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皆安by酒未眠 暴躁疯批攻×清冷太傅受 - 都说沈太傅风姿傲骨,陆辞珩却觉得全他妈放屁,他就没见过比沈明安更刻板迂腐之人了。 十年前沈明安毫不留情地拿着戒尺训他手板。 十年后陆辞珩全在床|上讨回来了。 暴躁疯批攻×清冷太傅受 - 避雷:攻疯批一个,可能脑子有问题。 有揣崽,背景架空,狗血烂俗,无脑没逻辑,就图个爽。 - 其他:1V1,年下差十二岁,HE 虐恋 狗血 生子 架空 相爱相杀 年下HE强制爱 第1章 十二月十五,上京大雪。 午后就变了天,到傍晚时,先是刮起了风,将华兴殿前挂着的大红灯笼吹得呼啦乱响,不过半炷香的功夫,雪便落了下来,天色渐暗,覆在朱红的巍峨宫殿上,顿时白茫茫的一片。 同样落了雪的还有跪在大殿正前方的沈明安。 他自午后起就跪在了这里,现下|身侧落满了雪,眉梢发顶也皆是,整个人像是陷进了厚厚的雪中。 雪落在深色的官服上,很快便没了踪影,却将官服洇得几乎湿透,膝下是刺骨钻心的凉,沈明安头脑昏沉,冻得打颤,渐渐有些跪不住了。 外头是凛冽的风雪,华兴殿内灯火亮如白昼,不断有歌舞笑声从里面传出,沈明安眼前一团团明明灭灭的光影,视物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华兴殿的门从里头打开,沈明安陡然跪直了身子,勉力清了清嗓子,深深俯下去,额头抵在雪地上,凛声道:“臣沈明安求见皇上。” 他的声音转瞬消散在了呼啸的风雪中。 察觉到有人走至身侧,沈明安微微抬起了头,只见到了皇上身边的张凌。 华兴殿开了一侧的小门,却也足可看清里头的情形——身材曼妙、衣着甚少的女子正在殿内翩翩而舞,一派迷乱之景。 皇上正端坐在高处,松松垮垮地穿着道袍,一腿微曲随意搭在榻上,连吞了几颗妃子哺给他的葡萄,被逗得开怀。 “张公公,皇上还是不愿意见我吗?”沈明安的脸被冻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直起身来,轻声道:“能否劳烦您再替我通传一声。” “沈太傅,您回去吧,老奴都替您通传了好几回了,皇上都说不见,您就是在这儿跪一夜也没用,这风大雪大的,您何必糟蹋自己的身子呢。”张凌将手中的伞往沈明安处偏了偏,堪堪遮住了他半个身子,声音苍老而无奈。 “这些人是赵天师替皇上寻来的吗?” “是啊。”张凌叹了一声道:“皇上对赵天师所说的话皆深信不疑,莫说是您了,就连皇后娘娘来劝,皇上也都是不听的,您不如先回去,明日再想办法。” “可益州那边怕是不能再拖了……” 张凌面上露出为难之色,也不知该再如何劝说沈明安,一时只得沉默着替他打伞。 沈明安又跪了片刻,微抬起头向他道谢:“劳烦张公公了。” 他的双腿早已冻得失去了知觉,挣扎着想站起来时没站稳,又猛地跌回了雪地中。 “沈太傅!”张凌一声惊呼,连忙去扶他,“不如老奴去替您安排一辆马车送您出宫?” 沈明安就着张凌的手才勉强站了起来,哑声道:“不必了。” 说罢便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外走去。 风雪愈加大了起来,沈明安一直强撑着走到了宫门口,府中小厮将马车停在宫墙脚下,正躲在避风处打瞌睡。 沈明安轻轻拍醒他,咳了两声道:“在这睡怕是要着凉,下次不必在这儿等我这么久。” 小厮打瞌睡被叫醒,一脸赧然,沈明安对待下人一向宽和,小厮却不敢真的同他说的那样自己先回去。 他将手中的大氅披在沈明安身上,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进马车里,问道:“大人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出宫。” 马车中比外面暖上不少,沈明安捧起手炉的一瞬手上发麻,没有半点知觉,片刻手上就被烫红起了一个小水泡,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手炉的温度太高了,便将手炉放在了绒布套中,垂眸摩挲着手炉道:“皇上不肯见我。” 小厮想出声问他为什么,转而一想,便是沈明安同他说了他也不一定听得懂,平白给大人添堵,左右不过是皇上这几年求佛问道,愈加昏庸。 他正这样想着,便听得沈明安似是失了力气,沉闷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先回府吧。” 第2章 沈府在永元大街上,离宫城有些远,却是上京最热闹繁华的街道,戌时末街上还有不少商贩行人。 沈明安其实甚少回府,他状元及第时还不到弱冠之年,二十几岁便被破例升为太傅,教授皇子们的课业,在国子监与几位皇子同吃住,现如今近十年过去,沈府依旧如新,皇上御书的门匾挂在正中,彰显着昔日的风光,可他却再也不像往日那般受皇上重用。 小厮将马车驾得很慢,足足用了半个多时辰才在沈府门口停下,他小心地摆好踏脚凳,轻唤道:“大人,到府了。” “嗯。”沈明安靠在马车壁上假寐,闻言动了动尚未回暖的身子,伸手撩开帘布下了马车,却冷不防被门槛绊到,手中的手炉“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若非小厮在一旁扶着,他怕是要直直栽下去。 小厮搀着他不满地埋怨道:“这破门槛修这么高做什么,大人被绊到也不是一两回了,偏生这是皇上御赐的府邸,半点不能改建。” “是我自己脚下没注意,这话以后不可再说了。”沈明安以手抵唇,咳得直不起腰,整个人都微颤起来。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站在沈明安的房门口,看到他时满脸慌乱,几乎下意识就想将他往外推,“先生,您、您怎么回来了?” “和裕,我正要寻你。”柳和裕这话说得奇怪,沈明安却没多想,嘱咐他道:“你替我去拿下书房桌上的文书,我先去换件衣裳,等会我们一起去趟东宫。” 见柳和裕没有动作,沈明安心下生疑,催促道:“怎么还不去?事关益州百姓,耽搁不得。” 柳和裕欲言又止,见沈明安往里屋走去,焦急道:“先生,三王爷他……” “他又怎么了?”沈明安蹙眉,脸上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边偏过头去问柳和裕边推开房门。 他只看到柳和裕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听他说了什么,便被房里的人猛地拖拽了进去。 腰被人狠狠抵在门板上,撞得生疼,面前那人粗暴地掐住他的下巴,沈明安不得不抬起头来,在他乖戾微眯的眼中看到了满脸错愕的自己。 沈明安在看清他的一瞬苍白的脸上血色尽褪,片刻后就开始奋力挣扎起来,“陆辞珩,你又发什么疯,给我滚,滚出去!” 挣扎没有半点用处,沈明安反被他桎梏得更紧,陆辞珩一手握住他细瘦的两只腕子压在上方,另一手抚在他脑后,叼住他颈侧一块嫩白的皮肉用犬齿深深浅浅地磨,声音冷硬凶狠,“你还想去见太子干什么?!太子和那老东西一样没用,你去求他们不如来求我。” 陆辞珩下嘴狠,他满意地看着那一块皮肉泛起了红,像是落在雪间的红梅,比画还好看,又想换块地方叼,最好将他身上弄得全是才好。 可惜沈明安挣扎得厉害,他在雪地中跪了半日,双腿被冻伤,这会儿站不住,背后抵着门板,双腿支撑不住,身子滑跪下去,偏头躲开他的啃咬,嘴里不停地在骂着他,“畜生……你放开我!” 陆辞珩止不住他的下滑,只得松开他的手腕,双手抱住他,沈明安的手得了空,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骂道:“畜生!” 那巴掌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陆辞珩怒火中烧,戾气压都压不住,他在沈府等了沈明安半日,结果沈明安刚回来就要去东宫,居然还打他,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杂种孽畜狗东西,这些骂人的词本王从小就听惯了,别人骂的可比你骂的脏多了,”他咬上沈明安的唇,舌头毫不留情地挤进去撬开他的齿关,“这么多年过去,太傅还是只会骂这一句不痛不痒的畜生,怎么半点长进都没有?” 血腥味弥漫在两人嘴间,沈明安被迫仰起头,露出苍白脆弱的脖颈,微张着的唇中盈溢出晶莹的液体,眼尾染上薄红。 他脑中昏沉,喘不过气来,握拳去捶陆辞珩的肩,但他本就没有多少力气,软绵绵的,落在陆辞珩眼中就是有情人间的打闹,他松开沈明安的唇,看着沈明安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像只猫一样细细地呻|吟便欢喜得紧,内心深处叫嚣着想要更多,伸手将沈明安身上的官服一把扯开,低下头去挑弄他的胸前。 沈明安被扒了个干净,脚下堆叠着朱红的官服,衬得纤瘦的脚腕愈发光洁白皙,细瘦的身子难以抑制地战栗,伸手去推拒埋在自己胸前的脑袋,声音都被激得变了调,又低又哑,带着微不可觉的哭腔:“陆辞珩,你别、你别碰我。” 沈明安平日里穿衣着装皆端正,连官帽也要整整齐齐,从前在国子监授书时,他对学生严苛,对自己更严苛,从来都是以身作则,君子慎独,内外一致,众人皆道沈明安是真正的君子。 但只有陆辞珩知道,他衣下处处都很敏感,身上更是碰也碰不得,稍一用力,那红痕便几天都消不下去。 陆辞珩把他身上弄得一片濡湿,勾起沈明安的一条腿,让他挂在自己腰上,没给他做任何扩张,嘴上却是温温柔柔地对他道:“明安别乱动,不然一会儿该疼了。” “呃……”沈明安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一口气哽在胸前,上不去下不来,不得不将双腿都挂在了陆辞珩的腰上,以期减轻一点疼痛。 但其实半点不奏效,沈明安依旧疼到喘不过气,只不过这动作极大地取悦了陆辞珩,他从自己怀中拿出一张纸,在沈明安面前抖开,撩开他耳侧黑绸般的长发,带着笑意对他道:“本王请人作了一幅画,上面画了我和明安两个人,明安看看这画画得像不像?” 沈明安眼中原本失了焦距,在看到画的时候猛地睁大了那双染着薄红水色的眸子。 ——那画上两人身姿交缠,没有半点衣着,画的正是他和陆辞珩,细细看上去竟有七八分像。他顾不得身下疼痛,便想伸手去夺。 陆辞珩任由沈明安将那张纸揉皱撕碎,轻笑着对他说:“明安尽管撕,本王叫人画了许多,还有不同姿势的,撕了还有。” 他托着沈明安将他抱到床上,“你说,本王叫人将这些画装订成册可好,明安长得这般好看,这册子定能在上京大卖。” “你疯了?!”沈明安浑身都细细密密地发起颤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陆辞珩,你究竟想干什么?” “想干|你。”陆辞珩顶了顶他,勾起唇角道:“那年上京城中龙阳盛行,太傅在学堂上与我据理力争时,可曾想过有一日亲尝后是这般销魂的滋味?” 沈明安疼得受不了,便是跪在刺骨冰寒的雪地里都没有这般疼,他伏在陆辞珩肩头不住地喘,就听到陆辞珩半点不肯饶过他,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若不是你,五弟也不至于自溺而亡。” 沈明安闻言猛地一震,窒闷之感遍袭全身,连推拒挣扎都忘了,陆辞珩察觉到怀里人久久没有动静,还以为自己又把他给做昏了过去,半晌却听得他哑着嗓子低低道:“原是我对不住五皇子。” 第3章 陆辞珩想不通沈明安究竟为什么会那么抵触龙阳,亦或是沈明安真正嫌恶抵触的其实只是他而已。 就像自小到大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厌恶他一样。 沈明安自成为太傅后,皇上便将尚且年幼的太子和五皇子送到了国子监去学习课业,而他则一个人在冷宫中长到了八九岁,宫人惯会看人下菜碟,冷宫里的宫人尤甚,那些人欺他没有母妃,欺他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不得皇上喜欢与爱护,于是冬日里衣食炭火极尽克扣,棉被也都是污损潮湿的。 他尚还记得沈明安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出冷宫那一日。 那日是正月初,刚过完年,宫中四处都很热闹,冷宫里依旧同往日一样萧索阴冷。 陆辞珩饿了整整三天,往日里虽然饭菜都是馊的,但好歹有人送来,那段时间大约是宫人躲懒又嫌麻烦,连着几日都无人来送。 能吃的东西全吃完了,他依旧饿得饥肠辘辘,就翻出去偷了菩萨案前的贡品胡乱往嘴里塞。 他仰起头看菩萨,菩萨笑吟吟的,一脸慈悲像,陆辞珩恶狠狠地想:连个泥塑的雕像都能被摆在高案上,时常有人照料、有人上贡,凭什么他却日日吃不饱穿不暖。 越想越恨,临走前挑了些吃的塞在怀里带回去,把剩下那些拿不下的贡品全部掀翻在地,犹嫌不解恨,又踩了两脚。 他抱着怀里那些吃食,低着头漫无目的地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正巧撞到平日里给他送饭菜的太监,怀中吃食骨碌碌滚了一地,他刚想蹲下身去捡,却见那太监抬脚踩在了一个白面馒头上,馒头被踩瘪,上面留下一个乌黑的鞋印。 太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陆辞珩攥着那太监的领子,将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太监拉向自己,凶恶道:“我是你的主子!你这几日为何不来给我送吃食?” “你这小杂种也配自称是主子?”那个太监啐了他一口,将领子从他手上扯出来,嗤笑道:“便是我告诉你那些原本该给你送来的吃的全被我给吃了,你又能奈我何?” 太监的声音尖细刺耳,到底在身高上占了劣势,陆辞珩心中暴戾渐生,趁着那太监转过身去的间隙,忽然暴起,抡起一块砖头就往那太监的膝弯处砸去。 那一下他用了十足十的力,太监没设防,被砸得倒在地上抱着腿乱嚎,嚎了没两下就嚎不出来了,他又被砸了一下,这次是在脑袋上。 陆辞珩蹲在那里,像疯狗一样拿砖块一下一下狠狠地砸那个太监,将他的头砸得血肉模糊,血渗在干枯的草地上,将草地染得一片鲜红,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 那太监转瞬就没了气息。 陆辞珩直起身来,将手中砖块随意往旁边一扔,费劲地将那太监的尸体一路往后拖,漠然地将他扔进后头的那潭死水中,又打了几桶井水一遍遍地冲刷被血染红的草地。 做完这些已经日头偏西,陆辞珩累得够呛,百无聊赖地靠在树干上休息,忽地瞧见几个月都不会有人踏足的冷宫门口来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 那人穿了一身青白色的常服,面容清朗俊秀,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清冷淡漠。 “你是谁?”陆辞珩一双阴郁的眼中满是警惕之色。 那人在他面前蹲下,微仰起头看他,音色清越平和,“三皇子不必害怕,臣是太子太傅沈明安,皇上准了你入学念书,臣来带你出去。” 头一次有人这般温柔地同他说话,陆辞珩将还没来得及洗的手藏在身后,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沈明安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小动作,再加上清理得并不算干净的枯草地,皱眉问他:“怎么手上都是血?” “杀了一只狗。” “为何要杀它?”沈明安问。 “他同我抢吃的。”陆辞珩偏过头去,将自己的手从沈明安手中抽回,恨恨道:“他该死。” 沈明安拿出帕子沾了水,细细地替他擦去手指上的污血,温声道:“万物皆有灵,狗同你抢吃的,你将它赶开就好,何必杀生,下次不可这样了。” 陆辞珩与沈明安靠得很近,那人低着头,指骨如玉石雕刻般修长白皙,丝毫没有嫌弃他血污肮脏的双手。 他身上有淡淡的青松香,人也冽冽似山间远松,陆辞珩闻了半日的血腥气,那人身上的青松香无端让他心绪宁和,忍不住多嗅了几下。 等手上污血被擦得差不多了,陆辞珩还沉浸在那股青松香中,见沈明安转身欲走,他抓住那人的衣服急急地说:“你不是说要带我出去吗,为什么自己走了?” 沈明安闻言转过身来,无奈道:“三皇子,臣只是去洗个帕子。” “哦。”陆辞珩松开他,“那你快一点。” 过了片刻,陆辞珩任由沈明安被井水浸得冰凉的手牵起自己,问他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国子监。”沈明安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一颗松子糖递给他。 松子糖在暖色夕阳下泛出琥珀般的光泽,里面裹着几粒饱满的松子,陆辞珩剥开糖衣含进嘴里,清甜的香味从舌根处漫开,他含着糖含糊不清地问沈明安:“国子监是何处?” “是皇子们学习课业的地方。”沈明安耐心地回他,牵着他一路往宫墙外走去。 陆辞珩不在意沈明安要将他带去哪里,只希望从冷宫到国子监的这段路能再长一点。 那是沈明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牵他的手。 第4章 陆辞珩被沈明安领着进国子监时,见到了他所谓的四弟和五弟。 太子和五皇子自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一年多前就跟着沈明安在国子监里念书。 而他启蒙晚,刚进国子监时字都识不得几个,课业自然跟不上,沈明安就日日晚上将他唤来书房,教他识字,教他写字,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珩’字的偏旁与‘衍’字不同,这是你自己的名字,切不可混淆。”沈明安将那张通篇写着“陆辞衍”三字的宣纸拿镇尺铺平压着,提起笔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上了陆辞珩的名字。 陆辞珩的心思完全不在宣纸上,反而盯着沈明安的侧颜怔怔出神,他的字清秀隽永,横竖撇捺皆有风骨,如同他的人一般,仅仅是立在书案前提笔写字,便自成一幅画,让人移不开视线。 “‘珩’是什么意思?”陆辞珩看着沈明安落下最后一笔,突然问道。 “是稀少而珍贵的美玉。”沈明安搁下笔,敛眉对他道:“你父皇给你取这样的名字,定是希望你成为如美玉一般的君子。” “他不是我的父皇。”陆辞珩立时反驳他,目色晦暗难辨,“他不配,这天下不会有哪个父亲任由自己的儿子被别人欺负,不闻不问这么多年,他既然没把我当他的儿子,我也绝不可能认他做父亲。” “长幼尊卑有序。”沈明安沉下声道:“你与皇上是父子,也是君臣。” 陆辞珩怕他生气,也懒得听他说教,若不是想和沈明安待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一点,陆辞珩根本就不想练这破字,他像抓木棍一样一把握住毛笔,往砚台里沾了墨水,按照沈明安给他写的名字依葫芦照瓢往纸上写。 写了几个就停下了笔,他的字如同狗爬一样,歪歪扭扭挤作一堆,笔上墨水沾得太多,全滴在了纸上,晕染开来,纸上黑乎乎的一团,字都辨别不出来,陆辞珩挫败感顿生,把毛笔往笔架上一扔,“我不想写了!” “欲速则不达,字只要多练练就会写得好的。”沈明安将笔放入陆辞珩的手中,覆上他的手耐心教他:“掌心虚空,掌握好力道,偏旁靠左边写,竖钩要有顿笔。” 沈明安的手带着丝丝凉意,在这闷热的夏日夜晚,仿佛一路渗入心底,抚平了他心中的燥意。 沈明安只是助他运笔,带着他写了几个字之后就慢慢松开了手,几次下来,陆辞珩的字虽没有多好看,但至少有模有样了。 窗外蝉鸣聒噪,陆辞珩练字练至深夜,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了沈明安的床上,被褥上似乎还留有那人的余温。 不过这样的好事也就这么一次。 沈明安平日里给学生布置的课业又多又繁重,背不出四书的便要抄书,背不出哪一段就要将那篇抄十遍,陆辞珩上课走神,下课去后山摸鱼,那些字排列在一起,他连意思都不理解,自然背不出,就不可避免地要抄书。 可他字写得极慢,其余人写十个字的时间他才刚刚写完一个字,完全来不及在沈明安要求的时间里把书抄完交上去。 于是便耍了个小聪明,让小厮把他要抄的那几篇文章的字用小刀刻在陶板上,刷上墨水直接一印便是一篇了,虽则印出来的字丑了点,但胜在方便,况且下次如果沈明安再罚他抄书,也可以一劳永逸了。 他的字写得丑,印出来的与写出来的倒也相差不大,最后因为小厮办事不牢靠,没有将陶板藏好,还是被沈明安发现了。 但他还想着蒙混过关,嘴硬不肯承认,一口咬定那些书全是自己抄的。 沈明安目色沉下来,拿着戒尺毫不留情地打他手板,凌厉道:“知道错了吗?” 陆辞珩的手心片刻就被打得通红,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说:“知道了。” “错在哪里?” “我不该偷懒,抄书时应该自己抄。”陆辞珩嘴上这样回着,心里想的却是他不像其余人那般没脑子,让抄十遍就真的抄十遍,同样是十遍,只不过其余人是抄了十遍,而他印了十遍,本质上又没有区别。 沈明安收回戒尺,叹了口气道:“抄书是为了让你们加深对文章的印象,能抄多少是多少,抄不完也可不抄,同我说一声即可,但你不该撒谎。” “不论什么事,做了便是做了,”沈明安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盒药膏,用指腹化开,轻轻涂在他通红的掌心,“我今日打你,并非是要罚你,而是希望你能记住这点。” 沈明安的动作太轻柔,指尖在他掌心打着圈儿,泛起酥酥麻麻的痒意,陆辞珩鬼使神差般应下声,“知道了,先生。” 第5章 太子温顺,五皇子陆文怀却是个嚣张跋扈的性格,看不起陆辞珩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三哥,明里暗里地找他的茬,陆辞珩为了给沈明安留个好印象,安安分分忍了他好一段时间。 陆文怀却以为他好欺负,将他辛辛苦苦描摹了几天的字帖撕了以后藏起来,等到沈明安来找他要字帖时,陆辞珩翻遍了自己的包都没找到自己那本已经写完了的字帖。 “字帖写了吗?” “先生,我真的写了!”他有前科在前,唯恐沈明安不相信他,急着向他解释:“我写了好几日,每一个字都是我自己写的,但就是找不到了。” “那便回去以后再找找吧。” 沈明安让他下了课以后再去找,可给他再多的时间,他都拿不出来。 沈明安问他为什么会丢,丢哪了,他也回答不出来,最后沈明安无奈叹息道:“那便算了吧,再补一本就好。” 可陆辞珩分明在沈明安眼中看到了失望。 他不怕被打手板,却最怕看到沈明安对他失望的眼神,所以当他在陆文怀那里无意之间看到自己被撕得稀碎的字帖时,当即难掩恶恨,半夜就找了一个麻袋,趁着陆文怀睡着把他的嘴给堵上扔到柴房里去了。 然后手脚并用对捆在麻袋里动弹不得的陆文怀一顿拳打脚踢,陆文怀在麻袋里疼得呜咽,却半点没让陆辞珩心软,反而又被狠狠踢踹了几下。 柴房一般都不会有人经过,陆辞珩把套在麻袋里的陆文怀手脚都给绑上了,用柴掩着麻袋,确保没人发现后就走了。 第二日一早,就有小厮来报说五皇子不见了,沈明安问其余人可有看见陆文怀去了哪里,陆辞珩镇定自若地说:“我早晨在后山看见了五弟,今日放假,不用上课,想来定是他跑去后山玩了。” 国子监十分大,又没有什么可以玩的地方,学生下了学以后经常会去后山玩,沈明安时常觉得该严时则严,该松时则松,念书应当有劳有逸,从未管过他们去后山玩,轻易就信了陆辞珩的话。 直到傍晚也没见到五皇子回来,沈明安同国子监中的小厮一起,焦急地去后山四处找,找了许久也没找到,陆辞珩怕他找不到人要把皇上给招来了,就自告奋勇对他说:“先生,我也帮忙一起找五弟吧。” 沈明安担心五皇子出意外,正找得焦头烂额,便应允了他,叮嘱他道:“注意安全,不要跑太远了,找不到就早些回来。” “嗯。”陆辞珩点头应下,打了个幌子跑到后山转了一圈就立马跑回了柴房。 陆文怀被饿了一天,昏得不省人事,陆辞珩对着他又是一顿踢踹,然后把被打得浑身青紫的陆文怀从麻袋里放了出来,解开他手脚上的麻绳,拿下他口中塞着的布团,随意地将他背到背上,往后山深处跑去。 陆文怀在陆辞珩背着他下山时悠悠转醒,浑身剧痛,趴在陆辞珩背上半天没缓过来,错愕地问他:“我在哪里?” “你今天失踪了一整天。”陆辞珩稳稳地背着他,柔声道:“我在后山找到你时,你不知道是被什么人打了,就被扔在后山的林中。” “你是专门来找我的?” “是啊。”陆辞珩应道:“还有先生、太子和其他人,大家都很担心你。”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五皇子半点跋扈气焰都没了,闷声道:“我对你一点都不好。” “因为我是你三哥啊。”晚上的后山露水重,陆辞珩脚下打滑,话音刚落就背着陆文怀摔了一跤,手臂也被一旁岔出的树枝剌了一道口子,血瞬时渗了出来,沿着指尖一滴滴落在树叶上,在寂静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三哥!”陆文怀顾不得自己被摔得骨头都快错了位,慌忙爬到他身边,“你怎么样?” “我没事。”陆辞珩抖抖身上的落叶,爬了起来,再次把他背到背上,“三哥带你回去。” “可是你的手……”陆文怀在他背上动不了,小心翼翼地不敢去碰他的伤口,忽然哽咽地哭了起来:“对不起。” 他这句“对不起”意无所指,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陆辞珩十分愉悦,就当陆文怀是在为他撕了自己的字帖而道歉,便解恨了许多,懒得再同他讲什么哥哥弟弟的废话,连下山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下山后,远远就看见了沈明安,他见陆文怀被打成了这样,十分心疼地将陆文怀从陆辞珩背上抱下,听陆辞珩讲完是在后山发现昏迷的他后,问他道:“那你为何要去后山?” “我没有跑去后山,我不知道,有人把我套在麻袋里打我,麻袋里面黑黢黢的,也没有人讲话,我也不知道是谁打的我……”陆文怀说话颠三倒四,忽而又有些崩溃道:“我不记得了,我醒来就是三哥背着我下山了。” 陆文怀伤得重,沈明安无奈,也就没追究其他的,只得先让御医带他去处理伤口。 陆辞珩站在原地不肯走,故意在沈明安面前将自己有伤口的那只手的袖子挽下来,沈明安果然很快注意到,从御医处拿了药膏过来替他清洗上药。 “嘶……”陆辞珩吃痛叫出声。 “很疼吗?”沈明安的动作更加轻缓,温声道:“今日多亏了你将五皇子救回,但记得下回自己也要当心些。” 伤口的血迹早已干涸,何况这伤口也不大,陆辞珩早就不疼了,却同沈明安撒娇道:“特别特别疼,先生帮我吹一吹,兴许就不疼了。” 沈明安闻言一愣,半晌后无奈笑开,竟真的垂下眼,轻轻替他吹了吹伤口。 青松浅香忽地靠近,沈明安的脸近在咫尺,他的眼睫低垂微颤,陆辞珩不知怎得就有想亲他一口的冲动,但到底是按捺住了。 沈明安替他处理好伤口并嘱咐他好好休息便走了,陆辞珩恍然想起麻袋和麻绳还在柴房里堆着,急忙跑去了柴房想把这些东西处理掉。 却不曾想竟然在柴房里看到了沈明安正弯下腰,将地上的麻袋捡起细细端看,似是疑惑,又似是深思。 陆辞珩躲在门框后面,心下顿时一沉,惶惶忧心了好几日,幸好这事沈明安后来再未和他提起过。 第6章 陆辞珩十岁以前都没过过生辰。 太子陆清识六岁的生辰,他偷偷跑去看过,宫殿里的桌案上摆满了精致的糕点水果,宫人前呼后拥地围着,陆清识穿着质地柔软的小袄,被抱在那个陆辞珩从未见过的父皇怀里,却是一脸的不高兴,大约是觉得在下面那些一个个说着祝词送贺礼的官员实在是扰人。 陆清识转头将脸埋进父皇怀里,而陆承景则是一脸宠溺地将自己儿子抱在怀里,轻抚着他的背。 陆辞珩冷冷地望着,说不清楚是羡慕还是怨恨,亦或是两者都有。 那时候他还尚被关在冷宫里,从不知道原来生辰是这样过的。 陆辞珩的生辰在端午,只不过除了沈明安,没人记得,也没人在意。 他进国子监第一年的端午,恰巧满十岁。 端午要赛龙舟,挂艾叶,吃粽子。 陆辞珩白日里和其他人一起兴高采烈地赛龙舟,到处疯跑,晚上却因为粽子吃得太多而腹痛不止。 沈明安端着一碗面来找陆辞珩时,他正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 “怎么了?” 陆辞珩恍惚间睁眼,就瞧见沈明安坐在他床边,一脸忧心地问他:“怎么疼成这样?” “不知道,肚子好疼。”陆辞珩蜷在床上,冷汗涔涔,有气无力地应他。 “疼了多久了?”沈明安用帕子擦去他额上的冷汗,“今天可有吃什么?” “晚上开始疼的。”他费力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是吃了什么吃坏了肚子,“只吃了些粽子,别的也没吃什么……” “吃了多少?” “今日一天……吃了五个。”他的胃胀得生疼,话都说不出来,又断断续续地补充道:“就是晚膳的时候,从厨房的桌上拿来吃的。” “粽子怎可一下子吃这么多。”沈明安轻轻扯开被他死死攥着的被子,替他轻柔平缓地揉肚子,眉眼都柔和了下来,叹道:“更何况厨房的粽子都是早上做的,你吃的时候定是已经冷了,吃冷粽子不消化,容易积食。” 沈明安的手带着些微的凉意,过了会儿就慢慢温热了起来,一下一下地轻按着他的肚子,隔着薄薄的衣衫,触感十分清晰。 痛意渐渐减缓,沈明安似乎替他揉了很久,陆辞珩疼了一晚上,肚子没那么疼后就陷入了浅眠,当中似乎醒了几次,他睡相不好,感觉肚子上覆着的手不揉了,就不满地动弹几下,迷迷糊糊间感到了肚子上轻轻揉着的暖意才又安心睡过去。 他睡得早,一夜过去肚子不疼了,自然醒得也早。 陆辞珩睁开眼,察觉到沈明安的手仍轻轻搭在他的肚子上,趴着睡在他的床头,呼吸浅浅。 他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沈明安就条件反射般又在他的肚子上轻揉了几下。 沈明安本就睡得浅,被那细微的动作弄醒后脸上还有些迷茫,片刻后反应过来伸回手,将手抵在自己腰后锤了几下,问他道:“肚子还疼吗?” 陆辞珩睡得头发都乱蓬蓬地翘了起来,愣愣地看着沈明安摇了摇头。 “不疼就好。”沈明安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眼中带着笑意,对他道:“生辰快乐,昨晚忘记同你说了,阿珩又大一岁了。” 往后每一年,沈明安都会对他说生辰快乐。 陆辞珩时常觉得,在遇到沈明安之前,每一日都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人与他说话,没有人关心爱护他,更不会有人这样耐心地教他写字画画,教他明理。 自从沈明安将他带回了国子监,自己好像日日都有了期盼,在沈明安身边的每时每刻都会让他心安。 他力求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只为求一句沈明安对他的赞扬。 事实上,沈明安也从未吝啬过对他的赞扬。 沈明安性子淡,对人却十分温柔有礼,是以那时候沈明安待他虽没有多亲近,但至少不会像如今这般憎恶。 现在想来,沈明安对他的疏远,是从五月初五,他十七岁的那个生辰开始见端倪的。 他幼时因为营养不良而瘦弱,在国子监里长到十七岁时,已经比沈明安还要高出半个头了。 往年他生辰,沈明安都会给他做一碗长寿面,那年也不例外。 沈明安甚少下厨,但他的厨艺很好,细长的寿面佐以高汤,卧上一颗流黄的蛋,再加上碧绿的青菜和他自己做的酱肉,香气扑面,看上去就鲜美诱人。 陆辞珩拿着筷子埋首吃面,转瞬就吃了大半碗,却因为吃得太急被噎住。 沈明安不禁莞尔,抬手亲拍他的背脊,带着温润的笑意,“吃慢点,不用着急。” 时值五月,衣服穿得薄,沈明安只是将手放在他的背上给他顺气,却将他勾得心痒难耐。 那只手骨节分明,顺着他的脊骨划过,轻柔的触摸仿佛和梦里的场景重合,陆辞珩僵着身子,似乎都能感觉到他手上的肌肤纹理。 沈明安总把他当孩子看,但陆辞珩不仅仅将他当作自己的先生。 他无数次在梦里梦见沈明安,却是以一种极为离经叛道的形式。 梦里的他将沈明安压在身下,掐着他细瘦的腰身,极缓地进进出出,细细地磨他。沈明安的脸陷在被褥里,难耐地用手勾着他的脖子,清冷正经的脸上染上情|欲,陆辞珩俯下身去吻他,将他的这些样子尽收眼底。 醒来时床单都被弄湿了,他不得不打水洗去床单上的脏污。 床单上的脏污容易洗,但他这些污秽心思却怎么也洗不掉,且随着他年岁的增长越发加深,愈演愈烈起来。 沈明安的一言一行对他来说都是蛊惑。 陆辞珩回过神来,反手紧紧攥住沈明安抚在自己背上的手,沈明安挣了挣,没挣开,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烛火氤氲出柔和的光影,沈明安的侧脸在朦朦胧胧的光影里,像是一件带有青松香气的上好骨瓷。 陆辞珩一时没忍住,触上沈明安的唇,亲了他一口,对他道:“先生,我喜欢你。” 然后坐回原处,心跳如雷地等着沈明安的反应。 沈明安另一手正端起茶壶倒茶,在陆辞珩亲了他一下后,连手中的杯子都摔了,瓷杯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杯中大半的水都溅到了他的衣服上。 陆辞珩想过沈明安会惊愕、会诧异,会反问他为什么喜欢他,但他从没想过,沈明安的第一反应是恶心。 沈明安活像看鬼怪一样看着他,胸口大幅度地起伏,颤着身子站起来后急促地喘息,他后退几步,背脊抵在墙上,不受控般干呕起来。 就好像刚才陆辞珩亲他,是一件极其令人作呕的事情一样。 陆辞珩怔忪地望着他,他从未见过沈明安这般失态的样子。 沈明安的眸间因为干呕而泛上潮意,脚步有点踉跄,似乎转身就想走,过了许久才勉力镇静下来,嗓音嘶哑,“我、我是你的先生,你对我的只是依赖,不是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陆辞珩狠声打断他,满脑子都是沈明安刚才干呕时的样子,神情阴郁狠厉,难以置信地问他:“你就……这么恶心我吗?” 沈明安没再回他,转身就走,几近落荒而逃。 第7章 陆辞珩能感觉到,从那日以后,沈明安在慢慢疏远他。 除了上课时不得不共处一室,沈明安几乎是全然避着他的,也甚少与他说话。 他拿着问题去问沈明安,沈明安依旧会尽心尽力地解答,只是除此之外,其他的都与以前不一样了,他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但就是感觉沈明安在躲他。 陆辞珩想尽办法,想引起沈明安的注意,处处和他作对。 可他做错了事,沈明安也只是不轻不重地训斥几句。 就像是因为陆辞珩实在难以管教,而对他放任自流了。 沈明安从前待他太好,以至于沈明安对他有些许的疏远冷淡,他就十分不适应。 陆辞珩想让他待他同以前一样,却根本无计可施。 这情形持续了小半年,陆辞珩越来越烦躁,更让他烦躁的是陆文怀,他的那个五弟。 自从他那次把陆文怀从后山背回来后,陆文怀就像跟屁虫一样时常跟在他身后“三哥三哥”的叫他。 近几年尤甚,每次一下学,陆文怀就会拉着他去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 还带着他亲手做的糕点。 陆辞珩想不通,陆文怀一个皇子,为什么会喜欢做糕点。 不仅喜欢做,还极其喜欢拿来给他尝。 陆文怀做的糕点,品貌倒还看得过去,味道委实难以下咽,但陆文怀总是第一个拿来给他尝,然后满怀期望地看着他,陆辞珩违心地说一句好吃,陆文怀下次就会带满满一食盒的糕点给他。 陆辞珩收下那食盒,转头就把里头糕点全倒了。 陆文怀小他几岁,养在皇后名下,陆辞珩忌惮皇后,指着从陆文怀的口中套出些皇后和太子的消息来,明面上也不想和他闹得太僵,就耐着性子尽可能地顺着他,和他摆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来。 国子监中有一片荷塘,每年夏季,荷叶亭亭,粉色的荷花和碧绿的莲蓬隐在其间,远远望去,相映得宜,光看着就能让人消去大半暑意。 湖心亭在荷塘中央,国子监里的学生们最爱在那亭中避暑乘凉,饮酒作诗。 陆文怀约了他好几次,都被陆辞珩以今日头疼,明日写文这样蹩脚的理由给搪塞过去了。 那段时间陆文怀锲而不舍地约他,一有空就来找他说这件事。 陆辞珩连着十几日都没怎么能和沈明安说上话,正烦得很,在陆文怀同以往一样想来抱着他的手耍赖,想将他拉去荷塘时,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一把甩开他,拧着眉暴躁地说:“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不想去!要去你自己去,非要拉着我干什么?!” “三哥……”陆文怀被推倒在地,怔愣地看着他,眼中漫上潮意,“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去采莲蓬……” 陆辞珩忍不住在心里骂他,冷眼看他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看了好一会儿才居高临下地伸出一只手来递给他,不情不愿地说:“走吧。” “去哪儿?”陆文怀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中。 陆辞珩一把把他拉起来,“你不是说要去荷塘里摘莲蓬吗,现在又不想去了?” “去的去的。” 陆文怀一扫先前的沮丧,兴致很好地同他说这些最近上京城中发生的一些趣事,陆辞珩没花心思听,跟在他身后满腹牢骚,一个字也不想同他说。 “三哥,你觉得呢?”陆文怀突然转过身来倒着走,将脸凑近他问道。 “觉得什么?” “就是我刚刚说的啊,你是不是又没听我说话?” 陆辞珩没搭理他,径自从他身边绕过去,陆文怀也没在意,跟在他身侧和他并排走,“那姓郑的商贾家里是做船舶生意的,早年只是在西海那边的一个小渔村边上造船的,后来因为他造的船牢固耐用,在抵御流寇时不易损毁,慢慢地生意就做大了,开始和官府做起了生意,后来便家大势大,富甲一方,一般人也不敢去招惹他。” “郑商人的妻子死得早,就给他留下了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女儿,他十分疼爱自己这个小女儿,在自己女儿还小时就给她请了一个先生来府中讲授诗书,这郑商人许是自小没什么读书的机会,格外喜欢读书人,有一回就被女儿撞见父亲强迫了自己的教书先生,两人睡在了一处。那教书先生也是个狠的,誓死不从,拿匕首捅了郑商人一刀后,仓惶逃了,不过又被捉了回来,把人绑着也要与他成婚。女儿接受不了,同父亲说若是非要娶先生,就要和他断绝父女关系,郑商人真就连自己女儿都不认了,第二日就和教书先生成婚了。” 陆文怀正说得起劲,突然发现一旁的陆辞珩顿住了脚步,站在繁茂的树枝阴影底下,脸上神情晦暗不明。 陆文怀觉得奇怪,正开口想问,就听见陆辞珩紧绷着的声音传来,“现在那教书先生愿意与郑商人在一起了?” “这事儿在上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教书先生原是不愿意的,大约郑商人对那教书先生也是真的好,他是罪臣之后,他刺了郑商人一刀,郑商人不仅没告上官府追究,还处处隐瞒袒护他,替他开罪,教书先生为这一刀心怀愧疚,更何况成婚后过了没多久他还发现自己有孕了。” “有孕了?” “是啊,现在已经生了。男子有孕不易,生子更不易,若非真心愿意,他又怎肯为郑商人诞下子嗣。后来还帮着去同郑商人的女儿说,缓和了郑商人和他女儿之间的关系,倒也算是有个好结局。”陆文怀有些叹息,复又说道:“虽说现在娶男妻的人也有不少,但我总觉得成婚要两个人都情愿,郑商人这般强取豪夺地强迫他,有些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陆辞珩垂下眼,声音低不可闻,“总归现在结局是好的。” 陆文怀斟酌了许久的词句,试探着说:“可是这两人身份不对等,也不合适……” “既然喜欢,还在乎什么身份。”陆辞珩想都没想,这话便脱口而出。 陆文怀听他这么说,愣了片刻,“三哥,你、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是不是两个人只要喜欢,就不必受世俗礼法的约束?” 陆辞珩狐疑地觑了他一眼,加快脚步从他身边走开了。 作者有话说: 给这个商贾换了个姓,不影响阅读 第8章 时值大暑,正是荷花盛开的时候,还未走近便有阵阵清香袭来。 碧绿莲叶立在湖中,连成一片,微风拂过,莲叶与荷花轻触,红鲤惊起跃出水面,张嘴咬下一片莲花花瓣,落下去时激起来的水花四下溅落在荷叶上。 这荷塘近处水深,远处水浅,是以莲蓬莲花大多长在远处湖心亭周围,近处只有稀稀疏疏的几片荷叶能长出水面。 陆文怀解开船绳,将停泊在岸边的小舟放离了岸,费力地划着桨往湖的中央划去,而陆辞珩则是翘着腿仰躺在小舟里,随手折了一片荷叶覆在面上,挡住头顶的烈日,阖目养神。 湖上比地面凉快不少,风吹过来,惬意又舒适,小舟有规律地摇,摇得他昏昏欲睡。 陆辞珩就快要睡过去,忽然感觉小舟不稳,舟身往一侧倾斜而去,他被这大幅度的摇晃弄得身体失衡,刚掀开覆在脸上的荷叶,就看见陆文怀正倾身去摘那个离小舟足有半丈远的莲蓬。 陆文怀半个身子都探到了小舟外面,勉力用手去够,始终离莲蓬差一点,他一手抵在舟侧,又往外伸去了些,忽地脚下不稳,上身往湖里栽去。 陆辞珩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领子,将他拎回了小舟上,恶声骂道:“你是不是有病,想让我和你一起掉下去吗?” “……谢谢三哥。”陆文怀坐在小舟里,还没缓过神来,过了会儿才心有余悸地开口,“若不是你拉着我,我可能就掉下去被淹死了。” “这里这么浅,水深七尺都不到,也能把你给淹死?”陆辞珩不耐道。 “我小时候掉过湖里,最怕水,也不会游泳……”陆文怀没说几句就止住了话题,从小舟里拿出一个莲蓬来开始剥。 碧绿莲蓬铺在小舟底下,铺了浅浅的一层,粗看上去有二三十个。 “你怎么摘这么多?”一颗颗莲子陷在碗似的莲蓬中,粒粒饱满圆润,陆辞珩掰下莲子剥开外衣,扔了几颗莲子到口中,莲子白嫩清甜,和着莲心一起吃也没什么苦意。 “现在的莲子最好吃,我想多摘一些做莲子羹。”陆文怀折了几株手边的荷花,将荷花花瓣当作放莲子的容器,把剥好的嫩白莲子递给陆辞珩。 “你自己剥的自己吃。”陆辞珩推开他的手,“现在这些够了吗?” “应该差不多了。”陆文怀将荷花花瓣放在小舟的木槽里,拿起木桨准备划船。 “那我们可以走了。”陆辞珩道。 “啊,不去湖心亭了吗?”陆文怀手中的桨顿在湖中,望着近在眼前的湖心亭说:“都已经到这儿了,不上去看看吗?” “不去,累了。” 陆文怀极想去湖心亭,但陆辞珩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调转方向,往岸边划去。 来时是顺水,往岸边划时却是逆水,逆水舟难行,更兼他们在莲叶深处,莲叶露出水面有半人高,视线不清,船桨受阻,更难行船。 陆文怀费劲地将船行至岸边时,累得面色通红,额上都是汗,他松了松衣领,靠在舟侧气喘不止,连抬手将船绳系在岸边的力气都没了。 陆辞珩甩甩衣袖站起来,把小舟踩得左摇右晃,也不管陆文怀,抬腿往岸边跨去。 侧身时,余光里看见那一抹穿着青白长衫的身影,硬生生收回了迈出去的腿。 陆文怀困惑地看着陆辞珩又坐回了舟中,还未开口,就看到陆辞珩的脸在他面前倏地放大。 陆辞珩的脸距他极近,近到陆文怀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和长长的眼睫。 陆辞珩的眼睛很漂亮,眼尾上挑又显得有点凌厉,陆文怀望进这双琥珀色的眸中,心跳得极快。 他的脖子上被衣领勒出了红痕,衣衫有些凌乱,陆辞珩指尖轻轻拨开他本就松松垮垮的衣衫,抚上那道红痕,温柔地说:“勒得疼吗?” 似是无意间将他的衣衫揉得更乱了。 小舟轻荡,在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不、不疼。”陆文怀半躺着下意识后退,背脊抵在舟头,退无可退,一时慌了神,下意识唤他:“三哥。” 陆辞珩一手撑在他身侧,俯下身来,唇轻轻触了触他脖子上的红痕。 轻软的唇一触即分,陆文怀僵在那里,“三哥,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有声音自岸边传来。 “陆辞珩,你在干什么?!”沈明安声线不稳,满眼的惊诧和不可置信。 陆辞珩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自己衣服上的褶皱,一步迈上岸,唇角微勾,张扬道:“先生觉得我们在干什么?” 陆文怀手忙脚乱地将自己的衣衫掩住,低着头跟着陆辞珩,嗫嚅地叫了一句先生。 沈明安气得身上都在发抖,指着陆文怀对他说:“陆辞珩,他是你亲弟弟,你怎可、怎可对他有这样的心思?” 陆辞珩在心里想:那你还是我的先生呢,我对你也有同样的心思。 平日里的学堂上,沈明安握着书卷,长身鹤立,站在前方讲圣人之书,讲孔孟之道,而陆辞珩坐在下面想的却是他一张一阖的唇是怎样一副温软触感,剥开那紧束的腰封,衣下的腰肢又该是怎样的纤细和白皙。 可偏偏现在沈明安连话都不肯和他多说一句。 陆辞珩恶意顿生,靠近沈明安,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似笑非笑地说:“你不让我喜欢你,还不许我喜欢别人吗?” 温热气息喷在沈明安的颈侧,他往旁边退了一大步,拉开自己和陆辞珩之间的距离,眼眸微缩,怒视着他,“五皇子才十四岁!” 陆辞珩眼中积郁,冷笑一声,乖戾道:“那又怎么了?” “疯子。”沈明安将僵立在一旁的陆文怀拉到自己身后。 “就算是疯子,那也是先生教出来的。”陆辞珩冷冷道。 陆文怀被陆辞珩眼中的暴戾恣睢给吓到,看两人僵持着,扯了扯沈明安的袖子,“先生,你别生气,不关三哥的事……” 沈明安唇色苍白,不欲与陆辞珩多说,微颤的指尖拉起陆文怀的手,对他说:“你跟我过来。” 陆文怀被沈明安拉着往前走,边走边回过头来去看陆辞珩。 陆辞珩站在原地,微垂着头,眼神凶恶,狠狠地盯着沈明安的背影,眼中俱是他看不懂的复杂神情。 第9章 陆辞珩想用这样的方法引起沈明安的注意,没想到适得其反。 沈明安对陆文怀说了些什么,他不得而知,他找了个机会去问陆文怀,陆文怀也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他弄巧成拙,与沈明安的关系越来越差,十八岁的生辰,连年年都有的寿面都没了,那天他仍怀有一丝期冀,等了沈明安整整一夜,一直等到晨光微熹,也没有等来沈明安对他说一句“生辰快乐”。 陆辞珩一直以为沈明安待他是极为特殊的,他在他身上倾注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明明与太子和五皇子比起来,陆辞珩既没有权势,也不得皇上的宠爱,但自小到大,沈明安都是一视同仁的,甚至更关心爱护他。 也只有他记得他的生辰。 但后来陆辞珩发现,沈明安不仅仅在他生辰时会替他做一碗面,他也会给陆清识和陆文怀做,就连他捡来的那个小乞丐柳和裕生辰时,他也会亲手给他做一碗面。 陆辞珩将他当作自己最亲近的人,但在沈明安眼里,陆辞珩只是他众多的学生之一,与国子监中的其他人都一样。 或许陆辞珩与其他人并不一样,毕竟他是国子监里唯一一个随军出征的学子。 这道旨意是崇圣帝陆承景下的。 老皇帝近几年尚文轻武,世家都以族中子弟能入朝为官为荣,而看不起那些粗莽的武官,国子监里也是如此,极少设立武艺类的课程,陆辞珩读书写字成绩平平,射御倒是年年第一。 陆辞珩一个皇子,他的父皇给他下的那道旨意里,不是让他去做统帅,也不是让他去做监军,而是让他去军中当一个小士兵,美其名曰这是让他去历练历练。 说得好听,实际上与那些充军的犯人又有什么区别。 沈明安没有替他求情,甚至陆辞珩走的那日,他都没有来送他。 这一去就是好几年。 国子监里学的射御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真正到了战场上,没有人会管射箭时的姿势有多好看,也没有人管谁骑的宝马毛色更鲜艳。 战场上刀枪不长眼,稍一不留神,命就没了。 西北苦寒,昼夜温差大,风裹着漫天的黄沙往人脸上吹,像刀割一样,陆辞珩初到时,因着水土不服,一病病了小半个月。 哪怕是病着,也逃不过日日都有的训练,他若做得不好,没有什么耐心指导,只有校尉手上的能将人打得皮开肉绽的军鞭。 旧鞭伤处的皮肉还未长好,又添新伤。 不仅仅是陆辞珩,军中兵士都是如此,但大多敢怒不敢言。 终有一日,陆辞珩忍无可忍。 他无心之失,踢翻了校尉的水杯,那鞭子就裹着劲风往背上打来了,陆辞珩恍惚间又回到了自己在冷宫中的那段时日,闷声挨了几下,忽然奋起,一把抢过校尉手上的军鞭,凶悍蛮横地冲他吼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校尉一个眼神,就有几个人上前来压制住他,将他双手反剪至身后,陆辞珩动弹不得。 校尉好整以暇地看着陆辞珩像是一只发狠的兽,在那里奋力挣扎,观赏了好一会儿才不无讽刺地说:“我管你是谁!这是在军中,我是你的校尉,你就该听我的。” 军靴踩在他的脸上,陆辞珩半张脸都陷在滚烫的黄沙里,校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丑态,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和我叫板。” 陆辞珩喘着粗气,吐出呛入口中的沙子,眼中充血,将那个校尉的脸深深记在了脑中。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哪怕他说了,也无人会信。 莽撞无用,只有真正掌握了实权,爬得比其他人还高,才能将这些欺辱他的人踩在脚底下。 他这一次奋起反抗,最终换来了背上斑驳的鞭痕和一顿军法处置,半个月没能下得了床。 屋外风声呼啸,陆辞珩趴在床上,稍一动弹就会牵扯到伤处,他连自己的伤口都碰不到,更别说上药了,同军的刘伍长看他可怜,拿出自己偷藏的金疮药洒在他的伤口上,疼得陆辞珩龇牙咧嘴,满头大汗。 “小陆,你是哪儿人,怎么这么小就来军中了。”刘伍长四十出头,又黑又瘦,脸上被西北的黄沙吹得干裂,他收回药瓶,放入自己的怀中,边替陆辞珩盖上被子边问他。 在军中,十四五岁就参军的人比比皆是,不过刘伍长领的几个人中,陆辞珩确实是最小的。 陆辞珩趴在床上不敢乱动,疼得咬牙切齿,“家中……逼的。” 刘伍长自发把这句话给曲解了,叹了一口气道:“也是,这些来参军的人,哪个不是家中逼的,我来西北守疆土,朝廷官府应当也会照拂我的妻女。” 在这之前,陆辞珩和刘伍长接触甚少,但就在这极少的几次接触里,陆辞珩也知道他平日里最爱说起的就是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一说到妻女,刘伍长黑瘦的脸上便挂上了笑,“我二十七岁参军,走时我女儿刚会唤我父亲,一晃都十余年过去了,现在她都快到了该许人家的年纪了,定是越长越漂亮了……” “你来参军之后见过她?” “来了西北后便没再回去过,怎可能见过。”刘伍长说。 陆辞珩被背上的痛意扰得心烦,呛他道:“那你怎知她越长越漂亮了?” 刘伍长浑不在意地看他一眼,说道:“我妻子每年都会同我寄信,她在信里说起的。” 眼见刘伍长又要说他的妻女,陆辞珩越听越烦,岔开话题道:“刘伍长是哪里人?” “我是江州人。” “江州?”这两个字落在陆辞珩耳中,让他心绪翻涌起来,他想坐起来,又被背上的疼痛压得不得不趴下去,小心地开口:“那你可知道沈明安,他也是江州人。” “自然知道。”刘伍长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回道:“他自小便因为聪慧而在江州远近闻名,后来家道中落,也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我来参军的没几年前,正巧听闻了他状元及第的消息,现在也应该在朝中做起大官了吧。” “还有呢?”陆辞珩想多知晓一些和沈明安有关的消息,又开口问道。 “其余的我便不知道了,我与他虽是同乡,但并不认识,何况我只想着如何能吃饱穿暖,也不知道他们这些读书人的事情。”刘伍长顿了顿,颇有些骄傲地说:“但说起来,他是我们江州这百年来出的唯一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 陆辞珩从他口中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用被子蒙上了头,几下呼吸间就深深睡了去。 第10章 驻守西北的军队名唤玄甲军,是早年间老皇帝陆承景御驾亲征时所领的军队中的一支分支,玄甲军铁骑曾踏遍中原,声名赫赫。 自陆承景重文轻武,在皇宫中日日耽于享乐时便没落了,到如今更是不受重视。 军中没什么吃的,平日里只能吃些糙米,能有白面都是一种奢侈,若是朝廷里粮食送来的不及时,糙米都吃不上。 陆辞珩在军中半年,第一次吃到肉是因为他们将戎人打退至西北边境外五十里,收缴了一批活羊。 二十五人为行,每行人都分到了半头羊。 西北的天幕和黄沙一样,旷阔无垠,一眼望不见边际,其上缀着数不清的繁星,华美异常。 生出来的篝火将羊肉烤得滋滋冒油,缕缕青烟朝上飘起,散在无边天幕中。 洒上孜然的羊肉烤得焦香,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打了胜仗后开怀的笑。 刘伍长拎着一壶酒,喝得烂醉,坐到陆辞珩身边,大着舌头说:“小陆,你家在上京,我们还不知道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呢。” “我……无父无母。”篝火烧得树枝噼啪一声炸开,陆辞珩的脸被通红的火光映着,和着酒吃了口羊肉,咧嘴一笑,同刘伍长说:“其实我是宫中的三皇子。” “小陆你是宫中的三皇子?”刘伍长酩酊大醉,酒喝得上了头,抚掌大笑道:“你是三皇子,那我还是天王老子呢,你们说是不是啊?” 有人应和道:“那我就是天上的神仙,施个法就能让咱们在军中天天都能喝酒吃肉。” “你都是神仙了,那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还来当什么兵?”坐得离篝火最近的那人笑着反驳他。 底下人笑作一片,这些人无一不是穷苦出身,若非实在走投无路,谁会愿意为了三石米,来这种地方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这里被马革草草裹了的尸体,不知是谁家父母日夜期盼的儿子。 夜半捣衣声中,亦会有妻子思念已经埋在黄沙里化作尘土的丈夫。 一旦参军,就是十五年为限,期间有人过不下去这样的苦日子,乘着月黑风高,无人放哨时逃了,便成了逃兵,一辈子都活在朝廷官府的追杀中,被抓到就是死罪。 哪怕十五年时间到了,只要仗没打完,就依旧回不去。 夜风将木柴烧出的灰烬卷上天,一个兵士用胳膊肘推了推刘伍长,带着艳羡说:“伍长,再还有半年你就该满十五年了吧。” “去掉今天,还有一百五十一天。”刘伍长将日期记得清清楚楚,又有些失落地说:“但若是仗没打完,我还得和那帮戎人在这耗着。” “但好歹有个盼头,再说照咱们今日这种打法,只要戎人不再来犯,剩下的这半年你只需安安稳稳地守在边境,等半年后无战事,不就可以回去了。” “是这个理!”刘伍长拍了拍那人的肩,从自己的怀里一封家书,对那人道:“你给我读读,这信上最后八个字是什么?” 那人映着篝火照出来的光,缓缓读道:“——家中无恙,盼君早归。” 刘伍长笑得开怀,“都听见没,我妻子在家中盼我早归呢。” “听见了听见了。” “谁不想早点回去啊。” “我家中人也给我写信了。” 众人一时喧闹异常,陆辞珩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仰躺下去靠在歪倒着的枯树枝干上,看着远处天幕中的皎洁圆月出神。 他们的欢欣与他无关,从来不会有人给他寄信,也不会有人盼他早归。 