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与桥》作者:月中异闻 文案: 在我看不见的黑暗里,始终有一个人陪伴左右。 —— 坐牢前,见贺折的最后一面,是在机场。 他看着我,问:“什么时候再来?” 我摇头:“不知道,作业可多了。” “生日一起过了,再走不行?” “不行,你的礼物搁在我哥那儿了。” “我有想要的。” 我笑:“那我也没法现在给你买啊。” “能。” 话音刚落,一个拥抱。 我僵住。 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话。 “下次回国,我有话和你说,等我。” 最后一面,最后一句话。 残篇断句没有结局,灾难就发生了。 1、第一人称 2、为虐而虐 3、古早狗血 4、HE 5、人物多,男主时常下线 6、第一本祭天 一句话简介:他陪我摸黑过河 立意:遵纪守法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乔边,贺折 ┃ 配角:一些发小 ┃ 其它 第1章 阴云密布势要下雨,天气又潮又闷。 我在凉席上翻了个身,袒露半个背在外面,汗水蒸发出丝丝凉意。 这时候有人轻轻敲门。 “醒了吗,乔边?”是谢如岑的声音。 我应了一嗓子,蹦下床打开插销,连她人影也没瞧,又飞快滚回床上。 夜班实在又困又累。 “小燕家里有事,张姐让我今天替她。” 我睡得懵,好一会儿反应过来:“等着,我跟你一块儿。” 谢如岑不好意思:“我看你挺累,就在家休息吧,我自己能行。” “不,我不放心。”我摇摇头,“听说姓孙的狗东西今天也在。” 朝会是什么地方?梦里乡、销金窟,眩目糜烂。 谢如岑刚来的时候,因为长得漂亮,孙石对她虎视眈眈,屡次骚扰。 她不肯就范,孙石便从中撺掇,让他姘头带头排挤、作弄。 我实在看不下。 “群里说孙石办事不来了。”谢如岑说,“你放心,而且最近朝会搞庆典,忙里忙外,他抽不出闲空对付我。” “反正闲,我去跟阿姨们聊天。”说着,我脱掉背心。 风扇掀起一股风,吹拂胸膛的山谷,谷底是一道疤痕,绵延到山口。 谢如岑诧异道:“这怎么弄伤的?” “心脏病。”我双手反剪在后穿上内衣,又套了T恤,见她面色一惊,忙说,“开玩笑的,没事,小时候不小心摔玻璃上了。” “疼吗?”她竟然眼泪汪汪。 舌头舐过干燥的嘴巴,我说:“不疼,就是难看。” 她眼里黯淡又突然点亮,说:“可以去纹身,我陪你,你纹朵花,我也纹一朵。” 漂亮姑娘笑起来甜的像蜜,往我心房浇上去。 我起身抱她:“啊好爱你。” “我也爱你呀。”她说。 早上的朝会,进进出出的,除了要做开业准备的,还有过了夜要离开的客人。 我和谢如岑刚到的时候,就看到张嘉兰带着几个人送走一位。 “嘉兰姐,难得白天看见您。”看车走了,我去打招呼,“知道您漂亮,没想到白天更好看。” 张嘉兰挑挑眉毛:“嘴甜顶什么用,调岗都不愿意,少往我跟前凑热闹。” “得嘞。”我笑着,转身要往侧门走,“您先忙着。” 她停了脚步,叫住我:“你等会儿,既然人来了也别闲着。有一批酒中午运到,你跟着小李总打个下手,别出错。” “行!”我弯弯眼睛。 张嘉兰便带上一帮人风风火火的走了。 “调去做行政多好,你怎么不答应?”谢如岑问,“你这么年轻,不能总一直做清洁吧。” 我叹口气,摆摆手:“这样挺好。” 抬头,天边是密滚滚的乌云。 一个呵欠连着一个呵欠,我催她:“走啦走啦,我去看看厨房有没有东西吃。” 现在能有个容身之所就已经足够。 像我这样吃过牢饭的人,合该像老鼠一样苟且偷生。 谢如岑忙进忙出,不见人影。 我偶尔帮这一下帮那一下,听阿姨们讲八卦,乐乐呵呵。 接近中午,送酒的车快到了。 我困得不行,提早到后门抽根烟。 烟雾袅袅,一些旧事浮现其中,又很快跟着一同消散,留下一些依稀能辨认的面孔、模样,想仔细看了,却总不能看清。 身后大门被人推开,我回头看见一个年轻男人。 他拿着烟盒,也是出来透气的。 “劳烦借个火?”他睡眼惺忪,一根烟已经夹在指间,送过来。 仔细一看,是个熟客。 “程总早啊。”我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你认识我?在这儿干活的?” “您是贵客,从上到下哪有不认识的。”我笑。 程演也不屑理我,叼着烟,跟我一同面朝北,默默抽了一根。 没多久,谢如岑打电话给我,说要给我送块蓝莓蛋糕。 我告诉她地方,她很快推门出来,没料到还有旁人,笑脸瞬间灰下去。 “快吃吧。”她把蛋糕送到我手上,作势要返回。 程演的目光逡巡在来人脸上,发话了:“等等。” 谢如岑一脸茫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 “这儿服务生?” 谢如岑点头。 “你认识我吗?”程演突然问。 谢如岑摇头:“不好意思,先生您是……” 程演乜我一眼,摆摆手放人走了,把烟蒂往地上碾又碾,燃烧的火光迸进水泥地里。 “还贵客呢,还从上到下哪有不认识的。” 他学我。 “她初来乍到,请您多包涵。”我立即解释,“我打包票,见这一面,她指定能记住您的英俊伟岸,夜里梦白天想,忘记都难。” 程演撇嘴一笑:“你可得了吧。” 不像是生气,又重新叫我点上烟,缓缓呼出一口。 “这姑娘倒长得漂亮,看样子人也善,还送你吃的。” 我一怔,住了口。 “谢了。”程演也没再说什么,送了我根好烟就走了。 这时送酒的车从大门拐进来。 果然下起了雨,起初淅淅沥沥,逐渐浓密,浇头下来。 午休过半,谢如岑才回到休息室,接过我给她带的盒饭。 “这雨下的,也不见凉快多少。” 谢如岑附和一声,嘴里塞口米饭,问:“早上跟你一块抽烟的那人,谁啊?” “程演,这儿常客。”我说,“上面有间房是他的,那人挺奇怪的,来这儿不怎么玩,总跑上楼睡大觉,有时来通宵工作,烟抽得特别猛。” “还有这种人?”谢如岑笑笑,“长的倒好看。” 我看她一眼。 工作繁忙,才刚吃完没一会儿,谢如岑又被人叫走了。 我趁空睡了一觉,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来了又走。 几声闷雷滚过,后背发汗。 梦中又是空荡无人的夜色街道,草丛中窜出一条蛇。 “乔边!乔边!” 听到喊声,我激灵一醒。 来人一脸急切:“你快去看看谢如岑,邱繁星她们一帮人又在欺负她。” “操!” 火气窜上头顶,我跟着跑出去。 远远看见一圈人围观。 谢如岑跪在地上,正在给邱繁星擦鞋。 我跑过去气息不稳,一把抓起谢如岑,攥着她的手。 “又来给人出头啊乔边。”邱繁星靠坐在吧台上,掐着鲜红的指甲,并不正眼看我。 “你别先急着骂我,我可没故意刁难她,是她自己笨手笨脚,把酒撒我鞋上了,不光我的鞋,还有包,都毁了。” “才买没多久的。” “酒有腐蚀性啊。” “可贵了。” 她小姐妹纷纷附和。 邱繁星说:“我知道她也赔不起,这不就让她擦擦鞋嘛。” 我闻到谢如岑身上一股酒味,仔细看了,发现她头发、工作服都是湿的。 她被泼了酒。 谢如岑看出我的心思,拽了拽我,又摇头:“我没事。” 人越聚越多。 “你等一下。”我绕到吧台后,拿了一把刀。 邱繁星显然被那把刀吓到:“你,你想干什么?” 我笑:“怕什么,众目睽睽,我还想杀了你不成?你那鞋和包多少钱?我赔给你。” “你个扫地的,十几万,你赔得起吗?”她放松了表情,冷眼看着我。 “能啊。”我说。 “既然东西已经坏了,我也说要赔……” “就干脆再来几刀吧,省得有人再捡去穿,多不好。” 邱繁星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已经弯腰拿起她的鞋,连同她的包一起,拿刀划了又划,踩了又踩。 人群鸦雀无声。 “你有病吧!”邱繁星指着我,“你他妈哪来那么多钱?!陪老男人睡觉一晚上值五百块吗?十几万,你下边儿得烂成什么样!” 谢如岑急哭了。 我瞟着邱繁星:“随你怎么想……哦,你那衣服还有发型多少钱?” 她傻眼:“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有钱啊。”我拿过一瓶酒,晃了晃,“一起赔你。” 说罢把酒灌到她头上,她挣扎,我捏住她的脸按着,直到把酒泼完。 邱繁星湿透衣服,没了鞋子,妆也花了。 她怒急,要冲来打我。 眼看要出事,看热闹的保安也不敢再耽搁,上来,一边拦住她一边拦住我。 谢如岑泪水连连:“这可怎么办啊?我们哪儿有钱?” 我眨眨眼:“要不陪陪老男人吧。” 她一愣哭得更厉害,我好声劝她,玩笑话玩笑话。 钱我真有,还不少,都是牢里那几年,家里人存进去的。 出来以后东奔西走虽然苦,但一分没动。 觉得愧疚,我不愿用在自己身上。 这下用来打别人脸了。 闹剧闹到了张嘉兰那,她黑着脸许久不说话。 “乔边,你挺厉害啊。”她冷哼,“拿刀?是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坐过牢?” 我正襟危坐:“您消消气,我只是见不得谢如岑被欺负。” 张嘉兰看着我:“邱繁星不会善罢甘休,你想怎么办?” “破财消灾啊。”我淡淡地说,“没有人不爱财吧,不行就多给点儿。” “……”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 一个年轻男人轻扫我一眼,有事交代张嘉兰。 说了不过两三句,他停下来,重新看向我。 虽然七八年不见,但面貌依稀可辨,这人我认识。 “乔边?”孟辛泽迟疑地开口。 一阵烦闷,涌向脑门。 我弯起眼睛:“孟辛泽,你戴上眼镜我差点没认出来。” 他满脸诧异。 张嘉兰看看我看看他,先退出门去。 孟辛泽还在发愣。 “什么时候接手的朝会?”我问。 孟辛泽回过神:“就前几个月,把这儿整改整改,再回去交差。” 他一笑,一个浅浅的酒窝。 他定睛看我,说:“你哥一直在找你。” 我闷出一声笑:“还找什么呀,我都这样了。” “你失去消息后,乔行疯了一样四处打听。”孟辛泽叹口气,“他嘴上虽然骂你怨你,却是最疼你。” 我眼前晃过乔行的脸,隔着重重迷雾,他的表情又冷又硬。 孟辛泽拍拍我的肩膀:“你平安无事,乔行总算能安心。” 我抬抬眼:“你先别告诉我哥,也别告诉别人。” 他皱起眉头,思考片刻:“也行,反正我知道你在这儿。不过,也别让你哥等太久。” “嗯,谢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谢如岑小声地喊我名字。 “我名片,有事给我打电话。”孟辛泽看看表,又拍拍我的肩膀。 他走后,谢如岑露出个脑袋:“怎么样啊,乔边?” 我吸吸鼻子,伸出手,OK。 第2章 电视新闻在播放一场赛事颁奖典礼,嘉宾和运动员正在媒体前合影留念。 闪光灯中,颁奖的人西装革履。 他虽然也笑,隔着荧屏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谢如岑端出最后一道菜,抬头一看。 “又是那个帅哥,看来你真喜欢他。” “是呀。”我夹起一块豆腐,笑眯眯的,仍然盯着屏幕。 镜头移到别处,人也不在了。 我一抿嘴:“高富帅谁不喜欢。” “下午两点考试?”我问。 谢如岑填了一口米饭,翻了翻书,“嗯”一声。 我不再吵她复习。 到了学校。 目送谢如岑进了考场,我开始瞎晃。 从小广场看喷泉,晃悠到体育馆看学生打球,再晃悠到实验楼,最后在大厅椅子上打盹。 落日余温熨帖着双眼,形成橘色和蓝色变换的光斑。 这地方安静空旷,一有动静,回声巨大。 我睁开眼,顺声音看过去,穿白大褂的男人正在弯腰捡东西。 文件撒了一地,我小跑几步过去帮忙。 第一眼,注意到他手指纤细修长,指甲干干净净,血管的青色和蓝色隐隐浮现。 靠近了,一股杀菌药水的味道。 我抱起一摞厚重的书,看他手上东西也不少,问:“老师,我帮您送过去?” 他长相温文尔雅,一双眼干净透亮,看了看我,也没拒绝。 大厅走廊足音接踵,一声叠着一声。 “你是哪个学院的学生?”他突然问。 我笑笑:“老师,我不是学生。” 没有下文。 他打开办公室,叫我把东西放在桌上,说:“谢谢,你喝杯水再走。” 他拿出一次性纸杯,加上杯套,接得水滚烫。 “怎么不喝?”他脱下白大褂,坐回座位,眼睛看着电脑。 “水很烫。” “等凉了再喝。” 办公室门大敞开,我靠在门口吹着热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结果看到了程演。 “啊,程总。” 程演一脸古怪,上下打量,想起来了:“你怎么在我哥这儿?” 我一愣:“巧了,刚才帮这位老师拿东西。” “嗯,程洵,我哥。”程演象征性介绍。 程洵眼光流转,最终问他弟弟:“你认识?” “见过,在朝会干活的。” 程洵没再说什么,兄弟两人聊了几句。 程演和我顺路,一块往教学楼方向走。 “你怎么会来学校?” 我解释:“谢如岑是这儿的学生,今天学校期末考试。” “谢如岑?” “上次给我送蛋糕的小姑娘。” “哦。”他摸出烟盒,往外一送,朝向我,“抽吗?” “不了,学校抽烟不大好。” 他一听,把烟重新放回去。 “谢如岑。”程演重复了一遍名字,“长得漂亮,想不到还在这儿读书,学什么的?” “好像是生物工程。” “去朝会那种地方干活,她家是不是有事?”程演问。 “她妈生病,她爸高利贷欠了很多钱,她还有个弟弟在上小学。” “唉,苦命。”程演叹口气。 我跟着叹气。 “哦,我都忘了。”他问,“你叫什么?” “乔边。” 程演皱眉念了一遍,又舒开眉头。 “方便的话,你跟谢如岑说,我公司做生物技术,慈善公关这块有学生捐助项目,正好她学生物,估计符合资助标准,行不行不说,让她申请试试。” 我谢了谢,说回去问问。 赔礼道歉后,邱繁星离开了朝会。 庆典一过,朝会整改,各方面停工调整。 对谢如岑来说,是个打击。暂停了兼职,意味着没钱。 我提出要帮她,她不愿接受,辞工去找别的地方。 我思来想去要跟她一块儿。 张嘉兰知道这事后,要我先等一等。 谢如岑没法等,去了南山俱乐部,还是值大夜。 琢磨着搬家的时候,孟辛泽打电话来。 劈头就说:“乔行知道你在这儿了。” 我一愣:“孟辛泽你……” “哎,哎,不是我,是你自己。”他急切辩白。 “你在附近网点大额取钱,他收到消息,告诉我大约知道你在附近,但不知道是我这儿,把我吓一跳。 我一时语塞,真蠢,我。 空档里,一道男人的声音从电话里隐约传来。 “我们先走了。” 短短一句。 孟辛泽“喂喂”两声:“怎么了?” 我捧着电话,再开口,声音干哑:“刚才是贺折?” “嗯,今天我姐和他请吃饭,两人要订婚。” 听得我一懵,眼里冒水光。 一声叹气。 孟辛泽好声劝我:“赶紧回来吧。” 回去……怎么可能回去。 我哪有脸回去。 晚上,手机震了几震,我才接通。 程演暴跳如雷:“来南山医院!谢如岑打伤了人,你过来多拿件衣服。” 我突然清醒,先问有没有受伤。 “她没事,破了点皮,吓得不轻。”程演说,“她打那人伤得重,脑袋和眼睛那块都缝了针。” 我舒一口气,到医院傻了。 谢如岑衣不蔽体,头发凌乱,她坐在程演身边,看见我直掉眼泪。 我眼圈一胀,体内火气炸开。 掏出衣服把她裹住,我问谁干的。 “孙石。”谢如岑满脸泪痕。 “操!那个狗杂种!” 程演起身一挡:“你别冲动,警察马上来查,你再出手伤人,我们有理也说不清。” 原来,为了多赚点儿钱,谢如岑去做酒水推销,今天倒霉碰到孙石。 孙石欲图不轨,谢如岑为自保,拿酒瓶把人砸了,但力气终归小,孙石破了脑袋还要死拖住她。 程演路过,听见呼救,断然推门进去,把人救了。 “她也挺狠,把人砸成那样。”程演一笑,露出虎牙尖,“别担心,老板我认识,里外有监控,没大碍。” “谢谢程总。”我搂着谢如岑,诚心诚意。 “谢我啊,请我吃饭。” “一定一定。” 录完口供出来已经是后半夜,东方既白,天快亮了。 程演好人做到底,把我们送回去才走。 谢如岑几乎哭了一晚上。 我一直睡不着。 第二天起得晚,谢如岑眼睛红肿,我忍不住笑。 开了前置前置摄像头,她迷迷糊糊一眼,也跟着哈哈。 “我这样怎么出门?” 我说:“出去,我就像牵着一头小猪。” 她翻身下去,凉水湿透毛巾敷到眼上。 “我还没问你,怎么也不干了?” 我闭着眼,摇头晃脑:“觉得没意思,要不我们买几套房子当收租婆吧。” “不愧是‘豪门在逃千金’,财大气粗。”她拍两下巴掌。 自从知道我账户一大笔钱后,她给起了个外号。 谢如岑把毛巾翻了个面。 “哦对,我们请程总吃个饭吧,他解决了我妈大半医疗费,昨天又救我,想好好感谢他。” “嗯。” 我细想一下:“我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似乎有些喜欢你。” 她喉间微动,只轻声发笑:“怎么会呢,不般配。” 话语带着涟漪。 我沉下目光。 我和谢如岑收拾妥当,出门找房。 才拐出楼道,远远看到一个人走来。 她是短发,精致打扮和这破旧小区格格不入。 更近了,面孔越来越熟悉。 “乔边。”她站定在眼前,眸光流动。 我愣怔之后,笑着点她的名字:“孟幻。” 她立即把我抱住,一股甘菊清香扑鼻而来。 谢如岑好奇地看着。 孟幻也不管旁人,扯起我胳膊:“走,跟我回去。” “别急别急,我今天还有事。”我苦笑,“咱们改天好不好?” 孟幻不撒手,我只好让谢如岑自己先去。 谢如岑三步一回头。 “孟辛泽告诉你的?”我带人返回屋。 孟幻目光扫过房内,看着我:“他给你打电话不通,害怕有事,自己又没法来,只能告诉我。” 我掏出手机,数据信号都没有,欠费了。 我卸下肩头:“那你……” 她心领神会,摇摇头:“没告诉别人,就我自己知道。” “唔。”我耷拉下眼皮,话堆在胸口。 两个人僵硬面对着。 多年未见,还是生疏了。 我清清喉咙,看她:“听孟辛泽说,你和贺折要订婚?” 问完咬了咬舌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嗯,今年十一。”她抬眼,又低下。 “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如果不是……怎么会是我。” 话音一落,气氛沉了。 我目光不知往哪儿放,感觉哪儿都带着刺。 沉默拉扯着时间。 下午三点。 我拢了拢失散的魂魄,拍拍她肩膀:“放宽心,回头给你们包个大红包。” 孟幻笑了一下。 “走吧,我得去找谢如岑了。” “嗯。” 孙石被拘留,他老婆知道了他的丑事,要带着孩子离婚。 这报应可太轻。 事情终了,谢如岑和我请程演吃饭。 地方在海楼,本地一家高级餐厅,价位不低。 谢如岑下了血本。 我们两个穷鬼,穿着T恤牛仔裤,提溜着眼珠,战战兢兢。 高级餐厅就是好,服务生端着专业微笑,看不出任何怠慢,挑不出一点差错。 谢如岑像个小白兔,板正坐着,脸上红扑扑。 我们俩看这个看那个,研究研究菜单,啥都吃不起。 程演按时到了,衬衫挺刮,双腿修长,发型一丝不苟,一看就是细心打理过。 他招招手,谢如岑去迎,两人一同走来,不知说了什么,相互一笑。 我咬咬嘴唇,啧,般配。 “程总,您看看吃点什么?”他一落座,我把菜单递过去。 “没来过这么高级的地方,做不对的地方,还请您多担待。” “知道还来。”程演漫不经心飘来一句,“这地方破规矩多,真不如路边儿餐馆自在。” “啊……”谢如岑笑容僵住。 程演一愣,忙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怕你们破费吗?” “没有没有,您随便点。”谢如岑兜起笑。 我托腮看着,这两人都红了耳朵。 手机响了,程演边翻菜单边接,嗯啊几句,说了个位置。 他看我:“我哥正好在附近,不介意加个人吧。” 他又说:“我哥来感谢你上次帮他搬东西,他请你的,谢如岑请我的,咱们对半付账。” 我一头雾水。 程洵很快到了,和程演并排坐。 兄弟两人三分相似,弟弟活泼,哥哥冷。 这一顿饭吃得怪无聊,谢如岑小心翼翼,程演总逗她。 我只能跟程洵客套。 “程老师您有多高啊?” “一八五。” “程老师你们做实验要杀小白兔吗?” “杀。” “程老师您这么年轻有为,得是教授了吧?” “不是。” 他真是惜字如金。 程演听到了,笑:“你怎么不问问我们程老师有没有女朋友?” “哈哈,问私人问题多不礼貌。”我说。 程洵轻眨眼睛:“没有女朋友。” 程演扬着笑。 我尴尬极了,举起杯子:“啊,那这一杯,就祝程老师早日找到女朋友!” “谢谢。” 四人碰过杯。 第3章 谢如岑一切向好。 程演公司资助了她妈大半医疗费,她通过笔面,到程洵那儿当实验助理,薪酬尚可。 之后,工作需要,她搬回学校宿舍。 好像我待在镜水,也没什么必要了。 计划着辗转下一个城市。 这时,谢如岑要出差,我主动举手帮着照顾她妈妈。 一天。 我到医院的时候,谢海流正趴着做作业,柔声柔气地喊“姐姐好”。 阿姨支起身体:“乔边来啦,快坐呀,海流,给姐姐倒水喝。” “您躺着就好,别动。”我说,“我给您带了我自己炖的汤。” “这么客气,你来往奔波够辛苦了。”她说。 “你帮如岑,帮我们太多,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 我摆摆手:“不用谢阿姨,都是互相帮助,每次我生病发烧她比谁都着急。” “好孩子,你爸妈有你真是好福气。” 我咧嘴笑笑:“您有如岑、海流,也是好福气啊。” “姐姐喝水。”谢海流捧着杯子。 他伸手一递,小臂露出一片青紫瘀痕。 也就一瞬间,他扯了扯袖子。 我都看到了。 小孩没有太多表情,又窝回去写作业。 到时间我准备走,叫他:“送送姐姐好不好?” 他眼睛透亮,点点头。 八月天气燥热,空气卷得滚烫。 反观这小孩捂着长袖,十分怪异。 “宝贝啊,你不热吗?”我停在一个卖冷饮的摊位,“我请你吃雪糕,我要巧克力,你要啥?” 他摇头:“谢谢姐姐,我不吃。” 哪有小孩不爱吃雪糕。 我拿了个一样的,硬塞给他:“快吃,不然化了,钱就白花了。” 他抿下嘴,乖乖拆开包装,吃得不声不响。 “今年考试考得怎么样?” “考了第二名。”他眼里有了点光。 “这么厉害,得奖励你。”我盘算着。 余光中他眯起眼角,偷偷笑了一下。 接着袖子滑落,他惊恐地朝我看一眼,马上抓起袖口。 “别藏了,我都看见了。” 我拉过他胳膊,绾上袖子,新伤旧伤,伤痕成片。 “你爸什么时候回来了?”我沉声问。 “几个月前。”他小声说。 怕他有内伤,我带他去拍CT,好在检查没事。 我开始全天陪护在医院里。 孟幻打电话,说想一起吃顿饭。 正好,我也有礼物送她。 相约医院附近一家餐厅,我提前过去,到窗边等着。 一场雨后,槐树翠绿欲滴。 记得通向家的路,两旁也种洋槐,开花时绿白相映,热热闹闹。 一辆黑色轿车靠边停了,孟幻从副驾驶座下来。 本来朝这儿走,估计是忘了什么,她折返,敲了敲驾驶室的玻璃。 车窗慢慢落下,一个男人的侧脸而已,冷冷清清的,甚至没什么表情。 我却觉得眼烫。 他说话,他抬手递出一样东西,他的名字翻出来。 贺折。 有多久没见过他了?五年?八年? 哈,哪有那么长时间。 电视里才刚看不久,还对谢如岑说他是“高富帅”。 只是没了屏幕,也还是没有温度。 “乔边。” 我收回目光。 孟幻一身套装,红唇黑发。 “坐呀。”我掏出一个小盒,放到桌上。 “送你的订婚礼物,你凑合一戴吧,贵的让贺折买。” 打开盒子,一条手链坠着一朵小甘菊。 我记得是她喜欢的花。 她定睛看了我几秒,把链子戴上:“好看。” 吉祥话一箩筐,又絮絮叨叨许多。 喝过茶,孟幻低了目光:“听说钟泉今年不走了。” 我一愣。 捏着的杯子,热水泼去手背几滴。 孟幻说:“钟翊出事后,钟泉一家就搬走了,不过每年忌日都回来祭奠。这次回来,估计就不走了。” “毕竟根基在这儿,终归是要回来。” 我垂着目光,指甲来回刮着指肚。 等红了一截才停下。 “去年忌日,我在陵园外面待了一天,没敢进去……不去也好,去了,会弄脏钟翊的墓碑,让她不开心。” 我低下头:“就算我想去,钟泉也不会允许,他当时说得明明白白,‘想见她,你只能去地底下’。” 沉默散开,一阵焦灼。 “今年去看看她吧,我陪你。”孟幻微掀眼帘。 她伸过手,甘菊花瓣在灯下反光。 “和钟泉错开时间,他不会发现的。” …… “嗯。” 返回医院。 出了电梯,走近病房,我听到一道男人凶恶咆哮。 糟了! 门后面,谢海流被狠踹在地,他挣扎着想站起来,那男的再补上几脚,直往他背上跺。 “操!” 我冲过去猛推了人一把,将小孩护到身下。 “哪来的臭娘们儿多管闲事!”中年男人吊着眼,凶很怒骂,“我教育孩子轮得着你个小婊.子管?操!滚他妈一边儿去!” “谢山你有种冲我来!别打孩子!”阿姨挡在男人面前。 “好啊,你个臭老娘们儿,有钱在这儿躺,没钱救老子。骗老子呢,把钱给我,我就放过这个小畜生!”谢山扯着眼,满脸横肉。 “跟你说了,这是捐助,直接做手术用,我们手里拿不到钱!”阿姨哭喊着。 “你把我当我傻子呢?!我他妈会信?卷老子那么多钱,你他妈今天必须我吐出来!”谢山猛掐向阿姨的脖颈,再一掌将她往墙上甩去。 谢海流哭嚎着要去打他,他猛一抬脚,我拦在前面,脚踹在我腰上。 一阵头皮紧。 马上谢山再抡起拳头,我大喊:“你住手!钱在我这儿!” 他果然停下,瘪嘴冷笑:“你他妈谁啊?” “我是谢如岑的朋友,钱她委托给我了。”我掏出随身携带的银行卡。 他眼珠从下翻上:“我怎么知道卡里到底有没有钱?” “楼下大厅有ATM,可以取现。”我尽力直视他。 “敢他妈骗我你也别想活。” 他姑且一信。 人来人往,我如果呼喊,估计没用,还有可能惹怒谢山。 怎么办。 ATM前只有两个人排队,我攥着卡,汗流浃背。 谢山排在我身后盯着。 插卡,输入密码,选择余额查询,缓冲两秒后,数字出现在屏幕上。 谢山抑制不住的笑。 我再选择取款,输入金额,钱被一张张吐出来。 谢山急不可耐伸手去拿。 那一瞬间,我猛一狠掼,狠狠卡住他伸到钱箱中的手,开始大声尖叫。 “抢劫!救命啊!抢劫!” 谢山一听不好,扭过臂肘痛击我的头部。 他拔腿跑,但大厅人多,还有保安,很快,他被按倒在地。 这一暴打,打得我脑子发昏,被人扶着,一路踉跄着到了保安室。 我又做了那个梦。 黑夜无人的街上,我坐在车里,草丛中钻出了蛇,吐着信子逶迤而来。 我推搡身旁的人让她赶紧走,她一转头,冲我笑。 她打开车门,蛇爬过她,爬向我。 一道阳光穿透眼皮。 我醒来,长呼出气,汗水溻湿了后背。 墙上的表,才过去二十分钟。 两个警察推门进来。 我把实际情况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好的,我们会做进一步调查。”警察说,“这期间请保持电话通畅,不要离开本市。” “谢谢。” 我有气无力,喝过水刚想走,有人急冲冲地闯进来。 他紧蹙眉头,气喘吁吁。 他看着我,像是在辨认,认清后释然似的抬头笑了一下。 我愣住,堪堪一眼,紧张、恐惧的情绪爆开,我泪如雨下。 “哥……” 乔行捧着我的脸:“不跑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模糊中看到他通红潮湿的眼睛。 我哭得更凶。 家里的传统,重男轻女。 乔行被寄予厚望,从小被教育得不苟言笑,长大后更是严酷冰冷。 反观我,没人管教,被养野了。 我还记得,每次过生日,乔行穿着西装,被长辈带着,游走在大人中间,交际、应酬。 我躲在房间吃蛋糕看动画片,等人散了,再带上我四处搜寻到的宝贝到他屋里。 点一遍蜡烛,祝他生日快乐。 一开始是蜡笔、图画书、拼图。 异想天开送过小鸡、小白兔。 再之后送的是游戏机、摩托车、一只金毛。 只有那只金毛,他不听长辈意见,执意养着。 “小雪球怎么样?”我塞了一口饭,问乔行。 “不问我,先问狗。”他淡看着我,伸手撩开我额前的头发,皱起眉头,“怎么有道疤?” “小事。”我笑笑,“哥,结婚了吗?生小孩了吗?” 乔行摇摇头。 “那有女朋友没啊,我什么时候能见见?” “有。” “叫啥,我认识吗?”我实在好奇。 他不想多说,问别的。 “家里给你的钱为什么不用?没有钱,你用什么活?” 我托着腮:“怎么不能活,下到工厂,管吃管喝。” 乔行展开我的手,划痕、厚茧堆在上面。 不好看,我很快缩回去。 他闷声说:“你怎么不能学得聪明一点。” “回家吗?”我眯起眼,“哥,我害死过人,就算从牢里出来了,也没法回去。” “家里容不了一个污点。” 他一怔。 “你不应该找我,家里为什么给我那么多钱?”我看一眼乔行,再低头。 “他们无非是要告诉我,‘乔边你走吧,这些钱能够保你衣食无忧,走了就不要再回来,家里没有你这个女儿了’。” 空气凝结不动。 乔行叹口气:“家里你不用管,你只要好好留在镜水,别再乱跑。” 我也轻叹,稍点了头。 谢山被判处拘役。 谢如岑从外地回来后才知道消息,病房里,小姑娘抱着我又是一顿哭。 程演后脚到。 他看到我,眼神都变了。 事情是乔行帮着处理,双方认识了,自然也知道我是谁、做过什么。 我看他,也不同了。 因为没想到他和我妹妹有婚约。 有婚约的情况下,他还要撩拨谢如岑。 以前觉得他和那些纨绔子弟不同,没想到感情上都一样。 留谢如岑一家团圆,程演提出送我回去。 从出病房到坐上车,两人一前一后,没半句话。 我降下车窗透气。 “开空调了。” 他给升上去,语气里硌着石头。 “怪不得呢,谢如岑叫你‘豪门在逃千金’。”他讽笑一声。 “看样子,她不知道你坐过牢。” “嗯,我没说。” 他啧一声:“瞒着不好吧。” “我不会害她……你呢,是不是喜欢谢如岑?” 程演点头:“喜欢。” 我淡淡地瞥他一眼:“还是别了,有婚约就不要再玩弄别人的感情。” 他一锤方向盘,气急败坏:“我他妈没想和你妹妹结婚,家里安排的又怎样?还能架刀在我脖子上逼我不成?什么年代了,还他妈包办婚姻。” “你别激动,我只是不想看她受伤害。” 程演鼻子里哼气:“论伤害,我觉得你威力比较大。” “我不会害她。”我又说一次。 两人僵持着。 几个路口后,程演泄了气。 “行吧,行吧,我不管你,你也别来管我。” “成交。” 第4章 我搬回了以前住的房子。 打开门后,一大片夏日阳光。 白得刺目。 踏进去,像趟入陈旧回忆的河,河里波光粼粼。 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眼前出现一道人影。 我眯起眼。 他沉默不语,怔怔地看着我。 他微抬下巴,眼底发红。 高个子,双腿修长,身姿挺拔。 他穿着衬衫,扣子开几颗,锁骨上有痣。 看了很久,我想起来了。 哦,贺折。 他仍看着我不言不语。 他朝我走来,像从梦走到现实。 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我下意识向后撤几步。 走近了,他的目光散在不知何处。 他只是合了一下眼,不再多看,绕我过去离开了。 电梯门开了又关。 许久之后,我回头看去,只有空荡荡的走廊。 因为在外养病,我第一次见到贺折,要晚一年。 当时,他随父母搬来,我听到传闻,说是个好看的小男孩。 一年后的下雪天,乔行迎我回家,他也在。 乔行让他喊我“乔乔”,他轻轻一笑,跟着叫我一声:“乔乔。” 传闻不假,粉雕玉琢是真好看。 不过,他和乔行一样,性情偏冷。 我更喜欢他疯疯癫癫的妹妹。 酒喝了几夜,我总算醉醺醺地醒来,支起画架。 累了就睡,饿了就吃,醒了就画——报复一样。 结果,画完难看,我用画刀划破,哭一遍,再画。 它们好似不断告诉我:别费力气了,过去一旦错过,就不会再回来。 乔行来的时候,正看到我勾着背,浑身是干涸的颜料。 地上一堆废纸,墙和床色彩斑驳。 我冲他咧嘴一笑,嗓子哑了:“哥,你来啦。” 乔行不作声,抹了一把我脸上的颜料。 “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我们请孟辛泽他们吃饭。” 我伸伸腰。 洗好之后。 乔行正在收拾屋子,他扯下被子,无奈地摇头,打电话叫人送新的,随后把废弃的画平整铺开。 每一张他都看得仔细,没发现我站在门口。 我说:“别看了,不好看。” 乔行看看我,再看看画。 “是没以前好,不过你能重新开始,我就很开心。” 我笑笑:“真丢人。” “下回我给你找个老师。”他说。 “行啊。” 窗帘拉开了,傍晚的阳光透窗而来。 等了没多久,孟幻、孟辛泽到了,还有张嘉兰。 “嘉兰姐您快坐。” 她坐到孟辛泽一侧,冲我点了点头。 孟幻拉过我的手,塞给我一个小盒 “一副耳钉,觉得好看就买了,送你。” 两颗黑钻,一个月亮,一个星星。 我笑:“得嘞,我明天就把耳洞再打一遍。” “乔边什么时候回镜园?”孟辛泽问乔行。 “暂时不回,”乔行喝了口茶,“她搬回了清池花园。” “哎敢情好,家里什么时候开张,去你那儿添添人气。”孟辛泽转头冲我。 “上次去,还是个跨年晚上,喝得昏天黑地。” 我跟他碰杯:“好啊,我记得你家有个高级厨子,来的时候记得带人,那道炭烤扇贝我馋了好久。” 孟辛泽扯了扯笑。 “他家厨师早换人了。”乔行盛了一碗紫菜汤。 “想吃扇贝不难,给你点。”说着便叫服务员。 “看我这记性。” 我没有在意,看到孟辛泽点烟,习惯性伸手:“来,给根。” 孟辛泽递来。 乔行啪嗒一声落筷,我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空气一滞。 他淡淡地说:“抽啊,怎么不拿?” 脾气上来了。 孟幻皱眉:“孟辛泽,你肺不要了?还抽。” 孟辛泽脸上讪讪:“哎哎,行哥,酒桌上习惯了,抱歉抱歉。” “乔乔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实在抱歉。”乔行敬了孟辛泽一杯。 他又敬张嘉兰:“朝会重新开业,我一定去捧场。” 又谈了些别的事,酒喝不少。 乔行捏着眉心。 我脸上发热,脑子晕乎。 因为都喝了酒,叫司机也花时间,不如找代驾。 一行人刚出电梯,到了大厅。 孟幻抬声道:“贺折!” 我缩了一下心。 乔行惊醒,拧着眉头朝前看一眼,然后稍稍一挪步,把我掩住。 还是慢了,我迎上了贺折冷冰冰的眼睛。 恍恍惚惚,我想起一件事。 大概是十来岁一个寒假,外面下雪。 乔行、贺折坐在客厅看书。 我窝在对面沙发画练习,烦了,四处乱看,看到贺折,他位置刚好。 我支起腿,铺开速写本,盯看他许久,打出形。 描绘他的面部轮廓,低垂的双眼,红润的嘴巴。 再想找些细节,我抬头,正好捕捉到他轻轻一笑。 他看向我,眼里带笑意:“在画我?” 看我点头,他接着问:“画完送我吗?” 我自知学艺不佳:“等我练几年,再画了送你。” 乔行说他也要,贺折没再说什么。 小孩轻飘飘的诺言罢了。 “乔边!” 孟辛泽叫我,我有点懵,茫然地看着他。 “折哥正好要去清池花园附近谈事,他说送你们回去。”他重复道。 我看了一眼。 贺折离得不远,在跟人交待事情,低着眼帘,没有表情。 见乔行醉得凶,我随即点了点头。 很快,司机载孟幻他们先走。 我扶着乔行坐进车里。 贺折踩住油门转向,开出酒店,开到镜水主干道。 狭小密闭的空间内,燃起酒气。 车内没亮灯,尴尬的情绪都裹在昏暗里。 一路无话。 车拐进清池大门,在一栋楼前停稳了。 贺折把乔行扶出车,我按下电梯。 诡异、煎熬的沉默一直持续。 按亮了灯,贺折径直把乔行扔到客房床上。 听见开门声,我一闪眼睛,以为人已经走了。 很快,乔行沉沉入睡,我擦了擦他的脸和手,喂了杯蜂蜜水,见神色平稳,才关了灯。 出去发现贺折还在。 他坐在沙发上,仰头闭着眼,灯光透过睫毛留下影子。 我看得出神。 他有所察觉,轻掀眼帘,移来的视线涣散飘渺。 “喝茶吗?”我转开目光。 一秒,两秒。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开口。 “去年夏天。” “还走吗?” “啊?”我没料到他这么问,干笑着,“走,过几天吧。” 他低下眼,看不出情绪。 时间趟着泥沙,流淌得缓慢。 我提气到胸口,问他:“那天你怎么会在这儿?” “来找东西。” 我皱眉。 本想问是什么,转念记起钟翊住过,他有钥匙,来拿她的东西也不奇怪。 “看你挺开心的。”他眯起眼角,散漫地扫过我。 “喝酒庆祝什么呢?” 我一愣,脸上发僵,向沙发后面缩了一缩。 “庆祝终于能回来?”他似笑非笑。 陡然觉得不耐烦,我绞起眉心。 “办完事我就走,真的,就几天时间,很快,很快就走。” 语气直、冲。 他没说话,起身终于打算要离开。 差开几步,我在他身后,抬眼打量着。 腰背挺拔,黑发打理得利索,袖子绾到臂腕,手指纤细骨节分明。 干干净净,清晰明白,跟新闻中那个人一模一样。 还是没有温度。 甚至比隔着荧幕,更难触碰。 开锁“嘎达”一响,“慢走”两个字还没出口。 下一秒,熄灭了灯,天黑地暗,一只手掐向我脖子。 撞到墙,我一记闷哼。 那手使上劲,掐在脖颈两侧,慢慢用了力气。 我喉咙紧锁。 寂静的黑暗中,两道呼吸交缠,两颗心不安跳动。 我逐渐适应光线,眼前的人仍模糊。 他只是看着我,沉着目光。 也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有点好笑,抓到他的手,替他多加一道力气。 他手中一颤。 手心滚烫,喉管、食道、心房,都被炙烤着。 我又想起他的笑,眯起眼,想找寻一点痕迹。 他看我盯着他,贴近一步,似乎想细探究竟。 我仰着头,他眼神恍惚,手中用力,紧接着低头吻上来。 呼吸不畅,脑中晕眩。 我任凭他撬开嘴巴,钻进口腔。 他的气息如火燎原,刮起风暴,肆虐到身体各处。 吻来得猝然,离开得也决绝。 我被猛得放开,贺折推门离去。 九月的夜晚有了些凉意,地上坐久了,我脚上发冷,站起来腿还麻。 特别特别想抽烟。 我踉踉跄跄地摸上烟盒去阳台。 点上火,烟尘入肺。 手都是抖的。 喘息、叹气,烟的味道,唇齿舌尖,全都被贺折的气息倾吞、占据。 甚至整个难安的夜晚,梦里也都是他。 第二天清早,乔行梗着眉头起来,先灌了一杯水。 他坐到餐桌前,看着我有点懵:“昨天怎么回来的?” 没等说,他回想起来,眉头更紧了:“贺折开得车?” “嗯。”我点头,笑说,“放心,没打我。” “离他远点儿。”他仰面靠在椅子上,声音哑着。 我应声,问:“在这儿吃饭吗?我煮面条。” “不了,早上开会,我回去洗个澡。”他说着,拿上钥匙告别走了。 我望着门,摸了摸脖子。 一夜没睡,也懒得吃饭,我爬上床沉沉地睡去。 一起长大,性情相近,乔行、贺折两人更为要好,上学、出国读书,基本都一起。 当时乔、贺两家走得近,小孩来往频繁,家里还把乔行旁边的房间改了,专门让贺折住。 现在呢? 两人断绝了来往。 为什么? 因为我。 第5章 闹钟响的时候是十一点,我迷迷糊糊睁眼,感觉浑身像被轧过。 谢山那一脚,贺折那一推,都在右侧腰部。 我掀开衣服,扭头向下看,隐约一大片乌紫。 唉。 吃了碗面,我跑去医院。 今天谢如岑她妈妈出院。 谢如岑和程演去办手续,病房里,程洵在教谢海流数学题。 阿姨又把我拉到身边,谢了又谢,拿出吃的,一股脑儿塞给我。 “准备住哪儿?还是回家?”我问。 “现在倒还安全,一旦人放出来……” 程洵回答:“我有闲置的房子,已经商量好,让阿姨住那儿养病。” “程老师是菩萨。”我双手合十。 他笑笑,又低声给小孩讲题。 那往后呢? 安全怎么保证? 我看着小孩滑动的笔出神。 程洵似乎知道我的想法,柔声说:“别担心。” 阿姨说要我帮忙找个东西,我把杯子一放,刚好有个马扎,一脚迈去。 完了,要倒。 程洵反应快,他伸手,刚好在右腰托了一把。 我倒吸一口气,弓着背站稳。 “有伤?”他问。 “上次被我爸踢的。”谢海流眼睛汪汪,“姐姐一直帮我挡着……” “没事没事。”我摆摆手。 “我打电话给如岑,让她买些药。”阿姨说。 刚要拒绝,程洵拉住我手腕:“不用了阿姨,我带她去看看。” 手指熨帖着皮肤,一股凉意。 两人坐在人满为患的候诊大厅。 想了许久。 我问:“程老师,程演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我知道那件事。”程洵淡淡地。 我僵在座位上。 “程演告诉我之后,我查了查当时的新闻报道。那场事故发生的很快,结案也很迅速,报道说‘警方到场,肇事者当场自首,车上同行女子神智不清,无法正常沟通’。” 他语气很冷,一字一句。 “条理清晰,十分冷静。”程洵看着我,稍微一顿。 “简直不像肇事者。” 天气热,热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滚。 我攥住指尖,指甲掐着肉。 程洵的视线仍然焦灼。 我迎上去:“是吗,不太记得了。” 护士叫号了,他看我深深的一眼,站起身:“走吧,到我们了。” 我离开座位。 冷汗沿脊柱逐节向下。 掀起衣服,医生左右按一下,问多疼,疼了多久,又问怎么弄的。 看了一通,医生:“没大碍,我开点药,叫你对象去拿。” “他不是……” 程洵先接过单子,道了谢。 返回去,谢如岑他们已经办妥,准备走。 房子在人工湖附近,从阳台往下看,湖面平如明镜。 室内干净整洁,生活用具一应俱全。 谢如岑坐立不安:“程老师,我付您一些房租吧,我们白住着,心里过意不去。” “不用,我不缺钱。”程洵说。 程演帮腔:“程老师小白鼠、小白兔杀多了,让他多积点福。” 程洵瞥他一眼,交代一两句,有事先走了。 安置好阿姨,谢如岑拉我到卧室,关上门。 “程老师进门就嘱咐我,走前又说了一遍,让我给你擦药。” 我趴着,听到塑料膜撕开,气雾喷到患处,凉、痒,痒得我直笑。 谢如岑也并排趴着,窝在枕头里,囔声囔气。 “我觉得我……喜欢程演,唉,怎么办……” 不意外。 程演长得好,心善,乐于助人。 谢如岑能喜欢他,再自然不过。 我担忧他的婚约。 “挺好。”我说。 “遇到喜欢的人不容易,只是别把所有期待都挂在他一个人身上,别丢失自己,顺其自然,哪怕最后结果不是你想要的,也不要失去信心。” 她脸上绯红,弯起眼睛:“好,听你的。” “听我的啊?让程演滚吧。” 她笑。 “出差这段时间,程老师问了些你的事。” “问什么?”我打了一个呵欠。 “问咱们怎么认识,问你是哪里人。” “哦。” “程老师对你有好感,你呢?”谢如岑下了结论。 我忙说:“可不敢。” “怎么?” “我有老师恐惧症。” 笑在一起,我呵欠连连,很快睡着。 醒来只有我一个。 落日西沉,晚霞折窗而入。 门外有人说话有人笑,听起来热闹。 恍恍惚惚,就像回到从前,什么都在。 谢海流看到我出来,捧了一袋吃的,笑脸腼腆。 “姐姐,这是留给你的。” 雪白的沙裹着红色的心,冰糖山楂球。 放到嘴里,甜酸从齿间蔓延。 我揉他头发:“这么好的弟弟哪里有卖,我也想买一个。” 他抬头眨眼:“是程老师嘱咐我看好,不让程演哥哥吃完。” 酸甜在胃里化开。 程洵在看书,没有反应。 停了一停,我转去厨房帮忙。 饭还没好,乔行打电话问我在哪儿。 “朋友这儿。” “哪个朋友?” “上次医院那个姑娘。” “哪儿,我开车接你。”他语气不好。 我说了一个地址。 半小时后,谢如岑和程演送我下楼。 乔行脸色不好,像刚发过火。 程演上前跟他打招呼。 乔行也回一句,打眼,在谢如岑脸上停了几秒。 “多谢你关照乔边。”乔行眼神淡淡的。 “走吧。” 坐上车,谢如岑挥手,像只小白兔。 “谁惹您生气?”我问乔行。 “公司的事。”他不多说,听我讲怎么认识谢如岑。 车到楼下,熄了火,乔行迟迟没动。 车内光暗了。 “她笑起来,有点像钟翊。” 我一愣。 院里亮起灯,灯下影子涣散。 乔行问:“你是不是把她当作钟翊,才拼命对她那么好。” 我张了张嘴,没声音。 一个小女孩笑着,她把橘子递给我。 “乔乔,这是我给你抢来的。” 橘子甘甜,沁透心脾。 “不用这样。”乔行一声叹息。 “人死不能复生,她不是钟翊的替代品,更不是你用来弥补过错的工具。” “偿还,是内心悔过不再犯,而不是再拉另一个人进来,让她遭受伤害。” “你明白吗?” 如鲠在喉。 我经常送谢如岑兔子玩偶。 我冬天会成箱的买橘子送她。 她试衣服我总说蓝色合适。 我觉得她冬天穿得毛绒绒更可爱 …… 一样样,一件件,都是钟翊的爱好、习惯。 谢如岑在哪儿? 我呢,我到底在做什么? 乔行走后,我坐到阳台一根烟接着一根烟。 雾气呛人,又默默哭了一通。 这天忌日。 天边一角泛起蟹壳青,云层压低。 不久,飘起雨花,渐渐如丝如缕。 我折返回去拿伞,抱上花,再下来,就看到孟幻的车停稳,降下窗户冲我挥手。 “今天天气不太好。”她说。 “也不知道雨会不会大。” “嗯。” 许是没适应车上空气,我闻着头晕。 孟幻看我一眼:“你先睡会儿吧,到雪淀我叫你。” “哎。” 我模糊睡下。 雨打窗户,毕毕剥剥。 右转过大路,上了高架,车流汇集。 前面车辆追尾,车速开始变慢,走走停停,最后干脆停滞不动。 时间过八点半。 “早知应该走桥下。”孟幻叹口气。 我安慰她:“你别急,安全最重要。” “看这天气,钟泉他们应该也会晚到。” 我怔怔地看窗外,点点头。 四十多分钟后,车才开下桥。 雨收了,乌云仍压境,空气浓灼沉闷。 一路开去,到雪淀时,过了十点半。 往里去,走过中间主干道折到右侧,再过几百米,孟幻停下了。 “在这里。” 我看到一个名字,再是黑白照片,一道笑容。 “乔乔,放学到我家一块写作业。” “乔乔,这条鱼你画的真好看啊。” “乔乔,我哥比你哥脾气还差。” “乔乔,毕业了我们也住一起吧。” “乔乔!” “乔边。” 孟幻拍了拍我,我回神,愣怔看她。 她指了指远处:“我先去那儿。” “嗯。” 目送着她走远,我蹲下,捂住了脸。 眼泪在指缝堆积。 雨中有风。 我仿佛能听到钟翊不断质问我。 “乔边,你为什么要做那个决定?” “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吗?” “乔边,你觉得你那样做,我会瞑目吗?” …… 我不知道。 灾难发生那一刻太迅速,快到我抓不住。 那一刻,蝴蝶煽动翅膀,多米诺骨牌推翻,所有人、事、关系尽数改变。 朋友变成仇人,保护变成伤害,爱变成了恨。 我也坠入深渊。 雨伞被掀翻,接着我被人一脚踹到背上,头栽去地面。 先是麻,再是疼。 “你他妈赶紧滚,别脏了我妹妹的眼。” 顺着一声叱责,我看清了来的人。 钟泉阴着脸。 他的身后,贺折撑着一把黑伞,神情漠然。 孟幻从远处过来,把我搀起。 墓碑下,一束白色雏菊已被雨水浇湿。 钟泉愣了愣,弯腰捡起花,狠狠砸到我脸上。 我下意识闭眼,倒抽一口。 花朵四散,还有刺。 “留着给你自己吧。”他看着我,一字一字。 孟幻急声说:“乔边早就服刑结束,人生也完了,她真心悔过,来认错、道歉,你何必要把她往死里逼?” 我皱起眉,她不该替我说话。 这时,贺折伸手把她揽去,压低声音。 “没你的事,少说话。” 我朝他看去一眼。 雨接着雨,混沌不明。 钟泉冷笑:“她能害死一个,也能害死第二个。孟幻,别忘了,你也是她的好姐妹,你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下一个呢?” “她真心悔过关我屁事,过得好不好又关我屁事,死了,我才开心。”他盯着孟幻。 “你如果站在杀人犯一边,就别怨我翻脸。” 孟幻脸色煞白。 钟泉又面对贺折:“就算是你,我也照样不会心慈手软。” “知道了。”贺折脸上昏沉,“走吧,人还等着。” “你还不快他妈滚。”钟泉指着我。 贺折的目光移来。 我擦了把脸,迈开腿。 背后传来声音。 “我让你滚,是让你滚出镜水,最好死在外面。” “什么时候等到了你的火化通知,我什么时候再放过你们家。” 我全身僵住,转过身去。 钟泉盯着我,缩起眼角,笑了。 “一点点折磨,就从乔行开始。” 雨丝如绵针,密密麻麻。 扎着人,五脏六腑破在身体里。 雨势增大。 陵园门口,保安大哥好心招呼我到亭子里。 两三句后,张嘉兰打来电话。 “嘉兰姐。” “乔边,你现在有空没?”她问,“我有件事想找你帮个忙。” “现在?我在雪淀,正准备回去,一时半会儿估计到不了市里。” “雪淀哪儿?正好我在国道上,看能不能接你,事情路上说。” 我推脱不用。 她直说:“我刚从监狱看完我妹妹,事情跟她有关。” 我一愣,告诉她地方。 这时,一辆车到大门口慢下来。 我抬头,贺折望过来一眼,很快被细密的雨雾遮蔽。 大约半小时后,张嘉兰到了。 “怎么都湿透了?” 我一扯嘴角:“忘拿伞,你能来真是及时雨、活菩萨。” “贫嘴。” 她开车掉头,驶上主路。 “家妍姐怎么样?” “还行,头发白了不少。” 我想起第一次见张家妍,她带一点笑,客气地对我说:“妹妹你好。” 当时我在牢里,处境很惨,是她拉了我一把。 再之后,我出来没两年,她托我去老家拿东西给她姐,我这才回到镜水。 “是我外甥女。” 张嘉兰讲明来由。 杀了丈夫后,张家妍在自首前,把女儿送到琼山老家,让她母亲帮忙抚养。 当时小孩二年级,都骗她说,父母离婚,妈妈外出打工。 慢慢的,大人间私下的议论传开,父亲作恶被杀、母亲入狱坐牢,也传到小孩们耳朵里。 小姑娘在学校备受欺负、排挤,大人发现她受伤后,怕再出事,选择暂时办理休学。 但这终究不是办法,于是问张嘉兰怎么办。 “我想着,把纷纷接来镜水,但最近很忙,还要出差,跟家妍商量了一下,想问问你,能不能帮忙到琼山把小孩带过来。” 张嘉兰等我回答。 我说:“行。” 第6章 出狱后,我逃到泛江。 初到陌生城市,解决了吃饭睡觉问题,孤独袭来。 活的意义虚无缥缈,噩梦交织,像溺在水中。 刚开始哭,哭能缓解一两天,越后来,哭也没用。 整颗心就是一个空洞,填不满。 然后是失眠。 我开始在睡前喝酒,酒能麻痹神经,让人入睡。 但逐渐酒也没用。 再后来去医院开了药,忘了不能和酒一起用。 如果不是房东发现,差点死了。 然后,张家妍托我到镜水,被嘉兰姐劝着留下。 我才从泥沼爬出来。 现在,我坐上了去琼山的飞机。 匆匆忙忙,像逃难,也像那个时候。 到地方了。 南方酷暑,迎面热浪,烫得人眼疼。 四周说着听不懂的方言。 我跟着导航坐上公交,乔行的电话很快打来,问到了没。 “你没骗我?”他又确认一遍。 “没有,骗人是狗。” 稍作沉默,乔行说:“我知道钟泉回来,也能猜到他想在做什么,办完事回来镜水好好待在,我会护着你。” 我恹恹答了一声,眼里发潮。 换乘两趟车,总算找到地方。 城中村胡同院,地是石板铺的,崎岖不平,两侧还有下水道。 有人家外面架篱笆,种了豆角黄瓜。 爬山虎附墙而上,攀缘到屋顶红色瓦片上。 张家妍说的院子靠里,铁门上挂了一把锁。 人不在,我只能在外面等。 这一等,就从中午到傍晚,有小孩的笑声从巷口传来。 刚放学,叽叽喳喳。 其中有三个小男孩,手里不知从哪儿拿的葱,互相打闹。 仔细看了,后头有个瘦小的小女孩,她提着一塑料袋青菜,剩了一根葱。 有个小孩要抢,她抓着不放。 那小孩恼怒,一脚踢翻袋子,青菜洒落。 他们朝这边嘻嘻哈哈地跑来。 看得我气,揪住那几个:“把东西还给她。” 他们挣不开,气急败坏把东西一扔,跑了。 小女孩把菜抱怀里,我把葱拾起来,她接过去,小声说:“谢谢阿姨。” 小小的个,跟个团子一样。 她去开门,正好是我等的那家。 “你是纷纷?”我问。 她疑惑的看我,点点头。 “我认识你妈妈和你大姨。”我说。 “大姨没告诉你吗?我是替她来接你走的。” 她还是困惑,打开门让我进去,对里屋喊了一句:“姥姥,有人来了。” 小小的团子跑进院子。 院子窄小,外面搭了个棚子放杂物。 靠门口栽了几棵桔树,边上几株月季,红白相间。 “谁呀?”屋里传来声音。 我抬起行李上了两个台阶,推门进去。 家妍姐的母亲在客厅小床上靠着墙,等我说话。 “阿姨,我叫乔边。您还记得吗,一年前我来过一次。”我说。 “这次嘉兰姐有事,托我接纷纷去镜水。” 她恍然明白,请我快坐,又让纷纷泡茶给我。 “对对,我记得你。嘉兰给我打电话了,纷纷今天去学校办好了退学手续,明天随时都能走” 话一落,小姑娘急忙说:“我不走,我走了姥姥你吃不上饭。” 我一愣:“您怎么了?” “走路上被电动车撞了一下,腿骨折了。”她笑笑,“没什么大事,还是能走动的。” 说着就要下床。 我劝:“阿姨您别动,骨折得躺着。我也没什么事,不急,等我给嘉兰姐打个电话,看看怎么办。” “骨折?她没告诉我这事。”张嘉兰语气急,“我周末就回去。” “你别担心,我在这儿能照顾他们。” 她谢了又谢,我暂且先住下。 阿姨生怕招待不周,叫纷纷换了床单,拿出新毯子。 小姑娘很怕生,靠里侧身躺着。 我睡得浅,半夜听见她小声呜咽,哭着岔了气,憋着咳嗽。 我探手轻拍她后背。 “是不是很想妈妈?” 她小声“嗯”一下。 “我也想我妈妈。”我说。 纷纷问:“她也走了?” “嗯,走了。” …… “还会回来的。”她说。 我一愣。 “嗯,会的。” 我渐渐适应琼山的气候。 纷纷不上学,我在家教她学习、画画。 生活有序平静。 周末,张嘉兰坐飞机匆匆赶来。 我和她商量,我先在琼山照顾他们,等阿姨好完全,再带小孩回镜水。 她没法两头跑,思索再三答应了。 人匆匆来匆匆走。 一再推后,乔行开始着急,三两天一个电话催我。 我解释再三,保证再三,他稍放心。 谢如岑发来消息,说她开始和程演恋爱,说她母亲身体恢复得很好,说小海流长胖,说程洵的研究取得了什么进展。 一天又一天。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贺折订婚的消息。 纷纷在看书,我给阿姨擦了手脚。 一旁手机连续响了几下,我顾不上看,调整好枕头,扶人躺下。 等忙完,我解开锁屏,孟辛泽发的几张图蹦了出来。 最新的一张,是新人的近照。 孟幻微扬起头,看着身旁的男人。 贺折黑色西装,略微看向镜头。 他目光柔和,仿佛隔着屏幕张望着我。 嗓子干得厉害。 我揣着手机到院子坐,对话框里写了又删。 最后发给孟辛泽一个表情。 点进孟幻的动态,有一张照片。 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戴着对戒。 我怔怔地看着,摸出烟盒。 小时候喜欢找贺迁玩。 她花样多,什么宝贝都有。 有段时间,我俩迷上洋娃娃,给她们扎小辫,换裙子。 配件太少,不过瘾。 她带我去她妈妈化妆室,全是金银珠宝。 小女孩,看到这些闪闪亮亮的,都走不动路。 脖子、手腕,头上戴着翡翠碧玺钻石玛瑙。 戒指戴满十个指头,尺寸太大,叮当作响、晃晃悠悠。 对着镜子,学大人搔首弄姿。 贺迁跑去找她妈妈炫耀。 我走得慢,戒指掉在地上,滚远了。 我追过去,然后戒指被人拾起。 贺折笑眯眯地看着我,问:“这个戴在哪儿?” 我张开手,右手无名指缺一个。 他走近了,拉过我的手。 他低头把钻石戒指套上,说:“别弄丢了。” 不远处,贺迁妈妈牵着女儿走来,笑着骂我们臭美。 那时太小,沉迷玩乐,情窦不开。 我还不爱贺折。 看了很久,我把照片拖进垃圾箱。 胃里有团火,燥得慌。 一根烟抽完,我跑去市里酒吧。 得,酒瘾烟瘾一齐犯了。 几乎每天夜里,我等着阿姨和纷纷睡下,跑去喝酒。 有时候独自一个,边喝边画速写,不会醉。 有时候被叫去玩游戏,喝得没谱,醉醺醺的家也不回,就近开间房倒头睡下。 时间久了,酒吧老板、几个熟客我认识了,酒越喝越大。 三个月后春节,阿姨的腿好得七七八八,复查说能走路,又锻炼了小半月,终于全好。 带纷纷回到镜水,便提上了日程。 我却不想回去。 嗯,不敢回去。 张嘉兰听后,表示没意见。 周五她下飞机到家,张罗了一桌菜。 两天后,她带着纷纷回去,我也搬到新的住处。 开始了糜烂又颓废的生活。 我用烟酒麻痹神经,开始了昼夜颠倒。 转了个圈,我爬回了泥潭。 镜水的重逢仿佛只是短暂的做了一个梦。 我又去了那家酒吧。 老板缺人干活,我应聘上,下午到前半夜当服务生,后半夜也不回家,留在店里把赚来的钱全用去喝酒。 酩酊大醉的睡个白天,酒醒,再继续醉,重复着每一天。 期间好人坏人都遇到过,好心的,提醒我喝酒伤身,坏的想带我回家。 乔行打电话我也懒得再接,谢如岑的消息我也慢慢不回。 干脆就这样吧,醉成烂泥,死在外面。 纾解了钟泉的仇恨。 这样想,便更没拘束。 霓虹璀璨,深夜浓稠如墨。 男男女女躲在暗处狎昵。 辣酒如水,渐渐没了味道,也填不满我的空虚。 有一天,我跟一群熟客鬼混,被人抱坐在大腿上,调着情。 烈酒下肚,烧起肺腑,浑身都变热了。 男人眼睛迷离,充斥着欲望,凑到我耳边。 “小乔跟我走好不好。”热气哈在耳廓中,很痒。 他之前经常和我一起玩游戏,搂过也亲过。 酒气醉人,刺激着神经。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问:“你喜欢我吗?” “喜欢。” “喝完就跟你走。” 他笑着吻我。 腹内火烧,我放纵沉沦。 我被搂着出了酒吧,两人调笑着往前走。 三月的夜晚,暖风拂面。 酒精刺激下,我脑中亢奋不能自已。 他捧着我的脸接吻,热气打在脸上,齿间酒气交替。 疯了。 突然,有人挡住去路。 我抬头,恍惚了恍惚,感觉出现了幻觉,笑起来。 真疯了,我怎么把他认成贺折。 “你认识?”身旁男人问我。 啊? 我眯眼再看去,他直视着我,眼底通红。 真是贺折。 未等反应,他把我扯出男人怀抱,折身开了车门,将我甩进去。 头晕,还疼。 不知他跟人说了什么,很快,他到驾驶座上,踩了油门猛开出去。 我一头磕在玻璃上,疼醒大半。 深夜,路上车辆很少。 霓虹四散,晕开在黑暗中。 贺折压低声音:“你要作贱自己,到什么时候?” “借酒消愁、寻欢作乐也没有犯法吧。”我闭着眼,有气无力。 靠着窗户,酒气中能嗅出一缕清香。 “寻欢作乐……”他冷笑,“只要是个男人就行么?” “是啊。”我拧起眉头,喉咙沙哑。 “所以停车,你让我下去,找个男人睡觉行吗?” 诡异的沉默蔓延。 没开多远,他刹住车,停到路边,开门把我拽出来。 我腿软,倒头栽他身上,任他把我搂着,进了一家小旅馆。 走廊曲折漫长,开了门,灯不亮,我倒在床上。 他欺身压来,盯着我:“是个男人就行?” “好啊,那我也可以。” 他直起身,双腿箍着,目光居高临下,边看我,边解腰带。 他俯身吻我,粗暴地倾轧。 我躲,他不让,追着,气息浓烈、急速。 我被烧的滚烫,哽咽出声。 他一愣,恍惚地看着我。 “哭什么,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月光在他脸上,他的呼吸拂到我眼上。 “谁都可以,只要不是你。”我恶狠狠的。 我想要的,是逃开现实,沉溺梦境。 他呢,他是残酷的现实本身。 他听闻,身体一僵,贴到我耳边。 “错了,乔乔。” 舌尖轻沾上腭,一声“乔乔”喑哑绵软。 一点点痒,沿着我的脊背攀爬,直至爬遍四肢百骸。 浑身一颤。 他感觉到我的反应,轻笑,笑里带着刺。 绵密的吻向下碾过。 扯开套子,他伸手。 我像置身海中,在滔天的醉浪里颠簸摇曳,悬于一线。 他俯身下腰,早已意乱情迷。 我倒吸一口气,不自觉地弓起背。 他喉间喟叹,半支起胳膊,一手抚上我的脸,轻轻摩挲,小声哄着。 声音模糊不清。 突然脸上一凉。 他手上戴着的戒指,冰冷如刃。 我挣扎着向床头退去,他闷哼一声,掐着我的腰。 “贺折。”我盯着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说出两个字。 他猝然停顿,眼光涣散。 “你对得起孟幻吗?” “闭嘴。” “钟翊在天上看着。” “我让你闭嘴!” “你爱我吗?” “你他妈闭嘴!你……” 未料到我突然一问,后半句卡在他喉咙里。 夜色漫长,相叠的心隔着千里万里。 我筋疲力尽,推他。 “你起来,我想吐。” 一夜梦中凌乱,全身骨头如同被拆碎,陷在肉里。 醒时头疼欲裂,眩晕中又睡去。 阳光透窗而过,一股温暖溻在眼皮上。 模糊中,感觉身侧的床铺陷下,一只胳膊揽到腰上。 半睁着眼,我看到光束中漂浮的细小颗粒。 看到光投影在桌上,把一朵假花围拢。 “你怎么会来琼山?”我问。 “怕你死。”背后他低声回应。 “死了,钟泉才会放过我家。” 他轻笑:“天真。” 我重新闭上眼不说话。 “什么时候回去?” “我还有脸回去吗?” 叹息过后,他说:“那就不回。” 脸凑过来,埋到肩上。 困意再度涌上双眼,我又睡了过去。 醒来时到中午,人已经走了。 手机跳出新的消息,写着:我有事回镜水,你在家等我。 家?什么家,我哪里还有家,又仗着什么关系等? 我看着手机屏幕出神,下一秒,直接砸到墙上。 它粉身碎骨。 然后我去了苑州,谢如岑的老家。 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 第7章 苑洲比琼山更靠南,地处盆地,夏季湿气潮热,闷。 我刚到时适应不了,起疹子、过敏,外敷内服,过了几个月才算好。 吃的也重,香料浓香,饭菜浓辣。 我刚来时,胃口大开,四处搜寻,又多又杂。 肠胃的毛病就来了,腹泻呕吐,只能戒辣戒咸,用寡淡的小米粥养着,渐渐适应了。 日子平淡如流水。 想着就在这里过下去吧。 我到一家家庭饭馆端盘子,后来老板知道我画画,转而让我去教他女儿,又给我介绍他家亲戚朋友。 我于是排好时间表,买了摩托,每日在几家之间奔波。 我的生活开始被新的人、新的事塞满。 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了一年。 期间认识一个比我小很多的弟弟,谈了段恋爱,觉得没意思,没多久分手。 又认识了学生离异的爸爸,提起结婚一事,事无巨细罗列婚后事宜,把我吓退。 再后懒得交际,除了教课,只剩下吃吃喝喝。 直至有一天,我在一家火锅店涮火锅,听到了一则电视新闻。 刚下过一场雨。 火锅店爆满,排到我已经是晚上九点。 锅开了,先下了一盘生菜吸油。 捞起来,再放羊肉片,涮几下,熟正好裹香油。 入口香辣,再夹一块,辣过头,喝豆奶解一解。 店里晚间新闻播送:“3月23日镜水市发生一起入室杀人事件,下午5时06分镜水公安接到群众报警迅速到达现场。” 我请服务员帮我下虾滑。 “受害人经抢救无效当场死亡,经调查,受害人女,45岁,籍贯苑洲,法医鉴定,主要死因系颈动脉破裂、脏器大量出血,经检测,颈部和腹部共计11处刀伤。” 宽粉油滑,难夹,还容易辣嗓子,不过谁叫它好吃呢。 “经公安排查,锁定犯罪嫌疑人谢某,谢某,男,48岁,籍贯苑洲,与受害人是夫妻关系,目前在逃。” 我被油麦菜呛了一口,咳出了眼泪,抽纸来擦,看到了电视上人的画像。 平头,恶相。 谢山。 新闻继续播着:“现向社会征集线索,发现有关情况的,请及时拨打报警电话或联系经办民警,对提供线索的举报人……” 店里很吵。 点菜的,送餐的,买单的,等位的,嚷嚷着。 肉丸跳入热锅,辣椒油迸进眼眶。 四处都有火。 全身跟着烧起来。 我跌出座位,向外逃。 有人拦住我:“等等,您还没付钱。” “多……多少?” 不知道她说了多少,也不知道我掏出几张,扔一把钱,我跌撞着推门跑出去。 飞机颠簸在云顶,我耳中轰鸣。 我想起了钟翊。 车冲到人行道,她向后退,向后坠,护栏的尖刺朝她扎去。 破腹而出,全是血和肉。 这一瞬间被减速慢放,一帧一帧,播到结束再重新开始。 她在我背后,在我眼前,在黑暗中,在阳光里,在每个时刻,在每个地方。 盯着我。 突然有人拍我,我猛地惊醒。 眼前发白。 “我看您满头是汗,身体哪里不舒服吗?”空姐问。 我咽了一口唾沫:“啊,没,没事……我,我恐高。” 她给我一杯水和糖。 糖很快化开在齿间,甜之后是苦。 清晨,飞机降落在镜水机场。 北方春寒料峭。 我脚下不稳,打上车直奔程洵那间房子。 门打开。 程洵愣住:“乔边?” “谢如岑呢?海流呢?”我急声问,“他们在这吗?” “别急,海流在睡觉。”他拉我进屋,“程演带谢如岑去了公安局。” 我胡擦着脸。 他递给我纸:“海流第一个到的现场,目睹惨象,受了很大刺激。” 我愣住,泪也不止。 “你去哪儿了?” “苑洲,我去了谢如岑的老家。” 程洵看我一眼:“我去过琼山找你。” “房间里多半东西都在,中介说你连夜搬走,押金也没要……匆匆忙忙,很像逃难。” 空几秒,他问:“你在躲什么?” 我眼珠游移,没说话。 