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雕女匪复仇记》作者:wanderkind 文案: 小女匪女扮男装、下山报仇反被套路、调_教成媳妇的故事。1v1,sc,超甜。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打脸 甜文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燕小九 ┃ 配角:连载新文《被腹黑御史盯上后》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匪报仇反被套路 立意:你强你有理 第1章 小土匪下山 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来一个怀孕的女子。 拎到我跟前,逼着我对人姑娘负责。 我不用看那姑娘长啥样,也知道丫在碰瓷。我不可能搞大人肚子,定是将军自己造的孽想让我背锅。我不背,我很气愤。 兄弟归兄弟,硬往我头上栽草这种事还是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 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燕小九,是太行山中的山大王,观音寨中的大当家。将军说要和我们借个道,就顺便把我们寨子端了。 偌大的祖产一夜之间在我手中败了个干净,我当然要做做负责的样子,跟寨中老幼洒泪道了个别,带着我爹传给我的霸王枪,下山向将军讨债去了。 但其实,寨子端了就端了吧,我并不多在乎。这几年年景不好,连打到的兔子都精瘦精瘦的,又老打仗,山下蹲几天都蹲不到一只肥羊。 好不容易蹲到一只,山脚下开客栈的老王还没来得及上来报信,寨子就没了。 我背着我的霸王枪,孤独地踏上了报仇的旅程。我觉得那一天的风很萧瑟、云很苍凉,它们在向我这位孤独的行者致敬。 我在太行山北面的坝子坡追上了将军。 望着那明晃晃铺满整个山坡的银色重甲,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吧。 我对宿命一向满怀敬意,对这满山的士兵更是,于是,我哆嗦了一下。 “谁,谁在那里!” 我想,一定是我的霸王枪杀气太重,使我露了行迹。 该来的一定会来。我选择了直面命运。从藏匿之处走出来。风,掀起我的衣袂。我,是那么的孤独。 “军爷,小的只是路过此地……” 那士兵不听我废话,一枪挑了过来。无奈,我只得举枪应对。我只和将军有仇,并不想滥杀无辜,但…… ……我被一脚踹翻在地,呛了满脸尘土,那一刻,我听到了英雄落魄的悲怆号角。 将军回营了。 “禀报将军,这小贼在附近鬼鬼祟祟!” 我听见将军的脚步声停在我一丈之外:“无敌霸王枪?观音寨的燕小九?” 对,我爹给我的霸王枪就叫这个羞耻的名字,我爹觉得行走江湖,功夫霸不霸气不重要,名字一定要霸气。 竟然,被认出来了。 我燕小九的死活不重要,但观音寨的威名不能堕! 我从尘土中爬起来:“将军……认错人了吧?” 将军看着我脏兮兮的脸,轻轻皱了皱眉头:“观音寨燕镇山三十六路霸王枪威震江湖,没想到他儿子燕小九这般脓包?” 喂,你说谁脓包! 我挑起长/枪,呀呀大叫直冲过去。将军手中没有兵刃,身形未动,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一推一带,我脚下一飘,脸又着了地。 我,我脓包。 “捆了,送我帐子里。”将军道,转身就走,走出两步,又顿了一顿:“给他抹把脸。” 将军端寨子的时候立了个规矩,不杀老弱妇孺。我爹活着的时候在寨中很有威信,给我留下了很大的一笔精神遗产,寨中父老都很爱护我。将军到寨中的时候没人出卖我大当家的身份。 将军将寨中人分成两拨,一拨成年男子,一拨妇孺。我原本站在成年男子那一拨,将军走到我跟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指了指另一拨,让我过去。又另点了几个年纪大的,让他们也过去。 大概他看我细胳膊细腿,和妇孺无异? 这着实是侮辱人,我堂堂观音寨大当家岂能受这番耻辱?!呔,看我的无敌霸王枪! 身旁的沈大娘拉了拉我的胳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嗯,有理。 我老实往妇孺群中缩了一缩。 将军回头向我看了一眼,我觉得他在嘲笑我。但,韩信尚有□□之辱,我这点,算什么! 将军将青壮男子那一拨带下了山。我下山之时在山下看到一具熟悉的尸体,一刀断头。其余的人可想而知。那一刻我想,我要报仇。 我是观音寨的大当家。 ------------------------- 我被捆在将军帐中,将军一直没有回来。我手脚被缚,无所事事,睡了过去。 醒来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是羊汤的味道,和观音寨单小厨做的羊汤很像。我循着汤香寻去,看到将军坐在案前,老神在在的看着一本书。 羊汤搁在一旁,几乎未动,再这么放下去,汤就……凉了。 我忽然间有了心痛的感觉。这厮,当真是暴殄天物! 将军意识到我醒了,看向我,见我眼神直勾勾盯着桌上那碗汤,端起来,呷了一口,发出西里呼噜的声音。 这厮,当真是粗鲁! 我不忍再看,转过脸去,腹中空空如也,非常适时的,发出了一个声音。 将军十分狠毒,端着那碗羊汤,缓步走到我跟前,唇边挂着笑:“想喝吗?想喝就告诉本将。” 士可杀,不可辱。 “……想。”我意思性地犹豫了一下,开了口。不吃饱了怎有力气报仇。 将军却只是无耻地将羊汤在我鼻尖晃了一晃,又端回自己跟前:“想喝汤,就回答本将几个问题。” 狗贼! “将军请问。” “你是来找本将报仇的?” 我想了想,他既已识破我燕小九的身份,那我的意图定然是昭然若揭。但…… 若是说破了我的目的,那他……汤还给我喝吗? 将军像是猜中了我心中所想:“说实话,就给你羊汤喝。” 我点了点头。 将军轻轻一嗤:“就你这三脚猫功夫,还学人出来报仇?” 其实,说出来他恐怕不信,在我下山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功夫是三脚猫。我爹去的早,三十六路霸王枪还没来得及教给我,我自己琢磨了几招,与寨中兄弟比试他们都说是“有老寨主风度”,“青出于蓝”。 我还能怎么着,当然是选择相信啦。 三脚猫怎么了,三脚猫就不能有追求了? 小爷那是因为之前生活太过安逸疏懒了!待小爷再悟几路霸王枪出来,拆了你这中军帐,叫人做……做两碗这样的羊肉汤来羞辱你! 但好汉不吃眼前的嘴炮亏,我选择显得有城府一点,闭嘴。 大概是饿的有些发昏,我觉得羊汤的碗在我面前一下子飘过来,一下子飘过去,好像在说:“来啊,来抓我啊,咯咯,来抓我呀~~~” 眼不见为净,我又闭上了眼。 将军显然觉得没刺激到我不够有成就感,沉默了一会,忽然抬手拍了拍我脸颊,伴着一声轻笑:“土匪窝里都能养这么白嫩,挺难得啊。” 诶我跟你说,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啊! 不对慢着,这话怎么似乎仿佛好像有些耳熟啊。 小爷是不是什么时候这样调戏过寨子里的小俘虏? 这世上当真有现世报? 我脑中快速过了一遍自己干过的缺德事…… 将军将手中汤碗一放,半蹲到我跟前。 我正在回忆中,猛不丁看到这么一张刀削斧刻的冷峻的脸,吓地一嗓子哀嚎。 爹啊,玉皇大帝派人来跟我收债了,你在天上不帮帮你家小宝贝吗?! “嚎什么嚎!不是要喝汤吗,本将给你解开绳子。” “嗯?……哦。” 喝完羊汤,感觉四肢百骸立刻就充满了力量——来人啊,拿本座的霸王枪来! 抬头看看将军——嗯,还是算了。 将军坐在案前,还在看他那本书。我正琢磨着这报仇的账该怎么算——他杀我寨众毁我寨子,我却连他一根汗毛都没碰着,讲道理,是我吃亏。 但眼下他强我弱,跟强权讲道理,是找死。 我不想死,我还想留着青山烧柴火。 正这么乱七八糟想着,将军忽然开了口:“本将不跟功夫稀烂的人打。你要报仇,本将给你个机会,你可以在本将麾下做个小兵,本将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内,你能杀了本将,那是你能耐,杀不了,你从哪来还回哪去,但观音寨日后不得再立山头,否则本将必斩草除根!” 咦? 这怎么看起来似乎仿佛好像是……挺讲道理的啊! ----------------------------- 将军将我交给他手下,就是那个在辕门外一枪将我挑了个马趴的手下,他姓马,叫马德。这当真是个气势恢宏的名字,我燕小九,自愧不如。 我叫燕小九,并不是因为我在家行九。我爹就我这一个种,但他怕我出去被人欺负,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显得我们家人丁兴旺,我背后有人。 而九是一到十中最大的,我爹这么个连枪都要起名为无敌的人,理所当然挑了个最大的。 我问我爹为什么不给我起名叫十八或十九,那显然是个更加旺的名字。 我爹似乎没考虑那么多,愣了一下,完了为了维护他长者的尊严,还气急败坏地打了我一下:“嘿,小兔崽子,小小年纪这么贪心!我叫你这么贪心!” 我其实一点都不贪心。我从不奢望有很多个兄弟姐妹,那样寨中老幼就不把我当宝贝疙瘩了。 我只希望我爹能活过来。 这样我就可以继续好吃懒做、摸鱼放羊,不必背负这么重的恩怨情仇了。 我被马德打得吃了一嘴巴土,全身上下每个骨头都在比赛谁散的更快的时候,开小差的想。 爹,你看天边那朵云,像不像被我追着满寨子跑拿火把燎尾巴的山鸡。 马德不知是天生心狠手辣,还是被将军专门耳提面命过,对我下手格外狠。 有一次给我磕到石头上,磕了满嘴巴血,脸都破了相。我觉得受了羞辱,江湖规矩,打人不打脸。 那天我晚饭都没有吃,一个人躲到附近的小树林里,偷偷…… 你以为我会说偷偷练功对吗?我又不是考功名的那群酸秀才,练功为什么要偷偷的。 ……我偷偷哭了。 我第一次离家,就背负这么重的担子;我被人打了,还打了脸。我委屈,我气愤,更重要的是,我绝望。 将军说给我三年时间好好练功夫来挑战他,但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功夫也会长。 两个月前我觉得自己小有所成,信心满满地去挑战他。他仍然是一招,就将我挑翻在地。 相比起他的进益,我的一点长进,简直不堪一提。 这么下去我只能灰溜溜回去解散山寨。寨子里都是些老弱,解散了,她们去哪? 他们的男人都送在寨子里了,我却没本事为他们报仇。 这么想着,我哭的更绝望了。 爹,爹啊—— 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难道这军中还有其他新兵蛋子和我有一样的爱好? 我悄悄躲到树后,想看看情况。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轩昂身影披着月色徐徐走来。 “哭那么响,野兽都被你吓跑了,还躲什么躲!”将军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他口气中带笑,我很肯定,他在嘲笑我。 这是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最不想看到的人。 我在树后缩成了一只鹌鹑,拒绝接受他当面的羞辱。天道好轮回,做人不要赶尽杀绝。将军,我劝你善良。 可若是真的天道好轮回的话,为什么还不降一道天雷劈死他。 传说人在无力的时候,最喜欢寄希望于一些怪力乱神。我,一个进了庙连个揖都不作的人,现在竟然开始求助鬼神。 世道,使我沦落至此。 将军见我半天不动,并未动用武力将我从树后拉出来。沉默了一会,自从身后取出一个油纸包:“原来没人啊。那这镇上李老头家的烧鸡,只能我独享了。” “有人,有人!”我立刻从树后跳出来。 李老头家的烧鸡,需起大早排队,还不知道能不能排上一只。 大丈夫能屈能伸,美味当前,那丁点儿羞辱算什么。韩信,尚有□□之辱! 将军并未追究我刚才为什么不吭声,寻了块空地,一指:“坐。”将油纸包打开,撕了一条鸡腿给我。 “哭什么?马德把你打疼了?” 我正在大快朵颐,没空跟他分辨,只是言简意赅道:“他打我脸。” “打你脸?” “对,江湖规矩,打人不打脸。” “江湖规矩?我怎么没听说过这条,哪儿的江湖?” 我正嚼着鸡肉,含混应答:“我不知道,我爹说的。观音寨中弟兄们练手,从来不打脸。” 将军听笑了:“你爹那是看你细皮嫩肉,怕给你打花了。那不是江湖规矩,那是你爹定的规矩。” 我三观遭遇出生以来最重大的危机,愣了一下,好半天,才苟延残喘着最后一丝骄傲从鼻孔哼出一口气——打都让你们打了,还说这种风凉话。 “你爹太惯着你了,才惯出你这三脚猫功夫和窜天猴似的脾气。” 窜天猴似的脾气——嘿,你骂谁能上天呢! “我要是你,我就卧薪尝胆,练好了功夫再下山报仇。”将军道。 那也得我知道我功夫稀烂才行啊!你信不信,在观音寨中卧薪尝胆,就是练上三十年,我还是一样的稀烂。 因为观音寨中不止我爹惯我,寨中老小都惯着我。 蹲马步蹲一刻钟沈大娘就心疼的不行:“哎呦,可怜见的,你看这汗流的。哎呦呦,这没娘的孩子真可怜,都没人真心疼!” 我爹一听到这句话,就没法再逼我了。 我爹落草为寇前走南北生意,累死了我娘,一直对我们娘儿俩心存愧疚。 我对将军的自以为是一笑置之,夏虫不可语于冰,他这种国之栋梁怎么会懂我这种二世祖的痛。 我将自己的满腔忧思埋于鸡腿之中,将军又道:“转过脸来我看看,破相了没?”见我不动,直接上手扒拉了一下,我一把打掉他轻薄的手:“痛痛痛痛痛……” 将军低头轻轻一笑:“堂堂的观音寨大当家,打个架哭成这样,丢人现眼!” 嘿,菩萨还有三分土性,你别太过分…… 我正要发作,却见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丢入我怀中:“拿这个擦擦,以后不留疤。” 这是……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 你以为这样就能收服我吗?! “真……真的?” 我有些期待地看向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热烈,我看见将军目光往旁边别了别,拍拍衫摆起身:“从明日起,每天的这个时辰到小树林来。” “做……做什么?” 将军没有回答,转身离去,留给我一个潇洒的背影。 --------------------------- 将军用行动告诉了我做什么。第二天,我看在那只烧鸡和药膏的份上,按时赴了约。虽然我们之间有仇,但现在属于休战阶段,我作为堂堂一寨之主、一个领袖,这点理智还是有的。 何况,这一年以来,我悄悄看了几本兵书,明白这世上没有永久的敌人,也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利益至上。 而我此刻的利益是……我的功夫还没到能任我为所欲为的地步,万一我不去…… 他反悔了咋办。 用通俗点话说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反正不管怎么说,我就是去了。 将军比我早到一会,见了我,二话没说,提起长/枪就向我刺来。我身子一歪,堪堪避过。他第二枪却已接踵而至…… 我左支右绌,在他手下非常狼狈地躲过了五招,终于一个不稳,摔翻在地。 这算什么,修理我还带这么勤劳的?!夜以继日? 我这么个菜鸡,值得他们如此? “不错,有长进。”将军收枪站直,淡淡说道。 有长进?对啊,我居然在将军手上苟过了五招?而且是他有兵刃我空手的情况下…… 要是我无敌霸王枪在手,那场面……天啊,我简直都不敢想。 “力量和反应都快了不少,但下盘功夫,还是不够扎实。”将军沉沉道,将手中的红缨枪丢给我:“来,舞一套完整的枪法给我看。” 那天晚上以后,我每天晚上都会准时到小树林。将军说,马德的打法是力量型的,大开大合。我太瘦弱,只能以技巧取胜。从今往后,他来教我技巧。 我点点头,跟将军说我有三个问题。 将军那天心情似乎很好,他非常温文尔雅地说:“问。” “将军,你这么给我开小灶,军中其他兄弟知道了,不会有意见吗?” “会啊。”将军仰躺在树林间,手枕在脑后,月光透过枝杈洒在他脸上,他眉眼精致,像一尊玉雕。风吹叶动,沙沙作响。有一刻,我几乎要忘记了自己的仇恨。 “那你还开?” “本将高兴。” ……行吧。 “那要是他们不爽找我茬呢?” “那正好,给你练练手。” “……” 将军沉默了一会,见我耷拉着脑袋,补了一句:“大家都知道,这片树林是本将的地盘,没多少人敢作死进来。” “哦……” ……你刚刚是不是骂我作死了?! “第二个问题呢?” “将军,你这么教我功夫,就不怕我学成杀了你?我……是要报仇的。”其实这个问题从功利的角度来说我不该问,我应该趁着他自负的时候稀里糊涂把武功学好了,再伺机而动寻个他放松的时候杀了他。 将军听了我的问题,轻轻一哂:“下一个。” 若是曾经的我,听到这声哂笑,一定会手足并用,扑上去咬他。 但现在的我,经历过生活的痛打,已经能笑看云卷云舒、傻逼装逼了。 我,已然今非昔比。 “哦,好的。”我从善如流:“将军,你晚上过来,能……”我有些犹豫要不要问这个问题。毕竟这个问题一出口,我和他的关系可能就回不去了。 “能什么?”将军问。 我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能、能给我带点夜宵吗?” 我知道我在得寸进尺,但是中军帐中伙食不比别处,万一他是个冤大头呢? 他一点也不像个冤大头。 但错愕地看了我一眼,他答应了。 我爹说过,若是你注定要和老虎拼上一架,咬死它或被它咬死,那么在它头上拔根毛这种事,就无可无不可了。 我爹真有智慧。我要可着劲薅秃了将军这只老虎。 作者有话要说:推一下隔壁新文《喂出一个腹黑丞相》,求求各位小天使们戳一戳~ 文案: 【撩汉不自知·逃婚女将军 X 腹黑闷骚宠·追妻小御史(后期丞相)】 孤苦伶仃的小顾怀璧被卖给了公卿苏家,给那病痨小公子苏晏当童养媳。 某日为免责罚,她情急之下,嘴对嘴给他喂了回药…… 后来,她翻窗逃了。 一别多年,她已成了个女扮男装的铁血名将。 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再无人敢欺惹……好不快活! 可谁成想她回京叙职时,竟被某个小御史给参了本子。 更可恨的是,那厮非但参她,还住到了她隔壁! 听到这狗X御史名唤苏晏时,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她摩拳擦掌,决定教他重新做人。 然而数日后…… 被反“教做人”到心软腿亦软的顾怀璧,面对着那步步紧逼过来的腹黑苏晏时,心中直发虚。 苏晏:“顾将军生得令某觉得有些熟悉。” 怀璧:“我,我路人脸。” 苏晏低头在她颈间轻嗅:“闻着也熟悉。” 怀璧:“我、我用的香料是大路货。” 苏晏轻咬她双唇,低声笑:“这温软的触觉,亦是。” …… 且听顾怀璧说出自己逃婚对象兼监察长官住在隔壁、她还花样作死的故事。 怀璧:“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腹黑高冷高智商、能动口绝不动手禁欲男 X 飒爽刚毅美强惨、一言不合就动手暴躁女】 【强强联合,一代名将(女)和一代名相(男)的狭路相逢(cai ji hu zhuo)。】 第2章 小土匪当兵 我们在那座大本营住了大半年,拔营去了更北的地方。那地方风割脸蛋,冻的人心窝子都疼。在这里,我们将正面遭遇我们的敌人,漠北人。随着我们越来越向北,我注意到我们每次安营扎的帐篷越来越少。但我只是个小兵,我不操那个带队伍的心。 我连观音寨几十个人的队伍都带不好,还有脸去操领千军万马的心?我虽然功夫长进了,但人还没飘到那个份上。 漠北人擅奔袭,我们只有借地势之利才有克制他们的可能。期间,我们训练了很多个阵法,马德再也没什么机会陪我单练。 但是将军,依然雷打不动地天天陪我钻小树林。 冬至的前一天晚上,我们遭遇了一次偷袭。 那是我头一次正面迎击敌人。我前一刻还在琢磨明天怎么能搞到更多的饺子吃,下一刻就不得不拿起长/枪冲出帐子。 “马德,怎么回事?” “敌人偷袭!燕小九,跟紧了我!” 废话,我当然要跟紧他。别的营我不知道,但咱们营里,就数马德功夫最高,不跟紧他我不是找死? 漠北人真的出现了。 他们呀呀怪叫着向我们冲来。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风很大,很冷,从我耳畔呼啸而过,刮过我持枪的手、我的脸颊和我的全身。 我却没什么感觉。 我杀人了。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温热的血喷洒在我脸上,像一碗放的恰到好处的羊汤。连那腥膻之气都有共通之处。 以前没有人告诉过我杀人是这样的感觉。我爹和我说,杀人和刺猹没什么区别,一枪出去,一枪回来,人就断了气;使刀的魏二叔告诉我,杀人就像砍菜瓜——他们的形容很田园,让我以为杀人也是件很田园的事,牧民在身后唱着挽歌,一个生命随着夕阳的落下而消逝。 没人告诉我血喷在人身上会让人颤栗,兴奋。 “燕小九,你脑子丢帐子里了?这时候发呆!”马德冲过来,替我挡掉数刀。 看,我说我没跟错人。 我回过神来,紧紧跟在马德后面,手起枪落,不知多少个来回,我感觉胳膊都麻木了。我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我看到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高举大刀向我扑过来,这一刻,我真的意识到那种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我的势不两立,与我和将军的势不两立不太一样。战友的断胳膊、断腿乃至头颅砸在我身上,不断喷/射而出的血已经不能再带给我更多的感觉,在这种极致的紧迫感下,我觉得我爹说的对,杀人的确像刺猹。 我爹是个土匪,但据我所知,他杀的人并不多。他可能有这么深刻的领会,除非他也上过战场,当过兵。 快拼杀至半夜的时候,将军的马从山坡上冲下来,堵住了漠北人的退路。我看到那面赤色纛旗在他身后迎风招展,那么多人中,我一眼认出了他那件银色铠甲。 当然,他是将军,穿的总归高级一些。 那一刻我想,妈了个巴子,骗我燕小九留下来,原来是想借漠北人的手除掉我。 我一挺一刺,又干掉了一个鞑子,那一枪承受了我对将军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愤怒。 那个漠北兵,他承担了本不该他承担的。 那一仗我们大获全胜。早在我们彻底离开太行进一步北上的时候,将军就在布置他的诱敌计划。漠北人见我们中军兵力虚弱、防卫松散,走了一步险旗。 这一步棋很冒进,但,由不得他们不如此。 两军已经整整僵持了半年多,凛冬已至,再不干一仗南下,他们不是冻死就是得饿死了。 这是一个冷冬,冷冬会助长漠北人的野心,也会让他们更加狂躁,更迫切地想要孤注一掷。 将军家族戍守北疆几十年,几代人的坚守,换来了对漠北人深入骨髓的了解。 比你的朋友更了解你的,是你的敌人。 所以我也很了解将军,我知道他本是个地道的南蛮子,吃不惯羊肉,但是为了行军打仗维持体力,逼着自己吃。我知道他喜欢干净,但是却得忍受十来天不洗澡。我知道他喜欢水,喜欢太行山北的那座军营,因为军营边有个小树林,树林里有个湖。 我了解将军的这些弱点,也认真琢磨过该怎么利用这些弱点去对付他,但是我从夏天想到冬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我总不至于悄悄把他洗澡水放了,指望他脏死。 那晚战后论功行赏,马德替我说了不少好话,说着说着还将我肩膀一揽:“燕小九,没想到你不是一个孬种。我马德交了你这个兄弟!” 我特别不喜欢军中这种动不动就没边没界的举动,我是个披着一张兵皮的土匪,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这世间孤独的行者。 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将军大概看出我有些排斥这般有碍身份的行为,道:“马德,站好了,本将跟前,不许嬉皮笑脸。” 马德懵了一下,乖乖跟我拉开一点距离,立定站直——他其实没有嬉,也没有笑,这么揽了我一下,大概算“嬉皮笑脸”中的皮? “燕小九。” 终于到我了,我好困,一晚上没睡,又好饿,杀了一晚上人,晚饭吃的那点东西早就化成汗淌出去了。 “念在你今晚斩敌数十,勇猛可嘉,本将决定将你提拔你为本将的亲兵。” “哦。”我耷拉着眼皮,闷闷应了一声。 我看起来像是稀罕这点小恩小惠的样子? 将军瞥了我一眼,又补了一句:“今晚饺子双份。” 得嘞!“谢将军!” ----------------------- 次日,我就领到了新的铠甲,成了中军帐中的一员。 新的铠甲是玄铁锻造,漆黑锃亮,穿在身上倍儿精神。而且这甲很轻,穿在身上跳跃腾挪、乃至翻个跟头都没问题。 这给我带来的实际好处,就是我可以在里面多塞两件棉衣。本来我就身量偏细瘦,甲子穿在身上松垮垮大出一大圈。只是原先那个甲子太重,塞两件衣服就沉的我喘不过气来。 漠北太冷了,呼口气都能成冰渣渣,眼皮子上都粘着碎冰,眨巴两下还能落下来,跟鲛人落泪似的。 说笑了,都冻住了,哪能落得下来。 中军帐中炭火很足,伙食也好,就在我被熏地迷迷瞪瞪、报仇意志被渐渐消磨之时,敌人又来了。 这一次,将军没整那些虚的,带着一队骑兵,连续奔袭数日,深入草原腹地,以惊人的速度杀了漠北人一个措手不及。 将军斩下他们左谷蠡王的脑袋,挂在腰上,凯旋而归。 作为将军的亲兵,我当然也被迫荣幸地参加了这次的斩首行动。 回营的路上,我们累了,简单地找了块背风口小憩几个时辰。这十几天,我们日夜奔袭,体力已经快达到极限。 自我那一次潦草的刺杀到现今,已经两年过去了。这两年来我黑了壮了瓷实了。将军再也不骂我下盘虚浮,连马德在我手上也几乎再讨不到好处。 而将军,还是和我初见时差不太多。大概不苟言笑比较抗老,他那张脸平平整整,一点风沙的痕迹都没有。 今晚轮到马德守夜。我给自己整了个尽量舒服的狗窝,躺下。将军就躺在我头对头的位置,左谷蠡王的脑袋就撂在我们身边。因为天冷,脑袋没有腐化,就停留在他死不瞑目的那一刻。双目瞪地像铜铃,有些滑稽,我看着却只觉得不适和恶心。 我翻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大当家,大当家,我的头不见了,你帮我看看,在不在将军那里……” “大当家,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观音寨的屠三斤啊,啊——我现在没了头,喝不了三斤酒了,不能再叫屠三斤了,三两都不成。但我不是屠三斤,那我是谁呢?大当家,你快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大当家我忘记自己是谁了,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你不是观音寨的燕小九了,你是个孬种,你就是个孬种!” “孬种!” “……” “燕小九,燕小九……” 我从噩梦中尖叫着醒来,眼前是一张凌厉俊美的脸。眉心微微蹙起,可能是因为月光的缘故,不像往日那般冷峻,倒有几分温润。 见鬼了。 “醒了?” “我……我做噩梦了?” 将军淡淡“嗯”了一声。 马德凑过来笑道:“可不是,嗷嗷大喊着找头。怎么,左谷蠡王上你身了?燕小九你个怂鸟,一个死人头给你吓成这样!” 我侧目看了将军一眼。将军没有说话,拿一件破袍子将左谷蠡王的头一包,丢给马德:“以后你背着!” 天边繁星点点,朗月皎皎。草场一望无际,风呼啦吹过,将我们几个微不足道的声音淹没在天地间。 我从噩梦中慢慢醒过神来。将军递给我口酒,让我喝一口,暖暖身子。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冰凉,尽管我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衣——我自己的那件,还有不知何时加上的…… 将军和马德的两件。 我觉得这种尴尬的时候,我应该说点什么,于是问:“将军,我刚才……真找头了?” 将军点点头:“真找了,还说找不着就卸了我的安上,看着挺顺眼的。” “……” 我梦里…… ……还能说出这么有逻辑的话呢? 将军见我不语,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个羊腿丢给我,还滚热的,想是刚刚才烤过。 “哪儿来的?” “管那么多!又毒不死你!”将军冷冷道,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左谷蠡王帐中顺的。快点吃,吃完了好上路。” “上……上路?”我刚咬了一口羊腿还没来得及咀嚼的嘴微微抽搐。 将军大概是看懂了我眼中的惊恐,一巴掌拍在我头上:“回营!看样子真得重新找个头!” “回营就回营,干什么说上路啊,怪吓人的。” 将军不知怎么忽然笑了:“燕小九,你可真是又怂又胆大。” 他这么一笑,有句话我就忘了问了。 将军,你不喜欢吃羊肉,没事顺个羊腿做什么? 第3章 小土匪报仇 那晚的梦令我余悸很久。梦里的人叫屠三斤,那个我在太行山脚下看见被人一刀断头的人。屠三斤在寨子里是出了名的迷迷糊糊、丢三落四,而这一回丢的彻底,干脆把头给丢了。 屠三斤让我猛然从长久以来的一场幻梦中惊醒过来。我想起了观音寨中的父老,他们,或者他们的魂魄,在殷殷期盼着我凯旋而归。 在军中待久了,我都快把忘了自己的初心。 我是来报仇的啊! 我,是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人;我,是这世间孤独的行者。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变得越来越话少,我觉得我这样苦大仇深的人理当要深沉一些。 有一天,我坐在一块岩石思考我的前路。将军走过来,我想,一定是我深沉而悠远的目光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罪孽深重,他愣了一下。为了缓解尴尬,他一拍我胳膊,故作轻松:“干什么呢,练内功?