甚至连写信,他都不知道能写给谁。 陆辞珩到西北后,曾经给沈明安写过一封信,寄去了国子监。 但沈明安没有给他回信,或许他没收到,亦或许他收到了,但不想回。 这封信仿佛石沉大海。 之后他就再也没写过。 “家中无恙,盼君早归。”因着这句话,陆辞珩无端有些羡慕起刘伍长来。 刘伍长的家书每年八九月,必有一封寄来。 他将这十几封家书仔细归拢在一处,思乡时就拿出来看,信纸都已经被他摩挲得泛黄发皱。 信上落款前的最后一句,都是这八个字。 但刘伍长没能归家。 他死在戎人军队的夜袭中。 那次夜袭是在半月后,戎人趁着他们夜中睡得正酣、放松警惕之时,领着一骑人马,直捣军营。 陆辞珩是最先发现营外有人的,他夜里睡不着,坐在营外吹风,忽然听到远处似有异响,像是人的脚步声,但被猎猎风声掩去,根本听不真切。 漆黑空中火光忽闪,陆辞珩心中一跳,若是偷袭,最好的地点是军营的侧门,那里地势偏僻,守卫也少,最好突破防守。 但那一小队人影却隐在黑暗里,弃简从繁,绕了一个大圈子往西北角去。 西北角放着军中的粮草。 陆辞珩当机立断,拿起鼓槌用力击打军鼓。 鼓声刺破长空,阵阵往外传去,吵醒了不少人,戎人情急之下,丢出去的火把失了准头,只烧到了小半边粮草,但火光依旧冲天。 “——粮草着火了,快去救火!” 刺眼的火光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许多人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膀子就开始用木桶取水救火。 喊声、吵闹声四起,顿时混乱一片。 陆辞珩没去救火,他转头闯进了校尉营中,把呼噜打得震天响的校尉从棉被里拎起来,一把薅起他的头发,冲他吼道:“还他妈睡呢?再睡戎人都要冲进来把你给剁了!” “你反了天了……”校尉痛呼出声,待看到外头着火的粮草,顿时慌了神,胡乱套上军靴,对那些急急忙忙跑进来向他请示的兵士说:“让他们都去救火!” 陆辞珩凶横地将校尉拽回来,眸中带着狠色,厉声说:“救什么火,你先给我去整兵!” 校尉心中焦急,偏生还被陆辞珩拽着,恶声对他道:“粮草要是烧光了你们这群人都得跟着饿死!” “没粮食吃还能撑几天,你现在不去整兵,戎人打进来,大家都活不过今晚!”陆辞珩指着帐外那些慌里慌张救火的兵士道:“粮草只烧到了小半边,现在火都已经被灭的差不多了,烧粮食的那队戎人骑兵只是虚晃一枪,主军肯定在后面,就等着我们救火一片混乱时出击,你现在去外面组织令两行人去救火,其余人都编队整装。” 因为校尉的打压,陆辞珩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大半年,只做到了伍长的位置。 若非手中无权,他也不至于在这里和校尉废话耽搁时间。 陆辞珩气势凌人,眼神狠绝,像是天生的上位者,校尉在自己的兵面前被他这个小小的伍长发号施令,顿觉颜面尽失,“我凭什么听你的!” 陆辞珩抽出那柄摆在案边的剑,横在校尉的脖子上,冷声道:“就凭你若不去,我现在就让你死!” 案边的剑做装饰用,剑柄上镶着的宝石硌手得很,剑刃也不似一般的剑那样锋利,但陆辞珩用的劲大,校尉的脖子上立时出现了一条弧形的口,血滴在雪亮反光的剑刃上。 钝刀子磨肉甚是难忍,校尉强装镇定,“你先把剑放下,我这样被你挟持着出去,外面那些兵还肯听我的吗?” “我不信你。”陆辞珩道:“我放开你,你第一件事就是先找人来把我制住。” 陆辞珩扔开长剑,从自己靴后摸出一把匕首抵在校尉背后,“我和你一起出去。” 校尉磨蹭掉了不少时间,戎人主军打进来时,他站在高处不急不缓地整着兵,被一箭正中心口,整个人坠在沙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玄甲军顿时军心大散,在整齐有素的戎人军队面前仿佛一盘散沙,一击就溃。 橙红的太阳从天际缓缓露出,撕开了漆黑夜幕的一角,视线渐渐明朗起来。 陆辞珩用长枪格开往面前射来的箭,他和其余五六个兵士一起抵着肩,被戎人团团围住。 他的脸上溅满了血,背上一道伤口深可见骨,眼神却凶狠异常,浸出一种令人胆寒的血性来。 包围圈越来越小,陆辞珩蓄力后突然暴起,掷出长枪插进了离自己最近的戎人兵士的胸膛里,戎人兵士反应不及,被他一击而中,陆辞珩在他向自己这边倾倒时,迅速夺下他手中的大刀。 近距离搏杀,大刀是最占优势的武器。 武器趁手了以后,陆辞珩很快将包围圈豁开了一道大口子,将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玄甲军编整起来,把未跟着主力军撤退的戎人兵士一一绞杀。 待到天色大亮,荒茫的大漠上,只余横七竖八歪倒的尸体和浸渗在沙子里的满地鲜血。 秃鹫盘旋在空中,叫声桀桀,久久不去,就等着随时俯冲下来,落在尸体旁吃人血肉。 第11章 陆辞珩是在无意间知道,崇圣帝之所以下这道让他去军中历练的旨意,并非空穴来风,不是因为陆承景忽然想起了他这个被遗忘已久的儿子,也不是因为他在国子监中射御年年第一,而是沈明安的提议。 沈明安想支开他。 彼时西北的战事正胶着,短短五年时间,陆辞珩从军中的一个小兵士做起,到伍长、百人将、校尉、副将,一步步往上爬,每一次的褒奖与升迁都是用血肉和性命换回来的。 原先的将军在战中殉职,军中一下失了主心骨,陆辞珩这几年在军中声望大,颇得兵士的信服,众人便推举他做了将军。 战事正是紧要关头,老皇帝却一道圣旨急召他回京述职。 他若不去,那就是抗旨。 军中已经断了粮草,实在没有东西吃,连草根树皮都被挖光了,不得已杀了几匹老弱的战马。 戎人军队却是粮食充沛,有备而来。 朝廷若再无粮草送过来,哪怕玄甲军再勇猛,在戎人这般的日击夜伏下,也最多撑不过五日。 陆辞珩递上去请送粮草的折子无半点回应,让他回京的圣旨倒是一道接着一道地遣人送到西北来。 陆辞珩无法,只得将军中各队都安排好防守,让都尉坐镇军中代为发号施令,然后趁着夜色骑了一匹马自西北出发一路疾行,跑了两日两夜。 其间陆辞珩片刻不敢停歇,只吃了些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水,其余时间都在赶路。 比他先撑不住的是他座下的战马。 这匹马跟了他近五年,陪他浴血奋战、上阵杀敌,灵敏矫健且通人性,不眠不休地跑了近千里路,在上京郊外的树林里忽地倒地不起。 以前粮草充沛时,它在军中是吃的都是精细饲料,近日粮草短缺,这马本就饿了许久,再加上这两日里,陆辞珩急着赶路,连自己都没时间吃东西,更别说给马喂饲料了,它载着他行了这么多里路,将原本该行十几日的路程减至两日,已实属不易。 陆辞珩被马甩出去,转身蹲在它身旁,抚了抚它身上黯淡失色的鬃毛,想让它再站起来。 战马蹬了蹬前蹄,挣扎着站起,又摔倒在地,在草地上发出阵阵嘶鸣,圆睁的眼中流露出痛苦悲戚的神情来,呼吸渐弱。 这匹战马陪陆辞珩立下战功无数,原本不该死在此时此刻。 就算死也该是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活活累死在上京郊外。 上京就在眼前,远处繁华安宁依稀可见,陆辞珩在西北五年,习惯了厚土黄沙、干枯的树枝和成堆的尸体,再见到这样百姓安逸的场景,恍如隔世。 再远处,是巍峨矗立着的皇宫。 陆辞珩把奄奄一息的马拖到了河岸边,而后行至上京城内,在最近的马场里抢了一匹烈马,在闹市中骑马疾行,一路行至了宫门外。 宫门外的守卫刚想拦下他,就被马蹄踹翻在地。 陆辞珩在宫中纵马,一直到华兴殿前才停了下来。 宫中纵马狂奔,是大不敬,但他提着剑,身上血腥气太浓,眼中满是凶恶杀气,仿若凶神,一时竟无人来拦。 直至到了华兴殿殿门口,陆辞珩翻身下马,提着剑便想闯进去,才被在门口候着的张凌公公给拦了下来。 “三王爷,这是在宫中,不可佩剑。”张凌微俯下身,伸出双手,态度恭敬却强硬,“请您将佩剑交给老奴。” 陆辞珩斜觑他一眼,将手中沾了血的剑往他手上一扔,冷冷道:“老东西在殿内吗?我要见他。” 沉甸甸的剑压得张凌手上一沉,险些没拿稳,他被压得往后退了两步,待站稳后仍恭敬道:“皇上正在和沈太傅议事,劳烦您稍等片刻。” “议什么事?”陆辞珩问。 张凌却捧着剑退至殿门口,不再回话了。 华兴殿的殿门并未完全合拢,陆辞珩看见了里头的两个人。 皇上懒散地坐在殿上,略显老态,一双眼锐利依旧,紧紧地盯着殿下的沈明安,“沈爱卿,朕当时是信任你,才让你去授太子和诸位皇子以诗书,现在太子虽则乖巧,但遇事不决,竟都要来找你拿主意,反倒是老三,这几年在军中升迁颇快,他若是有异心,太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朕倒想问问你,你都是怎么教他们的。” 陆承景这句话语调颇重,说到最后时甩袖站了起来,九五之尊的威压尽显。 沈明安跪下身去,声色平和,字字清晰,“太子忠厚,以后也会是贤君,臣教他的是治国之道。三王爷品性不佳,心性不定,为人做事狠厉,性格阴晴难辨,难成大器,若他为君,恐酿大祸,臣授他的是忠君之道。” “好一个忠君之道!”陆承景冷笑一声,将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凌厉道:“那你说说,他现在可忠君?” 沈明安答道:“为国固守西北疆土,是为忠君。” “五年前你向朕提议让老三去军中历练,朕允了,没想到他竟能从一个小小兵士到如今被推举为将军,他之权势已然威胁到储君,又该如何?”陆承景皱眉厉声问他。 “保储君。”沈明安垂下眸,语调无丝毫起伏,“皇上当以储君为重。” 陆承景久久没有出声,殿内一片静谧,只余风声,过了良久,他才缓步走下台阶,勾起唇角,单手将沈明安扶起,像是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爱卿忠君明理,朕最放心你。” 陆辞珩看着沈明安从殿内走出,殿门在他身后慢慢合拢,沈明安抵着唇,轻轻咳了两声,往转角处来,走得极缓,一步一步距他越来越近。 沈明安每到秋冬就会经常咳嗽,在国子监有时一天的课讲下来,到晚上下学时,便会嗓音嘶哑,几近发不出声。 沈明安从未缺过课,第二日再来上课时,依旧没好多少,讲不了几句就要停下咳一阵。 陆辞珩曾日日寅时便起,在小灶上煨上一小盅冰糖雪梨,给他润肺,也曾费劲心思替他寻来暖身的绒领和手炉。 原来他做了这么多,在沈明安看来依旧只是一句品性不佳。 陆辞珩想,沈明安看人的确精准,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为了讨他开心,才在国子监里时将自己伪装成那样温软听话、绵软无害的样子。 但本性总有暴露的一天,他向他吐露心声,换来了沈明安的疏远和厌恶。 这种疏远和厌恶,一直维持了这么多年。 “因为要保储君,所以我就合该被弃吗?”陆辞珩眼中压抑着翻涌的怒意,在沈明安低着头边咳边走至他附近时出声问道。 沈明安闻言微怔,抬起头来看见陆辞珩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而后又恢复了平静,恭敬地唤了他一声“三王爷。” 言行有度,让人挑不出半丝错处来,说罢便想转身离去。 陆辞珩挡住他的去路,恶狠狠地盯着他,质问道:“是你去和皇上提议让我去参军的?” 沈明安目色淡下来,没什么起伏地说:“你刚才不是都听见了?” “让我去军中无名无份地去做一个小兵,也是你提议的?” “是我。”沈明安神情倦怠,异常淡漠地说。 陆辞珩方才明明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但他就是想亲口听沈明安说。 他想在那张熟悉的脸上看见些心虚与慌张,可沈明安眸色浅浅,脸上除了淡漠什么都没有。 陆辞珩竭力克制住自己,问他道:“为什么?” “因为你不该呆在上京。” 沈明安连撒谎安抚他都不屑于。 他越是这样坦坦荡荡,陆辞珩就越是恨,他一把扼住沈明安的脖子,把他抵在朱红的宫柱上,凶恶横暴地冲他吼道:“说到底,你根本就是不想见到我!所以你去和那老东西提议让我去参军,这样你就可以不用时时见到我了,你就是厌恶我、恶心我,是不是?!” 陆辞珩身上军甲还未脱,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沈明安被他掐着脖子,透不过气来,神情痛苦,一言不发地偏开头,连半丝挣扎也无,像是默认了他的话。 “拜你所赐,我在西北吹了五年风沙,数次差点死在戎人箭下,身上是数不尽的大大小小的伤口,每天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就为了你的一己之私,你让我去那种地方,让我在上京城中的拉拢部署毁于一旦,沈明安,你怎么能这么自私?!”陆辞珩恨意横生,手下愈加收紧。 五年未见,沈明安瘦了许多,他的脖颈纤细,陆辞珩能一手将他的脖子环住,仿佛一掐就断,陆辞珩越来越用力,沈明安的脸上逐渐漫上异样的红。 这张脸让他日思夜想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陆辞珩还曾在西北写信寄给沈明安,却没想到全是他自作多情。 陆辞珩用尽全力强迫自己松开他的脖子,冷冷地看着沈明安顺着宫柱脱力似的滑落在地,自嘲道:“可笑当时老东西下了那道旨意后,我竟还盼望着你能替我求一求情,我走时你能来送一送我。” 沈明安一手撑在地上,另一手捂住胸口费力地咳,脖子上一圈红痕异常显眼,像是要把肺腑都给咳出来。 陆辞珩退了两步,转身离开,将沈明安和那不绝的咳嗽声都留在了身后。 再待下去,他怕自己真的忍不住把沈明安给掐死。 第12章 临近傍晚,乌云低垂,天气阴沉,显有一场大雨将至。 陆辞珩自华兴殿内走出来,郁郁地望着远处乌云密布的昏暗天空,方才在殿内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陆辞珩本也就没见过自己这个父皇几次,更谈不上对他有什么孺慕之情,陆承景明显也不喜他,两人之间连父慈子孝都装不出来。 陆承景先是假模假样地赞了他几句,而后话锋一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朕知道,你这几年在军中辛苦了,此次回来,就留在上京,好好休息休息,朕已经替你在京中修缮了一套宅子,便当做你的王府。” “西北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朕派御北大将军杨澈去接管军队,太子同他一起带着粮草去监军,定能大获全胜。” 陆辞珩在心中冷笑,他带人死守了近一个月,到头来却是为太子做嫁衣。 他在陆承景面前哼笑着嘲讽道:“让陆清识去干什么,坐享其成吗?” “你什么意思。”陆承景倏地蹙眉。 “我在军中花了五年时间,一点一点爬上去,现在战事正紧,我若不回京,军中便没有粮草送来,你以粮草为挟在此时召我入京,我在众将士眼中,无异于临阵脱逃。”陆辞珩想通了他的意图后,语气愈加冷了下来,“我临阵脱逃,陆清识带着粮草去军中,再加上杨澈领军,他只是去监军,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收服军心,你倒是好算计啊。” “陆辞珩!你怎么和朕说话的,朕真是给你脸了!”陆承景站在高处,将摆在案上的瓷杯狠掷到他胸口,怒道:“从进殿到现在,你不行礼也不脱军甲,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皇?!” “怎么,被我说中了?”瓷杯打在军甲上,落地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侧翻出来落在他的靴上,陆辞珩站在原地未动,对陆承景的怒气视而不见,讽道:“您是九五之尊,可得注意仪态。”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给朕指手画脚,你给朕滚出去!”陆承景将案上的瓷具全部扫落在地,气得胸口不断起伏。 陆辞珩冷眼看着,恨不得把这老东西的头给拧下来,但他无权无势,弑了君他也得死,只得咽下这口恶气,踹开殿门出去了。 陆承景说得冠冕堂皇,给他封了一个清闲王爷,又给他赐了宅邸,实际上明升暗降,削了他全部的权。 陆辞珩毫不怀疑,若不是这老东西不想落人话柄,比起封王赐府,陆承景更想直接弄死他。 宫墙外,天色昏暗,风声呼啸,酒旗和挂着的灯笼都被吹得东摇西晃,许多小贩都忙着收摊回去。 “给我拿壶酒。” 小贩背对着街道,把推车上的酒坛子用布给蒙起来,敷衍道:“不卖了不卖了,这天都快下雨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到时候这酒坛子上都落了雨,没人愿意买了……” “我说,给我拿壶酒!” “啪”的一声,小贩吓得一激灵,下意识转过身来,就见面前人凶神恶煞的,手中那把剑的剑鞘被拍在桌上,剑身正直指着他的脖子,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干涸血迹。 “大人,我、我这就给您拿。”小贩僵硬着掀开布,拿了一坛子酒,颤巍巍地递给他。 陆辞珩用剑挑开酒坛上的塞子,往嘴里猛灌了一大口,丢下一锭碎银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拎着酒坛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这酒入口辛辣,顺着嗓子眼一路烧到胃中,烧得他浑身燥热起来,回味却是甘醇,很快大半坛酒都入了他的口。 路上行人渐少,店铺也大多关了门,眼前这楼中的嬉笑吵闹声就越发明显了起来。 陆辞珩抬起头,看到上面挂着的招牌,才知道这是哪里。 南风馆——上京城中那些达官显贵来找小倌寻欢作乐的地方。 几年前陆辞珩在国子监中上学时,就曾听过这地方。 国子监是皇子们学习课业的地方,但沈明安三元及第,名声在外,不少世家大族也想将自己族中的子弟送来,陆承景对此事只作默许,沈明安不好推辞,也一并教授了。 世家公子大多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家中管的不严,事事顺着他们,便养出了放纵随性的性格。 几人逃了学去南风馆,第二日来国子监时同众人说,这地方真真是人间快活处,里头的小倌清秀活好,叫得也好听。 他们到底只敢偷着去,这事儿若是叫沈明安知道了,哪怕是得罪世家大族他也一定会让这些人都滚回家去。 外面渐渐下起雨来,陆辞珩站在南风馆门口,一瞬不瞬地盯着坐在台中弹琴的那个小倌。 穿得花枝招展的老鸨迎了出来,将帕子轻轻甩在陆辞珩身上,一张风尘气的脸上堆满了笑,声音是不符合她这个年龄的娇俏,“这大风天的,眼瞅着雨就要下大了,大人站在外面作什么,不如进来坐坐?” 甫一进去,陆辞珩便闻到了一股子浓郁的脂粉味,里头许多小倌面上涂了粉,坐在恩客的膝盖上,显出一种柔媚之气来。 老鸨殷勤道:“大人可看中了哪位小倌?” 陆辞珩穿着军甲醉醺醺地走进去,许多人都向他投来了目光,陆辞珩没管他们的视线,只盯着台上,问老鸨,“那人是谁?” “大人好眼光,台上这位咱们这儿的名倌儿,名唤竹淮,不仅会弹琴,还会作诗作画。” 竹淮穿了一件青白的长衫,看上去仿若一根青竹,清秀的脸在帷幕后忽隐忽现,陆辞珩喝酒喝得上了头,看着他想起沈明安来,轻轻启唇道:“就他,今晚我点了。” “这……竹淮是咱们这儿的清倌,只陪客不接客的。”老鸨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要不我安排他来陪大人,您再另外选一位小倌今儿晚上来伺候您。” 陆辞珩神情阴鸷地瞟她一眼,“三千两够不够买他?” 三千两别说买一个小倌了,便是将整个南风馆都买下来都绰绰有余,老鸨笑容满面,忙不迭道:“够了够了。” 陆辞珩伸手格开老鸨,止住了她的话头,“那就别废话,把人送我房里来,钱去三王府取。” “是是是。”老鸨笑着应下,“我先遣人伺候您沐浴,让竹淮在您房中等您。” 作者有话说: 今天后面还有一章 第13章 陆辞珩没碰他。 竹淮那张脸长得与沈明安确有三分相似,连那种清冷疏离都与沈明安如出一辙。 但竹淮刚一出声,陆辞珩那醉酒昏沉的头中便一瞬间清明。 沈明安绝不会这样软软糯糯地唤他。 陆辞珩自南风馆里出来,带着一肚子快烧到脑子的无名火,径自去了国子监。 泠泠琴声自他进门就断了,陆辞珩把正坐在房中弹琴的沈明安一把拽起来,眼中淬满冰意,凶狠道:“太傅从前教书,时时把百姓和大义挂在嘴边,怎么现如今西北军中粮草短缺,你还有心思在这弹琴?!” “你喝酒了?”沈明安冰凉修长的手覆上陆辞珩拽着他衣领的手背,稍稍用力,没能让陆辞珩松开他,便放下手,顿了顿,片刻后轻声道:“皇上召你回来,自你到上京时粮草就已经送去西北了。” 陆辞珩本就醉得厉害,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说:“让我在这时候回京,也是你的主意?” 沈明安垂下眸没应他。 “沈、明、安。”陆辞珩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喉中挤出来的,“你为了太子还真是殚精竭虑啊。” 陆辞珩都不记得自己这一晚上到底饮了多少酒,酒的后劲大,在此时全部冲上了脑子,只觉心中恨意更甚,他缓缓松开沈明安的衣领,又忽地扼住了他的后脖,把他整个前胸都压到了琴弦。 衣帛破裂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突兀而清脆。 沈明安被他紧扣着腰肢和脖子,白皙的后背裸露在空气中,阵阵战栗,声音破碎着说:“陆辞珩,你做什么?” “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情。”陆辞珩把沈明安的脸掰过来,让他不得不看着自己,手指用力在他唇上搓揉,将他整个唇都搓得红润潮湿,倾下身去咬住他的耳廓说:“你都不知道,早六年前,我就想这样了,我同你表明心意,你就开始疏远冷淡我,连一句解释也无,话都不肯和我多讲一句。那便不要说了,直接做吧。” 沈明安哆嗦着想将自己往回缩,抖得像是要昏过去,簌簌颤着说:“陆辞珩,放开我……” 他的上半身被压在琴弦上,细瘦的腰塌陷下去,清冷的眸子雾蒙蒙的,像是神志都散了,急促地喘了起来,哀声道:“别这样,算我求你……” 沈明安从未求过他,但即便如此,陆辞珩也没有放过他。 他进去时,沈明安的额上覆了薄薄的一层汗珠,无意识地惊叫出声。 陆辞珩浅浅笑着在沈明安耳边说:“太傅多叫两声,叫得响点,让整个国子监的人都知道你沈明安在和我做什么。” 沈明安疼得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陆辞珩把他整个翻过来,叫他面对着自己,吻去他眼侧溢出来的生理性泪水,轻柔地问他:“爽不爽?” “……疼。”沈明安像是一条搁在浅滩濒死的鱼,过了好半晌才应了他这一个字。 “你也知道疼啊?!”陆辞珩突然暴怒,他抓起沈明安无力下垂的手,让他去摸自己的背,“你摸摸看,这些伤疤都是在西北留下来的,全是因为你,为什么你没有丝毫不安!你是不是就盼着我死在军中,这样你就再也不用见到我了!” 陆辞珩动作发狠,又道:“为什么在你们心里我都不如陆清识,他到底哪点比得上我?” 沈明安疼到说不出话,他胸前全是被紧绷的琴弦压出的红印子,一条一条错乱又明晰。陆辞珩将他翻过来后,他就失去了着力点,摇摇晃晃地坐在了琴弦上。 他折腾了沈明安一整夜,到后来,沈明安身下的琴弦都一根根地绷断了。 陆辞珩两日两夜没睡,再加上宿醉,一直睡到了第二日黄昏,他醒时,沈明安还昏睡着。 陆辞珩那日酒喝得太多,记得也不是很清晰,只隐约记得沈明安仍是十分恶心他,以至于只要陆辞珩一亲他,他便会生理性地干呕。 陆辞珩食髓知味,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无数次。 但总是有进展的,至少这两年来,陆辞珩再亲他,他不会反射性地干呕了。 虽则沈明安仍是十分厌恶他。 陆辞珩只有把沈明安弄得在他怀里痉挛抽搐的时候,才会有一种真真切切的他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感觉。 就如此时,陆辞珩伸出手臂,将沈明安整个抱着怀里。 空气中弥漫的皆是腥膻淫靡之气,沈明安身上也是,沾染的全是他的味道,陆辞珩将自己的头搁在他的发顶,闻到了浅淡的青松香。 也只有在沈明安昏睡时,才能安安静静毫无挣扎地被他抱着。 沈明安紧紧蜷缩起来,躺在床的里侧,满头青丝凌乱地洒在被褥上,膝上的红肿,是因着为了益州百姓,在雪地上跪了半日。 沈明安对那些蝼蚁般的百姓都能做到如此地步,却唯独对他不好。 今日夜里,沈明安自他提起陆文怀的死便不再说话了,无论陆辞珩怎么弄他,他也只是死咬着唇不出声,连半丝呻|吟都不肯再露出来。 陆文怀是在与陆辞珩采莲蓬的那年秋天自溺而亡的。 陆文怀死了便死了,这么多年过去,陆辞珩连他这个五弟的长相声音都不记得了,但他乐得时时提起来让沈明安难受。 陆辞珩抱了沈明安一会儿,便推开房门出去了,他踹了仍坐在屋檐下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柳和裕一脚,阴郁道:“去烧点热水。” 柳和裕被踹得向前扑去,差点头着地,待站稳后起来圆睁着眼怒视陆辞珩,“你把先生怎么了?” “没怎么。”陆辞珩根本就不想理睬他,又问他道:“你去不去?” “不去,为什么要烧热水?”柳和裕仰起头,梗着脖子问他。 “随你。” 陆辞珩说完这两个字,便扬长而去。 第14章 月华自窗外照进屋子,映着树干枝桠上的积雪,折射出刺眼的白光。 沈明安蜷在榻上,浑身力气尽失,腿间腰侧全是斑驳青紫的痕迹。 塌上一片冰凉,陆辞珩早就不知踪影。 他费力地抬了抬手,用手背遮住了那双哭得泛潮的眼,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叩门。 “沈太傅,您歇下了吗?”叩门声再次响起,张凌未听到他回应,又轻唤了一声:“沈太傅?” “我……”沈明安开口才发现自己嗓音嘶哑,刚出声时只能发出些轻微的气声,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他缓了缓才勉强出声道:“张公公找我有什么事吗?” 灯笼的光落下,映出门外张凌微微躬着的身影,“皇上方才说要召见您,便让老奴来府中请您过去。” “……我这便来。”沈明安勉力撑着身子坐起来,被衾滑落,身上未着寸缕,白皙胸前布满了异常清晰的吻痕,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衣服,出声道:“劳烦公公等我片刻。” 沈明安几乎是滚下床的,他的衣服被陆辞珩东一件西一件地扔在屋子里,撑着床侧站起来时,湿滑粘腻自身下流出,顺***一路流下,点点滴落在地上,沈明安寻来一张帕子,将腿侧的白|浊擦去,颤着手去捡落在地上的衣服。 弯下腰时,身下仍有很强的异物感,稍一动弹便有撕裂的痛感。 沈明安披上里衣,指尖发抖着去系里衣上的系带,两三条系带他足足系了半炷香的时间。 里衣用的是上好的布料,但他刚穿上,便觉布料摩擦下,胸前被陆辞珩咬得红肿的地方有阵阵刺痛传来,疼得他下意识咬住自己的唇。 沈明安忍耐着抑住自己的喘息,屋内只余他穿衣时细微的窸窸窣窣声。 仅仅是穿几件衣服,沈明安就差点疼昏过去。 他一直不出去,外头的柳和裕便有些焦急地唤他道:“先生,你怎么样,要不要我进来帮您洗漱更衣?” “别进来!” 沈明安甚少说话这般凶,柳和裕一时怔愣在原地,将准备推开门的手缓缓放下。 屋内,沈明安捡起自己的亵裤,呢喃着又说了一遍,“别进来……” 太难堪了。 他不想自己这副破败不堪的样子被人看到。 沈明安拢起头发,带上官帽,费尽全力也只是将自己收拾得勉勉强强能见人。 他便咳边从屋里走出来,对候在门外的张凌道:“抱歉,让公公久等了,我睡得……沉了些。” 张凌躬身一笑,“哪里的话,老奴只是个奴才,等太傅再久也是份内之事,只是皇上急着召见您,可不能让皇上等您太久,咱们这便走吧。” “好。”沈明安自柳和裕手上接过手炉,临坐上马车前问他道:“皇上可有说召见我有何事?” “皇上的心思咱们做奴才的哪敢胡乱揣测。”张凌是宫中的老人了,说话不露丝毫,只笑着道:“皇上只是让奴才来您府中请您,您傍晚求见皇上时,皇上正忙,现下许是得了闲,便想起了您让您过去。” 沈明安点点头,忍着痛意抬腿上了马车,他的腿有些合不拢,只能僵坐在颠簸的马车中,捧着手炉又差点睡了过去。 马车载着他颠了一路,丑时末时停在了华兴殿的门口。 天还黑着,雪已经停了,风一吹,就有积雪从树枝和屋瓦上簌簌落下。 柳和裕搀着沈明安从马车上下来,心疼地看着沈明安那张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愤愤道:“现在都什么时辰了,皇上能有什么大事非要这时候召见您,天寒地冻的,何况还刚刚下过雪,真就连觉都不让人睡了。” “我本也是有事要求见皇上。”沈明安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氅,轻声开口:“晚些就晚些,总比皇上不肯见我好,桌上那份文书拿了吗?” “拿了拿了。”柳和裕将贴身放着的文书拿出来递给沈明安。 沈明安踩着积雪走到殿门口,将大氅脱下,连着手炉一起放在柳和裕手里,嘱道:“你寻个避风的地方,若是觉得冷,也可自己先回去。” 这两样东西一离身,沈明安便觉得周身都冷了下来,冷风直往衣领里灌。 还带着余温的大氅和暖和的手炉被放在柳和裕手里,柳和裕见沈明安冷得打哆嗦,急切道:“先生,你身子不好,把手炉带着进去吧。” “哪有面见皇上时还捧着手炉的。”沈明安无奈笑着轻轻推了下柳和裕捧着手炉的手,道:“你替我拿着吧。” 沈明安刚想抬手推殿门,便见有人自里面出来。 那人戴着一顶宽扁的帽子,须发尽白,须发下的脸却如童颜,灰白道袍的正中央,是一幅显眼的八卦太极图。 “赵天师。”沈明安与他错身而过,颔首以作问候。 赵天师细长的双眼注视了沈明安一会儿,将臂弯上的拂尘自左手换到了右手。 拂尘上的白毛尾端正甩在沈明安的袖上,赵天师微抬起下颌,而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崇圣帝陆承景这两年来就如同变了个人似的,不仅不理朝政,还在天下广寻奇人异士,以求长生之药。 在此之前,宫中也曾来过不少道士,但都没有赵天师这样受皇上重用。 赵天师是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入宫的,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陆承景对他说的话都深信不疑,事事都听他的,入宫不过两月,陆承景就将他尊为天师,权势凌驾于百官之上,到如今都无人能出其右。 就连他手上那柄拂尘,也是陆承景专门找人替他去寻的,用的是极罕见的麈的尾毛,据闻价值万金。 柳和裕瞪着赵天师渐渐走远的背影,咬牙骂道:“不过是个臭道士,怎么敢这么无礼。” “和裕,慎言。”沈明安沉声道:“这是在宫中。” 柳和裕撇撇嘴,轻轻推了推沈明安,“先生别站在风口了,快进去吧。” 沈明安远远就见殿内烟气缭绕,烟自青铜小香炉中缓缓漫起,味道浓郁呛人,直熏得他透不过气来,而陆承景则一动不动地盘腿坐在这满殿的烟气中。 喉间泛上痒意,沈明安忍不住呛咳起来。 他走到陆承景近前,跪身行礼,“臣沈明安参见皇上。” 陆承景未发一言,沈明安不敢擅自起身,跪久了便觉小腹酸痛难忍,身下又在隐隐作痛。 他微抬起头,见陆承景坐在侧边的软榻上阖目吐息,便轻轻出声道:“皇上?” 陆承景深吸一口气,又将这口气缓缓吐出,如此往复几次后终于睁眼,看到跪在地上的沈明安后,颇有些欣喜地自榻上站起来,扶着他的手臂将他迎到软榻上桌案的一侧,“沈爱卿来了,快坐快坐。” 沈明安骇然道:“皇上,这怕是不合规矩。” “朕说的话就是规矩。”陆承景按着沈明安的肩膀让他坐下后,自己盘腿坐回了桌案另一侧,指指沈明安的领子大笑道:“爱卿辛苦了,朕怕是把你从梦中吵醒了吧,爱卿这里衣都穿错了。” 陆承景穿着浅灰的道袍,发上簪着一根木棍,笑起来时颧骨凸出,面色青白,看着有些怪异瘆人。 沈明安顺着他的指尖低头去看自己的领口,才发现里衣领口是深色的,且还大了一圈,松垮地套在脖子上。 他恍然惊觉自己穿的是陆辞珩的里衣,隐隐想起他自己的里衣怕是早就被陆辞珩给撕了个烂,当时一片黑暗中在地上捡起的,并非是他原先穿的那件。 第15章 衣冠不整,沈明安心下羞惭,只得避开不谈。 他将手中的文书放在桌案上给陆承景看,有些急切地开口,“皇上,益州今年自十月起就开始下大雪,霜冻频繁……” 陆承景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以指抵在唇前,示意他噤声。 沈明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就见陆承景从自己身侧拿出一只金丝描边的小竹笼,竹笼中是一节榆树枝和两只青赤色的蝉,那两只蝉蝉身三寸有余,羽翅透明,其上点缀着黄绿色的斑点,看上去十分大,精神却有些恹恹,陆承景拿来一根细小的棍子戳了戳蝉身,那只蝉便发出了细微的蝉鸣,振起翅膀在笼子里扑腾,振了两下没飞起来,又落回笼中。 现下是冬季,蝉本就稀少,更何况沈明安从未见过这般大的蝉。 还没等他再次开口,陆承景就将竹笼摆在桌案上,小心地逗弄着那两只蝉,目光随着笼中的蝉起起落落,对沈明安道:“爱卿,朕记得你是江州人?” “是,臣祖籍江州。”沈明安不解地看着笼中的两只蝉,出声问道:“皇上,这是?” “江州多蝉啊!”陆承景拊掌拍了拍桌子,扔下手中的小细棍,笑着对沈明安说:“这是赵天师替朕寻来的寒聆蝉,现下精心养着,一直养到夏秋之时等蝉蜕壳,得到蝉蜕,将蝉蜕细细研磨成粉,再加上赵天师那里的宝物,一同放进丹炉中,便可制成长生不老的丹药。” 陆承景愈说面上笑意愈浓,片刻后却扼腕叹息道:“可惜这蝉难寻,赵天师替朕寻了许久,也只得这两只,这要做成丹药远远不够啊。朕想着你是江州人,江州蝉的品类多,所以就想把你找来问问。” 陆承景倾身向前,带着笑意看着他,仿佛求贤若渴,沈明安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话,磕磕绊绊道:“臣、臣虽在江州长大,但是不曾听闻过这寒聆蝉,也未曾见过。” 陆承景低吟沉思了片刻,道:“那朕便下道寻这寒聆蝉的旨意,集百姓之力,定能多寻几只来!” “皇上,如今是十二月,蝉大多避穴不出,让百姓去何处寻蝉。”沈明安将文书翻开,推到陆承景面前,急道:“何况江州就在益州边上,益州今年雪灾甚是严重,粮食颗粒无收,百姓生活窘迫,连饭都吃不饱,更兼赋税仍重,若此时让百姓去寻蝉,怕是冻死饿死者甚众。” 陆承景随意翻了翻手上的文书,“朕知道现在蝉不好找,朕又没说不给赏赐,这样吧,让百姓都去寻蝉,谁若能寻到这寒聆蝉,朕赏他千金,赵天师和朕说了,这世上还有一种金蝉的蝉蜕,可有起死回生之效,谁若能找到金蝉蜕,朕赏他十万金。” “朕这两年里时常做梦梦见墨儿。”陆承景望向虚无空中,眼中不复以往的锐利,反而有些浑浊,他轻声道:“朕一看到老三的眼睛,就会想起墨儿,太像了,朕恨不得把他那双眼睛挖出来,叫他再不能这样看着朕。” “七年前有人来上报给朕说,陆辞珩在拉拢朝中官员,他拉拢的手段太拙劣了,一下子就被朕给发现了,朕当时就想杀了他。你求了朕一夜,朕也觉得你说的有理,如果直接杀了他,那些写朕的纪事的刀笔吏定会说朕是暴君,不如将他丢到西北去让他自生自灭。”陆承景的眼中闪过一抹杀意,哼笑道:“没想到他不仅没死,还做了将军,不愧是那人的儿子啊。” 陆承景惋惜道:“你说,他怎么就没死在军中呢?” 沈明安抿唇哑然片刻,出声道:“皇上,三王爷现在手中并无实权……” “可朕还是想杀了他!”陆承景勃然大怒,“他竟然还敢觊觎朕的位子!” 陆承景的怒声在空荡的殿内泛起回音,声音消弭下来,陆承景仍因为发怒而胸口不断起伏。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沈明安待到陆承景怒气稍稍降下来后,咬牙在一片静谧中出声:“皇上,真正能寻到这寒聆蝉的人寥寥无几,但这道旨意一下,便会叫江州附近几个州县的百姓都为了寻蝉而争得头破血流,益州百姓交不上税,为了能获得这千金的奖赏交上税收吃上粮食,无论妇孺老幼都会在这冰天雪地中外出寻蝉,望皇上多思虑百姓,收回寻蝉的旨意。” 陆承景皱眉喝道:“益州、益州,又是益州!年中的时候收税,朕不是就已经减了益州一半的税了吗?怎么到了年末,益州又交不上税了?!” “益州邻靠江水,五六月份的时候爆发洪灾,十月份开始下的大雪,将粮食都给冻死了,百姓温饱尚且难以维持,更别说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了。”沈明安顶着陆承景的怒气,起身下了软榻,跪在砖上,声音凛然,“臣请皇上减免益州赋税,开棚施粥。” “朕知道了。”陆承景对跪在下面的沈明安视而不见,又拿起小细棍开始逗起了竹笼中的寒聆蝉,过了好半晌才出声道:“你先出去吧。” 沈明安还想再劝,“皇上……” “沈明安,朕让你出去!”陆承景勃然变色,骂道:“你是想抗旨吗?!” “臣不敢……”沈明安无计可施,只能手撑在瓷砖上,挣扎着自地上站起。 殿外天色渐明,风声呼啸,甫一打开门,凛冽的寒风便往脸上吹来,沈明安撑在门框上,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 眼前迷糊,头脑昏胀,小腹坠坠,坠得发疼,明明雪融时是最冷的时候,沈明安却觉得自己浑身滚烫,柳和裕在他刚一出门时就将那件厚重的大氅披在了他身上。 大氅压在身上,如有千钧之重,沈明安腿软得站不住,他撑着门框费劲地咳,看见柳和裕在急切同他说着些什么,却意识逐渐涣散,一个字也听不清。 太疼太累了,但昏过去前,并没有意料中雪地里的冰冷。 有人抱住了他下坠的身子。 作者有话说: 可怜夜半虚前席( 第16章 沈明安梦到了一些旧事。 夏日炎热,未时的日头毒辣,明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 沈明安的掌心汗涔涔的,他一言不发地拉着陆文怀沿着荷塘一路走。 陆辞珩的话仍不断在他脑中回响,小舟上的那一幕也让他后怕,若不是恰好路过出声制止,他不敢想象陆辞珩会对陆文怀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陆辞珩和陆文怀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更何况陆文怀尚才十四岁,正是对这些事情一知半解的年纪。 陆文怀十分顺从地被他牵着,沈明安正斟酌着该如何开口,便感觉掌心中的手挣了挣。 陆文怀停住脚步,站在原地不肯走了。 “先生,不是三哥的错,他没对我做什么。”陆文怀单手抓住自己松散的领口,脸被太阳晒得泛起红来,额上细细密密的一层汗,垂下眸子轻声道:“是我对三哥有不该有的想法,我想让他亲我,我……我喜欢他。”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陆文怀这话让沈明安气得发昏,他颤声道:“你和他是血亲,你们这样是、是……” “是乱伦。”陆文怀替他把这两个字讲了出来,“我知道,先生从前讲《礼记》时说过。” 陆文怀顿了顿,声音低微却坚定,“可是先生,三哥说了,既然喜欢,就不必在乎身份,又何惧世俗礼法?” “你们不惧世俗礼法,可天下人会怎么看怎么说?!”沈明安皱眉怒道:“这种事情发生在寻常百姓家尚且骇人听闻,更遑论是礼法森严的皇室。” “这是我和三哥自己的事,关别人什么事。”陆文怀垂着头不敢看他,咬唇僵立在一旁。 他固执己见,怎么都说不通,沈明安无法,放缓声音道:“那你可想过,若是皇上知道了这事会对你和三皇子如何?” “父皇怎么可能会知道!”陆文怀骤然抬起头来看着他,似是想用声音掩盖住自己的害怕,却止不住唇一直哆嗦。 “纸包不住火,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皇上和皇后宠爱你,为了保全你的名声,受罚的只会是三皇子。”沈明安看他执拗,不忍将话说得太重,只道:“皇上对三皇子本就不喜,我初为官时,都不知这宫中还有一位三皇子,无意间听宫中老人说起,这才知道,便去求了皇上让他来国子监同你们一起念书,现下他课业优异,射御又时常能拔得头筹,皇上才对他有所改观,你想他因此受罚,让皇上厌恶他,再度将他送到那不见天日的冷宫里去吗?” 陆文怀的面色一霎苍白,眼中盈着泪水,“父皇不会这样对三哥的……” “那为何皇上将三皇子自小就丢在冷宫中,这几年皇上来国子监时,问的只有你和太子的课业,不论三皇子做得如何优秀,也得不到皇上的一句赞扬。” 陆文怀沉默不语,根本想不出话来反驳沈明安,他低着头,眼睫簌簌地抖,眼泪落在衣襟上。 多说也是无益,沈明安将帕子递在陆文怀手里,“五皇子好好思量思量,我说的对不对。” 陆文怀的眼睛哭得红肿,哽声道:“先生,你能不能别将这件事告诉父皇。” “好。” 沈明安应下了陆文怀,但陆文怀显然不信他,自那天以后仿若惊弓之鸟,每回皇上来国子监找沈明安时,陆文怀都会想法子在两人身边,生怕沈明安同陆承景说些什么。 是以那日陆承景将一堆纸丢在沈明安身上时,沈明安也没想到陆文怀就在门外,将陆承景同他说的那些话都听了去。 宣纸纷飞,沈明安被那力道扔得退了一步,刚站稳想从地上把纸捡起来,便听得陆承景的怒叱声在头顶上方响起,“沈明安,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学生!” 大多是言官上奏的文书,纸上无一例外,说的都是陆辞珩。 陆承景冷眼看着沈明安将那些纸归拢捡起,将其中几张地契抽出来拍在沈明安身上,恼怒道:“陆辞珩私下盘了上京四处的马场,哄抬马的价格,将马场中最好的马拿去送给嗜马如命的御北大将军杨澈献殷勤,他想干什么,他想造反吗?” 文官笔下言辞激烈,皆道陆辞珩此举有不臣之心,沈明安细细翻看了一下手中的文书,出声道:“皇上,三皇子精于射御,自然也爱马,两个爱马之人之间互相赠马实属常情,何来造反一说,这些奏疏中写的言过其实,皇上不该偏听偏信。” 陆承景怒意更甚,呵问道:“你在说朕不辨是非?” “臣非此意,只是并无实证……” “一旦证据确凿,朕立马杀了他!”陆承景明锐的眼紧盯着沈明安,目光如有实质,忽又沉声道:“陆辞珩是不是喜欢男人?” 沈明安听到这话,心中巨震,拿着奏疏的手都在细微地抖,愕然道:“皇上何出此言?” “朕近日听到些风言风语,有人瞧见他和国子监中的一个学生光天化日之下在小舟里衣衫不整。” 沈明安勉力镇静下来后出声道:“许是误传,两人既是同窗,大约只是游船时的寻常吵闹,三皇子他……” 陆承景打断沈明安的话,越过他推开门,边走边厉声道:“你不必为他开脱,朕自己会去查。” 末了又添一句,“朕听闻他对你也很是亲近。” 沈明安怔愣在屋内,将陆承景说的这句话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心惊,却丝毫揣度不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门自里面打开,外头的陆文怀听到这声响,满脸慌乱,回过神来后唤道:“父皇。” 陆承景看见他,面上的厉色转瞬柔和了下来,笑着问他:“怀儿怎么在这里?” 陆文怀面色煞白,结结巴巴道:“我、我想着许久没见到父皇了,就想来见见您,正巧您在和先生议事,我就在门外等了一会儿。” “朕确实许久没见过怀儿了,”陆承景展眉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来,让朕看看,怀儿又长高了许多,都快和朕差不多高了,最近课业完成得如何?” 陆文怀躲着陆承景的视线,明显神思不属,“先生布置的都完成了。” 陆承景亲昵地刮刮他的鼻子,“朕看你是又偷工减料了吧,不然怎么都不敢看朕。” 陆文怀忽略了他这句话,转开话题道:“父皇,我刚刚听到你在和先生说三哥……” “提他做什么?”陆承景变了脸色,叱道:“你只需管好你自己。” 沈明安自屋内出来时,陆文怀坐在院子里的树荫底下,看着满地枯黄的落叶怔怔出神。 他眼圈泛红,抬起眼看着沈明安渐渐走近,难掩失落地说:“我是不是给三哥添麻烦了。” “不怪你。”沈明安在他身边坐下,心想:该怪他。 或许皇上听到的和陆辞珩有关的风言风语里面,还有他沈明安。 “如果父皇查到了那天在小舟中的是我和三哥该怎么办。”陆文怀将脸埋进膝中,闷声哽咽道:“先生上次说父皇知道这件事后会厌恶三哥,我还不相信,可我现在觉得,他不仅会厌恶三哥,他还会杀了三哥。” “五皇子不要多想,你与三皇子都是皇上的亲子,只是他作为君父,这才会对你们更加严厉一些。” 沈明安心下惴惴,他这样安慰着陆文怀,却知道陆承景真的对陆辞珩起了杀心。 第17章 正值秋闱,各地州府出的乡试试题都要拿上来给沈明安审核,他心绪杂乱,当日夜里忙得焦头烂额,一夜未睡。 各地试题良莠不齐,有些偏远贫困的州府百姓连吃住都成问题,能读上书的人寥寥无几,也不注重秋闱,试题中便有许多错题错字,沈明安只得点着灯,将错字都找出来修正,确保各个州府的试题难度都差不多,再将每份试题中涉及到的考点都罗列出来给陆承景过目。 近二十份试题,看得沈明安头脑昏胀,自酉时一直看到了第二日午时末。 桌上的饭食未被动过,大约是昨日晚上国子监中的小厮端来的,碗中的米饭都被吹得干硬了。 久坐不动,沈明安没觉得饿,也吃不下什么东西,便将试题整理密封好,叫来一个小书童,同那小书童一起抱着试题打算进宫*给陆承景。 外面日头正烈,连风中都裹挟着热气,今日没课,路上没什么人影,国子监中的学生大多出去玩或在屋中躲懒。 阳光透过树叶罅隙洒在石子路上,周遭是不绝于耳的聒噪虫鸣。 沈明安走至荷塘附近才感觉周身的温度降下来了些,小书童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没注意脚下,冷不丁被路旁的一块石头绊到,往前撞去,脑袋磕到沈明安的后背,把沈明安都撞得一个趔趄。 “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有意的。”试题撒了一地,小书童慌里慌张地爬起来去捡。 沈明安无奈转过身来,帮着他一起捡拾,见小书童的脸涨得通红,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又碰了碰自己的,问道:“你是不是有些中暑?” “没有,我、我只是刚才走路的时候走神了。”小书童羞赧不已,手下动作更快了些,几下间就把试题全捡了起来。 沈明安腹中空了许久,在太阳底下蹲得时间长了些,同小书童一起站起来时眼前一阵阵眩晕。 他站着缓了会儿,眼前那团黑雾才慢慢散去,却见小书童抱着试题怔在原地,嘴微张着,视线越过沈明安,落在他身后,瞪大了眸子惊恐道:“先生,那里有人落水了!” 沈明安顺着他指的方向转过头去,远远地便看见荷塘近岸处有人在水中上下扑腾,水花四溅,落在岸边的石头上。 而岸上的陆清识像是被眼前的场景震慑到,呆立在一旁。 沈明安慌忙将手中的试题全塞进了小书童的手里,向着那地方一路疾跑。 “怎么回事?!”沈明安拉过陆清识,急声喝问道:“为什么会有人落水?” “我不知道……”陆清识仿佛是见到沈明安才回过神来,他脸色很差,不知所措地看着沈明安,哆嗦着说:“五弟今日来找我,他说他做了错事,是他害三哥被父皇厌恶了,他对不起三哥,然后我一时不察,他就、他就跳了下去。” 沈明安脸色剧变,不敢再耽搁,只脱了鞋就径自跳入了湖水中。 湖水被阳光晒得不算冷,但水从四周密密麻麻地涌过来,挤压着胸腔肺腑,让人透不过气来,沈明安在水中吃力地睁眼,见陆文怀呛了好几口水,一只脚深深陷在淤泥中。 水中视线不清,淤泥混在水中,让湖水都变得浑浊起来,陆文怀意识已经逐渐昏溃,出于本能手脚并用地抱住了沈明安。 沈明安想将他从淤泥中拉出来,但陆文怀胡乱挣扎,死死地抱着沈明安,几息之后,连沈明安都觉耳畔嗡鸣,仿佛被水扼住了咽喉,窒息感挥之不去。 他屏着一口气,沉得比陆文怀更深,趁着陆文怀渐渐松手的时候,将他的脚从淤泥中抽出来,托住他的手臂,带着他向岸边游去。 水的阻力太大,沈明安近一整日没吃过东西,手上使不上劲,察觉到陆文怀已经呛水昏迷,心中越发焦急,他费劲全力托着陆文怀把他送出水面,岸上的人自他手中接过陆文怀,沈明安松了一口气,自己却因为脱力,连撑在岸石上上岸的力气都没了,身上的衣物浸了水后沉甸甸的,身子像是被水拖拽,止不住地往下坠。 水没过口鼻,沈明安接连不断地呛咳,攀着岸石的手逐渐滑落,忽地一双遒劲有力的手臂拽住了他。 陆辞珩在岸边将他抱出了水面,沈明安靠在他的胸膛上缓了片刻,就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想去查看陆文怀的情况。 陆辞珩把沈明安抱在怀里不让他走,凶他道:“你光顾着救人,自己命都不要了吗?!” “我没事,你放开我。”沈明安挣脱他的怀抱,踉跄着自他怀里站起来,走到陆文怀近前。 陆清识和那个小书童手足无措地围着陆文怀,陆清识捧着陆文怀的脸不住地晃他的身子,满眼慌乱,“五弟,你……你醒醒。” 比起担心,陆清识更像是害怕。 “我从前怎样教你们的,若是有人落水,要先让他把呛进去的水吐出来,你光喊有用吗?!”沈明安面露愠色,自陆文怀上岸到现在,少说也有好一会功夫了,却根本无人施救。 沈明安一把拉开陆清识,跪在脸色青白的陆文怀身侧,双手交叠,按压他的胸腔,但陆文怀始终双眸紧闭,浑身冰冷。 陆清识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放在他的鼻息处顿了顿,骤然瘫坐在草地上,哆嗦着说:“先生,你别救了,五弟他……没气了。” 沈明安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唇色发白,不停地重复着按压的动作。 “别救了,他死了。”陆辞珩拽起沈明安的一只手,迫使他站起来,冲他吼道:“他死了!” 沈明安的心渐渐凉了下来,脑中一片空白,胸肺里漫起尖锐的疼痛,他听见陆辞珩暴躁地问陆清识,“陆文怀好好的怎么会寻死?” “他、他昨天见了先生回来后情绪就一直不太好,我问他,他也不肯说,只是反复问我,如果没有他,父皇是不是就不会怪罪你了,我也听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陆清识怕得浑身像筛糠一样地抖,结结巴巴道:“我看他今日仍是情绪不太好,就想着带他来湖边散散心,没想到他……” 陆辞珩扣住沈明安的肩,拧眉问他:“你昨天同他说什么了?” 沈明安眼睛失神地看着陆辞珩近在咫尺的脸,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衣服和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身上,沈明安被风吹得发冷,陆辞珩的声音像是忽远忽近,“小舟那日,你把他拉走后到底和他说了什么?他从那天开始就一直不太对劲。” “我同他说,你们是血亲,他不能和你在一起。”他的声音嘶哑不似人声。 陆辞珩蹙眉,“昨天说的也是这件事?” “是……” 沈明安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扼住了,钝钝地疼,愧疚如潮水一般淹没了他。 陆文怀死时仅有十四岁。 陆辞珩说的对,陆文怀自溺而亡都是因为他。 如果不是他和陆文怀说了那些话,陆文怀也不至于因为害怕担心是自己的原因让陆承景厌恶陆辞珩,一时想不开,冲动之下跳湖自尽。 是他处理不当、看管不利,是他害死了陆文怀。 第18章 沈明安总是会一遍又一遍地梦见那一日,但梦里无一例外,他救不了陆文怀,甚至有时候,他还会眼睁睁地看着陆文怀跳入湖中,他跟着一起跳下去想救陆文怀,却根本无济于事。 溺水的窒息感反复在他梦中重现,就好像没顶的水呛入了口鼻,他无力挣扎,任由自己沉下去。 越沉越深,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他仿佛被困在了水中。 “——沈明安!” 凶横的声音隔着水从上方传来,落入耳中,像是隔了千万重山水,却依旧听着令人心惊,忽然身子一轻,他被人从水里拎了出来,空气自四面八方涌入肺腑。 细小的水珠粘在眼睫上,沈明安茫然地看着陆辞珩在他面前陡然放大的脸,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 暖黄烛光跳跃着,在绣花的屏风上映出灯影,沈明安浑身浸在热水中,水珠顺着下颌淌下,滴落在身前的一小片水面上,水面上漂浮着各种药材。 沈明安这才发现他被放在浴桶中,周围的景致都很熟悉,是沈府,他自己的房间里。 陆辞珩冷着一张脸弯腰站在浴桶侧边,带着薄茧的指腹用力抹去沈明安脸上的水,将他粘连到脸上的湿发分到耳后,怒气直冲头顶,掐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恶狠狠地说:“沈明安,你他妈乱跑什么,你也真是好精力,我都把你操|成这样了你还能跑去见那老东西,我就应该拿根链子把你锁在床上天天|操,让你哪儿也去不了。” 他就走了那么半个多时辰,再回来时,屋里的沈明安就不见了。 沈明安这人身子骨不好,每回做完以后陆辞珩只要不把那些留在他身体里的东西弄出来,他就必定会发起高热来。 陆辞珩刚开始不知道,连着好几日把沈明安做昏过去,又把他做醒,事|后也不给他清理,那回沈明安就烧了整整半个月都不见好。 他让柳和裕去烧热水,那小乞丐不肯去烧,陆辞珩又不想和他多说,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事,就只能自己动手,跑到柴房去烧水,偏生下雪天木柴潮湿,他又做不惯引柴烧水这种事,费了半天劲才把木头引燃。 结果水烧好了,人跑了。 府中下人都睡了,陆辞珩在沈府到处找也找不到沈明安,问了门口的守卫才知道,老东西大半夜的把他召到宫里去了。 他不用想也知道,沈明安又去和陆承景说益州雪灾的事,求那老东西给益州减税赈粮。 陆辞珩到华兴殿时正巧看见沈明安从里头走出来,撑在门框上咳个不停,抖得比风雪中枯树枝头上仅存的那几片叶子还厉害。 刚出门就软绵绵地栽了下去,陆辞珩扯开碍事的柳和裕,将沈明安打横抱起。 虽然陆辞珩时时以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和沈明安是什么关系这样的话来威胁沈明安,但实际上这话也只是说给沈明安听听,他对沈明安的独占欲强到要他只属于他一个人,其余人别说是肖想,最好连看都不准看他,更别说让其他人知道这事了。 一旁的柳和裕拽着他不让他走,他自被沈明安捡回来带回国子监开始就对陆辞珩抱有莫名的敌意,仿佛觉得只要他出现在沈明安身边就准没好事。 陆辞珩不知道柳和裕知道多少,但他也不在意,左右柳和裕不过是个仰仗沈明安恩情又无权无势的小乞丐。 他给一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让侍卫制住他,抱着沈明安走出去,把不停吵闹的柳和裕留在了身后。 沈明安这两年越发瘦了,陆辞珩将他抱在怀里都察觉不到多少重量,他烧得浑身滚烫,头无力地下垂,陆辞珩把他的头掰过来,让他的脸紧靠在自己的胸膛上,隔着厚厚的衣服也能感觉到他烧得厉害。 陆辞珩还是把他带回了沈府,从前泡药浴的那些药材都在沈府,沈明安的官服下摆和鞋袜都湿了,陆辞珩调试好水温,剥了他的衣服把他放进去,在水里帮他把那些东西导出来,然后稍没注意,沈明安就整个滑到了水中,头发都湿了个彻底。 热水蒸腾出迷蒙的水汽,沈明安的头虚脱地靠在木桶边上,头发被拢在浴桶外侧,湿哒哒地往下滴水,片刻地上便聚了一小摊水。 他脸上因为浸水而染上薄红,被陆辞珩手指压过的地方却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沈明安艰难睁眼,扭过头将脸从陆辞珩手下挣开,意识回笼后最强烈的是身下不适的触感,他下意识地在水下伸手去触自己身后,却摸到了一个又冷又硬的东西。 “陆、陆辞珩,”沈明安倏地收回手,脸上一下变得煞白,喉结不自觉地吞咽滚动,“你给我塞了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帮你上药罢了。”