地上,光越聚越多,淌到脚边。 程洵起身。 “先休息吧。” 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朦胧中听到钥匙开门,听到脚步靠近,有人推我。 喔,谢如岑。 她抱着我开始大哭。 我的视线散在远处。 去年夏天,她看到我胸前的疤痕,笑着说,我们一起去纹一朵花。 我上夜班,她在休息室等我,买了吃的,我一下班就有宵夜。 她把我出狱后第一幅画认真裱在框里,站在画旁边,比着剪刀手,叫我拍照。 我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瘦削腼腆,看到我弯起眼睛。 她在拼命抓住我。 一想这些,我也哭了。 程演叹气,没有劝,避开去了厨房。 谢如岑哭完。 她问,我答,掐去在琼山放纵的那一段,告诉她苑洲的事。 一直待到傍晚,程洵回来,把我和程演叫到一起。 “我去见了心理医生,他说治疗效果不好。海流把恐惧、悲痛藏起来,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心,现在就像往气球里灌水,水不断增加,气球不会破,只会更沉重。” “等到气球坠地,心理彻底崩塌,重建会很难。” 程洵眉头紧锁。 “他建议我们带他到新环境,最好找到一个合适的刺激,先把情绪疏通出来。” “我可以带他和如岑去旅游。”程演说。 程洵摇头:“路上很累,会加剧疲惫,而且后续还有很多事情要办,不能走远。” “再者,姐弟两人在一块,很可能负面情绪相互传染,我怕他们一起陷在里面。” …… 我想了想。 “我行吗?我家附近有个公园,我能陪他玩,也能按时带他去看医生,你们看行不行?” 程洵看一眼我,又望向程演。 程演思忖半晌:“行,我去问问如岑。” “暂且先辛苦你。”程洵说。 时隔一年半,我带谢海流回到了家。 小孩像一具空壳,不说话,不乱动,没有表情,只是静静待着。 吃的、玩的一一买来、试过,他礼貌又疏离,也不会拒绝。 他忍着吃他不喜欢吃的东西,吐过一回。 鞋磨破脚腕,他不说。等我发现,伤口都烂了。 期间又带他看了心理医生。 第二次,他明显抗拒,要走的时候,他停在门口抓着门框。 他呼吸不畅,看着我,只是望着,眼里空空如也。 跟程洵商量后,决定暂停心理治疗。 当天晚上,谢海流开始发高烧。 程演知道后,来了,要接走小孩。 我没同意,拉着他出去吵了一架。 回来后,我在地上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没过多久,小孩蜷腿坐在我身旁。 天渐浓渐黑,屋里没开灯,一大一小依偎着。 “我给你说个秘密吧。”我开口。 他低低地“嗯”一下。 “和你一样……” “我也见过人死的样子。” 他的呼吸不再平静。 “是我一个朋友。” “那是场交通事故……我看着车压过人行道,朝她撞过去,就那么一瞬间,天旋地转,我下意识闭眼。再睁开,就看到她歪着身子,挂在围栏的尖刺上,她眼睛睁大,直勾勾地看着我。” 小孩不住发抖,我抓着他的手。 “血不断涌出来,淌到我脚边。” “除了血,还有肉,肚子里的肉,翻出来,黏乎乎的挂在尖刺上,往下滑……” “啊——!!!!” 谢海流抱紧了头,他尖叫着,像刀割开喉咙。 我压着声音。 “味道很腥,我当场吐了。” “当时我很怕、很怕,我不敢看她,她睁着眼,好像在怨我,怎么不救她。” “我呢?我背过身去,恶心得呕吐,满脑子只想逃。” 压抑的哭声传来。 一颗心空荡荡,四处是风。 “我在那儿待了很久,等着警察和救护车,三十多分钟就像一辈子那么长。她在我身后死相凄惨,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多想她能告诉我,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多想有个人对我说,害怕、想逃,也不是错。” 这句话,说给他听,也说给我听。 我搂紧他。 “妈妈的死不是你的错,她生前有多爱你,以后也会那么爱你,不会讨厌你,更不会恨。” “看见你害怕、恐惧,她会更心疼,因为她没办法再待在你身边。” “她只会怕你不开心、吃不好、睡不好,怕你自己责怪自己。” “害怕,不意味着你懦弱、胆小,那是妈妈给你的保护。” “她想让你逃,她只想——” “让你逃到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等待太阳升起。” 寂静黑暗中,小孩的哭喊撕心裂肺。 哭喊过后,谢海流逐渐在好转。 一次去公园,等绿灯时碰到有人牵狗,萨摩耶乖巧的蹲着。 海流看着它,它主人让他摸摸,他摇摇头,又躲到我身边。 我想起了小雪球,才意识到回镜水后,我只忧心谢家姐弟的事,还没联络乔行。 电话拨出去。 “喂。” 我舌头打了结:“哥,哥哥。” 一阵沉默。 他问:“在哪儿?” “在家。” “刚到?” “不,不是……有一段时间……” 又是漫长的沉默。 嘟——一声,乔行挂了电话。 再拨,变成了占线。 乔行气极了。 我坐立难安,前去金鹤湾找他。 第8章 新芽初绿,空气清透。 结果,墅区门禁不让出租车开进。 乔行不接电话,我打了退堂鼓,准备带谢海流返回。 正低头跟小孩说话,我听到有人在身后喊。 “乔边!” 回头望去,车旁边是个年轻男人,平头、浓眉,隐约眼熟。 他走近了:“真的是你,乔边。” 又冲车里说:“是她!” 我在记忆里搜寻到一个人,想认,又怕认错。 车上再下来两个。 “不记得了?”他问。 “我是祁信,喏,顾游弋、潘意。” 真是他,我尴尬的笑笑。 剩下两人,一个纨绔,一个疯,也记得。 “也对,当年乔家家大业盛,大小姐怎么会把我们看在眼里。”顾游弋冷笑着上下打量我。 我说:“没有,只是没敢认。” “呀,这小男孩是谁?”潘意摸了一下谢海流的发顶。 “该不会是你儿子吧?” “朋友的弟弟。”我把小孩拉到身边。 “来找你哥?”祁信问,“正好顺路,可以载你们一程。” 他笑容爽朗。 推脱了推脱,还是坐上车。 “看你这架势,还真以为结婚生孩子了。”顾游弋说。 潘意笑:“您倒是结婚了,也该生个孩子当个好爸爸。” “说话跟老妈子似的。”顾游弋啧声,扭头看我。 “哎,大小姐,牢里好玩吗?” 他眯着眼角,似笑非笑。 我换了个姿势,捂住谢海流的耳朵,也笑。 “好不好玩,你自己去试试呀。” 顾游弋咂嘴:“不愧杀过人,说话都带□□。” 小孩一动,抬头看着我。 空气凝固,除了顾游弋在哼歌,没人说话。 沿途松柏浓绿,快速退后。 上了坡,平静无波的金鹤湖水色潋滟。 我问:“你们这是去哪儿?” “哦,贺折和孟幻订婚了。”开车的祁信说。 “他们从镜园搬回来,今天去他那儿吃饭。” 我张了张嘴。 顾游弋嗤笑出声:“当时爱他那个爱的呀,铲除了钟翊,现在又有个绊脚石……” “您什么时候再给他老婆来一刀,嗯?” 潘意锤他:“你他妈可别满嘴喷屎。” “怎么,我说的不是实话?”顾游弋冷哼。 “都自个儿注意着,兴许下一个不一定是谁呢。” 他偏头,目光阴鸷:“是不是啊,大小姐?” 我定睛看他:“那你先给自己买份保险吧。” 他哈哈大笑。 再转过一个山弯,祁信停车放下我。 他们快消失在路的下一个弯口。 按响大门铃,人没来,一只金毛“汪”一声。 “小雪球!”我喊它。 它竖起耳朵,晃下头,认出我朝我跑来。 它扒着门,嘴里呜咽,我只能穿过栏杆空隙摸摸它。 它甩起尾巴,又“汪汪汪”。 这下把人叫来了。 来开门的是位阿姨,看到我愣了。 “小乔?” 想起来了,她是给奶奶做陪护的阿姨,一直在家里待了很多年。 我小的时候她也才三十出头,对我和乔行很好。 “柳姨。”我冲她笑笑,又介绍谢海流。 她攥住我的手:“傻孩子,回来就好……走,带你去看你哥。” 还是原来的院子。 草皮新浇了水,花圃种上绣球,紫色粉色一片。 小雪球在前面走,时不时回头。 柳姨讲话激动,她说乔行的女朋友是大家闺秀。 说爷爷奶奶在乡下宅子休养。 说我父亲准备结婚,娶的人我认识,是燕扬他妈妈。 我听着,怔怔的。 柳姨推开门。 “阿行,小乔来了。” 乔行戴着眼镜,正在打电话,只是冷瞥我一眼。 柳姨带小孩出去玩,小雪球赖在我腿上。 当时我抱着它送给乔行的时候,才出生不久,耳朵耷拉着,一丁点儿。 现在它年纪增大,毛色褪成浅黄,精神头也不足。 乔行打完电话,看着笔记本。 “哥。”我喊他。 他连眼皮都不抬。 “对不起,哥。” 我解释一通,人没一点反应。 我讪讪起身:“那,那我先走了,您忙着。” “你敢。”他一丢眼镜,合了笔记本,看着我。 我又讪讪地坐回去。 “怎么来的?” “碰到祁信,捎我一程。” “明天搬过来住。”乔行说。 “不方便,哥。” “房子很大。” “我得帮忙照顾谢如岑的弟弟。” “带小孩一块。” “别,家里知道我在这儿,得剥了我的皮。”我仍摇头。 乔行眼底暗淡:“没得商量,我现在开车送你回去,看你收拾行李。” 说着他开始穿外套,拿车钥匙。 我投降:“我和谢如岑说一声。” “嗯。” 到清池花园后,我拉出行李箱。 最后,看到耳钉在床头柜上放着,只剩一颗星星。 地上没有,估计掉了。 在柜子和床之间的缝隙里。 我打开手机手电筒,除了一枚月亮黑钻,还有一块黑色的表。 时间久了,表盘落满灰。 湿巾擦过后,钻石在灯光下微微闪烁,指针暂停,时间指向9点。 看设计、大小,显然是男人戴的。 “哥。”我拿着表出去,“这是不是你的?” “嗯?”乔行接过,他看了很久,抬起头。 “你从哪儿发现的?” “我房间,床头柜和床之间的空隙里。”我说。 “这么贵的表,瞎放。” 他没说话,收到口袋里。 金鹤湾的日子很惬意。 乔行多数时间不在,硕大的庭院,除了家中做事的偶尔来,只有我和海流一大一小。 图书室塞满书,小孩爱学习,每天在里面捧着看。 他也喜欢小雪球,每天喂点吃的,摸摸头,便被黏住。 小孩埋头读书,它就乖乖趴在他旁边。 谢海流逐渐好转,开始想念姐姐。 我问谢如岑,她说他们封闭实验刚结束,当天下午就回来。 她拜托程演去接。 程演在朝会。 我想起张嘉兰,便叫车,带谢海流去了那儿。 朝会焕然一新,外层低调隐秘,里层清泉绿竹,水声潺潺,曲径通幽。 带路的人带我们绕过假山,穿过弧形门廊,朝里面走,引到一间凉亭坐下,还给沏了龙井。 小孩捧着瓷杯,让我低头看茶壶上的诗,一字一字念着。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远处传来说话声,我顺着看去。 贺折低着眼帘,正在听张嘉兰说话。 茶水烫人,我抿下嘴,目光散开。 很快贺折看到我,他停下说话,沉默地盯着我,喉结翻动。 “乔边!”张嘉兰喊我。 我带谢海流出了凉亭,说明来意。 “你跑去哪儿了,怎么也联系不到你。”她问。 我道歉,又解释:“有点事,去了谢如岑老家。” 张嘉兰皱起眉:“纷纷也想……” 贺折听着,从中打断,对她说:“程演在良院,你领小孩过去。” 张嘉兰看了我一眼,应着,要带谢海流走。 我跟上去。 贺折叹口气,攥着我的手腕扯过去。 我急了,低声吼:“你有病啊。” 他沉默不言,拽着我到一间无人的茶室,利索地反锁门。 我后背抵着门板。 他低头扫视着我,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腹腔涌来潮热,直往心坎钻。 我把目光落在别处。 “不敢看我?”他屈腿贴上来,一手钳住我下巴,逼我直视。 折窗而入的光映在他眼底,把浓黑洗淡。 “你回来为什么不找我?”他问。 “找你做什么?”我眯着眼角,“让你上吗?” 他皱起眉头,拇指摩挲我的嘴唇,冷声冷气。 “不准这么说话。” 我仰头:“敢做不敢承认?” “那不是你想要的吗?”他迎上我的目光,眼里一层雾障,凑到我耳边。 “你叫得很好听。” 喉结又翻滚一下:“我的确,还想听。” 呼吸烫人,一股电流在下腹盘旋。 我一抖,他轻哂一下。 婚戒在光下闪烁,像一把剑,悬到我心上。 “玩够没有?”我推他,淡淡地说。 “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我为什么走?如果不是朋友家里出事,我一辈子不会回来。” “忘了告诉你,我还在苑洲谈了恋爱。年轻的,离婚的,带孩子的,把男人尝了个遍。” 他目光冷却。 我咬着牙:“他们哪个,床上功夫都比你强。” 污言秽语,还有很多。 “你他妈闭嘴。” 他眼里有火,把我往后一按。 脊梁骨被凸起的门框一铬,我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我们正常谈恋爱不行啊?”我眯起眼,舌尖滑过牙齿。 “我男朋友好猛,我都合不拢腿的……” 话音未落,他一把捂住我的嘴。 手心很热,他用了力。 我渐渐觉得呼吸不畅。 他低着头,气息凌乱,平复几秒后,放开我。 我一开始不喜欢贺折。 钟翊喜欢。 她总对我讲他,讲他好看、聪明,讲他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耳朵都起茧子。 从小学到高中,钟翊始终在贺折身边。 出双入对,慢慢地,大家都默认他们在谈恋爱。 钟翊跟我说贺折,说得更频繁。 他左侧锁骨上有颗痣。 他想事情,想不通的时候会舔一下尖牙。 他睡觉不能有噪音,还有起床气。 他喜欢冬天胜过于秋天,喜欢雪胜过雨,喜欢猫讨厌吃鱼。 点点滴滴,全是贺折。 多到我开始无意识看他。 我发现,他每月会拎个蛋糕放到我家冰箱,我以为乔行买的,都吃了,他也没问。我知道后,还给他一堆蛋糕卡。 他来我家过夜,睡前总要喝东西,他自己调,调得奇奇怪怪,还不辞辛苦送乔行送我。 他锁骨上的确有痣,还是红的。 他睡衣上印着黑猫。 他不是讨厌吃鱼,他是懒得剥鱼刺。 乔行17岁生日这天。 我按照往年惯例,捧着蛋糕,送礼物。 里面没人应答,我推开门。 一片黑,趁着烛光,依稀能看到床上人躺着。 “哥哥。”我叫他。 他背对着我,呼吸熹微,睡得很熟。 “再不吹蜡烛就烧光了。” 我打了哈欠,趴到床沿上。 推他,没反应,我却要睡着。 这时,被子娑娑一响。 人转过身,刚醒来喉间叹出口气。 我睁眼,迎上的,却是贺折惺忪的睡眼。 暗淡的光里,他的眼睛像湖泊,清澈透明。 我愣了:“怎么是你?” 下一秒,他凑过来,滚烫的额头抵在我前额。 灼热的呼吸扑面而来,他声音低哑,又咳嗽。 “发烧了。” 他的体温顺着相触的皮肤和呼吸,绵延到我的鼻息、喉咙,直至五脏六腑。 我的脸、耳朵,和一颗心也跟着烧了起来。 如堕雾中,有点晕眩。 “乔乔。” 他眯着眼睛叫我,接着抬起下巴,烫人的嘴唇贴来一瞬间,我向后躲。 唇间交错只是轻轻蹭过。 我逃回房间,心跳咚咚作响。 被火焰裹着,睁眼到天亮。 第9章 客厅传来人声。 我刚到楼梯口听见女人说话,停了脚步。 “怎么喝了这么多?” 乔行仰面躺在沙发上,胳膊挡在眼前,一个女人在帮他解衬衫扣子。 “把灯关上,太亮。”乔行说。 室内暗下。 “今天回老宅一趟,说乔边的事情。” “知道了?” “嗯,去年我把人找回来就已经知道,只是没过问。” “还是要赶她走?”女人的声音温柔似水。 “可以留在镜水。”乔行一顿。 “他们准备让她迁户、改姓,声明断绝关系。” 我僵在原地。 “是因为我们的婚事?” 乔行笑一下。 “爷爷早就让人着手办理,找我去根本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她尝过被母亲抛弃的滋味,如今却要被整个家放弃。” “是我无能。” 我靠墙坐着,捂住脸,牙咬着口腔内壁。 客厅里渐渐安静,我下了楼。 那个女人看到我:“你是乔边吧。” 她自我介绍:“我是卫晏漪,你哥哥的未婚妻。” “嫂子好。”我冲她笑笑,“我哥怎么睡这儿?” “喝多了,一会儿我叫他。” 我准备回去:“嫂子辛苦。” “等等。”她叫住我。 外面夜色还浅,天上星星点点。 卫宴漪看着我,眼光闪动。 “你哥他感情内敛,藏在心里不愿表达,什么都自己扛。” “但我觉得,有些话还是有必要说。” 我点点头, “去年,你在医院被抢劫,警察打电话给他告诉有你的音讯,当时他在开会,电话里说得不清,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撇下一桌子人,生怕晚一秒你就消失不见。直至看到你安然无恙,他一颗心才算放下。” “他为你和家里抗争,想保你平安,想让你不再颠沛流离。” “但还是出事了……你不告而别去了琼山。” “一个月、两个月不回来,他知道你的联系方式,不想拴着你、限制你,他能等,你到酒吧喝酒,他也能忍。” “然后过了半年,你突然消失……” 卫宴漪吸吸鼻子。 “他打了整整一夜电话,哪怕你骂他烦也没事,但电话里,传出的一直都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我去找他,看见他坐在地上,抬头看我,满眼泪痕,对我说——” “‘我怎么这么没用’。” 我猛地怔住。 “当时贺折也在找你,乔行察觉出他和你的离开有关,质问他,得知钟泉说的那些话。” “你总是那么决绝,说走就走,他以为你真的傻到不要性命。” “他本来脾气就不好,不再管家里那些利益争斗,把贺折打了,叫人砸了钟泉的公寓……” “他说‘如果乔乔死了,你们也别想活着’。” “……” “开罪了两家长辈,你爷爷抽了他十几鞭子,皮开肉绽,在医院躺了很久,搭进去半条命。” “后来因为朋友家出命案你回来,程演把消息告诉他。” “那时他还在家休养,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他笑着说‘早知如此应该去自杀,我死了乔乔就能回来’。” 我倒吸一口冷气。 心口像被剜了一刀,疼得弯下腰。 “你或许有你的苦衷,或许觉得他无所谓,但我……我在乎他!” 卫晏漪哭着。 “我那时真恨你,恨你仗着他的疼爱放任骄纵,恨你潇洒自在不管别人死活,恨你不信任他……我真的心疼他。” “……” “但是,你即使回来也没有第一时间看他,他生气,晾着你,不接你电话。” “你上门道歉,他还是早早等在家里,看到你平安,所有怒气烟消云散。” 我已经泣不成声。 她伸手轻拍我的后背:“你再走一次,就是要他下地狱。” “为了乔行,别再走了,好不好乔边?” “好,好……” 母亲带妹妹离开时我和乔行八岁。 很长一段时间,陷在思念和抑郁中,我心里怀着一丝希望,以为母亲只是暂时出门,缠着父亲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父亲刻板严厉,直接说她永远不再回来。 我不信,又哭又闹。 父亲心肠冷,不管不顾。 我绝食,他叫人硬灌。 我砸坏书房,撕书撕文件,他把我扔在外面冻着。 我逃学他叫人抓我回去。 我掀了宴会饭桌,他终于忍无可忍拿出鞭子抽我。 整段难捱的时光,乔行始终都在。 他哀求我吃东西,替我收拾残局,为我挡鞭子,去找母亲求她见我。 母亲不来,他在雪地里冻了一整天,回来后连发高烧,犯了心肌炎。 我才意识到,不是父亲不让母亲回来,而是她本来就诀绝无情。 对我最好的,只有哥哥。 “想什么呢?”乔行叫我。 我清清喉咙:“想你小时候去找妈妈来看我,人没找来,自己得病住院。” 乔行一笑:“说起她来,我前段时间在宴会厅见过一次。” “怎么样?” 窗外风景飞速流动,我敷衍一问。 “老了。”乔行言简意赅。 他打了方向盘,拐进酒店大门:“殷老师还在路上,我们先进去点些菜。” 殷老师是他托人帮我找的老师,之前交了一沓作品等审核,等了许久才说可以教。 乔行便迅速张罗了一顿饭。 我和他一起到电梯口迎接。 “别怕,老师说你画得不错。”乔行安慰道。 我咽了一口唾沫。 他笑:“还以为你只怕爷爷。” 这时,电梯开了,一位有些年纪的女士走出来,眉间温和。 “殷老师?”我问。 她打量我,点头:“我是,你是乔边吧。” “对对,老师您好。”我笑,“这位是我哥哥,乔行。咱们先进去吧。” “是一个朋友的女儿送我过来的,不介意的话,能否多加一位?”殷老师问。 乔行:“不介意,您先入座,我在这儿等。” 我们先进去,砌壶茶。 “其实,我是不想收的。”殷老师叹声气。 “因为这个年纪人太浮躁,不能静心,有太多来我这儿学的,来时十分热情,做好保证,结果学着学着扯出很多理由,懈怠了,不交作业,觉得枯燥,慢慢不来了——太多半途而废的。” 她摇摇头。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有案底。” “按说人犯错要给予改正的机会,但我难免心里介意,你能理解吗?” “理解。”我眼里发涩。 “到底是爱才。”她说,“给我的画虽有瑕疵,但很有灵气,能看出天赋很好。” “你以前是在环美上学吧?” 我点头:“是。” “我有朋友在那儿教书,都知道你,说是当年第一考进去的,结果犯罪了,很惋惜,他把你以前画的发给我,简洁有力,我很喜欢。” “想了很久,决定试试吧。”殷老师看着我,目光温和。 我连连道谢。 包厢门被推开,先进来的女孩看到我一愣,我也一样。 “夏天!”我叫她小名。 她当时和我一起读艺高,最后又一块考上环美。 我们一起长大,感情不算亲密,相处时间却久。 “先坐。”乔行关上门,拿了菜单给她,“点些爱吃的。” “嗯。”季节夏看他一眼,坐在一旁。 “原来你们认识?”殷老师问。 “我们一起长大,在环美同一级。”季节夏说着,冲我一笑。 “好久不见,乔边。” 她黑发垂肩,整个人冷清,笑容疏离。 “小夏才华横溢,年纪轻轻就拿了国际金奖。”殷老师说,“后生可畏。” “您过奖。” 慢慢菜上齐,边吃边说些授课事宜。 脱离圈子太久,很多话我也没法发言,听他们说些行内的东西,只能附和。 心里闷,我借口去抽根烟。 把烟吸到肺里,再吐出,感觉到一些舒畅。 “这不是大小姐吗?” 我转过头。 顾游弋一脸戏谑,也点上烟吞云吐雾:“啧啧,都学会吸烟了。” 我勉强一笑,按灭烟蒂:“你慢慢来,我先回去了。” 他朝我吐一口眼,呛得我咳嗽,又抓我胳膊。 “怎么这么摆谱?赏个脸陪我抽根呗。” 烟盒送来一根。 “上次跟贺折在茶室,你们干了什么勾当?”他突然问。 我手一哆嗦,被火花烫了。 “不关你事。” 他轻笑,掸掸烟灰,斜睨着我。 “‘他们哪个,床上功夫都比你强’,还有后面那些骚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需要我继续说吗?” !! 我脑子一片空白。 “你们也太不小心,我就在茶室里睡觉。”他啧嘴,盯向我。 “看来贺折已经上过你了,怎么样?” “你说我要是告诉孟幻,她会如何?” 送了两次,我才把烟送到嘴里。 “你也告诉贺折了?” 他摇头:“没,这是咱俩的小秘密,大小姐……我是想不到啊,原来你这么放荡。” 我冷声:“那是我瞎编的。” 他挑起眉,并不在意真假。 “你说的那些话,我花样更多,倒是不介意帮你体验一遍。” 烟还冒着火,我猛掷向他。 “你是不是想死?” 他略微往后撤,抬起下巴:“嘘,你的好哥哥来了。” 乔行走过来,皱起眉:“还敢抽烟。” 他并不理会顾游弋,拉着我要回去。 “这么无情吗乔行,好歹兄弟一场,招呼都不打。”顾游弋正色。 乔行没有回头。 “你求钟泉的时候,骨头可没这么硬过。” 乔行整个人僵住,转瞬间,他掐住顾游弋按到墙上,目光狠戾。 “你再嘴贱试试?” 顾游弋小声说了什么,紧接着便挨了乔行一拳,出了鼻血。 他仍激他:“你现在的所有,他若是想要,什么得不到呢?” 乔行一愣,发了狠,猛一脚踹过去。 顾游弋闷哼,直不起腰。 我上前劝住乔行,把他拽走,等气散了再回包间。 一顿饭虎头蛇尾。 第10章 自从开始学画,我从金鹤湾搬出来,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单间。 最开心的莫过于谢如岑,她才在惨剧中稍微走出,精神脆弱,需要陪伴。 白天待在画室,吃在食堂,晚上回到出租屋。 两个人躺着,她分享学业和恋情,我分享在苑洲吃过的美食游览过的美景。 就像刚认识的时候,相互扶持。 在学校,见到程洵的机会也多了。 他工作繁忙,有时连吃饭时间也没有。 我和谢如岑经常帮他带饭。 这一天。 我推开办公室门,看到程洵趴在桌子上,头朝里,不住抽气。 “程老师,你哪儿不舒服?” 他撑起身体,一张脸惨白,汗水黏湿发梢,一双眼睛微睁开,目光迷离。 “……胃。” “办公室有药吗?”我开始翻箱倒柜,总算找到冲剂。 “不行打120吧。” 他汗如雨下,弓着背摇摇头。 冲剂化开,我一勺一勺吹得半凉送到他嘴里。 他的呼吸逐渐平稳。 “去沙发躺着吧。”我说。 他点点头,我扶他起来,他没有力气只能靠在我身上。 沙发不大,他侧躺着,微蜷起腿,偶尔因为绞痛皱起眉头,汗水顺额头往下滴。 我撩起他额前的头发,把汗擦干。 他的脸发冷,也许因为我手心滚烫,让他寻到一处热源,便如获甘露般蹭了蹭。 我一愣:“要不要再喝点热水?” 他摇头:“好多了。” 过了许久,他总算舒展开身体,睡熟了。 我也跟着在座椅上睡着。 醒来时有些发懵,身上盖了一件外套。 办公室笼罩在落日霞光中。 “醒了?”程洵合上书,摘了眼镜看着我。 橘红暖光晕染他的面部,一双眼睛温柔。 “嗯,几点了?”我问。 “五点。” “天,我怎么睡了那么久。”我起来。 “饿吗?”他问。 “有点儿。” “外面一起吃吧。” 我摸出电话:“行,我叫上谢如岑。” 他走来,伸手把手机拿去。 ? 他站在阴影里,声音有些沙哑。 “我只想和你去。” 我僵了僵。 “嗯。” 课上完后,殷老师给我一个地址,让我送画给季节夏。 校门口正巧碰到程洵,问明我的目的地,要载我一程。 “原来你们是一个学校的。家里小姑喜欢她的画,在书房挂着好几幅。” “嗯,她才华出众,很厉害。” 我想起那时。 她把黑长头发束在脑后,在空白的画布上描摹着色,整个世界像都在她手里一样。 “我家里墙上也缺。”程洵说,“但她的画我买不起。” 我开玩笑:“我的便宜,老板,可以批发可以零售。” 他笑:“行,回头签合同。” 过了红绿灯拐进一条巷子,地方到了。 镜水市中心寸金寸土,一幢独栋独院小别墅估计要上亿了。 我啧啧嘴:“真有钱。”拿上画准备按门铃。 这时候,有人先开了门出来。 顾游弋打着哈欠,看到我一愕,很快换上笑。 他身后,季节夏穿着丝质睡衣,乌黑长发凌乱,衬得唇红齿白。 场面暧昧。 “什么风把大小姐吹来了?”顾游弋往我身后探去。 “哟这不是我们程老师吗?” 我对季节夏说:“殷老师让我送画来,还有这个,需要你签字。” 递给她一张单子。 她垂下眼,藏起万种情绪,又抬眼看我。 “进来吧。” 室内冷色调,装修简单、精致,和她一样清冷。 她递给我一杯咖啡,坐下签字。 长发搭散在胸前,露出的脖子上,有几道红痕。 咖啡苦到舌根。 我张口:“夏天,顾游弋不是什么好人。” 她低头笑:“从小一起长大,我能不知道吗?但……我也不是啊。” “我听说他已经结婚了。” “嗯。” “你年轻漂亮,才华横溢,何必要糟蹋自己。” “乔边。”她转头,冷眼看着我。 “咱俩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多少年不见就跟陌生人一样,你有空管好自己,别到处操心别人的事。” 她一停:“更何况,你现在和我有什么两样?” “贺折订婚,你不也和他搞到一起了吗?” 我眼皮一跳。 她把单子递给我,打开门:“不过,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不会告诉别人,也请你不要在外面说三道四。” 我点点头。 六月,谢如岑保送本校读硕士。 校内一团热闹,毕业生在忙毕业典礼。 我是大学辍学。 谢如岑细心,帮我从艺术学院借了一套学士服,拉着我照相。 一路从校门口逛到最南边。 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噩梦醒了,我完成在环美的学业,顺利进入人生下一阶段。 程演打电话来,说要带谢如岑吃饭。 那会儿,我们正一边吃冰棍一边翻照片。 傍晚气温冷却,晚霞把夏日铺得温柔。 快到宿舍楼,远远地,看到程演从车里下来,招招手,笑容清爽。 “难怪把你迷得神魂颠倒。”我对谢如岑咬耳朵,“酸了。” 她笑:“那我把程演给你吧。” “可别,遭天谴。” “那是谁?”谢如岑一扬下巴,“看着眼熟。” “嗯?” 我顺着望去。 贺折站在那儿,指间点着烟,薄暮铺在眼底。 “乔边,帮我们拍一张照片。”程演说着,站到谢如岑身边。 我站远了。 相机还是自拍模式,只有一瞬间,镜头中,贺折垂眸,盯着我看,像是察觉到什么微掀开眼帘。 下一秒,我已经调回正常模式,屏幕上是一对般配的情侣。 连拍几张,程演尽兴。 “帮我和她也拍一张。”贺折说。 我还在愣,他已经攥着我手腕过去站定。 然后五指交错,紧扣到手心。 程演愕然,还是照做。 “乔边,你笑一下。” 偷情被抓,谁还能笑得出。 贺折靠得很近,轻声说:“毕业快乐。” 我一怔,弯起眼睛。 谢如岑翻看照片,看着看着,想起来什么。 她在贺折脸上一阵打量,说:“我想起来了,您上过电视新闻。” “可不,贺总大名人。”程演见怪不怪。 贺折一笑。 谢如岑解释:“以前乔边总看您的新闻,印象深刻。” 我装听不见。 一秒的尴尬。 程演搡我:“愣着干什么,上车走吧,去吃饭。” 我推脱晚上有课。 贺折看我一眼,没说话,坐到车里。 一行三人开出了校园。 暑假开始,殷老师休假,我搬回清池花园。 学校清宿舍,谢如岑来和我住,谢海流也从寄宿学校放假回来。 小公寓热闹了。 程演三天两头跑来,送吃送喝,我也跟着沾光。 乔行偶尔也来,待不久,嘱咐一些便走。 很快到了程演生日,谢如岑苦恼,让我陪她去挑礼物,最后看中一副袖扣,价格不低,她咬牙买了。 我也顺便买一对送乔行。 生日宴设在海楼顶层,我们提前到了。 程洵坐在我旁边。 “程老师什么时候的生日?”我随口问他。 “一月七号。” “属什么?” “龙。” 我眨眨眼:“咱们也算亲戚,我属小龙。” “原来你比程演还大一岁。”他轻笑。 我也笑:“可不,他应该叫我姐姐。” 这边两人窃窃私语,那边有客人来了。 贺折,后头是顾游弋、孟辛泽、燕扬。 到镜水后,还没见过燕扬,他点头示意我。 程演在作介绍,谢如岑一一招呼。 “弟妹简直是天仙。”顾游弋说,“程演,你从哪儿找到的宝贝?” “你都结婚了,还想惦记呢。”孟辛泽揶揄。 “也是,再好宝贝不如自家老婆。”顾游弋撇嘴,后看到我,“大小姐怎么坐那儿?” 他拍一拍贺折身边的座椅:“来这儿,多少年不见,跟哥哥们聊聊。” “不用,你们聊吧。”我皮笑肉不笑。 “害羞什么。”他按住燕扬的肩膀。 “以后和燕扬是一家人,得先培养一下姐弟感情。” 燕扬低头吹着茶水,双目敛着,置身事外。 我刚想开口。 贺折沉声:“顾游弋,你挡着人上菜。” 服务员正好卡在门口。 顾游弋落座,传菜、上菜通畅,宴席有了宴席的样子。 觥筹交错,把酒言欢。 程演这个东道主有模有样,在座都是他亲近的弟兄,彼此知根知底,从公司股票到生意场上尔虞我诈,从八卦消息到变迁变动,侃侃而谈。 我听着云里雾里,渐渐觉得无聊,摆弄着盘子里的螃蟹。 程洵好心,帮我剥好,剃干净,蟹肉漂漂亮亮地摆在跟前。 “乔家和万家一联合,两家股票要涨爆了吧。” 突然听到有人提,我竖起耳朵。 “我看未必。”有人摇头,“万氏势头是挺猛,但QIAO是什么?一条巨型大船,庞然大物,冗余太严重,要想转向靠一艘快艇?简直痴人说梦。” “顶多像条死鱼,死前蹦跶蹦跶。” “听说钟家交给钟泉后,正在阻截供货商,还挖走了QIAO高层陈进斌,不知真假,看来这是要进行内外联合绞杀啊。” “等这季度财务报告出来,利润再降,估计大股东都会坐不住。” “乔行这位置坐得不稳啊,小子终究还是不如他老子,用的招都小气。” 东西在嘴里,我吃着,味同嚼蜡。 “得了吧。”顾游弋突然开腔,“你们再怎么嘲讽,人QIAO多少年基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实话说,我家倒了人也未必能倒,外人看的只是冰山一角,山下边多少隐形的东西,咱们也不知道。” 我一愣。 “别看乔家落寞,就算现在这样也比你们那小作坊强。”顾游弋吐一口烟,“你说是吧折哥。” 烟雾迷蒙,贺折眯起眼睛。 隔着一个圆桌,他无遮无掩地直视我。 “乔氏主盘在海外,钟家瓦解它的国内供应链无异于拳打在棉花上,甚至有可能帮乔氏整肃业务,剔除烂账,弱化监管。钟氏动作频频,总会引起各方注意,如若步子迈太大,内耗就会产生。” 他微弯唇沿,目光冷了:“QIAO国内市场牢固利润高,不光钟氏,我们也在看,想要分得一杯羹,甚至把它挤出市场,单打独斗不行,明争,也不行。” “怎么,你们要联手了?这么冒险?” 贺折淡淡回应:“还在考虑。” 一热一冷,什么意思。 施压? 他晃着酒杯,眼神慵懒。 食不下咽,只顾着喝酒,一杯换一杯,喝得也没多舒服,还晕。 又倒上一杯,程洵拦住:“可以了。” 他把酒杯挪到左手边。 我也不争,一手撑着脸,半眯眼睛,悄悄和谢如岑说八卦。 第11章 酒意微醺,宴会桌上有些热闹。 我听见顾游弋的声音:“来都来了,坐下喝杯酒嘛,云舟。” 云舟?叶云舟? 我一懵。 她站在那儿,嘴边淡笑,一双眼睛和乔行一样。 上次见,还是很多年前。 现在她长大了,妆容精致,着装精干。 她很快注意到我,稍一滞,先红了眼睛:“姐姐,好久不见。” 谢如岑在桌下捏了捏我的掌心。 我口干舌燥。 “弟妹还不认识吧,这位是……”顾游弋说话,目光朝往谢如岑。 程演从中打断,问叶云舟:“你怎么来了?” 叶云舟“哦”一下。 “外面听见有人说你在,我正好要把钥匙还给你。本来让人转交,想起来今天你生日,来祝你生日快乐。” 程演道谢,也不作挽留。 一时尴尬。 谢如岑看着,打了圆场:“您是程演的朋友,坐下来一起喝杯酒吧。” 桌上传来一声嗤笑,有人说:“哪儿什么朋友啊,俩人有婚约,我还以为弟妹知道。” “程演你也真是,玩,就要找志趣相投的玩,这不坑人吗?” 谢如岑明显一怔,我攥过她的手。 她惊醒,看着我:“你……早知道了?”。 我点下头。 程演怒了:“谁跟你他妈说玩玩,别把你那套乱七八糟的安我身上。” “生什么气啊程演。”顾游弋作壁上观,“又不是没玩过,兄弟们家里放一个,外面养几个,不都这么干嘛。” “行了顾游弋,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孟辛泽拉他。 “程演已经退婚,和如岑在一起合法合理。”程洵为他弟弟说了一句。 谢如岑发着抖。 没有说话的叶云舟突然冷笑。 “退婚?叶家什么时候答应了?得了甜头便翻脸不认人,当属你们家手段高明。” “叶云舟!”程演急了,“我已经和你实心实意商量过了,既然咱们俩彼此没有感情,何必绑在婚姻里,谁都不好过。” “话虽然这么说,但由得了你吗,程演?”叶云舟轻笑。 她也不听辩驳,转身推门离开。 我追出去。 “云舟!” 叶云舟停下来,转头看着我。 她率先问:“姐姐,你和那女孩关系很好吗?” “嗯,关系不错。” “你知道我和程演有婚约吗?” 我点点头。 她张开嘴又合上,然后苦笑:“姐姐,你就这么不想我好吗?我是你亲妹妹,你为什么向着一个外人?” 我一怔,向她解释:“母亲控制欲很强,我猜这门婚事她逼迫你,不是你心甘情愿的,我只希望你能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爱谁,不爱谁,都由你自己说了算。” “一切都是你自己猜测!”她哭了。 “你为什么不来问问,我是否喜欢程演,是否接受婚姻安排?你为什么那么断定这是母亲的逼迫?我如果爱程演,你还会把他推给别人,把我推开吗?” “还是你真的就不想我好过!” 酒醒了大半,她的一字一句诉说我的罪状。 “云舟……” 她捂住脸:“你和哥哥相伴长大,彼此关怀,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想起过我,你们开心快乐,知不知道我过得又是什么日子?” 我口中囫囵:“对不起,我……” “就这一次,你能不能帮我。”她泪眼看着我。 “我必须要嫁给程演,我别无选择。” 我迟疑半秒。 她冷笑:“算了,我不求你了,求你也没用。” 我看着她远去、消失。 心里缠乱。 生日宴变成闹剧,再交盏几杯,席便散了。 谢如岑不愿理我,跟着程演离开。 “走吧。”看车走远,程洵说,“代驾到了。” 我摸出烟盒,点上烟吸了一口,太急,直往肺里钻,呛得咳嗽。 程洵轻拍我后背:“把烟灭了,别抽了。” “程老师抽过烟吗?”我问。 烟气氤氲在他面前,朦胧模糊,看不清他点头摇头。 烟呛出眼泪,也把我呛笑。 我笑我自己。 他像天上明月,怎么能有这样的陋习。 下一秒,他拿过我抽过的烟,放在嘴里,老练地吐出白烟。 他眯着眼睛,隔着烟瘴看我。 “很久没抽过。” 除去白大褂后,他抽烟的样子,像是天上月亮像被污水浇过。 停几秒,我问:“去酒吧喝酒吗,程老师?” 他转头盯着我,似乎在探寻什么,转瞬一笑。 “好。” 代驾把车停了,凌晨酒吧正是人多的时候。 我们找了吧台边上一个位置,能看驻唱歌手唱歌。 酒上来,我渴极了,半杯酒下肚,胃就有烧灼。 唱的歌我听过,跟着,有一句没一句的哼。 聊些有的没的。 “程老师以前学习一定考第一。” “嗯。” “真厉害啊聪明又努力,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教授。” 他纠正:“副的。” “管他呢。”我笑,敬他一杯。 舌尖泡在酒里,辣中带甜。 “程老师有没有谈过恋爱?” 他轻弯唇角:“谈过。” “什么样的女孩?”我好奇。 “一个校友,黑色长发,外表有点冷,有洁癖,很自律。”他目光悠长。 “这不是程老师您的翻版吗?”我说,“一模一样,就性别不对。” 他不置可否,笑了笑。 歌手换了快节奏的歌,我跟着鼓点晃动着脑袋,闭着眼,好似所有烦恼都消散。 玻璃杯落下,程洵开口:“之前没告诉你,我去琼山找你的时候,也见到贺折了。” 我睁开眼。 他被笼罩在蓝色光晕中,眼底似海。 “他也在找你。” 我不在意,说:“他是个疯子。” 长时间的沉默后,我几乎昏昏欲睡。 “乔边。”程洵突然开口。 我埋在臂弯中扭头看他,半睁眼睛,“嗯”了一声。 他看着我。 在音乐暂停和掌声势起的空白的一刻,他问:“要不要跟我交往?” 我没动。 “我喜欢你。”他说得更明白。 停了两秒。 我摇头:“我心里有别人,虽然也得不到吧。” “贺折。”他也明白,“得不到,不如忘了,我帮你。” “我年纪不小了。” “我也是。” “我和人上过床。”我直说。 “我一样。” “那个人是贺折。” 他像是猜到又像是没猜到,皱起眉头,目光聚拢又涣散。 “我不介意。” “我坐过牢,你会受牵连。” 他却笑:“只是谈次恋爱。” 我脑袋涨极了,埋下头,含混不清地回答。 “等我回去想想。” “嗯。” 睡不着。 我翻出相册,第一页是我、乔行和云舟三人的合影。 父母离婚后,我和乔行再次见到云舟是小学。 是她先来找我们。 她跑到我们班上,气还没整,奶声奶气地大喊“哥哥!姐姐!” 一瞬鸦雀无声后,班里吵开,老师去询问情况。 那时我没认出来,只觉得小孩唇红齿白,像个漂亮的洋娃娃。 “这是谁的妹妹?”老师问,底下叽叽喳喳,没人答。 “你叫什么?”老师又问 “叶云舟。” 母亲姓叶,妹妹跟了她的姓。 我回头去看乔行。 他点点头,站起来:“是我妹妹。” 老师让我们把她送回她班里。 “原来他们没有骗我,哥哥姐姐真在这。” 她左右牵着我和乔行,一蹦一跳。 “妈妈不让我回去,我好想你们。” “以后我就能在学校见到哥哥姐姐啦。” 果然,她一有空就来找我们。 乔行性情冷,对妹妹好但不亲近。 云舟更黏着我,我喜欢她,家里的玩具装箱全抱来,还想带她回家。 后来,母亲知道此事,没有任何预告带着云舟转了学。 我继续往下翻,听到手机响,一个陌生号。 大半夜的,一直打,我才接。 “喂。” “是我,来开门。” 贺折低哑的声音传来,带着不平的呼气。 我一愣:“睡了,你有事电话说。” “来开门,不然我踹了。” 我立即坐起:“家里有小孩,你等下!” 鞋也没穿,光脚跑出去。 门打开,感应灯瞬间亮起。 迎面酒气浓烈,贺折抬手支着门框,摇摇欲坠。 他眼中含着水雾,目光迷乱,低头看着我。 他伸手要碰我,却支撑不住栽来。 酒的浓香更浓,灼热的呼吸更灼热。 沉。 我被压得难受,拖他到玄关坐下。 门后,又是一片漆黑。 漆黑中,心跳的声音像石坠寒潭,咚咚作响。 很快黑暗披上月光,勾勒出人的轮廓。 他靠着门喘息,拧着眉头。 我看着,刚要动,被他伸手抓住腿。 湿热的手掌熨烫着皮肤,酥麻直蹿上后背。 “去哪儿?”他半睁眼。 “给你倒杯水。” 他摇头,扶着墙站起来,醉酒撑不住,又往我身上栽。 地板滑,我反应不及,后仰倒在地上。 咚——一声,地板又硬又冷,后背脊椎骨一撞去。 嘶—— 好在他伸手护着我的头,不至于脑袋开花。 “疼吗?”贺折好似清醒大半,垂眸看着我。 我伸手推他:“你快起来。” 他不动,眯起眼。 “程洵在酒桌上说了什么,让你笑得那么开心?” 我一怔:“没说什么。” “挡酒,给你剥螃蟹,又是逗你笑,他是不是喜欢你?”他撩起我额前的头发。 吃醋了? 我胃里生出一阵温暖,转瞬被地面的凉意冲去。 “什么时候学会得吸烟?” “早了。” “他抽你抽过的烟,陪你去酒吧。”他冷笑。 “下一步,是不是要把你带上床?” “你!”我急了。 “不要用你那些恶心的想法揣测别人!” 发根突然被一扯。 “口口声声说爱我的不是你吗?”他呼吸急切。 “你嫉妒钟翊,嫉妒成疯,开车撞人!她把你当姐姐你把她当什么?!” “程洵呢,知不知道你是这种人!啊?” 他双臂压下,我被钉在地上。 万丈深渊在他眼中。 两道呼吸就是两道汇集的河流,交织、缠绕。 我又问出他没回答的问题。 “我爱你,但是你爱我吗?” “吻我,和我上床,怕我死——你爱我吗?” 他僵硬不动,沉默地看着我,目光闪烁。 呼吸一停,他开口。 “我爱你?你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还想让我爱你?痴心妄想…… “也就这副身体能有点儿用……” 接着他如困兽被放出。 吻向下碾,牙齿磕着、咬着,毫无章法。 他作势要解衣服,动作迟缓,我趁机抬膝盖猛撞向他。 一声闷哼后,他歪倒在地上。 看来是痛极了,加上醉酒,趴在那儿怎么叫都起不来。 第12章 坐牢前,见贺折的最后一面,是在机场。 那时,他和乔行在国外留学,正逢寒假,贺迁和我去探亲。 他接机,贺迁飞奔过去,直扎他怀中。 我在拖着行李走近,他抱着贺迁弯起眼睛看我,问:“冷吗?” 贺迁嘴里嚷着:“冷呀冷呀哥哥抱紧我。” 我上去扯开贺迁,抓紧她。 探亲之行,满满当当,吃喝玩乐轮个遍。 贺迁疯,夜店蹦迪,深夜飙车,Party一个接一个,比国内更疯。 一次连轴转两场,我被贺迁带着跳舞,人群中摇摆着身体。 贺迁没了人影,我闭着眼瞎跳。 再睁开眼,却看见贺折看着我。 音乐声音大,说话听不见,我只看着他张嘴,却不知所云。 他皱起眉把我拉近,凑到我耳边,热气呵进耳道。 “跟我走。” 我一愣,他已拉着我手腕,把我带出人潮。 室外有雪,我清醒了大半。 贺折问:“冷吗?” “还行。” 我摸一把花丛的积雪,又赶紧抖落:“真凉。” “傻。” 他低笑一声,伸手略握住我十指。 “在这儿等我,我去找贺迁。” 严寒冬日,手上发烫。 探亲结束后,乔行他们送我们到机场。 我叫贺折一起去买水,顺便说些话。 “你不能这么惯着贺迁,就算是兄妹,但男女有别。” “她爱胡闹,你怎么能任由她这样?” “还是要保持适当的距离,我不是说完全不能接触,只是要有界限。” 我说得委婉。 他始终静静听着,偶尔嗯一声,等最后一句落了,把我拉住。 他看着我,问别的。 “什么时候再来?” 我摇头:“不知道,作业可多了。” “生日一起过了,再走不行?” “不行,你的礼物搁在我哥那儿了。” “我有想要的。” 我笑:“那我也没法现在给你买啊。” “能。” 话音刚落,一个拥抱。 我僵住。 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话。 “下次回国,我有话和你说,等我。” 最后一面,最后一句话。 残篇断句没有结局,灾难就发生了。 早上,我去客房叫贺折。 他还在睡,舒展着眉心,呼吸清浅。 睡梦中,他的样子不加遮掩,毫无保留袒露开。 像是一场美梦,让人想触摸。 像是一个骗局,诱人向前。 我靠近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伸出手。 相距不过几厘米。 外面突然传来小孩的声音,我一抖,回神后无声叹口气,推门出去。 果然。 梦境只有一瞬,陷阱终会见底。 谢海流吃过早饭,出门去补习。 人走后,东西收拾好,我又去客房叫人。 贺折已经醒了,靠在床头看着我,眸色淡淡的。 “早上九点了。”我提醒他。 “饿了,有吃的吗?” “没有,盘子都刷了,外面有饭馆。” “我想洗个澡。” 我不愿意:“回你家吧,这里不方便。” 他目光悠长,哑着嗓子:“程洵来过吗?” 又是程洵。 我抑制不住火气:“妈的你烦不烦!” 摔门出去。 我窝在沙发里,电视在播早间新闻。 隔了十多分钟。 贺折从卧室出来,没走,却进了厨房。 我背对他,听见煤气灶打上火,水流沸腾,又听杯子碰着杯子。 咖啡香袅袅而来。 新闻正在播一场篮球半决赛的结果,压哨绝杀那一刻全场沸腾,透过荧幕掺进室内。 这时,白瓷杯递到我面前,贺折说:“加了牛奶。” 我一愣,还是接过了。 沙发另一侧陷进去,他气定神闲地坐下,敞着腿。 我缩到边上。 新闻继续报道,我听力超群。 他清嗓子的声音,吞咽的声音,到耳边放大了一百倍。 “胸口的疤怎么弄的?” “啊?”我反应过来,轻描淡写,“牢里被人打的。” 他静止片刻,再问:“额头上也是?” “嗯。”咖啡提不了神,我打了个呵欠。 他叹出气:“我有个朋友是疤痕修复方面的专家,有空我带你去看看。” “不用,这样挺好。” 余光中,他的视线从电视荧幕转向我。 “女孩子身上有疤总归不好。” 我还有气,没有说话,起身要走。 我绕过他,脚还没迈出第二步,他伸出手将我一扯。 我跌到他腿上,咖啡洒了,后背摔伤的地方怼上扶手。 “嘶——” 我紧了一下眼。 “怎么了?” 贺折一愣,掰过我肩膀,掀起衣服看了看。 “青了一大片。” 他起身,走到柜子边上打开门,找到第三格,拉开抽屉,拿到药箱。 我愣愣地看着。 不对啊。 “你怎么知道东西在那儿?” 贺折先帮我喷药,再回答。 “来找过东西。” 估计和上次一样,我明白了,说:“下次我发现了钟翊的东西会送去,你把钥匙留下吧。” “嗯。” 日头攀上云梢,凝聚起夏日的热气。 空调启动一次制冷,呼呼作响。 “后天我要出国。”贺折说,“去看贺迁。” “……” “回来那么久,你从没问过我她的情况。” 我低下眼珠:“她还好吗?” “神志不清,不能说话。”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中了邪一样,笑出声。 笑半声我僵住,剩下的卡在喉咙里。 上不来下不去。 杯子放到桌上,“咔——”一声,贺折起身站到我眼前。 我的视线只到他的腿,接着,他捏住我下颌逼我抬头。 “笑啊,怎么不继续笑?” 我头皮发麻。 他动着喉结,似乎也咬着牙。 沉默相持几秒,他撒开手摔门而去。 回声还在持续。 我动了动颌骨,噼啪一响。 刚灌上水用来涮笔,程演打来电话,问谢如岑有没有回来。 “没有。”我皱起眉头,“她不是跟你走了吗?” 程演急了:“凌晨三四点人还在,结果一觉醒来就不知去哪了,打电话也联系不上。” “她在这儿,跟你走得最近,还能去哪。” “先别着急。”说着,我却自己急,打翻水桶,浇了一地。 “我去她家看看,你离学校近,快去找找。” “好!” 一路忐忑,到了谢如岑家。 也是凶案现场。 太阳当头,却让人感觉阴森。 门上的锁不见了,推不开,显然有人在里面。 我拍拍大门,喊谢如岑。 许久后,她拖着步子,放下锁,脸色惨白。 “你怎么在这儿?”我拉她胳膊,“跟我回去。” 谢如岑挣开,睇来冰冷一眼。 我求她:“走吧,待在这儿你会害怕……” 她低着头。 “你把我当成什么?乔边。” 我说:“能是什么?朋友,妹妹。” “真的?”她抬眼盯着我,“难道不是用来施舍善心的东西吗?” 我猛怔住。 “你对我真好,照顾、关心我,保护我,我都记在心里,我实心实意信任你,对你掏心掏肺,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她哭了。 “我以为这样的坦诚,也能换回你对我的信赖。可是你从来都敷衍我,以为我是傻子,随便编一个借口搪塞过去……” “乔边,你把我看得透透的,我却一点儿都看不到你。” “你不屑跟我解释哪怕一句,我觉得你有苦衷,不敢问你,怕你觉得我烦。” “也许从始至终,我都没能靠近过你。” 我眼里一片烧灼。 “你帮嘉兰姐的忙,一句话都没有跑到琼山,渐渐地消息回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晚,最后彻底失去联系。” 她目光涣散。 “你真是个果断、决绝又无情的人,我怎么做不到像你这样呢?” “是死是活,是开心还是难过,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有时候觉得,你笑不代表高兴,你哭也不代表伤心。” “我隔着面具看你,你藏着,谁也不相信。” 她捂住脸。 “程演骗了我,但更让我难受的是你早就知道……” “我呢?我跟个傻子一样,被施舍,被蒙骗……” 她佝偻着背,颤抖不停。 “你究竟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啊……”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如雷声大作。 “如岑……”我张开嘴,停了许久。 “好,我告诉你,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害你。” 她仍旧背身对我。 “我,我……是个杀人犯。” 她猛地转身看我,满脸震荡。 我喘了几口气。 “我不是什么离家出走而是坐牢,我不告诉你是觉得你会害怕……我是开车撞死的人,死的人是我一个朋友……” “你,你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低头重复几遍,然后敞开眼。 “因为喝了酒,也因为嫉妒。” “我喜欢贺折,我想占有他,我见不得他对别人好,我恨不得让那些人消失。” “可偏偏他对那个人最好,他喜欢她,疼她,爱她。” “我嫉妒到整个人发疯。” 我的语气越来越僵。 “可我没想过让她死,我只是想吓她……结果酒后失去控制。” 面前人看我,像不知在看什么。 我靠近一步,萎下声音。 “谢如岑,我不会伤害你。” 她戒备地后撤,声嘶力竭地喊:“你走开!你个杀人凶手!你离我远点儿!” 我一闪眼睛。 我知道她看我像什么了。 谢山,在逃杀人犯。 对,我和他一样。 第13章 我失去了谢如岑的消息。 程演来过一次,搬走她的东西,也把谢海流带走了。 屋子空荡荡。 房间从早到晚拉着窗帘,也不亮灯。 我烂醉如泥,不再出门。 半个月后,有人敲门,当时我在客厅沙发上躺着。 电视开着,屏幕的光在黑暗中闪烁,颜色跳跃变换。 我没动弹,等着人走开。 果然来人敲了几下未果,便离开了。 没过几分钟,敲门声又响起,比之前轻,连续敲几下,中断片刻见没人应,又继续。 我闭上眼。 这时有人说话:“乔边,我知道你在,我是程洵。” 我一愣,停滞了一分钟,开门前捋了捋头发。 灯突然一开,我梗住眉头。 程洵样子疲惫,看着我笑了笑,拎起一袋东西:“出差回来给你带的。” “程老师破费了。” 我带他进来,沙发上乱七八糟,只好请他到餐椅上坐。 程洵喝了一口茶:“剩下这些时间我没事了,准备出去玩一趟。” 我问:“准备去哪儿?” “圳州,外婆那儿。”他说,“你有空吗,可以一起。” 我摇摇头:“还有作业没画完,下次吧。” “嗯。” 一杯喝完,我帮他又加上。 “我来,是想问你要答案。”程洵向后靠,微低眼角,再抬起目光。 我一怔。 哦,酒吧里那个告白。 想了又想,我收回视线。 “对不起,程……” 拒绝的话还没出口,门锁在动,“嘎达”一声。 贺折? 他看到我,松了一口气,很快又看到程洵,紧起眉心。 “程老师在啊。” 程洵打了声招呼。 贺折看着我:“出去一下,有话和你说。” “在这儿吧。” 他抓起我胳膊往外走,我挣了几挣:“贺折!” 程洵见状,挡在中间:“贺总,乔边不愿意,你这样,是强人所难。” 贺折笑一下:“和程老师您没关系吧。” “有关系。”程洵直视他,作一秒停顿。 “我们已经开始交往。” 我一怔,贺折也一样。 他的目光游移在我和程洵之间,眼神错愕,又很快冷却。 他松开手,眯起眼睛问程洵:“交往?你知道她杀人坐牢吗?” 程洵抬眼:“知道。” “死的,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你知道吗?” “嗯。” “为什么,她告诉过你吗?” “……” “因为嫉妒、占有欲。”贺折冷眼看着。 “一个因妒生恨,将人害死的女人,你程洵也敢要?” 我眼皮一滚。 程洵回应:“乔边已经告诉我你们的事,贺总不用再……。” “她和我睡过你也知道?”贺折问。 我看不到程洵的表情,只觉他一僵,点了头:“知道。” 贺折怔住,紧盯我一眼,眸中殷红。 他没再说话,背过身停了片刻,才开门离去。 …… “乔边?” 我回过神:“谢谢,程老师,谢谢……” “你头上很多汗。”他抽出张纸,擦拭我前额。 “我自己来。” “闭眼。” 绵软的纸页遮住视线,影得眼皮痒,我下意识合上。 有一瞬间的暂停。 时间静止,动作停滞,呼吸中断。 万籁俱寂之后,程洵的吻落了下来。 唇瓣贴着,慢慢碾过,温柔的如雨后晨露。 他身上的味道,像冬天的清晨。 太过清透,以至于让另一种吻挤进脑海。 贺…… 我开始毫无章法地回应程洵。 灼热的灯光里,两道呼吸紊乱。 太过急切,一股气冲到嗓子,我撇过头,捂着嘴猛咳几声。 程洵轻顺我后背,稳住气息。 “别让我假装,和我真得交往吧,乔边。” 我一滞。 “你所有的事,好的坏的我都知道,你可以靠近我,我不会伤害你。” 我苦笑:“可我怕我会伤害你。” 程洵望着我:“你不会的,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眼里发酸。 “好。” 我随程洵去了圳州。 假期持续一周多,多数情况,是我一个人在小别墅画作业。 程洵偶尔过来,买菜做饭。 每当餐厅亮起灯,拉开椅子,我和他面对面坐下,筷子碰盘子,饭菜的香味钻入胃,都让我有种“家”的感觉。 事实上,我和程洵,却比之前更尴尬、疏离。 快要离开的前一天下午,别墅来了人。 那时我正戴着耳机画画,没有注意到门响。 等我出去倒水喝,才发现客厅有个中年女人,双方都吓一跳。 我讷讷地:“您好,不好意思,您是……” 她上下打量,笑起来:“呀,想不到我们阿洵也学会了养金丝雀,要不是他外婆叫我来这一趟,谁都发现不了呢。” 我陪笑:“您好,我叫乔边,是程老师的朋友……” “朋友?”她走近了,弯着眼,“女朋友吧。” “……” “小姑娘,别害羞,我是他小姨。” 她捻掉我头发上的颜料渣:“姓乔,乔木的乔?” “对。” 她倒是个亲切、健谈的长辈,看过画,拉我东拉西扯,从程洵出生说到他工作,又问我很多。 茶水一盏接着一盏,到了傍晚。 听说明天返程,她又自己做主,邀请我去程洵外婆家做客。 我拒了又拒,想等程洵回来一起过去,她这才作罢。 她走后,我在沙发上干坐着。 过了没多久,门响了。 程洵问:“怎么不开灯?” “你开吧。” 屋里仍旧昏暗。 程洵走过来,月光倒在他眼里。 “怎么了,紧张?”他伸手盖在我十指上。 “小姨问了我很多事情,我有些没说真话。” “嗯,没关系。”他说,“实在紧张,我告诉外婆下次有机会再去。” “不用。” “好。” 他迟迟不动,望着我微眯起眼,俯身吻过来。 嘴里全是梅子的清甜。 “你吃了话梅?”我埋在他颈间缓着气。 “没有……”他嗓子低哑。 “吃了糖。” 返回镜水,我通宵画作业。 程洵带团队远赴国外,我还是没有谢如岑的消息。 我问过程演,他只说别担心。 奇怪的事发生了。 一次,我在厨房做饭,抽油烟机嗡嗡作响,好像有人敲门。 锅里熬着汤,人走不开,我大声问:“是谁?” “李洋在吗?”他问。 我一愣,说:“你走错了。” “这家不姓李吗?” “不姓。” “你姓什么?” 我没回答,他很快走了。 另一次,我从超市回家,突然开不了门。 开锁的师傅说:“你小心点儿,这锁是有人故意撬坏的。” 我仔细检查过,没丢什么,保险起见还是换了锁。 最后一次,我凌晨赶最后一幅画。 耳机里一首音乐跳到另一首的空白,敲门声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 我脱口而出:“谁?”。 无人应答,但敲门声还在持续。 咚咚咚。 我绷紧神经,悄悄挪去,朝猫眼看。 沉重的叩击声就在把手向上偏左,但猫眼里空无一人。 我全身战栗,脑子全白。 两三秒停顿后,锁孔似乎被尖锐利器捅穿, 咔哧咔哧,咔哧咔哧。 两秒后。 我连滚带爬,把刀拿到手上,哆嗦着打电话。 “喂!喂!警察吗?!有人在撬我家的门!我家在……” 报警起了作用,门口动静消失。 “喂,您在听吗?” “好像人走了,没声音了……” “您先不要出去,我们马上过去。” 电话一挂,我瘫坐在地上,牙、手、腿、脚,都在抖。 敲门声盘旋不止,一声震荡一声。 万一人又回来? 万一直接拿斧头砍门? 万一警察不来…… 我眼前发晕,天旋地转,紧张到胃里抽搐。 最终,还是打电话给乔行。 “喂?” 我听出是卫晏漪。 “嫂,嫂子……”我抖着声音。 “那,那个,不,不好意思,嫂子,我,我,这儿出了点儿事……” “乔边!”她一惊,说话清晰了。 “别怕,慢慢说,怎么了?” 手机换到乔行手上,我语无伦次说了一通。 乔行吼:“你听好!找东西堵到门口,越重越好,然后找把刀拿着,等着我,我马上就到,谁来都不能开门!听到没有!谁都别开门!” “好……” 警察先来一步,做笔录中途,乔行和卫晏漪匆匆赶到。 “你之前换了一次门锁?” 我把开锁师傅说的告诉他们。 “你说没丢东西,估计有可能小偷没进来过。” “没丢东西?”乔行沉吟,“……有没有看看多了什么东西?” “嗯?小偷还能送东西不成?” “估计不是小偷。”乔行看看我,微微颔首,“有可能是蓄意报复。” “啊?” 报复? 我想到了还在被通缉的谢山,说了情况。 警察神色凝重:“那这就复杂了,那个案子有专案组负责,估计需要你直接跟那边对接,我们在中间协助调查,案情上报后我们会随时通知你来一趟。” “嗯。” “考虑到嫌疑人入室可能,我们会对现场封锁,需要您先搬出去。” 乔行应下,对我说:“去收拾收拾,我带你到金鹤湾住。” 只能这样。 装起画具颜料,一摞作业,又把电脑带着。 想了想,翻出还没来得及送给乔行的一对袖扣,再一次仓促地搬出去。 第14章 程洵来送东西。 “喏,这一箱是海虾,那一箱是樱桃,还有那几箱七七八八的,都是你爱吃的。” 他把后备箱打开,满满当当。 乔行说:“程总破费了,让乔乔先带你进屋坐,我让人搬冷藏室。” “行。” 夏日绿树阴凉,花开正茂。 程演叹口气:“你也别怨谢如岑,家里出了那么大事,任谁听到朋友坐牢的消息,心里也不好受。你得给她一些时间,她仔细想过了,会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点点头,“这次是她叫你来的吧。” “看出来啦?” “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泡好茶,乔行进来却要走:“抱歉,公司有事得去一趟。” 他又对我说:“中午这顿饭,你好好招待程总。” “没问题。” 程演起身,客客气气地送他出去又回来。 “每次跟你哥讲话都战战兢兢。” 我笑:“怎么了,他又不是老虎。” “大概因为不是太熟。”程演摸摸鼻子。 “上回找不到你,他把贺折揍了,冲到办公室直接一拳,鼻血直冒,我叫人来才把他拦下,这火爆脾气我可惹不了。” “贺折还笑,说‘论脾气大,你是没见过钟泉发火。’” 我点下头:“钟泉是比较狠,他当年给朋友报仇,带一伙人到隔壁打架,把教室都砸了。” 还只是一个小口角。 妹妹被害呢? 我还记得,当时在警察局,眼看着人不顾阻拦冲进来。 他双眼血红流着泪,一把掐着我的脖子。 他不是渐渐使上力气,而是一开始就拼了命用尽全力。 我张着嘴却无法呼吸,还想吐,眼前密密麻麻、星星点点。 耳膜鼓胀开,声音像埋在水下,囫囵不清。 眩晕中,我看到好多人冲过来掰他的手。 他疯了,力气更大。 我脑子越来越白,最后休克昏过去。 后来被救回来,听说当时用了警棍,钟泉才把手撒开。 “不说这些。”程演伸了伸懒腰。 “也不在家吃了,走,我带你出去吃饭,我哥叮嘱了我,让我关照——‘你嫂子’。” 我笑笑:“也行呀。” 馆子处在闹市胡同,四合院子清清静静。 “怎么样味道还行吧,我哥挑的地儿。” “好吃。”我夹了鱼块沾上小料,入嘴鲜嫩。 “程老师真好。” 程演点头:“是啊,你不要辜负他,不要再跟贺折不清不楚。” 筷子悬几秒,我才放下:“嗯……那你和我妹妹的事怎么样了?” “僵持着呢,没有叶家的消息。”他啧啧嘴。 “你如果能和你妈说上句话,就帮我劝劝。” 我妈? 我苦笑:“行。” 程演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后面跟了一位端庄艳丽的中年妇人。 她眉目含笑,神色温柔。 “乔边,这位是我妈,姓林。”程演介绍。 “回来时候刚好碰到,老人家说想见见你。” 那妇人轻拍他一下,嗔怪:“你这小孩儿,什么老人家。” “行行行,美少女。”程演拉开椅子,“您请坐,美少女。” 我起身:“林阿姨您好,我是乔边。” 她笑眼凝视我:“你好乔边,快坐吧坐吧,你们在吃什么好吃的?” “您不都吃饱了吗,再吃就又得嚷嚷减肥了。”程演笑说。 “你这孩子,当着客人面瞎说什么,我就看看不行啊。” 母子关系很好。 我卸下神经:“给您上壶茶吧,当消消食。” “哎好。” 林阿姨支使程演去看看茶。 人走后,我们两人一尴一尬。 林阿姨先开口:“你别紧张乔边,阿姨不是什么恶人,家里都开明的很。” 我看她。 “前段时间我看到你妈妈了,还是那么光彩耀人,漂亮极了,你长得随你妈妈。” 我笑:“您也很美,仙女一样,一来我都看呆了,真的。” 她弯着眼睛:“比程演嘴甜。” “我家大儿子感情不外露,什么事都藏着,若不是他小姨打电话说他恋爱,我还不知道被瞒多久,兴许啊,他要结婚了才会通知我们。” 我一愣:“对不起,阿姨。” “没有没有。”她说,“他就是那种性格,不像老二,喜欢谁急吼吼地说出来,追女孩也高调浮夸,生怕谁不知道一样。” 兄弟俩一个水一个火。 “我也说了,我们家很开明,孩子喜欢谁,想跟谁恋爱、结婚不会多管,只要清清白白的善良正直勤奋,哪怕不是门当户对都可以。” 清清白白? “如岑我见过,礼貌又可爱,心很纯粹,还坚强,我很喜欢。” “后来知道了她家的事我是真心疼,叮嘱老二要好好保护她,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我自己的女儿一样。” 林阿姨叹了口气,看着我,眼里各种情绪缠绕。 “本来他小姨跟我说的时候,我还特别开心,想着老大总算把心敞开给一个人,但实话说……你不要怪我,听到是你……我真有点害怕。” 