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拾珠(女尊短篇集)》作者:莫惹是非 文案 请个长假, 10月下旬以后回来补,非常抱歉 如题,短篇集 每一卷单独成文,不定期更新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尊短篇集(1VS1) 第1章 书情(一) “将军,影骑今日继续高挂免战牌,你说她们到底在等什么?”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坐在大帐内,身上穿着缩小版的银色战甲。 “你觉得呢?”主座上的女子一手拿着竹竿一手握着刀,飞快地雕刻着什么,听见他的问话,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 “救兵?” “云书呐,”那女子叹了口气,“你娘让你跟着我,是希望你多些历练,可我觉得你最需要长些脑子。” “将军?” “我派天璇天玑干什么去了?” “劫粮草。” “那你说姓安的在等什么?” “哦,她们在等粮草。”少年兴奋地一跃而起,双眼闪着银光,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那女子手里的刀颤了一下。 两天后,还是在大帐,两名身穿银甲的女子掀帘而入,一脸兴奋。 “老大,果然不出你所料,商州那边只是幌子,粮草都是从青阳古道上运来。” “处理好了?” “已经运往禾州了。” “将军,你好厉害,这下连禾州的饥荒都一起解决了。”少年咋呼道。 “云书。” “在。”气势高昂。 “我的竹子用完了,去给我劈些来。” +++ “天璇,你说将军为什么老是在竹竿上刻字,然后又都烧了?” “老大说这样可以帮她集中精神。” “这样啊,你说我可不可以也试试?” “你?算了。” “为什么?” “就你这身手,刀都握不紧,说不定一会就把自己手刻了,麻烦的又是老大,还得照顾你。” 又两天后,影骑主帅安隽亲自送来归降帖,自此御风和讯影的战乱终于告一段落,归于和平。 +++ 左将军回朝,最开心的人莫过于皇城里所有未成婚的年轻男子,你问为什么? 这不是很明显嘛,左将军,官拜一品,又是镇南王世女,近乎完美的长相,文韬武略,自十六岁被封为左将军后从未有败绩,与生俱来的潇洒气度,属于皇族的贵族气息… 总而言之,她绝对是所有待嫁儿郎的梦中情人。 不过也有个人不想回皇城,傅云书骑着小马,跟在凤酩身侧,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哎,”天璇看不下去了,“你不要这么一副死了娘的表情好不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打了败仗回来了。” 一开始她就没想明白,老大干嘛要吃力不讨好的带着这么个没用的半大孩子一起出征。武功又差,脑筋又不太灵光,还是个男孩子,那位傅丞相也是不太正常,居然让自己的儿子上战场。 “将军。”傅云书开口叫她,凤酩偏过头,“怎么了?” “我不想回去。”他希冀地抬眼看着她,“我可不可以住将军府去?” 凤酩转过头看着前方,“不可以。” 他垮下脸,她又道,“一会我送你回丞相府。” +++ 年过四旬风采依旧的傅丞相迎出来,热情地抓着凤酩的手,“左将军,辛苦了辛苦了,要你一直带着云书这个不成器的孩子。” 凤酩抽出自己手,“不会。” 傅云书在凤酩身后瞪了他娘一眼,傅丞相招呼下人,“来啊,带公子下去好好洗洗,回房里换了正常的衣服来。” “来,我们去前厅好好聊聊。” 傅丞相抓着凤酩带到花厅,泡了壶茶,桌前摆着各色瓜果点心,拍了拍手,一群男子上前开始跳舞,凤酩面无表情地喝茶吃着点心,听着傅丞相东拉西扯,时不时回她一两句。 “娘。”傅云书的声音传来,凤酩抬眼看去,他站在花厅门口,脸上一副不太甘愿的表情,她微微眯起了眼,一直只见他穿着和女子一样的盔甲,头发也是全部束起在脑后,可现在,滑绸的镶蓝边白衣,宽大的水袖罩着,都看不见手,腰际一根又宽又长的衣带垂下,头发被束起了一部分,额前细碎地落着一些。 似乎一直没注意到,这个孩子其实是个快成年的少年,还是个很醉人的少年。 凤酩拿着茶杯送到嘴边,傅丞相一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娘。”傅云书又唤了一声。 “不打扰丞相了,我也该走了。”凤酩放下茶杯,站起身。 “你要走了?”傅云书一听到她要走,立马飞奔过来,抓着她的衣服,“将军。” “左将军啊,”傅丞相为难地搓了搓手,“其实吧,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凤酩站在花厅中间,身后是死死抓着不肯放手的少年,身前是心怀鬼胎打着鬼主意的丞相大人,“其实吧,我日前向皇上告了半个月的假,要回乡去祭祖,你也知道,清明快到了。所以说,云书他…” “你可以带着他。” “不要去。”傅云书立马插嘴道,“那些爷爷公公们最讨厌了,就知道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了,有没有定亲了,什么时候成亲,还要介绍讨厌的女人给我认识。” “你看,左将军,你能不能暂时收留他一下,就半个月,半个月后我就回来了。” “将军。”傅云书抬眼看着她,双手死死拽着不肯松手。 凤酩突然觉得,这一大一小从一开始就是在算计她。她看了傅云书一眼,“好。” 傅丞相和儿子对视一眼,都是得逞的笑意。 凤酩眯着眼,想算计她,就该做好被反将一军的准备。 第2章 书情(二) “这是干什么?” “你的房间啊。” 傅云书看着仅仅容得下一张床再站个人的房间,“我的房间?” 那小侍挠了挠头,“将军说,公子在这里住半个月,随随便便拨间下人房就可以了。” 傅云书把包袱往床上一扔,就往外跑,那小侍在他身后追,“公子,你要去哪里?” +++ 宽敞的书房里,凤酩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前面还坐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子,一个年轻的男子,“堂姐此次得胜归来,几日后的庆功宴上,母皇必有大赏。”那男子状似随意地开口。 凤酩不置可否,那女子正要说什么,书房的门突然被人踢开,“凤酩你个混蛋。” 涨红的小脸,凌乱的发丝,那一女一男奇怪地看着他,没有人注意到凤酩嘴角隐隐一闪而逝的弧度。 “你怎么来了?”她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我有客人,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为什么要我睡下人房?” 凤酩站起了身,向门口走去,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娘让你在将军府呆半个月,而我将军府不养吃白食的人。” “可是…” “所以今天下午开始,你就是我府里的打杂小侍。” 傅云书气呼呼地离开,那男子奇怪地问道,“他是谁?” 凤酩却没有回答他,只是对那女子道,“如果一定要办这庆功宴,我也没什么意见,只要别又闹两年前那出戏码就可以了。” 那女子摇头,“那可说不好,你要不想,就最好别把身边那位置空着,堂姐。” 那男子扑哧笑道,“我看是不可能,我来之前,可有的是人托我打听我们这位将军大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天璇。” “老大,什么事?”门被打开,天璇站在门口。 “送客。” “是。”她一本正经地进来躬身道,“微臣恭送七皇女,八皇子。” “堂姐,何必恼怒呢?反正你又逃不过。”那女子和那男子一起笑着走出门,天璇跟在两人身后,凤酩坐回椅子上,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 +++ “云书,来,给将军送去。” “为什么是我?这么重。”傅云书已经换上了小侍的衣服,泛白的布衣,头发随便在脑后一扎,看了那托盘一眼,扁了扁唇。 那掌勺的大娘在他脑袋上打了一巴掌,“不是你去,难道我去?” 他接过托盘,不满地向书房走去,将军府的下人有这么少吗,连个送饭的人都没了。 不过这菜真的好香,一道蒜泥白肉卷,里面包了细细的莴苣丝,一道肉茸豆腐,还有一碗汤羹,奶白色的鱼汤,里面躺着几只鸽蛋,他心里暗自发闷,为什么偏偏都是他喜欢吃的东西,却得送去给那个坏心肠的将军。 “将军,我给我你送饭来了。”他在书房门口喊道。 “进来。” 他用脚轻轻一踢,门没有关牢,咿呀打开,他走进去,她正站在窗口,背对着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里抓着一卷书页。 他把托盘放在桌上,看她没有回头的意思,就站在桌边,打量着这书房。末了视线回到她身上,好吧,这个讨厌的将军大人确实是对得起这皇城上下对她的溢美评价,不仅长得人模人样的,就是这背影,看着也是赏心悦目,绝对的玉树临风。 “你不吃吗?” “先放着。”她的视线似乎都在书页上,没有要回头的意思,傅云书站了会,看了那托盘一眼,用手拈起一个肉卷,塞进嘴里。 切得薄薄的白肉又香又嫩,蒜泥的辣味也是淡淡的正好,他不吃辣,却喜欢这种微麻的感觉,家里的厨子总是不能掌握好,果然还是将军府的厨子水平比较好。 他看她还站着不动,又拈了一个,刚嚼完,她回过了身,看了他一眼,走过来坐下,“你饿了吗?” “不饿。” “要吃吗?” “不要。” “是吗?” “就是。”他朝她瞪了瞪眼。 “那好。” 傅云书心里暗想,好什么好。他就要转身离开,“你去哪里?” “饭送到了,我自然就走了。” “你不知道送完饭还要伺候我用吗?” “你自己不会吃吗?我怎么伺候你?” “夹菜。” “你又不是没手?” “云书,一个好的小侍是不会这样和主子顶嘴的。” “我又不是。” “也不会偷吃主人的饭菜。” “我哪里有偷吃?” “更不会吃完还忘了擦嘴,还留下蒜泥末。” 傅云书伸手就去擦嘴,哪里有蒜泥末?这才意识到她是故意的,“味道怎么样?”她挑了挑眉。 “难吃。”他扁唇。 “难吃。”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在说给谁听,半晌也没有动筷子。 “你不吃饭了吗?” “没什么胃口,撤下去吧。” 傅云书看着她,摇头,真是浪费。他端起托盘就走,出了书房,看那一点没动的饭菜,走到小院没人的凉亭里,放在石桌上,一个人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才端着托盘向厨房的方向走去。 “将军今天看来胃口不错,我以前准备这么多她都不会吃完。”大娘看了眼托盘,满意道,傅云书暗自吐舌头,她什么胃口,吃得居然比他还少。 以前在大帐的时候,似乎吃得也不多,真不知道她怎么有力气打仗的。 第3章 书情(三) 傅云书正在他小小的狭窄房间里整理床铺,就听到之前那个带他来这房间的小侍出声叫他,“云书,你在哪里?”一开始还叫公子的,渐渐发现这个被将军当小侍来使的公子实在不像个公子,干脆就直接喊名字了。 “房里,怎么了?” “将军找你。” “找我干什么?” “上街。” “那关我什么事?”他走出房间,那小侍挠着头,“她说你是她的贴身小侍,这些事都该是你伺候的。” “让她找别人去。” “可是,将军就你一个贴身小侍啊。” “她以前的呢?” “哪里有啊,将军又不太呆在府里。她从来不要小侍伺候的,最多人走了让人打扫下房间,至于书房,从来都不让人进的。” “不让人进?那她的饭…” “她都是自己上厨房边上的染尘斋用饭的。”那小侍奇怪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傅云书开始歪眉撇嘴,“好吧,我过去了。” +++ 他跟在凤酩身后,隔着一肩的距离,她突然停下脚步,“做什么走我后面?” “小侍不都要走主人身后的吗?”他没好气道。 “你不是一直不肯承认?” “我有办法吗?反正我只要在这里呆半个月。”他别开眼,“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好人。” “是吗?” “至少你在战场上的时候,一直都很好,不像现在。” “现在怎么样了?” “你以前不会欺负我。”他控诉道。 “我现在欺负你了?” “就是。” 她无所谓地转过身,“既然如此,看来我也不用做好人,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酥烤乳鸽了。” “真的?” “本来是,不过现在不想了。” “不是,你很好,一直很好。” 凤酩背对着他,眼里其实满满的都是笑意,“刚刚不是还有人说我欺负他。” “没有,你听错了。” “既然这样,那就走吧。” 踏进飞雪阁飘香的大堂,傅云书问道,“你定了?” 飞雪阁的招牌乳鸽,一天仅仅供应十只,先到先得,据说非得提前预定三天才有可能吃到。之后就是价钱出得再高,地位再显赫也别想再吃到,看来这飞雪阁似乎也有很硬的后台。 “没有。” “现在这时辰怎么可能还有?”他失望地低头。 “会有的。” 凤酩带着他走过大堂,直接进了厨房,那些伙计见到她,似乎很习惯,也没有什么反应。她在那烤炉前站着的女人身上拍了一下,那女人回过身来,四十出头,长得也是剑眉星目,身上带着一种久战沙场才有的肃杀之气,和这庖厨之地一点也不符合。 那女人扫了她身后的傅云书一眼,斜着眼看着她,“怎么?又混吃混喝来了?” “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么难听。”凤酩眉目无波,语调浅淡。 那女人继续打量着傅云书,突然恍然道,“我说怎么这么眼熟,这不是傅家那老狐狸的宝贝小儿子吗?怎么你带着来了?”她一扫之前对凤酩不屑地神情,对他极其客气和蔼道,“你好像是叫云书对吧,还记得我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傅云书摇头,想破了也没想出来哪里见过她,她又道,“你娘那时候让你叫我欢姨的,当时见这娃娃就觉得看着讨喜,果然长大了更加可爱了,哎,”她大叹了一口气,“不像我自己,就养了三个女儿,老二老三还好,尤其这老大,实在是,哼哼。” 傅云书心里开始暗想,欢姨,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他叫过欢姨的。那不就是镇南王凤寻欢,那不就是凤酩的娘,这凤酩,不就是她的大女儿吗? 他愕然地盯着那对母女,凤酩正一手搭在她肩上,“多做一只又不会死人。” “你要吃?” “不是我。” 她看了傅云书一眼,“是给这小娃娃的我就做了,你嘛,就免谈了。” 凤酩淡淡一笑,没多久,烤炉里传来让人食指大动的香味,凤寻欢用铁叉叉出六只烤乳鸽。五只装盘有人来取走,另一只她送到了傅云书面前。 厨房地方不大,凤酩在角落里清了张小圆桌子,拉开椅子让他坐上去,小碟放在面前,她坐在他对面熟练地劈开那酥烤乳鸽,肉全都放到了他面前的小碟上面。凤寻欢又递了碟蘸酱上来,傅云书一边吃一边好奇地看着凤寻欢开始烤另一批乳鸽。 “很奇怪,是不是?”凤酩突然道。 他点头,她手下不停,“她一直都喜欢做菜,十年前卸甲,洗手息战,就开了这家飞雪阁。” “所以你是继承了她的衣钵,开始披甲上战场。” “算是吧。”她把劈好的肉送到他碟子上,“你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就会。”他瞪了她一眼,凤酩摇头,“你说你一直吃这么多,就不怕什么时候吃成一只小猪崽子?” “才不会,你以为都像你,胃口小得跟什么一样,你不知道有好东西吃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吗?” “我知道。” 他抬眼看她,见她眉眼中竟然有着淡淡地一丝遗憾,一时奇怪,也没太在意。 凤寻欢分神看过来,摇头轻笑,手里铁叉翻转着挂在炉里的乳鸽。 +++ 吃完一只乳鸽,厨房里匆匆忙忙的,飞雪阁的生意一向非常好,人手不够也是经常的事,偏偏这个镇南王挑人极其严苛,宁缺勿滥,导致这里一个伙计干的通常都是人家酒楼几倍的活,当然赚得钱也要多得多。 凤寻欢指着身后长桌上好几个托盘,上面都摆着好几盘菜,对凤酩喊道,“给我送点出去,别闲坐着了。” 她站起身,两手各拿起一个托盘,走了出去,傅云书站起身,走到凤寻欢身后,看她炒菜。 “小娃娃,乳鸽味道怎么样?” “好吃,以前我就一直想来,可惜偶尔才能吃到一次。” “多了就不稀罕了。” 他看着她飞快地翻着手里的锅,葱爆羊肉在里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香气扑鼻,“你菜做得这么好,她胃口却那么小,真浪费。” 凤寻欢一笑,“她小时候胃口可不小,还是大得厉害,一顿饭吃得顶人家三个人的量。” “那她现在怎么?” 她叹气,“这还得说到她十五岁那年。酩儿她从小文武双全,十岁开始就跟我出征。当时正和迅影交恶,边疆战乱频频,她年少气盛,有一次贸然独自迎敌中了埋伏,我为了救她受了重伤。”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从此就使不了□□了,也就能拿拿锅铲了。” “那她…” “她自责万分,竟然绝食了三天三夜。” “啊。”傅云书惊呼。 “我当时昏迷不醒,没人劝得住她,醒过来的时候就知道她已经昏厥过去。” “那她后来怎么样了?”虽然知道定是无恙,他还是忍不住揪起了心。 “她连着发了五天的高烧,一条命也是从鬼门关抢回来的,当时宫里的御医甚至说她身底大伤,已是无药可救。” 凤寻欢手里不停,把羊肉盛盘,傅云书替她端到长桌上,“然后呢?” “之后,胃口就变得这般小了。而且,自那以后,她就彻底接去了我的担子,甚至不许我再上战场。” 傅云书不再说话,凤寻欢轻笑,“不过自那之后,她行事都成熟了许多,甚至被人传得从未有过败绩。” “难道不是吗?她本来就很厉害啊。”怎么说也在大帐里呆了一年半载,至少就他所见,凤酩简直就是个神。 “用兵如神倒是不假,不过这战场上的事,哪里是胜负就能说得清的。”她又起锅熬油,傅云书站立一旁,说实话,他在战场上,几乎就没离开过扎营的地方,呆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凤酩的大帐,睡的地方也是在大帐一边架起的一个单独小帐篷,和大帐还有一帘相通。 凤酩出战的时候从来不会带他出去,他所能见的,也就是她在大帐里随手指点,千军阵如同过家家一般容易的画面,也正是他差点一颗芳心沦陷的场景,他连连摇头,乱想什么呢? 凤寻欢不再说什么,正巧凤酩回来,见他起身,“该走了。” 傅云书跟在她身后出去,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第4章 书情(完) 出了飞雪阁,才走到半路,天居然下起了雨,凤酩回过身,见他举高手挡在自己脑袋上,她解开了外衣。 “你干什么?”他不解地看着她,衣服落下来,披在他脑袋上,是一股熟悉的气味,他隐隐约约似乎记得,刚到大营的那些日子,他总是难以入眠,睡着了也很不安稳,半夜总是会踢被子。可是后来就慢慢变得总是一夜好眠,那个时候,好像一直会闻到这阵气味。 她揽住了他的肩膀,带着他到一户人家门廊下面躲雨,他掀开衣服,正对上她的视线。头发已经湿了大半,她转过脸,看着外面,雨势越来越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街上的人跑的跑,躲的躲,已经变得空荡荡了。 他也抬眼,看着屋檐上滴落的水滴,“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 凤酩突然转过头,动了动嘴,他没听到任何声音,“你说什么?” “明天晚上,陪我进宫。” “为什么?” “庆功宴。” “我不喜欢那种场合。”他摇头,凤酩伸出手,就在他以为她的手快要贴上他脸颊的时候,她将他沾湿的发丝从脸上拿开,“不去也得去,你也是我均天骑的一员。” +++ 傅云书自己都说不清楚,他当时到底是什么感觉,他只看到凤酩跪在御前,皇帝微笑地看着她,“你想好了,要什么赏赐?” “是。” “是什么?” “但求皇上收回成命。”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皇帝眯起了眼,危险地看着她,她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皇城闺阁男子众多,为何陛下非定此人不可?” “因为他是傅丞相的嫡子,论身份,再合适不过,加上他尚有半年才会成年,抵迅影境内时,正是成人之时。” “陛下,臣已经说了这就是臣要的赏赐。” 皇帝一挥手,“这不算赏赐,朕说了会赏你,没说会答应你什么事。” “那臣要的赏赐,便是傅丞相的幺子。” 他只听到自己脑中轰然弦断的声音,凤酩挺直的脊背远远地在眼前闪过,皇帝的声音传来,没有人听得出其中莫名的兴味,“你当真决定了,只要这个赏赐。” “是。” “既然如此,朕就代傅丞相准了这门亲事,将傅家小公子傅云书赐婚与你,待其成人后,再行迎娶之礼。”那声音,轻快地凤酩抬起了头,看到她这位皇姨脸带笑意,她脑中终于清清楚楚闪过一句话,她被人算计了。 +++ 两年前的庆功宴上,凤酩推了皇帝的赐婚,甚至没有问那要赐婚与她的究竟是何人,两年后,她却自己求了这亲事。 她苦笑着站在书房的窗前,原来,兜兜转转,她这一世,最终还是栽在了老狐狸手里,注定要与这小狐狸绑在一起,不过这一次,她心甘情愿,就是不知道他怎么想了。 “将军,午饭。”门外传来他的声音。 “进来。” 傅云书推门进来,这一次,凤酩正对着他站着,他偏过脸不看她,这一次,不再是小侍的打扮,不再是小侍的身份,傅丞相回府,却以未婚妻夫培养感情的名义又把他送进了将军府。 她低头,笑着看那缺了一角的肉卷拼盆,“你不是说难吃吗?” “就是。” “还生我气?” “没有。”他放下托盘,凤酩走到桌前坐下,“闹了这么多天别扭,你到底在别扭什么?” 她把肉卷的盘子推到他面前,筷子递给他,傅云书奇怪道,“你干什么不吃?” 她摇头,“我对大蒜的味道过敏。” 他一怔,“那你还让厨房做…”声音止住,这些菜,她确实一次都没有吃过,每次都是进了他的肚子,难道说她一开始就是为他准备的。他低头不语,嘴里嚼着肉卷。 “你到底在别扭什么?”她又问道。 “你是左将军。” “那又什么样?”她不解道,这和她是左将军有什么关系。 “你将来还会是镇南王。” “然后?” “你会有很多侍君侍郎。” 她一怔之下,终于知道他一直在担心什么,她摇头轻笑,“你不知道镇南王府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吗?” “什么?” “我爹生了我们姐妹三个,你说为什么我娘就只三个女儿?” “她…” “因为她就只有我爹一个男人。我爹去世那么多年,她一直都没有续弦,她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再无人可以入眼。云书,我也一样,对我来说,一颗心分不了几份。”她难得说了一长句话,揉了揉他的脑袋。 “你是说,你只会娶我一个?” “是。”她轻轻眯眼,“你愿意吗?” 他红着脸,终于点下了头,要不是喜欢上了她,怎么会因为那晚上她要来的婚约欣喜地一晚上没睡着,虽然之后担心了这么久,他却没想过不答应。 他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我以后还可以跟你一起上战场吗?” “你怎么这么指着有仗可以打吗?”她顿了顿,“如果你能不再踢被子的话就可以,我可不想再每天晚上爬起来给你盖被子。” 原来真的是她,他低下脸,“我要是嫁了你,我们不是睡一起吗?” 凤酩一怔,随即浅浅地笑开来,“也是。” 不过我还是不会让你亲见战场,那样的血腥,我自己来承受就可以。她的眼角,带着一丝不忍,如果可以,没有人比她更不想要杀戮,然而,她却别无选择。 +++ “丞相,朕这次可是赢了,从此以后,你可不能再提什么辞官归隐的事了。” “老臣领命。”她从御书房退下去,暗自摇头,要不是她一路打点,怎么会搞得定凤酩那么难搞的家伙,现在,总算是功德圆满了,她这最宠爱的小儿子,终于也找到一生的幸福依靠了。 一个月后,御风八皇子前往迅影和亲,被封为太女主君,也就是以后的迅影皇后,自他嫁过去之后,御风迅影交好百年,再未因边境征战过。 大半年后,左将军凤酩迎娶傅丞相幺子傅云书,碎了皇城一地男儿心。 婚后在一次家宴上,傅云书吃烤乳鸽吃得开心,忍不住多喝了些酒,凤酩想要拦住他的时候为时已晚,只得抱着醉醺醺的他回房。 他眯着眼拽着她的衣服,“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她一怔,难道不是傅丞相带着他来找她的时候? “那个时候,你和皇上还有好多好多其他人在围场狩猎。我求娘带我去,”他打了个酒嗝,“我当时扮成了她的小厮。” “我问娘你是谁,她说你是左将军,她问我怎么了,对你有兴趣?” “我说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明明心软得很,还把人家射出去的箭偷偷射飞掉,偏偏要装出一副比谁都冷的样子。” “娘就笑,她心软?我让你去看看,她在战场上杀人的样子。” “可我还是没见到。”他的声音低下去,埋进她怀里,不一会,竟然睡了过去,凤酩脱了他的衣服,上床拉下帘帐。 她爱怜地吻过他的脸颊,抱着他仰天看着床顶,原来,你还真是一眼就把我看穿了。 她闭上眼,唇角浮现出一个满足地笑意,从此,那些让我遗憾的,再也不能吃的美食,都可以由你替我代用了。 第5章 家有闲夫(一) 楔子 “阁主。”清越有些迟疑地走进书房。 “什么事?”书桌前奋笔疾书的女子头也不抬地问道。 “主君,他,又留书出走了。” “拿来。” 那女子看完字条,无奈地摇头苦笑,眼里,却是满满的宠溺。 九儿: 我是真得要离家出走。上次是不小心写漏了,这次我不会再不小心告诉你我要上靖州城。 -------------------------------- 盛传名震江湖的衣九少爱兰,因为九少所有衣物的衣袂上都绣有一支幽兰。既然九少的衣物都是由第一绣坊的头牌织公所制,这兰花想必也是绝世绣品。 但有一日,一胆量极大,头脑比较直的武林同道细看九少衣袂上兰花,发现绣工粗糙,不仅毫无神韵,用的绣线和衣物的用料更是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不解之下询问九少缘由,九少但笑不语,伸手轻抚兰花,目露柔光,看得周围路上的年轻男子一个个面红耳赤。 事实上,这件事还要追溯到衣九和容权刚成亲没多久的时候。 衣凤阁后山有一处凉亭,不仅照不到日光,更是正对着凤山上倾泻而下的瀑布,是夏日歇凉的绝好去处。容权站在瀑布前,任透凉的水雾扑面而来,说不出的舒畅。 衣九正躺在凉亭竹榻上闭目养神,直到某人跑进来蹲在她榻旁。 “九儿,为什么凤山上种了这么多竹子?” “爹喜欢竹子,所以娘亲下令满山种竹。”依旧闭着眼。 某人脸上有了艳羡之色,良久不语。衣九睁开眼,半坐起道:“你不会想让我替你种一山兰花吧?” “我没…啊,九儿,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兰花?”容权兴奋中。 躺回去,无力抚额。 他显然以为衣凤阁院中的兰花都是天生的。可怜衣九,花了大把银子和人力从西域找回的极品熏兰,费了千辛万苦才将它养活。 “九儿,你有没有什么代表性的标志?”某人眨着星星眼,开始跑题。 “没有。” “江湖上的人不是都有什么标记的吗?像是那个什么玉箫、折扇。” “那是她们的兵器。” “九儿,那你用兰花当标志好不好?比如你杀完人就放一只兰花。” 无力加无语。 “唔,不好。兰花不是每个季节都有。”灵感突来。“我知道了,在你衣服上都绣一朵兰花,就在衣袂上好了。”小狗一样的星星眼期待地看着衣九。 指节轻轻弹了弹他的额,好笑道:“你绣?” “我绣就我绣。今天就开始学,以后你每一件衣服我都绣。” 所以当那个衣袂上飘着兰花,一身泼墨白衣的身影又出现在江湖中的时候,见到的人不免开始担心,很久不见衣九少出现在江湖中了,这次,又是要出什么事了吗? +++ “那些人,说得都是好听的很,什么靖州三杰,同气连枝,一到有事的时候,一个个都成了缩头乌龟。”小院里,一个满脸怒意的女子一手拍桌,坐着的那个也沉着脸,“这也怪不得她们,金银爪采草这么多年,居然从未失手过,武功深不可测,她们摄于威势不敢帮我们,也是情有可原。” “我呸,那两个淫贼,居然光明正大的留书说要今晚子时来采草,根本就没把我们郑家放在眼里。” “不管怎么样,今晚所有人都埋伏在小三房里,一定得守好了。” “我有数。” 小院边上,一个小侍打扮的男子端着盆子,正从旁边走过。 +++ 床上躺着一个人,蒙着被子,正是郑霜的三公子,所有人埋伏在不同地方,候着那两个猖狂的淫贼。到了接近子时时分,只听得一阵悦耳的银铃声,一个身影破窗而入,走向床边。 就在她要靠近床边时,上方一张白色床单扔下,正好将人盖住。趁着这个时机,床边埋伏的四人齐上前将人制住。 拉下床单,点亮烛火,众人都是一惊,竟是个长得妖媚无比的年轻女子,一身红衣,脚上拴着一串银铃,想必就是那银爪了。难怪豫州那边谣传说有个被侵犯的男子反而对那“银爪”念念不忘。 那“银爪”被人制住,倒也不见惊慌,细长的眼顺势朝坐起身的郑三公子抛了个媚眼。那三公子一愣,也不可抑制地红了脸。制住她的一个女子见状,用腿用力一踢她膝盖后方,那“银爪”支撑不住跪下,这才开始有了怒气,大声唤道:“你还不出来。” 众人一惊,难道这里还有什么人,她们竟然丝毫没有感觉到。 一阵更加酥媚入骨的笑声,一个紫衣女子像鬼魂一样突然出现,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出头。那“银爪”脚上绑着银铃,这个女子则是绑着金铃,自是“金爪”无疑。 “素银,你怎么就这么没用呢?”那“金爪”径直走向“银爪”素银,如入无人之境,对周围那些人视若无睹。最先忍不住的是郑霜的妹妹,本就是个暴脾气,朝着“金爪”一抖手一掌拍过去。奈何武功悬殊太大,几招后就明显处于下风,那“金爪”看上去打得还惬意的很。 郑霜看妹妹落败,也迎上前。郑家到这一代已经疏于武艺,郑霜的武功虽然不低,但仍旧被“金爪”压制地展不开手脚。周围众人除了留两个四个制着素银,都一拥而上。然而混战显然不是一个好战术,尤其对于这些从未配合过的人,没多久就全被打趴下了。 那“金爪”墨金悠哉地顺便把素银旁边四个一起解决了,那素银看了看郑三公子,笑着走到一边的窗帘下一掀,却是一个比那三公子更加美貌的男子,他笑道,“三公子,你娘既然让你藏起来,你还躲在这里做什么?” 郑霜气急,她找了人假装自己儿子,却不想他居然自己送上门来,还被人识破了。 素银走向他,那三公子吓得不停向后躲,奈何到了墙角,无路可逃。素银伸手想去摸他的脸,却被一个人挡住,看去,是个小侍打扮的男子。虽然长得也不错,不过比起眼前这个的风姿就看不入眼了。素银喝道:“识相点的就让开。” 那小侍却是倔头倔脑道:“你这个女人太不正经。” 要不是在这种场合,郑霜觉得自己肯定会笑出来。这个小侍也实在是,和个采草贼说她不正经,她要正经了今天就怎么会有这一出。 素银没心情和他斗嘴,手上运劲一挥,他就被打飞了出去。地上躺着、瘫坐着的人都没能力去救,眼看着头就要撞上一旁的桌角。 突然间一个白色的身影飞身而出,一把揽住他,在半空中转了个身,稳稳落地。仅仅这么一个动作,墨金素银以及郑霜都是心里一惊,先不说她们竟一直没发现这个人的存在,就是这飞身而出的速度和空中转身的姿势,都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 “你是谁?”素银问道。不过那女子并未理睬她,因为那小侍一落地就一把抱住了她,脑袋还蹭着她的脖颈,“九儿,九儿…”嘴里不断重复着两个字。 让他抱了会,那女子拉开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得他一阵心虚。正巧素银又问了一次:“你究竟是谁?” 那女子走上前,就着烛光,众人看清那女子的容貌,都是一时怔愣。说是绝世风华也不为过,一头黑色长发,以凤型发饰固定在左耳后,眉心一点焰色,一双绝美桃花眼勾魂夺目,五官精致如刀削,皮肤在夜色中闪着珍珠般的光泽。一身白衣,衣上是一整幅墨竹,黑白双色衬得她一身素雅,但那眉宇间却尽是轻狂之色,浑身压迫的气势更是足以折人傲骨。 “你不用知道。”略微低沉的嗓音。 “你待如何?” “你只需要知道,你碰了你不该碰的人。”话未尽,身已动,招招狠绝。 墨金见素银招架不住,也加入战局。两人本来就都是高手,又是联手惯的,但是拆了十余招,竟是连那白衣女子的衣角都碰不到,而素银肩上已经中了一掌。 而那女子似是不愿再打下去,以清俊之极的一招结束了这一场打斗。那素银已是昏了过去,墨金口吐鲜血,瞪着那女子:“凤逍遥,你,你是…”又是一声咳一口血吐出来。 地上倒着的其他众人也是惊讶地盯着那白衣女子,风逍遥,衣凤阁的绝招,加上那男子刚刚“九儿九儿”的叫,要是还猜不出她是谁,那就不用在江湖混了。威震江湖黑白两道的衣凤阁阁主衣九。 衣九也不管这一地伤兵,只是看着那个正心虚着的男子,刚刚的气势也收了起来,只是一贯的似笑非笑。“衣容权,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抱起他,音未绝,人已飞身从窗口离去。 第6章 家有闲夫(二) 容权是在十一岁的时候被衣络,也就是衣九的母亲收留的,那个时候的衣九,还是衣凤阁的少阁主,嗜武成痴,对什么人都不理不睬的,当然也包括他。 可他却偏偏喜欢缠着这个酷姐姐,衣络叫她九儿,他也跟着叫,她练武他就在旁边看着,她上哪里他都跟着,衣凤阁的人都笑少阁主多了条小尾巴。 有一次他在她练武的时候冲了过去,她硬生生收掌,晃了几晃,怒气冲天,瞪着眼,“再跟着我我就掐死你,信不信?” 他摇头,她扣着他的脖子把他提起来,顶在墙面上,他脚够不着地,呼吸困难,终于怕了,眼泪不由自主地哗啦啦留了下来。 然而那手却松了开来,他坐在地上,看着她走开的背影,一手胡乱擦着眼泪,大声喊道,“阿容最讨厌九儿了。” 她的声音传过来,带着隐隐的讽刺,“那最好。” 那天晚上,他不肯吃东西,第二天发了高烧,衣九被衣络押到了他床前,要她道歉,她别着脸,衣络终究没办法,还是只能让她走了。 “阿容,不哭了,有娘在,一会就去教训她。” 他摇头,“不要,不要打九儿。”他烧红的小脸皱在了一起,喝完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衣络摇着头走出去,就见到衣九站在门口,看到她,过了半晌,才面无表情地问道,“他怎么样了?” “自己去看。” 衣九站了会,终究还是离开了,衣络看着她往练武场的方向走去,也只能叹着气。 +++ 郑霜让儿子出去叫了人来,总算是把这“金银爪”抓了。对外都说是在衣凤阁阁主的相助下才收得这两个妖女。 江湖中人不免好奇,这衣凤阁衣九少怎么就突然会管起这闲事来了。说那衣九,虽是少年成名,却是冷血无情,江湖上衣凤阁的仇家也不在少数,只是震于威势也不敢造次。难道说九少转了性了? 郑霜却明白,衣九这次插手,怕都是因为那个小侍,当然他的身份自然也不会是个小侍。她记得衣九临走时的那句“衣容权”,而且就那日两人的动作看来,这个男子,该是衣九的夫君。 可又怎么就同姓了衣姓?她摇头不解,衣凤阁的人,果然不能以常理去推断。 不过郑霜怎么都想不明白,衣九能亲自来救人,想必这男子也是受宠的,那又怎么会到她家当了小侍,连卖身契都签下了。当然她还没那么找死的会拿那张纸去向衣九讨便宜。 然而没隔几日,郑霜却又见到了衣九,其实她只是站在一旁,一句话没讲,面目平和淡然。但郑霜仍然提着一口气,直到两人离开才松下来。没办法,当年那场血战太过刻骨铭心,虽说当时没有人见到九少的真面目,但是那一身白衣翻飞,最后被染成血人的景象实在太过震撼。 “主…额,郑大侠,我是想来要回那张卖身契。”叫惯了一时还真改不回来。 郑霜一愣,“那张纸,我已经毁了。”笑话,这种东西,她可没胆留着。 容权拿着一只钱袋,“这里面是当日管家买下我的三十两银子,我知道郑大侠也不在乎这些,不过帐还是算清楚的好。”他没注意到郑霜在他说那句“帐算清楚”突然背脊发凉,递上钱袋。 郑霜接过钱袋,还想说些什么。衣九已经抱过眼前的人,一晃眼,人影闪过。 这个衣凤阁阁主,还真是偏爱这种离场方式。不过今天的容权,还真是感觉很不一样。一身和衣九同样的白衣,上绣黑色花纹,玉扣宽腰带,头发束起,是已婚男子的发式,而不再是小侍的发式。当初那个讨喜的小侍,还真有些贵公子的感觉。 +++ 再说那一日容权被衣九抱着出了郑家,直接走进一家客栈,衣九一直抱着他,也不管周围人的目光,径自要了一间客房上楼。倒是容权,一直涨红了脸,把脸埋在她怀里 到了房里,衣九把人扔上床,“说吧。” “那个,九儿,我好饿,我们用晚膳好不好?” 衣九眯着眼看着他,看得他一阵心虚,看来他打岔子的招数已经太老套,用了两次就不灵了。 其实衣九倒不是气他离家出走,这也不是第一遭了,自己只要忙一些没空陪他,他无聊起来就会玩这招,不过每次都会“不小心”把行踪告诉她。他出去玩是没事,可这次居然玩到把自己卖到人家家里去做小侍。她衣九的宝贝夫君居然去伺候别人,这怎么让她不呕气。 “那,那个,反正我就出来了,然后你也知道我没有带银子的习惯嘛,为了不被饿死,就只好签了卖身契进郑家当小侍了,而且,我想你总会来…”说到后面有点心虚,声音也低了下来。他每次都敢肆无忌惮的离家出走,就是因为吃定她必会来找他回去。 “要是哪次我不出来找你怎么办?” “不会。”脱口而出。 “你就这么确定?”月棱眉轻挑,看得他眼冒星星。九儿挑眉的动作实在是太美太帅了,害他每次一看到就想亲亲她。 他像小狗一样凑到她身上,“因为你不会丢下我嘛,九儿,你最好了,我好想你。” 衣九本来就只是心疼他,他这样哪里还有什么气。“这些天累吗?” “嗯。”扁扁唇,可怜兮兮的表情。 “那就早点睡吧。” 容权脱了衣服上床睡下。他就知道,九儿那么疼他,怎么舍得骂他。“你不上来睡吗?” “你先睡吧。”吻了吻他的额,替他拉好被子,衣九走出房门。容权叹了口气,果然她还是不肯碰他,就算两人成亲这么久,也从不曾同房过,她宠他,疼他,可是最多最多,似乎就是亲他的额头,难道在她眼里,他还是她的弟弟吗? 好半天,容权还是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帐顶,本来计划的好好的,他听说了那“金银爪”的乱子,特地弄来她们一路犯案的路线,算着下一站铁定就是靖州,所以特地离家逃到那里,等到九儿来找他的时候,自己缠着她去把那两个人解决了,九儿总会答应的。这样江湖上的人就不会总觉得衣凤阁是魔煞了。 自从第一次下山以后,他就知道,不能告诉别人自己是衣凤阁的人,运气好点也许会送他回去,运气差点,而且这估计是大多数情况,大概人家会抓他上衣凤阁寻仇。唔,不过不知道他的身份应该不会想到要用他去威胁衣凤阁阁主,那太找死了,那估计就是直接杀了他解恨。他的妻主和她的衣凤阁在江湖的人缘实在不是一般的差。所以他一定要努力帮九儿改善这个局面,虽然他不是什么贤夫,不过也总还有点用吧。 这次的结果虽然在意料之外,不过也还不错,九儿好像还是很有正义感的,她不是把那“金银爪”解决了吗?想到九儿突然出场救了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妻主真的是很厉害,让他小小得意了一下。不过再细想想,怎么就出来的那么巧了呢?猛然坐起,不会吧? 衣九回房时发现容权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怎么不睡?” “九儿,我问你个问题?你是不是早就到了?” “什么早就到了?” “在郑家,你出来之前已经到了。” “嗯。”很轻的一声,容权抓住她的手,“那你见到郑大侠她们被打伤了?” “看到了又怎么样?” “救人啊。” “与我何干?” “那是不是如果我不拦着人又被打飞,你都不会出来?” “我会。” “真的?” “我会出来带你走。” “那其他人呢,你不管吗,那个女人要侵犯郑公子,你也不管?” 不说话,表示默认。 “可你最后还是解决了那两个人?” “她们居然敢碰你。”眉头蹙起。 他放弃了,他怎么能指望九儿有什么正义感呢? 第7章 家有闲夫(三) “我们要回去了吗?” “嗯。” 凤山上常年烟雾缭绕,就是上了山,一般人也找不到衣凤阁的所在。 “阁主,主君,你们回来了。” 衣九看着怀中昏昏沉沉打着盹的人,唇角勾着浅浅的笑意,抱着他翻身下了马,向里走去。 那守门的侍卫揉着眼,“我看错了吗?阁主,那是在笑?” 另一个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你果然是新来的,这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阁主她在这世上,就只会对主君一个人笑。如果什么时候你见到阁主笑,而主君不在的话,那也肯定是阁主心里正想着主君呢。” “真的?” “那还能有假,就是以前老阁主还在的时候,阁主她也不笑。” “原来阁主这么疼主君。” “何止疼,主君他就是阁主的心头肉。” +++ 容权烧了三天高烧,才慢慢退了下去,但是胃口一直不好,没几天又开始拉肚子,看得衣络也只能心疼,没有办法。 “娘。”他突然怯怯地出声,却捏着被子不说话,衣络叹了口气,“她一直在练武场。” 容权低着头,“我是不是让九儿觉得很烦?” “阿容,九儿那孩子,从小就是这脾气,对人不理不睬的,就是对着我这个娘,我也从没见她脸上变过表情。” “九儿不会笑。” “嗯,九儿不会笑。” “娘,我想教九儿笑。” “那很好啊。”衣络揉了揉他的脑袋,他却苦着脸,“可是九儿讨厌我。” “不会的,九儿怎么会讨厌你,没有人会不喜欢阿容的,不过她这个人,什么都闷在心里,宁可所有人都误会她,也不肯多说一句话。”衣络摇头叹息,“我真担心,等她长大了,该会得罪多少人。” “不会的,我一定会教会九儿笑,九儿笑了,就不会得罪人了。” “好,那就交给阿容了。” +++ “什么人?”衣九站在床前,突然厉声喝道,一掌劈向窗户,掌风直接把整扇窗打飞了出去,一颗小脑袋颤颤地从窗沿上探出来。 “你来干什么?” “九,九儿,我想,我想…” “想什么想?” “我也想学武。”他终于一口气说出来。 “找娘去。” “娘说让你教我。” “没空。” “娘说你要是教我,她就把凤逍遥的口诀全部教给你。” 衣九站在床前,过了好半晌,这才道,“明早破晓的时候去练武场等我,晚了你就什么都别想学了。” “不会,我一定不会晚。” 容权站直了身子,咧嘴笑开,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 “还不走。” “哦。”他一溜小跑跑开。 +++ 第二天衣九到练武场的时候,果然见容权已经等在那里,身上穿着甚是简单的衣服,紧袖收腰,看到她就扑过来,“九儿,我今天要学什么?” “扎马步。” “怎么扎?” 衣九将他摆好,“行了,你就保持这个姿势,过半个时辰我叫了你,你才能动。” “哦。” 她闲闲地走到一边,抽出□□,也不练枪,只是敲着自己的背,在他身前来回踱步。 “九儿。”没多久他就出声唤道,“到了吗?” “早着。怎么你已经吃不消了吗?” “才不是。” 衣九转过身,容权偷偷松了松腿,她却突然回头,他尴尬地看着她,衣九把□□扔回去,准确无误地插回兵器架上,淡淡道,“你不适合,还是回去房里呆着去。” “不会,不会,九儿,我肯定不会了,我一定不再动了。”容权急急地蹲回原来的姿势,“我一定不动了。” 衣九不再理他,走到练武场的另一端,自顾自开始练凤逍遥的前几招。 日头渐渐升起,容权张了张嘴,好渴,可是他不能动。 衣九早已经忘了时间,等到她落地收势,回过身,便见到容权倒在地上。 她飞奔过来,“哎,你怎么了?你醒醒。” +++ 容权睁开眼,便发现自己又躺在床上,面前是衣络担心的脸,“娘,九儿呢?” “别提了,居然让你蹲那么久的马步蹲到昏厥,我罚她上后山劈柴去了。” “是我不好,连蹲马步都不会,九儿肯定不会再教我了。” 衣络替他拉紧被子,“别想了,好好睡一觉。” 他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发现竟然天色已经黑了,他起身,跑到大堂前面的院子,正见到衣九拉了一车柴火回来。 手里连把斧头都没有,手上布满了血红色的刮痕,衣络竟是让她用手劈柴。 “九儿,你没事吧,都是我不好。”他低着头,她没有看他,径自走了过去,容权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难过地想哭,九儿肯定更加讨厌他了。 “明天,破晓,如果你还想继续的话。”她的声音远远传来,容权大声回道,“我想,我一定会到的。” +++ “我还要蹲马步吗?” “不用了。”衣九站在他身前,“我打一套拳,你学下来。” “好。”他点头,衣九很慢地打了一套拳法,动作都很基础,打完了看着他,他为难地看着她,“九,九儿,我就记住了一个动作。” “做出来。” 他做了个起势的动作,就停在了那里。衣九看了他半晌,“我还是教你两个动作就好了。” 容权在练武场的边上演着这两个最简单的动作,衣九还是练她的凤逍遥。 “九儿。”走回去的时候他突然开口,“等我什么时候可以打一套拳的时候,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不可以。” “可是这样我才有动力练下去啊。” “你不是为我在练。” “本来就是嘛。”容权暗自嘀咕。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等到你哪天可以一次性练会一套拳的时候,我就答应。” 容权苦着脸,明知道他做不到,居然提这种要求,九儿实在是个坏蛋。 第8章 家有闲夫(四) “主君,这是冰镇过的绿豆汤。” “谢谢,放着吧。”容权端过碗,心不在焉地喝着汤,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床头一个泥塑娃娃,胖乎乎的,憨态可掬,可惜本来是一对的,现在就只有一个男娃娃了。 +++ “九儿,你说话不可以不算话,不许赖皮,你答应的。” 衣九眯眼看着他,要他真的看两遍就全打会?打死她也不会相信,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自己老娘捣地鬼,肯定是事先教好他了。 “九儿,你答应的。”他扯着她的衣角。 “你想要什么?” “你陪我下山玩。” “不去。” “你答应了的。”容权皱着鼻梁,“九儿,你说了我一次性练会的时候,就答应我一件事的。” 衣九站定,他也停下来,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双眼盯着她,她低下头,“我不喜欢。” “可是你答应了。” 她眉心的那点焰色痣像是微微皱了一下,“什么时候?” 容权咧开了嘴,小酒窝若隐若现,“就两天后。” 那个时候,容权十二岁,衣九刚满十八。 +++ “五文钱十个圈,套中什么就算什么。”那年轻的小贩接过容权的钱,递给他十个铁丝扎起的圈,“来,喜欢什么看中了就套,套上了就是你的了。” 容权回头看了眼双手抱在胸前站在不远处的衣九,伸手咬着自己的拇指,要是真的喜欢什么套上了就是他的,他现在就把这十个圈都套她脖子里去。 “小弟弟,扔啊。” 容权看着地上的小玩意,一眼就看上了那一对泥塑娃娃,他眼睛一亮,拿起一个圈瞄准了扔过去。 偏了,又偏了,差一点点,还是没有。手里还剩下一个圈,他转过身,“九儿。” “干什么?”她冷冷的声音传来,容权招着手,“你过来。” 衣九放下双手,慢慢走过来,容权把圈递到她面前,“九儿,套那一对娃娃,好不好?求求你。” 她斜了他一眼,伸手拿过了那只环,随手一扔,容权定神看去,“不是,不是那个,我要那对泥塑娃娃。” 她走到那小贩面前,指了指那对泥塑娃娃,“多少钱?” “小姐,我这个不是卖的,只能套,要不你再来十个圈?” “好。”容权又掏出来五文钱,那小贩正好把衣九刚刚套中的那只小手镯递给他。 “中了,九儿你好棒。” 那小贩把那对泥塑娃娃拿起来,容权小心地接过。衣九还在扔,从最边上的花瓶开始,一路向右,一扔一个准,那小贩苦着脸,这圈一般看准了扔下去也会弹起来,还真没见到这么准的。 等到衣九扔完,容权怀里已经塞满了零碎的小玩意,衣九转身要走,他在她身后一阵磨蹭,好半晌才大喊道,“九儿,等等我。” 他跑到她身边,衣九见他手里已经只剩下那对泥塑娃娃,他笑道,“我都送给别的孩子玩了。” “这个,给你。”他把那只男娃娃塞进她手里,自己收起那个女娃娃,“这个,是我的。” 衣九接过了那娃娃,伸手摸过,容权笑着看她,“是不是很可爱?” 她没说什么,却也没有拒绝,把那泥塑娃娃收了起来。 +++ “好快,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容权走在衣九身边,看着近在眼前的凤山,似乎有些不想回去。 走到凤山脚下,他叹气道,“好渴啊。” 衣九停下了脚步,“在这里等我。” 他还不解,她已经向一边走去,凤山上倾泻而下的泉水一直会流到山下聚成小溪,衣九从小生活在这里,自然清楚。 她伸手劈断一节竹竿,截了一段,做成个盛水的容器,打满水刚走回去就听到容权的声音传来,“九儿,九儿,有人要唔唔…” 她扔了水飞身而出,就见到一群女人,其中一个正强行拉着他,捂住了他的嘴。 “闭嘴。”那女人喝了一声,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一道白影闪过,她手里的人已经被带了出去,衣九把容权安顿在一边。 “你是什么人?衣络在哪里?” 衣九看过容权,确定他没事,眯眼飞快地出手,那个女人一时不查,被她打飞了出去,其他人全涌上来,凤山脚下顿时开始了一场混战。 “九儿,九儿。”容权小小声地看着她,手握着拳,怕出声打扰到她,又担心,在原地转着圈。 之前那个女人站起了身,看到在战圈之外的他,斜瞟了衣九一眼,悄悄地掩到容权身边,一把从背后扣住他,“啊。”容权一惊之下,大叫出声。衣九怒意大起,几招还算不得纯熟的凤逍遥挥手而出,那些女人一个个挨着倒地。 那扣着容权的女人大惊,“你是衣络的什么人?” “与你无关。” “你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 “你可以,如果你想试试生不如死的滋味。” 那女人手脚发软,容权感觉到她手下无力,突然用力踩上她的脚尖,衣九飞快地把他拉过来,一掌打在那女人身上。 “九儿。”容权埋进她怀里,她僵了一下,感觉到他有些发抖,手慢悠悠地在他背上拍了拍,“没事了,回家了。” 好半晌后,他慢慢缓了过来,“九儿,我那只泥塑娃娃被摔碎了。” “没了就没了。” 那天,是容权第一次见识到江湖的血腥,第一次见到衣九杀人。 好几年后,在两人成亲的那晚,衣九把那只已经褪了色的泥塑娃娃拿出来放在床头的时候,他忍不住哭出了声,衣九怔愣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抱着他拍他的背,好不容易他止了眼泪,仰起脸看着她,“九儿,我好开心,你居然还留着它。” 第9章 家有闲夫(完) 夏日的天,热得厉害,房里的几根柱子都是打通了装着冰库里运来的冰,窗户开着,夜风袭来,身上凉丝丝的。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蛙叫,衣九原本睡得正熟,身上突然感到一阵滑腻清凉的触觉,她猛地睁眼,伸手,正好牢牢地扣住了来人的手腕。 “啊,九儿。”容权痛得皱起了脸,衣九松开手,“你怎么来了?” 他委屈地看着她,“为什么我们明明成亲了?还要分房睡?” 衣九这才发现他身上只裹着一件薄薄的丝质睡衣,擦着她的皮肤,又滑又凉,“大晚上的,你乱跑什么。” 她坐起了身,容权在背后抱着她,脑袋贴在她背上,“九儿,为什么?我不是你弟弟,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碰我?” 她机械地回了身子,“不是,你自己总说,要做我弟弟,要我接受你?” “那是,那是因为,我那个时候以为,做你弟弟就可以一辈子和你在一起。”他仰起脑袋看着她,衣九的表情突然变得呆愣,“那你…”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根本不想做你弟弟,我想一辈子和你一起,我想,我想嫁你。所以你说要娶我的时候,”他眼里闪着亮光,“我开心地快疯了。” 不过那眼神很快就黯淡了下去,他低下了头,“可是,你从来就不碰我,九儿,你是不是只当我是弟弟?” 她伸手穿过他的长发,“那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娶你?” “因为你答应了娘会照顾我一辈子,所以,所以…” “你以为,这就是我娶你的原因? “可是,可是那你是为什么?”他低着头,扭着双手。 “你说呢?” “我,我不知道。”他仰起头,张开眼看着她。 +++ 容权的身子不适合练武,所以几套强身健体的拳法,已经是极限,虽然不再练武,他还是喜欢整天呆在练武场,或者说,喜欢跟着衣九。 就是衣九这天又被衣络罚去后山劈柴的时候,他也硬是跟着。 “这些天山路很难走,你回去。” “不会的,我会很小心的。” 泥泞的山路上,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穿梭在树林里,虽然凤山多竹,后山还是有一大片普通的林木。 这几年来容权长高了很多,脸上的轮廓也越发清晰起来,干净而清秀。 “九儿,这里有很多断木哎。”容权见到好几颗被泥石流砸断的树,正想着可以让她省些事,快步向前走去,“小心,别过去。”衣九的声音传来,却已经来不及了,容权脚下一滑,从斜坡上摔了出去。 衣九扔了手里的柴木,飞身跃下,抓到他的衣角,跟着容权从斜坡上滚了下去。 斜坡不高,只是有些陡,很快便落在平地上,“对不起,九儿。” “别说话。”她突然出声打断了他,容权以为她在生气,低下了头,就听她又道,“这声音,只怕马上就要下暴雨了。” “什么?” “我记得这里有个山洞的,进去躲躲。” “我知道,山洞在这边。”容权指着不远处的地方,扒开密集的藤蔓,“你看。” “你怎么知道?” “我来过。” “一个人?” “嗯。” “你不知道很危险?” “那个时候,”他走进去,“你不让我跟着你,我很难过,然后就跑了出来,找到了这个山洞。” 衣九在他身后走进去,他继续道,“所以每次你生我气的时候,我都会过来,不过是从那边过来的,我不知道这里还有个滑坡。” “原本没有,才被雨水刷出来的。” 一阵雷鸣,外面传来大雨瓢泼的声音,容权走到山洞的一边,指着石壁,“你看。” “这是什么?” “我来一次就会在上面划一道竖线,隔了三个月就划一道横线在下面。” 衣九走上前,他又道,“你看,你一开始三个月生了我二十几次气,接着就是十几次,然后就变成了几次,我看看,七次,三次,九儿,你最近好像有半年没有生过我的气了。”他开心地看着那块石壁,笑得眉眼都眯在了一起。 “傻瓜。”衣九看完,说了两个字,便走到洞口,容权跟在她身后,“可这对我很重要啊。”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眼看着洞口滴下的水,容权叹道,“雨好大。”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对你很重要?” “因为,因为,”他突然变得有些扭捏,“我不想你生我的气。” “有关系吗?” “怎么没有关系?” “自己的事,何必管别人是怎么想的。” “如果是我在乎的人,我当然会在乎她是不是会生我的气,是不是喜欢我…”他突然住了嘴,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讪讪地看着她。 “在乎?喜欢?”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九儿,你可以接受我吗?” “接受你什么?” “做,做你弟弟啊。” 衣九看着他,半晌,突然摇头,“不可以。” 容权只觉得心口难受得像是被人掏空了,他突然退了几步,雨水打上脸,衣九伸手想要拉他,他却飞奔了出去。 “你干什么?”衣九追了出去,没几步就拉住了他,他眼睛通红,脸上也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雨很大,你会被淋病的。” “病了最好。”他死命想要挣开她的手,衣九皱着眉,“你闹什么脾气?” 他瞪圆了眼看着她,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没有,没有。” “好,你要淋雨是不是,我陪你,行了吧。” 于是,两个人一起站在凤山的后山,淋了大半天的雨。至于后果… “啪。”一巴掌扇上衣九的右脸,“你到底在想什么?他又不是你,居然让他和你一起淋这么久的雨,现在病成这样子,你说怎么办?” 衣九擦去嘴角的血丝,容权咳嗽着抓住衣络的袖子,“娘,是我错。” “你别说话,整天就知道护着她。” “真的,真的是我自己。”他越咳越厉害,衣络叹气,对衣九道,“出去,找人进来照顾他。” “我来。” “什么?”衣络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来。”她走到容权床边坐下,端起药碗,舀起一勺僵硬地凑到他嘴边。 容权低头一口口喝掉,虽然药很苦,他却一直在想,为什么九儿都说不愿意接受他了,还会自己来照顾他? 熬药,喂药,从头到尾一手包办,这□□九没有去练武场,衣络连连称奇。 回到容权房里,就见她拿着湿巾擦着他的额头,他呼吸沉沉的,正睡着。衣九回头见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出去。 “九儿。”衣络叫住她。 “做什么?” “明明就喜欢他,为什么总是不肯承认他?”她不明白。 衣九没有说话,衣络等了半晌,才道,“容权是个好孩子,有这样的弟弟,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不是我弟弟。” 衣络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她摇着头走开,没见到衣九紧紧握起的拳头,她看着虚掩的房门,弟弟?为什么早点不告诉她,他想要做的,不过是她的弟弟。 门突然被人推开,容权披着衣服走了出来,“九儿。” 衣九皱起了眉,“你现在的身子,还乱跑什么?” 他低下了头,“我听到了。” “什么?” 他眼里闪着泪光,“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 “我什么时候讨厌你了?”衣九把他推进门,“回床上躺着。” 他拉住她,“九儿。” 衣九看着他泛滥的眼泪,右手指骨握得咯咯作响,又有谁明白,她心里的苦? +++ “哎,第四个了,又被少主打跑了,少主这是想干什么?” “我听说少主一直不肯承认小公子,肯定是故意的。” “可怜的小公子,再被少主这么闹下去,只怕永远别想嫁出去了。” 两个守门的护卫嘀嘀咕咕,衣九冷着脸走进门,正遇上衣络,“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衣九抬眼看她,“来多少,我打多少。” “就算你真不喜欢阿容,现在这么做,你也太过分了些。”衣络板着脸,“他已经满十六,成人了。” “那又怎么样?” “我请来的都是江湖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你是想把阿容的幸福都毁了去是不是?” “哼。”衣九发出一声冷哼,这些三脚猫的功夫,还佼佼者。 衣络叹了口气,“九儿,我真的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真说你不喜欢阿容,我不相信。” 衣九从她身亲走开,正见到容权走出来,她偏过脸,从他身前走过。少年的身形再不复曾经的稚嫩,秀致的脸上带着一丝被山风和日光养出的自然气息,同养在深闺的公子们大不相同。 “娘,我不想嫁人。” “傻孩子,胡说什么。” 容权看着衣九的背影,他真的不想嫁人,他只想呆在衣凤阁,这样,就可以永远和衣九在一起了。 衣络摇头,“好了,过几天就是你爹爹的忌辰,我要去西山,要是九儿再胡闹,我回来再收拾她。” 没人会想到,衣络这一次西山之行,竟会成为永别。 那天早上,容权是被衣九痛彻心扉的惨叫惊醒的,整个衣凤阁都听到了,奔出来就见到了衣九抱着衣络,身上沾满了血迹。 他只觉得自己的双脚已经无法挪动一步,直直跪落在地,衣九放下了衣络的身子,看了他一眼,决绝地转身离开,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三天后,守门的护卫发现她们的少主倒在衣凤阁的大门口,浑身浴血,连头发上,都是沾满了粘稠的血迹。 那一战,衣凤阁衣九少的名声威震江湖四方。凡是之前前往凤山向衣络寻仇的人,都在一夜之间身首异处。 旁观者个个心惊,那场血战,一直到如今,还是让人心有余悸,衣九少此人,还是让人闻风色变。 衣九一身孝服,跪在灵前,容权跪在她身侧,她突然开口,“娘要我照顾你一辈子。” “如果那天不是爹的忌辰,娘根本不会有事。” “娘是个白痴,死也不肯在爹的忌辰动手杀人。” 容权咬着牙,跪着爬到她身前,“九儿,你想哭就哭吧,只有我在,你哭出来,好不好?” 她突然伸手紧紧抱着他,脑袋埋在他颈间,容权感觉到自己的脖子里湿漉漉的,他伸手回抱住她,他知道,也许这会是她此生唯一一次流泪。 +++ 整整半年,衣凤阁都处于一个极其压抑的状态,自从衣九成为阁主之后,再没有女人上山向容权提亲。 所有人都觉得,她们的小公子,只怕是要孤独终老在衣凤阁了。 容权自己却不在乎这些,他只想陪着衣九,让她不要再这么消沉下去。 那日以后,她没有说过一句话,整日除了练武,再不做其他事。 “九儿,吃晚饭了。”容权站在练武场边上叫她,她停下来,朝他走过来。容权走在她身边,开始一如既往的自言自语,“今天有人上山提亲。”他很奇怪,竟然还有人敢来。 衣九眯起了眼,“轰走。” “已经轰走了。”他突然惊愕地盯着她,“九儿,你肯说话了。” 衣九抿了抿唇,“你…”她说了一个字便住了口。 “什么,九儿你说什么?” “你想嫁人吗?” “不想。”他坚决地摇头,“我要一直呆在衣凤阁,一直陪着你。” 衣九看着他,眼神有些奇特,半晌,“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 +++ 衣九终于慢慢开始说话,笼罩在衣凤阁上方的黑色烟云,也开始慢慢消散,管事从山下新招了些人手上来。 新来的人不知道容权和衣九不是亲姐弟,茶余饭后,不免开始了闲话。 “我觉得很奇怪啊,阁主看小公子的眼神,怎么都不像是在看自家弟弟啊。” “何止啊,我听说小公子一直不嫁人,就是为了阁主。” “可,可这,她们不是姐弟吗?” 身后传来又一个声音,“你们知道什么,小公子和阁主才不是姐弟。” “原来如此啊。” “难怪难怪了。” 所以说,旁观者清,只有那两个当事人,还会一个以为对方只想做自己的弟弟,一个以为对方根本不喜欢自己。 容权已经过了十七,到年就要十八,少年的稚气一点点褪去。 衣九站在书房的窗前,管事刚刚关门出去,她死死地扣着椅子的扶手,就听咔一声,那椅子生生碎裂。 她该用什么理由来留住他,她又有什么资格来留住他。 她走书柜前打开暗格,拿出一个褪了色,已经有些开始掉泥的泥塑娃娃,伸手轻轻抚过,她眯起了眼,就算是逆了伦,又如何?何况,他根本就不是她的亲弟弟。 +++ 其实衣九没想过容权会这么容易答应,她以为他会拒绝,会觉得她不堪,甚至已经做好了逼迫他的准备。 可是她正见到他闪闪亮亮小狗一样的眼神,他凑到她身前,“九儿,我好开心。” 她伸手抱住他,抚着他的发,你真的明白,我对你的感觉从来都不是姐姐对弟弟的感觉,你真的明白,你自己对我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终究她什么都没说,轻轻推开他,唇角轻勾,“下个月,我们就成亲。” 容权看着她的笑容,早已忘了其他。娘,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九儿笑了。 +++ “为什么?”容权还在再接再厉,“九儿,你告诉我嘛。”屋外吹来习习凉风,蛙叫声突然歇了去。 衣九拉开他,眼里氤氲着一层雾气,“既然,你明白你的心情…”她炽热的唇瓣贴上他,呓语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听好了,我只会说一次。” “因为,我爱你。” 一开始,厌烦过你的缠人,渐渐的,习惯了你的陪伴,终究,到头来,变成了融入骨血无法割舍的挚爱。 第10章 天下第七当(一) 西街一向车水马龙,人员繁杂,小脚胡同口出来,右数第三家,是一家当铺。匾上写着大大的五个字,“天下第七当”。 没人知道为什么是第七当,也没人会去和她较真,这到底是不是天下第七。不过有一件事,是西街上,乃至整个花落镇公认的事。 雁三文是只铁公鸡。 雁三文本来不叫雁三文,她叫雁归,很有文化气息,很有韵味一个名字,不过,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被人记住的,是雁三文。 雁三文很有钱,据说家里的宝库随手拿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据说花落镇钱庄里一半的钱都是她的。 雁三文很小气,她从来都不承认自己有钱,她总说自己很穷,她总是穿着同样款式的破旧布衣,她总是每天大清早跑到东街去排队买豆浆油条,因为前十个人,免费。 雁三文很抠门,雁三文是个守财奴,雁三文,要钱不要命。 这个要财不要命,其实也有个由来。 雁三文有一次出远门回来,背着打补丁的包裹,路上被人打劫了,强盗在她身上搜出来了三两半银子,本来就泄气得很,雁三文还死死抓着那三两半银子,站在城门外的小树林里大吼,“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那晚上,正好有一队守城的士兵在城门□□接完准备回去,听到声音过来抓了强盗,从此,雁三文要钱不要命的名声,传了出来。 雁三文这个名字,其实主要是因为雁三文有件宝贝,挂在脖子里,从不给人碰。红绳上穿着三枚铜钱,据雁三文自己说,那是她赚到的前三文钱。所以,大家都叫她雁三文。 雁三文虽然抠门,但是她在珠宝玉器,金银牙骨,古玩字画,家具器皿,总之,这些能用来当的东西上的造诣,却是大家都公认的。 所以说,雁三文给的价,本身没什么问题,问题就在于,她就是让人觉得抠门。而且,如果想从雁三文手里把当了的东西赎回去,或是去赎买她手里的宝贝,那价钱,嘿嘿,她最会察言观色,知道人的底线都在哪里。 +++ 这天傍晚,天下第七当的当堂伙计正准备关门收工,雁三文自己也敲着背准备回家烧水洗个热水澡,今天看了十七八副字画,就一副真迹,真是累惨了她。 门外突然来了一个年迈的男子,身后跟着一个人,是什么人呢,不知道,只知道是个人,因为那人在走路,兜头盖着黑色披风,浑身都被裹了起来。 那老人走进当铺,雁三文立马迎了上去,生意,是任何时候都不能放过的。 “大爷,要当什么?” 忘了说,雁三文拍马屁的功夫也绝对到家,尤其是她觉得可以从这个人身上挖下银子来的时候。 那老人看了她一眼,“雁老板,可否进内堂说话。” 雁三文看他一脸凝重,看来,是大买卖上门了,她要伙计自己收拾回去,自己带着人进了内堂。 今天来当的东西还没有归类收拾完,赎卖出去得来的银子也还乱糟糟地堆在一边。雁三文理了张椅子出来,躬身请那老人坐下。 “雁老板,实话说,今日我确实是来当一样东西。” 雁三文伸长了耳朵,他继续道,“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我自会来赎回去。” “大爷要当什么?” 那老人伸手,把那一直跟在身后的人身上披着的黑披风一把拉下。 雁三文看了一眼,上上下下打量,又扭头问道,“当什么?” 那少年,全身上下,没见一件值钱东西。 “他。” 雁三文怔了一下,只是一下,连连摇头,“没这个理,我是当铺,又不是贩人口的。” 那老人一笑,“雁老板不是在门口写了,“世间万物,皆可当”,怎么又不收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赔本赔本,不干。” 那老人又道,“这倒未必,这孩子长得不怎么样,却有件绝活,雁老板一定有兴趣。” “哦?是什么?” “雁老板取了算盘来如何?” 雁三文真的跑去拿来,“这是要做什么?” “我随便报些数字,你来加起来,算出得数。”那老人看了那少年一眼,“龙儿,开始了。” “七千三百六十二,五百四十七,三千八百零六…” 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打响,雁三文手下一停,那老人对那少年道,“龙儿,多少?” “十八万七千三白零一。”脆生生的声音响起。那老人又看向雁三文,“雁老板?” 雁三文看着算盘珠子,真的,一点没差。她收起算盘,“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 那老人一笑,“雁老板可以自己试,顺便说一句,龙儿他,过目不忘。” 雁三文斜眼看着他,那少年低下了头,她又道,“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要当了他?” “时机一到,我自会赎走他。” “你是想,我替你养着?” “话不是这么说的,龙儿能帮你的地方,绝对抵得上你花在他身上的开销。” “你想要当多少?” 那老人伸出两个手指,“二百两。” 雁三文摇头,“你找别人去吧。” “那雁老板觉得多少合适?” 雁三文也伸出了两根手指。 “二百两?” 她摇头,“二十两。” “雁老板,你是在开玩笑吗?”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我算给你听,”她又开始打算盘,“每天三餐,就算是三十文钱,晚上住我家里我也就不跟你算钱了,照每个月至少一身衣服算,二两银子,冬天翻倍,每个季节生一次病,五两,你准备让他呆多久?” “两年。” “上面那些就有二百两银子,还是往少了算的,他这个年纪,还得上胭脂水粉,就算十两,零食碎嘴,十两,什么时候逛逛庙会,买点什么东西,还是我在付账,二三十两是跑不掉的,还有…” “够了够了,雁老板。” “我还没说完呢,再算他能替我干活赚钱,总先得教上个把月,这人工费我也没算。然后,最多也就是算算账,我请个账房先生一个月也就五两银子,两年也就一百二十两,过年给个红包什么的,说起来我还亏了。” “好好,二十两就二十两。”那老人连连摇头,“二十两。” 雁三文收起了算盘,“成交。” 第11章 天下第七当(二) 雁三文就住在天下第七当,当铺后面有个小院,三面都是屋子,不过两边的都被锁了起来,只有当中的敞开着大门。她把那少年带到一间狭窄的小房间,“你就住这里了。你叫什么来着?龙儿?” “嗯。”那少年低低应了一声。 “姓呢?” 他只是摇头,雁三文也不再去管,“明早五更起来。” 他点头。 雁三文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她走了。那少年放下包裹,一屁股坐在床上,脱下了黑色的披风,伸手抚上脸颊,扯出一个苦笑。 +++ 其实雁三文这个人还有个毛病,她很护短,不过没人知道。直到这天清早。 花落镇的早晨总是醒得很早,天还没亮的时候,街上已经人流不少,东街的豆浆铺子前面,已经排上来好些个人,不过这天,竟然不见雁三文。 那老板从大桶里舀着豆浆,“咦,今天怎么不见雁三文,真是奇怪了。” 她把豆浆和油条递给那个穿着黑色披风把脑袋都包起来的奇怪少年,他转身想要离开,因为脑袋被包了起来,视线不佳,和边上的一个路人撞在了一起,豆浆洒了那女人一身。 “你长不长眼睛的?” 龙儿吓了一跳,那女人突然一把掀开他脑袋上包的大帽子,发丝散落,他慌乱地想要掩住自己的脸,却已经来不及了。 “我说怎么要挡起来呢,原来是个丑八怪。”那女人嘲笑地盯着他。 龙儿捂着自己的脸,不住后退,右半张脸上满满的都是一个暗红色的胎记,“嘿,丑八怪,你把我衣服弄脏了,怎么办?” “我来陪,怎么样?”身后传来一道懒懒的声音,那女人回过头,“雁三文,你凑什么热闹?” “他是我的人,你说我是不是该凑?” “你的人?”那女人笑得越发嚣张,“原来雁三文你贪便宜都到这地步了,连男人也喜欢挑个丑八怪,也是嘛,这样大概就不用花任何聘金,正合了你的意。” “随你怎么说。”雁三文双手抱在胸前,上下打量那个女人,她不自在道,“你干什么?” “看看你这件衣服值多少钱?” “二两银子。” “嗯,也差不多。”雁三文真的掏出二两银子给那女人,在场所有人都以为眼花了,雁三文转性了? 雁三文手里拿着银子,“大家都可都看到了,我付银子给她了。” 那女人接过银子,就想走,雁三文这个人,总是阴阳怪气的,还是不要多留的好。 “等等。”可惜,她怎么会这么容易放人。 “干什么?” “银子给你了,衣服就是我的了,拿来。” “你说什么?” “衣服,脱了,拿来。”她摊开双手,“这里所有人都可以作证,我花了银子,这件衣服现在自然就是我的了。” “有病。” “随你怎么说,脱不脱?” “不脱。” “哦,那我们去报官,反正现在县衙也该有人了,我这就敲鼓去,说你拿了银子不肯给货。” “你有没有搞错,这是你赔我的。” “我又没说赔,我说的是付给你,你也收了。” “嗯,没错没错,我们都听到了,那豆浆铺子的老板本就看那女人不顺眼,连声附和。 “我还你,总行了吧。”那女人拿着银子要扔给她。 雁三文摇头,“我看好你的衣服了,我不要银子,我要衣服。” “你到底想怎么样?” “道歉。”她扭头示意身边已经又把脑袋裹起来的少年,“鞠躬,就说,小公子,我欠揍,我没长眼,我是猪头,都是我的错。” 她说的一脸歉意十足,身边的人发出笑声,那女人脸上青红交加,“做梦。” “那我们去见官。” 谁都知道,县令大人家的花瓶古董都是靠雁三文挑的,县令正君的珠宝首饰都是让雁三文让雁三文选的,县令千金酷爱古画,最喜欢缠着雁三文切磋。 那女人走到龙儿面前,僵硬地鞠了一躬,话还没说出口,少年的声音传来,“算了。” 那女人一听就要走,雁三文挡在她面前,“银子。” 那女人把银子扔还给她,飞快地离开。雁三文走到龙儿面前,“你呀你,哎。” 她话没说完,摇着头慢悠悠地走开,龙儿跟在她身后,“我什么?” “还有的要学。”她绕过街角,“第一点,就是要把自己帽子给揭了。” “不。” “别人怎么看你一点都不重要,就像所有人都说我守财奴,说我铁公鸡,只要自己过得好,管别人做什么?” “不要。”他还是摇头,到了天下第七当,雁三文回身冲他道,“进去吧,今天教你收账记账,我可不想白养你。” “又没要你白养。”龙儿低声嘀嘀咕咕。 “什么?” “没什么。” +++ “你干什么?”雁三文在身后叫住他。 “这些剩菜,我去倒掉。” “倒掉?”雁三文一脸痛心疾首,“饱汉不知饿汉饥,你这种人,自己吃饱了,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多少人还在挨饿。”她夺过他手里的盘子,“你看这些馒头,不过是干了点,这些菜,明天热一下还能吃。你说你倒掉干什么?” “吃剩菜不好。” “我都吃了一辈子了,有什么不好的。” 龙儿看着她的背影,她真的,就没吃坏过肚子? +++ “你说你又洗衣服干什么?” “你穿了三天了。” “才三天,我以前半个月才换,你知不知道衣服洗多了就容易坏,坏了就得补,补多了不能补了,就得重新买。” “可是会脏。” “哪里脏了,我又没去狗窝,没踩狗屎。以后不许了,知不知道?” 龙儿双手泡在水里,踩狗屎和衣服有什么关系? +++ 一起生活了一个多月,也足够龙儿了解雁三文的一些习性了,其实他想不明白,她应该是很有钱的,为什么会小气成这样? 雁三文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要是你为了不饿死和狗一起抢东西吃,啃树皮,吃烂掉的尸体,你就会知道了。” “你和狗抢东西吃?”他睁圆了眼,惊愕地看着她。 至少,在天下第七当的时候,他已经不戴帽子挡着脸了。 “没有。”她站起身走开,龙儿不解地盯着她,这都什么嘛。 +++ 四月的下旬,龙儿已经来这里三个月,天下第七当的两个账房先生都被辞退了。 这天早晨,雁三文收到一封信,她看了好几遍,塞进怀里站起身,“龙儿,收拾一下,我们要出门,多带些衣服干粮。” “是要出远门吗?” “嗯。” 龙儿看着她走进内室,奇怪了,她要去哪里?出远门就意味着当铺要暂时关门,到底什么事能让她放着生意不做? 第12章 天下第七当(三) 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真正见识到雁三文的抠门,龙儿还是惊诧了一下。 在破庙睡了三个晚上后,这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他终于病了,鼻子喘不了气,喉咙生疼,都不敢咽口水,眼睛酸涩地完全睁不开来,脑袋还发胀。 他远远地跟在雁三文身后,一手拿着竹竿撑着地,雁三文回过头,见到他步履蹒跚的样子,叹气走上前,“你还行吗?” 她拉过他手里竹竿的另一头,“跟着我。” 没走几步,他脚下踉踉跄跄地像是要摔下去,雁三文听到声响回头,他手里的竹竿撒了手,直接朝她扑过来。 她矮身接过他,推着他的身子,“喂,你醒醒,你别给我晕在这里,信不信我丢下你,我走了啊?” 没有人回答她,她不知道他是真晕了,还是无力回她,或是懒得回她。 雁三文叹了口气,抱起他的身子,还好不重。 龙儿睁了睁眼,复又闭上,这下,她总会带他去看大夫了吧,他实在是走不动了。 +++ 可惜龙儿还是想得太好了,雁三文觉得这种风寒的小毛病请大夫就是小题大做,她上街边的小菜摊子买了块生姜,切了片,解开龙儿的衣服,直接按在肚脐眼上。 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身上一凉,太阳穴里又各被贴上了薄薄的一片。剩下的雁三文也没浪费,跑到客栈的厨房熬了姜汤,想了想,抓了把红糖撒进去。 其实,了解雁三文的人会觉得,她能上客栈开一间房,虽然是个门面看上去就不太干净的小破客栈,也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了。 一股刺鼻的味道传来,他睁开眼,雁三文正坐在床头,手里端着碗,“喝了。” 他坐起身,额上两块生姜掉落也没注意,皱起了眉,“我最讨厌生姜了。” “是,少爷,喝了。”雁三文把碗塞进他手里。 龙儿端着碗,觉得身上怪怪的,小腹似乎有什么东西,他抬眼,“你做了什么?” “给你按了块生姜。” “哪,哪里?” “太阳穴。” 哦,还好。他刚想着,就听她又道,“肚脐眼。” “你…”他气一滞,手下晃着把姜汤都洒到了床上,雁三文急急地接过来,“小祖宗啊,你悠着点,一会弄脏了床单那掌柜的要我陪怎么办。” “你,你看到了?” “什么?” “就是,就是…” “你的小褂,绣功不错,你绣的?” “你知不知道,我清白都被你毁了。”他终于大吼出声,一把拉起被子兜头盖住。 雁三文被他吼得愣了一下,怎么小绵羊也会发脾气?她把碗放回桌上,回来听到被子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被子,“喂,我没想那么多。” “再说,我也没看到什么,就一件小褂。”虽然还有小腹的肌肤,不过这会还是不要承认的好。 “你真不出来,你喘地过气吗?” “喂,龙儿,我道歉还不行吗?” 他拉开被子,眼睛红彤彤的,泪迹未干,雁三文转过身把碗拿过来,“喝了吧?” “不喝。” “你真不喝?” “不喝。” “那也别浪费了。”雁三文仰起头,把一碗姜汤喝了个底朝天,吐了吐舌头,“那你睡吧,好好睡一觉,出身汗就好了。” +++ 第二天一早,龙儿果然好了很多,虽然雁三文觉得那是她生姜的功效,龙儿却觉得他是被她气得出了汗,所以才会好。 两人继续上路,这天傍晚的时候,雁三文又挑了家小客栈打尖。龙儿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他以为今晚还会在破庙过夜的。 “掌柜的,一间房。”然后她回头对龙儿道,“我打地铺,所以被子是我的。” “那我盖什么?” “你可以不要脱衣服,穿着睡,包袱里再拿两件出来盖一下。” “为什么不能再多要床被子?” 雁三文指了指墙上,龙儿顺着看去,却是张价目表,白纸黑字写得分明,加一床被子二十文钱一晚。 算了,他就盖衣服吧。 +++ 一路栉风沐雨,披星戴月,龙儿算是真正过到了以天为盖,以地为席的日子。好不容易这一天来到了这么多天的第一座繁华大城池。过了护城河上的吊桥,通衢大街上人来人往,走卒贩夫,好不热闹。龙儿用黑袍的连帽挡着脸,却还是忍不住露出眼睛不住打量,这里的繁华,不输京城呢。 雁三文目不斜视,脚下不停,没多久,便走到了一座豪华的牌楼前面,那楼有三层高,门面看上去就是金碧辉煌,龙儿甚是不解,雁三文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来这么奢侈的地方? 他跟在她身后,就她身上现在的打扮,人家能让她进去?粗布衣,破烂的补丁包袱,再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果然,在门口,就被人拦了下来,“去去去,什么人,以为我们聚缘阁是什么地方,随便来个要饭的捡破烂的都想要进来。” “我找你家当家的。”雁三文不以为意,对那伙计打扮的女子道。 “找我们当家的?”她上下打量着她,“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见我们当家的?” “她请我来的。” “你?”她嗤了一声,“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昨天还轰走了两个,你倒是说说,你叫什么?” “雁归。” 那伙计突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老板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好生伺候着的贵客,她居然刚刚兜头把人讽刺了一通。 第13章 天下第七当(四) “雁小姐,快请快请,里面雅座,当家的在等着你呢。” 雁三文走进去几步,朝那伙计道,“拿点心出来,还有茶水。”她示意龙儿进来,到角落里找了张空桌子安顿好他,“你在这里等我。” 那伙计没多久就回来,手里端着几碟小点心,还给他倒茶,他拈起一小块灰白色的糕点塞进嘴里,入口即化,软糯的余香留在舌尖,他吃完一块忍不住问道,“这个,很贵吗?” “这都是楼里最好的糕点,公子刚刚吃得这块乳香酥酪,一小块就要用一木桶牛乳做,所以一碟要卖到十两银子。” 他怔怔地又问道,“那,那一会要是她不付帐,你们会怎么办?” “付账?不,不用,雁小姐是当家的贵客,一切吃穿用度自然都是当家请的。” 龙儿心下暗叹,难怪,他还说怎么就突然变得慷慨了,原来是慷他人之慨。 +++ 雁三文推开雕花木门,琉璃屏风四展立在门前,屋内一阵烟雾缭绕,熏香浓郁,她在门上重重地扣了一下,绕过屏风,正左拥右抱的女人见到她,笑道,“想请你出来一次,可真不容易呐。” 雁三文在她对面坐下,她在右手边男子的身上拍了一下,“过去伺候雁小姐。” 那男子见她一身破布衣,很是不甘愿,雁三文眼角一斜,“免了,看见男人就心烦。” “又有谁惹到你了?” “没人惹到我,只不过赔钱的东西我都不喜欢。” 那女人摇头,示意那两个男子出去,她掐灭了熏香,“三日后,宁王府就要上我的聚宝阁挑场子,还好你这次肯帮我。” “记得你的条件。” “忘不了。”她无奈地叹气,复又兴致盎然地挑起了眉,“不过我几天前刚刚听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什么事?” “听说宁王府丢了件宝贝。” “宝贝?”雁三文似乎也有了兴致,“什么宝贝?” “查不出来,她们消息锁得很严,不过看那样子应该是件很重要的宝贝。” 雁三文耸了耸肩,“给我开两间上房。” “两间?” “嗯。” “你还带了人来?”她惊愕地张大了嘴,“男人?” “男人?还算个男孩吧。”没问过龙儿的年纪,不过最多也就十五六岁,什么男人,在雁三文眼里还谈不上。 “原来你喜欢嫩草啊。” “你怎么这么烦?有空去查查宁王府这次到底准备了什么人来挑你的场子。” +++ 神仙难断寸玉,说的便是赌石一业。雁三文还是穿着那身粗布灰衣,龙儿跟在她身后,“为什么要赌?” “赌得好,解石刀一下要是水足透玉,便是一夜暴富,可比干什么其他的都要容易。” “可是,这些钱不也很容易打水漂吗?” “当然。”雁三文跨进聚宝阁的大门,龙儿从兜头盖下的帽子间偷眼打量着这座古玩店,博古花架上满布着青瓷玉器,各式各样,前面摆着标签,上面写着价格,正中摆着三四块半人高的石头,看上去皮质粗糙,有两块上面还有红印。 “你就是余生请来的人?”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看着她,又扫了眼她身后包得严严实实的龙儿。 雁三文点头,衣角被人扯住,“干什么?”她回过头。 “我去外面等你。”他包得越加密不透风,连眼珠子都不露出来了。 “不行,今天还要你帮我。” “你叫什么?”那女人又问道。 “雁归。” “好,雁归,请吧。”她手一摊,身后四块大石,龙儿很是不解她们要做什么。雁三文走上前,细细地一块一块摸过,甚至,伸手抠出小碎屑放到嘴里舔舐。 她指了指第二块,那女人叫过自己身后的人,那人手里拿着解石刀走上前。 龙儿扯了扯雁三文的衣角,“这是干什么?” “每年都会有的,同行间的赌石赛,要是输了。” “会怎么样?” “赔钱,凡是这店内和解出来的玉石质地一样的货价钱加起来是多少,输的就要赔给赢的那个多少,还要关门一年。” 那人先解的是第一块最大的石头,也是那女人挑的那块,几刀下去,水足色佳的上品翡翠,那女人面露得色,龙儿又扯了她一下,“你有把握吗?” “没有。” “没有?” “赔钱又不是我赔,关门又不是关我的铺子。” 那人又开始解雁三文那块,龙儿垂下眼,就见雁三文右手握紧了拳,他忍不住在帽子下面轻笑,看来,你也不是像看上去那么不在乎嘛。 几刀下来,却还是黑漆漆的石屑,那女人不屑地看了她一眼,雁三文耸了耸肩,再一刀下去,那执刀的女人面露异色。 “怎么了?” “是,是晶石,我不能用这把刀了。”她换过细小的锉刀小心翼翼磨着石块,慢慢的,晶石露出来,那女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墨,墨晶。” 烟、茶、墨,晶石的三种极品,而墨晶,更是其中之最,传言具有明目的功效,那女人颓废地看着她,“我只以为这块石料中没有上等玉石,却没想到竟是墨晶。我输了。” “好说。”她开始站在那博古花架前面,一手飞快地指过,“这里的晶石雕也不少,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那个,角落里那个烟晶,对了,那个茶晶。” “你慢点,谁记得下来。” “龙儿。” “嗯?” “多少?” “五万七千三十一万两。” “好了。”她朝那女人挑了挑眉,那女人看着龙儿,雁三文挡在她身前,“龙儿,她不相信,去拿算盘过来。” “你叫龙儿?”那女人还是盯着他,龙儿躲到了雁三文身后,她拉着那女人,“你干什么?没看见把人家都吓到了。” “把你帽子揭了。”那女人口气不耐,雁三文不爽了,她的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呼来喝去的。 “你凭什么要他揭帽子?” “我只是想看一眼。” 雁三文伸出手,“看一眼是吧,刚刚的银子翻倍。”她没想到那女人眼也不眨一下,对身后侍从道,“拿银票来。” “你有病。” 她把银票扔给雁三文,对龙儿道,“现在可以揭了。” “慢着。”雁三文拿着银票,对店里原本的伙计道,“上面写着丰氏钱庄,给我去兑,看不到现银,不给看。” “雁小姐,这城里没有丰氏钱庄,最近的也要几个城外,一来一去至少一天一夜。” “没办法了,我先记着,什么时候你有现银了,再给你看。” 那女人眯起眼,一把扯过雁三文扔给自己手下,雁三文手无缚鸡之力,被她一抓差点甩出去,那女人走上前一把拉开龙儿的帽子,雁三文被那侍从扣着手,“咳咳,你谋杀啊,你。” “龙儿,果然是你。” 他不住闪躲,惊恐地要退开,求救地看着雁三文,雁三文叹了口气,突然间,那个抓着她的和那个女人都倒地,龙儿惊愕地看着她,雁三文一脸痛心疾首,“三十两一根的银针啊,我自己上次被人抢劫都没舍得用,倒是替你用了两根,等你那个爷爷来的时候,我非得加价不可。” 他一怔,突然笑出声来,雁三文瞪了他一眼,“还笑,她是你什么人?” 他止了笑,眉眼黯淡,“家人。” “家人?你是宁王府的人?”莫名的,突然想起余生说得宁王府的宝贝,这个女人,宁王府世女,是他家人?她不是,把自己扯进了一个大麻烦里面吧? 第14章 天下第七当(五) “我们不回去吗?”龙儿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背着那个大包袱,里面装着已经基本磨出来的墨晶,不过还没有加工过,还是天然料。 “谁说要回去了?”雁三文头也不回,“我要去京城。” 他顿在了原地,“为,为什么要去京城?” “你以为我这次出来是做什么?来这里只是顺路。”她脚下不停,走出去好一段才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她转过身,“不想去?” “不想。” “那就乖乖地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说了你就不去吗?” 雁三文叹气,“没人告诉过你,别和我谈条件吗?” “那是,我,我姐姐。” “既然是宁王府的公子,那个你爷爷又是怎么回事,还当了你?” “他不是我爷爷,他是我爹爹的朋友。”龙儿指了指自己脸上的胎记,“是他带我离开宁王府的,他去替我找可以除掉这个的药。” “为什么要离开?” 他突然蹲下身,却不吭声,雁三文朝回走了几步,走到他跟前,他抱着双膝,“反正,她们又不当我是人。” 雁三文不解地挑眉,他又道,“在她们看来,我就是一个最好用的工具。” 是挺好用,就是麻烦了点,雁三文心下暗想,她又问道,“那为什么要,当给我?” “他说,当给你最安全。” 雁三文好一诧异,怎么她自己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声比镖师还要牢靠。 龙儿看她似乎挺得意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说,你这个人小气到天下罕见,只要是标上了你的所有物,你就一定会保住。 他仰起脸看着她,“可以不去了吗?” “可以…” 龙儿面上一喜。 “除非,现在天下掉一箱黄金珠宝把我砸了。”她伸腿踢了踢他的脚,“起来了。” 龙儿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你真名叫什么?” “才不告诉你。” “不说就不说,我又不稀罕。” “哼。”他走在她身后不理她,雁三文只当是小孩撒泼,也不管他。 一直到当晚,龙儿才发现,这路,压根就是回花落镇的路,只是不断兜兜转转地绕着圈子。“你骗我。” 雁三文打了他一个暴栗,“我浪费我千金一刻的宝贵光阴,绕远路替你把人给甩了,居然不感谢我,还在这里嚷嚷。” “有人跟踪?” “知道自己是个大麻烦了?”她没好气道。 他暗自咕哝了一声,雁三文摇头叹气,“我记得你刚到的时候,乖得很,说东就不会往西,从来不会顶嘴,连正眼看我都不敢,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 他怔了一下,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因为在她面前,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脸上被人称作丑八怪的胎记? +++ 生活终于恢复了平静,至少对于雁三文来说是这样,当然,如果那个越来越唠叨的小鬼可以安静些,那就更好了。 她把脑袋埋在枕头里,门外传来龙儿的敲门声,“雁三文,豆浆油条拿回来了。” 她叹了口气,自从他把早晨排队的事揽了去后,她就不用那么早起来了,这似乎,不是个好习惯。 她起身穿衣,开了门,接过豆浆,龙儿却站在她身前没有走。“怎么了?” 他伸出手,雁三文前后看,“干什么,又没烫着?” “袖子,短了。” 她这才抬眼打量他,“你怎么又长高了,不是才给你换过衣服?” “可是我要长高,我有什么办法?” “你就把之前的衣服剪了,缝一下,拼一下,不就好了。” “雁三文。” “还干什么?” “今晚,我们能不能不要在家吃饭?” “为什么?” “今天是我成人的生辰。我想,想可不可以…”他话还没说完,外堂的伙计冲了进来,“老板,有人挑场子。” 雁三文把豆浆往桌上随手一扔,跑了出去,龙儿跟在她身后,走到天下第七当的外间,他睁圆了眼,转身就跑,雁三文看着堂内一大座足有两人高的玉雕,红木底座,“封山治水图,你带这个来,是要当?” “怎么?雁老板收不起?” “收不起?怎么会,不过这天下四大玉雕之一,我还真不敢随便估价。” “不如我告诉你,它的价格,就算你整个天下第七当所有银子拿出来,只怕也凑不足。何况,我想就算勉强能凑出来,雁老板也不至于做这么倾家荡产的买卖。” 雁三文挑了挑眉,那女人又道,“你这伙计,可是已经签下当票,接下这单生意了。” 那伙计低下头,她怎么知道,这个玉雕这么值钱。 “你想要龙儿?” “雁老板果然爽快,说实话,龙儿他是我宁王府的五公子,我带他回去也不过是带人回家,你何必不放人?” 雁三文从当铺柜台上翻出一张硬质皮纸盖章,指着上面的字和签字画押,“你识字吧,看到了,他现在是我的人,你想要就得来赎,不过我高不高兴让你赎回去,还得再看看。” “那你收单不付帐,又怎么说?” “谁告诉你,我收不起?谁又告诉你,我天下第七当,到底有多少家底?”她小心翼翼地从衣服里拿出一根红绳,上面串着的,正是雁三文出了名宝贝的那三枚铜钱。 她把那三枚铜钱递到那女人面前晃了一眼,又很快地收回去,铜钱本来很普通,然而,这铜钱的背面,像是用刺刀刻了一个字,凹陷地缝隙间,用细银屑填满,却是一个“丰”字。 那女人变了脸色,“你,你到底是谁?” “说了,雁归。” “可你怎么会有丰氏钱庄的掌家之物?” 雁三文笑了笑,“还想要当吗?” 那女人怒目看着她,转身带着侍从离开,十数个人搬着玉雕。她们前脚刚走,那伙计惊愕道,“老板,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还是丰氏钱庄的当家?” 雁三文白了她一眼,伸手在那铜钱上一擦,那些字迹立刻变得模糊一片,那伙计啊了一声,“是假的,老板,那她们回头发现了,肯定还会回来要人的,这可怎么办,人家可是宁王府,我们只是个小生意人家,怎么能和人家斗?” 雁三文叹气,“麻烦永远都是麻烦,还能怎么样?” 躲在门后的少年黯淡下了眼神,突然跑了出来,雁三文没叫住他,他冲到门外,“大姐。” 那女人回过身,雁三文走到他身后,“你做什么?” “大姐,我和你回去,可是你要给足够多的赎金。” 那女人面上大喜,“龙儿,你放心,绝对没问题。” 龙儿走到她身前仰起头,不过这时,已经不再需要像两年前那么的费力,“我不会再麻烦你了,花掉你的钱,都会十倍奉还。” 雁三文喉口一滞,本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出不来,这不是她想要的吗?麻烦没了,钱回来了,还是大大的一笔,可是为什么,心里闷闷的,尤其是看着他上马车的时候。 她呸了一声,“走了,回去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龙儿看着她的背影,马车渐渐驶远,终于再也看不见天下第七当的招牌,他靠在马车壁上,这下,她该满意了吧,再不会有人烦她,不会有人白花她的银子,不会有人悄悄地、慢慢地、莫名其妙地喜欢上她。 他闭上眼,一毛不拔的小气雁三文,刀子嘴豆腐心的纸老虎雁三文,见血就发晕的胆小鬼雁三文;总是把媒公轰走,说男人都是赔钱货的雁三文;总是看着他摇头叹气,说你怎么整天在长个的雁三文;会把新鲜的米饭给他,自己永远在吃隔夜饭的雁三文…雁三文,我们,不会再见了吧。 第15章 天下第七当(完) “怎么这么慢,就这么点帐用得着算到现在?” 雁三文这些天火气很大,大清早起来才发现已经没有人会送早饭过来。 “老板,我们又不是龙少爷,怎么可能那么快?” “不许提他。”一提她就来火,整个当铺的账簿之前已经全部给他负责了,现在这么一走了之,她整整花了三个日夜才把之前的理清楚头绪。 “老板,谁让你留他的话都不说一句,明明自己舍不得,现在又把气出到我们身上。” “我,我什么时候舍不得了?”她揪住那个伙计的衣领,“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两只。” “死一边去。”她把那伙计弹开,抓过账簿,“我自己算。” +++ 雁三文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她看着手里的衣服,完了完了,她应该去找个大夫看看,路上经过家成衣铺子,想到之前他在抱怨自己衣服又短了,她竟然会鬼使神差地进去,照着他的尺寸,买了件大了一号的衣服。 一直到走出来的时候,才想起来,他已经走了,走了整整两个月零七天。 她重重地捶了自己的脑袋一下,没事数着日子干什么?真是疯了。 “雁老板。”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她回过身,正见到那个据称是龙儿爷爷的人,他看上去风尘仆仆,“龙儿呢,我来赎他回去。” “晚了。”她把衣服藏到身后,“他姐姐赎走了。” 那老人终于不悦地眯起了眼,“你就这么让人赎走了?你知不知道龙儿在宁王府,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捏着衣服的手一紧,他委屈的声音在耳边不断盘旋,“反正,她们又不当我是人。” “那是他自己选的,与我无关。” 那老人摇头叹气,雁三文抓着衣服就想走,“等等。” “什么?”她问道,却看着他扬起手刀,劈向自己颈间,被打晕过去之前,雁三文心里暗骂,你娘的,一个个都欺负她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生意人一个,会武功了不起啊。 那老人接住她的身子,龙儿啊龙儿,你茶不思饭不想就是为了她,你当真值得? +++ 雁三文昏昏沉沉地醒过来的时候,正坐在马车上,屁股被颠得发疼,她掀开门帘,驾车的正是那个老人,“你这是干什么?” “上京。” “放我回去。” “有本事你跳下去。” “你要去京城你去好了,我又不会拦着你,你带我一起去干什么?” 她一屁股坐到他旁边,嘴上是这么说,却没有了要走的意思,那老人斜了她一眼,驾车的速度越加快,雁三文狐疑地看着他,“你这么赶,出什么事了吗?” “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 “箭礼?那是什么?” “类似于抛绣球,被绣箭射中就和被绣球打中一样。” “那不是要人命?” 那老人鄙夷地看着她一眼,“钝箭,箭头绑绸带。” “哦,这是谁家要行箭礼?”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花楼,马车停在路边,行人的谈论声传到耳边,“你说这一定要入赘,身世好的女人哪个会肯?” “我也这么想,还说什么不论出生,不论家世,只要答应入赘,常住宁王府,你看这来的,还不都是些吃软饭的小人。” “居然连年龄都不限制。” “这宁王府的五公子还真是可怜,不受宠成这个样子。” “可要真不受宠,干什么还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替他行箭礼?” “不知道了吧,据说是要把这五公子永远留在宁王府,才出了这一招,只要入赘就成,那女人是怎么样子都无妨。” “这是什么道理?” “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老人扭头,却发现,雁三文已经不见了人影,摇了摇头,龙儿啊龙儿,希望你不要看错人。 +++ 他蒙着面纱站在花楼上,看着下面的人群,苦笑着接过绣弓,他到底还在期盼着什么。就算启爷爷找到了她又怎么样,她又怎么会放下生意不做来找他。在她心里,他不过是个白花钱的麻烦,就像她整天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男人,就是赔钱货。他举起了弓。 雁三文挤在人群中,看着花楼上的人,心里烦躁不已,想到他要嫁给别人,她就想把那个女人掐死。 这里到处都是人,怎么才能让这些人走开,她深吸了口气,吐出,再吸气,再吐出来,从怀里抓出一把银票,走的时候正好去几家租出去的店面收完帐,抖着手,朝边上天女散花地洒出去,自己穿过人群朝前走到箭礼范围的空地上。 她逼自己不去看那些银票,哄闹的人群都出了圈子,来的女人本来就都是贪财无义的,一个个抢着银票,哪里还顾得着前面。 她抬眼,正对上楼上人的视线,听到身后人抢到银票的欢呼声,心里一滴滴淌着血,该死的家伙,回头看她怎么压榨他,把这些银子都压榨回来。 绣箭飞来,雁三文以为钝箭打在身上就和被根筷子戳一下差不多,但是,她低估了这么高的高度,就算是钝箭飞下来,力道也不容小觑。而她,也高估了自己可以承受的力道。雁三文成为了京城有史以来,第一个被绣箭射倒在地,并且射到吐血的女人。 她晕过去前看到他丢了弓惊慌失措地跑下来,心里暗骂,果然,不止赔钱,还招霉。就这么几天,她已经晕了两回。 +++ 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高床软枕,身前还有一个眼睛红通通的少年。龙儿扑到她身前,“你还好吗?” “不好。” 她摸了摸自己怀里,还好,东西还在。龙儿低下头,“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把你弄晕过去。” “你是在骂我很没用吗?” “我没有。”他已经揭了面纱,胎记还是清清楚楚地在脸上,“那个老头不是给你找除胎记的药了吗?” “没有,去不了。” “很好。”雁三文坐起了身,“要是去掉了,我就白忙活了。” 龙儿不解地抬眼看着她,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递给他,他打开了一看,却是半面精致的小小面具,竟是用那块墨晶磨得。 “戴上试试。” 他突然呜咽着哭出声来,雁三文顿时手足无措,她又不知道要怎么哄男人,只得重复着一句话,“你别哭,行不行,你别哭。” 他把面具戴上,正好挡去了那块胎记,精雕细琢的墨晶光彩剔透,连带着墨色的眼珠也显得亮若星辰。 雁三文见他终于止了眼泪,回身躺下,这才发现,帘帐是红色的,床单是红色的,被子是红色的,连面前的少年,也是一身红衣,再看自己,却还是原来那身衣服。 “这是…” “有人背着你和我拜过天地了。” 居然随便成这样,看来,宁王府是真的只想要留住他,其他一概不理会。他黯淡下了眼神,“对不起,你肯定不想入赘的。” “叫声雁姐姐,就都好说了。”调笑的声音响起,龙儿抬起眼,“雁三文。” “雁三文,雁三文。”他不断重复着她的名字,直到眼泪又流到嘴里,雁三文叹气,“好了。”她抱过他的身子,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身子是这么得软。 “雁三文。” “干什么?” “你,你想回去吗?” “废话,我当然会回去。”话刚说完,就见到他继续黯淡下去的神情,“带你一起。” “一起?” “废话,你这个家伙害我扔了多少银子,不给我好好干活赚回来,我晚上睡觉也不会安稳。” “可是…” “你家里那帮人,我会搞定的。” “你怎么搞定?” “找人搞定。” “找什么人?”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睡觉。” “哦。”他乖乖躺下,没多久,惊愕道,“雁三文,你干什么脱我衣服?” “碍事。”面具被摘下,小褂被扒下,果然和她想象中一样的香软。她满意地趴伏在他身上舔吻,龙儿终于被她磨蹭得难受不已,不住□□,雁三文有些尴尬地看着他,“那个,龙儿…” “嗯。” 她本想说自己好像不太会,却说不出口,只得继续卖力地在他身上磨蹭,却不知道,只能让他□□地更加厉害,浑身发烫,难受得厉害。 好不容易,雁三文终于发现了重点,好不容易,终于算是过成了洞房花烛夜。过后,雁三文决定收回那句男人都是赔钱货的话。 +++ 龙儿不知道雁三文找了什么人,但是雁三文带着他离开了宁王府,驾着马车朝花落镇的方向驶去,他开心得像是出了笼的鸟,不停地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惹得雁三文几次差点驾着车撞到路边树上去,“给我进去好好坐着。”她吼道。 马车出了京城,却被人拦下了,她叮嘱他好好坐着,自己走到那个蓝衣女人面前,那女人叹了口气,“老七,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当真连见一面都不愿意?” “没有必要,你姓丰,我姓雁,本来就没什么瓜葛。” “老七…” “这次,多谢,你已经不欠我什么了。”她转身离开,坐上马车,龙儿奇怪地看看她,又看看那个一直目送着她们离开的女人。 那女人一直到那马车消失在视线中,才慢慢地转身离开,老七,丰氏的全部,本来就都该是你的,其实你真要来取走,我也会双手奉上,可你却宁可与我们彻底断绝关系。 丰氏七女,嫡女却只有一个,排行第七。十三年前正君因为与人通奸被废,嫡女被指非丰氏血脉,逐出家门。 一直到很多年后,一切水落石出,才知道所谓的通奸一事,不过是被人陷害,然后,一切,悔之晚矣。老家主含恨而终,空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又如何,皇帝也要礼让三分又如何,终究,最爱的男人,已经被自己逼死,最心疼的女儿,已经生死不明。 +++ “龙儿。”门被人踢开,雁三文火冒三丈地指着一本账簿,“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哦。”他艰难地从软榻上坐起来,雁三文急忙塞了个垫子到他的背和软榻之间,“花大娘家里很困难,这是人家的传家之宝,都来当了,自然要多给一些。”他拉下雁三文的身子,“我是在给宝宝积德。” 她哼了一声,见他捶着自己的背,连忙上前替他捏着肩膀,“怎么了?” “没事,肚子大了总是有点累。我今天遇上了一件很好玩的事,你知不知道?” “什么?” “我白天去后街,想跟那些生产过的男人讨些经验,结果,人家都说。” “说什么?” “只有雁三文,连正君怀孕的时候,都不会去偷腥,因为,她舍不得花这个银子,哪怕肚子已经大成这个样子。”他指了指自己,“她也只要不要钱的。” 雁三文一怔,龙儿却笑倒在她怀里,雁三文郁闷地看着他,“很好笑吗?” 他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其实你最近已经很散财了,为什么大家还是觉得你这么小气了?” “散财的是你。”她磨着牙,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上天要派个散财夫君给她,结果她敛钱的速度只能不断加快,来让他散出去。偏偏这会他怀孕了,她又不舍得不给,雁三文郁卒地摸着他的肚子,最好,来个小钱精吧,最好,可以和她爹爹一样,过目不忘心算如神,可以替她挣钱。 他叹了口气,倚在她怀里,“其实我真庆幸,启爷爷当初把我当给你。” 雁三文又哼了一声,他问道,“你哼什么?” “那是我这辈子最赔钱的一笔生意。” 顿了半晌,她终于拉过他在额上重重地亲了一下,“也是最划算的一笔生意。” 干了一辈子的当铺买卖,其实,最划算的,就是接了你这一单。 第16章 壶仙小传(一) 篱笆上爬满了翠绿的藤蔓,屋子有两个门面,一边是普通的朱漆大门,另一边是敞开的竹门,阵阵凉风吹进来,两张藤椅,一张竹编小方桌,上面摆着半只水润的大西瓜,藤椅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手里抱着另外半只西瓜,嘴里不断吐出颗颗饱满的西瓜籽。 竹架上几只已经成熟的葫芦左右摇晃,撞击出闷闷的声音,碰碰碰。葫芦架下面,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在泥地里锄着杂草,看着又大又圆的西瓜,咽了口口水。 裤子因为太短,露出了半只小腿,短短的小腿上满满的都是蚊子包,像是赤豆棕一样一个连着一个,事实上,他的脚踝上正停着一只花脚蚊子,不过他没有发现。 篱笆外面,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子一手抓着脑门,嘴里念念有词,“到底在哪里,在哪里,哪里哪里哪里?” 这世上,还有比她更倒霉的神仙吗?居然把自己容身的鼻烟壶都给弄丢了。 不呆在壶里,她的仙术就会变得很差,而且,她这个月还有,她板着手指开始数数,一个两个三个…,十三个指标没有完成。 楚无色啊楚无色,难怪你一直再没法升回做上仙,只能做个不上不下的壶仙。 她猛一抬头,就看到西瓜地里蹲着一个小不点,正在努力地锄草。怎么她回天上呆了四天,这下界的小孩都变得这么勤快了? 那小男孩的脸上都是混着汗水的泥渍,突然啪的一声,他惊吓地转身,摸着自己的屁股,那男子手里抓着苍蝇拍,“你干什么呢,还不快点,害我和你一起在这里喂蚊子。” “我,我很快了。” “居然还敢说很快。”啪啪,小屁股上又是两下,他大眼里泡着两汪泉水,却不敢哭出来,牙齿咬着唇,低头抓着小锄刀锄草。 楚无色皱起了眉,这不是虐待小孩吗? “你也不想想,是谁供你吃供你穿,把你养这么大,不是你那个早死的老娘宁隽,是我和我妻主,你大姨和姨夫。” 宁隽,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她回头张望,不过说起来,这个村子也很眼熟。 “她风光的时候就不记得我们,临死前倒是知道把你丢给我们。哼,你动作还不快点。” 楚无色打了个响指,宁隽,不就是她上一任主子,得了那只镶翠麒麟玉鼻烟壶的女人。贪得无厌,要钱要势又要了美人,结果得罪了人被咔嚓了。 原来这就是她的儿子,不过算算也差不多了,她回天上歇了几天,这下界也就差不多三四年了。 啪啪啪,这下是三声,那小不点终于不经痛,哇的一声哭出来,那男子怒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居然敢把泥土撒到我脚上。” “我,呜呜,不是,呜呜呜,不是故意的,呜呜。” 楚无色眉头更加皱起,她记得当时见过这个小不点,还是襁褓里的一团肉,和其他刚出生的小孩不一样,粉粉嫩嫩的,一出生就睁大了眼,咕噜噜地转,好半晌饿了才哭出声来。 她一直记得,那双黑润润的大眼睛。 外面突然传来几道脚步声,她掩到一边,两个女人走了回来,那男子迎上其中一个,“妻主,你回来了。” “嗯。今天有人来应征长工吗?” “没有。” 另一个女人皱眉道,“会不会是我们的工钱开太低了。” “还低,妹妹,你也不看看,我们都包吃住了。” “那倒也是,最近铺子的生意也不景气,这个价钱已经是极限了。” 咚咚咚,扣着篱笆的声音响起,三个人一起回头看去,篱笆边上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一身粗布衣裳,却挡不住身上三分潇洒不羁,三分风流倜傥,三分温润如玉,还有一分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你们要招长工?” 三颗脑袋一齐傻愣愣地点头,随即对视一眼,热情地招她进门。 +++ “楚姑娘,你考虑的怎么样了,签下吧。”楚无色抬眼看了几人一眼,还真当她是白痴,想弄张十年的长工契约给她签下。 不过这下界的十年对她来说,不过是天上的十天,一眨眼就过去,既然她已经决定了要把这个因为她成为孤儿的小不点养大找户好人家嫁出去。 她伸手在印泥里按下,在纸上按下鲜红的手印。 宁横和她正君许氏还有许氏的妹妹许末对视一眼,皆是得逞的笑容。楚无色就着夜色看向门外还在西瓜地里奋战的小不点,微微眯起眼,她还有三十天来找鼻烟壶,完成这个月的指标,用掉十天,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第17章 壶仙小传(二) 宁横和许末合开了一家杂货铺,上至各类生活用具,下至南北炒货水果,样样俱全,这个夏天,铺子前面更是摆满了西瓜。 楚无色上午就在这杂货铺干活,下午天热,生意没有早晨多,她就回宁家,继续干活,修补瓜棚,打扫屋子,翻地锄草,甚至倒夜香。 她走进后面的库房,转了转指尖,一手抱着微微腾空的西瓜,没有弯腰,在西瓜身上拍了拍,发出空空的声音。 她走到宁横身边把西瓜递过去,“喏。” “给我干什么,还不交给客人?” “正午了。” “你回去吧。”宁横一挥手,楚无色出了杂货铺,摇了摇脑袋,自言自语,“这样子也太不行了,我的壶,我的壶,一定得找回来。” 她没有回宁家,身上穿着粗布衣,穿街倒巷越走越远,直到走到一个看上去破旧的庙宇前面,一颗看上去上了年岁的柳树。 她右手一拳重重地朝那柳树打了下去,那柳树抖了一下,浑身的枝条颤动,楚无色撇了撇嘴,又砸了一拳,那柳树发出了一阵怪声,“嗬嗬嗬嗬。” “你装个屁,给我滚出来。” “哟哟哟哟,火气这么大,怎么了?”树梢晃得更加厉害,柳条上下摇摆。 “来两只瞌睡虫。” “你要做什么?” “有事做啦,会还你的,快点。”她一手扶着树干,“哦,对了,除了瞌睡虫,顺便你那里还有什么?” “你要什么?” “哎,多多益善,我壶丢了,只能靠这些了。” 枝条又抖了抖,吐出来六只小虫,楚无色伸手接过,小虫爬在掌心,她伸手一握,很快就消失在了手心间。 “记得要还要还要还…” “我知道,你不用重复这么多遍。” “这是回声,没见识的家伙。” “你有没有银子?” “我一颗老柳树,要银子干什么?不过据我所知,凡人得到银子最快的办法…” “什么?” “就是去一个叫赌坊的地方。” “去,这个我会不知道?不跟你说了,走了。” *** 宁横的两个女儿白日里都要上学堂,家里就只有许氏,一个短工和小不点。楚无色慢吞吞地走回宁家,大热的天,虽然她感觉不到热,不过看那正在收拾饭桌的短工脸上满布的汗珠也知道,这天气真的是很热。 “你。”一根手指点过来。 “我?” “不然还有谁,快点给我去厨房把水缸打满。”许氏双手叉着腰,柳眉倒竖,转身骂骂咧咧地走回凉棚,“这个死小鬼,要他拿个东西居然给我磨蹭这么久。” “哦。” 她朝厨房走去,木门推开,一眼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跌坐在地上,“我,我马上好了。” “什么好了?”她走到他身前蹲下,小不点惊愕地睁大了眼,“你是谁?” 地上打散了米粒,楚无色挑起了眉,“你偷东西吃?” “不是,我没有,我没有。”他急得快哭出来了,“这是大姨夫说要倒掉的剩饭。”一手飞快地把地上的碎饭粒用手揽过来,“我马上收拾干净。” 她抓住了他的手,“你没有吃午饭吗?” 他板着手指,“我早晨吃一顿,晚上吃一顿。” 她皱起了眉,有没有搞错,还在长身子的小孩,居然一天只给吃两顿。她板开小手,完全没有小孩子应该有的肉乎乎的感觉,细得都可以看到指骨。 她松开了手,“小不点,告诉我你叫什么?” 他正在擦着地,“小鬼。” “那不是名字。” “大家都这么叫。” “算了,不问你了。” 他擦干净地,跑到水缸边上,那里有一张木凳,他踩了上去,用一只木桶费力地打了一桶水出来,倒在木盆里,里面是没洗干净的碗筷,他接着把小木凳搬过来,坐着开始洗碗。 “小不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摇头,楚无色走到他身前蹲下,“我是你娘亲以前的朋友。” 他抬起头,迷茫地看着她,“娘亲?” 忘了,他对他娘亲一点印象都没有,宁隽死的时候他大概还在襁褓里,“反正,我是特地来照顾你的。你可以叫我姐姐。” “我不喜欢姐姐。” “什么?” “姐姐会欺负人。” 这什么理论?他擦干碗,又搬着木凳垫在脚下放到碗柜里面,“哎呀,我忘了大姨夫说要拿绿豆汤给他。” 他慌乱地去灶台上面的锅炉里盛汤,楚无色一把抓住他小小的身子,“不用了,他睡着了。” “睡着了?” “没错,所以这个时候,我带你出去逛逛。” “不要。” “为什么?” “我要干活。” “干什么活?” “锄草,摘西瓜,接葫芦架子,施肥,抓虫…” “行了行了,回来了我帮你做,现在我们出去玩,带你去吃好吃的怎么样?” 他有些心动了,眨巴着眼看着她,楚无色一把抱起他,“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好不好?”她伸出小指,“和你拉钩钩。” 他看着她的手,半晌,终于伸出了小手,“好。” 那个短工中午收拾完就回去了,楚无色小指甲里弹出一只橘黄色,米粒大小的甲壳虫,扑棱棱地飞到了许氏的脸上,很快爬进了他的鼻孔,消失无踪。 抱着小不点一点分量都没有的身子,她出了宁家大门。 *** 一手糖葫芦,一手麻团,他吃的满嘴糖浆,脸上也沾着芝麻粒,楚无色停在一家衣铺前面,“小不点。” “嗯?” “你的衣服都是哪里来的?”没有一件合身的,袖子裤腿都短了一截,鞋子也是破破烂烂的。 “大姐姐二姐姐以前穿剩下来的。”他举高了袖子,楚无色细细看过,确实是女孩的衣物,她摇头叹气,抱着他进了那衣铺。 她放下了他的身子,“老板。” “客官,要点什么?” “小男孩的衣服,喏,他的尺寸。” “有有,当然有。”那掌柜的取下一件银白色的窄袖外衣,薄薄的料子,下身同色宽腿裤,袖口裤腿上还搭配着喜气的石榴红绸带,“试试看。”她接过来回过身,拿走他手里的糖葫芦,“先别吃了,去换了试试。” “衣服?” “对啊。” “客官,不如你带着你儿子一起进去换了。” “他不是…”话没说完,摇了摇头,算了,“自己会穿吗?” 他点了点头,接着又摇头,衣服当然是会穿的,不过这个样子的好像没有穿过。楚无色带着他进了内屋,除了破旧的外衣,接着掀开帘帐,“老板,又内衬的单衣吗?也拿一身来。” 白色的单衣递进来,楚无色把他的衣服扒了个精光,没几两肉的身子清晰地可以看到后背的肋骨,她有些心疼,替他穿上了单衣,他摸着身上的衣服,“好滑。” “喜欢吗?” “好舒服,不像以前的衣服刺刺的。” 她接着替他穿上了外衣,扣上盘扣,退开几步看来,还真是不错,小脸也比之前看上去精神了不少。 打散了头发,用银绸带重新绑起来,穿上鞋头镶着珠玉的银白色小绣鞋。 接着是大红色的宽袖外衣,鹅黄色的丝缎罩衣,还有翠色的裙装,“老板,这些全要了,再加三身内衬单衣,给我包起来。” “好,马上好。” 他穿着最初那身银白色的衣服,手里拿回了糖葫芦,仰着脑袋看着她,楚无色接过了衣服,低下头正对上他的视线,“怎么了?” “你给了好多钱。” “买了这么多,当然要不少银子。走吧,还想吃什么?” “楚姐姐。” “干什么?” “你花这么多钱,大姨和姨夫不会生气吗?” “我花的是自己的钱,又不是她们的。”她手下碰到他的额头,似乎有些薄汗,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茶楼,“天太热了,去歇会,也好纳纳凉。” “哦,好。” 第18章 壶仙小传(三) 他坐在椅子上,双手趴在桌上,有些够不着桌子,楚无色看着他的样子笑道,“要不你就坐到桌子上去?” 正好小二送茶点上来,“小姐,你的点心。” “谢谢。” 她把碟子推到他面前,他伸手抓着吃得很是开心,楚无色偏过头,夏日天热,这茶楼的生意很是兴隆,几乎座无虚席,就在窗口找得到日光的地方还有几张空桌。 “慢点吃,喝点凉茶。” “不喝,那个苦。” 楚无色自己端过来喝了一口,她不能吃五谷,不过喝点凉茶没什么关系,虽然没这个必要。 出了茶楼,她带着小不点走回家去,“楚姐姐。” “嗯?” “你都没有吃点心?” “我不喜欢吃这个。” 她沿街看着一家家店铺,视线胶着在一家古玩店前,那个鼻烟壶,怎么这么像?拉着他的手顿住,他奇怪道,“楚姐姐,不回家吗?” “再等一下。”她话语刚落,就听到一个年轻公子的声音,“老板,可以拿那个鼻烟壶给我看看吗?” “当然当然。”那老板把鼻烟壶取下来,“公子真是好眼光,这可是几百年前的古董。” 楚无色走进了那个铺子,离壶不过三尺远,心间像是漫过满满的清凉水流,充斥在四肢百骸,果然是她的壶。 “你确定是几百年?”从这只壶被炼出来,她被贬为壶仙的日子开始算起,照凡间的历法,已经是上千年。 “我当然确定,这是我铺子里的古董,我怎么会不知道?”那老板不满道。“而且还是上等的翡翠雕刻的。” 翡翠?这可是麒麟玉,天河里才有的麒麟玉,楚无色心里暗叹,我可怜的壶,这些凡人就把你给贬成了翡翠。 那公子转过了身,见到她的时候愣了一下,“小姐,你也对这个壶有兴趣?” “不用不用,公子尽管看。”反正她已经找到了壶,也到了能够感应的距离内,要是他买了去,她就顺便和他结下从线,认了这壶的主人,她也正好能顺便完成一个指标。 那年轻公子拿着壶对老板道,“多少钱?” “一口价,五百两。” 那年轻公子买下了壶,转身离开铺子。却没发现楚无色轻点眉心,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紫色光晕发散开来,牵在他身上。楚无色拉着小不点出了那古玩店,脚下飞快,把他送回了家,“楚姐姐,你要去哪里?” “我有急事,很快就回来。” 她匆匆走开,留下小不点一个人抓着篱笆旁边的葫芦架。 +++ 看着县衙的大门,楚无色暗笑道,“难怪这么眼熟,当年宁隽还在时候,我还替她改过县衙的卷宗文案。” 沈曦玉,就在月前嫁与了新来的县令,县衙的大门口守卫森严,八个衙差持剑守在大门口。 现在,就该去找她的新主人了,她正要收身进壶,突然伸手掩住眉心,“怎么回事?”那道连着她和壶主的从线怎么会突然断裂? 她以前一向都是呆在壶里,最多也是会把壶带在身上,只要有人得了壶,只要她还有指标需要完成,她就会结下从线,然后立刻出现许人愿望,除非那人实在看不顺眼,或是指标已经完成了。但是像现在这样,离开后再去找鼻烟壶所在的情况还真是没有遇上过。 看这样子,那鼻烟壶,怕是又易手了。 她重重地一拳砸在墙上,刚刚应该先把壶夺来的,现在从线一断,她又感应不到鼻烟壶的所在了。 抬眼看着县衙大门,不管怎么样,总得先进去看看,也许还会发现沈曦玉把壶送给了什么人。 可怜楚无色现在,除了几个悬空咒,稍微控一下风,其他几乎都用不出来,连想要挪银子都办不到,她翻出剩下的五只小虫,瞌睡虫在许氏身上,还有什么可以用一下,她翻出剩下五只小虫,“吐真,没用,扬火,更没用,我又不要生火。”她拎出一只红色的小虫,“无视,让人暂时失明,就你吧。” 小虫飞出去,正朝着那些守卫的方向扑腾,突然间被一双手收住,面前红光一闪,一个红色轻纱覆体的女子落在她面前,“楚无色。” “疯瘫,你干什么?” “我叫风滩。”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册子,上面空无一字,打开来,念道,“天历云荒纪六万七千八百零六年甲申月庚卯日未时初刻,成州府地平县沈姓男子曦玉得镶翠麒麟玉鼻烟壶,此壶壶仙,风属第三十六仙楚无色结从线而未成其所得三愿,依规扣三百年仙德。” 楚无色翻了个白眼,“扣吧扣吧,扣光拉倒,反正我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再往下掉也无所谓了。” 红纱女子斜了她一眼,伸手在她身上抽出三条发丝般粗细的彩色光线,瞬间闪没,“我只是照本办事,风祖派我来的。” “现在本办完了,帮我个忙,替我把壶找来。” “你是,把壶给丢了?” “不然呢,我怎么会犯这个。”她没好气地拍了拍她的无字册,风滩把小册子收入怀中,“不巧的是,我刚刚正好经过地平县的大街,看到了有一幕。” “什么有一幕?” “有个人明明已经找到了壶,结了从线,本可以就此收身入壶,恢复仙法,成三愿,不过这个人似乎为了送某个人回家,错过了这个时候,以至于把壶又弄丢了。” 楚无色喉口一顿,无言以对。 风滩叹了口气,“无色,仅仅以朋友的身份,劝你一句,别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被贬为壶仙的。” “我怎么会忘,可是这次不一样,他,他只是个孩子。而且,他会变成孤儿,也是因为我。” “因为你?”她嗤笑一声,“你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徒,为什么单单对他,区别对待?” “算了。”楚无色回过身,“我的壶,我自会去找,反正这次没有结从线,壶在谁手里也还不是我认的主子,你总不能再要罚我。” 风滩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摇着头,身子渐渐隐去,她们是神仙,不管历经沧海桑田,容貌都不会改变,凡间二十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孩子很快就会长大,曾经的风属第一上仙,似乎永远逃不开情一字。 +++ 许氏睡着睡着,鼻尖突然觉得有些痒痒,打了个喷嚏,打出来一只小虫,落在地上面,慢慢爬了出去。他一手抚额,怎么突然脑袋有些昏昏的,一看天,竟然已经夕阳西斜。 他猛地站起身,怎么居然会打盹眯了过去,日光已经散去,应该让那个长工去接老大和老二回家了。 一抬眼,就见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篱笆边上,看这身形,似乎也只有宁尘那个小鬼,不过这身上的衣服又不像。 他叫了一声,“小鬼。” 那小小身影慌忙地回过身,还真是宁尘,“大姨夫。” “你这身衣服哪里来的?”他走到他身前,一手拎起他的耳朵,“快说。” “是楚姐姐买的。” “楚姐姐,什么楚姐姐?楚无色?” 他躲开许氏的手,一手摸着疼提的耳朵,点头。许氏一手叉腰,“她哪里来的钱,是不是偷了我们家里的钱去买的?” “不,不是,楚姐姐说她自己的钱。” “自己的钱?”他一手挑起他的衣服,“就这料子,哼,她自己的钱,她一个长工,哪里来的钱?” 宁尘无言以对,许氏抓起挂在篱笆上的一个苍蝇拍,非常熟练地就要打他的屁股,啪的才打了一下,宁尘退了几步,正撞在一个人身上。惊喜地回头,却瞬间黯淡下眼神,是宁横和许末回来了。 “怎么了?又教训小鬼呢?”宁横看上去心情很好,“今晚准备壶酒,我要和许末好好喝上一杯。” “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得了件宝贝。” “什么宝贝?” 她伸出手,许氏定睛看去,“这就是宝贝,你哪里得来的?” “我今天拉了一车西瓜送去县衙后院,在花园里捡来的,肯定是县令大人的家眷掉落的。”她洋洋得意,许氏接过来摸了摸,“宝贝是宝贝,不过是从县衙得来的,还是得暂时藏着些。” “这个我自然知晓。咦,老大和老二怎么还没回来?” “提到这个,我刚刚差点忘了。”他一手抓着苍蝇拍指向宁尘,“你看这小鬼,穿的衣服比咱们老大老二的还要好,说是楚无色买的,定然是那个长工偷了我们的钱。” 他这么一说,宁横才发现,宁尘今日的衣服不管是款式还是布料,都属于上等,怎么想一个长工也不可能有这个钱来买这些衣服。 但是她既然偷了钱为什么不自己捐款逃了,给他买衣服干什么? “你还不说实话,是不是你带她到我们藏钱的地方去的?” “我,我不知道藏钱的地方,这个是楚姐姐的。”小小的身子撞在葫芦架上,撞得葫芦不住摇晃,后脑勺很痛,发带也散了,他咬着唇,“楚姐姐不会偷东西的。” +++ 楚无色踏进门就看到这一幕,怒气还未散去,伸手一挥袍袖,许氏突然像是离弦的箭,飞到了泥地里头朝下扎了进去,一直没到脖子,整个脑袋都埋了下去。 宁尘张大了嘴,宁横和许末大惊失色,前去救人,楚无色双手摊开看着自己的手,怎么会这个样子,她只是想想,怎么突然就成了? 难道,壶就在附近? 宁横和许末手忙脚乱地把人挖了出来,许氏吐着嘴里的泥,“见鬼了真是见鬼了。”他狼狈地抓着宁横的手,一手指着楚无色,“肯定是她使得妖术。” 是了,是了,就是她的壶。楚无色噙着笑慢慢走近,虽然按照规矩,她除了在还愿的时候,其他时间是不可以乱用仙法来对付凡人的,不过天规虽严,办事的神仙却不会这么尽力,小漏洞钻钻没人真的会来找她算账。 宁横拖着许氏站起身,和许末一左一右扶着他,楚无色一低头,正看到她腰际别着的小袋,手指一晃,那小袋离开了她的腰际,飘啊飘,宁横几人都像是见到了鬼,不敢出声,宁尘被楚无色挡住了视线,没有看到这一幕,只是发现一个小袋子掉在自己脚边,他好奇地捡起来打开,“怎么有个鼻烟壶?” 小不点,快点用手抓出来,只要你肌肤碰触到,我就可以结从线了。她笑意吟吟,他伸出手,她轻点眉心,光晕起,一根紫色丝线,在两人之间结下。 +++ 楚无色张开右手五指,在这篱笆之内她和他之间结下了结界,原来,他叫宁尘。 宁尘只觉得眼前刮过一阵大风,大姨她们都不见了踪影,连楚姐姐都不见了,再睁开眼,却看到一个笼罩在紫色光晕中的人影,悬空在半空中,看不清脸,他仰着脑袋,“你是神仙吗?” “你怎么知道?”他见过自己,楚无色故意不给他看见脸,听见他的问题,心里暗自好笑。 “你和年画上的神仙好像,都会踩着云。”他看上去很开心,双手一起比划。 “是,我不止是个神仙,我还可以满足你的愿望。”她落在地上,出现在他面前的,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 “老奶奶,什么愿望?” “这是你自己的愿望,你想要什么,我就会帮你实现。” “真的?” “真的。”楚无色一拍脑袋,他才不过四五岁,一会不要来许点要吃糖葫芦之类的,那简直是要气死她,她一伸手正想要教他许愿,他已经开口,露出掉了一颗,只剩下一颗的小小门牙,期盼的眼神看着她,“你可不可以告诉她们,楚姐姐不是贼,她没有偷钱?” 从线闪动,愿望即许,她必须得办。 楚无色大叹气,要是平时,她盼都盼不来这等近乎扔掉的愿望,可是现在,小不点,你是真的想气死我? 不过说不感动是假的,怎么会有人才刚认识没多久就这么念着她?“为什么要替她许愿?” “楚姐姐对我很好。”他低垂下脑袋,“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她又叹了口气,“你就没有别的愿望了,比如说想住到别的地方去,可以不用和她们住在一起。”她循循善诱,他不解道,“可是她们是我唯一的亲人啊。”抓抓脸,“不然我还能和谁住?” “那你其实是想了?” 他点头,她弯下腰,“和你那个楚姐姐啊。” “这也行?” “当然,既然说了是愿望,就都可以实现。” “那,我想要和楚姐姐一起,不用在和大姨她们住在一起。” 就等着你这句话了。 宁尘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像是飘了起来,浑浑噩噩地失去了知觉。 楚无色隐去身形飞在半空,这个村子的东头有座山,传言山上有狼,所以山脚下没有人居住,她打了个响指,划出一片地,晃着手指,屋舍慢慢立起,厅堂,厨房,小不点的卧室,她的,再来间绣房,他总点学认字学男工,边上是几亩农田,嗯,还有什么,这山脚下很空旷,再来片桃花林好了。 宁尘的身子慢慢飞进屋子,落在床上躺下。 她越飞越高,临空于整个村子上空,“看来,这次得干的很大。” 所有人的记忆里,将不再有宁尘此人,村东住了一对义姐弟,姐姐楚无色,弟弟楚无尘。 金光四射,以她为中心,包围住了整个村子。 天际的一座殿宇内,横台上坐着五个上了年纪的女子,个个手执罗盘,面前则是一个巨大的罗盘,分为五块,各写着风、雷、水、火、土五个大字,朝东那块突然发出一点亮光。 “老风,你那里的,又有人过界了。” 那老人拨动小罗盘,“又是楚无色这个家伙,你就不能给我安分点。” “那可是你曾经的第一上仙,她干什么了?” “她改了一整个村子所有人的记忆。” “以她壶仙的身份,这么做,确实是过了,你准备怎么办?” “罢了。”她拨动着罗盘,“好像暂时也没什么事,只要她不给我惹麻烦,我就当没看见,由着她去了。” 第19章 壶仙小传(四) “你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楚无色坐在门前的空地,面前是一盆衣服,她在洗衣板上搓着衣服,没做过这些琐事,一时觉得甚是有趣。 她面前空无一人,只有一棵昨晚突然出现的老柳树,晃了晃枝条,褶皱的树皮动了几动,像是在说话,事实上,它也确实在说话,“一个人无聊,又没人陪我聊天,就来这里玩玩。” 她翻了翻白眼,也不知道小不点起来了没有,她已经带着他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宁尘,现在应该叫做楚无尘也和其他村子里的人一样,忘了自己和宁横一家的关系,他记得自己以前过的日子,但那些人却不是宁横一家的脸,在他的记忆中,那家人家在很远的地方,后来楚姐姐来把他带到了这里。 他的性子开朗了很多,不过终究不是闹腾的个性,大多数时候甚是安静,吃东西做事都是秀秀气气的,偶尔和她一起玩闹起来才会忘乎所以。 “楚姐姐。”快要五岁的小男孩,正揉着眼睛推开门,见到她在洗衣服,就跑了过来,蹲下身,小手伸到水盆里,“我帮你洗。” 楚无色不及阻拦,他的手已经泡进了皂水,软乎乎的小手,比之前肉乎了不少,她抓住小手,“好,你洗。” 她朝后挪了些,在板凳上空了点地方,让他在自己身前坐着,握着他的手,说是洗衣,倒不如说在玩水。 那老柳树伸出一根柳条,在楚无色的脑袋上打了一下,她抬眼瞪了一下,正好小不点举起双手,手上满满的泡沫,他自己用力一吹,几个泡泡飞起来,正撞在那柳条间,消失了踪影。 他惊愕道,“哪里来的柳树?” 楚无色一僵,那老柳树带着不可见的笑意,晃着躯干,她抓起边上的水桶,拉过他的手,用干净的清水冲洗干净,“好了,过去玩吧。” 楚无尘跑到那柳树边上,拉拉枝条,“楚姐姐,昨天还没有这颗柳树的。” “今早有人用板车拖来种下的。” “阿尘。”篱笆外面传来一道同样稚嫩的男声,却是一个和他一般年纪的小男孩,楚无尘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笑着点点头,“玩去吧。” 他走了没多久,楚无色也洗完了衣服,“你渴吗?喝点水怎么样?”一盆皂水倒下去,流过那老柳树的根,它咳嗽了一声,“真难喝。” 周 围无人,她食指打着圈圈,一件件衣服自己飞起来晾到了竹竿上,她拍了拍手,“我要出门去趟。” “就走了,真不好玩,我又要无聊了。”那树皮又动了下,像是撇了撇嘴。 楚无色没理它,自顾自收拾了点东西,出了门,篱笆前,也是一个葫芦架,绿叶正好,葫芦尚嫩。 +++ 楚无尘的第三个愿望还没有许下,壶却在楚无色身上,虽然她现在可以用仙法,不过不是用来还愿,总是不能用的太多太明目张胆。何况,也不能被他发现端详。 她经过了宁家,里面静悄悄的,她没有多做停留,也没有发现自己那日丢在这里的那条瞌睡虫,正在地里扭着身子乱爬。 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抱着好些小孩的衣服,每一身却都是女装。小不点正蹲在那老柳树下面,“你在看什么呢?” “这里有个蚂蚁窝。”他喜滋滋道,楚无色暗笑摇头,肯定是柳树精那个老家伙变出来逗他的,“过来。” 她带着他进了屋,楚无尘惊讶地看着一堆女孩子的衣服,奇怪道,“楚姐姐,你穿得下这么小的衣服?” “给你的。” “我的?” “你不是说想要念书?” “嗯。”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那天和阿玉溜到书院在窗户外面看到她们念书,可是,书院不收男孩子的。” “所以,穿上。”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楚无色不用力气地捏着他的鼻子,“怎么了?” “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她帮他穿上了女装,打散了头发在脑后束了一根单辫子,发顶微微翻出来一些盖在额际,来掩盖他那过于秀气地眉。 这个年纪的小孩,身形尚未长成,声音也没有大区别,乍一看几乎不会发现有什么不正常,只是个比起同龄人较为瘦弱雅致的小女孩。 她上看下看,“行了。” “我可以去书院了吗?” “我还要告诉你些事。不要让人靠近你,知道吗?” “嗯。”他点头。 楚无色伸出一只手指划过他的脸,“要是万一被人发现了你是男孩子,那么…”她转转眼,手在身后一晃,葫芦架上一个小小的青涩葫芦断了蔓飞到她手中,已经变成了一个中空的葫芦,塞着一个小塞子。 瞌睡虫丢了,让人短暂失明的那只被风滩扣了去也没还她,现在还剩下四只,她放进了那小葫芦,然后把小葫芦拿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 “这是一件宝贝。” 他感兴趣地瞅着小葫芦,楚无色拔开塞子,倒出来四只小虫在手上,“你听好了,如果只有一个人发现了你是个男孩子,那你就打开这个小葫芦,拿这只蓝色的小虫丢到她身上。” “这会怎么样?” “她会忘记之这之前六个时辰内发生的事情。” “真的?” “当然。当然如果人很多的话,就不能用这个了,你就要用这只白色的,随便朝其中一个人身上一扔,这只可以让周围的人都忘记事情,不过只能是之前一刻发生的事,所以你速度要很快,知道吗?” “楚姐姐,我觉得有点害怕,被人发现了会很惨吗?” “不会,我只是担心你被人占了便宜,那么多女孩子,而你是个男孩。”揉揉他的脑袋。 “哦,那这两只呢?” “这只是让人说真话的,这只最大的,你这样捏住它的身子,轻轻按一下,它就会从嘴里吐火。应该也没什么用,也一起放着好了。” 一簇小小的火苗闪现,楚无尘笑道,“真的哎。” 楚无色把虫子放回去,小葫芦别在他腰上。“现在,我就带你去书院。” 挎上布包,里面还有几本书院启蒙的书,文房四宝,楚无色拉着他的手走了出去,“晚上下了堂在门口等我,我会来接你。” “嗯。” 交完学费,缴完礼金,楚无色走出了那书院,楚无尘在那夫子的指示下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说起来这张位置,还真是巧。 左边正是宁家老大宁永,右边是宁家老二宁远,后面是县令家的表小姐,沈曦玉的侄女沈凌。 他此时当然已经不认得宁永和宁远,在自己位置上坐下,照着边上其他人的样子将文房四宝都安置好,书摆好,两手乖乖地放在桌上。 那些女孩子们正一个个摇头晃脑不知道背着些什么,那夫子招了招手,“楚无尘,带着书过来。” 他依言走上前,那夫子看了他几眼,双目灵秀,看来是个聪明孩子,“认得字吗?” “我姐姐教过我认简单的字。” “嗯。”她点头,这书院最早不教认字,先是带着孩子读书,不断地读,背,也不知道意思,久而久之,那字的样子看多了,读多了背多了自然也就认下来了,不管好坏能写上点。 等到之后真正意义上的读书,理解书中的涵义,融会贯通,那三十个人里只会有一个人走到那个地方,大多数都不是那个读书的料,识得几个字也就收拾回家了。 再往后,那么也就不是这夫子教得了,得进城上大书院,自己拜师。 自那天起,楚无尘开始了白日上学堂,晚上在家学刺绣男工的日子,当然楚无色不会刺绣,都是买了绣架绣线让他自己摸索。 岁月如梭,白驹过隙,一年转瞬即过,对楚无色来说,都是短如弹指的瞬间, “书院里过的怎么样?” “很好。”他点点头,“夫子待我很好,我还交到了一个朋友。” “是吗?” “她叫黄希,就住在邻村,她的座位在我前面,她还说要和我结拜姐妹,我不答应。” “为什么不答应?” “我又不是女孩子。” “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叫沈凌的,她是成绩最好的最厉害的,人又长得好看,可是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 “她总是看不起别人,还欺负阿希。”他晃着脑袋,“下次背书的时候,我一定要超过她。” 他用小剪子剪断最后的线头,“楚姐姐,我给你绣一个荷包好不好?” “好。” “还有一对姐妹,我总觉得我们以前好像认识的一样。” “是吗,叫什么?” “宁永和宁远。” 楚无色一愣,岔开了话题,“既然你都放春假了,要去找那个阿希玩吗?” “可以吗?” “当然,邻村又不远。”她抱着他穿着棉衣的臃肿身子,坐到自己膝盖上,他的朋友很少,尤其是同龄的孩子。“我带你去,不过你先得换上女孩的衣服。” “楚姐姐最好了。”他用小脸撒娇地在她脖颈间乱蹭,楚无色摸摸他的脑袋,衣袖又短了,该去做新衣了。 +++ 正月一过,书院又开学了,这天大清早,楚无尘走进去,就觉得周围几个人看他的眼光都有点怪怪的,不过他没多想,黄希还是一如既往,拍着他的肩膀,“阿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她咧嘴一笑,“春假的时候,你姐姐不是带着你来我家玩吗?” “对啊。” “嘿嘿,完了我哥哥就一直在念叨。” “念叨什么?” “念叨你姐姐好俊。” 他与有荣焉地抬高了小脸,“我姐姐当然很俊。” 黄希又问道,“我娘让我问下。” “问什么?” “你姐姐娶亲了吗?” 他摇头,黄希又问道,“那你觉得我哥哥怎么样?” 楚无尘想着那日见到的那个男子,好像也就十六七岁年纪,看上去有些胆小,长得挺瘦弱的。不过人很和蔼,“很好啊。” “那我哥哥做你姐夫,你觉得怎么样?” “姐夫?就是楚姐姐娶他?”楚姐姐要是娶了亲,有了正君,那家里就要多一个人,楚姐姐就要对他好,就不会一直陪着他了。他没有说什么,黄希继续问道,“你回去问问你姐姐好不好?” 他点了点头,夫子进了堂,黄希回过了身坐好,两人都没注意到沈凌和宁家姐妹交换了一个眼神。 +++ 自从这一年开始,楚无色不再送他上下书院,他都是自己走,这天傍晚,和黄希在村头分开了没多久,他继续朝前走,走到宁家门口的时候,被两个女孩子拦了下来,“楚无尘,沈凌要和你说话。” 他看看宁远,在朝篱笆里面看看,果然沈凌正坐在葫芦架下面的小桌上,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说什么?” 沈凌站起了身走到他面前,她比楚无尘高了半个头,故意抬着下巴看着他,“有人在春假的时候看到,你到黄希家里去。” “我是去阿希家里玩了。” “为什么?” “我们是好朋友啊。” “你为什么要跟那种又不会念书的人交朋友?” 楚无尘不解地眨着大眼看着她,沈凌气急,这个全书院里最漂亮的“女孩子”,书读得又好,却偏偏对她不理不睬的,还和她一向看不起的那个人走得那么近。 “你以后不许和黄希一起。” 楚无尘拉了拉自己布包的带子,转身就要走,“我要回家了。” “喂,你别走。”沈凌大叫,宁远一个用力,没抓住他的肩膀,倒是把他的绑头发的带子一起给扯了下来。 他生气地瞪着面前的三个人,沈凌惊讶地睁圆了眼,“你真的是女孩子?你比我见过的所有男孩都要好看。” 楚无尘害怕地退后了几步,谁想到这个动作让面前的三个人越发怀疑。 “我看他肯定是个男孩子。”宁永道。 “我也觉得。”她的妹妹一起附和。楚无尘伸手去抓自己腰际的葫芦,手刚碰到,就被宁远眼疾手快地抢了去。 “还给我。” 宁远把葫芦丢给了沈凌,她高高举起,“你说你是不是男孩。” “不是。”他散着头发,仰起脑袋就要去抢自己的葫芦,“给我。” 沈凌推了他一把,用力过度,他跌在泥地里,脸上蹭到了烂泥,沈凌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在他身前蹲下身来,“你没事吧?” 他飞快地一把抓过她手里的葫芦,紧紧握在手里,沈凌哭笑不得,“还你好了,这种小玩意我家里要多少有多少,你和我做朋友,我都可以送你。” 他拔开了塞子,用力朝自己手上一倒,一时间却只倒了出来最大的那只,沈凌就在他身前盯着他,他突然一把抓住那只虫子,在它腹部中央用力一捏,那小虫张嘴一吐,一簇火苗朝沈凌脸上喷去,她吓得跌在泥地里,手按在地里,正按在一只橘黄色小虫身上,那小虫正是丢了许久的瞌睡虫,爬进她身上,沈凌突然间觉得昏昏沉沉,倒了下去。 “啊,你把沈凌弄死了。”宁远吓得大叫,宁永走到沈凌身前使劲推她,她也没有反应,“怎么办?” “我去叫爹爹。”她跑了进去,宁永跟在她身后,楚无尘一个人坐在地里,又倒那只葫芦,这下子三只一起掉了出来。 正好宁永和宁远一人一边拉着许氏出来,嘴里叽里咕噜哇哇啦啦地说个不停,许氏根本不知道她们两个在说什么,一抬眼看到晕倒在泥地里的沈凌,“你们两个做了什么,她怎么会倒在那里?”这两个小杀千刀的,那可是县令家的表小姐,原本觉得自家女儿和她关系好,总有好处,可这会,难道是打架了。 “不是我们,是他。” “对啊,他是个男孩,装成了女孩子上书院,还把沈凌弄死了。” “她没死。”楚无尘大声道,手里抓着三只虫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朝那三人的方向就是一丢。 电光火石间,“我怎么会在这里?”许氏问道。 “爹啊,我的早饭呢?” “咦,我不是才下堂,什么已经到家了?”父女三人对视了一眼,都是大惑不解,正好遇上宁横回了家,许氏正想上前迎她,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这个混蛋,怎么又这么晚回来?是不是又去看你的小情人了?” 宁横一怔,不悦道,“孩子面前,你胡说什么?” 许氏自己都是一怔,已经和她说好不提这件事的,他也就是会在自己心里发发牢骚,怎么突然都说出口了。 “还有,这个月怎么赚的钱这么少,是不是拿去送给那个狐狸精了?” 宁远扯着宁横的衣摆,“娘,什么狐狸精?我们可以养吗?” “你听听,听听,都不学好,跟你学的,你看看,那里。”许氏伸手一指,正是楚无尘,“这么小小年纪就知道拐个男孩回来了。” 宁横这才发现,地里还有两个孩子,“这都是什么人?” “问我干什么?” “你今天是怎么了?”她回视了许氏一眼,许氏自己也不解,突然间一股强烈的气息在他身前飘过,吸走了一只小虫。 没人看得见的地方,一个红衣女子和一个穿着粗布衣的女子并肩而立,那红衣女子又一收,连带着之前的瞌睡虫,五只小虫都被收走,“你知道,这些东西,是不可以给凡人的。” 楚无色没有说话,她的神情有些奇怪。 “看看这现在乱成什么样子了。我暂时不和你计较这些事了,这边我来处理,你带着他走吧。” “就是她吗?”她语调淡淡,听不出有什么感情。 “沈凌?是,我特地帮你溜进去看过了,你家宁尘红线的另一头绑的,就是她。” 第20章 壶仙小传(完) 楚无色抱起了小不点,头也不回地朝回家的方向走去,他有些心虚地把脑袋埋在她怀里,“楚姐姐,我,是不是把事情都搞砸了?” 她的神情有些冷然,他没见过她用这种表情对她,楚无色一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我没生你气。” “那,我还可以去书院吗?” “当然。”她抚着他浓密的发丝,“她们什么都不记得了。” 走到家门口,楚无色放下他,“不过,以后一定要小心。” 他点头,她转身朝屋里走去,楚无尘想叫住她,告诉她关于黄希的哥哥的事,终究还是咬咬牙,没有说出口,万一楚姐姐娶了夫就不对他好了,就会去疼别人,不疼他了,那他怎么办? 楚无色走到房里,一个人站在窗前,看到他去打了水给门前的老柳树浇水,老柳树挥舞着枝条,看来倒是像被风吹起的。 她这是怎么了?他只是个孩子,孩子。她不住告诉自己,可是一想到再过些年,这个他捧在手里的男孩就会成为别人的夫,别人的宝,她的心口会有一种窒息的疼痛,而这种疼痛,似乎,曾经伴随过她很久,很久。 +++ 宁永和宁远果然是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了,书院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只除了沈凌总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楚无尘不想去理她,对他来说,念书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更快乐的,是每晚楚姐姐在他床头陪到他入睡,她会在书院放假时带他出去踏青,她腰上带着他缝的荷包,回来告诉他,人家还问这是不是她夫君亲手缝的。 年复一年,他渐渐长大,是书院里最最出类拔萃的学子,那夫子甚至要写推荐信让他上城里最大的书院去求学。 他笑着摇头,“我不想再念下去了。” “怎么?你家里有困难吗?这个我们可以帮你。” “不是,我只是不想再念下去了。”他的身形声音,已经快掩盖不住了,同伴们惊异不解的视线已经越来越多,到年他就十三岁了,按理,再过两年,他就可以开脸出嫁了。 想到这个,他暗淡下了眼神,那夫子连叹可惜,他背起书袋朝外走,明天开始,他就不会再上这个地方了。 “楚无尘。”身后有人叫他,他回过身看去,是沈凌。最早一起的三十个人里,只有她和他一起念到了现在,黄希她们已经回家或是种田,或是做小买卖去了。说起来,这两年沈凌对他很好,有新来的女孩子觉得他长得像男孩,故意欺负她,都是她护着他。学堂里的女孩子都知道,楚无尘这个男儿腔,是凌老大的人。 “有事吗?” “这个,送你。”她张开手,里面是一块玉佩,楚无尘摇头,“我不能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一点都不贵重,我就是看着好玩,你不收我买了干什么。”她不由分说地拉开他的手塞进去,“你,明天开始就不来了吗?” 他点头,笑道,“你要好好继续念书,夫子说你肯定可以考取功名的。”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叹了口气,“无尘,你,你,我…”她结结巴巴了半天,还是没说什么,楚无尘挥挥手离开,她站在原地,一手捶着边上的树干,暗自懊恼,不就是和他表明心迹吗,她犹豫个屁啊,自己暗地里喜欢了他这么多年,守了他这么多年,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十六岁的女孩,年纪不算大,不算小,还带着些稚气,想来再过几年也会是个风流人物。当年那一场混乱,她是唯一一个没有中到失忆虫被抹去记忆的人,楚无尘是个男子,她心里清清楚楚,尤其是这些年,他的声音,他的身形,更是让她确信不疑。 她踢着石子走向回家的路,身后一直跟着一道身影,她当然看不见,楚无色一手转着手里的鼻烟壶,也算是个痴心的,家世也不错,尘儿嫁过去,倒也算是段好姻缘。 再过两年,她也就算是功成身退了,可是她却是满心满脸的难受,难道眼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要去交给别人疼宠,会是这般难以忍受的心痛? +++ “楚姐姐,给,夜宵。”他递给她一碗粘稠的膏状液体,“是藕粉,你放心吧,没有放五谷。”她从来不碰五谷,说是过敏,吃了会生病,真是奇怪。 她吃完把碗交还给他,他一直有些心虚地不敢看她,他把碗拿到厨房洗干净,又折回来,她正躺在床头,像是在发呆,他坐到她身旁,“楚姐姐。” “嗯?” “你今天白天见的那个,是什么人?” “媒公。” 他心里一咯噔,她笑道,“我的小尘儿长大了,有人念叨着了。” “你推掉。”他脱口而出,之前有几个,只要他开口,她都是推掉的,这次的,应该也会答应。没想到她却摇头,“这个不错,沈家的独女,也算是你的同窗,大家那么熟,也算不错。” 楚无尘又惊又怕,没有听出来她语调中的一丝不自然,她继续道,“尘儿,你已经十五岁了。” 她伸手抚着他的鬓角,这个曾经蹲在西瓜地里的小小身影,已经长这么大了,眉眼傲然,果然书念多了的男子,总有那么些出尘的韵味,倒是很合她给取的名。 她一点点抚过他的眉眼,鼻尖,小嘴,再过些日子,他就再也不属于她了。 楚无尘看见了她眼底的眷念,他低下头,“楚姐姐。” “嗯?” “如果,如果我说,我想,想嫁的人不是她。”他眼神灼灼地逼视着她,她下意识地躲开,暗自苦笑,堂堂壶仙,居然害怕一个凡人男子的眼神。 可是他却不依不饶,“我要嫁你。” 他终究,还是说出来了。楚无色无力地闭上眼,无力完全地寂静无声,其实,一开始就有迹可循了,只是,她一直在躲而已。 他毁了所有媒公想送来的八字文书,他霸道地拦着想进门的所有男子,一开始的好笑,已经渐渐变成了担心,那样的神情,已经不像是单纯的孩子想要护住自己的领地了,那样对她满满的占有欲,她怎么会察觉不到。 “楚姑娘多大了?” “二十…”话到一半就顿住,多大了,她自己都搞不清了,如果她刚下来是用的二十岁的年纪,那么现在就该是,“三十。” 那老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姑娘的容貌,倒是和二十岁的女子没有区别。” 她心底暗想,这不是废话,她又不是凡人。 “你可是大了他整整十三岁。”那老人渐渐走远,带着写着自家儿子生辰八字的文书,她无心娶夫,附近的人都知道,她和自己的义弟暧昧不清,这附近的人,也渐渐知道。 楚无色偏过头理着混乱不清的思绪,他还在身边执着地重复着,“楚姐姐,你本来就不是我的亲姐姐,为什么我不可以嫁你?” “尘儿,你,你只是依赖我,你知道,这不一样的。”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的想法。”他低吼,“是你一直把我当小孩。” 她低头擦去他的眼泪,“尘儿,别逼我了,沈凌会对你很好的。” 他双眼含着泪光,“你要走了,是不是?” 她一怔,没想到他是这么敏感,“楚姐姐,你曾经和我说过,你是我娘的朋友,特地来照顾我的,现在,你觉得把我嫁了,你要做的事就已经完成了,你就可以离开了,是不是?” “尘儿。” “如果这样可以还你自由,那么我嫁。”他转身回自己的房里,她无力地躺回床上,隐隐约约突然记起,她还欠着他一个心愿。 +++ 有人在抱自己,肌肤相触,带着一股炽热,就好像曾经溜到云海禁地去的时候那种感觉,一个模糊地人影在脑海中忽隐忽现,那种沉迷的感觉,楚无色睁开眼,正对上他惊讶不已的眼神,“你,你怎么醒了,我明明在藕粉里下了药的?” 楚无色皱眉看着他,他咬着唇,浑身光溜溜的,“我不管,你赶我走我也要做。” “尘儿。”她拉过被子把他包起来,他眼泪扑朔朔地掉在她手上,“我不逼你娶我了,我不逼你了,可是,楚姐姐,就当我求求你,你让我把第一次给你。” 她把他整个人包起来揽在怀里,下巴搁在他脑袋上,“如果,如果我真的是你的楚姐姐,我绝对不会放你走。”她突然笑道,“就算是沈凌要逼着我把你嫁她,我也不会答应。” “楚姐姐。”他惊愕万分地盯着她,她从枕头底下掏出那个鼻烟壶,“你肯定是不记得了,我今晚,把什么都告诉你。” 她伸出一只手指,在他太阳穴周围打着圆圈,一股暗紫色的光炫慢慢在他脑袋上方打着圈,那一段他丢失的记忆,全都回到他脑海中,他双眼圆睁,她把唇瓣凑到他耳边,“我就是那个壶里跑出来的老奶奶,答应了你的愿望,你也不叫楚无尘,你叫做宁尘,那些人的记忆,都是我改的,所以都不记得你了。” “楚姐姐,你,你是,是…” “对,我不是人,我是神仙,所以,你该明白,我们永远不会有结果。”她把那个鼻烟壶塞到他手里,“我还欠你一个愿望,许了它吧,但是你知道,有些事,就算你许下,也只会是浪费你的愿望。” 他满眼都是痛楚,他明白,仙凡又怎可相恋,他许了这种愿望,她也无法替他达成。 “我想好了。”他仰起头,“楚姐姐,我只要把第一次给你,我就够了,我会嫁她,求你,答应我。” 她叹了口气,按理,这也是犯了天规的许愿,她可以,可以算做作废的。 他沾湿了的唇瓣贴到她脸上,完全没有章法地乱吻,带着一股原始的冲动,她以为自己已经的仙德已经足够抵挡这种凡尘的欲望,可是事实证明,她还是挡不了。 床幔间弥漫着紫色的光晕,像是丝绸般铺满了整个空间,他迷蒙的双眼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感到自己的身子腾空到了半空中,像是躺在一片充斥着香气的花丛中,浑身都是带着微微凉意的光滑触觉。 失去重心的感觉让他满满的不安,扭动着身子想要翻身,她拉住他的脚踝把他拉到了自己身下,“尘儿,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他的发丝在半空中飘散,身上飘过薄薄的紫色云雾,盖住了腰腹下的部位,修长的腿不安地缠绕住她的身子,双手勾在她颈间,漂亮得像是北方仙山间的妖灵,她晃了晃脑袋,怎么会突然想到妖灵,要命的是,她居然有一种错觉,自己好像就是和一个妖灵在云海禁地一起享受这仙界禁欲。 她带着他落在床上,张开右手,那只鼻烟壶在她手间升起,突然在床头不住打圈,“这是?” 他不解地看着她,她低头覆上了他的唇瓣,“我不想有人来打扰。”那鼻烟壶打出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她的手沿着他的胸膛一路向下,摸索着这不算陌生却又似乎是第一次碰触的身子,他仰起头亲吻着她的面颊,他一定要记住这个晚上,一定要。 眼泪在不住滑落,楚无尘对自己说,不要哭,一定不要哭,他要她永远记住自己最美的样子,而不是这个泪眼婆娑的自己,只是再怎么努力,眼泪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一滴滴泪珠滑落在枕巾上,慢慢升起,卷进那紫色的光晕中,化成一道烟气,消失无踪。 +++ 那巨大罗盘朝东的一角发出尖鸣,亮光闪烁不断,那五个老人一起站起了身,“老天,这是…” 其中一个恶狠狠地咬牙,“楚无色,都三千年了,你,你居然又犯极规。” “风滩。”空中骤然出现一个红衣女子,“风祖。” “同我下界,一起把这个孽障抓回来。” 她低下头,“风祖,你有没有看过,那个男子到底是什么人?” 老人一阵不解,掏出罗盘,那罗盘开始飞快旋转,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半晌,“是,是当年那个妖灵。” “我上次下去收掉她三百年仙德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那个妖灵被罚在地狱经受三千年的火刑,然后轮回成为凡人受劫,算算日子,正是这一世。” “她居然还记得。” “她不记得了,当时先帝将她贬为壶仙,还要我除掉她的记忆,我当时抽掉了她的一缕仙魄,那一缕魂魄带走了她那一部分的记忆,和他同受轮回之苦。只不过可能,感觉还在吧。”她叹了口气,“风祖,我知道这不被允许,可我还是想替她求个情。” “你我同情都什么用,天有天规,若是被天帝知道了,你我都难逃责罚。” 她一挥手,两人一起消失成为了一阵烟灰。 “她居然敢起这种结界,她不知道这要耗损多少仙德吗?” “我想,她早就豁出去了。” 两人等在那床幔外面,紫色的光晕越来越浓,终于渐渐淡去,直到消失无踪,她终于掀帘而出,“我和你们回去。” 两人一起叹气,没说什么,她回身看了他最后一眼,想到他最后喘气在她耳边求她不要抹去他的记忆,尘儿,你真的猜透了我的心思。 三人一起消失,床上的男子眼角,流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带着淡淡地紫色。 +++ “你说,这次我会被罚到什么地方去?” “你倒是还很有兴致。” 她耸耸肩,“反正该来的总会来。” “无色,我觉得有些事还是告诉你的好。” “什么?” “我后来重新查了一下,那个沈凌,是个短命的,活不过十八岁。” 她突然间怒目圆睁,“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他这一世,本就注定是鳏夫命。” 风祖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你哪里也别再想去。” “楚无色。”一道威严无比的声音在云层头顶响起,“屡犯极规,罪无可恕。” “天帝。”风祖和风滩一起抬头,看不到人影,楚无色仰起头,“那就夺去我的仙位好了。” “然后你可以做凡人和你那个转世情人双宿双栖?” 她正不解那个转世情人是什么意思,那道声音又响起,“可惜,最近天界正在肃整,最严的就是极规,尤其是你五属仙院,身为风属第一上仙,犯了极规被贬为壶仙思过尚不知悔改,还再次犯规。你知道你的下场是什么?” 她抬起眉眼,眼里带着一丝悲怆,“我大概猜得到,我只想在这之前见他最后一面。” “天帝。” “与你二人无关,不要插嘴。” 一个身穿红装的男子出现在眼前,披着红头巾,在喜爹的搀扶下迈过一道道门槛,至少,至少他总是沈家的少君,将来生活至少无忧,她暗自安慰自己。 画面隐去,那风祖忍不住插嘴问道,“天帝,究竟无色这次…” “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两人一起惊愕睁大了眼,怎么会至于到这样子,怎么会到这种尽头? “我说过,天界正在肃整,她更是屡犯天规。” 这算是杀鸡儆猴吗?风祖不忍再看,偏过了头,她的身体在慢慢抽离,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在不清楚地出现,那个湖水中生出的妖灵,她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原来,原来,一直都是他。 “无色。”风滩喃喃低语,一定要坚持住,你的那一缕仙魄尚在凡间,一定要撑住。 +++ 这是什么地方?她睁开眼,她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吗?那这满眼的红色都是什么东西? “小姐,请挑开新人的盖头。” 她有些莫名其妙,脑海中似乎多了些原本并不属于她的记忆,却出奇完整地和她自己的融合在一起,第一次在书院见到他的心动,看到他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心痛,整整七年的相守,一点一滴,这是,沈凌的记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她现在成了沈凌,那么床上这个男子,她走上前几步挑开他的红头巾,低垂的眉眼,熟悉的面容,她口不能言,喜爹看着她欣喜欲狂的表情,识趣地带着小侍离开了房间。 他坐在床头,毫无反应,她心疼地抚上他削瘦的脸庞,“尘儿,我才走了多久,你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他不可思议地抬起眉眼,含着眼泪看着她,明明,是沈凌的脸,可为什么,却是她的语气,她的语调。 “楚姐姐?” “嘘,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这样了,你还是别叫我楚姐姐了。” “妻主。”他的眼泪哗哗不停地流下来,她张嘴舔去,果然是湖水生出来的妖灵,真是水做的。 她躺在他身侧,揽住了他的身子,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吗?怎么会到了沈凌体内,还和她的记忆融合地这么好? “尘儿。” “嗯?” “你会不会不喜欢现在这张脸?” “不会。”他趴在她身上,“我知道是你,何况。”他眼泪已经干透,故意拉长了尾音,“沈凌长得很好看呐。” “那你喜欢她。” “我不讨厌她,可是和她一起,总是觉得少了那种感觉,”他趴在她胸口,“我喜欢和你一起,那样子,我好像才找得到自己。” “我觉得,好像,她和我是一体的。” “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有这种感觉,可能我占了她的身子,也接收了她的一些东西。” 耳边突然传来风滩的声音,她看了眼他,发现一点反应都没有,看来她只密音给了她,“无色,别怀疑了,她确实已经不在了,她本来就是在新婚之夜离世的。” “当初我在你身上抽离的那缕仙魂,没想到转世还和他是一对,就是沈凌,所以你的其他魂魄在灰飞烟灭之前能够融进这具身体,连带着她原来的记忆也回归你本身,我想连天帝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放心吧,你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了,除了我和风祖,包括天帝在内的所有神仙都以为壶仙已经魂飞魄散了,你的壶也已经碎裂了。你就安心和他白头偕老吧。” +++ “风滩,我怎么觉得,你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人。” “不敢。”她和风祖并肩走到云雾之中,“只是巧合罢了,而且,要不是她自己的爱意那么强烈,她压根不会寻到转世的妖灵,也不会在魂魄离散后还能回到他身边。” “这个家伙,真是没想到,三千年过去了,总算是让她得偿所愿了。” 第21章 书香闲庭(一) “你们有没有听说,王尚书家的那个正君被休了?” “什么,就是那个成亲七八年一个蛋都没下的男人?我早料到了。” “不是,不是因为这个被休的。” “不是这个,那是什么原因?不就是七出无女吗?” “这是表面上的原因,好像是王尚书看上来别的年轻男人,而且那个男人家世还挺厉害的,不肯为侧,所以就…”最初开口的男子摊开了手,一脸你们知道了的表情。 “哎哎,这就是女人啊。”对面几个一脸唏嘘,又一人道,“我听说这次静王世女的生辰宴,是要替她选正君,是真的假的?”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你们没发现今天静王府年轻的男子很多吗?” “哎,可惜我的宝贝儿子今年不过七岁,不然我也想把他嫁给静王世女,我们京城的第一才女啊。” “何止第一才女,这模样,那也是万里挑一。” “可不是,她这爹爹可是当年京城三大美人之首。” “哎,不说了,宴席快开始了,我们还是上大厅里去比较好。” 一群三十到四十岁不等的锦衣富贵男子,一起带着小侍离开花园假山,朝不远处的大厅走去。 就在他们走了没多久,假山石下面钻出来两个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头发有些花白,穿着甚是粗糙的衣服,另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是锦衣华服,不过衣摆被弄得甚是褶皱。 “听到了,拿来。”他朝那女人摊开手。 “我说小公子,就这么一点,你也收得太贵了点,不能便宜点吗?” “便宜?要不是我,你能进的来吗?这可是静王府,你以为什么地方,再说了就算进来了,要不是我带着,你能找到这个地方,听他们说八卦?” 那女人有些不情不愿地掏出一大锭银子,那少年一把抓过来,“哎呀,你回去好好添油加醋地写写,下一期的京城谐趣一定大卖,到时候不就全回来了?大不了,下次我少收点好了。” “好,你说的,别忘了。” “知道,知道,你快点从后门的狗洞出去吧,别被人看见了,我得回席上去了,一会被我爹爹发现我就完了。” 他手里抛着银子,甚是得意,悠哉悠哉地朝大厅走去,小脸上神采飞扬,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耀花了人的眼。 