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邮戳的信》 作者:淮山养胃 钟意不喜欢把自己称作一个悲情角色 但她确实没出息地为岑会流了很多泪 她希望岑会有一天也能像自己一样会为她流很多眼泪 然后她做到了 开始第一人称,而后第三人称叙事,单机写作练笔,更新不定,欢迎来扶贫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意,岑会 ┃ 配角:楼桉,赵祯奇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破镜重圆的老套故事 立意:一个人努力就能实现的爱情只在小说里 第 1 章 岑会今年过年回家吃饭的时候,他妈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提起来地下室堆了很多杂物,其中不少都是岑会上学时的旧书,让岑会假期结束前清理一下,好腾出来放别的东西。 岑会听了有点无奈,叹了口气说:“妈,我明天就要回北京了,你现在才和我说怎么来得及。” “那怎么了,又不占你多少时间。”岑妈妈显然不以为然,接着开始自然地控诉岑会这么大了在家还是个四肢不勤的少爷,连收拾个地下室都心不甘情不愿的。絮絮叨叨一通后像以往一样用一句话进行总结。 “和你爸一个样儿。” 岑会早就习惯这样了,只是后悔刚才非要出声反驳,如果他有岑父一半的机智,刚才就应该默不作声,乖乖去地下室收拾,好歹还能免去一顿唠叨。 地下室带着潮湿的霉气,老式的橘黄色白炽灯发出一闪一闪的光亮,他蹲在粗糙的水泥面上,收捡他过往的书本画稿,有时一本书带起他关于过往的回忆,他边翻阅边回忆,觉得这个差事好像也没那么无聊了。 直到他在大学的旧画夹里翻到一个鼓鼓的牛皮纸信封,他的笑容才在脸上凝滞住。 他看过里面的内容,自从看过一遍以后他就发誓不会打开第二次。 这是钟意给他写的信,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洋洋洒洒的一本书。信很长,岑会第一次看的时候是在一个下午。现在距离那个下午已经过去了三年,岑会觉得自己或许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看第二次,所以他迟疑着把信封打开,拿出了里面厚厚的一沓信纸,从第一张开始看起。 岑会: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现在这个年代写封手写信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不要说写一封手写的长信。说实话,要不是我们分手了,我还不一定有这样的热情给你写信。说是热情其实不算很准确,确切的说,是不甘心。 我们刚谈恋爱的时候我总是自我麻痹地想,或许你没有像喜欢楼桉一样喜欢我,但好歹我们是彼此最了解又最亲密的人。可分手后我才知道你好像对我一无所知,我在你眼里只是个像朋友一样善解人意又通情达理的“女朋友”。 可是岑会,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通情达理的女朋友。两者本身就是矛盾的。 如果我按这个方向写下去,这封信可能会变成一封控诉书,所以我决定就此打住,只是把我们相识以来我所有的内心所想告诉你,告诉你一个原原本本的钟意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说奇不奇怪,虽然我们同一年级,同一学校,父母还是同事,但我们直到高一的暑假才有交集。在那之前,我从爸妈,同学,老师的口中都听到过你,然后这些描述让我拼凑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形象:利用皮相和小聪明无往不利,却又终日游手好闲不求上进的不良少年。 这个描述单薄又流于表面,但我当时并没有更多的机会完善它,直到我爸突然有一天和我说给我报了和你一起的暑期补习班,让我帮忙提高你的学习成绩。 我很不愿意接下你这个麻烦,但他只是搪塞我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我很不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能有多不一样呢?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暑假的第二周,我背着书包下楼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我家楼下的你:戴了很张扬的红色头戴式耳机,穿着浅粉色卫衣和水洗蓝牛仔裤,与之相配的是一双白色帆布鞋。如果人可以动物化的话,在我眼里,你当时就是一只有着五彩羽毛的山鸡。上大学以前我对衣服是没有选择的话语权的,看见你的打扮,我觉得惊异又有些羡慕,又因为自己过于黯淡又土气的T恤运动裤而生出一点自卑。 你背对着我,在我鼓足勇气伸出手小心地点点你后才转过身来,带着很明显的社交用笑容。 “你是钟意吧,我是岑会,我来接你一起上补习班。”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班里的女生会总是念叨你的名字,因为你是优越得很鲜明的那种长相,但凡拥有正常审美的人都会承认,你确实长得很好看。我正处在和异性说话都会会手足无措的年纪,看见好看的异性这种手足无措就会更明显,但我不想表现得那么没出息,所以只能用冷漠掩饰过去,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你并不介意我的不礼貌,只是很自然地把耳机摘下来挎在脖子上和我并排走在一起,和我聊学校里的课程老师和同学,大部分时候都是你说我听。 那时我对你初印象还不错,但也不到喜欢的程度,更不要说之后我发现了你那致命的知识漏洞。 和你的长相相比,你的知识储备简直贫瘠得可怕,一上午的时间,你开始还在努力去听,后来就只是趴在桌子上睡觉。我毕竟做过帮助你学习的约定,拿着卷子想要给你讲题的时候才发现无从下手,因为你连初中的知识都知道的一知半解,完善你的知识体系无异于女娲补天。 你倒是不怎么在乎,还大手一挥说:“没事,我回去再仔细看看。” 人对好看的事物能展现出比平时更高的忍耐度,可我无法容忍你这样游戏人间的态度,中午休息时间就拉着要午睡的你去了二手书店买了不少初中的大纲式教辅,然后一点一点勾画出了重点,要你回去照着学,接着又开始讲解上午的知识点。 你可能也是第一次碰见我这样的人吧,但好歹一直配合,下午的放学路,你走路摇摇晃晃,目光无神地和我说:“我第一次体会到满脑子知识的感觉,感觉晕晕乎乎的,还有点想吐。”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你也因为我的笑轻松了一点,说:“你笑起来很好看,应该多笑笑。” 我记住了这句话,往后相处的日子里,我对着你几乎都是笑着的。 然后我们就相熟了,我们能聊的话题越来越多,我开始和你说我身边发生的事,你也和我坦白了努力学习的原因。 你说你喜欢上了一个人,她是你们画室的老师,叫楼桉,人长得很美,画也很美,看着她的画时,你觉得自己变成了神话里被海妖的歌声迷惑的水手,不知不觉又心甘情愿的触礁掉进海里。 可喜欢楼桉的人很多,你们画室里几乎所有男生都喜欢她,你向她告白以后只收到了这样的回复。 “岑会,你的画里有灵气,你现在应该好好学习准备联考,而不是考虑这些。这样吧,要是你能考上央美,我就考虑和你在一起。” 爱情是能让浪子回头的良药,你开始动了心思一心一意要考央美,但你数一数二的专业课成绩也拯救不了那要了命的文化课,所以你拾起了荒废很久的学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那时我听你向我讲述这些,内心只有一丝轻微的异样,但还不至于不快,微笑着点头说:“很好啊,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 我那时百般洒脱,哪里能想到,楼桉这个名字以后会成为横亘在我们之间一根拔不出来的刺,甚至经年累月也不能软化丝毫。 最后一次的暑期班课程的前一晚,你给我发来消息,说是和朋友约好了一起去游戏厅,要翘了明天的课,还要我和你一起,说得振振有词。 “我们一起翘课比较保险一点。” 鬼使神差的,我答应了你,还努力在衣柜里挑了一套没那么土气的衣服准备明天的见面。 我是第一次去游戏厅,看着你和朋友在柜台买游戏币,隐约能听见你们的调侃。 “怎么,你口味变了,现在喜欢这种风格的了?” “你别瞎猜,这些话也别在她面前说。还有,待会玩游戏的时候不要说脏话,吓着人怎么办。” 之后游戏厅进来了一帮小孩吵吵闹闹互相推搡着涌到柜台,你们说话的声音被淹没在了人声中,我就听不见你们接下来的话了。 你兑换完游戏币后像不要钱一样往我手里洒了一大把,只说了句玩你自己喜欢的就走开了。你给了我很多游戏币,而我像穷人乍富一样只从里面很寒酸地拿出了两枚,其余的全都塞进了口袋里,然后就拿着这两枚游戏币在游戏厅里遛弯,好像游览景区的观光客。 和我相反,你在里面很是如鱼得水,我看见你和朋友轻车熟路走到了一个有摇杆和按钮的机器边投币操作,手部动作很是绚烂。玩完一局以后你回头找我,看见我的时候有些哭笑不得。 我猜我那时的样子一定很傻,因为你走过来拉我的衣袖,就像是牵着小孩一样,还用大人的口吻和我说:“钟意,除了学习,你也应该培养点别的爱好。” 你拉着我到了一个有枪支设备的大型游戏机面前,坐下来说:“这个简单,我给你演示一遍怎么玩。” 你玩游戏的时候很专注,但是游戏不顺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小声骂人,你一定以为自己骂得很小心,我不会听见。可不巧的是我听力很好,想到你在柜台和朋友说的话,我只能暗自发笑,因此没听见你教给我的任何游戏技巧。 你那天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我经常对你说的:“你怎么连这个都不会?” 最后我们俩个人只能拿着一大把游戏币在娃娃机面前抓娃娃,你边玩边吐槽:“钟意,我觉得我们两个好像傻子啊,还是那种人傻钱多的傻子,来游戏厅买了那么多游戏币,只为了玩娃娃机。” 你一定很奇怪吧,我对那天的一切细节都记得那么清楚,因为那是一切的开始,我就是从那天开始才真正喜欢上你。 你说的没错,遇见你之前我的人生平淡无奇又乏善可陈,确实缺少什么有趣的东西。你和我不一样,你生活里有趣的东西很多,如果我的世界是黑白的话,你的世界应该是24真彩的,你并不吝惜自己生活的彩色,并给我的世界填上了色彩。 我有时会想,如果我在遇见你之前的生活没有那么乏味的话,那么你带给我的改变或许不会让我心神震颤,也不会让我觉得日子鲜活,也不会让我一想到你就期待明天。 可这些改变只是让我喜欢你,却不会让我爱你。 我能为心动找到一个模糊的理由和时间节点,却说不清爱意的来源,只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它已经在我心里扎根,长得郁郁葱葱,再也不能拔除。 我们交往的时候我从来没和你说过这些矫情的话。我有点奇怪的想法,觉得一旦我向你夸耀我的爱情,频繁地提及它,它就会因此变得廉价又微不足道,我不希望变成那样。 可我现在才有点后悔,因为你只是隐约明白我爱你,却不知道我到底有多爱你。如果你知道的话,或许就能明白我们分手前我无缘无故的沉默冷战是源于我的嫉妒和占有欲,这些爱意的附加品折磨着我,也折磨着你,所以最后我们都面目全非。 但好歹我还想在你心里留下一点体面的印象,所以我作了那个先说结束的人。我厌倦了不停猜测我和楼桉在你心里谁更重要,在我和楼桉这场战役里,我一直在和虚空斗法,而楼桉只是什么都不做就足够四两拨千斤。 你还记得楼桉离开那天吗,你听到消息以后□□逃学跑去了火车站,我第一次学会了撒谎,谎称不舒服早退去了火车站找你。 我到那里的时候,就看见你坐在候车站的长椅上,脸色不虞地抽着烟,一副要把长椅坐穿的架势。 那天温度很低,你吐出的烟雾和水汽混在一起成为白茫茫的一片,然后被寒风吹散,我闻见很混杂的气味:烟草燃烧的焦苦味,车站特有的机油味,若隐若现的食物香气和每到冬天北方风里夹杂的雾霾烟气。 我是想说些什么的,可我又实在不清楚说些什么能够安慰到你,只能坐在你旁边,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岑会,你知道本市近几天新出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吗?公共场所吸烟罚款20。” 你当然没有理睬我,我不喜欢烟味,那时候却有点好奇,尼古丁是否真的能麻痹神经带来片刻的神思清明,如果它是那么好的东西,我也愿意试试,看能不能用它来忘记你。 我从你手边的烟盒抽了一根,拿起烟盒旁边的打火机想要试着点燃,你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抢走我手里的烟掰成了两半,说话的声音有些恶狠狠:“钟意,你想都不要想。” “你这是双重标准。” “你不应该碰这些。” “凭什么你可以我不行?” 你又是那样很温柔地叹气,我们交往以后每当有争执你都会那样叹气,不像是为自己,而像是为我一般无可奈何又纵容的叹息。 “你和我又不一样。”你解释道,“不良嗜好和你不搭,就算世界上所有人都自甘堕落,你也应该做最干净的那个。” 岑会,有时你对我的要求比我妈对我都要高,而且你一点都没有自知之明。 你就是不良嗜好本身。 第 2 章 你让人成瘾,又百害而无一利,但戒断你很难,我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成功,但我起码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火车站门口,我们一人捧着一块烤红薯蹲在马路牙子上,烤红薯外面因为糖分过高烤出了焦糖色,内里是很诱人的橙红,我沉默地吃着,内心古怪,欢喜与忧愁各占一半不分上下,好半天才说:“岑会,你还去考央美吗?” 你也回我以沉默,好半天才说:“去,准备了这么久,为什么不去。” “那除了央美,你还会报其他学校吗?我听他们说,南方也有很多不错的美院。” “我没考虑过别的选择。” 我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生气,语气加重说:“那你现在还可以考虑考虑。” “钟意,归根结底,这都是我自己的事。” 我愣在那儿,然后起身离开,头也不回。 我自尊心很旺盛,因为这一点吃过不少苦,可是如果要我放弃它,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能够自保的武器,尤其是在你面前。 关于楼桉的离开,校园里不少风言风语,他们说楼桉和理科班的一个男生恋爱被人撞见,男生家长知道了来学校大闹了一通,学校为了避免不良影响才开除了楼桉,那个理科班的男生也转了学。 你显然不相信这个传言。这不难理解,你那样炽热又努力地追求楼桉,她也没有答应你,却和一个你的同龄人谈起了恋爱还因此丢了工作,这于你而言是莫大的讽刺,你的骄傲不允许你相信。 其实我也不相信那个传言,但我和你的理由不同:我想不通怎么有人会在拥有你的喜欢后还能置若罔闻去喜欢上别人,更何况我认识那个叫赵祯奇的理科班男生,不觉得他能及得上你一半,楼桉的做法让我很是匪夷所思。但我反思自己时又想,或许是爱情让人偏听偏信,你根本没有我想得那么好,只是我自以为是地这么觉得。 但后来的事我们都已经明了:你确实很好这一点,楼桉也知道,所以她选择离开你。 第二天放学,你站在离校门口不远的胡同口拿着瓶营养快线很别扭地示好,我装作没看见想直接就走,却被你拉住袖子。 “钟意,来一瓶营养快线吧,早上来一瓶,精神一上午。” 我看着头顶脸盘大的月亮,再看看你,没好气地说:“还是你喝吧,补补脑。” “钟意你是不是傻。”你一本正经地纠正我,“经常用脑,应该多喝六个核桃。” 我当时在想:如果你小时候能少看点电视,那么现在脑子会不会灵光一点。 磕磕绊绊,我们还是和好了,自那之后,我们有一种无言的默契,就是再也不提有关楼桉的一切。 你还是考上了央美,也算不辜负你校考前每天的不眠不休。而我也来到了北京上大学,我们见面的时间比之前少,而我在日益减少的联络里感受到了巨大的惶恐和不安。 你有了新的同学,新的生活,新的天地,以和我完全不同的速度向前疾驰,我不知道你会不会遇见第二个楼桉,但我沉闷又封闭固执,不会愿意再喜欢第二个岑会了。 我开始频繁地联系你,逼着自己迈出舒适圈去认识你的朋友,打进你的圈子,让你的生活里处处都能找到我的影子。你周围的人都会起哄我和你,你怕我难堪时常笑骂着敷衍过去。但你不知道,你朋友向我试探过我对你的想法,他们的起哄撮合,都经过我的默许甚至推波助澜。 我说过了,你对我了解实在有限。 我也知道你来北京后一直在找楼桉,但我不想打破我们之间的默契,只是佯装不知,持之以恒地在你面前刷存在感,直到迟钝到令人发指的你有一天突然问我。 “钟意,你是不是在追求我?” 问话的时候你坐在我们学校食堂,吃的是二楼最出名的水煮鱼。我听完你的问话,仔细思考你放下筷子落荒而逃的可能性。 “怎么,不行吗?” “这……”你结结巴巴,“不合适吧,我们这么好的朋友。” “好上加好不好吗?” 我手心冷汗都出来了,面上却要一派强势,做出一副“你逃不了的”王霸之气。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我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只能实话实说:“好久之前了。” 你开始变得很沉默,直到我送你到校门口,你都没有说一句话。我从身后叫住要离开的你,你也没有回头看我,只是停下了脚步。 “岑会,今天发生的事你可以不回应,但不能装作不记得,也不能玩消失不理我。你要是敢这么做,我就找人在你们宿舍楼下拉告白横幅,旁边还有舞狮团载歌载舞,我说到做到。” 我说这话的时候很没有底气,因为我既知道那么做会惹你讨厌给你带来麻烦,也知道这么说实在是有些胡搅蛮缠。但我已经做了先告白的那个,早就没有了主动权可言,有的只有不值一提的勇气。 你挥挥手表示知道了,转头就消失在喧杂的人潮里。 我后来向周围认识不多的朋友询问过这种情况该怎么补救,他们中大多数的方法都不适用于你,只有赵安然说了个不算建议的建议。 我给你介绍过赵安然,你知道的,她这个姑娘隐约有些愣劲和轴劲,玩魔方生气了会暴力破解,做排列组合做不出结果就穷举,排队碰见插队的能把人拉出队列讲半个小时道理。 她这么和我建议:“横竖你现在没有退路了,表白也表白了,干脆再接再厉呗。山不来就你,你去就山不就行了,反正是你先喜欢人家的,拿出追求的诚意来,钟意。” 她鼓励我的时候语气十分激昂,让我联想起健身房教练和我说“再来一组”时的情形。 但也多亏了她,我想通了很多事情。我确实是处在追求者的身份,这时计较谁是关系里的上位者本身就十分矫情,类似于欲擒故纵这种迂回作战方式不适合相识许久的你我,速战速决紧追不放才可能有效果。 但实操起来还是顾虑良多,我做不到每天去你学校死缠烂打,每天给你送花和礼物对于囊中羞涩的我又太不可持续。至于邀请你出来,从那天开始你对我的态度就不冷不热,估计你也不会答应。 所以我开始一天三次给你发短信,那时候短信还不便宜,我每个月都要支付不少的话费。短信内容通常是以“吃了吗”“晚安”“早安”这些没有营养的话开头,接着就是我从书上摘抄的一些情诗。 坦白说,那些话都很酸牙,我一个字一个字打进去的时候也会觉得脸红,但因为是别人写的,我也没那么难为情,只当是借花献佛了。 就这么过了三个月,你出现在了女生宿舍门口。我看见你的时候,觉得时间和高中你等我放学那晚奇妙地重合在了一起,我一步一步走向你,因为抄了很多情诗而变得敏感多情的心出现了这样的想法。 我在走向我的命运。 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都为自己的措辞感到肉麻。但没有关系,我还是会写完它,现在这个时候,比起肉麻,我更讨厌不说真话。 我在你面前装厉害,装无所谓,装大度。但起码在这封信里,我要完完全全的对你坦诚,对自己诚实。 你看见我的时候表情很别扭,很新奇的是,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有窘迫,不知所措的时候。 “钟意,你接下来有课吗?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那吃完饭以后呢?” 你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钟意,你在想什么?” 我觉得你的警惕和谨慎非常好笑,好像自从我向你告白以后,我在你的眼里就成为了危险的代名词。 “我想跟你谈恋爱。” 你的脸飞速地变红,慌张地说:“我之前从来不知道你是这种人。正经点儿,钟意!能不能按照正常进度来!” “那你觉得我们应该从什么开始?” “就先从普通朋友开始做起。” “可我们已经做了三年的普通朋友了。” 你沉思了一会儿,好像下了很大决心:“那……要不然……我们先试试?” 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你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是因为你对楼桉的回来不抱希望;还是因为我每天持之以恒的短信轰炸;又或者是因为你实在不想失去我这个朋友。但我并不想去深究,只觉得那天是我生命里为数不多闪光的时刻。 我以为自己表现得很平静,直到走到饭馆门口的时候你才跟我说。 “钟意,你能不能压一下你的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了?” “其实我也能够理解,还很羡慕你,起点这么高,第一段恋爱就是和我这样的人谈,应该很有压力吧。” 我不想迎合你的臭屁,仰起头很傲慢地轻点:“还好吧,毕竟我也不差。” 和你谈恋爱之前,我对男女关系所有的认知都来源于电视剧和言情小说。我原以为恋爱之后我们两个的关系会有不同,没想到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想你可能答应我之前并不了解恋爱意味着什么,或者压根没把我当成异性,也不觉得我们是在谈恋爱。 我说服自己这些都是暂时的,以后总会好的,我们总需要时间来过渡。但我终究不是能沉静等待的人,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你。 “岑会,你觉得我们这样是正常的男女朋友关系吗?” “什么是正常,什么又是不正常?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我觉得没有正不正常这种分别。非要这么说的话,我觉得我们这样就很正常。”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这就是问题,我很想和你吵一架,但找不到一个出口,也找不到一个理由。 我想,为什么我觉得我们这样很奇怪呢?可能是因为我见过你真正陷入爱情的样子,我知道你在面对楼桉是是什么样子的。 是小心翼翼,是喜形于色,是无畏无惧。 我见过你给她画的速写,也知道你曾经和那个叫赵桢奇男生打过一架,也看见过你提起楼桉时的满足和深情。有时我觉得你或许就是我的一面镜子,折射出我喜欢你时的笨拙傻气。 但时间是无坚不摧的利器,我不相信会有不变的东西,更何况我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楼桉迟早会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 我们在咖啡厅用一根耳机线看《初恋50次》,一开始我是把它当成爆米花爱情电影看的,可后来却真情实感地对影片结尾有了一点怀疑。 “每天都要面对一个陌生男人自称是你的丈夫,这样的事难道不是恐怖悬疑电影吗,怎么可能看了一段影像就对自己的处境接受良好?” 你确实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回答我:“或许因为感情有时是可以不受时间影响的。即便相见会觉得陌生,但心会按图索骥,知道面前的人对自己的意义吧。” 你那时无心的一句话却被我记在心里,后来你碰见楼桉时的反应正好印证了你所说的话。 第 3 章 我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有点讨厌你,但这不排除有我自作自受的成分在里面。