他尴尬地轻咳了几声,说:“不管怎样,都要先住院把血糖降下去,我听医生说控制不好引起的并发症挺严重的,又失明又截肢,把我吓出一身汗。” 陆一溪安静听着,倒是不怎么在意,但她点头答应:“行,你也答应我,这事儿别告诉妈。” “你住了院妈肯定知道,瞒不了。” “我是说晕倒的事。” “没说,放心。” 陆一海一边开车一边开启碎嘴模式:“陆一溪你对自己上点心吧,别像原来一样啥都不在意,虽说大部分人都是一天到晚在瞎过,可是你也不能真破罐破摔。胃的事儿我猜问题不大,等结果确认了再说,先把血糖控制住,我现在觉得啊,什么都不重要,有没有钱,有多少钱,有没有孩子,孩子乖不乖,根本不重要,健康活着,吃嘛嘛香,比啥都强。” 陆一溪眉头动了动,把脸转向另一半:“你现在比妈还爱唠叨,闭嘴吧。” 陆一海看着前面的红灯停下,“我这不是为你好吗?好好配合医生,那个医生虽然看着年轻,但听军儿说挺靠谱的,今天我见人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你惹的?” 陆一溪眼前突然出现纪嵩上午披着阳光,在办公室里看资料的身影,沉沉说道:“他估计就是那种经常冷脸的人。” 陆一海把车停在马路旁,让陆一溪自己回家,他要去接大宝放学,陆一溪拐进一条窄旧的巷子,几幢六层小单元楼紧挨着立在一起,这里集结着城市里最早的那批建筑群和居民楼,很有年代感,她走近最里面的一栋楼,开门回了家。 住院的事情安排好了之后,在陆一溪入住的第一天,为了空腹测血糖,她早上没吃饭,测完血糖之后才出门去找吃的。 陆一溪去了医院旁边的一家早点铺,老板在门外摆着热气腾腾的几大笼包子,包子皮雪白雪白的。她挑了两个自己喜欢吃的口味,又要了一杯粥和一颗茶叶蛋,等到要付款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自己身上没拿现金。她一个人出来觅食,身上只装了一个手机。 陆一溪拿着自己已经咬了一口的包子问老板:“微信还是支付宝?” 老板朝她一笑说:“不好意思,姑娘,只收现金。” 陆一溪拿包子的手抖了抖。 “老板,我们得学会与时俱进啊,你得整一个二维码贴在这里。”陆一溪一边教育着老板,一边在四周的人群里搜索着认识的人,或者随便找一个面善的人愿意帮她也行。 好巧不巧,在乌泱泱一大片人海里,她一转头便看见了纪嵩。 纪嵩没穿白大褂,穿着一身略正式的休闲服,衬衫下摆缩到裤子里,外套被他随意拿在手上,支楞着两条长腿步履款款朝医院走去,浑身自带一股名模气场。 陆一溪眯起眼睛看他,纪嵩走路时只看路,根本不注意四周的情况,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目光也总是直视前方,不苟言笑,他的肤色偏白,走路带风,不一会儿便在陆一溪眼中移动了好几米。 陆一溪拼命挥手,并没有被他看到。无奈,她只能大喊:“纪医生!” 纪嵩的脚步一顿,回头。 阳光下有个姑娘正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拿着一颗茶叶蛋朝他招手。 陆一溪小跑着向他走过去,说:“纪医生,好巧啊,早上好。” 纪嵩停了下来,朝她点头致意:“早上好。” 陆一溪把包子和茶叶蛋藏在身后,逢迎道:“吃饭了吗?那边有家包子铺,我请你。” 纪嵩平静看她:“吃过了,谢谢。” 纪嵩没有和陆一溪长聊的打算,他正欲走,陆一溪伸手在他身前拦了拦:“这家的茶叶蛋特别好吃,要不你尝一个吧,我请客。” 纪嵩敏锐地察觉到陆一溪热情过头了,他再次婉拒,陆一溪终于扯下脸皮说:“吃一个吧,我请客,你掏钱,所以不要有负担。” 纪嵩:“……” 纪嵩把搭在右臂的衣服放在左臂,单手插进兜里,掏出钱包,给她找了一张钱。 陆一溪感激地看他,情真意切地说:“纪医生是个好人,算我借你的。” 她接过钱匆匆跑回去付了账,然后再次朝他奔过来说:“纪医生,我们加个微信呗。” 纪嵩继续往前走:“不用还了。” 陆一溪:“哎不行,这怎么好意思呢,不能欠别人人情。” 纪嵩淡漠道:“我允许了,可以欠。” 陆一溪一路缠着纪嵩随他走进了医院,到了纪嵩的办公室门前。 纪嵩进门,拿起白大褂披上,说:“你不去你的病房看看吗?” 陆一溪:“我还没有加你微信,不,不是,我还没有还你钱。” 纪嵩:“……” 正在这时,门外的两个小姑娘突然涌了进来,两个人一人架着陆一溪的一只胳膊把她架了出去。 其中一位护士小张说:“纪医生您放心,这种对您有骚扰心理和行为的病人交给我们就好!” 陆一溪一脸茫然:“美女们,你们干什么!” 护士小贾恶狠狠盯着她说:“不要试图去勾搭纪医生!” 陆一溪揉着自己的肩膀:“没有勾搭,我就是借了他的钱,想要还他,微信不行,支付宝也是可以的。” 护士小张补充:“才不是!你就是想加纪医生为好友!” 陆一溪:“行行行,不加了,不加了,亲爱的们,你们带我去病房吧?” 小贾气鼓鼓地说:“这才差不多,纪医生是大家的,不要对他有非分之想。” 陆一溪无语:“放心,没有没有,纪医生那人一看就性冷淡,也就看着赏心悦目。” 她突然看见两个小护士的脸色都变了,但又不是那种对她有敌意的神情,而是一种复杂的、掺杂了很多感情的难看。 陆一溪觉得身边的气氛有些沉重,她身上的寒毛莫名竖了起来,顺着小护士们目光的焦点,她看见纪嵩双手交叉环抱,倚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纪嵩盯着她打量半天,轻飘飘地问:“性冷淡?” 陆一溪呵呵干笑着,艰难地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这……我不知道。” “想知道吗?”纪嵩的语调不急不缓,嘴里轻轻飘出四个字。 “带我去病房吧。”陆一溪朝小张和小贾说道,她声音发虚,腿发软。 “走!”两道声音此起彼伏,回荡在医院的走廊里。 说谎 住进了病房,陆一溪适应得很快,毕竟有丰富的入住经验,和她一起分在一个病房的是一位老太太,从她脸上能看出残忍岁月无情留下的痕迹,但老太太把自己收拾打扮的年轻精神,头发染成黑色,烫着小卷儿,脖子上还戴着一串雪白的珍珠项链,典型的城市精致小老太形象。 老太太姓王,从她进了病房开始,一直坐在床上没动过一步,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忙里忙外替她跑腿,一会儿进一会儿出,不用她操一份心,病房里热闹哄哄,倒不像是个住了病人的地方了。 老太太虽然没挪一步,嘴没闲着,一直拉着陆一溪唠嗑:“姑娘啊,你这么年轻怎么得了这病哇,平时没少瞎吃瞎喝吧?” 陆一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吭吭哧哧应付过去。 “姑娘啊,你老公看上去还挺能干的,一个人忙这么半天了。” 陆一溪淡淡说道:“他是我哥。” 老太太“哦”了一声,继续说:“那你老公呢?上班走不开?” 陆一溪继续用平缓的口吻答:“离婚了。” 老太太的眼睛瞬间睁圆了,映衬出她八卦的灵魂:“可惜了,这么俊一姑娘,那男的肯定后悔。” 陆一溪心里呵呵了两声。 陆一海还从没见过比自己妈还能说的女人,他及时制止了老太太想要继续深究下去的冲动:“王阿姨,那孙子您就别提了,不然我一听了手痒。” 老太太从他这句话里提取出很多信息,不仅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也尴尬地闭了嘴。 安排妥当之后,很快地,护士们给她俩输上液。 住院的第一天,陆一溪觉得非常无聊,输液从上午一直输到下午4点,中间换了好几个小瓶,透明的,不透明的液体穿透她手背上的皮肤,源源不断地流进自己的身体,在床上,她躺的屁股都麻了。 老太太结束的比她还要晚一点,嘴碎得很,护士进来换瓶药能聊半小时,不过还好身旁总有人在说话,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让她不至于因为无聊而睡过去。陆一海上午陪她办了手续,中午给她送了一顿饭,其他时间并不在病房,她得自己盯着药瓶里的药什么时候滴完,然后叫护士来换。 冰凉的针头从皮肤里抽出,陆一溪揉着有些发麻的手,思考自己接下来干什么。 还不到吃饭的点儿,她索性拿出自己的ipad开始码字,陆一溪作为一个励志的自由职业工作者,当然不只有在没落商场卖衣服这一份职业,平时周一到周五的工作日,商场里没什么人,她开始搞自己的副业,写网文发表在网站上,挣得钱不多,但好歹不赔,还不用投本钱。 陆一溪写的小说完美延续了她年轻时候看的偶像剧的套路,几乎都是狗血甜文,不时飙一下车,倒也有几个粉丝。不管什么年代,都有人对霸道总裁爱上我、天价娇妻、男女主不顾一切爱得死去活来等类似的文感兴趣。陆一溪作为一个32岁的经历了结婚、生孩子、老公出轨和离婚,体会到艰难是生活的本质,人性复杂,爱情也就那么回事儿的成熟女性,写着梦幻霸总文的时候,自己都忍不住笑,那笑里,有说不出的意味,又苦又涩。 她半躺在床上飞速敲字的时候,纪嵩和两个小护士进来,给旁边的老太太拔出针头,检查她俩住院第一天的状态。 正在苦笑的陆一溪慌忙收起笑容,把ipad扔在枕头下面,直起身子来。 护士小贾看见这一幕,轻声告诉她:“你平时无聊了可以拿出来看剧玩游戏,只要不影响病友就行,不用藏。” 陆一溪羞涩地笑了笑,她刚刚正在写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下意识把ipad藏了起来,抬头正撞上纪嵩深邃的目光,她的心忽然停了一下。 刚刚自己写的小说里,男主有个目光,就是纪嵩那样的,锐利清冷,平波无澜,可那双眼睛却好像说了很多话。 护士小贾朝护士小张扔了个眼神,示意她:瞧见没?又一个被纪医生迷住的女患者。 “中午吃了什么?”纪嵩问。” 陆一溪有气无力地答:“饭。” 王老太和两个小护士头顶一片乌鸦声。 “什么饭?”纪嵩又问。 陆一溪反应过来,笑了笑:“西红柿炒鸡蛋,小白菜炒肉片,还有馒头。” “馒头是白面的吗?多大?”纪嵩低头在一个本子上做着记录。 陆一溪:“嗯,拳头大小吧。” “尽量减少主食的摄入量,或者改成杂粮。” “好。”陆一溪回答的万分配合。 纪嵩问完陆一溪,同样的话又问了王老太一遍,王老太回答的异常积极:“我中午吃了山药排骨,清炒苦瓜,一小个荞面馒头,一瓣火龙果。” 王老太正骄傲地等待着纪医生的夸奖,谁料纪医生闻言只说了个好。 陆一溪憋住了笑容。 纪嵩给她们强调了一些注意事项后,在王老头充满怨念的注视下出了门。 王老太转头对陆一溪说:“这小医生一点都不可爱。” 陆一溪看着纪嵩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说:“冷医生挺可爱的。” 王老太纠正她:“是纪医生,可别叫错名字,我儿子打听后跟我说纪医生挺专业的,年轻有为,虽然年龄小,但值得信任。” 陆一溪穿好鞋,想了想说:“是这样的,拽医生一般都很牛叉。” 她还没走出门去觅食,听见王老太再次纠正她:“是纪医生啊,陆姑娘。” 陆一溪回头:“是是是,是帅医生。” 王老太这次终于能听懂了,在嘴里呢喃半天,觉得帅医生这三个字没毛病。 陆一溪出了医院,仔细思索自己晚上吃什么。 回家吃?是自己嫂子做饭,杨彤管自己妈吃饭已经不容易了,再管自己她不好意思。去饭店吃?自己一个人吃饭能点啥,也没什么意思。 总之,一片茫然。 脑内千头万绪堆积在一起,最先不知道的就是晚上吃什么。 直到一股手抓饼的香气传来,陆一溪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只吃一顿,又不会死。她安慰自己,别人想吃这个都是说买就买,她却要像抵抗毒品一样抵抗这些高淀粉高油食物,一把辛酸泪呼之欲出。 陆一溪迈开步子走到手抓饼摊位面前,还没站稳,听见身后传来两声车喇叭声。 她本来对车喇叭声并不敏感,陆一海晚上肯定不过来看她,她也没有挡别人的道,可喇叭声近在咫尺,总让人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回头看见一辆奥迪A6朝自己慢慢驶过来,她无比确定自己和奥迪A6的车主没什么关系,却看见车子在她身侧停下,车窗降下,一张神级侧颜映入眼帘。 脱掉了白大褂的纪嵩只穿着一件蓝色衬衣,最上面那颗扣子没系,露出精致的喉结和锁骨,侧脸坚毅流畅的线条一直蜿蜒到脖颈和身上,他一手握着车的档位,一手随意搭在方向盘上,偏过头看陆一溪。 陆一溪被他看得发毛,她把双手叠在身后,身体微微往前靠,很熟练地打招呼:“纪医生,吃手抓饼嘛?我请你。” 纪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下一秒张口就是八百字的教导小论文,然而他只是扫了她一眼,两人进行了短暂的目光交汇之后,车窗升起,车子平缓启动,离她远去,很快汇入了下班的晚高峰里。 陆一溪站在原地,有那么半天的功夫,不太理解纪医生这个操作。 但冲刚刚那两声喇叭声,她决定放弃手抓饼。 “姑娘,要手抓饼吗?我看你站半天了,我这里还有烤冷面,四个口味儿的!”晒得黝黑的手抓饼老板膀子上搭条毛巾,热情地召唤她。 陆一溪摸摸鼻子问道:“这附近哪里有小饭馆吗?能吃炒菜喝粥,健康卫生一点的。” 老板愣了愣,然后咧嘴一笑:“沿着这条路向北走,一路上有好多小店,凉菜,羊杂割,盖饭米粥,还有你说的炒菜,应有尽有,如果要说健康的话,旁边的医院里有一个食堂,医生和病人都能在里面打饭,菜品还挺多的,听说味道也不错。” 陆一溪眼睛渐渐弯了起来,她已经很久没遇见过如此热情心善的路人了,之前旅游的时候遇见一便利店大妈,不在她店里消费就不给她们指路,十分气人。而这位手抓饼老板,介绍起周边的饭店来,恨不得让陆一溪知道他对这片儿地方分外熟悉和了解,满脸大写着我是知道很多的本地人。 总算等到老板说完,陆一溪说:“老板,给我做一个手抓饼,我要番茄酱的。” “好嘞!”老板笑眯眯地开始撒油,熟练地扯下一片饼皮。 陆一溪咬着香脆的手抓饼,内心有一些愧疚和不安,她问自己:今晚又被纪医生撞见不好好配合治疗一次,自己在纪医生那里的形象该崩了吧? 半个手抓饼下肚,她得出了结论:稳住,不慌,自己在纪医生面前没有形象可言。 早退 早上纪嵩去病房按例和病患们交流一圈的时候,陆一溪无比希望地下有条缝儿,好让她能够钻进去。 纪嵩看着她的空腹血糖指数和饭后一小时的血糖指数,丝毫不留情面地说:“昨晚的手抓饼好吃吗?血糖竟然没怎么升。” 陆一溪一板一眼地说:“味儿很正,特别好吃,但我考虑到自己的病情,只吃了半个。” 纪嵩盯着手里的报告,连头都没抬,径直走到王老太身边问候了几句。他上班又穿上了白大褂,跟穿着一件风衣似的,走路的时候衣摆轻轻飘动,撩拨着少女的心,陆一溪看见小贾和小张两个小护士沦陷的太明显了,她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陆一溪用一只手刷着手机,她昨天更新了一章小说,正一条一条仔细看着评论,她写的小说没什么名气,评论不多,很快便看完了,读者的要求不过分,那就是一定要甜,陆一溪勾起嘴角,甜还不容易,快乐都是别人的,她负责编就好。 看了看表,陆一溪计算着时间,今天是周六,商场里人流应该不少,她下午如果早点过去,还能卖不少衣服,于是她拿起床头的呼叫器,让小贾给她调快了输液的速度。 “陆小姐,这速度不能过快,太快了你会不舒服的。”小贾犹疑地只给她调快了一点。 “没事儿,只要出不了事儿就行,我下午有事,需要尽早结束,小美女麻烦了,再给我调快一点。” 陆一溪满脸写着无所谓,小贾给她把滴速又调快了一些。 上午病房里很热闹,王老太的女儿带着外孙女儿来看望她,小外孙女儿活泼可爱,在房间里蹦蹦跳跳的,惹人喜爱。王老太对自己的女儿赞不绝口,无论在事业还是在家庭方面都是妥妥的人生赢家,人还善良孝顺,一天天地往医院里买东西,王老太的柜子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了。 事业和家庭两头都失败的陆一溪生无可恋地紧靠在床被上,听王老太炫耀着自己的儿女们,她的眼神没有汇聚的地方,缥缈地望着空气中虚浮的尘埃和光点,眼底的失意藏在从窗外投射进来的温暖光带里,光影在她脸上有细微的变幻,万物好似都没了声音。 她垂着眼睛,目光落在小外孙女儿身上,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最是天真烂漫,她心里突然软了下来,想起了土豆。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土豆了,自从和陈锋离婚,土豆的抚养权交给他之后,陈父和陈母便百般阻止她见孩子,看见她跟看见瘟神似的躲,她和土豆之间本来就有矛盾,从老到小无一不排斥她,想到这里,医院特有的洋溢着消毒水味儿的空气侵入鼻腔,冰凉地漫过呼吸道和肺。 周日下午土豆学画画,她想偷偷去看一眼。 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自己的银行卡余额,微微打了个寒战。 余额简直太朴素了。 她要在半年内起码让这个数字翻几番。 做着发财的白日梦,陆一溪无视了周遭的一切。 王老太的女儿发现陆一溪药瓶里的药水快滴完的时候,液瓶里只剩一层浅浅的液体了,急忙叫了护士。 小贾边给陆一溪换液边吐槽:“陆小姐你得经常关注它,要是输进了空气很危险的。你要是精力来不了就让家人过来陪着。” 陆一溪讪讪笑着,恍若刚才没有事情发生般继续躺在床上,手指在床沿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她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心里委委屈屈,面色一如既往,眉眼间看不出丝毫情绪。 家里没有人能过来陪她。 她和丈夫离婚,母亲行动不便,哥哥嫂嫂都有工作,没有人能陪她在医院里耗。 王老太多年积攒的情商终于在此刻突显出来,她挪着颇为富态的身躯朝小贾使了个眼色,小护士紧紧抿起嘴唇,默默退出病房。 王老太闲不住,没几日功夫,在和陆一溪的闲聊中,她已经差不多摸清了陆一溪和她家里的情况,她黝黑的眼珠一转,朝陆一溪说:“这个病呢,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又不是癌症,输几天液控制一下,回家该干嘛还干嘛,胰岛素都能自己打,根本不需要人照顾。” 听到癌症两个字,陆一溪手指一顿,下意识地在自己胃部的位置摸了半天,隐约觉得有些胀和疼,温暖的阳光铺在她身上,而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心脏骤然缩紧,五脏六腑绞在一起像被针扎一样难受,不知从何而来的痛感席卷了全身。 陆一溪想起自己第一次因为胃不舒服去做检查的时候,医生拿着她拍的片子,眉头间挤满了阴云,生硬地说:“你这个情况,看上去可能是癌,但是这里有个地方没拍清楚,我也不能确认……” 后面的话陆一溪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一道晴天霹雳劈过来,把她的魂魄都快炸碎了,心脏剧烈的抽搐,四肢颤抖发软,浑身的血液像被冰封,刹那间静止不流,冰渣渗进骨髓,刺痛热烈而鲜明。 命运的安排总是出人意料,生与死,两个不可分割的字眼,都有着无法言说的重量。它看似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 那明明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那些尖锐的疼痛和恐慌一股脑的扑回来再次将她包围,扼紧她的咽喉,无形的手在她脖颈间轻柔摩擦,指尖带着致命的冷冽,仿佛下一秒呼吸就会停滞,让人喘不上气。 陆一溪深呼一口气,语调平静:“嗯,我知道。” 平时不忙的时候,是小贾和小张的八卦时间,话题大多是纪医生,比如纪医生为什么这么帅,纪医生为什么没有女朋友,纪医生想找什么样的女朋友。依纪嵩现在的条件,国内一流医科专业毕业,颜值在线,长腿在线,家庭条件优渥,医生也是目前女性最想嫁的职业之一,让这样的一个优质男性单身,也不知道该说老天开眼还是不开眼。 小张往自己杯子里添着柠檬片,说:“12床今天输得好快啊,怎么都到第三瓶了?” 小贾无奈道:“陆小姐要求的呗,我总觉得这个女人想搞事儿,她说她下午有事,想快点结束。” 小张若有所思:“我觉得那个陆小姐挺可怜的,年纪轻轻的得上这个病,嘴巴没福。而且这几天她都是一个人,不见有什么人过来陪着。” 小贾压低声音:“听王老太说,她离婚了,家里条件也不太好,父亲逝世,母亲残疾。只能仰仗一个哥哥,可哥哥也成家立业了,有人家自己的生活啊。” 小张叹了口气:“我看她和纪医生差不多年龄,也同样是单身,可是完全是云泥之别啊,一个是黄金单身汉,一个是青铜配置的离婚女,幸而她长得还不错,以后凑合凑合,应该也能再嫁出去。” 小护士聊得热火朝天,纪嵩悠悠闲闲端着水杯从茶水间走过,耳朵捕捉了所有的字句。以至于经过病房的时候,刻意地往里扫了一眼。 陆一溪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薄被,右手不断地轻揉着左手手背处的皮肤,来缓解液体流入体内太快给右手造成的不适感。 她的面色有些发白,刚刚一阵心悸,脸上的血色退了大半,整个人很萎靡,望着窗外出神。柔和的阳光披在她身上,星星点点的光芒跳动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恬然。 纪嵩也跟着出了片刻的神,又迈开长腿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陆一溪下午赶到华荣商城,趁着周六卖了几件衣服,一下午嘴巴没闲,说得她口干舌燥,卖衣服挣了钱,她去商店里买了一包各种高级的、进口的巧克力,周日带过去给土豆。 土豆的爷爷奶奶不允许土豆和自己有丝毫接触,给他买玩的东西肯定要被扔掉,不如买成吃的,吃了就没了。 周日,陆一溪的输液停了一天,她戴着渔夫小帽,提着一包巧克力去了新阳市的一家艺术培训机构,找到二楼的画室,站在大片的透明玻璃窗外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一个小小的背影。 土豆背对着她,拿着画笔在画板上有板有眼地画着什么,他的背影很单薄,画画的时候全神贯注,丝毫不关心身边发生的事情,只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下午的时光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陆一溪已在窗户外站了40多分钟,教画画的老师注意到她,对她说可以去旁边坐着等,被陆一溪拒绝了。 她能这样肆无忌惮看土豆的时间太少,再站几个小时她也心甘情愿。 到了休息时间,学画画的小孩儿们开始休息,土豆放下画笔,第一时间回头。 视线准确无误、不偏不斜的撞上陆一溪的目光。 陆一溪慌乱中抓住了窗框,像是握着什么能支撑她的东西一样。 她看见土豆看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回过头,跟旁边的人开始交流,说说笑笑,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仿佛没看见她一样。 没收 一股难言的辛酸在陆一溪心里涌起,结结实实地打翻了心里的期待,她在休息间隙走进去,蹲在土豆身旁。 “土豆,这是妈妈给你买的巧克力,你尝尝?”陆一溪在土豆面前晃动着手里的手提袋,巧克力被精美的包装纸包裹着,华丽锃亮的包装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土豆掀起眼皮扫了那袋巧克力一眼,又飞快地转过头去。 陆一溪记得之前土豆问她要买糖果的时候,每次都被她以吃糖太多对牙齿不好、对身体也不好的理由拒绝,可她忘了,糖果对一个小孩子有致命的吸引力,在他们年龄尚小、心智也不成熟的时候,根本没有抵抗诱惑的能力,有人给他买糖吃,他觉得那个人对他好,有人不给他买糖吃,他觉得那个人对他不好。 看到土豆的反应,陆一溪心里一凉,她打算曲线救国。 陆一溪从袋子里挑出两块巧克力,分给旁边的小朋友,小孩子看见包装精致的巧克力,眼睛都直了,他清凌凌的眼珠打量着土豆,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吃吗?” 土豆继续装傻不说话。 陆一溪直接上手三两下把包装纸撕开,把巧克力递给小男孩,小男孩伸手接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塞进了嘴里。 “真甜啊,陈窦,这巧克力真的好吃,你也尝尝!”小男孩心满意足地咽了一口口水。 陆一溪剥开另一块巧克力放到土豆面前:“妈妈现在还是那句话,糖果不能多吃,吃糖会长蛀牙还对身体不好,但是偶尔可以吃,这么甜的东西多让人开心啊。” 土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陆一溪手里的巧克力,喉头滑动了一下。 陆一溪偏头示意另一个小男孩可以再从袋子里拿几块儿吃。 土豆看见这个暗示,从陆一溪手里接过巧克力塞进了嘴里。 香甜滑腻的味道瞬间溢满了整个口腔,心情也忍不住甜起来。 休息时间很短暂,只有十分钟,陆一溪便被请出了教室。 她继续站在教室外面看了一个小时,等到下课,她迅速在一群往外走的小朋友之间找到了土豆。 “一会儿妈妈带你去吃必胜客好不好?”她摸着土豆头顶的几缕呆毛。 土豆的眼睛唰一下亮了,正在此时,土豆奶奶大喊一声:“土豆!” 她小跑几步,一把把土豆抱住,移到身后,土豆的爷爷提着菜篮赶来挡在她身前。 土豆的奶奶一看见陆一溪,立马开启泼妇模式:“你这个不要脸的,又来招惹我孙子干嘛!” 陆一溪克制地白了她一眼:“土豆是我儿子,我凭什么不能见他?” 陈母把土豆藏在身后:“现在土豆的抚养权是我儿子的,当初你从我们家拿钱的时候是签了字的,而且你每月也不给土豆付赡养费,你有什么脸见他?我要是你,我就躲得远远的,还当什么妈啊!” 陆一溪的目光跃过陈母,定在她身后的土豆上,土豆此时也正紧紧盯着她,视线死死咬住她不放,似乎是在等待着她说什么。 两人长久无言的对视,陆一溪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陈父摆摆手:“算了,好歹家人一场,别闹这么难堪。” 陈母立刻插嘴:“谁跟她是家人!” “你少说两句。”陈父回头瞪她,然后转过头说:“这孩子呢,确实是和你没什么关系了,以后大路朝天,大家各走一边吧。” 陈父揽着陈母的肩膀,三人转过身去,陈母看见土豆手里的一袋巧克力,顺手夺过扔了出去。 晶亮的糖果撒了一地。 土豆没有回头看她。 眼泪掉落的无声无息,打在了地砖上,浸开一小堆水渍,陆一溪弯下腰去捡地上的巧克力,这要是换做在平时,她的脑子进水了也不买这么贵的东西,捡到最后,她索性蹲下来捡,身体忽然软得一塌糊涂,她身上的精气神都被抽走,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筋疲力尽中。 狭长的眼缝被水雾浸染,一颗一颗的糖果模糊不清,变成细小的光点。 她手里攥着甜甜的巧克力,心里想着生活可真是太苦了,比她以往吃过的任何一种药片都苦。 周一,陆一溪像往常一样抽血输液,周末发生的事情让她兴致不高,一上午侧躺在病床上,对着窗外发呆。 楼道里偶尔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小姑娘尖细的嗓音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人的耳膜,王老太嘶着牙在床上左翻右翻,眉头拧得沟壑纵横,活像一头炸了毛的肥狮子。 等到楼道里安静下来的时候,纪嵩和护士们进了病房。 纪嵩翻开今日的血糖记录表,边看边说:“不好意思,今天来晚了。” 王老太晃晃悠悠地坐起来,忙问:“纪医生,上午外面发生什么了?怎么吵成那样,我差点怀疑自己有心脏病。” 纪嵩嘴角抿起:“没什么,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刚高考完,成绩不错,查出自己得了糖尿病,一时之间接受不了,现在情绪稳定下来了。” 王老太露出一个震惊万分的表情,无比遗憾地说:“太可惜了,十八岁,多年轻啊。” 她的叹息声尾音溢散在空气里,轻轻落在每个人心上。 “其实还有更年轻的人患病,要珍惜现在。”纪嵩回应她。 陆一溪听到这句话心里痒了一下,她抬起头,和纪嵩的目光轻轻一碰,两个人都没有躲闪,周围静止,一种难言的气氛弥漫开来。 陆一溪突然弯起了眼睛,笑容天真烂漫。她脸上气色不太好,但笑起来的样子分外甜美,那笑容宛若一颗星星坠落,灰色苍穹无边无涯,云雾缥缈缭绕,发光的星辰照亮暗夜,飞速从人眼前划过。 纪嵩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抬手调慢了滴液的速度,他看着透明的液滴一滴一滴落下,侧脸和颈部拉出优美的弧度。 “下午有什么急事吗?”他随口问道。 陆一溪在脑中疯狂找借口,可等她再次抬头看纪嵩的时候,一对上他不轻不重的眸色,所有打好的草稿又一股脑咽回肚子里。 然后陆一溪挺直腰背,轻咳一声,用尽毕生的胆魄和勇气,以一种大无畏的姿态说:“我的顾客们都很想我,买不到我卖的衣服穿,他们会觉得自己不时尚,出不了门。” 陆一溪明显感觉到纪医生的身体僵了一下,她乖巧道:“主要是我得去给纪医生你赚工资啊,我按时交上看病费,纪医生你的工资也好发。” 所以陆一溪带病辛苦工作卖衣服都是为了养自己。 纪嵩的身体僵硬的更厉害了,他余光瞥到陆一溪一本正经的正襟危坐着,伸手拿起她床头柜上的一袋巧克力:“我的工资是国家发的,还有,下次让送你巧克力的人不要再有这种操作了。” 说着,纪嵩无意间扫了袋子一眼:“很高级,是追求者送的吗?着急出去约会的话我可以允许你输得快点。” 陆一溪平淡开口:“巧克力是我自己买的。” 大概是陆一溪猜到纪嵩又以为自己胡说八道,补充了句:“小票还在袋子里呢,你不信看。” 纪嵩脸上的神情很复杂,一口鲜血涌进喉咙。 窒息的沉默在预料之中。 “你现在在医院里待着玩吗?” 陆一溪觉得纪嵩应该是生气了,没有一个医生能忍受病人一边吃着降糖的药,一边嘴上毫不克制,可他的语气不沾染一点火气,平静的令人后怕。 纪医生生气,骂她数落她,陆一溪不怕,但他现在这种和她一样无所谓的态度让她心里不安。 陆一溪半天没说话,纪嵩良久开口:“对不起,以后,我会配合你的。” 从一开始他遇见她,她接二连三撒了好几个谎,他就该明白她的意思,陆一溪进医院只是为了交差的,至于这病能不能控制的住,她似乎并不关心。医生的使命是救死扶伤,帮助病患摆脱苦痛的折磨,把健康重新还给他们,但如果病人一心想往深渊踏去,他还没那个觉悟去拉一把。 在这一行待久了,他见证了无数鲜活的生命失去活力,看见血液一点一点从红变黑,习惯了生离死别,听够了嚎啕大哭和轻声呜咽,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内心的确已经麻木不少。 “我买来不是给我自己吃的,我一口都没吃,现在它归你了。”陆一溪轻声开口说道,她牵扯着嘴角:“我四舍五入也是个商人,纪医生你赚我的钱,挂号费我可是出了的,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吃这种亏了。” 陆一溪突然的卖乖让纪嵩有些束手无策,他并不想把医患关系搞得紧张兮兮,处理事情的原则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主,陆一溪的种种行为他看在眼里,想缄默不语,放任她去,但在很多个瞬间,他却总有一种错觉:她每一个脱口而出的谎言背后,都藏着一个他看不到的灵魂。 她双臂环抱着两腿,沐浴着阳光坐在病床上微笑叫着他纪医生的时候,像一朵低垂着头的向阳花。 纪嵩心里幽幽动了动。 偶遇 半晌,纪嵩又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面包。 陆一溪恨不得立刻下床挡在床头柜前面,她硬着头干笑:“纪医生这个不送你,我哥和嫂子今天都忙,中午赶过来给我送饭要拖到一点多,我得吃点东西垫一垫。” 陆一溪熬过了人生中最忐忑的30秒,眼睁睁看着纪医生长手一伸,顺走了那袋面包。 陆一溪:“……” 纪嵩转头对护士小张说:“中午你吃饭的时候顺便在食堂给她带一份饭回来,看着买,花的钱记账让陆小姐转给你。” 小张腰板挺得笔直:“好的,纪医生。” 纪嵩嫌弃地提着两袋恶贯满盈的食物走出病房,陆一溪轻呼了口气,朝小张护士吹了声口哨。 小张回送她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纪嵩回到办公室,把巧克力和面包扔到储物柜里。 陆一溪举着吊瓶去上厕所,在楼道的尽头一端看见了眼睛红肿的像颗核桃的女孩子。她黄瘦的脸上那两圈通红的轮廓异常扎眼,眼神呆滞迷离,目光不着边际,鼻尖也染上深红的色彩,她哭一会儿擦一下脸,缓一会儿继续循环,直到皮肤触碰到纸巾的摩擦传来钻心的疼痛时,才拿纸巾按压着眼睛,长久不松开。 纸巾开始是干燥的,不一会儿湿淋淋一片,被泪水染湿,她紧咬着嘴唇,似乎在极力克制,全身不住的颤抖着,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时间能有多长,眼泪就能流淌多久。 地狱浓雾弥漫,阴云笼罩,浑浊的空气刺激着人的鼻腔,潮湿的水雾模糊人的视线,黑暗无边无际,罪孽深厚有千千万万重,人们都说跟着生活里的光走,可我努力挣扎,望不见万分之一丝光亮。 “妹妹,哭花脸了。”陆一溪提着吊瓶,靠在窗台上,看着繁华街道上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小姑娘身体顿了一下,然后鼻尖开始耸动。 “你可以一直这样捂着眼睛听我说几句。”陆一溪先自嘲的笑了一声,然后温润透亮的声音传入了姑娘的耳朵。 “我今年32岁,好像也没有很老。” “我在30岁的时候查出自己得了糖尿病。” “我当时觉得天都要塌了,凭什么我要带着这个病过一辈子,老天一定是嫉妒我的美貌。” “我在不久前,又查出自己患了胃癌。” “是的,你没有听错,就是那个人们对它毫无办法的癌症。” “医生说我只剩六个月的时间。” “我觉得没有期限的一辈子,真好啊。” “带着甜甜的血液过着甜甜的生活,没那么苦。” 小姑娘轻抖的身体渐渐缓和,鼻腔拥堵,她微张嘴巴疯狂获取氧气。 用力摄取空气,用力活下去。 人总是很奇怪,痛苦和快乐,幸运和不幸,过得好和过得不好往往都是在比较中获得的。 纪嵩在遥远的楼道另一端,逆着光看见两个纤细的身影。 陆一溪噙着笑从纪嵩身边走过的时候,听见纪嵩问:“你跟她说了什么?” “甜甜的生活挺好的,有纪医生保驾护航,起码糖尿病这个病苦不了。”陆一溪一手扎着针管,一手拿着吊瓶,她盯着纪医生的手犹豫了三秒,说:“纪医生的手受伤了,去贴个创可贴吧。” 纪嵩低头,才发现自己手背上拉出一道血红的口子,伤口已经结了痂,被陆一溪一说,本来毫无知觉的他觉得皮肤一阵隐隐发疼。 “没事儿,应该是被刚刚那个小姑娘抓的,她受得打击太大,情绪很不稳定。” “嗯。”陆一溪眼里的笑意更盛了,自己的情绪可真稳定,还能劝别人。 陆一溪瞥着那道红伤,“纪医生的手很好看,如果拿着手术刀一定很帅。” 纪嵩手里的病例报告忽地一下散在地上,一片一片刺眼的白色弥漫开来。 陆一溪心里晃了一下,想到纪嵩是个内科医生,改口道:“说错了,纪医生不拿手术刀也很帅。” 纪嵩弯腰去捡报告,冰冷的语调回荡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好好输你的液。” 18岁的小姑娘开始认真配合医生的治疗,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陆一溪吃到了小张护士带回来的热腾腾的饭菜,西红柿炒莜面,配上炒油麦菜和两块带鱼,比面包要好吃很多,也让人安心很多。 陆一溪自己放弃了自己,可纪医生对他的病人很好。 六个月的光阴,过完一天,生命减少一百八十分之一,过完两天,生命减少九十分之一,过完三天,生命减少六十分之一。 时间跑起来,不禁令人望尘莫及。 陆一溪的脑子里空空荡荡,巨大的恐惧阴云似的再次笼罩她,再怎么看得开,心里无论多不在乎,嘴上有多云淡风轻,面对死忙本能的害怕像藤蔓一般锁住她的咽喉,她听见活泼鲜活的血液一滴一滴从手腕往外滴落的声音。 人人谈癌色变,而癌症的出现率却年年攀升。 陆一溪打开了ipad,上一篇文刚刚完结,读者不多,没什么收益,但她写得很开心。 剩下的日子不多,除了攒钱和好好陪伴家人之外,她总想在这个世上再留下些什么。 陆一溪的专栏里新开了一篇文章:桃子小姐的抗癌日记。 女主是桃子小姐,微博知名美食博主,某天做完直播后去医院检查发现自己疑似得了癌症。 男主叫路辰,肿瘤科医师。 两人因病结缘,开启命运的纠缠之旅。 不得不承认,男主的灵感来源于纪医生,陆一溪描写路辰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纪嵩。她不需要再费力在脑海中描摹出一个帅气的男性形象,按纪医生的样子描述一下,路辰就有了灵魂。 啧啧啧。 抗癌日记第一章:桃子小姐很难过,本命帅哥路医生告诉她自己剩的时间不多了。Sad。 新的一周,纪母给纪嵩安排了一门相亲。 相亲地点约在市中心广场旁的一家茶餐厅里。 纪嵩穿着修身长裤,衬衣下摆掖进裤子里,拉出一米八的腿,拿着手机关好车门走近娴雅幽静的茶餐厅。 他刚出现在二楼的拐角,周身便传来数道带着温度的目光。 纪嵩旁若无人地看了一眼手机上传过来的座位信息,走向靠窗的一个小桌。 对方精心打扮过,精致的卷发披在身侧,活泼的黑色长裙完美的融合了少女的天真和成熟女性的典雅气质,纤细的手臂上银色的手镯闪闪发亮,看上去教养良好,家庭条件也不错。 纪嵩的视线并未在那位和他相亲的小姐身上多做停留,他感到身侧有一道无比热烈的目光扑在自己身上,迎上去的时候眼珠几不可闻的扩大了一圈。 陆一溪和一位穿西装打领带的男士坐在紧邻着他们的桌旁,两个人各点了咖啡。 穿的人模狗样的男子身前还有一块儿甜点,陆一溪桌前放着一块三明治。 纪嵩和陆一溪面面相觑,眼神各自在对方的伙伴身上也打量了半天,像是都恍然大悟了些什么,朝对方会心一笑。 陆一溪和穿西装的男子并不是纪嵩想象中的那种关系,但陆一溪懒得解释,她似乎也没有解释的理由,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咖啡杯,用口型告诉纪嵩:“无糖的。” 纪嵩移开视线,开始进行自己的第N次相亲。 女孩儿很漂亮,可他没有感觉,若自己本身觉得没意思,所有的找话题和带节奏都是徒劳的,他也不会费这个功夫。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妙不可言,眼缘不能少,相近的三观也不能少,各自的身份职业以及背后牵扯的家庭背景得配套,最后,还需要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一种叫做感觉的东西,那是种无法形容、无法描述却能牵扯动心脏的一种情感体会。 纪嵩的心思不在相亲上,耳际还总传来隔壁桌的聊天声。 西装男子认真注视着陆一溪:“一溪啊,看在我们是老同学的面子上,我给你推荐的保险都是性价比非常高的,完全满足你的要求,贵是贵了一点,但是将来你等着看吧,绝对值这个价。” 陆一溪顶着他热切的目光:“大鹏我现在手头也挺紧的,你作为一个小领导还不能再给我免点钱嘛?” 西装男子为难道:“不是我不给你免,你要的这些教育和养老保险最近非常火,就是这个价。你可以分期交,又不用一次□□够。” 陆一溪含糊其辞:“我这不是嫌麻烦嘛,想一次□□,就……有点困难。” 西装男子眉毛一扬:“哟,祖宗,一次□□的都是大佬,有钱人,你别和我开玩笑了。” 陆一溪揉了揉眉心:“祖宗使不得,辈分太大。等我再想想,过几天联系你。” 纪嵩对面的小姐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关切询问:“怎么了?在想什么,能和我分享一下吗?” 纪嵩回神:“没什么,不好意思。一会儿我开车送你回家?” 相亲的小姐脸上诧异了片刻,又笑盈盈起来:“现在还挺早的,最近新出了一个电影,纪先生想去看吗?” “哦,一会儿我还有事,先不看了。”纪嵩发现自己的功力越来越厚,说起谎来像旁桌的人一样自如。 相亲的小姐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那您先回吧,我自己去看。” “嗯,祝观影愉快。” 相亲小姐含笑点头,用尽涵养维持了友善的面容,心里把纪嵩拉进了黑名单。 胃疼 纪嵩拿起手机结了账,行走的衣架子般潇潇洒洒离开了茶餐厅。 陆一溪和她老同学的谈话比纪嵩早结束已经离开了,她临走前朝他做了个加油的鬼脸,但发现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纪嵩迈着长腿正往停车场里走,余光一不小心看见陆一溪弯腰侧过身坐在路边的长椅上。 当你开始关注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变小了,她总是可以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你的眼眸里。 纪嵩继续往前走的长腿刚迈出一步,他觉得她刚刚的姿势很不对劲,像是身上有个部位一直在疼。 他驻足,定睛望向她。 夕阳西落,傍晚时分,灰色天穹之下,天边的云绵延成片,像烧起来的火海,温和而耀眼的红光灼烧着天际,缤纷的光束斜斜打向大地,初夏的热风温柔穿过人的鬓角,拂起了发丝。 陆一溪一手扶着长椅的扶手,一手按压着胃部,额上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抽筋扒皮般的疼痛从神经末梢一路蔓延到身上的所有感官,在每个细胞里叫嚣不已。 他们说的疼痛是什么,他们说的难以忍受是什么,他们说的无力是什么? 陆一溪觉得自己行走在地狱与人间的边界。 “身体哪里不舒服?是低血糖犯了吗?”耳熟的声音流进耳畔,一道光似乎从层层叠叠遮天蔽日的厚重云层中探出头来。 陆一溪的大脑早已被疼痛占据,混沌一片,但还是听出了那是纪嵩的声音,她神色异常冰冷,声音虚弱:“纪医生,去帮我买瓶矿泉水,不要冰的,要常温的。” 纪嵩走近看见她右手手里紧攥着一个小药瓶,向他要水吃药。 “稍等。” 纪嵩迅速穿过广场摩肩接踵的人流,带回了一杯热水。 陆一溪人生中第一次觉得热水是还不错的一种饮品,纪嵩没有买矿泉水,而是带回了一个好看的美式咖啡纸杯,里面装着一杯纯热水。 陆一溪吃了药,又喝了几口水,坐在纪嵩车里缓了半天,脸上的血色才重新浮现出来。 “谢谢。” “嗯。” 片刻的沉默过后,陆一溪手里不停地转着纸杯,问:“你是从哪里找到这个盒子,又接了热水的?” 纪嵩答:“我去咖啡店买了一杯咖啡,让服务员只放纯白开水。” 陆一溪脸上的表情僵了僵,嘴上没说什么,心里骂了一句败家玩意儿。 “纪医生真是非常有想法,也非常……有钱。” 评价完纪嵩的行为,她透过车窗目视着广场里的人群,车外应该非常热闹,人们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干什么的都有,但车身隔断了所有的喧嚣,车内寂静无声。她把手放到车把上,想要再次表达自己的感谢然后离开。 忽而听见车内骤然一声上锁的声音。 “我送你回医院?” “啊?”陆一溪还没反应过来:“不用麻烦的,我一会儿自己打车回家。” 纪医生的车缓缓开了起来。 “你家在哪儿?” 陆一溪犹豫了一会儿,说出了自己家的地址。 市中心繁华的街道上车水马龙,纪嵩一路走走停停,用了半天才离开繁华圈,车辆骤然加速,汇入快速路的车流,驶向城边的某小区。 小巷内的街道很宅,纪嵩把车停在路边,陆一溪透过车窗,朝路边笑了笑。 纪嵩:“你笑什么?” 陆一溪脸上少有的露出极致温柔的神色,她平时也笑得不少,完全不像个病患,但纪嵩总觉得那些笑里少了些什么,没有那种打从心底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雀跃,但陆一溪现在这个笑容,很浅,眉目间却发散着诱人的风韵。 她眼睛弯成桥,像装了晶亮的星光,笑得很开心。 陆一溪伸手给他指:“看见门口那个坐轮椅的老太太和她身边的两个小男孩了吗?那是我妈和我哥的两个孩子,叫大宝和小宝。” 纪嵩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其中一个个子略高的男孩儿正拿着冰棍让老太太尝,老太太咧着嘴,边笑边嫌冰棍太凉了,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纪嵩问:“你妈妈这个样子多久了?” 陆一溪脸上的笑意并未消散下去:“15年了吧,不对,她是我爸去世后第二年坐上轮椅的,那应该是14年。” 纪嵩突然觉得信息量有些大,他尴尬地说:“不好意思。” 陆一溪依然注视着远处的画面:“活着,是最大的幸福了吧,不管你在天堂,还是在地狱,只要心脏还在跳动,就有存在的意义。哪怕自己不幸,看着自己爱的人幸福,也觉得开心。” 心里悄然打开一道缝隙,纪嵩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他觉得这个问题很幼稚,可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你觉得你幸福吗?” 陆一溪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点一点消退下去:“说真话呢还是说场面话呢?” 纪嵩:“随便。” 陆一溪笑着摇头,用最轻松的语气说:“不幸福。” 波澜不惊的回答,温和的语气,让纪嵩觉得她眼里的光亮正在一点一点隐没。 陆一溪接着说:“我要回去了,谢谢。” 纪嵩:“明天见。” 陆一溪打开车门:“明天见。” 