就在他走了没多久,假山不远处的灌木丛后走出来两个年轻女子,“大小姐,我早说了他有问题。” “嗯?”那一身月牙白色的女子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看着那离开的背影,身后的女子接着道,“之前我们查过,这个景小公子整日乔装打扮混迹在京城的酒楼茶肆,把达官贵人的后院八卦卖给那些说书人,现在又带人进来偷听,还有…” “还有什么?” “那个流传在京城大街小巷的读物,叫做京城谐趣的,他可是最主要的一个写手。而且,他的大哥是当今的韵贵君,他趁着去探望他哥哥的空隙,偷运春宫图卖给后宫的君妃。” “所以…”后宫的君妃,帝上十五岁大婚,后妃的年纪大多比她要大,那丫头不通□□,也不知道懂不懂云雨之事,这春宫图的销路,确实应该会很好。 绛消不知道自己主子正在想什么,“大小姐,这虽然是帝上赐的婚,但是帝上今年不过十六岁,肯定是被人嚼舌根,不然怎么会想到要赐婚。我们文家世代都是书香门第,怎么能娶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男子进来做你的正君?” “书香门第吗?”她像是在自言自语,突然笑道,“绛消,你看过那个京城谐趣吗?” “没有,这等不入流的俗物,我才不会看。” “我看过。” “大小姐。” “既然能把那些八卦编得如此精彩,他的文采,想必不会差,你说呢?” “大小姐。”绛消咬着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身前的女子嘴角含笑,“我好像也该去入席了。” +++ “景彦。” “爹爹。” “你又上哪里去了?” 他低着头,流海覆住了眼,“我,我刚刚去茅房了。” “坐下来。” “是。”他乖乖在全是内眷的席上坐下,安安静静地一声不吭,景安氏看了他一眼,“你现在已经许了人家了,虽然你还没成人,嫁进文家还要些时日,可是也该开始学学怎么当人家的正君了。” “知道了,爹爹。”他小口地咬着菜前垫胃的糕点,一派大家风范。 边上一个同景安氏年龄相仿的男子笑道,“听说景小公子是许给了文家的大小姐,真是好福气,文家人丁单薄,只一脉单传,景小公子这一进去过不了多少日子可就是当家主君了。真是羡煞旁人了。” 景安氏笑得很勉强,眼神斜向边上另一桌,那个脸色苍白发青,仿佛随时都会踏进鬼门关的文家大小姐。 景彦没注意到他爹的视线,自顾自很秀气地吃着东西,心思早就飞到了不知哪里,一篇篇妙语连珠的八卦故事正在酝酿,他仿佛看到了满满的银子飞到怀中。唇角勾着笑容,不过没有人注意到。 “静王世女到。”一道高亢的声音传来,今日的主角出场,席上顿时安静了下来,那个俊秀绝伦的女子,带着温文的笑容,站在台上,一身白衣,腰际翠色佩玉,更衬得面如冠玉,席上的很多年轻男子都忍不住低着头红着双颊。 景安氏叹了口气,景彦不解地看着他,“爹,你怎么了,肚子吃胀气了?” 他偏过脸不理他,只是看着那静王世女,低声道,“原本,我想着,让你哥哥在帝上耳边劝劝,想把你嫁到静王府。可惜,你哥哥只是韵贵君,怎么比得上帝后的枕边风,所以这次静王府内定的世女正君,是帝后的亲弟弟,李家的二公子。居然,把你许给了文家。” 景彦心里有一个自己正在拍着胸口,暗想着幸好幸好,真要把他嫁进静王府,那才叫完蛋。文家多好,一个药罐子妻主,一个整天就知道遛鸟打马吊的太君,简单,干净,利落,完全没有其他世家那些拖拖拉拉一大串的亲戚。 “文家现在,也就是靠着前两个家主立下的功勋撑着,其实,也就是个空壳子世家,不过,哎,至少没什么家族矛盾,我也放心点,等你嫁过去了也不会被人欺负。” “爹爹,我非得上洛都去呆半年吗?” “这是传统的规矩,凡是京城定亲待嫁的男子,都会在成亲前上闲云书院去受训半年。” “可是…” “说起来,就是没这规矩,我都觉得你该要去,不然以你现在这个性子,我还真不放心你就要嫁出去。” 说话间静王世女赵珽已经在首席落座,不管时候抬眼都能看到上前敬酒的人,景安氏心下暗想,这些人想来也不知道那个内定正君的事,再看向文夏,终究还是只能叹气。 “咳咳。”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景安氏正看着的那位文大小姐像是被酒水给呛到了,弯下了腰似乎喘不过气来,让人经不住担心她是不是一口气提不上来就要抽过去。 “大小姐。”身后的侍从急忙迎上前扶着她的背,她咳了半晌,终于缓了下来,面色苍白,喘着粗气,有气无力道,“静王殿下,世女,我真的是很抱歉,看来我得先走了。” “当然,当然,管家,送文大小姐出去,小心照顾着。”赵珽站起了身,管家和那侍从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出了大门,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那管家回府关上了大门,那个咳嗽不停地文大小姐突然直起腰叹了口气,“还真的是很累。” 她走到马车前,那个驾车的侍从正斜靠在马车上,“咦,这次很快,才一个时辰就出来了。” “大小姐的演技越来越好了。”绛消递上巾帕,文夏接过来把脸上涂得□□擦去,露出了原本的麦色健康肌肤,坐上马车,“墨融,回府。” “是,立刻就到。” +++ “死丫头,死丫头。”一道尖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文夏叹了口气,“爷爷,你就不能教它说点好话。” 竹椅上的老人悠闲地仰着头,手里扣着一只紫砂壶,壶嘴悬在嘴巴上方,茶水细细地留下来,一滴未洒。文夏走到他身边,小方桌上一局残局和她离家的时候一模一样,一子未落。 她在棋盒里捏起一颗白子,轻巧落下,“我今天见到那位景家小公子了。” “嗯?” 她直起了身,“很,有趣。” “有趣?”老人斜着眼。 “不说实话,不说实话。”那道尖锐的声音又响起。 “你看看,我的鹦鹉都知道,你每次口是心非的时候,语气都有问题。” “好吧,很可爱,行了吧。” 老人坐起了身,发出淡淡的笑声,“你这算是,心动了?几天前还在说那丫头胆敢给你赐婚,得去好好教训一下。” “我不知道,反正总要娶个人过门,是他的话,我挺乐意。” 她转身走开,“我去换身衣服,马上要进宫去趟。”老人摸着下巴看着棋局,“居然让你东山再起,把我逼到了死路。”他伸手拨着鹦鹉的笼子,“看来,我的曾孙女总算是有望了,你说是不是?” 第22章 书香闲庭(二) 再怎么不情不愿,景彦还是被送去了洛都。说到这闲云书院,一百多年前创立它的闲云皇后大概没有想到,他希望来教育男子,让他们认识到虽然身为男儿身,一样可以建功立业的伟大心愿已经付诸东流水,闲云书院已经成了御用的花嫁书院。 琴棋书画这些公子们也不再多需要教导,每日切磋为的也只是四个字,修身养性。 闷了几天,景彦很惊喜地发现,这个地方实在是一个收集八卦的绝佳场所,几十个少年公子哥整日关在一起,闲云书院依山傍水,风景秀致,实在是闲聊八卦的好地方。 十几个男子围坐在假山旁,几张琉璃小圆桌,摆着点心凉茶水果。一番自我介绍后,最先聊到的,自然是自己许下的人家,即将嫁的人,那些公子们推推嚷嚷谁都不肯先开口,景彦很豪放地最先开口道,“我要嫁给文家大小姐。” 然后捧着茶壶,一手抓着点心,身边的文雅的男子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没事的,其实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要嫁给御史府的小姐,还是续弦。” 他偏头送了个笑容,御史府的小姐做续弦,那不就是那个传说已经克死了三个正君的女人?其实他还写过这段八卦,那个女人也是给人背了黑锅,有两个给她戴绿帽,一个难产死,一个和人私奔,另一个她就更冤了,是在和交杯酒的时候,给呛死了。 左手一桌上坐着一个出尘公子,白色的衣袂翩翩,那文雅男子看着他问道,“李公子,你许得人家呢?” 那男子还没开口,另一个插嘴道,“你当时没有去静王府的宴席吗?人家可是许给了静王世女做正君。” 景彦剥了个葡萄,咧着嘴,真是好酸呐。 那白衣公子还是没有说话,没多久就离开走到人工湖的湖心凉亭,拨着黄杨木琴座上的古琴,飘渺之音传来,好几个男子都发出了鄙夷的哼声,“装什么清高,不就是嫁得好了些,我看他能得宠到什么时候?” “嘿,景彦。” “什么?” “你要嫁给文家大小姐?” “对啊。” “你怎么看上去还挺高兴地样子?” “为什么不高兴?” “她可是个随时都可能咽气的药罐子。”他话刚说完,身边的男子捅了他一下,虽然话是这么说,你也不用这么直白,这不是戳人家的痛脚吗? 景彦又喝了口凉茶,嘴角勾着不明显的笑容,果然幸灾乐祸,隔岸观火都是人性,这些人,就是喜欢看到别人不如自己,比自己倒霉。不过还真是要谢谢他那个未来的药罐子妻主,一下子让他人缘良好,在这书院的半年,他绝对会过的很舒坦。 +++ “自从赵珽接下了暗阁,这两个月,锦衣卫伤亡惨重,几乎,已经不能再和暗阁抗衡了。” “京城里到处都在传,锦衣卫一向为非作歹,暗阁不仅除了锦衣卫的大部势力,还惩处了朝内大批贪官,大快人心,赵珽如今,京城上下如今对她可以说得上是崇拜。” 身后站着两个贴身侍从,一人一句说完,文夏眼里笑意吟吟,放下了手里的账簿,绛消不解道,“大小姐,你笑什么?” “鱼儿上钩了,我当然要笑。” 绛消还是不解,“什么鱼儿?” 文夏没有回答她,因为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大小姐,程大人求见。” “知道了,你带她先上竹厅,我就到。” 那脚步声离去,“大小姐,你要见她做什么?” “她是新上任的两江漕运总督,我们的茶叶和丝绸都是靠水运,我总得和她打好关系。”她摸出□□在脸上一阵涂抹,咳嗽了几声,“怎么样?” “没问题。” +++ “会来,不会来,会来,不会来。” “哎,程欣,他没事吧?”景彦捅了捅身边的男子,也就是之前的那个文雅男子,在这书院和他算是关系最好的一个,“他已经拔了好几朵花了,一片片扯着花瓣,在那里会不会的,不是病了吧?” “他是在担心过几天的回省日,他的未来妻主会不会来看他。”顿了顿,“就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该有什么反应?这有什么关系吗?” “这关系大着呢,未来妻主会来探望,就表示她重视你,而且这样子你以后嫁入妻家,妻家的人也会更加看重你。” “哦。” “不过通常会来的女子都是很少的,最多都是娘家会有来看望一下,有些根本都不会有人来探望。” “那也不错,反正回省日之后还有两天的假,可以出去玩,我还没有来过洛都呢。” “真是和你没话说,你都不紧张?” “我有什么好紧张的,难道你还能指望一个药罐子大老远离开京城跑到洛都来?” 那扯着花瓣的男子突然笑道,“景彦,现在想想,你也舒坦,至少不用烦心了。” “那是。”他坐在小圆桌前吃着点心,夜凉如水,暖暖的茶点进肚子,真是舒服。 他正悠闲地吃着夜宵点心,这小花厅就连着他们住的卧房,中间一个回廊,爬满了紫藤萝,突然间那边传来一阵喧闹,他不解地站起身,“怎么了?” “去看看。” 三人走到喧闹声传来的地方,好些个男子穿着睡觉的薄纱单衣,正在争执不休,没多久书院的两个掌事匆匆地走来,那两个中年男子拉开了那些男子,“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李楠的腰带没了。”李家二公子身后站了两个男子,都是他的好友,刚刚同人争执的也是这两人,他站在一边,完全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 “不就是条腰带?” “这可不是普通的腰带,这可是帝上赐婚时御赐的腰带,有一对,另外一条在静王世女手里。”那人得意道,甚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就算是又怎么样?你凭什么说是我拿的?”对面的男子平时就和李楠最为不合,仰高了脸问道。 “你刚刚来过李楠房里,你一走开他找腰带,就没了。” “那你之前又没找,也许老早就已经没了。” “好了。”那掌事出声道,“既然这条腰带意义重大,我们,我们…”他回过头去看另一个掌事,那掌事摇头,这些公子个个身份尊贵,又不能大范围的搜房间。 他转向李楠,“李公子,今日还有其他人进过你的房间吗?” 他看向不远处,“景彦。” 那双眼看过来的时候,景彦就隐隐猜到了,所以在他房里搜出玉带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掌事,算了,找到就好了,我不想追究了,很晚了,大家都睡吧。”李楠拿过玉带,两个掌事和一群男子都从他房里走开,临走前看他的眼神各有意味,有两个居然还甚是鼓励,像是在说,干得好。他忍不住想翻白眼,不过李楠那个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姿态实在很值得玩味,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任何交集? 最后只剩下了程欣,“怎么回事?他嫁祸你?” “今早他在凉亭弹琴的时候我正好经过,就打了个招呼,夸了声他弹得好,他就开始和我聊天,聊琴聊书画,我不好意思打断他,就附和了下,赔他聊了会,后来他居然说和我相谈甚欢。” “然后呢?” “然后下午又遇上他,他就一副好友的样子,我当时正好胳膊上被虫子咬到了,一直在挠,他就主动说他那里有药,一涂就能消肿,我就跟他去拿了。” “景彦。” “做什么?” “你弹琴了吧?” “你怎么知道?” 程欣叹了口气,“这就难怪了,这整个书院里,论长相,论才华,也就只有你能和他一教高下了。” “你开什么玩笑?我?”景彦一副见鬼的样子,程欣拎着他的耳朵,拉到绣台铜镜前,“景小公子,请问,你有照过镜子吗?” +++ “赵珽离开了京城。”文夏蹙着眉,“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离开。” “我查过,她上洛都去了。” “去洛都做什么?” “闲云书院的回省日。” “那是什么东西?” “那不是东西,大小姐,那是传统,那些男子呆在书院,半年就只有这么三天的假期,可以前往探望。” 她搭在窗沿的手收了回来,盯着绛消,盯得她开始抽搐嘴角,“大小姐,你还好吗?” “墨融。” “在。” “收拾包袱,我们也上洛都。” “那我呢?” “你,留在家,给我看账。” “大小姐,我们明明是书香门第,为什么你要做生意?”茶叶和丝绸,是这京城内消耗量最大的日用品之一,文家在京城的茶叶和丝绸生意中,占了半边天下。 “不然我拿什么来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她在绛消额头上弹了一下,出了门。 留下忠心耿耿的护卫看着账簿,哎,大小姐,明明是位极人臣,却只能隐在暗处,连俸禄都没得拿。 +++ “安叔。”景彦走到那院中,本也没指望会看到什么人,却发现自家爹爹的贴身管家正站在不远处,突然间见到也算半个亲人的慈祥老管家,他发现自己还是有点想家。 “安叔,你怎么会来?” “你爹爹走不开,特地让我来看你,说不然你一个人都见不到,肯定会哭鼻子的。” “我才不会。” “看看,安叔给你带了什么?” “啊,我最喜欢的肉馍馍,还是热的。” 他开心地捧起来就吃,那安叔摸着他的脑袋,“可惜你未来妻主没有来。” “安叔,人家是个药罐子,来了才不正常呢,要是把她剩下半条命也给颠簸没了,我不是要守寡了。” “呸呸,好的不灵坏的灵,哎哎,不是,我都被你气糊涂了,是坏的不灵好的灵。” “再说,”他压低了声音,“你看,那是谁?” “静王世女赵珽,居然亲自前来探望。”他轻摇着头,一脸欣羡,景彦翻了个白眼,“安叔,你看,今天来的年轻女子是不是很少?” “嗯,非常少。” “所以说,这里这么多年轻待嫁男子,来探望的未来妻主却这么少,很明显,那些有人来看的接下去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尤其是,”他伸嘴怒了努不远处一个紫衣男子,“连七皇子都只有宫侍来看,太出风头是会没有好日子过的。” “你这个小家伙哪里来这么多歪理。” “这不是歪理。”他哼哼,他写了这么多八卦,难道还会不清楚这些公子哥们的心思?“安叔,你什么时候走?” “今天就该走了。” “哦,那我送你出去。” 树梢上斜靠着的女子浅笑着摇头,看着他走开,收起了手里的包裹,既然如此,那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第23章 书香闲庭(三) “大小姐,你不是去看那个景家小公子了,怎么又回来了?还有这个,不是带给他的,特地跑去买的,什么来着?” “肉馍馍。” “哦,对,据说他最喜欢的肉馍馍。”墨融打开包裹,自己抓了一个油纸包着的肉馍馍,咬了一口,“味道不错,大小姐,你也尝一个。” “不了。” “那我们要回去吗?” “我听说洛都的牡丹园最近正是开花的季节,既然来了就看过了再走。” “大小姐,你又不喜欢看花?” “我约了人。” “景家小公子?” “他?”文夏摇头轻笑,“我想他并不怎么待见我。” “那你约了什么人?” “刁集。” “飞虎卫统领。”墨融手里的肉馍馍惊得掉下地去,“大小姐,你,这是,京城要出事了吗?” “墨融。”文夏低头看向那肉馍馍,“浪费。” +++ 姚黄、魏紫、豆绿、赵粉、迟蓝、烟绒紫、玉板白、鹤望蓝、冷光蓝、状元红、首案红…景彦并不识得这众多的牡丹名品,程欣拉着他,一种种指给他看。 牡丹园内游人如织,景彦猛地回头,程欣奇怪道,“怎么了?” “不知道,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 “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他又问道,“昨晚李楠拉你出去说了什么?” “你想知道?” 他连连点头,景彦笑道,“就不告诉你。” 两人笑闹着跑开,其实昨晚李楠来找他他自己也惊讶了一下。 “你肯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他背对着他站在花厅,即便是在这夜幕中,也难以掩去他胜利的姿态。 “算是吧。”景彦不是很有兴致大晚上的陪他呆在外面,敷衍了一声。 “因为,皇上原本要赐婚给静王世女的人,是你。” 他斜了斜眼,李楠不解道,“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你原本是可以嫁给赵珽的,而不是文家的药罐子?” “你希望看到我什么反应,悔恨,嫉妒?然后来满足你的虚荣心?李公子,那只怕不能如你所愿了,我对我的药罐子妻主很满意,不劳你费心。” 他挥了挥袖子,转身就走,李楠握着拳站在他身后,“景彦,你知不知道,我们离开闲云书院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有一份竹册,上面记录着这半年的表现,你偷我的玉带,会永远记录在上面,跟随着你。” “记着就记着好了。”他回过身挑了挑眉,他的眉毛出奇秀致,和李楠修剪过后再画上的不一样,他的是天生天长,他伸出一只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鼻梁,“李公子你一点都不了解我,其实比起我以前做的事,这些实在算不得什么。只不过那条玉带又不好看,我没兴趣。” 他转身离开,留下李楠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嫉妒他,忌恨他,自己苦苦求哥哥在帝上面前说破了口舌,才求得这姻缘,京城里并未听说过这景家小公子的名声,想来也不会太出众,可是第一次见面,他就明白,这个男子,内敛如海,他不是不如自己,他只是不屑于这些虚名,也许,他根本就懒得和自己比。 就连赵珽,他只怕也不放在眼里。自己一向自傲的琴技,在他面前也都不值一提。更有甚者,这书院里的男子们大多与自己不合,他的人缘,却是好的出奇,每次侃侃而谈的时候,连那两个掌事都巴不得丢了手里的事情去听。 +++ “文夏,你到底在看什么,走神走了几次了?” “没什么,你继续说。”她转过视线,两个女子正站在人群相对稀疏的一小片尚未开苞的牡丹花田边。 “锦衣卫真垮了?” “垮了。” 刁集狐疑不解地看着她,“那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心急?” “为什么我要心急?”文夏折了枝牡丹枝,用枝头挠着头 “京城九郡十二县,暗阁和锦衣卫一直都是相互制约,如今就剩下暗阁一方独大,早晚会出事。” “出事就出呗。” “为什么?还是说,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她伸出那根枝干顶在她身上,“我不过是一个替人跑腿的,有什么能力做这种决定?” “跑腿?哼。”刁集发出一声嗤笑,“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先帝临终托孤,虽然帝上已经亲政,不过这太上皇还不是你?” “她托孤的人可不只我一个,只不过你们这些不守信用地把我一个人丢在京城做牛做马。” “那你这次特地跑来洛都找我,是想抓我回去?” “我可抓不了你,我是来请你一起回去。” “你告诉我,你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什么药,我就考虑下。” “我把锦衣卫里面最核心的铁卫都调走了。” “难怪赵珽这么容易就把锦衣卫给打垮了。” “剩下的只是一个空壳门面,锦衣卫里面蛀虫很多,近些年确实养了很大一部分肥油,国库最近有点紧,顺便捞点来用用。” “就这样?” “不然呢?” “那你要我回京城做什么?” “你自己不都会说了,暗阁独大,早晚会出事,你不该去护驾?”她用牡丹枝在刁集身上画了画。 刁集一手抓住了牡丹枝丢掉,总算是知道了她想要干什么,“你还真是无聊,我飞虎卫个个骁勇善战,居然要被你弄过去站过场做摆设。” “有用就好。” “不过文夏,你做什么事都要设圈套给人钻,借着别人的手,不嫌累吗?” 她淡淡一笑,“不这样,那你说我一个药罐子能做什么?” “那你把暗阁和锦衣卫都整顿完,是想把实权都交还到帝上手里吗?” “早晚要的。” “她答应放你离开?” “那丫头,哎,说起来我也不太放心,都十六岁的人了,还那么依赖人,不过这是她的帝位,她总要学会自己一个人坐着。”她的视线又飞到了不远处,刁集没在说什么,其实她也知道,面前这人向来都是闲散的性子,装病装了这么多年,倒也确实省去了不少麻烦,隐在暗处,也更容易动作。 +++ 闲云书院的半年过去,景彦带着他那副不太光彩的竹册,还有满满一肚子的精彩八卦,回到了京城。 景安氏在门口等他,他低腾着头,已经准备好了一顿骂,他也知道,自己这件事,爹肯定是知道了。 “回来了就好。” “爹,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走了这么久,不知道京城里出大事了。” “真的,什么大事?”他双眼放光,景安氏一个暴栗打上来,“我还没和你算账,偷人玉带?你的家教都到哪里去了?爹也知道你不甘心,可是现在婚都已经赐下了,你再不满,再难受,也不能去偷人家的玉带了,有了玉带有什么用,静王世女也不会变成你的。而且,这世女也已经不是世女了,世袭爵位被夺,都已经被罢官连降了三级,现在,只是学士院里一个整理奏折的小小五品官。” 景彦把他前面的话自动忽略掉了,“怎么被夺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景安氏却不肯多讲,只是找人带他进门洗漱更衣。景彦心里好一阵痒痒,想着下午一定要溜出去。 +++ “是不是应该庆祝一下?” “庆祝个头。” “哎,我认真的,你终于可以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文夏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是不是你教那个丫头的?” “什么?” “要不是你,她会封我这个什么劳什子王?她还没这点心思。” 刁集拍掉她的手,“放松点,不过是个闲散亲王,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今早我推掉多少张拜帖,你知不知道?” “多少?” 文夏伸出五根手指。 “五张?” 文夏翻了个白眼。 “五十张?哎,有什么关系呢。”刁集扬声唤人上了两坛酒,“这家酒楼的坏境真不错,那个台是用来做什么的?” “给你躺的。” “哎,文夏,你何必呢,你说你文家,没落了这么多年,总也该扬眉吐气下了吧,你爷爷呢?” “不知道,一早就没人影了,大概溜到哪个茶馆打马吊去了。”她抓过酒坛,一手揭开盖,刁集吸了吸鼻子,“上等的状元红。”她抓过酒坛,仰头就喝,文夏淡淡一笑,陪着她举起酒坛,一如,曾经四个结拜姐妹驰骋草原的时候,那般的肆意张扬,可惜,如今,酒香依旧,人面已非,只剩了她二人。 世人只知飞虎卫骁勇,却不知道,飞虎卫胜在速度,更适合精干两个字,真正称得上骁勇的,是她姐妹四人一起在大漠草原训练出四支精兵强将,分两军驻守在边疆。而那另外两人,自是随军驻守,刁集统飞虎卫,屯兵洛都,文夏在回京城时带走了一小支,也就是后来锦衣卫的铁卫,另有一支由刁集的妹妹守在兰都,同洛都,京城,成三个犄角之势,遥相观望,五星之军,牢牢把守住了赵家的疆域。 她一手举着酒坛,刁集突然伸手袭她侧腰,她旋身闪过,坐上了阑干,酒坛却未曾离嘴,最后一滴入嘴,这才松开了手,“痛快。” +++ 景彦走上谐趣楼二楼,穿着一身街上买菜小贩的衣服,男不男,女不女,一抬眼,正见到正对面的雕花栏杆上坐着一个女子,歪脑袋躲过身前女子的袭击,一手捏破了酒坛,就听哐啷的声响,她挑了挑眉,张扬不羁的双眼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采,发丝拂过鼻翼,一张薄唇不断张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收回心神,走到台后,“哎呀,我的祖宗,我的摇钱树,你可算是来了。” “怎么了?”景彦挑挑眉,自从他那日得知了这京城发生的精彩事迹,他闭门不出三天三夜,写了一卷话本,送到这谐趣楼,先由评书人唱过,再印成京城谐趣小册,必然大卖。 “你那卷话本,怎么了?” “我们集体商量下来,名字非得改过不成,这涉及到京城里这么多的皇宫贵胄,以前的八卦也都化名,这次你怎么就写了真名?” 他挠挠头,“我一激动,给忘了,这就改,这就改。” 勤王就改秦王,他咬着笔头,这声音不能变,不然听起来多没意思,只要话本上不给人拎到把柄,她们又能奈他何? 第24章 书香闲庭(完) “五月初六,这天,是个大雾天,这雾浓到了什么程度,那天要是早起的人肯定会知道,站在这浓雾里面,低下头去,就只能看得到自己的肚子,再往下,这腿啊,脚啊,就都看不到了,因为都被雾给挡了。” 那说书人刚起了个头,突然边上的帘帐一掀,露出一个甚小的身形,手里抓了那说书人的堂木,砸了过去,正砸在那人头上,她摸着脑袋,底下一阵轰然大笑,刁集一口酒喷出来,“这是在做什么?” 文夏没有说话,眼神盯着那帘帐后隐现的身影,笑意吟吟。 “错了,不是这段。”他咬着牙压低了声音,这个女人,说起书来的语调最受人欢迎,无人能及,就是脑筋不太好,毕竟也上了年纪,她能记得住他写下的所有话本,却总是分不清哪天要讲哪一段。 “不是?” “飞虎卫那段。” “哦。”她比了个了解的手势,站回台上,“今年六月的第一天,我们这城东守城的士兵打开城门放下吊桥,站上了城楼,往下一看,一个个都傻了眼,你道是为什么?因为,这护城河的水,光了,没了,你们知道这水到哪里去了?那就要从昨晚上开始说起了。” 刁集看了文夏一眼,“这水怎么没了,你可是最清楚不过了。” “不就挖了个壕沟,京城周围无河,城内水源都是靠打深井,除了护城河,哪里来这多的水。” 那说书人喝了口茶水,继续道,“就在昨个下午,这朝里的好些个大臣们下了朝,坐着轿子回了府,一个个都收到了一封秘密的信笺,那信笺上面的封口处,画着一只老虎,那老虎身上插着两支翅膀,所谓飞虎入地,十万火急,这是一个密语,这密语是什么人想出来的?不是别人,就是先帝,先帝走了近八年,这个画像也就没再出现过,如今又出现在京城内,这些大臣都是心慌慌,加上之前锦衣卫被暗阁整倒,好些个贪官家里都被抄了,这下子,不知道是不是要出什么事来了。” “于是,这胆子大些的就先拆了,小点的磨磨蹭蹭,找了家人商量过去,也是拆了,这密信一式三十份,都是一个内容,要这些先帝旧臣当夜入宫。这事就稀奇了,这大晚上的擅闯皇宫那可是死罪,而且,这没头没尾的,谁知道要人去皇宫是好事坏事。可是这密信上还说了,是秦王召集先帝旧臣商议机密大事,事关生死,非到不可,不到者可能性命不保。” “这天下午,这些大臣的日子可难过了,这书房的地一圈圈地转,等到天擦黑,这些大臣,去了十有八九,还有这一二成,收拾了东西,准备已有动静不对劲就跑路回老家养老去。” “这些人到了正午门,大门紧闭,只开了一扇小偏门,有一个小宫侍守在门口,告诉诸位大臣秦王殿下在御花园相候。一大串人,拉拉杂杂,平均都上了五十岁,年纪最大的有七十,最小的也过了四十,既是先帝旧臣,自然年纪都不小了。到了御花园,这里面黑漆漆的,一点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这些大臣,本来就一个个心里都有鬼,新帝年幼,当时先帝废长立幼,这些老臣都是反对的最厉害的,虽然秦王暴虐,但是比起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她们都认为宁可将江山交给秦王,也好过断送在一个不成气候的小毛孩子手里。所以这些年来,面上臣服,其实底下都在搞些小动作,想着只要新帝一有失德的地方,就可以群臣上表,要求新帝退位让贤。 “不过这新帝却丝毫不像是一个孩子,处理事务条理清晰,事事在理,颁新令,减赋税,几年下来甚得人心。加上这天下兵权掌在几个年轻将军手里,这些将军也是先帝的心腹,但是和她们不同,她们一心忠于先帝遗诏,忠于新帝。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虽然朝野上下呼声高涨,秦王也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这天晚上,站在这黑漆漆,乌压压的御花园里,这些大臣们一个个毛骨悚然,开始后悔来了这一遭。就在她们想要打退堂鼓离开的时候,这花园里突然亮起了火折子,亮光下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秦王,身边还有一个人,是那接任了自家母亲职位的暗格主子,赵亭。” “秦王就站在御花园凉亭内,对底下的大臣们说了,如今这京城内锦衣卫已经被暗阁给扳倒了,这京城唯一的兵力就只剩下暗阁的三千禁卫军,世女和我们站在同一阵线,列位都是先帝重臣,只需要大家一齐在天明前在这凤阳殿前跪下恳求新帝让贤,再让三千禁卫军包围皇宫,何愁大事不成。” “只不过这底下也有人问了,就算这边事能成,那要是洛都兰都的军队冲进皇城来救驾,那怎么办?其实秦王自己打的主意,是等这逼宫退位事成,就把帝上软禁了,然后暗地里下毒害死了他,只推说病死,如此一来,可以继位的嫡女只剩下了自己,那些将军不从也得从,她们又不可能再变个皇帝出来?她就是吃准了这些将军对先帝忠心耿耿,断然不会反,所以只要帝上死了,她就有十足把握她们会归顺自己。不过在这些大臣面前,她却不能这么说,毕竟这些人虽然想要她做皇帝,要她们一起谋害皇族骨肉,她们是断断不敢也不愿的。” “于是她说,这京城九郡十二县,锦衣卫一垮台,早已没有人可以同暗阁抗衡,洛都兰都远在千里之外,要前来救驾也得半月有余,到时候本王坐上了帝位,玉玺在手,她们若是不从,便是欺君犯上,论罪当斩。” “其实这下面还是有人嘀咕,人家兵权在手,便是不从又能怎么样?但是大多数人也清楚这些将军忠心不二,必然不会叛国,于是都点头下来。一群人于是移步凤阳宫,宫里的宫侍守兵都被买通了,一群人就站在凤阳宫外面等天亮。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正在此时,凤阳宫内力的帝上寝宫内,有两个人正在下棋,那两个人,一个是这洛都飞虎卫的统领刁寄,一个是…” 那说书人突然顿了顿,文夏和刁集都是一愣,尤其是文夏,景彦自己在后台又想砸那说书人,其实也不怪她,景彦自己在写这段时,怎么都想不出话来描写文夏,怎么说,这人都是自己的未来妻主,他还没写过和自己相关人的话本八卦,于是在那里涂了又改,改了又涂,一直到最后还没定下来,结果把这说书人给弄晕乎了。 “一个是这帝上的心腹,文峡。”好半天,憋了句出来,文夏挑了挑眉,景彦掀开帘帐,却正好对上她的视线,连忙躲了回去。其实刚上楼,就认出来了,以前也远远见过她,不过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如今虽然正常了,但是样子不会大改。这句描述,可真是够烂的,最烂就不过是这句了,景彦叹了口气。 “所以说,这秦王在外面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却不知道,飞虎卫早就入了京,可是飞虎卫入京,怎么会没有动静?这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飞虎卫是乔装百姓进来的,而且,其实十八路飞虎卫,只来了两路。可惜秦王不知道,天一亮,她一看到飞虎卫就吓傻了,但是都走到这一步了,她也不肯放弃,不管怎么说,还有三千禁卫军包围着皇宫,她威胁帝上,若是不退位,外面的禁卫军就会朝里射点火的箭,大家同归于尽。” “这时候外面有人来报,说确实看到禁卫军个个都带着□□,箭头裹了浸过油的麻布,一点就燃,秦王很是得意,说你飞虎卫再厉害,也没办法抵得住熊熊大火。这下那些大臣就都开始劝,退位吧,不然大家都要死在这里,那下着棋的两人这时已经出了凤阳宫,文峡看着飞虎卫统领刁寄,就问她,你说今天这天,会下雨吗?” “秦王自己朝天看去,这虽然日头还没出来,但是怎么看都是个大晴天,以为她是在拖延时间,正要说什么,突然间这漫天真的开始落下豆大的雨点,秦王被这雨点打在脸上,傻了眼,没有了火,要论战斗力,这禁卫军,怎么样都不是飞虎卫的对手。当时,这位秦王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仰头接着那雨水,嚎啕大哭,大骂苍天不公。那些大臣一见这个样子,一个个都下跪表示以后都会尽忠于帝上,绝无二心。包括赵亭,也投降了,带着三千禁卫军降了。” “一直到后来,秦王和赵亭才知道,其实这水,压根不是雨水,是文峡找人在护城河下挖了暗沟,把水接到了凤阳宫下,用几个压水轮,就在这凤阳宫后,把水打上了天再落下来,就只在这凤阳宫一段有,看上去像是在下雨。所以,这守城的士兵清早才会发现护城河干了。” “事后,秦王被发放到了边疆,到其中一位守疆将军帐下当马前卒,赵亭看在其母的功勋上,加上不是主谋,只是夺了爵位,降级罚俸。而那些大臣,帝上宽仁为怀,都没有追究,自此一事,年迈的大多告老还乡,年纪尚且不算大的也闭口不敢再提让贤一事。” “而飞虎卫统领刁寄加封镇国将军,文峡被封了闲王,据说,闲王一名,是帝上亲提,可是文峡似乎对这个名字很不满意,不肯将牌匾挂上文家大门,于是,帝上又加提了一块匾,上书四个大字,书香闲庭。” +++ 刁集晃着脑袋,“听别人的故事和听自己的,就是不一样。” 没有人回答她,一抬眼,文夏已经不见了踪影。她低头看向底下大街,就见到她追着一个衣衫奇异的男子而去,挡住了那男子的去路。 “你干什么?” “景彦。” “是,有何贵干?” “一个月后,就是大婚的日子,我看看我的未来正君,不可以吗?” 景彦抬起眼,“现在看到了。”他就要离开,文夏拉住了他的手,“怎么了?你好想很不高兴?” “没有。”他叹了口气,她突然变成一个他完全不认得的样子,以前她只是个他远远看过几眼的药罐子,他总觉得嫁进了文家也丝毫不会影响他的生活,可是现在,就不见得了。“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 他张开双手,正要开口,突然身子被她一揽而住,他面红耳赤,“你干什么?” “不是你张手要我抱吗?” “抱你个头,我是给你看我穿的什么,还有,我整天混到这些地方来,你也看到了,你想说什么?” 文夏松开了他的身子,“这样的话,我带你一起去转转好了,先去哪里?西城门口有一个茶寮。” “莫忧茶寮?” “你也去?” “当然,那里的莫忧花茶我最喜欢喝了,可惜怎么都试不出来里面的配料有什么。”他忘了自己的手还被她抓在手里,偏过头看着她,“还要去陈大娘的肉馍馍摊子,我一定要吃那一家的肉馍馍。” “知道,只用猪腿前肉做馅的那家嘛。” 景彦弯了弯漂亮的眉,“怎么看来你对这些吃喝玩乐的事情也很了解?” “不然我怎么会做个闲王呢。” “其实,我听说…” “听说什么?” “宫里的宫侍说的,那日我去问飞虎卫那件事,其实问到的不止这些,他们还说,其实这些年,你一直都是那个隐在暗处不为人知的摄政王。” 文夏突然笑出声来,他奇怪道,“你笑什么?” “其实,我还以为他们会说太上皇。” “你也不怕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我替她把女儿从八岁养到了十六岁,她欠我的人情,就是去了阴曹地府也还不清。”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 “你大了我十岁还多。”他扳着手指,故意斜着眼抿着唇,“赵珽都不过二十五,你好老。” “怎么,还想着她?” “你听说了什么?我偷人家的玉带?” “是啊,很多,各种版本。”她挑了挑眉,景彦却笑了,看得出来,她其实一点都没相信。 “李楠悔婚了,他进了宫,我一直在想,他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愿意和自己的哥哥共侍一妻?” “也许他根本不甘于此。” “那后宫岂不是要乱了?”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太了解那个丫头了,她眼珠子动一动我就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天资聪颖,心性宽忍,若是生在乱世,那绝对不是个适合帝位的人选,但是在太平盛世,这样的皇帝却可以安天下。不过她这个人,在□□上,却是个木头愣子。” “怎么个木头愣子法?” “就是男人脱光了衣服躺在她面前,她也可以洋洋洒洒写上一篇资政论。” “你怎么知道?” “我试过。”文夏没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景彦眉头轻挑,没说什么,只是又问道,“那个后宫乱不乱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样,她不会对任何一个君妃有偏颇,雨露均沾,自然也没有人可以恃宠而骄,何况,帝后和她是少年妻夫,就算没有爱情,这么多年下来相守的亲情,区区一个李楠,还没这个本事破坏。” “到了,肉馍馍。”景彦晃了晃她拉着自己的手,走到那肉馍馍摊上,“陈大娘。” “哎呀,景小公子,我知道,一个刚出炉的热乎肉馍馍。” “两个。” “两个?这位是?” “我未来妻主。” 那女子包起来两个肉馍馍,“那就恭喜了。”她看了眼文夏,“咦,我是不是见过你。” “有吗?文夏拉着景彦就要走,她突然道,“哎,好几个月前,好像是三月底,你在我这里买了一大包裹的肉馍馍,从来没人买过这么多,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 “大娘记性可真好。”文夏摇头轻笑,景彦仰脸问道,“三月底,不正好是我回省日那几天?” “是。” “你…” “我很忙。” “真的?” “真的。” 他把手里一个肉馍馍递给她,文夏接在手里咬过,“反正有个人又不像见到我。还说会很麻烦。” “你还敢说你没来,不然怎么知道我说了什么。” “那又怎么样?” “你是不是还去了牡丹园,我就觉得一直被人盯着,是你对不对?” 文夏笑着伸手把他的肉馍馍塞进他嘴里,“吃吧你。” “文夏。” “嗯?” “你不会不让我出门,不让我写话本的是不是?”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我想确认一下。” “彦儿,等我一下。” 景彦因为她的称呼一时走了下神,在看去,就见到她走到一家茶寮里面,正是莫忧茶寮。他跟着进去,就见到她走到一桌马吊桌上,站在一个老人身后,“白板。” “死丫头,不许乱说话,你一来我就倒霉,最近很久没见过我的小福星了,我都很久没赢了。” “风爷爷。”景彦不太确定地出声唤道,那老人抬眼看到他,连连招手,“哎呀,我的小福星,很久没见你了。” “爷爷,什么小福星?” “爷爷?”景彦惊讶地看着她,又看看那老人,“你不是告诉我你姓风?” “我确实姓风,确切的说,我姓文风氏,文是妻姓,风是娘家的姓。”他朝景彦眨了眨眼,文夏终于了然,看来那场调了包的赐婚,自家的爷爷才是最功不可没的人,她就一直怀疑,以丫头那个不解风情的料,怎么可能被吹得了枕边风?更加不可能随便给她赐婚,原来,那个源头,就在这里。 +++ 半个月后,曾经的静王世女赵珽在被李家悔婚后娶了两个男子进门,李楠虽然不屑于她,但是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和长相在,还是相当受人青睐。 其实赵珽很后悔,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听信了秦王的话。 不过如今温香软玉在怀,尽享齐人之福,也不错,加上后来,她又娶了几个侧室。 一直到一年后,她在一次京城的元宵灯会上,见到了景家的小公子,现在的闲王正君,惊为天人。 因为景小公子自从嫁人后,蜜里调油的日子让他更加显得颜色无双。况且,他的各种不合夫规的行为,不只没有歇停,更在他妻主的纵容下越发明目张胆,京城谐趣,已经成为了京城的第一大休闲读物。景小公子,也没有必要像以前一样藏藏躲躲,老是掖着自己。 后来,赵珽知道,原来景小公子才是一开始要赐婚给她的人,而李楠,则是要给文夏的,她更是捶胸顿足,感叹老天不公,就如那日秦王在凤阳宫前一样。 于是,再有人问起她这辈子最悔恨的事时,她不再说是秦王那件事,只说了一句,造化弄人。 一个月后,闲王文夏大婚,迎娶景家的小公子,新婚夜的晚上,这位摄政王却吃尽了苦头,就因为她月前不小心说错的一句话。 “彦儿。”文夏穿着大红喜服,意气风发地推开新房门,他正坐在床上,她心里涨过一阵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慢慢走到他身前,撩起了红巾,红烛下的人眉目绝俗几乎不可逼视,她喉口一紧,却突然被他推开。“彦儿。” “妻主,新婚之夜,我有一个要求,不知道妻主能不能答应?” “你叫我名字就好,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她早已迷醉了心神,眼里泛着柔软波光,景彦抿唇轻笑,指了指桌上摊着的笔墨纸砚,“给你一个时辰,写一篇资政论出来。” “什么?” “怎么你想反悔?” “不是,可是新婚夜写这个干什么?” 他转了转眼珠,“快写,写完了就可以过新婚夜了。”脸上微微红了一下,他推着文夏坐到桌前,自己走到屏风后面,一咬牙,把衣服全脱了。只披了一件聊胜于无的薄纱,走了出去。 文夏正在磨墨,暗自嘀咕,不知道他到底在玩什么,一抬眼她差点把口水流到砚台里去,他放下了长发,身上除了一件浅绿色的薄纱,没有穿任何衣服。细腻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珠玉光泽,那件薄纱盖在身上,什么都挡不住,却又比光着身子更加撩人心神,仿佛在蛊惑她去把它拉下。 她的脑子,早成了一团浆糊,什么都写不出来。 她的视线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流连在他每一寸肌肤上,他迈开修长的腿,走到她身前,“怎么还不写,我来磨墨好了。” “彦儿。”她声音沙哑,凑到他身前偷了个吻,“别浪费了我们的春宵,写这些无聊东西做什么呢?” 手搭上他的纤腰,被景彦一手拍掉,“你答应的,不许说话不算话,不然我以后都不相信你了,你说只会娶我一个这种话,我也不会相信。” 文夏挠挠头,什么都想不出来,她现在满脑子只想抱着他耳鬓厮磨,吻遍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让他躺在自己身下娇喘,小腹热流滚滚,她根本连笔都握不住。 她的眼神满是欲念,求饶地看着他,景彦只觉得自己全身漫过一丝颤动,连最私密的地方,似乎都隐隐起了些反应,他不敢去看,只顾磨墨。 文夏咬紧了牙,一手抓起毛笔,饱墨落笔,却在宣纸上落下一个大大墨点,她挫败地扔掉了毛笔,“不可能,我又不是那个丫头,没这个本事。” 景彦抬起了眼,“你试过多少次?” “什么?” “给帝上,你试过多少次,看过多少光着身子的美男啊?”他语气酸溜溜的,文夏终于知道了今日的酷刑是哪里来的。 “我,没几次,再说了,他们哪里有你好看。” “去你的,快写。” “不写就不能碰你?” “没错。”他挑着眉,文夏叹了口气,其实她当然知道自己强硬一点他也不会拒绝,可是她想给他一个最全心全意,最美满的第一次。加上,她可不想自己答应的第一件事,就完不成。 她突然推开房门跑了出去,还不忘踢上房门,景彦一个人惊讶地盯着房门,她,她这是被他气走了吗? 他一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玩得太过了,其实她已经对自己很好很好,他几乎不敢想象自己会有一个这么合心意的妻主,也许,就是因为她太宠自己了,这些日子,他变得恃宠而骄了。 不过没多久,她就冲了回来,浑身湿湿嗒嗒,打着哆嗦,提笔一气呵成,举起纸在他面前,“行了吗?” 他点头,点到一半就落入了一个仍旧有些潮湿的怀抱,“你这个磨人的小狐狸,看我怎么教训你。” 终于,小狐狸被吃干抹尽,拆皮入骨。 第25章 小宠成夫(一) “孝绒,去把后院的树叶扫干净,一片都不许留。” “孝绒,厨房里准备去喂猪的泔水洒了,去擦干净。” “孝绒,这里两盆衣服,快点洗干净。” “孝绒,…” … “孝绒,这是今天的饭,慢慢吃。” 他接过两个已经风干的窝头,还有一小碟咸菜,干裂的唇角裂开一个浅浅的笑容,看来老管家今天心情不错,还有咸菜给他伴窝头。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狭窄漆黑的房里,一头堆着的全是柴火,另一头则是一张几乎像是地铺的床,一床打着补丁的破旧被子,一样颜色的枕头,床头有一张缺了脚的案几,用石头垫了起来,上面摆着一盏油灯,一把梳子,还有一个三只脚的小香炉,香炉里面坐着一个佛像,可惜已经坏了,上面用泥膏补了一下,不过已经看不清面目。 他把窝头放在案几上,解下了绑发的绳子,抓起梳子梳了几下头,然后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泛黄的插图话本,一边啃着窝头,一边看着话本。 他叫靳孝绒,今年十八岁,只是京都众多富户人家千千万万打杂粗侍里的一个,家里穷,很小就送了到人家去做下人,每个月的月钱少得可怜,却也能够支撑一家人家的生活。 后来家人都得了重病,没钱看病,就这么去了,他把自己彻底卖了身签了卖身契换了下葬的钱。 在娘和爹合葬的墓前磕了三个响头,他把昨天省下来的两个窝头供上去,“爹,王家后院有一颗很大很漂亮的红枫,那枫叶,远远看去,真的就像一团火在烧。” “你看,这是我扫树叶时捡起来的,夹在书里夹了好久了,漂亮吧。”他挖了个坑,把一片红枫叶埋了进去,“爹,你好好照顾娘,我该走了,明天王家的大小姐要回来,有很多活要干。” 身后的松柏在风中发出有些让人毫毛竖起的惊悚声音,孝绒挥了挥手,“娘,再见,爹,再见。” +++ 孝绒一直很喜欢王家的那片假山,假山里面有一个洞,可以钻过去,出来就是一片花丛,花丛里有一条小路,上面的鹅卵石他隔几天就要全部擦一遍,擦完了他就会从假山洞里穿出来,山洞的前面有一块块矮矮的石头,石头上面平整光滑,他总会顺带着去擦一下,有时候会发着呆暗想,要是他可以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人,走在这上面,肯定,会很好玩吧。 “孝绒,你擦完了没有,快回厨房。” “好了。”他一路小跑回去。 靳孝绒是王家上下最能干的小侍,也是,最不讨主子喜欢的小侍。 原因,只是因为他左鼻翼上那颗小小的棕色小痣。京都风传,凡是左鼻翼上有痣的男子,若是生在富贵人家,那便是天生的命中带塞,娶不得。若是贫苦人家,为奴为仆,反而却是有着大大的帮妻运。 偏偏,王家的一位公子,也长了这么一颗痣。 +++ “噗。”一口茶喷出来,喷得眼前的女子满头都是水,喷茶那个连连闪躲,“不关我的事,要打你去打那个假斯文,她不说这种话我也喷不出来。” “王群。”脸上滴着水的女人恶狠狠地咬着牙,接过小侍递上来的毛巾抹了把脸,“打水来,我要洗脸。” 小侍下去,她接着道,“王群,要不是看在你弟弟的份上,我肯定狠狠揍到你脑袋开花。” “你就知道威胁我,有种你去打她。”王群手指一伸,指向那个正在悠哉地喝着茶,还不忘朝小侍露一个让人脸红心跳笑容的温润女人。 “桔清,穆桔清。” “有事?”她抬起眼,还是那滴水不漏的完美表情,就算是发丝,也别想找到一丝灰尘,全身上下的衣服更是一点褶皱也无。 京都曾经有一个传言,穆相穆大人的洁癖,已经严重到一天要换三身衣服的地步。 穆桔清听说后大大地叹了口气,“我早晨穿朝服,回去换便装,晚上换睡衣,这也不行?” 但是也有传言说,穆桔清曾经因为路上一个乞丐跌在她脚下弄脏了她的鞋,把人带回去私刑拷打,最后那乞丐受不了酷刑,尸体被抛上了京郊的乱葬岗。 不管是真是假,总之一点,穆桔清这个女人,还是少惹为妙。 +++ “你真信?”徐胤洗完脸,又问道,穆桔清放下了茶杯,“为什么不信?” “这种坊间传言,一向都是当不得真的。” “我几天前上了护国寺一趟,见了了尘师太。” “她说什么?”王群凑上来感兴趣地问道。 “她说,我这一年仕途坎坷,除非能找到命中贵人,才可以化去险途。” “贵人?” “我也问了,她不说。”穆桔清站起了身,拍了拍自己的衣袍,从左到右,拍了三下,“我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个可能了。” “那你找到了吗?”王群憋着笑,想着穆桔清居然会盯着男人看人家的脸,就觉得解气。 “我让人找了。” “你不是自己找的?”王群一阵泄气。 “倒也找到了几个,可是…”穆桔清有些厌恶地皱起了眉,徐胤和王群了解地对视了一眼,都是看好戏的表情,这个家伙洁癖这么严重,而照她说的,要找左鼻翼上长痣的贫苦男子,她能受得了才怪。 +++ “你确定你就回去了?” 王群送穆桔清到大门口,穆桔清的马车正等在那里,还有一个驾车的女子坐在上面,“我还得接着找人。” “那好吧。” 穆桔清走开几步,还没到马车前面,突然又回过头,“你说,要是我…” 她话还没说完,侧门反向走过来一个男子,挽着篮子,穿着一身青衣,里面是满满的绿叶菜。 孝绒没注意到前面的两个女子,只是想着得快点赶回厨房去,晚了就赶不上晚饭的时间,那就麻烦了。他脚下飞快,穆桔清比他反应更快。 “逐风,拦住他。” 第26章 小宠成夫(二) 孝绒瞪圆了眼,他做了什么,不过就是路上遇到一只流浪狗,稍微玩了一会会,晚了一点点,不会,是什么大罪吧。 他被带到穆桔清面前,后者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眼,望进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大眼,不管怎么说,这么些日子下来,这个已经是最顺眼的一个了。 头发有些毛糙,还得打理,衣服上还有泥,全身都得洗洗干净,穆桔清偏过头,对王群道,“我要了,有什么契约之类的,拿来。” 王群也上上下下把孝绒打量了一翻,“这个我不清楚,你还是去和管家谈比较好。” 孝绒莫名其妙地跟着两人又走回王家,手里篮子还一直挽着,直到看到自己的卖身契交到一个陌生女人手里的时候,他才愕然出声,“管,管家…” “走吧。”穆桔清脑袋朝他示意了一下,要他跟着自己,孝绒傻傻愣愣地看着有人接过他手里的篮子,才意识到自己易主了。 惊愕了一小会,他就回过神来,小侍换主人家这种事,也不算稀奇,反正都是干活,哪里干,也都一样。 “我能不能去收拾下东西?” 管家呵斥了一声,“叫大人,还收拾什么东西。” “大人,我…” “我数到二十,还没回来的话…” 孝绒已经跑开,穆桔清发出淡淡的轻笑,这会反应倒挺快。 +++ “公子,你这样我们也难做。” “公子,大人不会饶了我们的,求你了。” “公子…” 孝绒不停地挠着头皮,一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袱,那群小侍死死地抓着他,非要把他往浴池房带去,还有两个则是死命想要拉扯他的包袱。 “公子,大人她有洁癖,最忌讳的就是你弄脏她的东西,或是你在她面前的时候,不干净,我们也是为你好。” “可是…”大白天的洗什么澡。 这么一拉一扯,包袱松开,那只香炉滚下了地,靳孝绒也不知道哪里来得力气,推开那些小侍追着过去,蹲下身就去捡,没注意到身后小侍们一个个发出的抽气声。 香炉滚到了一双鞋脚下,白色的鞋面染上了一层灰。 他捡起香炉,一抬头,穆桔清没有看他,只是朝那些小侍挥手,一群人鱼贯离开,“逐风,扔了。” 孝绒这才理解过来她要丢了他的香炉。 “不。”孝绒死死抱着那个破旧的香炉,大眼水汪汪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大人,求求你,不要。” 穆桔清偏了偏头,逐风走上前,孝绒戒备地退开了几步,逐风有些为难,回头看着穆桔清。 “自己松手,或者我用强。” “不要,大人,一个香炉又不占多少地方。”其他他都不在乎,可是这个,是他仅剩下的怀念。 “很脏。”穆桔清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是她最常有的厌恶表情,不过孝绒不认得,他还是不肯放手。“我会擦干净的,没有灰尘的。” 穆桔清眼神扫过上面的泥膏,还有灰蒙蒙的香炉壁,“不可能。” “很干净的,你看,我手上也没沾灰尘。”他在香炉上面抹了一把,手伸到她面前,穆桔清又退了一大步,“我送你个新的。”穆桔清觉得她的姿态已经放得够低了。 “不。” 她伸出一根手指,本想去点他的的脑袋,半路又缩了回来,“靳孝绒,别以为我忍着你你就可以得寸进尺。” 不解的眼神盯着她,盯得穆桔清头一回破天荒地有一种正在欺负人的负罪感。 “我告诉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放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否则,我让倒夜香的一起把它扔了。” 儒雅面具终于出现一丝破裂,穆桔清甩袖出了院子,逐风跟在她身后一起出去,院子里从刚刚的热闹场面又变得安静无声,孝绒抬眼,看到小院里栽着几株开得正好的红枫,京都最多的落叶树,有点像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院门进去,正对着的就是他的卧房。 这家人家可真有钱,小侍住的地方都这么好,孝绒走进卧房,长时间没人居住的房间居然有一股好闻的檀木香味,还有一股被褥在太阳下晒过的气息,看来这里也经常有人收拾。 +++ 小侍们都跑光了,穆桔清在气头上,也没找人过来,没人告诉厨房要送饭到孝绒的院子里,一整天没吃东西,他实在饿得受不了。 月上树梢的时候,孝绒走出了院子,伴随着轻微的咕咕声,他循着灯火,迈上了一条长廊,沿着朝尽头走去。 灯火越来越亮,那是一片建在草地上的木质小楼,草坪四周的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晕,一条小巧的石路从长廊铺出,孝绒不由自主地踏了上去。 这里似乎没有人,只有层层雾气飘散出来,没有门,四面都是木质的台阶,廊柱,雕画,屏风,他听到隐隐约约的水声,一偏头,在一面屏风前面看到一张软榻,软榻边上的长几上,正摆着一盆葡萄。 他咽了口口水,这个家真的是很奇怪。 他终于丢了一颗葡萄进嘴里,屏风后面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女声,“放下。” 他一惊,正要放下第二颗摘下的葡萄,里面传来了走路的声音,对面的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小侍,手里捧着一条很大的在孝绒看来像是床单一样的东西走出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那声音,有点耳熟,就像是,他脑中灵光一闪,他的新主子,那位大人。 他好奇地踮起脚,双手趴在屏风上,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让他把嘴里还没完全咽下的葡萄吓得吐出来。 他只看到一个披散着长发的背影,巨大的浴池上面飘满了红色的花瓣,雾气缭绕,那背影撩起了一头长发,用什么东西别了一下,露出了麦色的削肩后背。 孝绒的第一反应就是要逃,惊慌失措地一脚踩在屏风底座上,连人带着屏风一起滚了出去,屏风挂在了浴池边,他自己却像是个球一样,打了两个滚,翻跟头一样翻进了浴池,溅起了半人高的水花,溅得穆桔清满头满脸。 +++ 她洗澡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来打扰,可是现在,有个人穿着鞋穿着衣服掉进了她的浴池,这衣服,没看错的话,白天在王家见到的时候他也穿着这件。 穆桔清眉头拧起,正要出声叫人,那个掉下水的家伙突然像是落水一样不住扑腾,她微微歪了脑袋,低头看了眼不过到自己腰际的水,他有这么矮? 孝绒吓得不清,喝了几口洗澡水,呛得一边咳嗽一边忍不住叫着救命。 “救命?”穆桔清退到了浴池边上,“要是你连这里都站不够,我倒是有欺压幼儿的嫌疑了。” 他一愣,突然发现自己的脚似乎可以着地。孝绒讪讪地站稳,水温正好,要不是衣服湿嗒嗒地粘在身上,应该还挺舒服。 “对不起。”耳朵也进了水,他歪着头拍打自己另一边的耳朵,要把进的水到出去,穆桔清没有叫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他倒完一只再倒另一只。 “把衣服脱了。” “啊?” “有穿着衣服洗澡的?把衣服脱了” 孝绒定神看向她,才发现对面女人的上身完全暴露在自己面前,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连连叫着对不起,朝后想着浴池边上走去。 水里的步子很慢,好不容易走到浴池边上,他攀着想要爬上去,但是池壁很滑,衣服湿了又很重,挂在身上他根本上不去。 “我再说一遍,趁这池水还没全脏之前,把衣服脱了。” 孝绒抹了把脸,委委屈屈地回过身,“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小心掉下来的。” “我没生气,把衣服脱了。” 他抬起眼,“没生气你为什么要磨牙说话?” “靳孝绒,我不想再说第六遍,把,衣,服,脱,了。” 有一阵玫瑰花的香气扑鼻而来,要是只有他一个人,他倒是很想在这水里洗个澡,闻起来很舒服。 穆桔清朝着他一步步走近,孝绒和她绕着浴池边上躲猫猫,突然发现她刚刚站的地方,原来有一个矮矮的台级。 他逃也似地跨上去,还摔了一跤,好不容易跑到上面,又朝她鞠了一躬,“对不起。” 穆桔清看着他逃出去,嘴角勾起一个邪肆的笑容,人都在她相府了,还能逃到哪里去? 第27章 小宠成夫(三) 孝绒打着喷嚏回到原来的院子,这么折腾了一圈,肚子更饿了。 “公子。”院门口一字排开十多个小侍,其中一个用一件大衣将他裹住,“公子,大人有命,请跟我们来。” 完了,他刚刚做的那些事,绝对够死上一百次了,那个大人肯定是要把他赶出去了,也许更惨。 他身上滴着水,要不是那大衣,这会夜风一吹,肯定开始发冷,他被那群小侍簇拥在中间,绕得晕头转向,努力地记着路。 “那个…” “公子。” 孝绒和一个小侍同时出声,他接着道,“你先说。” “公子,到了,这边请。” 这家人喜欢木建筑,孝绒心里告诉自己。正对着四个门面的木门,镂空雕着花,开了两扇,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走进去就见到一个足有一个高的大木桶,“这是…?” “公子,白日就让你洗澡了。”一个小侍上前来扒他的衣服,他捂着连连退后,“我自己来。” 那几个小侍互相看了一眼,有一个走过去搬过来一个双角套球衣架,把给他准备的衣物都挂在上面,另一边踩蹬也准备好,毛巾搭在桶上。 “公子,有事唤一声,我们就在外面。” 和刚刚的浴池一样的玫瑰花香,他小心翼翼地迈入水中,从来都是随便打些水擦擦身子,何时这般泡过澡,孝绒整个人埋在水中,几乎睡着了过去。 水有些变凉,他才醒了过来,睁了睁眼,起来擦干净身子,偏头见到挂着的衣服,他一件件抖开穿上,顺滑柔软的料子服帖地穿在了身上,他不住揉着衣料,这也太好了点吧,他记得以前洗主子衣裳的时候,也洗不到摸着这么舒服的衣料。 +++ “伸手。” 孝绒乖乖照做,那小侍细细地看过他的指甲,点了点头,孝绒忍不住出声,“那个。” “公子,有什么吩咐?” “那个,你们是不是搞错什么事了?我,我不是应该干活的吗?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个,大人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公子,还有吩咐吗?” “那,你知不知道厨房还有没有什么剩饭剩菜的,我饿…” 那小侍满脸惊慌,“公子没用晚膳?” “我没事的,就是如果有多…” “还不快上厨房,马上传,没有也立刻做起来。” 孝绒没拦住人,他终于很认真地看着那个站得离他最近的小侍,“你确定你们没有认错人?” “公子,错不了。” “要是错了呢?”把他转给别人他是无所谓了,就是至少给他一个安身之所。 “公子,我想,嗯,你今晚见过大人,自己就知道了。” +++ 孝绒被安顿在一张小圆桌前,小侍从大瓷碗里替他盛出了一小碗,他有些恍惚地接过来,几乎已经把这当成了在这里的最后一顿。 他也分不出来这是燕窝粥,还以为煮得是银耳,喝了三碗后摸摸肚子,“饱了。” 小侍们撤走了碗筷,“公子自己坐会,也可以上内室,这里都可以走动,只要记得别进右手边的书房。” 人都走光了,他看了眼那书房,这里的其他房间连接都很通透,有些是用屏风,有些是用博古架,那间书房却是彻底用原木橱断开,只有一扇正紧闭着的移门。 孝绒绕过四折屏风,东看看,西看看,反正他就觉得自己也呆不了多久了,就当是来玩一趟也不错,可以看到这么多没见过的东西。 博古架上都是一些奇珍古玩,包括一尊有半人高的象牙三重套雕,如水柱喷起一般,顶起了顶端的套雕,一层里面可以看到另一层,他好奇地歪着脑袋。 再走过去,有一个靠窗的小隔间,像是从墙面上凹进去了一块,窗口这会黑漆漆的,墙上点着琉璃油灯盏,下面有一张小方桌,上面摆着一局围棋,像是一局残局。 孝绒停下了脚步,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打开,穆桔清双手捏着鼻梁,抬眼见到他正盯着她早晨上朝前照着棋谱摆下的残局。 “怎么?想下一局?” “大人。”孝绒猛然回头,想起自己一直的疑惑,有些担心,也有些怕,说快了倒是显得有些语无伦次,“那个,我本来以为我是来做小侍的,我也就是来做小侍的,后来他们好像认错人了,让我洗澡,还替我上厨房熬粥喝,还给我穿这么好的衣服。”他拉了拉身上。 “没错。”她是说没有弄错,听在孝绒耳朵里还以为是说他说得没错。 “嗯,我知道肯定是弄错了,那,我,我也不知道的,那我…”他本来想说我也没做错事,能不能让我留下来。 穆桔清打断了他,“我早该知道以你的脑筋,我应该早点说清楚的,看来是我疏忽。” 他看着她,她不紧不慢地朝他走近,“你不是来做小侍的。” “不是?” “你是…”穆桔清自己顿住,就算是侍君,也该有迎娶仪式的,她想了想,“我的小宠。” “小宠是什么东西?” “小宠不是东西,是你。”她走到小方桌的一边坐下,双手十指相互抵住,看着他,“会下吗?” 孝绒点头。 “先下一局,我再解释给你听。” +++ 孝绒在到大户人家做小侍之前,住在平民最常居住的混杂胡同,胡同内最多的,就是铺在地上的围棋局。 一呼百应,围观者挤得拥拥堵堵,一个不行就换,车轮战一般,经常会出现一些绝顶高手,也许无人知晓,但是棋艺绝不在那些贵族女儿之下。 孝绒的围棋就是在那里看来的,也曾和老人下过,他自己不知道分寸,穆桔清虽然看上去不动声色,眼里却闪过一丝惊异。 她竟然在他手里讨不到一点好,全朝上下棋艺无人能及的穆相大人,今晚竟然险些败在自己的小宠手里。 孝绒开始打哈欠,穆桔清有些意犹未尽,看着他的眼皮都快耷拉下来,这才朝他招了招手,孝绒看了他一眼,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想起她没说完的话,又问道,“小宠是什么?也有月钱吗?” 穆桔清一时语塞,他又道,“其实没有月钱也没关系。”他挠挠头,“反正我家里也没有人了,只要有吃有住就好。”他可不想露宿街头。 “你要求可还真低。”她轻轻摇了摇头,站起了身,朝他走近,样式衣料都相近的衣裳,他此时身上也飘着和她相同的淡淡玫瑰花香,穆桔清的手还是有些僵硬,渐渐地靠近他,很轻很轻地将人慢慢收拢。 “小宠,就是乖乖地顺着我,依着我,陪着我。” 比她想象中的感觉要好得多,软软的身子,闻着很舒服,抱着更舒服。 孝绒微微撑开身子,探出脑袋,小声地反驳道,“可是,这样子,不就…” “不就什么?” “我不就…”不就还是小侍吗?不过就是成了通房侍而已。 她的脸近在咫尺,没有了白日的温文和疏离,眼里清清楚楚地映着自己的身影,孝绒小巧的鼻翼动了动,很久以前,就不断有人教导自己,不要妄想着自己的小姐主子,更加不要做飞上枝头的梦,但是如果主子真的愿意临幸,就一定要绝对地依从。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姿势抱着他,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呵护的安全感在胸腔慢慢弥漫开来,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小宠也好,小侍也好,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鸡冠长得再好,也只是鸡冠,不可能成为凤翎。 +++ 穆桔清替他拉上被子,原本只是想要了他,没想过会和他下了这么长时间的棋,也没想到这会不仅没有碰他,还让他睡在了自己身边。计划早已全盘走样,她此时心里却很安静,很暖,看着他安详的睡颜,她竟然会觉得满足。 从小到大,有记忆开始,便是母亲不苟言笑的脸和一个个师傅全年无休的训教,身为过继给正君的长女,那个本该叫做爹爹的男人,在成人之前,她甚至从未见过。 京都繁奢,六府独大,江山同坐,首推徐穆。身为穆氏家族这一代的顶峰人物,穆桔清早已让穆氏在六府中的地位超越了徐氏,不过徐穆向来交好,世代联姻,要不是穆桔清的洁癖,她早该迎娶徐家某一位嫡系公子回来了。 第一次,终于一夜无梦好眠,第二天穆桔清是噙着笑睁开眼的,他还睡着,侧躺在身畔,脸侧卧在枕头上。她坐起了身,伸出了手,本想要去抚他的脸。 手却在看到枕头上一滩水迹时彻底顿在了当场。这是…? 穆桔清脸色骤变,孝绒睁开眼,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也坐起了身,就听到她叫人进来的声音,他坐在床脚,看着她。 “把床单枕巾,从头到尾,全部给我换了。” +++ 虽然看着的人都觉得他肯定已经失宠了,不过这对孝绒来说没有任何影响,孝绒很喜欢晒太阳,尤其是冬天的太阳,现在不是冬天,但是晒晒还是不错,他在小院里发现了不少竹竿,扎了个三角架,晒晒被子,晒晒衣服,还有他的香炉,之前一直塞在箱子里,这会也拿出来放在窗前阳台上晒晒。 这边收拾完,他手里空闲了下来,有些不习惯,犹豫了会,还是走出了自己的那个院子,来来去去的人看上去都有事在做,孝绒不好意思麻烦他们带路,自己随意地边走边看,记着路,免得回不了院子。 咔,咔,不间断的声音传来,他循声过去,咔咔的声音更加得响,就见到一个年迈的老人正在修剪摆放在院落门洞前面的盆景。 那老人看上去做得很吃力,孝绒走上前轻声道,“大叔,我来帮你吧。” 那老人回过头,他的身形佝偻,像是快要六七十岁,看容貌却也不过三四十岁的样子,不过满头白发过半,更显得苍老无比。他笑着摇摇头,“不用了,要是连这些都做不来,我还有什么脸留下来。” 孝绒隐约觉得他话中有话,却也没去多想,就算想了,他也想不通。 +++ “穆桔清,走得这么急做什么,叫了你两声都不理。” “有事。” “喂,你今天怎么了?刚刚在朝上帝上可是大发雷霆,你自家堂姐在南郡招兵买马扬言要清君侧,你倒好,今个居然一直在走神。” “我能说什么?是赌咒穆澄清忠心不二,还是恳请陛下出兵剿匪?” “我猜陛下想要听到后者。” “那你怎么不提?” “我提不合适。” “徐胤,你知不知道太医院这个时候有人吗?” “怎么又关太医院什么事了,难道你那个堂姐有病?” “告诉我有没有。” “太医院什么时候都有人。喂,还是说你有病?” +++ “大叔,太阳挺大的,你还是歇会吧。”孝绒扶着那个男子在树荫底下席地而坐,“大叔,你在这里干活很久了吗?” “干活?”那男子笑了一下,“是啊,从我十八岁开始。” “咦,和我现在一样大。” “你是新来的吧。” “对啊。” “嗯,很好。” “好什么?”孝绒很是不解,一手玩着地上的落叶,那男子看了他好一会,“我听说,大人收了你?” “收?”孝绒摇摇头,“大人说我是她的小宠,其实我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 “小宠?” “你也不知道吧,真是奇怪。” “那你觉得她怎么样?” “不知道,再说,她怎么样又和我没有关系。” “你都是她的人了,怎么会没有关系?你不想,趁着年轻要个名分,或者,要个孩子?” 孝绒惊讶地看着他,好半晌,才连连摇头,那男子不解道,“为什么?” “我爹爹死了很久,说实话,我们一起呆的时间很少,我现在连他的样子都想不大起来了,可是他说过的一句话我却一直记得。” “是吗,他说了什么?” “他说,乌鸦再怎么涂面粉,它也变不了天鹅。” “什么意思?” “就是说,自己要知道自己是什么,不是有一句话说的,门当户对。所以,我又何必想这些事情。” 那男子呆愣了半晌,才笑道,“真希望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得这么开。” 孝绒歪了脑袋,那男子又道,“也许我就不会整整十八年连自己的孩子都见不到。她现在不愿理我,我也不怪她。” 孝绒还想问,那男子突然朝他道,“那你想过,自己是什么,又想要什么?” 孝绒突然傻傻地笑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以前也幻想过,有一个很普通很平凡的妻主,不需要多好看,不需要很厉害,有一个家,有几亩地,只有她和我,还有我们的宝宝。” “现在还想吗?” 孝绒摇摇头,“不想了,多做梦是会干不好活的,再说,现在,更加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他见过很多被小姐主子宠幸过的男子,除非怀了孩子有了名分,但是更多的,是不被允许怀孕的,他们最后的结果,不过是在那个家里孤独终老,成为众多一辈子离不开的年老下人中的一个。 +++ “穆相。”那太医惊讶地见到身著暗红色朝服的女子,手忙脚乱地想要替她整理出个坐的地方。太医院充斥着一股中药味,穆桔清微微皱了下眉,不过很快就收了起来,水袖微卷,行了一礼。 那太医见她不坐,也知道她嫌脏,只得陪她站着,穆桔清状似无意地扫了四周一眼,“这里不常有朝臣过来?” “是不多。” “后宫的病患多吗?” “夏日和换季的时候多些。” “没有大病吧?” “偶尔会有。”那太医看了她一眼,实在不知道她还要兜多少圈子,壮着胆子问道,“穆相可是有什么事要问?” “也没什么事,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病会让人,”她顿了顿,“夜涎。” 那太医愣了半晌,“穆,穆相,恕我斗胆问一句,是男子?” “是。” “可是穆相的夫或是侍?” “怎么了?” “梦遗之事,可大可小,若是…” 穆桔清伸手打断了她,“我说他晚上睡觉流口水。” 第28章 小宠成夫(四) 穆桔清晕晕乎乎地从太医院出来,回去换了身衣服,犹豫了会,还是上了孝绒的小院。 他不在,只有晒着的被子衣服,穆桔清站在那被日光晒过后散发着一股奇特气味的被子给迷住了,她自己所有的被褥上都是玫瑰的香气,下人都知道这一点,就算是晒过了被子,也会洒上一些玫瑰香露,她没有闻过这种气息,有一点,像是昨晚她一开始抱住他时在他的颈项间闻到的淡淡气息。 她越走越近,手碰上了晾起的被子,指尖先碰上,然后是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那一刻,她沉浸在一种他带来的全新感受中,她忍不住将脸埋入了那被褥中,深吸着那让人着迷的气息。 “大,大人。”孝绒回到小院的时候就见到了这一幕,穆桔清猛地抬起头,咳嗽了一声,用袖子掩住嘴,“我看看,你被子干净了没有。” 孝绒走进来,拍拍被子,“很干净吧。” 她没说话,只是扭头打量了四周一圈,眼神定格在窗前的那个香炉上面,香炉再干净,也免不了烟灰,在阳光下,一阵阵的烟灰像是在跳舞,嚣张地出现在她眼前,穆桔清觉得那些烟灰正在一点点向自己靠近,被吸进了鼻子,嘴里。 她一手指着那个香炉,面色僵硬,“我说过什么?” 孝绒啊了一声,飞快地跑过去把那香炉抱在怀里,“我就收好。”他跑回房里,压回箱底,再出来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 第二天上午,还是在皇宫正午门前,穆桔清上了马车,逐风驾车而去,没多久徐胤走出来,被身后另一个大臣给叫住,“徐大人。” “辛大人。” “徐大人,说实话,我有一事,实在是想不明白。” “哦?什么事?”徐胤整个身子都回过来。 “刚刚在朝上,为何穆相力谏帝上延缓发兵?” “你说呢?” 她摇头,“这种时候,穆相应该和穆澄清划清界线才对,难道穆相会这么糊涂?” “你觉得呢?” “只是觉得不可能。帝上的反应也很奇怪,所以我想不明白。” 徐胤搭过她的肩膀,“辛钦,那一君一臣高兴在那里演戏,就让她们演去,我们嘛,看个热闹就成了,穆相自有她的分寸。” +++ 穆桔清回到家,换完了衣服,终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朝着孝绒的小院走去。 至少她现在可以确定一件事,看见他晚上流在枕巾上的口水她会不舒服,可是没有他,她是真的睡不好。 “大人。”孝绒乖乖地站在她身前,穆桔清指了指桌上的茶杯,“喝一口。” 他很奇怪,不过还是照做了,“别咽下去。”刚含在嘴里的时候她又道。 他于是嘴里含着水,鼓着腮帮子不解地看着她,她又道,“低头。” 于是孝绒低下了头,接着穆桔清做了一件让她后悔了很久的事情,她低头去看他的嘴巴到底漏不漏水。 那太医说,晚上流口水有很多种可能性,其中一种,就是嘴巴的形状本身有些缺漏,所以她坐着微微朝前探过身子弯下腰歪着脑袋,孝绒嘴里本来就鼓着满满的水,见到她奇怪的动作,突然间很想笑,于是嘴巴抿不牢,一松开整口水全部喷了出来,喷了面前的人满脸都是。 这一口水喷出去,两个人都愣住了,先反应过来的是孝绒,他跑到放脸盆的水架上面拧了一块干净的毛巾,凑上来替她擦脸,一直到脸被他擦干净,穆桔清终于以很慢很慢,几近咬牙切齿的声音开了口,“靳孝绒,我果然是待你太好了。” +++ 在京都大街小巷的传言中,当朝穆相是一个儒雅盈虚的风流女子,穆相是没有脾气的,她永远都是不火不过,一抹潇洒浅笑挂在嘴角,收放自然,浑然天成。 只除了她的洁癖,她几乎是个完人。 孝绒在大院里扫着满地落叶,听着哗哗的落叶堆积声,觉得很是好听。第一次见到穆桔清的时候,他曾经一度相信过这些传言,可是现在,他想想,脾气很好?至少他见过几次她青筋暴露,只差没爆发出来了。温文儒雅?没觉着,就是经常笑得他汗毛倒竖。还有什么,对了,还很幼稚,人家的香炉她都看得不顺眼。 不过,这样子的穆桔清,似乎比一开始,要可爱多了。 孝绒打了个哈欠,夕阳西斜,他已经扫了很长时间,虎口有一些酸痛,大部分的落叶已经堆在了边上,高高的一堆。 他舒展了下筋骨,正准备去找箩筐把这些落叶都运走。 “大人,大人。”一路传来叫嚷声,孝绒有些奇怪,怎么找穆桔清找到大院里来了,他没有多想,自己溜达到一边去搬箩筐,就在他消失在视线中后,穆桔清敲了那大声嚷嚷的家伙脑瓜上一巴掌,“叫什么叫?” “大人。”那下人缩了一下,“是二管家回来了,带了一个男子回来,鼻尖也长了痣,而且很漂亮很漂亮。” 穆桔清不耐烦地皱起眉,“我不是说了不用找了。” “不知道,大人还是去看看吧。” 她回头看了那堆落叶一眼,等他装完应该就会回他自己的小院去了,她刚刚一时生气罚他来扫落叶,可是一眼看到这满满一大院地上堆满的落叶,看着他一刻不停地扫着地,她又舍不得了。 可是穆桔清拉不下这个脸,只是掩在一边看他。 她朝前厅走去,孝绒也找了箩筐回来,正要把那一大堆落叶放进去,谁料老天不帮忙,大风夹面而来,越来越猛,刮散了他一下午的成果。 孝绒哭丧着脸,这下完了,大人说了不扫干净不准回去。 +++ “带走。”穆桔清坐在主座上,一手搭在一边的桌子上,撑着下巴,看了那男子一眼,二管家和那男子全都抬眼看着她,她面无表情,“我说带走,以后再敢自作主张,你也一起卷铺盖。” 二管家只得带着那男子出去,摇头不解,这次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符合的男子,又漂亮又干净,家里因为落魄才沦为贫民,怎么看都比之前那个好太多,怎么穆相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她边走边想,难道这也是了尘师太的话中玄机,只有那个男子才可以? +++ 穆桔清不紧不慢地回去用完膳,洗漱完,在书房看了几个时辰的书,出来的时候,月已从柳梢头跃上了当空,星辰满布,她在自己的院里站了好一会,终于披了一件披风朝孝绒的小院走去。 他只是个小宠,小宠而已,别对他太好,他还睡觉流口水,枕巾都弄得一塌糊涂,穆桔清,你明明觉得接受不了,你还去找他做什么? 她心里做着拉锯战,还没想完,人已经走到了他的小院里,黑暗暗的没有人影,不仅连个伺候的小侍都没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 她心里泛过一阵莫名的心慌,难道他走了?她从没让门房阻止过他的任何行动,他想要走,根本不会有人拦他,难道刚刚他听见又有男子被带来,所以走了? 突然想起那个记忆中她叫做爹的男子,那个本不是她亲生父亲的穆家前任主君,他总是眼神迷离地看着她,“知道我最气的是什么?呵呵,一个专门给我倒洗脚水的小侍,居然会怀上了她的独女。” “清儿,没有一个正常的男人愿意和别的男人共享自己的妻主。”他总是会坐在摇椅上,晃着,告诉她,然后用着慈爱的眼神看着她,指甲却掐进她的肉里。 这次,是她自己的指甲掐进了手心,是不是他也接受不了,所以走了,甚至都不愿意和她说一声。 穆桔清仰起头看着夜空,披风落下地,她也没去理,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就算他不爱干净也好,就算他睡觉喜欢流口水也罢,这个小宠,是第一个她愿意敞开心扉来接纳的人。 “大人,你怎么在这里?”孝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回过身,就着月色看到他黑乎乎脏兮兮的脸蛋,“哪里去了?” “扫落叶啊,不是你说扫不完不能回来?” “过来。” 他走到她身前,她捡起披风裹在他身上,“跟我过去。” “去哪里?” “我那里,以后你就搬那里。” +++ “你说什么?”端着盆子的小侍差点打翻了手里的盆子,擦着花瓶的差点一手挥落了瓷瓶。 “真的,昨晚上公子在大人房里过的夜,大人院里的小侍都说,大人抱着他一起下水洗澡,还喂东西给他吃,清早起来的时候还嘱咐外面的人不要吵醒他,让把他小院的东西全搬过来,后来打扫的时候,床上有见红。” “不是说,说他晚上睡觉会流口水吗?” “不知道,我也没想到,还以为他不会得宠的。” 靳孝绒在大床上翻了个身,突然睁开眼,坐起身揉着眼,嗓子有些干,他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咳下去,隔断的屏风外面立刻涌进来一群小侍,端水盆的端水盆,捧毛巾的捧毛巾,有两个上前麻利地给他穿衣,他别扭地接过来,“我自己来就行了。” “这怎么行,公子怎么能做这些粗活。”不由分说地,衣服穿上身,洗漱完,立刻足够十人用的早膳已经在桌上摆好,梅花瓣形状的花色粥碗,六种味道各异的粥,小碟足有八碟,每一碟盛着一块精致的糕点,没有一块重复,另有炸得金黄松脆的春卷四碟,四种夹馅,末了还有燕窝盅送上润口。 好不容易用完早膳,没有人允许他动手,孝绒无聊地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数蚂蚁,直到,穆桔清的暗红色官服出现在视线中。 “大人。”他还是坐在门槛上,抬起眼看着她,她扫了他的下身一眼,不用说,衣服肯定又脏了,不过她没生气,只是捏捏他的脸颊,然后扬声叫了两个小侍,正是之前给他穿衣服的。 “带公子去换一身正式的宴会华服。” 孝绒不解道,“为什么?” “我们要出去。” 第29章 小宠成夫(五) 穆桔清扶着孝绒上了马车,他在铺着软垫的座位上坐好,仰起脑袋看着马车四壁,两边各开着一扇小窗,现在被帘子挡住了,座位中间是一张茶几,左边一半是一张磁铁做的棋盘,两个小小的罐子里装着铁制的棋子,即使在马车前进时下棋,棋子也不会掉下去或是移动分毫。 茶几另一半边放着一只茶盘,镶嵌进了茶几,也不会随着车身的晃动而把茶水洒出来。 孝绒偏过头,座位旁边各有一个五六层抽屉的格子橱,贴着马车后壁,穆桔清在他对面坐下,对着车外道,“启程。” “我们要去哪里?” “一个小家宴。”她替他理了理衣领,“要我陪你下棋吗?” “家宴?我要做什么吗?我什么都不会,会不会出错?” “不会,你坐我旁边,只要负责吃就可以。要我陪你下棋吗?” 孝绒双手撑在身侧,笑着奚落她,“明明是你自己想下。” “下吗?” “不要,我有点困,想睡觉。” 看在他昨晚上确实没睡到多少时间的份上,穆桔清由着他在一边的座椅上横躺下,蜷着双腿,“我看你等会要不要掉下来?” 孝绒睁开了眼,“没关系,我摔不坏的。”他又闭眼,留下穆桔清一个人只能从一层抽屉里抽出一卷书页,喝着茶,开始看书。看了会,她还是放下了书,看着他,终究还是不放心,这要是摔下来撞在马车上,脑袋会很痛吧? +++ “碰。”孝绒惊醒了过来,感觉到自己从座椅上摔了下来,不过怎么好像不怎么疼?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下铺着一层厚厚的软绒毛毯,事实上,在他的座椅和茶几中间都铺上了一层毛毯。 穆桔清眼也没抬,他慢慢地爬起来坐回座椅上,过了会,完全醒了,突然伸手拉下她的书页。 “怎么?”穆桔清很好心情地问他。 “你铺的毛毯?” “不然还能有谁?”她伸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孝绒缩了一下,又问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坐在我旁边替我挡一下,这样我就不会掉下去了,而是要做好等我掉下去的准备呢?这样不是更麻烦吗?” 穆桔清突然放下了书页,双眼直直地盯着他,盯得孝绒朝座位旁边挪了挪,“大人,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她却勾起了唇角,“你果然是我的贵人。” 她掀开了门帘,孝绒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马车外有两个护卫在驾车,穆桔清向追云交代了半晌,孝绒也听不清,只是等她说完,追云自己带了一匹马掉转朝后奔远,逐风一个人驾着马车也改变了方向。 “怎么了?” 她替他倒了杯茶送到他嘴边,“我们去南郡。” +++ 就在穆桔清的马车出了京都的时候,四海楼雅阁包间里的人已经等得很是不耐烦,徐胤终于决定不再等穆桔清。 宴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门外进来一个女子,在门板上敲了一敲,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徐胤一眼看去,却是穆家的二管家,她离了席走过去,“怎么了,穆相呢?” “穆相派人回来交代我传一句话给徐大人。” “什么话?” “她不要等事情发生了再去解决,她会让它发生不了。” “什么意思?” “穆相说徐大人会明白,还请徐大人替她向帝上告一个月的假。” 那顿饭接下来的时间,徐胤一直在想穆桔清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上南郡去了?这家伙真是不要命了。 +++ 下了一个多时辰的围棋,孝绒推开放置棋子的小罐,摇头不想再下,他扭头开始一个个打开边上的抽屉,中间一层放着很多的书,他抽了几本,发现最上面居然还有好些很新的插图话本,就和他以前看来消遣的一样,不过要精致许多。 他看了穆桔清一眼,她不像是会看这些书的人,怎么她的马车里也会有这么许多话本? 穆桔清抬眼看了他一眼,视线回到了自己的书上,孝绒歪着脑袋看她,“是给我的吗?” 穆桔清这次头也没抬,“不是我收拾的,不知道。” 孝绒撇撇嘴,翻看了几页,马车里安静得厉害,他又问道,“我们还要走多久?” “五六天可以到。” “五六天?那晚上马车里怎么睡觉?” 穆桔清用手里的书页卷起来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有客栈。” 马车外传来追云的声音,“大人,属下把话传到了,东西也带来了。” “好。”穆桔清接过包袱,孝绒好奇道,“里面是什么?” “你的衣服,我的衣服。” “这么多?”问完他就想到这是白问了,她一天就得换三身衣服,不多怎么行? +++ 穆桔清没有骗他,在五天颠簸,他的屁股开始发麻发痛的时候,南郡到了。她让追云带着他到最大最豪华的客栈住下,自己下了马车,和逐风两个人悠悠哉哉地走起路来。孝绒掀开帘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追云,大人她要去哪里?” “穆家。” “穆家不是在京都吗?”他不解道。 “大人的祖籍在南郡,□□帝的时候有一支到了京都,就是大人的曾奶奶,这两支各成一家,很少来往。” “她们也是那个穆家吗?就是那句童谣,江山同坐,首推徐穆。” “不是,自从大人当家以后,京都穆家的势力早就超过了南郡穆家,南郡穆家只不过手里还有一支穆家军,骁勇善战,所以大人一直还有些忌惮。” “那她是去探亲?” “公子,属下不便再多言,你只需要照大人说的做。” 照她说的做?孝绒回想起她下马车前的话,“吃饱了,睡好了,要花钱就问追云要,最重要的,把自己收拾干净点。” 他无聊地靠在马车壁上,自从做了她的那个什么小宠,他觉得自己变得好没用,以前至少还能干活,每天都很累,却都是充实的。 +++ 平生不懂相思,才知相思,便害相思。孝绒喝着红豆粥,抬眼看着客栈的大门,已经半个月了,她说办完事就来接他的。 虽然穆桔清是个有时候很可恶的女人,老是嫌他脏,每天都要他洗澡,总是想着把他最宝贝的香炉丢掉,一生气还要罚他干苦力。可是他想她,想她在人前的假风流,想她在背后的真性情,甚至想她的冷嘲热讽,想她的口是心非。 他肯定是中毒了,就像是那些整日渴求主子宠爱临幸的小侍们一样,原来到头来,他也会走上这一步。 渐渐接近正午时分,客栈外陆陆续续进来了不少用午饭的人,等着上菜的空,一个个都开始聊天,“可不是,我也看到了,火光冲天的,还有爆炸声。” “穆家之前就闹翻天了,这下连穆家军都出事了。”听到穆家两个字,孝绒立刻拉长了耳朵,身子都快侧过去了。 “你们不知道?”又一个人插嘴进来。 “知道什么?” “起火爆炸的地方只是屯粮的营帐,好像说是穆家今年犯了太岁,所以老是出事。” 孝绒皱起了眉,第四个女人又接过了话头,“犯什么太岁啊,你们都不知道了吧,这事也就我最清楚。”她压低了些声音,“据说是糟了天谴,几天前就有裂石显字,说穆家若心存反心,必遭雷击,弄得穆家最近一直人心惶惶,没想到今日还真灵验了。” “真的?穆家真的想要造反?我说怎么之前穆家军招兵买马的。” “嘘,你小点声。” “怕什么。” 那第四个女人又道,“穆家的老家主最相信这些,好像都把穆家军的统领穆澄清给唤回了。” “我看是家里内讧厉害,不得不歇手了。” “谁知道呢。” 不多会菜上了桌,那些女人边吃边聊,孝绒心里像是在打鼓,想起之前穆桔清的话,还有她那个说是衣服,却明明很重还散发着硫磺味的包袱。 她该是办完事了,怎么还不回来? 他望眼欲穿地盯着大门,没多久真的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却不是穆桔清,而是逐风,走近他,“大人呢?还没回来?” “不是应该我问你吗?”孝绒站起了身。 “我们分了头,她去粮营,我上了…”她话音未落定,孝绒已经冲到了门槛前,逐风叫了声小心,他总算没绊倒在上面,跑了出去,追云正从楼梯上下来,“公子呢?” “跑出去了。”逐风耸耸肩,在他之前坐的那张桌前坐下,“大人说要去粮营看看效果,他那么急做什么?” +++ 粮营,起火,爆炸,他满脑子都是这些字眼,语无伦次地问到了穆家军粮营的路,触目满是狼籍,根本没有守军,到处都是震飞的仓顶,伤兵残将陆陆续续从他身边经过,他脚下发软,眼神扫到被压在碎石堆下面的一片暗红色衣角,再顺着看过去,是一双官靴。 他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里,眼睛发痛,只是跪在那片废墟前用手开始乱挖一通。 “大人,不会是你的,对不对?你那么爱干净,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么脏呢?” “大人,你不会有事的。” “穆桔清,穆桔清,你在哪里?” “穆桔清…” “胆子越来越大了,都敢直呼我的名字了。”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双耳颤了一下,双手撑在地上,回过头去,身前唯一平整的一块空地上,穆桔清正低头看着他。 哭不出的眼泪突然间哗啦啦全流了出来,他越哭越大声,爬起身站出来就朝她跑过去。 穆桔清瞬间退了一大步,睁圆了眼,“靳孝绒,你脏死了,别碰我。” 话是这么说,身子还是被他撞了一大步,穆桔清咬着牙,“靳孝绒,别把泥土抹到我身上。” “靳孝绒,再敢把眼泪哭到我脖子里,我翻脸了。” “靳孝绒,我警告你。” “靳孝绒,算了,你抱吧。” +++ “大人,你回来了。”逐风和追云一前一后等在厢房门口,穆桔清抱着睡着的孝绒,安顿到床上。 跟了穆桔清这么久,她的有些性子,逐风还是清楚的。可是这次逐风却犯迷糊了,很少见到大人在自己身上脏兮兮的时候还能笑得出来的。 “大人,你身上。”她还是决定提醒一下。果然穆桔清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衣,“扔了,睡一晚上,明早我们就回京都。” “是。”逐风和追云一起退出去,正要拉上房门,“逐风。”穆桔清突然叫住她。 “大人。” “是你告诉他我去了粮营?”穆桔清的声音很温和,逐风只觉得自己两腋生风,凉飕飕的。 “是。”犹豫了会,还是答道。 “替我把这件衣服洗了。”穆桔清用嘴努努追云手里那件湿嗒嗒,黏糊糊,脏兮兮的衣服。 “大人不是说扔了。” “浪费,你洗了。好了,下去吧。” 两人一起退到房门外,追云拎着那件衣服的一角递给逐风,满脸同情,“当心着点,现在只是个小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我们的主子。” “还用说不定吗?早晚都是了,你什么时候见过大人愿意抱着一个浑身都不干净的烂泥团子?” +++ 满朝上下都看得出来,穆相今日的心情很好,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南陵之乱解决了,下朝的时候,徐胤又叫住了她。 “你怎么最近老是这么急?” “我弄到样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徐胤好奇之极,能让穆桔清露出这种近乎孩子气的开心表情,实在是很不容易,虽然她近来的表情已经越来越超出原本的完人穆相应该保持的温文儒雅。 “没必要告诉你。”穆桔清像是急着回去,徐胤又扯住她,“真是的,你倒是让我把话说完,喏,请帖。” “你的?怎么又有家宴?” “上次你没来。” “好吧,这次我会到的。” +++ 好不容易躲开了满屋子的小侍,孝绒终于偷得了空当,从穆桔清一直没发现的箱底翻出了他的香炉,抱在怀里,盖上箱盖子。 “该晒晒了。”他一个人自言自语,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伴着穆桔清的声音,他吓得摔落了手里的香炉。 第二次,香炉又滚到了穆桔清的脚边,她用很细微的动作把它一脚踢开,不过还是被孝绒给发现了,他跑过去护住了他的宝贝香炉,抱在怀里,一副誓要和她抗争到底的样子。 不过穆桔清没生气,她献宝似的掏出一样东西,孝绒惊讶地睁圆了眼,那也是一只香炉,只除了质地色泽,几乎做的和他的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做的?” “犀角雕的,一模一样,是不是?” “嗯,好像。”他接过来看了几眼,穆桔清看起来很满意,“好,现在可以把你原来那只丢了。” “不。”他立刻把犀角香炉扔还给她,“不要,我不要这个,我只要我原来的。” 穆桔清面色僵硬了一下,“我已经都给你弄了一样的来,你还想怎么样?” “我只要这个。”他低着头。“为什么你一定要丢掉它?” “我每天想到我房里不知道哪个地方放着一只浑身都是灰尘的破烂香炉,醒着睡着都觉得吸进来的全是灰尘。”她忍不住提高了嗓音,“你今天不扔也得扔。” 孝绒抱着香炉,“那你连我一起扔了。” “你…”穆桔清气极,就想甩袖走开,突然看到他的眼泪一滴滴沿着脸颊流下来,她又舍不得了,穆桔清暗骂自己,一遇上他,她就什么原则都没了。 “好了好了,你留着好了,两个都给你,你爱放哪里放哪里,你爱干什么干什么,我都不管了。” 谁想她这句话下去,他哭得更加厉害,穆桔清乱了手脚,“你又怎么了?” “你不要我了?”他抽抽噎噎。 “我什么时候不要你了?” “你说不管我了。” “那我管得了你吗?” 他还在哭,穆桔清拉了躺椅出来,抱着他坐在上面,“我不是说不扔了吗?真不知道这只香炉有什么好。她嘀嘀咕咕,孝绒靠在她胸前,“娘和爹都是染了瘟疫死的,因为怕被传染,家里房子被烧了,我回去的时候,就只捡到了这个。” 脸上湿漉漉的,却不是眼泪,她在吻他的脸颊,舔着他的眼泪,孝绒惊讶地睁圆了眼,忍不住问道,“你不嫌脏了吗?” 穆桔清的动作顿在当场,果然是毫无情调的小宠,这种时候居然问这种白痴问题。 “我要嫌脏早把你整个连这只香炉一起扔出去了。” “你没有不要我?” “废话。” “我可以留着香炉?” “嗯。”虽然有些不情不愿。 “我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多小侍,可不可以找点事做?” 穆桔清低头看了他一会,拉着他一起站起身,又拉着他的手走出了主屋。 “去哪里?” “你不是要找事做?我就给你事做。你不要这么多小侍,以后小侍全给你管。” 她带着他到了前厅,把十数个管家全部叫到了面前,“以后,你们全都尽心好好教公子。” +++ 孝绒跟在穆桔清身边,隔了半步远,忍不住打量着她的侧脸,她在外面和在家里真的差很多。“大人。” “什么?” “你一直这样子会不会面瘫?”果然,他清楚地看到穆桔清的眉角动了动,有一丝青筋的痕迹,不过她的面上还是云淡风轻,唇角的温文笑容一直没有动过分毫。 她转过身柔情蜜意地替他理了理衣领,拍了拍胸前的衣服,看得羡煞旁人,只有孝绒自己清楚,她凑在他耳边咬牙,“回去再教训你。” 可惜他现在对她一点都怕不起来,因为在他面前,穆桔清就是一只纸老虎。 “穆相。”一道软软的嗓音突然响起,穆桔清转头看去,对面的男子向她行礼,她也回了一礼,抬头看到那个男子的时候却眯了眯眼。“这位公子是?” 二管家的眼光果然是见长,能把徐家的一个公子给带回来,还跟她说什么家里落魄,也是贫户男子。 “这是我家三公子。”那男子身后的小侍接过了话头,徐白芷朝他摇了摇头,“穆相,久仰大名,想要见上一面却是难如登天,今日终得一见。”他转头看向孝绒,“不知道这位是?” “靳孝绒。”孝绒自己报出了名字,他不喜欢这个徐公子,尤其不喜欢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像是在估量着什么,估量完了又似乎很不屑。 徐白芷原是想知道他能跟在穆桔清身边,到底是什么身份,却没想到他居然干脆地报了一个名字,穆桔清也没有一点要解释的意思,反倒是大声和不远处的同僚打起了招呼。 “穆相。” “辛大人。” “这位是?”穆桔清带着孝绒一路走过去,这样的招呼和问题不断问过来,穆桔清都是同一个回答,“我的小宠。”完了再补一句,“我穆家的管家。” 第30章 小宠成夫(六) “小宠?”一道带笑的声音响起,徐胤走到她身前,“做什么的?” 穆桔清挑了挑眉,带着孝绒落座,“用来宠的。” 徐白芷脸色泛白,倒是合了他的名字,徐胤走到他身前拍拍他的手,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放心,只是个名分都没有的侍而已,怎么样都不可能成为穆家的主君。”她接着又放开了声音,“三弟,你就坐到靳公子身边陪陪他吧。” 孝绒偏头看了穆桔清一眼,很想在她不染纤尘的白靴上踩上一脚,不过想归想,他还不敢这么做,虽然她是只纸老虎,却是只掌控着他衣食生活,左右着他心绪变化的纸老虎。 穆桔清显然对这些寒暄客套驾轻就熟,当真是逢场作戏三昧俱,孝绒已经记不清席间她起身敬了多少次,或是被敬了多少次,事实上他也没注意,他的注意力都被旁边的徐白芷给抓走了。 从没见过有人吃饭都能吃得这么文雅秀气,举手投足都不是他这种小侍出身的贫户男子可以相提并论的,孝绒突然觉得没胃口起来。 接着整顿饭的时间,他都在思考,穆桔清是真的对这个徐公子没兴趣吗?如果不是,她又把他置于何地,也许她总说他是小宠,就是因为小宠没名没分,可以由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如果她是真的喜欢他而不喜欢这个徐三公子的话,孝绒张嘴咬着没有夹菜的空筷子,脑筋还在神游,怎么想都没道理,除非穆桔清的眼神不太好。不过这也有可能,这些天她早晨起来都好像对他晚上不小心弄脏的枕巾视若无睹。 用完宴席,穆桔清和徐胤一起关进了徐家的书房,孝绒原本跟着她,原本想要乖乖走开,可是徐胤关门前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眼神让他在书房前面转了几圈,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跑到窗边干起了偷听的事。 真的不是他想这么做,可是一想到那个徐三公子,想到这位徐大人的眼神,他就觉得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而且是她们的好事,他的倒霉事。 “白芷十八了,早两年就可以嫁人了。” “嗯。”穆桔清坐在徐胤的书桌前,两手十指张开相互扣住,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徐胤站在书桌前面,又道,“你穆家的主君,缺位太久了。” “那又怎么样?” “别说我没提醒你,那个小宠,你该明白他不可能当得起这个位置。” “我自然清楚。” 孝绒只觉得心口一窒,虽然他知道穆桔清说的是事实,知道这本就是会发生的事,可他还是好难受。 “我还怕你宠他宠过了头,都忘了分寸。”徐胤似乎松了口气,又问道,“那你想过没有要怎么样的主君?” 孝绒觉得他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有些不守舍地走离了书房,隐约还听得到穆桔清的声音传来,直到再也听不清楚。 “知书达礼,大方得体,门当户对。”穆桔清耸耸肩,“就那样的,你知道的。” “这也很好找。”至少徐白芷就完全符合。 “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什么?” 穆桔清摸摸下巴,“最重要的,他要心甘情愿地只坐着穆家主君这个位置,对外替我处理所有琐事,在家,”她顿了顿,“我们只是无实妻夫,这位主君要敬他伺候他,他说东不能往西,他说对不能说错,他说打狗不能撵鸡。” 徐胤几乎呆在当场,不用动脑筋也知道那个他就是那个小宠,“你做梦。” “我也这么觉得。”穆桔清很赞同地点头,她摊开手,“所以你看,符合第一个条件的男人肯定不符合第二个,我也没办法。” “那你不娶正君了?” “不是我不想娶,可是找不到啊。” 徐胤翻了个白眼,“你要这样,干脆把你那小宠扶正了拉倒。” 谁料穆桔清却摇头,“我不想给他这么重的负担,我只想他单纯地和我在一起,不用去承受这些附带的一切。” 徐胤终于语塞,半晌后,终于决定回头还是去劝弟弟放手,这个女人走火入魔了,还是离远点的好。 +++ 南郡穆家军要编制进禁军的队伍,穆桔清这些天有些忙碌,丞相丞相,说起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实就是各部的闲杂事项,都要插上一脚。 所以她也没闲工夫注意到孝绒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这天清晨,穆桔清上了朝,孝绒自己在大院里闲逛,又遇上了不久前的那个大叔,还是在修剪着院里的灌木,咔咔的声音不停传来,孝绒朝他走过去,他也正回过头来,笑道,“怎么得空了?” 孝绒走到他面前,“大叔,歇歇吧。” “看起来心情很不好,大人惹你不开心了?” “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不开心。”孝绒在石凳上坐下,“大叔,见过你好几次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名字,倒是很久不用了。”他轻声笑道,“杨枝。” “杨柳细腰。”孝绒也笑道,“大叔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美人。” “都一把年纪了,还和我说这些。”杨枝作势轻打了他一下,“说说吧,怎么不开心了?” 孝绒收起了笑颜,闷闷地卷起双腿,脚尖踮起在地上磨着,“大人要娶正君。” “她自己和你说的?” “没有,可是她总要娶的。” 杨枝看了他一眼,“你想要专宠?” 孝绒抬起眼,“是。” 杨枝失笑,“没见过你这么爽快的。”他看着孝绒的双眼,“既然想要,就去抢来。” “抢?”孝绒摇头,“我怎么可能,我只是个小侍,我以前在人家家里做小侍的时候见到他们挖空心思想要得到小姐的恩宠还觉得无聊,谁想到我自己也会变成这样子。” 杨枝摇头,“不,完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别忘了,你不是小侍,你是小宠,这差别就大了。” 孝绒看着他,杨枝指指他的心口,“她的心都在你这,你要做的,只是证明给她看,你也可以当得起穆家主君的位置,那些世家公子可以做到的,你一样可以做到。” “我可以吗?”孝绒不太确定地问道,眼神却闪亮亮的。 杨枝拍怕他的肩膀,“对自己有点信心,当管家不是也当得像模像样的了,这主君嘛,就是管得再宽一点,家里大大小小的琐事都要一把抓,来客人也要知道该怎么招呼,还有就是需要经常和外面的其他正君公子们多来往一下,尤其是大人同僚的家眷们。” “大叔你怎么这么了解。” “我在穆家呆了这么久,都看在眼里。” 他带着孝绒一起离开大院,“来,我帮你。” 第31章 小宠成夫(完) “就是这些了。”杨枝列了一张名单给他,孝绒接过来,挠着头,“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的主君公子,我怎么可能结识他们?” “你不用结识全部。”杨枝拿回那张名单,圈了一个人名出来,“最关键的,只要和这一个打好了关系,也就等于打进了整个京都达官家眷的圈子。” “真的?”孝绒探头看向那个名字,“这什么字,我怎么不认得?” “倒着看你认得才怪。”杨枝把纸倒了个转递到他面前,“他在京都各家主君公子间的声望最高,只要他接受你,你很快就可以结识其他的。” “那我该说自己是什么身份?” “照实说就好,他不是势利的人。” 孝绒将信将疑,怀疑的是自己真的可以做到? 那天晚上,他趴在穆桔清身边欲言又止,“大人。” “干什么?”穆桔清打着哈欠,这些天真是累惨了,过些日子她该再告个假,也许可以带他一起出去走走。 他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穆桔清见他闹腾,伸出一条腿压住了他的两只脚,孝绒只得仰面躺着,“我想…” “想什么?” “我想…想去解手。”他推开穆桔清跳下了床,留下穆桔清一个人莫名其妙。 等到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躺着睡着了,孝绒慢慢地轻声爬上床去,有时候他也忍不住会想,如果他没有认识穆桔清,没有傻了吧唧地喜欢上她,他现在,应该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吧,他肯定还是以前的自己,每天只想着干好自己的活,有饱饭吃有觉睡,只求个安稳,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子,患得患失,想些有的没的,都快变得不像他自己了。 孝绒趴回枕头上,看着她的侧脸,可是现在如果让他选择,他还是宁可遇上了她,一想到要将她从生命里去除,心里就好像缺了一块,再也无法完整。 生平第一次,靳孝绒失眠了。所以第二天他比穆桔清更早地起了床,穆桔清醒过来惊异地发现枕头上干干净净,看不到他趴在枕头上隙开着唇瓣呼呼大睡,没有了那湿湿漉漉的一小块,她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有些事,在不经意间,就发生了,也改变了,而她似乎一直都忽略了,她想给他的,未必是他想要的。 +++ “王君,已经连着半个月了,大概又是个想要巴上您的。” “去把他叫过来。” “是。”那小侍跑到正坐立不安稳的孝绒身边,“这位公子,我家主子有请。” 孝绒双眼一亮,跟着那小侍走到那中年男子身边,不过他却没有搭理孝绒,只是自顾自品着茶,听着台上的曲,听到妙处摇头轻和,一派怡然自得的样子,仿佛压根没有看见孝绒。 等到一段终了,他才像是突然看见一样,“你是…” “王君。”孝绒已经站得腿酸,见他终于肯理睬自己,都快哭了出来。 八王王君甚是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看这样子,不该像是那些深宅大院出来的男人,难道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狠角色,装得连他都看不透? “你叫什么,哪家的人?” “我叫靳孝绒,穆相府的,王君,你帮帮我好不好?”他一股脑全都照实告诉了那八王王君,是杨枝说的,这王君老练深沉,不如据实以告,反而能得到他的好感。 “你就是那个穆相的小宠,我听过。”他笑呵呵的,“果然是不满足了,想要爬上去了。” 孝绒咬着唇,他确实是不满足了,他想要霸着穆桔清,只有他一个。 “我为什么要帮你?” “以穆相的地位,如果我能够坐到主君的位置,而我又是你扶上去的,对你只有好处。”孝绒把杨枝的话照背了出来,其实他压根没明白,帮他到底对这王君有什么好处。 “如果这样的话,倒也是桩合算买卖。”八王君站起了身,“正好,下午有场聚会,你就同我一道去吧。” “下午?”孝绒迟疑了一下,中午穆桔清就会下朝回来,要是他下午不在府里她会不会找他。 “怎么了?” 可是这绝无仅有的机会在眼前,要是不去只怕以后想要这八王君带他那是比登天还难。 孝绒点着头,“多谢王君。” +++ “他呢?” “什么?”逐风接过穆桔清接下来的外衣。 “他,靳孝绒。” “早晨出门了。” “去哪里了?” “属下不知,不过听说公子最近和…和…” “和什么?” “和杨太君走得很近。” 穆桔清丢开准备换上的衣服,“他打的什么注意。” 逐风接过她丢过来的衣服,看着穆桔清出去,难道大人要去找杨太君,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么十几年没说过一句话,就因为这小宠不见了,大人就要去问他?她把衣服收起来,看来她以后得小心伺候着这个未来的主子了。 穆桔清最近本来就心烦,朝里的事忙得昏天黑地,穆家军的事好不容易就要告一段落,她不过是想回来抱着她的小宠顺顺烦闷,结果还得跑东跑西的找人,这脸色,自然是好看不到哪里去。 “他呢?”一成不变的开场白,杨枝手里的铰刀落了地,抬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她,她竟然开口和自己说话了。 这个他一直只能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上几眼的女儿,一直到她状元及第,一步步爬上权力的最巅峰,一直到她接掌过穆家,她让他和死去的妻主行了冥婚,给了他一个真实的名分,不再是那个不小心怀上主子血脉的小侍。 可是这么多年,她从不曾开口和他说过一句话,他明白在她心目中,他不过是一个用女儿来交换荣华的可耻小人,可那时,出了将她交出去,他别无他法。 “你说孝绒?” “是。” 杨枝笑了,这个女儿和她母亲最不像的地方就是这一份情痴,倒是,像他。 “我没猜错的话,他这么晚还没回来,应该是上西陵牧场众家主君公子的聚会去了。” 穆桔清转身要走,身后的男子叫住了她,“清儿。” 她脚下不停,杨枝追上了几步,“你不想理我没事,可是孝绒他,你真的只想让他做一个没名没分的小宠吗?” 穆桔清停了下来,杨枝见她在听,接着道,“也许在你眼里,只要你宠他,其他都没所谓,可你不明白,男人的心意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他会猜忌,会小心眼,会觉得你有一天会厌烦他,如果你给不了他安全感,你凭什么说你爱他宠他?既然认定了他,也只要他,就把那个位置给他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他做不来,怎么知道他不喜欢?” 穆桔清走了出去,杨枝弯下腰捡起铰刀,他知道,她听进去了。 +++ 西陵牧场是一片皇家围场,平民百姓进不得,所以甚是安全,牧场放眼望去也见不到边,马群用篱笆围了起来,每天都会放出去遛一下。 孝绒听着他们聊天,根本插不进话,只是偏头看着马群里一匹只有半身高的白色小马驹,觉得很是可爱。 “靳公子,怎么不说话?” “靳公子是穆相的娇客新宠,怎么会愿意和我们扯些无聊琐事。” “不是不是。”他摇着头,“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听他们聊京都的八卦,他倒是觉得有趣,不过自己一向口拙,不知道该怎么搭腔。 “这样好了。”一个甚是年轻,梳着已婚发式的男子突然笑得不怀好意,“聊聊穆相在床上是不是也是那副斯文的样子。” 周围一阵哄笑,八王君扯着那男人,笑道,“你这个泼皮,也不看看,这里还有未婚的公子,全被你带坏了。” “哎,怕什么,早晚都要嫁人的,我这是提前教育。” 这一笑笑开,孝绒倒也不像之前那么拘谨了,那男人扯着他不放,“来,说说。” 八王君指着那男人对孝绒道,“这是徐家主君,七王的小世子,你不用理他。” 孝绒想起穆桔清人前背后的两面作风,一时间甚有感触,“她就是个假斯文。” 谁料那些嫁了人的一致全部想歪了他的话,笑得前仰后倒,那世子更是搭着他的肩膀,“那你不是该很庆幸?要是她还是那副滴水不漏的正经样子,你不得闷得爬墙偷人?” “你这个小子,再口没遮拦,我下次都不带你了。”八王君气得想打人,自己却也笑了开来。 孝绒终于发现,这些主君公子压根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高高在上,除了有几个似乎不太客气,不爱搭理人,有几个用眼角斜他,其他都还是很好说话的,尤其是那个徐家主君,七王世子,不过上次去徐家他好像没见过。 “世子,你是刚成亲吗?” “是啊,半个月前,穆相还参加我们的喜宴的。” 孝绒又忍不住低下了头,这种正式场合,只有正君才有资格同往的,他果然是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的。 “你怎么了?” “我好羡慕你。” 那世子突然笑了起来,“天,天,我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了,你居然羡慕我,羡慕我什么?” “你可以做你妻主的正君。” 那世子不住摇头,“是我该羡慕你才对。” 孝绒大惑不解,那世子拍拍他的肩膀,“也许你没有得到这些名分,但是穆相只有你一个,而且,你知道我那妻主告诉我什么。” “什么?” 那世子一笑,把那天穆桔清那段打狗撵鸡的话告诉了他,孝绒张大了嘴,“她,她是这么说的?” “所以说,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那妻主,好吧,她对我也算好了,不过在我之前,她就有了两房侍君了,一个姓王,一个姓什么来着,哎呀,我给忘了。” 那八王君听着两人说话,“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侍君的名字都能给忘了,好好当着点心。” 他们接下来开始聊关于妻主新欢的事,孝绒没顾得上去听,他一直想着穆桔清,突然好想见她。 +++ “场主,到遛马的时辰了。” “是差不多了,你们去请那些主君公子移步东苑。” “是。” 一行人换了地方,孝绒没见过这么大群的马匹一起跑出来,所以走得慢了点,想看一看,他们正要转到东苑的空草场上面去,那群马也被放了出去,撒着欢根本没人能拦得住,成群地奔跑在大片草场上,甚是壮观,孝绒看得欣喜,正要转身和他们一起上东苑。 身后传来牧场场主的讶异声,“怎么回事,草场上怎么还有人,你们没清场吗?” “清了啊?”那工人也很奇怪,定睛看去,真的有两个人骑着两骑马在上面,“这下完了。” 孝绒回头凝神看去,一看之下,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透了,像是被泡入了深井水,心跳到了嗓子眼里,“大人。” 那世子走在他旁边,一把死拽住他,“你不要命了。” “大人,是大人啊。” 穆桔清和逐风的身影被成群结队的马群挡住,再也看不见,孝绒一把挣开那世子的手,朝草场跑了过去。 为什么,他刚刚知晓她心意的时候,她却会遇上这样的事,她会来这里,一定是来找他的,如果她有什么事,他会恨得想把自己千刀万剐。 他刚冲到了那块草场的边上,一道身影突然从那马群中拔地而起,踏着马背朝他飞身而来,他凝神细看,才发现是逐风托着穆桔清在过来。 他拍了拍胸口,怎么忘了,她那两个护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她的头发乱了,衣服脏了,虽然被逐风托着身子,身上还是难以避免地沾上了马粪,她在咬牙,“靳孝绒,我要禁你的足。” +++ 穆相府的天自然是穆相穆大人,不过穆相府的天外天却是主君大人,管外管内管穆相,十足一个百管管家公,不过这天,主君大人什么都管不了,他躺在床上,满头大汗,嘴里撕扯着布条,还是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声。 穆桔清这天没去上朝,她在房门外兜圈子,“不是才七个月,七个月吗?怎么会生,怎么会生?” 太医已经派人去请了,可是还在路上,那些个产公跑进跑出,身上沾着血,看得她几乎要眼晕倒下去。 “大人,里面脏,你不能进去。” “滚开。” 穆桔清停在了房门口,一只手挡住了她的身子,“我来看看。” 杨枝走了进去,关上房门把穆桔清关在了门外,“清儿,我是过来人,知道怎么做,你放心。” 穆桔清机械地点头。 一个多时辰后,房里传来了孩子的啼哭声,穆桔清用锦帕抹着汗,顺便悄悄按了下眼角。 “清儿,看看,是个女儿。”杨枝抱着孩子出来,他满脸欣喜,一向弯着的佝偻驼背也似乎挺起了不少。 “谢谢,爹。”她接过了孩子,径直走进了房,留下杨枝一个人发着呆,突然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这一声,这一声,他等了二十多年的爹,今天,终于听到了。 +++ 孝绒闭着眼,隐隐约约听到穆桔清的声音,还有孩子的哭声,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一个软软的身子落在他怀里,他露出满足的笑容,是他的宝宝,他和穆桔清的宝宝。 “大人,孩子取名了吗?” “取了。” 孝绒睁不开眼,心里也在好奇,她取了什么名字,怎么都没有告诉他? “叫穆宠。” “不行,这什么名字啊。”孝绒猛地用力睁开眼,怀里婴儿的脸还皱巴巴的,他看着孩子的娘亲,“不行,不行,不要这个名字。” “开个玩笑,她叫穆缘。” 孝绒缓了一会,慢慢回过气来,穆桔清坐在他床头,宝宝睡着了,房里的人都走光了。穆桔清把宝宝放到小摇篮里,坐回床边,“知道我为什么给她取名缘吗?” “不知道。”孝绒摇头,眼神还看着摇篮里的宝宝,呆呆傻傻的样子取悦了穆桔清,她抱过他的脑袋亲了一下,“因为我一开始会带你回来,是因为护国寺了尘大师的一句话。” “什么?” “她说我命中注定的贵人天生有着帮妻运。” “我有?” 穆桔清指了指他鼻尖的小痣,“这里,可是大大的帮妻运。” 孝绒啐了她一下,“就因为这样,那我要不长这颗痣,我们岂不是永远都碰不到了。” “所以说,缘分天定,你躲都躲不开。”她叹了口气,“不过,我还是做了件蠢事,我早该娶了你的。” “不怪你,以我的出身,你觉得我做不来也正常。” “我可不是觉得你做不来,你既然当得了我穆府的管家,怎么会做不了我的主君,我是不想给你这么多附带的担子。” 孝绒笑道,“这又不是什么担子,我也没多干什么事,和那些主君相处也挺有意思啊,不然我也交不到那个好朋友。” 提到那个七王世子,穆桔清忍不住摇头,“我实在怕他把你带坏。” “那带坏了你还要我吗?” “要,不要不行啊。”她低头咬着他的鼻尖,孝绒扭着头躲开,她叹气道,“我现在的洁癖好了不少,倒是养成了另一种怪癖。”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我早晨起来看不见口水印,心里会难受。” 孝绒愣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笑倒在她怀里,笑得岔了气,穆桔清拍着他的背,“你悠着点,刚生产完的身子,还是早产的。” 他笑出了眼泪,“可,可怜的妻主,你,你…” 她封住了他的唇瓣,孝绒搂住了她的脖子,她贴着他暖暖的双唇碾转,轻声的话语一丝丝溢出,“不管你是我的主君也好,什么都好,在我心里,你都是我最爱的小宠。” 第32章 珠圆玉润(一) “清润,你别再吃了,越来越胖了。” “我哪有?”厨房里的锦衣男子回过身来,嘟着嘴,圆圆的小脸蛋上白腻得像是能滴出水来,脸颊上泛着健康的红晕,粉扑扑的。 “还没有,你看看你,丰州城里还有比你更,额,更圆的年轻男子吗?” “怎么没有?包子铺老板的儿子就比我胖。” “清润,你怎么能跟他们比?我说的是世家公子里面。”中年男子叹气,“你再吃下去,小心你未婚妻主不要你。” “真的会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会。”中年男子信誓旦旦地点头。 “可是,这个糕点真的很好吃啊。”他两手一起抓着往嘴里塞,“不吃多可惜。” “夏清润。” “爹。” “出来。” “哦。” “回房去。” “哦。” “手里糕点放下。” 他飞快地塞进嘴里,脸颊鼓起,摇着头,中年男子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我看你,你那未婚妻主见着你就会悔婚,就是嫁了人也会被休。” 事实证明,乌鸦嘴,往往是很灵验的。 +++ “妻主,是真的吗?”李氏满脸担心,看着书桌前的女子,“她,她竟然娶了丞相公子?” “她现在是状元及第,而且甚得太女的赏识。丞相又是太女的心腹。”女子叹了口气,“罢了,我也不想我们润儿扯进这些事里,悔婚就悔婚吧。” “可是,润儿从十岁开始就以为自己会嫁她,现在这样,他岂不是会被全丰州城的人笑话。” “他在哪里?” “我今早扣了他的早膳,这个时辰,怕是在厨房偷吃着呢。” “只要有好东西吃,他才不会在乎这些事。” “妻主。”李氏叹气,“润儿贪吃归贪吃,他终究是个待嫁的男子,男孩子的心事你又怎么会懂?他是被人悔婚啊,你以为是桂花糕被人抢了,再买一块这么简单的事?” 女子收起信纸,“那要不,让他出去散散心?” “去哪里?” “京城?” “你要命了,那个女人就在京城,你还让他去京城,怕遇不上啊?” “那就郅都吧,官路要道必经之地,繁华不输京城,最重要的是,那里美食众多,他肯定会忘记这件事的。” +++ 夏清润觉得冤家路窄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比如说他现在这样。 娘让他来郅都散心,大概没想到,那个负心的女人也会在这里,还带了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子,不过,怎么不见她的新婚夫君? 他死死咬着糕点,身边小侍担心地看着他,“公子,要不我们换家客栈?” “换什么换?我会怕她?”他的声音太大,惹得那桌上的女子回过头来,胡瑛大概很惊讶会在这里看到他,和那两个女子说了句什么,走过来,“清润,你怎么会在这里?” “关你什么事?” 她低下头,“你,还是这么能吃?”桌上的菜,比起她们三个人一起点的,也差不多了。 他抬高了下巴,“我此生的目标就是要吃遍天下美食,碍着你什么事了?” 她摇了摇头,坐回桌上,和那两个女子说着什么,这次,他听到了。 “这就是你悔婚的未婚正君?果然,很,很…” “珠圆玉润。”一道清雅的嗓音,带着浓浓的调侃,夏清润怒目而视,却正对上那白衣女子含笑的视线,她举高了酒杯,作势朝他敬了一下。 夏清润愣住了,他以为胡瑛已经算俊了,可是和这两个女人一比,那简直是云泥之别,当然胡瑛是那个泥,尤其是这个笑他什么珠圆玉润的恶劣女人。 他怒瞪了她一眼来掩盖自己片刻的失神,继续狠狠地咬着自己的糕点。 “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最先开口的青衣女人问道。 “当然,等一下…”胡瑛的话还没说完,楼梯口上来了一个看上去就很傲慢的年轻公子,趾高气昂地对那小二道,“本公子要靠窗的座位。” “公子,靠窗的座位已经满了。” “那就把人给我轰走。” “这,这…” “那边那个胖子,你给我赶走,他往那里一坐,你怎么不嫌他挡着光了。” 夏清润转过头,才发现那只手指正是指着自己,他站起身怒道,“你骂谁呢?” “怎么,你不胖吗?” “我,我胖关,关你,你…”他想说关你屁事,可是却发现自己终究不能顺口地骂脏话。 “关你屁事。”一道女子的嗓音响起,却是那个恶劣女人,“我想你想说的是这个。” 他回过头继续和那个公子对视,却发现他突然收起了刚才蛮横的样子,变得像是娇羞起来,他想起那两个女人,有些了然,讽刺地笑着坐回座位上。 “公子,不介意地话和我们坐一桌吧。”那青衣女人突然开口,那男子自然是求之不得,慢慢地走去,行了个标准的礼,“那,打扰了。” “哼。”他发出一声冷哼。看见美人就这么客气,不就是瘦了点,有什么好看的,他要瘦了肯定比他好看,可他才不要瘦。 那公子坐定,对那小二道,“我要一盅燕窝羹。” 那小二抱歉地躬身道,“公子,今天最后一盅燕窝羹已经被刚刚那位公子定下了。” “他?”他一手指向夏清润。 “是。” 那公子楚楚可怜地挥了下手帕,“我特地过来,就是为了尝一下这里的燕窝羹,居然,居然错过了。” 那小二见到美人皱眉,立马回头对夏清润道,“公子,你,你能不能让给这位公子?” “凭什么?”夏清润挑高了眉问道。 “珠圆玉润,”却是那个青衣女人的笑声,“你也该少吃点了,不如让给人家好了。” 他愤怒地拍着桌子站起身,看到那个公子作势的娇羞就觉得想吐,还有那几个女人的笑意,他心里闷闷得难受之极,他不顾小侍的叫喊,跑下来酒楼,那酒楼就在湖边,不远处就有一片草地,他抱着腿在地上坐了下来。 世家公子该会的东西他哪样不会了,他就是喜欢美食,喜欢吃,他就是胖怎么了,就要这么被人羞辱吗?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以为是自己的小侍,声音闷闷地从腿间传出,“小枣,我没事。” “真的没事?”却是一道女子的声音,他猛然回头,“怎么是你?” 那白衣女子耸了耸肩,“其实那燕窝羹味道不怎么样。” “谁问你这个?你过来干什么?” “我说珠圆玉润是在夸你。” “你放,放…” “放屁。”她替他说完,人已经走到了他身前,衣摆飘起,传来一阵好闻的香气,他吸了吸鼻子,“核桃。” 那白衣女子突然笑了,他被那笑容晃了神,转过脸不再看她。 “你长的是狗鼻子吗?”她在他身前蹲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给。” “天,城门口那个小气公公的核桃糕哎,你怎么弄来的,我来了好些天都没能要到。” “嗯,他不肯卖,又不肯送人。” “那你怎么弄到的?”他埋头咬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了眼,简直完美。 “偷的。” 他三两下吃完,才发现这是她的东西,他仰高了下巴,“这就当是弥补你给我带来的心理创伤。” “我怎么创伤你了?” “你说,说我珠…” “珠圆玉润。那你本来就是,对了,你叫什么?” “夏清…你怎么不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夏清?萧则然。” “夏清润,是夏清润。” “润。”她又笑了。 “不许再提那四个字。”他怒道,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身上还带着那股好闻的核桃香气,故意凑近了重复着同一句话,“珠圆玉润,珠圆玉润…” “你闭嘴。” “润儿。” “你,你不许这么叫。”他涨红了脸,拉大了嗓门。 她掏了掏耳朵,“我不是聋子,你不用这么大声。” “不许叫。” “带你去吃好东西,要不要?” “什么?” “宝华寺的素斋。” “那个,不是只有捐香油钱超过五百两才有的吃吗?”他狐疑地问道,虽然他不是给不起,但是他还没有这么败家。 “有个现成的冤大头在,为什么不用?” “谁啊?” “不就站你面前。”她曲起手指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 “你请我?” “去不去?” “去。”干什么要和自己的胃口过不去呢? 第33章 珠圆玉润(二) 宝华寺的素斋远近驰名,而如此久负盛名之后,这原本很平民化的素斋身价也就扶摇直上了,要想吃上一顿可还真是不容易。 不过对于夏清润来说,事情却要容易许多,一不要他出香油钱,二不需要抽号码牌等候,银子自有萧则然出了,才进门就有一个小沙弥恭恭敬敬地上前指引几人来到一个素雅的偏厅。 红木桌,琉璃盏,五个人坐在上面很宽松,那小沙弥一直站在桌边上,每上一道菜就尽职地解说一番,素鸡、素鸭、素鱼、素肘,素火腿,素虾仁,素蟹粉,素肉糜,虽是素斋,名儿取得却是道道荤腥,不仅名取得荤,样子看上去也是极为逼真,连入口都带着那么点肉食的滋味,但又丝毫不觉得油腻,入口厚实,鲜糯余香。 夏清润吃得吧唧吧唧作响,萧则然一直看着他在笑,笑道他终于浑身不自在起来,“你不吃你的,看我干什么?” 她伸了筷子入口,“我发现,看着你的吃相我就食欲大增。” 他干脆偏过头不理她,相比较之下,同行那位在酒楼取笑过他的文公子吃起来就要文雅得多,每道菜都是浅尝辄止,几乎不露出牙齿,时不时用湿巾擦拭嘴角。 夏清润扒在碗口,朝那小沙弥道,“这道素蟹粉里用了冬笋末吧?” 那小沙弥笑着点头,“公子猜的一点没错。” “不是猜,我知道,你们煮完冬笋没有放冷水里泡过,所以那股土腥涩味没有去掉。”他嘴里还在嚼巴嚼巴,胡瑛自己连吃了几口,“很好吃,哪里有什么土腥味?” “还有这个,”夏清润也不理胡瑛,筷子搭在盆沿,“口蘑焯水过头了,蒜末如果只取尖上半寸,口感会更好。” “这个,菜心不够嫩,混了几根大叶。” 那小沙弥张大了嘴,越来越大,“公子,您等等,等等,我去请大厨过来。”他撒腿跑开,夏清润还在闷头吃,那文公子文彬见他满口塞满了菜,两腮鼓得嘟嘟囔囔,忍不住又开始带刺,“不是说的人家一文不值的,怎么还吃得这么起劲?” “那是实话,不过我不挑食,这很好吃。” 萧则然一直看着他,嘴角勾着意味深长的浅笑,身边的青衣女子捅了捅她,凑在耳边压低了声音,“这算不算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还没回话,厅门口进来一个作尼姑打扮的女人,但是五大三粗,手里还提着锅铲,嗓门十足得大,“刚刚那些话谁说的?” “唔。”夏清润嘴里还是满着,含糊不清地举起了左手。 那女人冲了过来,萧则然右手下意识地在桌下横掌,不过谁料那女人冲过来握着夏清润那只沾着汤水的左手,“谢谢,谢谢你,你简直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直觉得差了点什么,就是总也找不到到底是什么问题,真是谢谢你。”她说着说着,脑袋越低越下,都快贴上他的手背,夏清润被她捏紧了手,捏得发疼,想要抽出来可是那女人手劲忒大,还愣是抽不出来。 萧则然顺势站起了身,握着那女人的手把她带离了夏清润身后,“大厨肯定忙着,我们就不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我一定要送一道我的招牌甜点给你们,我这就去做。”她说风就是雨,风风火火又冲了出去,萧则然坐了回去,摇着头,“润儿,你…” “唔…”他发出一段听不清楚地声音打断了她,萧则然故意不解地低了头凑在他脸畔,“你说什么?” 他努力咽下去嘴里全部的菜,又咽了口唾沫,“我说,不许那么叫我?” “那我叫你什么?珠圆玉润?” “不许。”他横眉倒竖,努力地瞪圆了眼,他的眼睛很深邃,也许是因为脸颊肉嘟嘟的原因,显得不是很大,笑起来更是弯得像是一条缝。 “选一个,要不叫你润儿,要不润润,要不,珠圆玉润。”不等夏清润出声反驳,她伸出一指轻轻摇了摇,“决定权在我,你只能选一个,其他没得商量。” 他赌气地嘟着嘴不理她,咬着塞满各类菌菇的面筋,当是在咬她的皮,咬她的肉。 “来,润润。” 萧则然的筷子还没到他碗边上,夏清润右手已经反手执筷夹住了她的筷子,顺着一刮,她夹着的菜掉在了她自己碗里。 夏清润得意地抬了抬下巴,萧则然忍俊不禁,没想到这软嘟嘟,肥乎乎的小肉手还挺灵活。 胡瑛埋头吃着东西不敢抬眼看,瞎子都能知道了,这八殿下明摆着对她悔过婚的夏清润大有兴趣。 +++ “这是最后一道甜点,大厨特地送与各位品评。”小沙弥端着小瓷盅放到每人面前,“冰糖燕窝。” “素燕窝?”夏清润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突然眯着眼发出一声叹息,“好棒。” 他吃得飞快,很快一盅已经见了底,抬眼见对面萧则也,文彬都才刚刚开始动,萧则然和胡瑛则是压根还没开盅。 他舔着嘴唇回味,一只手突然推着瓷盅送到了她面前,“我撑得慌,你替我吃了吧。” 夏清润看了她一眼,明明就没吃多少,一直都在看他吃,不过有好东西在面前,他才懒得跟她客气,他挪到自己面前揭开瓷盅,萧则然唇角含笑,小猪仔似乎一直没意识到,吃了她这么多东西,想要全身而退,只怕,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 出了宝华寺,萧则也和文彬并排走在最前面,从后面就见到他时不时低头轻笑,满脸羞赧。 萧则然站在夏清润身前,看着萧则也过去的方向叹了口气,他斜着眼,“你叹什么气,你要想和他一起走,那就过去好了,我自己会走。” 她唇角轻扬,“我自然是同你一起了。” 他哼了一声,萧则然走在他身侧,靠得很近,近得他会不小心碰到她的衣袖,“你走过去点。” “过去?过去是车道,我会被马撞。” 胡瑛在最后愣了半晌,终于追了上来,走在萧则然的另一边,“八,八少。” “怎么?” “没什么,四少走得很快,我们要追上去吗?” “你追过去,叫她慢点。” “你在家排第八?那是你姐姐?”胡瑛刚走,夏清润突然问道。 “我四姐萧则也,同母异父的姐姐。之乎者也矣焉哉,我有七个姐姐。” 夏清润突然大笑起来,“之乎者也矣焉哉,你娘肯定很喜欢拽文是不是?” “是啊,很喜欢。”她像是很无奈的样子,“你去过京城吗?” “没有。” “想去吗?” “不想。”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京城好玩好吃的东西可比其他地方都要多得多,你居然会肯错过。”她连连摇头叹息,夏清润嘟着嘴,“能有什么好的。” 萧则然强忍着咬上去的欲望,继续着她的诱拐大计,“真要说,那我就一点点慢慢和你说好了。”她停了一下,“就从城西进城门口的那条小吃街开始好了,第一家摊子,严老爹的豆腐脑,用滑不溜口的极品豆腐脑和拍压过不下十次的细腻红豆沙搅拌而成。” 她伸出舌头舔了下唇,“含在嘴里,那甜味充斥在唇齿间,加上豆腐脑的滑腻,不用嚼就可以一咽而下。第二家呢,是一家小饭铺,里面的米饭都是用上等的粳米同细糯米以三比一的比例混合烧成,单是吃米饭就觉得满口生津,更别提她浇在米饭上的酱汁和配菜了,她们家的卤肉可是京城的一绝,每年冬天只要走到城门口就能闻到那香味,七分香气,带两分甜酸,一分辣,最是开胃,你没见到那些街口的狗,口水都从下巴滴到脚趾头上面。” “你别说了。” “怎么了?” “再说我也要滴到脚趾头上了。” 萧则然唇角笑意更浓,“不说了?我才说了两家,这小吃街大小食铺共有三十六家,还只是京城内规模最小的一条,更别说京城的四大名楼,各有千秋,汇聚了天下名厨,各地特色美食,每年合办的迎岁宴,就足有一百零八道菜。” “一百零八道?” “是啊,这一百零八道菜都是有人专门在一年时间内从各地挑选而来,由数位评判一同进行品评,评出当年的六道魁首菜。” “那些评判真好命。”夏清润叹了口气。 “其实最主要的评判只有一位,只可惜去年那位老评判辞世了。”她抬眼看着天像是在叹气,“再上哪里去找那么一条皇帝舌呢。” 第34章 珠圆玉润(三) 萧则然看似抬眼望着天,眼角余光斜着他,果然见到他圆润的脖颈间有滑动的迹象。她唇角飞扬,夏清润扯住她的袖子,“我可不可以试试啊?” “你?”她一脸怀疑。 “我什么都可以尝得出来的。” 萧则然一脸为难,“本来我也是想找一个新的评判,不过开后门这种事…”她摇着头,夏清润扯着她的袖子扯得越来越用力,“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要试试就要走后门?” “这事从来没有男子做的先例,再说,你既没有经验,又不是厨子出身。罢了,就看在我们两个的交情,我勉强破例一次好了。” 夏清润本来反驳她,他和她哪里有什么交情,最多也就是一顿饭的交情,不过他这会有求于人,也只当默认。 “我只是让你去试试,成或不成,还看你的舌头怎么样了。” 他点头,萧则然看他突然间乖顺起来,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掐他嫩得快要滴水的脸颊,“润润,我们过几日就回京城。” 他偏过脑袋瞪她,“别以为我有事求你你就可以…” “可以什么?” “为所欲为。” 萧则然突然放声笑出来,“为所欲为?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反正不管你想干什么,都不是好事。” 之前的酒楼已经就在眼前,夏清润丢下萧则然自己踏进去,小枣和娘让保护他的四个护卫在楼里等着他,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正要回头问萧则然,却不知道她就站在他身后,一回头就撞了上去,脑袋撞在她下巴上,他没什么事,萧则然反而一手托着下巴,被他脑门这么一撞,倒是真的连牙龈都发疼。 “你没事吧?”他摸摸脑袋,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想问你,那个迎岁宴是什么时候?” 萧则然揉了揉下巴,“十二月初五,一般会持续三天。” 夏清润点了点头,这样就好,原本就和娘说好过年前回去,他可以去了京城直接回丰州城。 “我们三天后启程,你准备下,到时候我来接你。” 夏清润看着她朝门口走出去,原来她不是住这里,难怪走到半路就不见前面三个人了。他扁着嘴,大不了看在她特地送他回来的份上,原谅她随便给他起绰号好了。 +++ 马车进了城,颠簸了这么几日,又没有吃上顿好的,夏清润饿着肚子,坐在马车里也懒得动,小枣在他身边拉开了马车帘,“公子,京城果然不愧是京城,好热闹。” 他无力地应了一声,“好饿。” 对面的文公子鄙夷地看着他,“除了吃,你还会什么?” 夏清润本想回他你会的我也都会,想了想,故意气他,“除了吃,我还要会什么?” 马车外传来一阵轻扬的笑声,马车帘掀开着,她显然听到了,“润润乖,马上就带你去吃东西。” 哄小孩的语气带着三分调笑,夏清润从小枣掀开的车帘看出去,萧则然和萧则也并肩骑马在马车的一边,胡瑛在前面,后面跟着他自己的和文彬的几个护卫,在这京城车水马龙的繁华大街上,排场也算不得大,只除了那两个甚是祸水的女人有些招摇。 +++ 京城有一个人尽皆知的传言,帝上的八位成年皇女里面,有两个最是不务正业,倒不是说她们不学无术,论到文治武功,一样的师傅下来,也不必其他几位皇女差,但是这两人,一个好色,一个好食,四皇女萧则也最喜欢寻访美男子收进府中,八皇女萧则然最喜欢探访各地美味佳肴参加迎岁宴,那京城四大名楼之首的聚宝阁幕后老板,就是八皇女本尊。 夏清润含着勺子感慨,“这个八皇女可真好。” 萧则然眉眼带笑,“怎么好了?” “哪都好,要是能嫁她的人肯定很幸福,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她是个皇女,肯定早就侍君满堂了。” 文彬见他先是一脸神往,接着又摇头叹息,忍不住道,“怎么你也想进八皇女府做个侍君?” 成年皇女除了太女,全都离宫居于自己的皇女府中,其中尤以四皇女府最为华丽。 “不想。”他摇头,低下头继续喝甜汤。 萧则然凑到了他脸颊边上,几乎贴着他的耳朵,“那正君呢?” 夏清润噗地一声,喷了满嘴甜汤,文彬正坐他对面,被他喷了满脸,气得不能言语,只能伸着一只手指,“你,你…” 夏清润满脸惋惜,这么好好一大口甜的恰到好处的汤,怪来怪去全都怪她,凑在他耳边说些鬼话,呼吸又喷得他痒痒的。 萧则也带着文彬出去,也不知道上哪里给他擦脸去了。胡瑛坐在那里,本就有些如坐针毡,萧则然突然咳嗽了一声,胡瑛像是想起了什么“八少,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我就先回府去了。” “这些天多亏了胡大人相陪,在这里谢过了。”萧则然拱手回了一礼,胡瑛躬身离开,夏清润觉得有些奇怪,这胡瑛不是升官升得挺高的,怎么好像一副怕萧则然的样子。 “你还没回答我?” “不要,再说关你什么事?” 萧则然摸摸鼻子,“我没说嘛,我们接着就上八皇女府去。” 夏清润又咬住了勺子,萧则然好心地替他拉出来,“你不是想要做迎岁宴的评判,这迎岁宴是四大名楼合办,聚宝阁主办的,不去那里上哪里?” 他摸摸头,这倒也是,聚宝阁的老板是八皇女,评判自然要过她那关,“不过,你又是什么人?” “萧则然。” 他翻个白眼,说了等于没说,看胡瑛的反应,萧则然的地位不会她之下,不过他对京城一点不熟悉,加上萧又是个大姓,连皇族都是姓…夏清润突然愣住了,萧则然看着他,“怎么不吃了?” 胡瑛叫她八少,她说她有七个姐姐,“喂,我问你,八皇女和你什么关系?” 萧则然知道他猜到了,“算是一个人吧。” +++ 因为马车只有一辆,所以先到四皇女府门前转了一圈,再前往八皇女府的时候,马车里就只有夏清润和小枣两个人了。 “润润,到了。” 萧则然掀开门帘伸出手,夏清润也不看她,自己跳了下去,两脚原本一直坐着,突然间用力着地,大概没有找好位置,他一条腿像是抽筋一样突然间不能动作,只觉得刺骨得疼。 萧则然见他突然摸着大腿龇牙咧嘴,“怎么了?” 他只是摇头不语,她见他走不了路的样子,双手拦腰一抱,反正都拐回家了,那就不用客气了。夏清润个子不高,骨架本来娇小,只是肉嘟嘟的,抱着也着实不轻,萧则然笑道,“果然是只小猪仔,真是够胖。” 夏清润扭着身子要下去,却又哪里挣脱得开,她走得脚步轻盈,丝毫不见累,看得小枣一个人呆站在府门外,主君,公子被人明目张胆地抢了,我到底是该救公子出去,还是帮那女子拿下公子? +++ “殿,殿下。”夏清润看她一路进去,府里面地方倒也不大,也就几个小厮,似乎没什么人,停在一间房门口,站着一个小厮,张大了嘴。 “房间收拾好了?” “好,好了。” 她踢门进去,“下去吧,外面的人去招呼好。” 夏清润被她放在床上,她蹲下身按着他的膝盖,“这里疼吗?” 他踢了下腿,萧则然一时没闪躲,被他一脚踢在身上,她站起了身,“看起来你没什么事了。” “为什么要骗我?” “有吗?我本来就叫萧则然。” “迎岁宴是你的聚宝阁主办的,当不当评判根本就是你一句话,还说什么开后门,你不是耍我?” 萧则然摇着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一向很公允的,你若是不行,我也不能放行。” 他哼哼,想起来他之前在她面前说嫁给八皇女的话,她还莫名其妙贴在他耳边说什么做正君,一阵羞恼,只是不理她。 过了会,他又道,“既然你这么公平,那就更加应该避嫌,我怎么可以住这里,走了,我搬客栈去。”他站起了身,萧则然揽住他圆圆肉肉的腰,正好一圈围住,“润润,别斗气了,这是两码事。”她坐在床上,他被她抱住,涨红了脸,“登徒子,你放开我。” “我承认,我故意想拐你回京城,其实在酒楼见到你之前,我们在边上那条湖堤上就遇到过,后来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想拐你回来了。” 夏清润皱着眉,他怎么不知道? “湖堤口那个臭豆腐摊子,你还记得吧?你当时坐在那里,一手一串臭豆腐,一手一碗猪血汤,吃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 “我怎么不记得见过你?” “你吃得旁若无人,哪里会看到我。”她伸出一只手捏捏他的脸颊,“你都不知道你那个时候有多可爱。” 他闷不做声,每次爹爹带他出去,所有人,女人男人,不管什么年纪,夸起别人来都是整段整段的,一到他,总是先愣住,然后为了顾全面子,就说,夏家公子长得真是可爱。 在夏清润的理解里面,可爱,就是说他胖。 “润润,比试会在三天后,四大名楼每家都会挑一个人,我的那个当然就是你,其实我走了这么多地方,你是第一个当得起皇帝舌这称呼的。就看那日在宝华寺你的表现来看,应该是完全不会有问题的,不过就算有人比你更厉害,你没当成评判,我还是会带你一起去迎岁宴的。” 夏清润突然叹了口气,就像他自己之前说的,嫁给八皇女实在是件很幸福的事,可他就是说说,自己真到了局中,哪里还会这么轻松。 娘说不希望自己牵扯进皇家的事,他也不想。 萧则然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扳过他的身子,“润润,我没有满堂的侍君,那是我四姐,我只想娶一个心爱的男人而已,我对朝堂的事毫无兴趣,其实我也很少呆在京城,所以府里一向没什么人。”她顿了顿,“润润,我每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游走在外,寻访天下的美食,只在迎岁宴前会回来。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 她听到了咽口水的声音,笑道,“我一直想办一次迎岁宴,那一百零八道菜不仅仅三味俱佳,还能拥有它背后独一无二的故事。只可惜这样的菜色太少,也太难找,也许花上一辈子我才能完成。润润,你会陪我吗?” 夏清润想了想,看着她道,“我突然发现,你能带我做的事比你本人对我的吸引力要大得多。” +++ 夏清润在八皇女府住了下来,两天来他发现,她不是没有满堂的侍君,她是压根没有侍君,他觉得很奇怪,身为皇女,怎么可能府里会一个侍君都没有?会不会是她故意藏起来骗他的? 所以他故意自己一个人在府中转悠,不过没见到她金屋藏娇的地方,倒是见到一个人间仙境,府里的厨房。 他听人说聚宝阁的大厨会轮流在八皇女府做事,既然还没机会上聚宝阁,就先尝尝这府里厨子的手艺好了。 最靠门边有一张圆台,这时正靠近正午时分,做好的菜都摆在上面等人送出去,夏清润一眼瞄过去,蜜汁鸡翅,看色泽就知道肯定够入味,茶香闷羊小排,他最喜欢吃羊肉了。 他舔舔唇,端着盘子过来的大厨正见到他垂涎欲滴的样子,笑道,“夏公子吧。” “你怎么知道?” “殿下交待过。”她笑着拉了张椅子摆在圆桌边上,“饿了便坐下吃吧,这本来也是给殿下和公子用的。” 夏清润也不跟她客气,先夹起了鸡翅,咬下去有一点点沾牙,烤地略略有一点焦黄的鸡皮上面有薄薄一层蜜汁,还有一点点甜酒的味道,鸡肉嫩中带着嚼劲,他嘴里含糊不清,“好吃,就是蜂蜜不太新鲜了。” 那女人惊讶地看着他,“殿下说你是皇帝舌,我起初还不信,没想到还真的是,这蜂蜜已经放了几个月,一直没去买新鲜的回来。” “这里人手不够吗?看着人很少。” “殿下不常回来,平时只有几个小厮照看着。” 他吐出两根干干净净的鸡骨头,声音很低,“她没有侍君吗?” “侍君?”那女人笑道,“以前也有。” 夏清润心情顿时一低,就听得她又道,“不过没呆得长的,第一次是在殿下成人搬出宫的时候,太妃送过来十个侍君,结果殿下在那十个侍君面前转了一圈,总之每个都找了个她不喜欢的点出来,全送了回去。” 他闷头只顾着吃,耳朵却拉长了听着。 “后来又有几批,也都这样子不了了之,最近那次,皇宫选秀的时候,特地留了两个极美的绝色给殿下送了过来,大家都觉得殿下这次总没什么可挑剔了。” 他嘴巴撕扯着羊小排上的肉。 “殿下居然说那种样子的抱着硌得疼。” 夏清润呛了一下,那女人笑道,“现在见到夏公子,我算是明白了殿下的意思。” 他脸颊飞上了红色,萧则然,你果然是个怪胎。 第35章 珠圆玉润(四) 夏清润吃饱了,摸摸肚子,看着那个大厨,“剩下的我可以带走吗?” “当然。”她找出来一个食盒给他,夏清润提着食盒出了厨房。 萧则然反正也不缺吃的,他拿去给小枣好了,夏清润转转悠悠回了房,“小枣。” “公子,你回来了。” “给你的。”夏清润把食盒放在桌上,小枣打开来,“多谢公子,公子你不吃吗?” “我吃饱了,不过再吃点也没事。” 小枣把盘子端出来,和夏清润一人一双筷子坐在桌前,剩下的菜本也不多,很快就见了底。 夏清润打了个饱嗝放下筷子,小枣收拾了盘子收回是食盒里,“公子,怎么你都不去找八皇女?” “我找她干什么?不去。” “那我把食盒送回去。” “你认得厨房在哪里吗?” “我可以问的,公子,你歇息着吧。”他提着食盒出去,夏清润一个人在前面的小花园里转了几圈,正要回房去睡个午觉,就有一个小厮跑进来,“夏公子,有位公子一定要找你。” “找我?”夏清润很奇怪,他在京城有不认得什么人,“是什么人?” “他说他姓文。” 文,文彬?夏清润很惊讶那个一直看他不顺眼的文公子回来找他,当那位文公子对着他哭哭啼 啼的时候,他更加惊讶了。 “你干什么?” “呜呜,呜呜,我才发现,她后院的侍君没有三十个,也有二十八个,我,我不活了。” 夏清润带着他回了房,随便翻了件衣服出来给他擦眼泪,“不都说四皇女喜好男色,你才知道。” “那,那我哪里知道会有这么多,我以为也就几个,最多不会超过十个。” “这有什么区别,有一个也是有,三十个也是有。你没听过以前那个五十步笑百步的故事,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 “随便你,随便你。”夏清润替他挡着衣服,“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是一向看我不顺眼,你来找我干什么?” “那我在京城又不认得别人。”文彬拉着衣服擦鼻涕,夏清润撑着下巴,“你不是不活了吗?” 文彬又开始嚎啕大哭,夏清润听了半晌,开始觉得肚子饿,“你先哭着,我去找点吃的。” “你要走?”文彬的眼泪立刻有了决堤之势,夏清润摸摸自己的脑袋,“那我去睡会,睡着了就不饿了。” “我也睡。” “这就一张床。” “你挤进去点。” “你不是说我很胖吗,怎么挤得进去?” “那你干嘛吃这么多,不会减掉点。” “我不吃这么多,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小枣回到房外的时候,就听到两个人在屋里对吵。 过了会,文彬也止了眼泪,看着他,“我现在好多了,我走了。” “不送。” 夏清润一个人坐着,敢情这位文公子当他是泻火的来了。再摸摸肚子,是真的又饿了。 +++ 一笼豆沙包入了肚,夏清润满足地叹气,吃饱了他才有力气想事情,想想萧则然,想想他自己的心情。 “要是能嫁她的人肯定很幸福,很幸福。”是他自己说的,夏清润扳着手指,嫁了她就可以有人带着吃遍天下美食,她还没有侍君,虽然不管是不是她那怪胎的嗜好,但至少身为一个皇女,已经是不容易,而且,那个女人贴着耳叫着润润的感觉,就好像这热烘烘刚出炉的细豆沙一样让人迷恋。 “夏公子。”突然有人出声叫他。 夏清润抬眼,那小厮进了厨房,“殿下找你上书房。” “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殿下问了我时辰,就说上厨房找公子。” 身后传来那个大厨的笑声,“殿下可真了解公子你。” 夏清润起了身,兜兜转转在府里绕着圈子,他跑到书房前,也不敲门,一冲就进去。 萧则然抬起眼,招了下手,“润润,过来。明天的比试,会在聚宝阁举行,我送你到里面,之后我要去评委席,你安安心心的,不会有问题。” “比试什么?吃东西?”夏清润站定在她的书桌前面。 “我不开后门。”她笑着摇头,夏清润呿了一声,“谁稀罕。” “过来给我抱下就告诉你。” “不说,我要公平比试,不搞特殊。”他抬高了肉嘟嘟的下巴。 “不说我也会告诉你,这本来就不是秘密,其他人也都会知道。我之前说过,四大名楼各推举一人比试,一共三场,胜出两场者为胜,若是三人各胜一场,那便最后三人再赛一场。” “三场都是什么?” “第一场叫做舌试天下。” “这什么鬼名字。”夏清润笑得身子轻颤,萧则然一手摸着下巴,“不好吗?下次可以考虑改改。大厨现煲浓汤,你们要做的,是在一炷香时间内写出汤中所用的所有调料,最多的获胜。” “好像挺容易的,第二场呢?” “第二场,舌上道场,”夏清润再次失笑,萧则然接着道,“依旧由大厨现场挑选一种主料做菜,你们品尝后需要说出来这味主料经过了多少道工序烹饪,记得,顺序也很重要。” “这个我不是很了解哎,那第三场呢?” “其实我希望你前两场就可以胜出,这第三场不太好受。” “是什么?” “第三场叫做舌中五味,我们会抓阄决定酸甜苦辣咸中间的一味,每一味都有二十四种从不同原料中提取的汤汁,你们要做的,就是从点在舌尖的汤汁中分辨出这种原料,比如说辣味,每一种辣椒都要能分清楚。所以说我不想你试这个,抽到甜的还好,其他可都够受的。” “我不怕。”他眼神中充满着期待,“最好明天快点来。” “那今晚记得好好休息。” “这个是自然。” “你真的不过来给我抱下?” 夏清润看了她一眼,“我问你个问题好不好?” “说吧。” “你喜欢我,是不是就因为我抱着不硌人?” 萧则然一时愣住,“你怎么问这个?” “说啊。”夏清润抬高了下巴,傲视地看着她,萧则然一时也搞不明白这个理由对他来说,是让人欣喜的,还是讨人厌的。 “这只是很小的一个原因。” “那主要原因呢?” “因为你吃东西的样子太可爱,你的性子也太可爱。” “好吧。”夏清润勉强接受了,挥了挥手,“那么明天见了,怪胎然姐姐。” “等下。”萧则然眼神一亮,软软地看着他。 “怎么?” “刚刚叫的,再叫一声。” “怪胎然姐姐?” “把头两个字去掉。” “不要。”夏清润笑着摇头,“你就是怪胎。” +++ 马车停在聚宝阁的东门口,夏清润自己跳下马车,一个人站在门前仰头看着挂住二楼顶的牌匾,萧则然走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会紧张吗?” “有什么好紧张的。”他甩开她的手,“别忘了你是评委,大庭广众别和我拉拉扯扯的。” “那晚上回去我们再拉拉扯扯。”她走上几步上了台阶,朝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聚宝阁今日不对外营业,进门长桌上已经坐了三个女人等着,夏清润看了萧则然一眼,见她点头,便在那唯一一张空位上坐下。 “我说萧大老板,你没开玩笑吧,找了个男人来比试?” 夏清润抬眼看去,大堂里的桌子都被清场了,空出来的地方是临时摆出来的灶台,锅碗瓢盆大小刀具一件不少,几张长台上更是摆着各种瓶瓶罐罐,百千不止,看得人眼花缭乱。 再过去是一座正对着东门的扶梯,十几级台阶上去,有一个平台,平台两边又各有十几级连接上二楼的扶梯,那说话的女人正坐在平台上,上面坐了三个女人,两个已经上了年纪,这说话的一个也有三四十岁。 萧则然慢腾腾地走过去,“男人的舌头也是舌头。” “废话别多说了,萧老板已经来晚了,我们该开始了。”年纪最大的那个站起身,“萧老板,这里是你的场子,由你开场。” 第36章 珠圆玉润(五) 夏清润偏着脑袋,四碗一模一样的浓汤送了上来,汤色暗黄,浓稠无比,他拿起勺子喝了一口,鸡汤做的底,不过这味道嘛,还真是不好说,大概是调味料加太多的缘故,鸡汤的香味已经被掩去,好多种味道纠缠在一起,既不好喝,也不至于喝不下去,不过太浓郁,喝几口就觉得偏咸,有些口干了。 四碗清水随后送上,长桌上还有两方砚台,已经磨好了墨,夏清润摊平了宣纸,咬着毛笔杆,其他几人已经开始下笔,他也饱好了墨,一列一味慢慢开始写,盐、糖、香醋、胡椒、八角、葱、姜、蒜。 写完一串他重新喝了一口,舔在舌尖,慢慢让汤汁在舌面上滑了一遍,咽下去后舌尖不断在牙齿缝间轻舔,这才继续下笔,耗油、番茄汁、鱼露、桂皮、陈皮、豆豉。 其他三人已经落定了笔,夏清润又喝了一口,不过这次他没咽下去,吐在了那碗清水里面,然后继续写,猪油、芝麻油、小米酒、番薯粉。 最后在底下署上名,毛笔搁回笔架上,台阶上有人下来将四份宣纸收了上去,不等那大厨出来看,萧则然草草地扫了一眼,果然是一点悬念都没有,夏清润那张上面比其他三人要多了一倍。 长桌上的碗都被收了下去,之前做汤的大厨上了台阶接过那四张纸,最后定在夏清润那张上面,定了许久,萧则然看她看了半天,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了?” 她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我只是没想到,居然有人能尝出这么多来。”她把那张纸递过去,“要我说,今日的比试,其实已经没有必要了,高下立见。” “你们看呢?”萧则然把宣纸送到另外三人面前,三人相互看了一眼,这时坐在夏清润对面的中年女人站起了身,“几位老板,可否借宣纸一看。” 萧则然点头,找人送了下去,那人看了一眼站起身朝夏清润抱拳,“甘拜下风。” 另一人也摇头离开,这两人一走,送人来的两座楼的老板也随后一起离开,台阶上只剩下萧则然和另外一个年纪最大的还坐在原处,“萧老板,这位公子的本事果真是厉害,不过真要让我服的话,就让他一个人试五味场,二十四种原料只要猜对十八种以上,我就心服口服,不再多说一句话。” 萧则然还没来得及说话,夏清润的声音已经从台下传来,“好。” 萧则然阻挡不及,这小急性子,今日刚刚抽到的,可是辣味啊。 +++ 二十四个罐子在长桌上排成了四排,夏清润面前站了两个人,其实一人递上一把小勺,还不足小指甲大小,像是个耳挖,夏清润接过来伸进第一个罐子舀了一点含进嘴里,很淡的辣味,还有一丝丝甜香,舔了舔,“甜椒。” 另一个女人将第一个罐子挪到一边,之前一人收走那个小勺,又送上一把干净的,夏清润再伸进第二个罐子,这次辣味稍微浓郁,不过带着浓重的咸味,“是腌过的,”他再补了一勺,抿抿唇,“腌过的大红椒。” “生蒜泡醋。” “大红椒和花椒,加了蒜末粉。” “大红椒泡过豆豉油。” … 十个罐子下来,全都移开并排在一处,显然没有错过,不过夏清润伸了手扇了扇舌头,再尝一个,这一次尝完,他突然苦着脸伸出舌头吐着气,“有,有水吗?” 猛地灌了一大口,他才道,“是指天椒。” 萧则然已经站起了身,他又试了几个罐子,声音渐渐开始沙哑。 给她换勺子的女人转头朝台上道,“已经十七个了。” 萧则然身边的女人伸出一只手,“给他最后一个罐子,若是这个能对,我便真的无话可说了。” “你够了。”萧则然冷下了脸,夏清润摆了摆手,“拿来。” 一片寂静过后,夏清润略略沙哑的声音传出来,“芥子油。” 那女人睁圆了眼,夏清润放下了勺子,“我还知道这是用芥菜种子熬制出来的辣油。” 萧则然走下了台,“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么迎岁宴新的主评判就定下了。” 她朝夏清润走过去,他像是小狗一样正在吐着舌头哈气,面上红润润一片,额上冒着汗,等到萧则然走近的时候才听到他哼唧了一声,“好辣。” +++ “殿下,我照你的吩咐,今日只熬了些清粥。” 萧则然大清早就到了厨房,倒是让那大厨惊讶了一下,起身迎她,她点了下头,托盘上有两碗清粥,萧则然自己拿了起来,走到门口又回头问道,“梓蝉,你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解辣吗?” “牛乳,蜂蜜水,紫苏茶。” “都给我弄一份,我找人来拿。” 萧则然端着托盘走到夏清润房前,小枣开了门,“殿,殿下,公子还没起来。” “没事,你叫小枣是吧,替我去趟厨房。” 萧则然进了门,把托盘放在床头案几上,夏清润还在睡,半趴着身子,肉乎乎的手搭在床沿,整条胳膊都露了出来,萧则然拉着他的胳膊塞回被子里,坐在床头看着他。 夏清润睡饱了,终于揉着眼睛坐起身,隐约看到床头坐着的人,猛然间睁大了双眼,他以最快的速度缩进被子里,瞪着萧则然,想要开口,却只能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才发现,自己舌头都肿起来了。 “我又不知道,你睡觉不穿衣服。”她挑了挑眉,“来,张嘴我看看。” 他抿着唇不肯,萧则然端过了托盘,“好了,先喝点粥,你肯定是昨天被辣伤了。” 夏清润看了她一眼,舌头很麻,现在他大概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萧则然端着碗送到他面前,叹了口气,“迎岁宴眼看着就快了,你的舌头居然出事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 夏清润抓着被子把自己包好,这才伸出一只手端着碗,也不用勺子,仰头就喝,喝到一半听到她的话,停了下来,嘴里嚼着,想要说话才想起来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呜呜哩哩的很不满意,萧则然无奈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夏清润胡乱打着手势,萧则然看了半天,“你要我帮你穿衣服?” 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气呼呼伸着手指指着门,这次萧则然看懂了,他要轰自己走。 她握住那只手指拉下来,“好了,知道了,就算你舌头没好,我也会带你去迎岁宴,夏评判。” 夏清润撅了撅嘴,继续仰头喝粥,明明听懂了还故意耍她,这个女人实在是恶劣,虽然他不觉得讨厌,不过脸皮还是有些薄,要是让她知道自己喜欢她的调笑还指不定要得意到哪里去了,何况他现在几乎是没穿衣服,只包着一层被子。 +++ 小枣端着托盘回来,又急匆匆地走了,夏清润本想叫住他,奈何之法得出呜呜啊啊的声音,萧则然要他一一将托盘上的牛乳、蜂蜜水和紫苏茶喝了,“好些了吗?” 他点头,又摇头,喉咙舒服多了,可是舌头还是老样子,萧则然凑近了些,“张嘴给我看看。” 她一脸正经,夏清润张开了嘴,舌头果然是红肿了一片,萧则然想了会,“你等我会,我就回来。” 夏清润不明白她是要出去做什么,自己起身穿衣,过了会她又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鼻烟壶,他指着一脸疑惑,她扬了扬手,“涂在舌头上的,来,润润,我给你涂。” 他张开嘴,萧则然在他身前站了会,“这样子不好涂?”她坐在椅子上,张开双臂,“你坐过来,我看得比较清楚。” 夏清润再瞪她,果然还是不死心。他闭上了嘴,不涂就不涂。 “润润,要是迎岁宴的时候你舌头还没好,我当然可以还带你去,可是你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就算珍馐美味在眼前,也味同嚼蜡,你不难受吗?” 他当然难受,夏清润犹豫了一下,慢吞吞走到她身前,背靠着她坐在了她腿上,萧则然圈着他,半晌没有动静,夏清润忍不住了,呜呜出声,意思是,怎么还不涂? 她的气息吐在耳后,声音带着笑意,“你背对着我,我没法涂。” 夏清润这次怒了,说又不说说清楚,而且早点不说,还两手一起圈他,分明就是为了吃他豆腐,他站起身朝她身上正对着跨坐下去,倒竖着眉毛瞪着她,张开嘴,伸手指了指自己伸出来的舌头。 萧则然打开鼻烟壶,用一个小铁勺的背面将药膏一点点均匀地抹在他红肿的舌头上,抹了半晌才收起来。 夏清润立马跳起身,她倒是一脸惋惜,收起了鼻烟壶,“这药每天早中晚各要涂一次,大概两三天就能好了。” 然后她又像是讨好地对他笑道,“润润,我们去逛街吧,记得我跟你说的小吃街?” 他继续瞪她,明知道他现在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不过逛逛街也没问题,至少他还闻得到味道,于是夏清润点了下头。 第37章 珠圆玉润(完) 冬日的太阳晒得人暖融融地想要打瞌睡,萧则然好笑地看着夏清润走在路上都开始眯眼睛,怕他撞上了人,于是抓住了他软乎乎的小手捏在掌心,带着他走到路边。 这条路是上聚宝阁的路,路上还会经过京城四条最出名的小吃街中的一条,早膳时分已过,午膳时间又还未到,不过人还是不少,夏清润迷迷糊糊的,鼻子倒是一刻不得闲,吸着吸着突然睁大了眼,“有臭豆腐哎。” “想吃?”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是一个人吃臭豆腐吃得欢畅,一点没有身为大家公子不可如此当街进食的自知,她就忍不住轻笑。 “嗯。” 因为人多,萧则然拉着他到自己身后护着他,她没有零钱,出手就是银锭,那小摊小贩的,找她钱也要费不少功夫。 夏清润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还是第一次有一个人会这样护着他,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弱男子那般爱护。 从小到大,因为自己的身形,就算是母亲派出来保护他的护卫也都不会尽力,他甚至听到过她们在背后笑说以他的样子,哪里会遇上麻烦,登徒子也是长眼睛的。 所以他从没有依赖人的习惯,所以就算被胡瑛悔婚,除了些许气愤委屈,也没有太大的感觉,可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却让他有一种想要撒娇的冲动。 那个白色的背影,在这冬日里温暖得让他想流泪,就像那日比试时咽下最后那口芥子油时一样,鼻间酸涩。 他轻轻凑到她后背上蹭了蹭,然姐姐,嘴里呜咽了一声,不过萧则然听不清,她回过身把两串臭豆腐递给他,“你说什么?” 夏清润摇了下头,像是在说我怎么都没说,自顾自吃得欢畅,萧则然拉着他另一只手,继续沿街想着聚宝阁的方向而去。 +++ “萧大老板,今日怎么这么有兴致,自己来巡楼?” 这道声音传来的时候,夏清润正在打量聚宝阁的东门,那一日比试的时候进的是北门,而且因为聚宝阁并未营业,并没有见识到这京城四大名楼之首的热闹繁华,今日这一看,还没到正午,门口居然已经排起了长队,一个个手里拿着编好数字的木牌,里面早已是客满,时不时有伙计出来叫着号码领人进去。 “朱大老板怎么今天有空上我这来?”萧则然笑着作揖,夏清润抬眼看去,正是那天比试时为难他的老女人。 “听说聚宝阁又出了新菜式,我们自然是来观摩一二的。”她身后带着两个人,看了夏清润一眼,“主评判怎么也有兴致一同来巡楼,只不过舌头养伤的时候,还是吃清淡些的好。”她话音未完便直接进了大门,夏清润捏了下萧则然的掌心,指着那个老女人呜哩呜哩一阵。 “我们之间的一点小协议,她来我这有专门的包间,我上另外三楼也是如此。” 夏清润又唔了一声,眼神狐疑,你怎么就知道我想问什么? 她凑近了他脸前,“我的润润想问什么,我自然知道。不过,把嘴张开,舌头伸出来。” 夏清润不明所以,张开了伸出小小的红舌,萧则然摸着下巴,“上了药已经好了不少,不过,她怎么知道你舌头伤了?” 他又呜哩了几声,萧则然笑了声,“来聚宝阁上包间便无趣了些,我们坐大堂怎么样?” 他连连点头,她一笑,走到队伍里一人身前,拍了拍肩,掏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小姐,做笔买卖,换个牌子怎么样?” +++ 今日的聚宝阁风水甚好,先是来了个朱大老板。