赵桢奇在找你之前特意来找我见过一面,我明明是有机会阻止这一切。但我没有,因为我想装得善良大度,因为我圣母心泛滥到都要坐化成仙了。 “我找到楼桉了,她想见岑会一面。” 他上来就是语出惊人,那时我们毕业没多久,我正在证券公司实习,他占了我的午饭时间,就是为了让我寝食难安。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知道你和岑会现在在谈恋爱,总觉得如果要找他,最好能先得到你的同意。” 我竟然不知道他这么善解人意。 “你要是这么好心,我们现在就不应该见面。” “可楼桉的状态很糟糕,或许现在只有见到岑会才能让她好转。” 我没能控制住情绪,声音也大了起来,惹得周围人频频看我:“你看我现在的状态和楼桉比哪一个更糟?别说岑会和楼桉没有什么,就是有过什么,现在也轮不到岑会出面。赵桢奇,你高尚,你无私,对前女友周到体贴是你的事,但你犯不上把我和岑会拉进去演一出情深义重的戏码!” 我知道自己失控了,但当时脸面得体都不是我最在乎的事。没道理的,因愤怒而浑身发颤的我那时想起前不久的时候我们一起窝在出租房里吃火锅,你在水汽蒙蒙里对我说。 “钟意,实习期过了以后你愿不愿意回家见见我爸妈,总不好谈恋爱这么久还搞得和地下情一样。” 火锅丸子从盘子滚落到地下,我捡起来扔到垃圾桶,很平静地回答:“好啊。” 赵桢奇并没有像周围的人一样惊慌,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了很多情绪,有悲伤,有不忍,有无奈,但幸好没有怜悯。 因为我们两个是同样无可救药的倒霉蛋。 “我和楼桉没有真正谈过恋爱,从始至终都是我一厢情愿,她只喜欢岑会,所以现在她想要见到岑会。” 然后他和我讲了一个不短不长的故事。 楼桉爸爸去世得早,家里条件一直都很窘迫。对于一个漂亮又没有依靠的姑娘,美貌带来的不是好运,而是麻烦和噩梦。 十七岁的时候,她被当时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侵犯了。那个老师在学校名声很好,人也风趣,很多人喜欢他,但很多人里没有楼桉。 楼桉想要曝光恶行,但她很清楚地知道,没人会相信自己,因为当时班级的同学在几个女老师的起头下,已经明里暗里用“狐狸精”“骚货”之类的词来形容她,就连体育课上一件因为多次水洗变薄的浅色T恤也能变相的成为她“勾引”人的铁证。 所以那个男老师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又明目张胆,他看准了楼桉是深海里的枯木,永远摸不到岸,注定漂泊,随便一头浪都能把她掀翻。 后来楼桉终于考上了大学离开这个地方,她以为自己能够遗忘,可后来她才发现,一个来自异性打量的眼神就足够让她变成惊弓之鸟,她早就陷进了无边的黑色梦魇里,是连根都腐烂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怀着近似自虐般的心情回到母校当了画室老师,当年的男老师已经成了市教育局的高官,她在暗处拿着沾染仇恨毒汁的匕首伺机而动,但到底没有勇气出面检举,一刀插得仇人身败名裂。 她开始等待。 男老师在学校任教将近20年,受害人一定不止楼桉一个,总会有人先她一步站出来吧,那时一切都可以结束,过去也会被掩埋。 可直到她终于被恨意和自我厌弃彻底毁灭,也没有人愿意做第一个站出来的人。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通过尝试遗忘收到了一些成效,她能够和异性正常相处,面对恶意也学会了视而不见,楼桉觉得或许自己已经得到了救赎,直到她学会了爱人。 她喜欢上了岑会,希望靠近他,却在靠近时感到深深的自卑和绝望。 一个没有爱人和被爱资格的人有时也会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渴望,而这成为了压塌她岌岌可危的内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你和我说这些是想说服我吗?” 赵桢奇摇了摇头:“我只是希望你能别太难受。” 我不禁失笑,说:“赵桢奇,你觉得我是会因为情敌的不幸觉得宽慰的那种人吗?既然我在你心里这么不堪,那你就更不应该找我。” “不是。”他很快否定我的想法,“我只是觉得,要是你听了她的事能有一点理解她,或许能平息你因为她有过的委屈和不甘心。” “钟意,我们谁都没有得到。” 我开始重新审视面前的人,问:“你给我讲的故事里是不是少了点什么?你和楼桉是怎么牵扯上的,你又为什么要为她做到这种地步,这些你都没有告诉我。” “因为那些就都是我的故事了。”提到这个,他讳莫如深,“总之,选择权在你,如果你不愿意岑会见到楼桉,今天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如果你答应,那么岑会就会知道一切,然后由他做出选择。” 话是这么说,可我根本没有选择。赵桢奇也明白,所以听到我的回答,他并不意外,还很了然地笑笑。 “果然,你最后还是会这么选。” “我有时真的很嫉妒岑会,嫉妒得要疯了。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整天嘻嘻哈哈,神采飞扬,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有时候我都奇怪,他是什么小王子吗,需要所有人做出让步来保护他内心的洁白无瑕。” 听到这句话,我眉头不能自控地皱起来。 “你根本就不了解他,没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赵桢奇,你今天说了一句话,我觉得也适用在你自己身上。” “如果你能多了解他一点,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委屈和不甘心。”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你也见到了楼桉。我一点也不像表现的那样心平气和又成竹在胸。我曾经希望楼桉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但那是希望她在我们生活之外的地方也能有一个安稳的现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过去里日日受到折磨。 这种想法并不是出于良善,而是因为我害怕无法承担后果。 你那么喜欢过楼桉,没准现在还在喜欢着,如果我瞒而不告,楼桉因此彻底崩溃,那么我也会成为楼桉毁灭的帮凶。 如果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么我们会怎样呢? 我没有勇气去打这个赌。 你去见楼桉那一天回来的很晚,我从厨房的窗户往外望,能看见对面楼的灯光,它们逐渐熄灭,最后只留下零星一两盏。炉灶上的蓝紫色火苗却跳动不息,煨着砂锅里红豆粥,让其散发谷物的甜香。 红豆粥很麻烦,我只是心血来潮时煮过一次,你那时吃得很开心,之后罕见地提过几次,都被我用“没有时间”的理由搪塞过去。其实它并不麻烦,只是费时间,需要人守着,我没有耐性,那天晚上却巴不得它煮的再慢些,再慢些。 在红豆粥差一点要糊在锅底之前,我听见了钥匙转动锁眼的声音,你进了门,仿佛沾染了满身风雪,眼皮垂下,一副累极了的样子。 看见我,你很是诧异,然后很快变成了慌张自责和愧疚,好像你做了什么亏欠我的事情一样。 “我和楼桉说了会儿话,之后又和大夫聊了聊,回来的有些晚了。明天你不是还要去上班吗?以后这么晚就别再等我了,你先去睡吧。” 我并不关心楼桉如何,但还是要象征性的问一句:“她情况还好吗?” “她……”你叹息了一声,“她很不好。” 我一时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紧接着就听你说到:“但医生说我的出现起到一定的效果,她今天的状态比以往都好,所以他建议我…” “建议什么?” 你看了看我的眼色,下了很大勇气才说:“建议我多陪伴病人,在一旁辅助治疗。” 那一刻,我想说很多话,但在脑子过一遍以后,却发现没有一句话能够让我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你是楼桉的特效药吗?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如果她病情真的好转,能保证不对你产生药物依赖吗?到了那个时候,你又会怎么选择呢? 我难道又会成为备选方案吗? 我最终只说了一个“好”字。 这就是我的懦弱之处,也是我让人倒胃口的地方。我费了很多心力得到,要守护的时候却因为没有勇气让自己变得可悲。 我一言不发的回到了卧室,关掉了壁灯,上床睡觉。可闭上了眼睛,却睡意全无。大概半个小时后,我听见关门的响动,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声音,大床很快塌陷了一块儿 黑暗里,我感知到热源,你贴上来抱住我,声音沙哑又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钟意,红豆粥很好喝,就是家里没有糖了,我们周末逛超市去买吧。” 我没有回答你,你倒也不泄气,得寸进尺地挨得更近,接着说:“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 “可是钟意,你要知道,如果要我选择和一个人共度余生的话,我只会想到你。” “所以不要难过了。” 你尾音上扬地嗯了一声,像是一定要听到我的回应。在我终于想要回答你的时候,身后的呼吸声早已缓慢平稳,转过头,只能看见因身心俱疲而陷入熟睡的你。 但不可否认,我的心因这句话得到了驯服,变得没有那么不甘心,只剩下一点点的不安。 但这句话的效用很短,而生活以人的正常寿命为刻度衡量的话太过漫长,我沉没在三个人的怪圈里,感觉到一种缓慢的无可避免的枯萎。 第 4 章 那一周的周末我很罕见的没有加班,可能是因为以往坐在交易大厅的老爷爷老奶奶在那一天一起去银行排号取退休金,我们工作比以往清闲。 我盘坐在家里的浅米色矮脚沙发椅上给你发消息,照例等了很久,只等来了一条消息。、 “抱歉,医院那边说有情况,要我过去一趟,你今天自己先去吧。” 后面接着一个很可爱的表情包,里面是一个亲子节目里很火的小孩在倒地撒娇。 然后我很冷静地删掉了所有和那个节目有关的表情包。 没人能解释周末的超市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我漫无目的,人潮推挤我向哪儿,我就走向哪儿,走到收银台时,才发现购物车里只有一袋白砂糖。 “何必走这么一遭。”我心里麻木地想。 排在我前面的一对情侣的购物车塞得慢慢当当,收银的时候我大致往柜台上一扫,都是一些我逛的时候觉得很“不必要”的东西:巧克力,薯片,冰激凌还有进口区观赏价值多于食用价值的漂亮水果。 女孩打扮得很鲜亮,眼睛水盈盈的,只黏在男朋友身上,手臂也跟考拉一样抱着身边人不放,她男朋友说着像是炫耀的抱怨:“你这样我不好装东西了。” 话是这么说,可男孩子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那女孩听了这话,眼睛鼻子皱在一起,噘着嘴很不情愿地把手挪到了衣角。 最后男孩装作若无其事地向计生用品专柜伸手时,我遵守社交礼仪地把头偏了过去,一副见多识广的过来人模样,心里却控制不住发酸,想着“年轻真好”。 全然忘了自己也才不过二十郎当岁的年纪,还是个刚出校园没几个月的学生。 自以为拥有比别人更成熟的人生阅历其实是件很傲慢的事,我现在能够承认自己在很多方面都是个愣头青,可唯独在感情上,我感觉我什么都未曾经历,心就已经苍老了。 我们从来没有和那对情侣一样的热恋阶段,没有和连体婴一样黏在一起像是离开对方就不能活的时候,更不可能被爱情冲昏头脑什么都不顾。如果非要形容,我们之间的相处,像是一下子拨动进度条跳到了人生的最后十年。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开始莫名其妙地对你冷淡,开始没事找事,开始借题发挥,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实在有些无理取闹,但你好像从来都不会生气,更不要说和我吵架,只会道歉讨好,做牵强的自我检讨——然后再巴巴地往医院跑。 你是愚钝得药石难医,还是狡猾得可以呢? 在这么窒息的一个月以后,北京正式入了冬。我一直觉得北京的气候很不讲道理,从来感觉不到春秋两季,树叶忽然就绿了,天气忽然就冷了,四季陡然被分成两块儿。从上大学到现在我都没能适应,每到入冬时伴随鼻炎的重感冒就会找上门来。 今年的一次来势汹汹,一直拖到了我快要正式入职也没有好转。入职前一天,我实在头晕脑胀,双脚像踩在云朵上,实在撑不住早退回了家。 家里空荡荡没有人气,那时我第一次知道四五十坪的出租房也可以那么空。 我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吃了片白加黑,大衣都没来得及脱倒头就睡。夜里迷迷糊糊发起了烧,手下意识往旁边摸,哑着嗓子要水。 可床边冰冰凉一片,根本没有人气儿,低头看看自己,发现大衣还穿在身上,回来时是什么样儿,现在还是什么样儿。 后来是赵安然过来把我送到了医院,我坐在医院长椅吊点滴,超然物外地看着人生百态,脑子里无念无想,发热科这时候还在走动的都是面容憔悴的病人,神色焦急的父母和啼哭不止的孩子。 只有赵安然一个人叉着腰在我面前数落:“你说说你多大的人了,生病发烧不会早点叫人,都要自燃了才给我打电话。自己照顾不好自己是没有自理能力,行,我理解。可你跟我不一样啊,你不是有男朋友吗?岑会呢,他怎么没跟你在一块儿,你谈得什么恋爱啊?!” 像察觉到我面色不好看了,她声音弱了下来,很没底气地坐在我旁边,像哄小孩一样拍拍我的后背说:“行了,好歹你也是个病人,我帮你看着点点滴,你靠着我睡会儿吧。” 我没接受她的提议,像个柱子一样直挺挺坐着。生病带来的苦楚反而让我获得了这段日子里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愉悦痛快,我从来没有那么清醒过,脑海里只重复着一句话。 “是啊,我怎么把恋爱谈成这样了。” 重新回到家的时候我还隐隐发着低烧,原本要打电话向组长请假,可那句话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所以我打车去了公司,入职变成了辞职。 崩溃往往都在一瞬间,我知道自己做的事很疯狂,但这或许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坚持又毫不犹豫的事。 此时,我坐在这里写信,身边是打包好的行李,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不是在医院又或者是在哪儿,但我都不在乎了。你心里究竟是如何看我的,那也不重要了。你以后究竟会和谁在一块儿?爱他妈谁谁,反正不可能是我。 我终于肯直面我的失败和天真,但并不觉得后悔,只是有一点点难过,我发誓只有一点点,不至于多到影响我现在的选择。 赵安然说我谈恋爱太看重脸面和体面了,虽然她从来没谈过恋爱,可我不得不承认这丫头说得是对的,你看都到这时候了,在信的开头我还要假惺惺地装成一个体面分手的前女友。 但我心里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写到现在,我很清楚我究竟想对你说什么,又对你余下的人生怀着怎样的“祝福”了。 我默默地祈祷。 我希望你这辈子再也找不到像我这么喜欢你的人了。 我还希望你离开我以后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夜里想起我的时候都会流泪。 我还希望你能比我难过一千倍,一万倍。 而我最希望的是…… 你最终能像我爱你一样爱我。 因为如果那样,我所有的希望都会实现。 第 5 章 信的最后两行有很浅的水渍干涸留下的褶皱,岑会手指触碰上去,第一次知道旧信纸也能像泪水一样滚烫灼人,痛感沿着指梢的神经传到大脑,带来后知后觉的心口一紧。 地下室的白炽灯光无端的变得刺眼,岑会用手捂住眼无声静坐,就这样过了很久,他把信纸复位,思考一会儿,又把信塞进了口袋。 和北京不一样,在21世纪的今天,在养育岑会的这座小城里依然有流窜在各个居民楼小区的废品车。岑会卖了那些带着往日尘灰的破烂,竟也得了小一百。 上楼的时候正好被岑母撞见,她看见了岑会手里拿着的一大把零钱,习惯性地像小时候那样调笑岑会:“不用给我了,你拿着零花吧。” 岑会挑了挑眉,放弃和亲妈确认自己过了年已经26岁的事实,把零钱塞进羽绒服口袋,从善如流应了声:“得嘞,谢主隆恩。” 到了今天,岑母还是习惯把岑会看成是个在闯祸方面有一手的小屁孩,但父母很喜欢自相矛盾,也擅长双手互搏,在找女朋友这上面,他们倒是总会记得你已经26岁了。 “你今年都26了,就没想过找个好姑娘成家,还打算这么一直飘着没个定性?” 岑会照旧打哈哈想糊弄过去:“妈,26才多大啊,再说您还不清楚您儿子嘛,根本不用操心这个,我这么一个好小伙,不可能孤独终老,那么多好姑娘都不能同意。” “别跟我在这瞎贫,你那德行我可太清楚了,有人愿意要你我就谢天谢地了。从小到大都不让人省心,幸亏你荒唐到高二开始知道努力了,要不我和你爸现在更发愁。” 岑父原本正用手机斗地主,听见这话也抬头接茬:“说起这个还要谢谢人家老钟,让他家那丫头帮着这臭小子读书。不怪大家都说生闺女好。他们家那闺女从小到大都不让爸妈操心,又用功又懂事,今年年前老钟把腿给摔了,人家二话不说从北京回来照顾她爸,后来干脆在咱们这儿找了工作不回去了,说是父母年纪大了,还是陪在身边心里踏实。要不然说老钟有儿孙福呢。” 岑母听了岑父说的话,讶异道:“怎么没听你和我说过这事?” “毕竟是人家家的家事,我老和你说这个算怎么回事。老钟因为这事气坏了,丫头本科挺好的学校,回来确实……” 岑父话没有来得及说完,因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原地的岑会突然走到自己面前,打断了他,说话声音很轻,像是要飘散在空气里。 “爸,你刚才是说…钟意回来了吗?” 钟意回来这件事在钟志军看来就是小孩子的胡闹,他一开始还努力想把钟意赶回北京,后来看钟意那个随他随了有十成十的倔劲也就放弃了,只是见面总要磨叨几句。 为了寻个清净,钟意自己在老城区的一个旧居民楼租了个两居室,一个人住很足够,还可以招待朋友,更别说上下班方便,周围超市银行这些设施也齐全。 她对北京并没有什么执念和喜欢,当初之所以要去,也是因为一些不可说的心思。但现在她没有了那样的渴求,便只希望生活安逸顺遂,父母平安康健,回来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回来的不止钟意一个,算起来赵桢奇还要比钟意早上几年,他大学毕业就回来接手了他父亲的生意。钟意隐约知道他家里条件不错,不然他当年那么大的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还可以转学在北京异地高考。 赵桢奇知道她回来的消息后第一个找到了钟意,他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见面,每一次都是赵桢奇来找她,就像第一次那样。 赵桢奇对他们的友情有自己的解读:“如果可怜蛋之间都不互相帮助的话,那可怜蛋可就太可怜了。” 今天刚下班,赵桢奇那辆打眼的车就停在了钟意公司门口,钟意顶着周围人频频打量的眼神和窃窃私语硬着头皮钻进了车里。 “我和你商量一下,下回你来找我能不能不开这车了,或者我自己去也是一样的,公司同事现在都在传我陷入了什么不正当的桃色交易里。” “你们公司是没什么正经业务吗?天天关注同事的私生活。” “你放错了重点,我的意思不是让你和我一起谴责公司同事旺盛的八卦欲,而是希望您适当的低调一点,不要整天把’老子有点小钱’这句话表现出来。” “我了解你可能体会不到这种感觉,但你得知道,有钱却不装逼,犹如锦衣夜行。再说清者自清,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就行了吗?” 钟意放弃了和他共通脑回路,只是说:“我们平头老百姓还没有随心所欲不看别人眼色的资格,你偶尔也体谅一下人间疾苦吧。就当我拜托你,以后别来我们公司了。” “你就这么怕别人误会咱俩的关系?”赵桢奇手架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还是说你现在还没放下,还顾及着某个人?” 赵桢奇说出来这句话以后,立马就感觉到后悔。毕业以后的这几年,他在生意场中见过很多人,早就学会了滴水不漏地说话,圆滑世故地处世,但他不知怎的,在钟意面前很容易懈怠下来,暴露出不怎么友好的本性。 钟意好像并没有被他的话刺激到,回答的很是轻巧:“我当然是怕别人误会啊,你想这城市这么小,从来都是八卦传的最快,要是别人真误会我有什么桃色绯闻缠身,我30岁以后也未必能嫁出去。” 赵桢奇放在方向盘的手松弛下来,肩膀重新靠回了座椅上,笑着应了声:“行,我以后注意。” 然后他就不再言语。 钟意转过头看向窗外,年后一切都步入了日常的轨道,小城还是一派冬天的肃杀气。钟意喜欢温暖的日子,可在这样的季节,她安静呆着也会无端觉得冷。 “我今天不舒服,能不能直接送我回家,改天我来请你。” 她用一种有些累极的语气询问,让赵桢奇不得不答应她,放弃了今天一起吃饭的打算。 行至小区门口,钟意道了声谢,下车走出两步就被叫住。赵桢奇探过身从车窗里和她说话:“钟意,你为什么从来不请我去你家坐坐?” 钟意站在原地,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平静地设下界限,说出的话让赵桢奇意识到安然度过危机的想法只是自己的一种错觉。 “因为我们并不是可以那么做的关系。” 说完,她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向风里。 赵桢奇这时才想起,钟意的纵容和宽厚从来都只针对特定的人,重逢时钟意带着一贯的礼貌亲切,让自己很容易忘记了她本身就是一个克制疏离又带着点事不关己的冷漠的人。 钟意到家后很快被一股温暖拥住。这就是老式小区的好处,虽然有些设施老旧,但保暖层厚实,暖气也足,脚踩在地板上,热气烘得人眼皮都开始倦怠。 她不后悔和赵桢奇说了那些话,只是后悔没有早点说。 家里有一个矮脚的沙发椅,还是米色的,整个人坐下去就陷进里面,盘腿窝进去好像在漂泊的海上有了一处温暖的所在。钟意不愿意因为岑会放弃这种舒适,所以她抛下了许多东西,但带走了沙发椅。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很快被沙发带进了回忆里。 那时她和岑会刚毕业,手里没什么钱,也都不好意思向父母要,第一次租的房子不过十几坪,一张床,一张桌子,屋子就已经逼仄得迈不开腿。 他们约好下班去西红门的宜家,打算买个可组装的便携式柜子,顺便看看还能添置点什么。逛的时候,钟意一眼就看中了这个沙发椅。 钟意现在已经能够负担得起这件沙发椅了,可对于当时的她和岑会来说,它毫无疑问是件奢侈品。她心里喜欢,盘算着多久能把它带回家,得到一个具体的期限后,很果断地放弃了这种想法。 岑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突然出声:“你喜欢这个?要是喜欢就买。” 他大手大脚惯了,金钱观念淡薄,是喜欢活在当下的人,更热衷于为爱好投资,不觉得一个沙发椅有什么问题。 “家里放不下。”钟意不好意思当众说出他们经济状况的窘迫,随便拿个借口搪塞。 岑会也说得干脆:“那就不买柜子了,先买它,柜子以后再说。” 钟意靠近岑会,手臂挽上他的,像是种无声的撒娇和亲昵,岑会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臂内侧就被人扭了一下,突兀地疼了一瞬。 “你这要谋杀亲夫啊?!” 钟意凑在他耳边,很小声地说:“非要我跟你说没钱你才能消停吗?” “我前几天不是刚把工资给你吗,怎么没钱了?” 钟意半是生气半是好笑,偏过头斜着看他:“北京物价这么高,什么不要花钱?买了它,接下来一个月日子还过不过了?” 岑会还要说些什么,转头就被钟意拉走了。 “知道你是好心,谢谢你,以后再说吧,嗯?” 岑会很吃“打一鞭子给个甜枣吃”的套路,嘟嘟囔囔着就被推着走了。 