我摇摇头:“不怪您。” “我不是圣人,能看得那么开……我知道你也受了很多苦,做错事接受了惩罚,但那总归不是一点小事,而是一个能伴随你一辈子的污点。” “你们也许能步入婚姻幸福美满,但那件事永远都是颗炸弹……未来的前途,事业,孩子,一旦爱情最开始的激情褪去,它就藏不住了,后悔和怨恨的情绪产生,你受的伤害会远比我这些话更重。” “阿姨不会棒打鸳鸯,一切在你们,未来的结果如何也是你们的选择,只要别后悔。” 我听着,脑子昏了又清醒,迎上她的目光。 “谢谢您说的这些话。” 她脸上还是温温柔柔。 远处,程演拿了一壶茶走过来,也笑眼盈盈。 没多久。 殷老师问我作业的情况,还好我赶完最后一张,准备送去。 到的时候,季节夏也在。 她见我,点头示意一下,又埋头在一堆文件中。 “来啦小乔。”殷老师招呼我,“来喝杯凉茶,瞧这满头汗。” “哎好。” 我把画递给她,她戴上眼镜开始仔细看。 寂静清凉的室内,除了纸页翻动沙沙作响,便徒留我还未平整的呼吸。 约莫十分钟,殷老师叹口气。 她从镜框上方,看我一眼。 我哽住气。 “怎么了小乔,状态不好?作业质量不是很高。”她递画给季节夏。 “小夏你来说说,这几张怎么样?” 季节夏接过去,边看边说。 “用色虽然丰富但混乱,基本素描关系没有处理清楚,虚实不够,视觉焦点不知道在哪儿。” 我挤出一点笑,背后麻嗖嗖。 殷老师应她:“嗯,老毛病还总是犯。” “这张,雪灾之后坠落的缆车,主人公在里面锁住门,外面站着的是……有人想拯救他?” 我点点头。 “嗯……我觉得还缺些什么。”殷老师沉思,“你考虑一下,而且整个画面偏灰,信息量需要精炼。” 我连连说是。 “我看这张改一改,重新画一版可以。”她对季节夏说,转头又向我解释。 “哦,是这样小乔,有个展览缺幅画,你看能不能下周五前赶出来。” 我一愣:“噢!好!” “正好,小夏等会儿要去展厅,你也跟着过去帮忙,以后这样的展不少。” 季节夏瞥来一眼,点了点头。 她开车,我僵在副驾驶。 “展览是下周六开,你最好提早把画给我。” “行。” “画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她说。 车拐进大道,绿树连荫,光影斑驳。 我笑:“中间不画太久,都忘了,差不多算是从头开始。” 她没再说什么,转到开阔地方,停在一幢白色建筑前。 “到了。” 建筑物写着“HE艺术博览馆”,四周葱郁、幽静。 我随口问:“这是什么时候建的?” “有几年了。”季节夏轻掀眼皮,“贺折公司投资建的。” 我一愣:“还挺好看。” 她唇角一折,笑里不带温度。 展览馆正在施工。 季节夏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电梯落下,燕扬从里面走出来,他看见我怔了一怔。 听说他在贺折公司做事,当总助,是贺折的左膀右臂。 “线路改了,一会儿可以调试灯光。”燕扬说着,递给季节夏一个文件。“这是新改的流程,你看看。” “馆长致辞……常阿姨回国了?” 燕扬点头:“之前贺折出国,回来时,常阿姨也一块回来了。” “贺迁呢?” “她没回。”燕扬瞥我一眼。 我闪了闪目光。 “那常阿姨也估计不会待太久。”季节夏下了结论。 她交给我一份表格,说:“乔边,门口一会儿有人送来一批画框,这上面有数量规格,你帮忙核对一下。” “好。” 他们又说了些别的,我得到消息去了仓库,等着师傅卸货,逐一检查完,又换又补,才算完。 仓库在负一层,等电梯的时候,我接到警察的电话。 “喂您好。” 我屏住气。 “是这样,我们在您洗手间天花板和卧室写字台上——” “发现了两枚微型摄像头。” 我心里咯噔一声。 摄像头? 谁装的? 想做什么? 感应灯落下,电梯间一片昏暗。 “现阶段,暂时无法追踪到摄像头的购买源。” “另外,附近路段监控受到破坏,我们需要扩大搜索范围。” “考虑到犯罪嫌疑人可能通过不法偷拍手段,进行财务、人身威胁。” “希望你留意社交账号、短信、电话、邮箱等,如有情况及时向我们反映。” “乔女士,乔女士?您在听吗?” 电梯门开了合,合了开。 灯亮了暗,暗了亮。 我哑着嗓子:“好,好的,谢谢,我知道了。” 摄像头? 这么说—— 洗澡、上厕所、睡觉、脱衣服。 我都被人盯着。 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脖子一凉,我猛地回头张望。 只有一面白墙。 我哆嗦着解开锁屏,翻遍手机所有个人账号。 眼前的字符,乱如蝇飞。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里一片死水,我大呼一口气。 电梯门又开了,我走进去。 电梯缓慢向上,到了一层停下,轿门短暂叮一声,和手机短信到来的声音一同响起。 陌生的号码,彩信。 有人进了电梯,有人按了楼层号码,有人低声讲着电话,而我所有的注意力都粘在屏幕上,不知道那人是谁,按的几层,讲的什么。 彩信加载完全,完全暴露的身体—— 是我。 一瞬间,仿佛头皮被掀开。 “乔边。” 一道霹雳劈头而来。 我惊恐地抬头。 “咚”一声,手机脱落掉在地上,我被人一把抓住胳膊。 “怎么了?” 我看清了贺折的脸,他皱着眉盯着我。 短暂沉默后,他弯腰想要捡手机。 我突然惊醒,猛一蹲,抓起手机揣到怀里,攥紧了,轿门一开头栽着跑出去。 季节夏看到我:“回来了?” 她低下头又抬起:“怎么了,脸这么白?” 我失了魂,怔怔的。 她看到后面跟来的贺折,“哦”一下,把表格拿过去。 “你怎么来了?”燕扬问贺折。 “顺路。”贺折说着,从兜里掏出烟要点。 季节夏皱起眉头:“馆里禁烟,要抽到外面抽。” 贺折吃瘪,只好收回烟,走到窗前,听燕扬交代事情。 季节夏看着我:“你辛苦了,等会儿一块吃饭。” 我心神不宁,便下意识拒绝了。 她眼波流动,下巴朝窗户的方向一扬:“因为贺折在?” 我一愣,干笑道:“算是吧。” “听说你和程洵交往了?” “消息传得倒快。” “能不快吗,圈子就那么大。”她笑眼冲我。 “对贺折死心了?” “啊?……嗯。” 第15章 那张照片之后,平静如常,只能等。 我什么都做不下去。 画改了几遍,殷老师都不满意。 我崩溃到往上泼墨。 背景涂黑。 坠落毁坏的缆车,里面的人拼命锁住门,外面空无一人。 自我拔河,也是我的心境。 发给殷老师,她说可以。 这时程洵回国,我才从一堆颜料画纸中走出去。 凌晨,接机口慢慢聚拢一些人,语音播报后,滚动屏上航班渐次排开,有人拖着行李慢慢走出来。 程洵的手机还没通,我先看到了他。 他摸出电话,笑了笑:“来接我怎么不跟我提前说一声,在哪儿?” “你往左边看。”我挥挥手。 他和同行的人说了些话,大步朝我走来。 等他走近,我递去一瓶水。 “程老师您辛苦了,饿吗?我请你吃宵夜。” 程洵摇头:“抱歉,那边下雨飞机延误了一小时。” “科学家没有错。” 他笑:“什么科学家,就是个教书的,走吧,我车在停车场。” 两个人并肩,我问他答,偶尔说笑。 程洵启动了车子:“送你回金鹤湾。” 我呵欠连连:“别折腾了,去你那吧。” “好。” 深夜车不多,一路通畅。 程洵问起那件案子,我困极了,说明天再谈。 很快我睡着,醒来时车拐进了小区。 程洵停稳车,松开安全带:“上去再睡。” 我睡眼朦胧,尚还沉醉在短暂的梦里,脸发懵。 “程老师好温柔。”。 他一愣,笑:“你喜欢温柔的人吗?” “喜欢。” 两个字一落,他倾身靠近,捧住我的脸。 他吻得急切,呼吸卷挟热潮。 我被推在窗边,由他引诱,由他捕捉。 他渐渐不再满足,嘴唇沿下巴埋到颈部。 一寸寸,痕迹绵密热烈。 他贴在我耳边:“我很想你。” “实验做不下去,会也开不下去,很早就想回来。” 我轻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那怎么能行,我不能成为你成功道路上的绊脚石。” 他笑了:“我想你时刻在我身边。” 我眨眨眼:“那得找机器猫的口袋揣着。” 草草收拾一番已是后半夜,我在客房倒头入睡。 第二天。 程洵送我回金鹤湾,他和乔行聊案子。 我重画作品,一直待到饭点儿。 乔行来叫我一起下楼。 “程洵人不错,你和他结婚,在一起生活,我比较放心。” 我看着脚下:“程老师是很好,但现在说这个,有点早。” 乔行冷哼:“不要跟我说,你的心还留在贺折身上。” “没。” 他提醒我:“一腔冲动之前,为孟幻想想。” 说到孟幻,饭吃到中途,她凑巧真来了。 在陵园分开后,我们很久都没见过。 她找我,我总避开。 一来因为钟泉的警告,二来,我和贺折的苟且之事。 我没脸见她。 孟幻看到我:“你来金鹤湾,怎么没说一声,咱们那么近。” 我略一扯眉,说:“我刚来不久……留下一起吃饭吧。” “不了,我在镜园吃过来的。”她说,“小姑姑送了几大箱蜜柑,我想着行哥喜欢吃,就顺路送来了。” “不用这么客气。”乔行道谢。 “你们吃吧,我就不打扰了。” 见她要走,我出去送。 明月当空,夜色还很薄,草丛里虫鸣声声,窸窣不停。 说来也怪。 “我哥以前不爱吃酸酸甜甜的东西,也不知怎么改口味了。” 孟幻低头沉吟:“哦……钟翊……那之后,行哥那年冬天买了很多橘子,吃得上火还进了医院,走哪儿都揣着,身上一股橘子香味。” 我咂嘴:“哈哈,他比钟翊吃橘子吃得还猛。” 话一出口,不对劲。 钟翊最爱吃橘子。 乔行突然改变习惯。 他的行为是在寻找一个替代,橘子就是钟翊的替代。 他喜欢钟翊。 “他喜欢钟翊。” 我这么想,孟幻已经脱口而出。 我愣看着她。 她叹口气:“行哥心里挺苦的,不过,好在他有了你嫂子。” 我梗住心,点点头。 回头望一眼,灯火通明。 像火,烧着眼。 张嘉兰叫我帮忙接纷纷下补习班。 把人接来后,没一会儿,我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的电话。 张嘉兰看到我,问:“怎么了,皱着眉头?” 我扬头:“你还记得邱繁星吗?她刚给我打电话。” 之前她欺负谢如岑,我泼她酒,又用刀划坏她的包和鞋。 张嘉兰一脸困惑:“啊?她找你干什么?” “说是当初年轻气盛不懂事,不应该欺负人,我给她的那些钱帮了她大忙,现在混的挺好,回来镜水,想顺便请我吃饭谢谢我。” 张嘉兰锁起眉心:“才一两年而已,怎么会那么容易变,当时你让她丢尽颜面,她叫嚣着要整死你,现在请你,是鸿门宴吧。” “当时我得罪不少人。”我叹气,“还有孙石。” “听说他老婆和他离婚了,他被车撞断了腿,过得很惨。” 我呸:“活该,这畜生。” 张嘉兰去倒茶。 “之前,得半年了吧,他瘸着腿来过一次,被保安拦在外面,我当时不在,以前的同事回来正好碰到……他来打听过你,也打听了谢如岑。” 我一愣,捋直了舌头。 “难不成他准备报复我们?” 张嘉兰叹口气,吹散茶水升腾的白雾。 “你心太大了,他现在那么惨,你说他会改过自新吗?这种人,会破罐子破摔,自己过不好,也不会让别人好过,你可小心点。” 摄像头。 我愣愣地看着张嘉兰:“其实,我最近确实出了点事儿。” 张嘉兰拧起眉头,听完我的叙述,茶杯一撂。 “你怎么不早说?!” “我没想到。” 一门心思把嫌疑锁定在谢山身上。 “邱繁星跟孙石好过,一丘之貉,她打电话叫你绝没好心。” 我吞口吐沫:“呃,那还去吗……” “去是得去,我陪你一起,记得全程录音。” “好。” 夏日蝉声,一声比一声燥。 餐厅冷气充沛,一丝一缕铺在裸露的皮肤上,掀起一层颤栗。 张嘉兰坐在隐蔽角落,刚好能看到我,又不被轻易发现。 邱繁星一进门,我就认出她来了。 样貌变化不大,浓妆艳抹,跟以前一样。 我站起来喊她,她看见我,稍一停顿,走过来。 “乔边,不好意思啊,久等了。” “不要紧,我也才刚来。” 我叫服务员来点餐。 没多久,糖醋小排,酸汤肥牛,虾仁豆腐,果仁菠菜摆在桌上。 邱繁星叹口气:“我本来也想见谢如岑一面,但不巧她有事没空。” “打电话之前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没想到你不计前嫌答应我。” 我摆手道:“我和你又没有血海深仇,你做的不对,我也有不妥的地方。” 她低头笑笑,唇色鲜红。 “你也知道我们那个圈子,拜高踩低,人得狠毒一点才能不被欺辱……离开朝会后,多亏你给我的那些钱,再加上我存的一些,在网上做起小生意,才算从泥坑里爬出来。” 一言一语,她语气诚挚恳切。 我有些恍惚:“当时弄坏你的衣物,那些钱作为赔偿也是应该的。” “其实你也知道,那些根本就不值那个价钱。”邱繁星笑说。 “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谢谢你,乔边。” 她和我碰杯,玻璃相撞,“锃”——一声,好似一切冰释前嫌。 一顿饭吃,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分手道别后,我详细告诉张嘉兰。 “是我把人看得太坏?”她纳闷。 我耸肩:“她还要在镜水待几天,说要约我玩,听说我有幅画马上要展出,还说要看看。” “我看小心为妙。”她丢下话,走去洗手间。 我后脚也去了。 里面只有一位女士在洗手,水流哗啦啦。 张嘉兰的声音依稀传来,她压低声音,在打电话。 “是她自己一个人来的……开车……白色宝马……没有和乔边说什么。” 水龙头拧上,我听到我的名字,顿住了。 “……录音了,回头我仔细听听,再发送给您一份……好的,您放心……” 录音? 今天这场饭局? 张嘉兰在跟谁汇报我的行踪? 替谁办事?上司孟辛泽?还是其他人? 难道她一直都在暗中监视我? 还有,她为什么会对我那么好? 隔间里声音消失,抽水马桶响起冲水声。 我赶忙出去。 案件进展依旧停滞。 很快展览开幕,乔行受邀参加典礼。 我刚醒,到楼下,看到他新换一身西装,卫晏漪正在帮他打领带,一个抬头,一个低头,浓情蜜意。 “你起来啦。”卫晏漪看到我,“我们马上要走,早饭在桌上,记得热一下。” “好,谢谢嫂子。”我趴在扶梯上,看着他们小两口。 乔行瞥我一眼:“之前你要送我的袖扣呢?” “还以为您看不上呢。”我说,“等一下我去拿。” 拿回来一个丝绒盒子,方形黑钻躺在里面。 卫晏漪不见人影,乔行伸手腕,示意我帮他戴上。 “本来我想推掉邀请。”他说。 齿扣穿过扣孔。 我问:“那怎么接受了?就因为里面有我一幅画?” 他点头:“嗯,你这一年过得不容易。这次展览对你来说意义不同,对我也不同。” “能有啥不同……”我咧咧嘴。 乔行换了左手,手腕露出一块表。 原来是上次从我公寓里找到的那块。 “你修好了?” “什么?”他一愣。 我指了指:“表,我还以为修不好了。” “噢,是。”乔行低头,“我自己来吧,你去吃饭。” 很快两人出门走了。 中午在院子里和小雪球玩。 柳姨来了,说是来给乔行送奶奶做的排骨。 我劝她:“您年纪也大了,这些跑腿的事儿让别人来做就行。” 她笑说:“不累,反正也是坐车,我来送,夏老师也放心。” 奶奶是退休教授,都喊她夏老师。 摆上茶水,柳姨抿了一口,问:“小乔,你最近做什么呢,忙吗?” “两幅画得画,时间不急。” “那好。”她放下茶杯,“我想有个事请你帮忙。” “您说。” 她略羞赧:“是这样,马上要到我女儿生日,以前她生日我顾不上,没好好给她庆祝过,现在想确实委屈了她,所以……想今年好好筹备一次,给她买身裙子。” “但我不懂,你学艺术的,眼光好,不知道你能和阿姨一起去挑挑吗?” “好啊。” 我们去了商场,逛了很久才确定一件,再配条项链当我送的生日礼物。 柳姨无奈收下,要请我吃饭,请的地方还特别隆重。 司机车一停,她带我上到七楼。 中式装修,层峦翠松,云蒸雾绕。 包间里面还有一条长廊,廊壁格子有古董玉石。 真新鲜。 “小乔。”柳姨叫我。 我紧跟几步踏进去,却见包间里已经坐了人。 一个父亲一个爷爷,坐那,是记忆里的样子,只是一个老了,一个更老。 我愣怔不已。 空气凝滞沉重。 “牢里待久了,连人都不知到怎么叫了吗?”父亲打眼看我,眉心皱着。 “爸,爷爷……” “嗯。”爷爷点头,让柳姨先出去。 “老大护你护得紧,想见你一面难的很,你也别怨我让小柳骗你。” 我看着桌布上的花纹:“嗯,您找我什么事。” 都没说话。 “先点点儿吃的。”父亲递给我一份菜单,把服务生叫进来。 没点多少,他自作主张,点得都是我小时候爱吃的。 吃到嘴里食不知味。 “我让你爸给你在西河买了一套房子。”爷爷说。 “啊?” 老人家没有解释,把房子面积、地理位置说了一通。 我敛了眼色:“不用了爷爷,清池花园挺好。” “那套公寓在乔行名下。”父亲说清楚。 “你不可能永远住在那里,何况那套房子不吉利,现在又出了事,该是时候处理了。” 他说的不吉利,大概是因为钟翊之前也住过,怕她的怨气积蓄。 父亲又说:“等手续办齐,可以把你的户口迁出去,我找人给你换个身份,把你的犯罪记录掩盖过去。” 我抿住嘴唇,再张开:“然后呢,发声明断绝关系吗?” 父亲一愣:“乔行跟你说的?” “……” “你放心,不会。” 我苦笑一声:“也许我早应该去死,你们就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你!” 父亲提高声音,气怒了。 “如果真想叫你死,当初我们就不会费尽心思打官司!钟家是什么背景,想叫你死还不是轻而易举,可你好歹是我乔衡的女儿,就算倾家荡产也会护一护你。” “做到这份上,你还觉得是我们要弃你于不顾?当年你的错事知不知道是整个乔家替你买单?你爷爷为此进了ICU搭进去半条命,你哥前途未卜遭人排挤,你承担了什么?!家里出事,你让家里雪上加霜!” “乔边,你作出选择的那一刻,就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把头埋低。 爷爷语气平淡:“等房子妥当了,你就可以从老大那儿搬过去。” “你爸马上再婚,你哥哥也是,以后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爷爷不求你能赎罪,只希望……你走好你自己的路,各自安好吧。” 静了几秒。 “嗯。”我站起来,“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你和程家老大交往的事我知道。”爷爷提起了程洵。 我恍惚地抬头。 “他爷爷不同意。” 我猜到了。 “年轻人的婚姻你情我愿,按道理,我们长辈不能干涉……只是你若能找到一个这个圈子以外的人,对你对他会更好。” 我僵硬地转过身。 第16章 很快出事了。 照片之后,我收到三四秒视频。 视频里,我在洗澡,身体、脸清清楚楚。 和上次一样,我回复都没有回信。 第三次收到消息相隔很短,上面写了一句话。 “五百万卖给你。” 狮子开口,是在预料之中。 我问:你怎么保证不会备份? 他回复迅速:就看你信不信,明晚之前答复,少一分钱我会散布到网上。 口气急不可耐。 我又问:钱怎么给你? 消息却石沉大海。 又一轮焦灼等待。 邱繁星在展览后和我约了两回,吃饭逛街,还算开心。 她演的好。 我傻,跳入了她的陷阱。 那天天气好,我在院子里给小雪球洗澡。 邱繁星打电话来,说明天要走,走前约我去酒吧。 人到的时候,我正给小雪球冲泡沫。 它很听话,乖乖蹲在盆里,哈着舌头。 邱繁星四处打量:“没想到你哥住的房子那么大。” 我说:“房子是好,可他不怎么住,浪费。” 她叹气:“有钱人到处都是房子,也不在乎这一两个,羡慕啊羡慕啊。” 我附和:“何止羡慕,我嫉妒死了。” 小雪球站起来,像加速电钻一样甩水。 突然它竖起耳朵,“汪”一嗓,拔腿朝门口跑去。 我跟在后面,见师傅开门,贺折逗着小雪球走近。 “你怎么来了?” 他瞥我一眼,朝远处看:“乔行在吗?” “不在。” 小雪球绕着他摇头摆尾,上蹿下跳。 它前爪扒拉贺折的腿,把他裤子蹭脏一片。 贺折摸摸狗头,笑着。 我啧啧嘴:“傻雪球过来,给你再洗洗。” 小雪球一心扑在贺折身上。 “估计是好多年没见……想我。”贺折抬眼。 我错开交汇的视线。 “我来给它洗澡。”贺折朝里走,问,“那边站着的是谁?” 我简单介绍,他没再问别的。 小雪球被我按在水盆里。 它扒在盆边,闷头往贺折怀里扎,水花四溅。 终归是年纪大了,只兴奋一小阵,它熬不住疲累,乖下来,把头蹭在贺折膝盖上,任凭我用毛巾擦了又擦。 “第一次见它的时候一个手掌就能盛下。”贺折轻捏着狗耳朵,柔声说,“现在都十二岁了。” 我点头:“时间真快。” 那天下雪,也是乔行的生日。 我偷摸把小狗揣在怀里,准备送给乔行。 我小心翼翼回家,路上遇到贺折。 很尴尬,因为我们几乎一年没有单独说过话。 那个吻之后,他没有反应,却把我陷进去。 也许他是烧糊涂,也许一时兴起,也许把我当作别人。 他当作无事发生,我也不想自作多情。 暗恋伤心,能躲就躲。 因祸得福,我整年泡在画室里,埋头苦画,进步飞快。 那天,贺折带着灰格围巾,眼睛被雪映着,澄明透亮。 他问:“你什么时候从老家回来的?” 怀里“汪汪”两声。 他一愣:“你藏了只小狗?” 我解开羽绒服,把奶白色小狗捧出来。 他伸手接过,软白的一团团在掌心。 他笑说:“像个小雪球。” 小雪球,以后就真成了小狗的名字。 贺折坐沙发上喝茶,没有走的迹象,小雪球靠在他身边打呼。 我下了逐客令:“要是有事,你直接去我哥公司吧,我们就要出门了。” “去哪儿?” “逛街喝酒。” 贺折眼神发暗:“镜中那儿?” “嗯。” “祁信的堂哥——祁善,有家店叫OA,很出名,你们如果去那,可以联系他。”贺折说着,按动手机,“号码发给你了。” “……” 贺折走后,我和邱繁星逛到天黑,吃过饭才去镜中找酒喝。 人还没到,祁善的消息早早来了。 “乔边妹妹,什么时候过来?我给你们安排。” 估计贺折提前跟他打过招呼。 结果我们去了另一家。 UM硬派风格,连酒水也更浓烈,刚调的酒呛嗓,喉咙点着火,火在身体四处流窜。 到后头,溢出别样甘香,让人欲罢不能。 是我酒量差了?我有点醉。 “这才几杯,就不行?”邱繁星笑眯眯的看着我。 璀璨的夜灯中,她眼神妖冶。 我摇头晃脑:“不喝了不喝了……” 渐渐,眼前人影幢幢,所有线条在扭曲旋转。 我感到整个人颠簸在狂风骤雨中,随巨浪起起伏伏。 我做了一个梦。 深冬的稀疏森林中,躺着一片结冰的湖泊。 冰面又硬又冷,布满凌乱的划痕,冰屑四散,与枯枝败叶混一起。 四处无风,死寂一片。 我仓皇逃窜,腿发软,栽倒在冰面上。 我对上一只圆睁的眼睛,一张女孩苍白的脸,被冰封在湖底血色蔓延的身体,穿着夏天的裙子。 我凑近了,看清她眉骨上一个浅色的疤,她右眼下一颗红色的痣。 她不是别人,她是死去的钟翊。 气流掐住脖子,我在窒息中睁眼。 头痛欲裂,入目灯光刺眼,天花板空空荡荡。 我感到身上冷飕飕,就像梦里贴着冰湖。 我嗅到空调制冷的气味,发呛发馊。 太累太困,我将将闭上眼。 一只粗糙的手放在我腹部,湿热席卷而来。 我猛然清醒,想要起身,却发现双手双脚被绑在床头床尾。 我动弹不得,身体暴露着。 我看清了。 孙石的脸。 “醒了?” 他笑着,耷拉着肥厚的眼皮。 “也好,那就好好看着我怎么上你!” 我想呼喊,喉咙却无法发声。 我用力挣扎,他反手给我一个耳光。 “臭婊.子,你不是很能耐吗?啊?!毁了老子,你他妈也别想好过!等老子上完你再去上谢如岑!” 孙石狞笑着,横肉堆在我身上,黏滑的像鼻涕。 他凑头过来,我闻到一股恶臭。 “你别挡着,把她脸露出来。” 邱繁星? 我扭头,看到她举着手机,镜头冲着我。 灯影晃动,形同鬼魅张开利爪。 她冷笑着看我,叼着烟,眼里迸着火星。 孙石的头我胸前扭动。 “救……我……” 邱繁星笑了,红唇像滴血。 “救你?乔边,你真是傻的可以,说两句好话,你就真把我当朋友了。真他妈天真,谢如岑呢?她怎么不来救你?” “托你的福,孙石断腿,我被人虐待,这几年我过的生活,你他妈现在好好尝着吧!” 她扬起皮带,狠抽到我胸上,像刀割、刀砍、刀刮。 她接连劈下数十下,不过瘾,将烟头按到我胸口,浇下滚烫开水。 我在尖叫,我绷起背,我想砍掉手脚逃走,我疼得想死。 “操,臭婊.子把腿分开!” 孙石耸动着下肢。 没救了。 “乔……” “乔边。” “乔边!” “乔边!!” 砸门声大响,有人在嘶喊,接着门被破开。 “操!” 眼前一晃,孙石头破血流,栽下床。 我下移眼珠,心里笑了。 嗯,是贺折,是他。 他红着眼,阖了再睁开,迅速扯过床单盖住我。 我只能听见声音。 他抡起了什么,疯了一样在砸、在摔。 也不知什么断裂,噼里啪啦。 有求饶声,有女人的尖叫,有痛苦的嘶喊,有愤怒的喘气。 我只能听见声音。 凌乱的脚步响起,有人呼喝:“停下!贺折!再砸就出人命了!!” 一番撕扯,他被钳制住,我就只听到他的急促的呼气。 “报警……叫救护车……” 他哆嗦着解下绑住我的绳子。 我身体在抽搐。 “没事了,没事了……” 他低声呼唤,抱着我走出门,进到另一间房里,才把床单拉开。 没有开灯,只有月光。 他倚在床头,埋头到我耳边:“……疼吗?” 我抖着,点点头。 “疼就哭出来……” 我咬着牙。 他沉沉地叹息,许久之后,捧着我的脸吻上过眼睛。 我一怔,环住他的脖子失声痛哭。 我抓紧他,像在溺水前抓住唯一的浮木。 我睁开眼。 医院的天花板雪白。 窗外绿树茂密,遮蔽了夏日亮光,将影子筛在墙上,斑斑驳驳。 走廊传来脚步声,近了又远,远了又近。 有人小心翼翼地开了门。 我扭头:“哥。” 乔行扯出一丝笑容,满眼疲惫:“醒了?坐起来吃点东西。” 保温盒飘出了饭菜香。 “感觉身体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 “挺好。”乔行在擦筷子,素来整洁的人,此刻头发凌乱,衣襟上还有血迹。 我一愣:“出什么事了?怎么你身上有血?哪儿受伤?” “不是我。”他轻声叹气。 “是贺折,砸门的时候指甲断了,手也受伤,我不知什么时候蹭到的。” 我喉间一哽。 “不管怎么说,这次是要谢谢他,多亏了他,不然……”乔行双手捂住脸。 我收回目光,问:“事情后来怎么样了?” “在你公寓装摄像头的就是孙石,他和邱繁星合伙,本来想用这个威胁你,拿钱就走。”乔行说。 “之后,邱繁星打听到你的家世背景,就给你下了药带去宾馆,拍摄录像,想勒索更多钱。” 我苦笑:“我可真蠢。” 乔行伸手揉一把我的头发。 我看着他,欲言又止:“贺折他……” 乔行放下视线:“昨天晚上若不是有人拦着,贺折恨不得把人打死。” “……”我扭头朝向窗外。 树影绰绰,风声窸窸窣窣,和光混在一起。 乔行的声音渺远。 “小时候他跟我说过,他喜欢你。” 风声停歇,我一愣,转头看他。 乔行轻眯眼睛:“第一次见你,就跟我说他喜欢你。之后我问过你,你说不喜欢他,我转告他,他消沉了一段时间。” “我以为不过是小孩一时兴起,感情朦胧,以后大概率会变。” “他也没再提起这件事,直至钟翊出事你坐牢,然后出狱,他订婚,你恋爱,我想你们俩这辈子都没什么可能。” “但是昨天他那个样子,抱着你不放,把孙石砸得满头血,我才察觉……他心里可能从没放下过你。” 我怔怔地听着,眼里发酸,扯过被子蒙住头。 “哥,你不该跟我说这些。” 乔行的语气冷下去:“跟你说这些,是因为这件事闹得很大,传开了,到钟泉耳朵里。既然我能看透贺折的心思,他也一样。” 我掀开被子,看向乔行。 乔行继续说:“你不是不知道他恨你,恨我们家,所有对你好的人他都会报复。” “他们俩关系最亲近,贺折护着你,对于钟泉来说,无异于背叛。他向来睚眦必报,行事极端,能做出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料。” 他眼中有一层水色,暗淡在光里。 “你如果对贺折还有念想,想让他好,就离他越远越好。” “……” 这时门被推开,程洵匆忙赶来 乔行起身,拍拍他肩膀,先走了。 程洵红着眼睛看我。 我展开胳膊,冲他笑:“程老师,你看,我没缺胳膊少腿。” 他顺势抱住我,他身上还有夏天的热气。 我推了推他:“好了,我没洗澡,挺脏的。” “不脏。”程洵捧着我的脸,细扫着我脸上每一处。 “对不起,我没能好好保护你。” 我抿抿嘴:“您又不是神仙,说到就到。” 呵欠连连。 “再睡会儿,我不走。”程洵说。 “嗯。” 第17章 谢如岑和我重归于好。 她哭红眼,缩在椅子上就像只小白兔。 那一瞬间,我恍惚回到从前。 钟翊窝在清池花园的沙发里,哭得稀里哗啦。 只不过她们两人,一个永远留在过去,另一个还有无限未来。 我感觉很累。 出院以后,每天都在昏睡,吃不下饭,也懒得说话。 一切好像梦一场,梦的开端,梦的结尾,都是那一天。 我被困在梦里走不出来,修养了两个月。 很快开学,谢如岑新生报道报到,叫上我,才出了一次门。 阳光焦灼,照得人恹恹。 我在树荫下眯着眼发愣,谢如岑办好手续走来。 “下一步是什么?” 我问。 “办住宿。”她放下东西,看着我,眼睛亮亮的。 “我们一起去纹身好不好?” 我:“啊?” “你忘了?之前看到你这儿有疤。”她指了指我心口窝。 “我说要陪着你一起纹朵花。” 我当她开玩笑:“你细皮嫩肉的,不怕疼啊?” “不怕。”她笑着,唇红齿白。 没想到,谢如岑干脆利索,手续办完,联系上纹身工作室,直奔过去。 选了两张图,都是玫瑰。 一支只有一朵,谢如岑纹;另一支开了三朵,我纹来遮盖疤痕。 谢如岑完成后过来看我,疼得皱眉。 我说:“完了,带坏小白兔,程演知道了得打死我。” 她撇撇嘴:“没事,有程老师在他不敢。” “说起程老师,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出国的事?” 我扬头:“嗯?又出差吗?” 谢如岑摇摇头:“不是,是有个机会可以到国外任教,学校很厉害,我也是听实验室的师姐提了一提,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我胸口一阵火辣。 “不过不管到哪儿去,程老师肯定要把你带在身边的。” 谢如岑说的笃定。 走出工作室,我们从扶梯下来,远远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 她在打电话,侧身,垂着眼帘,眉头拧着。 “云舟?” 很快她转过脸,抬一下眼又低下,第二眼才定住,注意到我和谢如岑。 我们走过去,她说完“再见”挂了电话。 谢如岑借口上厕所,留下我和叶云舟两人。 “你怎么样?伤哪儿我看看。”云舟拉起我胳膊,左看右看。 我说:“没事,你怎么也知道?” “小舅不是警察吗,贺折来找小舅问这事,我听见了。” “哦。” 云舟皱起眉头:“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对你?” “就是想要钱。”我轻描淡写过去。 这时,电话响了,屏幕上一串号码,叶云舟看一眼并没接,和我道别先走了。 我和谢如岑后脚出了商场,到马路对面等车。 夜色中霓虹闪烁,云流动缓慢。 谢如岑拍拍我,叫我看对面广告牌上的明星。 我问是哪一个,却又看到叶云舟。 她高挑瘦削,风吹乱头发。 一辆车停在她在身边,车上下来一个男人。 他背对着我们,在和云舟说话,好似发生争执,云舟转身要走,那男人直接拽她头发,开了车门,将人甩了进去。 他转过身,绕到另一侧上车。 他的样子在变换的灯影中逐渐清晰。 怎么是…… 钟泉? 我和钟泉接触很少。 他稍年长,混在别的圈子,对我们看不入眼,只偶尔和乔行、贺折来往。 关于他的事情,都是钟翊告诉我的。 比如钟泉喜欢架子鼓,宝贝的很,每天仔仔细细清洁,倒是只有钟翊可以随意玩,给他砸了都不心疼。 钟泉讨厌吃甜,有一阵钟翊学做糕点,烤了很多饼干蛋糕,甜到齁,他吃得干干净净。 钟泉爱在盘山道飙车,家里屡禁不止,他不听。有一次突然大雨,他彻夜未归,钟翊跑出去找,发烧住院,钟泉回来就把车卖了。 这些事听来,虽然钟泉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但他对妹妹非常疼爱。 “想什么呢?” 乔行从纸箱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是一个白色瓷兔。 兔子躺在月亮上睡着了。 “一系列的吗?” 他又取出一个小盒,兔子在吃玉米,嘴边还有玉米粒。 我挠了挠后颈:“嗯,觉得可爱就买了。” 他难得有兴致,继续拆,拆出兔子戴泳圈、抓耳朵、唱卡拉OK、捣药等等,得有十多个,放在一起,就像兔子开会。 “我看以后得找个柜子专门放它们。” 他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又拿到手上,上下左右看。 “底座刻了数字,24。”乔行念着,“看来这还只是一小部分,箱子里都是吗?” “嗯。” 我不作过多解释,重新把兔子装回包装盒。 白瓷表面凉丝丝,光滑圆润的兔子就像糯米糍。 乔行停下,看着我念念有词。 “兔子,兔子……” 他摸索着兔耳朵,叹口气:“这是买给钟翊的吧。” 我一愣。 “上面的数字,是她的年龄?” 我点头:“嗯,每年到她生日我都会画出来,找人订做一个,坐牢那几年没办法,后来都补上了。” 乔行垂下眼帘,看着白瓷小兔,目光温柔。 “当时才搬到镜园,爸妈带着我们去钟家做客,看到钟翊戴着兔耳朵帽子在院子里,你远远地就喊‘小兔子乖乖你外婆在家吗’。” 我记得,她回过头,笑眼弯弯的,可不就是小白兔嘛。 乔行轻笑:“你以后总叫她小兔子,叫得多了,大家都那么叫,连钟泉也是。” 是。 我以后送她的礼物,也是和兔子有关。 不是什么年节,有时路上碰到有趣的兔子玩偶挂件,就买了给她,甚至皮了送过好几斤胡萝卜。 有一次送过一只真兔子,结果越养越壮,特别丑,她也很宝贝,给它起名“乔美丽”,养到兔子寿终正寝,挖了坑埋了。 乔行叹口气,目光游离着。 “一起长大,我看着你们情同手足,我还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我低着眼:“当时酒也喝很多。” “贺迁呢?” “她喝得更多。” 乔行没再问,把箱子搬到桌上:“还有什么易碎的,我们自己开车带走。” “好。” 孙石和邱繁星一事后,清池花园没法再住。 爷爷和父亲有话在前,金鹤湾也不能住,我就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 今天是来搬家的。 这房子我住的时间,统共加起来也就两年多,其中有一年半都是和钟翊一起住。 最开始,她偶尔跑来过夜,久了,搬来的东西越来越多,索性住下。 出事以后,听说她的东西被带走。 一件件,一点点,也像是把她从我生命中带走一样。 回程路上我们碰到一起交通事故,堵了一会儿,交警在指挥车辆变线。 经过事故车辆我朝外面看了一眼,说:“好像是追尾了。” “司机是不是喝酒了,脸很红。” 乔行扶着方向盘,下了高架桥。 日薄西山,晚霞堆在天边。 我掏出手机对着天空拍照,听到乔行开口问我。 “那时候,你们没有遇到警察查酒驾吗?” 我一愣:“没有。” 乔行“嗯”一声,霞光铺到他双手上,染成橘红色。 入秋一场雨,绵柔细密,不徐不疾。 我收下伞进门,通过几道程序,总算见到了邱繁星。 她卸去妆,抬着眼瞥过来,目光阴冷。 “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的?”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我这副样子你满意吗?” 她一身囚服,一头乱发,脸上有浮肿和脱皮。 我点下头:“还行。” 她翻起白眼,一摊手:“见完了,你可以走了。” “等等。”我说。 “我问你一件事,你说都是因为我你们才这样,是什么意思?” 邱繁星一愣,笑了:“早在你敢替谢如岑出头的时候,我就想,你他妈凭什么?凭什么不怕得罪人,还有张嘉兰那么嫌麻烦的人精,跟你老妈子似的,处处关照你。” “张嘉兰?” “啧,原来从小锦衣玉食,不管干什么都有人跟在后面擦屁股吧,乔边?” 她掐着指甲,甲壳磨出声音,吊起眼看我:“怎么?杀人坐牢摆不平啦?” “我虽然不是好人,但论恶毒,还是你厉害。” 我不耐烦:“别跟我扯这些,你说你受人虐待,什么意思?” 她磨着牙,抬头盯着我,眼神散开,很快眉头一皱,换上一幅笑容。 “你以为孙石为什么刚好跑去南山俱乐部?” 我愣住。 “我觉得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不是折磨这个人,而是折磨他身边的人。”她倾身,小声说,“我跟谢如岑说‘要想乔边安全,就按我说的做’,她真善良啊,乖乖掏钱,给我下跪,我用高跟鞋踩她脸,哦,还是用你给我的钱买的呢……” “孙石每次去南山没掏过一分钱,就谢如岑挣的那点儿钱窟窿都补不上,我说‘你去卖身吧兴许能一晚上几百块’,哈哈……” “邱繁星!” 我猛站起来,手穿过栏杆缝隙一把薅住她的头发。 “砰!” 她脑袋撞在栏杆上,我五指攥紧她发根,恨不得将她头皮掀开。 警察大喝一声,冲来过。 邱繁星冷笑着:“离开朝会后钱花光了,张嘉兰给我介绍一个金主,我还以为她好心,结果呢?那是个变态……” 我眉头紧锁。 “穿孔!滴蜡!勒脖子!塞铁丝塞剪刀!醒来床单上全是血,你试过吗?啊?!乔边!我对你做的对谢如岑做的,远比不上那个变态虐待我!”警察扯着我,邱繁星被挟持住,冲我大喊大叫。 “我问那个变态,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谁叫你得罪的是贺家要保的人’!” 我一怔,贺家?“你的命是命!我他妈命就不值钱?!乔边!都是因为你!你就是个祸害!” 室外雨停了,徒留一段雨丝缠绕,在我心底,乱成一团。 谢如岑的电话无人接听,我打上车直奔学校。 赶到宿舍楼,宿管不让进,我在门口蹲着。 腿酸了,接近晚饭时间,谢如岑总算回来了。 远远的,她和同学挽着胳膊,不知说了什么低头轻笑。 揉在暮色中,看得人眼酸。 “乔边?” 她忙跑几步:“来了怎么没说一声?等很久了吧?” 她笑眼弯弯。 嗯,她不是钟翊。 我看着看着,上前把她抱住,悄悄掉几滴泪。 她拍拍我的后背,柔声柔气:“哎呀,我忙实验设置了静音,没听到,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我吸吸鼻子,“吃饭没?” “还没。”她说,“程演要过来,你叫上程老师,正好可以一块。” “嗯,我问问他。” 程洵很快接通,很快答应。 第18章 时隔一年,我们四个又聚在一张桌上。 从朋友结成恋人,从隐藏秘密到秘密不断被揭开,变化迅疾。 程演在给谢如岑介绍菜式,说实验费脑需要补脑。 听他问,我只说行行行。 程洵伸手试了试我的额头:“怎么了?精神有点差。” 我宽慰他,随口一说:“没事,昨天晚上熬夜了。” 程演多一嘴:“乔边你小心,熬夜秃头。” 我笑:“没关系,我偷偷剪了谢如岑的头发,让她陪我秃。” “坏啊你。” 程洵也笑,温温柔柔。 菜很快上来,程演、谢如岑你给我夹菜、我给你添汤,恩恩爱爱、甜甜甜腻腻。 我不禁问:“什么时候能喝上你们的喜酒?” 程演乐了:“如岑要同意,明天就能,你们准备好钱。” 谢如岑回我:“等我毕业。” “话说回来,程老师不结婚,我这当弟弟的先走一步不好吧。”程演说。 程洵望我一眼,反问:“你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 程演嘻嘻哈哈:“兄友弟恭,我还是懂的。” 新上一道油焖大虾,鲜美透亮,他捞了一只剥壳先给程洵。 “喏,兄友弟恭。” 程洵笑了一下,未等筷子夹起,他抬眼,目光落在我背后,接着站起来。 “嗯?” 我咽下一口里脊肉,侧着他的视线向后看。 贺折白衬衫黑西裤。 我收回目光。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贺总。”程洵伸手。 贺折在我旁边站定,他和程洵握了手:”巧啊,程老师。” 他说话鼻音浓重。 程演问:“我姑父这家酒店的菜怎么样,还行吧折哥?” “挺好,环境也不错。” “谢您捧场,怎么样,喝一杯再走?” 贺折清了清嗓子:“下次吧,包间有客人还等着。” 他道别要走。 “我送你。”程洵说。 “嗯” 我抬起头,贺折从眼角,扫来漫不经心的一点光。 程洵很快回来落座,饭桌欢笑如初。 干锅牛肉太辣,辣得我流泪、流鼻涕,满脸大汗。 我从座位上起来:“我去趟洗手间。” 转了个弯,二楼是酒店包间。 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去。 地毯铺了整个廊道,踩上去无声无息。 高谈阔论、觥筹交错隐隐约约。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偷偷摸摸,像个变态。 就这样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我走完二楼。 真好笑。 我加快脚步回去,转过一角,再几步到通往一楼的阶梯。 我先听到一声喷嚏,再抬了抬眼,看到贺折一脸怔怔的,就站在不远处抽烟。 紧接着,他被烟呛了一口,剧烈咳嗽。 他抬起手背蹭蹭鼻子,再次看向我,眼中因咳嗽牵扯出一层水痕。 “在找我?” 他鼻音浓重。 我蹙起眉头:“感冒了?” “嗯。” 贺折走过来把烟按灭,扔进垃圾箱。 他偏着头,微睁开眼:“还发烧了。” 我看着他,又鬼使神差地伸手抚上他的额头。 是挺烫。 他一愣,眼神迅速暗淡,撇过头。 我沉声说:“我来,是想当面谢谢你帮我。” 贺折轻翘唇角:“不用,程老师替你谢过了,还说要请我吃饭。” 我看向他的手,微扬下巴:“我哥说你手受伤了,严重吗。” “你说这个?”他把左手从裤兜里拿出来。 手指、手背缠了纱布,患处涂了黄色药水。 “偷着来关心我,程洵他知道吗?” 他冷声冷气地说:“既然你有男朋友,就不要再招惹别的男人,自尊自爱一点儿,不好吗?乔边。” 我躲过他的视线。 他不再说话,绕过我踏上楼梯。 指尖还残留一缕他的体温。 季节交替,和雨水混合在一起。 画展加殷老师介绍,陆陆续续有甲方找我画图,做室内装饰的,专辑封面的,出版物的,产品包装的,我开始闷在家做外包。 刚开始不熟悉流程,踩了坑又爬上来,没日没夜,做得十分辛苦,焦虑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 转眼间九月底,稿件交付。 临近钟翊忌日,又是一年中最压抑的时刻。 外面雨声滴答。 甲方返稿回来,提出一堆新需求,几乎要重新做。 唉。 我找来啤酒,一罐接一罐,晕了,倒在地上。 电话响了。 我有气无力地“喂”道,听筒传来熟悉的温柔女声。 “乔边,我是常阿姨。” 我愣住,眼前黑了一下,又清明了。 “常,常阿姨您好。” “你好乔边,好久不见了。” 第一次真见常阿姨的时候,她刚从工作室出来,一手油彩。 她绾着发髻,耳朵戴珍珠,笑盈盈看着我,问:“你是贺迁的好朋友吧?” “嗯。”我再问她,“您是贺折、贺迁的妈妈?” 她微愣,笑着点点头。 我对她身上的颜料产生兴趣,她请我到工作室看画,问我的感想。 那是一副骨架,骨架在海中,经年累月,骨骼腐蚀,钻出海藻珊瑚,还有小鱼。 以前不懂,后来才知道,她画的是鲸落。 死与新生的结合,美丽蕴含在腐烂中。 那幅画巨大,对我影响也很大,后来爱上画画,打算学画,也是受常阿姨的启蒙,所以她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位长辈,更是一位导师。 电话里,常阿姨说:“展览上看过了你的作品,感觉不错,只可惜没见到你。到底是经历过一些事,风格更浓郁了。” “谢谢阿姨。” 她笑了一下:“我回国,除了因为想念贺折,更重要的是要替贺迁给钟翊扫墓。” “嗯。” “贺迁这几年,偶尔清醒,会问你的情况,我们说你去了外地,换了联系方式,不怎么回来,联系不上。不过,那次贺折去说漏嘴,她说过想见你。” 我目光飘远,想起一个肆意的笑脸,也最疯癫、最张狂。 “她身体不好,精神状态也不稳定,受不了长途飞行,我就替她来了。明天祭祀,不知道你有空吗?我想见你一面。” 她的语气极尽克制,基本不带情绪。 我答应她,约好时间、地点,便挂了电话。 记忆里,她温柔如水,笑眼相迎,一群小孩都喜欢她。 她虽然是后妈,对贺折也很好,甚至因为贺折生母过世,分给他多一点的爱。 钟翊死后,贺迁精神失常前往国外疗养。 听说她陪着,长年在外,和丈夫两地分居。 一家人两个地方,相隔天涯,没再团聚过。 怎么说呢? 我是罪魁祸首。 嗯,算是吧。 镜园。 门口查岗要通行证,出租开不进去,我在外面等常阿姨。 朝里面望去,一片开阔。 我想起里面有条路,两侧种白杨,十分茂盛,吸引很多白鹭筑巢,一到夏天,地上全是白花花的鸟粪,没人敢走。 冬天下雪的镜园,银装素裹,一群人放学后就在路上打雪仗。 有时,操场夜晚会放电影,观众们站着坐着,窃窃私语、放声大笑。 水塔附近的池塘,夏天雨后,蝌蚪成青蛙,跳上岸,一路蹦。 这样想着,一辆黑色SUV缓慢停在我跟前,车窗落下,是祁信当司机。 “上车,乔边。” 一侧车门被推开,常阿姨一身黑衣坐在里面,望着我笑了笑。 我呼吸一滞。 她苍老太多,一双眼睛干涸。 车到主道向北开去,常阿姨淡看着我,点点头。 “样子没变,是那个清秀模样。” 我笑笑:“您的气质也还是很好。” 她微弯唇角:“到底还是老了……你现在在做什么?” “重新画画,接些外包。” 她垂下眼帘,叹口气:“如果贺迁像你一样振作起来就好了。” 我说:“慢慢的肯定会好。” 一声笑从她胸腔发出。 气氛僵硬,祁信见势起了个话头。 “晚上在云中雀定了位置,我请阿姨您吃大餐,那儿的招牌菜您肯定喜欢。” “这怎么行,你一路辛劳,得我请你才是。” 祁信笑说:“从小在您家蹭吃蹭喝,就让我孝敬孝敬您吧。” 常阿姨没再推辞,她困了,靠在椅枕上合了眼。 车内安静,仪表盘滴答作响。 “上次……你的伤没事吧?”祁信问的小心翼翼。 我道声谢:“没事了,多亏有祁善哥。我准备下次去他酒吧,捧捧场,当面好好谢谢。” “客气什么。”他笑声爽利,“还是大意了,本来他叫人在UM看着你,谁知一不留神没了看住,贺折都急疯了,他……” 话说半道,祁信停下,嗯啊两下,问我:“喝水吗?” 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他伸手递过来一瓶水。 我接过来,正好看到他手腕上的表,就是乔行那款,随口一问:“你也喜欢这款表啊?” 他一愣:“哦,这表你哥送的,当时全球限量,他在国外豪掷千金,拿来当礼物,真漂亮,也是真贵啊。” 车重新开启,他接着说:“对了,你哥也送了贺折一块,不过他后来弄丢了。” 我怔住。 手表。 遗落我家的那块表,蒙了尘,停了时间。 他有我家的钥匙,他能准确找到药箱,他进厨房娴熟地煮咖啡。 他难道在那儿住过?什么时候?住了多久? 不对。 他让祁善看着我,是不是已经对邱繁星起了疑心? 我只告诉过张嘉兰邱繁星的事,贺折怎么知道? 我在洗手间无意中听到的,张嘉兰那个电话,是打给他的? 邱繁星所说的得罪贺家,背后是不是是他? ??? 天空几净,陵园庄严肃穆。 墓碑被清洗一新,雪白的鲜花一簇簇,看样子已经有人来过。 黑白照片中女孩的笑容如灿烂暖阳,我看着、看着,也忍不住笑,笑着笑着眼睛酸痛,泪就忍不住了。 “多好的孩子。”常阿姨轻声说。 “我做了月饼给她吃,她叫我‘嫦娥阿姨’,她喜欢做糕点,让我教她,还说她是小兔子,就应该给嫦娥打工,多可爱的孩子。” 我边哭边笑。 “乖巧懂事,纯粹没有杂质,开朗又阳光,我打心眼里喜欢她,我觉得她也像我的女儿。” 常阿姨也哭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还以为这一辈子经历过一次就够了。” 我抬头看她。 她擦拭了过泪痕,又被新的泪痕覆盖。 “世事难预料,可能这就命吧。” 她看我一眼:“我先下去,你跟她单独说吧。” “好。” 微风徐徐,吹散花瓣。 在钟翊的墓碑前,我沉默地望着、望着,不知过了多久。 我哑着声音。 “小兔子,对不起。” …… “对不起。” 第二声,是我替贺迁道歉。 第19章 灾难发生就在一瞬间。 猛烈的冲撞后,安全带把我扯回副驾驶。 拖长的耳鸣喧闹、刺痛,车前灯刺眼的光,就像黑夜撕开了血盆大口。 在一片死寂中,我看到了漆黑的头发,鲜红的裙子,血肉模糊的前胸,染红的雪白的腿。 都是钟翊。 颤栗密密麻麻,呼吸掐着喉咙,我喘不上气,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啊!!!!!!!” 尖利的叫声响起,驾驶座上,贺迁双手蒙头,攥着自己的发根,剧烈抽搐、抖动。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怎么办……杀人了……” 声音闷在水中,一切都是雾蒙蒙,一切都在眩晕的恐怖梦中。 灾难发生就在一瞬。 选择也在那一瞬。 “贺迁!贺迁!!” 我扯下她的手,她丧失了神志,惊恐的扑腾四肢。 我急了,给她一耳光,呼吸急促。 “贺迁!!看着我!看着我!!你给我听好!开车的人是我!我是醉酒驾车!人是我开车撞死的!你什么都不要说!听到没有什么都不要说!!” 我声音刺耳、破碎、颤抖。 她脸上涕泗横流,身体剧烈的抖动,精神已经崩溃。 我从车里拿出酒,瓶盖打不开,我哆哆嗦嗦猛地朝门把手上砸去,酒随着气泡不断涌出,流了一手,顾不了那么多,我把酒瓶拿到贺迁嘴边:“快喝!” 她拼命摇头,看我像个疯子,她向后躲,嘴里呜咽,一句话都说不成形。 我钳住她的嘴巴,扯劲掰开,直接往里灌。 她被呛了一口,抠着喉咙剧烈咳嗽,啤酒流了满脖子,我也猛灌几口,余光中是染过尸体的鲜血,好像正往脚底蔓延,好像要淹没整个车厢。 我逼贺迁看着我:“贺迁,我家出事了,小婶自杀,我爷爷小叔还有我爸已经被带走……没人敢救……我只有搏一把,替你顶罪逼迫你家来救……求求你贺迁……” “贺迁!记住人是我撞的!我会报警自首!你什么都不要说!我只要你告诉你爷爷让他来救我!其他人,无论是谁,你什么都不要说!听到没有贺迁!贺迁!!” 她抱着头缩着身体,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我只有赌一回了。 始终得不到的回应,就像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自摸索,有时候摸到石头,有时候摸到的是刀。 不过这次,我赌对了,也把自己搭了进去。 从雪淀开回镜水市中,祁信朝云中雀奔去。 常阿姨再三挽留我一块吃饭,说没有旁人,我只好答应。 眼看车进入内环,她接到贺折的电话,问:“你们不是说要去小钟家?” 回答听不清。 “云中雀。”常阿姨报了地点,“我邀请了小乔。” 我瞥往窗外,听筒传来的声音,又轻又冷。 “请她做什么?她来不合适。” 仿佛也能看到他皱眉。 常阿姨回答他:“不然你们单独开一间,快到了,见面再说。 她挂了电话。 僵持几分钟后,我装作有急事中途下车。 外面。 天空了无云迹,梧桐沾了新黄,初秋是暖中带凉。 我沿着护城河向前,找十字路口过街。 红灯还没灭,车流穿行。 电话里谢如岑说她紧张,不知道去程演家做客该带什么礼物。 “送尊玉观音,照阿姨长相雕刻,寓意婆婆就是菩萨,多吉利。”我说。 谢如岑呸一嘴:“留着你去送。” 绿灯亮起,直行车辆停下,我还在笑,边听她继续苦恼,边过斑马线,走到路中央,冷不跌被一声鸣笛吓一跳,手机便砸在地上。 玻璃膜爆开花,我低骂一句,却听见有人喊我。 “乔边!” 我直起身,看到孟幻从副驾驶探出头冲我招手。 再是贺折,他将手肘持在窗上,一手支在太阳穴处,微掀眼帘,皱着眉,目光很淡。 “上车啊,不是一起吃饭吗?”孟幻喊我一声。 信号灯开始闪烁,来不及了。 我忙说:“不去了,突然有事。” 不等她回应,想加快几步跑过去,没注意左转来的车,车猛地刹闸,我惊出一身冷汗,一时呆楞。 接着贺折冲我喊:“你他妈傻啊,赶紧过去!” 来不及回头张望,我猛跑到对面,停下来,心还是慌的。 很快斑马线淹没在车流中,成了断线。 连带着最后的怒斥,孟幻和贺折也不知消失在哪一道河流中。 农历八月十五,谢如岑随程演到家中做客,从上车到下车,一路向我直播心中的忐忑。 我看着他们从相识到恋爱,感情逐渐加温,水到渠成,就像在读一本结局是大团圆的小说。 磨难和爱让人成长,谢如岑一点点变好,历经惨剧苦尽甘来,找到了一处温暖之地,走到阳光底下。 我呢,好像不断被推着往前走,却又像没什么进展,双脚陷在泥里,有人好心拖拽,我小心翼翼,生怕将他拖下来。 米饭出锅的时候,程洵来了。 我愣住神:“中秋万家团圆,老师你怎么不在家待着?” 他提了一个保温桶,眼中带笑,说:“找女朋友来团圆了。” 他径自去了厨房找出盘子。 “正好,我妈做的菜,你尝尝。” 多加一副碗筷,我坐到桌前夹了一筷子酸汤鱼肉:“好吃!” “好了,我做的菜可以扔垃圾桶了。” 程洵慢条斯理地嚼着米饭:“不难吃,合我胃口。” “阿姨真是个美人,脾气好,做饭也好,哪儿哪儿都好。”我说。 程洵莞尔,定睛看我:“你嫁给我就能时常见着她。” 我一愣,笑了:“程演喊我嫂子不得气死。” “谁管他。” 我闷头吃菜。 程洵太完美了。 他自律节制、平和温柔,和这样的人交往让我有种踩着云彩的不真实感。 如果他是一湖水,我就是一抔撒向他的泥土,洗不清自己,却能把他搅浑。 可我不想。 吃过饭。 程洵在洗碗,他站在水槽前,衬衫袖子绾到肘部,下颌线流畅修长。 我叹道:“程老师这么好看,学生肯定不会逃课。” 水流声里隐约一声笑,程洵回答:“你来我课上,听一听就知道了。” 日头攀上云梢,我犯了食困,哈欠没两下,睡着了。 醒来不知什么时候,风把窗帘掀成波浪,程洵靠着沙发正睡得熟。 画面美好。 我忍不住拿了平板,将他一笔笔画下,再用温柔的颜色一点点填满。 没多久,程洵转醒,目光慵懒,喉结微动:“怎么了?” 我说:“为您画肖像。” “送我吗?”他看着我。 我一怔。 少年往事重演,不过是换了一个描画的对象。 “我现在画画可贵了。” 程洵弯弯眼睛:“男朋友不能优惠吗?” 他坐在光中,看得人眼热。 我笑说:“好呀。” 琼山探亲回来,张嘉兰送我一件她妈妈织的毛衣,作为去年照顾她们的谢礼。 毛线柔软轻盈,左胸口有只白色小猫。 我当即换上。 张嘉兰打量着,说:“你喜欢就行。” 到底还是天热,穿一会儿就燥。 我脱下毛衣,一并带起里面贴身的衬衣。 风刮着汗,一阵凉意,毛衣和头发劈出静电。 张嘉兰的视线滞在我胸口。 “这伤痕累累的,那两个畜生太不是东西!” 我低头看,烫伤的,皮带抽伤的,分布在肩胛骨下侧,有的结痂未退,有的瘀痕未消,还有些旧伤,重重叠叠。 是难看。 我咧嘴笑笑:“如岑的主意好,纹身能遮丑。” 她叹口气:“我帮你找医生看看。” 我低头叠着毛衣,问:“嘉兰姐,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啊?” “挽留我,给我一份清闲工作,吃饭租房总会多关照我,我看出你也不是对谁都这样,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她淡淡地回答:“张家妍是我妹妹,你和她在牢里相互扶持,我不自觉的会多关心你。” 她的解释敷衍。 我换了一个问题:“我去见了邱繁星一面,她说你介绍给她一个金主……是个变态。” “是,我也没想到。” 我抬抬头,目光却朝下。 “嘉兰姐,你和贺折熟吗?” 她一愣:“哦,孟总牵头,朝会和贺总有业务往来,工作而已。” 我看她一眼:“邱繁星告诉我,她和孙石是被我害的,那个金主说她……得罪了贺家。” “啊?” 张嘉兰也糊涂。 思索再三,我叹口气:“其实,上次你陪我去见邱繁星,你在洗手间打电话,我无意间听到了一些。” 她目露惊愕。 我看着她停了几秒。 “嘉兰姐,你替贺折办事?” “不是。”她脱口而出。 “……是贺老。” 我愣住,以为听错了,又确认:“贺折他爷爷?” 张嘉兰目光闪烁。 “他妥善处理了家妍后续事情,嘱托她在里面照看你,又通过她联系上我,帮我解决了在镜水的户籍,安排在朝会做事。我想他善待我们,无非是想让你出来后有个去处。” 我听着。 “但是你出来后就离开,偶然机会,家妍托你给我带东西,我才能有机会留住你。”她稍作停顿,直视我。 “贺老让我注意你的安全,另外就是希望我看着你,不让你……和贺总接触。” “邱繁星和孙石的事,可能也是他安排的。” 室内没开窗户,空气燥热。 我看她闷出一头汗,过去开窗通风。 流窜的空气马上席卷来,一阵舒爽。 那个时候。 面前是贺老委托的律师。 他推了推眼镜:“你想对贺老说什么?” “不是……”我挤出两个字。 律师皱眉。 我看着他:“不是我开得车。” 律师神色突变,先是震惊,又满是狐疑。 他冷笑道:“你们是从小长大的吧,为洗清自己的罪名,你倒是敢推脱给一个连话都说不了的人。” 贺迁说不了话? 哈,倒也好。 “从酒吧到事发地,到处都是监控,你去查查开车的到底是谁,再晚,恐怕待在这儿的人就不是我了。” 他眯起眼,慢慢前倾过身体,放低了声音:“你为什么要告诉贺老?” 我收敛目光:“我想求他救救我家……我知道,现在没人敢趟这个浑水,我只能拼命赌一把……” 律师的视线尖利。 我重新盯向他:“这件事还关系到贺折,原因我还不能说,你转告贺老,如果贺折知道了,可能会是致命打击。” 律师脸上变幻莫测,沉默许久,说让我等消息,然后离开了。 一年多后,乔家局势化险为夷。 第20章 随后是假期。 原本计划和谢如岑去旅游,已经订好机票酒店,不料谢如岑接到新任务,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别人,我又舍不得浪费钱,只能自己去。 时间宽裕,我在餐厅点了吃的。 隔着玻璃门,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戴着大墨镜,不好认。 云舟? 我拨去电话,门外的人拿出手机。 “姐姐?” 我说:“往右边看,我在餐厅里。” 她转过身,我挥了挥手。 落了座,我问:“吃什么?我帮你点。” 她摇头,墨镜还戴着没摘下:“你一个人啊?” “嗯,出去玩,约的人有事就我自己。”我把薯条推给她,“这个好吃……你呢?” 她低了声音:“还没想好去哪儿。” 语气萎靡低沉。 我一愣:“怎么了?” “没什么……工作压力大。” 隔着墨镜,我看不到她。 “要不和我一块去旅游吧,反正你也不知道去哪儿。” 她抬抬头,问:“你本来约的谁?” “谢如岑。” “程演那个女朋友?” “嗯。” 她交叠双手,翻弄手指,叹口气。 “上次程演生日,是我口不择言,我确实对他没有感情。只是当时在气头上,把话说重了,对不起。” 我摇摇头:“该是我道歉,没顾及你的感受。” “不过你说的对,妈妈的控制欲太强。”她无奈地扯出笑,“我简直是在如来佛的掌心。” “她怎么样?” “叱咤风云,呼风唤雨,没人敢惹。” 安检排队很长,我俩各排一队。 我检得快,在出口等她。 她把墨镜放到筐里,始终低着头,躲着,可我还是看清了。 她眉尾处一块青紫,靠近内眼角几道红痕,眼皮也肿着。 被人打了! 她过了安检仪,重新戴上墨镜,我拉过她的胳膊,把眼镜一并也摘了。 她愣怔不已,眼睛红彤彤的。 我急了:“谁伤的你?” 她眉心皱成一团,把墨镜重新戴好,咬了咬嘴唇。 “姐,求你别问了。” 我咽回要说的话。 云舟转学之后,我们又见过一次,那次是高中。 因为抗拒母亲的留学安排,她拖着行李箱跑来,哭的撕心裂肺求父亲争取她的抚养权。 要改哪能那么容易,只能先将人安抚下来,再做打算。 当时乔行已经出国读书,我和云舟度过了一段短暂时光。 她向我诉苦,说家里规矩多,管的严,她不断的被逼迫。 母亲专.制,不管她喜不喜欢、愿不愿意,详细规划了她的未来,她说她就像母亲精心开发的一款产品。 我渐渐明白母亲要走的原因。 我不是她理想中的女儿,乔行那么优秀也不是。 她想要的是在她掌控中,从内到外都是她打造的孩子。 父母二人教育观念不合,一个虽然严厉但还是有人情味,受男重女轻的思想影响,对乔行大力栽培,对女儿无所谓,衣食无忧,没其他要求。 母亲却不是,或许因为外婆家女人都普遍强势,她更是心肠冷硬,不想丧失在公司的话语权,对女儿的教育也更为看重。 我被养歪,索性她也不浪费时间纠正,生下妹妹就果断离婚了。 云舟幸运,仰仗母亲的培养拥有力量抗衡男性。 她也有她的不幸,是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人生。 沙滩暴晒在阳光底下,湛蓝的天空与湛蓝的海水交。 我买好汽水到棕榈树下,递给云舟一瓶。 她从书本中抬头:“谢谢姐。” “说起来我都不知道你大学学的什么?” “金融,第二学位法律。” “牛。” 她笑了笑:“我倒更佩服程老师那种搞科学的,一个重大发现就能造福全人类。” 都牛。 说起他来,我问:“你交过男朋友没?” “交过。”她点点头,“当时妈没有反对,说反正结不了婚,玩玩可以,只要别过火。” 我沉吟道:“她想要的,是一个门当户对,有助于事业发展的利益同盟吧。” 云舟叹口气,眼色暗下,静默几秒后看着我。 “听说以前他们想和钟家结亲,准备让你嫁给钟泉。” 哦,我都快忘了。 “可倒好,亲结不了,成仇家了。” 到假期结束返程,机场分别,云舟始终没有告诉她的伤从哪里来,是谁造成的。 从南到北,气温递减。 金鹤湾的银杏染了秋日金黄,在一片青松绿意中掀起了波澜。 家里静悄悄,小雪球绕着我蹦跶,只听钟表滴答,不见人影。 “哥?” 没人应。 我把带来的特产一部分放冰箱,一部分放食柜。 从厨房出来,一眼看到小舅从书房出来,再是程洵、乔行。 “舅舅?” “乔乔回来啦。”他笑眯眯的,“去海边儿一趟晒黑了。” 我问:“您怎么来了?” 乔行替他回答:“上次的事,舅舅来送结案书。” 舅舅没少操心,我谢了又谢:“您辛苦了,休息下吧,我给您倒茶喝。” 他推辞,说局里有事要处理,便叫乔行送出门走了。 “玩得好吗?”程洵伸手摸摸我的脸,“感觉胖了一点儿。” 他下巴上冒出青色胡茬,眼底发乌。 我也伸手碰他,说:“程老师被实验室榨干了,明天诺贝尔要给你打电话。” 他笑,俯下头要吻,却听脚步从外至内,停了动作。 乔行咳嗽一声,问我:“你怎么来了?” “云舟托我送特产。” 他点下头:“嗯,什么时候有空叫上她一起聚聚。” 我应声,抬头看着他:“我来,还想问你一件事。” “说。” 坐到沙发上,小雪球赖在我脚边。 “云舟和钟泉现在什么关系?” 乔行朝我搭一眼,好似心知肚明。 他皱起眉头,问:“你看到他俩在一块?” “嗯。” “两家不久前定了婚约,还没公布。” 我想一愣:“为,为什么?” “无利可图的事情,妈不会做。”乔行漫不经心。 “他们结亲,不过是强强联合利益翻倍罢了,叶家的老路往下走,物色新标的势必要向人低头。” 说完他又疑惑:“但有一点比较奇怪,叶家向来做派□□,尤其是像妈这样的人,想掌控一切,以往都是以大吞小,拆分揉碎了,剔除无用的,再和主线汇流,把核心做好……现在向钟家低头,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问题?” 乔行看向程洵:“幸亏程演没有答应和我妹妹的婚事,不然你们家产业早被搅碎了。” 程洵颔首:“当时出了问题,病急乱投医,后来考虑到叶氏的作风,争取一时的利润的确是短视,好在有新的合作,才得以有转机。” 我听完,说:“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她是把云舟往火坑里推。” 乔行“嗯”一声:“之前我去找过母亲,今天见到小舅,也是希望他能帮着劝一劝。” 是我的错。 