捡着武功心法了?” 我没有理会他的揶揄。俗人,怎懂我的忧思和哀伤? “本将告诉你,别信那些玩意儿,都是骗人的!练功没什么捷径,每天多打两个时辰,功夫自然好了。那些武功心法都是唬小孩的,什么欲练此功,挥刀自宫,唐家镇有个乞丐成天见兜售这个,十文钱一本,十五文两本,逢人就说骨骼清奇……县令也不派人整治整治,万一真有傻子挥刀自宫了……诶你不会……哦我差点忘了你没……”将军忽然停住口,顿了顿,拍拍我肩膀:“没事没事,接着练吧,就当打打坐修修心性!” 欲练此功,挥刀自宫,那也得我有的自才行。 不过别说,在某些个深夜我还真认真思考过,如果我有那玩意儿,我自不自。 我想,我应该是会的吧。 毕竟,我是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 这么想着,我不禁为自己感动地流下两行泪来。 历史,终有一天会将我和荆轲他们写到一起。想到这里,我决定早点睡,明早精神饱满的去镇上找人画幅肖像。我要让世人铭记我最丰神俊朗的样子。 “诶将军你刚说什么……十五文两本?”将军走出大老远,我才后知后觉注意到他的话。捏着怀中花二十五文买的《葵花宝典》上下册,我陷入了深思。 通往英雄的路上总是充满了大大小小的荆棘。 左谷蠡王脑袋被砍以后,漠北人彻底疯了。一半人吓得闻风丧胆,逃入更深的草原腹地;而另一半人却变得更加无所顾忌、更加挑衅,像被逼入了绝境的狼。 这一半疯狼打仗毫无章法,唯一的特点,就是疯。 要打垮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的人并不难。唯一的麻烦就是疯了的人是不知道休息的,他们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像潮水一样涌来,烦不胜烦。 那半年间,我打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仗。身上也挂了不少彩。我时而已经能独当一面,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和马德一起。 有一回回营我们围在篝火边聊天,马德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受了伤,伤口仍在流血,他却丝毫没有感觉。 这些个粗糙的人啊! 我无奈轻叹,从怀中掏出将军给我的药膏,递给他:“脸上破了,拿这个擦擦,不留疤。亲试好用。”小树林之后,不知是不是观音寨的优良作风传扬了出去,马德和我打架再也不打我脸了。但那个药膏真的好用,我厚着脸皮又跟将军讨了一些。 “将军,上回那个药膏还……还有吗?”我说过我要把他薅秃了,我燕小九一向顶天立地、说一不二。 “干嘛?”将军防贼一样地防我,眉头轻轻一皱:“还有人打你脸?” “没、没了。”我腆着一张无耻笑脸:“但身上也要用不是,嘿嘿!” “身上?”将军上下打量我一眼,轻笑:“你这身子挺金贵啊!” “那可不!我又不当一辈子兵。等我杀……”我忽然意识到当着他面说杀了他可能不太礼貌,换了个措辞,“等我当完这三年兵,我还要回我的观音寨呢!我琢磨着,我自个重建观音寨昔日威风怕是有些难,所以想着靠我这皮相,入赘个别的山寨,再借他们的势力东风再起。我觉得卧牛寨就不错,他们大当家的闺女从小就对我有意思……将军你看我是不是很有谋略?” “靠这皮相?”将军原本躺倒在草丛间,大概被我惊人的谋略所震撼,一坐起来:“你这是打算……卖身?” 诶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瞎抓重点呢? 不过你非要这么说,也不是完全不对…… 我有些茫然在点头与摇头之间。 但将军似乎并不管我的态度,自己认定了,又问:“谁帮你重建观音寨你就卖给谁?” “……可、可以这么说吧。” 将军重又翻身躺倒,仰望斑驳的松影和松影间一点细碎月光,许久,淡淡道:“你又不卖给我,和我要什么药膏?” 嘿,你说说你这人,我们好歹……敌人一场,分这么清楚多没意思! 然而没过几天,将军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认可了我的惊世韬略,还是给我弄来了一罐药膏。 自那以后,我薅老虎毛薅的更欢实了。 马德瞥了一眼我手中的青瓷小罐,一哂:“燕小九,我说你还真娘们兮兮的,脸上磕破点皮还怕留疤,怪不得将军不让我们碰你那细皮嫩肉的脸!” “不用拉倒!以后找不着媳妇别怨我!”跟这种大老粗真的没办法讲理。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我将瓷瓶收回来。然而一翻手之间,马德不知道一眼瞥到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一把攥住我手腕:“燕小九,你这玩意儿哪来的?” “……将、将军给的,怎么了?”我声音颤抖着问,见他脸色严肃,脑中一下子翻过数十个可怕的念头。 这该不会是什么……赃物吧?将军忙里偷闲地做贼去了?莫非这是他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吧。 还是这玩意有毒?将军给我下了□□、要毒杀我?大……大可不必这么脱裤子放屁吧。 …… 马德一听是将军给的,紧张的神色一下子缓和了下来,松开我的手,淡淡“哦”了一声。 “哦什么哦,你倒是说究竟怎么了啊!” 马德将瓶子翻过来,点点瓶底的那个红戳:“这个药是上贡天子的,一般人持有,是死罪。” “乖乖,将军都偷到大内去啦!”我忍不住脱口赞叹。 马德一个巴掌拍过来:“偷个蛋偷,你小子成天在想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将军祖母是长公主,有点禁中的赏赐,很正常。” “哦!”我受教地点点头,转头又想到一事:“那每个月一罐子,还……还正常吗?” “……” 回去的路上,我没忍住想,我燕小九可真是出息了,都用上皇帝的东西了。 我爹在天有灵,怕是也会感到欣慰吧。 几天后的晚上,营中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观音寨里的小蚂蚱。两年多的功夫,原本细瘦的一阵风都能刮倒的小蚂蚱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 小蚂蚱带来一个消息:“大当家,卧牛寨把咱们寨子占了!” 其实这是半年多前的事,小蚂蚱好容易逃出来,还在北上的时候迷了路,在一个军镇上被拉去稀里糊涂干了两个多月苦力。 才拖到今天刚给我报上信。 沈大娘挑中他来给我报信,是因为觉得他最机灵。没办法我们观音寨如今,的确是有些人才凋零! 不过这样的困境很快就会过去。 是时候由我燕小九带领大家走出低谷、重振雄风了! 我于是去找将军,干脆利落地告诉他,我要回寨子。 将军淡淡扫了我一眼,也干脆利落地回复我,不行。 “为什么不行?” “观音寨被人夺是半年多以前的事。你现在回去,也无济于事。卧牛寨高手数十,你现在上山,就是找死!” 我一听到“卧牛寨高手数十”就来气,想当初我们观音寨比他们还威风,我爹上他们寨子切磋,他们大当家都得把首座让给我爹。 现在落魄成这个怂包样子,都是拜谁所赐! 我气沉丹田,恶狠狠吼出一句:“要你管!” “找死就找死,我是观音寨的大当家。当初下山找你报仇一样是找死,我还不是来了!” 对,我是观音寨大当家。 大概我的气势太过如虹,将军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好半天,才沉沉道:“三年前你来找我报仇,我们说过什么。你现而今还是我麾下的兵,三年之期未满,你不能随便离军。” 三年之期未满是吗? “三年之期说的是我能在这期间杀了你。”我道:“只要我能杀了你,我就能离开。明天,明天我就要报仇。明日午时,校场上见。” 话落,我看到将军定定望着我。我从他眼底看到了能吞噬人的愤怒。那样的眼神,我在受伤的野兽身上也看到过。 不过,他一向情绪稳定、波澜不兴。很快,他恢复了我熟悉的平静。冷冷从口中吐出一句话:“燕小九,你可真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对,我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但我更是观音寨的大当家。 第4章 小土匪逃军 我下山的时候是个秋天,秋风瑟瑟,满山萧索。现而今已经是春天,万物复苏,我也从曾经的蔫吧懒散样中复苏过来。自从我意识到自己功夫不如将军,我就变得越来越迷信,求天求地求佛祖。这样的蓬勃春景,让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将军如约出现在校场上,他没有穿铠甲,一袭白色长袍,衬地他白净温润,似一个清雅书生。 南蛮子,果然还是长的精致些。 风掀起他的衣袂,给他平添了几分孤绝之气,仿佛要报仇的是他而不是我。 早知道我也不穿铠甲了,风吹都吹不动,一点都不飒。 不过罢了,人生难免有些不尽如人意。这一点美中不足也不影响我今天的大场面。 我擎着我的无敌霸王枪赫赫站在将军对面。他今日也使枪。但我知道他其实更擅长用刀。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可能是觉得对付我使枪就够了;也可能他想彻底剎刹我这无敌霸王枪的威风。 我心里猜测是前者,但我面上要装出是后者。因为前者,是在羞辱我。 我不会蠢到挑破逼他去用刀,这样我半成胜算都没有。我现在不仅要报仇,还要尽快赶回观音寨,公不公平什么的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我要活着走出这个校场。 这两年我受的羞辱已经够多了,正所谓虱子多了不愁。我在敌人帐下从军,还有什么比这更羞辱的?每回心里看不开了,我就想想沈大娘说的那句“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我就是一整座青山。 我只要活着,就会有柴烧。 将军,得罪了。 我像江湖人那样抱手见了个礼,挺起长/枪,向他疾刺而去。霸王枪是枪中的狮虎,讲究刚猛,我最初使起来荒腔走板,也是因为幼时练功太偷懒,基本功太差导致力量不足。将军最初让马德陪我练,也是看穿了这点。但我天生的身体机能到顶也不会像马德那样刚猛,他又亲自教了我以柔克刚的技巧。 如今我能真正独当一面,确实是多亏了他。 但既是他教的我,他自然也清楚我功夫中的弱点。甚至,他比我自己都清楚。 所以昨天晚上我就想好了,我要换种打法。我选择鱼死网破地打。 这半年来我见过太多疯狂的漠北人。他们虽然愚蠢,但有时候确实能爆发出远超自己寻常水平的力量。我从他们的疯狂中悟出了一些心得。 我带着拼命的劲头扑向将军。三招过后,我看到他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是被我的气势所震。我第一次见到漠北人的时候也这样。 但很快,他的身势疾转,手中长/枪一下子快了数倍。每一回,我的枪还没到,他的挡格已然先一步到了位。而且他的挡格蓄满力量,足以将我逼退数步。 可今天我铁了心。他逼退我一步,我就要前进两步。 我要像那些疯狂的漠北人一样,不断进攻,绵绵不绝地进攻。我不能退,我没有退路了。 我燕小九当了两年多怂包,这一回,我不能怂。 我又一次向他冲过去。 这一次,为了助势,我学着漠北人,“呀呀”大叫了两声。他手持□□,站立如松,直到我冲到近前,才举枪一挡。这么一比,更显得我像个武林喽啰,而他是一代宗师。 “燕小九,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们两枪相交,他忽然道。 “你管我是不是?” 我见他双眉深锁,面色并不似将要赢一场较量那般的轻松。也是,原本在他眼中,我就是个菜鸡,赢个菜鸡有什么好骄傲的。 但也没什么好愁的啊。 电光火石之间,我忽然灵机一动,腕子一翻,枪尖反向自己刺去。将军未料到我会如此,面色猝然一变。枪尖离我正胸口相距仅有不到一尺……我清楚的看见他撒了手中兵刃,猱身向我扑过来,一只手夺我□□,另一只手揽过我肩膀,就地一滚,卸掉他一冲过来的势头…… 我趁机从腿上拔出匕首,反手向他肩头一刺,随着脱出他怀抱,滚到我的霸王枪边,拾起枪,站起来,将枪尖对准了他…… “将军,得罪了。” 我没看到他中刀后那一刻的眼神,只听到一声闷哼。待我举枪与他相对时,他眼底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定定望着我,拔掉肩头匕首。血很快漫出来,将他的白裳浸染成一片刺目的红。 那一刻我想,这厮今日故意穿一身白,原来是这居心。当真是深沉叵测!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原来你知道我心意,还是如此。” 心意?什么心意? 我不知道他什么心意,我只知道他心地。 我知道他心地善良,虽然是个骁勇善战的将军,却不喜欢杀人,每回杀人,都会很不开心。我以前曾经想过,他不苟言笑,是不是因为在战场上杀了太多人。 是以我猜,他大概是不愿意我死的。他要是真想斩草除根,两年前就除了,不会任由我春风吹又生,还生的这么壮实。 但是我今天必须走。 “得罪?”将军又是一笑:“你这就想打败我?”“我”字未落,他忽然身子爆起,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欺身至我近期,几个利落的小擒拿手,我的枪脱手而去。 我,败了。 他的血顺着衣襟滴落在我面前的尘土里,但是我,败了。 将军命令马德将我关起来。马德一边押着我一边小声叹:“燕小九你可真狠啊!刚刚比试将军处处让着你,你倒好,一下手就是狠招。” “谁让他让我了?”我没好气回。 马德见我冥顽不灵,继续啧啧轻叹:“小狼崽子我见多了,不知好歹到你这地步的还是头一回见!就你刚才那玉石俱焚的打法,全身上下都是破绽,将军但凡想要你这小崽子命,十招之内就能将你骨头拆了拼都拼不起来!” “别说命了,就你这护的跟命/根/子似的小脸蛋,他都不舍得伤咯!就你刚才那招自戕,将军只要手里的枪往前一递一挑,你这枪就会脱手飞出去。只不过胸口离你脖子和脸太近,枪脱手一个不留神就会划伤这两处……哦对了,再不济将军还能直接拿□□你手腕,你手腕吃痛必然会没力气将手里的枪撒手……啧啧,有的是办法,将军却选了个下下策,还让你这野狼崽子反咬了一口,我今儿个可算是真开了眼界!” 马德的话让我愣了一下,我知道自己不知好歹,但我没想到自己不知好歹到了这个地步。 我本来想着,今日我就是再下三滥,也要赢了他走出去。我功夫不如他,可以暂时不报仇。待我夺回了观音寨,我再卧薪尝个几年胆,下山堂堂正正跟他比试一回。 但没想到,我下三滥了依然赢不了他。 ----------------------------- 我最终还是逃了出去。 小蚂蚱带来了沈大娘秘制的迷药,放倒了守卫,带着我逃了出去。 小蚂蚱说,这是沈大娘头一回自制迷药,还没来得及拿人做个试验,也不知道药效如何,是以千叮咛万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乱用。 万一药不倒人反打草惊了蛇,就麻烦了。 因此小蚂蚱哪怕是被困在军镇替人砌墙,也没敢擅动这个药。 这一回眼见我被将军关起来,琢磨着应该算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大着胆子冒了个险,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我们从军营出发,连夜赶了一宿路。为了避免被人追回去,我们没有往正南方向走,而是先向东再往南折。 回来的路上我们遭遇了一些挫折,令我痛思己过。 我错怪了小蚂蚱。这路着实有些难找。 我们在东边一个小村寨处绕了一个多月,才终于找到往南的路。沿途我们看到很多破败的村庄和拖家带口、一路逃难的村民。 已经很难再找到像样的客栈,我们只能窝在破庙中过夜。遇上过来栖身的难民,我们就聊上几句。 他们说漠北人越来越疯了,他们只好去南方避难。 但他们也说他们相信鞑子总有一天会被赶跑,他们还会回到自己的家乡。 我有些不解,这几年我们明明胜多败少,怎么反而逃难的百姓变多了。 在一个被战火摧毁的村边,我找到了答案,也看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人。 “那不是……” 我捂住了小蚂蚱的嘴。没错,那是将军和马德,他们两都受了伤,被一群漠北人围住。将军肩头插着一根羽箭,整个人歪倒在马上,看样子似乎晕了过去。马德立在马下,举/枪应对,铠甲上血迹斑驳。 我承认,一刻的惊讶之后我心里开始很不舒服,好像有一把手揪住了我的心脏。 不该啊,那是我的敌人。敌人被人围攻,我应该拍手叫好才是。 我应该是在为马德惋惜,毕竟我们亦曾有过同袍之谊。 这么胡思乱想着,我手上的劲松了,小蚂蚱脱开我手,低低问:“大当家,咋办?” 这有啥咋办的,走啊。这又不关我事,就算为了马德,我也不能冲出去送死啊。这群漠北兵一看就不是善茬,不好对付,我燕小九可不能折在这破地方。溜了溜了。 我还要回观音寨,我在这耽搁不起。 马德,对不住了。 第5章 小土匪杀敌 我拉起小蚂蚱,就要悄悄往后撤。突然,数柄长刀齐齐向将军和马德招呼过去,我脑中还没来得及反应过一个念头,已身子一长从草丛中跃了出去。 多年后我回响起那一刻,天未雷鸣也未闪电,一片晴光朗朗,万里无云。 我想英雄的落幕总该是有些征兆的。 因此我注定不会折在这个地方。 马德挥舞手中的长/枪艰难扫了一圈,那些漠北兵将退未退之际,我蓦地从草丛后跳出来挑翻两人。将军教我枪法时特别强调了一个快字,因为我力量上有缺,只好在速度上尽量补足。 是以我的枪法,甚至比马德和将军还要快。 那漠北兵没有料到有人偷袭,围的严严实实的包围圈忽然被豁了个口子。我提枪又是一圈扫刺,那口子被混乱中越冲越大。但是显然这群漠北人不是普通兵,很快,当我一冲进包围圈,他们就训练有素地又围了上来。 “燕小九!”马德眼中露出惊喜:“你怎会在此?” “这些废话等我们冲出去后再说!” 马德毕竟久经沙场,一阵惊讶之后很快冷静下来,环顾一圈,判断局势,低声道:“你我合力杀了东南角那几人,你带着将军冲出去!” “嗯?” “我们只有一匹马,咱们不可能都逃出去。我死了不要紧,你务必要把将军带出去。” 不是兄弟你先搞清楚状况,我是来救你的,我带他出去干嘛呀。 我坚定地摇摇头:“我们一起杀出去,他……”我侧目看看趴在马上昏迷的将军,心中不知怎的,涌出一种奇异的难过的感觉。我强自将这种感觉压下去:“……他就不要管了。” “燕小九,你怎么如此狼心狗肺!”马德接过砍来的两刀,怒吼道。 我这种危机关头跳出来救你,你说我狼心狗肺? 他这一吼,我也怒了:“我燕小九这么怕死还跳出来救你,你说我狼心狗肺!你才狼心狗肺,你不知好歹!” 这句话出口,我愣了一下,马德也愣了一下。 “不知好歹”四个字,让我想起了一些旧事。那一场比试之后马德也骂过我“不知好歹”。我的不知好歹,相对的是将军。 我知道这两年多以来,将军对我绝对没的说。但他,是我的仇人。 很多个夜晚,从小树林回来,摸着鼓鼓饱胀的肚子,我的心底都不禁生出一点迷茫。他对我这么好,我以后该怎么杀他? 当然,能不能杀得了还是两说。不过我从小就有深思远虑的优点,我养的老母鸡下第一个鸡蛋的那天,我就捧着那颗蛋满太行山跑,为我未来的养鸡场选一个得天独厚的场址。 是以那时,我每天都要对自己进行这么一番灵魂拷问。后来一度,我真的动摇了。算了算了,要么我还是回山吧。 他是兵我是匪。我们本来就势不两立。就跟我们和漠北人一样。战场上碰到了,拼一场,各负死伤;这么巴巴上门单挑报仇,显得我境界多低。 而且他愿意跟我单挑那是他格调高,他要想捏死我,不是一句话的事? 就在我不坚定的意志摇摇欲坠的那一阵,我梦到了屠三斤。 这两年如一场大梦,我幡然醒来。果然,具体的好也需要具体的恶才能冲抵。 自此,我每日都会提醒自己,他是我的敌人。 可他对我具体的好越来也多,那具体的恶却没有再长…… 马德被我一句话惊到,愣怔之后,认真道:“燕小九,我马德此生有你这样的兄弟,已然死而无憾。但我死无事,将军性命关系千军万马,关系我大盛国运,就算我求你,你把他带出去。” “别跟我说这些大道理,我一个小土匪,听不懂国运之类的话!”我正专心杀敌,他东一句西一句地搅的我心乱,没好气地回应:“少废话,我们一起冲杀出去!” 马德稍稍沉默,道:“小九,你能来救我我感激不尽,此番恩情来生再报。你快走吧,我就是死,也要护着将军。” 嘿,还来起寻死觅活这套了,真出息。将军,你快醒来看看,你的兵都成什么德行了。 “马德,你也知道我和将军有仇。你把他交给我,就不怕我带他逃出去之后反而结果了他吗?” 马德一笑:“燕小九,你不会的。” 他那一笑跟拈花观音一样,笑得我心里发毛。我实在受不了这么个糙老汉忽然笑得娘里娘气的,转过脸。 漠北兵又冲上来,我一枪搠穿一个人的胸膛。 因为离的近,血喷洒出来,溅在我……和身边将军的脸上。 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颜色。茫茫苍白中一点红,让我想起了他校场上的那件白袍,和白袍肩头绽放的血色。 “燕小九,我求你了。”马德也搠杀两个冲上来的漠北兵,又说了一遍。我一开始突如其来的气势给漠北人所带来的的震撼已慢慢减弱。漠北人见我们似乎仍双拳难敌四手,又渐渐包围上来,圈子越围越小…… 虽然我此刻仍勉强能够抵挡,但这么车轮战下来我迟早会耗尽体力,耗死在这个包围圈内。 我看了一眼马德,他已然报了必死的决心,招招不留后路,往死里搠。当初从校场上下来,是他告诉我我那打法漏洞百出的,但此刻,他还是用上了我那漏洞百出的凶恶打法。 我若是走了,马德必死无疑。我若是不走,我和马德都必死无疑。 哦,还有马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将军。 “燕小九,带将军走!”马德几乎是在嘶喊。我看到他杀的血红的双眼,那双眼里充满了绝望,像野兽在穷途末路时的殊死挣扎。 我未握枪的手攥了攥,另一只手一枪凌厉横扫,逼地欲进攻的漠北人连退数步。继而一个鹞子翻身上马,倒持□□连连下搠:“马校尉,开路!” 马德听到我的声音,浑身一震,跟着却放松一笑:“得令!” 我驾马冲奔出去的最后一个印象,就是马德那糙糙的笑。这样才对嘛,糙汉就要有糙汉的笑法,没事学什么阴恻恻的笑。 我感觉到一滴水滴在自己手背上。 天空一片晴好,万里无云。 --------- 我驾马一路慌不择路的狂奔,身后漠北人乌拉怪叫数声,开始放箭。我感觉到箭落在我数丈以外的位置,成了强弩之末。 然而几箭之后,我忽然听到一声轰鸣。我无暇后顾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个劲的打马。猎猎寒风刮过我的脸,我却仍在出汗。我知道自己衣衫都湿透了,手心也是一片糯湿,身上仍有数个伤口在往外冒着血,我却一刻也不敢停。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意识到,漠北人没有追过来。马德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我想他最后一定去的很骄傲。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在遥遥可以望见一点炊烟的时候,我弃了马。 我将马赶向相反的方向,拖着将军,藏入山中。将军肩头的羽箭已经被我折断,但那根箭还插在他身体里。我给他喂了止血的药,又简单在他别的伤口上外敷了些药,并将马兜里唯一的一点水喂给了他。等到天黑了以后,我才从山里走出来,拖着他,走向那座村庄。 我敲开了村口的一户人家,一个妇人出来应门,见我们满身是血,吓地立刻要把门关上。我眼疾手快地抵住门,掏出把匕首:“让我们进去,不然杀你全家。” 那妇人吓地哆哆嗦嗦开了门。我又找回了久违的当土匪的感觉。 很是快意。 妇人寡居在家,家中只有一男孩,已经睡了。她将我们让进屋之后,仍在哆哆嗦嗦。我让她给我们打一碗水,她抖掉了半碗。我终于忍不住和她说了实话:“我们是北疆的大盛兵,在途中遇到了漠北人,受了伤。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想借住两宿养养伤,等他好些了我们就走。”我从将军怀中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她。 “军爷?”那妇人听我们这么说,很快冷静了下来。 我点点头。 我请妇人给我们打点热水来,我要给将军拔箭。 我宽下他铠甲,撕开他肩头中衣,看到他肩上伤口,不由怔了一瞬。那里有两道伤口,一半重叠在一起。一个新鲜伤口插着根箭;其下压着另一道伤口,已然愈合,结着一道红红的拇指长的疤,看起来似乎还未完全好透。 那是我当日校场上匕首留下的。旧伤未愈,新伤又起。 将军仍在昏迷中。脸上的血渍已被我擦洗干净。整张脸苍白的像一张纸,连嘴唇都泛着白。 此刻的他,脆弱地像我爹抢来的青瓷花瓶。我稍不留神,就碎了。 我要是现在杀他报仇,比摔那青瓷花瓶还不费劲。但是我答应了马德,我费大劲把他救出来,不是为了干这么脱裤子放屁的事。 我要报仇,但不是现在。 观音寨中的兄弟是我兄弟。马德也是。 第6章 小土匪救人 我手握到那断了一半的箭杆子上,微微颤抖。我这一使劲,很有可能,往后连仇都不用报了。 盘桓在心头两三年的执念突然以这样的方式告结,就好像蓄满了力呀呀冲向对方结果发现只是个稻草人。 说不怅然若失是假的。 我前面说过,我一直有深谋远虑的优点。在将军还未咽气之前我就已经开始为我报仇事业的不完满谢幕感到惋惜了。 否则,何以解释我现在心头闷闷胀胀的情绪? 我不是书生,我不会莫名其妙的伤春悲秋。我连思/春都不会,更别说伤春。 我手中开始蓄力,手心有些出汗——我想我的武艺大概又精进了一层,掌心都能逼出内力了。那些汗珠,就是我内力的结晶。 一分钱一分货,将军说镇上十五文两本的武功秘籍都是懵人的玩意儿,我这二十五文买的,定与他们有天壤之别。 我,才是武学正统。 想到这,我胸中不由一阵激荡,握箭杆的手都稳了许多。正待做出关键一拔,昏昏睡了一路的将军忽然一睁眼,就在我还在愣怔,和他大眼瞪小眼,啊不,大眼瞪大眼的瞬间,他突闪电般地向我身后伸出一只手—— 妈啊,诈尸了! 哦不对,他还没死。 我的手还握在箭杆上,全然没反应过来,被他身子一拉一拽,似乎将那箭……往他身体里怼地更深了…… 他抿着毫无血色的唇,双目凛然,未发出一点声音。 我也安静如一只被割了嗓子的鸡,犹在我已成武林名宿的飘飘然、将军伸直着胳膊“诈尸”的恐惧以及我可能无意间大仇已报的茫然间无所适从。 这静谧持续了不知多久,我听见身侧传来嘀嗒嘀嗒的水声。 这声音好生耳熟,不觉让我想起往事,在那些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子里,我爹常常闲来无事,一边剔着牙,一边把还穿着开裆裤的小蚂蚱叫到跟前,给他讲怎么剖人心肝、怎么剥人皮的故事。 小蚂蚱那开裆裤底下滴滴哒哒发出的声音,就和眼下这声音很像。 莫非我,一代武林豪杰,被……吓尿裤子了? 脑中蹦出这个念头之时,我立刻高瞻远瞩地想到了善后之计。 我是要在江湖上做大侠的人,这等成名前的窘事,往后若是传出去了,我在江湖上可怎么立威? 他日我坐到武林盟主的位置上,绿林好汉指不定会在底下怎么“嘘”声阵阵,更有可能会给我起个“尿裤侠”之类的名号。 不成,绝计不成。我是个很爱惜羽毛的人,这等隐患,需得尽早扼杀在摇篮里。 譬如此刻。 对不住了将军,今日见到我观音寨燕九侠这等窘状的人,都得死。 正暗自咬紧牙关、思忖如何解决我有生以来面临的最大的名誉危机时,一直紧抿着唇的将军忽然发了话:“燕小九你虎吗?不会帮个忙?!” 帮忙?帮啥子忙? 我顺着将军的目光下意识一回头,才发现随着那声音滴下来的并不是我燕小九的尿,而是殷红的血。 是将军的血。 将军的手握在匕首的刃口上,那匕首握在屋主妇人手中,而刃尖,应当是正对着…… 我的后脑勺。 我愣了一瞬,抬手急点那妇人手腕,妇人腕子脱力,匕首“哐当”一声随着将军的血落到地上。 将军早在我抬手的瞬间松了手。我们在一个帐下住了两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手上劲力一松,他半撑着的身子似亦脱了力,重重往那硬床板上摔去,发出闷闷的一声、似我爹拿烧火棍揍我时的沉响。 因而我感同身受,觉得胸口什么地方仿佛亦挨了一记闷棍。 我无暇多顾,脚尖一挑,将那匕首挑到手中,匕首上血仍是温热的,我轻轻拿手指擦拭了擦,掀起眼皮冷冷觑了觑妇人。 这眼神我私底下练了很久。将军每回审犯人都是这样的眼神,只要他这眼风一扫过,那犯人立刻被吓得哆哆嗦嗦的。 我是要做领袖的人,在外考察两年多,先进经验总要带点回去。 我仔细琢磨过了,这眼神的要诀在于漫不经心的冷。注意,是漫不经心。要跟我爹那样,一见人就恶狠狠地瞪着,除了能吓着小蚂蚱那种小孩,对于成人来说,反而效果不佳。 这就好比江湖有个传奇人物叫小李飞刀,据说刀无虚发,但真正见过他飞刀的人没几个。 有时候传说比实际更吓人。 而微笑比耷拉着眉毛耷拉着嘴更可怖。 但这一点,将军没教,鉴于我之前悟三十六路霸王枪的失败经验,我还是没有太过冒进,免得步子跨地太大一下子扯着了裆。 我将刀在手中转了个圈,刀尖对着那妇人:“为什么要杀我?” 那妇人前一刻还在颤抖,真见刀尖那一点寒芒对着自己,反而一咬牙,冷静下来,微仰起脖子:“要杀就杀,少这么多废话!” 嘿!明明是你要杀我,怎么反倒弄得我像个恶霸?! 你倒是挺会往道德高地上爬啊! 我一口气噎在胸口,口气更加不善,刀尖更往前进了一寸:“说不说!”一进门我就看出来这妇人一点功夫都没有,但凡有点功夫,就我方才给将军拔箭那个神游太虚的当口,她早能切我个七八回了。 没功夫还这么横! 我终于有点体会将军两年前看到我时的心情了。 这一喝再喝之下反而失了说一不二的气势,那妇人斜睨刀尖,冷笑一声,连话都不说了。 一而衰再而竭,嘿,这乡野村妇都懂兵法了! 岂有此理,你信不信我…… ……她显然不信。 一个连功夫都没有的村妇,我总不能真话都不问清楚就杀了她。将军当年端了我观音寨,也还是给老弱妇孺留下了条活路。 不知是不是在他帐下太久,我连这等事上都开始受他影响。 