陆一溪走后,纪嵩望着她遗留下的忘带走的保险公司宣传单,陷入了沉思。 陆一溪回到家,和妈妈在哥哥家一起吃晚饭,吃了止痛药之后,胃已经舒服很多,但依然总觉得不适,饭桌上,陆母关切地问她在医院过得好不好,被她一笑带过,说了声好便敷衍过去了。 哪能好呢?别人住院谁没有至亲陪在身边,谁没有亲人守着看吊瓶什么时候快滴完让护士换下一瓶,谁不是天天吃着被精心准备过的饭菜,可是她,自己一个人待在病房,困了也不敢睡过去,怕误过换药的时间酿成大错,一直撑着精力死守,中午要么吃提前买好的面包要么吃护士带回来的饭菜。看着王老太一家其乐融融,喜笑颜开的样子,她不知道有羡慕,又有多委屈。 可是她不能怨任何人。 妈妈每天靠轮椅生活,哥哥赚钱养家不容易,工作也很忙,嫂子每天要操心两个孩子的生活,接送他们上下学,况且再怎么说,即便是一家人,没有血缘关系,也亲密不到哪里去。 你身上的每一寸痛苦,对方会觉得小题大做,你每一次的绝望,对方也不能感同身受。 每天为她准备早饭,让陆一海送到医院,偶尔给她买些水果过去,帮自己照顾年迈行动不方便的母亲,嫂子已经尽到了作为这个家一员的本分。 生活有时候就是在明目张胆地和你开玩笑,你越没什么,它越想从你身上带走什么,你越缺什么,它越不给你什么。 晚上陆一溪是和陆母在一张床上睡的,从上次回家开始,她每次都要和陆母一起睡,像小时候那样,依偎在妈妈身边。 月亮高悬,星河摇曳,一夜无梦。 第二天陆一溪起了个大早,打车去了医院,每早空腹测血糖是每天必不可少的项目,测完血糖,她闲来无事,继续更新自己的小说。 桃子小姐的抗癌日记第二章:在桃子小姐胃疼绝望的时候,路辰医生开车把她送回了家,桃子小姐很开心,在网上做直播,直播做了布朗尼甜点,送给路医生,Happy。 写这章的时候,陆一溪满脑子都是纪嵩,他的侧脸,他握方向盘的手,他递过来的一杯热白开,和他温润低沉的声音。 她打字打得飞快,似乎自己不是在进行思考和创作,只是在复现某个场景和画面,路辰和纪嵩在某个时空里魔幻的重合到了一起。 陆一溪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把,自言自语道:“想什么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王老太耳朵极尖,忙竖起耳朵:“什么癞□□?什么天鹅?你想吃谁?” 陆一溪:“……”。 她当然不是天鹅,那就只能纪嵩是天鹅,可她对纪嵩没什么非分之想,也不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她和他,完全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就算她没有身患这些绝症或者要伴随自己一辈子的病,她和纪医生之间,也隔着亿万光年的距离。 纪嵩身上任何一个条件拉出来,都能甩她十几条街。黄金单身汉这个名号不是白叫的,况且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他莫名给她一种安心感,他的人品,他的涵养,他的尽职尽责和他的慈悲善良,都让陆一溪觉得纪嵩身边值得站上一位优秀的女性。 王老太热情地开始说媒:“小陆啊,阿姨认识不少人,你虽年纪轻轻离了婚,可生活还长着呢,要不要阿姨帮你介绍?” 陆一溪急忙摆手:“不用,王阿姨,真不用,这事儿我自己上心着呢,我现在还不急,过些日子再说吧。” 王老太脸上急出了褶子:“你们现在这些孩子怎么都这样,纪医生也是,三十好几了跟我说没关系,他这个年纪是还行,可人家连孩子都有啦。” 陆一溪想起昨天下午纪嵩相亲的画面,不自觉翘起了嘴角。按纪医生那种令人窒息的操作,要不是自身条件撑着,说不定连媒人都不想搭理他了。 突然,楼道里传来了尖锐混乱的争吵声。 碰瓷 王老太和陆一溪面面相觑,两人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护士小贾探身进来,安抚她们的情绪。 小贾一脸的云淡风轻:“没事儿,有病人在闹。你们待在屋里别出来,有纪医生处理呢。” 王老太和陆一溪异口同声:“发生什么事儿了?” 陆一溪又补充道:“和纪医生有什么关系?” 人类的好奇心是永无止境的,就算这事儿和纪医生没关系,也想把它摊开来看个清楚。 小贾眨眨眼睛,整个人进了病房,端出一副知无不尽,尽无不言的架子,清了清嗓子说:“有个富二代想用钱收买纪医生,被纪医生拒绝了,纪医生把新空出来的床位分给了一位家庭条件不太好的病人,然后二代不干了,口口声声说要找主任、找院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总理关系也不错呢。” 小贾绘声绘色地给她们演绎整场风波,她学着富二代的样子,单手插在兜里,粗声粗气地说:“你别不识相啊,我和你们科长关系好着呢,他都说要给我留床了。” 小贾又学摆出一张面瘫脸,嘴里说:“纪医生说……纪医生说……” 王老太催她:“快点,纪医生说什么了呀?” 小贾:“纪医生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冷冷地看着他。”说着,小贾的脸更瘫了,差点就快抽起来了。 陆一溪能想象到纪嵩面无表情的那张脸,顿时莞尔,眼角斜斜地飞了起来。 小贾继续模仿:“然后二代就说,你算哪根葱啊,我四舅爷的身体出了问题你能负责吗?把你家卖了你也赔不起。” 小贾换了个方位:“纪医生开口了,你四舅爷身体好着呢,回家乖乖吃药就行,血糖波动是正常的。” 王老太打断了小贾浮夸的表演:“所以二代家四舅爷没啥病啊?” 小贾:“对啊,身体倍棒,吃嘛嘛香,胃口太好了,自己作的把血糖升起来了,不过吃点药,打点胰岛素就能降回去。倒是另一位没钱的大爷,真的挺严重的,需要尽快住院。” 陆一溪一直在安静听着,她兴致勃勃地问:“后来呢?” 小贾继续讲料:“后来二代开始嚷,跟磕了药似的,什么你别给脸不要脸啊,我把钱砸你脸上让你叫爸爸啊等等,我怀疑他出来之前是不是喝多了,要不就是脑子被门给挤了,蠢萌的不像话。”然后她撇撇嘴,像是隔着厚厚的墙壁都嫌弃了病房外的人一把:“再说了他开个宝马拽什么拽啊,我们纪医生也是个小二代好么!纪医生他爸妈住在碧云区的别墅里,他自己也每天住在市中心最繁华地段的高楼里,市中心!两百平!” 纪嵩成长的家庭环境不错这点陆一溪很早之前就感觉到了,他对身边人的涵养和风度反映出他小时候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虽然平时没什么架子,但从他的穿衣打扮和谈吐气质,能看出他的银行卡余额绝对要比她至少多几个零。 小贾还沉浸在自己的表演里,只听陆一溪的声音又响起来:“在医院里,这些事情发生的多么?” 小贾托腮想了想说:“还行,我们科不是外科那种动刀子的,也没有经常,但偶尔碰上一次觉得特别心烦,社会上什么人都有,遇上那些不讲理的,分分钟能让你怀疑人生。” 陆一溪眉毛清扬,唇边漾着的笑意渐渐收起来,她的耳边还回荡着楼道里一浪高过一浪的骂人声,但想起纪嵩那张哪怕末日来临也能一如往常镇定自若的脸,翻涌而起的情绪便渐渐被压下来,她缓缓靠向柔软的床垫,耐心地听小贾讲了在医院里发生的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但小贾上午说的话仿佛是遭到了诅咒,她说这些事情不常发生,结果下午纪嵩办公室门口就来了两个医闹的。 那是一对中年夫妻,两人如同进城务工的民工,穿着打扮十分朴素,女人脸上自带天热的腮红,男人浑身黝黑,皮肤像是常年在日光下曝晒,有着红黑的轮廓,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附着不少扬尘,裤腿是破的,鞋子上还沾着已经凝固了的泥,像是刚从工地上赶过来的。 该男子指着纪嵩的鼻子就开始骂:“黑心医生啊,我媳妇自从被你治过之后身体就垮了,你不能因为我们没钱瞎看病啊。” 纪嵩每天会接待不少病人和他们的家属,他早忘了这个男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看了一眼两腿一蹬坐在他办公室门前的女人,她的气色很不好,嘴唇发白,还破了皮儿,她脸色发青,皮肤没有一点红润透亮的光泽,双目无神的像两潭死水。 他似乎有点印象,他之前是曾给她看过病,她的空腹和餐后的血糖都很高,当初他认为她应该在医院多接受一段时间的治疗,可因为家庭条件的原因,她老公死活不同意,只住了三天院,让他开了一堆药走了。一般情况下,病人因为经济条件的原因不配合接受治疗,医生也不能做什么,治疗是需要钱的,所有和钱扯上关系的事情都很复杂。 纪嵩扬头,视线从女人转到男人身上。 下午输完液的陆一溪出了病房,看到纪嵩办公室门前围着一圈人,她毫无意外地挤进里面去。 “我当初说的很清楚,她的情况最起码要住两周的院,后来好像只住了三天吧。”纪嵩的话很冷。 男人双眼一瞪,眼睛挣得浑圆并泛着红血丝,随即他一手抹脸,竟真的抹出一把眼泪来,声音也开始哽咽:“你就是看我们没钱,没给你送礼,一点也不好好治,随便敷衍了事,人们都说糖尿病不是啥大病,现在人病成这样,敢说和你没关系?再说没钱是我们的错吗!我每天冒着生命危险辛苦去工地打工,她什么也不会,在家带孩子,两家的父母都卧病在床,也需要人照顾和花钱治病,我们家里根本没什么钱,你们这些无良医生,每天在办公室里坐着,不好好看病,领着国家发的钱,这什么世道啊!” 貌似在场的人都能体会到底层群众的艰辛,弱者本来就吸引人们的同情,陆一溪发现身边的人不约而同地开始同情那对夫妇,窃窃私语议论纪医生的医德和为人。 舆论一下子往一边偏,甚至人群中还混入了记者,两个电视台的记者灵敏地捕捉到社会新闻的热点,架好装备和机器随时准备采访录像。 纪嵩一脸淡漠地看着这一切,他好像并不打算再解释,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况且现在的形势对他太不利。 陆一溪挣扎着挤到人群的最前面,十分自来熟地和该男子打招呼:“你媳妇儿也是给纪医生看的?” 男人用一种警觉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然后开口:“你难道也是病人?” 陆一溪:“是啊,纪医生可是我的主治医生呢。”她看了一眼男人脸上复杂的神色,继续说:“你们只在医院待了三天?” 男人答:“嗯,我后来问了好几个医生,他们都说这个病不可怕,只要吃降糖药把血糖控制住就行。” 陆一溪随身附和:“是吧?我好多朋友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这病烦的地方主要是终身的,本身其实不可怕,我当初不想住院,纪医生非要让我住院,为这事儿,我和我哥还吵了一架。” 男人以为找到了盟友,他的心一半放松下来:“想圈钱呗,住院了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纪嵩在一旁站得笔直,他本来个子就高,此时像一株挺拔而立的青松,静静看着人群中的纷闹,他的目光颇有深意的紧紧缠在陆一溪身上,捕捉着她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话。除了他漂亮的眼睛以外,整个人像被点了穴般一动不动。 陆一溪偶尔转头,对上纪嵩的注视,两人的目光并没有在紧张的空气中纠缠,她的眼神一触即分,想到上午小贾在病房里和她说的纪医生把空床位留给了更有需要的穷病患,让富二代破口大骂的事儿,她情不自禁地心生微澜,然后朝着男人斩钉截铁地说:“对,我也这么觉得。” 小张和小贾一脸石化。 听到她这句话,男人彻底放宽了心,所以当他听到陆一溪问:“那你后来是不是没怎么治疗?”时便一五一十地说:“后来我们买了药回家,药买的不多,吃了一段时间就没了,结果成现在这样了。” 陆一溪嘴角一翘,好整以暇地往纪嵩的方向一看:“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只住了三天的院,药也没有坚持吃?” “对。”男人点头,转瞬间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刚想再说些什么,被陆一溪打断:“我记得我当时入院的时候,纪医生还威胁我说这个病严重起来,很容易引发并发症,可能会截肢啊,失明啊,脑血管有问题的话当场过去都有可能,我还很害怕,现在看医生就是在扯嘛,你看你们这么不听话,这么不配合治疗,大姐也就是脸色差了点儿,别的啥事儿没有啊。” 男人刚想说的话被结结实实堵在了喉咙里。 谢谢 紧接着,陆一溪走到小张和小贾身边,眼皮一撩,问:“这位大姐当时的病历记录,你们还有吧?她当时真的严重到需要住院的地步了吗?” 小张似乎终于反应过来陆一溪和她们是一伙的,不是对面的帮凶,她立刻提高嗓音对大家说道:“记录都在,这位大姐的各项指数非常高,我印象很深刻,我记得她当初特别严重……” 小张用十分专业的医学术语和各种陆一溪听不懂的指数描述了当时的情况,在她的陈述中,陆一溪感到围观的吃瓜群众心里的天平渐渐往医院这边挪了挪。 只要脑子不傻,都能意识到这根本不是医院和医生的问题。 人群中又爆发了新一轮的激烈议论。 男人也自知理亏,他瑟缩着脖子,朝坐在地上的女人看了一眼,女人以痛苦的目光回视他,周围的人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有人直接开始喊:“是不是碰瓷儿的啊?!” 男人顶着众多看戏的目光,弯下腰去把妻子扶起来,女人明显比最开始来的时候精神了不少,她踉跄着站起来,两手死死攥住男人深灰色的衣袖,悻悻地低着头,男人边说着:“行,这世界没钱就是错的。”边拖着女人往人少的地方冲。 一直沉默的纪嵩突然开了口:“等一下。” 男人的脚步顿住:“怎么,骂你几句你还不让走了?” 纪嵩的声音低低沉沉的:“按理来说我是可以索要精神赔偿的,这里人太多了,医院需要安静,你们和电视台的记者进我办公室,我们再谈一谈。” 男人大概心里也堵,不仅没要到钱,反而还吃了哑巴亏,但他反正两手空空,家里也一贫如洗,什么都没有,谁要是能从他身上捞点啥,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于是他壮着胆子答:“走啊,谁怕谁。” 几个人进了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啪一声关上了。 纪嵩最后关门前,他清澈幽深的目光定在陆一溪身上。 事情差不多已成定局,不少围观的群众渐渐散去,只剩一些实在闲得无聊和好奇心奇重的人还在门外面守着,看事情最后的结果。 很多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是戏,发生在自己身上,是生活。 小贾和小张架着陆一溪,轮番轰击。 “吓死我了,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叛变了。” “陆小姐你可真机灵。怪不得纪医生嘱咐我要多关注你。” 听到这句话,陆一溪心里无缘由地翻江倒海,一簇小火苗摇摇晃晃地燃烧起来,她清凌凌的眼珠打了个转,用非常遗憾的口气说:“我就知道我在纪医生心目中的形象不好,果然是重点关照对象。” 小张并没有听出陆一溪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欣然自得,安慰她道:“没事儿,你这病还不算最严重的,好好接受治疗,听纪医生的话,再有一周就可以出院了。” 听到出院两个字,陆一溪明显身体僵了一下,再有一周她便解脱了,重新恢复之前每天去商场、拼命挣钱以及等死的生活,住院本身就是个意外,要不是因为之前中午没吃饭,低血糖晕倒,她不会在这里又耗时间又耗钱。 心里大片的茫然和空荡弥散开来。 纪嵩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男人一手搀着女人,一手紧握着纪嵩的手,嘴里不住地说着谢谢,可能是因为常年的重活儿让他有些驼背,他眼里湿漉漉的,仿佛随时都能开闸泄洪般流出浑浊的眼泪,但被他生硬的忍了回去。 记者看到群众们疑惑的目光,笑着解释说:“纪医生建议我为病患做个报道,发起一个类似筹款治病的活动,让社会各界有能力和余力奉献爱心的人们伸出他们的援手,这位大姐的病也有的治。” 小贾喊了一声:“妙啊。”然后带头鼓了掌,周遭陆续响起稀稀松松的掌声。 陆一溪抬手朝纪嵩比了个赞:“纪医生今天很帅哟。” 纪嵩深黑的瞳孔里荧荧发着光,光影从他的眉峰、鼻梁、嘴唇乃至脖子划过,勾勒出英俊修长的轮廓,浅淡的笑意落在他眉目里分外让人心动,小贾心上仿佛被用力开了一枪,一时喘不上气来,似乎需要戴一个氧气罩续命。 小张在她耳边小声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陆一溪目光轻轻闪动,拍拍小张的肩膀调笑说:“纪医生长得帅,穿得帅,事情做得也帅气,可以偶尔搞一下盲目崇拜。” 纪嵩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对两个小护士说:“马上到晚饭时间了,病人们的血糖测了吗?” 小张和小贾迅速转身,立刻拿起工具冲向各个病房,她们深知,处在严肃工作状态的纪医生,帅气值面临直接降一半的风险。 陆一溪本来打算输完液去商场再摆会儿摊卖会儿衣服,但医闹事件花费了她不少时间,血糖测完之后,直接到了晚饭的点,她一个人晃荡着走出医院的大楼,又开始思索吃什么。 想吃甜甜圈,想吃榴莲千层,想吃飘着奶香味儿的刚出炉的面包。 但这些,只能想想。她回家那天吃了一顿饺子,血糖立马高了起来,小贾告诉她说饺子的馅儿都是碎的,很容易被吸收,血糖也容易升起来。 只有吃那种毫无油水,毫无嚼劲的绿叶儿时,绝对不会错。 “陆一溪。” 陆一溪以为自己幻听到了纪嵩的声音,她慵懒地转过脖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下午的事,谢谢。”纪嵩下了班,脱去了白大褂,他穿着自己的私服,完美地展现出细窄的腰身和逆天的长腿。 陆一溪摆摆手:“哎,没什么。” 纪嵩瞬间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了,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吃晚饭吧?为了谢你,我请你吃饭?” 陆一溪当时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顺嘴接道:“行啊。” 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是客气一下还是真心实意,气氛再次陷入迷之沉默。身边的空气都被冻住了,谁先说话无异于拿个锤子往冰棱上锤一下。 最后纪嵩开口:“想吃什么?我先去把车开出来。” 陆一溪无法想象两人坐在同一辆车上找饭吃的画面,估计能尬出天际,电光火石之间,她说:“医院食堂吧。” 纪嵩一脸问号。 陆一溪僵硬地解释:“我现在还是病患,你是我的主治医生,我不能随便乱吃东西,这可是你说的。” 于是刚刚脑子里还想着请陆一溪去吃西餐还是吃泰国菜的纪医生有了人生中第一次请女孩子吃食堂的经历。 陆一溪点的菜很素,纪嵩给她加了一些高蛋白的肉类。 两个人对坐着,各自守着自己的盘子,一勺一筷子地把食物往嘴里送,无声地吃饭。 气氛很奇怪。 医生和病患,安静坐在医院食堂的一个角落里埋头吃饭。 陆一溪先开口找了话题,不然她觉得两个人会全程没有交流直到吃完这顿饭。 “医者医病是最基础的,但像纪医生这种连医药费都操心的还真是少见,很酷。” 纪嵩连眼皮都没抬:“我也没那么多闲心可以操,只是今天恰好碰上记者,其实你之前不配合的时候我也想过随你去。” 陆一溪笑了笑。 “纪医生,当初是为什么想当医生呢?” 纪嵩似乎在走神,看见陆一溪盯着自己看才说:“嗯?什么医生?” 陆一溪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学医那么累,当了医生也非常辛苦,纪医生为什么要学医?” “哦。”纪嵩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因为我爷爷。” 陆一溪:“你爷爷也是医生吗?” 纪嵩:“不是,我爷爷他得了食道癌,查出来的时候是晚期,做完手术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陆一溪的心被揪了一下,她背上一下子漫上一股寒意,脸上很浅的笑意凝固起来。 纪嵩继续说:“他走的时候刚好是我高考前几个月,后来成绩出来了,我报了医学的专业。” 陆一溪机械地往嘴里送着饭,肉、蔬菜、主食,甜的、咸的、酸的,都没有了味道,随着日子一天一天飞奔着往前走,她只要一听到癌症两个字,全身的血管都被冻了起来。 陆一溪失了神儿似的沉默了。 纪嵩也安静了一会儿,他从坐下开始便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终于他开口:“我问你一个问题。”他像内心做了某种激烈的斗争,喉结来来回回滚动几次,半晌,抬头,用最像闲聊时的语气说:“前几天确诊的那个18岁的小女孩儿跟我说,她是因为一个小姐姐,才有了很多生活的勇气。” 从纪嵩说完自己爷爷的事后到现在,陆一溪脸上难得有了一丝活气。但她用筷子划拉着盘子里的菜,没有接话。 “她说那个小姐姐很年轻,虽然比她得病晚,但30岁也是一个人的花样年华。”纪嵩顿了顿,放下筷子:“她还说,那个小姐姐比她不幸多了,因为她说她得了胃癌。” 陆一溪手里的勺子脱了手掉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陆一溪,你得胃癌了吗?” 纪嵩直视着陆一溪的眼睛,他眼睛上的镜片被灯光折射出深邃清冷的光点,充满温度的目光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追寻在她身上。 骗你 有刹那的光景,陆一溪觉得自己头顶有什么东西轰然一声炸开了,把她之前小心隐藏的秘密炸的粉碎,那种珍藏的痛苦破碎的感觉,让她恍惚之间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陆一溪冰冷的指尖握着水杯,随即脸上缓缓浮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她眸光透亮,故作大惊小怪,大大方方地回视纪嵩:“你竟然知道了?对,我是得了胃癌,可能是中晚期吧,我也分不清,只能活五个月了,我都这么可怜了纪医生还请我吃食堂。” 纪嵩灼人的视线突然淡了下去:“骗小姑娘好玩么?” 陆一溪低下头去:“为达目的要不择手段,何况我只是胡说八道几句,就算咒人也是咒我自己,纪医生你激动什么。” 纪嵩:“我第一次见有人说谎说的这么有底气。” 陆一溪:“不是第一次了,我之前每次骗你的时候都很有底气。” 如果陆一溪此时抬头看纪嵩的话,能发现纪医生的眼里在飞刀子,她盯着盘子里的食物说:“人生中的很多痛苦,是由自己的价值观决定的。除了身体病疾引发的切身能体会到的疼痛,剩下的都是你的大脑臆想出来的折磨。在那么年轻的年纪患病究竟是不是一种难以承受的痛苦,可以是,也可以不是。和那些一辈子平安健康活到老的人比是,和更不幸的人比则不是。但有时候比较也挺没意思的,因为老天手里的天平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平过。” 陆一溪脸上的笑容渐渐变苦,隔着空气,纪嵩都闻到了令人窒息的苦味。 纪嵩鼓励她:“晚餐吃的不错,以后继续保持,你最近情况不错,明天给你输的液会少一瓶。” 陆一溪双眼放光:“真的吗?那我以后下午有更多时间去店里了。” 纪嵩的眉头拧了拧:“你很缺钱吗?” 陆一溪若有所思地看了纪嵩一眼:“对我们这些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来说,钱是什么时候都缺的,可能你手上戴的一块儿手表的价格,就是我工作一年所得的钱数。我多工作的几小时在你眼里一文不值,但对我来说意义很大。” “然后去买保险吗?”纪嵩问。 陆一溪一口饭没咽下去,剧烈的咳嗽起来。 “恕我直言,理财的话买保险不如去买房子。”纪嵩喝了一口汤。 陆一溪胡乱点头:“是是是。” 纪嵩和陆一溪一起吃晚饭的事情被人看见,立刻在内科里爆炸似的传开,小贾一上班便凑在陆一溪身边八婆地问东问西。 针头扎进陆一溪的指尖,抽了一滴血,她眉头一皱:“唉,我和纪医生能有什么啊,我倒是想和他有点什么,但是纪医生又不瞎,再说了,我也不允许我男神有我这么怂的对象。” 小贾仔细想了想说:“这倒是,纪医生如果瞎了也应该先选我。” 陆一溪面露凶光盯着她。 小贾连忙解释:“你看你,年龄大,离过婚,生过小孩儿,还病殃殃的,被纪医生选择的可能性确实几乎为0。” 陆一溪心想这个棒槌,还不如不解释呢。 她像往常一样自己提着吊瓶去上厕所,在走廊里遇到了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碰到的人。 程瑜扶着一位老太太,坐在楼道边的座椅上闲聊,等着被叫号。 猝不及防的偶遇,让陆一溪来不及反应,她本来想像看到空气似的装作完全没看到这母女俩,但是很不巧, 在某一个时间点,她和程瑜的视线有了短暂的相触。 程瑜似笑不笑地和她打了声招呼:“一溪,你身体怎么样了?” 陆一溪心高气傲地没搭话,径直向前走去。 对第三者的原谅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哪怕对方打着什么狗屁真爱的旗号。 然而一阵让她耳根酥软的低沉声音在头顶传过来:“小心走路,你朋友在叫你。” 陆一溪抬头看见纪嵩镜片上反射的光亮,有些晃眼,她的脸色很冷:“不认识啊,认错人了吧。” 纪嵩:“她刚刚喊的你的名字是对的。” 陆一溪抬眸:“那就是她认识我,可我不认识她。”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瑜把程母扶起来,向纪嵩递上一个无奈的笑脸。 三个人进了办公室,在程瑜还没来得及和纪嵩介绍程母病情的时候,纪嵩先开口问:“你和陆一溪小姐是什么关系?” 程瑜有些为难,心想这个医生怎么这么没眼力价,刚刚在楼道里从陆一溪的反应明显能看出二人关系一般,甚至可以用恶劣来形容,但纪嵩就这么直愣愣地问出来了。 她犹豫了一下,艰难开口:“她的前夫是我现在的丈夫。” 纪嵩似乎对这个答案并没有感到意外,他抬眸专注地看了程瑜几眼,说实话,程瑜长的没有陆一溪好看,她秀气是秀气,但长相普通,五官完全没有陆一溪脸上的灵气,可她一坐在那里,一开口,却有种大家闺秀的风范,很稳当。 程瑜又握了握程母的手,朝纪嵩笑了笑,纪嵩很快扯开别的,开始作为一个医生专业的询问。 陆一溪刚输完液,接到了来自陆一海的电话。 陆一海:“一溪,最近感觉怎么样?” 陆一溪:“非常好,院住的非常值。” 陆一海:“最近太忙,都没顾上管你。” 陆一溪:“我知道,你赚钱养家不容易,再说了我这么大一个人了,不用担心。” 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陆一溪听见哥哥问:“你胃还疼吗?结果出来了吗?改天我带你去个更大的医院重新拍个片子吧。” 陆一溪宛若经历了一场酷刑,她压着声音,用最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那个啊,没事儿,我和医生确认过了,虚惊一场。” 电话另一端瞬间沸腾起来,陆一溪不得不把手机离自己耳边又远了两厘米。 “太好了,吓死哥了,上次那医生说的什么玩意儿,纯属鬼扯,这是个好消息,晚上回家吃饭哈,我让你嫂子做几个好菜,我们庆祝一下。” 陆一溪心里一惊:“庆祝什么啊哥,她们不知道吧?” 陆一海狂野的声音再次传来:“放心,不知道。” 陆一溪松了一口气:“那就不用庆祝,我下午还有事儿。” 陆一海:“有事儿?让我猜猜,谈恋爱了?” 陆一海这个人一开心便容易不正经。 陆一溪:“谈你妹啊。” 陆一海:“你就是我妹啊,下午去店里?” 陆一溪想了想:“不,下午去看土豆。” 陆一溪最近的财运太差,整日入不敷出,她对发财已经没有什么念想了,等到出了院,再想办法。 陆一海:“陈家人还是不让你见土豆吗?” 陆一溪:“他们什么时候让我见过。” 陆一海咆哮:“他们这是犯法的,把我逼急了我去法院告他们!” 陆一溪很淡定:“可现在的问题是土豆似乎也不怎么想见我,愁。” 陆一海:“愁。” 下午,陆一溪去了土豆的小学,找到了土豆的班主任了解他最近的学习情况。 陈父陈母对土豆的学习情况一点也不上心,认为小孩子小时候只要吃好喝好把个儿长起来就行,至于学习成绩什么的,到时候了努把力一定不会差。关于这个问题,陆一溪和二老也有过不小的摩擦。 土豆的班主任穿着一身纯黑的职业套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梳着整洁光亮的马尾,整个人利落大方,很有威仪。 办公室里,陆一溪坐在她对面,十指交叉,有些拘谨。 “任老师,刚看成绩单,陈窦最近两次考试的成绩都有所退步,我有些担心他。” 任老师抬手扶了一下眼镜:“是有退步,但这个孩子本身是很聪明的,没考好有很多方面的原因,有学校的因素,也有家庭的因素,我看他在学校的状态还是不错的,回到家之后有好好巩固白天学的知识吗?” 陆一溪抿了抿唇:“是这样的,我和他爸已经离婚了,他现在和他爸爸一起生活,我就是担心他爸不抓他的学习,所以来学校找您。” 任老师大概觉得事情有些棘手,她沉思了一会儿说:“陈窦的情况有些复杂,我作为班主任,在学校会密切关注学生的动态,但是你们这些当家长的,也要努力,我建议你和陈窦的爸爸沟通一下,双方共同努力,孩子的成绩才能提高。” 陆一溪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会的。老师,我想一会儿课间活动时间的时候见一下陈窦,与他聊一聊,麻烦您一会儿帮我把他带过来吧。” 任老师答应的十分爽快:“可以。” 下午第二节课下课的音乐铃声一响,孩子们就像被放飞的小鸟,呼啦啦一下子从门口欢快地涌了出去。 任老师把陈窦叫到了自己办公室。 陈窦进来的那一刻,看见了陆一溪正坐在办公室的小沙发上研究他的试卷。 陆一溪朝他笑:“土豆,妈妈来了。” 陈窦脸上露出不怎么高兴的神色,他的瞳孔和寒冬的冰湖一样冷,声音也是冷冷的:“你怎么来了?” 暴雨 任老师被这看不明白的母子关系搞得摸不着头脑,陆一溪隐晦觉得土豆对自己依然十分抗拒,于是她扭头和班主任说:“我想和陈窦单独聊一聊。” 任老师觉得空气里结着冰渣,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关上门。 陆一溪温柔唤着土豆的名字:“土豆。” 土豆走到她身边,一把把自己的试卷扯过去。 陆一溪紧挨着他坐了坐:“妈妈看你的做题能力好像提高了,丢分多是因为太粗心,下次可不准再犯这种低级错误了。” 土豆低头,不吭声。隔了一会儿他才说:“你是不是只喜欢学习成绩好的孩子?” 陆一溪被他逗笑了:“不是只喜欢,但学习成绩好的小孩大家都喜欢。妈妈希望你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有一个幸福圆满的人生。” 土豆显然对她说的很多事情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认识,从当初陆一溪为了十万块放弃他的抚养权那刻起,他便觉得自己是被妈妈抛弃的孩子,加上陆一溪对他的要求比家里任何一个人对他的要求都高,美味的零食不让他吃,动画片不让他常看,考试考差了免不了一顿骂,小土豆不止一次怀疑妈妈究竟爱不爱他。 加上陈母天天在他耳边添油加醋地骂陆一溪,说陆一溪如何不配当母亲,如何见钱眼开,如何为了钱舍弃自己的亲儿子,土豆拿着自己考得不怎么样的试卷,心里涌起一股空落落的难过。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对陆一溪说:“你不喜欢我,以后别来了。” 陆一溪心疼地伸手抱住他:“妈妈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妈妈最爱你了。” 土豆不为所动:“以后真的不要再找我了,也不要再管我的事情,我不喜欢吃巧克力,考试也考不了90,奶奶和爷爷看见我和你在一起,他们会难过,他们身体不好,我不想让他们难过,你,你走吧。” 陆一溪紧抱土豆的手突然松开了。 就像走路的行人一脚踩空,她突然往无尽的深渊坠去,黑不见底的空洞直通地狱,无边黑暗揉碎了所有的星光,冰山雪地般的阴寒瞬间席卷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包围了她,柔和的日光打在土豆的侧脸上,映出天真无邪的轮廓,冰凉的血液回流到心脏,山呼海啸般的轰鸣从她耳旁刮过,她听到风被撕裂的声音,渗出鲜红的血迹,滴在心上。 身体不好的是我,最难过的也是我。 不要推开我,不要站在我的对立面。 陆一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任老师请出办公室的,或许是因为活动时间很短,土豆该去上课了,也或许是因为土豆根本不想和她这个妈妈多说一句话。 陆一溪很恍惚,她从学校走出来,头重脚轻地走在柏油马路上,下午天际一片暗沉,层层阴云翻涌着在天边咆哮,黑云压境,从遥远的天际一直平铺开来,天光尽散,大地仿佛被一层流动的黑气压严严实实地罩住,一切都是灰蒙蒙的样子,了无生气。 她茫然地在路上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无措地拐过好几个路口,然后返回,再重新回到原点,像被困在了永远找不到出口的迷宫里,一次一次重复着错误的路径,被撞得头破血流,下一次,依然固执着坚持。 等到终于有累意的时候,她竟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 狼狈的样子不想让亲人看见,眼泪也只有在无人的地方才能肆意。 想了半天,能去的地方只剩医院。 一道闷雷滚过,天边惊现一道刺眼的白光,扯开浓稠的阴云,张牙舞爪嘶吼着,把暗黑的天际照出了白昼般的光明,万物俱静,风雨欲来,令人窒息的气压达到顶峰,终于瓢泼大雨降临。 豆大的雨珠冲锋陷阵,视死如归般从天际横冲直撞下来,掷地有声。打在马路上,人身上,车窗上,屋顶上,立刻绽开一朵四散的水花,倾盆的雨水浇下来,冲刷着人间所有好和不好的东西。 不出一会儿,陆一溪已经浑身湿透,湿漉漉的头发粘在头皮和脸上,雨水打在她脸上,令她睁不开眼睛,视线里一片模糊,天地间朦胧隐约,世界影影绰绰,衣服里浸了千斤重的雨水,步伐又沉又重,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医院门口的。 她不想进去,于是留在外面痛快淋雨。 雨越下越大,纪嵩撑着伞从楼门里往外走,大雨咣咣砸在伞面上,扬起声势浩大的雨花。他走着走着,看见路边蜷缩着一个人影,雨水模糊了视线,那身影却有些眼熟。 他撑伞走近,把伞柄往身侧斜了斜,遮在陆一溪头上。 纪嵩凝眸问:“雨下这么大,为什么不打伞?” 陆一溪反应了很久,才抬起头往上看了一眼,她脸上漫延着雨柱,很难能看真切人。 陆一溪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纪嵩之后,她又垂下脑袋,被雨水淋湿的衣物贴着皮肤,让人非常不舒服。 纪嵩发现今天的陆一溪和以往的她都不一样,之前她伶牙俐齿也好,胡说八道也罢,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整个人脸上总挂着笑,但此时的陆一溪,丧到了骨子里。 “需要我给你哥打电话么?你现在需要冲个澡然后休息。”纪嵩问。 陆一溪摇摇头,示意不要。 纪嵩声音沉了几分:“你要一直就这么待在这里吗?” 陆一溪不说话。 纪嵩:“别这样,我好歹是你的医生,给我个面子。” 陆一溪继续低着头:“我现在这样回家,他们会担心的,我没事儿,一会进医院,谢谢你,纪医生。” 纪嵩紧闭着双眼,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他开口:“上车,先回我家洗个澡,我再把你送回来。” 这次陆一溪回答得飞快:“不……不用了,我在医院里换身衣服就行了。” 纪嵩:“你的意思是在公共卫生间里换全身湿透的衣服?” 陆一溪不吭声了。 在雨水里泡了这么久,确实很想冲个澡。难受归难受,不能和自己过不去,生活对自己这么差,不如自己对自己好一点。 “谢谢。”她说,视线对上纪嵩的眼睛。 下雨天路上格外拥堵,纪嵩开着车被堵了一路,雨刷器左摆右摆一刻都没停歇,淌着水的车窗把车内和车外分隔成两个世界,陆一溪在车内坐立不安。 她浑身湿透,在室外继续被雨水淋打还好,安静坐在车内的时候,如同进了沼泽泥泞一般难受。 纪嵩知道她不好受,在车上放了首音乐分散她的注意力。 陆一溪情绪调整得很快,一会儿功夫她脸上又戴好了伪装得天衣无缝的面具。 陆一溪是靠说话分散自己注意力的。 陆一溪问:“纪医生,你平时经常听英文歌吗?” 纪嵩:“还好。” 陆一溪:“我只听中文歌,英文歌都不知道他们唱的是什么,不过中文歌好像也不知道在唱什么。” 纪嵩:“你难道一直在听周杰伦吗?” 陆一溪:“哦,杰伦啊,杰伦我熟啊。” 纪嵩斜睨了她一眼。 陆一溪非常无辜地说“我是说杰伦的歌我很熟悉。” 纪嵩无奈笑了笑:“我家快到了,你坚持一下。” 陆一溪看向窗外:“我知道,市中心,二百平。现在都到市中心了,离你家自然很近了。” 纪嵩压制着语气里的诧异和好奇说:“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 陆一溪轻微挪了挪身子:“纪医生的所有资料信息,医院女职工人手一份。” 纪嵩:“可你不是我们医院的职工。” 陆一溪补充:“我身体里流着八卦的血液,实不相瞒,我答应去你家,是因为也想看看二百平大房子的样子。” 纪嵩:“没什么好看的,和普通房子差不多。” 陆一溪:“原来我们班里有个学霸,每次考完试都说自己只盼能及格。” 纪嵩侧过头很自然地笑出了声。 进了纪嵩家,换了男款拖鞋,陆一溪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洗澡,而是参观。 屋子的采光很好,只可惜是阴天,陆一溪甚至能想象到晴天时,大片大片的阳光透过擦得一尘不染的窗户投射到木质地板上的画面,雪白的墙壁上光影交错,大概可以为这个极致性冷淡风的装修风格添上一抹别的色彩。 从客厅到厨房、卧室、卫生间,都是黑白色系,简约冷清,高贵典雅,卧室还另带着卫生间,厨房和餐厅分割开,装饰很少,但凡入了眼的,却都精致美观。 “别看了,先去洗澡。”纪嵩催促陆一溪。 “嗯,好。”陆一溪移到卫生间,在门口停了停,尴尬地开口:“你有没有可以先借我穿的衣服?我身上的都湿了。” “给你准备好了,放在门口的篮子里。”纪嵩抬手指了指。 陆一溪看见一件雪白的男士半袖和一条宽松的短裤。 她微笑着朝纪嵩比了个“OK”的手势,进了卫生间,关上门,后背贴在门上,笑容渐渐冷了下来。 你家 陆一溪打开淋浴,冒着热气的热水倾洒,瞬间镜子上水雾一片,她一件一件从身上撕扯下衣服,冰冷的躯体遇见温热的水,身体才开始回暖。 她蹲在地上大声哭着,淋浴的水声给了她充足的安全感,身患绝症,儿子讨厌她,有家不敢回,所有的一切沉甸甸压在她身上。 氤氲的热气在卫生间里逸散,暖黄的灯光描勒出单薄的人形。 陆一溪洗完澡,吹干头发,穿着纪嵩的棉质短袖和短裤,宽松的衣袖和裤腿下,更显她的纤瘦。 纪嵩闻到熟悉的西柚香从别的人身上传来,他转身给陆一溪递了一杯热水。 陆一溪的眼眶周围通红一片,纪嵩猜测她在卫生间里大哭过了。 屋外雨势依然很大,不时夹杂着几声轰隆的雷鸣。 屋内灯光柔和,纪嵩和陆一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各自端着一杯热水。 纪嵩看着窗外的盛景问:“为什么要淋雨?” 陆一溪答:“纪医生真幸福啊,从你家窗户上可以看到整座城市最繁华的灯火,听到它最令人心动的心跳声。” 纪嵩:“这就是你发疯淋雨的理由?” 陆一溪扯了扯嘴角:“当然不是,我可能是为了参观一下纪医生的家,所以才淋雨的吧。不过话说纪医生真的是一个纯单身狗?家里没有任何关于女性的气味和东西,真是令人窒息。” 纪嵩把脸转过来:“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彼此彼此吗?” 陆一溪扬眉:“彼此彼此?虽然我们同岁,但我好歹结过婚,还有一个宝贝儿子,可是纪医生还奔波在相亲的漫漫长路上呢。” 纪嵩:“所以你很骄傲?” 陆一溪一时语塞:“……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我给纪医生提几条建议,相亲呢,第一印象十分重要,纪医生的外形条件90+,但你的态度实在差到爆,会让女生第一次见面就把你拉黑的,上次那位小姐明明想约你看电影,你怎么能因为有事拒绝?” 纪嵩:“我是故意的。” 陆一溪淡定地喝了一口水。 纪嵩:“我对她没感觉,不想再有进一步的发展。” 陆一溪再次喝了一口水:“纪医生还是太年轻,我问你,什么是感觉?爱情是感觉吗?爱情是风,抓不住的。感觉和感情,都是可以培养的,不要指望见一面就有感觉,脸是不靠谱的,心才靠谱。在古代,两个人结婚前,甚至一面都不见,不照样过了一辈子吗?找个看着顺眼、条件合适、心地善良的,先处着试试呗,不然我看你是想单身一辈子。” 纪嵩:“这世上,真的没有纯粹的爱么?” 陆一溪:“没有。” 纪嵩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陆一溪像教育小孩似的给他解释:“人是非常自私的一种生物,我们最爱的人是谁?是我们自己。我有时候想,我为什么爱他?因为他爱我,因为他能给我的生活带来一些有形或无形的陪伴或好处,因为爱情能让人快乐,让人不孤单。而如果有一天我们给不了彼此这种需求时,就会彼此抛弃。所以爱情持续的时间非常短,之后如果两个人继续在一起,大概靠的是习惯和约束吧,或者说这样能持续给自己带来最大的利益。” 纪嵩的眸色渐深,握着热水水杯的指尖开始发凉。突然,他问:“你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婚的?” 陆一溪脸上并无异色,她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个问题,她用一种十分温和的口吻说:“你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你问我幸不幸福,我当时回答说我不幸福。” 纪嵩把脸转过来。 陆一溪:“我不是不幸福,而是不幸。” 纪嵩的眼眸里有跳动的灯火,款款注视着她。 陆一溪轻笑一声说:“我,陆一溪,得了很不好很不好的病,我妈每天只能待在轮椅上生活,我爸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去世了,我老公出轨了,我儿子不认我,我的生活实在和幸福沾不上边。” 纪嵩双手交叉,紧紧握在一起。 陆一溪继续说:“我们之间的感情本就寡淡,后来我得了一种要赖上我一辈子的病,他在此期间也很自然地爱上了别人,他是个渣男,很渣,可是即使他不出轨,不放弃我,我觉得我也没有被深爱。”说到这里,她对上纪嵩的视线,眼角一弯。 “他走就走吧,可我,并没有想放弃我儿子,只是我没有能力抚养他,给不了他一辈子安稳幸福的生活,所以我问他们家索要了十万,条件是让出孩子的抚养权,并与小孩不再有任何关系。” 纪嵩安静听着。 “我儿子叫土豆,我今天去土豆的小学,土豆很排斥我,他不想见我,他以为我不爱他,以为我为了钱抛弃了他,可我不能跟他解释。”谈到土豆时,陆一溪的声音终于出现了情绪的起伏。 “我真的很爱他,才会放弃他。” 纪嵩皱眉:“为什么不能跟他解释?” 陆一溪擦擦鼻子:“他还小,不懂这些。” 纪嵩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软软地靠在沙发背上:“日子还长,幸福很多,也会降临到你身上的。” 陆一溪现在只要听到日子还长类似的话就脑袋疼,她把水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强压下心里的不安说:“不早了,我该回医院了,我去楼下打车,不能总麻烦纪医生,再次说一声谢谢。” 纪嵩好似重新听到了室外的雨声,方才所有被屏蔽的声音重新覆上耳膜,“雨下这么大,这么久也没停,积水肯定很深,天黑了,你现在出去打不到车的,我能把你顺利送到医院估计也悬,晚上在这里住吧,刚刚我往客房抱了一床被子。” 陆一溪一惊:“嗯?”她仔细想了想,用自己为数不多也不聪明的脑细胞仔细分析了纪医生的话,觉得每个字都很有道理。 “可是……这样会不会太打扰了?” “没关系,我家两百平,你不住也是浪费着。” 陆一溪咬咬牙,心想着:住。 “纪医生,我是无所谓哈,不过我担心你,你说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不是总有点……” 在陆一溪还没有想好措辞的时候,纪嵩已经起身,端起自己的水杯说:“晚安,明天早起。”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陆一溪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她本来特别丧,天气也十分应景,下了场暴雨配合她的心情。结果她莫名其妙被纪医生碰见,又被带回了家,在万家灯火悉数亮起的雨夜,她洗完澡后与纪医生促膝长谈,现在竟然要留在纪医生家里过夜。 梦也不敢这样做。 沙发上似乎还残留着纪医生的体温,陆一溪看着纪嵩刚刚坐过的地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然后关了客厅里的灯。 