接下来每天岑会下班后都开着笔电熬夜熬到很晚,钟意知道他在游戏公司做动画设计,忙起来没日没夜,但之前也从来没见他忙成这样,她虽然心疼,但帮不上什么,只能晚上给他煮一碗面,叮嘱他尽量早点休息。 一个月后,钟意有了一张新的沙发椅。 岑会说起来的时候云淡风轻的,不排除有故意耍帅的嫌疑。 “我托公司前辈给我介绍了点私活,赚了点外快。我现在虽然能买给你的东西不多,但一个沙发椅还是可以的。” 说是买给钟意的沙发椅,到最后岑会呆在上面的时间比她还要长。 钟意每次抢不过要赶他的时候,他常常长臂一伸,把人捞进怀里,像抱小孩一样抱着钟意,然后把头埋在钟意脖颈里,声音因此变得翁翁的。 “别动,让我呆会儿。” 钟意不擅长应对这种情况,往往耳根泛着绯色,双手双脚不知道安放在哪儿,岑会会因她的反应发笑得更加恶劣,连带着肩膀都会抖动。 在彻底把人惹毛前,岑会总能止住笑及时给钟意顺毛。 “我没有开玩笑,钟意,我这么辛苦的赚钱养家,没道理不给我一点奖励。” 回忆到这就应该停了,钟意不应该再陷在梦里。可她又想,反正这是梦,那么一直做下去也没关系。 她已经很久不做梦了。 第 6 章 公司突然来个散户点名要钟意介绍理财产品的时候,就连钟意也觉得有点意外。 她自觉工作态度散漫,入职不久,没什么固定客户群,碰见这种情况也是第一次。 客户是个慈眉善目有些岁数的妇人,无论钟意说什么,她都是笑眯眯的,不住地打量着钟意,好像相比理财产品,她其实对钟意本身更感兴趣。 钟意给这种年龄段的客户做理财规划时有着一条永远不变的原则,那就是风险管控远比收益前景重要,客户的血压稳定远比当月业绩重要。她当初在证券公司见过不少抱着菜篮子颤颤巍巍的老人,每天心脏都随着股市走向起起伏伏,保证他们的安全俨然也是钟意工作职责的一部分。 所有和金融有关的东西都有一种投机心理在,钟意不喜欢不确定的事物,所以即便她的工作是理财规划师,她本人却是个老老实实拿死工资的打工仔。 绝对的安全稳妥,这才是钟意所追求的。这种倾向也体现在工作里。在她介绍完几款年化率虽低但无需紧跟的基础产品后,对面的妇人点点头,开口问的却是:“小钟,阿姨方不方便问你一个私人问题?” 钟意迟疑了一下,回答:“方便,您说。” “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的确很私人,但钟意还不至于觉得被冒犯。面前的阿姨应该和自己的母亲是同龄人,这个阶段人生大部分事都已经尘埃落定,唯一能让他们挂心的无非就是子女和子女同辈的感情状况,这非常可以理解。 “没有,阿姨,我目前还是单身。” 然后,钟意看见面前的妇人眼睛一亮,像是某种火焰在熊熊燃烧。 “既然这样,那你和阿姨加个微信吧,阿姨要是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随时问你。” “好…” 过了一会儿,钟意收到了两条好友请求,一个叫“开心每一天”,头像一片葱郁,像是自家阳台的照片。一个名字只有一个笑脸符号,头像是圆圆的柯基屁股。 钟意抬起头,正对上阿姨笑眯眯的眼神。 “哎呀,另一个是我儿子,和你一般大,他叮嘱我要是想买基金这类东西,提前跟他说一声,不要上手就买。我不大懂这些,不知道怎么解释,麻烦小钟帮我跟他聊聊。” 阿姨,您的借口找得真的很别扭。 钟意心里叹了口气,通过了那两条请求。 直到把人送走的时候,那阿姨还拉着钟意的手,一副很恋恋不舍的模样。 钟意想:可能这就是魅力吧。 晚上的时候,钟意公司组织了一次聚餐,钟意喜欢酒,但酒量很差,在外面从来滴酒不沾。同事们笑闹劝酒,她都推说酒精过敏拒绝了,后来席间气氛热闹起来,钟意作为一个局外人,很容易就逃了出来。 她在私房菜馆的门口蹲着玩“开心消消乐”,“amazing”“unbelievable”的声音此起彼伏。钟意原本很专注,可玩着玩着,她闻到了不远处飘过来的二手烟,不自觉地皱起眉,游戏也变得乏味无趣。 于是钟意把手机揣进口兜,站起身准备回席。 平庸的人一生里也会有几个时间节点感慨命运离奇。 钟意觉得自己现在就在那样的时刻里。 她好像看见了此刻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人就站在离她五六米远的台阶上,抽着一只未完的烟,在云雾和夜色里显得朦胧神秘,像是钟意臆想出的梦境。 钟意曾经因为戒烟的事和岑会絮叨过很多次。岑会每次答应的很好,但从来不戒。 刚谈恋爱的时候钟意管不住他,后来住在一起了,岑会也完全不收敛。 他会把一盒烟分成几份,放进小的防水袋里,然后藏在各种犄角旮旯。但家里毕竟地方小,钟意打扫卫生的时候总能找到,有时是花盆底,有时是沙发垫的间隙,最离谱的一次是在马桶的水箱里。 钟意削减岑会的零花钱,他就买更便宜的,要是削得更少,他不吃饭也要买烟。 最后一次是在米袋找到的,钟意把香烟摊在岑会面前的时候,岑会面色闪过一丝尴尬,转而振振有词。 “烟草防虫,这不是怕米坏了,我才放两根进去,没想用来抽。” 钟意表情冷漠地“哦”了一声,表示完全不相信他的胡言乱语。 然后岑会熟悉流畅地开始了自我批判和检讨——这是他从小练就的童子功,道歉,检讨,保证,一系列流程行云流水。 所以现在做起来得心应手。 在他滔滔不绝时,钟意用之前的打火机点燃了“赃物”,学着岑会的样子把它夹在指间。 “岑会,之前你被我没收了不少烟,我跟你说我把它们全都冲进下水道了,其实没有,它们都被我抽了。” 岑会知道钟意极讨厌烟味,只当她在开玩笑,还在哄她:“钟意,吹牛也不带吹这么大的。乖,把烟掐了,你不是最讨厌烟味吗,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我不抽了行吗?把烟掐了吧。” “谁跟你吹牛了?” “行。”岑会也不管了,看笑话似的,“照这么说,咱家钟意也是老烟枪了,你抽一个试试。” 试试就试试。 钟意还真的抽了一口。 兴许她看见过岑会做过很多次,到自己来做也有模有样,预想中的狼狈并没有到来,烟气虽然辛辣呛鼻,但不是不能忍受。一口下来,钟意面色如常。 原本岑会还在一旁悠哉悠哉地等着钟意出丑,看见这样的场面,表情一下就变得慌张阴沉,低声骂了一句,飞快把烟抢过来按灭在水杯里。 “你还真抽啊?!身上还有没有了?胆子怎么这么大呢你!” “不就一口烟吗?不至于这样。” 岑会听着钟意满不在乎的语气,气得瞪圆了眼:“我可去你的吧!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抽烟!” “你的意思是不让你看见就可以了?” “我看不见就更不行!” “那你凭什么就可以呢?” 岑会这时候反应过来了,眯着眼睛问:“合着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从今以后,你抽一根,我抽一根,咱俩谁先把谁送走一个,这事才算完。” “或者你彻底戒烟,保证再也不犯,否则我说到做到。” 两个人无声对峙了好一会儿,到最后还是岑会让步,弯腰撅腚地把藏在家里的“赃物”全部上缴,保证再也不犯。 从那以后,岑会当真说到做到,再也没碰过香烟。 鉴于他前科累累,钟意开始时不相信他一下就改邪归正,下班后见面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人仔仔细细闻一遍,灵敏程度堪比缉毒犬。 岑会为此还感叹过:“男孩们青春期所能想到的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在我身上发生了。” “什么?”钟意边嗅他大衣身上的味道边问他。 “和教导主任谈恋爱。” “……” 钟意确认了没有可疑气味,仰起头看他,在岑会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后,踮起脚来撬开他的唇舌,交换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吻。 “做得不错,再接再厉。” “……” “钟意,我想了想,跟教导主任谈恋爱这件事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哦。” “钟意?” “怎么了?” “明天还有吗?” “看你表现。” 一段恋爱不管好的坏的,最后总会留下点什么。钟意更愿意相信眼前这个人只是个像岑会的有不良嗜好的陌生人。因为如果面前的人真的是岑会的话,那她留给岑会的东西就不剩什么了。 而钟意起码还有她的沙发椅。 但陌生人掐灭了烟,走过来,说话了。 “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烟雾散去,大厅富丽堂皇的灯光穿过玻璃门打在来人的脸上,他的面孔因此显得刚毅又轮廓分明。 不是陌生人,是旧人。 命运真离奇。 所有人小的时候都以为世界以自己为中心运转,总要长大后被扇几个大嘴巴子才会明白自己只是芸芸众生里的芸芸。太阳底下无新事,大部分人的经历也都大差不差。 但钟意不明白,为什么分手后男女们再见面时说的几乎都是同一句话,更不明白她的人生有什么必要非要出现这种脚本里的烂俗戏码。 上帝安排情节时灵感枯竭得实在严重过头了。而钟意内心还有对与众不同的渴望,所以她在这种情境下,很想表现得不落俗套。 她还没想好怎么办,出来找她的同事打断了她。 “钟意,原来你躲在这,我们撺掇着给组长敬酒呢,就差你了,快来。” 钟意松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理,只觉得像快要溺毙时有人递上了一个救生圈,她一把抓住,从善如流地应到:“嗯,就来。” 然后无视了身后追随过来的令人如芒在背的目光。 等到钟意跟着一群人呜呜泱泱地出来后,岑会还站在开始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脚边多了一圈的烟蒂。 挺好,钟意想。 钟意原本打算对他视若无睹,但经过岑会身边时,她的手被一股力气算不上大的手牵扯住。 那只牵住钟意的手在钟意看向它的主人时,很快被收回,又很快地伸回来,虚虚圈住钟意的一根尾指。 像是怕她生气,却又不舍得放开,选了两者之间的折中。 “钟意,我难受。” 第 7 章 岑会见到钟意之前一直在思考一个假设:三年的时间能否推翻岑会之前对钟意的了解,把钟意变成一个对于岑会来说全然未知的人。 但现在,他发现,他对钟意的认知还能起到效果。 因为他看出来,钟意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好,称得上是他们相识以来最糟糕的程度。 于是岑会收回了手,很轻地说了声抱歉。 他觉得自己需要为之道歉的事情非常多,因为太多了,所以不知道该从哪件开始说起。但岑会现在心里很难过,难过到道歉的精力都没有了。 钟意从来没这么看过自己,用那种慌张,畏惧,甚至夹杂着厌恶的眼光。 岑会之前是注意不到这些的。 但钟意离开的那三年里,他在脑海里像翻阅书籍一样反复翻阅那些有钟意存在的记忆,直到记忆烂熟于胸,被翻得破烂发黄,他才明白钟意信里说的那一句话并非虚言。 “你只是隐约明白我爱你,却不知道我到底有多爱你。” 他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有点后悔,随后却觉得委屈。 “你不和我说,我怎么知道呢?” 可钟意不知道他这么想,因为钟意消失了。 不断破土开张的北京城俨然延伸成了一个宇宙,他原本和钟意两个人附着在三四十平的行星体上面。可后来行星体湮灭,他们四散而飞,岑会再也没见过钟意。 他尝试着找过钟意,但宇宙浩淼,尘埃很难和另一个尘埃相聚。 知道钟意回来的消息以后,他立马和徐新文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求在家办公,进入半休假的状态。 徐新文是岑会之前的公司同事,现在的工作伙伴兼工作室合伙人。他们一起从公司辞职开了一家工作室,主要是承接一些公司的外包设计,现在工作室刚处在起步不久的阶段,听见岑会这个要求,徐新文在电话另一头立马就嚎上了。 “真是夭寿啊,我当初要知道你是这种人,就不能答应你出来单干。你这是想撒手不管了吗?” “我不是说要在家办公吗?咱们搞设计的思维不能死板僵硬,你看哈,现在万物都互联了,我们之间还能沟通不了吗?组织上也应该允许我除了工作之外,有自己的一些私人事务。” “你个要钱不要命的倒霉玩意儿能有什么私人事务。平时接活没看你有什么人性,连自己都压榨,现在告诉我说除了工作,你还要有别的个人生活。老子都没有的东西,你凭什么能有?赶快滚回来。钱呀!赚钱!钱要不要?!” “钱我要,但我现在有比赚钱更重要的事。” “放屁,有什么比赚钱更重要?” “谈恋爱。” 徐新文以为自己幻听了,迟疑着问:“你是…过年把脑子过傻了?好好的,怎么想不开要谈恋爱?” 徐新文,27岁,恋爱经历丰富,前女友皆为抱枕和纸片人,最大的梦想是人类和虚拟人物的婚姻能够合法化。岑会根本不指望他理解自己的想法,只是说。 “我找到钟意了。” 然后电话那头就没了言语。 岑会原本想耐心等待,仔细图谋,但他不由自主等在了钟意的公司门口,不由自主地跟她到了这儿,不由自主地凑上去,换来了钟意堪称冷漠的回应。 他想,我是不是太心急了。 他们之间有很多沟壑需要填平,很多裂隙需要修补,很多事情需要说清。可岑会现在只想把钟意抱在怀里,但钟意肯定不会答应,因为他只不过是碰碰钟意的手,就看见了她如同见鬼一般的表情。 所以他只是搓了搓手,试图留住刚才的余温,然后尽量自然地笑着对钟意说:“天气这么冷了,让我送你回家吧。” 钟意看着岑会若无其事的态度,觉得自己刚开始的慌乱无措,和现在的茫然若失都很可笑。她应该恨他,可好像又恨不着他。从头到尾都是钟意自己凑上去的,也是钟意自己先说结束的,但她还是莫名的生气和恼怒。 分手后的旧情人都是什么样的?钟意不知道,但她总觉得不应该是岑会这样。可要她说,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钟意想,她应该多谈几次恋爱的。 那样的话,岑会或许就能变成玻璃上的哈气,很快就散了。 “不用,我自己可以回去。”说着,她就已经作势要走,隐约带着逃跑姿态。 “钟意。”岑会重逢后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我们那时候谈恋爱,你是不是每天都过得很不开心?” 这句话问的突然又没有道理,但钟意要离开的脚步顿住了。 她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想想,其实答案就在那儿。事到如今,她也没必要吝惜自己的答案。 “没有那么坏。有开心的时候,也有不开心的时候,甚至开心的时候好像还要更多一点。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只记得不开心的了。” ”那用新的记忆覆盖住不好的不就行了?” 钟意愣了,问:“你什么意思?” “钟意,在你心里,我可能已经是个混蛋了。但混蛋的精力也是有限的,所以我打算专心只祸害你一个。” “我们能不能重新试试?” 那一刻,钟意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很清晰地在说:“我要不要现在就杀了他?” 三年未见的前男友回来求复合,这种剧情发生了钟意身上,但她最深刻的念头是这个。 我就那么好欺负吗,好欺负到任你把心上上下下地拿捏,还允许你轻描淡写说几句话就可以随意来去? “我不。”钟意声音不大,但字字都像钉子砸在木头里,“岑会,我不会回头。” “我不会站在原地一直等待,也不会再让自己站在被选择的处境里,更不会和楼桉继续一场于我而言必输的战役。” 她感觉自己的双手因为血液沸腾而微微发颤,耳边隐隐轰鸣,但这些反而让她对世界的感知明晰起来。 “你不用在我这里委屈求全了,早在三年前你们不就两情相悦了吗,为什么你还要来找我呢?” 你在我身上,还能有什么所求? 钟意不知道,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悲伤,岑会更加明白自己确实犯下了大罪,因之而生的痛苦最终借由钟意回到了自己身上。他向钟意走过去想要牵她的手,却被钟意一把打开了。 “没有别人,钟意。”岑会直直盯着她,“从我们开始恋爱,就只有你一个。” “我最后悔的是,在一起的时候,因为觉得矫情,没能经常告诉你这句话。” “我爱你。” 岑会是看了那封信以后才知道,他和钟意很多时候,都处于信号没有接通的失联状态。钟意好像觉得岑会答应和她在一块儿是顺水推舟的无奈之举,只是因为被她的短信轰炸搞蒙了,又不想失去钟意这个朋友才在一起的。 钟意告白后的操作,堪称失败的教科书,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来做,都会把事情搞砸。 这是只有钟意才能做到的事情。 因为她是钟意,这才是成功的原因本身。 岑会很早就知道钟意的感情,钟意在隐藏感情这方面做的不是很好,岑会作为被喜欢的人不可能察觉不到。 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是自作多情,可时间久了,再愚钝的人也能感觉到。于是怀疑变成了确定,坦然变成了无所适从。 岑会从小因为父母给的好皮相和小聪明无往不利,拥有过很多人的喜欢。即便这些中的大多数往往流于表面,也不妨碍岑会从中获得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便宜。 但钟意的喜欢让他觉得沉重,岑会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回馈的,更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回馈。钟意什么都不说,他就只能装傻充愣。 每一天他心里的罪责都会加重,时间久了,偶尔岑会也会因为钟意的喜欢沾沾自喜。 这是不应该的,岑会明白,钟意的喜欢不是一面锦旗或是什么光荣勋章,非要比喻,它更像岑会日后需要等价甚至等倍偿还的命运的礼物。 那时的岑会不知道这一点。 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他们两个在热气蒸腾的网咖里查分,网页刷新了很久都进不去,钟意原本很沉静的性子也被惹得有点焦躁。岑会也着急,但着急的不是同一件事。 “再刷新不出来,咱俩要去的那家烤肉自助午市时间就要过了,这破网站真会耽误正事。” 钟意无语问天,说:“不知道你是怎么定义正事的,亏你还有心情想着吃饭。” “那我还能怎么办?成就成了,不成就不成呗,日子总不能不过吧。”岑会凑过去看钟意的屏幕,惊奇道,“你怎么输的我准考证号?” 钟意不自然地向后挪了挪,稍稍避开岑会的靠近,解释说:“你比较让人不放心,所以先查你的。”紧接着又宽慰他,“不过你也不用太紧张,我考前去市郊的笔架山给咱俩拜过,一定可以的。” 岑会没有点破现在紧张的人究竟是谁,只是顺着她说话:“是吗,你去拜的时候求的什么?” “去笔架山除了求金榜题名,还能求什么?”钟意还在那儿刷新页面,心思全放在电脑上面。 “它好歹也是座庙,学业,健康,前程……还有姻缘,都可以求吧。对了,他们说笔架山那座庙门口有棵古树,好多人在那儿结红绳,说是求姻缘很灵。你没去看看吗?” 岑会知道自己很恶劣,但他无法自制地想要逗弄钟意,好奇她的反应。 钟意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很快转回去对着电脑屏幕,停在鼠标上的手不再动了。 “我没去看。” “为什么?” “总要有希望,才值得去求一求吧。” 岑会记得自己那时的情绪,是很鲜明的后悔。 后悔这种情绪,岑会只在钟意身上体会过。他横冲直撞地度过他不安躁动的青春期,却只在钟意面前学会了小心翼翼和谨言慎行。一切其实从一开始就有迹可循。 考试结果对于他们来说都很不错,不仅如此,他们还成功赶上了烤肉自助的午市,在100分钟里风卷残云。 岑会送钟意到了小区门口,临别前鬼使神差的,他说。 “钟意,这么一看,笔架山的庙很灵。” “你可以去求一求,万一实现了呢。” “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第 8 章 钟意回到家的时候很晚了,她脱了大衣和包就坐在了地上。 地板很暖和,钟意昨天才擦过。 所以不坐沙发椅也没关系。 她双手环住支起的两腿,再把头埋在胸前,形成一个很安定的姿势,家里空荡荡的,她自言自语,又像对着无人的空气念叨。 “我好累啊。” 房间还是一片寂静。 “我不相信你。” 这是钟意对岑会的回复。 那天晚上,说完这句话,钟意确实如她所说,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她说的时候感觉到一点快意,还有一点难过。 人真是矫情又拧巴的生物,钟意一开始并不期望很多,只希望岑会有点喜欢自己。可现在岑会说爱她,她却不相信了。 如果岑会不能世界上最爱她,那爱也没有什么意义。 兴许是因为在寒风里呆了太久,钟意第二天感冒了。有鼻炎的人得了感冒很要命,钟意这天上班,在工位上没呆多久,垃圾篓里就摞起了一座白色的小山。组长看钟意这样子,让她回家休息。钟意也不扭捏,道了谢提前回家。 她免疫力实在很差,每到冬天总要感冒几次,感冒的时候手心出汗,头脑昏沉,有时还会心悸。 钟意忘了在哪看过一句话,大致意思是说陷入爱情的症状和生病类似,有时人们以为自己遇见了爱情,其实不是,也有可能是他们生病了。 钟意深以为然,但她也笃信一点:只要不死,病就总会好的。 她从公司出来,打算打车回去,迎面看见手里抱着个箱子的岑会。 箱子是灿烂的橙,和冬天街上的灰暗色调很不合,晃得人眼前一亮,从包装能看出来里面是橙子,还是那种身价很不一般的橙子。随着岑会的靠近,钟意闻到一股清新馥郁的果香,即使她现在嗅觉不灵,也能清晰闻到。 这是钟意的工作单位,但岑会显然对这个时候遇见她有点意外。 他不由分说把橙子塞到钟意手里,转身就要走,听见钟意喊他名字,才停下来,表情带着点懊恼。 “你给我橙子干什么?把这个拿走。” 岑会却不接她的话,眉微蹙着,探寻似地走过来问她:“你感冒了吗?” 因为一些不愉快的回忆,钟意对“感冒”和“岑会”这对组合有点阴影,她只是摇摇头,不再多说,想把东西还回去,却被岑会拉住了手臂。 “我先送你回家。” 钟意因为生气脾气也变得有点大,僵直着不动:“不用你送,我可以自己打车,你能不能别来烦我。” 岑会顿住了,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钟意看,看上去很委屈,让钟意下意识就感觉到了愧疚。 “只是送你回家,我保证途中不说话,你就把我当成滴滴司机。如果心里实在过不去这个坎,按市价给我微信转账也可以。” 他言辞恳切,钟意咬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着岑会走了。 岑会的车钟意见过,是岑父的,大学放假的时候他们开过这辆车一起出去玩,只是没想到,到了今天它依旧丰姿不倒,只是车身的划痕和老旧的车内饰证明了它走过不短的岁月。 岑会帮她把东西放在车后座,看钟意打量这辆车,有点窘迫:“这车确实有点旧了。” 钟意摇了摇头,说:“没事,我觉得它挺好。” “那就好。”岑会笑笑,替她打开车门,“您好,滴滴专车为您服务。” 上了车,钟意告诉他一个地址后就缩在座椅上,眼皮半闭着,呼吸也轻得出奇。 岑会把车内空调开到了最大,钟意呆了一会也没暖和起来,还是觉得冷。这不是个好兆头。现在这种感觉让钟意想到了三年前发烧前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她使劲摇了摇头,拒绝回想,可头因此更晕了。 “家里有感冒药吗?” “你说过不说话的。”钟意说话带着鼻音,听上去像撒娇。 岑会不再言语,只是鼻腔里用力又短促地出了一口气,希望能表达心情。 跟犀牛一样,钟意这么想着,又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 过了一会儿,岑会把车停在路边,说了句“在这儿等我”,就跑进了冷风里。 她在空调暖风里裹紧衣服昏昏欲睡,现在什么都不想计较,不一会儿,彻底陷进黑暗里。 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她一睁眼,看见岑会斜挎着她的包,一只手抱着橙子,一只手拍自己的肩,说着:“钟意,醒醒,到家了。” 再次从岑会嘴里听见“家”这个字眼,让钟意恍惚间回到了他们还住在一起的时候,她随心而动,向岑会伸出手,迷迷糊糊地说:“你抱我上去。” 这时,一阵冷风吹进车里,吹得钟意一激灵。她清醒了一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岑会已经腾出手,把身子探进来。 钟意额头触碰到岑会脸颊,呼吸喷在他脖颈上,岑会的动作因此停了下来,很轻地说了句:“艹,怎么这么烫。” “你怎么说脏话呢。”