正兀自踟蹰着,身后的将军忽然虚弱开了口:“你这家中似乎还有个男孩……” 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一落,我眼见着那妇人狠狠哆嗦了一下。 “燕小九!” “在!” 然而,将军还未来得及真吩咐下来,那妇人已扑通一声跪下:“军爷恕罪,民妇是猪油蒙了心,民妇死不足惜,只求军爷大恩大德,放过我家孩儿!民妇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将军已十分虚弱,眸光向我瞥了一眼,我立刻会意,开始发挥一个喽啰的余热:“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杀我!” 那妇人沉默许久,终于道:“民妇夫家两年多年被军爷抓走,至今生死未卜,听村头鲁三说,他早已死在了前年的懒川寨一役。民妇想……想为他报仇!” 懒川寨一役打得是漠北人,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杀,去杀漠北人啊,砍我做什么? 我心中嘀咕,还未来得及出口,却听得将军吊着一口半死不活的气,断断续续问:“你夫君……叫什么?” 真是劳碌命。都这副半人不鬼的样子了,还摆那两军谈判的架势。 问个话而已,我不会吗? 然而两人几番对答下来,我发现我的确不会。 “民妇夫君姓邱,叫邱食味。” 将军目光淡淡环视屋内,见屋角摆着几个招子,问:“家中原先可是支摊卖吃食的?” 妇人一怔,点头道:“正是。夫家原本世代经营饭铺,夫君被抓走后,小铺难以为继,只好关了张。” 将军颔首,又问:“那来抓你夫君的兵穿的可是红衣灰甲?” 夫人略略想了想,虽不明其意,还是应了个“是”。 将军道:“你不必担心,你夫君没死。现下正在萧将军帐下三二七营中,此刻正驻扎在西北面的石峰山和盘狮山山口,易守难攻,不会轻易有事。” 妇人眸光霍然一亮:“军爷此话当真?” 我虽不知道将军怎么知道这些的,但这种当口,还是分得清形势,连忙附和道:“当然当真!你眼前的这位可是陆家军统帅陆将军!” 妇人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将军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沉望着妇人。须臾,我看到妇人眼中的狐疑淡了下去。 这特么…… 长的好看的男人会骗人啊摔! 我很想提醒妇人,但理智告诉我,我不能。 将军说完这些话后,体力实在已经透支,眼神轻飘飘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长了一瞬,唇边浮起一个诡异的笑,晕了过去。 那妇人见状,一下子变得比我还紧张,倏地站起来,连声喊:“将军!陆将军!” 我将出口的喊声一刹那被卡在了喉咙口,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局外人。 无奈苦笑一声——世人,你的名字叫愚昧,竟会如此轻易被皮囊所迷惑。 我就不会。 我还喜欢他的功夫和钱袋子。 如果我们不是仇人的话。 望着面前薄瓷般的面庞,我百感交集,忍不住伸出手,做了一件良久以来我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拍了拍将军的脸。 真是……好生细滑。 我忽然觉得心中信任的屋子塌了一个角——这厮定是还藏着别的护肤药膏未与我分享。 罢了罢了,都是半条腿踏上黄泉的人了,还与他计较什么。 想着,我轻叹一声,手中狠狠一蓄力,拔出了那半截残箭。 将军昏迷中痛的抽搐了一下,眉头紧皱,额上大汗淋漓。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像越写越长了~~但写沙雕真是好开心啊~~ 这篇所有可能看起来的虐都是女主一腔热血的自以为是和胡说八道~~ 毕竟她,是这世间孤独的行者~~感谢在2020-06-05 18:01:33~2020-07-05 17:11: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拖延症不改,此名不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小土匪困觉 将军没有死,非但没死,他恢复的速度还有些惊人。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他毛利毛躁的手推醒的。这厮脸护的不错,掌心却着实有些粗糙。不过没办法,拿兵刃的手,哪有像握笔的那般细嫩的。 我以前在寨中,顶烦人吵我睡觉。但是军中两年,这点臭毛病早就被别过来了。军中兄弟或许会跟我客气或许会惯着我,但漠北人不会。 第一次遭袭之后,我便练就了随叫随醒的习惯。 我一感觉到有人推我,眼还未睁,手已本能放到了腰间匕首上。“小九……” 将军有些沙哑的声音将我从混沌的状态中唤醒。这厮醒虽醒了,脸上却仍是一片惨白,尤其映着小轩窗投进来的一点月光…… 慢着,月光?! 天还未亮你叫我干什么! 我环身四顾,不见任何危险,不由怒目转向将军——我虽自觉不是个气量狭小之人,但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答应了马德不杀他,但我可以…… 折磨他嘛。 嘿嘿嘿嘿嘿。 许是我噙着一抹冷笑的眼神太过悚然,将军舔了舔嘴唇,微微别开眼,道:“我想……如厕。” 大概是我脑子还未完全醒透,我仿佛看到将军脸上一闪而逝一丝绯色。 这大姑娘似的含羞带怯是几个意思? 你想如厕?还羞羞答答? 我脑中停滞了一瞬,瞬间恍然大悟。 这厮竟……竟竟竟竟竟…… ……竟想让我扶他去如厕! 世家大少爷,果然是娇养惯了,伤的不过是肩膀,又不是腿。 不过惯就惯,我也不是不能伺候,只要他肯…… ……将护肤的方子给我。 正琢磨着如何趁火打劫,将军道:“你睡时抱着我的胳膊,我动弹不得。” 嗯? 反应过来,心中顿时一声惊嚎——他不是让我扶他去如厕,那就是说,到手的方子,它、它没了! 这种失落感就好像开开心心夹满了菜,突然被人一巴掌掀翻了碗。 这感觉让我对将军很有意见,忍不住瞪了瞪他那条金贵的胳膊——我抱着你胳膊就抱着你胳膊,你脸红个什么劲,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见我面色不善,他又适时补了一句:“……抱、抱的有点紧。” 得了吧,你又不是大姑娘,怎么紧着抱吃亏的也是我好不好? 南蛮子,就是小家子气。 还学人家脸红,真是枉为一军统帅! 我低头随意扫了一眼他那条胳膊,赫然发现他胳膊肘处仿佛有一处湿迹……不觉一愣。 啊……要是这样的话,那仿佛似乎的确好像我有那么一丢丢理亏。 我睡相一惯不好,梦中时常还嘴馋的很,因而早上起来,枕头上往往湿漉漉的,一滩哈喇子。 方才我大概是梦中将他胳膊拖过来当枕头了,是以那胳膊肘处会有我芬芳的遗迹。 不过知足吧将军,我没梦里把你的手当蹄髈啃已算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了…… 我正打算敷敷衍衍、潦潦草草和他说声对不起,脑中忽然一道灵光闪过—— 等等,我的脸枕在他臂弯处,又将他整条胳膊拼命往怀里拖。 那么问题来了,他的手,当时究竟放在何处呢? 我望了望自己一马平川的胸膛,忽然一声凄厉尖叫。 将军被我这猝不及防的一声尖叫激的本能一抖,下意识往床里边欠了欠。 好像被非礼的是他而不是我。 无耻流氓混蛋! 然而转瞬望着自己身上那一件靛青衣袍,我忽反应过来,我现下是个男人。 对,我是个男人,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死命抱着胳膊、还将那手放在胸前蹭来蹭去,搁谁谁也会有些异样。 想通了这个,我一下子原谅了他。 可怜见的,好一朵娇花,差点毁在我手里。 他看了看我,垂下眼睑,银白的月光恰好投在他脸上,照出他长长睫帘在眼下的一点阴影,那阴影一颤一颤的,让人心生…… 摧残的欲望。 他清了清嗓子,似乎要说出什么义正言辞的话。我未免他误会,说出“我们是不可能的”之类的傻话,干脆打断他:“将军,你不是要如厕吗?还不快去,憋久了对那啥…不好。” 将军似乎到嘴边的话被我堵了回去,我看他仿佛心有不甘地砸吧了下嘴,好一会,才讷讷“哦”了一声,支撑着起床。 我见他起地艰难,忍不住伸手扶了一把。他似乎有点惊讶,低头回望了眼我的手,不知是不是那月光太过柔软,我觉得他那眼神……仿佛有点温柔。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如厕回来,他恢复了寻常的冷肃。这才是我熟悉的样子,我从少年失/足抑或是被鬼上了身的恐惧中抽身出来。 他脱履上床后看了我一眼,拍怕身边的床板:“趴着睡不舒服,一起躺下吧,左右这床……够大。”见我呆立着,又舔了舔嘴唇,补了一句:“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笑话,你这满身是伤的残障模样,我怕你对我做什么?! 你不怕我对你做什么就成! 他说的对,趴着睡的确不舒服,要不是我念在他受了伤的份上,早一脚给他踹地上占了那大床了。 说笑了,他要是没受伤,我还敢碰他? 就算我《葵花宝典》初成,我也不至于飘到那个份上。上回校场的教训深入骨髓,我现下想起那被他摔的横飞出去的飘逸姿态,尾椎骨都还疼。 而这据马德说,还是他手下留情的情况下。 说实话,撇开我们的恩怨情仇不谈,我是挺佩服将军的。不说别的,就他那手,昨晚迎着刀刃使了那么大的劲,跟着胳膊又让我枕了半宿,还能那么拍床,且不论他忍痛的能力,单他这为了装逼不顾一切的精神,我就差了一大截。 想到他那会僵尸出棺似的突然伸手替我挡下那把刀,我忍不住问:“将军,你昏迷中怎么感应到那妇人要杀我?” 将军白了我一眼——事实上,因为并排躺着,我并没看到他是否白了我,但我猜他应该是白我了,因为他的口气十分不屑:“武功到了我这境界,是有结界的。凡人只要一露杀气,我这结界就能感应得到。” 天,还可以这样?!这完全是我知识的盲区!那是不是说,待我《葵花宝典》大成的那一天,我也会有…… 属于!我自己的!结界! “真……真的吗?”我毫不怀疑我此刻眼中是几乎也要流露出哈喇子的渴望和贪婪。作为一只菜鸡,我十分向往鸿鹄的世界。 “废话,当然是假的!”显然,鸿鹄本人并不怎么买我这只菜鸡的账:“燕小九,你平时就不能少看些乱七八糟的武侠传奇!” 我怀疑他说这话的时候又白我了。 “哦。” 我坐在被他掀塌了的世界观废墟上,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 我对于江湖和武林的认知都是从那些武侠传奇里来的,不看这些,我怎么了解你们鸿鹄的世界,怎么为未来踏足那样滚烫热血的世界做准备! 瞧着吧,我燕小九,终将不凡。 但这等鲲鹏之志,他不会懂,我也不会说。 因为我已然今非昔比,无数个坐在岩石堆上钻研精深武学的夜晚,使我学会了城府。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低落,大概出于一个强者对于弱者的怜悯,他率先打破沉默:“那妇人没有武功,一路走过来,步子那么重,也只有你,拔个箭还走神,才会听不见!” “哦。” 我知道他说的有理,但我忽然发现坐在坍塌的世界观废墟上还挺放松、挺舒服,我决定坐一会再理他。 但我猛然想起一件事,迫使我放下一颗恬淡的佛心,问他:“你不是昏迷了吗?怎么还能听到她的脚步声?” 他没有说话。 不过从小挨我爹揍的经验告诉我,不吭声也是一种答案。而且是最昭然若揭的一种答案。 “这么说你没昏迷?你在骗我?” 不知是不是“骗”这个字在世家子弟的语境中太过沉重,他这一回连片刻的沉默都没有,急急道:“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骗你……初时那马太颠簸,我流了不少血,的确没力气睁眼;后来……后来脱了险境,我担心我一睁眼,你就会随手将我撂在路边一个人走了……” 嘿,你说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阴暗,以小人之心度……额……小人之腹呢! 后来很多个夜晚,我一个人坐在寨口的大榕树下对月伤怀时,忍不住仔细想过他说的这个可能。我也不知道我若是看到他睁眼,会不会抛下他一个人走。 或许会吧,毕竟我只答应了马德活着将他带出去,又没答应照顾他一辈子。 亦或许不会,因为我想到这种可能,心底还是有一丝丝……难过的。 救人救到底,我爹说了,做人不能三心二意。我报个仇报的三心二意就罢了,救个人也这样,我爹在天上可能会降雷劈我。 总而言之,和他是谁无关,还是因为我这人有原则、善良、助人为乐、知书达礼…… 哦,你问我怎么会对月伤怀?其实主要也不是对月伤怀,是我到山下的镇子上买了一只烧鹅,不敢带回寨子吃。 寨中的新厨子单小娘自尊心极强,每回我们从寨外买了吃的回来,只要让她看到了,她就会坐在一旁啪嗒啪嗒落泪,叹自己没用,叹夫君单小厨早逝,叹命运不公,叹……今年菜霜打的晚,做出来不好吃影响她发挥……总之不拘一物,什么都能叹,信手拈来,比秀才作诗都快。 这搁谁谁受得住? 弄得我每回出去吃点东西就跟男人背着婆娘喝花酒似的。 不好意思扯远了。 回到我和将军的夜谈上。虽然初听他这么坦白的一瞬间,我有短暂的不快,但我很快就谅解了他。 毕竟我和他是仇人,我还才捅过他一刀。换我我可能什么下三滥的招都使得出。 只是闭闭眼而已,都算不上骗。 我这边很快释然,但因为还没睡饱,一时困意又上来,我有些迷迷瞪瞪,没力气去回应他的话。 他却心思很重,不知是不是因为看我半天没搭话,还特意转了个身,正对着我,郑重道:“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 我被他那郑重眼神一骇,困意陡然去了三分,见他眼神清澈,凝望着我,眼中似有期许。一时竟忘了我们之间的仇恨,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 何至于,骗个人而已,这在我们观音寨可是必修功课,谁能骗得了那是谁的本事! 世家子弟规矩多,我能理解。所谓正邪不两立,夏虫不可语于冰,大抵如此。 而且现下,夏虫的确不能再和冰废话了。 夏虫好困。 作者有话要说:头一回写这么怂贱的主角,猛然发现自己不是个正经人,容我骄傲一会~~ 我本来想说我这是个武侠,但感觉实在有点没脸…… 感谢在2020-07-05 17:11:36~2020-07-05 23:5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里不知身是客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小土匪女装 次日一早,我们被院外的拍门声拍醒。 我隔着窗户望去,发现来人一身盛军戎装,十分欣喜,连忙去开门。却被将军一把按住,问:“穿的什么铠甲?” 咦~~真讲究,都上门来接你了,还关心人家穿什么衣服~~ 怎的,穿得不好你还不去了? 瞧瞧你这臭美劲! 但鉴于将军的援手到了,我不敢太过放肆,往窗外认真看了一眼,老老实实道:“黄衣黑甲。” 塞北三将,都以自家姓氏挂旗,服色也稍有异处。昨儿提到的萧家军着红衣灰甲;眼前的黄衣黑甲是宋家军;我们陆家军,穿的则是蓝衣银甲。 老实说,我对将军他们家的品位很是满意。让我去宋家或萧家军,我是有意见的。两家军凑一块的时候,活脱脱一盘炒糊了锅的番茄炒蛋。 还是我们这配色高级。 皇帝三分塞北的意图我理解,是想让他们互相配合又互相掣肘,免得一家独大,功高震主。 但我对这做法颇有微词。塞北军是护卫大盛的一道血肉长城。那砌长城的匠人各怀鬼胎,这长城很难不成豆腐渣工程。 不过这心操的有点远,忧国忧民与我土匪的身份不太符,让寨中老小知道了,指不定会说我吃里扒外。影响我在他们心中的领袖地位。 说笑了,我这两年尽吃外扒外了。不过要让他们理解我这种卧底卧到最后敌我不分的挣扎,也着实很难。 谁让我,是这世间孤独的行者呢。 佛曰,受身无间者永生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之大劫。 我不关心劫不劫的,我只关心佛说话算不算话,我可不可以永生不死。 说完黄衣黑甲,我看到将军脸色明显一沉。 糟了,不是他喜欢的颜色! 我将踏出去的半条腿停在半空,就这么维持着高难度高水准的金鸡独立姿势时,屋主妇人匆匆跑过来,征询地看向将军,意思是能不能开门?不开咋办? 那一刹那,我从妇人眼中看到了一丝狠厉——不是大娘你这功夫和手段,别老动不动想着杀人行不行? 若是回到两年前,我大概亦会这么和自己说。 空有一腔热血的狠,比软弱,更加无用且危险。 所幸我碰到的是将军这等婆婆妈妈的对手,换别人,我可能已经死过千八百回了。 对不起我不该说所幸,我屁股又歪了。 将军面对那妇人的征询,上下打量了一下金鸡独立的我,眼底似乎对我这一动作的高完成度流露出一丝赞赏,须臾,低声道:“劳烦邱娘子取一套妇人衣裙来,给我这卫兵换上。” 不得不说,脸长得好有些时候就是管用。对于这么荒唐的要求,妇人完全没有置喙,利索取了一套衣裙,丢给我。见院门被拍得啪啪作响,眼看就要被那几个士兵踹开,擦了擦手,匆匆赶去前院应付。 我还能怎么做,我当然只能吞下愕然和不满、硬着头皮换上那衣裙了。 好在那妇人身量高挑,和我身形差不多,衣裙还挺合身。 换好衣裙,透窗看去,那几个官兵已经冲进了院中。我再迟钝,此刻也感觉到了形势的危急。我将匕首塞入自己袖中,整整衣裙,正要迎敌。将军这时忽低声叫我…… 我一回头,对上他的眼神,愣了一下。 这一回我清醒的很,我很肯定他的眼神很温柔,甚至有一丝慈爱。有一种………额,怎么说呢…… 人之将死,啊不,生离死别的感觉。 有些像我固执离开观音寨时,沈大娘的眼神。 别大哥,这种时候整温情脉脉这套很容易让人分心的。何况外面那几个菜鸡,我三两下就解决了,不至于真不至于。 不好意思我着实有些飘了,都开始管别人叫菜鸡了。两年前被踹翻在地啃了满嘴巴土的我肯定不敢想象。 将军那孱弱秀美的样子让我蓦然而起一丝怜香惜玉之感,我移步过去,他又让我坐下。 我坐到他床沿边,他忽然向我脑后一伸手——啥,又来? 鉴于他上回骂我虎,这一回我反应快了很多,本能一转身,右手成爪,急探出去…… 却什么都没抓到。 反感觉头上一松,束发的簪子被抽了去,满头青丝一下子散落下来,被我这一转的势头带的飘飘扬扬…… “啪”地一下扫在将军的脸上。 我转头瞧见将军僵住的脸色,骨子里的怂令我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将军,这这这……这不怪我。 你没事撩马蹄马也会拿尾巴扫你的。 当然,我不是说我是马。 正这么面面相觑的尴尬着,房门已被人一脚踹开,那妇人畏畏缩缩跟在三位士兵身后进来,连连道:“这是我家弟妹,和他相公。他相公前两日上山打猎,被野猪伤着了。” 三人威风凛凛扫过将军,和将军身边的我。 呔,吃我太行燕小九一刀……我袖中匕首蠢蠢欲动,脑中快速琢磨着一会从哪个角度出刀既能一刀毙命又能显得我器宇不凡。 当然重要是后者。 一刀不能毙命多来几刀也没关系。 我毕竟是要成江湖名宿的,出场的英姿很大程度上会决定我未来的高度,不信你看看人家楚留香,那一笔立体签名玩的多溜,二流的功夫都给吹成一流了。 在江湖上混,故事感很重要。 正这般做着世上绝无仅有的精巧构思,将军忽拍了拍我的手背,轻轻道:“娘子,快给……给各位军爷看茶……”边说,还边像模像样地以手握拳堵在嘴前,轻咳了两声。 散落的发丝自前额垂下来,挡住小半张脸。 这模样,孱弱中透着一丝坚强,坚强中透着一丝倔强,倔强中透着一丝温润,温润中透着一丝…… 我书读得少,别为难我了。 总之,就是一张丰富多彩、包罗万象、充满故事的脸。 “兀那书生,你怎么回事?!” 哦,对!将军这样子丝毫不再像个武将,像极了一位酸不拉几的书生。 将军又轻咳两声,娓娓道:“小生家贫,又逢战乱,生活难以为继,蒙娘子不弃,相携来投奔舅家……小生不愿娘子被舅家看不起,便想着上山打些野味,算作一份见面礼,谁知……” 边说边深情款款的凝望我。我好容易才忍住颤栗,不让人看出浑身的鸡皮疙瘩。 “好了好了,不必再说了!”好在这位官兵体察到了我的疾苦,适时叫停了他。摊开手中一副画像,对着将军看了两眼,和旁边士兵讨论道:“我看不像,陆惊弦可是大盛战神,怎么可能怂成这鸟样!而且说跑的时候是两个人,还有一个亲兵,是你你敢把咱们将军抛下自个逃?” 怂? 嘿嘿,年轻人,出门前爹妈忘记告诉你,要对自己说出的话负责了吧。 我转目看向将军,然而许久,期待中的忽然爆发却没有出现,只见他神色平静,又卖力地咳嗽了两声。 世家子果然多才多艺,唱念做打样样俱全。 几人骂骂咧咧一阵后,踢踢踹踹地出了门。 他们走后,将军望向那妇人,郑重道了一声“多谢”。那妇人福一福身,道:“陆家军护卫北疆数十载,民妇这么做,是应该的。”话落,退出房内,做饭去了。 妇人走后,我和将军又陷入了该死的沉默。 我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他,但他刚才似乎好像仿佛被冒犯了一下下,我这种时候问,是不是有点上赶着送沙袋的意思? 我正踟蹰着,将军忽低低叫了我一声:“过来。” 别啊我其实离你挺近的,你这么说话我也能听见。 其实我后来想,这种时候他在我跟前的武力值跟个残废没两样,但他这两年在我跟前的叱咤风云让我的动物性战胜了理智,怂的十分深刻坦然。 我没有动。 你要打我过来可以。但我绝不会主动送上门。 这,事关尊严。 将军看我站着没动,又叫了一声:“过来。” 你多喊几声我也不会过去的,哼! 将军见我这样子,须臾,仿佛叹了口气,晃了晃手中的簪子:“过来,我给你把头发盘上。” 嗯? “……哦。” 可能因为失血过多,将军的手有些凉,自我头发底下穿过,无意碰到了我的脖颈。我忍不住颤了一颤,将军似乎也意识到了,捋头发的手一顿。 我怕他借题发挥,连忙岔开话题,问:“将军,你为什么不让宋家军的人认出你来?” 将军:“你知道我和马德那日为何被围地那般狼狈吗?” 我摇了摇头。 其实这个问题自我见到他们第一眼时起就埋在我心中了。那两个士兵说的没错,他是大盛战神,跟着他的这两年,他鲜少打败仗。怎么会一败就败的这么惨烈? 我很好奇,但我爹告诉我,好奇心重的人容易死于非命。所以我在寨中看到张寡妇和许大脑袋躲在大榕树后头摸摸啃啃时,一点也不好奇。 不好奇不好奇。 好吧我还是悄摸摸偷看了他们两回的。但就两回! 嗯,也许是三回,或者……四回? 反正不超过十回。 是以我没主动问,我是要回观音寨当山大王的人。他们这些俗尘的事,我还是不宜牵扯过深。 但他主动要说,就不能怪我了。 出于礼貌我转头看了他一眼,我想他应该感受到了我的矜持和稳重。 他大概对士别三日以来我的变化有些惊讶,我看到他愣了一愣。 继而却拿簪子轻轻一敲我脑袋:“下次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别拿那野狼一样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我。” 欸?你是不是失血过多眼神不好? 我正要分辨,却听见他继续道:“我与宋连横商量我做先锋,带少量兵将漠北人引入瓦石川的山谷,他带大军在外包抄。但我们在瓦石川苦战了三天,都……” “未等来宋连横的大军。”我忍不住接口。 宋连横是宋家军的主将。这么说来,宋连横与漠北人很难说没有勾连不清。 不过,我很快想到一个更发人深省的问题:“将军,瓦石川在幽州府西面,我们在幽州府东面,你一路从西边逃到东边,怎么也不顺路去幽州府报个信?” 将军听完我的问题,深深望了我一眼,我仿佛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对于我缜密思维的惊叹,正待自得,听见他悠悠问:“谁告诉你我们在幽州府东面的?” 什……什么意思?! “我出营后一路往东走,走了月余,此刻自然已经到了幽州府东边!” “幽州府以东,漠北人很少涉足,你一路走来,就没疑惑过路上为什么有这么多流民?” 瞎说!谁说我没疑惑过! 我只是……想不明白而已…… 为避免这尴尬,我低头擦了擦鼻子,并借着这个当口,细细思索他的话…… 悚然一惊。 “你是说,我们这一路其实都是在往西走?!” 将军白了我一眼,这一回,我看得清清楚楚。 但我已然无暇和他算账。 “我们昨日碰到你们地方是在哪?” “瓦石川上游,灵古镇。” 灵灵灵灵灵灵古镇? 那不是和漠北人交锋的前线?! 怪不得那村镇成了一片焦土。 “等等”,将军忽然开口:“你们?昨日不止你一个人?” 他此问一出口,我整个人如遭雷劈。 啊!!! 我把小蚂蚱弄丢了! 第9章 小土匪离开 那天我光顾着跳出来救将军和马德,一路打马肆意狂奔,却把小蚂蚱抛在了那片藏身的断瓦颓垣后面。 小蚂蚱要是够机灵,应该会趁着漠北人一路狂追我与将军,悄悄躲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待到天黑,一个人跟着流民继续往南走,走上个把月,总能走回观音寨。 观音寨在中军营正南面,不管是先向东再向南,还是先向西再向南,至少大方向是不错的。 我这种领袖人物,一般主要作用还是把握大方向,于细节上的确欠缺些经验。 但小蚂蚱机不机灵这种事,我现在也不敢说。毕竟他小时候撒尿都只朝一个方向撒,说是三心二意对那个方向的花花草草不公平。 嗯,都是我爹留下的精神遗产。 而要是他不机灵的话…… 那画面在我脑中一晃,我“噌”地一下从床边站起来,脚尖一勾,将藏在床底的无敌霸王勾出来,抄在手中。 将军一看我这架势,皱起眉:“燕小九,你要干什么?” “我要回灵古镇。”我握着那柄霸王枪,千钧气势系于一身。小蚂蚱是我的兄弟,更是我的责任。我燕小九再脓包,也不能将他一个人丢在漠北人手中! 那一刻我想我看起来一定无比坚毅勇敢、凛然决绝。荆轲在易水畔,大抵也不过如此。 只可惜这是在室内,无风无落叶,少了一分凄绝苍凉的悲剧和厚重感。 为了弥补这一点小小的美中不足,我决然看了眉心微蹙的将军一眼,一挥右臂,咬牙道:“将军,你不要劝我,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将军轻咳一声,似呛了一口:“……我、我没打算劝你啊……” 诶? 将军我好歹救你一命,你这样真的让我很难做人! 他不劝我我就没法凛然拒绝,不凛然拒绝这矛盾就没法出来,矛盾不出来就不能凸显我的舍生取义视死如归,不凸显我的舍生取义视死如归我这义取的多少就有点索然无味…… 有点……额……怎么说,缺乏层次感和史诗感。 悲剧感和厚重感已经没有了,层次感和史诗感我还是想……争取一下。 毕竟我这一去,还不知能不能回来,若是就这么没了,武艺媲美五绝啥的是指望不上了;只能努力一把,比肩个荆轲,写不进武侠传奇,也要写进野史。 是以荆轲有的,我也要有。 “真……真不劝?”我又逡巡着问了一遍。 “不劝,”将军轻哂一声,摇头:“你小子脾气和倔驴一样,反正劝了也不会听,说不定还会尥蹶子。” 你才倔驴,你全家都是倔驴! 还有,驴不会尥蹶子! 咳咳,偏题了。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犹有不甘,坚持不懈地问。 没想到受了个伤,脾气也变好了。他盯了我一瞬,须臾,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开劝道:“燕小九,就你这半吊子功夫还大老远上赶着给人送人头,观音寨别的本事没有,送死的本领倒是一个顶好几个!” …… 你劝就劝,好好的干嘛骂人啊! 我刹那被他激怒,但这两年光顾着练武艺,嘴上功夫疏懒了很多,一时想不到如何回嘴,看着他那张噙着冷笑的脸,一怒之下,霸王枪一翻,枪尖疾指向他。 因屋内太过狭窄,霸王枪又太长,我这一舞之下,没舞出气势,倒把那床帐撞的微微一晃。 将军轻轻一笑:“不是说不尥蹶子么?” “你……” 我将那霸王枪往地上重重一杵,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我真是猪油蒙了心。短暂的和平共处让我差点忘了,我和他是仇人,我才捅过他一刀,我怎么能指望他温情脉脉地陪我演完这场生离死别的苦情戏? 兀自恼怒间,我已然挪开步子,却听见身后突然飒飒风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朝着我后脑勺飞过来,我下意识回身,身子微偏,伸手一捞,将一块光滑的物什捞在了手中…… 陆惊弦老子好歹救你一命,你就这么恩将仇…… 嗯?这是什么? 有钱人连暗器都用玉做? 我本能摩挲了下那个物什,感觉它触手温润,还带着点身体的温度,低头看了一眼,发现竟是块玉牌。 玉牌一面镌着浮凸的麒麟纹,另一面,是一个“陆”字。 “不错,反应尚可。”将军没有看我,眸光不知道落在何处,说话时舔了一下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那眼神……额……似乎不太正派,有些躲躲闪闪。 惭愧了吧?这么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亏你也是个一军主将。 罢了罢了,你我之间的纠葛反正已是债多了不愁,大可坦然些。 我正欲拂一拂衣袖,拿出一副不与他计较的宗师派头,却听见他道:“在路上若是遇到除了宋家以外的盛军,拿着这块玉牌,调个几千兵马,不成问题。” 敢情这是炫富? 不对他话里的意思是…… “你为何给我这个?”我又摩挲了下那玉,问。 我虽不学无术,但家里毕竟也曾阔过。我爹在的时候,珠宝珍器是隔三差五地往山上抬。虽不怎么懂鉴赏,可基本的好赖还是分得出来的。 那玉牌玉色温润纯净,无一丝杂质,一看就是块好玉。 而且玉面十分光滑莹亮,像是带了很多年。 当着他的面,我不好意思多看,不然显得我多没见过世面或惦记他东西似的。故作深沉地掂了掂那块玉,摊开手伸到他跟前。 他眼底似乎闪过一点我看不明白的情绪——不过不重要,他的情绪我大多数时候都摸不清,这两年依旧过得好好的。 短暂的沉默后,他道:“你救我一命,这个算是我的报答。” 报答? 你的命就值一块玉? 哦不对,是千军万马。 那够了。 我一听他这么说,立刻不客气地将那玉牌揣入怀中——我本就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人,这种时候去灵古镇找人,无异于在虎口拔牙,多带一把锹子是一把锹子。 既是这样,我和将军眼下的账就算是两清了。 