纪嵩家里的床很软,陆一溪估计床是高价买的,品质不错,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脑海里浮想联翩。 她陆一溪真的要在纪医生家里过夜了吗?医生和病患之间的关系这么好的吗?纪医生为什么对她这么好?该不会居心不良吧?可纪医生明明一身潇潇君子骨? 陆一溪最后实在不忍在脑子里演戏了,她觉得能在纪医生家里住一晚,已经赚大发了。 窗外是潺潺的雨水声,隔着双层玻璃,在耳边模糊不清。 陆一溪一夜好梦。 伴随着熹微的晨光,陆一溪睁开双眼,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蹑手蹑脚地走到阳台上拿自己的衣服,撞上纪嵩一手端着一杯牛奶站在餐厅的门口凝视她:“醒了?” 陆一溪慌乱地拨拉一下头发:“嗯,纪医生早。” 纪嵩没多看她,转身留下一句话:“洗漱完来吃早餐。” 陆一溪飞一般跑到阳台取了衣服,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洗脸刷牙,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坐在了纪嵩的正对面,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温热醇香的牛奶。 纪嵩的早饭做的很简单,全麦的面包片、煎蛋和牛奶,养生又营养,陆一溪对此赞不绝口。 陆一溪吃着纪嵩煎的刚刚好的鸡蛋:“我突然感受到了幸福。” 纪嵩:“原来幸福这么容易就感受到了。” 陆一溪:“哪个女孩子能嫁给纪医生,上辈子可能拯救了一下世界。” 纪嵩:“看来拯救世界难度系数不大。” 陆一溪眨眨眼睛,开玩笑道:“想天天在纪医生家吃早餐。” 纪嵩手里的筷子一抖。 陆一溪笑:“逗你的,稳住,别慌。我刚刚超想打喷嚏来着,可能是纪太太在骂我,看来她已经在路上了。纪医生加油哦,早日脱单!” 纪嵩连眼皮都不想抬:“彼此彼此,你也加油。” 陆一溪:“嗯,我早日脱贫就行。” 吃了饭,陆一溪一定要抢在纪嵩面前收拾了盘子和杯子,两个人一起出了门,临走前,陆一溪恋恋不舍地打量屋子。 纪嵩:“你在看什么。” 陆一溪:“留个纪念,这么好的家我这辈子只能进这一次,住了一晚,还挺舍不得它的。” 纪嵩无语,他把陆一溪虚推出门,一把拉上门,锁死。 逃跑 清晨雨已经停了,路上的积水也渐渐清退,只剩还潮湿的地面提醒人们经历过昨天的暴雨。 空气清新扑鼻,陆一溪随纪嵩下楼,跟着他和隔壁出门锻炼回来的老爷爷打了招呼,她突然有一种久违的感觉自己在蓬勃生活的气息。 纪嵩开车的时候不喜欢说话,除非别人主动跟他讲话,不然他将一直保持一种专心开车的投入状态,就像他给病人诊治一样,心无旁鹭。 陆一溪一觉睡得很好,她没有打扰纪嵩开车,只是在快到医院的十字路口时,开口说:“纪医生,我在这里下车吧。” 纪嵩:“怎么,早上没吃饱吗?还要去再吃一顿吗?” 陆一溪忙摆手:“不是,如果我和你一会儿在医院里下车被人撞见,对你影响不好。” 纪嵩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靠在路边停了车。 陆一溪下车,和纪嵩挥了挥手,纪嵩启动车子,从后视镜里看见她歪头继续朝自己挥手的样子。 仿佛陆一溪知道纪嵩会再看她似的。 纪嵩比陆一溪早到医院,等到陆一溪晃晃荡荡地走到楼里的时候,纪嵩已经披上了平日里天天挂在身上的白大褂。 陆一溪双手插在裤兜里,歪头冲他打招呼:“早啊,纪医生。” 不久之前,在纪嵩家里,陆一溪也是这样,给了他一个明媚的笑脸,明明时间相隔不远,可纪嵩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忽然开口问:“昨晚睡得好吗?” 陆一溪点头:“挺好的。” 纪嵩:“今天天气凉,找人给你送件衣服过来。” 陆一溪继续点头:“好的。” 纪嵩像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一样,他面不改色地又加了句:“你感冒了我会比较麻烦,还要重新给你开药。” 陆一溪又狠狠点了两下头:“其实纪医生你就是在关心我嘛。” 纪嵩心里一抖,心想陆一溪这个棒槌是真的不会说话,哪有当面拆穿别人的,还这么若无其事,理直气壮。 纪嵩无奈之下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对,你说的没错。好好输液,好好吃药,好好配合我们,争取早日离院。” 陆一溪的头点的跟拨浪鼓似的:“来,医生我们击个掌!” 小贾端着一盘针头、试剂和棉签差点冲了过来,她在远处大喊:“陆一溪,测血糖了!” 陆一溪回头:“还差十分钟啊。” 小贾再次大喊:“今天提前!” 陆一溪朝纪嵩眨眨眼睛,低声说:“看见没?你的迷妹吃醋了,其实我觉得小贾也挺好的,你要不考虑一下?” 纪嵩回都没回她,带着一张冷脸转身进了办公室。 陆一溪脸上堆着一堆笑容去哄小贾,毕竟一会儿给她手指头上扎针的人是她。 “哎,小美女为你家纪医生吃醋啦?” 小贾脸一红:“说什么呢,什么我家的。” 陆一溪:“对,像纪医生这种绝色属于所有人。” 小贾:“那你也不能调戏,不对,勾引,不对,接近他!” 陆一溪:“我发誓我绝对有这个想法,但我从来都没有落实到行动上。别紧张,我不是你情敌,我天天想着买彩票能中五百万,可从来没中过。” 小贾委屈地讲:“可是纪医生刚刚和你说的话特别让人容易多想,你知道吗?我最近在追一本正在连载的小说,男主超苏,是个医生,我有时候觉得他和纪医生特别像,包括说话的语气,办事的风格,还有一些小细节,重合度简直高达百分之八十!” 陆一溪心里咯噔一声,不痛不痒地试探:“男主叫啥,难不成是纪山高?” 小贾超大声表示嫌弃:“你够了,男主叫路辰!马路的路,星辰的辰!” 柔和的阳光斜映在陆一溪脸上,高高的鼻梁处分隔出明灭的光影,灵动的眉眼在浮光中显得分外动人,她心中翻腾起各种交织的情感。 陆一溪眼里泛着晶亮的光:“好看么?” 小贾想了想,十分正经地回答:“不怎么好看。” 陆一溪听到了心碎的声音。 小贾继续点评:“架构一般,文笔一般,各种老掉牙的套路都有,感觉就像是平时没事儿干瞎写着玩的,如果不是因为男主和纪医生的气质太像,我可能弃文了。” 心碎的很彻底,陆一溪感觉自己牙关都在抖。 “不过目前感觉女主有点惨,倒是真像得了绝症一样,不过文章一定会有个好结局的啦,作者总在微博里说自己身上糖多,她之前写的也都是玛丽苏小甜文,车也常开,黄金糖可真好吃啊。”小贾一脸荡漾。 陆一溪震惊:“你还关注了她微博?” 小贾:“没关注,偶尔进去看看。” 陆一溪:“……” 小贾:“推荐你去看哟,看完你可能觉得每天在自己身上扎几针还真没什么,最苦的是当你知道自己的生命有一个可以预估的期限时,你才知道绝望这两个字怎么写。” 陆一溪在脑海中迅速搜索了一遍自己发过的微博,确认自己不会暴露身份,才附和着点头:“是啊。” 然后是很轻的一声叹息声,如鹅毛落地。 陆一溪抽完血,躺在病床上看着小贾给她扎上针头,她用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打算看看自己最近新更的章节有什么评论留言,事情这么多,身体也不太好,既然有人看,她便打算一直更下去,刚打开手机,她看见今天的日期是六月一号。 每年的儿童节,土豆的小学会组织儿童节的联欢会,各个年级负责出几个节目,在学校的操场里表演,家长也可以进去观看。 土豆的班级今年出了十几个小孩表演武术,她差点忘了这事儿。 于是在小贾给王老太扎好针头准备离开的时候,陆一溪叫住了她。 陆一溪:“帮我把针头拔了吧,我今天有事。” 小贾:“……” 陆一溪嬉皮笑脸地说:“没开玩笑,我儿子今天有六一表演,我得去捧场。” 小贾不想鸟她:“有表演怎么了,可以看录像啊,输液要紧。”说完,她想径直端着盘子潇洒离开。 陆一溪看了一眼时间,咬了咬牙,闭上眼睛,模仿着电视剧里的俗套情节,直接把针头从手臂上扯了下来。 小贾:“靠,陆一溪我真敬你是条汉子。”她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往针口上按了一根棉棒。 “你疯了?”小贾问。 “我能看我儿子上台表演的机会不多了,今天必须过去,纪医生上午来查过房了,今天应该不会再来,你帮我瞒一次。”陆一溪恳切说道。 小贾斩钉截铁拒绝道:“不行,我是医务工作者,我要对你负责。” 陆一溪被呛了一口,但她很快再度开口:“行,无所谓,那你帮我和纪医生请个假,我现在必须得走了。” 小贾:“……” 陆一溪收拾了一下,很快走出了病房。 她在医院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疾驰而去。 小贾踌躇了半小时,小张给她做了很久的心里建设,她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了纪嵩的办公室门口。 纪嵩出门差点和她撞了个满怀。 看见小贾魂不守舍、欲言又止的样子,纪嵩敏锐地察觉到些什么,他问:“有什么事吗?” 小贾哆哆嗦嗦地开口:“陆一溪她……” 纪嵩心里抽了一下:“她怎么了?” 小贾继续说:“她今天不输液了,她让我跟你请个假。” 听到这句话,纪嵩心里竟然有些放松,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听到的和陆一溪有关的消息都比较坏,就看坏的程度了。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纪嵩的声音温温淡淡的,脸上也阴晴不定,小贾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憋着嘴角走了。 纪嵩回到办公室,调出病人的记录,找到陆一溪的手机号,给她打了电话。 陆一溪此刻刚进了操场,她全副武装,戴着帽子和口罩,以防被陈锋他们认出来,她混在一堆家长中间,焦急地朝台上张望。 手机铃声在一群闲言碎语中响起来的时候倒不那么突兀,她看着陌生的号码,犹豫了三秒,按下了接听键。 “陆一溪,我是纪嵩。” 陆一溪把手机往远离自己的方向移了移,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她也琢磨不透纪嵩现在的心情。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请假?”纪嵩的声音清透平稳,不带一点儿愠色。 陆一溪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要骂我一顿呢。” “我知道医院对你来说就和菜市场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是我觉得现在的你不会这样,所以你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 陆一溪心里竟莫名有些感动:“我来看土豆的六一表演。” “很重要吗?”纪嵩问。 “很重要。”陆一溪的语气很轻,每个字的分量却又很重。 “好,以后抽出一天补今天没输的液。” 纪嵩挂了电话,在办公室里平心静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心里说不上积堵,也谈不上平阔。 陆一溪放下电话,心情愉悦地存了纪嵩的号。虽然存上没什么用,也不会联系,但她看到纪嵩的名字出现在自己的联系人名单里时,觉得天仿佛又蓝了几分,艳阳高照,流云泛金,天气好得不像话。 犯病 上午八点半,联欢会准时开始,一个火热的歌舞秀热场以后,合唱、诗朗诵、民族舞一个接一个的上场,陆一溪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了土豆参与的武术表演节目。 土豆是学过一年武术的,想当初家里人并不重视给孩子上课外兴趣班这种活动,只有陆一溪坚持土豆应该有自己擅长的一门特长,提高自己的核心竞争力,不能输在起跑线上,陈父和陈母比较传统,认为孩子只要学习好就行了,学那些莺莺燕燕、打打杀杀的没有意义,简直就是在烧钱,陈锋则完全不管这些事儿,觉得怎么来都行。 观念的不同引发了剧烈的冲突,在事关土豆的未来方面,陆一溪绝不妥协,也绝不示弱。土豆玩心大,他心里也排斥这些兴趣班,后来在陆一溪的高压下,勉强选了一个稍微感兴趣的武术。 每周六周日早起很痛苦,压腿很痛苦,重复做一些令身体肌肉酸痛的动作很痛苦,但在上台表演的时候,享受着灯光,音乐和台上的掌声和呼喊,土豆心里冒出了一丝得意的念头。 他在家长的人群里疯狂寻找着陈锋的身影,昨天晚上他才让陈锋备好相机,今天专门来看他的表演,给他拍照。 可惜台下乌央央一大片人,土豆并没有看到陈锋的身影。 表演结束,一群小朋友兴奋地下了台,扑到了爸爸妈妈的怀抱里。家长们脸上挂着明媚的笑意,一个个献宝似的把自己用专业相机或者手机拍的照片和录的视频给孩子看,四周非常热闹,只有土豆身边空无一人。 他本来还睁大眼睛四处观望,竭力寻找着熟悉的身影,但内心的失望也随之像潮水一般涨上来,到最后,他低垂着眼,落寞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踢着脚边的小碎石。 不远处的陆一溪心里一阵发疼。 她也观察了周围的情况,没有看见陈锋和陈父陈母的踪影,看到土豆失落的样子,她突然什么也不想在意了,摘下口罩从人群中匆匆穿了过去。 “土豆!”陆一溪朝土豆喊。 土豆猛的抬头,像快要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浮木,抬眼望过去,眼眸里闪着晶亮的光泽。 陆一溪奔过来半蹲下,伸手把他圈在怀里,拿出手机翻开相册边给土豆看边夸:“看妈妈都给你录像了,照片也照了不少,我们土豆真厉害啊,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小帅哥!” 土豆盯着手机的画面,眨了眨眼睛,陆一溪的手机不高级,画质不是很好,可能是因为整个人在晃,录的视频也摇摇晃晃的,土豆勉强能从一堆小屁孩儿里认出自己。 这段视频抢戏的地方在于它不仅录入了画面,还录入了声音,自从陆一溪点了播放键之后,她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便充斥着两个人的耳膜,呼喊声此起彼伏地伴随着每一帧画面。 “土豆好帅!” “哇!我儿子真棒!” “看!第二排中间那个是我儿子!动作做的规范吧?!” 视频里满溢着的骄傲和自豪溢出屏幕,陆一溪咳嗽了一声,有些急促地把声音调小了两格。 土豆的心情变得有些好,虽然他对陆一溪的态度一直不友好,但他却突然觉得起码在这一刻这个女人是真心喜欢他的。夏日的阳光金灿灿落在他身上,他轻轻闪动着眼睫,心里雀跃地歌唱。 陆一溪给他看完自己录的视频,又给他看了几张照片,几乎全是他一个人的特写,他让她把这些照片传给他。 表演和学生表彰、校长讲话结束,孩子们获得了自由和休息日,土豆让陆一溪给他发照片,他打开手机,先看见了爸爸给自己发过来的一条短信。 “土豆,我今天陪你程妈妈有点事情要办,上午不能过去了,中午我可能晚点再过去接你,自己乖乖的先待一会儿。” 土豆拿着手机陷入一阵迷茫,联欢会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心里被这样冷不丁地泼了一盆凉水,感受已经不仅仅是最初的失望和难过了,他平日里稍微带些弧度的嘴角逐渐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大拇指按压屏幕的力度太大以至于指尖都泛了没有血色的白。 陆一溪当场拨通了陈锋的电话。 自从她和陈锋离婚以后,她已经很久没给这个号打过电话了,现在再打过去,仿佛只是拨通了一个和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的号码。 “有事儿?”电话接通了,混乱的杂音里传来陈锋的声音。 陆一溪压着火气问:“你现在在哪儿呢?为什么不来参加土豆的联欢会?” 陈锋有些磕绊地开了口:“我现在在医院,突然多出来点事。”随即他像意识到什么,问:“你现在和土豆在一起?” 陆一溪不想再和他多说一个字,漫不经心地应承:“嗯。” 陈锋的语气又温和了些:“我中午忙不完,正愁,你帮我把土豆送回我家吧,送到小区门口就行,别进去。” 说完这句话,隔着屏幕陈锋都能感受到陆一溪嘲讽和不屑的那张脸。她和自己爹妈绝对不能碰一块儿,见一次吵一次是雷打不动的定律。 “土豆先跟着我,你忙完联系我过来接他。”陆一溪说。 隔了一会儿手机里传来陈锋的声音:“好。” 陈锋临时有事是因为去医院陪程瑜做产检,程瑜刚怀孕不久,但身体指标一直不太好,孩子很可能留不住,陈父陈母盼孩子心切,陈锋没敢和他们说这件事,怕二者在家里又闹。关键关头,把土豆交给陆一溪看一会儿也好,省得他烦心应对来自父母的逼问,程瑜嫁进来的身份有些敏感,陈母一天到晚担心他又要出去乱搞,盯他盯得贼紧。况且土豆也是陆一溪的亲儿子,陆一溪再怎么无理取闹,再怎么不讲道理,对土豆的爱他还是能看出来的。 挂了电话,陆一溪摸摸土豆的头:“想吃什么,妈妈带你去吃。” 土豆明显性质不高:“随便。” 等到陆一溪带着土豆坐在必胜客餐厅里面的时候,土豆脸上终于明朗起来,眼角眉梢跳跃着雀跃的气息。他伸长脖子仔细打量四周,又拉着一张温淡的脸,装出一副自己毫不在意的样子来。 陆一溪抿了抿薄唇,拉着他一起点了单。 土豆左咬一口至尊披萨,右咬一口牛排,中间还喝一口奶油蘑菇汤,吃得十分忙碌。陆一溪不时提醒他慢点吃,没人抢。 土豆嘴里塞满了饭,但他还是问:“这些是不是很贵?”他虽然小,但还是懂一些物价的。 陆一溪很快回答:“不贵,你想吃下次妈妈再带你来吃,你呢,给我打电话,我就能“嗖”一下飞到你身边。” 土豆咧开嘴笑了,带着孩子最纯洁天真的稚嫩。 陆一溪点餐点的非常多,两个人吃到最后怎么也吃不完,土豆圆圆的肚子都鼓起来了,他还想继续吃,被陆一溪制止了。 陆一溪告诉他:“我们打包就好了,别撑坏肚子,这些都是你的,没人和你抢。” 土豆吮着手指,意犹未尽地点点头。 “儿童节想去哪里玩?”陆一溪问。 “哪儿都行。”土豆十指绞在一起,他心里其实有一个答案。 游乐园在不久前已经开张了,但票价很贵,陆一溪一直给他的承诺是期中或期末考试各科都考到85以上,便带他去玩。期中考试土豆没达到要求,这件事被搁置下来。 陆一溪双手托着下巴说:“新开的游乐园吧。” 土豆身躯一震,忐忑不安地问:“真的吗?”一想到下午能去游乐园,他脑袋里砰砰放起了烟花,把能思考的脑区炸得四分五裂,理智也炸成了碎片。 陆一溪莞尔:“真的。” 下午三点,陆一溪带着土豆进了游乐园,玩了几个项目后,母子俩出现了激烈的分歧,陆一溪觉得旋转木马这个游戏项目就很不错,土豆则觉得越刺激的越好,心跳得越快,他越兴奋。 陆一溪觉得这个儿子可能不是自己生的。 有些游戏,她光是远远的看着,已经心惊肉跳两腿发软冷汗直流了。 奈何此时儿子最大,陆一溪只得硬着头皮去陪他玩一个叫空中飞车的游戏。人在空中被铁链绑着,一个个小飞车围着中心的栏杆高速旋转,陆一溪在空中大喊着土豆,土豆却玩得挺嗨,甚至张开了翅膀作小鸟飞翔状。 陆一溪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心腔里剧烈跳动,上至顶,下至底,来回撞壁,自己时刻处在天堂和地狱的交界处,仿佛下一脚踩空,便要去往另一个世界。 也是在这一刻,她非常害怕死亡。 她突然觉得上天给她的五个月无比珍贵,比起近在咫尺的恐惧,五个月还可以做很多事情,弥补很多遗憾,体验很多幸福。 飞车停止,陆一溪感觉到四肢的血液刹那间静止不流动,腿脚似乎不再是自己的,一步一步走在路上仿佛没有知觉。 身心俱累,身心惧怕。 她坐在路边的座椅上休息,缓了口气,体内的某些器官像被这一阵折腾打开了开关似的,纷纷叫嚣着搞事。 先是头晕,然后是呕吐,最后胃一阵一阵地痉挛,陆一溪觉得自己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强烈的胃痛让她冒出一头冷汗,她死咬着嘴唇,左手掐着右手,试图转移疼痛的注意力,却根本一点用都没有,她趴在座椅上,低头掩饰自己的狰狞的痛苦。 土豆吓坏了,从她手里夺过手机便要打120。 陆一溪气若游丝,她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嘴唇白的瘆人,她竭力阻挠:“不……去……医……院。” 土豆犹豫了一下,听话地拨出了她最近通话记录的联系人。 是上午刚给她打过电话的纪嵩。 叔叔 时针指到了数字5,纪嵩轻轻揉着太阳穴减缓疲惫,看见来电直接滑开屏幕接听。 “我妈妈生病了,很疼很疼,她不去医院,该怎么办?”电话里传来一个小孩稚嫩的声音。他的声音很急,却想把每个字的发音都咬清楚,听上去有些搞笑。 纪嵩听得云里雾里的:“小朋友,生病了要打急救电话120。”说完后,他脑子里闪现出刚刚那串一晃而过的数字,心里一紧,追问:“等等,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陆一溪。” 这三个字像沉石一样砸在他心上,纪嵩伸手抓了抓离他最近的水杯,沉着气说:“听叔叔的话,先打120。” 土豆为难地说:“妈妈不让,她很痛苦,我不想让她再痛苦。” 陆一溪不断地伸手,土豆往她身边凑了凑。 “你……你在给谁打电话?” 土豆急忙说:“今天上午给你打电话的人,他说一定要先去医院。” 陆一溪眉头稍微舒展了些,显出一个非常勉强的笑容,“他是我的医生,跟他说没事。” 纪嵩手背上的青筋都起来了,他轻呼一口气说:“怎么会没事儿?我能听见你们两个人说话,你们现在在哪里?” “米奇游乐园。”土豆回答,然后他转头朝向陆一溪:“医生叔叔要过来。” 陆一溪的眉头又蹙起来:“那……那让他把我病床上枕头边的小药瓶拿过来。” 纪嵩风风火火地赶到病房里的时候,王老太吓了一哆嗦,以为陆一溪惹出了多大的事儿,不就是请个假么? 纪嵩三两下翻出那个小药瓶,和上次陆一溪吃的药一样,都是一种止痛片,几乎没什么治疗的药效,主要是麻痹神经。 十五分钟后,纪嵩出现在了米奇游乐园里,没有了那件白大褂,没人能认出来他是一位医生。周围的人都以为这个心急如焚、眉头紧皱的男人是陆一溪的丈夫,土豆的爸爸。 他把陆一溪扶到车后座上,让土豆坐到副驾驶座上。 陆一溪坐到车上,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不去医院。” 纪嵩通过车里的后视镜与她目光交汇,两道冰凉的目光在镜子里交战,谁也不示弱,不先逃离,快要把镜面冻僵。 土豆并不知道车内有一股暗流正在汹涌地奔流,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懂他们为什么都瘫着脸,还都不说话,他茫然问道:“那我们去哪里?” 陆一溪也不知道他们能去哪里,不能带土豆去医院,也不能带他回家,小孩子扛不住问,一说话便露马脚,会让陆一海怀疑她的身体状况。 纪嵩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不能回家对吧?” 陆一溪的胃部仍然痛得天翻地覆,她按压着胃部,唇缝里挤出一句话:“前面有一个十字路口,把我们放在那里就行。” 纪嵩又透过后视镜瞧了一眼她的脸色,陆一溪肤白,但此时的她完全是一种病态的白,衬的人疲惫不堪,尽显颓态。 陆一溪被疼痛折磨,根本无暇顾及纪嵩把车开到了哪里,等到土豆回过神来问“这是哪里?房子好漂亮啊!”的时候,陆一溪才抬头看了一眼,瞬间说不出话来。 这是她早上才刚刚离开过的小区。 她张口:“纪医生。” 纪嵩停车落锁,非常利落:“先在我家休息一会儿,好一些你就走,根据历史经验来看这止痛片应该还是有点用的,对吧?” 陆一溪觉得这个时候点头和摇头都不合适,便默默闭了口。 昨天纪医生也是这么说的,他让她在他家洗个澡,然后就离开,可她不仅没离开,还过了个夜。 她弓着腰,拉着土豆走进了电梯,与其说她牵着土豆,不如说是土豆在牵着她,疼痛让她浑身无力,腿上灌铅,举步维艰。 到了纪嵩家,土豆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环境,纪嵩家的装修简洁典雅,却无形中透露着一股奢华的气息,让土豆开了眼界。他晶亮的眼珠随着小小的脑袋转来转去,仿佛在探索一片新大陆。 看见非常熟悉的环境,陆一溪稍微有了些精神,她扶着沙发笑笑说:“今天早上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来这里,结果下午就来了,人生可真是神奇。” 纪嵩打开饮水机接了两杯热饮,一杯给陆一溪,一杯给土豆。 “客房里的被子还没收,你先去休息会儿吧。” 陆一溪吃了药,是该休息一会儿,她把目光落在土豆身上:“妈妈先去睡一会儿,你先写会儿作业,爸爸叫你了你再和他回家,晚饭回家再吃,先忍一会儿。 土豆懂事地点点头。 陆一溪很虚,径直走进了客房,遇上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也想和土豆再玩一会儿,然而考虑到自己的狼狈模样,她还是不想让土豆日后想起她来的时候,认为妈妈总是一副病殃殃的样子。 陆一溪走后,剩下纪嵩和土豆面面相觑。 纪嵩想伸手摸摸土豆头上直立起来的头发,手臂抬到一半,觉得这个动作过于亲昵,又放了回去。 “作业拿了吗?” 土豆想了想:“嗯。” “饿吗?” 土豆答:“不饿。” “好,去书房写会儿作业。” 土豆坐在书房的大椅子上写作业,小小的书本摊开在不知道是什么古木做的大书桌上,纪嵩则靠坐在书房的沙发上翻着一本名著。 斜阳的余晖落进室内,微风吹起了窗帘,在地板上晃出摇曳的光影。 纪嵩目不转睛说:“你总看我干什么?作业写完了吗?” 土豆嘴里叼着一根笔说:“我妈妈为什么住院?” 纪嵩:“她生病了,住几天院就好了。” 土豆:“你们是朋友吗?” 纪嵩顿了顿,然后说:“不是,我是她的医生。” 土豆撇嘴:“骗人,我奶奶说医生好多都是坏的,只有好朋友才会对她那么好。” 纪嵩放下书:“不要太相信大人们说的话,你要有自己的判断。”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你妈妈很爱你,不要怨她当初扔下你,这样做是为了你好。” 土豆的动作明显不自在起来,把笔杆咬的咯吱响。 “不准咬笔。”纪嵩的脸色严厉几分,“饿了吗?” “没饿,中午吃的必胜客,原来她都舍不得点,今天突然点了一大堆,我现在还撑着。”土豆说。 纪嵩:“照你这么说,总感觉她最近又要提前输完液出去卖衣服了。” 土豆圆溜溜的眼珠乌黑透亮,他突然小声问纪嵩:“我妈妈得的病是不是让她的脑子坏掉了,她最近不仅不说我,还对我特别特别好,给我买巧克力,带我吃必胜客,今天还去了游乐园,这不科学。” 纪嵩笑了笑说:“世上根本没有这种病,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爱你。土豆,她是你妈妈,给了你生命,几乎没有母亲愿意放弃自己孩子的,你要尝试着理解她。” 土豆扬眉:“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原谅她?” 纪嵩合上书本,交换了双腿的位置,“不,不能说原谅,或许她从来没有背叛你。” 土豆气呼呼地又问了:“那她为什么要离开我,还问我爸爸要一大笔钱?” 纪嵩哑口无言,陷入沉默。 他往沙发后面又靠了靠,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为什么? 哪有一个母亲会拿钱放弃了自己孩子还偷偷弯回去看被虐的死去活来的?哪有一个连输液时都想着赚钱的财迷买昂贵巧克力和吃必胜客时毫不手软的?哪有一个活得好好的人不输液也要去看儿子的表演还总想实现儿子的愿望的? 来日那么多,她可能并不是想和土豆重新和好,倒像是一件件的在完成一个清单。 纪嵩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告诉自己不能瞎想。他从沙发上起来,走到土豆身边,敲了敲桌子问:“有不会的题吗?” “没有。” 土豆刚想把笔再扔回口里,看见纪嵩百无聊赖地靠在他身边,又正经抓了起来,然后挠挠脑袋说:“既然医生叔叔这么闲的话不如帮我看一下这道题。” 纪嵩“……你不是刚刚才说没有吗?” 土豆:“你怎么那么信我说的话?” 纪嵩吐了一口老血,心想真不愧是陆一溪的儿子。 纪嵩非常轻松地解决了一道二年级的数学题,受到了土豆的大力赞美:“我觉得你比我爸爸妈妈都要厉害,他们看到这种题得想好一会儿。” 纪嵩:“……” 陆一溪躺在床上并睡不着觉,但躺着的姿势会让她舒服一点,陈锋给她打了电话说要接土豆回家,她报了纪医生家的地址。 土豆临走的时候专门和陆一溪说了再见,陆一溪恋恋不舍地告诉他有空了打电话,下次再带他去一次游乐园。 听到这句话,纪嵩敏感地掀了掀眼皮。 陆一溪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但她不想见陈锋,便由纪嵩把土豆送到楼下。 陈锋叼着一根烟从车上走下来,他看见纪嵩的时候明显一愣,要笑不笑地问:“你是?” 纪嵩看了一眼土豆,回答说:“陆一溪的朋友。” 土豆纠正道:“妈妈的医生。” 纪母 纪嵩身上的气质很出众,陈锋无形中感受到了一股压迫,他把土豆揽在身旁,一边摸着他的头一边朝纪嵩说:“原来是关系不错的医生啊,谢谢你照顾我儿子。” 纪嵩不想和陈锋多说,出于礼貌,他还是克制地点了点头。陈锋的外貌条件中等偏上,但把他放过来和纪嵩相比,总是差了那么一些,倒不是他不会好好收拾自己,只是有些气质是由内心的温和坚韧和常年花钱包装所养出来的。纪嵩只是单手插兜站在这个城市里房价最昂贵的地方,朝陈锋点个头致意一下,陈锋便觉得自己很失败。 陈锋开着自己的二手桑塔纳,给土豆放着两个人都听不懂的英文歌。 他把窗户降下来一点问土豆:“那个医生和你妈是怎么回事?” 土豆虽然年幼,但现在的小孩们普遍早熟,他立刻意会到了爸爸的意思,却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故意问:“什么怎么回事?” 陈锋用手指敲着方向盘给他解释:“就他俩不是朋友嘛,但是关系究竟有多好?” 土豆思索着,他说:“他们关系有多好我不清楚,但是纪叔叔是真的有钱,他开的车非常酷炫,他家也很酷炫,特别大,电视机屏幕快占了半面墙,沙发是真皮的,书房里摆了两柜子密密麻麻的书,我在他家都不敢随便乱动,怕不小心打翻一个东西就要陪好多钱。” 陈锋咳嗽了几声,说:“这些……这些都不是重点,你看他们有没有拉手啊,搭肩什么的。” 土豆:“没有。” 陈锋不说话了。 土豆:“但妈妈说她早上刚离开,没想到下午又来了。” 陈锋:“……卧槽,她都开始在人家家里住了?” 陈锋的脸色不太好看。 土豆人小鬼大,他在纪嵩家里待的时间不长,却已经走了好几个地方,房子里没有妈妈或是其他任何女性居住过的痕迹。 土豆没接陈锋的话,陈锋继续说:“你知道她当初为什么不要你吗?就是为了将来好再勾搭人,现在看成果不错啊,但是我跟你讲,没戏。那个医生跟她根本不是一路人,人家就是玩玩她。” 土豆:“什么叫勾搭?” 陈锋:“……” 土豆:“是像程瑜阿姨和你那样吗?” 陈锋“……都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上次语文你考了多少啊?” 土豆闭上了嘴巴,不说话了。 陈锋对土豆的学习成绩看得不重,管的也没有陆一溪严,但希望自己的孩子学习好是家长的天性,提到这件事,土豆开始装哑巴。 陈锋心情本来就不好,程瑜的孩子有很大可能保不住,从医生说的情形来看,情况不太乐观,加上偶然发现陆一溪和自己离婚后好像日子过得还不错?还泡上一个有钱帅医生?一股血全冲上脑子里,把他脑袋都快挤炸了。 程瑜孩子的事儿先不能让父母知道,陈母对自己的第二个孙子报了极大的期望。 不一会儿,陈锋偏头对土豆说:“儿砸,回去别和奶奶说你今下午和妈妈待在一起,你就说和我们待在一起。” 土豆不解:“为什么?” 陈锋也开始随口拈谎话:“奶奶多讨厌陆一溪,不是,你妈,她多讨厌你妈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想看着她血压又升高吗?” 土豆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今天去医院给小宝宝做检查了吗?” 陈锋:“啊?嗯。” 土豆:“一切顺利吗?” 陈锋继续违心地硬着头皮说:“顺利,放心儿子,就算爸爸再有一个小孩,也永远爱你。” 土豆没说什么,转头看向窗外,窗外景色水一样的流过,每一幕都是绝版的、再回头便看不见的、独一无二的风景。 纪嵩再回到家,陆一溪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也准备走,她站在门口看着纪嵩,真诚地鞠了一躬。 纪嵩:“受不起,你怎么回去?” 陆一溪:“坐公交吧,省钱。” 纪嵩想起下午和土豆的谈话,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陆一溪伸手推门:“谢谢纪医生,走啦!” 陆一溪刚要出去,纪嵩听见楼道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急躁的声音和慢条斯理的声音传过来,一听就是自己爹妈的。 他砰一声把门关上,锋利的目光直接射进陆一溪的眼睛里。 电光火石之间,陆一溪的脑海里闪出了无数个不可描述的画面,虽然她和纪医生不管做什么都是纪医生吃亏吧,但她真没想到纪医生竟然和自己想象中的人设有些不一样。 “我爸妈来了,已经在楼道里了,怎么办?”纪嵩沉声问。 “啊?”陆一溪大惊,她立马把鞋子重新脱下,着急忙慌地问:“我藏在哪里比较好?” “我卧室的阳台吧,柜子你也钻不进去。等我把二老送走,你再出来。”纪嵩指了指自己的房间。 “嗯。”陆一溪提起自己的鞋子就跑。 此时,门铃声夺命似的响了起来。 纪嵩看见陆一溪走进自己的房间,又等了一会儿,才把门打开。 纪母还没进门,便开始唠叨:“怎么这么久呀,在干嘛呢?” 纪嵩接过纪父手里提的两大袋东西,说:“没什么,工作太累了,睡了一会儿。” 纪母轻拍了他一下,嗔怪道:“工作不要那么拼,这个班瞎上一下就好啦,还是要多操心一下自己的人生大事。” 纪嵩胡乱应着,他把东西放到厨房,问:“你们怎么来了?” 纪父给他把屋里的窗户打开通风,说:“怎么,没事儿就不能来了啊,不待见我们?” 纪嵩:“不是,这不是有些突然吗?” 纪母凑过来:“我想我的宝贝儿子了,还做梦想着我的儿媳,平时都是你到我们那儿吃饭,我和你爸实在不放心你,过来看看你是怎么过的。” 纪嵩心里一凉:“嗯,还要吃饭啊?” 纪父一巴掌拍到他背上:“那你意思是我们放下东西就走呗?” 纪嵩:“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去外面吃。” 纪母开始在房子里到处参观,边走边说:“去外面吃干什么,你爸最近新学会两个菜,做给你吃。” 纪嵩看见她在屋子里晃荡便胆战心惊,他把纪母扶到沙发旁说:“这不是觉得麻烦,怕你们累着吗?” 纪父摆摆手:“没事儿,我这几天没事儿干,光给你妈研究菜谱呢,一会儿给你露一手。” 纪嵩:“改天吧,今天大晚上的,我们出去吃。” 纪母狐疑地抬头问:“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总想赶我们走,你这屋子里藏东西啦?” 纪嵩忙笑:“没,怎么可能。” 纪父:“那就是藏人了。” 纪嵩脸色微变,刚要开口,只听纪母哈哈大笑:“不可能,我儿子要是能给我藏个人,我现在就从阳台上跳下去,连相亲都相不成的人,还藏人,哈哈哈哈……” 纪嵩:“……” 说着说着,纪父走到洗手间洗手,准备大干一场,拦是拦不住了,纪嵩悬着一颗心,时刻观察着纪母的状态。 她不时看看这里有没有落灰,再看看那里的花儿长得好不好,总之,观察了一圈,屋里没有任何女性留下来的痕迹。 夜凉如水。 纪嵩的心也异常冰凉。 他几乎寸步不离地盯着纪母,说:“妈,你不去给我爸打打下手?” 纪母怒目而视:“女人,要学会享受,有男人为你服务,你受着就行了。”然后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对纪嵩说:“你洗洗手,去帮你爸爸,他一个人做太累了。” 纪嵩莫名觉得自己被喂了一碗狗粮。 纪母:“还愣着干嘛?” 纪嵩脚下移不开步子,他站在原地摸了摸头发,想着该怎么应对,论说谎的临场反应能力,他该和陆一溪好好学学。 纪母总觉得自己儿子心里有鬼,她交叉着手臂,端出为人母的样子来,说:“不对,你这屋里一定藏了什么。我生的儿子我心里清楚,你扭扭捏捏跟着我半天,不让我碰这个,不让我碰那个的,肯定有问题。” 纪嵩当场就懵了,他说:“妈,你想多了,我就是觉得你们来的太突然了。” 纪母不听他解释,径直往他卧室里闯。 “哎,妈,没叠被子!”纪嵩喊着,但为时已晚,纪母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 被子整整齐齐地被铺在床上。 纪母脸色阴晴不定,纪嵩也是。 纪母轻飘飘走到床边,坐在上面抬头看着纪嵩。 纪嵩扶额:“原来被子叠了啊,看来最近我都快忙疯了。” 纪母:“你先别说这个,你先给我解释一下你床上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说着,纪母翘着小拇指,从雪白的床单上捏起一根长发丝,看戏似的望向纪嵩。 这下纪嵩也懵了,他的床上,为什么会有女性的头发?陆一溪不是在客房睡的吗? 然而心理素质超群的纪医生还是面不改色地说:“应该是衣服上粘上去的吧。” 纪母步步压迫,咄咄紧逼:“那你衣服上怎么会有女人的头发?” 纪嵩想了想诚恳道:“这是个问题,毕竟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纪母眯起了眼睛。 露馅 纪母贼溜溜的眼睛盯着床面,她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看着枕头平白无故比平时高出来的地方,她拿手往枕头处戳了戳,然后一把翻起枕头,果然发现了令人惊喜的收获。 枕头下面埋着一个小熊,是金属质感的,可爱精致,可以挂在包上,也可以挂在钥匙扣上,小熊旁边是一张折叠的餐巾纸,打开来看,上面用口红写着谢谢纪医生五个字,配一个爱心图案。 纪母看看纪嵩,纪嵩看看阳台,然后他很快把视线收回来。 这种事,一定是陆一溪干的。 说不出为什么,震惊之余,纪嵩心里十分愉悦,他的心轻飘飘的,仿佛飘到了一朵柔软的云上,随着云朵轻轻在天边摇荡。心里被突如其来的惊奇和喜悦填的满满当当,很舒服。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向上翘的弧度。 纪母也觉得意外,她反反复复观察了那张纸,酸酸地说:“哎呦,这是谁家女儿写的呀,被我儿子压在枕头底下,还防着我看,当妈的失宠了啊。” 纪嵩靠在她身边坐下,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反复摩擦,仿佛靠着这个动作他能感受到一些关于陆一溪的气息。这种幼稚的,无聊的,笨拙的表达谢意的方式,在成年人身上,几乎看不到了。 纪母:“改天把这个姑娘带回家让我们看看?” 纪嵩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说:“妈,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纪母皱眉:“什么不是?这不是很明显?!人家有意,你也有情,你俩别再等了,” 纪嵩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巴,他拿着小熊和餐巾纸拔腿就往客厅跑,纪母只能乖乖地跟着他走了出去。纪嵩把东西放到电视柜上,给她打开电视,把台调到狗血电视剧档,又给她泡了一壶好茶,终于撸起袖子说:“我去帮我爸做饭,您在这儿好好待着看电视。” 纪母发现儿子的秘密之后,哪还有闲心看电视,三个人一起去了厨房做晚餐,幸好厨房很大,也不显得拥挤,骨头汤浓郁的香味儿不一会儿便溢满了房间,纪父又炒了几个菜,蒸了大闸蟹,忙活了老半天,三个人才坐在餐桌旁开始吃饭。 而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 城市里华灯初上,璀璨的万家灯火把黑夜装饰的别样缤纷,一家三口眼前是一桌丰盛的饭菜,红酒倒在酒杯里映着如钻的灯光,温馨的气氛里,纪母再次提起了老话。 纪母:“来儿子吃螃蟹,这肉可鲜了。话说改天那谁来我们家的时候也再蒸一锅这个吧?” 纪嵩差点噎住,他喝了口汤说:“不是和您说了么?没有的事。” 纪母急了:“那东西怎么解释?小爱心我都看到了。” 纪嵩:“那就是我一病人向我表达感谢。” 纪母不依不饶:“那你把它放枕头下面?” 纪嵩:“……” 纪父挥着手说:“好了好了,人生大事要慎重,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要是觉得合适了自然会领回家的嘛。” 纪嵩感激地看着纪父不住点头。 纪父愉快的也朝他点头致意,让他尝自己炒的笋干。 纪嵩吃着饭,看着纪母一口气憋在心里,突然心疼了,他突然问:“妈,你希望我找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儿?” 纪母瞬间精神,放下筷子,端出架子来,感觉能说三天三夜。 “我长话短说吧,其实要求也不高,首先得和我们家门当户对吧,这样将来你们之间相处起来也舒服,然后是长相身材,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咱不想,但怎么着得五官端庄、眉清目秀,还有人品教养,要秀外慧中,仪态万方,最后是学历工作,这个差不多点儿就行了,你是名牌大学毕业,她只要不是没上过大学,工作也不是那些比如给人看店卖衣服的,都行,女孩儿嘛,事业不那么重要,当然了,还有一点,身体要好,别病殃殃的,要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纪嵩:“要求不高。” 纪母:“是啊,本来要求就不高。” 纪嵩垂下脑袋,拿勺子在碗里搅了又搅。 纪母用筷子敲敲纪父的碗,问:“你觉得我要求高吗?” 纪父深吸一口气:“乍一听吧,一条一条的,听得我心里都发慌,仔细品品,以咱儿子的条件,这几条一点都不过分。” 纪母投去赞许的目光,满意地点头。 纪嵩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已经快九点了,不知道陆一溪在阳台待的怎么样,她有低血糖,这么长时间不吃饭,身体能受得住吗?她一直在阳台的地板上坐着吗?晚上的阳台会不会很凉? 他开始心不在焉。 陆一溪此刻正蜷着腿,坐在阳台上看星星。 纪嵩家的阳台很大,很宽敞,她打开窗户,夜里清凉的风便钻了进来。夜空辽阔无垠,星河横贯天际,仿佛天幕上缀着闪亮华贵的名品宝石。耳旁有风,头顶有星空,陆一溪觉得不会有比此时更惬意的时候了。 纪嵩在座位上坐立不安,他担心陆一溪撑不了这么久的时间,等到吃得差不多了,便开口说:“爸妈,你们吃好了吧?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纪母的脸顿时又拉了下来:“我怎么觉得你今天特别不待见我们?” 纪嵩:“这么明显吗?” 纪母和纪父互相看看对方。 纪嵩:“我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是今天真的很累。” 纪母心疼地起身,收拾吃完的餐盘。 纪嵩:“妈你别动这些,我收拾就好。” 纪母:“你这么累,我们给你收拾好了,你一会儿洗个澡直接睡吧。” 纪嵩知道自己再挣扎也无济于事,只好由着二老的心思来。他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苹果,装作无所事事地往阳台上走。 打开门,他看见陆一溪一脸欣然地抬头望着星空,他见过她的很多个笑脸,但这一个最让人心动。 她眼里的星星和天际倾洒的星星对望着,交相辉映,细碎的浮光闪闪发亮。 陆一溪大概是感受到了身后突如其来的冷风,她回过头,睁着大眼睛看纪嵩。 纪嵩拿出苹果说:“给你送苹果,先垫一下,我爸妈很快就撤了。” 陆一溪接过苹果,放到鼻边闻了闻果香。她比着口型轻声说:“谢谢。” 纪嵩不敢久留,他转身欲走,一回头,看见纪母拿着手机站在床边看着他。 纪嵩心里一慌:“你,你怎么在这里?” 纪母:“我来找你帮妈妈选一个新套餐。” 纪嵩松了一口气,他走出来说:“来,我帮你看看。” 纪母看着他双手插着兜,问:“刚刚你手里的苹果呢?” 纪嵩把手从裤兜里伸出来说:“嗯,有吗?” 纪母疑惑:“刚刚看见你拿着它进卧室了啊,是不是落阳台了,我去看看。” 纪嵩两腿一软,心里大起大落的,他转身要拦在纪母面前,纪母已经走到了阳台门口。 纪嵩:“妈,阳台太冷,我进去看就好,您回客厅。” 纪母一推门,门咯吱一声开了,她说:“没事。” 纪嵩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末日的降临。 紧张的气氛在瞬间被推到了极致,纪嵩只能听见纪母的脚步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阳台空旷,根本没有藏身的地儿,于是纪母一进去,看见陆一溪友善地同她打了个招呼。 “伯母好。” 纪母差一点就坐在地上了,还好她这么些年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不能轻易在这种事情上栽跟头。 “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她的声音有些哆嗦。 