钟意不满。 岑会正把自己外套脱下来给钟意包住,听见她这么说觉得好笑。 “不喜欢我说脏话?” “嗯。” “还讨厌我抽烟?” “嗯。” “那你回来管我吧,我很听女朋友的话。” 钟意虽然隐隐约约有点烧傻了,但也知道他的话有问题,凭着本能回了个不字。 岑会关上车门,从另一侧上车,车子发动前,他说。 “那你就别管我了。”末了,他还加上一句,“怎么生病了,你还是这么不好骗。” 钟意被岑会拖到了医院。她身上除了自己的外套,岑会的外套,还有岑会他爸放在车上出外勤才用得到的军大衣。 她打着点滴,处在一种头疼无法休息和困顿不堪的处境里,气得打了岑会胳膊一巴掌:“我就知道,遇见你就没好事。” 钟意这样很没道理,但岑会觉得现在生病的钟意远比第一次见面冷漠决绝的钟意好说话的多,所以他并不计较,只是卑微点头,半温柔,半强制地把钟意的头搬到自己肩上。 “睡会儿吧,我帮你看着点滴。” 人难受到一定地步往往无法入眠,钟意依照身体本能把各项生命活动降到最低,安静呆着休养生息,对岑会的动作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抗。 没有人能要求一个病中的人保持清醒克制,就连钟意自己也不能。 这么呆了一会,她听见岑会叫自己的名字。 “钟意,你睡着了吗?” 钟意没搭理他。 “应该是睡着了吧,不然怎么能呆的这么老实。你要不是生病,我们恐怕未必有这么心平气和呆在一起的时候。仔细想想,我还应该庆幸你生病了,不过这话要是让你听见没准又要赏我一巴掌。” 确实,钟意心里嘀咕,我现在就想给你一巴掌。 “我前段时间收拾东西,又看了一遍你那封信,想着不愧是钟意,总能知道怎么说话才能让人针扎似的疼。你明明没怎么数落我,但我看完了信,也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 “可我也是第一次谈恋爱,一直也挺努力的,怎么都不明白为什么把恋爱谈成这样了。钟意,谈恋爱好难啊,比你给我讲过的高中数学难多了。你怎么教到一半就不教了?” 岑会越说越起劲,没注意到肩头的钟意呼吸重了起来。 “要我说,咱们分手这件事,你也有责任。” “你特么放屁。”钟意没了力气,说这句话中气倒是很足。 岑会惊诧,随即质问她:“你怎么说脏话呢?” “用文明用语说话你听不懂。”钟意有点来气,“我什么责任,你说说。” 岑会总不至于跟一个病人吵架,更不会在这个时候讲道理,他抓着军大衣制服住企图闹腾的钟意,哄她:“先把点滴吊完,我们回头再说。” “我以后不想再跟你见面了,我们就今天说吧。”钟意很执着。 钟意以为如今自己早就能对当初种种不再介怀,但时间只是封存了情感,岑会打开了盒子,于是当初的埋怨,委屈和伤心成倍地涌上来,强烈得让钟意有些受不住。 她当初离开有多么悄无声息,如今质问起来就有多么不依不饶。 “钟意,我一直和别人说我女朋友特别通情达理,从来没有真和我生过气,也从来不和我吵架,他们听了都羡慕我,可我自己知道我有多不安。” “后来果然,你一来就来了个大的。” 说到这,岑会下意识想要摸烟,又想到自己在医院,手又收回来。 “你什么都不和我说,问你什么你要么说好,要么说没事。我去照顾楼桉的时候,明里暗里问过你好几回介不介意,你表现得一点都不在乎。我因为这个心里还很失落来着,想着你是真大度,还是没你说的那么喜欢我。” “我说介意,你就会不去吗?”钟意问他,“我不让你去,就是在逼你做选择,我和楼桉之间,你会选我吗?” “我会!”岑会情绪也有点激动起来,“起码我会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明明白白和你解释清楚。” “你现在是这么说,可当时未必是如此。”钟意想了想,又说,“我发烧那天和你打过电话,我想,要是你能接电话,马上到我身边来,我好像还能坚持一会儿,可你没接。” “你没接我的电话。”钟意又重复一遍。 “岑会,我不是圣母转世,但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的人。很多选择有时往往不是生死这样的大事,我希望的,只不过那天,那个时候你能选择我,陪在我身边,可你没有。” 时间静默了好一会儿,就在钟意以为就这样了的时候,岑会开口说:“钟意,我不想找借口,但有些事还是希望你能知道。” “你离开的前一天,楼桉服用了大量安定,被人发现后一直到第二天才被抢救回来。” “我守在手术室外面,错过了你的电话,后来再给你打的时候,你已经关机了。” “而楼桉…”他深呼吸,极力想要平静地说完接下来的话,“她在恢复意识勉强能活动后,趁着所有人不注意,从医院洗手间的窗户跳下去了。” 第 9 章 岑会对死亡的概念大多来自书籍和电视剧,他看的时候,会把自己剥离开,仿佛这样,他就会必然长生。 楼桉的自杀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他确实真心实意喜欢过楼桉,是少年人都会有的对美好鲜活事物的追求和恋慕。即使后来重逢,楼桉一脸病气,躺在床上,也让岑会联想到被插在透明的细颈玻璃花瓶里,纤弱的白色百合。 楼桉死得突然,毫无美感,只有令人触目惊心的惨烈。听到医院的人群惊呼时,岑会正在一遍又一遍试图拨通钟意的电话,他听见有人喊着楼桉的名字,直觉发生了什么。 直到他被带下楼认领尸体,看到了他此生再也不愿意回想的一幕。 岑会到底没能把楼桉拉回来。 楼桉什么都没留下,没人知道她在生命流逝前最后一刻到底在想什么。她毫无留恋,想的只是拼了命离开这个让她颠沛流离的人间。 岑会想,他或许也是楼桉死亡的推手。 他以少年人近乎无知的勇气闯进楼桉的生命,但到底没有坚持下去,轻易爱上了别人。后来他答应照顾楼桉,也是因为内心有愧。 可楼桉是心思何其剔透的人,岑会有一次在病房外刚和钟意打完电话,一进门,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但楼桉就是知道。 “是女朋友吗?”她没什么异样,笑着问。 岑会无端觉得愧疚,但不想撒谎,只是嗯了一声。 “我记得高中时候有一个女生和你走得很近,是她吗?” 楼桉接着问,但岑会考虑到她的情况,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 “你窝在房里太久了,要不要我推你到楼下小花园转转,透透气。” “果然是她。”楼桉看岑会的反应,已经了然,“如果是她,那一切就说的通了。” “只要看过她看你的眼神,任何一个人都不会错认,那是很喜欢才会有的眼神。” “岑会,和喜欢的人一起好好生活吧,未来还很长。” 她又用了那种大姐姐的语气,岑会没应声,怕让她伤心。但他后来细想,发现楼桉没说出的意思是,岑会还有大把时光,她却只能走到这里了。 可楼桉怎么能只走到这呢?她应该漂漂亮亮地活着,不会因为贫穷自卑黯淡,更不会因为美丽而觉得愧疚罪恶。真正有罪的依旧衣着鲜亮地活在世上,楼桉怎么能死? 他辗转查到了楼桉当年的班主任是谁,但楼桉已死,事情因太过久远取证艰难,现行法律不负责解决这种恶棍。岑会收集了楼桉的病历单,死亡证明和高中集体照,在网络上发布了帖子,帖子后附上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和身份证号。 很快,一个又一个受害者浮出水面,她们接连转发,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其中有些同样在接受心里治疗。岑会见过其中一部分,她们提到楼桉的故事,都会浮现出感同身受的苦笑,而后摇摇头。 “她最不能原谅的,是她自己。” 岑会不知道能说什么。 事件发酵后,很快就有媒体进行曝光,当年的那个老师被迫从教育局离职,带着妻儿远走他乡。这样的结果实在太过平淡,似乎不够大快人心,但还能怎样呢? 岑会把楼桉带回了小城的殡仪馆,赵桢奇和他一起。楼桉被安置在一方小格里,岑会交了50年的安置费,赵桢奇想要付,被岑会拦住了。 “她应该不想再和你有牵扯。”岑会说话时音调很冷,“我们之后也不要见面了。” 楼桉的死不应该被称作岑会人生的新开始,但他的确在这个节点,人生发生了巨变。 钟意离开他,再也寻不见了。她只有赵安然一个朋友,可赵安然从来不肯开口,再然后,没多久,赵安然离开了北京,岑会失去了最后一根和钟意牵扯的线。 很多个失眠的夜里,岑会都会想:我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失去钟意的呢?他一直往前追溯,不断肯定又不断否定。最后往往得到一个结论:他是在开始拥有时就逐渐失去的。 所以钟意的离开并不突然。 “我是眼睁睁看着楼桉躺在我面前的。说不清那时候心里是什么感受,悲伤难过都不能用来形容,只是凭空觉得悲凉,想着原来好的东西也并不一定就会留存,而生命消逝也只是一眨眼的事情。然后我就想听听你的声音,哪怕只是说一些简单音节,那样会让我觉得‘啊,真好,活着也并不是全无希望’。可我回到家,只有你的一封信和空荡荡的房子。” 点滴已经打得差不多了,钟意听岑会讲完这些,不知道说些什么才算合适。她拿过岑会手里的水,小口小口地喝着,终于找到了话聊:“这么大的事儿,在咱们这也算得上个大新闻了,为什么我不知道?” 她刚问完便意识到,和岑会分手后她买了车票去了南方沿海失踪了几个月,谁都没有联系,自然无从得知。而事情过去几年,人们总是擅长遗忘,更不会有人在她回来后提这些陈年旧闻。那赵祯奇为什么没有和钟意说过? 钟意不想再去想,只是冲岑会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 遇见岑会不过是昨天的事,但钟意却觉得像一下子经历了几个月一样,她经历了接连而至的冲击,而过去又被频繁提起,这让已经过了几年平静无波的日子的钟意被打得措手不及。 岑会也不强求,从护士过来拔针,到他们上车,他一直闭口不言,只是启动车子前,他从后座的箱子里拿出一个圆不隆冬的橙子,剥好一半的皮递给钟意。 “在车上放了一会,现在不凉了,多补充点维C,免疫力就不会这么差。” 橙子个头很大,香味浓烈到钟意以为这是什么转基因品种,她接过来,掰开一小瓣,咬破一个小口,一点一点吸着汁水。岑会看她这样子,不由得发笑。 “后面还有一箱,都是你的,不用这么省着。” 听见岑会这么说,刚才因为生病一直搁置的疑问被钟意想起来。 “我一直想问,你怎么知道的我们公司地址?” 岑会正经过一个红绿灯口,闻言脚下的离合一松,老式的手动挡车因为突然的离合控制不稳发出一阵晃动,与之伴随的是岑会不怎么自然的表情。 “这么大点的城市,只要想打听,没什么是不能知道的。” “所以,你打听到了我的公司,特意过来,只是为了送我一箱橙子?” “这是进口的。” “所以呢?”钟意不解其意,“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外国的月亮比较圆了?”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从来不敢逛进口水果区么?因为实在贵得要命。我那时候说过,要是有钱了,就会给你在家里屯上很多。” 钟意物欲极低,也很少特别想要过某件东西。只有在逛超市的时候,岑会才能感觉到钟意作为一个女人对购物的热爱。她喜欢来回逛,天天逛,反复逛,觉得逛超市既有意思还能遛弯,穿梭在货架当中会让她有很富有的感觉。 有一次钟意公司附近的商场开了一家连锁的果蔬超市,她兴致勃勃拉着刚下班的岑会过去逛。里面明码标价的东西一个个都贵得令人咋舌,他们看看这个,碰碰那个,重复着拿起又放下的过程,转了一圈,手上空空如也。 到最后觉得这么出去实在是不好意思。岑会找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货架,上面的橙子一粒一粒放着,找了半天也没看见价码。他们拿袋子装了两个,战战兢兢拿去称重,负责称重的阿姨看见他们两还挺热情,笑眯眯地说:“不用称,直接去结账就行。这个是进口的,按个卖,一个三十。” 钟意和岑会立马落荒而逃。 自此再逛超市时,看到“进口”两个字都会有默契的绕行。 那天从超市回来,他们在家附近的农贸批发市场花三十买了一袋赣南脐橙。钟意到家一边掰着橙子一边念叨:“那吃的是橙子吗?那简直是在吃人民币!”然后又适应良好地安慰岑会和自己,“没事,我觉得就算买了,估计吃起来也和咱们这个没什么区别。” 岑会心里想着“你这和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也没什么区别”,嘴上说的却是:“以后我给你买,咱们一买就买一箱,吃不完就扔了再买。” 那时两个人只是觉得吃不到三十一颗的橙子也没什么了不起,赣南的脐橙也很甜,挤在三四十平的房子里一起吹吹牛逼也挺好。 他们隐约明白这是贫穷,但不觉得有什么关系,只要在一起,什么都好像有希望。 “昨天我跟你说我爱你,你说你不相信。我原本以为你会有很多可能的反应,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后来我想,我可能对你做过很多承诺,也有很多都没有实现。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你现在不肯相信我。” “但钟意,我都可以改。所有错误我都愿意去改正,所有承诺我都愿意去兑现,已经有的过失,我也愿意去弥补。我想了想,决定先从橙子开始,直到你愿意相信我为止。” 钟意鼻子很酸,眼眶也发热,可能是流行性感冒带来的并发症感觉太过强烈了。此刻她由衷地讨厌生病发烧的感觉。但好歹高热已退,现代医学技术的力量开始在她身上显现,所以这种难受其实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你没必要再做这些了,岑会。” "你说的这些不是我们分手的理由,最起码不全是。我们没在一起的时候,我看见你,就像看见奢侈品展台里,后面有镭射灯光的奢侈品。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我会为了自己匹配不上他们而感到羞愧,而在快要到二十七八岁的时候,我能够买到,却不愿意再为之付出那么多了。" 钟意感觉到内心有酥酥麻的酸疼蔓延上来,但她觉得这样的疼也是好的。适度的痛苦能让人保持清醒,而且不至于怠惰。她怕自己不够清醒,以至于再陷进同样的处境里。 “我喜欢你的时候是很盲目的,就像三年前我离开的时候和现在一样,好像一直都在发着昏似的高烧,但凡事有始有终,我不想要像是生了病一样的爱情。” “谢谢你和我说的一切,它让我不再执着于过去。我们之前散场太过匆忙,如今也算是有始有终,就这样吧,岑会。” “可我们不应该就这样!” 从重逢之初便冷静镇静的岑会,此刻终于撕下了冷静克制的假面。他厌恶透了就这样吧这四个字。这四个字代表了戛然而止,代表了无可奈何,代表了钟意不愿意再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努力,更代表… 更代表…钟意不想再要他了。 “我说过,我会努力改。这一次不让你再难过了,我们不会再因为同样的原因分开第二次。” “问题不在于你,岑会。是我,我积攒了太多的不甘和委屈,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我就永远不会释怀,我就是这么小心眼的一个人。” 钟意觉得多说无益,还觉得滑稽。他们把在一起时没来得及吵的架在分手后吵了一通,可此时吵与不吵,都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她让岑会停车,但但岑会只是目不斜视地开车,一双手把方向盘捏得死紧,凸现的青筋显示出吓人的力道。在钟意又说了一遍停车后,他把车停在了路旁,停稳的那一刻,扑上去吻钟意。 这不是个情意绵绵的吻。 岑会吻得并不温柔,他气势汹汹地进攻,执意撬开钟意的唇舌亲吻她。钟意嘴里还有橙子的甜香,岑会因此觉得钟意的吻变得更加的甜,但这张甜软的嘴却能说出世上最让岑会心苦的话。所以他愤怒,他不可自制地吻她,妄图能从吻里找到钟意爱他的证据。 他逼着钟意喜欢自己。 病中的钟意根本无法反抗,她挣扎,换不来岑会的怜惜。钟意几乎是带着恨去撕咬岑会的唇舌,恨不得尝到血腥味才肯罢休。但岑会根本不避。他像一个无畏的殉道者,连吻都带着必死的决心。 最后,先于血液的味道,钟意尝到的是眼泪的湿咸。与此同时,岑会放开了她。 “你哭了?”钟意问他。 岑会别过头,不让钟意看见自己的脸:“我没有。” “那你把头转过来。” “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听你的。” 他说话恶狠狠的,又带着赌气的意味,好像刚才欺负人的不是他,而是钟意。 “随便你,确实和我没关系。” “钟意,你比我狠多了。”岑会还是不看她,“你现在是不是很开心,因为愿望实现了。” 钟意没明白他的意思,她看着岑会,就像看因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而耍赖的小孩。可就是因为这个小孩,她心身俱疲,现在连嘴唇都隐隐作痛。不用看,就知道一定肿了。 但岑会现在在指控自己,这是什么道理? “你什么意思?” “你的那封信。”岑会重新发动汽车,不再看钟意,“最后写的那些愿望。” “它们全都实现了。” 时间过去了很久,直到车停在了单元楼门口,钟意才想起,自己究竟写下了什么愿望。 “我希望你这辈子再也找不到像我这么喜欢你的人了。” “我还希望你离开我以后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夜里想起我的时候都会流泪。” “我还希望你能比我难过一千倍,一万倍。” “而我最希望的是……” “你最终能像我爱你一样爱我。” 第 10 章 那天之后,岑会就没再联系过钟意。他好像想通了,又缺少钟意之前拥有的耐性,不愿意吃“求不得”的苦了。 挺不错的。 他的喜欢和不甘心也就是这样了。 钟意才不会失落,更不会难过。她打定主意要向前走,岑会回来又算得了什么。 之前来过的阿姨听钟意的推荐,买了些基础理财。阿姨姓宁,慈眉善目又白白净净的,笑起来很有菩萨相,说话倒是风风火火,有点说一不二的架势。 宁阿姨把钟意公司当成了中山公园,她来这主要目的不是理财,而是征婚。钟意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特别合阿姨眼缘,她不止一次旁敲侧击要他们年轻人多聊聊,都被钟意避了过去。 “小钟啊,你看你也没有男朋友,为什么不试试呢?还是说,你自己心里有中意的?” 钟意脑子里飞快晃过了一个人影,然后她摇了摇头,坚定道:“没有,阿姨,我只是现在不想考虑这些。” 傍晚快要下班的时候,微信来了新消息,钟意花了一会时间才辨认出来发消息的人正是宁阿姨的儿子,名字是一个笑脸符号那个。 钟意不是很想理,但想到宁阿姨,到底还是寒暄了一会儿。 对方说话风趣,什么都好像知道一点,无论钟意回复什么,哪怕只有一个表情符号,他也能接着往下聊。这样的谈话对象是理想的,但钟意不想把关系弄复杂。正当钟意想着怎么结束这场聊天时,那头忽然发来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正在追求她。” 钟意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了,只能干巴巴说一句:“那很好啊。” “所以钟经理不用对今天的谈话有负担,更不用对我有负担。你是个很好的人,我希望我们能做很好的异性朋友。” 她这是,被发好人卡了吗? 钟意摸不着事情的走向,只能顺着说:“好啊,我们做朋友吧。” 那头发来一个笑脸符号,紧接着又说:“那你能给我一点异性朋友的建议吗?我觉得女孩子可能更了解女孩子一点,什么样的追求才更能打动你们。我这些天感情状况不是很顺利,想向你取取经。” “因人而异吧。”钟意只谈过一次恋爱,收尾也不好,自觉没什么资格给别人提建议,只是打哈哈,“每个人的点都不太一样,我也说不好。” “你可以说说看,如果是你的话,什么最能打动你?” “我?” 钟意第一次被问这个问题,她没有被追求的经验,找不到问题的答案。但她对促成别人姻缘上有一种使命感,所以她想了想,还是认真回答。 “我的话,应该是确认自己是被爱着的那种安心感吧。要是对方向我展示出来的话,我应该会被打动。不过也有例外。” “什么例外?” “如果对方是我喜欢的人,那么他什么都不用做。他的闪光之处固然可喜,但他的一些类似于幼稚,莽撞,迟钝等等的缺点,我也同样会喜欢。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吗?” 钟意想表达的意思其实是,如果姑娘喜欢你,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事半功倍,而如果人家实在对你没有那个意思,再怎么死缠烂打也没有用。 那边迟迟没有发来消息,最后只发过来了一条:“那能被你喜欢的人一定很幸运。” 他到底还是没听懂钟意在说什么。 钟意下班以后一个人去逛了超市,买了火锅汤料和一些蔬菜丸子,打算回家后围着电磁炉一个人慢慢的吃顿火锅。 钟意独居的时候谈不上什么精致生活,平时吃饭常常是胡乱吃上一顿不算是正餐的快餐食品就草草了事,偶尔不忙的时候就会像今天这样吃顿一个人的火锅。在她看来,一个人每天要浪费不少时间,如果吃火锅也算消磨时光的话,那它也是最有意义的一种。 进门,开灯,换鞋,这个过程是钟意做了无数次的。今天却有些不一样。弯腰换鞋时,她在门和地毯的间隙发现了一张被叠的很薄的小纸片,看样子应该是从门底下塞进来的。 钟意住的居民楼很老了,安保什么的也谈不上,小区里流窜的人又多又杂,经常有人沿门边塞些小广告什么的,但这样的纸片显然不是小广告的样式。 纸张是那种一块钱一本的薄薄的蓝紫色横线纸,不用对光就能看见明显的字迹。 钟意把纸展开,看见熟悉的笔迹。 钟意: 你好呀。 没想到吧,我会给你写信。明明上学的时候,一千字的作文就能让我咬上很久的笔头,可现在我正在给你写信。 不要嫌弃我用这种纸给你写信,我试过带香氛的彩色信纸,上面有卡通画的,可惜塞不进你家的门缝里,只有这种勉强还可以。 我其实是受到你的启发,觉得写信也还挺不错的,我能仔细斟酌要说些什么才能既不惹你生气,还能让你知道我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知道吧,我们在沟通上问题很大。我给你塞的信,你就算不想看,我每周塞进去两三封,你能看其中一封那就很足够。 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要说清:我喜欢过楼桉,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但你好像一直不这么觉得。我承认错在我,我从来没和你好好讲过我是怎么想的。但我老是害怕,要是我真的向你完全坦诚我的心境,你没准会嫉妒生气,同样觉得我罪该万死。 说到底,我运气实在不好,我为楼桉要死要活的时候,你正好都在我身边。我那时怎么会想到还有今天呢?但我也不想对你撒谎,我喜欢楼桉的时候真心的,那些痛苦也是真实的。有些人会觉得,年轻人,总是喜欢夸大感情,无病呻吟。但在当下那个时段,所有感情,类似于喜欢和痛苦这些,都是真切又有意义的。它们构成了回忆的一部分。 但是!我说但是!它们都没有我现在只喜欢你来的重要。 钟意,我不是那么好,不能和你说的那些橱窗里的奢侈品一样进行比较;但也不是那么差,自认为没有你信里写的那么糟糕。钟意,你得正视这一点,我其实还不错,对吧。家庭和睦,品行端正,长得还行,有自己的事业,还特喜欢你。最后一点最重要,你要时刻记住。你老是记不住这一点,还时常怀疑它,这是个坏毛病,得改。 你说你不想要像高烧一样发昏的感情了,可我觉得我们一直处在真实里,你没有一厢情愿,我也远比你想象的更喜欢你。我之前混淆过一段时间,是在我们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在我周围的同学里,他们很多人追求敏感的艺术家神经和痛苦的人生感受,觉得这样才能获得灵感。追求普通人的安定生活的我更像是个异类。我舍友问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是不是因为想要安定和踏实的感觉才和你在一起的。我当时自己也说不好,觉得很心虚,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好好面对你。后来我搞清楚了因果关系:不是因为安定踏实的感觉,我才和你在一起的。而是只有和你在一起,在喜欢的人身边,我才能感到幸福安逸。 你不在我身边这三年,我每年回家都会去你家的小区晃荡。听叔叔说,你不怎么回家,打电话也只说一切都好,还一直没有男朋友,我姑且自作多情的觉得是因为我。