我救他本就是受马德所托,压根没想过跟他要什么报答。这一笔,都是额外赚的了。 收下牌子,我未再多话,转身继续往外走。走出两步,忽听见他沉沉的声音再度从身后传来:“燕小九你记着,你我之间大仇未了,你好好给我活着,我等着你回来报这个仇。” 当然,满观音寨的男人和马德都在天上看着我呢。瞧着吧,我燕小九,岂是那么容易死的! 我背着我的无敌霸王枪,一步跨出了那房门。初春时节,塞北还是相当的冷。一阵冷风吹来,我好容易忍住没打哆嗦。 所幸那风角度很好,我的衣袂和发髻上的飘带俱被吹起来,颇有了几分荆轲的味道。 先前在屋中的不快很快被扫去。 我的心中又涌起几分苍凉。 我想,此刻我的眼神一定深邃悠远、决绝忧伤,若是此时有画师在场,他将会如何的为我的英姿所倾倒而久久不能落笔,我简直无法想象。 我在院中站了片刻,想要多体会一下这种悲情悲壮又悲凉的孤胆英雄之感。 这院子此时就是我的舞台。阳光正好,风亦正好。 一切都是正正好。 这般沉醉着,身后忽然传来邱大娘的声音:“军爷、军爷!” “不要叫我军爷!”我抬手一阻。 我是这世间孤独的行者,“军爷”二字太过普通,描绘不出我飒爽英姿之万一。 “……叫我燕,少,侠!” 对,燕少侠。我燕小九,即日起,就在江湖这个大舞台上,正式登场了。 邱大娘仿佛被我的凛然侠气震了一震。我知道,我此时如一把出鞘的宝剑,光芒耀眼是必然的。 “燕少、少侠……” 我向大娘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她毕竟将成为我今日初登江湖的见证,日后还指望她将我的侠义故事传唱出去。 当然,还有将军。 但将军是个靠不住的。他方才那般奚落我,难保日后不会更过分。 若是将军将来黑心烂肺,添油加醋、颠倒黑白,还有个人能为我拨乱反正。 看看,我想得多周到! “邱娘子何事?” 邱大娘上下打量我一眼:“少侠预备……就这么走?” 我一愣,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自己,才发现自己身上…… 仍是那身女装…… 我从江湖舞台上轰地一声摔了下来。 邱大娘将我引到厨下,捧来我原先的衣服让我换上。我本可以回屋更衣,但方才自那屋中出来,我连头都未回,潇洒也潇洒过了,现在又去而复返,颇有些…… 伤面子。 我透过厨房的窗户,看到将军仿佛立在窗下。我想,他一定看够了一场好戏,准备了一肚子奚落之词等着我。 我偏不让他得逞,我就不回去。 这,事关尊严。 我更好衣,邱大娘取来一些干粮和水,向远处的山头指了指:“军……少侠要去灵古镇,不知是否有什么急事……其实去灵古镇有一条近道,只要翻过跟前这座山就行了……” 救小蚂蚱刻不容缓,我自然是急得很! 向邱大娘打听清楚路线,我背着我的无敌霸王枪,上了路。 原谅我用了“上路”这个词,并非我的用语习惯受到了将军那些糟粕的荼毒,而是我这一回,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 山路总是难走些。邱大娘指的这座山,又格外难走,怪石耸立、峭壁嶙峋,入夜还能听到野狼的呼号。 但我自幼在山中长大,这两年又让我体格强装了不少。而且走山路人烟稀少,至少我不会半路就送在漠北兵手里。 每回觉得山路艰险的时候,我就把将军给我的那块玉牌拿出来摸摸。一看到玉牌,我就想起将军那日的劝我之词: “燕小九,就你这半吊子功夫还大老远上赶着给人送人头,观音寨别的本事没有,送死的本领倒是一个顶好几个!” 呸!老子燕小九,一定全须全尾地活着回去让你把话给老子吞回去! 摸着摸着,在某一刻的月光下,我竟恍惚觉得那玉牌有些眼熟,仿佛多年以前的某个时刻我曾把玩过。 然而那感觉只冒了个头,就被更厚重的疲惫感一巴掌拍了下去——我捏捏摸摸这么多天了,有熟悉感也很正常;更何况,我爹当年抢来的玉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差不多质地和形状的,我说不定拿来磨过脚皮。 我没日没夜地走,走到后来发现布鞋已然破了个洞。原打算就这么将就着继续走下去,谁知打开包袱,竟发现那包中还放着一双崭新的靴子。 那邱大娘居然思虑这般周全,我先前倒是小瞧她了。 狼狈爬了三日山后,我终于从那茫茫丛林中钻出来,上了官道。官道和我先前走的果然不是一条,道上流民不多,倒是设了不少关卡。 且那查岗之人看服色,仿佛与塞北三军俱有些不同。 “劳驾,灵古镇怎么走?”我递上路引,向人打听。 那士兵上下打量我一眼,轻蔑一笑:“去灵古镇啊,喏,往那面走,走上个十来天,也就到了……”他的手往我身后一指,指向了我来的方向。 嘿,别以为你一身盔甲我就不敢打你,我疯起来连我们将军都咬! 但爬了三日山,我此刻连炖地稀烂的鸡腿都咬不动了,更没兴趣咬这么个也不知多少天没洗澡的喽啰。 我的力气,要留着对付漠北人。 这种时候权势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我从怀中掏出将军给我的那块玉牌,低调地亮了一亮。 那士兵一见玉牌,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陆、陆将军……” 那一刻,我明白世人为何喜欢狐假虎威了。 我,这样一个红尘中的过客、世间孤独的行者,亦不能免俗。 陆惊弦的身份很好用,让我一时有些不舍得说破。任由那士兵跪着,我学着将军往日那轻狂样子,又问了一遍:“现在再告诉我一遍,灵古镇怎么走?” 那士兵大概是被我的威势震到了,因为离的近,我看到他瞳孔颤抖了一下,望着我,良久,才抬起一只手,哆哆嗦嗦地…… 指向了我身后的方向。 那里红霞托着晚日,缓缓落到一片青山之中。 那山,端的是十分眼熟。 我眼前不由一暗。 那士兵忙扶住我:“将、将军……” 我稳住心神,维持住自己,啊不,“陆惊弦”为将者的体面,尽量平静地问:“这一带,是什么地界?” “往东再走五里就是睢阳城了……” “睢阳城?那不是幽州府所在?” “是、是啊……” 我千绕万饶,竟然又走了反的方向? 不对,这次不怪我,是那妇人为我指的捷径…… 可那妇人为何好好地将我指来幽州府? 细思间,我忽然想起那日我的旧衣原本是在将军房中,那妇人匆匆为我捧来旧衣,也就是说,她在为我指路之前受过……将军的授意。 陆惊弦! 第10章 小土匪驰援 那厮故意为我指了相反的方向。 他根本不劝,而是自作主张地为我做好了安排。 我胸中一团邪火蹭蹭蹭直往上窜。 我明白那厮的想法。他是个为将之人,这些年不知看了多少身边将士们生生死死,大概早已看淡。单我在的短短两年内,就亲见他失去过数个同生共死的下属。 还有马德。 是以于他而言,小蚂蚱的生死并不是多大的事,甚至掀不起心中一点波澜。而我回灵古镇,十有八/九却会送命。 更何况小蚂蚱生死难料,很有可能已经…… 我不想承认,但有些事情,不是不承认便能避过。 因而,理智来看,无论怎么权衡利弊,我都不应当回去。 可人并非只剩下理智。 若是以理智判断,小蚂蚱压根不该千辛万苦从寨中逃出来、千里迢迢来军中寻我。安心归在卧牛寨底下,比来找我这个废物大当家划算多了。 但人这一辈子,总要做几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事。 这还是将军自己和我说的。 我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当天晚上,我就践行了这个原则。 我在将军的饭菜里下了巴豆。 现在我猛然明白,所谓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事并非犯禁,而是明知不理智、不划算,不做心口却就是过不去的事。 我那时问他:“将军,听说你们家在京城官做的很大,你只要想,就能在京中捞个高官做做,不必跑这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地方来受这份罪?脑袋别裤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就算打了胜仗,回去还得受皇帝猜忌……” 这么复杂的京城厚黑学我是悟不出来的,都是马德告诉我的。 只有“鸟不拉屎”那几个字是我自己的口头再创作。没办法,我们土匪说话就是这样。 但我觉得我的土匪前辈们发明这个词的时候定然没想到我会将它用到塞北这个语境之中。更没想到,塞北的鸟格外刚烈。 我刚说完它们“不拉屎”,它们就“啪嗒”在我肩上拉了一坨。拉完还嘎嘎叫着在我头上盘旋了数个回合,十分挑衅。 我因手头没有弓箭,又气不过这班竖子如此嚣张,只好仰着头拉长了脖子恶狠狠骂它们。 它们“嘎嘎嘎”。 我也“嘎嘎嘎”。 将军就在这片其乐融融中轻轻一笑,说出了那句发人深省的话。 是,人这一辈子,总要做几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事。 所以我不能任由将军那厮摆布。我要回去找小蚂蚱。就算他已然遭难,我也要去将他的尸体带回来。 带不回来,我就去陪他。 下定决心之后,我立刻叫那个士兵给我弄匹马来。因为走了相反的方向,我已然耽误了三日,又到了离灵古镇更远的地方,此时再凭双腿走回去…… 小蚂蚱只怕已变成死蚂蚱,死蚂蚱变成了臭蚂蚱。 仗着将军的威风,那士兵十分懂事,立刻给我寻了一匹马来。我正要上马,忽听得来路一阵蹄声得得,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马已到了跟前。 驾马之人一见关卡,立刻滚鞍下马,动作十分娴熟。却并不是要掏路引,而是径直走到我跟前,眼皮子都未抬,就要夺我手中马绳:“劳驾,这匹马征用了。” 此人亦是一身戎装,红衣灰甲,是萧家军的部曲。方才那般猎猎打马,恨不得将那马抽成风火轮,大概是个传信兵。 嘿嘿,没想到我也是个有权有势的吧,还是官大数级那种哦。 这种情形我随将军巡营时其实经历过。将军因为年纪轻,长的又秀气,不穿战甲时就像个书令,很容易被新兵蛋子错认。 每每这时,将军只需要稍稍冷冷脸,我和马德自会摆足了架势上前,呼呼喝喝、厉声训斥。 数次之后,竟让我莫名有了些思乡之情。 想当初我带着寨中兄弟下山劫道时,亦不过是这般威风。 见那传信兵要征我的马,我自将军那学来的先进经验总算有了用武之地。我冷着脸淡淡觑了那传信兵一眼,目光又扫向方才为我牵马的士兵,那士兵忙躬着身小跑过来:“休得无礼,这位可是陆将军!” “陆将军?”那传信兵也是个有种的,听到本将赫赫威名非但丝毫不惧,反而还冷笑了一声:“哪个陆将军?” “废话!咱塞北军中还有几个陆将军?!” 那传信兵又是一声冷笑,笑得我心中略微有些发毛。只听见他道:“陆将军昨日才和我们萧将军借了兵马,往灵古镇反向追击漠北人去了。这又是哪位陆将军……” 一时间,为我赫赫介绍的那士兵仿佛也有些懵,不解地看着我。 我却顾不上这些,皱眉问:“你说陆将军去追漠北人了?陆惊弦?” “大胆!竟敢直呼陆将军名讳!” “可陆将军还受着伤,怎么追漠北人?” 听到我说“陆将军受着伤”,那传信兵也是一愣:“你怎么知道陆将军受了伤?” 好了,现在大家都是小小的脑袋,大大的问号了。 几番对质之下,那传信兵没了耐心,道:“我还要去元帅府送信,你既自称陆将军亲信,就一同来吧!” 到了元帅府,一切很快明朗。元帅是陆家世交,从小看着陆惊弦长大,对他这块玉牌十分熟悉。他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道:“这玉牌是惊弦娘留给他的。只要他还活着,这玉牌必不会轻易交给别人。他将这玉牌给了你,说明将你当成了极为信任之人。他让你来睢阳找本帅,想必交待了你什么,说吧。” 额……要是他没让我来睢阳找您呢。 我望着那玉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那传信兵此时却再也等不及,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元帅,又道:“萧将军让末将告诉元帅,陆将军此次孤军深入,十分危急……” “危急?宋连横和萧驰是摆设吗?!” “萧将军说,宋将军恐怕与漠北人有勾连。萧将军的兵只够牵制住宋将军,要驰援陆将军,却是不能,还请元帅着速调兵……” 听到“十分危急”几个字,我脑中轰的一声,后面的话似浮光掠影一般,只在我耳畔扫过了一个大概。 将军将我诓来幽州府,自己却带伤深入灵古镇险地。 怎么,很高风亮节吗?很以德报怨、很高尚吗? 我燕小九偏不领情! 陆惊弦你这人怎么一点记性都没有,我是养不熟的狼崽子,你以为你割肉喂狼,我就能变成家养的小狼狗吗? 我告诉你,你休想! 我就地一跪:“元帅,让末将带兵去驰援!”我吸了吸鼻子,咬牙不让鼻涕淌出来。大春天里还这么冷,老天真是泼皮耍横、不讲道理。 元帅拨了一支先锋军给我。我驾马疾驰向西,寒风刀割一般刮过我的脸,整张脸颊渐渐没了知觉,可眼睛还是疼。 “燕小九,就你这半吊子功夫还大老远上赶着给人送人头,观音寨别的本事没有,送死的本领倒是一个顶好几个!” 呸!论送死,我燕小九和你差远了,整个观音寨都比不上你! 你以为老子在为你难过么!你做梦! 老子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你特么也说了,让我记着回来找你报仇。你要是死了,害老子报不了仇,愧对观音寨父老,老子就…… 就…… 就砸了你那个宝贝破玉牌! 还不够,要碾成粉!碾成粉! 我想来想去,亦想不到什么可以要挟他的东西。 我爹告诉我,一般人干一件麻烦事,要么有所惧,要么有所图。将军从来不惧我什么,我左思右想,亦想不到我身上有什么可令他所图的东西。 这两年他将我留在帐中,我曾无数次思考过为何,得出来的结论是他大概实在无聊,就跟寻常富家子喜欢撩猫逗狗一样,我对于他而言,大概和猫狗无异。 可撩猫逗狗这般撩送了性命的,他怕也是千古第一人。 无聊,当真是致命的。 我遥望远处红的不吉利的霞光,狠狠打了一下马。 那千里良驹鼻尖喷着重重的气,喘的像肺痨晚期。 这不怪我,要怪就去怪那姓陆的王八蛋! 对,怪他! 冤有头,债有主,跑快些,我带你去找他算账! 我又狠狠打了一下那马。 第11章 小土匪回寨 我们在途中遇到了一群宋家军的散兵游勇。将军再带兵杀回去的消息传出来时,整个宋家军都慌了神。宋连横贼胆包天,可承担后果的勇气却几近于无,听闻吓得两股战战。一怒之下还连斩数名出去搜查将军的部属,闹得人心慌慌,部曲纷纷连夜逃往睢阳。 打仗最讲究一股气,气一泄,纪律严明的大军就成了东奔西窜的耗子,数量再大,也不顶用。 元帅给我的先锋都是精锐,我们轻而易举收了宋家军这些散兵游勇。而据这些散兵说,正北方向还有宋氏一小股,准备东逃。 我忽然意识到,将军奔袭灵古镇并非兴起为之,而是有过详尽的思考。 漠北人虽悍勇,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真正令人惧怕的是根深势大的宋家军。但他似乎知道宋家军会逃往哪个方向。 他一个深受重伤、传言中恐怕已然凶多吉少之人突然奔袭漠北人大营,会令宋家军一下子乱了分寸。而此时元帅的大军在宋家军逃路上截杀,有事半功倍之效。 只要元帅的大军牵制住宋家军,萧家军腾出手来支援他,这一场大仗,胜算很大。 他算无遗策,只是唯一一点他漏算了。 他的命。 天边霞光一片绚烂,青山笼了烟霞,仿佛盖头下含羞带怯的新嫁娘。 不远处升起炊烟,纵是良田荒芜,亦有人勃勃的生气。 我再次忽然想起那个我和鸟儿吵架的傍晚,将军躺在一旁的草垛上,和我说的话。 京中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为何来了这僻远的塞外、捏着鼻子和我们大块撕咬那腥膻味据他所说重的和咯吱窝味一样的羊肉? 人这一辈子,总要做几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事。 但他亦叮嘱过我,要好好活着,他等着我回来报这个仇。 报仇是件需要互动的事,不然就是鞭尸了。他没让我好好活着回来,鞭他的尸,也就是说,他也在承诺他会活着。 为将之人,最最重要的品格就是言出必行。 我想了想将军这些年当着我面做过的承诺。不多。但就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件,俱都实现了。 我该相信他,不是吗? 而相信一个人,最要紧的,即是相信他的安排。 与其深入灵古镇去熊瞎子一样找人,不如替他解决了后患之忧。 思忖间,我下定决心,招来一个士兵,让他回后头向中军报个信。带领着我的精锐,直奔宋家军小股主力而去。 扫平这小股主力并不现实。但把这群乌合之众吓个马趴并非难事。我一路喊打喊追着这群废物残兵,将他们赶入了中军的包围圈。 那一场仗打得非常干净漂亮。风扬起尘土,迷了我的眼,也模糊了眼前渗入草场的血色。 原来自己人干起自己人来,也是这般疯狂。 因为我的速度,宋家军逃的十分狼狈,逃到中军口中,中军的兄弟们还在埋灶做饭。吃饭是人生大事,被吵吵了很影响心情,因而下手格外狠绝。 我,十分理解。 自那以后,塞北就留下了我的传说,说我专挑人吃饭的时候偷袭,打赢了还能顺带捞点吃的——对此我不否认,我不仅蹭了中军一大锅羊汤,还将宋家军俘虏身上的粮草刮了个干净。 渐渐,他们给我起了外号,叫“秋风将军”或“秋风侠。” 将军告诉我那是“打秋风”之意。 我不信,我觉得他那是嫉妒。塞北的弟兄们,分明是在赞我“秋风扫落叶”般的威势。 哦对,将军。我将宋家军赶向中军的虎口之后,掉头继续西进。又耽误了一天一夜,不知道灵古镇的漠北人,此刻还有没有余粮。 将到灵古镇的时候已近半夜。我直接绕过了萧将军的营帐,但我听说萧将军连战大捷,气势如虹。 白白的月光洒向远处的村镇,洒在我记忆中的那段断瓦颓垣上。愈是接近那村镇,我胯/下的马速度越慢。 终于,在离那镇子约莫七八里的地方,我勒停了马,吩咐大家安营。 我自己带了一小队人马,趁夜先行前往那镇子,预备探个虚实。 夜色昏沉,是我最好的掩护。 我一踏进那镇子,就觉得情况与我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镇中有不少人,镇口寥寥三两哨兵,十分轻狂。 将军不是据说来奔袭灵古镇了吗? 怎么越奔人家人越齐整? 因夜色太暗隔得又有些距离,我看不清那些哨兵的服色,不敢擅作判断。 好容易捱到半夜,我终于候来一个小兵出镇解手。眼看他就要掏家伙,我怕我再晚一刻出手会给他造成终身的隐患,当机立断将匕首架到他脖子上:“不许动!” 那人果然未再动,却哆哆嗦嗦地开了口:“大大大大……大当家?” “小小小小……小蚂蚱?”打小撒尿都要朝着一个方向的小蚂蚱。不错,他方才准备脱/裤子的方向,正是向着观音寨。 “是我大当家!” “你怎会在此?漠北人呢?” “漠北人?漠北人被我们赶跑了啊!” 嗯? “那这镇子里驻的是?” “自己人!”小蚂蚱快活道:“将军说你一定会回来的,让我们在这等你几日。” “将军也在?” “在、在!此刻还没睡呢,我带你去见他!” 我懵懵懂懂被带去了将军的屋中。将军正光着上身、靠在床上,手上捧着一卷书。 小蚂蚱有我们观音寨的优良作风,人未到,声先至——我们做土匪的,声音也是很要紧的一样武器。躲在山岗上随便吼两嗓子能把那些个过路客吓逃窜了,也可以省了动手的力气。 他们读书人管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将军,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我怀疑将军怕我看到他满身的肌肉疙瘩自卑,一听见这声就立刻开始穿衣服。因为我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有些慌张地系中衣带子。 他最宝贝的兵书随手撂在床上,书角还折了个页。 这情形,好似被人捉奸在床。 我在床前愣了一瞬,方抱手行礼:“将军,末将回来了。” 虽然他穿衣的速度很快,但我进门的那一刻还是瞥见了他满身的绷带,比先前多了几道,腹部那道还隐约有殷红印记,连血都未止住。 “比我预料中晚两天。”将军淡淡一笑,又开始装他那高深莫测的逼:“很好,燕小九,你成熟了。” 但这一回我却听懂了。从小蚂蚱告诉我他令大军驻在此地,我就明白了。 我前面说过,比朋友更懂你的,是你的敌人。 我不知道他屑不屑将我这只菜鸡当成敌人,但他的确很了解我。 他知道我即便到了幽州府,还是会折回来的。且他亦知道,我折回来的路上,会碰上宋连横的兵。 我晚了两天,不用说,便是收拾宋连横的兵去了。 他说“很好”,是他觉得我总算知道以大局为重了,还是…… 欣慰我信任他? 我不知道。 我也想说很好。 他还活着,很好。我还能找他报仇,很好。 可我竹竿似地在他跟前杵了半晌,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尴尬迅速在我们两人之间蔓延。我知道他在盯着我,但我怂,不敢回应这个目光。 更怕自己遭了两日风沙的眼睛,会…… 滚下泪来。 别误会,我不是难过,亦非为了这九死一生后的重逢而感动,我只是这一刻才知道,我…… 大概是个沙眼。 他的凝视与我的躲闪令这尴尬更加粘稠。我觉得时间的沙漏仿佛就悬在我脑门子上,那细沙糊的我满眼睛满脑门都是。我终于忍无可忍,预备就走,将军却轻咳两声,笑了笑:“我这新得了一本武功秘籍,想不想看?” 武功秘籍? 我立刻一抬头,两眼放出精光。 转瞬为了显得矜持稳重,将那亮度稍稍调低了一些——不对啊将军,不是你说武功秘籍都是骗人的玩意儿嘛? 然而话虽如此,我还是未抵挡住“武功秘籍”那四个字的诱惑。抱着看一眼又不会不/举的原则,我欲拒还迎欲擒故走欲壑难填欲罢不能地上前接过了他那本书—— 《葵花宝典》,精装版。 再一看封底,三十五文……一册。 啊!!!!! 我那二十五文两册练出来的功夫,不再是武林正统了!! ———————— 讨论完“武功秘籍”,将军说有个惊喜要给我。一本《葵花宝典》,已经吞噬了我对他的信任。我对他的惊喜,并不怎么热忱。蔫头耷脑着被他拎到另一个房间,看清床上的人,我整个人如被泥浆贯穿了躯壳,僵住了。 马德他,没有死。 那个笑地糙里糙气、还带几分猥琐的大汉,不是马德是谁! “燕小九!” 马德一见了我,声如洪钟地一声大喊。冲过来就要抱我。 我还没来得及回拥,忽发现他抱我用的只是一只胳膊,而另一只胳膊,袖管空空荡荡。 “你这是……” 将军告诉我,当日我们走后,马德豁出命去与人拼杀,阻止漠北兵追上去。小蚂蚱躲在断墙之后,为马德拼死护卫我两人的英勇所感,忽然扔出一枚火雷,将那群漠北人炸的连退数步—— 但也只是连退数步。 他们很快又扑上来,一抓抓了俩。漠北人睚眦必报,恨那火雷搅事,要杀了小蚂蚱泄愤。 马德为小蚂蚱挡了一刀,血肉横飞,就是这样丢了一条胳膊。 怪不得我驾马飞奔时听到身后发出一声巨响。我还以为是老天在为我的勇猛鼓掌。 没想到是小蚂蚱。 小蚂蚱告诉我,观音寨这两年年景不好,兔子都打不到肥的。一群老弱妇孺,又不敢下山劫道,只好发展发展副业。 这不,沈大娘开始研究迷药,而小蚂蚱则被分配到了火器。 这种自己鼓捣的野狐禅的后果就是,研究成果非常不稳定,小蚂蚱的火器时而能掀了他那小窝棚的屋顶,时而只能达到爆竹的效果。 就像我自己悟的三十六路霸王枪。 而将军来奔袭漠北大营的那天,身为俘虏的小蚂蚱正在锲而不舍地改进他的研究成果。那一晚风嘶马鸣,可都敌不过小蚂蚱营中那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 将军不费吹灰之力,循着这一声巨响,将被火器熏得和昆仑奴似的两人,从那营帐中捞了出来。 不管怎么说,马德还活着。谢天谢地。 一时间我的沙眼又要发作,我赶紧躲开诸人,找了块僻静的地方。 那晚繁星满天,风亦温柔。我仰面躺在草场上,仿佛看见我爹在天上,向我眨了眨眼睛。 诸事皆了,第二天一早,我就要回观音寨了。我去找小蚂蚱,让他收拾东西跟我走,小蚂蚱却扭扭捏捏、吞吞吐吐了半天,说了个“不”字。 小蚂蚱说马德因他而受伤,老当家说过,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他要等马德伤好了再走。 我脑中忽然窜出他那日自断墙后跳出的情形,忍不住问:“那天你害怕吗?” 小蚂蚱点点头。 “那你为何还跳出来救他?” 小蚂蚱沉默了一会,道:“那天我觉得自己……仿佛又看到了老当家……老当家当年带我下山收拾恶霸时,便是这般。” 额……要说粗犷粗鲁粗糙,马德与我爹的确有几分相似。 瞧瞧,我爹留下的精神遗产! 我心中忽然浮起一丝骄傲,和一种欲勉力后生的慈爱,拍拍他肩,又最后问了一遍:“决定了?真不跟我走?” 小蚂蚱水汪汪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一低头,咬牙“嗯”了一声。 那声“嗯”字刚落,断墙那忽传来另一个沉沉如水的声音:“他不跟你走,我跟你走。” 我循声向那断墙看去—— 将军一身白衣,怀中抱着把剑,正斜倚在那断墙边。神色懒懒,唇畔挂着一点笑。断墙之颓,衬地他格外轩朗,日光自他身后投过来,为他镀了一层潋滟的金,他似站在那细碎金雨之中,风拂过他的衫摆,摇摇曳曳…… 这个逼装的…… 当真是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没什么人看,但我写得好快落哈哈哈~~感谢在2020-07-10 03:27:03~2020-07-10 19:22: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27883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小土匪知情 他这个要求让我着实有些为难,他是我观音寨的仇人,带他上观音寨,不是往自个身上绑火雷? 何况这一路上,我是杀他呢,还是不杀他呢? 我救他一命,他替我救小蚂蚱一命,这一茬,我们是扯平了,可前仇犹在。我现在身负主要矛盾,他这不那么紧急的次要矛盾倒是可以缓上一缓。只是这一路坐卧一处,我难保不心思活泛,以至于注意力不集中,影响光复大业。 于是我望着装的一手好逼、颇值得学习的他,忍痛说了个“不”字。 装逼之路漫漫,往后只有靠我自己摸索了。 哎,身上担子如斯重,当真是要将我压的直不起腰来。我仰望苍穹,发出悠悠一叹。 小蚂蚱向我投来惊讶且饱含敬意的目光,那一刻我知道,我于此道,已然入了门。 将军却于这时走过来,从怀中掏出几个信封样的东西,递给我:“看完这些再说。” 我有些狐疑,踟蹰片刻,没敢伸手接那些信——莫不是这厮觉得诸事已了,该当先下手为强了。 可他后下手,还不是一样为强? “发什么呆,拿着。”将军忍不住催促。 他越是催促,我越是觉得这其中恐怕有诈,斜觑小蚂蚱一眼,让他火雷准备。 小蚂蚱却会错了意,以为我要摆山大王的威风,往我身前一跳,双臂一展,摆开一个大鹏展翅的姿势:“将军,我们大当家说你诡计多端,让我先来验验这些信的虚实!” 我……何时说他诡计多端了? 将军扫了我一眼,眼风仿佛带笑,手执那剑鞘,随意在小蚂蚱肩上拍了两下,小蚂蚱当即下盘不稳,哐当一声栽到在地:“这一向和马德好好练练下盘功夫。” 交待了这一声,就越过小蚂蚱,径直走到我几尺开外:“我对你…还需要用诡计?” 嘿,你又骂人! 现下的我已不是两年前任由他摆布的我了,我将霸王枪往地上重重一杵——老子就是不接那信,你能奈我何! 将军见我这般雷霆架势,露出一个笑,抱臂觑着我,似在静待我后招。 但我岂是那般鲁莽之人! 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 我该怎么办? 正自思忖间,将军已是一笑:“雷声挺大,就是光打雷、不下雨……燕小九,没想到你接个信都怕成这样,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谁说我怕了! 我豹眼一瞪,自他手中闪电似接过那沓子信。 然而信一到手中,却见他唇边笑意荡地更开…… 诶你不是说我对我用诡计的么?! 小人! 可事已至此,再将那信扔回去,倒反而显得我畏首畏尾。 装逼这事,和打仗一样,也讲究一个气。 于是我硬着头皮将最上面的那封信拆开。一展开那信,不由整个人如遭雷劈,霸王枪裆的一声倒在地上,我亦浑然不觉。 那信写道: “大当家: 我等来军中已有两月,一切都好…… …… ……” 整封信写的整洁漂亮,落款却歪歪扭扭,那些字忽大忽小,如钢针一般扎入我眼中。字上所载,皆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一些名字:许大脑袋、沈双斧、李大牙…… 都是观音寨命丧将军之手的兄弟。 怎么,这是提醒我做个了断来了? 来啊!!! 我胸中怒火如腾龙一般,一跃而起。大吼一声,摆开架势,一脚却踩在方才倒在地上的霸王枪杆上,滑、滑了一跤…… 这回能不能不、不算? 将军觑觑拍拍屁股、才从地上站起来的小蚂蚱:“看到没有,这就是下盘不稳的后果。” 你!你杀我族人,凌我寨风!你欺人太甚!! 我跟你拼了!! 将军见我气势汹汹,伸手一挡,控住我手臂,轻揉了揉太阳穴,又指指我手中的信:“你看看清楚再动手。” 他的话激起我心中的疑惑,我脑中忽然闪过那信上的一句话…… 不对啥叫来军中已有两月? “你什么意思?” “看不明白?”将军挑眉笑笑:“这是他们两年前的信。” 另点一点我手上的其余几封:“这封是三个月以后的,这封五个月以后……军驿收传信件时会注上日期,你不信我,可以自己看看这上面的日子……” “你是说……他们并、并没有死?”我瞠目半晌,才反应过来,一时整个人如被陡然抛至空中,久久都落不下来。 将军摇摇头:“也非全部。单小厨、许大脑袋死在了懒川寨一役,还有几个奔袭时遇到了埋伏……信中应当都有写,你拿回去看看,看完了来找我,我就在这等你。” 这一回我没有执拗,我迫切地想知道前因后果。和将军的仇怨非一昔之事,可等得;但我这一颗被煎炸的沸腾的心,却半刻也等不得。 我颤抖着手,拆开那一封封信。信的正文字迹非常统一,隽秀雅致,想来是军中书佐所书;可那底下一个个签名却如第一封一样,东倒西歪,有些歪的方向还不一样,更有写错了,涂了一团黑,再重写一遍的…… 无论如何,要模仿这些字中的精髓,比仿名家碑拓,只难不易。 信中内容啰啰嗦嗦、零零碎碎,有砍了漠北人几颗脑袋,亦有……自己人掉了几颗脑袋。 其中就有将军提到的单小厨、许大脑袋…… 我自那一沓信中抬起头时,窗外正刮来一阵风。 我的沙眼……又犯了。 我去断墙边找将军时,已是傍晚时分。天边彤云满布,衬着苍翠草场,有着天下绝无仅有的独一份瑰丽。 而这瑰丽之下,将军斜倚危墙,身边一把剑、一卷书。