陆一溪猛地站起来,起得有些快,她头晕乎乎的,血液显然没供上去,忙敲着脑袋,但她还是在纪嵩开口前抢着解释:“伯母您听我解释,这完全是个意外,我是纪医生的病人,刚刚看完病要走了,刚好碰上您二老来,为了不给你们造成误会,我就想着晚一点再走,然后一待便待到了现在,吓着您了,非常不好意思。” 说完,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纪母茫茫然提取了一些关键信息,那就是她说她和自己儿子没关系。 没关系你来家里看病? 纪母脸上露出了迷之微笑,她伸手牵着陆一溪,朝纪嵩挤眉弄眼,三个人一起到了客厅。 纪父已经坐下休息了,正给自己倒茶,莫名其妙看见多出来个人,茶水从杯子里满溢出来,洒了一桌。 “你儿子还真给你藏了个人。”纪母没好气地说道。 “不是。”纪父站起来,一脸懵逼,“这是怎么回事?” 陆一溪想要开口,把刚刚说过的话再说一次,被纪母拦住了,她拉着陆一溪坐在沙发上,给她递了一杯水,陆一溪诚惶诚恐地接过去,不断地偷偷给纪嵩使眼色。 纪嵩开口:“爸妈,这个事儿吧,是这样的。” 纪母立马打断他,偏过头笑盈盈地问陆一溪:“姑娘几岁了?” 陆一溪:“32。” “家住哪里啊?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啊?” 陆一溪:“伯母,我真的只是纪医生的病人。” 纪母:“我知道,他只是你的医生,但也不妨碍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吧。”说着,她又笑了起来,补充道:“还有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啊?” 陆一溪深呼了一口气,嘴角上扬了一个奇妙的弧度。 纪嵩突然有种难以言喻的预感。 不安 陆一溪清了清嗓子说:“我没有正式工作,平时就在华荣商场卖衣服,这个商场现在都快倒闭了,挣得也不多,我爸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去世了,妈妈做了高位截肢手术,每天待在家里,也不能做什么活儿。” 纪母脸上明显露出惊讶的神色,她的嘴巴轻微张开,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一直没说。 陆一溪笑了笑,她说话的语气很寻常,仿佛是在和长辈聊当地的物价般轻松,无视了纪母的眼神,她继续说:“不过我之所以做这份工作也是有原因的,毕竟学校不好嘛,读书的时候成绩差,没考上大学,只读了个大专,现在挺后悔的,后来选老公的眼光也不行。” 如果说纪母刚刚的眼神是惊讶的时候,现在她的表情可以用震惊来形容。纪嵩觉得她快要把自己手里的水杯给捏碎了。 纪嵩交叉着手安静地听陆一溪讲,正如他所料,陆一溪并没有打算停下来。 “结婚之后,生了一个儿子,很可爱,但是后来离婚的时候他跟了他爸爸。” 陆一溪看见纪母眼神空洞地点了点头。 “我这个人呢,挺倒霉的,在我30岁的时候,还被查出得了糖尿病,糖尿病你们知道吧,不像绝症那样让人闻风丧胆,但是这是一辈子的病,治不好的。” 说着,陆一溪伸出自己的双手,自嘲地笑道:“我现在的手指头,被针扎的都快成筛子了。但是很幸运的是,我遇到了纪医生,其实我刚开始并不想治疗,只想给我哥装个样子,现在输了这么多天的液,马上就能出院了,以后回家吃降糖药或者打胰岛素就行。纪医生,是个好医生,今天中午我没吃饭,胃疼的难受时碰上了纪医生,他给我回家找了点药,不好意思让伯父伯母误会了。” 说完这些话,陆一溪松了一口气,心里说不出的坦荡。 纪母现在脸上的表情很丰富,说不出是开心还是难过,是遗憾还是庆幸。在她心里,陆一溪的条件非常非常差劲,只满足她所有想象里长相清秀这一条。 陆一溪说话的时候,纪嵩的目光一直缠绕在她身上,等到陆一溪回头看他的时候,也没有丝毫躲闪,倒是陆一溪,眼神闪烁着找不到聚焦的点。 纪嵩知道,陆一溪没有说谎,除了最后一句。 她中午不可能没有吃饭,她的胃有问题。 纪母本来以为自己苦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儿媳妇,现在看应该是想多了,虽然她觉得她和陆一溪挺有眼缘的,但陆一溪的条件,确实让她的血压飞速飙升。 “哎呦,原来是误会一场啊,我又在我儿子面前出洋相了,这样吧,我们要回去了,姑娘,不如顺便送你一程?” 陆一溪笑笑:“不用,我自己打车回。” 纪母只是客气一下,没再坚持。 但她发现自己儿子的脸色很差,灯光打在他脸上,描摹出坚毅流畅的轮廓,仿佛是铺了一层冷冷的流光。 陆一溪和纪父纪母在楼下分别后,走向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陆一溪不想打车,想走到附近最近的公交车站,倒不是为了省那几块钱,她甚至连公交都不想坐,想一路走回去,反正早早回到医院也是待在冷冰冰的病房里。 很孤独。 也很压抑。 送走三个人之后,纪嵩捏着眉心瘫在沙发上,脑子里很混乱,想的他脑壳疼。 他从电视机柜上拿起小熊挂饰和那张餐巾纸,这件挂饰一看就是儿童节送给小孩子的,陆一溪大概是给土豆买了一件,又给他买了一件。 纪嵩拉开抽屉,抽屉里还放着一张保险公司的宣传单。 是陆一溪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肚子疼的时候,他开车送她回家,她不小心落在他车上的。 后来,她没主动问他要,一张传单而已,他便也没还。 在纠结了半天要不要把它扔掉后,他把它带回了家。 宣传单上明晃晃地写着联系人张大鹏和他的电话几个大字,纪嵩鬼使神差般地打了过去。 大晚上的,张大鹏刚洗完澡,准备上床去找媳妇儿,听到电话声,先是“操”了一声,然后用极其标准的普通话说:“您好,保险公司张大鹏,请问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 纪嵩把那张宣传单上的字儿看了个遍,然后说:“给我介绍一下你们公司的保险吧。” 张大鹏看了一眼表,在心里又暗暗骂了一句,开口还是带着笑意的声音:“先生,是这样的,我们公司的险种非常齐全,有少儿险、健康险、养老险、保障险、两全险、意外险、附加险、分红险、团体年金等等,可谓是应有尽有,涵盖您生活的方方面面。现在比较火的有医疗险,养老险和车险,您看您想要什么方面的,我具体再给您介绍。” 纪嵩想了想,他没什么可咨询的,便直接开口问:“你是不是有位同学叫陆一溪?” 张大鹏的声音瞬间拐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变了调,“是啊,怎么,有事儿?” 纪嵩:“她是不是想在你这里买保险?” 张大鹏疑惑:“该不会是妹夫吧?妹夫我跟你说,买保险不是什么坏事,虽然它现在是得掏一些钱,但它是很有价值的。她之前没和你商量是吧,这样,我和你解释一下。” 纪嵩及时地打断了他:“你不用紧张,我只是她的一位朋友,我现在想问问她想买哪些保险?” 张大鹏声音放松了不少,他犹豫道:“这,这是不是属于个人隐私啊。” 纪嵩叹了一口气,说:“她买什么保险,我全买一份相同的,这样行吗?” 张大鹏像遇到了金主爸爸,声音含泪:“行行行,完全没问题,只不过她买的几种加起来挺贵的。” 纪嵩:“没关系,投资一下还是挺有意义的。” 张大鹏提高了声音:“对!有意义!一溪她想给她妈妈买养老和医疗保险,给她儿子买教育险,养老和医疗我就不解释了,这个教育险呢,是这样的,你在孩子很小的时候每年交一笔钱,连续交个十几年吧,等他将来上大学了会有一笔教育资金。” 纪嵩安静听着,不时回复一个“嗯”。 张大鹏:“不过吧,像这些保险都是一年一交,一溪却想直接一次性付清全款,或者委托我每年给她交一次,我跟她说不要担心会忘记交,我会提醒她,况且每年交点儿吧,你还能接受,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是个人都肝儿疼。当然了,钱多的没地儿花的人除外。但是一溪她很坚持,给我一种这事交到我手上之后她就不管了的感觉,仿佛她以后再也不能管似的。”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纪嵩一个人之后,显得特别冷清,灯光在水杯里映出玲珑剔透的倒影,晾了一段时间,水已经变得冰凉,也没有了浓厚的茶香。 纪嵩看一杯水,看得出神了。 直到手机里又传来张大鹏的声音:“那个,您刚刚说买保险的事,还算数吧?” “算。”纪嵩说。 放下电话,纪嵩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来,他觉得自己正无比接近一个叫做真相或者事实的东西,而当这个真相或者事实被揭开的时候,究竟是一片更深的沼泽还是洒满阳光、长满鲜花的小路,他不知道。 夜色浓厚,远处苍芎,是一片泼了墨般的黑。 自己继续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很孤独,他不怕孤独,但并不代表他不孤独。 纪嵩心里打着鼓,也说不上呼吸是变得急促了还是缓慢了,但心里堵着一团东西让他很不舒服,他穿上外套,走出了门。 爸妈应该已经回去了,至于陆一溪,她应该没有打车吧?也说不准,纪嵩茫然地朝着通往医院的路上走,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脑袋一热就出门了,或许只是想出来走走消消食儿吧,晚上的菜品丰富,而且为了给老爸捧场,他吃了不少。 陆一溪走着走着,肚子开始叫,她晚上没吃饭,肚子里空空的,她非常后悔纪嵩给她带的那个苹果她一口都没咬。 陆一溪一想到纪嵩为了给她送一颗苹果便暴露了她藏了很久的身份便忍不住笑了出来,嘲笑了一句傻子。 隐隐约约的,她感觉到一股别样的情绪蔓延开来,感动,留恋,很多感觉混杂在一起,把心填的满满的。 路边有卖手抓饼的小车,陆一溪停下来,她想起有天晚上她买手抓饼吃被纪嵩抓个正着的事儿,那时她刚住院不久。 怎么总是纪嵩。 不管干什么都能想到纪嵩。 陆一溪苦笑了一声。 她走到摊位前,问师傅要了个手抓饼,师傅没有那天那个老板热情,自从她点完之后,便一句话也没说,专心煎着饼。 陆一溪站在清冷的夜里,无聊地偶尔看看四周。 突然,她发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 怎么又想到纪嵩了,该不会是幻视了。 陆一溪眨眨眼睛,还伸手揉了揉,发现那个人影还在那里。 他站的笔直,昏黄的路灯为他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光圈温温柔柔的笼在他身上,万物化作一抹虚影。 只有那无言射过来的目光,是真实的。 误诊 “姑娘,你的手抓饼好了!”大爷大声喊着,把陆一溪的思绪拉了回来,也打破了两人之间沉默的对望。 陆一溪伸手接过,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往前走还是往后走,说话还是不说话。 人生第一次,她的脸皮薄了起来。 最后是纪嵩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手抓饼,对大爷说:“给我来一份和她一样的。” 陆一溪眼睛一瞪:“你晚上没吃饱吗?” 纪嵩:“我就是想尝尝,不然也没事儿干。” 陆一溪震惊了,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开口:“你可以尝我的一口啊。” 说完她便后悔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虽然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让她有一种自己和纪医生很熟的错觉,但她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绝对没有那么亲密。 陆一溪闭嘴,低头,咬了一大口手抓饼。 香酥的香味飘了过来,虽然还很饱,但纪嵩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你吃慢点,一会儿一起吃。”纪嵩说。 陆一溪听到这句话差点儿噎住。 大爷手法熟练,很快又做好了一个。 纪嵩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又充满了活气,不知道是因为热热的手抓饼被握在手里,还是因为巧遇了陆一溪,虽然这个巧遇有些人为因素。 他和陆一溪走到路旁的长凳上坐下,两个人一起吃着手抓饼。 陆一溪有些无法直视这个画面,纪嵩则是无法想象。 纪嵩:“上次我吃手抓饼的时候,好像还是读书的时候。” 陆一溪偏头:“真的吗!那你平时吃什么?” 纪嵩:“正经饭啊,我是医生,对自己的饮食确实有一些要求。” 陆一溪咬了一口手抓饼:“也是,你对自己要求高,身体也健康。” 纪嵩:“反正我好多同学都对出去吃没什么好感。” 陆一溪撇嘴:“你们也太健康了吧,我觉得我这病就是吃出来的,我喜欢吃甜食,还有零食、油炸食品什么的都爱吃,大晚上总吃烧烤,烤串儿,平时吃饭也不怎么规律,有时候忙起来会忘,想起来就暴饮暴食。” 纪嵩寡淡地看了她一眼,说:“照你这么说,只得糖尿病便宜你了,你身上应该还有什么别的病吧,比如胃部,有没有得什么?”纪嵩说着,忽然停住了,没继续说完。 陆一溪隐约觉察到什么,她舔了舔嘴边粘上的番茄酱,语气平和地说:“比如说,胃癌,对吧?” 纪嵩握着手抓饼,指头打着架。 手抓饼很好吃,但他突然间没了胃口,本来就饱着,加上没胃口,他一口都不想再碰了。 片刻的寂静之后,纪嵩说:“嗯,对。” 陆一溪笑着看他:“纪医生真是神了,这都能被你预测出来。我呢,生活作息不规律,平日里还总瞎吃瞎喝,自己作,终于遭了报应,怨天怨地都不合适,只能怨自己,怨自己可真是委屈。” 纪嵩的脑子里顿时闪过各种不可思议的念头,虽然之前早猜到了一些,但他还是手心一阵发凉,一股冰寒从尾椎骨一路冒到脖颈。 有那么片刻的光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听到了一个什么答案。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世界变成了静止的,所有流动的画面都被定格下来,只剩时间在走。 陆一溪扫了他一眼,继续勾着唇说:“哎呦,纪医生你不要紧张,我话还没说完呢,是误诊,我得的其实就是普通的胃病。” 纪嵩脑子里又是嗡的一声响,脑壳都快被炸出个洞来,心情如同坐山车一般在极高和极低两个端点倒腾了一翻,异常的欢欣雀跃起来。 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兴奋。 刚刚静止的一切此刻又重新流动起来,仿佛眼前是川流不息的车辆,耳旁是人声鼎沸的热闹。 “真的?”纪嵩问。 “骗你干嘛。最开始做了检查,拍了个片子,医生说有很大可能是癌,还是中晚期,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你知道吗?那时我从医院里走出来,连腿都是发软的,根本迈不动步子,是我哥把我扶到车上的。”回忆起往事,陆一溪脸上有动容的神色,那件事情离现在没有多远,可是听她说话的语气,仿佛是离现在很远了,甚至还像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情。 她坐到哥哥车上后,车里是死一般的沉寂,陆一海也没立刻启动车子,他俩就那么静静坐在车里,对着车玻璃发呆。 过了一会儿,路一海点燃了一支烟,车里瞬间烟雾缭绕。 陆一溪觉得自己是个坚强的女性,她竭力克制住自己随时会崩溃然后声嘶力竭大哭一场的情绪,然而事实证明她根本做不到,不一会儿,眼泪便流的满脸都是,从开始无声的奔流到后来放声高哭,也只是分秒间的事儿。 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哭。 陆一海也什么都不说,从车后座上翻出一卷纸巾扔到她怀里,安静在旁边陪着。 陆一溪哭的眼泪和鼻涕哗哗流,哭到最后连气都喘不上来了,鼻子也巨堵,整个人处在一种极度缺水儿疲乏的状态时,才停了下来,闭上眼睛把头靠在车座上轻声呜咽。 这幕场景宛如才发生在前天。 “那后来呢?”纪嵩又问。 他做不到感同身受,但能体会到陆一溪情绪的细微变化。 陆一溪想了想说:“后来,后来又找人把片子带给更大医院的医生看,专家说这就是普通胃病啊,别大惊小怪的。我当时就想把你们医院给炸了,心想说什么破医生,会不会看病,差点儿把人吓死。不过庆幸我没炸医院,不然就碰不到纪医生了。” 纪嵩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他脑子里跟浆糊一样,陆一溪说得情真意切,但却没有把他的疑虑消除,就像一块坏了的拼图,怎么拼也不能让所有的小块完全对上。 他迫切想知道一个答案,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问:“上次在茶餐厅,你说你要买保险,还想一次性付清款项,难道不是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吗?” 陆一溪眯起了眼睛,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只轻描淡写地说:“是啊,那时我还不知道专家重新看给出的结果,以为自己要挂了,所以想提前安排好。而且我之前不想要土豆的抚养权,也是因为自己的身体,你看我现在不就在积极主动的努力吗?为了土豆我连液都不输了。” “既然来日方长,为什么今天非去不可?”纪嵩的逻辑实在是比陆一溪想象中的还要好。 陆一溪也不想吃了,她放下手抓饼说:“孩子能过几个六一儿童节啊,他们每一次的成长,每一次在舞台上的绽放,家长都不应该缺席,懂吗?算了,你没有小孩你不懂,而且当时分抚养权的时候我真以为自己活不长了。” 纪嵩觉得自己被嫌弃了一把,有些不服气地盯着陆一溪。 陆一溪哄他:“哎,别生气,这是事实,你有空操心这个还不如多相几次亲,成不了也能积累经验。还可以写本书,火了造福所有单身狗,没火就传给你儿子。” 这一波酸把纪嵩堵的哑口无言,陆一溪的每句解释都有理有据,让他觉得没有什么地方不对。 唯一不对的,是感觉。 但感觉这种东西说不清楚,他和陆一溪非亲非故,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过分纠结。 陆一溪得了绝症和陆一溪没得绝症,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不过是偶然间分到自己手里的一个不太听话、爱说谎话的病人罢了。 他是一个医生,在医院工作,见到的生离死别、阴阳两隔太多太多,在这个地球上,心脏停止跳动,呼吸消失是每分每秒都在进行的事情,对很多医生来说,死亡是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任何一个病患,甚至任何一个生命在他面前离开,他都能冷静对待。没有这种心理素质,当不了医生。 正当纪嵩的思绪游离在天际之外的时候,陆一溪站了起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嘿,想什么呢,我要走啦,今天是个意外,明天早起,继续配合治疗。” “嗯。”纪嵩也站了起来。 陆一溪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说:“晚安,纪医生。” 纪嵩一愣,说:“晚安。” 陆一溪脸上挂着笑往前走了,没再回头。 她走过一个路口,眼泪无声的流了出来。 她不想对任何人撒谎,不想扛着一切,想抖出所有的事情,想边哭边喊,想大吼去他妈的生活,然后去投进任何一个关心她的人的怀抱。 想不顾一切的发泄。 想示弱。 但她没有,而是要选择瞒住这一切,独自走完剩下的旅程。 她抬头看了一眼夜空,眼角又流出一滴闪着星光的眼泪。 陆一溪想当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她说不定会化作一颗星星吧。 星星真的好美,尤其是最大的那一颗。 纪嵩看着陆一溪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他才转身朝家走去。 路上,他看见天边挂着的那颗最亮的星星,像陆一溪刚刚弯起来的眼睛。 意外 陆一溪清晨醒来,在医院的小院里先溜达了几圈,活动了一下筋骨,等她回到病房的时候,王老太拉住她一阵八卦。 “我跟你说,昨天纪医生脸色特别不好,进来在你床头找东西的时候,脸都是黑的。”王老太说。 陆一溪笑了笑:“是吗?可以想象。” “不过你也太冲动了,儿子嘛,又不是以后再也见不着,自己身体要紧。”王老太又说。 “嗯,就是想见嘛,万一以后真没机会见了呢?生而为人,还不是说挂就挂。”陆一溪无奈道。 王老太圆眼一睁,瞪着她说:“呸呸呸,不吉利,你多年轻啊,离挂远着呢。” 陆一溪又弯了弯眼睛,不说话。 纪嵩昨晚睡得不太好,早上开车来医院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迷糊的,他把车停好,攥着车钥匙往前走,肩膀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拍了一下。 “嵩哥,早饭吃了吗?” 一声嘹亮的声音传来,纪嵩回头。 拍他肩膀和他打招呼的人是他的大学同学何力,两个人当年一起上过课,打过球,关系还不错。 纪嵩边走边说:“在家里吃了,你最近怎么样?” 何力轻松地跟在他身边,说:“还能怎么样,就是忙,一天也闲不下来。” 纪嵩笑着说:“你们科室风格就是那样,身上担着的担子重。”说完,他忽然想起来何力在肿瘤科,之前负责和参与的不少治疗都是和胃癌有关的。 他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怎么了?有什么东西落车上忘拿了吗?”何力问。 纪嵩也不藏着掖着了,他单刀直入地问:“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病人,叫陆一溪。” 纪嵩看着何力茫然的表情,瞬间不抱任何希望了,医生每天、每周、每月都在接触各种各样不同的病人,别说名字了,就是真人站在面前,也少有人能清楚的记得是不是自己接诊过的病人。 “算了,走吧。” “陆一溪啊,我有印象。” 纪嵩刚抬起来的脚又放了下去。 “这位小姐也没多让人印象深刻,就是她的病吧,我当时不好下判断,给了我的主任看,我们主任也不能确定,所以还多少记得些。”何力说,“怎么,她是你的……?” “我现在的病人。”纪嵩说。 “哦。”不知是不是错觉,纪嵩看见何力脸上竟有些失落,“我还以为她是你的,咳咳,不过那姑娘的病,有很大的可能性是恶性肿瘤,你们应该也不可能。” 纪嵩知道他的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有在意这些,而是问:“你是说当时你们没下定论她究竟患没患癌?” “对,我们让她再找个更专业的医院去瞧瞧。”何力说。 纪嵩点了点头,何力的说辞和陆一溪昨天晚上对他说的话一样,没什么出入。 心里说不上是安宁还是不安宁,九点多他照常去病房里的时候,看到陆一溪正盯着窗台上的水仙出神,那是来医院看望王老太的人送的,水仙花清爽葱郁,白色的花瓣包住了鹅黄色的花蕊,花香沁人心脾但不刺鼻,清新迷人,嫩绿的叶子托着花朵,像一条条飘逸的绿丝带,托起了凌波的仙子。 因为有王老太在,陆一溪所在的病房并不冷清,每日门庭若市,总有各种人来探望,看得出来老太太也十分愉悦,要不是因为身体有病,一定能开心健康的安享晚年。 一边越热闹,反衬出另一边越孤独。 纪嵩走到陆一溪的床尾边,咳嗽了一声。 陆一溪回过头来看他,忽而笑了。 纪嵩盯着手里的单子说:“你现在情况不错,再待个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 “终于可以解放了。”陆一溪说。 纪嵩:“那我提前说声恭喜吧。” 陆一溪:“哎你们医院有没有什么评价机制啊,比如说让病人给医生打分什么的。” 纪嵩掀起了眼皮,说:“你想给我打全A吗?” 陆一溪:“怎么可能,我要尊重现实,实事求是啊,怎么能给你打全A呢?” 纪嵩把手背在了身后,带着点质问的语气说:“你给我个理由,我为什么不能是全A?” “因为你是全A+。”陆一溪说。 纪嵩在原地愣了有那么两三秒钟,然后脸上爬上了笑意。 “陆一溪?” “嗯?” “你身体里的糖分确实挺高的,连说出来的话都是甜的。” 纪医生被人夸过和夸完别人之后,仓惶走出了病房,也不知在害羞什么。 逗完纪嵩,陆一溪安分了不少,乖乖躺在床上输液,闭目养神,连纪嵩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阳光像温暖的手掌一样覆在她脸上,让人根本不想抬眼皮。 陆一溪就这样晒了两个小时的太阳。 楼道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吵了起来,乱哄哄的,全是男人粗狂的叫骂声,没有女人尖细的嗓音。其实女人吵起架来没什么,大多是过个嘴瘾,男人们就不好说了,自古以来,解决问题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就是直接动手,一动手,总要见红。 陆一溪对这种热闹没什么兴趣,但她想上厕所,还是无奈地拿着吊瓶走了出去,楼梯口,果然有几个男的围聚在一起,嘴上吵吵嚷嚷着不知在说什么。 他们声音的分贝一个比一个高,突然间,隔着好几米的距离,陆一溪还是看见了刀光一闪。 那只是一把水果刀。 但在这种情形下,水果刀也给人一种致命的压迫。 陆一溪只见为首的那两个人争吵非常激烈,在她眨眼的时间里,水果刀便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从一个人手里飞了出去,直接刺向另一个人。 恐惧让她本能地发出一声尖叫。 也是在瞬间的时间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替她遮住了最残酷血腥的画面。 人群中先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后有人大喊:“快!送急诊啊,愣着干嘛!” 紧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了。 “我靠,真一刀捅进去了!” “血啊,这么多!不行了,我恶心。” “那刀子真的就那么插进去了?真的?!” …… “没事儿,不要看。”陆一溪听见有温和的声音在她头顶飘荡。 是纪嵩挡在她身前帮她拦住了一些不好的,看了可能晚上会做噩梦的画面。 但他只在她身前站了很短的时间,然后火速赶往事发地点,和别的医护人员一起抢救伤员。 四周一片混乱,楼梯口被围的水泄不通。 很快有担架抬了过来,护士们大声喊着疏散人群,地上还有些未干涸的血迹。 陆一溪把头转了过去,默默去完厕所回到病房。 王老太早已坐立不安了,陆一溪把自己的所见所闻给她复述了一遍。 王老太听了唉声叹气,说:“医院里就是不安生。” 陆一溪躺到床上,看着天花板说:“哪儿都一样,我卖衣服的地儿,也发生过这种事。” 午饭两个人都和平时吃的一样多,丝毫没被上午的事情影响。 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或许能在自己的生活里掀起波澜,但那也只是在脑子里走一圈,感慨也好,叹惋也罢,日子总要按着正轨继续走下去。 饭刚吃完,楼道里又开始不消停,传来了一个女人震天动地的哭声。 小张进来给王老太换药的时候,不出所料被王老太拦住盘问了半天。 “现在在楼梯口哭的是死者的妻子,打击太大了,接受不了,坐在那儿就开始哭。”小张说。 “等会儿,死者?被捅的人死啦?”王老太张大了嘴巴。 小张有些惋惜道:“刀子刚好插在心脏的位置,抢救无效,当场死亡。” 王老太:“不是,这就在医院受的伤,还没抢救过来?” 小张:“没办法,可能那人命里有此劫吧,可惜他也太年轻了,刚刚32岁,人正当年,他老婆也是可怜,怀着孕呢,出了这样的事儿,妈妈心情不好,势必要影响婴儿的。可有些事没法儿说,早上他出门前还跟你说午饭想吃什么,让你准备,谁知道中午的时候人就没了呢。” 王老太面容沉重下来,嘴里絮絮叨叨的,“才32啊,太年轻了,和小陆一个岁数的。” 陆一溪听到这种事情,心里也不太好受,胃里突然难受,想把中午吃的东西排山倒海般都吐出来。 “人生啊,不可说。冲动一下,脑子里一股血涌上来,下一秒,命就没了。”王老太感慨道,“小陆啊,有时候别觉得生活苦,也别觉得自己得了这病有多惨,活着就是幸福的,能活一天算一天,有的人,别说一天,连一秒钟都没了呢。” 陆一溪没说话,她把下巴抵到膝盖上,安静发着呆。 自己是幸福的,起码还有好多个一天可以过。有好多个24小时,每个小时都可以做一些好的事情。 眼角不知为何挤出了一滴眼泪。 陆一溪躺下来,侧过身子,让自己背对着所有人。 她拿出自己的ipad,继续更文,在很多章节里加了一些内容,比如说女主是如何不爱惜身体,如何作的,只要有人看她写的文字,就会知道那样是不可取的,做一次没问题,两次也没问题,但积少成多,总有一天会引发大问题。 滴水还能穿石呢。 生活很苦,如果可以,那些能够预防和避免的不幸,希望它不要发生。 误会 下午的液输完,陆一溪打开手机,给土豆把她六一拍的照片和视频一股脑发了过去。 土豆的奶奶看土豆不时盯着手机看,问他:“看啥呢?有人给你发东西了?” 土豆立刻把屏幕黑掉,说:“没,瞎看看。” “土豆,跟奶奶说,你想你妈吗?”陈母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起这个问题的,可能是这几天被邻里左右的人议论的有些烦,便问出口了。 土豆没正面回答她,问:“妈妈当初为什么不要我?” 陈母一股火窜了上来,说:“因为你是个累赘啊,如果离婚了还带着你,还怎么勾搭那个小白脸医生啊。” “啊?”土豆没反应过来,隔了半天,他扭扭捏捏地说:“奶奶,我觉得她没有讨厌我,她应该还挺喜欢我的。” 陈母想了想,给他解释:“她,更喜欢那个医生,超过喜欢你,懂了吗?” 土豆眨闪着澄澈的大眼睛,脑海里浮出纪嵩坐在下午的阳光里,轻轻翻书页的样子。 陆一溪久久没等到土豆的回复,郁闷地盯着手机看,然后看见小贾风一样地冲进病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又有人吵起来了!” 王老太和陆一溪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陆一溪淡定地问她:“没听到声儿啊,在哪儿吵呢?” 小贾:“在纪医生办公室!” 陆一溪的心一哆嗦。 不知为什么,她直起了身子找鞋穿,想要去看看。 小贾:“你怎么知道和你有关啊?” “啊?”陆一溪茫然。 小贾的声音弱了下去,说:“你哥和你……前夫,在里面。” 陆一溪脑子里被扔了一颗□□,她迅速穿好鞋走过去,刚走到门边,里面便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陈锋,你他妈把嘴巴放干净点,别逼我动手!”陆一海用手指着他的鼻子说。 陈锋也不甘示弱,骂道:“做了恶心事儿还不让人说了?□□装白莲花还有脸喊冤呢!” 陆一海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最终还是憋出几个字儿来:“你他妈……放屁!” 陆一溪匆匆走了进去,第一眼便看到了纪嵩,纪嵩面容平淡,靠着办公桌站着,目光直直地与她交接。 陆一溪只看了片刻,立刻望向屋子里的其他人,程瑜和程母在靠门的椅子上,仿佛屋子里发生的事与她们没有关系,她们只是坐在一旁的看客。陈锋和陆一海则站在办公桌前面,针锋相对。 看到陆一溪闯进来,屋子里竟沉默了片刻的光阴。 所有人都想开口说话,却没有一个人先说些什么。 陆一海走过去把陆一溪拉到自己身边,垂下头问她:“你和纪医生是怎么回事?”这句话他问的声音很低,但还是保证了满屋子的人都能听到,陆一海很矛盾,他希望答案只有自己听到,又希望被所有人听到,让事实打他们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非常笃定像纪嵩这种要什么有什么的人只要睁着眼睛就不会看上陆一溪,可万一有些人就是喜欢闭着眼找对象呢? 陆一溪眉头深锁,她嗅到了一些令他们起冲突的蛛丝马迹,嫌恶地说:“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儿?” 一直沉默的纪嵩突然开口了:“对不起,这件事儿是我妈不对,她误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去陈锋家和他的邻居们打探了。”说着,他把脸转向陈锋,诚恳地道歉:“对不起。” 陈锋用鼻子出气,哼了一声。 陆一海当即又怒了:“有话说话,别哼哼唧唧的!”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现在邻居们都知道我他妈被人绿了,我能不气吗!”陈锋咆哮出来。 陆一溪露出一个凉薄的笑容,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且不说我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儿,就算真干了,我们不也是彼此彼此吗?” 陈锋:“陆一溪你别以为自己有多干净,让人家妈都亲自找上门了你们真没干点什么?” 心里的怒火如野火燎原,一下子烧了起来,烧到头顶,熊熊烈焰,令人血脉喷张。 不好的回忆铺天盖地般漫上来,争吵、冷战和在家里摔碎的东西无声无息的鲜活跳跃在陆一溪脑海里,她脸上少有地露出冰冷神色,眼底疲惫尽显。 “人在做,天在看,善有果,恶有偿,坦坦荡荡、无愧于心的人自然不用担忧,不光明磊落的人心里必定过意不去,能迈过去的,是他自己放过了自己,但人们不会忘记。”纪嵩拿起桌上的病例手册,走过去递给程母。 “这里是医院,不是吵架的地方,而且我个人认为没什么好吵的。阿姨,这是您的病历,如果我继续为您看下去,可能您女婿会有些意见,您还是找别的医生吧。”纪嵩下了逐客令。 陈锋走到陆一溪面前,目光丝毫没有往日里的一丝温柔,他动了动嘴角,眉毛扬起说:“其实本来我还挺希望你能找到幸福的,缘分没了情分还在,当初离婚的时候你要钱,说不给钱不签字,老子当时给你钱不是因为真的怕你不签字,是看你可怜。夫妻一场,往事没什么好提的,你过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不要再互相打扰,你撩你的医生可以,不要再牵扯到我头上。” “滚。”陆一溪说得简洁干脆。 其实在两人关系的分裂里,陈锋一直觉得自己是要负主要责任的,的确是他背弃承诺在先,但一段关系出了裂痕,绝不只是一个人的事情。 “毕竟爱过,奉劝你一句,和那个医生玩可以,但别的,你不要想。”陈锋又说。 “爱过吗?”陆一溪冷笑着,“我都不知道我们爱没爱过。” “你听不懂人话是怎么的,不是让你滚了么?”陆一海又想骂人了。 陈锋瞥了他一眼,和程瑜一起扶着程母,走了出去。 陆一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着,脑瓜都疼,她偏头问陆一海:“怎么回事?” 陆一海摸了摸鼻子说:“你快出院了,我来找医生问一下情况,刚好碰上他们仨来看病,然后……就吵起来了。不对,陈锋说纪医生的妈妈都派人去他们家打听了,你们俩怎么回事?” 他看了一眼陆一溪,又看了一眼纪嵩,气氛陡然间暧昧起来。 “对不起。”纪嵩说,他深黑的瞳仁里有萤火闪亮,今天已经不知说了多少次对不起了。 陆一溪被一阵混乱刺激的心力交瘁,她颓然立在原地,摘下强硬的面具,不甘和委屈藤蔓一样爬上心头。 “我真的太糟糕了,对吧?怎么所有人都觉得我在泡纪医生,虽然我是真想泡来着。”她眼角挂起薄薄的笑意。所有人都觉得她配不上纪嵩,就算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那一切也是因陆一溪而起。 最辛酸的往往是玩笑话。 陆一海突然不知所措,想说的话压在喉腔里,怎么也开不了口。 纪嵩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知道她此刻怀着怎样的念头,那些藏在无言背后的失意,和今天重新又被翻出来的不堪的记忆,都在她心底压下厚重一层郁结。 “这可是你说的,如果有一天我追你了,不准拒绝我。” 纪嵩的声音波澜不惊,似乎在不咸不淡地说着一句玩笑话,光影中他的额头、鼻梁、嘴唇和脖颈连成了一道修长精致的曲线,眉眼间有着温润的流光。 窗外的小凉风吹进来,轻轻扑在人脸上,微风正好,斜阳正好,眼前的人也正好。 陆一溪的心尖儿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嘴角刚刚收起的弧度又展开来。 她写小说里男主的原型是纪医生,她觉得纪医生是一个配得上全A+的好医生,纪医生也是她见过的少数几个配得上黄金单身汉称号的人,她不能否认自己从没对纪医生有过任何非分之想,但她自己都觉得,他们两个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可能性。 但突然间,满溢的情感快要把她脑子里的那些条条框框清的一干二净。 这时候,陆一海非常不合时宜地开了口:“那医生继续说我们的事,你刚刚的意思是说我妹妹血糖状况还行,可以出院了吧?” 纪嵩笑着看他:“是。” 陆一海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太好了,谢谢医生!”这一嗓子仿佛是用吃奶的力气喊出来的,空气似乎都被他震散了。 陆一溪有些泛白的唇角弯了起来,老天留给自己的时日不多,她原本很抗拒医院,所有压在身上的痛苦、无力和绝望都起源于这里,不见天日的活着的希望,日复一日磨灭着继续爱这个世界的信仰,无声的压抑如阴云般把人笼罩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但有些人,总让人产生一种想拥抱着时光一直走到尽头的念想,生活有时候可真是糟糕透顶,把人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里,但有阳光穿透昏暗黑云的封锁射进来的时候,总会有令人欣喜的光亮,也总会有驱散阴霾的暖感。 纪嵩好像就是那么一道光。 好人 纪嵩下了班,直接开车去了父母家。 纪母没有任何准备,忙让保姆再多炒几个菜。 纪嵩脸色严肃,刚进门便问纪母:“你找人打听陆一溪的情况了?” 纪母圆溜溜的眼珠一转,思忖了半天说:“找人问了一下,那姑娘……挺诚实的。” 纪嵩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妈,我都说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纪母委屈地坐在他旁边:“我哪能不操心啊,和你同龄的人还有几个没结婚的,人家连孩子都有了,你别说结婚了,连个对象都没有。” 纪嵩:“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有什么好的?” 纪母:“一个人过好,是吧?” 一个人过好吗?纪嵩不知道,自由的时候是真自由,孤独的时候也是真孤独。 纪母斜着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纪嵩一眼,问:“你和那个陆一溪,不是真的吧?” “不是。”纪嵩答得痛快。 这个问题没有任何争议,但纪嵩也不知为什么,他每次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总有一种心慌的错觉。 “这周末你周阿姨又给你介绍了一个姑娘,要不去看看?”纪母的语调轻快起来。 “不想去。”纪嵩看见纪母眼里黯淡下去的光泽,轻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去见一面。” 纪母立马扭着屁股回屋拿手机和周阿姨联系,敲定具体见面的细节。 夜幕被拉开,屋内的灯光照在纪嵩脸上,可以看到他紧皱着的眉头上有一道深深的沟壑。 陆一溪晚上和陆一海回家吃饭,她这几天一直住在医院里,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 吃完饭,陆母抢着要洗碗,陆一溪忙撸起袖子:“妈,你去客厅里歇着,我来就好。” “得了吧,这事儿又不累,刚刚谁在饭桌上嚷着说自己的手指头成筛子来着,别碰水了,把病养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将来可还指望你养老呢,你别让自己垮掉了。”陆母摇着轮椅走到池子旁,把陆一溪挤开。 陆一溪愣在原地,隔着厨房的窗户她能看见远处浩瀚的灯海,漆黑的天幕下,万家灯火闪烁着,那些窗户里,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 陆母的手很瘦,甚至有青筋爆出来,每一个斑点都在讲述着一个沧桑的故事。洁白的瓷盘在她手里流转,陆一溪就在旁边看着发呆。 碗碟碰撞的声音,水流冲洗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陆母坐在轮椅上洗着洗着,感觉有人在鼓弄自己的头发。 陆一溪拿了一把梳子过来给她梳头,没做什么造型,单纯地来来回回从头顶一下一下往下梳,陆一溪记得陆母说过这样梳头特别舒服,特别是别人帮你梳的时候。头顶的血脉被疏通,感觉全身都舒畅了起来。 陆母刚开始有些意外,身体都僵硬的坐得更直了一些,后来慢慢放松。 “你这孩子,一会儿地板上得落一地的头发。” 陆一溪笑着,没停下手里的动作,“我一会儿收拾了不就好了?” 一个很温情的夜。 陆一溪住院的倒数第二天,这一天没怎么安生。 从一大早开始,就有小道消息在人群中传播,索性听到的消息最后结果都是好的,小张给她们普及了昨夜的惊魂两小时。 先是有孕妇要跳楼,产期将近,发现自己的老公出轨了,死活听不进劝,要带着孩子一尸两命,谈判和情感专家和她周旋了半天才把她说动,让她先把孩子健康平安地生下来再和渣男好好算这笔账。 孕妇这边的情绪刚稳定下来,又有人发现医院的花丛里有个被抛弃的婴儿,经检查,该婴儿的一个身体器官有缺陷,亲生父母嫌后续的治疗麻烦,便把孩子丢弃在了医院。医生和护士们费了很大的劲把孩子的亲生父母找出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告诉他们现在的医疗技术和医疗设备都很先进,孩子会得到很好的治疗,小孩儿才被领走。 在医院里,每天进进出出很多人,人间百态和复杂人性经常在这里上演,各式各样新奇的事都能成为平淡无味生活中的点缀。 王老太今天换了只手输液,她手上的血管不太好找,左手手背上已经被扎的惨不忍睹,不得已换了只手。 “如果我怀孕的时候,我老公出轨,我可能也不知道怎么办。”小张蹲在床边给王老太扎针头。 “还能怎么办,离啊。”陆一溪的声音懒懒的传来。 “可是如果他还爱我,只是特殊时期难忍犯了错呢?”小张说。 陆一溪笑着说:“妹妹,醒醒。” 王老太嘶了一声,针头扎了进去,然后她说:“你们现在还年轻,我是说万一啊,万一将来你们身上发生这些事,要考虑的东西可多,决定可不是说做就做的。” 陆一溪脸上的笑意并没有消,“两个人在一起,别想那么多,舒服就一起过,不舒服就分开。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 小张抬头轻声说:“你和你老公是不是因为出轨离的婚啊?” 王老太就差对着小张当面骂一句棒槌了。 这时候,纪嵩进了病房。 小张开始去给陆一溪扎针。 陆一溪没有任何隐瞒,她语气波澜不兴,说:“是啊。” 小张背对着门,她并没有看到纪嵩走了进来。她十分颓丧地问道:“男人怎么都这样啊,你说这世上还有好男人吗?” 陆一溪抬起头,看着纪嵩身穿一身白大褂立在病房里,他脸上映着一道熹微的晨光,眼睫投下的阴翳里,罩着眼底的疲惫,可能昨晚没睡好。 她眼神天真,神色温柔地说:“有啊,比如我们纪医生。” 小张一回头,手一哆嗦差点把针头扔出去。 陆一溪被吓了一跳:“哎小张啊,别一惊一乍的,没想和你抢纪医生。” 纪嵩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今早测的血糖有些高,昨晚乱吃了?” 陆一溪昨晚在家里吃的饭,自然吃得很香很丰盛,她刚刚还想嘴甜一下卖个乖,没想到一眼被纪嵩看穿了。 纪嵩似乎从来都对这些玩笑免疫,不管说什么他都无动于衷,可能是听多了吧。 陆一溪佯装没听到问话,也让小张给她换只手输液。 小张疑惑:“陆小姐,你换什么手呀,你这只手就行。” “换吧,总宠幸这只手,它有脾气。”陆一溪说。 小张:“……” 纪嵩没再问她,看着她戏演的挺过瘾,随便在纸上写了点什么出去了。 上午的时光过得飞快,中午何力约纪嵩吃午饭,说有几个老同学过来考察,大家一起聚个餐。一到下班的点,纪嵩便脱了工作服,走到楼前的马路上给何力打电话。 陆一溪在床上躺了一上午,躺的后背和屁股都麻了,她爬起来,也没往远处走,胳膊撑在窗台上,一只手托着下巴,看着楼下不时走过的人。 夏天到了,城市被绿意覆盖,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绿海。茂密的枝丫立在窗前,蓬勃生长的生命力看得人赏心悦目。 陆一溪的目光很快被一个人抓去了,紧紧缠在他身上。 纪嵩放松地站在一辆车旁边,他不仅皮相好,骨相也很好,拥有近乎完美的身材比例,笔直而修长的长腿映入陆一溪的眼帘,分外赏心悦目。 