那时云舟哭着说:“我必须要嫁给程演,我别无选择。” 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早有预料,我却站到她的对立面。 我垂头看着掌心,纹路纷杂,也烂成一团。 乔行在和程洵继续交谈,我注意到脚边沙发下有一张纸。 “这是什么?” 翻到正面,交通线路图。 乔行看到了伸手拿去,折了两折,说:“新项目资料图。” 程洵说要去学校,我搭他车回家了。 在家待不下去,画也画不下去,一晚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清早,我打车去了YE医药集团总部。 这地方,我读书的时候来过一两次。 当时外婆当家,我记得休息室的糕点不甜,茶叶有很多花样。 现在集团大楼重新装潢过,很陌生。 我走到闸门处,想跟着员工一块进去。 前台眼尖,说:“这位小姐,您是哪个部门的?” 我眨下眼:“运营。” “请说一下名字和工号,我确认一下。” 我挠挠头颈:“抱歉,我是来见叶董事长的。” “好的,您有预约吗?请您报一下姓名,我和叶董助理确认,再带您上去。” “没有预约。”我一阵脸热,“我叫乔边,您能和助理说一下吗?” “抱歉,不好意思,董事规定没有预约无法安排见面,请您见谅,如有事还请您在事前预约。” “我……” “乔边?” 我回头,看到顾游弋。 他挑眉望着我:“你来这儿做什么?” “有事找叶董。” 他嗤笑出声:“还叶董,母女这么生分啊,连个妈都不叫。” 我不答。 “我带你上去。”他和前台说了一声,穿过闸门,把我带到电梯间。 我还是道了谢,象征性一问:“你这是?” “哦,有块地卖给他们建医院。” “嗯。” “听说你差点儿让人强.奸?”他突然一问,问得直白粗暴。 他咂舌:“还是贺折救得你,救你人都伤了,啧啧,谁能想到呢,他把心放你这儿了,藏够深的。” 我一愣,笑了:“他只是无法做到见死不救,你被强.奸,他也会救你。” 他哼一声:“有力气怼我,不如想想自己怎么办吧,我能看出来,孟幻、钟泉他们一个个的也不傻。” 吹了一声口哨,人先出了电梯。 我到二十层才下,把顾游弋的话反复嚼着,嚼得苦不堪言。 敲门两声,没有回应,我还是把门推开了。 叶丛礼在一通电话里抬头看我,目光诧异。 她停了说话,眼神像雾一样散开,见我像见一个陌生人。 很快她把视线收回,继续讲话,偶尔眉头掐着。 我站得远,看着她,也像一个陌生人。 电话一个接一个,来找她的人一个接一个,她根本不留给我半分时间。 有人来通知她马上开会,她在电话中点头,目光对上我,迅速移开。 啧。 我上前,生硬地开了口。 “妈。” 我像第一次才学会这个字的发音,它扎嗓子。 叶丛礼总算有点反应。 她眼角溢出一点红,直愣愣地看着我,目光悠远,穿透我,不知看向记忆中的哪处。 挂了电话,她问: “谁让你进来的?” 我直接问:“钟泉打伤云舟,您知不知道?” 她蹙眉头:“不是他伤的。” “我看见钟泉抓着云舟的头发,把她推到车里。” 她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发冷:“你怪我把云舟嫁给钟泉?……难道是我害的?” “还不是因为你。” 我一口噎住。 “我们终归是两家人,云舟的事无需你操心。” 她话说完,起身要走。 不行。 我急忙伸手拉住她,声音抖着。 “我知道是我的错,但你明知道钟泉会伤害云舟,为什么还要把她推给他?云舟是你亲生女儿,你舍得吗?” 她回头,深深的望我一眼:“你也是我亲生女儿,我不是也放弃你了么?” 乔行早说过,母亲没有心。 我却还心怀微弱的期待,想象着有一天见面,是一个拥抱,一声哽咽,或者仅仅叫一声名字。 现实远比虚假的想象残酷,打人往最脆弱的地方打,无声无息,是最狠的。 母亲背影远去。 我看着,她始终不曾回头,就像小时候她离开,也是决绝得不留余地。 第21章 公交车开来又开走,我在椅子里不想动。 天上无云,我整个人也是空的。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到路边,顾游弋朝我喊:“上车,捎你一程。” “不用,我等公交。” 他啧声:“矫情个什么劲儿,赶紧上车。” 一辆公交过了红绿灯正朝这边开过来。 我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位,车启动了。 “怎么样啊?母女相见得抱着痛哭流涕吧。”顾游弋说。 “还行” 他瞥过来,笑了一下:“脸都绿了,装什么,谁都知道叶董事离婚这么多年对你家避而不见,你这么唐突的出现不被她奚落斥责就怪了。” 我扭头看窗外。 顾游弋继续:“见她,是为了钟泉和叶云舟的婚约?” “你也知道?” “活动上俩人结伴出席,一打听就明白了。”他说。 “我也纳闷呢,钟泉怎么会答应,还问了问他。” 我坐直身体,问:“他怎么说?” “有利可图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顾游弋轻笑,“报复你啊。” “……” “乔行没告诉你吧,QIAO放贷出了问题,投资商撤资,大股东减持,都是钟泉、贺折搞的。” 我脑子一懵。 顾游弋目视前方,说:“念在乔行和贺折一起长大,钟泉原本是不想拖贺折下水。但贺折救你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顿了一下,顾游弋吐出两个字:“背叛。” “他所做的,难免不让人怀疑,贺折对钟翊的好都是假的……对你表面上冷淡疏远也是假的,对你的保护才是真的。因此钟泉向贺折施压,把他拉进这一滩浑水。” 我眼前恍惚,按住额头,大口换着气。 也许只要我一句话,乔行、云舟,连同我自己都会从这个漩涡中出来。 可一旦说了,贺折怎么办?贺迁呢?贺老会怎么对待我的毁约?我呢? 顾游弋冷哼:“怕了?” 我说:“前面路口放我下来吧。” “没什么的……”他笑着。 “大不了乔行再给钟泉下跪一次嘛。” ?! 我全身猛一晃,盯着他。 “你……你说什么?” “下跪啊。”顾游弋冷笑。 “上次乔行为什么打我,就因为我提了这事儿。当时好多人看着呢,钟泉说‘不让我搞死乔边行啊,你今天脱了衣服跪下,跪到我满意。’” “呵,多清高矜贵的一个人,硬是脱得只剩条内裤,在地上从白天跪到深夜,任人泼酒,踩、踢,学狗叫,我还有视频呢,要看吗?” 他说的,每个字都是一把刀,在我心上狠狠的扎着、捅着。 我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要下车。” “你这样不会要去杀人吧?” “我要下车。” 我想尖叫,想砸东西,想自残,想冲出去被撞死。 车还在急驰,我去摸车门锁。 顾游弋快迅速上锁,我疯了,猛撞着车门。 很疼。 哥哥…… 他说:“我怎么这么没用。” 他说:“如果乔乔死了,你们也别想活着。” 他说:“早知就应该去自杀,我死了乔乔就能回来了。” 我又做了什么? 错误的选择,不断逃避,心安理得享受庇护,把他推到刀尖。 这时,顾游弋开口:“知道你难受,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哆嗦着缩在座位里,哭得不能自已。 一间地下PUB人声鼎沸,音乐震耳,舞池里年轻的身体疯狂摇晃。 甫一进入,我脑子里炸开了花。 “小顾总来啦。”有人招呼。 顾游弋轻车熟路,不知交代了什么。 那人带路到一台卡座,走了,再回来,端上一桌子酒水。 “一醉解千愁。”顾游弋把杯子推给我,“大小姐今天敞开玩,我请客。” 灯光斑斓迷幻,恍惚间仿佛回到从前。 贺迁带着我穿梭在各种party、pub,跳舞、喝酒。 她疯,我跟着疯,无数次醉酒,不知疲倦的沉沦。 一杯烈酒下肚,火沿着食管烧到胃,整个身体都被烘烤着。 顾游弋递上一杯又一杯,我放纵自己,用酒精麻痹神经。 渐渐的眼前灯影幢幢,天旋地转。 开了下一瓶,顾游弋拿开杯子,拉我我起来。 “走,这时候跳舞最好。” 我想起贺迁跳舞。 她站在高台上,跟着音乐节奏舞动,漂亮又自信,浑身发光。 灯光有节奏地变幻,灼着眼皮,人贴着人,摇摆、扭动。 燥热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我随着人潮波浪,眼前只有暧昧不明的人影。 我口干舌燥。 我在一片口哨、尖叫和吆喝中,掀起帽衫脱下,只剩内衣,微着眼,摇晃着大汗淋漓的躯体。 这一刻,我以为我真的变成贺迁。 我拙劣地模仿着她的一举一动,当作自己跟她一样疯。 可快乐过于短暂。 迷离酒色中,我又看到贺迁蜷缩着,她恸哭大喊。 我仿佛就是她,把她崩溃的心理经历了一遍,跟着她心弦绷断。 我踉跄倒地,不可自已哭着。 周围真他妈吵。 这时,顾游弋蹲到我面前,大声问:“你想学贺迁?”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 他把我拉回到座位,一紧眼角:“她的疯,你学不来……想不想知道她怎么疯的?” 他离开座位,再回来时端了一杯调好的饮品,蓝白相间,像海洋交汇着天空。 “虽然是杯饮料,但喝了这个,你就知道了……里面有让你爽的好东西。” 我瘫到桌上,眼珠不动。 只见他先含住一口,挑起我的下巴,钳开口腔,凑近要把饮料送过来。 一股冷气,朝鼻腔钻去。 下一秒,我被人猛的推开。 “乔!边!” 还未看清,季节夏抄起杯子,泼到我脸上,水流进鼻子,我猛咳起来。 “你怎么来了?”顾游弋斜靠在沙发上,看着她。 季节夏冷眼望着,语气很轻:“顾游弋,你他妈有病啊?作贱我一个不够,还要作贱别人?” “哟,装什么好人,最讨厌她的不是你吗?”顾游弋神情自若,嘴边一抹讽笑。 “想帮她去讨好乔行啊?你也不看你自己什么样儿,我上过的破鞋乔行能要?” 季节夏一巴掌给过去,咬着牙说:“我从没奢求他能回头看我,倒是你,揣着你那点儿自卑,用着最下贱的伎俩。” 她扬起下巴:“我是乔行不要的东西,你也就配捡他不要的,怎么?贺折不要的玩意儿,你也要捡,你是不是天生犯贱,就喜欢嚼他俩剩下的?!” 顾游弋一半脸是红的。 他不怒反笑,笑容阴森森:“挺厉害啊夏天,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打女人?” 我撑不住了。 我想吐,从座位上跌下来,踉踉跄跄往外跑。 季节夏跟来,扶我到洗手间狂吐一通,又把我拖走。 清醒时,是在酒店床上。 窗帘被拉开,阳光直冲眼,我浑身疼。 “醒了?” 季节夏站在落地窗前,逆着光,神色不清。 “嗯,几点了……” “中午十一点。”她坐到暗处的沙发上,“起来吃饭。” 我发着怔,回想起昨天,开口说:“谢谢你,夏天。” 她问:“你怎么会答应顾游弋去那儿喝酒?” “我哥……” 我停下,我说不出口。 她自嘲一笑:“反正你也听到了,我也不必遮遮掩掩。” “被乔行拒绝后,我找了顾游弋寻求安慰,他虽然是个人渣,但床上的甜言蜜语还是好听的。” 我一愣。 “人啊,往往会一步步变成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说的一点儿没错,我唾弃着我妈当人情妇、横插别人婚姻,我自己却慢慢变成了她。” “不一样,夏天。” 我开口:“你和她不一样,你还有回旋余地。” 喉底传来一声干笑,季节夏却说:“真羡慕你。” 我也笑:“杀人坐牢,毁人前途,自暴自弃,你羡慕这些?” 她略微沉默,扭头向窗外。 “在镜园一众人中,你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开朗活泼的,更不是最精明的。” “可你一举一动、说话做事恰是火候,不会过也不会少,和你相处很舒服,连最难缠最挑剔的贺迁都喜欢黏着你。” “你没有危险,能让人放下戒备,把真心捧到你面前。” 她停顿,突然一笑:“就像现在,我不可抑制的向你倾诉。” 我哑然。 “我想你这样,是因为把自己全部藏起来,变成另一个人,真正的自己是个旁观者。” 我蜷起手脚。 她接着自己的话:“我小时候最羡慕的,是你画画。” “可能这东西真看天赋吧,无论我怎样用力,总是赶不上你,你画画松弛自由,我用力过猛,你想要的似乎轻易就能得到,就看你想不想,而我想要的,不管是乔行还是其他,没有一个是顺利的。” 她哑了声音,语气带着哽咽。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看着她。 她把一口气叹出去,忽然弯腰捂住嘴,干呕几声后,跌跌撞撞跑去洗手间。 流水声中,呕吐声断断续续。 我从床上起来,扬声问:“是胃不舒服吗?” 她出来后,脸上湿着,脸色苍白。 她接过我递去的纸,把嘴擦了擦,红着眼睛,说:“我怀孕了。” 我愣住。 “孩子不能要。”她垂着眼。 “本来昨天是想告诉顾游弋,现在想想,是一时冲动,我自己的孩子自己决定,用不着他指手画脚。” 她抬起眼,眼里闪烁,对我说:“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能不能陪我去医院做手术?” “……好。” 第22章 对外称出差办展。 一个工作日,我陪季节夏去医院,怕遇到熟人,特意坐高铁去了邻市。 可谁也没曾想,就算是谨慎计划了,还是遇到了熟人。 刚从B超室出来,我听见有人喊我名字。 回头一看,是程洵、程演的妈妈,林阿姨。 季节夏看我一眼,我攥了攥她的手,顺势将检查表拿过来,笑脸迎上林阿姨。 “阿姨您好,这么巧在这儿碰到您,您怎么来医院啦?” 她说:“我有个朋友的女儿要生孩子,正好我表嫂是这里的医生,我来安排他们认识,也正好探望产妇。你们呢?” 她的视线落在我手上,又马上移开,脸上还是温和的笑容。 “哦……是我。”我皱起眉头,“嗯,有些炎症需要检查。” “啊?哪儿不舒服啊?” 我嗯嗯啊啊。 季节夏说:“这几个月乔边经期疼得厉害,时间也长,我有个同学跟她症状一样,在这儿治好的,今天正好有空带她来看看。” 林阿姨担忧道:“这可不是小问题,你看的哪个医生,我也许能找人帮帮忙。” “不用麻烦,阿姨。”我说。“医生说没什么事,您不用担心。” 她作罢:“好,有问题打电话给我,你们快去吧。” 道了别,见人走远,才松了口气。 季节夏说:“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我揽住她胳膊:“没什么麻烦,走,还有血常规要做。” 第二天手术顺利,我们回酒店待了一周。 我负责季节夏的饮食,叮嘱她吃药。 估计这是我和她单独相处,时间最久的一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回去没多久,我在电脑前画稿,接到了叶云舟的消息,很简短就几个字。 “家里出事了,看新闻。” 马上一条新闻从通知栏推送到手机顶部,新闻标题写道:因涉嫌贪污巨额国资,QIAO董事长乔衡、首席执行官乔行被带走协助调查。 我脑子白了一瞬。 打开新闻,眼前的字都在摇晃。 里面附了一封实名举报信,举报人是QIAO高级法务经理。 从头到尾,从尾到头。 我哆哆嗦嗦拨叶云舟的电话,连打了几个,都是正在通话中。 我缩在椅子里。 真像啊。 那一次,大学课堂上,手机上蹦出消息,我看到一行字:小婶过世,快回家。 接着小婶娘家寻仇,牵涉出一桩旧案,案情复杂牵涉更多利益集团,每个人都在极力撇清关系,小婶娘家联合人站队,我家成了背黑锅的一个,如若做实,差不多要家毁人亡。 又要往事重演? 手机乍响,我猛然一惊。 叶云舟说:“姐,你不要着急,具体情况我也在打听,现在在问询阶段,人暂时没事。” 她叹口气:“这事八成是早有预谋,不然不可能在出事之前,大股东突然减持、合作方跑路,必然早就有人放出风声。” “是钟泉吗……” 云舟沉吟道:“纵使是他,没有证据,他也不会傻到自己去做……现在只能等候调查。” 电话挂断,我打给顾游弋。 他语气懒散,“喂”了一声。 我直截了当问:“举报的事是钟泉、贺折做的吗?” “你知道这事啦……”他哂笑,“不然呢?你想去求他们?我劝你还是别了,你去了,就算当着钟泉的面上吊自杀,也没用的。” 我还想问,他显得不耐烦,说了句有事,就挂断了。 我盯着手机看了几分钟,再打电话。 数声忙音后。 “喂。” 我呼吸一滞:“我是乔边。” “嗯,什么事,说。”贺折语气平淡。 “我看新闻了,举报,你有没有参与……” 沉默中,只有我压低的呼吸。 突然他笑了:“既然你心里早有了答案,为什么还来问我?” 我捧着手机,低声下气道:“你们一起长大,念在这么多年朋友的份上,我求你们不要赶尽杀绝,行吗?” “哪有什么朋友,永恒的只有利益。”他冷冷的说。 “钟翊是你朋友吧,你不也把人害死了?赶尽杀绝……你比我狠得多。” 我一愣,哀求他:“做错事的是我,该惩罚的是我,和乔行没有关系……放过他要我死都行……” 他冷笑:“乔边,别太拿自己当回事,你一条烂命,一点儿用都没有,要想死,随你。” 他不再听我说,耳边传来急促的断线声。 我迟迟没有放下手机,脑海中他的话,一遍重复一遍。 外面开始下雨,隆隆的秋雷滚过,风掀起雨势,越来越大。 我守着手机,干坐到后半夜,却等来了孟幻。 她神色焦灼惨败,我有些恍惚。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外面还下雨吗?” 我带她进屋,她的手冰凉。 孟幻吸了吸鼻子:“我来看看你还好吗。” “没事。” 从厨房出来,我看着她,挤出一点笑意:“来,热水暖暖手。” 她垂着目光,局促不安,说:“白天你打来电话,我听到贺折跟你说的话了,你……不要怪他。” 我一愣。 “这段时间他心情很差,脾气也不好,说的话是一时气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孟幻抽了张纸,擦了擦鼻子。 “看完贺迁,回国后他整个人就很低沉。” 我心一惊,升腾出不好的感觉,问:“是贺迁出了什么事吗?” 孟幻垂下头,双手交织在膝盖上,扣紧了十指。 “贺迁她……自杀未遂。” 什么? 我浑身一颤。 耳朵里像被灌了水,锃—— 孟幻的声音很沉。 “那天凌晨接到的电话,贺迁偷拿了护士的小刀,到晚上等阿姨睡了割得腕。” 她倒吸一口气:“好在是医院,好在阿姨中间醒来,不然……我和贺折赶去时,护士在换纱布,她手腕上血肉模糊,全是血。” 我如坠冰窖。 我感到腹部强烈收缩,一股刺痛,喉头酸水涌来。 我想吐。 我冲进洗手间,狂吐。 “乔边!你没事吧!” 孟幻后脚进来,拍打着我的后背。 喘不上气,头疼,晕。 我眼前一黑,朝地上栽去。 贺迁还有个双胞胎姐姐,叫贺遥,早在他们一家搬来镜园之前,就因病去世。 这是对外的说辞。 贺遥,包括贺遥真正的死因,鲜有人知晓。 后来贺迁告诉了我。 那时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很差,前一秒疯玩、疯叫,后一秒痛哭大喊。 如此反复,如同分裂一般。 只有我知道她这样。 我带她去看医生,看她吃药。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精神稳定,我以为她就要好转。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拿刀片划自己的大腿。 大腿上刀痕斑驳,血流一地。 她满脸泪,却冲着我笑。 那之后,我再也不敢放她一个人待着,陪她疯,守着她哭,听她把贺遥的事情告诉我。 贺遥是在家里的泳池中,溺水死的。 “我只记得,我趴在泳池边上往水里放纸船,我跟着纸船漂流的方向跑,姐姐跟在后面,接着听见扑通一声,回头看,姐姐在水里扑腾……我记得救生圈能救人,我跑去屋里拿救生圈,妈妈看到,跟着我出去……水面风平浪静,姐姐不见了。” “她死后,所有人,包括妈妈都在安慰我,说不是我的错。” “我信了。” “去年夏天暑假,我提前回家,醒来后听到爸妈回家,妈妈在哭,她说‘如果贺遥还在,跟贺迁一样大吧’……‘每当我看着贺迁,我就控制不住地想贺遥’……她说‘如果不是贺迁要玩纸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如果是贺迁掉进水里,贺遥肯定知道大声呼救’,她说……贺遥的死都是我害的。” “我根本就不敢照镜子,我总觉得贺遥就在镜子里看着我。” “她对我说:‘地底下很黑,你怎么不来陪我。’” 我在医院醒来。 点滴缓慢滴着,输送到血管中。 我扭头看到程洵,碰了碰他。 “怎么样?” 程洵握住我的手,一股干燥的暖意。 我摇头:“没事了,医生怎么说?” “精神压力过大导致胃痉挛,加上低血糖,造成昏厥。” 我翻过身背对他。 “乔董事长和乔行已经回去了,乔行让我跟你说,他们在和律师谈,你放心。”程洵说,“举报信中证据模糊,后续就看能否拿出关键证据。没事的,乔边。” 我点点头,缓缓舒出一口气:“孟幻走了?” “嗯,我劝她先回去。” “打完这一瓶我就能回家?” “嗯。” 程洵看着我:“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搬来和我住好吗?” 我愣住:“程老师,非法同居不好吧。” 他弯下眼睛:“马上领证,变成合法同居,我也不介意。” 我目光闪开:“搬家太麻烦,我那些颜料工具实在多,程老师那么爱干净,我怕会拆了你家。” “我放心不下。” 这时,季节夏推门进来,正好听到,说:“程老师别担心,我刚好有作品需要找乔边合作,正想找她商量住一起。” 她看着我,眨了一下眼睛:“我可以帮你照看她。” 程洵没再说别的,吊完水送我回家。 季节夏搬来暂且住下。 想不到。 从前即使一同长大,连话也说不了几句的两个人,如今却能意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她联系了能联系的人,能找的关系找尽了,说是感谢我帮她,也念及童年情谊。 但我能看出,她更是为了乔行。 “听说贺迁在那边治疗的不错,怎么会突然想不开了?” 季节夏听我说了贺迁的事,一直很疑惑。 我摇摇头,眼里发热:“她以前就有躁郁症,这病很难治。” 窗外的雨一场停了又下一场,雨丝如幕,随风飘摇。 我听着雨打玻璃,翻了一下喉咙:“本来她心理状态就不好,钟翊的事让她雪上加霜。” 季节夏点点头:“是,出国前我见过她一次。整个人呆滞,话也说不了。” 迟疑片刻,我问:“你不怕吗?” “怕你?”她一笑,“有点,但我更想不明白……我们不是没有讨论过那件事,基本都很吃惊,你和钟翊平时关系太好,几乎找不到你害人的动机……” 她停顿,抬头直视我:“但贺迁不一样,我知道她厌恶钟翊。” “所以我们当时还怀疑,是你替贺迁顶罪。” 我眼里一乱。 季节夏的视线锁着我。 这时,卧室里手机铃响,我跑去接电话。 “喂,乔边。”是张嘉兰。 “我看到新闻了,你还好吗?” “没事,谢谢嘉兰姐挂念。” “是这样,乔边。”她话中带着犹豫。 “……贺老想见你一面。” 正好。 我也想求他。 “好,什么时候?” 第23章 连绵几场雨后,气温骤冷。 叶子冷落在地,秋天正被冬季的寒冷一点点侵蚀。 我换上了张嘉兰妈妈送的毛衣。 在镜水中街路口,等了约莫十分钟,一辆轿车缓缓停下,四面窗户密不透光。 副驾驶的窗户降下,张嘉兰招呼我:“上车吧,乔边。” 车门打开,迎面一股暖意,我同时看到老爷子朝我看一眼,点点头。 坐到车里,有一股压迫感。 小时候我就挺怕他,见了面喊一声“爷爷好”就跑开,生怕他张嘴就要训人。 “您见我,是为了我父亲和我哥哥的事?”我开口问。 他专心看手上几页文书,回答道:“不急,到地方再谈。” 我讪讪闭嘴。 车转过酒店前门,到了停车场,停稳了。 贺老发话:“小张,你带乔边先上去,我随后到。” “好。”张嘉兰应声。 我也从车上下来,两人朝电梯间走去。 自上次摊牌后,我们就疏于联络,彼此都有些尴尬。 电梯到了,我说:“阿姨织得毛衣比我买的那些好穿多了,暖和又好看。” 张嘉兰微怔,转而笑了笑:“很适合你……之前抱歉,一直瞒着你。” “没事,你所做的总归不是害我。” 话是这么说,但我心中多少对她有了一分芥蒂。 很快,贺老到了包间,张嘉兰关上门避开了谈话。 这是间小型会客厅,露台一座亭子,周围细水潺潺,莲叶如翡翠玉盘,还养了鱼。 贺老坐到亭子里,我跟过去。 茶香袅袅。 “你几月生的?”贺老问。 “农历一月。” 他沉吟道:“哦,你比贺迁大了一个月……我记得你小时候经常来家里找她玩,她性格野,带着你胡闹,你笑眯眯的,看着就是温和脾气。” 我静静地听。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你都是有恩于贺家。我心中,感激有,愧疚也有,能做的,也就是给予物质上的帮助,我让小张关照你,除了感谢,也是做长辈对孩子的关爱。” “我明白。” 青石台案又凉又滑,我把手放到膝盖上,暖着,说道:“说实话当时算是一场交易,我替贺迁坐牢,您出手救了我家,已经算两讫了……后续您对我的关照,是情感道义上的补偿。既然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信守承诺,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您放心。” 瓷杯碰到桌面,“叮咚”一响。 我抬头迎上贺老的眼睛。 “终归是个小孩子。”他收敛了目光,轻轻晃动手中的茶杯。 “再怎么演,假的真不了……你和钟翊从小交好,读书后更是形影不离,你没有害人的关键动机,而那些说辞只能应付一时,一旦你重新回到这个圈子,再谨慎的行为都能让人产生怀疑。” 我愣住,脑海中闪过季节夏的猜测。 “我希望所有人忘记这件事,所以我找小张看着你,也是不希望你的出现唤起别人对那件事的议论,进而猜测、怀疑……贺迁再混账,我到底还是她爷爷,看不得她再遭受身心摧残,这点请你谅解我的自私。可现在,的确印证了我的想法。” 双手暖不热,凉气朝五脏六腑散去。 我踉跄抬头,忙说:“我真的没告诉任何人……有谁在怀疑?” “乔行。” 我哥? 贺老点头:“他找人查事发路段查酒驾的执勤记录,不过当时我已经处理了。” 酒驾? 我想起来,那天搬家乔行随口一问,我并没当回事。 “当时没查酒驾啊。” “查了。”贺老定睛看着我,“记录显示没有酒驾,一切正常。” 啊? 我在车里睡了一会儿,是那时候? “乔行又托你小舅调监控……你没有告诉我你们曾经中间停过,那段路的监控他查到了,正是贺迁在开车。” 我眉头紧皱。 旅游回来,我看到乔行、程洵和小舅从书房出来,难道是一起商量这件事? 还有沙发下那张交通道路图,也跟这有关? 记忆里一片混乱,一口气直冲胸口,我急声说:“是我忘了,不是故意不说!” 贺老目光冰冷,问:“你知道乔行得到通知需要调查的时候,在哪儿吗?” ? “机场。”他说,“他买了国际航班,正是贺迁所在的地方……他想直接去问个明白。” 我头皮发麻。 先不说乔行知道真相,贺迁当时自杀未遂,以她的精神状态,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贺老敛紧目光:“原本只是钟家那小子暗中计划,我并不想插手,也不想贺折参与……只是没想到贺迁出事,他一气之下掺了一脚。” “调查时间实际是要晚一些,我不想隐瞒你,的确是我在后面推了一把,在乔行出国前把他拦住。” 我重新握回茶杯,只剩茶水的余热。 池中鱼尾击响鹅卵石,伶伶仃仃。 想了许久,贺老也等了许久,我开口:“您既然能为钟泉顺水推舟 ,是不是意味着有办法让我爸和我哥全身而退?” 他轻笑:“聪明孩子。” “您想让我怎么做?” “我可以帮乔董事和乔行,但你有办法让乔行打消对你的怀疑吗?”他反问。 我艰难吞咽了一口气,才说:“您等我想想。” “可以,什么时候想到了,我自然会帮这个忙的。” 他起身,朝池子里撒了一把鱼食,莲叶底下是鱼和鱼的纷争。 我心烦意乱,告别要走。 突然背后传来一句。 “这像不像过去的事情重演了一遍?” 我后背一僵,没有回应。 我走出包间,走出酒店,走到微弱的阳光里,大口喘着气。 QIAO资产冻结,损失惨重,高层贪污的新闻一直占据新闻热点。 没两天,讨论一路延伸,当年喧哗一时的丑闻被重新提起,议论声声,争吵不断。 紧接着,我肇事坐牢一事被爆料,但很快帖子被删除,关键词也被锁。 我猜想是贺老在背后指挥人公关,毕竟重提此事会将贺迁,乃至贺、钟两家都牵扯进来。 持续一周了,我彻夜难眠。 如果我提起和贺迁中途换位置开车,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乔行从没透露过出国,也没说过是去找贺迁,如果我提起又怎么解释。 如果告诉他贺迁自杀一事,可能会增加他的疑心。 程洵呢?他早就怀疑过我。那么聪明一个人,我又怎么骗得了? 我该怎么办,怎么做。 一天一天,每分每秒将人不断煎熬。 但是没等我想出办法,新的事件爆发,这件事和季节夏有关。 一天,吃午饭的时候,季节夏讲完工作电话后,没有动静,迟迟不从卧室出来。 “夏天,饭要凉了。” 我连续叫几次,见她没反应,过去看看。 我推开半敞的门,她就坐在椅子上,手里攥着手机,盯着屏幕,脸色煞白。 我心一紧:“怎么了?” 她说不出话,直接把手机递给我。 是一条很长的博文,还配了很多图,开头@季节夏的账号。 博主自称GU地产总经理顾游弋的妻子席音。 “季小姐与我先生自幼认识,一同长大。我也有一块长大的玩伴,能理解青梅竹马的深厚友情,因此从未干涉过两人接触。” “我也很欣赏季小姐的才华,常请她来家中做客,热情招待,视她为好友。” “但我没想到,季小姐会勾引我先生!拥抱、喂食物、坐大腿……我朋友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信。” “后来,我自己发现了。我和先生相互信任,从不翻看个人隐私,如果不是一次手机丢失,我借用他的,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季小姐那么擅长聊骚!” “这之后,我曾多次试图联系季小姐,想与她谈谈,但她对我避而不见。我托朋友带话,结果却从朋友那里听到她对我和我家人的羞辱。” “我去了季小姐工作室,却被工作人员轰出来,言语侮辱,暴力相加,推搡中我身体多处地方受伤。” “季小姐拒不沟通,我无奈之下找到私家侦探,却拍到她在妇婴医院做孕检!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先生的背叛,去问他,他一口否定,可我已经对他产生了怀疑。 “联系不到季小姐,我别无他法,抱歉占用公共资源,我只想要季小姐您的一个回应。” 下附图片,一张是聊天记录污言秽语,一张是当事人身上的伤,几张是季节夏和顾游弋在一起的画面,最后一张是术前检查我陪她去医院的那次。 评论多数同情博主,对季节夏全是恶毒谩骂。 字眼太脏,我看不下去。 重新回到正文,再看一遍,觉得十分可笑。 夫妻俩择得太干净,通篇都在说季节夏蓄意勾引,将自己描述成宽容大度的妻子,将顾游弋描述成无辜受害者,将夫妻感情叙述得笃定情深——若真这样,一个男人为何至始至终隐身,让妻子去交涉?真当男的智障傻白甜? 更何况,实际情况我了解。 把手机还回去,季节夏看了我一眼,自嘲地笑了。 我叹口气,刚要开口,只见她脱口狠骂一声,接着将手机砸得稀烂。 她整个人蹲在地上,薅着发根,不住颤抖。 她哑着声音:“乔边……他们都在骂我是婊.子、母狗、骚.货。” 她求救似的看着我:“乔行知道了……会怎么看我啊?” 她卸去冰冷的外壳,眼泪支离破碎。 我掰开她的手,轻轻劝着:“放心,我哥很聪明,一看就知道是故意编造的。” 她极力压抑着哽咽,推开我。 “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接着我出去,听到门上了锁。 我在客厅守着,来来回回翻看着那条消息,看得满肚子火气。 很快,顾游弋打来电话,我去阳台接了。 “她手机打不通,人呢?听说在你那儿!” “嗯,她把手机摔了,摔了也好,看不到那些评论,骂得有多脏你看看吧。”我冷笑。 “倒是你,你老婆把你说得跟白莲花一样,怎么,要夫妻联手变疯狗咬人啊?” 顾游弋气急败坏:“她怀孕的事我不知道,席音也从没问过我,结婚后都是各玩各的,面儿都见不着几次,我他妈怎么知道她会来这一出?孩子呢?孩子怎么样?” 我一滞:“不是孕检,是流产手术。” “操!” 他破口大骂,紧接着不知踹倒了什么,发出巨大响声。 急促的呼吸就在耳边。 “麻烦你先帮忙照看,我去找席音,晚上过去找你。” “好。” 顾游弋赶来时已经是夜里十点。 他脸色不好,胡子拉碴,头发凌乱,见我便问:“夏天呢?有没有吃东西?” “我劝着吃了些,现在睡了。” 他朝门扉紧闭的卧室深深地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楼下到我车里说。” “嗯。” 一扇车窗放下,顾游弋把烟点上,又将烟盒送到我面前:“抽吗?” 我接了,问他打火,他直接衔着自己那根,抵在烟头上,把火传过来。 “你!” 我一愣,迅速把烟拿到手上。 “帖子我在叫人处理,但就算把热度压着,也是纸包着火。”顾游弋呼出一口烟。 “席音开了小号,把夏天的个人信息、工作室地址、家庭住址全他妈给爆出去了,这娘们儿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我说:“她家是不能回了,我这儿,估计你老婆迟早也能找到,得想办法给她找个地方,先避一避。” “是,我也这么想的。明早我来接她。” 冷风簌簌,吸到鼻腔裹着一层烟气。 我问:“不是各玩各的吗,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不愿意离婚……可不么?她家出了生产事故可不得我家来拖着,今年开年我打算离婚,她看到律师草拟的一份协议,自己开始收敛了浪荡作风,当起好太太,背地里悄么声地找我出轨的证据,闹了几回,估计想的是,离了婚还能多分点儿财产。” 顾游弋冷哼:“想的美。” 从前窗向外看,路旁两侧路灯幽暗,把影子剪得漫无边际。 掸了掸烟灰,我问:“你对夏天什么想法?” “喜欢啊,不然呢?”他侧头看我,眯起眼睛,带着一点薄笑,“谁他妈有病去睡一个讨厌的女人。” 他坐直了身体,烟雾缭绕在面前,表情一团模糊。 “我说真的,我喜欢她,想娶她……我知道她心在乔行那儿,可又能怎样?乔行不搭理她,她还不是得可怜巴巴地跑我怀里哭?” 他语气轻佻,叫人听不出真假。 一根烟抽完,我翻开手机,把席音放的几张图找出来,讲我的想法。 “其实这几张照片说明不了什么,聊天记录很容易伪造,她伤口的这张,顶多博人同情,但到底是不是夏天工作室人打的,没法证明。” “你俩的这些照片,都在远处拍摄,也没拍到很亲密的接触,这张呢,虽然是接吻,可你在驾驶座上,脸被挡了大半,说成任何人都可以。” 顾游弋边听我说,边划动照片。 “最后这张我陪夏天做手术,根本没法说明是做产检,而且两个人,又怎么说清不是我呢?况且当时我遇到了程洵他妈妈,为避免尴尬,说的是我在做妇科检查……” “说到底,这些所谓的证据漏洞太多了,剥开看,就仅仅是怀疑,关键就在于夏天知名度高,对外表现的完美,这种极端的反差,最容易让人议论。” 听罢,顾游弋重复道:“你们当时遇到了林阿姨?” “嗯。” 他没有继续问,叹口气:“今天只顾着删帖压消息,还没怎么仔细看一遍,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有数了。” 他按灭烟蒂,说:“行,也不早了,你回去吧,明早我来接人。” “好。”我推门,迈腿出去。 “哦对了,你家那事儿别着急,着急也没用,放心吧。”顾游弋说着,车打上火。 看着车影消失在远处的漆黑中,我才上楼。 第24章 人处在漩涡中,被麻烦缠绕,但生活还要继续。 清早送走季节夏之后,出版社李老师发消息来问什么时候有空谈合同。 这事情耽误了多日,不能再拖,我让她定下时间和地点,按约定赶了过去。 咖啡厅在写字楼附近,我先到,在二楼占了个座位,不久之后隔壁桌也来了一位客人。 我瞥了一眼,他西装革履,咖啡没喝一口,一直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打字。 “抱歉啊乔老师,让您久等了。”李老师气喘吁吁赶来,他们出版社的,管谁都叫老师。 “没事,我也才刚来。” 之后详细谈了稿件交付、版权、稿费等等一系列事情,聊到中途,隔壁桌也等来了客人,我听见他礼貌地自我介绍:“沈秘书您好,我是贺总助理宋修明……” 不知是新上的咖啡烫手,还是这名字太过熟悉,一个晃神,我失手将杯子打翻在地,也打断了他们的见面寒暄。 宋修明看到我眉头微皱,目光短暂停留,又移开视线,但很快他似恍然大悟,定定地看着我。 终归是谈正事,李老师展开合同,我签了名,目送她先走,剩下我等着宋修明谈话结束。 季节夏的事情正在网上持续发酵,全是集中攻击她的帖子。 有人发她的黑历史,编得离谱,她微博账号下评论脏得没法看,倒还有一部分粉丝替她说话质疑原博的可信度,但随即被骂声淹没。 我叹口气,看到白瓷杯子放在我桌上,接着宋修明坐到对面。 “乔边,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 “我也没没想到会见到我的救命恩人。”我又惊又喜,“我原本还想回泛江看看你的。” 他轻笑:“什么救命恩人,不过是举手之劳,你记了那么久。” 我怎么能忘记,如若不是房东阿姨来说取暖的事,发现我昏迷,叫了她儿子来送我去医院,恐怕我早变成粉末洒在土里了。 我问宋修明:“阿姨怎么样?” “挺好。” “你什么时候来的?” “嗯……来了没多久。”他话不多,意外显得很拘谨,西装革履,也不如印象中健谈。 “在附近上班吗?” “是……在对面楼上。” 我顺着他的目光。 窗外写字楼反光的玻璃面板,整整齐齐一格一格。 我摊放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桌面,目光落在他电脑包中露出的工牌上,上面有两个字母:HE。 “贺总助理……”我回想到刚才他说的,脱口而出。 “什么?” 我直视他,问:“你是贺折的助理?” 他目光游离:“我老板是姓贺,但不叫这个名字。” “你在对面楼上班。”我皱起眉头,指了指他的工牌:“但为什么拿着HE的工牌,我记得HE不在那。” 宋修明愣怔,停了一停:“你说这个啊,这是我朋友的,他落在我家,等午休帮他带过去。”他把牌子递给我,上面的照片的确不是他,是个熟悉的面孔,微抬着下巴,表情冷淡。 “燕扬?你朋友是燕扬?” “是,你认识?”他咧嘴一笑,“怎么这么巧。” 我啧啧嘴:“这世界可真小。” “是啊。” 一杯咖啡时间,又略微聊了聊各自近况,分别前交换了联系方式,直至坐上车我都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在泛江度过的日日夜夜,又清晰地从混沌脑海中浮现开。 宋修明是我刚到泛江认识的第一个人。 当时坐大巴需要现金买票,他没带,找到我,希望我能借他一些,之后他用手机加上好友转了钱,得知我在找房子,刚好他家在出租,就帮我联系上他妈妈。初到泛江,人生地不熟,一开始却意外的顺利。 房子干净整洁,租金也不贵。 房东阿姨对我很关心,她自己种菜,说菜吃不完放着也是坏,于是时常送些给我,有时请我到家里吃饭,对我的情况从不多问。 宋修明在隔壁市工作,偶尔逢假期节日回来一趟,对我也很好。 泛江刚开始的那段日子,我能揭开阴霾重新生活,多亏了他们。 是我太过幸运。 想到这儿,我该给阿姨打电话问声好。 “喂你好。”说话人是位男性。 “你好,陈阿姨在吗?我是乔边,以前的租客。” “哦,我妈出门了,你等下午再打来吧。” 我愣住:“不好意思,您是陈阿姨的……儿子?” “是啊。” 我从来没听说过陈阿姨有两个孩子,一时慌了神:“宋修明是您的哥哥还是弟弟?” “谁?宋修明?”他语气困惑,“我不认识这个人啊。” ?! 我呆愣在原地,立即问他我租房的那年,他在哪儿。 “我出国定居好多年了。怎么了?那个人和我妈什么关系?” 我把情况告诉他。 “想起来了,的确实有这么个人,名字我记不清了。”他笑道。 “我妈告诉我说是租客,人不错,怎么?还认起儿子来了?等她回来我问问。” 说明白,那边挂了电话。 我疑虑四起,像沉在雾里。 宋修明为什么撒谎说是房东的儿子? 房东明知道却不戳穿,是早和他商量好? 那宋修明应该早就认识我,才故意借钱顺势介绍租房。 我从没见过他,那一定是认识我的人在他背后指挥。 贺?难道又是贺老? 不对啊。 既然张嘉兰已经摊牌,贺老也不再隐瞒,大大方方通过张嘉兰联系我,那么宋修明完全可以直接说实话——他撒谎,是另有别人! 不是贺老…… 是……贺折? 车窗外景色快速流动。 我眼前重复播放着清池花园公寓里重逢的画面。 贺折逆光站着,我看着他,仿佛在解一道谜题。 第二天清早我才收到宋修明的回复,他没有当即否认,约我周末见面谈。 看完消息,我扯上窗帘,带了眼罩和耳塞,手机调到关机,吃了药不顾一切地睡去。 云舟的婚约、乔行的委屈、家里的麻烦、钟泉的报复、对贺老的恳求、对贺折的怀疑,等等,那些事纠缠在一起,几乎将我吞没。 再不睡就要死了。 药效很快起作用,我沉在昏暗的房间熟睡,仿佛那些事都与我无关。 但梦总有尽头,醒来,现实还在那。 朦胧中听到砸门的声音,我挪开眼皮,出神了一会儿才下床。 我打开卧室门,原来砸门的响声震耳欲聋,好像要把门劈开。 我吓懵了,朝猫眼望去。 贺折?! 对门在劝他。 我当即打开门,一股秋日肃杀的冷气挟他进来,容不得我向邻居道歉,他用力摔上门。 砰! 他粗喘着气,紧抿住双唇,下巴颤抖着看我。 他眼里带着刀子。 他盯着我,满目创痛。 我眼睁睁看着一滴泪从他眼眶涌出,滑落在地。 心里的一处,跟着泪花,啪嗒—— 碎开了。 他眼神阴森可怖,我下意识地倒退几步。 “你……怎么来了?” 下一瞬,他伸手,冷透的五指狠钳住我的下颌,掐着,逼我抬头。 我迎上他的泪。 泪中好似藏着秘密,吸引着我窥伺,让我怔忡、沉陷。 “真会演啊乔边……” 他开口,每一个字都是从牙齿间咬出来。 “你说的每句话,到底有哪句才是真的?!啊? “乔边,你他妈到底有没有心!” 他用力捏痛我,然后猛地放开。 我踉跄着后退,撞到茶几,茶几上一个玻璃花瓶滚落,破碎声刺入耳膜,掀起脑海中一片轰鸣。 我猛的怔住。 难道他知道了所有一切? “我竟然真信你爱我……” 贺折背过身,臂肘撑在门上,塌下的肩膀微微耸动,他声音沙哑颤抖。 “……是……我是从小就喜欢你……我甚至一直都爱你……我等着你有一天回应我的感情……” 我整颗心忽然皱缩。 “我等到了……” 他仰头细笑一声,然后用力朝门锤去,压抑着声嘶力竭。 “我他妈宁愿等不到!我宁愿永远都得不到回应,也不愿意看到钟翊命丧黄泉!” 他回头看我,眼中泪痕干涸。 “到头来你说爱我,也是假的。” 他笑了,坐到沙发上,弓起背,两手搭在腿上,目光从下至上,冷冷地扫视我。 一字一句说给我听。 “这么多年我活在愧疚中,每天每夜被钟翊的离世自责、后悔,你是不是很开心?” “贺迁疯了,把手腕割烂,血淌了一床,你是不是很开心?” “我和乔行断绝来往,乔行为了你下跪学狗叫,怎么样?开心吗?” 忽然,茶几被他一脚猛踹,支撑架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一声。 桌上的杯子撒的撒,翻的翻,碎的碎。 “说话!你他妈哑巴吗?!” 我脑子里一片白,望着他眼里酸痛。 “不,不是,我,我没有……” “没有?” 他微扬下颌,闭了一下眼,送出一口气,再睁开是死寂的一片。 “难不成你跟其他男人上床的时候心里还想着我?大可不必……我嫌你脏。” 我彻底懵了:“你,你在说什么?我没有跟别人……” “还要装?你打开手机仔细看看,那堆恶心人的丑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解释。” 手机? 我连滚带爬地跑去卧室,哆嗦着将手机开机。 漫长的十几秒后,消息汹涌而来,未接电话几十通,信息上百条。 我打开推送。 “GU总经理顾游弋做出回应,他与季节夏没有不正当关系,消息截图是一个长期对他进行骚扰的女性朋友,最后一张照片,实际是季节夏陪同朋友做手术。” 呵。 简短、暧昧、模糊,我被推到浪尖上。 第25章 我接着往下看。 一个人自称季节夏的朋友,晒出自己的消息记录。 “今天就算被骂我也要说出真话。夏天是我最好的闺蜜,我们一起长大,我从没见过她受这么大的委屈,现在她状态很糟,不吃不喝、以泪洗面。” “看到网上的骂声,我气得直哭,她平时那么善良一个人,事事为朋友着想,不曾想掏心掏肺却换来一个白眼儿狼。但凡一个人有点儿良心,也不会到现在还当缩头乌龟!” “她不说我替她说。” 然后我看到了我的名字,“乔边”两个字,陌生得像不是我自己。 “乔边,我知道你家不管你,你从小就疯,说话、作风开放,成年后私生活混乱,这些我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可你别他妈欺负到我们头上,你骚扰男的不是一次两次了,觉得不够刺激找已婚男人是吧?顾游弋念在朋友一场的份上给你脸,不戳穿你,离你远远的,” “你呢?借着夏天的幌子接近他,被人看见,转身告诉顾游弋老婆是夏天,还求夏天陪你演戏,你他妈也怕啊?!” “现在好了,夏天被网暴,你躲着藏着,你那些脏事儿那么多一抖一箩筐,夏天不好受,你也别想好过!” 附的图片是一堆假的聊天截图。 我双脚僵在地上,朝客厅搭一眼,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地碎玻璃的狼藉。 我接着下翻。 有个新注册的号,先转了前面的帖子,然后发文简讽刺道:“这不是圈中野鸡吗?某位老师,你知道你女朋友这样吗?” 照片一打开,我双腿发软跌坐到椅子里。 第一张照片,是那次顾游弋带我去PUB,我喝多了在舞池跳舞,模糊中脱了外套,穿着内衣,和人贴的很近,绚丽灯光中,我眯着眼睛,舒展着胳膊和腰肢,面色泛红近乎癫狂。 第二张照片,也是那次,顾游弋拿来一杯饮料,我渴极了,俯身凑过去拿,拍摄角度巧妙,像是我在主动勾引。 第三张,竟然将程洵牵扯进来,拍的是我们牵手逛街,和一般情侣无异。 第四张,时间很近,就是顾游弋来找我商量那天晚上,画面中他帮我点烟,正好烟头对着烟头,我的脸清晰可见,顾游弋却被挡得严严实实,就好像是另外一个男人。 第五张,是我刚从苑州回来,朝会那次碰见贺折,照片上两人面对面紧靠着门,贺折在我耳边说话,被摄像头拍下来,角度找得像在接吻,可只有贺折的一个侧影。 第六张,是我陪季节夏做手术那天,和席音发的不同,这张正好把“流产”两字拍上,当时季节夏已经进去,我后被医生叫去拿东西,所以画面里只有我一个人,好似真的是我去做手术。 这些照片制造了我玩弄在众多男人之间的假象,将一个放荡、滥.交、淫.乱的我捏造出来。 ”操!“ 原来…… 原来这就是顾游弋的解决办法。 他可真行! 评论过完,转发过万,骂得都是我。 “这女的简直公交车啊,也太脏了吧,这么饥渴怎么不下海当鸡。” “没想到男朋友长得帅,却戴了个绿帽子,赶紧去检查检查有没有梅毒艾滋吧。” “也不知道流产流了几回,估计死孩子都能组队踢足球了。” “季节夏也太惨了,白让人骂了两天。” …… 我原以为到这就结束了,却没想到照片牵涉出我当年坐牢,再引出我家旧事。 消息如同滚雪球,越来越大。 我看着,不是生气,而是恐惧。 蝴蝶扇动翅膀,眼见着就要掀起巨浪。 钟泉踏进了这摊浑水。 “最近网上对我妹妹车祸一事议论纷纷,我本想置之不理,但无奈讨论不断,严重影响了我和我的家人正常生活,同时近日我听到一条惊人的消息,不得不做出回应。” “事发之前,我与QIAO董事长的孙女订有婚约。同年,QIAO出现严重问题,我家决定解除婚约。之后,我妹妹就出事了。此事最终被定性为醉酒驾驶致人意外死亡,因肇事者自首态度良好,刑期不长。” “近日,一位相熟好友重提此事,告诉我一些关键信息,涉及对我妹妹的威胁,具体细节不便透露,那些信息令我重新开始怀疑那场事故究竟是意外还是故意肇事杀人。” “权势再翻天也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就算倾家荡产,我也会还给妹妹一片安宁。” 啊??? 威胁?什么威胁? 他是在说什么? 我的眼前,所有信息缠绕成团,解不开,也不知该从哪里解。 我家会不会因为这件事雪上加霜? 那些东西乔行看了会怎么想? 钟泉说的话他会相信吗? 如果是威胁,我故意将人害死,这就与意外过失天差地别,乔行会恨死我…… …… ! 这…… 这不就是贺老要的解题答案? 这答案,竟然还是别人送的,而我要不要用,就在一念之间。 时间缓慢蠕动。 我感到口干舌燥,起身已是汗流浃背。 我就在门口,迟迟不敢踏出一步。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靠近门口,然后是门锁转动,步履杂沓不止一个人,其中有人开口说话。 “怎么是你?乔边呢?” 哥? 不等我出去,乔行已经到了我面前。 他眼底发乌,看我的眼神陌生、遥远,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始作俑者顾游弋在他身后,目光阴冷,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那一瞬间我疯狂地想撕下他虚伪的面具,我想原原本本告诉他们,我浑身上下清清白白。 “是真的吗?” 乔行盯着我,眼白带着血色。 我望着他,脑子是空的。 顾游弋开口:“乔边,那时候我们年轻不懂事,单身寂寞相互取暖,上床是你情我愿。” ?!?! “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怀孕,还企图找钟泉当冤大头,借以逼迫钟家为你家出头。” “钟翊知道此事要告诉她哥,却被你威胁,威胁不成恼羞成怒……如果不是钟翊曾告诉过别人这件事,后来发现流产记录,恐怕到现在我们还以为那只是一次意外!” 这他妈什么东西?! 他放的什么狗屁?! 满嘴的荒唐话。 哦…… 顾游弋和钟泉合起伙来,编了一个故事。 这故事和季节夏的事情联系起来,串成了一串,把一个浪荡、狡狯的我的形象圆得前后一致。 “你明知道我结婚成家,还想和我再续旧情,我本想给你留个面子。” 顾游弋演出了受害者的愤恨、怨怼,他咬牙切齿:“现在知道了真相,我还在后怕,我怕晚一步,夏天就成为下一个钟翊!” “是真的吗?我问你。”乔行重复了一遍。 …… 我笑中带哭,问:“哥,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 他眼中漾开一层涟漪,闪躲开我的目光,没有回答。 答案早已在他心中写下,我一个点头,他就能把这么多年的藏起的恨全都倾泻。 嗯。 这样挺好,有我这样的妹妹,他太累了。 我不知道自己挤出什么样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只觉得眼前人影恍惚,声音也是隔着一层雾障,夹杂着嗡鸣,涌我到浪里。 我又一次做了不知对错的选择。 …… …… “是我。” …… 顾游弋表情错愕。 我猜他根本没想到我会反驳。 我猜就算我反驳他也编造好了理由。 我笑起来:“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专一的人,喜欢就想得到,得到也不会珍惜。” “生活太无聊了,总要寻找点刺激,所以我去夜店喝酒跳舞,找不同的男人睡觉,反正我的人生已经烂透了,再烂一点儿也没关系吧,至于钟翊?” “谁让她不听我的劝,她活该啊,哈哈……” 啪! 最后的笑被一耳光截断。。 长这么大,乔行第一次出手打我。 那一刻我想起得都是些细碎小事。 比如给乔行编了一条手链,他嫌丑自己改了改戴了很久。 比如下雪的时候乔行发烧,我去外面用雪冰了手放到他脑门儿上降温。 比如他参加比赛我逼着他给他画了一个浓艳的妆…… 这些渺远的记忆就像夹心糖果,只要用舌头轻拭,就能甜到心坎。 以后呢? 苦的时候怎么办? …… “从今往后……” 乔行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你是死是活,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会再管你,你好自为之,以后……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想再看见你。” 他看了我最后一眼,转身决绝离开,留下的话语,一遍遍在我耳边重复了又重复。 顾游弋紧跟着离去,剩我和贺折胶着在一室死寂当中。 …… 客厅的钟表,秒针快速转动发出细微的滴答声,冗长且没有起伏。 脚边四分五裂的玻璃长着光刺,将空气豁开了口。 地板上水渍未干,被踩出了脚印,拖拉着,把干净的地方也弄脏。 我坐到贺折身边,整个人贴上去,眯起眼睛。 “我已经承认了,你怎么还不走?还是……” 我凑到他耳边,小声笑:“你也想我怀个孩子?” 感受到他身体一僵,接着我被掐着脖子狠推到沙发上。 天花板白得刺目,我闭上眼,所有感官都集中到他滚烫的手心。 再睁开眼,我看着他,问他。 “那年在机场,你说回国有话要告诉我……现在我想听,还来得及吗?” 他一怔,然后低哂,声音如同一把刀划过冰面。 他伸手摩挲我的脸,扯力将泪痕抹去。 他盯着我看。 他说:“我这辈子,做得最错误的决定,就是一路保护你。” “做得最后悔的决定,就是爱上你。” 他迅速起身离开。 我痛哭出声。 第26章 容不得去想、去后悔,我慌乱地找到手机,拨通张嘉兰的电话。 “乔边,网上……”一开口,她就小心翼翼地询问那些消息。 我顾不得解释,也不想解释,说:“嘉兰姐,你帮我联系一下贺老,我有事找他。” 她答应,挂了电话。 我等着,心中惴惴不安,在客厅中来回走动,腿软得发抖。 张嘉兰回复我:“贺老说最近不方便见面,他让我转告你事情他会解决,你放心。” 末了她追问:“是网上的那些新闻吗……” 我没法回答,敷衍道:“你别担心,我现在还有事情得处理,先挂了啊。” 贺老虽这么说,可我…… 手机上消息不断涌来。 议论一边倒,因为顾游弋的引导,大肆渲染了我的恶劣不堪,所以基本没人对钟泉的话产生怀疑,而我也多加了一条故意杀害的罪名。 我成了被集中攻击的靶子,我被污言秽语和谣言包围,其中一条写着:“杀人偿命,她怎么不去死?” 我一晃神,向后撤步,忘记了地上有水,忘记了我的拖鞋打滑,直直后仰栽倒在地,后背短暂的麻木,接着疼痛铺展开,血在水中蔓延—— 哦,我还忘记了玻璃碎了一地。 每喘一口气都是一种折磨。 我费力地撑起身体,气流刮过后背,冷和疼交织,让我忍不住弓着腰蜷起脚趾,汗水把头发黏在脸上。 我紧闭上眼一点点适应这种痛,从地上爬起,打车去医院。 下楼才发觉天气这么冷。 我没法穿外套,冻得牙齿打颤。 疼,疼得发麻。 我塌着背走出单元门,右转走去小区门口。 突然,有人从后面拉住我,他掌心滚烫,熨帖着皮肤。 我转头看清他的脸,倒吸一口气。 “贺折……”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扯着我胳膊走向他的车,打开门才松开,示意我进去。 身体的痛楚已经让我顾不上拒绝,小心翼翼坐到座位上,佝偻着背,抓着窗户的边沿,防止颠簸中后背碰撞到别处。 全程无话。 漫长的沉默中只有我忍耐不住的呼吸,一声一声起起伏伏。 到医院,护士带我到急诊室,我趴在床上,听到剪刀剪开衣服的声音。 “有点儿疼啊你忍着,我先把玻璃取出来。” 锐物剔出放到托盘中,碰撞出声响。 我闭着眼,热流与冷气在后背流窜,偶尔可能有大片玻璃脱出,带来阵痛。 “你是家属?”护士停了动作,问。 “嗯。”贺折的声音传来。 “把这张表填了,去交钱拿药,有一处伤口比较深,得缝几针。” “好。” 贺折去又回,护士给我打了针,缝合好伤口,嘱咐道:“回去记得别沾水……这张纸上有注意事项,仔细看看。可以走了,记得一周后来拆线。” 我爬起来,衣服挂在前胸,背后嗖嗖发冷。 “等等。” 贺折靠近,把大衣脱下,只剩一件黑色薄衫。 他看我一眼:“把这个穿上。”然后放下衣服先出去了。 护士轻笑:“你都伤成这样了,他还闹别扭呢。” 我一愣,开玩笑说:“可不么,小时候吵架和好从来没有低过头。” “哎呀,想不到还是青梅竹马。” 这句说完贺折刚好返回,目光一晃。 我讪讪低头,找到鞋穿上,跟着他离开。 回程也是一路无话,身上的衣服充塞着他的气息,也把一些关于他的记忆呼唤出来。 我记得有一次过年。 小孩聚在一起打麻将,输得画花脸。 贺迁赢得最多,我被左一笔又一笔涂涂抹抹,这边脸一个王八那边脸一个丁老头。 我不在意,乐呵呵任由他们笑。 贺折他们后来才到,贺迁宣扬我手臭,她不玩了。 我不信邪还赖在麻将桌上,贺折坐到对面打了一把,看起来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结果竟然输了。 他苦笑:“刚摸牌手生。”我算是扬眉吐气,拿着笔过去,他扬着下巴看我,笑意温柔,任由我在他脸上画。 画的什么?鼻子上圆形,左右脸分别三根胡须,是一只猫咪。 他们起哄:“贺折,贺折,正好学声猫叫,让乔边开心一下。” 他装作耳旁风,站起来,却用只有我能听到音高,“喵”了一声。 低哑软糯,把耳朵搔弄出一阵痒。 车停稳在小区楼下,我把衣服脱了要放到座位上。 贺折冷眼看着,说:“脏了,扔掉吧。” 我重新收回,自讽自嘲:“扔了多可惜,正好配我,都不干不净。” 他齿间啧了一声,目光凝向前方,脸上尽是厌烦。 我识趣地下车,马上他便开走了。 心里难受想喝酒,护士嘱咐不让,可我还是没忍住,心想就一瓶,一瓶没事。 可一瓶人不会醉,不会醉就还会被痛苦纠缠,便止不住多喝了一点。 我想让自己烂醉,烂醉就能到梦里,我想躲避残酷的现实到梦里长睡。 日光窜上眼皮,醒来头痛欲裂。 我长时间侧躺,起来时感觉一半身体都是麻的。 衣服黏糊糊贴着后背,我绕过胳膊一摸,怪自己作,伤口渗出血来了。 对着镜子,我反剪了手在后头,揭开纱布,血水脓水泥泞在一块。 我拿了碘伏涂抹,力度错了,按在上面疼得眼泪直飙。 没等清理干净,有人敲门,张嘉兰来了。 “你怎么来了?” 她解释道:“昨天感觉你状态不好,本想来看你但又觉得你可能不想让人打扰,还是担心你,于是今天就来了。” “刚好,帮我涂药吧。” 我告诉她我昨天摔到地上,被玻璃扎了一背。 张嘉兰叹口气:“你自己一个人怎么能行?正好我最近不忙,可以每天抽空过来一趟。” “不用,我胳膊长能够到。” “再长也长不过猴子。”她说着,收拾好换下的纱布。 “我见的人多了,还没几个能看错的,虽然照片把你拍得不堪,但我不信你是那种人。” 我揉着抽痛的太阳穴,笑了笑。 “没关系,只要有人相信就行。” 况且那些都只是铺垫,乔行他们真正在意的是后者,我是什么样已经无所谓了。 “你什么意思?”张嘉兰看着我,紧皱眉头,“是有人故意陷害你?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澄清?” “照片是真的,不是合成,都是我,我没法解释。”我说,“我解释了谁会信?就算我澄清,也会有人出来拿出更多东西……不过倒也好,我朋友能从里面脱身。” “你去求贺老,他会帮你的。” 窗外天空透蓝,像一面盛着湖泊的镜子。 我远远的看着摇了摇头。 张嘉兰走后不久,手机响了,程洵的名字在屏幕上长亮,我只是看着,等他自己挂断,再打第二遍,挂断,然后是第三遍。 我早告诉过程洵我怕会害了他,可他说:“不会的,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一语成谶。 虽然程家公关迅速,但程洵的身份、职业已经被人扒出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议论、讽刺,说他“接盘侠”“绿帽奴”“睁眼瞎”,说他犯贱,说他被我传染了病,其中还有他的学生怀疑他人品不正要向学校举报…… 我边看边哭。 他那么清白无瑕的一个人,终究被我拖进恶臭的阴沟。 我庆幸他和谢如岑现在不在本地。 我设想着他站在我面前,可能会像乔行一样给我一耳光,说句一刀两断的话,从此往后不再往来。 也挺好,他短暂疼一下,总比被我不断折磨好得多。 这时又有电话打来,一个陌生号。 “喂。” “乔边是吧,玩儿男人是不是挺爽?他们能满足你吗,要不跟哥哥玩儿,不行的话哥哥还有好几个兄弟,你来保准你开心……” 我挂了,紧接着又是一通。 “野鸡骚货赶紧滚出来道歉!季节夏被你害得那么惨,没让你自杀就不错了!你家地址我马上扒出来,再不道歉我去给你送寿衣……” 没过两三分钟,又一个陌生号,我看着,一个接一个电话,一条接一条短信,手机躺在那里,没有熄灭过,也没法使用。 忍耐了几分钟,我抠出电话卡,然而世界并没有就此安宁。 这时,我才开始害怕。 我觉得家里不再安全,于是反锁上门,将沙发椅子推到门口,紧锁窗户,拉上窗帘,再躲进卧室,就这样,暗无天日、不管不顾地待了三天。 这三天,因为负面新闻,QIAO损失惨重。 但另一方面,贺老出手,举报人被发现收取QIAO竞争对手A集团贿赂,父亲和哥哥情况转好,随后发布了一则和我脱离关系的声明,并公开向钟家道歉,颇有大义灭亲、知错能改的样子。 这一举动加上被恶意举报,博得了不少同情。 中介发来信息,说我租的房子被人在外面喷了漆,房东很生气索要赔偿,不再让我租住,要我两天内搬走。 我到的时候小单元门口蹲着俩人在抽烟,都是年轻的女孩,发色鲜艳,服装新潮奇特,我多看了一眼。 上楼,我就看到墙上、房门上凌乱的喷漆,脏话连篇,写着“骚鸡”“臭□□”“杀人犯”,我的照片被打印下来贴着,脸被划烂,满是□□的涂鸦,空气中隐约散发着臭气,中介说是有人泼了尿。 我当即背身过去,捂住嘴干呕了几嗓子。 房东大姐到了,看到我后一顿火气,直接厉声责骂:“我真要气死了!你看看我好好的一个房子让你弄成什么样儿了?!啊?当初看你小姑娘干干净净,觉得肯定是个好孩子,谁曾想这才多久,就出了这档子糟心事儿!我给那么多人租过房子就没见你这样的!三天两头有人跑来搞破坏,你说以后让我怎么往外租!” 我只能不住道歉:“阿姨,是我不对,需要多少赔偿您说我一定给您。” 中介说了个数。 “要是只需要钱倒还好说,我看了网上的新闻,你说你怎么就不学点儿好,就因为你,这儿地址叫人扒出来,每天都来几波人砸门的砸门,泼漆的泼漆,我出去阻拦一个个的直接冲我这儿骂!我每天担惊受怕,你倒好,躲远儿远儿的,他们就把气都撒我家!往后都这样,我这房子还要不要啊!你说怎么办吧!” 我咽了一口气,觉得累极了,说:“阿姨,我会在网上发我搬家的帖子,实在不行您要是不嫌弃……这房子我买下来。” 中介和房东都愣了。 “有钱买房子你租什么房啊……”房东嘀咕,“先找人来清理吧,至于卖房子,我回去跟家里商量商量,今天就这样吧,具体赔偿中介跟你说。” 她刚下楼,我看到单元门口那两个女孩从电梯走过来。 “你就是乔边?”其中一个说,“嘿,刚竟然没认出来,就说你得回来吧,可让我们给等着了。” 