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口气十分不善:“你骗我。” 在这种尖锐的指控和对质之下,通常但凡尚有一丁点儿羞耻之心的人,都会感觉到无地自容。 因而我设想,将军听了我的冷酷言辞,多少会目光闪烁、面露羞惭。 然而我直勾勾的犀利目光却无法穿透他饱经考验的厚脸皮,红霞满天,亦无法为他白的坦荡的皮肤染一点色。 他以手枕头,不疾不徐反问:“何骗之有?”刀剑般眉眼十分舒展,在这浩浩苍穹之下,竟有几分温润古意。 真是好个厚颜无耻的……俊俏小生! “你为何不告诉我他们还活着?!” “我有告诉过你他们已经死了?” “你———”我努力捋着自己胸中乱成一团东奔西窜的气、以及脑子里渔网一般缠成一个疙瘩的思绪,好一会,才找回了自己的理直气壮:“你明知我来找你报仇是因为他们……” 将军眉头一挑:“你此刻这般生气,这么说来你宁可他们死了……” 我本就杂乱的脑子经他这一反问,似被人掀开脑壳,拿勺子搅了几个来回。懵了一瞬,好容易找出根线头——差点被这厮堂而皇之的偷换概念带沟里了! “你藏我的信,无耻至极,我为何不能生气?” “我没说你不能生气,”将军一笑:“不过你就不好奇,我为何藏你的信吗?” 好奇……我爹说了,不能好奇……不能好奇……不能好奇…… “为、为何?” 将军拾起我的包袱,往身上一背,拍怕身上的泥土,率先起了身:“去,牵两匹马来,路上说,最近的落脚之处离这还有些距离……早一天到观音寨,也可以早一天解你观音寨之危。” 一听到观音寨之危,我整颗心都揪了起来,顾不上和他的恩怨,依言去牵了两匹马来。 这厮当真懂得如何拿捏我的命门! 可即便明知如此,我还是被他捏的心甘情愿。 在路上,不待我问,将军兀自说道:“整个塞北遍地狼烟,各村各镇都在征兵,你们观音寨好手不少,这些年也吃了过路人不少好处,何况燕镇……这种外族来犯之时,你们一个个身强体壮、遍身本领的男人不去迎敌,难道让老弱妇孺去?” “所以我当时给他们两个选择,要么投军,要么我就一刀阉了他们,送去宫中当内侍。” “那屠三斤怎么回事?阉人……在脑袋上下刀?不是……” 将军打断我与他关于阉割细节的技术讨论,轻哂了一声:“你说的那个屠三斤,是被人一刀切了脑袋的那个?” “嗯。” “你就是因为这个想割了我脑袋安你自个头上?” 诶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小心眼!不过是句梦话你怎么当真还惦了这么久! 不过你脑袋确实不错,又漂亮又……聪明。 “燕小九你个糊涂蛋子!”将军朗声一笑,轻夹马肚,一跃到了数丈以外。 我连忙追上去:“你再骂人我就生气了!” 他这人当真是人品堪忧,我还在心底夸他呢,竟恁个恩将仇报! “敢情你现在不是在生气呢?”将军笑回。 “我、我当然在生气!”我愣了一下,狠狠一抽胯/下骏马,那马喷出一个忧怨的响鼻:“生气是可以叠加的,你再惹我,形同此马!” 为了表现我的威风,我又狠狠抽了一下那马。 两鞭之后,那马忽然有了小脾气,不动了。 将军骑出几步,大概未听到身侧并骑的马蹄声,勒停了马,茫然回身,见我一人一马,立在官道上,那样子,大约……有几分孤独。 我夹了一下马肚子,那马只是优雅地喷了喷鼻息,没了反应。 我抚了抚马的鬃毛,那马却高傲地仰却头,岿然不动。 嘿,软硬不吃还!我这暴脾气! 将军缓缓催马过来,滚鞍下马,走到那马边,上下左右仔细查看。末了只淡淡丢给我一句:“下马吧。” 我不解其意,但出于对他驰骋沙场数年经验的信任,还是乖乖从马上下来。 将军走到那马耳边,轻抚它鬃毛,小声在它耳边轻叨两句,又蓦地一拍马屁股。那马当即调转马头,撒开四蹄,得得向来路欢快奔去…… “哎你把我马赶走了我骑什么?!” “这匹马有病,走不出十里就得犯病……”将军轻跃上马,又递给我一只手:“你我共乘一匹……” 我孤落落站在马下,看着将军那只修长的手,感觉命运向我伸出了要扼住我咽喉的毒爪。 然,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道上,我只能乖乖将脖子伸到那毒爪之下…… 将军一拉我手,将我拽上了马背。 他宽阔的肩膀离我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双手将我圈在其中,缓带缰绳。 明月初升,银光泄在官道上,宛如嫦娥醉酒,无意间泼落的玉液琼浆。那琼浆泼洒在我面前的手上,令那手有了玉一般的华光。 我为这美色所惑,脑中发了一会昏。醒过神来,耳后有些发热。 他因离得近,温热鼻息喷在我脖颈间,令那热意更甚,热中还带痒,像生了痱子,还挠不得。 “将军,你能不能……别呼吸?”我忍不住开口与他交涉。 将军愣了一瞬,发出一声荒唐的笑:“燕小九你可真讲道理!” 那当然,我可是要做领袖的人,岂能不讲道理! 忽然想起那马闹脾气前还未得到他解答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你为何要砍屠三斤的脑袋?” 将军这一回没再骂人,只是客气地哂笑了笑:“你可记得你自己是那个坡下的山?” “西坡。”我记得,我记得十分清楚,因为我下山之前,还去拜了一下我爹在西坡的坟。 “那你记得我当时是那个坡下山的?” 嗯? 将军当时打南边来,往北边去,借道我们观音寨,也是为了抄近道。 那么问题来了,他是从哪个坡下山的呢? 这是道送分题…… “你觉得我会在北坡杀了人,再特意绕到西坡,将脑袋丢那儿?” 这…… 未免有些放了屁再脱裤子了。 这等事我都干不出来,将军自然更不会干。 “这么说,屠三斤不是你杀的?” “你说呢?”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忽然又想起一事:“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为何会截我的信!?” 将军轻轻笑道:“若是我当初这般告诉你了,你会怎么做?” “冤有头、债有主,我自然是查出凶手,去找那人报仇!” “就你当日的功夫,你能找谁报得了仇?” “嘿,你瞧不起我……” 将军坦荡轻笑一声,连回都懒得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将军够宠吗?感谢在2020-07-10 19:22:01~2020-07-12 19:50: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278833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小土匪洗澡 我耿耿于怀,又问了一遍将军为何截我的信。 将军道:“燕小九你又懒脾气又冲动,不给你点刺激,你能安心苦练这两年功夫?当日那情形,我……不可能护你一辈子,你若回了山,往后还不知怎么给人吞的尸骨无存!” 他说这话的时候,月亮已经到了头顶心,不知是那如水月色给了我错觉,还是他在这万籁俱寂之中自觉放低了声音,我竟恍惚觉得他那不太客气的话说的有些许温柔。 我明白他的意图,也并非这点好歹都不知。 为了将我这烂泥扶上墙,他也着实是煞费苦心。 但,骂人是不对的。 我这人爱憎分明,在感激之余亦在心底默默问候了他全家。 我们日夜兼程,往观音寨赶去。我两因为常年征战,体力都很好,并不怎么需要休息,只轮流在山间打两个时辰盹,醒了就继续赶路。 因为赶路无聊,我们时常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他话不多,问三句才答一句,但就这一句,还是解了我不少深藏心底的困扰。 譬如那日他是如何知晓邱大娘夫君尚活于世的。 “我猜的。”将军听了我的疑问,不紧不慢地答。 “猜?” “那邱氏家中陈设,一看就是开过饭铺的。军中什么兵都好招,唯独伙头兵一兵难求。邱家阿郎既是伙夫,萧驰不可能舍得把他往前线上派——那一带划归萧家军治下,只有萧家军可在那处征兵。萧家军这几年……尽跟着咱们捡现成便宜了,你见他们打过几场硬仗?” “那你怎会知道那邱家阿郎的军中编号?” 将军眼皮子都未抬,咬了一口手中干巴巴的、鞋底似的饼:“哦,那是我现编的。” 我是不是说过他诡计多端?! 我是不是说过长得好看的男人不能信?! 我心中好容易拿茅草搭成的信任窝棚再一次轰然坍塌。 在那草垛子轰隆砸地的声响之中,我看见他递过来一个水壶:“喝点,这玩意太干了,割嗓子。”大概见我眼中充满了对他这个冷漠上位者的控诉,羞愧难当之下,别开眼,悠悠补了一句:“我后来托萧驰查过,那个邱家郎确实还活着。” 嘁,这般补牢也挽救不了我心里的羊腾腾往外奔的事实。 塌了!塌了! 我给了他一个白眼。 你看看,我现在多出息,都敢回敬将军白眼了。 我们吃完干粮再度上路,走到马边,将军低低的声音忽然自身后传来:“你们那个单小厨……我原本想留在身边,但他不愿意,硬要上前线,说观音寨的兄弟,不能当怂鸟,不能……给他们当家的丢人……” 我将触到缰绳的顿在空中,足下刹那生钉—— 不知多少个弹指之后,我仰望蓝天,见那日光灿灿、白云悠悠,每一个光圈之中都是观音寨弟兄们,和我爹的影子。 他们赫赫威风,立在云上,手持各自拿破铜烂铁锻造的奇怪兵器,却飒飒如天兵天将。 而那云头中间,单小厨高举一把菜刀,呵呵笑着:“九儿,哥晚上给你宰只羊。” 看,我们观音寨的弟兄从来就不是怂鸟! 我抹了抹自己的沙眼。 他们完成了他们的使命,现下让我来完成我的! 那一刻,我其实有点感激将军,我不知他是否看出了我这一路来心中的纠结。但这逡巡、铺垫了许久的问题,在还未出口时就有了答案,确确令我松了口气。 我又顺着这口气向下,问了许多他们信中都未提及的细节。 将军这一回有问必答,乖巧的让我几乎错以为自己花钱买了个小厮。 有了将军这个活体罗盘之后,我再也不必担心迷路,也因此少绕了不少冤枉道,到观音寨百里外的山林之时,才堪堪月余之后。 这座山林十分熟悉,那片湖更是,我站在那片荡漾的碧波跟前,扒拉了扒拉脚下烧鸡的残骸。一时百感交集,竟生出几分诗兴。 奈何我家祖坟上没冒青烟,土匪窝里飞不出文化人。我酝酿许久,终还是去芜存菁,发出了我朴实的感慨—— “哈哈哈老子燕小九,终于回来了!” 将军说过,有一种文化形式,叫作下里巴人。 我知道,我与那些矫揉造作之徒,终究是不同的。 我想他侧望我的眼神中定然饱含着对我这种来自大山深处朴素深情的欣赏。 为了回报这份知遇之恩,我回望他,擦了擦鼻子,发出了直击他灵魂深处的一问…… “那个……将军……洗、洗澡吗?” 此问出口,我看到一向从容的将军明显僵了一僵。我就知道,我这一问,会像出鞘利剑一般,稳、准、快地插入了将军灵魂的腹地。 我说过,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 我毕竟当过他一段时间的敌人,在其位,谋其职,我这人还是很兢兢业业的。 他已经十来天没洗过澡了。 作为一个南蛮子,刻在灵魂深处对水的渴望让他这些日子以来,眼神中常常透出与旧日的他不太一样的忧怨。 总是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在控诉:“都怪你燕小九,要不是你本将怎会沦落到数十日不洗澡的地步?!” 若是不了解他,我几乎要以为他这眼神含着几分温柔与缱绻。 我当年终究是幼稚。没想到不洗澡当真是可以将一个威风凛凛的杀将逼到这副田地,现在再观他,哪还有多少戾气? 若是我当年投作伙头军,控制住他洗澡水的供应。那只怕我稀里糊涂的复仇大业已…… 啧啧啧,光想想我就觉得自己站到了权力的巅峰。 算了算了,都过去的事了,连我和他的仇恨,都恍若上辈子的事了。 将军短暂的愣怔之后,唇边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果然是个聪明人,很快领会到了我的好意。 不必言谢,你现而今也算是我燕小九的兄弟了! 只是没想到他果真未再言谢,将一切感激之情都化于那一个含蓄的笑中。 哎,上位者的骄傲,我懂得。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还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然而那笑还未落地,却见他…… “诶你你你你你……你干嘛?” “脱衣服啊,”将军坦然道:“你洗澡不脱衣服?”又上下打量我一眼,眉头轻挑了挑:“你不……一起?” 眨眼已见这厮除了腰带,外袍敞开,露出里面薄薄的中衣。 “等等等等……”我“等一会”三个字还未说完,便见他将那外袍掷于地上,伸手就要去解那中衣的系带。 诚然,他肩宽腰细,因常年习武,身材十分可观。但我岂是那般……咳咳…… “我、我去望风!”我连忙道。 将军笑得十分轻快:“洗个澡望什么风?你也数日未洗了,一起吧!” 我仿佛又看见他挑眉了。 我赶紧拾起他丢在草丛中的剑,像捧着传国玺一般将它虔诚捧在怀中:“你这剑贵、贵的很,我替你看好了,免得有人偷……我不洗,我不、不喜欢洗澡……” 说话间他已施施然解开中衣,我飞一般转身,窜入湖边的林子中。 世风日下,这般当着人脱衣,真是好不知廉耻! 不过此刻在他眼中,我是个男人…… 是个男人也不行! 男人之间就、就没有礼法要守吗?真是枉为世家子! 我脑中混乱、耳下灼热,胸中浊气乱窜。 糟糕,走火入魔了! 约莫半个时辰以后,将军自湖边回来,唇际挂着一点笑,看起来十分惬意。常言道人生四大乐事,我觉得对于将军而言,应该多加一项,久脏得沐浴,大概是可以齐肩“洞房花烛夜”的一桩乐事。 夕阳在他身后撑开一张金色的网。他有没有被网住我不知道,有一瞬,我觉得自己的目光被网住了。 在他靠近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察到危险……我有没有说过,长的好看的男人会骗人? 然这危险的载体却只是不慌不忙地踱到我身边,老实不客气地一躺:“小九,我好困,我先睡一会。” 诶那湖里下迷药了?洗个澡还洗困了? 我还未来得及回他,已见他阖上了双眼。得,这困意来得还当真是汹涌。 没过一会,他呼吸便变得十分平稳有节律。一呼一吸之间,仿佛还有轻微的鼾声。 啧啧啧,近朱者赤近我者黑,堕落的力量果真是强大,好好的一个世家子竟被我带的,睡觉都开始打呼了。 昔日做他亲兵之时,我亦与他同过帐子。他睡觉十分安稳,从来不打呼。 一度让我对世家子的教养十分欣羡和仰望。 当然我不是说我睡觉打呼,我也是一直被当做接班人培养的,当然不打! 从来不打!! 他这一觉也不知要睡多久,随身带的武侠传奇看完了,我着实有些无聊。透过斑驳的树影,遥望远处的落日,和落日下波光潋滟的湖面,不自觉低头嗅了嗅自己。 不错,我的确也有好些天没洗澡了。 正好他睡着,不如趁这机会…… 我再回来时,将军已经醒了,架着篝火,正在烤一只山鸡。 火光映着他缓缓抬起来的脸,我看到他目光在我身上顿了一顿,露出一个略带戏谑的笑。 我知道,他微顿的那一刻,定是在想怎么奚落我。 却不料他已然通过一个笑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此刻只是淡淡道:“快过来烤烤,头发还是湿的。” 我有些心虚。我自己说过不喜欢洗澡,转眼却背着他干出这等“苟且”之事。 此时的我,有着偷情被逮了个正着的心慌意乱。 他若是直言刺我,我还能不那么义正言辞地驳斥他,或者使出我身为土匪看家的胡搅蛮缠。他什么都不说,我这种心虚的感觉反而更甚。 我走到他跟前,尴尬地笑了笑,此地无银地来了句:“落、落水了……” 话落立刻反应过来—— 娘的,我怎么犯这等战略性错误! 他此时只要回一句:“落水衣服都是干的,只湿个头发?”我就颜面尽丧、城池尽失! 然而他不知今日是不是好容易洗着了澡,心情大好,拨了拨那只山鸡,拍拍身边的位置:“湿发别束起来,容易着凉,快打散了,过来烤烤。” 我愣了一下——这……还是我认识的将军吗? “傻愣着干什么,快过来!” 哦,是的。如假包换。 我在他身边坐下,目光刹那被那只烤地金黄锃亮的鸡吸引过去。那鸡骨肉亭匀、纤秾合度,端的是鸡中绝色! 我吞了吞口水,眼睁睁看着将军的手将那鸡翻了个面…… 这一面烤的更好,你看那线条柔美的鸡腿,在黄澄澄肤色的包裹下绽放着多么健康的光芒! 兀自沉醉着,忽觉头顶被轻轻扯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束冠的簪子已被抽了去。湿发一下子散落下来,发披两肩…… 肇事的那只手似乎犹嫌它们散的不够开,在我脑后的发上轻轻抓了两抓。 “将、将军……”我下意识回身望他。 火光中的将军仿佛有一瞬的错愕,脸色不知是被那火光映的,还是别的,泛着罕见的绯色。 我正要说什么,却见他舔了舔嘴唇,转开眼:“鸡、鸡烤好了!” 啧啧,竟比我还馋! 怀着对那只鸡的敬意,我立刻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很久之后我才想起来,那时我本想说的是:“将军,你这一回生、二回熟,果然手法都娴熟了不少,只是你再这么下去,就要养成我披头散发的习惯了。” 我一个大男人,如此这般,会惹人笑话的! 作者有话要说:1、久脏得沐浴,大概是可以齐肩“洞房花烛夜”的一桩乐事。 将军:并不是! 2、“那个……将军……洗、洗澡吗?” 将军:我怀疑我媳妇私下在某些娱乐场所兼职。感谢在2020-07-12 19:50:04~2020-07-15 19:18: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冷战哲学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小土匪承诺 那一顿我吃的很饱。很多天以来我们靠嚼那和树皮草根不遑多让的干粮充饥,我连虎牙都快磨平了。 吃完我摸着饱饱的肚子躺在草野间,睁开眼便对着那黛色的天空。夜色已降,繁星点点,像我幼时爬到太行山顶向下俯望时看到的万家灯火。 当年那些灯火对我来说有着魔一般的吸引力,使我常常冒着挨我爹一顿好揍的风险下山去镇上晃荡。 当然,镇上的糕饼牛肉馄饨烧鹅对我来说更有吸引力。 此时那些灯火仿佛就在我眼前,让我想起了无数个我从镇上饱腹一顿、悄悄摸回镇子的晚上。我爹擎着他的霸王枪坐在寨中庭院的石桌边,冷着一张脸等着收拾我。 不过他揍我从来不需要上功夫。他带着那霸王枪,只是为了显得威严一些。 我爹每回觉得自己父系权威遭到侵犯时,就会拿出他的霸王枪。 但拿的多了,我也渐渐领悟过来,他尽会干打雷不下雨,于是反而变得更加皮实。 不像将军,打人时常常连声招呼都不打。 是以我怕他比怕我爹厉害多了。 当然,将军从不轻易出手。这更加深了我对他的畏惧。 我爹说过,会咬人的狗不叫。 此刻我已填饱了肚子,亦看过了“万家灯火”,霸王枪就躺在我手边,可那个在庭中等到深夜只为对着我意思性地吹下胡子瞪下眼的人却不在了…… “小九……” 身边忽然响起一个悠悠的声音。我正盘桓在自己的回忆当中,一下子未分清是现实还是幻象,下意识一声惊嚎:“爹啊——” 不出意外吃了将军一个爆栗。 “瞎叫什么?”将军真实的声音穿过那层虚幻的迷思比爆栗更脆响地砸在我脑门上。 “将、将军……” “想你爹了?”将军望了我一瞬,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觉他眸光仿佛动了动,良久,微微别开眼:“你要是能舒服些,把、把我当成你爹,也行……” 诶你怎么占我便宜呢? 我谢绝了他的“好意”,继续躺回到我的草窝。 因这突如其来的尴尬,我决定给我们彼此一点空间,不再说话。 微风轻轻吹在我的面上,吹迷了我的眼,让我恍惚间有了点微醺的感觉。 漫天星河在我的眼里徐徐摇动,我似置身一叶轻舟之上,那轻舟载着我,向碧波更深处缓缓荡去。 将军亦在我身边躺下。不着铠甲的他身上已经褪去了血味和冷铁的森然之气,只余淡淡的甘草香。那香气经风拂至我鼻尖,这明明能解迷药的香草却让我有了一丝迷蒙之感。 将军,我怀疑你买的是假货。 为抵御这种流淌过全身的沉醉之感,我沉默了没一刻钟,就开始没话找话:“将军,你看那星星,好大好亮。” “嗯。” “将军,你看那月亮……额……也好大好亮。” “嗯。” …… “将军,你的脸也…好大好亮……你你你你干什么!” 我反应过来时,将军整个人已伏在我身上,他的鼻尖与我的鼻尖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我能清晰看到他睫帘的扇动。他一只手撑在我身侧,另一只手…… 我觉察到异样,侧目望去,惊见他那一只手抓着一条青绿的细蛇。那蛇已被他一击掐中七寸,蛇身软塌塌垂了下来…… 将军将那细蛇扔开,与我相对的眸光顿了一瞬,从我身上翻了下去。 那一刹那,我看到他鼻尖仿佛缀着一点细小的汗珠。 将军他,原来怕蛇! 为了安抚他,我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被他反手一把拽起来。他三两下扑息篝火:“此地蛇虫太多,不宜过夜。这里离最近的村路有约莫二十里,赶赶路,半夜前能到。” 噫,竟怕成了这样! 但他怕成这样仍伸手替我抓了那条蛇,我燕小九,铭感在怀! 为了体现我的知好歹,我趁着在林间赶路无法快行时,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聊天。我说天说地,将我这些年看过的武侠传奇捡好玩的说了个遍,说到最后实在没得说时,我说到了观音寨的人和事上…… “将军你知道吗?李大牙信里和我说他立了好几回战功,攒了不少封赏,还说仗打完了回寨子让我给他娶房媳妇,人他都挑好了,就娶石家镇石屠户家的女儿,那娘们儿为人爽利,说话噼里啪啦跟放爆竹似的,娶回来过日子定能一个顶好几个,十分热闹……” 我怕他不了解石屠户家女儿,没有切肤的体会,学着那姑娘手起刀落剁肘子、骂骂咧咧吆喝的样子。 李大牙口中的爽利,大抵如此。 将军侧目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有些意外深长。 他这意外深长令我忽然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我踟蹰了片刻,忍不住问:“将军,你说这仗……是不是要打完了……” 不然你咋抛下大军,一走就这么些日子? 这后一句话我没问出口。 得了便宜还吧唧嘴的小人行径非吾辈所为!! 还有一句话我琢磨一路了,亦没有问出口——“将军,咱陆家军……是不是已经不姓陆了?” 这句话我不敢问,怕戳他心窝子。 我离开的时候在灵古镇看到了当年营中的不少熟悉面孔,但那挂出来的军旗,却赫然是一个“萧”字。 萧驰这些年修明哲保身之道,滑溜的像个泥鳅。若没什么好处,不会贸然借那么些兵马给将军,助他袭漠北人大营。 将军沉默了一会。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要岔开话题时,他轻轻一笑:“是快打完了,剩下的,就看萧驰的了……你是想问陆家军的事吧?” “我已将将印交给了元帅,并写了致仕的折子,塞北军很快就不必三分了……李大牙他们很有先见之明,我也该学学他们,考虑考虑以后的打算……” “将军……”饶是已有所料,我还是有些愕然。 不用说,这是萧驰借兵的筹码。 可他向萧驰借兵,为的是…… 一想到此,我胸中一阵激荡,念及他所说的“日后的打算”,立刻将那一马平川的胸脯拍的砰砰作响:“将军你现下有什么想法没有?你要是日后没处去了,就来我观音寨,我保证我有一口肉吃,绝不会少你一口汤喝……” 单给他汤喝好像不能显出我多有诚意,我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淡淡,似对我的提议不怎么提得起兴致,终一咬牙,忍痛道:“……你真要想吃肉,肉给你也行……不过不能全给你,咱两一人一半……” 将军听了我的话,愣了一瞬,须臾,含笑觑我一眼,徐徐道:“其实我早就有了致仕的想法,漠北人已成强弩之末,若非宋连横叛变,我本打算此战大捷之后,慢慢将兵权交出去。马德想必也和你说过,我家在京中的状况,一家握有太多的实权,不是什么好事……” 诶? 这么说不是因为我燕小九? 那我这一腔情谊竟是……错付了?! 我身为一寨之主的颜面尽失,转眸发现他还痛打落水狗似地牢牢盯着我,气不打一处来地回瞪了他一眼,咆哮着企图扒拉回我的失地:“看什么看!” 将军却丝毫未觉被这一瞪伤及分毫,反淡淡一笑:“不是说要招我入观音寨吗?这么快就反悔了?” 反、反悔这种事我太行领袖燕小九怎么会做?! 我不能因一时意气毁了我百年观音寨积攒下来的信誉! 饶是还在恼羞,身为领袖的我仍很有担当,忍辱负重地摇了摇头:“没有!” 将军唇畔的笑荡地更开:“你身为观音寨一寨之主,对兄弟们不能区别对待吧……你管李大牙娶媳妇,管我娶媳妇么?” 哈? “我既不喝汤,也不吃肉,我只想娶个媳妇。” 哦,不喝汤不吃肉啊,那好说好说…… 我生怕错失了这么个人才,连忙点头:“管!当然管!包在我身上!”为显出我的诚意,我再一次豪气冲天地重重拍了拍胸脯。 将军的眼跟着我砰砰拍胸的手向下,顿了一顿,剑锋似的两道眉拧了一拧。 这都不够有诚意? 我对这等对汤肉无要求的人才十分珍惜,求贤若渴地望着他:“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帮你物色物色……不过……” 我打量了下他那张好看到有点过分的脸,微露出难色。 “不过什么?” “不过你这条件,我怕你眼高于顶,看不上我物色的!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也好有的放矢的下手……” 将军似乎对我这个态度十分满意,意味深长地一笑,道:“不会,我眼不高。我喜欢的啊……我喜欢又懒又馋又冲动又毛利毛躁的……” 额……我忽然觉得李大牙的“爽利”似乎是个挺高的标准。 好容易忍住没露出嫌弃的表情,我非常温文尔雅地道:“……那你这眼光是不怎么……高……” 出了山林,我们一路打马,很快就到了他说的那处村落。村落很小,没有邸店,我们只好敲开了一家尚亮着油灯的人家。 那家人看在将军阔绰出手的份上好容易为我们匀出了一间房。我们只好这般将就一夜。 所幸我们在军中之时亦同过帐,对彼此睡习已颇有些了解,不算太过尴尬。 一进了屋,我便自觉抱起一床被子,在长凳上铺开。几条长凳拼一拼,将就着睡一宿,不是什么难事。 将军却走过来:“去,到床上睡去。” “不、不了,那床有……有点小……” 那床确实是有点小,我们同睡的话,只怕得贴着彼此。半夜我伸胳膊伸腿的,难免不会踹着他,或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举动。 “你一个人睡,还嫌小?” 诶? 将军见我愣怔,接过我手中的被子,在那拼好的长凳上摊开,不容分说,兀自和衣躺了下去。 “我睡这。” 这……可怎么好意思? 我稍稍作忸怩状,矜持了度日如年的一瞬,欢快地奔向了那张看起来颇为舒适的床。 解衣欲睡之时,忽有一个物什从我怀中掉了出来,巴掌大小,触手温润,是将军的那块玉。 回来后加上这一路匆匆忙忙,我都没来得及把这玉牌还给他。 “将军,这个……还给你!”我远远将玉牌掷给他。 他伸手一捞,接在手中。看了一眼,又将它扔了回来。 “不是说帮我找媳妇吗?这个你留着,就当个信物吧。”将军打了个哈欠,远远一个弹指,将那烛火灭掉。 忽然落下的黑暗之中,我摩挲了下那块玉,觉得仿佛有些烫手。 “那个……听说这玉……是你娘……留给你的……” “对啊,我娘让我交给他儿媳妇。”将军话落,翻了个身,“困了,睡觉。” 不一会,鼾声渐起。 我捏着那块玉,呆坐半晌,总觉得那鼾声仿佛有些不太对劲。 像我小时为躲我爹的功课,装病时浮夸的呻/吟,有些规律的……过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将军从来不打鼾。 感谢在2020-07-15 19:18:57~2020-07-17 03:0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里不知身是客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小土匪定计 次日我们继续赶路,几日后到了太行山脚下。山脚下有个挺大的镇子,将军带着我径直去了城中最大的酒肆。一时,我对将军的知音之感更甚。 将军是地主家的傻儿子,非但有钱,还不怎么把钱当回事。这一点我很是欣赏,几乎要赶上对他附带神秘力量的俏脸的欣赏。 于是我一走进酒楼,就阔气地打横一坐,大嗓门子一亮,叫小二过来。却没想到小二还没来得及过来,忽有四个长得奇形怪状的人将我桌子一围,其中两个莽汉,身材魁梧,兵刃霸道,面目颇有些狰狞…… 黑、黑店? 这、这么嚣张?开在闹市口的黑店?那得多、多黑? 我预备拍桌子的手一抖,瑟瑟抽了回来。抬目看了一眼对面的将军,却见他面色如常,平静将剑往桌上一放,心中忽又有了底。 不怕,打得过。 于是又挑高嗓门,斜睨那四人当中看起来最瘦弱的老头一眼,摆出一副纵横江湖、老气横秋的样子:“老头,你谁啊?!” 将军教过我,要挑敌人防卫最空虚的地方下手。看我多会活学活用! 然而将军却在这时,提起桌上茶壶,倒了盏茶:“这位是‘知天不知地,晓人不晓情’的半晓公半老爷子。”亲将茶盏捧到那老头面前:“前辈用茶。” 半……半晓公? 我也是时常出入茶馆、将大半俸银都花在江湖传闻和小道消息上的人,这等江湖名宿自然是如雷贯耳。 真的,非常贯耳。贯的耳朵都疼那种。 老头子拿拐杖接住将军的茶盏,轻轻一抬,那盏茶遥遥倒入口中,一滴未洒。 一般人尿尿都尿不了那么稳。 我说过什么,在江湖混,出场姿态比功夫高低还重要。 待我了却观音寨的事,我也要找个马戏班子,学练几手俊活。 我此时景仰比那茶水还要潺潺,正待拍一个荡气回肠的马屁,那老头已然饮尽茶水,将那茶盏随意往桌上一掷,茶盏立刻深陷下去。不用提起那盏也知道桌面凹了一块。 “嘿嘿燕少侠,老头就是老头,谁也不是。” 怪我见识浅,原本以为将军已然是装逼界的泰山北斗,谁成想一山更有一山高。 我赶紧像鹌鹑似的耷拉着脑袋缩起肩膀,起身为老头让座:“前辈,您请。” “不必了,我们都是受陆将军相邀,来为观音寨主持公道,燕少侠是主家,不必这般客气。” 说归说,我知道我要真不客气,这几位只怕公道也会懒得主持。 我爹说过,江湖人,面子比命重。 连忙像乖孙儿一样让到一旁,坚持请老爷子入座。 不得不说,将军行事比我周全多了。搁我自个,可能就背着我的霸王枪,潇潇然上山踢馆去了。 而且他一个江湖之外的人,能请来这几大好手,啧啧…… 一番客套过后,诸人总算相请入了座。