他白皙的一只手握着手机放在耳边讲电话,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随意朝路旁扫几眼,手腕处精贵的手表反射着耀眼的太阳光,在陆一溪心里一晃一晃的。 不一会儿,纪嵩挂了电话,把视线直接定在路的北边。 陆一溪的目光也跟着落了过去。 不远处有四个人说说笑笑着走了过来。 陆一溪睁大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其中貌似有一个是给自己曾经看过胃病的医生。 世界真的好小。 她继续观察那伙人,发现有两个笑着走过来的女孩子,很漂亮。尤其是其中一个,隔了很远的距离,她依然能感受到那种往四面八方扩散的仙女气息。 那个女人穿着一身利落活泼的连衣裤装,陆一溪模糊觉得她的五官应该很美。只见她走到纪嵩对面,说了一句大概是打招呼的话。 这个举动没什么特别的,令陆一溪感到惊讶的是她旁边的另外三个人突然间变得不自在起来,一个个挤眉弄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仿佛楼下的气氛此刻应该不太好,空气都凝固起来。 陆一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纪嵩的背影,从这个视角看,纪嵩没什么异常。她看着该女子打了招呼,莞尔一笑,还伸出了手。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便出乎她的意料了,时间过了一秒,两秒,三秒……甚至十秒,有翩翩君子风度、举止得体的纪医生竟然没有丝毫反应,他依然笔直地站成了一颗树,一手握手机,一手插兜,并不打算伸出来,让那个姑娘的手在空中白白晾了半天。 陆一溪啧啧啧了几声,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事情。 正当那个姑娘偏头微笑着准备收回手的时候,纪医生终于把手从裤兜里掏了出来,很敷衍地握了一下,然后抽出来,迅速插回兜里,把视线落在了何力身上。 陆一溪又啧啧啧了几声。 前任 纪嵩一行人去了一个装修精美的餐厅吃饭,进饭店的路上,何力跟在纪嵩身旁,看着他那张冷的都能结冰的脸,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搜肠刮肚半天,也没想出个好措辞,只能压低声音问:“我这驴记性,忘了你和沈烟桥好过了,你和沈烟桥的事儿,过去了吧?” 纪嵩直视着何力八卦的目光,表情微凝,然后说:“过去了。” 何力立马没心没肺地说:“那就没什么,吓死我了。” 到了饭桌上,一股浓厚的低气压让何力觉得自己或许判断失误了,纪嵩挑了一个离沈烟桥最远的地方坐下,全程无语,兴致不高。老友相见,气氛本该活泼欢愉,虽说纪嵩这个人就冷淡,但也严肃的过头了。 他的目光落在透亮精致的高脚杯上,目光里仿佛隐藏着让人看不分明的情绪,宛若正在微微出神。 和沈烟桥一起来的女伴孙颖活跃着气氛:“听说纪医生在新阳人民医院里混得不错呀,年纪最轻的科室副主任,和读书的时候一样优秀,不过话也和当年一样少。” 纪嵩微微颔首,喝了一口水。 孙颖看了沈烟桥一眼,故意又说:“不过当年,你和烟桥的话倒是挺多的。” 沈烟桥笑了笑,目光放过去,看向纪嵩,只见纪嵩脸上并没有什么波澜,继续喝着水。 孙颖吃了一个闭门羹,也不气馁,再问:“听何力说你现在可是你们医院炙手可热的单身男医生,条件这么好,怎么还没女朋友?我们崇源市的医院里怎么没这么优秀的男医生,可愁死烟桥了。” 孙颖的这段话非常有内容,一方面说出了她们知道纪嵩目前还单身,想问问他的具体状况,另一方面,抛出了沈烟桥目前也单身的信息。 纪嵩:“没合适的。”他答得十分简洁。 何力大概是隐约感受到了气氛有一丝丝微妙和尴尬,他的情商立刻上线,扯开话题说:“你别打击我们了,你们医院里人才济济好吗!崇源这么大的城市肯定比新阳这个小地方好,说实话烟桥跟我说你们是来考察的时候我还吃了一惊。” 沈烟桥接着何力的话说:“新阳人民医院的口腔科是全省数一数二的,咱们谁也别谦虚了好吧。” 何力摆摆手:“校花发话了,当然要听。” 沈烟桥当年在医科大学,无论容貌还是气质,都非常出挑,是一大片少年的梦中情人和心头白月光,天赐的出水芙蓉般的一张脸,温柔的性格,以及羡煞旁人的家世,让她在一群女生中,像月亮般耀眼,减淡了其他星辰的光辉。 毕业很久了,何力再次看见沈烟桥,她身上仍有当年眉目如画的气质和容颜,岁月并没有亏待她,携走小女生的可爱清纯之后,又给她带来散发成熟女性的优雅气息,但她身上清清甜甜的香水味传来的时候,还能把他一下子拉回学生时代。 何力把视线投到纪嵩身上,在他身上打了个转,不禁羡慕起他来,两个人的恋情虽然已成过去式了,但当时可谓轰动一时,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简直是校园情侣的典范。 纪嵩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孙颖点了几个菜之后把菜单转到纪嵩面前,他正专注看着菜单,添了几个菜。 纪嵩报了几个菜名,沈烟桥不经意地开口:“口味变了不少。” 纪嵩翻菜单的手微微一停,说:“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爱吃什么。” 席间的另一位男同学说:“怎么健康怎么吃呗,一桌子的医生。” 何力哈哈大笑,把菜单给了服务员。 吃饭的氛围还算愉快,忆起往事来大都避着雷区,下午还要工作,几个人没在饭店里多逗留,临走时沈烟桥问纪嵩说:“我好像没你微信,加一下吗?” 纪嵩笑了笑:“有电话号就行,有事打电话。” 孙颖当时火便蹿到了头上,朝沈烟桥挤眉弄眼做口型说:“他怎么这么不识抬举?” 沈烟桥示意她冷静。 下午,纪嵩正在办公,阳光铺在他的办公桌上,把桌子映的雪亮。 来电铃声响了起来,不认识的号码闯进眼睛里。 “你好。”纪嵩说。 “我是沈烟桥。”沈烟桥说。 “有事?”纪嵩问。 “有。”沈烟桥答。 当纪嵩等着她说什么事的时候,沈烟桥说:“晚上一起吃饭吧?” “电话里不方便说吗?”纪嵩说。 沈烟桥:“事情就是吃饭。” 一阵沉默。 病房里,陆一溪输完液伸了个懒腰,按她平日的习惯,这个时候该去商场卖衣服了,但一想到自己明天输完液就要出院了,她竟对这段日子的生活生出一丝留恋和不舍来。 不想去挣钱了,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竟然对医院产生这种感情,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该挂个号去神经科看一看。 王老太身体状况比她稍差,每天输的液比她多,也要比她晚一些日子出院,平日里每天听老太太碎碎念有一些烦,今天竟然很享受听她讲那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小贾也跑到她们病房里偷一会儿懒,她和王老太也知道陆一溪快要出院了,两个人轮流给陆一溪送建议,比如告诫她以后再找老公眼光要好一点什么的。 在这个药水弥漫、总有血液和哭声肆虐的地方,也有暖心的温情在空气里升腾。 都说世间险恶,人生苦短,却又有很多温柔的瞬间,纵使身边没有亲人和爱人,也让陆一溪忍不住想把时光永远定格在那一刻。 她们像无所事事的无业者一样,聊着一些完全不知道从哪儿起的话题,小贾身上的结婚压力和工作压力还在,王老太对越来越老,身体越来越不灵活,脑子也越来越呆的恐惧和对小一辈小两辈的担忧还在,陆一溪身上对病痛和死亡的恐惧以及对上面老人、下面小孩的不舍也还在,但她们依然聊得很开心,似是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了。 不知不觉中,夕阳西下,陆一溪聊的正欢,接到了哥哥陆一海打来的电话。 还没等陆一溪来得及开口问候,陆一海便说:“土豆和同学打架了,我现在在他班主任的办公室,他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要不要过来看一下?”为了降低声音,他是把手拢在手机旁,然而整个病房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马上过去。” 陆一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挂了电话拿起手机便往外跑。 饭点,沈烟桥直接走到纪嵩的办公室门口等他,她没有敲门,也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口朝里观望。 纪嵩脸上的轮廓比年少时更显锋利,侧脸的线条尤其深刻,那个眼神透彻、穿白衬衫的男孩儿在某个时空突然和现在冷静沉稳,穿深色衬衫的男人叠和在一起。 纪嵩察觉到了一道浓烈的目光,他抬眸朝门望去,然后边保存文件、关电脑,边问她说:“想吃什么?” 沈烟桥思索片刻开口:“想吃你曾经和我说过的新阳市最美味的食物。” 纪嵩脱着白大褂,想起学生时代在大学的草坪里,他和沈烟桥悠闲地躺着,望着蓝蓝的天空。沈烟桥说要和他一起回他家吃好吃的,他便给她讲他从小到大令他欲罢不能的美食,新阳市没什么出名的菜品,但小吃很多,纪嵩打算带着她吃遍大街小巷每一条街,沈烟桥兴奋地从当天开始减肥,为以后的长胖做准备。 时光荏苒转瞬即逝,往事海海如过眼云烟。 “那些都请不出手。”纪嵩收拾好说。 或者说,他们已不是纪嵩能随便请吃什么的关系。 纪嵩关好门,落了锁,看见陆一溪火急火燎地往外面冲,看见他的时候陆一溪迟疑一下停了下来,跟纪嵩问了声好。 “这么急,干嘛去?”纪嵩问她。 “土豆在学校里跟人打架了,我赶过去看看。”陆一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路上小心。”纪嵩轻轻嘱咐她。 陆一溪飞快扫了一眼身旁的沈烟桥,认出她就是中午和纪嵩一起站在楼下的女人,他们大概是要一起去吃饭。 而且只有两个人。 陆一溪脑中蹦出一个感叹号,然而她没时间细细八卦,便带着疑问风一般地闪人。 纪嵩和沈烟桥不紧不慢地走出楼门,纪嵩去取了车,两人出了医院大门,在街上还能看到陆一溪挥舞着手臂拦车的焦急样子。 此时正值晚高峰,出租车很不好打,在医院门口更难打。 纪嵩把车开过去,停下,摁了一声喇叭,车窗缓缓落下。 “上车吧,我送你一程。” 陆一溪的眼睛在纪嵩身上盯一会儿,又在沈烟桥身上盯一会儿,迟迟做不了主。 这时,她细致地观察了沈烟桥,绝对是个美人胚子,五官、身材和气质都没得说,关键是全身上下透露出一种用钱砸出来的优雅美丽、性感高贵的奢华美感。 “我们一会儿要去那附近吃饭,顺路带你,在这儿等你打到车,说不定我们都到了。”纪嵩说。 陆一溪也不见外,立马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她想,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车窗缓缓升起,把三个人包围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 吃饭 一路上,纪嵩不说话,一直话多的陆一溪也当了个哑巴,过了两条街后,沈烟桥问纪嵩:“我们去哪里?” 纪嵩:“长前街,顺便可以送她。” 沈烟桥转过头来,朝陆一溪笑了笑,又问:“这位小姐是你的朋友吗?” 纪嵩:“是。” 陆一溪:“不是。” 气氛陡然尴尬。 隔了一会儿的间隙过后,纪嵩说:“不是。” 陆一溪:“是。” 两个人又几乎同时出口。 沈烟桥:“……” 纪嵩:“她是我的病人。” 沈烟桥“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陆一海的来电解救了沉默的三个人,众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陆一溪的话语里。 陆一海一手摸着土豆的头,一手打着电话。 土豆气呼呼地朝自己头上看,不断白眼。 陆一海:“那啥,没事儿了,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很正常,双方都认了错,已经解决了。” 陆一溪悬着的心落了下来,问:“他为什么打架?” 土豆瞪着眼看他舅舅,陆一海朝他抛了个眼神,继续胡摸他的头发。 “男人之间打架还用问为什么,突然看着不爽就开打了。” 陆一溪:“……那他赢了输了?” 陆一海扳过土豆的脸瞧了瞧:“照受伤程度来看,应该是略占下风。你别担心,全身上下只有嘴角肿了,别的地儿都没事,另一个孩子也就只是衣服上沾了点土吧。” 陆一溪:“气死我了!” 陆一海安慰:“打架擦破点皮儿很正常,这还没破呢,你不要大惊小怪。” 陆一溪:“不是,这不重要,重点是我儿子打架竟然输了?!” 土豆:“……” 沈烟桥看见纪嵩的嘴角轻轻扯了扯。 “好了,你一会儿还过来吗?这小子不敢找你,也不敢找那边的人,骗他奶奶说放学先去同学家玩一会儿,你过来的话带他吃个饭,过不来的话我带他吃饭再把他送回去。”陆一海说。 陆一溪忙答:“我过去,你们在学校门口等我。” 陆一海似乎是专门想刺激陆一溪,临挂电话前说:“你们这些当家长的也真是失败,孩子在学校里叫家长,第一时间不找爸爸妈妈,找的是舅舅,看来我们土豆很信任他舅啊。” 陆一溪伸手把头发往后一撩,一针见血地说:“得了吧,大小宝不知道背着你和我一起瞒了多少事。” 陆一海:“???” 听陆一溪打完这个电话,沈烟桥对她的好感增加了不少,她笑盈盈地说:“真羡慕你,我看我们年龄差不多,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打完电话,陆一溪瘫坐在车座椅上,有气无力地说:“没什么好羡慕的,生个儿子天天给你打架,还打不赢,多烦,你看有人就不羡慕。” 纪嵩通过车里的镜子看了她一眼,说:“谁说我不羡慕?” 陆一溪:“我难道说有人是你了吗?” 纪嵩当即就想把车停下,让陆一溪自己走过去了。 在校门口,陆一海看见看见陆一溪从纪嵩的车里出来的时候,差点没忍住直接打开车门问问纪嵩是怎么回事,两个人不是没关系吗?怎么又厮混在一起了呢?当他看到副驾驶座上的沈烟桥朝他们点头微笑的时候终止了这个冲动。 纪嵩朝土豆挥了挥手,然而土豆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还没等他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陆一溪已经和他说了再见。 “纪医生,谢谢!晚上约会愉快!” 纪嵩悲愤地扫了一眼陆一溪,开车疾驰而去。 “纪医生的女朋友可真漂亮。”陆一海回味道。 陆一溪白了他一眼:“我带土豆去吃饭,你自己回去。” “不带着哥一起吗?我吃的不多。”陆一海说。 “不行。”土豆抢先说,他怕陆一海待久了,把他的事儿全一五一十地抖出来,他和另一个男生打架其实是因为自己说一个女孩子好看,那个男孩儿说她不好看,两个人吵着吵着就动起了手。陆一海平时大大咧咧,对他很好,找家长时便给陆一海打了电话。 “行吧,舅舅在妈妈面前不受宠,我回去喝粥了,你们去吃好吃的。”陆一海转身去开车,他本来也没打算和他俩一起吃,好不容易从天而降砸来的共处的时间,他也想留给陆一溪和土豆。 陆一溪看着土豆红的发肿的嘴角,噗嗤一声笑了说:“你以后不仅要好好学习文化课,打架也得学学啊,不然以后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土豆哼了一声。 “好啦,妈妈今晚带你去吃日料。”陆一溪牵起土豆的手。 “啊?那个不是很贵吗?”土豆不可置信地看着陆一溪。 “哦。”陆一溪握他的手紧了紧,“妈妈最近赚了点钱。” 土豆欢脱起来,心似乎都随着身体蹦跶起来。 日料店门口放着经典日本动漫的歌曲,声音很大,但走进去,环境还是相当静雅。 放眼望去,靠窗的座位已经没有了,陆一溪拉着土豆找到了一个寂静的角落。 纪嵩和沈烟桥就坐在靠窗的一个小桌旁,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亮起的车灯宛如一条红色的长龙蜿蜒在城市的主干道上,浩瀚的灯海明明灭灭,玻璃上流转着璀璨的光辉,城市在暗夜里分外活泼而动人。 看到陆一溪的一刹那,纪嵩眼前一亮,他的手指轻轻在餐桌上打着节拍,眼睛微眯,密切注视着不远处的动静。 这家店的消费并不低,即使陆一溪能承受这种价格,也应该只是偶尔才来一次,平时为了挣钱恨不得中午就把液给输完冲向商场的陆一溪竟然会带着儿子来这种地方吃饭。 纪嵩的心神不知为何又开始不宁起来。 从他见到陆一溪的第一面起,他对她的印象只有两个字:矛盾。 有时候很多对立的两面会在她身上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他却一直没找到一个出口去盛放这些矛盾。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在饭店里偶遇陆一溪了,然而这次隔得比较远,他只能看见她在做什么,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沈烟桥很快点了自己常吃的一些菜品,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只剩下她和纪嵩两个人。 “你在走神。”沈烟桥纤细白皙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抱歉。”纪嵩回神。 “这些年过得好么?”沈烟桥问。 “挺好的。”纪嵩答。 “挺好是有多好?”沈烟桥又问。 纪嵩眼角弯起弧度:“日子怎么过都一样,你要问我如果坏是有多坏,可能答案差不多。” 沈烟桥:“对不起。” 这句话从沈烟桥嘴里说出来的时候,那些深藏心底的、久远的、幽暗的记忆和这句话一同砸在了他面前。古老的时光呼啸着穿越回来,记忆的碎片在眼前翻飞。 他有多不想听到这句话,只有自己知道。 因为这三个字毫无意义,反而像刀子一样往人心里插。 “不用说对不起,真的。”过了一会儿,纪嵩温和地开了口。 沈烟桥避开他的眼睛,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无数回气之后说:“我……经常会想起你。” 她本来不想说经常,只想说有时候,后来说服自己,成年人之间猜来猜去,藏来藏去,弯来弯去的实在没意思,反正要表达一些想法,不如痛苦敞亮一点。 纪嵩对这句话并不吃惊,从沈烟桥问他要微信号的时候他便感受到了一些什么,她约自己吃饭的时候,这种感觉再浓烈一些,一切按着节奏来,那句话被说出口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他喝了一口清酒,又给自己倒满,然后缓缓说:“以后不要再想了。” 沈烟桥对纪嵩这样的反应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听到这句话时,心还是不可避免的疼了一下。 一切都是自找的,到了这个年纪,她对面子什么的倒是不在乎了,只要自己活的舒服就行。 这个时候服务员把菜送过来了,非常恰当地缓解了尴尬。 两个人无声地吃东西,谁也没有再说话。 陆一溪点餐时一直皱着眉,除了价格不太好看之外,她看见好多生的海鲜都脑袋大,她手指指着三文鱼,刺身,对土豆说:“你能吃的下去吗?” 土豆点点头,又摇摇头。 服务员在一旁友好地说:“顾客您可以试一试,其实很可口。” 陆一溪看见土豆期待又犹豫的眼神,突然间做了决定,笑着说:“不管好吃难吃,试一下吧。” 服务员眉开眼笑的帮她记下。 点完餐,陆一溪刻意地往远处一扫,像是受命运的感召一般,她看见纪嵩坐在昏黄的光影里,往这边一瞥。 陆一溪看见纪嵩的惊讶程度不低于纪嵩看见陆一溪的惊讶程度,虽然她觉得纪嵩选在这里约会吃饭没什么问题。 她满脑袋写着问号,两人的目光隔着空气挑衅。 “女士,你的账单放您桌子上了,请问您是怎么付款。”服务员的声音传来,陆一溪移回目光。 她摸一摸口袋,发现自己走的匆忙,除了手机,啥都没拿。 手机上绑着的银行卡里没钱了,另一张卡在钱包里。 生活真是很刺激,陆一溪心想到,难道又要问纪嵩借钱? 被打 陆一溪不自在地摸了半天口袋,朝服务员小姐讪讪一笑:“一会儿再付。” 服务员也回她一个礼貌灿烂的微笑:“好的。” 陆一溪郁闷地盯着土豆,土豆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小心翼翼地问她:“我们不能在这里吃饭了吗?” “吃啊,为什么不能,妈妈又不是没钱。”陆一溪说。 只不过就是没带而已。 陆一溪丧着脸朝远处看了一眼,纪嵩正悠闲地又尝了一口清酒,动作优雅而绅士。 她拿起手机给纪嵩发了一条短信。 纪嵩桌上的手机“叮”一声响。 ——纪医生,我走得急忘带钱包了,你能不能先帮我付一下饭钱? 纪嵩皱了皱眉,但很快展眉笑开,他低头开始打字。 ——加我微信,微信号就是手机号。 陆一溪继续给他发短信问:加你微信做什么? 纪嵩回:给你转钱。 陆一溪恍然大悟,忙加了纪嵩微信,纪嵩的微信头像很简单,是一片沙滩。她点开看了看他的朋友圈,仅三天可见。 真是无趣。 陆一溪满怀期待地等着纪嵩给她转钱,然后微信付账,结果微信页面一直显示着:你已添加了纪嵩,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她等了半天,没等到纪嵩的钱,却看见服务员拿着一张账单走了过来。 陆一溪扶额。 “女士,这是您今天的消费账单,有人替你付了款。”服务员把账单放到她桌子上。 陆一溪一时间神清气爽,她抬眸的目光与纪嵩相撞,纪嵩的目光朝她射过来,在心上敲着鼓点。她率先匆匆收回目光,打字:你怎么直接替我付了? 纪嵩:去卫生间顺路。 陆一溪:那还加我微信干嘛? 纪嵩:难道这顿饭算我请你的吗? 陆一溪:…… 她收起聊天界面,不再搭理纪嵩,开始专心陪土豆吃饭。她看着生鱼片嫌弃地皱起了眉头,迟迟不肯动筷。 土豆则把一块鳗鱼寿司放进自己嘴里,津津有味的咀嚼。她问他:“好吃吗?” 土豆点头:“好吃。” 陆一溪在平时是绝对不会尝的,但现在既然自己没有多少时日了,多尝试一些人间的东西也好,当你给自己的人生加一个期限时,才能意识到世界的丰富和多彩。 于是她用筷子夹起一片刺身,闭着眼睛放到嘴里,仿佛在嚼着什么有毒的东西,嚼了半天,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吃的东西是什么味儿。 一团食物残渣被困在嘴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最后,她妥协,抽出一张餐巾纸,把东西吐到餐巾纸里包好。 她果然还是吃不了这些。 纪嵩晃着酒杯,好整以暇地看着。 沈烟桥顺着他的方向偏了一下头,看见陆一溪皱眉吐东西的样子。她心里生出些隐隐的不安,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吃一个有孩子的妈妈的醋。 窗外是一个缤纷而喧嚣的世界,冰冷的玻璃隔离出一片静默的天地。 无言的沉默封冻了时间,深黑的眼眸里迷雾重重。 沈烟桥不缓不急地开口:“你现在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总不能一直单着吧?何力和我说,爱过像我这样的人,很难再爱上别人了,你觉得呢?” 纪嵩收回目光:“几乎任何一个男人爱过你,都很难再爱上别人。” 沈烟桥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如少女般染上了红晕,她的笑宛若盛春的桃花,开在人心上,漾起一汪春水。 “为什么要加几乎呢。”她说。 “沈烟桥。”纪嵩说,“过去没什么意思,没有人该永远被困在那里。” 理性与感性在相互碰撞撕扯中达成共识,纪嵩透过窗户仿佛看到一个遥远年月里拧眉站着的男孩,在黑茫茫的背景里,他穿着纯白的衬衫,冲他挥手微笑。 陆一溪饭吃的差不多了,找出一支笔,在桌上铺开一张餐巾纸,朝土豆一扬下巴说:“在上面写下你的愿望,妈妈帮你实现。” 土豆往嘴里又塞了一个鳗鱼寿司,含糊不清说道:“写什么都行?你能帮我实现吗?” “我很厉害的,妈妈是超人,你快写。”陆一溪把纸巾往他面前推了推。 土豆拿起笔,“那我写三个愿望,你要帮我实现。” “好。”陆一溪诚恳地点头。 土豆抓耳挠腮半天,只写出两个愿望,他把餐巾纸往陆一溪手里一扔,说:“第三个愿望先欠着吧,我实在想不出来了。” 陆一溪眯眼瞧了瞧,上面写着: 愿望一:想要一个滑板并且有人教我滑。 愿望二:过生日的时候想吃巧克力芝士蛋糕。 愿望三:待定。 第一条愿望陆一溪可以接受,滑板好买,就是找个人教费点功夫,相比之下第二个愿望就非常水了,她点了点那一条所在的位置,问:“蛋糕有什么可吃的,你每年过生日不都吃蛋糕了吗?” 土豆撅起了嘴:“每年过生日吃的蛋糕都不好吃。” 陆一溪突然明白了土豆写这一条的用意,他们每年都给孩子买生日蛋糕,但买的几乎都是最便宜的那种水果蛋糕。像巧克力芝士蛋糕这种甜品他们还真没买过。 陆一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自责溢满了整个胸腔,心疼源源不断地从心底流出,瞬间淹没了她全身,她把餐巾纸折叠好,柔声说:“妈妈一定实现你的愿望,现在我也要写三个愿望,你帮妈妈实现好不好?” 她的眼神中流转着真挚的恳求,满载着期望等待着一个未知的结局。 “妈妈不要求你现在就帮我实现,你可以用以后充盈的时光实现它。” 土豆听着这委委屈屈的语气,示意她写。 陆一溪重新抽出一张餐巾纸,没多作犹豫,在上面潇洒着落下几笔。 愿望一:希望土豆小朋友能平安健康、开心快乐的长大。 愿望二:希望陈窦同学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愿望三:希望我的宝贝儿子认真生活,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土豆:“……” 陆一溪给他叠好,拉过他的手,放在手心里,然后紧紧反握住,说:“这就是,妈妈的愿望,你要努力把它都实现。” 土豆的眼神有些空洞,思绪不知翻飞到了哪里,他茫然地望向陆一溪,余光看到了纪嵩离开时朝他打了打招呼。 土豆立刻目露凶光,龇着牙瞪着纪嵩。 纪嵩一脸问号。 陆一溪看见纪嵩和沈烟桥一前一后走着,两个人的脸都冷的跟刚从南极回来似的,纪嵩看到土豆的时候,才藏起了眼角的寒光。 “怎么那样看着纪叔叔?”陆一溪问自己儿子。 “我不喜欢他。”土豆话里都带着火气。 “可我还挺喜欢他的。”陆一溪用手撑着脑袋说。 土豆:“.……” 纪嵩走后,陆一溪也牵着土豆送他回家。 纪嵩把沈烟桥送到沈烟桥居住的酒店,然后匆匆离开,沈烟桥确认了无数次,他离开的时候一次头都没有回。 陆一溪把土豆送到小区门口,恋恋不舍地不忍让他回到奶奶家,土豆的眼睛很纯澈,在暗夜里闪着流光,他抬头看天边的繁星,笑弯了眼睛。 陆一溪定定看着,心里软成一团棉花,要不是他的爷爷奶奶也是真心待他,她当即便想把土豆带回家了。 心里还绷着一根理智的弦,嘴上却没了把门的:“想不想跟妈妈回家?” 陆一溪忐忑不安地等一个回答。 “贱人!又来打我孙子的注意了!”这时,陈母和陈父逆着光小跑过来。 土豆迟迟不回家,陈母在门口观望,看见了令她血压飙升的一幕。 “怎么,还想打我一巴掌么?陆一溪冷冷地看着她。 “对!我就是要打你!”陈母抬起了手,被陆一溪眼疾手快地一掌打飞。 “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打我!我爸都没有打过我!你儿子是做了什么长脸的事吗?让你这么理直气壮的!”陆一溪吼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肆的大声说过话了。 很舒服。 非常舒服。 全身上下神清气爽。 她感觉自己体内的癌细胞都被这几嗓子吓死了不少。 唯一不好的地方是陈母虽然力气大,但她的身子实在瘦弱,被陆一溪的手一挡,脚下一踉跄,整个人没站稳向后倒去。 “咚”的一声摔在了路上。 陈父吓了一跳,忙蹲下去,陈母尾巴骨刚好着地,痛的她大叫一声,开始哭天抢地叫喊:“怎么这么疼,是不是骨折了啊!” 陆一溪没想到自己力气那么大,心头一跳,也急忙蹲下去看情况,陈母抓住她的衣角,抬手又是一巴掌。 “你是不是故意的!蛇蝎心肠!我曾经怎么有过你这样的媳妇儿!” 陆一溪丝毫没有准备,脸上现出一大片红印,陈母这一巴掌下手非常重,她感觉自己的嘴角咸咸的,一股血腥味弥漫上来。 陈母打了一巴掌还不解气,又对陆一溪拳打脚踢了几下,把她推得离自己远远的,陆一溪碍于她年老体弱,身子骨脆,没有还手。 她舔了舔自己嘴角流出来的血,往旁边扫了一眼,土豆此刻正抱着书包站在一旁,一脸冷漠地看着这场闹剧。 天边成片翻滚的阴云遮住了皎洁的明月,浓墨般的苍穹阴沉沉笼罩在陆一溪头顶,她突然觉得窒息,喉咙一阵发紧。 暧昧 陆一溪住院的最后一天,她戴了个口罩,穿着长袖,无精打采地在床上躺着。 王老太清早一看见她,顿时一怔:“大夏天的,你怎么这幅打扮啊。” 陆一溪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感冒了,带个口罩,身上有点冷,多穿件衣服。” 王老太有些遗憾地点了点头:“马上要出院了,又把自己给弄感冒了,怎么不小心点?” “晚上不知怎么就着凉了,别担心,不碍事。”陆一溪反过来安慰着王老太。 上午纪嵩没来病房,不知道在忙什么事情,陆一溪觉得这天的时间过得特别快,经过昨天晚上的折腾,她身上好多地方的肌肉是酸疼的,但在她不断地心猿意马中,倒也没怎么感觉到痛。 输完液,小贾亲自为她拔了枕头,做好一切之后,半天也不走。 “你以后可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别再进医院了,手都要扎烂了。”她说。 “行,我以后一定每天按时吃药,再也不住院了。”口罩遮住了陆一溪的大半张脸,露出弯弯的眼睛。 “回去以后注意身体,再找个好人嫁了,你这么年轻,日子还长着呢,别得过且过,混过一天算一天,生活中操蛋的事儿那么多,要看得开,想得开,活的明白舒服。你说你惨,那你是没见过活的更惨的。”王老太语重心长地教导她,她的双目已经浑浊,说这些话的时候,却是闪着光亮的。 陆一溪鼻子一酸,竭力把声音压平说:“知道了,您也要注意身体,安享晚年儿孙陪伴之福。” 王老太哈哈笑了两声,继而叹气说:“我活这么久了,总算想明白一件事,人活着,总是在不断羡慕别人,不断与人比较,计较一些豪不重要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呢,将来都是黄土一抔,那么多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只要能健健康康活着,家人安康顺遂,自己付出真心也被别人真心相待,就够了。” “是啊,这一生,人各有志,自己觉得没白活就行。”陆一溪说。 “自己多注意身体,最爱你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自己,不是我瞎说,亲生父母都比不上,真的。”王老太又说。 陆一溪陷入了沉思,外面是炎炎夏日,烈日烘烤着大地,万物披着金辉,一年中最蓬勃生机的时候到了。 病房里闷热,陆一溪带着口罩,穿着长袖,身上也燥热无比,她东西不多,简单收拾了一下之后办了出院手续,临走前她环视了一眼病房,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儿依然浓厚,雪白的床单和墙壁互相辉映着,陌生又熟悉。 她朝王老太和王老太的女儿最后笑了一下,然后离开了病房。 心里竟然有些空落落的。 有些人注定是生命里的过客,陪你一程,然后成为记忆里的风景,甚至有的连记忆都没有。 途径纪嵩办公室门口的时候,陆一溪停下了脚步。 她很想在离开前最后见纪医生一面,但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不适合见人,陆一溪重新把口罩网上提了提,然后迈开了步子。 “要走了吗?”纪嵩靠在门边问她。 陆一溪转身,回头,眼里顿时波光粼粼。 “手续都办了吗?”纪嵩问。 “都办好了。”陆一溪说。 “药知道该怎么吃吗?” “单子上都写了。” “所以你这就走了?” “还有需要我做的事吗?” 空气被凝固,沉默蔓延开来。 “脸上的口罩是怎么回事?” “感冒了。” “手上的创可贴呢?” “不小心蹭破皮了。” 不管纪嵩问什么问题,陆一溪都对答如流,十分冷静,也十分自然。 直觉告诉纪嵩事情绝对没有她说的那么简单,他心中隐隐有一股怒火烧起来,小火苗张牙舞爪着蹿到脑海中,将他的理智烧的全无。 纪嵩伸手撩过陆一溪的头发,手指伸到她的耳后,把她的口罩扯开了半个,看见了她红肿的嘴角。 手指和侧脸摩擦接触的瞬间,全身激起一道过电般的酥麻,陆一溪的心跳像山洪冲撞般奔腾起来,一时间泛滥的无边无际。 “跟我进来。”纪嵩的声音很冷,毫无温度可言。 陆一溪顺从地跟了进去,纪嵩找出了棉棒、纱布、创可贴和碘酒,示意她坐在椅子上。 陆一溪坐下来,也不多说什么,很默契地摘下了口罩。 纪嵩站到她跟前,抬起她的下巴,两个人目光相撞,那一刻,脑海里燃起无数璀璨的烟花,火星四射,辉光灿烂。 近在咫尺的距离,纠缠的呼吸,五脏六腑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纪嵩很快把目光往下移,定在她的唇角上,给她擦药,贴创可贴。 刺鼻的酒精味儿萦绕在周身,疼痛让陆一溪的嘴角抽了一下,纪嵩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 突然办公室的门哗啦一下开了,小贾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看见这一幕,石化成一座雕像,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纪嵩的手还扶在陆一溪的下巴上,温热的温度从皮肤的表面一路扩散进骨髓和血液,陆一溪和小贾同时睁大了眼睛对望着。 “有事吗?怎么不先敲门?”纪嵩把手背在身后,话是责备的话,但没有一点责备的意味。 小贾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主任说……一会儿……开会。” “知道了。”纪嵩收回了目光,手又摸上了陆一溪的下巴。 陆一溪刚刚平静下来的心跳再次狂奔了起来。 “还有事吗?”纪嵩一脸平静地问小贾。 “没了!”说完,小贾像脚下安了弹簧,蹭一下便弹出去了。她跑出办公室,带上门,贴着墙壁清醒一下,自己一个人在那儿整理了半天思路。 纪医生和陆一溪是什么关系? 纪医生为什么要亲自给陆一溪处理伤口? 陆一溪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 小贾觉得疑问多的都像小山般可以把自己埋起来了,真是浪费她有限的脑细胞。 小贾离开之后,纪嵩也处理好了陆一溪嘴角的伤口,他的眼神在陆一溪身上打了个转,陆一溪不自在地拽了拽自己那与天气违和的长袖,纪嵩垂眸问:“身上有伤吗?” “没有。” 纪嵩的目光顺着陆一溪的嘴角爬上去,像是要把陆一溪看穿似的,深邃的眼眸盯着她一动不动。 陆一溪妥协,配合的脱下外套。 胳膊上有昨晚被推到地上后擦伤的痕迹。 纪嵩一边给她擦药、包扎,一边问:“怎么弄的?” 陆一溪刚要开口,纪嵩说:“不要说是在路上跌倒摔的。” 陆一溪觉得纪嵩简直是料事如神,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本着尊老爱幼的原则,我礼让了一位老太太三分,但她虽然年老体弱,却很会打架,我不想和她计较,就这样了。” 纪嵩锐利的视线放松缓和下来,但他的眉头还是皱着的,仿佛被上药的人是他自己。 “对了,那位老太太是我婆婆,不,是曾经的婆婆。”陆一溪又说。 “为什么总和那家人纠缠不清?”纪嵩的声音很轻,羽毛一样扫在陆一溪心上。 “不是我想和他们纠缠,是不得不,我放不下土豆。”陆一溪垂眸,眼帘里一片失落和无奈。纪嵩给她包扎过后,她便不再穿外套了,直接把外套搭在胳膊上。 陆一溪站起来朝纪嵩说:“谢谢。” 纪嵩:“怎么谢?” 陆一溪:“……” 陆一溪:“改天请你吃饭。” 纪嵩:“什么时候?” 陆一溪:“……” 说好的只是客气一下呢。 陆一溪索性也放开了逗他:“今晚就请,行吧。” 纪嵩:“行,吃什么?我不吃手抓饼。” 陆一溪无语,她心里憋了一口血,说:“吃龙虾鲍鱼。” 纪嵩的笑容立刻像春风般扑了过来,陆一溪本来挺伤感的,被这一出整的脑袋都大了,她觉得纪医生一定是和自己相处多了,都学坏了。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她开口对纪嵩说:“这些日子真的很感谢你,以后不能见面了,希望纪医生永远开心,永远是一位好医生。” 纪嵩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他说:“不是今晚就能见么?” 陆一溪觉得自己在拿着一颗真心对着空气说话,她默默地扫了纪嵩一眼,转身离开了。 走出医院后的心情还是十分轻松的,仿佛卸下一身重担,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为了不想让家人知道自己受伤的事情,陆一溪特地找了个理由打发了陆一海,让他今天不要来接自己,她提着一袋东西,打车去了商场,打算先在店里凑合住几天。 陆一溪推开那尘封已久的门,衣架上已经落了不少灰尘,陆一溪简单收拾了店里,从医院出来以后,她的生活便要恢复以往的模样了,她要尽快进入状态,好好生活,好好赚钱,在有限的时间和生命里,多完成一些心愿,少留一些遗憾。 收拾的差不多之后,胃部出现了短暂的阵痛,大概是中午吃的不多,这个点胃里已经空了,领略过胃痛的威力之后,陆一溪不太敢死撑硬抗了,她拿起钱包,出去觅食。 醉酒 陆一溪扶着胃部,走到挨肩擦背的大街上,傍晚,彩霞绮丽,浮云成片,街道上人群喧嚣,各种声响不绝于耳。 她在出门前吃了一片药片,但此时胃还是不舒服的,当她正琢磨着去喝个什么粥的时候,耳际传来了三声喇叭声。 陆一溪暗自骂道:哪个司机不懂事,在大街上连续鸣笛,难道不懂得礼让行人吗? 她回头一看,熟悉的车牌号,熟悉的司机。 透过车子前面的玻璃,纪嵩朝她一扬头,示意她上车。 陆一溪敲了敲车窗,纪嵩把脸露了出来。 陆一溪心里有一个很刺激的猜想:纪嵩该不会是把下午说的玩笑话当真了吧? 她装出一脸茫然的神情,明知故问道:“你来干什么?” 纪嵩:“吃饭啊,不是说好的吗?你不是要谢谢我吗?” 陆一溪嗫嚅片刻,含蓄地说:“纪医生可真是不见外。” 本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原则,陆一溪坐上了纪嵩的车。 霓虹渐起,五颜六色的光束交织在城市的上空,层层矗立的高楼宛如光柱般耀眼闪亮,晃在人眼睛里,映出斑斓的影子。 汽车在繁华的城市中穿行,最终停在一家陆一溪精心挑选的烧烤店门前。 请人吃饭,总不能定在粥店。 烧烤店里的人间烟火气十分浓厚,人们的叫骂声、高谈阔论声、打情骂俏声此起彼伏,陆一溪和纪嵩挑了一个最靠里的桌子坐下。 纪嵩平时很少来烧烤店,偶尔来一次,新奇感十足。陆一溪的反应则和他的全然不同,她二话不说,先给自己叫了一碗小米粥。 “你的胃还是特别差吗?”纪嵩问。 “养胃又不是三两日就能成的事。”陆一溪随口道。 “喝酒吗?”纪嵩看着菜单问。 “喝。”陆一溪说,但她一想到自己的胃,又立马摇摇头说:“不喝。” “还是要点酒吧。”纪嵩说。 “嗯?”陆一溪惊讶地看着他,“你不是开车吗!” “一会儿可以你送我回去啊,你不喝酒,还认识我家。”纪嵩淡定地说道。 陆一溪生无可恋地看了他一眼,埋下头喝自己的养胃小米粥。 点的烧烤很快就上来了,纪嵩边吃边夸赞陆一溪的眼光好,陆一溪在心里默默想:当然好了,不吃那么多垃圾食品我就得不了癌。 纪嵩要了酒,真的打开喝了起来,喝了点酒之后,他的话开始变得特别多。 “你和那家人的关系真的很差吗?”他问。 “离不共戴天还有那么一点距离。”陆一溪说。 “如果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在当初重新做一次选择,你还会选择你前夫吗?” 气氛突然间变得奇怪,陆一溪侧过头打量纪嵩,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以及侧脸尖削的线条铺在烧烤店角落的灯光里,仿佛一张晕染开的水墨画。 纪嵩也偏过头来看她,两人视线轻轻一碰,立马一触即分,找到了新的归处。 “在当初那个环境下,我只能选择他。”陆一溪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是命运。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他在未来某一天的样子,嫁给一个各方面都还凑合的人就心满意足了,那个时候很傻嘛,有个男生送你一朵玫瑰花、一盒巧克力,便觉得那样他就是很爱你了。” 纪嵩消化了一下这些话,喝了半杯酒。 陆一溪索性转过身来大大方方看他:“真正的好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呢?纪医生,你见过吗?” “没有。我……也被人抛弃过。” 陆一溪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呆呆地看着纪嵩。 如果纪医生都被人给抛弃了,那自己被出轨算什么! 她联想起昨日的事情,忽然开口:“和你一起吃饭的那位美女,该不会是……” “我前女友。”纪嵩笑道。 陆一溪心里隐隐生出些难过,沈烟桥的容貌和气质甩了她不止十条街,果然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纪医生。 她故作优雅地笑了笑:“她真的很好,所以再次出现的时候,你动摇了。” “没有,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我只是难过我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感情其实也脆弱如纸,那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纪嵩的目光投向烧烤店门外的马路,路灯在地上投出一个小小的光圈,在一片阴影里尤为夺目。 “她为什么要抛弃你?”陆一溪实在不解,两个人在旁人眼里,明明该是天作之合,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因为不是门当户对。”纪嵩玩着手里的杯子,苦笑着。 陆一溪能感觉到沈烟桥浑身上下的气质里有很大一部分是用钱砸出来的,但她对沈烟桥的印象也仅仅是觉得她和纪嵩一样家世好。 “怎么说呢,她家有好几栋楼,全在市中心的那种。”纪嵩说。 陆一溪想象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墙上的电风扇呼呼转着,空气却好像依旧是静止不动的,耳旁的吵闹声离他们很近,又仿佛隔得很远。 静谧无声的一方天地里,陆一溪默默地喝着粥,纪嵩默默地喝着酒。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热闹的店面里逐渐冷清下来。纪嵩和陆一溪并肩走了出去,陆一溪很自然地接过纪嵩的钥匙,坐到驾驶位上。 她也不知道纪嵩是喝醉了还是没喝醉,走路稳稳当当,不用人扶,但眼神迷离的仿佛大醉了一场。 纪嵩一上车,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陆一溪:“……” 车开到纪嵩小区的停车场里,纪嵩还没有醒来的迹象,陆一溪无奈走下车,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纪嵩拖出了车,架着他走向电梯。 纪嵩晕的不彻底,非常配合陆一溪的动作,陆一溪哄着他站到了他家门口。 “纪医生,到家了。”陆一溪说。 纪嵩没了反应,只有呼吸间还带着强烈的酒气。 陆一溪又拍了拍他,还是没反应。 于是她想把手伸进他的裤兜里,去翻他的家门钥匙。 手指头刚伸进去,突然手被握住了。 纪嵩的手掌温厚柔软,直接包住了她的手,喝过酒,他的手心带着灼人的温度,皮肤紧贴的瞬间,陆一溪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砰”一声炸了。 她艰难地支撑起他高大的身躯,摈弃杂念,把手指继续伸进裤兜里,勾出了一串钥匙。 陆一溪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她有些舍不得让纪嵩的手离开她的手,却又不得不甩开去开门。 折腾半天终于进了屋,陆一溪关上门,顾不上开灯,凭借流水般铺在房子里月光和她对纪嵩家的了解程度把纪嵩带进了他的卧室。 “我把你放到床上,然后我就撤了,你乖乖地一觉睡到天明。” 陆一溪侧了个身子,想把纪嵩放下去,谁知纪嵩的重心往前一带,直接压着她倒在了床上。 陆一溪被压得四平八稳。 她用力把纪嵩往身侧推,纪嵩把还在床下的一条腿抬起来,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她腿上。 陆一溪心想:以后再也不能和纪医生一起喝酒了。 纪嵩给自己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直接把自己的头埋进陆一溪的脖颈里, 温热的鼻息喷在陆一溪的颈部,一阵天旋地转,电流在身上带起颤栗,酥麻的感觉瞬间淹没了她。 理智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嚣张弥漫的情愫在两个人之间散开。 