夏清润和萧则然坐在一楼的大堂内,靠着扶梯的一张位置,原本若是两个人都要拼桌,不过那伙计见了自家主子,虽然她似乎不想搞特殊,但是伙计自然不会再带人过来。 夏清润尝不出味道,只是一溜夹到鼻下嗅着,萧则然看他不开吃,夹了一筷子送到他嘴边,还未送到,身边传来一声调笑,“老八,真好兴致。” 夏清润没张嘴,听声音本以为是萧则也,抬眼看过去,却不是她,另一个陌生的俊美女子,感觉和那两姐妹都有些相似,不知道是那之乎者也矣焉哉里的哪一个? “我大姐。”萧则然说完话,头也不抬地朝那女子道,“雅阁满了,你可以用我的包间。” “本来是想上去的,不过看老八你自己居然都宁可呆在大堂,我现在也想在这里试试,是个什么感觉。” 夏清润看了萧则然一眼,因为萧则之的身后还跟了三五个人,其中一个不是别人,正是胡瑛。 “领牌排队去。” 萧则之倒也不以为意,对身后那几人道,“听到了?萧老板说领牌排队,还不去,胡瑛你留下。” 她两人不请自来地在桌上坐下,夏清润突然觉得这位太女的脸皮真是够厚,居然自己就让伙计来添两副碗筷。 “你来找我?”萧则然抬眉看她。 萧则之点了下头,看了夏清润一眼,“迎岁宴的主评判,我听说了。” 萧则然眉眼带笑,“原来真的是你买通了我们朱大老板,我说她这次怎么就会这么较真?你没想到吧,会暗地里杀出来一匹黑马,坏了你全盘打算。” “是啊,老八,你把我的计划全打乱了,你说,我是不是今晚该派个人把你暗杀了?” 夏清润心里大惊之色,脸上惯常的红润也褪去了,萧则然连忙拍着他的手,示意他没事。 他不明所以,可是萧则然仍然是满脸笑意,“没办法,帮了你就要得罪二姐,帮二姐就得罪你,所以,我现在这样最是公平。我家润润绝不会偏袒你们任何一人的,对不对,润润?” 他傻愣愣地点头,萧则之打量了他半晌,突然向胡瑛道,“这就是你悔婚的正君?” 夏清润生气了,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说这句话?为什么是胡瑛悔婚,就不能是他也不想嫁? 萧则然不着痕迹地把桌上的几道菜推到萧则之和胡瑛面前,“尝尝,才出来的新菜式。” 萧则之不疑有他,胡瑛自然是不敢拒绝,碗筷刚送上来就各自夹了一筷子,没吃完萧则之就流出了眼泪,掩嘴道,“怎么这么辣?” 胡瑛更是捧着茶壶猛喝,夏清润狐疑地看着萧则然,她已经站起了身,笑眯眯地看着萧则之,“大姐,我刚刚不小心在里面加了点料,这料嘛,就是那日你让人加在我家润润最后尝的那罐芥子油里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估计明日你也只能吃些清粥小菜,和手下打打手势了。” 萧则之伸着一只手指点着她,看起来气得不轻,萧则然自顾自接着道,“我上次送你的药如果你还留着的话,涂上去三天就能好,当然,那些药很珍贵,你自己用就好了,我想胡大人十天半个月不上朝也没什么关系,是吧?” 萧则然拉着夏清润已经离开了桌子,“还有,我家润润会准时参加迎岁宴的,也不会包庇任何人,大姐,你别再想这些歪路子了,好好努力去吧。” 出了聚宝阁,夏清润急得手脚并用地一起比划,比划来比划去,萧则然却笑得弯了腰,“润润,你这个样子真是太可爱了,来,给我抱抱。” 他用力踩上了她的脚,踩得她龇牙咧嘴,才道,“我们八姐妹感情一向很好,我知道外面是怎么传的,夺嫡,不合,是吧?” 她揽过夏清润的身子,“别总把皇家想得这么可怕,我承认最近确实有些风雨欲来,但是不是我们姐妹之间,只是有位皇姨不太甘心而已。”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以我几位皇姐的能耐,这些完全不是问题,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有问题,也和我无关,大不了我们换个地方继续开酒楼好了。”她摊摊手。 夏清润继续呜哩呜哩,隐隐有几个音节已经可以听清楚。 “我是说过我对朝堂的事毫无兴趣,这是事实啊,我保证从来没插手过任何事。” 呜哩呜哩外加手势。 “你说那个。”她大笑起来,“你以为那是什么事?我大姐和二姐打了个赌,赢的那个就可以收了异域进贡来的一个绝色美人为侍。不过她居然敢打这个主意,伤到了你,现在还气到了你,所以我也给她尝尝舌头发肿的感觉。” 赌什么?他以眼神问她。 “比做菜,就在迎岁宴的时候,我放水让她们两人也各一道凑进一百零八道里两个数。” 他讶然不解,虽然也一直就听说京城崇尚美食成风,很多女子都以庖厨一职为傲,但是连到皇女都下厨,这也太过了吧。 再一想,身边这个都能开酒楼了,身为姐姐下厨,好像也不是怎么不可思议的事了。 +++ 三天后,夏清润的舌头终于恢复了正常,这天上午,他用完早膳惯常地让小枣把食盒送回厨房去,谁料小枣苦着一张脸,“公子,我…” “怎么了?” “我出去给别人送回去,好不好?” “为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又传来一个小厮的声音,“公子,那位文公子又来找你,我请他在大厅等候。” 夏清润挠了挠肥润润的耳垂,很是不解,小枣看公子有事,于是提着食盒出去,夏清润对那小厮道,“你请他进来吧。” 文小公子一路走进来,看见夏清润就哭了出来,“我完了,全完了。” 夏清润莫名其妙,“什么完了?” “我告诉你,我,我居然,居然冲四皇女说了这么句话,我说,我说,你每晚上都要睡几个男人,怎么还没累死?” 夏清润喷笑出来,“说得好,真好。” “你还笑,我肯定是吃错药了,我怎么会说这种话?” “你不是一向这么毒舌嘛,第一次见面就骂我胖子,哼,我可记着呢。” “你本来就是胖子。可是这个不一样,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夏清润缩在太阳下的躺椅上,像是只吃饱了的懒猫,一手惬意地挠着自己的耳垂,想起来文彬在萧则也面前的时候,确实是温婉怯懦的模样,笑不露齿,绝对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柔顺娇弱样子。 也就和他一起的时候,会露出本来面目。 “那你干脆别装了,就那样好了,想说什么说什么,多好。” 他暗沉了双眼,“我动不动就要骂人,怎么还会有女人会喜欢,要是真的不装了,她怕是立刻会把我赶走了,可我是真喜欢上她了啊。” 夏清润换了只耳垂开始挠,“我想,她们萧家的女人都不太正常,你可以试试。” +++ 文彬满腹烦恼地离开了,萧则然回来的时候,就见到夏清润眯着眼在日光下打着盹,身上还穿着她特地去订做的貂绒外袍,领子里一圈软软的白色绒毛衬着他红润的脸颊,让人忍不住想去啃一口。 她上前把他抱起来,自己在那躺椅上坐下,夏清润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她,挣扎了一下想要出来,她低哑的声音贴在耳边传来,“你最好别动了,我现在可是饿得很。” “那你去厨房。” 她低低一笑,“可我只想吃了你。” 他脸颊越发地红,咕哝了一声,她没听清楚,“什么?” “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萧则然笑得诡异,“我今天本来带了一个人来见你。” “什么人?” “他从丰州过来,长途跋涉,累着了,先去洗浴完再见面,我让小枣伺候去了。” “为什么是小枣?丰州,是我爹爹,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他一个劲晃着萧则然的身子,她笑道,“怎么奖励我?” “是你去接来的?” “我们上京城的时候,我就派人上丰州去提亲了,你娘已经答应了,不过她有事脱不开身,所以只有你爹爹来参加我们的喜宴。” “喜宴,什么喜宴?” “提完亲了,自然是把你娶进门,我还打算就在这次迎岁宴的时候,娶你进门。” “迎岁宴,你开什么玩笑。”他睁圆了一双眼,惊讶不已,连萧则然凑到他脸颊上轻咬也没有闪躲。 “我还要做评判的。”他可不想放弃这个好差事。 “当然,一边做评判,一边做新郎,还有大皇女二皇女给你打下手,润润,够威风吧?” “为什么她们会给我打下手?” 萧则然露齿一笑,“你是主评判,谁赢谁输就在你手里,她们不得讨好你?” +++ 十二月初五,京城一年一度的迎岁宴,红毯一直从宫门前开始,铺满了整条轩辕主道,让人忍不住感慨,怎么今年的迎岁宴这么大手笔? 来自各地的大厨们聚集在宫门前专为迎岁宴打造的膳房内,第一道菜上场,六位评判各自尝过,自有人分成小碟发放给黎民,还有一小碟留在了主评判的位置上,让人怀疑今日迎岁宴这么大的事,怎么这主评判却姗姗来迟。 三道菜上完,皇宫上方却在白日里燃起了爆竹礼花,正午门大开,门口一骑马,马上面坐着一个身穿喜服的红衣女子,认得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八皇女,聚宝阁的萧大老板,八皇女能在午门口跑马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何一身喜服? 众人正不解,就听得周围传来阵阵唢呐鼓乐,一顶八人抬的大轿停在了不远处的主道上,御林军开道,马头上各个都是红花一朵,这时才明白,是有亲事。 而且看样子,还是八皇女的亲事,这位八皇女,对男人有多挑剔,在京城里也是出了名,众人都是好奇之极,守着位置就是想看看这位能让八皇女娶进门,而且是在迎岁宴娶进门的男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车帘被掀开,众人伸长了脖子,然而,那马车内却空无一人。 萧则然自己也是一愣,傻傻地坐在马上,突然想到什么回过头去,哭笑不得地看着正坐在主评判位置上的男子,一手筷,一手勺,嘴里一边尝,还一边不忘说上几句。 更有人眼尖地发现,轮流着给那穿着新郎喜服的男子端菜上来的人不是别人,竟然是大皇女和二皇女。 这男子,长得富态圆润,难道是菩萨身边下来的金童不成,嫁了八皇女不说,竟能让两位皇女同时给他端菜。 萧则然下了马,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半道遇到一人好奇不解道,“殿下究竟喜欢上王君什么?” 她挑眉轻笑,“四个字。” “什么?” “珠圆玉润。” 第38章 珠圆玉润(番外) “别怕,有什么好怕的,这就去和她摊牌。”四皇女府的大门前站着一个男子,在自己胸口握着拳,气势十足的样子,末了又开始哭丧着脸,“还是不行。”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怎么不回去?” 他猛一回头,见到那跨在马上的女子,吓得啊了一声,随即立刻躬身道,“殿下。” 萧则也玩味地看着他,“怎么突然这么恭敬起来?” 文彬眼皮跳个不停,“我,我不知道殿下什么意思?” “上来。” “啊?” 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子被她一捞上了马背,“要不今晚试试?” “试试什么?” “我会不会累死?” +++ 夏清润成完亲过得第一个年,京城在下雪,他爹爹李氏回丰州去了,对于儿子的归宿,他是一百万个满意,甚至都要对胡瑛的悔婚感激涕零起来。 他站在八皇女府的门口,身上裹得圆圆滚滚像是一个球,伸手在石狮子身上抓了个雪球下来。刚揉完,一骑马奔驰而来,他抬眼坏笑着把那雪球用力朝那马上的人砸了过去。 马上的女子闪身躲过,笑着翻身下来,几步到了他身前,从背后双手一抱,“你又皮痒了是不是?”双手往下,去挠他敏感的腹部,夏清润笑得停不下来,瘫软在她怀里,被她拦腰一抱进了府。 “过几天我们要去喝喜酒。” “谁的?” “我四姐的。” “她?她终于决定要娶正君了吗?” “不是。” “嗯?那是侧君,侍君?哼,她那么多男人,有什么喜事好办的。” “是文彬。” “他?她终于决定要给他一个名分了吗?哼,是什么?” “侍君。” +++ “你要走?” “反正你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明天是我们的亲事,你今晚告诉我你要走?” 文彬回过身,“侍君嘛,随便找一个出来都行,你不会缺新郎的。”他把萧则也推开,翻着自己的衣物叠好,却被她一把扯乱,丢在地上。 “故意等到今晚才要走,你什么意思,想要威胁我?” 文彬双眼看着她,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声音又变成了怯懦的蚊吟,“我,我没有。” 萧则也哭笑不得地抚额,“你少给我玩这套。” “你没男人活不了,我又不是没女人活不了。”他捡起衣服继续收好。 “你要上哪里?” “我上八皇女府去。” “你去那里?”她嗤笑一声,“老八可不会收了你。” “我当然知道,又不是所有女人都和你一样,只会用下半身思考,人家才是至情至性的好女人。我找王君不行啊。” 萧则也一贯嬉笑的脸有些阴沉,“那下个月呢,也许她们会出远门探访美食去了,你待怎样?” “也许我趁这一个月在京城找个什么打铁,杀猪的女人嫁了,或者实在不行,我就出家去好了。” “你…”萧则也气得拂袖而去,留下文彬一个人流下了两行清泪,早该知道的,一旦露出了真面目,她怎么还会喜欢,可是他就是吃醋,就是受不了她有这么多男人,甚至,她可以在和他温存后让他自己回房再招别的男子过来,他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 萧则也回到房内,摔上了房门,正见到床头躺着一个妖媚的男子,笑道,“殿下,怎么了?谁惹了你了,让我给你消消火。” 她闷不做声地走上前,狂躁地剥了那男子的衣服,手抚上他的身子,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文彬在她身下的样子。 她猛地挥拳重重砸在床头,那男子吓了一跳,“殿下,怎么了?” “没事,你回去吧,我今晚没心情。” 那男子虽然不解,却也没有再说什么,理好了衣服出了房门,留下萧则也一个人开门吹着夜风。 “老八,一生只守着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心情?难道,你就不会腻吗?” +++ “咦,今天不是你的喜宴吗?我们都要来了,你怎么倒跑过来了?”夏清润惊愕不解地看着此时站在八皇女府门口的男子。 “我不嫁她。” “为什么?哦,她男人太多了。” 文彬低沉着眉眼不说话,夏清润挠着耳垂,“那进来吧,我去找然姐姐,和她说也不用去了。” +++ “我要见他。” “不给。”夏清润挡在房门口,肉呼呼的双手伸开了朝门上一张,萧则也拿他没办法,朝着空气大喊,“老八,把你男人抱走。” 萧则然在她身后踱步走近,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我昨晚和润润一晚上没睡,累着了,今天还真没这个力气。” 提到这个,萧则也一晚上没碰男人的火气全上来了,“文彬,你给我出来。” “他不会理你的。”夏清润哼了一声。 “那样怎样,他才肯跟我回去?” “你不知道吗?”夏清润狐疑道。 萧则也一时没有作声,文彬在乎的,自然是她府里众多的男人,可是他也不想想,他是她第一个给了名分的男人。 她一咬牙,“我娶他为正,还不行吗?” 夏清润搔搔下巴,“我不知道,不过你看起来一点诚意都没有。” 僵持了半个多时辰,萧则也还是拂袖而去,夏清润在门前走开,走到萧则然身前,“真是的,文彬又不在里面,怎么可能出来? +++ 那天下午,原本是陪文彬出去逛街散心的小枣突然提着食盒红着脸跑到了夏清润房里,“公子。” “嗯?”他的下午茶来了,夏清润笑弯了眉眼。 “那个,就是说,如果我要嫁人,是不是要你同意就好了。” “你要嫁人?”夏清润讶然道,怎么最近喜事这么多? 小枣捏着衣角点了下头。 “是什么人啊,我知道吗?” “就是,就是厨房那个大厨。” 夏清润哦了一声,“你自己愿意就好啊,我当然没意见。”他把食盒里的酥卷端出来,配着粘稠的羊奶酪吃得不亦乐乎。 小枣红着脸蛋正要出去,夏清润又叫住了他,“你之前还不是老和我说不想送食盒回厨房去,怎么又好上了?” “就是,就是。”小枣一时说不出来,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道,“公子你一开始不也不待见殿下吗?” 想到自己一开始也闹得别扭,他笑着咬了一大口酥卷,晃了晃脑袋,“这下好了,下个月和然姐姐出去的时候,我不用担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怎么办了,有付大厨照顾你了。” +++ 半个月后,小枣嫁给了付梓蝉,在八皇女府办了个小小的喜宴,夏清润喝多了酒,打着酒嗝,有些醉,拉着萧则然要上房顶看星星。 房顶上还有积雪,萧则然清了一块地方,铺了毛绒毯这才带着他坐下,把他整个身子抱进怀里,夏清润抬眼看着天,“好多星星啊。” 萧则然看了眼漆黑的夜空,只有一轮不甚清晰地弯月挂在当空,没有一颗星子,陪着她的宝贝点头,“嗯,好多。” “然姐姐,要亲亲。”他撅着嘴,萧则然心里大乐,看来以后应该经常陪他喝喝小酒。 她低头轻咬着他的红唇,眼角却瞄到一个身影翻过八皇女府的围墙,身形这么熟悉,她当做没看见。 夏清润伸出舌头舔着她的嘴,过了会又歪着身子靠在她身上看着天,“星星,真好。” 文彬的房里传来一阵喧闹,夏清润也听到了,迷迷糊糊地转过头看着萧则然,“然姐姐,有人打架吗?” “也许,我们坐在这里看就好了。” 果然没多久,文彬被萧则也扛出了房,来到了院子里,因为今日办喜宴,院里还挂着大红灯笼,夏清润低着脑袋,“然姐姐,她们在干什么?” 萧则然没说话,不过萧则也堵住了文彬哭闹的双唇,没多久又扛着他出了八皇女府,一路畅行无阻。 她正看着,身前的身子朝她怀里拱了拱,呢喃了一声,“我也要。” 两瓣圆润的红唇贴了上来,萧则然身下一动,抄抱起他,很快地跃下房顶回到房内,踢上了门。 热闹完的八皇女府在夜幕下又恢复了沉寂。 +++ “你放开我。” “回去了再放。” “有什么好回去的,反正你又不喜欢我。”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了?” “不用说我也知道。”文彬被她扛在肩头,身子不稳,双手敲着她的背,“反正我又不是你原本喜欢的那个娇娇弱弱的小彬,你还管我干吗?” “娇娇弱弱?”萧则也叹了口气,“文公子你还真有健忘症是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把老八的宝贝给骂了,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你真以为我没看见?” “你…” “我就一直在想,你能在我面前装多久,什么时候露了陷,一定很有趣。” “你…” “你骂人的样子很漂亮,没什么不好,就是醋劲大了点,我实在有点吃不消。” “吃不消没人要你接着,你放我下来。” “可是没哪个男人在床上有你那股劲,我不舒服。” “你混蛋,放我下来,我就知道,要不是为了那事,你才不会来找我。” “我娶你为正,好不好?” 文彬闷不吭声,想了半晌,“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 “你府里所有男人,都要听我的,归我管,不管我要他们做什么,都要听。” 她愣了愣,“好,依你。” +++ 又半个月后,四皇女大婚,参加喜宴的其他几位都大惑不解地发现,四皇女府那些美男子都不见了。 于是萧则之好奇地去问萧则也,“你那些美男呢?” 她叹了口气,“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什么叫祸从口出。” 萧则之仍是不解,她接着道,“大姐,告诉你件事,男人是不能宠的,尤其是你喜欢的男人,更加不能宠,不然就会踩到你头上去,可你又偏偏喜欢他,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第39章 龙凤错(一) 他遍寻不到的丹凤眼挺鼻薄唇倜傥潇洒温文儒雅武功高强神出鬼没风流俊女,就这样,这样出现了? +++ 腊月二十八,丹枫踏梅欢。 丹枫山的腊梅是为一绝,从腊月直到来年正月,丹枫山山腰以下都会有游人上山赏梅。 不过会上至山顶的人却不多,分界就是位于半山腰几株盘虬形的松树。而这原因无非有二,第一再往上山路崎岖难行,加上腊月有积雪覆盖,容易发生滑坡,第二丹枫山属于枫霞派的地盘,江湖险恶,安分守已的黎民百姓还是绕道为上。 不过每隔三年,到了腊月十五前后,在这盘虬松树处就会看到不少继续上山的人。 这天,正是腊月十六。 山腰上走上来一行人,一对中年夫妻,三个男子,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那对中年夫妻和三个男子都是佩着剑,一身劲装,只有那少年一身轻便,也没带任何刀剑,那中年男子走在他旁边絮叨,他正一个劲地点着头,只是眼里闪过似有若无的黠意和不耐。 “没事不要开口,也别和其他武林同道聊天。” 少年撇撇嘴,这下连话都已经不能说了。 “爹啊,那你带我出来干什么?”他大眼一瞪,波光流转,映在唇红齿白的脸蛋上,带着淡淡稚气。 他的长发和他那几个哥哥一样,挽起来束在脑后,不过比起其他几人的随意,他的黑发柔顺滑亮,发尾绑了两个玉质平安扣,额际也用绳子拴着一个平安扣,绑在发间,玉色发白,温润如油。 “再不带你出来见见世面,你更加不成样子了,整天胡闹,还喜欢玩些女儿家的玩意。我们慕容家一向是男儿学剑法,女儿学针法的,你呢,不学剑,偏偏去学针。” 少年又撇撇唇,一扬手,一根比普通绣花针粗上几分的长针飞射出去,就听噗的一声,枝桠上落下一只乌鸦的尸体。 少年耸耸肩,挑衅地瞪着他老爹,意思是,你用剑,你做得到吗你? “好了好了。”慕容夫人推推慕容天,“缘缘还小,多几年就好了。” “他能好吗?那天上官兄和我说起,他有个堂侄女,今年十四岁,想和我们定个亲,等那边女孩及笄就可以迎娶,结果呢,这死小子和我说他不要取老婆,说他要嫁人,我真是,真是…”慕容天胸口起伏,气得不轻,慕容缘上前殷勤地替他抚着背顺气,“爹啊,你别气,为我气死了不值。” “你,”慕容天缓了许久,“要是有你三个哥哥的一半,不,十分之一,我就死也瞑目了。” “爹,你瞑目了就没人养我了。” “你…” “嗯,所以在你瞑目前我一定要找到一个能养我的女人。” 慕容家三兄弟已经在一边笑得捶树,慕容夫人无奈地捂着慕容缘的嘴,只剩下慕容天气得瞪着眼,就差对天翻白眼了。 “一会到了枫霞派,你一句话都不许说,不然我慕容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嗯。”慕容缘乖乖点头,老爹是他的衣食父母,不能再气他了,“我装哑巴。” +++ 丹枫山位于双丹岭境内,双丹岭包括“左丹”绯南郡,“右丹”绛北郡,双丹岭有四大门派,四大世家,四大世家和四大门派间的关系一向微妙,似友似敌,每隔三年,在这腊月间,就会在四大门派之首枫霞派,举行一次切磋比试,称为丹枫会。 慕容家一行人已经走到了盘虬松树下,突然从半空中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慕容伯父,奉师尊之命,小侄特来相迎。” 那声音很圆润,男女不明,慕容缘抬起眼,横枝上斜靠着一个人,穿着一身浅色劲装,看打扮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他轻巧地落下地,朝慕容天抱拳行礼,“小侄楚何,有礼了。” 慕容缘眯起了眼,慕容天回礼道,“原来是枫霞派的大弟子,尊师可好。” “师尊安然无恙,就等着诸位上山了。”他微微转身笑着朝几人都躬身行礼,抬眼在看到慕容缘的时候愣了愣,不过很快又回到慕容天面前,“山路蜿蜒,还是由我带路为好。” 楚何做了个请的姿势,和慕容天走在最前面,慕容夫人带着慕容缘在最后,她看着楚何的背影,忍不住感慨起来,“枫霞派果然是藏龙卧虎的地方,这少侠年纪轻轻,武功极高呐。”刚刚那一落地,就可以看得出来,下盘硬实,内力高深。 楚何的身材有些瘦削,颀长如玉,衣领是竖起的翻领,一直接到下颌,一头黑发束得也是习武之人最常用的简单发式,干净利落,慕容夫人又接着道,“而且俊逸非凡,虽然身为一个男子长得也太标致了些,不过现在这些女儿就是喜欢这种白面俊少,等到他什么时候出师开始闯荡江湖,肯定又是个祸水。” 慕容缘扁扁唇,明明是个扮了男装的女人,不过这女人身量确实够高,一张脸宜男宜女,怎么看都是赏心悦目,浑身又是英气无比,难怪爹娘都没有发现。 他抬眼朝楚何的背影看过去,正好楚何回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慕容缘别扭地转过了脸,心里却扑通一跳,重重地砸了一下。 难道说他遍寻不到的丹凤眼挺鼻薄唇倜傥潇洒温文儒雅武功高强神出鬼没风流俊女,就这样,这样出现了? 第40章 龙凤错(二) 这样的女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他得想个办法把人拐过来。 +++ “师尊正在闭关,明日出关后师尊会在观星台设洗尘宴招待各位,我先带各位上厢房歇息。” 楚何带着慕容家一行六人进了一个小院,“因为厢房有限,各位会和上官世家合用一个小院,见谅。” 他离开了片刻,又带了几个婢女进来,慕容□□他拱手道,“有劳少侠。” “慕容伯父客气了,少侠两个字小侄可不敢当。丹枫会在大后日,这两天如果伯父想要游览丹枫山,尽管差遣小侄。” 慕容天对这些倒是没有兴趣,不过想到几个儿子尤其是那个最能气他的,大概会想出去转转,于是应了一声,“那就多谢楚贤侄了。” 楚何告辞离开,慕容夫人进去打点了下房间,给三个儿子都收拾完,等到再进慕容缘的房间,却发现人早就没了。 “老爷,你有看见缘缘吗?” 慕容天叹气道,“大概溜出去到哪里玩去了,算了,只要别给我惹事我就阿弥陀佛了。” 慕容缘坐在山道口的树上打了个喷嚏,搓搓鼻子,“老爹肯定又在骂我了。” 他双手垫在脑后,靠躺在树枝上,想着今天他遇上了一个女人,一个,嗯,怎么说呢,反正是他喜欢的类型。 这样的女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他是不是该想个办法把人拐过来? 慕容缘正在天马行空地乱想,树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低头看下去,心下一喜,不就是楚何吗,可是看这样子,怎么换乱失措像在逃命一样。 楚何走到树下,慕容缘这才发现后面似乎还有两道脚步声,他叫了一声,“喂。” 楚何抬起头,他一招手,“上来。” 楚何一运气落在了树枝上,就在他身边,“多谢。” 慕容缘把她往枝繁叶茂的地方推了推,用自己的身子和树叶挡住了她,刚弄好,那后面两道身影已经到了树下,一个男子气喘吁吁道,“师妹,楚少侠肯定是回去了,不如我们到丹枫堂去找找吧。” “我明明看到他往这里走的。” “也许你看错了。” 那少女一抬头,正看到坐在树上的慕容缘,“喂。” “我不叫喂。” “我管你叫什么,你是枫霞派的人吗?” “在下慕容缘。” “慕容世家的人?” “正是。”慕容缘学着他老爹和人打招呼的口吻,那少女又道,“你刚刚有没有见到一个很俊的少侠,大概比我高一个头,穿着一身浅青色的衣服,从这边经过。” “没有,这里就我一个人,哦,对了,还有只乌鸦在树上。” 那男子拉着少女离开,慕容缘等两人走开,回过身看着楚何,摸着下巴,“桃花运很旺嘛。” 楚何苦笑了一声,慕容缘也叹了口气,楚何不解道,“你叹什么气?” “替你叹气了,桃花运都是女人,你又碰不得,是不是,好姐姐?” 楚何面色不改,只是眯了下眼,慕容缘上上下下看着她,“怎么一点不急?不怕我去告诉所有人,你是个女人。” “你会吗?” “不会。” “那不就结了。”楚何在那树枝上伸了个懒腰,也找了一根粗壮的枝桠躺了下来,双手也垫在脑后。 慕容缘坐在她对面的树枝上,“这样子的,还有很多吧?” 楚何扯了扯嘴角,“貌似。” “要不要教你个办法,可以一次性解决。” 楚何很狐疑地看着他,他摇摇头,“不会揭穿你的。” “怎样?” “断袖咯。” 楚何坐起了身,挑了挑漂亮的眉毛,“和你?” “我就牺牲一下,帮你个忙好了。”慕容缘无所谓地摊开了手。 楚何看着他,突然从那根枝桠跃到了他那根,坐在他身边,靠的很近,“现在看看,你长得是挺可爱的。” 慕容缘从树上纵下地,楚何在他身后落下,“慕容缘。” “怎样?” “我们该一起走回去。” “这个当然。”慕容缘回身勾住楚何的胳膊,脸蛋在他身上蹭蹭,抬起了眼,“怎么样?我够入戏吧?” “够。” “要是等会我爹气得要杀了我,你保护我。” “好。” “还有你那些桃花,要是也发疯要杀了我怎么办?” “我护你。” 慕容缘满意地点头,和楚何一起走在山道上,“你们山上有什么好玩的?” “先带你去。” “好。” 过了会,“你胸部缠了绷带?” 楚何无奈地偏头看他,他很无辜地眨着眼,“这样子不会被压得很小吗?” “慕容缘。” “干什么?” “这种事不用你管。” 慕容缘嘴里开始犯嘀咕,怎么能不用他管? 第41章 龙凤错(三) 他该怎么样才能名正言顺地假戏真做?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还是先吃点豆腐再说。 +++ 丹枫会的比武本来和慕容缘没有关系,慕容天为了不让人知道他这个丢脸的儿子居然学的是慕容家传女的针法,对外都干脆说他只会些简单的内功心法,因为从小体弱,不能练慕容家的刚劲剑法。 可是身为枫霞派的大弟子,楚何却肯定会参加丹枫会。 慕容缘坐在枝桠上,手里捧着一小捧大红棉枣,吃一颗,吐颗核,腰际配着的流苏玉佩垂在身侧,视线朝前看着小院里练剑的楚何。 剑走游龙,势如飞凤,加上那高挑的身形,俊俏的脸蛋,难怪桃花那么旺。慕容缘伸手拈了嘴里的枣核,像运针一样朝着楚何飞射而去。 “铛。”她挥剑挡住了枣核,剑锋震了一震,楚何回过头挑眉看着慕容缘,“好功夫。” “好说好说。”他继续嚼着枣肉,“可是我很无聊。” “是你嫌爬山无聊,要回来的。” “可你回来了就练剑。” 楚何看了他一眼,收剑入鞘,负手立在他树下,“现在好了?” 慕容缘正要下来,突然一道尖利的声音传来,他耳朵颤了颤,发现树下的楚何身形不稳,似乎晃了一晃,“楚少侠。” 满含惊喜的声音,楚何苦着脸回过身,抱拳道,“岳姑娘,风兄弟。” “楚少侠,我们云间派和枫霞派历来交好,你师尊和我爹爹之间都是兄弟相称,不如我叫你声楚大哥,你也别叫我岳姑娘了,叫我仙儿好了。” 慕容缘看着楚何在树下,双手在身后朝他乱挥手势,忍不住笑了一声,这女人武功高的很,平时都是一副潇洒样子,偏生一遇上这些桃花就半点辙都没有,只知道逃。 岳仙儿抬起头来,“是你。” “是我。”慕容缘跃下树来,“看来岳姑娘找到人了。” 岳仙儿不再理他,看着楚何,“楚大哥,你说怎么样?” “楚大哥?”慕容缘笑出声来,岳仙儿不满意地等着他,“你笑什么?” “我看不出来她身上有哪点像个,大哥——”他拖长了尾音,站在楚何身前,岳仙儿挪了一步,又对着楚何道,“楚大哥你要参加丹枫会吧,你会对谁?” “慕容良。” 慕容缘回过脑袋,“你要和我三哥打?我怎么不知道。” “你没问我。” “其实不用打,他不是你对手,我有数。” 岳仙儿见对话又被他夺了去,非常不满意,正要开口,身后风长青拉了拉她,“师妹,我们出来很久了,该回去了,师傅该找人了。” 岳仙儿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他走了,慕容缘摸摸下巴,“枫霞派大弟子配云间派掌门的女儿,其实很不错啊,门当户对,说不定你师尊看在云间掌门的份上,就会把掌门人传位给你。” 楚何叹了口气,“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是个断袖,就是喜欢你这种。”她转过了身,微微弯下身凑得很近,一手作势伸出来要摸他的脸。 慕容缘压根没想避,只是小院里又传来一道声音,“四弟你原来在…” 楚何猛地缩回手去,转身朝慕容金抱拳道,“慕容兄,在下有事,先行一步。” 她几乎是逃也似地跑没了影,慕容金愣愣地指着她离开的方向,“四弟,他,他刚刚是在调戏你吗?” 慕容缘哀怨地看了慕容金一眼,可不是,却被你打断了。 +++ 慕容缘找到楚何的时候,她正在贴着悬崖壁所修的栈道上,一个人坐在栈道边的栏杆上,脚下就是千丈峭壁。 慕容缘走到她身后,趴在她身边的栏杆上,她偏过脑袋,“你大哥看到了?” “嗯。” “他说什么?” “他说他觉得你和我挺配的。” 楚何歪了歪眉毛,慕容缘偏着脑袋看着她,额前的平安扣闪着一点点白润的光泽,楚何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为什么在这里挂一个额饰?” 慕容缘伸手把那平安扣解了下来,露出眉心的一点水滴状红痣,“娘说挡一挡我还能更像个男人一点。” 楚何勾唇笑了起来,越笑越厉害,慕容缘把平安扣系回去,哼了一声,“你就笑吧。”楚何转过了脑袋看着不远处的山峰,唇角依然翘起,慕容缘看着她的侧脸,心里却在想,他该怎么样才能名正言顺地假戏真做? 哎,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还是先吃点豆腐再说。 楚何的手撑在那栏杆上,他伸出小指探过去勾住了她的小指,她没有动,他盖上了整个手背,她还是没有动。 慕容缘拉起了她的整只手,和自己五指相对,手掌下端贴齐,紧紧靠在一起,他的指尖比她短了半个指节,再抬眼时,她正转头看着他,唇角看不清表情,眉眼间似乎有水波荡漾。 他看着她的双眼,只觉得满心都像被水浸泡过一样,不可思议地流淌,连话都不想说,就这么四目相对。 “楚大哥,啊——” 慕容缘低头咬了咬,楚何已经从栏杆上跳了下来,自然也松开了手,“岳姑娘。” “都说了叫我仙儿了。”岳仙儿看看楚何,又看看慕容缘,“你们,在干什么呢?” “怎么不见风兄弟?” “他在练武。”岳仙儿眼神不善地看着慕容缘,“楚大哥,我很想游玩丹枫山的胜景,你有空带我去吗?” “没空。”慕容缘脱口而出,“你楚大哥也要练武去了。” “我问楚大哥,又没问你。” “岳姑娘,抱歉,明日就是丹枫会,我练武去了。”楚何抱拳行了一礼,转身就走,把慕容缘和岳仙儿丢在原地,恶目相对。 “哼,你最好离楚大哥远点,楚大哥才不会喜欢你这种臭男人,等丹枫会结束我爹就会和枫霞派的掌门一起替我们两个做媒,他早晚会是我的。” “走着瞧。”慕容缘弯唇一笑,“到时候可别哭得太惨,岳姑娘。” 第42章 龙凤错(四) 一群女人来抢他的女人,有意思吗? +++ 清早起床,山上的天气果然比山下要来的清新,慕容缘伸了个懒腰,扭扭身子动了动,神清气爽地出了房门,今天就是丹枫会的日子了。 小院里已经有了不少人,慕容良正在打坐,重复着呼吸吐纳,慕容缘可惜地看着他,三哥的武功其实不弱,可是对手是他的何姐姐,那就还真没什么机会了。 慕容玉的武功是他们几兄弟中间最弱的,当然前提是老爹承认他的针法,还有慕容金,大概和慕容良在伯仲之间,比他稍微厉害点。 “爹。”慕容缘一眼看到慕容天从房里出来,大叫着跑了过去,“我要和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也有事和你说。” “哦,那你先说好了。” 慕容天一回头,对面房间走出来几个人,他指着其中一个身穿鹅黄色的少女冲慕容缘道,“那就是我上次和你说起的上官兄的堂侄女,闺名一个意字,到年马上就及笄。” 说话间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两个男子和那少女走了过来,“意儿,这就是你慕容四哥。” “慕容四哥。”上官意叫了一声,躲在了一个男子的身后,不住拉扯着那男子的衣服,那男子终于咳嗽了一声,“爹。” 那中年男子中回过头应了一声,就听那男子道,“小妹她,她昨晚和我说,她有意中人了。” 上官行其实内心很矛盾,凭着和慕容家的交情,慕容缘是个什么脾性他也多多少少知道些,真要把这个死去大哥留下的女儿嫁给他,说实话还实在有点舍不得,可是这联姻一直都是个维系良好关系的最好办法,慕容天又似乎只想给这个小儿子拉线。 大概是觉得其他三个儿子不用担心亲事吧。 这时听到她说有意中人,一惊之下倒是松了口气,意儿的眼光,该不会差吧。“是什么人?” 上官意还是躲在那男子身后,那男子无奈道,“那天接我们上山的少侠,爹你记得吧?” 慕容缘心里暗叫遭,忍不住蠕动着两片薄唇,嘀嘀咕咕谁也听不清地抱怨起来,“要你拈花惹草,要你招蜂引蝶,要你…” “缘缘你说什么呢?”慕容天回瞪了他一眼,他摇着头,就听那男子继续道,“枫霞派的大弟子。” 这下好了,之前的还没解决,又来一个。 慕容缘一溜小跑就朝院子门迈腿,慕容天回过头,“你刚刚要和我说什么来着?” 人已没了踪影。 +++ 楚何还没有出房门,枫霞派弟子的厢房都在紧挨着栈道的一处别院,叫做丹枫堂,慕容缘拍着房门,她出来打开看到他,眼里泛过一丝惊讶,“你怎么来了?” 他推着她进去,关上了房门,她正缠好绑住袖口的腕带,“我得出去了,丹枫会…” 话没说完,楚何的眼睛瞬间睁大,微微低头还能看到那乌黑的脑袋,两片凉凉的唇瓣贴在嘴角,这大清早的,心跳猛然加速,她用力一把拉开他,慕容缘还舔着唇,“你不是断袖嘛,不该练习一下吗?等下有人要给你做媒,你怎么办?” 楚何还没缓过来,只是看着他粉嫩嫩的唇瓣,脑海中居然冒过一个念头,刚刚那样子她还没尝到味道就放开真是可惜,含起来应该感觉不错。 慕容缘见她只是发愣,突然小声道,“这样子,你没感觉吗?” 她还在发愣。 “你会不会,喜欢女人?” “什么?” “喜欢女人。” “我是女人。” “我知道你是女人,可是…” 他话没有说完,门上又传来一阵敲门声,楚何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一道女声传了进来,“楚大哥,你起来了吗?” 岳仙儿,楚何的脸色变了变,随即恢复了正常,她突然挥手把桌上的茶杯打翻在地,哐啷一声,岳仙儿急切的声音传来,“楚大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我进来了啊。” 楚何挥出去的手没有收回来,顺势把慕容缘拉近了,眼角带着一点点捉弄的暧昧的笑容,“所以我喜欢男人。” 岳仙儿正推门进来,就听见了她那后半句话,喜欢男人,喜欢男人……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她心目中完美的楚大哥把那男人强抱着吻了下去,不,这不是真的,她摇着头,“不,我,我在做梦,我肯定在做恶梦。” 岳仙儿跑了出去,没有关上的房门晃了几晃,一个正出房门的年轻男子奇怪地走了两步过来,“大师哥,你…” 这次楚何其实已经松开了慕容缘,岳仙儿跑开的时候她就松手了,可是慕容缘没松开,咬着唇瓣小小声道,“都说了要全部解决,就得传扬出去。” 他意犹未尽地掂高脚重新覆了上去,那小师弟张大了嘴,提着还没系好的腰带,凌乱地退开几步,抓住他另一个师兄,“三师哥,我好像走火入魔了,我都出现幻象了。” “什么幻象?”那人皱眉不解,他指着楚何的房间,“大师哥,抱着个男人,在玩亲亲。” +++ 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四大世家和四大门派没有利害关系,也不是敌对手,还谈得上有些交情,所以丹枫会纯粹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比武较量,除了偶尔有些受伤可能是在所难免。 丹枫堂后的空地上,两边的红木太师椅各摆了四张,分别坐着四大门派的掌门和四大家族的大家长,楚何走到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有一整排的视线齐刷刷地看过来。 该知道的,被那个碎嘴师弟看到了,估计这会整个场地上的人都已经知道她的断袖癖好了。 “楚何。” “师尊。” “你第一个上场。” “是。” 她看到对面的慕容良已经握着佩剑出来,她正要抽剑,身后突然又传来一道声音,“楚何。” “师尊。” “不许给小舅子放水。” 他声音宏亮,楚何无奈地转过了头,“师尊。” 慕容天一张脸又黑又青,说不出的精彩,早该知道的,这臭小子整天嚷着什么嫁人嫁人的,结果现在居然在整个双岭的武林同道面前丢尽了他的脸。 +++ 第一场,毫无意外的,楚何在三十招之内赢了慕容良,剑锋稳稳地停在他胸前三寸,她收剑入鞘,正要回到枫霞派那里去,一抬眼正看到慕容缘站在慕容天身后撇着嘴歪着眉毛不知道做什么表情。 是为了摆脱那些女人的痴缠吗?其实这倒不是最重要的,归根结底,不过是她动心了而已。 云间派就在枫霞派边上,身后岳仙儿看着她一直定定地看着慕容家的方向,猛地拉着岳阳的衣服,“爹,快说,你快说。” “方老哥。” “如何?” “我早前和你说的关于做媒的事,你觉得怎样?” “楚何父母双亡,我身为师傅,代她那已故的爹娘来做个媒,本来倒也是合适。”方祖站起了身,“楚何,你过来。” “师尊。” 楚何站在他身前,“我给你个选择,娶了岳家小姐,继承我丹枫一派,或是,你要那慕容家的小子,从此再非我枫霞弟子。” 有些喧闹的场地安静了下来,身为武林中人,被逐出师门,那是比死还痛苦的事,慕容缘身形一动,却被慕容天给挡在了身后。 怎么回事,那个枫霞掌门刚刚不是还好好地和她在开玩笑呢吗?怎么突然会这样子,慕容缘不安地想要冲出去,却逃不脱慕容天的手掌。 “爹。” “师尊。”楚何的声音淡淡地传来,她在方祖身前跪了下去,“谢师尊成全。” +++ 楚何离开了丹枫会的场地,在赢了第一场后,她便离开了,她选择了离开枫霞派,却没人理解她那句话的意思,包括慕容缘,他在慕容天身后怎么都站不安稳,踱步来踱步去,趁慕容天一个没主意,还是给溜了。 丹枫会打了个平手,各胜八场,算是皆大欢喜,慕容天追上方祖,“方掌门。” “慕容兄。” “这是犬儿的不是,你将你的大弟子逐出师门,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我过意不去。” “无须,无妨,你听见她说了,谢我成全。”方祖浅浅笑着挥了挥手,“这孩子和这周遭格格不入的,倒是没想到会遇上令公子。”他笑声不断,似乎很是开心的样子,听得慕容天一阵迷茫。 等回到小院,慕容夫人收拾行囊,却见慕容缘几乎是哭丧着脸跑进来,“她不见了,肯定是下山了,我得追去。” 慕容天要去拉,却被慕容夫人给拦了下来,“其实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缘缘那性子,哪里能为人夫君,现在有楚少侠照顾他,我反倒是放心多了。” 慕容天摇头叹气,一屁股坐在床头。 +++ “为什么,是因为我不够美吗?”上官意呜咽的声音传来,还有男子的安慰声,“小妹,你可比你慕容四哥美多了,可是再美也没用,楚少侠他喜欢男人,你能有什么办法?你还小,别想他了啊,乖。” 慕容缘无暇再去听,他飞快地运起轻功在山道间穿行,朝着下山的方向脚下不停,一直赶到半山的盘虬松树,他才停下来喘了口气,一手扶着树干弯着腰,重重地呼吸。 “啧啧,小公子甚得我心,来做我的男宠,怎么样?” 他猛然抬起眼,那道身影轻巧地落在他身前,慕容缘上前勾着她的脖子啃了几口,“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你被逐出师门了。” “你说这个,”她耸了耸肩,“本来这次丹枫会过后,我也要离开了。” “离开?去哪里?” “去浪迹天涯,闯荡江湖,师尊只是顺势放我走,又不会损了云间派的面子,只是师尊对我有教养之恩,有点舍不得。” “他知道你是女人?” “知道。” 慕容缘手下勒紧,又在她脖子里啃了一下,“害我白白担心了半天。” 楚何揉揉他的发,“你替我把桃花都解决了,现在我来报答你了。” “用什么?” “我,好不好?” “勉勉强强,接受好了。” 第43章 龙凤错(五) 又是一年春到,天气一片暖融,繁华的云州城内车水马龙,一派盛世景象。一家酒楼门口,小二正殷勤地招呼着来往的客人。 云州城地处中原腹地,牧南郡的首城,双丹岭以南,香魂江以北,历来都是官道要寨,对于江湖中人更是意义重大。 一个女子走进了门,那小二立刻迎上前,刚开口说了句“客官”,抬眼见到那女子的容貌,硬生生愣在当场。 如水青丝以玉簪固定,一双眼不算很大,却英气横生,不同于女子们大多偏好的柳叶眉、月棱眉,两条倒晕眉别有一番风韵,说不上的带着一丝凌厉,五官细致却不秀美,除了英气还是英气,宜男宜女,要不是看身形确实是个女子,还真有可能误认。 那麦色的肌肤在日光下泛着珠玉光泽,像是上了一层蜜一般,身量高如男子,肩如刀削,步履豪迈,却依旧不减风华,鹿皮蛮靴,浅色罗裙,玉扣束腰,白色罩衫,袖口领口都是金丝线收边,腰际却是配着一把长剑。 那小二也算在这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却也是极难得见到这样的阴阳难分的俊秀,怔怔看着,直到那女子开口问道:“小二,楼上可有座?”那声音圆润却有些低哑,同样不如女子的清脆。 小二忙不迭地带着她上楼,那女子挑了窗口的位坐下,解下腰间佩剑置于桌上,“上几道小菜,一壶清酒。”顿了顿,又问道:“你们这可有出名的点心?” “有,我们大厨的玉酥卷可是全城闻名。” “玉酥卷?用什么做的?” “玉米,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绝对是一流的美味。” “那好,就要这个了。” 小二仍然贪看着她,竟是没有马上离开,“还有事?”那女子问道。小二一怔,才发现自己居然看客人看到出神,忙离开替她上菜。 +++ 酒和菜很快就上来了,那女子小口喝着酒,抬眼看着窗外,似是在等着人。 正吃着,楼上又来了几个客人,带着刀剑,本来嘛,云州城多的是江湖中人,鼎鼎大名的玉罗庄也在此,别说刀剑,就是大街上来几段全武行,大家也见怪不怪了。 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和两个斯文俊逸的公子,其中一个白衣公子看上去是这群人的主子。拼了两桌,坐那喝酒吃菜,还有谈天。那几个汉子的声音都很高,以至于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姓罗的根本就是不知好歹,去向他女儿提亲是看得起他,居然还敢拿乔。” “就是,也不想想,相当我们少夫人的女人多的是,不就是个玉罗庄,我们混天堡还不放在眼里。”原来是称霸北方的混天堡,难怪口气如此之大。 “人家罗小姐可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美人,而且文武双全,有岂会那么轻易就许了人。”这次音量稍低,另一个斯文的青衣公子。“不过,大哥,你真的想娶她?” 那一直处于沉默的白衣公子正要开口,楼梯口突然蹬蹬蹬跑上来一个少年,穿着一身火红,长得唇红齿白,俊俏无比,尤其是那一双大眼,灵动地像是一泓清泉,他跑到那女子身边一屁股坐下,“我送完了。” 这两人却不是别人,正是楚何和慕容缘。 慕容缘从小到大,还没有出过双丹岭,一路走来,格外地兴奋,这天到了云州城,他突然发现有个信局,便去给老爹送了封信,大概意思就是出去玩段时间再回来,无需挂念之类的,末了,想想添上一句,俏公子易弁而钗,小儿自得偿夙愿。 也不管慕容天能不能理解,他把信送了出去,这才来这里和楚何碰头,至于楚何这一身女装,也是刚到云州城才换的,无非是慕容缘想要看她穿女装的样子。 楚何把自己的酒杯送到他嘴边,他仰头喝下去,转着眼珠看着她,笑嘻嘻地凑上去道,“何姐姐,你穿女装多好看,以后也这么穿好了,就不会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桃花了。” 楚何斜了他一眼,招呼小二加了份碗筷上来,那小二送了上来,楚何给他倒满酒布了些菜,那小二没多久正把那玉酥卷送上来,正好看见,开口道,“小姐可真疼弟弟。” 慕容缘嘴里的酒猛地呛了一下,楚何点着头拍着他的后背,那小二走开了,慕容缘喘定了,伸出手指颤颤地指着那小二走开的方向,“他,他说我是你弟弟。” “嘿嘿,乖弟弟。”楚何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慕容缘拉下她的手,“弟弟,怎么能是弟弟?”本来是想可以光明正大地亲近也不会像之前被人当成断袖,这下似乎更惨了。 他想了想,“你还是换回来吧。”反正好男风也不是少见,他认了。 楚何挑着眉,举起酒杯和他的碰了碰,“其实还有个办法。” “什么?” “你去换女装。” “我不干,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死也不换。” “那就这样呗。”她夹起了玉酥卷,送到他嘴边,“来,张嘴,乖弟弟。” +++ “大哥,大哥。”那青衣公子推了推那白衣公子,“看什么呢?” 那白衣公子低敛了眉眼,没再说话,直到对桌的一男一女离开,那青衣公子突然开口道,“你们说,那罗小姐和这个女子比,如何?” “这哪能比,罗大小姐那是大美人,这个嘛,也太俊了些。”其中一个汉子摇着头。 “大哥,你说呢?” 那白衣公子并未说话,眼神一直追随着那两道逐渐消失的身影。那青衣公子低头喝酒,嘴角含笑,他可是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他大哥就是见到那个他想娶的大美人罗小姐,也没露出过这种惊艳的眼神。 可却没有人发现,那白衣公子的眼神,一直在那道蹦跳的火红色身影身上,胶着。 +++ “老爷,缘缘送信回来了。”屋外的马蹄声渐渐驰远,慕容夫人走进来,慕容天赌气地转过头,“不看。” “那我念给你听。” 慕容天偏着头,却还是拉长了耳朵,一直听到最后一句,他猛地把信纸拉了过来,“这小子什么意思?俏公子易弁而钗,小儿自得偿夙愿。”念了几遍,“小儿自然是说他。” 慕容天猛地一拍大腿,“这小子肯定是要自己扮女装,这样子不就可以像他整天念叨的那样可以嫁人了,这个不成器的兔崽子,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喜欢男人不说,居然还为这男人去换女装,真是想气死我。” 第44章 龙凤错(六) “我们这是要上哪里去?”慕容缘在楚何身周转了个圈,她换回了男装,他上一家绣坊挑了个精致的荷包要她挂在腰际,楚何伸手托起那个荷包,却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带着这个?” “说明你已经有女人有妻房给你绣荷包了,其他人哪凉快哪呆着去。”他抬了抬下巴,一脸得意,“我们上哪去?”慕容缘又问了一遍。 “我要去看一个朋友。” “朋友?”慕容缘很是惊讶的样子,楚何好笑道,“我又不是一直呆在丹枫山不出远门。” “什么朋友,男的女的?” 楚何挑了挑眉,却不回答他,“你希望是男的女的?” 女的就可能是烂桃花自然不行,可真要是男人,比他认识的早,比他熟稔,慕容缘又觉得泛酸,怎么说楚何总是个女人。 “最好不男不女。”他咕哝了一声,楚何捞他上了马,他挪了挪身子,一前一后坐着,微微回过头,“就好像太监那种,你知道的。” 楚何不重地在他脑瓜上打了一下,催马启程。 +++ 楚何上的是玉罗庄,她说的那位朋友,好巧不巧,真是玉罗庄的罗晰月罗大小姐。 “伯父说拒绝混天堡的提亲是你的主意,他似乎气得不轻。” 罗大小姐无所谓地摆弄着园子里的草药,“我和你说过的,我的佛缘太深,什么男欢女爱,我只觉得恶心。” 楚何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反正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她,罗晰月手里还沾着湿泥,突然回过头来,“而且,那个混天堡的堡主。” “怎么了?”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 “怎么奇怪了?”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见到我的时候会是这种眼神。”罗晰月眯了眯眼,“总之我觉得他有些古怪。” “你打算什么时候削发,我来观礼。” 罗晰月白了她一眼,“等我老爹西去,免得气死他。你男人呢?” “上哪里转去了吧。”楚何刚说完最后一个字,慕容缘的声音就从小院后回廊的过道里传了过来,他啪啪地小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张铜牌。 日光下泛着明晃晃的金色,是一个手掌的样子,罗晰月倒抽了口冷气,“你哪里拿来的?” “你家大门前的柱子上。”慕容缘把那铜手掌扔给她,罗晰月没去接,楚何伸手揽了过来,叹了口气,朝着罗晰月道,“这下你麻烦了。” 慕容缘眨巴着眼极为不解地晃着楚何,“什么什么,什么好玩的?”他第一次离开双岭,才发现自己以前看到的江湖真的只是井底一片天。 “缘缘,这可一点都不好玩。”楚何还是把那铜手掌给了罗晰月,“看来你没得选择了。” “什么什么?”慕容缘又晃了晃她的手臂。 “铜掌令听说过吗?铜掌令三年一出,每次出来,就要卷走十数个江湖中有些声名的美人。不过我没记错的话,三年前铜掌令没有出现,大家还都以为无烟岛已经收手了。”楚何摇了摇头。 “她们不回来吗?” “回,有一大半会回来,剩下的,就只得留下来给无烟岛的几位主子生娃娃,据那些回来的女子说,他们还会好好地挑拣,只要能够生的出最好后代的女子。” 罗晰月冷哼了一声,“简直就是强盗。” “铜掌令开始出现也已经几十年了,无烟岛的主子大概也换代了,江湖上从一开始的人心惶惶,到现在都已经接受如常了。”楚何继续给慕容缘解释,罗晰月收起了那铜掌令,“我们女人的命,有什么值钱的。” “话不是这么说,那些都是江湖中的美人,一开始自然没人愿意照办,据说大战了几场,死了不少人,后来再没人敢对着干了,更何况无烟岛势力之大,有些女子甚至以能够接到铜掌令为荣,巴不得嫁过去。直到十几年前,有最后一个门派拒了铜掌令,没有在四月初四登上通往无烟岛的船,三天后,被灭了满门。” 慕容缘摇着头,“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铜掌令没有发到过双岭,应该说,好像只在牧南牧北泗阳三郡。” “他们觉得这三郡的气候风土,阴气重,养出来的女子适合生养。”罗晰月又哼了一声,那小院里冲进来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白面微须,冲到罗晰月身前,“晰儿,收,收到铜掌令了?” 罗晰月在他面前扬了扬,他开始抹脸,“你看看,看看,早答应了混天堡的求亲,现在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你,你怎么就,我,我可怎么办啊,我可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啊,娘子啊。” 罗晰月眼角抽搐,看向楚何,楚何挠挠头,“伯父,晰月不是要去送死,再说她说不定就会回来。” “这事哪能指着说不定啊,嫁过去和送死有什么两样啊。” “闭嘴。”罗晰月吼了一声,“你马上连夜打包收拾,把人全都遣散了,然后躲到江都老家去。” “那你呢?” “我找个深山老庙出家当姑子去。” 罗老爷子愣了愣,“你要出家当尼姑,这怎么行?” “那我上无烟岛去。” 罗老爷子开始犯难,是上无烟岛,还是出家,上无烟岛?出家?他为难了半晌,突然伸出手抓着楚何,“小何。” “伯父。” “我认你做过干女儿。” “伯父,是要我代替晰月上无烟岛?” “爹。”罗晰月皱起了眉,“你在说什么,我怎么能让小何代替我去受难。” “晰儿,你想想,小何肯定不会被选上的,她太俊了,没有男人会喜欢比自己还俊还像男人的女人的。” 慕容缘黑了脸,楚何挑了挑眉,“去也可以。” “真的?”罗老爷子兴奋无比。 “反正我也还没去过无烟岛,就去看看,这地方到底有多可怕。” “你要去?”这次开口的是慕容缘,“这也算是闯荡江湖?” “你觉得呢?” “主意是不错。” “只不过…”楚何拉长了尾音,罗老爷子急切道,“不过什么?” “你也会说我太俊了,以我这长相,去假扮江湖中出名的美人罗大小姐,路人都瞒不过,何况无烟岛?” 罗老爷子犯难了,突然,他眼珠子转悠,转到了慕容缘身上,慕容缘警戒地退开了一步,“你看什么,你想都别想。” “算了,还是我来吧。”楚何打断了罗老爷子的打量。 “不行,你总是个女人,万一被人占了便宜怎么办?”慕容缘一咬牙,“我来。”为了保证何姐姐清白不会有威胁,他豁出去了。 +++ 楚何倒背着手站在窗前,好半晌,罗庭才从书橱的暗格前面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狭长的包裹,外皮用粗粝的毛皮包裹起来,楚何挑了挑眉,“伯父,这是?” “小何,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我只有晰儿一个女儿,我这么做,真的太自私了。” 楚何勾了勾唇角,“我明白。”她侧身接过那包裹打开来,“其实我会上无烟岛,只有一半是为了晰月。” 皮毛褪去,里面是一把剑,剑鞘已经破旧不堪,用皮革包裹,同样厚重粗粝,剑柄上加了一层,抓起来很贴手,楚何轻轻地抽出了剑。 她眯起眼,着迷地看着剑初出鞘的那一闪银光,她伸出手指在剑锋上一划。 “小心。” 鲜血慢慢渗出,楚何含在嘴里一抿而过,“好剑。” “你使剑,我的掌法和你的武功路数不对,只有这柄剑送你。” “多谢。”她收剑入鞘,“那么,告辞了。” 楚何从那书房离开,绕过小院,她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慕容缘的女装扮相,嘴角勾着欢愉的弧度,惹得一个经过的婢女红着脸差点端着托盘撞到廊柱上去。 +++ “不许笑,你还笑。” 慕容缘嘟着嘴,气吼吼地回身冲她叫道,“也不想想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 他的眉峰被修去,弯成了一个柔和的弧度,大眼本就熠熠生辉,加上额心露出的那一点殷红朱砂痣,眉目流转间,更是让人心醉神迷。 楚何伸手在他嘴唇上抹了一下,“这是什么?”她凑到鼻尖闻了一下,有点淡淡的香味,“口脂?” “嗯。”他不自在地应了一声。 “这颜色不错,很适合你。” “何姐姐。”他威胁地瞪她,楚何无奈地低下头双手一起按住他的肩膀,“缘缘,你这个样子上无烟岛,不被选中的可能性就像是我抓一条鱼放到一只猫面前,它不要吃一样。” “也许那只猫今天拉肚子。” 楚何拍好了马鞍,翻身上去,慕容缘站在一侧朝她张开手,她弯下身子一提一抱,把他安置在身前,慕容缘穿了裙装,浑身难受,在她身前不住扭动。 “怎么了?” “难受。”他回身看她,“我把这个提起来行不行?” 楚何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先下去,我看看。” 她又抱着他下去,那身浅绿色的青花罩裙像是薄纱一样薄,里面还有一条浅白色的内衬裙,楚何把那裙子掀起来,“你居然里面穿裤子。” 里面,赫然是一条薄薄的白色宽松衬裤,一直长至脚踝。 “不然我能怎么办?” “还是这么长一条。”她指指包袱,“里面还有吗?” “还有几身,那种很短的衬裤,还有兜衣,我才不穿。” “你没穿兜衣?” “没。” 楚何把他的裙子拉起来在腰际打了个结,“等上了船,我最好给你全都重新穿一遍。” +++ 慕容缘在甲板掏出了那个铜手掌,两个四五十岁的男子接过他的铜手掌看了一眼,“罗小姐,请。” 慕容缘眼睛蓦地睁大,不男不女,他那天还跟楚何开玩笑,居然会在这里遇上。竟然至于搞得跟宫里选秀似地,挑了两个残身的阉人来一路护送。 他踏上那楼船,船身下方左右各有三十六个伸出去的船桨,底下一层是划船的船夫所呆的地方,和甲板上相隔开来,只有一个像是地窖门一样的通口,那些人一般都不上来。 甲板上还有两层,舱房看起来很干净,都是这些女子居住的地方,还有几个同样不男不女的人,带着她们进去安顿下来,慕容缘坐在房里张望了一圈,也不知道何姐姐在下面怎么样了,他觉得不安心,出了舱门,转着眼珠,眼角一直瞟着那个甲板上紧闭的门,他该趁人不注意溜下去看看。 +++ 楚何撩起了两手的袖子,擦了把汗,这里闷不通风,热得厉害,二十多个轮班划船打杂的男子睡在大通铺上,她嫌恶地皱了皱眉,很快地把那碗牛肉面吃完,抓了个馒头咬在嘴里就朝着扶梯走过去。 “你干什么呢,下来。” 一道声音不客气地传来,楚何顿了顿脚步,“我去透透气。” “每天会给你们放风的时候,现在不是时辰,下来。” 楚何只得下来,这会不是她的班,她坐在长桌上,边上有两个男人正在扳手腕,其余人也围在周围。 她扫了一圈,对面的男子朝她举了举手里的碗,她眉头动了动,这人,似乎有些眼熟。 第45章 龙凤错(七) 楚何起身走到那男子边上的座位坐了下来,他侧身看过来,“兄台有事?” 她摸着下巴,伸出一只手空点着,“我见过你。” “是吗?” “在哪里见过。”她微微眯着眼,还是想不起来,她正想着,肩膀上的衣服突然被人一拉,“嘿,你们两个小白脸,也来扳手腕。” 楚何缩开了他的手,“我不行,还是请这位兄台来吧。” 那男子倒也不推辞,站起了身在其中一张空位坐下,撩起了袍袖,俊逸的脸庞带着一股书生斯文之气,和楚何一样,在这群粗壮黝黑的男子中间,都显得无比格格不入。 他摆好了姿势,“来吧。” 楚何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她想起来了,在云州城那家酒楼,和那几个汉子坐在一起的男人。混天堡的少主子居然也会上船来做船夫,这事,实在是有些蹊跷。 +++ 那些女子都已经回房,船舱的舱门紧锁,楚何无奈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抹布,原来所谓的出来放风,就是打扫甲板。 “兄台。” “有何贵干?”楚何摊平了手里的抹布,蹲在地上一顺擦过,那男子看着她,“在下白慕南。” “白兄有礼了,小弟楚何。” “楚兄。”白慕南也学着她的样子将抹布在皂角水里打湿擦着甲板,“在下刚巧,见过罗小姐的真颜。” “你想说什么?”楚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头看着他,他勾了勾嘴角,“此罗小姐,非彼罗小姐,楚兄你说,无烟岛铜掌令上写明的,是哪位罗小姐呢?” “那么白少堡主又是因何上了这船,还做起了船夫呢?在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白慕南还是勾勾唇角,和她擦得方向离得越来越远,楚何看了那紧闭的舱门一眼,眼珠轻转,手下不停,依旧重复着擦拭甲板的动作。 一个时辰过后,那管事吆喝着要人全部下去,白慕南走在最后,眯起的眼在甲板上扫了一圈,却不见楚何,甲板上的门被拉上,他踏在扶梯走下去,依旧看不见人,还是说这会是楚何的班,所以进里舱划船去了? +++ 楚何在船身外,双手吊着连接桅杆的橼木慢慢爬上来,在船沿跃下来,轻步走到那舱门前,轻巧地撬开了锁,掩身进去,过道里面也比甲板上要暖和不少,还有一些琴弦丝竹的声音,伴随着时不时的几声细声软语。 两边都是舱房,门道前点着灯盏,楚何走了没几步,尽头通向二层的扶梯上突然走下来一个人,却是一个四十出头不男不女的阉人,她心下一惊,无处可躲,身后突然传来开门的吱呀声,伸出一双手,把她拉了进去。 “何姐姐,你怎么样?” “很好,不过那通铺睡不下去,我今晚呆这里了。” “好。”慕容缘似乎巴不得如此,舱房不算大也不算小,那张床更像是一张巨大的躺椅,三面都有木质短栏杆,一边布着几个软枕,床顶吊着粉色的帘帐勾,慕容缘脱了鞋坐了上去。 “下来。” “干什么,不是睡觉了吗?” “你的兜衣,我得教你穿。”她坏坏地勾了一边唇,慕容缘甜甜一笑,“何姐姐,你刚刚笑得可真像只狐狸。” 可怜的何姐姐,可惜我不是兔子,也不是短腿鸡,我是狼獾,专吃狐狸。 +++ “好难看。” “有什么难看的,你小时候穿过的肚兜不是也长得差不多嘛。”楚何手里抓着一件浅兰色绣着两只金粉色彩蝶的兜衣,好整以暇地靠在床沿,慕容缘下身穿着长衬裤,光着上身,鄙夷地看着那件衣服,“肚兜也比它好看。” “过来。” 楚何的手从前面伸到他后背打了个结,另有两根细带绕到脖颈后面也打了个活结,慕容缘低下头,这才发现那兜衣在胸部的地方有些褶皱,像是专门为了…“何姐姐。”他突然抬起眼,“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她伸手拨了拨他的发,理到后背。 “我没有胸哎。” 她差点被自己一口口水呛到,慕容缘还是低着脑袋看着自己,“我这样子扮女人,怎么会像?” “没事,这个季节,多穿两件衣服,胸小的女人也看不出来了。” 慕容缘正还要说什么,房门上传来了敲门声,那有些尖利的声音传进来,“罗小姐,舱门锁被撬开,怀疑有人闯进来,我们需要搜查一下房间。” 慕容缘指指那放衣服的箱子,楚何飞快地翻下床躲了进去,他拉了件衣服披在身上,衣带一系,伸手掩在胸口,走过去开了门,那不男不女的阉人也没好好搜查,只是扫了几眼,低头看见他领口露出的大片肌肤,似乎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小姐早些休息吧,有事就大叫一声,我们自然听得见。” “多谢,我知道了。” 门重新被关上,楚何从箱子里出来,头发也被弄乱了,“这个无烟岛真的是诡异得很,派出来的全是太监。” “就是说。”慕容缘点着头,解了那件衣服,顺便把兜衣后面打的活结拉松也脱了去,“何姐姐,和你说件事。” “嗯?”她走到床头,看了眼那床,还算宽,睡两个人也该睡得下,就是只有一床被子。 “我不习惯穿着衣服睡觉。” 楚何看了眼他光溜溜的上身,抖开被子,除了自己的鞋袜外衣上了床,“衣服不穿可以,裤子不许脱。” 她伸手到衬衣里面把裹胸的长布带一圈一圈解下来扔在一边,慕容缘抓起被子,“可是我会很不舒服。” 他撅着嘴,一脸委屈样,楚何突然哼笑了一声,拉过他的身子塞进被窝里,“你个小坏包。” 她伸手来挠他腋下和腰腹的痒痒,慕容缘连连闪躲,歪着身子倒在她身上,眼神闪闪亮亮地看着她,楚何躺在床上,抬眼正看进他的双眼,顺着视线,是他纤细漂亮的脖颈,锁骨,还有胸口两点嫩红的茱萸,她嘴唇动了动,慕容缘半趴在她身上,低下头封住了她的唇瓣。 他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她的唇线,舌尖轻触,终于慢慢探了进去,楚何伸手环上他的腰间,轻抚着后背的肌肤,“缘缘。” 她发出模糊的声音,慕容缘抬起头喘了口气,“何姐姐,我嫁给你好不好?” “什么?” “我不要娶妻,我要嫁你。” 她还沾着他口水,发出浅浅光泽的唇瓣勾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好,我娶你。” 第46章 龙凤错(八) 慕容缘低着脑袋,双手撑在她身上,眼神有些迷蒙,生平头一次,他终于明白了情醉神迷是什么意思,他一点点拉开她的衣服,发烫的手有些发抖,楚何握住了他的手腕,他不解地微微抬眼看向她的脸,“何姐姐。” 她推了他一把,一个用力已经上下颠倒,慕容缘不依地想要撑起来,却撑不开她,嘟嘟囔囔道,“我应该在上面才对。” 楚何身子轻轻颤了颤,右手的手肘支在身侧,微微抬高了一点,“应该?” 慕容缘凑上前亲吻,又抬了抬下巴,含糊不清道,“就是。” “你都要我娶你了,难道不该是你在下面?” “这又不关谁娶谁的事,我是男人,我就该在上面。”慕容缘趁着她没用力,伸膝盖一顶,顺势一个翻身,终于又到了上面。 楚何伸手不重地拧了他一把,慕容缘咬着她的肩膀,楚何吸了口气,气息有些不稳,“要是你这次不会,以后都给我在下面。” “哼。”他又不是没看过春宫图,还有三个大哥对他言传身教过,他怎么可能会不会?慕容缘俯着身子,努力地寻找着,小腹炽热如火,他急切地想要她。 “不是那里。”楚何闷闷地发出一声低吟,他脸色潮红,她稍一用力就把人推倒在了身下,慕容缘像是猫咪一样呜咽了一声,发出类似于咪呜的声音,她憋得难受,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慕容缘忍耐不住,朝上拱了拱身子。 楚何重重地皱起了眉,慕容缘停下动作,气息不稳,“何姐姐,怎,怎么了?” “没,没事。”她咬着下唇,虽然这一下比中了剑伤还要疼痛,但更有一种难以克制的本能,她还要更多,远远的更多。 +++ 慕容缘在床上胡乱翻滚,躲着她的搔痒,两条修长的腿歪歪地抵在墙头,整个身子像是倒过来一样歪在床上,脑袋朝着床顶,楚何低下了头,亲亲他的额头,鼻子,一手猝不及防地又去进攻他的小腹,他彻底笑岔了气,一边咳嗽一边两条腿都从墙头滑了下来,卷成一团,窝在被子里。 她伸手拥住那团被子,他向后靠在她怀里,打了个哈欠。 “困了?” “才没有。”他飞快地起了身,又正对着她跪在床上,手指在她光裸的肩头打着圈圈,“何姐姐,再来一次好不好,我要在上面。” “不好,我还痛着,睡觉。”她把他从背后整个禁锢在怀里,一起躺下来,也打了个哈欠,亲了亲他的后背,“睡吧,我大清早的还得去洗甲板。” 他本来很想转个身子和她讲一下老爹经常说的话,妻当以夫为天。他从来对此嗤之以鼻,不过这一次,他倒是觉得偶尔能用一下也不错,比如说何姐姐不让他在上面的时候。 不过她还要下去干活,肯定很累,那就暂时先算了。 慕容缘朝后靠了靠,感觉到她的呼吸一点点喷在自己脖颈间,闭上眼也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床铺已经发凉,她怎么走得这么无声无息的? 慕容缘起了身穿上让他别扭的女装,这次连兜衣都穿了,上了点胭脂出了房门,舱里暖融融的,那几个阉人给那十多个女子都准备好了早膳。 船舱门还没有开,他闷声不响地和那些女子坐在一起,因为说话他还要特地放尖一点声音,有点累,他不想开口。 +++ “楚兄。” “白兄有事?” “我似乎一晚上没有见到楚兄。” 楚何打了个哈欠,“我在里舱划桨,累着呢。” “你们快一点,打扫干净了就下去。”那阉人的声音传来,楚何把抹布搭在肩头,反正衣服已经脏了,也不在乎再脏点,白慕南和她并肩朝甲板上的地窖口走过去,正要下扶梯,那身后两个阉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其中一人突然出声,“你们两个,说你们两个,留下来。” 楚何和白慕南不解地转身,就见那一个阉人朝另一个点头低声道,“整船下人,就这两个还能看。” 那人声音很低,可不巧楚何和白慕南内力都还很是过得去,听得清楚,另一人道,“这还叫能看,很俊好不好?” “那就留这两个在甲板上干活?” “嗯,那些五大三粗的干不了精细的活,就只能在下面划桨。” 那一个阉人下了底舱,关上了甲板上那扇门,另一人朝两人指手画脚道,“上面缺两个人手,你们就留下来帮忙。我们现在怀疑船上溜了心怀鬼胎的人上来,要是发现什么不对劲,立刻通知我。” 白慕南看着那阉人的背影,“无烟岛派了些个武功一般的阉人来做接引这么重要的事,真是奇怪。” 楚何哼笑了一声,他看着她,“你笑什么?“ “我只是觉得比起混天堡的少主子出现在这艘船上,其他事都不足为奇了。” “如果我说,那是因为我的心上人也在这里呢?” “这样啊,那我不得不说彼此彼此了。” 白慕南看着她,眼神奇特,楚何眯着眼,两人站在那甲板,迎风而立,一般的身高,一样的衣服,楚何稍微瘦削一些,就那么面对面四目相对而立,慕容缘一出舱门就看到这么一幕。 所谓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白慕南是心里确认,楚何只是在怀疑,两相眼对,火光四射,慕容缘哪里知道,只觉得刺眼非常,一时间忘了自己还在装女人,一路跑过去就抱着楚何的腰朝白慕南瞪眼道,“你离她远点。” +++ “现在好了,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楚何解了身上的绳索,在那黑漆漆的小房间里四下踢了几脚,看样子是在底舱的某个角落里,有些热。 “何姐姐,你也给我解了。” 慕容缘还坐在地上,手脚都被捆绑着绳索,挣脱不开来,抬眼就着微弱的光线看她,楚何四下摸着,找到了烛火点燃,这下看来,却是对方废弃杂物的地方。 她走到慕容缘身前蹲下,手里举着蜡烛,照着他的脸,他扁了扁嘴,“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该那么冲动。” 她伸手点住了他的唇,摇了摇头,“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楚何把烛火朝下移了些,突然发现他胸口有些异样,伸手一摸,“你垫了棉花?” 慕容缘恼怒地瞪她,还不是为了像一点,她憋着笑,手里的蜡烛颤抖,滚烫的蜡烛油差点滴到他身上,她挪开了,他晃悠着身子,“给我解开。” “我还没算完帐,不能解。” “到底有什么帐?”慕容缘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 楚何一手捏捏他的脸,把蜡烛固定在一边断了半截的木架子上面,吹了那张满是灰尘的八仙桌几吹,“算了,还是脏。” 她找了张粗麻布铺在上面,抱起他坐在桌上,自己站在一边,“现在听好了,慕容缘,你什么时候学会招惹男人了?” 慕容缘不解地看着她,用力挣着自己的绳索,“说什么呢?何姐姐,我手腕疼。” 楚何急急地低下头,那绳索绑的紧,他的手腕上果然有了些红痕,她自责地飞快解开了绳索,慕容缘从桌上松了手脚,舒了口气,双腿伸下来,也够不着地,一前一后踢着,“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什么,有个男人追你追到船上来,你说我说什么。” “什么男人?”他感兴趣道。 “这你就别管了。”她闷闷地看着他,慕容缘嘿嘿笑了起来,“这就叫做因果报应,谁让你老是招惹那些女人。” “我没有。” “那我也没有。”慕容缘抬高了下巴,楚何耸了耸鼻尖,半长不短地哼哼了几声,“是,你没有。” 她伸手探到他衣服里面,慕容缘以为她又要来搔痒痒,跃下了桌子躲闪,“何姐姐,你干什么?” “把棉花拿了,看着别扭。” +++ 白慕南在甲板上转了几圈,那阉人不同意他给人去送饭,他们已经在那底舱柴房被关了好些天,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其实他之前大概试过楚何的内息,绝不在他之下,对付这些阉人应该是绰绰有余,不过这会在海上航行,还接近无烟岛的势力范围,确实不适合动手。 就在他心不在焉地擦拭着桅杆的时候,两个阉人走到了船头,“终于到家了。” 白慕南顺着两人的视线看去,就在海面湿气散开的地方,一座岛屿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周围都是一望无际的海面,只有这么一座孤岛孑然而立。 一条长堤顺着岛屿的边际延伸出来,几乎可以横排走四五辆马车,那长堤的尽头等着不少的人,船终于渐渐靠近。 白慕南这才看清,那岛屿不似他想象中的荒凉,房屋林立,街道蔓延,在岛屿的边缘拦了一圈海堤,就像是陆路上的城墙一般。 他疑惑不解,既然自成一家,肯定并不会缺女人,为何要从陆路上强行夺人? 第47章 龙凤错(完) “何姐姐,你又错了,蜈蚣比蝎子大。” “你不是说蟾蜍吃蝎子,蝎子吃蜈蚣?” “是蟾蜍比蜈蚣大,蜈蚣又比蝎子大。” 柴房里传来人声,白慕南跟在那两个阉人身后,摇着头,这两人居然还有心情划五毒拳。 门被推开,慕容缘眯着眼,楚何站起了身,那两个阉人看了看两人早已被松开的绳索,一人走过去在楚何的手脚上都锁上了铁链条。 慕容缘跳了起来,“干嘛呢?” “私通秀主,押往无烟宫。” 楚何朝他微微摇了摇头,他看着她被人拉着铁链像是牵着一头拉了出去,也跟了出去,其中一个阉人站在他身前,“你也是待罪之身,至于如何处置,都将交由宫主处置。” 慕容缘翻了个白眼,在那阉人背后做了个鬼脸,谁理你们,要不是何姐姐似乎想要进那无烟宫,他才懒得继续装。 几人从底舱往上走,慕容缘走在最后,白慕南突然回身看了他一眼,他正抬眼,莫名其妙道,“干嘛?” “你…” “我什么?”他歪了歪眉毛,白慕南怔了怔,那日见他,额际还带着平安扣,此时那一点朱砂痣映着双眸,仿若流光溢彩交相辉映,让他呼吸一滞。 慕容缘也不再理他,走到了他前面,看着楚何的背影,回到了甲板上。 *** 长堤上等着十几辆马车,每一辆的两边各有一个守卫,而在那些马车前面,站着五六个男人,大多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只有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三十不到,穿着一身象牙白的长衫,一根宽绸带束着发,一双吊梢桃花眼一个个打量着从甲板上下来的女子,目送她们都进了马车。 慕容缘走在最后,那两个阉人带着被锁住的楚何也下了甲板,走到那年轻的男子身前行了个礼,“羽衫公子。” “这是怎么回事?”那年轻男子侧头把楚何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那阉人把她推到了他跟前,“这人和船上一个秀主有私情,就交给公子了,一切都交由宫主发落。” 那年轻男人伸手扇了扇他的衣摆,楚何和他面对着面,清清楚楚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看到一抹一闪而逝的遗憾,他曲起拿着折扇的手抱拳朝那阉人道,“有劳两位公公,剩下来事的就交由在下来处理。” 他拉过了绑着楚何的铁链,就听得咔咔两声,他运劲捏断了她手腕上的铁铐,朝她歪了歪脑袋,“跟上车队,别想跑,我看着呢。” 楚何勾了勾唇,“我不是你的对手,自然不会自讨苦吃。” 和那年轻男子站在一起的几个男人已经跟着车队离开长堤上了岸,他走在最后,“苏羽衫。” “楚何。” 楚何走在苏羽衫身前半步,偏了偏头,“你在遗憾什么?” 苏羽衫展开了折扇,“这都被你发现了。”两人一前一后也上了岸,楚何抬头放眼望去,街肆林立,靠海的房屋底部都用磨块岩石加固了一圈,一上市集就看到好几家鱼肆,甚至连街道上都飘着一股咸腥味。 她正在看,冷不防那把扇子突然攻向她面门,她险险地侧身闪过,伸手架住了那扇骨,才发现那折扇虽是纸糊,扇骨却都是精钢所铸。苏羽衫没用全力,见她侧身就已经收势,楚何松了手,他把那折扇柄敲着自己的肩膀,“不错嘛,虽然不是我的对手,可对付那两个不男不女的应该是绰绰有余,怎么在船上没动手?” 楚何挑眉看着他,“这就是你在遗憾的事?为何?” 苏羽衫但笑不语,马车行进的速度很慢,街上的行人一见都是退避三舍,让开了道,走了近一个时辰,进到无烟岛的腹地,街肆越来越和陆路上面一般无二。 “来往的船只多久会来一趟?”楚何突然开了口,苏羽衫比了个食指。 “一天?” 他摇头,“一月一趟,除了饮水,其他我们都可以自足。”他话音落定,突然抬眼看着街道边的一家书铺。 楚何正分神看着那最后一辆马车,走的不是太稳,有些晃悠,慕容缘似乎在里面折腾。 “楚兄。” “嗯?” 那书铺有两层楼,二楼设了一个临空凸出的阳台,仰头透过雕窗还能看到里面的排排书架和墙上挂着的字画,楚何顺着他的视线扫了一眼,他伸出折扇指了指那二楼,她这才发现那阳台一角坐着一个男人,和苏羽衫差不多的年纪,正向下看着两人,眉目宛然。 “我们谈笔交易如何?” “怎样?” “你帮我一个忙,我保证你和你要的女人安全回到陆路。” *** 慕容缘穿久了女装,主要还有那兜衣,正别扭着,他不断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朝后瞄,确定楚何还在,却发现她和一个男人并肩而走,似乎交谈甚欢。 他撅着嘴,酸溜溜地缩回马车里,过了会又探出头来,清了清嗓子,努力地发出尖细的音色,拍拍那驾车的男人,等他回头时娇滴滴地眨了眨眼,“大哥,我突然想解一下手。” “马车后座下面有个小马桶,要出恭自便。” 他愤愤然地钻了回去,没多久,马车驶进了一座足有十余丈高,数丈宽的巨石城门,门内一座一眼都看不到边的花园,繁花香草,郁馥熏染,已经进入了无烟宫。 这无烟宫,当真说是宫殿一点都不为过,他记得何姐姐之前说过,无烟岛势力很大,加上海域下的矿产,财力更是不可言喻,那么作为岛主,或者说宫主所居住的地方,奢侈也就没什么奇怪了。 慕容缘跳下了马车,和那些女子都被十几个阉人朝殿内带,之前跟在她们马车后面的几个年长男子转了道,慕容缘回头看去,楚何却是不见了踪影,连那和她走在一起的男人也不见了。 他喉咙口发出了一声猫叫一样的低哼,惹得那走在他身侧的阉人奇怪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瞪了回去,人家在伤心,有什么好看的。 “小秀主这边请。”十几人都被分了道,分别带入了分散在另一处花园内的几个错落的小殿,慕容缘身前有一人,带着他进了一个宽敞亮堂的内室。 “小秀主请沐浴更衣。” 慕容缘双眼朝着房顶翻,当着你的面沐浴更衣那不什么都穿帮了。 不过那人转了身,只留下他对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水面上飘着密密一层玫瑰花瓣,他在船上被关了那么些天没洗澡,还真有些不舒服,脱了衣服泡下去,那花瓣浮着一层,倒是挡住了下面的所有视线。 那阉人听见水声转了身过来,“小秀主可需要擦背?” “别,不用了。”慕容缘坐在木桶里玩水,“我说,等会我要上哪里去?” “傍晚宫主就会接见各位秀主,接下来几天挑出能够成为主母的女子,其余会在一个月后返程。” “怎么挑?” “这个老奴也不太清楚,样貌武功都是需要挑的,不过我看小秀主肯定能够雀屏中选。” 他整个身子都被盖在玫瑰花瓣下,面上还有一层朦胧的雾气,慕容缘撇撇嘴,“那你知不知道这奇怪的规矩是怎么来的?” “前前前任宫主在的时候,就定下了这样的方式,之后每三年一次,每次都会挑数名女子,不过其实…”那阉人顿了顿停下来,慕容缘背靠在木桶上的身子直起来,好奇道,“其实什么?” “前任宫主刚继位那年,就只挑了一个女子。” “然后呢?” “那女子一年后生下了前任宫主的长子,被封为少宫主,谁料两年后,这位前任主母带着几个月的身孕离开了无烟岛,从此再不知下落。”那阉人叹了口气,“之后前任宫主的脾气就变得很暴戾,那一次发放铜掌令,甚至下令在陆路灭了一个世家,就我所知,其实便是前任主母的家,之后接到铜掌令的,也是她的嫡亲妹妹。” 慕容缘在木桶里撩着水朝自己脸上泼,“再然后呢?” “前任宫主娶了很多的女人,孩子却再不曾有过,他七年前仙逝,少宫主继了位。” “就是现在这个下铜掌令的。”慕容缘了然地点了点头,“那你还知不知道为什么三年前,铜掌令莫名地断了,没有下?” 那阉人突然噤了声,“这事 ,老奴不便开口,小秀主洗得差不多了,不如起来更衣吧。” “我自己来就行,你转过去,一会给我束发。” *** 楚何靠在那书铺二楼阳台的栏杆前,看着对面坐着那男子许久,突然勾了勾唇,“这于你有什么好处?” “我刚继位的时候,就打算废了这规矩,可惜岛上势力最大的那些长老们说什么都不同意。三年前我强压下了所有的铜掌令,这一次,却是压不下去了。” 楚何伸手敲着栏杆,转了身看着大街,“轩辕易,你这宫主做的,还真是可悲。” 那男子微微愣了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无烟宫主的名字,想打听不是很容易吗?”她头也没回,那柄折扇突然顶到了她喉口,苏羽衫含笑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宫主的名字,在无烟岛是不允许被人提及的,能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两只手,你究竟是什么人?” 楚何低了低头,看着那柄折扇,轩辕易站起了身,“小衫,你放开他。” 苏羽衫看了他一眼,松开了折扇,楚何转了身,轩辕易转头看着苏羽衫,“小衫,你觉没觉得?” “觉得什么?” “他,长得很像我父亲。” *** 慕容缘穿着一身碍事的拖地长裙,跟着那阉人,穿过弯弯绕绕的花园,朝着主殿群走去。 “你们宫主长什么样?” “很美。” “美?” “宫主长相酷似曾经的主母。” “哦。” “只是宫主的鹰印生在脖颈里。” “什么鹰印?”慕容缘脚下一顿,那阉人还在朝前走,“凡是无烟宫正统轩辕氏的血脉,都会生有鹰形胎记。” 慕容缘彻底停在了花园草径小路的半道上,鹰印,那天他看的不是太清楚,但是何姐姐胸口那个胎记,确实有些像是一只展翅翱翔的鹰。 他当时没当回事,可现在细想想,只除了说自己父母双亡是个孤儿,她从未提过任何关于她身世的事。 她突然离开了枫霞派,看似是因为他被赶了出去,可后来她又说是本来就准备在丹枫会结束后离开,之后一路上了云州城,又这么赶巧正是铜掌令下来的时候,还特地去看罗晰月,既然是牧南郡出名的美人,不想嫁人还没有定亲,待字闺中,肯定会收到铜掌令。 何姐姐,原来这从一开始就是你的目标。 如果她真是无烟宫的人,是那前任宫主的女儿,算来算去,也就是那个出走主母当时怀着的孩子。 外婆家被人灭了满门,何姐姐,你是来报仇的吗? 如果真是的话,那她瞒得还真是够好,他从来没看出来一点迹象。 那是不是,他也是她计划内的一部分?慕容缘站在原地,那阉人回头看过来,“你怎么了?还不走?” 慕容缘突然间猛地伸手扯下了那条长裙,那阉人大惊失色跑过来,“你干什么呢?” 他拉下了上身的衣服,露出平坦胸部和明显的喉结,“你说呢?” *** “小楚,你是小楚。”轩辕易惊喜地抓着她的手,“父亲每次喝醉酒的时候总是颠来倒去地重复娘亲和你的名字,他还提过,那个时侯就决定,生下来的孩子不论男女,都用娘亲的姓氏来做名字。” 楚何由着他抓着自己的手,看着他脖颈内的鹰印,浅笑着弯了弯眉,“被你发现了。” 轩辕易显然激动万分,苏羽衫退开了几步,砸着唇像是不满道,“宫主你还真是有了兄弟就不要,不要…”他正在想着该怎么说,突然间发现楚何的右手动作不太正常,飞身朝着两人扑上去,却已经来不及。 轩辕易的喉咙被一把锋利的长剑压着,“小,小楚,你做什么?” “他死了,就由你来尝,还有那几大长老,我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 慕容缘哪里有心情和那阉人磨叽,打晕了人就朝着夜宴的大殿赶,扒了长裙只穿了那身内衫,又解了那阉人的衣服穿上,裤腿翻了两圈,袖子全都撩起来。 大殿内灯火通明,他跑得快断了气,才到大殿前门的台阶上,突然听到里面的丝竹声戛然而止。 他站在殿门口,正看到楚何的背影,手里挟持着一个年轻的男子,殿上那些人全都起了身,侍女阉人都匆匆地从偏门撤离。 慕容缘站在那里,口中低声地喃喃开口,“何姐姐。” 楚何背对着殿门,没有看到他,朝着殿角一个守卫努了努嘴,“拔剑,丢过来。” 那守卫颤巍巍地照做了,她一脚踢起那长剑朝着一个年长的男子过去,剑插在他身前的案几上。“大长老?我没叫错吧,不想你们这唯一血脉死的话,自己了断吧。” 慕容缘还站着,身后突然席卷来一道强烈的气息,他阻挡不住,瞬息间,被人掐住了喉口,扫了他一眼,手下摸得到他的喉结,一道带笑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楚兄,没想到原来你也好这一口。” 楚何回过身来,轩辕易还在她手里,她眉头动了动,“苏兄,你想做什么?” “你这样不公平,宫主觉得他对你有愧,你知道他宁死也不会想伤到你,你就在这里为所欲为。” “那么当年牧南楚家二十多条人命,该怎么算呢?” “老宫主在气头上确实做错了,他这一辈子也未曾再开怀过,逝者已逝,不如大家都退一步,你放了宫主,我一定让你们安全离开。” “你没这个资格。”楚何手里用力,剑锋几乎贴上了轩辕易的脖颈。 “那么他呢?”苏羽衫一手掐着慕容缘的脖子,另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你可以杀了这里所有人,杀了宫主,但是我向你保证,你也别想看到这漂亮的小嘴还有气出。” 慕容缘定定地看着她,他清楚地看到她胸口起伏,僵持许久,猛然间右手挥出去,长剑插入了殿墙,砍落了剥啄的石灰。 苏羽衫松开了手,拍了拍慕容缘的肩头,“小公子肯定也累了,不如你们好好回房休息。” *** “为什么不继续了?”慕容缘一脚用力踢着床,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楚何抱过了他的身子,“缘缘。” “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来报仇?为什么骗我?” “若是你死了,就算我真的报了仇,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她的呼吸喷在他后颈,慕容缘终于软下了身子,“那你干嘛一直瞒着我,就算你要利用我,你倒是也说啊。” “我没有。” “那这算是什么?” 楚何瞥了他一眼,“没有你我也能上无烟岛,就算没有铜掌令,我也可以。” “那…” “带你一起来只是我不想和你分开,”她叹了口气,“晰月是我少数几个朋友,既然能帮她也是顺便。” 慕容缘回身抱了抱她,“何姐姐,别难过了。” “娘亲逃回了外婆家,却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她把脑袋埋在他颈间,声音闷闷地,“他们大概没想到还是有两个漏网之鱼。” 慕容缘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后来,她带着我找到了师傅,只给了留了一封信便自尽而亡,我当时还不记事,再后来,缘缘,我没想过会遇上你。” “何姐姐,不过说句实话,你真的想杀人吗?为了一件你都没有经历过的事,虽然我知道你肯定一直耿耿于怀。” “我不知道。”她摇着头,双手抱着脑袋,“缘缘,我很乱。” “那就别想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不知道那些人准备怎么对付你。” 楚何扯了扯嘴角,其实她并不担心这些,这么短短一些时间,也够她了解轩辕易的为人,他不会伤她。 所以,她真的下得了手杀了他吗?如果今日没有苏羽衫用慕容缘来威胁她,她也真的下得了手吗? 她皱着眉,慕容缘把她朝床上推,“不许想了。” 她还是皱着,他翻身坐在她身上,“干什么,这事对你的吸引力就这么大,还在想。那我们找件更有吸引力的事好不好?” *** 床下乱堆着衣物,苏羽衫冒冒失失地推开门也没敲门,张大了眼看着床上的两人,楚何飞快地拉起了被子,他只看到两人面对着面,楚何转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怒火。 苏羽衫急匆匆地关上门,“是你哥想要找你去。” 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苏羽衫气息不稳地绕过九曲十八弯的长廊,也不通传,一手推开轩辕易书房的门,又一把合上了门。 “怎么了?”轩辕易站在书橱前面,脖子里包着一块薄纱,之前的剑锋还是稍稍磨破了他脖颈上的肌肤,“大长老刚刚走。” “他怎么说?” 轩辕易勾了勾嘴角,“经历了今日这么一场,你说他还能不松口吗?说起来,小楚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以后这恼人的规矩,终于可以清除干净了。” “他还想着杀你呢?”苏羽衫撇了撇嘴,轩辕易回身继续整理着书橱,“我没觉得他真会下手。” “这么有信心?” “他是我弟弟。” “从没见过面的。” “血脉之情,割不断的。何况,他心底怨的人,是爹不是我。” 苏羽衫叹了口气,走上前几步,“伤口怎么样了?” “小事。其实小衫,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小楚还活着,我已经没有必要违着心意娶一个女子诞下轩辕家的血脉了。” 苏羽衫鼻子里哼哼了一声,“你想得太美了。” “什么意思?” “你们不愧是两兄弟。” 轩辕易微微弯了弯姣好的眉,“我还是不明白。” “你记得他刚来的时候,说是私通一个秀主。” “是啊。” “我在大殿前挟持了人,摸到了他的喉结。” 轩辕易张大了嘴,“你是说,小楚他,他,那岂不是…” “千真万确,那是个男人,我不会看错,不过有件事还是很奇怪。” “怎么?” “我刚不是去找他,我没打招呼,进门的时候,他们两人在,嗯,你知道的。可那姿势,很奇怪。” “怎么奇怪了?” “我从来不知道两个男人还能这么做。” *** 慕容缘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蹭了蹭枕头睁开眼,枕边却没有人,屋内很安静,他急匆匆地从床上跳下来,带来的衣服都是女装,他不想再穿,在那房里一阵乱翻,门被人打开,“你干什么了?光着身子就下来晃悠,有人进来怎么办?” “进来就进来呗,我一个男人又不怕被人看见。” 楚何伸指弹他额头,把手里的衣物递过去,“换上吧,我去查过了,今晚有一艘运送货物出去的船,我们搭上走。” “你不杀他了?” 她的手指骨捏得咔咔作响,“你说得对,我其实根本下不了手。” 慕容缘换好了男装,和她出了房来到殿内,几个侍婢立在空荡荡的大殿上,见到两人出来,都跪下地去,“参见二宫主。” 楚何皱起了眉,一道调笑的声音在殿门外懒散地传来,“整夜春宵,看起来二宫主过得不错嘛,啧啧,我都闻不到血腥味了。” “趁我没改主意,你最好滚开。” “没有宫主在你手里被挟持,你可不是我的对手。” “可你不敢动我。” 苏羽衫从那殿门外悠悠地走出来,一路叹气,“你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和你哥一点都不像。” 慕容缘哼哼地斜了他一眼,“偷袭我的小人,你又要干嘛?” “两位这是要走?” “关你屁事。”慕容缘拉着楚何的手,在他身边经过,苏羽衫手里的折扇挡在了两人身前,“宫主有话需要当面和你说。” 慕容缘踮着脚尖和他面对着面,“我打不过你。” “嗯?” “可不代表我对付不了你。” 苏羽衫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腰下一麻,手里折扇落地,连忙运气,眼睁睁看着两人出了殿,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拉开腰际的衣服,却见一枚极细的银针分毫不差地插在三焦穴上,“够阴损,算你狠。” 苏羽衫揉着腰慢吞吞地走出去,抬眼却见到两人在花园里没有走远,慕容缘踢着双腿坐在一块假山石上,楚何和轩辕易相对站在湖边。 *** “我会毁了这个规矩,以后都不会有铜掌令强迫女子上岛。这些女子也都会在一个月后送回去。” 楚何看了轩辕易一眼,好半晌才开口道,“他知道娘亲心上一直有人吗?” “也许就是因为知道,娘亲逃回去后,他才会做出那样的事。”轩辕易伸手想要搭她肩膀,楚何闪了闪身,“我要走了。” “这么快。” “免得我改主意又想砍了你。”她挑了挑眉峰,嘴角轻抿,“对大家都好是不是?” 轩辕易正待要说话,那丛花树林间突然有一道白色的人影飞快地闪过,在眼前一晃而过,楚何转了身,慕容缘正坐在那假山上看着她,没注意到背后有人侵近,“小心。”楚何大喝出声,可距离太远,她来没来得及过去,一道比她快了很多的人影在身边卷风而去,一掌将那白衣人影打飞落地。 慕容缘从那假山上跃了下来,“怎么了?” 慕容缘转过身,楚何在他身边扣着他的腰看着轩辕易,阴黑着一张脸,“你一直在玩我。” 轩辕易挠挠头,求救地看向慢慢走近的苏羽衫,后者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楚何面色僵硬,轩辕易这家伙的功夫甚至在苏羽衫之上,对付她简直是轻而易举,那么之前会被她挟持,根本就是故意为之。 楚何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过,苏羽衫揉了揉鼻子,“你别看我,我以为他是愧疚地不愿意动手,要把命赔给你,害我吓得半死,只好用你的小情人威胁你。” 那跌在地上的白衣人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鲜血,声音甚是耳熟,慕容缘走过去低下头,“怎么是你?” 楚何站在他身后,“白慕南?你来做什么?” 白慕南又咳了几声,盘腿坐起身来,“我以为你男扮女装一被发现肯定会被抓。”话是对着慕容缘说的,他开始打坐运气。 楚何看了慕容缘一眼,慕容缘哦了一声,原来那天何姐姐莫名其妙地吃飞醋,是因为他。其实她真是想太多了,他对男人又没兴趣。 慕容缘拽了拽楚何的袖子,“我们回去吧。” “嗯。”楚何点了点头,也不再去管白慕南,就要离开,轩辕易还是挡在她身前,“小楚,我不是玩你,我只是觉得你不会真的动手杀我,若是能解了你的心结…” “顺便让我去闹一场,逼得你那些长老们害怕了,就会答应毁了这个规矩,真是一举两得,轩辕易,说到底,赢得人都是你,我真是低估你了。” “小楚,我是你大哥。”轩辕易还在强调,楚何朝他翻了个白眼,拉着慕容缘的手,“缘缘,我们回家了,我还要上你家去见你爹娘。” “嗯嗯。”慕容缘点着头,无视轩辕易讨好的眼神,和楚何一起朝着花园的圆形门洞出口走去,轩辕易跟在她身后,又走到两人身侧,突然间伸手袭向慕容缘胸口,楚何伸手架他,他讪讪地缩了回去,“我就是想确定他是不是真是男人。”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小楚,我们轩辕氏的血脉,不能绝后。” “那也是你的事。” “如果他是个女子,我会传位给你们的孩子。” 楚何正要翻白眼,突然间眯起了眼,“继承无烟岛,都给他?” “自然。”轩辕易点头,楚何摸了摸下颌,“三个条件。” “你说。” “我会让孩子成人后自己决定愿不愿意来无烟岛继位,你不能强迫。” “可以。”轩辕易满口答应,心里想着他一定会做个好伯伯,经常上陆路去告诉他的亲亲小侄儿无烟岛有多好。 “不限男女。” “这个…” “不要拉倒。” “好。” “第三…”她勾起了唇角,轩辕易背上闪过一丝冷风,“是什么?” “那个被你打倒的白衣人。” “怎么样?” “他是个断袖,让他移情别恋别再来招惹我们,否则我的孩子你就别想。” “那就是说他其实是女子对吗?”轩辕易看着慕容缘,他撇了撇嘴,拉着楚何的手朝外走去,轩辕易站在原地,只听到楚何低低的声音传入耳中,“他不能,我可以。” *** 海风吹起了帆,慕容缘坐在船沿,伸手卷着楚何被海风吹乱的长发,“你就这么走了。” “其实,我还是没办法恨他。” “轩辕易?” “嗯。” “甚至有点喜欢他是不是?” 楚何抬起了眼,慕容缘撅了撅小嘴,“我又没吃醋,我还不至于连你哥的醋都要吃。” “那怎么语气这么酸?”楚何勾了勾嘴角,慕容缘哼了一声,跃到了甲板上,“反正你是我的,我有什么好酸的。” 楚何抬眼看着船尾划出的波浪,和那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无烟岛,她扬起了眉梢,反正,十几年后无烟岛就会易主,她会好好地让她的乖儿子乖女儿整顿一下这无烟宫。 “哦,你还说要生孩子。”慕容缘抬起了脑袋看着她,“那是不是现在就该去努力了?” *** 白慕南慢慢醒转过来,还没睁眼就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声不正常的□□。 他慢吞吞地睁开眼,侧过头,一口气差点又没提上来昏过去,血腥味又开始在喉口蔓延。 这两个男人,居然当着他的面就…他强撑着起了身就要下去,身后传来了轩辕易的声音,“要走?” 他站定在地上,回过身来,就看到轩辕易本就柔美的脸上带着□□后的妖娆,眉梢上挑,眼里带着嚣艳的水光,白慕南心头一跳,急忙闭上眼去,这是个陷阱,绝对是。 他已经情场失意过,可不想再来一次。 “小楚和慕容缘都走了。” 白慕南苦笑了一声,“我只是一直不想接受,其实都是我在自欺欺人,他本非断袖,又自会移情别恋,喜欢上男人。” “什么意思?”轩辕易和苏羽衫一起出了声,这他,是在说谁呢?难道说眼前这个男人喜欢的不是那个到现在他们还分不清到底是男还是女的慕容缘,而是楚何。 “慕容缘。” “他是男人?” 轩辕易转头看着回身抬起头来的苏羽衫,“那孩子打哪来?” “不知道。”苏羽衫摊手,白慕南莫名地看着两人,“楚何是女扮男装,你们不知道?” 轩辕易张大了嘴,呆了半晌,苏羽衫摇着头,这真是,谁能看得出来,这两人,一个女生男相,一个男生女相,还真是,真是天生该是一对。 *** 又一年的腊月,丹枫山的腊梅花开得正艳,双岭下着大雪,慕容天在门前把对门几个小孩堆得雪人都用掌力震成了碎雪花。 “老爹,练功呢。” 一道清脆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正要回身的慕容天不敢置信地回过身来,看清了那马上的人,又劈掌飞过去,“你这个兔崽子,还敢回来。” “为什么不回来?”他翻身下了马,楚何也下了马,“爹。” “哼。” 慕容夫人听见声响,也从门内出来,大呼小叫,“缘缘,我的乖儿子回家来了。” “嗯。”慕容缘拉着楚何的手朝屋里走,慕容夫人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楚何,“来,小何,正好我做了热乎乎的饺子,边吃边聊。” 留下慕容天一个人在门外吹胡子瞪眼,只听见慕容缘的声音在门里传来,“娘亲,你有辣椒酱吗?大夫说何姐姐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她最近很喜欢吃辣。” 姐姐?身孕?慕容天的脑经打了结,站在雪地里。 那上个月那场楚何跨着马把慕容缘娶走的亲事算是怎么回事? 他飞快地进了门,兔崽子和他另外三个儿子都好好坐着,慕容夫人正在盛饺子,都对兔崽子这话没有一点惊讶。 敢情,一群人一直都瞒着他一个人。 慕容天气得七窍生烟,好半晌,也走到桌前坐下,一个劲地朝楚何盯着瞅,他要抱孙子了,他真的要抱孙子了,居然还是兔崽子先给生了孙子。 活了大半辈子,这样子的夫妻,还真是头一回见到,颠鸾倒凤,龙凤相错。 第48章 狼狈一窝(完) 百花开道,十里红妆,嫁奁车队的第一辆马车经过碧水桥的时候,最后一辆马车还在十五里开外的莲花楼,沿街的酒肆茶楼上沾满了人,就为了一睹这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嫁。 就在几个月前,京城第一公子被下了药险些惨遭牧王的毒手,好在廉王世女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她那臭名昭著的皇姨手中,将公子完好无损地救了出来。 两人一见钟情,鸳盟既定,廉王世女上书奏表,怒斥牧王恶行,并且请求皇上赐婚,以断了牧王的念头。 皇上召见了公子,得知了牧王的无端不良,罚了牧王三年俸禄,并于西山皇祠面壁思过一个月,同时,也下旨赐婚公子与廉王世女一段良缘。 今日,便是廉王世女邵安醇同公子花莲雪的大婚之日。 *** 装载着嫁奁的马车还在京城大街上缓行,沿路的行人只能避开了红毯在仅余的一小段路上勉强前行,就在最后一辆马车过去没多久的碧水桥上,一个原本端坐在桥墩上的紫衫少年轻轻跳了下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把那意气风发被一身大红喜服衬托得越发俊美无俦的廉王世女从头到脚,从马头到马尾巴彻彻底底打量了一番。 那紫衫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娇小却风姿绰约,长着好一张玲珑剔透粉妆玉砌的脸蛋,一双灵动的大眼似有若无地透着那么一股媚。 猝不及防地,他身子骨软绵绵地好像突然昏厥一般,就朝着邵安醇的马倒下去。 邵安醇的马受了惊,人立长嘶,她连忙拉住缰绳扣住了马头,顺势滑下马身扶住了那少年摇摇欲坠的身子。 饶是和花莲雪倾心相许的邵安醇,在被那似有若无的媚眼似睁未睁地一瞟,也怔了一怔,那少年轻轻咳嗽一声,挣扎着站起身,“世女大婚,贱奴冲撞了,还望世女恕罪。” 邵安醇松开了他的身子,“你没事吧?” “没事。”他低着眉眼摇头,“世女耽搁不得,快快上路才好。” 那车队被邵安醇这么一停,前面的马车都不知道该行该停,邵安醇上了马,拉起缰绳走出几步,突然回头朝那少年道,“你叫什么?” “贱奴无家无姓,只有一个贱名,唤作三三。” 邵安醇的马慢慢离开,那少年站直了身子,哪里还有一点弱柳扶风的姿态,手掌拉起来一松开,一块上好的白玉佩乖乖地被提在手里。 他甩着玉佩慢悠悠地走过沿街的商铺,停在了一座酒楼下面,进门上了扶梯,一直上了三楼,脚下不停,朝着阳台栏杆处走去。 *** 栏杆前零零碎碎地站了不少人,都在看着底下经过的嫁奁车队。 “美人琵琶别抱,真是可悲可叹。” 那少年走到跟前,就听到一个身穿白色锦衣的女子摇着折扇,半靠在栏杆前感慨,他嗤了一声,那女子回过身来,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长着一双邪肆的凤眼,眉宇间不见正气,隐隐地透着那么一股阴森森的感觉。 那女子夸张地一把合上折扇,“这不是华三公子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真是想煞我也。” “面壁思过一个月,看来对你没有一点用处。”他走上几步靠在她身边的栏杆前,“人家不是琵琶别抱,人家那叫情投意合。” 那女子又展开了折扇,叹了口气,眼神突然变得朦胧起来,“爱一个人,又何必一定要得到他,只要他过得好,我便心满意足了,哪怕此生孤独终老,我也绝无怨言。” 那少年搓了搓手臂,抖了抖,“邵逸,说实话。” “怎样?” “我半个字也不信。” “我也不信。”那女子,刚从皇祠面壁思过回来没多久的牧王邵逸,摊了摊手。 那少年掏出白玉佩在她面前晃了晃,“你说,要是花莲雪发现他送给邵安醇的定情信物到了别的男人手里,会是什么反应?” “醋海翻腾,伤心欲绝,然后我就可以趁虚而入,抱得美人归。”邵逸晃了晃脑袋,那少年一手提着玉佩,一手伸过来揪住了她的耳朵一拧,凑上前低声道,“我警告你,你玩归玩,要是敢真上他,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 那少年从酒楼出来,很快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踪影,没多久邵逸也从那酒楼下来,跨上马打了个哈欠,朝着廉王府的方向驰去。 邵逸从来不是个招人待见的人,尤其是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尤其,是在今日的廉王府,她进了大红满地的廉王府,两个护卫打扮的女人一直隔着三四步跟着她,以防又出什么变故。 她叹了口气,做人做到这地步,还真是失败。 她在宾客堆里转悠,神清气爽地大声和人打着招呼,像是一点没有意识到她曾经下药迷︳奸今日地新郎未果。 邵安醇从里堂出来,有些僵硬地和她打了个招呼,“九皇姨,侄女就不招呼你了。”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邵逸摇着折扇,一张脸笑得眯起了眼,邵安醇转身离开,进去前又加派了两个人跟在她身后。 邵安醇走了没多久,邵逸就勾搭上了一个廉王府的小侍,半搂着人低着眉眼,看得人连连摇头,皇上文成武德,怎么就有了这么一个同胞妹妹? *** “牧王,三公子都交代过我了,我办事,你们放心。” “我当然放心。”她用折扇勾起他的下巴,笑得好不放浪,“这么美一张小脸蛋,怎么能不放心。” 那小侍却没有任何羞意,看着她的眼睛,“难道比得上牧王殿下的正王君?” 邵逸用折扇柄搔了搔自己的下巴,“这倒也是,我家那只小骚狐狸,确实没人比得上。” 那小侍唇角带笑,“牧王,你就不怕我告诉三公子,你说他是骚狐狸?” 邵逸正要说话,邵安醇冷冷的声音又传来,“九皇姨。” “咦,皇侄女怎么还没有行拜堂礼。” “你怀里那位,刚巧是要搀扶雪儿拜堂的喜侍。” “原来是这样。”她仿佛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还朝那进去的小侍抛了个媚眼,那小侍低下头却是在忍笑,邵安醇也不再看她,进了里堂,邵逸和其他那些宾客都站在一起,身后不远处,四个护卫依旧严阵以待。 没多久花莲雪在那喜侍的搀扶下慢慢走进来,执起邵安醇手里红绸缎的另一头,朝着廉王高堂莲步轻移。 *** 一拜高堂 二拜天地 就在要妻夫对拜的时候,那喜侍突然间像是不小心撞了身边的花莲雪一下,花莲雪身子轻晃,他自己身后的贴身小侍连忙跑上来扶他。 他跑得很急,身上猛然间掉落了一样东西,落在地上发出清脆撞击的声音,在这堂内显得格外醒目。 邵安醇有些怔愣地盯着地上那块玉佩,花莲雪突然间伸手掀开了红巾头盖,在一声声哗然声中弯身捡起了那块碎裂的玉佩,“怎么回事?” “雪儿…” “为什么我给你的玉佩会在别人那里?” “公子,这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那贴身小侍急切地想要分辨,花莲雪不待他说完,用力抓起他的手腕掀开了他的袖子。 “你的守贞砂呢?” 邵逸站在最远处的宾客席上挑了挑眉,三三,玩得这么大,我都要过意不去了。 *** 那紫衫少年在胡同小路里穿行,没多久就回到了一条有些沉寂的大街上,打了个哈欠,走上了一处府邸,经过门前两尊石狮子,他敲了敲门,大门被人拉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看到是他,松了口气,“王君,是你回来了,我还以为又来人泼狗血。” 牌匾上有些剥啄的金字还能辨认出牧王府三个大字,其中的牧字上还插着一支羽毛翎箭。 “嗯,今晚应该没人会回来,再有人敲门都别开了。” *** “一个月的身孕。”大夫松开了手,那贴身小侍紧紧抓着花莲雪的手,“公子,对不起,对不起。” 花莲雪神情恍惚地站在那里,一身喜服红艳如火,脸色却惨白如雪。 那贴身小侍躺在床上,神情焦急,花莲雪定定地看着邵安醇,“这就是你所谓的并蒂莲开?” “雪儿,我…” “我明白了,并蒂莲可以不止两朵的,是不是?” 房里安静地死寂一般,大堂里却是一阵阵的喧哗,“怎么拜个堂还会有人晕过去?” “那小侍是不是和世女有一腿?” 邵逸还是在摇着她的折扇,等着,没多久,仍旧穿着喜服的花莲雪从内堂走了出来,神情决绝,邵安醇追在他身后,“雪儿,你听我解释,那晚上,他,他自己…” “他自己爬到你床上的嘛,我听到了。”他甩开邵安醇的手,摘下头上的凤冠,邵安醇面色死黑僵硬,“这是皇上赐婚,你不能。” “那杀了我啊。” 邵安醇一愣,花莲雪已经一路小跑出去,她一手死死抓着凤冠,站在大堂内。 *** “这里是一百两银票,加上之前的二十两定金,一共一百二十两齐了。”那喜侍坐在床头,把银票送到那小侍手里,“现在父凭女贵,侍君的位置,你也跑不掉了。” “你保证过,一定会给公子真正的幸福。” “我当然保证过,三公子出马,怎么会搞不定。”那喜侍勾唇笑了笑,三公子其实还说过,你家公子也欠点教训。 *** 花莲雪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里,床头坐着一个白衣女子,正一脸色相地看着他,他惊得坐起身连连后退,退到床头,“你,你怎么在这里?” 邵逸摊摊手,“我一直在这里啊。” “这是哪里?” “百花楼。” 居然是妓馆,他面色惊恐,“你想怎么样?” 邵逸伸手扣住了他的下巴,他一个劲地乱抖,却哪里挣得开她的手,嘴里被弹进了一颗药丸,入口即化,她松开了手,他缩在角落里,紧紧抱着自己,没多久,就发现自己开始浑身燥热。 邵逸站在床前,伸手勾起了他的下巴,“什么感觉?” 他瑟瑟发抖,她阴沉的眉眼带上了丝丝没有暖意的笑容,“是不是很熟悉?” 他没有说话,她手下用力,那扇柄戳的他下颌发疼,“你还记不记得,一年前下江南的时候,被人掳走下了这药,有个人耗尽真气为你解了毒,你醒过来一见到她的长相,二话不说就走人。” “她几乎丢了命,废尽了一身武功。”邵逸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睛,“你就没有一点愧疚感?” 花莲雪紧紧抱着自己发抖的身子,“对,对不起。”他不停摇着头,眼眶红肿地开始哭,那人,他一直都对不起她,他当时年少气盛,总觉得只有文武双全才貌上佳的女子才配得上自己,要让他以身相许,一辈子对着那样一张脸,他做不到。 他眼泪一滴滴地流下来,想起了邵安醇,那样的女子又怎样,她们才定情没多久,她就要了自己的贴身小侍。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我以貌取人,白白辜负了一颗真心。” 邵逸的扇柄还顶在他下颌处,房间角落的黑暗处传来一道低哑的嗓音,“够了。” 花莲雪猛地抬起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突然出现的女子,“是,是你。” 那张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脸,甚至有半张已经被伤疤覆盖,他止住了眼泪,怔怔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又开始大哭。 “对不起。” 那女子慢慢走到床前,叹了口气,有些僵硬地环住了他的身子,两指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 花莲雪还在哭,一边哭一边拉着自己的衣服,“好热,好烫,好难受。”他不由自主地朝那女子身上靠,就在快要碰到的时候,那女子突然回过头,抓起桌上的茶杯就朝邵逸丢过去,“你说了只是普通的发热药。” 邵逸险险地闪身躲过,脸上还是暧昧的笑容,“三三说这是江湖第一春︳药,我想见识一下效果。” 她脚下像是抹了油,飞快地开溜,合上了门,留下那女子手足无措地被已经神志不清的花莲雪撕扯着衣服。 *** “三三,三三。”少年挥了挥手,那声音不但没有散去而且越发清晰起来,他睁开眼,迷迷蒙蒙的双眼带着比白日里更加魅惑的神采,“你怎么回来了?” “没人给我开门,我翻墙进来的。” “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 “那药吃一颗能持续多久?” “一天一夜。” “那半颗就是一夜?” “嗯。”他伸手打了个哈欠。 “三三,我突然良心发现,只给他吞了半颗。” “那还有半颗呢?” “我吃了。” 华三三猛然睁大了眼,一脚踢在她身上,把人踢倒翻身坐在她腰上,“你不要命了,那药不是普通的春︳药,吃了不交合不死也要残废。” 邵逸无辜地看着他,“我又不知道。” 他开始剥她和自己的衣服,“你这个白痴。” ***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牧王府的围墙上被狗血鸡血还不知道猪血洒了血淋淋几道,那老管家叹了口气,身边跟着的小侍抬眼看着她,“管家,要擦吗?” “算了。” “是不是廉王府找人干的?” “是不是都一样,王君说以后再有狗血都不擦了,辟邪。” 邵逸睁开眼,身边的人正伸手支着下巴侧身看着她,身上未着寸缕,一条修长的腿搭在她身上,惹人遐思的媚眼直直地看着她,“这是什么?” 他手里转着一只白色的瓷瓶,邵逸翻个身把他压在身下,脑袋埋在他脖颈间含糊不清道,“那半颗药。” “我以为它应该在某个人肚子里。” “忘了吞下去。” 华三三伸手死死掐着她的脖子,“你居然敢骗我,我白白陪你做了大半个晚上。” 邵逸咳嗽着挥手,突然间像是断了气一样,脑袋枕在他胸口,一动不动。 “起来。”他松开了手,没好气地抬腿踢了踢她。 “死了。” “那我找人把你埋了。” “那你怎么办?” “我明个就改嫁。” “改嫁多麻烦,我会大开墓地迎接你下来。” “你不是死人吗,话这么多。” “回光返照,还能再做一次。” “你死开。” 房里又传出了华三三媚意无限的□□。 *** 自从廉王世女和京城第一公子的婚约取消后,没过半个月,京城第一公子下嫁了一个江湖女子,几个月后离开了京城,据说从此快意江湖游山玩水好不自在。 一年后,廉王的长孙女出世,牧王府送上了一份大礼,牧王还死乞白赖尊卑不分地想要认这女娃娃做干女儿,廉王世女吓得抱着女儿带着侍君躲到江南,整整一年不敢回来。 牧王府围墙上的狗血,已经成了京城一道引人注目的美景,那些受着牧王府荼毒的人们,终于慢慢知道了那位牧王王君的存在。 就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邵逸背着华三三溜达回家,停在自家围墙前,华三三双手勾着她的脖子,抬起眼念着墙上的三个大字,“狼狈窝。” 他大笑出声,“我喜欢这个名字,反正牧王府的牌匾都那么破烂了,干脆拆了,改这个名字好了。” 一年后,邵小狼和邵小狈出生,狼狈窝三个金字依旧逃不过老牌匾的命运,牌匾中心被稳稳地射中了一只断箭。 箭尾镀金,在京城一如既往的灿烂日光下,熠熠生辉。 第49章 云荒纪(一) 自盘古开天辟地后,女娲造人,为着是由男人生子还是女人生子的问题,女娲娘娘和鸿钧老祖吵了一架。 吵完了,女娲开始捏泥人,捏了男人,女人。男人腹内有一胎囊,脐下两寸一条深邃腹沟,怀胎九月,腹沟自裂,胎儿从内而出。 斗转星移,岁月如梭,沧海桑田,时过境迁,转眼下界已经过了数十万年,正是天煌际,南瞻部洲上经历着一个号为云荒的纪年。 *** “好好的大晴天,怎么莫名打惊雷?” “这叫做春雷,你都不知道。” 两个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站在山头,一人背着刀,一人手里执着一把折扇,回身看了眼不远处连绵的群山万壑,继续并肩下山而行,走了没多远,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仿佛打入了不远处的山头,震得群鸟乱飞,只见满山苍翠间白影点点,环绕不绝。 “还是觉得不对劲。” “你管这么多,今晚我得赶回家去。” “孤家寡人的,又没人等你回家。” “我答应了老爹。” 那背着刀的女子话音刚落,第三声响雷又落了下来,这次,连脚下的山道都似乎有些震动。 “我们还是运功下山吧。” “也好。” 两道身影略过高矮不一的灌木树丛,不消半刻,一前一后落在山脚下的小路上,初春的天还带着些许凉意,不远处开始有了人迹,多多少少都捂着棉袄,来来往往。 两人一路朝外走,不多时已经来到了一个镇子上。 晴空万里无云,一只扑腾着翅膀的红鹳突然间从半空中俯冲而下,沿途的人都不自觉地低下头去,那红鹳冲到离地不足一尺的地方,生生地反向折起来,双翅一收,落在那手执折扇女子的肩上。 那女子收起折扇,双手一拉,从那红鹳的长腿上拉下一个小竹筒,拉开来,却是一卷信纸,墨迹未干,似乎刚刚落笔没多久。 洛八,凤六: 三雷入地,三仙山赤宵剑破土,明日午时,云峰楼相聚,寻剑。玄七字。 “赤宵剑?” 那背着刀的女子弯了弯眉,“洛八,就是那柄据说一剑在手,劈天划地的赤宵剑?” “听玄七的意思,好像是。”洛八拉过纸,从那红鹳身上拔了根羽毛,在嘴里含了下,在那纸背面写了几个不太清楚的字,“已知,明日见。” 她把红鹳朝天一扔,“其实我对剑什么的,没多大兴趣。” 凤六挑了挑眉,正要说什么,两人身边突然冲出来一个人,抖手一扬,一块白色的锦帕盖在了洛八的面上。 洛八竟是发出一声惨叫,凤六飞快地抽刀挑开了那块帕子,回过身去,那人身形如飞,快得像是团影子,根本追赶不及,“洛八,你怎么样?” 凤六伸手扶住了她,洛八手里的折扇落地,只是个瞬间,印堂间已经现了黑紫色。 “该死。”凤六收刀回鞘,翻身一背,脚下飞快,朝着镇东运气直赶。 *** 草庐的篱笆脆弱得好似一碰即倒,凤六背着洛八,踢倒了一圈篱笆,正要上前去敲门,那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走出来一个不上二十岁的年轻男子,长得格外秀气,一身翠色衣衫,微微蹙着眉,“什么人?” 凤六奇怪地左右看了一眼,没错,是这里,“我找木婶。”她视线往下,却发现那男子竟是光着一双玉足,踩在泥地上,那男子看了她和她背上的人一眼,“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 “大限已至,有什么可不可能的。” “那你是谁?” “她是我奶奶。” 凤六哦了一声,好像没听木婶说过她有一个孙儿,“你可懂得医理?” 那男子微微翻了翻眼皮,视线在两人身上逡巡过,“进来吧。” *** 那屋里的摆设已经彻底变了,不过凤六这会没工夫注意到这些,只是盯着床上的洛八,那男子俯身不知道做了什么,抬起身时洛八竟是咳嗽一声醒转过来。 “洛八,怎么样?” 她伸手抚着额,“好痛。” 那男子抬了抬眉,站起身来,“元阴被损了。” 凤六皱着眉头不解,“不过是一块帕子。” “我说是就是。”他不悦地抬眼,凤六挠挠头,“那需要如何医治?” *** 凤六孤身离开了那草庐,她前脚刚走,身后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屋后,勾起了润红的唇瓣,这下,还不是到了他手里。 那身影轻轻地摸到了窗前,眼角却在扫到屋里那男子的瞬间紧紧皱起,他怎么也会在这里? 那身影呆愣着,猝不及防那个屋内的男子推开了门抱胸站在了他身前,“蜂兰,好久不见了。” 那被他唤作蜂兰的男子皱了皱眉头,“牧草?” 他回头看了那正躺在床上的女子一眼,“你居然已经沦落到靠吸食女子元阴的地步了。” “你最好不要碍我的事。” “大家都是同病相怜的人,我也不想被抓回去。” “那就把人给我。” 牧草摇头,对面的男子似乎动了怒,“我需要她的元阴,我不是你,踩在地上吸地气就可以。” “你不需要的。”牧草眯着眼,蜂兰朝后瑟缩地退了一步,“我自己的事,难道我不清楚。” “是,你清楚,你清楚你一旦落了地,就要经历凡人的生老病死,你怕了,所以靠这种法子来维持你的青春,是吗?” 蜂兰退到了篱笆前,“牧草,我放过她,不过不是因为我怕你,我不想和你扯破脸皮,不过以后我的事,你最好别再插手。” 一道红影消失在了篱笆前,牧草叹了口气,转身慢慢朝着屋里走去,一双白皙无暇的脚踩在泥地上,抬起脚掌时,却不见一丝污迹。 *** 天色渐渐变黑,凤六背着刀一个人走在那幽森森的树林里,地下不是树根就是杂草,哪里能找着半颗人参,更遑论一株千年人参。 树林间隐约透着丝丝绿色的鬼火,她脚下加快了速度,头顶上方的月光渐渐隐去,猫头鹰低哑的叫声传进耳中,凤六有些毛骨悚然。 “噗。” 她脚下一踉跄,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站稳了身子,朝后伸手去摸,平整的地面却是什么都没有。 她挠着头奇怪地站起身继续朝前走,没走几步,又被绊了下去,这次整个人都在地上打了个滚,她坐在地上,突然,一声清脆的咯咯笑声传进耳中。 凤六打了个寒颤,“什么人?” 那笑声停了,她还是看不见人影,站起身来原地转了一圈,除了树影婆娑,她看不见其他。 她倒退着慢慢走着,身后突然撞上了一个软软的物体,她朝前一跃顺势转过身来,就着月光,面前是一个,一个人? 一个不会超过十五岁的男孩,黑漆漆的她也看不清楚,只见到他一双眼忽闪忽闪,又发出了那种轻灵的笑声,“姐姐,你在做什么?” “你是什么人?”大晚上的一个男孩子无缘无故出现在这种地方,凤六抖了抖身子,她不是遇鬼了吧。 “阿精。” “什么?” “我叫阿精。”他的声音又甜又糯,凤六又抖了抖,阿精,她不是真遇上妖精了吧。 “姐姐,你冷吗?” “你住这里?” 他点了点头,指了指树林的深处,“就在那头。” “一个人?” 他皱了皱眉头,“一个坑还能住两个吗?” 这下凤六又打了个更大的寒颤,坑?难道是墓坑里爬出来的。她低了低头,不管不管,她要去找人参,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凤六一个劲朝着树林深处走去,那男孩跟在她身后,“姐姐,前面你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你不能去。” 这算是什么鬼理由,她自顾自地朝前走,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倒下去的都不知道,那男孩站在她身前,把她的身子翻了过来,撇了撇嘴,早告诉她了。 他是人参,地精嘛,他在这里修炼了这么久,这林子里到处都是他以前还没成人形时放出来的污浊瘴气,她一个人,怎么受得了? 小地精戳了戳凤六的脸蛋,这姐姐真好玩,要是没了就不好了。 第50章 云荒纪(二) 一股热流从唇间滑入喉口,迷迷糊糊间,凤六咽了下去,那道声音一直不停地在耳边响起,“姐姐,起来了。” “姐姐,太阳晒屁股了。” “姐姐,我要掐你了。” 脖子里传来一阵疼痛,她猛地睁开眼来,坐起身来,洞外刺眼的日光照进来,她眯了眯眼,一眼扫过去,她明明记得昨夜她进了那个阴森的树林子,怎么这会在一个山洞里。 “姐姐,你醒了。” 她扭过头,听那声音,正是昨夜那个奇怪的男孩,正双手撑着地眨着一双大眼看着她,一股气息传入鼻间,她咋了咋嘴,“你刚给我喝了什么?” “参汤。”他伸出手指指了指洞里用三根木支架吊着的的一个铁锅,底下燃着火苗,凤六起了身走过去,低眼看下去,真的是一锅参汤,还看得见一段细细的人参,她惊喜地抬起眼来,“你知道哪里有人参?” 那男孩歪着嘴巴,“你要人参干什么?” 他站在日光洒进来的方向,这时凤六才看得清楚,那男孩确实很小,十四五岁的样子,白嫩嫩的脸蛋似乎能透得出水来,束着发,在日光下泛着些许金棕色光芒,穿着一件不是太蔽体的薄衫衣,整条手臂和小腿都露在外面,脖子里挂着一条浅棕色的绳子,额际也绑着这么差不多的一条,垂下一个很小的穗子,正眨着一双棕色的大眼盯着她。 “我需要一株千年人参急用。” “这样啊。”他继续歪着嘴,露出几颗白晃晃的小虎牙,“我带你去找好了。” *** “玄少,还要添水吗?”三仙山附近都是丘陵之地,绵延了千万里,云峰楼就建在东面的山道上,若是天好不见雾气,放眼看下去就是块块梯田,再过去的镇子也是建在高低不平的山体之上。那小二提着茶壶,肩上搭着抹布,朝那窗口的白衣女子问道,那女子看了眼天,站起了身,“不了。” 走到门口,那冷冽的眉眼又回过来,“若是凤六和洛八过来,就说我已经入山了。” “了解,记下了。”那小二连连点头,看着她消失在山道上,伸手挠了挠头,怎么玄少被人放鸽子了? 她倒背着手在身后,不多时已经绕过了常有人迹的几片山头,脚下是苍莽的坡地,一路向上,头顶不断有秃鹫长啸的声音,她眯着眼抬起头来,赤宵剑初破土,一定会带血光,她该跟着这些秃鹫。 玄七越走越深,山地都开始光秃秃的不见绿意,脚下突然间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条深沟裂痕,一直蔓延到视线不及的地方,玄七蹲下了身,伸出手轻抚,唇角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她沿着那条深沟不断朝前走,终于在尽头处见到一块巨石,她伸掌贴上那块巨石运气震碎,迎着满目的碎石,她低眼看下去,那深沟里,有什么东西在土里不停地晃动,像是抖动着要跳出来。 玄七蹲下了身,小心翼翼地挖开了土,无比珍惜地捧出那一柄看上去毫无特色的剑,剑鞘上满是尘土,破败地起了毛,剑柄甚至带着厚重的锈迹,裹了满满一层。 她眯起了眼,伸出手指从头抚到尾,那柄剑突然颤了颤,像是人怕痒痒的那种样子,抖了几抖,从她手里自己摔落到了地上,玄七还来不及去抓,那剑整个自己以剑柄立在地面上,突然以那剑柄为心,毫无预兆地旋转起来,而且越转越快,成了一个什么都看不清的圈。 那些尘土灰泥和锈块都被它转了出来,向四处乱扫,玄七伸手挡住了眼,再张开时,赤宵剑的剑柄立在地上,入土三寸,剑鞘上的尘土已经不见,在日光下看过去,有一种混合着厚重古朴的繁复花纹,玄七慢慢走过去,拔出了剑,一把抽开剑鞘。 刺眼的银光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她着迷地看着剑身,不愧是赤宵剑,在土里埋了不知道上千上万年,还能有如此凌厉的寒光。 只是刚刚那个转剑的动作,实在是很奇怪。她套上剑鞘,赤宵剑不再有什么动静,她把剑佩在了腰际,开始沿着原路下山。 走到半途,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哈欠,很轻很软,却好像就在耳边,是属于男人,或者说男孩的声音。玄七停下了脚步,别说她身边,放眼过去都没有人烟,她微微皱着眉,她确信自己没有出现幻听,那声音,“啊嗯。”又是一声。 连着打了三个哈欠,那声音终于没再出现,玄七低眼看了看自己腰际的赤宵剑,摇了摇头,还是下山去吧。 *** “阿精,你真的确定是这条路?” 大眼不满意地转了转,似乎对于她接二连三的质疑觉得很生气,“我当然认得。” 这片树林像是走不到头,越进越深,眼看着苍天的古木错落丛生,脚下时不时踩到勾勾缠的藤蔓,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绊倒,凤六分神抬眼看着树梢停着的鸟,脚下不小心被一根伸出的长蔓一勾,缠住了整个右脚踝,她还在往前走,噗通一声,整个人都倒了下去。 她揉了揉额头,抬起眼差点撞上一张笑呵呵的脸蛋,“姐姐,你怎么老是会倒下去?” “还要多久?再走下去天又要黑了。” “快了,就在前面。”他站起了身背对着她指着前方,凤六还没爬起来,眼角正好能看到他那身也不知道是什么衣服的下摆,这小家伙,里面压根就没有穿东西,春光完全一览无余,她飞快地闭上了眼,老天,她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姐姐,你还不走吗?” 凤六不自在地起了身,扭着脸不去看他,咳嗽了一声,“那个。” “什么?” “你都不会冷吗?” “为什么会冷?”他似乎对这个问题觉得莫名其妙,迈开小腿就朝前走,凤六跟在身后,眼神在他的两截藕白小腿上扫过,拿下刀脱了自己的外衣,兜头朝他盖了下去。 “姐姐?” “穿着。” 趁着他乱扒衣服探出脑袋的空当,她走到了前面,脚下飞快,也不偏头去看他,双手都抱着刀。 “姐姐,错了,不是往那里走。”小地精伸手把她的衣服揉成了一团抓在手里,歪着一双浅浅的弯眉,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他的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 “玄少,大小姐昨晚没有回来。” 玄七皱着眉头,凤六没有回家,洛八也没着家,昨天明明给她回了信却又不见踪影,这两人是上哪里去了? 她离开了洛府,转身走在无人的后巷,天色已近昏黄,正想着去找个酒楼用顿晚饭,身子突然被人撞了撞,一个年轻的男子像是快要晕倒一样抓着她的手臂,“小姐,救,救命。” 玄七拧着眉正想要拂开他,她还没来得及动手,身侧突然传来一阵微微的晃动,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柄赤宵剑自己离了剑鞘,闪电一般的速度,就见到一阵光芒在眼前闪过,接着传来那男子痛苦的呼声。 一截断臂落在地上,却不见血。玄七正要去拿他,眼前红影一闪,那男子不见了踪影,地上的断臂突然间也泛起一阵红光,随即活生生消失在她眼前。 玄七蹲下身去,伸手拈起一片极薄的羽翼,不过一个指甲大小,有点像是蜜蜂的翅膀。 她用指甲弹开了那片翅膀,现在该管的事,似乎是这柄奇怪的赤宵剑。 那剑早已回了剑鞘,好好地在她腰际,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 弯月当空,草庐的上空在银色的月辉下似乎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暖色光芒,洛八睁开眼的时候,就见到一个身着翠衣的男子站在窗口,单手的手掌摊开托在半空,低着眉眼似乎在看着手掌上的什么东西,嘴里还在自言自语,“蜂兰,知道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吗?” 月色打在他的脸上,竟然弥漫出一种荧绿色的光晕,连那双眼眸,也带着些许绿意,洛八闭了闭眼又睁开来,那男子还在,没有消失,她轻咳了一声,撑着身子想要起来,却发现手脚无力,又倒回了床上。 那男子对她的动静恍若未闻,还在自言自语,“你断了翅成不了人形,对这世上的女人来说,都是件好事。” 他收拢了手掌,走到墙边的斗橱前,打开抽屉,取出来一个用细密的竹篾编织而成的小篓子,回过身来的时候,他提着那只小篓子挂在了屋檐下。 洛八又试了好几次,发现她还是起不来,正气得瞪眼,那男子走到了她床前,“等着。” “什么?” “你一起那人替你找千年参去了,你等着,别动。” “你是谁?” “牧草。” 他话音刚落,洛八的肚子突然发出了咕咕的声音,牧草低头看着她,“你饿了?” 他环眼在屋里看了一圈,他只需要饮水,也不知道人需要用什么来填饱肚子,“你要吃什么?” “不用了。” 那男子似乎没听见她的话,“泥巴要吗?” 洛八一口气呛在喉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牧草又自言自语地转了身,“那就是不要了。”他走到了门外,“我还是去看看,人都吃什么东西。” 第51章 云荒纪(三) 洛八又迷糊了过去,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东西痒痒得在搔她的鼻子,她嘟哝了一声睁开眼来,那男子坐在床头,右手提着一块肉,左手抓着一朵花。 她发誓她这辈子都没见过更奇怪的人,那生肉血淋淋地还在朝下滴着生血,那朵白兰花飘着浓郁得让她觉得刺鼻的香味。 她皱起了眉,牧草左右看了看,他出去转了一圈都没见到人,只是看到一头羊在啃白兰花的根茎吃,没多久又被一头狼给咬死了,扯着肉生吃。 羊,狼,人,应该差不多吧?“你不吃吗?” 洛八摇了摇头,“不用了。” 牧草站起身又出了门,没多久空着手回来,洛八这才发现他一直光着脚,身上的翠衫长及脚踝,走过的地方似乎都会在月色下泛起一丝绿意。 她大概是躺多了,躺得眼都花了。 *** 夜色渐深,月色打在窗楹上,那柄赤宵剑正在窗边的案台上,月光下在剑身上投出一层银白色的光晕,屋里传来一阵水声,赤宵剑的剑鞘晃了晃。 玄七坐在水里闭着眼,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像是怕冷得在哆嗦,和白日那打哈欠的声音很像,就好像是同一个人发出来的声音,她猛然睁开眼,眼前似乎有一道银光闪过,瞬间消失在眼前。她眯起眼,直接从水里站起来,也没有擦拭,一路湿哒哒地走到屋里,身上的水还在滴落,她走到了案台前,伸手抓过那柄赤宵剑,剑鞘是湿的。 她举起那柄剑,拔开剑鞘置于月光下,仰头看去,银光闪耀,她转身看了眼自己刚刚泡过的木桶,想起那个打寒颤的声音,她一把套上剑鞘,将那赤宵剑往水里一扔。 扑通一声没顶如水,她站到了木桶前,水里冒出来一阵阵的泡泡,咕嘟咕嘟越来越大,突然间,一个人影从那水里冒了出来,打着哆嗦,“好冷好冷。” 玄七退开了一步,戒备地运气在掌,眯着眼,那人影趴在木桶边上,就着月色,那一头被浸湿的银发格外明显,似乎还在闪着光芒,他眨着一双银色的眼珠子,一手搭着木桶沿似乎想要爬出来。 “你是什么东西?” 他抬起眼来,突然间啊了一大声,就听得哐一声,又是一道银光在玄七眼前划过,银光从木桶一直划向那案台,赤宵剑落在案台上,晃了几晃,安静了下来。 整柄剑都在滴水,玄七走近了,分明听见了吸鼻子的声音。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嚏。” 玄七睁大了眼,就听得又是一声,“阿嚏。” *** “姐姐,到了。” 凤六停下脚步,漆黑一片的树林里只有淡淡的月色和那些不明的绿色萤火,“哪里?” 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脚下,凤六低眼看去,却是一个地洞,“在下面?” “嗯。”他点着头,“下去就有了。” “那怎么下去?”凤六话刚问出口,就感觉到有一股力在自己身后一推,她根本抵挡不住,整个人滑进了那地洞,小地精站在地面上,听见凤六的一声叫喊,他弯着粉嫩的唇,“姐姐,其实我不介意你来和我挤一个坑,不过也许我还得挖得大一些。” 他挠了挠右侧的鬓发,也纵身朝下一跃,就在他下去没多久,那地洞在地面上,消失了踪影。 *** 三仙山的山头旭日初升,整片大地都笼罩在金色的光芒中,凤六摸着疼痛的后脑勺,她最近怎么老是晕过去。 她坐起身来,又差点撞上那张笑脸,“这是哪里?人参呢?” “这是我家,姐姐。” 她站起了身,四下看去,哪里还有树林的影子,男孩坐上了一边藤蔓做的秋千,前后摇晃,踢着双腿,白嫩的肌肤不断在她眼前晃过,凤六尴尬地扭过头看向别处。 山洞里长满了翠绿的藤蔓,就和昨日树林子里那些藤蔓一样,背靠着洞壁还有一张竹床,对面是大开的洞口,阳光满满地洒进来,她朝着洞口走出去,竹栏杆围起了小小一片平台,她靠在栏杆前,朝下看去,竟然是大片的丘陵梯田,沐浴在日光下,她仰起头,头顶都是山坡,她记得她掉进了一个山洞,昨日那片树林,应该是在山腰上,那她现在就应该是在那地洞下面的山体中。 “阿精。” “嗯?” “人参呢?已经两夜了,我得快点找到回去。” 他停下了晃秋千的动作,跳了下来,小跑到她身前,拉着她坐在竹床上,又跑到山洞的另一边,捧过来一竹篮子的水果,像是刚用山露清洗干净,还带着水珠,“姐姐,你吃。” 凤六摇了摇头,“我急着找人参,阿精,你告诉我在哪里,我可以自己去。” 他扁了扁嘴,把篮子推到一边,爬到床上跪坐在她身前,“姐姐,别找了好不好?” 他身上带着一股奇特的香味,她一时觉得很熟悉,那软软的小身子朝她怀里靠了靠,白嫩嫩的小爪子勾着她的脖子,“姐姐,阿精一个人好无聊,你留下来,别走了好不好?” 她身子微微一僵,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一片春光,一下子推开了他,咳嗽了一声,硬生生压下那些异样和后背的酥麻,“阿精,我需要人参去救人。” 他坐在了竹床上,孩子气地踢了踢腿,像是在赖皮一样,“不给,不给姐姐就不走了。” 凤六无奈地靠近了他,“阿精,告诉我好不好?”那股气息又弥漫在鼻间,很淡,可是她突然间想起来了,这明明就是一股很淡的参味,“阿精,你身上有人参对不对?” “没有。” 凤六和他大眼瞪着小眼,看样子他是不会主动给她了,她靠近了他,一把将他的双手制在身后,“对不起了,阿精。” 小地精眨了眨眼,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本要动的双手乖乖被她压着,凤六低着头,右手握了握,还是在他身上可能藏东西的地方摸了几摸。 就这么一层薄衣服,什么都没有,她松开了他,脸上不自在地浮上一层红,“对不起。” 他又贴了上来,“姐姐,那你不走了是不是?” 凤六下了竹床,“我要去找人参。” 他又开始扁唇,歪牙咧嘴,“你就知道找人参。” “阿精,我需要人参去救人。” “救什么人?” “朋友。” “很重要吗?” 她点头,他板着手指,突然朝她扬了扬小爪子,凤六走到他身前,他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姐姐,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什么?” “我就是。” “什么?” *** 玄七真的很怀疑自己在做梦,要不就是她脑子被驴踢了。 可她很明显不是在做梦,她也没遇上哪头敢踢她的驴子。 她的赤宵剑染上了风寒,这会正裹着棉被打喷嚏,剑身的银光褪了不少,有些黯淡,她站在床头,棉被里露出来一个剑柄的头,剑鞘晃了晃,她分明听到了一道带着鼻音的声音,“坏主子。” “洗冷水澡。” “还把赤宵丢到冷水里。” “最坏的主子。” 第52章 云荒纪(四) 一把剑怎么就能这么吵?玄七朝前走了一步,剑柄动了动,那剑身突然从剑鞘了出来了两三寸,失去了银光的剑身仍旧泛着属于金属的光泽,那剑身一进一出发出刺耳的声音,玄七眯起了眼,这把剑,算是在吓她? 她走到了床头,赤宵剑卷着被子转了个向,用另一头对着她,拉拉扯扯地把半条被子都弄下了地,伴随着吸鼻子的声音,“呜呜。” 玄七有些头疼地伸出手想去抓剑,手才触上剑柄,就感觉到一股强烈到她无法承受的气息从剑身上发散开来,她被弹开了出去,皱着眉,“你到底是剑还是什么东西?” “呜呜,坏主子,赤宵都病了还欺负人。” 她的眉头越发紧缩,看了看自己被它震开的手,她欺负它? 她还真不该相信了那些关于赤宵剑能够劈天划地的传言,结果费了这么大功夫弄了把哭鼻子剑回来。 床上的赤宵剑见她半晌没反应,又转了个身转了过来,用剑尖在床板上蹦跶了几下,停在床沿,还是裹着被子,玄七站稳了身子,那离开剑鞘了一半的剑身又缩了回去,那样子竟然让她觉得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家伙偷眼在打量人是不是在生气一样。 她松开了眉头,有些无奈地看着那把剑,“病了?” “呜呜。”它又开始呜咽。 “那要不要给你去抓副药?给你倒剑鞘里去,还是把你泡进去?”她凉凉地站在床前,赤宵剑从床上跳了下来,还是用剑尖一跳一跳,“赤宵喜欢洗火澡。” “火澡?什么?” “就是在火里面,”赤宵剑左右晃了晃,“笨主子。” “你是说,生把火让你进去呆着?” 剑尖跳得更高了些,哭音没了,剩了些许鼻音,“火要很大很大很大很大…” 玄七一把抓了剑佩在腰际就朝外走,那声音还没停歇,“很大很大很大…” 她磨了磨牙,你等着,这就去找个熔岩火山口把你丢进去。 *** 玄七走在三仙山山脚的丘陵间,两边青田亩亩在日光下绿油油正泛着光泽,就在远处的山腰上的洞穴里,凤六像个傻子一样张了张嘴,又合上,又张开,“人,人参?” 小地精点了点头,“对啊,姐姐,你不相信吗?” 凤六挠了挠头,“我不是,我只是没想到…”她晃了晃脑袋,“你那晚上突然出现在树林子里,我大概感觉得到,你不会是人。” 他仰着脑袋,她扯了扯嘴角,“你救醒了我还带我来找人参,我还以为你是年画上那些穿着红兜肚的福娃娃。”尤其是那天睁眼开来,看到他这可爱样子。 小地精不满意地拧着眉头嘟起了嘴,“那些家伙不过几百年的修为,最多逢年过节给灶神娘娘打打下手,你居然拿我和他们相提并论?” “那你可以去救我的朋友是不是?”凤六双手擒住了他的肩膀,低下头,他看着她的双眼,“让她吃了我?” 凤六手下松了松,“吃,吃了你?” “你不是要千年人参来炖汤吗?”他拉了拉自己那件抹布一样挂在身上的衣服,“姐姐,你真的要吃了阿精吗?” *** 日头已经近了中天,牧草站在草庐的篱笆边上,整个人沐浴在日光下,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草庐,似乎带着些许迷离。 这个女人的死活本来与他无关,可是他都已经开口渡了她一点仙草汁救醒了人,还要她那同伴去找千年人参了,要是再让她在自己的草庐丢了命,似乎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他叹了口气,那个女人要是再不回来,屋里这个估计不是因为元阴受损没命,而是会饿死了。 头顶上方扑棱棱飞过一只雀鸟,他右手轻轻一弹,那只鸟扑通一声跌下地来,他捡了起来提在手里进了屋,“这个呢?” 屋里凌乱地堆着些草根树皮,各类野花,兔子山獾锦鸡,洛八躺在床头手脚发软无力,咳嗽了一声,“我,咳咳,不是不能吃这些,只是这,这都是生的。” 她咳得半坐起了身,他走到床头拍拍她的后背,“你别说话了,你元阴受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小伤,不吃生的,那要怎么吃?” 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奇特的气息,像是三月初春一般鲜活清新的气息,她眼前一晃,只觉得自己原本郁结的胸口充盈起来,呼吸都顺畅了,似乎看到了绿柳绽芽,桃花苞缓缓打开的画面,她真是昏头了。 “生火,烧熟了就可以吃了。”她微微偏过了头,他微带着凉意的肌肤就在身侧,姣好的侧脸又蒙上了第一次见他时那种淡绿色的柔光,她只觉得心口一滞,竟有些莫名地骚动,“你以前都是,怎么过的?” 牧草没回答她,他站起了身,提着那只雀鸟和之前的兔子山獾锦鸡又出了草庐,“我去生火。” 洛八没叫得住他,为什么,厨房是在屋外? *** 玄七还走在田畦间,蜿蜒的山道不断蔓延,梯田间的水渠流水潺潺,她耳尖地听到了那水声中混杂进来了一些不正常的呼声。 似乎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声音,有点像是树林子被烧起来的声响。 她抬起眼来,就在半里开外,一股白烟袅袅升起,身侧传来了一阵猛烈地晃动,她伸手稳住了快掉下去的赤宵剑,它不断在她手里摇晃,剑鞘几乎脱了开去,“火,火,赤宵闻到了。” 她翻了翻眼,“是哦,你闻到了。” 玄七继续朝前走过去,停在一片树林子前的山坡上,熊熊烈火几乎冲上了天际,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赤宵剑离了她腰际,在半空中翻了个滚,飞进了火中。她听到了一阵笑声,咯咯的脆响,它在火里不断翻转游弋,发出了开心的呼声,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不自觉地微微勾起了唇角。 “好了没有?” “没有,赤宵还要玩。”一道声音传过来,剑身从剑鞘内飞离而出,银光闪烁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光泽,玄七眯了眯眼,就见到赤宵剑在那烈焰中飞腾起跃,挽出了一个个毫无瑕疵的剑花,剑尖的银光穿过火焰耀花了眼,它竟然在舞剑,也许不能这么说,它自己就是把剑,或许真的像它说的,它在玩。 玄七看得着迷,没注意自己在朝着火焰一步步走近,直到热浪灼烫了脸,她才惊醒过来,退开了几步,赤宵剑一个飞跃稳稳地进了剑鞘飞离出来,她伸手想去抓,手心一烫,猛地松开了手,赤宵剑大概没料到她会松手,扑腾一声掉在了地上。 “唔,屁屁好痛。” 玄七哭笑不得地把它捡了起来,“你还会痛?” “当然会痛。”他的鼻音没了,脆生生的嗓音听上去倒是在努力地让自己气势十足,却还是有那么些奶声奶气。 玄七抓着它在手里,正奇怪这火是怎么起的,一个翠衣男子突然从不远处的草庐里走了出来,看着树林子喃喃自语,“是不是太大了点?我该怎么去把东西拿出来?” 她回过头去,正见到草庐的屋门又被推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倚在门口,“什么,什么声音?玄七?” “是我。”玄七带着赤宵剑慢慢地走近,忍不住皱起了眉,“你怎么了?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洛八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她还真的是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变得手脚无力,浑身瘫软,像是变成了半个废人。 两人还站在草庐前,那翠衣男子突然又走了回来,这次手里提着几团像是焦黑木炭一样的东西,送到了洛八面前,“这次熟了吧。” 洛八被自己一口气呛了,玄七回过身去,却惊愕地发现那火,居然自己停了,只剩下满目白烟和大片残林。 “这是…”怎么回事四个字还没出口,赤宵剑突然又不安分地飞腾起来,不等玄七反应过来,它已经飞到了草庐的屋檐下,就听刷的一声,那里挂着的一个竹篾小篓子被一剑劈成了两半,落下地来,牧草急急地过来,“别,放过他。” “他想要吸主子的元阴。”赤宵剑停在半空中。 “我知道,他一直这么做,不过他的翅膀已经断了,再害不了人了,放过他吧。”牧草蹲下地,捡起了那只奄奄一息的断翅蜜蜂。 洛八有气无力地看了玄七一眼,这都是,都是什么事? 玄七耸了耸肩,洛八双眼一翻,这次是彻底饿晕了过去,玄七伸手接过她的身子,“赤宵。”他好像一直这么叫自己。 赤宵剑飞了回来,剑柄停在眼前一寸的地方,似乎在盯着她,“什么?” “她怎么了?” “不知道。”它晃了晃,这次直了起来,剑身离了剑鞘一半,“主子,要赤宵劈了她吗?” 玄七无力地□□了一声,“不。” “哦。”剑身缩了回去,牧草手心里捧着那只蜜蜂慢慢走近了,“她被损了元阴,只要得了千年人参,就能痊愈。” *** 小地精定定地看着她,凤六一手还按在他肩头,一个是她的至交好友,一个不过是见了才两三天的人参精,这本来就不是什么需要考虑的问题,可是,可是把他炖汤,她的心口被揪起,似乎硬生生被剜了一块去。 她叹了口气,突然松开了手转了身,小地精不解地跟在她身后,“姐姐,你为什么叹气?” 她抓过了自己的刀背回背上,“路在哪里?我要出去。” “出去?” “出去重新找颗千年人参。”她别开了脸,早知道老爹当初讲什么三仙山多鬼怪神仙的时候她就不该笑话他。 “姐姐。”他弯起了眉眼,“你舍不得吃了我。”他伸手拉住了她,“那你别走了,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凤六低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我要去救人,回头再来看你。” “不要,谁知道姐姐你是不是会说话不算话。”他双手一起拉着她的衣摆,“姐姐,阿精喜欢你,你别走好不好?” 她低头看着那揪着她衣服的小爪子,心内软软一片,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只知道,她不会舍得丢下他,又怎么会舍得吃了他,除非是另外一种吃法…她伸手打了自己的脑门一下,他才多大,都在乱想些什么呢,“阿精。” “嗯?” “我带你一起走好不好?” “一起走?” “嗯。”她点了点头,又想到了什么,“还是说你必须要留在山洞里不能出去?”既然他是人参精也许必须呆在自己的坑里,他是这么说的吧,他的坑。 “以前是,在我修炼满九千年以后,就不用了。” “九,九千年,那你现在…” 他咧了咧嘴,“姐姐,其实我不是千年人参,我是万年人参,所以你不用炖了我也可以救你的朋友。” 凤六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脸颊,“那我们一起出去?” 他点了点头,洞壁的一边出现了一条地道,之前似乎并没有看见,凤六走过去,上面垂下来又粗又长的藤蔓,她抓过来缠在腰际,蹲下身子,“阿精,上来,我背你出去。” 她一路朝上攀爬,心里那一片柔软似乎掺进了一些愁绪,千年万年,沧海桑田,他还是他,可她,只是白驹过隙间那微不足道的一粟,早晚,会走上那轮回道,再不复相见。 脖子里传来一阵湿漉漉的感觉,她似乎能感觉到他的牙尖,她差点松开了手,低低地咆哮,“阿精。” 小地精在她身后吐了吐舌头,却没有停下来,凤六只得咬着牙继续朝上爬,那酥酥麻麻的感觉间还夹带着一丝疼痛,他在咬她。 头顶的亮光就在眼前,凤六加快了动作,脖子里的疼痛感消失了,他又在伤口上轻舔,凤六终于着了地,把他放了下来,曲起手指朝他脑门上就敲上去,“你在做什么?” 他捂着头,扁扁嘴一脸委屈,“姐姐你打我。” 她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你干了什么?” 他摇头不肯说,迈开步子走在山腰大片的绿草地上,凤六看着他那一身衣服,想着真要带他上镇子还得先换了衣服去,至少怎么样也得穿了衬裤。 她松开了捂住后颈的手,就在发根和右耳之间,一道金色的光芒慢慢熄去,留下一个小小的红色胎记。如果凤六看得见,她就会发现,那是一朵小小的人参花,鲜艳欲滴。 *** 洛八还晕在床上,牧草重新找了个小篓子将那只断翅蜜蜂装了进去,赤宵剑悬在半空正和那只蜜蜂大眼瞪着小眼,当然,如果它有眼睛的话。 玄七站在它身后,“赤宵。” “什么?” “过来。”赤宵剑在半空中打了个滚,回到她腰际,牧草正在用树枝戳着桌上那些焦透的食物,似乎觉得不可思议,这也能吃?人居然要吃这个。 草庐外的山坡上,凤六背着小地精正在走过来,他吸着鼻子,“好奇怪的味道。” “焦味。” “不是,一股很浓的仙气,还是,”他又吸了吸鼻子,“还是一株仙草。” “真的?” “还有一股,很弱的妖气。” “你不也是。” “我的味道才不是这样子的,这像是虫子的味道。” “你是人参的味道嘛。” 小地精还在吸鼻子,“还有一股说不上来,可却是最强烈的,灵力很强很强,真奇怪。” 凤六走到了草庐前推开了门,玄七和牧草都抬起了头来。 “玄七,你也在。” 玄七点了点头,凤六把背上的人放了下来,牧草的眼神落在小地精的身上,“万年红参,用不着这么好的。” 小地精朝他扒拉下来了眼皮,“我?你想得美?”他接下来脖子里的草绳,取下了上面棕色的穗子,牧草接过去看了看,又丢给了凤六,“炖汤,顺便给她弄点吃的。” “吃的,赤宵也要吃的。”一道突兀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玄七无奈地低下了头,“你还要吃东西?吃什么?” “主子吃什么,赤宵就吃什么,赤宵一点不挑食。” *** 两个苦命的女人都在厨房里,一个炖人参汤,一个拔鸡毛,这厨房明显长时间没人用,没柴火没油盐酱醋,屋里还有牧草之前弄来没被带出去烧焦的锦鸡,看来也只能炖上一道不加盐的锦鸡汤了。 屋里还躺着一个没醒的女人,赤宵剑正在屋外劈柴,小地精哼哧哼哧地把柴火搬进厨房,牧草站在泥地里晒着太阳,一个人对着那小竹篓子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我不可能让你吃了那支万年红参。” “是你自己选择要遁入妖道,你骂我也没用,我不会帮你。” “就算被抓回去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与人无尤。” 人参汤还在熬,凤六端着一大锅锦鸡汤出来放到桌上,又回到厨房看着人参汤,玄七推开了后门,“赤宵。” 嗖,她还没开说说锦鸡汤好了,那劈着柴的赤宵剑在她眼前一晃,她摇了摇头,关上门回到屋里,就见到它正在椅子上蹦跶,她坐了过去,抓着赤宵剑在手,“你要怎么吃?”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眼前闪过一道银光,赤宵剑不见了踪影,一个银发银眸的少年正坐在她腿上,眼神灼灼地盯着锦鸡汤,嘴角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他脚够不着地,一个劲地前后踢,差点踢到她身上,那一头长银发划到她脸上,痒痒地挠人,“喝吧,这一锅都是给你的。” 厨房里已经给洛八留了一半,她和凤六并没有胃口,牧草和小地精也不用吃东西,赤宵回过头来,“真的?” 玄七是第一次细看到那双银光熠熠的双眸,挺翘的小鼻尖上肌肤细腻滑嫩,她想起那把染上过风寒的恼人剑,忍不住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啊。” 他带着鼻音嚷嚷开来,“坏主子。” “那你别喝了。” “不要不要。”他使劲晃着脑袋,“赤宵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吃过东西了。”他狗腿地回过头来凑到她脸颊上吧唧了一口,“主子,赤宵饿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玄七身子一僵,松开了手,没回过神来,等到她缓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抱着锅子喝了大半锅下去,双手抓了鸡骨架子啃得正欢。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小东西大概,和每个主子都是这么不设防吧。 *** 厨房里充斥着浓郁的人参味,凤六在看着火,小地精倒背着手转了两圈,突然也蹲到了灶膛边上,凤六偏过头,“怎么了?” “香吗?” “什么?” “这人参的味道啊。” “香。” 他满意地晃了晃脑袋,朝里挤了挤,凤六朝后挪了挪,在板凳上留了些位置出来,小地精坐在她身前,抓着柴火捅了捅灶膛里不大的火苗,然后整个扔了进去,火势渐大,他没玩过火,忍不住又想朝里丢柴火。 “够了,不用这么大的火。” “姐姐,等你救好了人,我们要去哪里?” “我带你回家。”她低下头,亲亲他的鬓角,“阿精,以后不回山洞了,和姐姐一起住好不好?” “偶尔回去也不行吗?” “当然行,只是别再推我下去了。” 他吐了吐舌头,“你发现了啊。” 她哼哼了两声,“还有,你在我脖子里到底做了什么?” 他回过身来搂着她的脖子,“一点小小的印迹,这样子姐姐就永远都是我的了。” “什么印迹?” 他摇着脑袋不肯说,锅里传来了些许声音,凤六抬起眼来,“应该好了。” “我去看看。”他一溜烟跑了开来,凤六抬手摸了摸脖子,反正早晚会让他开口。 第53章 云荒纪(五) 洛八喝下了人参汤,没过多久就悠悠醒了过来,眼神在屋里的人身上扫过,好半晌蹦了一个字出来,“饿。” 赤宵突然把他手里的骨头宝贝一样用两手圈住,可怜巴巴地回头看着玄七,“赤宵也好饿。” 玄七朝他脑袋上屈指敲了上去,“不会要你啃剩的骨头。” 他放心了,继续开始啃骨头,牙齿咬得咯嘣作响,最后半只锦鸡的骨架子全被他吞了下去,一点骨屑都没剩,看得玄七忍不住摇头,他是赤宵剑嘛,什么劈不开,鸡骨架子还不是小意思。 *** 洛八既然痊愈了,凤六和玄七都准备离开这草庐,一个腰际佩着剑,一个背上背着人,“你不走?” 洛八低低咳嗽了一声,“我想,我好像还没太好。” 玄七挑了挑眉,凤六弯了唇,“你好了,而且好透了,都有心思追男人了。”她顿了顿,“可你知道他…” “我知道,他不太正常。” “他不是人,是株仙草。” 洛八怔了怔,凤六和玄七已经挥手离开,牧草推开了草庐的门,“你还没走?” 她低下头,视线落在他那双白皙的脚踝上,晶莹剔透的指甲瓣没沾上一点泥点,她轻咳了一声,手里没了折扇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还有事?”见她一直低头盯着自己的脚,牧草有些莫名其妙,开始下逐客令,“你可以走了。”他转身回屋,洛八紧跟了过去,“我想谢谢你。” “不用。” “还有个问题。” “说。” “凤六说我一开始晕了过去,带来了你这里才醒过来,你怎么做到的?” “给你渡了点草汁。” “草汁?” 牧草回过了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的口水。” 洛八张了张嘴,好半晌,她突然笑了,不怀好意地诡谲笑容,牧草微微动了动眉毛,奇怪地看着她,“你笑什么?” “我决定不走了。” “为什么?” “既然都有了肌肤之亲,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女人,我当然不能走。” *** 凤六和玄七在镇子上分了道,小地精从未来过这满是人的集市,一双眼张得老大,东摸西看,凤六跟在他身后,他却只是看看摸摸,从来没说自己要什么。 “阿精。” “嗯?”他正盯着地上一个卖老鼠药的摊子,摊子前挂着好多死老鼠的尸体,行人大多对这种摊子退避三舍,凤六拉着他要走,他突然伸手指着其中一只死老鼠的尸体。 “怎么了?” “我要它。” 凤六掏了掏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他第一次开口要东西,竟是要这只死老鼠? “为什么?” 他抿着嘴不说话,凤六还是问那小贩把这只死老鼠要了来,拎着尾巴递给他,小地精接了过来开始朝前走,凤六不解地跟着他,一直走到市集外,在一片无人的树林子前面,他才把那只老鼠丢在地上,“姐姐,你用刀把它劈开来。” 凤六虽然莫名其妙,还有点恶心,不过还是照做了,一颗金灿灿的珠子从里面掉出来,她奇怪地捡起来,“这是什么?” 他摇了摇头,“姐姐,你看,这其实是一只松鼠,它的毛都是棕色的,只是干了看不太出来,它身上带着还没有散尽的仙气,和那株草那只蜜蜂身上的气息是一样的,他们应该都来自同一个地方。这个是它的元神,本来应该是没有实体的,可是现在它丢了命,元神结成金珠。” “天上?” “我不知道,不过我一直不喜欢这些家伙,老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哼,他们哪里有我道行高,而且我一向自由自在的,比他们逍遥多了。” 凤六忍不住轻笑,握着他的腰把他一提朝上一抛,他吓了一跳,急忙抱着她的脖子,“姐姐。” “你不是道行很高吗?小妖精,这都怕。” 他撅着嘴靠在她肩头,下巴搁在上面,凤六抱着他转身离开,他看着那只松鼠的尸体,眨巴着大眼,松鼠,蜜蜂,还有仙草,“啊,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 “哪里?” “西王君的蓬莱阁。” “蓬莱阁?”凤六叹了口气,小地精不解地抬起脑袋偏过来看着她,“怎么了?” “洛八好像喜欢上那株草了,如果他真的是蓬莱阁的仙草,那他会被抓回去吗?” “不知道,不过按说,他们都不该会在这里出现的。”他没再趴回去,脑袋四下打量,凤六似乎朝着一家药铺在走过去,“姐姐,你家在哪里?” “就那。” “药铺,原来你家开药铺的。”他又趴回她肩头,“我最喜欢草药的味道了。” “自己就满身药味。” “那是参味。”他打了个哈欠,“姐姐,我还没给你看过我的真身呢。” “一株人参有什么好看的。”凤六揉了揉他的脑袋,“我喜欢现在这样子。” “就要看。” 他话音刚落定,凤六怀里的人突然间消失了踪影,她双眼微睁,无奈地看着手里那株饱满的人参,伸出一手扯了扯根须,“回来,不然煮了你。” 人参毫无动静,凤六正要再说话,晴空突然无缘无故地闪过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如张牙舞爪的金龙一般,小地精一下子又出现在她怀里,晃着她的肩膀,“姐姐,快,快看。” “看到了,是什么?” “烈焰龙,西王君的坐骑。” *** “跟着它,跟着它。”腰际的赤宵剑不停地摇晃,晃得几乎要掉了下来,玄七把它解了下来,“自己去。” 它晃了晃,“赤宵要跟着主子。” “跟着我?那为什么都是你决定要去哪里?” 赤宵剑脱开了她的手,飞起来在她颈项间用剑鞘蹭了蹭,“主子,那是烈焰龙,跟着它好不好?” “为什么?” “它会喷火啊。” 玄七怔了怔,才想起来这家伙有多喜欢火,“你喜欢,所以我要替你跟着它。” 赤宵剑落在地上蹦了蹦,玄七低下头去看着它,“你叫我主子?” “嗯。” “所以我说了算,不去就是不去。”她一把抓过剑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眉头就紧紧皱起来。 “呜呜。” “呜呜,坏主子。” 她还在朝前走,手里抓着剑的地方突然有些湿,玄七讶然地举起了剑,手心的湿润感更加明显,“你,你不会是在哭吧?” “呜呜,赤宵才决定要喜欢主子,现在不要喜欢了,坏主子。呜呜,烈焰龙的三味真火,赤宵最最喜欢了。” “你…”玄七一时无话,半晌她松开了手,赤宵剑悬在半空中,似乎有些不解,哭音断断续续,只是停在她身前。 “你可以自己去的。” “不可以,娘娘说做一把剑要有始有终,既然认了主子就算是个最最讨人厌的坏主子,也要跟着她直到她死。赤宵在三仙山山下睡了不知道多久,醒过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主子。” “娘娘?娘娘是谁?” “娘娘就是娘娘,赤宵以前的主子都是坏主子,赤宵都讨厌她们,现在的还是。”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转了个圈还是停在她面前,用剑柄对着她的鼻尖,玄七有些好笑,却在听到他说那句讨厌他以前的主子时心里莫名泛过一丝淡淡的喜悦,一丝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喜悦。 “我要是带你去,就不是坏主子了?” 赤宵剑又转了回来,“真的?” 她伸手抓过它,举步朝着烈焰龙,也就是那道闪电蔓延过去的方向前行,“真的。” 手心里还残留着那一点点的湿润,她大概是疯了,他是一把剑,一把剑,一把剑,就算再可爱他也是把剑,是把剑…她不断地在脑海中重复着这句话,直到耳边传来赤宵剑不断的喊声,“主子,主子。” “什么?” “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 “你刚刚的表情好奇怪,你害怕吗?”它一下子挣脱了她的手又蹿到了半空中,“你别怕,要是烈焰龙要吃你,赤宵一剑就可以把它砍成两段。” 玄七轻轻地哼了一声,带着浅浅的笑意,“你刚刚说决定要喜欢我。” “说,说过吗?” “说过。”她微微抬起眼,“为什么?” 它唔了一声,又回到了她腰际,玄七还没反应过来,身侧突然闪过一道浅浅的耀眼银色,脸颊上又是吧唧一声,湿漉漉地啄在右脸上,她手下一颤,再低头看去,赤宵剑好好地在她腰际,只是微微晃动,似乎才停了下来。“因为主子好俊,主子不会逼赤宵杀好多好多人,还会给赤宵喝鸡汤。” “赤宵。”她的声线明显有些不稳,“你最好,别这么做了。” “呜呜,为什么?” 又来了,玄七有些头疼,“你是把剑。” “剑比人好。” “就算是,可我是人。”她低下头,声音有些低,带着些许牙齿相磨的声音,“还是个女人。” 赤宵剑一时没了反应,玄七摇了摇头,“算了,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又不会懂。” “赤宵懂。” “你懂?” “嗯嗯,赤宵一般都不给人看见人的样子,因为娘娘说赤宵是把剑,就该乖乖做把剑,不过上次很久很久前有个主子,她老是要赤宵变成人,还要赤宵脱光光陪她睡觉。” 玄七手下一紧,指甲掐进了掌心,“主子,你怎么了?” 怎么了?她想把那个女人剁碎,赤宵剑见她没反应,继续在她腰际一晃一晃说着自己的话,“赤宵很生气,就把她砍成了两半。”它咕哝了一声,“然后就被娘娘压在三仙山下了。” 玄七又变回了闷葫芦,赤宵剑等不到她的反应,又开始摇晃,“主子,你怎么不说话了,赤宵不会砍了你,肯定不会。” 她浅浅地扯了扯嘴角,“你知道还做这种动作,要是我…算了。” “那又不一样,赤宵一点都不喜欢那个主子,又不会亲她。”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要你脱光光睡觉,你就答应了?”她挑起了眉,赤宵剑唔了好久,玄七自己摇着头,“真不知道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走了,找你的烈焰龙去。” “那不是赤宵的,烈焰龙是西王君的。” *** “你真的不会冷?” 牧草回头瞪着那个无聊的黏人精,一路重重地踩在泥地上,蹲下身手里的锄头用力铲起了一捧捧的土,洛八跟在他身后也蹲了下来,“为什么要铲土?” 他哼哼就是不理她,怎么赶都赶不走,还就知道占他便宜。 “起风了。” 牧草以为她又在自言自语胡说八道,头也没抬,直到一阵阵冷风真的打过身子,他颤了一下。 “看吧,还说不冷。” “你快走。”他站起了身。 这句话他已经说了不下十遍,洛八摇着头还没开口,却发现他的神情有些不正常,“怎么了?” “来不及了。” “什么?” “你别出来。”他撇下她朝着篱笆外走出去,洛八正莫名其妙着,一道闪电突然从天际打下来,打入了篱笆外的山坡,她睁大了眼,一手搔着脑袋,这闪电还能这么打? 就在她奇怪着的时候,那闪电打进去的地方升起了一团金色的光晕,她眼睁睁看着牧草对着那团光晕跪了下去。 