我闻着隔壁桌的饭香,已是馋的哈喇子在口中打了好几圈麻将,却不敢放肆,任由他们一轮又一轮的谦让、你一句我一句的商量着我们观音寨的大事。 来的四人都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那两个肌肉虬张的大汉,是鄂北双鳄。一个面色黝黑,额前一撮白发,是双鄂中的“白头鳄”。他腰间挂着鳄尾鞭,鞭上有倒刺,是极其阴毒的兵刃。另一名一身锦衣,面上癞疮密布,煞是骇人,却偏偏外号“锦皮鳄”,兵刃是一副鳄嘴翦,手起翦落,纵跃间便能取人首级。 第四个是一位颇为清秀的青年,三十上下,自称是“悬天北斗剑”的传人,秦家堡的少堡主,叫秦一剑,因面上时时带笑,看起来十分温雅。 但据闻能一剑杀人,笑还未落,人就死了。 和这四人比起来,将军看着都像毛楞三光的生瓜蛋子,更别说我。 我哪敢说话呀…… 席间只好一个劲的喝茶,拿眸光不着痕迹地瞥瞥这个的“鳄嘴翦”,瞄瞄那个的“北斗剑”,好生羡慕。 又羡慕又……饿。 半晓公说,观音寨被占已有些日子了。这一向卧牛寨颇为壮大,联合了卧虎寨、卧狼寨,占了数十处小山寨。 太行山脉绵延百里,共有百十个山寨,眼见就都要成为“卧”字号的分店。 这一向他们正在商量给各个占领的山寨改名。野兽牲畜的名字眼看就要用完,轮到观音寨时,恐怕只能轮上个花草。 届时,观音寨极有可能会更名为“卧草寨”。 就冲这个,我燕小九也绝对不依!! 另外撇开他们糟糕的起名品味不说,如此一来,我们太行山寨文化的同质化趋势几乎无可避免。 百花齐放、百舸争流的峥嵘岁月终将停留在记忆里,渐渐褪色,成为旧日的荣光。 哎,作为一名念过几年书的土匪,我,实在颇有些痛心疾首。 要是双鳄上山,加入其中,说不定还能创立一个“卧鳄寨”。 卧……真的好饿。 卧牛寨推崇狼性文化,行事很不顾江湖道义。寨主魏霸天人如其名,一心想着称霸天上,但称霸天上的前提是得上天。 是以他非常迷恋炼丹,要炼出仙丹助他飞升,到天上再创建个“卧天寨”。 这么远大的抱负和明确的行动纲领,我燕小九,远不敢望其项背。 魏寨主听人说,采集处/子的血可以炼成飞升仙丹。观音寨中尽是已婚妇人和小孩,无法制药,于是又到山下村镇掳了好些少女上山。 兔子不吃窝边草。观音寨建寨之时就立了个规矩,绝对不打山下村镇的主意。 魏霸天他,占我祖产不说,还毁我精神传承! 不将此子逐下山,我有何颜面去面对我列祖列宗! 说到此节,老爷子忽然捻须看了我一眼,道:“过两日就是魏霸天生辰,老朽听闻卧牛寨的人要下山掳几个少女上山作他们寨主生辰的贺礼。我们本想邀一位会功夫的女侠来助拳,假扮被掳少女,但时间紧迫,此去最近的杨女侠处往返也得五六日,恐怕是来不及……”说到这,又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我心中咯噔一下。 果然,老头诡异地笑了笑,接着说:“我看燕少侠生的十分清秀,若是稍稍易容,扮成女子,不难瞒天过海……” 你才清秀,你全家都清秀。 我畏于他的功夫和江湖地位,不敢与他正面对刚。只好转过头,曲线救国地瞪了将军一眼。 我想,一定是我这一向内功精进,瞪人的目光有了龙睛虎目的犀利之感,将军在这一瞪之下,居然定定开了口:“不行。” 他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有着不容拒绝的威势。 生瓜蛋子一下子熟地爆了皮。那个手握将印、运筹帷幄的将军又回来了。 将军虽对这四人很客气,但却并没有一丝卑微之感。这四人反过来对他亦十分客气,或者说,更加客气。 “陆将军可否说说为何?”我丝毫不怀疑,若是换了我,老头子那拐杖直接抄着我脸就抡过来了;然而面对将军,他终是端出了几分宗师派头,沉吟片刻,谨慎地问。 将军却丝毫没有做派,只是道:“小九功夫不行,卧牛寨中好手不少,有危险。” 欸你在人前能不能给我留点脸?我毕竟以后也是要竞选武林盟主的人。 而且我觉得你这话可能不止得罪了我这一边…… 这么欠揍的话我要是老头我一定回一句“他自己家的事他自己不担危险难道我们担?你担?” 将军仿佛读出了我心中所想,略一垂眉,道:“我去。” 我确定,那一刻我清晰看到了老头眼中的震动。 将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是个土匪,是个小兵,是个不入流的江湖小混混,我扮女装、扮畜生、扮野兽,都不妨碍我撕下那张伪装的脸皮后重新做人。 你可是赫赫有名,将来能写入正史的杀将!你的一片羽毛比我全身的毛加起来都贵! 若是将来碰上个想踩着你出位的下三滥野史狗,为博人眼球,拿此事大肆宣扬,将你塑造成了一个私下里爱浓妆艳抹、癖好女装的变态该怎么好~~ 我心中一下子江翻海倒,重重顾虑伴着一丝丝……隐秘的兴奋如箭雨一般袭来。 我承认,我有点想看看将军女装什么样子。 我想说什么,将军却在桌下踢了我一脚。瞪向我的眼神中透出犀利,仿佛还带着威胁。我虽一时没想起来他能拿什么威胁到我,但却被那气势震了一震。 老头在刹那的惊诧之后咂了咂嘴,我感受到了他的欲言又止。许久,仿佛做酸诗的秀才斟酌好了词句,他踟蹰道:“陆将军这身量扮女子,似乎有些过高……” 江湖名宿就是江湖名宿,当我还在意识形态上缥缈时,他已经落实到了具体的实践层面上。 然而将军亦是经过大风大浪之人,从容道:“无妨,找几个说书人传扬出去,便说石帆镇来了个高个美人,一般人都看不上眼,一心要寻个这世上最勇猛的男人……传个半日,反而会激起卧牛寨人的兴趣。” 高个……美人……还要寻这世上最……勇猛的……男人…… 我看了将军一眼,感觉到可能饿了太久,胃中有些许痉挛。见将军说完仍面不改色心不跳,对他敬意不由又更深一分。 为将之人,心理素质果真是好。 因两日后就是魏霸天生辰,我们很快定好计划:半晓公带着贺礼上山恭祝魏霸天生辰,牵住寨中有头脸的人物;我带着鄂北双鳄和秦一剑在山下叫阵,引开他们的手下;将军便伺机在寨子里救人。 观音寨地形其实颇为复杂。在我们人才还不那么凋零的时候,我爹很是在防卫上下了些功夫。因此为免将军迷路,我自告奋勇的要为他画一幅地图,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你忘了我当初怎么打上观音寨的?” 当然没忘!这等奇耻大辱,怎么会忘! 你等着!迟早有一天我燕小九还会再找你一雪前耻! 不过……将军当初究竟是怎么打上来的呢? 只花了两个时辰,就端了我屹立百年的太行第一寨! 哦,别较真,我们太行山所有山寨都管自己叫太行第一寨。 所以我想,我们大概是并列第一吧。 我没忘灭寨之耻,但我着实没想过他当初是怎么风驰电掣般灭了我山寨的。 我说过我们这种做领袖的,一般只把握大方向。这些年我的大方向,就是复仇。至于复盘当年的事,本当由我的手下去操心。 可无奈,谁叫我们观音寨如今人才这般凋零呢! 哎,我要操的心真的太多了! “所以将军……你当初是怎么那么快攻上我们寨的?”与将军这一路走来,我的心态越来越平和,益发不耻上下左右东西南北地问。 莫非我爹鼓捣的那些机关都是花架子? 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难道我爹在的时候观音寨这只大虫就已经死了?我这般败家,也只是帮它蹬直了腿? 这刺激太大,我需要点时间消化。 将军却不给我时间,轻轻敲了敲我额头,道:“观音寨内的地形和机关,我熟悉的很。” 嗯? 你熟悉观音寨内的地形和机关,是怎么个熟悉法?是那种我练霸王枪式的熟悉,还是你对塞北的熟悉? 若是后者,你是怎么熟悉起来的? 这一连串问题在我脑中打了个结,我趁着和他一同上楼的当口,问出了口。 将军听了我的问题,低头看着我,笑了笑,我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心态,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眼中星辰般灿灿,出口的话却十分可恶。 “燕小九,你个傻子。” 你又骂人!! 别以为你替我揽了桩危险的活,我就不会生气! 别以为…… 将军忽然递过来一个东西。 我微微一愣,滑到嘴边的怒骂一下子灰飞烟灭—— 好、好醇美的香气!! 肉的浓郁、馍的清香,还有那烤的粒粒金黄的芝麻的芳香……我不用低头,已被那扑鼻的香味镇住。 我本想冷冷觑他一眼,再傲骨铮铮地别开头,但我…… 做不到。 “给、给我的?”我感觉舌尖打了数圈麻将的口水有了将要糊出清一色的气势。 “嗯,刚见你都不敢下筷子,付账时顺便跟后厨要的。” 我接过那肉夹馍,等不及进屋,就狠狠咬了一口。刹那,那比预料之中更浓郁的香味在齿间如焰火般炸开。无尽快意、潇洒、纵横捭阖间的舍我其谁,尽会于这一口之中。 所谓江湖,不就是有肉吃,有酒喝。我不爱喝酒,有肉就行! 将军看着我笑了笑,又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揉吧揉吧。 再给我碗羊汤,我还能允许你骂我两句。 第16章 小土匪夺寨 半老爷子行事十分周到,请了镇上最大胭脂铺的老板娘来为将军上妆。那女子简直就是个行走的胭脂铺,她裙裾过处,必掀起一阵香风。我……阿嚏……对不起…… 将军将其他几人都赶了出去,只剩下我和他两人。 我知道他好面子。但他又留下了我,这着实让我心里有些慌慌的。 传说江湖中,见的越多知道的越多,就越不容易长命。 “将军,我、我换个人进来帮忙行不行,我笨手笨脚的……” “不行。” 将军说不行,就真是不行。 因为他点了我的穴道。 将军虽然身材高大,但脸长得十分白净。高鼻深目,很有一种凌厉的好看。 那女子一见将军,先是一怔,立刻妩媚笑开:“公子快坐,让奴家为你施妆。” 我就知道,将军这张脸,能随时化干戈为玉帛,化腐朽为神奇。 女子摆开工具,凑到将军身边,开始为他描眉。然而描着描着,我渐渐发觉那女子姿势越来越不对劲……原本只是歪着一点的身子慢慢越歪越狠,因将军坐着那女子站着,将军的头只到那女子胸部,那一双波涛眼看就要砸在将军脸上,将他溺死在当中…… 而那女子身姿还在继续歪过去,作出了我一个习武之人都难以企及的高难度动作。 我看到将军侧头瞪了我一眼——天地良心,我真真没有在这妇人方才饮的茶中下过药。 还有,瞪什么瞪,少得了便宜又卖乖,前几日和说要娶媳妇的是谁来着,现下倒装起柳下惠来了。我懂,我都懂,不就是怕我看嘛,我不看就是! 于是非常知趣的转过头。心底却不知怎的,浮起一丝不畅快。 马德他们当初找女人可从来不会避着我。看样子将军,还是没把我当兄弟。 对,一定是这样。 哼! 我正兀自生着闷气,那边厢忽然轰隆一声响。我惊疑回头,发现那女子整个人踉跄撞到了妆台上,她那些零零碎碎的罐子被撞得东倒西歪,更有直接落到地上的。 那女子神情惊愕,又有一丝害怕与委屈。 而将军则剑眉倒竖,一副凛然不容侵犯的架势。 单从这两人神情来看,我实在判断不出,究竟是谁才是受到侵犯的那一个。 我深刻怀疑将军打了人,还自己爬到了道德高地上威风赫赫地站着。 毕竟他身手比较好。 “燕小九,你过来!”将军口气仿佛仍带着怒意,眸光凛冽扫到我,有一种要把我生吞活剥了的架势。 我……我不敢。更重要的是,我不能。 我被你点了穴啊爷! 将军大概从我欺霜傲雪的眼神中感受到了我身残志坚的怒号,愣了一瞬,起身走过来,解了我的穴,道:“你过来,你替我化。” “我、我不会啊……” “学。” 将军冷冷开口,不再多说一个字。 将军,我这手艺,我毫不夸张的跟你说,你这是在逼良为昌。 而你,不过是被大/胸/怼一怼,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 然而任是我怎么说也没用,将军决定了的事,他有一千种方式胁迫我执行。 这还是撇开刑具以外的。 我只好踢着腿,不情不愿走到他跟前,闷闷应了个“嗯”,拾起那支笔,蔫头耷脑地替他画眉。 那女子被将军一掌拍得有了阴影,退的远远,袖手对我进行口头指导。 许是不看功劳看苦劳,我于这般艰难之中的百折不挠落在将军眼里,令他面色渐渐缓和下来,神情中竟依稀有了一丝温润。 那女子见这情形,心思又再度活络起来。说着说着,又靠近了一些,见我一处粉未傅匀,竟要伸指将它抹开。 将军眉头一皱,我怕再生事端,连忙挡开她那只手,自行伸指在将军颊上抹了两抹。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到将军的脸颊微微红了一红。 被女人拿大/胸/怼都不脸红,就这么伸指头一戳脸就红了? 怎么可能! 回身取胭脂之时,我忽望到窗外晚霞满天,竟已是这个时辰了。 哦,方才原来不是他脸红,是霞光照的。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为将军上好妆。 你别说,还挺有几分高个美人的味道。 我说什么来着,一张漂亮的脸,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我好想伸手拍拍那神奇。 半老爷子的计划十分顺利。次日一早,马车载着将军出城,走出不到五里,便被劫了。 我听到消息,不知怎的,下意识探手入怀,摸了摸那块玉。 这玉被我捂的越来越暖了。那感觉,亦越来越熟悉。 魏霸天生辰那天,我依计带着双鳄和秦一剑到了观音寨山下挑阵。卧牛寨但凡有头有脸的这时候都在寨中喝酒吹牛了,因此守山门的都是些小喽啰,功夫不行,靠数量取胜。 想我燕小九,纵横千里塞北,所向披靡,对付这几个喽啰,还不是以一挑十、以一挑二十、以一挑五十…… 你说我吹牛? 嘿嘿,我身后有这三大高手,我吹会牛怎么了? 我们霍霍拉开架势,准备干一场痛快。然而,还没撂翻几人,忽见山上烟火四起。 “燕少侠,怎么回事?”身前的秦一剑问。 我和你们一起来的,我怎么会知道? 然而还是端出一寨之主的风范,忖度了一瞬,沉吟道:“大概是……起、起火了。” 为了体现我的深思熟虑,我还特意说慢了些。 身侧却立刻传来一个咆哮:“废话!我们当然看得出来起火了!我们是问,这火起在何处,大概有多大,我们还打不打!” 双鳄这等粗人,当然领会不了我用语间的谨慎和精细。 我不怪他们。 反而以德报怨,心胸宽广地接纳了他的思路,定睛远眺——糟了,那起火的地方,正是寨中主厅。 若是半老爷子消息不错的话,那些掳上山的少女和将军都在被押在寨中主厅,要待酒过三巡献给魏霸天。 这大火一起,想也不用想,卧牛寨中的人只顾自己逃命,定会将他们弃在火中。 将军此时,不知已解开束缚没有…… “打!当然打!”不仅要打,我们还要尽快打上去! 我心中一紧,开始疯了一般挥舞我的霸王枪。 今日在山上的,本该是我。 霸王枪因那枪杆既长又重,舞起来有一种如虹气势。我因心中焦急,舞的又多了一分劲,兼之我挥洒之下,面目狰狞,那卧牛寨的小喽啰们起初还一个劲往上冲,到后面便开始节节后退。 血从我的枪尖上流下来,流到我的手背上,我已然不觉,反而拿那袖子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双鳄和秦一剑大概为我疯狂气势所感,手下皆多了一分狠劲。 我们步步进逼,卧牛寨人为我们气势所骇,开始往山上撤退。退了一阵,更干脆开始四处逃窜,形如硕鼠。 山林间晨光朗朗,碧树葱葱。那些逃窜的声音像被日光驱赶出来无处遁逃的孤魂野鬼。 我却无暇嘲笑他们,只加快步伐往山上冲去,冲到寨口大榕树那,我忽然看见一个身影,整个人不由定住,紧攥枪杆的手松了下来。 那身影后面还跟着无数别的身影。可我只能看得见他。 当然,谁在一群妇孺中间看见那么高个的女人,也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将军手执一根烧火棍,却将那棍执出了倚天剑的气势。 他见到我冲上山来,也是一怔。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冲了过来,扶住我肩,眉头皱起:“怎么回事?你受伤了?我不是让双鳄他们护住你么?!” 受伤,我没受伤啊。 想我燕小九,纵横塞北数千里,怎么会被一群喽啰打受伤。 我笑着拍了拍胸脯,正要大放两句厥词。将军却瞪我一眼,我都没来得及反瞪回去。他忽然伸手扶住我肩,另一只手穿我腿弯而过,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诶? 将军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犹在怔忪间,还没来得及开口,将军已沉沉道:“我带你下山找大夫!” 咳咳,误会了误会了,我没受伤,真没受伤。 我抬头看将军。他下颌崩的很紧,收出漂亮的线条。说话间喉结上下轻滚。 我……没出息地吞了吞口水。 才澄清道:“我真没有受伤。” 将军未理会我的澄清,仍抱着我健步如飞:“没受伤脸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我觉察到他口气十分不善,不知道在恼怒什么。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立刻抬手抹了把脸。果然抹下来一手糯湿的血迹。 “哦,这是卧牛寨人的血。”我说完,又忍不住发挥了两句:“就凭他们那三脚猫功夫,也想让我受伤?!” 将军住了脚,将信将疑地在我脸上看了半晌,似乎总算看出我活蹦乱跳、全须全尾的事实,冷冷道:“他们三脚猫,你四脚猫,也没好到哪去!”却并未立即将我放下来。 我厚着脸皮笑了笑:“那我也是只四肢健全的猫!我和他们不一样!” 将军没理会我的话,低头觑了我一眼。我看到他抿着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又别开眼去。 将军,想笑就笑嘛,这么端着多累! 他又抱着我走了一段路,却丝毫没有放我下来的意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拿我练千斤坠,但我这重量,着实是不够。为免他白费了力气,我好心提醒道:“将军,你、你放我下来吧……” 将军一愣,终于住脚,将我放了下来。 我站定后觑了觑他——不是我敏感,他这气场有点一言难尽。 我辛苦捯饬的妆容此刻仍服服帖帖挂在他脸上,被这妆容一衬,他那眼神,竟有几分忧怨。 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将军很快便从那难言的情绪脱身出来,怔怔看了一会我的脸,忽的“嘶拉”一下,扯了一片他那丝绸春衫上的袖子递给我:“擦擦。” 哦,原来方才那“忧怨”眼神,叫做嫌弃。 我接过那片衣袖,囫囵抹了把脸,略微有点小情绪,忍不住嘀咕道:“还不是因为你,我才弄得这般脏兮兮的!” “因为我?”将军微微凝眉。 “对啊,我看山上着火,想赶过来救你,杀人杀的急,才弄出这副样子的!” 这一回,将军没有忍笑,我看到他唇畔笑意如湖水般荡开。 他的笑可真好看,似朗朗清风、容容流云。 虽然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既是为我弄成这样,我来替你擦。”须臾,他接过我手中那半幅衣袖,细细为我擦拭脸上的血污。 老子方才已经擦过一遍了。 看,还不是嫌弃我。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篇也快结束啦~~感谢在2020-07-18 17:23:19~2020-07-20 19:20: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278833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小土匪反攻 那天山寨中的火其实是沈大娘他们放的。我说过,我们寨子如今不比从前,因年景差,寨中老幼都红红火火搞起了副业。 沈大娘干的是制毒,另有一位张寡妇负责放火。 最初张寡妇分到这一任务的时候也不是为了烧杀抢掠。张寡妇懦弱胆小,连杀只鸡都满山寨嗷嗷叫唤,算是我们寨中的一股清流。寨中再人才凋零,也不至于让清流干这种浑事,主要也不是我们多有底线,而是不保险,术业有专攻,专业不对口,容易出事。 是以以前寨中还兴旺的时候,张寡妇主要的任务就是去山下道上躺躺,装装柔弱样子,待走道的人过来扶她,兄弟们立刻冲上去亮刀子。 此招百试不爽,上到七十岁老头,下到十来岁孩儿,皆能拿下。 因而我对张寡妇这等特殊人才,是十分敬重的。 不过这种事一般都得背着我爹干。我爹他们那种硬岔子,喜欢直接跳出来喊口号的那种直来直往,对我这等惊人才智非但不能欣赏,还十分鄙弃。 没办法,老一辈人要维持他们的威仪,总要对我们这些小辈多打压打压的。 所以张寡妇原先被分到的任务是,怎么才能保证寨中的炭能烧的久些。无奈我们今非昔比,日子着实有些艰难。 这么春去冬来、一来二往的摸索中,竟让她额外鼓捣出了高效纵火的法门。配上沈大娘的毒药,预备在魏霸天的生辰上大放一次光彩。 计划原本做的很完善,但我说过,野狐禅这种东西,之所以难登堂入室,是因为他们的效果实在无法保障。 小蚂蚱的火器经常整出个哑炮,沈大娘的毒药亦不例外。 那日若非将军及时挣开束缚,她们大概会被挨个丟倒火场里成了炙山鸡。 将军带着诸娘子拼杀出了一条下山的路。魏霸天他们一边忙着将贺礼中的珍宝捡出来逃路,一边对付这支娘子军,还有诸弟兄们的内斗,着实有些左支右绌、忙不过来。 这年头队伍不好带,我很有感触。 好容易有几个粪土钱财、只争意气的好手紧追着他们下了山,将到寨门口时,却忽然脚下一软、眼前一黑,连口号都没来得及喊,就栽了过去…… 沈大娘的秘制毒药,药不药得死人、何时药死人,全凭天意。 用她的毒药杀人,是真正的替天行道。 寨中的火烧的很旺。我想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唯一还在乎那把火的,大概只有我了吧。 毕竟,那可是我们家祖宅。 我从小在那间聚义厅内打滚,抱着我爹脖子、揪着他胡子听底下弟兄唾沫横飞地吹牛。 江湖人,吹牛,是和吃饭睡觉一样必备的基本生活需求。仓廪足而知礼节,在我们这,礼节就是不戳穿别人吹的牛。 我回身遥望半山腰上的那座被火舌吞没的宅子,心底有一丝难过。我难过没能守住我爹传给我的祖宅;我难过儿时的记忆被忽然付之一炬,我更难过…… 我塞在西厅南窗下左数第二块砖底下的一些宝贝。 那里面有我每次下山劫道时的一些战利品。我爹在时,允许我带头下山干买卖的机会不多,是以我格外珍惜,每干一票,都挑一件宝贝存着,预备等我将来老了,将我的孙儿们叫到跟前,按着头给他们讲我昔日的荣光。 当然我会做一些再创作。为了届时不至于才思枯竭,我还写了本日记。也一并放在那块砖底下。 我是个土匪,从不下山对老奶奶们假以辞色,因此对我的孙辈们而言,我的日记,可能教育性稍欠缺了些。 我遥望山寨的时候,将军就在我身边。火光照亮了半座山,亦映红了他的脸。 他在这样有些诡异的氛围中,悠悠开了口,说了我觉得极富哲理的一句话:“不怕,火虽大,但有雨。” 我寻思他所说的有雨大概是个意象,约莫好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样的意象。 观音寨宅子虽然烧了,但我这位精神领袖还在,要重建,并非什么难事。 于是我相信他口中的雨,应该就是我。我记得绿林传奇中有个响当当的人物叫“及时雨”,我想在将军眼中,我应该与他不相上下。 我十分感念他的理解以及他对我寄予的重望,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胳膊,深沉道:“还是你懂我!” 将军“嗯?”了一下,神色中难得的露出了一丝迷茫。 不破不立,今日是我观音寨中兴的开始。我又买了一个本,预备将这一切记下来,往事不可追,小辈们便从今日的我开始仰慕吧。 我正在桌前推敲着该自称“雨侠”,还是“雨神”——将军是神,我也要叫神,窗口忽然一阵大风刮来,我按住被连掀数页的本子,走到窗边,欲将那窗子关上,手一伸出去,忽有一滴冰凉的东西滴到我臂上。 接着,那东西落下的速度越来越频繁,密密打在窗台上。 那一刻,我的自我意识轰然坍塌,感觉到了一丝迷茫。 一场大雨将观音寨的大火浇熄。魏霸天他们已经落荒而逃。我率众人回到了寨中。 寨中虽是一片狼藉,值钱的东西烧的烧、毁的毁、抢的抢,已不剩了几样。但我们人又回来了。 沈大娘说的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这么一大片青山,还害怕没柴烧吗? 大家伙儿看着满地狼藉,丝毫没有惆怅,反而很是兴奋。当天晚上我们在寨中空地上,办了一场庆功宴。 我们的目的便是夺寨,只要夺回了宅子,便算是我们赢了。 反正我说我们赢了我们就是赢了,我说要办庆功宴就办庆功宴,我是观音寨的大当家! 回到众星捧月的位置、被当成个香饽饽的感觉真好。 在夺寨这件事上,我打心眼里很感激将军。于是当天晚上,我率领寨中老小,挨个给将军敬了数巡酒。 敬到张寡妇时,她愣了一瞬,犹疑道:“将军看着有些面善,奴是不是什么时候见过将军?” 将军这张脸,太容易让女人觉得面善了。 他大概久经这种场面,轻轻一笑,有些征询地转向了我。我知道他这是不想落我面子,赶紧打了个圆场:“喝酒喝酒!张大娘喝糊涂了,将军别放在心上。来,我替张大娘陪个不是,将军我敬你一杯,将军大恩,小九无以为报,先干为敬!” 我一杯酒入喉,将军仍只是执着那酒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黛青天色下,他的眸光格外明亮。 我怎么也觉得……将军有些面善了? “为何要陪不是?”良久,将军道,脸凑过来,离我只有半尺的距离:“别说什么无以为报,你自己说过的话,要算数……” 嗯?我说过什么? 老子说过那么多话怎么记得哪一句!老子还说过要把你脑袋切了当夜壶呢! 当然这一句……还是算了…… 要打得过你脑袋早就不在脖子上了。 正被酒劲熏地脑子嗡嗡乱转,半老爷子忽然过来,轻声道:“将军,塞北有变。” “说。” 半老爷子犹疑地觑了我一眼,我正待避开,将军却拉住我,道:“小九在我帐下两年,不必避着他,但说便是。” 半老爷子垂目道:“萧驰……死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萧驰据闻是被自己姬妾药死在了床上。而那姬妾,是宋连横的养女。 将军当下决定连夜赶回塞北。 他能放心离开塞北,正是因为有萧驰独挡一面。如今萧驰身死,塞北群龙无首。虽有元帅坐镇,但元帅毕竟年事已高,又是文官出生,排兵布阵、调度兵马没什么问题,但要冲锋陷阵,只怕有些困难。 塞北于将军,正如观音寨于我,我懂。 我当下罢了宴席,为将军牵来寨中最好的马。将军正要与我告别时,却忽然身形一晃,有些立足不稳…… “将军,你怎么了,不如等酒醒了再走……” 我冲过去扶住他,将军倚着我的手,悠悠吐出几个字:“酒里有……有毒……” 我们观音寨,总是有些出人意料的人才。 我之前说过,沈大娘秘制毒药,对谁发作、何时发作,全看天意。 不知是不是将军杀戮太多,天意对他,仿佛并不佷友善。 我去向沈大娘讨解药,沈大娘反拉住我,以她特有粗粝而实在的智慧,语重心长道:“小九,眼看你也十八了,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这么下去?怎么下去? 不是我怎么下去跟将军有什么关系?你们放倒了他,这是打算要挟我? 这端着屁上茅房的思路,我着实有些跟不上。 沈大娘却露出一副“竖子不足与谋”的痛心疾首,叹道:“你一个大姑娘,难道打算一辈子不成婚,就这么着在寨子里当个孤零零的女霸王?” 事到如今我必须要解释一下了,我其实是个姑娘,我爹打小把我当男孩养,是想让我接山寨的班。 而沈大娘,是寨中为数不多,知道我女儿身份的。 因为月事这等麻烦事,总得有个人教。 第一回 见血时,我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连遗书都写好了。 为了怕我爹伤心,我还打算留书一封,告诉他我闯荡江湖去了,再悄悄死在外面。或者像传奇中故事那般,无意碰着个医术超绝的老人,救了我性命,再传我一套武功心法……咳咳,扯远了。 当时若非沈大娘,此刻我只怕已然身陨于飘零江湖的某个寒夜。 或者被哪家大户人家抓回去当丫鬟了。 因而沈大娘对我而言,可以说是有再造之恩。 但是再造之恩亦不能让我立刻领会我成亲和她药倒将军之间的联系。 我缓缓露出一点疑问。 沈大娘一拍大腿,道:“小九你真个糊涂!将军这么好的男人在身边,怎么也不知把握?!” 把把把把把握?怎么把握?! 像现在这样药倒了他? 那下一步该怎么办? 霸、霸王硬上弓? 这等事,也可以女的硬上弓的吗? 一想到这,我脑中不由浮现自己博览过的某些书的画面,脸上不由一热。 沈大娘见状,一时更来了精神,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趁热打铁道:“这是大娘秘制的那什么药,你给将军喂下去,今晚就生米煮成熟饭,明儿个便说他侵犯你,迫他负责,将军这种正人君子,定会就范……” 这……原来是个连环计的么…… 将军是个正人君子,那我成什么人了? 我想象了一下自己衣衫半解、在将军跟前泫然欲泣控告他侵犯的样子,实实在在打了个哆嗦,一时头皮发麻,脚脖子发麻,全身每一片皮肤都发起麻来…… 再往前一想将军服药后的可能样子,将它与书中某些形象对照了一下,连头发尖都开始发麻,每一根头发丝都仿佛在左右摇摆,颤抖地似一株株随风飘荡的海草…… 不过将军身材,实在是好的…… 啊呸,你在想什么!! 我,大概是喝多了。 沈大娘见我愣怔,连忙将那什么药杵到我手里,拍拍我手:“别傻愣着啊,大娘都是为了你好!”顿一顿,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啊对了,我还没告诉你该怎么做?”转身便要开箱子,似要取个什么册子出来。 我连忙扑过去止住她:“知道,知道!”那种玩意以我少时博览全书,怎么可能少看,但偷摸摸看是一回事,放到明面上与人交流又是另一回事。 “知道怎么做?” “知、知道!” “知道就好,”沈大娘虽有些狐疑,却敌不过我的手劲,只好作罢。一时又想起别事:“我带你去那间屋子,哦对了,你要不要先洗个澡?” “不、不了,”我连忙摆手。沈大娘性格坚毅执拗,并不好劝服,从小到大我领教过不知多少回,连我爹都奈何不了她。 而且将军的解药还在她手上,我吃得了她的脾气,将军的身体却吃不了,塞北的弟兄们更吃不了。 于是只好低头擦了擦鼻子,顺着她道:“春宵苦、苦短,还是别耽误了……” 沈大娘立刻露出个欣慰加“我懂”的表情,领着我就要出门。 我趁机道:“大娘,那个解、解药……” “要解药做什么?” “昏迷着不……不得劲……” 我努力平静说出这句话。 