陆一溪也埋下头,唇角一不小心便贴在纪嵩的侧额上。 黑暗空荡的卧室里,只听得到擂鼓般响动的心跳声和急促深刻的呼吸声。 陆一溪把头偏到另一边,纪嵩的半边脸埋在她锁骨间,她身上已经软的没有丝毫力气了,索性不挣扎,也闭上了眼睛,任凭纪嵩瘫睡在她身上。 “沈烟桥。”纪嵩轻轻唤了一声。 陆一溪睁开了眼睛。 “陆一溪。”纪嵩又轻轻唤了一声。 纪嵩眉头拧着,反复念叨着陆一溪的名字,陆一溪心里忽然安稳下来,也沉沉入睡。 天光渐亮,晨曦透过窗帘的薄纱照在雪白的床被上,光影幽幽。 陆一溪先醒来,发现自己的手臂搭在纪嵩的腰上。瞬间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滚下了床,想着一会儿纪嵩醒来该怎么和他解释。 “纪医生,都怪你酒量太差了。” “纪医生,其实我是要离开的,但后来没走成。” “纪医生,我们什么都没做,就是抱着睡了一觉。” 陆一溪觉得人生从没这么羞耻过,思索再三,决定跑路。于是她做好了早餐,留了张字条,飞奔到楼下呼吸新鲜空气去了。 纪嵩在梦中梦见自己把一个姑娘圈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像玩偶一样抱着她睡觉,当他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身侧空空荡荡的床,竟有些失落的感觉。 脑子很沉,记忆停留在陆一溪把他带回家扔到床上的画面。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非常正经,非常正常。 纪嵩穿好衣服,去厨房准备早餐时看见餐桌上倒好的牛奶和用盘子盖着的已经做好的早餐,煎蛋还是热的,被煎的金灿灿的。 旁边还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纪医生,下次不要随便和人喝酒,这是一条来自陆一溪的忠告。 原来不是梦,纪嵩笑了笑。 放下 纪嵩一边喝着牛奶,一边给陆一溪发微信:“睡完就跑?” 陆一溪在自己店里,把手机差点扔了出去。 她回到店里,无所事事,早上没什么顾客,于是她安静坐在小桌旁码字。桃子小姐的抗癌日记这本书有一些小读者在追,她希望在自己走之前能把这本书更完,写这本书的目的最初只是为了挣一点外快和写着玩,灵感是在住院期间突然生出的,写到现在,反而觉得写它就是在和自己对话,在剖析自己的一些生活恶习,在记录一段有尽头的生活。 陆一溪拿着手机忐忑半天,她十分没出息的感觉到自己老脸一红。然后回一句:“人要知足。” 回完之后觉得有些羞耻,她随手发了一个恭喜发财大吉大利的红包。 纪嵩:……这个金额,你不如不发。 陆一溪: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纪嵩:偶尔感觉你是一个不缺钱的人,比如说买保险的时候。 陆一溪:别感觉了,我穷的叮当响。就靠卖衣服活着了,哦,偶尔还写写小黄文。 纪嵩一口牛奶喷了出去。他发:?! 陆一溪:有剧情的,比如说医生和他的病人什么的,纪医生想看吗?请支持正版订阅。 纪嵩再也没有回。 陆一溪开始刷读者留的评论,评论不多,她都一条一条认真看过,不是每个故事都有人喜欢,但她能感觉到看进去的人是真的喜欢这个故事。 “求大大不要让桃子小姐走啊啊啊!” “桃子小姐一定是误诊了!放心!这个作者的文章我看过!全是甜文!” “桃子小姐如果去世了我就给作者寄刀片。微笑脸。” “会不会写书?!” 陆一溪翻着翻着笑了,读者们似乎都不想让女主死,有些甚至威胁她。 她也不想。 陆一溪托着脑袋思索,走一步算一步吧,先让男女主甜一段时间再说,反正自己全身上下不缺的就是糖,血液里糖的浓度总是时不时飙升一下,刺激自己的心脏,得亏自己没有心脏病,不然早挂了。 日子似乎回到了正轨上,一日一日无聊而充实的过着,时间裹挟着生活中的琐事浪潮一般向前涌去,陆一溪盯着手机里的日历发呆。 隔壁店里的大妈闲暇时会过来和她聊天,一种新的流感病毒近期从沿海城市开始蔓延至内陆,很多地区岌岌可危,新阳市里也人心惶惶。大妈八卦兮兮地跟她讲今天谁家的谁谁谁发烧被隔离了,昨天的谁谁谁体温又高达了多少度,陆一溪安安静静听着,也不发表任何看法。 她现在连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上,当然没有闲功夫去关心别人的死活。 对于大妈总找她聊天这种事儿,陆一溪怀着一种复杂的矛盾心理,一方面,她需要很多独处的时间去思考自己还有什么没做,还能做些什么,该怎么做才能在短时间内赚到更多的钱,另一方面,大妈跟她讲着一些鸡毛蒜皮和生活中狗血的小事时,她才能真切地觉得自己还活在世上,活在人堆中。 晚上有高中同学的聚会,陆一溪犹豫再三,去参加了。 毕业十余年,虽然当时班里的同学学习水平都不高,但这么多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总有人混得风生水起。陆一溪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loser,事业没有,家庭没有,可怜巴巴自己一个人穷着,连当年的好友胡小柔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有勇气来参加聚会的。 被人嘲讽没关系,被人看不起也没关系,陆一溪只想见见他们,他们是自己曾在这世上鲜活存在过的证明,或许他们脑子里都有一张自己十八岁那年青春无敌的脸。 饭桌上,众人纷纷问询着各自的近况,工资、加班、升职、学区房、孩子、升学……过得好的人各个扬眉吐气,不时要刻意凸显一下手上戴的大金戒指或者奢侈名表。过得不好的人趁此机会或巴结或取经,欢声笑语间人人都是当初那个少年,但有一些东西在社会上待久了必然变了质。 几个女生感慨当年陆一溪嫁给陈锋,也是男帅女美,羡煞旁人,多年之后却令人唏嘘。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陆一溪也不管很多话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岁月在每一个人脸上留下痕迹,只能从眉眼间依稀看到过去的影子。 那些欢乐的,年轻的,跳动的,耀眼的时光。 陆一溪在饭桌上一直给所有人强调要爱惜身体,宛若一个养生博主。 吃完饭,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去了KTV。 陆一溪并不喜欢KTV里光怪陆离的气氛和仿佛要刺穿耳膜的音响,待了一会儿,她便走到二层空旷的一片区域,那里有桌椅可以休息,也可以去便利店里买零食。 她刚走到便利店门口,被胡小柔一下子拉到身侧,胡小柔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递给她一瓶矿泉水,两个人倚着便利店门口的雪糕柜,看着不远处的男女,仿佛和当年课间活动时间靠在栏杆上对楼下的人品头论足一样。 “带你看出好戏,看那对儿男女。”胡小柔神秘说道。 陆一溪的目光穿过缤纷的光束,浮夸的装饰,落在男女的身上。 看清那两个人的身形样貌之后,她如遭五雷轰顶。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水瓶里的水也跟着晃了一下。 纪嵩和沈烟桥站在一间包厢的门口,无言的对视,纪嵩的神情冷漠而疏离,沈烟桥的眼睛则红红的。 沈烟桥一行人的考察之行结束,在离开之前,几个同窗去KTV里唱歌,沈烟桥喝了点酒,情绪一直不太好,在纪嵩出门的时候她也紧跟着走了出去。 楼道里光线黯淡,五彩的墙壁在人脸上映出金属质感般的光泽,沈烟桥眼波里流转着一汪江水,看着纪嵩问他:“你还在怨我吗?为什么不原谅我?” 纪嵩眸光清冷,KTV里的音响让他心绪烦乱,此刻更加心烦意乱了,沈烟桥约莫是喝了些酒,壮着胆子,扯下面子,什么话都能问出口,但纪嵩保持着清醒。 “都过去了。”他说。 沈烟桥眼眶浸湿,她埋下头,压低了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当初我妈骗我说她得了病,不让我和你在一起,我才想和你分手的。” 纪嵩心里一抽,昨日云烟昨日风,故事换了一个版本,依然凄凉。 他脑海里瞬间涌出很多事,好的,不好的,彼此交错纠缠在一起,织构出一个深渊般令人窒息的世界。 胡小柔看陆一溪都快看傻了,对她说:“我刚刚在厕所里听见那个女的和另一个女的可不是这么说的,当初她妈确实是假装生病来着,但只是骗她回家,最后让她没有迈出家门的人,不是她妈妈,是她自己。” 陆一溪依旧不说话,等到胡小柔还想再和她说什么的时候,她已经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快走到纪嵩面前的时候,陆一溪弓起了背,扶着自己的腹部,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纪嵩看见他,当头又是一棒,“你怎么在这里?” 陆一溪缓缓抬头,压着嗓子说:“纪医生,胃病犯了,你先扶我去那边坐一下。” 纪嵩对陆一溪的胃病非常敏感,一听这话,立即扶着她的手臂,两个人去了休息区,剩下沈烟桥偷偷擦了擦眼里流出来的几滴泪珠。 坐到椅子上,陆一溪侧对着沈烟桥,她恢复了正常的神色,朝纪嵩说:“你动摇了?” 纪嵩一愣,诧异道:“你没事儿?” 陆一溪:“没事儿,我就是怕你被拐走了。” 纪嵩忽而轻声笑了出来。 陆一溪:“虽然说没有任何一个人经得起深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彼此留空间才能幸福,日子得瞎过才能长久,但是……哎算了,你自己的事儿你自己选吧。” 纪嵩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他仔细观察着陆一溪极其矛盾又担忧的脸色,坐到旁边的座位上说:“一个人喜不喜欢另一个人,有多喜欢,那个人都是能感受到的,有时候不需要任何言语或证据,而仅仅是一种感觉。” 陆一溪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像温度回暖,初春的冰突然融化,一夜之间,桃花开满了枝头。 纪嵩并没有正面回应她,但她却听懂了纪嵩无比坚定的言外之意。 “我就是觉得,像纪医生这么好的人,值得最好的感情。” “你也值得,每一个相信且付出真心的人,都值得,无论你是谁。”纪嵩转头朝沈烟桥的方向看去,沈烟桥也正交叉着手臂看他们,如今的她漂亮知性,曾经的她美丽活泼,时间没有改变太多东西,却在无形中让人看清每一颗心,她没那么爱他,所以会轻易把他抛弃,他也没那么爱她,所以不会无视一切、放低姿态的包容她。 对陆一溪说出那句话之后,他在此刻和过去的一切和解。 遥远的音浪从各个房间里传出来,各种旋律萦绕在人耳际。 纪嵩带着陆一溪从KTV里走了出去,剩下沈烟桥和搞不清状况的胡小柔望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流感 纪嵩和陆一溪从KTV里走了出来,陆一溪问:“你不回去了吗?” “让他们去凑热闹吧,我不回去了。”纪嵩说。 “我也不回去了。”陆一溪开口,“我回家。” “我送你。”纪嵩说,两个人往路边停车的地方走。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回去就行。”陆一溪摆手。 “上车吧。”纪嵩为陆一溪打开了车门,朝她说道。 上了车,纪嵩根据曾经的记忆直接定好了陆一溪家的位置,跟着导航走。离开医院,陆一溪能再遇见纪嵩她都觉得神奇,纪嵩不抽烟,身上没有烟草味儿,也没有沾染上医院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而是有一种他特有的被夏阳烘烤过的味道。 陆一溪看着纪嵩,有片刻的恍惚。 纪嵩:“再看要收钱了。” 陆一溪懒懒的收回目光,放松的往车椅背上一靠,说:“你脸上有东西。” “嗯?有什么?”纪嵩抬手摸了摸脸。 陆一溪非常严肃地说:“有温婉善良美丽可爱的我的目光停留过的痕迹。” “你又骗我。”纪嵩笑着说。 “没有,骗这个字不太好,我是在逗你。”陆一溪说。 纪嵩嘴角轻轻挑起,眼里布满了笑意,车子在霓虹遍地的街道上穿行,很快到了陆一溪家门口。 陆一海此时正抽着一支烟,站在门口和人打电话,他手指轻轻抖动着烟灰,不住和人强调:“你们搞错了吧,你们确定我妹妹是和一个长得帅的医生走了?难道是纪医生?不可能的!哈哈哈哈……纪医生如果能看上陆一溪,我名字倒过来写!” 纪嵩和陆一溪走后,两边的人都出来找他俩,双方一交换信息,加上胡小柔不恰当的描述和对两人关系不正常的猜测,所有人自动觉得这俩人是一对。 陆一海的狐朋狗友忙给他打电话,恭喜他终于又把妹妹送出去了,还送了个好人家,结果被陆一海怼回去了。 陆一海刚嚷完名字倒着写,汽车闪亮的前灯便把他整个人照的浑身发光,陆一海用手挡脸,眯着眼睛打量。 陆一溪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走近几步,去接陆一溪,探头去看驾驶座上的男人。 陆一海的表情僵住了。 纪嵩降下车窗和他打了招呼,陆一海嘴角微微抽搐,他看看陆一溪,又看看纪嵩,下定决心开口道:“如果你俩真在一起了,我愿意让自己的名字倒着写。” “什么鬼?”陆一溪问。 “不是,我还是有些接受不了。”陆一海扒到纪嵩的车窗前,拿出兄长的气势来,居高临下地问:“你是认真的?你是不是有些难以启齿的病啊。” 纪嵩:“……” 陆一溪真的很想一巴掌拍到陆一海的脑袋上。 “哥,咱能不说话了么,能说个谢谢就走么!” 陆一海拍拍纪嵩的车说:“这车不便宜,纪医生这人也不便宜,总不能脑子突然瓦特了看上你吧。” 陆一溪朝纪嵩鞠了一躬:“谢谢,纪医生,对不起,纪医生,我哥不是天天都这么发疯的。” 说着,她拽着陆一海,把他往自家门口拖。 陆一海挣扎着朝纪嵩大喊:“纪医生,我不是反对你们!有空来家里吃饭,我们再好好聊聊!就算你真有病,我们也还能商量!” 陆一溪伸手捂住了陆一海的嘴,恨不得前面有个地沟,好吧他扔下去,最好还有一条地缝儿,让自己钻进去。 回到家,陆母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里的戏曲频道咿咿呀呀地唱着戏,陆母头偏向一侧,银白的发丝挡住了半张脸,沟壑丛生似的皱纹刻在脸上,松弛下来的皮肤软绵绵贴在脸骨上,茶几上为女儿留了小米粥,用大碗扣着,自从陆一溪说晚上回家之后,陆母便一直守候着。 感受到身边有人的温度和呼吸的气息,陆母掀开眼皮,看到陆一溪回来了,立即坐正身体,捋了捋头发,说:“给你留了粥,是不是凉了,凉了热热喝。” 陆一溪坐下来,“我晚上吃的可饱了,不喝了,妈,你困了就去床上睡,别等我。” 陆母忙说:“我在家里也没事儿干,一天到晚净睡觉了。你不是胃不好吗?以后妈天天早上起来给你熬小米粥来养胃。” 陆一溪低下头去,咬着嘴唇控制自己的情绪,隔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晚上我和你睡一个床。” “不嫌热啊,大夏天的。”陆母笑着嫌弃说。 陆一溪起身推着她:“开窗户睡,不热。” 流感在极短的时间里肆虐了全国的大部分地方,人员的流动加上夏日闷热的气候让病毒张牙舞爪地横行霸道,新闻里每天滚动播放着每日新增的死亡人数和流感又侵袭到了哪个地方,但疫苗的研制和治疗方案却不见有什么大的进展,研究成果一直处于停滞状态。 新阳市近日已经有了好几起疑似病例,其中两起送到外市医疗水平更高的医院里就诊时都被确认为感染了极具传播性的流感病毒。其中一例已确认死亡,另一例还在抢救。 所有和患者关系密切和有过接触的人都被隔离起来。 新阳市上上下下人心惶惶,人人提心吊胆。 学校里每天都要组织学生测量两次体温,发现高温者立即由班主任上报。 所有事业单位和工作场所里弥漫起一股浓浓的84消毒水的气味儿。 新阳市医院的中医药科专门配置了具有了防御流感病毒的药包,可以供人们挂在家里或者揣在身上。 市民们人人自危,提起发烧和医药都不寒而栗,面色微变,人们出行尽量避免去人多而杂的地方,说不定不知和什么人接触就感染上病毒了。除了平日里生活不得不进行的活动,其余的娱乐活动几乎都停了。 城市里死气沉沉,陷入一种窒息般的死寂。天接连阴了几天,浓云笼罩在城市上空,往人间投下一片阴翳。 陆一溪的店里天天清闲的很,几乎没什么人去逛街了。 医院里有的科室天天加班累成狗,灯火通明亮到深夜。其余的科室则冷冷清清。 小贾和小张没什么事儿,坐在办公室里小声聊着最近看的小说。 小贾压低声音:“我上次让你看的那个小说,你看了吗?” 小张把脑袋凑过去:“哪个啊?你几乎隔几天就给我推荐一个。” 小贾:“桃子小姐的抗癌日记,就是男主特别像纪医生那本。” 小张:“啊!看了看了!” 小贾捂住她的嘴巴:“声音低点儿!纪医生还在那里翻书呢。” 小张被小贾捂的快窒息了,从小贾手里解放出自己后,大口喘着气,说:“我感觉男主简直就是纪医生的翻版啊,很多习惯、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 小贾:“是吧?我刚开始看的时候都惊呆了,而且书里描写的医院和病房的环境,我也感觉非常熟悉,哎,可能天下医院都长一个样吧。现在剧情开始虐了,女主怎么就真得癌了呢?你说作者最后会让她死吗?” 小张:“又不是得癌的人都会死,有的做了手术还能活好多年了,关键是要配合治疗。” 小贾:“那也得发现的早啊,发现晚了岂不是玩完了。” 小张:“我觉得女主太作了,其实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写死了也好,给我们一个警示。” 小贾:“……笔给你,你去写。” 小张:“要是我写,我绝对不写医生和病人的虐恋情深,那必须写一本医生和小护士的甜宠文。每天不干别的,就在办公室里谈恋爱,男主要纪医生那种配置的。” 小贾:“做个梦给你。” 纪嵩非常不合时宜地咳嗽了一声,两个小护士被吓破了胆,慌张地回头望。 “你们以为自己的声音非常小,是吧?”纪嵩气定神闲地说。 小贾:“难道你能听见!” 纪嵩:“一清二楚。” 小张小声嘟囔:“天呐,纪医生的耳朵比狗还灵!” 小贾瞪了她一眼,让她不要乱说话。 纪嵩:“是个人只要耳朵正常就能听见。” 小贾和小张疯狂回忆她们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然后发现自己的每句话都不该说。 两人对视一眼,见对方都是一副仿佛吃了屎的表情。 纪嵩找到材料,从她俩中间不徐不疾地穿过去,侧脸绷出的优美线条一直随着脖颈陷入衣领里。 小护士们紧闭着眼睛,全身上下、从头到脚灌满了尴尬。 “好好工作。”纪嵩推门离去。 小贾和小张瘫坐在地上,宛如灵魂带着筋骨一同被抽去了。 陆一溪近日胃疼的越来越频繁,心里也越发焦躁,她闲来无事,给张大鹏打了电话,保险行业近来低迷,张大鹏紧抓着自己的客户,用三寸不烂之舌给陆一溪继续洗脑。 陆一溪在电话里打断他的长篇大论,直接说:“我决定了,就买那三个。” 张大鹏:“全款付吗?!” 陆一溪:“嗯。” 张大鹏的眼泪差一点儿落了出来。 陆一溪:“别太感动,我希望你还能为我做一件事。” 张大鹏表态:“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大姐,尽管说!” 陆一溪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了他,张大鹏锁起了眉头,双目睁大,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隔离 上午课间活动时间,各个学校的老师们组织所有学生测体温,土豆从早读时间开始觉得自己的头昏昏沉沉的,脑门里有一股火在燃烧,烧的内外滚烫。 他量了量自己的体温,抽出温度计一看,39.5度。 同桌见状,让他赶紧上报给班主任,恐惧在一瞬间包围了他。 班主任看了眼他的体温,二话不说给家长打了电话,陈锋载着陈父和陈母一路疾驰而来。 “土豆体温太高,要赶快送到医院,最近一段时间他不能和别的小朋友一样正常上课了,希望你们能理解,但是放心,只要拿着医院开的证明,可以立刻返校。”老师说。 “不就普通发个烧吗?怎么非要停课呢?”陈母站出来理直气壮地问。 陈锋立即把她往后拉了拉,低声说:“妈,注意一点,别瞎说。” 班主任倒是毫不在意,她笑盈盈解释道:“最近流感病毒猖獗,造成的后果非常严重,这也是从市里直接下来的命令,不只对您的孩子这样,对别的孩子也一样,这其实也是在保护他们。” “好的老师,我们配合。”陈锋一手拉着土豆,一手紧拽着陈母,四个人飞速上了车往医院驶去。 城市街道上车流连绵不绝,陈锋不停地打灯,变道,超车,鸣笛,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也不需要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赶到医院,但内心的烦闷和因为害怕而沸腾起的情绪让他总想把车开的快一点,再快一点,去医院证明土豆只是得了一场很普通的感冒。 土豆依偎在陈母怀里,听着路上的杂乱无章、一声接着一声的车辆油门和喇叭声,思绪漂浮在空中,身体里冒出的难受和乏力麻痹了他的感官和神经,他面无表情的闭上了眼睛。 到了医院,四个人风风火火地往里走,刚好撞见从急诊走过来的纪嵩。 自从流感病毒的情况和形势不容乐观以来,医院专门在急诊诊室的旁边设立了发热科,方便人们就医。遇见疑似病例,立马隔离。 纪嵩认出了土豆,看见其余三个人一脸阴云,面色严肃沉重,在极短时间内的犹豫中,他脚步一滞,问陈锋:“怎么回事?” 陈锋不想和他多说,步履不停,但他还是很礼貌地说了句:“孩子发烧了,过去看看。” 纪嵩目送着几个人匆匆往前赶去,看见陈母不时数落着土豆:“让你晚上睡觉盖好被子,非不盖,现在好了吧,受这份罪。” 土豆面色苍白,也不反驳,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脸上充满了惊恐的神色,只剩两条腿不停迈着步子。 很多人发烧了一般选择自己买点感冒退烧药吃,或者去家里附近的小诊所就诊,实在治不好了才选择去医院看病,医院的审查流程十分严格,森严的时候只要发烧外加其他一点症状就可以把你隔离。 普通正常的感冒自己可以治好,去了医院不仅麻烦反而还可能感染病毒,这种时候,各种发烧人群积聚在一起,病毒流窜,医院也成了危险的地方。 纪嵩总有预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心里生出不安,他掏出手机,给陆一溪打了一个电话。 陆一溪看见纪嵩毫无缘由的来电,仿佛受到某种感应,心莫名被撕扯了一下,她接起了电话。 “土豆发烧了,陈家人陪着来了医院,你要不要过来看看?”纪嵩心里打着鼓,忐忑地说,他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对还是不对,或者说合适还是不合适。 “我马上过去。”陆一溪悚然一惊,仿佛突然落入冰窟,凝重的心情让她四肢发颤,以至于放下手机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知道自己该先做什么。 她踩着虚空的步子,下楼,打车,心跳的频率一路居高不下。 纪嵩挂了电话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内科科室的人流和热闹程度与急诊科室形成鲜明的对比,医生护士们一个个消极怠工,跟养老似的。 阳光从窗外倾洒进来,光影婆娑,他抬起头,能看见空中慢悠悠旋转翻飞的浮尘。 世界在他茫然的凝视中静止。 突兀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先生,您好我是卖保险的张大鹏,您还有印象吗?”活泼欢快的声音传了进来。 “嗯。”纪嵩回应。 “您上次说要买我们的保险,还记得吧?”张大鹏小心翼翼地问。 “嗯。”纪嵩依旧答得简洁。 “陆一溪小姐已经全款付了她相中的产品和服务,不知您是否有意向也……?” “你说陆一溪已经买了?”纪嵩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去,就像在寻找什么人似的。 “是的,陆一溪小姐大气爽快的支持了我们保险公司,这将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我们不会让她失望,希望您也能够享受这一服务,高品质的生活。”张大鹏说。 纪嵩只觉眼前天旋地转,黑白颠倒,他心乱如麻,脑子里也乱成了一锅粥。 她又说谎了。 她还没放弃买保险。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所有的疑问最终汇入到同一个久远的猜测上,纪嵩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觉得自己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所以在全力安排着后事。 突如其来的震惊和难过侵占他的五脏六腑,心隐隐作痛,他似乎从没从她嘴里听到过实话,可真相却一直缠着他,揪着他不放,让他不得不多想,不得不怀疑。 空中的光带笔直而柔和,他伸出手去接,去挡,手指虚浮在空中,阳光明明就在他眼前,却仿佛存在在一个与他交错的时空里。 “先生您如果要买,需要来我们公司办一下手续,您先给我留一下您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吧。”张大鹏拿出了笔准备记。 “我叫纪嵩。” 张大鹏握笔的手抖了抖。 “什么?你说你叫什么!” “纪嵩。”纪嵩重复道,他不知道张大鹏为什么这么激动。 “原来你就是纪嵩!”张大鹏大吼,纪嵩觉得自己的耳膜都快要被震聋了。 “嗯,我是纪嵩,如假包换。”纪嵩平静地说。 “我靠,感情你就是纪嵩啊,你知不知道陆一溪还拜托我一件事儿来着,她让我每年都抽一天时间给你送一束花,还说不能打扰到你正常的生活,这件事儿也只能让你一个人知道。”张大鹏刚说完,立马捂紧了嘴巴,“我没说漏嘴吧,反正这件事儿你要知道的,今年知道和明年知道没啥区别吧?” “再联系。” 张大鹏还没等到他要的回答,纪嵩已经挂了电话。 很难描述的一种心情从纪嵩心里慢慢浮上来,从那幽深的海底越过水的压力升到海面探出头来,眉开眼笑地和阳光打着招呼。他疾步走出办公室,走向急诊区。 医生给土豆做完检查之后,让土豆先住院隔离观察病情。 “孩子这么小,最好有家属陪同。”医生隐晦地说,意思是希望有人一起隔离。 “你从他身上查出病毒了吗就隔离!你们这不专业!”陈母嚷着。 “是啊,医生,我们不想在医院里待,要不回家隔离?保证不往外乱跑。”陈锋说。 “你见过在家里进行隔离的吗?”医生无语,全副武装,戴着口罩,扶了一下镜框。 “行了,你们谁和孩子一起留下来,登记一下。”医生镜片上反射着冰冷的光,冷冰冰地折射到三个人心里去。 三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开口说话,空气里寂静无声,每个人内心都在不停的挣扎和纠结。 土豆抬头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去,没有一张面孔坚定不移的和他对视,朝他点头。 “我去。”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响了起来。 陆一溪穿过人群,跑到人前,一把紧紧的抱住了土豆,不断抚摸他的后背,让他心安。 土豆的眼泪吧嗒一下掉了出来,把头埋到陆一溪怀里,他久而不落悬着的心好像突然找到了归宿,落在妈妈最熟悉的怀抱里。 陈锋和陈母,陈父也感到震惊,但他们没说什么,陈锋在离开前看着陆一溪的眼睛,朝她说:“有事打电话。” 陈母也俯身摸着土豆的头,安慰他:“一定没事儿的,奶奶等你回家。” 医生吧陆一溪和土豆带到一栋楼前面,只要进了那扇玻璃门,他们就将与外界暂时失去联系,也失去了自由。 陆一溪一直不停地安抚着土豆,尽管她自己也如同漂在海里的一根浮木。 她拉着土豆进了玻璃门,玻璃门缓缓关上,把自己包装的只露出眼睛的护士示意他们往里走。 突然,陆一溪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看见纪嵩大步跑了过来,隔着一扇门,与她对望。 就在那一瞬间,在见到纪嵩的那一刻,所有的坚强,隐忍,害怕,恐惧和自尊全都被抛弃在脑后,她的眼泪不受控制的一股脑涌出来,分秒间便漫到了脖颈。 纪嵩在门外用口型告诉她:别害怕,会没事的。 陆一溪又笑又哭,心里酸胀的仿佛要爆炸,不知从何生出的窒息的感觉也接踵而至,她狠心转了身,带着土豆往里走去。 纪嵩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眼角也流出了闪亮的液体。 作者 纪嵩回去的路上偶遇了陆一海,陆一海,一个风一样的男子,从纪嵩身边走过去时,带着纪嵩的白大褂衣衫摇摆,被纪嵩伸手拦住。 陆一海忙着赶路,说:“纪医生,我现在有事,有什么话我们改天再说。” 纪嵩:“陆一溪和土豆已经被隔离了,你现在见不到他们了,赶过去也没用,有什么话在电话里说吧。” 陆一海刹住脚步,“什么?他们已经被隔离了?一定是陈家人都不想进去,所以我妹妹进去了是不是?” 纪嵩想了想说:“不是,这种情况下,冲在最前面的一定是妈妈,是妈妈想陪孩子。” 陆一海皱了皱眉头,“结果不都一样吗?陆一溪这个傻子,土豆在陈家人的培养模式下,一定能被养成一个白眼狼,她安安分分再找个人嫁了,生个小孩不好吗?每天想着搞事情,脑子有泡!” 纪嵩看了一眼表,此时已经中午12点了,他问陆一海:“要不要一起吃饭?” 陆一海用错愕的神情看着纪嵩,磕磕绊绊地说:“我和……纪医生一起吃饭吗?好……好啊。”他突然想到自己在某天晚上听到的八卦以及纪嵩把陆一溪送回家的情景,眼神复杂地盯着纪嵩说:“我们是该一起吃个饭,说不定将来还会总在一起吃。” 纪嵩斜眼瞅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两个人到了一家面馆,陆一海用大嗓门招呼着服务员:“来两个大碗的肉炒面,一盘拼凉菜,一盘五花肉!” 服务员飞快的拿笔记下了,纪嵩说:“我的那碗肉炒面改成蛋炒的,谢谢。” 服务员小姐姐看纪嵩长得清秀好看,微微朝他点了点头。 陆一海睨着眼睛看他:“喂,她哥还在你对面坐着呢,你收敛点。” 纪嵩一脸无奈,他什么都没做,连那个服务员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 “你俩什么情况?”陆一海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扔给纪嵩。 纪嵩摆摆手,给他推了回去,示意自己不抽,问:“什么什么情况?” 陆一海拿出打火机,手指往下一滑,蹿出包着红光的淡蓝色火焰,他低头往前一凑,一点一吸,烟草味儿四散开来。 纪嵩不易察觉地轻轻皱了皱眉。 “你俩现在正在处吗?”陆一海吐出一口灰白的烟圈。 “没有。”纪嵩答。 “真没有?”陆一海眯着眼睛问。 “没有。” “这就说不过去了。”陆一海若有所思道,“那没在一起,心思总有的吧?” 纪嵩抬眸说:“你知道你妹妹有胃病吗?” 陆一海一拍桌子,手间香烟上的烟灰扑簌簌落下来,“你是觉得我妹妹有病是吧,想先打听清楚情况再说?行,可以,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但你的情况也得和我们说清楚吧。” 纪嵩并不理会他突如其来的抓狂,问:“她的胃情况究竟有多糟糕?” 陆一海不耐烦了,“能有多糟糕,就是得了个胃病而已啊,吃点药不就没事儿了。” “可曾经去医院诊治的时候医生不是说好像是癌么?” 陆一海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烟雾瞬间埋没了他的脸,“所以呢?” “我想知道她的胃病究竟是怎么回事?”纪嵩说。 “误诊了,去更大的医院,给更好的医生看了,只是普通的胃病。”陆一海说。 “你亲自陪着去的吗?” “不是,她自己去的。” 和纪嵩猜测的结果一样,陆一海并没有亲耳听见医生说陆一溪的病只是个小胃病。 滋味鲜美的炒面被端了上来,摆在两个人面前。 服务员走后,纪嵩说:“让她好好照顾自己的胃。” 陆一海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喜欢陆一溪?” 纪嵩:“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陆一海眼底的笑意漫了上来,“其实我们一溪真的挺好的。” 纪嵩心里藏着事情,没什么食欲,一顿饭吃下来净听陆一海东扯西扯了。 吃完饭纪嵩没回家,直接去了办公室,科室里依旧风平浪静,他途径小贾座位的时候,看见小贾低着头,一只手时不时点一下手机的屏幕,另一只手在手机前立着一本小册子。 一定在看小说。 纪嵩想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那么喜欢看小说,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闲来无事搜索了小贾上次给小张推荐的那本小说——桃子小姐的抗癌日记,陆一溪曾经说过自己偶尔也会写文,小说的主题关于癌症,男主还和他很像,种种巧合让他怀着好奇心,情不自禁地开始读那本小说。 每一个情节,每一个细节的描写,都能和记忆里的某个场景对上,路辰黑白风格装修的家,牛奶、面包片和煎蛋早餐,男女主两次和手抓饼的缘分,路辰的父母深夜来临,桃子小姐藏在阳台差点饿晕过去……纪嵩看着看着,心里的血液都热了起来,从不远处的时光里呼啸而来的风吹在他的心头,办公室里暧昧的气息水涨船高般渗透出来。 纪嵩在看到作者的名字是一条小溪时,凌乱的思绪瞬间被打理好,他心里有股强烈的直觉:陆一溪是作者。 纪嵩紧握着手机,像是抓住了希望一样,不松手。 他打开抽屉,拿出当初没收陆一溪的巧克力,要不是看到小说里提到过这个情节,他都差点忘了自己办公室的抽屉里还躺着一袋甜甜的巧克力。 纪嵩拿出一颗,剥开糖纸放进嘴里,香甜滑腻的巧克力即刻融化在舌尖上,甜蜜从唇齿间一路滑到喉咙,流进胃里。 纪嵩想每天吃两块儿,等到这些巧克力都吃完的时候,陆一溪和土豆应该就出来了吧,于是心情也甜蜜起来。他把巧克力放进桌上的一个玻璃瓶子里,晶亮的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陆一溪有时候很感谢医院给了她这么一大段和土豆相处的时间,她每天上午下午没事儿的时候,给土豆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后来土豆又缠着她给他讲陆一溪自己小时候的趣事。陆一溪也会教土豆一些算数什么的,每天学习娱乐两不误。 楼里的消毒水味儿浓郁,陆一溪每天闻自己身上,都带着一股杀菌的味道,时光以极慢极慢的速度往前走,她每天陪着土豆,心安理得的虚度时光。吃饭的时候,她告诉他,要吃健康的食物,不能只吃肉,也要多吃蔬菜水果,护士小姐姐帮忙之后,她告诉他要说谢谢,没有人有义务帮你做任何事,聊到土豆将来想当一个什么样子的人时,她告诉他说做什么都可以,从事什么职业也行,关键是要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将来挣钱了要孝敬爸爸、爷爷、奶奶和姥姥。陆一溪想把自己知道的所有都一股脑告诉土豆,让他少走弯路,健康平安、快乐无忧的长大。 土豆身上流着她的血液,曾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总觉得他是她生命的延续,她多希望他能年年岁岁,安康喜乐。 陆一溪的胃药吃完了,晚上睡觉时被疼醒,大晚上12点,她不好意思让小护士去帮她买胃药,只能趴在床上熬过漫漫长夜,等黎明的到来。 额上沁出了豆大的冷汗,她披着薄被,手指抓着身下的床单,快要把布料都扯烂了。 时间以秒计算,长夜没有星光。 天穹被浓云覆盖,漆黑的天际广袤无垠,深重的黑暗层层压下来,陆一溪把脸贴在床上,眼泪浸湿了一大片床单。 土豆夜里被热醒,他睁开眼看见妈妈不躺在自己身边,反而趴在床沿,全身痛苦的抽动,他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喊了一声:“妈妈。” 陆一溪用尽力气挪了挪身子,转过头来,气息虚弱而缥缈,“你怎么醒了,继续睡觉去。” “你为什么哭了?”土豆问。 “没事儿,做了个噩梦。”陆一溪答。 土豆仔细端详着她的脸,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没有。”陆一溪说,身上冒出的冷汗在背上黏黏腻腻的,发丝也被汗液和泪液染湿,粘在一起,狼狈的很。 土豆钻到她身边躺下,扑闪着大眼睛看着她,然后帮她把被子往下拉了一点,最后爬下床倒了一杯热水,放到枕头前说:“喝点热水就不疼了。” 陆一溪的眼泪又哗的一下涌了出来,半发泄式半保留的哭泣声轻轻从口中传出来,情绪如山洪般奔涌而出,哭出来之后,她并没有感受到轻松,反而一种更深的绝望包围了她。 土豆躺在她身边睡了下来,听到陆一溪的哭声渐渐停止,也许是那杯热水起了作用,陆一溪的气息逐渐平缓,沉沉入睡,他才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土豆醒来的时候,陆一溪已经恢复了常态,整个人生龙活虎的,吃早点的时候还给土豆讲笑话,问他脑筋急转弯,完全没有昨日夜里生病的模样。 土豆心里的疑问还在,但陆一溪却想不留痕迹的把这件事翻篇。 日子就这样往前走着,又消磨了一段时光。 吃醋 陆一溪和土豆与世隔绝生活了一段日子,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被放了出来。 经过医务科研工作者没日没夜的研究,疫苗成功被研制出来,病情也得到了控制,这场声势浩大的流感病毒终于在人们的团结与智慧面前偃旗息鼓,生活恢复了常态,一切如旧。 陆一海负责接陆一溪和土豆回家,他一见土豆便一把把他抱了起来,抱在怀里掂量。 “哎呦怎么这么沉了!” 陆一溪笑着说:“每天吃好喝好睡好,还不学习,怎么能不胖。” 陆一海探出脑袋问:“不是在医院里隔离吗?还没心没肺的?等会儿,怎么我看你的脸也圆了?” 陆一溪诧异:“有吗?” “靠。”陆一海也笑了,继续抱着土豆往前走。 听到医院的通知今天被隔离的人可以出院时,纪嵩的巧克力吃到只剩下一个,他把最后一块巧克力含在嘴里,走到楼道拐角的窗台旁。 从这个窗户可以看见所有从进出医院的主路上经过的人,医院里的人流明显比往常要多,人们进进出出,脸上大多都挂着笑,医院里生机勃勃,沉沉的死气在艳阳的暴晒下幻化为虚无。 纪嵩双手撑在窗台上注视着楼下的人群,巧克力早已融化入胃,嘴里还残留着甜香。 陆一溪在路上走着,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对她窃窃私语,她像是受到了一种指引,回头往自己曾待过的那栋楼望去。 每扇窗户都被耀眼的阳光照的闪闪发亮,自己住的那层开着窗,穿着白大褂的纪嵩也被阳光照的发亮,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挥手,而是静静注视着自己。 陆一溪脚步一顿,停下来,贪婪的目光也瞬间包围住小小的窗户,全世界只剩下眼里那个雪白的身影。 周遭川流不息,人声鼎沸,清凉的风穿堂而过,时间却在此刻停止。 陆一溪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平行时空里,两个人的对视轰轰烈烈。 土豆从陆一海的肩膀上回头望,朝陆一溪招手,陆一溪最后不舍地看了纪嵩一眼,转过头匆匆跟上陆一海。 直到坐上车,她的目光也没有再回过头,有些时候,只要一眼,你苦心经营出来的克制情绪便会轰然坍塌。 纪嵩闭上眼睛,感受太阳的照耀,暖洋洋的阳光直直打在他脸上,皮肤的每个毛孔都感受到了暖意,眼睛被阳光抚摸的很舒服,就像今天的好心情一样。 他心里的一块儿石头落了地,虽然还有更大的一块悬着,片刻的放松也是欢愉。 陆一溪跟陈锋通了电话,先把土豆带回了自己家,晚上他们和陆母、陆一海一家人一起吃了饭。陆母看见女儿和自己外孙的那一刻,眼眶立马红了,不好意思的一个人跑到厨房偷偷抹眼泪。 陆一溪看到这一幕心里一阵不是滋味,这只是在她面前的发泄,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里,妈妈又哭过多少次呢? 陆一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劝她说:“你看土豆和大小宝玩的多开心啊,你上次不是说土豆想玩滑板吗?明天我们去买,然后教他们滑。” 陆一溪点了点头。 清晨一大早,陆一海开着车,载着陆一溪、土豆和大小宝去了当地一家专门卖玩具的商场,去买滑板。 “老板,这滑板卖的也太贵了,便宜点儿呗。”陆一海和老板讲着价。 老板拿起一个滑板给陆一海比划,“你看看这材质,这配件,质量都杠杠的,一分钱一分货,这个价钱你能买到这些货,偷着乐吧。” 陆一海呵呵了一声,一个大男人懒得和另一个大男人吵,他直接说:“这样吧,我要三个最便宜的。” 老板:“……行,我给你拿三个。” 陆一溪在此刻突然开口:“给我们拿三个那种四轮双翘防滑耐磨的吧,你便宜一点。”她伸手给老板指了指。 陆一海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陆一溪指的那种,差不多算是价格里最贵的了。 老板一听,立马喜笑颜开,抱起了另外一种滑板介绍说:“小姐你真是好眼光,这种滑板又好看,质量还没的说,小孩子滑起来特别酷炫,我敢打保证,一直能用好几年坏不了。” 陆一海白了他一眼,“意思是我刚刚挑的那款滑几天就散架了呗。” 老板摆摆手:“绝不是这样,我们家的产品,质量都是有保障的。”老板回答完,立刻转向陆一溪说:“小姐,你如果诚心买,我每个再给你便宜30,总共降90,你看怎么样?” 陆一溪自己本身就是个精明的卖家,她笑眯眯地看着老板,直接把降的价提升了一半,“每个降60,总共是180,四舍五入一下直接降二百,老板你看怎么样?” 老板当然是一脸严肃地说:“不可能。” 陆一溪手指抚过滑板的边沿,说:“老板,我心里清楚,就算这样子卖我,你仍有利润可赚,我这个人挺痛快的,一下子买你三个还给你清库房呢,只要你点头,我立马交钱。话不多说,我就出这个价,成就成,不成我们换另一家。” 老板乌黑的眼珠转了一圈,一手不停地摸着胡子,他盯着陆一溪,思量片刻,狠心说:“行,卖,就当交个朋友,以后记得多照顾啊。” 陆一溪随口胡说:“一定。” 陆一海不停地朝陆一溪挤眉弄眼,不断给她各种明示暗示,陆一溪全然当做没看见,唰一下付了钱。 买完后,离店家有一段距离了,陆一海背着孩子们质问陆一溪:“给他们买那么贵的干什么,小孩子的玩具,都是心血来潮,隔一阵儿就不喜欢了。” 陆一溪看着孩子们对新滑板爱不释手的样子,眼里也布上了笑意:“我送给他们的礼物,当然要好一点,这样将来也能想起我。” 陆一海听到这句话一愣,正当他绞尽脑汁想琢磨一下陆一溪说的是什么意思时,陆一溪也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错话了,她忙说:“小孩子们都要面子,你看上的那个虽然便宜,可是又土又丑,哪有这个滑起来酷,我好不容易给他们买一次玩具,不想被留下什么话柄,说小姑对他们不好。” 陆一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很快说:“我们大小宝才不在意这个。” 陆一溪:“我们土豆在意。” 陆一海笑了,也不继续和陆一溪瞎扯斗嘴了,他走到三个小孩儿中间,翻着说明书,要教他们滑滑板。 土豆:“舅舅,不用看那个,这么简单,站上去滑几下就会了。” 陆一海:“……” 陆一溪朝他们大喊:“土豆,小心一点,别不放在心上,跌倒了要流血的!” 陆一溪的话没有说完,土豆已经像一阵风般飞了出去,看得她心惊肉跳。 大宝尾随着他也晃晃悠悠飞了出去,只有陆一海扶着小宝以龟速在路旁走着。 陆一溪看着他们,忘了所有不好的事情,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她手机“叮”一声,收到一条微信。 纪嵩:明晚有事吗? 陆一溪:明晚要把土豆送回陈家。 纪嵩:一起吃饭吧,带上土豆。 陆一溪:不想再麻烦你了。 纪嵩:明晚见。 放下手机,陆一溪心里百感交集,再一次明显的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来日晚上,从坐上车开始,土豆没给过纪嵩好脸色,到了饭店,陆一溪去上卫生间时,纪嵩偷偷低下头问土豆:“你是不是不喜欢叔叔?” 土豆看着他,想点头,又想摇头,把自己的脸憋得通红,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你为什么总要恶狠狠的瞪我,叔叔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你看你妈妈就挺喜欢我的。”纪嵩说。 土豆“哼”了一声,然后说:“我妈妈喜欢你多一点,就会喜欢我少一点。” 纪嵩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来,“搞了半天你在吃醋啊。” 土豆:“才不是。” “这两种喜欢是不一样的,你妈妈喜欢你,是把你当成男孩儿喜欢,喜欢我,是把我当成一个男人喜欢,你明白吗?”纪嵩说。 “谁喜欢你?”陆一溪走了回来。 纪嵩给她倒了一杯水,脸上浮上浅浅的笑意,说:“土豆说他喜欢我。” “嗯?土豆不是最爱妈妈吗?”陆一溪摸着土豆的头。 “你喜欢纪嵩叔叔吗?有多喜欢?”土豆转头问陆一溪。 