看她们的样子,我向后一退:“你们想做什么?” “你不是喜欢男人吗?给你!” 突然眼前影子一闪,我被不知什么东西泼到脸上、身上,粘稠的白色液体带着腥气,刺鼻难闻,让人连连犯恶心。 反应过来后,我脑子空了一片,积压许久的火气充盈全身,感觉要炸开。 我看着发笑的两人,疯了似的将其中一个猛推到地上。 她挣扎我直接双臂扣紧,勒在她脖口,另一个人见状要把我拉开,扯不开直接上手锤我后脊,伤口崩裂的痛楚我感受不到,只有愤怒和恨在胸口如烈火般燃烧。 中介上前阻止,乱成了一团。 “我的确不是好人,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爹妈就是这么教育你们?!读这么多书都他妈读到狗肚子里了!?我就算受惩罚也轮不到你们来伸张正义!我杀过人,什么都不在乎,不怕死的你们再敢试试!!” 恶心的液体滴滴答答地落下,我压制不住想吐。 被我钳制住的人在哭,蹬着腿,吓得不轻,断断续续地求饶。 我疲惫不堪,翻身下来靠着墙闭着气,她们两个连滚带爬,后一个气不过,离开前给了我一脚,直踹在肩颈。 呵。 这一刻,好似人生走到了底,再往下就是深渊。 第27章 我以为最狼狈的时候就是现在,满身污秽,都是恶臭。 可还有更糟的。 中介手足无措,我让他先走,赔偿的事电话联系。 人走后我扶墙站起来,在包里掏钥匙,可找不到。 楼道里响起动静,我慌的把东西撒了一地。 我蹲下胡乱拢起东西就往包里塞。 这时电梯门开,有人的脚步走近,再停下。 抬头,我看到了程洵,然后是谢如岑。 程洵的神情震荡,我在他目光下,像被生生活剥开。 “乔……乔边?”谢如岑呆愣愣看着我,她靠过来。 “别,太脏了。”我扯出一点微笑,“来看笑话吗?不好意思你们来晚了,人刚走。” 谢如岑红着眼睛:“你别这么说,网上的话我根本不信……” “不信?我真是……” 我低头咬了咬后槽牙,抬头笑了。 “我真是很烦你,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那么好?因为你跟那个死去的女人很像,送给你的东西,我他妈管你喜不喜欢,但都是她喜欢的!” 谢如岑身体一震。 “我对她那么好她为什么最后不站在我这边!她明知道说出去我的下场!死人说不了,那么你呢谢如岑,你能告诉我吗?!我对你那么好你也会这么对我吗?!” “你……疯,疯了……” 谢如岑被我吓到,眼里兜着泪,语无伦次地向后退了几步。 程洵眼神无奈,他轻轻望着我,叹口气:“进去先洗个澡。” 他不嫌脏地伸手攥住我手腕。 我愣住,立即抽手,笑说:“程老师就这么喜欢犯贱啊?你回来找我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医院查查有没有得病吧。” 他眸光波动,一脸淡然:“不用这么激我,我不会信。” 我…… 我拿指甲掐着手心,扬头依旧笑着。 “一切都是你的一厢情愿,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你上赶着我不要白不要,你也就是个备胎……我不爱你,我他妈早对你厌烦了!” 钥匙找到了。 我转身开门进去,马上要关,程洵上前一步堵住,压抑着不稳的气息。说:“别把我当傻子,我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乔边,你不用怕。” 太温柔了。 我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身穿白大褂,走在幽静的实验楼里,像一道干干净净的光。 我想起他递给我一杯滚烫的水。 后来聊起,他说:“我是故意的,我需要时间进行心理准备……向你要联系方式。”他笑起来,红了耳尖。 如果早一步遇到,我会谁都不要,只要他。 哪有如果呢。 “你可以不信……” 我望着程洵:“但我不爱你这句话……你心里明白,我说的是真的,何必呢程洵,自欺欺人可不好。” 说完,我不等回应直接猛摔上门,他伸手拦,手指直接被卡在缝隙中,疼得他倒抽一口气。 “程老师!”谢如岑惊呼。 “你!” 我心一惊,重新开门,看清他泛红的眼眶,将剩下的话吞到齿后,狠心将他拒在门外。 屋里很暗,也冷。 我抵着门屏住呼吸,隐约听见谢如岑说话,程洵未发一言。 片刻后脚步声响在走廊,一切恢复了宁静。 臭! 臭鱼烂虾的腥味混着痛楚一同袭来,胃里搅弄翻江倒海,我干呕着,急忙跑去洗手间一阵狂吐。 猝然间,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上粘着液体,脸上脖子上一片污浊。 脏透了。 妈的。 顾不得后背的伤,我放开洗澡水,脱了衣服扔掉。 热水刚浇到伤口上,疼得我哆嗦,只能保持一个蜷缩的姿势。 我把脸埋在水中,任由水流冲刷。 我挤了很多洗发露狠搓头发,恨不得将它们薅断,恨不得连根拔起。 脏。 脏就一直洗,洗到洗发液、洗面奶都用光,又找来能清洁消毒的东西,一边哭一边清洗。 直至热水变温水,温水变凉水,凉水变冰水,把我浇得打颤。 真累啊。 力气被一点点抽干,我脑子沉得抬不起来,眼前一片眩晕,勉强只能粗略擦干身体穿上衣服,衣料擦过创口,麻木的刺痛也敌不过困意。 我栽倒在床。 我起不来了。 我梦到了小的时候。 贺折家院子里有一棵茂盛的银杏,到了十一月载满金黄。 那个时候,小孩儿最喜欢到他家玩。 有的爬树,比如顾游弋、祁信、贺迁。 有的在树底下,孟幻喜欢翻科幻画报,钟翊遛兔子“乔美丽”,乔行、贺折和燕扬玩解谜游戏,季节夏打着瞌睡睡着。 我在把他们画进作业。 秋日午后的暖光穿过银杏枝叶的罅隙,星星点点洒在人身上,再被人从肩膀轻轻抖落,掉在地上,碎成一片橙黄。 渐渐长大,各忙各的,能聚在树下的机会也少了。 只有我常来,在树下听常阿姨讲画、改画,看叶绿到染黄再到凋零。 她温声细语,我有时听着听着犯困,趴在桌上睡去。 醒来,经常看到贺折也在,他低头看书,斑驳日光洒上眼帘,他听到动静轻轻一掀,嘴边一个笑意。 我问他:“你在读什么?” “《白鲸》。” 往后每次都见他看这本书,读了一年都没读完,我笑他装腔作势。 他摇头说:“没法集中注意力,看不下去。” 他望向我轻笑,停顿后,多加一句。 “……但,还是很想看。” 梦中混沌凌乱,压得人喘不上气。 我像在水深火热中,一面觉得冷入骨髓一面觉得烫得烧心。 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濒死之感一浪一浪地席卷,唤醒了求生的本能。 我爬下床,摸索着找到手机。 按开屏幕,光亮灼进眼睛,我只能费力地撑着眼皮,我找到通讯录,在一行行晃动的小字里搜寻到一个,拨过去。 手机贴在耳旁,空白的等待声毫无起伏地刮擦而过,甫一接通,没等说话,我喘着气,先求着。 “来救,救救我……” 颠簸在晦暗中,我在朦胧中听到有人将门推开。 他脚步渐近,近到我身边,然后迎面一股秋天冬夜的寒冷气,径直涌入鼻息,呛得人想咳嗽。 接着是一个温热怀抱,我接触到他皮肤的凉意,忍不住将头贴上去,朝那一点儿地方嗅探寻觅一些清凉。 睡得太糊涂。 我睁眼,却还觉得仍在梦里。 我以为看到了贺折。 我边哭边呢喃着。 “贺折……贺折……我好想你啊……” 怀抱拥紧,我的温度传给他。 他剥开了一身严寒冷意,也变得炽热滚烫。 我醒来是在半夜。 我趴在病床上,因长时间一个姿势,脖子发麻。 面前亮着一盏灯,灯色昏暗,把影子投在墙上。 等适应了光,把情况捋清,我撑起身体转了一个方向,却看到对面的空床上,贺折侧躺在一片暗影中。 他闭着眼,眉间舒展开,呼吸清浅,光沿着他的额头到鼻梁再到下巴,铺了一层温柔暖色。 我一愣,翻身发出动静。 他察觉到后睁开眼,直直地望着我,眼里一豆灯火,蒙着看不透的雾障。 我们之间只有两张床的缝隙,他看我,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怎么是你?”我问,嗓子哑着。 他轻眨下眼,喉结微动,翻身朝上用手挡住眼睛,淡淡地说:“你打的电话。” “……抱歉……拨错了。” “你本来想打给谁?” “随便哪个吧。” 我意识不清,哪管是谁。 他冷冷地笑:“那还真巧。” “……” 他背过身躺去,舒出一口气,说:“很累,睡了。” 一夜到天亮。 清晨的天空是一层铅灰,枯枝败叶疏疏零零。 我掩住嘴打了个呵欠,眼里洇出水雾,水雾中是平躺在床上的贺折,从额头到鼻梁,再到下颌、喉结,线条流畅,一气呵成。 他长得……像他病逝的妈妈。 我只在照片里见过一次,明眸皓齿,笑容温柔。 以前他过生日要过两次,一次是假的,和乔行一样,当作交际应酬的由头,办得隆重,是在夏天。 一次是真的,知道的人不多,很低调,是在靠近春节的冬天。 那一天,把一个不大的蛋糕分了,就算过完生日。 后来,我母亲的决绝离开让我理解贺折,当生日变成了思念甚至是埋怨,谁还想庆祝呢。 我跑去跟他说:“反正我和你生日差不了几天,你就别过了,来跟我过,我们能买一个好几层的大蛋糕,不亏。” 他以为我一时兴起,笑着应下。 可不曾想,接下来的十多年,直到他出国读书,他的生日,都在我那天,都是两个生日帽,都有两层蛋糕。 后来,钟翊出事,我再没过了。 我听到贺折轻咳一声,估计他要醒,便马上闭了眼睛。 衣物摩擦娑娑响动,床晃一下,脚步声渐远。 开门关门,不一会儿响起说话声,像是打电话。 交谈持续了一段时间,我敌不过困意睡着了。 护士喊我起来换药,我醒来发现贺折竟然没走。 他坐在对面床铺上,手里拿着一杯咖啡,打眼看着我,表情冷淡。 护士啧啧嘴:“你这怎么弄的啊,感染发炎,伤口都烂了,昨天送来时烧到40度,昏迷不醒,把你老公快吓死了,疯了一样拽着医生求他给你治病。” 我一愣。 贺折冷声道:“我不是她丈夫。” “哦,还没结婚呢……往后可别这么作,身体是自己的。” 护士继续误会,在我背后又涂又抹,打上纱布。 贺折没再多解释。 护士嘱咐了两句,出去拿吊瓶,她走后,贺折说:“我打电话给程洵,估计快到了。” 我皱眉头:“你叫程老师来干什么?” 他冷哼:“不然呢?” “不是……是我不想见他。” “为什么?” 他起身,将咖啡杯放到柜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因……” 我刚说一个字,就看到程洵出现在门口,未等看清他,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我一把抓住贺折的领口,将他扯了一个趔趄。 他俯身,满眼错愕迷离。 我扬头,又凶又恶地吻上他的嘴。 闭上眼,我沉迷在他滚烫的唇齿间。 他身体一颤,从惊诧、来不及反应,到接受,化被动为主动。 他手臂撑在桌上,右手捧住我的脸,引导我喘息,再挤进舌头,将咖啡浓香的苦涩卷入我的口腔。 我陷在迷乱亲吻中,微微掀开眼帘,看到门口的程洵脸色灰白,他红了眼眶。 还不够。 我倾身贴着贺折,伸手到他衣服里面,抚摸他发烫的后背,沿着脊椎骨一节节攀援着,他颤栗地一缩,回应得更热烈。 我看着程洵,程洵看着我,他眼里渐渐成一片死灰。 这时候护士回来,看到门口的人:“杵在这儿干啥?怎么不进去啊……” 贺折猛的僵住,要停下,被我紧紧抓着,动弹不得。 护士立即看到我和贺折在接吻。 “天呐这大白天的……” 她低声骂了一句,退出去了。 程洵抿着嘴唇,始终不发一言,看得我眼睛发涩。 贺折一反常态,猛烈进攻,他用上牙。 我皱起眉头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程洵已经不见了。 见人离开,我松一口气,想将贺折推开,他却用力紧扣着我下巴,牙上一狠,一股咸味,血从嘴角淌到下巴。 我被咬了一口。 他停在我颈间低声喘气,我心里一片空,小心翼翼地嗅着残存在嘴上的气息。 他恢复了平静,下唇残留着一抹鲜红血迹,把他陪衬出一丝妖冶。 “你利用我?” 我恍惚一瞬,然后咧嘴笑了:“不然呢?” 他低垂眼帘,眼里冷森森的。 我托起下巴,眨了眨眼:“太腻了,他缠得太烦人,我早想把他给踹了,谢谢你啊。” 贺折一愣,蹙起眉心,目光扫在我脸上,带着困惑和迷茫。 我强扯出笑。 他伸手箍住我下巴,大拇指擦过被他咬伤的嘴唇,将血带到脸上,然后他俯身,和着血吻上来,唇齿交融,呼吸缠绕,让人迷乱眩晕,催人抛下身后纷繁复杂的心事,沉醉在欲望中。 我仰着脖子回应他,伸手环在他脖子上,将整个人带进他怀里。 我以为这样就能得到他。 呵。 短暂的沉沦如同一辈子。 贺折将我扯开,双眼蒙上一层水汽,他看着我,睫毛轻轻颤抖。 我抹了一把嘴,问:“你不嫌我脏啦?” 他停了几秒,冷声道:“我现在看你,不过就是一个还有点姿色的妓.女。” “是啊,我可是有好多大金主。”我不安地晃动腿,嘴上胡驺着瞎话。 “你有空可以跟顾游弋他们好好交流交流。” 贺折看我一眼,问:“孩子呢?你去流产,是谁的?” 我胡扯道:“管谁呢,反正不是你。” 他听后,咖啡一饮而尽,低头自嘲地笑一下,重新看我。 “你好自为之,以后……就算你快死了,也不要再告诉我,救你我嫌恶心。” 他攥烂纸杯,发狠扔进垃圾桶,决然离开。 第28章 以前我和贺折吵过架,都是冷战。 有一次很幼稚。 小雪球越长大,毛越是金黄。 我想给它换个名字,叫大金猪。 乔行很无语,随便我爱叫什么叫什么,他仍叫原来的名字,狗也不理我。 我怂恿贺迁他们一块叫它大金猪。 狗很聪明,没多久就意识到它有两个名字,一唤就来,“大金猪”比较好笑易记,渐渐的好多人开始这么叫它,连乔行也喊错过。 贺折一开始不生气,直接说:“它名字是我起的,我不想你把名字改了,而且也不好听。” 我哪管他,每天“大金猪”的呼唤小狗。 久了,我才意识到贺折在和我冷战,人多的时候我问他问题,他总忽略,我以为是他没听见,两人刚好碰见的时候,他当我不存在,我打招呼的手就尴尬的悬在半空。 他生气了,气我给狗改名字。 那时候我喜欢他,怎么受得了那种冷战,费尽周章又把名字改回去,他才理我,还送我一个金猪存钱罐,说是纪念。 这种吵架,哈哈。 还有一次。 成年后,我和贺迁周游在娱乐世界,纵情玩乐,圈儿里有人找过小少爷,说斯文禁欲、清爽阳光、人美嘴甜什么类型都有,长得好身材也好,去一次还想再去。 听得人心痒,我和贺迁,再怂恿了钟翊、孟幻,四个人去了,点了一群美男,果然带劲儿。 结果乐到中间,小美男一首歌还没唱完,当时有个帅哥在秀腹肌,贺迁摸完我刚把手放上去,只见乔行和贺折推门进来。 场面十分尴尬。 乔行黑着脸,冷眼一扫:“你们几个真活得不耐烦了,不想挨揍,就赶紧出来。” 也我不知怎么想的,说:“哥,钱都花了,不玩浪费,不然你们也加入,挺有意思的。” 贺迁都傻了。 乔行冷笑:“有意思是吧,行……钟翊你们出去,我看她自己怎么玩。” 叛逆心作祟。 我跟小帅哥推杯换盏,表面假淡定内心真发抖。 没一会儿,乔行摔门而去,贺折从外面进来,让其他人先离开。 “真没劲……”我嘟囔着,“开心一下而已,又不会出事……” 贺折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未等反应,我眼前天旋地转,被他压在沙发上。 他攥着我的手腕撑在两侧,腿压着我的腿,低垂眼帘。 我动弹不得,吓懵了。 “知道吗?这就是男人的力气。”贺折低着目光,“你根本就无法反抗,等到出事,你想后悔?一切都晚了。” 气氛过于暧昧,我偏过头不敢看他。 “好……我知道了,你起来吧。” 贺折睫毛微颤,他塌下肩膀凑近,近到心跳交织。 我屏住呼吸,感受到他手上滚烫的温度,却屏不住心房跳动。 几秒后,他起身先出去。 我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耳朵都是红的。 莫名其妙。 冷战持续了很久,乔行都松口宽容,我和贺折还在相互躲避。 直至那年新年,我多喝了几杯,借着酒胆,给他送红包,红包里没钱,只有我画的几张卡通小画,才算和好。 卡通画画的是贺折的形象,黑头发黑T恤,我多加了金链子和小金猪。 出院前一天,宋修明带着水果来探望。 他局促不安地坐着,欲言又止。 他不说,我先说出了我的答案。 “是贺折……” “是他让你去泛江看着我。” 宋修明看我一眼,点点头:“你猜的对,我在HE上班,贺总就是贺折。” “那时候,我刚进公司不久,还只是杨总手下的小助理。有一次贺总急着找人,问我能不能接受长期外地出差给他办一件私事。” “他给出超出我想象的丰厚报酬,谁跟钱过不去呢?我答应下来,于是到了泛江。” “到了泛江,辗转许久,我才和一个人在客车站接上头。那人好像是贺总家里的人,他跟我说我的主要任务,是看好你。”宋修明叹口气。 “当时我觉得挺好笑的,没想到这么大一个集团的老板还那么感情用事……” “反正是留下来了,找你借钱要到你联系方式,再把你带到准备好的出租房里。房子是贺总家里那人给找的,给了房东一大笔钱,房东儿子出国定居不回来,我就假装是她儿子,看着你。” 我想笑又想哭。 “一待就是大半年,久了我就很焦虑,虽然钱不愁,但是如果你一辈子待这儿我也不能一辈子不走吧……” “后来你去厂子干活,好多工作不收你,贺总又找人,你才有口饭吃。” 我苦笑,这竟然也是他做的……” “后来你开始酗酒……”宋修明喝了一口水。 “起初没什么,人嘛多少都有烦恼,喝酒解愁很正常,可你应该是精神压力太大,经常哭,酒一箱一箱往家里搬,还学会了抽烟,房东告诉我,我跟贺总说了这事,他让我趁你不在家看看里面有没有异常,我就发现了你在服药。” 我点点头。 “告诉贺总后,没想到他连夜坐飞机赶到泛江。” “更没想到,他就在附近的酒店住下,郊区哪有什么像样的酒店,他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人,就在破旧旅馆里,待了很久,等我把你的消息告诉他……我真搞不懂,那么怕你出事,为什么又不愿意见你一面。” 为什么? 因为他害怕自己的心迹暴露,他顾虑着对钟翊的愧疚,他无法控制对我的感情,处在矛盾的中点。 一边想控制,一边控制不住。 我为什么那么肯定? 因为我和他一样。 宋修明看着我:“真的出事了。” “如果不是那天房东要跟你说供暖的事,恐怕你早就……我赶紧通知贺总,他立刻过来抱着你赶去医院,到那儿,疯了似的找医生救你……我第一次见他崩溃的样子,他就坐在外面椅子上哭。” 听到这里,我撇过头,咬着手背,掉了眼泪。 我一直都觉得那段时光是自己独一人摸黑过河,没有尽头,甚至一步就能踏入深渊,从没想过黑暗中有人,他沉默不言地望着我,帮我搬走石头,造好桥,再送我走。 可我步履蹒跚地到他身边,却逼着他说。 “我这辈子,做过最错误的决定,就是一路保护你”。 …… 宋修明又叹了口气。 “等到医生说人没事儿了,他远远的看了你一眼,就让我守着,嘱咐我不要告诉你,于是你醒来,我谎称是我送你去的医院。” “再后来你到镜水,我也就从泛江回来了,回来后经手了两三个大项目,通过升职面试,和燕扬成为平级。” “燕扬知道吗?”我问。 “这件事,没人知道。” “和你接头的那个人呢?他怎么跟我到的泛江?” 宋修明“哦”了一声:“他姓陈,小陈告诉过我,你出狱前一个礼拜,贺总让他每天在外面等着,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提前想到,你出来就立刻拦车去了火车站,贺总让小陈跟着你,打听到你去哪儿,一路跟着你去了泛江。” 我想起来了。 那时在车站有人撞了我一下,东西掉地上,他帮我捡起车票。 我本以为只是一件小事。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贺总之前也让我保密,但我看到网上的消息了。”宋修明说。 “他对你很好,但你所做的那些事彻底辜负了他,我觉得再瞒着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你也知道了我在骗你……我想或许你知道了这些,就能明白他的心。” 我背对着他,点点头。 椅子腿滑动地板,他站起来:“我待了很久了,你先好好休息吧,身体要紧,出院了我请你吃饭。” 他说完走了,我仍然面对着墙,眼泪汹涌不止。 “贺折……” “贺折……” “你怎么会这么傻……” 出院后着手处理出租房的维修,我才从中介那儿听说房东已经和别人协商好把房子卖了。 谁会要一套那样的房子? 我问中介,中介打听不到,只说是个姓陈的。 顾不得想太多,受伤住院耽误太久,我立刻过去搬家,该扔的扔,收拾出几大箱东西,叫车先搬去了之前住的酒店。 从早晨忙到下午,饿昏了,暂且随便归置了东西,我到楼下的餐厅,点了很多。 新的八卦新闻层出不穷,关于我的消息热度在不断减退,我翻着手机,感觉轻松了不少。 感觉到一些人的目光。 我仔细看了,哦,好似是以前认识的大小姐们。 她们低头,我也装没看见,专心吃饭。 不一会儿,有人走过来,带着一身香气。 我抬头,竟然是潘意,听说她在国外玩赛车,怎么回来了? “她们几个见你跟见鬼一样。” 她啧一声,耳朵上缀满银钉银坠,叮咚作响。 我笑了笑:“你新染的头发吗?真好看。” 她染了蓝黑色,有几绺挑成靛青。 “没想到啊,你竟然会做坏事,以前你虽然也和我们一块疯,但我知道你本性很乖。”潘意摇摇头,手里把玩着打火机。 “可惜啊,你找谁不好,非得找顾游弋这么个人渣。” 我没有接话。 她拖着椅子向前靠近,放低了声音,说:“我看到照片上那杯饮料了。” ? “蓝白相间那个,它有个名字,叫‘天海间’,内部调制不往外卖。” 我想起来了,也一并想起顾游弋的半句话,“里面有让你爽的东西”,心里升起不好的感觉,皱起眉头看向潘意,问:“是……是不是加了什么? “加了那个……看来你没喝。”潘意啧声,“真他妈人渣啊,故意瞒着你想喂你毒。” !!! ! 潘意努努下巴,眼神飘到后方。 “说曹操,曹操到。” 第29章 话一落,我听到顾游弋的声音,回头看,后面还有孟幻和孟辛泽。 光天白日,无处遁形,我想躲也来不及躲。 “哟,乔边。” 顾游弋张嘴,挑衅似的站着看我:“怎么?来孟辛泽家酒店住了?” 我不回答。 孟辛泽将孟幻挡在身后。 孟幻推开她弟弟,说:“你们先走吧,我想单独跟乔边谈谈。” 我眼皮跳了一下,迎上她的视线,愁绪散在她眉间。 吃了口辣,一喝水,往嗓子里呛去,我立即扭到一边捂着嘴猛烈咳嗽。 面前递过来一张纸巾,我接过擦了擦,重新坐正直视面前的孟幻。 她低下眼帘,抿着嘴,情绪都压抑在她攥起的十指中。 “你和贺折是什么时候的事?” …… 我反问她:“顾游弋不是都跟你说了吗?” 她抬眼,松开手指又合上:“琼山那一次,是你主动,还是他主动?” 啊? 哦。 “我。” “为什么这么做?你明知道我们订婚了。” 我嗤笑:“订婚怎么了?顾游弋都结婚了,我还不照样上赶着。” 孟幻的手在抖。 我于心不忍,扭头到一边:“不过,贺折挺忠贞啊,我灌了他好些酒,都不省人事了。” 哈,明明喝多的是我。 孟幻看了我一眼:“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贺折?是知道我喜欢他之前?” 我一愣,目光散在窗外。 “谈不上喜欢,你们说多了,引起我兴趣而已……男的那么多,我何必要跟你们争,只不过回来后重新对他有了兴趣。” 说话间,餐厅来了一拨顾客,欢声笑语,惹得人侧目。 孟幻弯了一下嘴角:“我无意间发现他钱包最里层有一张画,折了三折,很明显是从纸上裁下来的,铅笔画,你知道画的什么吗?” ? 她微微停顿,看了看我的反应,才说:“是别人给他画的肖像,笔触青涩,不完全像,但神态在,大概是十来岁的他。” “……” 那本速写缺了一页,我一直以为是我随便撕掉忘记了…… 原来是贺折收着。 我答应他以后再为他画一幅,然而小孩子许下的诺言太轻太多,至今都没有兑现。 孟幻问:“是你画的吧?” 我摇摇头:“不知道,早忘了。” “他喜欢你,不然,他不至于喝了酒就能意乱情迷。”孟幻下了定论,眯起眼睛在我脸上寻觅一丝反馈。 我说:“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她送出一口气,仿佛要把全部情绪输出。 她支起臂肘撑着额头,说:“你走吧。” 我一愣。 “你回来后,全乱了……你哥跟家里闹翻,把钟泉公寓砸了,贺折被打,程演毁了婚约,叶云舟和钟泉订下婚约,我呢?” “金鹤湾那么大一幢房子,只有我一个人,贺折住在市中心的公寓,等你消失半年后回来搬到你哥家,他也紧跟着住回来。” “既然你不爱他,就别给他希望,也别给我希望好吗?” 她一滴泪接着一滴,砸在桌布上,给红色上了一层暗影。 “你走吧乔边……我很累,我们大家……都很累。” 我有些恍惚。 刚与他们重逢的时候,我想走却都要我留下,现在呢? 孟幻一番话打醒了我,留在这里只会越来越乱。 我心里有了底。 我掐着指甲,懒洋洋地笑着,反问她:“走?去哪儿?你让我走我就走啊?我无论干什么你都管不着吧。” 我说话,就像分裂来另一个我。 她眸中雾蒙蒙,喉间翻滚,说:“不为别人,你也为乔行想想吧。” 她说完离去,徒留我一人面对一桌子残羹冷炙,整颗心也是狼藉一片。 疲惫碾过身体,压得人透不上气。 我塌下肩膀埋在臂弯里。 敲门声音响起,我停下手里的动作,问:“谁啊?” “我,顾游弋。” 我坐着不动:“有要紧事吗?我要睡了。” 门外人说话模糊低哑:“夏天在哪儿你不想知道?” “……” 我把门开了一条缝。 顾游弋微垂眼角看着我,眼里含着不怀好意。 他作势推门,被我用脚卡住,我皱起眉:“就站这儿说吧。” 他一笑:“怕什么,我又吃不了你……不进去也行,到外面,我觉得你有很多问题要问我,而且我也有很多问题要问你。” 我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真实的他就藏在虚假的外表之下,危险又狡诈,让人看不清。 相视短暂几秒后,我说:“你在外面等下,我穿个外套。” 他挑了挑眉毛,退后一步。 出门后,我相隔一段距离跟着他,到了酒店内一个露台。 向远处望,是沉睡在黑夜中的城市森林。 中心城区一盏盏灯,像流淌在银河之间的破碎星星。 顾游弋伸了伸懒腰,左右活动着脖子,靠着栏杆点烟,烟沼中他目光迷离。 他伸手递给我一根,我没接。 他不在意,说:“哟,终于学聪明了。” 我问:“夏天在哪儿?” “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不会让她看到这些麻烦。” 我稍微放心,直接问:“和钟泉联手整我,我能明白钟泉的动机,你呢,你为什么?” 顾游弋没有回答,他呼出一口烟,说的却是别的。 “你知道我小时候最想要什么吗?” “我想要一个银色的飞机模型。那时候学校要推举人作代表参加竞赛,需要笔试和面试,我很有信心,因为我喜欢也擅长,然后信心满满的通过考试,拿了第一,我以为一路会很顺利,可结果呢?” 我不明所以。 他发出一声冷哼,烟就散到夜色中,氲开,消失不见。 “我爸要我放弃面试,问他为什么,他说‘是我没本事,这圈子就是这样,老子低人一头,儿子也要矮别人一头’。” “听完我他妈都傻了,这什么狗屁逻辑。” “可我不愿意,结果我爸把我锁家里,我一气之下把门砸了,砸开卧室门,砸不开大门,反正是没赶上。然后代表学校参加竞赛那人一路从区里到市里再到全国,得了金奖,他有一个银色的飞机模型,特别漂亮。我真的好想要……也真他妈想砸掉。” 顾游弋转头望着我,似笑非笑:“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我点点头:“我哥。” 飞机模型在乔行的书房架子上,一次有人打扫,不小心碰掉,损坏了一角,然后被放到箱子里封存,不见天日。 “凭什么?我就只能一辈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不能追平他们,也不能超过他们,啧,真他妈恶心。”顾游弋吐着烟,口吻平淡。 “什么狗屁兄弟,到头来还不是看出身,你身份高贵,就算是屎都他妈有人舔。” 我看了他一眼,从没想过他抱持这种想法。 他向来玩世不恭,与乔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我以为他们从小到大结下的感情深厚,牢不可破。 顾游弋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自嘲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玩的挺好?错了,乔行多清高矜贵一人,能看入眼的,也就贺折,钟泉,其他人?哼,他瞧不起。” 我心一惊,反驳道:“他从不是那种人。” “他是你哥哥,你当然得维护。”他不屑听我解释。 “呵,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从高处坠落,看着他跪在钟泉面前,我真想说‘乔行你真他妈瞎眼,看看你自以为好的那些兄弟们怎么对你的?!。” 突然顾游弋盯着我:“乔行那么惨,可我发现我见他那么惨心里高兴坏了……” 露台暗处,灯影昏聩,面前的人虽然带着一点笑,眼里却冰冷一片。 我下意识向外侧靠,拉开和他的距离,质问道:“所以你就因为这个和钟泉联手?那季节夏的事呢?是不是你早就安排好的?” 顾游弋点下头:“嗯……算吧……我早知道席音暗中在调查,公开场合我一般不会和夏天接触,所以她基本也查不出什么,但得找个人顶替,不然席音不会善罢甘休。” “当时钟泉和我商量怎么做,我心想你最合适啊,利用你,两件事就能联系到一起,于是我伪造了假的聊天记录,故意透露乔行下跪的事好带你去喝酒,为的就是拍你几张照片,哪想到你竟然这么配合。” 顾游弋讽笑,听得我头皮发麻。 “席音能拍到你们去医院的照片我没料到,不过多亏那张照片,多亏你说当时碰到林阿姨,假装是自己做手术,能洗掉夏天的嫌疑,把锅扣到你头上。” 他每句话、每个字都写满“谎言”。 我轻咳一声,靠近了低声问他:“那杯饮料里面是不是加了东西?” 他一愣:“谁告诉你的……无所谓了,是……加了毒品。” 操!还真是!! 我急痛眼,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狠狠一扯:“你他妈吸你的毒为什么还要拉上我?!” 他故意把烟吹到我脸上,烟草混合着空气中的湿气,我呛了一口,趔趄后退,猛烈咳嗽。 他轻笑着:“没什么,就想看着你烂到泥里,看乔行被你折磨,啧,可惜没成功。” “疯子!” 我不想再听他说一句话,转身要走,他上前一把拉住我。 “你呢?你为什么一句反驳的话都不说?” 我挣脱他,眼睛瞥向别处,梗紧眉头:“我辩解有用吗?人证物证你们都编好,谁会信我?” “但是……没有任何缘由,未免太奇怪不是吗?”顾游弋掐灭了烟,朝我盯着。 “你承认了,基本上会招致所有人的痛恨,你明知道还要如此,是想要干什么?” 我短促地瞥去一眼,只回答他:“总之是和你没关系……镜水我不会待太久,你放心。” 他看着我,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未待他回应,我离开露台走入酒店大厅。 温暖扑面而来,我才发觉双手双脚冷得发麻。 我慢慢走回房间,反锁上门,挂上防盗链,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按了录音结束键,返回试听几秒再关上,呼出一口气。 第30章 我想得还是太简单。 先前来泼东西的人在网上造谣,说我找人把她俩打伤,照片上显示伤势严重。 趁此机会,一个自称钟翊好友的人出来编造了一通。 于是事情热度稍作消减后又复苏了。 警察联系我调解打人的事,邻居有监控,还有中介在场作证,我基本没有责任,但其中一人受轻伤。 怎么办?赔钱了事。 我从警察局疲惫不堪地回到酒店,想睡个昏天暗地,不料还有麻烦等着我。 我边朝房间方向走,低头看手机,感觉有人靠近。 我抬头看到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她长相娇艳明丽,酒红色卷发束在脑后,脖子上一颗蓝钻,没见过,面生的很。 她左右打量着我,眼神轻蔑,确认道:“你是乔边?” 我点点头。 下一秒,劈脸迎来一耳光,火烧火燎蔓延开阵痛,把我打懵,也将大堂内的路人目光吸引过来。 “听说你妈在你小时候就抛下你离婚走了,怪不得这么欠缺管教。”她抬着下巴,“打你我都嫌脏了我的手。” 我在脑内搜寻一圈,问她:“你是顾游弋的老婆?” 她没有否认。 看她咄咄逼人的架势,我觉得好笑,说:“我看不像啊,那篇声明把人说得委曲求全、温柔脆弱,怎么看都不是你这种会上来给人一巴掌的人。” 席音皱紧眉心:“对你这种骚货,我没必要客气。” 我叹口气,不想跟她继续纠缠,揉着被打的地方,淡淡地说:“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有别的吗?我想回去了。” 我绕过她要走。 没两步,她伸手拉扯,高跟鞋一崴,自己把自己给绊倒。 “你,你没事儿吧。”我看她起不来,好心搭手扶她。 她歇斯底里:“你赶紧滚吧!” 看她的样子,我再看看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劝道:“你好歹是体面人,趴在这儿不嫌丢人啊?我扶你到那边沙发坐着。” 她瘪着嘴,总算伸手借力起来,一瘸一拐被我搀到休息区。 两个人相视尴尬。 我说:“行了,你打电话找人来接你吧,我走了。” “等等。” “还有事?” 席音身体前倾,询问道:“顾游弋对你没有一点心思?全是你在骚扰他?” 我笑了:“你觉得呢?你们结婚多久,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一个巴掌拍不响,热脸贴冷屁股我可做不到。” 听我说完,席音小声低骂,向后靠在沙发上。 “实话跟你说吧,我跟他没感情,他想离婚我想抓他把柄,好打官司多分点儿钱。他把自己择这么干净,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吧。也怪我,当时只想威胁他,给他留了个面子。” 我看着她思考一番,轻轻眨眼,说:“我可以帮你。” 她皱起眉,满眼狐疑:“我害你被人骂,你怎么会这么好心?” 我说:“我见不得顾游弋一个人干干净净,他不想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席音望着我,神色叵测,稍作思考后才问:“你想怎么做?” 我弯了弯嘴角。 打开门,只见顾游弋噙着笑:“怎么这次不怕了?还请我进屋,难道想假戏真做?我不介意啊。” 我淡淡地说:“你要不怕死大可以试试。” 他冷哼,坐到沙发上翘起腿,神色散漫望着窗外的风景:“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端看向他:“我这么配合你们,是不是得给我一些补偿?” “噢?” 他有些意外,转过头笑:“你也不傻啊,说,想要什么补偿?” “房子。”我说,“我现在无处可去,住在酒店也不是长久之计,被人肉扒出地址,三天两头上门骚扰,这时候房我也不敢租,所以我需要一个安全的住处。” “也对,你家公开跟你断绝关系,你哪儿也回不去。” 顾游弋的指尖旋着眉心,他问:“房子我不缺,你想要哪儿的?我让人去办。” “我听说你在镜中有一套价值千万的大平层,私密小区,安保服务做的好。我想要你那套。” 他听后,啧啧嘴:“你还真行,专挑好的,但是那套是婚后财产,我不能给你。” 我也不强求,退一步:“那先让我住一阵子,网上骂的太凶,我已经收到好几次匿名快递了,拆都不敢拆。” 他揉捏着额角,闭眼想了一番,“嗯”了一声:“反正也是闲置,你暂且住着吧,过两天我找人跟你沟通房子的事。” “那先谢谢你。”我在心里吐了口唾沫。 顾游弋起身到落地窗边,两臂展开撑在栏杆上,自我感动着。 “还是我对你好吧乔边,换做钟泉,你想问他要房子要钱,他只会送给你一把刀让你去死。” 我心中一阵冷笑。 ——你是对我好,好到我现在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顾游弋转身背光,面孔藏在影子里:“房子我答应你了,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这么配合吧?” 我淡淡地开口:“他决心整我,并不在乎我会不会承认,只要舆论在他手里,就算是假的,也能击垮我,通过我重创QIAO……他报复我也算是我活该吧,钟翊去世他没法杀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惩罚我,我心甘情愿承受,只是……” 我望向顾游弋,迎面的光刺着眼,让我忍不住锁紧眉头,继续说:“你帮我转告他,错是我犯的,跟叶云舟没关系,我妈早就离婚带她离开,法律意义上我们根本不算亲姐妹,你帮我求求他对她好一点。” 长久的目光凝在我眼中,顾游弋叹了口气:“你可太天真了。” 我心里一片茫然。 钟泉合伙贺折举报父亲和哥哥,我无能,选择和贺老做交易,却怎么也想不到如何打消乔行、程洵怀疑我顶罪的方法。 此时,季节夏的事情紧随而来,钟泉联手顾游弋给了我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无论我用不用,都会导致我家溃败。 但是如果我做实谎言,让所有人痛恨我,乔行他们就能转移怀疑,贺老也会出手帮忙,最起码能保住父亲和哥哥。 我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把钟翊离世的真相告诉他们,然后钟、贺反目成仇,贺迁被推到刀尖上,贺折崩溃,贺老会对我家落井下石,甚至鱼死网破,这个选择的结局里,几乎全灭。 天真吗?我不知道,我只是做了众多选择中的一个。 就这样,收拾妥当,我搬到了顾游弋的房子里。 镜中湖苑是镜水中心高档精品住宅区,毗邻镜水湖,地段绝佳、环境优美。 住宅区封闭式管理,娱乐休闲一应俱全,因靠近中心商圈,备受年轻富豪的青睐,买来当短暂歇脚的住处,听说也是养情妇的好地方。 回镜水后,辗转搬过多次。 清池花园是我最开始住的地方,金鹤湾是乔行的家,还有,和谢如岑住的群租房,她学校附近的两间屋子,酒店,到现在,顾游弋的公寓。 一直流离,居无定所。 我恍然意识到,这儿早没有我的家。 我仅有的归属感,只是心中割舍不掉的从前的陈旧回忆,还有一个我等不到的人。 风浪过后久违的平静。 我喜欢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一部接一部的放电影,屏上画着画,困了就躺倒睡觉,饿了就叫外卖。 阿姨每天下午来一次,也不用我收拾,屋子永远都是那么干净。 如果不是还有别的目的,倒真是个逃避现实的好地方。 一天赶稿,我到早上五点才要睡,手机乍响,劈出动静,吓人一跳。 是程演的电话,这时间打来? 程洵…… 本就因为熬夜心跳加快,细想了,更急了。 “喂。” “我他妈彻底懵了,乔边。”程演开头说没边没际,“你跟我说实话,那孩该不会是我哥的吧?” 啊?? 我一愣,立即否认:“不是。” 程演急了:“那程洵他妈的有病吧!好端端一个聪明人净干蠢事!” “怎么了?”我从床上坐起,抚了一把脸才清醒。 “妈的那他瞎认什么爹!你自己看,他在网上说孩子是他的,解释得有理有据,我都快信了!”程演脏话连篇,火大了。 我脑子瞬间炸开。 他说:“我今天赶飞机起得早,刚好看见,我妈起来看到得气吐血,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吧?” 我僵硬地开口:“我先看看,等会儿跟你说。” 挂了电话,我翻开手机页面,搜索到词条。 程洵实名认证账户,发文称,他和我是在彼此单身的情况下开始交往,不存在脚踏几只船,先前那些照片被人故意伪造时间线且信息模糊,也不足以成为证明,不实消息已经严重影响了他和我的正常生活,他将委托律师向造谣者提起法律诉讼。 文中他明确指出恋爱期间造成的流产,属于他的责任,等于直接承认了孩子是他的。 评论中一些人并不相信,说他被下了降头。 少数人觉得他痴情,心疼他被骗。 看完就傻眼了,我话都说到那份上,事也做绝了,他怎么还要护着我?! 我何德何能! 电话拨了多次,一直无人接听。 我坐立难安等不下去,穿上衣服去他家找他。 快要入冬,天空一片灰霾。 云上积攒着冷气,不知何时倾盆而下,把秋天换成严寒。 可我缩在出租车后座,已经感觉冰入骨髓。 我该怎么办? 我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他? 煎熬中我到了程洵家,抬起的手悬在半空,深吸一口气,才敲下房门。 两道脚步交错,由远及近。 “咔哒”,门开了。 我看到程洵的脸,来不及作出任何表情。 可他笑了,一如既往的温柔,像静风中微漾的水纹。 他说:“你终于肯见我了。” 我瞬间落泪,盘算好的动作、姿态顷刻间崩塌。 “先进来。” 我坐到沙发上,程洵从厨房端出两杯咖啡。 “饿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我摇摇头。 咖啡翻腾出热气,散发袅袅浓香。 室内安静,静到让人连吞咽都小心翼翼。 我捂住脸,声音带着沙哑:“程演告诉我了,你那么做,很傻知不知道……我说那么多话,我利用贺折逼你,就是想让你走!你那么聪明,怎么能不明白!” 他没有回应,隔了许久,问得却是我住院一事:“你伤都好了吗?” “嗯。” “这么傻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做。”他轻声笑。 “我只是不想看你被中伤诋毁,我想让你知道,不是所有人都离你远去,我还在……他们说你什么样子我不在乎,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我把脸埋在手心里,眼泪在指缝中流窜。 他说:“第一次见面在学校实验楼,你在长椅上睡着,也许是那天傍晚的光线正好,也许是你出现的恰到好处,莫名其妙,我的心就乱了,心一乱,东西撒了一地。” “你过来帮忙,我故意请你喝滚烫的热水,想问你要联系方式。”他低声笑语,叹了口气,“这么说来,傻的事,我早就做过了。” 我摇着头,话不成形:“对不起,对不起……” 程洵递给我一张纸,他走到窗边,叹道:“终归是我迟了一步,但还是要谢谢你给我机会。” “我也算挺狡猾……到琼山找你的时候碰到贺折,就意识到他对你的心意,我却还是趁虚而入,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让你答应和我交往。” “往后看你深陷在矛盾中痛苦挣扎,我心中也难受……如今想想,强求而来的,我已经得到的够多了,再一味索求,只会适得其反。” 我抬头看他,窗外旭日高升,天空放亮。 他就像画中人,一尘不染。 “我想就到这里吧,乔边,我也累了。”他回过身,平静地望着我。 “程洵……” “我要走了。”他截断我的话,先说出口。 我一时愕然,眼泪停了:“走?你要去哪儿?” 程洵放下杯子,重新坐到对面沙发上,说: “一个国外任教机会,原本不打算去,现在想想,或许是一个好的选择。” 国外任教…… 我想起来了,谢如岑提过,她说:“不过不管到哪儿去,程老师肯定要把你带在身边的。” 我假设过他问起,思来想去,没有答案。 他仿佛能感应我的想法,自嘲地弯了弯嘴角,说:“如果我问你想不想跟我一起走,你会怎么回答?” 沉默蔓延在我和他之间,筑成一道围墙。 隔着心的墙壁,谁都无法触碰。 不见我回答,他错开视线,替自己解围:“别当真,我开玩笑的。” 我低头看着掌纹缠乱,交织成网。 一个个结点就像人和人之间解不开的死扣,每一个选择就是给关系的疏通创造机会。 我说:“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想离开。” 他愣住,注视着我眼圈渐渐泛红,然后用手指蹭了一下鼻子,苦涩一笑。 “至于去哪儿还没决定。”我实话说,“大概是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安安静静过一辈子吧。” 程洵的目光沉下,他拿着白瓷杯子,在膝盖上攥紧又松开,再攥紧,隔了一会儿才说话。 “如果你愿意,出国前我会等你。” “……嗯。” 第31章 很快,顾游弋找人寻觅到镜水郊区的精装小别墅,依山傍水,交通便利,环境优美,价值高昂。 他在电话里说,有人明天会开车带我去看房,如果合适就成交。 我让他有空带我去,顺便我请他吃饭。 他说也行,便答应在周末。 挂了电话,我给席音打去。 “顾游弋周六下午会过来,你叫人来拍几张他出入公寓的照片,那天他要带我去看房,我们一块出门,也拍下来。” 我告诉她房子的地址,让她安排人守着拍照、录像。 席音说好好好。 当天。 顾游弋来到公寓,环视一周,啧声道:“行,没有砸烂。” 我没理会,开了门:“走吧。” 他先出去,我后关门,转头看见他领带在一页领子上面,闪了闪眼皮,指出来:“你领带……” “嗯?”他低头,我已经伸手过去,把领子从领带下挑出来,为了气氛更暧昧,贴近,顺手理了理衬衫布料。 顾游弋挑起眉梢,说:“怎么?想勾引我?” “你误会了。”我立即闪开,背后传来他的戏笑。 顾游弋开车,研究了一路程洵的心思,得出一个结论。 “程老师对你一往情深啊,都迫不及待想当爹了。” 我冷眼看他:“你不要在我面前对他明嘲暗讽。” 顾游弋哈哈两声:“好好的一个名门贵公子,如今被圈内圈外群嘲,‘啪’一声,跌下了神坛。” 我皱起眉头,离他远远的,扭头看窗外不再搭腔。 到了地方,把房子里里外外看遍,我觉得没问题,把房屋合同签了,借口坐车头晕在院子的凉亭里坐了好一会儿。 “我对你好吧。”顾游弋又说了一遍。 我假意一笑:“我张嘴就能把真相说出去,你能不对我好吗?” “不是因为这个。”他说,“我是看在一块长大的份儿上,小时候的你比现在讨人喜欢。” “……” 顾游弋目光飘远了,他点上一根烟:“清清淡淡的跟谁都能聊得来处得来,哪像现在,浑身长刺儿。” “镜园有一片桦树林,到晚上黑黢黢一片,只有最里面一盏灯。我记得小时候从班车下来,要经过那儿回家,那时候胆儿小,还挺害怕,到了林子边上,都是疯跑回去。” “有一次我东西落班车,下来时人都没影了。风刮着树乱晃,挺吓人。犹豫着喘口气闷头跑,然后就看见你哼着歌儿回来。” 我想了想,哦,是小学时候。 “我问你怎么回来了,你说听见有猫叫,你喵一声猫就喵一声,还让我试试。” 顾游弋笑笑,难得笑得纯粹,他说:“其实是怕我害怕吧,那时胆子还不如一个小女孩儿,可真丢人。” 我记不得了。 “你那时就这样,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会表露,做事向来不做声响、润物无声。”他呵出一口烟,“谁能想到呢,现在这副样子。” 我叹一口气,不想跟他回忆往事,说:“该走了,我回去收拾东西,手续办完这两天就搬来。” 他耸耸肩,起身出门。 搬家前一天下午,张嘉兰担忧我的情况想来看我,拒绝不了,我也走不开身,便给了她地址,让她直接到镜中湖苑。 她进门,惊叹道:“房子真不错,是你的?” “哪能,我被赶出家门家里半毛都不再给了。”我说着,手下不停,把画册书籍装箱,再用胶带缠了几缠,“一个朋友的房子。” 一箱子暂时收好,我去厨房烧水,煮一壶茶。 热水煮沸,隐约听见张嘉兰叫我,不清楚,我将沸水灌到玻璃壶中,端出去,问:“怎么了?” 她站在电脑桌前,疑惑不解:“怎么看起了攻略?你想出国旅游吗?” 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图片,我“哦”一声。 程洵提起出国教书一事,我一时兴起,查了查那地方的信息。 我走过去,把网页缩回桌面,说:“新闻推送,感兴趣就看了看。” 她点点头,犹豫了犹豫,问起程洵的事情:“程老师在网上说孩子是他的?” “假的。” “看来他真是对你一片真心。” 我笑笑。 张嘉兰见我不想谈,说:“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贺老说,我可以帮你转告。” 我开玩笑:“我还能有什么话,缺钱他能给吗,哈哈。” 刚沏上茶,颜色还没散开,茶香也没起来,我接到席音的电话,让我过去。 “嘉兰姐,不巧,我一会儿得去见一个朋友。” 她不恼,说:“哪儿见面,我开车送你一段。” 我没有推辞,穿上大衣和她出门。 到了地方和张嘉兰道别,我坐上席音的车,车停在路边并没有开走。 “今晚顾游弋有应酬,喝酒肯定喝不少,他喝多了倒头就睡,雷打不动,发现不了你。”席音说着,递给她家家门钥匙。 又说上几句,我下车目送席音离去,新打了一辆车按照地址,前往顾游弋和席音的家。 别墅区在金鹤湖西面,与金鹤湾墅区相对而立,据说是最近几年才盖起来的,席音他们搬去也没多久。 我开门进去,演得像一个耀武扬威的情妇,先洗澡换上睡裙,然后在房内肆无忌惮走动,专找有监控的地方搔首弄姿,最后做了一番思想斗争,一边膈应一边躺到主卧大床上,装作睡过去。 凌晨一点,外面响起了停车声。 我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打呵欠伸懒腰,去了卫生间将洗澡水放开,反锁上,悄悄听着。 不一会儿,有人扶着顾游弋进来,他看到洗手间亮灯,说:“嫂子,顾哥喝多了,我把人先放床上了。” 我装听不到,他也不在意,掩上门走了。 关上灯,室内昏暗,我站在原地等眼睛适应光线。 借着月光,看到顾游弋躺在床上。 他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房间内弥漫着酒气。 我叹了口气,强忍着不适掀开被子,轻手轻脚躺在他身侧,又小心翼翼隔得很远,生怕他发现。 好在顾游弋酒后睡得沉,到天边泛白,始终没有醒。 一夜未睡,我看到手机显示早上五点半,马上到和席音约定“捉奸在床”的时间,心里卸下一口气,小幅度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身体。 这时,顾游弋喉间一响,他侧身面向我,将手臂揽来。 ! 我全身绷紧、头皮发麻。 “几点了……”他微微睁开眼拧着眉心,几秒后看清我,愣住了。 “你怎么在这儿?” 完了! 席音怎么还不来?! “呵,还有亲自送上门的……”他笑了一下,翻身压制住我,呼吸里是未散的酒味。 我胃里一阵翻滚。 “还真想假戏真做啊乔边,你可真是……怎么变这么骚了?”他舔了舔嘴角,摊下肩膀,“那我遂了你的愿。” 颈间一口啃咬。 我大声呼叫:“席音!你他妈哪儿呢!席音!” 这一喊,突然冲进来几个人,拍照的录像的,顾游弋傻眼了。 打头的席音,冷冷地看着她丈夫,说:“这下婚内出轨坐实,你就等着拿律师函吧。” 顾游弋的目光在我和席音间游离,目光阴沉:“你们俩合起伙来坑我?” 接着他笑:“就凭这个?” 席音哼了一声:“镜中湖苑的房子她在住,我有她的照片,也有你出入的照片,还有你买给她郊区别墅,我也叫人拍到了,怎么能叫骚扰,明明都是你心甘情愿的上钩啊。” “你他妈!”顾游弋面露凶相,抄起台灯就往人猛砸去。 我抱起衣服推门要走,走前对席音说:“我好心帮你,你却来恶心我!” 她一脸无所谓:“照片拍得不亲密,怎么能证明你俩有鬼,还要谢谢你啊,乔边” “你们俩可真般配。” 我扔下一句话,走出门。 墅区路灯刚灭,天际略白,还挂着月亮,散落几颗星星。 我收回目光,呵出一道白气,因为冷缩起脖子。 我看到对面一辆车,车上下来一人,他朝我走近,不发一言,眼里漆黑。 ? 贺折…… 我怔在原地。 “你……你怎么……” 我闪躲开他的目光,游离的视线从他的喉结,到肩颈锁骨上的痣,到他衬衫上的扣子,再到他穿的鞋,小心藏起拙劣的心思。 下一瞬,他伸手扯开我的衣领,发凉的指尖蹭过脖子,掀起一层颤栗。 冷风趁势灌进衣衫,灌进胸膛,浇遍全身。 我仓皇抬眼看他,他的目光在我脖子左侧。 ? ! 那道痕迹! 我一下心慌,立即抬手捂住,抓紧了领口。 贺折缄默不语,闭了一下眼提起一口气,再睁开,他盯看着我,目光如刺。 “你……” 他样子像要发怒,我下意识向后退。 然而贺折仅停顿几秒,伸手抓着我的手腕,不管我说什么,无论我挣扎,他不发一言拖着我朝对面的车子走去,然后开门,将我甩进副驾驶,再猛地关上门。 嘣! 动作突如其来,我来不及作出反应,后脑一撞,眼前电光火花,他已经坐到驾驶座上,启动了车。 我扭头看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只有喉结微动,火气抑制在紧闭的唇齿间,始终一字不启。 胸口气流乱窜,我靠在座位上坐立不安,牵扯出一股反胃的感觉。 很快,车开入金鹤湾,路过乔行家朝里面驶去,然后停在在一幢房子前面。 这是…… 贺折和孟幻的婚房? 我坐直身体看向开车的人,声音发抖:“你疯了吗?” 他合了一下眼。 大门打开,车到庭院。 外面的天空透亮,有光,让污秽阴暗无处遁形。 我感觉自己也是它们中的一员,光一照,就现出原形。 “下车。” 贺折卸下安全带,总算说了两个字。 我回过神,推门出去。 他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走几步绕过车头,继续扯拽着我朝屋里去。 有人过来,迅速朝我瞥来一眼。 他问贺折:“您需要准备早饭吗?” “不用。” 贺折不管不顾一路将我拖拽,到大厅,上楼,转弯,再到卧室。 他的手紧攥着的手腕。 体温交汇,是带着湿度的滚烫。 我看着,他背影利落挺拔,离我很近,又像是隔得很远。 一声关门的动静,我从恍惚中清醒。 接着,我被推搡进入浴室,跌坐在浴缸中。 贺折拿起淋浴喷头。 我只看清了深色暗纹的瓷砖,冰冷刺骨的水流便迎面而来,顺着下巴,沿着颈线,流入胸膛。 凉。 仿佛把五脏六腑浸泡到冰水中,我牙齿打颤,禁不住蜷起身体。 我想挣开贺折的牵制,可眼前模糊不清,脚底湿滑,起不来。 我只能胡乱地扶住他的腿,汲取那一点干燥的热意。 我在水中唤气,齿间挤出几个字:“我……冷……你快……关上……” 我想起来,镜园有一个喷泉,冬天结了冰,小孩站上去玩。 冰层不厚,随着水漂移浮动。 到我了,刚踩入一脚,冰面破裂,整个人便失去平衡跌进水池。 水池里水和冰混合,顷刻间包裹全身。 那种冷,是带着痛楚的冷。 而这种冷,则是带着厌恨。 隐约感到贺折探过身体,伸手旋一下按钮调了温度,渐渐的水开始变热,浴室中氤氲开白色水雾,我慢慢打开身体。 然后他放下淋浴喷头,伸手掰过我的肩。 我牙齿打着颤。 我看着他。 他的视线被雾气笼罩,短暂地轻看我一眼,再落到我脖子左侧。 还是那道痕迹。 我别过头缩回去。 他却俯身,滚烫的亲吻粗暴碾过,制造出新的印记覆盖上旧的。 浴室内温度高到烫人,雾气之中,呼吸交织呼吸,都无法舒畅。 …… 呼…… 贺折停下轻声喘气,望向我眼光迷离。 他额前发梢被打湿,水珠沿发尾滑落,落在脸颊上,再跌入微微张开的唇隙。 看得我眼底烫。 很快,他转身出去,拿了一条毛巾擦了擦脸,动作到一半停了,微微偏过头看我,说:“洗干净出来。” 他说完要走。 “等等。”我叫住他。 他身形一顿。 我抖着声音,说:“你帮我找件衣服。” “嗯。” 第32章 一切发生的太迅速。 我呆坐在浴缸里许久,一颗心被热水包裹着,快速急切地跳动着。 我惊魂未定。 每一度体温、每一寸呼吸、每一个吻,每一样他的,都灼热至极,将我炙烤,沉醉欲海丧失理智,无法克制。 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在叫嚣着。 ——快点告诉他真相。 ——快点把一颗心捧给他。 ——快点让他脱离痛苦的折磨。 可……我做不到。 外门被推开又关上。 我从浴缸里站起来,身上沾水被空气卷过,嗖嗖发凉。 我看了一眼挂着的浴巾,算了。 我哆嗦着等水蒸发,打了个几喷嚏。 面前凳子上放了几件叠好的衣服,男士的白衬衫,毛衣,一件长款厚外套。 拿到手上,衣料质地柔软,干干净净像是新的。 我站在原地,不知贺折是不是在外面,扬声询问:“衣服是你的?” “嗯。”他在。 “还有别人的衣服吗?家里阿姨呢?” “没有。” 思来想去,我还是多问一句:“我能穿孟幻的吗?” 稍作停顿,贺折反问道:“你想让她知道你来过?” 我噤声。 衬衫宽大,我把毛衣系到腰间当条裙子,再拢上大衣,感觉身体一点点转暖,镜子里看了几眼,还是不自在。 没办法。 我从浴室出去。 贺折坐在靠窗的沙发椅上,他一手支着额头,正低垂眼帘看着手机屏幕,清晨的稀薄光线轻描出他的轮廓。 门关的瞬间发出声响。 他侧脸看我,目光微动。 我局促不安地站着,开了口:“……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无所谓。”话音一落,他淡淡的,仿佛当刚才那个躁怒的人不存在过。 我收回视线。 他扬头:“坐下,我有事问你。” 有事? 贺折面朝窗户站着,他挡住光,留我在一片阴影中。 “我一直纳闷,在朝会的那张照片,能从众多监控中找到,大概是早就知道人会在那儿。等孟幻和我谈起琼山的事情,我才知道顾游弋当时也在那间茶室……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 他眯起眼:“这么说,那些都是他做的,推你出去为季节夏挡刀?” 我点了头,坦白说:“他这么对我,我心里不痛快……前段时间席音找到我,我说能帮她坐实顾游弋婚内出轨,于是想办法搬进顾游弋闲置的公寓,又向他索要了一套房产,昨天晚上他喝多,我等在他家,为的是帮席音……‘捉奸’,都是设计好的,不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盯着他的背影。 他听后,卸了口气一般,轻展肩膀,然后再恢复原样。 短暂沉默后,他说:“司机在楼下等着,送你回去。” “嗯。” 到我离开,他始终没有回头。 我在楼下向上望,窗户后面人影也早已不见。 为避免顾游弋找上门,我重新找了一家酒店住下。 手机上跳出一串陌生号。 “喂。” 耳边传来一道中年女声,带着沙哑,说:“乔边,我是妈妈。” 世界静几秒,只留心跳沉重的起伏。 她的声音遥远又陌生,像从记忆里粗鲁地剥开。 妈妈…… 我问:“您找我什么事?” “我看到了那些新闻,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我知道我不是个好母亲,不管不顾地抛下你和乔行,尤其是你……走上一条歪路,我要负很大的责任。”叶丛礼说。 “随着你们逐渐长大我变老,观念也在变,很多东西我可以忽略了,但不代表它不存在,我们是血浓于水的母女,血缘无法割断,我也无法再对你视而不见。” “如果能够重回过去作出选择,我会留下,看着你和你哥哥长大。” “这次打电话,是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把你抛下,我很抱歉。” “拒绝你来看我,我很抱歉。” “让你一路孤单地长大,我很抱歉。” “看你现在身心备受折磨,我很抱歉。” “从没保护过你,我很抱歉。” “对不起,乔边。” 在她将“对不起”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我眼泪掉下来。 一句接着一句道歉,泪水止不住。 我只能张开嘴,绷紧了弦,用胸前的一口气撑住,话也没法说,生怕将哽咽抽泣的声响泄露。 她继续说:“我想做出补偿,你……周末我们能见一面吗?” 我弓着背,从齿隙间挤出一个字:“嗯。” “好,我发给你地址。” 说了再见挂了电话,我再无法抑制,掩面痛哭起来。 十一月中,天很冷了,被贺折拿凉水浇过后,我感冒一直没好,鼻子擦得频繁,又疼又红,还起了一层皮。 从车上下来,没忍住,我捂住嘴,侧过头又是一个喷嚏。 泪花也跟着扯出来,在眼眶里荡漾。 我掏出一包纸,站在原地擦了擦鼻子。 一辆黑车停到路边,我打眼一瞥,把目光定住了。 …… 隔着前窗玻璃,乔行扶着方向盘冷冷地望着我,眼底一道湿痕。 自从那一耳光后,除了新闻中的只言片语,我再没他的消息。 我想,他根本不想看到我。 我僵着没动。 乔行合了一下眼,揭开安全带下了车,他呼气,空气中白雾短暂聚集又缓慢消失。 他不走,靠着车门点上烟,烟霭漫到眉间,他眯起眼睛,目光散在远处。 我很少见他吸烟。 “叶丛礼叫你来的?” 乔行突然开口。 我一愣:“是。” “是不是向你道歉,然后说要补偿你?” “嗯,她也这么跟你说?” 他点头,垂眼看着手中微弱的火星,淡淡地说:“也不知道搞什么把戏,进去吧……” 乔行绕过车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小时候,我走路慢,走着走着,乔行就到了前面,然后他总要停下来回头看一眼,也不埋怨,等我靠近。 长大后也是如此,他个子猛长,腿也长,等我时却要多加了几句。 “你的腿不要可以捐给需要的人。” “你这样吃饭都吃不上热的。” “你要是掉坑里我都不知道。” 我笑着紧跑几步。 心下想着,我忍不住咧了一下嘴角。 许是习惯,乔行停下,侧身瞥过来,我的笑滞在一半。 “到了。” 我跟着踏进餐厅。 母亲就坐在我和乔行面前。 她姿态端庄,妆容精致,面露疲态。 上次像这样聚在一起,还是在很小的时候。 二十多年过去,彼此没有交集,坐在一起,没有团圆重聚的紧张、兴奋,只有生疏和尴尬。 “说吧,找我们来是要补偿什么?”乔行没有客套,直接问。 叶丛礼暗下目光:“阿行,等一下,菜还没有上来。” “你不用这样,母子母女情分早已散尽,你对我们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我们的时间也很宝贵,您有话直说。” 乔行冷言冷语,丝毫不给她面子。 叶丛礼淡淡地笑,放下瓷杯,看着他,又看看我,叹了口气。 “人总有做错的时候,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圣人都会犯错,何况是我一个普通人,知道错了也想改正……我不求你们兄妹谅解,我只是希望我迟来的道歉,多少能给你们带来一些安慰。” “我是个强势固执的人,说不好听的,其实有些自私,不喜欢把一辈子奉献给家庭,我也不愿意站在丈夫背后。但乔家那种背景不允许,所以我只能走。” 我静静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很少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我也一样。”她红了眼圈,敛起目光。 “生下乔行后我蒙生离开的想法,但第一个孩子我舍不得,后来有了你,乔边,你小时候身体不好在外养病,我也没走,找到机会在QIAO站下脚跟。” “无奈管理理念不合,争执不断,管理层对我意见颇大。我不想让步,也不想再做无谓的消耗,便带着云舟走了。” 她说到这儿停下。 服务员摆好盘子说了句“请慢用”,但谁也没有动。 我抬头看她,说:“选择已经发生了,错不错的再追究也没有意义……现在呢?你明知道让云舟嫁给钟泉是推她跳入火坑,为什么?难道你想再过十几年,也像今天一样用一声‘对不起’了结吗?” “你也知道我现在什么情况,钟泉恨不得我死,云舟是我亲妹妹啊,他能善待她?