陆辞珩觉得他这副样子极为勾人,嘴角噙着笑蹲下,目光与他平视,笑意愈浓,“里头不好上药,我就把药抹在了这东西上,塞上几个时辰就不会红肿了,是不是感觉清清凉凉的?” 水温很高,身下却因为药性而泛出凉意,沈明安迟钝地理解出他话里面的意思,咬着干裂的唇哆嗦着说,“拿出来……” “明安要我帮你拿?”陆辞珩脸上带笑,正想动作,便见沈明安动了动,背脊靠在木桶边上,将自己与他的距离拉开了些,一双眼警惕地看着他,却根本避无可避。 “……我自己拿。”沈明安声音绵软沙哑,浑身酸软,却仍然不想让陆辞珩碰他。 他把自己整个隐在浮了满满一层药材的水面下,只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分开双腿跪坐在木桶里,满头乌黑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弯起一条弧度,铺洒在水面上,沈明安的手越过水的阻力,探下身后,水中湿滑,沈明安试了几次都脱了手,反倒弄得自己更难受了。 “你哪里我没见过。”陆辞珩看他犯倔非要自己来,在他耳边压低声音不无恶劣地说:“你仔细摸摸看,露在外面的那块还雕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小人。” 沈明安面色更加苍白,只想把那东西拿出来,抓住手柄粗暴地往外拽,他动作不得要领,但几下后还是被他拽出来了。 离体的一瞬身下骤空,沈明安闷哼一声,喉间溢出一丝呻|吟,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轻微地抽搐了几下,后脑靠在木桶边缘,微张着嘴不受控地喘|息,眼前阵阵眩晕,连意识都变得不清醒起来。 第19章 苦涩的药味将沈明安的意识拉了回来,陆辞珩端着碗乌黑的药走到他身侧,把碗往他面前递了递,示意他自己把碗拿着,面无表情地说:“喝药。” 沈明安身心俱疲,坐在浴桶里手都抬不起来,药味刺鼻,熏得人犯呕,他皱眉嫌恶道:“我不想喝。” 陆辞珩听到他这话当下就想把碗砸地上然后转头就走,留他一个人在浴桶里泡一天,爱喝不喝,病死算了。 但一想到沈明安病了半个月那回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样子,心里又堵得慌,就生生压下了自己的怒气,放轻声音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这药我让人熬了好几个时辰,喝了退热的。” 药碗抵在沈明安唇边,他怕陆辞珩强捏着他的嘴给他灌下去,就错开眼避了避,松开攀在浴桶侧边的手去推那药碗,“我现在不想喝,你放在一边吧。” 他根本没使多少力,但一推一递间,陆辞珩手中的药碗倾倒,便有小半倒在了地上,还有些直接洒在了沈明安的手上,烫得他下意识地将手缩了回去。 陆辞珩面色沉下来,“你喝不喝?” “不喝。” 沈明安在水中捂着手背上被烫到的地方,困乏地阖上眼,显然一副不想再同他说话的样子。 陆辞珩最恨沈明安对他不理不睬,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他再怎么做沈明安也不肯和他多说一句的时候。 陆辞珩一双阴郁的眸子死死盯着沈明安,含了一口药后,将碗“砰”的一声扣在一旁的小桌案上,手上使了十足的力捏着他的脸,覆上他的唇将嘴中的药哺了进去。 又苦又涩的药在舌根处漫开,沈明安猝然睁眼,陆辞珩距他极近,微微上挑的眼中映出他的脸,陆辞珩的舌蛮横地勾住他的舌,迫使他将那口药吞咽下去。 沈明安胡乱挣扎起来,却依旧躲不过陆辞珩用力啃咬,药的苦味慢慢散去,湿滑的触感越发明晰,陆辞珩缠着他的舌不肯放,舌尖扫过他的齿列,又去舔他的上颚,沈明安阵阵颤栗,喘不过气来,混乱间咬到了陆辞珩在他口中肆虐的舌。 陆辞珩没松开他,反而更加凶狠地吻他。 浴桶中的水花在沈明安的剧烈挣扎中溅得到处都是,陆辞珩胸前的衣服被激起来的水花湿了大半,他趁着沈明安喘气的间隙端起放在一旁的药碗,又哺了一口进去。 “滚开…唔……”沈明安被迫重复着吞咽的动作,微一张嘴便有来不及吞下的药顺着嘴角流下,陆辞珩就顺着药流下的痕迹一路吻下去,又在他脆弱的喉骨上咬了一口,将瓷白脖子上微微突起的那一块喉骨咬得泛红。 如此反复十几次,过了许久药碗才见了底。 一碗药全被陆辞珩哺进了他嘴中。 临到最后,陆辞珩心满意足地舔舔他的唇,在他唇上啄了一口,“早自己喝药不就好了,也省得我费这么大劲。” 沈明安满嘴苦涩,唇被咬得肿起,气都喘不匀,腰上完全失了力,浑身筋骨没有哪处是不痛的。 他任由陆辞珩将他从浴桶里抱出来,浑身湿透地往下滴水。 陆辞珩给他擦干身子和头发时,沈明安昏昏欲睡,强撑着精神抬手去拿挂在衣架上的衣服,陆辞珩发觉他的动作,强硬地掰回他的手,咬着他的耳垂在他耳侧沉声说:“不许穿。” 沈明安精神昏溃,却无时无刻不想着给一丝不挂的身体找一些遮蔽之物,被陆辞珩放到床上后就扯过被子将自己紧紧裹起来,面朝着墙躺在床的里侧,转瞬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窗外半圆的月亮再次升起。 陆辞珩把他整个揽在怀里,强健的手臂箍在他腰侧,像是抱着什么心爱之物。 沈明安挣脱开他的手越过他下了床,还未走动就被身后人拽住了手腕又扯回了床上,陆辞珩皱眉不满地盯着他,“现在已经戌时了,大晚上的你又想去干什么?” 沈明安被他拽得倾倒下来,冷声道:“与你无关。” 陆辞珩怕他晚上着凉,在他睡着后帮他穿上了里衣,现在却有些后悔了,至少沈明安不穿衣服时要乖巧得多。 “你去求陆承景求了那么多次,有什么结果吗?” 他直呼那老东西的名讳,沈明安抿抿唇,却是僵坐在床上一声未吭,陆辞珩就知道他说中了,沈明安又想去找陆承景,说来说去无非就是益州的事情。 陆辞珩把沈明安拉到桌前,按着他的肩让他坐下,将平铺在桌上的那张纸拿到他面前,指节曲起,指尖在那张纸上叩了叩,“看看。” 沈明安越看心中越震惊,这份文书的内容与沈明安想要递交给陆承景的那份相差无几,只不过上头指明要陆辞珩作为监管的臣子,负责益州赈灾粮款的发放与监察。 仅仅过了几个时辰,沈明安不相信陆承景就这么轻易地下了这道指令,他去同陆承景说时,陆承景听到减免益州一半的税收都要大发雷霆,但这份文书上不仅同意了给益州拨款赈粮,还减免了益州七成的赋税。 哪怕撇开这些都不谈,光是让陆辞珩去负责这件事,沈明安都觉得这必定不是陆承景的手笔,他转过头去望向陆辞珩,“你这是……哪里来的?” 陆辞珩的视线落在他脸上,不咸不淡地回他:“上面印了户部的章,自然是从户部拿来的。” 沈明安指着一旁印着的皇帝的御章问他:“这个章……” “是真章,我找人去敲的。”陆辞珩理所当然地说。 “你找人去敲的?你怎么会动得了皇上的御章?” “我动不了自有人动得了。”陆辞珩截下他的话,“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需知道这份文书既然敲了户部和老东西的章,那便是有效应的。” 能越过陆承景去敲户部的章已是难事,再能敲上陆承景的章更是难上加难,这意味着陆辞珩不仅在户部有眼线,甚至势力都已经渗透到了陆承景身边极其信任的人。 沈明安惊诧不已,仔细思量出其中的前因后果后对他道:“皇上没下这旨意,这是欺君罔上……” “欺君罔上和益州数万条人命哪个重要,你自己想想老东西现在还管事吗?”陆辞珩满不在乎地说:“何况算不上欺君罔上,只是先斩后奏罢了,只是需要多些时日让老东西知晓这件事。” 沈明安听出陆辞珩言下之意便是他先行拿到了这份文书,过几日他能让陆承景亲自签下一份一模一样的。 但益州灾情片刻也拖延不得,这几日时间便是关键,晚一天,便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因为缺粮少食和霜冻而丢了性命,若非如此,沈明安也不会如此着急地求见陆承景。 他震惊于陆辞珩的势力,却对上面内容感到不解,既然连这文书都是陆辞珩拟的,他为何要自己去益州监管这件事,沈明安想了想,问他道:“你想去益州?” “不想。”陆辞珩直截了当地回了他,道:“所以你得和我一起去。” 沈明安闻言皱眉,“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你若是不去,我也不去了,随益州那些百姓自生自灭吧。”反正陆辞珩根本就不在意百姓的死活,他花心思弄出这张文书来,也只是想找一个由头,让沈明安不得不同他在一起。 陆辞珩知道他最看重的就是百姓,又问了他一遍,“你去不去?” 沈明安不悦地看着他,良久后十分不情愿地说:“去。” 20 第20章 沈明安甚至想连夜出发,陆辞珩念着他烧才刚刚退,强把他按在床上让他多睡了一晚上。 第二日寅时刚过,外面天还是黑漆漆的一片,沈明安就开始催促他起床,准备动身去益州。 陆辞珩自小便有起床气,这一大清早的被沈明安不算温柔地喊起来,同他一起坐在马车里时一脸不愉,“赈灾粮款都已经拨下去了,我们不过是去监察,早一刻晚一刻去有区别吗?” 沈明安今日穿了一件浅色的衣衫,脖颈处那根纯白的绒领是临出门前陆辞珩非要往他脖子上绕的,沈明安几次三番想把它摘下来,又弄得陆辞珩火噌噌往上冒,沈明安拗不过他,也就随他去了。 比起昨日,沈明安面色好了不少,只不过小半张脸都隐在厚重的绒领中,整个人显得越发单薄,他端坐在马车中,淡淡道:“既然是行监察之职,总不能粮款都已经到了益州却无人管理发放。” “赈灾粮款只能由户部拨下去,这中间要经过多少人之手,谁不想从里面捞到点油水,这钱到益州时已是层层剥削之后所剩下的了,监察一职不过是空有其位,先生熟读经史子籍,教了这么多年书,连这点都不明白吗?” 陆辞珩自从军中回来就没怎么喊过他先生,在床上喊他先生是为了羞辱他,其余时候陆辞珩这么叫他基本上都是为了讽他。 沈明安一时有些恍然,他自然明白即便是监察的官员,也管不了粮款到达益州之前的克扣,但他时时忧心于益州百姓,总想着能早片刻到达益州也是好的。 沈明安心思繁重,便没回他,陆辞珩说完这话见他没什么反应,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顿觉没什么意思,就自顾自靠在车壁上补眠了。 上京与益州相距甚远,马车再赶也行不快。 邻近上京城的几个州县还算得上热闹,越往益州的方向去,周围的景致就越发寥落,草木焦枯,田地里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屋顶上覆的茅草被整个掀起,路上百姓寥寥,偶见几个也是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只穿着破布衣衫,身着褴褛,踏着草编镂空的草鞋走在雪上。 “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洪灾雪灾年年有,你给他们一个两个馒头,也只是让他们多吃了一顿饱饭,说不定明天就饿死荒野了。”陆辞珩将干粮往沈明安身边扔了扔,没什么情绪地说:“你还不如自己吃。” 沈明安微皱着眉放下车窗的帘子,垂下眼掩住了眸中的忧色。 上一回坐下来好好吃饭的时候还是两日前在通州驿站,马车上的干粮和水也是那时候补的,沿路遇上讨要粮食的灾民时,沈明安不忍,总会分给他们一些,到如今已经剩的不多了。 他没什么胃口,就没接下陆辞珩递到他眼前的吃食,淡淡道:“你吃吧。” 陆辞珩没放下手,把头凑到他耳边,哼笑着说:“明安这想让我喂你?” 马车空间狭小,沈明安半撑在座上,被困在角落里动弹不得。 在沈府时陆辞珩给他喂药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几日里,两人大部分时间都在马车中赶路,陆辞珩时常一言不合就把他按在马车壁上,蛮横不讲理地亲他,弄得沈明安胸口的衣衫皱得不成样子。 在外头驾车的李行远与马车里的他们只有一帘之隔,沈明安死死忍耐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都不敢骂陆辞珩,生怕自己一开口就呜咽出声。 只有在车轱辘声中,他才敢松开唇,发出几声熬不住的粗重喘息。 陆辞珩最爱看他眼中弥漫着水汽,眼尾通红,清清冷冷的脸上神情迷离的样子。 寒风凛冽,车行得快了车帘就会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外头的护卫的背影,陆辞珩把他抱在怀里,在他背上盖了一件大氅,但沈明安还是直打颤,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连那根纯白绒领上的毛都沾到了脏污,一绺一绺的黏在一起,再戴不得了。 这直接导致沈明安这几日里都没什么和他说话的心思,他顺从地从陆辞珩手里接过吃食,掰成小块往自己嘴里送。 再有半日就该到益州了,但雪下得太大,车轮陷在雪中,行驶缓慢。 沈明安吃了没几口便感觉马车忽地停了下来,不再往前行了。 车帘被陆辞珩撩开,李行远抱剑站在马车旁,他年纪比陆辞珩略小,沉默寡言,喜着黑衣,看上去十分老成,应当是陆辞珩身边极其信任的人,沈明安时常会在陆辞珩身边见到他。 李行远为难地看着拦在路当中的十几人,征求陆辞珩的意见,“王爷,这……” 此处是益州和江州的交界处,正是无人管辖的地段,拦在路中的这些人都是流民,个个面黄肌瘦,身上只穿着一件破布似的衣服,老弱妇孺皆有,还有个妇人抱着个瘦小的婴儿,他大约是饿了好几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哭声像是新生的幼猫在叫唤。 其中有个七八岁的男孩陆辞珩刚刚才见过,半个时辰前,他那双乌黑干瘦的手攀在车窗上讨要吃食,沈明安给了他一个白面馒头。 此刻,他躲在那群人里面,嘴角沾着些许馒头屑,眼神闪躲着不敢看向他们,眼中却流露出贪婪。 陆辞珩瞬间明白过来,这些人怕都是与这个男孩相识的,只因他从沈明安这里拿到了一个馒头,就想要更多的食物来果腹。 其余人也都是这样的想法,哪怕讨要不到,也可强抢,于是集结起来,拦下了他们这辆马车。 其中一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明安手里被吃了小半块的馒头,“求您赏赐我们些吃食。” 沈明安掂了掂布包中所剩无几的干粮,无奈出声道:“我手中这点也不够你们分的,朝廷已经将赈灾粮款拨下来了,最迟明日益州就会建棚施粥,此处离益州不远,你们可以到益州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离他最近的那人就一把从他手中把馒头抢了过来,指甲抓得沈明安手背上都渗出了血珠。 那人把馒头使劲往自己嘴里塞,塞得整张嘴里都是,面上通红,被这个馒头噎得喘不过气来,其余人见他抢到了,俱不怕死地蜂拥而上。 “你和他们废什么话。”陆辞珩看他们为了粮食不要命的样子,当机立断把装着粮食的布包往这群流民所在的方向扔去,然后把沈明安拽回马车,对李行远和护卫呵道:“闯过去!” 马车疾行,将这些人甩在车后,布包中的吃食四散开来落在雪地上,这些流民一哄而上,为了这几个馒头大打出手,血色在雪地中漫开来。 陆辞珩觉得沈明安真是天真到可笑,人为了活命,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若被这些流民遇上的是无武力可抗争的普通人的马车,那被撕扯抢夺的就不是这些食物,而是他们这辆马车和人了。 “你看看,这些就是你在华兴殿门口跪了半日想要救的人。”陆辞珩一双沉郁的眸子盯着沈明安那只被抓出血痕的手,用帕子擦去上面的血珠,冷冷地说:“你要救他们,可谁会知道,谁又会记得你的恩情。” “他们不需要记得。”沈明安抿唇道:“我尽自己所能,只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第20章 沈明安甚至想连夜出发,陆辞珩念着他烧才刚刚退,强把他按在床上让他多睡了一晚上。 第二日寅时刚过,外面天还是黑漆漆的一片,沈明安就开始催促他起床,准备动身去益州。 陆辞珩自小便有起床气,这一大清早的被沈明安不算温柔地喊起来,同他一起坐在马车里时一脸不愉,“赈灾粮款都已经拨下去了,我们不过是去监察,早一刻晚一刻去有区别吗?” 沈明安今日穿了一件浅色的衣衫,脖颈处那根纯白的绒领是临出门前陆辞珩非要往他脖子上绕的,沈明安几次三番想把它摘下来,又弄得陆辞珩火噌噌往上冒,沈明安拗不过他,也就随他去了。 比起昨日,沈明安面色好了不少,只不过小半张脸都隐在厚重的绒领中,整个人显得越发单薄,他端坐在马车中,淡淡道:“既然是行监察之职,总不能粮款都已经到了益州却无人管理发放。” “赈灾粮款只能由户部拨下去,这中间要经过多少人之手,谁不想从里面捞到点油水,这钱到益州时已是层层剥削之后所剩下的了,监察一职不过是空有其位,先生熟读经史子籍,教了这么多年书,连这点都不明白吗?” 陆辞珩自从军中回来就没怎么喊过他先生,在床上喊他先生是为了羞辱他,其余时候陆辞珩这么叫他基本上都是为了讽他。 沈明安一时有些恍然,他自然明白即便是监察的官员,也管不了粮款到达益州之前的克扣,但他时时忧心于益州百姓,总想着能早片刻到达益州也是好的。 沈明安心思繁重,便没回他,陆辞珩说完这话见他没什么反应,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顿觉没什么意思,就自顾自靠在车壁上补眠了。 上京与益州相距甚远,马车再赶也行不快。 邻近上京城的几个州县还算得上热闹,越往益州的方向去,周围的景致就越发寥落,草木焦枯,田地里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屋顶上覆的茅草被整个掀起,路上百姓寥寥,偶见几个也是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只穿着破布衣衫,身着褴褛,踏着草编镂空的草鞋走在雪上。 “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洪灾雪灾年年有,你给他们一个两个馒头,也只是让他们多吃了一顿饱饭,说不定明天就饿死荒野了。”陆辞珩将干粮往沈明安身边扔了扔,没什么情绪地说:“你还不如自己吃。” 沈明安微皱着眉放下车窗的帘子,垂下眼掩住了眸中的忧色。 上一回坐下来好好吃饭的时候还是两日前在通州驿站,马车上的干粮和水也是那时候补的,沿路遇上讨要粮食的灾民时,沈明安不忍,总会分给他们一些,到如今已经剩的不多了。 他没什么胃口,就没接下陆辞珩递到他眼前的吃食,淡淡道:“你吃吧。” 陆辞珩没放下手,把头凑到他耳边,哼笑着说:“明安这想让我喂你?” 马车空间狭小,沈明安半撑在座上,被困在角落里动弹不得。 在沈府时陆辞珩给他喂药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几日里,两人大部分时间都在马车中赶路,陆辞珩时常一言不合就把他按在马车壁上,蛮横不讲理地亲他,弄得沈明安胸口的衣衫皱得不成样子。 在外头驾车的李行远与马车里的他们只有一帘之隔,沈明安死死忍耐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都不敢骂陆辞珩,生怕自己一开口就呜咽出声。 只有在车轱辘声中,他才敢松开唇,发出几声熬不住的粗重喘息。 陆辞珩最爱看他眼中弥漫着水汽,眼尾通红,清清冷冷的脸上神情迷离的样子。 寒风凛冽,车行得快了车帘就会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外头的护卫的背影,陆辞珩把他抱在怀里,在他背上盖了一件大氅,但沈明安还是直打颤,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连那根纯白绒领上的毛都沾到了脏污,一绺一绺的黏在一起,再戴不得了。 这直接导致沈明安这几日里都没什么和他说话的心思,他顺从地从陆辞珩手里接过吃食,掰成小块往自己嘴里送。 再有半日就该到益州了,但雪下得太大,车轮陷在雪中,行驶缓慢。 沈明安吃了没几口便感觉马车忽地停了下来,不再往前行了。 车帘被陆辞珩撩开,李行远抱剑站在马车旁,他年纪比陆辞珩略小,沉默寡言,喜着黑衣,看上去十分老成,应当是陆辞珩身边极其信任的人,沈明安时常会在陆辞珩身边见到他。 李行远为难地看着拦在路当中的十几人,征求陆辞珩的意见,“王爷,这……” 此处是益州和江州的交界处,正是无人管辖的地段,拦在路中的这些人都是流民,个个面黄肌瘦,身上只穿着一件破布似的衣服,老弱妇孺皆有,还有个妇人抱着个瘦小的婴儿,他大约是饿了好几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哭声像是新生的幼猫在叫唤。 其中有个七八岁的男孩陆辞珩刚刚才见过,半个时辰前,他那双乌黑干瘦的手攀在车窗上讨要吃食,沈明安给了他一个白面馒头。 此刻,他躲在那群人里面,嘴角沾着些许馒头屑,眼神闪躲着不敢看向他们,眼中却流露出贪婪。 陆辞珩瞬间明白过来,这些人怕都是与这个男孩相识的,只因他从沈明安这里拿到了一个馒头,就想要更多的食物来果腹。 其余人也都是这样的想法,哪怕讨要不到,也可强抢,于是集结起来,拦下了他们这辆马车。 其中一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明安手里被吃了小半块的馒头,“求您赏赐我们些吃食。” 沈明安掂了掂布包中所剩无几的干粮,无奈出声道:“我手中这点也不够你们分的,朝廷已经将赈灾粮款拨下来了,最迟明日益州就会建棚施粥,此处离益州不远,你们可以到益州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离他最近的那人就一把从他手中把馒头抢了过来,指甲抓得沈明安手背上都渗出了血珠。 那人把馒头使劲往自己嘴里塞,塞得整张嘴里都是,面上通红,被这个馒头噎得喘不过气来,其余人见他抢到了,俱不怕死地蜂拥而上。 “你和他们废什么话。”陆辞珩看他们为了粮食不要命的样子,当机立断把装着粮食的布包往这群流民所在的方向扔去,然后把沈明安拽回马车,对李行远和护卫呵道:“闯过去!” 马车疾行,将这些人甩在车后,布包中的吃食四散开来落在雪地上,这些流民一哄而上,为了这几个馒头大打出手,血色在雪地中漫开来。 陆辞珩觉得沈明安真是天真到可笑,人为了活命,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若被这些流民遇上的是无武力可抗争的普通人的马车,那被撕扯抢夺的就不是这些食物,而是他们这辆马车和人了。 “你看看,这些就是你在华兴殿门口跪了半日想要救的人。”陆辞珩一双沉郁的眸子盯着沈明安那只被抓出血痕的手,用帕子擦去上面的血珠,冷冷地说:“你要救他们,可谁会知道,谁又会记得你的恩情。” “他们不需要记得。”沈明安抿唇道:“我尽自己所能,只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第21章 沈明安的手冷得和块冰似的,苍白的手背上足有三四道抓痕,擦去血迹后皮肉外翻,红肿格外明显,陆辞珩怎么看怎么心烦,他为沈明安感到不值,但沈明安毫不在意。 沈明安想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却被陆辞珩牢牢地握住指骨,非要在他伤口上洒上金创药,又用帕子绕了一圈又一圈才肯放开。 绕到最后余下的帕子过长,陆辞珩将帕子从他的手指中间穿过,在他手心里打了个难看的结,把他的手裹得像个粽子,沈明安不甚灵活地动了动手指,哭笑不得:“一点小伤而已,没两天就愈合了,你把我的手裹成这样,拿东西都不方便。” 沈明安笑起来很好看,眉目舒展开来,眼睛微微弯起,虽然那笑意极浅,转瞬即逝,但陆辞珩似乎已经许久没见沈明安笑过了,陆辞珩也觉得他包得很丑,他在军中时自己身上再狰狞的伤口也只是用布随意一裹,他想给沈明安包得仔细些,但素白的帕子层层叠叠地裹在他的指间,看上去很是累赘。 陆辞珩的心情都随着沈明安浅淡的笑慢慢疏朗起来,他心虚但面不改色地说:“有什么不方便的,你想要拿什么同我说就好了,我帮你拿。” 沈明安伤在左手,其实影响不大,按照他的性子,哪怕是真想拿什么东西不方便,他也不会同陆辞珩说的。 原本午后就该到益州,但风雪太大,一路上走走停停,他们到益州是已近黄昏。 天色渐渐昏暗,益州知州得了信儿,带着一群人在城外候着,声势颇为浩大。 风将衣袍都吹得猎猎作响,车内车外完全是两个温度,沈明安握拳抵在唇边,边咳边从马车上下来,知州殷勤地想来扶沈明安,眼睛都快笑没缝儿了,但他的手还没沾到沈明安的衣袍边,就被陆辞珩不动声色地隔开了。 臂上一紧,陆辞珩借着扶沈明安的动作,手掌却不安分地在他的腰侧的软肉上捏了捏。 腰侧是沈明安身上最敏感的地方,众目睽睽之下,沈明安差点软了身子,他撑在马车壁上,狠狠瞪了陆辞珩一眼。 虽说有披风遮掩,但沈明安仍是十分不自在,陆辞珩遮挡在他身前,沈明安上下不得,只能借他的力下了马车,靠近陆辞珩时,沈明安在他眼中看见了得逞般的笑。 知州献殷勤不成,总想同他们搭上话,言语间颇为热情,“两位大人远道而来,路上辛苦了。” “知州才辛苦。”陆辞珩同他打官腔,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那么多折子报上来说益州灾情严重,我还以为到了益州后所见的都是饿殍遍野之景,没想到倒是比我想的要好上不少,毕竟知州还有心思寻欢作乐,这么大的风都吹不散你身上的脂粉味,还要劳烦你专程赶来迎接我们。” 陆辞珩讲话丝毫不留情面,这话说得知州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肥肉横生的脸上的半个红色唇印都随着赔笑的动作皱在一起。 对这位吴季同,沈明安也略知晓一些,他本是通州的知州,后来因为在通州为官时官商勾结,被人一道折子参到了御前,相关的证据还是沈明安整理后送到大理寺的,当时吴季同坐实了罪名,但因为涉及的银两不多,陆承景只是收缴银两后将他贬官,没想到几年过去,吴季同又摇身一变,坐上了益州知州的位置。 吴季同的案子在大理寺被审时,沈明安还去旁听过,那时的吴季同横得很,在公堂上都敢指着大理寺卿的鼻子说自己没错,直到证据都摆在他面前他才讪讪地闭了嘴,远没有这般唯唯诺诺。 吴季同尚还不知道陆辞珩是怎么看出来的,有人来报信儿说这次赈灾监察的官员马上要到益州地界上时,他还在府中小妾的床上,闻言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带着人出来迎接。 没想到这位三王爷这么不好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众让他难堪,但吴季同毕竟只是个知州,他心中怨愤,却不敢发作,只得赔笑站在一旁。 沈明安挑了最要紧的事情问道:“赈灾粮款都送到益州了吗。” 吴季同正尴尬着,听到沈明安出声,忙不迭地回他:“到了,昨日刚到的,已经发下去一部分了。” 沈明安拢了拢披风,脸被风吹得发白,轻咳了几声,“那便劳烦知州带我们过去吧。” 赈灾粮款确实是昨日就到益州了的,也已经少了一部分,只不过这一部分并没发到百姓手中,而是被吴季同中饱私囊了,现下别说是分发粮食的人了,连粥棚都还没建起来,这时候带沈明安和陆辞珩过去,他怕是要官位不保了。 吴季同讪笑道:“发粮这事已有人去办了,要去监察也不急在这一时,两位大人舟车劳顿,下官备了晚宴,为两位大人接风洗尘,不如两位大人先去用膳?” “不用……”沈明安正想推辞,话还没说完就被冷风吹得不住地咳。 “先吃饭。”陆辞珩撑住沈明安咳个不停的身子,“吃完再去也不迟。” 吴季同应和道:“三王爷说的是,这样冷的天,若是染了风寒就不好了,沈大人至少先去府中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陆辞珩看着吴季同不咸不淡地说:“前面带路。” 吴季同被陆辞珩当小厮似的使唤,顿时没了颜面,一脚踹在跟在他旁边的侍卫屁股上,“王爷叫你带路呢,还愣着干什么?!” 那侍卫被踹得差点摔到地上去,他看了看陆辞珩和沈明安,又看了看吴季同的脸色,反应过来后忙恭敬道:“两位大人这边请。” 陆辞珩看着这一幕,挑了挑眉,倒是没说什么。 第22章 知州的府邸离城门不远,吴季同好奢靡,本想着好好笼络笼络此次来监察的官员,有些什么好处也能大家一起捞,如今看来行不通,路上就让人赶紧把原打算叫来献舞的舞姬给撤了下去,一切从简。 府中烧着炭火,暖如春日,沈明安捧着热茶坐在堂中,身上的寒意慢慢散了些。 吴季同这府邸比知州府邸该有的形制大了一倍不止,桌椅用的是黄花梨木,纹理交错,色泽光亮,府中不论是挂着的山水画还是门匾上的题字都是名家之作,看着便知价值不菲。 红木雕花的展示柜隐有暗香,上面摆了好几件翠绿通透的玉器,沈明安在那架子前站了许久 ,皱眉端详着最中间的那件和田玉摆件。 沈明安性子淡,极少对一样东西这么感兴趣,陆辞珩都不知道他何时喜欢起玉石来了,他看沈明安看得专注,也仔细瞧了瞧。 那和田玉约莫手掌大小,是个较大的方形玉佩,玉佩下方是一块通体完整的白玉,其上带着点黄,被雕成了栩栩如生的锦鲤模样,中段镂空,最上方雕了一日一月,取鱼跃龙门,日月同辉之意,清雅温润,很是精致。 陆辞珩问他:“你喜欢?” 这和田玉虽然精致,但同摆在一个柜子里的其他玉件比起来并不算显眼。 “没有,只是觉得有些熟悉。”似有模糊的记忆一闪而过,沈明安似乎在哪里曾经见过这摆件,他对玉石向来没有什么研究,也不知这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陆辞珩随口说了一句,“这玉上刻着日月,乍看像个明字,倒是衬你。” 沈明安眉心一跳,忽然转过头来看向陆辞珩,眼中有一刹的惊疑,迟疑片刻后伸手想去将它拿下。 指尖还未触到那玉佩,吴季同便从里间走出来,脸上堆着笑邀他们去用膳。 到底是别人的东西,沈明安这动作属实有些冒犯,他不自在地放下手,应下声来。 晚宴上大多是益州当地的一些时令菜,取材普通,但色香味俱全,两人入厅后,桌边一同坐着的除了吴季同,还有益州的州同知和通判。 州同知年过五旬,看上去依旧精神矍铄,几年前他上京述职时沈明安曾与他有一面之缘,如今再见,大有遇故知之感,几番寒暄下来相谈甚欢。通判年纪尚轻,似乎与州同知私交甚好,他主管粮运和水利,沈明安与陆辞珩方一落座,通判便将赈灾粮款以及益州的一些相关情况都事无巨细地同他们一一禀报。 比起吴季同这个知州,通判明显对益州百姓更上心,提出来的方案也都是可行的,不像吴季同这般一问三不知,通判与沈明安和陆辞珩一同商讨时,吴季同想表现自己却根本插不上嘴,只得闷头喝酒吃菜,再时不时笑着应和几句。 等几人商议得差不多了,吴季同已经大半壶酒下肚,醉醺醺的说话都开始不利索了,“沈大人说的甚是有理!明、明天就按照沈大人说的办,我让府里面的下人都、都去统计每家每户有多少人,再按照人口的数量发赈灾的粮食和衣物,这样就不、不会有遗漏了。” 吴季同喝酒喝得面上通红,一手捏着酒杯,另一手搭在通判的肩上,满身酒气。 “益州百姓众多,吴知州可让每个村的村长负责此事,府中下人只需去问询村长村中村民的人数,这样也能快一些。”沈明安说罢犹豫再三,还是再次开了口,“我见知州前厅摆了许多玉器,色润质柔,皆非凡品,不知知州是从何而得?” “沈大人也喜爱玉器?”一说到玉,吴季同立马就来了兴致,想着投其所好,语气中难言自得,滔滔不绝道:“这些玉器都是我四处搜寻来的,有些还是前朝珍品,就如架上那柄玉如意,玉器商人卖给我时说是前朝皇上御赐给宰相的,如今价格怕是翻了十倍不止。” “架上那块雕着日月的玉佩也是前朝遗物吗?” 吴季同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想了片刻才想起沈明安说的是哪块玉佩,大着舌头回道:“那块玉佩是我一位挚友所赠送,他是江州人,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拿到的,我看那玉佩也算不得多贵,但形状好看,就把它摆在了架子上。” 沈明安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知州这位友人可是姓王?” 吴季同震惊道:“确实是姓王,叫王兴言……” “你认识他?”陆辞珩蹙眉问道。 沈明安摇了摇头,他慢慢松开了自己掩在袖下紧紧握拳的手,掌心汗涔涔的,心中松了一口气。 很巧,同是王姓,但他并不识得这个王兴言,或许只是他多想了。 “那你怎么知道他姓王?”陆辞珩声音阴沉,面色十分不悦。 “猜的。”这冷冷淡淡的两个字陆辞珩一听就知道沈明安是在敷衍他。 沈明安今夜对这块玉佩的关注过分多了,而且仅仅根据吴季同这几句话就能想到这个姓王的,定是十分熟悉之人,陆辞珩自八九岁第一次见沈明安到现在,十几年里的生活中都有沈明安的痕迹,特别是这几年,与沈明安相关的每一件事他几乎都知道,但他认识沈明安时沈明安就已经是太子太傅了,在这之前的二十年里他都不曾参与,他只知道沈明安是江州人,却对沈明安幼时如何,家中父母兄弟等这些一概不知。 而沈明安明显也不想说给他听,这让陆辞珩有一种脱离掌控的危机感。 “我想起来了,沈大人也是江州人,和王兴言是同乡,说不定当真认识,王兴言寄住在我府中,不过近日有事回了一趟江州,等他回来了,我定将他引见给沈大人!”吴季同一拍桌子站起来,差点就想一脚踩在凳子上,陆辞珩冷冷地瞧了他一眼,他似乎也注意到自己就像客栈里喝酒划拳的醉汉一般,姿态不太雅观,放下了将将要抬起的腿,举起酒杯热切地对沈明安道:“沈大人,没想到我们深有渊源,为这份情谊,怎么着也得干一杯!” 吴季同也不知道是自己喝酒喝多了忘了身份还是存心想将沈明安灌醉,这一顿饭下来光给沈明安敬酒都敬了有五六回,每回都被陆辞珩挡了下来,要不就是陆辞珩直接替他喝了。 不知吴季同是否认出了当日大理寺审案时他也在,但这种情况下,再推辞也说不过去了,沈明安拿起酒杯站起来,陆辞珩一把握住他清瘦的腕子,“你咳嗽了还敢喝酒?” “无妨。”沈明安轻碰了下吴季同的酒杯,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沈明安掩唇闷咳几声,片刻后才觉出胃中灼烧般的辣意。 这一顿晚宴吃了一个多时辰,吴季同想喝酒,一个人喝又没意思,就不停地挨个给桌上的几人敬酒,陆辞珩自然不会搭理他,州同知推脱自己年纪大了也没喝多少,只有通判推不过,只能一杯杯陪着吴季同喝,他不甚酒力,一炷香前就被喝趴下了,但还是逃不过,刚趴下就被吴季同摇醒,被他扯着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屁话。 沈明安话本来就不多,喝了一杯酒以后话更少了,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 陆辞珩见他先前没怎么动筷,又喝了杯酒,担心他胃不舒服,就往他碗里加了不少菜,然后撑着头看他像只猫一样小口小口慢条斯理地吞咽,陆辞珩给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异常乖顺,连陆辞珩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去府中的厢房里时他都没有挣动。 府中的厢房是吴季同安排的,不像路上在客栈里,他想和沈明安开一间房就开一间房,吴季同安排时自然是给他和沈明安一人安排了一间。 虽然两间房是相邻的,但没道理他不和沈明安睡一起,他将沈明安送回屋子后,去隔壁拿了自己的衣服,让李行远在外头守着,然后转身又去了沈明安的屋子,结果刚推开房门,便有一个枕头朝脸上打来。 陆辞珩的视线被遮掩,片刻后枕头落地,他听见沈明安一贯清冷的声音传来,“这里是我的房间,你的房间在隔壁。” 枕头柔软,但打过来时用的力道也不轻,陆辞珩半眯起眼,冷声道:“你再打我一下试试?” 沈明安坐在床上,偏头看着他不说话,陆辞珩哼了一声走近他,还没走两步就又有一个枕头迎头打来。 一眨眼的功夫,陆辞珩脚下就攒了两个枕头。 陆辞珩被这两个柔软的枕头打得发懵,沈明安仍是面不改色地坐在床上,眼睛又湿又亮,直勾勾地望着他,引得陆辞珩惩戒性地在他的唇上啃咬了一番。 沈明安将陆辞珩推离,愣了片刻后迟缓地说:“你咬我做什么?” 沈明安这反应有些不同寻常,陆辞珩看着他脸上带着烈酒蒸腾出的潮红,问道:“你喝醉了?” “没有。” 沈明安回的很快,但他怎么看都不像是没醉的样子,再结合他今天异常乖顺的表现,陆辞珩几乎能确定,沈明安的酒量连那么一小杯都没有。 要是早知道沈明安喝酒后这般乖巧听话,他就该隔三岔五给沈明安来上那么一小杯酒,但就沈明安这个身子骨,要是经常喝酒,咳嗽怕是好不了了,想想又有些舍不得。 趁着他醉酒,陆辞珩抱住他纤瘦的腰身,把他揽在怀里,想要从他嘴里把话哄骗出来,轻轻柔柔地问他:“明安,你同我说说,你今天说的那个姓王的是谁?” 一说到那个姓王的,陆辞珩明显就感觉怀里人在轻微地战栗,沈明安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轻喘了两声,声音闷沉,“不知道。” 这个依赖性的动作让陆辞珩心里格外的满足,他直觉一提到这个人沈明安就有些惧怕,于是换了个问法,试探性地说:“他是你的亲人还是友人?” “我不知道。”沈明安挣开了他的怀抱,“我要睡觉了。” 沈明安越是不肯说,陆辞珩就越是抓心挠肝的想知道,但沈明安这张嘴,无论是清醒还是醉酒时,都像蚌壳似的撬不开。 第23章 翌日清晨,陆辞珩找了小半个益州城才在离知州府邸几公里远的街道上找到沈明安。 几个时辰前沈明安还被折腾得没法睡,到下半夜陆辞珩称心了些,没再缠着他,沈明安才算埋进被子里昏昏沉沉地睡了去。 陆辞珩比他睡得更晚些,沈明安头靠在他怀里,呼吸匀称,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心微微蹙起。 沈明安对他向来很抵触,不得不和他睡在一起时,总是睡在靠墙的里侧背对着他,要不就是直接被他弄得撑不住昏过去,很少这样毫无防备地睡在他身边。 虽然沈明安还是什么都没肯说。 陆辞珩看着他的眉眼,心中欣喜满溢,在他额上轻轻吻了下,连梦里都是沈明安在温柔地唤他,带着爱意与他交颈缠绵。 他睡得迷糊,下意识伸手去抱睡在一旁的人,抱了个空。 陆辞珩一下清醒,问了李行远才知沈明安一个时辰前就出府去监察赈灾粮款的发放了。 因是监察,沈明安去了好几处,连陆辞珩派去保护他的暗卫都说不清楚他现下的具体位置。 益州城内甚是萧条,破败景象比他们在路上看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百姓饿得狠了,树皮草根皆以为食,更有因为吃观音土而腹胀致死的人,就这样横尸路边,路上面色僵硬、冻死已久的尸体更是数不胜数,也无人来认领处理,活着的人对这些尸体视而不见,麻木地拿着破碗在狼吞虎咽地喝发放的粥,仿佛已经见怪不怪。 一个老人饿得奄奄一息,颤巍巍地伸出手向旁边人讨要一点粥来喝,那人在给与不给之间犹豫了许久,最后分出了几口给他,老人无碗,于是滚烫的热粥就这样倒在了老人生着冻疮红肿干裂的手心里,老人连连感谢,手心捧着粥送进自己嘴里。 陆辞珩远远看到沈明安时,沈明安正背对着他站在粥棚处,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一岁左右的孩子,带着柔和的笑意微侧过身来和一旁的知县交谈,腰侧的发梢被风吹起,显得腰肢更加纤细。 那孩子靠在沈明安的肩头,穿着一件单薄的小棉袄,棉袄上打满了颜色深深浅浅的补丁,一双清澈纯黑的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陆辞珩,忽然咧开嘴冲他笑了笑,陆辞珩想逗逗他,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面相太凶了些,那孩子被他吓到,垂下嘴角,脸上皱成一团,抱着沈明安的脖子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沈明安轻拍孩子的背,轻哼着小调哄他,将孩子安抚下来,脸上是陆辞珩从未见过的柔软神情,陆辞珩一时怔了神,想着若这是他和沈明安的孩子,沈明安是不是也会这般温柔地哄他。 或许沈明安还会教孩子读书念字,在和煦的春日里带孩子出去踏青游玩。 陆辞珩越想越觉得心下柔软,沈明安怀里的那孩子见他走近,不安地扭动着小身子,在他怀里挣扎个不停,沈明安察觉到孩子的异常,顺着孩子的视线转过头,在看见陆辞珩后脸上神情变得警惕又冷淡。 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陆辞珩想自己大概真的是做梦做得太多了,开始有了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沈明安这般厌恶他,就算真的有他的孩子,大概也是不会要的,更别提生下来了。 巨大的落差让陆辞珩一早上的好情绪消失殆尽,他皱眉问沈明安:“你出门为什么不和我说?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沈明安不解道:“我出门为什么要和你说?” 言下之意就是陆辞珩根本就没有理由和立场管他。 陆辞珩沉下脸,刚想说话就见沈明安怀里那孩子抽噎着哭了起来,挣动着要下地,沈明安无奈把他放在地上。 “爹爹。”那孩子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住知县的大腿,指指陆辞珩边哭边不太流利地说:“好凶……呜……” 知县一脸为难,他拱手向陆辞珩见了个礼,“臣是益州知县林弘深,犬子不懂事,让王爷见笑了。” 陆辞珩还不至于要去责备一个孩子,只是惊讶于这孩子居然是益州知县的儿子,陆辞珩看他这般瘦小,还有身上的的衣着,还以为是个贫苦百姓家的孩子。 知县是个小官,但俸禄比起一般百姓而言算不得少,清贫至此的知县陆辞珩还是第一次见。 第24章 似是看出了陆辞珩的疑惑,沈明安望着一旁正在排队领粥的百姓道:“这里的粥棚几月前就有了,是林大人自己出资搭建的,每三日施粥一次,但是灾民太多,粮食不够,早已经捉襟见肘,幸而朝廷的赈灾粮食到的及时,这才补上了空缺,否则不仅会有更多的百姓在这几个月的灾荒中饿死,平日里来这里领粥的百姓领不到粥怕是也会来闹事。” 林弘深的初衷是好的,他用自己的俸禄为百姓搭建粥棚施粥,百姓初时对他感恩戴德,但人心贪婪,久而久之便觉得这是他为官应该做的,越来越多的百姓日夜在粥棚处等待施粥。 林弘深这些微薄的俸禄撑了整整几个月已是不易,到后来粥棚里施的粥越来越稀薄,百姓早已怨声载道,前段时间,林弘深实在无米可施,便停了一次,就有百姓坐在知县的府门口不肯离去,怒骂他为官不仁,假意施了几次粥来博取美名,实际根本就是作秀,不管百姓死活。 更有甚者抱着自己逝去亲人的尸体在他府门口大声嚎哭,说是林弘深不肯施粥才害死了他们。 林弘深一生清正,却不善言辞,他反复解释,百姓将他这里当作唯一的粮食来源,哪里还会管他在说什么,他也曾向吴季同反映过此事,希望他能出资拨下些银钱救济百姓,但吴季同闭门不见,只骂他活该,叫他自行处理。林弘深大着胆子越过知州上书朝廷,但这些文书奏章都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无奈之下,林弘深把府中仅剩的米粮都拿去赈灾,他与夫人还有两个孩子日日都喝些清水米汤。 大人喝米汤还能撑好几日,孩子却不行,那段时间恰逢他的小儿子染了风寒,林弘深白日里施粥赈灾,安抚百姓,夜里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的小儿子,忙得晕头转向,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大女儿日日喊饿,林弘深也无法,喂了她一些米汤,让她若是感觉饿便多睡觉,睡着了便不会感觉饿了。 女儿懂事,知道父母要照顾生病的弟弟,也不给父母添麻烦,听话地按照父亲说的做。 等小儿子有些好转,林弘深得了空,去叫熟睡的女儿,却是怎么也叫不醒了。 他的女儿,是活活饿死的。 沈明安今日一早去了好几处粥棚,巡查至此处,见到林弘深的小儿子,也以为是普通灾民的孩子,抑或是失了父母的孤儿。 这孩子搬了一个小凳子,乖巧地坐在施粥的桌案旁边,盯着旁边的粥桶咽口水,却是不吵不闹,抱着手里的脏兮兮又破洞的布老虎看那些百姓一个个拿着碗来领粥。 沈明安觉得惊奇,在他面前蹲下身问他,“你不想喝粥吗?” 这孩子点点头,带着小奶音说:“想……” “那你怎么坐在这里,没和他们一起拿碗领粥?” “爹爹说,他们是大人,大人更容易饿,要吃更多的东西,我还可以再忍一会儿,可以等他们都领完了再去喝粥。” 他年纪小,讲话还不是很利索,这么一长段话说得很是费劲,沈明安听明白了他的话,心疼这孩子这么小竟然这般懂事,从怀里拿出一块小糕点递给他。 这孩子奶声奶气地同他道谢,拿到糕点却没急着吃,掰开来剩下一半说要留给姐姐吃,沈明安想着另外再给一块糕点给他的姐姐,抱起他托着他软软的小身子问他姐姐在何处。 没想到这问题问住了他,他想了许久,十分失落地说:“不知道,我好久没有见到姐姐了。” 待见到林弘深,沈明安才知道这孩子是知县的儿子。 他见此处粥棚不像是刚建起来的,就多问了几句,听了林弘深的叙述才知其中原委,心中一阵刺痛。 林弘深自责万分,悲切叹息道:“是我没有看顾好女儿,若是她能撑到现在,也不会连死前都是饿着肚子的了。” 沈明安无言以对,灾荒之年,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普通百姓家全家饿死的也比比皆是。 灾荒是天灾,但灾荒过后朝廷处理不及时导致百姓妻离子散,却也是人祸。 沈明安知道林弘深不忍在小儿子面前多提此事,便也岔开了话题。 这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陆辞珩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一刻前这孩子还抱着林弘深的腿抽抽嗒嗒地哭诉说他凶,这会儿沈明安回过头来时就看见陆辞珩坐在粥桶旁边的小矮凳上,那孩子靠在他怀里,把布老虎放在他的头顶,陆辞珩板下脸装作老虎的样子作势要凶他,把孩子逗得咯咯直笑。 赈灾的粮食到了益州后,一下缓解了施粥时的许多难处,米粥稠了很多,不再像先前那样一碗粥大半的米汤,米粒历历可数。 灾民太多,米粥供不应求,时常刚烧好的一桶粥转瞬就施完了,没领到的百姓只能排着队眼巴巴地等着。 在百姓等粥的间隙里,沈明安放下盛粥的勺子,轻锤了几下自己发酸的手臂,陆辞珩盯着他片刻,站起身来把沈明安拽到小矮凳边让他坐下,语气硬生生的,“你陪他玩,我来施粥。” 第25章 沈明安被陆辞珩按着肩膀坐在小矮凳上,林弘深的小儿子明显更喜欢他,他刚一坐下,这孩子就整个人黏了上来要沈明安抱他。 这孩子是个不怕生的,软乎乎的小脸蛋上笑起来时带着两个小酒窝,任谁看了都觉得可爱。 周遭百姓很多,对这些饥寒交迫的灾民来说,光是在这冰天雪地里站着都十分难熬,但好不容易排了这么久的队伍了,如果现在离开就意味着要从队尾重新再排队,谁都想比别人先领到粥,没有人愿意离去。 长时间等不到热粥,不少人小声埋怨,还有人干脆席地坐下,灾民渐渐有些躁动,饥饿之下他们都没有力气走动,想要喝到这口赖以维生的热粥,除了等以外别无他法。 小凳子对于沈明安来说太矮了,他抱着孩子坐在上面视线完全被遮挡,没注意到这边的百姓,刚烧好的几桶粥被搬出来时,他忽然听到不远处几声尖锐刺耳的吵闹,像是清水滴入了热油中,原本还算安静的人群一片嘈杂。 许多人连粥都不领了,簇拥作一堆,人声鼎沸。 沈明安松开孩子站起身来,还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人群中爆出一声又惊又疑的怒骂,“老子刚刚抓到的那只蝉哪里去了?!” 他看见林弘深的小儿子弯腰自地上拾起了什么东西,然后献宝似的跑到沈明安身边,举起手里的东西想给他看。 沈明安心下一沉,来不及细想,单手把孩子抱起,另一手包住他的小手,想把他手里捏着的那只蝉遮住,却有眼尖的百姓看到了蝉的踪迹,指着他们这边大声嚷嚷道:“在那小孩手里!” 怀里的孩子被这人凶神恶煞的喊叫吓了一大跳,霎时松开了手里的蝉,展开双臂要去抱沈明安的脖子,那只蝉被拽裂了小半边翅膀,被他松开后落在地上缓慢地爬。 这些灾民像是看到了救命的宝物般一哄而上,只要是还能走得动地都争着抢着来夺这只蝉。 陆辞珩眼疾手快地将站在原地的沈明安拎到人群几步开外,漠然地看着这些像是疯了的百姓,问他:“是寒聆蝉?” “不是。”沈明安喉咙发涩,“就是很普通的冬蝉。” 他在华兴殿里见过寒聆蝉,比这只黑色的蝉大了两三倍不止,形态也完全不一样。 自上京一路走来,寻蝉的告示贴满了城门巷口,陆承景对他的劝谏置若罔闻,寻蝉的旨意甚至比赈灾粮款更先达到益州。 林弘深让侍卫去维持秩序,他站在高处大喊这不是皇上要寻的蝉,就算交上去也拿不到赏金,但百姓太多,侍卫怕伤到百姓不敢强行镇压,林弘深的声音也压不住他们。 千金万金的赏赐,普通百姓几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寻蝉告示刚贴时,百姓想方设法地去寻蝉,各地官员也不知道皇上要寻的寒聆蝉究竟长什么样,便把各处找来的蝉都交了上去。 几日之间各地找来的蝉都送到了华兴殿,却没有一只是陆承景要找的,其中江州下属的一个小县交得最多,缺腿断翅的都有,惹恼了陆承景,被他一声令下,那个小县的知县直接丢了脑袋。 可即便如此,也有许多百姓为了赏金日夜寻蝉,万一找到了,就是一生富贵无忧。 沈明安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拥攘推挤,甚至因为人群混乱,将他们方才巴巴等着的粥桶推在地上,却根本无人在意,而林弘深还站在高处声嘶力竭地喊。 仿佛一出闹剧,荒唐又可笑。 这样的混乱持续了有一盏茶之久,侍卫将人群拉开来时,最里头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她整个人匍匐在地上,用身体护住那只蝉,牙都在混乱中断了一颗,满嘴的血,看上去很是可怖。 她吐出嘴里的血,小心翼翼地将倒扣的碗翻过来,为了不让碗中的蝉逃出来,五指虚盖在碗上,一瘸一拐地跑到林弘深面前,“大人,我找到蝉了!” 林弘深从高处跳下,十分不忍,却又不得不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怎么会不是呢?这和寻蝉告示上画着的那蝉一模一样啊。”她看出沈明安的官衔比林弘深大,她攥着沈明安的官服袖子急切道:“大人,求您了,您再仔细看看,就算和皇上要找的蝉不是一模一样,也总还是有点符合的对不对,那是不是也能拿到一部分的赏金,我不要千金,您给我一些碎银子就行了,剩下的都给您,我娘生了病,再不喝药就这样每日拖着就快要撑不住了,求您了大人……” 她似乎也已明白自己拼死抢到的蝉无半点用,边说边滑落到地上泣不成声起来,林弘深的小儿子从沈明安怀里下来,跑到她身边笨拙地用袖子给她擦眼泪。 而方才那些争抢的百姓在得知了这蝉根本换不到赏金后,不再关注这边,继续麻木不仁地等着领粥。 像是一直支撑着她的一股气瞬间泄了下来,她盯着沈明安像是再喃喃自语又像是质问,“娘是为了让我们吃饱饭才在这么冷的天里去林子里找蝉而得了炎症的,为什么到今日城内才开始施粥,为什么皇上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下令寻蝉。” “或许皇上有他自己的考量……” 这话说出来连沈明安自己都不信,陆辞珩站在他身边,听他说出这句话,脸色很不好看,半嘲半讽地说:“老东西都昏聩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维护他?” 片刻后又添一句,“太傅也忍心骗这样一个小姑娘。” 陆承景为什么要寻蝉,沈明安最清楚不过。 他忠君,所以他尽心尽力地辅佐陆承景,教导储君。 但他看着这些乱象,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是在盲目忠君。 第26章 沈明安和陆辞珩在益州待了半月有余,这半个月是益州最冷的一段时间,吴季同迫于压力,也不敢在两人的眼皮子底下私吞赈灾粮款,除了每日施粥外,其他的钱大多花在给百姓治病和修葺破损的房屋上面,还有些钱则是到临近的几个州县去买了些粮作物的种子,等到开春的时候发下去给百姓播种。 账都是沈明安一一过目的,走得明明白白。 但这些都只能解一时之急,益州这一年饥荒的根源是在夏天的洪灾上,若不是洪水决堤淹死了作物,秋收时也不至于颗粒无收,很多百姓到九、十月份家中余粮就已经所剩无几了,再加上冬季的大雪,更是雪上加霜。 堤坝在洪灾时就被冲毁了,这堤坝是前朝的时候建造的,当时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百年来也时常修葺,但依旧在这场洪水中毁于一旦。沈明安在益州这段时间走访了不少参与过堤坝修葺的官员和百姓,了解了情况后,将堤坝修建的重点和问题整理归纳后,写了封奏折递交了上去,里头把治理洪水的要点对益州地形熟悉又治水有方的官员都一一罗列了出来,只是陆承景尚还没有什么旨意和回复。 这也是他急着回京的原因之一,现在已经是一月,五六月份是雨季,在雨季来之前至少要把堤坝修建到能抗洪水的程度,否则春天百姓再怎么辛勤劳作,到头来又是一场空。 益州湿冷,沈明安的咳嗽时好时坏,他身体底子差,到决定返京的前几日又有些低烧,手脚疲乏,断断续续的几日都不肯好。 临行前一晚上,林弘深摆了一席宴给他们送行。 与吴季同给他们准备的那些名贵菜品不同,这顿饭吃得很是寻常,除了林弘深,就只有他的妻儿一起,倒更像是朋友间普普通通的一顿晚饭。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林弘深的小儿子对沈明安越发熟稔,只要见到他就往他怀里钻,沈明安病着,担心把寒气过给孩子,不肯抱他,他就委屈巴巴地要掉眼泪。 小孩子长得快,也就半个多月的时间,这孩子比初见时窜高了些,沈明安坐着时他都快到沈明安腰侧了,陆辞珩数次把孩子从沈明安身上扒拉下来,这孩子乖乖听话了片刻又开始不安分了,陆辞珩忍无可忍,拎起他的后脖领子把孩子扔给林弘深,不耐烦地说:“管好你儿子。” 这孩子被林弘深的妻子抱在怀里,怔怔地看着自己离沈明安越来越远,哭声响彻了整个房间。 罪魁祸首陆辞珩不为所动,并且觉得终于清静了。 林弘深任满三年,为官期间又有实绩,沈明安问他之后是否有去京中为官的打算,林弘深看着自己妻儿的背影,眼中一片柔软,说到自己的祖籍就在益州,当年他进京参加科举考试,中试后也是主动提出想要回到益州。 一方面是担心妻儿去上京后不适应,另一方面,益州是他的家乡,如今益州这般情形,他实在放心不下。 席上没有那些敬酒的虚礼,一顿饭吃得很快,他们出林府时,林弘深的小儿子蹬蹬蹬跑了出来,他眼睛哭得红通通的,攥着手里的小玩意儿要给沈明安。 是用竹篾编的小蜻蜓,用一根筷子似的细小竹竿吊着,做工很粗糙,但十分可爱。 沈明安弯下腰来,眼中带着清浅笑意,“这是送给我的吗?” 这孩子用力点了点头,撅着嘴十分记仇地对陆辞珩说:“不给你。” 然后把手里另一只一模一样的竹蜻蜓也递给了沈明安。 林弘深失笑,捏了捏儿子的小脸,“你不是最喜欢这两只竹蜻蜓了吗,怎么舍得送给沈叔叔?” 他奶声奶气又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更喜欢沈叔叔呀!” 沈明安被他逗笑,收下竹蜻蜓后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孩子实在可爱,不过今日一别,以后应该是没什么机会相见了。 低烧下,沈明安打不起精神,坐上马车后没过多久就睡了过去,直到马车把他们送到了知州的府门口时才慢慢转醒。 益州雪灾甚是严重,他们在益州这段时间总共就没几天不下雪的。 这会儿天色已经全暗了,雪刚刚停,地上覆了薄薄一层积雪。 