沈大娘脸上刹那绽开笑容,欣慰更甚,还勉力后辈似地拍了拍我肩膀:“嘿,小妮子还真挺懂!”话里话外尽是孺子可教般的欣赏。 让我几乎要以为,自己拿了什么了不得的功名。 作者有话要说:撒泼打滚卖萌求大家戳戳预收《逃婚后夫君住隔壁》,或者给我点建议也行~~爱你们,这篇纯粹因为有几个小可爱才能写下去~~ 第18章 小土匪被亲 沈大娘领我到将军房中,将两瓶药递给我,一瓶是解药,一瓶是那不可言说的药。 将军躺在床上,看样子仿佛睡得十分安稳。我战战兢兢走到床边,在沈大娘慈爱的目光中将那两瓶药相继喂入了将军口中。 沈大娘勉励后生般地拍拍我肩,终于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出去了。 但我知道她没有走远。 她静候在屋外的某处,预备随时给我以支援。 虽然我不知道这事上还有什么可以支援的,但我很是感动。 我走到将军床边,在床沿上坐下,细细打量面前的这张脸。 他生的着实是夺天地之造化,集剑锋之凌厉与玉石之温润于一体。说起来,就像是…… 一把玉剑。 见笑了,这已是我形容能力的极限。 面对这样一张脸,一点不动心那真是枉为男……咳咳……女人。 烛火的投下的阴影在他脸上轻轻跳了一下,我有点怀疑,那是我心里的影子。 我与他在一个帐下两年多,前两年我一直把他当仇人,除了恨,不敢有别的情绪。他对我不好,我恨他,他对我好,我亦恨他。 我像一只傻不隆冬只会往外吐火的舞狮,向外勃勃吐着我的怒火。 但我知道,那怒火是经不起推敲的。 这火并非我内心深处原发而生,而是一根浇了桐油的棒子杵在我跟前,只要沾一点火星,就能肆虐成灾。 我一直告诫自己要恨他。 为此,我将一切别的情绪牢牢束起来,每一有冒头的趋势,就给它一榔头。这种自我对抗之下,我的情绪非常不稳定,时喜时怒。 忘记仇恨的时候就喜,记得仇恨的时候就怒。 有一回,我莫名其妙朝将军发了飙,马德亦在一旁。他见我“嗷嗷”大吼,亦“嗷嗷”回了我一嗓子:“燕小九你吃错药了!” 我没有理会他,转身就走。 有种你打我啊,反正打得也不少了。 然而转身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将军拉住了马德的胳膊,问:“今儿什么日子?” 马德愣了一瞬:“初、初三。” “哦。”将军点一点头,半晌才若有所思地补了两个字:“难怪。” 当天晚上,我的晚饭中多了一碗热汤。我那时候觉得将军是贱的,越骂越上赶着对我好。 可我是蛇啊。我们蛇从来就不怕冷,你非要把我抱怀里捂着,最后怪我咬你一口,你说你是不是欠的。 那时我只能觉得他是欠的。不然怎么办,我要报仇的啊。 直到灵古镇矮墙边的那个傍晚,我终于不必再束缚压抑了两年多的情绪。 从那一刻起,他对我好,我可以感激他;他对我不好,我…… 还是可以恨他。 压抑了两年多的情绪就像岩石底下的小草一般,好容易自岩石缝中钻出来,见了阳光,便开始肆无忌惮地疯长。 我感觉自己的心开始贪婪地吸收日月光华。 吸收将军对我的好。 而且开始吐纳。 这一路走来,虽心急赶回观音寨,但我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 遇到平地我们就策马扬鞭、恣意潇洒;遇到山路我们就牵马缓行、边走边东拉西扯。 因为两年坐卧一处,我们的身体素质和行动节奏都益发趋同。 当然这还是他伤未好透的情况下。 说到底,我这种半路出家还是比不上他那种从小就长在军中的。 有一天夜里,我在幕天席地中醒来,半明半昧之间我看到他背手站在林边,一点月光投在他颀长身姿上,他似要羽化而去。 那一瞬不知道为什么,我当真有种他要离开的担忧,心里翻过一阵酸意,下意识叫了他一声。 他听到声音,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几步过来,蹲到我身边:“又做噩梦了?”轻轻揉了揉我的头,淡淡一笑:“还要头吗?”边说便将头歪过来。 诶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能不能别老提那档子事? 你这样,我是要杀人灭口的。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头,老实不客气地揉了回去。 我燕小九行走江湖,从来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有恩亦报恩。 不过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我们注定要分开。 他是塞北的大将,我是山头的土霸王;他是京城清贵的世家子,我是荒山粗鲁的泥腿子;他是男人,我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们都必定会分开。 胡思乱想间,我望着他发了许久的呆。 不知道是未听到屋内的动静,还是我映在窗纸上的影子一动未动,窗外忽然响起一个催促的声音:“小九,快动手啊!“ 我说什么来着,沈大娘是个多称职的监工。 沈大娘声音未落,身边又一个声音附和道:“对啊,春宵苦短,别耽搁了!” 平静的声音中透着藏不住的狂喜。 话落,我仿佛还听到了两下嗑瓜子的声音…… 哎,山中寂寂苦闷,想是憋坏了她们。 我只好脱履上/床,挥手将帐子一掀,将我和将军两人藏入帐中。 沈大娘很是细心,这帐子都换了大红的,帐缘绣着交颈鸳鸯,生怕人不知道是我做戏逼婚。 我轻叹口气,门外又响起张寡妇的细声:“小九,大娘给你备了酒,你若是害怕,便饮一些……” “不、不用!”我生怕她们真进来,连忙回应:“这就、这就动手。” 说话间我翻到将军身上,一只手触到他腰间系带——“将军,做戏做全套,得罪了。” 这么轻声念叨一句,我低头一抽那系带,那带子轻轻一松,我大概是因为怂,下意识抬目看了看将军…… 将军睁着眼回看我。 唇边绽着一点笑,好整以暇地回应着我的目光。 我闭了闭眼,又睁开…… “妈啊——”我解他系带的手一抖,本能一声惊叫。 “小九,怎么了?!”沈大娘与张寡妇异口同声,似立刻就会冲进来。 然而下一瞬,我只觉帐中一阵天旋地转,将军已一个翻身,将我反压在了身下。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一个柔软的东西已压在了我的唇上,将我只释放到一半的尖叫堵了回去。 是将军的唇。 妈啊,是将军的唇! 我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嗯嗯”的声音。床板因为他忽然翻身的动作和我的挣扎,吱呀作响。 窗外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没了声音。将到门边的脚步声也停了,轻轻退了回去。 将军的唇与我的唇相触,一刹那,我似被一道闪电贯穿全身。良久,我才抬手推了他一下,他有力的手臂托着我的后脑,将我死死环住。我这一推,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将军纹丝不动,唇上的力道却渐渐加深。他独有的气息肆虐过我的耳鼻,如呼啸过境的漠北大风一般,渗入我的皮骨。 我渐渐觉得全身失去了力气。 在我理智丧失前的最后一刻,我抬腿在将军膝盖上一抵。将军小腿一压,反将我的腿制住。 唇上却停了辗转。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他的唇最后在我唇上重重印了一下,离开了我的唇。 我被封住的呼吸刹那顺畅,如溺水之人一般,本能大吸了两口。 将军一手撑在我耳侧,像看傻子一般看着我。因我方才的努力,他的外袍系带已松,松松垮垮地敞开来,露出里面薄薄的中单和若隐若现的宽阔胸膛。 眸底含着一点笑:“你要动什么手?”声音有些沙哑,却意料之外的有些……好听。 “你、你何时醒的?”我尴尬反问。本想质问他为何那啥我,结果他这一先发制人,我倒没了立场,只好转移话题。 “你给我喂药的时候。“将军道,忽然伸手一抓我袖子:“你袖中藏着什么药?” 喂药的时候?我解药还没喂,他就醒了? 沈大娘鼓捣的野狐禅果然不靠谱。 早知道我就不去讨那劳什子解药了,还白白…… 我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唇。 将军笑意更甚,眉眼弯起来,戾气尽敛,却有些像一只狐狸,无端透着狡黠:“还有……什么叫春宵苦短?你又为何脱我衣裳?” 我…… 我该怎么答? 说我袖中藏的是那不可言说之药,说我要睡/他,还要霸王硬上弓? 首先,我得跟他解释他带了快三年的亲兵是个姑娘。 兄弟成了女人,大概是和兄弟睡了自个女人差不多能令人惊掉下巴的事。 将军下巴生的不错。怀着这点侧影之心,我决定不在他北上抗敌之前再给他添麻烦。 我想了想,欲岔开话题:“将军,咳咳,热、热不热?我看你酒喝了那么多,怕你热,才想着帮你脱了睡,凉快一些……” 将军拿他那狐狸般探究的眼神盯着我。 我忽然说不下去了,舔了舔唇,垂下目,准备装死。 大不了被他打一顿呗。 打死我也不说。 我就不信他真舍得打死我。 我干了那么多骚操作他也没怎么过我。 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将军笑了笑,忽然直起身子。那种迫近的压迫感立刻消散,我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瞬,我却看到将军将自己衣襟往两边一拉,褪下外袍,紧接着又去解中单的系带:“你这么一说,是有些热……” 我:…… 我发愣的片刻,将军已经解开中单的系带,将衣襟往两边一带,露出宽厚结实的小麦色胸膛,宽肩窄腰,因为常年练武,浑身轮廓分明…… 妈啊! 我不是头一回见将军的胸膛。上回他受伤,还是我替他上的药。 但那时并非在这般暧昧的红帐之中,我与他,亦非才经历过一些说不清的事。 我心神被那烛火带的摇摇曳曳,下意识转开脸,不去看他…… 那健硕的胸膛。 将军却一点眼色也没有,反躬身凑过来,脸与我只有寸许之距。 温热的鼻息就喷在我脸侧,我感觉到脸上的汗毛都根根树立起来了。我像一只待宰的鸡,在他的屠刀下瑟瑟发抖。 他的屠刀是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乃至他光/裸上身散发出来的温度,包裹着我,令我无处可逃。 而他似乎并不见好就收,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耳际,沙哑的声音隐藏一丝笑意:“小九,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也很热,要不,我也替你把衣裳脱了吧……” “不、不用!不热!”我大叫着推开他的手:“不热!真不热!” “真不热?” “真不热!” “不热你脱我衣服?” “我……” “你什么?”他的手眼看又要伸过来。 我提前感觉到了一阵颤栗,立刻道:“我说!我说!” 将军轻笑着收了手,以臂枕头,在我身边躺下,也不问说什么,只是懒懒道:“说吧。” 我自袖中取出那颗药丸,递给将军。将军放在鼻尖一闻,讶异转头,望向我:“合欢散?”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 “你给我下这个药?”将军神色复杂,我从余光中瞥见,心中一阵呜呼哀哉。 我燕小九好容易树立起来的大侠形象,轰然坍塌。 良久,我从那废墟中爬出来,挣扎着应了个“嗯”。 将军咂了咂嘴,似乎要说什么。我连忙解释:“不是我的主意!而且……”我想起自己的男子身份,舔了舔唇,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是我要……嗯……那啥你……” “哦?”将军似乎被我这窘状逗地心情颇好,半晌,好整以暇地回了一个字。 我是不是说过,撒谎是我们观音寨的必修功课? 好在在和我爹夜以继日的猫抓老鼠之中,我这门课修的格外出色。 舌尖一滚,一个谎就溜了出来。 我咽了咽口水,勉强平复他姣好的光/裸身材在侧给我带来的冲击,尽可能平静地说:“沈、沈大娘见你一表人才,想留你在寨中做、做压寨郎君……” “沈大娘?!”将军皱起眉头。 “不、不是给沈大娘自己做夫婿,是、是沈大娘的女儿。” “沈大娘有女儿,方才席上怎么未见?” “未出阁的姑娘,怎么就好随便出来见人?” 将军轻轻一笑:“你们这种药都用上了,还讲究这个?你们寨子的规矩挺让人难以捉摸啊!” 我一时被他堵了个无话:“要你管!” 将军似乎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轻轻笑笑,转过身来看着我,捻着那枚丸药:“那你怎么又未用这药呢?” “笑话!我堂堂观音寨大当家岂能干这种事?!”我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挽回点颜面的机会。方才当着沈大娘的面,我假装喂药,趁着半个身位之差,悄悄将药倒入了袖中。 我是御下不怎么严,但那是我久不在寨中的缘故。寨子里纪律差些,也是情有可原。 但我本人做人那是无可指摘的。 我,燕小九,俯仰无愧于天地。 将军撑起手肘,居高临下地看我。我不知道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多久,当我意识到准备反击时,他忽然玩味道:“燕小九,你记得吗?你还欠我一个媳妇。” 嗯? 哦对,我的确答应过他要入我寨子我就给他找个媳妇。 但我现下有一事不是很确定,他目前这样,算不算是入了我寨子。 字面意思来说,他整个人都躺在我寨子里,当然算;不过显然,我们这种领袖人物说话,不会这么浮于表面。 入了寨子以后都是自家兄弟了,别的不说,拜天拜地拜关老爷是必须的。 将军这套流程未走完,理论上来讲,不算是入了我们寨子。 那娶媳妇这种福利,当然是没有的。 只是我们江湖人办事,不仅讲形式,还讲内涵。 这寨子一半是他夺回来的,就是分他一半都不为过。我爹说过,江湖中人,“义”字为大。 正左右踟蹰间,将军忽然随意问:“那个沈大娘的女儿,生的什么模样?” 诶? 将军当真……这么缺媳妇? 连下药这等奇耻大辱都能忍。 不过他缺归缺,我也不能凭空真给他变出一个沈姑娘来。 这般想着,我心中竟不觉浮起一丝酸胀的挫败感,闷突突信口雌黄道:“跟我差不多高,长的嘛,凑合。” 世人皆难免以貌取人,像将军这样丰神俊朗的男子,我料想,在听到“凑合”这两个字的时候,大概便会对这个传说中的“沈姑娘”失去兴趣。 没成想他仿佛丝毫未把这两个字放在心上,只是问:“跟你差不多高,那长的呢?和你像吗?” 将军你听不听得懂人话,媒人嘴里说“凑合”,那就是丑的意思! 江湖险恶,少年,你毕竟还是经历的太少! 我因为他痛心疾首,一时有些心神恍惚,随口答了个“像”字。 “有多像?”将军继续追问。 “大概……有三四分吧。”我随口将这个谎圆下去。 “哦,三四分,那算了。”将军复又躺倒,眼望帐顶,不知为什么,我从他那句“那算了”中听出了一丝寥落。 心中一根弦仿佛被重重拨了一下。未曾深想,便下意识开口:“那五六分?” 将军没有说话。 但敏锐如我,怎么可能觉察不到他这转眼要千里冰封的气场! 我像倒卖私盐的小商贩一般,本能试探着又追了一句:“七八分?”口气中甚至不自觉透出了一丝猥琐。 他却似一朵出我这坨烂泥而不染的白莲,丝毫不为所动。 “那你究竟要几分?!”我作为一个盐贩子的最后一点耐心也被他消磨殆尽。 狗脾气,老子才不伺候呢! 将军却在这时忽然转过身,抬手在我额上轻轻一敲:“燕小九,你这个傻子。” 这一敲仿佛观音点化世人的拂尘,我脑中霍然一道灵光闪过—— 将军他他他他他—— 他竟然是个断袖! 作者有话要说:将军看到药之后:感觉自己错过了一个亿…… 第19章 小土匪送别 漠北的军情刻不容缓,将军现下无碍,自然头一件事就是尽快赶回去。 待月黑风高、寨中老幼都睡下后,我领着将军,下了山。 我与他在寨口站定,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 夜风鼓起我的衫摆我的头发,我觉得自己仿佛有了几分仙气。 仙人是应当睥睨众生、断情绝欲的,是以,我不应当多愁善感。 我像对待寨中兄弟那般拍了拍将军的肩膀,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将军皱了皱眉,我想,他应当是对我以下犯上的举动十分不满,毕竟,过去的两年多时间,我不过是他身边的马仔。 但今时不同往日,从今日起,我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虽然你是兵我是匪,但你将印已交,是个光头司令;而我,有一整座山。 当然,这话我不能直接说,久居上位的人,最看重的就是面子。 我这么当着堂而皇之的炫富,反而显得我有些像暴发户,上不得台面。 我们观音寨,毕竟也是绵延几世的老山寨了,文化根基和精神传承深厚,非一般的草台寨子可比。 我贴心地看顾着将军的面子,郑重道:“将军,我一直把你当兄弟。”将军是个聪明人,我这么敲打,他应该听的明白吧。 然没想到,将军听了我的话,唇边绽出一个异样的笑,良久,忽然一伸手…… 抱住了我。 他的手臂长而有力,我陷入他温暖的怀中,整个人怔住。直到他转身离开,我才反应过来。 马蹄声已在十数步以外,那哒哒的马蹄和着风啸传来,我仿佛听见有一个略沙哑的声音擦着我耳廓定定道:“我没有。” 靠,你什么意思! 他仿佛还说了一句别的什么话,但这一句已足够令我愤怒了,另一句无非是火上浇油、扯着我的逆鳞往秃噜皮的方向薅。 不用听也知道。 我要发作,将军身影却已驾马远去。王八蛋,逃地还挺快! 夜色下那匹黑马看着不怎么显眼,只余将军被夜风鼓的飘起的白衣在林间穿梭,身影看起来格外轻盈——一刹那,我觉得方才钻进了我脑子里,偷了我对自己仙人的想象。 他才像个仙人。 走地潇洒决绝,没有丝毫留恋。 无情无义的王八蛋! 我待蹄声渐远,茫然转身,往山寨走去。不太明亮的月色洒在我脚边,我对着这月色,心头忽然开始泛酸。 也许,做不了仙人,我可以做个诗人。 短暂的迷茫之后,我又找回了自己。 我张了张口,准备吟咏出我生平的第一首诗。然而许久,却只觉得喉头梗着了什么,吐不出一个字。 我遥望着不远处的月影,试图从那月色中获得一些灵感。却在那月色尽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那影子慢慢逼近,我尴尬地抓了抓后脑勺:“沈大娘,好巧,你也出来散步?” 沈大娘手中捧着一个匣子,徐徐走近,到得我跟前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应我的招呼,而是向我身后望了望。 我下意识挪了挪身子,企图遮住他的目光。 沈大娘却一声轻哂:“挡什么挡,早走远了。” 我一下子怔住——是啊,早走远了,片刻前还能听见的马蹄声此刻已丝毫不可闻。 山林又恢复寂静,像是它一直以来的那样,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站在这片阒寂之中,忽觉得自己说不出的格格不入。 “大娘,你、你知道了……” 沈大娘让我睡他,我却放走了他,这件事,我早晚得面对——明天早上,或者今天晚上。 沈大娘点了点头。 “漠北军情紧急。他……他帮了我,我不能反恩将仇报……”我不知道深明大义能不能说服沈大娘,毕竟我们做土匪的,干的就是谋财害命的勾当。 沈大娘又点了点头。 我从这点头中看出了一丝理解,饱含热泪向她抱了抱拳,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无需过多言语的赘饰。 我们同一个文化圈中的人,有自己的肢体语言。 沈大娘领会了我的深重大义与感激,善解人意地看着我。须时,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小九不委屈……没睡成就没睡成……” E……n? 我……我委屈? 不大娘你误会了,我眼底那充沛的情感,叫……诗兴! 我连忙摆手解释,沈大娘却一把拖过我手,将她怀中的匣子递到我手中,语重心长道:“其实大娘……还有别的计划……” 我脑中一个惊雷。 别的计划!这是不是说……沈大娘在山下还埋伏了人? 我下意识向山下眺去,将军,此行艰险,我…… 我也不知道我寨中还有这般能设计八十一难的人才,你,好自珍重。 沈大娘注意到我的目光,忽然笑道:“傻丫头,放心吧,咱们寨子里找不到能打得过你家将军的人,大娘我,如今也买不起凶……” 哦,倒也是…… 慢着,你说谁、谁家将军? 大娘,我老实跟你说,我其实和他没…没睡成…… 我犹豫片刻,不知道要不要将这句话说出来。 大娘见我吞吞吐吐的样子,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从小就怂,方才的事准没办成……” 说这话时她满目慈爱,让我几乎以为她说的是“你从小就是个小可爱”。 不是我其实不是怂,我那是…… 品性高洁? 算了,在土匪窝子里,还不如说怂呢! 我无奈叹一口气,两害相权取其轻,蔫头耷脑点了个头。 沈大娘却是一笑:“小九,你变了,长大了……” 刚才还说我从小就怂,又断定我没办成事,言下之意是说我因为一以贯之的怂导致她万无一失的计划泡了汤…… 现下却转而说我“长大了”。 那这话的意思是不是…… 我长成了一个大写的怂? 我严密的逻辑令我面对这拐弯抹角的指责无处遁逃。哎,慧极必伤,说的就是我这种人。 我垂下眉眼,心中有一丝怅然——若是旁人这般说我,我一定操/起霸王枪跟丫火并,但说这话的是沈大娘,从小疼我爱我护着我的沈大娘。 而我离寨两年多,全靠沈大娘苦苦支持。 罢了,当领袖的,要心胸开阔,要听得起批评。 我和将军那等小心眼的首领是不一样的。 我又想起他临走前的那句“我没有”,心里微有些酸酸的。 我知道我和他身份有云泥之别,我配不上当他的兄弟。但他这么一路陪我来报仇,令我自作多情地以为,我们的交情已今非昔比。 他一句话将我打落云端。 敢情他这么长途跋涉来观音寨,不过是出来野游? 大概熬了太久的夜,我感觉眼底酸胀,仰望夜空,那星子一闪一闪,我也下意识眨了眨眼,将眼底的水眨回去。 沈大娘忽然抚上我的肩:“我们小九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坚持,你爹在泉下一定很欣慰。” 我:…… 大娘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讲全了。 沈大娘仿佛看到了我眼底的渴望,拍着我的肩,继续道:“其实大娘也知道你不会给你们将军下那个药的……你爹从小让你念四书五经、学仁义道德,你从小就比寨子里的人心肠软,这两年跟着那位将军,益发像个正经人了……” 大娘你……你还是骂我“怂”吧,我总觉得你这样不像在说我好,而且…仿佛是要……赶我走…… 我脑中快速闪过几个抱着她胳膊腿还是裤腿苦苦哀求的念头,正待双腿一软,却听见她继续道: “这样也好,小九大了,也不能一辈子这么没着没落地在寨子里面混,能找个正经人家嫁了,你爹泉下才能安心……” 嗯?怎么又绕回嫁人了? 我:“大娘,我不嫁人,我以后就带寨中兄弟们把咱们观音寨发扬光大……” 沈大娘白我一眼:“你数数,寨中还有几个兄弟?” “……那就姐妹!姐妹怎么了,横行太行的卧牛寨还不是被我们赶跑了!” “那还不是有你那位将军……”沈大娘道:“所以我说你要好好把握住将军……” 车轱辘话怎么又绕回来了? “大娘,别想了,将军不是我能肖想的起的……”我耷拉着脑袋,终于决定和她说实话。 “怎么肖想不起了?!”沈大娘一跳而起:“我们小九差在哪了!我看哪……你们将军对你看重的很……” “看重个屁!”满胸的愤懑让我忍不住说了脏话:“他都不把我当兄弟!” 沈大娘愣了一瞬,旋即一笑:“傻丫头,你是个女的,他怎么把你当兄弟?” 我脑中缓缓一个霹雳。 女的?对哦,我是个女的…… 旋即那霹雳却成了个哑炮:“……他又不知道我是个女的……” 沈大娘推推我手中的匣子,白眼可与夜色争辉:“谁说他不知道的?” 第20章 小土匪往事 那匣子是我很熟悉,是我埋在聚义厅的宝贝,其中有我前些年下山的战利品,还有一本记录我丰功伟业的日记。 这本日记关乎后世将以何等笔触来描绘我这样一个不世出的绿林侠客,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寨破时沈大娘还不忘护住我的宝贝,我感激涕零。 我与沈大娘回寨时天已交五更。我完全没有睡意,回到自己房中,索性挑灯追忆起似水年华来。 这日记从我第一次下山做买卖开始记起。 那一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我背着我爹下山,带着我新想出来的劫道创意,拉着寨中几个骨干精英下了山。 那一天,是张寡妇第一天下海参与寨中的主业务,她很是兴奋,我趴在山岗上看得很清楚,那少年下马过来扶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没错,那一天,我劫了个少年上山。 那少年功夫稀烂,还敢一个人打观音寨脚走;身上没几两银子,还敢下马扶人。 我很是欣赏他的无知无畏,更欣赏他那张俊秀无匹的脸,就把他劫上了山。 上山的路上,那少年破口大骂,骂来骂去,也不过一句“你们这群狗胆包天的土匪,胆敢劫持我……” “狗胆包天”这四个字是在土匪窝里相当于“之乎者也”,令人闻之如沐春风,简直有些斯文亲切。 而他翻来覆去的咒骂,也不过是“猪”“狗”之流,就这么骂着骂着,还自己红了脸。 我看着他那白里透红的脸颊,忍不住好奇,伸手在那上面摸了一把。 这一把摸的,导致我后来吃鸡蛋都嫌那蛋煮的不够光滑。 哎,由奢入俭难。 “啧啧,男人都能养这么白嫩,挺难得啊……”我摸完左脸,又不满足地摸了摸右脸。 不知道这“白嫩”二字怎么刺激到了他,那被绑着少年忽然一偏头,一口咬在了我手指上。 我“嗷”地一声尖叫,三字咒骂行云流水般自我口中流出来。 少年听着我恶毒且没羞没臊的咒骂,忽然愣住,不待我动手揍,咬着我手指的牙齿就松了。 我趁机将手指从他口中取出来,抬腿踢了他一脚。 “XXX,臭小子还咬人!别以为老子舍不得打你!” 少年痛地皱起眉头,浓黑的眉毛绞在一起,面上绯色未退,狠狠瞪向我,眼底一片清亮,像月夜下清可见底的湖水,泛着粼粼波光。 啧,卖唱的都没这好苗子。 其实那少年下口并不狠,一个簪缨世家出来的清澈少年,纵是对着土匪,都下不去口。 要换成是我,老子一定咬断他一根手指。 是以我那一脚也留了几分余力,否则以我的盖世脚法,那厮早断了子孙/根了。 但,这家伙的子孙/根不能断! 因为我要留下他做我的压寨郎君。 我爹说了,在我找到如意郎君将自己嫁出去之前,我都必须得扮男装。 其实这一点我并没意见,毕竟要上山打鸟下河摸鱼还是男装方便。 但更要命的是,我必须每天早起练功。 虽然有沈大娘护着我,但沈大娘有个致命的问题,她喜欢睡懒觉。 每天我爹将我揪起来蹲马步的时候,沈大娘只能打着哈欠投来一个睡眼惺忪的同情目光,然后拿被子蒙着头假装听不见我的惨叫继续沉沉睡去。 尤其是冬天,沈大娘的被子更是蒙的坚决坚定又坚毅,任我被命运扼着喉咙肆意摔打。 于是我只能自力更生自谋生路。 我乖巧地攒了两个月零花钱,给我爹打了几斤好酒。在他喝的迷迷瞪瞪的时候,我套出了这句话。 自那以后,我隔三差五去镇上溜达,看到长得过去的年轻人就拿了人家生辰八字欢快地去找我爹,预备等他一点头就让屠三斤他们几个去绑人。 然而我爹看着人家生辰八字就来气,各种匪夷所思的要求更是信口就诌。 首先,我未来的郎君一定要长得俊秀,至少要跟我们观音寨最俊的男人——我爹,不相上下。 对这一点我其实颇有些疑问。 因为我爹这要求是口头叙述出来的,所以我不知道我这个未来郎君是要和我们观音寨最俊的男人不相上下,还是和我爹。 如果是后者,那其实简直算不上是个要求。 其次,我未来的郎君一定要知书达礼,虽然我不明白一个土匪窝的郎君,为何要知书达礼。 再者,他还一定要有功夫底子但功夫一般。我爹惦着他那三十六路霸王枪,想将它传给那厮。功夫太好的盖了霸王枪的光芒,完全没功夫底子的教起来太费劲…… …… 以及最后但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厮一定要对我好。 这一点是我爹临终前握着我手说的。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么些年我绑了那么多个男人上山,我爹为何一个都不满意,还反过来狠揍我一顿。 那少年扶起张寡妇的那一刻,我看清他的脸,心弦猝不及防狠狠一晃——我爹第一个要求满足了。 甭管那要求说的是我们观音寨最俊秀的男人,还是我爹自己,都满足了。 而方才跃下山岗围住那少年的时候,他的挣扎也让我看出他武功底子不错但招式都是花拳绣腿,符合我爹传承霸王枪的要求。 因此目下还有一个大点要确认,这厮知不知书、达不达礼。 知书我明白,达礼这一点我着实有些迷茫。 为了暂时不让更多的人知道我女儿身份,我去找了和我一起下山的张寡妇。 张寡妇从小长在寨中,年轻的时候看上一个镇上的穷小子,什么都不要悄悄下山跟了他。结果没几年那穷小子死了,张寡妇一个人住在镇上,镇上的一些男人垂涎张寡妇美色,隔三差五往她家跑,邻里妇人见了,就指着她妈“不知礼的臭表子,不要脸的狐狸精”。 张寡妇被骂气着了,就打了人一顿,又回到了山上。 除了下山的那几年,张寡妇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那时的我差不了多少。 我问她时,她便想到了当时被人骂“不知礼”时的情形,十分肯定地告诉我:“达礼就是在男女之事上经得住诱惑,镇上人说男女在一起要三媒六聘,未成亲前不能有越礼之事,你就这样、这样去试试那小子…… 她说的言之凿凿,我奉为圭臬。 将那少年带回山以后,我将他悄悄绑在了自己房中。 几年前我爹绑过一个私塾先生上山,教过我几年课,因此我也读过一些书、识得不少字。 但我不耐烦念那些“之乎者也”,想办法将那私塾先生轰下山之后,我将所有的书都锁到了柜子底。 此时为了考验那少年,再翻箱倒柜将那些不知被虫啃成什么模样的书翻出来,十分麻烦。 于是我就顺手抄起床头看到一半的书,装模作响对着那封页念:“菜花……宝典……” 那少年眉间露出一丝不屑:“那是葵花宝典……” “胡说,这个草字头,当然念菜,只有菜叶才在头上长草,你看到葵花头上长草了吗?” “无知……” 我忍住想揍他的冲动,道:“嘁,说的跟你识字一样。你说这个字念葵,那你倒是写个菜给我看看啊?” 