陆一溪被这个问题问的不知所措,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又偷偷看了一眼纪嵩,说:“小孩子怎么整天就知道喜欢来喜欢去的,好好吃饭。” 土豆仿佛获得了某种暗示,妈妈可以把最爱土豆宝贝这句话每天挂在嘴上,对纪嵩却说不出来,说明自己在妈妈心里的地位比他高多了,于是他得意的朝纪嵩一笑。 纪嵩觉得小孩子的炫耀心理很可爱,他问土豆:“我们现在算和好了吗?你以后不会再给我冰脸看了吧?” 土豆剑眉一挑:“如果今天你请客,不让我妈妈花钱的话,就算。” 纪嵩刮了刮他的鼻子,笑着说:“小机灵鬼。” 摊牌 吃过晚饭,纪嵩开车把陆一溪和土豆送到陈家,他把车停在小区门口,待在车里,让陆一溪带着土豆进去。 土豆步子很沉,许久不见那边的人,心里也想念,他很想回去,却又舍不得陆一溪,他拉着陆一溪的手,慢腾腾地走着,问:“妈妈你不能继续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了吗?” “嗯。”陆一溪应着。 “可是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也不想和爸爸奶奶分开。”土豆小声说着。 陆一溪之前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是不爽的,暴躁的都能随时随刻燃起火来,然而经过这些天的经历,她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情,她不能陪土豆一直走下去,自然希望有人像她一样爱他,陪他走过年复一年,陪他走过春夏秋冬,陪他见证每个成长的瞬间,陪他经历生活中的风霜雨雪。 陈家人很爱土豆,她应该开心,不该难过。 “土豆,你要适应没有妈妈的生活,妈妈现在虽然不和你住在一起,但依然能见面,如果有一天妈妈不在了,完全从你生活里消失了,你也要好好生活下去,还有一条是我强制加的,不准忘记我,你妈妈是陆一溪,最温柔美丽善解人意,全世界最爱土豆的陆一溪。”陆一溪说着说着,觉得太煽情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差点又要溢出来,她匆忙转过了头。 土豆有些茫然,他只是想让陆一溪和自己一起生活,没想到扯出这么多遥远的事情来。 陈锋在家门口接应土豆,经历了流感风波,陈家人对陆一溪的印象有很大的改观,陈母之前与陆一溪水火不相容的时候,从没怕过和陆一溪见面,今天反而觉得两人见面会尴尬,索性不出来了。 陈锋把土豆领回去,陆一溪说:“我给他买了一个滑板,周末下午让他去我家玩会儿吧。” 陈锋低头看土豆说:“土豆想去的话就让他去吧。”他找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一切全看土豆的心情。 土豆即刻朝陆一溪点了点头。 陆一溪笑着挥手和他说了再见。 回到小区门口,陆一溪上了车,她这几日身心俱疲,面色不太好,坐到车上把头靠在车椅上休息。 “送我回家吧。”陆一溪说。 “不急,我还想和你一起吃个夜宵。”纪嵩发动了车子。 陆一溪扯了一下嘴角:“纪医生你是认真的吗?你的职业素养呢?” “三滨路新开了一家小店,里面有各种养生的小吃和粥类,给你点一碗不甜的。”纪嵩说。 陆一溪其实很累了,但她很享受和纪嵩待在一起的时光,于是随他开车把自己带到了一个装修温暖用心的小店里。 纪嵩帮她点了一份谷粒多燕麦无糖酸奶,为自己要了一杯西瓜汁。 陆一溪吃着酸奶,盯着他看。 “陆一溪。” “嗯?”陆一溪扬眉,她觉得纪嵩的语气有些严肃,不适合店里轻松愉悦的气氛。 “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纪嵩问。 陆一溪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燕麦片,瞳孔里透露着茫然不知所云的好奇,心里是一叶孤舟在无边大海里浮浮沉沉,她说:“我瞒你什么啊,我一普通老百姓,又没诈你的钱,你什么意思啊?” 纪嵩死死盯着她,目光缠着她不放,“最近还胃疼吗?你的胃怎么样了。”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陆一溪的心里,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纪嵩或许又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胃挺好的,这段时间被隔离,没怎么吃药,还得好好养养。”陆一溪吃了一口酸奶,她心里惊慌不定,什么味儿都没有尝出来。 四周一片沉寂,喧嚣被隔离在外。 预料之中的回答,纪嵩炽热的目光不移,他说:“你哥说他没有亲自陪你去更专业的医院看过病,你的胃究竟得了什么病,是不是得再好好查查。” 陆一溪:“不用费那功夫。” “听说你买了保险。”纪嵩继续说,“之前不是说因为觉得自己得了绝症才买的吗?既然身体好了,为什么还要买?” “为了防范而未然啊。”陆一溪自然地回答。 纪嵩的心里摇摆不定,一方面他迫切想知道真相,一方面又害怕知道真相。害怕事件本身真实的样子被揭开。他双手交叉,胳膊紧紧压在桌子上,眉头拧成了一团。 “为什么在我面前不能说实话?”纪嵩问。 陆一溪甜甜地笑了起来,眼睛里满是灯光泄下来的光带,“实话?真的和假的谁说了算?有铁证如山吗?话说纪医生总关心我的胃干什么?你又不是肿瘤科的,我可不是你的潜在病人。” “因为,我在想,如果我现在和你相恋的话,我们能相爱多久的时间。” 陆一溪觉得自己跟遭了雷劈一样,巨大的信息量朝她涌来,心脏上蹿下跳,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一把火直接烧到了她的喉咙,让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上。 “陆一溪,看我,看我的眼睛。”纪嵩拉回她翻腾不休的心神,朝她说道。 陆一溪看着纪嵩,从他漆黑的瞳仁里,她看见了浮着的灯光,店里的桌椅摆设,坐着交谈的人群,远处的灯火阑珊,以及,她看见了自己。 纪嵩的眼睛很迷人,不是那种漂亮的迷人,而是那种贴近灵魂的迷人,他看她一眼,彼此眼神触碰的时候火花四射,那一刻,她感觉到了比接吻还要令人窒息的心动。 陆一溪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绪都被炸成碎片,落了一地,她已经完全无法思考,只等着身体内血液的温度一度一度地升高,直至沸点。 “陆一溪,我是可以听你说真话的人。” 理智已经被烧成了一把灰,理性和感□□缠在一起决斗,打得昏天黑地,难分胜负。 陆一溪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当她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湿意时,大惊失色,慌忙用手去擦。 纪嵩一手扣住她的一只手,按在桌上。 陆一溪脸上的泪终于像开闸放水般泄了出来。不一会儿,流的满脸都是。 “我知道了,对不起。”纪嵩闭着眼睛,虽然他心里早已有底,可是当看到陆一溪的反应时,心脏依然发紧,一抽一抽的。 陆一溪失声痛哭,纪嵩的声音低哑,他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松开了她的手,从她的对侧坐到了她的身旁,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揽到自己怀里。 陆一溪的侧脸紧紧贴在纪嵩的衬衫上,源源不断的眼泪涌出来,瞬间湿了一大片。 她压抑地哭了半天,纪嵩便一动不动地抱着她,后来委屈地哭泣转为低声的呜咽,最后气息变缓,逐渐恢复正常,理智重新归位。陆一溪听着纪嵩胸膛里有力跳动的心脏声,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归属感。 “我得了癌症。”她轻声说。 隔了许久,纪嵩说:“嗯。” “医生说是晚期,剩的时间不多了。”陆一溪继续说。 纪嵩没有吭声,把她搂的更紧。 “我,好想在这个世界上多待一会儿。我,想看着土豆长大成年,想给妈妈养老。我,想再找一个爱人,和他一起看遍世界各地的山山水水和烟火人间。我,真的不想让生命这么快终结,可是我毫无办法。”陆一溪又把头埋进了纪嵩的胸膛,眼泪再一次漫出来。 “为什么我要得这种病,为什么?我又没有做什么坏事,老天为什么要惩罚我?我儿子那么小,我老公出轨背叛我,我爸在我十几岁时去世,我妈高位截瘫,以后谁替我照顾他们?当初我得糖尿病的时候,已经觉得自己非常惨了,没想到人生真是太他妈刺激了,苦难比你想象中要深重的多。”陆一溪嘴里喋喋不休,“呵,我马上连体验苦难的资格都没有了,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不幸?”之前所有的难言之隐都在此刻爆发,内心深处埋藏积压的秘密终于被放出来见天日,陆一溪的身体微微抖动,疯狂的言语发泄和身心极致的痛苦让她的情绪渐渐失控,纪嵩作为这些日子以来她唯一的听众,让她的倾诉欲沸腾起来,对死亡彻骨的恐惧山呼海啸般说出口之后,心里被撕扯开的口子露出鲜红的血水,涌到胸腔和喉腔里,是熟悉的铁腥味。 陆一溪的视线模糊不清,她朦胧中只看得见纪嵩,也只能感受到纪嵩的存在。 生与死,两个相隔最遥远的地方,终究都要与我们相逢。通往地狱的路途比想象中要来的早很多,生命旅程的尽头不停向她招手,灵魂仿佛下一秒即将踩空飞往远方。 纪嵩依旧什么都没有说,他的心沉入冰山的海底,冻得无知无觉,他抱着陆一溪,麻木地听她讲着一句又一句,周身的气氛伤感阴沉,轰然坍塌的世界,是碎了一地的废墟残垣,他平静的面容下,心里有一地死灰。可他刀锋般拧着的眉宇下,眼睛里恍惚有一片温柔地湖泊。 窗外夜色浓重,纪嵩朝外望去,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空茫茫的一片虚无。 深吻 陆一溪回到家之后,洗了把脸,沉沉的睡了,她夜里睡得很香,秘密悉数在纪嵩面前被揭开后,她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从今往后,她不再是一个人死撑着了一样。 早上天刚蒙蒙亮,陆一溪听见了贴在耳旁的手机铃声。 她拧着眉看了一眼,是纪嵩。 睡了一觉,她理智清醒了不少,情绪也稳定下来,回头想了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突然一个机灵坐了起来。昨天晚上不只她坦露了心迹,纪嵩也说了一些让人脑洞炸开的话! 他向她表白了。 陆一溪终于找到了自己为什么那么脆弱经不住扛、三两下便招了没能继续圆谎的原因,都是因为纪嵩先往她心里扔了一颗重量级□□。 她能感觉到自己喜欢纪嵩,是真心喜欢。她从没发现自己可以这么喜欢一个男人,和之前所有的喜欢都不一样,她和纪嵩相处的一分一秒,每个瞬间,都有种神奇的魔力,给她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在拉伸生命的时间和长度,和他干什么,都不浪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他们近距离接触的时候,她心跳的声音和强度也揭示了她的内心,心动是分级别的,而纪嵩,在她过往的人生中无疑占了她的最高级。 她猜测过,做过梦,纪嵩或许也对她有好感,冥冥之中竟然成了真。 她突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铃声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鸣响着,陆一溪按了接听键。 纪嵩:“起床了吗?” 陆一溪的声音还带着睡意,和纪嵩活力四射的声音状态明显不一样,她答:“刚醒。” 纪嵩踌躇了一下,说:“癌症,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不能彻底放弃治疗。病情不严重的话,尽早做手术,手术效果好的话,也能像正常人一样终老。” 陆一溪:“嗯。” 纪嵩:“明天我请假陪你一起去?” 陆一溪忙说:“不用不用,还有别的病人在等你,我自己去。” 这通电话两个人说的并不多,还残留着昨晚尴尬的气息。纪嵩不是那种没脸没皮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当他心里的情绪非常浓烈时,面上才会显露三分。于是他的关心和爱意表达的很隐晦,即便如此,陆一溪仍十分开心,清晨的电话奠定了她一天的好心情。 纪嵩还没把手机扔进兜里,收到了纪母打来的夺命电话。 纪母一开口便是机关枪一样的火力和猛度:“上次见面的那个周小姐,在银行工作那个,人姑娘对你有意思,但总不见你有什么行动表示,你是不是再约人出来吃个饭,看个电影什么的啊?妈跟你说,女孩子家脸皮都薄,这种事情得男孩儿们上心,你不能总等着。” “我对她没有感觉,没继续约她,她也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让她别耽误了,继续找下一个吧。”纪嵩缓缓说道。 纪母的分贝瞬间提升了一个度,说:“周小姐有哪里不好的!长相差吗?身材差吗?家世差吗?性格差吗?你说,你究竟是什么地方不满意!” 纪嵩玩味地笑着说:“要不妈你把她娶了吧。” 纪母:“你开什么玩笑哟,你妈每天为你的终身大事愁的失眠,你倒好,两手一甩,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听到纪母说失眠的事儿,纪嵩有些心疼,他说:“妈,你别瞎操心了,我自己的事儿,自己心里清楚,您就安安稳稳地养老过日子。” 纪母:“你清楚什么呀,你至今为止没给我描述过你喜欢的女孩儿的类型,我只能广撒网啊。” 纪嵩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那如果我看上的女孩儿不符合你的要求,那怎么办?” 纪母:“……这个看情况,哎你该不会是……” “妈,我要迟到了,再聊。”纪嵩匆匆挂了电话,捂着胸口喘了一口气。 隔着窗户他看见远边的蓝天,几抹金光穿透了云层,照向通明的白昼,耀眼的光带在空中穿梭,天地间一片敞亮。 新的一天开启,新的希望也开启。 陆一溪每次心烦意乱的时候,便喜欢走路,沿着一条路一直走下去,走到它的尽头,在这个过程中,她一件一件的缕事情。 她从家里走到了卖衣服的地方,这漫长的一路,她想了很多事情,她没感觉到任何疲惫的感觉,有的只是心里一层又一层落满的死灰。 陆一溪去了自己店里,简单收拾了一下,把新进的货都码好放整齐,在店里待了一会儿,便关门上了锁。 她跑到市里的农贸市场,采购了一批蔬菜水果和肉类,回家给陆母包饺子吃。 到了现在的阶段,挣钱是一方面,陪伴家人也是一方面,在仅有的珍贵时光里,她想给他们多留一些美好的记忆和痕迹。 陆一溪中午大展身手,包了黄瓜鲜虾饺子,做了几个小菜,把陆母和陆一海全家叫下来吃饭。 路一海一口塞了一个饺子,没来得及嚼碎囫囵吞了下去,又往嘴里送了一个:“没想到你这么心灵手巧,怎么会有人不愿意娶你呢!” 陆一溪白了他一眼:“想娶我的人多着呢。” 陆一海:“也是,脑子有泡的纪医生就算一个。” 陆一溪心里微微动了一下,她不说话,给大小宝每人碗里多添了几个饺子。 陆一海含糊不清地又说道:“你俩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听哥的,你得学会推销你自己,就像你要是天天这么做饭,我原先绝对不说你好吃懒做。纪医生这么优质的男人,虽然偶尔眼光不太好,但你不能放他走。” 陆母一听,放下碗筷,问:“小溪谈男朋友了?” “听他瞎扯,没有的事儿,普通朋友。”陆一溪忙解释。 陆一海愤愤地盯了她一眼。 从此以后,陆一溪每天中午都要回家变着样式给陆母准备午饭,她之前经常是自己在店里点外卖吃,现在不在乎中午少赚的那点钱了,费尽心思地陪家人开心。 纪嵩时不时会给她发个微信,问她看病看得怎么样了,被她以检查结果出来需要时间蒙混过去。 终于有一天,陆一溪下午像往常一样从商场里出来,隔着老远看见纪嵩站在门口望着她。 她紧紧攥着手里的手机,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喉结看,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走,跟我上车。”纪嵩没多说,语气带着渗人的冰冷,直接转过身在前面带路。 今天他没把车停在路边,而是停在了停车场,陆一溪跟着纪嵩进了昏暗的地下通道,汽车解锁的声音一响,两个人钻进车里,封闭的空间和暗黑的车窗玻璃隔绝了外面一切的潮湿气味和窸窣声响。 “怎么不走?”陆一溪问,打破了车内的死寂。 “医生说你的病情怎么样?”纪嵩看着车窗前的一大片黑暗问。 “应该……还需要一点时间吧,上次做了检查之后还没再去。”陆一溪脸上露出了疯狂掩饰的笑意。 “你根本没去做检查吧?”纪嵩偏过头来。 “做了。”陆一溪说。 “可陆一海跟我说你这几天生活非常规律,中午和晚上按点回家,你是抽的哪里的时间去外市里看病的?”纪嵩直视着她,仿佛直接看穿了她的灵魂。 陆一溪在一刹那的时间里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满是刺眼的白光,之前随机应变和临场发挥的机灵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张开口,动了动嘴唇,吭哧吭哧地往外憋字:“做检查嘛,其实……其实也用不了那么多时间,我哥他……他……” 下一秒,在陆一溪揪着手,左右手不停互掐,眼睛盯着方向盘不动,磕磕绊绊地解释的时候,纪嵩的脸靠了过来。 他再也不能忍她明目张胆的欺骗和谎言,不管那有没有恶意,为了怎样的目的。 血液在极短的时间内悉数涌上大脑,把理智挤到九霄云外,除了生气,他脑海里也空荡的只剩一个念头:吻她。 嘴唇触碰的瞬间,陆一溪剧烈地打了个哆嗦,俩人的唇瓣轻轻扫过,分了又贴在一起,纪嵩索性任性到底,伸手揽住她的腰和肩,用舌头撬开她的唇齿,探了进去。 陆一溪不反抗,也不配合,她一动不动,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片巨大的虚无。 纪嵩起初慢慢地让陆一溪放松,温柔地亲吻,等她僵硬的身体缓和过来之后,加重了吻的力度和深度,唇舌肆虐地侵略她的齿腔,陆一溪的喘息渐渐加重,呼吸不匀,极致的快乐和没顶的窒息让她完全不知道在干什么,该干什么,纪嵩就像是她唯一的指引,她完全从属于他。 一个绵长的深吻结束,纪嵩往后退了一段距离。 陆一溪像被雷劈了一样,呆愣着,依然死盯着方向盘。 纪嵩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背贴在驾驶座座椅背上。 车内的空气似乎都稀薄了,一点一点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吸空。 纪嵩看见陆一溪露出口袋的半个手机屏亮了起来,提醒她接电话。 陆一溪把手机设置成了静音模式,一直没接到过电话,她拿出来一看,陆一海,未接来电四个。 陆一溪深吸一口气,接起了电话。 关机 “陆一溪你怎么回事儿?你的胃为什么要复查?不是没事儿吗?刚刚怎么一直不接我的电话,我都快急死了!”陆一海咆哮着。 陆一溪捂住手机,轻声问纪嵩:“你和他都摊了?” 纪嵩摇了摇头。 陆一溪心里松了口气,她拿起电话说:“我下午忙,手机开了静音,是纪医生跟你说我的胃有事儿的对吧?你屏蔽不用理,你知道纪医生这个人吧,最喜欢小题大做,我一直有胃病,他非要把这个病治好。” “感情我担惊受怕了半天,是来吃你们的狗粮的?”陆一海问。 “哎这件事儿再说吧,我要去接土豆了。”陆一溪只觉得头大,她放下电话揉着眉心。 “你说谎的功力驴火纯青。”纪嵩夸奖。 “一般吧。”陆一溪厚着脸皮说,“我去接土豆,你回去吧。” 纪嵩愣着不动,“我们的谈话还没结束。” “你是不是觉得我满嘴跑火车,从不跑真话啊?”陆一溪弯着眼笑,“我真的要去接土豆,之前说好的,要不你送我过去?” 纪嵩启动了发动机。 陆一溪去陈家接土豆时,纪嵩去超市买了一堆巧克力,等到土豆出来的时候送给了土豆。 土豆瞥他一眼,满心欢喜,又心存疑虑,他看看陆一溪,琢磨着自己要不要接。 陆一溪:“说谢谢。” 纪嵩把巧克力递给他,“不用,之前吃了你妈一袋巧克力还没有还。” 陆一溪猛然想起自己那一袋昂贵的被没收的巧克力,心痛不已。 “你俩住院隔离的时候,我每天吃一块,等你们出来的那天,刚好吃完,巧不巧?”纪嵩说。 陆一溪想起出院那天,天气晴好,阳光明媚,湛蓝的天空像漂洗过的水晶,上面缀着几朵洁白的云彩,她在路上回头望,看见纪嵩挺拔的身躯立在窗前,他披着阳光朝自己注视,五彩的光辉笼罩在他周身,她只觉得那一幕别样温暖。 “吃了叔叔的巧克力,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不准再瞪我了。”纪嵩对土豆说。 土豆已经用光速往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甜甜蜜蜜地说了声好。 纪嵩把他们送回家,土豆拿出滑板在小区下面的路上滑,他和陆一溪坐在路边的石椅上看。 小孩子天真无邪,滑着滑板像风一样从他们眼前来回经过,眼睛里显着耀眼的光亮,他微笑着,呼喊着,生活中一切的苦难似乎都与他无关。 纯洁的天使,只负责开心就好。 “就算为了土豆,难道你就没有想接受检查、配合治疗、好好活下去的冲动吗?”傍晚的微风吹动了纪嵩额前的碎发,他侧过头,看落日的余晖温和地覆在陆一溪脸上。 天边晚霞灿烂,被染成玫瑰红的半边天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壮观绮丽。 陆一溪看着土豆,她的侧脸线条极为柔和,让整个人看上去更显温柔,“我当初放弃他的抚养权就是因为自己没能力也不能一直抚养他,但他还有好多爱他的人,我从陈家带走的那些钱,等他长大后也将都是他的。我不喜欢陈家人,不过陈家人是打心眼里宝贝他的。我相信没有我,他也能过得很好。” 纪嵩明白了陆一溪的意思,红霞满天,浩瀚苍穹无边无涯,他们置身于一副巨大的奇异画卷里。 “那为了我呢?有没有想好好活下去的冲动。”纪嵩又问。 陆一溪明显怔了一下,她也问自己,为了纪嵩而想好好活下去的冲动,有没有呢? 在她思考的时间里,传来了土豆的一声惊呼。 陆一溪和纪嵩立刻朝土豆尖叫的方向望去。 土豆为了滑出一个漂亮的姿势,滑板与他腾空而起,但落地的时候碰到了路上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滑板一停一斜,整个人便摔了出去。 陆一溪和纪嵩立马站起身跑了过去。 土豆趴在路上,眼泪憋在眼眶里打转,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 陆一溪心魂儿都快要丢了,她冲过去要把土豆抱起来,到了离土豆很近的地方,纪嵩抓住她的手拦在她身前。 陆一溪:“你干嘛!” 纪嵩没有管他,对着土豆说:“土豆,男孩子不可以轻易掉眼泪,不能哭。” 土豆强忍着眼泪,可怜巴巴地看着陆一溪:“妈妈,我疼。” 陆一溪立马要甩开纪嵩的手,被纪嵩以更大的力气握住。 “土豆,自己站起来。以后再跌倒的时候,不要想着让别人扶你起来,而是要自己先站起来。”纪嵩说。 “妈妈。”土豆发出了第二声呼唤。 陆一溪心里一紧,还没等她开口,纪嵩说:“你妈妈不会陪你一辈子,万一有一天她不在了呢?你跌倒了喊她有什么用,自己站起来,然后叔叔给你检查一下。” 纪嵩的这段话把陆一溪堵的哑口无言,她突然间放弃了挣扎,也朝着土豆说:“可以的话,以后跌倒了先不要想着寻求别人的帮助,自己站起来。” 土豆见自己求助无望,在地上趴了一会儿,乖乖直起身子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他俩走过去。 “疼吗?”陆一溪检查着土豆,见他没受什么伤,只有手上蹭破了点儿皮。 土豆点了点头,又立马很快摇了摇头。纪嵩弯下腰帮他拍掉身上沾的土,对陆一溪说:“你回去帮他用碘酒消一下毒,然后贴个创可贴。” 陆一溪点了点头。 纪嵩拍拍土豆的肩膀,“不要以为你妈妈能永远陪伴你,你是个男子汉,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土豆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陆一溪,明天早上7点半,我来接你,亲自带你去医院。”纪嵩临走前给陆一溪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陆一溪望着他颀长的背影出神。 晚上她安排了土豆上床睡觉,自己一个人走到阳台,打开窗户,坐在地板上朝外看星星。 今夜的星空格外漂亮,银河广袤,繁星如钻石般在天上眨着眼睛,璀璨劈开了黑暗,暗夜的精灵洗涤了夜空,冲刷了黑夜所有的忧愁和烦恼,在天边一闪一闪地跳着舞。 陆一溪想起傍晚纪嵩问她的问题,眼泪洪流般滚落下来。 “那为了我呢?你有没有想好好活下去的冲动?”纪嵩的话在她耳边回荡。 她对着天上的某一颗星星说:“陆一溪不配拥有纪嵩的爱情。” 心跳声和哭泣声交相辉映,在暗夜里汹涌澎湃。 早上七点半,纪嵩准时到了陆一溪家楼下 给她打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纪嵩下车,径直朝她家走去。 “别再往前走了,我们谈谈。”提着五根油条、三袋小笼包的陆一海从小巷里走了出来,嘴里还叼着一根烟。 “吸烟对身体不好,慢慢戒了吧。”纪嵩说。 陆一海把烟掐灭,剩下的半根塞回裤兜,说:“我长话短说,我妹说了,她不喜欢你,你俩之间不可能,你以后不要再骚扰……打扰她了。” 纪嵩无言地听着,问:“她在家吗?我想和她当面谈谈。” 陆一海摆手:“不在不在,她一大早就带着土豆出去了,而且我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她不想再见到你了。” 纪嵩垂下了眼角,脸上立刻没有了焕发的荣彩。 陆一海伸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其实我挺喜欢你的,可是我妹妹她态度特别坚决,就像她之前发现陈锋出轨一定要离婚一样,我们改变不了她的心意,你也不要太难过,以你的条件,一定能找到能好的。” 纪嵩把陆一海搭在他肩上的手拿了下去,朝他点头致意:“快回去吃早点吧,不然一会儿要凉了。” 陆一海“哦”了一声,赶紧往回走,边走边说:“其实这俩是绝配啊,一个眼睛有病,一个脑子有病,搭在一块儿简直是都病的不轻的神仙眷侣。” 纪嵩看着陆一海渐行渐远的身影,目光落在他手里那一大袋早点上。 他重新进了车,把车停在路边一个隐秘的位置上。 陆一海把早点带回家,往楼下也送了些,差点儿指着陆一溪的鼻子问:“纪医生究竟哪里配不上你?” 陆一溪给土豆拿出热乎的小笼包,说:“他有病。” “我猜对了?!”陆一海欣喜,“我就说不然你怎么这么坚决,能抵制如此大的诱惑,不过话说回来,他有什么病啊?” 陆一溪:“……不好说。” 陆一海立刻意味深长地看了陆一溪一眼,示意自己理解,“这确实是个挺大的问题,替纪医生默哀一分钟。” 陆一溪白了陆一海一眼,知道他想歪了,但也不想和他多费口舌,示意他赶快走。 陆一海万分悲痛地对陆一溪表示了同情,然后带着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哼着歌上了楼。 陆一溪吃完饭带着土豆出了门,两个人打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博物馆。”陆一溪招呼道。 “好咧。” 出租车司机一脚踩油门,灵巧地穿进了路上奔腾的车流。 纪嵩看着这一幕,不出所料地眯起了眼睛,紧随其后。 喜欢 陆一溪带着土豆进了市里的博物馆,她给土豆讲着新阳市的历史变迁和人文风情,博物馆里人流稀少,光线很暗,冷质灯光打在玻璃橱窗里,映衬出历史的厚重感。 土豆显然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但他对那些涂涂画画的东西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陆一溪带着他穿行在历史的长廊里,她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安心。好似在时间的荒野里,她似乎永远都不会离开他。 土豆的身体里住着一半的自己,他会代替她,继续看这个世界,体验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想到这里,陆一溪牵紧了土豆的手,但随着她牵手的力度,胃也仿佛绞在了一起。 陆一溪的脸“唰”的一下发白,她按时吃了早点,不至于在这个点儿胃痛。可是那种钻心的疼痛明明涌入了脊髓和神经,她停在原地,一步都不想挪动。 “妈妈怎么了?”土豆回过头看她。 陆一溪额上已经浸出了冷汗,她嘴角微微挤出一个牵强的笑容,一手扶着自己的胃部,吊着一口气说:“没事儿。” “可是你的样子明明很难受。”土豆想起在医院隔离的那段日子,陆一溪也曾这么痛苦过。 “没关系,妈妈就是胃病犯了,妈妈今天没带药,得回家吃个药了,对不起宝贝,不能陪你继续玩了。”陆一溪转过身,带着土豆朝出口走去,病来如山倒,无论有多强大的意志力,她现在只想回家躺在床上,喝着热水吃了药,盖着被子躺好。 土豆听话地跟在她身边。 陆一溪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她站在路边,连拦出租车的力气都没有了。 烈日当头,夏日的艳阳炙烤着大地,外面热,身体里寒,陆一溪身上冷汗和热汗交替着流,一阵头晕目眩过后,她差点觉得自己站不稳要倒在地上。 陆一溪闭上了眼睛,只听土豆拉着她的手大喊:“妈妈!是纪叔叔!” 陆一溪掀起眼皮,仿佛是出现了幻觉,她看见纪嵩坐在车里,降下车窗,冷冷地对她说:“上车。” 当土豆牵着她,把她赶进车里的时候,她才发现一切是真的,不是错觉。 “把我们送到家吧,谢谢。”陆一溪靠在后座上,有气无力地说道,疼痛已经侵占了她的神经,让她整个人都麻木。 纪嵩没有答话,只顾着开车。 十五分钟后,车停在了医院门口。 陆一溪看着熟悉的人民医院四个字,骤然清醒了不少。 纪嵩打开车门,说:“下车。” 痛苦挠心挠肺,陆一溪身上实在没有任何力气去思考,去抵抗,去坚持,身处地狱的滋味是什么,她尝过了,只要有一束光照在她身上,她便跟着它跑。 陆一溪跟着纪嵩进了医院,做了检查,医生给她开了止痛药服下,输了一瓶液,暂时缓解了痛苦。 陆一溪躺在临时病房里,纪嵩不知去向,她看着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觉得陌生又熟悉。 “土豆,给妈妈倒一杯水,渴。”她缓缓说。 土豆像是接到了什么指令一样,蹭的一下跑了出去。他没有水杯,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打水,便挨个房间找纪嵩。 跑到一间房间面前,终于听到了纪嵩熟悉的声音,土豆停住了脚步。 “她的胃癌严重吗?现在是什么情况?” “很严重,情况不太好,按原来的就诊记录看,最起码是中晚期。” “如果做手术呢?把胃切掉一部分或者……全胃切除,这种方法应该可以吧,用小肠再给她造一个能够吃饭的胃。” “可以是可以,但陆小姐现在的情况已经属于晚期,癌肿已经穿透了她的胃壁,入侵了腹腔和邻近的器官组织,并且看显示可能已经由淋巴组织转移至其他部位,在手术中是无法根治性的切除肿瘤的,腹腔内如果还残留着癌组织,手术结束后也很容易复发。” 纪嵩仿佛是遭了当头一棒,他余光扫到了同样呆在原地的土豆。 怪不得陆一溪要隐瞒,要放弃,要破罐破摔,她的身体状况远远比他想象中的要糟糕。 “你来干什么?”纪嵩问。 “妈妈说渴了。”土豆小声答。 “何力,谢谢,改天我再和你聊。”纪嵩道了别,拿着何力办公室的一个一次性纸杯接了些热水给陆一溪带了过去。 “你听到什么了?”路上纪嵩问土豆。 “妈妈得了胃癌。”土豆老实回答。 纪嵩扶了一下眼镜:“你知道胃癌是一种什么病吗?” “是……是绝症吗?”土豆的声音颤颤巍巍。 纪嵩没有回答。 到了病房,纪嵩把水递给陆一溪,土豆摇着陆一溪的胳膊问:“你得癌症了?” 陆一溪手一抖,水溅出来洒在床单上。 “哪个混蛋咒我得了癌症啊?” “我和医生的对话,他全都听到了。”纪嵩说。 陆一溪深吸一口气,“土豆,这件事不要再让别的人知道了,答应我。” 土豆问:“你……你会……” “不会。”陆一溪回答的斩钉截铁。 傍晚,纪嵩开车把土豆送回了陈家,车里只剩下他和陆一溪两个人。 陆一溪:“今天医生和你说什么了?” 纪嵩把车窗降下一点,让晚风飘了进来。 “你最近好像瘦了不少。”纪嵩说。 “饭都有在按时吃,只不过吃不了多少。”陆一溪知道纪嵩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不是我不配合治疗,也不是我不想手术,我体内的肿瘤已经出现了脏器转移,还可能伴随着淋巴结转移,我,没有做手术的机会了。” 窗外的灯光映在纪嵩脸上,他说:“这只是市里医院医生的说法,明天我们去更权威的一家专门治肿瘤的医院重新做个检查吧。哦,对了,我已经请过假了。” 陆一溪一时语塞,她其实并不愿意总是受到生的希望与死的绝望来回反复攻击她的折磨,但在那一刻,她说:“好。” “今晚住我家,明天要比今天起的还早,方便一些。”纪嵩说,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方便一些,还是害怕陆一溪会再次逃开。 “好。”陆一溪又答应了。 土豆回到家,听到了陈母对陈锋的碎碎念:“以后别再让他跟着陆一溪说走就走了,不能惯着,不然让她得寸进尺了怎么办?” 陈锋嗯嗯啊啊的应着,陈母抬手在他背上扔了一巴掌,“你再这样不上心,总有一天儿子跟着别人跑了。” 土豆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手机开始百度搜索,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快看了一晚上,越看心越堵,晚期、绝症、死亡率、化疗这些关键字让他心里发慌,他似乎突然想明白妈妈反常的行为举止和那些屡次快要说出口的我不能永远陪着你是什么意思。 晚上睡觉的时候,土豆是抱着枕头睡的。 陆一溪回了纪嵩家,两人陆续先后洗了澡,纪嵩在客厅里给陆一溪倒了一杯热水。 沐浴后的清香飘散在两人四周,在夜里暗暗生香,陆一溪的目光时不时地往门外瞟。 纪嵩抱着水杯,问:“在想什么时候逃掉合适吗?” 陆一溪莞尔一笑:“我实在想不明白,纪医生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纪嵩漫不经心答道:“我之前说了啊。” 陆一溪的脸有些发烫,她低下头喝水。 “你喜欢我吗?”纪嵩问。 陆一溪把水杯放到茶几上,说:“不喜欢。” “喜欢吧?”纪嵩再次问。 “不喜欢。”陆一溪再次拒绝。 纪嵩两手撑在她面前,靠近说:“一定喜欢。” 近距离的接触让陆一溪的心跳加剧,她看着纪嵩宛若琉璃的眼睛,意乱情迷,缓缓说:“是的,喜欢。” 情愫在室内盘旋流转,纪嵩抬起陆一溪的下巴吻了上去。呼吸越来越重,纠缠越来越深,陆一溪的配合和回应让欲望燃到了极点,迫不及待等一个发泄的出口。 纪嵩把陆一溪抱到了卧室。 大脑像是被泡在酒缸里,身体的温度升到了极点,陆一溪雪白的肌肤泛了红,汗液像涨潮般冒了出来,亲吻声,喘息声,撕扯衣服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微风吹动了窗帘,吹起了一地缠绵泛滥的涟漪。 清晨,纪嵩自然醒来,摸了摸自己身边空荡荡的床位,昨晚扔在地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捡起放在床头,他心里一慌,穿好后匆匆走到客厅和厨房。 “陆一溪?陆一溪!” 纪嵩拿出手机,拨出陆一溪的号码。 门铃声在此刻响了起来,他走到门边,不知道大早上谁会上门。 陆一溪的电话也在此刻被接通,纪嵩一边打开门,一边对着听筒说:“你是不是睡了我又想跑?” 陆一溪在楼下提着几个包子说:“喂,话讲清楚,谁睡谁啊?” 纪嵩看着门外眼睛瞪的和铜铃一样大的纪母,朝电话里说:“要不你跑吧,先别回来了,晚点我找你。” 纪嵩挂了电话,把血压飙升的纪母扶进了门。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儿?”纪母哆嗦着声音说。 纪嵩让她在沙发上坐好,说:“说来话长。” 认可 陆一溪提着包子在楼下闲逛,她本来是想走的,但如果自己再逃一次,纪嵩说不定还会找上门来,事情轮回复始,实在没什么意思。 她要让纪嵩彻底死心,便要让他亲眼所见,亲耳听说,自己确实命不久矣。 昨晚一阵云雨过后,她躺在纪嵩身边,借着淡淡的月光,看纪嵩那张温和安详的脸,心中酸涩万分,眼泪再一次溢满眼眶。 她喜欢纪嵩,非常喜欢,超级无敌喜欢,可每天却要费尽心思想着怎么让他离开她。 纪嵩是她见过的最美好,最令人心动的男性,这一次,是她觉得自己离爱情最近的一次,深到灵魂里的痴迷,哪怕光是看着,什么也不做,他们之间也不用有任何关系,她便觉得幸福的爆炸。 可她和他,没有未来。 清晨的凉风从她脸庞拂过,犹如扫过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纪嵩和纪母在客厅里对峙着,纪母把太阳穴揉了又揉,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来吗?就是和你说这事儿的。” “妈,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让我自己来处理。”纪嵩冷漠开口。 纪母哀怨地看了他一眼:“自从上次和你聊完之后,我回到家左思右想,你自己的人生大事,当然要你自己做主,我虽然想插手,但和你过日子,陪你一生的人不是我。我想好了,你自己做决定就好。”纪母把头扭向了窗外,仿佛心里还在憋着一口气似的。 “谢谢。”纪嵩语气并不亲昵,但简短的两个字听上去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感情。 “是我上次见的那个姑娘吧?上次都没来得及好好聊聊,身世家庭,学历职业这些……”话到了嘴边,纪母仍旧不能违心地说出不重要这些话,她只能改口,“我是真的害怕你没有相中的人,然后自己一个人过到50岁,你这孩子,从小就偏执,我想开了,不管女方怎么样,只要能陪你安安稳稳地走下去,我就没有异议,再说别的东西,以后能慢慢奋斗改进嘛。” 纪母说完,等着纪嵩夸自己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好母亲,谁料她看见纪嵩的眉头锁的更深了。 纪嵩转过身去了卫生间,名义上是洗脸,实则用冷水不断冲击着自己的脸颊,纪母一大早来自己家说这个事情,想必下了很大的决心。但陆一溪的情况却比她知道的要糟糕很多,纪母此时的不反对毫无意义。 谈完话,母子俩也没有一起再待着的必要,纪父清早跑步回来接了纪母离开,纪父和纪母一起下了楼往小区外走,纪母对纪父吐槽着小区的设施摆放。 “你说这个地方怎么回事?我们一年交那么高的物业费,结果它连最基本的垃圾清理都做不好,你看那里没被打扫的垃圾。”纪母给纪父指着,纪父象征性地往过看了看,突然听得纪母一声大叫:“你……你看那个凳子那里!是不是那天我们在儿子家看到的女人!” 纪父定了定神,看过去,若有所思地说:“好像是。” 纪母:“什么好像是!就是!”她踩着小坡跟皮鞋,拉着纪父蹬蹬跑了过去。 “陆小姐?”纪母含笑朝陆一溪招手,满脸堆叠的笑意挡都挡不住,尽管大半的笑是违心的。 陆一溪也认出了纪母,她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像根弹簧一样从座位上弹起,恭恭敬敬地说:“伯父伯母,你们好。” 纪母摆手,拉着她又坐下。她从上到下打量了陆一溪一眼,一看手里的包子,明白了不少,说:“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会儿会谈恋爱。” 陆一溪的脸烧得通红。 “我今天来找我儿子,主要也是想跟他说这件事,老实说姑娘,我这个人大大咧咧,有什么说什么,有些话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我对你的条件不是很满意,但是你是他看上的人,我只能支持。”纪母说。 陆一溪洗耳恭听。 “我给他介绍了很多相亲对象,都没有成,撇开当母亲的滤镜,我觉得以他的条件,也配得上那些优秀的姑娘,可惜他只对你有感觉。他那么固执,那么纯粹的一个人,找不到绝不将就,我真的很担心他会一直一个人,所以陆小姐拜托你帮我陪着他,照顾他。”纪母有些无奈,额上的皱纹深深浅浅被拉了出来。 陆一溪感慨:“这世上人那么多,一定有非常合适他的人,可能还没被找到。” 纪母笑了:“你不了解他,我儿子我心里清楚,我看他的表情,听他说的话,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真的喜欢你,我才同意的。” 纪母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她的嘴唇张张合合,最终还是打开了话匣子,“他是一个很有信仰的人,对他的工作,对感情,他曾经和他上一个女朋友分手的时候,很受伤,我都觉得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谈恋爱,爱上别人了,我后来只希望他能找个搭伙过日子的人,但你是个例外,让他找到了曾经年少还能心动的自己,无论如何,我很欣喜。” 陆一溪鼻子一阵发酸,她不停地捏着手里的包子,把馅儿和皮都捏碎了混作一团,她一瞬间想抖出所有的事情,和纪母说明白自己的命数快到了,不能和纪嵩一直生活下去,这短暂的情缘可能只是他日后生活中一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但在恍惚间,她心底生出了无限的欲望,她偏过头,手很快在脸上抹了一下,远方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的太阳发出万丈金光,在高耸的楼宇间破壳而出,花园里的植被上挂着清晨的露珠,发散着比阳光还要明媚的光泽。除了她正在一点一滴消逝的生命之外,万物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不去想还有几个清晨能见到太阳,不去想生命的长度究竟有多长,不理会病痛无言的折磨,不在乎美好的时光会在哪一刻停止,所有梦幻的、美丽的梦境在脑海中翻飞不止,哪怕一切在下一秒变为满地的碎片,但在这一秒,她想把自己全部的信仰和虔诚都献给纪嵩。 爱,从来不应该被任何束缚。 纪嵩穿好衣服下楼,看见父母和陆一溪三人同框的画面,心里只觉大事不好。 他飞快跑到陆一溪身前,问:“你们聊什么了?” 纪母一脸失宠的样子,拉着纪父从两人身旁经过,争风吃醋般扔下一句:“有了媳妇儿忘了娘。”然后一扭一扭地拉着纪父走了。 纪嵩看见那被陆一溪捏的面目全非的包子,再结合纪母的反应,更加不解地盯着陆一溪。 陆一溪转头看他,脸上浮出一个灿若桃花的微笑:“伯母说,她同意我们交往。” “还有呢?你告诉她你胃的情况了吗?”纪嵩问。 “没有,还有就是……在陆一溪身患绝症几乎无法治愈,并且你已经睡了她的情况下,你还喜欢她吗?” 纪嵩愣在原地,丝毫不相信的样子,“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陆一溪叹一口气,“我承认我在你这里几乎没有信誉,但是如果你还很喜欢我的话,我们可以试着在一起,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话……” 纪嵩没等陆一溪把话说完,拂起她的发丝,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然后接过她手里的包子,牵起她的手说:“走吧,谎话连篇的女朋友,先去吃早餐。” 二人最后还是吃了包子,只不过是坐在店里吃的,纪嵩带着活在梦里的神魂问陆一溪:“你是怎么突然开窍,想对我负责的?” 陆一溪喝着粥,吃着小笼包,朝他笑道:“我一直都开窍啊,我喜欢你不明显吗?” 纪嵩恍然大悟,一直以来,她对他喜欢的表现,就是逃避。 陆一溪:“我仔细想了想,浮生若梦,生生死死都只是一瞬的事儿,没必要为难自己,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们就一直好到等你不喜欢我,不需要我的时候吧。” 纪嵩沉默看着她,心跳声在瞬间乱了节奏。 陆一溪:“虽然不知道你是哪根筋搭错了喜欢了我,但是我很喜欢你,希望你将来回忆起这一段恋情的时候,能够很开心。等恋爱的新鲜热情消失,你离开的时候,也觉得我是一个还不错的人,你不后悔走过这条路。” 纪嵩已经放下了筷子,觉得食之无味。 陆一溪呼出一口气,仿佛是在给自己打气:“很多爱情就是始于冲动的啊,人不可能时时刻刻理智,但不得不说,很多时候生活因此而缤纷,我不知道你的这份冲动能持续多久,一天、两天……或者一个月?总之,我会陪你到那一天,把我所有能给你的都给你。” 纪嵩垂下的眼睫抬起,漆黑的眼眸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他喉结动了动,说:“可我不是这么想的,我不只是想和你谈个恋爱而已。