脚下松软,陆辞珩走在他身侧,沈明安把手里的一只竹蜻蜓递给他,声音平和,带着刚睡醒的鼻音,微微笑着说:“他本来是想送给你的,但你凶他被他给记着了。” “小孩子的玩意儿。”陆辞珩抱臂走着,“我不要。” 沈明安就收回手,把两只蜻蜓的小竹竿归到一处,他想起今天席上陆辞珩一直蹙着眉不悦地看着林弘深的小儿子,问他道:“你不喜欢小孩子吗?” “不喜欢。”陆辞珩没好气地说。 又不是他和沈明安的孩子。 林弘深的小儿子又吵又闹腾,一顿饭的时间里,陆辞珩看沈明安大半精力都花在了他身上。 吴季同府里的景观是花了大价钱的,假山流水,植木造景,冬天很多植物都干枯了,但仍有几棵长青的树叶子长得郁郁葱葱。 只有零星几个侍女在府中走动,寒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 沈明安刚才在马车里捧着手炉睡得浑身都热,出了点汗,现在被风一吹,冷到了骨子里去,他耐不住喉间的痒意,半撑在树干上低低地咳。 陆辞珩走了几步,看见沈明安咳个不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把手里的披风罩在他身上,“刚才让你穿你偏不肯穿,天天病着,就你这样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上京?” 沈明安站在树下,由着陆辞珩给他系披风的系带,陆辞珩心口不一,嘴上和动作都凶巴巴的,仍然没忘记把他用披风遮得严严实实的。 他给沈明安穿好披风,抬起眼时看见沈明安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陆辞珩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鼓鼓地跳。 见他抬头,沈明安有些慌乱地错开眼,单手攥紧披风的衣领正打算走,就又被陆辞珩压了回去。 背脊抵在粗糙冷硬的树干上,他还没来得及动弹,湿热的吻就落了下来。 唇齿被撬开,陆辞珩探进去寻他的舌,将他吻得不断后仰,用膝盖分开他的两条腿,手从腰侧顺着腰线一路向上,到衣领的斜襟处伸了进去,触到一片光滑细腻的皮肤。 他手上流连,微微松开沈明安后,舌尖又沿着那饱满红肿的唇形细细描摹。 “……放开。”沈明安发着低烧,浑浑噩噩的,被他亲得缺氧,脸上一片绯红,又急又恼,说话都有些混乱:“这是在外面,有人,放开我,不要在外面……” “没有人。”陆辞珩低声笑着,顺着他的话说:“那我们不在外面,去床上好不好?” 沈明安被他这句露骨的话怔住了,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不好……”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没出来就已经消散在了亲吻中。 反正陆辞珩也就是随便问问,不管沈明安怎么说结果都一样。 沈明安头昏脑胀,半边衣领都被陆辞珩给扯了下来,他呼吸不畅,不知道被亲了多久,只知道嘴唇都开始发麻,眼前有些发黑,直到听到了吴季同高亢的声音在背后几丈开外的地方响起。 “哎哟,三王爷,下官可算找到你了……” 沈明安吓得浑身一激灵,牙齿磕在陆辞珩的唇上,把他的唇咬破了点皮,他埋着头僵在陆辞珩怀里,压抑又急促地喘。 吴季同只是远远地看到了陆辞珩,又往前走了几步才看见陆辞珩那张像是要吃了他一般的黑脸。 以及被陆辞珩抱在怀里背对着他看不清脸的人。 陆辞珩手快,把沈明安被扯落衣衫的半边肩膀用披风盖住,把他抱在怀里,阴沉着脸咬牙对吴季同说:“滚。” 吴季同哈腰退开两步,临走前还不怕死地冲陆辞珩挤眉弄眼地笑:“下官都懂,下官都懂。” 这三王爷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吴季同还以为他不近女色,原来是喜欢这一卦的。 吴季同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个人影,他睡过那么多女人,头一次见到身材这般高挑又纤瘦的,指骨细长白皙,身上的衣衫又皱又乱,再加上裸|露在外的半边瘦削肩膀,无端显出一种凌乱又破碎的美感。 难怪陆辞珩会喜欢。 还有这三王爷唇上被咬出血的伤口。 啧,真野啊。 作者有话说: #沈太傅 野# 第27章 要是没有吴季同的出现,陆辞珩可能真的忍不住在外面操|他。 沈明安的面子比纸薄,他被陆辞珩抱在怀里,喘着喘着又开始呛咳起来,生理性的泪水让眼中变得朦胧模糊。 陆辞珩在他脸上亲了个遍,隔着衣物顶他,声音暗哑地问:“怎么办?” 沈明安被他弄得浑身不适,他别过脸,挣开陆辞珩,自顾自往房间里走,刚坐到床上,陆辞珩就欺身压了上来。 陆辞珩再度按着他的脊背想把他的衣服扯开时,沈明安毫无挣扎,只在陆辞珩吻在他颈侧的时候扬起了瓷白的脖子,没什么情绪地说:“我头疼,不想做。” 他没有一次是想做的。 但陆辞珩从来不听他的。 哪怕他再奋力地挣扎也只会让陆辞珩更不管不顾。 今日实在太累,头疼得厉害,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躺在床上只觉困倦,他也没指望陆辞珩放过他,但至少希望他能轻一点。 这是第一次,沈明安在床上这么平和地和他说话,声音很低,气息微喘,定定地看着他,陆辞珩心里酥酥麻麻的,吻在他不断颤动的眼睛上。 他松开沈明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揽臂把他抱在怀里,安安静静地将头搁在他的颈间,半晌没再动作。 沈明安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很快迷迷糊糊睡过去,过了许久,朦胧间感觉陆辞珩出去了一趟,回来后躺回他身旁抱住了他,身上带着微凉的潮气。 这一觉睡得很沉,一早起来时身上的疲乏减轻了不少。 外面少见地没下雪,风依旧很大,时不时有大片积雪被风从树干上吹落,砸在地上。 吴季同盛情邀请他们吃了午膳再走,桌上菜色丰盛,但沈明安只喝了小半碗粥就不肯再动筷了。 吴季同自觉自己这段时间给他们留下的印象还不错,在两人回上京前还想再好好表现一下,他找了个话头说道:“三王爷,你可千万别怪罪啊,昨天晚上下官不是故意撞见你和那位姑娘……呃……” “闭嘴。”陆辞珩狠狠剜他一眼,吓得吴季同把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他还在想着大家都是男人,这种事情说说怎么了,就听得“哐当”一声,一旁的沈明安抿着唇,失手打翻了面前的粥碗,脸上神情很是难看。 吴季同恍然大悟,他想到这沈太傅一板一眼的,又是三王爷的先生,估计要是知道了这事,怎么也得把陆辞珩训斥一顿。 为了缓解尴尬,吴季同给一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让人把他寻的两个姑娘带出来。 这两个姑娘是吴季同昨天晚上连夜差人去寻的,身材高挑,长相清秀,他用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益州到上京路途遥远,多有不便,下官为找了两个婢女,都是清白人家的姑娘,路上也能侍奉两位大人。” 陆辞珩自然听懂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第一反应却是先去看向沈明安。 “多谢知州款待。”沈明安垂着眸子,他站起身来,冷冷淡淡地说:“看三王爷的意思。” 陆辞珩死死盯着沈明安出门的背影,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冷声对吴季同说:“你留着侍奉你自己吧。” 午膳过后,吴季同坐立难安。 回京的马车很早就候在了知州的府门口,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沈明安嫌里头太闷,就站在马车旁边,时不时给搬行李的侍卫小厮搭把手。 风声渐歇,太阳挂在空中,阳光时有时无。 远处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地驶来,驾车的小厮把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府门口,沈明安往一旁避了避,让出路来。 一只干瘦的手撩开车帘,那只手骨感细长,显出一种皮肉包着骨头的老态来,但并不难看,只是一道显眼的疤从虎口一路蜿蜒至手腕处,看上去异常狰狞。 沈明安茫然地看着那只手,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做出反应,他不受控地背过身,抬腿就想往马车里去。 身后是吴季同与那人的谈笑声,王兴言这个名字反复出现。 陆辞珩从府里拿着沈明安的披风出来,见他脸色煞白,额上全是冷汗,唇上半点血色也没有,还以为他哪里不舒服,在他进马车前扯住他问道:“你抖什么?” “我……”沈明安张了张嘴,嗓子哑得发不出声。 “明安?”背后一道粗噶的声音传来,沈明安浑身上下都开始发抖,连带着呼吸都变得短促混乱。 陆辞珩循着那一声转过头去,看见另一辆马车里下来的那人,一身锦袍,大约是比沈明安大一辈的岁数,眼神锐利,眉心因为长时间蹙着,有很深的皱纹,除此之外,看着倒像是个慈祥的长者。 良好的修养让沈明安不得不转过身来,脚下忽地踩空,被陆辞珩扶着才不至于直接从踏脚凳上摔下来,他勉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朝王兴言唤了一声,“叔父……” 声线仍是压不住的颤抖。 8 第28章 王兴言却好似对沈明安的异常反应浑然不觉,他几步来到沈明安面前,殷切地握着沈明安的手,既惊喜又欣慰地说:“明安,叔父都已经二十几年没见你了吧,当年你住在我府中时还不满十岁,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那年你从府里走丢后去哪里了,我派人寻了大半个江州城都没找到你,你都不知道叔父有多担心你。” 手被王兴言握住不断摩挲,沈明安的手指无意识地蜷曲起来,他将自己的手抽回,把手藏在宽大的袖摆里,借此来让自己镇静一些。 “我、我那时候迷路了,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后来路过一家寺庙,住持收留了我。” 连陆辞珩这样完全不知道他和这个王兴言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的人,都能听出他这话明显漏洞百出。 若真是迷路,怎么会这么多年过去沈明安也没想着去找找这个叔父。 看上去倒更像是沈明安在躲着王兴言。 “也怪叔父,这些年生意不好做,我只好寄住在知州府中,当时听到了你中了状元的消息,一直都没能到上京去找你,现如今你这般优秀,你父母在天之灵一定也会十分宽慰。” 王兴言这一番话说得恳切,陆辞珩却发现沈明安的视线垂在地上,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像是根本没听进去。 王兴言看着沈明安在袖袍中若隐若现的苍白腕间,突然问了一句:“叔父送你的那根红绳可还在?” “不在了,我弄丢了。”沈明安声音很轻。 腕上本来有一根王兴言送他的红绳,红绳上的小铃铛会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泠的声响,在无数个夜里在他耳边不停地晃动作响,让他遍体生寒。 倒是吴季同听完两人的对话,心中一阵窃喜,想通过王兴言来和沈明安攀上关系,十分激动地说:“兴言兄竟是沈大人的叔父!今天这般巧,在我府门口相遇,定是天意,不如一起到我府里去坐坐。” “知州说的是。”王兴言攀上沈明安的肩,作势要去牵沈明安的手将他带进府中,“今日你我叔侄二人一定要好好叙叙旧。 沈明安见王兴言靠近,下意识往陆辞珩所在的方向退了半步,又为自己这不合时宜的反应感到不妥,但他脑中混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磕磕绊绊地说:“今天……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陆辞珩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察觉到他颤得更厉害了。 “叙什么旧,哪有时间叙旧。”陆辞珩用带着敌意的眸子看着王兴言,挡在两人中间,把沈明安带得离王兴言足有一丈远。 王兴言的手落在空中,他尴尬地将手放下,看着陆辞珩说:“这位是?” “是我学生。” “这位是三王爷。” 沈明安和吴季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闻言王兴言展颜一笑,作了个礼:“小民见过三王爷。” 陆辞珩视而不见,只动作轻柔地把披风给沈明安披上。 王兴言看着两人,笑着说:“三王爷果真尊师重道。” “先生是当朝太傅,自小教我,我自然敬重他,你未免有些僭越了。”他说罢就不再去看王兴言,阴沉着脸让沈明安上马车,“走了。” 吴季同看到手的攀关系机会就要跑了,犹不死心,“眼下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先去我府中,每天早上再……” 陆辞珩打断他,阴侧侧地说:“皇上召我们回京,怎么,耽误了时间他怪罪起来,这抗旨的罪责你来担?” 吴季同大惊:“……下官不敢。” “那就给我闭上你的嘴!”陆辞珩厉声呵斥他,直接上了马车,给李行远使了个眼色让他驾车。 马车前行,知州府邸越来越远,但王兴言没有进府,一直都站在府门口,盯着他们这辆马车渐渐远去。 更准确地说,陆辞珩觉得,他其实是在看沈明安。 他放下车帘,皱着眉问一旁神思不属沈明安:“这个王兴言打过你还是骂过你?” 沈明安脸色苍白,双手交叠着拢在袖子里,抿唇哑声道:“……没有。” “那你这么怕他做什么?” 沈明安就又不说话了。 这次回京时走的线路与来时不同,为了能更快一些到达上京,定了一条先走陆路,再走水路的线。 益州天气还算好,他们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已经走出了益州的地界,出益州后,四周山峦迭起,白雪皑皑。 益州往北多雪山,山上是积年不化的厚厚积雪,山顶白茫茫的一片,山脊上的泥土露在外面,枯败的树木大半截都埋在雪里,整座山看上去灰白相交。 马车行驶在山间沟谷中,越往深处走风就越大,呼啸的风将车帘吹得翻飞卷起,坐在车内都感觉这风无孔不入。 外头驾车的李行远敲了敲车壁,说是积雪太厚,车轮陷在了雪里。 马车车轮陷在雪里的情况在来益州的路上就时有发生,陆辞珩也没放在心上,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沈明安身上,但这里积雪有一两尺深,又走了几里路,车轱辘就陷在了雪里,马车完全动不了了。 陆辞珩不得不下车查看情况,外头风大,他把自己的手炉也给了沈明安,让他先别下马车。 沈明安木然接了,没应声。 侍卫们正在想办法清理车轮附近的积雪,陆辞珩观察了一下地势,这里地处偏僻,周围一片荒芜,既无驿站又无人烟,现在又已经快至傍晚,积雪只会越来越厚,紧赶慢赶估计在夜幕降临之前也出不了这片雪山。 几番权衡下来,他让李行远抓紧时间带侍卫铲雪,铲完雪后将马车换个方向,原路返回,到益州边界处去住一夜,第二天再做打算。 没有趁手的工具,铲雪也不是个容易事,更何况还是这么厚的积雪,为了让侍卫铲雪更方便一些,陆辞珩去马车里叫沈明安。 掀开车帘,车内空空荡荡,陆辞珩想到沈明安的反常,顿时心跳如鼓,他倏地拽住一旁的侍卫,急声问:“太傅人呢?” 那侍卫好好地铲着雪,突然被陆辞珩拽住衣领,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刚、刚下车,我刚才还看见他了。” 侍卫左右环顾了一下,指着远处的人影,“在那儿。” 又嘟囔道:“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就跑这么远了。” 陆辞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头,远远看见那道淡青色人影,沈明安整个脚踝都陷在雪里,一步一步十分艰难地往半公里外的山溪处走去。 他来不及深思,往山溪的方向拔足狂奔,沈明安离溪边越来越近,陆辞珩越发焦急,却见沈明安走至溪边就没再往前走,而是蹲下了身。 陆辞珩放下心来,渐渐放慢脚步,他跑得气喘,心中嗤笑自己一声,为那没由来的蠢念头。 山溪覆着薄冰,溪上倒映着乌沉沉的云和不远处的连绵雪山。陆辞珩走到沈明安近侧,看见他将双手都浸在寒冷刺骨的溪水中,反反复复地搓洗着自己的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双手指节冻得发红,手背上青筋凸起。 洗到冷得浑身直打哆嗦。 “别洗了。” 沈明安恍若未闻,像是要把自己的手洗下一层皮来,陆辞珩拽起他的腕子迫他站起来,盯着他茫然无措的眸子,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水珠沿着苍白指尖淅沥沥砸在地上,沈明安衣袖被溪水浸湿了都浑然不觉,他愣愣地看着陆辞珩清澈的琥珀色眼睛,很小声地说:“我的手好脏。” 陆辞珩心脏像是忽然被攥紧,他小心地将沈明安的手捧在掌心呵气,试图让那双冻得毫无血色的手回暖。 沈明安却越过陆辞珩的肩看向他身后,瞳孔骤然放大。 风声呼啸作响,远处的山脚下,侍卫正费劲地牵着马头上的绳让马转个方向,那匹马在原地不安地踏动蹄子,声声嘶鸣,分毫不肯移动。 再远处,山体仿佛在震动,山顶上的小片积雪混着山石往下滚动,连带着山腰处的雪,片刻如泄洪般快速滚下,侍卫惊恐不已,转瞬马车和人都被淹没。 千钧一发之际,沈明安只来得及反手拽住陆辞珩的胳膊,踉跄将他拽到几步外粗壮的枯树后。 即使有树干作掩体,雪崩时快速滚下的山石和积雪依旧将人推到几百丈远,厚厚的雪覆没口鼻,沈明安的头被山石撞击,很快意识变得模糊起来。 第29章 雪不疾不缓地飘下,天色暗得很快,沈明安侧倒在雪地上,身上衣服被洇湿,头痛欲裂。 他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周遭很暗,眼前像是蒙了一层灰,视物很不清晰。 入目皆是刺眼的白雪,沈明安撑着身子坐起来,倚靠在身后的树干上,脱力般将头后仰,忽地闷哼出声,他抬手用指尖轻触头上的那一处鼓起,肿起的鼓包大概有幼童的拳头般大小,一碰上去就很疼,指尖还有些粘腻,是干涸暗红的血迹。 沈明安缓过神来,发现连山溪都看不到了,马车和侍卫没了踪影,周围渺无人烟,一切踪迹都被厚厚的白雪掩盖。 这里不是遇到雪崩时的山溪边,从山上俯冲而下的积雪不知把他们冲到了何处。 沈明安蓦地心慌,他们遇到了雪崩,他被冲到了这里,那陆辞珩呢? 他撑着树干颤巍巍地站起来,哑着嗓子喊人:“……陆辞珩。” 周遭很静,静得出奇,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可是除了他自己越发沙哑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 他喊得声嘶力竭,眼眶不自觉变得通红,身上像是被风雪浇透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冷。 沈明安腿上发软,跪倒在雪地上,忽然开始徒手挖地上的积雪,雪崩时积雪裹着碎石俯冲而下,力道之大,很容易将人砸得失去意识,积雪会带走身上的温度,一般雪崩后半个时辰内还没有被救,就基本上回天乏术了,若是陆辞珩现在还被埋在雪下…… 他不敢再想,胸腔生疼,钝痛感萦绕不去,像是无数细丝从四面八方而来将他紧紧缠绕住,让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手上又冷又疼,片刻就失去了知觉,锋利的碎石将掌心划出一道道血痕,但他仍是用红肿的双手在雪地上徒劳地挖。 一无所获。 他跪在雪地上,茫然地看着周遭,昏暗光线下,苍茫雪地上的一抹异色又让他心中升起了一丝希冀。 沈明安站起来,蹒跚着向那地方扑去,重复先前的动作,却只挖到了一片破碎的衣角,他不死心,越挖越深,半个人都陷在了雪坑里。 指尖挖着挖着竟挖到了一块玉石,他用指腹抹去玉佩上的积雪,还未细想,就听到有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找什么呢?” 沈明安倏地抬头,看见陆辞珩正弯着腰,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他弓起身子,干涩的眼中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你、你去哪了?” 陆辞珩不知道他在哭什么,沈明安跪在地上,手心里捧着那块玉佩,眼神定定地看着自己。 “哭什么啊。”陆辞珩看他哭就心烦,除了在床上,他几乎没见沈明安哭过。 他无奈又不知所措地在沈明安身旁蹲下来,就着这个动作去吻他脸上的泪水,说道:“我刚才到附近看了看。” 陆辞珩比沈明安先醒,雪崩的时候沈明安把他拽到枯树后,有了掩体,山雪大半的冲击力都被枯树给掩去了,他被埋得浅,醒过来后很快自己爬起来,又把沈明安从雪里翻了出来。 但沈明安昏迷不醒,雪崩后很容易造成骨折,陆辞珩不敢随意移动他,让他背靠在树干上,自己四下去找出路。 他不敢走远,但四周没有标志物,回来的时候走岔了路,担心沈明安没醒过来又遇到第二次雪崩,心急如焚地到处乱走,好在绕了段路后又绕回来了。 “有没有哪里疼?” 陆辞珩说之前,沈明安都意识不到自己在哭,他推开陆辞珩,摇了摇头,冷冷淡淡的。 仿佛刚才沈明安见到他那一瞬时眼中的欣喜都是陆辞珩的错觉。 方形的玉佩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沈明安捧着玉佩,疑惑不解地问,“它怎么在这里?” 这块玉佩就是沈明安在吴季同府里看到的那块,陆辞珩掩饰般咳了一声,“吴季同上赶着非要送给我的。” 其实是当时他看沈明安对这块玉佩这么关注,转头第二天就威压并施,在吴季同面前提了一句,吴季同哪敢不从,立马就装在了锦盒里仔仔细细包好送了过来。 他对这样华而不实的包装很是不屑,他原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送给沈明安的,就给玉佩栓上绳一直放在了身上,没想到遇到雪崩掉出来,被沈明安挖到了。 陆辞珩将他身上的雪抖落,搀着他的身子让他站起来,顺水推舟地说:“我拿着容易丢,放你身上吧。” 沈明安把玉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像是想到了什么,头一抽一抽地疼,眼中神情复杂,有些莫名地说道:“我想回上京。” “回不了了。”陆辞珩说:“四周都是雪,路都被封住了,但我刚刚在山腰上的时候,看见几公里外有灯火和炊烟,那里应该有个村子,我们先过去看看,等过了今晚再想办法。” 第30章 附近确实有个村子,不过离他们所处的地方很远,几公里的山路很难走,两人在如柳絮般的细雪中逆风而行,哪怕被陆辞珩搀着,沈明安还是在湿滑的雪地上摔了好几跤,身上狼狈不堪,咳得越发厉害。 凸起的山石在晚上什么也看不清,沈明安不知道被绊了多少次,摔在地上站不起来,陆辞珩忽然停住了脚步,在沈明安身前半蹲下来,清清嗓子不自在地说:“上来,我背你。” 沈明安看着陆辞珩宽阔结实的背,一时有些怔忪,他体力不支,声音也低,片刻后说:“不用,我自己走吧。” 陆辞珩好不容易拉下面子来要背他,话刚出口就被拒绝了,心里不快,望着远处的村落,讲话也带了刺:“我们走了连一半的路都不到,你没走多少路就要摔,再过会我要和你一起冻死在山上了。” “那……那你先走。”沈明安用手捏了捏自己冻得发僵的腿,从先前他在华兴殿门口的雪地里跪了半日后,每到雪天膝盖都会隐隐地疼,现在更是疼痛难忍,他想着熬过这一阵刺痛就好了,便垂下视线,将情绪都藏在眼睛里,抿抿唇道:“你不用管我,我等会慢慢跟上来。” 跟个屁跟,陆辞珩在心里骂了一句,有他在沈明安旁边,沈明安都走得磕磕绊绊,要是他抛下沈明安先走,到时候看到的就是沈明安的尸体了。 思及此,陆辞珩不由分说把人往背上背,沈明安刚开始浑身都僵,慢慢地精神不济,小心翼翼地用手揽住陆辞珩的脖子,在他背上闷声咳嗽。 陆辞珩如愿将沈明安背着,沈明安散乱的发丝垂在他脸侧,身上是很淡很淡的青松香气,轻得像是一团雪,安安静静地被他整个拢在背上。 他踏进雪里,一时有些恍惚,小时候在国子监,他贪玩从比屋檐还要高的树上摔下来,摔得腿骨裂掉,又觉得丢人,愣是坐在地上一声不吭,满头冷汗地想要自己挪回屋子里去,是沈明安发现他不对劲后把他背了回去,急急忙忙地帮他找大夫,煎药换药。 那时候他把脸靠在沈明安背上,感觉他的背又温暖又宽阔,就好像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有沈明安在他身边,天塌下来都会有人帮他顶着。 这些事已经很模糊了,好似被藏在了记忆深处,上面还覆了厚厚一层沙,以至于如果不是在这陌生的山中变成了他背着沈明安,他甚至都想不起来。 沈明安琴艺高绝,字画在上京城中被炒得价值不菲,学识渊博,各方面都有涉及,连陆承景遇政事不决时都时常来和沈明安商讨,小时候他眼里的沈明安仿佛无所不能。 他小时候暗自想着要成为沈明安这样的人,后来不这么想了,他更想让沈明安变成他一个人的。 明明在陆辞珩刚进国子监那段时间,沈明安身体虽然算不上有多好,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要咳嗽,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病一次,骨头伶仃支着,抱着都硌手。 他思绪飘远,许久后发觉沈明安已经在他背上睡着了,呼吸浅淡,睡得很熟。 爬过了大半座山以后,眼前的房屋灯火渐渐清晰起来,农田上覆着积雪,隐约可见被雪打蔫了的蔬菜,鸡鸣和白鹅拍打翅膀的声音交映着从村头传来。 村里路上的积雪被清扫过,并不难走,两人到时已近深夜,只有稀稀疏疏几户人家还亮着灯,陆辞珩在最近的一户有灯的人家门口停下,抬手轻轻扣了扣木门。 扣门声未落,便听得里头有狗冲到了门口,在门的另一侧狂吠不止,狗吠的声音惊醒了沈明安,他的头搁在陆辞珩肩上,察觉到自己还被陆辞珩背着,耳根泛上点红,不安地动了动,开口道:“放我下来吧。” 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陆辞珩颇有些不情不愿地将他放下。 狗吠一声响过一声,过了会儿才听见里头有人的动静,木门从里头打开,当先冲出来一只黄狗,冲着两人一顿叫,被主人呵斥了声才消停了下来,乖乖坐在门边看着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这屋子的主人是一个大约四五十的妇人,她明显是听到敲门声匆匆跑出来的,身上只来得及搭了一件外衣,背后映着屋子里低微的烛火,发髻间有小半头发都已经花白了,她见到两人,温和开口询问:“你们是?” 沈明安道:“我们是过路的商人,不小心误入了那片雪山,恰巧遇到雪崩,来时的路都被封住了,想在您这儿借住一夜,明天早上就走。” 妇人转头望了自己里屋一眼,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他们也不好白白住人家家里头,但沈明安身上东西都丢了,只摸到了方才那个玉佩,他正迟疑着要不要给出去,却见陆辞珩直接拿出了张五百两的银票递给那她,道:“叨扰您了。” 五百两的银票太招眼,但陆辞珩身上就没带小额的银票,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妇人见到张那么大的银票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说:“我……我一个人住,这家里也没什么空房,倒是有间老屋,是我父母还在世时住的,许久都没人住过了,就是位置有点偏,离村口远了些,你们若是不嫌弃,我领你们过去。” 第31章 妇人姓周,是个热心肠,她从自己屋里拿了两把伞,一把自己撑着,另一把给了沈明安他们,大冷天的,提着一盏小油灯给他们带路。 周婶也是可怜人,她说自己丈夫死得早,唯一的一个儿子在十多年前和自己一同去市集时走丢了,走丢时才不过三四岁,十多年来杳无音讯,后来父母年纪大了,也都接连去了,到现在就只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在村子里。 在和周婶攀谈中,两人才知道了这一处是东阳村,算是隶属于江州的一处小村落,处地极偏,是在益州与江州的边界处,再过去些就是益州了。 东阳村附近有好几座雪山,每到冬天大雪一下就极易发生雪崩,说到这里,周婶还念叨说他们真是命大,村里人都知道山上危险,不会往那处去,但每年都会有人误入这里的雪山,何况山上还时常有野兽出没,等被人发现时早就连尸体都不全了。 “你们可能得在这儿住一段时日了。”周婶絮絮叨叨地说:“要从村里头出去就只有村口那一条路,几天前那条路就被大雪给封住了,必须等到雪化了才能出去。” 陆辞珩身上都是雪,手里的伞不自觉往沈明安那边偏,自己撑了和没撑一样,他看向沈明安,沈明安蹙着眉,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苍白的唇动了动,轻声道:“大概要多久才能化雪啊?” “开春时雪才会慢慢化开,如今正值隆冬,怎么也得个把月雪才会化了吧。” “这段时间都出不去吗?”沈明安问。 “嗯,真要出去只能从山上翻过去,但是最近一直下雪,很容易遇上雪崩,还是不要往外走比较好。” 周婶边回他边用钥匙去开老屋门上的锁,青铜锁锈得不成样子,开锁的时候木门嘎吱作响。 屋子不大,也没什么家具,床和桌子都用布遮着防尘,周婶掀开上面盖着的布,从柜子里抱出了一床被子,道:“这床被子是今年新做的,不过这般冷的天,就这一床被子可能会冷,而且这屋子里也只有一张床。” 周婶眼神在陆辞珩和沈明安身上逡巡了下,迟疑道:“小陆,你们俩……是兄弟吗?” 陆辞珩正想说话,沈明安就先他一步开了口:“我是他的先生。” 这已经是短短一天里沈明安第二次这么说了,白日里和王兴言说自己是他的学生,现在对周婶又是这个说辞,一有人问到他和沈明安之间的关系,沈明安就要和他划清界限,仿佛对他唯恐避之不及,要把师生这档关系摆到明面上来做遮掩。 “对的。”陆辞珩偏不想随他的愿,他理所当然地点头,琥珀色的眸子盯着沈明安,模棱两可地说:“我和先生一直是睡在一张床上的。” 睡在一张床上做什么,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沈明安瞪着他,生怕他再说些什么出来,陆辞珩说这话的时候掐着他的腰,看上去是在回周婶的话,实际上却是在他耳边,单说给他一个人听的。 周婶没觉得陆辞珩说的有什么问题,放下心来,道:“那你们只好先将就一下。” 虽然这屋子很久没人住过,但十分整洁,显然周婶常来打扫。 陆辞珩将周婶送出门后还没回来,沈明安将屋子简单整理了一下,把被褥和被子铺在床上,他看着床上周婶送来的那个枕头,迟疑了下,还是起身到柜子里翻了翻,又找了一个出来,将两个枕头并排放在床头。 绣着大红喜字的枕套格外显眼,沈明安靠在床上等陆辞珩,没过多久就因为太困和衣躺了下去。 陆辞珩抱着柴火回来时,沈明安正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陆辞珩将他抱起来,给他喂了些温水,忍不住在他额上亲了亲,说:“起来,把衣服脱了再睡。” 沈明安困得睁不开眼,陆辞珩索性帮他把湿衣服都剥了,把他放进被子里,给他压实了被角。 屋子里有个小炭盆,陆辞珩摸黑捡来的枯树枝都泛潮了,半天才把火给生上,他坐在炭盆边把自己和沈明安的衣服都烤干,去给沈明安穿上里衣和亵裤的时候才发现他手脚冰凉,这么久了都没捂热。 陆辞珩熄了灯躺进被子里抱住他,沈明安的身体循着热源,无意识的整个靠进了陆辞珩怀里。 窗外是凛冽呼啸的风雪,陆辞珩刚刚烤了火,现在又把沈明安抱了个满怀,连心里都俱是暖意,忽然觉得别说是一个月出不去,哪怕是一年、十年,他和沈明安在这东阳村里一直这样住下去,似乎也很不错。 周婶说什么也不肯收那五百两的银票,陆辞珩在她走之前偷偷将银票塞在了她拿着的那盏小油灯的底座下,结果第二天又被她还了回来,后来陆辞珩换了块随身携带的价值好几个五百两的玛瑙佩给她,说是不值钱的小玩意,聊表心意,周婶才肯收下。 东阳村不大,民风淳朴,村里来了两个陌生人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村民们也不在意他们究竟是什么身份,反倒是十分好客,见他们没有东西吃,时不时给他们送些米面腊鱼之类的。 沈明安好像天生就招小孩子喜欢,他厨艺好,没别的食材就用面粉鸡蛋做了些简简单单的小糕点,分给村里的孩子吃,很快就让村里的孩子对他做的糕点念念不忘,下午时就簇拥着挤到这间老屋又破又小的厨房里等沈明安做糕点,然后心满意足地跑出去玩。 不过他们住在东阳村这几天来吃的最多的还是野菜。 野菜没滋没味的,就算沈明安烧得再好吃也都是一个味儿,陆辞珩就盘算着去打点野味。 沈明安闻到血腥味,在后院的地上看到一地的血时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急慌慌地跑过去,结果看见陆辞珩手里拎着一只拔了毛的光秃秃的野鸡,另一手拿着碗递给他,语气里掩不住自得与开心,“我在山上做了陷阱,连着好几天都一无所获,没想到今天去看的时候,发现里面逮到了一只野鸡,我们总算能改善改善伙食了,我等会生火烤鸡,这些也不要浪费,你去随便炒个菜。” 碗里是血淋淋的鸡肠和肝脏,沈明安看到时脸色很不好,但是什么都没说,沉默着接了,处理干净后烧了碗鸡杂汤。 野鸡烤得外酥里嫩,外面冒着油,香味扑鼻,陆辞珩满怀欣喜地给沈明安盛汤夹菜,等着沈明安尝,就像是小时候他练完一张字,总要兴冲冲地马上拿去给沈明安看,为了得他一句夸奖。 但沈明安皱着眉把面前的汤推远了些,说:“我不吃脏器。” 陆辞珩是第一次知道,沈明安不吃内脏,他往沈明安碗里夹了鸡肉,“那吃点鸡肉,你天天喝些野菜汤,喝得脸都快绿了。” 他想着沈明安总会吃两口,说一句好吃,但沈明安垂着眼,拨了拨碗里的饭,淡漠地说:“我到附近看了看,这几天雪不大,村口已经有化雪的迹象了,我们这么久没有踪影,消息估计已经传到了皇上和太子那里,如果他们派人来找的话,应该用不了一个月我们就能出去……”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回上京?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在一起吗?!”陆辞珩把碗筷拍在桌上,声音陡然拔高,“太子都已经二十多了,没有你他也死不了!” 沈明安错愕地看着他,哑声说:“我不是因为太子……” “那你倒是和我说啊!为什么要着急回上京?我们到这里的那天,你问周婶能不能出去,怎么能出去就问了不下三次!” 沈明安抿着唇,一言未发。 陆辞珩心中燥怒,越想越觉得沈明安是受不了天天和他在一起,所以恨不能马上就从这个村子里出去。 他沉溺于和沈明安两个人在这个东阳村里平淡温和的生活,这几天他每晚抱着沈明安睡,沈明安也未曾抗拒。 沈明安寡言内敛,他以为这是沈明安在慢慢接受他的表现。 可他自以为带着爱意的缠绵与厮磨都是他的一厢情愿,对沈明安而言,大概只能算得上是折磨。 第32章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沈明安胃口一向不怎么好,饭就没吃几口,陆辞珩因着和他吵了一架,也完全没了吃饭的心思。 桌上饭菜基本上就没动过,冷掉的鸡杂汤上面浮着一层油,蒜叶也盖不住冷汤的腥气,沈明安沉默着把碗筷都给收拾了。 陆辞珩很难得的,整整一晚上都没和沈明安说一句话,他饭都没吃就出门了,一个多时辰后才回来,阴沉着脸“啪”的一声把捡来的枯树枝往地上一扔,炭火也没生,简单洗漱完就上床了,甚至连看都没看沈明安一眼,完全当他不存在。 沈明安坐在炭盆边烤火时,陆辞珩已经睡着了。 在雪山上做陷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雪天野禽极少出没,要时时爬上山翻看有没有抓到猎物,哪怕陆辞珩不说沈明安也知道,能逮到这只野鸡有多不容易。 何况陆辞珩这几日早出晚归地捡柴火、挖野菜、找食物,连眼下都有了淡淡的乌青。 沈明安烤完火后掀开被子,放轻声音躺在陆辞珩身旁,他脑后肿起的鼓包几天过去了都还没消下去,根本碰不得,有时候不碰也疼,钝痛时常让他眼前阵阵模糊,这几天里,他都只能侧着睡。 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透着窗外的雪光看自己的手,阖上眼,却是今天那碗血淋淋的内脏和方才炭盆中烧得滚红的炭火在脑海中反复出现。 挥之不去的血色与火光和记忆中的画面重叠—— 沈家是世代从医的,往前数几代,沈明安的太祖父曾是前朝太医院的御医,告老回乡后创建了仁新堂,专门在堂中坐诊,给百姓诊病开药。 他的太祖父医术高明,大约医者仁心,只要是前来看病的病人,不论身份地位,都会尽心尽力地为他们诊治,若是在仁新堂抓药,连看诊费都可免去。 传至沈明安的父亲这一代,仁新堂已经是江州最大的诊堂,除了每日堂中看诊外,他父亲更偏重于做药材生意。 仁新堂百年名誉,相比其他药房,药材价格一向不贵,品质在同等价位中属上乘,物美价廉,又免看诊费,百姓都很乐意在仁新堂中买药抓药。 但正因为如此,其他药房的生意日渐变差,一时间江州药房接连倒闭了好几家,仁新堂几乎将江州药材市场垄断。 祸事就是这么来的。 有一家药房的掌柜被断了财路,怀恨在心,正巧那家药房里帮工的伙计从前在寨子里做过山匪,认识的各路酒肉兄弟多,两人一合计,就掏银子买了一伙人来行凶。 沈明安那时候大约只有八九岁,但即使那么多年过去,那一夜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有时候睡着睡着就会毫无征兆地醒来,梦里是散不去的通红火光和叫喊声。 为了方便夜里百姓来看病,沈明安和父母就住在仁新堂的后院,一同住着的还有仁新堂里抓药的伙计。 那天夜里,沈明安被母亲慌慌张张叫醒时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他闻到一股很浓的烟味,刺目呛鼻,外面很吵,有人在大声惊呼喊叫,但离沈明安睡的房间很远,声音都被屋门隔绝了。 母亲身上都是灰土,手忙脚乱地递给他一块沾了水的湿帕子,把他藏进衣柜里,对他说前院着火了,若是烟味重就用帕子捂住口鼻,但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可是着火了不是应该往外跑吗,而且我也可以帮忙去救火呀。”衣柜不大,沈明安被整个塞在里面,能活动的空间很小。 “外面……外面现在他们都在救火,你出去也帮不了什么忙。”母亲把他藏在衣柜深处,慌乱地用衣服遮挡在他身前,不时偏头去看屋外,嘴里反反复复地在说:“外面乱,你别出来,等会我就来找你。” 夜里很暗,他没发现母亲身上暗红色的血迹,只透过衣柜的缝隙看见母亲仓惶离去,临去前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是深切的担忧和不舍。 沈明安从小就听话,他乖乖地在柜子里躲了好久也没见母亲回来找他,门外有人经过,脚步声很杂,似乎在他屋前停留了一会,忽地一脚踹开了门。 为首几人身材魁梧,一脸凶相,手里握着一把弯刀,衣服上面绣着很奇怪的图案,鹰似的双眼环视了一圈屋内,发现屋内没人后唾骂了几句,话里夹杂着异域口音,沈明安甚至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他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声响,惴惴不安地在柜子里,等那几人拎着刀从屋子里出去后,立刻推开了柜子门,放轻声音往那群人相反的方向跑出去。 他一路跑到前院,远远就看到四周一片狼藉。 家里的下人、药店里的伙计、他身边的婢女和奶娘,很多很多人的尸体,就这样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血水流得到处都是,都是他熟悉的面孔。 他的母亲奄奄一息地靠在门框上,半睁着眼有气无力地喘息,大半张脸上都是粘稠的血,苍白的指尖攥着自己的衣领,喉间一道刀痕深可见骨,连着血肉的半边脖子支撑不住头的重量,软绵绵地向一边歪去。 那伙人四处都没找到沈明安,又回到了前院,暴虐地拎起他母亲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提了起来,阴毒地说:“你把你儿子藏哪儿去了?” 母亲脖子上那道伤口血流不止,头像是要被生生扯断,从前清丽的脸上毫无血色,声音破碎地说:“他不在……家里……” 沈明安甚至能看见母亲裸露在皮肉外面的喉骨随着她说话的动作上上下下地动,他疯了一般想跑过去,忽地被人一把抓住,背后那人身量比他大了一倍不止,拖着他将他带到柱子后面,死命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来。 他眼睁睁看着那伙人用弯刀刨开母亲的肚腹,刀尖在里头翻搅,把血红的肝脏和肠子都刮捣了出来,嘴中谩骂着:“你和你男人一样,倒都是个硬骨头。” 沈明安被王兴言拽着,两人一同藏在柱子后面,他怎么挣扎都挣不开王兴言的臂膀,母亲看到了他,几不可见地扭动脖子,灰败的眼睛注视着沈明安所在的方向,哆嗦着唇用无声的口型对他说:“别过来。” 那伙人暴虐凶残,手段恶毒残忍,沈家几十口人,无一活口。 他们不求财,只为杀人,在院子里晃了片刻,找不到沈明安,走前又在沈家放了一把火。 火很快就灭了,这些人放火只是为了毁尸灭迹,很多百姓看到仁新堂着火,都自发地赶来救火,但周围仍然是尸体上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等那群人全部离开后,王兴言才缓缓松开沈明安,沈明安前扑着跑到母亲身前,摔在地上,用手去堵她肚子上那个巨大的血窟窿,他怕到连话都说不完整,只能一遍遍地说着:“娘,你醒醒……” 那么大的口子,根本堵不住,更何况他母亲被剐开肚子几息后就咽了气,沈明安沾了满手的血,将母亲的头抱在怀里,想要用手擦去她脸上的污血,却把她的脸弄得越来越脏。 母亲一刻前还温热的手,现在变得冰凉, 夜风将他脸上的泪痕吹干,沈明安呆滞地抱着母亲渐渐冷去的身体一动不动地坐在庭院中。 第33章 沈家除了沈明安,竟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沈明安那么小的年纪里骤失双亲,哭得眼睛都红肿,六神无主的时候,是王兴言帮着办的沈家的丧事,并把无家可归的他带回了王家。 他虽然唤王兴言一声叔父,但他与王兴言并无亲属关系。 之所以先前去过王家,与王兴言认识,是因为沈父曾救过王兴言一命,两人私交甚好。 王兴言二十几岁时染了恶疾,命在旦夕,请了各处名医来诊治都不见好,后来辗转找到了仁新堂来,对医者来说,治病救人是天性,沈父又爱钻研奇难杂症,王兴言的这个病症是他从未见过的,为了治好王兴言,沈父潜心研究了大半个月,日夜钻在药堂里配药。 几个月后王兴言痊愈,为表感谢,他邀请沈明安一家到家中做客,那次是沈明安第一次来到王家。 沈父和王兴言年龄相仿,很聊得来,之后沈明安也时常被父亲领着去王兴言家。 算来王兴言也算是救过沈明安,沈家遭难那一日,沈明安不管不顾地跑出来,如果不是王兴言强捂着他不让他发出声音来,被那伙人发现,他必死无疑。 平心而论,王兴言待沈明安不算差。 王兴言是商人,家底丰厚,但沈明安不知道他是具体做什么的,好像各类生意都有涉及,他是父亲的旧友,沈明安十分敬重他。 他被带回王家,王兴言待他有如亲子,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也时常开导他,让他不要总是去想父母的逝去,他母亲拼死护着他,必然也是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在很多事情上王兴言都很顺着他,只除了有一些地方,王兴言十分固执。 他给沈明安房间里的被褥枕套都换成了纯白的,千层浪堆雪似的白,上面压着很细的暗纹金线。 王兴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又细又长的红绳,红绳上系了一个小铃铛,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沈明安腕间,缠的时候一寸一寸地抚过他的指节,眼神痴迷地感叹道:“你的这双手,真漂亮啊。” 沈明安皮肤莹白细腻,腕骨纤瘦,虽然还没完全长开,但指节细长,在粗糙红绳的映衬下白得泛光。 红绳缠得有些紧,沈明安动作间就会把手腕磨红,他有时被磨得疼了,想把绳子解下,但王兴言不让,态度十分强硬,一定要沈明安听他的。 沈明安觉得怪异,他也问过王兴言为什么要给他戴红绳,王兴言语焉不详,敷衍地说这是他们家乡一种习俗,戴着红绳可以让去世的人的魂魄找到家人,如果摘下就不灵验了。 沈明安信以为真,每日都乖乖地戴着。 给沈父沈母的尸骨下葬那几日,父母去世的场景搅得沈明安每天晚上都睁眼到天明,但是自他被王兴言带回王家的那一日起,却几乎天天晚上都睡得很熟。 卧房里点着熏香,他一走进卧房就觉得困倦,睡过去后夜里一点意识都没有,从前他基本上从不赖床,换了陌生的环境睡,竟然每天都很晚才醒。 有一天晚上他从噩梦中惊喘未定地醒来,失神地看着床顶,渐渐平息下来后发觉自己的手被王兴言握着擦拭,手上的红绳散落在白色的被褥间。 王兴言还没发现沈明安醒了,他擦拭得很仔细,用素白的帕子裹在沈明安的手指上,一根一根地将他手指上的粘腻擦去,来回反复地擦,擦了很久,直到沈明安的手指都被他擦得泛红发烫。 “叔父,你在干什么?”沈明安坐起来,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解地问他。 王兴言冷不防见他醒来,注视着他手的迷恋神情还没来得及收,捏着沈明安的手脱口而出:“你怎么醒了?” 他忽略了沈明安的话,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手,摸了摸他头顶的发,放轻声音说:“又做噩梦了?” 沈明安点点头。 王兴言让他睡下,用小金棍拨了拨屋内的熏香,对他说:“快睡吧。” 沈明安把手缩回脸侧,鼻尖闻到手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咸腥气味。 香气袅袅升起,他抵不住睡意睡了过去。 后来沈明安发现是香的问题,这香味道浓,他想着可能是安神的香,不想拂了王兴言的一片好意,但睡过去后人事不知总是不好,就向下人讨了些普通的香掺进去。 每晚依旧燃香,不过他睡得没那么沉了。 夜里沈明安是被手指上紧绷的红绳弄醒的。 他半边脸埋在枕头里,偷偷睁眼,看见坐在床边的王兴言将那根红绳一根隔一根手指地绕过,绳子从他手心穿过,把绳头绑在他的手腕处,绳子上面拴着的小铜铃铛正正摆在腕骨上。 沈明安不知道他这是在干什么,静静地不敢出声。 王兴言像是对沈明安被红绳绑住勒红的手十分满意,摩挲了好几下,把一罐蜂蜜从床头拿来,用勺子挖了一大勺,匀称地涂在他那只绑着红绳的手上。 粘稠的蜂蜜不断从手上滴下,王兴言俯下头,张嘴含住了沈明安的手指。 湿滑软腻的舌从他的指尖开始细细舔舐,舌头在沈明安的那根手指上上上下下地打着转儿,舔得很细致,像是在品味涂在他手指上的甘甜蜂蜜,很快将他的手指整个含进了嘴里,舔到他的手指根部,又用牙齿去拉扯啮咬缠绕在根部的红绳,粗糙的舌苔舔过手背,舌尖抵在指缝里不断扫动。 沈明安心里一阵恶寒,王兴言把他手上的蜂蜜全部都舔了个干净,弄得他整只手都湿漉漉的。 手上绑着的红绳也因为沾了水变成了暗红色,王兴言用一只手裹在沈明安的手上,一下一下地抚摸,另一只手将自己的衣袍撩开,握住下身快速耸动。 沈明安才发现他是没穿裤子的。 难以言喻的恶心从胃里泛上,沈明安胃里痉挛翻涌,喉中抽搐不止,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强忍住这一阵又一阵的恶心没直接呕出来。 铃铛声音清脆,叮铃铃作响,他能感受到王兴言虎口上的疤在和自己的手不断摩擦,这样的动作大约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后,伴随着王兴言粗重的喘息声,有东西浇到了沈明安的手上。 王兴言发泄出来以后嗓子里意味不明的声音都愉悦了不少,他又仔仔细细地摸着沈明安的手,将那些腥膻的液体在他手上涂抹开来,过了许久,才拿出帕子细致地擦他的手。 就像前几天夜里沈明安被噩梦惊醒时看到的那样。 王兴言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过来,有时是蜂蜜,有时是乳酪,有时是酸牛乳,大多都十分粘稠,涂在他手上以后,近乎虔诚又迷恋地舔舐。 第二天醒来,王兴言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如长辈一般对他嘘寒问暖。 沈明安装睡时把手压在枕头底下,也会被王兴言强硬地拎出来,他晚上几乎都不敢睡,但稍不注意,就会被王兴言加重了熏香的剂量,昏沉睡去。 沈明安恶心不已,几次想和王兴言直说,又想到父母下葬的时候,自己什么都不懂,是王兴言尽心尽力地帮他办丧事,处理沈家的残局,何况他曾经救过自己。 他感念王兴言的情谊,一直都没有说破,却又不止一次在王兴言走后厌弃地看着自己的手,难以抑制地浑身颤抖,撑在床侧恶心干呕。 第34章 越在王家住下去他就越觉得难以忍受,有一回王兴言出门做生意时沈明安趁他不注意偷偷跑回了被烧得残破的沈府,在他父母的坟冢前坐了一天一夜。 从王家跑出来以后沈明安就开始躲着王兴言了,他无处可去,饿昏在济华寺的门口,幸而被住持捡到后收留了他,让他得以在寺中居住读书,考取功名。 后来他考中了状元,被陆承景授了官职后就一直住在上京,没再回过江州,原本他以为他再也不会见到王兴言了。 直到他见到了那块玉佩。 王兴言从前并不叫这个名字,所以当时在益州时,吴季同提起王兴言时,沈明安听到这个名字甚至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王兴言给他带来的阴影如影随形,像蛛丝一样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他。 当年,十七岁的陆辞珩说喜欢他的时候,眼中的爱意炙热而浓烈,仿佛要从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溢出来似的。 少年温热的唇触上他的,小心翼翼又珍而重之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一触即分,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反应。 但那一瞬,沈明安能想到的只有以往每日夜里王兴言舔舐啮咬他的手指时触感和场景。 相似的触感让他的胃反射性地挛缩,干呕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很多很多次以后,才慢慢好了一些。 他并非感受不到陆辞珩热忱的爱恋,但他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更不敢回应。 他担心陆辞珩年纪小,说喜欢只是一时兴起,更害怕是自己的言语行为误导了他。 所以他选择了慢慢疏远陆辞珩。 当他亲口听见陆辞珩说喜欢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时,震怒、失望和不可置信占满了他的所有情绪,细想之下觉得陆辞珩是在扯谎故意激怒他。 可后来陆文怀告诉他,陆辞珩和他竟是两情相悦的。 沈明安知道陆辞珩一直怪他害死了陆文怀,连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他只要一遇到这种事情就开始手足无措,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教导别人。 甚至就是因为他,陆文怀才会在十四岁时就丢了性命。 这些年里,陆辞珩恨他、报复他,在床上把他操得快昏过去前也时常在他耳边呢喃,一遍遍地说,是他害死了陆文怀,又或是质问他,为什么偏爱太子,为什么恶心他,为什么要和陆承景提议让他去参军。 沈明安身形晃动,腰腹饱胀酸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有时候,陆辞珩把他抱在怀里,沈明安也会恍惚觉得陆辞珩不仅仅是单纯地恨他。 夜已经很深了,东阳村的夜晚静谧冷清,沈明安把怀里的玉佩拿出来,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漆黑,他用冰冷的手按在眼睛上,复又睁开,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他蓦地心沉,又试了好几次,眼前才渐渐显现出些窗外透进来的光亮和模糊的玉佩轮廓。 这块玉佩太眼熟了,它的形状和上面的花纹沈明安幼时似乎见过,但并非是实物,而是在图纸上。 他记得九岁的生辰前两个月,他母亲曾亲手给他画了玉佩样式,还问他喜不喜欢,若是喜欢的话就找匠人按照图纸上面画的去做,当作他的生辰礼物,后来沈家遭难,沈明安没能见到玉佩。 可这块玉佩和当时图纸上玉佩的样子实在是太像了。 沈明安考上状元后平步青云,升官很快,等有权接触到大理寺时,也曾将沈家的卷宗翻出来粗略看过,上面的案情写得和沈明安当时知道的情况一样,就是药房掌柜心生嫉妒,买人行凶。 他直觉当年那桩凶案没有那么简单,可沈家的案子已经结案,父母的遗物都在他赴任时被他收拾整理好带回了上京的府中,无论是想要翻找出当年那张图纸进行比对,还是想查看卷宗和证物,都不得不到上京去。 偏生大雪封路,他们现在连东阳村都出不去。 沈明安越想越觉得头疼,完全没法入睡,不仅是头上肿起的那处在发疼,更是他在被子里躺了这么久,睡前在炭盆边烤火的热气早已经散了,现在手脚冰凉,僵得都快失去知觉了。 周婶只给了他们一床被子,沈明安极其畏寒,在府里时生着地龙都要盖两条被子,前几天晚上他都是被陆辞珩抱在怀里睡的,陆辞珩身上暖融融的,带着薄茧和暖意的手将他身上都捂热了,沈明安倒也不觉得冷。 今天晚上陆辞珩的生气显而易见,很早就背对着他上了床,连话都不愿意和他说。 沈明安捂着胸口低声咳嗽,蜷起冰冷的身子,试图让自己能够暖和一些。 他怕自己吵醒陆辞珩,又忍不住喉间不时爬上的痒意,干脆咳嗽时就压抑着声音把自己闷在被子里。 但大约咳嗽声还是吵到了旁边熟睡的陆辞珩,他翻了个身,手从沈明安腰侧伸过,握住他冷冰冰的手,声音很低,像是睡梦中无意识的呢喃,“明安,你冷不冷?” 被暖意包裹的一瞬,心比身体先暖起来,沈明安没出声,借着黑夜的遮掩,转过身轻轻抱住了他。 他以为是自己吵醒了陆辞珩,但陆辞珩睡得很沉,根本就没醒,刚才抱住他和对他说的话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 即使生着气,在潜意识里,陆辞珩还是会抱着他,问他冷不冷。 沈明安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陆辞珩平缓有力的心跳声渐渐驱散了那些噩梦般的回忆,过了好久,他才慢慢有了些睡意。 