洛八皱着眉不解,走到他身后伸手搭在他肩上,“你怎么了?这是什么东西?” 那团光晕里射出一条细长的金线,把她的手从他肩上打了下去,灼烫得几乎让人失去知觉,洛八换了手,一把将人抄腰抱起运气就朝山下赶。 牧草被吓了一跳,“你做什么,你自己走就行了,你,”他叹着气,“能有什么用。” 那团光晕慢慢散去了,一个白衣男子落定在草地上,绝美的面容勾着浅浅的媚人笑容,纤长的手轻抚着身侧一只长得奇形怪状的金毛怪物,“牧草,哪里去呢?” 那白衣男子手指轻转,又一道金线将两人一起勾住,拉了回来,他一挥手将洛八打飞,慢慢地走到牧草身前,“你走了够久了,该回去了。” “西王君。” “蓬莱阁什么都能缺,却独独不能缺了蓬莱草,不然,还怎么能叫做蓬莱阁呢?”白衣男子张开左手,草庐前那只断翅的蜜蜂被他收进袖口里,叹着气,温温婉婉地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我已经杀了那只金栗鼠。” “西王君。”牧草愕然地抬起头来,白衣男子勾着唇角浅浅的笑容,怜爱地抚过他的脑袋,“要不是这几个从凡间带上来的俗物整日对你说些下界的俗事,你又怎么会下来。它们不知好歹,不过是几个修了道的畜生,升了天还不知道收敛。”白衣男子低头看着他,“你说,是不是该死?” 牧草周身泛过一阵寒意,抖了一下,白衣男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别怕,牧草,你是我最喜欢的蓬莱草,我怎么会杀你,我只想你乖乖长在蓬莱阁里。”白衣男子微微侧了脸,“你那个时候多可爱,全天际都找不到更纯粹的绿色,还有那些小小的白色花苞。” 牧草还在微微的颤抖,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咳嗽,洛八吐了大口的血出来,“你这个怪胎,他又不想做颗不能动的草。” 牧草双眼猛地睁圆,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又一道金光打上洛八的身子,牧草一把拉住那白衣男子的手,“西王君,我跟你回去,再不逃开了,放过她吧。” 白衣男子又拍拍他的头,“这才乖嘛。” 洛八又吐了一大口血,眼睁睁看着牧草在原地化成一阵烟灰,就在他之前跪下的地方,泥土慢慢地破裂,一株小小的透绿嫩芽长了出来。 “不。”她无力地摇着头,“不。” 那株嫩芽渐渐朝上蔓延,那白衣男子又张开了手,将它收进右手的衣袖,扫了洛八一眼,又一道金色的闪电划过天际,他和那只金毛怪兽都消失了踪影。 洛八喘着粗气起不了身,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嚷嚷声,“别走别走啊,烈焰龙,赤宵还想要你喷火洗澡澡。” 它脱开了玄七在半空中打着转转,玄七也顾不上他,扶起了洛八,“怎么回事?” “他,他…”洛八伸手指着天际,“牧草。” “什么?” “他被那个什么西王君收走了。” “他是仙,你是人。”玄七低敛着眉眼,“别想这些不可能的事了,我给你疗伤。” 洛八一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我不管他是人是仙是什么,爱上了就是爱上了。”她话说的太急,又咳出了血,玄七有些发怔,抬起眼看过去,赤宵剑还在半空打着转,嘴里不知道咕哝着什么。 “那个妖孽男人把他变成了株草,不能说话不能动,他根本不想回去的。”洛八无力地闭上了眼,玄七抿着唇,“可你有什么办法。” 洛八摇着头,眼角渗出点点湿迹,赤宵剑转圈转够了,又回到了玄七身侧,“咦,主子,她怎么哭了?” “牧草被抓回天上去了。” “哦。” “主子,你好像不开心哎,谁欺负你了,赤宵替你砍了她。” 玄七无奈地转头看着它,“她的男人被抓回天上去了,你要去砍了天?” “砍就砍。” 玄七还没反应过来,那剑鞘已经落在地上,赤宵剑原地打着圈,飞身而起,“赤宵。”玄七猛地站起了身,可它已经飞离出去,在三仙山的山头不停打转,身上的银光越来越亮,一道银色的光圈在周身发散开来。 玄七站在山坡上,被它发出的银光照花了眼,突然想起那个关于赤宵剑劈天划地的传说,难道,是真的? 赤宵剑拉直了身子,立在三仙山山头的半空中,剑尖发出一道细长的银线,越拉越长,一直没入天际,玄七双眼已经被银光晃得看不清楚,眯着眼寻着它的剑身,就见到它一点点朝前挪动,那道银线的光芒在天际一点点朝前划动。 轰隆的响雷猛地响起,脚下传来了一声声震动,明明还在白昼,天色却开始变黑,赤宵剑还在半空中,就在东边视线所能及的最远处,一道白光打了过来,玄七只听到赤宵剑发出一声惨叫,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啊。” “赤宵。” 玄七的最后一点知觉,是她朝着那一片白光跑过去,右手似乎抓住了一件很锋利的东西,有点像是赤宵的剑身,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头好痛,有道熟悉的声音和一道陌生的女人声音似乎在她身侧说话。 “赤宵呐,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点心。” “唔。”是赤宵剑的声音。 “我要不把你打下去,你还真要把天劈了是不是?” “那主子不开心。” “主子?” “嗯嗯,娘娘,赤宵喜欢主子。” “喜欢?真是稀奇了,你每次不都很讨厌你的主子。” “不讨厌,赤宵喜欢现在的主子。” 玄七努力地想要睁开眼,却闻到了一阵奇怪的气息,像是熔岩的味道,还有热气在身侧。 “娘娘,这个是什么?” “五彩熔岩。” “用来干什么的?” “干什么?”一个重重的暴栗打在那银发男孩的头上,玄七听得分明,闭着的眼皱了起来,谁敢这么打他,她都这么用力没打过。 “你把天都劈裂了个洞出来,我当然得炼石补上。” “原来是这样子啊。” “赤宵。” “嗯?” “你那主子是个人,活不了多久。” “嗯?什么?”赤宵剑似乎还是稀里糊涂地,在看着那火山口的熔岩,下去洗个澡肯定会很舒服。 “等她死了不许来找我。” “嗯?主子为什么要死?” “她是人,就得死。” “那主子死了赤宵就见不到主子了。”他又呜咽起来,也不想着洗澡了,“娘娘你坏,为什么主子要死?” 他呜呜地哭个不停,玄七心里一紧,难受地用力地撑起了身子,她才不过二十多岁,可不可以不要在这里讨论她马上就要死的问题。 “赤宵。”无力的声音在身后传来,银发男孩立马跑过来朝她身上一扑,眼泪全擦上来,“呜呜,呜呜,主子,你要死了。” “还早着。”玄七抬眼看向不远处那个红衣女子,赤宵叫她娘娘?“赤宵,她是你什么人?” “娘娘。” “娘亲?”想想又不对,他不是把剑吗? “就是娘娘。” “是她炼了你。” “嗯嗯。” “赤宵。”那红衣女子开了口,赤宵回过头去,还是赖在玄七身上,“嗯?” “下面温度够高了,要不你下去洗个澡。” “好哎。”他在半空打了个滚,赤宵剑又回来了,飞入了火山口,玄七站起了身,有些奇怪地看着那个红衣女子。 火山口里传来了赤宵的笑声,玄七微微勾起了唇。 “还笑?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玄七转过头不解地看着那个红衣女子,她看着火山口,“炼五色熔岩还需要七分石,两分熔浆,一分赤精铜。” 玄七皱起了眉,“你是说…” “他就是那最重要的一分,他回不来了。” 玄七猛然睁眼,那红衣女子伸出了手,玄七一掌挥过去,“不。” 那红衣女子挑了挑眉,“不?没有不,他会被封在五色熔岩内,从此永远呆在天际一角,那个被他自己劈开的洞。” “不是他的错,是因为我。”玄七怔怔地看着火山口,那个银色的身影还在舞着剑花,“如果要永远被封在五色熔岩里,我陪他一起。” 那红衣女子看着她纵身跃下去,轻摇着头,“还真跳。” *** 她还是头痛,玄七没想明白,她怎么还活着?那两道声音还是在她身侧。 “自从炼了你出来,我就没少给你操心过,现在那女人和你一样了,你以后别再闯祸了。 “唔。”是赤宵,听上去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你以后不许再劈天了,听到没有?” “嗯嗯,娘娘,那多出来那块石头怎么办?” “我带着走,经过东胜神州的时候找个岛丢在上头。” “娘娘那你走好。” “不许劈了知不知道?” “知道,嗯嗯,我去看主子。” “不许劈了。”那红衣女子的声音渐渐远去,玄七突然有些想笑,她算是知道赤宵那个老是喜欢重复说一句话的毛病是哪里来的了。 “嗯嗯。” 温热的呼吸喷在颈项间,玄七慢慢睁开了眼,那双银色的眸子盯着她,笑弯了唇,“主子你醒了。” 脸上又是吧唧左边一下,右边再一下,玄七撑起了身子,看了眼不远处的火山口,“我不是…” “主子你也变给赤宵看看。” “什么?” “娘娘说她把你炼成了一把刀。” “怎么可能?” 她明明还是个人,各种感觉都还在,只除了那些经脉间奇怪的气流。心念一动,她转身飞起,银光闪耀间,她,她,真的成了一把刀,一把青铜柄长月弯刀。 算了,玄七很快地恢复了人形,她还是习惯做个人,难怪他老是哭,还时不时会饿喊疼,赤宵见她盯着自己,低头看了看,“主子,怎么了?”他又抬起眼来,“哦,赤宵知道了。” 赤宵剑回到了她腰际,玄七朝着下山的路慢慢走过去,“赤宵。” “嗯?” “你喜欢你剑的样子,还是人的样子。” “剑。” “我猜也是。” “主子,娘娘还说,赤宵之前劈天的时候,把西王君的蓬莱阁被劈了。” “然后呢?” “然后,好像蓬莱阁的仙草仙兽都落下了凡,西王君被吓得都不敢下来抓了。” “哦。” “就这样?” “不然怎么样?” “主子你都不夸赤宵。” “你变个样,我给你个奖励。” “真的?” “真的。” 银发银眸的男孩出现在她身前,玄七低下了头,赤宵眨着眼看着她,“主子你…”唇瓣被人贴上,温温地碰了碰便离开。 赤宵眨了眨眼,伸出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踮起脚抱着她的脖子就嘟上去,“赤宵还要。” 好半晌后,双颊泛红的少年又消失在了跟前,玄七轻摇着头,低下眉眼看着腰际,“还有,以后别叫我主子了。” “主子不叫主子叫什么?” “随便你。” *** 玄七回到了三仙山,正在山道口遇上了凤六,“老天,你没事就好。” “怎么了?” “我赶到三仙山的时候,只捡到了半死不活的洛八,她还说你突然间消失了。” “她呢?” 凤六摇着头,“我带她回到牧草的那间草庐,阿精拔了几根头发又熬了点人参汤喂她喝下去。我出来找你,再回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玄七弯了弯唇角,“她大概是去找牧草了,等找到了,自然就会回来了。” “他不是被抓回天了吗?” “又下来了。” 两人一起出了三仙山回到镇子上,“怎么不见那小人参?” “他在药铺,我也该回去了。” 凤六脚程很快,没多久就回到了药铺前,可是踏进门去却没人扑上来,“阿精。” “当家。”两个抓药的伙计正在称药,“小少爷刚刚说很困,要打个盹,然后就不见了。” 凤六弯了弯唇,他大概变回人参躺在哪里睡觉去了。她进了后院,可是转了一大圈都没见着,“阿精?” 她掀帘回到堂内,语气不稳,“你们,有没有见过一株人参?” “人参?哦,对了当家,之前西镇的冯员外来买走了一支,我还奇怪来着,我们不都只卖党参的吗?怎么笼屉里会有一株那么饱满的参,参须都发红,看得冯员外双眼发亮,出大价钱买走了。” 第54章 云荒纪(六) 大宅上的金喜字灯笼在日光下闪着亮光,弯弯绕绕过了好几条长廊,帐房里坐着两个女人,一个膀大腰粗,一个瘦如竹竿,那竹竿女手里正捧着一个红漆木盒,“有了这支人参,大人今晚一定可以一鼓作气,屡战不败呐。” 那肥女人连连点头,“快去交给厨房熬汤,一定把第一道参汤给我送来。” “大人,这人参的第一汤只怕太过补了,要不要过一道…” “不用,今晚是特殊日子,我就要这第一道汤。”那肥女人挥了挥手,竹竿女捧着木盒朝厨房过去,叫过厨房打下手的小厮一排站定,“一会熬人参汤的时候,你们都给我盯着不许走开,要是我回来发现这人参缺了一根须,你们就等着被打断狗腿。” 火燃燃升起,锅里的水慢慢开始冒起了白烟,那竹竿女小心翼翼地取出了木盒里的人参,放进了水里。 人参几乎是才沾水,突然间砰的一声从那水里跳了出来,不停在灶台上蹦跶,一边抖着身上的热水,蹦着蹦着就朝一边的水缸里一跳,噗通没了顶。 那些小厮看得面面相觑,“老天,这支人参不会是已经成精了吧?” “我听人说地境都是祥瑞,我们现在要煮了它,不会招祸事吧?” “胡说八道,快给我捞起来。”那竹竿女大喝一声,一群小厮聚到了水缸前,那人参沉在缸底怎么都捞不到,那竹竿女也站在缸前,正想着要不要去那个桶子来把水先舀掉,那人参突然自己从水里又跳了出来,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乍听上去像是在哼哼。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去抓,那人参上下跳跃,在锅盖碗瓢上一下一下地跳过来,砸了一地碎瓷。 “谁抓住它,给十两银子。”那竹竿女在一片混乱中大声喊出来,厨房里一片狼藉,没人听到门外传来一道伴随着风声的衣摆摩擦声,一个气还没喘停的女人站在厨房门口,一手撑着门框,声音沙哑,一副快要断气的样子,“阿精,阿精。” 那人参突然从锅盖上蹦跶起来,就听得嗖得一声,飞到了那女人怀里,贴在她胸口,那女人伸手捧住了那人参,还在大喘气,“没事了。” 那竹竿女飞快地跑过来,伸出双手,“十两银子跟我上账房去领。” 凤六伸手一抛丢出了一张银票,“你们买人参的钱。” “你这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株人参不是用来卖的,家里伙计出了点差错。” “可是大人还等着喝参汤过洞房花烛夜。” 凤六挑了挑眉,朝那女人招了招手,竹竿女凑过来,凤六附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那竹竿女眼睛发亮,“这主意不错,效果应该好过人参汤。” *** 怀里的人参发出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呜咽,凤六飞快地回了药铺后的内院,朝着自己房间走去,一路都低着头,“乖,怎么了?” “痛。” “哪里痛?”她心急地一把扯住人参,他又啊了一声,凤六连忙松开手,撅着嘴的男孩出现在她怀里,双手勾着脖子,两条腿也缠在她身上,“痛。” “哪里痛了?” “屁屁,被烫到了。” “我看看。”她推开房门把他从身上扒下来,她急着替他看伤,连着亵裤一起扯下来,果然有一块被烫到的红印子,她伸手揉了揉,“还疼?” “唔。”他呜咽了一声,凤六抱着把人放到床上,“你怎么还会被烫伤?” “我是人参,最怕滚烫的热水了嘛。”他趴在床上,她侧坐在床头,“我去找点烫伤药给你敷。” “那就不用了,敷了也没用。”他转了身过来,裤子全被她拉了下去,该看不该看的老早就全被看光了,这次的姿势尤其引人遐思,凤六很努力地想转开眼,喉口动了动,发出了一声咽口水的声音,偏偏他还抱着她的胳膊,“姐姐,你饿了吗?” “很饿。” “那你干嘛不去吃东西?” “我只想吃你。” 他瞪大了眼,“姐姐,你,连你也想要煮了我?” “不是煮了你,生吃就好。”她不想再忍了,低头覆在他颈侧很轻很轻地咬下去,手在他身上抚摸,他还是抱着她的胳膊,身子扭了扭,“姐姐,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你想和我传花粉。” 凤六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花,花粉?” “唔,你也没有花粉,咬籽。” “我不是鱼。”她用力吮吸着他的锁骨,他痒得笑起来,身子轻轻颤动,摩擦着她的肌肤,凤六难耐地拉开了自己的衣服,他伸出手指一下下戳着她的脸颊,“我知道了,交尾。” “你还是别说这些了。”凤六无奈地微微仰起头来,他左右晃了晃身子,小腿朝上踢了踢,发出了难耐的哼哼声,凤六好笑地啄着他的唇,“怎么?” “唔,痒痒。” “痒?” “酥酥的好舒服,姐姐你再动动。”他断断续续地发出软嫩的□□声,凤六贴在他耳边张嘴咬着他的耳垂,顺便开口问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阿精,你到底在我脖子里留下了什么?” 他却不肯说,不依地晃着身子,发出的都是软绵的□□,伴随着一声声姐姐。 “等会告诉我?” “嗯,嗯。” *** 小地精懒洋洋地趴在凤六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伸手指戳着她的身子,全身都泛着一股很淡的嫩粉色,屁股上的红印还是没有褪去,凤六的手掌正贴在上面轻揉,“是什么,嗯?” 他嘟着嘴凑到她唇上,一下一下得啄,印得她唇上湿润润的都是光泽,凤六好笑地伸手捏着他的小下巴,“想转移我的注意力,没这么简单。” 他转了转眼珠,笑着朝下挪了挪身子,埋在她脖子里伸出小舌一点点舔舐,凤六朝后仰了仰头,“阿精。” “嗯?” “如果你真的不想说的话,我不会再问了。” 他抬起了脑袋,趴在她胸口,“其实,也不是不想说,只是,”他扁了扁嘴,“我怕姐姐会不高兴。” “不高兴?” 他想了想,还是坐起了身子双手撑在她身上,“姐姐,你知道彼岸花和忘川水吗?” 凤六点了点头,他抿了抿嘴,“黄泉路夹道上都开满了彼岸花,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路尽头就是忘川河,忘川河的河水里滴落满了彼岸花的花露,所以过奈何桥的人喝过忘川水,就会忘了前尘往事,再世投胎。” 凤六看着他没有说话,他趴回了她身上,食指摸着她后颈,“这是我的印迹,有了地精印,彼岸花的花露就起不了作用。” “你是说…” “姐姐,你会忘了这一世的其他所有事,可你只要一见到我就会记起我,永生永世。” 凤六一时怔愣着没有说话,小地精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表情,“姐姐,你会生气吗?”他把话吞在喉咙口含糊不清地吞吞吐吐,“我绑了你永世的红线,你再也不会,喜欢上其他人。” 她拉下他的脑袋,吻上那两瓣蠕动的红唇,“我不生气,我很高兴。” 第55章 云荒纪(完) 药铺今日提前打烊,凤六正打算带着小地精出去转转,她记得初一十五在月神庙前都有花灯庙会的,一个有些颓废的人影在她关上最后一道门前一把按住门板踏了进来,“凤六。” “洛八,你回来了,找到人了?” 她重重地喘了口气,点着头,“花,花轿。” “什么花轿?” “他今晚嫁人,冯员外你知道吗?” 凤六不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不会吧,那冯员外今晚要娶的人是他?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你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洛八一把拉着凤六就往外拖,“你给我打掩护。” *** 天色渐黑,月神庙前人头攒动,姻缘树上系着满满的彩色缎带,树下聚满了年轻的男子,一个个虔诚地低着头祈福,没人见到的高高树顶上,一把赤铜剑正在一根枝桠上蹦跶。 “这里能看到好远。” 就在另一根枝条上,一把青铜刀一动不动地倚在树干上。 “玄姐姐,你怎么都不说话?” 说话?好好地突然从一个人变成一把刀,她怎么可能习惯得来,还是慢慢来吧。 “玄姐姐,你看,那边有迎亲的队伍哎。”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那迎亲队伍突然被一骑马横出扰乱,跨在黑马上穿着喜服的新娘一个没坐稳直接从马鞍上滑了下去,赤宵剑乐得笑了起来,青铜刀这次直了起来,凤六? *** “大人,大人,不好了。”那肥女人正在努力地爬回马背上去,那骑横出的马被一群迎亲的人围在了当中,跟在轿子旁边的喜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大人,不好了。” “大人好得很,你吵什么吵?”那竹竿女呵斥了一声,转头看着凤六,“怎么又是你?” “不是啊,大人,新郎不见了。” 好不容易上了马的肥女人又滑了下来,大吼吼回去,“给我找回来。”她一个激动,手脚齐挥,突然间鼻前一红,两管鼻血一起流了出来。 凤六睁大了眼,拉着马朝前走了点,翻身下来,朝那竹竿女道,“你到底是给她吞了多少?” 那竹竿女急急地扶着那肥女人,“你不是说两头鹿的鹿茸。” “老天,我又不是说一头鹿,我们做药材买卖的收鹿茸都是先燎掉毛洗干净,断成三寸左右长度在酒内浸泡,然后在火上烤炙到脆,我说的是那个一头,一头鹿的鹿茸可以制成好几头了。” “那她这是…” “你还是快点带她去看大夫吧。” 一群人嚷嚷乱乱地策马朝着来路的方向折了回去,凤六胸口的衣襟里上下起伏,发出一阵阵清脆的笑声。 “出来吧。” 她身前突然间端坐着一个秀致少年,笑得红扑扑的脸蛋可爱得让人想一口吞下去,凤六捏了捏他的脸,他晃了晃头,“姐姐,你猜我刚刚闻到了什么?” “什么?” “仙草的仙气变得好弱好弱。” “嗯?” “弱得都快断了。” *** 床上的男子紧紧闭着眼,抿起的唇惨白得毫无血色,洛八站在床头,“快点。” 那大夫慢慢悠悠地坐下去执起他的手,几乎是扣上手指的瞬间,她突然间丢开他的手,见了鬼一样朝后从椅子上跌落下去,“这是,这是什么东西?” 她一张老脸吓得和床上的人白得可以一拼,惊慌失措地从房里一路跑出去,正撞在院内走近的一个年轻女子身上,被那女子一把扶住才没又摔下去,清冷的嗓音似乎有些狐疑不解,“发生什么事了?” “那,那不是人,有妖孽,妖孽。”那大夫拉着玄七的手,发颤的手指正好也搭在她脉门上,猛然间惨叫出声,一路冲出了洛府,口中慌乱地自言自语,“都是妖孽,妖孽。” 玄七回头朝那大夫跑出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她腰际被晃了晃,“玄姐姐,怎么了?” “没事,我大概吓着她了。” 玄七推开房门,洛八正抓着床上人的手,紧锁着眉头。 “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抢他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赤宵来刺他一下,也许他就醒了。”赤宵剑自告奋勇地从玄七的腰际浮了起来,玄七无奈地把它抓了回去,“别添乱。” 洛八握着他冰凉的手,眼看着他面上浮起一层层笼罩的淡淡绿色,带着朦胧的雾气,掌心的肌肤越来越冷,她摇着头,“不要。” 他全身都被淡淡的绿色覆盖住,隐约间几乎能看到片片绿叶盛放,翠意盎然。 “好漂亮。” 玄七伸手捂住了赤宵剑的整个剑柄,洛八紧紧扣着床上人的手,一滴滴地眼泪不受控制地掉在他身上,那圈绿色越来越浓,他的面色也愈见惨白。 门上传来叩门的声音,凤六自己推了进来,讶异地看着面前的一切,“这是怎么了?” 小地精睁大了眼,“你把他放在床上干嘛,快点扔到外面泥地上去啊。” *** 他隐约记得西王君当时正在蓬莱阁,突然间下界传来四射的银光,整个蓬莱阁几乎像是被人剧烈地抖动一样四下崩裂,连西王君都被那银光逼退,跌落在瑶池外动弹不得,他只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迷离,最后听到的声音是一道无奈的女声,“赤宵呐,你又干什么好事了?” 在安静了不知道多久后,他的耳畔又传来的人声,这次是好几道,“你看,绿色褪掉了吧。” “他还有多久会醒过来?”这个女声有些熟悉,尤其是那声音中浓浓的忧虑,竟让他莫名地有些心酸。 “不知道,应该快了吧。” 他很努力地动了动眼皮想要睁开眼,可浑身还是凝聚不了力气,脚下有大地的气息,却还是不够,不够,还要多一些,他很想告诉那个声音的主人,他会醒过来,别急。 “他大概是那天赤宵剑劈天落下来时受了伤,被人抓了去,姓冯的说是有人欠了她一大笔银子,答应把自己儿子嫁过去抵债。” 洛八重重地哼了一声,赤宵剑不安分地在玄七腰际乱晃,“玄姐姐,是不是有人要砍,我们去砍坏人好不好?” 玄七抓着剑柄,“我先走了,回头再来看你。” 洛八点了点头,凤六也带着小地精离开了洛府的花园,花圃前又安静地只剩下了风声,呼呼地刮过她额前的碎发,一根根拂过他的侧颊和鼻尖,痒得让人想打喷嚏。 “阿嚏。” 洛八惊喜地扶起他的身子,“你醒了。” “好痒。”他揉了揉鼻子,直起了上身,不过还是坐在泥地里。他正在地上摸索想找个好点的地方,冷不防整个身子被人抱得紧紧的,他很不自在地挣了挣身子,“我要被你压断了。” “我没养过花。” “嗯?” 她指了指空荡荡的花圃,“以前长过些,有的干死了,又得淹死了,还有的被虫咬死了。” 他还是不解,她轻咳了一声,“我想,草要比花好养多了吧。” 牧草轻轻地挑起了眉,半晌他摇了摇头,“是难养多了,你会知道的。” “是吗?多难养?”她还是圈着他的身子不肯松开,她实在是被他刚刚那个样子吓到了。 牧草伸出手在那片泥地上又摸索了一阵,找到一个舒服的点将两脚都踩上去,叹息了一声,“水不能多不能少,泥土要经常松,还要有足够的日光,而且…”他顿住没有说下去,洛八掌心包着他的手,“嗯?” “为了一株草放弃这大好的群芳争艳,值得吗?” “心甘情愿。” 牧草低了低头,“那,要是哪一次你选择了养花,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洛八将他的双手都扣在掌心,“我永远都只会想要一株草。”她眯着眼,“一株牧草。” *** “玄姐姐,赤宵是说真的,刚开始需要祭一些血,这样子的刀锋才会一直亮。” “真有经验。” “那当然,怎么说,嗯,唔,赤宵也不记得自己已经多大了。” 青铜刀的刀锋在日光下闪着明晃晃的金光,血迹慢慢淡去,银发少年坐在山坡的草地上,歪着脑袋看着,“玄姐姐,你现在习惯了吗?” “还没。”青铜刀抖了抖身子,白衣女子出现在他身前,他唔了一声,玄七揉了揉他的脑袋,站起身来沿着山道慢慢走下去,“有的是时候给我习惯。”赤宵跟在她身后一路跳着下去,“玄姐姐,你说,其实赤宵有比你大好多好多好多好多…” “停。” “好多。” “那又怎样?” “那为什么要叫你姐姐?” “因为…” “因为什么?” “你…” “什么?” “你闭嘴。” “唔,姐姐自己回答不出来就欺负赤宵,姐姐羞羞脸,姐姐是坏主子,坏…唔…” 山风呼啸着拂过山头的群松,此情一字,缘一念,岁月不灭。 ********* 番外 千年之外 凤家堡的兵器库内积着厚厚的一层灰,自从凤南天七年前以一招凤于九天夺得东北七郡武林北霸主的位置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动过兵器库的刀枪剑戟了。 “娘。”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一个不足二十的年轻女子微皱着眉头走进来。 “怎么?” “我不知道,我最近有些心神不宁,我想…”她话音未绝,书房前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在门口叫了起来,“堡主,堡主,兵器库里有很奇怪的动静,要去看看吗?” 凤南天起了身,“韶儿,一起过去看看。” *** “玄姐姐,玄姐姐,醒醒,醒醒。”黑漆漆的库房里,一道银光闪过,一把表面暗沉,可是剑柄和剑鞘间露出的剑身却是熠熠发光的赤铜宝剑正在一把青铜刀身上蹦跳,跳了好几下,库房里又传出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有些困倦,似乎没睡醒,“嗯?” “玄姐姐,我们不是在西湖底睡觉的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被人捞了上来吧。”青铜刀发出一声响亮的哈欠,正要再说话,库房的铁门突然被打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涌进来,点燃了烛火,凤南天四下扫过,眼神定在了那一刀一剑身上,“老天。” “怎么了,堡主?” “这一刀一剑自从上次被人送来后一直埋在这库房里,我居然没有发现,这竟是玄冥刀和赤宵剑。” “那对传言中的玄冥刀和赤宵剑?” 凤南天点了点头,“韶儿,你不是一直说没有一把顺手的刀,这下肯定能合你心意了。”凤南天将刀剑都交到她手里,凤韶看上去有些奇怪,“娘,为什么把剑也给我?” “玄冥刀和赤宵剑传说中是一对妻夫刀剑,一旦被分离,你不会想看到的。” “怎样?” “劈天划地,也非得找出对方不可。” “真的假的。” 凤韶带着刀剑离开库房,却没有急着去练刀,她还是心神不宁,一个人出了门,院子里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俊俏女子正摸着下巴顶着花圃里一株格外翠绿,叫不上名字的奇怪植物看得出神。 “世女,你怎么来了?” 那女子摇着头,“阿韶,你家这株草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能不能给我挖回去?” “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总觉得奇怪,这株草好像在跟我说话似的。” “你做梦呢吧。”凤韶招手叫了一个花匠过来,“我上个月上洛都的时候你不是快要成亲了吗?怎么会过来?” “我逃婚了。” “为什么?” “不知道。”她摊了摊手,小心地接过那花匠挖出来的植株,眼神还是定定地看着那翠叶。春日的风微微吹拂,叶片晃动,似乎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气息在鼻尖滑过,她着了魔一样低头将唇印在那叶片上,凤韶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我看我最好给你去请个大夫。” *** 凤韶真的跑去找大夫,不过是因为她自己,她总是觉得心内空虚得厉害,仿佛被人硬生生挖去了一块,怎么都补不上,她进了医馆,还没开口,却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迎面扑来,溢满了心头。 “凤少。”那老大夫见到她也惊讶得很,“哪里不舒服,还是受伤了?” 她呆呆愣愣地摇着头,一手悬空点着食指,“这,这是什么味道?” “这个,哦,我那小童儿在替病人熬人参汤呢,怎么了?” 她像是饿了很久很久,一个劲地吸着那股气味,闭着眼,那大夫讶然地看着她,“凤少,你没事吧。” “我熬好了。”内堂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嗓音,那大夫站起了身,“我来看看。”她还没进去,一个小小的身子从门帘撞了开来,手里捧着一个小盅,递到那大夫手里。她打开盅盖闻了闻,点着头正要说话,却发现凤韶眼神灼热地一步步朝着小童儿走过去,在她的万分愕然下,重重地将那小童儿整个人箍进了怀里,重得她忍不住怀疑那小童儿要被勒死了。 那大夫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凤韶已经松开了他,却在那大夫越加不敢置信的眼神下一口口咬上了他的脖子。 一道轻轻的笑声咯咯地想起,“姐姐,好痒。” 凤韶吻上了他的唇,好半晌,一道满足地叹息声在她肩头响起,“姐姐你好慢,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她勾了勾唇,抱着他的身子转身看向那已经有些傻掉的大夫,“我能带他走吗?” “能,能。” “多谢。”凤韶迈步离开,就在门槛处那大夫又想起了什么,出声问道,“凤少,你还没看病,哪里不舒服?” “我已经都好了。” “好了?” 她轻轻揉着肩头的小脑袋,“心补齐了,都好了。” 第56章 把酒临东篱(一) By night one way, by day another. This shall be the norm. Until you find true love’s first kiss, and then take love’s true form. *** 沈东篱计划了这次罗马之行很久,期间还因为学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被耽搁了下来,本打算是在二十岁生日那年的暑假,不过现在,他都二十一周岁了。 不管怎么样,他现在已经站在梦想了无数次的罗马斗兽场前,经过路边充满着异域风情的露天咖啡馆,他挎着单肩的运动背包,碎削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同学总说他崇洋媚外,其实他不是,他只是总对这些地方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眷念。 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小姨带着姨夫上意大利度蜜月带回来的斗兽场照片时,他哭了,毫无原因地哭了,那种魂牵梦萦的感觉,似乎伴随了他太久太久。 他从背包里取出心爱的单反相机,调好焦距的时候却发现他镜头里有一张放大的人脸,他吓了一跳,因为习惯使然,出口的直接是中文,“什么人?” 他朝后退了两步,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留着淡金色长发,长着一双翠色绿眸的年迈男人,正直直盯着他,他咳嗽了一声,用他那不太利索的意大利语又重复了一遍,“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叫什么?” 沈东篱有些惊讶,还是挠了挠头,“里奥(Leo)。” “狮子?”那男人大笑了起来,“你不该叫这个。” “那我应该叫什么?” “羊羔(Lamb)。”他笑得不怀好意,露出一大口白牙,“有空去喝杯咖啡吗?” 沈东篱摇着头,“我想,我并不认识你。”他收起单反朝背包里塞,旅游手册的一角露了出来,那男人眼尖地瞄到了,“来观光的?” 他点了点头。 “我来做你的向导如何?”那男人眨了眨眼,又补了句,“免费的。” 五十多岁的老男人突然和他做这种动作,让人有些后背发毛,沈东篱突然想起来齐昀每天和他不停叨叨的话,“你不知道这世上允许同性恋结婚的国家至少已经超过十个了,现在这世道想找个你看得上眼,又喜欢你的女人太难了。因为好女人太少了,有钱的好女人更少,有钱有才又俊的好女人,那都是拉拉,其实要是有个有钱的男人愿意养我,我倒是不介意…” 沈东篱打了个寒颤,那男人已经开了口,“去过真理之口吗?” 他找死又不自觉地摇了头,那男人又笑了,“我可以带你去,科斯美汀圣母教堂的壁画也很值得一看。” “拜占庭。”沈东篱脱口而出,那男人笑着点头,“拜占庭风格,你很了解嘛。” “我大学学的建筑。”那男人看起来没有恶意,不过一个人出门在外,沈东篱还是有些顾忌,只是聊到兴头上的话题,他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其实来罗马前,我先上了梵蒂冈,特地去了圣彼得大教堂。” “那是巴洛克风格的,你看,我们还是很适合一起观光的,走吧。”那男人很自发地上前揽过了他的臂膀,沈东篱别扭被动地被他拖着,也只得迈开了步子。 “对了,马克西姆,你可以叫我马克斯。” *** 传闻只要是说谎的人,若将手伸进真理之口,手就会被咬断。 “不想试试?心中默念爱人的名字七次,看看你是不是真心?” 沈东篱笑了,“我没有爱人。” “暗恋的?” “没有。” 马克斯摇着头,“真想不到,你没发现我们一路走来有多少女人来打量你?” “没发现。” 马克斯转过他的头,“你自己看。” 沈东篱被他按着脑袋转了过去,一个褐色长发的高个女人毫不掩饰地朝他挑了挑眉,抛了个媚眼,他挠了挠头,“这里的东方人其实挺多的。” “你这种就不多了。”马克斯又朝他眨眼,“要不试试来个异国恋?” “算了。”沈东篱探出手伸进了真理之口,大声说道,“我没有爱人。”他抬起眼来,“你看。” 马克斯乐不可支,“里奥,你真可爱,可惜我不是女人,不然肯定不会放过你。” “谢天谢地。” “一会打算去哪里?” “旅馆。” “我也去。” “…” *** 沈东篱明显低估了马克斯的热情,三天后他准备做火车上米兰,顺便感受一下途径欧洲村落庄园的风情。 “米兰,好啊,正好顺路。” “顺路?” “我本来遇上你的那天就要去的,其实我是来出公差的,不过晚回去三天,老板她应该也不好意思吵我鱿鱼,最多骂两句,骂就骂吧。”他指了指自己的脸皮,“早就练成钢筋水泥了。” *** 作为欧洲五大时尚之都之首,米兰无疑是时尚潮流的尖端,设计师的天堂,米兰时装展,名扬世界的蒙特拿破仑大道,世界上最老的购物中心伊曼纽尔二世长廊… 不过沈东篱的目的地,却不是这些,他要去米兰大教堂。 “里奥,拜拜。”马克斯和他在火车站挥泪告别,抱着他依依不舍地不肯撒手,“记得来看我。” 沈东篱有些为难地挠着头,“我恐怕来不及。” 马克斯泪眼泛滥地看着他,沈东篱很怀疑那些眼线能不能防水,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虽然仍旧很有魅力,可这副样子,真的让人有些受不了。 他真的很同情马克斯的老板,不管是谁,那都是神人。 “里奥——” “那你住哪里?” “汤豪斯佳乐利酒店。”马克斯笑眯眯地挥着手,一直到他走出去很远后回头,还能看得到他那身晃眼拉风的银色套装。 沈东篱摇着头,拉了拉挎包带子,拉着行李箱,一直到走出去很久以后,才意识到,汤豪斯佳乐利酒店?那家米兰的七星级酒店? 第57章 把酒临东篱(二) 沈东篱不是基督徒,不过这天正是周日,他也见到了很多来做礼拜的虔诚信徒。世界三大教堂的版本有很多,圣彼得,圣索菲亚,科隆,米兰大教堂,不同的建筑风格,各有千秋。 独特的白色有如童话中的古堡尖顶一般,直入云霄,哥特式的风情,也足够他欣赏上许久了,拍够了照片,那天黄昏的时候,他坐着城际观光车来到了马克斯所说的那家酒店。 若在平时,他断然不会上这些完全不在他预算范围内的地方,何况,就算是走进去,都觉得有些脚软。 开什么玩笑,七星级酒店,别说住一晚,一顿饭就该刷爆他的信用卡。可是他终究是答应了马克斯,还是至少去打个招呼。 晃眼的旋转门前停着一辆辆加长的跑车,沈东篱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大概见他是东方人,门口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红色短裙的女人用英语说着欢迎光临,带着浓重的口音,却也别有一番风情,那女人接过他手里的行李,沈东篱下意识地抓紧了拉杆,“我,我不住店。” 那女人勾了唇,这次也用的是意大利语,“这边请。”她还是替他拿着行李,带着他到了前台,眨着眼笑得莫名带着些暧昧,露出几颗白牙,“找人?世交朋友?” “朋友。”沈东篱明显没有反应过来,点了下头,那女人敲了敲前台问讯处的铃,冲那坐着的男人打了个响指,“找人的。” 那男人听着那声音,头也没抬,“哪间房,账单,加到哪间房去?” 沈东篱睁大了眼,这次算是理解了过来,居然把他当成了那些拜金掘金男,“不是,我真的找人。” 这次那男人抬起了头来,瞪了那女人一眼,似乎在怪她误解人,嘴角扬起了职业性的笑容,沈东篱一手放在前台上,“马克西姆,马克西姆?莱因。” 那男人似乎愣了愣,突然间像是如临大敌一般看着他,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请问,贵姓?” “沈。”想了想又补了句,“我从中国来的,我叫里奥。”他话还没说完,那前台的男人就像是被人掐着脖子一样,一把抓起了电话开始打内线。 沈东篱被他吓了一跳,“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男人朝他摇着手,电话大概是通了,沈东篱很努力地想听清楚,可是那男人的语速实在太快,字连字句连句,他还是只得放弃,挠了挠头,“那我晚点再来好了。” 他转了身想去拉自己的行李,身后传来那男人的大喝声,这次他清楚了,“不。不是不是,公爵大人,我不是在对您说,对,是是,我们这就…”后面沈东篱又听不清了。 那男人已经从柜台后冲了出去,连着另一个人,一左一右扣住了他的双手,像是生怕他跑掉一样,之前那女人大概也是摸不着头脑,还是替他拉着行李,“这是怎么了?” 沈东篱自己更加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正想和那男人好好沟通一下,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很奇怪,马克斯在说英语,口音同样浓重,“老板,就是他。” “他?”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深沉沙哑,带着浓重的怀疑,“哪里看出来的?” “老板,你到底看没看过她画的那些铺天盖地的画像。” “看过。”那女人嗤了一声,“至少,那些画像都是金发。”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神,灵魂,你知道吗?” “最好是。” “你也觉得是他?”马克斯听上去很激动,那女人还是那副阴沉的嗓音,“你都这样打包票了,我还能怎样,如果不是的话,大不了我下个月带你去西班牙参加奔牛节。” “老板,你饶了我吧,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 沈东篱一头雾水,两眼眯成两大个问号盯着马克斯和他身边那女人,老实说,这女人真的很能抓人眼球,虽然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一看就是沙文主义的大女人,但那比马克斯高了两个头不止的身高,那一身镶嵌着宝石的过膝黑色长裙,右肩钉着一条白色披肩,垂到腰际,更像是几个世界前贵族爵士穿戴的半身披风,嘴唇有些厚,加上她那嗓音,性感得不行,深邃有神的双眼睫毛又浓又密,一双深蓝色的眼珠子正在看他,眼里带着些不屑,更多的还是怀疑,严重的怀疑。 “你带他去。”她朝马克斯挥了挥手,又伸出手指点着他,“我可警告你,要是把她惹火了,你负责。”她还是那副目空一切的表情,可唇角明显带起了些不怀好意幸灾乐祸的笑容,让那本来生硬的表情活了起来。 那女人慢慢走了过来,沈东篱抬起眼才能看得到她的双眼,“里奥?” 他没回答,只是绕开她去看马克斯,实在是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爵大人。”倒是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恭敬地开了口。 “去过阿尔卑斯山吗?”那女人突然开口问他,他摇了下头,她挑了挑眉,“那,你接下来的这些日子,恐怕都得呆在上面了。” *** 沈东篱敲着自己晕乎乎的脑袋,从床上坐了起来,床?他怎么会在床上? 他睁开眼来,却紧接着张大了嘴,他这是在哪里?中世纪的古堡? 一如童话中公主同王子居住的城堡,充斥着浓郁古典风情的雅致家具,地上铺满了天鹅绒的地毯,尤其是他现在躺着的这张床,头顶上方悬挂着墨绿色的吊顶,像是帘幕一样在身前朝两边拉开,他慢慢从床上走下来,赤脚站在地毯上,身上穿着一身明显不是自己的及膝米色睡袍。 他被人塞进了车,扣了行李,他一直想找马克斯却找不到人,然后,他明明记得自己抢回行李溜上了出租车,发誓这辈子不要再在旅行的时候相信那些看上去该是好人的陌生人。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该死的又是什么地方? 房间高得让人不习惯,尤其是在已经习惯了那些豆腐块一样的高层套房以后,这房顶简直像是一个礼堂,吊顶的水晶灯繁复地让人眼花,他拉着白色大门上的鎏金把手,可惜,那扇比他高上两倍还不止的大门紧紧锁着,纹丝未动。 他走向了窗口,还好窗户没有关,推开放眼看下去,突然想起之前那个女人的话,“该死。” 这真的是一座古堡,一座耸立在阿尔卑斯山脉山巅上的古堡,放眼望不到头的山峦,因为在夏日,满目苍翠,林木葱葱,绿草如茵,山麓上的靛蓝色湖面平如镜面。 再往远处看去,隐约还能看得见高处山顶终年不化的白色山尖积雪,他蹙着眉头,他不知道这古堡有多大,但就在这个角度,就能看得到十余座圆形的塔楼,古罗马流传下来的筒形拱顶,主建筑也是圆形的拱顶,有如凯旋门一般的拱形大门,还有全封闭的拱廊,所有的墙壁都被一层层地挑出花纹,层出不穷。 他见过很多哥特式的尖顶城堡,事实上大多数现存的城堡都属于这种,却很少见这种纯粹带着古罗马风格的城堡。 他一直坐在窗口,看着天色渐渐昏黄,终于,门上传来了一些剥啄声,他站起了身回过头去,一个人影探了进来,带着讨好的笑容,“里奥,你醒了。” 沈东篱瞪着他,“你想怎样?” “我们真的没有恶意,你就当是,来做客的好了,饿了吗?我让人准备了吃的。”马克斯回身拍了拍手,门被打开,两个仆人打扮的男子推着一辆精致的纯白色小推车慢慢进来,银质的餐盘餐具,白瓷碗具,一样样在铺着同样墨绿色的碎花桌布的圆桌上摆好,又躬身出去,马克斯站在了桌前,“试试,和你胃口吗?” “我要回去。”沈东篱看着他,“或者,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哪里?” “其实,这已经是瑞士境内。” 沈东篱睁圆了眼,马克斯替他拉开椅子,“再过去就是大圣伯纳德山口,至于这座城堡,事实上,就算是最详实的地图,也没有它的存在。” 沈东篱慢慢走近了,在桌前坐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不会伤害你的人。”马克斯按着他的双肩让他坐下,“现在,你乖乖用餐,之后,只要不出这个城堡,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 小面包片已经切了开来,涂上一层厚厚的已经烤出一层香脆裙边的菌菇奶油,三文鱼沙拉,大概是怕他吃不惯生鱼沙拉,还有鱼子酱和紫苏玉米土豆粒拌出来的蔬菜沙拉,波尔多红酒焖出来的五分熟牛排。 针管一样的小玻璃杯里,是一种甜的腻人的沙质饮料,只够一口,喝下去本来腻得慌,可是再去吃那一对烤得金黄透亮的翅中,却又满口余香,让人欲罢不能。 果香布丁,重乳酪,圆形的各式小松饼,或者叫做玛芬,巧克力慕斯…“我以为这些都是英国人喝下午茶才会吃的点心。” “不是只有英国人才会喝下午茶,其实,是因为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甜点。” “我吃饱了。”沈东篱用湿巾擦了擦嘴,“现在,我可以出去走走吗?” “当然。” *** 这座古堡诡异的厉害,所有的家具都是一尘不染,却很少能见得到人,马克斯不肯明说,他心里却是打着个大大的问号,无缘无故她们为何要带他来这里。 这其中自然有原因,他对于她们来说,究竟有何用处? 他盲目地在幽深的过道里乱穿,之前那层楼到处都点着壁灯,可他再上了一层楼,却发现在拐角过后,楼道变得漆黑一片,只在尽头处有些许亮光。 夜色已深,他只穿着那身睡衣,胆子也没那么大,转身正准备要离开,那尽头处突然发出了一道声音,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沈东篱顿了顿,“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尽头又沉寂了下来,沈东篱转身下了楼梯,抓着扶手,走到楼梯转角,他踮起脚取下了挂在墙上的壁灯,重现上了楼梯,沿着楼道的深处走进去。 “有人吗?” 门虚掩着没有关上,他轻轻推开,房里同样漆黑一片,他提起壁灯,正想要开口,手里的灯突然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打去,哐啷落地,灯烛熄灭,四下又变得漆黑一片,只有窗台上隐约有少许亮光,窗户大开,丝质的窗帘被夜风上下吹起,在近处的地上投下闪动的影子。 沈东篱小心地挪着步子,从窗口的距离来看,这房间比他之前那间还要大,眼见着窗口就在跟前,一道低哑的声音像是鬼魅一样突然想起,和之前那个女人一样,带着浓重欧洲口音的英语,只是声音更加沙哑,“谁?” 沈东篱回过了头,借着窗口那些少得可怜的亮光,他看见了一个隐约的影子,人影似乎躲在暗处,什么都看不清,除了一双蓝灰色的眼眸。 第58章 把酒临东篱(三) 窗帘的影子在地板上晃动,沈东篱眼角在那一小片光线下,瞄到了另一个影子,他怔愣愣地看着那个影子,好半晌,“我叫做里奥,是,马克斯带我来这里的。至于为什么,我也想知道。” 那人影没有动,沈东篱收回了看影子的视线,咽了口口水,“你…” “滚出去。”那道人影移开了,连影子也消失了,又影入了完全的黑暗中,沈东篱脚下发软,几乎挪不开步子,那道人影又出了声,“出去,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你是谁?” 黑暗中传来了她转身带来的衣物摩擦声。 “你是谁?”沈东篱的声音都开始颤抖,“开灯,我要看。” “滚出去。”那道声音越来越不耐烦,几乎是喝出声来,沈东篱胸口一疼,竟然莫名有一股愤怒在升起,“我要看。”他到底在生什么气?因为她要他滚出去?沈东篱圆睁着眼,口气也冲得很。 那扇虚掩的大门突然间砰得被关上,那道人影似乎也惊了一下。门外两个蹑手蹑脚的男人正缩在走道上,年纪差不多大,一个有些瑟缩的男人抖着双肩,“吵起来怎么办?” “不是正好。” “可是,这样总不太好吧?” “听我的。”马克斯伸手在门边上啪啪啪啪连按了一阵,房内顿时灯火通明,沈东篱被亮光刺得眼花,伸手挡住了眼,只听到身前一声沙哑却凄厉的低嚎,他猛地睁眼去看,只见到一团黑色的影子钻到了,床底下。 沈东篱发怔地盯着那张巨大的吊顶床,怎么,那家伙怕他?好像倒过来了吧,就看那影子的奇怪样子,怎么也该是他来害怕吧? 可事实是,他根本不觉得害怕,甚至于之前走在漆黑楼道的时候他还确实有些毛骨悚然,这毕竟是座城堡,还是座古堡,可这会,那些恐惧,似乎荡然无存了。 他慢慢走到了床头,就站在床前,床底下黑漆漆一片,“喂,你出来。” 没有声音,沈东篱蹲下了身,“你以为你几岁啊,还和人玩躲猫猫。”他低头朝床底看去,那道人影朝里又缩了缩,紧紧团在一角,整个缩成了一团什么都看不清的黑影,沈东篱朝里挪了挪,那身影突然动了动,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滚出去。” 沈东篱站起了身,“那就看看你能在下面呆多久。”他转眼打量着整间房,果然很大,高顶有如穹顶,布满了中古世纪的油画,满满的全都是古罗马角斗士的血腥场景。 看上去靠墙整面全是古旧的橱柜,他朝里走过去,却发现原来那不是一面墙,只是一整排橱柜,后面还有一间房,这次要小得多,有点像是一个工作室,他找到吊灯的开光伸手一按。 啪,光亮闪现,沈东篱惊愕地张大了嘴,那间房里,墙上,地上,顶上,画布上,堆满了人物画,上面的肖像或站或坐或躺,没有一副重复,有穿着衣服的,甚至有半裸画,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这明明不是他的发,他的眼,他的唇,却为什么让他有一种在照镜子的感觉。 说像吧,一个金发蓝眸,一个黑发黑眸,一个鼻梁高挺,一个是典型的东方长相,五官秀致,也谈不上深邃,八竿子打不着,却该死的神似无比。 *** 沈东篱坐在床尾,双脚没够的着地,一上一下踢着,“你真的不出来?” “那能不能告诉我,那些油画是怎么回事?” “我想,我大概知道马克斯和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我来这里了。” “可是,那些画是哪里来的?” “和我有什么关系?就因为我长得像他?” 一只手伸出手抓住了他还在晃的脚踝,沈东篱低下了头,确切的说,是一只爪子。 一只毛茸茸长着棕褐色柔软鬈毛的爪子,银色的倒钩尖指甲收在肉垫下没有伸出来,拉住了他一只脚踝,“再晃我把你撕成碎片。” 沈东篱难以克制地闷笑了一声,即使之后很努力地憋住了笑,床底下的人似乎还是恼羞成怒了,怒吼出声,“你以为我不敢?” 他收起双腿盘坐在床上,“我只是真的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等到搞清楚了,我也想回家。” 床底下的人安静了一会,那只毛茸茸的爪子又收了进去,“她们要你来的?” “算是吧,我好像被人打晕了或者下了药,醒过来就在这里,我知道她们没有恶意,可我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想离开?” “废话,我当然想走。” “你出去,告诉马克斯,我的事不用人管,让他送你回去。” 沈东篱坐在床头低下了脑袋,猝不及防地,他突然猛地抓着床沿把脑袋伸到了床底边沿,虽然仍旧黑漆漆一片,也还是对上了那双惊慌失措的蓝灰色眼眸。 嚓得一声,银色的爪子张了开来,伸到他面前却停了下来,“滚出去。” 沈东篱愣了半晌,终于克制不住地笑倒在床上,那样一张脸,一边朝后缩一边满脸惊慌,还对着他说这种威胁的话,实在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她脑袋上那两只毛绒绒的棕褐色三角形尖耳朵,还真是,可爱。 床板被人重重一拳敲上来,震了震,有人又恼羞成怒了。 *** 门被人锁上了,沈东篱在那张床上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原来那间房,他揉着眼坐起身,身上还是那身睡衣,他赤着脚踩在地毯上,奇怪地看了周围一眼。 他怎么回来的? 窗外阳光明媚,放眼望去,便是阿尔卑斯山一望无垠的苍翠山头,还有那巍峨的古堡,之前没顾得上细看,现在还能看见古堡里居然还有露天游泳池这么现代的建筑,边上的整幢圆顶建筑所有的墙面全都用玻璃代替,六七层高的健身房,再往前几乎有一个足球场大的草坪和喷泉。 沈东篱在旋梯上走下去,因为地上全是柔软的羊绒毛,加上没找到能穿的鞋,所以他还是赤着脚,白色的椭圆形长桌上仅仅坐着两个人,中央摆着一大盆紫堇,两人一人占着一头,全都是手里拿着报纸的动作,嘴里发出喝汤的声音。 “你开车送我。”左边那个突然开了口,这声音,怎么这么像在酒店那个说他要在阿尔卑斯山呆很久的女人。 “你腿断了?”右边那个也开了口,沈东篱身子震了震,是她。 “没有。” “手折了?” “也没有。” “很好,不送。”报纸翻了翻,换了一个版面,沈东篱瞄了一眼,他记得马克斯说这里在瑞士境内,“这里是德语区?” 右边那女人抓着报纸的手抖了抖,那报纸突然举得更高,把她整个人都挡在了后面,倒是左边那个放下了报纸,果然是在米兰遇上的那个女人,不过神情看上去似乎比之前在米兰轻松了许多,没再死板着脸,甚至挑着眉毛在笑。穿着一身米白色的礼服,露出两个肩膀,右肩还是搭着一条很像披风的披肩,不过这次是银红相间,还镶着金属链条和环扣,开口用那带着口音的英语朝他道,“睡美人醒了?” 沈东篱看了那还躲在报纸后面的人一眼,又转头朝她道,“我想离开。” “可以。”她爽快地开了口,沈东篱惊讶地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假的。”那女人扬起眉毛,“不过,我去上班的时候可以带你进城,你可以自己去转转,晚上再一起回来。对了,小公狮,我叫伊维特。”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对面那张报纸,“瑞亚,要不要一起?” “不许这么叫他。” “为什么?” “我说了不许。” “凭什么?” “伊维特。”报纸动了动,“滚出去。” “瑞亚,我没记错的话,这里好像也是我家吧。” “我的。” “行行,就算产权全都是你的,我怎么说也是你姐姐吧。” “没验过。” 伊维特撇了撇嘴,“算了,我不和你说,小公狮,走了,你去换衣服,我去取车。” “这不是在山上吗?” “后面有公路可以下去。”伊维特站起了身,“至于早餐,等到了苏黎世,我带你上利马特河河边去吃。” “苏黎世?我可以去国家博物馆吗?” “当然。”伊维特挑衅地朝那张报纸瞄了一眼,报纸动了动,却没有说话,伊维特似乎很不满意,“瑞亚,真不去?” 没人理她,伊维特拿开餐巾扔在桌上,转身离开了餐厅,沈东篱还是站着,走到了那报纸前面,报纸连着晃了几晃,开始乱翻,而且越来越靠后,几乎要贴到背后那人的脸上去了。 沈东篱伸出右手一扯把报纸从她手里拉了出来,一眼看过去,自己却愣住了,是那双蓝灰色的眼眸没有错,可是,“你的耳朵呢?爪子呢?”他看上去很震惊,语气里居然还带着一丝惋惜。 伊维特正折回来拿车钥匙,听见他的话也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出来,“瑞亚,小公狮喜欢你的耳朵哦。” 一头棕褐色的长发披散在脑后,蓝灰色的深邃眼眸,脸颊瘦削,肤色很白皙,唇也很薄,她看上去和伊维特并不像,五官虽然深邃,却没有白种人该有的感觉,反而有点像是东方人。 而且,伊维特穿着正式,她却只是穿着一身休闲服,拉链没有拉上,上衣敞开,里面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白色无袖t恤,肩上似乎有一个纹身,不过被衣服挡着看不清楚。 即使这样,却依然抢眼,如果她没有接下来那一串动作的话,报纸被人一拉走,她似乎措手不及,手忙脚乱间身子后仰,椅子也被她朝后压下去,一手虽然努力抓着桌角,整个人还是狼狈不堪地摔在地上。 伊维特笑得不能自控,“瑞亚,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精彩的场面,这次还真是多亏了马克斯。” 地上的女人站了起来,一把抓过她手里的钥匙,转过了头不去看沈东篱,虽然面上已经恢复了冷肃,语调还是极度不自然,“我来开车。” *** 利马特河将苏黎世分成了老城区和新城区,一座充满着中世纪风情的城市,却又同时是瑞士联邦最大的城市,商业和文化的中心,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黄金市场之一。 瑞亚半道把伊维特踢下了车,沈东篱一直盯着她的侧脸,就在一个街区的十字马路前等绿灯的时候,瑞亚长期泛红的耳根终于难以负荷重担,侧身过来,“转过去。” “我觉得很奇怪。” 瑞亚没说话,任谁见到一个那样的怪物,要是不觉得奇怪那才是不正常。 “你们既然能拥有阿尔卑斯山上那样的古堡,怎么居然会开这个,我不是说SUV不好,只是有点奇怪,我还以为你们会开布加迪或者玛拉莎蒂的跑车。” “我不开跑车。”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绿灯重新出来,瑞亚踩下了油门,右转,“想吃什么?” “都可以。”沈东篱还是侧身看着她,看得她耳根又开始发烫,“你的耳朵和爪子哪里去了?” 她脚下正踩刹车,一个漂亮的转弯,稳稳地停在一片广场边的最后一个停车位上,没有倒车,没有一点擦刮痕迹,油门熄了,她拔下了钥匙,解下自己的安全带,“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想一起撞死的话,别在我开车的时候盯着我。” 第59章 把酒临东篱(四) 沈东篱呆了一呆,哦了一声,“那你的耳朵和爪子呢?” “没了。” “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 “那不是你自己的耳朵和爪子吗?” 瑞亚已经下了车走到他的车面前,打开车门,无奈地探进身替他解了保险带,“可不可以不纠缠这个问题?” “你只有晚上会那样吗?”沈东篱下了车站在她身前抬眼看着她,她朝后退了两步,摸了摸鼻子,“差不多。走吧。” 她带他上了利马特河畔一家别致的家庭小店,虽然是白天,吧台上还是站着不少喝啤酒掷飞镖的女人,“想吃什么?” “唔,苹果派吧,还有这个是什么?”他伸手抓过桌上的一个糖果罐头打开来,里面装着不少镶着殷桃干和巧克力碎片的小饼干,只有拇指大小,“能吃吗?” “当然。”瑞亚侧了脸看着他小口咬着饼干,唇角弯着一个浅浅的弧度,沈东篱吃了两小块饼干,抬起眼来,她又转开了视线。 “不让我看你,自己又看人家。”他用中文嘀咕了一声,就听到她扬手打了个响指。 “瑞亚,老样子?” “嗯,加一个苹果派,还有一杯热牛奶。”她又转过脸来,德语换成了英语,“热牛奶要加什么吗?” “可可吧。” “加可可。” 那男人走开,沈东篱还抱着糖果罐头在吃饼干,“你会说多少种语言?” “英法德意,西班牙语,还有,中文。” 他睁大了眼,“你会说中文,真的假的?” “真的。”看他还是不相信,她双手置于桌上,叹了口气,用一种奇怪的调子开了口,真的说了一句中文,“你叫沈东篱。” 沈东篱愣了愣,突然整个人趴了下去,脑袋枕在自己手臂上,身子颤动,差点把糖果罐头抛下了地,好半晌才抬起头来,“我不是嘲笑你,只是,你说中文的调调,好搞笑。” 两朵红云又飞上了她的双颊,看得沈东篱连连摇头,“你多大了?” “二十六。” 二十六岁还会脸红的女人,真是国宝级别的。 *** 沈东篱是真的很喜欢吃那小饼干,临走的时候还有些依依不舍,谁料才出门之前那男人就追了出来,塞了一个新的糖果罐头在他怀里,说是送的。 里面不仅有之前的小饼干,还有用鲜奶,黄油,巧克力粉和坚果做出来的自制糖果,他朝嘴里丢了一颗,瑞亚打开了车门让他进去,“除了国家博物馆,你还想去哪里吗?” “莱特博格博物馆?” 瑞亚轻笑着摇头,替他关上车门,回到驾驶座上,他还是抱着糖果罐子在吃,“你都不用上班吗?” “我在休假。” “休假?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 沈东篱扭头看了她一眼,又转了回来,轻轻地哦了一声,不是他想要乱想,只是他昨日刚来,她说今天她开始休假。 “那你们是做什么的?” “表面上,金市。” 沈东篱来了兴致,又转头看着她,“那暗地里呢?不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军火武器什么的,还是像意大利黑手党那种?” 瑞亚浅浅地弯起了一边的唇,“你电影看多了。” “那是什么?” “你吃这么多糖,不怕沾牙吗?” 沈东篱扁了扁嘴,她要不想说的话他也没意思多问,他转头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嘴里咬得咯嘣响,身边的女人时不时扭头过来,深邃的蓝灰色眼珠一如雾色下的海波。 *** 那是一身黄铜盔甲,公元前一世纪古罗马角斗士奴隶会穿的盔甲,悬置在防弹玻璃窗展示窗内。 “里奥?”瑞亚已经唤了他三声,沈东篱才呆愣愣地转过头来,“啊?”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这个是…”他低下了头,眼神迷离,眼前那本来空置的盔甲内不受控制地逐渐完整,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填满了整副盔甲。 他一手撑在展示窗的玻璃上,耳中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人群的呐喊声,他双手都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雾蒙蒙的眼睁开,脑海中仿佛有一种强行控制住他的思绪,一幕幕真实的有如身临其境的画面不停在眼前闪现。 斗兽场上风沙飞扬,站起的人群激动地忘乎所以,那副盔甲,不,是一个女人,一个身着盔甲的女人,一手执着长矛,面上也带着头盔,却是展示窗里这副盔甲所没有的。 她就站在斗兽场中央,一幕幕血腥的画面不停过去,一个又一个角斗士死在她手中,场上的呼声越来越响,最后一个角斗士倒下的时候,她已经满身都是鲜血。 就在斗兽场的高台上,一个年轻的贵族和周围的人一阵耳语,没多久,场上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看着几个士兵奔跑进了场后,一声狮吼震天响般传来,紧接着,是人群越加高涨的欢呼。 所有人的视线都注视着那打开的栅栏,伴随着又一声狂吼,一只棕色的狮子一步步踏了出来。 “怎么是只公的?”那贵族似乎有点失望,转头问她身边的女人。 “虽然是公的,可已经咬死了三只母狮了。” “当真?” “绝对当真,我本来是想让她们配种的,结果放进他栅栏里的母狮都被咬死了。” 那角斗士站在场上没有动,举起了手里的长矛,浑身的沾满的鲜血一滴滴往下落,眼见着那只狮子越走越近,她却毫无反应。 场上的呼声慢慢轻了下来,那只狮子已经走到了她身前,她突然扔了长矛,缓缓地,慢慢地,摘下了面上的头盔。 沈东篱心口狠狠地抽起来,痛得几乎想要窒息,那双蓝灰色的眼珠正温柔地看着那头公狮,慢慢蹲下了身,伸手抚上公狮蜷曲的鬃毛,“里奥,我终于找到你了。” 沈东篱一手抓着自己胸口,难以呼吸,公狮歪过头张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温驯得不可思议,场上传来大片嘘声,那角斗士毫不理会,只是轻轻地抚过他的毛发,“你都变成这样子了。” 公狮的琥珀色眼珠似乎很安心,轻轻地闭上,毛绒绒的大脑袋枕在她手上,那贵族女人又泄气又怒不可遏地站起了身,“果真扫兴,全部刺死。” 手执长矛的士兵从四个方向包围过来,那角斗士没有动,温柔如水的蓝灰色眼眸只是凝视着公狮,“里奥,若有来生,所有的诅咒,一定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 *** “里奥,怎么了?” 沈东篱缓缓地睁开了眼,只觉得眼前的日光刺眼得厉害,放大的俊脸一脸焦躁,他抬了抬手,又闭上了眼,就算不是同一张脸,他也认得出来,这双蓝灰色的眼眸,为何,他会出现那些幻觉。 好半晌他才缓过来,睁开了眼,“瑞亚。” “嗯?” 他撑起身子挣脱了她的怀抱,才发现她们已经出了博物馆,“我刚刚,看到了好多东西。” 她抿了抿唇,他接着说了下去,“我看到一个角斗士,还有一头狮子,而且,我感觉你就是那个角斗士,而我,是那头狮子。” 瑞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沈东篱不解地仰着脸,“你没有看到过吗?” 她摇头,他似乎不太相信,“我还以为…可那样的话,为什么你们要我留下来?” “我没有看到狮子。”她摇了摇头,不像是在撒谎,沈东篱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心口的剧烈速度还没有缓下来,“那,你看到的是什么?” 他话音刚落,她脸上又红了起来,沈东篱有些无奈地推了她一下,“我都没脸红,你脸红什么?” “就是,那个。” “什么那个?” “我看到的,那个,你基本上都没穿衣服。” 沈东篱双眼猛地睁开,“没,没穿衣服?” 她似乎有些尴尬地转过了脸,沈东篱不死心地追着过去,“没有狮子?” “没有,我们在湖边,呃,那个,后来你就消失了。” “消失?”沈东篱摸着脑袋,“那为什么你那些画上都是穿衣服的?” 她的脸红得快烧了起来,“那,我总不能都画裸体画。”她一把拉过他的手,“你不是还要去莱特博格博物馆,走吧。” *** 回到古堡的时候,沈东篱还处在心神不宁的状态,伊维特正坐在藤木沙发上看报纸,奇怪地抬眼看看他,又看看瑞亚,后者摇了摇头,夜色渐晚,眼见着太阳就快下山,瑞亚眯起的双眸扫了已经垂在不远处山头的夕阳,直接上了楼。 伊维特摇着头,又要去躲了,大家都见过了,真不知道她在躲什么。 “小公狮,上哪里玩去了?” 沈东篱慢慢在她对面的藤木沙发上坐下,“我,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和我说说。” “她房里那些画,还有她晚上的样子,还有我…”他轻摇着头,虽然第一眼就觉得她对于自己是特别的,虽然他总是喜欢看她,可现在发生的这些,也实在是超出了他能想象到的极限。 “她一生下来晚上就会变成那样子,至于那些画,她一直说那是她的梦中人。” “梦中人?” 伊维特勾了勾唇,“所以她老是对着你脸红,一见你就老是干蠢事,其实她平时不是这样子的,我想任谁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都没法太正常吧。” 沈东篱喃喃低语,“为什么她看到的和我看到的根本就不一样。” “什么?” “没什么。”他摇着头,抬眼看着扶梯,“我去看她。” *** 房里依然是大片的黑暗,沈东篱没有开灯,走进去没几步就撞在了架子上,价值连城的古董瓷瓶噼噼啪啪掉在地上碎成一堆,一双毛绒绒的手稳住了他的身子,黑暗中他看不清楚,却摸得到那软软的绒毛。 “瑞亚。” 漆黑一片中,他只听得到她的呼吸声,和那双微微泛着光芒的蓝灰色眼眸,“我可以去看看你那些画吗?” 她松开了手,好半晌,她安静地他以为她已经走开了,那双毛绒绒的爪子拉住了他的手,把他带到了那个工作室,吊灯打开,沈东篱睁开眼,满目的画卷堆满了整个房间。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了身,瑞亚似乎想往书橱后面藏她那也像是披了一层厚实的绒毛的身子,沈东篱有些想笑,他也确实笑了,轻笑声传出来,她一用力把自己朝里面一挤,书橱晃了晃,顶上掉了一本厚重的书下来。 金属质感的封面,泛黄的牛皮纸上蒙着厚厚一层灰,沈东篱蹲下身,右手擦去了面上的一层灰,轻轻翻开来。 羽毛笔写下的好几行墨水字迹,即使牛皮纸已经破烂不堪,那几句话依旧清晰可见。 The spell has changed, by sacrifice paid in blood, forever and ever after. (咒语已经改变,以血的代价,永生永世) “什么咒语?” 沈东篱走到书橱后面扯着那个躲在后面的女人,可他越扯,她越是朝里挤,沈东篱扁了扁嘴,手伸进去一用力,拉住了她脑袋上其中一只可爱的耳朵。 一转一拧,瑞亚捂着脑袋,“你翻到最后。” 他松开了手,回到书前面,蹲着身子,翻到了最后,依旧是同样的字迹。 Outwardly the king of beasts, inside human, for day and night. Death is divine, along with love. (白天还有黑夜,狮面人心,当爱情来临时,神授之死) 心口的疼痛一阵阵席卷而来,窒息的感觉再次传来,他伸出手覆在了那页纸上,铺天盖地的痛苦几乎让身体痉挛,他跪了下去,身后被人拥住,脸颊被人轻拍,“里奥,怎么了,你别吓我。” 他睁开眼,“只要找到真爱的时候,就是死亡之时,这就是那个诅咒,对不对?而且,已经转移到了你身上。” 她伸手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毛绒绒的肩头,“不再是了,我还好好的,不是吗?” “你是说…”沈东篱微微睁了开来,灯光下她的样子不人不兽,可那双眼睛,那不变的温柔,历经百转千世,从来不曾变过。“你找到真爱了?”他问得很轻,她轻叹了一口气,“你都明白了,不是吗?” 沈东篱怔怔地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湿漉漉地眨了眨,他怎么会不明白,第一夜见她,莫名的情愫便充在心头,孤身被困在这个古堡,他也一点不再害怕。他对罗马建筑的执念,那种伴随了他太久的魂牵梦萦的感觉,那一幕幕画面,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也许是前世,也许已经是十世,百世,沈东篱把脑袋埋在她怀里,克制不住的呜咽出声,眼泪一滴滴,沾湿了她胸前的绒毛。 她轻拍着他的背,沈东篱抬起了眼,眼泪还在一滴滴地掉,“可那咒语,到底变成了什么?” 瑞亚摇了下头,“我也不知道。” 他的眼泪一滴滴,落在那本书页上,慢慢渗入,那纸页却不见湿,反而发出嘶嘶的声响,沈东篱低下头,有几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那几行字迹随着他的眼泪,慢慢消失在纸页。 “字呢?”他伸手乱摸,瑞亚拉起了他的手,她的手也碰上去的那一瞬间,纸页上突然像是有一支看不见的羽毛笔在写字一样,一个个字母慢慢地出现。 By night one way, by day another. This shall be the norm. Until you find true love’s first kiss, and then take love’s true form. (白天一个模样,夜晚另一个,直到你找到真爱的第一吻,然后变成真爱的模样) 第60章 把酒临东篱(五) 房里很安静,安静地只剩下沈东篱没办法停下来的咽在喉口的轻轻哽咽声,不过眼泪已经停了下来,他抬起脑袋来,眼睛还是红通通的,看着她的下颌,“瑞亚,你想试试吗?” 她的一只耳朵朝下折了折,抖了一抖,沈东篱破涕为笑,前额靠在她肩头,她看上去有点闷,毛绒绒的前肢轻拍着他的后背,因为怕不小心伤到他,细长的尖利爪子都倒钩在肉垫里,沈东篱伸手抓住了另一只厚实的手掌,相比起来,他的手还没有她那大手掌一半来的大。 “里奥。” “嗯?” “你会留下来吗?” “留在这里?” “嗯。” “我得回去。” “那,你还回来吗?” “如果我说不呢?” “那我去找你。” 沈东篱轻轻捏着那厚实的大手掌,伸出手指拨弄着尖利的爪子,“等我上完大学,我可以到这里继续接着念,或者找一份工作,不过也许我该先开始学德语。” “你用不着去工作的。” “才不要,你没听过,女人都是靠不住的,靠自己最踏实。” “我也靠不住吗?” “你是女人吗?” “当然是。” “那不就一样吗?”他把小手按在她整个掌心里,贴在一起。 “里奥?” “嗯?” “我可以吻你吗?” 沈东篱愣了愣,面上微红,却忍不住觉得好笑,低下头蠕动着唇瓣,“我都问你要不要试了。不过要是之后你还是这样子呢?”他捏着她毛绒绒的大手掌,“也许,那个真爱,并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 他轻轻咕哝了一声,她轻轻托起他的下巴,软软的绒毛让沈东篱有些痒痒,却觉得比晚上躺着的丝绵枕头还要舒服,他闭上了眼。 书页上的字迹一个个地不停闪烁,就像是幻灯片里自定义动画的效果,指缝间渗透出蔚蓝色的荧光,不断被拉长,刺目的白光充满了整个工作室,唇瓣上湿漉漉的触觉慢慢离开,沈东篱睁开了眼,面前是整团莹白色,什么都看不清。 “瑞亚。” *** “什么声音?” “声音?有声音吗?” 伊维特摇了摇手指,还是坐在沙发上,指了指楼上,“你听。” 马克斯站直了身抬眼看着旋转扶梯,好半晌,“上帝,这简直像是狮吼声。” “上去看看。”伊维特丢开手里的笔记本电脑,和马克斯一前一后跑上楼梯,直接朝瑞亚的房间过去。 门被一把推开,伊维特瞪大了眼,“瑞,瑞亚,别告诉我这个大家伙就是你。” 又一声狮吼传来,沈东篱抱着一头母狮的脖子,脑袋埋在她的毛发间,“对不起,瑞亚,都是我的错,不然你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伊维特走到狮子身边拍了好几下,“好家伙,之前还是半人半兽,这下可是完全的了。” 沈东篱抬起了眼,“我怎么来能把她变回了?”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 夜幕沉沉,大床上躺着一只棕色的巨大狮子,身边还躺着一个与她比起来实在娇小的男子,脑袋靠在她身上,一手抓着她身上的毛发不肯松手,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迹。 沈东篱没有睡着,睁着一双无神的眼,口中不住低喃,“love’s true form,love’s true form,love’s true form…” 温热的呼吸喷在发顶,狮子湿漉漉的舌头舔着他的额头,沈东篱转头把脑袋埋在她热烘烘的肚子上,“呜呜,瑞亚,都是我的错,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一直会是这个样子下去?” 他哭湿了她肚子上的毛发,终于哭累了睡死过去,狮子用脑袋轻轻拱了拱他,确认他睡着了,这才从床上跃下地去,回到那间工作室里,跃起身用前爪打开了灯,那本书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她伸出爪子掀到了最后,之前那些光芒将所有的字迹都挡住了看不清楚,这会在灯光下,之前那些字又消失了,变成了新的一行。 transformation error(转化失误) 她一爪子踩在那本书身上,连踩了好几下,恨不得咬烂掉。 那行字似乎晃了晃,半晌,重新出现了另一行字。 one condition unsatisfied(一个条件没有满足) 瑞亚想了大半夜,也没想通到底还有什么条件,她找到了他,难道还有什么问题? 她躺在他身侧,终于也倦极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沈东篱正坐在她身前,一见到她睁眼就上前晃她,“瑞亚,你回来了。” “什么?” “你又变成人了。” 她举起手,没有毛,她确实又变成了人,沈东篱歪着头,“那你晚上到底是不会变了还是变成原先那样,还是又变成狮子?” 瑞亚叹了口气,果然是个伤脑筋的问题,沈东篱微微低下头,“也许是因为我不是…” 瑞亚捂住了他的嘴,“去看看那本书,你就知道了。” *** “还有条件?什么条件?”伊维特莫名其妙地在两人身上扫过,“还没上床?” 沈东篱红了脸,只顾低头解决他面前的早餐,瑞亚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你该去上班了。” “那你能不能不翘班了?” “我是在休假。” “拜托,工作狂也需要休假?” “你可以滚了。” 沈东篱这次抬起了眼,“你们是做什么的?” 伊维特转眼过来,“她没告诉你?” 沈东篱摇了摇头,伊维特勾起了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小公狮,你那么喜欢去博物馆,肯定喜欢古董玩物了?” 沈东篱点了下头,伊维特笑得越发开怀,从她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份请柬,丢到瑞亚身上,“听到了,小公狮喜欢,我看你还赖不赖掉。” 伊维特离开了,瑞亚只是将那份请柬放在手边,也没有打开,一直等用完早餐,沈东篱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才看到那份请柬上的字,左侧是德语写的他看不懂,不过好在右侧还有一个英语版本。 “拍卖会?不过这名字没听过,我只听过苏富比拍卖行。”沈东篱抬起了眼,“不过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 “我那天听到人叫伊维特公爵大人,可瑞士联邦并没有皇室,不是吗?” 他又低头去看那张请帖,只是她的名字,并没有任何头衔,“瑞亚?罗斯柴尔德,好熟的姓氏。”他眯着眼,“我好像听过。” 瑞亚从他手里抽出了那张请帖,“这是个黑市的拍卖会,所有参展的拍卖品有五成是盗墓所得,所有消息都只在内部流通。” “内部,什么内部啊?” 瑞亚站起了身,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去过了,走吧。” 沈东篱跟在她身后,“你不想去的话不用管我说的那句话,我也只是喜欢随便看看,反正我又不太懂。” “没事,我本来就想带你出去,既然有个现成的地方,那便去好了。”反正闷在家她也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干脆出去转转,能想出来也说不定。 *** 既然是拍卖会,自然不能穿的太随便,至少沈东篱是这么想的,可现在身上的,他摇了摇头,马克斯挥舞着手送她们出门,车子开过古堡前的喷泉,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一路下行。 “这不会太随便了吗?”他拉了拉脑袋上的牛仔棒球帽,两身米色的休闲情侣装,真不知道马克斯什么时候准备的。 “大家都很随便,你不用担心。” 不过想想也是,她都说是黑市了,“我就猜到你们不是干正经生意的,不过你们真的不会出事吗?” “不会。” “不犯法吗?” “里奥,不会有事,等下你就知道了。” 沈东篱扁了扁唇,“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 “你什么?” “我怕,你觉得我不是好人。” 好奇心都被她勾了起来,“你到底是干什么亏心勾当?” “我的姓氏,你想起来了,在哪里听过?” “罗斯柴尔德,真的好熟,罗斯柴尔德…”他一个人嘀嘀咕咕,瑞亚开着车,他突然间猛地像是从车座上跳了起来,吓得她差点打歪方向盘。 “天,是那个罗斯柴尔德家族?你不要告诉我就是那个罗斯柴尔德家族?” “我想,大概就是。” 沈东篱靠在车座上摇着头,“不可思议。” “里奥?” 他还在摇头,“十九世纪建立了全世界最大金融王国的罗斯柴尔德家族。”难怪他会觉得如此耳熟,那个代表着金钱和财富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在十九世纪的最鼎盛时期控制着全世界的黄金市场,几乎全欧洲的国家都曾向她们贷款。 虽然已经在二十世纪时逐渐没落,却仍然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几个家族之一,对欧洲经济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我曾经很崇拜你的,嗯,大概是曾曾曾祖母了。” “我也是。” “据说当时曾经有很多人想要研究你们家族,却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所有一切关于罗斯柴尔德家族的消息都像是消失了一样。”沈东篱转过了头,“为什么啊?” 瑞亚打着方向盘,“我当时刚出生,这个样子,所以需要避开所有媒体。” “所以你们会住到这里来?”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下,“只是伊维特和我,还有马克斯,是他照顾我们长大的。” 第61章 把酒临东篱(六) 她们明明互相都认识,却又一个个装出一副不认得的样子,沈东篱轻轻哼了一声,瑞亚低下头看他,“怎么?” “虚伪。” 她勾了勾唇角,“没办法,都是整日出现在欧洲各大媒体报纸头版上的人,这毕竟不是个摆得上台面的地方。” “你也是?” “当然不是。” “看得出来。”地下停车库里就她那一辆格格不入的车,那泊车女人差点想过来提醒她是不是进错了车库。“既然摆不上台面,那为什么还要来?” “等你见到拍卖品,你就知道了。” 瑞亚带着他坐在最后排,递了一份册子给他,“这是什么?” “拍卖品的目录单。” “我又不懂德语。” 她又收了回去,没多久,这次递了号码牌给他,“又是什么?” “有喜欢的就举。” “举一次加价多少?” “五百万。” “欧元?” “瑞士法郎。” “总算比欧元好些。”沈东篱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把号码牌还给她,瑞亚侧了脑袋过来,“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若不是因为那个诅咒,压根就不会扯上任何关系。” “两个世界?还能有两个世界?” 沈东篱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她一眼,“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啊,难道说是平行宇宙?”她一脸狐疑不解的好奇宝宝模样,沈东篱转头不理她,看着前面的拍卖师,第一件拍卖品已经出场,灯光打下来,靛蓝色的绸缎被打开,场上传来一阵不大的抽气惊呼声。 沈东篱不明所以,不就是一颗钻石,怎么能让这些人都这么失神惊叹,他故意拉了拉瑞亚,“难不成这还是粉红豹?” “什么粉红豹?” “粉红豹啊,你都不看电影吗?” 瑞亚摇了摇头,打开了目录单,“大莫卧儿,或者叫光明之海。” 沈东篱歪了眉毛,“那颗失踪的全世界最大的粉红钻。你说这里的东西五成是盗墓所得,那其他的,不会还有是赃…”瑞亚捂住了他的嘴,“知道就行了,别说出来。” *** 前三件拍卖品都被天价拍走,如果单看拍卖品的话,他倒还是挺有兴趣,沈东篱坐直着身子,第四件拍卖品看上去比之前几件又要大些,他本来饶有兴致,那黑天鹅绒被拉开的瞬间,胸口却被重重一击,他双眼猛然睁大,右手紧紧过去掐瑞亚,“那,那个…” 在他的模糊记忆中,那个角斗士是戴着头盔的,可国家博物馆那身盔甲,却独独少了头盔。 因为,那头盔,正在眼前,经过上千年岁月的侵蚀,居然还能在失去光泽的黄铜表面,隐约看得到鲜血的印迹。 那是,她的鲜血。 沈东篱紧紧掐着瑞亚的手腕,她另一手举起了号码牌。 “九号,三千五百万。” 拍卖师话音未定,前排也举了起来,他只看得到一圈貂绒围领,“十七号,四千万。” “九号,四千五百万。” … 前排的女人似乎也势在必得,瑞亚眯起了眼,把号码牌交到沈东篱手里,“举。” “啊?”他依言照做,她却倾身过去同站立一边的服务员耳语了一翻,没多久,那服务员转身回来,同样和她咬耳朵,她点了点头,拉下了他手里的号码牌。 “十七号,九千五百万。” “九千五百万第一次…” 沈东篱还是盯着那头盔,一直等到捶音落定,他才依依不舍地追随者那头盔消失在他的视线中,瑞亚握了握他的手,正要说话,前排那个女人突然站起了身,身后跟着一个像是保镖的女人,半道离场。 沈东篱一直看着那女人,她带上了墨镜,经过最后排的时候,视线也扫了过来,落在瑞亚身上,却又很快离开转到了沈东篱身上。 那女人本来走得很急,这时却突然停了下来,摘下墨镜细细地看了沈东篱一眼,抬眼朝瑞亚挑起一抹近乎暧昧的笑容,“你的?看上去罗斯柴尔德家族的人口味很奇特嘛。” 她说的是德语,沈东篱没听懂,只是转头去看瑞亚。 “索伦亲王对罗马古物很感兴趣?” “那倒不是,只不过今日突然来了兴致。”她轻啧了一声,微低着头单手戴上了墨镜,视线又调回沈东篱身上,“你也知道,我要的东西,从来不会失手的。” 那女人离开了拍卖现场,沈东篱扯了扯瑞亚,“那是谁?” “克瑞斯?索伦。”瑞亚握紧了他的手,把他的整个拳头都包在掌心,“德意志的霍亨索伦亲王。” “你怎么了?”沈东篱晃了晃手,“捏得这么紧。” “里奥,我想,我大概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危险尚未解除,不过,记忆中的女人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所爱,这一世,她不会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 瑞亚提前离开了拍卖会场,午后的太阳暖暖地透过车的前窗照在身上,沈东篱有些昏昏欲睡,“你是说,那个亲王的前世就是那个害死我们的女人?” “不是我们,只是我们记忆中的人。” “你知道不就行了。” “是。” “所以,在解决掉这个危险之前,就算我吻你,你也无法变得正常?” “我想是这样。” “真是奇怪的咒语。”沈东篱摇着头,“不就是个咒语,还要管这些事。可她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们?” 车子停在红绿灯前,她伸手过来轻轻揉了揉他的短发,“交给我就行了,我会解决的。” “可她是亲王。” “里奥,你担心我?”她转头过来笑得眉眼弯弯,白牙露出来,倒是有点像要糖吃的孩子。 沈东篱翻了个白眼想要晃她,轻轻哼了一声,撒娇的意味占了大半,“我莫名其妙地也成为其他人的黑名单了,不指着你我还能怎么办。”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她踩了油门,声音很轻,沈东篱转头看着她的侧脸,那种安心满足的感觉又充满了心头,他放软了声音,“我知道。”轻轻地,难得显得温柔。 那侧脸,居然又红了起来。 *** “咦,你怎么来了?” 那是一间不大的工作室,只是一幢综合性商业大楼里租的一间房,一共不过三五张办公桌,电脑倒是有十几台,沈东篱有些诧异,手被瑞亚握着带进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伊维特在办公桌后面抬起眼来,“拍卖会完了?” 瑞亚摇了摇头,在她对面的桌上坐下,伊维特摸了摸鼻子,转头看向沈东篱,“怎么了?” “她有事要做。” 还是说了等于没说,“为什么这里这么小?” “不然该多大?”伊维特好笑地看着他。 “嗯,比我想象中小。” “你知道她是谁了?” “知道,你们都是罗斯柴尔德家族的人。” “就这样?” “不然还有什么?” 伊维特看了瑞亚一眼,以她一贯的经验,当某人工作狂附体的时候,基本是不会管周遭的事情的,所以现在说什么都很安全,“比如说她就是当年那个一周之内在泰国冲击泰铢席走八百亿美金直接导致亚洲金融风暴的十恶不赦的家伙?” 房里很安静,安静的伊维特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不该告诉他这些事,“里奥?” “难怪,她说她担心我觉得她不是好人。” “那你觉得呢?” “她确实不是好人。” “是。”伊维特叹了口气,“本来就不是,我早就和你说了,遇上你之后,她才变得这么幼稚,你要知道这位金融界的神童可是第一次休假,以前,她发火的时候连我都吓得半死,当初马克斯找你回来,我还担心会惹火她。” “她害得多少人丢了工作,没法养家糊口。” “里奥,不管怎么样,我想你都该知道这些,毕竟,你是她最在乎的人。” 沈东篱没说话,电脑后的人突然站了起来,“我需要回去一趟。” “回哪里?” “德国,你替我照顾好他。” 伊维特看了沈东篱一眼,一直等到那个女人消失在办公室的门口,才朝沈东篱叹道,“她果然没听见。” 第62章 把酒临东篱(完) 沈东篱知道她有事要办,也不想拖她后退,所以乖乖地呆在阿尔卑斯山上的古堡内,一直没有出门,可是已经快一个月过去了,她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晚上那个样子,一个人出门会不会很不安全?” “她不是一个人出门,她会回德国老宅,你不用担心。”伊维特坐在沙发上敲着笔记本键盘,沈东篱以为她在做什么工作,凑上去一看才发现她居然在敲地鼠。 他无聊地也一屁股坐了下来,伊维特斜眼扫了他一眼,“别担心了,她没事的,神童的名字又不是随随便便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不是还在生她气吗?这么快就好了?” “我什么时候生她气了?” “那天啊,我把她曾经那些事迹告诉你之后,你不是还说她害多少人丢了工作?” “我是说过。”沈东篱抱着沙发上的软垫,脑袋埋进去,还能闻得到一股淡淡薰衣草香味,“可是,她才是我在乎的人。” 伊维特愣了一愣,笑道,“没错,这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生存法则,无可避免。再说,那些外汇体制漏洞百出,就算她不插手也早晚会崩溃。” 沈东篱抱着枕头不理她,安静了会,他抬起脑袋来,“我的签证好像到期了。” 伊维特斜了他一眼,似乎对这种质疑她能力的事很不屑,“早解决了,居留证C都弄来了,那个档案袋我记得好像在瑞亚房里。” “我去看看。” 沈东篱上了楼在瑞亚房里翻出了档案袋,盘腿坐在床头正在翻看,那间工作室突然发出砰砰的声音,他奇怪地下了床,光着脚慢慢走过去,砰砰,又是重重两声。 沈东篱站在门边,就看到那本厚重的书不停地在地上上下乱跳,撞在地上发出砰砰地声音,他没好气地几步上前,赤着的脚一脚用力踩上去,把那本书压在地上,“你以为你是狗啊?是本书就像个书的样子。” 那本书弹了好几下还弹开他,沈东篱慢慢松开了力气,脚还没放下,那书页又是重重一弹,他一个没稳住摔在地上,那本书正摊开书页停在他面前。 金光闪烁的一行字不断在眼前晃动,沈东篱猛地站起身来冲下了楼。 “伊维特。”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我要去德国。” “什么?” “那书上说,最后的劫难,我怕她出事。” *** “真是不简单,居然能找到我这里来。”复古的米白色长沙发上,红发女人悠哉地转着手里的高脚酒杯,“喝一杯?” 身前站着的女人勾起薄唇淡淡地开口,“我不喝酒。” “是啊,罗斯柴尔德家族的继承人瑞亚,我知道,低调得好像不存在,从不参加任何餐会,烟酒不沾,那日在拍卖会上见到你我还一直奇怪来着。” “索伦亲王,我不想绕弯子,听说你一向爱好收藏古罗马时期的各种艺术品,这栋古堡的地下室,更是一个缩小版的还原古罗马斗兽场。” “听说?”克瑞斯?索伦放声笑出来,“说吧,花了多大代价才查到的?” “这个无关紧要,关键问题是…” “是什么?” “半个月前国家博物馆失窃,红外摄像头全部失控,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 “我听说了。”克瑞斯小口轻尝杯中的红酒,舔了下唇,瑞亚眯了下眼,“奇怪的是,这么大手笔的犯案,那贼却只取走了一样东西。” “哦?是什么?” “一身黄铜盔甲,刚巧,和索伦亲王那日拍下的头盔,是一套。” “瑞亚?罗斯柴尔德,你现在是怀疑我?” “不敢,只是希望索伦亲王能给个面子,让我也见识一下你这不输国家博物馆的地下室。” 克瑞斯站起了身,站在沙发后的保镖上前了几步被她挥退了下去,“这个,再容易不过。” *** “伊维特小姐,是你回来了。” “哇,伊凡,你怎么好像知道我会回来一样?” 老管家微微一笑,“是瑞亚小姐交待的。” “瑞亚?”沈东篱惊讶出声,那老管家看了他一眼,冲他挤了挤眼,那样子,像极了马克斯,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和马克斯好像。” “两兄弟,能不像嘛。”伊维特脱了外套,“她人呢?” “瑞亚小姐几天前就离开了,不过她留了张字条。” 沈东篱迫不及待地接了过来,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那字条是写给他的,“她在玩什么,早点不说,要是我不来怎么办?” “瑞亚小姐还说了几句话。” “她说什么?” 老管家清了清嗓子,学着瑞亚的口吻,“要是他在背后骂我,就告诉他,这咒语是因为我的血祭而改变的,解开咒语还需要的最后一定条件,就是历史重演。” 伊维特愣愣不解,“什么意思?” “瑞亚小姐说,里奥会明白。” “历史重演,狮子…伊维特。” “知道,”她甩了甩手里的车钥匙,“随时候命。” *** 黑夜降临在慕尼黑,夜幕下的灯火点点从高处看下来美不胜收,伊萨尔河水在月光下水波潋滟。紧靠着阿尔卑斯山北山麓,一座巍峨的古堡却黑沉沉不见一丝灯火,几乎要隐没在黑暗中。 “真是完美是不是?” 狮吼声传来,克瑞斯啧啧出声,“你会轰动世界的,一个白天是人晚上会变成狮子的怪物,想想都令人激动。” 铁笼被敲击出金属撞击声,克瑞斯还是蹲在铁笼边上,“早就觉得奇怪了,罗斯柴尔德家族堂堂继承人,却从来不在晚上出现在任何地方,你挡下了所有媒体,所有关于你的报导,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过,你现在大概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她站起了身来,打了个响指,身后几个壮实的保镖围到了笼子边上,丢了几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进去,一阵血腥撕裂声传来。 “果真变成一只彻头彻尾的禽兽了。” “漫漫长夜,该找点消遣。”她舔着唇看向身后,“这么好的设备,怎么能浪费了。你,”她一手指向其中一个保镖,“把那套盔甲穿上。” *** “快点。” “我这都超速三倍了。” “快点。”沈东篱擦着手心的汗,如果需要冒这么大的险,他宁可她永远都变不回来,就算晚上是狮子也无所谓,只要她平平安安地在他身边。 “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到了你就知道了。” 瑞亚,瑞亚,你一定不能有事,我们已经错过了曾经,我不想再承受那种痛。 “嗷——” 是她的声音,“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听到了,就在前面。” *** “唰。”鞭子抽在狮背上,“嗷——”狮子双眼充血,在不断想要挣脱缠住脖子的锁链,“真是完美,你简直就是为我这么完美的斗兽场而存在的。” “嗷——” 狮子一口咬断了克瑞斯手里的鞭子,那穿着盔甲的保镖正双腿发抖地站在不远处,防弹玻璃仿制的斗兽场围栏内,脚下一滴滴地便湿,克瑞斯气得将断鞭甩在地上,“没用的东西。” “嗷——”狮子迈出了铁笼,站立在被铁链所控制的最远处,铁链被挣得不断发出撞击声。 地下室突然响起一阵警报声,她摸了摸下巴笑道,“这个时候居然会有闯入者,正好,带来我也多个现成的角斗士。” *** 她背上的毛发纠缠着血丝,沈东篱咬着唇瓣强忍着眼泪,克瑞斯啧啧出声,“我道是谁,上帝真是眷顾我,有心让我看一场最好的戏。” “嗷——”狮子还在不停吼叫,对谁都是凶恶地龇牙,鬃毛扬起,完全是怒极的样子。 “你要怎么样才肯放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里奥。” “想要我放了她其实也很容易,只要我能看到一场真正的斗兽,我就放了她。” “好。” “好?别答应地这么爽快,你可知道真正的斗兽,人和狮子,只有一个能活下来。她现在,就是一只畜生,可不会对你嘴下留情。” “我知道。” “那你是打算,被她咬死。” “只要你答应,放过她。” “我当然会放过她,我还想看看等她白天变回来看见自己咬死心爱的男人时的表情。” *** 聚光灯打下来,整个仿制的斗兽场都被打量,防弹玻璃围栏,铁笼紧靠在围栏边,克瑞斯按下按钮,铁笼缓缓向上升起,铁链松开,背上还在滴着血的狮子慢慢走进了斗兽场内。 黄铜头盔挡住了沈东篱的脸,身上的盔甲又重又沉,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手上是银光闪闪的长剑,狮子一步步走到他身前,他丢开长剑缓缓揭开了盔甲。 隐约恍惚中,他看到了那个角斗士,那双温柔如水的蓝眸,长矛尖刺一下接着一下刺进了她的身体,温热的血喷在自己身上。 他还看到了清澈的溪水潺潺,在月色下闪着动人的光芒,他全身□□地躺在一个女人身上玩着她棕褐色的长发,“瑞亚,明早醒过来的时候,你还会认得我吗?” “我怎么会不认得你?” “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you wake up in the morning? Forever and ever after. Till you die? No, it’s beyond time. 明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你还会爱我吗? 永远。 直到你死? 不,这超越了时间。 *** “到底是在搞什么?”克瑞斯怒不可遏,沈东篱已经丢开头盔蹲下身子,脑袋埋在她柔软的鬃毛间。 克瑞斯按下另一个按钮打开了防弹玻璃围栏,这次是冲着她那群保镖喝道,“把狮子装回笼子里去。” 可是没有人能上前,笼罩着两人的白光把所有冲上前的保镖都打了出去,包括克瑞斯在内,全都晕倒在地。 很久以后,那白光才慢慢散去,“这套盔甲对我来说太大了。” “那就脱了它。我想,这里需要恢复一下原状,伊维特呢?” “在外面等着。” “那就好,不过,我想先做件别的事。” 她的双手插到他发间轻轻压近,唇瓣相接,他伸手勾住了她的脖子,“明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你还会爱我吗?” “永远。” *** 九月,沈东篱错过了他大四的第一个月,十月,继续错过,十一月的时候他才飞回学校,飞机上正在重播新闻,画面上的红发女人不敢置信地盯着前来给她戴上手铐的人,“我是德意志的亲王,你们居然敢逮捕我?” “索伦亲王,在你地下室发现了大量失窃文物,我们现在怀疑你与多起国际盗窃大案有关,我们会正式起诉你,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是你所说的一切都会成为呈堂证供。” “我要见我的律师——” 红发女人被带走,记者的脸回到镜头面前,“索伦亲王在昨夜联系媒体说有重大新闻,结果在记者赶到的时候,却发现了索伦亲王这处没有登记在案的古堡大开着地下室,而在地下室内,藏着大量世界各地失窃的珍贵文物。至于为什么索伦亲王这种行为到底是精神失常还是一种变相的自首,我们还需要随着案情展开进一步跟进。” 镜头又换到了主持人,“索伦亲王在狱中坚持罗斯柴尔德家族的继承人瑞亚?罗斯柴尔德会在夜晚变成吃人野兽。无奈为澄清谣言,金融界的传奇人物瑞亚?罗斯柴尔德首次出现在德国皇室的晚餐会上,之后又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索伦亲王被怀疑患有间歇性精神失常,如今正在接受治疗中。” “可怜的家伙。”沈东篱打了个哈欠,靠在她肩膀上,身边女人的耳朵里插着耳机,正在努力纠正她那奇怪的中文口音,可惜收效甚微。 “深冬尼。” “沈东篱。” “东尼。” “算了,你还是叫我里奥吧。” *** “阿篱,你回来了,你缺了半个学期的课,这下得延毕了。” “我知道,已经去教务处办过手续了。” 沈东篱蹲在宿舍的地上打开行李箱,身边三个家伙已经涌了上来,“我的礼物呢?” “你的,你的,还有你的,一个没少。” “你怎么会现在才回来?” “嗯,遇上了一个人。” “什么人?”三双眼睛暧昧地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女人?” 沈东篱点了下脑袋,继续整理行李。 “你看我早说了,你这次出去会有一次浪漫的异国情缘,有照片吗,我要看。” “没有。” 三人一脸失望,沈东篱抬起了脑袋,“不过人就在宿舍楼下面。” 鉴于某人呆在学校实在会影响校园交通顺畅,沈东篱一心想把她赶回瑞士去,可后者死活不肯,只是答应不会没事去等他下课。 一年后,她终于把人拐回瑞士,顺理成章地成为里奥?罗斯柴尔德。 *** 阿尔卑斯山的冬天对于沈东篱来说,是件很美妙的事,山顶的雪景美不胜收,她还会带他去玩雪橇,不过今年的冬天,他难得安安分分地呆在古堡里。 婴儿床里安安静静地没有一点声音,沈东篱终是忍不住伸手掐了那个刚出生连哭都是被人揍出来的小家伙一下。 依旧没有反应,“基米,你到底是天生神经迟钝还是…”沈东篱摇着脑袋,把襁褓抱出来,在房里转了几圈,来到那间工作室。 怀里突然动了一动,沈东篱惊讶地低头去看,他的宝贝女儿突然伸出了小小的手,探着身子,沈东篱顺着她的动作朝前,小手正贴上那本摊开在桌上的书页上。 一道白光闪过,沈东篱还没来得及把那本讨厌的书合上,几行字已经在小基米手下一个个亮晃晃地出现。 Dark night of the soul, sure as the shadow will befall. Wander and suffer sorrow, all along. Until the moonlight dispel the shadow, and the healing light will fill the empty heart. (黑夜的灵魂,如同阴影必然会降临,一路沉寂于悲伤,直到月光驱散黑暗,这道治愈的光芒会填补空白的心灵) “瑞亚——” 第63章 羊脂玉(一) 椒兰香气从香炉内冉冉升起,精致的黄铜鼎炉边是一面铜镜,桌上水盆里有小半盆温水,还在冒着热气,水质发白,漂着一层腻脂。 屋门紧闭,高床软枕,绸缎锦被间,正躺着一个面色蜡黄的男子,脸上肤质粗糙,还有一块块红斑。 “擦干净了?”窗口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清清一如那人的表情,不染纤尘的一身白衣在窗缝吹进来的风中轻轻拂动,剑眉微拢,眼神还带着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 床头两个小侍收拾着巾帕离开,另有一个衣饰华贵的中年男子,一个年纪较长的公公,“陆大夫,所有脂粉都擦干净了,还请你给我家四公子看诊。” 从当朝天子,皇室贵胄,到三公九卿,豪门富户,只爱白皙美人。 此白皙,并非白如纸,白如雪,而是白如玉,羊脂白玉。润泽第一,质感第二,最上等者,色白而水足,吹弹可破。 可惜,生来肌白如玉的男人能有几个?于是乎,养肥了两种人,一种是做脂粉的,另一种,比脂粉上等一点,通过草药外敷内调,来美白肌肤。 后一种,通常也算是半个大夫。可怜陆九阴那一身能和阎王抢人的医术少有用武之地,随随便便一张调肌理的方子,反倒是被人供若至宝。 “铅粉用多了,皮肤已经被伤了。”她伸手指了指那桌子,两个小侍连忙上前收拾干净,送上笔墨纸砚,研好墨将狼毫笔送到她手中,“我开两个方子,一个内服,一个碾末调匀外敷,不想毁容的话以后铅粉少用用。” 那华服中年男子千恩万谢地接了方子,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陆大夫,不知道可有不伤皮肤又可以变白的方子?” 陆九阴斜眼瞄了他一眼,“你说呢?” “有,有吧。”他明明记得,陆九阴那个小药童,一张小脸又白又嫩,润滑得真真像是上等的羊脂玉,脸颊上还粉扑扑的,说多诱人有多诱人,陆九阴肯定是有办法的。 “你肯出多少银子?” 那中年男子一咬牙,回头看了床上的人一眼,他这下半辈子,也就只能指着这个儿子了,他要嫁得好,自己也能过得好,可他一个侍君,月饷本来就不多,去掉以往买脂粉花去的钱,存了这么些年,大半也花在陆九阴的出诊费上了,剩下的,也不过,“五百两。” “半帖药都不够买,还是算了吧。”陆九阴拉成了尾音慢悠悠推开了房门,那中年男子也没办法,眼前这个女人,见死不救名声在外,更何况这种小事,等她肯通融还不如指望着自己儿子会一夜变白。 他差人送这尊难伺候的大佛出去,陆九阴走得慢慢吞吞,出了那小院,门洞边的长廊廊柱上正靠坐着一个在打盹的男孩,背着一个药箱,身上也是和她同质地的一身白衣,腰际挂着一块白玉佩,肤色一点不比那玉佩逊色,陆九阴抽出别在腰际的玉骨折扇,走近了,扇柄毫不客气地朝那男孩脑门上就招呼上去。 “啊。”那男孩痛得一下气跳起来,“咦,师傅,你好了啊。”他推了推快掉下来的方帽,背着药箱小跑出来,跟在陆九阴身后,才出院门,一个哭天喊地的人影突然横冲出来,跪在陆九阴脚边,那男孩又啊了一声,跑过来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男人的手从陆九阴裤腿上拉开,然后蹲在她脚边伸手不停地拍打她的裤腿,又吹了好几下,很得意地仰起脑袋,“师傅,干净了。” “起来。”那男孩缩回她背后,那小侍打扮的男人跪在陆九阴身前,“陆大夫,陆大夫,我求求你,救救我家公子,求求你。” “里面那个?”陆九阴伸出手指比了比身后,那小侍连连摇头,“我家公子是大公子。” “你家大公子要死了?”那男孩歪着身子,两手都抓着陆九阴的衣服,从陆九阴腰侧探出脑袋来,那小侍又是连连摇头,“大公子他,他天生肤色发黑,所以,所以已经被三位小姐拒婚了。昨日大公子跳湖自尽被救了回来,陆大夫,求求你,救救大公子。” “既是天生,自然没救。”陆九阴抬腿就要走,那男孩还巴拉着她的衣服,“师傅,你不是说你要试新药吗?去试试又不赔钱。” 陆九阴斜了他一眼,又看向那小侍,“先去开张生死状。” “啊?”那小侍一愣神,那男孩又跳了出来,“就是写清楚是你家大公子自愿以身试药,以后不管结果如何,是死是活,都与我师傅无关,来,我教你写,这个我最拿手了。” 那小侍吓得不轻,“这,这…” “哎,你放心了,我师傅的医术一等一的好,怎么可能真的医死人呢?”他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凑到那小侍耳边道,“其实这药我在猴屁股上试过,师傅她不知道,没问题的,你放心吧,而且试药师傅不收钱。” 那小侍稍稍放心了,带着路朝前走,那男孩拖着陆九阴的衣袖,“师傅,这边走啦。” 陆九阴的玉骨折扇别回了腰际,随着身前两人一路绕过花园灌木丛间的卵石小路,路边群芳争妍,香气怡人,那男孩吸着鼻子,东嗅嗅西嗅嗅,突然呀了一声,那小侍吓得回转身来,“小少爷,怎么了?” 那男孩几个蹿步弯着腰背着药箱已经蹲在了花草丛间,“哇,兰香草,还有红罗勒,”他东摸摸西摸摸,在几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草叶上流连不已,“师傅,这里居然有三叶鬼针草哎。” 那小侍站在道上解释道,“二公子喜欢奇花异草,这些花草大都是四殿下差人送来的,听说很多还是番邦进贡来的珍品。”那小侍嘴上说着,面色却甚是不平,同是儿子,差别怎么就这么大,那二公子不仅是嫡子,更是貌似天仙更甚三分,而且还有一身天生散发着芝兰香气的白嫩肌肤,未曾成人之时,求亲之人就踏破了安国将军府的门槛。 自家大公子可就苦命了,大小死了爹不说,长得又黑,三次定亲,对方都是一见到二公子就立马拒婚,转求二公子去了。 道边大朵的蜀葵开得正艳,那男孩终于恋恋不舍地走到陆九阴身边,“师傅,为什么我们院子里没有这么多花草?” 陆九阴又斜了他一眼,进贡来的番邦珍品,他还真以为哪里都能找得到,不过真要说起来,他倒确实有这个资格,“因为你师傅很穷。” 那小侍明显对这句话很惊讶,一点不相信的样子,陆九阴名满帝都,便是一掷千金也难求她一方,穷?不过他没资格问这些,只是继续朝前带路,那男孩见他不相信,连连附和着陆九阴点着脑袋,“是真的,我们好穷的,” 那小侍偏头看了他一眼,这对师徒,真是奇怪的紧。 三人穿过卵石道,那走在前的小侍突然脚下顿了一顿,陆九阴也跟着停下来,只那男孩只顾东张西望吸着鼻子小小鼻翼一阵耸动,也不看路,直接撞上陆九阴后背,啊了一声。 再抬眼,却见那小侍和陆九阴都看着同一个方向,花丛间有溪水潺潺声,一座梅花八角亭就在花丛间,亭内传出一阵断断续续的琴音,似在试音,没多久,行云流水般的琴音倾泻而出。 “那便是二公子。”那小侍低低出声,几乎淹没在那琴音中。那男孩听得一脸陶醉,半晌,扯了扯陆九阴的袖子,“师傅。” 陆九阴低下头来,他指了指她的那把玉骨折扇,“这个,算得上你所说的白玉美人了吗?” 陆九阴没有说话,抬起的眼淡淡地落在亭中人身上,一身素色罗衫,身形颀长如玉,微散的长发拢起一个松松的结,以一支紫玉簪别在脑后,如玉肌肤在日光下泛着点点莹润的光芒,那男孩张着嘴,“简直比画上的人还美。” “若那画是你画的,那也不怎么样。”陆九阴的声音浅浅响起,那男孩撅嘴瞪了她一眼,还是着迷地盯着亭内的男子,半晌,琴音渐歇,一双纤细素手落定的琴弦上,那素衫男子慢慢站起了身,身后的小侍上前替他披上了云锦披风,那人影穿过香薰馥郁的花丛间小路,朝着这边过来。 “原来,是陆大夫。” 陆九阴手在袖内,微微拢袖作了一揖,“安二公子。” 那素衫男子没再多说什么,带着小侍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衣衫扬起,当真留下一阵浅淡的兰芷香气,那男孩忍不住跟了他几步,嗅着鼻子,“兰芷草。” 陆九阴眉头动了一动,“夭夭。” “嗯?” “别再吸了。” “什么?” “别再吸他身上的香气了。” “哦。”陆夭随口应下,回到她身侧,扭过脑袋看之前那小侍,“你不带路了吗?” “这边,这边。” *** 这院子比之那四公子的院落还要差,枯黄的落叶铺了满地,树下石桌上背对着院门坐着一个男子,淡棕色的衣衫,似要和那枯枝融为一体。 枯叶轻轻落在他发顶,在日光下如舞蝶一般,别有一种凄美。 石桌上是一局围棋残局,那男子手中正执着一枚白子,悬于棋盘之上,却许久未曾落下,那小侍率先跑了过去,“大公子,我将陆大夫请来了,他一定能够将你的皮肤养白的。” 那男子抬起了眼,慢慢转过脸来,那是一张清俊无双的脸,只除了那天生黝黑的肤色,五官精致,眉目如画,皆是极上等无可挑剔的一张脸。 若是他能有一身白玉肌肤,这帝都第一公子,倒未必是那安二公子。 “有劳陆大夫跑这一趟,只是安兮览天生如此,自知非药石可救。”那男子又转过身去缓缓落下那颗白子,视线落在棋局上,复又摇头取出那颗白子,陆夭扯了扯陆九阴的衣袖,仰起脑袋,“师傅,药就在我背后药箱里,你要试药吗?” “取出来。” “哦。” 陆夭卸下后背药箱,打开来,取出一个木匣子,几下翻转拉开,竟是一张方木凳,折叠成了小小一只木匣,匣中几个瓷盒依旧好好在那方木凳上,他蹲着身子,又将其他盒具置于方木凳上,最后掏出几块方巾,捧在手中。 就在他做这些事的当口,陆九阴缓缓走到了那安大公子的身侧,视线落在那棋局上,没多久,从棋盒中取出另一颗白子,夹在颀长的两指间,慢慢落定。 “陆大夫,我真的不用…”安兮览摇着头,突然间眼神定定地盯着棋盘,半晌,才不敢置信地开口,“你,你竟然破了这七星局。” “夭夭。” “好了,师傅。”陆夭几步上前,用方巾将他的头发全都束向脑后,再将颈项间全部包裹,陆九阴走到那方木凳前,打开一个墨玉漆盒,倒入半盒奶白色的液体,以一支狼毫笔,调试着各种粉末和草屑。 “就看看,你还有没有救。” 陆夭将那调好的草灰色糊状物全数敷于安兮览面上,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洗净,那小侍盯着看了许久,“公子,好像,好像淡了些,不过…” 陆夭瞪了一眼,“你以为是神仙药,用一次就能变白,不过现在看来这药确实有用,而且在大公子身上效果还挺明显,”他甚是得意地点着脑袋,“这药需要连用三期,三十帖药为一期,还要佐以内服药和草药泡澡,每日必须泡满一个时辰,蜕皮也不可以起来。” 陆九阴曲起手指关节弹了弹他的脑门,“这次倒是记得很清楚。” “那是,师傅,我都有很用心在学,你那些勾当我早就都学会了。” “勾当?”陆九阴挑起了眉,陆夭连连摇头,“不是,师傅,是你的高明医术。” 陆九阴转过了脸,看向安兮览那小侍,“你明日上广陵堂来取药。” 陆夭蹲在地上收拾着药箱,安兮览站起身来,盈盈拜下,“多谢陆大夫再生之恩。” “不用。”陆九阴站在他身前,陆夭背起了药箱,眼珠子滴溜溜在陆九阴和安兮览之间转了一圈,小嘴微张,哦了一声。 他说他那见死不救的师傅这次怎么这么大发慈悲,九十帖药呐,可不是小数目。 陆九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已经转身离开,陆夭小跑着跟了上去,两道白色身影慢慢消失在门洞后,只剩下声音还在传来,“师傅,我今晚想去吃兰桂坊的碳烤肉好不好?” “太贵。” “好不好嘛,师傅,难得一次,又不是一直在吃。” “不好。” “师傅,好嘛好嘛,我晚上给你洗脚。” “三个月。” “那么久,十天?” “三个月。” “一个月?” “三个月,否则免谈。” “好,三个月就三个月。” 第64章 羊脂玉(二) “师傅哎,都已经三个多月了,你说安大公子是不是应该变得很白很漂亮了?” “不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呢,照我看,肯定没问题,九十帖药呐,以你以往小气鬼陆扒皮的脾性,有几户人家能用得起?” “我小气,陆扒皮?” “不是。”陆夭两脚一晃,从碾药的药轮上差点掉了下来,“我是说,师傅你经营有方,当然不能那么便宜卖,不然我吃什么。”最后一句他嘟嘟囔囔咽在喉咙口,陆九阴嘴角勾了勾,放下手里正在刮屑的一秆细树枝,站起身来,“我去广陵堂了,你看着家。” “哦。” “别偷懒,碾完药就去书房。” “我知道了。” 白衣背影离开了药庐,陆夭打了个哈欠,两脚不停前后滚动药轮碾着木槽内的药,一手支着下巴,师傅到底是喜不喜欢安大公子呢?说不喜欢吧,那可是九十帖药呐,说喜欢吧,整整三个月,除了那小侍来取药,她都没去看过安大公子,提都没提过。 师傅以前说过,她说她只喜欢白玉美人,可到底谁是她的白玉美人呢? 安大公子变白了肯定是个美人,不过那安二公子本来也就是个美人,帝都的白玉美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谁知道是哪个。 他摇了摇头,接着碾药,药轮发出轻轻的咕噜声,在安静的小院内格外清晰。 *** 春日天晴,风暖气清,这一日清晨,天还未大量,陆家药庐的房门上传来咚咚两声敲门声,正在院子里蹲着身子浇水的陆夭跑过去打开门,一张嘴张大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来,“安,安大公子?” “陆大夫在吗?” “在,在啊。”陆夭闪身让他和那小侍进门,丢了手里的铜壶,连连感叹,“安大公子,你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一身白衣衬得他肤白甚雪,还带着淡淡温泽的润滑感,原本就精致无比的五官更是美不可言,脸颊上施了浅色脂粉,陆夭感叹完了,安兮览示意身后的小侍送上一个食盒,“陆大夫的大恩无以为报,这些是小小心意。” 陆夭伸手接了过来,一股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我不是在做梦,我不是在做梦,兰桂坊的碳烤肉,八宝肥鸭,还有酥油茶饼,安大公子,”他吸着鼻子,“师傅已经三个月不给我上兰桂坊吃好吃的了,你真是我的再生母父。” 安兮览浅笑着弯了弯唇,“我可以亲自向陆大夫道谢吗?” “当然。”陆夭将手内的食盒放置于院子里木棚下的竹桌上,这药庐也实在简陋,大门进来就是一个长满花草的院子,木棚上也爬满了攀藤花草,棚下一方桌,两张椅,对面是几间平房,转角一个回廊,都是一眼就能看尽。 陆夭让两人在那木棚竹椅上坐下,自己冲进正对着门的一间房,也没关门,直接扑到房内大床上,拍打着床上的被子,“师傅,起来起来起来。” 被子似乎动了动,床上的人翻了一翻,还是躺着,陆夭干脆踢了鞋,整个人爬上去跨坐在被子上,两手一起左右摇晃,“师傅,起来。” 房门大开,安兮览手下动了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这男孩,只是陆大夫的徒儿?” “他确实叫陆大夫师傅的。”那小侍也看了一眼,转向安兮览,“我之前来取药的时候打听过了,陆小少爷还很小的时候就跟着陆大夫了,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可能是个孤儿,可能是陆大夫念在他身世可怜,所以对他格外照顾,两人朝夕相对,自然比一般师徒来得亲近些。” 安兮览没有说话,陆夭正坐在陆九阴身上,上下晃动,“师傅,你起来了。” 被子终于被掀开,一双手把他挥了下去,陆九阴坐了起来,好半晌才开了口,不知怎么,声音不禁带着些闷气,还莫名有些沙哑,“你想压死我。” “师傅,我这么轻,怎么可能压得死你?” “比猪还重,以后不许坐我身上。” 陆夭撅起嘴,才想起安兮览还在门外等着,“师傅,安大公子来了,在院子里等你。” 脑门上重重一个暴栗,“你不会把门带上?” “我忘了嘛。”陆夭从床上滑下来,穿上鞋过去关门,揉着脑袋嘴里还嘟嘟囔囔,“一个大女人,还怕人看。” *** 陆夭不知道陆九阴和安兮览说了什么,他抱着食盒吃得欢腾,直到陆九阴起身将安兮览送出门的时候,他才盯着陆九阴的背影看了许久。 “你看什么?”陆九阴转身回来,带上了门。 “师傅,你找到你的白玉美人了吗?” 陆九阴看了他嘴角沾满的油迹一眼,摇着头走过来,丢了块锦帕给他,“找到了。” “哦。” 原来师傅真的喜欢安大公子,不过,“师傅,你不能这样子的。” “怎样?” “对人家这么冷淡啊。” “冷淡吗?” “当然啦,我都感觉的出来,多笑笑。”他张开油腻腻的手,在她唇角朝上带起,自己笑弯了眉眼。“这样多好看。” 陆九阴没好气地敲了他的脑门一指骨,取过锦帕自己擦了擦嘴,“全是油,别碰我。” *** 帝都的崇白之风久已有之,贵族中尤甚,这安大公子变白了没有多久,求亲之人比起曾经的二公子那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前拒亲的女人可以说是悔不当初,悔得捶胸顿足,陆夭也急得很,他上街听说连皇女殿下似乎都对安大公子有兴趣,师傅,你都在干嘛? “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 “别咬着筷子。”陆九阴把筷子从他嘴里拉出来,“这不是你最喜欢的碳烤肉吗?” “是。” “那还不吃。” “师傅,你到底有没有去找过安大公子?” “没有。” 陆夭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师傅,你没救了。” 陆九阴没好气地一扇柄朝他脑门招呼上去,“没救那个,是你。” 陆夭丢了筷子捂着脑袋,“那也是被你打出来的,打傻了你要养我一辈子。” 陆九阴挑眉看了他一眼,“你哪天不是我养的?” 想了想好像也是,他放心了,接着开始吃,兰桂坊生意兴隆,不多时楼梯口上来了好些个人,不边走还一边说这话,“唉,佳人别嫁,我今日要喝个一醉方休。” “好,我陪你喝。” “我也喝。” 旁桌一人不解地问另一人,“这是怎么了?” “安国将军府的大公子和二公子同日出嫁,帝都可是多了不少伤心人。” “那这都是嫁了什么人?” “二公子嫁给了太女殿下,大公子嫁给了四皇女殿下。” *** “师傅,安大公子明日,便,便要成亲了。”陆夭终于憋不住,小心翼翼地进了药房凑到陆九阴身边,讨好地替她捶着背,说出了口又怕她难过,微微探出脑袋来,“师傅,我们出去采药吧。” “采药?” “对啊,去采药。”离开帝都,师傅应该会好过一点,也不用亲眼看到安大公子嫁人的场面,散散心也许师傅就能把这件事慢慢忘了。 “你又想去哪玩了?”陆九阴没有抬眼,瓷罐里的药膏涂上手里的一块被清光毛的嫩羊皮,已经干瘪的羊皮慢慢呈现出一种清亮的光泽,陆夭扁着唇咬着拇指,想了半天,“人家都说苏杭之地人杰地灵,既然人杰地灵,想必那里的草木也采撷天地灵气日月光华,我们去那里好不好?” 陆九阴终于丢开了手里的羊皮,抓过搭在书桌边上的湿巾擦了擦手,取回玉骨折扇,扇柄倒抓,回身又想敲上去,陆夭学乖了,身子一闪躲过了她的一扇柄。 躲完了又后悔了,师傅心情不好,给她打几下怎么了,于是又乖乖站了回去,“师傅,你再打,我这次不闪了。” 陆九阴挑起眉,“打?我再打能把你打开窍吗?” “开窍?什么开窍?”陆夭委屈地撅起了嘴,“师傅,我明明一直很用功的,你给我的医书我都能背下来了,我还会认那么多草药。” 陆九阴弯下身子,俯身凑到他面前,陆夭仰着脑袋,只觉得她的呼吸都喷到了脸上,热乎乎的,她弯起了唇,皮笑肉不笑,“会认草药?” 陆夭用力点着头,“嗯。” “会背医书?” “会。” “还会配药?” “当然。” 陆九阴站直了身子,摸着下巴,“夭夭,看来我以前让你学的东西太简单了,以后该教你些复杂点的。” “真的?”陆夭满脸惊喜地睁大了眼,陆九阴笑得一脸温和,摸着他脑袋上柔软的黑发,“当然是真的,等这次回来,我会亲自教你,就从认穴开始好了。”她双目含笑地俯视着他,“我会手把手地一个一个教你认清周身所有穴位。” 陆夭咽了口口水,为什么师傅的笑容这么诡异,看着他的眼神好像打算把他剥皮生吞一样? *** “师傅,师傅,我们到杭州了。”陆夭在马车里晃着斜靠在车壁上的人,“我们去楼外楼吃东西好不好?” “你就知道吃。”陆九阴坐直了身子,掀开车帘下了马车,吩咐那车娘将行李先行送至客栈,取下腰际的玉骨折扇,看着陆夭从马车上跳下来,“我记得有个人说是陪我来采药的。” “那也要先吃饱了才有力气采药嘛。” 陆夭扯着陆九阴的袖子走在春柳长堤上,桃红点点,游人如炽,湖面上不时有沙鸥掠水而过,几艘游湖画舫靠湖停着,陆夭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两只手还不忘死死拽着陆九阴的衣摆,粉嫩的小脸上漾开满满的笑意,“师傅,这里好美。” 陆九阴弯着唇角,眉心却不着痕迹地微蹙,又缓缓散开,陆夭松开她在桃柳间踩着地上的落花柳絮,跳了几下突然一溜小跑跑回她身边,两手一起巴着她右手手臂,踮脚小小声道,“师傅,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连你都看得出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倒也是。” “你不是要去楼外楼,还不快点走。” “好呵。” *** 哒哒,哒哒,陆夭两手的筷子一起敲着桌子,等着上菜,陆九阴给自己满了杯清酒,此时日照当空,窗外的西湖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远山叠翠,煞是养眼。 “师傅,她们还没走。” “我知道。” “那我们怎么办?” “吃饭。” “吃完了呢?” “她们应该等不了这么久。” 果然,菜还没上齐,一个三十开外的女人终于掀袍而起,走到桌前双手抱拳,“陆大夫,叨扰了。” “师傅,她认得你哎。” “吃你的。” “哦。”陆夭乖乖低下头去,还是偷眼打量那女人,看打扮锦衣华服,该是出自有钱人家,“不瞒陆大夫,在下钱缪,杭州府人氏,家父身染重病,日前我打听到陆大夫入了杭州府,料想陆大夫该会上西湖,便在此等候,恳请陆大夫前往医治,在下已备下千两诊金。” “黄金?”陆夭抬起脑袋来,大眼盯着钱缪,钱缪愣了愣,“是,是白银。” “是白银她肯定不会去。”他摇着头,钱缪又道,“在下尚有一件祖传的金缕玉衣,若是陆大夫医治好了家父,也作为诊金一并。” “令堂是府中内眷,请我过府诊治不会惹人闲话吗?”陆九阴抿了口酒,陆夭满脸不解,“师傅,你在帝都进那些多公子闺房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要避嫌?” “陆夭夭。”陆九阴放下了酒杯,剑眉上挑。 “我叫陆夭。” “人命关天,又怎可顾忌这些虚礼,陆大夫,恳请前往医治家父,钱缪不甚感激。” 陆九阴右手食指敲了敲桌面,“行了,楼下等着。” 钱缪面露喜色,躬身作了一个大大的揖,带着两个侍从下了楼,陆夭一手抓着叫花鸡的鸡腿,舔着另一只手的手指,含糊不清道,“师傅,你都不问她爹得了什么病?” “杭州府姓钱的人家有多少我不知道,但是会有金缕玉衣的,只可能有一家。我若不去,要想离开杭州,只怕也不容易。” “那你要是医不好怎么办?” 陆九阴低眉看了眼他嘴角沾满的油腻,眉峰微转,“那就把你留下来抵债,我自己回帝都。” “师傅,你说笑,的吧?你不会丢下我的对吧?” “夭夭,你见过哪个徒弟会一直跟着师傅吗?徒弟大了,就该自立门户。” “可我不想自立门户啊,我呆在广陵堂不好吗?” “然后呢?” “还有然后?” “你到了年纪,不该嫁人吗?”陆九阴低眉看着他,他咬着筷子想了半晌,长这么大,他的梦想就是把陆九阴的医术都学完,他是师傅唯一的徒弟,将来自然要继承广陵堂,将广陵堂发扬光大,还真没想过这个嫁人不嫁人的问题。“师傅,你要给我找妻主吗?” 陆九阴右手捏着酒杯,发出一阵指腹和酒杯紧紧摩擦的唧唧声,“怎么,你很想嫁?” “没有啊。” “可那是早晚的。” “师傅。”陆夭突然叫了她一声,大眼有些雾蒙蒙地盯着她,一手还抓着鸡腿,嘴上的油腻也没擦去,看了会大眼有些眯了眯,脑袋歪向另一边还是盯着她,陆九阴手还捏着酒杯,掌心间却连汗都握了出来,他突然哦了一声,“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你想给我找师爹,又怕我反对,所以想让我也嫁人,是不是?” 陆九阴一口喝干杯中的酒,挥袖起身,扔了小块碎银在桌上,陆夭啊了一声,“师傅,你上哪里去?你还没吃东西。” “饱了。” 陆夭不舍地看着满桌的菜,飞快地用筷子夹起往嘴里塞,陆九阴已经消失在了楼梯口,他一边看着楼梯,屁股还是没起来,再吃一口,再吃一口就好。 陆九阴一直走到楼外楼门口,身后也没有追来的声音,钱缪正站在马车边候着,“陆大夫,请。” 陆九阴面色难看得很,钱缪不敢问,可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好半天,钱缪忍不住正要上前询问,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啪啪地小跑声,陆九阴撩袍上了马车,才进车厢,陆夭已经跑到了马车前,两手一起巴着爬了上去,钻进车厢,打了个饱嗝,“师傅,你真的不饿?” “气饱了。” “谁气你?”陆夭钻进去在她身边挨着坐好,马车缓缓前行,走在长堤上,他等不到回答,掀开车帘开始打量,马车走得不快,正好能观赏沿路景色,“师傅,那里就是断桥吗?”他伸手遥遥指着远处,陆九阴没理他,陆夭这才发现师傅好像真的是在生气。 仔细想了想,他暗骂自己,刚才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没事去提什么师爹做什么,安大公子嫁人,师傅本来就是不开心出来散心的,他还提她的伤心事。 陆夭有些愧疚,讨好地黏到陆九阴身边,“师傅,你累不累,我给你捏肩捶背好不好?” “师傅,那我给你揉腿。” “师傅,你理理人家嘛。” 马车本来行得很稳,却突然间像是绊到了石头,猛地晃了一晃,陆夭半侧着身子没坐稳,摔到陆九阴怀里勾着她的脖子,整颗脑袋都埋在他胸口,脸颊正贴在最柔软处。 好软。 偏生他还毫无自觉地伸出手指戳了戳。 “陆夭夭,限你马上从我身上起来。” “师傅,我叫陆夭。” 他坐直了起来,还有些不舍,师傅的怀里真舒服,可惜他大了以后师傅都不怎么抱他了,还是小时候好,还可以和师傅睡一个被窝,大冬天的真暖和真舒服。 第65章 羊脂玉(三) “我不要看大夫,我不看大夫。” “爹,你别闹了,你的身子都病成这样了,我好不容易请了陆大夫来,快点给她看看。” 陆九阴负手站在窗边,陆夭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钱缪开口让两个小侍上前按住床上那男人。只是那些小侍不敢用力,按他不住,她只得自己上前,才动手,那男人便安静了下来。 钱缪稳住了她那父亲的身子,将手腕抽出来安顿在脉枕上,“陆大夫。” 那男人右手挣了挣,奈何挣脱不开,陆九阴搭了好半晌,他慢慢安静下来,双眼盯着她,她弯了弯唇角,“夭夭,纸笔。” “都好了,墨也磨好了。” 钱缪将她那父亲的手塞回被子里,过来看陆九阴那张药方,方子不长,只有几句话,“亲生女一味…” 钱缪不解地抬眼看向陆九阴,后者擦了擦手,并未看她,她继续看下去,“按摩双腿关节半个时辰,园内携手漫步一个时辰,每日早晚各一次,热汤浸脚半个时辰,睡前一次。” 钱缪又看过来,“陆大夫,你的意思是,我父亲他,他并未生病?” “病了,还不轻。” “可是这…” “你只要照做,自可痊愈。” 钱缪看了她好一会,点头接下那张药方,“我明白了,陆大夫。”她慢慢转身走到床边掖好被子,“父亲,我以后一定会多花些时间来陪你的。” 陆夭歪着脑袋靠在桌边,隐约见到那男人眼角泛过浅浅泪花,陆九阴敲了敲桌子,示意他跟着出来。 园内草木繁茂,小桥流水绕过嶙峋假山,陆九阴两手都背在身后,其中一手还抓着折扇,陆夭亦步亦趋跟着,“师傅,你的药方是什么意思?” “心力郁结,加上久卧于床伤了气血。” “原来是心病,那你怎么会知道?” “我有长眼。” “那我也有长,为什么我看不出来?” 陆九阴转过身来,陆夭停在她身前,仰面看着她,陆九阴习惯性地伸手就想敲他,折扇离他脑门还有半寸的地方又停了下来,看着他圆睁的大眼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你看不出来的事,还少吗?十足一个眼大无光。” 陆夭撅起了嘴,正好钱缪急匆匆地走过来,“陆大夫。” “怎么?” “确实是我一直疏忽了父亲,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 “我之前请来的大夫,都说父亲的脉象非常微弱,甚至偶有断续,他是否还有其他病症?” “你将他上身衣物脱光,脉象自然就稳了。” 钱缪双目圆睁,似乎对她的话起了些许怒意,陆夭在一边哦了一声,邀功地拉着陆九阴的衣袖,“师傅,我知道了,他肯定是诊脉前在腋下夹了硬物阻碍了血液流畅,所以脉象才会那么微弱。” 钱缪终于明了,收起了怒容向陆九阴致歉,“陆大夫,令师徒可是要游览杭州府?不如就住在舍下吧,总好过客栈。虽然过了清明,这几日杭州府的庙会倒是不少,两位若有兴趣,我倒是可以略尽地主之谊。” “庙会我没什么兴趣,不过阁下之前所说的那件金缕玉衣…” 陆夭斜眼看了陆九阴一眼,有你这么直接的嘛。 “是,我记得,我这就差人带两位上客院厢房,金缕玉衣,稍候即送上。” *** 陆夭一心要让陆九阴散心消气,可谁想自从到了杭州,师傅的闷气似乎生得更严重了,陆夭不得其解,“师傅,不是要去采药吗?你怎么倒在钱府住下来了?” 陆夭送走了钱缪派来的人,转回身来,两间房打了个通间,中间用屏风挡了一下,陆九阴正坐在外间的桌前,两手一起捧着那只狭长的镶碎玉楠木盒,盒面雕花,缝隙中都擦得一尘不染,陆夭好奇地趴在桌上,陆九阴轻轻打开那木匣,他只觉得眼前一阵眼花,日光从窗口打进来,照射在那盒中,金光一片。 陆九阴起身关上了窗,他才能睁眼细看盒中那物,融金抽丝,与天蚕丝相缠所织成的一件薄纱长裙,腰际玉质环扣,竟是扣扣相连,没有一丝接合痕迹,完全是整玉雕琢而成。 “这衣服,看是好看,不过穿着肯定不舒服。”陆夭摇着头,陆九阴伸手取了出来,“穿上给我看看。” “我?” “这是男装,难不成我穿?” “不要不要,不穿不穿。”陆夭连连摇头,朝后退了两步,差点撞在一边的狭长的方凳,他奇怪地敲了敲,“师傅,这是什么?” “春凳。” “春凳是什么?” 陆九阴看了他一眼,转回头没再理他,陆夭双手撑了一下坐上那凳子,晃着双腿,正要说话,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屋檐下滴落水珠的声响,“下雨了,这下采不成药了。” 没多久,他闲不住地又在凳子上转了个方向坐着,“呆在屋里好无聊。” 陆九阴看了眼靠着墙的博古架,上面摆着几样样式简单的玉器陶雕,还有棋盘和棋罐,“和我下棋。” “不想下。”陆夭摇了摇头,也看着那博古架上摆设用的一只象牙雕笔筒,倒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跃下地跑到里间,不一会捧着文房四宝出来一样样在桌上安好,“师傅,你说过会教我认穴的。” “你真的想学?” 他重重点头,“我还想学把脉,就像你之前那样,真有感觉。”他微抬着脑袋,已经能够想象到有朝一日他继承了广陵堂的画面,别人也会尊称他一声陆小大夫,三请五请高价请他出诊,他轻轻在病人手腕那么一搭,病根便随意道出,真是想想都开心。 “想什么呢你?”陆九阴收起了那件金缕玉衣,木盒随意放在一边的空椅子上,用笔尖敲了敲他的脑袋,“磨墨。” 陆夭乖乖开始认真磨墨,陆九阴袖手一挥,没多久,一副人物全身图在纸上跃然而现,重点部位略过,没有头发,也看不出男女,她顿了顿,在人物脑部点了几点,“就从这里开始好了。” 陆夭歪过身认认真真地看着,陆九阴拉过他的脑袋一一指给他看过,几个穴位下来,陆夭连连叫着慢点,揉着自己的脑袋一点点按过。 陆九阴勾着唇看着他,他重复了好几次,“师傅,我要花多久才能记完。” “以你的脑筋,一个月都危险。” 陆夭很满意,“两个月也没事,我有的是时间。” 陆九阴斜了他一眼,“是吗?可是我没有。” “为什么?” “因为有个人一心想要师爹。” “这有什么关系吗?” “陆夭夭,如果我真的娶了男人回来,你在这个家里就没了立足之地,我没时间陪你,更别说教你学医了。” “我,我叫陆夭。师傅,你说真的?” “你说呢?” “不会啊,我看人家柏仁堂师傅师爹都会对徒儿很好的,再说就算师傅你成了亲,你还是我师傅啊。” 陆九阴不动声色地摸了摸鼻子,这小家伙还不太好骗。“夭夭,你觉得现在生活好吗?” “很好。” “真的很好?” “对啊,很好。” “可是一旦我们之间多了一个人,我们就不可能再过现在的生活了。” “那,那以后的日子也会很好的吧。” “对你来说,就难讲了。” “为什么?” “你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 “那不懂就问,师傅你教我的。” 陆九阴有些气结,“陆夭夭,你最好是真的想好,我不会陪你,不会对你好,甚至有朝一日离开你的日子,你真的想过。” 陆夭愣了半晌,陆九阴等了半晌没有回应,伸指推了推他脑门,“怎么?” “师傅,我叫陆夭,你为什么老是叫我陆夭夭?” 陆九阴彻底没好气地转过了身懒得理他,“你的名字是我取的,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师傅,你真的会离开我吗?”又过了半晌,他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他真的没办法去想这件事,去想如果发生,会有怎样的结果。 自他有记忆开始,他的生活就是以陆九阴为中心的,从小到大,他早已经习惯把她当成最重要的人,在他的所有梦想中,永远都不可能少了她。 没有了师傅,就算他真的成了大夫又还有什么意思,他就不能和师傅一起出诊,听别人叫他小陆大夫,听人向师傅夸他是名师出高徒,等着有朝一日师傅能够欣慰地将广陵堂交给她,不会再为了师祖的心愿而经营广陵堂的琐事。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她想做的事,做她最喜欢的事,云游四海探遍奇珍异草,配制药方,整编医书… 若是没有陆九阴,他的所有梦想便也都弥散成了硝烟,根本就无法存在。 陆夭摇着头揪住了她的衣服,从未有过的恐惧漫上全身,几乎让人痉挛,师傅不可以离开他,她怎么可以离开他? 他的指关节有些泛白,陆九阴有些不忍心,可她实在不想再从他口中听见师爹这两个字,不断在提醒着她她们之间师徒之伦,生生将他拉远。她轻轻拉下他的小手握在手心,“夭夭。” “嗯?” “只有我和你的日子,你觉得不好吗?” 不好吗?当然不会不好,他只是觉得师傅需要一个师爹,她喜欢的白玉美人。 “师傅,你真的不想成亲吗?不是因为安大公子?” “又关他什么事了?” “你为情所伤,所以,自此不愿再要男人?”陆夭仰着脑袋问得很理所当然,陆九阴眉头在鼻梁上方拢了一拢,终是无奈散开。 *** 陆夭很安分地坐在春凳上,手里抓着一张画卷,画卷上画着正面背面两个站立的人,分别标着任督二脉的穴位,他乖乖看着,陆九阴正要说话,门上突然传来轻轻几声敲门,却是钱缪的声音传来,“陆大夫,我让人备了个简单的晚宴,特地请了几个族中姐妹,还望陆大夫赏脸。” 陆夭摸了摸肚子,中午吃的挺饱,虽然一路坐着马车颠颠簸簸行了许久,倒也还不是很饿,不过师傅中午压根没吃多少东西,肯定是饿了。“师傅,去吧。” “你想去?” “嗯嗯,有好吃的。” “我不喜欢和一堆人共桌。” “我知道,可是入乡随俗嘛,再说人家的一点心意。”陆夭跳下地来晃着她的胳膊,陆九阴的身子被他晃得东倒西歪,终于站起身拂开了他的手,就听得啪得一声,陆夭脑门上又挨了一扇柄,“回来穿。” 他捂着脑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那件金缕玉衣,她怎么还记着这事,“那,穿一下下?” 陆九阴斜了他一眼,已经走出了房门,和钱缪并肩而立,“还不走。” *** 天中果然正下着濛濛细雨,微风吹拂,打在身上也不觉凉,陆夭最先跑了出去,站在花园里,没多久,发丝上便拢上一层雾蒙蒙的细小水珠,一柄油纸伞伸过来挡住了雨丝,洁白的伞面上桃影翩然。 他仰起脑袋朝后,正看到陆九阴无甚表情的脸,背后是园中靠着假山池塘飘摇的柳枝条,在雨丝中轻舞,他竟会觉得心头一荡,就像是那雨滴落入池塘泛起的一圈圈波纹,陆夭拍了拍头,他这是发什么疯,对着师傅看了十几年,从小看到大,怎么还能发愣?想想这都怪师傅自己,最近老是有事没事盯着他,盯得他总是觉得浑身发麻。 他还仰着脑袋,陆九阴正低头看下来,他弯了弯嘴,“师傅。” “拿着。” “哦。”陆夭接过了伞,高高举着跟在陆九阴身后,钱缪走在不远前,倒是没打伞,一转角就走上回廊,绕了好几绕,来到水榭内摆下的筵席,说是晚宴,天色尚未近黄昏,依旧亮堂。 水榭前的亭檐下站着好些人,钱缪侧过身来,“都是自家姐妹,久仰陆神医大名,一定要前来拜会。” 陆九阴没看那些人,反而低眉扫了陆夭一眼,陆夭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眼神,好像只有他闯祸的时候师傅才会这么看他。 他仰起脑袋来,正看到那些女人看猎物一样炽热的眼神看着陆九阴,他终于反应过来,钱缪大费周章搞这晚宴,肯定是那些女人也想要求医。 这下他还真闯祸了,师傅不喜欢出诊,她在广陵堂看诊全凭心情,加起来的次数在一年里都是屈指可数。 其实他也不想怪师傅铁石心肠,就像师傅说的,生老病死是天地规律,有果必有因,强逆天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何况,以她厌恶人群的程度,她能上广陵堂替坐堂大夫开药方已经是很折中的办法了。 十数人的红木大圆桌,也站着十几个小侍在身后,依次坐下,钱缪还带来了一个年轻的华服公子,眉目宛然,风姿出尘,“这是我的小堂弟,钱秋水。” 陆夭心头跳了跳,抬眼细看那男子,倒是一边另一个女人开口笑道,“几年没见,秋水公子已经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当真是应了那句,秋水为神玉为骨。” 陆夭眼神晃了晃,呆呆地愣住,思绪却飘回了好几年前。 那时的他还不过是个总角少年,身高才过陆九阴腰际,硬扭着要穿和她一样的白衣,背着药箱不管陆九阴上那里出诊都要跟进跟出。 在当时的他眼中,师傅便是世上最完美的女人,虽然老是喜欢用玉骨折扇的扇柄敲他的脑袋,可她其实很疼他,她要他学琴棋书画,可他没兴趣,只想跟着她学医,缠了半宿,她终是答应了。 他那时就知道,不管他要求什么,不管师傅表现得多么不乐意,不管她会提多少苛刻的条件,到头来,她终是会答应。 那一晚黄昏月下,他跟在她身后,看着地上被拉成的影子,只是在想,媒公都说师傅该娶个人回家了,到底怎样的人,才能和师傅过一辈子?到底怎样的人,才能配得上他的师傅? “师傅,你以后会成亲吗?” 他仍能记得当时师傅的侧脸,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月光打在师傅的侧脸上,真的会有浅浅月晕一般的光芒,就像是最上等的羊脂玉才会有的温润光泽,让人着迷。 “会。”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秋水为神玉为骨,我喜欢,白玉美人。” 陆夭一直没有告诉陆九阴,在他眼中,她才当得起那最上好的羊脂白玉。 第66章 羊脂玉(四) “陆神医,久仰大名,我一定要敬陆神医一杯。”几道女声传来,拉回了陆夭的思绪,抬眼就看着接连有人走过来向陆九阴敬酒,看着陆九阴一杯接着一杯喝,正咬着食指,其中一个女人一杯喝干,突然低下视线看过来,“这是?” “师傅。”陆夭拉了拉陆九阴的衣摆,那女人笑道,“原来是陆神医的高徒。”她笑了几声,又道,“陆神医,你这徒儿,当真是玉雕出来的小美人胚子,再稍稍长足些,那要下场,可不得把我们杭州府这些美人都比下去?秋水公子,你这么看?” “那是自然,陆大夫的高徒当然是不同凡响。”钱秋水笑得一脸温婉,眉梢眼角看向陆九阴,唇角轻掀,带出一个媚态横生的笑容。 言不由衷,陆夭心头暗自呸了一声,眼前这人,一看就知道是钱缪想要拉拢师傅派来的,他轻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得陆九阴的声音在耳边传来,“他?皮猴一个,没得比。”陆九阴又干了一杯,将杯底亮给那女人看过,坐下身来,陆夭拉开自己的袖子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他有这么差吗? 挺白的,也挺滑的,他还以为自己是师傅最喜欢的乖徒儿呢,原来在师傅眼里他和猴子是一样的。 居然还不如眼前那个笑得那么假的男人,他忿忿地扁嘴坐着,难受地盯着陆九阴的侧脸,她却没再看他,一反常态地不停喝着酒。 酒过三巡,半数人都有了醉意,陆九阴对面那女人站起身来,拱手行了一大礼,“不瞒陆大夫说,在下此次听闻陆大夫在钱府,特意带来在下最钟爱的一匹西域宝马,身高九尺,日行千里,毛色随四时而变,只因家母病入膏肓,访遍名医也不得治,恳请陆大夫…”她话尚未落定,陆九阴突然身子一歪,朝着陆夭身上倒了下去,陆夭一惊,两手一起抱住她落下来的身子,拍了拍她的脸,抬起眼来,不开心地睁大了眼,“都是你们那么灌她酒,师傅酒量又不好。” “这…”那女人为难地看着钱缪,“陆大夫这是醉了。” 钱缪站起身来,“既然如此,那就先送陆大夫回房休息吧,秋水,小侍手脚不免粗心,你去照顾一下。” “不用,谁都不用,师傅我来照顾就行。”陆夭双手紧紧抱着陆九阴歪倒下来的身子,一脸戒备地盯着钱秋水,又转向钱缪,“再说师傅有洁癖,她不喜欢别人碰她,要是明早醒来发现了,她会不高兴的,你找人和我一起送师傅回房就行了。” *** 天色已渐沉,陆九阴躺在床上,陆夭歪着嘴看着她,戳了戳她的脸,醉得跟死猪一样。 小侍打好水进来又离开,他拧干巾帕细细替她擦好脸,正转身回来想给她解去外衣,陆九阴突然睁开了眼,有些迷离不清的看着他,神色恍惚,呼吸间还有酒气扑鼻而来。 “师傅,你睡吧。”他爬上床替她脱外衣,好不容易收拾好,一转身发现她还是睁着眼,眼神朦胧,半靠在床头,一手搭上他的腰际,含糊不清道,“我,教你认穴。” “你现在都醉了。”陆夭推着她的肩膀想把人按下去,可他哪里有陆九阴的力气,腰际被人扣住,酒气在颈项间不住传来,伴着温热的呼吸,他那么差的酒量,再多闻闻他都觉得有点醉了,“师傅。” “我教你。”陆九阴言语不清,眼皮半睁半闭,一手已经探上了他胸前,“任脉…” “师傅。” “中庭,巨阙…”她的手在他胸前不轻不重地按下,半掀的眼皮带着平日难得一见的慵懒,脸颊上微泛着红,陆夭有些不知所以地心跳加速,“师,师傅。” “关元,曲骨,会阴…” 陆夭身子一弹,整个人躲了开去,她的手停在身前,眼神迷离,伸手就想捞人回来,陆夭左躲右闪,“师傅,你不能这样。”他怎么说也跟着师傅学医这么些年,虽不甚大懂却也略知一二,她居然在他下身乱揉,酒后乱性四个字,看来师傅也难以免俗,“你不能和我干这种事,这是你和师爹做的事。” 陆九阴眼神还是迷离不停,掀起眼皮,双眼慢慢闭上,倒在了床上,没多久,呼吸沉沉,似是睡了过去。 陆夭等着她安静了半晌,从床脚慢慢爬过来,凑到陆九阴身上,又推了推她,“师傅。” 没反应,似乎是睡着了,陆夭正要侧身下来,手臂被人重重一拉,整个人倒在了她身上,“师傅?” 他仰起脸,看着她的下颌,又抬起些来,陆九阴半睁着眼,蹙着眉,绑发的束带已经不知道掉哪里去了,碎发散落在额前,越发懒散起来,“我头晕,你陪我睡。” 陆夭摸了摸她的额头,“师傅,你以后别喝这么多酒了。”他拉开窝在床角之前被他躲来躲去弄皱的被子替陆九阴盖上,她慢慢又合上了眼。 陆夭在床头坐了会,轻手轻脚地又想要下床,身子还没下去,整个腰都被陆九阴抱住,“你哪里去?” “师傅,我,解手。” “不许去。” “师傅。”陆夭苦着脸,陆九阴伸手来抓他裤腰带,“要解手站床头解。” “师傅。”陆夭睁大了眼,“你不是醉了,你是疯了。” “你又不是没干过。” 陆夭不敢置信地连连摇着头,“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七岁大的时候还尿床,床单都不知道被你尿湿过多少回。” “这,这又不一样,我早就长大了。”陆夭红着脸支支吾吾,陆九阴把他按回了被窝里,塞在自己身侧,这次没再合上眼,“是长大了,翅膀也硬了。而我不想让你飞走,你说,我是不是该剪了你的翅膀,把你关进笼内?” “师傅,你真的醉了吗?” “醉不醉,还有区别吗?”陆九阴翻了个身,一手按在他身侧,“陆夭夭,你永远都不会有师爹,知道吗?” “知,知道了,师傅,你起,起来了。” “既然你怎么希望我能有一个男人,你自己来做我的男人,知道吗?” “什么知道不知道,师傅,你真的醉得不轻,快点起来。” “夭夭。”她的身子越俯越下,几乎贴到了他身上,呼吸相闻,只觉得她在抚摸他的身子,陆夭浑身发软,直到陆九阴贴在他耳边又喊了他一声的时候,他抽噎了一声,竟是哭了出来。“师傅,你是师傅,你不能这样。” 陆九阴的身子明显僵住,好半晌,极缓地从他身上慢慢起来,扯出一抹苦笑,满头散发,带着说不出的凄惨意味,陆夭用手背擦了擦眼看着她,她慢慢闭上眼,“是,我是你师傅,所以一直都只能是你师傅。” 她翻下身去,下了床扯过外衣披在身上转身就走,陆夭伸手来扯她衣角一拉没拉住,“师傅。” 可她已经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去,雨声瞬间变得清晰可闻,门复又被关上,陆夭呆呆地盯着那扇门,只想着下一刻,门会被推开,可是没有,他抱着被子在床上坐了许久许久,门还是关着。 “呜呜…”师傅不要他了。 *** 天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细雨打在池塘里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等到初旭升起的时候,雨声也渐渐歇下,假山后的八角亭围栏前斜靠着一个白衣女人,一头散发,闭着眼,神色萎靡,早已失了昨日风采。 钱秋水朝身边的小侍努了努嘴,那小侍识趣地离开,他缓缓走上前,陆九阴猛地睁开眼,微蹙起了眉,“是你。” “陆大夫。”钱秋水福身行了一礼,“看样子陆大夫似乎是一夜无眠,这就是堂姐的不是了,也不给陆大夫安排一间舒适的房间。” 陆九阴挥袖就要走,钱秋水在她身后勾了勾嘴角,“真没想到陆大夫一代神医,竟也会为情所困。” 果不其然,陆九阴的脚步顿了一顿,半晌,终是转过身来,“你想说什么?” “男人在这方面很敏感,而我,恰好是那种特别的敏感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惜陆大夫,正是那有情落花。” 陆九阴眯起了眼,钱秋水还是勾着浅浅的笑,“其实堂姐也是真的想结交陆大夫,她只是想不出别的办法,我才自愿来帮她,不过,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帮陆大夫一个忙。” 陆九阴没说话,钱秋水叹了口气,“陆大夫,令徒由你一手带大,可你一个大女人,一点不懂男儿家的心思,害得他也对这男女之情似懂非懂,只要稍稍点拨,他自会开窍。” “这于你,有什么好处?” “陆大夫果然爽快,我就喜欢和爽快人说话,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自然也想要一点回报。” 第67章 羊脂玉(五) 陆夭从客院一路跑出来,穿过回廊,四处张望,又跑到了花园,远远地,正看到八角亭内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他正要大喊,尚未出声,就见到那个男人举起手掌,和师傅击了三掌。 他拔腿跑了过去,一下子冲进两人之间,一头扎在陆九阴身上,直把她撞退了一步,他抬起头,连珠炮似地啪啪开口,“师傅,你别不要我,你以后叫我学什么我都学,我以后都不上兰桂坊吃东西,我天天给你洗脚,我乖乖地听话,你别不要我。” 钱秋水扑哧一声笑出来,陆夭回头看他,还是满脸敌意,钱秋水好脾气地笑了,“陆大夫,我带令徒上清河坊转转,如何?” 陆夭摇着头,“才不要跟你出去。” “也好。” 陆夭不敢置信地看着陆九阴转过了身,沿着长廊渐渐走远,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师傅,你别不要我。” “她没有不要你。”钱秋水伸手搭上了他的肩头,“陆夭是吗?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我干嘛不讨厌你,你又不喜欢师傅,还故意去勾引她,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就是觊觎师傅的医术,根本就是你那个堂姐要你来勾引师傅。” “是。”钱秋水叹了口气,“别人的事你倒是看得挺清楚的,就是遇上自己的事,比不清楚还要不清楚。” “什么不清楚?” “出去走走吧,我就告诉你。” “那你以后不许勾引师傅。” “我就是想,我也勾不了她。” “那是。”陆夭有些得意地抬了抬下巴,对他的敌意也淡了,钱秋水叫了两个小侍跟着,一起出了钱府大门,“陆夭,你多大了?” “十五岁。” “那你和你师傅认识多久了?” “多久?我不知道啊,我是师傅带大的,师傅说我是她捡回来的。” “那你是个孤儿?” “不知道,师傅没说过,我也没问,反正是不是都无所谓,我有师傅就够了。” “那,陆大夫对于你,更像是什么人?是什么样的存在?” “什么什么人?师傅就是师傅。”陆夭莫名其妙地看他。 “是像母亲一样的存在?还是姐姐?亦或是,妻主?”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师傅就是师傅。” 果真是执拗的家伙,难怪乎陆九阴这么头疼,他也开始头疼了。“那,陆大夫可是你最重要的人?” “当然,我最喜欢师傅了,除了她喝醉的时候。”陆夭扁了扁嘴,钱秋水不解道,“她喝醉了如何?” “喝醉了就乱性,还能怎么样?” “那你,不会…” 陆夭涨红了脸,“你少胡说,我怎么会和师傅…”他支支吾吾没说下去,扭过头去,绞着手指,“谁让师傅自己做些奇奇怪怪的事出来,害得以后人家都不敢去她床上叫她起床了。” 钱秋水暗叹了口气,可怜的陆九阴,他真的同情她,天天爬到床上叫起床,却是只能看不能吃,第一次咬定决心要动手却又碰了个钉子壁。 “那你会因为这个生她的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师傅的气?” “你不生气?” “不生气。”他摇摇头。 “那如果,你师傅真的毁了你的清白,你会恨她吗?” “我为什么要恨师傅?”陆夭莫名其妙,“不过她是师傅,她只能和师爹那样子,但是师傅又说她不会娶师爹。” 没娘没爹而且被一个心思不单纯的女人养大,果然不能指望他有多正常。“陆夭,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侵犯自己清白的行为不感到生气,除非这男人是个妓子荡夫,否则就只有一种情况。” “什么?” “你喜欢你师傅。” “我本来就喜欢师傅。” “不,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你真正的那种喜欢,是要和她天荒地老,一生一世。” “我本来就是啊,我会一辈子都跟着师傅。” 钱秋水揉了揉眉心,抬眼见到已经走到了清河坊的牌坊下,他转过身去对一个小侍指了指牌坊过去不远的一家铺子,“去给我弄一鼻烟壶的薄荷水来,和他说话真的是能累死人。” “陆夭,我拜托你从你的死胡同里钻出来吧,既然喜欢她,既然要和她过一辈子,你就嫁给你师傅不就皆大欢喜了?” “嫁,嫁给师傅。”陆夭结结巴巴,“我从来没想过。”他摇了摇头,再说,他又不是师傅喜欢的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白玉美人。 钱秋水接过鼻烟壶嗅了好几下,“现在开始想,走了这么多路,我也有些乏了,我们去茶馆喝口水。” *** “哎,你们听说了没有?”才进茶馆,堂里就站着一个女人,一脚踩在椅子上,另一人拍了她一下,“怎么,又有什么新鲜事?” “那可是,而且是天大的事,我有个远亲从帝都过来探亲,据说,大皇女患上了痨病,连宫里的御医全都束手无策。” “好好的怎么会得痨病?” “谁知道呢。” 钱秋水和陆夭做了小半刻喝了壶茶便起身离开,“陆夭,记得,从现在起,别把她当师傅看,试着拿她当妻主看,你就可以跟着她一辈子。” “可是,那不同啊,喜欢妻主是喜欢妻主,喜欢师傅是喜欢师傅。”陆夭迷蒙着眼,眨了眨,钱秋水勾了勾唇角,笑涡又很快地消失,“其实,你又真的分得清那有什么区别吗?就好像,你曾经也以为你只是像喜欢一个姐姐那样喜欢她,甚至欣喜地为她和她心系的男子牵线搭桥,可是有朝一日看着她风光大婚,你却心如刀绞,那个时侯你才明白,其实,你早已混淆了自己的心情,分不清她于你,究竟真的只是一个姐姐,还是…” 钱秋水摇了摇头,陆夭看着他的侧脸,突然间恍然大悟道,“钱缪。” 钱秋水被吓了一跳,脸上难得露出惊慌的神情,他不觉得会有人能看穿他的心事,半晌,忍不住摇头苦笑道,“为什么对别人的事,你总是这么聪明?” “我听说你堂姐的男人好几年前就已经死了不是吗?不过,她是你堂姐哎,堂房姐弟,是不可以成亲的。” “我知道,所以,你不可以告诉第三个人这件事。” “好。”陆夭满满应下,“那你也告诉我,你早晨为什么和师傅击掌?” 钱秋水这次又勾起了一个弯弯的弧度,“陆夭,你已经开始吃醋了,我在想,除了你自己,还有谁会不明白你的心意?” *** “师傅,我回来了。”陆夭冲进了客院的房间,房内很安静,没有人,他又跑了出去,“师傅,师傅,你在哪里?” 叫了几声没叫来陆九阴,倒是钱缪急匆匆走来,“陆小公子,令师回帝都了。” “什么?” “是这样的,我听那来人说,是大皇女身患重症,禁卫军上了广陵堂没有找到令师,打听到令师前往杭州府采药,便连夜赶路来请令师回帝都为大皇女诊治。” “师傅都不等我了。” “陆小公子,令师不是不等你,她让我转告你,她希望你近几个月都不要回帝都,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自然会来接你回去,陆小公子只管宽心住在舍下,不消多久,令师定然会来接你回去。” “师傅。” “陆小公子,我想令师只是担心大皇女这一病,帝都会起风波,她应该是担心你的安危。” “是才有鬼,我一个平民,一个小药童,能有什么危险,师傅就是不要我了。” “陆小公子,可是我看陆大夫的神情,不像是杞人忧天,说实话,这两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种神情,似乎真的会出什么大事。” 陆夭吸了吸鼻子,“真的?” “真的。这样吧,如果你不想一个人住,我可以安排你住到我堂弟院里去,他也可以照顾你。” 陆夭想了想,点了点头,没多久钱缪就找人来将行李搬去了钱秋水的院,陆夭这才发现陆九阴是真的走得很急,什么东西都没有带,甚至,连她的玉骨折扇都忘在了床头。 *** “我想师傅了。”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一上午你已经说了十七遍了。” 陆夭推过棋盘上的马,吞了钱秋水的炮,钱秋水按住了那枚棋,“陆夭,你有没有看错,你现在走的是田字格,我们是在下象棋。” “我知道,事急马行田,师傅说的。” “真不知道她都是怎么教你的。”钱秋水摇了摇头,谁料他话音才落,陆夭鼻子一吸,两颗豆大的泪珠已经挂在了眼眶外,“我想师傅。” “行了行了,不下棋了,要不你帮我个忙,我有件急事,你师傅走了,我不是太明白。” “什么事?” “这副药方,是你师傅开的,有几味药我不太明白。” “哪个?” “这黄精,是什么药材?” “就是鸡头参,又叫土灵芝,等会,这药方,这药方不是…”钱秋水一巴掌捂上陆夭的嘴巴,“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问,陪我去买药材,回来再教我该怎么用。” *** 陆夭躺在床头,屋外黑沉沉的,夜色已深,他不断重复着摊开折扇又合上的动作,才发现,这折扇上,也写着那句诗,秋水为神玉为骨。 他叹了口气,师傅明明只喜欢这种白玉美人的。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但也还没到起床的时辰,可钱秋水的院里一改往日的安宁,竟然发出了声声嘈杂,他急忙穿好衣服下了床,跑到院子里,就见到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眉目冷肃的站在钱秋水的房门前,一个个不是皱眉就是叹气。 “二姨,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钱缪不停敲着头,“我昨晚,我昨晚到底去了哪里?” 陆夭斜靠在门上,那副药,催情还催精,钱秋水只怕十有八九会怀孕,这也是他想要的。 他慢慢折回房里,坐在桌前托着下巴,想着钱秋水之前和他说过的话。日照渐渐升起,房门前的人也散了,钱缪也走了,陆夭这才过去,钱秋水正坐在桌前喝着茶,一如往日,不见任何区别。 “你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已经不小了,也等不下去了,与其后悔一辈子,不如去试一次,哪怕真的没有结果,至少,”他温柔地低下眉眼,一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我也得到了这个。” 陆夭坐在他对面,拉下茶壶,“以后少喝点茶水。” “好,陆小大夫。”钱秋水依言放下,眉眼含笑。 “你堂姐怎么说?” “不知道,她被人带去跪祠堂了。” 陆夭双手合掌趴在桌上,“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听人家说,□□是要浸猪笼的。” “堂姐是钱家未来的继任家主,不会有这种惩罚。” “那你呢?” “好一点家法伺候,最坏的打算,我会被逐出钱家。” “那你怎么办?” “还没想好。” *** 杭州府的春日已经渐渐临近尾声,这天清晨,陆夭蹲在钱秋水院里的树下细看着渐过花季的几株花草,没过多久,门洞外传来了些许人声,他站起身来,就见到钱秋水被钱缪打横抱着进来,面色苍白,额上还在冒着冷汗,脑袋靠在钱缪肩头,眼神朝他扫过,却是在笑。 钱缪踢开门进去,陆夭也跟了进去,钱秋水只能背朝上躺下,后背上还看得到道道血痕,陆夭嘟哝了一声,有没有搞错,虽然现在还看不出来,可他肚子里极有可能怀着个宝宝,居然这么打他。 “陆,陆大夫,能不能给他上药?” “能,不过我不是陆大夫。” “陆小大夫,拜托了。” 钱缪转身离开,陆夭和两个小侍一起轻轻撕开黏合着血迹粘在他后背的衣服,他的身子颤了颤,陆夭以为他在哭,可低头去看,他居然在笑,“你知道她出去做什么了?” “做什么?” “她跪到主屋去了,她要娶我,她说她一定会负责。” “你不疼吗?” “疼也值得了。” 陆夭觉得钱秋水是个怪胎,可是他却终于渐渐开始觉得,也许,他其实真的分不清楚在他的心目中,师傅究竟是不是只是师傅。 几天后,钱府的长辈们终是决定允许钱缪娶钱秋水,不过前提是钱秋水必须先被逐出钱府,改名换姓后以另一个身份嫁入钱府。 婚期本来定在半个月后,可就在婚前两天,不得不被推迟。 大皇女病薨,国丧三日。 *** “我要回帝都,我求求你,我不认得路,你们送我回去。” “陆小公子,我答应过令师,在她来接你之前不会让你离开。” “可是师傅都被打进大牢了。”陆夭把陆九阴的玉骨折扇揣进怀里,背着包袱,在身前打了个结,“我自己回去,我有脚能走路,有嘴能问路。” 钱秋水的伤还未大好,坐着拉了拉钱缪,“送他回去吧,我明白他的心情。” “可是,哎,好,我去备马车,找人送你回帝都。” *** 日夜兼程,回到帝都的时候已是夏日,陆夭第一次尝到了食不知髓夜不能寐的日子,谁料还没到帝都,又一个大消息传来,皇帝传位给了四皇女。 以皇族历来序齿的嫡女继承制,大皇女一死,也确实只有四皇女能够继位,不过对于陆夭来说,现在这个四皇女,或者该说是新帝,简直就是他心目中英明神武的史上最好皇帝,因为她赦免了天牢内的几名死囚,当然,也包括陆九阴。 他在广陵堂望眼欲穿地等着,可是没等到陆九阴,倒是几个身穿刺眼亮黄色军服的女人莫名出现在广陵堂前,对他恭敬万分,却不由分说地把他带进了马车,“你们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们。” “公子可是陆九阴陆大夫的徒弟?” “是。” “那就没有错。” “是师傅要你们来找我的?” 那些人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马车一直进了禁宫都没有停,陆夭惊讶万分,这些黄衣服的是什么大人物,他还没惊讶完,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他探出脑袋来,欣喜若狂地跳下了马车扑过去,“师傅。” 陆九阴面色有些疲惫,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却没有说话,陆夭抬起脑袋来,这才看到他身后还站着好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公子,这边请,陛下还等着。” “你们跟我说。” “自然是对公子说。” 陆夭莫名其妙地看向陆九阴,她只是笑了笑,轻轻替他抚平有些乱的额发,“我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来,安国将军府二子嫁入宫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天已经近了,夭夭,我知道我之前做的事你会很不开心,可是别恨我,你别恨我,若是还有时间,我也不想的,我只是…”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那几个男人已经过来带着陆夭要朝里走,陆夭还没来得及问就被挟着朝里带,“师傅。” “去吧。” “可是,师傅。”他一头雾水,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第68章 羊脂玉(完) “咔哒。” 门缓缓被合上,陆夭被单独留了下来,眼前背对着他的女人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凤袍,身量和陆九阴差不多,却明显没有她的书生气,陆夭抬着眼,那女人慢慢转过身来,肃然的眉眼间霸气隐现,却在看到他的时候渐渐柔和下来,“玉儿。” 陆夭左右看了一眼,没人,难道是在叫他? 他本来正在想着是不是应该下跪,却被她看得头皮发毛,都忘了要跪下,“我叫陆夭,不叫玉儿。” “你就是玉儿。” “我不是,我叫陆夭。” “你的胸口,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右手手臂上还有一小块胎记。” “你怎么知道?师傅告诉你的?”陆夭大惊,那女人朗声笑起来,朝他伸手招了招,“玉儿,过来。” 