你一直是个近乎刚烈的人,说不见面,就真的不见我了。我那时常常恍惚,觉得我们在一起的那几年是我幻想出来的,除了我没人知道,于是更加后悔当初没告诉爸妈我们在谈恋爱,没早点把你带回家,到现在连见证者都没几个。 每次回家,我都会去一趟笔架山。根据我的亲身经历,我确信那儿很灵验。我许愿早点找到你,还在姻缘树那儿打了结,希望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一个好男人都遇不到。我说过,我不是个好人,更谈不上高尚。就算孤独终老,我也希望你能和我做个伴 钟意,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你可以慢慢确认我的心,还有你自己的心。我还会写信过来投递到你家门口,差不多两三天一次,如果你能准时查收,我会非常非常开心。 爱你的 岑会 第 11 章 信纸轻飘飘只有一张,钟意上学的时候连验算纸都不喜欢用这样的纸,又薄又透,稍不用力就会划破。 她随手把信放在了鞋柜上面,好像根本没见过这么一张薄薄的纸片一样满不在乎。可在厨房洗菜洗到一半时,钟意又步伐匆匆地出来,仔细用纸巾擦干了手,飞快把它夹进了一本平时并不常看的专业书里。 她那天忽然没了吃火锅的兴致,照旧煮了一碗素面,草草吃了一餐。煮面的时候,在水汽氤氲里,钟意模模糊糊地想,如果赵安然在就好了。 赵安然擅长用最直接的方法解决最复杂的情况,而且往往旁观者清,一句话就能直接钟意的痛处。 但那样的赵安然,钟意也联系不到了。 钟意当初离开北京时,自己一个人背包去了南方的沿海旅行了几个月,那段时间她和很多人相逢,但彼此也心知肚明对方不过是过客。只有赵安然,是她那时候唯一会联系的人。到了一个时间节点,钟意的人际财富是停止增长的状态,她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她也拒绝新的人到来,所以钟意逐渐入不敷出。 但在钟意离开那几个月里,赵安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悄无声息地换了号码,离开了北京。 等到她再回来的时候,钟意身边没有了男朋友,也没有了朋友。没有了他们,漂浮在北京的钟意也就失去了被定位的相对坐标,成了真真正正的游离体。 再过了一阵,钟意也寻根溯源,回到了这座生养她的小城。 北京对于钟意从来不是个福地。 但也许和北京无关,只是因为钟意本来就是孤独的,并且以后也会一直孤独下去。 回来后,钟意每周都会回父母那儿一次。说实话,每次气氛都不太好,钟父因为钟意擅自回来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他看钟意做什么都像胡闹,飘来飘去没个定性。毕业没几年,工作倒是换了两三次,眼瞅着要过了25岁,连个稳定的交往对象也没有,可以说是一事无成。 钟志军是中国式家长的典型,他比谁都爱自己的子女,恨不得安排好钟意的后半生,不管她乐不乐意。吃饭的时候,他又开始旧事重提。 “你这次回来,真不走了,就留在这儿。” 钟意扒拉着饭,预感到了一阵风暴:“嗯,不走了。” “那要是这样,下周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安排你和我同事孩子见个面,你们坐一起聊聊。” “爸,我说了,不用操心我了,您该吃吃,该喝喝,怎么乐呵怎么来。别老把精力全都放在我身上行吗?” “我怎么能不操心你?!”说到这,钟志军又来了气,“你要是现在还在北京,到了30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着急。就咱们这种小地方,姑娘一过了25,结婚就越来越难。你还真想当一辈子老姑娘么?!” 钟意脾气随她爸,这时候语调也上来了:“难不成我就非得结婚,我不结不就行了吗?” 眼看就要吵起来,钟妈妈一句定乾坤:“吃饭!” 父女两立马噤了声。 饭后钟父被打发去了刷碗,钟意被妈妈拉进了屋子里说话。 “你也知道你爸,他就是为你着急,怕你没个着落。” “可是妈,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为什么女孩子到了一定年龄就必须要结婚呢?” “这和女不女孩子没有关系。因为你是我们的孩子,所以我们希望你能结婚。” “那我要是不结,就这么过一辈子呢?” 妈妈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钟意:“如果你实在不想,我们当然不能勉强你。可钟意,”她轻轻叹了口气,“等到我们不在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她摩挲着钟意的手,抚摸着钟意掌心的纹路,然后合拢手掌,像是抱住了钟意。 “那个时候,你一个人,谁来照顾你呢?” 钟意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敢看妈妈的眼睛。她思考了很久,问妈妈:“妈,你结婚了,也有了孩子,你觉得过得开心吗?” 钟意一直不觉得钟母是开心的。她因为相亲和钟父认识,继而结婚。在钟意记忆里,父母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吵架。钟母不满意钟爸爸,连带着嫌弃钟意身上遗传自钟父的“劣根性”。她总是生气,精力被婆媳关系,丈夫,子女瓦解。两个人吵闹了半辈子,直到都过了半百的年纪,他们才终于找到了和平相处的生活逻辑,钟父也终于被钟母改造成了自己满意的样子。 但这个时候,两个人早已年华不再,生命里的旺季也悄然而逝。 钟意是这一切的见证者,她觉得没有勇气,也没遇见能让她冒险这么去做的人。 或许也有过,但最终还是差点运气。 钟母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大家都是这样的。”但她随后又补充,“但我不后悔。钟意,你是妈妈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钟意鼻子有点酸,她犹不死心,接着问:“那你喜欢爸爸吗?” “到了我这个岁数,早就不会把情啊,爱啊挂在嘴边了。人不能只靠这些活着。就像你觉得不结婚也没什么一样,它们也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末了,钟母又说:“别把它们想的那么重要神圣。” 是这样吗? 钟意隐约不同意钟母的想法,但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躺下来枕在钟母腿上,不再言语。 步行回家的路上,钟意特意绕远,去看看高中的母校。作为本市数一数二的高中,周边街道衍生出无数的附加产业:卖小吃的摊贩,零售文具的小超市以及中西式都有的快餐店。现在是学生都在上晚自习的时间段,街上很冷清,只有几个小超市还开着。 上学的时候,钟意很喜欢去其中一家很老旧的小超市。说是超市,其实就是家杂货铺,里面有零食文具,还有百洁日化,简直包罗万象。钟意喜欢它的理由也蛮特别,因为只有它这里一直在卖钟意从小时候就很喜欢的百利包的苹果醋。 周围的东西变了又变,但无论钟意什么时候来,这里永远都有百利包的苹果醋卖。 店里货架好像换了新的,摆放的方式也变了。店主换成了个年轻人,坐在角落里摆弄手机刷小视频,声音外放,时不时传出夸张的笑声。钟意在货架里穿梭,终于在深处找到了百利包的苹果醋。不过时间好像有点久了,包装上有一层尘土,庆幸的是还在保质期里。 她拿了两包去柜台结账的路上,看见了立在那里,对现在这种情况也感到讶异的岑会。 钟意这时想的只有一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 岑会一米八五的个子,站在店里显得有些局促,他手里还拿着一沓粉色的信纸,更加使他出现在这里这件事本身变得违和又突兀。 钟意的适应能力不错,她径直把东西放到柜台上,对老板说:“麻烦结一下。” 岑会这时候才缓过来神,急急地把信纸放在一起,说:“一起算吧。”然后掏出手机想要结账。 许是动作太大,他掏手机的时候带出来兜里别的东西,“啪嗒”一声,东西掉在地上。“黄鹤楼”字样的烟盒很是乍眼。岑会看见烟盒,下意识就看了钟意一眼,然后很快捡起来揣进兜里。 走出来的时候,岑会把烟盒掏出来,很刻意地重重扔进路边的垃圾箱,徒劳地解释:“我在戒烟。现在只有偶尔很累或者忍不住的时候才抽一根。” 钟意瞟了他一眼,淡淡说:“你想抽就抽,不用看我眼色,反正跟我又没什么关系。” 岑会这时候话倒是接得很快:“我知道,是我自己上赶着,跟你没关系。” 说完,他又看看钟意手里的两袋苹果醋,欲盖弥彰地问:“你一个人要喝两袋吗?我听说喝太多对胃不好。” 钟意不搭理他,手却还是递过去了一袋。于是两个人一起在冷风里叼着苹果醋,岑会手里还拿着一沓粉色信纸。 这么走了一会儿,岑会先忍不住,咬着袋子含糊不清地笑出声来:“钟意,大冬天像我们这样在路上边走边喝苹果醋的,应该是独一份儿了吧。” 钟意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岑会,你家不是这个方向吧,为什么你还跟着我?” “没错啊,我家就是这个方向。”岑会说,“我在你们小区租了房子,在你隔壁栋。之前原本的租户要续租的,我加了钱,房主就租给我了。” 说完,他抿起嘴角,用那种小狗期待得到赞扬一样眼神看钟意,希望得到一点肯定,换来的只有一句。 “哦,这样啊,那你还挺缺德的。” 岑会再不做声。 快要到小区门口,岑会喊钟意名字。 “钟意?” “嗯?” “钟意。” “怎么了?” “钟意!” “什么?” 岑会像是只会说“钟意”两个字,乐此不疲地叫她,钟意明明不想应,每次却又和条件反射一样答应着。她反应过来,有点恼火,但拿自己和岑会都没有办法。 “钟意,你真别扭。” 钟意皱眉,问:“你什么意思?” “脾气硬,嘴也硬。” 钟意深吸了一口气,岑会也没见好就收,继续数落:“有时候还随心所欲,有自我否定的习惯。” 等到钟意终于到了忍耐的极限,要发作的时候,岑会上前一步,轻轻搂住了她,用一种温柔的力道,仿佛羽毛轻抚,只要钟意不想,动动手就能挣开。 岑会只敢对钟意做这种蜻蜓点水般的僭越,他环住钟意,像是圈住潮湿的夜雾,也像是要捕获那只传说里要飞下山门的蝴蝶。 钟意感觉到衣袋似乎被塞进了什么,岑会的气息吞吐在耳边,让钟意无端觉得痒,她不明白为什么岑会的声音带着略急的喘,但她还是立在原处,没有动作。 “其实我的意思是,即便你有这样那样的地方不可爱,我也觉得很好。” “因为我也有很多臭毛病,所以我们打平。” 说完要说的,他飞快松开手,一边倒退,一边挥手,大声说:“记得看信,晚安!” 然后岑会就钻进了楼洞里。 钟意把手伸进口袋,果然摸到了一张信封,拿出来是硬质的棕色牛皮纸封皮,里面的信纸和之前岑会说的一样:带香氛的彩色信纸,有卡通人物的那种,是个没有嘴的大脸Hello Kitty。 钟意: 展信佳! 仔细想想,我觉得上次那封信的纸显得我太过敷衍。我打算要是运气好,就把这封信当面交给你,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更不确定你究竟看没看上次那封信。有人说爱是默默无私不求回报的奉献,我觉得他在放屁,爱就是自私的,排他的,需要回报的。就像我给你的信,如果你不看的话,那它们就一点意义都没有。而我之所以还要写,是因为我一直抱着你一定会看的希望。 有希望总不是坏事,对吧。 我一直没来得及和你说说近况。你的情况我知道的很多了,可你好像对现在的我一无所知。当然,我提前声明,这是我的错。但我认为你有必要知道,虽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我现在和朋友开了一家工作室,主要做动画和形象设计之类的,虽然忙的时候没日没夜,但时间好歹受自己支配,收入也好很多。我们一起租的房子到期后,我在工作室附近租了个loft,地方不大,但我一个人住足够。之前的房子太空了,我不喜欢。 这次我回来了一段日子,工作室那积攒了一堆事需要我去办。接下来我要回北京一周左右的时间。这期间,你不会看见我,更不会收到我的信。我怕你会因为等待而心焦,因此觉得我的诚意不够,所以提前告诉你。毕竟现在的我还没有玩欲擒故纵的手段的资格。 要是可以,我希望我能把信写得又长又动人,这样,你没准就能快点原谅我。但我笔力不济,于是更加后悔从来没有好好上过语文课,比起看书更喜欢打游戏。现在恐怕也来不及了,只能希望你明白,信里写的不够我心里的万分之一。如果你给我机会,我可以看着你的眼睛来表情达意。 Ps:写完我才发现自己在押韵方面好像还可以。 脑子和手都不太灵光但喜欢钟意的 岑会 第 12 章 岑会这人挺逗,好像深谙人的心理,时不时在钟意快要忘记或者想要忘记他的时候短暂的出现一下,然后再消失一段时间,嘴上说着不会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实际上确实是这么做的。 钟意也不知道怎么定义自己和岑会现在的关系。说是分手的男女朋友吧,多了一些纠缠不清。说是追求者和被追求者,到了现在也没有互通联系方式,岑会的微信和QQ都躺在钟意的黑名单里。 倒是那个“笑脸”时不时会发一些寒暄的消息,让钟意觉得匪夷所思。她开玩笑地试探问过对方。 “你说你喜欢的那个女孩是确有其人吗,你该不会喜欢我吧?” 那头隔了半个小时,回了一条。 “怎么可能,我们连面都没见过。” 钟意挺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不算是讨人喜欢的那一类。只是她对于过分自来熟的亲近有种本能抗拒,并不觉得世上存在毫无目的□□往,所以才用这种方式试探一句。 “确实,毕竟我们连认识都说不上。” 她回了这句话权作暗示,希望对方停下毫无意义地套近乎。 “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做朋友吗?” 钟意到底没法反驳,这种不知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的情商感人的性格让她联想到了某人。她敷衍过去,不好再说什么。 钟意近些天时常会回忆起上学时候的事,大多都和岑会相关。 高中那时候,上午第二节课间是全校的跑操时间,钟意虽然极度厌恶,但每次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跑。 有时也有好时候,物理老师会让作为课代表的钟意去取卷子,钟意这时候就能明目张胆地翘掉做操。抱着卷子在空无一人的楼道走动时,她经常驻足下来,从窗口往外眺,看穿着红色校服的人流绕着跑道,心中有着浅薄的优越感,好像有了什么了不起的特权。 那天也是这样的一天,她抱着卷子站在窗台前,听见这时一贯安静的楼道传出嬉闹声。 钟意转过头,看见岑会和同学在男厕所门口,甩弄手里的拖把,好似握着一方宝剑,在武会友,嘴里还发出叽里咕噜的怪声。 没人注意到她。他们两个人在那打得不亦乐乎,脏水甩得到处都是,嘴里还振振有词,仿佛他们不是在用拖把打架,而是在经历一场堵上名誉的江湖仇杀。 最后还是岑会先看见的钟意,发现钟意的时候,岑会还有点尴尬。和岑会对打的同学看见岑会停下来,不解其意,还要拿着拖把冲将过去,被岑会用小腿踢了一下才老实下来,看见抱着卷子的钟意,无声地用口型问他:“你认识?” 钟意朝他点了点头就当打了招呼,抱着卷子转过身往教室走,路上没忍住,还是泄出了笑声。 那时还是高二上学期,他们刚相熟不久,钟意心里正对岑会萌生了些不可说的心思。她因为自己的无趣和平凡自卑,和岑会见面时,一半的心在喜悦,一半的心又在苦涩。 她和岑会实在是很不一样,岑会在钟意眼里因为距离遥远而显得不真实。因为这件事,钟意才意识到,岑会其实也是个会犯傻中二的平凡的青春期男生。 但他在钟意眼里依旧是特别的。 钟意主动约了赵祯奇见一面。 听见钟意邀约的时候,电话那头的赵祯奇显得有点惊喜意外,见面时还在调侃,说今天是什么日子,能让钟意主动请他吃饭。 吃饭的地点定在了一家日料店,钟意罕见地要了一瓶清酒。 气氛一直好好的,赵祯奇起码是这么觉得。喝了酒的钟意比平时好亲近,没有了清醒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她不拒绝赵祯奇的玩笑,好脾气地点头,只知道笑。 笑起来的钟意很好看。 赵祯奇时常混迹在鱼龙混杂的交际场合,酒量堪称海量,可他喝了不过两三杯,却觉得已经有点熏熏然了。 他们聊着聊着就聊起了高中的事。他们聊食堂的西红柿炒蛋,聊说话磨磨叨叨的地中海头主任,聊每次都开成零食茶话会的运动会。 赵祯奇觉得自己和钟意确实有许多共同的回忆,虽然它们相互平行,但谈起以后就重叠在了一起,变成了共有的。 他忽然变得积极,心里不无乐观地想:照这样下去,新的共有的回忆也会被创造出来,然后覆盖旧的。那时,钟意和他自己都会幸福。 真好啊,赵祯奇看着钟意,感觉到一种熨帖的确信。 然后,他听见钟意问。 “赵祯奇,高中的时候,你都在干嘛呢?” “和大家一样呗,整天就是上课,放学,日复一日,两点一线。” “哦。”钟意点点头,“听上去确实没什么特别的。” “那你和楼桉又是怎么回事呢?” 钟意看着赵祯奇,目光清明,没有了刚才的半分醉意。 赵祯奇的酒醒了。 “岑会回来了。我知道了楼桉的那一半儿故事。”钟意道,“你现在愿意说说,第一次见面时你没告诉我的另一半儿吗?” 赵祯奇早就应该知道,人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 何况是钟意这么固执的人。 他也早该明白钟意莫名的态度转变和无缘无故的旧事重提都指向一点:岑会回来了。 赵祯奇有资格闭口不答,但钟意迟早会从岑会处知道,那还不如自己向她和盘托出。起码故事讲什么,怎么讲,主动权都在自己手上。 可赵祯奇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终,他缓缓开口:“当年有人匿名举报我和楼桉谈恋爱,你知道举报人是谁吗?” 见钟意摇头,他仰头喝下一杯酒,多了些接着说下去的勇气。 “是楼桉。” 如果能够时间往复如初,赵祯奇希望当初从来没有捡到过楼桉的画册,那么他就不会遇见楼桉,更不会撞破她隐秘的爱情。 捡到的楼桉的画册里,有几页全是岑会的速写,有肆无忌惮开怀笑着的岑会,有皱着眉坐在画架前的岑会,也有穿着篮球服喝水的岑会。 赵祯奇当初还不知道画里的人是谁,他隐约察觉到了画册主人对画里人的感情,但并不关心,更不在乎。 他拿着画册等在原地,看见了一脸惊慌跑过来的失主。她连声道谢,小心翼翼询问赵祯奇是否看过里面的内容,赵祯奇摆摆手表示自己没看过,把画册递过去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红了耳根。 他开始有意无意追寻楼桉的所在。过程小心翼翼又不动声色,赵祯奇躲在暗处,抓住一切可以看见楼桉的机会。正因如此,他也总能发现,当他自己在看楼桉时,楼桉的目光又停驻在谁身上。 知道画册里的男生叫岑会并不费多少力气。赵祯奇观察岑会,想知道这个被上天祝福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好运,可他怎么也没发现岑会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于是赵祯奇觉得更加不甘。 天长日久,他心里的感情变成了怪兽。 终于有一天,他把楼桉堵在了半道,当面捅破了楼桉对岑会的感情。 楼桉听到面色几变:“你看过里面的画了。” 赵祯奇不语,权当默认。 “所以呢,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他是你的学生,你们不可能有结果。” “那也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她决绝的态度刺痛了赵祯奇,令他一时口不择言。 “既然他可以,那我也可以吧。” 不出意外地,他看见了楼桉惊慌的眼神,这助长了他的恶意。 “你想想看,如果校领导知道你们两个的事,他们会怎么处分你,又会怎么处分岑会,岑会还能不能继续上学?” “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做…你明明知道,我们根本不是那种关系…” “可不少人都知道,岑会喜欢你。我手里有你画岑会的画,只要公布出来,人们很容易往师生不伦的方向去联系” 楼桉在听见“师生不伦”这四个字时,身体下意识地抖了一下,她看向赵祯奇,带着□□裸的恨意:“你在威胁我。” 赵祯奇深吸了口气,说:“我在恳求你。” 楼桉的手紧了又松,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普通的一句话,让赵祯奇同时感受到了喜悦和悲伤两种情绪。 “赵祯奇。”他又重复一边,像是怕楼桉忘记,“我叫赵祯奇。” 楼桉说她需要时间考虑,再次见面约在了一周后,在操场旁边的人造高地的小松林里。 赵祯奇晚自习第一节课时如约而至。那天偏巧月亮很亮,一丝云也没有,照得人纤毫毕现,唯一的荫蔽只有树影斑驳。不知是刻意还是偶然,楼桉站在树下,不偏不倚地被阴影挡住。 “赵祯奇,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喜欢就是喜欢,赵祯奇不明白楼桉为什么需要这样一个答案,他确信楼桉问这个问题不是想从自己这里获得赞美,所以他更加疑惑。 “我没法说明理由,但我真的很喜欢你,无论怎样都喜欢。” “无论怎样…” 楼桉默默重复这几个字,然后嗤笑一声。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听完了,你再想想,还能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赵祯奇被楼桉拉着,被迫听完了一段和楼桉本人并不相符却又实实在在发生在她身上的往事。故事的内容和赵祯奇对世界和楼桉的认知背离,他惊慌又不知所措,第一次知道周遭的世界被解构重组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从小到大,我身边只出现过两种喜欢我的异性。一种是默默无声的,他们在我身上倾注目光,私下讨论我,但从来不插进我的生活。他们的喜欢是沉默的,当然,在我被霸凌的时候,他们同样还是沉默的。还有一种,就是像我的高中语文老师那样,打着喜欢我的幌子想要控制占有,把我的懦弱无声当做他自己的武器。” 楼桉从树影中走出来,走进光亮里,她不笑时唇角也是向上翘的,此刻不悲不喜的她静静站着,让赵祯奇以为看见了天使,洁白无垢又脆弱易碎。 “赵祯奇,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这天赵祯奇沉默的次数比他以前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 “你说不出喜欢我的理由,但我说得出我为什么喜欢岑会。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把我放到平等的位置来喜欢,把我当成一个不单单只有外表的活生生的人来追求的人。他的喜欢是真实的,他会夸我漂亮,但不会只夸漂亮。他追求我,直白但不会越界。”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穿鲜艳好看的衣服,不敢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害怕被人注意,害怕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一点点的好意都会让我觉得受宠若惊,我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这些,也根本回馈不了。因为我知道我是一个有污点的人。” “我已经不再做梦了。” “所以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呢?”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楼桉脸上出现一种释然一般解脱的表情。她走向僵在原地的赵祯奇,凑到他耳边说话,亲昵得好似恋人:“要是我注定要毁灭,那这一次,按钮也要我自己按下去。” 接下来的一切就是混乱,尖叫,眼泪。赵祯奇从头至尾都不发一言。他之前就办好了在北京异地高考的手续,事情处理结束后,他脱身而出,继续高考,升学。父母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也没有过问。