你就眼睁睁地看她替我受屈辱?” 叶丛礼不自然地伸手刮了一下鬓角,目光闪躲过我的直视,叹了口气,只轻描淡写一句:“我没有逼她,她自己愿意。” 我还想问。 她拿起放到座位上的两份文件,分给我和乔行,说:“过去的陪伴我不能给你们,能给的就只有这些。” …… 我粗略的翻看,她补偿的是房产、股份和钱,房子是海外房产,股份是她所持其他公司的股份,钱来自于她以我们两人为名义分别设立的账户。 补偿过于丰厚。 我下意识看乔行,他也看我,同样表情诧异。 叶丛礼稍解释:“从你们小时候我就开了两个账户,本想等到成年告诉你们,后来耽误了,现在给你们还不算太晚。” 乔行把文件往桌上一放:“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目的?” 我也觉得奇怪,一向疏离的母亲突然转变低声讨好。 她这样,往不吉利的说,更像——提前安排后事。 叶丛礼摇摇头:“纯粹补偿,没有别的意图,都是干干净净的,收下吧。” 她的示好让我不自在,也难以决定是否接受。 我在想。 乔行却已经起身,撤了撤椅子,一言不发地朝外走,那份文件随意丢在一边。 叶丛礼急忙叫他:“阿行……” 乔行只是身形一顿,不回头的走远。 我也坐不住了,说:“我们回去商量了,再给你答复。” “好。” 我起身去追乔行,临推门出去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 文件留在桌上,叶丛礼留在一桌没有人动筷的饭菜前面。 都是孤零零的。 …… 对母亲的怨恨,我早在小时候外泄出去,现在没有像过去那样敌视。 乔行呢? 他一直藏着心,堆叠情绪如洪水开闸。 当时压抑的越狠,现在表现得就越强烈。 我跟到车旁边,乔行停下回过头看我,问:“你答应了?” “没有。” “答应吧。”他淡淡地说,“家里不会留给你什么东西,她给你的那些钱够你往后衣食无忧。” “哥……” 乔行轻瞥来一眼,不等我说下去已经坐进车里,缓缓驶入机动车道,消失在车流中。 许久之后,我拿出手机拨给叶云舟,电话无人接听。 眼前突然暗下来。 我抬头望天,天边乌云堆积,把稀薄的阳光埋在里面,像要抖落一场雪。 第33章 去年一冬天没有降雪,今年倒来的早。 刚开始是撒盐般的细小雪粒,落地化成水,打得地面湿淋淋。 再往后,雪如白纸撕碎成琐屑,纷纷扬扬。 房檐、枯枝败叶,还有无人经过的地方,慢慢攒出一片雪白。 叶云舟的电话依旧无人接听,发了消息她也没有回复,再打,变成了关机。 白天到夜里,就算再忙,近十个小时,不可能连手机也不用。 她脸上的淤青…… 我猛地坐起身,最糟的念头在心中盘旋着,散不去。 难道出事了? 我立即打电话给叶丛礼,也是关机……晚上九点半,她该不会这么早就睡了? 我难以安宁,索性翻出云舟之前给我的地址,打上车去了她家。 一路焦灼,到地方下车跑上楼,门敲了很久,没有人在的迹象。 国外出差有时差? 手机摔坏了?被偷了? 种种念头不断浮现,好的、坏的全堆在一起。 乱。 我只好打给乔行。 “喂。” “呃……” 我清了清嗓子:“云舟的电话不通,消息也不回,家里也没人,你今天有没有联系过她?” 乔行问:“你在她家外面?” “嗯。” “叶丛礼你联系了?” “嗯,也关机。” “等着,有消息回你。”他说完立即掐断了电话。 我靠墙坐在地上,不断进入和叶云舟的聊天界面,再退出。 估计是我停留太久,保安上楼来,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是这家住户的姐姐,她电话打不通我来看看,可是人不在。”我解释道,“也许回来的晚,我想等等。” 他皱起眉头:“业主姓什么?” “叶。” 他电话里向物业询问完,说:“这个业主已经把房子卖了,人不住这儿了。” 我愣住。 “是亲姐妹吗?搬家都不知道……行了,赶紧走吧。” …… 凌晨两点,夜色静谧,雪花漫天飞舞。 仔细倾听,是一片沙沙的轻微响声。 消息发给乔行后,没几分钟,他回拨来,说:“放心,她上周就出国了。” 我松了一口气。 有风刮过听筒发出刺耳的噪音。 乔行问:“你还在外面?” “嗯,这就回去。” 他搁下一句“注意安全”按了电话。 回程的车缓慢行驶在路上,细雪刮蹭着玻璃,碎成一道道水痕。 我打了一个呵欠。 这时手机屏幕亮起,叶云舟的对话框出现在眼前。 “妈她疯了!我的护照证件、手机都被她叫人偷偷拿走,现在我被困在酒店,回不去了!” 一句话,把我闷头浇醒。 雪下过后几天才见化,而楼房遮挡形成的阴影下,那片雪被泥水搅得狼藉,消失往往要更长时间。 席音和顾游弋在打离婚官司,顾游弋狡猾奸诈,早前就转移了一部分财产,剩下放到法庭上调解的还不够人塞牙缝,席音的婚内出轨证据起了一部分作用,但对顾游弋来说还不算致命。 谈判无解,席音没有和我商量,就把“出轨”的照片放到网上,暗中炒大舆论向顾游弋施压。 我翻看着一张张照片,酒店里我邀请顾游弋进房间,我出入顾游弋在镜中湖苑的公寓,门口给他整理领带,郊区别墅一起看房,躺在一张床上。 如果我是一个不知情的旁观者,也会称他们为“奸夫□□”。 席音大肆渲染顾游弋的谎话连篇、她的痛苦,众人将矛头指向顾游弋,也指向了GU地产。 我呢,我只是少了一个骚扰“良家妇男”的骂名,多了一个狼狈为奸的说法。 随后,不知是否是席音抖露消息,GU地产建材丑闻被曝出,顾游弋这才乱了阵脚。 一周过去,我联系叶丛礼,她不见我,只说如果要谈补偿,直接找她的委托律师,对于叶云舟她只字不提。 乔行还陷在贪腐调查中,无心与母亲牵扯,也顾及不上此事。 好在有一天,叶云舟发消息说她要回来,我一颗心才放下,问了时间和航班,准备去机场接她。 接机口逐渐聚起了人,看叶云舟的航班号出现在大屏上,我发信息告诉她我的位置,然后翘首等着。 身旁有人在聊天,突然其中一个骂了一声。 “我操!” “啊,怎么了?”同行的人问。 “这他妈什么缺德的畜生啊,你快看新闻!” “有毒疫苗!我的天太吓人了……接种的都是小孩,本来是救命的东西全都变成了杀人毒药!” 新闻骇人,我急拿出手机输入密码解锁,最后一个数字还没填完,只听她们说道。 “YEI是他们底下的医院吧,我上周刚去过,没想啊那么大一个集团干的事丧尽天良。” YEI?我一惊…… “YE……我们最常吃的感冒药就是他们的……不会也有什么问题吧……” 真的是。 屏幕上一行加粗黑字标题:YE涉嫌违法违规生产A疫苗,董事长叶丛礼等人遭批捕调查。 ! 我愣在原地。 “叶丛礼”三个字,陌生极了,它的背后是一个冷漠无情的女人,这个女人恰好在一周前向我和乔行道歉,真情实意地说着“对不起”,现在又以这种锒铛姿态出现。 突如其来的补偿,叶云舟滞留国外,好似就能说通。 那叶云舟和钟泉的婚约呢?是不是也有关? 远处传来脚步杂沓,行李箱滚过地面哗啦作响。 我抬头搜寻着叶云舟的身影,目光却无法聚焦,散在人群里,都是一个个模糊的光斑。 我还是找到了人,她散着头发一身深黑格子套装格外显眼,她冲我招手,然后接到一通电话,边走边接听,一步一步,再缓缓地停在流动的旅客中。 突然的停滞让她撞上别人的箱子,趔趄站稳后,她抬头望向我,目光涣散,脸色苍白。 看来,她是知道了。 我们没来得及交谈。 从坐上车到我所在的酒店,叶云舟始终都在打电话,一通接着一通,她情绪激动,偶尔几句,几乎是歇斯底里。 公告中的消息,基本坐实YE造假,毒疫苗已经流入各大疾控中心,危害着无数家庭和儿童,此事属于严重的公共安全事件。 回到酒店,云舟在走廊听着电话,不安地走动,我叹口气,把她带进屋。 门刚一关闭,她看了我一眼,靠着门滑落在地,把头埋到交叠的手臂之间,哭出了声。 我才明白,这一路的电话,是她在极力伪装。 我坐到她身边。 手机上,新闻不断发酵,震惊、声讨、痛骂和控诉不绝于耳,已经无法控制。 我仔细地看了一遍报道,发现漏看了几条重要信息。 “YE近两年财报业绩不佳,利润下滑严重,主营产品增长疲软,旗下多家医院经营不善。” “A疫苗由YE研发生产,也是ZNG目前为止针对生物制药领域的最大一笔投资。” “A疫苗原本有望成为YE扭亏为盈的关键,却为降低成本、提高成功率题铤而走险,此举是因小失大……” “ZNG?”我一愣,“钟泉?这事他也牵扯在内?” 叶云舟点了点头,说:“当初和钟泉订婚,就是因为想引入ZNG的投资。” 她仰面靠在门板上,脸上都是泪痕,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述。 原来都是母亲的骗局。 最开始YE出现问题,叶丛礼为ZNG画了一张大饼,她收购新生物公司,做招标,引入技术,声势浩大,引起ZNG的兴趣,但董事会犹豫不决。 叶丛礼和钟泉交涉,提到两家合作除了利益共赢,叶家可以通过联姻的方式站队,明确立场,置乔家于孤立无援。 叶云舟原本不同意,但母亲大肆渲染YE面临的生存危机,她无奈之下服从安排。 “我今天才知道,她骗了我,也骗了钟泉!那些钱她用来填补之前的巨大窟窿,A疫苗的研制生产根本就是个幌子!她早知会有今日!所以才把我支到国外!” 云舟抓着发根,埋头在手心中。 我脑海中各种思绪缠乱,绞得头昏。 现在想想。 叶丛礼诉说的那些道歉的话,究竟是自责后悔还是无奈之举,她主动提出对我和乔行的补偿,究竟是真情实意还是急于转移财产,真真假假。 可能孩子对她而言,是绊脚石,也是可以利用的工具,我和乔行是,叶云舟也是。 所以就算她没走,我们还是会面临同样境地。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一阵释然,对母亲的幻想逐渐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利益至上、冷漠无情的商人,她陌生、遥远,和我好像毫无关系。 “她做的是伤天害理的事,逃不过法律制裁,没人能救得了。”我劝云舟保存精力,“事已至此,已经发生,再生气难过也没用……还有更多调查等着你,现在得养足精神面对。” 她目光凌乱,怔怔地看着我。 长久的沉默盘旋在我们之间,我起身想把她从地上扶起。 突然她脸色一变,又狠又冷地盯住我,眼睛红的像鲜血欲滴。 “都是因为你……” 我的悬在半空。 “如果不是你撞死钟翊,乔、钟两家怎么会反目成仇?!哥哥遭人排挤、嘲笑,过得日子生不如死,我呢?”云舟哭着。 “成为商业联姻的牺牲品,我慢慢对他产生好感,然后呢?他把我当做什么?一个床上玩物!他把对你的恨转嫁给我,发起火来毫不留情!” “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你……” 她不再看我,哭诉变成喉间一道低声呜咽,几缕黑发黏在脸上。 我像被人剪掉了舌头,一个字都发不了。 叶云舟站起来,把散乱的头发拢平到肩上,拿起行李要走。 我拉住她:“你去哪儿?” 她低头,笑得又轻又冷:“还能去哪儿?总不能像你一样逃避一辈子,让别人收拾烂摊子吧。” 门合上,脚步夹杂在行李拖在地面的声音慢慢消失。 我站在原地,耳畔回响着她最后的话语。 逃避。 可不么。 我就蜷缩一个逼仄的空间中,不敢动弹。 第34章 几乎所有人都身陷泥潭。 泥潭里是隐私暴露、网络暴力、官司谈判、造假丑闻。 谎言和报复把孤立的个体联系在一起,身在其中的人相互牵绊、拉扯,没有一个能逃脱。 这个泥潭,甚至连给人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ZNG被YE牵连,不仅财务上损失惨重,声誉上也被怀疑与YE一丘之貉,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钟泉在这次重大错误决策中承担主要责任,备受四方诘难。 我想,他已无暇顾及与QIAO的争斗,着手处理疫苗之事。 也有好消息,QIAO贪腐指控的证据指向某一财务高层,他暗中收受并造假,父亲和乔行所在董事会承担监管不力之责,事情暂告一段落。 顾游弋腹背受敌,离婚牵扯出GU丑闻,席音利用舆论,和他僵持着争取最大利益。 我以为我躲过前段时间的谩骂成为一个幕后看客,实际上连泥潭的边缘都没碰到,钟泉又把我拉回到深渊。 一些疫苗受害者为了维权,聚在YE总部楼下讨要说法,因YE被调查,现已暂停运营,大门紧闭。 在受害者的痛苦和愤怒无处纾解的时候,网上出现了一则消息并快速传播。 “还记得乔边吗?那个原配撕季节夏,撕出来的真小三儿,我发现她是YE叶丛礼的女儿!!!简直了!一家人全是畜生!全都该死!!” 接着,叶丛礼的背景被扒出,加上之前的丑闻发酵,大众视线又被转移到我身上,ZNG仅仅激起一点水花,就沉默在关注之外。 母亲早已离婚,与乔家断绝往来,公开新闻没有报道,普通看客不会轻易发现我和叶丛礼的关系。 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我猜想除了钟泉没有别人,然后我接到顾游弋的电话。 接通后,他立即笑问我:“乔边,你是不是挺开心的啊?” “……” “换做我是你,看着害你的两个人焦头烂额肯定开心……”他冷哼一声,”趁着能开心多开心会儿,不然被搞死了就只能到地底下哭了……” 话到最后,我感觉一团火直接烧到喉咙。 我不想再听,直锁了屏。 漆黑的屏幕上反射出我的脸。 我再明白不过,他们想要的无非是这两件,一是转移视线,二是用舆论杀死我。 脚底下的漆黑沼泽没有边界,我双脚仿佛是悬空,密密麻麻的不知什么东西,从脚底沿着腿线、脊梁爬到后脑勺,让人激灵一抖,然后战栗退去,再重来。 我抬头,面前是雾霾遮蔽模糊不清的一团。 进、退,好似都没有了路。 在一个赶稿结束昏睡的午后,孟幻联系我。 电话不断响起,我怔懵很久,望着亮起的屏幕发呆。 不想接。 接了不知道她会问什么,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回答。 我弓着背枕在膝盖上。 手机响了第二遍,我横下心划开绿色按钮。 “喂。” “有空见一面吗?”她声音淡淡的,“我刚从国外探亲回来,听说了YE的事,你怎么样?” 我以为她问的是这个,回答:“我没事,但我知道的也只是从新闻里听来的,具体不了解。” “嗯……我其实不是想和你说这个。”她轻轻咳嗽一声,说,“是贺折……” “……” “他取消了婚约。” 感觉身上的骨头磕碰一下,我没动。 她好像也没期待我反应,问今天晚上酒店见面是否合适,听我答应就结束了通话。 到晚上,我等到了敲门声。 开门后两人照面,对视了几秒相互错开,孟幻表情不自然,我也尴尬。 “随便坐吧。”我去洗了一盘水果。 她说了不知什么,声音在水流声中隐隐约约。 我端着果盘出去,只见孟幻站在衣柜前面,柜门打开,她神情复杂。 我顺着她的视线。 贺折的几件衣服清洗后送来,就挂在里面。 孟幻眼神暗了暗:“抱歉,我只是想找个衣架,不是故意要看。” 她紧接着抬眼望来,说:“衣服是贺折的吧,我记得那件衬衫,他最常穿……” 我低下头。 洗过的葡萄晶莹圆润,一颗靠着一颗,看得人眼晕。 孟幻怆然一笑:“把贴身衣物给你……我算是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要取消婚约了,呵,你再怎么不堪,他整个心还是在你这儿。” “你误会了。”我压低语气,“当时我正好遇到他,天冷我穿的少,求他帮个忙……” 她轻轻摇头,缓缓眨了一下眼:“别编了,家里阿姨都说你们俩在卧室待了很久,无论做什么,无论你想不想,他和你共处那么长时间,就代表他不是真恨你。我猜,只要你先低头认错,只要你对他有一点感情,他照样会把你捧到手心。” 我愣住。 “我不懂你怎么想,但我知道你对他来说,是执念,更是灾难。”她目光坚定地望着我。 “只要钟泉在,他就不能选择站到你那边,一旦两人反目,以钟泉睚眦必报的性格会发生什么?最近这些事就是最好的例证,你想让他也经历一遍吗?” 玻璃桌面上有一点烟灰,我用手指轻抹去,琐屑沾入甲缝。 孟幻深吸一口气,她的目光含着湿气,游移过我的视线,散在远处,然后低下头,她说:“我小时候胆怯,不像钟翊那样直白坦率,错过很多,也在不断后悔……” “我已经不想后悔了,当年出事后贺折崩溃,我执意中断学业跑去陪他,两个人在异国他乡相互作伴,虽然过得不快乐,却是我最珍惜的一段时光。” “我追了他,得有五年吧……他终于松口,然后交往。我以为云开月明,直到我无意间看到他钱包里折起的画,才明白钟翊只是个幌子,他从小到大藏着的一颗心,都在你那儿。” 我颤了颤眼皮,胸口缩了一下。 她自嘲一笑:“我也看明白了,他突然提订婚不是因为我,而是得知你回来,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死心……我都懂,也愿意配合他。” “人生短暂,能留在爱的人身边,哪怕多一分多一秒,都足够了。” 我不敢再看她一眼。 “希望你理解。” 孟幻说完,见我不做声,推门离去。 延宕的声音消失后,我拿了颗葡萄到嘴里,把酸楚灌了个满腹。 “留在爱的人身边……” 我慢慢咀嚼着果肉,暗忖这句话。 葡萄真酸,酸的人掉眼泪。 程洵的出国流程还差一项,他要到圳州看完外婆再走,所以想临行前约我一顿饭,这次吃饭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我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我看了一眼手机,上午十点,天气阴转小雪。 天边隐隐染了一团乌色。 走廊里传来阵阵喧闹,杂乱脚步交织人声沸腾。 接着,咚咚咚!! 我身后的门被猛地拍响,沉闷的喊声紧随其后,喊的是我的名字。 “乔边!乔边!你妈是叶丛礼吧!你给我赶紧滚出来!” 听清后,我在催促的喊声中原地冷静了几秒,去开了门。 来的约莫十来个中年人,横眉侧目,几乎是一拥而入,把我挤到后退几步。 “就是你啊……” 打头的女人上下扫视我一通,目露憎恶鄙弃:“穿得人模狗样,实际跟你妈一样肮脏龌龊!我们孩子打了假疫苗,现在情况未卜,叶丛礼我们是找不上,只能来找你,你说该怎么办吧!” 其他人也急声附和。 “你说你们怎么这么丧尽天良!为了钱对孩子下手!万一孩子有事,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对,一命偿一命,够枪毙一万次了,你想跑?没门儿!” “说吧怎么着?今天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我们不会走!” “……” 我被逼到墙边动弹不得,脑子又疼又昏,解释说:“她早就在我小时侯离婚走了,我跟她……” 没等我说完,就有人截住话,不听我说,一声高一声。 “我管你妈离不离婚,你是她女儿对吧?我们找的就是你!别扯什么没关系,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就不信你没有沾点儿好处!” “就是,别想糊弄我们!赶紧给个说法,怎么赔?怎么治?否则今天你就别想出这门!” 说着猛一呼门,准备关上。 这时,酒店经理闻声赶来,保安把门拦住,问怎么了。 有人推搡他,嚷着:“我们找她!跟你没关系,走走走!” 经理说:“抱歉,客户入住酒店,我们有责任和义务保证客户的生命财产安全,各位未经登记擅闯酒店,行为已经造成严重影响,还请尽快离开。” “你们什么恶心人的酒店,保护一个谋财害命的杀人犯?良心被狗吃了吧!” “今天要不到答案我们就不走!” 理论不通,经理见状给保安使了眼色,几个人拦着,他作势要拉我出去。 那些人意识到不对,一部分使出蛮力向外推,还有几个扯着我头发和衣服往屋拖拽。 到底是人多势众,门被关上,我听经理在外面喊他报警了。 他们放开我。 我大口换气,剧烈地咳嗽,说:“找我没用,你们这样是犯法……” “犯法?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肇事杀人的时候,你妈造假疫苗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法律啊?”一个女人靠近我,手指指着我,满眼愤恨。 “那么多孩子,那么多家庭,全叫你们给毁了!” 一个平头男人朝我吼,把我猛推到墙边。 脊梁撞击墙壁,咚的一响。 接着劈脸而来一道耳光,打得我麻木眩晕,鼻腔涌入一股温热。 我伸手摸到血,吸了吸鼻子,问:“你们想怎么办?” “赔钱、偿命。” 我叹口气:“等事情查明,YE会受到相应处罚,到时候你们也获得补偿,来这儿是白费力气,我只能说抱歉,其他的我无能为力……” 有个人走近,他表情怪异,盯着我说:“抱歉有什么用?‘对不起’轻飘飘的谁都会说,有那样的妈你不觉得羞愧?古人请求原谅会‘以死谢罪’,父债子偿,你呢?” 我愣了,后背发冷:“你想……让我自杀?” 话音落下,门外冲突声愈演愈烈,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程洵! 面前的人竟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刀子。 他劈开刀刃对准我,我脑子一片空白:“你想杀我……” 门板被撞击得巨响,拿刀的人目光冰冷:“不是让你自杀,是……” 他靠近我,突然反过手腕把刀子对准他自己,我恍然大悟。 “是让你杀我。” 他话到一半,我已经死死抓着他的手。 他加大力气,我几乎无法撑住,只能拼命咬着牙,十指扣着他的手,恨不得将指甲嵌到肉里。 有人拖拽我,有人掰着我的手,我只知道不能松手。 松手就完了! 这时,程洵破门而入! 凌乱的步子在耳边响起,我用上全身力气,两颊骨头咯吱作响,仿佛要把牙齿咬碎。 场面很混乱,分不清是谁的胳膊谁的手,也不知谁举着刀子要杀谁。 突然面前的人怒骂一声,手腕扭转了方向,我双手滑出。 “小心!” 程洵大喊,猛力推开我,勒住那人胳膊。 那人要躲,手里攥着刀,被后面的人一推,直接刺向程洵的肩窝。 血流如注,将雪白的刀刃淹没。 一秒的死寂后,尖叫响起来。 那一刻,我感觉全世界都颠倒了。 “程洵!!!!” 第35章 警察迅速到场控制了局面。 程洵躺在地上,刀插在他右侧锁骨偏下的胸膛,鲜血汩汩流淌,淹没脖子,染红衣衫,地毯上渐渐凝结了一大片血色。 程洵目光发散,迷离地看着我,眼里含着一丝宽慰的笑。 血快速溢出,我想帮他止住,又怕将他弄疼。 我只能揪着心眼睁睁地望着,压抑着低哭。 他的手很冷,我一遍遍呵出暖气在手心,想帮他捂热。 他反而将手覆在我手背上,轻声说:“没事。” 怎么能没事…… 眼看着他脱离折磨步入一段新的生活,眼看着他重新成为以前的他,现在全毁了! 我痛哭出声。 不久后救护车赶到,急救医生简单做了处理,把程洵抬上担架。 我还要接受调查,只能打电话给程演。 接着警察来问我问题。 我感觉自己满脑子充血,怒气和痛苦堆积到极限点,马上爆炸。 愣了几秒后,我疯了似的朝拿刀的那个人扑过去,上手就是一拳打在他脸上。 “谁他妈让你来的?!钟泉?顾游弋?还是他俩合伙!啊?!” 那人装无辜:“你在说什么?是你拿刀子威胁我们!” “我□□他妈!” 我抡起拳头。 警察上前把我按到地上,呵斥说:“警察在这儿!胡闹什么!” 脸贴着地,眼泪肆意,我的脑子一片混沌。 …… 再然后,录口供、做笔录,我在派出所耗费了一整天。 我走出去时,外面正在下雪。 雪只是冰粒子,落到脸上凉森森。 又累又饿。 我没力气往下走,坐到路边给程演打电话。 “喂。” 程演出声,我一激灵,急忙问:“程洵怎么样?” 他呼出口气,说话带着鼻音:“嗯,刚做完手术出来,好在刀子避开了肺……人差一点儿就完了。” 话音一落,我脑袋里嗡嗡作响,连他的话都听不清。 “乔边,乔边?” “啊?” “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把来龙去脉告诉他。 程演听完又问了几句,叹气道:“不是你的错,他乐于助人,换做是别人也一样会救,你不用自责。” 我望着地面积蓄的雪水,水中有被风打下的残破枯叶,有高楼大厦。 我小心地问:“那……我能去看他一眼吗?” “别了,我爸妈都在,我不会给你巴掌,我妈她可不一定。”程演说,“具体原因我替你解释……你也受不少惊吓,赶紧回去休息吧。”然后结束通话。 我在冷风细雪中坐了很久,到双手双脚被冻得失去知觉。 是该回去了。 原来的地方不能再住,又得搬走。 又该搬去哪儿? 哪里都没有我的家,住哪儿都一样。 熬不住冷,我去了酒吧。 一杯下肚暖和不少,慢慢的又有点儿上头。 我懒得再走,填着下酒的零食,从下午捱到晚上,捱到人变多。 驻唱歌手唱了个歌暖场,场子里开始热闹,灯光摇晃着,像颠簸在梦里。 酒虽喝得多,可心上的折磨并没有减少分毫。 白天的事让我惊魂未定,睁眼闭眼都是刀子刺向程洵的那一刻,我想仔细回忆每个细节,却又模糊混乱。 那个人拿着刀对着他自己,想要制造出我要杀他的假象。 那些一块来的人,非但不感觉诡异,反而帮着他。 全然是一场设计好的局。 如果我慢了一步,没有去夺刀,让他得逞,我根本无法自证清白。 想到这里,我一阵后怕,后背冒出冷汗。 我特意找了一家安保服务最好的酒店住,按说不会泄露客户隐私。 那么谁又知道我住在哪个房间…… 来找过我的只有叶云舟和孟幻…… 不,怎么可能。 我不敢再想,又要了酒。 我中间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后看到一个熟人。 “宋修明?” 他面露惊诧:“乔边?这么巧,跟朋友来的?” “没,一个人。” “要不跟我们喝杯?之前一直想请你,没找到空。” 他旁边还有一男一女。 简单客套后,他们在聊公司的事儿,宋修明故意,三句两句离不开贺折。 “你们去过贺总投资建的那个艺术博览馆吗?” 女生点头:“去过,建得很好看,里面有个天井花园,种了樱树,我去的时候正好花开得旺盛,樱花粉白相间,漫天飞舞,像在电影里。” 我想想。 那次去没走遍整个馆,不知道还有个花园。 “是为了他母亲建的吧,现在当着馆长……”另一个人猜测,“听说他母亲是个画家。” 宋修明喝了一口酒,眯起眼睛掠过我,说:“不是,我问过,他否认了……他说是为一个朋友建的,那个朋友也画画。” “原话是这样:‘对我来说她的每张画都是珍宝,如果可能,我想全部收藏,只为她一个人展览。’” 我浑身一震,望向宋修明,他眨眨眼。 “天呐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得是个女孩吧,叫什么名字,我下次去留意留意。” 宋修明叹口气,摇头:“可惜啊,博览馆还没建成,两个人分道扬镳。”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女生问。 “我和贺总关系好呗。”宋修明答她,又神神秘秘地说,“不过……还记得上次馆长回来主持的那个展览吗?展后贺总让我给他买了一幅画……” 女生一愣:“不会就是那个朋友吧?” 宋修明耸耸肩,不再往下透露,举起杯子隔空和我碰了碰杯。 我晃神,心荡漾在酒醉中,无法安静。 有一回,贺折来家里找乔行,遇到我正抱着一堆纸和颜料,他来帮忙,跟着我去了画室。 画室不大,一墙的画,有的画完整,挂着,都是乔行觉得好看,他用框裱的;有得纯粹是局部练习,一张叠着一张,拿胶带一贴就不管了。 贺折叹了一句:“好多画。” 我指指柜子上的一沓,说:“都没地方放了,等我拍拍照片就把他们扔了。” “舍得?”他问,垂下眼帘一张张翻看。 “舍不得”我叹口气,“我好想有一栋几层的楼,用一辈子时间,放下我所有的画。” 手指划过纸面沙沙响动,贺折背对着我,只说了一声:“好。” 原来,他都记得。 眼里一热,我仰头灌下一杯,渐渐地人开始醉了。 朦胧中有人叫我,听着是宋修明的声音,我没有理会。 他也不再劝,耳边安静了很久,久到我陷入沉睡。 然后,有人把我拉起来,搂住腰到他怀里。 他身上有股清新空气的味道,引我凑过去交换着呼吸。 我听见一个声音,他在向宋修明道谢。 脚底发软,我感觉要朝地上栽去,慌张地伸手想找个支点。 这时那人一把抓住我胳膊,往他胸口带了带,我听见鼻腔中的一道叹息,然后整个人被抱起。 一路摇晃颠簸,恍惚间听到的一声猫叫。 醒来时,入目天光微亮,落地窗把都市森林裱成一幅画。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景色,这是哪儿? 我撑着胳膊坐起。 环顾周围,一间宽敞的卧室,角落里点缀着一盆翠色浓绿的龟背竹,还有墙上一幅画,带着一点点暖调。 我掀开被子下床推门出去,竟然发现屋里还有猫。 它就趴在门口的窝里,听到动静支起耳朵。 它看看我,奶声奶气地“喵”了两下。 是只黑猫,眼睛金黄。 它想靠近却又不敢,我伸出手指,“喵喵”地逗它。 它小心翼翼地微耸着鼻子闻了闻,大概觉得不是什么好吃的,没了兴趣,蹲在那儿舔手洗脸。 我忍不住去摸它。 它眯起眼睛靠近我,在膝盖上左蹭又蹭。 然后我听到脚步渐近,抬头看到了贺折。 他望着我,眼神很淡。 他怀里还有一只黑色的猫,比我跟前的这只小很多。 碰上他的目光,我下意识避开,问:“你什么时候养的猫?” “有几年了。”贺折敷衍道,他叫大猫的名字:“小金猪,走,去吃饭。” 我一愣,哭笑不得。 他还记着我给小雪球改名。 小金猪听到吃饭,颠儿颠儿地粘上贺折。 我随便一问:“那只小的呢?它叫什么?” 估计也奇怪。 贺折低下眼帘,在猫耳朵上摸了摸,重新看着我,眸色浓了。 他说出一个名字。 “乔乔。” 舌尖轻抵齿贝,他的发音掀起一阵酥麻,从耳后遍布全身。 我尴尬地咬了咬唇角。 他没有多余的话,转身先走了。 我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推门出去。 小金猪乖巧的坐在地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眼睛炯炯有神。 我抱它起来,它也不挣扎,懒懒地靠在我胸口,毛茸茸、暖烘烘的。 贺折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再看桌子,上面已经放了两副碗筷。 我把猫放下,说:“昨天谢谢你,我先走了。” 盘子放在桌上磕碰出响,他淡淡地问:“我辛苦把你从酒吧带来,你连一顿饭都不愿意和我一起吃吗?” 我愣了一愣,停住了拉门的动作,走到餐厅。 刚坐下,小金猪跳到我腿上,前爪扒着桌沿朝盘子里瞅,里面是煎蛋、香肠和吐司,旁边的盘子、碗和杯子,还有玉米西兰花、香菇虾仁和牛奶。 “不要让它吃。”贺折说着,和我相对而坐。 “嗯。”我把小猫按在怀里。 气氛怪异,两个人沉默地用餐,只有筷子磕碰杯盘的响动和偶尔一两声猫叫。 我在余光中看他。 他低垂眼帘,吃得斯文,一双手纤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的干净整洁。 他中指尾根,有条未消散的指环印迹。 像着了火一般,我立刻敛回视线,把注意力放到食物上,吃得食不甘味。 “乔乔。”他突然开口。 “啊?” 我抬头看他,手中一抖,勺子掉在碗里。 贺折轻瞥我一眼,视线落在我后方,又唤了一遍:“乔乔,从花盆里出来。” 原来是小猫。 我后背发麻。 “我从程演那儿听说了程洵被捅伤。”他边说,边抽出湿巾给猫擦干净,“你说他们本想设计你拿刀伤人?” 我放下筷子,点头,把猜测告诉他。 贺折沉思片刻,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异样。 他看着我问:“你酒店房间号是多少?” “3102,怎么了?” 他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小猫枕在他手上黑乎乎一团,张嘴打了个呵欠。 见不回应,我道别要走。 “别再喝酒了,麻烦都是你喝酒惹出来的。”贺折突然说,他目光锁向我,盯着,“顾游弋说你们是酒后乱性,是冬天在酒吧?” 我一愣:“嗯。” 贺折直勾勾看着我,眼尾发红,停了很久,才说:“哦我记错了,他说是在你们夏天旅游途中。” 我怔住,慌张避开视线,含混囫囵道:“太久,我也记不得了。” 只听筷子按在桌上,“啪嗒”一响。 他冷冷地轻笑:“是不记得,还是……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空气凝滞不动。 “你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承认没做过的事,让我、乔行产生误解,去恨你,你究竟想隐瞒什么?” “当时钟翊的死,到底因为什么?” “……” “哪怕只有一点点真心,你还爱我吗?” 最后的质问让我浑身一震。 我心里的弦突然崩断,再也无法忍住,眼泪应声而落。 我双手捂住脸,话都堵在喉咙里,只能摇头。 心里有个声音回应他。 ——我还爱你,不是只有一点点,而是用尽了所有力气。 委屈、焦虑,还有疲惫、压抑蜂拥而至,在一句句责问中濒临极点。 心防像被洪水冲垮,我被一浪一浪打在水底下。 他陷入漫长沉默。 我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像一团火烧在心上。 不愿意让他看到我的狼狈不堪,我本能想逃。 这时听到椅子滑动,贺折起身。 脚步走远,然后是关灯的声音,窗帘被拉上的声音。 指缝之间,眼前一片昏暗,只有隐约的事物的轮廓。 静谧的一室漆黑,两个人各自握着各自的心,离得那么近,又像隔了无数屏障,只有我的哽咽无法控制的溢出,破碎在满屋死寂之中。 没来由的,心里竟然因这片黑生出巨大的安全感。 没有光,感受不到他的视线,就像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无所顾忌地宣泄。 小猫凑过来,舌头轻舔我的手指,“喵”了一声。 我耸动着肩膀,腹内绞着酸痛,哭得不能自已。 隐约一声轻叹。 我感到贺折靠近,他坐到我身边。 他掰着我肩膀转身。 泪眼中尚未看清他的神色,我已被拉入他怀中,被泪水濡湿的脸贴到他颈间。 像在洪流中出现了浮木,像是深水中总算有一口呼吸,我抓牢他的衣襟,埋着眼泪和呜咽,想要他救我。 耳边听着,全世界只剩他的心跳。 第36章 手机铃声猝然响起。 我呆滞了几秒,离开贺折的怀抱。 我抹了一把脸,摸出电话,看到是程演。 “喂。” “怎么了?哭着?听起来抽抽嗒嗒的。” “没有……”我别过身问程演什么事。 “我爸妈刚走,我哥他想见你,你能来一趟吗?” 我吸吸鼻子:“好,我这就过去。” “先去洗洗脸,我开车送你。”贺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起身去了卧室,两只猫跟在后面,被他挡在门外。 大猫像个门神,乖巧地等,小猫扑来扑去,对它又啃又咬。 “乔乔。”我无声地念出两个字,低头笑了笑。 贺折换了身衣服出来,远远地望着我,神情如常。 我敛了眼皮闪躲开。 两人无话,只留机器运作的细微摩擦声,电梯里一片安静。 我提起了猫:“它们很粘你啊。” “不知道,我偶尔来,不长住。” “嗯。”我看出来了,房间很新,家具、器皿也崭新。 屏幕上序号跳动着,马上到负二层。 贺折突然开口:“我和孟幻的婚约取消了。” 我愣了愣:“她和我说过。” 他低头整理袖口,缄默几秒,问:“那她有没有说因为什么?” 我迟疑地作答:“因为……我?” “原来她这么说。”他似有所思,递过来淡漠的一眼。 这时轿门打开,他先出去,没了下文。 贺折放下我走了。 我去了程洵的病房,到楼层走廊见程演刚出来。 “果然哭过,眼睛都是红的。”他说着拍拍我肩膀,“放心,我哥人没事,进去吧。” 我勉强一笑。 推开门,我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睛。 程洵靠在床头,对我笑了一下。 “你感觉怎么样?” 输液瓶缓慢地滴着,他手背的针头被白胶布固定住,伤处的纱布露出一部分在病号服外面,他面色憔悴。 “已经不疼了。”程洵说,“程演他吓唬你,小伤。” 我低了头:“对不起”。 他笑笑:“不是你的错……我也算因祸得福。” “嗯?” “昨天本想问你‘要不要跟我走’,我知道你的答案,却还想试着最后一次。”程洵看着我,眼神清清淡淡,“现在因为受伤,又留给了我一些等待的时间。” 我目光闪了闪。 我们之间,至始至终都是不对等的。 一个全心付出,一个慌张躲避。 我像一个索求无度的贪婪鬼,耗费、透支着他的整个身心。 现在呢?几乎要了他的命。 我望向程洵,说:“别等我了,程老师,我我走不了了。” 他深深地看着我,眼角红如一抹血色。 他换上温柔笑意,说:“嗯好。” 冬日的阳光折进窗户,映在他眉眼之间,他的笑像雪后的阳光。 这时医生进屋做检查,道别过后,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走。 我乘公交回了酒店。 地毯重新换过,酒店无房,我暂时将就一晚,噩梦到半夜突然醒了。 手机新闻里,YE假疫苗事件甚嚣尘上,一切还在调查,我“持刀误伤”的消息又被爆出,不久后警察发布公告称“事件正在调查,切勿听信谣言”,但也没有止住舆论声讨。 …… 我现在已是劣迹斑斑。 肇事杀人、恐吓威胁、第三者插足、包庇亲属、持刀伤人。 每一条钉在我骨头上,除不去、拔不掉,几乎让我碎裂。 那时太年轻,我天真的以为坐牢能弥补,可我走出来是一个更大的窟窿。 钟泉步步紧逼,催促着我跌进深渊。 深渊里的鬼好像就在床底,在每个漆黑的角落盯着我。 我不敢去开灯不敢动弹,只能蜷缩在角落,心里的声音在呼唤。 ——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铃声如尖刻刀刃,划破房间的寂静。 我被猛地一吓,冷汗出了一背。 程演的名字和号码亮在屏幕上,铃响不停,催促着我。 刚接起,程演吼道:“乔边!我哥要是没了你他妈也别想活着!” 我脑子发懵:“怎么……” “马上来医院!我哥情况加重,现在在抢救!妈的他竟然还他妈想见你!你赶紧滚过来!” 后半句湮没在眼前的黑暗中。 我跌跌撞撞下床,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顾不得腿上的疼,冲到卫生间猛吐了一回。 接下来发生的太迅疾、太慌乱,漱口,穿鞋,拿起外套,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坐上了去医院的车,心脏跳动如擂鼓。 我捂住耳朵,全是不知哪来的嗡鸣噪音。 脑子要炸了。 医院的天花板,白的,地板,白的,光,也是白的。 白茫茫一片,踩上去像踩着棉花,我一路跌跌撞撞,到了急诊室的走廊,走廊两边有一些人。 “乔边!” 谢如岑看到我,接着那些人的目光齐齐望向我,像刺,像火,每个人好似要把我撕裂、吞下。 我张张嘴,说不出话。 林阿姨冲过来,她痛哭着眼睛血红,一把猛地抓住我领口。 “我求求你……你把程洵还给我!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我求你了!” 她的声音从喉咙撕开。 有人在劝,有人叹气,有人扯拽着我。 我腿上发软。 林阿姨松开手,我撑不住跪到地。 能说什么?解释什么?我只能哭着道歉。 我想起了妈妈。 她会像林阿姨一样护着我吗? 她愿意拉我一把吗? 她看到我这副模样,会不会有一点心疼? 可闭上眼全是她离去的背影。 她不会。 往后的事情混乱模糊,我靠墙坐在地上,和他们相隔很远。 程洵和生死只有一线之隔,我多想把他从那边拽回来。 我多想说:“你快好起来,你想要什么我都给,我跟你走,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我会忘了贺折,我会用力爱你,求求你你快回来吧。” “出来了!”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 我坐麻了腿,起不来。 他们簇拥而上,听不到医生说什么,程洵就躺在那张病床上,被慢慢推来。 谢如岑到我面前,说了一番话。 我只听清了三个字“没事了”。 我站起来,看着程洵靠近,紧张的心吊在喉头。 很快又很漫长的一瞬间,他微微睁着眼望向我,唇畔轻抬一点笑意。 我想起了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问道:“你是哪个学院的学生?” 我称他一声老师,两个人的命运便纠缠在一起。 病房里程家人守着他,我枯坐在外面走廊里。 一些人陆续走出。 我缩着,想把自己缩到不被人看见。 这时,面前站定一个人,我从掌心中抬头,看到林阿姨。 她视线搁在别的地方,叹了口气,眼底是痛苦、倦意。 “程洵要见你,你去看看吧……” 我一愣,立即站起,脚下麻木,晃了一晃才站稳。 “谢谢阿姨……”我哑着嗓子。 她抓住我胳膊,恳求的目光注视我,说:“哪怕是先骗他,也不要让他难过,我求你了……” 她五指紧扣,似乎要攥出血痕来。 “好。” 房间里,程洵闭着眼睛躺着。 鬼门关走了一道,他回来,面容憔悴,唇色惨淡,像一块易碎的玻璃。 他听到声音微掀眼帘,叫了我的名字,说:“我还以为刚才是幻觉。” 我摇头,伸手轻覆到他掌心。 “抱歉又让你来看我。” 我泣不成声:“先好好休息,等身体好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他笑一下,轻皱眉头:“想你做的菜。” 我跟着也笑,说:“好,什么都行。” “我想起来,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说却没有说出口。”他微微扭头好看清我,“再不说,我怕没有了机会。” 我望着他。 “你不要笑我。” “不笑。” …… “我爱你。” …… 时间空了一秒,心跳跳乱一拍,我俯身埋头在膝盖上,从齿间挤出沉闷的一声。 “嗯。” …… 程洵睡去了,我待在医院没走。 时间一点点推移,我身边的座位不断有人来,有人走,渐渐的透出白日的热闹。 这份热闹是医院独有的,带着焦虑不安和苦涩。 我按开手机,屏幕上还是那个名字,那段号码。 “钟泉” 该是时候解脱了…… 我按下拨通键。 电话始终无人接通。 再多打一遍,有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喂。” “乔边。”是贺老的声音。 他问,“有空见一面吗?我有些事想问你。” 我回答在医院,走不开。 “没关系,我过去,到了给你打电话。” “好。” 我望着屏幕出神,最终也没有再拨通钟泉的号码。 车停在医院对面,我紧走几步过去。 贺老看了我一眼,让司机开去附近幽静的地方,谈话却还是在车内。 “程家那孩子怎么样了?” “脱离危险了,还在观察。” “那就好。”贺老叹口气,“打小没遭过罪,如今碰上飞来横祸,元气大伤,要恢复好估计得需要很长时间。” 我点头,讲述了当天发生的事和我的推测。 他倒并不意外,说:“这事儿不好办,没有证人,单凭你一人之言,说明不了什么。” “程洵险些丧命,再这样下去,怕下一个就是我。”我低头看着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把话摊开,“我准备告诉钟泉了,您别怨我,我只是不想再有人把命搭进去。” 他身形一动,抬起胳膊抵着窗沿,冷笑了一声:“你觉得他会信吗?没有证据,你的一面之词只会是个笑话。” 我一愣,稍作琢磨,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被钟泉无休止的报复,贺老乐见其成吧,因为只要没有我,真相就能湮没,所以他不会插手,还有可能到时反咬我一口。 气氛陡然间变得怪异,两人僵持着。 贺老轻咳一声,说:“我来,是要说贺折的事。” “……” “我知道你们两情相悦,当初你除了考虑家里,还因为有他。” “他呢,呵,刚成年就悄悄买了一处房产,没人知道……这么多年也很少住过,现在把你带去,大概为了和你一起生活买的。” “金屋藏娇?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啊,想法天真幼稚。” 贺老轻哂出声,不以为然。 我僵硬不动。 “我也知道他在泛江为保护你做的一切,我没有阻拦,是因为你有恩于我们家,出于感恩,我也想让你一生无虞。”他轻轻摇头,“本想你在泛江平静地过完一辈子,可惜你最后还是回到镜水这个是非之地。” 我不解:“不是您让嘉兰姐劝我留下的吗?还让她看着我不让我接触贺折?” 贺老目光暗下,稍作停顿:“小张这么跟你说的?” 我点头,他若有所思,似是默认,然后岔开了话:“以前贺折在暗中保护你,现在呢,亲自出手救你,医院陪着,取消婚约,带你到他买的房子,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护着你。” “他这么做,是站到了钟家、孟家的对面,钟家那小子性格狠,你是知道的,他如果了解真相,要报复,怎么对待贺折,你想过没有。” 我想起孟幻的话,也这么跟我说过。 但现在情况已经不一样了。 程洵搭上了命!下一个呢? 我抬头,尽力聚拢着眼里的泪光,说:“贺折再重要,我也无力顾及……我知道他能挺过去。” 贺老冷了脸色,空气凝滞不通,他半张面孔掩在行经车辆的影子中,晦暗模糊。 他说:“不为他想,你们家呢,你不想想吗?” 我轻皱眼角,看不清他的表情。 “当年你家能从一滩淤泥中走出来,是我在暗中竭力帮忙,收集证据、跑关系,为此得罪了不少人,有人因此失势垮台,甚至牵扯出更大的丑事……” “我对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太清楚你家现在的情况,不稳定,很脆弱,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敌人。” “只要我重新选择,当初对那件事有帮助的人,反咬一口,也绝无不可能。” “我好意提醒你,路是自己选的,天底下没有后悔药。” 贺老看着我,眼里冰冷。 “……”我问,“您想让我怎么办?” 贺老正坐了身体:“程洵要出国教书?” “嗯。” “你呢?难道不想继续完成学业?以你的能力,本可以走更远。” 我点点头。 “换个地方开启新的生活,总比在这里处处受人制约要好。” 他等我回应,我没说话,他便叫司机开回医院。 临了下车,他最后提醒:“你好好权衡吧,是要保家里一时平安,还是长久的安全。” 我一僵,推门下去,很快车子启动绝尘而去。 冷风顷刻将我围裹。 第37章 酒店通知退房事宜,连带收拾行李,换新的房间,用了两天。 两天后我再去医院,门大开,程洵那间病房空空如也。 我脑子一片白,呆愣几秒后才知道去问护士。 “你说201啊,家属办转院了。” “转院?转到哪个医院?” “抱歉这个无法透露给您。” “好,谢谢……” 我打电话给程演,对面无人接通,谢如岑也一样。 我呆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 来往的人零丁几个,我再次重拨程演的号码,微微偏头,见远处走来一人。 看清了,是钟泉。 目光对视上,他眼神错愕几秒,只字未言,朝病房里走。 我立即说:“里面没人,程洵转院了。” 他还是踏进去,没一会儿传出说话的声音,许是讲电话,提到了程洵。 他知道程洵的去向? 钟泉出来,折身走向电梯间。 我慌忙开口,问:“程洵去哪儿你知道吗?” 他仅仅身影微顿,将我视为空气,继续迈起步子。 “我没有害钟翊。” 话脱口而出,连同我自己,整个人慌乱一震。 钟泉转身回来。 他极力抑制着火气,一双眼睛冰冷刺骨。 他微微闭一下眼再掀开,紧皱了眉头。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我:“你再说一句试试。” 我掩下目光,说:“我没有想害她……” 下一瞬,他抬手狠狠一推。 我跌坐到椅子上,碰撞出巨大声响。 经过的人被吓一跳,停住脚步朝这边看。 “没有想害她?”钟泉冷哼,“故意朝人行道开,你说你没想害她?酒精检测含量那么低,我他妈就不信你没有意识!现在跟你多说一句我都想吐!” “程洵……” 他轻抖了一下眼皮,低了声音:“是,我找的人闹事,计划假人之手害你,没想到无辜连累程洵,不过这能怪谁?是你自己种的恶果。” “……” 他自眼底望着我,唇边讽笑:“我早就说过,站在你那边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程洵的结果你满意吗?” “哦,说起这个,还要谢谢孟幻。” 我一愣。 “没想到?”钟泉眸中阴冷,“呵,她不仅参与了整件事,房间号还是她提供的。” 我屏住呼吸。 我陡然想起贺折问房间号,是不是就和这件事有关? 看到我的反应,钟泉咋舌:“还是得怪你自己啊乔边,如果不是你介入她和贺折的感情,她怎么会想害你?想想一年前她还护着你……” 他摇摇头:“如今背后暗算,真够讽刺的……不过你在乎吗?小翊对你那么好你都狠心下得去手,终究是你活该。” 我攥紧手指在掌心。 “至于贺折……哼,早在之前出手救你,我就对他产生怀疑。他倒好,跑来质问我,为了你和孟幻取消婚约……”钟泉呵出一口气,乜来一眼。 “兄弟一场,不是因为你又怎能反目成仇?先是乔行,再是程洵,下一个,贺折?” 他突然俯身靠近,面孔放大到眼前,露出狠戾的眼神。 我缩到椅子尾部。 “我劝你别连累他。” 话从齿隙间挤出,字字是刀,就停在我眼前,好似下一秒就能刺穿瞳孔。 他说完要走。 我下意识阻拦,想也没想按住他的手臂。 “等等。” 他皱起眉,甩开我。 我吞了一口气,恳求他:“我求你别伤害云舟行吗……” 钟泉眼光忽闪,然后定睛,嗤笑出声:“她现在对你恨得咬牙切齿,你大可不必操心,好好选选是喝药还是上吊吧。” 他不耐烦地离开,电梯门开启又关上。 憋的难受。 我弯腰枕到腿上。 好像。 好像只有一条路了。 十二月深冬,镜水湖在寒风中荡漾着波纹。 暖色地环绕一周,也把光亮拨一些给深暗的湖水。 夜晚便不那么可怕了。 湖畔零星几个人,细微的笑声被风挟着传到耳边。 我望着远处夜晚的绰约灯光,它们和星星相接,好似银河零零碎碎洒下的,一半在天上云层间,一半在城市缝隙里。 这么多或明或暗的窗户里,却没有一个是我该回去的家。 我靠在长凳上拿着手机,用僵硬的指尖不停地按下一个个字母,字母再组成拼音,拼音成字,字遇到字成词,成句子,成为我想说的话。 我告诉乔行,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往后好好生活,不要再为我担心忧虑。 告诉程洵,把身体养好,一定会遇到一个深爱的人,和她并肩在世界每个角落。 我告诉谢如岑,她是我心里独一无二的小妹妹,温暖可爱,从来不是谁的替代品。 告诉张嘉兰,即使是听从安排,也要谢谢她的挽留,把我从泥潭中拖拽出来。 我告诉孟幻,抱歉没有坦诚相待,从小一起长大,无论如何也希望她幸福健康。 告诉季节夏,她才华横溢,勇敢地走下去,会拥有一个闪闪发光的未来。 我告诉贺迁,当年擅自为她做决定,也许到头来是一场错误,但已经无法回头。 告诉钟翊,等一等我。 最后是贺折。 两个字打出来许久,光标不疾不徐地闪烁。 我面对暗了又亮的屏幕,呼出一口气。 抬头看天,月亮行走在云层背后,时隐时现。 它伶仃一个,不知走去哪儿,也不知去向谁心里。 它只是悬置着,谁也摘不到。 我重新把目光锁向屏幕,那些字猝然虚无缥缈,变得毫无意义。 于是,我长按着按键,看字一个个消灭。 心里满了,又空了。 只留下“贺折”的名字,被眼泪浸透。 然后回车键空出很多行,直至翻新的一页,我小心翼翼地打出一行字。 “我很爱你,但是对不起,我要走了,你要开心一点,再见。” 再翻过很多张新的空白页,停了很久,留下最后一个问句。 “下辈子,我想嫁给你,好不好?” 遇到张嘉兰是在商场。 我刚从一家毛绒玩具店拎着大包小包出来,就看到她带着纷纷过来。 她打量了打量,惊诧道:“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我随便敷衍过去,跟纷纷打招呼。 她甜甜地冲我笑,说:“阿姨,你累不累?我可以帮你拿。” 我蹲下摸摸她的小脸,也笑:“谢谢纷纷,我不累。” 我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刚买的毛绒小绵羊,送给她。 张嘉兰便推辞:“你不用送,我本来就打算带她进去逛逛。” 我摆手:“不碍事,我买了好多个。” 纷纷抱着小绵羊爱不释手,向我道谢。 “这么多玩具,你哪来那么多小孩可送?”张嘉兰看了看袋子里的东西。 我回她:“送给我哥的小孩儿。” “啊?你哥有孩子了?” “没,以后会有。” 她困惑不解,随手挑出一个来看了看,说:“等出生了再送不迟。” 我笑笑。 她摇摇头,问我怎么回去,要不坐她的车,我说还得再逛逛。 “我们也得一会儿,你三点能完?到时电话联系你。” 我想了想,也有东西要送她,便答应了。 车平稳地行驶在开阔的马路上,我坐在后排,几乎要淹没在购物袋里。 “你和程老师分手了?”张嘉兰突然问我。 我手下一慌,本来要从袋子里拿出的东西又落了回去。 我说:“那么多事发生了,想不分都难。现在他家里人为了不让我见他,匆匆转院走了。” “去了哪儿?” “A国。” “这么远?”张嘉兰惊呼,镜子里映出她皱起的眉头。 似乎想起什么,她抬了一眼,说:“对了,上次在你电脑上看到的旅游攻略,也是A国……” 我嗯一声:“他本就打算去那儿教书。” “所以……其实你之前也想跟他一块去?” “没有。”我叹口气,见她专心开车,小心的把盛着项链的盒子塞到车座下,继续说,“但现在我想去,我知道应该是见不到他,但离得近好歹心里踏实。” 张嘉兰瞥来一眼:“要等他好了再回来?” “嗯。” “那估计得有一年半载,什么时候走啊?”她问。 “这两天吧。” 我垂眸看着手心。 纵横交错的纹路纠缠在眼前,每一条都打着死结。 遇到红灯,车缓慢停歇。 张嘉兰回头望向我:“那估计很久都无法见你,走之前我也就只能请你吃一次饭了。” “好啊。” 很快到酒店,作别之后,草草解决了一顿饭,我又重新出门。 深冬的天黑的很快,沿途灯光迷幻。 车里放着广播,在播报新闻。 “后头那辆奔驰是不是跟一路了?”司机师傅啧一声。 我一直恍惚着,没注意,回头看到后窗外一辆红色轿车并入车道,不是奔驰。 我开玩笑说:“可能顺路吧,您是不是警匪片看多啦。” 师傅笑了笑,倒真开始聊起了电影。 一路聊到目的地,我朝预约好的婚纱设计工作室走去。 店里灯光大亮。 “您好。”一位店员招待我。 她右手边不远处还有一对新人在挑婚纱。 “你好,我姓乔,预约好来看婚纱。” 她记起来,端着礼貌的笑容,说:“乔小姐,您是帮朋友挑对吧,您需要的几个款式我们已经调来了,请跟我去里面看看。” “好,谢谢。” 我边走,脑海中描绘着谢如岑身穿婚纱的样子,她站在婚礼殿堂,璀璨夺目…… “就是这三件。”店员停下。 我看到雪白的拖尾、晶莹顺滑的缎面、花纹精致的头纱。 其中一件让我眼前一亮。 羽毛点缀,雪花编织,灯光下粼粼有波纹。 我指给店员:“麻烦帮我订套这件。” 她一愣::“您不看看其他的?” “不了,这个有眼缘,我觉得适合我朋友。” 她低头填着单子,笑了:“您和朋友感情真好。” “嗯。” 我看着另一套婚纱。 裙子剪裁利落干净,没有繁复的蕾丝。 第一眼注意不到,第二眼便挪不开了。 “乔小姐?乔小姐?” 店员拍拍我。 她笑笑:“您要不要试试那件。” 有点尴尬,我摇手说不用。 她说:“难得碰到喜欢的,不试一试多可惜,等下次您给自己订婚纱,也能大概清楚想要什么样式的。” 嗯,倒也行。 我答应了,到更衣室去试裙子。 婚纱略略穿上,勾勒出身体曲线,抹胸位置刚好,露出的一朵玫瑰,仿佛是从心口长出来。 镜子里的人陌生遥远,红着眼角。 我背过镜子,反剪双手,想把到拉到一半的拉链拉上,却不料缠住头发,卡住不动了。 试了几次不行,我打开更衣室的门,求店员帮忙。 “你好,我……” 外面有光,四下一片空寂。 我抬头迎上贺折的双眼。 他望着我,目光迷离,像七月而过的风,带着灼热的浪,浇起一层湿痕。 他喉头轻动。 一眼之后,他仓皇地错开视线,立即转身背朝我。 他低下头,将手抚到脸上。 他在发抖。 第38章 有一年贺家的小叔叔结婚,新娘是我的直系学姐,关系很好,她叫我去当伴娘。 前一天彩排,新人还没到场,筹备的人要计算流程时间,让我按新娘的路程走一遍,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条很长的拖尾裙子,我穿上,走路都困难。 我等在外面迟迟听不到音乐,乔行来了,扫了裙子一眼,问:“你这是?” “替新娘走位。” 他笑了笑:“长辈不在,我带你入场。”说着抬起胳膊。 音乐响起,门打开,我就挽着乔行进去,笑个不停。 我还记得我和乔行说,我以后结婚可不穿那么长的裙子。 交响乐典雅隆重,我踩着旋律往前走,把注意力从裙摆移向前方,便看到不远处台子下站着的贺折。 他白衬衫黑西裤,身姿挺拔,目光悠远柔和。 我心跳加快。 乔行啧一声:“他演新郎啊?还想占你便宜。” 我摇摇头:“不知道,刚才没见着他。” 表面淡定,心里早乱了。 走到相应位置,需要换新郎挽手。 乔行按住贺折,说:“叫声‘爸爸’,我就把人交给你。” 我笑出声。 贺折淡淡地瞥他:“真的?你不怕我把你的那点儿坏心思告诉钟翊她哥?” “什么心思?”我也望向乔行。 乔行一愣,轻笑:“你不也一样?要不我先跟乔边讲?” “……” 两人相持着,你一言我一语,我夹在其间。 乱成一团,最后被人给轰走。 现在想想,眼前的情况,好似是往事重演。 “您怎么了?”店员过来,看明白了,“哦,稍等我帮您弄一下。” “好……谢谢。” 我面对镜子垂着头,听到拉链响动,缠绕的头发脱离了卡扣,散在肩膀上。 “很漂亮,胸口的玫瑰恰到好处。” 店员轻拉我到中央。 我抬起一眼,镜中人不真实,飘渺无边。 “贺先生,您可以回头了。”店员叫贺折。 我从茫然中回神,在镜子里寻觅到他的目光。 “把头发挽起来,戴上头纱会更好看。”店员说着,给我一根皮筋,再把白纱取下。 我听她的建议,双手拢着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发髻。 “您个子高,稍微蹲一下。” 我屈下腿,让店员帮我戴。 “我来吧。”贺折开口,声音又清又冷。 未等我反应,他已走近,两手托住白纱掠过耳际,听着店员的话,将它笼在我头上。 他稍作整理,手指无意地触碰我的后颈、耳廓。 他指尖发凉,衬得我浑身更烫。 我微垂着头,看到他微动的喉结,再是掩在衬衫衣领后的锁骨,锁骨上一粒痣,随着他的动作时隐时现。 一层薄纱被放下,笼罩在了眼前。 好似把五感隔绝在外。 我抬起头,迎上贺折漆黑的眼眸。 隔层纱,就像笼了一层雾,将颜色都晕散开。 他低头看着我,视线游离在我脸上的每一处,然后轻轻笑了。 这笑容如短暂的春光,沾着清晨露水的湿气,一晃而逝。 店员有事先出去,只剩下我们两个。 贺折捏住头纱的两角,缓缓掀开。 雾散尽,他的五官外貌便重新清晰。 在目光接触的一瞬间,我心底有个声音。 “下辈子,我想嫁给你,好不好?” 天知道,我多想把“下辈子”这三个字去掉。 “我后悔了。” 贺折打破缄默,捧着我的脸,指尖在我眉眼处轻蹭,说话的声音低哑。 我迎着他的目光:“后悔什么?” “后悔想要放你离开……”他说,“这次不会了,我不会让你再走。” “嘉,嘉兰姐告诉你的?”我问。 他点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我爷爷之前找你,是为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 贺折低下眼,目光锁向我胸口处的玫瑰,滚烫的视线仿佛能将花瓣灼烧。 “什么时候纹的?疼吗?”他开口问。 我下意识用手遮住,没有回答,继续上个问题,说:“我求他帮忙,被举报贪污那件事。” 他笑了一下:“老人家默许我参其中,足以摆明立场,又怎会帮你,还抽空去见你?” 他探寻的视线如尖锐的刺。 我小心避着,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方法,只能试试。” 我问他:“是你看到,还是嘉兰姐跟你说的?” 停几秒。 “嗯,张嘉兰替我办事。”他眼里无波无澜。 我突然觉得好笑。 所有人都在说着谎话,做着遮掩,算着计谋,藏着真心。 贺折如此,我也一样。 我叹口气:“我觉得累,你也很累吧,贺折。” 他微动眼色。 “宋修明告诉了我你在泛江为我做的一切,那些好,我偿还不起。”我坦白。 “没有我,你就不用备受煎熬和折磨,放过自己,行吗?” 贺折微愣,一声闷笑。 “没有你……你一声不吭离开琼山,回去找不到你,知道我什么感觉吗?”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左侧胸膛,胸腔下面心脏跳动如擂鼓。 他一字一字轻声说:“这里,疼得要裂开。” “比之前遭受的折磨痛苦百倍。” “我已经把心剥给你看了,你呢?你要守到什么时候?” 他眼底有泪。 我好想捧着他的脸吻他。 可往前一步,就在悬崖之下。 这时,店员进来,说订单做好。 她看到我们站在一块,又问:“需要我帮你们拍张合影吗?” 我想说不用,贺折却点头应一句:“麻烦了。” 他握住我的手。 “新娘看镜头,笑一笑。” 我听到称呼一愣,朝前方看,始终定不住目光。 草草拍完,去更衣室换衣服,我听见外面贺折和店员在交谈。 “两位什么时候办喜事?” 贺折轻笑:“快了。” “那先提前祝贺你们。” “嗯,谢谢。” 我听着也想笑。 什么快了,又怎么可能。 一前一后走到店外。 寒夜中,繁华街道被灯光铺陈,来往穿梭的人结着伴,匆匆而过。 我停下脚步,贺折转头看我,皱了皱眉。 我解释说:“还有别的事,我去那边打车。” “哪儿,我送你。”不等我回答,他直接来牵我的手,朝车停的地方走。 我挣了几挣,他索性五指紧扣,掌心贴合着掌心,指下用力。 随便他吧。 车内安静,徒留呼吸。 窗外是绵延的夜景,灯和灯的影子混作一团,光色陆离。 “乔行要结婚,你知道吗?” 我愣住。 他目视前方,淡淡的说:“选在这个关头,万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估计很快QIAO又能重整旗鼓,乔行也能走出困境。” “嗯。”我扭头向窗外。 “以前他喜欢钟翊,还想过要给她一个什么样的婚礼,被你误导的,竟然计划要在现场放些小白兔。”贺折微微眯起眼睛,轻笑。 “好在因为脾气冷,钟翊并不喜欢他,不致于让婚礼成了动物园。” 听着,我心里绞出一片痛楚。 漫长的停顿后,他不再笑,说:“钟翊也不喜欢我。” “……” 我糊涂了,迷茫地望着他。 “她出的主意,帮我追你。”贺折目光微颤,“举止言语暧昧,我对她好,全都是演给你看的。” 所以…… 所以…… 那些有关他的事,也是钟翊故意讲给我听的…… 我…… 记忆像是被打碎了重新拼合。 车缓缓地停稳在路边。 贺折向后靠在座椅上,闭上眼,又用手遮住,他的声音在抖。 “钟翊的死,我难辞其咎……如果没有那么多弯绕,你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颈项修长,因为说话和哽咽微动着喉结。 “是我害了你。” 时间像泥沙堵塞了河流,凝滞不动。 我就站在河这边,望着对岸的他,我拼命喊他,呼喊里却毫无声音。 “乔边。“ 贺折露出眼睛,望着我,眼底发红:”这件事我已经告诉钟泉了,现在我和你一样,都是他要报复的目标,你可以不用再逃,让我保护你,好不好?” 他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从未如此卑微过。 我看着他,想起镜湖的月亮。 很久之后,我魔怔般,点了点头,说:“好。” 他眼中满是愕然。 顿了几秒,他如释重负般浅笑,笑中有一片潮湿。 他倾身,伸手揽住我脑后把我带到他眼前,迷离地看了一遍再一遍。 带着眼泪咸涩的吻,压了过来。 呼吸变得灼热,我觉得冷,极力向他索求着温暖。 亲了一会儿,他停下稳住喘息,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蹭着鼻尖,哑着嗓子问:“你爱我吗?” “嗯。”我点点头。 他低声一笑想说什么,我已经捧住他的脸回吻过去。 …… 汽车重新启动,沿途景色正变得陌生。 “这是去哪儿?” 贺折回答:“上次带你去的那套公寓。” 他眸中深藏欲望,嗓音暗哑,看了我一眼。 “想要你。” 交错着呼吸和心跳,迷离夜色中一室旖旎。 指尖缭绕,掌纹纠缠,骨头磕碰着骨头。 汗液滴湿玫瑰,两段灵魂两颗心相互交叠。 喑哑的气,夹杂了猫似的破碎嘤咛,从细微缝隙间流淌到夜的暗河。 河中潺潺,荡着涟漪漾出了堤的两岸。 外面的猫“喵”了一声。 第39章 “是不是饿了,小猫?”我伸手轻轻刮蹭贺折的眉间。 他微微睁眼,月光洒在睫毛上,像降下了一层薄霜。 “哪一只?” 我摇头:“分不清楚。” 他轻笑,把脸贴近,被子底下脚碰到踝骨,手揽住腰。 他声音很低,问: “你呢,我喂饱没有?” 我脸上一热,照着他脖子轻咬。 他将我搂紧,再松开。 两人相对,目光交汇,手指绕在一起。 我和他说:“你那块丢了的手表,是在清池花园公寓里,现在放在我哥那儿。” 贺折微愣,然后想起来了:“难怪一直没找到。” “你在那儿住过?” “嗯,因为想你。”他眼里满是温柔,“一开始只是偶尔,后来没想到越住越久,甚至不想走。” 我心间紧皱,蜷成了一团。 我看着他,他像湖中的月亮,一触即碎。 “原本我只想看你在泛江平安过一辈子,但你的情况越发不好,服药、酗酒,然后就出事了……” “幸好房东发现,幸好当时我在,幸好……”贺折望着我,轻叹。 我不敢看他,伸手盖住他的眼睛,哽了一下喉头。 我说:“如果我死了,你不要浪费太多伤心的时间,人死不能复生……或许,或许是一种解脱呢。” 他的睫毛蹭在我手心里,略带痒意。 他攥住我的指尖:“不要说傻话。” “泛江太远,要保护你平安,只能让你在我能看到的地方。”贺折说。 “张嘉兰本来是为我爷爷办事,之后她妹妹坐牢,我托她照顾你,后续她家的麻烦也是我在处理,所以她出于感谢,慢慢开始替我做事。” 原来是这样,帮张嘉兰的是贺折。 他继续说:“我托她把你留在镜水,看你慢慢好转。后来孟辛泽认出你,乔行找到你也是迟早的事,想着你会搬回清池花园,我着手处理留在那儿的生活用品,多停留了片刻,没曾想和你重逢。” “不过也好,我不需要再躲藏……我也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看着你。” 一滴泪从我的眼眶涌出,跌落,再埋到枕头里。 贺折伸手来轻捻去,徒留一点湿痕。 “可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快碰到钟泉,也没想到你轻信他的话,以为死就能解决一切。” “终归是害怕,我知道张嘉兰母亲受伤,请她帮忙引导你去了琼山,先远离钟泉,再用照顾老人的理由,让你暂且安置在那儿,有人在,我能放心。” 我一愣,背过身,泪水止不住地掉落。 每一个转折,每一步,我一直以为只有我独自一人。 我从没想过他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牵着我的手,避过风雪,躲过荆棘,步入平坦。 河水走在桥的两侧,随它左右。 我的身边,他一直都在。 胳膊揽来,他紧贴着我后背,将下巴抵在肩膀上,轻声哄着:“好了,好了,不哭。” “之后泛江的事重演,我看着你放纵堕落,看着你在街上和男人旁若无人的接吻,我气到想杀人。” “我恨你自暴自弃,恨我得不到任何回应,压抑了那么年的感情在那一瞬间爆发,我疯了一样,什么都不在乎,只想得到你。” “那时,我都已经想好,要带你回去。” 他的吻又轻又浅,印在颈肩,掀起一层一层热泪。 “可当我回去,你已经走了,音信全无。” “我们一同长大,我等了你二十多年,我不怕,因为我知道你在哪儿,你不来,我可以去找你……可你走得坚决无声,像一粒沙子沉入海底,我开始害怕,心都空了,不知你去哪儿,更不知你是死是活。” 我听着他的一字一句,埋头在他臂弯中,把哭声极力压抑到齿缝。 贺折叹出一口气,将我搂紧:“对不起,是我的错……” “之后你终于回来,我不敢再去见你,听说你在照顾朋友的弟弟,听说你去金鹤湾住,为了靠近你,我也搬去那儿,多少次路过却只能远远地望一眼。” 他低笑:“我只碰巧见过一次,是你和小雪球在院子里玩。” “后来,有一天,张嘉兰给我打电话,她听程演说你要去朝会。我去了,看到你坐在凉亭里,头发长了也瘦了很多,那一刻,我才觉得心不那么空。” 他的心不再空荡,我的心却要炸开。 火热的气流从腹内烧起,烧着了四肢百骸。 我翻身回去,滑出他滚烫的怀抱,然后肘部支在两侧,塌着肩。 我和他,一上一下。 长发垂落,扫在颈窝,他顺势抚上我的脊背,望着我,眼里柔和一片。 “怎么了?”他嗓音哑着。 我垂下眼帘。 “我也想要你。” 他轻笑:“好。” 最后的余音被吻入夜中。 又听外面猫“喵”了一声。 天际灰白,隐约有光。 贺折还在熟睡,我小心地掀开被子下床,光脚在地毯上毫无声息,只是腰腿酸痛,走起路吃力难受。 开门后,小猫在窝里睡觉。 大猫又在乖乖等着,看到我蹲下,直接爬到我怀里。 够黏人的。 我回头看床上的人,心下笑了笑。 洗过澡,我抱起猫回到卧室,发现贺折醒了,睡眼惺忪望着我。 他探手摸了摸猫脑袋,问:“怎么起那么早?” “我得回去改一张画稿,出版社今天晚上就要用。” “拿东西来这儿工作,我开车过去。” “嗯。” 他坐起身,光裸的脊背有几道红痕,我下意识低头看自己,也发现胸口红的几块,不自然地别过身去,耳根发热。 走之前,贺折帮我吹头发。 他的手指穿过发梢,轻柔地梳理。 暖风吹拂,怀里猫咪昏昏欲睡。 一切都像身在梦境,美丽纤细,不知道延续到哪里,才会破碎。 到酒店,我把东西装进袋子。 贺折看了一圈,说:“我看东西不多,不如收拾一下搬去我那儿。” “过两天吧,等我忙完,等你有空,杂七杂八得花不少时间。” “嗯,也行。” 他拿过袋子,牵着我的手回去。 两个人体温都凉,十指触碰着十指,相互取暖。 车到半程,天上开始飘雪。 雪屑纷纷扬扬,由疏转密,落到窗户上的被雨刮刮去筋骨,落到地上的被迅速碾成泥水,只有落在高处的,聚集成一片。 “每次下雪总让我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贺折的视线散在窗外。 “那天也下雪,我和乔行在连廊底下,看见你戴着红围巾,很长,拖在地上,穿一身黑裙子,慢腾腾地走来。” 我听着,记忆里一团模糊。 “走近了,没什么精神,半张脸都藏在围巾下,笑起来眼睛弯着很好看。” “乔行做了介绍,我叫你‘乔乔’,你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塞给我。” 贺折轻轻一笑:“大概是被糖收买了心,从那以后我的目光都只在你身上。” 我一愣,低头道:“可我只记得你叫我名字。” 他笑笑:“已经足够了。” 雪继续在下。 带着一身寒气回到公寓,我催贺折去洗澡。 浴室中水流作响,腿边大小两只黑猫“喵喵”直叫,讨要早饭。 没养过猫,不知道多少量,也不知道怎么搭配,只能先试着给少一点。 不够再加。 难得是给人做饭,折腾来去,煮出一锅米饭炒出了两盘菜,一盘西红柿鸡蛋,一盘鱼香肉丝。 猫又叫几遍,猫粮我再放一点儿。 贺折穿着浴袍走来,额前湿发滴答几粒水珠。 许是刚洗过澡,他眼睛、嘴唇都带着湿气。 见我蹲在猫身边看它们吃饭,他也并肩蹲下,轻缓地抚过小猫的后背。 “你来以后,它得改名了,你想叫它什么?” 我想了想,说:“乔小乔。” “嗯,大的呢?” 大的脾气温柔又克制,有些随主人。 我看着贺折,弯起眼睛:“叫‘小贺’。” 水光在他眼中闪烁,吻落在我嘴上,带着热水的雾气碾了又碾。 小猫以为是什么好吃的,探头凑上来,亲了亲我脸颊。 我忍不住笑场,拭去他脸上的水渍,说:“走吧,去吃饭”。 贺折坐到桌前。 见他发稍还湿,我去拿了块毛巾,站在他身后帮他擦干。 “有没有觉得有些不真实?”他突然问。 我动作一顿,再恢复如初。 “好像第二天醒来,一切又是原样。” 我一愣,环住他肩膀,侧脸隔着毛巾贴在他的发顶,说:“我在呢,不会的。” 落地窗外几乎没有风,雪花静静飘下,形成巨大的雪白帘幕,如梦似幻。 吃过饭,贺折接了两个电话。 我在靠窗的桌子前拾掇好设备,打开了未完的稿件。 猫咪跳上桌,就趴在我手边,追着笔玩,我只好把它按到腿上,轻抚几把,它打起了盹,呼呼噜噜。 贺折换好衣服,走过来对我说:“我要去趟公司,会要开一整天,得晚上才回来。” “好,雪很大,注意安全。” “嗯。” 他俯身亲我,没喝酒,却满眼醉意。 门合上,房间寂静如死灰,只剩我一个人。 我看着屏幕上的笔触一笔一笔,眼泪啪嗒啪嗒,停不下来。 脑里萦绕的全是他的诉说,全是他的温柔。 我呢? 捧了希望给他,然后亲手打翻。 他剥开了心,我却要把这颗心摔碎在他面前。 一片混沌不堪。 我起了烟瘾,却摸不到烟。 我攥紧发根,想从脑子里倾倒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如果竖起耳朵仔细的听,能听到雪花簌簌。 睡醒的猫跳下膝盖,在屋子里和另一只追逐打闹。 钟表走到十点。 我打电话给贺老,说想见他一面。 他让我想通了就找他的律师,留了一个联系方式。 望着电脑愣了很久,我终于还是打算约律师面谈。 一路经着风雪,落得我满头琐屑。 拍了两拍,我抬头看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冲我挥手。 他出具了贺老给我的补偿,海外房产、留学计划、账户基金,细到接下来一个月每一天的机票,都提前预定好。 “如果您同意,就在这里签字。”他说,“等您飞机落地,这些手续会进入下一个流程。” 我喉咙一哽,问:“那我要是不走呢?” “听闻您哥哥婚事将近,要娶万家的女儿?贺老守信不动乔氏,但万家?就不好说了。” 守信? 我听懂了,贺老明面遵照以前的“交易”约定,实际釜底抽薪,从一旁慢慢瓦解。 我抬头问律师:“最晚什么时候?” “这周末。” 我心里数着日子,还能骗贺折几天呢? 第40章 跟律师谈完出门,漫天雪花寂静无声的喧扰。 我打车又去了商场,买了一身黑裙子,再戴一条很长的红围巾,围住半张脸。 临走前我在镜子里照了很久,表演着弯起眼睛的笑。 不知道是不是贺折第一次看到的记忆中我的样子。 下午三点,快回到公寓。 哦,我还忘了一样,便去超市买了一袋糖。 返程途中在嘴里嚼化几颗,甜到舌根。 结果回去进不了公寓,门是密码锁,尝试了多次都不对。 我发消息问贺折。 他直接回电话来:“你去哪儿了?” “回来你就知道了,一个惊喜。” 耳边传来他一声浅笑:“好,我大概七点回去,密码是659780。” 我默念一遍:“什么含义?” “是一句话每个字的笔画数。”贺折稍作停顿,说出答案。 “乔边、贺折的家。” “家是10笔,按0算。” 我愣住,眼睛酸了。 那么多年我梦寐以求的地方,我以为回不去的地方,就在眼前,甚至静静地等待了我很多年,一个家,只有他给了我。 电话里隐约喧闹。 贺折说:“好了,我还有事,你记得好好吃饭。” “嗯。” 打开门,两只小猫迎过来。 室内森森寂静。 多希望窗外的雪是瓢泼的暴雨,好借它挡一挡眼泪掉落的声响。 小猫被裙摆上的扣子吸引,抓来抓去,大猫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团到我身侧。 一个人两只猫,都缩挤在家的门口。 七点钟,我往兜里塞了一把糖。 到楼下,外面已经全白。 雪转小,零零星星洒着。 我埋在围巾中,跺着脚,目光追着来的车辆。 路灯底下,积雪微弱闪光,脚踩着,咯吱作响。 总也不见人来。 冷得厉害,我连打几个喷嚏,打电话问。 等待许久后,贺折接起。 “喂。” 不远处一辆车缓慢停下。 “你怎么还没回来?” 刚问出口,就看到贺折从那辆车上下来,低头边走边听电话。 灯影在他身上笼了一层薄雾轻纱般的光晕。 我眼底发热。 “贺折!” 他抬头,脸上先是迷茫,然后看到我朝他跑去,目光由困惑、惊诧,转为炽热。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 “给。” 他看着我,笑得纯粹无瑕,好似从未这么开心过。 慢慢地,他眼里涌出泪,不断滚落。 他下意识低头,抬起手背到嘴边,想要遮掩,游离着目光,又忍不住望向我。 时间无法往回拨,我能做的,只有尽力拥抱现在的他。 耳畔是低哑的哽咽,和着雪的窸窣声响,都揉化进心里。 我问他:“当时我是不是这样?” “那时你走的慢,没有跑。” “慢不了,实在太冷了。” 他抱紧我:“走,回家吧。” “嗯。” 雪地上留下交错的脚印。 “你之前有没有喜欢过别人?”贺折问道。 我想了想,说:“二年级的时候,我觉得转来的男学生长得好看。” 他的手在我腰处收紧。 我往他怀中靠:“你最好看,我最喜欢你。” 他轻轻一笑。 关上电脑,我转头看到贺折坐在沙发上。 他侧面向我,低头看平板,偶尔指下划过。 怀里还睡着小猫,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他察觉到我的目光,微微侧着头,手撑在太阳穴,轻垂眼帘看着我:“工作完成了?” “嗯。” “来这儿。”他放下平板,拍了拍沙发。 看着他,我想起来一件事:“等等。” 我从包里翻出速写本和铅笔,坐到邻近他的沙发上,支起腿当画架。 “说好给你画一张肖像,都没来得及。” 他一愣:“你还记得……” 他起身找到钱包,将一张两折的纸翻出。 纸上的铅晕开了,他年少的模样浮现,满眼笑意。 现在看来,笔触生涩画得不好,却珍藏着他的心意。 “我都不知道,看你的时候我的眼神原来是这样。”贺折说,“现在呢,还是吗?” “我画给你。” 少年稚气退去,他目光深邃。 边画边聊着,笔下娑娑作响。 我说:“好多年都没听过你拉大提琴,上一次还是跑去你们高中看你演出。” “琴在镜园老宅,下次我拿来。” “我记得当时礼堂有一块圆的屏幕,悬挂着,上面是月球的影像,黑暗中一束光,你就在月光里演奏。” 贺折淡淡的笑:“你竟然还记得。” “结束后好多人送你花,一直送到后台,都迈不开腿……” 稍作停顿,我眯起眼看着他,说:“其实我之后也送了。” 贺折一愣:“怎么没告诉我?” “我送的是盆栽,是一盆从爷爷那儿偷搬来的鹤兰望,到你家遇到常阿姨,我说是庆祝你演出成功,她觉得你养不活就让我搬到了花房。” 我拿起铅笔蹭去不要的线,说:“应该早就死了吧。” 贺折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现在还在,而且经过分株,已经有不少了。” 我心中惊喜:“真的啊,有机会想看看。” “嗯,我会带你回去。” 我点点头,把注意力放到画上,勾勒他的鼻梁、下颌。 他后靠到沙发,目光有些漫不经心,问:“那你从什么时候才开始喜欢我?” “我哥生日那天,你发烧烧傻了,亲我。” 再抬头看他的眼睛,他已然凝聚起视线,回望我。 “可你之后见到我就躲。” “你还不是一样,我以为你烧糊涂了。”我说着,做完最后的调整。 纸上是铅灰描绘的贺折。 “好了。”我拿着画坐到他身边,递给他看。 两三秒后,画纸打翻,铅笔跌落。 我被拥到沙发上。 贺折垂眸,眼里燃起了星火。 我伸手去触碰他的脸颊,说:“都怪你。” 他喉结一动,弯起眼睛:“嗯,怪我,我当时错以为我惹你讨厌。” “没有,我喜欢你。”我抬头亲他一下,再躺回沙发。 他眸中暗下,回吻我,动作轻缓温柔。 呼吸溶在呼吸里。 突然他把我抱起,我一时失去重力,下意识搂住他脖子。 他眼光迷离滚烫,抱我离开沙发。 我微皱眉,问他去哪儿。 “床上。” 一室旖旎,猫又被挡在外面。 以为逃避就可以不去面对痛苦,等到无处可躲,痛苦就会成千上万倍予以返还。 这就是我和贺折的现状。 短短几日,宛如暴风骤雨之前的风平浪静,谁也不知道触碰它的开关在哪儿。 和出版社谈完合同终止,我回到公寓睡了一觉,醒来洗了个澡。 水声中隐约听到开关门的动静,估计是贺折回来。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一天,天空无云,澄碧透彻。 阳光照射下,未化的冰雪波光粼粼。 我从浴室出来,看到外面的景色,也看到景色里的贺折。 他背对我,听到动静也没有回头。 我内心隐隐不安,问他:“怎么中午回来了?” 发梢滴着水,掉进颈窝,激起点点冰凉。 贺折置若罔闻地站着。 喉咙干的厉害,我叫他名字。 “贺折。” 一声冷笑之后,他侧过身斜睨着我,眼底猩红。 我看清了他手里攥着几张机票,明白了,心里的火焰被一盆冷水突然浇灭。 梦那么快就要破碎了。 他一步步走近我。 他一把将机票掷到我面前,话从牙齿间倾出。 “这是什么?你说。” 我根本不敢抬头。 地面翻开的票面上,一行行英文小字,如同濒死的蚂蚁,扭曲挣扎在一起。 “你根本就没打算留下来,是吗?” “那些甜言蜜语也全是缓兵之计,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对吗?” “是为了程洵?” 他平静地发问,情绪都压抑在不稳的气息中。 他一手捧住我的脸,指尖隐隐透力,眼里浓雾惨淡。 “说话。” 我在慌乱中闭上眼,点了点头。 他掌中一颤,接着如同力气丧尽,五指顺下颌骨滑落,放到我脖子上逼我抬头。 “我做那么多还不够是吗?是不是我也要被捅一刀,你才肯留下?” 他微低眼帘,把痛苦缩在眉心里,目光在我脸上流转,突然浅淡半分。 “你不能这么对我。” “你不要跟他走,好不好?” “你不是爱我吗?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本该是天上的月亮,却被碾到泥土中。 他恳求的语气越发卑微,目光狼藉地追寻着我。 我仿佛置身在荆棘丛林。 四面涌来的全是舔血的尖刺,我还要亲手把这些刺扎到贺折心里。 “难道你看不出来吗,遇到程洵以后……”我屏住气,抑住颤抖的声音,说,“我早就变心了。” “暂时答应陪着你哄着你让你开心,是因为……” 我吞咽下一口气,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把最后的话血淋淋地扯出腹外。 “我可怜你。” 他的脸色瞬间惨白,视线涣散开,眸中漾出波澜,泪水夺目而出。 “你可怜我?”他冷冷发笑,扯着衣领拽把我拽到他面前。 “你以为这样说我就能放你走?太天真了,乔乔。” 他嫣红的舌尖抵上牙齿,轻轻一拭,然后将自己的领带撕开,拖拽着我朝卧室走。 颈口勒得发麻,我抗拒地挣扎,他便手中用力。 我陷在柔软的床铺里。 他欺身而来,像一头发狂猛兽。 感觉到疼痛,我梗紧眉头,却把整个人摊开了,让他宣泄。 他诧异我的不反抗,停下垂眸看着我,眼里还是湿的。 “这也是你可怜我?” 我没说话,抚过他的眉梢,抬头吻他。 他愣住,恍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伸手掐肩将我按回床铺,眸子里沉淀着无边的幽怖漆黑。 “给我生个孩子,你是不是就舍不得走?” 我一愣,心全乱了:“你疯……” 话音被吻吞去,他紧掐住我手腕,肆虐到夜幕降临。 第41章 已经四天了。 我困在这里,四下寂静,脚边的猫偶尔会叫一两声。 电视成了背景板,我调成静音,留下影像,从早到晚不停变幻着光影色彩。 贺折拿走了我的一切东西,手机,包,笔记本,证件,他改了密码,反锁上门,从里面打不开。 吃饭的时候他会来,两个人之间相对而坐没有话,只有杯盘相碰、饭菜咀嚼的细微动静。 然后上床,做的时候紧闭窗帘漆黑一片,我看他,才发现他也在看着我。 贺折忘记药箱有避孕药,等他走了,我就去吃药洗澡。 有一天他去而复返,那时我手里还拿着药片板。 “你在吃什么?” 他走过来,拿去一看,沉默几秒后只是望了我一眼,然后去清理药箱,夜里便没再走。 我和他分坐在沙发两端,中间好似隔着幽邃银河,彼此无法触碰。 电视里放着电影,狂风席卷巨浪,渡轮要跌入深坑漩涡。 我开口,声音嘶哑的问:“我们这样,要到什么时候?” 他淡淡的回答:“到你生下孩子。” “我不想要。” “我想。” 贺折起身靠近,作势要来抱我。 一股热流潮涌而来,我搡开他去了卫生间,看到内裤上的经血,长舒了一口气。 夜色浓稠,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掀开被子想下床去客厅,却被贺折伸手揽回怀中,他体温滚烫,我才觉出不对劲。 “发烧了?” 他嗓子发哑,说:“不知道。” 摸上他的额头,更是热得烫人。 我挣开他去拿体温计,找到耳温枪放入外耳道,数字显示39.3度,烧得有点儿高。 “去医院吧,家里没有退烧药。” 他把额头贴来,从我身上汲取一丝清凉,摇了摇头。 我叹口气,先喂给他一杯水,又去拿了几条湿毛巾,敷在他额头、手腕上,再用海绵浸泡了凉水,擦拭身体,间隔十分钟,把毛巾换一遍。 折腾到后半夜,他眉目舒展开,再测体温,已经降到正常值。 我松了口气,换了干毛巾把汗和水渍擦去。 他闭着眼,额前发梢被水沾湿。 我伸手梳理开,看着他,挪不开视线。 分开的这几年里,记忆里前半段全是少年时期的他,最后定格在机场分别时的拥抱。 之后能上网,我疯狂搜索他的消息,都只是文字,翻了很久,才找到一张,看到的那一刻,像是怅然若失又像失而复得,情绪交杂,纠缠在一起。 刚到镜水的时候,每时每刻我都想回镜园找他,可到了门口却满心胆怯,到对面呆坐到天黑,毫无所获地走了。 慢慢的他偶尔在电视新闻中露面,衣着光鲜,神采奕奕,我才发觉我和他身处两个世界,他离我越来越遥远。 再慢慢地,他沉入我的心海,我在海底,他在我无法触碰的海面。 天光泛白,透过窗帘。 贺折翻过身,轻咳一声,微微睁开眼。 “你一晚上没睡?” 我点点头。 他看着我:“可怜我至于做到这份儿上吗?” 我叹气不想回答,转移话题:“起来吧,我煮了粥。” “你到底在躲什么?” 脚步黏滞一下,我还是没有回应,沉默地走出卧室。 门就在眼前,我悄声靠近,下意识转动把手。 “嘎哒”一声,门开了,冷风灌进来。 猫凑过来,从门缝里伸出去爪子试探,怕它跑出去,我用脚轻推开它。 关了门,我转头看见贺折站在不远处。 他脸上病怏怏,眼里暗淡无光。 猫在我腿边蹭来蹭去,奶声奶气“喵”了几嗓子。 “不是要走?”他看着我,声音很冷。 我哑然无声,目光游移在他身上,散开焦点。 他朝我走来,一把拽住我胳膊,拖了几步,再打开门,他将我推至门外,说:“行啊,你走吧。” 他不管小猫已经趁机跑出去,狠狠地将门摔上。 我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冻得牙齿打颤。 “乔小乔!” 猫到楼梯口没影了,我怕它跑丢,一边唤着一边找,往下两层,它缩在墙角,看见我“喵喵”直叫。 我抱它到怀里,能感受到它又怕又冷。 坐在楼梯上,我拱起背蜷作一团,一人一猫相互取暖。 冷风刮进耳朵,寒气塞满五脏六腑。 约莫几分钟后,脚步声响起,我回头看到贺折站在楼梯口,拿着一件大衣。 他看着我,眼睛被风吹红。 他过来把衣服裹到我身上,再将我抱到怀里,回了家。 没有别的话,吃过饭贺折去看文件,我在沙发上犯着困,渐渐入睡,醒来时他已经离开。 正当我以为没有可能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这一天,我仰着脖子靠在沙发上,小猫踩在我胸口,抓着头发玩。 门一响,我闭着眼没有反应。 接着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我一愣,歪过头,竟然是孟幻。 她只是短暂的看了我一眼,然后目光在整幢房子里游离。 她神情困惑,眼眸中暗涌着苦痛。 “孟,孟幻……” 我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她重新望向我,提起一口气,下巴微颤,说:“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的这套房子……原来是用来藏你的。” 她将包里的一个文件夹给我。 “是贺爷爷告诉我的,里面是机票证件银行卡,你要是想走,只有现在。” “手机贺折拿着,我没法给你带来。” 我愣怔几秒后,定了心,说:“我去换衣服。” 孟幻跟来卧室,站定在我身后:“都是他买给你的?” “之前就有。” 我第一次打开衣柜的时候吓一跳,贺折说都是我的尺码。 他甚至备置好一对牙杯,一对枕头,两双拖鞋,两套浴衣,两只猫。 孟幻悲凉一笑:“原来他把这儿,打造成了一个他和你的家。” “怪不得他不愿意碰我,他把所有都留给你,包括他自己。” 我顿了几秒,将扣子别过扣孔。 “我多想成为你啊……他最痛苦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带他一点点走出创伤的人也是我,对他好的人也是我。” “你呢?伤他的心,一遍又一遍,可他还是眼里只有你。” 沉默半晌,我低头说道:“以后就好了,他找不到我……我不会去A国。” “什么意思?” 眼前放着虚无暗黑的未来。 我摇摇头:“不去找程洵,只是想去别的地方。” 孟幻没再说话,我稍作整理,和她走出门。 回望最后一眼,再最后抱抱两只猫,合上门转过身,家就消失了。 恍如隔世一般,我走到冬日稀疏的光里。 去机场前折去酒店一趟,孟幻在车里等,只有我进去。 想着马上要走,房门没有全关。 我从衣柜里取下贺折的衣服装进行李箱,其余无关紧要的,索性让酒店自行处理。 哦,我想起送给钟翊的白瓷小兔,包装箱很沉,我没法都带走,只能拆开拿几个。 上次乔行帮我搬家,用胶带缠得密实,徒手扯不开,我去抽屉里找到一把剪刀。 我背朝门站着,刀口卡在箱子两片折页的缝隙间。 突然门被打开,由不得我回头,一根绳子已经套头挂在脖子上,瞬间迅速向后收紧。 我被迫仰着头,后脑开始充血,耳后麻成一片,感觉有身体的气不断潮涌入脑子,越来越满,满得快要炸开,满得快顶破头盖骨。 绳子紧绞着颈肉,我发不出声响,想吐,喉咙里无意识的“咔咔”几声。 眼周凝聚起光点再散开,像虫子一样蠕动,一点一点啃食我的生命。 …… 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 我还在挣扎什么? 自己了断和被别人了断,反正都是死,又有什么分别呢? 是不是还在留恋?留恋谁呢?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 “这样结束你甘心吗?” 不甘心!活着还能重新做出选择,死了呢?什么都完了! 我脑子一瞬间清醒! 刀子! 我手里有把剪刀! 力气集中在手上,我毫无章法地向后捅刺,身后的人匆忙躲避,他腾出一只手势要夺刀。 明显感觉脖子上一松,我吸入一口气,攥紧剪刀,闭上眼拼了命朝后面的人扎去! “啊!” 一声痛叫,我意识到他中刀,瞬间全身血液沸腾,所有的怨气和痛苦变成洪水猛兽,吞没了理智。 我紧握着刀,不像自救,更像是一次癫狂的宣泄! 他似乎放弃挡刀,重新用双手狠狠勒住绳子,呼吸被夺去,我陷在窒息中,涕泗横流。 隐约看到刀尖上有血,他几声痛呼,被刺中不少地方,手上力气松懈下,却仍紧紧不放。 呼吸加重,我似乎听到了他紧咬牙关的咯吱声。 力气在慢慢消耗,眼前天旋地转,脑子快濒临爆炸! 求生本能的刺激下,我竭力抬起胳膊,只听关节处咔吧一声,狠狠朝后方猛一捅刺!感觉到扎进肉里,我死死的攥着剪刀朝更深处按,恨不得将他捅穿。 我仿佛听见血水滚滚流出,绳子彻底松开,后面的人扑通倒地。 然后一口气猛地涌出喉咙,涌出耳朵、鼻子、嘴巴、眼睛,五官胀开,我剧烈咳嗽,如饥似渴地汲取氧气。 气力全无,我撑着桌子,双腿都是抖的,只能踉跄着朝门口挪动。 突然一只手抓住我的脚腕,腿上一软,我被拖拽倒地,看清了行凶者的脸。 谢山! 那个杀了谢如岑母亲的逃犯!谢如岑的父亲! 他脸上横肉抽动,因为痛苦满头虚汗,眼里全是狠戾,剪刀插在他右胸口处,血水汩汩外流,还有腿上腹部几刀,鲜血浇遍全身。 他狞笑着,样子恐怖,我害怕到极点,拼命蹬着腿向后退。 “可让我等到你……你个贱.婊.子,都是因为你,我杀了自己老婆……”他嘴角抽搐,表情阴森可怖,“老子死路一条,也得带上你一起死!” 他扑过来,直接两手掐在我脖子上,用力到尖锐的指甲抠进肉里。 我几乎断气,抑制不住眼白上翻,张着嘴拼命吸气,一阵阵呕吐感觉喷薄而出,血管咆哮着要爆开! 眼前模糊着泪水,我胡乱地向上挣扎,摸到了那把剪刀,胸腔屏起一口气,把所有力气和注意力集中到双手上,狠狠地猛一捅刺! 血如瀑布倾泻,我感觉有股气传来。 谢山面色惨白,目光涣散,然后白眼上翻,扑通栽倒在我身上。 血腥气充盈着鼻息,窒息感还未褪去,我用仅剩的力气爬出来,恐惧愈发强烈,总感觉会有一只手再次将我拖住。 我拼了命朝门口爬,扒开门,再满身是血地走出连廊。 听到刺耳的尖叫,朦胧中看到两个人。 我眼前一黑,朝地上栽去,丧失了意识。 第42章 不远处的树荫底下,钟翊和贺折坐在桌前。 钟翊手里拿着一个冰激淋盒,正用小勺一口口填到嘴里。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一个笑得甜,一个眼里温柔。 冰激凌盒子泌出水,冰凉凉地沿着手腕流向手肘。 我换了另一个手拿,也挖了一口。 蓝莓的味道酸中带甜,到舌根,竟然还有点发涩。 我皱起眉头,看到贺折瞥来一眼,迅速移开。 他重新看着钟翊,捻去掉在她头上的树叶。 “真骚。” 贺迁趴在栏杆上,突然吐出两个字。 我一愣,转头看着她,以为我听错了。 “钟翊啊,真骚。”贺迁重复一遍,懒洋洋地看着远处的人,“见着男的就往前贴,挪不开腿……你瞧。” 她啧一声。 我顺着视线望去,钟翊把勺子递到贺折嘴边,将冰激淋喂给他。 贺折略一抬眼,张开嘴吃了。 蓝莓真苦。 我说:“小兔子和你哥相互喜欢,挺正常。” “我可不要钟翊当我嫂子。” “啊?为什么?” 贺迁侧头看着我,眼里浓荫漆暗:“我讨厌她。” 苦夏蝉鸣。 早晨醒来,贺迁躺在床上,裸露着大半个背,我才发现她纹了条蛇在上面。 面积不大,蛇身蛇骨各半,盘绕狰狞,藏在花里,浓艳又危险。 我推一推她,问:“什么时候纹的?还挺好看。” 贺迁刚刚转醒,咕哝着不清不楚:“生日那天。” “有什么含义?” “贺遥死的时候是蛇年,蛇身是我,蛇骨是贺遥,她死后和我成为一体——我是这么想的。” 我心中一颤,再看向她背部靠近左肩的图案,“好看”已经不足以形容它。 “活着好累啊。”她叹息着,声音沙哑。 我靠过去抱着她,听压抑的哭声徐徐传来。 贺迁近来总提到贺折。 “我哥昨天回家带给我的蛋糕,草莓慕斯,比这个好吃多了,我问问他从哪儿买的。” “说起来,我哥睡眠浅,一点儿动静都能把他吵醒,估计这辈子他只能自己睡了,哈哈。” “听我爸说,刚出生的时候我哥来看我,我抓着他手指就啃。” “我哥有一件衬衫,外表看稀松平常,实际领子下面绣着一节松树枝。” “…… ” 从舞池下来,贺迁连着灌了几瓶酒,开始有了醉意。 灯光迷离,她微微眯着眼,托着下巴笑着。 “我哥他怎么这么好啊,他从没怨过我害死贺遥,他顾及我的感受,心疼我爱护我,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我,他怎么这么好……” “我根本无法想象他有一天会离开我……” “怎么办啊乔边,我见不得他对别人好,我嫉妒的发狂,恨不得叫那个人去死!” “钟翊想当我嫂子?呵,我嫌恶心。” “没有女人能配得上我哥,我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他。” 我窒住气,怪异的感觉在心中盘旋。 贺迁醉眼迷离,突然抱住我,靠到我耳边,用颤抖的声音说了一句。 “只有我最爱他。” 禁忌的爱伤人伤己,世俗难容,走进去就是地狱深坑。 我无法眼睁睁看着贺迁走到那一步,劝着拦着,期间争吵过不下数十次,吵到两人关系冷到极点,甚至要闹到最后绝交。 贺迁的行为不断越轨,压抑的情绪无法宣泄。 她玩的更疯,找一个又一个贺折的替代品。 她自伤自残,发起狂来乱砸东西,人生正在一步步滑向深渊。 这样的折磨,消耗着她,也消耗着我。 我管不了其他,基本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她,她哭,发疯,都是我守着、等着。 很累,但我做不到不在乎。 从小一起长大,十多年朝夕相处的真挚感情,我割舍不了,她痛苦,我一样心如刀绞。 我想拼尽全力拉住她。 大一下学期,贺迁稳定交往了一个男朋友,阳光开朗,是隔壁学校的体院学生。 那男孩对她很好,悉心照顾、关怀备至,她的情绪愈发平稳,精神状态也在变好。 这时贺折回国了,还见了贺迁男朋友一面。 然而那一面之后,死灰复燃。 有一天,我去找贺迁,推门进去满室狼藉。 东西砸的砸,摔的摔,撕得撕。 贺迁坐在地上仰面靠着床,呆愣愣地望着天花板。 看得我心疼,揽着她到肩头,轻声问:“怎么了?” “他不喜欢我。” “谁?”我以为说的是她男朋友,“傻瓜,他怎么会不喜欢你。” “他祝我们幸福甜蜜,他不吃醋,他不喜欢我。” 我猛的愣住,意识到她说的人是贺折,又重复一遍说了上百次的话。 “那是你哥哥。” “现在你有一个爱你的男朋友。” 贺迁摇头:“分手了。” 我呼吸一停。 “我是个变态,我在床上喊贺折的名字。” …… 她笑起来声音冷涔涔。 我收紧了手臂,牢牢抱着她,说:“再迈出一步就,会害了你自己也害了贺折,我们出去玩好不好,离他远远的,你不是喜欢海吗?我们马上去好不好?” 我已经想好了,等贺折走了我们再回去,然后再带她去看一次病。 临走前在贺迁这儿聚了一次餐,来人不多。 贺折说:“难得回来一次,你们又要走。” “要不我们也一起去玩?”顾游弋笑嘻嘻的。 我回他:“你变成大美女倒是可以考虑。” 杯子里的酒空了。 “还要喝?”乔行问贺折。 “不了,头疼。” 贺迁皱起眉:“哥,我给你倒一杯蜂蜜水解酒。” “嗯。” 贺迁起身去了厨房。 贺折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我,笑了笑。 “你们俩形影不离的,整天黏在一起。” “是啊,亲如姐妹。”我说。 他轻抬眉稍:“那你也应该叫我一声‘哥哥’。” 乔行冷哼:“我在这儿,你算老几。” “我也去拿杯蜂蜜水喝,你们谁还要?”我问。 顾游弋举手,我走去厨房。 …… “贺迁。” 她吓得一激灵,浑身哆嗦。 我连忙上前安抚她,却看到桌上一层白色粉末,还有一些迅速溶解在杯子里。 “你!” 我心里猛然一惊,压低了声音问,“这是什么?” 贺迁双眼出神:“迷……迷药……” ?! 我惊得说不出话。 怔了几秒后,我立即将桌上的东西处理掉,直接将那个杯子扔进垃圾桶。 “剩余的药呢?” “在卧室。” 我冷汗直冒,没再继续说话,重新翻出杯子冲了蜂蜜水端出去,直到聚餐结束,视线都没再离开过贺迁。 人都走后,我立刻抓着她去卧室,翻出了两瓶药。 “这个呢?” 她脸色灰白,缄默许久,低下头说:“催情剂。” 我头皮发麻,火气猛一起来,将瓶子砸个粉碎。 “贺迁!你是不是想毁了自己!再毁了贺折!” 我从没大声呵斥过她,她有些被吓到,惊恐的看着我,颤动着下巴。 “是不是拖他下地狱你才甘心!是不是最后酿成悲剧你才甘心!你不在乎,那贺折呢?他的下场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是一条命啊!” “你这样根本就不是爱,是可怕的执念!是占有欲、控制欲!会杀了你,也杀了他!” “我知道你背负着对贺遥的愧疚,活得很辛苦很累,但是能救赎你的不是贺折,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 “我拼了命拉想住你,因为再踏出一步就走到了悬崖下面……贺迁,我求你好好想想,我知道你痛苦绝望,甚至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我陪着你,你不要害怕好吗?有我拉着你,我不会让你掉下去……” 话到最后,我已经泣不成声,恸哭盈满整个房间。 漫长的沉默过后,贺迁抱住我,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这件事后,贺迁开始配合看医生,按时服药,情绪趋于稳定,一切都好似慢慢步入正轨,她说她心里舒服很多,得知我寒假出国看乔行,央求跟我同去,我答应了。 然而这个决定是错的。 贺迁躁郁复发,不久之后,钟翊的惨剧便发生了。 我几乎做错了所有的选择。 第43章 一个漫长的梦,悄无声息的聚拢、消散。 我在惝恍中醒来,入目是雪白的天花板,空无一物。 四周很静,机器工作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让人有种不真实感。 仿佛置身异世,飘在半空。 手心传来干燥的温热,我试着扭头,脖子传来一阵刺痛燥热,疼得我绷直了背,攥紧了手指。 几秒响动后,有人出现在我眼前,挡住了光。 我看着他想了很久。 哦,贺折。 他哭了,眼泪落在我脸上,滑到耳边,带着凉意。 他怎么那么难过? 他哭得那么伤心,眼睛都是红的,让人看着心里疼。 我不想让他哭,吃力地抬手捧住他的脸,颤巍巍地去抹散他眼底的泪痕,还想开口叫他“不哭”。 我试了,说不出话,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他侧头轻吻在我手心里,有点痒,痒得人忍不住眯起眼。 “你终于醒了……” 他哽咽着,泣不成声,满目创痛,混杂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又哭又笑。 我困惑不解,难抑心口的阵痛,只想贪恋地看着他。 “没事了……没事了……” 他低垂下眼,吻了吻我眉心,嘴唇上还沾着眼泪的湿气。 医生过来掰开我眼皮,用光照了照,我重新合上眼。 他们在谈些什么也听不清楚,只觉得骨头像被碾碎在身体里,酸痛无力。 再之后几日,意识极为混乱,记忆缓缓复苏,恐怖入梦。 我拼命朝前爬,鬼伸着手马上要抓住我脚踝,我猛蹬着腿,挣扎着惊醒,头昏脑胀的厉害。 一个怀抱轻轻拥来,我紧紧抓牢,像在滔天巨浪中找到了一只船桨。 “别怕,我在……”贺折托着我的后颈,轻轻哄着。 我换了口气,眯眼看到乔行也在,觉得有些尴尬,推了推贺折。 他放开我,摇起床板又放了枕头。 脑子里晕腾腾,我皱起眉,低头干呕几下。 “还是得躺下。”乔行说。 “不用。”我发出声,嘶哑难听。 “别说话了。” 乔行眼眶发红,眸中蒙了一层雾气。 仿佛是隔了很久才见到他,我眼泪止不住。 “哥,对不起。” 他听后微启双唇,目光颤动着,然后撇过头,用手背拭去眼角泪痕,说:“我从没怪过你,那些话都是一时气话,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他话语微顿,说:“你昏迷的时候,爷爷和爸来看过。” 我一愣:“让他们费心了。” “他们也没有真的想抛下你。” 我笑了笑,拉扯到颈部的伤口,猛得几咳。 “好了,话以后再说,先休息。”贺折说着,放下床板。 乔行说:“你连续守了几天几夜了,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我来照看乔乔。” 贺折清了清喉咙,回答他:“不用,我不累,而且你也不方便。” “你……” “我送你出去。” 交谈的声音渐远,贺折去而复返,重新坐到我身边。 他眼白有血丝,底下发乌,脸色疲乏。 我挪到床的一侧,腾出大半个空铺,说:“过来睡觉。” 他一愣,拒绝了:“我怕压到你,旁边有陪护床,别担心我。” 我眨眨眼,伸出胳膊。 “想你抱我。” 他笑了,有些无可奈何,关了灯,然后躺到我身边。 我缩到他怀里,脸贴到他颈间,一手环到他后背,贪得无厌地紧搂住他。 贺折说:“刚才乔行问我打算怎么办。” “嗯。” “我想娶你,好不好?”他嗓音像砂石磨砺,带着沙哑,“……不是下辈子。” 我心里突然一晃,想起手机便签里写的几句话,慌了手脚。 “嗯,我看到了。”他叹口气,“手机密码是乔行的生日,很好猜。” “那句话我看了很久,恍然间明白,你不是想要离开这里,而是……” 他的声音很轻,喉间哽咽,一字一字说得艰难。 我湿了眼睛,将手臂收紧。 “很害怕,但庆幸的是我把你困在家里,可等我赶过去……房子里空无一人。” 说到这里,他停滞很久,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哽咽。 “你走了,连带着把我的心拔去。” “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我立即去机场……然后接到了孟幻的电话。” “我再次看到你,是满身都是血的你……” 他哭了,身体随之微微颤动。 我触碰他的脸,亲吻他的泪痕,尝到无边无尽的苦涩。 “对不起,我让你一次一次的伤心,我再也不会了,不会了……” “我想嫁给你,好不好?” 不是下辈子。 黑暗里时间凝滞不动,两颗心从未如此接近过。 贺折点点头。 “好。” 我身体恢复了大半,只是声音还哑,脖子上淤青不散,隐约还有扼勒感,左手用不上力,时常噩梦连连。 警察来过,做了详细的笔录。 谢山被剪刀刺中多处,但都不是致命伤,因失血过多昏迷,经抢救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意识仍然不清。 乔行找了律师来专门处理这件事。 在QIAO贪污、季节夏一事、假疫苗之后,我又与在逃杀人犯联系在一起。 很快,谢如岑和程演从A国回来,直接赶来了医院。 再见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明明原来那么熟悉的人,我却是看了又看,才敢确认。 愣了几秒,谢如岑过来抱住我,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我都快气疯了……” 母亲被父亲残忍杀害,父亲再次行凶,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比我惨痛数百倍。 我顺着她的后背:“你没有害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别生气啊……” 她只是哭着,泣不成声。 “好了,好了,人没事。”程演柔声安慰,叹口气,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程洵怎么样?”贺折开口问,神色淡淡的,眼中无波无痕。 程演回答:“再观察观察就能出院了,不用担心。” 他朝我短暂掠过一眼,说:“他没法回来,托我告诉你‘好好照顾乔边。” “嗯,我知道。”贺折说,“希望他在那边健康顺利。” 程演笑了:“折哥,还装的那么淡定,其实你心里满醋瓶子晃荡吧。” 贺折也笑:“没有,他人很好,我一直非常感谢他。” “要感谢,就把乔边给我哥呗。”程演调侃。 谢如岑搡他:“你瞎说啥。” “你问她愿意吗?”贺折看着我。 我冲程演笑笑,去牵贺折的手,他坐着,顺势搂住我的腰。 “懂了懂了。”程演咧咧嘴。 “你们还要走吗?”我问。 “不了,那边爸妈在,你这件事估计一时半会儿结不了,如岑也得配合做调查。” “我留下来陪陪你吧。”谢如岑对我说,眼眶还红着。 “宝贝儿,可别给贺总添堵了。”程演调笑道,“看他们这样,现在是新婚燕尔,蜜里调油,容不下第三个人,咱们还是走吧。” 再说几句道了别,他们驱车去了公安局。 贺折送走人再回来,坐到沙发上望着我出神,我眯起眼捧住他的脸,问:“吃醋了?” “嗯。” 细微的光在他眼中流动,像湖水晒在日光底下。 “傻瓜。”我站在他两腿间,低头吻他。 “还酸吗?” 他微睁眼睛,醉意微醺。 “甜。” 临近出院,公司一堆事无法再耽搁,贺折前去处理。 我刚做完检查回到病房,看见孟幻站在里面。 她听到声音转过头,面容憔悴,脸色灰白,说:“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她的目光落在我脖子上,我下意识将领子拢了拢,回她:“没什么大碍,过两天就能出院……那天吓到你了吧?对不起。” “是我。” 孟幻凝视着我,眼里神采全无,颤声说:“上次钟泉找人去闹事,是我告诉了他你的房间号,散布在网上,预谋策划一场伤人事故,结果不但误伤程洵,还让杀人犯找到机会……是我害了你。” 我叹口气:“我知道,钟泉跟我说了。” 她目露惊诧,随即自嘲一笑:“什么是为我好,到头来我不过是被他利用的工具。” 转瞬间,她侧目逼视着我,声音发冷:“原来你都知道,所以是你告诉了贺折?” “我没……” “他跟疯了一样,质问我是不是别有用心,质问我为什么要放你走,质问我是不是早有预谋,杀人犯是不是我故意引来的,为什么是那个时刻那个地点,我是自私,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只想让你走,不想让你死!” 孟幻红着眼,话到最后几近歇斯底里。 窗外一大片云遮住了光,暗影沉在脚边。 “我早就知道你来镜水了。”她说:“从那时我就想让你走,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后来孟辛泽认出你……” “我让你看到我和贺折订婚,想让你看清现状,知难而退。” “那次带你去扫墓,我故意走错了路,为的是让你遇到钟泉。我知道最恨你的是他。” …… 我懵住,脑子发疼,坐到床上愣怔地望着她。 “谁知道呢,那才是最错误的决定。”孟幻长叹一口气:“我亲手把贺折推给了你。” “离开琼山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乔边,这里没人欢迎你,你哥,我,贺折,钟泉,一个一个,谁不是被你折磨殆尽。” 脑海昏昏沉沉,我皱起眉头。 那时谢如岑家里发生惨剧,我不得不回来。 “如果你没有跟贺折上床,如果你没有回来,后来的事也不会发生。” “我也不会变成那种人。” “知道贺折为什么要取消婚约吗?” 孟幻站在远处望着我,她眯着眼,眼里似乎藏匿着一个深暗幽灵,行踪鬼魅。 “因为我知道邱繁星和孙石那天要对你做什么。” …… ! 一时间很静,几乎死寂,我听不到声音,只看到孟幻动着嘴唇,一翕一合。 那段记忆从身上撕裂开,血淋淋地呈放在眼前。 我好似能闻到胸前的肉被水烫、被烟烧的焦腥味。 胃里天翻地覆,想吐。 我低头捂住了嘴。 “乔边,乔边!” 有人扶住我肩膀,我抬头看到了贺折,耳朵里嗡鸣一声后,渐渐有了响声。 我推开贺折,看着孟幻:“你再说一遍,我没听到。” 孟幻笑了一下:“我在餐厅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们要给你下药带你去酒店……可我最终良心上过不去,我告诉了贺折,再晚一步可能就完了。” 像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情节一层一层剥开,全是出乎意料的桥段,出乎意料的人。 贺折叹了口气,望着孟幻,目光渺远而冷漠:“既然恳求我替你保密,你又何必要说。” “因为我想明白了。”一层水汽从眼底弥散,孟幻轻抬下巴。 “替我隐瞒,不是为保护我的颜面,而是你不希望她面对一个这样的我,破灭了希望,打碎了美好记忆,很残忍不是吗?你所保护的,只有一个她。” 厚重的云层被风打散,大片日光倾泻而来。 孟幻就站在那里,猝然变得刺眼。 那一瞬间我想起小时候。 我们俩从一个伯伯那儿扛了一株向日葵,种到孟幻家里,没养活,又去讨要,折腾两三次,伯伯亲自来栽种,它长大后结满瓜子,说着要送给伯伯,结果一边摘一遍吃,撒的撒,没的没,只剩一小把。过意不去,我俩找了一个小盒子装了瓜子,还打上粉红的蝴蝶结。伯伯还挺开心。 我们俩小学一个班,我喜欢新转来的小男孩,孟幻是数学课代表,每次都把我的作业发到他那儿,小男孩就来还作业,把他作业发我这儿,我在上面画朵花再还回去,往后画的越来越多,房子、老虎、美少女,小男孩气急败坏去找老师,我觉得我可能不喜欢他只喜欢在他作业本上画画。 我们俩还一起学骑自行车,一起养鱼,一起在学校表演跳舞…… 回忆在泡沫里面,如梦似幻,破碎之后才是残酷现实。 人会变,感情也会变。 …… “乔边。”孟幻叫我,“我们也算到头了。” 我看着她,如同隔山隔海。 “走之前……贺折,你能最后抱我一次吗?” 她声音颤抖,极为卑微地问出一句。 贺折和我对视一眼,我对他点点头,背过身去。 短暂几秒后,高跟鞋踏地的声音远去,我转头望向贺折。 他两手放在兜里,眸中凌乱,目光也是散的。 “怎么了?” 贺折摇头,说:“怕你怪我。” 我过去抱他,把他搂紧。 “贺折……” “嗯。” “我好想回家,好想家里两只猫。” 他轻叹一口气:“乖,快了。” 第44章 贺折有事忙了几天,托张嘉兰送我回去。 她拿出一个盒子放到我手上,说:“这是你落在我车上的,里面是条项链。” 我推回去:“我是想送给你,嘉兰姐,你收着吧,一直以来也没有好好谢谢你。” 她注视着我,低下眼睛:“终归是三番两次欺骗你,我受之有愧。” “什么欺骗不欺骗的,我只知道你对我很好,收下吧,权当我一片心意。” 她思忖再三,才点了头:“好,谢谢。” 我背过身换下病号服,穿上外套,用围巾挡住脖子上的勒痕。 张嘉兰突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笑了笑:“说的对。” 沿途张灯结彩,气氛喜庆,即将迎来阳历新年。 “去年这时候我还在你家里,纷纷教我包饺子,她小小年纪太厉害了,什么都会。” 我感慨万分。 一年间太多事,令人手足无措,就像一场梦。 张嘉兰说:“苦尽甘来,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她又问:“元旦怎么过?” “想请你和宋修明到家里吃饭,就看你们有没有空。”我说完,又解释,“宋修明,是贺折的助理,以前在泛江帮过我。” “他啊,我认识,当时以为我给贺老办事,觉得我是‘间谍’,对我特别提防。”张嘉兰啧声笑了。 她看了看我:“当时我打电话给贺总,让你听见,后来质问我,我吓出一身冷汗。” “好在我反应快,说是贺老……倒也没有完全说错,一开始我是给他做事,只是后来受到贺总恩惠太多,私下便听他安排,不过两人目的基本一致,一份工两份钱,划算。” 我扭过头,问:“贺折当时怎么知道我家被人装了摄像头?” “嗯,他说当时你手机掉在地上,照片没看清,他觉得不对劲儿,才让我试探着问问你,千防万防,最后还是出事了。” 深夜低声倾诉如同萦绕耳边,不加隐藏的,都是贺折的所做、所想,一颗心坦诚无畏地放到我手中。 可我呢? 拿着刀子,带着刺。 “哎?嘉兰姐你走错路了。”我看到车右拐进入另一条路,再走,就是镜园。 “没错啊,贺总给我的地址。” 镜园大门出现在眼前,车缓缓停稳,我一头雾水。 很快,贺折从前方一辆车上下来,打理得整洁,着装也格外正式。 他招手示意,我拿好东西跟张嘉兰道了别,下去找他。 走近看得更清楚。 他脸色不太好,眼里有血丝,目光飘散,神色也恍惚。 “怎么了?”我摸摸他的脸,“才几天不见怎么憔悴成这样?” “工作。”他略微解释,打开车门,“上来吧,我带你回家。” 家? 我朝远处的白桦望去一眼,紧张起来。 换了通行证,车行驶得缓慢,进入镜园,车水马龙的喧嚣远去,好似躲入了世外桃源。 白桦之后是梧桐,一枝一叶都藏着回忆。 我贪恋地看着窗外,看景色越来越熟悉,那段没有路灯的路,修剪成迷宫的冬青灌木,游泳池两侧的松树林,平整开阔的训练场……然后是回家的路,黑墙红瓦。 “害怕?”贺折看了看我。 “有点。” 他轻握我的指尖,车转了一个弯,到路的尽头,在一幢房子前停下。 从缠花大门看进去,院子格局改变了,房子也整饬一新。 车熄了火,贺折陪我迟迟不动。 “我穿成这样是不是不好?奶奶以前总让我穿裙子。” “好看。”贺折伸手把我耳边一些碎发撩到后面,说,“走吧,有我在。” 没等按铃,乔行从远处走近。 小雪球摇着尾巴边往前跑边回头张望他,前爪搭在门上,兴奋地“汪”了几声。 “从窗户里看见你们了,等好半天才见人下车。” 乔行说着打开门,小雪球扑向我,再绕着贺折打转。 乔行上下打量贺折,淡淡地说:“看这行头,有上门提亲的样子了。” 提亲? 我愣了愣。 乔行没有解释,说:“空手来的啊。” “东西在车里。” “行,我叫司机一会儿开进来。” “什么提亲?”我问贺折,“怎么没和我商量。” 他回答:“没什么,只是通知你家里人我们要结婚。” 乔行走在前面,回头皱了皱眉头。 “你们磨蹭什么,怎么还不走?” 然后他望着我,目光悠远,说道。 “回家了,乔边。” 一瞬间,阳光穿透云层,柔风吹散雾障。 往昔熟悉的人都在眼前。 爷爷,父亲,小叔。 我一一叫过,手被贺折握着,掌心泌出一层汗。 他们似乎始料未及,面面相觑几秒后,父亲问乔行:“怎么回事儿?不是说宴漪家里人要来?” 我浑身一僵,有些尴尬。 贺折攥紧我的手,说:“非常抱歉,各位长辈,是我唐突了,让乔行帮我这次忙,今天来,是为了我和乔边……” 话未说完,屋里传来老人的声音,一看,是我奶奶。 “谁啊?” 奶奶持着拐杖走过来,看清了我,愣了一下,然后眉心微皱红了眼眶:“……小乔乔,快让奶奶看看,快来……遭那么大罪,要心疼死我了……” 我忙过去,扶她到沙发上坐着。 “贺折你先坐。”小叔说,然后叫人端上茶水。 我摘下围巾,微抬着下巴,奶奶拧紧了眉头,伸手碰了碰淤青:“还疼吗?” “不了。” “还哪儿不舒服?” “没有,就左手使不上劲。” 听见爷爷长叹口气,对父亲说:“你打电话给陈医生,让他来。” 我忙说:“已经没事了,多休息就行。” “听到你出事后,我昏死过去,你爷爷,你爸守着……后来他们也去看你了……” 老人伤心,眼泪欲垂。 我连忙抚慰说:“我知道,都知道,您别难过,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你爷爷你爸心狠把你赶出去,要跟你断绝关系,奶奶可不,他们不要你,奶奶要。” 父亲面露窘色:“当时是权宜之计。” 我微低下头。 “小贺今天是为什么来的?”爷爷转开话题。 “我想娶乔边。”贺折眼神坚定。 话一出口,静默持续了两三秒。 父亲脱口而出:“不行。” 我后背一僵,去寻找贺折的目光,他望过来,眼色微动。 小叔说:“就算我们没意见,你家能答应?” 父亲脸色严肃。 “你清楚以后要面对什么吗?在这个圈子里,乔边要经受多少冷嘲热讽你知道吗?” “婚姻不是只需要爱情就可以,未来油盐酱醋,细枝末节,更多利益和欲望摆放在面前,一旦你心生后悔,她又怎么办?” “钟家呢,从联手到反目,以后要遭遇的报复,你考虑清楚了吗?” “我只想乔边和一个普通人过普通的生活,不想在备受这么多年折磨后,还要继续面对,你懂吗?” 父亲连续发问,话到最后都是颤抖的,我猛的一怔。 他红了眼眶,字字饱含着心酸苦楚。 他藏的深,对子女的关怀和爱从不显露。 我一直以为他恨我怨我,然而他一切都在为我考虑,只是不说。 鼻子发酸,我侧过头,忍了又忍,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等父亲说完后,缄默片刻,贺折说:“乔叔,我想单独跟您谈谈。” 父亲一愣,终是答应他,起身要走。 “乔行,你也来。”贺折又多加一句。 “嗯。” 结果他们之间的谈话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晚上,奶奶叫小叔去张罗了一桌子酒菜,我得空把家里走了一遍。 原来给贺折留的房间已经改成了存书的地方,我的房间还保持着原貌,变的只有墙上原贴着的画,现在被裱在框里,规整利落。 坐在书桌前,让人恍然回到少年时候,做功课,写写画画,一切都是无忧无虑。 打开抽屉,有本相册,我坐到床上摊开翻看,一张张,单人的合照的,笑脸盈盈都是幼时模样,厚厚一本,全是回忆。这时门响了。 我转头看到贺折,问:“谈的怎么样?” 他看起来很疲惫,垂着眼,眸色怏怏没有精神。 我说:“要不你睡会儿?” 他摇摇头,走来坐到我身边,枕着我的肩膀合上眼。 “你爸勉强答应了。” 我略微诧异,问:“怎么劝的?” “嗯……把我做的都告诉他们了。” 我叹口气,微侧头,脸蹭过他的头发,说:“傻瓜,就算不同意,我们也可以私奔。” 贺折轻声一笑,伸手指了指相册上一张照片:“没见过这张,看校服,是中学的时候。” 照片中白衬衫灰裙子,我坐在贺家连廊底下吃西瓜,头上有汗,笑着看镜头。 贺折在一旁的躺椅上睡着,白色T恤黑色短裤,怀里揣着一只兔子,是我送给钟翊的那只,那时候小小一只像雪白糯米团,还没长残。 我想起来了:“拍照的是钟翊。” “嗯。”贺折将相册合上,丢到一旁,揽着我躺到床上。 冬日暖阳的光像结冰的水被春风融化,潺潺绵绵,流过眼底,冲淡了他漆黑眸色。 贺折微微睁着眼睛,他看着我,指尖轻蹭在我脸侧,说:“对不起。” 我一愣,凑过去,唇边蘸着阳光吻他。 “错了,不是对不起,是‘我爱你’,重新说一遍。” 他轻笑。 “嗯,我爱你。” 一顿饭吃得古怪,酒一瓶接一瓶,喝得猛烈,到最后,父亲、乔行和贺折都彻底醉了。 老人们早回去休息,醉了的人开始胡话连篇,父亲竟然掩面落泪,最后被小叔搀扶到卧室。 乔行闷声喝酒,喝红了眼,也掉了些眼泪,怎么劝都不离开桌子,后来卫宴漪来,哄着才把他接走。 贺折仰面靠着椅子,眉头皱着,脸上被酒气染了一层雾蒙蒙的红色。 我到椅子后面,旋着指腹轻揉他的太阳穴。 “去睡觉吧。” 他摇头:“你爸叮嘱我不能留宿。” 顿了两秒。 他说:“想回我们的家。” “好,我让司机送。” 一路东行,总算到回到公寓,已经是夜里一点。 草草洗漱过后贺折很快入睡,我也合上眼,但噩梦接二连三,满头大汗惊醒几次,模糊间看到贺折的身影,便不那么害怕。 再醒一次,身旁却没人了。 那一瞬间,夜黑浓稠,万物死寂,整个人好似就在深渊底下。 愣了许久,等眼睛适应了光线,我才下床。 外面也漆黑一片,静悄悄的,经过猫窝,还能听到呼噜声。 窗外城市灯火燃着星星点点。 贺折坐在地上,目光飘散在远处。 他指间衔着一支烟,有一点亮光,好像是从夜色里借了一缕火。 一只猫趴在他脚边,支着耳朵也没有睡。 我光脚走近他,先听见“喵”的一声,然后他转头,眼睛藏在深暗中,声音又清又远。 “怎么起来了?” “睡不着。” 我坐到他对面,靠着窗户,伸腿碰到他的脚,有些冷。 我唤猫,把它抱到贺折脚上,说:“天然暖炉。” “小贺”叫一声,懒洋洋的趴着,没有跑。 贺折笑着摸它一把:“听着声音,不开心了。” “你呢?” 他吐出一口烟,说:“我啊……开心又不开心。” “你就在我身边,我好像抓不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又会趁我不注意,消失不见。” “大概是因为我先喜欢你,所以总是患得患失。” 他摇摇头低笑,眼里灯火明灭,缭绕在烟雾中。 我看了一眼窗外景色,起身抱起猫,挤到他两腿之间。 他顺势揽过我,收紧了怀抱,下巴轻抵在我耳侧。 猫在我怀里,我在他怀里,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夜色中。 “我也想抽烟。” 贺折从嘴里拿出烟,送到我唇边,还带着齿间滚烫,沾着酒的醉意。 烟气过肺,呼吸缠绕在一起。 他说:“最后一口,以后戒了。” “嗯。”我侧过脸亲他下巴,轻声说,“我来的太迟,以后一辈子都是你的,漫长的几十年,说不定下辈子还缠着你,我还怕你会烦。” “傻瓜,怎么会烦。”贺折掐灭了烟,雾气徐徐消散。 “我只是害怕,上一次是音信全无,这一次是差点没了命……” 他提起一口气,再呼气,都是不稳的。 心里像坠着石头,我去握他的手,十指紧扣,说:“别害怕,看,你抓着我呢,我走不了,以后,会跟你白头偕老。” 他听闻后轻笑,反手将我手背翻上,说:“还差一个东西。” “嗯?” 他拿起地上的一个方盒,打开,是一枚戒指,微弱有光。 回忆涌来。 我说:“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在你家玩,手上戴了好多阿姨的戒指,掉在地上一个,你捡起来帮我戴在无名指上。” 他一愣,恍然一笑:“原来,原来你竟然记得……” 我紧靠他怀中:“你说‘别弄丢了’。” 他深一口气:“不会丢的,因为……一直都在我这儿。” …… “……这枚戒指就是当时那个。” …… “怎么哭了?” 我的眼泪不断溢出,整个人抖的不成样子。 他低头吻过我的泪痕,牢牢抱紧我。 “要不我再买一个新的?” 我摇头,把手放到他掌心:“不知道合不合适……” 他拿起戒指,说:“我找人改了……看你抖的……” 指环穿过无名指,落在指根,好似环住了一生。 我哭得不能自已。 冬夜苦寒,但是两颗心相互依偎,温暖无比。 第45章 本来要去民政局,此刻车却开进了医院。 我困惑不解。 贺折解释说:“先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到了就知道了。” 他紧攥住我的手,似乎有些紧张不安,出了一层汗。 我心里惴惴的,跟着他坐上电梯,再出去时手机响了。 “喂。” “乔边,我是季节夏。” 我一愣,停下了脚步。 贺折疑惑地看着我,没等我问,那边急切地说话。 “我好不容易躲开了顾游弋的视线,你现在在哪儿?我有事要跟你说,很重要,跟贺迁有关,是钟翊那件事” 我听着发愣,说了地址。 贺折问:“怎么了?” 我恍惚地望着他,目光散乱:“是夏天,她有急事,是关于贺迁的。” 贺折眼里情绪复杂。 “正好,你先跟我来。” 脚步变得凌乱迅速,一向沉着镇定的贺折,此刻焦躁不安。 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他面朝我们,脸色很差,眼底发黑。 “钟泉?要见的人是他?”我心里打怵,问贺折。 他没有回答,眼中沉暗,拉着我走近。 钟泉很快将视线从贺折身上移向我,他的目光极为混乱,眼里有血色,不言不语,沉默着只是看着我。 我抓紧了贺折的手。 贺折叹口气,说:“进去吧。” 钟泉点点头。 接着门打开,入目是满屋子的雪白。 