陆夭摇了摇头,那女人叹了口气,“玉儿,你是朕的嫡长皇子,秋水玉。” “才不是,皇子都是住皇宫里的,我是师傅的徒弟,是广陵堂的药童。” “玉儿,朕真的是你的亲生母亲,当年东西二宫起内乱,朕没能护住你父君与你,竟害得你流落民间,你的父君,同朕青梅竹马,是朕最心爱的男人,可惜…这么多年,朕一直在找你。” “那,你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几年前,不过当时朕同大皇女势不两立,怕贸贸然带你回宫无法保证你的安全,便仍然留你在陆九阴身边。” “师傅知道?” “自然,朕派人告诉过她好好照顾你。不过,现在朕已经登上了帝位,就可以接你回宫了,等到明日,朕就拟旨,宣告天下你的身份,封你为子玉长皇子。”她见他不愿上前,慢慢走近了,“最上等的羊脂玉名,自然只配给朕的玉儿。 “可是,我只是陆夭。”他还说摇着头,“我想见师傅。” “朕会给你时间来适应,至于陆九阴,朕自然会重重赏她。” 陆夭叹了口气,他该怎么说,他只想离开,和师傅一起。 *** “长皇子。” “我叫陆夭。” “长皇子,这些全都是陛下赏赐的,该放哪里?” “无所谓。” 子玉宫本是皇后寝宫,如今皇帝却将它赐给了长皇子,甚至免去了他的礼仪学习,可见这个流落在外十余年的长皇子如今有多受宠。 “长皇子,这是…” “无所谓。” “侍卫长说这是宫外送进来的。” “宫外?哪里?”陆夭从床头跳了下来,也没穿鞋,赤脚踩在地上,看得一众宫侍胆战心惊,一个个追在身后。 “我看看。”好眼熟的木匣,这不是…他猛地打开,果然正见到那件金缕玉衣静静地躺在盒子里,耀眼的光芒折射而出,陆夭双手颤巍巍地取出那件金缕玉衣抱在怀里,吸了吸鼻子,没多久,眼前雾蒙蒙地竟是呜咽起来。 几个宫侍吓得魂都没了,长皇子才住进来没几天,居然就哭了,要是被陛下知道了,那还了得。 陆夭还抱着那件衣服,师傅要他的穿的时候他不穿,现在好了,就算他穿了,师傅也看不见了。 他抱着衣服朝着楠木大床走过去,没走几步,什么东西从衣服里掉了下来,陆夭擦了擦眼低下头去,双眼立马睁圆,是一封信。 他弯了眉眼,是师傅的信,师傅给他写信,她没有不要他,她肯定会来接他回去。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来,果然是陆九阴的字迹。 夭夭: 穿上它。 陆夭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三个字,就,就这么三个字? 他愤愤地揉了那张纸,臭师傅,从小到大就知道压迫他,他嘟着嘴,忿忿地嘟嘟囔囔,却已经开始解外衣,几个宫侍看他想要穿那件衣服,连忙过来帮忙,金缕丝很细,天蚕丝很软,天色很亮,金丝发出的光芒也格外晃眼。 他走了一步,腰际的玉扣松松地垂挂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带着浅浅余韵,“长皇子,好漂亮。” 陆夭又走了几步,好了,现在他穿上了,那又怎么样?坏师傅,也不说说清楚,她到底是来不来带他走。 陆夭闷闷不乐,子玉宫宫门外传报进来,“德贵君求见长皇子。” “不认识。” “长皇子,在陛下立后前德贵君都是后宫之首,您还是见见他吧?” 什么手不手脚不脚的,算了,见就见吧,“那让他进来吧。” 陆夭坐在椅子上踢着腿,抬眼见到那正走进来的华贵男子,惊得张大了嘴,“安大公子。” 安兮览慢慢走近,按说该是陆夭起身向自己行礼,不过陆夭哪里懂这些规矩,再说他如今正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谁又会去提醒他,安兮览笑了笑,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几个宫侍在门外等着,只带了一个人进来,“陛下封本宫为德贵君,长皇子莫再叫错了。” “德贵君。”陆夭叫了一声,想起来安大公子确实是嫁给了当时的四皇女,那就是现在的皇帝了,安兮览看了他身上的衣服一眼,“长皇子穿的这是,陛下赐的?” 陆夭含糊应了一声,突然觉得背上痒了痒,他挠了挠,又看向安兮览,“德贵君,找我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我只是听说陆大夫的徒儿原来是陛下的长皇子,想着你我也算是旧识,特地来探望一下,毕竟,以后大家都住在这后宫,见面的时间也不会少。” 腰上又痒了,陆夭歪着脑袋朝上坐了点,在椅背上蹭了蹭,安兮览起初还没看见他奇怪的动作,“长皇子,那,陆大夫…” “臭师傅。”陆夭脱口而出,给他穿的这是什么烂衣服。 安兮览的神色有些怪异,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长皇子,陆大夫对你情深意重,难道你真的成了皇子,便不念旧情了?” “情深意重?什么?” “长皇子,那日在药庐,陆大夫对我说了几句话。” “什么?”陆夭急切地朝前探出了身子,脖子里也开始痒,他一时顾不上,只是看着安兮览。 “她说她一直在等一个人,我问她是谁,她只说了一句话。” “秋水为神玉为骨。”陆夭喃喃自语。 “没错,起初我还不明白,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长皇子,她原来压根不是在形容任何人,她只是,在念你的名字。” 他仍旧记得她第一次说这句话时他看到的侧影,那些朦胧的光晕似乎还历历在目,陆夭鼻子一酸,用手背擦了擦眼,“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用谢我,若是没有陆大夫,也没有我的今日,虽然不是我最想要的,却也,足够了。” 陆夭看着他,似乎有些明白,也不是太明白,他一直以为是安大公子不喜欢师傅,其实,却不是这样子,更何况,扪心自问,他真的希望师傅和眼前的男子在一起吗? 身上越来越痒,陆夭不停地挠,安兮览终是发现了他的异常,“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陆夭双手往后背去挠,突然间脊梁骨上抽搐了一下,他呆了一下,安兮览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了下去,吓得捂住了嘴,面色惨白,语不成句地让宫侍去叫御医。 长皇子才回宫就在宫内遇害,这还了得。 *** “老毛病了。” 陆夭迷迷糊糊地隐约听见了陆九阴的声音,他欣喜地伸出手挥了挥,手掌被人握住,却不是他想要的那只手,“怎么会这样?”唔,是那个说是他娘,哦,不,母皇的人。 “小时候就这样,从我捡到他的时候开始,不是什么大毛病,要不了人命,但是也根治不了。” “那…” “不过可以在发病前用药压下来。” “没问题,不论你要用什么药,朕宫内的奇珍任你去用,便是没有,朕也会派人去找回来。” “陛下,这不是找不找得到的问题。” “怎么说?” “麒麟河的琼浆果,离枝即枯萎。” “那朕就连根拔来。” “离了那片土地,琼浆果就失了药效,麒麟河的水内有一种白鱼,对他的病也有好处,所以以往,每隔两年我都会带他前去住上几个月。不仅如此,长时间地待在闭塞的环境下,也会加重他的病情,从而发病的频率会增加。” 胡扯蛋,陆夭小嘴轻轻动了动,不过没睁眼,只是动了动手,之前那双手松开了,“如此说来,朕不能留玉儿在宫内。” “若是为他的身体着想,确然如此。” 屋内很安静,陆夭也不敢动,他听到屋内传来一阵阵踱步的声音,“可是,朕已经十多年没有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难道,以后也不能够?” 陆九阴没说话,趁着皇帝转身过去,伸手在陆夭的胳膊上掐了一下,他猛地坐了起来,看了眼皇帝,又转向陆九阴,陆九阴朝他使了个眼色,嘴努了努身侧,口型看上去像是两个字,叫她。 叫什么? 白痴。 “白痴。” 陆九阴差点没气死,不过好在那皇帝压根没注意到陆夭说了什么,“玉儿,你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浑身都痒痒。”他想起陆九阴之前的瞎话,“我以前住在药庐的时候都好好的,已经好久没发病了,好难受。” “玉儿。”皇帝揉了揉他的脑袋,满脸歉意,“看来朕还是没有办法补偿你,没法让你留在宫内过好日子。” 陆夭眼内划过一丝喜色,看上去倒像是震惊不已,皇帝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去,“陆九阴,你出来,朕有话与你说。” *** “师傅,她和你说什么了?” “要我好好照顾你。” “那我不用再回来了吗?” “随便你。” “哦,我不要再回来了。” “那是你母亲。” “我又没见过她。”陆夭从马车里钻出来,“不过她人很好,对我也很好,也许我以后可以回来看她。” 陆九阴冷哼了一声,陆夭不解道,“师傅,怎么了?” “你真的以为你那母皇是什么好人?她也就是对着你,遇上你的事,脑筋才变得不太灵光,不过也总算是真的对你好。” “什么意思?” “想知道?” “想啊,师傅,我总是不太明白,这都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啊,为什么我一穿那件金缕玉衣就那么痒?” “我以前担心你长大了会天生的骄纵,所以吃穿用度都不给你用好的。” “难怪你老不给我上兰桂坊吃东西,可是师傅,你还是没说那件衣服是怎么回事?” “因为你就活该是穷命,我难得弄件配得上你身份的衣服给你穿,你还没这命穿。” “师傅。”陆夭晃了晃她的胳膊,“别唬我了,你肯定在衣服上下了药,所以我穿上它才会那样子。” “不错嘛,会用脑子了。” “本来嘛,我又不是笨蛋。然后那些御医肯定没办法,就只能请你进宫了。” 陆九阴笑了一声,马车经过广陵堂没有停下,陆夭奇怪道,“我们要去哪里?” “既然都说了要带你去采药,就随便离开帝都出去转一阵子好了。” “好哎,去采药,师傅,你还要叫我认穴,叫我搭脉。” “认穴?”陆九阴侧过头微微挑起了眉,“你还想学?” 陆夭绞了绞手指,难得安静地低下脑袋去,“师傅,你老说秋水为神玉为骨,是在说我吗?” “自己想。” “师傅。” 马车离开帝都的时候,夕阳渐渐落下,陆九阴放慢了速度,“那天傍晚,你父亲倒在我药庐外的时候,我没想过要收养你。” “我爹吗?师傅你都没告诉过我。” “你父亲身上的衣服装束,那是一品君妃才有资格穿的,我不打算惹麻烦上身,化了他我已经是在积德了,可你这小鬼丁点大就知道死拽着我不放,我又不能打断你的小胳膊,只好留下了你这个累赘。你父亲大概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还留下了一封信和一块玉佩,上面有你的身世。” “在哪里?” “烧了,玉佩也敲碎了。” “那我爹的墓呢?” “我用化骨水化的,你觉得我会费这个功夫去埋人?” “臭师傅,那是我爹。” “我也没见你认你娘,怎么又想着你爹了,我不说你记得吗?” “不管,那是我爹。” “你觉得由着他在地下腐烂和用化骨水化得干干净净哪个好?” “可是。”他吸了吸鼻子,掉转了身子坐着,背对着她,陆九阴看了他一眼,接着道,“陆夭夭,告诉你一个秘密,要听吗?” “什么秘密?”他没回头,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一直缠着我想知道的那件事。” 陆夭转过了身回来,睁圆了眼,“你真的肯说?” “我捡到你的那年,正是我接下广陵堂的那一年。” 陆夭坐在马车前板着手指,他今年十五岁,师傅捡到他的时候也就是十四年前,那加上,“师傅,你多大接下广陵堂的?” “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 “你赖皮,我还是不知道你到底多大?” “很重要吗?” “那我不知道啊,再说你医术那么好,再过个十几二十年说不定还是现在这副样子,我根本不知道你到底多大。” 陆九阴轻咳了一声,岔开了他的问题,“你见到安大公子了?” “见到了,师傅,你怎么突然问到他,还是说你…” 陆九阴眉头打了个结,她好像挑了个更不应该说的,还是再换开比较好,“你知道大皇女为什么会死吗?” “我听说是痨病,不是吗?” “记得那次我们上安国将军府,见过安二公子?” “对啊,他身上还有香味。” “那些香味,一日一日,要了大皇女的命。” 陆夭惊讶不已,“难怪我觉得那香味很像兰芷草却又有些不同,可那是为什么?” “你母皇大人的杰作。” “你是说…” “她送过去那些所谓奇珍异草,都是用来掩人耳目,掩盖那一株真正的夺命草,甚至于她后来娶安大公子,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更好的掩护,同娶了两兄弟,为什么大皇女生了怪病而她没事,那大皇女的死自然与安二公子无关。” 陆夭呆愣了半晌,“好可怕。”他摇了摇脑袋,“幸亏我不用再住在那里了。” 陆九阴甚是满意,陆夭安静了一会,突然又转过身来盯着她的侧脸,“可是师傅,你更可怕哎。” 陆九阴手里鞭子差点掉下马车去,声线不稳,“你说什么?” “你一眼就看得出来她在做什么,你不是更可怕吗?”他挪了挪位置坐得近了些,摊开手指扳给她看,“你为什么白花那九十帖药?你真的医不好大皇女的病吗?你说?” 陆九阴转过脸来,张了张嘴没说话,只是看着陆夭,半晌,笑着推了推他的脑袋,“原来也不都是浆糊。” “才不是呢。”陆夭嘟了嘟嘴,“我本来是不明白,可你告诉我之前那些事,我自然会想到。” 陆九阴转头看着前方越来越宽阔的官道大路,轻叹了一口气,“夭夭,我从来都不是好人。” “我早知道了,都跟了师傅你这么多年了。” 陆九阴勾了勾唇角,“既然她已经找到了你,难保她的对手不会也发现你的存在,至少,现在这样,你是安全的,何况,我想把事情全都解决,不想留下什么后顾之忧。不过,我没打算让你去做你的皇子。” “我也不想。”陆夭歪下脑袋靠在她胳膊上,“师傅,我只想要和你一起。”他仰起了脑袋,师傅,你不要娶师爹了,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好不好。” 陆九阴低眉看了他一眼,唇角含笑,“难道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 陆夭绞了绞手指,“可是,师傅,你还是我师傅,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就是…” “我明白。”陆九阴轻轻地打断了他,“在你心目中,我仍然是你师傅,夭夭,我没有要你不再当我是师傅,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对你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无法是单纯对着自己的徒儿,可说到底,你还是我的乖徒弟。” 她腾出一只手抚上他的侧脸,托着他的脸,“夭夭,我们永远都是师徒,永远都不会改变,就算我们和这世上所有的妻夫,所有的师徒都不一样,那也没有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好好地在一起,不是吗?” 陆夭偏过脸在她的掌心蹭了蹭,开心地弯起了眉眼,师傅就是师傅,虽然钱秋水和他说了半天,说他要当师傅是妻主,可他总还是转不过弯来,果然只要师傅一句话,他就都想通了。 师傅还是师傅,他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也许,师傅也是他的妻主,可那有什么关系,她还是他的师傅,陆夭探起身子,在她侧颊上亲了重重一口,“师傅,那能不能告诉你最喜欢的徒儿,你到底多大了?” “想知道?” “嗯,嗯,师傅,你告诉我,我给你洗脚。” “洗脚?洗澡的话可以考虑一下。” “师傅。” “你上次不是问我春凳是用来干什么的,我想下次我会告诉你。” “师傅,我现在不想知道别的,我就想知道你多大了啊,师傅——” *** 帝都的秋夜,凉如水,落叶在风中被呼啸着卷过枝头,陆九阴按了按眉心,她学医不是为了来广陵堂当一个坐堂大夫的,更何况,十个病人里有半数都是来求美白修容方的男人。 她慢慢悠悠地走会简陋的药庐,一身素色白衣在夕阳下被拉得好长,单薄瘦削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寂寥,十六年了,以后,也会一样吧。 可是,陆九阴怎么会想得到,她的人生,就从那一晚开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69章 水墨丹青之墨猴 夜风凉透,结着薄冰的水井前站着一个一身灰衣的女子,眉清目秀,颀长瘦削浑身无三两肉,井内倒映着一轮圆月,那女子扔下水桶,有些吃力地打了一桶水上来,拎着水桶向不远处的破败小院走去。 叽叽。 安静的屋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声响,那女人放下水桶,书案上昏黄的灯光下摊开着铺好的纸笔,砚台内刚磨好的墨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醇黑色光泽,干净的宣纸一角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梅花印,还不及她的小拇指指甲瓣大,浅浅的墨色,淡淡地盛开。 那女人取过书案一角的半个核桃壳,盛了一点水,依旧放在原处,眼神落在书案边的笔架上,喃喃低语,“小东西,还是不肯出来吗?” 安静的屋内只有烛火轻爆发出的劈啪声,那女人弯了弯无甚血色的薄唇,饱墨落笔,浅浅的眉眼,浓浓的书卷气。 圆月当空,腊月的雪,终在夜半纷纷落下,鹅毛般渐渐覆盖上了井面,茅屋内的烛火熄灭,不久便传来了熟睡的呼吸声。 叽叽。 笔筒后突然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金黄色的毛发夹杂着些许黑毛,就着窗外透射进来映着白雪的月色,看得到两双滴溜溜转得正欢的琥珀色小眼珠,看了一圈,探出了整个小身子,还不足人一掌一握,小爪子踩在那女人留下的画卷上,转了一下,趴下身子四肢踩在画上嗅了几嗅。 却是一只小墨猴。 月色下,那是一幅美人图,画上的美人云鬓高挽,垂下几缕挂着串珠的发丝,月棱眉下是一双温和的眼,弯着的唇笑得雍容华贵。 小脑袋停在那人的眼角处,歪了几下,突然又站起来,爪子伸进砚台,沾了沾墨水,小爪子在眼角处涂抹了好几下,又在那女人的落款处加上自己的梅花爪印,这才满意地钻回了笔筒里。 温和的眼神不再温和,带着高傲和不屑,仿佛世人都该被他踩在脚底。 *** “墨之,听我一句话,别去了。” 那灰衣女子勾起一个浅浅的无奈笑容,一手抓着装裱好的画轴,苦笑着搭上眼前人的肩膀,“情不由衷。” “你会后悔的,人家终究是都指挥使的嫡子,母亲官拜正三品,而你,不过是一介寒门书生。” “也许吧。”杭墨之握紧了手里的画轴,“我相信他不是这种人,他在雨中赠伞于我,那日在莲花湖畔,他也曾经说过,他不在乎我现在的身份。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他过上配得上他的日子。” 茅屋前只看得见她的瘦削背影,窗沿上覆盖的积雪上,正站着那小小的身影,前爪搭在身前,伸出一只朝前空挠了一下,似是想把她叫回来,却终是黯然地转过身去,跃下窗沿跳下去落在她的书案上。 *** “什么人呐你,我家公子岂是什么随随便便的阿猫阿狗都能见的,闪一边去。” 杭墨之一手推住了那快要被关上的门,递上画轴,“麻烦将这个交给于公子。” 那人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随手接了过去,啪得一声,门被重重关上。 大雪初霁,放晴的天有几分暗沉,杭墨之单薄的衣服在寒风中没什么抵御作用,没多久就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搓着手在门前踱步,过了许久,那门终于又被来开,她走上前去,那守门的女人一把将她的画轴丢出来,“公子说了,你别再来了,他不会见你的。” 画轴被丢在路当中,很快就被雪水浸透,湿漉漉地再也无法提起。 杭墨之愣了一愣,看着那画轴,门又被重重关上,徒留下一声回音,似要穿透人的耳膜。 *** 积雪渐渐融化,街道的下坡淌着潺潺雪水,貂绒披风下包裹的一丝不露的年轻公子在人的搀扶下下了华贵的马车,身侧剑眉星目的年轻女子同是一身常人难以奢望的华服,护着他进了府。 “我看不用多久我家公子就会和欧阳世女定亲了。”一边的小侍窃窃私语,那世女走过马车,脚下突然踩到了一件有些沾脚的东西,低眉看过去,却是一幅已经化开的画卷,宣纸破烂,却还留下一角一树一片梅花。 墨色轻点,在天地间尽情绽放,“好画,可惜这么丢在这里。这是什么人送来的吗?”她抬起眼问过去,那男子拉了拉身上的披风,“今早有人送来的,一个落魄书生,来巴结母亲的。” “如此人品,倒是可惜了,这画真是好画,虽然看不到全部,但就这一笔一画,都是旷世的佳作。” 那男子眉目闪了闪,没再说什么,两人前后进府,没多久那世女便骑马离开,那男子回了自己的院落,取了十两银子装在钱袋内,交给自己的贴身小侍,“你去拿给她,告诉她别再来找我。” “是,公子,可她若是不肯死心,非说还要见你一面呢?” “那你就告诉她,”那男子一横眉,想起她那幅梅花图,勾起一个不屑的笑容,“这时节有梅花不稀奇,除非她能让我看见满山桃花盛开,我就跟了她。” 没有人看到,院落里的梅花树枝上,正倒勾着一只小小的墨猴,金黄色的背毛被雪水沾湿,脑袋上几丛毛发有些凌乱,小耳朵抖了抖,没多久,就爬过树梢,离开了这院落。 *** 小小的身影穿梭在树林间,在树梢上跳跃,山头夕阳渐渐落下,它停在一棵参天古树下,伸出爪子挠了好几下,发出几声叽叽咕咕的声响。 “小墨猴,你找我?” 叽叽。 挥袖转身间,一个身着浅粉色的绝色男人凭空出现在树脚下,俯身看着它,“有什么事吗?” 叽叽,叽叽。 “桃花开?小墨猴,现在是冬天。”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它小小的脑袋,“你在笔筒里睡过头了吗?连四季都分不清了?”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这样啊,可是你晓得规矩的,平白无故在冬日盛开满山的桃花,要付出的代价,会很大。” 叽叽。 “值得吗?那只是一个人。” 叽叽。 “那,你有什么能给我?” 小爪子捧着小脑袋,似乎想了很久,朝那男子伸出了一双爪子。 “你的天分?小墨猴,你真的想好了?你能将天地入画,这可不是随随便便的天分,你真的愿意用它来换一个凡人的姻缘?” 叽叽。 “好吧,既然你决定了的话。”那男子挥开袖,消失在日头的光晕中,“明日清晨,上山来吧。” *** 核桃里换上了干净的水,笔筒后传来了轻轻的磨爪声,杭墨之抬起眼看向那书案靠着墙的阴暗处,好久,黑暗中慢慢伸出了一只小小的爪子。 是那么的小,她却似乎看见了三年来一直在她的画卷上留下的梅花爪印,就是这小小的爪子,替她磨墨,一点点,一笔笔,改着她的画,教会了她画中的神韵。 她伸出了食指,慢慢地伸过去,轻轻地去碰触那小小的爪子,小爪子朝后缩了一下,又消失在黑暗中。 “小东西,出来吧。” 温和柔软的嗓音轻轻传来,小脑袋终于在犹豫半晌后探了出来。 杭墨之终于弯起了唇,真的是好小的小墨猴。她摊开手掌伸过去,它伸出前爪碰了碰,终于慢慢爬了上来,蹲坐在她的掌心,琥珀色的小眼珠看着她,杭墨之将它捧在掌心,伸出另一只食指很轻地揉了揉它脑袋上的毛发,“小东西。” 温热的毛发好软,看着它水漉漉的眼珠,似乎,连心都得变得柔软了。 杭墨之一直含着笑,小墨猴从她的手掌上慢慢爬了下去,前爪四肢都沾上墨,用嘴叼出一张干净的宣纸铺在书案上,爬了上去。 杭墨之惊讶地看着它在宣纸上攀爬,没过多久,画面终于渐渐成形,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画中的自己,正是她平时伏案时的画面,而就在画中书案砚台前,正蹲坐着一只小小的墨猴,正是它。 “小东西。”她伸出手指揉着它,“有你陪我,真好。” 小脑袋在她的指腹上蹭了蹭,明亮的眼珠看着天外渐渐露出的朝晖,咬着她的袖子,将她朝外拖着带去。 ***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怎么可能?” 漫山遍野,绯红片片如红雨雪海,脚下绿草尽情出芽,杭墨之伸出手,沾着露水的花瓣落在掌心,“小东西,桃花开了。” 叽叽。 小墨猴伸出爪子,碰了碰落在她肩头的另一片花瓣。 粉色熏染,它爪尖的点点金芒正在消散,终于变成了纯然的黑色,不复光泽。 *** “你说什么?” “城郊的桃花开了,满山的桃花,全都开了,好美好美。” “桃花开了。”那华服公子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语,“桃花开了,真的开了,不可能,不可能。” “是真的,公子,是我亲眼见到的,是真的桃花,漫山遍野的桃花。” “她会来找我吗?”那华服公子一把抓住那小侍,“世女今日来提亲,万一她来找我怎么办?万一她和世女说我们以前的事怎么办?不,我不能让她毁了我的生活,万一也不可以。” “公子。” “去把护院队长找来。” *** “他不会来的,是不是?”桃树下铺满了粉色的花瓣,树梢上还是下了粉色的雪花,美不胜收,“我知道,他不会来的,我们之间,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她伸出手来,任花瓣落在掌心,“就像这冬日的桃花,太美了,美得只能是一个梦。” 叽叽。 杭墨之弯起了唇,伸出掌心摊平在地上,小墨猴慢慢爬了上去,“我们回家吧。” 树林间传来一阵阵沙沙声,那是脚步踩在落叶落花上的声音,杭墨之站在一棵大树跟前,几个蒙着面的壮硕女人手指棍棒站在她身前,“杭墨之。” 杭墨之没有说话,在背后摊开手,将小墨猴放进树根上的树洞内,叽叽。 “限你在今晚之前,离开云都,并且永远都不许再回来。” “阁下是什么人?我家在这里,为何要离开?” “废话少说,一句话,你走不走?” “无缘无故,我为何要离开?” “你讨打。” 叽叽,叽叽。 树洞里的小脑袋不停朝上跳,爪子巴着树皮想要爬出来,只听得见棍棒打在她身上的声音,琥珀色的眼珠里水滴一点点地涌出,杭墨之倒在了地上,铺满地的花瓣上染上了一种更加鲜艳的颜色。 “够了,小心别闹出人命来。” 砰,那女人打下最后一棍,正在她后脑勺上,杭墨之的手颤了一颤,双眼翻了一翻,那些女人有些后怕,看了眼四周飞快跑开,漫山的桃花瓣还在随着风旋转飘落,不消片刻,她的后背已经盖上了一层薄薄的花瓣。 小墨猴发出一阵低哑的哀鸣,小爪子已经抓住了血痕,终于从树洞里爬了出来,爬到她身前,用自己温热的脸蛋拱了拱她的的手,好凉。 呜咽声一阵阵传来,它一下又一下地舔着她的脸颊,那双眼终于缓缓地睁开,涣散地望着前方,好不容易凝聚在它身上。 指尖动了一动,却终究还是没有凝聚起举高的力量,杭墨之没了血色的唇瓣轻轻的蠕动,声音已经低得没有人能听得见,“小东西。” 双眼慢慢合上,再也没有睁开,漫山桃花瓣在风中呼啸而过,寂静的山头传来一阵嘶哑泣血的哀鸣。 空谷传响,哀鸣难绝。 第70章 水墨丹青之捞月记 梅子雨,时时落,大街小巷间飘散了一股酸酸甜甜发酵出来的醇厚香味,挑着连枝枇杷的担子经过了三五个,转角处的莲花楼上站满了人,大堂内挂着十余幅长画卷,从落款来看,有□□成都是前朝的珍品。 “这一幅,单从画工来看,在这十几幅画中,那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可惜没有落款,底价八百两。” “我出三千两。”阳台边坐着饮酒的女子眼角看过来,一手执杯,一手微抬,“画轴卷好送到廉王府。” “好。”那好字吐了一半,楼梯口突然传来一道清清浅浅的嗓音,“五千两。” 阳台边的女子眉角一敛,转脸看过来,人群散开给来人让了一条路出来,那女人穿着一身浅青色的书生长袍,长发微束,朝她低了低头算是打招呼。 “我道是谁要来和我抢画,原来是我们顾三少。” “不敢。”那满身书卷气的女人眉目清雅,转眼凝望着那幅高高挂起的画卷,深邃的眼眸中泛过一丝迷离而疑惑的神采,“只是见到它的时候,我就觉得,它对我很重要。” 阳台边那女子哼笑了一声,“这么说来,我若是继续和你抢,倒是夺人所爱了?” “世女高抬贵手,顾墨之感激不尽。”那书生气浓重的女人矮身作揖,微转过身,“老板,麻烦包起来,我现在就带走。” 那廉王世女一时气结,却又拉不下脸再和她相争,只得看着那浅青色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楼梯口。 *** “三少,你可回来了,太君让你上主屋去见他,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 “知道了,我过会就去。” 顾墨之推门进了书房,书案上传来一声刺啦声,像是逃窜的声音,一张宣纸被勾破,她摇着头看着自己离开前未画完的一幅倦鸟图已经变成了什么都看不出来的一团墨迹。 “小东西,出来。”她站在书案前用手里的画卷敲了敲书案,没有动静,好半晌,笔筒后面才探出来一个小小的金黄色脑袋,怯怯的眼珠抬起来看着她,两只小爪子绞在一起,她板不下脸,失声轻笑,伸出食指在那毛绒绒的小脑袋上揉了揉,“你说,你为什么就这么喜欢玩墨?你画的这是什么?乱麻图?” 小爪子伸出来抓了抓她的手指,顾墨之坐了下来,“给你看样东西。” 她将画卷放在书案上,平摊开来,伸出手指着其中一处,“像不像你?” 小墨猴在画上乱爬,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好半晌,眼珠湿漉漉地抬眼看她,顾墨之讶异不解,“怎么了?难道,这真的是你?”话才说完她就自己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在乱想什么,这都是前朝的画了。” 小墨猴钻到了她放在书案上的另一只手掌下,脑袋蹭着她的掌心,她好笑地揉了揉它,“小东西,你为什么老是跟着我?” 琥珀色的小眼珠子转了转,又蹭了蹭,顾墨之低下眉眼,“我不能老是叫你小东西,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你就像是我的砚台里长出来的,我就叫你,墨衍,小衍,好不好?” 叽叽。 “你喜欢?那就好。”顾墨之噙着浅浅的笑,突然想起来什么,“我得去见爷爷,自己玩着,我一会就回来。” 叽叽。 *** “爷爷,你找我?” “你二姨要我告诉你,准备好三个月后迎娶左将军家的二公子。” “什么?”顾墨之忍不住拔高了嗓音,“爷爷,怎么会突然…” “不是突然,是你二姨早就谋划好的,如今时机成熟,你难道不该将你的未婚夫娶进门来?” “可是…” “没有可是,你好好准备好就行,到时候迎亲的队伍一入京,你就亲自去接。” 顾墨之叹着气回到书房,书案上又是一幅乱涂的墨迹,她勾起一个无奈的淡淡笑容,“小衍,我们去湖心亭坐会怎么样?” 叽叽,叽叽。 未熟的青色樱桃长满枝头,八角亭内有清风吹拂过纱帘,棋盘上的冷暖玉棋子一颗颗被擦出了晃眼的光泽,顾墨之落下一枚白子,小墨猴两爪一起用力搬着一颗黑子,走在棋盘上,爬下去两爪一起放好,又朝前推了推,终于落定。 顾墨之两指间夹着一颗白子放在眼前细细端量,“你看,我像不像这个棋子?” 小眼珠子奇怪不解地看着她,她泛起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也许在旁人眼来,我是修了十世的福,才能投胎在这一家,名利权势,荣华富贵,还能有什么不知足的地方?”她落下那颗白子,眼神定定地看着棋盘,“可其实,我不过是一局棋内的一颗棋子罢了,所有的使命,就是落在自己既定的位置,不再移动分毫。” 夜幕渐渐降临,顾墨之仍旧留在湖心亭没有离开,不远处的假山成了月光下的阴影,湖面上倒映着圆月的倒影,她坐在八角亭的雕栏上,低垂的枝条一根根落在水面上,小墨猴坐在枝条上轻晃,顾墨之朝它伸出手,它慢慢爬上来。 “你看那月亮的倒影,在湖面上看它是那么美,可一旦离开了水,就什么都不是,就和我一样,离开了顾家,我也什么都不是。” 小墨猴突然从她的手上跳开,顾墨之吓了一跳,它甩着尾巴落在枝条上,枝条被压得弯下,它的尾巴在水面上啪得打了一下,圆月的倒影晃了好几晃,又恢复成了一个整圆。 顾墨之不解地看着它的动作,它又把尾巴伸下去,又用力朝上一挥,如此往复,顾墨之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俯身弯下腰把它从树枝上抓了回来,在身上擦了擦它被沾湿的小尾巴,“水里的月亮,你可捞不上来。” 小小的身子趴在她的掌心,颀长的身影终于离开了湖心亭,“小衍,有你陪我,真好。我想,和你一起的这段日子,会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 *** 大红蟒袍,羽冠束发,虽然是大喜的日子,马背上的新娘脸上却不见一丝喜色,长长的喜庆队伍井然有序的前行。 “站住。” 顾墨之勒紧了缰绳,面前挡路的几人朝它亮出令牌,“禁卫军,奉旨彻查嫁妆,箱子都带上来。” 箱子一个个拉开,啪啪啪啪,刺眼的银光传来,刀,剑,□□,还有火药。 “带走。” 顾墨之下了马,绳索绑上了身,她转头向后看向那轿子,远远深深地凝望着,绳子被人重重一扯,“还看什么看,走了。” 顾墨之收回了落在轿顶一角的视线,小衍,再见了。 *** 廉王谋权造反,证据确凿,顾家左家为其羽翼帮凶,意图以顾家三小姐与左家二公子大婚为由,运送兵器入京。 满门抄斩。 刀光影,风萧索,刑场上的血迹尚未干透,人群正在散去,熙熙攘攘一如往昔,只有转角处的酒楼飞檐上,有一个几不可见的小小身影,金黄色的毛发在日光下发出灿然的光泽,琥珀色的眼珠里满是哭红的血丝,小爪子还在颤抖。 一道让人心悸的哀鸣声响彻人心,哀音绕梁,久久不绝。 *** 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黑漆漆一片,洞口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叽叽。 “小墨猴,你本是介于神与兽之间的灵兽,不入轮回,与天地同庚,何苦要入我妖道?”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就为了要成人形?” 叽叽。 “能变成人有那么重要吗?” 叽叽。 “好吧,既然你坚持的话,但是我先提醒你,修炼的过程会很痛苦,很痛苦,希望你能撑得到成人的那一刻。” 第71章 水墨丹青之黛色霜华(一) 大雁两排,向南而去,秋风卷着落叶在半空中呼啸,亭台上的瓦片在风中发出了轻轻的撞击声,不觉嘈哑,倒也有几分动听。 偌大一个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倒是从外面急匆匆地走进来一人,穿过门洞,经过院落间的卵石小路,推开小楼的一扇房门,“主子,我回来了。” 房内只有一人,正在伏案疾书,轻轻应了她一声,淡雅的嗓音似乎有些中气不足,“如何?” 那侍从打扮的女人走近了几步,“主子,秦王和王君倒是都没意见,可是,那小郡主说什么都不答应。” 书案前的女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缓缓抬起了眼,眉目淡如水,温润无波,偏白的脸色不见红润,瘦削而单薄,纤长的的指间轻轻放下了手里的墨笔,一举手,一投足,都彷如谪仙。 “主子,怎么办?” 那女子低眉叹了口气,那侍从似乎很是不解,“主子,其实,他非要嫁你那是他的事,这与你也并没有什么损失。” 那女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所有的御医都说我活不过二十五岁,我又何苦去拖累人家。” “主子…” “甄南,准备拜帖,我自己上秦王府去退婚。” “可是主子…” “不用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 “甄大人,这是王府的花园,这条湖本来叫做揽月湖,可是小郡主总是叫它作捞月湖,平日里他经常喜欢来这里,还有那边的水榭,八角亭,都是小郡主常去的地方。” 甄墨之很耐心地听着带路的小侍一路絮絮叨叨,没有了绿叶的柳条在湖边光秃秃地立着,大片红枫如火般盛放,她轻轻偏头朝那八角亭看过去。 如雪后初霁,如冬日朝晖,那浅衣少年正站在亭前,扬起的衣摆随风起舞。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狠狠地发懵,有一种难以抵抗的感觉铺天盖地地袭来,仿佛那些掩藏许久许久的情绪,都在一个瞬间,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甄墨之伸手抓住了自己心口处的衣襟,一手紧紧按着自己的膝盖,甄南吓了一跳,停下了推着轮椅的动作半俯下身去,“主子,你怎么了?” “没事。”甄墨之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抬起的视线又落向那八角亭,那少年似乎正在看着这边,唇角扬起的笑容几乎要将她淹没其中,那明亮柔软的眼神,干净而灵动,欣喜和期盼,酝酿着醇厚的情意肆意蔓延,身后传来甄南的声音,“咦,那不是小郡主吗?” 甄墨之收回了视线,疼痛撞击着胸腔内的每一处,原来,他就是秦王府的小郡主,秦墨衍。 *** “为什么?”他眨着大眼,琥珀色的瞳眸上如有水色流光,甄墨之偏过了头不去看他的眼神,“我命不久矣。” 秦墨衍低下了脑袋,甄墨之扫过他乌黑的脑袋,他正在绞着手指,十根小小的白玉手指绞得像是麻花结,“可是,这和我嫁不嫁你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拖累你,你应该嫁给配得上你的人。” 秦墨衍抬起眼来,看向甄南和带路过来的小侍,“我能单独和姐姐说话吗?” 那小侍很识趣地立刻就走,甄南愣了几愣,甄墨之点了下头,她这才离开了那八角亭。 轻风从湖面不断吹拂而来,他的发丝一缕一缕扫过光洁的额头,甄墨之的双手都覆在自己的膝盖上,“你可以说了。” 秦墨衍慢慢地走到她身前,在她的轮椅前蹲下身去,小手有些轻颤,缓缓地伸出来,温热的指尖碰触上了她的手背。甄墨之的手僵在了原处,“姐姐,我知道你的腿已经走不了路了。” 甄墨之的手紧了紧,他慢慢地将整只小手都覆上了她的手背,“我也知道御医说你的病治不好,说你活不过二十五岁。” “可是姐姐,”他拉起她的手,拉到自己身前,覆上了自己的胸口,“你已经在这里了,你要我怎么取出来?挖出自己的心吗?” *** “主子,这是什么?” “交给秦王,只要她答应,我们之间的婚约,就可以一笔勾销。” “小郡主答应了?” 甄墨之摇了下头,甄南搔了搔脑袋,“那你怎么还要解除婚约?你刚刚看他的眼神,我还以为…” 甄墨之无奈地闭上了眼,朝后靠在轮椅上,“所以,我更不能害了他。” “主子。”甄南也叹了口气,还是依言而去。 *** 秋冬交际的雨下一次,天便冷上一分,甄府所有的台阶边上都有让轮椅上下的梯级,甄墨之自己转着轮椅的轮子从前院出来,门廊的屋檐上正一滴滴朝下滴着水,她的视线落在门前的那柄油纸伞上。 一双鹅黄色的翻绒小绣鞋已经湿了大半,鹅黄色的宽腿裤,还有一件同色的短绒小褂,套在白色的水袖内衫上,腰际斜拴着一根一指粗的编结索带,背上是一个大大的包裹。 她的视线久久没有收回,那油纸伞动了动,伞面被抬高,露出了来人的脑袋,小嘴轻抿,朝她勾出一个欢愉而羞涩的笑容。 “姐姐。” “你,怎么会在这里?”好半晌,甄墨之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已经走进了门廊,收起油纸伞,在地上留下几个湿漉漉的小脚印,“娘说你已经不是我的未婚妻主了,可我说我只嫁你一人,娘说我不知廉耻,”他低下眉眼,一只脚在地上前后蹭了蹭,“就把我赶出了家门,我没地方去了。” 甄墨之看了他半晌,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推着轮子转过轮椅,“进来。” *** “主子,秦王府不放我进去。” 甄墨之从书案后抬眉看向自己那站在书房门边的侍从,她伸手挠了挠鼻翼,眼神躲闪,甄墨之低下眉眼回到笔下,“我知道了。”只要一撒谎,甄南就会伸手去挠鼻翼。 见主子没再多问,甄南松了口气,转身朝外走出去,院内的地面上铺着一层落叶,甄墨之不让人扫去,所以那落叶越铺越厚,越铺越多,走上去都会发出一阵厚重的沙沙声,甄南一直朝前走,停在一棵光秃秃的大树前抬起了脑袋。 那少年正靠在树杆上,脑袋上罩着帽兜,甄南摇了摇头,这小郡主实在是没个郡主的样子,偏生就喜欢呆在树上,她正想着,头上传来了他轻轻的声音,“谢谢。” “不用。”甄南叹了口气,主子那日的秦王府看他的眼神她不是没看见,她抬眼看了那小郡主一眼,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固执。 *** “姐姐,今日天好,出去晒晒太阳吧,你都快在书房里长霉了。”不由分说的,一件貂绒短裘盖上了她的双膝,他推着轮椅来到小院内,停在地上厚重的落叶上。 甄墨之轻轻叹了口气,一个月了,她知道那番被赶出家门的说辞只是秦小郡主撒下的一个谎言,可是不仅是秦王府,连她的亲信侍从都站在他那边,她根本没法将他送出家门。 “小郡主。” “墨衍,姐姐,叫我的名字。”他祈求地看着她,双眼内水波荡漾,甄墨之无奈地闭上了眼,“墨衍。” “姐姐,太阳照在身上好暖是不是?” 她有些时候真的一点都弄不懂他,明明是秦王府养尊处优的小郡主,却比任何一个侍从更加能干,他为她煎药,为她添衣,最喜欢为她磨墨,他看着墨笔的眼神,总是泛着亮闪闪的光芒,那日在书案前,她亲眼见他用手指欣喜地蘸起墨水,放入唇间轻抿,“这么喜欢,何不自己作一幅画?”她问他,可他却摇着脑袋,只是轻笑着伸指在砚台内绕了绕,“很喜欢,可是我不会。” 她不解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其实我以前也会,可是后来,我用它换了满山桃花。” 她真的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执起墨一点点地磨,“姐姐,等来年春天,我们一起去忘归山看桃花雪海好不好?” 她鬼使神差地点下头,却扬起一抹苦笑,来年春天,来年春天,她已经二十有四,她真的还活得到来年春天吗? *** “姐姐,姐姐。” 暖融融的冬日阳光真的晒得人有些昏昏欲睡,甄墨之被他的几声轻唤唤回了神游的思绪,“姐姐,你可不可以自私一点?” “什么?”甄墨之不解地抬眼看着他,他露出了两颗小小的虎牙,“你,自私一点,别总是想着会拖累我,会害了我,也别老是避开我。” 他蹲着身子靠在她脚边,脑袋轻轻歪过来枕在她膝盖上,甄墨之缓缓地伸出苍白的手,纤长的指一缕一缕地划过他柔软的发丝,他睁着眼,琥珀色的瞳仁抬起看着她,双手都覆在她腿上,她的掌心穿过他的发间,慢慢地抚上了他的侧颊。 拇指的指腹轻轻地摩挲,如果,如果她只是一个健健康康的普通人,她怎么舍得放他走。可她不是,一个根本没有将来的人该用什么来给他幸福安康? “姐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轻轻点头,他站起身来,推着轮椅朝前停在那颗大树下,日光透过枝桠在落叶上打下斑驳光影,“很久很久以前,天地初开的时候,世间只有山川草木,女娲娘娘造了人,也造了人世间的其他生灵,生生世世,繁衍不息。可是有一日,”他顿了顿,抬眉望向太阳,“天却裂开了。” “女娲娘娘不忍世间生灵涂炭,锻炼五色熔岩补好了天,而尘世间也复归祥和。” “这就是你的故事?”甄墨之浅笑着问他,他又露出那两颗小虎牙,“这只是一个开始。” “女娲娘娘用来补天的五色熔岩并未全部用完,多下的那一块,在她离开前被随手留在了汪洋间的一个小岛上,日日被海水打过,被磨得越来越小,沧海桑田的变迁,那小岛变成了高山,又变成平原,那块石头已经小得,只有这么大。”他张开自己小小的手掌,“天地日月都在供养着它,终于有一日,石头破裂,生出来一只…” 他停了下来,甄墨之抬眉看着他,他抿了抿唇,“一只墨猴。” “墨猴?” “对,那只墨猴能用爪子画下天地万物,它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整日只是浑浑噩噩地在树梢上攀爬,在书案上舔舐砚台内未干的墨迹,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直到有一日,它遇上了一个人。” “它那时并不明白,可是现在,它明白了,它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人,虽然它只是一只连话都不会说的墨猴。”秦墨衍慢慢蹲下身,双手覆上她的双膝,“所以,每一世,不论那人轮回在那里,它都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她,伴她一生。” “连它的名字,都是她给的,姐姐,你知道它叫什么吗?” “叫什么?”甄墨之的声线很轻,很缓,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轻颤,那种疼痛,又在全身爬过,伴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窒息感。 “墨衍,它就叫墨衍。” 他抬起眼来,甄墨之深吸了一口气,“你是想告诉我,你就是那只墨猴吗?” “你说呢?”他歪了歪脑袋,可爱的琥珀色眼珠转了转,甄墨之含着笑看向他,“我从来不知道,猴子是长这个样子。” 秦墨衍重新把脑袋靠回了她腿上,他似乎格外喜欢这个动作,脸颊在她掌心蹭了蹭,“姐姐你不信哦。” “你要是长一条尾巴出来,我也许会相信。”她低眉看着他的动作,那些疼痛感散去后,满心满身都有一种仿若重生的轻扬,胸腔中充斥着满足,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却还是高估了自己,一手飞快地捂住嘴,还是没能掩住咳嗽的声音。 小手在她背上替她顺着气,甄墨之摆了摆手,好半晌终于缓和下来,“我没事。” “姐姐,我们去琼果堂买金桔好不好?” 甄墨之本想说自己的咳嗽吃金桔也没有用,可是他的小脸就在面前,乖巧的动作,灵动的双眸,偶尔的羞怯,也会露出孩子气的淘气,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得她不忍占有,却更难松开手。 “好。” 第72章 水墨丹青之黛色霜华(完) 深秋已过,腊冬将至,琼果堂门前摆放着两大盆比人还高的柑橘盆栽,颜色明艳得有些灿烂,近了还能闻得到飘来的淡淡桔香。 鲜果在右,干果在左,秦墨衍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走在人群中,甄南隔着不近不远一段距离跟着,琼果堂的掌柜远远看见,已经踏出门口相迎。 轮椅上的女子,虽然面色白得有些许病态,可那谪仙般的气质,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真是天妒英才,可惜可惜。只不过,那少年又是何许人也? *** “姐姐。” “嗯?” “你怎么都不说话?”从琼果堂出来,甄南挎着满篮子的金桔先回了府,虽然有些不放心,不过在皇都大街上,应该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来找甄府主子的麻烦。只留下秦墨衍慢慢推着她往回走。 “你,还不回秦王府吗?”掌柜的好奇逡巡在两人间的眼神像是当头棒喝一般,她不得不去想,她一心要退了婚约就是不愿拖累他,想他能有个好归宿,可现如今,他日日跟在自己身边,别说什么好归宿,连名节都快没了。 “姐姐,你赶我回去?” “你娘和你爹会担心。” 秦墨衍安静了一小会,“姐姐,我之前讲的那个故事,是真的。” “嗯?”甄墨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轻轻缓缓的声音从身后慢慢传来,“秦王府的小郡主,出生的时候便是死胎。” “你,你说什么?” “我拜托师尊用障眼法调了包,我不是秦王府的小郡主,我叫墨衍。” 她沉默了许久,秦墨衍微微探过身子想要看她的脸,一时没注意方向,轮椅和擦身而过的来人轻轻撞了撞。 “对不起。”他是对甄墨之说的话,“姐姐,你没事吧?” 甄墨之摆了摆手,捂着嘴轻咳了两声,还没缓下气来开口说话,轮椅撞上那人哼笑了一声,“敢撞上老娘,以为叫声姐姐就能了事?” 秦墨衍抬起眼来,那女人三十出头的年纪,风尘仆仆,脸色凶煞越发看老,“那叫阿姨?” 甄墨之忍不住发笑,一口气本就没提上来,咳得越发厉害,秦墨衍替她顺着气,那女人又冷哼了一声,“知道自己有病还出来丢人现眼。” 甄墨之的脸色黯淡了一下,秦墨衍抬起脸来,清亮的眼里泛着怒意,“你不许这么说,道歉。” “道歉?”那女人勾起兴味的眼神,难道说皇都的男人都这么特别,倒是比她自己房里那些要大胆得多,有点意思,“你撞了我,还要我道歉?” “你向姐姐道歉。” 那女人的眼神让甄墨之很不舒服,“不用了,我们走吧。” “想走?没那么容易。”那女人伸出手,一掌朝秦墨衍的肩头搭过去,甄墨之下意识的伸手去挡她,谁想那女人本来倒也没用什么力气,被这么一挡,反倒是用力一挥。 若是普通人被这么用力一挥一甩,最多踉跄一下也就稳得住身子,可甄墨之那身子哪里经得住,竟就支撑不住地朝前倒下地去。 路上有行人经过,“这不是甄大人吗?怎么了这是?” 那女人吓得不轻,她初来乍到不认得甄墨之,看着两人也没个什么下人跟着,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权贵,谁想还是个大人,有些傻眼地站在一边,看着秦墨衍半抱着甄墨之的身子,“姐姐,姐姐,你别吓我。” 甄墨之的身子,本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山穷水尽之际,哪里还经得住任何一击,口中有鲜艳涌出,秦墨衍润湿的眼眶有些泛红,她又要丢下他,又要丢下他一个人苦苦等待,“姐姐,你答应过我,会陪我上忘归山看桃花雪海的,姐姐,你答应过我的…” 腊月未到,皇都的上空已经开始飘落了碎小的雪花,丝丝毫毫,真的就像是雪海一片。 *** “师尊,求你,救救她。” “救了回来,也没多久的命了,你又何苦。” 深不见底的漆黑山洞前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师尊,求你。” “墨衍,你修炼为妖,受尽磨难,就是为了她?” “是。” “既然你已决定每一世都会寻她,又何苦执着于这一世,百年轮回,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师尊。”红通通的眼睛抬起来,“我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她离开却都无能为力,我好怕,先是怕找不到她,找到了又怕她会像以前那样丢下我而去。”他跪在地上,额头撞在地上,磕出了片片血迹,“师尊,求求你。” 山洞内传来一声叹息,“黛色霜华,霜华如黛,当真是害人不浅。” “师尊?” “瑶池畔的紫灵芝,起死回生,救她一命,绰绰有余。” 泛红的双眼闪过透亮的光芒,“我这就去取。” “墨衍,你别忘了,你已经沦入妖道,上天盗取仙草,若是被收了去,我也救不了你。” “我会很小心。”姐姐还等着他回来救她,他一定会回来。他转身欲走,山洞内那声音却叫住了他,“等等。” “师尊?”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你和她,每一世都是有缘无分?” 虽然急于救人,他还是忍不住停在原地,“为什么?” “黛色霜华,又叫做姻缘果,有雌雄之分,一枝有单生,有双生,也有多生,天地孕育,日月韬养,会发芽生长,也会枯萎凋落,刻着尘世间的姻缘际遇。” “她已几世孤单,想必便是那单生枝,而你,本非尘世生灵,自然不在黛色霜华之上。” 小脑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了起来,“师尊,我明白了,多谢你。” *** “姐姐,你快喝下去,喝下去就好了。” 床榻上的人面色惨白,深紫色的汤水灌到嘴边又顺着唇角流了出来,秦墨衍端起碗,自己含了一小口,覆上唇,一口口喂她喝下去,放下碗替她拉上被子,满足地看着她的脸,“姐姐,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记得等我。” *** 圆润的果实黑得透亮,果皮上有一层雾气般的白霜,放眼望去,天池边云海间满是一片片一丛丛果林,几个仙子从云层间飞过,带起霞光万丈,洒下凡间。 呼,呼。 一个比黛色霜华大不了多少的小东西不知道从哪个树丛间滚了出来,金黄色的毛发团成了一个小小的球,它实在太小,加上本身的灵气,妖气又弱得很,根本没神仙能发现得了。 它在云层间努力地爬着,终于停在了其中一棵树下,又开始往上爬,爬到一半,停在一根细小的枝桠边,枝桠的头上长着一颗不甚大的果实,乌黑发亮,它爬在枝桠上,浑身一抖,满身毛发上尽是从天池粘来的水,洒在枝桠上,连那果实上也落下了晶莹剔透的水滴。 *** “主子,虽然天很暖和,可是你身子才好,还是回去吧。” “桃花雪海,我答应过他。” 片片花瓣落在树下,也落在她身上,不多时,甄墨之的身上已经盖上了薄薄一层花瓣,甄南看着她不动如山的样子叹了口气,好不容易主子的病好了,小郡主却失踪了,老天还是真是喜欢折腾这两人。 天色渐黑,甄墨之慢慢转过身来,“回去吧。” 墨衍,墨衍,你想看的桃花雪海,你看到了吗? *** 日光暖暖的照在果林间,枝头趴着的小小身影背上的毛发被日光照射地金黄发亮,它慢慢起身,蹲在枝头用小爪子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睁开朦朦胧胧的眼睛,突然间,眼神间冒出炫然的光芒。 那颗黛色果实的果柄上,冒出了一颗小小的果实,那么的小,柔和的光芒在滑亮的果皮上泛开,小墨猴的唇角咧起一个满足欢愉的笑容,姐姐,你看到了吗?我以后都可以陪着你了。 *** “甄大人喜欢吃金桔。”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甄府每隔几天就会从琼果堂买走一篮金桔,可是,甄大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吃金桔?谁知道。大概生来就喜欢吃。 秦王府的小郡主失踪了许久,据说甄府和秦王府的婚约也取消了许久,而如今这位当年才华名动皇都的女子丢了病态的身子,却不改谪仙之姿,惹得皇都一众男儿芳心萌动。 可惜,甄府早有话传出,除了秦小郡主,甄大人不会娶任何人。 夏日暖和的风吹遍了皇都的大街小巷,也吹红了满树熟透的水蜜桃,甄墨之从忘归山的入山口慢悠悠地走出来,手里托着一只泛红的嫩桃,不多时来到附近的街道上,她走得有些口渴,随意进了街口的茶馆,靠门口坐下,桃子放在桌上,伙计提壶上前,“甄大人,怎么带着一颗桃?” “随手摘了,便带着。”她淡淡应声,唇角含着浅浅的笑,虽然温和,那笑容却未曾入眼,似乎还有点点愁绪。 那伙计替她上茶,正要走,突然啊了一声,“这是什么东西?” 甄墨之低眉看过去,那嫩桃还在桌上,一只毛色金黄还带着些许黑色杂毛的小墨猴正巴着那颗桃,爪子摸了摸,小嘴张着咬了小小的一口,几不可见的一口,可它却明显吃到了,嘴角流着桃汁,沾湿了柔软的毛发,可爱地用爪子还擦了擦。 甄墨之伸出手,摊开掌心,小墨猴爬上了她的手掌。 “姐姐,我之前讲的那个故事,是真的。”他在话在耳畔响起,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里,轻轻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地唤了一声,“墨衍。” 小墨猴伸出小爪子在她的指腹摸了摸,又挠了挠,趴下身子小脸蛋在上面蹭了蹭,她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已是笑意满眼,他回来了,不管是不是人,她不在乎,只要他回来了,就好。 那伙计好奇道,“甄大人,这是你养的?好小的猴。” “不是。” “什么不是?” “他是我的未婚夫,也是我要娶的人。”甄墨之话音落定,已经站起了身,付过帐,顺手带过那只桃离开了茶馆。 那伙计以怜悯的眼神看了她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大家都知道,甄大人曾经的未婚夫,也就是秦王府的小郡主失踪了,下落不明,甄大人又是非卿不娶,居然,居然以至于神经错乱,把满腔爱意寄托到了一只猴身上。 *** “你要我闭眼?”甄墨之蹲在一棵树桩前,看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好吧,我闭上了。” 她站起身,合上眼,直到脸上传来温热的触觉,她猛然睁开眼,他就站在那树桩前,一身新芽色,右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弯着唇,露出小小的虎牙,“姐姐,我回来了。” 腰际被她扣住,“墨衍,墨衍。”抱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她不需要再掩藏,更不会再放手,早在初见那一刻,天涯海角一水间,惊鸿一瞥,仿若百转千世的眷念,再难割舍。 第73章 陪嫁末等侍(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途中似乎还被差点绊倒了两次,窗畔软榻上懒洋洋斜靠着的男人挑起了一侧英气十足的月棱眉,黑曜石般透亮的双眸里闪过一丝莞尔,薄唇轻启,“三。” 桌边身着浅色罗衫的年轻男子抬眉不解地看着他,手里正在刺着的绣品完工了大半,已看得见隐约的牡丹轮廓。 “二。” 窗畔那男人慢慢闭上了眼,靠回软榻上躺得舒舒服服,“一。” 那一字才出口,就听得啪一声,门被轰然推开,刺眼的日光直射而入,桌边那男子伸手挡了挡,“小四,你老是这么莽莽撞撞的,怎么都说不听,早晚闯祸。” 那少年弯着腰一手捧着心口,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凝聚起了半口气想要说话,还没开口,“咳咳咳…”呛入肺部的空气勒得他胸口发疼,他撑着墙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水喝下,那年轻男子放下刺绣拍了拍他的背,“慢点,怎么了?” 那少年摇了摇头,终于缓过气来,一转身扑到窗畔那男人身边,十足唱戏作腔,“公子。” 那男人没睁眼,顺手伸过来捋狗毛一样捋了捋他的头发,那少年又拉长声音喊了一声,“公子啊。” “我没聋。” “少主明天回来。” 屋里安静了许久,桌边那男子放下了手里的绣架,有些担忧地看向窗畔的男人。 只那少年还在絮絮叨叨,“我回来的时候听到西苑和南苑那些男人都在说明早要到马道前去接人,公子,你去不去啊?唔,该穿什么好呢?穿月牙色的好不好?公子你穿这个颜色的长衫最好看了。” “不去。”软榻上的人还是没睁眼,声音轻快地有些,太自在了,桌边那男子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一手搭上他的肩膀,“阿白,你,在我们面前,不用死撑的。” “江南,你跟了我这两年,难道还不明白吗?”软榻上的人睁开了眼,那双眼,有些过于凌厉,尤其是对于一个男子来说,“我说我忘了,便是真的忘了。” “是啊,你说你都忘了,你像是变了一个人,你甚至,连她都忘了。”江南轻轻摇着头低喃,“两年了,少主,终于是回来了。” *** 紫金铜炉内烧着楠木香斗,熏香袅袅扑鼻而来,靠窗横摆着一张绿竹软榻,绣台上铜镜清亮,还有妆奁数匣,黄梨木高床上,是丝缎绸被和纱帐吊顶。 铜镜里的男子,也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朗,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斜髻,慵懒而随意,那双眼,虽然刻意敛去了所有的情绪,却仍旧不难在那眉梢眼角觑见张扬。 初来的那一刻,他也曾经迷茫过,彷徨过,自我放逐过,想他堂堂七尺男儿,算了,想他一颗困在小男人身体内的昂藏七尺男儿的内心,居然莫名来到了这个乱七八糟的的地方,甚至沦落到了为人玩物的地步,据说,他还是府内跟随着少君嫁进门的陪嫁末等侍。 据说,那个‘他’,深深地迷恋着那位少主。 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 江南说她不近男色,府内的侧君侍君陪侍床侍都是大屋里的太君主君给定下的,一劲往她身边塞。 南西北四苑,每苑各有十二个别院。 而那位他尚未有机会一见的前任主子,正房少君,则独居于东苑。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大笑出声,东宫太子妃?那他现在所居的北苑,岂不就等于是冷宫了? “阿白。” 他挑了挑眉,江南已经站到了他身后,“真的,不用替你梳洗换衣吗?” “江南,你记住,我慕容白,不屑于她。”他勾了勾唇,当然,如果那个女人想要他履行他陪嫁侍义务的话,他倒是很乐意去完成,反正,他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损失。 江南还是在轻摇着头,“不是你屑不屑于她的问题。” “嗯?” “你还记得你曾经问过我的话吗?我说过,只有一个人,能够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慕容白眉峰一敛,“你是说,她?” “琅琊萧氏一族乃是我兴业王朝北方第一大氏族,除了少主,我想,你应该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少主很少呆在本家,她难得回来…”江南话语未竟,慕容白微微蹙起眉头,随即勾唇一笑,轻松地就像是他刚刚决定出去溜一圈狗一样,“好,我要去见她。” *** 马道很宽敞,足以容纳三辆并排而行的马车,就在那马道的尽头,老太君和主君在一大群花枝招展素雅雍容形形□□人的簇拥下,迎向那渐行渐近的车队。 慕容白远远地斜靠在石狮门雕边上,没人注意到他,那车队越来越近,近得足以他看见走在车队最前面那匹白马上的女人。 他双手环胸,轻轻啧了一声,自言自语,“这就是萧氏一族的少主?也不怎么样嘛。” 那白马渐渐走到老太君身前,飞快地翻身下马,像太君和主君行了一个跪地大礼。 慕容白眉头轻蹙,这个不是萧翊。 “翊儿呢?”果然,太君不怒自威的嗓音已经带上了不悦,那女人跪在地上,“少主说她受不起这等仪仗大礼,已先行由侧门进府,让属下前来知会老太君与主君。” 那女人的后半句话已经没几人听见,不等她说完那句先行由侧门进府,那队‘仪仗队’已经如花海般朝着大门涌来。 慕容白难以抑制地笑出声来,脚步轻移,挪到了石狮背后挡住了自己的身形。 没多久,已经只剩下了太君,主君,连同几个上了年纪的公公和几个小侍,那女人还没起身,“少主说她今晚会睡在松风阁,不希望有人去打扰。” “打扰?每次都是这套说辞,那她倒也不想想,她是我萧氏长房长女,还指着她开枝散叶。” “少主说了,老太君不是只有她一个孙女,二房三房那边更多,萧氏绝不了种。” “这,这个不孝女。” 那跪在地上的侍从死撑着没抬头,心中哀嚎了不下百遍,为什么每次都是她来干这倒霉事,顿了顿,还是硬着头皮又开口道,“少主,少主还说,说…” “说什么说?” “以太君的精神气,要是奶奶还在,说不定再生一个都不迟。”话已经脱口而出,那侍从飞快地伸手捂住了嘴,浑身颤抖,那老太君一点没比她好多少,“这个,这个不孝女,不孝女。” *** 说不好奇是假的,北方第一大氏族的少主,那个偶尔出一趟门都能在街头小巷听见她名字的女人。 江南说,便是去了这萧氏少主的身份,希望能在她身边占有一席之地的男人还可以绕城一圈。 松风阁是萧府本家最高的一幢独立小楼,纯木架构,第一眼看见的时候,他着实感慨了一番,这种不靠一钉一铆的木建筑,早已经从他世界中绝迹了。 慕容白站在夜幕下,遥遥看着远处的松风阁,三楼的窗前,似乎有一个隐约的人影,埋头在书桌前,已经坐了许久许久,烛火将她的侧影映照在窗纸上,模模糊糊。 他正看着,不远处一道温温软软的声音轻轻传入耳中,他凝神看去,有三四道身影,走在最前面那人停在了松风阁的楼下,是个男人,守在阁门口的两个侍卫躬身行了一礼,“少君。” 原来这就是他的前任主子,萧家少主的正君呐,不过也难怪了,知道萧翊在松风阁的只有太君和主君,自然是先将希望寄托在这位少君身上,那男人看了两个侍卫一眼,“两位,我要见妻主。” “对不起少君,少主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连我也是?” “对不起少君。” “那,这碗莲子汤请两位代劳送进去。” “对不起少君,少主晚上不吃杂粮。” “杂粮?” “呃,是少主说的。” 那少君脸色有些难堪,不过终究是大家公子,“妻主有事在忙,那我就不打扰了。”施施然转身,锦黄色的绸缎上镶嵌的珍珠在夜幕下闪着晕开的光圈,慕容白抬起眼,他不相信三楼窗口那个女人没有听到这些动静,不过她还是坐着,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不动如山。 难不成,这个女人真的不近男色?说实话,他很怀疑。 慕容白慢慢转身,白色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萧翊,明天见。 *** “小姐,这杯茶是我的。” 桌前的女人狠狠转头瞪了过去,“怎么,小姐我喝你一杯水都不行。” “不是,当然没问题,可是小姐,你的手,还在抖。” 那女人一只手用力按住了另一只手,“该死,那个死萧翊,怎么还不来?” “小姐,江,江公子。” 那女人一双亮光乍现的眼猛然朝着台上定睛望去,湖蓝色的身影果真出现在了视线中,那女人一脸痴迷,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冷的嗓音,“以你宋家的家规,一个说大鼓书的男人根本不可能进门。” “死萧翊,说句好话你会死啊。” “只是告诉你事实。” “哼,我宋子涟想要的人,怎么可能得不到。” “那你抖什么?” “该死。”一手用力敲上自己另一只手,抬起眼,那湖蓝色的佳人正朝着这边看过来,她一阵心旌神摇,眼神痴迷。 那白衣女人坐在了对面,手一落,一个红包出现在桌上,宋子涟低眉看过去,“什么东西?” “你大女儿的满月酒,我去不了,礼先送上。” 宋子涟没好气地冲她翻了个白眼,把红包推给身边的侍从,“我跟你说,我抖不是因为我的小南南。” “是吗?”萧翊挑了挑眉,翻过桌上倒扣着的空杯,自己倒了杯凉茶,宋子涟眼一瞪,“我有什么好瞒的,要不是那个男人,我早把小南南纳进门了。” “哪个男人?” “谁知道哪里出来的,小南南总叫他阿白什么的,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种男人。” “蛮横?还是泼辣?” “要是倒好了,那些小意思我会放在眼里?” “那倒是奇怪了,竟然还有男人能让宋大小姐闻风色变。” “别提他了。”宋子涟摇了摇头,“找你来是要你帮个忙。” “说来听听。” “认小南南做义弟。” “不可能。” “喂,你用不用得着回绝得这么干脆。” “你想要你家人承认,我就要以宗族之礼认他,必须有族内长老同意,还要记入族谱,所以,不可能。” “要命。” 宋子涟突然脱口而出,惊慌失措地朝她身后躲,想要掩住自己的身子,萧翊莫名其妙,“你干嘛?” “那个男人。” “什么男人?” “就是那个,该死,他怎么在过来。” 萧翊顺着她的视线转过身去,有些诧异地挑起了眉,那男人穿着一身锦白色长衫,玉扣束起的发做的是已婚男子的打扮,脚步有些大,弱柳扶风这种词没法用在他身上,眉梢眼角带着凌厉,却自有一股风流英气。 他走到她身前,眼神无辜却肆意地打量着她,好半晌,唇角一弯,“慕容白见过,妻主大人。” 扑通一声,宋大小姐摔倒在了桌子下面。 第74章 陪嫁末等侍(二) 除了初见他时眼中闪过的那一丝诧异,她没有再外露任何情绪,神情淡漠,一如对待她所有的男人。 慕容白勾起的唇没有落下,他曾经想过,也许她和宋子涟也不过就是半斤八两,那样的话,也许他会庆幸,但也会失望,而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是喜是忧。 眼皮微敛,视线从萧翊身上收了回来,慕容白自发地在桌边空位上坐下,翻起茶杯给自己倒茶,那动作,倒是和萧翊之前如出一辙,“宋大美人,你还不起来,江南就快过来了。” 萧翊的眉峰挑了挑,慕容白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嘴唇,宋子涟拍着衣服从地上爬了起来,竟然没有因这个称呼而跳脚,反倒捅了捅萧翊,满脸不可思议,“他真的是你男人?” “你听到了,不是吗?” 宋子涟啧啧了两声,“我为你鞠一捧同情泪,真没想到。”她嘴里咕咕哝哝,一抬眼,江南正唱完书,人已经下了台,她立马丢了这边两人,慕容白掠过她的背影看向江南,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没多久,宋子涟就带着侍从和江南一起从前门离开。 慕容白伸出手去抓过茶壶,悬在半空停在萧翊面前,“添茶?” 茶杯被指尖朝前推了一点,茶水冲入杯中,泛起的茶末尚未停止旋动,她拿起茶杯转在指尖,却没有送到唇边,“想说什么就说吧。” 慕容白放下茶壶,摊了摊手,“也许我只是想和你喝一杯茶。” “有必要支走宋大美人?” 轻笑声逸出,慕容白摇着头,“你一向如此吗?” “如何?” “用这种冻死人的表情,说这种话。” “有问题吗?” “没有。”他弯了弯唇,“慕容白,你少君的陪嫁侍,我想是这么说的,想给你看样东西。” *** “咚咚。”门口的女人轻轻敲了两下,“你找我?” “这边。” “翊儿,你这是在干什么?” 偌大的书房地上铺着一张六尺长宽的皮纸,萧翊正半蹲在地上,一手按在地上铺开,一手握拳贴在唇边,“三姨,你过来看。” 那女人走到她身边也蹲了下来,“这是…老天。” “不可思议,对吗?” “怎么想到的?” “不知道。” 那女人一手在纸面上抚过,“哪里得来的?” 萧翊微抿着唇没有说话,那女人转头看过来,“怎么了,有什么麻烦吗?” 她缓缓摇头,“我有预感,他在放长线,这只是他的第一个饵。” 那女人斜了一边眉毛,狐疑不解,“你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放长线?那是要钓什么?” “我也想知道。” 萧翊挥手卷起了皮纸,交到那女人手里,“我们在锡南山的铜坑,有多少人知道?” “不好说,不过有人有嘴,每年都有那么多工匠来回,知道也不稀奇。” “可稀奇的是…”不仅去那荒凉之地,甚至还能画得出这样的图纸,慕容白,那仪仗队里居然能有这么一人。 “什么?” “没什么,我后天就走,三姨,你替我去办件事。” *** “你把那张鬼画符给她了?” “鬼画符?”慕容白靠在窗口的榻上闭着眼,“江南,那可是我的心血。” “不是鬼画符是什么,可如果照你说的,她岂不是会知道你去过铜坑?” “去过又怎样?” “阿白,萧氏一族会有今日荣华,靠得就是六矿三宝,金银铜铁锡铅,珠玉琉璃,那些矿藏都是萧氏的命脉,别说是你,就是少君,也未必能插手。” “如果她真的那么小气,那我也没必要指望她。”慕容白伸手掐了掐眉梁骨,“小四呢?” “你别打岔,我说真的,阿白,你不该这么急的。” “那我应该如何?”慕容白睁开眼,眼中又泛过莞尔之意,似乎对他的话觉得很有趣,“先勾引她?” “阿白。” 他话音未落,门外又传来了踉跄的小跑声,慕容白勾着唇,“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什么草?” “没什么。” 那少年哼哧哼哧地跑了进来,“公子,我打听到了,少主后天就走,那些侍卫嘴巴紧得跟蚌壳一样,怎么都撬不开来。我就照你说的,去马厩找车娘,果然她说了,她们这次不是像少主和老太君说的那样北上,而是南下,直接前往淮扬。” 慕容白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彩,喃喃低语,“凡珠在蚌,如玉在璞。廉池淮珠。” “阿白,你收敛一点好不好,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突然对这些事这么痴迷,可廉池是什么地方,那和锡南山的铜坑不一样,那是历来都只有萧氏族长少族长可以进的地方,你要是真和少主说你要进去,我肯定…明年今天,我会去你坟头上香。” 大笑声在窗边难以遏制地响起,“江南,你知不知道宋大美人一直气得想宰了我?” “为什么?” “因为她善良的小南南现在变成了毒舌男,而她觉得这都是我的功劳。” “还不是你。”江南翻了个白眼给他,慕容白慢慢坐了起来,站起身拍狗脑袋一样拍了拍小四,“干得好。” 少年在他掌心蹭了蹭,他慢悠悠踱着步走出了房门,“江南,我出去走走。” *** “出炉皆为赤铜,以炉甘石炼为黄铜,以□□炼为白铜,矾、硝炼为青铜,广锡炼为响铜,倭铅炼为铸铜。” “出炉皆为赤铜,以炉甘石炼为黄铜,以□□炼为白铜,矾、硝炼为青铜,广锡炼为响铜,倭铅炼为铸铜。” “…” 两个侍卫伸手堵住了耳朵,窗户被推开,慕容白抬起眼,扬起一抹坏笑,“午安,妻主大人。” 萧翊摇着头,“我要是不开,你还打算念多久?” “到我口干吧,回去喝杯茶再来。” 萧翊无奈地摇着头,“让他进来。” 那两个侍卫忙不迭地替他打开了门,慕容白慢慢迈上扶梯,阁楼上阳光洒了满地,他挑了挑眉,这女人倒是很会挑地方。 “很吵。” “我还特地选了这段念,我以为你会比较喜欢听。” “便是鱼素的曲子,连着听上这么多遍,也不会再觉得动听。” “哦,鱼素啊。”慕容白拉长了声音,那个名声大噪直接让他想到鱼玄机的第一歌姬,“没想到妻主大人也是鱼美人的入幕之宾。” 萧翊看了他一眼,“那张图纸我看过了。” “眼前一亮?” “慕容白,你还真的是不知道谦虚两个字怎么写?” “我一向都只是在陈述事实。” “是不错,锡南山的铜矿大多与铅同体,你在炼炉上加了高低孔,铅质先化从上孔流出,铜质后化从下孔流出,确实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很聪明。” “有奖励吗?” “你要什么?” 慕容白抬眉看着她,她没有这两年他见过的其他女人那种唯我独尊的大女人主义,他看得见她打开图纸时眼中除了惊讶还有赞赏。 他喜欢的深邃凤眼,不是宋子涟那种美,却有一股绵长的韵味,肤色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而有些深,厚薄适中的唇,应该很适合亲吻。 慕容白眯了眯眼,身体似乎比他的想法动作更快,他真的倾身上前,一触即回。 她并没有反应,视线落在他身上,“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今晚你可以留下来。” 慕容白怔了一怔,突然反应过来,摇着头扯出了一抹笑,他刚刚是在想什么,她终究是这个世界的女人,在她眼中,他不过是她众多男人中的一个。 然后怎样?做皇帝最喜欢的妃子? 开什么玩笑。 “那只是个附带,我真正想要的…”他朝她勾了勾食指,萧翊似乎不太明白他这个动作的意思,低眉看着他的手,他指了指她身侧。 “怎样?” “你有左右手吗?” “有。” “这就是我想要的,不是你床上的人,不是你身后的人,而是,你身边的人。” 第75章 陪嫁末等侍(三) “啪。”重重的巴掌甩在脸上,留下五个指印,他的唇角划过一丝殷红,讽刺的笑容漫入眼中,“啪。”又是一巴掌,狠狠甩了过来。 “不要,你有什么资格说不要,你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衣领被人揪起,凌乱的发丝划过发肿的面颊,眼中的狠绝不禁让人有些胆颤,那中年男人压下心头莫名升起的一阵寒意,双手一起揪住他的衣领,啐了他一口,“看什么看,你小子还真是够没用的,让你去勾引文心兰,结果她和别人订了婚,不过好在她爹那个男女通吃的老畜生看上了你,既然这样的话,你就好好把后面洗干净了等着。” 那中年男人手一松,他跌落在地上,伸手撑起了身子,一字一顿地咬牙,“你做梦。” 一脚踹了上来,踩在他身上,“不如我们谈个条件,只要你把他伺候好了,让我得到那座钻石原矿的采矿权,我就放你自由。” “放我自由?” “没错。” 他低敛的眉眼闪过一丝不正常的光亮,唇角掀起,“杀了你,我也可以自由。” “阿白,阿白,你醒醒,你怎么了?” 那中年男人和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都在远去,消失在一片白雾中,一双手在拍着他的脸,“阿白,你醒醒。” 慕容白猛然睁开了眼,江南正低眉凑在他身前,被他吓了一跳,“你干嘛,这么凶?” 慕容白揉了揉眼,“没事。” “有个人不是说午睡都是在浪费宝贵的光阴,怎么出去转了一趟回来就躺这里睡着了?” “我大概昨晚没睡好。”慕容白伸了个懒腰,江南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去找少主了?” “为什么这么问?” “你刚刚好像在噩梦,还冒冷汗。”江南伸手指了指他的额头,慕容白伸出手去擦,真的满手湿润。 “你觉得能让我做噩梦的肯定是少主?”慕容白掀眉轻笑,掩去了眼中原本的情绪,压低了声音故意慢慢缓缓道,“她能让我做的,不应该是春梦吗?” “慕容白。”江南终于受不了的大喝出声,“我以后再也懒得管你了。” 江南跺着脚哼了一声,转过身就走,慕容白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出声,弯起的笑容落下,轻轻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又无奈,伸手抓了抓头发,“还以为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 “我跟你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现在真的是悔得要死。”宋子涟一手摇摇晃晃地勾着壶,挥退了几个想要上前伺候的小倌,“一边去,也不看看,萧少是你们能伺候的吗?” “什么意思?”萧翊微微蹙眉,“我有事问你,不是找你来喝酒的。” “那就边喝边聊。”宋子涟拉开椅子坐下,“还不就是你那个男人。” “慕容白?你…” “你别想歪,我对他是半丁点的兴趣都没有,不知道他是你男人的时候就没有,现在更加没有。我是悔呐。”她摇了摇头,“两年前,我那时刚认识小南南没多久,他那时候多可爱啊。”她吸了吸鼻子,“偶尔看我一眼说一句话都会脸红。” “说重点。” “那天他哭哭啼啼来找我,求我找大夫去救他的好朋友,那可是他第一次求我,我当然得好好表现一下。说到这个,慕容白不是你男人吗?为什么病得大半条命都去了都没人看,而且人还在小南南唱大鼓书的茶馆。” “不知道。” “就知道问你你也不知道,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最好的药材一副副用下去,总算是把他一条命捡了回来。结果呢?”宋子涟摊开手,“小南南说他好了以后像是变了一个人。” “变了一个人?” “我也不太明白,大概就是性子全都变了,说到这个我就来气,他变就变,还把我的小南南给带坏了。” “他以前怎样?” “我怎么知道,他不是你男人吗?” 萧翊低下了眉没有说话,似在想着什么,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缓缓搭上她的肩膀,身子顺势偎进她怀中,“萧少主。” “下去。” 宋子涟看不得美人泫然欲泣梨花带雨的模样,“来来来,到我这里来,别理这个女人,我告诉你,她眼里的情人,就只有那些石头矿,那些河蚌海蚌。” 萧翊抬眉看了她一眼,正见到宋子涟眉梢眼角桃花满满的样子,她本就生得像她那美貌爹爹,人又风流,肤色白皙,一点都不输男儿,突然想起慕容白的称呼,竟然觉得出奇贴切,宋大美人。 宋子涟狐疑地看向她突然勾起的唇角,总觉得心里发毛,“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不过,宋子涟,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我什么时候欠你?” “你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他。” “见不到?你是说…”宋子涟恍然却诧异之极,“为什么?你从来不带男人在身边的,竟然会为他破例。” “很简单。” “怎样?” “我用的着他。” 宋子涟弯唇扯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原来你也会有这种需求啊,我还以为你从来不会有的。” 萧翊斜了她一眼,“如果他能够效忠于我,会是个好手下。” 宋子涟的笑容断了,眉头拢了起来,“我为什么突然听不懂了。” 萧翊没理她,“我该走了,你明天不用来送我,我没打算走正门。” *** 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慕容白习惯了早起,萧翊今日便走,可她还是没有给他答案。 唇角扯出一个苦笑,也许他不该期望太大的,他能指望什么,指望她真的能够不带着对男人的偏见相信他可以做的的一切。 江南正在院中整理他的大鼓书书稿,慕容白埋头在脸盆中将冷水不断自己脸上泼,闭着眼正要去拿毛巾擦干,突然听到江南讶异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 “喂,你们这是干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就算是北苑,这里好歹也是…” “江南。”门被推开,慕容白眯着眼看过去,几个背影消失在了门洞前,院内石桌上留下了一个八角漆雕盒,乍一眼看上去很像盛月饼的盒子。 “阿白,这是什么东西?” 他摇了摇头,走近了伸手打开,双眼不敢置信地睁大,亮眼的光芒几乎能刺瞎他的眼,江南捂着嘴,“难道是她送的?” 慕容白弯起了唇,这次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不,她不是送给我。”正中是一颗鸽蛋大小的珰珠,泛着镀金一般的光泽,一颗拇指大小的正圆形乳白色走盘珠紧挨在一侧,江南喃喃低语,“这颗一半大的珰珠都价值千金,这一颗,只怕是价值连城。” “江南,她答应了。” “什么?” “替我收拾行李吧。” *** 漆雕盒轻轻落在小桌上,马车很宽敞,萧翊没有抬眼,伸手打开那盒子,珰珠仍在,走盘珠却不见了踪影,慕容白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那是给我的酬劳,不是吗?” 她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只是将盒子放回了身边的抽屉格子里,抽出一卷纸在桌上摊开。 慕容白低下头看去,那是一张地形图,萧翊将图纸推到他面前,“萧氏一共有十七座矿,其中金银矿各三座,锡南山的铜坑你去过了,另一个在远东,另有铁坑七座,锡铅矿各一座。” “那,我们这次是去哪里?” “你觉得呢?” “既然是北上。”他低眉细细看那张地形图,“北边有四座矿。” “慕容白。”她突然出声叫他的名字,“既然我已经决定用你,便决定相信你,不过,我不喜欢我的人在我面前玩心眼,尤其是男人。”她的声音有些沉,慕容白抬起眼直视着她,看了好一会,突然冲她勾了勾食指。 又是这个动作,萧翊莫名其妙,慕容白叹了口气,“这是要你凑过来一些的意思。” “凑过来?”她皱了皱眉,慕容白抬了抬眼,“对,而且是以非常卑微的姿态恳求你凑过来一些。” “是这样吗?我觉得你这个动作很不敬。” “我怎么会对你不敬呢?你是我妻主,还是我老板。” “老板?” “就是主子。” 她点了点头算是接受这个称呼,“你想说什么就说,不用凑过来我也听得见。” “可是你不觉得凑得近一点说话比较好培养感情吗?” 萧翊蹙眉,“慕容白,我带你同行的目的,希望你不要想歪。” “我当然没有想歪,我说的是主子和属下的感情,难不成妻主大人你以为我要和你谈情说爱?” 萧翊的眉头皱得更紧,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男人给她一种他在调戏她的错觉,可是,他也没说错。 “当然没有。” “那就好,其实我就是想说,只要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全心帮你,尽我所能。”顿了顿,他无辜地伸手指了指那张地形图,“我也不想同你耍什么心眼,只是你只告诉我那十七座矿,我想也许妻主大人并不愿意告诉我珠玉和琉璃的事,所以我也没必要老老实实告诉你我知道我们是要去廉池。” 萧翊看了他一眼,重新抽出另一张地形图,“我只是想等你先看完这张。” “对不起,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听不出任何歉意。” “对不起,我很少跟人道歉。” “我该感到荣幸吗?” “不客气。” 萧翊许久都没说话,慕容白很认真地在看那两张地形图,好半晌,她才开了口,“慕容白,你是我见过的最自大的男人。” “我也很荣幸。” “…不客气。” 第76章 陪嫁末等侍(四) 映月成胎,采月精而终成其魄,是为无价之宝。这话,说的便是廉池淮珠。 江南的话并不假,除了萧家家主少主,别说其他各房,便是萧家老太君,也未能进过廉池,不过他却忘了一件事,萧翊的心腹左右手,随船的采珠匠人们,总是会被一起带去的。 黄昏已近,海边的天际铺着紫蓝色的绚烂晚霞,尚未落尽海平面的夕阳在海面上打下金色鳞片,美不可言。 “慕容白。” “嗯?”他回过头看去,萧翊正站在他身后,撩起了袖子,楼船停在堤岸边,随着海浪上下起伏。 “别乱走。” 他噙着笑点了点头,无比听话的样子,“我知道。” 萧翊的视线在他那故作乖巧却难掩狡黠的笑容上面扫过,“别给我玩什么把戏。” 慕容白叹了一口气,摊开双手,“你是我老板,还是我的妻主大人,我能玩什么?” 可是萧翊一转头,他就迈开步子踏上了堤岸,海风吹来,有一股熟悉的咸味,他轻轻闭上了眼,半晌才睁开,至少,这种感觉不会因为时空的转变而改变。 不远处几个壮硕的女人正在将牛羊牵上船,他挑了挑眉,这是在干什么?难不成她们还要在船上开全羊宴全牛宴?轻摇下了头,慕容白蹲下了身,海水打在堤岸上,他伸出手指浸泡在海水中,过了会将手指放到唇间轻抿。 “慕容白。” 身后又传来萧翊的声音,他蹲着没有动,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凉凉的嗓音近在头顶,“海水很好喝吗?” “很涩。”他放开了手指,缓缓站起身,唇角泛起的笑容有些苦涩,有些失落还有些迷茫,没有焦距的眼神似乎像是在看着远处的海面,“可是很怀念,真的。” 萧翊没有说话,好半晌,他才收回视线回身看她,“那些牛羊是做什么用的?” “采珠前用活牲祭海。” *** 甲板上站着两个女人,一老一少,老得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少得和萧翊差不多年岁,也许还要小一点,慕容白跟在萧翊身后,清清楚楚看到那老女人在眼神扫过他时蹙了一下眉,先是不解,接着又好像见着了什么大麻烦一样。 难不成这老管事把他当成媚主的妖孽了,他自认为没这本事,也没这兴趣。他只对廉池海域内长的月魄珍珠感兴趣。 “冯管事,萧素。”脑袋微偏朝后示意了一下,“慕容白。” 话音落定,算是给她们互相介绍完,萧翊迈步朝里走,那两个女人紧跟在她身后,慕容白不近不远地跟在最后,思绪却已经渐渐飞远,曾几何时,不管走到哪里,他的身边,也会跟着手下,看似前后簇拥,看似风光无限,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傀儡,也许,连傀儡都算不上,在那男人的眼中,他只是一条狗吧。 一条不听话的狗。 可惜那男人大概没想到,这条不听话的狗,其实骨子里,是野性未驯的狼,有朝一日,会一口咬破他的喉咙。 “慕容白。” 他猛然抬起眼来,萧翊蹙着眉站在船舱前看着他,“你一直在走神,我不需要做不了事的手下。” 那老管事眼中明明白白写着不屑两个字,慕容白低眉敛下眼中一闪而过的凌厉怒意,“不会了。” “进来。” “他能做些什么?”进了船舱他还没坐下,那老管事开口就问,萧翊坐在桌子尽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压根没打算帮他说话,慕容白勾了勾嘴角,掠过那老管事,自顾自拉开椅子坐下,“从育珠到采珠,只要你说的出来,我都能做。” 那老管事显然对他的狂妄有些不满,“投你入水拾蚌都可以?” 萧素站在一边不住咳嗽起来,萧翊这次倒是开了口,“不舒服?” “没有,我在想,我们可以开船了。” 萧翊点了点头,萧素拉着那老管事出了船舱,一出舱门,手就被甩开,“干什么?” “管事大人啊,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少主带个男人过来,还真能使来干活的?居然还问投你入水拾蚌这种问题。” “少主说了是来做事的自然就是来做事的。” “这么多年了,你几时见过少主身边有男人的?别说带来廉池了,平日里也没听说有哪个男人得宠过,这次这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主子了,你能得罪吗?” “我…怎么不能?”那老管事一挺胸,她是萧家三代元老,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没用处的男人? *** 萧翊还是坐着,慕容白起身站在舱门边,外面两人争执的声音清清楚楚传来,他回过头来,“你要投我下去拾蚌吗?” “你会吗?” “没试过,我们那不用这么低级的办法拾蚌。” 萧翊蹙了蹙眉,“什么意思?” 慕容白摇了摇头,在这里,这也大概是唯一的办法,“你要我下去吗?” “你是男人。”她只回了他一句话,慕容白挑了挑眉,这话乍听听挺动听,可到了这里,意思就全不对了,她是在告诉他,他只是个男人,做不了这种事。 不过他也不打算逞强去冒这个险,毕竟下海拾蚌还是有些危险的。 船身开始前行,随着海浪不住起伏晃动,萧翊却似乎不打算放过他,“有兴趣聊聊你以前的事吗?” “我能说不吗?” “不能。” 慕容白回到桌边坐下,“如果我告诉你,我下面说的话都是编来骗你的,你还要听吗?” 萧翊挑起了眉,“慕容白,你知不知道,你的命在我手里,你过得是好是坏,也统统由我决定。” “无所谓。” “那江南呢,你也无所谓?” 慕容白有些想笑,萧少主看上去眉目无波,不过似乎面子有点挂不住了,居然想要威胁他,“有宋大美人在,你应该不会动到他。” 萧翊确实有些闷,本家能查到的关于他的所有身世,也不过是连家长公子,她的正君嫁入门时的陪嫁侍,据说是个孤儿,五六岁时就被收在连家伺候。别说她一点不了解这个男人,她甚至连一点点死穴都抓不到,他看上去根本就是了无牵挂一身轻,“你没有家人?” “有。”他脱口而出,笑意宛然,萧翊的眉又皱了皱,那些消息都是怎么查来的,她是不是真的该考虑换人手了。 “有哪些人?” 慕容白微微偏过身子靠近她,声音低低地吐在她脸侧,却仍旧在笑,“自然,是妻主你。” *** 无怪乎宋子涟每次提到他的时候总是气得牙痒痒,这男人一点不好相与,萧翊站在甲板上,那老管事正在一边向她汇报廉池的近况。 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神秘的气息,让人琢磨不透,萧翊皱着眉,虽然口口声声叫着她妻主,她看不出来他有任何想要飞上枝头的意思,这也是她放心带着他在身边的原因之一,可他时不时的言语举动,却总是给她一种他在调戏她的错觉。 是不是哪里颠倒了? “少主,少主。” “怎么?” 那老管事很想问,你在听吗?话到嘴边还是转了口,“少主,你怎么看?” “三年一采也许确实是频了,老蚌不得安宁,其生不继,珍珠量少个小,也在情理之中。” “那…” “今年采过后,养上十年。” “十年?” “有问题吗?” “少主,廉池是所有海域唯一产珰珠的地方,十年不采,只怕…” 那老管事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她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听那声音就知道是那个男人,她戒备地停了口中的话,倒是萧翊顺着她背后看过去,“有事?” “一年。” “什么?” “你留我在这里一年,明年采珠之季你再来,我保你珰珠千颗,每一颗都胜过你那日给我看过的那一颗。” 第77章 陪嫁末等侍(五) “不行。” 萧翊倒是还没回答,慕容白因着身后那气势十足的吼声挑了挑眉,看向萧翊。 “少主,廉池是什么地方,怎么可以由得这男人说留就留?”那老管事走得近了,急急朝着萧翊脱口问出,“再说,说大话谁不会,”她用眼角扫了慕容白一眼,“你以为珰珠那么容易得?” 萧翊转过了身,“我没答应。”她的视线落在海面上,那老管事面露得色,慕容白心里沉了沉。 倒是这里的海水很平静,水面上只有细微的波动,不远处有几座散落的小岛,岛上郁郁葱葱,似乎还有炊烟燃起。 *** 慕容白靠着船舱而坐,一手搭在船舷上,视线在甲板上一排打赤膊的女人身上扫过,那些女人腰际都绑着粗绳,从耳朵到脑袋都包上了一层熟皮防水,嘴里咬着锡打的弯环空管,没多久,就挨着个一一携篮如水。 捞到的老蚌安放在篮中,一拉绳,甲板上的人就将人拉上来。 “死过人吗?”第一个女人湿哒哒地上来的时候,慕容白突然开口问道。 “不会。”萧素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少主交代下来过,宁毁十珠,不伤一人。” “那倒是不像个生意人了。” 萧素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是指挥着甲板上的人将老蚌小心翼翼地安放在舱板下面,“其实,老管事没有恶意。” 慕容白轻轻勾唇,“你不用担心,我不是你家少主的男人,也不会成为你的主子。” 心思被人直直戳破,萧素面上一愣,转头朝他看过来,正落在他唇角的浅笑上。 她一直记得当年廉岛海滩雨后飞虹的美景,七色虹桥有如从海面上生出,划过天际,又漫入海面。 淡淡一抹,似乎飘忽即逝,却又美得那么动人心脾,因为那是狂风暴雨后出现的浅浅平静。 这个男人,究竟经历过什么?念头一起,萧素摇了摇头,又立刻赶跑了这想法,他说不是,不代表他真的不是,少主能带他在身边就说明不简单了,这可不是她该思考的问题。 “慕容白。” 甲板上传来了萧翊的声音,“过来。” 慕容白慢慢站起了身,萧翊的身上也在滴水,她没下水,不过每个蚌上来都经她的手挑拣过,不熟地再重新放回海中。 “既然你说你都会,去底舱取珠。” 慕容白点了点头,面上笑容更甚,闻着这股腥味,他已经手痒很久了。他转身离开,萧素却在后怕,少主这到底是真的要他去取珠,还是因为自己与他说话而刻意支开他? *** 采珠一共历时半月,慕容白脸上肤色都稍稍被晒深了一层,难怪萧翊的肤色比之他见过的其他女人会那么深。 “一共采得五千六百两,去年一采,足有上万两。” “该休养了。” 萧翊从仓房出来,慕容白正等在外面,楼船停靠在岛边,海波平静,他弯了弯唇,“她们说采完珠都要备酒狂饮,不醉不欢,你怎么不去?” “这就去。” 慕容白跟在她身后,“既然如此,我就舍命陪妻主,我看到她们已经搬了五坛十年陈的琥珀光过去,说是要灌醉你。” “你?” “不信?” “怎么陪?” “给你挡酒。” “你的酒量很好。” 他弯起唇,“很差。” 萧翊停下了脚步,慕容白走到她身边转身看她,“所以,妻主大人,我要是醉了记得照顾我。” *** 他的酒量真的很差。 酒品更差。 萧翊一手扶着他踢开房门,把人丢在床上,他睁着眼咕哝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看着她,“老婆。” 萧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在叫谁? “唔,这里不叫老婆。” “嗯,还是不要了,要了准带绿帽子。” 萧翊拧了块冷巾帕丢在慕容白脸上,他安静了一小会,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坐直了身,一双眼痴痴傻傻地看着她,突然伸出了手,在她上身细细摸了一遍,随即又半睡半醒的咕哝了一声,“身材真好。” 萧翊瞪着还在她身上的手,几步上前把他推回床上,他打了个酒嗝,开始扯自己的衣服,“好热。” 萧翊一手撑在他身侧,看着他脱光了上衣,还想去拉裤子,她一手按住了他的手,“你干什么?” 她的发丝垂落,划过他的胸前,他伸手用力一扯,萧翊没提防他,竟被他这么一拉,压在了他身上,他张嘴在她脸上轻咬,“老婆。” 他到底在叫谁?怒意来得莫名其妙,萧翊阴沉着脸,“你给我醒过来。” 他醉蒙蒙的眼弯了一弯,她一呆,那一笑,软化了白日里凌厉的眼角,竟然变得风情万种起来。 慕容白翻了个身,他和萧翊的上下位置顿时反了过来,萧翊还一时呆愣着,慕容白嘟嘟囔囔道,“酒后失身嘛,人之常情,我不用你负责的。” 他的眼神仍旧醉蒙蒙的,手里颤颤巍巍都摸不着想去碰触的地方,嘴里断断续续不停重复着最后几个字,“不用你负责,不用负责…” 他每说一次,萧翊的怒火就涨上一分,伸手一推将他从身上拉了下来,一个折身又半弯在他上方,脸正对着看下去,两侧发丝垂落,映着不善的面色,“那你倒是想要谁负责?” 他轻轻笑了,“我自己的死活,与人无尤。” 萧翊怔了一怔,他又打了个酒嗝,似乎嗓子有些难受,咳了几声,“我从来不想认命,命却半点由不得人。” 萧翊这次可以确定他是真的醉了,她一直想套他的话,想查他的身世,可惜都被他乱绕一通给混了过去,至于查,那更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可他现在这话头,却像是在自己往外倒。 慕容白又咳了好几下,萧翊轻轻将他从床铺上抱起来靠在身上,拍了拍他的后背,他舒了口气,似乎舒服了很多,呼吸喷在她耳边,手下是他光滑的后背肌肤,也亏得萧翊的自制力,真的不愧于她不近男色的声名。 “我杀过人。” 手下的轻拍没有停下,她放低了声音,“为什么?” “他想要那座钻石原矿的采矿权,他要我去伺候那个男人。”他哼笑了一声,“那种伺候,你明白吗?” “不明白。” 慕容白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逃了好多次,却哪里逃得开,他找了四个男人,各个都比我高两个头,胳膊有人大腿粗,把我按在墙上…” 那狰狞的笑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慕容白突然恶得一声,扭头朝着床下吐了起来。 *** 虽然萧翊还是没太明白为什么是男人把他按在墙上,不过她大致还是猜了点出来,只不过还是很奇怪,慕容白不算矮了,哪里的男人能长得这么粗壮,这么彪悍? 找了小侍进来打理好,将他按进被窝里已经临近半夜,夜幕黑黑沉沉,她探了探他的额头,确定一切正常,正要走,一双手伸出被子拉住了她的衣摆,“老婆。” 又是这个名字,萧翊转过了身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他口口声声不要她负责,是因为他心里还有着什么人吗? “老婆。”他睁开眼,似乎比吐空之前清醒了不少,只不过还是懒懒散散的,他半坐起身来朝里挪了点,“不一起睡吗?” 萧翊站在床边,“老婆是谁?” 他轻弯了弯眉,笑得像是很没力气一样,“你,老婆就是妻主,只不过…” “不过什么?” “没什么。”他抬起脸来,“不上来吗?”他隐约记得刚才他吐得胃里倒空时那双抱着他的手,还有她身上好闻的干爽气息,似乎那些狰狞的笑声,那些粗鲁的动作,那些厌恶,那些痛苦,都淡去了,她身上的锦缎擦过他的肌肤,竟是那么舒服。 她伸手覆在他的额上,他又笑了,“我没发烧,我只是想和你一起睡觉,睡觉而已。” *** 房里充斥着浓重的酒味,靡靡的气息,像是隔夜的空气。地上散乱的衣物,床榻上相缠的肢体清清楚楚昭示着这里发生过什么。 岛上的清晨来得很早,太阳从海平面升起的时候会打亮整个别庄,萧翊习惯性地在卯时就醒了过来,睁开眼,身畔的触感让她一时没有起身。 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她记得他说只是一起睡觉,她也只是看他之前吐得那么厉害,怕他夜里又不舒服才陪他一起睡觉的。 是他先缠上来的,不过,她好像也没有推开他。 两人身上到处是斑驳的吻痕,照他的说法,他早就该不是处子,可昨夜,她分明看到了肩窝处那一点殷红。 萧翊起身披衣坐在床头,慕容白睁开眼的时候,正对上她探究的视线落在他脸上。 他弯唇一笑,“老婆,早安,你这是要去给我做早饭?”他伸出手搭在她肩上,顺势起来在她颊上亲了一下,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你昨晚…” “什么?” “吐过之后,酒醒了是不是?” “算是吧。” “你勾引我。” 他这次哈哈笑了,“看起来成果不错,我还以为萧少主有多么不近男色呢。”他的手顺着她后背的肌理摸下去,“我这样子,算不算是爬上你的床了?” 手掌被人紧紧握住,萧翊低着眉,微眯的眼神直视着他,他挑了挑眉,“被你发现了怎么办呢?我之前都是装的,其实我就是个攀龙附凤,想勾引你的陪嫁侍。” 四目相对,萧翊却突然笑了,她真的是很少笑,唇角眼角没有一丝笑纹,可真的弯起,却让他觉得格外迷人。 “慕容白,你真的这么想留下来?” 他一怔,她的脸又逼近了几分,“我发现了你妄想飞上枝头的动机,绝不会再带你在身边,丢你在这岛上自生自灭,这就是你打的主意,是不是?” 他努了努嘴,“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我看得这么透。” “我真的看得透你吗?”她横了他一眼,松开了手,“你真的这么想留下来,也不想呆在我身边?” “是。”他回答得不带一丝犹豫,萧翊胸口有些闷,她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决定带他在身边,他倒是真潇洒,宁愿留在这偏僻的岛上也不愿留在她身边。 她穿好衣服,随手束好发,他还坐在床上,她拉过最后一件外衣,“我今日便起程,你要留便留,若是改了主意,午时到渡口找我。” *** “少主,午时过了一刻了。” “走。”萧翊转身回舱,再没往岛上看一眼,楼船驶入了海域,不远处的别庄大门外,慕容白轻靠着墙,看着船影越来越远。 他前世的养父,他亲手所弑的那个男人也经营过各种矿藏,也和珠玉宝石打着交道,在那一段生命中,他最快乐的时光,便是留在东海域饲养珍珠蚌的时候。 萧翊,他真的不能再呆在她身边了,他怕再这样下去,不用多久他就该陷进去了,又或许,早就陷进去了。 船影终于没入海平面再也看不见,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正对上那老管事一双不悦的亮眼,旁边跟着一个年长男子,她扫了他一眼,“这是我侧君,以后就由他照顾你。” 慕容白点了点头,“多谢。” 那老管事话里还是带着刺,“你不是还说要养珰珠吗?” “老管事愿意吗?” “我愿不愿意有什么用,你有这本事吗?要是没有,就在别庄里好好住着,反正我们肯定好吃好喝伺候着你,怠慢不了。” “我可不想做个废人,老管事若是真也想养,就替我找砗磲来,当然,如果你想看我养不成丢脸的话,你也可以去找,这样到时候你就可以随便奚落我了。”他说得一脸诚恳,那老管家面上一僵,“谁有空奚落你。”她骂骂咧咧地转了身,倒是那年长男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公子,妻主就是这脾气,她没恶意的。” “我知道,大叔怎么称呼?” “大家都叫我聂七,因为我在家排行第七,不过公子是主子,叫我声老七就行了。” “大叔年长我许多,我还是称你一声七叔吧。” *** 这里的砗磲并不易得,慕容白在岛上住了近一个月,那老管事那里仍旧没有音讯。 他一个人站在海滩上吹着海风,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的公子呦,怎么也不穿件衣服就站在这里,也不怕着凉,你看着海风吹着不凉,不会就该头疼了。” “七叔,我没事。”他又走近了几步,一个浪头正打过来,扑在脚下,海水的腥味扑鼻而来,胃里突然莫名一阵恶心,他忍不住弯下腰就着海面干呕起来。 第78章 陪嫁末等侍(六) “少主,少主。” 泥泞的官道上因为之前的一场雨很不好走,马蹄一个不小心就会陷进去,不过车队还是井然有序地前行着,直到一道高呼声从远处由远及近,打断了那片秩序。 “少主,从廉池加急送来的信。” 萧翊伸手接过,拉开封皮,就坐在马车,低眉看下去,纸上字迹潦草,看上去确实写的很急,“公子身怀有孕,然其强欲落胎,劝解不得,只得软禁于房,望速决断。” 萧翊心头一跳,从廉池过海送到这里,就算是加急,也肯定过了许多时日,再去看戳印,果然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前,她手下一用力,信纸被捏成了一团碎屑,阴沉的眉目看得一众手下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萧翊是个好主子,即不克扣人,也不会压榨人,可她却绝对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开玩笑的随和主子,平日里眉目淡淡无甚表情也就罢了,大多数时候她都并没有什么真的算得上表情的神情,所以真在她脸上看到怒意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的。 更何况是现如今这种周遭三尺都能感觉得到的怒气。 “少主?”好半晌,那送信来的女人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萧翊盯着不远处一点,没有作声,她身边几个亲信下属离得她很近,之前那一眼,也扫到了信上内容,倒是诧异之极,只不过诧异归诧异,这批金器事关重大,以她们对主子的了解,是断然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而丢下不管的。 萧翊的手指骨捏得咔咔作响,就在那马背上,着人送纸添墨,修书一份交待送到冯管事手中。 “告诉他,若是肚里孩儿没了,就别怪我不念情分做出伤他的事来。” *** “情分?” 慕容白的脸色有些憔悴,却还是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笑出声来,没想到在她心目中,她们之间还是有情分的。 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情分吗?原来对她来说,这个孩子比他重要得多,她和这里的其他女人根本就没有区别,男人在她们眼中,不过是泄︳欲和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其实他还能期待什么呢,淡淡的,心里涌起一阵孤寂的感觉,自从来到这里后,他一直在克制着自己涌出这种寂寞感,可现在,这种感觉还是铺天盖地地袭来,根本就压制不住。 若不是,若不是要他来生这个孩子,他其实很期待这个会有着他和她共同血脉的孩子。他伸出手,颤巍巍地落在小腹上,面色却越加苍白。 可是,一想到这孩子会从他肚子里出来,一想到自己挺着大肚子当孕夫,他就满脑子恐惧,他根本接受不了这个念头。 “公子。” 慕容白回过头去,聂七吓得不轻,手里端着的汤碗晃了一晃,发出哐啷声响,“你这是怎么了,公子,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 聂七将手里汤碗放下,“公子,妻主说她们找到砗磲了。”聂七抬眼看着他,希望这个消息能让他心情好一点,果然,慕容白眼神一亮,“带我去。” 他不再提要打掉孩子的事了,聂七松了口气,这砗磲,找到的还真是时候。 *** 砗磲是一种海生物,和蚌属于同类,壳很厚,慕容白蹲在工匠之中,指使着人将砗磲磨成小丸,聂七跟在他身后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半天终于憋不住了,“公子,你别老是这样蹲着,对宝宝不好。” “要是这点都撑不住,她就别出来了。” 聂七一怔,又好气又好笑,“有你这么说宝宝的吗?” “七叔,你别管了。” “那可不行,少主要是知道我没能照顾好你非得狠狠罚我。” 慕容白哼笑了一声,照顾他?是因为他肚子里这个孩子吧。 他肚子里,他肚子里,慕容白心中默念,怎么念怎么别扭。 他肚子里…的孩子。 *** 廉池海域一向风平浪静,少有大浪,而且水质丰饶,正是最适合老蚌生长的地方,不仅适合老蚌,富于的海鲜鱼类也很适合养胎的人。 再加上货船时不时从岸上运来的官燕鹿茸,慕容白终于明白了填鸭是怎么一回事。 圆月中天,老蚌浮出海面,打开蚌壳仰照月光,放眼望去海滩上皆是一片片白色萤光。 慕容白抱着腿赤脚坐在海滩上,下巴搁在膝盖上,右手抓着细沙一点点从指缝间流光,如此往复,小腹时常有惴惴的感觉,已经渐渐隆起,他有些自嘲,还不到三十岁就有了啤酒肚了。 萧翊,我若给你生孩子,你又用什么来回报我? 远在京都萧氏别院的女人打了个喷嚏,身后侍从走近了,“少主,夜里风凉,回屋吧。” “再去库房查一次,这批金器是要送进宫的贺礼,不得有一点损失。” *** “干吗眉头皱成这个样子,我不过是请你让七叔每天少熬点汤水给我,他就听你的。” “不是这事。” “那是什么事?”慕容白的小腹已经高高隆起,他穿着宽松的衣袍,六个多月的身子也不可能再打胎,不过那老管事还是不放心,让聂七时时刻刻紧盯着他,上茅房都盯。 “京都那里传来消息,陛下要与南蛮联姻,选了一名皇子出来,明年开春就动身。” “这值得你皱眉头?” “少主送贺礼入宫,陛下要我们萧家上供千颗珰珠作为皇子联姻用的嫁妆,这几年珰珠的收成都很差,还有小半年了,哪里能收齐千颗上品珰珠,若是用些大小不整的,那只怕会得了藐视皇族的罪回来。” “萧翊,你也有今天。”慕容白笑弯了唇,那老管事气得不轻,“我就知道你这个男人没安好心眼,都什么关头了,居然落井下石。” 慕容白一手捧着肚子转了身,“你急什么,我说过会给她养出珰珠千颗的。” “就凭你?” “又没要你信。” “慕容…”视线落在他的肚子上,最后一个字生生咽了下去,“公子,你最好是能做到。” *** “哐啷。”慕容白手里的碗翻落地去,一双眼死瞪着聂七,面上血色飞快地隐去,“你说什么?” 聂七面带不解,还是重复了一遍,“我说公子小腹裂口越来越深,想来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不过公子莫要担心,妻主已经请了最好的稳公上岛,而且公子这几个月养得很好,应该会很顺利。” “你是,是说我要生了?” “是快要。” 慕容白脸色发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手还在颤,他,他要生了。 顾不得聂七还在,他撩起衣服去看小腹肚脐下那一条腹沟,原本浅浅一道现在已经呈现出深红色,“会,会很痛吗?” 聂七伸手摸了摸耳垂,不敢对他撒谎,“因人而异,有的会很痛,痛死过去的也有。” 慕容白身子抽搐了一下,聂七还在继续,“也有人裂口不够大,要是宝宝刚好胖的话可能要将裂口稍微补开一点,伤口愈合要一阵子,哦,对了,给公子坐月子的公公也都请来了,公子莫要担心。” 他一口一个莫要担心,可他每说一句,慕容白的面色就白上几分。 “我,我不要生,不要。” “公子你可别任性,没事的,等宝宝出来你就会觉得这一切都值得了。” “我不要,不要。”慕容白还在喃喃摇头,手指揪着自己的衣服,一个个抠着扣子,正不知所措间,小腹那腹沟处突然传来一道剧痛,他啊了一声,聂七一惊,看他脸色,腾得站起身来,“公子,是不是阵痛来了?” 慕容白呆呆点头,聂七已经飞跑出去,“稳公,稳公,快,公子要生了。” *** 他的指甲抠进了肉里,已经两个时辰了,他已经痛得连叫喊的力气都没了。 萧翊,口中无声地喊出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字眼,慕容白用上了他全身所有仅剩下的力气,一道清脆的哭声响起,伴随着稳公和聂七喜极而泣的声音,慕容白迷迷糊糊晕死过去,隐约间感觉到一双不该出现的手覆在额上,似乎在探他额头的温度。 *** 慕容白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早,怀里似乎有个软软的东西,他低下头去,就看到一个皱乎乎的团子窝在他怀里,睡得正香。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在那满是褶皱的脸上戳了一戳,才想到自己还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 他撩开包裹着宝宝的襁褓,肉乎乎的腿间和他爹一个样,原来是个儿子,慕容白掖好被子,很好,儿子是他生的,自然由他养,他可不想养出个弱柳扶风的娇公子出来,就算不用真的像他前世的男人一样,也至少应该能够自力更生,不会附着女人当菟丝花。 慕容白觉得儿子是他一个人的所有物,其他人却不会这么觉得,这怎么说也是萧氏一族长房的长子,虽然生父身份不怎么样,却也是萧翊的第一个孩子。 外间的门被人推开,慕容白这才发现自己的床边多了一面屏风,聂七绕了过来,发现他睁着眼,惊喜道,“公子,你醒了。” “嗯。”慕容白有些无力地点了点头,正想问他之前那双手的事,聂七已经咋呼着出去叫了一堆侍从进来,抱孩子的抱孩子,送粥的送粥,还不忘抱怨,“我本来说孩子不该放公子身边,压着了怎么办?少主还真是一点不懂该怎么带孩子,非说你醒来肯定第一个想看到他,硬是要塞你怀里。” “她,她来了。”慕容白的声音有些微颤,聂七点着头,“才到的,正赶上你晕过去了。公子,你既然醒了,我去通知少主来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你把孩子给她看就行了。”慕容白有些没好气,聂七抱着宝宝的襁褓,“公子,你怎么又闹脾气了,少主不眠不休地赶路还不是为了赶上你生产的日子,这几日海上不太平静,风浪很多,她可是冒着险下海过来的。” “她宝贝她儿子嘛。” “公子。”聂七有些好笑,“你…其实少主对你很上心,我还是叫她来看你。” 慕容白哼哼了一声,聂七将宝宝放回他身边,“你可知道,少主在给妻主的信里,清清楚楚写着,若是公子生产不顺,保大不保小。” 慕容白一怔,聂七替他拉紧被子,“想替她生孩子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她若对你无心,只想要那孩子,她何须如此。” 慕容白叹了口气,“七叔,你不该告诉我这些的。” 这次换成聂七怔住了,“为何?” “对她,我不能陷下去的,从一开始就不该,可终究,还是管不住自己。” 门上传来砰得一声,聂七回过头去,诧异出声,“少主。” “你出去吧。” 屋里只剩下了慕容白和她,还有那个睡得正香的肉球,窝在慕容白怀里,皱巴巴的小脸上既看不出萧翊的影子,也看不出他的。 “我要自己带他。”不等萧翊说话,慕容白率先开口,他辛辛苦苦怀胎九个月生下来的孩子,他可不会拱手让人。 “什么叫做不该?” “嗯?” “你刚刚说不该,什么叫做不该?” 慕容白看着她不悦的眉眼,唇角淡淡弯起,笑得一脸无害,“我记得是有个人自己说过的,我们之间,只会是主子和手下的关系,就算要培养感情,那也无外乎是老板和下属的感情。” 他就是喜欢看萧翊被堵得没话说的样子,那会让他长久被压迫的心理有一点小小的得意,“怎么,少主不记得了?” “他都出来了。” 慕容白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怀里的小肉团子,萧少主这句话算是什么意思?实在值得玩味。 “他不是个意外吗?” 萧翊抿了抿唇,“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什么叫做不该?” 慕容白抬眼看着她,她似乎又晒黑了些,深邃的凤眼一如既往的迷人,他叹了口气,其实他若是识相,早在见到她的时候,就该避开她的,明明一开始就知道她吸引着自己,明明知道自己会对这个女人没有免疫力的。 理智一次次告诉他要避得远些,再远些,感情却总是与之背道而驰,他打着为了廉池淮珠的幌子,骗的,不过是他自己。 他喜欢养珠不假,想跟在她身边也是真,到最后勾引她,也不过是他就着酒意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那一次失控,让他怕了,害怕自己真的会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从此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不该爱上你的。”他闭上了眼,没看到萧翊眼中闪过的一丝亮彩,喃喃自语,“不该,就是不该。你是萧翊,我不想折磨我自己。” 断断续续的话听得萧翊一头雾水,她有折磨人的癖好吗?她怎么自己不知道? “慕容白。”看着他生产完没了血色的面颊,她的声音放得很低,“抱歉我听不明白。” “说了你也不明白。” “你…”她深吸了口气,“那麻烦你说了看看我到底哪里不明白。” “我说过我不想做你背后的人,可你萧家少主,以后还是家主,你孩子的爹,有可能出去抛头露面吗?” 萧翊沉默不语,慕容白道,“我有洁癖,受不了我的女人和别的男人上床,有一次我就能抓狂。” “就算,”他这次顿了许久,“就算退一万步讲,你真的不近男色,真的开明得能让我做我想做的事,你对我的兴趣又会有多久?一年两年三年?等你腻了的时候我又该如何收场?” 他抬起了眼,“所以,我不该爱上你。” 萧翊低眉看着他,好半晌,将他按回被子里,“睡吧。” 她转身离开,带上了房门,慕容白怔怔地看着床顶,轻轻环着怀里的宝宝,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小肉团子,我就只有你了。” 第79章 陪嫁末等侍(完) “他怎么样了?” “公子似乎不是很会照顾宝宝,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少主,你不去看看公子吗?” 萧翊从书案前抬起眼来,“我不想给他我无法保证的承诺。” “少主?” “你下去吧。”萧翊低下眉眼,明显不想再说话,聂七知道自己是逾矩了,默默回了慕容白房里,可是看慕容白成日闷闷不乐,他心里也不好受。 不过好在小公子是个开心果,才这么一个多月大就知道逗他爹爹开心,没长牙的小嘴最喜欢含住慕容白的手指头不肯放。 慕容白轻揉着他柔软的发丝,叫住了就要踏出房门的聂七,“七叔。” “公子?” “麻烦你告诉少主,今夜亥时,我在海滩等她,不见不散。” *** 轻浅的波涛声不绝于耳,萧翊走在沙滩上,脚下不时踩到散落在地的贝壳,发出咔咔的声响。 远远的,她就能看到大石上坐着的身影,夜风扬起了他身后的衣摆,今日又是月半之时,圆月当空,银缎一般的海面折射出扎眼的莹白色光芒,她难以置信地走到海边。 老蚌开甲,她顾不得湿了鞋,迈步踏入海中,捞起最近的蚌壳,壳内珍珠足有她两个拇指大,周身散发着金属色一般的光泽,耀眼夺目,他没有说错,萧翊抬起眼来,望不到边际的海面上,视线所及,触目皆是这样的莹白色,这里的每一颗珰珠,都胜过当日她装在盒中送到他手中的那一颗。 他回过身来,歪了歪脑袋示意她坐在他身边,萧翊的膝盖往下已经湿透,踩在大石上走到他身边,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面颊,入手冰凉,她解了外衣披在他身上,在他身边坐下,“我现在相信,你的自大确实理所应当。” 慕容白笑出了声,“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 “我的忌日。” 萧翊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他缓声轻叹,“也是我得到第二次生命的日子。” 海滩上只剩下了浪涛声,安静地两人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你一直在怀疑我的来历不是吗?” 他已经做好了全都吐出来的准备,不管她会作何反应他都做好了准备,慕容白深吸了一口气,手却被人一把拉住,“够了。” “你…” “夜凉,你才做完月子,回去睡觉。” 她霸道地拉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那片海滩,半点不容许他拒绝,一直到将慕容白安顿到床上,她过去看了一眼小床上睡得正香的宝宝,宝宝确实长得白白嫩嫩,圆圆润润,难怪慕容白老是叫他小猪仔,萧翊摇了摇头,除了外衣拉开被子在慕容白身侧躺下。 “你是我孩子的爹,就这样。” 她的手臂扣在他腰际,沉重的呼吸声吐在他耳侧,慕容白愣了好半晌,终于反应过来,萧翊,你是在害怕吗? *** 很明显,那些珰珠让老管事对慕容白彻底刮目相看,数千颗珰珠,颗颗饱满,挑出了整整一千颗大小整齐的用来进供入京做皇子嫁妆,萧翊自然要亲自护送。 “我和小猪仔都留在岛上。” “你们都跟我走。” “之前我也留在岛上,你好像没什么意见。” “这次我说了算。” “我不想走。” “由不得你。” 慕容白愤愤然瞪着她,转头抱起宝宝,指着萧翊,“小猪仔,记住,以后离这个女人远点。” 萧翊又好气又好笑,“慕容白,你到底走是不走,要我架着你走?” 他抱着宝宝,重重踩着步子走上甲板表示他的不满,他不想跟着她,若是跟着她走,早晚会回本家,会要去面对那些他努力在逃避的现实。 他要与一众男人分享他老婆的现实。 最近这些日子她都和他同床共枕,当然不会是纯睡觉那么简单,他坚持自己带宝宝,而小东西半夜饿醒过来就要哭,有时候他被吵醒了不想睡觉,自然也不想让萧翊睡得舒坦。 不过到最后,她好像比睡觉更舒坦,要不是看在他也很满足的份上,慕容白还真的是有点郁卒。 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他都快忘记那血淋淋摆在眼前的现实了。 慕容白咬着嘴唇,他的欲望都被养出来了,不仅仅是床笫间的欲望,也是和她一路走下去的欲望,他真的不觉得自己还能洒脱地挥挥手,说我不该爱上你,我们断了吧。 断了,他怎么舍得。 *** “这批珰珠会运去南蛮?” “是南番。” “你们不都叫人家南蛮子?” 萧翊没有反驳,慕容白却在打他的小九九,“你有考虑过将商道拓展到南番去吗?” 萧翊抬眼看了他一眼,“南番的制度同我兴业不太一样,它虽然地小,附着于兴业,也没有皇帝,但是所有关系到一国命脉的商事,从米粮到铜铁各种矿藏,都是由族长掌控,不会交托于外人。” “也就是族长说了算?” “没错,对于南番来说,族长寒氏一脉就是她们的皇族。” “那你就和她们做生意,利国利民,她们没道理不考虑一下的。” “这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没关系,你还年轻嘛,慢慢来。” 萧翊的唇角微微咧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不盯着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是啊,不急,慢慢来,这样我就会有很久都不会回本家了。” 她没有告诉他,本家所有那些名为她侍寝的男人,她全都没有碰过,她一直都明确表示,只要他们愿意离开,她会替他们备下丰厚嫁妆。 至于连家长公子,她的正君,就算没有慕容白,她也不可能一直让他坐在那个位置上。他身边的小侍都是萧氏族人,他的一举一动根本不可能瞒得过她。当夜在萧氏本家,她不放他入松风阁,只因为他手里那碗莲子汤里,早已经被加入了迷情药。所以,她不觉得他还能撑得住多久,她久不归家,他红杏出墙是早晚的事。 也许,真正麻烦的人,会是她的父亲和爷爷。也许晚点回去也好,也许她可以等慕容白替她生下一个女儿去转移他们注意力的时候再回去。 不过她什么都没有说,就像他说的,她不能保证给他一生不变的承诺,谁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有些事,需要一辈子去证明。 他那夜的坦白,让她终于明白自己有多不愿意失去他,打断他是因为她害怕,害怕那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若然如此,有朝一日他若消失,她根本就不可能再找他回来。 她真的不在乎他的来历如何,其实答案已经在她心里呼之欲出,可她一点去捅破的意愿都没有,只要他是他,其他都不重要。 慕容白,就让她用一辈子慢慢证明给你看吧。 第80章 糖珍珠(一) 屋外白雪皑皑,偌大的厅房内燃着火炉,暖融融一片,茶壶嘴里升起了一缕淡淡白烟,靠着木格窗边的书案后是一座博古架,架子上摆放着好些精致的摆件,尤其是其中一只用珰珠雕刻而成的小茶壶,吸引住了那女子的视线。 那女子身材颀长,二十上下的年纪,身上貂绒披风在进门时已经脱下,现如今只穿着一件水蓝色长衫,脚上踩着鹿皮长靴,腕上扣着几条金属链,长指指向那珰珠茶壶,“这是…” 萧翊从书案后回了回头,“珰珠茶壶。” 那女子勾起了唇,“若是如此,我倒是对你说的那笔珰珠生意有点兴趣了。” “怎么你本来没有兴趣?”萧翊挑了挑眉,那女子还是勾着唇,耸了耸肩,“我只是奉母命前来,兴趣嘛,原本还真是没有。” 萧翊摇了摇头,将手里的一卷纸递过去,“这是我拟好的契约书,你看了若是没问题,就签了吧。” 那女子低眉看那纸,萧翊的视线从木格窗望出去,正好一个雪球啪得一声打过来,就砸在窗格上,溅起点点雪水洒在她脸上,不远处的小小红色身影张了张嘴,糟了,这下砸错地方了。 萧翊站起身推开窗户,那小小身影撒腿就跑,红色小袄下是深色的裤装,看打扮像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无奈地看着那小身影跑出视线,绕进了不远处的院子,隐约还听得见叫爹爹的声音。 “我明明有一个儿子的,却为何像是只养了三个女儿?” 那女子没注意她的动作,倒是听见这句话,从纸上抬起眼来,“你不是只有三个女儿吗?” “你怎么知道?” “来的时候城里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萧翊叹了口气,“三个女儿,哎,我有时候都以为他真的给我生了三个女儿。” 那女子没理解她的意思,走上前几步伸手在砚台里按了一按,在卷纸上按下指印交到萧翊手中,“什么时候上南番来,我好好招待你。” “会的。” 那女子的侍从都候在院门外,两人出了书房,走上长廊,萧翊走在左手边,那女子抬眼打量长廊上的画壁,“到底是萧氏,别院也建得如此精致。不过这壁画画的都是什么?” “说实话,”萧翊抬起脑袋看了一眼,又低下摇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些远古传说,差不多就是阿白给小珠讲的睡前故事,他给画了下来。” “小猪?” “珍珠的珠。我本来给他取的名字是萧恬,可他小时候被阿白小猪、小猪仔的叫习惯了,不肯认其他名字,就只好换了一个字。” 那女子笑得好不幸灾乐祸,“连取名字的权利都没了,萧家主?” 萧翊又叹了口气,不过唇角却淡淡地扬起,看得那女子一阵好奇,正要再说话,却被长廊后一阵急促的小跑声给打断了。 正是之前那一身红色,看衣着打扮是个小女孩的小小身影,可他不是,他只是个被他那不太正常的爹爹养得也不太正常的小男孩。 萧珠跑得很急,朝着他娘亲冲过来,可他冲得太快,压根没看清人影,一头扎进那女子怀里,跳着脚勾住她的脖子,“娘,大黑要咬我。” “我可养不出这么大的女儿来。”闲闲带着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萧珠这才发现自己抱住的人不是自家娘亲,他仰起了脑袋,“你是谁?” “叫寒姨。”萧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萧珠盯着那女子带笑的眼睛好半晌,还是觉得这个漂亮姐姐实在没到需要他喊一声姨的年纪,于是他弯了弯唇,软糯糯的声音甜的腻死人,一如他讨好萧家老祖宗和太君的小把戏,“寒姐姐。” 那女子笑了起来,不过话却不是对他在说,“萧翊,你还得叫我娘一声姨,这声姐姐岂不是生生把我的辈分给往下拉了,倒是和你女儿一辈了。” “女儿?”萧翊的面色奇怪得很,看了萧珠一身穿着,也只得摇头,那女子低眉看着怀里的小脸蛋,捏了捏他的脸颊,“小鬼,一双眼长得还真像你娘,等你长大了,不知道又要害多少男子闹上相思病来。” “我想,他大概没这个本事。” 凉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怀里的小东西挣开了她一下子跳下地去,却在见到那男子手里牵着的大狗时又一纵跳回她身上,脑袋不住往她怀里拱,像是想要找个洞藏进去,“大黑要咬我。” 萧翊下了长廊朝着那男子走过去,“阿白,这是怎么了?” “哦,某个胆小鬼有种拿雪球去丢它,惹得大黑追了过来又怕得要死。” 萧翊低头看了眼那只长得酷似野狼的纯黑色大狗,它的尖牙还随着吐出的舌头忽隐忽现,好笑地摇着头,“小珠,大黑不会咬你的,我想它只是想和你玩。” “不要。”萧珠死死勾着那女子的脖子喊了回去,“我不要大黑,大黑会咬我。” “小鬼,当女孩可不能这么胆小。”那女子握住了他的小手,有些诧异那小手的柔软,不过还是走下长廊朝着那大狗走过去,“摸摸它的脑袋,它会喜欢上你的。” “不要,不要。”萧珠回头不肯看,把脑袋都埋进了她脖子里,“大黑会咬我。” 可是等了半天,手也没有疼,只有顺滑的舒服感觉,毛绒绒的,好柔软,他小心翼翼地探过脑袋,大狗张嘴在他掌心舔了几下,他有些痒,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吧,一点都不可怕是不是?” 萧珠伸手在大狗的脑袋上拍了好几下,清脆的笑声响在耳侧,惹得那女子面色有些奇怪,只觉得自己竟然心里有些骚动,正想把他放下地去,萧珠突然回过脑袋,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吧唧一声在她面颊流下大大一滩口水印,“谢谢姐姐。” 她愣了一下,摇着头笑道,“小鬼,女人不会随便亲女人。”她捏了捏他的鼻子,“看你这脸蛋,秀气得像个男孩子,不过要不是你是个女孩,等你成年我肯定来跟你娘提亲。” “我…”萧珠正要说话,慕容白突然放开了那大狗的缰绳,几步上前把他抱了过来,“小猪仔,看你身上玩得脏成什么样了,我带你回去洗澡。” 慕容白抱着萧珠离开了院子,大狗跟在他身后,那女子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进城时听过的那些传言,据说萧家家主被一个男人迷了心神,为他遣散了家中所有侍寝男子,甚至连正君都请出,独宠于他。“听说你这个男人是个能媚人心志的狐狸精。” “现在呢?” “从没见过比他更不像狐狸精的。” 萧翊没对这句话表示任何看法,“竟风,我送你出去。” *** 萧翊一直以为她和慕容白的女儿会让她的父亲和爷爷接受慕容白,不过,虽然她达到了想要的结果,她却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靠她那表面上乖不可言,骨子里离经叛道,满口甜腻死人的儿子。 萧珠是萧家老祖宗的心肝宝贝,是萧家太君的心尖尖,连亲孙女都得靠边站。 所以,从萧家长公子萧珠十四岁这年开始,求亲的人几乎要将萧氏本家的门槛给磨平。 不过有件事大家似乎都一直觉得很奇怪,萧家家主有个儿子,还是长公子,可不是之前都听说萧家家主只有三个女儿吗?还是说因为人家闺秀公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没人知晓,其实萧家家主是有一子三女? 看来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这一日清晨,三队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公领着的求亲队伍停在了萧府大门外,聘礼的队伍拖拖拉拉几乎排了一条街。 府门被打开,却不是下人,而是一个红衣少女,眉目宛然,真真是长得比那画上的人还要俊俏,一双凤眼把那队伍打量过,“哪个要娶我哥哥?” 其中一个媒公上前朝那少女作揖,心中暗道,萧家的小姐居然都长得这般俊俏,将人家男子都给比下去了,那长公子该是何等美貌? “这位,可是萧二小姐?” “是我。” “二小姐,在下是为东员外家的大小姐来说媒的,东小姐文武双全,外貌不凡…” 那媒公话还没说完,那少女嘻嘻一笑,“而且风流倜傥对吧?” “对,对。”那媒公咯噔了一下,连连点头,那少女摸着下巴,“是不是文武双全我不知道,不过这风流嘛,我一点不怀疑。”她一把抓过那媒公的袖子,“老大爷,不如我们上花素楼去见见这位文武双全的东小姐,你意下如何?” 第81章 糖珍珠(二) 花素楼之所以叫做花素楼,是因为当年楼里出了一位闻名遐迩的头牌歌姬,色艺双绝,一曲清歌冠绝群芳,即使如今年华渐去,他在楼里的地位依旧不是普通小倌可以替代的。 “呦,萧二少,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了。” 那少女甩手丢下一张银票,“我要鱼素。” “哎呀,二少,真是不巧,鱼素有客人,不如我给你找…”那倌爹眼神一斜,瞟到那少女带来的一群人,尤其是当中几个明显是媒公打扮的男人,“二少,这是何意?” “没事,和你楼里的人无关,我带他们来开开眼界的。” 那倌爹捂嘴偷笑,那少女抬高了下巴,随便找了张桌子一脚踩在脚凳上,又拍出去一张银票,“我就要鱼素,什么人敢和我抢人?” 那倌爹忙不迭地收起了银票,嘴角的笑容却还挂在脸上,“我说二少呐,你老是找鱼素,要不就是花痕,每次都是大你许多都过了好日子的男人,这会又带着这么些个…”他的视线在那群媒公身上扫过,不敢苟同地摇着头,“二少,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爱好?” “噗。” 那少女正喝着桌上茶水,冷不防听到他这句话,嘴里满口的茶水朝着他兜头喷了出去,只喷得他满脸胭脂花开,糊糊烂烂粘在脸上,十足一张鬼脸。那少女像是被呛到,咳嗽起来,她咳得很重,弯着腰拍着自己胸口,那倌爹气得不轻,伸出食指点着那少女的脸,“你,你…” 可他还没你完,就听得嗖嗖两声,两阵冷风扫过,两柄银光闪烁的长剑一左一右地贴在了他脸侧,吓得他半个魂都去了。 “下去下去。”那少女挥着手,“没看见老鸨爹在和我开玩笑呢吗?” 又是嗖嗖两声,银光消失不见,只有两个冷着面毫无表情的中年女人一左一右跟在那少女身边,那倌爹拍着自己胸口,一口气终于喘了回来,“我,我说二少,你以后,能不能别带这种人进我楼里,我们小门小户小生意,经不起这么折腾。” “不说这个了,你给我把鱼素找来。” “二少,你我们是肯定得罪不起的,可对方,这,这我们也不好去惹,要不,你自己去找她?” “行,哪间房?”那少女一口答应,看上去还很乐意,似乎她一早就是打算直接上去。 *** 房间有三个套间,最内间的琉璃圆桌前,围坐着三五个人,居中的女人左拥右抱,手已经伸到了腿上少年的衣服中,那少年微仰着头,口中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低吟声。 鱼素正在中隔间抚琴轻唱,冷不防门被人推开,他手下一顿,错了一圈颤音出来,一道故作轻挑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小素素,二少我来看你来了。” 鱼素又好气又好笑,这年纪足以做他儿子的小鬼,每次都喜欢来调戏他。可他却独独对她讨厌不起来,也许,是因为在这风尘之地,他第一次见到一双那么清明的眼。 “什么人?”中间那女人不悦出声,那媒公跟着那少女,一眼就看见了那女人的脸,心中叫苦不迭,东家啊,既然要去萧家提亲,你怎么就不能克制几天,这下好了,被萧二少抓个现行,现在就算是萧老太君与东老太君再怎么交好,这亲事要谈的成才有鬼。 “呦,这不是东大小姐嘛。”门前的少女一路走进来,“叫我声萧二少就行,不用客气。” 东升站了起来,也看见了那几个媒公,面上青白交加,好不精彩,好半天才憋出一声萧二少,她拱手作揖,那少女也不客气,在她身边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好说好说,既然来了,就请我喝一杯,东大小姐,你看如何?” “二少请。” *** 几杯酒下肚,她的脸颊微微浮起浅浅酡红色,当真是艳若桃李,妙不可言,看得东升心旌神动,只想着若是萧家长公子与她长得相像,那可真真是个大美人。 “东大小姐?” “二少有何吩咐?” “你当真想娶我哥哥?” “绝无二心。” “那这些呢?”那少女纤指伸出,绕着桌子胡乱点了一圈,东升替她满上酒杯,“逢场作戏罢了,我想二少应该明白的。” “明白明白。”那少女连连点头,姐俩好的一把拍在东升肩头,“女人嘛,当然明白。”她又喝下一杯,打了个酒嗝,眼神像是醉蒙蒙的,伸手去抓酒壶,好几下都没抓住。 东升连忙替她满上了酒,“二少。” “嗯?” “令兄长…” “干嘛?” “他似乎很少露面,全城都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那少女嘿嘿笑了几声,故意压低了声音,一副这是个大秘密的样子,“我告诉你,他呀,那是不敢露面。” 东升见她醉意满满,想着正好套话,不解道,“为何?令兄应该与二少长得很像吧?” “像,不过那是他很小的时候,大家都说我们长得很像,从他…我想想,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开始,他就胖得跟头猪一样,哪里还会跟我长得像。” “不,不会吧?” “怎么不会,从此他的脾气就变得极其差,我跟你说,我家里的小侍哪个都不肯去伺候他,到后来,只有犯了错的小侍才会被派到他房里去。”那少女嘴里啧啧有声,说的煞有其事,仿佛替那些小侍惋惜不已,“尤其是长得年轻貌美的,那就更惨了,要我说,以后谁要娶了他,那可真是遭罪,家里都不能留漂亮小侍。” 东升似乎抽搐了一下,那少女又自己干了一杯,“哎,谁让我家老祖宗老太君都疼他呢,还说以后他嫁的女人,家世无所谓,只要耐欺负,耐打,耐…”她还没耐完,东升已经腾得一声站起身来,朝着那几个还没走的媒公使着眼色,咬着牙放低了声音,“还不去把队伍全撤走。” 没人看到那一副晕晕欲醉样子的少女眼梢轻勾,闪过一丝诡谲的笑容,轻松搞定,这下他不用回去听爷爷絮絮叨叨念上三天这位东大小姐的好了。 *** 这一日清晨,天朗气清,萧府门前的街道上飞驰过两骑骏马,吁吁两声,马停在萧府大门口,翻身下来两个面容肖似的少女,只是稍长那个穿着规规矩矩的书生服,头发一丝不苟的束在脑后,少年老成,一点不像是个十多岁的女孩。 另一个几乎和她一般高,眉眼灵动,面容带笑,打扮也比之前那人随意许多,衣衫斜襟上还别着一朵香气四溢的白兰花。 “二少,三少,你们回来了。”几个侍从上前替两人牵马,上了年纪的管家从门内迎出来,那年长些的少女点了点头,“娘亲在家吗?” “家主半个多月前就上锡南山了。” 那年幼些的少女嘘了一声,摘下斜襟上的白兰花,“枉我还特地带着这个想要讨好爹爹的,他肯定和娘一起去铜坑了。” “小猪在家吗?”那年长些的少女又问,这次不等那管家回话,前院已经喝出声来,“我是你哥哥,叫大哥。” 萧玳向来没什么反应的嘴角勾了一勾,“看来他在。” 萧珑已经跑进门去,“小猪,给我抱抱。” “叫大哥。” 萧珑大笑起来,“那你也得像大哥。”她几步蹿到假山后,抱起那个比她矮了小半个头的身影,“你哪里像了?” 萧珠扭头不理她,转向那慢慢走进门的少女,“玳玳,你们会在家呆多久?” “怎么?” 萧珠歪着嘴巴,萧玳狐疑地看他,“你不会又打着我的名字干了什么好事?” 他嘿嘿轻笑,伸出食指摇了摇,用他那软腻腻的声音很用力地保证,“玳玳,这次可真的是好事。” 萧玳看着他的笑容,决定还是不去问的好,反正她一年在这里呆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他高兴干什么对她来说也无关痛痒。 *** 萧玳和萧珑在萧氏本家也呆不了几天,书院的假一向很短,没几天就又匆匆启程,自然也没见到萧翊和慕容白。 可怜了萧珑,人都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可在萧家,这明显是倒过来的,她每次心心念念讨好她最爱的爹爹似乎总是达不到效果。 萧珠总是说,爹爹其实一点不想生她和萧玳,尤其是她,萧玳至少还和娘那么像,爹爹还能爱屋及乌,而且爹爹怀着她的时候总是和娘闹别扭,说什么他又要遭罪了。 不过娘也说了,爹爹其实很疼她和萧玳,只是觉得女孩子需要独立,不能像小猪一样可以溺在脚边。 不管怎么样,怨念着没见到她爹爹的萧珑还是和萧玳一起回了书院。 而这一年,萧家长公子也年满十五了。 为人依旧表里不一,行事依旧离经叛道,撒娇依旧甜腻如蜜。 *** “怎么了?” 大红拜帖甩在萧翊书案上,长指一本本翻开,足有六本,萧翊挑了挑眉,“真是没想到,我们才回来就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聘书,就是不知道这些人若是见过小珠的真性子,还会不会敢上门。” 慕容白站在她书案前低下身子凑过来,“你怎么打算?” “你不是说,交给他自己决定,不许我插手吗?” 慕容白的手指在书案上敲了几下,正待要说话,书房的门上突然传来啪啪的敲门声,两人对视了一眼,萧翊扬声道,“进来吧。” 萧珠一头撞了进来,抱着慕容白的腰,“爹爹,爹爹,我听到外面有搬东西的声音,那个车队是去南番的是不是,是不是?” “去南番就南番,你干嘛这么激动?”慕容白在他额上敲了一下,他仰着脑袋,“我想去。” “你娘和我都不去,你去干什么?” “我想去我想去,爹爹,好不好?” “问你娘去。” 萧珠趴到了书案上,“娘。” “为什么要去南番?” “这里不好玩,我想去远的地方玩。” 萧翊挑了挑眉,“你若走了,谁来给我画那些矿层木构架的草图?” “娘,那都是爹爹教我的,爹爹画的比我好。” “那壁画呢?” “你可以请画师的嘛,再说,你什么时候又要建别院了,我怎么不知道?”萧珠睁大了眼,黑白分明的眼珠满满的都是渴求,萧翊转头看向慕容白,意思是还是你来解决。 “小猪仔。” “爹爹。” “我们回房去好好聊聊。” “聊我去南番的事?” “算是。” 萧珠牵着慕容白的手离开了书房,萧翊翻出那几份拜帖又细细看过,半晌,叹着气合上,她大概也被慕容白染上那自大的毛病了,这几个女人也确实算上人中之杰,可她怎么总觉得还是不够。 以小珠的性子,这些女人,只怕都还没有能力照顾他。 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就像慕容白说的,让他自己决定吧。 *** “为什么要去南番?说实话。” 萧珠的脑袋正枕在慕容白的肚子上,两手绞了绞袖子,“人家,想去看那个漂亮姐姐嘛。” “哪个?” “寒姐姐。” “寒竟风。”慕容白用力坐了起来,萧珠在床上打了个滚,四脚朝天,脑袋歪过来看慕容白,“爹爹,怎么了?” “小猪,你别告诉我,都这么好几年过去了,你居然还记得她?” “为什么不记得?”他又绞了绞袖子,“是爹爹你自己说的,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就别放过,那我喜欢漂亮姐姐嘛。其实人家也不确定是不是喜欢她,可是那些来提亲的人,根本就没人比得上她,所以我才想去看看她嘛。” 慕容白翻了翻眼皮,“你眼光倒是够高,人家好歹算是南番皇族里最出类拔萃的,那些人能比得上吗?” “那我能去吗?” 慕容白斜看了他一眼,半晌都不说话,萧珠扯着他的袖子左右摇晃,“爹爹,爹爹。” “行,给你去。” “耶。”萧珠上来在慕容白脸上吧唧了两大口,“爹爹你最好了。” “哼,估计很快你就会抱着别人亲别人说姐姐你最好了,是不是?” 萧珠嘿嘿笑着爬到慕容白身前,“爹爹你吃醋了。” “谁吃你的醋,我要亲不会去找你娘。不过嘛…” “什么?” “以你那寒姐姐的年纪,我想,她到如今还未娶夫的可能性,只怕会很小。” 萧珠的脸一下子垮了。 “而且…” “还有而且?”萧珠哭丧着脸,趴到了床上,慕容白托着他坐好,“她当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心,我没有让你告诉她你是男儿身,你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 “她的身份不太安全。” “你不是说她是南番皇族?” “寒氏在南番,确实就等同于皇族,而她,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现任族长的幺女。” “那怎么了?” “若光光是幺女当然没问题,可她不只是幺女,也是唯一的嫡女。当年兴业派皇子与南番和亲,嫁的是她的大姐,事实上,她的大姐似乎也一直都是公认的寒氏继承人,但那是因为当时她还不过是总角小儿,你该明白,她一定会是她大姐的眼中钉肉中刺。” “没事。”萧珠弯弯的眉弯弯的眼眨了眨,“我会保护她。” 慕容白一个暴栗弹在他脑门上,“我是担心你。” “那爹爹,你把大黑借给我。” “那是自然。” *** “主子,萧氏运送来的那批珰珠,会在明日申时到达南番。” “知道了,我会去。” “主子,您没有必要亲自去接。” “我明白。”那女子低眉扫过手上的名单,视线定格在一点上,“只是有故人前来,我还是自己去的好。” 萧珠,小猪,很难让人忘记的名字,很难让人忘记的人,不知道,这小鬼是不是长成害众家男儿相思的祸害了? 第82章 糖珍珠(三) 南番之地,一年有半数日子都在夏日,不过气候虽热却不发闷,常有徐风刮过,所以也不至于酷热难耐。 寒竟风骑在马背上,遥遥望着不远处越行越近的队伍,人还没看得见,倒是先见到一只体型巨大的黑毛大狗,吐着舌头跟在一骑马身边。 她隐约对这大狗还有着印象,顺着看向那骑马,马上的身影渐渐靠近,越渐清晰,她挑了挑眉,这小鬼,还真的不是一般的俊俏。 小鬼似乎也看到了她,在马背上蹦跶着,看得寒竟风好笑地弯着唇,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毕竟两人只见过一面,而当时她还小。 寒竟风拍了拍马屁股正要上前,坐骑离那队伍之间,也有几十步的距离,官道两侧的树林里突然发出一阵不正常的嗖嗖声,她眉头一锁,暗道失策,想要过去却已经来不及,眼见着几支破空而出的暗箭朝着小鬼飞射过去。 “小心。” *** 有没有搞错?他才见到他寒姐姐,都还没说上一句话,哪个混蛋就出来暗箭伤人了。 饶是跟着萧珠的侍从武功高强,银光剑唰唰瞬间砍断了几支箭,又打飞了几支,还是有一支箭直直射进了他坐骑的身上。 那匹马人立而起,发出一身嘶鸣,四蹄弯曲倒下地去,萧珠跌下地去,在地上翻了一个滚,坐在地上,呸呸吐着嘴里的灰尘。 萧珠还没站起身,寒竟风那边已经派人进了树林,开始了一场厮杀,片刻过后,一个蒙着面的女人被带了出来。 萧珠拉着大黑的尾巴站了起来,几个侍从下了马围在他身侧,将他护在当中,“公子,你怎么样?” “我没事。”那匹马已经断了呼吸,箭伤处流出黑血,看来是抹了毒药。他摸着下巴,居然是想要他的命呐,他在南番与人无冤无仇的,与萧氏的生意来往也一向都是寒竟风负责的,看来这些人的目的很明显,杀了他,挑拨起寒竟风与萧氏的争端,反目成仇,谁让他老娘虽然不是皇亲国戚,却左右着兴业王朝的经济命脉呢。 看吧,爹爹,这些窝里斗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小鬼。” 萧珠还在得意着,一道不算陌生又其实很陌生的声音在头顶上方突然响起,萧珠抬起眼,这才发现寒竟风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策马到了他身边,“没事吧?” 除了身上衣服被沾得脏兮兮的,头发乱了,脸也被灰尘抹花了,其他应该都还好,萧珠伸手擦着脸,“我要洗澡。” “到了我府里就给你洗。” “我们要住你那里?” 寒竟风点了点头,“本来安排你们住驿馆,现在看来,那里不会安全。” 萧珠对此毫无异议,朝后一挥手,“上马,启程。” 他的满头长发被一根编制得很精致的双色麻绳束在脑后,已经有些乱的发随着他的动作前后微晃。 寒竟风坐在马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本来一直觉得这小鬼男气的厉害,身形又娇小,真不知道萧翊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男儿气的女儿,不过现在看她这气势,倒是还有那么点英气。 萧珠的侍从整整齐齐地飞速上马,队伍已经恢复如常,他却还是站在地上,抬眼看着寒竟风,“我没马了。” “我也没多带。” “你的马最壮,你带我。” 寒竟风失笑,“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的马最壮?” “两只。”他站在她马背一侧,张开了双手,寒竟风无奈地摇头,俯身将他抱上了马背,坐在自己身前,“小鬼,几年没见,你还是一点没长进。” “嗯?” “还是一点女儿气概也无,软趴趴的。” 萧珠嘟了嘟嘴,他又不是女人,他已经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讲话的语气了,她还挑三拣四。 “那个抓到的女人呢?你问到什么了?” “服毒自尽了。” “你们应该在她来得及咬破她嘴里毒药之前先掐住她的喉咙,将毒药取出来,逼问最基本的技巧,这你都不懂。”萧珠在她身前回过头去,正看到她低下头来,挑着眉毛看着他,他心里跳了跳,他是不是跟她坐得太近了,太近了就容易被发现。 “不用逼问,我知道是谁干的。” “是谁?” “小鬼,你坐好了,别乱动,掉下去我可不捡你。” 呿,不告诉就不告诉,反正他也知道是谁。 萧珠安静了一小会,突然想到了一个他最关心的问题,他已经纠结了一路,他得来问一下。 “寒姐姐。” “寒姨。” “什么?” “我可不想比你娘小一辈。” 萧珠急了,“小一辈怎么了,你本来就比她小好多岁。” “没有好多,反正我们是以姐妹相称的。” “就有。” “你怎么了?” “就叫你姐姐。”萧珠用力在马背上坐了一下,表示他的决心,寒竟风摇着头,“小鬼,你娘怎么,她就不管你,你看你这样子,简直就是个男孩子。” 我本来就是。萧珠在心里腹诽,不过他还不准备告诉她,“我有事要问你。” “那些珰珠雕件的商路已经全部打通了,就等着你们这批货了。”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萧珠转了转眼珠,“我们这么多人住到你府里,会不会太麻烦姐夫了?” “为什么会?” 萧珠心里一沉,“这么多人的吃住,他总得担待着安排。” “放心,管家会安排的。” 这次更沉了,难道他还没开始的感情萌芽就要这样不得不扼断了? 寒竟风当然不会知道他在想着什么,继续道,“为了你的安全考虑,你住在我院里,没我的准许你不许出府门,我可不想被你娘追杀。” “你院里?” “怎么?” “那个,我已经十五了,应该避嫌一下吧,还是说,姐夫不住在你院里?”虽然他爹爹总是和娘住在一起,不过他好像记得太君曾经对此很有意见,说这个属于不合礼数。 他小意打探着,半回着脑袋,这才发现寒竟风的脸色在他提到姐夫两个字的时候,似乎不太好看。 有情况哎,那是不是代表着他还有机可趁。“寒姐姐?” “你安心住下,需要什么都告诉我。” 可他现在就需要知道,她到底娶亲了吗? *** 才进门,寒竟风就被人叫走了,说是族长找,萧珠的侍从都被带下去一个个安顿住处,他则跟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上了寒竟风的院子。 那女人走在他身前,一步三回头地看他,萧珠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现在是女人打扮,为什么这老大娘还这么盯着他?“管家,我脸上有东西吗?” “小姐,您是贵客,老奴没资格说什么,只不过为了主子的心情,老奴还是希望您能够别再提那个人。” “啊?” “我听护卫长说,您之前不止一次在主子面前提了不该提的人。” “到底是什么?” “主子曾经订过亲,可那个男人不守夫道,琵琶别抱,所以小姐,以后别再提那两个字了。” 原来是这样,萧珠一把拉扯住那女人的衣服,“管家,你跟我说说。” “小姐,你…” 那管家哪里肯,可是萧长公子的撒娇甜腻劲,男女通杀,能将萧家两位那么难搞的老祖宗都哄得服服帖帖的,何况一个老管家,她叹了口气,“这亲事,是族长定下的,原本在主子二十岁那年两人就要成亲。” “可是主子常年在外奔波,自从与小姐的娘亲,也就是萧氏有了生意来往更是经常都不在南番,主子十九岁那年前往兴业王都,整整一年未归。” 那不就是他见到寒竟风的那一年,萧珠点着头,“然后呢?” “主子没有时间花在那男人身上,可别人有啊。”那老管家叹着气,“后来那男人就来找主子,说什么他找到了一个会疼他宠他对他好时时陪着他的人,希望主子能够放他自由。” “没眼光的男人。”萧珠咕哝了一声,那管家连连点头,“我们还道他说的那人是谁,没想到竟然是大小姐。” “嗯?” “我也承认大小姐确实俊美,可能也有主子当年所没有的成熟,最主要的是,她比主子会哄男人得多。” 萧珠拨着嘴唇,那个大小姐,好像年纪不小了嘛,而且她不是还有一个皇子正君,“他宁可嫁一个大他那么多的人做小也不要寒姐…你主子?” “他不是不要主子,依我看,他就是喜欢被人呵护的感觉,而主子给不了他,大小姐却可以。” “后来呢?” “后来主子自然放手了,他就嫁了大小姐。”那管家哼笑了一声,“可是他没过多久好日子,大小姐会花那么多心思在他身上,就是为了不让主子得到他娘家的势力,如今目的达到,哪里还会分那么多心思给他。他又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成亲没几个月居然就跑回来找主子,说他后悔了。” “贱人。” “主子将他送回大小姐那里,大小姐却说主子勾引他,主子再三忍耐,大小姐却咄咄逼人,那男人还哭哭啼啼好像主子真的对他做了什么一样,你说的没错,我也想骂那句话。” “你继续讲。” “没继续了,大小姐和主子反正早就不对盘了,再扯破一次脸皮也没什么好稀奇的,至于那个男人,我倒是没再见过,大概被大小姐关起来了。” 那管家带着萧珠到了他的房间,“小姐,你看看,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管家,你主子真的很喜欢那个男人吗?” “这我可不知道,主子的心思我们做下人的可不敢乱猜。” “哦,行,那我没什么事了。” 萧珠坐在床上打开慕容白给他打好的包袱,倒了好几下,倒出一个小锦囊出来,爹爹说这个里面是追女人的秘笈,不过只能挑一条用。萧珠打开那锦囊,里面果然有好几张字条。 他拿起一张,“欲拒还迎。”他摇着头,“没意思。”他要真这么做,那估计再过几年寒姐姐也不会发现他其实不是女人。 再看一条,“生米煮成熟饭。”萧珠一愣,这个,他还没准备好。 再看,“老蚌怀珠。”萧珠一哆嗦,“不是吧,爹爹,这个你也给我。” 再看下一条,萧珠眼神一亮,试试也无妨。 *** 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萧珠洗完了澡,重新打扮成女装,收拾妥当,正舒舒服服趴在床上,“进来。” “小鬼,住的还行吗?” “寒姐姐。” 寒竟风绕过屏风进了里间,“我就在隔壁,有事来找我,或者叫一声,我都能听见。” “姐姐你坐。”萧珠拍了拍自己身侧,寒竟风坐了下来,“怎么了?” “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是爹爹教我的,叫做真心话大冒险,现在天色不早了,我们玩真心话就行了。” “什么?” “哎,别管它叫什么了,反正我教你玩,你照做就行了。” “小鬼,你路途奔波,之前就遇上了刺客,你就不累?” “不累不累。”萧珠拉过她的手,“快点,我来教你。” *** “记住,一定要说实话哦。” “行了,你开始吧。”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 寒竟风斜了他一眼,“软趴趴,没骨气。” 萧珠嘟了嘴,寒竟风又补了一句,“一副男儿样。换我问了?” “对。” “你们廉池的珰珠,是怎么养得?” “寒姐姐你赖皮,这种问题不许问。” “那…” “记住,越隐私的越好,最好能让人觉得尴尬,这才好玩。” “你开过荤了吗?” 萧珠一张脸涨得通红,拳头握着举了起来,“你…”寒竟风大笑着握住他的小拳头,“行了行了,一看就知道还没有,你既然都叫我姐姐了,回头姐姐带你去。” 萧珠白了她一眼,“我问了,你有过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吗?是女人喜欢男人的那种。” 寒竟风的笑断了,松开了他的手,叹了口气,“谁告诉你了。” “寒姐姐。” “其实,我不喜欢他。我只是讨厌被背叛被欺骗的感觉。” 萧珠心里跳了一下,他现在,应该不算是在骗她吧,他只是刚好忘了告诉她自己是男孩而已。 “你真的不喜欢他?那你干嘛表情都这么奇怪?” “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娶他,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和我说,希望我能不再缠着他,放他自由,你告诉我我应该有什么感觉?我有缠过他吗?” “好了好了,姐姐,我的问题问完了,你问吧。” 萧珠抱着她的胳膊晃了晃,他实在离她太近,近得她都能闻到他身上刚刚洗澡时带出来的淡淡花香味,寒竟风挑眉看了他半晌,“你有没有被人当成男孩子轻薄过?” 萧珠呆了呆,“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寒竟风勾起眉梢,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因为,我很想这么做。” 萧珠啪得松开她的胳膊,朝后退了一大步,抱着被子,“你别过来。” 肆无忌惮的大笑声响了起来,“小鬼,你还当真了,我跟你开玩笑的。”她上前连着被子把他往外拖,“再说,大家都是女人,就算真被我轻薄了,你又不吃亏。” “不要。” “你说不要,那我还偏要。” 寒竟风连着被子一起把他拖了出来,他团在被子里,她连着整个一团抱起来,感叹道,“小鬼,说实话,十五岁长这么点大,你真的是好小,你娘是没给你好好吃饭,还是你挑食?” 萧珠被她抱在腿上,头发又被被子给弄乱了,声音都不太敢大声了,“我才不小。” 寒竟风一愣,小鬼半带着羞的语气,实在,实在太像男孩子了,好像,从她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她就一直觉得他像是男孩。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应该不太可能的念头,她一直以为萧翊只有三个女儿,可她,好像从来没有亲口说过。 萧珠还是低着脑袋,她伸出手,不等他反应过来,探进被子朝着他胸口就摸去。 第83章 糖珍珠(四) 真的和假的也许用眼睛看不出来,可是用手一摸就摸得出区别。触手的柔软并不属于肌肤,而是棉花和锦缎。 寒竟风触电一样飞快地将他从腿上连着被子抛到了床上,“你…” 萧珠抱着被子暗叫不好,寒竟风已经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站在床畔,“我还能问你问题吗?” “啊?” “你究竟是男是女?” 萧珠抬眉看她,他好像还没见过寒姐姐这么阴沉的脸色,她摆明就已经确认他是男孩了。怎么办,这下他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早知道会被她发现他刚才就该自己先说出来了。 “寒姐姐…” “够了。” “什么够了?” “换回男装,我找人安排你换房。”寒竟风甩袖转身,萧珠一急,身子从床上探出去揪着她的衣摆不给松手,“寒姐姐,我又不是故意要骗你,再说我也没说过我是女孩。” “那还是我眼拙?”她回过身挑着眉,他连连摇头,双手一起揪着她的衣摆死活不给放,“姐姐,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我给你挪房间。” “那你干嘛这种表情,我不挪好不好?” “哼。” “你还说没生气呢。”萧珠手里拽得更紧,可是寒姐姐挑着眉毛冲他哼哼的表情真可爱,他忍不住弯了弯嘴,“姐姐,我一个人在外头,穿男装很不安全的,穿女装比较安全,不是为了骗你。” 她的表情似乎缓了一点点,看着他的双手,“松开,我要出去了。” “那你不生我气了?” “没生气,你松开。” “那我也不要挪房间了?” “你这样子,住我旁边对你名节没好处,我给你换个院子。” “姐姐,有人要暗杀我哎,你要我去住别的院子?” “我会给你安排守卫。” “守卫才没用呢,她们又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保护我。”他松开了手,一屁股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兜住了脑袋,寒竟风正要走,那被子里却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哭声,“姐姐你就是生气了,气得都不肯保护我了,你肯定我最好被那些人暗杀了算了,呜呜,你最好我被杀了,呜呜…” 寒竟风脑袋里轰得一懵,她从来没经历过这等阵仗,一时间还真的慌了手脚,“喂,小鬼,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这话了?” “你要我挪出去,就是那个意思。” 寒竟风在床边坐下,手伸到一半,犹豫了半晌,轻轻拍在那团被子上,“别哭了,我会保护你的,我会派最好的守卫守在你的院子里。” “呜呜…”那声音又拔高了一分,寒竟风捋着那团被子,“小鬼,别哭了,再哭我真的轻薄你了。” 她本想吓他,谁料那哭声真的越来越闹,她没了办法,只得将那团被子重新抱回腿上,颠来倒去重复着别哭了,我没生气,到最后,胸口那仅剩的一点闷气也都被他给哭没了。她居然开始担心他的嗓子是不是会哭哑了。 她伸手去拉开那团被子,“我还是找人给你熬点润嗓子的汤水。” 萧珠正窝在被子里靠在她身上,断断续续停了哭声,她拉开了被子,第一反应就想用指腹去擦他面颊上的眼泪。 干的,手下只摸得到滑腻腻的软嫩肌肤,哪里有半点泪痕。 *** 寒姐姐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萧珠抬眼看着这个新房间,转了一圈,将自己的身子全都抛进了被子。 他打了个哈欠,趴在床上玩着刚刚她不顾自己揪着他的衣服转身离开被他扯下来的一截衣角,她怎么这么较真,他从小装哭到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结果。 萧珠抱着那截衣角一觉睡到了天亮,揉着眼从床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想起那些珰珠雕件,他今天还有正事要做。 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刚睡醒的慵懒凤眼半耷拉着眯了一眯,好吧,寒姐姐,今天开始他换回男装,不撒娇也不撒谎,不玩也不闹,给你个木头人看看。 *** “寒小姐,早安。” “早…咳。”可怜寒竟风,被自己一口茶水给呛了,看着他福了福身,轻拉裙摆在对面坐下,一顿早膳,他都时刻奉行着食不言的好习惯,小口小口和眼前的食物奋战着,头也没有抬过一次。 “小鬼?” 一直等到他吃完,擦干净手,本来打算不理他让他自己反省的寒竟风终于没能憋得住,萧珠双手安安分分放在桌上,抬起眼乖乖点头,“寒小姐,我叫萧珠。” “你…” “我知道自己之前做错了,所以现在我改了。” 寒竟风摇了摇头,“我只是不希望你撒谎骗我,不是要你像现在这样。” “抱歉,寒小姐,我原本就是那种人,你要我不撒谎是不可能的。若要改,就什么都改了。” “小鬼,你就非得和我对着干?”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只要你不撒谎骗人,你爱玩爱闹都可以,你没必要刻意装成现在这样子,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性子。” 他的嘴角扯了一扯,好不容易伪装出来的温婉模样差点破功,不过总算还是撑住了,“寒小姐,有件事我要跟你说清楚,我确实撒了谎,可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爹爹说,这个叫善意的谎言,就好像我哄爷爷,哄老祖宗,他们喜欢听的话未必是实话,那你说我是说谎话让他们开心呢,还是说实话惹得他们不开心呢?” “我…” “我知道你被人欺骗过,所以对这件事会特别反感,但是请别把那个男人的所作所为套在我身上。”他站起身来又是一福身,“我要去清点那些珰珠雕件了。” “小鬼。”寒竟风叹了口气,他已经走了出去,趁着没人注意,大大出了口气,转了转一直僵着难受的脊背,规规矩矩还真不是人干的活。现在该说的话他都说了,下面就看寒姐姐的表现了,如果那个男人的背叛真的伤她太深,她还是坚持他连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都不能开的话,那他还真是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 “珰珠寿龟不是应该有三只吗?”萧珠一手抓着放下来几乎和他一样长的羊皮纸,嘴里咬着笔杆。 “没错,是三只,不过小姐…哦不,公子,这一只在路上被压倒了,你看这壳上,有了一点裂缝。” 萧珠顺着那女人的小指指甲瓣看过去,好不容易,终于在龟壳纹路的细缝间看到了一丝丝裂缝。 “你懂什么,乌龟整天在水塘里爬,壳上被磨掉点也很正常,这叫逼真。” “公子。” “哎,下去下去。” 萧珠还是抬着腿坐在箱子上,嘴里咬着笔杆子,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腾得一声从箱子上跳下来,拍了拍衣服站稳,一手执卷,一手握笔,娴娴静静地站着。 “寒小姐。” “寒小姐。” “主子。”…几乎就是他站稳的瞬间,身后传来了一道道恭恭敬敬的声音,寒竟风的视线在满院子忙碌的人群身上扫过,最终落在萧珠身上。“小鬼,点完了没有?” “回寒小姐,没这么快。” 寒竟风心里对着称呼别扭得很,叹着气走到他身侧,“小鬼,你到底想怎样?” 萧珠回过身来看着她,一脸无辜,“寒小姐什么意思?” “你要怎么样才肯恢复正常?” “我不正常吗?” “说吧。” “第一,我要搬回去,第二,就算我撒谎,你也不能生我的气。” “第二条,我只能尽量。” “那第一条呢?” “小鬼,我是为你好。” “由着我被人暗杀也是为我好?” “行,我说不过你,今晚你就搬回来。”寒竟风伸起双手表示投降,“不过你以后嫁不出去我可不负责。” 她转身离开,萧珠的眉眼弯弯唇角弯弯,调皮的小舌舔了舔嘴角,姐姐呐,你怎么可能不负责呢? *** 爹爹: 见信如唔,一切安好。 初到时遇人暗杀,你我皆知何人所为,寒姐姐安排我等入住其府邸以策安全,不料男儿身被识破。 我已明自己心意,故此决定无所不用其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大黑似水土不服,恹恹不安,写完此信我即求大夫入府。 珰珠雕件一切正常,问娘好。 爱儿,萧珠敬上 *** 寒竟风站在店堂门口,看着木架底座上一件件闪烁着淡淡金属光泽的温润珰珠雕件,满意地点头,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她转过身倒背着手出来,一旁有人牵了马过来,她正要上马,街尾有一骑马飞驰过来,寒竟风停了一停,等到那骑马驰到,“怎么样?” “回主子,府内一切正常。” “那就好。”她点了点头,“回去吧,继续每个时辰都来报我。” “是。” “等等。” “主子?” “他在做什么?” “公子请管家出去请了一名大夫入府为那只大狗看诊。” “大夫?” “是,管家派人出去,刚巧在路上就遇上了那位经常为族长看诊的王大夫。” “你说谁?” “王裕王大夫,我离开的时候王大夫已经在为大狗看诊了,公子一直在一旁。” “该死。”寒竟风面色一沉,飞身上马,“王大夫对狗毛过敏,她不可能会给狗看诊。那个根本不是她。” *** “嗷——” 寒竟风冲进院子的时候,就听到一声怒嚎,她心下一紧飞奔而入,入目的画面却让她一颗悬着的心实在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也许,她该同情一下那个没搞清楚状况的女人。 “小鬼,我觉得她的胳膊快被咬断了。” “大黑,松口。”萧珠喝了一声,那大黑狗松开了口,耷拉着耳朵回到他身边,那女人提着血淋淋的胳膊,哆哆嗦嗦地站在一边。 寒竟风眼神扫过,落在地上银光闪烁的匕首身上,眼中划过一丝震怒,竟然都潜到她府内来动她的人了。 “小鬼,你先回房。” “不要。”萧珠摇了摇脑袋,“大黑来了这里难得这么精神,这个女人嘴里没有含毒丸,再给大黑咬咬好不好?” 寒竟风明显看到那女人嘴角抽搐,身形哆嗦,有点不明白,大姐怎么会派这么一个三流水准的过来,难道这个只是来探路的? 念头一起,她的脸色越发难看,回头扫过院子,“守卫呢,都到哪里去了?” “她要大黑仰躺过来,大黑怕羞,我把人都轰到外头去了。” 这次,寒竟风自己的嘴角也抽了一下,“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萧珠嘟了嘟嘴,“这是你家哎,我怎么知道也不安全。” 她两人在说话,那女人脚底抹油就想要开溜,寒竟风哼了一声,飞身将人踹在地上,“她还有派什么人过来?” 那女人抿唇不说话,寒竟风挑了挑眉,“小鬼,大黑还想咬吗?” “当然。” “知道该往哪里咬吗?” 萧珠眼珠一转,猛点头,“知道,知道,大黑。” 那女人浑身打颤,可是被寒竟风踩在地上动弹不得,眼见着那大狗嗅嗅闻闻直攻向她腿间,额际冷汗直冒,终于受不了的大喝出声,“我说,我说。” 萧珠得意地唤回大狗,冲地上那女人扮了个鬼脸,胆小鬼,大黑才不喜欢人肉的味道呢。 那女人还在打哆嗦,“是,是大小姐。” “我知道。”寒竟风阴沉着脸看着她,“我只想知道她还派来了哪些人。” “我,我不清楚。” “大黑。”萧珠又喝了一声,那女人差点就要跪下求饶了,“我只知道,扮下个月火节上彩灯狮的人,都是大小姐的心腹。” 寒竟风的眉头皱了一皱,扬声高喝,没多久院子外面进来了好几个守卫,“以后没我的允许,再敢擅自离开,自己去领鞭刑。” 萧珠扯着她的袖子,“姐姐,是我要她们走的。” “我就是在告诉她们。”寒竟风低下头去,“到底该不该听你的话。” “你…” 寒竟风指了指地上那女人让人关进地牢,萧珠对着她的背影歪着嘴,“臭姐姐。” “嗯?你说什么?”她突然回过身来,正看到他歪牙咧嘴的表情,她弯了弯唇角,“身上沾到血了。” 萧珠低头去看,果然衣襟上被溅到了那个女人的血,“我去洗澡。” “洗完了到我房里来。” “干嘛?”萧珠心头一跳,一幅幅旖旎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应该不会是他想得这样吧,会吗? “关于那些珰珠雕件的事。” 吁,萧珠一阵失望,不过又抬起了脑袋,再想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其实也不错。 第84章 糖珍珠(五) 书案上按顺序从大到小摆着三个琉璃罩,罩内分别是三件珰珠雕件,萧珠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歪着脑袋,鼻子都贴上了那琉璃罩,寒竟风从对面看过来就见他鼻尖被压得扁扁的,伴着之前洗澡被熏得红通通的小脸,还真是像头小猪仔。 “小猪。” 萧珠抬起了脑袋,“你叫我?” “不然呢?” 萧珠扁了扁嘴,指着那琉璃罩,“有什么问题吗?” “运送途中的磕碰我之前与你娘已经考虑过了,这三件,其实也都还在预计的范畴内。” “嗯?”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它们还会出现在合格品中间,所以想问问你到底是怎么清点的?” “就这么丁点小小的瑕疵,有必要吗?” 寒竟风叹了口气,“小鬼,这些雕件动辄上千金,你觉得没有必要吗?我不想让人觉得我们的雕件都是马马虎虎差不多就好了。” “随便你了。”萧珠嘟了嘟嘴,“那这些没用了?扔了?” “我自己收着。”即使是瑕疵品,也还是价值不菲的瑕疵品,“小鬼,我是很认真地在和你说,这种事马虎不得,知道吗?” 寒竟风站起了身,低头看着他,窗外的日光打在那琉璃罩上,珰珠的金属光泽越发明亮,将她的脸也全都笼罩在一片白蒙蒙的光雾之中,萧珠眨了眨眼,“寒姐姐,我又不会接娘的生意,我只是跟着商队一起过来。” 萧珠踮了踮脚,试图离她近一些,“这些玳玳都会做的。” 寒竟风一愣,倒是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没有必要在这上面苛求他,他只是个男孩,她软化了表情,拍了拍他的脑袋,手上沾了一手水,“去把头发擦擦干,我拨给你的小侍呢?都上哪里偷懒去了。” “是寒姐姐你叫我洗完了过来,我就马上过来了嘛,你看我多听你话。” 萧珠嘟嘟囔囔在她房里转悠,半点没要离开的意思,干脆绕过屏风从书房步入卧房,寒竟风跟在他身后,拉过架子上的大巾帕丢过来,正盖住了他的脑袋,“你会听话?自己擦。” 萧珠转回身来对着她,面上盖着巾帕挡住了脸,“姐姐,你给我擦好不好?” “不好。”寒竟风有些好笑,故意没好气道,萧珠也没再闹,又转回了身,就顶着那块大巾帕在房里继续转悠,没走几步,砰得一声就朝着她床榻边的镂空隔板上撞了上去。 寒竟风一把将人捞了回来,只得给他擦头发,“疼不疼?” “唔。” 寒竟风拿开了巾帕,却发现萧珠眯着眼抬着小脑袋像是很舒服的样子,她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揉着他有些凌乱的头发,“小鬼。” “寒姐姐。” “怎么?” “你老说我住你边上对我名节不好,那我现在呆在你房里是不是更不好?” “你不是都不在乎吗?”寒竟风伸手一抛,那大巾帕稳稳落回架子上,“放心吧,你在南番只是呆一阵子,早晚会回去,就算真的有人会说闲话,也无关痛痒。” “哦,我只是呆一阵子哦。” “怎么,你还不想回去?以你的身份,这里的生活应该比不上你自己家里吧。” “可是这里有你啊。” 寒竟风一怔,萧珠却又转过了身在房里转悠,东摸摸西摸摸,“寒姐姐,我听管家她们说,自从那个男人的事情以后,你都很排斥男人,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娶亲。” 身后没有反应,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不过有件事我倒是很惊讶,我还以为会有很多男人追着你跑才对,可是管家说你们南番贵族的公子就算有很多在心底里爱慕你,却都不愿嫁你。我不懂,管家说是因为他们怕大小姐一当上族长,他们就会跟着你倒霉。” 说完了,他转过了身,寒竟风眼神狐疑地看着他,他唇角向两侧弯起,带起一个甜得让人骨头酥软的弧度,“可是我就在想,那要是自己送上门的肉骨头,你啃不啃呢?” 好半天,寒竟风好像才回过神来,低头轻摇,“小鬼,我和你娘相交这么多年,我怎么可能对她的儿子…” “那如果你忘了这个呢?”他走过来在她身前努力踮着脚,凤眼圆睁,眨了眨,“我又不小了。” 寒竟风退开了一步,“这怎么能忘。” 萧珠垮了脸,耷拉着眼皮顿时成了无精打采的样子,惨兮兮地看着她,“姐姐,你真的都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寒竟风脱口而出,说完了伸手轻轻揉着他的脑袋,“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见过那面?” “我当然记得。”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小鬼,就算你骗了我。”她叹了口气,“可你只是个孩子。” “我…” “小鬼,你还小,你不明白。” “我都明白,我哪里不明白了?”萧珠抬起了眼,凤眼上挑,原本甜腻可人的小脸被那凤眼似有若无地斜瞟硬是带出了三分媚态,他皱了皱鼻子,在她身前微踮着脚抬起脸来,朝她下颌和脖颈间吹着气。 寒竟风身子一僵,他打哪里学来这种魅惑人的招式,她伸手想要推开他,胳膊却被她抱住,从脖子间划下一股酥软感,心里浮起了那股遥远却熟悉的骚动,就像是很多年前,那软软的清脆笑声响在她耳边的时候。 寒竟风忘了再动,小脑袋在她肩头蹭了蹭,“姐姐,你在骗人哦,你说我还是个孩子,可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呢?” “我…” “寒姐姐,你也算是半个生意人对不对?你肯定不会想做亏本买卖的,所以,我都自己送上门了,你干嘛不要?” 寒竟风的神智终于慢慢回炉,一低头正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脸,黑白分明的清澈大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姐姐。” 老天,他可不可以再用这种口气叫她,再这样下去,她真的连骨头都要酥掉了。更别提现在那无比脆弱的伦理道义。 从来只有姐妹夫不可欺,可是谁来给她当头一棒,姐妹儿,不可欺。 *** 闷酒入肠,视线恍惚间却看到他微红的小脸晃动在烛火中。 寒竟风一口喝干杯中的酒,低下头,伸手从额际插入发间,她捡回最后一丝残破的理智推开了他,离府出来,却居然躲在这里喝酒。 “小鬼。”她低低轻喃,“别再玩火了,我的自制力没那么好。” 他说的没错,从那一年那一刻开始,她再不愿相信男人。 她曾经羡慕过萧翊,能有一个相知相爱之人陪着她走南闯北,从一而终的相守,竟让那些坐拥如花美眷的日子变得苍白而无趣,看似风流潇洒,心却只余下空虚寂寞。 她一直都是真心愿意娶那个男人,不论在旁人眼里这场亲事的目的究竟如何,她想待他好,想在以后的日子里也能有一个相守之人。 却不曾想,回到南番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他的背叛。 他说她根本不爱他,何不放他自由? 也许他没有错,他只是做了自己的选择,若没有之后反复纠缠的事,说不定她还会欣赏他的勇气,她看清了他的水性杨花,可她尝到的背叛,却难以抹去。 “姐姐,不是和你说了,别把那个男人做的事套在我身上。” 耳边传来他的咕哝声,寒竟风闭上了眼,头好晕也好痛,她肯定是醉了,都出现幻听了。 “好吧,我是骗过你,也许以后还会一直骗你,可我不是说了嘛,你不能把这个当成背叛,充其量这也应该叫做情趣,你懂不懂?好吧,你不懂。” 耳边的絮叨声没有消失,反而越发清晰,寒竟风侧过头来,在自己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他的同时,也看见了他身后的银光。 电光火石之间,砰嚓两声响起,接着是碎瓷片落在地上的声音,寒竟风抛出的酒杯在半空中和那柄飞刀撞在一起,落下地去。 “谁让你出府的?”她暴喝出声,门口的女人见形势不妙,已经转身溜走,寒竟风头重脚轻,根本追不过去,一把揪过萧珠朝外拖过去,丢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去,用力将他扣在怀里,“你该庆幸她现在派出来的还都是不入流的角色。” “姐姐。” “干吗?”寒竟风完全没好气,萧珠努力回过头来,“你喝了酒好暴躁。” “是,我现在暴躁地很想揍你一顿。” “那你想揍哪里?” “你别吵,我头涨得厉害。”寒竟风皱着眉头,马骑得飞快,没多久就回到了府门口,还没进去就见到一个女人紧张地冲出来,“主子,不好了,公子不见…”最后一个字在见到窝在寒竟风怀里装不存在的人时吞了回去,松了口气,“原来是主子带公子出府了。” 寒竟风伸手提着他的衣领就将人往地上丢,萧珠差点摔了一跤,“姐姐,你这样子我站不稳哎。” “立马给我回房去,回头再收拾你。” 萧珠和那侍从一样站着看她丢开马缰绳进了门,“姐姐,那你要去哪里?” “醒酒。” 她带着怒意的声音传来,萧珠挑了挑眉头,问那侍从,“她喝了酒脾气都这么差吗?” “主子喝了酒会头疼,然后就会很暴躁。” “那她还喝?” “不常喝,我猜主子大概是遇上什么特别烦心的事了。” *** 他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萧长公子哎,现在居然变成别人的烦心源头了,寒姐姐,你可真知道该怎么打击人。 萧珠软趴趴地躺在躺椅上,两条腿搭在大黑狗身上,正暗自嘀咕,房门突然被人砰得推开。 “小鬼。” 他坐起身来,她走了进来,“我再警告你一次,没我的允许你不准随随便便出府。” “姐姐,你都不敲门,万一我在换衣服什么的怎么办?” 寒竟风一时语塞,他懊恼地从躺椅上下来,朝她走过去,“早知道我就换衣服了,这样你冲进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大叫救命。”他走到她身前,得意地仰起脑袋,“这样你就不得不负责了。” 萧珠指了指门,“要不你先出去一下,再进来一次?” “小鬼,我在和你说正事。” “知道了嘛,不出府。”萧珠掏了掏耳朵,“你那么大声音,谁会听不见。姐姐,你头还疼不疼?我给你揉揉吧。”不等她拒绝,他推着她朝床铺过去,“坐上去,不是我和你吹,等我给你揉过,保证你头疼跑光光。” 她的脑袋确实还涨得难受,寒竟风坐在床边,萧珠踢了鞋子爬上床去,跪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插入她的发间,拇指在太阳穴上方轻按,指腹按在头皮间,时轻时重,寒竟风闭上了眼。 萧珠确实没在吹,寒竟风有些晕晕欲睡,正恍惚间,耳边突然传来他一声大喝,“啊。” 寒竟风惊得立时清醒过来,腾得站起身来,挡在他身前,还以为又出了什么状况,眉眼间怒意隐现,却发现房门好好地关着,屋里安安静静的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身后却传来一阵咯咯笑声。 寒竟风黑着脸回过身去,他正躺在床上团着被子笑得面颊红红,“姐姐,你好好骗啊。” “死小鬼,你很得意是不是?”她挑起眉,他还是躺着,还连连点头,“是啊。” “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教训你?” “你不敢。”他还是在笑,抱着被子在床上左右打滚,寒竟风把他捞了起来,“我不敢?” “嗯,你不敢。” 她揪着他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萧珠两条腿前后乱踢,“姐姐,我会喘不过气啦,你就不能换一种?” 寒竟风甩手将他丢回床上,“这还有讨价还价的?” 萧珠跪坐起来爬到床边,抬眼看着她,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袖子,“要不你毁了我的清白好了。” 寒竟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伸出手敲上他的脑门,真不知道萧翊这个儿子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动不动就做出这种青楼小倌都未必会做的勾引之举,偏生还是用那么无辜的表情,那么澄澈的眼神,实在让人很有抵抗力。 是的,正常的女人实在都很难抵得住他这种纯真中自然带着的魅惑,她脸色一沉,“你做过多少次?” “嗯?” “这种话,你说过多少次?” 他咧开了小嘴,舔了舔嘴唇,“姐姐,你还是承认了吧,你在吃醋。”寒竟风还站在床边,他改拉为抱,干脆直起身一把抱住她的腰,“姐姐,我可只对你一个人做过这种事。” 虽然心理上已经被荼毒得色彩斑斓,可身体上,他绝对还是干干净净的雏。 寒竟风下腹一热,伸手想去扒拉开他,萧珠不依不饶地缠在她身上,“反正你又还没娶亲,你干嘛不要我?再说我们也是门当户对是不是?还是因为我长得很难看?” “你很好看,我…”话到嘴边转了几圈,除了辈分不对,她还真的想不出一个好理由来,就连那句本来可以轻易出口的‘我不想娶你’都说不出去。 寒竟风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她,她什么时候对这小鬼真的有感觉了? 今天?昨天?前天?还是知道他是男孩的那一天? “寒姐姐。”他拉扯着她胸前的衣服晃,“你不要我没人会要我了,我只是个家世还过得去的被宠坏的爱撒谎的小鬼。”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她的声音中带上了无奈的笑意。 他有的其实从来就不是自知之明,而是得寸进尺。照管家所说,以寒姐姐以往排斥男人的态度,对他,从一开始就早已经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寒姐姐呐寒姐姐,你就死鸭子嘴硬吧,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 不能出府,萧珠就只能在寒竟风不算大府邸晃悠,晃了这么多天也早就晃熟了,不过他倒是没觉得无聊,因为他还有件头等大事需要解决。 寒竟风走过长廊,眼角瞟到了坐在栏杆上前后晃着腿的一袭紫色身影,脚下一顿就想要转身,谁料那身影眼珠子被她尖多了,“寒姐姐。” “小鬼,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姐姐,你决定好要娶我了吗?” 三天了,他见面打招呼的话已经固定成了这几句,姐姐你要我吗?姐姐你要娶我吗?姐姐我嫁你吧。 “姐姐,你要是不想再被我烦,你就答应了吧。” 说实话,他越来越觉得奇怪,他的寒姐姐并非迂腐之人,若是真的喜欢他,怎么会在乎与娘亲的姐妹之份?那她干嘛不肯承认不肯答应? “小鬼。”寒竟风叹着气,“你,你这又是何必。” 萧珠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姐姐,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答应?别说你不喜欢我,我才不信。” 寒竟风面色僵了僵,“我…”萧珠没让她说完,踮着脚凑到她身前,小嘴嘟起朝她嘴上堵了上去。 软嫩嫩的唇瓣贴了上来,他身上的淡淡香气萦绕在鼻间,寒竟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一句话叫做情难自控。 理智在告诉她不该在这种时候牵扯上他,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环住了他的身子,伸手轻轻托起他的下巴,回应着他那故作妖媚却青涩无比的吻,舌尖顶开他的唇瓣滑了进去。 好半晌,萧珠面色泛红气喘吁吁地退开,“你,你还说,说你不喜欢我?” 寒竟风伸出手,指腹摩挲着他微微发肿的唇瓣,没再否认,“小鬼,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知道啊,来这里第一天就知道了,排着队的人等着要杀我。” 唇上酥酥的感觉好舒服,不过刚刚的感觉更好,他张嘴咬住了她的食指,连寒竟风自己都惊讶竟然会在这瞬间起了欲念,出口的话都不自觉地带了颤音,“若是我真的答应你,你以后的生活,日日都会如此。” “姐姐。”萧珠突然笑了,抱着她的胳膊笑歪在她怀里,“你不知道我是最难缠的小鬼吗?阎王也不肯收的。” 他提那两个字是无心,她却手下一紧,自己曾经遇上的几次‘天灾’,如果以后也要发生在他身上…她摇了摇头,这么爱笑的小鬼,便是受点伤,她也难以忍心。 大姐,我从未想与你为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娘意欲传位于你,你却为何从来不肯放过我。 “寒姐姐,其实来之前我就知道了,我会保护你的。”他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点着头,寒竟风闭上了眼,终是认了,她舍不下这个小鬼,这个扬言会保护她的小鬼,这个爱撒谎更爱撒娇的小鬼。 *** 爹爹: 十万火急。 日前有刺客暗杀未果,逼问出隔月南番火节之上,寒氏大小姐暗派心腹乔装打扮混入献礼,必然有诈,我疑其意欲刺杀族长,顺势继位。 爱儿萧珠敬上 *** 爹爹: 我追到寒姐姐了。 我并未用上生米煮成熟饭那招,是否能算是青出于蓝了?不用告诫我盈满则亏了,这件事就让我得意一下吧,反正一辈子仅此一次。 爱儿,萧珠敬上 *** 慕容白一手一卷纸笺,这两封信的笔迹并非一日所写,却同时送到他手中,看上去应该没相隔多久,不过小猪没写上日期,也不知道哪一封在前,哪一封在后。 他的视线落在隔月两个字眼之上,幸亏他收到小猪上一封信的时候就决定启程前往南番,算算现如今离南番的日程也不过只余下三五日,这几封信应该也才写了没多久。 “南番火节?”他勾起了唇角,一抹浅笑挂上了那从来谈不上娇美的清俊面容,更添上了一份岁月沉淀后的韵味,却比曾经多了一份真心,动人心魄。 “那就真的烧上一场大的吧。” 第85章 糖珍珠(完) “想什么呢?” “爹爹。”萧珠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随即回过身朝着她扑过去,寒竟风抱着他的身子轻轻摇头,到底是小鬼,离家这么久,也是该想爹爹了。 安安分分抱了会,萧珠抬起了脑袋,“寒姐姐,我和你之前定过亲的男人,谁更好看?”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先回答我。” “你们,不同。”想了想,寒竟风终是给了这个答案,那个男人确实很美,却少了一分灵气,和眼前盈满亮彩的双眸一比,就真的是美得毫无生机。 爹爹说满嘴甜言蜜语的女人信不过,萧珠很满意,他问过管家,知道那个男人是南番一等一的大美人,还好姐姐没故意哄他。 寒竟风自然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你若是想爹爹了,可以回去一趟。” 萧珠眯起了眼,“姐姐,你不是想送我回去,然后始乱终弃吧?” 寒竟风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别乱想,我会去向你娘提亲,就算她会揍我一顿。” “姐姐,你记不记得你很早以前就说过会上我家提亲的?” 寒竟风也想起了曾经的戏言,“还真是祸从口出,你说是不是?” “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你想把我支开,不让我参加那个火节。” “你…” “夸我厉害吧。”萧珠故意朝她抛了个不伦不类的媚眼,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寒竟风忍俊不禁,“那你想以什么身份去火节?” 若是以萧氏长公子的身份,那必然会被奉为座上宾,当然,也更加方便成为箭靶子,可在这种日子真要将他留在府内却也未必安全。 额际传来最近伴随着她的隐隐作痛,小鬼,这不是你应该过的日子,那么爱笑的小脸,怎么可以成日在不确定的阴谋和危险中度过。 萧珠靠在她身上连蹭了几蹭,一边蹭仰起脑袋歪眉斜眼地瞅着她,寒竟风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刮了刮他的鼻梁,“我倒是刚好有个身份给你。” *** 臭寒姐姐,原来这就是她所谓的身份。还真是,够安全。 骨溜溜的大眼透过面具的眼睛缝朝外看去,黑漆漆的夜空繁星密布,一根根耸立入云的圆柱顶端燃着熊熊火焰,在夜风的吹拂下烧得越发欢腾。 萧珠拉了拉那身戏服的衣领,这衣服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料子做的,密不透风的还真是有点热,真不明白南番这么热的地方为何不崇水反而尚火。 “跟紧我。”她的声音低得几乎淹没在人群吵杂中,萧珠看着她在夜幕下挺得笔直的脊梁,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今夜会发生何事,其实她们都心知肚明,她却偏生,依旧舍不下那从来不曾存在的姐妹之情。 他的寒姐姐,是一个性格轮廓很不清晰的女人,用爹爹的话来说,她的一切都藏得太深,埋得太深,花上半辈子你都未必看得清,时而张扬时而内敛,时而果决时而犹豫,看似清冷无情,却又有着那些不理智的执念。 就连对他的感情,若不是他缠得够紧,一点点地试探,他完全相信她就会这么一笔带过,而不会又更进一步的任何动作。 也许,她已经习惯了隐藏,又也许,她根本没有想去隐藏什么,是她的适应力太强,被磨去了性格上所有鲜明的棱角,每一个角度看去,都是浑圆。 放他来南番,爹爹其实还是不放心的吧。 *** “小妹,听说你府上来了一位贵客,怎么这么大的场合也不见他?”一道低沉的嗓音打断了萧珠的沉思,寒竟风在他身前,面对的,是一个年纪比他娘亲还要大上一些的中年女人。 不得不说,这个寒氏长女,寒竟潮身上有着一股成熟的儒雅韵味,若不是心里清楚,他真的不会把她和之前一直想暗杀他的人联系到一起去。 “他身子不舒服,在府中休息。” “那可是累了小妹府上的守卫了。”寒竟潮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寒竟风右手成拳在袖中紧了一紧,“那也比不上大姐对这次火节的重视,做你的下属,只怕就不光光是累的问题了,怕是,会把命都赔进去吧。” 寒竟潮一脸听不懂的表情,挥了挥袖子,“别说这些了,主庙的仪式就快开始了,一起过去吧。” 比起寒竟风带着的几个身着彩衣头戴面具的随行,寒竟潮身后的队伍完全是谓为观止,龙狮混杂,上天九仙,城隍钟馗,各种面目狰狞的小鬼,好一长排,一眼都望不到头。 “大姐还真是上心,不知道一会要送上什么大礼?” 寒竟潮低笑一声,“大礼不敢当,不过尽些做女儿的责任罢了。” 眼前不断闪过的一簇簇火苗晃得萧珠眼睛花花的,摇了摇脑袋,眼角扫过不远处的街角,只觉得看到一道熟悉的青色背影。 他心头一跳,大喜过望,正想要大叫出声突然又想起来自己现在已经打扮成了白无常,一叫岂不是暴露自己的身份了。 他为难地搔着脑袋,一吐气一咬牙,寒姐姐明摆着对这个女人心怀不忍,不行,他得过去找爹爹。 *** “呦,我这不也才年过三旬,怎么就被白无常给盯上了?” 慕容白轻挑着眉话还没说完,那小白无常一个纵身已经跳到了他怀里勾着他的脖子,慕容白被他撞退了两步,身边就见得接连刀光闪现,慕容白轻轻一个旋身带着那小白无常转出了那一片忠心护主的银色剑影,“怎么,连小主子都不认得了?” 面具被拉下,萧珠咧着嘴,“爹爹,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是你什么人,还能认不出来?” 长剑一柄柄收入鞘中,慕容白身后的人接连单膝跪下地去,“见过长公子。” “起来了。”萧珠摆着手,“爹爹,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两封信巴巴地把我催来了,你还不知道我这是要去做什么?” 萧珠咧嘴一笑,“爹爹你最好了。” “行了,回你那姐姐身边去,别跟着我添乱。” 萧珠歪着嘴嘟嘟囔囔地追上了不远处的队伍,慕容白收起了笑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小猪,我只给她一次机会,若你的安危在她心目中并不是最重要的,我真的没法将你交给她。” *** 鎏金庙宇,盘龙石柱高耸在夜幕下,在片片火光中闪烁着流光溢彩,吵杂的人声中想起了一阵鼓声,围绕在庙宇前地人群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来,大红地毯上是金黄色的祥瑞图案,两边各站着十余个赤脚少年。 这座庙宇,是南番最神圣的地方,祭拜着历代寒氏族长的牌位,也是历任族长继位与大婚举行的地方,南番火节的最后一项仪式,便是点燃盘龙石柱顶端的火龙,祭祀主庙。 “母亲,这些舞狮人都是万中挑一的好手,女儿可是花了高价才请来的。” 萧珠透过面具去看那寒氏族长,火光下的容颜带着苍老却依旧威严,寒竟潮躬身行礼,起身时拍了下手。 就听得啪啪两声,腾跃而起的舞狮落在了红地毯上,寒竟风的手指骨握得咔咔作响,萧珠叹着气,寒姐姐,你到底还在指望着什么,指望她会在最后一刻良心发现? 到时候族长死于叛族,寒大小姐护驾不及,浴血拼杀,灭了这些叛族贼子,就在这火节之上,风光继位。 既然杀不了他,不能让萧氏与你反目为敌,她就干脆顺理成章地将这场叛乱戏码归功于你与萧氏的狼狈勾结,也许过不了几天,你寒竟风,就会成为主使这场暗杀的主谋,犯上弑母。 一箭三雕。 寒竟风的眉眼在夜风和火焰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冷肃,即使不清晰,他还是听见她开了口,淡淡的,只一句话,“我放弃了。” 萧珠不解其意,再看过去,那舞狮队已经成了阵型,戏服被甩开,一个个手执利刃的壮硕女人包围住了族长所在的主庙大殿。 锣鼓声没有停歇,显然人群还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舞狮变成了舞剑表演,紧靠着庙宇的人却个个心知肚明,剑拔弩张,一场恶战眼看着蓄势待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庙后嗖地一声,一声巨响突然间划破了夜空,眨眼之间,漆黑的夜幕中像是洒下了一片金黄色的流苏,不过转瞬,一声又一声巨响接连而起,夜空中划过一片又一片各色绚烂焰火。 “天呐,太美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这是什么?” 人群中轰然传来不绝的赞叹声,萧珠猛地伸手拉下了面具,因为那主庙大殿前地盘龙石柱下,此刻正站着一个悠悠然然倒背着双手的背影,青色的外衣已经被焰火映照成了一片看不清的莹白,垂落后背的长发张牙舞爪一般随风扬起。 那道身影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包围身前一个个长剑出鞘的壮硕女人,他却莞尔地勾起了唇,“诸位,是要以剑舞助兴?” 那些女人被那焰火震得愣在原地没有动作,又被这突然出现的男人搞得一头雾水,看他那在大街上散步一样的神情,都让她们忍不住怀疑自己手里的剑什么时候都成了摆设了。 “寒天余要你来拖延时间的?可惜,她早晚会成为奶奶们剑下亡魂。” 慕容白仍旧挂着那副莞尔的笑容,“是吗?杀了她,然后呢?” “寒天余,有种的就自己出来,别找个男人来挡在前面自己在后面当缩头乌龟,实话告诉你,这主庙附近都是我们的人马。” “你说的,是寒大小姐布下的那十六路人马?” 那女人面色大变,慕容白挑了挑眉,低叹了一声,“真可惜。”他话音才落定,一道瘦削的黑衣身影如鬼魅一般从那些女人的阵型中穿过,在他身前躬身行礼,“主君。” “办妥了?” “一十六路,全部炸光,一个不剩。” 那女人终究也是这些人的头头,还没从那黑衣女人远高于她们的功夫中回过神来,冷不防听见她那句话,心头闪过一个惊雷,难道说,那些巨响声,不是这满天飞的晶亮火焰,这些东西,只是来混淆所有人注意力的? “不可能。”她暴喝一声,大小姐准备了这么久,决不允许功亏一篑,身形闪动,长剑已经朝着慕容白招呼上去,她一动,整个阵型都跟着移动,那躬身在慕容白身前的女人扬手一挥,无数闪着磷光的飞刀飞射而出,一人一刀,砍在那些女人的额心。 “萧极,身手还是这么好。”慕容白叹了一声,那女人收回手,抬起头来,“不敢,是主君赐的暗器好。” “你就少拍我马屁了,等二小姐回府,以后你就跟在她身边去。” “是,主君。” *** “帅。”萧珠吐出一声低叹,语气上扬,明显是骄傲无比的小鬼样子。 寒竟风分神不解地偏头看他,“什么?” “帅。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爹爹就说,如果我想要夸他就要用这个字。” 寒竟风来不及去细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的人光是去安排人群离开都已经应接不暇。寒竟潮带来的人马却不只是那一支舞狮队伍,那些女人的尸体血淋淋地倒在地上,人群开始骚乱,尖叫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女人不敢置信地盯着地毯上的尸体,“不可能,绝不可能。” “那你觉得什么才可能?大姐。” “你…是你毁了这一切。”寒竟潮双目充血,刚刚报来的十六路人马全军覆灭的消息早已经乱了她的理智,再也顾不得掩藏自己的目的,大喝一声,仅剩下那些身着戏服的手下齐齐攻向寒竟风。 人群已经散去一半,主庙前空空荡荡的地毯上传来兵器交加的打斗声,萧珠掩在不远处手心捏了把汗,这个寒姐姐,派那么多人去保护那个族长干什么,剩下的人本来就不多了,还都用去保护人群,这下她不得不以一敌几十。 他掩着身子朝盘龙石柱那边过去,只想找慕容白求助,却没有发现,一道瘦削的黑衣身影呼啸而过,长剑从他耳边擦过,削下一缕碎发,他还没来得及害怕,身后风声忽至,伴随着寒竟风的怒吼声,他被她护入怀中,她抄起地上的断剑横手打出去,刺透了最近一人的胸膛,直穿而过,一直插︳进了第二个人的胸膛。 可那黑衣人,却形如鬼魅不见了踪影。 寒竟风的胸口起伏喘息,下颌贴在他发顶,他感觉到了一滴滴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滴落下来。 “寒姐姐,我没事。” “我有事。”她的声音很沙哑,从她刚刚的角度看过去,那女人的剑根本不是擦过他的耳垂,而是直直捅进他的胸膛。 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跟着停止了,仿佛天旋地转,一切都不复存在。 她那一剑穿透了两人,也震得后面的人徘徊不敢上前,寒竟潮的喝声传来,“还不上?” 寒竟风手下紧紧握着拳,她松开手将他推向主庙大殿的台阶,“进去。” 萧珠踩上去两步,回头时,她沾满鲜血的双手一把拔出穿透了两人的断剑,再不去管剩下那些小喽啰,一个旋身,断剑锋利的剑刃已经贴到了寒竟潮的喉口。 “住手。” 眼看着那利刃就要割破寒竟潮的喉咙,萧珠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苍哑却不容置喙的声音,“风儿,她终是你大姐,我不想看着你们手足相残,放了她。” 那些女人都停下了杀向寒竟风的动作,寒竟风回身定定地看着大殿前的身影,沾上了血迹的发丝贴着她的面颊飞扬,她突然仰天爆出一声大笑,萧珠心里一紧,就听得嚓一声,鲜血喷涌而出,她一剑割破了寒竟潮的喉咙。 夜幕下一切都复归平静,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寒天余身形一晃,险些摔下地去,一手指着寒竟风,“你,你竟然…” 她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有血滴落,她越过萧珠,走到寒天余身前跪下地去,双手将那断剑捧至头顶,“母亲,你年事已高,幺女寒竟风,斗胆求您退位。” 她一字一顿,字字清晰,寒天余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她,“你,你说什么?” “母亲,求您退位。” 寒天余这才发现,寒竟风冷硬的语调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平和。 这主庙大殿内,全都是她的人,她是真的要自己退位。 “为什么?”好半天,寒天余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颤问她,寒竟风手里的断剑一滴滴朝下滴着血,落在她早已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衣服上,“母亲对她做的所有事,真的一无所知吗?” “我没想到竟潮竟然会想谋害于我。” “那么曾经呢?她一次又一次企图加害于我,母亲真的也不知晓吗?” “竟风,我给了你南番最好的守卫,你的功夫远在她之上,她,她害不到你。” 寒竟风扯了扯嘴角,勾起一个无力的讽笑,“那我身边的人,被我连累,便是死有余辜,是吗?” “竟风…” “母亲。”寒竟风硬生生打断了她,“求您退位。” 风越来越大,不知道是谁射出了一只燃着火的响箭,点燃了盘龙石柱顶端的火焰,寒天余闭上了眼,她老了,这也是她的女儿,让,便让吧。 *** “寒姐姐。”萧珠低低轻喃,他总觉得她在这事上优柔不决,她确实是一个没有多少棱角的人,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会那般纵容着他,可原来,她也可以狠心决绝。 她只是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着有朝一日寒竟潮愿意不再试图除去她,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在给寒竟潮机会,也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她说出那句“我放弃了”的心情。 这一份姐妹之情,她决定撒手了。 看着那一道浑身浴血的身影,萧珠擦了擦眼眶,她现在就像是一只浴血凤凰,浑身都燃烧着充满热量的火焰,褪去了所有那些让人看不透的外衣,萧珠此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便是她的底线。 *** 遥遥的角落里,那道青色身影缓缓转过了身,身后跟着一道瘦削的黑影,“主君。” “嗯?” “如果,她没有下手呢?” “连安宁的日子都给不了他,我凭什么将小猪交给她?” “可是,我们这样瞒着公子会不会不太好?” “萧极,记住,二小姐不喜欢长舌的人。” 那黑影闭了嘴,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中。 *** 一年后 “竟风,竟风,救救我,救救我。” 萧珠耳尖地侧着脑袋,居然还有人敢直呼她们族长的名讳,还是个男人? 他从榻上跳下来,一溜烟跑出了门。 还真是个男人,还是个大美人。 “主君…” “他是谁?” 那管家压低了声音,“他就是那个人。” “那个?” “那个。” “哦——”萧珠拉长了声音,“原来是寒大小姐的遗孀呐,你来找族长有什么事吗?跟我说好了。” “我要见竟风。” 竟风,叫的还真亲热,萧珠扁着唇,“行啊,你跟我来。” 那管家眼睁睁看着萧珠将那男人往后院带去,忍不住抹了把汗,她还是去通知一下主子的好。 *** “不,不要。” 寒竟风走近房门的时候就听到了一声尖叫,她心里一急,一把推开了房门,那男人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见到她的时候竟然缩了缩身子,“族长。” 寒竟风回头看着他一溜烟跑出去头也不回的身影,忍不住挑起了眉,“他怎么老鼠见了猫一样,你做什么了?” “我们在做游戏嘛,玩得好好的。” “好好的?”寒竟风摇着头,很识相的没再问他到底干了些什么,他靠在她身前腻了上来,“寒姐姐。” “我的事情都处理地差不多了,再过阵子,我就带你回去看你娘和你爹爹。” “真的?”萧珠眼睛一亮,双手勾着她的脖子,“寒姐姐你最好了。” 他往她身上跳,寒竟风抱住了他,调侃道,“又重了。” “哼,胖了你也不许有其他人。” “好,只要你。”她从善如流,他笑得眉眼弯弯,甜腻腻带着口水的吻亲在她脸上,寒竟风微微偏过头接过那不安分的小嘴,唇瓣相贴间,低喃轻轻溢出,“只要你这颗糖珍珠。” *** 柔和的银色月光洒满了海面,浪潮一波波打上沙滩,将那一排排脚印冲刷得干干净净,不远处被打磨的平整圆滑的大石上,隐隐约约借着月光可以看到一道影子。 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两道,那女人曲着一条腿坐在石上,那男子卧在她腿上,而她正低头看着他,“你真的把打算把萧极给玳儿做贴身护卫。” “不好吗?” “可那孩子…” “很和我胃口,玳儿又和你一个性子,我只是不想她错过这么好的人。难不成你也介意他比玳儿大了两岁?” 萧翊一手穿过他的发,轻摇着头,“我倒是好奇,玳儿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那就与我们无关了。”慕容白打了个哈欠,“我只是把人送到她身边,决定权还是在她自己。” 萧翊没再说话,慕容白连着又打了两个哈欠,夜风轻轻吹过,海面上浮起了一片片气泡,不消片刻,浮出水面的蚌壳接连打开,铺满了莹白色光芒的海面在月色下美得让人转不开眼。 “那你又是谁送我身边的?” 慕容白的视线落在那一颗颗珰珠上,唇角微弯,“那很重要吗?” “比起你,什么都不重要。” 慕容白的笑容越发耀眼,轻轻伸手勾下她,唇瓣附上她耳边,“这么些年,这大概是你说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海平面已经隐没在夜幕中,亮白色的海面比月色更加莹润,柔和的光芒笼罩着那一道相拥的人影,一如许多年前。 第86章 附-与《陪嫁》无关 《偏宠废后》 七岁时,先皇钦定他为未来的太子正君。 十六岁时,新皇以国事为由顺延婚期。 十八岁时,新皇邀他出游,中途马匹受惊,他额前留下一道狰狞伤疤。破星之相,再难为后。 十九岁之时,新皇以祖宗礼法废去先皇御旨,另立宠后。 二十一岁时,他遇到了她。 本以为早已心如止水,本以为一生就这样平静度过,可是一切在遇上她是全部脱离了轨道。 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这里是六个小侍六个护卫,以后就跟着你了。” “你不觉得太多了些吗?” “反正她们闲着也没有用。大不了你让她们轮班好了。” “你最喜欢的蜜桃,多吃点。” “冬天为什么会有蜜桃?” “种了树开了花自然就有了。” “你上次不是说海域进献给帝后生辰的海珊瑚很漂亮?这是海珊瑚里的极品琥珀珊瑚,是不是比那琉璃珊瑚漂亮?” “琥珀珊瑚不是全海域都只有两株?” “还有一株左边的枝杈在路上碰断了,我退回去了。” 据说,这世上有十二铁骑,武艺倾绝世,所摆争天阵世无破解之法。虽然没有人见过这十二骑,“争天骑动,天下在握”的传说,却在世间流传。 据说,世上最神秘的云山烟雾飘渺处,有一座云宫,云宫内有一个关于季节的秘密,可以在任何时候让任何鲜花盛开。 据说,陆地面积不亚于大陆的海域,拥有着十倍于大陆的财富,海域没有皇帝,没有宫廷,所有海域人只臣服于一人,她们永远的“尊”。 ****** 《西楚》 楚皇功垂千古,铁骑扫清阴山蛮夷,西楚版图直入北域腹地,千古罕有。然其不近男色,废后宫,群臣恐其无嗣,死谏立后,无果。 西楚九十七年,楚皇攻破南朝国都,烧毁南宫观星台,斩南朝昏君于台前,俘获降臣三十一,遣散南帝后宫,闻冷宫哭声而寻入,废后托孤自尽。 西楚九十八年,楚皇班师回朝,御辇上同乘一男儿,怀抱虎崽,不足十岁。 西楚一百年,楚皇立后,后年仅十一,幼虎为伴,赤脚行走于后宫,楚皇溺之。群臣恐后年少难当育嗣之任,死谏纳君,依旧无果。 西楚一百一十年,后诞下麟女,三年后,后暴毙,死因不明,尸首无踪。 西楚一百二十五年,太女继位,楚皇离宫,自此游山玩水影踪难觅。 ----《楚史》 据野史记载,楚皇游至太行山,遇吊睛白虎拖曳裤腿,引至参天树下,树上坐一男儿,笑唤陛下,丰姿绰约,赤脚摇晃。 第87章 娶夫随夫(一) “你说袁家那二公子有够倒霉的啊,本来也是个俊俏出彩的妙人,好好地怎么就得罪了权贵,结果沦落到这地步。” “可不是,嫁了这么个吃喝嫖赌抽样样不离手还倒插门吃软饭的女人,下半辈子,是别想抬起头来了。” “这都是人命呐,命好的就像是那陈家的小儿子,以前那叫一个不受宠,整个就一被欺负惯的,谁想现在竟然平步青云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知道?你还算是我们阳平郡的人吗?这么大的事居然都不知道?要说袁二公子怎么落到现如今的地步,还就和这陈家小儿子嫁的妻主脱不了干系。” “怎么说?” “这陈家小公子嫁的是留王府的大世女,那可是个一等一的风流俊才,你要说文治,武功,相貌,家世,挑不出一个茬子来,这样一个女人,男人见了还不得像是蜜蜂见了蜜糖一样,嗡,就凑上去了。” “袁二公子也是?” “是倒没关系,反正喜欢这大世女的男人也多得是,可这袁二公子也是个有些手段的,见那世女心在陈家小公子那里,便动了些坏肠子,要害那陈家小公子,结果还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哎,所以说害人之心不可有呐,到头来因果报应,还是遭到自己头上来。” 茶馆内每日的八卦聊得正酣,聊完了袁家二公子的八卦,又开始聊阳平郡外的事,“你们听说了没有,煞阁的老大亲自发了追命贴,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被盯上了,这下就是有九条命都不够死了。” “这么厉害,很多年没听说煞阁老大亲自出手了。” “可不是,所以说那人倒霉呐。” “唉,倒霉什么,煞阁不是个好地方,能被煞阁盯上的人呐,估计身上背的血债也少不了。” “那倒说的也是。” 几人连叹带说,茶馆门外的小摊上围着一圈人,时不时还能听得到几声蟋蟀的叫唤声,里头隐约露出的一件灰布衣衫上带着不少酒渍,格外扎眼,眼尖那人一手指过去,“那不就是…” “是了是了,你小点声。” 之前那人果然放低了声音,“我还听说,袁家不久前分了家,现在这袁二公子和她这妻主已经搬出袁家了。” “不是倒插门吗?怎么又分家了?” “谁愿意养着这么个女人,再说,那事一出,袁家二公子的名声也差了,袁家人也算是有头有面的人家,怕丢脸呐。” “那她们现在做什么营生?” 几人面面相觑,继而接连摇头,“大概是袁家二公子带出来的首饰。” “我看也是。” 人群中吊儿郎当的女子果然袖口裤腿上全都沾满了污渍,头发散乱束在脑后,用的甚至是菜市里那种捆菜的粗绳,额前还散了一大片,脸也是没洗过的样子,都快看不出本来面目了,一看就是没人打理的样子。 倒是她手头蟋罐里的蟋蟀,锃黑发亮,叫声清脆,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上上品,已经接连赢了三场。 那女人仰头喝了一大口破烂葫芦里的酒,压根没人看得见她发丝覆盖下的眉眼,只是那葫芦里飘出的酒香,醇厚悠远,丝毫不像是这些街头巷尾酒肆茶馆会有的酒。 *** 那是一个很清净的小院,院门朝东,院里栽着一颗枣树,一颗梨树,树下长着毛绒绒的嫩绿小草,还有些地方开着些许或紫或白的小野花,靠南一边搭着木架子,架子上爬满了瓜藤,在院子里撑出了小半片绿荫。 西北两面各有两间厢房,就像是最普通的人家一样,有着人住的痕迹,而且收拾得整整齐齐,只不过,在那间卧房的床上却只摆着一个枕头,一床被子。 倒是狭小书房的榻上,也安放着一床被褥。 那灰衣布衫女人绕进胡同,朝着紧闭的院门走去,尚未走到,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一双小巧的白布鞋踏出了门槛,紧接着是身着白布衫的男子。 双手端着木盆,袖子微微撩起了一圈,他低着眉眼没有看见她,一手托着木盆靠在胸口稳住,另一手去拉门。 那木盆不轻,他本就没什么力气,手里一晃,眼看那木盆就要翻倒,一双手突然间出现在他身前,接过那木盆,不正经的调笑声音几乎是同时在耳畔响起,“小亲亲自己去河边洗衣服呐,这可不行,就你这样子,万一被人调戏了怎么办?” 男子仰起头来,睁圆了一双妙目,一手叉腰,“我今早说了什么时辰回来?” “申时。” “现在什么时辰?” “申时。” “是申时三刻。” 女人哦了一声,男人伸出手指戳在她肩窝,只觉得自己手指生疼,只得放弃,从背后用力推了她一把,“去把衣服洗了。” 女人挑了挑眉,不过眉眼还是被覆盖在发丝下没人看得见,她伸出手翻了一遍木盆里的衣物,一如既往,缺了他的贴身小衣,她勾了勾唇,“遵旨。” 男人一惊,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你别乱说,被人听见了无端生些是非出来。” 唇上温热的触觉让女人的眉峰越加上扬,她唇舌动了动,男人吓得松开手跳退了好几步,涨红了脸,一甩袖子转身就进了院门,砰得一声,门就被重重砸上。 “苏离峯,没洗完衣服你别回来。”男人的声音隔着门板没好气地传出来,女人端着木盆站在院门前,恰好一阵风吹过,撩起了她额前的发丝,露出一双邪魅入骨的凤眼,眉梢眼角莫不阴肆,让人不敢逼视。 *** 初春已至,天气还是有些忽冷忽热地变换着,出门在外,公子们身边的小侍总是带着薄棉外衣,轻绒小夹袄,或是一件大披风。 小门小户的可就没这些讲究了,不过就是个男人,冷着点热着点有谁会管。 不过就在那糕点铺子前仔仔细细挑着点心的男子,一头乌云秀发如水一般垂落,即使只是用木钗挽了一个已婚男子的发髻,身上也仅仅穿着一件素雅至极的白布衫,依旧掩不住他与这市井之地不甚搭调的姿容。 他挑得全神贯注,“老板,叉烧酥里头搁得是猪肉?” “这个是自然。” “哦,那就行。” “怎么?” “没事,我家妻主吃不得鸡肉。” 他又转身去挑甜糕,压根没注意到身后有一对年轻的妻夫经过,那夫君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娇娇弱弱,身上披着艳黄色的锦缎披风,脖子里还围着白色的斜襟围巾,身边的俊美女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细看来,不难发现他的小腹已经有些稍稍隆起。 “袁轻卿。”那夫君小声轻唤。 手里的甜糕啪得一声落在地上,那老板叫了起来,“哎呀,这我可得算到你的账里去。” 好半晌,袁轻卿浅笑着回过身来福了福身,“大世女,世女少君。” 那俊美女子看都没看他一眼,靠近了那夫君低声道,“不是想吃枣糕吗?” “嗯。” 身后侍从很快地买好,一行人不多时便渐渐离去,远远地,仍然看得见那俊美女子小心扶着那夫君,唯恐磕着碰着他一丝一毫。 身后传来那老板的感叹声,“这陈小公子就是命好呐,嫁得如此妻主。” 命好,一个男人一世所能有的最大奢求。 袁轻卿弯起一个嘲讽的笑容,又转过身去,“这黑乎乎的豆糕用的是红豆?” “红豆沙和黑豆沙。” “那这绿的呢?” “豌豆沙。” “哦,那给我这绿的,我家妻主不吃红豆。” “我说,你妻主不吃的东西还真多。” “对,最麻烦的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些东西能吃,哪些不能吃。” *** “真香。” 桌上摆了三菜一汤,还有两小碟点心,能有这菜色,看来这家里其实并不缺钱花。 苏离峯走到袁轻卿身后,低下头来发出吸鼻子轻嗅的声音。 “我熬了鸡汤。”袁轻卿没等她,已经拿了一小块才买的点心在吃,嘴里含糊不清。 “我是说你。”她的脸就快埋进他发间,一只手伸出去捏那叉烧酥,被袁轻卿一巴掌拍掉,“洗手去。” 洗干净了手的苏离峯老老实实坐到了他对面,先舀了一碗鸡汤连着鸡腿一起送到夫君面前孝敬,然后自己开始吃,“小亲亲,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少给我灌迷汤,你还不是怕我不做饭你没得吃。” “天地良心。”苏离峯举起手就差没起誓了,袁轻卿白了她一眼,嫁她又不是一天两天,还会不清楚苏离峯的性子,她的话要是能信,那真的是母猪也能上树了。 吃饱喝足,苏离峯过去洗碗,洗干净了擦好手回来,卧房里的烛火点着,在窗纸上映出一片暖融融的橘黄色,她那个有名无实看得碰不得的漂亮小夫君正坐在床头用小秤秤银子。 他秤得很认真,数铜板数得更认真,苏离峯忍不住轻笑出声,走近了,从怀里掏出三锭白亮亮的雪花银,“喏。” 袁轻卿抬起眼来,“你干什么了?” “嗯?” “你是去抢劫杀人放火了?你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 “赌钱赢来的。”她将银子塞到他手里,他狐疑地看着她,“又是赌赢来的?” 他算过了,每次他发现钱花得差不多的时候,她都会拿几锭雪花银给他,第一次说是赌来的他以为她是走了狗屎运,可是一二不过三,她一而再再而三,再四再五这样子,他怎么可能还信? 会有人的赌运这么好?在赌场里输得倾家荡产的人他听过的多了去了,还没见过定时会赢钱的人,还赢的这么是时候。 “苏离峯,你跟我说实话。” “小亲亲,我可是掏心掏肺地对你,要不挖出来给你看?”她一脸委屈,伸出一手探到床头,袁轻卿一脚踹了过去,意料之中地没踢着,其实他也就是意思一下,“你的床在书房。” “那张太硬了,我喜欢这张。” “我再给你铺一床绒就软了。” “那就嫌热了。” “薄绒,不热的。”袁轻卿起身从背后死命推她,她赖着不动,他身子都靠在了她背上,还在推,“快去睡觉,乖。” “小亲亲,我今天经过了留王府,听说世女少君怀孕了。” 突然冒出来的话让袁轻卿手里一松,她回过身来,看着他有些呆愣的眼神,心中竟觉得刺痛异常,眉眼间一道杀气瞬间闪过,不过也只是一瞬。 袁轻卿低下头去,“我困了。” 她伸出手托起他的下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手指在他面颊上轻轻抚过,“我会等你。” 第88章 娶夫随夫(二) 袁二公子的妻主,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阳平郡的人会觉得苏离峯吃喝嫖赌其实也没错,任谁三天两天被看见从青楼勾栏里出来,除了嫖,还能是为了什么别的事不成? 不过,袁二公子似乎对这件事并不知情,他清楚自己的妻主好酒好赌,却不知道她还好这一口,毕竟她每晚都回家睡觉。 这天午后,袁轻卿发现苏离峯书房的塌上铺盖脱了线,本要替她缝上,偏生家里绣线用完了,他出门去买,路上正好经过了阳平郡出名的花街路口,他走的是南北方向的路,那花街是东西走向,正要过去,他眼神一斜,便见到那街头第一家青楼的大门口走出来一人。 那永远脏兮兮的灰衣布衫,那吊儿郎当没正经的痞子样,不是他家妻主是谁? *** “苏离峯。” 这声音,苏离峯转过头,那胸口气得上下起伏的男人怒目横过来,伸出一指,“你,你竟然,光天化日,给我上青楼。” “小亲…” “别叫我。”路上有人看过来,指指点点,袁轻卿才反应过来,只觉得羞愧至死,他已经够丢脸了,他一直以为他已经把他这辈子能丢的脸都丢尽了,所以已经不用再去在乎这些了,可他真的没想到,原来,他还能更丢脸。 拜她所赐。 袁轻卿转身就走,苏离峯本要追过去,视线却在扫过不远处来往行人的时候突然轻轻眯了一下。 那是一个与她一般年纪的女人,一身浅蓝色劲装,双手抱着一件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包裹,有点眼色的人都知晓,那包裹中,必然是一把长剑,苏离峯的步子停了下来,站定在了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 袁轻卿就这样慢慢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 “呜呜——” 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好不伤心的人哪里还管难不难看,她居然都没追上来,平日里整天亲亲亲亲的叫,他就知道,全是骗人的。 袁轻卿推开院门,眼睛红通通的,还在抽噎,院子里却早已站着一个人,阴沉的声音传来,“为什么哭,因为她?” 袁轻卿一惊,擦了眼泪瞪过去,“这是我家,你怎么进来的?” “你家?”那俊美女人爆出一声大笑,“你居然称这为家。” “你,出去。” “小卿。” “出去。” 那俊美女人几步上前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袁轻卿,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违逆我的下场吗?” “如果你指的是我声名丧尽,被家人唾弃,逐出家门的话,你就只有这些手段吗?” 他冷冷地讽刺出声,刚刚哭红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脆弱,那俊美女人拉着他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跟前,“还有,嫁给一个令人恶心的女人。” 袁轻卿突然笑了,“你是在说你吗?” 那俊美女人怒火中伤,手下一用力,他的手腕腕骨被错,袁轻卿疼得落下泪来,“她比你好一百倍,不,她是人,而你是禽兽,你们根本没得比。” “是吗?”那俊美女人阴测测地看着他,“既然你这么说的话,今天只要她进这门,我就废了她。” 几乎是她话音才落,门外便传来一道脚步声,伴随着袁轻卿熟悉的声音,“乖亲亲,你听我解释。” 袁轻卿的手腕被握的更紧,疼得他眼泪扑朔朔往下掉。 门被推开,他大声吼了过去,“你滚,我不要看见你。” 他的眼睛被眼泪糊住了,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只听见了轻微的风声,再睁眼的时候,他落在了一个怀抱中,手腕被人轻轻握住一用力,他都来不及喊疼,那阵剧烈的疼痛居然就散去了,转了转,他的手腕又能动了。 “你…”他擦了擦眼睛,正要说话,抬起眼的时候却怔住了。 苏离峯抱着他,被风扬起的发丝下,是一双他见过的最阴森的眼,眉目间满满杀意,邪气泛滥,犹如地狱修罗,让人望而生畏。 “苏离峯。”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低喃,她,真的是那个吊儿郎当的苏离峯,是他那个永远没正经的痞子妻主吗? 不远处的地上传来一声□□,他这才发现,那俊美女人正半死不活地倒在地上,苏离峯的满目杀气,正是对着她。 苏离峯轻轻扬起了手,袁轻卿一惊,一把拉住她的手,“不要。”他一点不怀疑,苏离峯刚刚,分明是想杀了她。 “她是留王世女,你会惹下大麻烦的。”他紧紧拉着苏离峯的手,趁着这空隙,那俊美女人捂着胸口缓缓站了起来,看过来一眼,转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小院。 袁轻卿还是抓着苏离峯的手,“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他紧绷着神经,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被她整个包在了掌心,她正低眉看着他,“轻卿。” 袁轻卿身子抖了一抖,习惯了她吊儿郎当地叫他小亲亲,她突然变得这么正经他真的是不习惯,他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我去收拾东西。” 他转身想要跑进屋里去,腰际被人一勾一抱,又落入她怀中,她低下头来将脑袋埋在他脖子里,“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他抬起眼来,讽笑出声,“你听过那些传言是不是?” 她点头承认,他低下眼,“那你还娶我。” 她张嘴咬住滑落他颈项的一缕发丝,魅惑的动作看得袁轻卿怔怔地张着眼,也张着嘴。 “因为你是我的小亲亲。” 袁轻卿又是一愣,那一日,她说的好像也是这句话。 *** “啪。”重重的巴掌落在他脸上,留下五个鲜红的指印,座上的中年男子气得面色发青,“我,我没你这种儿子,你让我们袁家的脸面往哪里搁,你让我以后在这家里还怎么做人?” “爹。” “别叫我爹,就当我没生过你。” 袁轻卿抬起眼来,落寞的眼中满满地都是哀伤,“你也不相信我。” 那中年男子气得不想理他,正对峙间,袁家家门外进来了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人,“袁正君。” 那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几位这是?” “我们是留王府请来的,替你家二公子做媒的。” “做媒?” 那几个男人掏出长长一卷纸,“世女列了张单子。” 那中年男子不解,袁轻卿还是跪在地上,就听那个男人读出声来,“家世清白,有家底。” “入朝为仕者,薄有田产者,世代为商者。” “无不良嗜好。” “相貌能入眼。” … 那男人絮絮叨叨读了十几条,“凡是符合任何一条者,皆不得嫁。” 袁轻卿突然间笑出了声来,那中年男子气得一巴掌又甩了上去,“你还笑,你,你现在除了街上那些走卒贩夫还能嫁谁?不,走卒贩夫还有顺眼的,你就只能嫁个乞丐,嫁个戴枷的逃犯。” 袁轻卿站起了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那便嫁吧。” 那男人收起了长纸,“我来时听说城东王屠妇家的大女儿想讨个男人回去,还说去了不用干活,还吃好喝只要生养个女儿出来就行,我想这屠妇家里虽然没什么家底,总算以后一天三顿都有肉吃,也算是个能过日子的人家。” 那中年男子一甩袖子,“我没生过这个儿子。” 袁轻卿闭上了眼,“再给我三天可以吗?” 那几个男人相护对视了一眼,点头离开,袁轻卿长长叹了口气,人说无妄之灾,躲也躲不过,既要嫁,那便嫁吧,他抬起眼来,反正,日子还能更差吗? *** 他一个人走在河畔,看着蹲在石板上捶打着衣服洗涤的男人,两岸青瓦白墙,他走上了石拱桥,石拱里长满了青色爬藤,弯弯绕绕。 他走得很慢,神思恍惚,没提防不远处那个醉得踉跄的女人。 披头散发,身上飘散着浓重的酒味和脂粉香味,一身灰布衫脏得活像是几个月没洗了,她走得极其不稳,脚下虚浮,一踉跄就朝着他扑了过来,袁轻卿朝后一退,她就在他面前倒了下去,摔倒在他鞋前,发出咚得声响。 袁轻卿被吓了一跳,脑袋这么砸一下,不砸死也该砸伤了,他蹲下身去伸手轻轻在那女人的肩头拍了一拍。 没动静,他正要再拍,却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打呼声传来。 他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呆了半刻,终于反应过来,这女人,睡着了? *** “你醒了。” 女人捧着脑袋坐起了身来,“这是哪里?” “船上。” 她探出身子,才发现自己确实身在一艘小舢板上,在河面上随意打着转,“我怎么在这里?” “你醉了,睡着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石拱桥,“我租了艘舢板,可那船娘说我一个男子不能自己一个人驶船。” “你就把我搬上来了?” 他点了点头,“我打算在河当中把你丢下去。” “不用这么狠吧。”女人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舒舒服服地靠在船舱上,“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心情不好?” “我就是讨厌你这种人。” 那女人一愣,袁轻卿转头盯着河面,“你凭什么过得这么潇洒,想醉就醉,想睡就睡,没人会逼你,你,可以过你自己的日子。” “你…”那女人突然笑了起来,“我看你不是讨厌我,你是在羡慕我。” 袁轻卿白了她一眼,“你一个比乞丐还落魄的女人,我会羡慕你?” “小美人,别死撑了,你就是羡慕我。” “不许这么叫我,信不信我踢你下去。” 那女人笑得越发欢畅,虽然她的发丝覆住了面目什么都看不清,袁轻卿还是看见了她削瘦的下颌和那勾起的薄唇,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 “你先说。” “苏离峯。” “袁轻卿。” “亲亲。” “第一个是轻重的轻,第二个是卿大夫的卿。” “亲亲,小亲亲。”那女人坐起了身子,朝着他凑近,故意放低了声音,笑得不怀好意,“小亲亲。” 袁轻卿毫不食言地一脚踹了上去,她轻轻闪过,笑声依旧肆无忌惮地传来,“小亲亲。” 这一叫,一直叫到三日后那些男人要将他送去城东屠妇家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袁府门口,衣衫破败,孤身一人,没有一件聘礼,说,我要娶他。 她叫苏离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士,三个月前来了阳平郡,身无分文,每日除了吃喝嫖赌就是醉生梦死,那些男人毫无异议。 袁轻卿抬眼看她,“为什么?” 她的发丝仍旧盖在脸上,唇角勾起,“因为你是我的小亲亲。” 这一叫,便是一整年。 *** “快,我们离开这里。” “小亲亲,没事的。” “她…” “她最怕什么?” “她?”袁轻卿想了想,“身败名裂,她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就喜欢听别人传她的好话,所以你看她出门在外她做戏做那么足。” “所以,没事的,她不敢明目张胆地来找我们麻烦,就算有,我也会保护你的。” 袁轻卿有些呆愣地盯着她,说实话,他从来没想过她能够保护他,可对上那双怎么看怎么阴肆邪魅的眼,看着她说我会保护你的时候,他竟然有一种可以把自己交给她,无条件相信她的感觉,就好像只要在她身边,他就会是安全的。 她揉了揉他的手腕,“还疼吗?” 他摇头,“你是不是还欠我一个解释?” “嗯?”苏离峯一脸不明白,袁轻卿一拳朝着她肩上砸过去,“你从勾栏出来的事,你说要我听你解释。” “哦,你说这个。”她扶着他的身子,一起进了院门,“小亲亲,我是个正常的女人。” 袁轻卿脚下一顿,在他听来,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说,她是去找那些男人满足她的正常需求,只因为他根本没有尽到一个夫君该尽的义务。 心口好痛,才止住的眼泪又扑朔朔地流了下来,苏离峯叹了口气,“你怎么哭了,我还以为你会狠狠踹上我一脚。” “我踹死你。”他骂出声来,却根本没有力气提脚,只余下无数粉拳朝她身上招呼上去,“呜呜,呜呜——我讨厌你,最讨厌你,从一开始就讨厌你。” “行,给你踹,不过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呜呜——” “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为了一个男人守身如玉,尤其是对着那么多大美人的时候。” 袁轻卿呆了呆,眨着挂满泪痕的大眼,又眨了眨,苏离峯痛苦的闷哼了一声,低下头来,嘴里喃喃低语,“忍不住了。” 她舔着他眼角的泪,一直舔到唇角,连啃带咬,舌头滑进他微张的唇瓣,袁轻卿浑身瘫软,只能被她抱在怀里为所欲为,苏离峯把脑袋埋在他肩窝里喘着气,“小亲亲,我究竟还要睡多久书房?” “那你今天为什么去青楼?” “不是今天,我隔几天就去,只去那一家。” 拳头又捶了上来,“还说守身如玉,守才有鬼,你肯定有相好。” “小亲亲,你谋杀亲妻呐。” “揍得就是你。” “好吧,我承认我是有个相好在那里,一天不见就想得紧,三天不见我就活不下去了。” 袁轻卿这次气得张嘴就咬,一口咬住她的脖子,眼泪鼻涕全下来了,苏离峯被他这一口,疼倒是不觉得,反而酥到了骨子里去,身下发热,又快憋不住了,她心中大叹气,是不是又得泡冷水澡降降火。 *** 袁轻卿觉得他肯定是脑壳坏掉了,居然跟着苏离峯到这个什么狗屁楼看她的相好。 他要踹死那个敢勾引他妻主的男人,再把苏离峯也一脚踹出去。 可他还是好难受,难受。 袁轻卿不知道他现在的表情有多精彩,委屈的,嫉恨的,愤怒的,交织在一起,五花八门。 他就站在览画阁的大门前不肯进去,一双大眼死瞪着苏离峯。 她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拖了进去,袁轻卿脚下在地上拖了几拖,被她拉了进去,“小亲亲,你就先坐在这里等我,我带它出来我们就回家。” 袁轻卿的一双眼就快喷火出来了,带他回家,她居然说带他回家,这个死女人居然想带别的男人回家? 袁轻卿脚下用力一踢,那花楼大厅里一张圆桌应声而倒。 好在白日没什么生意,楼里小倌大多都在睡觉,他踢了一张还不解恨,大眼瞪过楼里仅有的几个小倌,吓得几个少年跑上楼去,嘴里不住叫嚷,“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来踢楼。” 袁轻卿站在堂内,抬高着脑袋,他绝对不会在那个男人面前露出一点点弱态,他盯着苏离峯进去的过道,楼上慢慢走下来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什么人呐,大白天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袁轻卿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这楼里的倌爹,撇过脸去继续盯着那过道,那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了然道,“来抓妻主回去的?” 他袁轻卿哼了一声,那中年男人叹了口气,“哎,她的心若是不在你那里了,死巴着不放有什么意思呢?” “你才死巴着不放。” 苏离峯出来的时候就听见她的小亲亲这气势十足的吼声,害她一时条件反射还以为是在说她自己死巴着他不放。 再看,正对上一双喷火的眼,再走出去几步,火苗里带上了不解,视线在她周身扫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人呢?”她走近了,袁轻卿开口就问,苏离峯还来不及反应,那倌爹已经出了声,“峯少啊,你怎么带了人来我这里踢楼?” “踢楼?”苏离峯看了袁轻卿一眼,突然像是了悟了什么,唇角勾起笑得像是一只偷了腥的猫,可惜她的眉眼全被覆住看不清楚,“小亲亲,你吃醋了。” 那中年男人一脸没眼看的表情,“行了,你们要打情骂俏要调情都回去玩去,别在我这里乱折腾。” 苏离峯没再多留,带着依旧不解的袁轻卿离开了这里。 *** “你的相好呢?” “这不是吗?”她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我真是没想到,小小一个阳平郡,竟然能有如此佳酿。”也幸亏了这酒,她当初流连忘返,才会在这里遇上他。 袁轻卿心里一松,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习惯性地一拳朝她身上招呼过去,“你说话就不能说说清楚,我踹死你。” 有一个动不动就喜欢踹人的夫君还真是不赖。 享受着那些更像是按摩的花拳绣腿,哎,要是能回房里耳鬓厮磨她会更满意的。 *** 春意渐浓,几场春雨过后,阳平郡的街巷内全都长满了绿得流油的小嫩草,城郊的梅香或浓或浅地飘散在风中,顺着东南风被刮进了千家万户。 苏离峯踏进家门的时候就看见了袁轻卿手里那一小篮子红的发黑的梅子,她咽了口口水,俯下身子从他身侧探出手去。 竹篮泡在水盆中,袁轻卿坐在小板凳上洗着梅子,看也不看一巴掌拍掉那只贼手,“你不许吃。” “为什么?” “还敢问,去年夏天,是谁吃了梅子浑身发疹?”他叹了口气,“你长点记性行不行啊。” 苏离峯耸了耸肩,“太多了,谁有空去记。” 袁轻卿回过头去看她,“这究竟是什么病?” “不是病。” “嗯?” “小亲亲,你放心,你妻主命大得很,死不了。” “谁担心你。”他嘟嘟囔囔地回过身去,“跟你说件事。” “嗯?”她的眼睛还在那梅子上,似乎还没打算放弃,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今早,爹来找过我。” “嗯。”还是随便一声嗯,应完了她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你爹?” “对,我爹。”袁轻卿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他说,愿意让我回去。” “是她。” “我说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麻烦了。” “他没答应?” 袁轻卿的手泡在水中,半晌没有动,“他让我至少下个月去参加娘亲的寿宴。” 第89章 娶夫随夫(三) 入夏的天气越来越热,凉席上躺着的人踢了薄毯,纱帐半耷拉着,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屋外蝉鸣阵阵,袁轻卿拉过毯子盖在脸上,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吵死了。” “小亲亲。” 院里传来了她的声音,没多久脚步声就到了他房里,“还不起来?” 她一手摸到了床上,他半睡半醒地一脚踹过去,苏离峯苦笑着拉过那条腿放回床上,“我什么都不会做,不过你该起来了。” “唔,困。” “今天是你娘的寿辰,不过你要不想去的话我也没意见。” 他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睁着眼眨了好几眨,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发现苏离峯定定地看着他,视线却不在他脸上。 他顺着她的视线低下头去,才发现自己睡觉穿的衣服已经掉到了胸口,露出了左侧一点殷红,他一手拉起衣服,另一手一把抓过床头的竹枕朝她丢过去,脸上飞过两道红云,“出去。” 苏离峯叹着气,她这妻主当的。 *** “怎么了?” 袁轻卿在离袁府还有十几步路的地方停了下来,苏离峯不解地回头拉过他的手,他低了低头,她挑了挑被乱发覆盖的眉,“你也觉得你妻主见不得人?” 袁轻卿抬起脑袋冲她翻了个白眼,“别逼我在这里揍你。” “这才是我的小亲亲嘛。” 他的右手被她握在掌心,他远远看着不远处的府邸,喧闹的门庭,不断有人从马车上下来,那些听不真切的寒暄声,“你知道吗,和你搬出来这么久,我竟然一次都没有想过家。” “你妻主魅力大呗。” “你还可以再不要脸一点。” “我也想。” 袁轻卿没好气地瞟她一眼,手也没抽出来,走向那明明再熟悉不过却又如此陌生的地方,心里那点抑郁却因她的调笑一扫而光。 其实他根本不用担心会有人为难她,以她的脸皮,那些人只会自讨没趣罢了。 *** “二公子到。” 吵杂的前院静了有那么片刻,那两道布衣身影在这大片锦缎间极其的格格不入,那灰衣女人散乱的发真的就像是大街上那些从不打理自己脸面的乞丐,几乎盖住了半张脸。 袁轻卿抬眼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径直走向那面色有些僵硬的中年女人,递上手里的红缎盒,“娘。” “来了就好,这就不用了。”那中年女人接过了那红缎盒,递给身后的侍从,就想着能快些将这扎眼的礼盒藏进去,她可不想当场在这里打开,那非得丢尽她的脸不可。 可惜,偏生有的是想看热闹的人不想让她如意,“二公子的礼,不知道是什么稀奇物件?” 一双双眼盯着那红缎盒,苏离峯打了个哈欠,袁轻卿剜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里头到底是什么?” “我送给泰岳大人的寿礼咯。” 她话音才落定,门外又传来一道声音,“留王世女,世女少君到。” 那中年女人急急将那红缎盒塞到侍从手里,恭迎那进门的俊美女人,女人身边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华服男子,温温软软地跟在她身侧。 “世女大驾光临,真是让我这袁府蓬荜生辉。” “袁大人客气了。”那俊美女人点了点头,身后随从捧上了两人宽一只大盒,“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袁大人笑纳。” 袁素笑得有些尴尬,她这二儿子和这留王世女少君之间的瓜葛,整个阳平郡都传的沸沸扬扬,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本想着与这个不孝子断了关系,免得袁府被他丢尽脸面,却不想这世女也不知道究竟是仍旧不打算放过他还是怎么的,都已经将他嫁了个浪荡痞子,之前却又派人来传话说是定要他回府参加寿辰。 想来想去,也就是再要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丢尽脸,和他那软饭妻主在这阳平郡抬不起头来。可这,也丢尽了她的老脸呐。 心里暗暗叫着苦,她还是恭恭敬敬打开了那大盒,却是一尊半人高的白玉雕,毫无瑕疵,绝对是价值不菲。 “到底是世女,一出手就是这么大排场。” 周围传来赞叹声,苏离峯扫了那女人一眼,“她到底叫什么?” “嗯?”袁轻卿不解地抬起眼来,苏离峯用嘴努了努那俊美女人,“那个什么石女的,名字叫什么?” 袁轻卿斜了她一眼,“是留王世女,皇姓邱,单名一个赫字。你…” “怎么?” “你不会还想…?”他没说完,苏离峯右侧唇角勾起,阴肆的邪笑挂上了那张乱发覆盖下的脸,“如果你想毙了她,我会很乐意效劳。” “不行。”他冲口而出,忘了压低声音,引过来好几人的视线,也包括那位世女,“没想到二公子也来了。” 虚伪小人,袁轻卿在心里暗骂,还不忘一手扯着苏离峯的衣摆,他总是直觉她说那些杀人的话不是在开玩笑,不是那种随口而出用来发泄的毙了你,灭了你,而是,真的取人性命。 他自己打了个寒战,邱赫的笑声在不远处传来,“没想到二公子妻夫二人感情这么好,说起我也算是两位的半个媒人,不知道今日二公子献上了什么贺礼?” “世女,这不是还没打开呢,大家都等着看呢。”旁边有人接口,邱赫的视线落在袁轻卿拽着苏离峯衣角的手上,一扫而过,朝袁素笑道,“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袁大人,不如让大家都欣赏一下,如何?” 袁素百般不情愿,却还是打开了身后侍从捧着的红缎盒,那红缎盒四四方方一个,不大也不小,一打打开,有人扑哧笑出声来,原来,那盒子里面,是另一个盒子。 不过这个盒子,莹白色一片,乍眼看上去到像是一块冰。 “这里头,不会还是个盒子吧?”人群中传来笑声,袁轻卿也好奇地盯着,袁素没办法,伸手想将那个盒子取出来,手才碰到,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好冰。” 这次笑声断了,好奇的视线逡巡在那盒子上,这看起来像块冰,难不成还真能是个冰盒? 邱赫也踏上了几步,“袁大人,怎么了?” “这盒子,冰砖一样凉。”她摇着头,就着那红缎盒用力一揭,里头那冰盒盖子也被打开,这次,却是怵目惊心一片血红色。 血红色的液体在那冰盒里流淌着,在日光下如炫彩一般,袁素靠得很近,只觉得一股浓郁的腥味扑鼻而来,忍不住转头看向苏离峯和袁轻卿,“这究竟是什么?” 苏离峯叹了一声,“这么好的好料,居然没一个人识得,真是白白浪费我一番心意。” 袁轻卿捏了她一把,“究竟是什么?我也想知道。” 从那盒子打开开始,邱赫的目光就变得有些暗沉,别人也许不认得,可她每年入皇郡参拜觐见,见过多少奇珍异宝,却认得这东西。 “鳖血,给泰岳大人补身子的。”苏离峯摊了摊手,原本被震慑住的人群又笑出声来,果然是个吃软饭的浪荡痞子,居然就准备了这种贺礼,菜市里随随便便杀只鳖都能取得更多血。 邱赫的面色很难看,看向苏离峯的视线隐晦难测,那日在那破院里,她一直归咎于自己未作防备,可今日这闪耀着溢彩的血,这股混杂着草药味的腥气,还有这冰玉锦盒,这血,分明是常年冰冻的漠河内才会有的千年雪鳖的血。 *** “苏小姐,你今日送的贺礼,还真是让大家都开了眼界,我可是学到了一招,这以后回去给岳母贺寿就能省了一大笔开销了。来,我敬你一杯。” 苏离峯被一群心怀不轨的女人围着灌酒,她来者不拒,一杯杯往下灌。 “不知道苏小姐平日都是作何营生?我听说苏小姐赌术精湛,不知道能不能指点几招?” 袁轻卿翻了个白眼,这一句句明里暗里都在讽刺她羞辱她,反正她脸皮厚,她自己不在乎他又有什么好心烦的。 那个可以不顾周围一切倒地就睡的女人,还会在乎这些无关痛痒的话语? 袁轻卿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弯了弯唇,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说错,他羡慕她,羡慕她的随心所欲,羡慕她永远穿着那一身在旁人看来难以入眼的灰衣布衫,却只有他知道,那身布衫的内料根本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普通,羡慕她可以挑眉耸肩,说一句,“我舒服就行了。” “卿儿。” 身后传来一道轻唤声,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回过头去,“爹。” “可以离席和爹过来一下吗?我有话和你说。” 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卿儿,你要知道,当初的一切,爹也是迫不得已。” “你不用说了。”袁轻卿跟在他身后,绕过回廊,停在花园里的小凉亭前面,“我不在乎了。” “卿儿,世女,要见你。” “爹,你…”他吸了口气,却突然笑了,摇着头,“算了,我还在希望什么呢。” 那中年男人将他丢在凉亭前转身离开,他转过身去,果然见到了亭内直视着他的女人一步步走下了台级。 “世女又有何贵干?” “看起来,我千算万算却还是算漏了一点。” “哦?世女还有意料之外的事?” “我算漏了,那个女人。” 她停在他身前,“你似乎,一点都不讨厌她?” “讨厌?”袁轻卿勾起唇瓣,“我为什么会讨厌自己的妻主?” “是有名无实的妻主。”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袁轻卿怔了一怔,掀起眼皮,“我与妻主成亲已一年多,世女,这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邱赫笑出声来,“怎么,你的意思,是你们真有妻夫之实?” “自然,如果世女有些自知之明,就该知道与有妇之夫谈论这种话题实在不符合世女的身份。”他挥袖转身就要走,邱赫的冷笑声在身后传来,“你真的以为,我逼你嫁人,会连你的清白也一起奉送白白被人捡了便宜?” “你什么意思?”袁轻卿回过身来,一股恐惧罩上心头,她冷笑着步步走近,“你成亲时替你打点一切的喜公,是不是曾经很热心地替你沐浴更衣梳头妆扮?在你身上下点药,实在是易如反掌。” “你,你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在颤抖,她伸出手划过他一缕鬓发,“那药里融了我的血,除了我,任何女人如果和你有了妻夫之实,就只有一个下场。” 袁轻卿只觉得手脚一片冰凉,心不断下沉,她的声音还在传入耳中,“七孔流血,痛苦而亡。我看那女人还活得好好的,看起来你倒是守身如玉,我很满意。” 袁轻卿用力推开她,朝后退了好几步,心里的后怕几乎要吞没他。 如果,如果苏离峯不是每次都用那种玩笑的口吻说要留在他房里过夜,如果她不是每次都对他似真似假的拒绝奉若圣旨,如果她稍稍强硬地倾上他,他,他真的不敢去想这个如果。 他转身就跑,邱赫的声音还在身后,“你觉得,哪个女人可以过的下一辈子清心寡欲的日子?” 他捂住耳朵,冲出了那花园,脸色苍白脚步不稳地跑在长廊上,一直冲到那大堂内,气息微喘地停在席前,一个用力扒拉开那些围着她的女人,用力扯下她手里的酒杯,“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第90章 娶夫随夫(四) 袁轻卿将自己锁在房里,毯子蒙在头上整个人都窝成了一团。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眼泪不受控制地染湿了凉席,一点点顺着席子的纹路滑落,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哭得眼眶红肿,听不见外面的动静,也没听见门锁被人捏断的声音,悄无声息的脚步声停在他床头,等到他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床头拉开了毯子,他抽噎着捂住了脸,“走,你走…” “乖亲亲,怎么了?” “我,你,不…” “小亲亲,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的?”她哄小孩一样将他抱在怀里轻晃,“来了,告诉你妻主。” 袁轻卿红了脸,抽咽的声音还没能停下来,“你别这样,我又不是小孩子。” “怎么了,嗯?哭成这个样子。”她问的很轻,很温柔,袁轻卿好不容易停下了抽咽,突然想到了什么,冷不防地伸手,五指朝上拨开了她覆在脸上的发。 微微收拢的剑眉,冰冷刺骨的杀意弥漫在那双毫无暖意的眼中,他的身子颤了一下,喃喃出声,“苏离峯。” 她抱紧了他靠在自己肩上,“别,亲亲,我不是对你生气,别…”别怕我。 “所以,你总是要把头发盖在脸上吗?” “嗯?” “你一生气,就会想杀人吗?” “我…”她微微将他松开细看他的脸色,没有恐惧也没有厌恶,她舒了口气,“坏习惯,嗯?” 袁轻卿啐了她一口,半响还是犹豫地问她,“你是认真的,还是,还是只是生气?” 她一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如果我们一直都只能做有名无实的妻夫,你可以接受吗?”他一口气说完,低着头不敢去看她的脸,直到下巴被人轻轻朝上抬,“是你这么想,还是别的原因?” “我,我被人下了药。”他挣开了她的手,将脑袋埋进她脖间,终究说出了那句话,眼角不受控制的液体又在涌出,他胡乱蹭在她身上,“我们不能,不能…” “傻瓜。” 他不明所以地扬起了满是泪痕的脸看着她,“去收拾一下,我们得出趟远门,至于你之前的问题,我想,你自己会找到答案的。” *** “二公子留步。” 苏离峯勒住了马,就在城门口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十数个身形各异的女人生生挡在了她的马前。 袁轻卿紧紧抓着扣在他腰际的手,苏离峯腾出空来拍了拍他的脑袋,“乖,坐着别动。” “二公子请回。”刀剑斧钺,那些女人打扮各不相同,兵器也各异,不像是留王府的侍卫,面色凶狠,倒像是些江湖中的亡命之徒。 苏离峯轻笑了一声,“小亲亲,看起来她花了不少银子。” 袁轻卿不解地正要问,身后却突然一松,苏离峯已经落在了马前,“如果我要出城呢?” “那就拿命过来。”为首的女人扬起手中的弯刀冲她狞笑,“小美人我们自会带回去,有人会替你好好…” 可惜她没能把那句话说完,那道灰色的身影边上扬起了一阵淡淡的烟尘,她只觉得一股气息攫住了她的喉咙,她难以呼吸地张嘴,发出不成音的破壳声。 边上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见到她好像被人掐住了一样,不消片刻,一口浓血喷出了嘴,壮硕的身子像是断裂的木板,朝后直挺挺砰地一声砸倒在地上。 袁轻卿紧紧闭上了眼,两手都拽着那马缰绳,只听见一声高喝,接着便是一片嘈杂,伴随着周围人群的躲闪和惊呼声,一片狼藉。 他只觉得心里揪着一片,他听不见苏离峯的声音,手心颤颤的全是冷汗,终是没忍住睁开了紧闭的眼。 街道边的人都缩着不敢出来,苏离峯仍是站在那里,面前是最后一个还活着的女人,半跪在地,圆睁的双目写满了恐惧。袁轻卿不敢去看地上女人,视线牢牢地锁在苏离峯身上,他一点都不懂这些,可就是他,也感觉得到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让人不敢逼近的煞气。 城门口的旗帜被突然刮起的风扬得左右摇晃,那风呼啸刮过,吹乱了所有人的衣摆,也扬起了苏离峯的发。 那跪在地上的女人原本充满恐惧的眼骤然变成了绝望,是那种悔不当初的绝望,抱着必死之心,口中低喃,“邪,邪剑。”她猛然笑出声来,“我为何要接这活,为何?”话音未绝,她突然伸出手一掌击上自己的脑门,鲜血喷涌而出,袁轻卿差点惊叫出声,就看着那个女人自尽而亡,缓缓倒下地去。 *** 邪剑苏离峯。 煞阁猎杀榜上第一位,花红已破天价,追命贴至今已发出九封,她的名字,却依然高悬煞阁。 江湖中无人不知,邪剑的标志从来都不是剑,她根本就没有兵器,或者说,只要是沾手之物,她都可以用来杀人。 邪剑的标志,是那双眼,那双看上一眼就再也无法忘记的眼,那双将阴沉与邪肆表现得淋漓尽致的眼。 袁轻卿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他不知道这些,可他却看得见地上那些尸体。 她,她真的杀人了。 她说要他自己找答案,而那答案,他现在找到了,她是认真的。 他对上她看过来的眼神,她却没有走到他身边,因为那城墙顶上出现了一道身影,蓝色劲装,手执长剑,声音就顺着风远远传来,却依旧清晰如在耳畔,“苏离峯,你可真是让我好找。” 那女人跃下了城头,瞬息间便到了苏离峯身前,那把长剑,剑身花纹繁复,尤其是剑柄上雕刻着地双头怪物,格外醒目。 袁轻卿突然想起了那些茶馆酒肆经常出现的传言,一道晴天霹雳打在他脑海中。 煞阁的老大亲自发了追命贴。 被煞阁老大盯上的人,就是有九条命都不够死。 只要是煞阁老大杀不掉的人,煞阁从此就不会再猎杀,可这种人还从来没出现过。 煞阁老大使的剑,剑柄上有一只双头怪物, “不…”他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叫,别说是苏离峯,那女人都颤了一颤,苏离峯一个旋身回到了马身旁,“乖亲亲,怎么了?”她在他身上一阵乱摸,“是溅到血了还是怎么了?” 她还没摸完,他从马身上探下身子紧紧抱着她的脖子,“不要,我不要你死。” “啊?” “呜呜,我不要你死,你不能死。” “谁要死了?我活得好好的,小亲亲。”她推起他的身子,“乖,再把这个解决了我们就上路了。”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苏离峯,你好大的口气。” 可惜苏离峯看都没看她一眼,指腹擦着袁轻卿脸上的泪痕,“吓到了?乖,别怕,闭上眼,很快就好了。” 那冷哼声犹在身侧,“苏离峯,你销声匿迹一年多,你以为你还会是我的对手?” 银光闪过,苏离峯两指夹住了她的剑锋,“我当然不是你的对手。”另一手掌风挥出,“我是你祖师奶奶。” 袁轻卿只看得见两道影子在不远处城门外的空地上,她们的动作快得根本就连完整的人身都看不见,偶尔有银光闪过,他就觉得自己心快跳出喉咙口。 那个女人有剑,她,她怎么就空手上了?怎么可以这么赖皮? 这次比之前也慢不了多久,两人的身影停了下来,远远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那女人的剑还在手中,剑尖上却滴下了一滴血。 “啊。”袁轻卿一个翻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后背朝下,不过没等着砸在地上的痛楚,却等着了一个人肉垫子,“小亲亲呐,就算你要投怀送抱也不用来这么惊险的招式。” “你受伤了,伤了哪里?我看看,快给我看看。”他咬着唇快要哭出来了,苏离峯抱着他翻身上了马,“不用了。” 她扣着他毛毛虫一样不安分的身子安顿在自己身前,那女人的长剑插回了剑鞘中,眼神淡漠地看过来,“我输了。” 袁轻卿咦了一声,那女人的唇角渐渐滑下一丝艳红色,“邪剑苏离峯果然名不虚传,难怪十封追命贴都未能奈何得了你。” “好说,反正输给你祖师奶奶也不算丢脸。”苏离峯拉起了马缰绳,“洞房花烛夜都被你家伙给耽搁掉了。”最后那半句话咕哝在喉咙口没人听得见,她一甩缰绳催马动身,将那女人和那些尸体远远丢在身后,可还没走多远,手就被袁轻卿被抓了下来,“血,你受伤了,我给你包扎。” 他抓着虎口一侧那道浅浅的伤疤不肯松手,无论苏离峯怎么坚持那根本不算是道伤还是没用,不消片刻,让人闻风丧胆的邪剑手上,被绑上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 一骑马渐渐偏离了官道,走在没什么人烟的路上,替她扎好伤口后袁轻卿就一直低着头没说话,苏离峯可以感觉到他僵硬的后背,她伸出手在他肩上轻轻捏了一下,“放松点,路还长,你这样子一会得腰疼了。” “你究竟是谁?” “嗯?妻主你都不认得了?” “我是说你究竟是谁?邪剑苏离峯。”他有些失控地喊了出来,身子开始轻轻颤抖,苏离峯放慢速度将他拥入了怀中,“亲亲,别这样。” “你杀人了。” 她将下颌贴在他发顶,“可你身在那种地方,不杀人便是被人杀,你是宁愿我被人杀了?” “不。” “小亲亲,我知道你不习惯那些打打杀杀。”她顿了顿,“从我说要娶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打算再回去,我决定留在阳平郡,我决定过属于你的生活,相信我。” 他安静了许久,好半晌才慢慢迟疑地回过身来,“你很厉害是不是?” “你妻主能不厉害吗?” “我认真的,你真的舍得,放弃那一切?”连煞阁的老大都不是她的对手,还说她名不虚传,可想而知,在她的世界中,她一定是叱咤风云。可她却选择了活在他的世界中,被人耻笑,被人看不起,被人说吃软饭。 “我没有做选择,因为这无需比较。”她甩起缰绳重新加快了速度,“小亲亲,你太小看你自己的魅力了。” *** 大片的竹林横挡在眼前,袁轻卿仰着脑袋,隐约间似乎看到了一只大鸟在竹林中飞过,再细看去,才发现那是个人。 身后传来一道极轻微的声音,苏离峯伸出了手,一张薄薄的纸笺犹如刀片一般切了出去横插在竹节上,他不解地出声问道,“那是什么?”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那大鸟一般的人影在两人眼前一晃而过,那张纸笺不见了踪影,苏离峯打了个哈欠,“借路帖。” “原来要从人家的地盘走过去还要借路帖,那她要是不给你走呢?” 苏离峯轻笑了一声,“我想,应该还没有人会不给我这个面子。” 袁轻卿正想损她,那竹林却突然像是被大风刮过一样震了一震,他颤了一下,朝后缩了缩靠在她怀里,“怎么了?” 苏离峯伸出一手环在他腰际,“走了。” 她催马动身,那竹林下的泥土像是一块块拼接而成可以移动一样,在她迈步的地方挪出了一条可以容纳两匹马宽度的空阔小道,苏离峯拍了拍马屁股,冲袁轻卿仰着回过来的脑袋眨了眨眼,“你妻主面子还挺大是不是?” “不害臊。” 走到竹林深处,袁轻卿遥遥望见不远处绵延一片的绿竹小屋,忍不住勾了勾唇,“住在这里的人真有闲情。” “你喜欢?” “不过太不方便了,周围都荒芜人烟的,吃的用的想买点什么都麻烦。” “所以说…”她笑着挑眉,袁轻卿不解,“所以说什么?” 她却不肯再说,只是噙着笑加快了速度。 所以说,她选择为你安定下来。 第91章 娶夫随夫(完) 从昏睡中醒过来的时候,袁轻卿身上麻药的药效还没有过去,身体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他努力抬了抬手,才发现自己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倒是虚掩的门外不甚清晰的说话声隐隐约约传来,其中一个正是苏离峯的声音,而另一个,则是之前给他喝下安神汤的中年女人。 “这世上,能让我欠下人情的人少之又少,你邪剑苏离峯是一个,一年半前江湖传言你在万家冢中了百草毒,我就一直等着你来找我,结果,等到了你,却不是为了解百草毒。” “死不了的毒,我何必要废这功夫大老远的来找你。” 那中年女人似乎笑了一声,“我用三只金血蛭医好了你的男人,你我人情债已了,你要知道,我不可能再替你解你体内的百草毒。” “谁用你解了?” “也许你内力强劲,能将大部分毒素逼出体内,却清不了残毒,只要食用下与那百草中任何一种相克之物,轻则小病横起,重则…”她没把话说完,房内传来砰得一声响,苏离峯已经旋身不见了踪影,她像是风一样刮进了房内,就见到袁轻卿还麻木着的身子从床上摔了下来。 那年迈女人跟在她身后进了房,袁轻卿的脑袋搁在苏离峯的臂弯里,强撑着抬起了眼,泪眼朦胧间,破哑的嗓音呜咽响起,“求求你,救救她。” 苏离峯差点没气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抱着他躺回床上,“求她做什么?等你药效一过,我们就下山回家。” “我听到了。”他眨着眼,泪水被挤出了眼眶,“我不要你死。” “乖亲亲,我怎么会舍得让你守寡呢?别乱想些有的没的,你身上的药没了,好好想想回家怎么补上我的洞房花烛夜。” “不。”他努力从她怀中探出头来朝后看去,“求你救救她。” 那中年女人看了他一眼,“抱歉了,小美人,我说过,人情债已了,我已经不再欠她什么,所以,我不会医治她。” 他满眼痛苦,苏离峯终于看不下去了,伸出手点了他的睡穴让他好好睡一觉,那中年女人还站在那里,似乎很感兴趣地看着苏离峯,“要不,你也考虑求我一下,也许我一时心情好会救你也说不定。” 苏离峯将袁轻卿在床上安放好,回过身来,唇角轻勾,阴测测的眼在她身上扫了一眼,“既然你我已经两清,你看,我今日就取了齐大庸医的狼心狗肺,如何?” 那中年女人本来笑吟吟的脸硬生生打了个寒颤,她不该忘形的,邪剑苏离峯向来喜怒无常,几年前苏离峯可以救她,现在也可以要了她的命,那双眼,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杀气四溢,“你,不是金盆洗手了吗?”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喜欢说话不算话,我想干嘛还用得着别人来给我个狗屁倒灶的名目不成?” “你,你不敢。” “那就试试,看是你的□□洒得快,还是我的一双手掌快。” 那中年女人连步后退,一直撞到了门上才发现苏离峯压根没动,只是挑眉看着她,她咽了口口水,“你不是来真的。” “所以少给我在那边唧唧歪歪,大家都是江湖中人,我清楚你那些破规矩,不会要你来医我。” *** 袁轻卿第二次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的麻药药效已经过了,他腾地一声坐了起来,“苏离峯。” 房里很安静,这次连房门外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他下了床,推开门,半山腰的野花一簇簇密密地长在茂密的草丛间,远山间云雾缭绕,可他已经完全没了刚上山时对这些美景的感慨,绕着那小屋转了一圈,却发现那两人都不见了踪影。 “苏离峯。” 他拉高了嗓音,不远处的树林间被惊起了一群叫不出名目的鸟,扑棱棱地飞上了天,那些鸟都很小,只有最后那只灰糊糊的鸟特别大。 袁轻卿揉了揉眼,这哪里是鸟,分明就是他的妻主,他抬起眼,看着她抖手一挥,将自己的灰色外袍像是幕布一样张开,之前那些飞起的鸟就像是被一股气吸住一样根本飞不出去,不消片刻,全都落入她的衣袍间,成了一只只待宰的死鸟。 等到他再想细看的时候,她已经飞身跃过山林,落在他身边,一袍足有近二十鸟哗啦啦掉在了地上,“饿了吗?” 他只是摇头,看着她,突然间双手张开紧紧抱着她将脑袋埋进她怀中,“你不会离开我的,你答应过我不会离开我的,我再也不闹脾气了,再也不要你去睡书房了,再也不踹你了…”后面的声音被呜咽声盖在了她怀中,苏离峯拍了拍他的脑袋,“小亲亲,我真的是很喜欢你的投怀送抱,可你要是不哭得像是我快死了一样那就更好了。” “不,别说那个字。”他猛地抬起眼捂住了她的嘴,“不会的,你不会死的,她会救你的对不对?” “轻卿,为什么这么紧张我?”她低眉亲昵地轻抵着他的额头看着他,袁轻卿心乱如麻,只是想着,如果她真的出了事,他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他张了张嘴,用力在她唇角咬了上去,“我只有你,只有你。” 活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苏离峯邪肆的眉眼第一次露出了和她极不协调的柔情,原来,这才能算作心醉。 “小亲亲,便是为了让你安心,就让这江湖道义见鬼去吧。” *** 其实她本来真的是不在乎这什么狗屁百草毒,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得很,都一年多了,以她的内力,最多也不过就是吃错东西莫名出些小问题罢了。 可与其让他心里悬着这么个疙瘩,她不在乎威逼齐大神医写出百草毒的解药配方。 被人唾弃又如何?从此邪剑苏离峯背上一个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名声又如何?若是这些江湖侠女们知道她在阳平郡是何种名声,大概也会觉得,这么一个不讲道义已经是相形见绌了。 马背上微微有些颠簸,城门已过,袁轻卿安心地靠在她怀里,“你说,回去了她还会找我们的麻烦吗?” 这个她,自然说的是留王世女邱赫,苏离峯勾唇弯起一个不怀好意的邪肆笑容,“那正好,我就好好陪她玩玩。” 袁轻卿这次没给她翻白眼,只是在她怀里蹭了蹭,猫一样缩了缩自己的身子,将整个人都埋了进来,她微微弯下身在他脖子里吹着气,他又痒又热,笑着乱晃身子,正闹间,一道急促的声音从身边擦过,一个富态的中年女人带着数十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急急朝前赶,“快,晚了就来不及了。” 袁轻卿好奇地看着,路边站着不少闲聊的人,就听得一人奇怪出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听说是世女少君难产,快血崩了。” “啊。” “这不都是稳公呢,哎,也亏得是留王世女呐,说是保大不保小,换了人家,还不都得先顾着子嗣。” 袁轻卿挑了挑眉,没再去听,靠在苏离峯怀里打了个哈欠,“我们回家吧。” *** 还是那个清净的小院,枣树结满了红枣,南边的瓜藤上挂着一根根翠绿色的丝瓜,只不过卧房的床上换成了两个枕头,一床被子。 书房的塌依旧还在,铺着软绒靠垫,袁轻卿正靠在上面悠闲地翻着手里的书页,直到院门上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他走出去开了门,却是住在对街的一个男人,“冯正君,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啊,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我刚上街,又见到你妻主上花街去了。” “我知道了。” “不是我说你,你再怎么不甘心你也嫁了,日子总是要过的,你就这么由着她上花楼去,不是白白便宜了那些小蹄子,钱都流他们口袋里去了。” “多谢你,冯正君,我知道了。” 那男人又扯了好一会,这才转过了身去,口中还自言自语念念有声,“女人呐,都这样子,这世上还真能有第二个留王世女?想想那少君第一胎难产生了个男孩,还不能再生了,她居然都没有纳小,有些人,就是命好呐。” 袁轻卿摇着头关上了门,才合上,门上又传来了敲门声,“冯正君,你还有事吗?” “正君?我什么时候成男人了?”一股淡淡的酒味传来,她踏进门来,凑到袁轻卿脸颊上亲了亲,他接过她手里的酒葫芦,“我又不知道是你。” “衣服呢?” “那里。” 她端起盆子又要朝外走,他的贴身小衣这次全在里面,亵裤上还沾着昨夜留下的粘稠液迹,她眸色微微变深,火苗隐隐燃烧着,袁轻卿不明所以,还推着她朝外去,“快点洗完,今晚我做走地鸡。” 百草毒解了,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 “小亲亲,其实呢,我更期待我的夜宵。”她端着盆子朝外走出去,袁轻卿看着她的背影奇怪地搔了搔头,“我什么时候做夜宵了?” 半晌才明白过来,夜夜刻骨的缠绵清晰地映入脑海,他红了双颊,正要关上门,一双手突然按住了门,一个身影侧身而入,门被带上,“袁轻卿。” “世女怎么有空过来?”他问得很客气,邱赫一拳重重打在那门板上,直砸得那门板摇摇欲坠,“是她做的是不是?是她买通了那花楼小倌,是她害得我…” 她没有说完,袁轻卿一脸不解地看着她,“世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妻主是喜欢上花楼,可你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呢?哦,我明白了,你不是去那种地方,你手段可高明多了,你是暗中派轿子去接人,你金屋藏娇的地方多着呢对不对?” 邱赫怒喝了一声,一把扣住他的脖子,伸手扯上他的衣服,“既然你都知道了,我现在就…” “妻主。”袁轻卿突然朝着门的方向大叫了一声,邱赫手一抖,松开了他,虽然整个阳平郡都以为那个女人是个不学无术的痞子,可她却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高价请来的那些江湖杀手都死在了苏离峯手里,若不是怒极,她今日也未必再敢过来找袁轻卿的麻烦。 可她回头去看,却哪里有苏离峯的人影,只是自己手臂上突然一疼一麻,全身都抽搐了一下,“你做了什么?” 袁轻卿将那根簪子拔了出来,“没什么,妻主给我防身的东西,你大概也就晕过去个把时辰,你放心,我会把你送到花楼你的相好小倌那里去的。” 他弯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邱赫伸出手,却无力地什么都没抓住,脑海中只留下了唯一的一点意识,她完了,她会名声扫地,到头来,她要的人,她要的地位,她要的一切,都失去了。 *** “她被发现在花楼与人燕好,阳平郡的男人都心碎了。” “嗯?”苏离峯摘下一根新鲜的丝瓜递到他手里,“为什么男人要心碎?” “他们心目中唯一的一个好女人形象破碎了。” 她摇了摇头,继续摘了两根,袁轻卿打水洗干净了,坐在小院里刨着皮,“她真的不能再让她的男人怀孕了?” “嗯。” “难怪她那天会气成那样,原来是她的问题,不是她的正君不能再生。”他低着头,“她不能传承,世女之位被褫夺,我听说留王打算送她回皇都,会有其他人来留守封地。” “嗯。” “你今天怎么了,话这么少?” 袁轻卿抬起了眼,这才发现她的视线直直落在自己因为弯下腰而敞开的领口。 他将手里的水朝她迎面洒过去,“不许看,你没看过啊。” “小亲亲,你饿吗?我好饿。” “我马上就做饭了。” “你现在就喂饱我好不好?” “什么?”袁轻卿话还没说完,双手湿漉漉的,人已经被她打横抱了起来。 其实,百草毒解不解都无所谓,这才是她最喜欢的一道菜。 *** 何其有幸,能在茫茫人海中遇上你,倾心相恋。 何其有幸,能有你愿意放弃所有风华,一生相随。 第92章 再世沉醉(一) 楔子 “轩辕厉,吾有生之年,必要饮汝之血,啖汝之骨!” 放眼□□皇都,有此等心愿之人,只怕不在少数。厉王,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恶魔。 玩弄权势,结党营私,为富不仁,残暴无良,草菅人命… 她一手将八皇女推上帝位,又在三年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结果了这个一直被她玩弄在指间的傀儡,扶上了傀儡皇帝年仅十岁的幼女。 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终于,七年之后,隐忍极深的新皇韬光养晦,与数十名心腹在养心殿卸其兵权,取其首级。 大快人心,皇都内的焰火,三日不歇。 ********* “听说小九日前重病了一场,不过现在看来,倒是又活蹦乱跳了。” 一道不温不火的男声刚歇下,另一道无奈的叹息声想起,却又似乎有些欣慰,“不瞒哥哥说,小九这次病好后,倒是懂事了不少。” “哦,怎么说?” “哥哥你久未回府,可知道现如今,我们沈府后院,最受宠的男人是哪一位?” “莫不是妻主新纳的美人?” 那年近三旬却美艳如昔的男子轻轻摇头,嘴角勾起,身边的青衣男子似有些了然,却故意报出了另一个名字,“莫不是拂央?沈府后院,论才论貌,都难有人能出其右。” “可惜,妻主最近不好此道。” “君忆,你就别和哥哥我卖关子了,直说了吧。” “这半月余,妻主夜夜宿我院中。” 虽然早就猜到,那青衣男子倒仍然惊讶了一下,沈南轻这人向来好新鲜,便是再喜欢的男人,也极少接连同寝十天以上,更别说是半月有余。“听你之前的意思,这似乎是小九的功劳?” 君忆勾着唇角点了点头,却不再深谈,只是扬声唤来不远处凉亭内不知道在屏风绢面上涂抹着什么的少年,“小九。” *** “爹爹。” 沈醉走到君忆身边,向那青衣男子也福了福身,“想容爹爹。” “小九,我看你画得不亦乐乎的,能不能给想容爹爹看看?” “想容爹爹是皇都出了名的书画双绝,小九这些乱抹的墨水印,怎么可能入得了想容爹爹的眼。” 苏想容斜瞟了他一眼,“你爹爹还说你懂事了不少,我看你是越来越滑头了。” 沈醉嘻嘻咧嘴一笑,“爹爹,想容爹爹,小九病好了,只觉得闷得慌,能不能出府去转转?” “出府?你若真想出府,过几日谨王府的家宴,你能求得主君带你去…” 不等君忆说完,沈醉已经口快地接了去,“多谢爹爹。” 苏想容看着沈醉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小九以前,最不喜欢这些家宴了吧。” 君忆似乎也觉得有些奇怪,站起了身,“我去看看他在画什么。” 苏想容和他一起,走到亭中站在沈醉之前涂抹的屏风前。那绢面上只有寥寥数笔,不成轮廓的眉眼,鼻,嘴,根本看不清完整的面目。 只是那眉角眼梢,顺着墨迹,竟隐隐有戾气滑过。 苏想容细看了半晌,“你觉不觉得,这眉眼,似乎在哪里见过?” 君忆没有说话,心里想的却和苏想容大同小异,却偏生想不起来,定然不是熟人,那究竟是在哪里,曾经有过这一瞥,小九他,又为何会作这么一幅画? *** “见过主君爹爹。” “小九,是你啊,身子怎么样了?怎么今日想到来看我了?” “好多了,多谢主君爹爹关心。” “行了,想说什么就直说吧。”座上的男子挥开了替他捏肩的小侍,“你可不是孝顺儿子,没道理特地跑来就是为了给我请个安那么简单。” “主君爹爹,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小九听说了谨王府的家宴,想跟去长长见识。” “是有这么回事。”沈相府这几日风头最劲的男人就是君忆了,这下连儿子都不安分了,只不过就这么点年纪身子骨都还没长成,能玩出什么来。苏想衣瞟了他一眼,“你要去,也不是不行。” “多谢主君爹爹。” “先别谢得太早,这种事,我总得先跟丞相打声招呼,只不过,我这几日,是连丞相的面都见不着。” 沈醉眉眼温顺地低头站着,没人见到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讽笑,“主君爹爹,爹爹刚才还说这几日身体有些不适,我想,娘亲今夜是不会上爹爹房里去了。” 看来他得去告诉爹爹,半个月了,该换用拒字诀了。 *** “静若古井深潭,动如飞瀑灵泉,只一眼便足以醉人,这名儿,取得真是好。沈相,怎么你府里还藏着这么个小美人,以前都没带出来过。” 沈醉低下了头,眉眼又被束额挂下的串珠挡住了,谨王甄王勤王都在了,四大辅政王只缺了一个,只缺了那一个。 他面上浅笑依旧,带着似有若无的羞怯之意,袖中的双拳却紧紧握着,小小的指甲没有发觉地掐进了掌心。 显然这赞赏对苏想衣来说很不受用,沈南轻倒是笑着和那几个亲王打趣,“怎么,谨王殿下这是想老牛吃嫩草?那殿下到时候岂不得叫我一声岳母?” “这不行,那可亏大了,你可大不了我几岁。” 四大辅政王里属谨王最长,而厉王最幼,可惜,这权势却和年纪,全然不搭。 沈醉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一直跟着苏想衣,直到所有男眷在偏厅歇下,他才找了个借口孤身出来,熟门熟路地绕过水榭长廊,来到花园的一角。 那里有一颗上了年纪的红枫,枫叶在黄昏夕阳下如火一般燃烧着。 树下站着一人,黑衣墨发,衣襟上绣着金凤,明明是剑眉星目的俊逸面容,却偏生有着最不清朗的神情。 沈醉的指甲已经全都掐进了掌心,眼波流动间,竟有泪花划过。 第93章 再世沉醉(二) “静若古井深潭,动如飞瀑灵泉,只一眼便足以醉人,这名儿,取得真是好。” 那一年他十五岁,已经记不清当时迎着日光朝霞,俊若天人的那几位皇都男儿梦中情人究竟是谁说了这句话,他的视线早已经落在了远处,火枫欲燃,她的身上,却只有阴寒,那个时候,也只是好奇罢了,谨王的折扇敲在手掌上,“九公子识得我这位皇妹?” 谨王的皇妹?那岂不也是当今陛下的皇姨,“不认得。” 谨王和那几名女子却都是笑了,如果他当时多看一眼,一定会发现她们各异的神色,不过当时他的视线仍旧在那和日光格格不入的身影身上。 “那么不知九公子可否知晓那一位助陛下登上帝位的摄政王殿下?” “是她。”他险些失声惊呼,皇都大街小巷从来不乏流言蜚语,说陛下还是八皇女之时,从来不被任何人看好,如今能登上帝位,只因为一人。 厉王,轩辕厉。 她大权在握,一手遮天,推上八皇女只因为她最容易掌控。 那些明里暗中都无法道清的传言,大家却心知肚明,皇帝不过是个傀儡,这天下间真正当权的人,是厉王。 那时,他怎么会想到,这个女人,就会是他的妻主。 十年,整整十年相伴,终有一日,她身首异处,而他,含笑相随。 就好像,他怎么会想到,本应踏上黄泉路的人,却回到了十五年前,他,沈醉,相府九公子,今年,不过堪堪十岁。 八皇女仍是八皇女,厉王还是厉王,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沈醉模糊了双眼,自从醒来以后,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要见到她,见到她好好地活着。 前世的一切都如同黄粱一梦,烟消云散,唯有与她的记忆,刻骨般清晰。 他的掌心已经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伤,他却总是难以察觉,因为他要克制住自己双手的颤抖,他根本察觉不到掌心的疼痛,前世心碎魂断的痛还镌在胸中,只有她能治愈。 每日清晨睁眼之际,他总是难以习惯于相府房内浅青色的帘帐。梦中,有那床顶的大红色帷帐,床畔画着露骨春宫的屏风,墙上那狂狷的泼墨山水,还有,身侧的体温。 轩辕厉,轩辕厉,那个女人就像是侵入他骨髓的□□,那个名字,早已用世间最锋利的刀刻在了他灵魂深处。 而这个女人,现在根本不认得他。 *** 沈醉贴墙站着,强忍着自己想要扑过去的念头,他得想想,她们之间的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是在他十五岁那年冬天,也是他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皇都还在下着雪,她穿着黑色猎装,在马背上高高看着他,突然间从背后箭筒抽出一支雕翎羽箭拉弓瞄准了他。 周围传来阵阵倒吸的冷气,她问他,“怕死吗?” “怕。”他对她点头,她猛然松了手,那支箭在他耳边擦过,带起一阵风声,射入了他身边的雪松树干上,她收起弓,“那就滚开。” 沈醉叹了口气,实在不算个愉快的碰面,不过今日她既没骑马手里也没有弓箭,而他也比那时小了整整五岁。 “厉王殿下。”沈醉还没想完,倒是有个人在他之前开了口,一个侍从躬身在她身前,“谨王请厉王殿下移步正厅。” 沈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眼神又拉回了那些枫叶上。 她每次到谨王府来都会这颗枫树下站上一会,前世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嫁给她后他曾经问她为什么不在厉王府也种上这种树,她却从来没有给他答案。 沈醉慢慢走到枫树下,站在她刚刚站的地方,一片枫叶被风刮下,正在他头顶盘旋,他接在手心,小心翼翼地藏进怀里。 *** 以她为中心,三十尺以内,都像是注入了寒冰。 沈醉坐在苏想衣边上,透过一道道人障,一个厅的距离,看着她的侧脸。终于,谨王似乎很想打破这种僵局,提着壶走到她身边,“来,皇妹,我们喝一杯。” 轩辕厉喝干了她满上的酒,谨王又给满上,“皇妹,听说你今日在校军场教训了两个不知好歹的奴才。其实要我说吧,你何必与这些人一般见识呢,再说了,训练新兵这种事,交给几位将军就行了,你又何必亲力亲为呢?” 其实轩辕谨这话,说的根本就一点都不在理,轩辕厉手里握着三分之二的禁军,本来就是她掌管着校军场,又何来不必亲力亲为一说。 沈醉吃着菜默不作声,他知道轩辕厉肯定不会说话,在她眼里,这种废话压根没有搭理的必要。 她曾经说过,她轩辕厉这辈子的所有废话,都是对一个人说的。虽然这话有点打击人,但他很有自知之名知道那个人说的就是他。他还乌鸦嘴地问她如果有一日她们有了孩子,她也能保证所有废话都是对他说的?结果,她真的没能等到她们的孩子出世,他也没有。 别去想了,沈醉使劲往嘴里塞着菜,再抬头时,谨王已经下场了,这次换上了勤王,一手搭在轩辕厉的肩头,“我说皇妹,按说现在说这事有点不太合适,不过你皇姐我心里留不住话,既然看到你了我就直接问了,禁军的军服装备从来都是由我负责的,你有什么意见大可以来找我,你现在这样直接向陛下要来军饷去买新的装备,你是将我置于何地?” 虽然说是在质问,轩辕勤的口气已经是缓和得不能再缓和了,所有人都在一心两用地听着那边的动静。沈醉低着头,半个脑袋都快埋进自己碗里去了,这次不能算是废话了,轩辕厉肯定会接话,可以她一贯不留情面的态度,这位勤王殿下只怕立马该挂不住面子了。 “我比你清楚她们需要什么。”轩辕厉扶开了搭在她肩头的手,“你的位置,本来就很多余。” 四下一片寂静,沈醉差点被自己刚喝下去的汤呛到,勤王确实是四大辅政王里实力最小的一个,可这直接质疑她作为辅政王的存在,也太直接了点吧。 一声咳嗽打破了僵局,沈南轻站起了身,托着手中酒杯,“这么多男眷在场,我看也不适合谈正事,既然是家宴就轻松一点,可别坏了谨王殿下一片心意,不如从我开始,我们来行个酒令如何?” 没人反对,酒过了半巡,轩辕厉就离了席,明显有很多人松了口气,勤王的脸色一直很差,谨王虽然面上笑得开怀,心底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 沈醉的视线随着轩辕厉离开正厅的最后一片衣角合上,若没有这三大辅政王,十五年后,那年幼的新王又怎么会有那么深的心机。 心底一阵又一阵地抽痛,轩辕厉,这一世,你可以不爱他,但你绝不可以再走上那条路。 *** “她怎么还没走?” “嘘,你小点声。” 离开的时候天色已晚,不过谨王府内到处灯火通明,连长廊里都隔几步就点着灯台,身后传来沈府几位公子压低的絮语声,连苏想衣都忍不住问沈南轻,“厉王和勤王这是怎么了?” “别多话。” 沈南轻打断了他,轩辕厉和轩辕勤正在不远处不知道说什么,轩辕勤突然甩袖而走,沈南轻没做停留,带着沈府众人出了谨王府,“上马车吧。” 沈南轻在府门外和轩辕谨话别,沈府其他几位公子都已经上了车,还剩下沈醉和苏想衣,沈醉一脚踏上脚蹬正要上去,苏想衣突然低头自言自语,“我的玉佩怎么不见了?”他伸手在腰际摸索,“不会是掉在刚才的厅里了吧。” “主君爹爹,我替你去找吧。” “你?”苏想衣看了他一眼,“不行,找下人去就行了。” “下人不清楚玉佩的样子,小九见过。” 沈南轻和轩辕谨似乎还没有说完的迹象,苏想衣点了点头,“找不到也马上回来,别乱走。” “知道。” 沈醉重新进了府,怀里藏着之前半道上偷偷从苏想衣腰间扯下的玉佩,回到刚才的地方却没看到轩辕厉的人影,他在附近转了一圈四下张望,突然听见一声马鸣。 他回头看过去,轩辕厉正牵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从偏院地马厩出来,离他不过十几步的距离。 沈醉,控制住你自己,她根本不认得你,别过去,别过去…他的身体终究比他更诚实,死别后的重逢,她近在咫尺,他该如何压住那泛滥的思念。 沈醉一头扎进了她怀里,不等她戒备的身子作出任何回应,他双手紧紧抱着她的腰,口中不停重复着呢喃,“别推开我,求求你,就让我抱一次,就一次。” 十岁未长成的身子连她胸口都不到,他哭得放肆,眼泪一点点积聚终于染湿了她的衣襟,他都能感觉到她小腹坚硬灼热的肌肤。 一只手扳开他的肩膀,托起了他的下巴,他还在一抽一抽地呜咽。 “沈南轻的儿子?” 沈醉点了点头,她抽身离开,等他抬眼的时候,她已经翻身上了马,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仰着脑袋看着她。 “好手段,我记住你了。” 轩辕厉拍马驰出,沈醉后知后觉地想着,难怪其他辅政王都敌视她,她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在别人府里骑马,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 等等,她刚才说什么? 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和前世里马背上穿着黑色猎装的女人重叠起来,那时的他费劲了全身的力气拔出了那支插在雪松树干上的箭,在所有人狩猎归来时第二次无意中又挡在了她的马前。 她用弯弓的弦将那支箭挑回了手里,在马背上俯看着他,“你就是沈醉?” “好手段,我记住你了。” 一直到成亲以后,她还是觉得他那是故意想引起她的注意。 *** 轩辕厉,你这个一如既往的自大狂。 第94章 再世沉醉(三) 相府九公子的日子不可能一直那么清闲,沈醉病体已愈,再加上他已年满十岁,从谨王府回来没几日,他就迎来了他的三位夫子。 还没过半个月,那位负责他琴艺的夫子就过去找沈南轻,说九公子是天纵之才,她已经没有能耐教他了。 “他闯祸了?” “不不,九公子天赋异凛,悟性极高,丞相若是得闲,听上九公子一曲就会明了在下为何要请辞了。” “那你就当陪他练习。”沈南轻顿了顿,“他父亲怀了身孕,顾不上他。” 这天晚些时候,沈醉才知道他就要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他那前世只有他一个儿子的爹爹居然又怀上了。 这是不是代表着,轨迹已经开始偏离了? 至少,姑且算是个好兆头吧。 *** 沈南轻并没怎么把那夫子的话当一回事,直到又大半个月后,另外两位也来找他,居然都是来请辞,而原因,与之前那个如出一辙。 沈南轻这才上了心,将沈醉叫到书房,一个时辰后,她不得不也认同了那三位夫子的话,也许,她这个儿子,真的是天赋异凛,悟性惊人,“小九,你今年,是十岁整,可惜了。” 沈醉不解她话中之意,仰面看着她。 “我会拨几个侍卫给你,得了空,多上右将军府走走,秦六公子,是个值得交与的。” 若是没有缘由,沈南轻怎么会说这些话?秦昭,那不是勤王将来的正王君? 沈醉的眼中泛过一丝困惑,他的这个娘亲,私生活上就到处留情,喜新厌旧,对府内儿女都很少亲近,但在官场却圆滑世故,对谁都好得很,却又十足一直老狐狸一只,从来不站派。 可他并不是十岁的沈九公子,他是已经做了十年厉王君的沈醉,他清楚得很,沈南轻心里那杆秤,一直都是向着轩辕厉的。 这事无关交情,只是早在沈南轻步入仕途时,她就看得一清二楚,她只是为了她自己而选择了那个最终会大权在握的人。 右将军秦砺并非厉王阵营中之人,所以,为何是秦昭? “秦六公子吗?既然娘亲觉得他值得交与,小九自当尽力结交。” 沈南轻看了他一眼,“四大辅政王只谨王有了正王君,陛下的病一日重过一日,药石罔用,不出两三年,另三大辅政王的大婚日,也该定下了。” 沈醉心里一咯噔,当今皇帝确实会在三年后的端阳离世,可那时,轩辕厉明明还没有大婚的。 “娘亲是说,陛下会趁她在世时将三位辅政王的亲事都定下?可是为什么?” 沈南轻的视线扫过他的小脸,探究了半晌,摇了摇头,“小九,若你不是我的儿子,我很清楚你今年不过十岁,我还真的以为我在和一个男人说话。”她顿了一顿,叹了口气,“其实陛下心中清楚得很,四大辅政王的势力日渐壮大,早晚有一天,会威胁到她女儿的皇位,可她早已经无力制约。” “然而她更清楚,这四人根本不可能齐心协力,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们之间相互制衡。” 沈醉的喉口动了动,缺什么话都没说,沈南轻这次没注意他,倒像是陷入了她自己的沉思,继续道,“所以,她在度量,她在均衡各方势力,而联姻,从来都是势力结合最好的办法。” 她摸了摸沈醉的脑袋,不像是母亲在慈爱地摸着儿子的脑袋,倒像是在给一件商品估价,“可惜了,你还小。” 沈醉倒是早已经习惯了,他突然想到,前世他和轩辕厉双双死后,沈府的下场,其实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的。 也许这个家并未给过他多少温情,娘亲从来不懂什么叫做天伦,爹爹的心思都在娘亲身上,可真到那时,他也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 他的眼眶有些湿,沈南轻没注意到,她又叹了口气,“这位秦六公子,很有可能,就是未来的厉王君。” 什么? 沈醉双眼蓦地睁大,厉王君?不是勤王君? 难道轨迹一旦开始偏离就意味着他前世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已经不再成立? *** 其实,这本不该算是个坏消息的。 当年若不是有两大骠骑将军的支持,小皇帝和那三位辅政王也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底气来动轩辕厉。 如今右将军秦砺被绑到轩辕厉一起,对她来说,有利无弊。 可他该怎么办? 他告诉自己说只要她活着,他可以选择远远地看着她。 他可以不嫁她,她可以不爱他,只要她好好的。 他可以的,他一定可以的… 沈醉,别再自欺欺人了,别再把自己想得这么无私了。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人,他要和她一起,他要她好好的活着,他要两者兼得。 沈醉从床头抬起泪眼迷蒙的眼,视线落在屏风自己画的那幅画,他不敢明目张胆地画她的画像,却画下了她的眉眼,隐约间,他似乎看到那个黑衣墨发的身影,眼中的戾气淡了,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那是她对着他时最常有的表情。 轩辕厉,都怪你,如果不是你将他宠坏了,他就不会这么死也不肯撒手。 别娶秦昭了,别弄权了,别管储位之争了,别当你的摄政王了,做一世闲王,和他一起平安到老吧。 *** 当然,那只是沈醉心底最深的渴望,他很清楚轩辕厉是什么样的人,也很清楚这种可能性和他死后回魂也差不了多少。 可他都回了不是吗?所谓事在人为,首先,他要上右将军府探探路,虽然他不想秦昭嫁给轩辕厉,他也不想让他嫁给勤王。 “九公子今年,多大了?” “十岁。” 秦昭弯了弯嘴角,“真难得,沈相这么开明,在我满十五岁之前,娘亲都不许我出门的。” 沈醉吐了吐舌头,“其实是我五哥回门的时候,我见到了他帕子上一幅绣,喜欢得不得了,可是五哥说什么都不肯给我,只说那是秦六公子教他的,我就想着一定要来找六公子讨教一下。” “是吗?是什么样的绣?” “蝴蝶。”他当然还记得秦六公子你最拿手的刺绣。 “哦,我倒是不太记得我教过五公子了,不过若是九公子喜欢蝴蝶绣,我倒还算有些心得。”他差使小侍去取针线匣,沈醉状似无聊地左右张望了一圈,“六公子。” “嗯?” “你平日都不出门?” “很少。” “我上次在谨王府的家宴上没有见着你。” 秦昭点了点头,“我并未前去。” “为什么?”像他这种十岁还算个半大孩子的一般不会被带去家宴,可像是秦昭这种正值待嫁年龄的男子,却很少会缺席的。 “娘亲说我不适合再抛头露面。” “那种家宴也算抛头露面?” “我也不知道,只不过听娘亲的意思…”他低了低眉眼,泛起一丝迷茫,“她已经为我挑好人家了,可我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正说话间那小侍捧着针线匣子回来,交给秦昭的时候顺便多话了几句,“公子,府里刚刚来了位贵客,你猜是谁?” “我怎么知道。” “是勤王殿下。” “辅政王殿下来找娘亲本来就很正常。”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听在书房外伺候的人说,她们好像不在谈正事。” “行了,少说闲话,你下去吧。”秦昭挥了挥手,回头正打算开始教沈醉绣蝴蝶,突然见他捂着肚子一脸尴尬。“九公子怎么了?” “我,我想去一下茅房” 秦昭连忙点头,叫过小侍指路,沈醉起了身,对不起了,六公子,他也不想借尿遁的,可他实在担心勤王此行的目的,就是想与你定亲。 *** “九公子,你真的没事,要不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多谢六公子。”沈醉摆了摆手,“我的马车就在外面等着,麻烦你了,可惜今日还是没能向你学到蝴蝶绣。” “这个无妨,若是你愿意,以后大可以常来,我平日里也没什么说话的人。” 沈醉笑了,“那就多谢昭哥哥了。” “昭哥哥?” 沈醉本来就比秦昭矮了大半个头,小赖皮一样在他身上蹭了蹭,“难道你要我叫你秦哥哥?”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确实是沈醉的本性,只是他前世经历了太多,也过了撒娇耍赖的年纪,如今回到十岁之龄,不真实有,不习惯也有,不知不觉间,竟也有些回到了当初身为一个男孩的感觉。 沈醉坐上了马车,笑容渐渐掩去,勤王果然有那个心思。 从娘亲和他刚才偷听到的话来看,将秦昭许给轩辕厉是当今皇帝的打算,不过也仅仅是打算,她露了口风却还没有下旨,所以轩辕勤才会想在此之前先说服了秦砺,与她结亲。 他咬着食指,虽然秦砺现在还没有答应,但是谁都难保她不会点头。 可他又能做什么?沈醉有些心烦,探出脑袋叫那车娘,“停车。” “九公子,怎么了?” “你先驾车回去,我想自己走回去。” “可是…” “还剩一条街了,我认得路,你先回去。” 他一时没好气,话头强硬,那车娘也是沈府的护院之一,竟也被他吓得怔了一怔,九公子这气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强?这还像是个十岁的男孩吗? 被怔住的车娘真的驾着空马车回了府,沈醉心不在焉地走着,也不看路,可走了半天却发现还没看到丞相府那醒目的朱红色牌匾。 他抬起了眼,半晌,无奈地闭了闭眼,他竟然不由自主地走到这来了。 原来,不用看,他也还是能找到回家的路。 *** 墨玉雕上金漆的大字,龙飞凤舞,厉王府。 第95章 再世沉醉(四) 第一次见她,是在秋日,那如火红枫下,她黑衣如墨,第二次,是在漫天皑皑白色中,她雕翎戎装。 第三次,是在来年繁花如锦时,校军场为期半月的军演刚刚结束,就在皇都严禁跑马的天街上,她的高头大马踩着满地草芽,她在马背上摘下了那银色头盔,随手抛在他手里,长发垂落,眉眼轻掀,恩赐一般开了口,“既然这么想勾引我,就跟我走吧。” 那满身银甲的光芒刺得他双眼发晕,居然真的神差鬼使地上了她的马。 后来,他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勾引? 为什么每一次巧遇到了她口中,就都变成了他刻意接近她的手段? 可是,轩辕厉,谁又会想到,今时今日,故地重游,他和你的每一次相遇,也许,真的变成了他的刻意。 *** 沈醉站在厉王府斜对街,他只是想趁等她回来的时候这么遥遥看她一次,都走到这里了。 他等了很久,夕阳都开始渐渐西斜,那扇门却始终紧闭着,她也没有回来。 再等一会,就再一会,若是等夕阳落到远处那幢府邸院墙后面的时候她还没回来,他就走。 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眼前,他转过身,脑袋还是低着,就在他前方的地上,看到两只马蹄嗒嗒两声一左一右停下。 他顺着那马蹄抬起头来,暮色昏黄中他看到了那身也随着日光散去而不再闪耀的银甲,校军场又在军演了吗? 校军场的念头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看着她摘下头盔,心里只余下了一个念头,这个自大狂毫无疑问地肯定认为他是为了她故意跑到厉王府前来的。 虽然他是无心,可也确实是他自己走过来的,而且,是为了她。 她的眼神在他身上扫过,似乎多留了一会,尤其还在他和马头间晃了一晃,有些状似无奈地开了口,“你究竟多大了?” 他承认他现在的身高也就和那马差不多高,他横着眼,“十岁。” “小鬼,过几年再想着来勾引人吧。” 又是勾引,他就摆脱不掉这两个字了?他满心的担忧,满心的思念在她的马从身边过去的时候成了满腹的气恼。 明明就是最爱他他最爱的妻主,就连他想看她一眼都难,他看着她的背影,一时神志恍惚,竟做了一件六岁小孩都知道不能做的事。 他一把揪住了那匹马的马尾巴,还是狠狠地,用力地。 在被那两只扬起的后腿踢飞出去落地晕过去前,他什么都看不清,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只除了,他干嘛要去揪马尾巴? *** 沈醉醒过来的时候,身边有些暗,只有烛火的微光,该是晚上,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下意识地想起身,一个声音在他身边突然响起,“别乱动。” 沈醉奇怪地转头看向床边陌生的人,“你是谁?” “算你运气好,骨头没断掉,胸腔淤血,腹内有积水,这几天可能会肿。” 这还叫运气好,沈醉一口气没提上来,只觉得上身全都发疼,他□□出声,“痛。” “不痛的是死人。”这次响起的声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女声,这次沈醉都疼都忘了,她怎么会在这里?不对,应该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刚才来不及细看,这时多看两眼,这屋子,这床,这不是厉王府那间据说吊死过十五个跟轩辕厉唱反调被她软禁的谨王党的极阴客房吗? 她居然让他睡这里? “你先下去吧。” 那人点了点头转身出去,沈醉看着她的背影,怎么轩辕厉身边还有他前世从未见过的人? 不过他没空去多想,因为轩辕厉正就在他面前,半靠着床杆,双手抱在胸前,视线从他头上扫到脚下,再从脚扫到头。 “你看什么?”他说的很小声,因为大声了会很疼,还会咳嗽,然后更疼。 “我拖你回来的时候,天色还不算暗。” 沈醉一脸迷糊,只是看着她,“街上人还不少,我想,不用多久,沈九公子在我府内过夜的消息就会传遍皇都。” 沈醉还是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其实这一点不怪他,他总是下意识地觉得这里是他家,所以,这个地方和眼前的这个女人都打着他沈醉所有的印章。 “有什么问题吗?” 轩辕厉挑了挑眉,“我想,没有。”她没再准备多留,转身欲走,沈醉想叫住她,一时没想到他现在该叫她什么就急急开了口,“喂。” “怎么?马尾巴还没揪够?” “我不要住这里,这里太阴森了。” 轩辕厉背对着他,沈醉没看到轩辕厉的眼里一闪而逝的凌厉光芒,敢说她厉王府阴森? “我要换房间。” 银光断了,沈醉重复了一遍,“我不要住这里,我要换一间。” “我不介意把你扔到街上去。” 门被拉上,沈醉委屈地想哭鼻子,他一直都最讨厌这间房了。 *** “你说什么?” 沈南轻的声音很高,那来传话的门房被吓了一跳,说话也结巴起来,“厉,厉王府来人说,说,说…” “小九在厉王府,这不可能。” 其实刚才已经听清楚了,只是她觉得不可能,小九在厉王府养伤?要是那人说小九在大内禁宫养伤说不定她还能更加相信点。 “出去。” 那门房忙不迭地就走,还没走几步又被沈南轻给叫了回去,“外头有什么反应?” “外头?” “皇都有什么传言没有?” “有,呃,没有。”那门房越加结巴起来,怎么丞相大人也关心起这些坊间传言起来了? “到底有还是没有?” “有传言,可,可不是关于九公子的。” “说什么?” “皇都传言说大皇女在围猎的时候射死了一只白虎。” 沈南轻眉头一蹙,那门房又道,“传言说陛下进来病情加重就是因为大皇女杀死了圣兽。” “还有呢?” “还有,是关于勤王殿下的。” “说。” “说勤王殿下对右将军的六公子情根深种,誓言非卿不娶。” 沈南轻这次勾了勾唇,勤王倒也不笨,她做出如此姿态,陛下也不好再突然提出要将那秦六公子赐婚给厉王了。 那门房出去了还没半个时辰,又腾腾跑回来在沈南轻书房外求见。 “丞相,外头有,有关于九公子的传言了,那传言竟然说,说,说…” “说什么?” “说九公子,九公子夜里梦游到厉王房里去了。” 第96章 再世沉醉(五) “殿下,您该进宫了。” 床边的黑色背影没有动,她似乎已经维持着这个动作站了许久,床上的人正双手双腿一起缠着被子睡得正香。 轩辕厉的视线移到他脸上,她突然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要进宫去面圣。” “唔。”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嘤咛,轩辕厉直起了身,他翻到另一头继续抱着被子,声音还带着没睡醒的浓浓睡意,“小皇帝才那么点大,你也别老是给人家脸色看嘛。” 那双眼微微眯起,她转身,披风的一角扫过床脚,带起一阵摩擦声,她走出房间,没几步,却突然停了下来,“云天。” “殿下。” “他昨天伤在哪里?” “胸腔和腹部。” “不影响神智。” “不会有影响。” “你在这里守着,在我回来前别让他出房门一步。” “是,殿下。” 轩辕厉的背影渐渐消失,晨曦在那站在房门外一动不动的人影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芒。沈醉醒过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升至正中。 他揉了揉眼,再睁开,嘴巴忍不住张了开来,这房间…他跳下床来,也顾不上胸腹突然传来的坠疼感,伸手抚过墙上的泼墨画,还有这床,这桌,深色木料,充满压迫感的棱角,这不是那家伙在他搬进来之前的房间的样子吗? 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不会是睡得稀里糊涂又干了什么蠢事吧? 沈醉双手抓着头发,完了,平时他都控制得很好啊,小心翼翼的从来没在谁面前露出过马脚,怎么一到了这里他就忘乎所以了,他不能让她知道,至少现在还不行,在她这一世爱上他之前他不能让她知道。 他一手握拳敲着自己的脑袋,他到底都干了什么说了什么,要是她怀疑了怎么办? 沈醉一转悠已经走到了房门口,一只手突然伸出挡在了他身前,他仰起头,又是昨日那个陌生的女人。 轩辕厉的心腹他明明都认得,眼前这人,难道在他前世遇上轩辕厉之前就不在了? “公子请回房。” “回房?” “殿下有令,公子请回房休息。” 沈醉转身走了半步又转了回来,“那个,谢谢你昨天替我治伤,我能不能知道你叫什么?” “云天。” “云天?你才不是云天呢。” “公子还认得另一个云天吗?” “我当然…”沈醉脱口而出,说完了才一把捂住了嘴。他看着她,慢慢地,伸出了手,举起来挡在她的脸中央。 再遮掉右眼,若是放下束起的头长发散乱面上。 “你真的是云天。” 那个脸被剑伤划成两半还瞎了一只眼的云天,医武双绝的云天,那个当时在轩辕厉被强请入宫后护着他离开皇都的云天。 日光洒在他眼前,沈醉恍恍惚惚地站着。 *** “厉王君,只要你随我回去,到时候揭发轩辕厉大逆不道的罪行,你仍旧可以恢复沈九公子的身份,断然不会有事。” “你做梦。”马车前倒着两匹马尸,云天沙哑的声音似乎还伴随着吐血声,他掀开车帘站在马车前。 她的双膝已经被割伤,长剑插入土中撑着自己的身子,原本就狰狞的脸已经被血染得完全看不清楚本来面目。 她的脚下,满是尸体。 “我跟你回去。”沈醉抬眼迎上秦砺的视线,还有她身后将他们完全包围住的禁军。 云天突然发出一声大笑,凄然的大笑,口中鲜血染红了前胸,“殿下,云天违命了。” 她一剑抹断了自己的脖子,沈醉闭上了眼。 云天,对不起,他只是想回去陪着她一起走。 *** “公子。” “公子,请回房。” 沈醉回过神来,一步三回头地看她,慢慢爬回轩辕厉的大床上,一手撑着下颌,叹了口气。 若是他能将轩辕厉拉回来,能救回的人,可不只她一个。 可是,他好像越弄越乱了。 他昨晚到底干了什么? *** 沈醉在轩辕厉的房里呆了一整天,吃喝都有人送进来,一直到天色近黄昏,隐隐约约,他听到了外面传来的马蹄声。 可还不只一匹。 两道声音越来越近,“与我何干?” “她知道陛下有意将秦昭赐婚与你,所以不敢接受我的下聘,只要你与她挑明你不会接受这赐婚,她自然就会答应。” 轩辕厉哼了一声,“我为何要这么做?能与右将军结亲,我何乐而不为?” “你根本都没有见过他。”轩辕勤的声音很大,大得沈醉都听得出来她大概连口水都说得喷洒出来了,“可我是真心喜欢他。” “是吗?”轩辕厉的声音还是带着不变的讽刺,“有多喜欢?” “你永远不会明白。”她甩袖就走,轩辕厉勾了一侧唇瓣,“喜欢到,可以放弃辅政王王位?” 不只轩辕勤,沈醉也是一愣神。 “你说什么?” “你自请撤藩,他就是你的。” *** “殿下。” 云天躬身退下,轩辕厉点了点头,进房解下了披风丢在一边,她没有管他,径直走到书案前坐下。 她看上去心情不太好,虽然大部分时候她都不会有心情很好的表情。 沈醉缩在她的大床上探出半个脑袋偷偷看着她,她似乎在看折子,一本又一本,满满堆了一叠。 好半天,沈醉终是伸出两条腿穿上鞋下了床,慢慢朝门外走。 “九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他回身看去,她头都没抬。 “我,我的伤也没什么大碍了,我还是回家吧。” “你的伤总是我的马踢的,九公子等到痊愈了再走也不迟。”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沈醉只觉得后背凉风阵阵,“那个,其实是我自找的,真的。” “我说了,回床上去躺着。” 沈醉一哆嗦,她今天实在太反常了,他连忙爬回大床上窝着,抱着被子一边咬着自己的手指,她想干什么?就他现在这小身板,她不可能下得了手吧?他也吃不消啊。 呸,他一巴掌敲着自己的脑袋,乱想些什么呢? 夜色渐深,她看完最后一本折子站起了身,走回床边,沈醉已经开始眯着眼睛朝下耷拉眼皮,听见她的脚步声又睁了开来,“殿,殿下。”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一转身又要走,沈醉手一伸,抓住了她的衣摆又想起自己不该这么干,于是又松开,可她已经看了回来,“怎么?” “你要去哪里?” “难不成九公子希望我留下来睡?” 留下来?这本来就是你的房间啊。沈醉点头,又摇头,她慢慢靠近床榻,一点点俯下身来,逼得他不得不后退,直到躺倒在床上。 他脑中轰然一声炸开,什么都成了浆糊,眼中只剩下了她的影像,她的声音低低的魅惑的在耳边响起,“你就这么喜欢我?” “嗯。”他点头,她的脸却渐渐远去,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直在床边,无甚表情地看着他。 他,他刚才点头了?这个阴险的女人,居,居然色︳诱他。 沈醉悲愤地把被子蒙在脸上,才十岁就脸皮这么厚,他没脸见人了。 那双透亮的黑眸一直看着他,冷然中似乎泛过一点点笑意。 *** 沈醉在厉王的房里睡了三天三夜。 其实后来的晚上他真的都是一个人睡的,可是皇都早就流言满天飞,不过这天清晨,一道更加引人注意的传言瞬间掩盖了沈九公子的小小桃色流言。 四大辅政王只余其三,勤王,已经有禄无权,就和皇都其他闲散皇亲一样。 身在厉王府的沈九公子听到这传言的时候,惊得把手里的碗筷连着汤勺洒落了一地。 这位勤王,是真的为了秦六公子,还是被轩辕厉之前那句位置很多余给刺激到了?不过不管原因如何亦或都有之,总之,他很激动。 勤王虽然在四大辅政王里势力最小,可好歹可算是一个,再说日后她娶了秦昭,可就连带着右将军,现在她既然肯自请撤藩,是不是意味着,她以后便不会再卷入这场是非中。 沈九公子正兴奋着,他的午饭是在小院的石桌上用的,此时饭粒撒了满地,一道脚步声渐渐从身后靠近,他回身看去,轩辕厉的视线在那一团混乱中扫过,转了身离开。 可是她的说话声他还是听得见,“云天。” “殿下。” “去请个喂小孩吃饭的奶爹回来。” 她绝对是故意的。 *** 秋去冬来,勤王和秦六公子订了亲,沈九公子有在厉王府长住的趋势。 这天,皇都的上空飘起了雪花,厉王府门外停下了一辆马车,不多时,马车上下来了一个女人,还带着两个娇俏的男子。 沈醉正在前院的松树下堆雪人,就听得一道清丽的男声传来,“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爱。” 好狐媚的声音,还谁家的孩子?沈醉背上立刻长出了一堆刺,现在皇都关于他沈醉和轩辕厉的传言已经漂到远离真实情况十万八千里去了,居然还有人会说谁家孩子?分明就是故意这么说的。 他拍掉手上的雪花站起身来,勤王?她来这里干什么? 他正想着,云天从前厅走了出来,“勤王,殿下在书房。” “我这就过去。” 沈醉瞪着那两个男人跟着一起过去,一把拉住云天,“那两个男人是什么人?” “勤王的谢礼。” “谢礼?” 云天看了他一眼,“能娶到秦六公子的谢礼。” “这个我知道,可是,可是那是两个男人,怎么,怎么会是谢礼?”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情敌啊。 *** 沈醉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以她现在的年纪,肯定会有那种需求的。前世如何他不知道,他还没遇上她,可现在却完全是两码事啊,他还在厉王府,眼睁睁看着她和别的男人… 他用力拿枕头砸着自己的脑袋。 砸了半晌,他豁出去一样下了床。自从他霸占了轩辕厉的房间,她就搬到书房去了,连原来做事的书案都搬去了,他冲到书房门口,正遇上她从里面出来,“你要去哪里?” “你还不去睡觉。” “别去,别去好不好?” 轩辕厉低头看着他没说话,他耷拉着脑袋,“别去找他们好不好?”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我,我也可以的。” 脑门上又挨了一下,她的声音很没好气,“睡觉去。” 可他还是站着不肯动,“我可以的,就算,就算我还没长好,我,我可以,可以,别,别的…”他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她,脸色红艳得像是滴得出血,牙齿咬着唇。 还是你自己调︳教出来的 她的眼眸中如有黑色的火焰在燃烧,“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比谁都清楚。” 夜色下,她抱起了他的身子,沈醉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狂乱无比。 *** 腊月十八,是轩辕勤和秦昭大婚的日子。 腊月二十一,轩辕勤带着秦昭回娘家的日子。 “我到现在都还有点不敢相信,勤王可以为他做到如此。” 她用鼻子发出了一声类似于冷笑的轻哼,沈醉仰起了脑袋,“我有说错吗?” “没有。” “你不相信?” “信。” “那你哼什么?” 她原本垂眼看着他,这时掀起了眼皮,他看不真切的眼神扫过不远处的人影,声音如鼓擂在他心头,“她会放手,只因为她从没有真正尝到过权力的滋味。” 心,还在颤,沈醉伸出小手拉住了她的衣摆,低下脑袋没有敢去看她的脸,“你真的,爱这种滋味,是吗?” 她伸出食指弹了弹他的脑门,“不想将那些曾经给你脸色看的人全都踩在脚下吗?” “我…” “你想让谁做狗,她就不能直起身用两条腿走路。”她眯了眯眼,“我会给你无法无天的权力。” 沈醉在心底对自己叹了口气,他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不明白?前世的他,可不就是全皇都都清楚的那个笑里藏刀助纣为虐得罪天得罪地得罪皇帝得罪凤君都不能得罪的厉王君,那个摄政魔王的心头肉。 他爱过那种滋味,站在权力巅峰的感觉真的太好,可最后,他失去了她。 那碗蜜糖里,洒满了□□。 于是,他用了一次生命的代价来悔悟。 “她是因为没有尝到过才放弃,那你呢?会有什么,能让你放弃这种滋味吗?” 久久没有回应,沈醉忍不住抬起了头,发现她在看他,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她,“如果有朝一日,你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你还会这么想吗?” “代价?” “像是,生命的代价。” 她回了他唇角一勾,像是在为他的笑话捧个场,沈醉揪着她的衣摆不让她走,“你还没回答我。” 轩辕厉看着他因为紧紧揪住她衣角而发白的手指关节,缓缓抬起头没再看他,声音却一字一顿地传入他耳中,“是谁付出了这种代价?是我,还是你?” 第97章 再世沉醉(六) 恍恍惚惚,沈醉松开了紧拉着她的衣角,下意识地开了口却都没意识在自己在说什么,声音无力地近乎空洞,“你怎么会知道?” 她伸出手指描摹着他的唇线,那只手渐渐往下贴在他胸口,“你那天喝的药里,有一味萦草,安神,却也迷神,你没有意识到,也不会记得,可做出的事,却是你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东西。” “你故意的。” “是,我让云天换了原本的安神草。” “我,说了什么?” “说到是没说多少。”她挑眉看他,“就是哭湿了我一床褥子,还不停吃我豆腐。” 他扯了扯嘴角,“可你,还是知道了。” “你确实没说多少,不过也够了。”她直起身子没再看他,只是视线中有一种沈醉看不懂的情绪,“扶上轩辕素,当摄政王,废她立小皇帝,还有,娶你。确实都是,我会做的事。”顿了顿,她又回转过来看着他,“我将来,会做的事。” “你相信我?” “为什么不?” 沈醉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到底算是什么,是苦还是喜,只是满腹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倾泻而出的缺口,他转身抱着她的腰,将脑袋埋在她小腹间,任眼泪鼻涕沾满她的衣裳。 “放下这一切好不好?我不要再经历那一切,我好怕,我晚上做梦都会梦到你身首异处满身是血的样子,放下好不好?做平平安安一世闲王好不好?” “不。” 沈醉仰起了脑袋,她看着前方,眯起的双眼里满是狠戾和誓不放手的决绝,“不可能。” 他太了解她,了解到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只有我就料到会是这样的感觉,他咬着唇,“哪怕,你已经知道了结果?” “我不会让它发生的。”她的手指拨过他柔软的长发,卷在指腹上,拉起又放下,沈醉漾起一抹苦笑,“谁又能保证?谁又知道…” “醉儿。”她伸手托起他的下巴,“就算我愿意放下,别人却不会放过我,若要平安,只有我可以给你,给我自己。活在别人的脚下?我宁可死。” *** 腊月三十,相府派了人来接九公子回府。 沈醉却不想回去,他想陪她过年。 轩辕厉在前院哼了一声,那些来接他的人瞬间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轿子被丢在门外。 过了正午,沈南轻亲自上了厉王府。 “娘亲。”沈醉在书房外低着头,沈南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略过他进了轩辕厉的书房。 “来接他回去?”轩辕厉头也没抬,还是坐在书案后,不过这次手里不是折子,而是几份卷宗。 既然对方都这么直接,沈南轻也点了点头,“厉王,你我都清楚,现在这样对小九的名声没有好处,若是厉王有意,大可以等小九成年后来相府提亲。” “沈相还会在乎一个儿子的名声?”轩辕厉将手里的笔随手丢开,站起身来,“反正都是养着,我比较倾向于自己来养。” “厉王,这不合规矩。” 沈醉一直躲在门外,他知道轩辕厉肯定清楚他在偷听,不过反正她没反应他就当是默许了。 沈南轻不想这么早就和厉王府扯上关系他很理解,毕竟现在局势尚且不轻,她向来精明,绝对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就算看好轩辕厉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就站好阵营,更何况,沈南轻怎么会放过他现在这么一颗最好的棋子,大概还要对他耳提面命一番。 他在门外听着两人毫无意义的争夺抚养权的对话,眼角一斜,正瞟到云天在走过来,反正书房里无聊的没什么好偷听的,沈醉转了身迎上云天,“你找殿下什么事?” 云天低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似在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沈醉看着她走向书房的背影哼哼了一声,不说就不说,反正早晚有一天你得叫我主君。 *** 沈南轻终究哪里可能抢得过轩辕厉,沈醉还是留在厉王府,除夕夜的残月高高挂在天际,屋顶上盖着厚厚一层积雪,他抱着双腿团坐在轩辕厉书房的床榻上,“你为什么老是不喜欢跟别人一起过年?宫里的除夕宴你每年都不去。” “你喜欢谨王府的红枫树,为什么家里不种?” “你为什么…”微张的小嘴被一只酒杯倒入了一些酒,还是烈酒,沈醉连忙转头,“我不喝。” “都叫这名儿了,不喝多可惜。” “你老这样,每次问你问题就转移话题,我问了你一辈子都没问出来。” 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气氛有些怪异,毕竟这种话说出来就已经奇怪得紧了,轩辕厉轻晃着手里的酒杯低声自言自语,“一辈子吗?” 她抬起眉眼看着他,“既然知道结果,为何还来找我?” 沈醉松开抱着双腿的手,用力抓过她的一只手拉到嘴边就咬,留下一排牙印子,愤愤地看着她,“你还问我,你还问我?难道你不知道为什么?你…” 食指的指腹堵住了他的嘴,她居然在笑,毫无笑纹的眼角轻轻掀起一道几不可见的弧度,敛过一抹醉人的波光,“我知道。” 她放下酒杯将他从床榻上抱下来,圈在怀里坐在她腿上,低头将脸埋在他的脖颈间,“我知道。” 她的呼吸吹在他耳后,声音很低,低得近乎呢喃,可沈醉一字字听来,却只觉得重若磐石,“你不会再经历那些,绝不会,我会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沈醉闭上了眼,唇角却掀起了祥和的笑容,罢了,是你的执念也好,是你的心结也罢,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是不是会走上那条一手遮天让人恨之入骨惧如阎罗的不归路,对他来说,从头到尾,你都只是最爱他他最爱的妻主罢了。 *** 冬天的尾巴随着积雪的融化终于一点点被春意吞没,草长莺飞,桃李花开,被几位夫子称赞天赋异凛,天资过人的沈九公子长了一岁。 十一岁的沈九公子最近一直很忙,忙着在书房光明正大地偷看她批阅的折子,各种卷宗,校军场的军演记录,然后,把他记得的相关的,在曾经将会发生的事写下来给她。 以轩辕厉的为人,她是不肯要这些东西的,她堂堂厉王殿下,还用得着这种小抄,所以若是送到她面前,那只会被捏成纸屑。 沈醉每日挖空心思写成小纸片放在她一个不小心就会瞄到的地方,要不就故意在她面前说溜了嘴,只要看到了听到了,难不成你还有办法忘记? 一个使劲塞,一个不肯接,猫拿耗子,一个追一个跑,不亦乐乎。 沈醉没工夫分心去注意皇都内的流言,不过流言这种东西,不注意也会知道,那个原本最有希望接下储位的大皇女,打死圣兽,在皇帝病重之时依旧夜夜笙歌,正在渐渐失去帝心。 *** “殿下在哪里?” 云天还是低头看着他,依旧是那副眼神,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沈醉扭头懒得理她,他问别人。 “殿下在哪里?” “殿下往后院东厢去了。” 后院东厢?那地方一向闲置,她去那里干什么?沈醉不明白,不过他还是往那里走去,走进院子还没见着人,倒是先听见一个男子的惨叫声。 他突然想起来了,勤王送来的那两个男人,可不就被安顿在这里。 他一头冲过去,刚好在门口扎在轩辕厉身上,撞得眼冒星星。 “你撞我干什么?” 沈醉摸着脑门,她伸手替他揉了几下,“自讨苦吃。” 星星消了,他探出脑袋朝里一看,忍不住啊了一声,那房间的地上,赫然躺着两具男尸,正是那两个男人。 “你,杀了他们?” 看都看到了,还问废话,轩辕厉懒得回答他,沈醉咽了口口水,“为什么?” “你说呢?” “难道,这两个是眼线?” 她勾了勾嘴角,“看起来你还有点救。” “勤王的?她不会这么蠢吧,自己把人送进来,这一露陷不就会牵连到她身上?” “不。”轩辕厉出去几步,“她有这么蠢,只是还没这胆子。”沈醉跟在她身后皱着眉头,她一路朝外走出去,“找人把这里收拾了。” “哦。” 沈醉应了声,这才想起来他来找她的目的,“我要回去一趟。” “你现在不在家吗?” “我是说相府,我爹快临盆了,我想去看看。”对这个新出现的小生命,他还是有些期待的。 轩辕厉的背影已经快消失在院门转角,“让云天送你回去。” *** “哟,准厉王君还知道回来。” “想容爹爹。”沈醉抓了抓头发,“我爹爹呢?” “房里,待产了。” 他话音未落定,紧闭的房门内就传来一声痛呼,沈醉心里一抽,手却捂上了自己的小腹,苏想容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没,没事。” 沈南轻不在府内,稳公倒是请了好些个,房内的痛叫声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终于,门被推开,一个喘着气得稳公站在门边,屋里的啼哭声时高时低,也慢慢歇了下来,“生,生了。” “男孩女孩?” “是个小小姐。” 苏想容转头看向沈醉,“这下你爹肯定满意了,不过你在他心目中,可就没地位了。” “想容爹爹,你为什么每次都喜欢把话说得这么清楚?” 苏想容没回答他,找了几个小侍,“你去通知主君那边,还有你,去门口候着沈相。” 沈醉进了房间,刚生下的宝宝皱巴巴地被包裹在襁褓里,他凑上去看,看着看着,又想起了他那还没来得及出世的宝宝。 苏想容刚好也走进来,“你哭什么?” “我没有。”沈醉睁了睁眼,“我看见妹妹开心。” 君忆在床上似乎睡了过去,苏想容伸出手指戳了戳宝宝的脸,“跟我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沈醉不明所以,跟着他出去,走到院子一角,“想容爹爹,什么事?” “那幅画,画的,便是厉王吧。” 沈醉抬起了头来,看着他的双眼,“想容爹爹。” “别说不是,原本我想不起来,可你的流言一传出来,我再看,就越看越像,你怎么就会…”他摇着头,“小九,你不是我生的,却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既然你还叫我一声想容爹爹,我劝你尽早收手,如果你是真的喜欢上了她,那我也劝你收回你的心,她不是什么好人。”他还在摇头,沈醉微微偏着头,真没想到,这个会来劝他的人,居然是苏想容。 是啊,她不是好人,谁不是这么想的呢。 “想容爹爹。” “怎样?” “你为什么会嫁给娘亲?” “现在在说你的问题。” “以你的家世条件,你曾经名动皇都的书画双绝,你究竟为什么会嫁给娘亲做小?”说实话,这个问题他以前还真没想过,他只知道沈南轻后院的男人里,苏想容是最不拿她当回事的,动不动就出趟远门不着家。何况他又是苏想衣的亲兄弟,难不成苏家偏好两兄弟共侍一夫?可就算是,以苏想容的条件,那个正君的位置,也该是他的,而不是苏想衣的。 “小九,别扯开话题,该告诫你的我都说了,你若是不听劝告,那便去承担你自己选择的后果吧。” 他转身朝着房间走回去,沈醉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若是心能收得回来,爱还有什么价值。” 苏想容脚下似乎踉跄了一下,沈醉越发奇怪,只是奇怪归奇怪,他又毫无头绪。 然而在沈府又住了几天后,他的头绪终于出来了。 沈南轻对于小女儿的出生喜不自禁,也没空搭理他,君忆又在坐月子,他坐在苏想容的院里剥枇杷吃,吃了没多久,一个小侍急匆匆地从门外进来,贴在苏想容耳边耳语了几句。 “小九,我有事要出门,回你爹爹那里去吧。” “不了,我回厉王府,我和你一起到门口去好了。” “你,还是不听劝吗?” “离开她?对不起,想容爹爹,我做不到。” 苏想容的神情有些心痛,沈醉看不懂为何会有那种心痛,他和她一起走到沈府门外,那里正等着一辆马车,苏想容上了马车。 马车轱辘辘走开,沈醉站在马车后,随着马车前行的晃动,车顶上飘下来一片枫叶。 现在是春日,而那却是一片红枫。 她一直喜欢的如火红枫,一年四季都红如火的红枫树,整个皇都,就只有谨王府有长。 “云天。”他喊了一声,那一直守在相府外的女人走到他跟前,他指着那辆马车,“我们也上谨王府转转。” 第98章 再世沉醉(完) 沈醉从来没有想到过,前世做了十年的厉王君,皇都内,却还有这么多他从未知晓的秘密。一层层抽丝,剥出来的,不仅仅是苏想容的秘密,或许,还有那些轩辕厉从来不愿意告诉他的答案。 白日的谨王府很安静,红枫在风中偶尔飘落片片,苏想容走得很快,也很熟悉,很明显他经常来这个地方。 “他怎么样了?” 苏想容一脚踏进房门便急切地冲口而出,太师椅上悠闲地喝着茶的女人抬起了头,“喝杯茶,坐会。” “我要见他。” 轩辕谨放下茶杯慢慢站起了身。先帝所出二十几位皇女的年纪差了有一代人的距离,如今的皇帝最为年长,已经年近五旬,而轩辕厉则不过二十开外,与现今的几位皇女相差无几。至于轩辕谨,其实也就小三十,俊眉朗目,青竹一般颀长的身形,无怪乎这么多年一直都被皇都众家公子当成梦中人。 “他只是受了点小小的风寒,喝过药睡下了,等他醒过来我自然会带你去见他。” 苏想容松了口气,“谢谢。” “你没有必要和我客气,楹楹是大皇姐的孩子,我自然会好好照顾他。” 屋顶上突然传来些许细微的声响,有点像是鸟雀的动静,轩辕谨也没太在意,“其实我找你过来,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她稍稍顿了一顿,“若是你愿意答应我这件事,我也可以答应你,我会想办法帮你,让你带着楹楹离开皇都。便是大皇姐怪罪下来,我都会一力承担下来。” 苏想容双眼满是探究与不解,“除非你先说清楚要我答应什么。” “相府内,有位九公子。” “你想做什么?” “这么多年了,轩辕厉她,终于有了弱点。”轩辕谨走上了几步,苏想容连连摇着头,“可小九是无辜的。” “别怪我心狠,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亲手毁了自己的妹妹,可她戾气太重,心结太深,早晚有一天,这皇都会被她弄得乌烟瘴气怨声载道。大皇姐已经病重,皇女间明争暗斗,是谁在操控?她想做什么,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可是,小九他和这些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对于她来说与众不同,这就已经有关系了。”轩辕谨转了个身慢慢踱回了太师椅上,“我不想看着她毁了这清明之世。” “陛下她,不管这些吗?” 轩辕谨苦笑着抬眉看他,“大皇姐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你一句宁死不入后宫她就再不曾逼过你。当年母皇立大皇姐为帝,便是因为她的宅心仁厚,可她不只心软,她永远都看不清人心,对你这样,对轩辕厉也如此,事到如今,她还以为靠辅政王之间的互相制约就可以让她的女儿稳坐帝位,可她却根本看不见轩辕厉的滔天野心。” 苏想容抿着唇没说话,轩辕谨看着他的双眸,“其实我本不在乎这帝位上坐的是谁,可若是有朝一日轩辕厉真的手掌大权,我实在是不知道,这皇都,会变成怎样的荼火之城。一个沈醉,便有机会让百姓免于水深火热的生活,你还想不清楚吗?” 苏想容低着头,半晌才慢慢抬起,“你要我怎么做?” *** 谨王的长子轩辕楹楹竟然是当今帝上的亲生骨肉,看样子嫁给沈南轻也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沈南轻大概也知晓这件事,所以苏想容在相府的行为才会从来不受限制,便是久久不归,她也从不过问。 明明爱她,却不愿意成为后宫内那些苦等临幸的君妃中的一名,难怪前世在帝上归天后,苏想容会整整三年未回府,沈醉奇怪过,却从未想到过守丧这种可能。 