事情好像渐渐就被淡忘了。 赵祯奇没忘,他和楼桉互为彼此的恶缘,但赵祯奇对楼桉到底还是更致命些。他唤起了楼桉不好的回忆,搅乱了楼桉勉强称得上安定的生活,重新把她拽进了深渊里。 他应该是被厌恶了,在楼桉眼里,他和那个毁了自己一生的老师并无二致。世上那么多爱人的方法,赵祯奇鬼迷心窍,选了自以为最取巧却最极端又自私的一种。作为惩罚,他必须终生有愧。 赵祯奇辗转几番找到了楼桉,他帮她治疗,照顾她,但楼桉都不为所动,只有提到岑会,她才会短暂地有些生机闪现。赵祯奇对楼桉此时的感情很复杂,但无论是什么,赵祯奇都明白,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可能,这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赵祯奇说完,心里异常平静,等待着钟意落下审判。 “没有美化,也没有隐藏?”钟意问。 “没有美化,没有隐藏。”赵祯奇看钟意的反应,问她,“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 “没有?你不是应该声讨我,痛骂我,最好在我脸上泼杯水吗,怎么会没有想说的?” “因为我也是个凡人,职业也不是法官,没资格对你进行道德审判。我能约束和评价的只有我自己。” “我原以为,你知道后,会和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我是会这样。” 赵祯奇错愕不解:“可你刚才?” 钟意起身,拎起位子上的大衣穿上:“我虽然没有评价你的权利,但我有选择朋友的自由。而且你明白,我之所以这么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 钟意转身离开的时候,赵祯奇对着她的背影说:“你说你不负责评判,可你的表现比评判还傲慢。你说的那句话,我和岑会在殡仪馆门口分别时,岑会也对我说过。” “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 赵祯奇想,岑会和钟意确实在某些方面很像,比如他们都有隐约很高的一套道德标准,这一套不仅要求自己,同样要求别人。 但他们也有不像的地方,比如岑会在楼桉之后还能喜欢上钟意,而钟意只是一条道走到黑。 这一点赵祯奇和岑会很像。 赵祯奇第二次和钟意见面是在医院中庭的长椅上,她在那里等待上楼探望楼桉的岑会。那时天气入秋,孤零零坐在那儿的钟意让他觉得同病相怜。赵祯奇递给了她一杯热饮,钟意自然地接过道谢,没有了之前激动不能自控的样子,像是已经接受了现状,又或者确信楼桉重新出现不会给她和岑会的感情带来不好的影响。 钟意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形成一个安定的等待的姿态。她好像不会动摇,赵祯奇怀疑只要钟意想,世界末日来临前,钟意可以一直保持这种姿态。 那一刻,赵祯奇对她一直抱有的叫做怜悯的感情消失了了,因为他忽然明白,钟意不是被爱蒙蔽双眼从而无所顾忌的女孩,而是明知无用却还要水中捞月的清醒的愚人。 钟意后来的放弃,赵祯奇喜闻乐见。 但其实当年水中捞月的人,只是换了个地方等月亮。 插播番外—潭(一) 赵安然在自己婚礼上的时候许了一个愿望: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结婚。若干年后,看见躺在自己身边喘气的人,不会觉得厌倦就好了。 这种想法很朴素,也很困难,但比和真爱一起结婚了的可能性高得多。 赵安然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大俗人,听见别人装逼五六高谈阔论的时候,内心很不屑,并且不避讳地承认自己是个小市民阶级,怀着固有的仇富心理和斤斤计较的特质。 初中的时候赵安然所在的学校是一所在当地出了名的混乱的中学,学校也不在乎升学率,只是每天盼着别出点什么人命官司,让学校已经不能再差的声誉更差一点。 赵安然在里面如鱼得水,但也算本本分分。她不会和其他人一样,把好学生堵在厕所里,也不会整天因为荷尔蒙的躁动出去和别人打架。她只是善于审时度势,知道在什么时候附和别人,因为人来疯的性格和学校里所谓的“大哥大姐”都混的不错。 但对于想要升学的好学生来说,他们中学简直算得上是个噩梦。但赵安然不在乎这个,因为她根本就没考虑过升学。 初三刚开学的时候,他们班转过来一个男生叫汪潭。那个时候明晓溪的《泡沫之夏》在她们女生之中传阅的很疯,他们都说汪潭长的就跟男主人公从书里出来了似的。只有赵安然一个人对此嗤之以鼻。 汪潭是从城西有名的区私立中学转过来的,赵安然听家里的长辈吃饭的时候聊过,那里的学费一年就要五万,还不包括杂七杂八的住宿费,校服费,书本费这些。从那样的高中转到赵安然她们这,想来也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再也过不了之前那样锦衣玉食的日子。就这样了,那个男生还是一副眼高于顶,牛逼哄哄的样子。 赵安然对他很不满意。 但这个时候的女孩子的心情总是风一阵雨一阵,晴一阵阴一阵。她一开始讨厌他那副睥睨的神态和瞧不起人的态度。但自从英语课听见汪潭朗读课文的时候,他的想法就改变了。 怎么能有人说英语的口音和英文电影里面一模一样,还带着优雅又不急不徐的卷音? 有些人年少时会因为学习好喜欢某个人,会因为写字的侧影喜欢某个人,又或者因为一句话甚至一个表情动作喜欢上某个人。赵安然是因为英语口语发音开始喜欢的。 但汪潭瞧不上她,同样的,他瞧不起这所中学的所有人。大家又不傻,都能察觉到,所以自然而然排斥他。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更何况他这种已经秃了毛的凤凰。 那时候每天放学都会有一个打扮的跟个公主似的女生过来找他,扎着高马尾,穿着改良的西式制服,一双小皮鞋走起路来哒哒的响,眼睛和汪潭一样长在天上。 赵安然看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汪潭,是临霜傲雪的一支冬梅,看那个女生,却觉得她是惺惺作态的假小姐。但赵安然心里知道,归根结底汪潭和她才是一路人。 赵安然那个时候和初三的大姐大关系很好,她问那个大姐大。 “你见过每天都来找汪潭的那个女生吗?” “见过一两回,怎么了?” “你觉得我们俩谁长的更好看?” 大姐大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说:“你但凡心里有点谱,都不会问出来这个问题。虽然咱俩是朋友,但长个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她比你长的好看。”末了又安慰她,“但你心灵美。” 她可太知道怎么气人了。 赵安然那个时候干过很无聊的一件事,就是放学后跟着汪潭和那个女生,看看他们究竟在一块干什么? 那时候她才知道汪潭在做兼职,就是和那个女生一起给影楼当模特拍照。她跟着一直到影楼门口,从橱窗里能看见他们拍的宣传照和赵安然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15岁的赵安然又黑又瘦,还不怎么高,看上去好像还是小孩儿。而照片里面,高高大大的汪潭和他身边那个白皙苗条的女生,仿佛天生一对,已经有了青年人的影子。那是赵安然第一次感觉到难以形容的难过。 她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不爱喝牛奶才会有这样的差异。于是赵安然催着她妈买了牛奶,每天早上跟喝毒药一样视死如归一样喝上一袋。没几天,就因为过于严重的乳糖不耐反应作罢。 赵安然依旧黑黑瘦瘦,扔进人群里找不出来,而汪潭依旧泛着金光,不屑落进人间。 赵安然开始想别的办法。她开始学习。他们这所中学每年只有一两个能考上市重点一中,汪潭自从来了学校就一直在第一的位置。赵安然想在大榜上和他挨在一起,这样四舍五入,就是他们在一起了。 但她学习了没几天就像放弃喝牛奶一样放弃了学习。 他们实在合不来,汪潭喜欢的,都是赵安然讨厌的。而汪潭看重的,都是赵安然没有的。没心没肺的赵安然再也不能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想的生活了。 她和少年维特一样陷入了烦恼。 和她交好的大姐大看她这样,实在不习惯,又为她不平,放学后拉着一群人,把汪潭堵在了学校后门的巷口。 赵安然是在做值日的时候听别人才知道这件事的,她听见汪潭被堵了,扔了扫帚拿了书包拔腿就往后门跑。 汪潭长得比同龄人高,即使被围住也能一眼找到他。赵安然拨开人群挤进去,走到大姐大身边,拉拉她的袖子,想让她放人走,却被大姐大误会。她向汪潭指着赵安然说:“这是我那姐们,她喜欢你,你能不能给个说法。” 赵安然感觉汪潭的眼睛很冷漠地从自己身上飘过,不过一眼,她就像是浸在冬天的寒潭里。 “我不认识她,给不了什么说法。” “那你现在认识了,同不同意,给个话。” 一个眼神很贵重,所以汪潭顶多愿意分给赵安然半个。他还是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很轻地嗤笑了一声:“她也配。” 然后汪潭就被打了。 赵安然觉得他挺活该的。 他们中学这帮混混在被请到派出所几次后,摸索出了一套打人既疼又不留外伤的绝活。那帮人又刻意下了重手,结束后,虽然汪潭看着好好的,但每走一步路,赵安然都能看见他胸膛剧烈起伏一次,可谓是步步为艰。 她去药店买了红花油和跌打化瘀的药,汪潭走不了多快,买完这些也不影响赵安然跟上汪潭的步子。 汪潭那么说她,她要是有点志气,就应该不管他。但事情变成这样也有赵安然的责任,汪潭欠揍,却也委屈。 赵安然这么说服自己,心安理得跟在人家后面。就这么跟了一百米,汪潭先受不了了,转头瞪她:“你还有完没完了,我现在这样,你满意了吗?” “还行吧。”赵安然话说得慢吞吞的,她知道怎么样才能最气人,“就是他们下手有点轻了,你看看你,好胳膊好腿的,还有力气瞧不起人。” 汪潭话噎住了,丢下一句话就走:“别再跟着我。” 赵安然跟个追求校花的不良少年似的,好像把汪潭惹生气了她才能开心。看见高高在上的汪潭也有落魄的样子,她才能真切意识到,汪潭是个活人,而不是童话里的小王子。 “谁跟着你了,我就想走这条道。” “赵安然!” 听见汪潭叫自己,赵安然属实有点受宠若惊。 “你知道我名字?” 汪潭不接她的话,道:“我以为你再怎么也不至于和那群人一样,现在看来没什么区别。”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清楚。” “我的意思是,你和那群人一样,一样的恶劣,一样的,没有希望。” 我怎么就是没有希望了呢? 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赵安然,她那城墙般的脸皮突然就裂开了个口子。她听过很多恶毒的脏话,有的甚至不堪入耳,那时她觉得没什么;也听过不少轻蔑又瞧不起人的言语,她也觉得没什么;但为什么只有汪潭的“没有希望”刺中了她? 她凭什么没有希望了? 赵安然追上汪潭,想要得到个答复。 “你觉得怎么样才叫’有希望’?” “说了你也做不到。” “那你倒是说说看啊!” “考进区一中,你能做到吗?” 赵安然把药塞到他手里,说:“你等着看吧,我迟早比你有希望。还有,”她接着说,“这么多药,别浪费了,希望你以后多用,不够可以找我要。” 赵安然变了个人。 她开始好好学习,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有的时候,班里同学会看见她边哭边做题的稀奇场面。大家说她是撞了鬼,其实她是撞上了汪潭。 一个月以后,她由校三百多考进了校一百里。校前一百会被写在走廊黑板上,她和汪潭正好在两头,看榜的时候,赵安然正好碰见他,他站在黑板的末端那头,好像在找什么。 赵安然走到他身边,不无得意地说:“你看,我说过吧,我会比你有希望。” “这种学校,就算考进前一百,也没什么好沾沾自喜的吧,你还是连区一中的门都摸不上。” 说完,汪潭飘然离去。 赵安然学习的阵仗惊动了以前的好友,大姐大特意把她叫到了女厕所想跟她聊聊,里面烟雾缭绕,她余光里看见他们班这次月考第一的戴眼镜的矮个男生畏畏缩缩地被堵在墙角。 “小老妹,你怎么回事,叫你玩也不出来,天天在那学习,你难不成是想考区重点怎么着?” 赵安然没好意思承认,指着那个男生说:“这男生我们班的,他怎么了?” “他查风纪查到我身上来了,说要给我白条,我就把人拉进来聊聊。” 赵安然当然知道“聊聊”是什么意思。 “他学习学傻了,人不坏,就是有点死脑筋,能不能给我个面子,把他放了,我保证他不会惹出来别的乱子。” “他学傻了,你呢?你还没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自从汪潭那小子转过来,你就一直不对劲。真像他们说的,你要为爱努力,追着人家往区重点考了?” “我不是为他,我是为我自己。” 大姐大愣了:“你真要考区重点。” 赵安然也不瞒了,承认道:“嗯。” 大姐大抽着烟沉默着,赵安然以为晚饭时间都要过去了的时候,她说:“那你加油。” 然后就带着一帮人走了,临走她问赵安然:“我们是不是,以后就不是一路人了,你还瞧得上我吗?” 赵安然从来不觉得汪潭的话是对的:考上区一中或许有希望,但有希望的不止考上区一中一件事。 “没有瞧不瞧的上,我们还是朋友。” 随着赵安然的成绩突飞猛进,她每回看见汪潭都更有底气一点。即使汪潭依旧目中无人,但赵安然觉得问题不大,她早晚会让他刮目相看。她却从来没想过,为什么汪潭的看法会对她那么重要。 离中考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候,班里忽然爆出来风言风语,说汪潭他爸破产,他妈妈因此离家,所以汪潭才转到这儿。 事情不是最近发生的,却偏偏在离中考没多久的时候爆出来,之前早就看不惯汪潭的人仿佛拥有了能使汪潭难堪的制胜法宝。他们阴阳怪气地嘲讽,大肆地传播,恨不得把汪潭踩进泥土里才甘心。 赵安然担心他的状态,放学后跟着他想看看他的情况,撞上了汪潭正柔声细语安慰那个之前见过的又白又瘦的女生,那女生小声抽泣,边哭边说“他们怎么这样啊,凭什么这么对你”。 而汪潭好像并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还有心思去安慰别人。 赵安然觉得自己狗拿耗子了。她想转身就走,却被眼前一幕给定住了。 汪潭不是没有人气儿,也不是不会温柔小意,就是不会对自己这样。 这可真是…真是让人怪难过的。 汪潭把人哄走的时候,赵安然还站在原地。汪潭一眼就瞅见了,他朝赵安然走过来,在距离半米远的时候停住。 “你也听说了吧。” “可不,这几天咱们学校还有比你更出名的人吗?” “是么。”汪潭没多大反应,“那我是不是应该高兴。” “你…没事吧。” “都要一年了,要有事的话早该有事了。” “那你还能考试吗?” 汪潭这时候又不会好好说话了,他听赵安然的话,仿佛觉得可笑:“你不如担心一下自己,你好像还没考进过校前五,这样下去区一中还是没戏。” 赵安然就知道,自己就多余搭理他。 “是,不是谁都能像您一样,学业爱情两手抓,两手硬。” “你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爱情?” “刚才来找你的那个女生,不是你女朋友?” “刚才那个,你说白悦然?她是我之前学校的同学,我们关系是不错,她还帮过我的忙,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没有女朋友。” 赵安然有点懵,而后很快回过神:“也是,我看也不像,你也配?” “我说我没有女朋友,你笑什么,难不成你还喜欢我?” “喜欢你?!不可能!谁喜欢你谁是小狗!再说了,你哪只眼看见我笑了,我没笑,你可别臭不要脸了。” 汪潭听了倒笑得更开心,背包离开,只留下了一个挥着手的背影。 “行,你没笑,明天见,小狗。” 赵安然仔细想想就能知道,她确实还喜欢汪潭。就算汪潭有她最讨厌的特质,她还是觉得汪潭跟挂在天上的皎皎明月似的,她虽然捞不着,看看水里虚幻的倒影也能开心。 赵安然持有这么单纯又简单的愿望。 但这也不能得到满足。 汪潭突然不来上学了,赵安然偷偷从老师那里抄了他家的住址,循着找了过去。 赵安然父母都是小公务员,她从小到大不算富裕,但也小康。汪潭的家是她见过的另一番天地。老楼破败,楼梯的木扶手摇摇欲坠,墙皮脱落,还伴着牛皮藓似的小广告。汪潭他们家的木门上被人泼了红油漆,还有很大的“欠债还钱”的字样,每一笔都有往下滴落的痕迹,看上去触目惊心。 赵安然大着胆子敲门,过了好一会儿,那头才传来汪潭有些沙哑的声音。 “谁啊?” “我,赵安然。” 听见回话,那头没了声音。很久之后,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小缝,汪潭露出了一只眼睛。 “你来这干什么?” “你没来上课,我过来看看你。” “我以后都不会去了,你不用再来了。” “为什么?!” “不然呢,难不成我要一辈子都和你这样的人呆在一起吗?” 赵安然都要被气炸了,隔着防盗门,她问:“汪潭,你是又不会怎么说人话了?什么叫我这样的人?!” “赵安然,你听好了,我早晚会离开这,我要爬到比所有人都高的位置,到时候,我们就会和之前互相不认识一样,永远不会有交集,你明白么?” “汪潭,你是不是疯了?!你能不能正视现实!你再怎么不乐意,你现在还是住在这,还是和我们一起上学,你和你瞧不起的人一样,没高贵到哪里去?你真把自己当成少爷了,那样的日子,你回的去吗?” 门被完全打开,汪潭露出了一张青紫的脸和满身的伤痕累累。 “那我们来打赌看看,我到底回不回的去。” 汪潭没去参加那年的中考,他彻底消失了,好像他存在的那些日子都像风一样,飘过就走了。赵安然考了全校第三,擦边过了区一中的分数线。她开始变得沉默,一天天只知道学习,不怎么交际,也很少想起汪潭,只是晚上睡觉时,老是会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那双饱含屈辱不甘和野心勃勃的眼睛。 也就这样了吧,要不然呢? 她存在的有限的时间在遇见汪潭之后,被分成了两半 遇见汪潭之前,她觉得自己还蛮不错,世界为她敞开大门,人生没有特别不顺的事,所有朋友都喜欢她,她也乐意对别人敞开心门。 汪潭是她跌的第一个大跟头,她在汪潭眼里弱小又卑微。所以她也因此怀疑自己,放弃了之前良好的自我感觉,开始正视这样一个事实:噢,原来我并不特别,地球不是绕着我转的。 从知道这件事开始,赵安然好像真正开始长大,变得不快乐了。 插播番外—潭(二) 高中毕业,她考上了北京一所211的财经院校。赵安然不知道这算不算有希望,但她再也没能拥有初中的时候那么单纯又直白的友情,勇气和决心。 她大学只有一个要好朋友,叫钟意,是初中的赵安然绝对不会结交的人。 怎么说呢?钟意太乖巧,也太内秀,和初中时咋咋呼呼,无所畏惧的赵安然合不来,但和现在这个没有多余枝杈又安分守己的赵安然天生是一对挚友。 但钟意有时候会说她:“赵安然,有时候你性格里有一股子疯劲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她一直没谈恋爱,钟意倒是一直都处在一段稳定的关系里,她男朋友在央美,看上去阳光帅气,没有敏感偏执的脆弱艺术家气质。她第一次见到钟意男朋友的时候,忍不住对钟意高看一眼。 这个女人,有点东西。 赵安然一直以为他们能修成正果,可世事难测,在她眼里像钟意和岑会这样合适的情侣也会分道扬镳。钟意花了一晚上和赵安然说了她的爱情故事,听完以后,赵安然竟觉得感同身受。 汪潭没有忘不了的白月光,可赵安然对他依旧是一种没有意义的穷追不舍。 赵安然大学同学有去投行风光无限的,有去国企衣食无忧的,还有搞证券浪里淘金的。她安安稳稳去了家外贸公司,在激烈的金融行业里提前过上了养老生活。同学聚会她混在里面很不起眼,做投行的同学高谈阔论,赵安然在里面听见了汪潭的名字。他们说汪潭成了互联网新贵,许多投行都想给他的公司注资,可偏偏单子被他们行抢到了。本质上不过是借用汪潭给自己吹牛逼,但听在赵安然耳朵里,就变成了:汪潭终究还是得偿所愿了。 当年的那个赌,还是他赢了。 那站在高处的汪潭是什么样的? 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赵安然跳槽了,她拜托吹牛逼的投行同学做个内推,再加上她本科院校招牌还不错,勉勉强强跳了进去。 可汪潭没见到,赵安然却差点死在岗位上,她万分怀念之前那些悠闲时光,觉得自己现在是在拿命换钱。 负责汪潭公司的项目组很是牛气,赵安然就算浑身镀满金光,也进不去那里面。 年底公司年会请了不少合作伙伴,所有人都想着怎么活灵活现的拍领导马屁,趁机多拉几个单子。只有赵安然想的是汪潭会不会来,如果来了,又能不能认出自己? 她那天打扮的很夸张,穿了个黑色小礼服裙,照在镜子里,本以为会像奥黛丽赫本,实际上像个故意扮丑的喜剧演员,滑稽又笨拙。 过了这么些年,赵安然还是没什么长进。 所以她默默脱下了那身衣服,换上了最普通的通勤打扮去了年会。 然后赵安然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碰见了汪潭,这次,他是真真正正的牛逼哄哄,金光闪闪。 隔着人群,汪潭眼神匆匆和她对上了一眼,略有停顿,然后很快挪开,赵安然不知道他认出来自己没有。又没准他早就不记得还有赵安然这么个人存在了。 这种场合每个人都光芒太盛,赵安然是其中最渺小的发光体,换句话说,只有她最黯淡。汪潭又凭什么能看见她? 想到这儿,赵安然便不想在这个场合多待了,但中途离场总是不合适的,她趁着周围人不注意悄悄跑去了洗手间,在酒店浆果香气的沐浴下,二倍速看完了一部爱情肥皂片,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出来,在洗手间门口碰到了一手扶墙,表情痛苦的汪潭。 赵安然怎么也没想到,他们重逢后的第一次正式见面,竟然是在医院的急诊科。 排队取药的时候,赵安然拿着就诊卡和汪潭始终隔了两个座位的距离。 “你坐得离我那么远干什么?”汪谭问。 赵安然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因为不好意思,于是找别的理由:“你这一身西装革履的,放在会场里或许很拉风,但在深夜的急诊科,和你坐在一块儿就显得非常丢人。我这人要脸,不想和你坐一起。” 汪潭听到这儿就笑了,好像刚才因为空腹喝酒胃痉挛疼得站不住的人不是他。 “赵安然,你还真是没怎么变。” “那是因为你重新见我还没多久,我变了挺多的。不过这么多年,我倒一直记挂着你。” 汪涵愣了,迟疑着问:“你为什么会一直记挂我?” “也没什么,就是一直想问问你,我现在这个样子,在你眼里算是有希望吗?” 汪潭闻言,不知道为什么,眼里流露出失落的情绪,但表情又有点释怀的样子,说:“我当时年纪小,说了很多讨人厌的话,你没必要放在心上这么久。你听说过有项调查吗,说人在25岁之前,大脑都是未发育完全的,你就当我那时候脑残,忘了吧。” 赵安然不理会他的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睛,非常平心静气地问他:“这个问题,我以后不会再问了,这是最后一次,你好好想想再回答。” “汪潭,你觉得我怎么样,有希望吗?” 取药的柜台在这时终于排到了赵安然的号码,赵安然想要起身,却被汪潭一把拉住。 “赵安然,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一直挺有希望的。” 汪潭以为赵安然听见了这句话,会有什么表示,但她只是身体停滞了一下,甩开他的手去取药,留下了一句话。 “那你他妈当初不早说。” 要是日子能在那一天不断往复,那么赵安然的余生的每一天都会是最开心的一天。 她开始和汪潭有一搭没一搭地见面,大多时候都是吃饭聊天。赵安然忙,汪潭更忙,即便这样,他们也会见缝插针地见面。 小酒馆的后街巷子里,汪潭第一次吻她。赵安然怕得要命,但还是仰起头颤着迎向汪潭。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赵安然很害羞,起初她闭着眼,后来忍不住睁开了一条缝,发现汪潭也在看自己。 这样的时候,汪潭依旧是好看的。霓虹彩光照在他身上花花绿绿,并不衬得他廉价,他整个像是从万花筒里走出来,光怪陆离又瑰丽得不可思议。 赵安然重新闭上了眼。但唇上的柔软触感消失,她被空落落地留在原处。 她不解地睁开眼,看见汪潭退后了一步,衣着光鲜体面,目光冷静审视,和不久前那个突然吻上赵安然的汪潭判若两人。 “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之后的半个月,汪潭都没在联系她。