他睡得晚,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快中午,陆辞珩在盆里添了炭火,沈明安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胃里空落落的,有些疼,他在屋子里翻找了一下,也只找出了些面粉和豆沙,就用这些东西包了些豆沙陷儿的汤圆,他原本想等陆辞珩回来再下锅一起吃,但等到太阳偏西也没见人回来,胃又抽疼得厉害,生起火煮了七八个白滚滚的汤圆自己一个人慢吞吞地吃了。 左右无事可做,沈明安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留出些汤圆用罩子罩了放在桌上,其余的在篮子里码放整齐,提着小竹篮出了门。 第35章 接连几日的大雪,让地上的积雪变得很厚,冬天的太阳挂在空中,阳光照在人身上,聊胜于无。 陆辞珩回家时已近黄昏,他在化冰的小溪里抓了一天的鱼,总共就抓到了三条,一条稍大些,另两条还没手掌大,又小又细,临回去前又在路边摘了些干枯枝头挂着的野果。 一路上陆辞珩已经打好了腹稿,他昨天和沈明安吵了一架,要沈明安开口道歉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沈明安肯主动和他说话,他也可以就当昨天晚上的事情没发生过。 陆辞珩收起心思推开门,故意把开门声弄得很大,想引起里面人的注意,径自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一杯水都喝完了还是没看见人,陆辞珩视线在屋子里晃了一圈,拔高声音道:“我回来了。” 无人应他。 “沈明安?”陆辞珩豁然起身,忽然发现前院后院都没有人,屋子里干净得过分,炭盆里的火一点温度都没有,显然是灭了很久了,周围的一切都整整齐齐,除了桌上的十来个圆子,像是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一样。 陆辞珩连抓来的几条鱼都来不及顾就出了门,沈明安从前去要哪里就从来不肯和他说,深夜被陆承景招进宫是这样,在益州出去监察施粥也是这样,回回都是陆辞珩去找他,但从前至少陆辞珩还能猜到他大概去了哪儿,现在陆辞珩站在村里的小路上,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完全没了方向。 他心急火燎地跑到周婶家,问周婶有没有见过沈明安。 周婶刚吃完饭在刷碗,闻言将手上的水在布裙上擦了擦,见陆辞珩满脸焦急,出声安慰道:“他今天下午还来我这儿给我送了一小篮汤圆,小陆你别着急,兴许你出门后他就回家了,只是正好和你错过了。” 陆辞珩隐隐想到一种可能性,“那他来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啊。”周婶想了想,说:“我说要给他些鸡蛋,他也不肯要,还向我打听了一下怎么出村子……” 陆辞珩忽然变了脸色,“你怎么说的?” “现在根本出不去啊,只能翻山过去,何况那里还有悬崖……”周婶说着住了声,“他……他不会是往外头走了吧?” 陆辞珩沉下脸,开始满村子找沈明安,周婶和他分头找的,他连周婶说的那座山都过去找了,依旧找不到人。 他逢人就问,他们在这里已经住了几日,不少村民都认识他们,但无一例外的,都说没瞧见沈明安。 陆辞珩甚至都打算翻过山去找他了,他沿着村子找了一圈,最后在村口的大石上,看到了沈明安。 冬日的夕阳洒下余晖,橙黄的光线笼罩着沈明安,他坐在写有“东阳村”三字的大石上,呆呆愣愣地看着前方。 像是失而复得,陆辞珩在看见他的一瞬,只想把他抱进怀里,但心里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又无端暴怒起来,他几步向前把沈明安从石头上拽起来,口不择言地骂道:“我知道你不想和我在这个村子里日夜相处,但是现在能有什么办法?你出得去吗,那里的山那么陡,我们来的时候你不是都看见了?你一个人往外走,在这种鬼地方,万一又遇上雪崩怎么办,你死了我也不会给你收尸!” 他声音一句比一句高,气得胸膛不断起伏,用了十足的劲拽着沈明安的腕子,沈明安被他拽得踉跄,神情淡寥,等陆辞珩说完才迟缓地说:“我有点……看不清。” 陆辞珩骤然松开他,“你说什么?” 沈明安被陆辞珩拽离了石头,又忽然被他松开了手,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无措地站在那里,循着声音去找陆辞珩,却根本不是面向陆辞珩所在的方向,一双空洞茫然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 一个荒诞的念头猝然生长,陆辞珩颤着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沈明安眼睛空茫,视线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反应。 陆辞珩的手就这样顿在半空中,心疼得像是被人在用巨力不断拉扯。 沈明安看不见了。 沈明安说是有点看不清,可实际上是完全看不到了,他眼前是一片黑的,没有光亮也不能视物,连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分辨不出来。 他今天提着竹篮出门,到周婶家把汤圆送给周婶以后就想往回走,可走着走着眼前就越来越模糊,这几天这样的情况也时有发生,沈明安在树边坐着歇了会儿,等这一阵过去后再接着走,再站起身来走了一段后眼前却是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后来在路边摸索到一块大石头,就坐了上去。 看不见之后感受不到时间过去了多久,身边也没有人经过,他就只能一直坐在石头上。 陆辞珩很久都没有声音,沈明安站在路当中,慌乱无措地往前走了几步,他也不确定陆辞珩还在不在,只能出声道:“陆辞珩?” “为什么看不见了。”陆辞珩声音艰涩。 没等沈明安回答,陆辞珩就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喉间酸涩,轻声说:“怎么会看不见了呢。” 第36章 陆辞珩牵着他的手往回走,一路上一言不发,沈明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其实前几天就已经有些征兆了,从到东阳村的第一天起他就时常觉得眼前模糊,眼睛干涩发疼,视物不清。 说黑暗也不尽然,沈明安知道自己是睁着眼的,但就像是整个人落入了一片虚无中,眼前什么也没有,不安的情绪完全笼罩了他,哪怕有陆辞珩牵着他,依旧觉得无助。 他走得很慢,完全依赖于陆辞珩牵着他的那只温暖干燥的手。 一段路走了很久,又好像很快就到了。 请了村里的郎中来看,和沈明安自己想的差不多,是因为头上的那处肿包,当时雪崩时被山石砸到了头,脑中残留淤血,压迫到了眼睛,所以才会造成失明。 郎中简单处理了一下沈明安脑后微凸的鼓包,转身去开了煎药的药方。 “他的眼睛多久能看见?” 村里的郎中完全不能称为郎中,就是个半吊子,自己看了些医书对医术略懂一些,村里人就都仰仗他来看病。 可在这个小村子里面,陆辞珩根本找不到别人。 这郎中是被陆辞珩一路催着带过来的,他岁数已经很大了,头发花白,眼睛不好使,耳朵也背,自顾自低头写药方。 陆辞珩不得不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这可不好说。”郎中老眼昏花,在药方上涂涂改改,声音苍老但中气十足,“兴许两三天就好了,兴许半年一年一直都好不了。” “一直好不了是什么意思?”陆辞珩压着火气咬牙问他。 “一直好不了就是看不见了呗。”郎中头也不抬,边写边说:“他这淤血在脑子里,我哪知道他这淤血多大,什么时候能化干净。” 陆辞珩心烦意乱,“你连这都看不出来你还当什么郎中!?” 老郎中再怎么说也在村子里看了一辈子病人了,村民生病都是他来看的,哪个不是对他尊敬有加,现在无端被人质疑医术,顿时火冒三丈,银子再多也不想要了,把写了一半的药方往桌上一拍,拿起药箱就打算出门,“这病老朽看不了,你自己看吧!” “你什么意思?”陆辞珩拧眉,声音紧绷:“我给了你五百两,你这就想走了?” 沈明安坐在床上,伸手去碰了碰陆辞珩的手,发觉他手上握拳,肌肉绷得很紧,显然是在尽力压制怒气,就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安抚。 “这银子我、我……”郎中想把银子还回去,又舍不得,站在门口迟疑不决。 “这银子您拿着。”沈明安摸索着从床上站起来,手上用了些力道把陆辞珩紧握的拳头掰开,开口道:“您刚才帮我处理伤口,现在已经好很多了,谢谢大夫,麻烦您了。” 他这话说得诚恳,又给了郎中个台阶下,郎中脸色好了不少,语气生硬地说:“我等会让我儿子照着药方把药送来。” 老郎中的儿子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拎着十几包大大小小的药包来敲门,他讲话结巴,吐字也不清晰,听他讲话很费劲,陆辞珩看不上眼,但人倒是出乎意料地好相处,他对陆辞珩讲了哪副药是外敷脑后的,哪副药是内服的,又详细说了这药怎么煎、煎多少。 外敷的药主要是消肿的,陆辞珩轻轻分开沈明安头上的黑发,把捣碎的药草用布包起来敷在他脑后给他消肿。 他不敢用力,但还是很明显感觉沈明安在药草覆上去的时候疼得轻颤了一下。 “为什么不和我说。”陆辞珩站在他身后,耐着性子问他。 “我以为没事的,而且也已经不怎么疼了。”沈明安坐在长凳上,自己把头发撩起来,方便陆辞珩给他敷药,宽松的袖袍从臂上滑落,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 陆辞珩问的是眼睛,但沈明安避重就轻,方才老郎中问的时候,沈明安说几天前眼睛就会时不时的视物不清,可他从来没向自己提起过。 沈明安眼中大多是清清冷冷没什么情绪的,疏离又冷淡,就和他这个人一样,但有些时候他笑起来,眼中也会带着笑意,整个人都显得柔和生动,抑或生气时,一双含怒的眸子圆睁着,眼里先是漫上潮气,再慢慢的,眼尾被染成薄红一片。 无论怎样,都不该像现在这般黯淡无光。 像一潭死水,无波无澜,只有眼睫微微颤动着,在眼下落下一小片阴影。 陆辞珩在他面前蹲下,仰头看他半垂眼里映着的自己,放轻声音温声说:“这里的郎中没用,那老郎中就是个庸医,我想想办法,我们早点回宫,找宫里的御医去看,肯定很快就能看见的。” 乌发随着沈明安松手的动作往下垂落,铺散在背脊上,他眼睛徒劳睁着,眨了眨,应下声来。 陆辞珩第一次煎药,没掌握好火候,药材放进小药壶里,烧着烧着药汁都烧干了,差点把药壶烧穿,他手忙脚乱地把烧糊的药材倒掉,又倒了一包新的药重新开始煎。 药的苦味渐渐漫开来,陆辞珩拿着把蒲扇一下一下地扇火,时不时地去看坐在一旁的沈明安。 沈明安是面朝着他坐着的,眼睛看着他所在的方向,视线却是落在虚无空中,里头空茫茫的什么都没有。 明明屋子里有两个人,却只有药汤沸腾冒泡的声音和扇火声,太静了,静得有些怪异,沈明安本来就很少主动和他说话,陆辞珩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 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药汤慢慢收了些,陆辞珩放慢了扇火的频率,忽地听到沈明安不太确定地喊了他一声,“陆辞珩?” “怎么了?” “没、没什么。”沈明安听到陆辞珩应了他,反倒有些慌乱,抿抿唇说:“我没听到你的声音,还以为你出去了。” 沈明安不安地僵坐着,陆辞珩意识到他是因为看不见了,所以没有安全感。 他装模做样地咳了声,开口道:“我听周婶说,以前东阳村里人还要更多些,但是因为地理位置不好,这一块地方益州与江州都不怎么管,而且几乎每年冬天雪都会把出村的路堵死,村里的学堂几年前就塌了,也没人愿意到这地方来教书,所以为了能让孩子读上学堂,很多村民都搬了出去。” “那没搬出村的这些孩子怎么办?” “没办法。”陆辞珩说:“他们父母不认字,他们也不认字,很多孩子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陆辞珩说村里的学堂正在找人修缮,说今天有太阳,但是外面的雪还是没化多少,说他在溪里抓到了几条鱼。 大多是陆辞珩在说,沈明安在听,偶尔做出几句回应。 他说的这些事情杂乱又无趣,但陆辞珩知道,沈明安想听。 至少这样,沈明安能知道这屋子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第37章 走路、吃饭、洗澡这些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在失明后都变得全然陌生了起来。 老郎中说他的眼睛不能见强光,陆辞珩就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条细细长长的白色绢布蒙在他的眼睛上。 沈明安其实离不开人,陆辞珩在家陪了他两天,第三天不得不出门去找点柴火和食物。 早晨醒来时,沈明安还蜷在他怀里睡着,呼吸绵长,满头黑发凌乱地铺散在枕头上,蒙眼睛的绢布松松散开,露出一张平和的睡颜。 陆辞珩的指尖抚过他的眼睛,停顿了下,把绢布重新蒙在他眼上,在他脑后打了个结。 他给沈明安理了理头发,在他脸上亲了又亲,看沈明安半醒过来,一口咬在他耳朵上,嗓音低沉:“我等会出门去捡点柴,再去找些吃的,桌上还有几个烙饼,你要是饿了就先吃点,水也放在桌子上了。” 沈明安原本还困着,被他这一咬清醒了大半,伸手摸上自己又红又烫的耳朵,晃了晃神,过了会听见陆辞珩穿衣服的声音,扯住他的衣袖有些局促地问:“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大概中午。”陆辞珩俯下身贴近他,勾起唇角在他耳边说:“你这么不想我走啊?” 温热的气息拂过,酥酥痒痒的,沈明安没回他,但耳朵显而易见地变得更红了。 门打开后又被关上,周遭一切都变得极静,沈明安睁着眼睛抱膝坐在床上,蒙在眼睛上的绢布带着些凉意。 实际上眼睛睁着和闭着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黑暗,但是从心理上来说,眼睛睁着能让他更好受一些。 陆辞珩走前给他喂了一碗药,那药太苦了,苦到直到现在他嘴里和鼻尖都是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 盆子里烧着炭火,树枝在火里爆开,“噼啪”一声响,沈明安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后来又希望盆里的炭火能再发出些声响来。 周婶这间老屋位置偏,平日里就很少会有人往这个方向来,屋子外没有声音,屋子里也没有声音,天气冷,连鸟叫虫鸣都听不到,他枯坐着,越发感觉自己快被黑暗吞噬了。 沈明安将脸搁在膝上,他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陆辞珩还有多久才能回来,坐了许久后掀开裹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摸索着爬到床尾,去找自己的衣服。 离开被子以后冷了不少,沈明安咳了两声,费力地把衣服往身上套,费了半天劲才穿完,穿完后又感觉脖子上勒得难受,只得脱下来翻了个面重新穿。 眼睛看不见,行动受限,沈明安慢吞吞地从床上下来,挪去桌边,走的时候脚下踢踹到了炭盆,炭盆哐当哐当地响,沈明安蹲下身想把炭盆扶稳,刚碰到就被烫得缩回了手。 幸好炭盆没翻,沈明安站在桌边,捧着杯子喝水,感觉屋子里的烟气有些浓。 正觉得奇怪,门被人推开,冷风从门外灌进来的同时,陆辞珩急切的声音响了起来,“沈明安,你站着别动!” 沈明安有些莫名地站着,陆辞珩把手上东西扔在地上,一把拎起门边水桶里剩的不多的水往他衣袍下摆上倒去。 衣袍下摆被炭火燎到,火灭了后被烧掉了一小片,正往下滴着水,要是陆辞珩再晚片刻回来,后果不堪设想,他脱口而出地骂道:“火都快烧到人了,你看不见的吗?!” 沈明安呆呆愣愣地站在桌边,张了张嘴,咬着唇说:“……看不见。” 陆辞珩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又拉不下脸来道歉,索性摸去沈明安的领口,扯开话题,“你在搞什么,衣服穿成这样。” 他把沈明安身上穿得乱七八糟又湿了大半的外衣脱下来,给他重新找了一件穿,沈明安哑然片刻,说:“有没有烧坏什么?” “没有,除了你的衣服,其他都没烧到。”陆辞珩让他坐在床上,“把鞋脱了,袜子都湿光了。” 沈明安脱下鞋,冷白的足垂落在床边,忽然感觉脚下毛绒绒的一团,他惊得把脚收回了床上,问陆辞珩:“什么东西?” “一只猫。”陆辞珩拎起在他脚边乱蹭的猫,“我在抓鱼,这只小猫崽子在那儿叫唤,趁我不注意想偷我的鱼,被我逮了个正着。” 猫被陆辞珩毫不怜惜地拎起了后脖子,四只爪子在空中摊开,喵呜乱叫,陆辞珩把猫崽子团了团塞进沈明安怀里,“反正天气这么冷,它没东西吃在外面也是个死,我就把它带回来了,给你养着玩。” 怀里的猫温温热热的一小团,毛很软很顺,窝在沈明安腿上小声叫唤,猫耳朵在他手下轻轻抖了抖,沈明安摸着它,手上猝不及防被它伸出舌头来舔了下,他清清浅浅地笑起来,“这猫多大了?” “看着大概也就两三个月吧。”陆辞珩看他喜欢,给他描述道:“这小猫崽子是全白的,眼睛透亮,晶莹剔透的蓝色,很漂亮。” 他牵着沈明安的手去摸小猫的后腿,说:“这里的毛颜色很浅,是新长出来的,它后腿上有块不怎么显眼的疤,可能是不小心踩到了山里的捕兽夹,走起路来有点瘸。” 沈明安去摸了摸它的后腿,那一块有点硬,沈明安把它放在床上,它又站起来往沈明安怀里蹭,肉乎乎的小爪子在他手心里挠了挠。 这猫粘人,一下午的时间里,沈明安都把它抱在怀里。 陆辞珩给猫找了几块破布摊在地上,在上头塞了些棉花,权当给它做个窝,板着脸把在沈明安怀里窝了一下午的猫拎起来丢进了窝里。 “我熬了碗鱼汤。”他把炖了许久的鱼汤端到沈明安面前,“鱼汤喝了对眼睛好的。” 鱼汤香气扑鼻,猫崽子闻到香味,巴巴地盯着陆辞珩手里的汤碗,喵呜喵呜地叫,沈明安听到声音,直起身子,转头往猫所在的地方看去,“给它喂一点。” “自己都没东西吃,管它做什么,而且我中午刚喂过它。”陆辞珩把沈明安按回在床上,舀起一勺汤,吹凉了以后喂他,“张嘴。” 沈明安张开嘴,淡色的唇裹住了整个勺子,因为含着勺子,脸颊两侧微微鼓起,咽下去时喉结上下滚动,勺子有些大,奶白的鱼汤顺着他的嘴角滑落,他伸出淡红的舌尖,将唇角的鱼汤舔去。 看得陆辞珩也不自觉随着他吞咽的动作滚动了一下喉结,他欺负沈明安看不见,又给他喂了一勺,勺子却往自己这边移了移,沈明安只得头探向前去喝汤,陆辞珩一勺一勺地喂下去,沈明安离他越来越近,最后一勺鱼汤被沈明安含进嘴里,陆辞珩亲上他近在咫尺的唇,舌尖探进去,顶开他的牙关,吻得浓烈而炙热,舌在他嘴里搅动,顶着他的上颚让他张嘴,把他嘴里的汤都卷了过来。 “唔……”沈明安的唇贴在他的唇上,嘴里含不住,汤随着两人的唇角溢出来,又被陆辞珩尽数吻去。 “鱼汤好喝吗?” 沈明安含含糊糊地“嗯”了声,陆辞珩的唇浅浅掠过他脸侧,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水色,含住他的耳垂用舌尖逗弄,沈明安断断续续地喘,气息渐重,一声一声的,落在陆辞珩耳中,像是催情的药。 他抚上沈明安的脑后,那处的肿包已经消得几乎摸不到了,陆辞珩五指插在沈明安的发间,手指微微上移,把在他脑后打结的白色绢布扯落。 眼上没了遮掩,沈明安不适应地眨了眨,他眼里湿润,眼尾泛上点红,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像是满眼都只有陆辞珩一个人。 陆辞珩喉咙发紧,呼吸滚烫,吻轻轻落在他的眼睛上,带着无尽的心疼,又一路下移,在沈明安红肿带着水光的唇上蹭了蹭,含住他的下唇舔咬,伸出舌去缠着他的舌不肯放,沈明安的眼睛不停地眨,仰头坐着,连呼吸都要被他褫夺干净,他被陆辞珩亲得头脑发胀,唇上又麻又疼,心也像是胀痛般跳个不停,仿佛在黑暗水底溺水的人,全仰仗陆辞珩给他的一点空气活着。 在完全透不过气之前,沈明安指尖紧紧攥着床单,笨拙而生涩地探出舌尖,在陆辞珩舌上碰了碰,一触即离。 “明安?”陆辞珩一下愣住,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舌尖的触碰微不可察,但这是这么多年来沈明安唯一一次算得上是回应的举动。 仿佛烟花在脑中爆开,陆辞珩晕眩到说不出话,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在沈明安唇上浅浅地啄,一手掐着沈明安劲瘦的腰,另一手把自己中午刚给沈明安穿上的衣服扯开,眸光变得幽暗,带着蛊惑说:“明安,你再亲亲我。” 皮肤裸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沈明安微张着唇喘气,冷得微微发颤。 “你亲亲我,好不好?”陆辞珩咬着他因为气喘而微微震动的喉骨,见沈明安不应他,眸色越发深,不讲道理地说:“你要是不亲我,我就操你了。” 沈明安被咬得猛地后仰,仍是不肯说话也不肯动作,白皙的腰背僵立着,眼里潮得厉害。 陆辞珩一手抓住他两只腕子,抬到他头顶,用蒙眼的绢布绑在了床柱上,指尖从沈明安身上划过,带起他阵阵颤栗。 【有删减】 陆辞珩松开他,亲了亲他的脸,分开因为汗湿而粘连在他脖子和背脊上的头发,捞起他湿漉漉的腰,给他翻了个身,让他能侧躺在床上。 沈明安软得像是没了骨头,浑身被汗水浸透,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陆辞珩拿了根干毛巾给他擦身子。 他蜷进陆辞珩怀里,神智极不清醒,懒倦沙哑地说:“肚子好酸好胀。” 陆辞珩箍着他的腰,掌心覆在他的小腹上给他揉肚子,感觉他的呼吸逐渐平和了下来。 沈明安累了一宿,睡得很熟,陆辞珩将头抵在他的脖子边,去闻沈明安身上熟悉又安心的青松香气,摸着他覆着一层薄肌的小腹,私心里幻想着如果这里有一个属于他和沈明安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第38章 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陆辞珩没给他把那些东西弄出来,就这样抱着他睡了一夜,夜里却有些不安,时不时地摸上他的额头,怕他烧起来。 幸好沈明安除了有点咳喘和痉挛发颤以外其余都还好,他睡相好,不踢被子也不乱动,抱着被子睡得昏昏沉沉的,早上陆辞珩起来时原本没打算叫他,但沈明安在他离开被子的时候像是突然惊醒过来,哑着嗓子问他:“外面天亮了吗?” 陆辞珩手指在他被咬得破皮的唇角上轻触了一下,说:“亮了,今天没下雪。” 沈明安坐起来的时候感觉到有很强的光线照在眼睛上,双眼被刺激得有些疼,他眼睛空洞,不自觉地眨个不停,出声道:“今天是不是有太阳?” “有太阳。”陆辞珩又惊又喜,把手罩在他眼睛上给他挡光,“能感觉到吗?” 阴影下,沈明安眼睛好受很多,眨得也没那么厉害了,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陆辞珩忽然觉得骂那老郎中是个庸医骂早了,他开的药似乎真的有点用,虽然沈明安的眼睛还是看不见,但至少能感受到光线的强弱,他在枕头旁边找到了那根白绢,重新系在了沈明安的脑袋上。 沈明安嗓子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哑了,一晚上过去也没好多少,讲话都很勉强,他听到陆辞珩在屋子里走动的声音,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踟蹰了好久才开口,问道:“你要出去吗?” “嗯。”陆辞珩停下手里的动作,“我就到后院去,之前看到那里有片竹林,今天天气好,去看看那里有没有冬笋。” 沈明安从被子里钻出来,去摸放在床尾的衣服。 陆辞珩转过身来时,就看到沈明安弓着身子,拿起里衣胡乱往身上套,胸前腰侧的吻痕和掌印若隐若现,费劲地在穿衣服,但那里衣被他弄得皱成一团,系带也缠在一起,怎么也穿不进去。 “手抬起来。”陆辞珩握住他的腕子,把他身上穿了一半的衣服脱下来。 昨天晚上陆辞珩绑得松,但沈明安腕骨上还是泛起了浅浅一圈红痕,腕子被握住时顿了顿,疼得手指微微蜷缩了下,僵着上半身让陆辞珩给他穿衣服。 沈明安怕冷,刚从被子里出来手上温度就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陆辞珩给他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还剩最后一件外衣没穿时,炉子上煨着的粥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陆辞珩起身去关火。 坐回床上的时候,沈明安感觉到他靠近,头转向他所在的方向,淡声道:“小白呢?” “小白是什么?”陆辞珩莫名其妙。 “猫。”沈明安顿了顿,“你说它是白色的。” “你倒是快,才一天不到就给它取名字了。”陆辞珩不满地说:“还叫得那么亲切。” 沈明安叫他都从来是叫全名的。 陆辞珩看了看在地上爪子前扑咬着破布玩得起劲的猫,不情不愿地把它抓起来放在沈明安怀里。 小白应该刚吃过东西,小肚子鼓鼓的,上面的毛格外柔软,在沈明安怀里打滚,沈明安给它顺毛,一下一下地摸着它,手心里传来它身上的温度,才感觉因为失明带来的不安和无助慢慢消散了些。 他揉揉小白软乎乎的肉垫,不声不响地由着陆辞珩给他穿衣服,几次想开口,又生生咽了下去,最后咬着唇轻声说:“我也想和你一起去。” 陆辞珩愣了下,昨天他把沈明安一个人留在屋子里,结果差点着火的事情他还心有余悸,本来他考虑到沈明安的安全,也不打算走远,但沈明安抿唇不安地等他回复的样子又让陆辞珩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 他噙着笑,故意很久不回他,等给沈明安把衣服都穿完了才说:“好,那先起来把饭吃了。” 顾及到沈明安的眼睛,陆辞珩等午后太阳偏西才带着他出门。 这间老屋后面有一小片竹林,大约品种与普通竹子不同,到了冬天都还青葱挺拔,但因为许多年没有人来打理这一片竹林,不少竹子都被接连不断的大雪压得斜歪下来,地上杂草丛生,枯黄腐败的竹叶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不少冬笋在厚厚的竹叶下冒出尖儿。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阳光从竹叶的罅隙照下来,空气中飘浮着微小的尘埃。 沈明安抱着猫坐在竹林外围的小板凳上晒太阳,陆辞珩把满满一篮的冬笋倒到他脚边,细数也就七八个,但这些冬笋个头大,七八个篮子里就已经装不下了,陆辞珩只得把这些先倒出来,拎着空篮子往竹林深处走。 沈明安把脚边的冬笋堆作一堆,听见不远处似乎有轻微的悉悉索索声,怀里的猫像是突然受到了惊吓,背高高弓起,全身的毛都炸起来,厉声叫唤,忽地从他怀里窜了出去。 “小白!”沈明安焦急地往地上摸去,却感觉指尖摸到了一条滑腻腻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反应,小臂上就传来了轻微的刺痛。 小白踩在枯竹叶上,到处乱窜,沈明安辨别着声音想去把猫抱起来,堪堪要碰到的时候,整个人被闻声过来的陆辞珩拽起来。 “别碰。”陆辞珩将他拉在身后,沉声说:“有条水蛇,被小白叼住了。” 沈明安一愣,“小白怎么样?” “好着呢。”陆辞珩看着被猫爪拍抓了好几下的水蛇,同沈明安说道:“这蛇不大,被小白叼住了七寸,蛇尾在那儿乱晃,看上去快要被玩死了。” 等小白玩得差不多了,那蛇已经伤痕累累,弯弯曲曲地躺在地上蠕动,陆辞珩干脆一锄头把蛇削成两半,扔进竹林里。 他将刚刚倒在沈明安脚边的笋捡起来放进竹篮里,把小白拎起来。 沈明安从他手里接过小白,陆辞珩忽然看见他宽大衣袖下露出的那一截小臂上有两排细小的牙痕,伤口处隐隐渗出些血来。 他握住沈明安的小臂仔细查看,拧眉说:“你被蛇咬了?” 第39章 沈明安后知后觉地感觉那地方有些肿痛,陆辞珩说了他才想到可能是刚刚摸到蛇的时候被咬了,他将自己的袖子往下拉了拉,掩住那一处,“水蛇没毒,不碍事。” “那也得处理一下。”但陆辞珩只知道被毒蛇咬了应该将毒血吸出来,却不知道被水蛇这样无毒的蛇咬了应该怎么处理。 他把挖到的笋放在后院,带着沈明安去了老郎中家。 老郎中家在村西,离他们这儿倒也不算特别远,远远便看见老郎中的儿子在竹扁框上面铺晒草药,正有村民找他拿药。 村里的孩子在小时候都会取个贱名,说这样好养活。 老郎中的儿子因着长得黑,取了个贱名叫黑柱,三十多岁了还没娶到媳妇,村里人就都还这么叫着他。 陆辞珩见到他就问:“你爹呢?” “在、在里头睡觉。” “去把他叫起来。”陆辞珩牵着沈明安的手往里走。 黑柱结结巴巴地说:“我爹、我爹脾气差,睡午觉的时候被人喊、喊起来会发火的,你要是有、有什么事……” 陆辞珩根本没耐心听他这样没说几个字就要大喘气好几下地讲话,干脆越过他去屋子里找人。 “你要是有什么事、有什么事的话,找我也是一样的。”等陆辞珩都已经转身进里屋了,黑柱才费劲地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你坐吧。”他招呼站在一旁的沈明安坐下,给他倒了杯水,磕巴地问他:“咋、咋啦?” “手上被水蛇咬了。”沈明安把手腕放在小桌案上,说道:“想问问该怎么处理。” “我看看。”黑柱说着把沈明安腕子上的衣服拉到了手肘上面,在看到沈明安手的时候大呼小叫地说:“你这手上怎么这样了?那个人看上去那么凶,是不是欺负你看不见,就绑着你还、还打你啊?” 沈明安不明所以,黑柱抓着他的腕子,在他手臂上的几个地方点了点,忿忿不平地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青紫的。” “不是……”手上这些青紫只有可能是昨天晚上陆辞珩在床上弄出来的,或许他身上的青紫更多,沈明安看不见,不知道手上的痕迹都已经明显到看上去像是被人打了的程度。 如果早知道这样,他怎么也不会让这些被人看到,沈明安羞惭又心慌地把衣袖拉下来点,轻声说:“……他没打我。” 黑柱看他不想说,虽然愤愤不平但也没多问,他舀来一盆水给沈明安清洗手上的伤口,到院子里去摘了清凉消肿的药草放嘴里嚼了吐在沈明安的伤口上。 陆辞珩拽着没好脸色的老郎中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黑柱一双粗糙的大手抓着沈明安布满青紫吻痕的小臂上,低头将嘴巴碰在上面。 陆辞珩手下骤然收紧,眼中积郁,怒喝道:“你干什么?!” 黑柱抬起头来,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生气,憨憨愣愣地说:“处、处理伤口啊。” 陆辞珩恶狠狠地盯着他:“处理伤口你为什么要用嘴?!” 黑柱和他辩驳:“我、我们这儿被蛇咬了都是这么处理的……” 老郎中的手被陆辞珩拽得都快断了,他好好地睡着叫无端被吵醒,本来就憋着火,听自己儿子话说不清楚,同陆辞珩吵架也吵不过,越听越气,扬着声音没好气地说:“用嘴嚼草药是最快的,要是被竹叶青这样剧毒的蛇咬了还要拿个药舂来慢慢悠悠地捣药,药没捣完人就已经毒发身亡了。” 老郎中看到沈明安手上和脖子上的痕迹,哪里还不清楚这两人的关系,但因为收了陆辞珩五百两银子,骂陆辞珩也不敢骂得太过,冷冷地讥讽他:“你要真这么在意,就好好顾着他,一会儿失明一会儿被蛇咬的,哪有你这样大意的,隔三岔五来找我,你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从小到大除了陆承景还没人敢这么骂他,但陆辞珩看到沈明安小臂上青绿的草药汁,虽然心里膈应,也知道是自己不占理,压着怒气满怀恶意地盯着黑柱,等把沈明安的袖子放下去后过了会才平复,开口让老郎中看看沈明安的眼睛。 老郎中给沈明安把脉,又解开他头上的白绢撑开他的眼睛看了看,说沈明安的眼睛恢复得算是比较快的。 陆辞珩勉强还算是和气地问老郎中沈明安的眼睛怎么样,至少讲话没之前那么冲了。 老郎中对陆辞珩依旧没好脸色,哼了一声说:“他脑中的淤血在逐渐好转,现在已经能感觉到光线的强弱,如果顺利的话应当再过段时间就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因为老郎中给沈明安的眼睛治得有效果,后面一段时间里,只要不下雨下雪,陆辞珩隔两天就带着沈明安去老郎中家,让他帮着看看沈明安眼睛的恢复情况,只不过每次去都寸步不离地守在沈明安身边,防贼似的防着黑柱。 每次傍晚从老郎中家回来,陆辞珩就牵着沈明安的手在村子里慢悠悠地晃,傍晚时村子里总会热闹些,鸡鸣狗叫声不绝,村民坐在屋子门口和邻居谈笑,还有孩童互相追逐嬉戏玩耍的吵闹声。 日升而出,日落而息,平淡又质朴。 再晚些,家家都燃起炊烟,饭菜飘香,有些村民看见他们还会盛情邀请他们一起去吃晚饭,村民好客,甚至会把自己舍不得吃的肉菜拿出来招待他们。 起初沈明安以为是陆辞珩想在村子里散步,但过了几天发现他们每天走的路基本上都是一样的,不仅在村子里,陆辞珩也会往村子外围他们来的那座雪山的方向走,而且陆辞珩走到几个特定位置总要停下来,像是去探查寻找些什么东西。 沈明安随他一起在村子里走,走着走着感觉手被松了开来,手心还残留着些陆辞珩手上的余温,他站在原地,不解地问:“你在干什么?” “给李行远做标记。”陆辞珩说:“都这么多天过去了,他要是没死也该找来了。” 第40章 十来天后,沈明安抱着猫坐在老屋的院子里晒太阳,靠在躺椅上一摇一晃,晒得身上都暖洋洋的,正昏昏欲睡时,听到了拍门声。 他将眼睛上面覆着的白绢解下来,等适应了太阳的光线后才敢睁开眼,眼前渐渐浮现出院子的轮廓来,门外站着的那人很模糊,看不出是谁,这些天里沈明安的眼睛有些起色,但看东西依旧很不清晰,看过去只能看见有一团黑影站在那里。 他往门口走去,还未走近,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沈太傅。” “李行远?”等走到门口,沈明安才看到他模模糊糊的脸,疑惑地问:“你怎么找来的?” 李行远抱剑给他行礼,恭敬道:“从雪山后翻过来的。” 沈明安还想等他多说两句,李行远就没了下文,沈明安问什么他答什么,不问他就一声不吭地站着,一个字也不多说,李行远只听令于陆辞珩,沈明安无奈让他先进门,解释说陆辞珩出门去了,可能得过会儿才回来。 他身上疲倦乏力,困得厉害,招呼李行远先坐一会儿,自己又靠回了躺椅上,再听到声响时,是陆辞珩从外边回来。 太阳西沉,李行远一直站在几丈开外,见到陆辞珩才算有了动作,撑着剑跪在地上,低头毕恭毕敬地请罪:“属下失职。” “半个多月了才找来,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陆辞珩从他身边走过,漠然地觑他一眼,径自走向沈明安,帮沈明安把摘下的绢布系上,“太阳都落山了,怎么又睡在外面?” “太困了。”沈明安刚醒,眼睛都睁不开,白绢不透光,眼前又是黑蒙蒙的一片,他转过头,扯着陆辞珩的袖子说:“李行远找来了。” “看到了。”陆辞珩将抓来的鱼扔到仍在那跪着的李行远身旁,“起来吧,先去把鱼杀了。” 李行远利落地站起来转身往厨房走。 晚上吃饭的时候沈明安端着鱼汤小口小口往自己嘴里送,听到李行远给陆辞珩汇报这段时间的事情,才知道了当时人和马车都被雪给埋了,只有零星几个侍卫活了下来,跟着李行远在雪山上找了好几日都没有找到他们,只得先返回了益州知州吴季同的府中,把消息上报给皇上,一来一回就耽误了许多时间。 官兵侍卫在雪山周围找,但对他们的踪迹一无所获,于是就开始到益州、江州和附近几个临近的州县找。 李行远是看到了陆辞珩留下的标记才想到了他们可能还在雪山附近,所以翻过了雪山一路找来的。 傍晚时在东阳村里放了用来传递信号的烟花弹,稍晚些官兵侍卫就寻了过来,只是看到烟花弹比陆辞珩的人更先寻过来的竟是太子的人。 太子的人多,直接清扫了村口被封住的那条路上的积雪。 带头的是东宫的大太监,姓何,长着一双吊梢眼,看到沈明安便开始哭天抢地,说陆清识有多担心他的安危,从听到他失踪的消息时就寝食难安,派了自己来找他。 他没找着沈明安也不敢擅自回去,现下找到了人,紧赶慢赶地劝说沈明安赶紧回去。 晚上陆辞珩的人越过雪山找来时,小小的东阳村一夜里来了一百多人,村里的村民没见过这种阵势,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都披着衣服出来看,陆辞珩找了个由头,说是府里人报了官,当夜就启程出了村。 出村后走的还是原先定的路线,沈明安从几日前就开始就十分嗜睡,总是昏昏沉沉的没什么精神,这几日好像越发严重,有时候陆辞珩同他说着说着话,沈明安就会撑不住睡过去。 起初陆辞珩以为是沈明安不想听他说话,后来发现他是真的困,也是真的没精神,到驿站沾了枕头就睡,白天赶路时在马车里也是大半时间都在睡觉。 连着好几日赶路,都是陆辞珩和被沈明安抱在怀里的小白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 马车驶得平缓,沈明安靠在他肩上,胸口随着呼吸小幅度起伏,陆辞珩将他松散的发丝绕在手指上,玩他的头发,忍不住在他脸上轻啄了两下。 但沈明安半点反应也没有,虽然知道他是在睡着,陆辞珩还是莫名来气,他百无聊赖地掀开车帘,现在正是午后,快要出江州边界了,旁边酒旗招摇,路上还算热闹。 江州的北边的边界是柳里县,陆辞珩记得,几年前在西北从军时,对他照顾有加的刘伍长曾说起过,他的祖籍就在江州柳里县。 陆辞珩让李行远停了马车,叫醒了睡得正熟的沈明安,“别睡了,起来了。” 沈明安神情恹恹,艰难地睁开眼睛,声音困哑地问:“到驿站了吗?” “你最近怎么回事,困成这样。”陆辞珩把他眼睛上的白绢摘下来,回道:“没有,还在江州,今天没太阳,下车走走。” 东阳村物资匮乏,那条白绢是陆辞珩随便找的,闷汗又不透气,出了东阳村以后沈明安的眼睛已经好了许多,除了夜里和光线差的时候看东西很模糊,日常视物都没什么问题,陆辞珩就给他换了根能遮光又不至于戴上后一片黑的半透光丝绢。 今天是个阴天,光线不强,陆辞珩索性就给他摘了下来,牵着他的手带他下车。 沈明安刚醒,一出马车就冷得打了个寒颤,由着陆辞珩带着他七弯八拐地在小巷里走。 陆辞珩走了许久,像是在找人,走了好几户人家,最终在一户破旧的小屋前停下了脚步,沈明安抬起头,这间屋子已经残破不全,外墙上满是青苔,屋瓦破碎,看着像是几十年都没人住过了。 他正觉得奇怪,就见陆辞珩握着生锈的门环敲了敲门,等了会儿,里头没人应答,倒是有个满头白发的老媪站在路边奇怪地打量他们,“你们找谁?” 陆辞珩转过头来,向她打听道:“请问这里住的可是刘陈氏?” “刘陈氏?”老妇人提着手里的竹篮,面露疑惑,“刘陈氏是住在这里,你们找她做什么?” “我几年前参军,在军中与她的丈夫是同伍的,他在军中对我多有照拂,他战死前时常提及他的妻子和儿女,今日路过,我便想来看看他的妻女。” “可刘陈氏十多年前就死了啊。” “死了?”陆辞珩蹙眉,“那他女儿呢?” “也死了。”老妇人叹了口气,“十多年前江州不是遇到一场大饥荒吗,大家都没饭吃,正好朝廷征军,去参军的每人给三石米,她丈夫就去了,但过了没多久她女儿生病,卖了米给孩子治病,最后病没治好,粮食也没了,第二年收成依旧不好,大人孩子都没熬过去。” 陆辞珩哑口无言。 为了三石米,刘伍长在西北守了十余年,最后死在沙场,无名无姓的连个碑都没有,依旧没能让他的妻子女儿捱过第二年冬天的饥荒。 “可是每年八九月份,刘伍长都会收到一封家书,就前几年他还收到了……” “你说那个。”老妇人声音苍老,面露痛惜,“那个是我帮着寄出去的,刘陈氏不想让丈夫知道,希望他能安心活着,死前写了二十封家书,每一封上写的时间都是往后一年,让我按照顺序帮她寄给她参军的丈夫。” 她顿了顿,指着屋子后面说:“她丈夫每年也会有一封家书寄回来,我每年收到后就烧给她们了,后来她丈夫的死讯传回来,我也就没再去过了,刘陈氏和她女儿的坟冢就在屋后头,你们要去拜扫拜扫吗?” 陆辞珩还记得刘伍长收到家书时脸上洋溢着的欢欣,对归家的期盼,对妻子女儿的思念,以及那家书落款上的八个字——家中无恙,盼君早归。 刘陈氏和她女儿的坟冢就是两个小土包,上面立着两块不怎么平整的木板,木板上的刻字在雨淋日晒下掉了漆,坟头的草长得有半人高。 沈明安蹲下身,替她们把坟冢上的草除去,听见陆辞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我那时候好羡慕他,他每年都会收到一封家书,还会读给我们听。”陆辞珩自嘲地笑了笑,“我没有,我在西北五年,一封也没有收到过。” “刘伍长死的时候,离退伍还有三个月,那时候他还以为他的妻子女儿都还活着,咽气前念的一直都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他若是没死,回来看到的也只是她们的坟冢。” “那天戎人夜袭,放火烧粮,活下来的人不足十一,刘伍长替我挡了一箭,那一箭射在了他的大腿上,其实是不致死的,但却拖累了他的行动,他行动不便,又被补了好几刀,被敌军把肠子都给掏出来了,血流了一地。” “我背上被戎人砍了一刀,骨头都差点被砍断,好疼啊,沈明安,你为什么要让我去西北?” 沈明安闻言猛地一颤,撑着站起来时一阵头晕目眩,眼里蒙着一层雾气,却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陆辞珩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说道:“如果我当年死在西北,你会不会后悔难过?” 在东阳村时,沈明安看不见,完全依赖于他,他也十分享受沈明安对他的这种依赖。 他刻意不去想这些问题,但不去想并不代表这些事情不存在,这些事情就像是一根刺,始终横亘在他心里,也始终横亘在他和沈明安之间。 “你不会死的。”沈明安听他说的这些话,无端有些犯呕,仿佛也身置沙场,好像鼻尖也萦绕着血腥气,又想起他母亲死时也是这样,肠子被掏出来,血流得到处都是。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陆辞珩,喃喃着又说了一遍,“你不会死的。” 也不知道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听。 第41章 接下来赶路的日子里,两人一路无言。 沈明安精神不济,一直处于昏沉睡着的状态,有次是在黑暗的马车里冷醒的,虽然身上还盖着陆辞珩的大氅,但马车里除了他抱着的小白以外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从马车里下来,陆辞珩正在驿站里吃饭,见他下车,也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黑沉沉的,没什么情绪。 沈明安在他对面坐下,也不知道是马车太颠了还是什么,看着这些饭菜总觉得有点恶心。 他胃口差,吃不下什么东西,但新鲜饭菜总比干粮好一些,就端着碗往嘴里塞了几口。 一顿饭吃得莫名沉默,沈明安想打破这种沉闷的气氛,思来想去后状似随口问了句,“还有多久到上京?” “两天。”陆辞珩垂着眼,惜字如金,说完就放下了碗筷,转身上了楼。 沈明安怔然地看着他的背影,也缓缓地放下了手里的碗,没了吃饭的心思。 两日后到上京,马车在沈府门口停下时已经过了丑时,陆辞珩在一个时辰前就下了马车,沈明安那时候醒了,却没睁开眼。 丑时末的永元大街一片寂静,周遭黑黢黢的,只有沈府门前的灯笼还亮着。 东宫的大太监殷勤地扶着沈明安下马车,劝说他去一趟东宫。 沈明安揉了揉自己在马车里坐得酸痛的腰,愕然道:“现在已经丑时了,太子这时候还在睡吧,我等天亮了再去吧。” “沈太傅,您是不知道太子殿下有多担心你。”何公公眼睛细长,谄媚地笑:“太子殿下听闻您遇到了雪崩,都差点急昏过去,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奴才找到您后把您安全带回来,知道您今天到上京,一宿都没睡,就想见见您,确定您的安危,您就去一趟吧。” 沈明安觉得奇怪,但太子一向依赖他,这么着急见他,有可能是有什么要紧事,他迟疑片刻,应了下来,“那我先去换件衣服。” 进了沈府才发现里头灯火通明,沈明安刚进去时眼睛被亮光刺激得睁不开,缓了会儿才看清里面的人是张凌,柳和裕正站在一旁给他续茶。 张凌显然是已经在府里等了许久了,见沈明安进屋便站起身迎了上来,先是给他行了个礼,然后解释说奉了皇上的旨意,专程在沈府等他。 “皇上得了消息,估摸着您今日能到上京,还有一个时辰不到就要上朝了,皇上希望您赶紧去一趟宫里,千万别误了今日早朝的时间。” 沈明安为官这么多年,哪怕是病着,也没误过一次早朝,便道休整片刻,换件衣服就出发。 皇上的旨意自然是更重要一些,何公公见到张凌就闭了嘴,话都不敢多说,沈明安只能同他说今日上朝时也会见到太子,让他不用担心交不了差。 方才在大厅里柳和裕不好出声,跟着沈明安往里屋走去时就十分委屈,念念叨叨地说:“先生怎么去了这么久,走的时候也不带上我,我知道先生出了事后,恨不得跟着何公公他们一起去找你,在太医院里分药材的时候都错了好多,范太医骂了我好久。” 他又伸手在沈明安眼前晃了晃,担心地问:“先生的眼睛好点了吗?” 沈明安是十年前在国子监门口捡到的柳和裕,那时候四五岁的柳和裕刚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沈明安捡到他以后就把他带在了自己身边,授课时也给他搬了一张小桌子让他坐在后面听课。 柳和裕课业不怎么好,但沈明安发现他对医术药材有着极大的天赋,就托了太医院的范太医带带他,让柳和裕跟着他学。 柳和裕聪明也上进,经常往太医院跑,范太医完全是把他当关门弟子在教。 当时沈明安出发去益州的时候都没同柳和裕讲,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对他说眼睛已经没什么事了,又安慰了他几句。 府里备着热水,至少让沈明安还能来得及洗个热水澡,他泡进澡桶里,身上被温水包裹,却洗不净连日来的疲惫,不过片刻,就有小厮来催促他出门。 沈明安从澡桶里出来,去拿挂在一旁的官服。 他这几日没胃口,都吃得很少,但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发觉自己腰上似乎多了点肉,连官服的腰带也紧了些。 外面小厮催得紧,沈明安匆匆穿上官服,在府门口上了马车。 春初日短夜长,沈明安寅时到的清和门,天还是完全黑的,很多朝臣已经等在了殿门前。 殿门台阶上的龙雕纷繁复杂,龙椅下面站在最首位的是陆清识。 “先生……” 陆清识看上去十分憔悴,看到沈明安时又惊又喜,仿佛如释重负,他唤了沈明安一声,却碍于礼仪不敢和沈明安说话。 沈明安站着等了很久,陆承景才姗姗来迟,几月不见,沈明安看着他都感觉陌生。 陆承景穿着件灰白道袍,脸上显出病态的苍白,眼窝深陷,眼睛也有些灰败,披头散发地盘腿坐在龙椅上,也不顾下面满殿的朝臣,就开始双手合十打起坐来。 皇上不说话,下面的朝臣自然也没人敢出声,沈明安强撑起精神等了近一个时辰,陆承景坐在龙椅上连姿势都没变过,沈明安压低声音问站在身后的同僚,“皇上这是在做什么?” “吸收日月精华呢。”站了一个时辰,枢密使都松懈下来了,见沈明安对他说话才站直了身子,他仿佛对陆承景这样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赵天师说了,晨曦时候的灵气最浓,这时候打坐能长生,这几次早朝皇上都是这样,估计得巳时才结束,等着吧。” 陆承景年轻时励精图治,上朝一日不落,近几年却松散怠慢了许多,从赵天师进宫后更为严重,时常一月里早朝就这么一两次。 今日难得早朝,陆承景却是在龙椅上整整调息了两个多时辰,期间陆辞珩从外面旁若无人地走进来,站在太子身后,陆承景都根本没发觉,连眼睛也没睁开。 陆辞珩上朝向来是他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沈明安许久没看过他穿官服的样子了。 陆辞珩是王爷,官服的形制与普通朝臣不同,深蓝色官服上是金线绣的四爪巨蟒,两指宽的玉腰带束在腰间,映得他身姿挺拔。 龙椅上的陆承景调息完,掀了掀眼皮,仍是一句话没说,一旁的张凌得了他的眼色,传达旨意让朝臣启奏。 偶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出列汇报政事,陆承景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末了道了句:“让太子做决策吧。” 陆清识惶恐应了。 “沈爱卿。” 眼看着没什么事情,张凌还没说退朝,陆辞珩打了个哈欠,自顾自转身就想往外头走了,却在陆承景喊到沈明安的时候生生顿住了脚步。 龙椅上的陆承景忽地笑着站起来,外凸的颧骨让他整张脸都显得有些怪异,“沈太傅,去岁益州灾情严重,多亏了你的监察督管,才能让益州免遭遇难。” “三王爷行监察之职,臣只是辅助他。”沈明安执着象牙笏出列,跪在大殿中央,顺势提到:“皇上,益州饥荒的根源是因为去岁夏天发洪水冲毁了堤坝,若是不修建被冲毁的堤坝,今年冬天怕会重蹈覆辙,臣已经将堤坝修建的重点和可堪重用的大臣整理了出来,请皇上尽早派人修建……” 陆承景摆摆手让他闭嘴,忽然话锋一转,“你这回有功,杨将军的女儿一直倾心于你,你年纪也不小了,朕今天就做主为你们两个赐婚。” 陆承景这话转得生硬又毫无逻辑,却让沈明安阵阵心惊,他艰难开口:“……皇上,臣不想娶妻。” 去益州监察的文书是陆辞珩在陆承景不知情的情况下敲到的章,哪怕陆辞珩做得再天衣无缝,陆承景只要细一思量总是有迹可循,能找出些破绽来的,但他根本没追究。 许久不上朝却在今日忽然上朝,并且十分焦急地让张凌守在沈府里,沈明安夜半回府陆承景便让他来上朝,陆承景要打坐大可在华兴殿里打坐,何必在清和门大殿打坐。 朝上分明无事,陆承景根本就是算好了急着要在今日朝上给他和杨澈的女儿赐婚。 可杨澈今天告病在家没来上朝,这话分明是对他一个人说的。 沈明安明白他的打算,又听陆承景笑意盈盈地说:“你自小父母双亡,杨家子嗣繁盛,也能给你沈家留个后,慰藉你父母的在天之灵。” 沈明安还未出声,就听到陆辞珩阴阳怪气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 “杨将军的女儿这般出众,许给太傅做什么,不如直接许给太子吧。” “这有你什么事!”陆承景闻言大怒,抄起手边的玺印就往陆辞珩头上砸,“陆辞珩!你给朕滚出去,朕不想看见你,给朕滚!” 杨澈手里掌着军权,为人正直又不拉帮结派,属中立,沈明安一心辅佐太子,陆承景就是想通过赐婚的方式让杨将军也变成太子党的人,他的心思昭然若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没有人会像陆辞珩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让陆承景难堪。 钝物砸在陆辞珩头上,陆辞珩没躲也没动弹,一条细长的血线顺着他的额角流下,糊住了他的眼睛,却半点遮不住他眼中的暴戾凶恶,他咬着牙,像只狼一样死死地盯着陆承景,眼神凶狠,沈明安毫不怀疑,若是他手里有把剑,下一刻他就要弑君弑父了。 “墨儿,你是不是又想杀朕。”陆承景气得面目狰狞,在上方来回踱步,他看着陆辞珩,视线却有些飘忽,像是在透过陆辞珩看什么别的人,喃喃地重复念叨:“朕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说得轻,像是气到极致后的自言自语,只有离他最近的沈明安能听到他在说些什么。 沾了血迹的玺印滚落在沈明安脚边,那一下仿佛砸在他身上,他心里钝痛得厉害,怕陆辞珩再说出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也怕陆承景真的想要陆辞珩的命。 他跪在地上,深深俯下去,颤着声说:“臣谢皇上赐婚。” 第42章 直到从清和门大殿里头出来,沈明安都还是恍恍惚惚的。 大理寺卿卫博然走在他身侧给他道喜,还打趣说杨小姐自幼聪慧,出落得亭亭玉立。 卫博然和沈明安是同科进士,和他关系一向很好,年岁也与他差不多,但家中已经是儿女双全了。 他见沈明安兴致不高,看着远处乌云遍布的天,叹息道:“皇上这一年来一直在吃赵天师给他炼制的金丹,你这段时间不在京中或许不知道,自从吃了金丹以后皇上就不是时时清明了,有时甚至有些疯癫不认人,你这次和三王爷一起去的益州,太子又十分听你的话,皇上已经开始对你有所顾忌了,他现在在给太子铺路,所以今天才会给你赐婚,是试探也是牵制,可对你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这桩婚事无论如何都应该应承下来。” “我明白。”沈明安知道卫博然是在推心置腹地同他说这番话,可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都是陆辞珩的身影。 众多的朝臣中,只有陆辞珩在快步朝他走来,沈明安看着他走近,不自觉停下了脚步,仰着头,缓缓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他额头上那道刺眼的伤口,问他一声疼不疼。 指尖还没碰到他的脸,手腕就被陆辞珩死死抓住,沈明安手上松了劲,听见陆辞珩咬牙切齿地说:“杨将军的女儿才刚及笄,你为了太子还真要娶她?” 沈明安眼里雾蒙蒙的,慢慢垂下眼,陆辞珩攥着他的腕子把他的手往上拉,“沈明安,你看着我!” 很多朝臣都还没走,听到声响驻足往他们这边看过来,眼中带着探究和惊奇,其中不乏一些意味深长的眼神。 “三王爷这是在做什么?”卫博然挡在他们两人身前,堪堪遮住了这些朝臣的视线。 手腕被陆辞珩攥得通红,沈明安甚至觉得手上因为血液不通而发麻,他望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声音很轻:“我会去同皇上说,让他取消赐婚的。” “那你在大殿上的时候为什么要应下来?!”陆辞珩盯着他,血沿着他的下颌骨滴下,眸色狠厉,“老东西在大殿上给你赐婚,你还不是半推半就地应了?” 眼见越来越多人往他们这边看过来,沈明安躲着他的视线,用力挣开他,“你先放开我。” 他用了十足的劲,却没想到很轻松地就从陆辞珩手里挣脱了出来气,倒是让沈明安因为没站稳而往后退了两步。 腰上被人搀了一把,陆清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支支吾吾地说:“先生,有件事情,你帮帮我……” 他声音焦急,却像是心虚般不敢看沈明安,尤其不敢直视卫博然。 就是这么个软弱无能的货色,沈明安却要时时护着他,一心一意地帮他、辅佐他,陆辞珩冷冷地看着陆清识,“你一有什么事情,除了会找先生你还会干什么?” 陆清识被他说中,面色十分难看,他向来有些怵陆辞珩,一时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自陆清识过来后,他们这一处就更为扎眼,同他一起过来的还有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陆清识显然是被皇后叫了去,路上见到沈明安,便想着急忙慌地同他说上几句话。 陆清识话没说上两句,那大宫女朝陆辞珩福了福身,端庄地说:“三王爷,皇后娘娘请您同太子殿下一起过去一趟。” 陆辞珩被皇后喊了过去,临去前看了沈明安一眼,目光灼灼,如有实质。 卫博然看着他们两人离去的身影,紧蹙着眉说:“这三王爷和你到底有什么恩怨啊?我分明记得虽然他小时候脾气就不怎么好,但还是十分敬重你的,怎么现在同你关系这般差。” 沈明安双眸泛潮,按着自己忽然有些抽痛的小腹说:“我也不知道。” 似乎在东阳村的时候,他们的关系也没有这么差。 陆辞珩会在冰冷的被窝里抱着他睡给他暖身子,也会因为他一口也没吃那盆鸡肉,就天天到结冰的溪水里去给他捉鱼。 