沈醉一直低着头走在路上,跟了轩辕厉那么多年,他的所谓良善之心大概已经不剩下多少了,他管你们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要拯救苍生黎民,想害他妻主的人,便是敌人。 谨王是,苏想容既然与她站在一起,就同样是。 他哼笑了一声,慢慢抬起头来,“云天,所有人都说她不是好人,我一直在想,那些光鲜在外的贤君良臣们,她们的手,又真的是干净的吗?也许,她只是从来都不屑于掩饰而已。那些人,自命清高,自诩英豪,到头来,又有几个人没有跪在她膝下。” 那女人斜了一眼过来,看了不远处就要坠地的金乌一眼,“殿下要你酉时前回府。” “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怎么不知道?” “殿下说小小年纪家教就不严,天黑了还在外面乱转,她要给你立个门禁。” “你…”沈醉扭过了头,“跟你主子一个德性,懒得理你们。” 走了没几步他又开口道,“刚才谨王府发生的事,你告诉她吧。” “不用。” “什么?” “殿下从来不屑这种偷听来的消息。”她低眉看下来,那眼神,明显写着对他之前行为的蔑视,“没人有这能耐在厉王府动土。” 沈醉呆了半晌,转回身去一边走一边咕哝,“我怎么十年都没被你们气死?” 他自言自语着,转过了一个街角,突然听到对面有人叫他,“小九。” 却是苏想容,他们不是商量好在八月祭天后才动手?难道说改计划了,他下意识地朝云天那边靠了靠,“想容爹爹。” “上马车,我有话跟你说。” “可是,我酉时前要回厉王府,不然厉王会揍我。” 他信口胡诌,苏想容看了云天一眼,视线又转回他脸上,叹了口气,“我让马车往厉王府走,一路走一路说,可以了吗?” “可是,厉王要她寸步不离跟着我。” “她来赶马车,这总可以了吗?” 沈醉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没看到,苏想容没看到,云天也没看到,就在不远处,两个女人并肩而立,其中一人修眉俊目,双手倒背在身后,遥遥看着那辆马车驶出。 “你怎么知道他肯定会去劝说沈醉?” “他觉得若是沈醉能自愿帮我们便可免于一死,以他夫人之仁,必然会去做这种事。” “若是苏想容死了,你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我可以牺牲掉一个沈醉,就也不会吝惜一个苏想容,大皇姐会明白的,我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她的帝位,为了这天下百姓。” *** “小九,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我不明白,想容爹爹。” “你年纪尚小,最是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错误的决定,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离开她。” 沈醉正要说话,马车外突然传来云天吁声勒马的动静,马车猛烈地颠簸起来,他和苏想容被颠得七倒八歪,撞在马车壁上,沈醉一手拉住了车帘想要稳住身子,刺啦一声,那车帘反倒被扯断了下来。 马车被拉进了一个长胡同,云天已经跃上了那匹突然发狂的马,沈醉的脑袋被撞了好几下,心中却苦笑,他怎么会没想到,一个苏想容,谨王怎么会不舍得放弃。 云天勒着马脖子想要将它停下来,两边突然纵身跃下几个蒙面持刀的黑衣人,云天额际青筋跳动,若是不还手便是自己被砍死,可若是现在松手由着那马继续朝前乱冲,马车撞到墙上,车里两个人不死也得重伤。 她手下更加用力死死勒着马脖子,旋身飞起踢翻了两人又稳稳落在马背上,眼见着那马在渐渐脱力放慢速度,又一个黑衣人持剑杀到。 三尺银锋,直攻向她面门。 沈醉看得清楚,云天身形未动,似是要拼了这一剑将马车停下来,就听得哧一声,电光火石间,鲜血如长虹一般喷洒而出,那个黑衣人也被云天全身劲气震退,砸在墙上,委顿在地。 马车险险停在墙前三尺,沈醉从马车里滚了出来,摔在地上磕伤了手肘膝盖,不过他顾不得这些,撑起来就冲到云天身前,“你…” 面上的血一滴滴落下,她没死,皮肉之伤也死不了。只是那剑锋,刺瞎了她右眼,也划破了那张脸。 他熟悉的云天,那个满脸狰狞伤疤的云天,出现了。 就像是一道噩耗,一个诅咒,在提醒着他,不论他怎么努力,有些事,永远都不会改变,不同的过程,走上同一个结局。 *** 云天包扎完伤口在房内躺着,那只右眼,就这样再也看不到了。 轩辕厉只回来转了一圈,在云天床边看了一眼,又扫过他身上新缠上去的绷带,她甩开披风就离开了厉王府,沈醉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只是觉得院子里似乎多了不少人,看不见却感觉得到,也不知道掩在哪里守着。 “想容爹爹,你现在还觉得,我应该离开她吗?” 苏想容自己也受了些皮肉轻伤,他叹了口气,“小九…” “你不用说了。”沈醉走到苏想容身前背对着他,“我知道你想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苍生,为了大局,所以我就该死,连你自己,也该死。” “小九…” “对不起,想容爹爹,我只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没有你舍生取义这么伟大。” “沈醉。”苏想容这次大声盖过了他,“我没有说这是你的错,你本来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为什么你就是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沈醉回身摇着头,他比苏想容矮了许多,看似稚嫩的眼中却是连苏想容都不敢逼视的冷然,“我只知道,有些人,可以为了所谓的大义亲手毁去至亲之人,毁去无辜之人,然后,说一句是为了天下苍生,就会被奉为豪杰,我呸。” “你…” “想容爹爹,你不用再劝我了,我不在乎在你们眼里,轩辕厉是怎样的人,反正,她生,我生,她死,我死。”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誓言一般烙下,那一刻,苏想容才明白,眼前的男孩,也许看上去只是一个稚子,他的内心,却比自己更加坚毅。 他的决定,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被表象所迷惑的无谓痴恋。宁负天下不负卿,说起来容易,又有几个人真的能够做到,负尽天下,负尽道义,再劝他也已是无益。 “我告辞了。” 苏想容慢慢朝外走,沈醉突然叫住了他,“想容爹爹。” 苏想容没有回身,只是放慢了步子,沈醉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她已经时日无多,放下你的骄傲和执念,去看看她吧,阴阳永隔的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个中滋味。” 苏想容停了下来,半晌,才继续朝外走,他还是没回头,只是扯了扯嘴角,“小九,今日我才明白,十多年来,我从来都没有真的认识过你。” 沈醉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你不是没有真的认识,只是,跳过了十多年而已。你又怎么可能会了解这里面的玄机。 *** 时日无多,是因为沈醉清楚当今帝上的忌日在何时。 不过很多人其实都会这么想,因为轩辕韬的病,拖了许久都不见起色,反倒是有着日渐加重的趋势。 然而就在云天仍旧在床铺上昏睡,沈醉抱着双腿在轩辕厉书房门口打瞌睡的这个夜晚,她却凤袍加身,站在御书案后,一手挥落了书案上的笔砚,“好,好,轩辕厉,朕真的没想到,你竟然能做出这种事。” “她敢动手,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殿内的烛火不是很亮,那道黑影渐渐走近,才看得清她的面容,轩辕厉倒背着双手,“或者说,我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你究竟有没有想过后果?一个辅政王死在自己府内,等到明早消息一传出去,这帝都会乱成什么样子?” “轩辕谨的所有事务,我都会接手。” “你接手?”轩辕韬这次被气得都笑了起来,“轩辕厉,别说朕不会答应,你以为,她原来的手下,会服你?” “逆我者,杀。” “杀,好一个杀,那是不是想连朕也一起杀了?” “你?”那无声无息的脚步渐渐迈进,“其实,我只是没找到一个好的时机。”轩辕厉慢慢靠近了御书案,和轩辕韬只隔着一张书案的距离,“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吗?” “你…” 轩辕厉俯了俯身,几乎是靠在她身前,“而你,根本不敢动我。” 扑通一声,轩辕韬一屁股坐在了御座上,轩辕厉勾起了一侧唇角,带起一个嗜血的笑容,慢慢转过了身,身影又渐渐没入了黑暗中。 最后消失的是那件黑色的披风,梦靥般侵蚀着轩辕韬的内心,而她的声音,还在一字一顿地传来,“宅心仁厚,当得帝位大业?母皇呐母皇,你最爱的女儿,不过是个胆小的废物。” ***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轩辕厉的心狠手辣,沈醉早就见识过了,不过这么早倒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前世他十一岁的时候还未遇上她,不过厉王的大名还是听说过的,那时,一直到她推八皇女上帝位,好像还没到现如今这腥风血雨朝臣大洗盘的地步。 他一个人托着下巴坐在房门前的台阶上发呆,哎,她是肯定不会撒手的,他还是得继续担惊受怕,大概受云天那满脸是血的样子影响,他这几日夜里老是梦到突然间早晨醒来,睡在身边的妻主没了脑袋,满身是血。 他早晚得未老先衰。 脑袋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沈醉仰起了头,轩辕厉撩起衣摆在他身边的台阶上坐下,“怎么了?” “我都好久见不到你的人了。” “忙过这一阵子就好了。” “你知不知道,我娘亲休了一个侍君?” “不知道。” “陛下新纳了一位美人。” “她倒是还有这闲心。”轩辕厉哼了一声,沈醉用食指捅了捅她,“而这两个男人,其实是同一个人。”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给你调剂一下心情。” 轩辕厉随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好像长高了点。” “我长高了两寸半呢。”他低下脑袋随手捡起地上的碎石丢了出去,“你终于发现了。” 他的语气很平常,却让轩辕厉心里有些莫名的情绪,她自己都没琢磨出来,沈醉拉了拉自己的衣袖,“我做了新的衣裳,我还换了两颗臼齿。” 轩辕厉勾了勾唇角,他又捅了捅她,“你今天多陪我一会好不好?” 她正要点头,一道人影急匆匆地从院门内转进来,正是那个伤好了,疤却永远留在了脸上的云天,“殿下。” 轩辕厉站起了身,“过了这阵子,我带你出去走走。” 沈醉的下巴搁回了膝盖上,目送着她的背影,轩辕厉走过转角的时候突然又回了回头。 他黑黝黝的眼珠子看着她,那里有太多的情绪,让她心里那股莫名的情绪越发明显,她努力压了下去,将自己的心神收回正事上。 这是她一生的目标,不会变,永远都不可能会变。 *** 轩辕韬新纳的美人单名一个容字,因为陛下唤他容儿,却似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全名。 当然,他就是苏想容。 十几年求之不得的人,轩辕韬的珍视,可想而知。 “朕真的没想到,你会愿意入宫。” “因为有个人叫我放下执念。”苏想容扶着她靠在床榻上,“于是我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要等到你离开之后,我才开始后悔。”他闭了闭眼,“如果不向你强求那不可能的专情,如果卸下我那些不愿与你后宫君妃共处的骄傲,我所剩下的,也不过是这世间最普通的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感情。” “容儿,不管是谁劝了你,朕很感激他。” 苏想容扯了扯嘴角,“我本来还想劝他,到头来,却是自己改了主意。”他摇了摇头,“后来,我想清楚了很多事,我们都是活在执念中的人,就像是轩辕厉。” 轩辕韬沉吟不语,苏想容抬起了眉眼看着她,“其实陛下你,又何尝不是。” 轩辕韬还是没有说话,苏想容替她掖了掖被子,“不说这些了,陛下早些休息吧。” 因为轩辕韬的身体原因,苏想容没有和她同床,不过守在她身边,过了很久,就在他以为轩辕韬已经睡着的时候,她突然开了口,“容儿,替我拟一道旨意。” *** “你似乎总是很喜欢在夜里召我入宫。” “守住轩辕氏的江山,你做的到吗?” 轩辕厉眯起了眼,轩辕韬穿着凤袍的背影看起来很僵硬,看起来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那番话,“朕知道,朕的女儿都不是你的对手,早晚会有那么一天。朕要你答应,不伤害朕的任何一个孩子,朕不求你爱民如子,只要你时刻记得以国泰民安为毕生之任。” “你病昏了头吗?” “朕要你的承诺。” 轩辕韬转身看着她,轩辕厉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许久,终于点下了头。 轩辕韬慢慢坐了下去,她原本就上了年纪,如今更像是老了十岁,“帝都人心惶惶许久,现在有朕的旨意,你已是名正言顺,别再开杀戒了。” 轩辕厉还是站着看着她,她看着殿外的树影,“枫叶都红了。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秋天,当时你才十岁。” “这辈子都不可能忘。” “母皇说你心地残忍,她一直不待见你。若是她还活着看到今日,大概也会说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轩辕厉哼了一声,轩辕韬收回了视线落在她身上,“当初所有人都说我立你为辅政王,无疑是引狼入室,其实,不单单是因为你治国治军的能力,而是我一直相信,你内心有那么一个小小的柔软的角落,总有一天,会有人碰触到的。” 轩辕厉没说话,事实上,她的神情也没有变化,再敏锐的眼睛,也看不到她此时内心的波澜,她突然间明白了那些莫名的情绪。 那双眼带给她的情绪。 他在害怕,其实他一直在害怕,他掩藏得很好,可还是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来。而现在,连她自己都开始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害怕,她可以错过他的成长,将来,还会错过什么? 她勾手抓过那张卷起的圣旨,“再会。” 轩辕韬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叹了口气。 可其实轩辕厉并未走远,她就在某个烛火明亮的殿堂顶,盯着那张圣旨,盯了整夜。 她想要的东西,她得到了。 然后呢?她居然连一点象征性的笑容都提不起来。她追逐了这么久,真的值得吗? *** 帝都的秋日,所有枫叶都变成了那如火的颜色,一片又一片,落满了大街小巷。 沈醉一直都坐在厉王府门前的台阶上,那一袭黑色披风慢慢出现在了他视线中,黑色长靴踩过地上的落叶,被风扬起的长发下,那双眼看向了他。 他起身朝她跑了过去,“你回来了。” 她低眉看着他,沈醉仰着脸,看着那双从来都被戾气和狂傲充满的眼渐渐漫过一丝疲惫,眉宇松开,她慢慢俯下身靠在他脖颈间,嗅着他的气息。 小手拍了拍她的背,好半晌,她才缓缓直起了身,伸手拂过他额头上的碎发,“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我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清二楚,可当那一切都唾手可得的时候,我却突然发现,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一直在追逐什么。”她自嘲地哼笑了一声,“我证明她错了又怎样,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了又怎样,当我握着它的时候,才发现它对我,连一丁点的吸引力都没有了。” 沈醉抓过了她的手,扳开那快被她捏皱的一卷黄绸,慢慢拉开,慢慢看完,又卷回去,转身朝里走进去。 他停在前院的水缸边,看向身后走过来的轩辕厉,“既然不喜欢,那就丢了拉倒。” 噗通一声,那卷黄绸沉入了缸内,再浮起来时,墨迹散开,早已看不清任何字迹,轩辕厉走到他身后,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敲了一巴掌。 “干嘛打我?” “我本来打算装裱起来的。” “你又不打算用,裱起来干什么?” “将来给我孩子看,她们的娘连皇帝都不屑做。” 那一直埋在心上的巨石终于碎了,就算他嘴上不说,他依旧在怕,只要她的执念还在,他就会怕她走上旧路。鼻子酸得发胀,眼泪关也关不住地洒了下来,这一次,他真的可以放下那些恐惧了。 耳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他把眼泪鼻涕全都擦在她身上,“不许反悔。” “东西都被你毁了,我拿什么反悔。” “想想的念头都不许有。” “这个你管的也太宽了点吧。” “我不管,不许就是不许。” 轩辕厉在他屁股上扇了一巴掌,“你去趟相府,把要带走的东西全都拿来。” “去哪里?” 她眼皮微掀,斜眼看他,“去我不会反悔的地方。” *** “你说什么?” “昨夜一场大火,将厉王府烧成了灰烬。” 内侍扶着轩辕韬从凤榻上坐了起来,她一手捂着胸口,“这怎么可能?” “臣带人搜查了府邸残骸,并没有一具尸体,不过,找到了这个盒子,整个府邸都被烧光了,只有这个盒子完好无损。” “呈上来。” 轩辕韬从内侍手里接过那个盒子,颤巍巍地打了开来。 里面是一张字条,不认得的娟秀笔迹,有点像是男子的手笔,可那语气,却是轩辕厉的无疑。 “细想来,那个位置也着实没什么意思,就留着给你女儿吧。别妄想来找我,否则,大家都别想安宁。” 轩辕韬看了好几遍,无奈地苦笑,她摇了摇头,慢慢坐起身来,“为朕更衣,下旨传召丞相到御书房见朕。” 厉王,已不存于世。 *** “我们要去哪里?” “随便走走看看,找个山明水秀繁奢富庶的地方,买个宅子住下来,我再想想做点什么营生。” “原来你都想好了。” 轩辕厉斜了他一眼,“我是一家之主,能不想好吗?” “其实我们可以多玩些时候的,你干嘛这么急着定下来。” “不赚钱我拿什么把你养大。” 沈醉笑了,他张了张嘴,“我的牙都换好了。” “嗯,乖。”轩辕厉随口应了他一声,沈醉不依不饶地扯着她的胳膊乱晃,“我突然想到了,我们应该先去江南,不是有句话说,自古江南出美人。” “出美人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事,也不关你事,不过可以给云天找个夫君。” 马车似乎颠了一小下,很快又恢复了平稳,沈醉弯着眼,弯着唇,轩辕厉伸手抚过他眉毛的轮廓,“你以前,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怀过。” “那我担心嘛,你肯定要说我杞人忧天。” “是不是都无所谓,反正那都与我无关了。” 沈醉朝她靠了靠,“我真的没想到,你就这样放下了。” “遇上了你,我还有的选择吗?” 曾经半世相伴,终究双双魂断。 这一次,再不理俗世瓜葛,但愿沉醉一世。 第99章 翡翠劫(一) 鹅毛大雪晃晃悠悠地片片落下,城门口依旧陆陆续续有行人车马来往,通衢大道上铺满了厚厚一层白霜,布满了车辙印马蹄印和人的脚印子,纵横交错。 午时刚过,那大雪渐渐停了下来,就在一路车队过去没多久,城门外进来了一个人,二十开外的年轻女人,一身布衫,衣领翻着一圈薄棉,背上一把厚实的长剑,剑柄一直长过她的发顶。 一个时辰后,那女人停在了内城一处府邸前,抬手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门内上了年纪的小厮将那女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有些奇怪,看样子是个外乡人,风尘仆仆的,“小姐这是…” 那女人没说话,只是伸手在怀里掏了什么东西出来,在那小厮面前抬手,一串翡翠玉坠子在她手里垂落下来,那玉坠子打着紫流苏,那小厮咦了一声,这玉坠子,怎么和四公子一直带着的那一串一模一样? “小姐稍后。” 那小厮一溜烟跑了进去,不多时带了一个年过五旬的中年女人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华服贵夫,跟着好些个侍从拖拖拉拉一群人,那贵夫的视线急不可耐地落在那女人身上,视线扫过她的一身布衫,那柄长剑,又回到她有些凌乱的发丝上,眼中毫不掩饰地闪过一丝失望和痛心。 “秦世侄,你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那中年女人将那女人迎进门,“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你安心在我府内住下,关于那门亲事…” “妻主,秦世侄赶了这么久的路看上去也倦了,不如先遣人带她去休息,其他事晚些时候再说也不迟。” “也是,你且先去梳洗休息,晚上我在荷厅替你摆洗尘宴。” 从头到尾,那女人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那贵夫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双手搭上了那中年女人的胳膊,“妻主。” “你别说了,我付棠绝不会做那背信弃义之人,你去告诉翠儿,他的未婚妻主,回帝都了。” *** 付侯府的亭子里坐着两个少年。 十七八岁的年纪,不仅长得相像之极,还穿着一模一样的红绫狐裘大衣,不过其中一个脖子里围着一圈厚厚的白绒,面色也要白上很多,了无血色,他一手掩着嘴轻轻咳嗽了一声,对面的少年翻了翻眼皮,“早跟你说了下雪天不用陪我一起去了,这下好了,又病了吧。” 之前那少年虽然还在咳嗽,嘴角却弯了一弯,“我不放心。” “我的哥哥哎,不放心的那个是我吧,就你这身子,有点风吹雨打就得瘫下去了。” 他话音才落,亭子外走过来一个端着药碗的公公,“三公子,您的药,四公子也在啊。” 付紫翡和付紫翠是一对双胞胎,也是付侯府的嫡公子,不过两人的父亲乃是续弦,所以上头还有一个同是嫡公子的异父哥哥,早几年前就已经嫁出了,唯一的姐姐也已经自立门户,府里如今也只有他们两个。 付紫翡正喝着药,又一个公公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四公子,四公子。” “干嘛呢,叫成这样。” “您的未婚妻主回来了。” 付紫翠手里把玩着的一个香袋啪嗒一声掉落在了地上,整个人像是呆住了一样,那公公吓了一跳,“四公子,四公子。” 付紫翡慢慢喝完了药,将那空碗交给之前那公公,又慢慢走到付紫翠身边捡起了那香袋,“你们都下去吧。” 付紫翡轻轻揽住了付紫翠的肩膀,将下颌靠在他肩上,付紫翠呆呆地看着不远处,“哥哥,怎么会这样?你说我该怎么办?” 付紫翡看着那张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却肤色健康一向表情多变朝阳般灿烂的小脸,轻启薄唇,“有我在呢。” *** “当年定娃娃亲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拒绝?秦将军当年战死沙场,独留下这一女流落江湖,小小年纪就一个人在外颠沛流离,真是苦了她了。” “可是,可是,妻主,这么多年了,单凭这一件信物,你怎么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是秦矜禾,万一是人得了这信物来冒充的呢?” 付棠剜了那贵夫一眼,“她的样子,和秦将军如出一辙,难不成我还能认错?” “可是,我舍不得啊,我的翠儿。”他那么娇俏的儿子,真的就要嫁给这么一个满身粗糙山野之气的女人? 付棠叹了口气,这对双胞胎,又何尝不是她的心头肉,可是她付侯的言信,也岂可毁于一旦。 两人正说着话,书房的门上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娘亲。” “翡儿?”付棠有些奇怪,那贵夫过去开了门,将付紫翡拉进门来,“病了也不好好休息,乱跑什么呢。” “爹爹,我听说弟弟的未婚妻主回来了?” 那贵夫叹了口气,付紫翡抓住他一只手晃了晃,“娘亲和爹爹最偏心了,弟弟早早地就定下了亲事,为什么我没有?” “傻孩子,你以为这是什么抢着要的好事呐。” 付紫翡撅了撅嘴,“反正帝都的人都知道翡儿是个药罐子,翡儿都嫁不出去了爹爹还只想着弟弟。” “胡说八道。”那贵夫的手划过他精致的下巴,“想娶你的人多了去了,是你娘亲和我都看不上。” 付紫翡继续巴着那贵夫的手,“爹爹,那,为什么当时定亲的时候是弟弟,不是我?” 那贵夫愣了一愣看向付棠,付棠喉口一滞,当时眼前这儿子的身子骨弱不禁风,又正出了天花,说实话连她们都不敢确定他真的能撑下去。 好在他一年年长大,虽然依旧三月一大病每月一小病,倒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娘亲和爹爹最偏心了。” “你这小鬼。”付棠半玩笑地斥了他一声,“这事也跟弟弟抢,你怎么当哥哥的。” 那贵夫叹着声,“翡儿啊,听爹爹的,这没什么好,真没什么好。” “可是爹爹,翡儿自己心里清楚。”付紫翡低下头去,“弟弟那样好,帝都的贵族小姐们念着的都是弟弟,偶尔出门,人家会与我打招呼也定是错认了我,他们叫我付四公子。”他悠悠抬起头来,“爹爹,翡儿知道自己样样不如弟弟,文不成才不就,从小就体弱多病什么都不会,想娶弟弟的人那么多,翡儿却嫁不出去了,爹爹,你让翡儿把他的未婚妻主让给我好不好?” 房内一时寂然无声,那贵夫愣了好一会,要说自己这大儿子嫁不出去,那他是不信的,虽然身子差了点也确实没有一点才名艳名在外,可这脸蛋分明都是一样的。 可是真要细想想,就算当爹的不偏心,凭良心讲,比起翠儿,也确实,淡了。 “我还听说那女子是秦将军的女儿,将军府都败落了,她在帝都想来也没有去处,娘亲可以与她商量将人招赘入府,这样翡儿就可以留在娘亲和爹爹身边了。”他不停晃着那贵夫的手,“弟弟那必然是要风光出嫁的,爹爹,你说好不好?” 那贵夫看向付棠,付棠摇了摇头,付紫翡又过去晃她的手,“娘亲,这样子你也没有背信弃义啊,你们当时定亲的时候难道白纸黑字写下了是付紫翠不是付紫翡?再说,”他顿了顿,扬起手,“我早就问弟弟把这个要过来了。” 手下翠色晃动,赫然正是那挂着紫色流苏的翡翠玉坠子。 第100章 翡翠劫(二)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洒着,这一日雪后初霁,雪却没有融化半点,枝头堆满了一片洁白,皑皑一片像是开遍了银花,在微弱的日光下隐约有些淡淡的光芒。 然而,就在付侯府内,却满是一片艳红,与这白色交相辉映。 “哥哥,你…” 床上坐着的少年纹丝不动,单是床侧那个穿着淡红色貂绒短衫的少年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突然猛地掀起床上那少年的红盖头,“不行。” 盖头下脂粉微施的脸在烛火映照下比往日的苍白多了三分艳色,看得付紫翠也愣了愣。 吓煞了一干喜公,“四公子,使不得,这盖头只有新娘能掀啊。” 付紫翠不耐烦地挥开了他们,“哥哥,我做不到,我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幸福眼睁睁地将你推进火坑?” “火坑?”付紫翡嘴角莞尔,“她没这么可怕。” 那女人就住在府内,虽然客院偏远,她也似乎很少出来走动,不过还是远远见过几次,比起帝都的风流俊才,虽不出色,却也当不得火坑两字。即使有些草莽之气,但换句话说,人家是将门虎女,又混迹江湖,总也不能指望她潇洒倜傥一身书卷气吧? 付紫翠还在走来走去,“哥哥,你别安慰我了,我一想到你就,你就这么样代我嫁了,我快难受死了。” “你舍得你的栎姐姐了?”付紫翡拿起红巾重新盖回自己头上,一句话打回了付紫翠,后者面色青红白三色交加地站在床头,挠着头,“可是,可是…” “你该出去了,一会她该进来了。” 三公子都发话了,那些喜公终于壮着胆子将付四公子请出了门,虽然是入赘,可那位新娘的脸色,实在是让人望而生畏,万一等会进门发现这乱子一时火起… 那些喜公打了个寒颤,听说那柄剑,不是放着好看的摆设。 *** 门被人推开,一阵夹杂着寒意的风吹进来又很快消散了。 付紫翡低着头,看到一双黑色长靴停在自己身前不远处,大红色的衣摆垂落,盖住了大半,他听见喜公的声音,“一凤挑龙,从此称心如意。” 他看到了杆秤渐渐出现在自己面前,转瞬之间,盖头离开了自己的头顶。他抬起头来,那身大红色似乎还是没能让她的表情缓下来。 爹爹那日口快,说这个女人一点没有男儿家所喜欢的俊秀。 付紫翡看了她半晌,其实细细看来,她的五官生得很好,只是肤色太深,肤质大概是风吹日晒折磨得早已经失去了光泽,确实粗糙得很。耳边听见那些喜公已经离开了房间,付紫翡低了低头,那双黑靴离他近了些。 她的衣摆上,绣着和自己一样的鸳鸯交颈戏水图,他的面色有些火烧火燎地烫了起来,他对着付紫翠说得好听,可真要和一个几乎是完全陌生的女人共度春宵,他大概,仍需要一些勇气。 可她愣是那么站着一点动静也无,付紫翡忍不住想,她这是打算和他僵持到天荒地老吗? “不喝合卺酒吗?”半晌,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又抬起头来。 她的脚步声走到了桌边,回来时将酒杯递到他面前,他仰面一口喝干,喝得太豪迈太急,冷不防被呛到,咳嗽了起来。 酒杯被人抽走,一只温热的手将他捂着自己嘴的手拿了下来,付紫翡的身子颤了颤,待到缓下来的时候,她的手还握着他的手腕没有松开。 “你…” 他抬眉,她坐在了他身侧,手却还在他腕上,眉头微蹙,好半晌才松开了手,视线,终于落在了他脸上。 “把衣服脱了。” 那是付紫翡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那是一种带着淡淡沙质的低沉嗓音,在这夜色中竟有一种独特的安抚人心的效力,比她以前听过的任何一个声音都更加让人安心。 付紫翡脸上又热辣起来,他磨磨蹭蹭脱去了嫁衣,她替他掀开了锦被,“睡觉。” 付紫翡微微一怔,不明白这个睡觉是不是他所理解的那个睡觉,他等了半天,却发现她闭上眼,连呼吸都似乎变沉了。 真睡觉? 虽说还没做好共度春宵的准备,可是被自己的妻主这么放鸽子,付紫翡心里还是有些小小的不爽,他就真的这么没吸引力? 他连着翻了好几个身,再一次面对着她的时候发现那双眼又睁了开来。 四目相对,一时无语,终于还是付紫翡打破了冷场,“妻主。” 他的声音很低,秦矜禾似乎叹了口气,“睡不着?” “呃,不是。” “那就睡吧。” “哦。” “明日我要出趟远门,大概一个月后回来。” “嗯?” 她没再说话,付紫翡却更不爽了,才新婚就丢下他一个人独守空闺。 虽然只是为了成全弟弟才成的亲,可是新婚之夜,付紫翡就尝到了当怨夫的滋味,酸酸涩涩,比那些滴滴苦的药的滋味也好不到哪里去,实在怪不好受的。 *** “她这是什么意思?太过分了。” 付紫翡看了付紫翠气呼呼的脸一眼,其实他也这么觉得,不过一晚上睡下来,好像也没多少感觉了,毕竟,她们连露水妻夫都算不上。 “尚大小姐不是约你今日出去赏雪吗?” “没心情。”付紫翠在他身边坐下,“哥哥你为了我,这样子,我,我…” “其实呢,也不全是为了你。” “嗯?” “反正我也嫁不出去,这样也好,至少我还能留在付侯府。” 付紫翠还是气鼓鼓的,“你就知道安慰我。” “去吧。” “嗯?” “和尚栎去赏雪吧。” “哥哥。” “你在我边上太吵了。” 付紫翠斜了他一眼,“上次还定要陪我去,才成亲就丢我一个人出去了。” “上次,是因为还不清楚尚大小姐为人如何,我这个做哥哥的,自是要审查一下的。你快去吧,要是她还约了其他人,你不去可是狠狠扫了她的面子。” “我才不管。” 虽然话是这么说,付紫翠还是出了门,在亭子了又坐了会,付紫翡也觉得乏了,紧了紧披风慢慢绕回自己的房间。 不就是新婚第二天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付紫翡从小到大鬼门关都绕了好几回了,还会在乎这些小事? 喝完药一个人在书房里看书,坐了有小半个时辰,付紫翡站起身在书房转了一圈,眼神落在书柜一角,那柄陌生却又眼熟的剑。 她怎么会把这个落在家里? 付紫翡怀着好奇,走上前想要把那柄剑抓起来,却发现那剑居然重的他要两只手一起才能拿起,而且举了才一会就不得不放下,实在是太沉了。 就在桌上,他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剑鞘。 银光划过面颊,他只觉得眼前一花,连忙转开脸,银光渐渐淡去,他这才慢慢转回来细细打量那柄剑。 手指摸上了剑柄,剑锋,付紫翡突然吃痛地甩开了手,食指被剑锋划破,正在滴着血,他这下没了兴趣,将剑鞘套上,含着自己的手指走出去想叫人取些金创药要涂上。 他才出去还没来得及叫人,倒是见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尚栎。” “三公子。”那俊俏女子点了点头。 “你怎么来了?翠儿呢?” “翠儿不在府内?我久等不到他,便打算过来接他。” “他早出门去了,你没遇上?” 尚栎摇头,付紫翡胸口一疼,涌上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早就出门了,我马上让护院卫队都出去找。” 第101章 翡翠劫(三) 出动了付侯府和尚府的所有护卫,三日后,连同帝都卫,几乎将帝都翻了个底朝天,却依旧不见付四公子身影。 又七日后,付三公子病倒,日日咳血不止。 付棠一拳拳重重砸着门,一子失踪,另一子又一只脚踏上了鬼门关,真真是天不见怜。 “付侯。” 付棠站直身来看向身后,却是尚栎,憔悴的脸上面色冷凝,“前厅,请立刻过去。” 付棠随她一路疾奔至前厅,中堂画匾正中,被射入了一支黑羽箭,箭头戳着折起的一卷纸,付棠不等叫人,自己一个纵跃摘下了那支箭。 尚栎急不可耐,不等她看完,“上面说什么?” “翠儿果然是被人绑了去。” “对方想怎样?” “她的目标是翡儿,绑错了人。”付棠将那张纸捏成一团,“她要秦矜禾一个人去换人。” “付侯的意思是,对方是…” “秦矜禾的仇敌。” 付棠话音刚落定,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马上就要一口气提不上来窒息过去,付棠回过身去,“你下床做什么?” 付紫翡咧了咧嘴角,“既然那人要的是我,我去把翠儿换回来。” “胡闹。” “秦矜禾不在,若是一直不见人,娘亲能保证她不会痛下杀手?或者,她发现翠儿根本不是她要绑的人时,咳咳…”他一时激动,又被呛到了气,付棠连忙扶着他,付紫翡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娘亲,你明知道,现在,只能以我为饵,才能救翠儿回来。告诉我,在哪里?” “城外,百足坡。” “我立刻带人去部署。”尚栎转身欲走,付棠喝住了她。 “付侯?” “信上说若是见到第二个人,就立刻拧断翠儿的脖子。” *** 那小山坡的坡顶有一幢竹屋。 开阔的视野,只在山坡下有一个不甚繁密的树林子,树与树之间隔了大段距离,根本难以藏匿大批人马而不被发现。 就在那山坡下,慢慢走来一个娇小的身影,穿着翠色夹袄,手里却拖着一把巨大的剑,和他的身形极不相符。 那把剑在地上一路被拖过,发出一阵撞击声,那竹屋的窗户被拉开,没多久,门内走出来一个带着铁面具的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又是谁?” 付紫翡将那把剑往地上一扔,“看看这个,我才是你要抓的人,秦矜禾是我的妻主。” “双胞胎?”那女人笑了一声,“真没想到。” “你放了我弟弟,我才是你要抓的人。” “用你换他?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付紫翡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把剑拔了出来,“不然,我就死在这里,你可以试试,看你还有什么筹码来威胁秦矜禾。” 那女人哼笑,“还真是兄弟情深。” “你究竟放不放?” “带着剑,走过来,若是你敢打什么别的主意,小心你弟弟的性命。” 付紫翡一路慢慢爬上了山坡,横着剑在身前,“我要看到我弟弟。” 那女人朝着竹屋吆喝了一声,一个三十出头的壮硕女人倒扣着付紫翠的双手将人带了出来。 “哥哥。” “我已经在这里了,放了他。” 那壮硕女人看了那带着铁面具的女人一眼,见她点头,这才松开了付紫翠的手,将人朝前一推,付紫翠有些踉跄地朝着付紫翡跑去,就在他脱开那人控制的瞬间,一支暗箭从远处毫无预兆地直射向那铁面女人,快得人措手不及。 可惜那铁面女人旋身险险躲开了那支箭,怒喝了一声,“找死。” 她一掌劈出,正打在付紫翠的后背。 “翠儿。”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付紫翡一把抱住付紫翠倒下来的身子,只觉得一股充斥着血腥味的热流顺着脖子流进了自己的衣服。 喉口的血腥味一涌而上,付紫翡像个木偶一样抱着怀中的人,一道掩藏在远处树梢间的身影狂奔而来,被那壮硕女人挡着交起手来,那铁面女人一把扯过付紫翡的身子,轻轻松松将他拉走打晕。 后颈被重重一击,早已失了心智的付紫翡在失去知觉前的最后影像,是尚栎和那壮硕女人打斗的拼杀,还有付紫翠失了他的扶持朝前倒下的身子。 地上一滴又一滴鲜红,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付紫翠流出的,还是他自己的。 *** “把药都喝了。” 付紫翡被锁着四肢,不知日夜,也不知道被那女人带着辗转了多久,他像个木偶一样被她撬开嘴喂水,现在,滚烫的碗沿贴在他唇口,他也不知道突然间哪里来的力气,下颌使劲一撞,那碗滚落下去,紧接着哐啷一声,碗摔碎在地上。 下颌被人紧紧捏住,“你想死。” “你想杀就杀。” 付紫翠倒在他面前的画面不停在他脑海中闪过,闭上眼便是铺天盖地的血红色。 他现在只觉得心如死灰,胸口的位置不住地疼痛,那种疼痛一直都蔓延到了四肢,他似乎能感觉到付紫翠之前所承受的痛,让他几近窒息的痛。 “你的命可值钱得很,在没亲手结果掉秦矜禾之前,我可舍不得你死。” 秦矜禾,付紫翡突然笑了起来,比哭还悲伤地笑着,秦矜禾,怎么会忘了,都是因为这个女人,这个他所谓的妻主,翠儿才会死。 付紫翡久未服药,加上身心的巨大创伤,他的身体已经临近负荷的极限,没多久,他的双手双脚开始微微抽搐,肌肉痉挛,耳内剧烈疼痛,而且伴随着嗡嗡声,双眼前有如黑雾弥漫,意识渐渐抽离了他的身体。 隐约间他听见那女人骂了一声该死,“你别好死不死地给我在这个时候断气。” *** 后背上源源不断的热流让他近乎僵硬的四肢慢慢温暖了起来,付紫翡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紧接着嘴唇也被轻轻撬开,送进了一颗入口即化的药丸。 这动作太温柔,温柔地他几乎忘了自己之前的境遇,直到后背的手掌离开时他才猛地想起,一个挣扎,身子一晃,又被人扶住,“别乱动。” 居然秦矜禾的声音,付紫翡一时忘了挣扎,只是那紧闭着的眼一直都没有睁开,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她死了,没人会伤害你了。” 一个死字,付紫翠倒地的身影像是触电一样在又他脑海中闪过,他一把推开了身边的人,她始料未及,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不用你管我。” 付紫翡两手乱挥,朝后缩着躲开她的碰触,“我不要看到你,我不要看到你,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都不会…” 他不断摇着头,紧紧闭着双眼不肯睁开,翠儿不是她害死的,可却是因她而死,他根本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想到她就会想到翠儿倒下去的样子,他恨那个女人,也恨她。 “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永远不要。” 身边不再有任何的声音,许久之后,她的声音终于低低地响起,“好。” 一件披风盖在了他身上,她替他在颈下打了一个结,“我送你回家,然后,你再不会见到我。”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体又开始痛,一点点,绞着五脏六腑,像是要把他变成彻头彻尾的行尸走肉。 *** 秦矜禾没有食言,她将他送到了付侯府内口,付紫翡听着她卸下了驾车的马,上马,渐行渐远,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听觉似乎比以前更加的敏锐。 那马蹄声终于消失在耳中,他慢慢睁开了眼。 满目漆黑。 他什么都看不见。 无言的恐惧一点点长出来,他迈步就朝前走,一脚撞在门槛上朝里跌下去。 他撞出的动静很大,里头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便是那贵夫哭得涕泪横流的声音,“翡儿,我的翡儿,你终于回来了。” 付紫翡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我的翡儿。” 付棠也红了眼眶,付紫翡勉强地扯出了一抹苦笑,“娘亲,爹爹,让你们受累了。” “傻孩子,还说这些做什么。”那贵夫抱着他不肯撒手,付紫翡不知道该怎么将自己已经看不见的事情说出口。 也许一个大小就在鬼门关徘徊的人可以接受自己失明的事实,可是他怎么忍心娘亲和爹爹再继续为他操心,而且这一次,他没了妻主,他瞎了眼,他也许会要她们养上一辈子。 什么都看不见,他和废物有什么区别,翠儿死了,他也不能在娘亲和爹爹膝下伺候,他究竟是有多不孝。 万念俱灰,也不过是在那一念之间。 “三公子。”尚栎的声音传来,付紫翡一时琢磨不出来她在那里,只睁着无神的眼抬起头来,“尚栎。” “我刚喂翠儿喝完药,要去看看他吗?” “翠儿,你是说翠儿他没事。”付紫翡的声音都在颤抖,原本死寂的心里生出一股无法言语的喜悦,尚栎走近了几步,“他伤得很重,不过这次幸亏秦矜禾来得够快,不然连我只怕也难以脱身。” “她?” “你被那个杀千刀的女人带走没多久,我就被她那个帮手刺伤了胳膊,还好秦矜禾赶到了,救了我还有翠儿。”尚栎叹了口气,“之前我也怨她,连累翠儿,可她为了替翠儿疗伤内力耗损过度,连样貌都变了,现在细想想,这事真的怪不得她。” “我,我想去看…去翠儿房里。” 没人注意到他的改口,那贵夫松开了手,付紫翡一脚迈出去,正好又是前院进来的几级台阶,他一脚踩空直接摔了下去。 “翡儿。” 这次抱起他的是付棠,“太累了吗?还是…”她的视线落在他脸上,“你的眼睛,怎么会这样子?” 那么无神失去焦距的一双眼,怎么会是付紫翡的眼睛,她的手落在他面上,伸手翻开了他的眼皮。 那双眼,已经看不见瞳孔。 *** 付紫翠熟睡着,脸色有些苍白,不过呼吸沉稳,想来已然没有大碍,付紫翡坐在床头不肯离开,付棠压低了声音,“翡儿,你自己也该去休息了。” 他慢慢抬起了眼,面上,却是两行清泪。 付棠大惊,又怕吵醒付紫翠,好不容易两个儿子全都失而复得,小儿子重伤,大儿子眼瞎,她现在可再经不起一点打击,她强行抱起付紫翡离开了房间,回到他自己房内安顿在床上,他却一直在流眼泪,无声地哭着。 “乖,别哭了,谁都不想见到发生这种事的,尚栎已经进宫去请御医了,你的眼睛也不一定治不好啊。别伤心了,你过会也该喝药了,秦矜禾带了很多奇怪的药材回来,说你原先的病去不了根,需要长期喝药,不能等到发作了才强行去压制,对了,她人呢?怎么才救你回来就又不见踪影了?” “她不会回来了。” “什么?” “因为我对她说,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她。” 第102章 翡翠劫(四) 一年,又是一年。 帝都的漫天大雪,又在腊月的第十个傍晚,飘洒而下。 冰封的湖面上偶尔会停着几只没有飞往南风过冬的飞禽,付紫翡坐在湖边的小亭内,穿着红绫狐裘,一如几年前的那一个午后。 只是这一次,他身边没有那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而是一个两三岁的小小男孩,细细看来,竟也与他长得十分相似。 “叔叔。” 那小男孩叫他,他张开手循着声音将那小男孩抱在腿上,“小珀儿怎么了?” “我想爹爹。” “爹爹很快就回来了,叔叔陪你玩好不好?” “那我要堆雪人。” “你拉着叔叔去好不好?” “好。” *** “那些药材,快用完了。” “那怎么办?” “我问遍了帝都和附近城池的药铺,其中几种药材,她们都是闻所未闻。”付棠摇着头,付紫翠眼眸一亮,“那岂不是说,她肯定会送药回来。” “希望如此。” 然而,就在付紫翠甚是欣喜地迈出门要去找付紫翡的时候,几个女人急匆匆地过来禀告付棠,“付侯,有消息了。” “是不是有秦矜禾的消息了?”付紫翠插嘴就问,那些女人摇头,“城内好几家药铺都突然有了其中的一种药材,属下打探了一下,正好能将那几种药材全部凑齐。” “什么人送去的?” “属下查了一下,那几家药铺的药源都不一样,所以没有头绪。” 付紫翠愤愤然,“那秦矜禾什么死脑筋,哥哥说不见她就真的死都不见了,还这么大费周章把药送来,简直就是块愣木头。我本来还在想,既然哥哥喝了她的药以前的病没再发过,也许她能医好哥哥的眼睛也说不定。” 付棠叹了口气,“孽缘一场,这都是命。” “我不信,如果她真的还在乎哥哥,她肯定会确定我们已经找齐那些药了才离开,我打赌她现在还在帝都。我就不信我翻不出一个秦矜禾。” 付棠突然间眼神一亮,“没错,她的样子现在这么显眼,只要人还在帝都,找到她并非难事。” *** 大雪覆盖了进城必经的那一条通衢大道,这一日正午,又是一场鹅毛大雪飘洒而下。 酒楼内宾客满座,几个刚进门的外向客商摘下绒帽拍着上面落到的雪花,“怎么满大街的告示?” “付侯府在高价悬赏找一个满头白发的年轻女人,我就奇怪了,既然年纪轻轻,又怎么会头发全白了。” “大概是得了什么病吧,你有看到白头发的年轻女人吗?不然去领些赏钱回家也不错。” “白头发的倒是很多,年轻的白头发的就半个都没见着。” 就在那酒楼一角,一个年轻少君突然一手拍着桌子,“我想到了。” 尚栎被他吓了一跳,“想到什么了?” “贴另一张告示,我要她自己送上门来。” *** 就在第二日,原先那张找白发女人的告示被全数撤下,全部都被换上了另外一张,依旧是付侯府,千金悬赏能医治三公子双目失明的人。 告示栏前站了不少人,却都在连连摇头,“瞎子要能看得见,我看神仙才办得到。” “就是说,听说御医都说付三公子那眼瞎已经没救了,哪里还能医得好。” 人群外依旧站着那一男一女,“你说,她会来吗?” “如果她看见的话,我相信她会来。” *** “冯大夫,麻烦你将帽子摘了。” 站在厅内的女人看上去很奇怪,不过还是照做了,自从她进了门,这满屋子的人已经把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不下数十遍,她们这是在找大夫吗?怎么像是在挑媳妇一样? “付侯,请问需要诊治了吗?” 付棠看向付紫翠,他摇头,那贵夫也摇头,尚栎也摇头,她叹气,随即找人带那大夫进去替付紫翡看诊,不出所料,半个时辰后又是摇着头无功离开。 “第十一个了。” “是十二个。” “哎,那个女人究竟有没有看到啊。” “也许,她根本就不在帝都。”尚栎沉吟了半刻开口道,付紫翠用手肘重重砸她,“乌鸦嘴。” “其实,栎儿说的也没错,是翡儿不愿再相见,何况她们之间,相处的时间加起来都不超过一天,便是她有了新的家,新的生活,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付棠说的有些勉强,虽然是这么想,可总是护短,不希望这一切是事实。 正说着话,外头又来传报,有大夫来问诊。 *** 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一身布衫,平凡无奇的长相,淹没在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出来,乌发垂落,用蓝缎在后背松松扎起,身后还背着一个药箱。 “请问小姐姓甚名谁?” “蓝赤羽。” “原来是蓝大夫。” 又是满室视线从头到脚扫视,付紫翡连脖颈发际都细细看过,完全没有贴面具的痕迹,头发又黑得这么自然。尽数摇头。 付棠再叹气,“去看诊吧。” *** “公子,请将手伸出来。” 这声音,三年了,他依旧记得清清楚楚,这世上他再没有听过一个人会有这种音色,付紫翡慢慢转过了头,循着声音,无神的双目准确无误地“看”着蓝赤羽,“秦矜禾?” “鄙人姓蓝,是来为公子看诊的大夫。” “蓝?” “蓝。” “蓝大夫?” “是。” 他没再多说话,伸出了手,一双温热的手搭上了他的脉门,好半晌才松开,又让他躺回软榻上,翻开眼皮。 “最后一次看见东西,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冬天,我不记得是哪一天了。” 蓝赤羽好久都没有说话,安静的付紫翡都不知道她还在不在,“蓝大夫?” “失明前,有什么其他伴随的症状?” “我记不清了,好像耳朵里很痛,还有我一直都患的病,呼吸困难,咳嗽。” “我知道了。”她的脚步声远了一些,“我不知道能不能彻底医好你,也许只能恢复一部分的视力。” 付紫翡勾了勾唇,“你知道吗?你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说我还有希望看得见的人。” 第103章 翡翠劫(完) 蓝赤羽在付侯府的客院住了下来。 每日辰时酉时替付紫翡扎针,午时按摩头部,一日三餐两顿汤药一次药浴,都由她准备。 其他时候,她从来不会出现在付紫翡和付侯府任何一个人面前。 付紫翠几乎隔天就要从尚府转悠回来。 冬雪渐渐融化,付紫翠趴在付紫翡榻前看着他,“哥哥。” “嗯?” “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很少皱眉头了。” “有吗?” “有啊。”付紫翠朝里拱了拱,“你眼睛有看得见什么吗?” “还没有。” 付紫翠还待再要说话,门上传来扣扣两声,午时到了。 “哥哥,那我等会再来看你。” 付紫翡点了点头,听着一道脚步声离开,另一道脚步声走进来。 她撩了撩袖子,房内点起了淡淡熏香,他闭上了那双本就看不见的眼睛。 每次,他都会睡着,她说这样效果更好。 每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 每次扎针的时候,她说他不可以开口,牵动面部肌肤会影响她下针。 日日见面,却从没有说过话。 “蓝大夫。” “在。” “今日,能叫醒我吗?” “熏香点完,你自然会醒,这熏香对你有好处。” “那,你能留到我醒来吗?” 她安静了半晌,“为什么?” “你的声音很像一个人。” “是吗?” “我什么都看不见,光听你的声音,我会以为是她。” “世人长相都常有相似,声音相像更是多见。” 这次是付紫翡安静了许久,“你说的没错。” 蓝赤羽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他醒来,付紫翡醒过来的时候,倒是付紫翠正在房里。 “哥哥,你醒了。” “翠儿,你告诉我,她长得什么样子?” “谁?” “蓝大夫。” “就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没这么特别的。” “你们,都确定她不是秦矜禾。” “我确定,哥哥,我看了无数遍了,她脸上没贴什么皮,我还假装不小心朝她脑袋上泼过茶水,那头发也没掉颜色,是真的。” 付紫翡没说话,付紫翠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哥哥,对不起。” “好好的干嘛和我说对不起。” “若不是因为我,你那时便不会对她说那种话,你们也不会…”付紫翠低着头,“其实,就算我真的死了,那也不是她害的,哥哥你当时在气头上,结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翠儿。”付紫翡叹了口气,躺在榻上,“那不是气头上。” “嗯?” “那是伤心欲绝。” 付紫翠红了眼眶,俯下身抱着付紫翡的身子,“哥哥,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我一定帮你把秦矜禾找回来。” *** 尚少君付四公子这几日都不见人影,也不知道是上哪里满大街地找人去了。 这一日清晨,付紫翡醒过来的时候,闭着眼,竟然能隐隐感觉到光影的感觉。慢慢转面向外室的时候,那种光线的感觉越加明显,他怀着期待和希望睁开了眼。 扑通一声,付三公子摔下了床。 门被推开,一道人影飞快地出现在他身侧将他扶起抱回了床上,付紫翡睁大着眼,那女人猛地退后了好几步,“对不起,我刚才在外面听到声音一时情急,冒犯之处还请三公子见谅。” 付紫翡还是没出声。 蓝赤羽等了半天,看了他一眼,他还是那个样子,睁大着眼。“三公子?” “雾。” “你能看到什么?” 他伸出了手像是在空中摸索,“像是大雾,什么都看不清。” 付紫翡看不清,也看不到,蓝赤羽的唇角勾起了一个浅浅的欣慰的笑容,那是她来到付侯府后第一次笑。 “这是个好征兆,余下的能恢复多少,就靠公子自己了,公子也已经不需要我再为你扎针按摩了。” 付紫翡又雾里看花“看”了半天,才想到她突然出现在他房里的事情,“你怎么会在外面?” “快辰时了。” “你每天在外面等?” “今日刚巧来早了。” 真有那么巧?付紫翡嗯了一声,蓝赤羽又朝后退出去,“我该走了。” “等等。” “三公子?” “我能不能摸你的脸。” 房里寂静无声,蓝赤羽的脚步声开始朝外走去。 “蓝赤羽。” 她没有应声,付紫翡却没有停下,“对不起。” 脚步声停了下来。 “我迁怒你,怨恨你,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可你救了翠儿,你医好了他。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理由来恨你,到头来,我变成了恨我自己。”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她的声音,比往日更加沙哑。 “我是瞎了眼,可没有瞎了心,我不知道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能让所有人都认不出来。可是…”他顿了顿,“蓝,杂入红色便成紫色,赤羽,既是翡。除了你,还有谁会用这个名字。” 许久,许久,他听见那道脚步声慢慢靠近了,近在咫尺。 “你说,永远都不再见我。” “如果,一定要遵守我说的话,别再医我的眼了,这样,即使你站在我面前,我也再见不到你。” “没有人值得你这么做,我也不值得。” 付紫翡的眼睛时睁时闭,那层雾在渐渐散去,眼前的人在渐渐清晰。 “男人都有说话不算话的权利,对不对?” “我不知道别人,但是你有。” 付紫翡伸出了手,指腹触上她的面颊,鼻,眼,“怎么做到的?一点痕迹都没有。” “如果那么容易被发现,易容术便没有意义了。” “我想见你。” “你看得清了?” “还没有,可是我希望看清的第一个人,是你,不是一张假面皮。” 他闭上了眼,“等你好了,告诉我。” 再睁开时,光明已经回到了他的世界。 还有面前满头白发飞扬的女人,也回到了他的世界。 第104章 翡翠劫(番外) 那少年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她在草庐前火化了他,将骨灰埋在了树林后,种上了一株蝶兰。 那里,已是一片花丛,每一株下面,都是一个亡魂。 鬼医死后,江湖中再没有一个医术高于她的人,会送来找她的人,个个病入膏肓,可她终究只是一个人,终究有太多救不回来的人,只能看着她们带着对尘世的无限留恋含恨而终。 鬼医谷的人从不谈爱,不是她们不爱,只是不敢爱。 每时每刻,手中都有生命在流逝,看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想要抓回来的人,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树林后的花丛每到春季便开出一片烂漫,可她看到的,只是一张张痛不欲生的脸,一双双渴求期盼的眼。 “姐姐,你会医好我的,对吗?我不想再看到爹爹哭了。” “大夫,求求你,求你一定治好我妻主,她若死了,我和孩子也活不成了。” “我攒了半辈子的钱,替他买了一幢宅子,就等着接他和他的老父亲一起过来好好过日子。老人家说我染上这病是前世孽报,我不懂这些。可他还等着我去提亲,他还没见过那么大的房子呢。” “姑娘,要是我真的死了,你能不能回头瞒着我妻主把我的尸体烧了撒了,然后告诉她就说我病好了变心了不要她了?” “姐姐,我不怪你,娘亲说生死有命,我真的不怪你。” 她的师姐疯了,她的师妹远走天涯誓言此生再不言医,鬼医谷只剩下了她一人,而她,越来越不喜欢说话,她不和她的病患说多余的任何一句话,她再不笑,也再不哭,那时候她才明白,她的师傅,那个永远冷面的鬼医并非天生冷情,只是,不敢,不敢呐。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大家都说鬼医谷的人没有名字,都叫鬼医,可是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姐姐,就当是我最后一个心愿,你告诉我好不好?” “秦矜禾。” “姐姐,你的声音真好听,听得我好想睡觉。” “姐姐,要是我醒不过来了你别告诉我滕姐姐我死了,她会疯掉的,然后她肯定又要打打杀杀害人了。” 那少年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他的瞳孔越来越大,盯着对面的墙,“姐姐,那翡翠坠子好漂亮,是谁送你的吗?是你喜欢的人吗?真漂亮…” 那株蝶兰已经活了,她用食指勾着那翡翠吊坠坐在花丛边,沙沙的声音飘散在风里,“鬼医谷的人不谈爱,哪怕要背弃承诺,也不会去爱。” *** 她很少离开鬼医谷,便是离开,也是为了药材。 百足坡的百足虫,她盖上竹筒,已要离开,走下山坡的时候,她听到了两道声音,隔了很远,也很轻,可她还能听得一清二楚。 “哥哥,深秋了,天这么凉,你不该出来的。” 脚踩在枯叶上的沙沙声,另一道声音传来,只一声,她就听得出来那声音的主人先天不足,血伤气短,就和她曾经没能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几个男孩一样。 胎中带来,便是大罗神仙,也根治不了。这病最重在幼年时,一发作就只能听天由命,若是熬过了那段时间,本来是性命无忧的,可它却会日复一日的伤人情志,损人心绪,到最后,是病人自己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就像是活死人一样,病一发作就没有了求生的欲望,再也拉不回来。 “这里的树叶很漂亮,红橙黄各种颜色都有,我想带点回去,再用针线缝起来挂在房里。” “那有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这样子很有生机吗?” “不觉得,就几片烂树叶。” 付紫翡摩挲着手里的树叶,“它的生命那么短,可是很灿烂。” “是烂树叶。” “如果要我永远藏在屋里喝着汤药才能平安过一辈子,我宁可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上二十年。” “哥哥,你会长命百岁的,你别说这种话,还有啊,你不许再写那种字条夹在我书房角落里了,哪有人活得好好的写张那种字条的,要不是我找东西还翻不出来。”付紫翠嘀嘀咕咕地絮叨,“把你藏钱的陶罐告诉我在哪里也就算了,还写什么什么逝者已往,活着的人只要留住那些最美好的回忆,你存心要我哭。” “我有写吗?” “你还装,堂堂付侯三公子不许赖皮不认账。我还在娘亲书房里也翻出来一张,我没给她看到。” “以前塞得吧,我忘了。”付紫翡拖着他的手,“别管这些了,陪我挑些好看的树叶。” 那两道声音逐渐远去,秦矜禾还一直站着,那一刻,她有一种冲动,一种不应该属于鬼医的冲动,她想去医治他,哪怕她知道这种病无可根治。 因为她更想知道,他声音中的生机和希望,究竟从何而来? 付侯三公子,付侯府。 也许,那翡翠吊坠已经写下了今世缘分,是缘,是劫,再挣脱不开。 *** 她回了一趟鬼医谷,再来到帝都时,已是冬天,漫天下着大雪,她凭着那股冲动上了付侯府。 见到付棠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这么多年,除了问诊,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正常交谈了。 她远远见到了那两个少年,一模一样的相貌,南辕北辙的性子,他总是那么轻轻浅浅地笑着,看着付紫翠的视线温情如水,尤其是付紫翠扮着鬼脸大笑的时候,他的眼神,总是有如朝阳入眼一般绚烂。 若要保命,便不可大喜,不可大悲,不可忧思,不可用情,不可跑不可跳不可忘形。她看的懂他的眼神,他此生都做不到的事,他将自己的渴望,都寄托在了付紫翠的身上,他可以为付紫翠牺牲一切。 也许,这也正是他可以一直没有失去心志的原因。 她叹了口气,明天,她一定去找付棠开口,她不是来履行婚约的,她只想医他。 *** 先来找她的,是付棠。 “我知道当初我们定下的亲事是与翠儿,可翡儿真的是个好孩子,你该知道的事我都不会瞒着你,可我真的希望你可以好好待他。” “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得了百日咳,御医说他满不了周岁,一岁半又染上了天花,一直拖了两个月,连我和他爹爹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三岁开始每个月几乎都会发高烧,尤其是夜里,几乎是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但他全都撑了下来,我这苦命的孩子打小就离不了汤药,后来他大了,虽然还是常生病,不过那些御医倒是都说已经不再有性命之忧了。” “我知道翡儿的身子是难生养的,我也舍不得让他嫁出去,所以我希望贤侄能够入赘。” “我知道这可能是为难贤侄了,不过这样子,他平日的用药也不需要贤侄来操心了。” “贤侄?秦世侄?” 秦矜禾抬起了头,“付侯,我…” 她没料到,没想到,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鬼医从不谈爱的,她不想走上师姐的旧路,可她却想亲手照料他,想将这世间最好最珍贵的药材都取来医治他,想将让苍白的面颊染上红艳,她怎么可以有这种冲动,还是对着一个随时可能走上鬼门关的人。 那串着紫色流苏的翡翠吊坠在她眼前晃动,那日树林内他没有中气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活着的人,还会有回忆。 她将那翡翠吊坠握在掌心,“我会,照顾他。” *** 虽然已经清楚他的病症,还是要亲自把过脉才能更加确认。 于是洞房花烛夜,除了为他把脉她什么都没做。 他看着她,他叫她妻主,她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期待。 她知道,那份期待并不是因为她,他想和正常的男子一样,鱼水之欢,怀胎生女。他所想要的,一直都是那么简单的一份正常人的生活。 她问他是不是睡不着,她说她要离开月余。其实,与人交谈也不是那么艰难的事,她听着身边人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安稳,睁开了眼,指腹不受控制地落在他的面颊。 鬼医从不谈爱,她是在照顾他,只是这样。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带着药材回帝都的路上,她才发现,她从来没有这么心急如焚地想见一个人过。 可惜,她没有见到他,她只听到了一个让她心神俱裂的消息。 滕鹰,那少年口中的滕姐姐。 她丢下药材赶往百足坡,却还是来迟了一步,她救了尚栎,她耗损内力医好了付紫翠,她甚至没有时间来让自己调息。她知道,错过了这时机,她那满头白发就再也恢复不了,可她依旧日夜不分地赶路,追着滕鹰留下的痕迹,只愿这一次,老天不要再从她手中将生命带走。 她最在乎的那一个。 她终于在的元月的最后一天追上了滕鹰,付紫翡蜷缩在床头,面色青黑,手脚上都是痉挛过后的红印,他的口中,甚至在不受控制地流涎水。 大悲大落,忧思难遏,辗转颠簸,不可以做的事,一桩桩做了遍,“让我先医他。” “医他?自己的男人就知道好好医了,别人的就随手抓点药了事。”滕鹰的手指骨捏得咔咔作响,“我不过离开了十天,不过十天,你就把兰儿送上了黄泉路。” “我治不好他。” “治不好?治不好?一句治不好就完了,秦矜禾,我要你以命偿命。”滕鹰慢慢朝床铺走去,“我要你亲眼看着你自己的男人死在你面前,痛苦无比地死去。” 一只手贴上付紫翡的脖颈,“江湖上都说,鬼医谷的人无情无爱,依我看,还不是凡人一个,你想要他怎么死?说出来,我成全你。” “滕鹰。” “怎么?怕了,怎么不动手?鬼医谷的人不懂武功,不过我听说你还是将门之后,练得一手好剑,怎么不来打我?” “我是个大夫,我不杀人。” 滕鹰仰天大笑了起来,“你不杀人?你不杀人?我真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照我看,被你送上黄泉路的人,可比我还多,你问问你自己,你手里的人命,究竟有多少条?” “三十七。” “什么?” “三十七个,我没能救活的人,他是第三十七个。” “我不准你提他。” 秦矜禾恍若未闻,她慢慢走近,“他让我不要告诉你他的死讯,他说你会发疯。” “别再提他,你听到了没有?” “我把他的骨灰埋在了鬼医谷后的树林,那块地上,种了一棵蝶兰。” “别再提他,我说了别再提他。”滕鹰捂住了自己的脑门,秦矜禾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滕鹰,放下吧,他不会喜欢你变成这样子,那株蝶兰生的很好,你为什么不去看看?” “不准提他,不准提蝶兰,我不会上你的当。” “他总是喜欢自言自语,他说你答应他会退隐江湖,会在你们的家门外种满蝶兰,可你答应了三年,你依旧还是鹰帮的帮主。” “你闭嘴,不准再提他,你没有资格来教训我。” “是,我没有资格,可你却在他重病的时候将他送到了鬼医谷便自己一走了之。” “我以为你会医好他。”滕鹰大吼出声,秦矜禾紧紧握着拳,声音却低得风一吹就散,“我也只是一个人,每次有病人来的时候,我都在祈求,这一次,再不要承受那种眼睁睁看着人死去的无力感。可一次又一次,我都只能无能无力。” “我不要听,我什么都不要听,你害死了我的兰儿,你害死了他,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死了,死了…”滕鹰一声又一声重复着,神色恍惚,视线一直停留在付紫翡的身上,“他死了。” 她自己一个人又笑了起来,“兰儿你可真了解我,我疯了,我是疯了,早就疯了。” 不等秦矜禾反应过来,她突然间浑身震出一道劲气,紧接着,整个人无力地瘫软下地去。 “滕鹰。”秦矜禾蹲下身去扣她脉门,叹息着伸手合上了她的眼。 *** 鬼医从不谈爱,她知道,她已经做不到了。 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 也许,这就是动情的后果,她的情劫,差点让他历经死劫。 “好,你再不会见到我。” 那一刻,她的心,已死。 她将滕鹰的骨灰带回了鬼医谷,也埋在那株蝶兰下面。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鬼医再不会谈爱。 三年了,可她终究还是放不下他,她送药材进帝都,她看到了那张告示。 双目失明。 那个小小的身子,究竟还要再承受多少痛苦? 她易容进了付侯府,她以为没有人发现她就是秦矜禾。 却不知道,从一开始,她就没瞒得过他。 他睁开眼,四目相对,许久,许久。“真的全白了。” 她的身影倒映在他眸内,她看到了自己的白发,她突然间明白,他的眼中,不是只有付紫翠,那里,也有她,有付棠,还有很多的人,却独独没有他自己。 他从来都不是为自己在活着,所以他从来没有被那病毁去心志,所以不管病得有多重,他总是充满希望地活下去,因为他知道,他的生命,牵扯着太多人的喜乐,所以他一定要活着。只要还有他在乎的牵挂,他都会为了那些牵挂而撑下去。 他的指腹划过她的面颊,“你怎么哭了?” 付紫翡,老天从来没有善待过你,你却比谁都顽强地活着。 这世上还有这么多的人她可以救活,她怎么可以消沉,怎么可以因为那些救不回来的人而放弃希望。 “我会照顾你。” 付紫翡伸出手挠了挠头发,像是有点不理解她突然冒出来的话。 “小药罐子,我会替你熬一辈子的药。” 第105章 一纸怜情(一) “你帮不帮我?” “我怎么帮你?人家都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你了,你又何必还继续缠上去呢?” “祈楠栖,你没这个资格这么说我,你当年死缠烂打的时候你怎么没这么想?” “我家笑笑当年又还没成亲,你那个都赐婚娶了正君了,你何必呢?”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大家兄弟一场,你要帮我。” “喂,你别晃我,我警告你别晃我…死祈怜,虐待孕夫你要被天打雷劈。” 那挺着七八个月大肚子的男人被那穿着绯色外衫的男人晃得东倒西歪,“祈怜呐,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呐。” “我不管,他就是命好,被赐了婚,他有我这么喜欢苏姐姐吗?今天要是他嫁的不是苏姐姐,换了个别人,对他好一点他不是照样死心塌地的?” “可他嫁的就是苏醒风,你有什么办法呢?” “你帮我,龙笑白那种人你都能追到手,这种事对你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楠栖啦,你帮我啦。” “哎呀你别晃了。” “你帮我了?” “不行,这种损阴德的事情,自从我怀上我家小栋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再也不干了。” “祈楠栖,你见死不救。” “你要死了吗?跳湖还是抹脖子?没事那这种事威胁我,你幼稚吗?” 祈怜憋屈哀怨地看了他半晌,终究没办法地退了一步,“那你告诉我你怎么搞定龙笑白的。” “三年。” “什么?” “我花了三年才融了那座冰山,你有这点耐心吗?” “三年?”祈怜拉长了苦瓜脸,“那她们不是孩子都有了,不行啦。再说苏姐姐不是你家白王殿下,不会要这么久的。你就想点办法,损一点也没事,最好能先离间她们,再找个不输苏姐姐的女人去勾引他,对他百般温柔,我看他肯定变节。” 祈楠栖在他脑门上扇了一巴掌,“你还真够损的,再说你上哪里去找个不输苏醒风的女人来帮你干这种无聊事?” “我可以找个人假装嘛。” “祈怜呐,我现在把我很久没用过的良心拿出来,拍着它跟你说,你真的没必要死抓着苏醒风不放,你究竟喜欢她什么呢?” “都喜欢。” “城东菜市口有一户养猪的人家,那女人养得一手好猪,你也知道现在皇都猪肉的价有多贵…” “你讲这个干嘛?” “听我说完。她每天把赚的所有钱都封进瓦罐,自己杀猪卖猪肉,却十天半个月自己都不吃一顿肉,衣服缝缝补补颜色都掉光了也不换,草鞋磨破了洞还穿着,一直存在三年,存了满满十个瓦罐的银子,买了一幢宅子,把她的未婚夫娶回了家。” “你到底…” “听我讲完。那男人打小身子骨就不好,有肺痨,那女人还是每天早出晚归,银子封进瓦罐,存满了一罐就去买燕窝,而且买的是白燕盏。” “你究竟讲这个干什么?” “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世上不是只有你苏姐姐一个女人,更不是只有她一个好女人。” “呿,讲了半天全是废话,我懒得理你。总之一句话,你帮我啦。” “不帮。” “楠栖,你将心比心,若是当初龙笑白没有娶你,你会放手吗?” “不会。可你不是我,苏醒风也不是我家笑笑。” “反正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帮我。”祈怜整个人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好,不用你帮,我自己解决。” 他甩开袖子愤愤然就朝外走,离开了白王府,祈楠栖拖着肚子,又被他闹了这么久,回房去补了个午觉,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王君,您醒了,厨房的燕窝粥一直炖着,要我去端来吗?” “也好。” 他下了床,喝了半碗粥,正觉得嘴里有些淡而无味,想叫小侍上厨房去吩咐做几道菜,门外突然有人过来传话。 “王君,门外有人求见,说是祈怜公子在卫尉丞府,好像出了事。” 祈楠栖按了按太阳穴,就知道这小子不会安分,还要他这大肚孕夫过去拎人。 *** “我今日就看到白王君的面子上放人,但我真的不希望再在府内见到祈公子。” 祈怜抬起了头,祈楠栖挡住了他看向苏醒风的眼神,他大着肚子一挡就挡了个严严实实,“苏大人放心,那我们就走了。” 祈怜跟在祈楠栖身后,他一直没说话,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了一次头,那种眼神,祈楠栖从来都没见过。 回去的马车上,他一直没说话,直到马车停在祈府门口的时候,他才突然开了口,“我低估他了。” 祈楠栖皱眉,“谁?” “还能有谁,我本来以为那是一只绵羊,才知道,他做戏的本事如此之高,难怪苏醒风都被他耍的团团转。” “你竟然直呼苏醒风的名字了,可喜可贺。” 祈怜冷笑了一声,一手重重拍打着胸口,“她这里是瞎的,什么都看不见,黑白不分地冤枉我,楠栖,你知道什么叫做心如死灰吗?我也会痛,这里,好痛。” 他发红的眼眶终于淌下了眼泪,祈楠栖伸手揽了揽他,又怕压着肚子,只得歪着身子,“为这些人不值得,放弃一个苏醒风,你会得到整片天空。” 祈怜横了他一声,破涕为笑,“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我一定要嫁一个比苏醒风强的女人。卫尉丞的直属上司是卫尉卿,楠栖,你告诉我,当朝卫尉卿是谁?” “喂,你被苏醒风气坏脑子了是不是?” “你告诉我。” 祈楠栖叹了口气,“你真的被她弄得神志不清了。” “你快告诉我。” “我娘,也是你大姨。” 祈怜怔了怔,“那,那和卫尉卿同级的,同样授银印的,光禄卿是谁?太常卿是谁?” “我真的想打醒你。”祈楠栖伸手掀开了车帘,“你现在给我回去睡觉,什么都不许乱想。” 祈怜下了马车,祈楠栖摇着头,马车又向白王府驶去,这小子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事一些? *** 御医说孕夫也需要做适量的运动,祈楠栖在白王府的花园里散步。 白王府别的不多,就是空院子多,按照祖制,亲王府都至少会有东南西北四个内院,每个内院又分春夏秋冬四斋。 白王君有收藏古籍残本的爱好,书房不够用,正好拿那些内院来用。 内院后一湖之隔,是白王府的后半府,住的多是些门客,到前半府来都要过护院盘查,一般也不可能上主院。 祈楠栖转了一圈,不用通报的祈怜公子又冲了进来,“楠栖。” 白王君打了个踉跄,“你怎么又来了?” “卢杭生知道吗?” “知道又怎么了?” “官拜廷尉,授银印,今年二十有七,尚未婚配。” “祈怜公子,我真的很想抽你一巴掌。” “干嘛?” “把你抽醒。” “祈楠栖,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我跟你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了?你当年还不是死缠的龙笑白。” “是,我是一见她就喜欢她,我找人跟踪她,我买通了白王府的下人,我花了三个月弄清楚了她的为人,清楚了她生活中的每一面,我才决定,这辈子非她不嫁。你呢?才见苏醒风没几次连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就想嫁她,现在就更离谱了,就为了赌一口气?” “是又怎么样?” “祈怜,我现在觉得我每天在这里跟你鬼扯,会带坏我家小栋。” “你有没有搞错,肚子里的小孩什么带坏不带坏的,有你这种爹,又是龙笑白的种,你这个不知道是女儿还是儿子的,能好到哪里去?” 祈怜被祈楠栖给轰出了白王府,他瘪了瘪嘴,算了,不和孕夫一般计较。听说那卢杭生虽然掌管刑狱,却最是喜好山水画,没事就喜欢涂上几笔,经常上洗尘居亲自挑选宣纸,不如他就上洗尘居转转好了。 *** “喂,你过来。” 祈怜勾着食指,可那布衫女人恍若未闻,他放下手指在案台上拍了一下,“喂,我叫你呢,你怎么当人家伙计的?” 那女人这次总算看了一眼过来,似乎愣了一愣,随即走了过来,“公子,有何贵干?” “我问你,这里面那种纸最好?” “这些?”那女人扫了他面前的长案台一眼,“不知道公子所说的最好是指哪方面?” “哎,算了,哪种最贵?” 那女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瞪了回去,“干嘛?我就是要挑最好的,不可以?” “当然可以。”那女人勾唇一笑,看得祈怜满心不爽,当人家伙计还这么一副大牌的样子,那女人走上几步,拉开盖在另一张案台上的锦缎,撇了撇嘴,“最贵的。” “这种纸一刀多少银子?” “一百五十两。” 祈怜睁大了眼,连想要摸上去的手都缩了回来,“你这么不去抢?” 那女人又勾了勾唇,“公子还要吗?” “这么没天良的价钱,谁会买?” “怎么没有?正所谓墨站千年,纸站八百,可这龙芯版宣,虫鼠嗅之即避,滴水不烂,千年不损。” “说得这么好。”祈怜摊了摊手,“可我没这么多银子。” 那女人盖上了锦缎,还是弯着唇,“公子买纸所谓何用?” “山水画。” 那女人点了点头,“刚刚我给你看的是熟宣,并不适合作山水画。”她走到了另一侧,祈怜跟在她身后,“那应该用什么?” “生宣的吸水性较强,墨色容易渲染达到流水效果,这是青藤宣,生宣中的中上品,价格也不算贵,用来作山水画最是实用。” “中上品?那上品呢?” “公子,不如你告诉我,你买这纸,究竟所为何用?” “送人。” “那,不知那人是不是洗尘居的常客?” “是又怎么样?” “若是,你不妨告诉我,若是我认得,就能告诉公子那人偏好的纸。” 祈怜想了想,又琢磨了一下,“廷尉大人。” “卢杭生?” 祈怜猛地抬眼,他自己确实经常口无遮拦,怎么这个伙计也敢随随便便直呼其名,那女人被他一瞪,猛地改口,“我是说,卢大人对吗?她确实是这里的常客,不过她用的纸…” “干嘛?” “价格不低。” “你说说看。” “就是这旁边的云纹宣,一刀纸要价六十两。” 祈怜觉得肉疼,“那你之前说的那个多少钱?” 那女人伸出两个食指比了个十,祈怜心想这价钱倒是还行,可这怎么也送不出手啊,他摸了摸两种纸,也没觉得有什么区别,“你有没有办法让这个便宜的纸用起来和贵的差不多,分不出来?” 那女人扑哧失笑,祈怜瞪了过去,“干嘛?没见过穷人。” 那女人在他一身绫罗绸缎上扫过,很识相地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卢大人在这方面是行家,公子还是不要去糊弄的好。” “那你就不能便宜点?” “抱歉。” “那我买半半刀行不行?”他想了想,十五两银子还能接受,一百二十五张的话应该看着也有一大叠。 那女人弯着唇,“公子,没这么卖的,不过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十两银子一百张,要不要?” 祈怜在脑海中打着算盘,一百张,也就说本来要十二两银子,不要才怪,“好。” “我替你包起来。” 那女人包好系上红绳,收了银子交到祈怜手里,祈怜接过来正要走,她突然又叫住了他,“公子。” “我没少给你银子。” “不是,我是想说,公子还想不想知道卢大人的其他喜好?” “你知道?”他睁大了眼,那女人不置可否,“她是这里的常客。” “想,你告诉我好不好?” “今日我没有空,不如明日午时,我在迎客居等你。” 祈怜想了想,点了点头,不过迎客居的菜不便宜,她一个伙计还是不要她破费的好,“到时候你告诉我卢大人的事,午饭我来请你。” 那女人勾唇一笑,“一言为定。” “对了,我叫祈怜。” “唐宣。” 第106章 一纸怜情(二) 祈怜上到迎客居二楼的时候,那女人已经在那坐着,一袭布衫,自斟自饮,来迎客居的客人大多身份不会低,她那身布衫着实扎眼,可看她的样子,竟是没有半点不自在。 “我来了。” “看到了。”唐宣点了下头,朝小二招了招手,“上菜吧。” “你都叫了?” “嗯。” “你没叫太贵的吧,我身上没有很多钱。” 她勾着唇,“放心吧,不会把你押在这里抵债。” 祈怜翻了翻眼皮,坐了下来,“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她喜欢山水画。” “这我知道了。” “最喜欢凤南枝的山水画。” “凤南枝?真的是凤南枝?” “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他连连摇头,“还有呢?” “不如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对卢杭生这么感兴趣?” “我干嘛告诉你。” “你告诉我了,我好知道应该告诉你哪方面的事,你说对不对?” 他想了想,点头,从头到尾将苏醒风的事告诉了她。“我不想输给他,所以我一定要找一个比苏醒风强的女人。” 等到他讲完,菜也上齐了,唐宣摇着头在笑,他皱着眉,“你笑什么?” “祈公子是吧,听你讲了这么久,不管是那苏醒风还是卢杭生,由始至终,我都感觉不出来你真的对她们有感情。” “你乱说。” “就当我乱说,可我听你讲完,我只听到了一个要强的幼稚男人,被他的好胜欲蒙蔽了双眼,一心想要占有,或者说,想要赢。”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唐宣又给她自己倒了杯酒,敬到他面前,“要我看,祈公子你,压根就不明白什么才是爱情。” “你又明白了?” “至少比你明白。” 祈怜压下了她的酒杯,“我是来问你关于卢杭生的事情的。” “抱歉,现在,我无可奉告。” “你…”他站起了身,“你说不说?” “不说。” “真不说?” “不说。” 他转身就走,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又折了回来,将钱袋里的银子全倒在了桌上,“我不像有些人,说话不算话,说了我请我就请,多的就当打赏你的。” 他这次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那女人一人独酌,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勾着唇却不像在笑。 *** 白王君坐在垫着软垫的竹椅上在对着肚子念书,静谧的湖边一片安详,直到一道高声划破了这一片静谧,“楠栖。” 祈楠栖伸手轻抚着小腹,“小栋别怕别怕,那个是你的无良堂叔,以后你生下来了要记得离他远些。” “楠栖。”那声音近了,停在他身后,“给我画幅画吧。” “画?”祈楠栖有些奇怪,怎么今个不是苏醒风或者卢杭生了,他转性了?真要是的话,那要他画上十幅也没问题。 祈楠栖起身朝书房走,“你又不喜欢这些,怎么突然想问我要画?” “卢杭生喜欢。” 果然,祈楠栖停了下来,眯着眼转过身来,“画不了了。” “为什么?” “我突然右手抽筋。” “那我给你揉。” “没用,孕夫都这样,时不时就要抽筋,我还是不要动笔的好。” “楠栖,你不想给我画。” “是。”祈楠栖又回到他之前的竹椅上坐下,祈怜跑到他跟前,“我昨天上洗尘居买了她喜欢用的宣纸。” “是吗?送上门去了?”祈楠栖兴致缺缺,拿起原先的书册翻开,祈怜摇头,“没有,我本来打算等打听到了她常去的地方,假装撞到她,把纸全打散了,她帮我捡纸的时候就会发现我和她用的纸一样,何况那些纸全散了捡起来不容易,我就有时间和她说话了。” “本来?你现在又改注意了?” “她最喜欢凤南枝的山水画,若是有凤南枝的画,比宣纸好多了。” “我手抽筋了。”祈楠栖举了举右手,特地给他看了看自己抽筋抽得很“僵直”的手指。 祈怜这次没再缠着他,只是歪着头看他,像是在想这什么,祈楠栖反倒莫名起来,“你干嘛?” “楠栖,你一直不肯帮我,卢杭生,苏醒风,你都反对我,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知道啊。” 祈楠栖叹了口气,“大半年前,你来告诉我,你喜欢上了苏醒风。我没当回事,情窦初开嘛,会迷恋上一个女人很正常,我是过来人,我明白这种感觉。” “你说我迷恋她?” “对,迷恋她的所有外在表象。” “那你就不是迷恋龙笑白了?” “曾经也许是,可后来,当我越来越了解她,当她在我心目中变得有血有肉,我才发现,那些完美都只是表象,她是个人,有弱点,有缺点。” “那然后呢?” “她也会让我不开心,不是只有甜蜜,还有酸涩苦楚,百种滋味。可有一天,我发现我会为她心疼,我爱上的不是只有那些美好,她的阴暗面,她的缺点,我都一并爱上了,我就知道,我已经无药可救了。” 祈楠栖又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祈怜,“上个月,你又来找我,说你一定要嫁给苏醒风,我一时奇怪,还以为你们真的定了情,结果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卫尉丞府的喜帖。你说实话,祈怜,若不是她突然被赐婚,你对苏醒风,真的有到一定想要嫁她的地步吗?那日在卫尉丞府,她冤枉了你,你就说要嫁一个比她强的人,祈怜呐祈怜,你的迷恋,比浅薄更加浅薄。” “我不想输。”祈怜低声轻喃,祈楠栖的巴掌很轻地扇过他的脑袋,就像是抚了抚他的头发,“你从小就这样,不分场合不分轻重,早晚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是他骗我到卫尉丞府给我下套冤枉我的。” “那也是因为你之前去找人家挑衅,还在人家成亲当晚去挑衅,换了是我我也不会放过你。” 祈怜公子破天荒地没有反驳,他两眼上翻一直在想着什么,突然又朝祈楠栖道,“你爱上了龙笑白的全部,那她呢?” “你什么意思?” 他咧嘴一笑,“据我所知,白王殿下好像不知道祈楠栖就是凤南枝,凤南枝就是祈楠栖吧。” “祈怜,你要是敢说出去,我会撕烂你的嘴。” 祈怜还在笑,越笑越嚣张,“我那天好像听到白王殿下阴着脸训斥她的手下玩物丧志,我没记错的话,她那几个手下喜欢的,好巧不巧也是凤南枝的画哦。” 死性不改的祈怜公子又被轰出了白王府,不过这次就算祈楠栖不轰,他也要走了,他在往迎客居过去。 *** 原先的桌上空荡荡的,祈怜看起来有些失望,一转身,楼梯口那布衫女人抱着双手在胸前,唇角勾起一边,“你找我?” “你还没走?” “刚走到门口,突然看到有个人冲了进来,就折回来看看。” 祈怜朝她走近了,“你说我不懂爱情,那你告诉我。” 她松开了双手,握拳在心口轻敲,“这种事,只有靠你自己去感受,没有人可以告诉你。” “那你教我怎么去感受?” 唐宣摇头失笑,“这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不需要教。” “可我不明白,我觉得我明白,你们都说我不明白,那你又不肯告诉我到底怎么样才算是明白。” “行了行了,你别绕了,走吧。” “去哪里?” “反正我今天闲着也是闲着,带你去转转。” “天很阴,可能会下阵雨。” “那你要不要走?” “要。” 第107章 一纸怜情(三) 唐宣带着他绕进了迎客居后的胡同巷,巷尾有个面摊,祈怜很奇怪,“你还没吃饱?” “我带你到处走,你自己去看。”她比了比心口,“用这里去看。” “我就是不会才问你。” “嘘。”她突然伸出食指放在唇上,“你听到了没有?” “这么大声,听不到的是聋子。” 不用走近,就听到一道拉高的男声,一边哭一边骂,没人听得清楚他在说什么,没多久一道不耐烦的女声盖过了那个男人的声音,“你够了没有?再闹我休了你。” 这次那个男人的声音越发呜咽不清起来,祈怜走过去了,就见到一个也有三四十岁的男人在一个中年女人身上打拳,就是软绵绵的似乎没什么力气。 “大庭广众的,你够了没有?”那女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那男人的哭声一窒,这次他的声音清楚了,“我知道,我就知道,我一早就知道,你就是想休了我然后去找小狐狸精。” “我哪里来的小狐狸精?” “就有,那个卖烧饼的花枝招展的小狐狸精,还特地多给了你两个芝麻酥,都知道你最喜欢芝麻酥了,还说没有?还有药房那个…” 那女人甩手把他的手一挥,那男人差点打了个踉跄,她转身就走,留下那男人一个人在原地继续又哭又骂。 祈怜转了转头,却见到周围那些人还在自顾自地做事,一点没有要去劝架的意思,他转头看向唐宣,“我不想看人家吵架休夫,这样子的你让我来感受什么?我真的觉得天越来越阴了,我们还是走吧。” “再等会。”她晃了晃手里的油纸伞,“带着呢。” 祈怜不明所以,他一直仰头在看越压越低的乌云,突然间他的脑袋上一凉,淋到了一滴雨。 “下雨了,还要等?到底等什么?” 唐宣撑起了伞,祈怜朝她站了些,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他一眼看过去,却是那中年女人跑了过来,她跑到那男人面前,“你回不回去?” “不回就不回,我淋死也不回去。” 那女人打开伞举到那男人头上,那男人又赏了她几拳头,“药房那个小青还不知道小红的,我那天经过的时候居然还跑出来跟我说你妻主待你真好,每次来配药都自己亲自挑药材,连赤小豆都一颗颗地挑最饱满的,你说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他根本就是看上你了想给你做小。不是,他是想把我挤掉。” 雨渐渐大了,风吹得雨势有些斜,那男人越说越起劲,整把伞都盖在他头顶上方,那女人就站在他面前,打着伞,淋着雨,挨骂挨打。 祈怜歪着脑袋,“他还要骂多久?” “到他尽兴。” “你怎么知道?” “我小时候经常在这一带晃悠,每次吵架那个男人都说他妻主有狐狸精,那女人又说要休夫,十几年了,还是老样子,可她还是只有这么一个男人。” 祈怜转过头来看她,“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 “那你有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他透过雨帘看着那两人,慢慢开口,那女人突然打了个喷嚏,那男人的声音渐渐消了,只又呜咽了两声,很快两人就离开,消失在了视线中。 “你以前有没有想过,如果苏醒风,我是说如果真的和你在一起,你们会是怎样?” “想过。” “怎样?” 祈怜眯起了眼,“我才不告诉你。” “一个字都不能说?” 他又想了想,因着雨落在地上的声响,他的声音也有些空灵,“我做梦的时候,她都很温柔,她会温柔地唤我起床,会抱着我在小院一起用早饭,我会替她磨墨,陪她练剑,我们会在梅林下对弈,泛舟青梅江上,背后是一江烟雨,烫一壶酒对酌。”他一转头,原本朦胧的眼神顿时消失殆尽,“你笑什么?” “看不出来,你在你自己梦里这么娴静。哎,还对弈,你真的坐得住吗?” “要你管。”他双目一瞪,颇有点掩饰的意味,唐宣恍然地哦了一声,“你根本不会下棋。” 祈怜不自在地转回了脑袋,“她们都走了,还不走。” “还要继续转吗?” “干嘛不要,反正我裤腿都湿了,再湿点也无所谓了。”两人走出胡同,没多远刚好又经过了洗尘居,“我明天还能来找你吗?” 她点了点头,“还在迎客居。” “不用那么麻烦,我上洗尘居找你就行了。” “我这几天正好告了假,不然哪来的时间陪你瞎转悠。” “哦,原来当伙计也能告假。” 唐宣挑了挑眉,“你真的觉得我是洗尘居的伙计?” 祈怜莫名其妙地转过头看她,“你要不是,那那天卖给我纸的是鬼啊。” “也是。”她点头,“前面,过桥吧。” *** 第二日还是个阴天,第三日天继续断断续续下阵雨,第四日放晴,第五日开始阳光明媚。 祈怜跟着唐宣在大街小巷间转悠了足足七天,这天黄昏,他站在桥墩上吃着最后一颗冰糖葫芦,唐宣站在桥下,“明天我要回去干活了,没空陪你了,这么多天了,你有什么感觉?” “我好像有点懂了,又有点不懂,就算懂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这些天我很开心。” 她看着他咽下最后一颗糖葫芦,“那么,我也该说再见了。” 他捏着手里的竹签朝她挥了挥手,她走上了石桥,祈怜从桥墩上跳了下来,回了回头,她正站在石桥的最高处看下来,他又挥了挥手,她勾了勾唇,转身走下了桥。 祈怜看着她隐入人群,突然想到都忘了谢谢她,哎,无所谓了,改天上洗尘居找她就行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往家走,才走到半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突然在他面前躬身行礼,他歪了歪看了一眼,“你不是白王府的人吗?” “祈怜公子,王君请你过去。” *** “楠栖,真难得,你竟然会找我。” “给你。”祈楠栖甩手丢了一个竹筒过来。 “是什么?” “画。” “你肯给我了?” “我翻书房的时候在角落里找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画的,白王府里不能留这种东西。” 祈怜不怀好意地笑着接过那竹筒,打开看了一眼,里头确实是个卷轴。 “多谢了。”他晃了晃,“那我走了。” 祈怜带着卷轴出了白王府,拿在手里轻敲着自己另一手掌心,他要去送给卢杭生吗? 不,唐宣说的没错,他不能再犯和苏醒风一样的错误了,更不要再延续那个错误。 他敲着卷轴一路朝前走,正好有个女人从他身后擦过,她走得很急,经过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混着血味的肉腥味。 一眼看过去,粗布衣,破草鞋,身上还挂着一个褡裢,里头似乎沉甸甸的,那女人绕进了边上一家看上去和她那身打扮非常不相符的门面。 祈怜顺便抬起眼扫了一眼,金丝楠木的挂牌,御燕居。 他双目猛然睁大,不是这么巧吧。 *** “对不起对不起,掌柜,我来时真的是数好了钱的,可能一时情急漏了一吊。” “不够就是不够,少在这里废话。” 那女人的衣服上还沾着不少油渍,那掌柜一脸嫌恶,“买不起就别学有钱人家买燕窝。” “掌柜的,你能不能让我先欠一下,我明天就来补上。” “每个人都这么说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那掌柜一挥手,门外又进来了两个男子,一主一仆,“掌柜的,可还有白燕盏?” “公子来得正巧,白燕盏就剩最后一个了,这季节,能取的燕窝不多,要是再晚些卖完了,那只怕还得等好几天才能有了。” “那给我包起来。” “掌柜的。”那女人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那掌柜的手臂,“求求你卖给我好不好?钱我一定会来还上的,前阵子阴雨天,我夫君肺痨发作,真的需要白燕盏来润肺。” “她这是?”那男子奇怪地问了一声,那掌柜地拉开了那女人的手,“公子,你别管她,钱都不够,还想来买燕窝。” 那女人见那掌柜的不肯同意,转头又看向那男子,“公子,你能不能将这白燕盏让给我,我真的…” “什么真不真,我家公子可是出足了二十两纹银买了这白燕盏。” “可是我已经来了这么久,我是真的…” “你先来,先来又怎么样?钱不够就别装大户还来买燕窝,看你这样子,还不如先给自己换身衣服。” 那男子也不叫住那小侍,看样子也不会同意,那女人一手握拳又松开,急切的眼中泛过无奈和心伤,那男子示意那小侍取出银子正要递给那掌柜。 突然间,啪的一声,没人看到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只是两锭亮晃晃的银元宝躺在那掌柜面前,“四十两,买你一个白燕盏,卖不卖?” 那掌柜的一愣之下,连连点头,“卖,自然是卖的。” “你怎么这样,明明是我家公子先来的。” “那你也可以出四十两,我没意见。” “你…” “干嘛?”祈怜抬了抬下巴,“没见过有钱人,我就是喜欢这么花钱,怎么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这么放点狠话,他遏制不住心中那肉疼的感觉,他的心在淌着血,四十两,整整四十两纹银呐。 六十两的宣纸他舍不得买,现在倒好,花四十两买个燕窝,还不是给自己吃的。 那男子带着小侍离开了,祈怜接过了那掌柜包好的白燕盏,那女人拿过放在柜台上沉甸甸的褡裢重新挂回肩上,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去。 “喂。” “喂,叫你呢。” “喂。”祈怜差点没一脚踹上去,他花了四十两银子,这女人还不理他。 他冲到了那女人面前,“我在叫你你没听到啊?” “公子有什么事?” “给你。”他把那包好的白燕盏塞到她怀里,“拿好,贵成这样子。”他嘀嘀咕咕,那女人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怀中,“给,给我。” “对啦,给你男人的。” 那女人还在发愣。 “你拿好啊,你不拿我要反悔了。” 那女人终于接好了,“公子,谢谢,谢谢,我…”她取下肩上的褡裢想要给他,祈怜挥了挥手,“不要。” “公子,可是…” “好好待你男人,不然我也像你杀猪一样宰了你。” 不等那女人再有反应,他转身就走。 走了半路他开始反省,虽然两锭银子拍下去很爽快,看到那女人那种救命恩人的表情很开心,尤其是想到她会回家熬好燕窝给他男人喝下的画面他自己心头也会暖暖的,虽然这种以前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感觉真的很棒。 可是,他干嘛要说是四十两啊,三十两也行啊,还能再找十两银子回来,反正三十两那掌柜肯定也会卖给他了。 他拿着手里的卷轴砸了砸自己的脑袋,突然间脑海中灵光乍现。 他真是个白痴,他现在手里拿着的,可是凤南枝的画啊。 自从嫁给龙笑白之后祈楠栖就很少作画了,现在他手里这副,少说也能换个千两银子回来。 他想到乐处,转了身打算要上画坊,此时天色渐晚,他怕画坊关门,从胡同小巷抄了个近路。 眼见着胡同口就在前面,突然身后有一种有人悄无声息靠近的感觉,他猛地回身,还来不及看见是谁,一块帕子盖在了他脑袋上。 他闻到一阵浓郁的香味,然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108章 一纸怜情(四) 祈楠栖有些心神不宁,从清早起身开始便总觉得空气中有一种压抑的气息让他烦闷不堪。 难道是因为他怀孕的缘故? 怎么过了晌午还是这样? 正想着,肚子里像是有只小手在动,他覆上手轻轻一按,那小东西的动静又缩了回去,换了个地方又是一下。 祈楠栖弯了弯唇,伸手抚着小腹,“小栋,你也想娘亲了是不是?” 小腹里又传来一下,他正待要再按,房外有人传报,说是卫尉卿府有人求见。 “见过白王君。” “起来吧,府里出什么事了?” “回禀王君,是祈怜公子出事了,他被贬入了贱籍。”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情?” “公子昨晚上彻夜未归,结果今个一大早被人发现,好像说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闹得卫尉丞大人把公子带上了公堂,可京兆尹大人不敢得罪家主不愿管这事,卫尉丞大人竟在今日早朝时一纸御状告到了圣上那里,公子是被圣旨贬入了贱籍。” 祈楠栖拧起了眉头,这个苏醒风也不知道她究竟是长了几个胆子,自己顶头上司都敢开罪,怎么说祈怜也是卫尉卿的外甥,竟然闹得这么大,看起来犯的事绝对不会小,“他究竟做了什么?” “小人并不清楚,家主和二家主只让小人来通知王君。” “那你说说清楚,这贱籍是死籍还是活籍。” “这个,二家主说请王君想想办法怎么帮祈怜公子脱了这贱籍。” 那就是活籍了,可这是圣旨,她们根本不可能去给他赎身,和死籍也差不了多少了。“他现在何处?” “圣旨,圣旨上说公子的贱籍任由卫尉丞大人处置,所以公子现在只能,只能在迎客居当收碗的下人。” 祈楠栖的眉目间泛过阵阵不悦的冷肃,迎客居是京畿最上等的几家酒楼之一,也是官宦人家最常出没的酒楼,堂堂祈府公子在这种迎来送往的地方当下人,只怕每日都得遇上熟人。以祈怜的傲气性子,怎么可能受得了。 苏醒风,你未免欺人太甚了。 白王君回房换了金线紫袍,玉冠束发,带着八个月的肚子,亲自写了拜帖,吩咐备轿。 *** “下官参见白王君。” “苏大人客气了。”祈楠栖一手托了托后腰,他走得很慢,苏醒风跟在他身后隔了几步,“王君是稀客,自然不敢怠慢。” “行了,客套话已经够了,苏醒风,你是聪明人,知道我为什么要过来。” “王君,可是为了祈怜公子?” “我实在很好奇,能让苏大人如此震怒,祈怜他,究竟做了什么大恶不赦的事情?” “王君可记得,就在半个多月前,王君在我卫尉丞府带走祈怜公子那件事?” “记得又怎样?”祈楠栖在她大厅中堂下的太师椅主位上坐下,“难不成苏大人这次是在翻旧账?” “不敢,是祈怜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下官的正君,试问一声,若是王君受到伤害,难道白王殿下会无动于衷吗?” “苏大人的正君吗?”祈楠栖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些意味不明的情绪,“不知道祈怜这次又是如何伤害苏少君了?” “王君请稍候。”苏醒风叫过一个侍从耳语了几句,那侍从朝后跑开,没多久带了一卷纸回来,苏醒风递到祈楠栖手边,“这是我今早所递御状的草稿,王君请过目。” 祈楠栖慢慢看完,哼笑了一声,“苏大人,你若是说祈怜离间你们妻夫感情的话呢,我会信,甚至于你说他绑走你家正君威逼利诱也许我都可以勉勉强强相信,可是这…”他顿了顿,“狗屁不通。” “王君。”苏醒风被他惊得怔了一下,眉头也皱了一皱,“祈怜公子不仅弃自己的闺仪名节于不顾,更是将我的正君关在潮湿的地窖,我那正君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幸亏我一眼识破了他,否则这后果…” 祈楠栖抬了抬下巴打断了她,“祈怜那小子,嘴巴是毒,脾气也坏,可有一点,他就算要使坏,也会是明刀明枪的来,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想要勾引苏大人你,也绝对不会装成你家正君的样子躺上你的床。” “王君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祈楠栖眉眼微抬,面色冰寒,给了她一个睥睨不屑的眼神,龙笑白的招牌表情。 苏醒风正待要说话,厅后突然有人通报,说是主君求见。 祈楠栖嘴角掀了一掀,那男子慢慢走到苏醒风身边,“妻主,这位是?” “梓芯,见过白王君。” 那男子福了福身,“臣君见过白王君。” 祈楠栖看了他一眼,转眼看向苏醒风,“苏大人,怎么说我也是个藩王君,我没记错的话,照规矩,你这位正君需要向我行跪身大礼才对。” “王君,梓芯他有身孕在身。” “我也有啊。” 那男子抬眉看了祈楠栖一眼,四目相对间,各种情绪流过,苏醒风自然没发现,那男子跪下了地,“见过白王君。” “起来吧。”祈楠栖挥了挥手,“苏大人,我有些话想单独和苏少君谈谈,可以吗?” “这…” “苏大人这是连我也防着了吗?” “不敢。” 苏醒风看了那男子一眼,退了出去,祈楠栖也屏退了守在大厅口的人,看向那男子,“许梓芯,你已经赢了,祈怜根本斗不过你,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赶尽杀绝?” “王君,请恕梓芯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我下个月也许就要临盆,费不得神,把祈怜的贱籍交给我,你做的事我就不再计较。” 许梓芯这次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早在闺阁的时候,就听说过白王君的手段,梓芯不想也不敢与您为敌,可这是圣旨,我想,就算是白王君,也没办法违抗圣旨吧。” 祈楠栖眯了眯眼,“你真的以为,你可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没留下一点破绽?” “没做过的事,何来破绽?白王君临盆在即,白王殿下又不在京畿,王君还是别操心这些杂事了。” “许梓芯。”祈楠栖站起了身,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挑眉轻笑,“走着瞧。” *** 祈楠栖离开卫尉丞府就上了迎客居,不过下了马车他反倒站在迎客居的门口没有进去。 身后的侍从等了一会,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王君,您怎么不进去?” “怎么这么安静?” “安静不正常吗?” “有祈怜在,就不正常。” 大概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不等祈楠栖上二楼,一阵杯盘落地打碎的哐啷声接二连三地传来,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正好看到一张红木八仙桌应声而倒,祈怜磨牙的声音刚好传来,“我忍你很久了。” “一个打杂的,敢这么跟公子说话,给我掌嘴。” 祈怜哪里是会肯受委屈的人,一脚就踹上那想要动手的小侍,喷火的眼死瞪着那个华服男子,那男子不屑地斜眼看着他,“还敢这么嚣张?你以为你自己还是公子哥吗?”他一转头看向那个赶上来赔不是的掌柜,“你们这里的伙计都是这么招待客人的?” “公子莫生气,是我们的不对,回头我就教训他,现在这就将公子被打坏的酒菜重新做上来。” “不用了,我来替你教训。” 那几个小侍还没动手,边上传来了轻轻一声咳嗽,那华服男子转头看去,面色一变,“白王君。” 他又看了祈怜一眼,招手带着几个小侍很快地就下楼离开了。 “我又不是鬼,走得那么快干什么?” 祈楠栖自言自语地嘀咕,祈怜正站在他身前看着他,一身粗布衣上还沾着不少汤汤水水,原本倔强的眼神在见到的时候还是不争气的通红了眼眶,眼看着就要一滴滴的下来。 祈楠栖叹了口气,“掌柜,我想要间雅阁,让他来伺候就行了。” “是,是,王君这边请。” *** “来过几个找碴的了?” “五个。” “这可才不到半天。”祈楠栖摇着头,“看吧,这就是你以前得罪那么多人的下场。好了,别哭了,告诉我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去画坊的那个胡同,有人用帕子捂住了我,我晕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屋里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我全身都还是麻得动弹不了,连嘴唇都是,张不开。然后我就感觉到有人进了屋,她问为什么不点灯,竟然是苏醒风,我都觉得是见鬼了。” “然后呢?” “她好像在屋子里找烛火点,可是没找着,然后她说算了,反正也要就寝了,我当时都快吓死了,偏偏又动不了,紧接着她就躺了上来,她伸手抱我,然后突然又坐了起来,我感觉她好像在暗处盯了我许久,接着就走了出去。” 他深吸了口气,“我真的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她走了没多久,屋里就传来一阵很好闻的香气,我的身子也慢慢开始能够动弹,我想要下床去,不过手脚还是有些麻,从床上跌了下去,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屋外就传来了脚步声,苏醒风她找着了烛灯回来,她看见我的时候脸都白了,跟见鬼了一样,我还见鬼了呢。” 他伸手抓着祈楠栖,“楠栖,我什么都没干,我最近都没见过她的那个男人,怎么可能把他关起来,肯定又是他给我下的套。” “就算是,人赃并获,你喜欢苏醒风的事那么多人都知道,谁会相信你?” “你。” “我信你有什么用?” 说话间饭菜上来,祈怜的吃相已经可以用狼吞虎咽来形容了,祈楠栖皱着眉,“你都吃不饱?” “吃得饱才怪,而且午饭时候刚好是最忙的时候,哪里有空吃。” 等到祈怜把桌上一扫而空,祈楠栖站起了身,“我会想办法,但是在这之前,你只能呆在这里。” “如果你想不到办法,是不是意味着,我一辈子都会是贱籍?” “希望越大,有时候失望也越大,我确实保证不了一定能帮得了你,所以,是。” 祈怜还站着,看着雅阁的珠帘前后晃动,祈楠栖的背影渐渐消失,他咬着唇低下了头,牙齿上下摩擦,一股强烈的怨气埋在胸中,那个杀千刀的许梓芯。 “你干什么呢,客人都走了,又偷懒?厨房里那么多碗堆着要洗,还不去。” 祈怜一把从那掌柜手里拉过抹布,经过她的时候还重重撞了她一下,那掌柜叫他他也充耳不闻,朝着厨房过去。 “死小子,你不想吃晚饭了是不是?好,就让你尝尝饿肚子的味道。” 祈怜皱着眉憋着气看着那些满是剩菜的碗碟,坐了下来开始洗,满手油腻只让他觉得恶心。 祈楠栖下了楼,回头看着迎客居一眼,叫过一个侍从,“明天开始,你每天正午都来这里用饭,包一间雅阁,跟那掌柜说要他伺候着,你明白我意思?” “王君,明白,属下会保证祈怜公子能不受打扰地饱餐一顿。” 祈楠栖点了点头,“我回去会通知账房,你出门前去领。” “是。” 祈楠栖抬眼看了看天色,“走吧,去画坊前的胡同看看。” “可是王君,您有孕在身,还是,还是不要这么奔波来往了,还是让属下带人去吧。” “也好,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可疑的狗可疑的人全给我带回来。” “狗?” “对,死的活的都给我带回来。” 那侍从摸不着头脑,回去点了几个人去了那画坊前的胡同,还没走进去就闻到一阵腐臭味,她疾步过去,惊得张大了嘴。 那地上,正躺着一条死去的流浪狗,狗嘴里,还叼着一块被咬得半烂不烂的白色帕子。 *** 夜深了,迎客居打烊了。 厨房里却依旧烛火通明,明早用来做馒头的面今晚就得发酵好,祈怜正好从迎客居厨房紧连着的后门出去,肩上挑着两桶剩饭菜,过了石拱桥沿湖一路走,重得他脚下一直打趔趄。 好不容易,担子终于挑到了湖尽头,他放下来敲着双肩,那个死掌柜,那么多女人不叫偏偏让他干,摆明了针对他。 他卸下担子,桶里的剩菜已经传出来一阵馊味,他嫌弃地扇了扇鼻子,憋着气提起一个桶就想要倒在垃圾堆里,还没等他动手,突然好几个人影蹿了出来。 祈怜被吓了一跳,丢了桶退了好几步,那几个人影围在木桶边上,祈怜奇怪地凑上去看,才发现那是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年纪都不轻,正在吃木桶里的剩菜。 木桶被翻开,那股馊味越加明显,他觉得胃里有些翻腾,那些人却吃得津津有味,只其中一人,没在吃,而是拿着一个缺了口的瓷碗在装。 她正在装,另一个人像是从桶里翻出了什么,朝她递过去,“这里有半块肥肉,你拿回去给小花吃。” 小花?是狗吗?祈怜暗暗想着,没多久那个拿着碗的女人站起了身转身朝回走,祈怜看了那几个还在吃的女人一眼,反正她们吃完前他大概也拿不回木桶了,抓了那根挑担子的木条跟在那个女人身后走了过去。 天色很暗,他其实有一点怕,他紧了紧木条,那女人走了没多远,停在一幢挺大的宅子前面,门前还挂着两个大纸灯笼,祈怜看得奇怪,住这么大的宅子,还用得着捡剩菜? 不过那女人没有进那宅子,而是走进了宅子旁边的弄堂,祈怜干脆提了挂在那大宅门上的灯笼,跟了进去。 黑漆漆的潮湿弄堂里,坐落着好几个像是狗窝一样的木棚,那女人也察觉到了身后有人,不过她没管,只是走到其中一个木棚前停了下来,祈怜隐约看到那木棚里躺着一个人,裹着破棉絮,那女人蹲下身,手里拿着碗,“小花,吃东西了。” 原来小花是个人,祈怜挠了挠头,又走近了些。 那女人突然转了头来,“多谢你。” “啊?” “以前她们都要等饭菜倒在了垃圾堆里才许我们去动。” 祈怜举高了灯笼,这才发现,那个女人的左脸上刺着一个字,那个从棉絮里勉勉强强探出身子的瘦弱男人,脸上也刺着一个字。 祈怜一惊,另一只手抓紧了木条,这些人都受过黥刑,不会是强盗吧? 他心里发毛,那女人没再说话,她只是托着那个男人的身子,一点点喂他吃东西。 许久,祈怜终于慢慢放松下来,“他好像病了,你没钱抓药吗?” 那女人转过了头,祈怜这才看清,她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刺上的字让她那本就风霜满面的脸更显得有些可怕,两条厚重的眉毛凛冽得让他打哆嗦,怎么看都还是像强盗。 “看到了吗?”她指了指脸上。 废话,他又不是瞎子,“看到了。” “没有人会请我们干活的。” 那男人吃了没多少东西就摇头不再用,整个身子都缩回了棉絮里面,“妻主,我好冷。” 那女人放下碗,开始脱自己的衣服,虽然夜色很暗,祈怜还是就着灯笼看见她开始打赤膊,他吓得转过了身,在身上摸了摸,才想起来他自己现在都是贱籍,在迎客居里白干活,半分工钱都没有,身上哪里来的钱。 祈怜慢慢悠悠晃回去的时候,那几个女人也都散了,木桶里的剩菜倒是都被解决了,他挑着空桶回到迎客居,刚好掌柜的监工完毕,一眼见到他,“怎么去倒个垃圾要这么久?” “这么重,你来挑挑试试。” “还敢顶嘴。” “就顶了怎么样?” 祈怜干脆不理她,晚饭就给他吃了两个肉馒头,小人。他恨恨地想着,突然想起那些睡在木棚里的人,莫名叹了口气,泄气的坐在厨房前的石墩上。 他突然有些后悔,后悔从未曾珍惜过以前的日子。 *** 接连好几天,祈怜都挑着木桶去倒剩菜。 慢慢的,白日里收剩菜的时候他不再把什么都混在一起,小半只鸡,只咬了一口的狮子头丢一个桶里,各种骨头还有厨房里擦桌子丢掉的烂抹布放另一只。 他以为那些女人不会发现的,可是那天那个女人带着碗回去给她的小花的时候经过他旁边,他分明听到了一声谢谢。 唉。祈怜最近一直在叹气,心里默念,他是没天良的祈怜公子,他没良心的,没有的。 念了半天,好受多了,他挑着木桶回去,沾床就睡着了,明早三更就得起来,真是的,鸡都还没叫。 *** “你看什么看?你没见过我?” 那女人还是穿着一身布衫,真是手里维持着倒酒的姿势,瞪眼看着他,然后,酒杯里的酒水溢出来,在桌上流淌。 “喂。”祈怜冲上去,扶住了她的酒壶,一手拉下肩上的抹布甩在桌上几下擦干。 那女人一双眼活像是见了鬼,“你是,祈怜?” “你没长眼睛?自己不会看?” “怎么我离开京畿还没半个月,这,这…” “你出门了?上哪里去了?” “有点公事。” “洗尘居还要出公差?哦,我知道了,你肯定是上造纸的地方去了。” 那女人一双眼还是锁在他身上不放,祈怜终于开瞪了,“唐宣。” “你在这里当人家伙计?” “是又怎么样?” 唐宣愣了好半天,终于颤颤巍巍地开了口,“你不会是,是因为觉得我是伙计,是贱籍,你怕良贱不可婚,所以,所以特地自己入了贱籍跑来当伙计的吧?” 这次祈怜自己都愣住了,好半天,他终于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他还是第一次在迎客居笑,他一手拍着桌子,“我为了你跑来当伙计?” “不是?” 祈怜慢慢收起了笑容,“我不想说,反正我不是自愿的。” 她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喝干了手里的酒杯。 “你怎么大清早就喝酒?” “习惯了。”她提起酒壶又满了一杯,初见他时的惊讶表情这时已经完全散去了,不过她看上去似乎心情不甚好。 “你老是这么摸鱼吗?你都不用回去干活?” 她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站起了身,“说的对,我该回去了。” 祈怜看着她下楼的背影扁了扁嘴,“我不就说说嘛,还真得说走就走。” *** 那天黄昏的时候,唐宣又出现在了迎客居,祈怜从另一个小二手里抢了酒给她送了过去。 “我相信你。” “什么?”祈怜放下酒壶,一脸莫名。 “我相信你是清白的。”她轻轻勾了勾唇,“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根本就没有苏醒风了。” 又直呼其名,她真的是他见过的除了他现在自己以外最大牌的伙计了。 “哎,你今晚有没有空?” “今晚?有,怎么了?” “陪我去个地方吧。” *** “我去拜托楠栖给她们送了药送了银子,不过楠栖说这样子治标不治本,这些人受过黥刑,是最最下等的死籍,找不到生计他也不可能一直给她们送银子,得等龙笑白回来才有可能真的帮到她们。” 唐宣转头看他,眸色清亮,他莫名其妙,“你今天干嘛老看我?” “祈怜,这似乎不太像是你会做的事。” “我怎么了?” “我记得我之前带着你在大街小巷里到处转悠的时候,你看到这种人只会送两个字,活该。” “那我…”他支吾了一下,“那我以为她们会这样子是自己不肯干活,我怎么知道还有这种事。” 唐宣伸手想揉他脑袋,被他一下躲开,她的手落在他肩头,“所以说,没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那男子的身子比之前已经好了不少,不过终究过着这种生活还是虚弱得厉害,祈怜没有多留,拉着唐宣离开了那个弄堂。 “掌柜的说我五天没翻桌子了,要是坚持上半个月她就赏一吊钱给我。” 唐宣失笑,“翻桌子?” “那些无聊男人整天来惹我。” “我看,是你以前得罪过的人吧。” “是又怎么样,我现在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他叹了口气,“看到他们的时候我就在想,原来我以前也这么无聊,践踏着别人的自尊,以为我自己生得高人一等就可以随便欺负别人。” “我看着他们把我辛辛苦苦擦干净的地都弄脏,我气得要命,却想起来我以前也这么捉弄过人,而她们还要对我赔小心。”他苦笑了一声,“想想,我都要讨厌我自己了。” 唐宣拉着他在打了烊的店铺门前台阶上坐下,“祈怜,别讨厌你自己,你出生得好没错,她们生得差也没有错,也许你以前是被宠坏了,凡事都喜欢争强好胜都要压别人一头,脾气也骄纵了些,可那也不全是你的问题,我可从来都不觉得你心眼坏。” 他挨着她的身子,夜风中有些暖,心也有点暖,突然就觉得夜空中的几颗星子耀眼漂亮得很。 “你不讨厌我?” “我怎么会讨厌你?” 她的声音轻轻地飘进他耳中,祈怜不由自主地朝她又靠近了些,“其实,我现在想想,你们的日子也挺好的,自己赚钱养活自己,虽然我没工钱拿,也算是管吃管住,就是辛苦了些,不过楠栖经常找人来帮我偷懒。”他顿了顿,“万一,我是说万一,楠栖真的不能帮我脱了贱籍…” 他的话还没说完,唐宣不留痕迹地打断了他,“我们的日子?” “是啊,当伙计嘛。” “伙计。”她低低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边似乎漫过一丝苦笑,慢慢抬起头来,“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迎客居。” *** 她已经五天没来迎客居了,是不是因为洗尘居很忙?午时饭点过了,祈怜洗完了碗,一个人坐在厨房前发愣,刚好那掌柜的经过,“你发什么愣?傍晚要用的菜不会先洗起来。” 祈怜还没说话,倒是厨房里出来了一个厨子,“掌柜的,八角茴香都没了,怎么今早去买菜的人没有买?” 那掌柜的一皱眉,祈怜猛地跳了起来,“我去买,保证立马买回来。” 祈怜确实很快就买回了那些香料,不过他没立马回来,他顺利绕进了洗尘居。 他一个个扫过那些伙计,没有唐宣的影子,他走到了其中一个应该是管事的人面前,“唐宣呢?” “谁?” “唐宣?你这里的伙计,她不在吗?” “我们这里没有叫唐宣的伙计。”那女人狐疑地看着她,“事实上,我只认得一个叫唐宣的人,她可不可能是我们这里的伙计。” “那是谁?” “唐少府。” “谁?” “少府大人。” 祈怜脑中轰得一声像是炸开来一样,张开嘴说话都成了条件反射,“你是说和卫尉卿廷尉同为九卿之一的少府?” “没错。” “不可能。”他猛地摇头,肯定是同名,“我上次还在这里见过她的,而且,她总是穿着布衣,少府大人怎么可能穿布衣?” “那就更没错了,肯定是唐少府,少府监掌管着织染造纸衣膳等等总共一十七署,大人自然会上洗尘居来,而且,唐少府平日里是出了名的喜欢穿布衣。” 第109章 一纸怜情(五) 那是一骑血红色的神驹,飞驰而过的时候路人几乎只能看到一道红影。那红影在白王府门外猛地刹住,马上一人单手轻轻一按,在马背上翻身而下,手里马鞭随手一抛,被那闻声而来的几个侍从刚好接住,“殿下,您回来了。” “殿下,怎么就您一个人?大部队呢?” 那女人一身深色长袍因着连日奔波褶皱地厉害,风尘仆仆,面上难掩疲色,只是眉目冷然,视线扫过时,依旧厉色难减。 祈楠栖总说龙笑白是京畿最苦命的藩王,河西叛乱,她去平,南淮水患,她去治,江宁蝗灾,她还得去捉虫。 他缠了她三年,一路追随,甚至差点在河西丢了性命,就像他对祈怜说的那样,对龙笑白,他早就已经无可救药了。 整整三年,他终于将绕指柔丝缠上了龙笑白的心。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嫁给她,意味着不会有柔情蜜意的妻主陪在身边,意味着日后无数个漫漫长夜他都要独自度过,意味着在她心目中,天下苍生永远在他之前。 冷面冷血,并非无情,只是那颗心,太宽广,那颗心,怀抱天下,将自己的血泪全都掩埋在最深处,那让人心折的强大,才能让他祈楠栖甘心臣服。 “你既然心怀天下,又何妨多一个我?” *** 不过此时的祈楠栖没办法迎接他亲爱的妻主回京,因为他根本不在白王府。 “白王君亲自宴请,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祈楠栖勾了勾唇,“苏少君请。” 许梓芯和他两人就坐在一间不算大的雅阁内,小圆桌对面而坐,祈楠栖挥了挥手,几个小侍都走了出去,他自己动手舀了碗汤,“光这么坐着似乎也有些闷了,不如我给苏少君讲个故事,你看如何?” “白王君讲的故事,那我自然是洗耳恭听。” 祈楠栖喝了口汤,清了清嗓子,“故事呢,发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有两个女人,用一块锦帕,一包迷药,绑走了一个男人。” 祈楠栖一句话说完,又停下来喝汤,许梓芯看着他,“王君的故事,这就结束了?” “那只是个开始,后面的,我希望苏少君来讲。” “王君说笑了。” “这样吧,我就直接跳到结尾来说。”他放下碗,擦了擦手,抽出一个许梓芯一直没发觉的卷轴,“知道这是什么吗?” 许梓芯摇头,祈楠栖打开那卷轴,“是一幅画,一幅原本该在祈怜手里的画。那两个女人似乎,没有将这幅画交给她们的雇主,而是转手在画坊卖了出去。就在两天前,我终于找到了那两个女人,还真是不容易。” “王君想说什么?” “一点点好处费,她们什么都招了。” “那恭喜白王君了。” 祈楠栖收起了卷轴,轻轻摇了摇头,“苏少君,我真的很佩服你,到现在还这么沉得住气,你大概在想,就凭这两个女人,我还是不能拿你怎么样,说不定到时候你还能反咬我一口说是我为了给祈怜脱罪,买通这两个女人来诬陷你。” 许梓芯没说话,祈楠栖一手捂着肚子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所以我也没打算这么做。” 许梓芯抬眼看他,他又掏出一个包裹,打开来,“认得这半块锦帕吗?” 这次,许梓芯的面色微微变得有些泛白,祈楠栖甚是满意地笑了,“你放心,这半块不是你那天用到的,那半块,我已经找人藏到你房里去了。” 许梓芯终于面色大变,起身就走,祈楠栖挑了挑眉,“这么一大桌菜,我一个人得吃到什么时候?” *** 轿子停在白王府门口,祈楠栖一手拿着那卷轴,正等着外面的小侍掀帘,不过轿帘还没掀,倒是先听到了一道脚步声慢慢走近,停在他轿前。 这脚步声怎么这么耳熟?他自己伸手撩开了轿帘,掀眉抬眼,“笑笑。” *** 祈楠栖站在房门外压低了声音朝着几个小侍交待,“殿下睡下了,你们别发出什么动静,还有,不管有什么人求见,直接来告诉我就行了。” 小侍退下了,他自己回身进房慢慢走回床边,轻轻叹了口气,庆北的捷报半个多月前才刚刚到京,她却已经到了京畿,大部队还不见踪影,肯定又是连夜赶回来的。 累得一见到他就睡了过去,连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 祈楠栖在床头坐下,用食指的指腹轻轻描摹着她的眉眼,门上突然传来很轻的两声敲门声,他有些不悦地蹙眉,起身走出去,“怎么回事?” “王君,卫尉丞大人求见。” *** “你又想怎么样?” 祈楠栖有些没好气,苏醒风眉间有一些伤神之色,只是那么站着,“王君,梓芯犯下的错,都是因我而起,我愿意一力承担。” “你知道了?”祈楠栖淡淡开口,心里还是忍不住叹息,许梓芯呐许梓芯,以苏醒风对你的心意,你究竟何必和祈怜过不去呢? “京兆尹通知了我,一个时辰前有人击鼓自首,她随即带人在梓芯房里搜到了沾着迷药的锦帕,正和那两个自首的女人所叙述的一般无二。因为这件事牵扯祈苏两府,她尚未开堂审理。” “那你想怎么样?” “既然错了,就该认罚,我愿意上书澄清祈怜公子的冤屈,自请辞官,承担这一切。只希望,王君能够手下留情,不要让京兆尹开审。” “你,辞官?” “他刚才受了惊,有些滑胎,我打算带他离开京畿回家乡去,还望王君成全。” 祈楠栖还没说话,视线微微一偏,却看到一个有些失魂落魄的身影在慢慢走近。 “你问他好了。” 祈楠栖指了指她身后,苏醒风一回头,祈怜穿着一身布衫布鞋正没精打采地垂着双手站在那里。 “祈怜公子。” 她转身走过去,祈怜却像是没听见一样,还在发愣,她又叫了一声,他才像是被吓了一跳一样回过神来,“苏醒风?你怎么在这里?” *** “为什么不计较了?这似乎不太像是你的为人。” “我本来是很想让他也吃点苦头,可是现在没心情了。”祈怜重重叹了口气,将脑袋埋在膝盖里,祈楠栖奇怪道,“没心情?” “没了,不过话又说过来,我还得谢谢他,这些天,我觉得我学到了很多。” “那怎么这副有气无力的德性?” “唐宣,我想找九卿的时候,我以为她是伙计,等到我自己入了贱籍只想和她一起过的时候,却才知道她是少府卿。” “你不再是贱籍了。” “那又怎么样?”他漾起一抹苦笑,“我还是祈府公子的时候,她也没见的喜欢我,连身份都从来没有告诉我,她还知道我一直想找卢杭生。”他突然笑了,“也许她是怕我万一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也会缠上她。” 第110章 一纸怜情(六) “给我?” 祈楠栖点头,祈怜一手拿着卷轴在另一手的掌心拍了几下,“画啊画,我们又见面了。” “我就不送你了。”祈楠栖转身朝里走,“等等。”祈怜追上去拦在他身前,“你真的还是不打算告诉她?” 祈楠栖没说话,祈怜还是不肯死心地追着他问,“难不成你打算瞒她一辈子?是你对我说爱一个人不能只看到她光鲜亮丽的表面的,可你为什么自己不肯让她看到全部呢?再说,只是她并不喜欢你的画而已,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我那天是开玩笑,她训斥手下玩物丧志也不是针对你的画啊。” 祈楠栖摇了摇头,轻声叹息,“你不懂。” “那你说到我懂啊。”祈怜抓过他的双肩,“楠栖。” “你还记得不记得两年前,南淮赈灾款被私吞一案?” “当然记得,那案子闹得那么大。” “那案子是笑笑经手的。” “不是京兆尹办的吗?” “那三人里,还有一个当时的大司农,若是没有笑笑,京兆尹会敢查吗?” 祈楠栖慢慢转身一手放在腹上沿着湖走过去,走上了水榭,祈怜还是跟着他,“好吧,可这和我们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她当时带兵去南淮治水赈灾,大水淹了万亩良田,南淮的百姓无粟可食,可是赈灾用的粮食和赈灾款却都迟迟不到,连军中的士兵都快开始没有东西吃,受灾最严重的村庄里,甚至用大瓮烹煮被饿死的人来吃,还有为了抢人肉吃掉进大瓮被活活烫死的人。”祈楠栖不忍心地合上了眼,“这样子没几天,水灾未过,南淮又开始爆发大面积的瘟疫。” “好惨。”祈怜拧着眉头,“后来呢?” “后来,粮食和银子终于送到,却少得连一座城池都救不了,更别说是整个受灾的南淮平原,那次,大概是我见到她最生气的一次,也是那时候,她发现我串通军医偷偷跟着她。无论我再怎么不愿意,她找了人送我回京畿。” “那她呢?” “她?”祈楠栖弯了弯唇,“她自己一个人一骑马日夜不息地赶回了京畿,等到我到家的时候,那三位大人都上了刑场,大概连尸骨都寒了,被扣下的银两和她们被抄的家产都送去了南淮赈灾。” 祈怜同仇敌忾地骂了一声,“该杀。”过了会,“可是这还是和我们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赈灾款下拨,是大司农负责的事项,就在南淮赈灾款从国库点出后没多少日子,大司农的长女花上万两购置了一座十二面的屏风,屏风的绢面都是某个人的亲笔画。” “那个某个人,不是我想的那样子吧?” 祈楠栖斜了他一眼,“大司农书房墙上挂着的画不下数十幅,其中某个人的占了半数。我本来只是想去看笑笑,却正好遇上当时负责抄家的监丞想将其中几幅画私占。” “结果呢?” “结果?罢官,算是轻了。” “我是说龙笑白,她什么反应?” “她已经够生气了,还有人火上浇油,你说她还能有什么反应?她揉碎了一幅画,我还记得她当时就这么捏着一团碎纸,说…”祈楠栖托着右手做出那揉纸的动作,停了下来,祈怜急着想知道,连连追问,“说什么?” “天纵妖孽,国之不幸。”祈楠栖慢慢收拢五指,握紧了,“她总说,金玉书画玩物之类,只会让人耽于荒淫享乐。” “难怪她看到手下赏玩字画会有那种反应?”祈怜用那卷轴又挠了挠耳朵,“唉,这又不是你的错,难不成还能怪你为什么要有这种天纵之才,画得太好?这天下那么多喜爱书画之人,又不是个个都是大司农,她摆明了就是矫枉过正。” 祈楠栖无奈地轻笑,“她就是这样子,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当时可真的是伤心了很久,喜欢我的画的女人有万万千,我却偏偏爱上那一个深恶痛绝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 “知道凤南枝身份的人,除了天,除了地,就只有我自己和你两个人,她不会知道的。” *** 祈怜拿着那幅卷轴离开了白王府,他刚刚才脱了贱籍没多久,布衣一时还没换回来,正要回祈府,路上刚好经过迎客居,他抬眼看了会,要是换了以前,他肯定会上去耀武扬威,好好教训一下那个老是让他干脏活的掌柜。 他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朝前走,和两个女人擦肩而过,刚好能听到她们的对话,“这次马老板的锦绣庄又能大赚一笔了,小妹在这里先恭祝你日进斗金了。” “哪里哪里,这宫里的生意赚头虽然好,可也赚起来却也着实不轻松,半点都马虎不得。” “说的也是,丝缎送到了吧?”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就等着少府监的文书一下来,我们就开工了。” 那两个女人渐渐走远,声音也听不清楚了,祈怜皱着眉头,少府监,少府监,他不想听到这三个字,偏偏走在路上都能听到。 死唐宣,臭唐宣,烂唐宣,还假装伙计瞒着他,他祈怜才不屑,你少府是九卿,廷尉也是九卿,他这就把凤南枝的画去送给卢杭生。 *** 祈怜怕回府换衣裳的话会遇上娘亲,因着之前的事怕他再闯祸不给他一个人出门,所以他直接改道气鼓鼓地朝着廷尉府就过去。 走了好半晌,等真的走到廷尉府门前的时候,他心里又打鼓了,这是干嘛?他又不喜欢卢杭生,再去招惹人家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祈怜连连摇头,正要走,廷尉府的大门突然打开了。 门里走出来两个女人,一个羽冠青衣,一个粗褐布衣,并肩站着。 “我就不送你出去了。” “嗯,回去吧,我直接走了。” 那布衣女人转过身,正要从台阶上下来,祈怜一呆之下躲闪不及,正迎面四目相对。 卢杭生也看到了,她伸出了右手,“这位是?” “没什么,他来等我的。”唐宣走下了台阶,站在他身前。 “那我就不打扰两位了。”卢杭生点了点头,转身进去,没多久门也被合上了,祈怜还傻愣愣地站着,唐宣伸出手拿过了他手里的卷轴,“我没猜错的话,凤南枝的画,真没想到,你居然能弄到手,祈公子。” “我哪里比得上你。”祈怜终于回过神来,恶狠狠地抢回了卷轴,“唐少府。” 唐宣这次看了他半晌,“怎么就生气了?” “我哪里敢对少府大人生气。” “为什么来找她?” “关你什么事,你又干嘛来?” “我和她同僚一场,交情还算不错。” “哼。” “又怎么了?” “亏我还以为你知道那么多她的事真的是因为她总上洗尘居,亏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个伙计,亏我还想着虽然入了贱籍但若是能和你一起…”他说得嘴快,又憋着气,一股脑的冲出来,猛地发现的时候捂住嘴却已经晚了,唐宣弯了弯唇,看着他大概是气红加上又恼羞成怒的脸,半晌,“对不起,我瞒了你。” “我不接受道歉。” “那你现在又是祈府公子了,就不想和我一起…?” 她故意拉成了尾音,祈怜死瞪着她,又不肯否认又拉不下脸承认,唐宣大概也打算见好就收,“我以前一直觉得,娶一个人回家一起生活是一件不太好忍受的事情,不过要是对象是你的话,那我应该还能够忍受。” 祈怜公子原本就没消的气这次算是彻底被点燃了,拿起卷轴啪得一声砸向她的肩膀,“没人要你忍受我。” 唐宣看着他跑开的背影愣了一愣,还没等追上去,倒是那道合上的门又打开了,女人的大笑声传了出来,“唐少府,好像吃瘪了嘛。” 唐宣没好气地转过脸去,“你敢给我偷听。” “我可没偷听,你们声音这么大,我只是刚巧在门边站了会罢了。”卢杭生双手抱拳靠在门边,“哎,他为什么要来找我?” “没你什么事,滚一边去。” “没我事就没我事,不过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要是还想抱得美人归的话呢,最好快点追上去说点好话,男人总是喜欢被人哄的。” *** “死唐宣,臭唐宣,烂唐宣,都不追上来。”祈怜走得很慢,一路踢着石子,眼看着祈府就在前面街头,他愤愤地想着,再也不要理她了。 “祈怜。” 远远的声音传来,他猛地转过身去,她越走越近,“我不是苏醒风也不是卢杭生,没人叫我的话我会睡到日上三竿,所以不会温柔地叫你起床,也不会抱着你用早饭,我不用剑也不作画,不用你替我磨墨,也不用你陪我练剑,我棋艺很烂,也不喜欢吟诗作对,没办法陪你对弈,陪你泛舟。祈怜,你曾经梦想的日子,除了我可以陪你喝酒,其他大概半点也实现不了,所以,你还想和我一起吗?” 她问得很认真,一直看着他,祈怜抬着脑袋,也看了她半晌,忍不住慢慢红了眼眶,却扑哧笑出声来,“我喜欢睡懒觉,不懂画也不懂剑,不会下棋不会作诗,还晕船。” 唐宣也笑了,摊开手掌,“走吧,我送你回家。” 第111章 一纸怜情(完) 大部队一直等到十天后才回到了京畿,龙笑白难得在白王府过了好几日清闲日子,最开心的是祈楠栖,虽说他不是粘人的脾性,但哪个男人临盆在即不希望自家妻主就在身边陪着。 闲下来的时候,龙笑白总是喜欢坐在小院前的回廊下喝酒,不过她不需要任何下酒菜,她总说其他味道都会冲散她舌尖的烈酒味。一线入喉,足矣。 给她下酒的,是景,夕阳晚照喝花雕,月挂柳梢喝兰陵,雨打秋枝喝竹叶青,积雪三尺便烫上一壶烧刀子。 以前她总是一个人喝,后来,她娶了祈楠栖,便多了一个会陪她喝酒的人,只不过如今他有孕在身,沾不得酒。 所以他只是陪她坐着,龙笑白偶尔看过来一眼,黝黑的眸子里似乎泛过一丝丝笑意,只不过她面无表情惯了,几乎都看不出来,但是几乎不代表完全,祈楠栖斜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就是有什么,你在笑我是不是?”祈楠栖撇了撇嘴,“我认识你又不是一年两年了。” “你变圆了。” “那你去找不圆的小美人好了,反正你白王府四内院十六斋全是空的。” 龙笑白没再接他的话,低头缓缓喝尽杯中的酒,又缓缓抬起眼来,没有看他,视线落在前方不知何处,“楠栖。” “干嘛,想找小美人了?” 她的声音一向很平很淡也很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告诉我?” 祈楠栖那颗心咚得一声重重一跳,右手在自己膝上揪住了衣服,她,她知道什么了?没道理的,她怎么可能会知道?而且是这次回来就突然知道了。 “有什么事?”祈楠栖转头看着她的侧脸,“没什么事吧。” “你去过金水陈府边上的那个弄堂。” 祈楠栖差点就要伸手拍上自己的小心肝舒一口气了,原来是这事,还以为被她发现了呢,“对,那里有十几个受过黥刑的死籍,我看她们也不像是恶人。” “京畿的死籍一共有近千人,一大半在矿山做苦力,剩下的都流落各处,那十几个人,大半是当年少府监失金案的牵连之人,只有为首那人,叫做赵拓,两年前从军中叛逃,现在还在京兆尹的缉拿名单中。”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祈楠栖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她既然被通缉,可你知道她人在哪里,为什么…你故意放过她?” “你也应该见过她的。” “我见过?” “在河西的时候,她是我其中一名副将。” “没印象了。”祈楠栖喃喃摇头,“那她脸上的黥字,是从军前就有的?” “两年前是她第二次叛逃,在那之前,她已经逃过一次。”龙笑白倒尽了小壶内的酒,喝干最后一杯。 “肯定是因为她的男人,她才会逃的。”祈楠栖叹了口气,“那男人的病是旧疾,拖了好久了。” 龙笑白放下酒杯站起了身,走到他身边站定,“走吧。” “干什么?” “御医说你最近几日每天至少要走半个时辰,我陪你去湖边。” 祈楠栖搭着她的胳膊站起了身,“笑笑,我真的有很圆?” *** 总的来说,在遇上龙笑白的时候,祈楠栖的脑筋会没有平时那么好用,正常情况下,这也没什么问题,可偶尔有时候,他的反应实在慢过头了。 陪他散完步没多久龙笑白就被急招入宫,祈楠栖自己回了房,随便想了想,他在河西还是真没注意那些副将的长相。 等等,河西? 他第一次串通军医偷偷跟着她,还倒霉受伤的那次,可是,她不是在两年前南淮的时候才发现的吗? 难道他自己说出来过?不可能,他肯定没有说过。 因为在他强烈要求软硬兼施死磨活赖之下,她答应过只要不是叛乱暴动,不是水涝旱灾,他可以跟着她一起去,但是不许私自行动,只要受一次伤,她就会送他回京,而他不得有异议。 所以他一直担心她知道那次他曾经受伤后会不让他跟着她,对河西之事闭口不提。 是后来那个军医出卖了他,还是,还是她真的在河西之时,就已经知晓? 祈楠栖只觉得手脚发凉一阵后怕,那她,究竟还知道他多少事? *** 所以外头传报说有人求见的时候,祈楠栖压根谁都不想见,不过身为白王君他不可能这么任性,还是上了正厅。 “见过白王君。” “怎么是你?你没有和苏醒风一起回她的家乡吗?” “明早就动身,我有些话,本来是想和祈怜说的,不过,想想我还是不要去见他了。” “坐吧。” 许梓芯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说完就走。”他顿了顿,“白王君,我栽在了你手里,不是祈怜手里,我无话可说,不过其实,在妻主她为了承担我做的事而辞官前,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祈楠栖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你和我一样清楚女人的天性,我的娘亲就有九个侍君,府内长得俊俏的小侍几乎都受过她的临幸,我从小就在后院的明争暗斗中长大,我从小就告诉我自己,有朝一日我嫁了人,我会一个个解决想要染指我妻主的男人,我不会让任何人侍宠踩在我的头上。” “我明白。”祈楠栖淡淡地勾了勾唇 “她对我很好,真的很好,可她对我越好,我就越不安,我们在成亲前甚至都只远远见过一面,我一直在想,我有什么值得她对我好?如果当日赐婚与她的是别人,她会怎样?” 许梓芯有些无奈地笑了,“是我贪心,我希望她不是因为我是她的正君而对我好,而是因为我的人,可我已经是了,所以,这终究是一个无解的局,不是吗?” “祈怜挑衅你的那些话,刚好刺中了你的痛处。” 许梓芯点了点头,“我放心不了,就算我已经让妻主对他的感观变得很差,我还是放心不了,也许终有一日,她会腻了我,会将对我的好尽数给其他人。”他闭了闭眼,“可我都做了什么,她那么对我,我居然一直都不相信她。” 再睁开眼时,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和,比以往每次见面的时候都更加宁静安详,“祈怜,或者是任何人,对我都不再有威胁了,就算女人天性喜新寡情,我也愿意相信我嫁了一个例外,就算她看到了我惹人厌的一面,她也会包容下我犯的所有错。” 祈楠栖没说话,许梓芯顿了良久,行了一礼,“白王君,我该说告辞了,我不想道歉,不过,我还是想,对祈怜,还有你,说声谢谢。” “我想,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许梓芯不解抬眼,祈楠栖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就不送你了。” 许梓芯转身离开,祈楠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喃喃自语,“亏我口口声声对祈怜说教,可那个真的一直在掩盖的人,根本就是我自己。” *** 可龙笑白一直到那天晚上都没回来,祈楠栖有些坐不住了,派了几个人去皇宫探消息,没多久那两人回来,他一直等着,“殿下呢?” “王君,殿下大概脱不开身,据说白天城西那边有个富户辞退了不少工人,那些工人围在府外闹事,后来越闹越大,不知怎么就带的大批死籍的乞丐起了暴动。” “殿下带了多少人?” “因为事态紧急,好像说没来及调动御林军,只有宫里的一些侍卫,大概几十个人。” 祈楠栖心神不宁,可他大着肚子又不敢去,只得等着,把府内的侍卫也全都打发了去,他等着等着,终究还是在夜半不支地睡了过去。 *** 醒来的时候,他却是躺在床上,一睁开眼,就看到龙笑白和衣而卧在身边,面上倦容未消,他松了口气,动了动身子。 她也睁开了眼,“醒了。” “我把你吵醒了吧。” “没有。” “昨晚上的事怎么样了?” “没事了。” “还没事,我跟你说,笑笑,我每次最不喜欢你去处理的就是暴民闹事,你又不能真的打杀她们,结果她们肆无忌惮,你就束手束脚。” “没事了。”她伸手拿开他谁的乱七八糟掉在面上的发,“我确实差点不得不伤人,不过赵拓劝服了那些人。” “真的?她立下大功,岂不是可以趁机找个理由破例让她和她夫君恢复良民身份?” 龙笑白难得地微微动了动唇角,“我已经知会京兆尹了。” 祈楠栖有些艰难地弯脚下了床,没几日他可能就该生产了,小腿都有些浮肿,龙笑白扶着他坐好,“吃东西吗?” “笑笑,我有话要跟你说。” “边吃边说。” *** “我很认真很认真地跟你说。” “嗯。” “我真的很认真。” “嗯。” “我真的…” “你究竟说不说?”龙笑白有些无奈地放下了筷子,将勺子塞到他手里,再放到碗里。 “我真的很爱很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楠栖,你怎么了?” “我没有犯御医说的那个什么孕夫抑郁症,我认真的。” “好,我知道了。” “所以,就算我,我瞒了你一件,两件…反正几件事情,也是因为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楠栖…” 祈楠栖打断了她,像是怕自己反悔似地脱口而出,“我就是凤南枝凤南枝就是我。” 然后,他等着最后审判的降临。 很安静,她端过了碗,把勺子从他手里也拿起出来,“你一直不吃是想我喂你?” “你,你没听见吗?我,我是凤南枝。” “我知道了。”她还是一手端着碗,“张嘴。” 祈楠栖条件反射地张开,一口用高汤煨的粥喂了进来,他嚼完咽了下去,“可是,你,你不想说什么吗?” “说什么?” 这叫什么反应?祈楠栖忍不住蹙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没说话,他惊得双目圆睁,“你真的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成亲前一个月。” “那,那时候你就知道了?” “嗯。” “那你当时怎么想的?”他安心了不少,还是忍不住问道。 “由我来管着妖孽,没什么不好。” “我说认真的,你以前那么生气,那么讨厌我的画。” 她叹了口气,“因为我气头上说的话,你一直不敢告诉我?” “好像是。” “清风明月,本无罪。” 他终于彻底安心了,“我还有问题。” 她没说话,只是趁着他说话的间隙一勺勺将粥喂到他嘴里。 “妻夫之间应该坦诚相对的,我现在都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那你也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偷偷跟你到河西的?” “你在河西的时候。” 祈楠栖的眼珠子这次是彻底撑圆了,“难道说,那晚上的药,是你放我床头的?” 她没应声,可祈楠栖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居然,居然真的那么早就知道了,“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了也不告诉我?” “你不想我知道。” “你就假装不知道?” “楠栖,就算是妻夫,也可以有自己的秘密。” 祈楠栖推开她凑上来的粥碗,连声音都颤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倒追你三年,我买通你府里的人,我跟踪你,我假装跟你巧遇,我,我做的所有的一切事情,你根本就全都知道。” 她放下粥碗,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淡开口,“我白王府的人,没这么容易买通。” *** 白王君终于爆发了,挺着肚子依旧中气不减,大喝声从主院主屋传遍了整个白王府,“龙笑白。” 第112章 龙凤错又一篇(一) 官道上一骑马飞驰而过,扬起烟尘无数,那骑马踏过山路,终于停在掩映在山林间的庄院前,马上的中年男人翻身而下,冲入门去。 “来人,上库房,将记有绝焰生平的那本武林谱给我翻出来。” 过道上走出来一个与他年纪相若的中年男人,“大哥,怎么了?” “半个月前,琴刀甘峰死在陕南云顶山,有人亲眼目睹,杀他那人,用的是飞焰斩。” *** 绝焰,前江湖杀手榜第一把交椅,组织不详,接头人不详,十二岁出道,八年间无败绩在案。其人寡言少语,放浪形骸,嗜酒如命,赌技奇差,常年作少年装束,身形颀长然瘦削,性别不详。 在案记录:八千两,九千两,一万二千两,一万五千两分取汾州四雄首级,死因不详,尸首下落不明。 五万两白银取栖霞掌门首级,以飞叶沾额毙其命。 … 取前任武林盟主莫云寒首级,赏金数目不详,以成名飞焰斩毙其命。 □□四百七十六年十月,与莫云寒次子莫遥截崖峰顶一战,战果不详,此后两人均销声匿迹,生死不明。” ——摘自《武林谱》 *** 初春的天,风吹得还有些许料峭,不过日光暖旭,寒意大多散尽了。巫溪山山脚处的小路上,有一个不大的茶肆,只有一层的草棚,外面搭着一圈篱笆,入口处挂着一块漆木牌,上书着一个隶书体大字:茶。 最角落里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都在闲闲地喝着茶。那男子外罩着的破败灰衫,但是里面的内衫却是上好的白底绸缎,长发用红绳随意地绑在脑后,额前散落着不少碎发,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若是细看,他的五官甚是俊秀,身为一个男子,似乎显得过于精致了些。 而那少年穿着一身火红,长得唇红齿白,俊俏无比,尤其是那一双大眼,扫过茶肆四周,骨碌碌转着。 茶肆里的人不多,一个掌柜一个跑堂,连着那男子和少年在内,一共也就十来个人,看上去都像是些江湖中人,有一桌上的几个粗壮汉子正大着嗓门聊天。 “依我看,这慕容云肯定是被传言夸大了,不过二十出头,能有多厉害?” “那也不一定,慕容云是慕容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既能打败寒玉剑的传人,武功想必是到了一定境界的。” “寒玉剑客在江湖中成名也快几十年了,如今大概都到了花甲之年,这慕容云说不定是占了年轻力壮的便宜。” “哈哈,老弟这句话说的在理。” “反正我们是来喝喜酒的,你管他厉害不厉害。” “说起来,这小子还真是好运气,东方影这样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美人都能娶到手。想想我都三十好几了,我们陕南蛟鲨帮也算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门派,只是我这媳妇还不知在哪里飘呢?” “你要娶媳妇?我看,这还真是很有难度。” “臭小子,你说什么?” “说你娶不到老婆。” 几人笑闹一阵,最早开口的男子又道,“可是我还听说,这东方影曾经好像是和莫逍定过亲的。” “不是好像,确实是,莫云寒还在的时候,亲自上东方家给他长子求来的亲,不过他一死,莫家就没落了,这亲事,也不知道怎么就不了了之了。” 唏嘘一阵,那灰衫男子看了那红衣少年一眼,他耸耸肩,“我们也去喝喜酒好不好?” 那灰衫男子被发丝掩盖的眉微微上挑,“随你。” 那少年弯了弯眼,凑在那男子的脸侧,顺势压上去吧唧了一口,声音甚是响亮。 茶肆里众人所有视线全都聚集过去,一个个呆若木鸡地看着那灰衫男子站起身,那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然后那男子拉过一匹高头黑马,翻身而上,再矮身将那少年捞抱起安顿在身前。 那少年朝后仰起脑袋,笑着看了那男子一眼,那男子也低头看了他一眼,策马飞驰而去,瞬间已经绝尘不见了踪影。 “这,这,这是两个男人啊。” 一片寂静,半晌,终于有道感慨声传出来,“头一次见到这么般配的断袖啊。” 那说话的男子挨了一圈白眼,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他身边的男人敲了他脑门一巴掌,“少管闲事,走了,我们喝喜酒去了。” 那几个粗壮汉子也起了身付完茶钱,拉过自己的马飞驰离去,那方向,和之前的男子少年正好是同一个。 第113章 龙凤错又一篇(二) 前四院后四院,左八院右七院,依山而坐,东西花园,楼阁叠嶂,亭台无重数。慕容云今日这亲事的排场够大,同样的,慕容府的府邸也够大,无怪乎被人戏称为慕容半城。 “我想去看新娘。” 不等那灰衫男子一眼看过来,那少年急忙摆手,“我只是想看看那个差点成我大嫂的女人长什么样子。” “好不好嘛?” 那灰衫男子没说话,只是眨眼间,一阵风扬起,那两人都消失在了前厅花园的角落,府门内外张灯结彩,人声熙攘,慕容云也不时出外迎客,穿着一身银丝镶襟大红喜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器宇轩昂。 *** “小姐,吉时还未到,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不成不成。”没等那丫鬟话音落定,一个胖乎乎的喜娘挤过桌椅连连挥舞着手里的红帕,“洞房花烛夜之前不能吃东西。” “可是,还有那么久,万一小姐饿了…” “不用了。”一道声音打断了那丫鬟,不若普通女子的娇柔,带着江湖儿女的疏朗,倒也是悦耳的很,梳妆台前凤冠霞帔的女子正由身边两个丫鬟佩戴着最后几件饰物,“我不饿。” 就在梳妆台靠着的那面墙顶端,开着一扇天窗,房外是一条回廊,天窗外的横梁上,那少年,莫遥,砸吧了一下嘴,“还好她不是我嫂嫂。” “为什么?” “我大哥是雨落清荷不沾尘世土,而这位东方小姐,却是日照牡丹绝代胭脂色,不搭,太不搭。” 他一时说得来劲,忘了压低声音,梳妆台前的新娘猛地站起了身来,“什么人?” “不是吧,这都听得见,功夫还不错嘛。” 这句话不只是东方影,清清楚楚响响亮亮连那些丫鬟喜娘都听了个明白,一群人推门而出,“什么人?什么人乱闯闺房?” “来人呐,快来人,有人闯进了新嫁娘的房里。” 不消片刻,不远处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没多久一队护院已经出现在了庭院外,莫遥一脸愧疚地朝那灰衫男子低着头,“我错了。” 那灰衫男子看了他一眼,右手两指并拢挥出,“下次装可怜前,先把你那贼眼珠子闭了。” 几乎是他动手的瞬间,那一队护院一个个接连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东方影已经出了房门,看着那些被隔空点穴的护院,伸手止住了想要叫唤的丫鬟,“阁下是哪路的朋友,今日是小女子大喜之日,不嫌弃的话不如现身下来,上前厅喝杯水酒如何?” “不愧是东方世家的大小姐,果然有胆色,我突然觉得可惜了。” 并不是成熟男人的声音,听声音年纪应该还不大,“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喝水酒去了。” 东方影循着声音转过身去抬眼看向横梁,却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灰影,身后传来那些护院一个个突然恢复自由的哎哟声。 “小姐,要不要去通知姑爷?” “算了,我看那人也没有恶意,就不要去麻烦他了。” *** “任谦,风凌天,泰山北斗都来了,慕容世家的面子可真够大的。”莫遥嘴里啧啧有声,那灰衫男子看了他一眼,自顾自接着喝酒,说是喝酒,他更像是自己在给自己灌酒,莫遥拉了拉他的胳膊,“别喝了,看谁来了。” 慕容世家的待客之道很够意思,喜宴尚未开始,前厅散坐着不少宾客,酒水点心一样不少,慕容云正从外进来,身边是两个中年男子。 莫遥又捅了捅那灰衫男子,“这位风老爷子是风云堡的掌舵,风云堡专负责武林谱的撰写,你说我是不是得去和他打个招呼,自从截崖峰回来,他大概还不知道我还活在这世上,这要是武林谱上把我给写死了就不好了。” 那灰衫男子被他一闹,放下了手里的酒壶,伸袖擦了擦嘴角,莫遥已经站起了身,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拉了回去。 “怎么了?” 那灰衫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微锁的眉头抬起来,视线却是看向了府门外。“有人在过来。” “你没事吧,这是喜宴,当然会有客人过来。” “不像。” “什么不像?” 那灰衫男子摇了摇头,把他按回了椅子上,“呆在我旁边。”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府门外传来了马蹄声,还是一大群,慕容云正和好些人在叙话,这时转了身就要出门,可那马蹄声还未全停,就听得呯呯两声,两个守在门外的侍从被摔了进来,撞在前厅的假山上,滚落地上,口吐鲜血。 四下哗然,全都站起身来,慕容云皱起了眉,就在这时,正门的过道上已经进来了几个人,为首一个中年男子,身后跟着几个年岁不一的男女,但都还很年轻,最大也不过三十上下。 “这么大的盛事,关某怎么能不来凑个热闹呢?” 慕容云走上前站在了那中年男子身前,“不敢,不过是小子的一场喜宴,不敢劳烦前辈大驾。” “哪里的话,照我看来,你们中原武林报得上名号的人可已经差不多来齐了。” “关赟,我们与你西陲向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你今天来,不会也是来道喜的吧?” “任盟主说的哪里话,我当年和莫云寒定下的赌约,现如今也该来兑现了,虽然莫云寒不在了,可这事怎么说都是中原与西陲武林之间的事,任盟主既是现任盟主,也是责无旁贷吧。”关赟话说完了,跟在他身后的几个男子已经从厅内将太师椅茶几全都搬了出来,他旁若无人地甩袖坐下,不多时连茶都有人给他泡上了。 “你和莫云寒的赌约?” “当然,风老爷子可以作证。” 任谦转头看向了风凌天,后者点了点头,“确有此事,赌约是在十年前定下的,约定十年后,双方新辈弟子一战,以打到另一方无人可应战为赢,输的那一方,撤销武林盟,对另一方的盟主俯首称臣。” “荒谬。”任谦喝断出声,“这是你和莫云寒的赌约,我根本一无所知,为什么要和你来赌?” “这么说,你们中原武林,真的是后继无人了?打都还没打,就已经怕了?”关赟悠哉地喝着茶,嘴角含笑,看得已经有人忍不住跳了出来,“怕你?就凭你身后这几只瘦猴子想打扮我们,你简直是在做梦,老子现在就和你打上一场。” 关赟摇了摇手指,“我们比的是小辈后生,你我可不能动手,风老爷子在这里,你也不想以后武林谱上说你们中原武林以大欺小的是不是?” 风凌天不置可否,任谦的面色不太好看,视线在关赟身后的几人身上扫过,再看自己这边,确实近几年在江湖中风生水起的后生基本都在,光是人头数,就已经胜了。 “怎么样?任盟主考虑完了没有?” “可以,不过得等到慕容贤侄的喜宴结束,吉时误不得。” “无妨。”慕容云摇头道,“孰轻孰重,我相信东方世家也会理解,我的喜事不急于一时。”他脱去了有些宽大的喜服,“就让我来打这第一场,取剑来。” *** “这可比喜宴精彩多了,你说是不是?”莫遥又捅了捅身边的人。 那灰衫男子看了莫遥一眼,继续喝他的酒,视线扫过场中两人,慕容云用的是慕容世家家传的澄光剑,也就是月前将寒玉剑打败,在兵器谱上升至第三位的澄光剑,对方的男子也是使剑,剑锋游走着银光寒气,流窜在他身周。 喝完一口酒,场中两人打得正热,对方那男子刚险险避开慕容云凌厉的一剑,慕容云可以说已经完站上风,这边有几道喝彩声才传出,那灰衫男子突然淡淡出声,“慕容云要败。” “为什么?”莫遥表示不明白。 “那把剑,是翔凤。” 兵器谱并居第一位的两柄剑,翱龙,翔凤,莫遥连连惊叹,“果然是好剑,可就算他的剑比较好,也不代表慕容云会输啊?” “你接着看。” 那男子出招不如慕容云快,但是招招稳扎稳打,七八十招过后,他终于抓住了慕容云的弱项,开始专攻他的下盘。 “完了,慕容云好像真不行了。” 不出所料,那男子朝跌在地上的准新郎点了点头,收回了刺向他喉口的剑,“承让。” “连风度都这么好,这次还不是完败。”莫遥又开始啧啧有声,“你说下一个这边会是谁上场?” 那灰衫男子摇了摇头没说话,不过莫遥只顾盯着场上没注意到他摇头,又不满意地转过头来晃他,“说嘛说嘛,你又不理我。” 那灰衫男子对酒的兴趣显然比对莫少爷的兴趣来的大,莫遥不依不饶地朝他靠了靠,下巴在他肩上乱蹭,“焰姐姐。” 那灰衫男子,或者说那女扮男装的女子伸出手掌把他的脑袋推到了一边,“酒没了。” 莫遥屁颠屁颠地给他去拎酒,等回来坐定,场上已经换了两人。 *** “他们是有备而来,以翔凤剑对付我的澄光,九节鞭对付伏龙棍,现在任峰和对手以筝音比内力,看起来也不太妙。” “若是连输三场,只怕我们这边的斗志也会散了大半。” “奸诈。”慕容云愤然出声,果然没多久,任峰嘴角流出了几滴血来。 “承让。” 关赟面上带笑,“不知道,下一位是何人?” 任谦忙着给儿子疗伤,没接他的话,倒是假山后的高处传来了一道懒懒的嗓音,“我来。” 莫遥双眼一亮,“大哥。” 所有人的视线都已经看了过去,那假山石后慢慢走出来一道人影,斜倚着山石,散落了满头黑发,发中竟然已有灰白,而他面上胡子拉碴,衣领敞开也不管不顾,眼神迷离,脚步踉跄,像是刚刚大醉了一场。 几乎所有人的视线在看清他的脸后都呈现出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几年未见,这真的还是莫逍吗?那个总是一身白衣,横箫在手的温文男子,竟变得有如落魄乞丐一般。 莫遥的大眼中黯淡了下来,“大哥他以前从不喝酒的。” 那灰衫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手中的酒,摸了摸他的脑袋。 莫逍从假山边上走了出来,脚步不稳,站在两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给他让了路,可他脚下还是不知道踢到了什么东西,左脚踩到右脚,滚成一团直接摔进了场中。 “你确定你要比?”关赟很好心地问他,莫逍还是坐在地上,眯着眼看他,勾了勾食指,“你来。” “不是我来,君醉,你上。” “是,师尊。”一个比莫遥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从关赟身后走了出来,朝着莫逍抱拳拱手,“请。”他话说到一半,横掌已经挥出,莫逍看似还没有站稳的身子突然软软地朝后一倒,轻松地避开了他的一掌。 “竟然是沾衣十八跌,他是真打算当乞丐了吗?”慕容云摇着头,莫逍却将那十八跌玩得淋漓尽致,任那少年招招逼近,都沾不到他一片衣角,两人越打越没边,已经从场中转到了假山前,轰得一声,那少年一掌震碎了半座假山。 “停。” 山石碎裂才刚歇,关赟突然喊了停,“君醉下来,君酩,你上。” “他两人尚未分出胜负,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换人?” “任盟主,我们的赌约,是以一方打到另一方无人出战为结束的,没有规定说我不可以中途换人,你也可以换。” *** “哼哼,想用长蛇索来对付大哥,也不想想,我大哥真正的本门功夫,可是老爹亲手调︳教出来的的寒冰掌,管你金索银索,一掌就断。” 虽然莫逍没像莫遥吹得那样一掌断了对方的长蛇索,但却是在几十招后,右手勾住了索尾,震碎了长蛇索,对方那男子手掌被震麻,连连倒退,右手好久都还在颤。 “君酿,你上。” “赖皮哎,哪有这么车轮战的,谁受的了?”莫遥又跳了起来,又捅他身边的人,“去把他们都灭了。” 狠话刚放出口,就被那灰衫男子按回了椅子上,“你不是一直愤愤不平吗?” “什么?” “自从你爹死后,莫家败落,受够了冷眼,听够了讽刺,毁亲毁约,害你大哥失踪,你不是一直怀恨在心吗?”他的视线看向了场上,“在截崖峰顶,你不是这么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的吗?” “那江湖传言是你杀了我爹嘛,我都和你道过歉了。” 那灰衫男子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让你大哥多出些风头。” 第114章 龙凤错又一篇(三) 莫云寒有两子,长子莫逍,少年成名,只是为人看似温和,其实却清冷孤傲,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 至于次子莫遥,就极少在人前露面了。 因为很少有人知道,莫遥是个早产儿,还是难产生出来的,打小就比同龄的孩子生得矮小,性子又古里古怪的,一直到莫云寒出事,莫逍失踪,他下战书约绝焰截崖峰顶决死一战之前,江湖中大多数人可以说都根本就没有听过这么一号人。 连风凌天当时都说,以绝焰平日为人,是没有会接下这战书的道理的,可也不知道莫遥这战书上究竟写了什么,绝焰却真去了。 有亲眼目睹的人说,当日截崖峰起大雾,那些想要观战的人守在半山腰守了许久,终于在浓雾中看到了一道瘦削的灰色背影。 那人发束红绳,腰挂酒葫芦,走在崎岖山路上,就像在踩在云上,大雾弥漫,他们没多久就跟丢了他,也不知道他和莫遥是去了哪个峰头。 再之后,两人便销声匿迹,就像是从江湖中被抹干净了一样,没了任何踪迹。 *** “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你当时为什么会去赴约?”莫遥的视线还在场中的莫逍身上,话却在问身边的人,“你根本不是在乎别人冤枉你的人。” “一念之差。” “嗯?” 莫逍的寒冰掌擦过了对方的耳际,削断了发几缕,而那对手的半侧头顶,蒙上了一层白霜,莫遥一时分神,没听清楚,“什么差?” “一念之差,上了截崖峰,一念之差,居然会跟你在一起。” 莫遥这次听清楚了,可这听清楚还不如没听见,又不是什么好话,一念之差?居然说和他一起是一念之差? “和我一起你觉得很丢人吗?” “我很庆幸当时差了这一念。” 还是那没有平仄的语调,还是一句话就让他心陷,还是这么混蛋啊。莫遥自己在心下感叹,就这么一会工夫,莫逍那边的状况却是急转直下。 对方那人见识到了寒冰掌的威力,没有再与莫逍正面拼杀掌力,关赟身后有人朝天抛出了翔凤剑,那人一把接住,莫逍始料未及,一双肉掌对上翔凤剑,没多久就落于下风。 “见过赖皮的,还没见过赖到这般不要脸的。” 像是为了印证莫遥的说法,那人出剑的速度越来越快,翔凤剑削铁如泥,就是剑气,也能伤人入骨,莫逍本来就已经连打了两场体力透支,哪里还经得住他这般逼迫。 翔凤剑直刺他右胸,莫逍却出人意表地没有闪,两掌齐拍出,惊呼声已经随着他的出招传来,虽说这一剑下去不至于立时毙命,但怎么都是在胸口也不是开玩笑的事,也不知道是莫逍觉得对方会点到为止不真刺进来还是拼着挨这一剑也要出掌打退那人,他就那么不闪不避,迎了上去。 对方明显根本没有点到为止的念头,霎眼间剑尖已经离莫逍不足三寸,就算要收手也已是不可能。 