赵安然发的消息,他也只是草草回复,她只当汪潭这阵子尤其忙,心里虽然不舒服,但也没说些别的。 他们组刚结束了一个大项目,为了庆祝,组长在人均上千的星级酒店订了席,这么好的薅资本主义羊毛的事稍稍缓解了赵安然近一周因为汪潭而产生的憋屈。 吃到一半,赵安然出来透风,在酒店大堂,她和将近半个月没见的汪潭不期而遇。汪潭和一群人在一起,他走在前面,赵安然一眼就能瞧见。 她被惊讶和欣喜冲昏了头,很快活地朝他招手喊他的名字。 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汪潭身边的人眼神探究,在汪潭和赵安然之间逡巡。 “汪潭,这位是?” 赵安然这时知道了自己的冒失,她有点尴尬,但落荒而逃显然更加上不得台面。 这些人显然都是汪潭的朋友或者合作伙伴,她摆出客套用的微笑准备说上几句时,话头被汪潭打断了。 “没什么,一个投行的合作伙伴。” 然后,汪潭冲她点了点头算作打了招呼,转身而去,留下了一脸错愕的赵安然。 不是男女朋友,不是朋友,甚至不是老同学。赵安然被划分到了合作伙伴那一栏。 她想起不久之前的亲吻,那天的光线,气味,声音等等的一切赵安然都能复述出来,但他们之间只是合作伙伴。 初中时候的赵安然面对这种情况或许会在愕然后马上愤怒,继而找到汪潭当面对质。但现在的赵安然连打一个电话说清楚的勇气都没有。 万一是自取其辱呢?赵安然仔细回想,发现汪潭确实没有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下过定义,一个吻又能算得了什么?什么都算不上。 她好像重新回到了那个阴暗的楼梯间,看见了汪潭如深潭一样不见底的眼。 那天之后,汪潭再也没有联系过赵安然,赵安然更没有先联系的理由,她把头埋进沙子,惴惴不安地当一只鸵鸟。 公司午休时间,同事们聚在一起吃饭,这是大家都喜欢的八卦时间,赵安然没什么可分享的,就只在一旁边吃饭边旁听。 “我看一组的人这几天都在加大班。” “试问一组的人什么时候不加大班了。” “确实,你看看人家组接的都是什么单子。尤其是前段时间迅捷科技那一单,唉,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捞上这么好的单子。” “说起迅捷科技,他们的老总汪潭长得真挺帅的。” 听见汪潭的名字,赵安然愣了一下,觉得上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她依旧装的一切如常。 “不帅也不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听一组的人讲的,说这个汪潭初中的时候家里破产了,爸爸欠了一屁股债。当时有一个喜欢他的女孩子,她父亲是本地富商,提出要资助他,条件是让他陪自己女儿到国外读书。你们懂吧,这就有点太子伴读加童养夫那意思了。后来汪潭毕业后回国创立了迅捷,那女孩子的父亲也注了股。虽然没明说,但大家都知道汪潭有个没订婚胜似订婚的未婚妻。” “听上去怎么还有点浪漫。” “浪漫什么浪漫,这个故事难道重点不是有钱就能为所欲为吗?” “我听说汪潭家里没出事前条件也挺不错的,如果不出事,估计人家也会成功走上人生巅峰、迎娶白富美。” 同事若有所感地叹了声:“终究是人各有命。安然,你说是吧?” 她转头问从刚才开始一直没出声的赵安然,却看见她在无声流泪。 “哎,安然!你怎么了?!” “没事。”她抹了抹眼泪,强挤出一个笑,“最近工作压力大,我有点想家了。” 插播番外—潭(终) 赵安然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 “你好,我是白悦然。” 她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号人,刚想问问对方是不是打错了,对方又说。 “你是赵安然吧。我初中的时候在汪潭身边见过你。我们那时应该碰见过几次,不知道那还有没有印象。” 赵安然马上就想起了那个穿黑色小皮鞋走起路像天鹅一样的女孩,又并不困难地把她和汪潭的“未婚妻”等同在了一起。 这是什么意思? “汪潭身边的人说,前段时间经常能看见你们在一起。我想,或许…” “白小姐。”赵安然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如果你是来质问我和汪先生的关系,那么我可以很确定的告诉你,我和他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可你对他有意,不是吗?” 白悦然一句话噎住了赵安然,她顿了一下,说:“我认为我不需要向您解释。” “我就直说了吧,赵小姐。你应该清楚汪潭是个很优秀的人。他家没出事前,我们就约定好了要一起出国留学的。坦白说,如果不是他父亲破产,你们根本就不会有机会认识。” 事到如今,这通电话的意义已经再明显不过。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能出话里的暗示和隐约尖锐的奚落。 “所以呢?既然这么说,白小姐也觉得我和汪先生不可能有什么特别的关系。那你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给我打这通电话呢?” 她原本就不是好相与的性格,后天培养的修养和耐心,此刻也已经到了头 “归根结底,你也对自己和汪潭的关系不自信,不是吗?给我打电话羞辱我一通不会让你们的关系更加牢固。白小姐,我知道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所以您这样的人真的需要自降身价和我比较来获得浅薄的优越感吗?还是说…”赵安然话音一转,“在你和汪潭的关系里,你也是个自卑者呢?” 连赵安然自己都没发现,她用了个“也字”。 听见赵安然语气不善,那头似乎退却了,在赵安然想挂掉这通无厘头的电话时,白悦然徐徐开口。 “我喜欢汪潭很久了。从初中入学就开始喜欢,一直到了现在。有时候会很阴暗地想,要不是他家里有了那样的变故,我或许还不能把他绑在我身边。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他身边当然有不少异性,许多也对他有意。但我就是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 赵安然想说“我也没什么不一样”,但她最后只是道:“汪潭不会离开你,你们是般配的一对。”顿了一秒,她补充道,“他不喜欢我。” 这是赵安然这辈子说过最真的三句实话。 她什么都知道。即便不知道,事后也应该想明白。 汪潭是何等骄傲的一个人?他一生处处走高,却在最不堪的时候碰见了赵安然。在他看来,那时的赵安然闯进了他的生活,以击打他摇摇欲坠的自尊为乐。可汪潭是靠自尊感为生的人,尊严和优越感铸就了他的“成功人生”。 但他不明白,那时的他再灰头土脸,在赵安然眼里依旧是云端里的小王子。她只有时刻提醒汪潭他的处境,汪潭才不会显得那么高不可攀,赵安然才会有一那么一点希望。 赵安然或许对他确实有那么一点不同,但汪潭其实自己打心眼里也觉得,他们不般配。 所以他短暂叛离了人生轨迹,和赵安然玩了一场若即若离的暧昧游戏。 最终他一定会回到“正途”,和真正相配的人在一起,出于爱情或道义。 因为他是汪潭。 汪潭谁都不喜欢,他最爱他自己。 赵安然比汪潭更了解汪潭,从她看见第一眼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物品,贴着严禁触碰的标签。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 她开始由衷地讨厌起北京的一切,比如早高峰拥挤推搡的人群、晚上十点还没有空位的五号线地铁、公司外被踩碎的浆水四溅的银杏果。 还有一头埋进去喜欢汪潭的自己。 钟意失恋后辞职去南方旅行,赵安然那时还觉得她夸张。现在她能明白那种感觉了。 明明内心希望和所有认识的人切断联系且害怕被别人问起近况,但还要伪装出一切都好的样子像没有知觉一样活着。 赵安然觉得自己很丢人。 那就逃吧。 赵安然是独生女,家在南方。本来父母都希望她能离家近点,所以她离开北京回到家时,他们还挺开心。 她进了本地一家国企,听父母的安排频繁相亲,成为了年轻的时候她最不喜欢的样子,意外发现其实自己其实还蛮享受这种状态。 赵安然只有一点愧疚于心。她切断了过往的一切,里面包括钟意。 可她曾经和钟意心怀悸动又隐晦地提起过汪潭。赵安然很怕钟意忽然问起:那个人呢? 赵安然受不了再一次旧事重提。 她忘记自己到底见过几个相亲对象了,总之到了最后这件事已经变成一个例行程序,像中年夫妇的夜生活一样形式化又索然无味。 直到新的相亲对象第一次见面时不需要自我介绍就喊出了赵安然的名字,这件事才有了一些“意外”的感觉在。 “赵安然?真的是你!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罗奕,初三的时候我们一班,那时候我戴个黑框眼镜,你想起来了吗?。” 见赵安然没有反应,他又说:“我有一次被张依娜她们堵在厕所里,还是你给我解得围。” 他一提到这个,赵安然才想起来,眼前这个就是初三的时候他们班那个被大姐大堵在女厕所里的班级第一。 老同学相见肯定比陌生人热络,罗奕比想象中豁达多了,提起不算光彩的往事也能大方开玩笑。 “那个时候我其实既害怕被困在女厕里,又害怕被别人看见我从女厕出来。你替我出头还掩护我出来的时候,在我眼里形象特别高大,就巾帼英雄,舍你其谁那种。” 赵安然笑着摆摆手:“你说得太夸张了,不过你变了好多,还长得这么高了。你如果不提,我都认不出来是你。” “我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你,你一点都没变。” 他面上自若,说这话耳根带着点显眼的红:“可能你不知道,我当初喜欢过你。中考之后我知道我们考上了同一个学校,开心了一个暑假。” 赵安然有些愕然,不知道这种场合到底说什么才合适。如果不是这次重逢,罗奕在她记忆里只有一个学习勤奋的戴眼镜,个子有些矮的同班男生。 那时候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 在她觉得自己微小平凡,黯淡无光的年华里,有人在暗暗注视着自己,同样因为暗恋心绪起伏,一个人悲喜。 他们互通了联系方式,罗奕询问她是否能再见面时,赵安然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临别的时候,她诚心诚意地对罗奕道了声谢。 他的喜欢让赵安然的那段岁月更有重量,他在无意中成为了她的同行者,像多年后的伏笔温暖安慰了现在的赵安然。 半年后,赵安然和罗奕结婚了。 一通电话,钟意千里迢迢赶来她的婚礼,对于过往只字不提,但言谈里熟稔得好像她们从未分离过。后来岑会也来了,站在她身边。两个人好像变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婚礼上罗奕说感言的时候哭了,他说他从来没想过年少时设想的场景真的实现了。赵安然轻拍他的背,擦去了他的眼泪,低声安慰他,整个人笑得恬淡安详。 因为他们两个都喜欢海岛,但婚假实在紧凑,所以最后蜜月地点定在了海南。 飞往海南的班机经停北京时赶上了大雨,所有航班都滞留,他们被迫困在了候机区。 在候机区等待去买热饮的罗奕的时候,百无聊赖的赵安然时隔一年后再次见到了汪潭:西装革履,步伐匆匆,神情里是显而易见的疲惫。 他和身边的工作人员似乎在商讨着什么,一转身就看见了手拿遮阳帽,穿着波西米亚风长裙满是热带风情的赵安然。 汪潭眼睛注视着她,从脚步上看心里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走过来和赵安然打声招呼。 但他没有犹豫多久,罗奕就捧着两杯热饮回来坐到了赵安然身边。把热饮递给赵安然后,他瞟了汪潭的方向一眼,小声问他:“安然,你觉不觉得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很像一个人。” 提到这种话题,罗奕说话的时候不自觉的看赵安然的脸色:“他很像你初中时喜欢过的人。” 罗奕其实知道汪潭的名字,但他刻意不说,吃着暗醋,还要努力不让醋味飘出来。 “是么?我不觉得他和你长得像呀。” 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赵安然的意思,虽然知道她在哄自己开心,但嘴角还是泄露出一丝情绪。 汪潭最终还是没有上前打招呼。 他经过他们的座位时,赵安然和罗奕好像笑着争论些什么。 余光里,汪潭看见了赵安然左手的无名指上,有光芒闪烁。 然后,他听见赵安然说。 “说真的,我都不记得了。” 第 13 章 钟意从日料店出来的时候,没有回头看。 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修行,赵桢奇并不是罪大恶极,钟意真心祝福他,希望他能有重得自由的那一天。 所以他们必须要说再见。 她喝了清酒,感觉身体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起了薄汗,被麻痹的神经产生了一种名为快乐的幻觉。 你看,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火柴后看到的幻境其实喝了酒也能看到。 趁着这股劲,她好心情地接下了一个陌生来电。 “你现在在哪?”电话那头的人没头没尾直接来了这么一句。 钟意没有醉,起码没有醉昏头,听得出是岑会的声音。 “依照惯例,打电话第一句话应该互通姓名。但我们先跳过这一点吧,你为什么会有我的电话?” “我有你的工作名片。” 哦,钟意想起,作为一个勉强算得上是服务业的从业人员,电话号码并不算在隐私范畴里。 “所以,你给我打电话是为了什么?” “你和赵桢奇见面了。”他用的是肯定句,“你们为什么会有联系?他和你说什么了?他是不是在缠着你?” “他没有缠着我。”钟意故意停下来,听见电话那头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地传达过来,带着电波的刺啦声,“你很害怕我们见面吗,岑会?” 岑会短促地应声,钟意又问他:“为什么?” “就算你不原谅我,我也希望你能去见比我更好的人。显然,赵桢奇并不是。” 钟意没有和赵桢奇发展出别的关系的意图,但她还是接着问:“你觉得自己比赵桢奇更好?” 电话那头的人没了底气:“我觉得大家都会这么觉得。” “岑会,你要不要送我回家?” 钟意重新坐上了那辆风烛残年的黑色普桑。她照着岑会说的方位走了十步,就看见了斜靠着车,手里还握着手机的岑会。 岑会的脸让这个场景好像是从偶像剧走出来的一样,但他靠的车又让钟意落回现实里。 黑色普桑是钟意报名的驾校的专用车型。驾考前岑会经常把他爸的普桑车开出来陪钟意练习。 这辆车和教练车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副驾驶的位置不存在副脚刹。每次岑会陪着钟意上道时,都像个准备英勇就义的烈士抱紧□□包一样抓紧手刹。 在岑会教钟意开车的过程里,他们吵了许多次架,甚至差点分手,但也是差点。 现在他们已经分手了,但这辆车在岁月的洗礼下依旧钢筋铁骨,硬朗如初。没准有时候物件真的能够比人更长情。 “你还和他喝酒了?”岑会的声音里带着点恼怒,见钟意没应声,他又接着说,“我加了一个周的班想着能早点回来,到了家就开车去你公司找你,结果就看见你上了他的车,然后一起吃饭,甚至还一起喝了酒!” “你现在很生气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钟意颌首微笑:“你的痛苦,我的快乐。” 岑会彻底没了脾气。 “我和赵桢奇聊过了,他告诉了我关于他和楼桉的事。其实我还挺能理解他的,单单从感情这方面来说,你和楼桉都是被祝福的那一方,而我们总是要花费很多的努力,还不一定能争取的到。所以为了公平起见,我希望你也能因为我感到难过,最好比我还难过。” 说话的时候,岑会扭过去看钟意,看到的只有平静的脸。 “我现在已经很难过了。” “不够,你应该再难过一点。” “那我应该难受到什么程度,你才会回来呢?” “这不是比赛。”钟意说,“我不答应你,也不是在装矜持或者'挽回自尊',我只是需要时间考虑。” “你要考虑多久?” “你这么问,显得很没有诚意。” 岑会叹了口气,把车停在了小区门口,和钟意一起下车。 “如果我要是买一辆和赵桢奇一样的车,你的考虑时间会不会缩短一些?”他用手比划着,“就是他接你吃饭的时候开的那辆,车门朝天上开的那种。” 他话里话外语气都酸溜溜的,像是到现在还不能释怀钟意和赵桢奇一起喝酒吃饭。 钟意有点无奈地笑:“你和他比做什么?” 这句话听上去很一般,但岑会明白了钟意话里的意思。 赵桢奇和岑会在钟意这里被放置在两个不同的位置,赵祯奇再好也和钟意无关,钟意并不在意。但岑会是不一样的,所以不用比较。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回过头想想,你在某些时候对我很宽容,要求约等于零。但有的时候有很严苛,我怀疑我这辈子都达不到你的标准。” “我没有标准。” “但你尝试把我改变成另一种样子。” “这是女人的本性。” “可你当初不就是喜欢这样的我吗?我如果改变了,我就不是我了。” 他们的问题好像随着过往的揭开逐渐变得和楼桉无关,钟意自己都未必意识到,时间的确消弭一切。他们已经不再讨论“爱”或“不爱”的是非问题,而是回归了真实琐碎。 因为前一个问题的答案,他们都已心知肚明。 钟意听了岑会的话,笑得有点狡黠,还有些自得:“是么,岑会,你真的没有变化吗?” 岑会真的沿着认识钟意后的时间线在脑子里回溯了一遍。 然后他说:“钟意,你必须要为此负责。” 钟意走上楼门口的一级台阶,在这个高度,她微微能俯视岑会。 “下周有我想看的一部电影,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吗?” “你这是邀请我追求你吗?” “随你怎么想。” “那么我的回答永远都是好的。” 第 14 章 比电影来的更快的是赵安然的婚礼。 一个平常的下午,生活的甘霖突然降下,钟意接通了来自赵安然的电话。 “钟意,是我,赵安然。下周我要结婚了,你愿不愿意过来当我的伴娘?”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思维停滞了一会儿,而后万千感慨涌上心头,莫名鼻酸。 钟意想问很多事情,但她最后只说了声“好”。 赵安然和钟意不一样,是个隐约坚强也果决的人,她的叛逃一定事出有因。 她不说,钟意也不会问。 赵安然和赵安然一南一北,参加婚礼来回折腾差不多需要四天左右。 饶是组长人不错,收到钟意假条时也要嘀咕句:“小钟,你入职后请假也太频繁了点吧。” 钟意自觉心虚,讪讪笑着,说:“我以后注意,但组长,这次这件事真的特别重要,我非去不可。” 小城当然不会有机场,钟意想要坐飞机的话,要先坐长途客运到邻市。 赵安然通知得急,按时赴约意味着要放岑会鸽子。钟意打电话给他说明的时候,电话里岑会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是不是生气了。 她莫名有些愧疚,然后很快就自我合理化了:被追求的人是应该有些特权的。 出发的那天早上,钟意拎着行李出门时,岑会已经等在了门外。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他穿着粉色卫衣,牛仔裤和运动鞋,让钟意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样子。 “我算了一下,从这出发坐大巴到机场差不多四个小时,我送你到机场比一起看场电影来的划算。这么一看,也是因祸得福。” “你不工作的吗?为什么我总是在任何时间点都能看见你。” “这是因为我们姻缘天定。当然,还其中还有我一点点的努力。”他食指和大拇指捏住,比了个“一点点”手势。 岑会表情轻松,钟意细看却发现并非如此。他眼下有很明显的青黑,眼底还有大片的红血丝,一副过劳缺乏休息的样子。 “你昨天几点睡的?” “昨天…两点?” 两点,那已经算是今天了。 “怎么那么晚?” “甲方要临时加了要求,和他们沟通,改设计,定稿,不知不觉就这么晚了。” 他眉头耷拉下来,皱着鼻子,可怜兮兮的。 “钟意,赚钱好难,时间都被工作压榨光了。” 钟意知道他在博同情,心下动容却还是嘴硬。 “那你就更没必要浪费时间来和我见面了。” 岑会吃透了钟意的脾气,并不在意她的话,而是伸手拎过她手中的行李箱。 “和你见面的时间不是浪费,而是物尽其用。这是我珍惜时间的方式。” 岑会所谓珍惜时间的方式,就是在上车不到半个小时之后就靠在钟意的肩头陷入了沉睡。 北方六月的天气逐渐有了干热的征兆,大巴里中央空调的冷风却打出了寒流的感觉。 睡着的岑会瑟缩着靠在钟意肩头,她不由得发笑,生出了一种性别易位的错觉。 她伸手关掉了空调叶片,顺手拉上了遮光窗帘。车上老旧皮革被阳光暴晒后散发出的机油味道愈加明显,钟意悄无声息地挺直上身,肩头微微调高了些。 长途旅行不过刚开始,她已经觉得累了。钟意也想闭眼小憩一会儿,合眼前,被岑会攥在手里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荧白光线吸引了她的注意。 是微信消息的提示。 本着尊重隐私的态度,她匆匆瞥了一眼就想移开,但微信头像太过扎眼,让钟意觉得没来由得熟悉,下意识多看了几眼。 备注是宁女士的微信头像是一棵长势喜人的发财树,从拍摄角度到照片背景,都像是自己拍的日常照,钟意身边只有妈妈辈儿的人才会用这种头像。 等会儿……妈妈辈? 她打开手机,找到了工作认识的宁阿姨的微信。 头像上的发财树向阳而生,叶片发亮,最重要的是,它和钟意刚才看见的那棵,一模一样。 她想起宁阿姨莫名的热情和时不时的打量,想起了“笑脸”的自来熟,还想起了那些似是而非的聊天记录。 岑会浑然不觉在自己安眠时,世界早已发生了什么令他措不及防的变化。 他能察觉到的,只是醒来后钟意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 几年的恋爱经历让他培养出了熟练的应激反应和强烈的求生欲。岑会下意识地从头至尾检查了自己一遍,没发现什么不对,错愕地问钟意:“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吗?” 得到了否定的答复,但岑会还是习惯性地惴惴不安,枯坐了几分钟,微信有了新消息。 看见发信人,他条件反射地看向摆弄手机的钟意,然后打开了对话框。 “现在方便聊聊吗?” “方便,你说。” 钟意手机的提示音适时响起,岑会无端心虚,把手机调了静音。 “我感情上遇到了一些状况,大家都是同龄人,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前不久我碰见了前男友,我们当初分手不是很愉快。他忽然提出要和我复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岑会心脏停滞了一瞬,思考了一下,谨慎地回答。 “我觉得这取决于你现在是这么想的,以及你现在是怎么看待他的。” 提示音再次响起,为了掩盖这尴尬的巧合,岑会装作继续打字的样子忙碌,余光却忍不住瞥向钟意的手机屏幕。 “我觉得分开这么久,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幼稚,莽撞,最重要的是我很讨厌他那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岑会还来不及心痛,手机又接收到了一条新的消息。 “而且我听说分手过后的男女,即使重新在一起,也会因为同样的原因分手。对于复合这件事,我没有信心。” 到这里,岑会已经说不出任何的话了,但伤害依旧继续,钟意接着又说:“宁阿姨的建议,我仔细考虑过了。如果你和你喜欢的女孩儿到了现在还是没有什么发展的话,或许我们两个的确可以试一试。” 岑会一把从座位上弹起,车上的人都向他投过了目光。钟意疑惑地用眼神质询,他百口莫辩,又悻悻坐下,拿起手机回复。 “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还有事,我们改天再聊吧。” 放下手机的岑会很难不去乱想。他想直接摊牌质问钟意,但自觉没那个立场。况且这么做,不就变相证明了钟意对自己的评价吗? 距离客车到站还有一个半小时左右的时间,岑会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无用的苦恼和怀疑上面。