不过十几天的时间,从到上京开始,在东阳村的那些美好和温存就都一去不复返了。 卫博然担忧地看着他,“那你现在怎么打算?” “我先去一趟华兴殿。” 清和门离华兴殿有一段距离,因着小腹痉挛般细密的抽痛,沈明安走得极缓,没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歇一歇。 华兴殿的门大开着,殿门口垂荡着数条巨大的白幡布,在呼啸的风中不停飘荡,仿佛要招魂似的。 殿门口甚至没人守着,沈明安掀开门口的白布,甫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带着腥味的生肉的味道,胃里头翻江倒海似的恶心,他捂着胸口,却因为从昨天晚上一直到今天中午都没吃过,什么东西也没呕出来。 他强压着恶心,等稍稍缓过来以后才往里走,华兴殿里的格局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正当中摆着一条长桌案,桌案上是各式瓜果,还有许多鸡牛猪羊等红色生肉,桌案两旁撑着八根细长的竹竿,杆子上挂着白色的引魂幡,上面用朱砂画着些鬼画符般的字。 东南西北四角都有丹炉,丹炉旁是镇守的青铜兽,赵天师正执着拂尘在往丹炉里面加着什么。 满殿缭绕着烟雾,陆承景听到声响绕过白幡转出来,“沈太傅怎么来了?” “皇上,臣有事相商……”沈明安忍着不适行礼,顾忌地看着一旁的赵天师。 陆承景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大笑着说:“赵天师是得道的天人,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你有什么事直说就是了,不必避着他。” 沈明安踟蹰片刻,哑着声说:“臣想请皇上取消赐婚。” 陆承景显然是想起今天早朝时的场景,陡然变了脸色,声音尖利,“为什么?” “臣、臣有心仪的人……” 沈明安心跳得很快,来华兴殿之前这句话就在他心里滚过了千万遍,真正说出来后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松了下来,像是隐秘不为人知的情被剖开展在别人面前,惴惴不安中又带着点释然。 更何况眼前的人还是陆辞珩的父皇。 第43章 “朕当是什么呢。”陆承景忽地笑起来,毫无帝王威严地盘腿在蒲团上坐下,他面色青白,双颊凹陷,拉着沈明安要他坐在旁边的蒲团上,又在沈明安被他拉着走到两个蒲团中间的时候大叫起来,“这不能踩!这里是阵眼!” 沈明安小心地绕过那一处坐下,陆承景那张削尖的脸突然靠近他,眯着眼睛笑问:“沈爱卿喜欢的是哪家的姑娘啊,你说出来,朕替你做主,就是得委屈那姑娘做妾,杨小姐为妻,妻妾同娶,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沈明安绕在喉咙口的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他不敢提陆辞珩,在这时候把那些话说出来,不仅不能让陆承景取消赐婚,更会给陆辞珩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见他闪烁其词,陆承景没了兴趣,“朕看你就是想要搪塞朕,好了,就这样吧,朕看了,下个月初十就是黄道吉日,赶紧娶了,免得多生事端。” “皇上,臣已经过而立之年了,近几年身子也不怎么好,杨小姐年纪还小,臣不想耽误她……” “什么耽误不耽误的,你只要心里清楚,朕为什么要把她赐婚给你就行了。”陆承景打断了他的话,又指着鼎炉神神叨叨地说:“朕先前不是下了道寻蝉的指令吗,虽然没找到几只寒聆蝉,但是前段时间江州有人献了只金蝉上来。” “朕没想到这世上真的有金蝉,朕就快要见到墨儿了。”陆承景侧头咧着嘴,眼中带着浓重的化不开的笑,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似乎有些神志不清,“朕这几日有件大事要做,你们没什么事就不要来找朕了,有事也不要来找朕,朕要等墨儿来,朕就要见到他了……” 沈明安被陆承景赶了出来,华兴殿外大片大片的乌云,暗沉沉地铺在天上,殿门口的白幡布被狂风卷到空中,说不出的诡异。 光线差,沈明安看东西都有些看不清,他坐在马车里,一下一下地揉着自己的肚子,先前他虽然经常胃疼,但没有哪次疼得像这回这么久,等小腹的抽痛慢慢减缓了些,他靠在马车壁上缓缓阖上了眼,身心俱疲。 马车停了下来,沈明安撩开车帘,看着雨幕中沈府的门匾晃了晃神,对外头驾车的小厮说:“掉个头,去御北将军府里。” 半路上暴雨就落了下来,砸在马车外头,水汽被风吹得卷进马车里,沈明安紧了紧自己衣领。 沈明安几年前有一段时间经常去杨澈府里拜访他,近两年因为陆辞珩从西北回来了,再加上事情繁多去得便没那么勤了。 杨澈还是同以前一样,沈明安在将军府的大堂里等他,还没见到人,远远就先听见了他爽朗的笑。 杨澈跛着脚从里头走出来,“沈太傅,许久不见了。” “杨将军。”沈明安微微笑着同他颔首,“将军的脚怎么了?” “没事没事。”杨澈大咧咧地在红木椅子上坐下来,将脚搁在脚凳上,示意沈明安也坐,前倾着上半身同他道:“前几日叫我找到了一匹红棕色千里马,毛色光亮,体态也好,但那马是真烈啊,连我都驯服不了它,这不,我就驯了一天,下午就那马就把我从背上甩了下来,脚给摔跛了,等过几日我脚好了,我必定要把那匹马给驯服。” 杨澈动了动自己搁在脚蹬上的腿,偷偷望了一眼里屋的方向,拿起桌案上的茶杯呷了一口,“倒是没什么事,就是我被我夫人叨叨了好久,这几天她天天在骂我。” 沈明安不由得失笑,与他寒暄几句便直接说明了来意。 杨澈听完搁下了茶杯,“我正要和你说这事,便是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一趟。” “我去和皇上说清楚了是因为自己的问题,不想耽误杨小姐,想让他取消赐婚,但皇上没同意。”沈明安敛眉,顿了顿道:“所以想麻烦将军也能出面表个态。” 杨澈拍拍他的肩,“你放心,我杨澈的女儿她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她若是不愿意嫁,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是第一个不同意,我明天一早就去找皇上。” 沈明安松下一口气来,站在门口打算走,笑着同他道谢,“有劳将军了。” “谢什么。”杨澈笑得爽朗,又拿起茶杯送到了嘴边,“那是我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就算你想娶,我还舍不得呢……” 杨澈从椅子上站起来,他那杯茶还没送到嘴边就被闯入杨夫人一把夺了去,“杨澈!我同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喝酒不要喝酒,我就那么一刻没看着你,你又偷偷喝酒了是不是?!” 杨夫人生得浓艳,性格豪爽又泼辣,她凑到茶杯边闻了闻,揪着杨澈的耳朵说:“你可真能藏啊,茶杯里也能给你藏了酒去。” “哎哎哎。”杨澈耳朵被揪着拎了起来,连声告饶:“夫人夫人,我错了,这有外人在呢,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啊。” 杨夫人这时候才看到沈明安,她松了手,压着声音威胁杨澈,“我等会再收拾你。” 她端端正正地给沈明安行了个礼,“现在都这么晚了,外面还下着大雨,沈太傅不如在府里住一夜,明天早晨再走吧。” 沈明安连忙扶她,“晚上过来已经是叨扰将军和夫人了,还是不住了。” “杨澈性子直,脾气暴,在朝中也多亏沈太傅与他互相帮扶,今日太傅过来连杯热茶都没喝上,妾身心里过意不去。”杨夫人怪杨澈招待不周,狠狠瞪了他一眼。 杨澈也道:“雨天路滑,再过没几个时辰天就亮了,只是住一夜而已,不算叨扰。” 沈明安望着外边倾盆而下的雨幕,他的眼睛在夜里看东西模糊,再加上近一天一夜没睡,精神很不好,几番推脱之后就应了下来。 沈明安在杨府的客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杨澈盛情邀请他吃了早饭再走。 杨府的早餐异常丰盛,桌上都是扎扎实实的肉,一旁摆着马奶。沈明安太久没吃过东西,饿得心里都发慌,虽然觉得这些东西有些腥味,但还是蘸着醋吃了小半个羊肉烧饼。 刚吃下去的时候先感觉到的是饱腹感,在马车上一路颠回沈府,沈明安胃里一直都很不舒服,等下了马车,胃脘一阵痉挛,像是五脏六腑绞在一块,说不出的恶心难受,他撑着沈府门口的石狮子不断地呕,把刚刚吃的为数不多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吐到最后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了,但还是觉得恶心。 他额上都是汗,膝盖一软,缓缓滑跪在潮湿泥泞的地上,手臂上被石狮子尖锐的底石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红痕。 “先生!”柳和裕从府里头跑出来,蹲在他身边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忧心忡忡地说:“先生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沈明安把胃都吐空了,撑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努力压制着在喉咙口不断翻涌的酸水,费力地摇了摇头,嗓子都哑了,“就是觉得有点恶心。” 柳和裕让人从府里拿了一杯水给他漱口,拍着他的背嘟囔道:“那到底是怎么了啊,我昨日和范太医去城东义诊,那些有孕的妇人都没先生吐得这么厉害。” “你说……你说什么?”沈明安充血的眼睛慢慢睁大,面色像纸一样白,紧紧攥着他的手,哆嗦着唇问他:“你刚刚说什么?” 柳和裕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昨日去义诊,接诊了几个有孕的妇人……” 柳和裕的话还没说完,沈明安忽然开始浑身发起抖来,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手足无措地抚着自己的肚子,脚步虚浮地走进了里屋。 他把不明缘由的柳和裕关在了门外,颤着手搭上自己的脉。 沈家从医,沈明安从小便耳濡目染,虽然对医术不通,但还是能辨别最简单的脉象。 指尖下搏动的脉象圆滑,分明是有孕之人才会有的。 连日来的嗜睡恶心和小腹的抽痛似乎都有了解释,沈明安不自觉地吞咽了下,眼睫微微发颤,视线落在自己的小腹上,最后小心翼翼地将手放了上去。 他的小腹鼓起一个微不可觉的弧度,那里有一个孩子,很小,还不足两个月。 作者有话说: 崽崽说别的小朋友都有海星,他也想要(眼巴巴 第44章 一个多月前,他和陆辞珩还在东阳村。 他们在东阳村里只做过一次,按照时间算,这个孩子就是在那个时候来的。 沈明安那时候失明,因为眼睛看不见,成日里都觉得不安,他在床上抱着陆辞珩,完全清醒地容纳着他的进出,像是溺水的人抱着一截赖以维生的浮木。 男子很难受孕,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怀上陆辞珩的孩子。 理智告诉他,这孩子不该留,他们的畸形关系从一开始就是荒唐至极的,现在竟还要牵扯出一个无辜的生命。 可这是他和陆辞珩的孩子,沈明安舍不得。 他和陆辞珩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沈明安不到十岁便失去了双亲,这孩子是这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也是他的唯一念想。 他甚至开始想象,一个软软糯糯的小团子,若是有双和陆辞珩一样的带着浅绿的琥珀色眼睛,该有多漂亮。 他这样想着,脸上的神情也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门被人“砰”的一声推开的时候,沈明安清疏眸子里带着的温润笑意都还没来得及收,便看见了脸色沉郁的陆辞珩。 小白有几日没见到陆辞珩了,听到声响支起尾巴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着他的腿。 陆辞珩身上有很浓的熏香的味道,混杂着脂粉气息,沈明安闻了难受,他敛起笑意,皱了皱眉,“你去哪里了?” “我去哪里了?”陆辞珩踢开脚边碍事的猫,冷笑着说:“沈明安,我还没问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在府里,你倒先问起我来了?” 小白被踢得几尺远,仰在地上,纯白的毛沾了泥水,呜咽似的叫,它腿脚不便,自己翻身都翻不过来,沈明安心疼地要去抱它,还没站起来就又被陆辞珩扯着坐回了床上,“老东西昨天刚给你赐婚,晚上你就迫不及待地要去杨府,和那杨小姐双宿双飞去了?” 沈明安满心里都是小白,又被他扯得有些头晕,迟钝地开口:“……你在说什么?” 下巴忽然被人粗暴地掐着,陆辞珩抬着他的下巴,眼中一片阴霾,声调陡然变高,“沈明安你自己什么样子你自己不清楚吗,你在床上绞我绞得那么紧,你还想娶妻?” 陆辞珩弯着腰凑近他,让他不得不看着自己,不无恶劣地说:“我操你的时候你没有感觉吗,你嘴上说不要,可实际上我随便一碰你,你就焦灼难耐地喘,下面水流得到处都是,眼睛通红地勾着我,沈太傅,你玩得好一招欲擒故纵啊。” “我没有……” 沈明安从来不知道陆辞珩是这样看他的,陆辞珩的声音太响了,沈明安只觉得浑身发冷,还伴随着一阵心悸,他冷得指尖发抖,无措地撑在床上,听见陆辞珩不依不饶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还是你觉得你娶了妻就能逃离我,我告诉你你做梦,就算你娶了妻我还是一样会操你。” “别说了……”沈明安神智模糊,混乱中陆辞珩真的没说下去,而是带着浓重的情|欲覆上了他的唇,却根本不是在吻他,而是在咬他,牙齿咬在他的下唇上向外拉扯,不停地舔舐啃咬,直到咬出血来了还不肯放。 陆辞珩舔了舔他唇上渗出来的血珠,“到时候杨家的大小姐知道了你在我身下那幅浪荡样子,你说她会不会觉得你恶心?” 他轻笑着含混地说:“反正我是无所谓,就是你沈太傅清雅无双的名声全毁了。” “别说了,闭嘴,别说了……”沈明安精神压力太大,眼前控制不住地眩晕,再加上陆辞珩身上浓得化不开的熏香味道,引得他一阵一阵地反胃。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上的亵裤都已经被陆辞珩褪到了脚踝上,脚腕上一片凉意,腿根上却是陆辞珩烫热的手掌。 腿间抵着的硬物拉回了沈明安的神智,他想起肚子里的孩子,开始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气息支离凌乱,哆嗦着说:“不行,陆辞珩,真的不行,你放开我……” 香味太浓了,胃里一阵阵翻搅,沈明安用尽全力推开他,撑在床侧干呕,他早上刚吐过,胃里都是空的,什么也呕不出来。 “沈明安,你又恶心我了是不是?!”陆辞珩太熟悉他这个样子了,陆辞珩刚开始几次亲他,他都是这样。 陆辞珩缓缓松开了他,极淡漠地看着他支棱着两块微凸的肩胛骨,呕得浑身发颤,虚脱地将额头抵在床的边沿上。 门打开后又被大力甩上,沈明安紧紧护着小腹,细喘着蜷了起来。 困倦和疲惫压了满身,沈明安眼神失了焦距,渐渐被拖入沉睡。 他睡了半个时辰不到,困意都还没解,在听见柳和裕声音的时候猛地惊醒。 “先生,太子殿下想见您。” 沈明安动了动疲惫的身子,实在撑不起精神,沙哑着说:“你和他说一声,我晚些再过去。” “可是太子殿下过来了。”柳和裕犹豫着又添了一句,“他在前厅等着您。” “……好。”沈明安声音嘶哑,撑起虚软的身子应下声来,“我现在过去,你先去给他倒杯茶。” 第45章 昨日回京,何公公就说陆清识十分担心他的安危,急着要见一见他,沈明安那时候应了下来,但昨日陆清识想和他说话的时候又被皇后唤了过去,这两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沈明安忘了要去一趟东宫。 他猜想到陆清识可能是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所以才要急着见他,却没想到一进前厅便看见陆清识在焦急地走来走去,看见自己更是直直地跪了下来,急得眼眶中含着泪,“先生,你帮帮我。” “殿下……”沈明安震惊不已,陆清识身为太子在他面前跪下,他也只能掀袍跪了下来,“发生什么事了?殿下别急,先起来。” 陆清识只得自己先爬起来,再去扶沈明安,小心地开口:“先生,半个多月前春闱,有很多人到上京来赶考,然后、然后父皇让我负责今年春闱的出题和监考,我就去了,考场也是我安排的……” 沈明安见他半天说不到重点,出声安慰道:“这是好事啊,说明陛下看重你。” 春闱即会试,前一年夏秋时候乡试中举的人才会有资格参加第二年的会试,会试分三场,每场之间间隔三日举行,最后再是殿试,由皇上钦点出状元、榜眼和探花这前三名。 “可是今年第三场会试上出了点事情,有个考生夹带小抄进了试场,我没发现。”陆清识抬头看了一眼沈明安的脸色,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他在考试的过程中把小抄拿出来抄,被监考的许翰林发现了,父皇很生气,已经将他下狱了,还下令让大理寺卿卫博然严查那一场考试的所有考生和前两场会试的每一个人的答卷。” 春闱作弊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不仅对其他考生而言不公平,更是对朝廷的一种寻衅。春闱试场审查十分严苛,极少有作弊这样的事情发生,也很少会有人冒着下狱的危险夹带小抄。 往年春闱的试题和监考都是沈明安全权负责的,从未出过事,今年沈明安从益州回来被困在东阳村,春闱的时候没赶得及回上京。 看着陆清识不知所措的样子,沈明安叹了口气,“那便让卫博然去彻查,这样也好给其他考生一个交代,之后重新举行一次会试,把剩下的流程都做好,想来皇上也不会太怪罪于你……” “但考场上有一位杜姓的叫杜勒的考生,是我乳母的亲弟弟。”陆清识见沈明安没有生气,大着胆子再次开了口:“第三次会试他生病了,乳母就这么一个弟弟,她央求我,我也不能不答应,就、就安排了一个人帮杜勒替考,可是现在卫博然在彻查这件事,先生,我好害怕,你和卫博然关系好,你去同他说一说,让他不要查了好不好?” “你找人帮他替考?”沈明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生病了可以延缓考试,你是监考官,职责就是确保考试公正,你为什么要找人帮他替考?!” 陆清识眼神闪躲,“杜勒他……他不识字的。” “什么?”沈明安甚至一时理解不了他在说什么,“那他前两场怎么考的?” “前两场会试我给他透了题,让他带着事先写好的试题进了考场,第三场会试的试题是不确定的,我就只能安排了人给他替考……” “臣教了殿下十余年,就教给殿下如何利用职权之便徇私枉法吗?!”陆清识遇事犹豫不决,没有主见,沈明安一直知道,可他没想到,他教了这么多年的学生,一个国家的储君,如此不分黑白。 “不是的,先生……”陆清识被他说得面色青白交加,“如果被卫博然查到了告诉父皇,父皇一定会生气的,只要这次杜勒的事情能瞒过去,他就可以参加殿试了,殿试是我负责的,肯定没什么问题的,我都答应乳母了,先生,你帮我想想办法……” “我没办法!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担后果。”现在已经是东窗事发了,陆清识却还想着要让杜勒做官,沈明安气得连敬称都忘了说就开始训斥他:“你知道春闱的目的是什么吗?是为了为朝廷选拔人才,为百姓找一个负责任的父母官,为了百姓能安居,在遇到不公的时候能有一个人为他们住持公正。更何况会试拔得头筹的人都是要在朝中当重臣的,你居然要让一个大字不识的人来担任这样重要的官职?!” “杜勒他不是不想读书,他只是没有机会读书,但他的心是好的,他以后也一定能做一个好官。”陆清识不敢看他,“只要给他一个机会……” “凭什么要给他一个机会,就凭他是太子乳母的弟弟?”沈明安叱道:“我当年来上京赶考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考生,他考了三十六年才考中了乡试,有了参加会试的资格,提前一个月就带着家里人给他凑的盘缠,早早的来了上京,上京物价高,大冬天的他就裹着一床掉絮的棉被睡在破庙里,会试开始前三天,他收到了家里的来信,他的母亲去世了,一边是苦读三十六年才得到的会试机会,另一边是从小抚育自己长大的母亲,最终他连夜赶回了乡,为母亲丁忧三年,可他已经是近六十岁了,还有多少个三年可以等,谁来给他们一个机会?” 同是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这几个字沈明安是切身体会过来的,他当时从王家逃出来,在济华寺里挑灯夜读,冬天冷得手指上生了冻疮,蜡烛被风吹得晃眼睛,可是没办法,寺里没有油灯,他只能小心地用手护住那一簇烛火继续看书。 三年才一次的会试,对一个读书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沈明安再清楚不过,许多读书人争破头要参加科举,不仅是为了施展才能和抱负,也是因为这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方法。 若是连最基本的公平都不能确保,他们这么多年的苦读又有什么意义。 “你和我一起去见皇上,把你做的这些事都和皇上主动坦白。” 陆清识见沈明安非但不帮他隐瞒,还要他主动将事情坦白给陆承景,顿时惊慌失措,跪在地上求他,“不行,先生,我不要去见父皇!他会生气的,他会骂我的。” “起来!你是储君,怎能跪我!” 陆清识被他一吼,吓得低着头站起来。 “皇上看重你,你现在去和皇上认个罪,顶多是受些罚,还能保住你太子的位置。”沈明安气他愚蠢而不自知,更气他懦弱无能,没有担当,“这件事情不可能不彻查,否则其他学生闹起事来,皇上为了还他们一个公道也会第一个弃了你的,我就是想替你瞒下来也瞒不了多久,真到了那个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朝臣要弹劾你!” “我不去!父皇这次好不容易对我委以重任,我不能办砸,我不能让他知道,我不去!” “我和你一起去,我会替你和皇上求情的,你自己承认错误。”沈明安决绝地拽着他要往外走,陆清识张皇失措地去掰他的手。 早上刚下过的雨,这会儿天气阴沉沉的,风迷得人睁不开眼,天上的云被风吹得快速移动。 陆清识下了马车,几乎是被沈明安一路拽到了华兴殿的门口。 华兴殿门口的白幡布招摇惹人眼,陆承景背着手在大殿门口踱步,时不时心焦地往大殿里头望去,眼中失焦,布满血丝。 陆清识一路上都在试图掰开沈明安的手,不断地求沈明安不要带他去见陆承景。 待见到陆承景,陆清识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他面前。 陆承景浑浊的眼睛慢慢聚焦,不悦地盯着他们,声音尖锐,“你们来做什么?” “是为了今年春闱的事情。”沈明安松开陆清识,“殿下自己说。” 陆清识却只是一言不发地跪着,浑身筛糠一般地抖。 沈明安恨铁不成钢,替他开了口,“今年春闱的时候有一个叫杜勒的考生,在前两场会试的时候,买通考官透题,将事先写好的试题带进考场,第三场会试为了万无一失,找人替考,此人是太子殿下乳母的弟弟,因为乳母对殿下有恩情,殿下原先就知道,却默许了他这种行为,是臣没有教导好他,臣愿意与太子殿下一起受罚。” “陆清识,是不是这样?”陆承景面容扭曲消瘦,眼睛外凸,停下了脚步,瞪着眼睛侧身站着对陆清识怒吼:“朕要听你自己说。” 陆承景的样子太过可怖,陆清识从小就是被他父皇捧在手心里的,连句重话都很少听到,他何曾见过自己的父皇对自己这个样子,当下就脑子里空白一片,他害怕陆承景骂他罚他,大叫起来,“不是我做的!不是我想这样做的!” 陆清识偷偷看了跪在一旁的沈明安一眼,慌不择言道:“是先生指使我的,是先生教我这么做的!” “……殿下?”沈明安怎么也没想到陆清识情急之下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像是从来不认识陆清识一样,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小时候牵着他的手甜甜地唤他先生的孩子会变成现在这样。 无能懦弱,错而不改,谎话连篇。 他茫然地盯着陆清识,肩上忽然被陆承景踹了一脚,喉中隐隐有丝腥甜。 “沈明安,你长能耐了,方才杨澈还来找朕取消赐婚,是你去和他说的吧。”陆承景冷冷地瞧着他,心思却系在华兴殿内,不耐烦地说:“撺掇太子,违逆圣旨,朕看这太傅你也别做了,正好翰林院缺个抄书的小吏,滚吧,滚回你的沈府去,别在这儿碍朕的眼。” 第46章 华兴殿内忽地响起一阵诡异的铃铛声,像是催魂一般,陆承景瞳孔巨缩,没再管面前跪着的两人,急急忙忙地掀开门口的白布,拔腿朝殿内跑了进去。 或许陆承景根本不在意杜勒找人替考这件事情到底是陆清识做的还是沈明安指使陆清识做的,陆承景原本就对他有所顾忌,这一次沈明安拒绝赐婚再次惹恼了陆承景。 他只是缺一个对沈明安发难的机会,而陆清识把这个机会送到了陆承景面前。 “……先生。”陆清识像小时候犯了错那样扯了扯沈明安的袖子,蹲在地上想把他扶起来,给他道歉说:“对不起。” 沈明安甩开他扯回了自己的袖子,捂着肩自己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对不起先生,我刚才……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害怕父皇骂我罚我,我刚才是鬼迷了心窍才会那样说的。”陆清识跌坐在地上怔愣地看着沈明安,忽地抱住了沈明安的腿,像个孩子似的仰起头,哭着对他说:“乳母她待我真的很好很好,但我不应该找人去给杜勒替考,我刚刚也不该把责任推卸给你的,对不起先生,我知道错了。” “殿下起来吧。” 沈明安从来没有一刻对陆清识这般失望过,失望一点一滴累积,在今天斩断了他和陆清识之间的情谊,沈明安视线垂下来,落在他身上,眸子里满是疏离和冷淡,“臣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太傅了,也不是殿下的先生,殿下以后若是有什么事也不必来找臣了。” 他说着抽回了腿,没再管陆清识,转身往宫门走去。 身后陆清识哭着喊他先生,沈明安脚下顿了顿,却没有任何停留。 - 陆辞珩从沈明安府里出来后去了杨府。 他昨日和陆清识一起被皇后叫了过去,被迫在宫里宿了一夜,第二天就听宫里的小宫女嚼舌根,说起沈明安和杨澈女儿的婚事,还说沈明安前脚刚被皇上赐婚,后脚就深夜去了杨府,在杨府住了一晚,怕是两情相悦,好事将近。 陆辞珩像是被人按头灌了一缸醋一样,当即到沈府去找沈明安说了那些昏话。 出了沈府被冷风一吹,想起沈明安苍白的脸色,却是生出了些后悔,但一想到沈明安恶心他恶心到干呕,不肯让自己碰他的样子,又觉得他活该。 陆辞珩想去找杨澈,至少先说服杨澈别把女儿嫁给沈明安,但没想到他到了杨府,杨澈和杨夫人都不在,只见到了他们的女儿杨漪。 杨漪是杨澈的独女,十几岁的小姑娘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襦裙,杏眼圆脸,很是娇俏,性格估计是随了杨澈,不像别的同年龄的姑娘那般内敛,完全不怕生人。 杨漪第一次见陆辞珩,也知道他是三王爷,对他讲话依旧丝毫不客气:“爹爹和娘亲进宫去见皇上了,家里没有茶,昨天爹爹用茶杯偷喝酒被娘亲发现了以后,娘亲就把家里的茶杯都藏起来了,你要等就等着吧。” 陆辞珩懒得和她计较,“杨将军他们去找皇上做什么?” “这我哪知道。” 陆辞珩和一个小姑娘没什么话好讲,他坐在大堂里等,杨漪一双乌黑的眼睛一直装作不经意地往他这方向瞟。 杨澈和杨夫人回来的时候已经近黄昏了,陆辞珩等了近两个时辰,等得心焦。 杨澈是被杨夫人扶着进来的,满面愁容地说:“皇上现如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华兴殿乌烟瘴气的,我看着都瘆人。” “再怎么说皇上也是答应了咱们。”杨夫人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不是你常说的吗?” 杨澈边进门边摇着头叹了口气,在看到陆辞珩的时候眸子都亮了起来,“三王爷怎么来了,可是又寻得了什么好马?” “还想着马呢你!”杨夫人往他后脑勺上拍了一掌,干脆松开了搀着他的手,“你这脚还想不想好了?” 陆辞珩精于骑射,当年为了和杨澈交好,时常来他府里和他探讨马术,也曾赠给他过几匹千里马,以至于杨澈一见到他就以为他是来说这个的。 杨澈脚上有伤,被自己夫人一拍,捂着头“哎呦”一声,一时站立不稳,陆辞珩连忙伸手去扶他,“好马自然有,近日有匹头细颈高的汗血宝马,过几日我给将军送过来,只是今日来,是另有事要和将军说。” 杨澈被他扶着,另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往前走,将他扶到椅子上后,陆辞珩在另一侧的红木椅上坐了下来。 杨夫人背对着他们挡在杨漪面前,压着声音说:“进去进去,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盯着人家做什么?” “娘。”杨漪从她身后探出个脑袋来,“那个穿黑衣服的长得好好看啊。” 杨澈转头,饶有意味地看了一眼自己女儿和站在陆辞珩身后的李行远,他眼中带着笑意,状似威严道:“漪儿,听你娘的话,快回屋子去。” 杨漪不情不愿地被杨夫人推着往里走,一向不苟言笑的李行远慌乱地和她错开了视线,虽然还是抱着剑冷冷地站着,耳朵却不知不觉红透了。 “将军。” 陆辞珩这一声让杨澈收回了视线,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三王爷,你说你说。” 陆辞珩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立场开口,他斟酌了下道:“我今日过来,其实是想让将军再好好考虑下杨小姐的婚事。” “不用考虑了,我刚才和夫人去找皇上说的就是这事。”杨澈道:“昨日沈太傅来找我说想取消赐婚,正巧我也是这么想的,今日便去找皇上说了,皇上默许了。” “沈太傅昨日来杨府……是说取消赐婚的?”陆辞珩有一瞬间的失神,“那他昨晚为何要留宿?” “我请他留宿的啊,我看他精神不怎么好,天晚了,外面又下着大雨,就请他住了一晚。” 沈明安这段时间来确实一直精神都不好,从东阳村回上京一路上时常困乏得连眼睛都睁不开,陆辞珩上午去找他,看见他手搭在小腹上,眼中是不曾对他有过的柔软神情,还以为他是在想杨小姐,顿时觉得理智都被烧没了。 陆辞珩那些话没过脑子,他太了解沈明安了,知道什么是他受不了的,于是专挑最伤人的说来刺激他。 短短几句话,说得沈明安脸色惨白,浑身发颤,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 陆辞珩想到他那个样子便后悔不已,他变了脸色,想站起来和杨澈辞别,还没开口,肩上被杨澈用力拍了两下。 杨澈语气中带着嘉许和欣赏,“三王爷对沈太傅如此上心,也不枉他当年几次三番找我,托我找人在军中多关照你。” “你说什么?”陆辞珩霍的站起来,脸上神色难辨,难以置信地说:“不是他想支开我才和皇上提议让我去西北的吗,他怎么会找人在军中关照我?” “是他提议的啊。”他的反应太大,杨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当时你在朝中拉拢官员被人弹劾到皇上面前,皇上对你起了杀心,沈太傅在华兴殿跪着求了一夜,才让皇上松口没将你下狱,而是下了道圣旨让你随军出征去西北。” 杨澈蹙了蹙眉,“当时沈太傅来找我商议对策,我原本同他说让你去西南,西南那边战事没那么紧,不像西北那么危险,但因着那边是大夏,几番权衡之下还是说让你去西北更好些,但他怕你有危险,他在军中也没什么认识的人,就托我找人在西北军中多护着你些,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和我说过。”陆辞珩喉中酸涩,他张了张嘴,半天才说出话来,“我当时、我还那样对他。” 沈明安想尽办法一心护着他,他却掐着沈明安的脖子把他抵在宫柱上质问。 “因为你的身份不好向人透露,我当时是让部下去找的人关照你,找的都是你同行同伍的人,其他人我没什么印象了,有个姓刘的伍长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为了妻女攒银子一口就应下来了。”杨澈顿了顿,唏嘘道:“每个月都给了他一些银两吧,后来他战死沙场,我就想着多给些银子照拂他的妻女,遣人去了江州才知道,他的妻女早在十余年前的饥荒中就饿死了。” “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从他到西北时,刘伍长便待他十分好,他脾气倔,校尉罚他不让他吃饭,他就真的几日都不肯吃饭,是刘伍长来劝说他,偷偷把干粮分给他;他受了鞭刑,是刘伍长帮他涂的药;甚至到最后,刘伍长也是因为替他挡了一箭才丢了性命的。 可陆辞珩一直以为那是刘伍长人好,却不知道他是受人所托才对他百般照拂。 “其实一样是从军,西南更好些,但西南那边主要是大夏的一些余孽在流窜,沈太傅说再怎么也不能让你去打大夏……” 陆辞珩心脏仿佛被紧紧揪住,胸腔里尖锐地疼,他又愧又悔,声音哽在喉头,涩声道:“大夏不是二十余年前就被我们灭国了吗,为什么不能让我去打大夏?” “墨妃不就是大夏人吗……”杨澈忽然停了下来,没再继续说下去。 “墨妃是谁?” “他……”杨澈眼神忽闪,忽地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起来,“我看这时间也不早了,三王爷若是没什么事便回去吧。” 第47章 华兴殿外风声大作,将门口的白幡布生生吹落,有好几块都绕在一起,被风吹得错乱纷飞。 间或响起几道闷雷,乌云遍布,低得像是要垂到地上。 殿里头暗沉沉的,偌大的宫殿里没点油灯也没燃烛火,只有摆满贡品的桌案前放着一个火盆。 火光明明灭灭,火焰卷起黄纸在火盆上方燎尽。 满殿都挂着系着铃铛的红绳,一条一条地交杂起来,在空中低低地垂荡,间或还系着几把桃木剑,被触碰到后牵连到所有的线,空旷的大殿里响起灵异诡谲的铃铛声,伴随着赵天师诵念经咒的喃喃声。 这些东西又挡视线又挡路,陆辞珩在黑暗中烦躁地把它们扯了下来。 他用力一扯就扯掉了大半,半个殿内的铃铛都被他给扯落在地,铃铛在地砖上四处滚落,发出此起彼伏的脆响,穿着一身明黄龙袍的陆承景却像是听不到似的,只聚精会神地盯着长桌案的上方。 陆承景这段时间几近疯癫,连上朝时都要穿着道袍,披头散发地打坐,今日却是好好打理过,穿上了许久未穿的龙袍,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端端正正地戴着冕旒,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僵立在那里,局促紧张地搓着手,眼中带着期待看着上方。 陆承景根本没发现陆辞珩进来,反倒是在一旁施法的赵天师抬眼向他看了过来,视线却没任何停留。 赵天师一身华贵的月白锦袍,但他身材短小,锦袍下端长出许多,松松垮垮的,看上去十分不协调。 他脚边摆着一只金蝉的蝉蜕,脸上戴着一张涂抹着红漆,青面獠牙的面具,一手举着桃木剑,一手拿着铃铛,单腿站立在桌案上,毫无章法地摇铃。 随着他手腕的快速抖动,铃声渐紧,一声声又短又紧促。赵天师忽地扔下桃木剑,从怀里取出一支火折子,伴随着欲催人魂的铃铛声,他从口中吐出一口酒,酒液喷射,将火光吹出一条直线,霎时间点亮了桌案上摆的几十根蜡烛。 烛火亮起的一瞬,陆辞珩看见了华兴殿内的一切—— 赵天师身后挂着一副八尺有余的巨幅画像,画像上的男子一头乌发高高束起,穿着一身淡色锦袍,压迫感十足。 桌案下方的地上摆着一口棺材,棺材周边还有泥土,像是刚从泥里起出来的,棺材的盖板被掀在一旁,板钉突出在外面,棺材里面是一具被摆着坐姿的森森的白骨架子,虽然骨架纤瘦,但很明显这是一副男子的骨架。 而赵天师身上的衣着,很明显是仿照着这个画中的男子穿得,但画中的男子气质清贵出尘,一双摄人心魄的琥珀色眸子带着绿色,仿佛会说话似的,在画中也依旧勾人心弦,明明冷艳不可方物,却并不俗气,只会让人感觉是一种十分凌厉的美。 同样的衣服穿在赵天师身上,只显得他东施效颦,不伦不类。 烛火亮起的同时,赵天师停下了手里摇着的铃铛,就着单腿站立的姿势坐到了桌案上,忽然像是被鬼魂附身了一般,原本粗粝的嗓音完全变了,低低地唤了一声,“承景……” 这声轻唤中清雅却带着傲气,但赵天师面具下的嘴却丝毫未动,应该是他用腹语所说。 “墨儿,你还是不肯来见朕吗?”陆承景魔怔了似的,眼中浑浊,痴痴地俯下身来,趴在棺侧,颤着手去抚上棺材中呈坐姿的白骨架子的脸。 “承景。”那清凌凌的声音中带着蛊惑,“我上次同你说的事情你去办了吗?” “朕去了!朕已经下令把上京的道观都给封了,只留下了城东的那家知雨观,观里面也按照你说的,给八仙的供像都塑了金身,整个观都翻新了,柱子都是金的,瓦片也是金的,朕都按照你说的去做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来见朕……” “我不来见你,是因为你周围煞气太重了。你的那些朝臣,以及和朝臣同住的人,有许多是七月生的吧,七月十五中元节,万鬼出没,阴阳无序,这个月生的人,他们的血都不干净,满是煞气,要将他们都杀了,都杀了来祭我……” 这声音一步步牵引着陆承景,在空荡的殿中轻轻回响,陆承景将棺中歪着的颅骨扶正,眼神流连痴迷地从那白骨的肩骨和背脊骨上一寸寸抚过去,“好、好……朕都听你的。” “我当时死的时候血是一点点流尽的,他们祭我的时候也要让他们的血一滴滴流干净,知雨观是福至天赐之地,最干净了,把他们的血都放在知雨观的八仙供像前涤荡干净,这样你身边便没有煞气了,我就能来见你了。还有赵天师,他是得道高人,多亏了赵天师,我才能这样和你说上话,你得好好感谢他,永元大街上有一套宅子,是风水宝地,最有利于他修炼,你可赠予……” 殿中空荡回响的声音戛然而止,坐在桌案上的赵天师错愕地看着自己胸前插着的桃木剑,伤口处的血在一点点往下淌,他抬头,沿着剑身向前看去,看见了满脸凶煞的陆辞珩正握着那把桃木剑,而桃木剑的顶端刺入了他的心脏。 赵天师至死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的身体软软地歪倒下去,脸摔到桌案上,面具下的眼睛圆瞪着,死不瞑目。 桌案上的东西被他软倒的手扫落下来,一同扫落的还有桌案上摆在檀木盒子里面的金蝉蝉蜕。 眼看金蝉蝉蜕就要掉进火盆中,陆承景不顾卷起半丈高的火舌,徒手从半空中抓住那金蝉蝉蜕,转瞬他的手面上便被烫得皮肉翻卷,发黑发焦。 可他却似乎无知无觉般,只紧紧护着手里的蝉蜕。 抓起蝉蜕之后,陆承景转身,看见了站在他身后双目赤红的陆辞珩。 “墨儿……”陆承景那双浑浊不堪的眸中流露出欣喜,他看着陆辞珩,喃喃地说着,“墨儿,朕不该拿链子把你锁在殿里,逼迫你囚禁你的,朕错了……” 陆辞珩脑子发蒙,隐隐有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滋长,他暴躁狰狞地揪起陆承景的衣领朝他吼:“老东西,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我是谁!” 陆承景眼中欣喜和悲怨交杂在一起,他戴着冕旒,面前冕旒的珠子倏地碰撞在一起,陆辞珩看不真切他的脸。 “陆辞珩,怎么会是你……”陆承景痴痴呆呆的眼睛慢慢聚了神,他低下头,看见了胸前被刺中,穿着一身染血白衣死在地上的赵天师,瞳孔巨震,悲痛欲绝地唤了一声墨儿,像是突然疯了一般,抬起双手环在陆辞珩的脖子上,手下突然用力收紧,“陆辞珩!是你害死了他,朕杀了你!如果不是墨儿生了你后朕给他解了锁链没看住他,又怎么会让他寻了机会死在朕面前!” 陆辞珩觉得荒谬又不可思议,如果不是陆承景一直都想要他的命,七年前他就不会去西北,他也不会误会沈明安误会了这么多年。 可陆承景要杀他的原因,竟然是因为这个。 他缓缓扭过头,画像上的人和他长得有六七分像,除去那种冷艳的气质,陆辞珩的五官和他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特别是那双带些浅绿的琥珀色眼睛。 陆辞珩自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母妃,打他有记忆开始,他就是在冷宫中长大的,周围的所有人都讳莫如深般从来不会提起,他就一直以为自己的母妃是哪个被陆承景一时兴起后宠幸的小宫女。 他没想到,生他的人是一个男子,而他第一次见他的父妃,竟然是在这般场景下,见到了一副画像和一具白骨架子。 脖子上被掐着的力度越发大,陆辞珩咬着牙,他手上蓄了力,握着拳头死死地朝陆承景脸上打去。 陆承景猝不及防,脸上霎时高高肿起,被他打得伏在地上吐出了一口血。 血液有些滴撒在棺材中的白骨上,陆承景慌忙地用袖子去擦拭。 “人都已经死了,你现在这般惺惺作态给谁看?!”陆辞珩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照着他的脸上又是一拳。 这殿里除了已经死了的赵天师,就只有从头到尾站在一旁一声不发的张凌。陆承景无援无助,像被宰杀的畜牲一般瘫软在地上,陆辞珩忽然产生了一种报复性的快感。 陆承景匍匐着爬到棺材边,攀着棺材的边缘,机械地重复给白骨擦血的动作,像是已经完全失了神智,声音像是烟熏过一样的嘲哳,自顾自地说:“你是不是还在怪朕灭了大夏,朕错了,朕知道错了,墨儿,朕不做这个皇帝了,你回来好不好……” 陆辞珩从他破碎又混乱的语句里拼凑出了当年陆承景和冉墨之间发生的事。 大夏是西南的小国,物资匮乏,地广人稀。 土地虽辽阔,但多是松软的黄沙地,极度缺水,粮食作物都很难在这样的地里扎根,大夏人为了生存活命,只能到边境抢夺食物。 陆承景年轻时候志在四方,亲自领军御驾亲征,铁骑踏遍中原,对屡次来犯的大夏自然毫不留情,那一仗正对上年迈的大夏王,一举斩杀了数位大夏将领,大获全胜。 大夏王被他一支毒箭射在了腿上,废了一双腿。 年轻气盛的陆承景不为赶尽杀绝,只为立威,要大夏永远臣服脚下,打了胜仗后便意气风发地回朝。 年节各国进贡,大多是一些俗气的珊瑚珍宝,只有大夏进贡了一个美人。 美人穿着半身的绸衣,只堪堪遮住了胸前的一半,另外半边瓷白的胸裸露在外,胸前的一点红在金饰和泛着光泽的细小珍珠串下若隐若现,腰间华贵的腰带掐出一段细窄的腰身,白嫩手臂上系着的鲛绡丝带随风飘起。 他不声不响地站着,像是石窟壁画上雌雄莫辨的仙人,一双带着浅绿的琥珀色眸子格外摄人,美得凌厉而张扬。 陆承景对他一见钟情。 冉墨刚开始的时候表现得很温顺,对陆承景予取予求,任由陆承景在他身上无度的索取,他对所有人都傲,眼高于顶一般对他们不作理睬,唯独会在陆承景面前软下身态来。 陆承景越陷越深,封他为墨妃,每日下朝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他,想尽办法让他开心,只为博他一笑,却没想到一日情到浓时,冉墨骑在他身上,一刀扎进了他的胸膛,陆承景翻身制住了他,他派人去彻查,才知道冉墨是大夏王的小儿子,大夏多年来本就日渐衰颓,自大夏王被他废了一双腿卧病在床后,大夏内部明争暗斗,朝臣离心,更是苟延残喘,眼看就要分崩离析。 冉墨是来为父亲报仇的。 原来之前的都是虚情假意,百般柔情都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陆承景恼羞成怒,一举灭了大夏。 冉墨太傲了,他原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来刺杀陆承景的,刺杀不成就一直想死。冉墨对他没有情谊,但陆承景依旧舍不得他死,为了防止他自尽,拿了根链子把他锁在床上。 冉墨生陆辞珩的时候,陆承景不在宫里,冉墨一个人艰难地生下陆辞珩。 陆承景推开殿门的时候,满殿的血腥味,床上被褥上都是血。 陆承景心中巨震,颤着手给他解开了锁链,叫来了太医。 他抱着冉墨给他喂药,给他看他们的孩子,冉墨睁开眼看了陆辞珩一眼,对陆承景说把孩子抱走,他想睡了。 这是他对陆承景说的最后一句话。 陆承景抱着陆辞珩,把他交给了乳母,再回来时冉墨面色苍白,睡得很熟,他趴在冉墨的床头睡了一夜,第二日掀开被褥去握冉墨的手,却发现他的手腕上一道血红的豁口,旁边是药碗破碎的瓷片,他的血是一滴滴流尽的。 陆辞珩的眼睛太像冉墨了,陆承景只要一看到陆辞珩就会想起冉墨要刺杀他时候的样子,又觉得是不是冉墨没生陆辞珩就不会死了。 陆承景害怕冉墨的死,刚开始几年特别恨他,到老了又希望他能再活过来,陪他说说话。 第48章 天快要下雨了,沈明安从华兴殿出来后看了看阴沉的天气,折回马车里去取了把伞,掉头走去了太医院。 今日休沐,太医院的太医少,但范太医作为太医院院使是必须要在太医院里头当值的。 沈明安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刚走近就听到了范太医怒气冲冲的声音,“半枝莲和半支莲是两种药材,这两个你为什么总是搞不清楚?!你学医以后是要治病救人的,你现在错了我不过是骂骂你,若是到时候你给人看病抓错药写错药那就是一条人命!” “你这脑瓜子能不能不犯迷糊?”范太医气得拿起医书敲柳和裕的脑袋,“我都教你这么久了你还错!” 柳和裕低着头挨训,一句话也不敢多说,默默地将写错药材名称的纸从装药材的盒子上撕下来,贴了另一张上去,他转身的时候看到了沈明安正走进来,看到救星般唤了他一声“先生”。 范太医见沈明安走近,用手推了推柳和裕,“好了好了,回去吧,沈太傅都来接你了。” 柳和裕是今日午后被范太医叫到太医院来帮忙整理药材的,他这几年里都跟着范太医学医,一般沈明安若是正巧在宫里,有空便会来接他一同回去。 沈明安和范太医颔首示意,“范太医不必称我太傅了,皇上今日刚贬了我的官。” 范太医讶然道:“这……怎么会?” “惹恼皇上了。”沈明安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肩上疼得厉害,能不能麻烦范太医帮我看看。” “好,你先坐。” 范太医把手上医书放下,让柳和裕帮忙将沈明安肩上的衣服解开,沈明安肩窝下方一大片深色的青紫,中间有些肿胀,在瓷白的肌肤上看上去十分明显,柳和裕刚看到时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范太医能做到太医院院使的位置,医术自然不必说,他只看了一眼,便蹙着眉道:“这是被人踹的?” “嗯。”沈明安垂着眸子声音几不可闻地答了声。 “肿得太厉害了。”范太医在他肩上青紫的周围轻轻按了按,查看的时候还不忘和柳和裕说肩膀上有哪些穴位,“这里是中府,在正中线旁边六寸的位置,咳嗽胸痛的时候可以按压或者用银针刺穴来缓解,中府上方是云门穴……” “我记住了,范太医,你快给先生开点药吧,我去抓。” 范太医给沈明安将肩上的衣服拉起来,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对他道:“我给你写张活血化瘀的单子吧,煎了吃几日便好了,你自己当心着点就行。” “活血化瘀的药……我现在可能不太能吃。”沈明安按着肩,抿唇道:“能冰敷吗?” “可以,只不过现在天气还没暖起来,冰敷会更难受,而且好得慢。”范太医拿出脉枕,示意沈明安把手放上来,“我给你诊诊脉,能吃最好还是吃药。” 沈明安迟疑许久后才将手放在了脉枕上,范太医不确定般给他切脉切了两三次,末了收回手,紧皱着眉头问他,“太傅知道?” “……知道。”沈明安心慌意乱,也没再纠正范太医对他的称谓,又忍不住问:“这孩子怎么样?” “挺好的,快两个月了,就是你这身体底子差,可能要遭点罪。”范太医重新拿了一张纸给他写药方,“活血化瘀的药千万不能吃了,还有你之前不是经常发烧,三王爷来我这儿替你拿药吗,那药也别吃了,对孩子不好。” 他把药方拍在一旁呆立着的柳和裕身上,“给你家先生抓药去,可千万别抓错了。每日一副,饭后吃,没了再来太医院拿。” “什么孩子?”柳和裕都反应不过来,抓着药方看看范太医又看看沈明安,不可思议地说:“先生,这是……安胎药?” 沈明安避而不答,只温声对他说:“去抓药吧。” 看着柳和裕进了药房,沈明安犹豫了下说:“这事还望范太医帮我瞒着点。” “好。”范太医在宫里行医几十年了,这种私事既然沈明安不说他也不会多问,但出于好心还是嘱托他道:“只是之后月份大了也是瞒不住的,要是有什么事就让和裕来太医院里找我。” 沈明安撑着伞从太医院里走出来,走了几步发现柳和裕没跟上,往回走到他身边给他撑伞,刚走近柳和裕就红着眼睛问他:“孩子是不是三王爷的?” 沈明安眉目低垂没回他,柳和裕就知道他这是默认了。 “我就知道,他一天到晚来找先生发疯。”他把手里的药往沈明安怀里一塞就想跑进雨幕里,“我去找他去!” 沈明安拽住他的手把他拉了回来,“别告诉他。” “这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先生你今天早上都难受成那样了,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陆辞珩? 沈明安失神地想起今天早上陆辞珩来找他时掐着他的下巴时的样子,陆辞珩说他表里不一、不知羞耻,说他在床上放荡淫贱,像骂秦楼楚馆里的小倌那样骂他,沈明安只要一想起那些话就连自己都厌弃自己。 更何况陆辞珩曾说过他不喜欢孩子。 第49章 范太医说安胎药要饭后吃,沈明安就强迫自己吃了点东西,饭后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忍着反胃几乎是把药给自己灌了下去,喝下去没过多久又尽数呕了出来。 反胃恶心的感觉不好受,他今天从早到晚折腾了一整天,体力过分透支,浑身都疲倦乏力,胃里有很明显的灼烧感,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外面风声雨声凛冽呼啸,狂风卷着暴雨拍打门窗,间或响起几声雷响,沈明安过了很久才有了些模模糊糊的睡意。 风雨太大,房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了一条缝,沈明安裹在被子里刚有了些暖意,原本不想下床去关门,但本来在屋子里团成一团熟睡的小白忽然跑到了门口,对着门口凄厉地叫,抵触般弓起背脊不安地在门边打转。 沈明安不知道它这是怎么了,只得披了件薄衣下床,走到门边蹲下身去安抚它,小白被他一下一下地抚着背脊,渐渐乖顺了下来,但还是拖长尾音叫唤。 雷鸣阵阵,沈明安想把半掩着的门关上再把小白抱回窝里去,忍着晕眩去关门时看到门口有团黑影,他眼睛看不清,把门拉开了些,才发现门口站的是辨不清脸色的陆辞珩。 天边一阵电闪雷鸣,将陆辞珩脸上照得惨白,他眼中神情复杂难辨,手指握拳的关节有些肿起,身上的衣服也有几处被撕破了。 陆辞珩的样子比早晨来找他说那些话时更可怖,沈明安眼睛微微睁大,精神紧绷着,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下一刻却被陆辞珩紧紧抱进了怀里。 陆辞珩的怀抱温暖潮湿,他背后的衣服上都被雨拍打得湿了大半,像是已经在他门口站了很久,沈明安浑身僵硬地被他紧紧箍着抱在怀里,下意识地想挣开,反而被他抱得更紧,过了很久才听到陆辞珩低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当年你说我不该待在上京,那为什么要让我去西北而不是西南?” 沈明安心里一紧,一时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来回他。 “我……我想支开你,西北那边比西南离上京更远,所以才让你去西北。”沈明安违心地说出这些话,尽力让自己声音听上去没那么慌乱。 陆辞珩既然已经误会他当时是因为厌恶他不想见到他才让他去的西北,沈明安索性就编了一个蹩脚的理由想要含糊地带过。 但那时候陆辞珩死死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抵在宫柱上的时候用的力道太大,沈明安到现在都还记得那种呼吸不畅、濒临窒息的感觉,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察觉到陆辞珩环在他肩膀上的手动了动,担心陆辞珩下一刻就会暴怒,有些害怕地闭上了眼。 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在他身上,陆辞珩连生气愤怒都没有,他只是克制隐忍地吻在他脸上,涩声说:“沈明安,你怎么还是想瞒着我呢。” “你想让我以为老东西没有那么不喜欢我,没有恨我恨到时时都想让我死,想帮我维系我和他之间那点不绝如缕的亲情,哪怕我误会了你你也不解释。”陆辞珩声音萧索,“何必呢?老东西都已经疯了,他神智不清地喊我墨儿,还扬言说要杀了我。” 沈明安一怔,忽然明白过来他今天晚上如此反常的原因,旁敲侧击地问他:“冉墨的事情……你知道了?” “嗯。”陆辞珩情绪低沉,用尽全力把他抱在怀里,像是无家可归的人抓着最后一点光亮,用冰凉的唇去贴他的脸颊,“你说,他们没有一个人喜欢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沈明安徒劳地张了张唇,却说不出任何安慰他的话,他没再挣动,而是缓缓抬起手,笨拙地一下一下抚摸着他被雨淋湿的头发,由着陆辞珩向他索吻。 虽然没有回应他,但也没对他有任何抗拒。 “明安。”陆辞珩的唇很凉,轻柔地覆在他的唇上,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的膝盖还疼不疼?” 沈明安轻轻地摇了摇头,陆辞珩悔恨又心疼,边吻他边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陆辞珩记得,七年前他生辰那晚,他在国子监里等沈明安给他做的寿面,那时候他和沈明安的关系已经很差了,可他白日里去厨房时看见沈明安在揉面,他就以为不管怎么说,沈明安都还记得他的生辰,那碗面也一定是做给他的。 可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沈明安,后来实在忍不住就跑去厨房想找他,到了厨房却只看到揉了一半就被匆匆丢下的面团孤零零地躺在杂乱无章的桌子上。 陆辞珩在厨房里睁着眼睛等了整整一夜,到天蒙蒙亮时沈明安才从外头回来。 沈明安揉着膝盖连走路都十分艰难,还想着要到厨房来给他把没做完的面做完,可陆辞珩当时只觉得气愤,子夜已过,他的生辰都已经过去了,这面还算什么寿面。 那一日过后没几天,陆承景就下了圣旨让他去西北,陆辞珩一直怪沈明安没替他求情也没来送他,却没想到如果不是沈明安护着他,他早就已经被陆承景下狱,而沈明安的膝盖跪伤,或许根本不是不愿来送他,而是不能来送他。 他今日在沈明安的房门口几次想推门进去抱住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同他说,如何面对他,于是在他房门口犹豫徘徊了近一个时辰,身上都沾着外头的水汽和寒意,沈明安只披了一件薄衣,被他抱在怀里太久,冷得打了个喷嚏,陆辞珩反应过来,将他抱到了床上。 陆辞珩在床边坐下,想倾过身去给他盖被子,沈明安却想起了早上时的情景,背脊抵在床头的墙上,慌乱警惕地看着他。 