我想和你一直生活下去,结婚生子终老,你明白了吗?” 陆一溪往他碗里添了一个包子,“这家包子不错,以后要再来。” 活着 土豆清晨早早进了教室,拿出语文书开始大声朗诵古诗。 同桌被他震耳欲聋的嗓音吓住了,问:“你早上喝红牛了?我的睡意都被你给念没了,今儿怎么这么积极?” 土豆瞥了他一眼,不理会,继续放声朗读。 从早读以后的每一节课,土豆听课都比平时认真,不时划重点,做笔记,和平时散漫的上课态度完全不同。 偶尔走神,也是因为想起了陆一溪。 窗外的飞鸟在枝头驻足,树木茂盛的枝叶把夏天的背景染成浓绿,蝉鸣不时响起,闷热聒噪的日子无比漫长而难熬。 纪嵩和陆一溪去了专业的肿瘤医院,重新检查,拍片,医生们内部讨论过后,问纪嵩:“你是他的家属吗?” 纪嵩毫不犹豫地回答:“对,我是。” “跟我来一趟办公室。” 纪嵩和医生进了办公室,医生坐下,双手交叉,面色沉重。 纪嵩:“医生,以她现在的情况,还能做手术吗?” 医生扶了扶眼镜,说:“可以,但是成功率不敢保证,甚至可以说很低,癌细胞扩散转移的很快,即使切除了胃,手术完之后也很可能复发,病人还要受做手术的罪。” 纪嵩听着听着,全身冰凉,他浸泡在南极冰山下的冰海里,温度冷得令人窒息,四肢无力动弹不得,来自死亡的恐惧和彻骨的森寒虽然不是直接针对他的,但他后背已经渗出了一排冷汗。 医生又从专业的角度给纪嵩讲了陆一溪的病情和一些可行的治疗方案,然后对他说:“总之,情况不容乐观,至于这些要不要和患者本人说,看你们家属的意思。后续想采取什么治疗方案,也尽早做决定,时间紧急,刻不容缓。” “好。”纪嵩说,“谢谢医生。” 回去的路上,纪嵩一路沉默无言,陆一溪隐约感觉到了自己的病情严重,她有这个心理准备,所以不至于太难过,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接受,而纪嵩一直抱着充满希望的心态,得知事情真相后难免失落。 “我们一会儿吃什么啊?你想吃炒菜还是喝粥?我突然间好想吃芝士焗饭,想想就香,啧啧啧,唉,我今天出门没拿降糖药,要不一会儿还是吃个有利于我病情的吧。”陆一溪一个人自问自答得很欢脱,丝毫没有被纪嵩低迷的情绪传染,想到不能吃心心念念的高糖高热难消化的芝士焗饭时,难过和惋惜溢于言表。 “一会儿,去吃芝士焗饭吧。”纪嵩终于开口,他专心开着车,目光直视前方。 陆一溪惊讶地睁大了嘴巴。 “我们再点一些别的,比如蔬菜沙拉什么的,焗饭你只能吃几口,剩下的我吃,你还是要注意饮食。”纪嵩余光扫到了陆一溪的反应,给她解释。 “Yes,sir.”陆一溪欢快地附和道。 她脸上有藏不住的喜悦,晚饭只要能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便心满意足,快乐在此刻对她来说如此简单。 生生死死,大梦一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医生说你的情况不乐观,和之前何力说的差不多,你是怎么想的?”纪嵩完全没想过要隐瞒陆一溪,便和她开门见山。 陆一溪的笑脸收了收,但还浮着笑意,“我还能怎么想,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呗,每天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珍惜和亲人相处的时光,努力再给他们留一点钱,其实无论生命长短,人活着就是这么回事儿,也挺没意思的。” 陆一溪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什么继续说:“还有就是要好好谈恋爱,好好享受人间烟火,在不久后的某一个清晨,我再也醒不来,看不到太阳的时候,能开开心心地和这个世界告别,没有白活,也不留遗憾。” 陆一溪的神色很温和,仿佛她和纪嵩并不是在讨论这么严肃的事情,而是在商量周末去哪里玩。 纪嵩听着,突然打方向盘把车变了道,停在路边。 陆一溪惊疑,转头看他,看见纪嵩满脸的泪水,脸颊一片湿润。 她的心拧了起来。 纪嵩什么也不说,双手靠在方向盘上, 眼泪悄无声息地在脸上漫延,落到唇角、脖颈,延伸向衬衫以里,隐没了踪迹。 他的头稍微向外偏转,不想让陆一溪看到自己绝望的样子。 陆一溪盯着他的侧脸,看见坚毅的下颌线上挂着一颗晶莹透亮的水珠,那滴泪珠摇摇欲坠,折射着耀眼的光泽,在它离开纪嵩的侧脸,扑簌往下滑的瞬间,陆一溪的眼泪也掉了出来。 她转过身子坐直,靠在椅背上望向窗外。 车身隔绝了一切,窗外的熙熙攘攘的车流、络绎不绝的人流、喧嚣、鸟鸣,流动吵闹的世界被挡在外面,只剩车内静止而封闭的空间。 一切都是安静的,呼吸没有声音,流泪没有声音,车里也没有任何声音。 一切也都是静止的,两个人坐在车的两侧,一人望向一边的车窗,窗外是无声的默片,明明是动态的场景,却隔着深色的车窗,被定格成一张一张黑白的图片。 陆一溪转过身,纪嵩在对着窗外发呆,她往驾驶座移了移,从身侧抱紧了他。 “我知道有一家西餐厅的焗饭特别好吃,我们去吃吧。”陆一溪把头贴在了纪嵩的后背。 “好。”纪嵩回她。 吃完饭,纪嵩送了陆一溪回家,分别前,陆一溪问纪嵩:“周末是土豆的生日,他之前希望生日的时候能吃到好吃的蛋糕,周六我们去给他做蛋糕好不好?” “好,我周六上午来接你。”纪嵩的眼镜片上反射着月光冷淡的光泽,让人看了莫名心动。 陆一溪和纪嵩对站着,她看着月光照亮纪嵩脸上的轮廓,有种想这么一直看下去的冲动。 “晚安。”她说。 “晚安。”纪嵩朝她挥手,“到家了什么都不要想,先好好休息。” 陆一溪点了点头,转过身,又转回来,看着纪嵩的眼睛说:“我爱你。”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了单元楼漆黑宅小的楼门。 陆一溪从来没有比此刻更想要活下去。 刚得知患病的时候,她想要活下去,看见母亲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时候,她想要活下去,土豆依偎在她怀里吃糖果的时候,她想要活下去,面对大千世界的各种盛景,她也想要活下去,人有时候活着总是由于各种牵挂在撑着,哪怕看不到生活中的光,但只要有挂念的人存在,就想在世上多消磨一些时光。 但纪嵩和她那些牵挂的人不一样,他伸出手,说要带她去看光,看满天的星河,可她伸出手,却够不到他。不是牵挂,不需负责,只想和他共度每一刻或好或坏的时光。 活着,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不用穿高奢高定,吃山珍海味,有花不完的钱,天天醉生梦死,只要和那么一个人待在一起,所有虚度的时光都是闪亮的日子。 陆一溪整理了心情,回了家,只要她提前打招呼说会回家,家里便永远为她亮着一盏灯,留着一碗热粥。 这种平淡简单而幸福的日子,她又怎么会想要轻易舍弃。 小说里,电视剧里,电影里,只要作者和编剧愿意,便可以设置各种剧情,让任何一个人物死而复生,这世上有巧合,有命运,有搞错的乌龙,可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一件砸到了陆一溪的头上。 她也希望今天去检查的时候,医生把诊断报告摔到地上,咆哮着告诉她:“人民医院的医生什么水平!这根本不是癌症!你被误诊了!你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然而梦里期待的画面并没有出现,眼泪倒是又掉了不少,还顺便拉了一个一起哭。 该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呢? 走一步再走一步吧,过一秒算一秒。 陆一溪打开了久违的电脑,继续更新自己的文章,虽然没多少人追着看,但也有一些从开头追的人一直在催着她写,最近忙了一段时间没有更新,她心里很过意不去,打算熬夜补几章。 桃子小姐和路医生确立了恋爱关系,文章的画风都变了,全文冒着粉红泡泡,陆一溪开着小台灯,披着凉被,一脸痴汉笑地写着男女主的甜蜜互动。 同一时刻,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没有睡觉的还有一位。 期末考试在即,土豆熬着夜坐在书桌旁复习,感觉到爷爷奶奶起床上厕所时,他关了灯,乖乖躺在床上装出一副熟睡的模样,等到四周安静下来,再继续爬起来复习。 白天集中所有的精力听课,晚上还睡得晚,土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他仅仅凭着要给陆一溪看到自己考好的信念,发了疯一样的学习,把平时玩乐没学到的东西都补回来,课后题、练习题一遍一遍地做,错题一道一道地反复总结,困得眼皮打架时掐一下自己,再完成半份模拟题。 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夜,有两盏微弱的灯光,在暗夜里闪动。 蛋糕 陆一溪和纪嵩提建议去烘焙馆做,纪嵩跟她说自己家里有烤箱,买些原材料便好,于是两个人周末去了纪嵩的房子里。 陆一溪每次去纪嵩家里的心境都不一样,这个地方她不陌生,但这次是以纪嵩女朋友的身份来的,他们提前买好了原料和工具,两个人窝在厨房里准备大干一场。 陆一溪在微博上搜了一个做榛子巧克力的教程,手机视频反复滚动播放。 首先选取适量的无盐黄油和糖,二者一起打发,再加入三个蛋黄和香草精,搅拌的差不多了,加入低筋面粉、可可粉和泡打粉继续搅拌,不一会儿便有了成形的巧克力色的面团。 陆一溪看视频演示这一过程也就花了不到半分钟的样子,而她自己亲自动手的时候,胳膊都快废了,纪嵩嘲笑她战斗力太弱,让她在一旁休息,自己亲自上阵。 “你刚刚那是玩呢?宝贝儿得用点力气啊,这样才能搅拌均匀。”纪嵩挺拔的身姿立在橱柜前,一手扶着盆,一手搅拌,倒是有那么点蛋糕师傅的样子。 陆一溪站在一旁看着他,完全无视了周遭所有的风景,纪嵩一个人便自成风景。 面粉搅拌完成后,加入提前用蛋清和糖打发好的蛋白霜,边加边不停搅拌,然后把蛋糕糊放入烤箱内,用高温烤了半个小时。 在纪嵩忙忙碌碌的时间内,陆一溪也没有丧志到完全沉迷于男色,她拿出案板,把榛子切碎,切成像花生碎一样的细碎物,然后用奶油、糖和可可粉打发了巧克力奶油。等纪嵩的几片蛋糕底烤好,先拿一片圆形蛋糕放在底部,铺一层巧克力奶油,扔上满满的榛子碎,再加一片蛋糕,继续这个操作,一直到把三块儿蛋糕铺完,中间夹了两层奶油和榛子。 蛋糕有了初步的样子,陆一溪偷偷往自己嘴里送着榛子,一不留神被纪嵩叼走一颗还在放在手里没来得及往嘴里扔的。 纪嵩撩完就跑,继续认真做起了蛋糕,剩下陆一溪独自凌乱。 纪嵩把整个蛋糕身都抹了一层巧克力奶油,拿出两板黑巧克力切碎融化,和搅打的奶油一起放进杯子里融化,再加入一片鱼胶片和碎榛子搅拌。 巧克力的甜香瞬间溢满了整个屋子,不断刺激着人的味蕾。 “好甜啊。”陆一溪趁纪嵩不注意,想偷偷尝一口,眼尖的纪医生握住了她不知不觉中伸出去的手,在半路拦截成功。 “你比它甜,就不要尝了。”纪嵩说,“一会儿给你做一块儿小蛋糕,低糖低油的那种。” 陆一溪没有坚持,她看着纪嵩把冷却至温热的巧克力淋在蛋糕上,感觉一天的甜蜜都被浇上去了。 纪嵩把蛋糕放进冰箱里冷藏了一会儿,等表面硬化之后取了出来。 “在上面写点什么吧。”纪嵩说。 陆一溪愣了愣,她以为流程都结束了,蛋糕的卖相还挺好看的,她想了想,在上面写了八个字:生日快乐,天天快乐! 陆一溪对着榛子巧克力蛋糕爱不释手的时候,纪嵩又在一旁忙碌起来了,她问:“你干嘛,怕浪费啊?” “刚刚答应了要给某人做一个蛋糕来着。”纪嵩说这话,但没有看她,他神情专注,认真地打发着奶油。 陆一溪低声呢喃着:“今天大概是我这段日子以来最幸福的一天了。” “你对幸福定义的门槛这么低。”纪嵩说,“那以后经常给你做,等你老了也给你做。” 纪嵩说完,空间里又陷入一片死寂,他的话仿佛触碰到某种隐晦的禁忌,让两个人都沉默不言。 纪嵩把特制的蛋糕放到心形的烤盘中,出炉之后特别漂亮,陆一溪的悲伤情绪只持续了一会儿的功夫,立马被消解,眉飞眼笑地尝起了蛋糕。 那些已经发生的悲苦,无法挽回,无法拯救,就不要让它们再影响自己此刻的心情。 “中午不可以再吃主食了。”纪嵩说。 “遵命。”陆一溪猛点头,拿叉子舀了一口蛋糕,放到纪嵩嘴前,“啊。” 纪嵩探身前去,陆一溪收回手,把蛋糕送进自己嘴巴里。 她挑眉,得意洋洋地看着纪嵩,颇有几分兴高采烈的意味,但当她看见纪嵩嘴角也扯起一丝弧度时,心里突然觉得不妙。 陆一溪身子往后倾了倾,想找个理由离开这个空间,但为时已晚,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 果然,该进他嘴里的蛋糕就是他的,就算到了她嘴里,也到不了她胃里。 周日的中午,土豆在爷爷家过了生日,到了晚上,被接到了外婆家。 纪嵩把车在门口停好,心里忐忑不安,他的手放在车门把上,一下一下打着节拍。 “一起吃吧。”陆一溪说。 “哦。”纪嵩说,“可以吗?” “走吧,蛋糕都是你做的。”陆一溪朝他眨了眨眼睛。 纪嵩下了车,走到陆一溪身旁,在她耳侧轻声说:“土豆知道你的病情,你要不要提前跟他说一下,省得一会儿说漏嘴。” 陆一溪眉头轻轻一拧,她低头看着土豆说:“一会儿不可以在外婆和舅舅面前提妈妈的病。” “为什么?”土豆问。 “怕他们会担心。”陆一溪笑着说。 土豆不吭声了,他们进了楼门,陆一溪才听到他说:“我也会担心。” 陆一溪的脚步滞了滞,纪嵩紧搂着她的肩膀,在她左臂轻轻拍了拍。 陆一海看见纪嵩进门的片刻,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问陆一溪:“怎么,他缠着你不放?” 陆一溪换鞋进门,“不是,是我叫他过来的。” 陆一海直起了身子,朝自己的妹妹挤眉弄眼:“别总把纪医生当司机使,不能大材小用。” 陆一溪看着陆一海别有意味的眼神,知道陆一海其实是想说别玩弄人家的感情。 “介绍一下,这位是纪嵩,我住院时管我的医生。”陆一溪向陆母和嫂子介绍着纪嵩。 纪嵩弯腰向陆母点了点头,“伯母好,我是一溪的男朋友。” 陆一溪听着他着重强调的自我介绍,斜眼看了他一眼,纪嵩不卑不亢,脸上漾着浅薄的笑意。 嫂子瞠目结舌地看着陆一海,陆一海朝他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大惊小怪。 嫂子得知土豆要过来过生日,提前准备了丰盛的晚饭,几个人进门便可以开动,他们围坐在大圆桌前,陆一海还开了一瓶二锅头。 陆母给寿星夹了一块排骨,问:“土豆今晚你过来吃饭你奶奶没说什么吧?” 土豆低头啃排骨,不说话。 陆一溪吐槽:“别提了,他之前也没和我说清楚,我以为那边同意了,没想到他是偷偷溜出来的,刚刚在车上和陈锋解释了半天。” “可以啊。”陆一海笑道,“还学会偷溜了,老陈家不行啊,孙子都跑了。” 陆母慈意融融地笑道:“土豆,这么想回来过生日啊?” 土豆放下手里的碗,说:“我就是怕妈妈以后不能给我过生日了。” “嗯?” 陆母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陆一海放到嘴边的酒杯重新放在了桌子上,所有人中除了纪嵩和陆一溪脸上全写着大写的问号。 “什么意思?”陆母问。 陆一溪急忙抢答:“孩子今天被爷爷奶奶吓怕了,怕以后再也不能出来见我了,怎么可能嘛,血浓于水。” 陆一溪说完,给土豆递了一大块儿蛋糕,“快,土豆,尝尝这个,妈妈亲自做的。” 土豆没有多说什么,陆母和陆一海也没再多问,比起土豆,他们对纪嵩似乎更感兴趣。 陆母对纪嵩很满意,尤其对他的职业赞不绝口,一口一个纪医生的叫着。 “我看纪医生年纪也不小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陆母问。 “妈!”陆一溪喊,“你多吃点饭,少说点话。” “我妈也想让我早点结婚,如果遇见真正喜欢和合适的人,应该会很快。”纪嵩回答。 陆一溪从来没有过和纪嵩结婚的念头,既然自己早晚有一天要成为他的累赘,给他的负担,越少越好。 然而一切终究抵挡不了陆一海的心直口快,“你觉得我妹妹合适吗?想娶吗?” 陆一海喝了一口酒,口中涩苦,眯起了眼缝。 陆一溪又开始抢答:“我们刚交往不久,先不说这个了,没准儿过几天我就把他甩了。”她看见陆母睁大了嘴巴,连忙补充说:“或者纪医生就把我给甩了。” 陆一溪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硬生生把话题又扯了回去,问土豆除了蛋糕还想要什么礼物。 土豆:“我没什么想要的了,妈妈,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啊?”陆一溪受宠若惊。 “今天是你的受难日,我也有要送你的东西。”土豆认真说。 陆一溪撑着下巴打量土豆,从她接上他开始,她没发现他藏了东西。 “你给妈妈准备了什么?在哪儿呢?我看看。” “我期末考试考了班级第二。”土豆说,“这次没考第一,下次一定考。” 陆一溪喝了口汤压压惊,“你原来在班里不都排中间吗?” “我也有想为你做的事,希望你能开心。还有我之前没写的那个愿望,是希望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陆一溪在心里对天发誓,真的,就差那么一点,她的眼泪就控制不住了。 真相 晚上把土豆送走,陆一溪回到家,不大的屋子里已经全然没有了晚饭时的吵闹,空空荡荡的。 碗碟已经被嫂子洗好,餐桌收拾干净,陆母像往常一样关着客厅里的灯,坐在电视机前看戏曲频道,有时候她也不知道那些画着大花脸的人在咿咿呀呀唱着什么,但听着那些起承转合、婉转悠扬的曲调,能让她静心安神。 陆一溪“啪”一声开了灯。 “妈,和你说过多少次了,灯得开,不然太费眼睛,你不用省钱,这也耗不了多少电。” 陆一溪扔下小包,瘫在沙发上,她这几天没怎么劳累,身体却常常疲乏得很。 “省一点算一点嘛,你们有时候就是太败家,再说我这老婆子的眼有什么珍贵的,现在看东西已经有些花了,再过几年该下岗了,到时候你可不准嫌弃我。”陆母把轮椅转向了陆一溪。 “我这辈子就只有一个遗憾,没能力给你和你哥过上幸福的日子,你爸走得早,我又挣不下什么钱,一把老骨头,将来要走了,也没什么能够留给你们的,唉,没用啊,要钱指不上,帮你们干点活儿也指不上,还要你们一天为我操心。”陆母陷入深深地自责中,她的眼睛早已浑浊不堪,但其中有泪花闪动的时候,倒是有一片晶亮,像被埋藏了太久的冰湖,偶有一片月光洒上去,也映出了几许辉光。 陆一溪两手两脚都大叉开,望着天花板说:“究竟什么才算好日子,你给我们的,够好了。”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白炽灯,看久了,眼睛酸涩发疼,陆一溪偏过头,看见陆母瘦小的身躯缩成一团,仿佛被囚禁在冰冷的轮椅里。 而那一待,就几乎是一辈子。 “妈,如果我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你该怎么办?” “你也嫌我烦吧?”陆母笑着说,“对嘛,这样才对啊,什么都不能做的妈妈还要儿女们照顾。我能怎么办,女儿是贴心小棉袄,你都不想照顾我了,你哥能行?他倒是能吃,再说哪有大男人每天照顾老娘的,但你别看你嫂子现在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的,背地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呢,她就盼着赶紧把你嫁出去,将来好要我这套房子。” 平时慈眉善目的陆母终于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精明了一些,但头发已花白的她还是怎么都厉害聪慧不起来,偶尔心里有点自己的小算盘,也是那种生活在城市底层的妇女永远都摆脱不了的家长里短。 “是啊,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人,怎么会为你付出真心呢。”陆一溪也笑了,但只是脸上的皮肉动了动,她的灵魂此刻严肃得不像话。 门被咚咚敲了三声,陆一海轻车熟路地拿着钥匙开了锁,提着一大包苹果和香蕉走了进来。 “来给你们送点水果,早上去早市买的,全是新鲜的。”陆一海把水果放进厨房,陆一溪萎靡地坐了起来。 “儿子和男朋友刚走,你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出息吧。”陆一海顺手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叼起来往打火机旁一送,熟悉的烟草味儿扑面而来。 “你舍得给我们送水果该不是会嫂子不让你在家里抽烟,你故意给自己找个吸烟的地方吧?”陆一溪白了他一眼,她看自己这个哥哥,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我想吸烟完全可以去院子里吸啊,好心当成驴肝肺。”陆一海也白了她一眼。 陆一溪觉得陆一海有时候实在是幼稚至极、无聊至极,想着想着,她的情绪翻腾起来。 “妈,还有哥,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陆一溪说。 “说呗,这么正式干嘛,又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儿。”陆一海抖了抖手里的烟。 “我得了胃癌,晚期。” 陆一溪说完,顾不上看陆一海和陆母的反应,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可思议。 被自己掩藏了那么久的秘密,就这样轻轻松松说了出来,她大脑思考运转的中心在一瞬间分崩离析,炸成了灰烬,成为飘散在空气里的尘埃。 或许是身边突然有了纪嵩这么美好的人的陪伴,或许是因为土豆给她准备的意外惊喜,或许是方才和陆母的对话让她异常伤感,或许是被自己吊儿郎当的哥哥的一袋水果和一支香烟刺激到,猝不及防、突然而然地,她把这个深埋在自己心里的一颗□□扔了出来。 一屋子里的人都被炸了个搓手不及。 其实也不算冲动,有些事情总有一天要见天日。 陆母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骤停了那么几秒,她急迫地喊着陆一海的名字,不停地重复:“她在说什么?” 眼睛似乎提前失去了正常的功能,世界还是五彩的,但是一片混沌。 陆一海走过去拉着陆母的手,结结巴巴地问:“什么玩意儿?你上次不是说胃癌是误诊吗?” “那是我骗你的,没有误诊。”看到最亲近的人最真实的反应,陆一溪反而平静下来。 “我的妈呀。”陆一海晃了晃神,“那还能做手术不?打针、输液、吃药、化疗,现在医学发展的这么快,总有办法的吧?” 陆一溪摇了摇头。 陆一海有些腿软,蹲在了陆母的轮椅旁边,上一根烟快抽完了,他又从烟盒里摸出了一根。 陆母听着兄妹二人的对话,像是验证了些什么,忍不住抽泣了起来。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缭绕的烟雾,轻声的呜咽,惨白而冰冷的灯光,充斥了整个屋子。 不一会儿,陆一海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头发本来不怎么整齐,整个人一颓丧,像个喝醉酒的大汉,“那啥……我先回家想一想,明天再聊。” 陆一海逃亡一样冲了出去,出门的时候同手同脚。 陆一海走后,陆母没再说什么,她朝脸上抹了一把,说:“先洗漱吧。” 母女俩洗漱完毕,一起躺在曾经父亲和陆母一起住的卧室的小双人床上,窗外月华如水,星光熠熠。 “唉。”陆母叹了一口气,“你说你和你爸,怎么一个接一个的,都短命?” “有时候,有些事,或许就是天命吧。”陆一溪说。 “怎么得这种病呢?造孽啊。那些饭,一家人谁吃不是吃,为啥得病的人是你而不是我呢?要是你好好的,现在得病的人是我,那真是皆大欢喜了。” 两个人都规规矩矩地平躺着,彼此看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 陆一溪听到陆母的话,欣慰地笑了笑,普天之下,这种荒谬的想法,可能也只有当母亲的才能理解了,她说:“所有的事情都有迹可循的,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自己作了不少,把年轻当资本,使劲儿造作,暴饮暴食,瞎吃瞎喝,熬夜硬抗,哪一项不是死罪,呵呵。” 陆母伸出手握住了陆一溪的手,一个人手的皮肤光滑,一个人手的皮肤粗糙,覆在一起。 “妈,我活该。”陆一溪说,“不怪天,不怪地,怪我自己。” 听到这句话,陆母终于忍不住,眼角流下一行泪。 “我,也不是很怕死,就是舍不得你们。早知道当初就对自己好一点了,人又不是只活二十多岁,以后的路长着呢。懂这个道理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更遗憾的是想改也没机会了,人生最大的悲哀有一种是犯了错,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 不知不觉中,陆一溪的眼角也滚下了一行泪,映着月光,显得格外透亮,像一条发着光的溪流。 “你说黑发人送白发人,以后该谁去照顾你啊,我哥他一点也不细心,还没耐心,土豆太小,还不知道孝敬你。我之前特讨厌陈家的人,但现在一想到他们对土豆还蛮好的,就没那么多气可生了。” 陆母不停地揉搓着陆一溪的手,不断说着:“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 “本来很害怕,特别害怕,现在把心里所有的东西都说出来,舒服多了。生就生,死就死,没人逃得开,有你,有我哥,有土豆,还有,还有纪嵩,我觉得这辈子挺值的。活的时间长就长,短就短,都是一眨眼的事儿。”如水的月光在陆一溪脸上流淌,带来别样的温柔。 “我给你和土豆买了保险,将来等你老了,等他上了大学,都有钱的补助,别的不能给你们了,只有钱。”陆一溪说着,笑了,“这话说的,好像我有多有钱似的,没多少,但就像你说的,一点算一点吧。” 陆母脸边的枕巾已经湿了,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鼻子发红拥堵,不得已张开嘴来呼吸。 陆一溪翻了个身,像小时候依赖妈妈一样抱住了陆母,贴在她身旁。她感受着妈妈的怀抱,妈妈的体温和来自妈妈身上独有的气味,像过往千万个瞬间一样。孤独恐惧的小女孩没有任何依靠,妈妈是她最好和最后的保护伞。 “下辈子,还当母女,但是下一次,换我当妈妈,你当女儿吧。”陆一溪说。 陆一溪在清早睁开眼看手机,看到一条陌生的短信。 “我是纪嵩的妈妈,今天有时间见个面吧。” 陆一溪心里七上八下的,抖着手回复了一个好的。 结婚 一大早,陆一海拎着买好的包子和热粥给陆一溪和陆母送了过来,他眼窝深陷,精神状态看上去不是太好。 陆一海把手伸进裤兜,被陆一溪及时地制止。 “你这从早吸到晚,是嫌命长还是怎么着?” 陆一海把手伸出来,垂在身体两侧不知如何是好,“明天我开车带你去医院再查一查,不管怎么样,先治疗。” 经过一晚上的冷静,陆一海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思考状态。 陆一溪满脑子都是要见纪母的事儿,没时间也没精力分出脑子去应付陆一海,她只得说:“纪嵩之前也带着我去复查过了,没用的,去了反而往医院多扔钱。” 陆一海:“扔,没事儿,钱这种东西,就是扔了才能让人安心。” “行,我哥有钱。手术可以做,但是失败的风险也很大,如果做的不成功,那我……” “哎停停停,先问清楚再说,陆一溪,有希望你就得抓住,哪怕只有一点,明白吗?” 陆一溪心口有些温热,她喝了一口热粥,点了点头。 吃完早饭,在家里收拾了一会儿,她去了和纪母约定好的地方,纪母本来想去她的店里参观,被陆一溪委婉地修改了见面地址,变成去一家咖啡店。 陆一溪不喜欢喝咖啡,纪母也不喜欢,两个人都挺尴尬,相视一笑,一人点了橙汁,一人点了柠檬水。 纪母虽然和陆母一样也已年老,但多年的保养让她显得皮肤依旧白皙光滑,雪白的手腕上带着青色的玉镯,看上去价值不菲。手背上有些许斑点,但并不突兀,毕竟一眼扫过去,先看见的是她中指上的大钻戒。 陆一溪中规中矩,十分拘谨,她双手握着杯子开口:“伯母,您今天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儿?” 陆一溪揣摩不出纪母的心思,她脑海里闪现出无数个狗血的经典镜头,一般情况下,有钱妈妈抛开儿子,去见儿子的女朋友,无非是准备好一张巨额的支票,然后甩给女方,要么歇斯底里,要么沉稳大气,说一句:“离开我儿子,这些够不够?” 陆一溪正想着,纪母从镶着无数颗小亮钻的包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放到桌子上,推到陆一溪的手边。 陆一溪觉得自己想象的画面快要出现了。 果然,下一秒,纪母让她打开看看。 她翻开盒子,一套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铂金首饰差点闪瞎了她的眼。项链、首饰、戒指和耳环四件套发出了奇艺璀璨的光辉,仿佛在朝她挑眉,向她讲述着自己的价值。 陆一溪合上了盒子,等着听纪母接下来的话。 “这套礼物。请你收下。” 陆一溪微微颔首,事情朝着她预想的方向发展。 “之前见面都太仓促,没来得及送你一些东西,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今天本来想去你店里转转的,但你好像不怎么想让我去,没关系,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 陆一溪轻微地皱起了眉头。 “我这几天在家里想了很多,儿子我只有一个,希望他幸福,他一直以来都不缺钱,但缺爱。纪嵩他对物质没什么追求,在精神层面上要求倒是一套一套的,但精神这种东西很虚的,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喜欢的人,我应该支持他。”纪母说,“家庭条件有时候很重要,有时候也不那么重要,人活一辈子,开心就好,看开就好,每个人选择不一样,选择一种让自己舒服的方式活就行了,我今天找你就是想说,我支持你们,希望陆小姐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事情的发展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陆一溪觉得自己大概是攒了彩票中奖的好运气,才能遇见纪嵩和纪母这种“傻了吧唧”的人。 她沉默着,思索着,最后鼓足勇气说:“对不起,伯母,您的礼物我不能收,我和纪医生在一起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心血来潮,将来能走到哪一步并不好说,我个人没有和纪医生一直走下去的打算,只想好好享受这一份恋爱,很抱歉。” 陆一溪双手绞在一起,没人知道此刻她的心有多痛。 她说过无数次谎话,只有这次,心疼得快要流出血来。 纪母谈完话,气呼呼地直奔纪嵩医院的办公室,把包往纪嵩桌子上一扔,开口就是一阵骂。 “你看你找了一个什么好女朋友!我之前还挺相信你的眼光,以为你终于找到了良人,结果对方却说没有以后结婚的打算,只想好好享受恋爱,享受个鬼哦,这不就是想和你玩一玩吗?你给她花钱,哄她开心,她最后去钓一个更好的?” 纪嵩听着纪母的一通发泄,大概明白了发生的事情。他双手撑着额头,闭了会儿眼睛,然后温声说:“她得了胃癌。” 纪母一个踉跄没站稳,“什么?胃癌!你说你喜欢谁不好,家庭条件不好,已婚已育,学历水平低,工作差,这些我都忍了,你不知道我是给自己做了多少心理建设才勉强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可是胃癌这也太荒谬了!你说你爱上了一个将死之人,还要试图和她过一辈子!”纪母气得声音都抖了起来,“纪嵩,你听着,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我以为你30多岁了,应该是个成熟理智的人了,可你绝对不能在我面前胡闹。” 纪嵩听着,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纪母捂着心口坐了下来,“我说你是什么条件,她是什么条件,你清醒一点,亏我之前差点妥协还跑去示好。” 毫无征兆的,纪嵩想起了沈烟桥。 这段恋情给他留下了巨大的心理创伤,是因为爱得深,恨得也深。 他无法否认当初沈烟桥是很爱他的,这也是他多年来意难平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可尽管如此,在现实面前,她还是抛弃了他。 一个人究竟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人的欲望又是否真的没有穷尽,他呢,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纪嵩不知道。 晚上,纪嵩约了陆一溪一起吃晚饭,陆一溪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和纪母上午见过的事情,纪嵩没有多问。 饭吃了一半,他无缘由地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陆一溪装作思考了半天的样子,笑着说:“最开始只是出于人本能的爱美之心,纪医生虽然是个医生,却长了男模的脸和身材,后来发现纪医生人好好哦,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 “人永远喜欢比自己优秀的人,大概所有的喜欢都千篇一律吧。”纪嵩说。 刚好你长了我喜欢的样子,刚好你还不错,那就是喜欢了。 陆一溪看着纪嵩盘里的食物,说:“其实最让我喜欢你的,是你让我找到了生命的意义。陆一溪不是不怕死的人,她之前所有的云淡风轻都是装的,但是现在,她对生死真的无所谓,因为遇见了你。” 纪嵩的手一颤。 “如果没有感受过灵魂深处的喜欢和被爱,我觉得我活再长的时间都没有意义,都在虚耗光阴,但是遇见你之后,我觉得一切都值了,再也不骂老天对我不好了,感谢它把那么好的你,送到我身边。”陆一溪抿起了嘴角,“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感谢我得的所有疾病,哪怕是癌症,因为如此,我才能与你相爱。我之前觉得遗憾,是因为没有尽到对上有老、下有小的责任,而现在,我觉得最大的遗憾是不能遇见你并和你相爱,对我来说,被你爱过,这辈子已经够了。” 纪嵩一边听着,一边把碗里的面条搅了个稀巴烂。 “那你呢,你喜欢我什么?我真的很好奇。”陆一溪问。 “我也不知道,感觉就那么很自然地喜欢了。”纪嵩说。 他确实没那么多想法,他初次见到陆一溪的时候,只觉得这个病人不好管,后来果然被她骗的团团转,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渐渐走进了她的世界,发现了她深藏在心中的秘密,这一过程伴随着惊讶和心疼的复杂感情,她每一次闪躲的眼神和强装镇定的神情都让他的心被触动。 后来情感战胜了理智,终于在某个时刻宣泄而出。 印象中最深的画面反而是他第一次见她拿着手抓饼,问要不要请他吃的事情。 纪嵩半天不说话,陆一溪有些垂头丧气。她对纪嵩心意的把握向来不知道到了一种什么地步。 “我们结婚吧。”纪嵩突然说。 “我得了癌症,快死了。”陆一溪说。 纪嵩无视她的话,说:“什么时候去登记好呢?” 陆一溪给他泼冷水:“我不仅结过婚,还生过小孩儿。” 纪嵩饶有兴致地问:“以后再要一个小孩吧?” 陆一溪几近崩溃:“你清醒一点啊哥。” 纪嵩把两手交叉放在身前的桌子上,又问:“蜜月要去哪里度呢?得仔细想想。” 陆一溪抓起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是很喜欢我的,对吧?” 纪嵩也用一种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说:“对。” 真相 陆一溪和纪嵩刚一分开,便给陆一海打了电话。 她决定做手术,既然横竖可能都是一死,不如走那条还有一丝渺茫希望的道路。 飞蛾扑火,也要扑的壮烈。 陆一溪决定做手术之后,在住院之前,和纪嵩进行了长达一周的旅行。 他们像所有平凡的情侣一样,穿着情侣装,牵着手,去看祖国的名胜大川,他们在高楼耸立的商业街里穿行购物,在海边的沙滩上晒太阳自拍,在古建筑旁缅怀历史,在江河落日前尽情亲吻。 他们品尝各地的美食,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做尽所有情侣之间该做的事,这段日子,是陆一溪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她从来没有对一个人那么着迷过。 纪嵩带着她爬山,看日出,他们走过蜿蜒曲折的青石板路,把短暂的时光拉的无限漫长。 生死之间,就是一场大梦。 一场美梦换一个虔诚的爱人,所幸之至。 陆一溪结束旅行之后,立即投入到手术前的准备中去,住院前,陆母在家里为陆一溪送行,尽管手脚不利索,仍坚持亲自做了陆一溪最爱吃的几个菜。 在这天,陈锋也把土豆送回了外婆家一起进餐。 土豆的孩子心性终究敌不过大人们的火眼金睛,自从陆一溪给土豆过完生日后,土豆整个人每天魂不守舍,在陈母和陈父的步步问询下,说出了陆一溪得了绝症的事实。 陈母那天中午没吃下饭,自此,土豆再想往陆一溪身边跑的时候,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在更大的事情前,之前的小吵小闹还真不算什么。 饭桌上,陆一溪摸着土豆的头,对他说:“不管手术结果怎么样,妈妈都希望你能好好长大。自己要学会多爱自己,长大了帮妈妈去爱妈妈想爱的人。” “你想爱的人,你自己去爱。”土豆说。 陆一溪笑了,她转头望向陆母,“妈,你也一样。” 陆母没有土豆皮,她只是不断嘱咐着陆一溪,让她多吃点妈妈做的饭,仿佛以后陆一溪就吃不到了似的。隔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说:“撑就别吃了,等你以后手术做完身体好了回来,我再给你做。” 对陆一海,陆一溪没有什么好说的,亲哥虽然日常不靠谱,但却也总让她觉得安心,陆一海本人爱说大话,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前途,他就像成千上万个普通家庭里的男主人公一样,恪守自己的职责,平凡地活着。在人海里,他是被人看不见的一粒沙子,在但陆母眼里,在陆一溪眼里,在嫂子眼里,在大小宝眼里,他不可或缺,他或许是最重要的存在。 “哥,拜托你了。”陆一溪说。 “别这么感伤行吗?还舍得叫我哥。”陆一海又拿出了一根烟,他最近频繁地抽烟,俨然一个烟瘾君子。 陆一溪住院期间,纪嵩几乎全程陪着,只离开了半个下午,回了家一趟。 陆一溪在医院里闲着的时候,把她写的那本小说完结了,她给了桃子小姐和路医生一个幸福而美好的结局,桃子小姐最终和正常人一样,还可以陪伴路医生很久很久,他们每天的生活状态,就像她和纪嵩双人旅行那几天,甜得发腻。他们在一个平行的时空里,当了一对最普通不过的夫妻,携手共赴未完成的生命之旅。 自己未必有一个好的结局,但她希望桃子小姐可以,一路追来的小读者们也希望如此。 评论区一派过年的气氛。 没有人不喜欢happy ending。 手术前两天,纪嵩突然对躺在病床上的陆一溪说:“我们结婚吧,在你手术之前登记。” 陆一溪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轻轻闭上了眼睛,“你是在向我求婚吗?哈,连个戒指都没有,等我手术完再说吧。” 不一会儿,她感到手指触碰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中指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圈住了。 陆一溪睁开眼睛低头看,看到一枚闪亮的钻石戒指戴到了她的手上。 “真好看,尺寸我是估摸着跟店员说的,没想到刚好。”纪嵩半握着她的四指,欣赏着在阳光下光彩夺目的钻戒。 他用了半天的时间回家,先去专柜买了戒指,然后问陆一海取了他家的户口本,并回家拿了自己的。 纪母必然是不同意的,她一哭二闹,就差上吊了。 “我不同意!”纪母紧攥着户口本,朝纪嵩吼道。 “我同意就好。”纪嵩在医院里忙碌了几天,非常疲累,说出来的话虽然无力,却异常坚定。 “你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陆一溪哪里好了?值得你这样!”纪母撕扯着嗓子。 “我只想和她结婚,如果我和她都结不了婚,那我和别人就更结不了了,妈,你想让我未婚一辈子吗?” “可我也不想让你虽然已婚,身边却没人陪伴啊。” “即使那样,我也是开心的。” 纪嵩无力再和纪母争辩,但他的态度鲜明,立场坚定,你可以不给我户口本,但你这次不给我,我以后再也不会问你要了。 纪母冷静了一下,问:“万一将来你有一天变卦呢?你的人生路还长,别给自己这么早定死,当时你和那个姓沈的分手的时候,我看你的状态也很差,后来你多年再也没有谈朋友,我以为你心里一直放不下,有挂念,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谁料你转头就爱上了陆一溪。” “妈,陆一溪和沈烟桥,不一样。”纪嵩没什么忌讳的,他说:“当初和沈烟桥分手,我害怕的并不是沈烟桥再也回不到我的世界里,我害怕的是我根本看不到纯粹的感情。但是现在我确定的是,如果陆一溪离开,我会害怕,有些东西和真心我已经见过了,我单纯的害怕她离开。如果她真的走了,我也不会再喜欢别人了,这不是我给任何人的承诺,这是我对我自己的爱情的承诺。” 纪母妥协,把户口本扔到纪嵩怀里。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纪嵩和陆一溪领了证。 纪嵩软磨硬泡了陆一溪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终于让陆一溪同意和自己领证。 陆一溪本着不想拖累纪嵩的原则,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成为纪嵩签字盖章的妻子,她和纪母的想法一样,在未来的某一天,纪嵩说不准又寻觅到一位良人,她并不想给他留下一个已婚的身份。 但在纪嵩更为坚定的意志面前,她的坚持不堪一击。 陆一溪在临进手术室前,和纪嵩有一个短暂的谈话。 那时,她每天素面朝天,在医院里折腾了几天,整个人搞得十分狼狈,她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也发白,唯有脸上的笑意让人看上去精神生动一些。 陆一溪问:“我现在是不是特别丑?” 纪嵩摸了摸她的脸,“没有。” “其实我多希望你这段时间不陪在我身边,这样我丑和狼狈的样子你就看不到了。”陆一溪说,“可是我又希望你分分秒秒都能在我身边,我真的好贪心,是不是不该这么贪心?” 纪嵩说:“没关系的,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古灵精怪的样子。” “你说老天会保佑我么?”陆一溪很紧张,做了一个深呼吸。 “会。”纪嵩在她手背上落下深深一吻,“陆一溪,我爱你。” “我也爱你,纪嵩。” 手术进行了半天的时间,过程进行的还算顺利,至于效果究竟怎么样,还要进一步观察。 生病是痛苦的,治疗过程也是痛苦的,简而言之,都是一般人难以承受的折磨。 做完手术之后,陆一溪在世上又待了不长的时日,彻底和这个世界告了别。 她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是什么名人,地球上每天都有生命在逝去,她的离开,无波无澜,无人知晓,也无人问津。 但对纪嵩、陆母、土豆和陆一海等人来说,是彻头彻尾的一场黑暗。 大多数人们能接受生离,能看开死别,但接受的过程,也无一不痛彻心扉。 陆母没了女儿,土豆没了妈妈,陆一海没了妹妹,纪嵩没了妻子。 纪嵩不知道其他人是如何度过那段日子的,他自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待了三天三夜,脑子里回忆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不长的时光在脑海里走了无数回,却再也回不来。他翻开陆一溪写的小说,看着小说里主角们的幸福生活,眼泪止不住地流。 桃子小姐和路医生,代替他和陆一溪把一件爱情演绎到了圆满。 三天不见光之后,纪嵩回到医院,开始疯狂工作,让自己的生活每天被各种忙碌侵占,他一闲下来,满脑子都是陆一溪,只能让自己不停地做一些事情分散注意力。 身边的人没有变,身边的一切都没有变,偶尔他去陆一溪曾经住过的病房里,还仿佛能看见陆一溪厚着脸皮,和他胡说八道的样子。 每一个结果之前都有漫长的铺垫,无论是感情还是生死。 陆一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值得,他觉得也是。 换一种方式,隔着时空,也能继续互相陪伴。 来年,纪嵩一个人去了他和陆一溪曾经游玩过的地方,收到了陆一溪每年都会送给他的一束花,还有一个眼睛晶亮的小男孩拜访了他。 陆一溪离开后,按她的要求,捐出了自己身上有用的器官。 她的眼.角.膜,让一位小男孩重见光明。 纪嵩看着他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星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