我早已松开他一只手,将他另一只手绑在桌边,因而他有一只手可以自由活动。 我话一落,他立刻将桌上茶碗中倒出一点水,拿食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徐徐写开:“这才念菜……” 我顺着他游移的指尖,看着那一个瘦劲潇洒的字慢慢成形,心头浮起一丝别样的感觉。 那私塾先生字若能写成这样,我定能多念两年书。 都怪我爹,绑人也不绑个靠谱的! 一个字落成,我忍不住道:“你再写,再写‘燕小九’三个字……” 少年犹疑了一瞬,在我带着一丝急切的威吓目光下,他拿指尖沾了沾茶水,在桌面上写下“燕小九”三个字。 那一向我沉迷“楚留香”,每每见到楚留香留下字条都心向往之,为此苦练自己的签名,希望有朝一日也能留下独属我自己的传奇。 似我这般的传奇人物,留下的字自然要符合我传奇人物的设定。 这少年的字劲瘦飘逸,有我三分侠气,以这样的字留名,方勉强不堕我赫赫威名。 少年写完“九”字最后一勾,“燕”字的茶渍已有些干涸。 我眼看着自己的名字消失,心中忽涌起一丝怅然——不,我的名字应当为后人铭记,怎能如这茶渍一般,转瞬即消。 我想到自己将流传后世的日记本,连忙将它取来,放到少年跟前,在他手中塞入一支笔:“写,在这里写,燕小九,写漂亮点!” 少年眉间凝起犹疑,怔了一瞬,提笔在那素白的纸笺上,缓缓落下我的名字。 看到这里的时候寨中响起了第一声鸡鸣,伴着这声鸡鸣,那历经岁月、微有些掉色的“燕小九”三个字猝然映入我眼中。 这字迹…… 我连忙从包袱中翻出将军未来得及带走的几本兵书——那几本书将军翻来覆去地看,书页的空白处密密记满了将军的笔记。 而笔记上的字迹,虽然更加老练,却依稀能看出“燕小九”三个字的影子。 我……我绑过将军?! 第21章 小土匪勾引 而更糟糕的是后面的事。 确认了少年知书之后,我又依着张寡妇的建议,确定他还达礼。 而张寡妇所谓的“达礼”,便是在男女关系上不行越礼之事。这是她那位死了的秀才丈夫教她的。当日张寡妇逃奔至他们家,那秀才红着脸避开张寡妇的热情,一脸严肃地在村口为她另置了屋舍,三书六礼聘她过门。 将少年绑上山的晚上,待诸人睡后,我褪了男装,仅着张寡妇为我准备的纱衣,摇醒了已然昏睡的少年。 我怕吵醒我爹他们,不敢掌灯。所幸月色正好,自轩窗中洒进来,照在少年脸上,令他惊愕神情纤毫不差地落入我眼中。 “你、你做什么?!”少年足下被缚,无法移动,身子却不自觉向后退去,眸光迅速在我纱衣上扫了一眼,两颊泛上绯色,转开眼,抬起那只尚能活动的手,半幅衣袖挡在我俩之间。 我依着张寡妇为我写好的词,半个身子倚过去:“公子,今晚月色正好,如此良辰美景,切莫辜负了,公子就与我做一回夫妻可好……”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句话落,我感觉到那少年急切向后挣扎,身子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向后避让,仿佛我是洪水猛兽。 和张寡妇所说的意欲靠近却极力克制的情形仿佛不太一样。这样,能算是勉强“达礼”了吗? “你、你别过来……” 我有些不甘心,身子继续向前凑去,手穿过他那半幅衣袖,抚上他那白嫩的脸。 乖乖,这手感真好。 “公子,你怎么躲着奴家,奴家好伤心的……” 我想着镇上唱戏人的腔调,忍着恶心,扭捏出姿态:“公子,快从了我吧……” 那少年已然避到极致,避无可避。我拉下他挡在我们之间的衣袖,迫他与我对视。 衣袖被拉下的那一刻,他立刻闭上双眼,一张脸红如蟹壳。整个上身因为避让,向后仰着,下巴微扬,竟有一种视死如归之态。 我隔着纱衣的手臂攀上他的肩,感觉到他整个人僵了一僵,手缠上他的脖子,倚在他僵如石块的胸前。 他脖后与纱衣相触的一块肌肤,滚烫滚烫。 接下来…… 该、该怎么做? 张寡妇说,差不多到这个时候,你就可以测出他品行了。他若是反过来搂你,你就给他两个耳刮子;他若是想看而不敢看你,想靠近你却又不敢亵渎你,那就成了,那咱就带他去见你爹。 现在这样,肯定不算前者,但算……后者吗? 他仿佛并没有想要靠近我的意思。 我该怎么办? 我思虑对策间,那少年忽然开了口:“你、你能不能放开我?” “不能。” 少年吞了口口水:“你想要什么,我、我写一封信,你派人送去给幽州刺史,自然、自然会有人给你送钱来。” “我不要钱。” “那你要、要什么?” “我要你从了我。” 少年身子仿佛又是一僵,半晌,见我没有说话,又小心开了口:“你知道这、这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啊,我要你做我的压寨郎君……” “可这婚配之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要……” “我们是土匪,不讲究这些的!” 少年僵直的身子一抖。 “姑娘,你年纪尚小,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谁说我不懂的!”我不服气道。 嘁,好稀罕么,要你教训我? “你……你懂?” “我不懂你懂?” 我攀着少年的脖子,迎着他的眼。月色下他的眸光格外清亮,比我爹抢来的夜明珠还亮,我觉得有些晃眼。 他不知是不是被我盯狠了,微微转开脸,喉结上下翻了翻:“我、我也不懂……” “你也不懂还这么神气,等着,我去问问张寡妇!”我白了他一眼,松开搂着他脖子的手,预备起身,去问张寡妇。 他却忽然一急:“不、不许问。” “轮得到你和我说不许?”我举起手,作势要教训他。 少年却并不退让,能活动的那只手攥住我的腕子,仰起脸:“不要去。” “我偏去呢?”我挑衅回他:“你双手双脚好好的尚且打不过我,何况现在这个样子?” 少年抿唇,目光直直盯着我,片刻,一字一顿道:“你若去问,我就自尽。士可杀,不可辱。” “你不是要我做你的压、压寨郎君吗?你若去问,回来便只能见到一具尸体。” “那可不成。”我想了想,见那少年眸光坚毅,有些真怕他想不开。 可今晚这样,算是试成了,还是没成呢?我明天,要带他去见爹吗? 算了算了,反正他已在我手中,还怕他跑了不成。明日把张寡妇和沈大娘都叫来,让她们给我参谋参谋。 这般想着,我又坐回到他身边,他下意识往旁边让,我强拉过他胳膊,倚在他身上。 “姑娘,夜色已晚,你、你快去睡吧。” “不行,你刚刚提醒了我,你可是可能要做我压寨郎君的人,你万一自尽了呢,我得看着你。” “我、我不会自尽的。” “你方才还说要自尽,你这人说话颠三倒四的,我不相信你。”我倚在他手臂上,初倚上那一刻他下意识往旁边撤了撤,然而仿佛见我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也就任由我靠着,没有再退。 他说的没错,夜已至中天,是挺晚了。 我望着那月色,忽然想起前几日在镇上看得一场丞相小姐与落魄秀才月下私定终生的戏,脑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喂,小子,今晚月亮这么好,我们两这样算不算私定终生?” 少年:“……” 我一时情绪上来,想着那戏文中的痴情男女,不觉感同身受,不管那少年有没有答应,自顾道:“喂,你有没有什么信物?比如玉佩什么的,私定终生要交换信物的……” 少年:“没、没有……” 骗人! 我刚还看见你脖子上挂着条红绳,凭我多年做土匪的直觉,那应该拴着块价值不菲的挂坠。 我不由分说,双臂再次攀上他的脖子,他下意识后仰,却被我揪住那条红绳,整个脖子一嘞,连咳数声。 我扯着那条红绳,掏出腰间小匕首,轻轻一掠,那温热的白玉坠子稳稳落入我掌心。 “那是我娘给我……” “现在成你给我的了……” 我捏着那玉牌,轻轻摩挲了一下。凭我在我爹那堆宝贝里摸爬滚打的经验,这是块宝贝。 嘿嘿,进了土匪窝,你人都是我的,还敢藏着块玉佩? 虽然我暂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得到你。 少年又要说什么,我拿那吹毛断发的匕首在他眼前狠狠一晃,他原本急切的眸光忽然沉定下来,问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爹姓燕吗?” 废话,老子名字你都写过了,你说我爹姓什么 我懒得理他,见他不再纠缠,将那匕首插入腰间鞘中。这匕首是我爹给我的,说他做成的第一笔买卖就是这匕首促成的,因而觉得十分吉利,让我随身带着,能保我平安。 我拿了他的信物,正要满屋子寻一个信物给他,肚中却咕噜叫了一声。 哎,都怪这小子,晚饭的时候为了和张寡妇商量大事,我紧扒了两口饭就撂了碗。 晚上单小厨可是做了红烧蹄髈和卤牛肉! 可惜了。 我吞了吞口水。 回头望那小子,他也吞了吞口水。 “不准学我!” “我没学你,我也……有些饿……” 听他说到饿,我才反应过来,这小子下午被我绑上山,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 但,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爹为了怕我吃太多有碍练功,不准我在房中藏任何吃的。 昨天,就在昨天,我藏在空心斧头把里面的一小节牛肉干都被他搜走了。 而要去厨房偷吃的,得经过我爹的卧室,可能会被我爹逮个正着。 饿劲一上来,那腹中像长了个漩涡要把一切可见的吃食往里吸的感觉十分不好受。我倒了一大杯茶水,咕咚一口灌下去,又撩起胳膊,在自己小臂上啃了一口…… 少年见我啃自己小臂,惊了一下:“你、你干什么……” “这叫精神驱饿法,我在想象自己喝肘子汤,啃肘子……”我对这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少年发出我宗师般过尽千帆的笑:“磨磨牙,一会就不饿了,你也试试。” 将这般心法传授于他之后,我沉浸于自己天人合一的神功之中。 世间万物在我眼前化于无形,我脑中只有那冰肌玉骨般的一截肘子。 “姑娘,姑娘……” 少年将我从物我两忘的境界中叫醒,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干什么!你这样小心我走火入魔杀了你!” 少年,你可知练功时最是切忌分心,你可知你方才的境地有多凶险! 无知的少年浑然不知我燎原怒火的可怖,反笑道:“我是想告诉你,我包里还有些吃的……” “你不早说!!” 好在机制敏锐的我有先见之明,没将少年的包袱分给兄弟们。 我将丢在墙角的包袱取过来,打开它,一刹那,墨墨黑的夜色变成了五彩斑斓的,眼前仿佛有百兽齐跃、百鸟齐鸣。 真个绚烂多姿、香喷喷的繁华盛世! 包中居然有卤牛肉、胭脂鹅脯!还有枣泥糕、核桃酥! 那晚的月色格外可爱。我们在这可爱的月色下大飨一顿! 那一刻,我觉得压不压寨郎不郎君什么的都不重要,美食当前,男人算什么东西! 吃的只剩三块牛肉时,我有些犹疑——这个数,实在是有些不太好分。 我纠结了片刻,小心切下半块牛肉递给他,然后…… 将剩下的两块半一股脑塞入口中。 别跟我谈公平。 土匪和俘虏之间有什么公平? 我敢说,我是整个太行山对俘虏最好的土匪,还给他肉吃。 我带着餍足的困意,抱着他的胳膊,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年幼不懂事的将军:士可杀,不可辱。 现在的将军:辱!尽管辱! 第22章 小土匪定亲 醒来时天已大亮,我躺回到了床上。 我想起前夜的事,下意识向那缚着少年的桌角望去。 那里却空空荡荡,别说少年,连缚过少年的绳索也没有一条。我本能眨了眨眼,还是没有。 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昨夜的纱衣不知哪里去了,穿的仍是寻常的那件中衣,衣袖口磨了边,再往上一寸沾着点我打过的蚊子血,没错,就是那件。 这么说,昨夜的一切难道真的只是个梦? 我出门去找张寡妇,张寡妇挂着一张一无所知的无辜的脸,扭捏地眨巴着她那动不动就盈满着泪水的大眼睛说,“什么,昨夜的少年?哪来的少年?哪来的纱衣?” 年幼的我从张寡妇的眼中从来断不出真假,不止我,我们全寨的人都断不出。 从张寡妇住处往自己屋走的时候经过我爹教小崽子们的校场,我远远看见他背着手挺地笔直的身影,才想起我爹今日破天荒地没叫我早起练功夫。当机立断地踮起脚,趁他背对着我时,一阵小跑,溜回了屋。 那天后来我又去问了前天和我一起下山的兄弟,他们都一脸茫然:“绑人?小九,咱啥时候下山绑过人?不过你要想去,哥可以寻空带你下山见见世面……” 他们后面说的话,我已没再听下去。我满脑子都只有一句话——梦,竟然只是个梦。 我回到自己屋中,在那缚着少年的桌角处靠了一会。须臾,想起一事,手向怀中掏了掏,果然“梦中”那真真切切触感温润的玉牌并不存在。 可那温暖光滑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手心,甚至更早的时候我捏着那少年脸颊的滑腻感亦在指尖盘桓。 怎会,都是假的呢? 这可是我头一回下山做买卖。而我并不像其他几个寨子的完犊子二代,劫个老弱病残都被人削了个灰头土脸。我头一回出手就收货颇丰,还顺带捞了个俊俏郎君回来。 单这,就够我爹在太行土匪大会上大吹一轮了。 另外我还想过,若是我爹真打算将衣钵传给少年,我甚至可以就此金盆洗手,躺平在功劳簿上,让“观音寨燕小九”几个字成为太行的神秘传奇。 可这一切,竟都只是我的臆想。 自那日起,我很是消沉了一阵。直到山下的鸳鸯楼换了个冬日的菜单、说书先生新进了个本子,我才缓过劲来。 而那,已是半年以后。 这半年时间,观音寨中风和日暖,云卷云舒,阿黄追着公鸡撸。 因为日子过得太过富足,我爹他们连劫道都懒了,整日盘桓在寨中,走到哪都能撞见他们,弄得我很是束手束脚,什么都不敢做。 那一向听闻鸳鸯楼的说书先生正在讲“五虎卫传奇”,我因被我爹看得太紧,没来得及赶上。 等我终于猫着个机会下山时,说的本子已换成了“漠北杀神”。 说书的每每说完,还忍不住一叹:“这杀神乃夺天地之戾气而生,故事里的杀神都已是前朝的了,今朝的杀神还不知生于何时?” 他生于何时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今儿这故事精彩,我回去要将它记下来。 我翻开数月未动过的本子,看到落在空白处劲挺秀逸的“燕小九”三个字,指尖一颤…… 是张寡妇他们骗我,还是这本子在骗我? 时隔半年,记忆中那少年的脸已然模糊。我抱着那本子,原想找张寡妇他们对峙,走到门口,却又打消了念头。 已过了这么久,真的假的又如何?我将少年绑成那样,他还从我手中逃脱了,我难道很光彩? 张寡妇他们,也许是为着我的面子。 这般想着,我走回桌前,又看了看那三个字。 其实我不足与人道来的内心深处仿佛还有一丝隐秘而又奇异的占有欲——那晚的夜色、那晚的宵夜、那日的字……只要我不说出去,只要我不给人看,就都是我一个人的。 我指腹停留在那三个字上,轻轻摩挲——什么时候,我也能写出这样的签名? 后来接连发生了太多事,那本子渐渐记满了。这最初的一点点不为与人道来的、或真或假的记忆,慢慢被岁月纷至沓来的沙尘覆盖。 以至我再见到将军的时候,压根没往那少年身上想。 谁让他把自己晒的那么黑,哪里还能看出半分昔日那少年冷白瘦弱的影子? 不怪我。 我草草将本子翻完,天色已大亮。我洗了把脸,叫来张寡妇,问了那晚之后的事。 张寡妇吞吐半晌,才在我要扣她一个月水粉前的淫威下,向我爹坟头的方向磕了个头,告诉我,昔日的将军是我爹放走的。 她还说出了一个惊掉我下巴的秘密——我爹当年在老陆将军麾下当过兵,就是那传说中的“五虎卫”之一,后遭人诬陷,落了个腰斩的极刑,是老陆将军偷梁换柱,才将我爹保下来。 而我却绑了他救命恩人的儿子。 那少年说我狗胆包天,原来不是修辞。 我就说我爹要是没上过战场,怎么能将大片杀人的感觉形容地这么贴切?! 和张寡妇扯完我爹生前的八卦,我又去找了沈大娘。 沈大娘昨晚说她还有后招,此时天已大亮,却未闻见有什么消息。 我心情其实有些复杂。我有点想快些见到将军,问问他当年的事;又深知这不是时候。 沈大娘一见了我,就猜到了我的意图,不待我问,笑道:“我其实给你药,本就没指望你给他喂下去……张寡妇一和我说你们那些旧事,我就明白这位将军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种人的软肋,就是情义,我故意让你放走了他,他心中必定时时念着你,念个十天八天的,他心都是你的,还怕他不回来?” “得到一个男人的身体有什么意思,关键是得到他的心。” 沈大娘头头是道、听着却让人鸡皮疙瘩乱颤的大道理让我有些心虚,我期待的,是下药、上绳子这种更简单粗暴、干净利落的手法。 我是个土匪,骨子里摆脱不了对暴力美学的崇尚。 沈大娘这种虚无缥缈的情感哲学让我有些惶恐。 说实话,我并不像她描述的那般有信心。 将军对我很好,可他对马德、对其他亲兵也很好。 我放了他,可他已经不知道放过我多少回了。 他还让我帮他找个媳妇,那日我拿沈大娘的闺女来试探他,说和我有几分像,他分明不怎么高兴。 …… 我在每日没着没落的等待中终于迎来了塞北的捷报。 其实我本来想过跟他去塞北,但观音寨刚定,卧牛寨的狼崽子们还虎视眈眈,我不能坐视一寨妇孺皆落入虎口,只为了我一己之私。 我爹的死让我被迫长大,塞北的两年多磨砺让我学会了如何承担。 将军有他要承担的,我亦有我自己该承担的。 我忽然想起他昔日以羸弱的少年之身独自打太行山脚下过,大概就是去投军的。 他曾说过他自幼被保护的很好,家中希望他锦衣玉食,在帝京做个聊猫逗狗的纨绔。 他不愿意。 他说,若人人都趋利而往,北境将无人可守。 他说,人这一辈子,总要做几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事。 他说,你们自做你们的聪明人,也让我做我自己的傻子。 他说最后这话的时候,我们并肩躺在塞北的草原上,我不敢当面叫他傻子,但心里快活地问候了他千百遍。 是你自己说的,不怪我。 那晚我们宿在外面,对着满天星斗沉沉睡去的时候,我好像听到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耳畔低低说:“燕小九,你其实也是个傻子。” 你才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 骂人的话,再温柔也没用! 我仿佛伸手重重推了他一下。 第二天早上起来,将军眼皮有些红肿,我问他,他恶狠狠说虫子咬的。 前夜还谈人生谈理想的款款少年一转眼就变成了冷心冷面的恶霸。 所以说,男人这种东西,能信? 第二年春天,漠北人彻底投降。冬天最冷的时候,他们对于生存的渴望,也没能让他们攻下南土,春天到了,有了退路,他们不可能再有更置之死地、更绝望的攻击。 自降书签订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盼着将军归来。 无论他打不打算来看我,他都要班师回朝。而回朝的必经之路,就是我观音寨。 七日前张寡妇告诉我还朝的大军到了太行北麓山脚。 自那晚开始,我便没有睡好。 每晚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想的都只有一件事,我该不该去北麓军营看他。 作为一个兄弟,我去看他无可厚非。可上一次分别时,他分明说了,没拿我当兄弟。 这句话的意思我咀嚼了快一年。 沈大娘说,他一直知道我是女子,当然无法再当我是兄弟。 可他不把我当兄弟,我还怎么去找他?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去找他? 我是个女的,多少都该有些矜持,不是吗? 且他毕竟长在规矩森严的世家,连镇上读过几年书的算命先生找媳妇都要找个矜持羞怯的,更何况是他。 第五日,有人夜闯卧牛寨,魏霸天在睡梦中被人割了脑袋。 太行诸寨人人自危。 作为寨主,观音寨安危系于我一身,我丝毫不能懈怠。因此,睡不着的夜晚,我就到寨中四处巡逻。 越巡逻越精神,越精神越巡逻。 我让自己的脑子被寨中诸事占满,不放任自己去想除了寨中安危以外的事。 第六日,北军拔营,往南行进二十余里。 将军没有来。 第七日,北军继续往南,眼看绕过一座山头,就要出太行…… 我听到这个消息,自聚义厅主位上霍然起立,冲回房中,执起我的霸王枪,往山下冲去。 将到寨门口的时候,差点撞上正风风火火往山上赶的张寡妇。 张寡妇一见是我,气还没有喘匀,连忙道:“大当家,你往哪里去?陆将军带人上山来了,带了好多人……好像……” 张寡妇吞了吞口水,欲言又止。 “好像什么?” “你先回厅,我们回厅说。” 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来一个怀孕的女子。 听闻小蚂蚱打听那女的怎么处置时,他头都未抬,只说他无权做主,这是我的事、我的责任。 我放他娘屁的责任! 我不管他当不当我是兄弟,往我头上栽草这种事没得商量! 张寡妇捏着嗓子鬼鬼祟祟地说完这些话,我早起在聚义厅等候时剥的瓜子才吃完。 我望着那黑白交错的瓜子盘,一时觉得那仿佛就是我凌乱不堪的人生。我不知道这种时候,我是应当立刻掀了那瓜子盘以示愤怒,还是继续一颗一颗剥下去,假装若无其事。 山下的喧嚣已渐渐靠近,厅外除了沸反盈天的人声,似乎还有吹拉弹唱的声音。 怎么?等不及要跟我借地方办喜事了? 我说过我把你当兄弟,只要你开口,这点忙,我当然会帮。 毕竟,观音寨能夺回来,有你一大半功劳。 我爹说过,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我继续一颗一颗剥着跟前盘中的瓜子,厅外的乐声仿佛与我无关。 八扇大门洞开,明晃晃的日光直照到堂前。 是一个好天,黄历说,宜嫁娶,宜迁徙。 来,地方给你,你嫁娶,我迁徙。 门前的日光忽然暗淡下来。我不用抬头,也知道他高大的身形遮住了直射入厅的日光。 我又剥下一颗瓜子,方抬起头,直身起立,迎到门前,像旧时在军中的很多次一样,唇边扯出一个笑,抱拳行礼:“恭喜将军凯旋归来!” 他却仓促敛了全身上下洋溢的喜气,微蹙眉头:“小九,你不高兴,怎么了?” “没有,怎会不高兴!将军打了胜仗,我作为旧部,自然与有荣焉。” “燕小九,好好说话。”将军攥住我胳膊,眉头紧锁,神情严肃:“你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了?” “我能有什么事!自从铩了卧牛寨的威风,整个太行,无人再敢与我观音寨为敌,我能有什么事!”我欠了欠身子,欲让开他抓着我小臂的手;他却握地很紧,不肯松开。 我功夫不及他,无可奈何,只好任由他握着。 好在我如今还是男装,想必不会令那位未来的将军夫人误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我向他身后张望:“这外头好生热闹!将军是要借我观音寨地方,办喜事?” “是要办喜事,但不是借地方。” 嗬,好大的口气,敢情你真把观音寨当你地盘了。 也罢也罢,论实力,你山下这些兵,能一刻钟端了我观音寨。 论情理,这寨子就是分你一半也不为过,你只要开口,我便分你就是。 这般想着,我心中竟一下开阔,虽有一个空洞仍在无限蔓延,但此刻不是计较那玩意的时候。 今日我是一寨之主,无论是对大盛的英雄,还是对我们观音寨的恩公,基本的礼仪都不能怠慢了。 不能让江湖中人看了笑话。 我另一只尚能动的手向厅中一摆:“将军,请吧。听闻将军在北山扎营,寨中早早便备好了酒菜,静候将军光临……” 话落,我当先移步,要引他往这正厅之后的花厅。 然我脚下刚动,忽觉一股大力将我一拉,整个人被他一把带入怀中,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旋即紧紧锢住我腰:“小九,我好……想你。”他埋首我肩,闷闷的声音自我右肩传来。 我浑身一僵。 良久,方找回理智,轻轻推了推他:“将军,别这样,外面还有人,你这样,会惹人误会……” 将军依言抬头,搂住我的手却丝毫未松,唇角微扬,隐约带着一分得色:“误会,我今日就是来招人误会的……我们还继续装吗,燕小九……” “……姑娘……” 饶是早已明了他就是昔日那个少年,我还是猝不及防地一震。 “你既已知道我身份,我们就更不应该如此。”我皱眉严肃道。 将军唇畔笑意慢慢沉下去,眉心再次敛起:“燕小九,怎么了?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 “……我以为,你我心意已明。是我误会了什么?还是你有了……别的喜欢的人?” 他眼底波光微漾,那双漂亮的眼睛,终于和我记忆深处一张模糊的脸重合到了一起。 嘿,还真会倒打一耙! 不知道的,还以为负心薄幸的是我? 我不耐烦和他再做这些戏,冷冷道:“此刻再说这些已是无益,今日外面日头毒,夫人怀着身子,还是快请进来坐吧……” “夫人?什么夫人?”将军微怔,旋即似反应过来,却未理会我的话,反伸手在我头上轻轻一敲:“燕小九,你个傻子!” 你、你又骂人!你欺人太甚! 你以为就你会骂人吗! 和土匪窝中的人比骂人,你那是关公面前耍大刀!我这几年虽技艺疏懒了,但对付你这种入门级的小喽啰,我都不用上脏话。 “你才是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是猪!是狗!”我蓦然想起昔日那少年捉襟见肘的骂人词汇,带着一丝翻旧账的羞辱性目的,我有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将军听了这话,微微一愣,须臾,唇边却荡开一点笑:“你想起来啦……还想起些别的什么没有……”他顿了一顿,目光定定望着我。 碎鎏金般的日光在他眼底漂浮,令他原本就清亮的眸光更加灿灿夺目。 我被这眸光锁住,一时不知动弹。 却听见一个细沙般的声音徐徐划过耳廓:“……譬如你说过,谁帮你报了仇、壮大了观音寨,你就委身于他,这话如今,还作数吗?” 我愣了一愣。 脑中刹那闪过一个念头,还没来得及落定,就见他唇畔笑意更深:“我今日,是来提亲的……”他转身面向厅外,朝那向阳之处一招手,马德立刻奔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熟悉的瘦长影子,再身边是一个妇人,腹部微微隆起,大概就是张寡妇说的那个孕妇。 鼓乐声霎时又起。 马德一路小跑过来,“燕小九,好家伙,你居然瞒了我这么久!”说着,打开手中的红匣…… 我整个人顿时怔住:“魏霸天?前两天那个刺客,是你?” 将军点头:“我查过,那个屠三斤,是魏霸天杀的。”向小蚂蚱使了个眼色,小蚂蚱立刻将那怀孕妇人牵到我跟前:“这女子是魏霸天的小妾,之前曾勾引过屠三斤,诱他交出观音寨的机关图。屠三斤为人憨厚,没什么心眼,听她说家中世代长于机括,以为她对这个感兴趣,便将寨中机关图偷出来给她看了一眼。不成想这女子机关图一到手,就伙同魏霸天杀了他。” “卧牛寨当初那么容易占了观音寨,也是这个原因。” 将军徐徐道,面色沉定,一年不见,他又比昔日多了一分统御三军的从容不迫。听闻元帅已然致仕,他如今代领的是帅衔。 “这女子,也一并交给你,要杀要罚,任你处置。” “如此聘礼,你还满意吗?” 满意。 我想应他,张了口,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良久,却是小蚂蚱在一旁起哄似地喊了一句:“大当家,将军还有好多宝贝,别这么快满意了,此时不捞一把,更待何时?” 说的我活像个在菜场与人砍价的农妇。 但他说的有理。逮着将军这么一只健硕无匹还不知疼的肥羊,此时不宰,更待何时? 嘿嘿嘿嘿嘿—— 小蚂蚱不愧是我观音寨出去的人,就是懂得饮水思源! 我故意微扬下颌,摆出一副睥睨的轻狂姿态:“还有吗?” 将军丝毫不以为杵,只是一笑:“良田百亩,房楹数十,金两箱银两箱,珠宝瓷器八箱,另有聘雁聘饼等若干,并祖传白玉挂坠一枚,还有……这个。”他拿出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手中赫然一条羊腿:“我从不爱吃羊,见着你吃,竟也莫名觉得十分香。” “你不在这一年,啃着这羊腿,只觉腥膻无比,味同嚼蜡。胃口也差了许多,你看,我都瘦了……” 我握起那尚带余温的羊腿,狠狠啃了一口。 他看着我“狰狞”的吃相,眼底似水光一般荡开一个潋滟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完啦,谢谢小可爱们的支持~~ 接档文《被腹黑御史盯上后》已开,也是女扮男装的,甜甜甜甜甜,女主飒爽刚毅美强惨V男主腹黑高冷高智商,欢迎支持,鞠躬! 文案: 【撩汉不自知·逃婚女将军 X 腹黑闷骚宠·御史(丞相)】 顾怀璧从死人堆里艰难逃生,却被舅母卖给了公卿苏家,给那病痨小公子苏晏当童养媳。 于是进府没几日,她就果断翻窗逃了。 待她女扮男装、成为名将凯旋而归时,却突然被某个小御史给盯上了。 可恶的是那小御史不仅参她,居然还住她隔壁? 哦,那小御史似乎就叫……苏晏。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的怀璧决定:教他重新做人。 然而数日后…… #下到苏御史碗里的巴豆为何导致顾将军腹泻不止?# #苏御史收下的贿赂为何会离奇出现在顾将军房中?# …… 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直到被苏御史逼入墙角,怀璧才明白,这一切,皆是因她当初喂药时的“不择手段”。 苏晏:“顾将军生的令某觉得有些熟悉。” 心虚的怀璧:“我路人脸。” 苏晏低头,在她颈间嗅了一嗅:“闻着也熟悉。” 怀璧:“我、我用的香料是大路货。” 苏晏的头越来越低,低到……唇触上一片柔软。 事后,苏晏轻轻一笑:“这温软的触觉……亦是。” …… 且听顾怀璧说出自己逃婚对象兼监察长官住在隔壁、她还花样作死的故事。 怀璧:“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强强联合,一代名将(女)和一代名相(男)的狭路相逢(cai ji hu zhuo)。】 食用指南: 1. 1v1,HE,sc,甜; 2. 一边搞对象一边复仇;甜且爽;女主负责武力输出,男主负责智力输出;男主前期御史,后期拜相,爽就对了; 3. 全文架的很空,请勿考据; 4. 上榜后日更;存稿很足,欢迎跳坑(终于可以厚颜无耻地说这句话了,叉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