陆辞珩手顿在半空中,声音滞涩:“……我不碰你。” 沈明安听了他这句话,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了下来,自己盖着被子躺了下去。 陆辞珩心中刺痛,沈明安不愿意的,他没有哪次是愿意的,陆辞珩最疯的时候是刚从西北回来那会儿,那段时间他刚知道自己之所以去西北的缘由,和沈明安的关系最僵,又食髓知味,他让沈明安跪在床上,拽着他的头发迫他张口,以此来报复沈明安,满足抚平他心中的暴虐和恨意。 沈明安喉咙口浅,陆辞珩却没有丝毫顾忌,弄得沈明安喉咙口撕裂发不出声,吃东西时连吞咽都很困难。 只有在东阳村那一次,东阳村那次沈明安异常乖顺,甚至还会笨拙生涩地回应他,可陆辞珩知道,那是因为沈明安失明后没有安全感,才会如此一反常态。 之前沈明安被他弄得狠了还会骂他或是打他一巴掌,到现在更像是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甚至就在刚才,陆辞珩抱住他的时候还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瑟缩了一下。 陆辞珩在他身边躺下,揽着他的腰,手轻轻搭在他的小腹上,沈明安刚放松下来的身子忽地又僵硬起来,伸手覆住陆辞珩放在他小腹上的手,轻轻用了点力度抓住了他的手。 “明安。”陆辞珩放柔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带着些试探和讨好,“我不逼你了,你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沈明安没应,手上却卸了力,只是同陆辞珩的手一起搭在自己的小腹上,随着呼吸逐渐平缓,整个人都依赖性地靠进了他怀里。 第50章 沈明安半夜被饿醒了。 肚子里的孩子闹腾,他这几日里吃下去的东西基本上都吐了出来,睡了没多久就饿得胃疼。 沈明安动了动身子,他还是被陆辞珩紧紧抱着,陆辞珩的手从他的臂弯下穿过,将头埋进了他颈间,感觉到他的动作,脑袋无意识地蹭他。 外面雨滴有规律地落在屋檐上,沈明安懒怠地窝在他暖融融的怀里,其实并不想出门。 但实在是太饿了,饿得他头晕发慌,沈明安从床上坐起来,抱膝坐着缓了一会,放轻动作越过睡在外侧的陆辞珩下了床去找油灯。 屋里伸手不见五指,沈明安本就视物不清,靠着记忆去摸桌子,不小心碰倒了屋子里的屏风,屏风轰然倒在地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 “明安?”陆辞珩从睡梦里惊醒,几步过去抱住他,见他没事才松了口气,惊魂未定地说:“吓死我了,你怎么了?” “我有些饿,想去厨房找点吃的。”沈明安咬着唇,歉意地说:“抱歉,把你吵醒了。” “我本来就没睡熟。”陆辞珩把桌上的油灯点上,眉眼柔和下来,“外面下那么大雨,你别出去了,等会又该病了。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陆辞珩的声音平和,见他不说话,生怕他不答应似的问:“粥喝吗?或者我去给你煮碗面?” 他的示好太明显,沈明安有些无所适从,怔忪片刻后道:“……都可以。” “好。”陆辞珩像是犯错的人得了赦免一样,欣喜地噙着笑在他额上亲了一口,“那你先坐一会儿,我等会给你端过来。” 直到陆辞珩出门沈明安都有些失神,他抽了本书来看,不知不觉看了许久,灯里的油都燃去了大半。 饿过头了倒也没那么饿了,但陆辞珩一直没回来,沈明安皱着眉看了看外面瓢泼的大雨,撑了把伞去厨房里面找他。 小厨房里灯火通明,沈明安远远就看见陆辞珩在里面忙忙碌碌,他收起伞推开门进去,陆辞珩扭头,在看到沈明安时连忙转过身来,将手背过去,偷偷地把面团往身后藏了藏,确保沈明安看不见以后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陆辞珩袖子和脸上都沾满了白花花的面粉,沈明安想到他小时候堆雪人时,滚在雪地里再站起来时也是这副模样,不禁有些莞尔。 一晃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沈明安走到他近前,仰起头用指腹抹去他脸侧沾到的大片面粉,眼中染上笑意,“你会揉面吗?” “我会的,揉个面而已,我怎么可能不会。”陆辞珩想给他做一碗好吃又好看的面,没想到直接败在了第一步。 他打定心思绝不能在沈明安面前丢人,把手上黏糊糊的面粉往自己衣服上擦了擦,“你先回房间,我马上就做好了……” 陆辞珩推着沈明安往外走,他身后长桌上的一片狼藉就无处可藏,完全落入了沈明安眼里。 桌上大大小小足有十几个面团,但没一个是好的,有几个因为太硬而干裂开来,还有的因为水加得太多,摊在砧板上又湿又黏的好几团。最惹眼的是一旁放在碗里的煎蛋和胡萝卜,都被切成了花里胡哨的桃形。 沈明安失笑,娴熟地将面粉倒入碗中,将少量的水加入了面粉中央,用筷子将水和面粉不断搅拌成面絮状,又逐次地把水加进去,之后将开始用拳头把面揉起来,很快面团就在他手下成了形。 他将面团放在一旁醒了会后拿过来继续用手掌搓揉,耐心地同陆辞珩说:“面团刚成型的时候很硬,可以将它在一旁放片刻,再揉起来就会很好揉了。” 沈明安边说边给他演示,忽然被人从身后环住,陆辞珩照着他的样子揉面,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去触碰沈明安,气流拂过他的耳侧,“是这样吗?” “嗯。”沈明安连呼吸都和他互相交错起来,心猿意马地放缓了动作,站到了一旁。 陆辞珩学东西快,沈明安提点了几句,他揉完面团以后剩余的切面下面便顺畅起来了,很快就将一碗面端给了沈明安,托着下巴期待地看着他。 这碗面做得清淡,面条软滑,没那么硬,很合沈明安的口味,但他胃口小,没吃多少就有些吃不下了,刚想放下筷子陆辞珩便道:“我做了好久的,你再多吃几口吧。” 他举着手在沈明安面前晃了晃,委委屈屈地说:“你看我手都揉酸了。” 沈明安心下一软,就又拿起了筷子,被他哄骗着吃完了整整一碗。 陆辞珩满意地看着他连汤都喝完了,替他收拾碗筷的时候随口道:“我刚刚找面粉的时候看见药炉里有药渣,闻上去好腥,是吃什么的,你身体不舒服吗?” 沈明安面上显而易见地慌乱起来,和他错开眼神,“太医开的,补气的药。” 这些年里沈明安时常生病也有很大原因是因他所致,陆辞珩自己心里清楚他之前有多混账。 “……是该好好补补。”陆辞珩自知道了那些事是误会后便追悔莫及,只想尽可能地待他好,又生怕沈明安像之前那样抗拒他,拐弯抹角地开口,“你府里的人都笨手笨脚的,今天药渣都忘了倒,不然明天我给你熬药吧?之前在东阳村也是我给你熬的,他们熬药肯定没有我熬得好。” 沈明安犹豫地问:“你明天不去宫里吗?” “不去。” 陆辞珩拉下了脸,语气厌恶阴沉,不耐地说:“我不想见到老东西了,看见他就烦。反正也没我什么事,他不是最喜欢太子吗,有什么事找他的宝贝太子不就好了。” 陆辞珩从华兴殿出来的时候陆承景已经失智陷入了昏迷,他杀了赵天师,在殿中唯一知道这一切的张凌是他的人,张凌知道该怎样处理。 他巴不得陆承景马上死,但现在陆清识才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皇帝,陆承景该死,现在却不是时候。 陆辞珩既然想要皇位,自然是要这皇位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落入他手中。 第51章 后面几日往往还没过午,沈明安吃了饭没多久,陆辞珩就已经煎好了药守在他身旁监督他喝药。 安胎药又腥又苦,沈明安闻着就觉得胃里开始翻腾起来,他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满嘴的苦腥味,捂着胸口轻颤着泛呕,努力压制那股呕意,嘴里突然被塞进了一颗话梅。 “甜吗?”陆辞珩给他端着药碗,勾起唇角问他。 “嗯。”盐渍话梅润口生津,酸甜可口,化开了沈明安嘴里那股挥之不去的苦味,他就着陆辞珩的手又吃了一个。 “我在城南的蜜饯铺子里买的。”陆辞珩琥珀色的眼中漾开笑,颇有些讨赏的意味,“那家店的蜜饯味道最好,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 陆辞珩等他吃完话梅才把碗里剩余的药一勺一勺给他喂了。 除了话梅,陆辞珩有时也会做些甜羹给他吃,把红豆花生用糖腌过,再煮几个珍珠大小的小圆子,一同放进甜牛乳里,他一下子能吃好些。 沈明安每回喝药都能得碗甜羹或蜜饯,慢慢地便也觉得喝药没那么难捱了。 范太医开的药很有效果,沈明安的反胃好了许多,至少不会像之前那般什么都吃不下。 谷雨那日的晚上,李行远来了沈府,他还是穿了一身黑衣,说话动作都是一板一眼的,剑上却挂着一个红绿相交的穗子,像是姑娘家的小玩意,倒是给看上去不近人情的李行远增添了些色彩。 陆辞珩避着沈明安同李行远在屋外交谈,沈明安似乎隐隐听到了好几次玄甲军这三个字。 沈明安今日格外不想喝药,一直拖到了天都黑了才让陆辞珩去煎的药,等药放凉了些后横了横心,一口气喝完了整整一碗,喝完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有甜味的东西,闷声问陆辞珩:“今天没有蜜饯吗?” “吃完了。”陆辞珩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明天我去给你买。” 他说着凑到沈明安近前,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脸,覆上他轻软的唇,趁着沈明安微张着唇喘气的间隙将舌尖探了进去,极尽温柔地吻他,在沈明安快失神到喘不过气前,恰到好处地松开了他。 沈明安白皙脸上染上红晕,陆辞珩这几日里都是安安分分地搂着他睡,沈明安眼睫微微发颤着往里挪了一些,自发地把床外侧的位置留给了他。 陆辞珩看到他这动作,心里头欢腾起来,面上却是不显,压着满溢的欣喜装作疏离地说:“我今天有些事,不能陪你睡了。” “……嗯。”沈明安局促地侧过头,静默片刻后垂着视线躺了下去,留给陆辞珩一个瘦削纤薄的背影。 陆辞珩说是会给他买蜜饯,第二日沈明安便只见到了桌上用纸包着的蜜饯,却没见到陆辞珩的人,之后更是将近两个月都没怎么见到他。 陆辞珩不来也好,这样他就能安安稳稳地把孩子生下来,等孩子出生再给孩子编造个母亲,应当能顺理成章地瞒过去,养在身边。 沈明安被贬官,得了空就会去翰林院抄书,整日只往返于沈府和翰林院之间。 春寒料峭,这段时间里温度起起伏伏,沈明安有一日抄书抄得晚了,回来的路上受了寒,大病一场。 他肚子里的孩子三个月时已经有些显怀了,四个月的时候沈明安用手摸上去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小腹上鼓起的弧度,但因着这场病,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连已经足有四个月的小腹上都没多少肉,穿着衣袍甚至都看不太出来。 起初这病只是寻常的风寒,沈明安记着范太医的话,不敢吃退烧的药,想等着自己好起来,可拖了几日越烧越厉害,实在熬不住了才让柳和裕去太医院里请范太医过府。 范太医来了以后探了探他的脉象,也只敢给他开些温和滋补的药,药性温起效便慢,沈明安一病病了好些天,到五月里天气完全暖了才慢慢好起来。 沈明安性子冷,很少主动与人结交,自他被贬官后,沈府更是门可罗雀。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卫博然来府里探望他的时候沈明安还没好全,卫博然给他带了些水果,熟稔地在他房间里的桌前坐下,弯下腰抱起绕在脚边的小白,边逗弄小白边同沈明安道:“我以前怎不知你喜欢猫,既然养怎么养了只瘸的?” “是别人送的。”沈明安坐在他对面,拿起桌上的茶润了润发干的嗓子,他许久没进宫,也因着病有好些时候没上过朝,免不了有些忧心,今日正巧卫博然过来,便忍不住问了他一句:“最近朝中如何?” “不怎么好。”卫博然叹了口气,放下手中逗弄着的猫,忧心忡忡地开口:“你可知现在是太子监国?” “……不知道。”沈明安消息闭塞,对这些消息一概不知,“皇上怎么了?为何要让太子监国?” “大概两个月前,赵天师不知为何惹恼了皇上,被皇上一剑刺死,皇上也因为气血翻涌呕血晕了过去,当天夜里华兴殿里灯火亮了一晚上,太医院里不管是当值的还是没当值的太医都过去了,也没查出是什么病。” 卫博然压低声音同他道:“不过范太医私下里和我说过,他怀疑是赵天师给皇上的长生不老的丹药有问题,他验出那丹药里有丹砂、雄黄、白矾和曾青,那丹药皇上日日都吃,但现在赵天师都死了,这事儿也死无对证。” 沈明安眉间拢起忧色,“丹砂和曾青不都有剧毒吗?” “是啊,你瞧这几千年里那些个求长生不老的人,有哪个是真活过百岁的。可皇上偏深信不疑,我觉得皇上之前神思不清、疯癫不认人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丹药。” “后来皇上倒是醒了,不过出现了类似中风的病症,身体僵硬很难动弹,说话断断续续的连不成句,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于是就让太子监国,皇上自己来过朝堂上几次,太医说他不能见风,所以每回都是坐在帷帐后面,若是有什么旨意就写下来让张凌代为传达。”卫博然发出声沉重的叹息,“只是太子这监国当的,唉……真是一言难尽。” 第52章 “有次帷帐被风吹起,我看到皇上的状态是当真不怎么好。可哪怕是这样,他也非要把那些生辰在七月的朝臣和与他们有亲缘关系的七月出生的人都抓起来,说什么他们身上煞气太重,取了他们身上的血祭拜,真跟疯魔了似的,谁家没有个生在七月的亲人,现在朝中人人自危。”卫博然说着沉吟片刻,“其实我今日来找你,也是想要让你签个字,一同联名上书请愿,想法子放了这些无辜的人。” “取血祭拜是什么意思?”沈明安迟疑着说:“可我现在被贬官,人微言轻,在朝中怕是连话都说不上。” “要说你这贬官的原因还真是莫名奇妙,谁听了不说一声匪夷所思。”卫博然兀自说下去,“之前赵天师说过皇上身边煞气重,但是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赵天师都死了皇上还要一心一意坚信不移地相信他的话,总之皇上遣人在城东的知雨观的八仙供像前摆了一座青铜方鼎,将活人身上的血全部取出来,一滴滴流入方鼎中。” 实则那场景十分血腥,根本就是像宰杀牲畜那样杀人,把人的脖子还有手脚上各划上一刀,将人绑在鼎盖上,这期间人是醒着的,能清醒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血在一滴滴流尽,最后被折磨致死。方鼎原本是青铜的,很快就被鲜血染得一片暗红,雨水几日都刷洗不干净。 但卫博然看沈明安脸上一寸寸失了血色,便没详细说,只把这一段略过,继续说道: “已经杀了两人,一位是通州的州同知,另一位是通州知县的发妻,只因这两人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当日出生的,皇上就说他们被恶鬼缠身,必须立马活祭。其余的只要是生在七月的朝臣都遭了殃被下狱,还有几个妇孺孩子,大约有百余人,现下都被关在天牢里,按照皇上的意思,是要每旬杀一人。” “……皇上疯了吗?”他说的这些太骇人听闻,沈明安惊愕不已,“现在太子不是在监国吗?难道这件事他不能做主下令吗?” “太子根本不管这件事,他现在自个儿都自顾不暇。所以我才想了这个法子,四处游说朝中重臣联名请愿,想要给太子施加压力,让他下令放人。” 卫博然把怀里的请愿书拿出来给沈明安看,举着茶杯叹气,“如今这朝中真是乌烟瘴气,先前杜勒作弊替考一事太子不是把你给推出去了吗,但你那段时间根本都不在上京,那些考生都不买账,我查出了事情原委,但没透出去,先把这件事告诉给了皇上,皇上没做任何回复,于是这件事便一压再压,后来不知道是因为大理寺里头有人嘴不严实还是被有心人散播,总之这事被抖搂了出去,那些考生知道真相后便开始闹事了。” “读书人饱读圣贤书,闹起事来也是一等一的难缠,他们在重新举办的会试上集体罢考,闹事的人分成了两拨,一拨人在东宫门口日夜齐声读考场规则和当朝律令,另一拨人堵着太子,写诗讽刺太子的不当行径,要太子给他们个说法。” 沈明安越听越心焦,急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紧皱着眉忧心道:“这事不好处理,若是处理不当要出大事。” “坐下吧。”卫博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呷了一口茶水,“这都是几天前的事儿了,已经出大事了。这事是难处理,可太子殿下的处理方式那叫一个简单。他直接调了一拨御卫过去拿下了那群考生,推搡之下发生了踩踏,御卫失手杀了一个带头的颇具影响力的考生,于是其余人更是群情激愤,太子就把他们全都关起来了。说来可笑,现在狱中满满当当,乌泱泱一大群人。” 沈明安忽然想起几天前柳和裕曾说过太子来探望他,那段时间是沈明安烧得最厉害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不清醒的,但想必陆清识那时候来见他,怕也是为了这件事。 “考生占理,哪怕他们闹事,也只能安抚,如何能强行镇压?” “是啊,没有你的劝谏帮扶,他的行为处事哪有半点储君的样子。”卫博然半眯起眼,声音很低,言语中意味难辨,“皇上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太子现在就已经这副样子了,若他即位,这国家怕是要毁在他手上,真到了那时候,这官不做也罢。要我说啊,三王爷虽然脾气阴晴难辨,但至少比太子要有脑子、辨是非些。” 卫博然为人谨慎,说话很少这般口无遮拦,他这话说得太露骨,沈明安心跳都快了许多,拿着手上的请愿书欲言又止,卫博然却岔开了话题,指了指他手里的两张纸道:“这张是请愿书,另一张是此次被皇上下诏狱的人的名单,他们什么罪都没有,错就错在生在了七月,你先看看吧。” 沈明安翻开手上的名单,一眼看上去竟觉得眼花缭乱,密密麻麻的一页纸,上面有很多是他熟悉的朝臣,还有些是朝臣的妻子儿女,更甚有他们年迈的父母。 每个名字旁边都有官职和出生日期,连远在几千里外的小州县当地方官的人,都出现在了这张纸上。 手上这张纸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出现在这张纸上被下狱,就好像有一把刀悬在他们头上,随时就要落下来要了他们的命,沈明安拿着笔的手不自觉地颤,“怎么这么多啊。” 请愿书上已经有几十位朝臣的名字和手印,都是些朝中重臣,很明显卫博然连狱中都去过了,其中有已经被下狱的大臣,其余的便是单纯为这件事鸣不平的人。 “明日上朝时我会将这份请愿书当众交给太子,希望能说服太子下令放人。”卫博然将沈明安在纸上写名字的墨迹吹干,“若你明天也能来,那是再好不过了。” “好。”沈明安放下手中的毛笔,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七夕快乐!今天佩佩子签到有777海星,大家不要忘了领,如果可以的话往崽崽攒了好久的海星罐子里投几颗叭(??????)?? 最近手指肌筋膜炎,在尽量减少手机和电脑的使用时间,下周的更新可能要看手的恢复情况 第53章 沈明安其实状态很差,第二日去上朝前全凭在舌下含的参片吊着精神。 五月里天气暖和,但沈明安怕冷,也怕已经显怀的肚子被看出来,徒惹麻烦,内里就多穿了一件薄衣。 清和门形制依旧,龙椅上的却换了人。 沈明安上一次上朝时,还是站在群臣的首位,这一次却是站在百官末尾,最不显眼的位置上。 前面朝臣太多,沈明安远远望过去,视线在看到了离龙椅最近的挺拔身影后便移不开了。陆辞珩早早的便到了,背着手站在最首位,沈明安站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脸。 整整两个月没见,陆辞珩似乎瘦了些,他一改往日上朝时的散漫,抬首目光灼灼地盯着陆清识,下颌骨轮廓清晰锋利,沈明安贪恋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久。 早朝时的例行汇报进行了约一刻钟,陆清识似是极厌烦这样的场景,他坐在龙椅上,木然地看着下面的朝臣,上报政事的臣子话音刚落,他就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今日就到此,若是没什么事的话那便退朝吧。” “——殿下。” 陆清识急欲离开的身形在听到这声音后顿住了,他十分不情愿地坐了回去,视线飘忽地看着眼前的卫博然,讷讷地说:“……卫大人有什么事吗?” “殿下,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殿下。”卫博然行完礼以后就站直了身子,言行恭敬有礼,不卑不亢地开了口:“现有一人,为通州西河县人,其人年五十二,天生就是独臂,只有一只手,现一人独居,无妻子父母亦无子女。” “去岁年末时候收税,他交不上,两税使体恤他生活艰苦,便给他放宽了期限,让他今年三月再交,此人感念在心,日日去码头给载货的船只卸货,使了蛮力干,一日能卸百余袋,被压成了驼背,三月份的时候终于攒够了钱想去交税,却发现无人监管税收,衙役核查税册,发现此人逾期未交税,便将他缉拿入了大牢。” “请问殿下,此人该如何申冤,此案该由谁来处理?” 卫博然莫名发难,问的却是如此浅显简单的问题,陆清识一头雾水,他紧张地抓着龙椅的扶手,理清了卫博然所说的话,诘问道:“两税使哪里去了,既然两税使都应允了他给他放宽交税的期限,又为何在这个人要交税时没了踪影,这不是他玩忽职守吗?” “殿下。”卫博然直视着陆清识的眼睛,声音清朗激越:“两税使为农历七月二十五生人,现在正被关在诏狱中。” 陆清识愕然地张了张口,勉强镇定下来,“那个人他断了手,难道还没长嘴巴吗,含冤被抓难道都不会在知县面前解释吗?” “通州西河县的县令是农历七月初七生,现在也被关在狱中。”卫博然顿了顿,添了一句,“同两税使关在一处。” 陆清识脸色大变,慌张地说:“税收、税收应该是州同知统管的,这个人没交税,就该去找州同知……” “殿下。”吏部尚书从百官中出列,声音苍老年迈,咬字却极其清晰,“通州的州同知已经死了,就在几日前,在知雨观的八仙供像前的青铜方鼎上,血流而亡。” 吏部尚书已年近古稀,他是三朝老臣,不仅是陆承景,连先帝都对他十分尊敬,在百官中也极具威压。 他这一开口,陆清识面上惶惶然,开始坐立难安起来。 大殿里寂静无声,只有吏部尚书的声音缓缓响起,“捕头行其职责,所以将他捉拿,可他这案子无人审问,税收也无人监管,因为这些官员都被下了诏狱,且不久后就会死,和通州的州同知一样,血流而亡,可殿下,他们是犯了什么罪名,要如此哀惨地死去?” “他们、他们……” “他们犯了莫须有的罪名!”吏部尚书的声音陡然高了好几个度,声音浑厚有力,在寂静的大殿里久久回响。 陆清识一下子就慌了,他极力辩解,“可这件事,不是我要这么做的……” 陆清识磕磕巴巴的话还没说完,卫博然便打断了他,“那将那些闹事的考生都关在狱中,是不是殿下做的?” “是……”陆清识急切道:“但是是他们先藐视王法,聚众闹事,我才将他们关起来的!” “若不是殿下透题协助杜勒作弊替考在先,这些考生又怎会因为会考考试不公而聚众闹事?!”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压得陆清识连气都喘不过来,卫博然却根本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他就率先出声道:“殿下可要听听此次关在狱中将要被取血祭拜的人有哪些?” 卫博然将名单从怀中拿出来,逐行逐字地读了出来,他声音清晰,一字一句仿佛掷地有声。 不仅是卫博然和吏部尚书,下面所有的朝臣,足有上百双眼睛,无不盯着陆清识一人看,陆清识甚至被他们盯得有毛骨悚然之感。 卫博然读得极缓极慢,随着时间推移,寂静的大殿中开始有了细碎的交谈声,卫博然读的这些人名里有朝臣的同僚,也有他们的亲人。 名单上的人太多,卫博然竟然读了一刻多钟才将最后一个字读完,有些臣子听到里面有自己妻儿父母的名字,到最后都忍不住抽泣了起来。 “殿下,这些人何错之有,何罪之有?其中甚至有些大臣是国之肱骨,若他们都因为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而丢了性命,参加此次会试的考生又都被关在狱中,无贤人能人补上他们的空缺,则百姓生活颠倒无序,国之将亡!”卫博然顿了顿,双手托着请愿书率先跪了下来,朗声道:“请殿下下令,释放取血祭拜之人。”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卫博然领了个头以后,殿中朝臣纷纷跪下请愿,齐声道:“请殿下下令,释放取血祭拜之人。” 沈明安如今这般身份,只能站在百官末位,没有传诏,连出声都是重罪,唯一能做的就是同他们一齐跪下,以此多增一份势,让这事多一份把握。 霎时间朝臣跪了大半,只有几人还站在那里,并未表态。 太监将请愿书从卫博然手上拿过来,将其递给陆清识,陆清识心跳如鼓,攥着纸不敢打开来看,镇静连装都装不出来了,他的视线在下面的朝臣中晃了一圈,下意识地想要找他的先生。 视线来来回回地晃,怎么找都没有找到沈明安。陆清识想到沈明安是因为他的刻意陷害而早已被贬官,他先前去沈府,连沈明安的面都没见到。 何况翰林院抄书吏这样的小官,是没有资格每日都来上朝的。 以往有什么事,都有沈明安挡在他前头,尽心尽力地为他出谋划策,陆清识何曾独自面对过群臣这般的施压,他现在是真真正正的孤立无援。 陆清识胆战心惊地看着下面跪着的朝臣,嗫嚅着唇,求助似的将视线投向陆辞珩,“诏令是父皇下的,何况、何况此事全权由三哥负责,和我没有关系……” “殿下此言差矣,此事由我全权负责是殿下下的令,我不过是奉命办事而已。”陆辞珩闻言冷笑一声,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到大殿中央,“是殿下执意要按皇令办事,我从未赞同过此举,殿下仔细看看,请愿书上盖的是我的章。” 陆清识僵立着,朝臣向他施压,他此时应该随众人意,下令放人,可他又怕当真放人后,陆承景将抗旨欺上的罪名安在他头上,迁怒于他,于是迟迟都不敢开口。 大殿中众人僵持,许久后吏部尚书开口,打破了这一片怪异的气氛,“太子殿下既不表态,不如请三王爷做决断。” “尚书言重,储君还在,我又怎敢逾矩下决断。”陆辞珩似笑非笑地说:“这既然是皇上下的令,不如就让人去请皇上过来下决断?” 沈明安眼皮一跳,抬头向陆辞珩望去,吏部尚书的话指意鲜明,等同于越过陆清识,让陆辞珩掌权。 虽然陆辞珩不赞同取血祭拜之举,如若他能下令放人,确实是众望所归,但吏部尚书如此公然说出来让陆辞珩做决断,满殿朝臣竟无一有异议。 陆辞珩此时推脱再正常不过,但他在这时候把陆承景请过来的举动却让沈明安满腹生疑。 沈明安跪在地上,正这样想着,忽然感觉自己肚子被猛地戳了一下,不轻不重的,转瞬即逝,他低下头,微微瞪大了眸子,小心地将手覆上去,肚子又被戳了一下,这次正正戳在了他的掌心里。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孩子在动。 沈明安苦笑着安抚肚子里的孩子,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腹中孩子的存在,却是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候。 第54章 陆承景很快便来了。 只不过他不是走来的,而是坐在步辇上被抬上来的,一旁跟着张凌。 张凌神情有些奇怪,沈明安似乎看到陆辞珩朝他使了个眼色。 步辇上四面都是帷帐,遮得密密实实的,从外面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人的身影,却看不见具体的。 但陆承景前几次上朝时来殿中都是这个样子,百官对此早已觉得稀松平常。 陆承景直接坐在步辇上,被抬到了龙椅后专门为他设立的高位上。 实则陆承景因为中风基本说不了话,但陆承景一来,陆清识便感觉到了十足的压迫感,坐在椅子上仿佛如坐针毡。 在陆承景来之前,卫博然等人正在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地同陆清识讨论如何处理闹事考生的问题,陆承景来后便戛然而止,着重点又重新回到了取血祭拜的事情上。 卫博然因为生气而面色涨红,向陆承景开口时言辞十分激烈,“陛下,怪力乱神不可信,赵天师所说的更是无任何道理可言,陛下是因为觉得他们七月生煞气重才将那些大臣关在诏狱中,可太子殿下也是七月生,若您执意如此,太子殿下作为您身边最亲近的人,岂不应该首当其冲?” “卫博然你胡说什么?!”卫博然这话是说给陆承景听,也是说给陆清识听,陆清识当先按捺不住,“我明明是六月份生的,什么时候变成七月了?” “六月三十日子时,臣可有记错?” “你自己都说了是六月三十日了……” 陆清识急欲与他争辩,卫博然截下了他的话头,“过了子时,便是七月了,何况要论煞气阴气,子时的煞气阴气难道不是最重吗?” 一番话将陆清识说得面色青白,他僵硬地转过头去看陆承景,却看见帷帐后的身影不仅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 陆清识慌乱无措,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应对卫博然的诘问,便听见吏部尚书轻飘飘地问他:“对于那些闹事被关在狱中的考生,殿下想如何处置他们?” 虽然岔到了另一件不算好的事上,但总比火烧到自己身上强,陆清识如释重负,他看着满殿的朝臣,脑中一片浆糊,直言直语道:“将领头闹事的人杀了杀鸡儆猴,给他们一个教训,其余人便放了吧。” “殿下遇到难以解决的事情,处理方法难道就是杀人吗?!”吏部尚书叱骂道:“若不给考生一个交代,他们怎么可能会善罢甘休!闹事者有一,便会有二有再三,难道都要将他们给杀了吗?杜勒在何处,莫非太子殿下到如今还想助他做官?” “杜勒……杜勒他死了。”陆清识战战兢兢地说。 “死了?”吏部尚书拧眉,“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死?” “我也、我也不知道……” 陆辞珩往上面添了一把火,“太子殿下是觉得死人就说不了话了吗?” “不是!”陆清识惊慌失措,顿时大声叫嚷起来:“杜勒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他灭口!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会死了,但是和我真的没有关系!” 满殿都回响着他的声音,陆清识涨得面红耳赤,倒更像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 他满头大汗挂在额上,慢慢镇静下来,看着殿中与他争执的朝臣和在一旁总共就没说过几句话,却好像一直牵着自己走的陆辞珩,一时有些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又身处何地。 他感觉自己仿佛一步步走进了套中,卫博然、陆辞珩这些人的话诡异又古怪,每一句似乎都没什么问题,他们什么都没说,但陆清识自己的反应就已经把他定死了。 陆清识觉得可怖,像是有人已经预判了他的行为话语和抉择,所以给他设了一个套,一环扣一环,但他不知道自己从哪一步开始行差踏错,又或许是他根本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每一句话都说错了。 他麻木地站着,听见了吏部尚书愤慨激昂的声音,“太子殿下身为监考官却徇私枉法,助人舞弊替考,更在事发后,视人命为草芥,杀人灭口、蒙蔽皇上,是为不忠;为保全自己清誉,推脱责任,空口诬陷沈太傅,此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如何能担国之大任?!” 他的声音在空旷殿中久久不散,密不透风的帷帐里伸出了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张凌见状,连忙将纸笔递上前去。 一旁的卫博然不依不饶,下了一记重锤,“皇上被小人蒙昧,行此倒行逆施之举,殿下非但不制止劝谏,反而任由其发展,岂不是是非不辨,善恶不分,枉为储君!” “臣恳请皇上取消取血祭拜,下令放人,莫要寒了天下良臣之心;也请皇上妥善处理此次闹事考生,给他们一个交代,莫要寒了天下学子之心!” 帷帐后的陆承景拿着笔,写得极缓,大殿中一片沉寂,许久后张凌皱着眉,神色沉重地将陆承景的旨意读了出来。 “——太子品德有失,即日废黜。”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陆清识更是颓然地跌坐了回去。 在此时废太子可以很好地平息此次会试众考生的事情,陆承景避重就轻,依旧对取血祭拜之事只字不提,转移重点,不惜废了陆清识的太子之位也要继续一意孤行。 陆承景这时候只不过当陆清识是一块挡箭牌,废太子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官场沉浮这么多年,这一点沈明安看得出来,朝臣中大多数人也都看得出来。 陆清识却还是做着无谓的挣扎,他一把抢过张凌手上的纸,喃喃自语道:“父皇不会这样对我的。” 他将纸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忽然尖声道:“这不是父皇的字!” 陆清识冲上去,想要掀开帷帐,却被张凌抢先一把拦了下来,“陛下动作困难,写字迟钝,字迹与先前有不同也属正常,何况陛下现在不能见风,若是龙体有伤,这罪责谁来担?” 见陆清识动作迟疑,张凌转身对侍卫道:“皇上今日本就身体欠佳,还不快将废太子带下去。” 无人助他,连卫博然等人看见他的这等行径都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 陆清识茫然地看着殿中人,视线最后落在陆辞珩微侧着头含笑的琥珀色眸子里,有个答案仿佛呼之欲出,但他还未及开口,就被带离了大殿。 第55章 沈明安品出一丝古怪来,但他又说不上来古怪在何处,他思绪繁乱,想着无论如何应该先去见陆承景一面。 太子被废是件大事,至少不该如此草率。陆清识被废,无人监国,各项事宜都要重新商议安排。 但跪得时间太久,肚子里的孩子大约是觉得不舒服,动得厉害。陆承景走后,殿中朝臣纷纷站了起来,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沈明安几次想站却没能站起来,他跪在殿中央,显得格格不入。 不时有人从他身边走过,沈明安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声—— “我还真是没想到,皇上为了继续搞那劳什子祭拜,连太子都能废。” “是啊。”许翰林压低声音道:“太子被废,这监国之权阴差阳错之下,怕是只能落到三王爷手中了。只不过今日联名上书请愿都没能让皇上放人,之后这事也不知要如何解决。” “往好处想,今日也不算全无所获,至少解决了闹事考生的事情,太子既然已经被废,也算给了他们一个交代,应当也不会有人再闹事,之后再重新举办一次会试,这一页便算是掀过去了。” “皇上这暴君之名怕是要留在史册上了,他竟然也不在意。”许翰林摇了摇头,面露不忍,“只是可怜那林弘深的儿子,从上次祭拜到今日又满一旬了吧。” 许翰林说着正走到沈明安身边,他见沈明安还跪着,顺手拎着他的手臂将他搀了起来,关切地问他病有没有好些。 沈明安点点头,听到他们的谈话心底一沉,蹙眉问他:“你刚刚说谁的儿子?” “益州知县林弘深。”许翰林叹道:“我原本以为今日便能下令放人,这样这孩子还能逃过一劫,若我没记错的话,按照名单上的顺序,今日便轮到他了吧,没想到还是逃不过。” 一上午没喝过水,沈明安嗓子火烧火燎地疼,卫博然还留在殿中和吏部尚书商讨,沈明安几步走过去将他手里的名单拿过来看。 名单上的人名太多,沈明安先前就没有仔细看,今日卫博然在殿上当众读出来的时候,沈明安又只顾着肚子里的孩子,现在他一个个看过去,才看到林澄这个名字。 林澄是林弘深的小儿子,沈明安在益州的时候不仅见过,还抱过他,林弘深为官清廉,女儿在饥荒中活活饿死,小儿子竟也要在今日丢了性命。 当时他和陆辞珩走的时候,林澄还给他们送过两只竹编的蜻蜓,沈明安还以为当时一别就没什么机会再见了,没想到他来了上京,却是在这般情形境遇下。 沈明安只觉一阵眩晕,他心中巨恸,哑声问:“取血祭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午时。”卫博然看他脸色不好,问道:“你怎么了,不如我扶你去坐会儿?” “有些渴。”沈明安舔了舔干裂的唇,轻声道:“现在巳时,还有一个多时辰,还来得及。” 他拒绝了卫博然的好意,无意识地将手里的纸攥得皱成一团,“你看到陆辞珩了吗?” 卫博然四下看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我刚才好像看见他往宫外走了吧。” 清和门大殿离宫门口不远,沈明安走得急,走到拐角出的时候看到了陆辞珩的身影,他正在往宫门的方向走。 宫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按照形制来看,很明显是将军府的马车,沈明安有些疑惑,杨澈这段时间一直称病在家,今日似乎并没有来上朝。 车帘被掀开,从里面出来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沈明安想了好一会才想起这大约是杨澈的女儿。 杨漪才十几岁,性格活泼又讨喜,她手里拿着一根红色的织得歪七扭八的围巾,在看见陆辞珩时眼睛都亮了。 杨漪绕着陆辞珩在说些什么,陆辞珩颇为嫌弃地翻了翻她手里那根围巾,似乎一句话就将小姑娘给惹恼了。 沈明安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他远远看着两人,竟觉得登对。 舌下的参片早已经含化了,沈明安满嘴苦涩。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宫门外的,走得越近,两人的声音就越清晰。 “这根围巾是我自己织的,我织了整整两个月,你怎么能说它丑!”杨漪恼羞成怒,“再说你喜不喜欢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要送给你的!” “你看看这天气,现在都已经五月份了。”陆辞珩逗她,“正常人谁五月份还戴围巾啊,这不得捂出痱子来?” “不关你事!我亲手织的围巾,就算再热也得给我戴。” 杨漪愤愤地说:“早知道今日就你一人来上朝,我就不来这里,直接去诏狱找李行远了,还害我白跑这一趟……” 陆辞珩根本没在意杨漪在说些什么,他看见沈明安正向他走来,欣喜地出了声:“明安?” 沈明安被他的声音乱了心神,便也没听见杨漪的话。 他太久没有见过陆辞珩,看着陆辞珩带着盈盈笑意的样子都有些恍惚。 陆辞珩这时候只想把他抱进怀里,但碍于宫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他怕沈明安会不高兴,就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动作,“你今日也来上朝了吗,我都没看见你。” 他话一出口,便想到沈明安今日若是也来上朝,那此时专门来找他,难不成又是为了陆清识? 沈明安偏心陆清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陆辞珩按捺住心头的烦躁,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沈明安回过神来,“刚刚在殿上,他们说取血祭拜这件事是由你全权负责的。” “是我。” “被抓的那些人里有个孩子叫林澄,是林弘深的儿子,你还记不记得?到今天离上次又满一旬了,今日便轮到他了。”见陆辞珩面露疑惑,沈明安急切地说:“在益州的时候我们见过他的,你还陪他玩过,他才两岁都不到,你、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只要再拖几日,说不定还有转机。” “有点印象。”陆辞珩翻身上马,抓住这个可以名正言顺抱沈明安的机会,嘴角勾了勾,向沈明安伸出一只手,“正巧我现在也要去诏狱,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小腹有些坠痛,沈明安慌乱迟疑地说:“我、我坐马车去吧。” “沈大人若是坐马车的话,你不如带我。” 要不是马车被小厮牵去一旁喂饲料,杨漪也不会站在这里听他们两人说话听这么久,她一心想去找李行远,仰着脸向陆辞珩伸手,“我还想快点去诏狱。” 陆辞珩偏过头看她,不悦道:“你一个姑娘,我带你骑马算怎么回事?” “这有什么?”杨漪坦坦荡荡,“清者自清,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陆辞珩直接忽略了她,压下身,手往沈明安身前倾了倾,“去吗?再耽搁下去就要晚了。” 沈明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望进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心中酸涩,鬼使神差般抬手,下一刻小臂就被陆辞珩紧紧抓住,整个人都被拽到了马上。 陆辞珩环着他的腰,策马扬鞭,在他耳边轻笑着说:“明安似乎胖了些。” 风声在耳边呼啸翻卷,两边的景物在不断向后掠去,身下颠簸,小腹的坠痛感越来越明晰,沈明安精神模糊又混乱,他浑身虚软地向后靠进陆辞珩怀里,用尽全力抓着他的手臂,声音嘶哑地开口:“孩子……陆辞珩,放我下来……” 低弱的呻吟消散在风里,沈明安疼得呼吸不过来,“陆辞珩,孩子……” 陆辞珩只以为他在说林澄,速度不减,安慰他道:“就快要到了。” 一直策马到诏狱才停下来,陆辞珩先下的马,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沈明安却已经几近虚脱,陆辞珩下马后,他连坐都坐不稳,他淌着冷汗,直直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青石板路上又冷又硬,沈明安浑身都疼,他身上痉挛,像是有什么从体内生生剥离般的痛,腿间更是流下一片温热。 沈明安按在小腹上,疼得喘不上气,躺在地上蜷成一团,心下直觉这孩子怕是要保不住了。 第56章 诏狱大门前的路是青石板路,五月潮湿多雨,诏狱门口又是朝北的,常年阴暗湿冷,只几日的时间青石板上就东一块西一块的布满了青苔,地上还覆了薄薄一层被雨水打落枝头的梨花花瓣。 马蹄踏在青苔上速度快了就容易打滑,所以陆辞珩在快到诏狱时就下了马,让沈明安坐在马上,自己拉着缰绳牵着马在前头走。 诏狱偏远,百姓嫌晦气,都是能绕道走就绕道走,平日里基本上都很少有人往这边来,陆辞珩下马时只看了李行远在门口。 他在前头牵着马,正想去问李行远有关林澄的事情,却发现李行远越过他看向他身后,像是想要出声。 陆辞珩正疑惑着,忽然听到了身后重物落地的声音,他扭过头,霎时间感觉仿佛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入眼是青石板上触目惊心的一片鲜红,地上的沈明安紧紧蜷缩起来,束发的冠落在一旁,满头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铺在他身上,官服宽大的袖摆下露出半截布满青筋的苍白瘦削的手臂。 沈明安像是痛极,他呼吸短促混乱,捂着小腹,死死地咬在自己的手腕上,额上满是汗,一身挺正的官服被他自己攥得皱得不成样子,越来越多的血从他身下流出。 “明安!”陆辞珩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混沌迷茫,他手忙脚乱地将沈明安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触碰他。 “明安……你怎么了,哪里疼?”陆辞珩胸口窒闷,他手中渗出汗,迫使沈明安松开咬着的手腕,声线发颤着说:“你不要咬自己。” 纤瘦手臂上的印子深深浅浅,几乎都快被咬出血来,沈明安在他怀里疼得细细痉挛,他眼神失了焦距,很久才看定陆辞珩,惨白的唇动了动。 但那声音太低,陆辞珩托着他的身子,将头靠近他的耳边,也只是听到了断断续续、连不成句的几个字。 沈明安的手上一片冰凉,陆辞珩被他那双几乎没有温度的手牵着,放到了他的小腹上。 他听到沈明安低弱艰难地说:“陆辞珩,救救我们的孩子……” 掌心下柔软的凸起让陆辞珩如遭雷击,那一处鼓起的弧度已经很明显了,他呆愣在原地,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明安,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辞珩心痛如绞,慌乱又匆忙地把沈明安抱起来,“对不起,我、我不该带你骑马的。” 他的手从沈明安腿弯下穿过,才发现沈明安身上深色的官服都几乎已经被血洇透,满手的血让陆辞珩失了理智,他把意识昏聩的沈明安打横抱起,疯了般朝李行远吼,“去太医院把范太医找过来!” 沈明安太轻了,明明怀着孩子,却好似比之前更轻,一身瘦骨伶仃支着,全身上下只有小腹上有点肉。 他的手脱力地下垂,半阖着眼,在陆辞珩怀里闷哼出声,精神越发衰落下去,身下的血却怎么也止不住。 陆辞珩头一次感到这般无力,他后悔不迭,又觉得自己实在是蠢得过分。 沈明安自从东阳村回来起就一直吃得很少,时常恶心泛呕,晚上也睡不安稳,他却还因为陆承景给沈明安赐婚的事而去对他说那种话。 陆辞珩总是顽劣地想要沈明安多依赖他一点,等沈明安真的慢慢地习惯了他的存在,愿意靠近他,他却开始对沈明安若即若离起来。 他故意整整两个月都没去找过沈明安,就想着哪天沈明安会不会主动来找他。 可他其实日日夜夜都在想沈明安,陆辞珩都不敢想,他以为的恰到好处的抽离,对一个人怀着孩子的沈明安来说该有多难受。 桩桩件件累积起来,才让沈明安有孕了都不敢告诉他。 陆辞珩后悔到无以复加,离诏狱最近的便是三王府,他将沈明安带到自己府里的时候,沈明安的精神已经到达极限,因为剧痛而控制不住地抽搐。 他刚把沈明安放在床上,范太医就提着药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跟着一同过来的还有柳和裕。 “你是不是疯了?!先生他怀着你的孩子,你还让他骑马?”柳和裕一见到陆辞珩就涨红着脸,咬牙切齿地骂他,“你知不知道先生前段时间大病一场,到现在都没完全好全,那你呢?你之前不是天天来找先生发疯,这两个月他真的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柳和裕比陆辞珩矮上不少,他的质问毫无威慑力,却让陆辞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站在那里,被无边的自责和悔恨淹没,提心吊胆地看着范太医先从包里拿出样东西给沈明安喂了,然后才搭上他的脉,几息后眉头越蹙越紧。 “你给他喂了什么?” “参片,他精神太差了。”范太医责怪地看着陆辞珩,“他身体底子不好,现在又有小产的迹象,哪怕现在保住了,之后也有的是苦头吃,我建议最好还是落胎。” 陆辞珩有一瞬间的失神,心里撕心裂肺般的疼,甚至都反应不过来范太医话中的意思,到最后也只听到了落胎两个字。 他僵立着,话绕在嘴边说不出口,忽然衣袖被轻轻扯了扯,沈明安眼中一片湿意,张了张唇。 “不要……不要落胎。”沈明安用尽全力倾起上半身,他扯着陆辞珩的袖子,面色惨白如纸,声音气息都很弱,“我知道你不喜欢孩子,我自己一个人生,一个人养,不会让他来烦你的,不要落胎好不好,求你了,你让范太医救救他……” 沈明安喘不上气,顿了顿,带着哽咽说:“他四个多月了,都会动了。” 沈明安极少向他示弱,陆辞珩弯下腰凑近他,沈明安每一句话都像是拿着小刀剜他心口上的肉,将他的心剜得血肉模糊,他颤着声,只敢顺着沈明安的话说:“好、好……你先别急,一定会有办法的。” 陆辞珩心乱如麻,他把沈明安的手抓在手心里安抚,抬起头看着范太医,声音发涩,几近是乞求般的说:“范太医,你能不能想想办法,保住这个孩子。” 范太医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拿出银针的布包,“我尽力一试,但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几寸长的银针扎进穴位里,沈明安头晕目眩。 沈明安根本就是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他太害怕陆辞珩不肯要这个孩子了。 后来范太医给他施了针,他体力不支,实在熬不住了才昏沉地睡过去。 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五月风暖,月光从窗外洒入,桌上的一盏油灯照得满室亮堂,沈明安小腹酸胀难受,依旧在隐隐作痛,他费力睁开眼,失神地看着床顶,过了很久才动了动手,却在半空中堪堪停住了手——他不敢触上自己的小腹。 沈明安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他害怕那里是一片平坦,害怕陪了他四个多月的孩子已经离他而去。 陆辞珩一直守在床边,察觉到沈明安的细微动作才知道他已经醒了,他按捺不住欣喜,轻柔地吻在他的额上,“明安,你现在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明安疲惫不堪,他晃了晃神,静静地看着陆辞珩,声音嘶哑地问:“林澄怎么样了。” 陆辞珩没想到他一醒来先问的是林澄,怔忡片刻后道:“他没事,现在还在诏狱里。” “嗯。”沈明安淡淡应了,微侧过身蜷了起来,其余便一句话都没说。 他不说话,陆辞珩就开始不安起来,他牵起沈明安的手,想将他的手往他的小腹上带,沈明安却反应很大,他浑身僵硬,用力挣扎着想挣脱陆辞珩的手。 “孩子没事。”陆辞珩柔声道:“你摸摸看,他现在安安稳稳地在你肚子里。” 沈明安听到他的话才停止了挣扎,他的手放上小腹,触到软软的一小团,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范太医说你这段时间每日在喝安胎药,所以孩子一直都养得很好,之后只要保持心境平和就不会有事的。”陆辞珩看着沈明安好好地在他身边,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又忍不住后怕,“对不起,今天……今天的事一定不会再有了。” 沈明安眼中一片涩意,眼泪不受控地顺着眼角流下,落入枕间,他抿了抿唇,惴惴不安地开口:“这孩子一向很乖,想来出生后也不会太闹腾,你别、你别不喜欢他。” “……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我们的孩子。” 陆辞珩想不明白为什么沈明安总觉得他会不喜欢孩子,“我特别特别喜欢他,你都不知道你告诉我我们有孩子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他生怕沈明安不相信,就一遍遍地同他说。 说他从很早以前就希望他们能有个孩子,说他们的孩子一定又可爱又漂亮。 说他今天的悔恨、欣喜和后怕。 沈明安精神恹恹,干涩眼中不断落下泪来,脸上的神情渐渐柔和下来,陆辞珩分开他脸上因为汗水而粘连在一起的头发,放轻声音温言细语地哄他,“你先好好休息,睡一觉,等你醒来就都会好起来的。” 第57章 时隔多年,陆承景又梦到冉墨了。 许是冉墨身死后不想见到他,刚开始几年,陆承景对他日思夜想,冉墨怎么也不肯到他的梦里来。 他想尽一切办法,却连在梦里见到他都是一种奢侈。 年近垂暮,陆承景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日渐衰败下去,许是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冉墨倒是肯入他的梦了。 他梦见冉墨背倚着木栏杆,藕白的手臂向前伸去,却在半空中顿住,片刻后收回了手。 他坐在阁楼上,被笼罩在温暖阳光的光晕中,面前挂着一只金丝楠木的鸟笼子。 笼子里的玄凤鹦鹉是陆承景花尽了心思寻来的,鹦鹉话多,陆承景是想找来给冉墨解闷的。 没想到这只玄凤鹦鹉毛色形态极其漂亮,却是只哑巴鸟,自被他寻来关进这笼子里就没开过口。 这鸟一直都是冉墨在喂,对冉墨十分亲近,哪怕开了笼子也不会飞走,自觉地立在他的肩膀上。 陆承景笑着问他今天怎么没把鹦鹉放出来,冉墨一双勾人心魄的眼睛沉沉地看着他,缓缓拉起了衣服的下摆,露出了脚腕上的铁链。 他的脚腕成日不见光,显出一种病态异于常人的白,和黑沉的铁链对比鲜明。 陆承景的笑僵在嘴边,限制了他活动的铁链,是陆承景亲自扣上去的。 陆承景犹豫许久,还是不敢给他解开铁链,他将鸟笼拿下来,转过身时,发现冉墨身后依着的木栏杆不见了。 而冉墨朝他笑了笑,那笑意很浅,不达眼底,然后他像是释然般仰面从三层高的阁楼上摔了下去。 陆承景陷在梦里,知道这是梦,他清晰地知道冉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但他仍然试图去抓住冉墨。 这完全是刻在他脑中的、潜意识的动作。 只差分毫,他没有抓住冉墨,随他一起掉了下去。 失重落空的感觉让陆承景冷汗涔涔地惊醒,他睁开昏沉的眼睛,浑身都如同鬼压床一般动不了。 这种感觉已经持续很久了,自从他出现中风的症状后,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僵硬的肢体只能做一些小幅度的动作,没有人帮扶他甚至都坐不起来。 “醒了?” 陆承景循着声音艰难地动了动头,华兴殿寝殿的样子几十年没有变过,陆辞珩站在他的床边,不紧不慢地在盆中沐手。 殿中燃着袅袅的烟,兽形的青铜香炉掩在烟雾中,陆辞珩的声音冷冽却平和,陆承景甚至从里面听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陆辞珩如闲话家常般开口说:“冉墨他肯来见你了吗?” 陆承景心口一痛,冉墨根本不愿意来见他,今日出现在他梦中,却是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再次让陆承景失去他。 而陆辞珩的存在就像是时时刻刻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冉墨是怎么死的。 “陆辞珩,你来做什么?” “我是你儿子。”陆辞珩轻笑一声,“你快死了,我来看看你不是应该的吗?” “朕还没死呢!”陆承景满脸怒容,却根本动弹不了,只能死死地盯着陆辞珩,“朕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也不需要你假惺惺地来侍疾。” 他把头转向站在一旁的张凌,“太子呢?去把太子叫来。” 张凌仿佛没听见般丝毫未动,倒是陆辞珩开了口:“太子?哪有什么太子?” 他背着手,那双和冉墨如出一辙的眼中流露出疑惑,片刻后又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你说陆清识啊,他不是被你亲自废了太子之位吗?” “朕什么时候……”话戛然而止,陆承景反应过来,怒得额头上青筋暴起,上半身支撑着想起来,又跌了回去,“陆辞珩,你算计朕?!” 