轰然一声,对方那人被寒冰掌击中,朝后飞出,关赟一掌拍在太师椅把手上顺势纵身而起接住了那人,就见他浑身抽搐满面皆是白霜,关赟运掌为他驱寒,难得松口夸了一句,“不愧是莫云寒的儿子。”“ 翔凤剑脱手,并没有刺中莫逍的右胸,只是划过他的右肩,剑尖洒下点点血滴,莫逍那两掌寒冰掌是拼了全力击出,收势不及,身子被朝后抛了出去。 相较于关赟的立时出手,任谦却并没有伸手救人的动作,不过也用不着他,还没等众人看清,那灰衫男子已经抄手捞起莫逍,莫遥叫喊着大哥冲过来就只看到莫遥双目紧闭,面色灰白惨淡,那灰衫男子的食指按上他喉口颈动脉,莫遥眼巴巴地盯着,“大哥他怎么样了?” 那灰衫男子眼角微斜,扫过莫遥,“你们莫家不要命的传统,还真都一样。” *** 就在截崖峰顶,不知天高地厚的莫二少妄想用他那根本不到家的寒冰掌对付当时江湖杀手榜的第一把交椅,“你还我爹命来。” 绝焰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在江湖中一直是个谜,就和他的人一样。 人只知道只要是他手触之物,都可以在倏忽之间取人性命,甚至有传言说他是个药人,常人苦练一甲子所得的内力,对他来说,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 截崖峰顶的雾气越来越浓,他取下了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仰面喝酒,明明看上去就站在那里没有动,莫遥却发现自己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沾不到。 莫遥血气上涌,双目赤红,脑袋中什么都成了浆糊,“我跟你同归于尽。” 绝焰就站在悬崖边上,莫遥扑了过去,可想而知,别说把他推下悬崖,依旧连一根头发都碰不着,倒是自己收脚不住,半个身子冲出了峰顶,身下,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 不过他没摔下去,一只手抓着他的衣领把人拎了回来,莫遥双脚着不了地,连连乱踢,对面那人一手拎着他一手还拿着酒葫芦,一双眼微微有些眯,“莫云寒怎么会生了这么一个儿子?” 杀父仇人还侮辱他,莫遥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呸的一声朝他吐了口唾沫,他脑袋微微一偏闪开了,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却明显变得有些阴沉,“很好。” “好你个混蛋。” “你刚刚做了我最讨厌的事。” “我要杀了你。”莫遥大喝出声,可下一刻,他就动弹不了了,“你杀了我爹,害得我家破人亡受尽冷眼,逼得我大哥失踪,我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莫遥咬牙切齿,话还没说完,就出不了声了,这次连哑穴都点上了,他只能用一双喷火的眼睛盯着绝焰,就希望下一刻他身上着火烧起来。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绝焰挟着他,就像是挟着一个麻袋一样轻松地下了截崖峰。 甚至一路上,那杀千刀的还在喝酒。 *** 身在江湖,不可能没有听过那位前任第一杀手的名字,可真正见过他长相的人,却是屈指可数,就连风凌天,也只是远远见过他。 可莫遥这一声大哥喊出口,就不得不想到那位莫二少,而提起莫遥,就不得不想起他唯一做过的一件足以让他被记上武林谱的大事。 约战绝焰,也等同于找死,飞焰斩下从没有逃脱之人。 可看样子,莫遥却还活得好好的。 所有人的注意力顿时都聚集到莫遥身上,只有风凌天一人,视线一直逡巡在那正给莫逍疗伤的灰衫男子身上。 年龄对,身形对,连气质都一摸一样,只是,少了那从不离身的酒葫芦。 半个月前琴刀甘峰的死因,确是飞焰斩无疑,如今那同时失踪的莫二少突然出现,这灰衫男子,会是绝焰吗?若是,为何他和莫遥之间,半点没有血海深仇的样子,反倒是一股不正常的暧昧味道? *** “你。” 莫遥在所有强光注目下走到了场中,朝关赟勾了勾食指,就和莫逍之前的动作如出一辙,“还有多少人,一起上,我都奉陪。” 莫说关赟愣了一愣,所有人都觉得他要不就是个疯子,要不,就是莫云寒这个从不露面的次子,当真是个高手中的高手。 慕容云看向了任谦,“难不成,他真的胜了绝焰?” 似乎,也只有这一个可能了,否则该怎么解释他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关赟眼带估量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弟子,莫遥不可一世地抬起了下巴,“既然是你和我爹的赌约,正所谓父债子偿,我这个当儿子的,自然应该全都接过来。” “听说你曾经和绝焰在截崖峰顶一战?” “哦,你说那事。”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莫遥伸手到怀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串亮得刺眼的金片,每一片都是赤金打造的火焰图案。 “飞焰令,我的老天,他真的赢了绝焰。”那金片晃得人眼花,已经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连关赟的脸色都有些变了,莫遥将那串金片在手里抛了几抛,“没钱花的时候还能去当点银子,这战利品真不错,你说是不是?” 关赟的脸色瞬息万变,好半晌后,却突然仰面大笑出声,“我从来不服莫云寒,现在却不得不服他生儿子教徒弟的本事。” 莫遥没再说话,关赟点了点头,“你大哥是条汉子,至于你,连绝焰都败在你手下,我这几个徒弟也不会是你的对手。”他的视线在任谦身上扫过,带着刻意蔑视的笑容,“没想到,放眼中原武林,也就只有莫云寒这两子而已…” 他的尾音拉得老长,大笑着转身,带着身后的弟子很快便出了慕容家大门,没多久阵阵马蹄声传来,越来越远。 *** 慕容云终于得以拜堂成亲,只是众人已经没了喝喜酒的心情,莫逍被安顿在厢房养伤,而莫遥正在一间宽阔的书房内,左手任谦,右手风凌天,面前还有十数人,连身着喜服的新郎都在。 “你真的胜了绝焰?” 莫遥自己在自己喉咙口咕哝,“人我都压倒了,你说我赢没赢?” “莫二少?莫遥。”风凌天连换了他几声,他像是才回神,抬起头来,“什么?” “这里都是自己人,你不妨明说,飞焰令究竟是何处得来,当日截崖峰顶又发生了什么?又或者,那灰衣人,是谁?” “你干嘛不自己问他?”莫遥伸出手指,高高越过他的头顶指向门外。 院里的柏树一颗挨着一颗,亭亭如立,风凌天口中的灰衣人,正靠坐在树梢间,手边的酒坛,正是慕容云喜宴上所用的上等剑南烧春。 第115章 龙凤错又一篇(四) 截崖峰上的雾气随着下山的路而渐渐淡去,谁料还没出山,天却下起了雨。 斜风细雨,吹落在人身上,不消片刻,两人的衣服都已经湿了大半,莫遥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由着雨水在脸上滑落,在心里祈祷着雨水把山路冲垮了压死他。 可惜这小雨,最多,也就是润泽了满山青翠。 山路转了一个弯,就在山泉溪涧边,并排着两个亭子,绝焰手一甩,莫遥被抛进了亭子里,稳稳落下,还是只能一动不动站着。 只能看着他纵身跃上另一个亭子的亭顶,以天为盖以亭顶为席,背倚着亭尖,仰首,葫芦凑到了嘴边,雨水在他脸上一遍又一遍的冲刷下来。 满心仇恨的莫二少在心里继续默念,突然来道雷劈死,滑下来摔死,喝酒醉死… *** 绝焰喜欢坐在高处喝酒,以前是这样,现在是,一直都是。 莫遥在后来缠着他的那段日子里,总是不得不用那身姿不太美妙的轻功跃到树梢,摇摇晃晃踩断无数根枝条去找他。 再后来,莫二少驾轻就熟,孰能又生巧,终于也能在树梢间走得稳稳当当不再踢翻鸟窝踢飞鸟蛋。 不过这会,他没有上树,他跟着那些人,一起走到树下。 风凌天仰起了头,“这位小兄弟,能否下来说话?” 树梢上的人很给面子地低头看了一眼,“不能。”他继续喝他的酒,风凌天怔了一怔,他那句话也不是真的在问,只是这么一说,正常人肯定就下来了,哪里还会坐在那里让他们这么多人看着他喝酒。 “兄台,我慕容府的酒窖里,存着不少上了年纪的好酒,不如我们移步书房,我着人取酒,共饮一番。” 风凌天面露赞许,慕容云这话,倒是抓着了要点,既然那灰衣人好酒,用好酒来引诱他自然是最好不过。 谁料,树梢上那人依旧纹丝不动,“你的酒窖里,还有比这剑南烧春更好的酒吗?” 慕容云一时无话可说,掩映在绿叶间的灰衫随风晃了一晃,“既然拿不出来,何必说此等大话?” 他提着酒坛站了起来,单足点在细如手指的嫰枝条上,仰面,灌下最后一点酒,手一抬,就听哐啷一声,酒坛一片片碎在那些人身后的地上,他低下头,领口的衣服上还带着点点酒渍,看着风凌天,“你想知道我是谁?” “你究竟是谁?” “你都已经猜到了,何必还要问我?” “你真的是绝焰。”风凌天的声音不高,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可周围的人都不是刚混江湖的人,不可能连这点声音都听不见,慕容云猛地又抬眼看他,任谦任峰父子面面相觑,然后一道气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盖过了其他所有人的惊讶,“你就是绝焰。” “大哥,你怎么起来了?” 莫遥跑了过去,莫逍看了他许久,突然伸出手一巴掌扇上了莫遥的脑袋,“死小子,还活着也不知道告诉我一声。” “是你先不见的,我又找不到你,怎么告诉你?” “不说这些了。”他抬眼,看向树梢,“我要给爹报仇,等会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插手,你只要记得照顾好自己好好活下去。” “大哥,大哥,别,你听我说…”莫遥一个使劲把莫逍拉进了房里,门被合上,任谦看着风凌天,“怎么回事?” 风凌天摇头,收回视线看向树梢,却面色一变,“人呢?” 空荡荡的树梢,随风落下几片绿叶。 *** 雨没有下很久,太阳很快就从云端出现,日光洒下来,洒在绝焰湿漉漉的身上,照得他侧脸上的水滴光芒耀人。 他从亭顶跃了下来,走进亭子,伸手解了莫遥的哑穴。 “有种就把我的穴道全解了。” 他没有理会莫遥的叫嚣,将酒葫芦拴回腰际,然后看着莫遥,用那没有语调的口吻,“你想杀我。” “我要宰了你。” “很多人都想杀我。” “你就是个杀千刀的。” “他们都死了。”他的声音,很平淡,甚至很温和,却温和地让莫遥背上发毛,有种冷森森的感觉飘过,“要杀就杀,你二少爷的命就在这里,有种就拿走,我绝对不会哼一个字,不过你最好记住,我做了鬼肯定每天晚上来向你索命,让你晚晚睡不好,被折磨至死。” “我现在不想杀你。”他偏过视线看向亭外放晴的天,“不过也许过两天我会改主意,为了免得我改主意的时候找不到人,我不打算放你走。” “你还可以更变态一点。” “都好。” “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 莫遥还在嚷,哑穴又被点上,绝焰挟着他出了山,找了家客栈打尖,却只要了一间客房。 莫遥被他丢在了床上,砰地一声撞在床板上,撞完后突然发现穴道全解开了,他不怕死,可是看着绝焰慢慢走近,他倒是有点怕了,“你要干嘛?” 老早就听说江湖中有很多那种好男风的断袖,难不成眼前这个也是? 不过绝焰只是站在床头,看着他,不再有动作。 莫遥慢慢地,不动声色地身后横伸右掌,一股淡淡的白色雾气逐渐凝聚在他的掌心,绝焰还是那么站着,却用他那特有的平直语调开了口,“就是你爹的寒冰掌我也不放在眼里,何况是你的。” “我杀了你。”莫遥气得大喝一声,一掌拍出去,他身子前倾,掌心直击绝焰的小腹,谁料绝焰还是没有动,好像压根没有被他一掌拍到一样。 反倒是莫遥被重重得震回了床上,那一掌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只能趴在床上喘气,脸一偏,绝焰还是站在那里,“你明知道不可能杀得了我。” 莫遥胸口起伏,一边喘气一边咬牙切齿,“杀了我爹,你还,还敢侮辱他,我早晚,会要了你的命。” 绝焰看了他一眼,转过了身朝外走出去,莫遥恨恨地盯着他的背影,“怎么?不点穴了?你就不怕我逃走?” “我想,我现在就是要赶你走,也赶不走。” 他的灰色背影转过房门消失在视线中,莫遥只能扯着被子泄愤,扯到一半,突然脑中灵光乍现,是,打他打不死,但是可以毒死他。 *** 绝焰是从来不屑与和人解释的,他身上背着的血债,不在乎再多那么一桩。 何况,如果真的有人出花红让他去杀莫云寒,他也肯定会去,只是刚巧,从来没有人出过。 莫遥折腾了半天,也只买到了□□回来,不过这就够了,你不是喜欢喝酒吗?那就让你喝个够。 他特地买了一坛竹叶青,给了小二一点碎银让他等会和绝焰说几句话,就把酒坛搬回了房里,放在桌上,一包□□全倒了进去。 一直到那天天黑,绝焰才回到客栈,手里提着一个布包,那小二一见他就迎了上去,“客官,您回来了,小店免费奉送的竹叶青已经送到您房里了,放心,不收钱,这是小店的规矩,每个住店的客人都有。” *** 莫遥躺在床上装睡觉,布包被扔上了桌子,散开来,绝焰在桌边坐了下来。 莫遥一直等着,没等到什么声响,正焦急间,耳中就传来了他喝酒的声音。 莫遥握了握拳,心下得意,这次还不要了你的命。 可惜他背对着房门装睡,压根没看到绝焰只是打开了酒坛,送到嘴边时他的鼻尖微微动了一动,便放下了酒坛,还分神看了过来一眼,接着便打开自己的酒葫芦开始喝。 *** 莫遥等了很久,房里渐渐没有了动静,他佯装翻了个身,稍稍睁开眼,房里只点着一根蜡烛,有点暗,绝焰正坐在桌边,就着那昏暗的烛火看着什么东西。 怎么还没发作?莫遥心里纳闷,没敢动,继续偷偷打量。 桌边的人很安静,看得很入神,烛火打在他的侧脸上,就像那日在亭顶,日光洒下来一样,不过今日因着昏黄的房间,他的神情比起白日来得柔和了许多,深邃的眼眸中落入了点点碎光点,泛过迷离的光晕。 有那么一个瞬间,莫遥一时神思恍惚,忘了遮掩,明目张胆地睁大了眼,等到反应过来时,才意识到他正看着自己。 “在等我毒发身亡吗?” “你怎么知道?”莫遥大惊失色,腾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绝焰看了桌上的酒坛一眼,“我闻得出来。” 莫遥跌跌撞撞地跑下床,探过头去看,酒坛里的酒,一滴没少。 他悲愤欲绝,简直想自己喝下那坛酒,打又打不过,毒又毒不死,他的报仇之路,为什么要如此遥遥无期? 第116章 龙凤错又一篇(完) 莫二公子锲而不舍,屡败屡战,又在绝焰的酒里试过三种毒药,在他睡觉的时候下过七次手,可惜没伤着他半点。 这天早晨,莫遥脑中灵光乍现,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借刀杀人。 谁料他这刀借得太巧,不仅发现了莫云寒被害的真相,还顺带发现了绝焰的大秘密。 *** 两人已经在那客栈住了好些天,绝焰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作为一个仇人,莫遥自然也不能离开,他一个人坐在大堂内打量着一个个进门的客人,寻找可以借刀的对象。 可是怎么看,都没有人可能是绝焰的对手,只怕连一招都过不了。 他连着蹲了两天点,又出去晃点,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三天的傍晚,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在打烊前进了门,走到柜台前,声音低沉,“掌柜的,一间上房。” 伙计带着他上楼了,莫遥一双眼死死盯着他背上的大刀。 琴刀啊琴刀,当年可以和他老爹一决高下的琴刀甘峰啊,更妙的是,谁都知道琴刀最宝贝他的刀,刀在人在,刀走人亡,意思是,敢动他刀的人都是在找死。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偷出那把刀,嫁祸给绝焰,他就不相信,那个杀千刀的绝焰赤手空拳会是怒火上涌杀气最盛时候的琴刀的对手。 *** 夜黑风高,正是当贼时。 莫遥摸到了甘峰的房门外,正要伸手掏迷药,二楼过道的转角突然传来了一道脚步声,他皱了皱眉头,打着哈欠假装正要回房去睡觉。 背后,那道脚步声停了下来敲了敲房门,他听到了甘峰房里传来的声音,“什么人?” “我。” 门被打开,那人进了屋,莫遥暗叫不妙,这迷药也不知道够不够两个人的分量,也不知道他今晚还偷不偷得出琴刀。 莫遥又掩了过去,手伸进怀里掏迷药,房里的声音清清楚楚传进耳中,“怎么现在才来?” “已经很快了。” “有没有莫逍的下落?” 莫遥的动作停了下来,就听得那另一道声音叹气,“人间蒸发了一样,连我风云堡的卫队都探不到他的下落。” “该死,一日不斩草除根,我就难以安心,枉我费尽心机杀了莫云寒嫁祸给绝焰,我本以为他会自寻死路去找绝焰报仇,谁料去的却是莫云寒另一个儿子。” 门外传来什么东西被捏断的声音,屋里两人对视了一眼,立刻飞身而出,过道上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可能只是野猫。” 门又被关上,莫遥双手颤抖地吊在二楼阳台外,慢慢爬了进来,悄无声息地回到另一条过道,冲进去啪的一声合上了房门。 屋里点着烛火,床上的人已经睡下了,莫遥靠在房门上喘着粗气,心跳还没有缓下来,他的杀父仇人,竟然,竟然不是绝焰,而是琴刀甘峰。 ***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透,绝焰睁开眼的时候,莫遥正坐在床头盯着他,“你有没有杀我爹?” 绝焰慢慢坐起了身,莫遥双手一起撑在他身前盯着他的眼睛,“告诉我实话。” 他的眼中,第一次没有了仇恨,而是恳求,绝焰偏过了头,抓过外衣穿上,“没有。” 莫遥的眉头松了开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心头,竟有一种释然,如释重负的轻松,双手一软,重心前倾的身子稳不住地倒了下去,正压在绝焰身上。 有些东西,虽然看不出来,但触觉却是肯定的。 就比如他现在压着的胸口的触觉。 一道晴天霹雳把莫遥打得浑然不知今夕是何夕,这个酷到要死武功高到人神共愤的家伙,其实是个女人? 那他这个男人是不是应该去买块豆腐撞死拔根头发吊死算了? *** “看在我们友好相处了这么多天的份上,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绝焰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转过了脸,莫遥也跟着转了过去,“我不是他的对手,你帮我行不行?” 莫二少举起右手起誓,“如果你帮我报仇,从今往后,我莫遥甘心做牛做马报答你。” “你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我去清酩谷学酿酒伺候你。” 这次,她终于有了反应,“在哪里?” 莫遥大乐,拉着她出了客房,走到昨夜的房门前,一脚踹开,“甘峰,你拿命来。” 空荡荡的房内,杳无人声,昨夜那两人,早已离开。 *** 慕容府的厢房内,说得口干的莫二少喝了杯茶,“一直到半个多月前,我们才在陕南云顶山找到了甘峰,而今天,还有另外一个帮凶需要解决。” “是…” “能出动风云堡的卫队,除了风凌天,还能有谁?” “风老爷子,他竟然…”莫逍有些不敢置信,莫遥哼了一声,“不过他是风云堡的掌舵,他的生死事关重大,加上他并没有亲手杀害老爹,所以我决定留他一命,换一种报仇的方式。” “是什么?” “你觉得什么方式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难以忍受。” “你…”莫逍一时语滞,“死小子,干得好。” “大哥,你知道更好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那死老头根本不敢把事情说出去,因为他在我们手里的把柄,足以让他身败名裂。” 他话语未觉,一道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响彻了慕容府的上空,莫逍和莫遥对视了一眼,“你不是说她是女人?” “是啊。” “你让她帮你干断人命根这种事?” “本来我打算自己动手的,可我不是那死老头的对手,焰姐姐又嫌中途换人麻烦,所以她说她来就行了。”他伸手搔了搔头,“反正是隔着衣服的。” *** 就在慕容云成亲当日,风凌天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离开了慕容府,虽然大家都对之前那一声惨叫心怀疑惑,可又不好多问。 至于那灰衣人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不是前任第一杀手,连风老爷子都走了,也就没有人执著于此去探究了。 第二天一早,莫家二兄弟和那灰衣人也一起告辞。 只是经此一役,因莫云寒一死而没落的莫家重新声名大噪。 *** “大哥,你要回家去吗?” 莫逍点了点头,满脸胡子拉碴还是没剃干净,“我也该回去看看了,你呢?” “我得上清酩谷去,我答应了她会学酿酒的,还一直欠着。”他挥了挥手,“保重大哥,希望我回家的时候会多一个嫂子。” “保重。” 双人一骑马停在山路口看着莫逍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走吧。” “你真的要去学酿酒?” “当然是真的,我莫二少说一不二,答应了的事一定会做到。” 莫遥朝后仰起了脑袋,看着她低下来的眼,“何况,我想给你酿上一辈子的酒。” ****** 番外一 莫二少扑倒OR被扑倒全过程 这件事的开端其实是很纯洁的。 而它的结局,两张俊美的沉静的疲倦的碎落在日影斑驳中的睡颜,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纯洁的吗? 所以,就算从开端前往结局的第四维时间轴上发生了某一些旖旎的桃红色的让人血脉贲张的片段,这依旧是一个纯洁的故事。 坚信。 *** 莫遥觉得很愧疚,他那么处心积虑地想把人置于死地,人家还不计前嫌地愿意帮他报仇,为了表示他十足的歉意,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做点什么。 可对于这样一个清心无求寡欲除了喝酒装酷没见过她干第三件事的女人来说,其实做点什么是一项高难度作业。 但莫二少又岂是一个会轻言放弃之人。 这天黄昏,莫遥搬了张椅子坐在绝焰对面,“我们谈谈好不好?” 鉴于莫二少没有做被拒绝的准备,所以他没给绝焰时间回答,“你有没有什么心愿,什么想做却没做的事?” 那双无波无绪连一丝涟漪都找不到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莫二少被无视了。 “我说真的,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事?” 接下来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莫遥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伸手捞过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灌到嘴里。 “你讲个故事听。” 就在莫遥猛然间惊觉那茶壶里不是茶而是酒,刚刚不慎流入喉间的一条线带来一种异样而强烈的刺激感的同时,她终于开了尊口,而他将口中还剩下的酒全都喷了出去。 “噗。” 对面的女人脸上一滴滴朝下滴着混杂着某人口水的酒,莫遥猛地跳了起来,还带翻了椅子,撞上了桌角,“我去拿毛巾。” *** 天边的晚霞晕紫残红,客栈的屋檐就被这种绚烂所笼罩着,残阳余晖透过窗棂照进房中,打在她的侧脸上。 莫遥手中的毛巾停住了,那双死寂的眼中,被洒满了夕阳的金色璀璨碎影,睫毛打下的阴影弧度像是在诱惑着他去触摸,莫遥觉得他有些醉了,那茶壶里的酒,还真烈。 他还在发呆,一只带着温度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他的全身都在一瞬间变得僵直,自己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 那只手从他手里抽走了毛巾,“我自己来。” 莫二少听见了他自己心碎的声音。 *** 按理说,孤男寡女是不该在夜晚共处一室的。 莫二少对此嗤之以鼻,“那个女人有一点身为女人的自觉吗?” 那你有一点身为男人的自觉吗? 谁不知道你在闹别扭。 夜半朦胧间,他睁开眼,看到她穿着夜行衣站在床边,身上,似乎还飘散着一股血腥味。 “真晦气,做个梦都梦到你。” 莫二少翻了个身继续睡觉,身后人的双眼闪了一闪,这一次,落在眼中的,是银色月芒,点点白晕,似有涟漪划过。 *** “啊嗯…”哈欠打到一半,睡饱的莫二少坐在床上瞪大了眼,看着桌上的包袱,“你要离开了?” 他一骨碌从床上滚了下来,“等等我,我马上好,马上好…” 天色已大亮,莫遥小跟班背着包袱饿着肚子一路跟着她出了客栈,来到城郊的树林子里,背对着他们,那里正站着一个人,“你来晚了。” “我已经来了。” 那人似乎笑了一笑,“他往陕南去了。” 莫遥一头雾水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就听那人又道,“行了,一手交消息一手也该交货了。” 绝焰朝莫遥伸出了手,莫遥不太明白,试探性的把那个很重却不知道装了什么的包袱给她,她抛了过去,那人一把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在那瞬息间,莫二少看到了一只没有眼黑的眼。 呸,他背了半天死人脑袋,真是晦气到家了。 那人又笑了一声,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莫遥仰起头问她,“谁往陕南去了?” 绝焰没理他,径自朝前走,出了树林子在路边一个小摊坐下,叫了两碗豆腐花,莫遥嫌不够,于是又让炸了两根油条。 吃东西的时候很安静,因为莫二少的嘴巴没有空,吃饱了他又问道,“谁往陕南去了?” “我要去。” “那我也要去。” 看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人养成跟班命了。 *** 官道上,有两道人影在走路。 终于,在第七次被人马蹄扬起的烟尘扑了个灰头土脸后,莫遥忍不住了,“为什么我们不能骑马?” 他又自告奋勇道,“我来去买马。” 没多久,心里打着小九九的莫二少牵了一匹马回来,“就剩这一匹马了,我们一起骑吧。”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 一直到那天夜幕降临的时候,两人还在路上,城池的影子都还看不见。 “你说,晚上睡这里会不会有狼?”莫遥捡枯枝生了堆火,倚着树干坐下,却见她一个纵身跃上了树梢,有几根断枝掉下来砸在他脑袋上,莫二少站了起来,仰着脑袋,“喂,你树上去了,那晚上要是狼来了我怎么办?” “不会有狼。” “你怎么知道?荒郊野外的,没狼也许会有老虎啊野猪啊熊啊。” “不会有。” 莫遥不干了,“那我也要上来。” 轻功欠佳的莫二少开始爬树,偏上那棵树长得又粗又高,他好不容易爬到树枝分叉的地方已经气喘吁吁,一抬脑袋,正看到她斜倚着树枝,手中,是她那从不离身的酒葫芦。 “喂,你拉我一把。” 绝焰看了他一眼,“你也坐过来树枝会断。” 意思是,不会拉你。 莫遥气极,用劲继续朝上爬,爬到和她齐平的地方,伸出手抓住较高的枝桠,一条腿去够她坐着的那根树枝。 一条腿踩上了,另一条腿也跟上来,可他双手拉住的那根枝桠太细,撑不住他一用力,脆生生地断裂,“啊。” 他的身子刚后仰就被人抓住胸口的衣服拉了过去,莫二少稳不住自己的身子,又或者是压根没想稳住,直接朝她身上撞过去,她一手抓着他的衣服,现在又不得不腾出另一只手来稳住他,酒葫芦直线一般坠落,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撞击声。 于是,一切都安静了。 酒水汩汩而流,从葫芦的裂口湿润了一片地,火堆里发出一些火星溅出来的劈啪声,绝焰无声无息地落下地去,站在她的葫芦边上。 莫遥一手抓着树干,看着她背影周身弥漫开来的疏离,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口涩涩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想起了那个在大雨中孤身坐在亭顶喝酒的身影,那个时候,他的双眼被仇恨蒙蔽着,看不见,也不愿去看见她的落寞。 也许,从一开始,你没有杀我,也只是因为,你根本就一直害怕孤独。 *** 莫遥从树上爬了下来,她倚着树干坐在地上,闭着眼,酒葫芦的酒已经流干了。 莫遥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边一点点挪近,“对不起。” 她突然间睁开了眼,右手快如闪电,扣住了他的喉咙,“对不起?” “对不起。” “它陪了我二十年,是你一句对不起可以弥补的吗?” 莫遥的手动了动,她那从来都没有神采的眼中第一次有了一丝可以算作怒意的表情,他居然对此感到有些欣喜,原来,你还是会有感情的。 “我赔给你。” 她松开了手,坐回去不再理他。 “我说真的,我赔给你。” “以后,我陪你。” *** 莫遥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祸从口中。 不,这不是他的错,要怪就怪某人那非常人的理解力。 他说的还不清楚吗?还不清楚吗? 可是有些人就是能歪曲他的意思,把他当个酒葫芦来使。 她随时要喝酒,所以他莫二少只能背着一大坛沉得要命的竹叶青跟着她。 他严重怀疑她是故意的,现在都进了城了,随手就能见到酒楼客栈,哪里买不着酒,何必要他带着。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客房,莫遥一把卸下那坛酒,“我再也不背了。” 绝焰倚在窗口偏头过来看了他一眼,他愤愤然地一屁股坐在床上,瞪着她,使劲瞪,结果瞪得越久,他气撒得越快,反倒是心跳越来越用力,不行了,他又被那坛酒给熏醉了。 *** 莫二少的贼心越来越膨胀,大晚上一个人在床上翻来滚去,怎么都睡不着,就着窗外月色看了对面床上的人一眼,继续翻滚。 好不容易折腾够了,他终于抱着被子睡了过去,三更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毫无意识地蹭着被子叫出声来,“焰姐姐。” 他声音再低,对面浅眠的人也猛然间睁开了眼,夜幕下浸润过月芒的双眸,就像是被剪碎在尘间的星辰,银色流光一闪而过。 *** 第二天一早,莫遥是被大雨声被吵醒的,绝焰正站在窗口,屋外灰蒙蒙的,有股湿气扑面而来。 “下雨了,我们别赶路了吧。” 出乎意料的,她居然点头,莫遥乐得在床上打了个滚,裹着被子,“那我再睡会。” 昨晚上也不知道做什么梦了,他到现在还是困,不只困,还腰酸,难不成他做梦还在跟人打架。 雨时大时小淅淅沥沥一直下到了傍晚才渐渐停歇,莫遥和绝焰一起在客栈大堂里吃晚饭,她吃东西的时候不喜欢说话,好吧,随便什么时候她都不喜欢说话,可是有些话他一定有必要说清楚。 “我喜欢你。” “噗。”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二少被喷了满脸鸡汤,他呆呆坐着,任由脸上油腻腻的一滴滴掉落。 欲哭无泪。 他生平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告白,得到的回应还真让人激动。 *** 洗干净了的莫二少板着脸站在她床头。 “还不睡?” “你不回答我我今天晚上就一直站在这里,让你半夜醒过来以为自己见到鬼被吓死。” 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你一定要这么幼稚吗?” “你回答我。” 倔起来的莫遥一定会将滴水穿石的精神发挥到底,绝焰又叹息了一声,尾音飘散在灯花中,被缓缓燃成灰烬,随风而逝,“我有拒绝过你吗?” *** 贼心和贼胆俱全的莫遥哪里还肯自己一个人去睡觉。 他把枕头搬了过来,又把她的朝里推了推,并排放好,钻进被窝里,“我早晨起来腰酸背疼说不定半夜起来梦游了,一起睡你就可以看着我一点。” 绝焰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睡下,莫遥伸出一只贼手,搭上她的肩膀,“你之前说,讲个故事听,我现在来讲好不好?” 可是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开口,她单薄的衣裳下隐隐传来一股温热的气息,他的手掌有些汗湿,一股炽热的火焰在他身上烧起,连声音都颤抖起来,“讲,讲不了了,受不了了…” *** 她比他想象中还要瘦,整天光喝酒怎么可能不瘦,莫遥凑上前咬过她的肩胛,她束发的绸缎红绳不知道落在哪里,青丝散落,划过眉峰,也落在肩头,没有日光,也没有月光,淡漠的双眼被一种无可言喻的水色流光所取代,精致的五官是一种已经超越了性别的美,几乎要将莫遥燃尽。 “受不了了…” 他还在低喃,在她肩颈间啃咬,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齿印,绝焰被他逼得不住后退,已经倚在了墙上,脑袋微微上仰拉出一道完美的颈线,不再柔软的肌肤却有着最细密的肌纹,触手尽是一片灼烫。 比经脉逆行更加强烈的灼热感沿着脊梁而上,几乎让她脑中一片空白,湿热的碰触落在眉心,眼角,唇瓣,她接过了他的唇齿游戏,伸手插入他的发间轻轻捧住了他的脑袋,低低的叹息从依旧粘连在一起的唇瓣间溢出,“我会上瘾的。” 莫遥咬在她的唇角,“那就一辈子都别戒掉了。” 莫遥紧握的右手拳头被人轻轻拉开,十指相扣按在被褥之上,她的发丝垂落在他胸口,莫遥看进了那双倒映着他的眼眸,在惊涛骇浪袭来前勾起了一个着迷的笑容,酒不醉人人自醉呐。 大雨洗过后的朝阳显得格外耀人,旭日初晖透过窗棂洒在床头,在两张紧靠在一起的脸上洒下一片金芒。 以后,有我陪你。 *** 番外二 那些已经被人遗忘的过去 月黑风高,荒郊野岭,唯一的一条山路夹道长满了带刺的灌木,飞鸟不栖,然而这灌木上却长着拇指大小的殷红色浆果,每年秋天,落满了山路,偶尔有人经过,踩得满地都是红色汁水,糜烂脏污。 归南山的这片山头罕有人烟,岔道口分了两个方向,一向东,可以出山,一向北,再往里走会更加荒凉,便是飞禽走兽也难得一见,所以被称为无归道。 为了警告误入的行人,岔道口的树干上都用黑狗血涂着大大的醒目箭头,指示方向。 月上中天,山岭中隐约可以听到狼嚎声,三四匹高头大马停在了岔道口,打头的男子勒住了马,那黑马发出一阵嘶鸣,双腿朝前一踏,停了下来,“就地歇一晚,明早继续赶路。” 几人下了马,那打头的男子四下扫了一圈,“那浆果有毒,小心别碰到。”他正要就地打坐,一人突然指着远处朝他道,“盟主,前面有屋舍。” 就在往北方向过去大概不出一里地的地方,高耸的枯木间,露出半个屋檐脊角,在月色下昏暗不清,细看才能看到一点踪迹。 那打头的男子看了树干上的标记一眼,牵着马,“过去歇一晚,明早原路返回。” *** 那该是一间庙宇,殿外的墙面剥啄了大半,漆面发黑,廊柱坍塌,推门进去,倒是没有想象中的灰尘,一个男人摸索着过去,在大概是供台的地方寻了蜡烛火折点燃。 角落里蛛网密布,那打头的男人看了一圈,找了两个蒲团坐下,正要打坐,那提着蜡烛的男人叫了他一声,“盟主,看。” 几人的视线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破败不堪的佛龛下面,拱着一个黑漆漆的身影,蜷缩成一团,看上去非常的小,却是在动弹。 莫云寒起身站在那提着蜡烛的男人身边,一双本就凌厉的弯刀眉微皱,左手横掌在胸前,右手飞快地一把将那黑漆漆一团拨了出来。 那人影像是球一样滚了一步,滚到他脚边,黑色大衣裹住的人也露了出来,莫云寒眉间一凛,松开了护在胸前的左掌,看了那提着蜡烛的男人一眼,那男人摇头,耸了耸肩,蹲下了身,用蜡烛细细照着那人影。 很小,脸蛋露出来不会超过五岁,应该是个女孩,紧锁着双眼,呼吸微弱,身子似乎在发抖抽搐,莫云寒低眼看她的双手,两手都紧紧地扣进了自己大腿侧的肌肤,只抓得血肉模糊,血淋淋地还在一滴滴往下淌。 “怎么回事?”身后的男人也走近了,莫云寒伸手摇了摇,示意他们不要靠近,这女孩身上的气息很诡异,身周似乎有一股强势霸道的真气在翻腾,怎么都不该属于这个一个小女孩。 那张布满了灰尘和汗水的脸蛋紧紧皱着,干裂的嘴唇带着血丝,莫云寒探出右手扣住了她的脉门,紧锁起了眉,“你看。”他接过了那男人手里的蜡烛,把那女孩的手腕递给他。 如大海波涛般汹涌的内力,源源不断地奔流复返,这身子太小,根本承受不住,脉细微弱,已是危在旦夕。 “应该是有人强行灌输到了她体内。”身后那男人松开了手,“这样传输内力,另一人只有死路一条。” 莫云寒点了点头,应该是有人受重伤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在这深山之地,只见到了这小女孩,所以也不顾她是不是受得住,强行把内息灌注了她体内。 可现在看来,只怕这女孩也活不了。 莫云寒一手正拿着蜡烛,那女孩的身子突然颤了颤,沾着汗水的眼睫动了动,唇瓣蠕动,发出细如蚊吟的声音,两人还不及细听,那女孩原本抓在腿侧的双手突然垂落下来,莫云寒伸手去叹她鼻息,已然断去,摇头叹气,重新用黑衣把她包裹起来,放回佛龛下面。 *** 第二天一早,天微亮的时候,一行人离开了那破庙,回到岔道口朝东而去,一个男人回身看了那破庙在树枝枝杈间露出的一角,叹气道,“可怜的孩子。” 莫云寒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之前那男人挥起马鞭,“不提这个了,盟主,我们得快点回去了,说不定还赶得及你家二公子的周岁生辰。”马蹄声渐渐消散在归南山的山道间。 那佛龛下的黑衣突然晃了晃,过了会,那女孩颤巍巍地爬了出来,腿上全是血迹,死人一般毫无生机的双眼透过破庙漏了洞的屋顶看着发白的天际。 她终于熬过了生死关头,将所有那些狂烈的内息收为己用。 天也终于亮了。 *** 番外三 大哥二三事 慕容府的厢房,门被人突然推开,莫逍睁开眼,第一眼,看到了晨曦,也看到了那和晨曦一样耀眼的女人。 慕容云的妻子。 也是他曾经的未婚妻。 “你恨我吗?”她问他,他摇头,她微微弯起唇,“也是,没有爱过又哪里会有恨。” 莫逍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淡淡讽意,他闭上了眼不去看那刺眼的晨曦,她的声音和她的身影一起在远去,她说,“莫逍,我等过你。” “我们之间,是你先放手的。” *** 他回过头,还能看到莫遥远远挥着手的身影,“保重,阿遥。” 他也该回家了。 *** 人说做惯乞儿懒做官,而他自从爹死后也早已再懒得打理自己,被人当成乞丐也不是头一回。 “你是哪个分舵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面上满是污泥的小乞丐仰着脑袋盯着他,莫逍低眉,有些好笑,故意和他开玩笑,“莫家分舵。” “有这个分舵吗?我看你的衣服比我好很多哎,你们那里是不是能要到不少钱?” 莫逍还没回答,那小乞丐的眼神落在他身后,突然咬住了下唇,黑黝黝的大眼中泛过无数种情绪,却最终被无畏的倔强却代替,微微扬起了下巴,那泥泞的小脸,写满了骄傲。 “嘿,孽种,好久不见。” 几个衣饰华丽的大男孩渐渐走近,一枚铜板丢了下来,滚到那小乞丐身前,“赏你的。” “呦,还不要啊,那这个呢?”又一个男孩掏出一小块碎银,“怎么样?你跪下来给我磕个响头,这银子就给你。” 那小乞丐咬着唇,那男孩突然像是恍然大悟,“哎,我都忘了,你怎么说也是叶家的小少爷啊,你们叶家可一向是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怎么会看得上我这一块碎银呢?” 另外几个男孩也发出相同的嘲笑声,“可不是,就是叶家老头,被人戴了一辈子绿帽都不知道,死了还没凉透,那些娘们全都卷了铺盖抢了银子跟人跑了,啧啧,就留下个没娘的叶少爷…” “不许骂我爹爹。”莫逍还没反应过来,那小乞丐已经扑到了那说话的男孩身上,拳打脚踢,又是咬又是啃,那男孩的头发散了一片,惨叫连连,而和他一起的男孩非但不帮忙,还都是一脸看好戏地站在一边。 那男孩已经被那小乞丐压在了地上,莫逍摇了摇头,走上前拎起那小乞丐的衣领,“别闹了,一会他们的大人来了,你可就倒霉了。” “他骂我爹爹。”那小乞丐像是用劲了力气在喊,话还没说完,两行眼泪已经挂了下来,洗去污泥,露出白净的肌肤。 莫逍叹了口气,伸手替他擦去眼泪,“跟我去莫家分舵吧。” 他仰起小脑袋像是没听懂,莫逍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会吃得饱穿得暖,我还会教你功夫,要不要跟我混。” “要。” “那就走吧。” 夕阳西下,照在马屁股上,慢慢悠悠,走向了山的另一头。 很多年后,莫家的寒冰掌再一次震慑江湖,那少年,白衣胜雪,横箫在手,宛然,就像是当年的莫逍。 第117章 兔七七(完) 月宫的玉兔补习班已经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十六只修道成精的小兔子只有三只能最终修成正果,成为留在月宫的玉兔。 竞争无疑是激烈的,连鲜美多汁的菜叶都失去了吸引力,月坛琉璃井的井沿上,盘腿端坐着一只耳朵上有灰色斑点的垂耳小兔,球一样圆滚滚毛绒绒的雪白色尾巴紧紧贴在小屁股上,此刻,他闭着眼,口中□□念有词。 噗呲,井中的水涌起一股小小的水柱,很快又落了下去,他连一根毛都没有湿掉,垂耳小兔伸出爪子挠了挠耳朵,又一只白色的小兔跳上了井沿坐在他身边,“七七,别练了,再练都没用,我听见素娥师傅同嫦娥讲,你的耳朵长得太奇怪,让你当玉兔有损月宫的形象,不管你最后的考核成绩怎么样,她们都不会留下你。” 垂耳小兔低下了脑袋,两只耳朵耷拉地越发厉害,“我修炼了几千年,就是想当玉兔。” 白色小兔叹了口气,伸出爪子拍了拍垂耳小兔的脑袋,“谁不想呢,成为玉兔可是每一只兔子精的梦想。” *** 七七还是一只小兔子的时候就迷上了夜晚的月色,他总是一只兔子蹲在树墩上,提着一双爪子,着迷地遥望着那一抹朦胧的银色。 每一个夜晚,他钻进树洞的小窝里,躺在舒服的干草堆里,看着仿佛就挂在树梢上的月亮,安心地沉入梦乡。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数千年的修炼,终于有一天,七七来到了他梦中的月宫。 十六只小兔都睡在百花馆的香草居,七七的窝铺边上,刚好有一扇小花窗,透过小窗就能看到笼罩在银雾中的广寒宫。 小爪子擦了擦眼角,他狠狠抓着自己垂落下来的耳朵,最终的考核成绩会在八月十五出来,当不成玉兔,他就只能回到凡间去了。 ****** “花灯花灯,又是该死的花灯,就不能换点别的什么东西吗?” “今晚上可是中秋节,怎么可能少得了花灯呢?” 长安城街道上鱼火游龙丝篁鼎沸,家家户户门前垒起了瓦塔,烧起了斗香,斋月台上果蔬具备,各种做工精致的月光纸在满月的银光下栩栩如生,那两个年轻女子走在张灯的街市下,左手边那个阴沉着脸,不耐的眼神扫过做成捣药玉兔的月光纸,嗤笑了一声,“月中蟾兔,三岁小儿才会相信这些玩意。” “其实看起来不错,也许可以考虑在天策府也…当我没说。”接收到身边人的目光,她改了口,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接着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中秋节?” “我讨厌或是喜欢,不需要理由。” “问题是,我从来就没见你喜欢过什么。” “与你无关。” 那两个年轻女子穿过了朱雀大街,一路朝着金光门而去,路上有很多走月的男子,售卖月光书的摊子还都开着,那两人一路来到金光溪,上了湖边停靠着的一艘同样挂满花灯金碧辉煌的华丽画舫。 就在那时,空中那一轮圆月突然洒落了点点星芒,流星一般划过丝缎般的夜幕,其中一点银光,正朝着这个方向落下来,噗通一声,沉入了金光溪。 *** “仇少,桂花酒味道如何?” “还行。”画舫内清歌曼舞的男子各个艳色逼人,莫不是长安城最出名的妓子,可惜那女人还是沉着脸难展欢颜,连眼角都吝啬瞟一眼,“我出去吹吹风。” 她提着犀角杯撩起珠帘去了甲板,之前问话那人看向了与她同来的女人,“你家仇少似乎还是老样子。” 那女人叹了口气,“她一向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越近中秋她心情就越差,可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 “听说天策府从不过中秋?” “没错,从不。” “放心,我今天找了个秘密武器来,一定让她满意。”她拍了拍手掌,那些妓子全都退回了内舱,她又拍了一下,座后的门帘被撩了起来,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芊芊素手。 *** 微凉的夜风吹拂过船头,仇月仰头喝干了犀角杯中的酒,随手一抛,酒杯落入金光溪中,砸中了水中的圆月倒影。 波纹一圈一圈泛过,圆月很快又恢复如初,她的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涟漪却将什么东西送到了船下。 像是一团湿嗒嗒的毛球,随着水波晃动一上一下,突然间翻了一下,毛球上还有一个圆滚滚的小白毛球,那小白毛球似乎动了一动,抖了一下。 她的眉头蹙了一下,干脆将那一团捞上来丢在甲板上,那毛球又滚了一下,露出两只紧贴着小脑袋的长耳朵。 原来是只兔子,她摇了摇头,抓着那应该是尾巴的小白毛球把那只兔子提了起来,另一只手伸出一指拨了一下,还是只公兔子,只是这兔子的耳朵,不都应该是竖起来的吗? 她伸手扯了扯那两只垂落的小耳朵,至少那些可笑的月光纸做出来的玉兔都是那样子的。 她还提着那只湿嗒嗒的昏兔子,舱里走了个侍从出来朝她行礼,“仇少,小姐请您进舱,说是有惊喜送您。” *** “仇少,怎么样?” 淡漠的眼神在那男子璀璨如月华一般的面容上扫过,“你自己享用吧,我已经找到今晚要做的事了。” 她提着那湿兔子朝外走,那男子的双眸中顿时盈满了淡淡水光,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要心生不忍,恨不得把他抱进怀里好好疼惜,“仇少,你不喜欢玥儿吗?” 她转回了身来,微微眯起了眼,“我讨厌一切和月亮有关的东西。” 那男子莲步轻移踏上前了一步,仇月看着他,“是,我不喜欢你。” 她转过身上了甲板,与她同行那女人追了出来,她挥了挥手,“呆着吧,免得人家说我们天策府不给面子。” 她上了岸扬长而去,背影渐渐没入夜色,明明口口声声说着讨厌月亮,衣角扬起时,却分明是一抹银白月色。 *** 好软呐,比他的草堆舒服多了,滑滑的,凉凉的。 七七伸出爪子挠了挠耳朵,没想着要睁眼,突然有什么东西揪住了他的尾巴,他的身子被腾空拎了起来,他吓得睁开了眼,刚好看进一双琥珀色的眼眸。 七七一时愣住了,那是一个很俊俏的女人,正和他鼻子对着鼻子在打量他。 洗过了,擦干了,果然那耳朵还是垂着的,她又伸出手扯了扯那两只耳朵,七七不喜欢被别人扯耳朵,可是依照兔精守则,除非是生命受到威胁,否则他不能攻击一个人类。 还好那女人又把他放了下去,他原地转了一圈,虽然这里很舒服,可他该回家了,回他那个树洞里的干草堆,当不成玉兔,他只能做一只树洞里的兔子精。 七七蹲在床头的被子上,一抬脑袋,正好能透过敞开的窗户看见那一轮圆月,他红通通的眼睛蕴湿了水汽,再见了,月宫。 这兔子算是什么眼神,仇月一回头,顺着他的视线,刚好看见窗外的圆月。长安城大街上斋月通宵达旦,天策府内却冷冷清清没有挂起一盏灯,只有那刺眼的月光,洒满了大地。 砰得一声,她甩上了窗户,七七被吓了一跳,在被子上蹦跶了一下,用不解的小眼神瞅着她,而她此刻,也正用探究的眼神瞅着他。 奇怪的耳朵,奇怪的眼神,奇怪的兔子。 奇怪的女人,那么漂亮的月色,为什么要把窗户关起来? 仇月伸出了手指在七七粉色的小鼻子上掐了掐,这垂耳朵的眼神,好像在骂她? 鼻子痒痒的,七七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转过脑袋避开了她的手指,从被子上跳了下来,又蹲在床沿打算跳下地去,可怜他的瞬移法术从来没有合格,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等出了这屋子老老实实用个爬云术爬回去。 可他晃了晃尾巴还没起腿开跳,就又被人提了起来,这次还是拽着他的耳朵,举到她的面前,自言自语,“还真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兔子。”她在七七的球状的尾巴上捏了捏,“小家伙,我决定养着你了。” *** 八月十六的清晨,天边晨曦刚起,一道人影溜到了天策府的厨房,伸手拍了拍大厨的肩膀,那中年女人被吓得不轻,一回头,连连拍着胸口,“翎少啊,你这是干什么,大清早的这么吓我。” 那刚从画舫回天策府的女人伸出食指贴着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那厨子看了她一眼,打开食盒,哐啷一声吓得把盖子打翻在了地上,“老天保佑,月饼,翎少,你怎么把这夭寿的东西带进府里来了,要是小主子知道了那还了得。” “我正和你说这事呢,你看,这东西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月饼,你有没有办法来改个刀,或是加点料,让它看不出来是个月饼,然后当早饭给她送过去。” 那厨子连连摇头,“我可不陪你做这种夭寿的事情。” “拜托拜托拜托。”仇天翎合着掌连连作揖,“有什么事都推到我身上来,我只是想让她知道,不管是月亮还是月饼都没什么好讨厌的,拜托。” “可是,这能怎么改?” “我知道你行的,交给你了,记得别让她发现。”她重重在那厨子肩上拍了一巴掌,眼角一瞟,“怎么今个要吃全素宴吗?买这么多菜叶萝卜。” “小主子养了只兔子,交代下来早晨去买的。” “她,养兔子?你确定你说的是你家小主子,那个姓仇名月的女人?” *** 虽然天策府的老下人们还是习惯叫仇月做小主子,可其实那位老主子已经过世多年,小主子其实就是主子,而他成了堂堂天策上将府现任主子的宠物,七七在思考,他是应该留下来做一只被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兔子,还是回去做一只餐风露宿的兔子精? 身为一只兔子精,他怎么可以这么没骨气的给人当宠物,他连连摇晃着小脑袋,两只垂落的耳朵也甩了几甩,不行,不能这样子。 仇月从书案抬起头来分神看了一眼那只蹲在窗沿上摇晃着脑袋的兔子,“饿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小家伙听得懂她说话,不只听得懂,他似乎还认字,就从起床后到书房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他已经在书柜里踱了一圈步,还推倒了一本,煞有介事地在上面蹲了好一会。 然后愤愤然地咬坏了那本书。 她拿起左手边那本被咬坏的书册,“也许,你已经吃饱了。” 如何防治过度繁殖的兔子毁坏牧场,残缺不全的书页隐约还认得出几个字眼,她勾了勾唇,伸出手递到窗沿下,七七跳上了她的手掌,说实话,其实他很喜欢蹲在她的腿上让她抚自己背上的软毛,如果她能够不要老是扯他的耳朵就更好了。 “你真的是只兔子吗?还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 你还真能想,七七轻轻哼哧了一声,突然嗅了嗅鼻子,咦,胡萝卜的香味。 门上传来轻叩声,“主子,早饭送来了。” “进来吧。” 胡萝卜羹,胡萝卜汁,胡萝卜青菜馅小包子,七七双眼放光,呜呜,这里太美好了,他都舍不得走了。 七七从她手里跳上了桌子,仇月看着她自己的碟子,“这是什么?” “回主子,是菱花糕。” “菱花糕长这个样子?” “是,是改良过的菱花糕。” “行了,下去吧,我叫你们收拾的时候再进来。” 那小厮合上门退了下去,仇月夹起一块那所谓的菱花糕咬了一口,眉头微微有些蹙起,这味道,好像在哪里吃到过,很久很久以前,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她还在皱着眉头,一低头,七七正用两只后腿蹲坐着,两只小爪子一爪一只小包子,红眼睛弯弯,吃得正欢。 她用两只手指拈起了一只和她指甲差不多大的小包子,看着他开心的样子,有些怀疑,真有这么好吃吗? 鬼使神差的,她将那只小包子送到了嘴边,可那包子实在太小,她还没来得及尝出什么味道就咽了下去,她低下头正想要再拿一只,却哭笑不得地发现七七蹲在他那一碟小包子面前瞪着她。 你不是个人吗,怎么还要和兔子抢东西吃? “小家伙,你在和我说话吗?” 对,不要吃我的早饭。 “我真的觉得你在和我说话。”她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我到底是出了幻觉还是…”她的视线在七七身上扫过,看着他继续回头用小爪子抓起包子来吃,轻喃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还是,你真的在和我说话。” *** “天翎。” 仇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做贼心虚的仇天翎从椅子上一屁股摔了下来,发出咚得一声响,仇月推开了门就见到她坐在地上揉着半片屁股,“你干嘛坐在地上?” “我…”她端详着仇月的脸色,看上去好像并不是发现了月饼的事,“椅子不牢,你找我什么事?” “让你姐姐来一趟。”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有话问她。” 她转身离开,仇天翎撑着地站起了身,“堂姐,早饭怎么样?”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花样。”她已经出了房门,只剩下声音传了进来,“再敢把这东西带进府里,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她还真发现了,仇天翎吐了吐舌头,随即又浮起一抹坏笑,不过看样子,应该也吃了。 “吃个月饼也死不了,对不对,堂姐?” 回答她的,只有从敞开的房门刮进来的秋风。 *** 半个月下来,七七已经把天策府都逛了一圈,书房对面的花园里有几颗参天大树,其中一颗老槐树树干上还有一个很深的树洞。 他将仇月的天蚕丝软垫从书房拖了出来,一路朝着老槐树拖过去,书房的窗口,正站着两个女人。 “那垫子很眼熟,好像是你的。” “是我的。” “好像还是天蚕丝做的垫子。” “好像是的。” “当年九王的宠君想问你裁一段天蚕丝你都没肯给,现在倒是给一只兔子乱咬。” “那是我的兔子。” “然后呢?” “垫子也是我的,所以随他咬。” “这算是什么逻辑?”仇天翎一头雾水,看着那垂耳朵的小兔子正在费力地想把那垫子拖进树洞里去,可是树洞口比垫子要小,又很高,他折腾了半天,还是从树上跌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垫子上,抬眼望着那树洞。 真讨厌,七七四下看了一眼,好像没有人嘛,他嘴里念了一个小咒,突然间,那垫子托着他升了起来。 慢慢地,升到树洞跟前,七七跳了进来,又把垫子咬住一起拖了进去。 *** “你你你,你捂住我的嘴干什么,你没看到吗?你那只兔子,摆明了是只妖精。” “你乱叫会吓到他。” “我吓到他,我拜托你,他是妖精啊,是他吓到我吧。” “你有被吓到吗?” “我有。” “滚。” “我真有。”仇天翎干脆从窗口探出了脑袋,树洞看起来很深,她看不见那只垂耳小兔,“堂姐,我不觉得在府里留一只兔子精是个好主意。” “那是我的兔子。” “我知道我知道,可那是兔子精。” 仇天翎还在不依不饶地强调,书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道熟悉却充满兴味的声音,“兔子精?” “姐姐。”仇天翎冲了出去,门被拉开,一个穿着道袍的清朗女子正站在门外,冲仇月点了点头,仇天翎正晃着她的肩膀,“这里有妖精,妖精啊,真的妖精。” “阿翎,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一惊一乍的。”她拉开了仇天翎搭在她肩上的手,转头冲仇月道,“说吧,找我来什么事?” “我要知道他究竟是什么?” “阿翎说的那只兔子精?” “嗯。” “行。” 仇月倒背着双手走到了窗口,朝花园那老槐树的方向扬声道,“小家伙,吃午饭了。” *** 七七对书房里多出来的人视若无睹,开心地吃他的花色萝卜拼盘,白萝卜水萝卜胡萝卜,真好吃呐。 仇天罡挑着眉,冲仇月使了个眼色,两人出了书房,仇月看着虚掩的门缝,“怎么样?” “没错,兔子精。” 仇月沉吟了许久,仇天罡看着她,眼中的兴味变得越加浓厚,“我现在终于明白,长安城美男子数不胜数,为什么从来都无法令仇少心动,原来,是少了一分妖气呐。”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有说错吗?” 仇月转身就要回去,仇天罡轻笑了一声,“他是一只垂耳兔精。” “那又怎么样?” “垂耳兔和九尾狐一样,都是同族中的稀有品种,不管轮回多少次,一旦认定了伴侣就永远不会再改变。”顿了顿,声音明显变得吊儿郎当起来,“对了,垂耳兔和普通的兔子不一样,繁育能力很弱,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会给你生一窝又一窝小兔崽子出来。” 啪的一声,仇月甩上了书房的门,七七被她吓了一跳,嘴里叼着半截水萝卜小心翼翼地抬起脑袋来看着她。 仇月靠在门上,还能听见仇天罡在故意嘀咕,“本来还想告诉你怎么让他自己变幻人形出来。” 七七蹲在窗口,自然听不到这些,他只是奇怪地看着仇月的脸色瞬息万变,突然又转身打开门,出了书房。 真是奇怪的女人,他继续啃萝卜。 *** “仇少,这海东青是在西北大漠猎到的,绝对的上等品种。” 仇月将那只苍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品种上不上等她无所谓,“它听你话?” “没错,小人练了很多年的鹰。” “让它去花园低空转一圈。” 那人依言去了,仇月斜倚在院子的门洞边,刚好能看到那颗老槐树和蹲坐在树下草丛里闭着眼的七七。 她冲那人打了个手势,海东青飞得更加低,几乎是贴地在飞行。 *** 怎么有股风声,还有,这么熟悉的味道,闻着就像是… 老鹰! 七七猛地睁开了眼,从那球状尾巴先开始消失,仇月眼都没眨也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出现的,那白衣少年就站在树下,嘴里还在不停喃喃自言自语,“我不是兔子我不是兔子我不是兔子…” 仇天罡说不管是妖术多厉害的兔子精,早百八年前还是只兔子,一见到永世的天敌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吓得想躲。 “我不是兔子,不要吃我。” “那你是谁?” 仇月已经走到了他跟前,七七睁开了眼,左右看了一眼,海东青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吁了口气,却发现他眼前的女人正在看着他。 被发现了,这下完了。 泛着红光的眼眸与他的兔身无比神似,深邃的人中下是微翘的小嘴,细看的话还真是有那么点三瓣嘴的影子,小鼻子一吸一吸,可爱的就像是… 一只垂耳小兔。 “我,我…” 比她眨眼还快,白衣少年又变成了蹲在地上的小兔,仇月挑了挑眉,抬头看了眼天,“我觉得这花园空荡荡的,养几只老鹰好像不错。” 七七哆嗦了一下,控诉的小眼神委屈地瞅着她,她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吗? “看我也没用,要不就乖乖告诉我。” 垂耳小兔又变回了白衣少年,衣摆上还缀着几个白色的小毛球,他不甘不愿地瞪了她一眼,“七七,我叫七七。” “原来我的兔子本来就有个名字。” “我不是你的兔子,我是我自己的兔子,不是,我是我自己,我就是七七。” “好吧,七七,我给你冠个姓,从今往后,你就叫做仇七七。” *** 仇七七,不,七七离家出走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只是回家而已,回他原本的树洞去。 他还带走了那个躺着很舒服的天蚕丝垫子。 不过大白天的,未免被人看见,他不敢用法术,只能用四条腿拖着垫子很辛苦地走,还没走出天策府的大门,眼前就出现了一双黑色长靴。 “我不过出趟门,你就知道搬家了。” 仇月蹲下了身,用一只手把他抱起来圈在怀里,一手拿着垫子,七七在她怀里蹭了蹭,没骨气地想着,好舒服啊。 *** 七七还是在天策府当一只养尊处优的兔子,偶尔在她面前施几个法术也没关系,反正她都知道了。 念个咒让她的书全都变换了位置,心情好的时候就蹲在书桌上替她磨磨墨,看着她在书柜前一阵乱翻,最后不得不用胡萝卜贿赂他让他给找出来。 大清早跳到她身上叫她起床,用爪子挠她的脚底,用毛绒绒的尾巴拱她的脖子让她发痒,然后被她打小屁股。 她不在家的时候他就在老槐树树洞里的天蚕丝垫子上睡觉,或是在花园里寻找好吃的草叶,又或是去吓唬那个一见到他就惊惊乍乍的仇天翎。 不得不说,七七乐在其中,这样的日子,比月宫快乐得多。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她的心情变得很糟,连他不小心打翻了砚台染黑了鼻子她都没有笑。 这天晚上,她一个人倚在凉亭的栏杆上,秋夜风凉,吹得衣襟飒飒作响,七七一下一下蹦跶着跳了过去,一抬眼,刚好见到天际一轮圆月。 又月半了呢。 他蹲在仇月脚下伸出小爪子拉了拉她的裤腿,她低下头,伸手将他捧了起来,眼神又拉回天际。 七七不明白,于是他变回了那个少年,还是坐在她怀里,“你在看什么?” “月亮。” “你也喜欢月亮吗?” “我讨厌月亮。”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讨厌那么美好的东西呢?七七睁大了眼,她低下头来,故意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不告诉你。” “告诉我。”七七扯她的袖子。 “你也贿赂我,我就考虑告诉你。” “那我去找胡萝卜。” “我又不是兔子。” “那你要什么贿赂?” 还真是送上门来的小笨兔子,她抱着他的双手微微用了些力,“你咯。” 鼻子被她呼出的气息弄得有些痒痒,心里也有些痒痒,七七突然想起在月老宫里见过的那些壁画,他凑上前将小嘴印在了她脸上,她没料到他会有这动作,微微偏头覆上了那张小嘴,舔过他的唇瓣轻轻吸允,七七眼里的红色像是水波一样不断变换着粼粼的光泽,鼻翼微微动了动,伸手抱紧了她。 好半晌,她才松开他,“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你不开心。” 她低下头将脑袋埋在他脖颈间,“七七。” “嗯?” “只是想叫你。” “那我叫你什么,月月吗?” 她的眉头猛地皱了起来,七七却笑了,“姐姐,谁让你自己叫这个名字呢?” 她伸出食指想要弹他的脑门,被他扭过脑袋避开了,“七七。” “你又想叫我了吗?” “嫁给我。” 风扑朔朔地刮过她的衣摆,七七呆呆地看了她许久,“可我,是妖精。” “我不在乎。” “我是兔子。” “我的兔子。”她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我的七七。” 他吸了吸鼻子,又把脸埋进了她怀里,闷着声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好。” *** 那么喜欢月亮的垂耳小兔七七嫁了一个讨厌月亮的女人。 七七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可他知道他很喜欢他的妻主,比喜欢月亮还要喜欢。 所以,他讨厌那些觊觎他妻主的男人。 不要老是盯着他妻主看,小心他把你们都变成斗鸡眼。 七七忘了他自己现在是一只蹲在自家妻主腿上的兔子,愤愤然地瞪着眼,一瓣橙子递到他鼻子面前,他嗅了嗅,撇开脑袋不要吃。 “仇少能大驾光临我可是受宠若惊,上元节灯会还真是难得能见到你的影子。” 仇月抱着垂耳小兔站起了身,接过酒杯干了一杯,“我去灯楼转转。” 那道怀抱着垂耳小兔的月色身影穿过满街火树银花,朝着最高处的灯楼走去,经过之处,莫不惹得两侧年轻男子面泛潮红,可她根本就恍若未见,只是低下头轻轻抵着她怀中小兔的额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鼻子。 七七有些后悔他今天变成兔子和她一起出来了,不然他就能站在她身边,光明正大地瞪那些觊觎他妻主的男人了。 不过在抬眼看见灯楼上挂满的兔子灯时,他又开心起来。 “仇少。” 男人的声音,七七立马戒备地循着声音看过去,一看之下,还是被那男人的光华震慑了一下,玉兔补习班里最漂亮的球球都没有他长得美,他伸出两只小爪子紧紧抓着仇月的袖子。 “仇少说自己讨厌月亮,没想到却会来上元节的灯会。” 仇月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是挺认真地看了一眼,“我们认识吗?” 那男人的脸色变了一变,“我们在去年中秋见过,金光溪的画舫上。” “哦,我忘了,公子自己请便吧。” 七七很快乐地舔了舔她的手指,仇月低下了头,无奈地看着他,“想不想去吃元宵?萝卜馅的。” 小脑袋点了点,满意地窝回了她怀里,他就知道妻主最好了。 她的手背抚过他背上的软毛,抬起的视线停在了天际,透过灯楼,圆月高悬。 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的,讨厌的月亮,讨厌的花灯,都因为他的存在而在她眼中没有了令人讨厌的理由。 虽然,她总说那是没有理由的讨厌,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无法一家团圆的人,对完整的月,对喜庆团圆的嫉恨罢了。 “七七。” 小耳朵动了动,抬起眼看着她。 “今年中秋,也在天策府斋月吧。” 第118章 长夜未央(一) 滚烫的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跪在地上的身子被人用力推倒在地,蹭破了胳膊和手背,“褚夜央,我说,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身份?你只是个阶下囚,而我,可是堂堂霆王君,这宅子,也早就不姓赫连了。你想跟我要人?门都没有,我告诉你,这个小侍得罪了我,放过他?下辈子吧。” 眼前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挑着鄙夷的冷哼,那倒在地上的男人慢慢站了起来,他的面颊瘦削得近乎凹陷,一身粗布衣破得和乞丐也差不了多少,乌发乱如麻,可即便如此,那双狭长上钩的凤眼却仍如有星辰入眼,光晕耀人,淡色的唇瓣掀起一个怜悯的笑容,拉长了眼角,也拉高了眉尾,“你想折磨的人是我,何必找一个替代品来出气,直接对付我,不是会更有意思吗?” “啪。”重重一巴掌甩上他的脸,他的脑袋被打歪了一侧,他缓缓地伸手用手背擦去了嘴角的血迹,唇角的笑容,却未曾散去。 “你还敢笑,我不是女人,你笑得这么媚想给谁看?”那华服男子又哼笑了一声,“褚夜央,我不会让你这么容易死的,我要你先亲眼看着你身边的人是如何一个个受不了威逼利诱而背叛你的,然后再一点一点慢慢地让他们亲手来折磨你,你不觉得,这会更有意思?” 轰,天上突然打过一阵惊雷,那华服男子带着一众侍从离开了凉亭,没过多久,阵雨倾盆而下,只余下那一袭破旧灰衣缓缓行于花园石路间,终于支撑不住地倒在一簇牡丹花间,口中吐着模模糊糊谁也听不清的低喃。 雨滴顺着他挺翘的鼻尖滑落,润泽了干涸的唇瓣,那唇形,隐隐约约,念着赫连两字。 *** “你说什么?半条命去了?” “他病重得厉害,若不是夜里有小厮经过正好发现他晕在花园里,只怕,这会已经上阎王那里去了。” “也是。”窗边的女人伸指扣着窗台,“从来都是被捧在手心里的人,哪里会受得了,说实话,他能撑得住这么久我都已经很惊讶了。”那女人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得意而嗜血的笑容,赫连驰,骄傲如你,竟也会在临死前对她跪下,只为求他一世平安。 可惜,她从来不是一个会信守承诺的人,若是你能亲眼看到你的宝贝被折磨至此,怕是,会生不如死吧。 真可惜,你已经死了。 *** 小破屋的房门被人偷偷推开,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推了推床上的人,“主子。” 褚夜央无力地睁开了眼,那男子将一个纸包塞到他手里,“这是风寒的药,我偷偷去配的,我不敢给你熬药,你在嘴里多嚼一会吧。” 褚夜央弯了弯唇,那男子伸手贴上他的额头,“好烫,主子,你感觉怎么样?” “没事。”他摇了摇头,打开那纸包,“难为你了。” “主子,你别说这种话了。”那男子年岁也不大,“他们,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他伸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他们竟然帮着外人欺负你。” 褚夜央还是摇了摇头,“我没事,死不了。” “主子。” “至少,在亲眼看到她的尸体前,我都不会死。”褚夜央缓缓眯起了眼,即便风尘覆面,唇角难掩凄然,那狭长的眼角带起一个深邃的弧度,恍然间,那男子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当年艳惊馥郁城的未央公子,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刻入骨髓的妖媚,却又偏生,是那样一副傲骨。 “瑟儿,别再来看我了。” “主子?” “安安分分过你的日子,别给自己惹麻烦了。” “可是,主子你,你这样子我怎么能不管不问?” “若是你被人发现,你不只是在给你自己找麻烦,也是在拖累我,所以,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褚夜央冷眼看着那男子带着受伤的眼神合上门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轻轻打开那个纸包,将药材一点点放入口中,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口中,他缓缓抬起眼,透过接着蛛网的木格看向窗外。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望到摘星楼高高屹立的屋脊。 那是他十八岁生辰时,她送他的礼物。 而如今,桃花依旧,人面已非。 对如今的他来说,死才是一种解脱,可是想死是那么的简单,那么的容易,想活下去,才是无止尽的痛。 赫连驰,就算是尸体,他也要亲眼看到,才会死心。 *** 庆元小国,国富民强,国都馥郁,是座名副其实的花城。 可再怎么富庶,也终究是西肃王的两个属国之一,所以每次西肃的使节到访馥郁,庆元皇宫内都会为此伤透脑筋,细到接待臣子名单,行宫守卫轮班,每日行程安排,无一不得准备的妥妥当当。 这一日午后,几个年轻的大臣又聚在朝房商量洗尘晚宴的节目,好不容易拍板定了大半,却还是缺了一场能配得上这国宴身份的压轴乐舞。 “《九韶》如何?” “只怕她们不会喜欢太过庄严肃穆的乐舞。” “霆王,这场洗尘宴是你负责的,你怎么看?” 太师椅上的女人缓缓摇首,之前提起九韶的女人又道,“我想到了,《桃夭》。” 四下有很短时间的寂静,“可是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跳得了花灵了,没有花灵,就成不了桃夭舞。” 许久之后,终于有个人颤巍巍地开了口,“其实,有一个人,不仅仅跳得了花灵,桃夭舞简直,简直就是为他所设。” 几道视线都看向了太师椅上的女人,一直没说话的诸葛霆终于一字一顿缓缓开了口,“褚夜央。” 第119章 长夜未央(二) “霆王。” “他在里面?” 门外传来了人声,窗口的瘦削背影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诸葛霆走进门来,视线在所有未曾翻动过的衣物首饰上扫过,“听说你不肯换上新衣。” 褚夜央的手指在窗沿上缓缓打着节拍,“只是想请霆王来做笔交易。” “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如果你还能找得到别人,你会来找我吗?”他缓缓回过了头,勾起了右侧的唇角,“有求于人的感觉,不好受吧?” “国宴结束后,我会放你走。” “我为什么要走?”他收起了笑容,却扬了扬眉,“这是我家。” “褚夜央,你似乎从来不知道见好就收四个字怎么写,我现在要你的命就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捏死了我,你的桃夭舞怎么办?好像有人已经把列有所有节目的单子呈上去了。”他的手上还有被烫伤的疤,面色被饥饿和病痛折磨得暗沉无光,瘦削的下巴,凹陷的面颊,可似乎这一切都没能收敛他骨子里的嚣艳,只要他愿意,他就是喜欢句句话都带刺,“教你一个道理,没把握的事,就别那么快拍定,破釜沉舟这种魄力,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唇角在他张嘴的瞬间飞快掀起,那双狭长凤眼的眼角,笑得怜悯,好像站在他眼前的人,才是那个阶下囚。除了赫连驰,他何曾对人软化过。 “说吧,什么条件?” 褚夜央微微斜眼看了她一眼,“我想一刀捅死你,这算是个条件吗?” “褚夜央。” “我要见她。” “谁?” “就算是尸体,我也要见。” “原来你是说这个,这可难办了。”诸葛霆回了他一笑,这次终于扳回了一局,“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乱葬岗的尸体,早就烂得面目全非了吧。” ***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停了下来,诸葛霆颇具讽刺意味地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山风朝着这个方向吹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味,让人闻之欲呕。 “你们几个,去把那些还没烂得只剩下骨头的尸体搬下来,一具具摊在这里,让未央公子好好地,挑选。” 尸堆上停着好几只秃鹫,被那几个蒙着口鼻的侍从轰赶走了,除了开始几具看上去才扔过来没几天的尸体,大部分都已经腐蚀得难以入目。 前几日大雨滂沱,更是加快了尸体的腐烂速度。 “霆王,都在这里了。” 诸葛霆点了点头,转身看向正蹲下身仔仔细细查看那些尸体的褚夜央,“怎么样,找到没有?” 奇怪的是,他似乎不在乎那些分辨不清的面部,专看那些尸体的左肩。 一直走到最后一具尸体身边,他颤抖着手剥开和血肉黏在一起的腐烂衣料,食指触过那尸体的左肩。再起身时,连诸葛霆都在触及他视线的一个瞬间,被他眼眸中的亮色震慑住了。 赫连驰,我就知道,你怎么会舍得离我而去。 *** 殿顶的鎏金在烛火下闪过一层又一层的耀眼光芒,那个在花苞中央的男子,缓缓张开双臂起了身,在一片绯色花海中,一身雪白仿若花间妖物,繁复的发髻,长袖曳地,舞动间,在那柔软无骨的身上,却暴发出一种无与伦比的气势,就好像那不可一世的妖娆花灵,傲慢地俯视着座上的所有凡物,长袖翻飞时,似乎还能呢个听得见飒然风声。 鼓声渐渐歇去,随着古琴的叮咚声,所有伴舞的绯衣男子全都俯下身去,只剩下了花灵,微微闪动的凤眼一遍一遍地诠释着流光溢彩,眼角被金粉拉长,在鎏金色的光芒下耀眼夺目。 “好一个美人。”最前席上的年轻女子朝台上举了举手里的酒杯,“都说馥郁出美人还真是不假。” “六殿下过奖了,不过这一个呢,倒确实不凡,若是六殿下有兴趣,我相信国君会很乐意将他赠予六殿下的。” “怎么听霆王的意思,这美人是你们国君的人?” “当然不是,只不过,他现在,是个阶下囚。” 乐舞已经到了最后一幕,花灵的骄傲不羁触怒了想要占有他的妖王,他被赐死在三月烂漫的桃花树下,那年轻女子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台上,最后的琴声只剩下了回音,属于男子轻吟的歌声悠悠响起,宛若天籁。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美人如斯,无过谁知… 那年轻女子站起了身,缓缓的掌声响彻了整个大殿,诸葛霆正要说话,殿外突然间传来一阵骚动,靠近门边的几个大臣已经翻了桌子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 “霆王。”一个歪了束发冠带的女子从殿外冲了进来,“南山教的余孽,全都混在今早为准备国宴从宫外运来的菜箩筐闯了进来。” “还不调人守卫大殿,你的御林军统军是白当的吗?”诸葛霆气急败坏地大吼。 “那些人太厉害,快守不住了,还有的要负责御书房的安全,不能调过来。” 那年轻女子倒是无动于衷,回身看向那个一直坐在她身后默不作声的年迈女人,“国师,你看怎么办?” “庆元的待客之道,还真是特别。”那老女人懒懒地坐着,自顾自吃着她面前盘盏内的佳肴,只是空出一只手从腰际拿出了一个铃铛。 铃铛是铜质的,个头不大,样子有些奇怪,那老女人不慌不忙地拔出了塞在铃铛的软木塞,开始晃动。 叮铃,声音不高,却足够绵长,许久都绕梁不歇。 轰隆,殿门已经被人踢开,那些身着蓝衣的女人手持利刃长驱直入,杀了离门最近的几个大臣,又是一声叮铃。 就在诸葛霆手无足措又不知道这个西肃的所谓国师在打什么主意的时候,几道不知道从何处突然出现的黑影从天而降,就站在了殿门外。 黑色劲装外是黑色的披风,黑色的帽子盖住了所有人的面目,没有一丝温度,只是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 叮铃,铃声第三次响起,那老女人终于开动了尊口,“杀。” 比眨眼更迅速的瞬间,那一片黑色中闪过整齐划一的银光,披风的帽子全都滑落后背,没有人,任何一个,有一点表情。 就着剑气银光,这时才能发现,为首那道颀长的黑影,带着银色面具,闪身之间,手起剑落,三个蓝衣人已经身首异处。 温热的鲜血溅上了殿门,只要有黑色披风扬起的地方,就有蓝衣人的呼吸在瞬间停止。 诸葛霆和那个御林军统领已经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片刻之间,所有蓝衣人都毙命在殿门口,没有一个幸免。 叮铃,第四声铃声响起,那带着银色面具的女人一挥披风,又是转瞬之间,所有的人如风而去。 好半天,诸葛霆在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让那御林军统领去收拾残局。 “六,六殿下,这是?” “这个,秘密。”那年轻女人打了个哈欠,“国宴结束了吧,我也累了,听说来仪宫都准备好了?” “是,已经全部安排妥当。” “那就移步来仪宫。国师,请。” 那年轻女人走之前还不忘朝诸葛霆使了个眼色,“长夜漫漫,孤枕难眠,你明白吗?” *** 西肃的来使足有百余人,不过重量级的人物就只有两位,西肃帝的第六女,单名一个葵字,还有那位被西肃帝奉为国师的老女人。 如今,那些人都宿在专门招待贵客的来仪宫。 夜幕降临,那位六殿下正在她的寝宫内,挑眉看着眼前一身粗麻布衣的男子,他已经洗去了面上的胭脂金粉,拆了发髻,散落的长发松松挽就,垂落颈间却更添了三分不自觉的媚态。 “如此近看来,倒是比白日更动人三分。” 褚夜央微微勾唇一笑,“六殿下,今日月色大好,可否愿意看下奴舞一段最拿手的?” 西葵被他那一笑迷得一时恍惚,“好极。” “那就,借殿下佩剑一用。”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就着庭院的月色,西葵步出了房门,看着他手中那三尺青锋。 从来不知道,剑可以挥洒到如此极致的绚烂,也从来不知道,一场舞可以洋溢出如此浩荡的狂放。 她看得入神,他手中剑势突变,银光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剑锋直指,刺向了她面门。 西葵大惊,险险避开了他那一剑,闪身避入房内,一手抓过了床头那个铃铛。 叮铃声连响了两次,褚夜央只为脱身,见她躲闪,转身就逃,可惜还没出那院子,面颊就被一阵突然刮过的风扇得刺痛,扑朔的披风一角在他眼角晃过,那个带着银色面具的女人,鬼魅一般出现在了他面前。 哐啷一声,褚夜央手里的长剑落在了地上。 “出什么事了?”那老女人也听到了铃声,从偏殿急急走了出来,“六殿下,你没事吧?” “没事,只不过这美人满身带刺,还欠了点教训。”她又晃了一下铃,看向那冰柱一样的银面女人,“带他下去,我希望明晚这时候,他已经学会了什么叫做服从。” 第120章 长夜未央(三) 那是来仪宫最偏僻的一殿,她的黑色披风时不时地随风扬起,擦过他的胳膊。殿外的花园在月色下依稀可见,那几个黑衣女人或坐或立,便是那些毫无变化的淡漠面容,也因着夜色安详了许多。 那银面女人脚下未停,进了偏殿,她拉起了披风,门在褚夜央的身后砰然合上。 鬼魅一般的行踪,鬼魅一般的动静,银色面具下,却有着一双与她那般相像的眼睛。 这世上,还会有几人,拥有这样金棕色的眸子,就算那眼神中,已经没有了一切他所熟悉的柔情。 长剑落地,不是因为恐惧。 他缓步走到她身前,伸手想去揭开她的银面,可那面具,就像是烙在了她的脸上,动不得分毫。 他拂开了她的披风,几乎是在撕扯,拉开了她左肩的衣服。 赫连,赫连,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她缓缓伸出的掌心,化成一汪水迹。 深深刺入肌肉的火凤展翅欲翔,他一颗颗解开了自己领口的扣子,拉开衣服露出了右肩,那里,青鸾飞舞。 他带着泪,勾起了唇角朝她嫣然一笑,就像是那带着晨露的繁花,都在一个瞬间绽放,勾起了那些被深埋起来的记忆。 “这是你亲手刺上的青鸾,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我,看到它的时候,你一定要想起来。” “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你?” 怎么会,忘了你? 一定要,想起来。 想起什么?金棕色的眼眸内闪过一丝迷离的痛楚,越来越浓,她将掌心凑在唇边吸允了那些泪滴,有一种捉摸不清的感觉,犹如涨潮一般汹涌,势要打开所有被封存的记忆。 “如果,我要你,你会和花灵一样宁死不从吗?” “可你不是妖王,赫连驰。” “你认得我?”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答应今日的乐舞?” 紫色的鸢尾花丛,没有了桃花海的素艳,黄昏夕阳下,带着神秘的妖魅,他一步步退入花丛,“这一曲,只为你所舞。” 叮铃,绵长的铃声突然从远处传来,褚夜央眼睁睁看着她眸中所有的迷离波动都在一个瞬间无影无踪,第二声铃声响起的时候,她已经消失在了他的面前,只剩下敞开的殿门,被夜风刮得一下一下晃动。 只要那铃声一起,她就再不是他的赫连,她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杀戮工具。 *** “六殿下饶命,六殿下饶命,属下并非刺客,属下是国君派来请六殿下与国师大人前往御书房的。” 西葵挑了挑眉,和那国师对视了一眼,“三更半夜的,你们国君都不用休息?” 那士兵哆哆嗦嗦地悄悄抬眼觑了那银面女人一眼,打了个寒战,“国君,国君请六殿下有要事相商,国君言明,殿下必然,必然明白。” “就算我明白,我也没打算在一个本该花前月下的夜晚与你们国君谈什么正事。” “六殿下。”倒是那老女人开了口,“还是正事要紧,这一趟来庆元,不就是为此一举吗?” “好吧。”西葵转头朝那银面女人挥了一下手,“久银,暗处跟着。” *** “六殿下,不知道帝上凤体如何?” “母皇一切安好,有劳国君费心了。”西葵在御书房里转了一圈,“国君,既然大家都是明白人,那就办正事吧。” “等一下。” “国师还有什么问题?” “只是想请教一下国君,找到地宫后的归属问题。” “庆元乃是西肃一方属国,地宫既然在庆元境内,当然也是归西肃帝所有。” 那老女人满意了,西葵解下了一直挂在腰际的半块玉佩,缓缓地走到御书案前,与上面另外半块玉佩合在了一起。 玉佩上闪过荧绿色的幽光,西葵举起袖子挡了一下,“怎么回事?” 没人回答她,幽光淡去后,玉佩上出现了一行字,水波一样晃动着,“青鸾火凤夜缠绵,碧海琼花一片心。” 那国君整个人跌坐在了书案后的太师椅上,“火凤。” “你知道什么?” 赫连驰最后留下的话还清晰地盘旋在她脑海中,“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 “她以谋逆罪抄了赫连府,说到底,也不过是功高震主四个字,明面上的理由,就是赫连驰身上刺的那只火凤。” “火凤?” “大半年前皇陵失火,赫连驰负责救火的时候烧坏了外衣,无意间露出了那只火凤。” 西葵皱了眉头,“如此说来,唯一的线索都断了。” “那倒也不尽然。” “怎么说?” 那国师歇了口气,又道,“我都打听过了,昨夜六殿下要来的那个,就是赫连驰的男人。” “好你个诸葛霆,居然没有告诉我这男人已经嫁过人了。” “确切的说,也不算是嫁过人。” “这又怎么讲?” “赫连驰并没有娶他,所以赫连府被抄的时候他没有被处死。” “你又说他是赫连驰的男人?算了,我不想管她们的事,叫人把那男人带过来。”她在殿内走了一圈,“青鸾火凤夜缠绵,如果火凤是刺在赫连驰身上,那么青鸾…” 她还没沉吟完,那国师已经跑了进来,“六殿下,人没了。” “什么?” “久银一直在暗处跟着我们,没有人看住他。” “该死的,我居然把这给忘了。还不摇铃,让她把人给我找回来。” *** 三步一立招魂幡,阴风阵阵袭来,褚夜央紧了紧身上的粗麻布衣,身上加了件带帽子的披风把脑袋裹了起来,还是不停地朝里走。又是一个路口,一个挑着柴的壮年女人停了下来看着他,“别往里进了,往回走吧。” “我要找魂帛。” “那只是个传言。” “可那是真的。” “真的?你见到了?” “我见到有人用铃铛声控制了一个人的灵魂。” 那女人手里的柴木全都掉在了地上。 “大婶,你怎么了?” “你,你身后,她,哪里,哪里冒出来的?” 那女人逃也似的跑了,连柴都不要了,褚夜央缓缓回过了身,掀下了帽兜,微微抬眼,浅笑嫣然,“早安,赫连。” 第121章 长夜未央(四) “就算青鸾火凤现在还不清楚是什么意思,那么这碧海琼花又是什么?” “庆元境内有一处碧海树林,那是一片死地,据说进去的人没有活着出来的,加上魂帛的传说,那里,算得上是庆元最神秘最阴森之地。” 西葵挑了下眉,“这么说来,倒是很像地宫会在的地方。” “六殿下,在将青鸾火凤所代表的含义弄清楚之前,去碧海树林实在不是一个明智之举,没人知道会在里面遇到什么。” “国君。”西葵看了她一眼,“调一队精锐的人马给我,其他事,就不用你再费心了。” 西葵出了御书房,那国师跟在她身后,“六殿下,是不是等久银回来再动身,毕竟我们对那地方完全不熟悉。” “剩下那几个,就不能用了?” “当然可以,但比起久银,就差了太多。” 西葵摇了摇头,“不等了,我有预感,现在去碧海树林,不仅能找到地宫,还能解开青鸾火凤的谜题。” *** 招魂幡被风刮得朔朔作响,他散乱的长发张牙舞爪一般被扬起,身子在那被风吹鼓的单薄衣衫下更显瘦削,他伸出食指,缓缓伸到那毫无表情锁视着她的女人面前,用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 天上无日光,银面依旧耀眼,她突然间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另一个手一个用力,沿着他的领口那么一扯,半个肩膀全都露了出来,肩窝处的青鸾鸟振翅翱翔。 似乎,有人从她生命中剥离了最重要的部分,将她的灵魂,生生撕扯开来,唯有那些残缺不全的片段记忆,在一点点被勾起。 “驰儿,你记住,一旦魂帛现世,天下必然大乱,娘要你以命立誓,若是有朝一日地宫的秘密被发现,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毁去魂帛。” “靖南军一品上将赫连驰凯旋归朝,现加封其为护国元帅,见官大一级,御统三军。” “护国元帅赫连驰身刺火凤,意图谋反,大逆不道,现褫夺其兵权,满门抄斩。” “赫连?”褚夜央轻轻拉起她的手贴上他的肩窝,执起她的手指一点点抚过那只青鸾,一点点向下,探入那半解的衣襟,贴在他的心口。 “你会想起我的,哪怕你丢了魂失了魄,你也不会舍得丢下我。”他紧紧按着她的手,扬眉浅笑,“对吗?” 手下一阵阵鼓动的心跳,一阵阵的温热透过冰凉的手掌,好像曾经有人用利刃穿透了她的胸膛,直入心口,温热的鲜血汩汩而流,她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一点点在淡弱,只剩下那一点残存的意志,只有那么一个念头,她不能死。 为什么不能死?因为她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她究竟舍不得什么。 她拨开了堆叠在她身上的尸体,用四肢在地上攀爬,地上留下的血迹早已经超过了一个人的极限,她的脸在嶙峋的地面上被摩擦得面目全非,却感觉不到任何痛楚。 夜幕深深,她不知道爬了多久,不知道满身的血是不是已经流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那老女人绕着她转圈连连惊叹,“完美,太完美了。” 她听不懂这些,那老女人在她口中喂入了冰凉的滑腻物,拔出利刃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胸膛,她恍惚迷离,五指掐着砂石,指尖鲜血淋漓。不要死,不要离开,不要失去意识,只因为,她舍不下,鸢尾丛中,那一抹让日月星辰都淡然的亮色。 “央儿。” *** “六殿下,那些樵妇说她们会在那一带砍柴,但都只是在竖着招魂幡的地方,没有人真正进过碧海树林,或者说没有活着的人曾经进过碧海树林。” “没有活着的人吗?”西葵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国师拨动了腰间的铃铛,几个黑衣女人从天而降般突然出现在了诸葛霆和那些士兵身前,正是国宴当日见到过的那些,只是少了银面那一个。 *** “你怎么了?” 她没说话,树林深处的空气都变得越来越潮湿,渐渐的被雾气笼罩,褚夜央拉住了她,“赫连。” 银色面具挡住了她所有的神情,褚夜央紧紧拉着她的胳膊,“我们同衾共枕这么些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身体。”他伸手捂上了她的心口,“告诉我,怎么了?” “铃声。” “难道她们在附近?可我没有听到?” “不用我听到。” “什么意思?”褚夜央还要再问,她突然伸手用力将他按在自己肩头,“不管等会发生什么,都照我说的去做。” “赫连。”他挣脱不开她的手,终是放弃了,靠在她身上,“只要不是伤害你,丢下你,我都会答应。” “无论什么事,你都必须照我说的做。”她从来没有对他用这么强硬的口气说过话,“如果,你还想要厮守终生。” 他不是不害怕,只是还没有来得及,树叶的沙沙声传来,雾气中走出来了一个又一个人影。 “久银?” 褚夜央紧紧抱着她,一手揪着她的衣服不肯撒手,诸葛霆有些奇怪地扫了他一眼,能让这男人这副样子,难不成这女人… 不可能,那一剑是她亲手刺进去的。 那国师伸手拨过腰间的铃铛,赫连驰站在原地没有动,可褚夜央明显感觉到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紧到在痉挛颤抖。 “久银。” 铃铛又连响了四次,那国师横眉倒竖,“就算你恢复了心智又如何?地狱无门你还当真偏要闯?” 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褚夜央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润感,赫连驰的手松了开来,她心口处的衣服,已经被染红。 她轻轻朝前靠在褚夜央的身上,唇瓣微张咬着他的耳垂,一张一合间似乎在朝他吐着呼吸。 他湿润的眼眶中像是落入了九天玄霄最美的星辰,凄然绝艳,让人无法逼视。 赫连驰缓缓倒下地去,心口的衣服被钻破,爬出来一条长约寸许,拇指粗细的乳白色蠕虫,碰到地面的时候突然钻了下去,眨眼不见了踪影。 第122章 长夜未央(完) “把他带过来。” 褚夜央站直了身,定定地看着她们,视线从西葵和诸葛霆身上一一扫过,狭长的凤眼还挂着泪痕,眉梢微勾,却是在笑,只是笑得极冷,偏生又带着妖邪般的媚意,冷得让人莫名有些胆寒。 那几个士兵站在他身前没敢动手,他伸指擦过身上被沾到的血迹,含入口中,在唇角留下不经意的血红色,“六殿下,想去看琼花海吗?” 西葵心内一惊却也大喜,“你知道在哪里?” “我不想和我妻主分开。” 她立刻招手让一个士兵背起赫连驰,褚夜央已经转过了身,缓步走在大片的树林间。 赫连,你明知道,不管你所说么,他都会相信。 哪怕,让他相信一个心口碎裂的人还能存活,他也不问缘由,大不了,便同下黄泉。 *** 俪靓容于茉莉,笑玫瑰于尘凡,惟水仙可并其幽闲,而江梅似同其清淑。 西葵,诸葛霆,还有那国师和士兵,所有人全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碧海树林已经到了尽头,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琼花海,如隆冬瑞雪,洁白无瑕,覆盖得没有一丝空隙。 “碧海琼花…”西葵喃喃自言自语,突然伸手拉出一个士兵,“你进去。” 那士兵小心翼翼地迈步,踏入了那片琼花海,可一只脚伸了出去,却怎么都踩不着实地,西葵不甚耐烦,推了她一把,噗通一声,那女人摔了下去,溅起无数水花,那琼花之下,竟是一片水泊,那女人被满是青苔的藤条缠入了水底,再也没能上来。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褚夜央还是站在花海边缘,一动不动,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西葵皱着眉头,问那国师,“怎么办?” “会不会,是在这水底?” “可也下不去。” 那几个黑衣女人都被她派了出去探路,现在也不知道到了哪里,不知道是不是也被这水底的藤蔓卷了下去,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那士兵背上的赫连驰一眼,若不然,能有久银下水,肯定能探得虚实。 她的视线回到褚夜央身上,“你还知道什么?” “夜深时,你自会知晓。” *** 诸葛霆带着人在林子里捡了木柴生起了火,西葵一直沿着那片琼花海来回转悠。 褚夜央闭目靠着树干,抱着赫连驰已然冰冷的身子,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腿上,一遍遍用食指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直到那片冰凉被他擦热。 “天已经黑了。” 褚夜央微扬凤眼看了西葵一眼,缓缓站起了身,有些吃力地抱着赫连驰的身子朝前走向那片琼花海。 “你要做什么?” 西葵的话才刚问出口,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已经抱着赫连驰,跃入了那片水泊,眨眼之间,就被藤蔓拖入了水底。 没顶的冰凉,越来越窒息,她贴在他耳边最后的只言片语,只说跳进那片琼花海,却没再告诉他接下去应该怎么做,褚夜央只觉得自己的双手越来越无力,就快抱不住她。 合上的眼角滑出一滴泪珠,被铺天盖地的水紧紧包裹,融入其间,他只觉得右肩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一睁眼,就见到肩膀上刺着的青鸾发出了夺目的耀眼青光,透过薄薄的衣服,光芒万丈。 她的心口又在朝外渗血,散在水中,左肩的火凤霞光无限,与那青色光芒胶着缠绕,水泊上方的藤蔓全都散了开来,他漂浮在水中,一仰头,就见到琼花瓣一片片飘落,在水面上像是浮起了一片雪海。 水泊的深处,亮起了一团如火在燃烧的金光。 *** “六殿下,快看。” 眼前的琼花海已经凋尽琼花,变成了一条望不到边际的湖泊,远处四射而出的金光,有如夕阳沉入了湖面,又像是朝阳初升,点亮了漆黑夜幕。 “全部下水,游过去,给我潜下水去找在发光的东西。” 连诸葛霆都下了水,西葵怕那就是地宫入口,终是耐不住也顾不得危险一起潜了下去。 燃烧的金色光芒越来越灿烂,终于在一个瞬间到了极致,水底转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所有人都卷了下去,几乎是眨眼之间,金色的光芒散去,湖面恢复了沉寂,在夜幕下安静得近乎死寂。 *** 西葵浑身都湿透了,跌落在干燥的地面上,周围的人全都一个个摔下来,她已经站了起来,左手边就是一面堵住的高墙,墙上有一条缝隙,像是被合起来的一扇门,门上画着一个整圆,正好被那条缝隙一划为二,右青鸾,左火凤。 她一转头,就看到褚夜央双目无神地坐在地上,脸色被冻得有些发青,他怀里的女人,露在银面外的唇瓣,已然发白。 “打开它。” 褚夜央恍若未闻,他知道,赫连驰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入水,地宫,然后是什么,要怎么做才能把她救回来? 他紧紧抱着那具湿透的冰冷身躯,青鸾是赫连驰亲手刺上的,一针又一针,却未曾给他带来任何疼痛。 最后一针刺完时,她替他拉上了衬衣,他还笑她手艺如此之好,便是不当将军也不愁温饱。 “这是家族徽章。” “我才不信。” “不信?”她挑了挑眉,“我倒是希望,在你我有生之年,你都不会相信。” 现在想来,怕是只因为,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刺青。 赫连驰,你为什么要如此放心的将你的命交到他手中?而现在,他已是手足无措。 “六殿下,他要是知道怎样打开这扇门,应该早就动手了。”诸葛霆走到了西葵身侧,“这个时候,我想他比谁都希望能找到魂帛。” “难道说,那个据传藏在地宫中的无价之宝,就是魂帛?”西葵还在门上摸索,转头看了诸葛霆一眼,“你说的那魂帛的传说,说来听听。” “传说中,那是第十殿阎君转轮王,每月将鬼魂投生名册送至鬼城酆都时所用的一块包裹名册的毛皮,得此魂帛者,可掌人生死,控人魂魄。” 西葵的眼中迸射出一种炽烈的光彩,诸葛霆接着道,“传言还说,转轮王发现了魂帛被遗落,可她虽然身具三十二相却不能身入凡间,于是将她的一名心腹鬼司打入了轮回,投胎为人,从此世世代代,守护魂帛,不让它为人所利用。” “这世上,能打开地宫之门的,就只有守护家族的人。”诸葛霆缓缓走到了褚夜央身边,“也就是拥有青鸾火凤刺印之人。” “你的意思是,久银。” “我更愿意叫她赫连驰。”诸葛霆蹲下了身,伸手擦过赫连驰胸口未干的血迹,起身抹在了门上。 左侧的火凤图案在沾到血迹的瞬间变成了火红色,然后那扇门依旧无动于衷。 褚夜央抱着赫连驰的双手颤抖了一下,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她说宁可他不相信,因为他的相信,就意味着她们已经走到了不得不入地宫的这一步。 西葵拍打着那扇门,褚夜央放下赫连驰的身子缓缓地站起了身,一把抽出了诸葛霆腰际的佩剑。 “你做什么?” 呲的一声,他割破了自己的左手,摊开滴血的手掌,按上了门。 青鸾鸟染上了青铜锈色,地面发出轰然的抖动,哐啷一声,门打了开来。 *** 随着大门的敞开,沿墙的石柱上燃起了点点幽光,视线所及的尽头,冰床上,静静铺着一块巨大的毛毯,西葵喃喃低声,着迷地朝前走去,“魂帛。” 她越走越近,眼见着冰床就在眼前,突然一把长剑横出架在了她的脖颈间。 “霆王,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诸葛霆仰面大笑起来,“六殿下,只要能得到魂帛,别说是你,就算是你的母亲西肃帝,我也不用放在眼里。” 地宫内的气氛突然凝重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冰床上的毛毯,诸葛霆手下长剑眼见着就要一剑割破西葵的喉咙,突然间,她自己双目圆睁,口中鲜血喷涌而出,只能缓缓低下头,看向那把刺透了她胸口的剑。 “国师,幸好有你。”西葵舒了口气,正要再说话,却见那国师一把抽出长剑,甩开诸葛霆的尸体,竟朝着她攻来。 “国师,你这是干什么?”她闪身避过,连连闪躲,那国师挥剑猛刺,“我耗尽一生的心血,也不过是希望能控制人的心魂,这些蛊虫到头来终究会功亏一篑,我一定要得到这张魂帛。” 西葵抓了诸葛霆手里的长剑,与那国师斗在一起,那些士兵反而趁乱抢起了魂帛,互相撕扯打斗间又是伤亡了大半,那张巨大的毛毯被丢在一边地上。 褚夜央避开她们缓缓上前捡起了那张毛毯将赫连驰冰凉的身体包裹起来,在她身前紧紧握着她的双手,“赫连,告诉我,要怎么用它,告诉我,告诉我…” 她毫无一丝动静,惨然的唇瓣,比琼花更洁白,褚夜央跪下了地去,眼泪一滴滴落在她身上,“赫连…” 哧的一声,一道温热的血洒在了他的脸上,也洒在了魂帛之上,他没去看究竟是谁被杀了,只是看着那张魂帛似乎动了一动。 “血,血。”褚夜央有些语无伦次,也不管那些人自相残杀杀得一个个血肉模糊,干脆在地上爬着拖了几具尸体过来,将那魂帛染得血红淋漓,紧紧按在赫连驰身上。 那些鲜血都像是它吸了进去,柔软的毛毯温和地包裹住了赫连驰的身子,将她的身子托了起来,没过多久,她脸上的银面脱落了下来,褚夜央眼也没有眨,看着她脸上狰狞模糊的伤疤一点点长合,一点一点,恢复了让他刻骨铭心的面容。 “赫连。” 他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她轻轻吐出了一声低哑的咳嗽,褚夜央心头一松,一个歪倒摔在她身上,不支地晕倒了过去。 地上女人的双目猛然睁开,一低头,就见到他倦极的睡颜,她伸手抚过他不再嫩滑的憔悴面颊,缓缓地,一遍又一遍,好像那些正在杀戮的女人全都不存在一般。 直到有人发现赫连驰已然醒了过来。 “她活过来了,她又活过来了,有了这魂帛,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可惜嚣张的大笑声还没笑完,她已经被人一剑捅死。 西葵捂着受伤的肩膀,踩过那国师的尸体,又一剑刺死一个士兵,举剑指向赫连驰,环顾着那些还剩下来的士兵,“只要你们替我杀了她夺来魂帛,我保你们今后呼风唤雨荣华富贵,否则,就别怪我剑下不客气,大家都没有好结果。” 那些剩下的士兵面面相觑,几下思量,果然停下了自相残杀,一起朝赫连驰杀了过去,可她还是坐在地上,环着褚夜央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小憩,单手一挥,那张魂帛突然飞了起来,盘旋在地宫顶端,转着圈。 “六殿下。” 这是西葵第一次听到久银说话,她看着头顶的魂帛,有些后怕,没敢接话,干脆不去管它,长剑刺向了赫连驰怀里的褚夜央。 五六柄剑一起挥来,还没碰到褚夜央的衣角,那魂帛突然像是一张巨大的黑幕,围拢下来,那些女人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声,就已经被窒息。 西葵不敢置信地睁着眼倒下了地去,赫连驰抱着褚夜央站起了身,一抬眼,那张魂帛已经恢复了正常,落回冰床上,安静地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没有再多看一眼,步出了地宫,门被轰然合上,青鸾与火凤的图案褪去了颜色,重新变成了灰暗,留下那一地即将变成白骨的尸首。 ****** 尾声 庆元的边塞之地,一匹高头大马正在悠悠而行,马背上的男子,正严严实实裹着深色狐裘,脖子里翻出了一条雪白的貂绒围巾,懒懒地倚在身后女子的怀中,一双凤眼半睁半闭,慵懒妖媚地仰起头冲她勾了勾食指。 “怎么?” “我不想再吃手抓面饼和牛肉牛肝了。” 赫连驰勾了勾唇,“那你想去哪里?” “先上西肃好了,听说西肃北塞一到冬天,就会变成一座冰城,粉雕玉砌,美不胜收。” “小心冷得你鼻子被冻掉。” “我有天然暖炉嘛。”他歪过脑袋撞了撞她,“看看这真正的雪海和琼花海,究竟哪一个更美?” 至于地宫和魂帛的秘密,会被永远深埋在那片琼花海之下。 *** “凡尘生灵,本就没有永恒,魂帛所能救的,只是那些还不该逝去的生命,驰儿,我的时辰已到,便是魂帛也救不了我。” “既如此,留着它,又有何用?” “你可知道,毁去魂帛的后果是什么?一旦魂帛被毁,我们的使命也就结束了。一人来,一人回,转轮殿内空缺着那一个鬼司之位,会留给毁去魂帛之人,因为毁去魂帛的代价,是她的命。” “若是,我不愿呢?” “那就不要让人发现地宫的秘密。” “又或者,发现的人,都不再有机会说出这一句话。” “驰儿。” “娘,非我冷血,我答应你,除非我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否则,我不会大开杀戒。” 琼花海布下鬼蔓藤,青鸾火凤双守地宫,为的,不过是能与你相守终生,却不曾想,这刺青火凤,却给她带来了杀身之祸,终究是血肉之躯,难抵千军压阵,利刃透心,没能撑到找回魂帛,倒是先被那国师种下蛊迷了心智。幸而,那枚二合为一的玉佩在赫连府被抄家时流落在外,将她带回了他身边。 长夜未央,我心已至。一切因缘,不过是桃花树下初相见,有些人,已然重于道义,重于生死。 第123章 梁上燕(一) 四月初九,黄历上说,忌出行。 天色已经临近黄昏,九连山上不时有倦鸟扑腾着翅膀回巢,山脚下,此刻正停着十数人的一队人马。 “总镖头,今晚看来是过不去了。” 为首马背上的女子迟疑了片刻。不远处的山麓间,透过树梢还能看到青瓦屋檐,屋檐下竖着一面锦旗,旗上只有一个字,酒。 “总镖头,方圆百里就只有这家酒庄了,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就在这里歇下吧。” 陈鎏紧了紧没有离身的包袱,“也只好这样了。” “总镖头,放心吧,全镖局最有经验的镖师都出了这趟镖,量那些宵小也没这个本事劫了去。” 陈鎏拉动马头,“我只担心一个人。” “总镖头说的是,黑燕?” “上个月在宝华寺,长风镖局的任总镖头封了整座宝华山交镖,进寺前货物还在身上带着,等到交货的时候,匣子打开来,就看到一根燕尾羽了。” 十数人连人带马一起入了酒庄大门进到一个院子里,里头还有一道正门两道侧门,一个作着已婚少君打扮,穿着碎花蓝布的男人迎了出来,前面几个镖师先将视线能及的前院打量了一番。绿草丛生,藤蔓肆意,果然是穷乡僻壤的地方,大概也别想有什么好酒菜了。 几人正想着,侧门里却传出来了一阵浓郁的酒香,扑鼻的香气,简直让人闻而欲醉。 “好酒。”门里传来一道赞叹的女声,看来应该是有其他客人,那男人殷勤地凑过来,“客官,里头请,我们小地方也许菜不怎么样,但是这酒,那可都是您在别处都喝不着的好料。” “那就上酒菜吧。” “这就去,这就去。”那男人连连点头,“客官还要住店吧,我们酒庄的房间可干净着呢,这就替客官安排去。” 一群人迈入正门,饭点已过,堂内空荡荡的,左手边的桌上果然坐着一个女人,一身黑衣劲装,一手正抓着一大坛酒猛灌,流出的酒水淋湿了绑着束带的袖口,她一坛饮尽,慢慢悠悠站起了身,叫过伙计,丢了块碎银子,“再拿一坛,送到我房里。” “没问题,客官。” 那黑衣女人上了楼,那伙计连忙招呼着进门的那些人,“客官,这边请。” 一群人拼了几桌,等到她们的酒菜上来,堂内只有她们一行人,荒山野岭,又是夜里,屋外的风声传进来,令人有些汗毛倒竖。陈鎏蹙了蹙眉头,心里莫名总觉得有些古怪,压低了声音,“试试酒菜正不正常。” 银针插遍,一切正常,她放了些心,还是对一众镖师道,“酒尝尝便罢了,打起精神来,这次的镖事关重大,切不可出了差错。” *** “呜呜呜…” 清晨的日光洒在那酒庄的青瓦白墙上,一道突如其来的哭声吵醒了大半住宿的客人,陈鎏惊得一跳而起,踢醒了打地铺的侍从,连忙检查货物,总算一样没少,这才放下心来。 可那扰人的哭声还在继续,已经断断续续有不少人探出脑袋在查看,哪里来的哭声? “呜呜呜…”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那少年哭得好不卖力。 “我的小祖宗啊,我求求你,被子都全湿了。” “呜呜呜…” “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要杀要剐随你便好不好?” 那女人双手合十朝他连连作揖,就差没跪在他面前舔他脚趾了,那哭声突然拔高了一个八度,“呜呜呜…流氓…”他终于张开尊口吐了两个字出来,却一个不留声哭岔了气,连连咳嗽起来,那女人手足无措地又想要替他顺气又不敢去碰他,正抓耳挠腮间,客房的门被人一脚踢了开来,却是那穿着碎花蓝布的男人,“小弟…你干了什么?” 那男人的声音比那少年更高,刺得那女人耳鼓膜一阵发颤,她嘴皮子哆嗦了一下,“我,我好像,好像喝醉了。” “你这个流氓,竟然睡了我弟弟,我要去报官。” “别…”那女人差点跳脚起来,“大哥,有话好好说。” “大哥?我有那么老吗?” “没,没那么老。”她伸手擦着额上的汗,那被冷落的少年又开始哭,不过这次变成了呜咽,一边哭还一边打哭嗝,好不可怜。 “小祖宗你别哭了好不好?我耳朵都快聋了。” “你说,你打算怎么办?”那男人不依不饶地盯着她,她搔了搔头,“我…我怎么办?” “你敢不负责?” “我…”她话还没说出口,那少年的哭声又有拔高的趋势,“别,别,小祖宗,我负责,我负责。” 那女人的手还在搔头,怎么都想不明白,虽说她昨晚上在堂内用晚饭时见到那少年确实动了那么一点点的贼心,可她真不觉得自己会有这么大的贼胆,难不成还真是喝醉了? 就那么两坛酒,会让她醉成这副样子? “你还在想什么?还不伺候我弟弟穿衣服。” “是,是,是。” 那女人真的转了回去替那少年开始穿衣,他红了耳朵根,还在打哭嗝,小脸蛋甚是可爱,看得那女人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 这么个小家伙,应该也不可能会碍她的事吧。 应该,是吧? *** 内城里有家铺子,姑且算它是一家铺子,摇摇欲坠的招牌斜挂在门面上方,剥啄的红漆,总算还看得清上头非常居三个狗爬一样的字,实在让人怀疑会有人去光顾它吗? 可事实是,铺子的生意还真不错。如果它能够不像现在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话应该还会更好。 只能说,里头的大厨手艺太好了。 只是这天清早,非常居还未营业,堂内一张桌上对坐着两个女人,黑衣那个正低着头,一脸情不真意不切的悔悟表情。 “我没劫着镖。” “那你干嘛去了?” “我上她们必经的那个酒庄候着去了。” “然后呢?” “出了点,小事故。” “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什么事故能让我们黑燕大人打破她从不失手的记录?” “呃,这个,就是那个我喝多了。” “我一直都以为你号称千杯不醉的。” “我本来就是。” “那请问你喝了多少?” 那女人伸出了两根手指,又很快地缩了回去。 “两千杯?” “两坛。” “你可不可以找个有诚意一点的借口?” “找不着了。” “你可以滚了,明天给我去把镖劫回来。” 那女人挨完训,晃到非常居破破烂烂的院子里,少年正在厨房外,站在水缸前撩着水洗手。 她清了清嗓子,“我说,你叫什么来着?” “你猜。” “我怎么可能猜得到?除非你叫阿狗。” “你要喜欢这个名字,我可以改啊。”少年微微撇着嘴从水缸前垫脚的石板上走了下来,走到她身前仰着脑袋,小酒窝时隐时现,伸出手指捅了捅她,“姐姐,我好饿。” 那女人也走到水缸前洗了洗手,“我去做早饭。” 厨房里冒出了阵阵弥漫着香气的白烟,少年站在窗外,听着那女人在里面一边切菜一边唠叨,“又要我劫镖,又要我做饭,又要我盗宝,又要我洗衣,又要我销赃,又要我擦地…” 他抬眼看向蓝天,眸中似有邪黠波光在流转,唇角弯弯,万里晴空,朝阳正好。 *** 那少年坐在厨房一角的小圆桌上吃饱了,揉了揉圆鼓鼓的小肚子,一脸满足,“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一顿早饭。” 女人还没歇停过,两只锅都生着火,一只煮着骨头汤,一只熬着鸡汤,她正在切着豆腐丝,“你到底叫什么?” 少年站起了身走到她旁边,刚好大灶上的水烧开了,她放下刀走过去,等回来的时候就见他拿着她的刀在豆腐上比划。 “小祖宗,放下来,乖,那玩意会把你手指头切掉的,到时候骨头断了,就剩块皮连着,你的手指就这么一晃一晃吊着。” 少年扑哧笑出声来,乖乖放下了刀,又晃到了熬着鸡汤的锅前,伸手想去揭那盖子。 “别,烫。” 他摸了摸鼻子,继续转悠到了灶台前,这边看看,那边碰碰,一副没见过的样子。 他不是那酒庄的人吗?怎么会对厨房这么陌生?女人有些奇怪,不过她没来得及多想,少年拿起了辣油罐头将鼻子凑了上去。 “停。”女人从他手里把罐头抽了出来,“乖,去旁边坐着。” “姐姐…” “你别老是姐姐姐姐的叫我了,一叫我就想起那只笑面虎,叫我苏烈或是黑燕。” “姐姐,笑面虎是你什么人?” “当然是我大姐。” “亲生的?” “谁知道,说不定我是捡回来的。” “姐姐,我叫白燕。” “我要听真名字。” “红燕?” 苏烈切完了豆腐丝全都浸泡在水里,“说实话,不然我就叫你阿狗。” “阿狗挺好啊。” 苏烈眯了眯眼,低下头来凑在他面前,几乎和他鼻子对着鼻子,“你老是不肯告诉我,是因为你名字很难听,还是,因为你的名字太特别,特别到会让我知道一些你不想我知道的事情?” 少年又笑了起来,突然微微偏头凑在她脸颊上吧唧了一下,苏烈始料未及,差点脚一软把砧板给带下地去。她还以为昨晚上给他带来很大心理阴影来着,她本来还打算最近都打地铺睡来着,现在看起来是,似乎完全没这个必要。 她顿时心情大好,压根没再去想刚才的问题,拉过那少年让他乖乖坐在一边,自己出了厨房冲到非常居堂内,拉过柜台后那灰衣女人手里的算盘,“支我点钱。” “干什么?” “我要去买新被褥新枕头,再带他去买几身新衣,家里又没男人衣服。” 苏然瞥了她一眼,抓过账簿朝她脑门上拍了下去,“去做饭,等中午饭点的生意过了再给你。” *** 苏烈的效率一向够快,不过眨眼片刻,被褥枕头全都定下找人送去非常居,只剩下他的衣服,总得他自己来试过。 她一扭头,那少年正站在门外,倒背着双手微微仰头再看那悬挂着的木招牌,少年做着老成相,看那神情颇有些审视的意思,她觉得好笑,走出去站在他身后,俯下身去,“小祖宗,这铺子还入得了您老法眼吗?” 那少年朝后仰起脑袋看着她,唇角一弯露出了两颗小小虎牙,“布衣。” “嗯?” “我叫布衣,庄布衣。” 苏烈一抬眼,视线落在那招牌上,绣衣布庄。 “您老还真省事。”她拉着他的小手重新回到那布庄里,“掌柜的,量个尺寸。” 小半个时辰后,他的身上已经换成了一身浅褐色的布衣,苏烈抱着一摞盒子跟在他身后,“你说你小小年纪不穿鲜艳的颜色,全挑些灰暗的布衣,我还没那么穷,养一个你还养得起。” 他拉了拉袖口,视线扫过街市,落在街口的布告栏上,左上角有一张,与下面那些被不断撕去的剥啄痕迹格格不入,那张纸,似乎一直都没被动过,纸张泛黄,墨迹褪淡。 相较于那各大镖局联名所出的万两悬赏金,那张蒙面画像下的描述就似乎太过于简单了点。 二十至三十岁之间,来去无踪,每次犯案后都会留下黑色燕尾羽一根。 第124章 梁上燕(二)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苏烈睁开了眼,那个说自己叫布衣却明显是个假名字的少年趴在她身边睡的正香,脑袋歪过来朝着她的一面侧趴着,脸蛋被压得有些嘟起,被子踢了大半,裤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那歪歪斜斜的睡姿挤掉了一半,露出了那白嫩的小屁股瓣。 苏烈摇了摇头,忍不住伸手拍了他那小屁股一下,他咕哝着翻了个身,她坐起了身下床穿衣服,一回头,他已经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冲她迷迷蒙蒙地一笑,“姐姐,早。” “你也早,小祖宗。”苏烈拉过内衫的衣带正要系上,他突然探过身子,朝她张开双手,她一笑,把他按回了被子里,“你不用跟着我起来,接着睡吧。” 他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那我要是饿了呢?” “我会给你做好饭留在锅里,自己盛了吃。” “那你去哪里?” “赚米钱给你做饭吃,来了,手放开。” 他紧紧抱着她的胳膊摇头不肯撒手,嘴一瘪,“姐姐,这里除了你我谁都不认识,路也不认得,你把我丢在这里我会怕。” 苏烈用另一只手搔了搔头,“你可以去问那只笑面虎。” “不要。”他还在摇头,“姐姐,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我保证不打扰你干活。”他腾出一只手来伸出小指,“我保证。” 苏烈决定将临走时苏然那嘲弄的笑容无视到底。 她绝对不是对他心软得没了原则,当然不可能,她只是觉得他初来乍到,她确实有这个责任带着他,仅此而已。 她绝对不是因为这小家伙抱在怀里太舒服而想把他带在身边,她只是…苏烈,你可以打住了。 布衣坐在在马背上打了个哈欠,“姐姐。” “什么?” “你为什么要叫黑燕?你喜欢燕子吗?” “这是为了表示,我能赶上燕子的速度。” “我才不信,难不成你还能飞?”布衣撇着嘴,突然腰际一紧被人扣住,他还没得及出声表示一下惊讶,她已经抱着他离了马背。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长发刮过耳际,带来飞一样的感觉,她单手勾住树干绕了个弯,腾空而起,却在半空突然刹住,爬梯一样顺势滑落,正好落回疾驰而来的马背上。 “信不信了?” 他抱着她的胳膊,“姐姐。” “嗯?” “我们别骑马了好不好?你比马快多了,我想骑你。” “…晚上再说。” “可我…”他还要争辩,苏烈突然吁得一声勒马停了下来,抱着他翻身下来,将马拴在了一边马桩上,进了官道边清闲的茶肆。 茶肆里的人寥寥无几,苏烈踢开椅子坐了下来,要了壶清茶,拿起桌上倒扣的茶杯悠悠闲闲地喝起茶来。 “姐姐,你在做什么?” “等人。” “等什么人?” “送镖的队伍。” “然后呢?” “我帮她们送货,省了她们以后的路。” “那她们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 “姐姐,你劫镖…”苏烈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别嚷,我在赚米钱养活你。” 他晃着脑袋想要挣开她的手,耳中突然听见远处有大片马蹄声席卷而来。他眉梢轻扬,苏烈果然松开了手,只是伸指在唇边冲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 “总镖头,前面有个茶肆,我们人疲马乏,歇下喝口水再走吧。” “也好。”陈鎏点了点头,看向身后跟着的镖师,“你们分两拨进去休息,留下的看着货。” 几个人进了茶肆,坐了两桌,陈鎏四下看了一眼,邻座只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她有些奇怪怎么一个少年会独自出现在这里,倒也没多想,茶水上来喝了一半,那少年突然捂着肚子连连呻|吟,“哎哟我肚子好痛,这茶水是不是有问题,唉哟,好痛。” 陈鎏心中一凛,猛地伸手打翻了桌上的茶水,倒是没有异样,她警觉地站起了身,“我看我们还是早点走得好。” “可是总镖头,就算人撑得住马也都渴了,我们赶了这么久的路,还是歇一下吧。” 陈鎏没作声,算是默许了,只不过离开茶肆走到了装货的马车后面,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看到了才算放心下来,她停顿了片刻,出来看向守在马车前的人,“你们也去喝口水吧,换里头的人出来。” 陈鎏牵着马匹,都拴到了马槽前去喂水,就在那两拨人交换的空隙间,有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进了马车,车帘晃动,若是有人注意到,肯定会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花了眼。 陈鎏拴完了马,刚站直身子,突然那茶肆里传出来了一道凄厉的叫声,听起来那声音的主人好不惧怕的样子,她脑门轰得一声,又想去看镖,不过还没动身,眼前就呼啸而过一道人影,再去细看,那爬上了椅子不住跳脚的少年身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一个黑衣女人。 “怎么了?” “有蟑螂。” 苏烈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蟑螂,桌子底下,有一只大蟑螂。” 苏烈低下头,果然,就在桌角旁边,有一只硕大的蟑螂在爬动,她一脚踩死了,身后传来了陈鎏的声音,“出发。” 苏烈的脸色正在逐渐接近地上那只被踩死的蟑螂,提着他的腰把他放回了地上,“布衣还是什么的,我不管你叫什么,你给我听好了,我不会再带你出来了。” *** “上次你说喝多了,那这一次,又是什么?” “蟑螂。” “我看起来像是几岁?” “你不记得自己多大了?” “下次别用这种三岁小孩都不会信的借口来哄我。” “说实话你又不信。明天她们应该就会将镖送到流月山庄了,要是东西到了刘风手里,只怕就很难再弄来了。” “原来你还知道这一点。” “我说老大,你一天不损我两句你睡不着觉还是怎么的?” 苏然斜了她一眼,走出门去抬眼看着非常居那摇摇欲坠的招牌,没多久又走了回来,就在柜台上摊开了一张纸。 “你干嘛?” “我招个厨子。” “你终于良心发现,不再压榨我了吗?” 苏然伸出手,摸着苏烈和她一般高的脑袋,“阿烈,我知道你现在很辛苦,白天辛苦晚上更辛苦,作为你的长姐,我当然要体谅你。” 苏然眉眼含笑,一脸慈爱,苏烈打了个寒颤,回到后院的时候还在搓着手上的鸡皮疙瘩。 苏烈摇着头,正看到布衣坐在院角的石墩上发着呆,察觉到她走近的时候,他缓缓抬起了脑袋来,看着她。 “在想什么呢?”苏烈走到他身边蹲下了身,正好和他视线齐平。 “姐姐,你知道吗?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训过我。”他微微歪过脑袋,看着她的样子煞是可爱,“没有人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从没有人,会说我做的事是错的。” 苏烈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又散了开来,“她们很宝贝你。” “不,她们怕我。” “怕你?”她伸手揉乱了他的脑袋,“怕你这小家伙?” 布衣朝她张开了双手,苏烈把他抱了起来,“怕你什么?会咬人?” 他低下头,张嘴在她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姐姐,我保证下次再不闯祸了,你带着我好不好?” “你的保证没信用了。” “姐姐。” “没得商量。” “姐姐。”他拉长了尾音,歪过脑袋在她肩头蹭了蹭。 “糖衣炮弹也不管用。” “姐姐。” “没…”吧唧一声,她嘴上被印了个湿漉漉的章。 苏烈舔了舔唇,“下次可以带着你,不过明天不行。” 对苏烈来说,随意进出戒备森严的流月山庄不是一件难事,可若是带上布衣,那就不好说了。 所以她打算把布衣留在非常居,她备着马鞍,苏然正在招她的大厨,等了一整天终于来了一个中年女人,她不带人进厨房倒是在柜台前考人家背菜谱。 布衣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双眼耷拉,空荡荡的堂内就他一个人影,小小的身子好不寂寥。 苏烈站在门口,一手按着马鞍,一手拉着缰绳,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他,他的鼻翼动了动,像是在吸鼻子。 苏烈翻身上了马,催马转身,才绕了一圈又转回了门口,伸出了右手,“过来。” *** “呆在这里,看着马,我出来前哪里都不准去。” “嗯。” “就呆在这里,原地,不许过来。” “姐姐,你好啰嗦。” 那穿着布衣又叫自己布衣的少年挥了挥手,拍了拍缰绳勾在树杈间的马脑袋,“你出来的时候我肯定在这里。” 苏烈又看了他一眼,倒退着走了两步,突然拔地而起,有如一阵黑色的风刮过树梢,不见了踪影。 布衣伸手搔了搔鼻翼,走出了那个土丘树林,一路自言自语,“无怪乎人家都说你的轻功无人能及。” 他走得很慢,悠悠然倒背着双手,走到那青瓦红漆的壮阔山庄大门口,微微仰起脑袋看向几个守卫。 “我要见刘风。” 第125章 梁上燕(三) 有句话叫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对苏烈来说大概也差不多是这样,至少最近两次试图劫镖的时候,她似乎都倒了八辈子没倒过的大霉。 上一次还能说是因为那小家伙在捣乱,那这次算是什么?只能说她最近不宜上工。 刘风合上了门,苏烈紧贴在房梁上舒了口气,还能听见房门外刘风的声音,“给我盯好了,有一只苍蝇飞出来都抓来见我。” 苍蝇是没抓着,苏烈还是从流月山庄脱了身,只是镖也没劫着。她想不通,刘风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上库房将她要的镖物给拿走了。 苏烈落在树林里,布衣正躺在马背上闭眼打着盹,她走过去拍了他一下,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伸手揉了揉,“姐姐,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 “东西呢,给我看看好不好?” “没。” “你又没劫着?” 什么叫又没劫着?丢这种脸本来是没关系,可为什么唯一现在是唯二的失手,非得当着他的面。 “姐姐?” “走了,先去附近找家客栈。”苏烈提着布衣的衣领把他拉直了身子,自己翻上马背坐在他身后,他打了个哈欠,“为什么要找客栈,不回去吗?” “当然不回去,我的事还没办完,虽说霹雳手刘风是难搞了点,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得先把你安顿好了再说。” 苏烈拉起缰绳,一骑马从另一个方向出了树林,布衣倚在她怀里又打了个哈欠,自己在那咕咕哝哝,“谁说冰片能醒神的,为什么我一喝冰片茶就犯困,我不喜欢…” “什么冰片茶?” 没人回答她,他已经睡着了过去。 *** 苏烈将少年在客栈的房间里安顿好,一个人出了门,床上的少年翻了个身,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 日头越升越高,街道上车水马龙,店肆内外拥挤熙攘,客栈前更是人来送往,好不热闹。朝南开着窗的客房已经住了个满,就在三楼屋檐下一间房的窗台上,迎着日光,坐着那身着灰色布衫的少年。 “回来。” “不回来。” “回来。” … 手里托着小盆,盆里瓜子全都成了壳,“不回来,唔,姐姐中午不回来?” 他打了个饱嗝,瓜子嗑太多了,他从窗台上跃了下来,随手一挥,小盆稳稳地落在了圆桌正中央,不差分毫,连多余的一晃都没有。 他伸了个懒腰,趿拉了丢在地上的鞋,似乎想要朝外走出去,眼角转过,扫向窗外,正好在楼阁屋檐的缝隙间看到了一只展翅高飞呼啸而去的短嘴鸽子,鸽子的翅膀发灰,脑门上的羽毛却是纯然的黑色。 他伸手搔了搔头,“唔,乌头鸽,真眼熟呐。” 话还没说完,小嘴微张,口中仅剩的那最后一粒没有嚼完下咽的瓜子肉如钢刺一般飞射而出,眨眼之间,那只鸽子扑棱棱地掉了下去,落在街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啪嗒啪嗒下楼出了客栈,慢慢走过去捡起了那只鸽子,拆下壶卢内的信纸,单手拨开,微微歪了眉毛,手里的鸽子还在扑腾,“好了好了,给你去医翅膀。” 他一手托着那只鸽子往客栈回去,另一手握住了那张信纸,又打了个饱嗝,“姐姐,看来不止我一个人盯上你了。” *** 日当正午,街道正中有大批人马呼啸而过,每个人的胳膊上都戴着绣有代表流月山庄的弯月袖套,对街酒楼的临空阳台上,苏烈倚着围栏拍散了手上还剩下的一些粉末,指节轻敲着木栏杆,“倒是好马。” 那些人马进了流月山庄的大门,没过多久,一个侍卫急匆匆地通报进了刘风的书房,“庄主,第三支护院小队回来了,可是那些马都有些不正常。” “怎么说?” “跑了一趟回来都变得没精打采,脑袋都耷拉着。” “也许只是累着了。”刘风挥了挥手,那侍从正要退下,突然又有一个跑了过来,“庄主,不好了,刚回来的马都开始吐白沫子,是不是要去请郎中?” “去请一个疗马师过来,快。” 小半刻后,疗马师进了流月山庄的马厩,可惜仍是一筹莫展,“庄主,我看这些马不能留着,万一是瘟疫,这马厩里其他的马匹也都会被传染。” 刘风皱起了眉头,这些马都是百中无一的好马,何况现在还只是吐白沫子,看着也不像是会要命的病,“先单独关起来,你们几个再出去,将城里会医牲畜的大夫都给我请来。” 流月山庄的速度很快,一下午陆陆续续又来了足有二十多个女人,没多久又一个个摇着头被送了出来,直到日头西斜的时候,门外站着一个比起之前的大夫都太过年轻的黑衣女人,抬着眉,“听说这里有畜牲需要医?” “你?”两个守卫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这才带人直接上了马厩,“看吧,都倒下了。” “这个不难办。” “当真,那么多大夫都没办法。” “那是她们,不是我。” 女人蹲下身伸手按住了一匹马的脖子,张开的手掌在马嘴边上摸过,又装模作样地在马匹全身检查了一遍,没一会,她用力一拉马颈缰绳,那匹马扑腾一声站了起来。 守卫惊讶地张大了嘴,随即反应过来,转身跑出去,“我去请庄主。” 等刘风过来的时候,几十匹马已经全都站了起来。 “这位就是大夫。” “苏烈。”她在身上擦了擦手,“叫我苏烈就行。” “不知道大夫是怎么医好了我这些马?” “抱歉,我要告诉你了我以后可就没有生计了。” 刘风不以为意地一笑,“说的也是,三百六十行,果然行行出状元,苏大夫这边请。” 刘风带着苏烈在前厅坐下来,吩咐下人上了茶,对着苏烈道,“苏大夫,我这个人不喜欢绕弯子,不知道你可有兴趣留下来在我庄里领个闲职。” “替你照顾马匹?” “刘某正有此意,不过你放心,你和普通驯马师自然是不同的。” “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我尚有个家眷。” “这个无妨,苏大夫大可以带尊夫君一同住进流月山庄。” “那么,我该叫你庄主了。” 刘风一拍她的肩膀,“苏大夫果然也爽快。看我说了半天,都忘了替你倒茶。” “好说,我可没有庄主这等风雅。”苏烈撩起衣摆在桌前坐下,刘风替她满上了茶杯,她端起来凑到唇边,“这香味倒是特别。” “没错,这不是普通的茶水,而是冰片茶。” “冰片茶?” “怎么了?” 苏烈低敛了眉眼,小口轻啜,“没什么。” 第126章 梁上燕(四) “姐姐,你总算回来了。” 少年从窗台上跳下来朝她张开了双臂,苏烈只得托着把他抱了起来,房间的角落里蹲着一只咕咕叫的鸽子,乌头铁喙,羽毛坚硬,是最上等的信鸽,苏烈的眼神晃了一晃。 “姐姐?” “嗯,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我新找了个差事。” “你的差事,难道不是梁上君子吗?” “梁上君子也可以有兼差的。” 苏烈又把他抱下了楼,出了客栈人也没从她身上下来,直接由着苏烈把他抱上了马背,不多时,两人一骑停在了青瓦红漆的山庄门口。 “流月山庄,姐姐,这就是你新找的差事?是做什么,看库房然后监守自盗?” 苏烈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刘风此时不在庄内,不过苏烈的住处管事早先已经都安排了下来,布衣在房间里转悠着东看西看,转了半天他扭过头去问苏烈,“姐姐,你为什么老是盯着我看?” “我说,你有没有话想和我说?” 苏烈坐在床榻上,布衣走过去左右歪着脑袋打量她,“姐姐,你吃错药了?突然变得这么深沉我很不习惯…” 苏烈伸指戳向他的小腹,他怕痒得很,终是没能忍住,笑倒在床上打滚,苏烈侧转身来,“我说小祖宗。” “祖宗现在不高兴,不想听后辈说话。”他张开四肢面朝天躺着一本正经摇头,苏烈抬了抬眉,“这样啊。” 那只手不动声色地移了上来,他突然啊的一声坐了起来,“不许挠痒痒,你赖皮。” 苏烈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全身上下的死穴我都一清二楚,所以祖宗您老还是乖乖听我说话。” “那你说嘛。” “你真的没什么事想告诉我?” 布衣举起手贴在她的额头上,“完了,姐姐,你脑袋被撞坏了,我们快去看大夫吧。” 苏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布衣用两只手按住她的脸颊,“这下可不好了,不止脑袋坏了,连眼睛都不正常了。” 苏烈没有在房间里呆太久,刘风既然是找她来当驯马师的她怎么也得做个样子,当然主要是为了去摸清地形,她这一出去一时半会的也回不来,就在她走后没多久,布衣也离开了房间。 这天黄昏时分,刘风回到山庄,她还带着两个客人,一个三十多岁,身材劲瘦,另一个更年轻些,刘风与那两个女人一起进了客堂招呼两人落座,刘风叫了下人上茶,那年长些的女人接过茶杯喝了口,“金乌镖局的陈鎏陈总镖头说送镖的路上曾遇到些蹊跷事,我们估计这次的镖是黑燕的目标,所以打算来个守株待兔,这次刘庄主愿意出手相助,周慕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两位客气了。不过话说回来,昨天倒是有个人来过,让我将这趟的镖物从库房收了出来。” “哦?是什么人?” “这人,两人肯定听说过,驭龙山庄庄主花烬的独生子。” “驭龙卫统领?”那年长些的女人皱眉道,“他怎么会插手此事,难不成驭龙卫也开始干猎手的活了?” 江湖中有杀手,自然也有同样以花红赏金为生的猎手,不过猎手不杀人,她们主要逮人。与专门抓捕官府发出通缉令上盗匪的游侠不一样,猎手的捕猎范围远要大得多,周慕和她妹妹周显就是两个成名猎手,手下少有败绩。那个被各大镖局联名万两悬赏,一向神出鬼没的黑燕,正是所有猎手都不会愿意放过的目标猎物。 “这我就不清楚了,花烬生前武功深不可测,驭龙卫更是号称江湖第一铁卫,他若是真有心插手,两位可还要与他抢这猎物?” 周慕和周显没说话,一道少年的轻笑声突兀地传来,“刘庄主真是个难得一见的明白人。” 三人都是一惊,就见一道影子在眼前晃过,待得看清时,一个布衫少年已经坐在了中堂下的太师椅上面,一手搭着椅背,“又见面了,刘庄主。” “花少庄主。” “我娘都死了,你可以叫我庄主我不介意的。”少年实在年轻,说他有十七都是说大了,唇红齿白眉目无害地睁眼看着周慕和周显,“两位猎手大人想要抓黑燕?” 周慕没正面回答他,只是问道,“花少庄主,驭龙卫应该没有打算改行当猎手吧?” “那倒是没有。只不过…”少年从衣襟里摸出来一张信纸,看似随手一丢,轻飘飘的一张纸稳稳落在了周慕手里,“昨天嗑瓜子吐瓜子壳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一只鸽子,这信怕是送不出去了,两位的帮手估计是不会来了。” 信纸周慕再熟悉不过,正是她亲自放进信鸽腿上壶卢的亲笔信,“花少庄主这是何意?”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来提醒一声,黑燕此人我会带回驭龙山庄,两位若想半路劫猎,那我们就只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少年提起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干净就趿拉着估计是不太合脚的鞋啪嗒啪嗒大摇大摆走了。 等他走的没了人影,周显才道,“这位花少庄主倒是与他母亲一般的轻狂。” 周慕问刘风,“刘庄主,最近庄内可有什么可疑的人物出现?” “可疑?我倒是没觉得,不过昨天我有一支护院队的马出去回来后都生了次怪病…等会,他昨天来了趟就走了,怎么现在会在我庄内?”刘风指着少年离开的方向,周慕和周显对视了一眼,“他果然有问题。” “既然他也要抓黑燕而他人在山庄内,只怕黑燕已经混了进来。刘庄主,今夜,要借你的地方设瓮一用了。” *** 苏烈从马厩忙完回来就看到布衣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她摇了摇头,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凑上前拉开他的嘴巴嗅了嗅,果然一股冰片味。房间里根本没茶水,他又去哪儿喝了一嘴冰片茶回来? 不过睡着了也好,天色已晚,月黑风高正是她开工时候。换上夜行衣,苏烈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因为做惯了夜里开工的生计,苏烈的夜视能力很强,她此刻正半蹲在距离刘风所住小楼不远的梅树树梢头,楼顶的瓦都动了手脚,前后左右都埋伏着人,刘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谨慎了? 她转了转眼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小楼,一道没入黑夜的影子来到了流月山庄用来招待客人的厢房,一番逡巡,来到其中有微弱火光的一间,在窗锁上轻轻一撬就撬了开来。黑影潜入了房内,榻上歇着人,烛火的芯子未被熄尽,她勾唇一笑,刘风果然没睡在那小楼内,不过看刘风此刻安然大睡的样子只怕那出主意埋伏了要拿自己的人也不是这位刘庄主。 小半刻后,苏烈怀揣着一只拳头大小的鼓囊囊锦袋离开了厢房,她回到那小楼前,掏出了锦袋里装着的那只血玉蟾蜍,也正是这一次所有镖物里最值钱的一件宝贝,她在那锦袋里装了根黑色的燕尾羽。 等了半宿的周慕姐妹和她们问刘风借调用的一支护院队突然就听到小楼的房顶传来了瓦片碎裂的声响,“动手。” 然而,守在刘风卧房外的护院冲进去的时候,地上除了碎裂的瓦片就只有个头不小的石块,周慕举着火把,护院队将小楼围得滴水不漏,她连个人影子都没看见。 “姐,你看这里。” 周慕顺着周显指的方向看去,小楼大门那里正悬挂着一只锦袋,她拉下来打开,就只见到了一根黑漆漆的燕尾羽。 *** “姐姐?”布衣睡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还是乌黑一片,他眯缝着眼摸了摸床上,旁边没人,他抓抓头发坐起来下了床,踩着鞋晃悠着走出了房门。 小楼前面,周慕死死捏着燕尾羽,“好你个黑燕。” “姐,看来那万两赏金一直没人能拿到手,也不是没道理的事。” 周显的话音刚落定,不远处一道清脆的嗓音传了过来,“哟,大晚上的这么有兴致。” 少年一脸兴味地看着她手里的燕尾羽,“这个能给我吗?” “花少庄主…”周慕的话还没说完燕尾羽就脱了手,少年捏着那根燕尾羽扬了扬,“别这么苦大仇深的,指不定明天一觉醒来,这袋子里的东西,就又回了原处。” 布衣这次回房的时候,苏烈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床头挑眉看着他,“哪儿去了?” “茅房。” “你这放水的时间倒还真长。” “白天水喝多了,没办法。”布衣踢了鞋扑到她身上,“睡觉吧,姐姐,好困。” 他说着话打了个哈欠,要在以往,东西到手苏烈这就该撤了,不过现在多了个人,他又这副哈欠连天的样子,苏烈拍了拍他的背,除了衣服抱着他躺下,就在她的呼吸渐渐变沉后,她怀里的人睁开了眼,黑白分明眼光清亮,哪里有半分睡意。 第二天苏烈是被布衣骚扰醒的,她拂开在她脸上作乱的手,起身穿衣,等她收拾妥当才突然发现不对劲,原来贴身放血玉蟾蜍的地方一点咯的感觉都没了,她伸手一摸,早没了血玉蟾蜍,那里只剩下了她自己惯用的黑色燕尾羽。 “姐姐,你怎么了?脸色那么奇怪?” 能在她身上拿东西不被她发现的人,除了眼前这个满嘴糖衣炮弹的小家伙,世上还没有第二个人。 苏烈的脸色正在僵硬和发青当中变换,外面传来山庄管事的叩门声,“苏大夫可起了?庄主请你去客堂。” “是什么事?” “不太清楚,好像是庄主的两位贵客听说苏大夫日前医好了山庄突然犯病的马匹,想见你一见。” “在这等我。”苏烈把少年按在椅子上自己走了出去,留下来的少年挠了挠鼻翼自言自语,“真生气了啊。” *** 客堂里除了刘风还有两个女人,苏烈不动声色地站在离门最近的地方,这两个女人的气息她熟悉得很,老是喜欢追着她跑的猎手的气息。昨晚上设局的人有了解释,不过此刻她只想知道她房里那个身份成谜的少年,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刘庄主…” 门外传来步履整齐的小跑声,护院队将客堂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房顶传来剥啄声,想必连上面都是人。“这么大阵仗,我可消受不起。” “流月山庄近日只有你这么一个突然出现的生人。”周慕走上前了几步,“我说的对吗?黑燕。” 周慕说话间右手成爪就朝她脖颈袭来,没等苏烈动作,周慕突然半弯下了身,捂着自己的右手吃痛地闷哼了一声,啪得一声,一颗半生不熟的梅子掉在地上滚了几滚。 外面的护院队让了条道出来,鞋子啪嗒踩地的声音越来越近,“我还要再重复一遍吗?黑燕是我的,想劫猎最好先自己掂量清楚了。” 第127章 梁上燕(完) 日上三竿的时候,一骑马离开了流月山庄。 马背上的女人停在一家客栈前,上楼进了房间甩上房门,将怀里的人丢在了床上,“真威风啊,花少庄主。” 少年抿着唇脑子里无数个借口一个个闪过,苏烈单手撑着床沿压下了身,“刘大庄主都不敢和你对着干,我看那两个猎手的脸色都黑了,怎么,要带着我去领赏金吗?” 他突然抬起了脑袋,吧唧重重亲了一口,苏烈被他的突然袭击弄得整个人都忘了后面要说什么,半晌才无力地坐在床沿,“你真是,都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办。” “你说过你负责的。” “难道我现在还会相信那天真的是我自己喝醉酒后乱了你?” 他歪过头蹭着苏烈的脖子,苏烈终是被他弄得气也发不出来了,“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是说了吗?” “说了什么?” “说了,黑燕是我的,哪个都别想和我抢。”他扳过苏烈的脑袋用额头碰了碰她的,“我的。” 苏烈看了他半天,“你这个…”她一个用力把少年掀翻在床上,“你全身上下到底有哪里不是糖衣炮弹?” “你说呢?” “果然是名字取得好是吗?一样又香又甜,不愧是花生…” “不许叫那个名字!”少年踢着苏烈几乎是大叫出声,但还是没能阻止自己的名字被她喊出来 。 “…绛。” 这是驭龙山庄少庄主此生唯一的污点,他那个死去的老娘说,他出生那天黄昏满天都是绛色晚霞,美不可言,所以给他取名花生绛。 喊起来和花生酱完全没两样,至少在他识字以前,他都以为自己的名字其实是种吃的。 “你忘掉忘掉忘掉这个名字。” “小祖宗,我的血玉蟾蜍你是不是还给刘风了?” “是啊。” “你个败家崽子。先是在酒庄设计我,茶肆的蟑螂是你弄出来的,让刘风上库房的也是你,还从我身上摸走血玉蟾蜍。说,为什么老是给我找麻烦?” “谁让你不记得我了。” 苏烈一惊,“我们以前见过?” “哼。” 花少庄主不肯说,苏烈怎么都想不起来以前曾见过他,一个不查又被他的糖衣炮弹糊弄答应他一起回驭龙山庄去一趟。 路上见到黑燕的悬赏令上添了一列警示语,“驭龙卫已插足。” 刚开始干这行的时候苏烈曾经问过苏燕,笑面虎斜给了她一眼,“要是没有我们这种人,猎手吃什么?镖局要了何用?”苏然说这就是江湖的生存法则,虽然苏烈总是槽她说那只是她劫镖销赃的借口。 驭龙山庄以驭龙为名,山庄巍峨不在话下,苏烈第一次见到了名声在外的驭龙卫,一共三队,六十三人,每队二十一人,年纪在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其中有个男人正是那次酒庄里的那位“大哥”,这些人对她们的花少庄主都有着苏烈无法理解的敬畏之情。她想起那次自己对他说了重话之后他说的话,“她们怕我。” 她摸了摸在她胸口睡得打起欢乐的小呼噜的脑袋,还是无法想象怕他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情绪。 *** “看,这是我以前练功的地方,那是我睡觉的冰床。”寒冰床仍在瀑布后的阴湿山洞内散发着慑人的冷气,少年带着苏烈来到驭龙山庄北面三层高的一栋小楼前,飞檐是两条盘绕的青龙,苏烈皱眉看了半晌,“我是不是来过这里?” “你说呢?” “偷过太多地方,记不清了。” 花少庄主在她小腿上踹了一脚,“我的三个师傅就在这里面,不过我可不想进去,她们年纪大的脑子都不清楚了,整天疯疯癫癫的。” 山庄大门朝南,西面是驭龙卫的操练场地,最后是东面的一栋楼,苏烈望着飞檐上杀气四溢的睚眦,突然道,“我想起来了,我来过的应该是这里。” 驭龙山庄的镇庄之宝驭龙剑就在这栋楼内,苏烈那次来偷的,是用来锁驭龙剑剑架的玄铁扣锁,她停步在驭龙剑的剑台前,剑架上果然已经没了锁,剑台后面是供奉花家祖宗的佛堂,她终于想起来,当晚曾在这剑台后面,见到过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 “你是谁?”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苏烈取锁的手顿了一顿,男孩从暗处走了出来,苏烈完全当他小孩哄,怀里正好揣着半块没吃完的糖糕就拿给了他,拍小狗一样拍着他的脑袋让他坐一边吃去。 男孩嗅了嗅,“这是什么?” “糖糕啊。” 他果真坐到一边拿手指拈了一点点,先是在两指间搓成了粉末,确认食物没毒后小口地咬了一块。 苏烈正在和那扣锁战斗,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锁,怎么都打不开来,男孩吃完糖糕托着下巴问她,“你在干什么?你能陪我玩吗?” “怎么这么难开…嗯?什么,你这么大个庄子这么多人还找不到人陪你?” “娘说我是主子,和其他人太亲密了会让她们以后都不听我的,我是个男孩,所以必须更厉害,要让所有人都更怕我才可以。”他抬起了头来看着苏烈,“明天我就要进青龙楼去闭关练武了,你能陪我玩吗?” “我现在没空。” 男孩突然拿起挂在衣襟上的钥匙冲苏烈扬了扬,“你想要我的锁是不是?陪我玩,我就考虑把钥匙借你。” 于是那天晚上苏烈在驭龙山庄的睚眦楼里玩了半宿的躲猫猫,最后一次找到男孩的时候他已经快睡着了,抓着苏烈的衣服眯着眼含糊不清道,“我想去外面玩,等我…闭关出来,你带去,外面…” 苏烈把他抱回佛堂,拿他的钥匙取了扣锁,走的时候留下了她一贯的黑色燕尾羽。 再后来,她就把这晚的事给彻底忘了个干净。 “你说话不算话。” “我当时就没答应你吧?” “我不管。” “那现在带你出去玩行不行?” “现在以后,一直,一辈子。” 第二天苏烈带着花少庄主离开驭龙山庄的时候,她问他,“能不能跟你打个商量。” “嗯?” “带你玩可以,不过以后能不能别给我捣乱了?” “不骑马骑你我就考虑一下。” “…说了晚上再说,你个小色鬼。” “姐姐。” “什么?” “我在青龙楼呆了八年,师傅们说我在外面已经少有对手,连我娘都用了十年才出关。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快出来?” “为什么?” “因为,我要去逮一只,梁上的黑色燕子。” 第128章 梁上燕(番外) ***楔子*** “小黑炭,捡煤块,墨水脸,没人要。” “黑小子,羞羞羞。” 几道童稚声从草堆后传来,小的只有三四岁,大的七八岁,几个人围在一起,挡着蜷缩在草堆前的一道小小身影。 “嘿,黑小子,你为什么长得这么黑?是不是你爹怀你的时候喝了好多墨水。” 那小身子还是缩着,愣是一动不动。 “要我说,他娘以前肯定是烧煤的,所以他这么黑。” 还是没反应。 过了许久,不管那些孩子怎么说怎么笑,那小身子就是缩着,连头发都没有动上一动,脑袋埋在□□也不抬起来,那些孩子讨了个没趣,陆陆续续悻悻然地离开了。 可那小身子还是没动静。 半晌,一只很小的绿毛龟从那小袖口钻了出来,那小脑袋终于慢悠悠抬了起来,打了个哈欠,“啊恩。” 那是个不过六七岁的小男孩,全身上下的肌肤,真的都有如过熟的麦子,醇厚的蜜汁,他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低下头,看到趴在脚边的小绿毛龟,用双手捧了起来,“龟龟,我们回家吧。” 夕阳照出了他的影子,在漫无边际的麦田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正文*** 毫无疑问,非常居是个看上去很破烂的小饭铺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生意每次一开门总是门庭若市,十里街坊都知道,苏家那两姐妹其实家底不薄。 模样好,脾气好,人品好,这是街坊对于苏家老大苏然的评价,所以当苏然找上隔壁街的王大媒公说自己想在过年前找个夫君的时候,年过半百的王媒公笑成了一朵全是褶子的花,倒像是一只新鲜出炉的肉包子。 有钱没钱,娶个夫郎好过年。 王媒公带着几张画像上了非常居,他最近收了左领右舍不少好处,自然会为她们的儿子多说些好话。 “苏老板,来看看,这些可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绝对都是宜家宜室相妻教女的好人选。” “都会做饭吗?” “这是当然的。”王媒公殷勤地将手里的画像送上来,苏然看了一眼,随手从里面拎了一张出来,“就这样吧。” “就这样?苏老板你不好好看看挑一下?”王媒公满肚子的话还没来得及说,这可是娶夫郎,又不是挑萝卜,哪有人是这么挑的。 “随便就行。”苏然把那张拎出来的纸递过来,王媒公还在满腹震惊中,一个没接住,那张纸飘出去,掉在地上,被一只脚给踩在了脚下。 “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王媒公冲了过去,被那中年女人一张冷脸吓得哆嗦了一下,还是憋着气喝道,“走路怎么也不看着路,踩着东西了。” 那中年女人将一张纸拍在柜台上,正是之前苏然贴出去招厨子的布告,“还招不招?” 苏然摸了摸下巴,“改了,我现在,打算找个会做饭的夫郎。” 那中年女人眯了眯眼,“那我把儿子嫁你。” “会做饭?” “会。” “可以。” 两人三言两语敲下了婚事,王媒公一张嘴张得能吞得下一个鸡蛋,“喂,哎,苏老板,你这是…” 不管王媒公心里埋汰苏然娶夫郎比挑萝卜还不上心,就在过年前,苏然娶回了一个小夫郎。 那中年女人姓梁,单名一个颂字。 “他叫小龟。” “他很喜欢养乌龟。” “好好待他。” 那中年女人来去匆匆,拜完堂便离开了,苏然站在非常居后院的厢房前摸下巴,半晌,她推开门进去,小夫郎果然小小一只,乖乖盖着红巾坐在床头。 苏然走上前掀开了红盖头,小夫郎脸上被涂了厚厚一层□□,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苏然过去打了温水,替他把脸上的粉都给擦了。 “你叫梁小龟?” 小夫郎面无表情地乖乖点头,“嗯。” “饿不饿?” “饿。” 苏然温和地笑了,摸摸他的脑袋,“乖,那就去做饭吧。” *** 梁小龟挎着一个大菜篮子走在街上,他裹着厚厚的棉袄,棉袄有一圈白色的绒毛,围着他的脖子,衬得他的肤色更深了。 周围有好些人见着他,立刻开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瞧见没有,那就是非常居苏老板昨天新娶的夫郎,听说长得很黑,没想到还真的是个黑小子。” “我听说王媒公给苏老板说了不少人,怎么就挑了这么一个?” “谁晓得呢,你想隔壁街李家的小儿子,在咱城里也算出挑了,听说早两年就想嫁给苏老板,如今输给这么个黑小子,估计是够憋屈得了。” “他听见我们说话了吗?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看那张脸除了眼珠子眨了两下就没变过。” “还能有什么反应?装清高呗,不屑理咱们。” … 梁小龟在一众视线中挎着大菜篮子走回了非常居。 刚过辰时,梁小龟来到非常居后院的厨房,妻主说他以后要负责非常居开门时的所有菜色,不过妻主还说开门这种事看心情,高兴做就做,不高兴做就轰人关门。 妻主很显然不会做生意,怎么可以赶客人走? “龟龟,我突然觉得自己责任好重。”梁小龟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只巴掌大的绿毛龟,放在灶头上,搬了张板凳蹲在地上择菜。 没多久,从他的衣摆下面又钻出来两只小一些的绿毛龟,爬到地上。 一个时辰后,苏然在非常居的后院的水缸里发现了一整窝绿毛龟。 她站在厨房门口,朝蹲坐在地上的小夫郎勾了勾食指,“梁小龟。” “妻主,早。” “我们来聊一聊你的嫁妆。” “我没有嫁妆。”梁小龟摇头,“妻主要休了我吗?” “不,你有嫁妆,而且你的嫁妆有一点多。” 梁小龟抬着脑袋看着她,苏然走到灶台边上敲了敲灶头上最大的那一只龟壳,被打扰的绿毛龟探出了脑袋,苏然的手刚好放在它的头边上,它一张嘴,在苏然的食指尖上重重咬了一口。 苏然娶回小夫郎的第一天清晨,她手指上吊着一只乌龟,在厨房和小夫郎大眼对小眼。 小夫郎伸出小胳膊送到她面前,继续面无表情,“对不起,妻主,龟龟咬了你,你不要赶它走,我代龟龟让你咬回来。” *** 梁小龟嫁给苏然十天后,苏老板手上的小伤口长好了。 非常居后院的水缸已经成了绿毛龟的新家。 梁小龟一直都是个很勤快的人,每天会早早起来买菜熬汤做饭,当然隔天晚上他会先询问妻主明天是否需要开张,如果不用开门做生意的话,他就只需要准备他和妻主两个人的饭菜,他就可以在日头不是很辣的时候陪龟龟一起晒会太阳。 梁小龟发现她的妻主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她总是在笑着,可很多时候,他却感觉不到真正的笑意。 就好像很多时候他会高兴,会生气,会伤心,可大家都说,他没有一点表情。 所以他和妻主,其实都是很奇怪的人,是吗? *** 苏然娶回小夫郎十五天后,苏然发现她有了一个新的爱好,该怎么样让她那疑似颜面神经失调却又无比乖巧的小夫郎露出些许表情来? 苏然藏了梁小龟的宝贝绿毛龟。 “妻主,你有看到我的龟龟吗?” 苏然笑着摇头,“着急吗?” 他点头,苏然摸着下巴,这就是着急了,这就是丧气了?眼角都没有垂下过一丝丝。 梁小龟突然把尾指含在嘴里吹了声口哨,柜台后收碎银的匣子里发出了咔咔的声音,没多久,绿毛龟顶开匣盖子努力地探着脑袋想要爬出来。 梁小龟走过去把它提了出来,看看匣子,又看看苏然,“妻主,为什么龟龟会在银匣子里面?” 苏然笑着也看了那匣子一眼,“也许它喜欢上了银子的味道。”这匣子可真够不结实的,下次得找个乌龟顶不开的东西给藏着。 苏老板坚持了半个月,半个月里,绿毛龟几乎爬遍了非常居的每一个犄角旮旯。 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跌进了非常居的后院,她那面无表情的小夫郎看了她一眼,“妻主认识吗?” “算是一个故友。” 于是他无比淡定地开始烧水,给人止血上药缠绷带。 苏然摸着下巴,脸上依旧挂着笑容,深思地看着正在忙碌的背影。还是,没表情啊。 *** 梁小龟嫁给苏然一个月后,觉得妻主越来越奇怪了,没事就喜欢围着自己转,还老是喜欢在他身上摸摸捏捏,然后叹气。 梁小龟知道自己和妻主还不算是真的妻夫,因为她们一直都没有圆房。这天晚上,苏然把小夫郎抱在怀里闻闻嗅嗅,亲了好几遍,叹了口气搂着人睡觉了。 这么小一只,还是再长大些吧。 梁小龟心想,妻主,大概就是以前听人说的那种“不行”的女人吧。他安慰地伸出手拍了拍苏然的背,心道,没事,我和龟龟都会陪着你的。 厢房里那个受伤的女人终于醒了,梁小龟去给她送饭,她看了他好几眼,终于笑道,“你就是笑面虎的男人?还真是…哈哈。”那女人大笑起来,梁小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他把托盘放在桌上,那女人坐起了身来,“谢了。” 梁小龟点点头,走出去的时候还听见那女人的声音,“苏然呐苏然,你笑太多把你男人的份一起给用完了。” 那女人来去匆匆,第二天就离开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梁小龟喂乌龟的时候发现龟龟生的小乌龟少了一只。 “妻主,我的小乌龟被偷了一只。” “?” 几年后,苏烈无意中遇到了那个顺龟贼,“我姐夫的乌龟呢?” 那女人从身上掏出来一只大了些许的绿毛龟。 “养得倒是不错,你偷我姐夫的乌龟干什么?” 那女人叹了口气,“干我们这行的,要是能练到你姐夫那面无表情的功力,也算是圆满了,我想带着这只乌龟鞭策自己,不过看起来是没什么用。” “谁规定当杀手非得面无表情。” “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子动手的时候才有震慑力吗?最重要的是佣金会多,现在都讲究冷面杀手,你瞧瞧花红榜上靠前的那几位,都是如此。” *** 发现丢了小乌龟的梁小龟之后每天早晨起来都点一遍乌龟。 苏然靠在一边看着他将乌龟挨个排好数数,总觉得她的小夫郎就像一只荞麦面馒头,虽然没白面馒头好看,可是味道好还有营养。 梁小龟突然抬起头来看着苏然,“妻主?” “嗯,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他只是觉得妻主的笑容像是要把他放在笼屉上去蒸熟再吃下肚。 “小龟。” “嗯?” “你给人上药止血的动作很熟练,以前也给人上药?” “嗯,给娘亲。” 苏然想起那个冷脸中年女人一身的肃杀之气,站在他边上摸着他毛茸茸手感很好的脑袋,果然像她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不单纯的生意人还是娶个装成普通人的江湖人家的男孩来的般配。否则,她该怎么去处理那些时不时滴着血摔进来的人,怎么去解释堂内那些一身匪气的人。 “真是个活宝贝。”苏然抱着梁小龟亲了好几下,离开后院的时候没有看见她的小夫郎正看着她的背影,脸上还是面无表情,眼里却甚是心疼。 梁小龟手里捧着绿毛龟,“龟龟,妻主真可怜,我要不要告诉她其实我知道了,我不会嫌弃她的?” “还是不了,如果她不想我知道的话,我还是当作不知道吧。” “我一直陪着她就好了。” *** 梁小龟嫁给苏然两年,绿毛龟又生下了一窝小乌龟,非常居的后院多了一块硕大的石墩,上面满是青苔,还有一个大水洼,日头出来的时候,总有大大小小的乌龟趴在上面晒太阳。 梁颂来过几次,都是来去匆匆,虽然还是一张冷脸,不过看起来倒是对梁小龟稍稍拔高的身材和红润的气色很满意。 非常居这天开门迎客,清早苏然出了趟门还没回来,堂内坐着好多持刀佩剑的女人,各个浑身草莽之气,指明了菜要够辣,这些女人自来熟得很,自己舀了酒就喝上了,梁小龟在后院厨房忙碌着,辣椒一把把地朝锅里洒,等他端着托盘出来的时候,堂子里除了那些女人,还多了几个男人,有老有少,其中一个年轻的男子他倒是见过几回,总是对他满脸敌意。 “看吧,我都说了,苏老板娶他回来压根就不是当夫郎的,是当厨子跑堂使的。” “也是,毕竟生得这么黑,想来也不会招人喜欢。” 那个年轻男子没说什么,他身边的老男人拍了拍他的手,“放心,既然是这样子的话,这回包在我身上,反正你嫁来还有陪嫁的人,想要厨子跑堂还不容易。” “王媒公,拜托你了。” 梁小龟上完菜,伸手挠了挠头,怎么他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他们说这些话也不避忌一下。 梁小龟心想,陪着妻主的人,还是只要自己一个就够了,再有别人的话,他会不开心。 梁小龟回后院看着火去了,堂里那些女人酒兴正高,水渍溅了满地,其中一个女人喝了半醉,摇摇晃晃站起了身,说是要去茅厕,她浑身踉跄,一下子撞上了另一张桌子的桌角,挂在腰际的一个袋子被撞掉,砸在地上,发出噗呲一声,那袋子散开来,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了出来。 “啊…”堂子里想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王媒公吓得双眼一翻晕了过去,那女人被尖叫声刺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一怒砸了酒坛,地上碎成一片,“叫什么叫,再叫一起砍了。” 梁小龟听到尖叫声从后院走出来的时候,剩下几个男人逃也似地离开了非常居,地上的人头还在滚来滚去无人理睬。 他走过去用力掐着王媒公的人中把人弄醒过来,在王媒公慌乱失措吓得尿了裤子的眼神中提着那个人头上的头发把人头重新裹好拿给桌上的女人,“这里还有其他客人,这个不要拿出来。” 想了想,他补了一句,“不过这一次,我可以少收你们的酒钱。” *** “小龟。” “嗯?” “你今天好像心情很好。” “嗯。” “那笑一下。” 苏然伸手□□着他的脸,伸手提着嘴角拉出了一个诡异扭曲的笑容出来。 梁小龟从她的魔爪之下逃脱出来,苏然拉下他捂着嘴巴的手,“那亲一口。” 梁小龟又被苏然一把抱了起来,额头眼睛鼻子嘴巴连着亲过来,她抵着他的额头,弯起唇磨蹭着他的唇瓣温声低语,“我想,我已经可以开吃了。” 梁小龟迷迷糊糊地想,妻主她,不是不行的吗? 睡过去之前,他又想,原来妻主没有不行,不过他还是会一直陪着她。洞房花烛夜那一晚,她掀开盖头温柔地替他擦去那满脸让人难受的脂粉时,他就想,她应该会是一个好妻主。后来,龟龟咬了她,她没有生气,也没有要赶走他的乌龟们,他想,他果然没有看错,她是个好妻主。 “妻主。” “嗯?” “我喜欢看你现在的笑。” “怎么我以前的笑你还不喜欢了?” “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这样的,真的,喜欢。” 苏然放开了唇角的弧度,“以后对你笑的,都会是真的。” 苏然想找一个厨子,可是厨子不会一直在非常居做下去,于是苏然想,她干脆娶个会做饭的夫郎回来,那就可以一劳永逸了,娶回家的夫郎就可以一直拴在一起,她以后也不用再费神找厨子了。 她娶回了喜欢养乌龟的梁小龟,她喜欢上了他那面无表情的乖巧小夫郎。 “妻主,你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荞麦面馒头。” 第129章 鬼王二货(一) 在这一个世界上,有一种力量,它无孔不入,它操纵着任何一种传播媒介成为它的奴隶,它充斥在每一个角落里,爱它的如痴如狂,恨它的如癫如躁,这种力量,就叫做八卦。 八卦至死,不死不休。 这是《乾坤》报的终极守则。 作为本市首屈一指的综合性大学城KK内最神秘最风靡最低俗最让人恨之入骨却又欲罢不能的社团,乾坤社开创了社团跨学校成立的历史性先河,并以其每月一期的代表性刊物《乾坤》横扫KK娱乐报刊联盟,誓将八卦进行到底。 所谓乾坤者,即是八卦中的二爻,代表天地。 鉴于乾坤社成员为了获取八卦,长期潜伏于KK大学城各个阶层而已然引起的小范围骚乱,也为了乾坤社社员的人身安全,乾坤社核心成员的名单,一向都是保密的。 机密等级,是为KK大学城最高等级,AAA级。 这其中自然包括乾坤社的灵魂人物,社长大人。 而在真实的操作中,社长以其两位副社长的真实身份,只有不超过个位数的元老级人物才会知道,其他社团成员所能见到的社长副社长,也不过是在社团BBS上的一个ID。 不过,虽然社长的庐山真面目不为人所知,在乾坤社内部,倒是有一个流传已久的说法,每一届的乾坤社社长,都必然是这一届所有成员中,最二的那一个。 就比如说,苏剑。 *** 二货苏剑今年二十有一,正是一枝花的年龄,就像是他的ID所表达的一样,‘小爷甘一枝花’。 原本的意思应该是小爷廿一,一枝花。 苏剑觉得两个一凑在一起有碍观瞻,没有美感,所以就将那个一放在了廿的肚子里,变成了甘,合成小爷甘一枝花。 二货同学在乾坤社的BBS上转了一圈,很欢乐地看着热血沸腾的群众搭水楼掐架,又在关于猜测与商煜炀在体育馆牵手的神秘男友的帖子里留了一条言。 2798楼小爷甘一枝花 欲知详情,敬请关注四月期《乾坤》,只有你不想知道的,没有我们挖不到的(墨镜)(龇牙) 2799楼赏花人 惊现社长大人!!! 2800楼我是马甲 哈哈,我就说乾坤社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大的卖点,小爷威武(拜地) 2801楼商煜炀 想知道问我就可以了 2802楼我是马甲 (⊙o⊙)LS????求证真假 2803楼 = = 同求 2804楼商宫角徵羽 肯定假的,商商从来不逛乾坤社BBS的 2805楼我是马甲 (扣鼻屎)连商大人粉丝团团长都这么说了,那估计是假的 … 帖子一页页地刷过去,苏剑顺手登上了企鹅,拉开一个名为伏羲党的群,群里不到十号人,都是乾坤社的精英人物。 剑齿虎 (墨镜)商大神一事,造势甚佳,吾心甚慰 清明不上坟 小爷~~~~~~~你总算回来了~~~~~~(>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