人影错开,我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贺迁。 她笑起来,声音很弱,然后叫我的名字。 “乔边。” 每当回忆起贺迁,就像重新喝一杯毒酒。 毒酒艳丽美味,却藏着致命的危险,她跟它一样,太过浓烈,在极端边缘游走游荡。 现在的她,如同花蝴蝶被拆去翅膀,洗掉色彩,形销骨立。 我背过身,不敢再看。 “乔边,你来……” 我听见她叫我,贺折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走过去坐下,泪眼模糊地看着贺迁。 昔日炽烈如火的人已经不复存在,身心双重折磨之下,她瘦骨嶙峋,几乎是奄奄一息。 她的手伸在被子外面,我看清了她手腕上暗红的疤痕,增生堆积在伤口处,像是硬生生从身体的裂缝中扯出血肉。 我心里震痛。 我弓起背,低下头捂住脸。 贺迁说:“听说你出事,我连夜赶回来,本想陪着你,无奈我自己不争气,飞机坐了太久身体吃不消。” 我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你不应该回来的……” 她看着我。 “一直以来,谢谢你乔边,没有你,我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无数个不想再活下去的时候,你拉了我一把,我有时觉得你真太讨厌了,跟着我看着我,陪着我疯,陪着我闹,就是不让我从痛苦中解脱。” “没有人比你更缠人……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 “这些年我一直神智不清,话也说不了,清醒的时候很少,上次清醒还是要去寻死,可惜你不在,没有拉住我……” 她手指纤细苍白,我不敢用力,怕会折断。 她说:“我时间已经不多了,趁着还清醒,有些事早应该说明白。” 我一愣,立刻意识到她要说什么。 贺迁声音微弱,她伸手触碰到我脸上的泪,颤巍巍地抹去。 “乔边,已经足够了,以后不用再替我受罪。” “我哥他们……全都知道了。” …… 啊…… 啊?! 一瞬间,似乎血液栓塞凝固,神经停止联结,夺去了人的五感。 我听不见,看不见,悬浮在空空荡荡的世界里,那世界是死水深潭。 我闭上了眼睛,耳膜鼓起,被闷到水下,水流顷刻间堵塞口鼻,然后钻进脑子,窒息的晕眩随即而来。 “乔边。” “乔边!”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一声接一声,在睡眠荡开了涟漪,一层接一层。 我想去寻觅、去回应,可沉没在水里,越陷越深。 突然一只手按上我的肩膀,我猛一激灵,从虚无幻想中挣脱出来,头上大汗淋漓。 “啊?” 我看清了贺折。 他点点头,眼中是一片幽暗的雾海。 我问:“你……你什么时候……” 贺折说:“孟幻找你那一天,最后走的时候在我口袋里塞了一封信……” “是我写的遗书。”贺迁接过话。 我如坠雾中,看看贺折再看看她。 贺迁说:“一直以来我什么都想不起,只有那天晚上,我突然异常清醒,想起来那天的事……我欠钟翊一条命,只有拿命去偿还,于是写了封遗书。” “孟幻发现了那封遗书,我被抢救回来后,她告诉我,绝对不能说出真相,否则你还会坐牢……只是没想到她拿走了信,最后用来威胁我哥。” 威胁? 贺折点下头:“嗯,她说如果我执意要和你在一起,就去举报你为人顶罪。” 我听着,脑子发懵。 这时,手机铃声乍然响起,我惊出一身冷汗,打来的是季节夏,我告诉她房号。 然后,始终站在窗户旁边的钟泉转过身,问贺迁。 “当时的惨剧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他极力压抑着情绪,下颌微微震动。 贺迁放空了眼睛,盯着天花板的某处看,说:“我只记得我开车转过一个弯后,脑子里好像有什么炸开一样,很通畅,感觉从来没有的舒服,我还和乔边唱歌,特别亢奋……” “继续往前开,就变了,眼前开始眩晕扭曲,五光十色,整个人像在漂浮,感觉很轻,然后乔边拍怕我,问‘那是不是钟翊’……” 几秒的停顿。 “她好像在笑,像是在嘲笑我,讽刺我,我想让她别那么看着我,想让她离开……嫉恨填满了脑子,我控制不了自己……” “再之后,车撞了过去。” 贺迁眼神空洞,像灵魂出窍。 紧接着,一声巨响,花瓶跌落在地,摔得七零八碎。 钟泉踹翻了柜子,大口喘着气。 他目光阴鸷漆暗,眦着眼框,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然后冷冷发笑。 “你们是不是把我当个笑话啊?!乔边,你他妈有病吧替人顶罪!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善良特别伟大,啊?!” “以为我会跟你道歉?以为我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我看你他妈活该!你袒护的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疯子!一个变态!” “贺迁……从小疯疯癫癫,就是个祸害!早他妈该死了!你乔边助纣为虐!钟翊的死,还是跟你脱不了干系!” 他直起背,眼里血红。 “从头到尾,我对不住的人只有乔行和程洵,乔边,你要是想陪贺迁,可以啊,和她一起下地狱吧……” 下一秒,贺折上前,一把抓住钟泉的领口猛地将他掼到墙上,钟泉痛呼出声。 “冤冤相报,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罢手,是要所有人都给钟翊陪葬吗?” 钟泉冷笑:“我倒还忘了你,追女人,你他妈自己去追啊,还答应跟我妹妹演戏,结果呢?我妹妹成为贺迁的眼中钉、肉中刺,贺迁成为杀人犯,乔边沦为牺牲品,乔行和你断绝往来,孟幻反过头来威胁你,你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钟泉指着贺折的胸口:“一切的源头,都是你。” 贺折身形一震,恍惚间,突然被钟泉一拳打在脸上。 他踉跄后退,摔在地上,未等人反应,钟泉连续几拳几掌,猛击向贺折,再抓住他的发根,将头往地上撞! 钟泉杀红了眼,我拦不住,被他猛推倒地后,我只能尽力去护住贺折,贺折断断续续喘息,鼻腔和嘴角有些渗血。 贺迁从病床上翻下来,她瘫在地上吃力地往这儿爬,喊叫声嘶力竭。 “钟泉我求你放了我哥吧……我没有想让钟翊死……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求你放过我哥……” 哭喊和痛呼交织在一起,场面荒唐混乱。 这时,门被打开,季节夏愣怔在原地。 “你,你们……” “贺迁?” 贺折仰起头闭着眼,眉心皱着,一些血渍溅到衣领上,护士正在给他涂药。 钟泉靠墙坐着,他垂下头,一手支在额角,沉重地呼吸,发梢凌乱,同样狼狈不堪。 我和季节夏扶着贺迁重新躺回病床,她大口咳嗽,牵动着整个身体沉沉浮浮,医生做了检查。 窗外的天空笼罩在一片白雾茫茫中,阴沉暗淡。 我心里和它一样,空无一物。 喉咙发紧,我下意识摸去脖颈,没有绳子的勒扯,却残留着窒息濒死的胀痛。 后脑发麻,我绷紧后背。 “乔边。”季节夏递给我一张纸巾,说,“头上都是汗。” “嗯。”我接过,擦了擦。 她问:“怎么回事?” “……钟翊是我害死的,不是乔边。”贺迁没有犹豫,不加隐瞒地道明实情。 季节夏一愣,怔怔地看着她,收回视线,淡淡地说:“果然,我的猜测没错。” 贺折睁开眼,目光茫然。 “我们私下猜测过,可怀疑对象是你妹妹,无法跟你谈及,而且那个时候,这件事你们根本不愿意再碰。” 季节夏掠过贺折,又望了一眼墙边的钟泉,她背靠着床边围栏,低头凝看着地面。 “贺迁,事发当天晚上,你还记得你喝过什么吗?” 她问完,再联想贺迁说的话,一个想法突然钻进脑海,我朝贺折看去,他回望我,眉心紧锁,似乎也有所猜测。 钟泉从地上起来,拉一把椅子坐近了。 贺迁想了一会儿,说:“我记得第二天要去看心理医生,不能喝酒,所以顾游弋给了我一杯饮料。” “是蓝白相间的吗?” 蓝白相间…… 我想起潘意的话。 “蓝白相间那个,它有个名字,叫‘天海间’,内部调制不往外卖。” “加了那个……看来你没喝。” “真他妈人渣啊,故意瞒着你想喂你毒。” 我又想起顾游弋的话。 “她的疯,你学不来……想不想知道她怎么疯的?” “虽然是杯饮料,但喝了这个,你就知道了……里面有让你爽的好东西。” “谁告诉你的……无所谓了,是……加了毒品。” “没什么,就想看着你烂到泥里,看乔行被你折磨,啧,可惜没成功。” …… 心中一骇,从头冷到脚。 我的脑子像被炸开,嗡嗡作响,然后猛然起身跌在床边,急切地问贺迁。 “你好好想想,喝了吗?” 贺迁一脸愕然,紧蹙起眉头:“想不起来了。” 空气焦灼,有什么正在呼之欲出。 椅子腿划过地面“呲啦”一声。 钟泉不耐烦地问:“季节夏,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走后,我到那儿看到了只剩一半的饮料。”季节夏语气颤动,微微缩起肩膀,“蓝白色,叫‘天海间’……” 她提起一口气,最后的话语随着呼吸缓缓泻出。 “里面有毒品。” …… 突轰鸣从身体里爆破,带来一阵眩晕,我忍不住合了一下眼。 …… …… “我操!!!顾游弋那个狗杂种!”钟泉狠骂。 “你说什么?”贺折向前倾,双眼失神,他两手交叠,紧攥在一起,露出的小臂青筋绷起。 季节夏仰面看着天花板,颤声道:“顾游弋给贺迁下药。” 下一瞬,贺迁齿缝间溢出一点笑,渐渐的笑声失控,开始癫狂,然后变成了眼泪,最后是声嘶力竭的恸哭,每一声都仿佛是用刀在刮着喉咙。 她在挣扎,挣扎着拔去管子,她抓着发根,整个人都在抽搐。 贺折立即去按住她,我抱住她的腿,钟泉出去找医生。 贺迁哭着喊着:“哥,我不知道!我就说我没有想害钟翊!我没有想害她!哥……” 贺折紧紧抱着她,垂着头,眼泪不住地往下滴落。 “嗯,我知道,都知道……” 怀里人逐渐没有力气,贺折双眼殷红,他问季节夏,一字一字地。 “你为什么不早说?” 朝窗外瞥去一眼,季节夏满目狼藉,声音又冷又轻。 “因为我也染上了毒瘾,如果说了,我也就毁了。” 她看着我:“乔边,不光是你,做错选择的还有我。” 这时,医生推门而入,我被搡到一边,贺折迅速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冰冷彻骨,是他面对我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眼神。 我怔住,感觉心里一块地方正在不断坍塌。 我低头摸到手指上的戒指,细腻平滑,硌得疼。 第46章 我侧过头,能看到走廊尽头的一扇窗户,微弱的光线晕开,弥散在阴冷岑寂的影子里。 有人推门出来,停顿几秒后隔了一个位子,坐到我旁边。 钟泉仰面靠在椅子上,微启嘴唇,他呼吸不稳,胸膛随之起伏抬落。 我转过头,目光散落在对面的白墙上。 沉默持续了很久。 “云舟做了个手术。”钟泉先开口。 我愣住:“什么手术,她怎么了?” “宫外孕。” “你!” “听说你出事她要去看你,我没让。”钟泉的声音干哑,“你家的事,你的事给她打击太大,她状态不是很好,也不利于身体恢复,你有时间去看看她吧。” 我点点头,说:“她被母亲利用,不知道所做的事情是对你的欺骗。” “我知道。” “她喜欢你。” 钟泉一愣:“她跟你说的?” “嗯。” “知道了。” 面前有人走过,拖着影子去往走廊的尽头。 医生先从病房出来,接着是季节夏,轻轻合上门后,靠墙面朝向我们。 她眼底残留着泪痕,低头,先看到我手上的戒指。 “贺折求婚了?” 我一愣,脑海中闪现出他最后看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将手放回口袋。 这时门发出声响,贺折走出来。 视线相交只有一瞬间,他移开,眸色漆黑阴冷。 他站到远处,摸出烟要点,经过的护士厉声斥责,他又放回口袋,目光锁定季节夏,问:“顾游弋在哪儿?” “南城,我趁他不在跑出来,估计他很快会回镜水。” 季节夏沉下眼色,接着说:“他不只吸毒,还贩卖交易,这些年加起来的数量,很可能是重罪。” 贺折梗起眉头:“你有证据吗?” “他们每个月15号有一次聚会,没有固定场所和时间,估计就是为交易毒品,之前他问过我要不要去,我拒绝了,等这个月15号,我想跟他去。” “15号……”贺折目光低垂,口中低喃。 沉默半晌,钟泉说:“这个方法不保险,他既然这么小心,想必能预想到。还有别的吗?” 季节夏叹口气,摇了摇头:“我拿货也不是经他手,每次人都不一样,他们当面交易,从不留纸质的东西。” 我仔细听着,看着手里的手机,灵光一现。 我看着贺折,说:“他亲口承认过自己吸毒,我有录音。” 贺折皱起眉头,愣怔地看着我。 我低头,按住进度条把录音拖到后半段,过了几秒—— 我:那杯饮料里面是不是加了东西? 顾游弋:谁告诉你的……无所谓了,是……加了毒品。 我:你他妈吸你的毒为什么还要拉上我?! 顾游弋:没什么,就想看着你烂到泥里,看乔行被你折磨,啧,可惜没成功。 到此处停下,我看向贺折,不知道能起多少作用。 季节夏叹口气:“幸亏我到的及时,你没有喝。” “你为什么会录音?”钟泉问。 “当时顾游弋要谈你和他联手的事,我想……以后好解释。” 钟泉紧锁眉心,追问道:“我也一直疑惑,那件事你为什么会配合?” 我叹口气:“以后再说吧,不重要。” “为什么?”贺折却也问。 他站在一片阴影中,浑身都带着一股冷意。 这份冷带着尖锐的刃,抵在人脖子上。 我望着他。 “因为我哥和程洵怀疑我顶罪,当时我哥正要去找贺迁,被举报的事拦下来,你爷爷让我想办法打消他的疑虑,否则我爸我哥境况只会恶化……正好夏天的事爆出,接着我被诬陷,自然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贺老……呵,怪不得从一开始施压到最后临阵倒戈,他老人家真是老谋深算。”钟泉嗤笑一声,“默不作声地在背后操纵,把我们玩弄在股掌之间。” 贺折问:“你要离开,也是他的意思?” “嗯。” 他的视线放在远处,若有所思,合上眼再睁开,面向钟泉和季节夏。 “你们先回去,有些事我得确认,等我消息。” 两人点点头,先行离开。 沉默接着沉默。 贺折就坐在我身边,无声无息,不真实的,如同一场幻觉里伪造出的假象。 “上次去你家,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乔叔和乔行了。” 我僵住,又觉得好似在意料之中。 “你原本的打算,是不是想一直瞒着我?” 他的声音沉在我耳边,略带沙哑。 我说:“总会知道的。” 他轻声叹气,尽是无奈。 “瞒不住的时候,你要面对什么,知道吗?” “会去坐牢。” 他听后喉间扯出一声笑。 我想起了昨天夜里烟雾缠绕他的眼睛,晕开漆黑颜色。 他说:“你就在我身边,我好像抓不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又会趁我不注意,消失不见。” 原来他早有预料。 “不断想要抓住你,到头来只是一场空。”贺折怆然一笑,看着我。 “乔边……你给我的糖,大概已经不甜了。” “我开始怀疑,我对你,究竟是爱,还是得不到的执念。” “爱能治愈,只有执念会酿成悲剧。” 我猛然一震,心里正陷落的地方轰然倒塌,我就站在它面前,眼睁睁地看着血肉崩裂,看自己被掩埋,动弹不得。 周围幽深寂静,声音从我身体里溢出。 “我们……还能继续往下走吗?” 短暂几秒之后,贺折反问。 “你觉得呢?” 他始终闭着眼,脸色苍白。 他嘴边一片是红印和淤青,干涸的血迹凝在衣领上。 我眼里发热,想触碰他,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指上的戒指闪着冰冷的光。 眼泪无声地掉落,像心在破裂,像回忆在销毁,像糖果撒了一地,粘上尘埃,像回不到从前,走不到以后。 慢慢旋下指环,我放回贺折手心。 “戒指,别丢了。” 他指尖发颤。 银色圆环空空荡荡。 我起身往外走,转过身的一瞬间,心疼的要裂开,眼泪汹涌而出。 两三步后,我听到“叮咚”一声。 戒指滚落在地,盘旋几圈后停止了转动。 巨大的回音,在耳边猛烈轰鸣。 阳历新年还没来,春天还没来。 冬日阳光惨白萧瑟,我走进公安局。 “你好,我是来自首的。” 第一天,问询笔录,审讯室灯光白的刺眼。 第二天,转到看守所羁押。 第三天,负责谢山那次案件的律师来探视,跟我说了调查进展,犯罪事实谢山供认不讳。 第四天到第六天,漫长煎熬的等待。 第七天,是进入新的一年的第三天,我从噩梦中惊醒,偎着墙坐了一夜。 第二日,律师谈完事情,沉默很久,告诉我一个消息。 病房在十二层,贺迁在一个深夜爬上了窗户。 第八天到第十一天,我高烧不退,陷入昏迷,整个人像被烈火炙烤又像被冷水浸泡。 我在回忆里沉浮飘荡。 碰上糖葫芦的山楂发酸,贺迁鼓起腮帮,融化了巧克力淋到上面,请人品尝,酸甜苦交杂,我灌了一瓶汽水,但奇怪的味道还在。 父母结婚周年,我和钟翊摘了几箩筐花瓣,五颜六色,从大门撒到家门口,铺成一条花路,结果大人吵架,母亲连续几天没回来,大雨冲垮花路,我边哭边收拾,钟翊跑来说:“坏了,张伯发现我们把他的花摘秃了”,然后烂摊子丢给了幸灾乐祸的乔行。 孟幻剪了个齐刘海,到眉毛以上,被人笑话,我倒觉得可爱,反正头发还会长,便也去剪了,接着贺迁、钟翊也剪,四个人站在一起,眉毛格外显眼。 写完作业要回家,突然贺家停电了,我站在黑暗里手足无措,这时身后门响,几声脚步后,我被人握住手,带下楼梯,带到月光中。 适应了光线,我看清面前的人,笑着说:“原来是你呀。” “贺折。” 第十五天,谢山案件开庭,我一路浑浑噩噩地被带到庭审现场,或许还有其他人在,但我只看清了谢如岑,因为她在哭。 漫长的审判之后,一审数罪并罚谢山死缓,我正当防卫无罪。 第二十天,谢山上诉,二审驳回维持原判。 第二十九天,例假推迟一周,我开始反胃呕吐,心里涌出一个最坏的猜测,整个人慌了。 第三十二天,我被查出怀孕,医生说状况不太好。 第四十天,取保候审审批通过。 第四十一天,律师来接我,外面的天还是惨白的。 远远的,我看到了乔行,他站在车门前,微抬着下巴,眯着眼睛看向不知哪里,脚底下碾落许多烟蒂,和灰尘混在一起。 “哥。” 乔行闻声转头,眼里雾气弥漫,他看着我眉头轻蹙,像在琢磨,又像在辨认。 我又喊了一声,他才回神,带出一点笑意。 “上车吧,先带你去医院。” “嗯。” 没有再交谈几句,勉强做完检查,我躺在病床上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发现乔行还在。 我愣愣地看着他,说:“哥,你辛苦了,快点回去休息吧。” “不急,等家里阿姨来了我再走。”他说。 不远处,是一扇窗户,映照出房间内的事物和人的影子,外面则是漆黑深渊。 十二楼……我闭上眼,都是贺迁最后的惨叫恸哭。 想着想着,我不自觉蜷起手脚,将头蒙在被子里。 乔行的声音有些模糊。 “家里已经收拾好了,过两天出院后就可以住进去。” “是奶奶的意思,不过一切在你,想住哪里我去安排。”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放松心情,养好身体,什么都不要想。” 我听着,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贺折呢?他怎么样?” 一声叹息。 乔行说:“他一直在处理贺迁的后事。” 停顿几秒后,他继续道:“通知你的那天,其实是贺迁头七。” “实际上,是你自首的那天中午,她跳的楼。” 我一愣,腹内一股酸,反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一股气窜入口腔,我立即翻身,跌跌撞撞跑到洗手间,狂吐不止。 累了,身体没有力气,我瘫坐在地上,闭着眼,像是溺在水里,苍白的光洇过眼皮,都是冷的。 然后一道影子挡住了光,温热的呼吸扑面,我睁开眼,迎上了贺折颤动的目光。 他把我抱起,我贴到他耳边,压抑着哭腔,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我……好想你。” 四十一天,每一天都是。 第47章 乔行和贺折在门外说话,我又陷入昏睡。 醒来时天光放亮。 贺折倚在窗边,侧着头垂眸看向外面,熹微晨光在他身上轻描出一层柔和的轮廓。 我看得出神,他感受到我的视线,转过头隐没在阴影中。 “你一晚没睡?”我问。 “嗯。” 他站得远,神情模糊不清,看不分明。 “今天去把证领了吧。” 我胸口一滞,哑着声音问他:“是为了孩子?” “算是。”他低垂眼帘,目光藏在深处。 气氛一时僵硬。 我翻身平躺,视线在屋顶散开,不再看他,轻声道。 “医生说胎儿状况不是很好,有可能会流产,所以证就先不用领了。” 我稍停顿,才说:“我其实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 沉默许久。 我听到衣襟娑动,贺折叹口气,喉间咕哝。 “生下来吧……” “求你了。” “否则……我们……” 我猛然一怔,循声看过去。 他背对着我低着头,塌下的两肩轻微耸动,像是极力把痛楚往回吞咽。 我突然懂了他在想什么。 背负着两个人的生命,满心的愧疚、不安,不敢触碰,不敢相拥,甚至一点开心都不敢期许。 他这样,我也是。 而现在,孩子在意料之外,却成了挽留和维系这份感情的唯一借口。 被子底下,我轻覆住小腹,朝贺折望了一眼,嘴张开了几次又合上,最后轻声问他。 “我们什么时候去?” 他僵着没动,许久之后缓慢松懈了身体。 “吃过饭吧。” 约莫半小时的车程,中途因为孕吐停了两次,抵达目的地足足用了一小时。 下了车,贺折拉着我的手慢慢朝民政局走。 春节马上来临,树上挂了灯笼,门上贴了福字,街上的喜庆气更浓了。 我看了眼手机上的日期,想起一件事,对贺折说:“后天是你的生日。” “不重要。”他反应很淡,手中扣紧我的五指,掌心温热,“不都是等初十一,和你一起过吗?” “上一次一起过生日还是在高中的时候。”我目光飘远,飘散在模糊的记忆里。 贺折没有说话,余光里只有一团白气起了又散。 正逢日子好,民政局才刚上班不久,大厅里就有很多新人在排队。 他们眼角都带着笑意,而我和贺折沉默着,更像是来离婚的。 照相的时候,工作人员皱着眉头:“结婚是喜事,开开心心的,你们两位笑一下。” 照片出来,上面两个人脸色都不好。 好歹结婚证是领到了。 红本拿在手里,我本以为会平静如常,可心跳还是快了,恍然觉得像漂浮在一个易碎的梦中,飘飘然的,没有真实感。 坐回车里。 “这个……” 贺折摊开手,迟疑地开口,手心里是那枚戒指。 钻石光芒灼目,我眼里发热。 “放到我这里会丢。”他说。 我怔了几秒,拿到戒指戴到无名指。 “嗯,那换我来保管。” 他摸摸鼻子。 尴尬沉默。 安全带卡在座位下面,贺折倾身来帮忙,又调整了带子,避开腹部,帮我系好。 他离得很近,绵长的呼吸拂过脸颊。 我闭了一下眼,再睁开,迎上贺折发红的双眸,澄净的瞳仁里映出我的样子。 他看着我,目光迷乱无措,像内心在挣扎,在确认。 理智敌不过情感,我胸口灼热如同火烧,眼里滚烫。 我抬起头,吻到他发凉的嘴唇。 他愣了两秒,用亲吻回应我,唇间缠绵温柔。 这一刻狭窄的车内,好似我们的避难所。 办出院的时候乔行来了。 他问我: “你想好了吗,去哪儿?” “我带她回去。”贺折说,又轻描淡写一句,“今天领过证了,合法夫妻。” 乔行一愣,望向我,我点点头。 他没说什么,叹了口气,嘱咐贺折照顾好我,家里由他去通知。 中途去了趟超市,买了一堆东西,到家时已经是傍晚。 天空灰雾蒙蒙,斜阳暗淡西沉。 一轮月亮,正从圆到缺。 “看什么呢?进来,外面冷。”贺折在楼道口喊我。 “来了。” 他站在不远处望着我,我走向他。 我们和今天的月亮一样,是残缺的圆。 “你不在的时候谁来喂猫?” 我蹲在一旁看两只小猫埋头大吃,吃得正香。 “宋助理。”贺折的声音从衣帽间传来,接着是脚步声。 “乔小乔”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旁边的食盆,凑到大猫跟前张牙舞爪。 我把它揽回来。 “别蹲着。”贺折拉我起来,“累吗?先去睡会儿,饭做好了我叫你。” “谢谢,辛苦你。” 他露出一点笑意,伸手摸在我脸上,目光温热。 “不用说谢谢,你是我的妻子。” 我一愣。 回过神,贺折已经去了厨房。 醒来,餐厅里一桌子菜,还有红酒。 “坐下吃吧。”贺折放下最后一道白灼虾,擦净手,把挽起的袖口松开。 他说:“我想了想,还是得稍微庆祝一下。” 椅子上铺了软垫,他事事周到妥帖。 “我请了营养师和保姆,明天来,负责你的饮食起居。” “婴儿房里的东西已经叫人重新换了一遍。” “哪里不舒服,直接给家里的医生打电话,他就在这栋楼20层。” “孕检,后续一系列事,我已经和三院联系好了。” “还有……” 他偶尔看我,偶尔低头摸着怀里的小猫,一一说清他所做的准备。 桩桩件件,那么多事。 我听着、想着,慢慢眼里起了一层湿气。 “其他的我暂时没想到,你有什么需要,告诉我,知道吗?” 贺折说完,望着我想听回应。 我听着,眼泪扑扑簌簌往下掉。 我捂住脸,断断续续地说:“如果一切能重来,换我先喜欢你好不好……” 寂静的房间内,哽咽声细碎。 贺折走到我身边将我抱住,他轻声叹息,摇了摇头。 “不行,我不想看你伤心。” “……如果一切能重来,我大概……不会爱你。” 我猝然一怔,抓牢他,却眼睁睁看他成为指间抓不住的沙。 他的爱成为责任。 这个责任是我和他之间的最后一口气。 因为多喝了些酒,贺折怕动作大碰到我,所以夜里分床睡觉。 我睡得不踏实,醒来几次后再也睡不着,摸到空荡荡的床,心里也是一个空洞。 漆黑里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掀被下床,向外走去。 昏暗的光线中,大猫听见动静“喵”了一声,软毛蹭蹭腿,跟着我进了贺折的房间。 它比小猫更爱粘人。 床上的人侧躺着,后背留给我。 猫先跳上去,踩踩试试,然后钻到贺折臂弯里,隐约能看到露出的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晃动。 脚下发冷,我轻手轻脚地上床,朝那处温暖依偎过去,无意间碰到他的腿。 贺折醒了,任我贴在他的背上。 “睡不着?” “嗯。” “这床不舒服。” “不要紧。” “怎么连猫也来了?” 猫入睡的呼噜渐渐响起。 我埋着头,轻声轻气的说:“可能是想你。” 他没说话。 我闭上眼,一字一字从喉咙里倾出。 “我能活下来,是钟翊救了我。” 贺折脊背一僵。 “我给她买了很多小兔子摆件,就封在箱子里,我想拿走几个,但是胶带缠得结实,刚好有一把剪刀,刚好那时侯我手里拿着它。” “是她救了我。” 我重复着,心间仿若有刺,要刺透胸膛。 话音落下许久,贺折翻过身,带着醉意的怀抱将我裹住。 夜色如涌动的暗流,沉静又隐秘。 “我想说,人死后可能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只是我们看不见。” “他们就像是思念、记忆编织的意识体。” “只要我们还活着,还想念,还记得,所爱的人就不会消失。” “贺折,你要好好的。” 我摸到他的头发,柔软的缠绕指尖。 他动了一下,低垂头埋在我颈间,慢慢他的眼泪濡湿了皮肤。 我能感觉到他紧咬牙关,他蜷缩起全身的骨头,他不住地颤抖。 低声的呜咽喑哑断续,到我耳边,却是撕心裂肺的。 我只能牢牢抱紧他。 第48章 第二天去探望常阿姨。 她在贺迁走后病倒入院,精神不见好转。 然而只略看了一眼,她神情疲惫呆滞,不愿意说话,握了两下我的手,便示意贺折带我出去。 贺伯伯交代了几句,回去路上,贺折说起了他的生母。 “我对她的印象不是很清,记得夏天的某一天,她在树荫下看书,戴着白色遮阳帽,黑色缎带轻轻飘动,一身浅绿的连衣裙,有一只黄蝴蝶停在她的袖子上。” “她把食指竖在嘴边,叫我悄悄过去,害怕惊动了蝴蝶。” “她笑起来很温柔。” 到家以后,我陷入沉睡。 醒来,贺折已经走了,请的阿姨刚到,在门外叫我“贺太太”。 贺太太?听着心痒又怪异,我出去拉她到沙发上坐一会儿。 “您喊我名字吧,乔边,乔是乔木的乔,边是河边的边。” 她大约四十出头,姓杨,慈眉善目,笑着答应下来。 我画了一幅画,按照贺折的回忆,把他妈妈画到纸上。 完成之后我看了好久。 杨阿姨问:“这位是谁?” 我想了想,说:“是我婆婆。” 接近凌晨,贺折还没有回来,我在沙发上等着,敌不过困意还是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温热的呼吸和怀抱,我睡眼惺忪地看到贺折。 他正要把我抱起,我环住他的脖子,把脸贴上去,还能感觉到他身上带着的冬夜的冷。 “我看到画了。”贺折说,“和我记忆里的一样。” 我看着他:“那就好,生日快乐。” 月光晕散在被子上,像水波荡漾。 贺折问我:“你生日的时候想要什么?” 静了几秒。 我半抬身体,到他耳边:“想要一个宝宝的名字。” 他愣了愣,轻笑说:“好。” 年关到了,除夕这天我们回了一趟镜园。 喜庆节日,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身后那堆麻烦。 长辈们事无巨细地问起我的饮食起居,对贺折的细心安排十分满意。 我们刚到没多久,乔行和卫宴漪也来了,顺便给我和贺折送来了婚礼请柬。 时间是正月十五,贺折向他们道喜。 乔行说:“按照辈分,你是我的妹夫,该喊我一声哥。” 贺折笑了笑,真称呼了哥和嫂子。 一家人当的,越来越有模有样。 奶奶看着我们几个,有些泪眼婆娑,说“你们都来了,真好。” “唉,小云舟如果能来,就更齐了,受那么大委屈,我也心疼……” 我顺着老人家的背,劝着:“您别担心,我一会儿打电话问问。” 父亲问贺折:“晚上得回你家吃年夜饭吧?” 贺折摇摇头:“不了,让乔边留下来,我得去医院陪护常姨。” 我一愣:“我和你一起去。” “在家吧,那儿很累。” 他捏了捏我手心,午饭吃过便走了。 我目送车子离开,要回去的时候听见身后一声鸣笛,黑色轿车停稳在门口。 叶云舟下来,半张脸藏在围巾中,看见我弯起眼睛,说:“姐姐,新年好。” 我上前几步,抱了抱她。 钟泉一并下车,从兜里掏出烟。 “别抽,有孕妇。”云舟梗起眉头呵斥他,夺走了烟盒。 钟泉讪讪的,说:“抱歉啊,没忍住。” 我摇摇头:“走吧,进屋去。” “乔行在呢?”钟泉目光闪烁,神色不自然。 “在。” “我先不进去了,不太合适。” 我大概知道他介意什么,便没再挽留。 分别前,钟泉给云舟整理了围巾,说:“记得别吃凉的、辣的,明早我来接你。” “知道了。” 细碎的光撒在云舟的眼眸里,洗尽了晦暗。 我俩转身要走,突然钟泉喊我:“乔边!” “啊?” “抱歉。”他又说一遍。 我愣了一愣。 他不等我再说,上车走了。 我送走贺折,带回来叶云舟,奶奶她老人家最高兴。 不算太完美,因为很多麻烦还没有解决,很多恩怨还没有纾解,但时隔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们兄妹三人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坐在家里,总算还是团圆了。 年夜饭吃过,父亲要出去散酒气,对我说:“镜园变化很大,你不想看看吗?”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跟着去外面。 红灯笼沿街七零八落,远处烟火爆竹开在天边,映得路上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父亲先是问些琐碎问题,我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再说些过来人的经验。 绕过弯,经过一小片雪松林,我看到了贺折家里只有院子的地灯亮着,没有人气,整幢房子萧索冷清。 父亲叹口气,说:“知道那件事后,我本来要去贺家谈谈,但突然遭遇变故,贺老爷子已经去了镜山休养,怕是元气大伤。” 新的焰火点燃了,火花明灭消陨,他的神情又淹没在暗影中。 “真相大白,我才知道当初是贺老爷子出手搭救,他对咱们家有恩……但我实在不愿意看到,这是你牺牲自己换来的。” “也是,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等价交换,才是常理。” 父亲颓唐一笑,他停下来,继续说:“你莽撞地走了最极端最冒险的路,根本没有考虑过后果,庆幸的是,还好没有放任你不管,我拼死保住你,否则有一天得知真相……。” 他摇摇头,呼出一口气:“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我愣住神。 我们家的亲情向来沉默隐忍,尤其我和父母的关系,牵扯的浅,感情也淡,甚至外人开来有些疏离冷淡。 不懂表达的结果只能是沉默地付诸行动,我是,乔行和父亲也是。 烟花散去,风也把云吹走,天空中月朗星稀。 我向他道歉:“爸,是我错了。” “那时我天真,把一切想的太简单,虽然家里一时得救,却因为我的鲁莽蒙上不白之冤……我没想到会这样,可是等到想要后悔的时候,已经太迟,没有回头路了。” 沉默半晌,父亲叹息道:“怎么没有回头路……” “家就在你身后。” “走,回去吧。” 他先迈开步子,朝隐没在树影灯影中有光的地方走去。 我吸了吸鼻子,仰头望过夜空一眼,跟上他。 “贺折今天怎么还是叫我‘乔叔’。” “啊?一个称呼而已。” “生分……” “那……我下次让他改口。” 过年我在家,贺折在医院。 初一程演和谢如岑来,也带上谢海流,小家伙许久未见,个子又窜了窜,笑着说:“姐姐,新年快乐。” 程演给我一个礼物盒,里面是平安符。 “我哥专门托我从寺庙求的,保你平安。” 我心里既感激,又过意不去。 程演说:“没事,我给你求了一个,给他求了几十个,给我媳妇儿求了一百个。” “哪是求啊,头都没磕几个。”谢如岑笑。 平安符绣着仙鹤蝙蝠,穗子用玉石穿起,十分精致,不像是随便求来的。 “程老师身体怎么样?”我问。 程演逗着小猫:“放心,他可好了,现在有个漂亮的女医生追他追得紧,热情似火,估计我哥快招架不住了。” 这时贺折回来,大猫颠儿颠儿朝他跑去。 “折哥来看,我哥送给乔边的护身符。”程演晃了晃物件儿。 贺折点点头:“帮我谢谢他,正好你们过几天走,我也有东西要给他。” “什么?” 贺折进了书房又出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和一个小盒。 盒子里是一对玉观音和玉佛,文件是一份合同。 玉佛色泽清透,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只是钟泉、我和乔边的一点心意。”贺折说。 再三推辞,程演最终收下。 送走他们,我想起来了,说:“那个玉佛是我爷爷的家传宝贝。” 贺折没有否认:“他老人家托我送给程洵,他说程洵为你挡了一刀,是救命的恩情,这恩情重于泰山。” 稍作停顿,他继续说:“观音是我外公留给我的,正好可以凑成一对。” “那你有点亏。”我开玩笑。 他摇摇头,说:“你能好好活着,不亏。” 假期结束后做完检查,我的案子开庭了。 一审确定刑期,监外执行,我全程恍恍惚惚,回到家中仍仿若在梦里。 等孩子生下来,过了哺乳期,很快我又会投入监牢,重新品尝每一天煎熬的滋味。 想到这里心中出现一股难以言状的害怕,我放下猫,去找贺折。 他正在换衣服,衬衫堪堪穿上,系了两个扣子,胸腹隐现在雪白的衣料中。 我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掌心所及,是他微微发热的皮肤,鼻息间也全是他的味道。 “怎么了?”贺折问。 “有点怕。”我闭着眼,“怕我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发现现在一切只是做了一场梦,我又得重新经历,然后不断重复、重复,总是停留在那一刻,永远无法和你再继续走下去。” 他身体一僵,转过身来,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带着仓皇失措。 我愣了愣,感受到他不安的情绪,立即去抱他,说:“是我在胡思乱想,哪里是梦呢?不信我咬一下你,肯定疼。” 说着我轻咬他脖颈上的肉,怕他疼又吹了吹,再吻几下。 他叹口气,柔声笑着:“不要勾引我。” 我偏又亲到他喉结。 他忍不住吞咽,然后低头吻我,再轻搡到床边,两道呼吸渐渐紊乱。 碍于身体状况,最后不得不停了。 “我想到了宝宝的名字。”贺折看着我,眼里一层水雾,情潮未退。 “叫什么?” “贺迟,迟到的迟。” 我念一遍,拉过他的手放到腹部,微低了头,轻声轻气。 “小贺迟,这是你的爸爸。” 第49章 正月十五,双喜临门,既是元宵,也是乔行和卫宴漪举办婚礼的日子。 我提前一天住回家里,第二天起一大早,看到楼下大厅,乔行已经西装革履穿戴整齐。 他头发梳的利落,正往衣领上别胸花,微抬起头看到我,笑了笑,明眸皓齿。 “怎么样?”他问。 我持着栏杆,竖起大拇指。 他很快准备妥当,坐上车去接新娘。 父亲看着他离开,笑着笑着,还是红了眼睛。 太阳升高了,冬日阳光暖意融融。 结婚礼堂装扮得素净典雅,交响乐团演奏着轻缓的乐曲,气氛沉静内敛。 宾客们盛装出席,陆续抵达,先来给爷爷奶奶问好,有人好奇我。 爷爷也不再避讳,说:“我家孙女儿,乔边。” 那人脸上笑着恭维着,眼里却藏着鄙夷。 想来也是,我的事沸沸扬扬,形象尽毁,不怪他们如此。 奶奶知晓我的想法,握了握我的手,示意我别在意。 她老人家对别人的眼光基本无畏无视,我可做不到,不想长辈们跟着没面子,还是选择到后面去坐。 碰到了祁信,他醉意微醺的跟我打招呼,解释说:“抱歉啊,昨天晚上喝多了。” 我问:“不要紧吧?” 他摇晃着身体,坐在靠中央通道的位置,摆摆手:“没事,吃了解酒药。” 我坐到不远处,风言风语就听得更多了。 “好好的乔家出了那么一个女儿,真是败坏门庭,连带着乔行也受影响,上梁不正下梁歪吧,你看她妈,也不是个好人。” “我听说贺迁跳楼是她给逼的,不然为什么会去自首。” “啊?我怎么听人说,贺折和她结婚了,还有了小孩。” “真的假的啊,他怎么会娶她……” 我听着,忍不住接了话:“真的。” 他们莫名其妙地回头看我,问:“你是……” “乔边。” 两人脸色瞬间变了,这时听见一声冷笑,有人坐到了我旁边。 “大小姐。” 我侧过头,顾游弋眯起眼睛,舌尖轻抵着牙齿,像条危险的毒蛇吐着信子。 大门关上,灯光暗下,人声自然随之消减,典礼马上要开始了。 “真相大白,请问这位小姐你有什么感想?”顾游弋把手攥成话筒的样子,递到我面前。 眼神迷濛混乱,晃着脑袋,他看起来不对劲儿。 我没有回答。 他不恼,从胸腔里扯出几声干笑,凑到我耳边,用着气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 我愣住,和他浑浊诡谲的的视线交汇。 交响乐团奏响的音乐像潺潺流水,几秒后进入宏大的序曲,大门缓缓打开,日光倾泻流淌。 新娘站在门口,身着雪白婚纱,手捧鲜花,满眼笑意,美丽的不可方物。 顾游弋看了一眼,他回过头:“贺折知道后,是不是痛哭流涕?钟泉呢,有没有给你下跪磕头?到头来跟个傻子一样,哈哈。” 他没有坐相,腿不住抖着,像吃错药一样。 吃错药…… 我心里一惊,极力压抑着声响,扯着他低头,问:“你吸毒了?” 他听后没有任何诧异,只是干笑,目光颠乱倒错。 我警惕起来,盯着他。 “你想做什么?” 他竖起食指在嘴边,眼神阴冷,叫我嘘声。 纯白的花瓣飞舞,新娘踩着音乐走在红毯上,红毯尽头的乔行身姿笔挺,站在光里。 “我曾经也允诺过夏天一场婚礼……可惜啊,她不听话。”顾游弋摇摇头,“非得跟我闹,不过她太心急了,那点儿心思一看就能看透,还想整我?呵,白眼狼。” 我手中一抖,心里乱成麻:“你把她怎么了?” 顾游弋半睁着眼:“再过会儿你就知道。” 仪式正在进行,新人宣读誓言。 我冷汗直冒,目光无法聚焦,眼前的画面模糊,只有耳边顾游弋的话语在重复。 这时贺折电话打进来,顾游弋也看到了屏幕上的名字。 他冷笑一声:“贺折啊……他怎么还没来?我给他准备了一场好戏呢。” 我迅速瞥他一眼。 电话里贺折沉声:“到地方了。” 顾游弋紧盯着我,好似能听见我们交谈的声音。 我脑子里迅速旋转,说:“祁信不在那。” “什么?” 我再说一遍:“祁信不在那,他来这里了,就坐在我左前方的座位上。” 顾游弋顺着我说的,向祁信的位置看去,人在昏昏欲睡。 “嗯。”贺折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昨天晚上喝多,不过吃了解酒药,已经好多了,就是说话语无伦次、颠三倒四。” “药?解酒药?” “嗯。” “……好,我知道了。”贺折挂了电话。 我心里惴惴不安,十五号的聚会顾游弋没有去,如果变成一场普通饭局,警察去了只会扑空,但是如果…… 这样想着,顾游弋的声音响起。 “喂,警察吗?” 我一怔,僵直了后背,愣愣地望着他。 “你好,我要举报有人聚众交易毒品。” 话语间漫不经心,他眯起眼角,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桐宵路30号十九楼宴会厅,人数大概七八个吧。” 顾游弋悬着眼珠看我,漆黑颜色,目光阴涔涔,然后说了一个名字。 “组织聚会的人,叫季节夏。” 紧接着,在我屏息间,他似笑非笑,又说出另一个名字。 “其中一个买主,是HE董事贺仲余。” 十五号之前,我们一直在暗中调查顾游弋的关系网、经手的酒吧、账户往来等等,所获不多。 有一天,我们重新梳理了线索,商量下一步计划。 “就试试吧,我跟顾游弋说,和他一块去那个聚会。”季节夏垂着眼帘,纤细的手指沾了一点水渍,在桌面划出一道痕迹。 我一愣,和贺折、钟泉对望一眼。 贺折沉声道:“你知道你会面对什么吗?” 季节夏望向窗外,笑了笑。 “从我说出口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明白自己的下场。” “这一切,都在我选择向顾游弋寻求安慰的时候注定好了,染上毒瘾,戒不掉。” “我原以为瞒住贺迁的事,就能保住人生……” 说话的时候,她双眸飘渺涣散,整个人像是一具被毒蛇啃食干净的空壳。 她摇摇头:“其实不是,早在我抵止不住引诱那一瞬间,我的人生就已经毁了。” “我清楚那样做的结局,会是和顾游弋同归于尽,终究是自食恶果,我的错误需要由我自己来弥补。” 空气凝重沉默,许久之后,钟泉问她:“你想好了?没有回头路。” 她弯了弯眼睛,点点头。 临近分别的时候,季节夏把我带到一边,说最后的话。 “十五号,你帮我祝乔行新婚快乐。” 我心里一滞:“不如……你亲自说。” 她笑笑,伸手把头发掖在耳后,指尖都是颤巍巍的。 “不了,我怕见到他以后会后悔。” 我想起了我们住在酒店的那一周,掐去了小时候相互忽略彼此的时间,掐去中间一段空白,仿佛一直都那么亲密友好,可实际上,我们那时才刚刚交心。 她向我倾诉自己的感情和真心,一字一句都是求而不得的心酸痛楚。 她有她的执念,就像贺折说的“爱会治愈,只有执念会酿成悲剧”,她更加决绝,给自己点了一把火。 我们设想了很多情形,却没有料到会堕入顾游弋得圈套,更没有料到贺老早和他有交易往来。 “是不是很惊喜,乔边?”他歪着头看我,笑容阴邪。 “夏天乖顺得反常,还提出要参加聚会,我一开始挺开心,后来我发现了,哦,原来不是她回心转意,而是乔行结婚让她死了心,她想把我送进牢里……” “她打醒了我,我为什么要乔行不要的东西?既然没用……哈哈,干脆毁了吧。” 他拿起落在衣服上的花瓣,指间用力碾过,花瓣烂开。 背后一阵阵发冷,我咬住后牙,凝起涣散的精神,吃力地问他:“贺老呢?” “他老人家啊……” “你知不知道你给贺迁顶罪省去他多少麻烦?没有你,他早就晚节不保了……他一直威胁你不让你说出真相,是为了贺家,更是为了他自己,贺迁?他根本不在乎,不然,你以为贺迁为什么一直神智不清,说不了话?” 我听着,好像全是我听不懂的话。 “老爷子早就染上了毒瘾,是我的最大主顾,如果当初查贺迁,很容易会查到我,再查到他。” 顾游弋说得再清楚点,他后仰,抬手搭到我肩上,长舒了一口气。 “我应该谢谢你,乔边。” “没有你,就没有今天这场好戏,我给贺折准备的‘家破人亡’,你觉得怎么样?贺太太。”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颠倒在一片晕眩中。 礼堂半空中的屏幕上正放映着影片,一对新人牵着手走过每一道风景。 音乐缠绕在耳边,一丝一缕,穿针引线般,钻进了身体的缝隙。 突然一声嗤笑,如同被蜂蜇过,我绷紧的神经跟着刺痛。 顾游弋说:“哦,还有乔行,我给他准备了一份结婚礼物。” 我猛地抬头,侧过去看他。 “记得乔行给钟泉下跪学狗叫吗?” 我停了呼吸。 他前倾身体,指着前方的屏幕。 “那段视频就放在这个影片的最后。” 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都突然消失,只有心跳在倒计时,马上要爆开。 “还有两分钟。” 话音一落,我已经不顾一切拼命朝楼上跑。 分秒滴答,滴答,顾游弋残留的声音仿佛化作恶鬼,疯狂地往前爬着,想要抓住我。 害怕,害怕,还是害怕,不断地往我身体里塞着。 眼前的景象是混乱无序,楼梯好似长的没有尽头。 倒计时正在走向最后的十几秒,心在炸开的边缘。 我看到了电源线,我听到了屏幕里异样的喧哗嘈杂。 整个人摔出去,我猛地拔掉电线,随之而来的是刺耳剧烈的噪音,像刀狠狠刮过耳膜。 得救了吗? 第50章 我大口喘着气,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扶着栏杆往下看,在一片天旋地转中看到焦躁不安的人,人声的喧闹渐渐发出声音,我仔细听,屏幕没有声响。 得救了。 可还是害怕。 我瘫软着身体,不住发抖,攥着栏杆想再次确认。 往下张望,我看到了门口到来的贺折,他身后还跟着几个警察,站了一会儿朝顾游弋的方向走去。 骚动从后排渐次传开,越来越大,甚至要将婚礼变成一场闹剧。 哥哥…… 我滑到地上,仰起头,看到了上方的无数个气球,一愣。 有人过来,我拦住他,急声道:“快!快把气球放下去!” 那人皱着眉头,我拼命求,他在对讲机里讲了句话。 几秒之后,金色白色的气球缓缓放下,慢慢充斥了整个礼堂,气球淹没了人的视线,转移了人的注意,音乐重新奏起,如梦如幻。 在缤纷的气球间,我看到顾游弋被警察带走,贺折在后面四处望了一会儿,也跟着出去了,紧接着我的手机屏幕亮起来。 “喂,贺折……” “在哪儿呢?”贺折问,“……怎么声音发抖?” 我埋头在臂弯里,沉重地呼气,说:“在楼上,腿发抖,站不起来了。” “等我。” 耳边一些嘈杂,我听到喘气声渐渐急促,他在朝我跑来。 精神渐渐松懈,下腹疼痛的感觉才丝丝缕缕地袭来,然后感受到腿间一点热流。 我脑子一懵。 “乔边!” 贺折气喘吁吁地到来。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话音颤着,说:“孩子,孩子可能没了……” 他一怔,目光大乱,未等平静,俯身抱我起来。 “我们先去医院。” 我抓着他的肩膀:“从侧门出去,我不想我哥他们看到。” “嗯。” 贺折攥着方向盘,车开得急躁。 红灯的间隙,我放到他手上,安抚说:“别着急,不算疼。” 他点点头,反过来握了握我的手,指肚发凉,掌心薄汗带着冷。 “夏天还好吗?”我问。 “等到医院再说这些。” 我又问了一次:“她怎么样啊?说吧,我心里不踏实。” 贺折叹口气:“你打电话来,我知道顾游弋不在那儿,就让人把她带出来了。” “那就好。”我放下一半的心,“幸亏你听懂了我的意思,当时顾游弋就坐在我旁边,说什么他都能听见……警察去了吗?” “去了……不过我比顾游弋早一步报了警。” 我愣住:“你爷爷……” “我爷爷他老人家和顾游弋沆瀣一气,毒吸了那么久,也该戒了。”贺折淡淡地说。 “你,你知道?” 他轻摇头,目光飘远:“我一直都在猜测怀疑……钟翊出事后,是他带着贺迁到镜山休养,做心理治疗,我当时在国外,以为常姨也跟着,没想到重新说起来,爷爷以常姨身体不好为由拒绝她陪同,镜山一待就是一年半。” “什么心理治疗……我猜测,实际上是强制戒毒。” “后来我去仔细查过贺迁服用的药物,有些根本没有必要甚至有害,我猜也是他动了手脚,他不想贺迁好转,只想她一直神智不清,开不了口。” 贺折的表情没有变化,光透窗而来,时有时无,他的眼里仍然昏暗幽深。 我僵在座位里。 “基本每个月,我爷爷会到镜山休养,季节夏说的15号提醒了我,我仔细观察了,虽然时间不固定,但他休养的日子总会涵盖这一天……这些都是我的推测。” “为了验证,我暗中在他手杖下面凿开小口装了定位器……今天他的位置正好和季节夏的定位一致。” 他冷笑一声:“谁能想到呢,他老人家隐藏在背后,眼睁睁看着我们一个个反目成仇,只为掩盖他的丑事。” 车转过一个弯,医院大楼就在不远处。 贺折看了看我,说:“抱歉,怕你受影响,没有提前告诉你。” 我摇了摇头。 我险些遇害,孟幻的威胁,钟翊去世的真相,贺迁的死,顾游弋的圈套,季节夏的隐瞒,贺老的潜藏……接二连三的事情,朝他蜂拥而去。 他的处境,仿佛是独自一人被淹溺在水下。 他在挣扎,心里满是创伤,这些创伤积年累月,层层叠叠,几乎要把他吞噬。 现在,也在将我吞噬。 车稳稳停住,我有气无力地回应贺折几句,然后眼前一阵黑,意识模糊,我只觉得颠簸在路上,贴着温热胸膛,听到一颗满是伤口,支离破碎的心,它在微弱跳动。 我很久没做过那个梦了。 蛇潜行在草丛里,越过栏杆,滑过尸体的血肉,它在我面前张开嘴露出獠牙,身体却在慢慢腐烂,被灼烧着沦为灰烬。 惶惶然醒来,入眼是被晚霞烧点燃的天空,红色的一片。 视线往下瞥去,我看到贺折,他伏在床边,肩膀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稀疏微弱的霞光晕散开,在他身上笼罩了一层暖色。 我抬手,指尖也是红的。 我轻摸到贺折的头发,又柔又软,绕着手心,缠着五指。 他察觉了,睡眼惺忪地醒来,迷离地看着我,目光柔和潮润。 我问:“宝宝是不是没有了……” 他似乎几秒后才听清,然后眼里充满了泪,摇摇头又点点。 我被弄糊涂。 “宝宝还在。”他虽然笑着,眼泪却扑簌落下。 他双手捂住脸,说:“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唯一的好消息。” “如果没有,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撑下去。” 我坐起身靠近他,手放在他手上,把脸贴过去,轻声细语。 “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贺折,你可以不用再那么累了。” 他在一两秒的僵硬后,似乎松懈了紧绷的神经,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压抑的情绪随着哭声慢慢宣泄而出。 他极力遮掩着自己的狼狈,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不愿意将自己的难堪展露在白日之下。 几秒后,我拿开他的手,看到他通红、错愕的眼睛,泪水盈满眼帘,不断溢出,滑落到颤抖的嘴唇间,他的表情脆弱、不安,慌乱地躲避着我的目光。 我不想他再受折磨。 我低头吻他,让他放松牙关。 痛哭溢出齿间,我扯过被子蒙过头,尽力让他感觉到安全。 就像那个时候,他为我拉上窗帘关上灯,再给我一个怀抱。 电视在播送新闻,HE董事贺仲余、GU总经理顾游弋等人涉嫌吸毒、毒品交易被依法逮捕,青年艺术家季节夏或涉及此案,已于二月二十七日自首,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门响一下,贺折回来了,我关上电视。 他皱眉:“怎么坐着?我抱你回床上休息。” “偶尔没事。”我说,“你劝动我哥我嫂子他们去度蜜月了?” 他摇头:“没有,乔行还是执意要帮我处理那些事情,让他留下吧,出去也是担心。” 说着,他坐来沙发,揽着我枕到腿上,指间轻柔地穿过我的头发。 大猫也蹦上来,把肚子冲向我,呼噜呼噜,软乎乎的。 “他知道了你为那个视频差点流产,很内疚。”贺折说,“再加上今天钟泉给他赔罪,喝了不少酒,醉的不轻。” “钟泉?” “他也喝醉了,把话说开,两人算是终于和解。” “嗯。”我听着是挺高兴,但心里惝恍空旷,不知还缺了什么。 贺折笑了笑:“他提出要和你妹妹结婚,结果乔行不同意,说他赔罪还带条件来,果然是不安好心。” “我哥有点傻,没想着钟泉和你一样,成为他妹夫,以后能叫他哥。” 我抬手摸到贺折的下巴,再沿着颌线摸到喉结。 他微低下头,眼里带笑:“好,下次我这么劝他。” 他想起了什么,说:“以前乔行知道你不喜欢我,还挺开心,总是打击我,让我放弃。” “大概因为只有男人最懂男人的那些心思,都是又坏又露骨的。” “啊?什么坏心思?”我问。 “真想知道?”他俯身凑过来,温热呼吸萦绕。 “嗯。” 他轻笑。 “那年我吻你之后你跑了,知道我怎么了吗……” 暧昧的话音钻入耳道,后半句几个字像是火烧,把我烫的面红耳赤。 把脸埋在大猫肚皮上,我骂贺折。 “流氓!” 他只是笑着揉我头发。 大猫莫名其妙的“喵”一声。 证人的证词指认,录音,尿检,搜出的毒品,等等,全都指向顾游弋,毒品交易首要分子,下线十余人,累计数量巨大,社会影响严重,没有意外的话等待他是重罪,无期甚至是死刑,他的违法,也把GU推进深渊。 这场非法交易中,当场被抓获的都是知名人物,尤其是HE贺仲余,或涉及利用职务之便为顾游弋进行毒资洗钱,掀起了轩然大波,也让HE遭受重创。 再有季节夏,自曝与顾游弋是情人关系,澄清了当时关于我的各种不实消息,在议论纷纷中去了戒毒所接受强制戒毒。 这一案件的热度持续数月,贺、顾两家始终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到了春夏之交,我也越发显怀。 两只猫总喜欢靠着我的肚子,嗅嗅闻闻,好像真知道里面有什么一样。 贺折是半夜回来的,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躺到我身边。 我翻身转向他,喃喃着:“你身上有股香味。” “我刚洗了澡。”他揽着我,“吵醒你了?” “没,我想你。” 他低笑一声,叹过气后长久的沉默。 我察觉到异样,说:“没关系,去街上讨饭我也跟你一起。” 他抵着我的额头:“倒还不至于,只是往后可能会比现在辛苦一点。” “行,那我趁着还有机会多吃点。” 他笑意浓了:“是,养胖点好,瘦了硌手硌脚。” 我偏要缠住他,用骨头磕碰他。 贺折说:“不要乱动。” 被子底下手烫着心,我迷蒙地看着他。 “可以吗?”他眼里有火。 我轻拍他的脸颊:“不可以,你要睡觉。” “但是这个可以。” 我吻他。 第51章 有雨的这天,来的人在意料之外。 “燕扬?” 我一愣,请他进屋。他看起来神色憔悴,估计也在到处奔忙。 杨阿姨旗沏好了茶,香气袅袅。 “本来我们有机会成为一家人,无奈中途出事。”他提起了我父亲和他母亲的再婚,后来因为举报之事,没有实现。 我笑笑:“做不成家人,还能当朋友。” 他轻勾唇角:“我已经从HE辞职了,打算离开镜水。” “孟幻不在这里,我待在镜水也没什么意思。” 我从茶水的热气里看他,他低着眼帘,藏起了情绪。 “家里屡次让我回去,我都拒绝,想的是在HE工作能离她近一点。”燕扬自嘲一笑,“现在想想,好像是我过于沉默和被动,才放任她到这一步。”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像断续的珠帘,水滴碰着水滴,有声有响。 他继续说:“孟幻喜欢贺折,而我想看她开心,就一直帮她,帮她追贺折,贺折的喜好、行踪,我都会告诉她……甚至贺迁那封遗书,也是我在帮她出主意。” 我抬眼看他。 他把手支在额角:“看到真相后我也很吃惊,因为那意味着阻隔你和贺折的最大障碍会消失,孟幻呢?一点机会都没有。” “所以我让她跟贺迁说‘你会因为包庇罪再次入狱’,打消贺迁坦白的念头,只是我们都没想到,就算不知道真相,贺折也选择了你,甚至不惜背叛钟泉。” “尤其是你险些被害,贺折的表现,足以说明他和孟幻再没有可能。” “我以为她会就此放手,没想到她用遗书威胁贺折,但是贺折没有答应……” “就在她想要举报你的时候,你去自首,贺迁……” 话到此处变成了漫长的沉默,更显的雨声聒噪。 燕扬双手交叠撑着额头。 “这个。”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放到桌子上,打开,是一条手链,坠着小片甘菊花——我那时送她的订婚礼物。 “她托我还给你。”燕扬说。 我出神地看着花朵里金色的蕊心,仿佛看到那年我们一起种太阳花,金黄的花瓣碾落到泥土中,蜷着,然后萎败。 “乔边,我们也算到头了。” 她的话犹然在耳。 愣了半晌,我问燕扬:“你准备去找她?” 他想了想,点点头:“是,大概是太过偏执吧。” 他又抬头看我。 “其实我们这些人,好像都是如此。” 我一愣,笑了笑。 茶凉了。 燕扬起身要走,我让他稍等,回到卧室取出一副耳钉,一个月亮,一个星星,再放到原本放手链的空盒子里。 “这是?” “物归原主。”我说。 燕扬拿走盒子:“嗯,我会交给她。” 他说了再见。 初秋时节天气最为舒适,行动不便,我也愈发嗜睡,画不了两笔就撤到床上,和两只猫一样惫懒。 常阿姨开始频繁来看我,孩子的孕育,好似让她找到了新的盼头,也逐渐从悲痛欲绝中振作。 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我有时恍惚觉得,我们两个像是企图通过对方治愈自己的伤口,一个是接连失去女儿的母亲,一个是童年缺少母爱的女儿,正好互补着心房残缺的空洞。 从来没有过的温暖,让我不可自拔地陷在她的关怀中,也毫无保留地投射着自己的感情。 有一天常阿姨看到了我送给贺折那幅画。 “这是……阿折的妈妈吧。” “对。” 她轻触着画面,眯起眼睛似在回忆。 “我想起第一次见的时候,他才两岁,很乖,大概因为那时我也穿了一件浅绿的裙子,他认错了,怯生生地叫我‘妈妈’,眼泪都快出来了。” “然后,他爸爸说‘那不是你妈妈,是阿姨’……可能那是唯一一次他这么叫我。” 常阿姨低垂着视线,细碎的光含在眼底,语气里尽是遗憾。 我劝慰她:“贺折虽然一直称呼您‘常姨’,实际上早当您是他的母亲,只是叫了那么多年突然改口很难,也不习惯,但您在他心里占有很重的分量。” “我记得以前,还没正式和您见面,只是擦肩而过,那时我们都在问那个好看的阿姨是谁,贺折介绍给我们,说‘那是我和贺迁的妈妈’。” “他一向内敛,外冷内热,感情都是藏着的。” 常阿姨一愣,笑起来眼里波痕荡漾。 她点点头:“的确是这种性格,不然也不会等你等了那么多年。” 我咧咧嘴,有些不好意思。 “那时才多大,问我要一个戒指,我追着问了好久,才告诉我,也不让我跟任何人说。”常阿姨笑着看我,“我替他一直保密,看着他辛苦的暗恋没有回应,也很心酸。” “他虽然内敛,但认准了一个人,就不会再变。” 我听着,心里滚烫。 晚上,我让贺折摸肚子,有胎动。 他轻抚着,说:“这么活泼,也不知道心疼他妈妈。” 我突然觉得紧张,问:“这小孩万一不想让我当他妈妈怎么办?” 贺折笑了笑:“那就让他叫你阿姨,叫我叔叔。” 我也跟着哈哈:“好主意。” 入冬的时候我生了小孩儿。 再到第二年入冬,收监在即,我愈发焦虑不安。 安逸了太久,过往像毒蛇悄悄潜入,我又陷在了那些晦暗不明的阴影中。 噩梦连篇,我总在半夜惊醒,醒来满脑子混乱不堪,再也无法入睡,便小心翼翼地下床,到小孩儿那看看。 小小的一团,不哭不闹的时候就是个天使。 大猫好像总能发现有人醒来,我关上门出去,它就在我腿边蹭来蹭去。 寂静的夜里“喵”一声。 我把它抱到怀里歪到沙发里,它伏在我胸口,打着小呼。 更安静了,静到心跳咚咚作响,甚至要牵动整个身体。 门响动一下,脚步声缓缓靠近。 借着窗外的霜,我看清了贺折。 “它总那么粘人。”贺折抱起猫坐到我身边,被打扰的猫“喵”一声,没有反抗,随遇而安地窝在他的怀抱。 我靠着他,说:“小猫呢,若即若离,你看我,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他似乎察觉到异样:“怎么了?” 微侧过身体,他扶着我的后脑勺,低下头看着我,眼中暗潮幽深。 我环住他的脖子,贴到他耳边,把眼泪掉进他的衣领。 “你等了那么久……” “对不起……还要让你等。” 喉间一道低声叹息传来,贺折把我抱紧,声音又轻又柔。 “你还会逃跑吗?” “不会。” “那你能乖乖回家吗?” “……能。” 吻落在泪痕上。 贺折说:“那就好。” 之后是一段空白的时间,围栏内藏着枯燥无味的春夏秋冬。 我在机械的重复中苦熬着每一天。 我听说了有人入狱,有人无期,有人背井离乡,有人还在垂死挣扎,他们的结局好像是一个故事里无关紧要又必不可少的交代,又像是无数命运环环紧扣、相互纠缠的结果。 参与了故事编写的我身在其中,也有自己的结尾。 走进来是一个萧瑟的初冬,走出去也是。 天色苍白,空无一物。 呼吸过后,冷风嗦进了身体,一个激灵,我打了个喷嚏。 不远处有一辆黑车,我捋了捋头发小跑过去,兴高采烈地打开车门。 “贺折”两个字后面还没来得及加感叹号,人就愣住了。 一个金链子大哥斜看着我,他凶神恶煞,拧着眉头,撅着两片嘴巴,正在涂润唇膏。 面面相觑。 “呃……”我傻眼了。 “谁啊你?瞎他妈开车门!”他说话,因为涂唇膏的原因,嘟着嘴,声音怪里怪气。 “啊,那个,我……” 里面待久了,话也语无伦次。 这时有人走近,带来一片阴影,一道声音低沉柔和。 “抱歉,我太太认错车了。” 我侧过头,贺折抱着小孩儿,一大一小正看着我。 我鼻子发酸。 贺折满眼笑意,问小贺迟:“你妈妈是不是有点儿傻?” 小孩弯起眼睛,格格一笑,奶声奶气的说:“洒。” 我纠正贺迟:“不是‘洒’,是‘傻’。” 他大眼睛汪汪亮,还是说:“洒。” 他张开胳膊,跃跃欲试地要我抱。 贺折笑:“你说你妈妈傻,她才不会抱你。” “妈妈好看。”他立即改口,满眼期待地望着我。 我伸手把他抱到怀里,他揽着我的脖子把小脸埋到肩口,喊我:“妈妈。” “嗯。” “妈妈。” “昂。” “妈妈。” “啊。” “妈妈。” 我问:“你想我吗?” 小贺迟看着我,长睫毛忽闪,摸摸鼻子摸摸脸,说:“可可可可可想了,那你想我和爸爸吗?” 不远处,贺折正等着我们。 稀疏的冷白薄雾里,他是温暖春日。 我向他走去,走入光里。 “我也好想你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