他转过身去看钟意,钟意也回视他。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钟意脸上打量,希望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最好能作为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一件岑会曾经确信而现在怀疑的事情。 钟意的眼睛澄澈,只有睫毛打下一片细密的阴影。她看着岑会时,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是不解为什么岑会要这样看自己。 于是没有发现任何破绽的岑会更靠近了一些。 然后,钟意的脸上飞起了红霞。再然后,钟意先把视线别了过去。 岑会躁动不安的心,因为这个得到了抚平。他打开手机给钟意发了最新的一条消息。 “我还是想再试试。” 钟意在过安检前,岑会在她的口袋里塞了一张牛皮信封,告诉她在飞机上再打开。 “你要是在我面前读信的话,我可能会尴尬地挖地道逃跑。” 舷窗外,铁鸟的翅膀穿梭在云际间,大气经过阳光散射呈出炫目的蓝,钟意在这趟由北至南的飞行里,打开了岑会的信。 钟意: 展信佳!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在北京的工作室里。现在是凌晨一点,整座办公楼里还有零星的灯光。每当这种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但好在人类在孤独这件事上却不是孤独的,这多多少少能成为一种安慰。 可我因此更加想念你。 我突然想到,是不是在我看护楼桉的那些日子里,你也像现在的我一样,经历了许多只有星星作伴的夜晚? 那时的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因为作为工作室法人要处理一些法务方面的事,我还要在这里呆上一两天左右。据我的合伙人徐新文说,因为我的半休假,他这段日子里承受了很大的精神压力,所以他抛下了我去参加了广州的漫展。 就像我不理解二次元一样,他也不理解我的恋爱脑。 我昨天经过了一家宠物店,隔着橱窗看见里面有一只小金毛,眼睛半睁半闭的,老是吐舌头傻笑,尾巴还随着一摇一摇。听店员说它已经五个月了,我觉得你会喜欢,就先交了定金,拜托店员代养。 出了宠物店的门以后又觉得自己实在犯傻。我知道你会喜欢金毛,却还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和我一起养它。但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很好的谈判筹码。因为它真的很可爱。 还记得高中的时候,你教我写英语作文时说过,书信体的作文在末尾通常有句万能定式吗? 它翻译成中文的话,应该是这样说的。 “期待你的回信。” 想念你的 岑会 第 15 章 刚下飞机,钟意就被南方特有的闷热的潮气包裹住。 她提前给赵安然发了自己的航班号和预计的到达时间。此刻出口处接机的人层层叠叠挤在一起,她在人群里寻找着熟悉的人影,就听见一个声音大声地在喊自己的名字。 赵安然穿着一袭碎花长裙,挥着手正对着她笑得灿烂。 不等钟意走近,赵安然就张着手向她冲过来,裙角飞扬,荡起一阵热浪。 “钟意,我好想你。” 钟意被她冲撞地向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她伸出手,回抱住了赵安然。 “赵安然,你没有良心。” 听到这句话,赵安然的身体僵住了一些,下一刻,钟意加大了了力气,把她抱得更紧。 “但幸好你没有坏透,还知道邀请我来参加你的婚礼。” 她抱着赵安然不放,就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友情,仿佛这样就能找回空白的时间。 两个人好不容易分开后,钟意才看见赵安然身边站着一个长相清秀,带着金属框眼镜的高个子的男子。 不等中医开口问,他主动做了自我介绍。 “你好,我叫罗奕,是安然的未婚夫。” 罗奕人随和又有趣,看着赵安然然的时候,眼里的绵绵情意仿佛随时都会溢出来。从机场到酒店这一路,他大多时候都在笑着听钟意和赵安然叽叽喳喳,碰见合适的话题也能说上几句,让人感觉亲切体贴,却又不会太过殷勤。 但钟意还是觉得不对劲。 这并不是说罗奕这个人不好,或者他不适合赵安然。 只是他和赵安然之前和自己描述过的那个人实在相去甚远。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罗奕并不是赵安然之前魂牵梦绕的那个人。联想到她之前的不告而别,钟意的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第二天就是婚礼,今天是赵安然单身的最后一天。她吵闹着说要和钟意度过一个单身女生之夜,说些悄悄话。 罗奕也乐得送这个人情,去了和伴郎团约好的饭局。 洗完澡了以后,她们两个穿着浴袍躺在床上,手边放了一打啤酒和七七八八的零食。 还没打开啤酒,赵安然就迫不及待的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罗奕呀,你觉得他怎么样?” “你明天都要结婚了,我现在说的话还能够作为参考吗?” “说不准,如果你的话很有道理,我没准真做的出穿着婚纱跑出酒店的大事,就像电视剧里面的情节一样。” “在平均气温30摄氏度的户外疾奔?” “钟意~~你老是这样就没意思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我觉得罗奕挺不错的。这是我的真心话,因为他看上去很喜欢你,并且远远多于你喜欢他,你会过得非常幸福。” 赵安然之前并没有料想过这样的回答,她低头抚平了浴袍边角的褶皱,打开了一听啤酒。 嘶啦啦的气泡逃逸的声音,伴着拉开拉环的脆响在酒店房间漾开。 “他人真的很不错。但我选择和他在一起,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原因。占决定性的部分是我和他家庭条件、教育背景、职业收入这些都大差不差。我们两个非常合适,换个形容词的话就是非常般配。” 说着话,她灌下了一口酒。 “我现在觉得喜欢其实没那么重要,能够站在我的身边,随时成为我的倚仗和依靠,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这些年怎么样?” “我?”钟意自己也不好说她现在是个怎样的处境,只是简单的陈述了一下现状。 “半年前我爸爬山伤了腿,我干脆就回了老家找了一份工作,现在自己一个人住。” “感情上面没有什么进展吗?”赵安然不无八卦的问。 钟意现在还没有做好向赵安然坦白一切的准备,只是草草地搪塞她:“除了感情生活,生活中还有很多其他重要的部分。你不要把话题老局限在这一个层面。” “可人类社会分为男人和女人,我们无论转移到哪个话题,也都避不开男人和女人。” 赵安然凑过来闹她,放下啤酒的手渐渐移到了她的两胸之间,颇有些猥琐的问她:“如果你之前对我没有隐瞒的话,你应该是喜欢男人的,对吧?” 钟意招架不了她这样的架势,推开她的手,半是投降半是无奈地大声说:“你别动我,我告诉你,告诉你还不行么!岑会来找我复合了!” 赵安然彻底愣了,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得她又去灌了一口啤酒。 “所以呢?你是怎么想的?” 见钟意不回答,她又问:“你有信心不再受伤吗?” 钟意没有直接回答她,反而问她,也是问自己:“你说,过了25岁以后,还念叨这’喜欢’啊,’爱’啊这些字眼,是不是还挺羞耻的?” “安然,有时候我审视自己的时候常常在想,过了这么多年,我好像一直都没有什么长进。” “你说的没有长进,是不是指从头至尾,你就死心塌地喜欢过岑会一个?”她一幅了然于心的样子,及时止住了钟意的自我否定。 “我是你的好朋友,所以我的立场一定是无条件偏向你的。之前看见你在医院里烧成那个样子,我心里觉得岑会真不是个玩意儿。可后来你去了南方,岑会来找的时候,我又觉得他还不是那么无可救药。” “钟意,你有什么可怕的呢?三十不到,前程无忧。只要你想,多试错,多冒险又有什么关系?说白了,就算你七老八十了,想这么干也没有什么关系。” “你给我说教的时候,为什么会有振振有词的?” 她这个时候又退缩了,仿佛刚才那个说出豪言壮语的人不是自己。 “这种事情也是因人而异的。你是有险可冒,我没有这样的机会,但我也想变得幸福。” 钟意没有问,但赵安然说出来的话起到了欲盖祢彰的效果:“岑会对你有意,值得一试。罗奕是我能够变得幸福的最优解,我喜欢他,真的。” “当然了,”她补充道,“岑会要是没什么长进,踹了找个更好的也不是不行。” 之后的一切对话,钟意已经记不清了。她们两个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莫名其妙不着边际的话,后来就双双醉卧在床上。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的时候,钟意吓了一跳,以为他们睡过了头,错过了婚礼的准备时间,看见手机上显示午夜12点的时候惊吓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了一些。 来电的人是罗奕,他打赵安然的手机打不通,转而给钟意打电话。 罗奕伴郎团里有个伴郎突发急性肠胃炎被送去了医院急诊。这么一来,伴郎就少了一个,明天就婚礼了,现在罗奕他们那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问问赵安然这边有没有什么人能顶上。 罗奕大致描述了一下他朋友的身高体型,说最好找个差不多的,这样伴郎服才合身。 听完这些条件,钟意第一时间想到了岑会。 岑会是夜行动物,现在这个时间是他一天中最精力充沛的时候。钟意用微信给“笑脸”拨去了一个视频电话。 响铃不过三秒,电话就被拒接。“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不断闪现,没等岑会输入出些什么,钟意已经发过去了一条消息。 “岑会,有时间过来参加个婚礼吗?” 第 16 章 婚礼当天,一群人鸡飞狗跳。先是新娘被闯进来的伴娘们拽起来强制梳妆打扮,试图遮盖她前一天宿醉的痕迹,然后就是岑会在典礼开始前匆匆赶到,终于凑齐了伴郎团最后一个人。 最后所有人都赶到了典礼现场,直到此刻,这场婚礼才变得和其他婚礼一样安详平静。 走红毯前,钟意帮赵安然整理头纱和裙摆。经历了这么荒诞不经的开场,她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谁能想到呢?我这辈子干过最离谱叛逆的事居然发生在婚礼前一天。” 钟意没理会她的玩笑。事实上,作为昨天同样烂醉的一员,她现在的状态也没好到哪里去。 仔细确认了赵安然形象无恙后,她悬而未落的心才终于回到胸腔里。 新娘进场的那一刻,钟意悄悄拍了赵安然的肩,低声凑在她的耳边说:“你今天很美。” 与之作为回应的,是赵安然式的标准答案:“老娘无时不美。” 仪式结束后,是一连串繁琐冗长的敬酒、寒暄和客套。“无时不美”的赵安然像交际花一样在各个酒席间穿梭,和新郎一起和客人喝酒交谈。 虽然是个苦修,但钟意看着这样的场景,竟然也觉得伤感。 坐在旁边的岑会察觉到她的异样,碰了碰她的手臂。 他一身西服笔挺,此时也像模像样。赵安然刚看见他时,还和钟意私下偷偷说过:“要是不谈论岑会这个人怎么样光看脸的话,是你赚了。” “看见老友结婚,百感交集了?” 钟意摇了摇头,说:“我只是意识到,很多东西都变了。我们这次见面,不像是重逢,倒像是正式告别。” “在这样的日子,你能想到的就是这个?”岑会对于钟意天性里的悲观主义时常百思不得其解。 “我就算不想,这也是不可避免的。我们隔着那么远,各自都有自己要忙碌的事,以后只会越来越疏远。” “你知道我真正难过的是什么吗?”钟意说,“是我们原本有机会一直在一块儿,如果我们当初都没有离开北京的话。” “你如果都从这种角度考虑,那无论怎么选都会后悔。” “但我有了个经验教训。 “什么?”岑会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男人,误事。” “你倒也不用说得指向性这么明显。” 经过岑会的插科打诨,钟意轻松了一些,听见岑会接着说:“其实你们能一起共有一段回忆,这本身也是小概率事件。大部分人连这样的缘分也没有。你当年不是差点去了上海读大学吗?要是去了,你现在也不会在这儿了。”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你想和我在一块儿。” 岑会什么都知道。 钟意高考那年发挥一般,甚至比平时还要差一点。填报志愿时,除了第一志愿在上海,其他都是北京的院校。 能不能被第一志愿的学校录取,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当年的分数线和报考情况,而钟意选择的,都是那所学校的王牌专业。 她想让上天替自己做个选择。 fight or flight 原本是上帝掷骰子的游戏,最后钟意做了手脚。 在第一志愿“是否接受调剂”的方格里,钟意取消了黑色对勾。 “钟意,谢谢你当时喜欢我。” 岑会说这句话时看着新人的方向,好像只是漫不经心随口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钟意没想过有生之年会听见岑会这么说,她看着边上的岑会,这才意识到,从第一次见面到今天,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不用谢我,只是个无心善举。” “那么,女菩萨,你现在还愿意做这件小小的善事吗?” 直至此刻,岑会终于转过来面对钟意,他的声音像心脏起伏的节奏般微微颤抖,可眼神平静坚定。 周围喧哗嘈杂,只有这里沉默被无限延展,岑会听见钟意小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觉得自己实在是不怎么争气。 “我一直在做这件事。” 在喝酒这件事上,岑会没见过比钟意还人菜瘾大的。一听啤酒半醉,二听啤酒极限,要是喝了三听,她就能变身齐天大圣原地大闹天宫了。 晚上聚餐时一个没看住,她红的啤的白的都喝了一点,岑会抱她回房间时,她吵闹着不肯睡,非要拉着岑会絮絮叨叨。 酒醉后的人反应各不相同,钟意属于酒品欠佳那一挂的,或许是清醒时的钟意太过克制压抑,所以喝醉了以后的她更显得百无禁忌。 岑会清楚她的习性,无可奈何之下制住她两只手,把人按在沙发上想让她老实会儿。钟意挣扎无果,干脆和岑会唠上了。 “我今天好高兴啊,真的,我特别高兴。我的好朋友结婚了,还是和一个挺不错的人,真好。我太高兴了。” 岑会不太乐意听钟意夸别的男人,故意问她:“是么?那你觉得,我和罗奕哪个更好?” “你?”钟意皱着眉问,“你谁啊?” “我?”岑会指着自己,“我是你男朋友。” “我没有男朋友。”钟意认真地纠正他,“不过我有个前男友,叫岑会。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谁还没有前男友呢?” 岑会被她翻脸不认人的态度气笑了,接着和逗小孩一样循循善诱:“哦,真厉害,前男友啊,你这个前男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问完岑会就有点后悔了。 平时我在她眼里已经是个待罪之身了,现在她还喝了酒,我指望她能说我什么好话呢? “我的前男友…”钟意垂着头思考了一会,然后突然抬起头,把岑会吓了一跳。 “我的前男友……怎么说呢……他有时理想化,但很有正义感;会莽撞犯错,但很勇敢;有时没心没肺得让人生气,但总是很坦诚。” 岑会没想到能从钟意嘴里听到自己这么多好话,更有些诧异的是钟意居然对自己有这么高的评价。他嘴角不受控地扬起来,问她:“他有这么好吗?” “不,他一点也不好。”钟意有点生气了,“你哪儿听到我在夸他的?他这人毛病可多了!” 明明你刚才一直在夸我啊! “既然他这么讨厌,你这样的好姑娘当初怎么那么想不开,和他在一块儿的?” “你凭什么说他讨厌?!他可好了!” 岑会怔住,听钟意声音小了下去,嗫嚅着说:“好到我有时候不敢相信。” 他心中又酸又甜,像吃了一大包缤纷果味糖。 “你比他好一千倍。遇见你,是他运气好。” “可我一点也不漂亮。” “胡说,你最漂亮。” “可我性格很无聊。” “他觉得你很有趣。” “我有时会无缘无故地生他的气。” “那是他做得不对。” “要是这样…”钟意歪头问,“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问出这句话的钟意现在处在他们分手后又重逢前的认知里,她问岑会为什么不来找自己。 “或许他在害怕。” “害怕什么?” “谁知道呢,他是个胆小鬼,害怕很多事。” “那他还会来找我吗?”钟意这时已经有些累了,昏昏沉沉地问出这句话。 “会的,因为他最害怕失去你。” 任何事都有熟能生巧一说,离职这种事,做了第三次的钟意已经得心应手了。 因为这件事,钟意还和岑会吵了复合来的第一场架。 岑会工作室在北京,不可能在这里常驻。他问钟意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回北京时,他们正在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 钟意听完之后没什么异样,只是一直都没说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岑会早已不像几年前那么缺根筋了,在钟意打算关门进屋时,一个闪身进了门,连带着把钟意拽了进来。 “我和你说完回北京的事以后,你情绪一直不对。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见钟意还是不说,岑会干脆拉着钟意到沙发旁,把人抱在腿上面对面坐着,双手环住钟意防止她逃脱。 “钟意,我打死都不会不声不响分手第二次了。你和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句话像是有神奇魔力,按下了钟意身上某个情绪按钮。钟意不再默不作声,一拳打在了岑会胸口。 “岑会,你就是个王八蛋!不声不响地重新出现,说复合就复合,现在还要我和你一起回北京。凭什么我就要为你的规划让步呢?凭什么我要按你说的做呢?!” 岑会抓住钟意的拳,确定制住了她的□□,插着空隙问:“你是因为这个生气的?” “我不应该因为这个生气吗?!” “只是个初步的计划,所以我才要和你商量商量。没有一定要你辞掉工作和我一起去北京的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要和我一起回来吗,在这儿?” “也未尝不可。” “那你的工作室怎么办?你回来以后能做些什么?” “开个画室,或者随便什么都可以。至于工作室,手续可能麻烦一点,但也不是不能舍弃。” 钟意此刻已经平静下来,她问岑会:“你这些年的努力和为工作室投入的心血全白费了也没有关系吗?” “如果非要做个选择的话,我要选你。” 岑会把钟意搂得更近了一些,抵住她的额头,想让她感受到自己的恳切:“钟意,我可真受不住再来一次了。” 钟意又不说话了。 他们无言静坐了好一会儿,钟意开口叫他的名字。 “岑会。” “嗯?” “我明天去辞职。” 岑会闻言,扶着钟意的肩让她正视自己。 “你如果不想,不用为了我这么做。” “不是为了你。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毕业以后我一直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作经验。要想找个更好的工作,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到校园继续进修。我想去读研究生,学校我也想好了,就去我之前的本科院校。” 说到这儿,她又重申了一遍,像是怕岑会会听不懂一样:“我不是因为你才回北京的,你别臭美。” “我知道。”岑会把别扭的钟意包在怀里,“钟意从来都不口是心非。” “要是这样,我会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收入。” “我养你啊。” “不用你养,我一直有在攒钱投资。” “那你养我。” 在钟意眼里,北京是个巨大又不停旋转的陀螺,人群奔忙,熙熙攘攘。许多人来,许多人走,但来的人永远比走的人多,筑成一座永不坍塌且越垒越高的浮华泡沫。 她曾经由衷地厌倦了这种生活,但现在想想,它其实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夕阳下的立交桥车流浩荡,晚上的霓虹灯火璀璨,在名为“家”的屋子等钟意回家的人勉强也算得上合她心意。 钟意曾经是个逃兵,现在她整装待发,不知好歹又想冲回生活的战场。这不完全是因为岑会,只是她觉得,大千世界里,应该可以容纳得下钟意的不同选择。 如果和岑会一起意味着钟意还要受伤呢? 好吧,要是那样,钟意也会坦然接受。那是钟意的选择。她的终点可能是岑会,也可能不是。但钟意决定了冒险,就会抓紧岑会的手,试试看能触碰到怎样的明天。 钟父对钟意没完没了的折腾已经见怪不怪了,听见钟意要回北京的消息,只是哼了一声就没有多言。 但她和岑会恋爱的事倒是实实在在让他吃了一大惊。 两家父母彼此知根知底,听说了这件事都欢天喜地。 一起吃饭时,钟意又重新见到了那个慈眉善目的“宁阿姨”。 她看着钟意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欣喜,饭后还想想拉着她说些悄悄话,被不好意思的岑会看到,立马隔开了。 “我妈和你说什么,你都别当真,她老爱编排我。” 宁阿姨佯装生气骂了他一句“小王八蛋”后也不真的计较,只是嘱咐他们好好相处,互相照拂。 岑会把钟意写的那封信装在了行李箱,装进去之前还和钟意显摆了一下,说自己要做到居安思危,时时刻刻让它警示自己,不要懈怠。钟意听了,笑笑没说话。 临行前一天,岑会最后一次检查行李有什么缺漏。打开行李箱后,发现装信的牛皮信封,和之前比显得崭新平整了不少。 他拿出里面的信展开,依旧是熟悉的钟意的字迹,但内容早已不同。 岑会: 再次提笔给你写信,我还是觉得有点尴尬。但要我亲口和你说出来,还不如写在信纸上来得容易。 如果高中的时候有人告诉我,你以后会和岑会在一起并且纠缠很多年,我没准会敷衍地点点头并且和ta说句“借你吉言”。 这是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能的事情。 你是认识高中时候的我的。 平凡沉闷,不苟言笑,穿着妈妈给买的衣服,和“新潮”两个字根本搭不上任何关系。 喜欢你是我那个时候做过最“新潮”的一件事。可喜欢你的人有很多,于是这种喜欢也有了一种“随大流”的意味在。 我当时自然不能拍着胸脯保证我和她们不一样,更不可能大言不惭地说我的喜欢比她们的珍贵持久。 但现在我可以说,我是她们之中最有毅力的一个。 很多话我不常说,但我希望你能知道。 我口是心非,有话不说的毛病让你受累这一点我也知道,我不会仅仅尝试而是一定会去改正。 和最初我喜欢上的那个岑会相比,你确实已经变了不少,但这些变化是好的,你不用担心。 我现在对于楼桉心中已经没有芥蒂了,但若非必要的话,以后也不想提起———因为我是个小心眼的女人。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想和你说,我现在也在喜欢你,或者说爱着你。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情况的话,估计以后也会这样。 以上这段肉麻的话,我很长时间内都不会再说第二遍了。所以,如果你还想尝试让我亲口对你说出类似这样的话,请把这封信打开,默读上面的段落并熟记于心。 还有,进口鲜橙吃起来真的和赣南脐橙没有多大差别,以后别再买了。到了北京我们一起把金毛领回家吧。 你的 钟意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第一篇真正意义上完结的文,虽然它跟我之前设想的简直是两个故事,但总算也做到了有始有终。中间发现了很多问题,以后会慢慢去改正。 一句话重复很多次,它的可信度会边际递减。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看到这里,梦想合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