陆辞珩但笑不语,欣赏着他的丑态,漠然道:“是又如何?” “陆清识他真的好蠢,我在大殿上不过是推波助澜地说了几句,他就口不择言,什么都自己捅了出来。” 有些话借他人之口说出来,效果事半功倍,还能让陆辞珩自己不落口舌、不留把柄。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何况文人最易被煽动,陆辞珩只是到卫博然和吏部尚书处旁敲侧击地说了陆清识这段时日来的所作所为,在大殿上他们便言辞激烈、愤慨激昂。 杜勒的死是陆辞珩的手笔,为的就是让陆清识助人作弊后又畏罪杀人的罪名坐实。 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陆清识实在无用。 徇私枉法、草菅人命、空口诬陷。 无论哪一件事,陆清识的处理方式都不得当。 其身不正,朝臣已经对他形成了固有的印象,不管杜勒究竟是怎么死的,百官都只会将这件事归咎在陆清识身上,觉得他根本不配为储君。 况且陆清识性格懦弱,这也确实是他会干出来的事。 这样的人,陆辞珩甚至都不屑于将他看作对手,就算没有陆辞珩,废太子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只不过陆辞珩不想再等了。 “你这一辈子都在给你的废物太子铺路,你觉得他真的有能力担任一国之君吗?”陆辞珩嗤笑着,阴恻恻地唤他:“父皇,你瞧,你向来最不喜欢我,可现在这皇位若是不传给我,你花尽心思打下来的江山就要后继无人了。” 这是陆辞珩第一次叫他父皇,陆承景却从这个称呼中听不出丝毫尊敬之意,更像是在借此提醒他,他现在别无选择。 “你做梦!太子废了朕可以重新再立陆清识为太子,这皇位就算传给宗室之子也不会传给你!”陆承景愤怒之下手碰翻了床头的水盆,他促声叫着张凌,“去把、去把陆清识叫来,让御卫进来把陆辞珩给朕拖下去!” 铜盆翻倒下来,水洒了一地,张凌毕恭毕敬地将水盆捡起来,放了回去,低垂着眉眼站到了陆辞珩身后。 陆承景错愕地看着他的动作神态,不可置信般怒喝:“张凌?!” “张凌,你跟在朕身边三十余年了,是朕一步步提拔你,才有了你今天的位置!” 张凌闻言毫无触动,他垂着头,声音低哑却清晰:“皇上,良禽择木而栖,老奴也不过是择主而事。” 张凌是陆承景身边最信任的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张凌早已有异心,陆承景仰躺在床上,胸膛不断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陆辞珩没什么心思看他们的主仆之情,他俯视着瘫在床上的陆承景,好似在看蝼蚁一般,将明黄的懿旨在陆承景面前抖开,“懿旨我都拟好了,连笔锋都是照着你的字迹写的,你只要在上面盖个玺印就可以了。” “不可能的,你别妄想了,朕不会在上面盖章的。”陆承景咬牙切齿道:“就算朕死了你登位,你的皇位也是来得不明不白,到时候有的是人弹劾你,沈明安为人刚直挺正,名不正言不顺,他怕是第一个不会承认你的皇位!” 陆辞珩笑了笑,“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让这皇位来得更名正言顺一些吗。” 陆承景说的也正是陆辞珩所顾虑的,若不是担心沈明安和他生出龃龉,陆辞珩也不至于行事如此犹豫谨慎,筹备了这么久还迟迟不动手。 比起在这里和陆承景迂回反复地说,陆辞珩更想带着玄甲军直接攻进华兴殿,弑父篡位。 他不在意后世史书写他如何残暴不仁、篡位夺权,却在意沈明安对他的看法。 第58章 陆辞珩以指抵在唇边,示意陆承景安静下来,似笑非笑地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陆承景因为激动而心跳很快,很久才平复呼吸,心跳声渐渐平稳,他耳边的声音就越发清晰起来。 像是训练有素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纷至沓来,陆承景甚至能听到兵甲碰撞的声音,他疑惑惊慌地看向陆辞珩:“这是什么声音?” “玄甲军就在宫门外。”陆辞珩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中乌黑的军令,凌厉的眉眼中带着冷冽的杀意,“只要我一声令下,李行远就会带着人攻进来。” “你若是不传位于我,我就直接改朝换代,光复大夏。”陆辞珩勾着嘴角,“大夏皇嗣忍辱负重二十余年为父报仇,这皇位落在我手里,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你!”陆承景颤着手指指向他,气得话都说不出,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陆辞珩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声线不带起伏地说:“只是到时候你对冉墨的所作所为就会被公之于众,为百姓不齿,被后世耻笑。” “你住口!”陆承景反应异常激烈,冉墨死后,陆承景这些年一直活在痛苦与悔恨之中。 刚开始几年,这种情绪很淡,陆承景还能正常处理朝政,四处寻欢作乐,但不论做什么事情,他似乎都能看见冉墨。 许多次陆承景怔愣地看过去,却发现那只是他想象中的虚影。 后来他发现了症结所在,开始广寻天下能人异士,赵天师骗他,他也甘愿被骗,因为赵天师施的法,能让他好几次都感觉自己真的能见到冉墨,能再像从前他活着时那样,再和他说说话。 他看着眼前的陆辞珩,一瞬间又有些恍惚,但陆辞珩接下来说的话,却像一把入骨的刀,毫不留情地剜开他结痂的旧伤。 陆辞珩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些冰冷的嘲讽与不屑,“张凌说,你交代他,等你死后,要把你和冉墨合葬在一起?” 不等陆承景回他,陆辞珩便道:“你灭了大夏,又那样待冉墨,你心里也知道赎不清罪,所以又是寻蝉又是找人祭拜,可他活着的时候就不想见到你,你觉得他死了以后会愿意与你葬在一处吗?” 陆承景的唇剧烈颤动起来,“他落葬的地方是块双人墓,朕在他的棺旁留了位置的……” 冉墨死后,陆承景清醒又不清醒,他求自己长生不老,求冉墨起死回生,又在冉墨的棺旁早早地给自己安排好了归宿,却迟迟舍不得死,带着一线希望求冉墨能活过来。 虽然他心里清楚,起死回生根本是无稽之谈,但他不愿意放弃任何一点可能的希望。 如今大限将至,陆承景忽然觉得他一生追逐固守的皇位毫无意义,权位金钱人人趋之若鹜,但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现如今他只有最后一点执念。 他头一次在陆辞珩面前低声下气,“你把我和冉墨葬在一起……” “那你告诉我,玺印在哪里?”陆辞珩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声音中带着蛊惑,“生同衾,死同穴,这不是你最想要的吗?你若是告诉我,我就满足你的愿望。” 陆承景陷在悲痛中,他浑浊深陷的眼睛从陆辞珩脸上滑过,视线在空旷的殿中飘忽不定,最后落定在床边的暗格处。 陆辞珩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向张凌使了个眼色,站在陆承景床边,声音越发低沉,“你若是能与他合葬,说不定来世还能找到他……” 玺印被陆承景放在床边的暗格处,上面的雕刻着繁复昂扬的龙首,陆辞珩拿着玉玺沾了印泥按在他事先就准备好的懿旨上。 期间他还担心陆承景会受激怒起,可直到他印完拿起玺印,陆承景都眼神空洞,毫无反应,像是完全失了生气,片刻后扭过头,不放心地又和陆辞珩嘱咐,“你要把我和他葬在一起。” 玺印按下,尘埃落定。 陆辞珩嘴边绽出个笑,浑不在意地说:“等你死了,你再来和我说吧。” 陆承景张着嘴,死死地盯着陆辞珩,深陷的眼窝中眼球外凸,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暴喝:“——陆辞珩!!” 陆辞珩只当作没听见,头也不回地从殿中走了出去。 华兴殿外天气晴好,四下空旷,只有李行远带着十余个侍卫,整齐有序地骑在马上,在殿外候着他。 宫门外也根本就没有什么玄甲军,在殿中威胁陆承景时说的那些话不过是陆辞珩设的一个局。 军令是真的,陆辞珩能调动玄甲军也是真的,他当年在西北,从无名小吏一点点摸爬滚打往上爬,最后被人推举为将军,在军中威望素著、甚得军心。 所以他和陆承景说玄甲军就在宫门外时,陆承景都没有起疑。 但陆辞珩没有这么做,原因无他,玄甲军风姿冽冽,这么多人出现在宫门口太招眼,若是陆辞珩真的让玄甲军严阵以待地守在宫门口,怎么看都像是要逼宫。 如此一来,不论他这皇位正不正统,都容易落人口实。 而陆承景如今中风瘫在床上动弹不了,根本不足为惧,所以陆辞珩只是让李行远带了十余人骑着马在殿外,装出声势浩大的样子。 陆辞珩做得滴水不漏,尽可能地让世人认为陆承景将皇位传给他是顺理成章的,且原本就没打算让沈明安知道他做的这些事。 他从前想要皇位,是想将小时候看不起他、欺辱他的人都踩在脚下,现如今想要皇位却是为了沈明安。 先前陆辞珩总认为有的是时间规划筹谋,所以不紧不慢地为今日之事做准备,但自知道沈明安有孕后,他就完全等不得了。 别的不提,只林澄一事,沈明安为此差点小产,陆辞珩只要想起就后怕不已,若他那时就已经是一国之君,这样的事情必定不会发生。 权势好就好在一人令有万人从,他登位后,沈明安就不必再处处掣肘,受制于人。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中秋快乐!今天在微博上发了一个和正文无关的独立小段子,也可以当作小番外来看。时间线是崽崽出生一两岁的时候,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微博@酒未眠眠 第59章 陆辞珩本意是做戏要做足,后面一段时间他往华兴殿里跑得勤,又以替陆承景分忧为名处理朝事,将孝顺勤勉的样子做了个十足十。 他原本是打算让陆承景亲眼看着他如何掌权,如何登基,但陆承景已经是强弩之末,自那日陆辞珩从华兴殿出来后,陆承景的身体便每况愈下,最后在三日后的夜里咽了气。 陆承景死时,陆辞珩就在他旁边,他漠然看着陆承景渐渐透不过气,脸上逐渐变得青紫。 临终的时候,陆承景僵硬地抬起手,试图去抓陆辞珩的袖子,像是想要朝他说些什么。 陆辞珩看出了他的意图,却无动于衷,脚下丝毫未动,思绪飘忽地想,冉墨死时是怎样的场景,又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在刚生下他后就离开人世。 陆承景死后葬在皇陵,陆辞珩没有将他与冉墨合葬。 他本就不是什么君子,一切都是为了达成目的,先前陆承景发疯,在赵天师作法时,将长眠于世的冉墨的棺从地下起出来,已经是对逝者的不恭不敬。 陆承景中风瘫在床上的这段时间,陆辞珩已经将冉墨的尸骨放在棺中重新下葬,现在陆承景死了,陆辞珩不可能再次扰他沉眠,让他连死后都不得清静。 何况冉墨若是知道,也不见得愿意与他合葬。 五月二十五,皇帝崩逝,报丧声从华兴殿始,传遍了整个皇城。 沈明安是过了好几日后才从范太医口中的知道的这个消息。 虽然从当日大殿上陆清识被废了太子之位后,沈明安就隐隐猜到了会有这样的局面,但仍觉得有些猝不及防。 他问陆辞珩为何陆承景会将皇位传给他,陆辞珩拿着药匙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带着笑意十分自然地说:“我把冉墨搬了出来,同陆承景维系了一下父子亲情。” “更何况他现在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了,这皇位不传给我还能传给谁。” 陆辞珩替他吹凉后将药汤递到他嘴边,沈明安下意识张嘴咽了下去,还没开口,陆辞珩就一个吻将他想要再问出口的话堵了回去,岔开话题同他说最近宫里发生的一些大大小小的事,絮絮叨叨地让他多穿一些,别再着了凉。 自知道他有孕后,陆辞珩这段时间待他格外好。 沈明安从前以为陆辞珩不喜欢孩子,才会瞒他瞒了这么久,导致差点丢了这个孩子。 先前沈明安整整两个月没见过陆辞珩,如今陆承景崩逝,百废待兴,陆辞珩为父守孝、整肃朝纲,忙得不可开交,却仍是日日都会来,变着法子哄他吃药,沈明安想自己大约是沾了肚子里孩子的光。 短短半月的时间里,陆清识被废,陆承景逝前下懿旨让陆辞珩即位,沈明安不知该作何感想,诚然如卫博然所说,陆清识懦弱平庸、没有主见,或许并不适合当一国之君。 但如今陆清识被废困于东宫,也有沈明安的教导不严之过。 陆清识几次三番遣人带话来说想见他一面,沈明安身子好一些后,抽空去了一趟东宫。 东宫形制很大,陆清识被限制行动,困在东宫西北角最偏远的殿中,而殿内其他区域已经改制另作他用。 即使是偏殿,和普通百姓家住的茅草屋比起来,也绝对称不上破败,只是原本前呼后拥着伺候太子的百余号人都从东宫搬了出去,宫中空荡荡的,不免显得凄冷。 没有人带路,沈明安凭着印象走了许久才在找到了陆清识被禁足的偏殿。 偏殿外有许多持着长矛的侍卫把守,沈明安到时正巧看见何公公极为嫌恶地从身后的偏殿中出来,何公公剁着脚,掸了掸衣上的灰,嗓音尖细而突兀,“哎呦哎呦,伺候废太子的苦差事还要我来做,真是晦气。” 沈明安朝半掩着的门内看了看,“陆清识可是在殿内?” “这不就在里面呢。”何公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沈明安,掐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太子都已经废了,也难为沈大人还记着这么个人。” 何公公是东宫的大太监,原先仗着这身份趾高气昂、引以为荣的人是他,现如今东宫失势,落井下石的人也是他。 沈明安被贬了官后只是个抄书吏,何公公对他的态度也与从前判若两人。 沈明安看得通透,不欲与他多说,径自从他身边走过,推开了殿门。 外面春风和煦、日头高照,殿中却是门窗紧闭,暗沉沉的仿佛不见天日,沈明安推门的时候,外头的阳光泄进去,陆清识被强光照得睁不开眼,伸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屋子里是一股刺鼻难闻的霉味,混合着浓烈的酒的味道,沈明安嗓子发痒,低低地咳了两声。 除了陆清识以外,屋子里就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奴婢还肯留在他身边照顾他的起居,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这人是陆清识的乳母,沈明安在陆清识年幼时见到过她几次。 陆清识喝得醉醺醺的,被木门开合的吱呀声吓到,仿佛惊弓之鸟,差点从椅子上滚了下去,他双手攀在桌沿上,跟做贼似的半躲在破旧八仙桌的后面,只露出来一双眼睛,又在认出沈明安后倏地站起来,几乎是扑到沈明安身上,“先生!先生……你怎么才来,你是不是来带我出去的?这里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你快带我出去!” 沈明安没作防备,被他这猛地一扑,后腰撞到桌角上,尖锐地疼,险些直不起腰来,他一手扶着自己的腰,还要顾及抱着他的腿不肯放的陆清识,“你先……你先起来。” “我不起来!”陆清识如同醉汉撒泼一样坐在地上,他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变为现在无人理睬的废太子,骤然从云端跌下,不仅是身份上的不适应,还有吃穿用度上的骤减和宫里人的敷衍和冷待,这些无一不让他难以忍受。 陆清识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他自小锦衣玉食地长大,小时候陆承景溺爱偏心他,长大了无论有什么事都有沈明安帮他兜着、帮他摆平,他什么都不需要去考虑,只要端坐着,便会有无数人对他言听计从,恭恭敬敬地伺候他。 好日子过惯了,受人冷眼的每时每刻对他而言都是煎熬。 现在沈明安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哪里还肯松手。 沈明安看着严厉不近人情,实际上最是心软,陆清识就抓住了他的这一点心软,凄凄惶惶地哭着向他道歉,“先生,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没有担当,不该徇私枉法,不该把你推出去替我挡罪,我真的知道错了,先生,求你了,你带我出去吧……” 沈明安沉默许久,看着他这副样子只觉得陌生。 从杜勒的事情开始,陆清识的所作所为就让沈明安失望至极,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他尽心尽力地辅佐陆清识这样一个懦弱无能、不辨是非的人做太子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为官的初心是为百姓,可若是真的在他的辅佐下让陆清识当了皇帝,最后受苦落难的也只会是百姓。 “我说过,我现在不是你的先生了。”沈明安顿了顿,“何况我现在被贬官,无权带你出去。” 沈明安只是在阐述事实,可落在陆清识耳里却如同被斩断了最后一点希望,他眼睛血红,不可置信地抬头,一把推开了面前的沈明安,突然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叫,发狠道:“我当时没听你的,是我的错,可是凭什么让陆辞珩当皇帝?!” “先生。”陆清识疯疯癫癫的,破罐子破摔似的说:“你都不知道吧,陆辞珩喜欢男的,还喜欢自己的亲弟弟。” 沈明安心里闷疼,迫使自己开口:“你怎么……怎么知道?” “五弟亲口告诉我的啊,他心里藏不住事,什么都和我说。”陆清识咧开嘴笑得怪异,“兄弟乱伦,多恶心啊。我是为他好,想让他迷途知返,所以拽着他要让他去父皇面前坦白,哪里知道他不知好歹,一听到会牵扯到陆辞珩,怎么也不肯去,掰开我的手掉进了湖里。” “你说什么!?”沈明安耳畔嗡鸣,又惊又怒,“你当年说,他是自己跳下去的。” “他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自己寻死,是我失手将他推下去的。” “那你为什么不救他?!” “水那么深,我又不会游泳,我怎么敢救他?”陆清识醉得不轻,精神高亢,话多且杂,语气中甚至带着庆幸,“还好你没把他救活,不然他醒来告诉你们,是我把他给推下去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明安胸腔生疼,完全理解不了陆清识的想法,气得气血上涌,头脑发晕,他带着残存的理智又一遍质问陆清识,“你为什么不救五皇子,他也是你的亲弟弟!你为什么不救他!” 哪怕早一刻施救,陆文怀都有可能活下来,何况当时沈明安费尽全力将陆文怀从湖里拉上来后,陆清识一直都是仓惶无措地呆立在那里,对陆文怀没有半点救助的举措。 陆清识被沈明安质问的样子吓到,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声调又高又尖,刺激着沈明安的耳膜,“他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如果我去救他我也有可能会死,我为什么要去救他,我又不是故意把他推下去的,我凭什么救他?!” 沈明安一直错看了陆清识,他或许根本不是不会施救,而是不敢救、不想救。 第60章 沈明安从东宫出来,只觉得心里沉闷压抑,喘不上气来。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陆辞珩,鬼使神差地往宫里的方向走,却又在半道上折回了沈府。 晚上陆辞珩到沈府时已经接近半夜,沈明安很早就上了床蜷在里侧,到陆辞珩来时都没有半点睡意,但依旧阖着眼装睡。 陆辞珩大约是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轻手轻脚地洗漱完,如同往常一样将他揽进怀里,手轻柔地抚在他鼓起弧度的小腹上。 政事繁忙,陆辞珩要处理的事情又多又杂,这几日他来沈府的时间越来越晚,基本上都是揽着他睡一觉,晨起天还没亮就不得不去上早朝。 为了方便处理政事,这段时间陆辞珩起居都在离清和门不远的广仪殿中,沈府毕竟在宫外,离清和门相距甚远,陆辞珩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来来回回地跑。 沈明安不理解他为何日日都要来,但若说是为了他肚子里的孩子,那倒也说得过去。 沈明安等陆辞珩睡熟了,才敢往他怀里靠了靠。陆清识的话反反复复绕在他脑子里,沈明安头痛欲裂,他现在躺在陆辞珩怀里,陆辞珩对他好的每一刻都像是偷来的。 若是陆文怀还活着,陆辞珩就不会和他有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更不会有现在他肚子里这个孩子的存在。 他越想越觉得愧疚难当,后半夜下起了雨,沈明安浅眠,又因为这件事而压抑低落,胸口闷疼,几乎一夜未睡。 第二日休沐,陆辞珩之前每日都是寅时就起,今日不用去上朝,还是时间一到就自然醒了。 他昨天晚上是抱着沈明安睡的,醒来时沈明安蜷成一团睡得很靠里,两人之间的间隙大得都能塞下两个枕头。 初夏的早上温度还很低,陆辞珩想再将他抱进怀里,触上他的手才发现他手脚冰凉,且像是被吓到般颤了下。 “明安,你醒了吗?” “嗯。” 外面天都还没亮透,陆辞珩对他说:“现在还早,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沈明安嗓子干哑发疼,他索性撑在枕侧从床上坐了起来,拿了根簪子将自己的头发随意地束了起来,越过陆辞珩去拿架子上的衣服,“我们早些过去吧。” “去哪儿?” 沈明安和他错开视线,“去送送林澄他们,你之前说,他们是今日离京。” 先前闹事考生的事情已经解决,重新举办会试日期定在八月。陆辞珩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大赦天下的名义将那些生在七月因为取血祭拜而入狱的臣子和他们的亲眷放出来。 陆辞珩前一日刚即位,隔了没几个时辰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亲自去诏狱中把那些关在里面的朝臣接出来。 祸从天降,这些朝臣无缘无故被关在不见天日的诏狱中近一个月,出狱后见到刚即位的天子屈尊站在污浊破旧的诏狱门口接他们出狱,顿时百感交集。 陆辞珩诚恳地向他们表示歉意,没有说陆承景半点不好,只说自己来得迟了,才让众位今日才能出狱。 一番话说得推心置腹,众人都明白陆承景昏庸无道,若不是陆辞珩即位,狱中的这些人一个都逃不过,很快被取血祭拜的人便是他们。 两厢一对比,有几个老臣当场热泪纵横,跪地叩谢圣恩。 这事是沈明安给他出的建议,陆辞珩刚刚即位,朝中难免有人有异心,这个时候他亲自去诏狱最能安抚笼络朝臣,陆辞珩没想到的事情沈明安都替他想到了。 被关的朝臣里面很大一部分都是上京人,但也有些像林弘深这样是在其他州府为官的官员。 车马还没备好,他们在上京耽搁了几日,今日林弘深带着林澄回益州,沈明安想去送送他们。 陆辞珩很明显感觉到沈明安自早上起来情绪就不好,早晨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喝碗里的粥,现在坐在马车里也是,陆辞珩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反应。 下车时陆辞珩伸手去馋他,沈明安的手顿了顿,没放进他手心里,反倒是自己撑在马车壁上,有些艰难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看得陆辞珩心惊肉跳。 林弘深在狱中被关了那么久,瘦得人都快脱相了,半月前在诏狱,是得了陆辞珩的令,这才拖延了几日,后来陆承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无暇顾及狱中的这些人,否则林澄早已丢了性命。 是以林弘深一见到两人就跪在了地上,泣不成声道:“多谢皇上和沈大人的救命之恩,让澄儿能逃过一劫。” 一旁的林澄也学着林弘深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朝他们行礼。这孩子抽条拔节似的长高了许多,小小年纪就言行有度,如今看着俨然一副沉稳小大人的样子。 “这本就是无妄之灾,幸好只是虚惊一场。”沈明安连忙将他与林澄扶起来,歉意道:“林大人在益州给我们送行时酒宴相待,今天匆忙之下连席宴都没有准备,还望林大人见谅。” “不敢不敢。”林弘深惶恐道:“陛下和沈大人来相送都已经让臣和犬子受宠若惊了,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怎敢让陛下给我们摆宴送行。” 沈明安问他:“林大人真的不考虑留在上京吗?” 林弘深全心全意为百姓,政绩又十分突出,是难得的能人贤臣,沈明安极力想挽留他,若是他能留在上京,必定能助陆辞珩一臂之力,对现在刚刚即位的陆辞珩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陆辞珩自然明白沈明安的用意,也道:“当日在益州和林大人说过的事,如今依旧,现在朝中正缺能人,林大人若是愿意到上京为官,随时可来。” “得皇上赏识是臣之幸事,只是臣能力有限,如今益州堤坝的事情尚未解决,臣实在放心不下,他日若臣德配其位,定来上京为陛下排忧解难。” 林弘深这番话是委婉的拒绝,他心系益州百姓,沈明安也不好强留,他把怀里的长命锁拿出来赠予林澄,替他挂在脖子上,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对两人道:“此去路远,多珍重。” 第61章 夜里刚下的雨,乌云还未散去,太阳隐在云后,周遭笼着一层薄雾,天气忽阴忽晴。 沈明安站在陆辞珩身侧,目送载着林弘深和林澄的马车渐渐远去,等到马车驶出视野后,不言不语地转过身,没走两步被陆辞珩抓住了手腕。 “明安,你是不是有话想要和我说?” 沈明安唇微张着,欲言又止,他下意识抬头看陆辞珩的眼睛,很快又移开视线,像是被揭穿了似的说:“没、没有。” 他不知道要怎么说、从何说起,陆文怀的事是沈明安最不敢触碰,最不敢对陆辞珩说的事。 之前在床上,印象里陆辞珩几乎每次操他时都要提陆文怀,往往这个时候,沈明安就会沉默着任他予取予求。 沈明安很想让他别提,但是他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 这件事就像是一个尘封已久的盒子,只要一直放在那里不打开,沈明安就还可以骗自己,如果真的和陆辞珩说破了,到时候他又应该如何自处。 沈明安自己都能感觉出自己说谎的样子一定十分拙劣,好在陆辞珩没有追问,只是温声对他说:“快中午了,这里离宫里近,我们去广仪殿吃饭吧。” “我不饿,我回沈府去吃……” “就当是陪我好不好。”陆辞珩在他面前微微屈下身,声音低沉,带着些委屈,“我这几日都是一个人吃的,也没人和我一起,再好的菜吃着都没滋味了。” 沈明安视线慌乱闪躲,恍恍惚惚地就应了下来。 宫道细窄,处在背阴面,沈明安因为睡得少而头晕,走得有点吃力。 胸口太闷了,呼吸都不舒服,沈明安跟在陆辞珩身后,不动声色地用手按着自己胸口,试图想让自己缓过来,但收效甚微。 快走到广仪殿门口时,腹中的孩子踢了他一脚,沈明安猝不及防,抚着发紧的肚子撑在宫柱上,疼得喘不上气。 膝盖一软差点跪到地上的时候,陆辞珩抱住了他的身子,将他打横抱进了殿中,紧蹙着眉问他:“孩子闹你了是不是?” “嗯,他动了。”沈明安坐在床上,眼睫微微颤动,声音有点闷。 陆辞珩到现在都有些不敢相信,沈明安肚子里真的有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沈明安的肚子上,片刻后沈明安的肚子在腹中孩子的动作下被顶起一点,弧度很小,但清晰可见,就在陆辞珩手掌覆着的地方旁边。 因为孩子的动作,陆辞珩的指尖有细细麻麻的触觉,他一愣,而后抬头看向沈明安,琥珀色的眼中是满溢的欣喜,“他真的动了!” 沈明安被他的情绪感染,这两日来脸上难得地绽开了笑,轻声说:“他经常会这样动。” 方才腹中孩子踢的那一下太过用力,沈明安肚子阵阵发紧,坐下来后好了许多,孩子之后几次的动作都很轻,沈明安有些疼,但没有多难受。 陆辞珩的手在他腹上覆了许久,等了好久孩子没再动作了才怅然若失地将手放了下来,眉宇之间却是藏不住的欢欣,温柔地同沈明安说:“我打算让人把御花园重新修建一下,把之前那些杂草和树都修剪修剪,种些四季常开的花,再做个秋千给孩子玩。” “御花园河边也要再想想办法,那里都没什么遮挡物,河石上都是青苔,容易打滑,最好是在河边修个木栏杆,这样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以后在御花园玩也不用担心他不小心跌进湖里。”陆辞珩噙着笑,兀自说下去:“等会中午吃完饭我带你去御花园散散心,顺便看看哪里适合辟一片草地出来,小孩子应该都喜欢动物,还能在草地上养些兔子或者放放风筝……” 陆辞珩说的这些太美好,沈明安眉间渐渐舒展开来,却在听到“跌进湖里”这几个字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敛起笑意,心里没由来地开始发疼,整个人都僵坐在床上,后面陆辞珩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陆辞珩还在说什么颜色的花种在御花园里更好看一些,沈明安忽然出声唤他:“陆辞珩。” “嗯?”陆辞珩停住了声,抬头看向他,神情柔软。 沈明安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心里酸胀难受,尽量让自己声音听上去平稳,但说出来时还是磕磕绊绊的,“当年、当年在国子监,陆文怀不是因为我的那些话才溺亡在荷塘中的……” 他微微抬眼,发现陆辞珩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顿时慌乱起来,胸口又闷又疼,眼前控制不住地晕眩,“我不是想要推卸责任……” 但他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在推脱,沈明安无地自容般低下了头,“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应该告诉你,陆文怀的死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有负罪感。” “那他的死是谁的原因?” 陆辞珩声音称得上和缓,他语气很平和,只是单纯地在询问,沈明安却心中酸楚绞痛,语无伦次地说:“是我……是我的错,但我当时以为你在小舟上是想气我才故意这么说的,我不知道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可是、可是你们毕竟是血亲,所以我才会和他说那些话的,对不起,我那时候真的不知道。如果是因为有了孩子,你也大可不必待我这么好……” 陆辞珩见沈明安越说越离谱了,打断他道:“谁和你说我喜欢他了?” “陆清识。” “你去见陆清识了?” 沈明安轻轻地“嗯”了一声,他眉目低垂,声音低哑,“陆文怀亲口和我说过他喜欢你,还有你、你也和我说过……” “那是他喜欢我,又不是我喜欢他,我当时在小舟上说那些话就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 沈明安双眸泛潮,错愕地抬起头,眼中流露出困惑迷茫,似乎在费力地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陆辞珩反应过来,他说过他喜欢他们的孩子,也说过自己对他的歉意,却唯独没说过他喜欢他。 除了十七岁时那句玩笑似的话,之后就再也没说过,他没想到陆文怀的事情让沈明安产生的心理压力这么大,以至于一直记到现在,还误会自己喜欢的人是陆文怀。 “明安。”陆辞珩忽然明白为什么沈明安这两日来情绪低落,他把沈明安抱进怀里,将头搁在他的肩上,声音轻柔又坚定,“我爱你,明安。” “我恨过你,怨过你,伤过你,误会过你……是我混账。”陆辞珩喉间酸涩,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都说得极认真,“但我爱你这件事,自我年少起就从没有变过。” 第62章 “你先前问我的时候,我说我不喜欢孩子,那是违心之言,当时在益州,林澄吵着闹着要你抱,让你连吃饭都不安生,可我不止一次想过,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陆辞珩克制隐忍地吻在他颈侧,开口时声音清润平和,“但是明安,我对你好,不是因为有了孩子,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细细密密的吻落下,气流拂过耳侧,沈明安心跳得很快,仿佛快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他呢喃着说:“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喜欢我?” 他对沈明安的喜欢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沈明安记得他的每一个生辰和喜好,他会在盛夏深夜不厌其烦地教他读书习字,也会在他犯错时教他明理。 或许再早一点,从沈明安牵着他的手将他从冷宫里带出来,让他有了和其他人同等的机会一起在国子监读书起,就注定了自己会喜欢他。 如果不是沈明安,可能他现在还在暗无天日的冷宫里。 陆辞珩幼时总不耐烦听他讲那些大道理,后来真的遇到了难以解决的事情,才发现沈明安是在毫无保留地教他,而他自小到大,每一件难以忘怀的事,都与沈明安有关。 他以为这些小事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但他把这些事情告诉沈明安,才发现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那时候沈明安的神情、反应,每一句话和动作,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记得自己每一次见到沈明安时的心情,从刚开始的敬重,到后来的喜欢,渐渐演变成想要将他占为己有的那种占有欲。 他认真读书习字是为了讨沈明安开心,想要让沈明安对他多一点关注,之后误会沈明安,对他做的种种错事,也只是因为想要让沈明安重新像从前那样待他好,这些都是建立在他喜欢沈明安的基础上,只是他用错了方法。 沈明安听他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忐忑不安地闷声道:“但你说过的,我刻板又无趣。”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 陆辞珩突然停住了声,他说过的,而且说过不止一次。 原先沈明安身体并没有这么不好,是从陆辞珩从西北回来以后,总是无所顾忌地操他,他的身子骨才开始每况愈下。 有一回他把玉珠放在沈明安的锁骨处,威胁他说不许掉下来,掉下来就把它塞进去,掉几颗就塞几颗。沈明安被他撞得摇摇欲坠,还要努力稳住身子。 那时候沈明安被他操得狠了,好几天都缓不过来,陆辞珩心疼他,又有点后悔,但松开他前还要嘴硬说沈明安操着没滋味,床上床下一个样子,一点反应也没有,刻板又无趣。 他随口一说,沈明安却一直记着。 “对不起,明安,我胡说的……”陆辞珩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懊悔,他给沈明安道歉,但怎么说都词不达意,“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过,我自始至终都喜欢你。” “我从西北回来,站在华兴殿的门口,听到你和陆承景夸陆清识,却说我品性不佳,心性不定。”陆辞珩看向他,“明安,你真的觉得我这般不好吗?” “不是的。”沈明安失神片刻,想也没想便道:“但如果我当时不这么说,只会让先皇对你更加猜忌……” 他垂下视线,顿了顿道,“你很好,是我不好。” 陆辞珩已经料想到是这样,但听沈明安亲口和他这么说,只觉心脏灼热,难以名状的欢喜萦绕在心头。 沈明安是在见了陆清识以后才和他说的当年陆文怀溺亡的事情,陆辞珩试探性地问他:“陆文怀是不是被陆清识推下去的?” “……你怎么知道?”沈明安垂着眼,掩住眸中的神色,“陆清识是和他发生了争执,失手把他推下去的,然后水太深了,陆清识不会游泳,所以不敢救他。” “我猜到了。”陆辞珩道:“当时你把陆文怀从湖里捞上来的时候,陆清识就怕得跟个鹌鹑似的缩在那里。” “陆清识不敢救他,就歪曲事实,说是因为你和陆文怀说的那些话让他想不开,陆文怀才跳下去的,凭什么?”陆辞珩沉下脸,“就这么个货色,也值得你费尽心思教导辅佐了他这么多年?”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陆辞珩放缓了声音问他,“明安,你为什么总是要偏爱陆清识,还有老东西也是,他这几年不理朝政,一心想着长生不老,连取血祭拜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他做的荒唐事还不够多吗,这样的一个人,你为什么会愿意辅佐?” 沈明安怔然片刻,而后抬头看向陆辞珩,轻声说:“先皇他对我……有知遇之恩。” 沈明安在济华寺的那些年里,因为王兴言一直在找他,所以极少出寺,他年纪小,住在寺里读书,只能靠住持的接济。 科举考试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目标,也是他的唯一出路。 当时科举殿试的文章是写分田制度,沈明安洋洋洒洒写了二十多页纸。 他写的文章见解新奇独到,制度标新立异、与众不同,打破了分田制固有的模式,在一众文章中脱颖而出。 陆承景年轻时志向远大,爱才惜才,在看到沈明安的文章时眼前一亮,当即将他唤到殿中,问他所写的制度如何实施,真正实行起来遇到的问题又该如何解决。 沈明安当时还没及冠,也是什么都不畏惧的年纪,只觉得十年寒窗,只为今朝施展抱负,在大殿上与陆承景一一阐述,产生分歧时和他据理力争。 陆承景嘴边的笑逐渐绽大,越听越觉得沈明安是难得一见的人才,沈明安学识渊博,为人刚正挺直又直言敢谏。 陆承景当即在殿上钦点沈明安为状元,爽朗地笑着说:“朕要开创一个盛世,要让百姓安居乐业,良田千万顷,牛马成群,不再为日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担忧。沈爱卿,你来辅佐朕。” 沈明安应下来了,这一应就是十多年,这十多年里,他尽心尽力辅佐陆承景,教导太子。 之前陆辞珩就曾不止问过他一次,为什么偏爱陆清识。 仅仅是因为陆清识是陆承景选的太子,所以他一直当陆清识是未来的储君,若是陆承景封的是陆辞珩,沈明安也会倾尽自己所学去教他治国之道。 陆辞珩分明比陆清识更适合为君,却一直为陆承景不喜,沈明安一方面觉得可惜,一方面又觉得陆辞珩身为皇子,远离权力漩涡,去封地安安稳稳地当一个闲散王爷,未必不比当皇帝好。 “我以前总认为正统与否最重要,所以才一心想让陆清识坐稳储君的位置,但我现在觉得不是了。”沈明安微仰着头,看着陆辞珩的眼睛,指腹抚上他的脸轻轻摩挲,“上位者应该由贤能者来担当,开创盛世,百姓安居,先皇没有做到的事情,你一定能做到。” 陆辞珩心跳如鼓,就像幼时他遇到什么事去找沈明安时,沈明安总是一句话就能让他安下心来,他抬眸认真道:“我一定能做得比陆承景更好,明安,你相信我吗?” “我信你。” 沈明安神情温柔,眼中带着鼓励和一些陆辞珩不敢确认的情谊。 第63章 昨天晚上没睡好,沈明安吃完午饭就开始犯困,下午他睡在广仪殿的寝殿里,陆辞珩就在一旁批奏折。 沈明安头疼,一直没精神,也没什么胃口,只觉得困倦,连晚膳都是陆辞珩把他叫醒后哄了他好久,才让他好歹喝了些粥以后继续睡的。 他睡得昏昏沉沉,一直睡到了夜里,醒来时夜深人静,陆辞珩都已经抱着他睡在他身侧了。 沈明安动作很轻地转过身来,陆辞珩的眼睫很长,鼻梁高挺,下颌骨轮廓清晰、棱角分明,沈明安总觉得他的眼睛很漂亮,带着些淡绿的琥珀色,清亮又夺人心魄,但他的眼尾上挑,这双眸子平日里看着总有些锐利凶狠。 此时他睡着,整个人都显得温柔了起来。 沈明安钻进他怀里轻轻抱住他,手伸到了他的背后。 初夏风暖,陆辞珩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他的背脊宽阔温暖,上面却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疤。 沈明安指尖轻触这些大大小小的伤疤,心里钝钝地疼。 有一条伤疤从肩膀处一直向下蜿蜒,几乎横到了腰间,陆辞珩和他说过,这是当年在西北戎人夜袭时,他在军中被戎人砍到的,伤口深到骨头都差些被砍断。 让陆辞珩去西北,是不得已之下的举措,虽然沈明安也找杨澈托人在西北军中照看他,但战场上刀枪无眼,沈明安都不敢想,若是陆辞珩真的在战场上遇难该怎么办。 五年里,沈明安甚至有过不顾一切去西北找他的想法,但是怕被陆承景猜忌,对陆辞珩更加不利,他连信都不敢给陆辞珩写。 所幸陆辞珩虽然带回了一身伤疤,但安安稳稳地回到了上京。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这条伤疤还是又粗又长,足以见得当时的伤口有多狰狞,这般深可见骨的疼,沈明安都不敢细想当时的场景,一想到便开始心疼不已。 他掌心温柔地抚上陆辞珩的脸,倾身过去在他的脸侧落下了一个吻。 他不敢多停留,这个吻一触即分,带着无尽的心疼和他说不出口的爱意。 沈明安第一次做这般出格的事情,心跳得又快又急,屋子里很静,沈明安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的,越来越响。 见陆辞珩没醒,沈明安胆子大了一点,他凑近陆辞珩,触上他的唇,蜻蜓点水般亲他。 陆辞珩的唇很凉,沈明安只会笨拙而生涩地学着陆辞珩亲他时候的样子去亲,唇瓣轻轻贴上去又很快分开,在陆辞珩的唇上贴贴碰碰,亲得毫无章法,反复几次的触碰之后,陆辞珩的眼睫动了动。 夜色昏暗,但沈明安还是能清清楚楚看到陆辞珩眼中清醒,带着笑意,里面映着的是他的倒影。 沈明安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人反客为主。 他被压了回去,仰面躺着,两只细瘦的腕子被按在枕侧,动弹不得。 陆辞珩的吻带有侵略性,吻他时却极温柔,舌尖探进去与他触碰勾缠,动作缓慢而轻柔,逐着他的舌由里向外舔舐,吻得缠绵又热烈,像是在讨他的回应。 沈明安的唇被迫张开,他渐渐喘不上气,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咽着,喘息声渐重,他扬起脖子微微挣动,反倒把自己更往陆辞珩面前送了一些。 沈明安怀着孩子,陆辞珩也不敢太过分,他小心地护着沈明安的肚子,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与他额头相抵,注视着他的眼睛轻笑着说:“明安,你怎么趁我睡着的时候亲我。” 沈明安脸上一片绯红,刚刚自己亲他的时候,陆辞珩是醒着的,他移开视线,羞到不敢看陆辞珩,又有些恼,脸红到了耳朵根,带着些微喘哑声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沈明安的唇被亲得微肿,上面带着水光,陆辞珩忍不住又在他唇上轻啄了几下,眼中笑意愈加浓,“从你在我背上摸伤疤的时候醒的。” 沈明安心疼地抚上他的背,微凉的指尖沿着那条伤疤一寸寸摸过去,“还疼吗?” “不疼了,有点痒。”陆辞珩反手捉住沈明安在他背上勾火撩拨的手,珍而重之地吻在他的手心里。 手心里的触感酥酥麻麻的,沈明安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不肯让陆辞珩碰他的手,只想往自己身后藏,声音低不可闻:“我的手太脏了,你不要亲。” 沈明安的手分明干干净净的,上面没有半点脏污,在清冷的月光下甚至有些过分苍白,指节细长纤瘦,上面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 幼时陆辞珩第一次见沈明安,便是这双手牵着他带他从冷宫走到了国子监。 陆辞珩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他没松开沈明安,把他的手裹在手心里捂热,或许是因为气血不足,沈明安的手大热的天里也总是冰凉。 手上渐渐暖了起来,陆辞珩替他捂手便是十分认真地替他捂手,眼睫半垂着,视线全部落在他的一双手上,沈明安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枕着陆辞珩的手臂,钻进了他怀里,仰起头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你十七岁那年生辰和我说喜欢我的时候,我不是恶心你才会那样的。” 沈明安从前总是逃避,但他今天想把这件事告诉陆辞珩,他不会表达,说不来动人的情话,尽力将自己的想法告诉陆辞珩,“我其实不讨厌你的,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好。” 沈明安主动到他怀里,陆辞珩忽然把人抱了个满怀,欣喜到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他亲在沈明安的额头上,“那你当时怎么了,是不是有其他的原因?” 沈明安迟疑许久,动了动唇,又垂下了视线,掩住了眼中的神色,陆辞珩很明显感觉到他不想说,他将沈明安的发撩至耳侧,温声说:“明安,你现在不想说的话我们就不说了,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好不好?” 沈明安有些错愕地看他,点了点头。 陆辞珩将他揽在怀里,手轻轻搭在他的小腹上,对他道:“但你答应我,以后你就住在宫里好不好?孩子长得快,你一个人住在宫外总是不方便,住在宫里我就能时常见到你了。” 沈明安应了下来,又听到陆辞珩说:“我每天都很想你,也很想孩子,每天上朝的时候那些老东西都好吵,仗着自己做官的年数久、岁数大,就开始倚老卖老,为一点小事都要争个不停,又都说不到点子上,然后我就想,如果是你在朝上,那我肯定巴不得每天都能去上朝见你,可我又舍不得你每天费心劳神得上这累死人的早朝……” 他絮絮叨叨地说,沈明安就一直听着,偶尔应几句。 “明安。”陆辞珩唤他,声音又轻又柔,“我好喜欢你啊,你喜欢我吗?” “你怎么不回答我。”沈明安靠在他胸前没出声,陆辞珩低下头去看他,温柔又不容拒绝地说:“你不喜欢我,那你为什么要偷亲我?你喜欢我的对不对?” 沈明安觉得他好吵,气鼓鼓地翻了个身,过了好久,就在陆辞珩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沈明安动了动,以一个极依赖的姿势靠进了他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夜风温柔,树影婆娑,月光从窗棂洒入,落下一地明净银白的柔和光影,他们相拥而眠,屋内只有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满室寂静中,他说:“陆辞珩,我也喜欢你。” 第64章 自从那天沈明安说了喜欢他以后,陆辞珩连着十几天都处在一种飘飘然的状态里,恨不得时时刻刻都与沈明安在一起,但每天光是处理各地上报的大大小小的事务就让他忙得抽不开身。 雨季马上来临,益州堤坝的修葺始终是一个大问题,去岁末的饥荒死了数万人,说是尸横遍野不为过,是陆辞珩和沈明安带着赈灾粮款到了益州后才慢慢有所缓解,若是不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今年只会重蹈覆辙。 陆辞珩这段时间里上朝,递上来的奏折里十封有八封讲的都是这件事,朝上人言纷纷,意见不统一,连议了好几日都定不下来。 好在陆辞珩亲自去过益州,对于益州饥荒和堤坝的问题比这些十余年都没踏出过上京的老臣了解得要清楚得多。陆辞珩详细翻看了过往几十年里对益州堤坝修建的记录,发现益州的堤坝就像是一块被虫蛀空的腐烂木头,每一次的修建都是将表面刷漆缝补,内里却依旧腐败不堪,所以往往刚修葺过的堤坝,没过几年就会再次被洪水冲毁。 而现在时间太紧,哪怕是对堤坝进行修补在雨季前也赶不及。 陆辞珩深思熟虑后力排众议,提出将内里溃败损坏的堤坝全部推翻后重新修建。 堤坝附近住着的百姓多,若是直接推翻,势必会对百姓有影响,朝中反对这一举措的朝臣也多是用这个原因抨击他不顾百姓。 陆辞珩自然也考虑到了这些,他下令将在离堤坝最近的百姓转移,受灾的百姓和被洪水淹没的田地由朝廷出资安抚补偿,之后又给因为堤坝受灾的百姓安置住处。 雨季过后召集了大批人力物力,重修堤坝。 陆辞珩手腕强硬,将沈明安之前整理归纳的堤坝修建的重点和问题一一解决,让有堤坝修葺经验的官员去负责此事,且设立督察官员,对参与修建堤坝的百姓实行奖赏制,不仅提高了修建者的月钱,还应允减免他们来年的部分赋税。 因为这个原因,短时间内就召集了很大一批百姓来修建堤坝。 到十月份时,堤坝的修建已经初具基础,按照这个速度,到来年五六月份的雨季前重新修建的堤坝就能完工。 这法子实用有效,不仅避免了今年的饥荒,且为住在堤坝附近的百姓和万顷良田都求了个保障,功在当代,惠及的却是往后千秋,让朝中有些对陆辞珩的决策有异议的老臣无话可说。 关于堤坝修建是重中之重,但其他相关事宜处理起来也琐碎复杂,每天送上来的奏折不计其数,沈明安住在广仪殿里,也时常会帮着看一些。 文人写奏章,大多是长篇大论,沈明安就把这些奏章里的重点挑出来,把解决办法和他的建议写在宣纸上夹进奏折里,再把这些奏折分门别类理好,陆辞珩便只需要根据这些查阅后再对奏折进行审批,至少能节省一半的时间。 陆辞珩白日里去了一趟大理寺,回到广仪殿已经夜深了,十月份温度就开始降下来了,沈明安怕冷,广仪殿里在上个月月末就生起了地龙,陆辞珩甫一进去便感觉里头温度很高。 广仪殿里的桌案前点着烛火,上面是整齐理好的文书和奏章,沈明安就侧身蜷在一旁的软榻上,满头乌黑的发散下来,落在自然下垂的冷白手腕旁,他一手的手臂堪堪遮在眼上,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本折子,呼吸平稳,身上胡乱盖着一条薄毯。 他的侧颜笼在烛火的柔光下,驱散了几分平日里眉眼中的清冷。 软榻上的银狐绒垫子是陆辞珩特意替他寻来的,轻软又暖和,沈明安近来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蜷在上面,但软榻上空间狭小,他手脚都有些伸展不开,陆辞珩把外袍脱了,等自己身上从外面沾染的寒意散了些才去抱榻上的沈明安。 他的手臂刚从沈明安腿弯下穿过,沈明安便如有所察般动了动,移开了自己遮在眼睛上的手,一双漆黑的眸子望向他,“你回来了。” “嗯。”陆辞珩在他身侧蹲下,视线与他齐平,“榻上地方小,怎么不去床上睡?” 沈明安看着他,清清浅浅地笑起来,“我醒着,没睡着,在等你。” “等我做什么?” “想见你了。”沈明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他,只是总觉得等见到了陆辞珩才安心,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便也这么说了。 这样直白的话落在陆辞珩耳中比情话都要动听千百倍,他把沈明安身上的薄毯往上提了提,给他身下垫了个软垫,“前几天范太医给我看你的脉案,还同我说你身子不好,吃的又少,光靠喝药补不了多少,再有两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还是要多吃点,保持心境平和。我让御膳房煨了汤,你等会喝一些再睡。” “好。”孩子月份大了,沈明安开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胯骨酸疼,耻骨也疼,只有蜷在软榻上的时候好受一点。 但在软榻上躺久了也不舒服,他怕陆辞珩担心,就没多说,微微笑着朝陆辞珩张开手,勾住他的脖子,放软了声音说:“阿珩,你抱我去坐会儿。” 每回沈明安这么唤他的时候,尾音都是上扬的,陆辞珩无论听多少遍,都觉得心里酥酥麻麻的,他把沈明安从软榻上抱起来,抱到桌旁的椅子上,怕他着凉,又从衣架子上拿了披风让他披着。 沈明安坐到椅子上,难受地挺了挺腰,等缓过来一些以后把桌上摞得最高的一叠奏折拿过来给陆辞珩,同他道:“益州堤坝修建的拨款户部都已经算出后交上来了,但我觉得有几个地方算得不太对,已经理出来写在纸上了,你等会再看看。” 看奏折这事陆辞珩同他说过许多次,但沈明安总闲不下来,陆辞珩心疼道:“这些东西费眼睛,以后我来看就好了。” “我每日都闲着,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沈明安展眉一笑,把一直拿在手里的折子展开推到陆辞珩面前,苍白细长的手指轻轻搭在上面,“这是大理寺呈上来的奏折,我看落款是前几日,现在已经三四天过去了,这位城西方家的小公子还没有找到吗?” 第65章 陆辞珩只消看一眼,便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 大约月余前,城西临江县的方家丢了一位七八岁的小公子,名唤方知书。 方知书的父亲是一位没有中举的秀才,后来就在临江县开了一家私塾,当起了私塾先生。 方父心善,对想要来私塾中读书的学生来者不拒,哪怕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也都一视同仁,书费私塾费用都很低,若是实在交不上,就先赊着,让孩子先入学念书,往后再交。 如此大的善举,让私塾在临江县渐渐有了些名气,可惜方父一生行善积德,方知书幼时却因为一场高烧烧坏了嗓子,成了哑巴。 方家的小公子丢了,原本应该是官府审查后找人,不至于闹到大理寺,但临江县官府被塞了钱不想管事,一直推脱敷衍,陆辞珩即位后加大了审查和惩戒,类似的事情却屡禁不止,像益州、江州这样偏僻的地方,这种案子多半都是给钱就压下去,根本无人上报,也不会被重视。 方家位处城西,虽然是在上京的管辖地界内,却是上京城里最偏的一块,临江县的管辖和治理都不是很好。 方知书丢后,方父几乎一夜白头,官府把找人的事情一压再压,方父走投无路,只能挨个敲门求助县里的百姓,一家家一户户地问过去,问他们有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但仍然找不到方知书的行踪。 当地的百姓和受过他教导的学生感念于他的情谊,纷纷请愿,自发地奔走找人,闹得比较大,越过了临江县的官府,直接闹到了大理寺。 “人到现在都还没找到。”这件事牵扯太多,陆辞珩为此头疼了好几天,但是还没有眉目,他揉了揉眉心,“不过有了一点线索,已经查到是府里的一个老奴婢因为犯了错被赶出府就怨恨方家,凭着方知书年纪小又对她比较信任,所以在被逐出府的时候把方知书拐了出去,卖到了风月场所,后来这个方知书被人买走了,正顺着这个方向在查,只是买了方知书的人还没查到是谁。” 大理寺送上来的奏折只是将这件事概述了一下,沈明安还不知道后续的发展,他听陆辞珩说完,略一思索,蹙眉道:“照这么说,是拐了方知书的老奴婢给官府塞的钱吗?” “按照她的证词是这样的,她只是怨恨在心,想要报复一下方家才拐人的,看到事情闹大了,也想把方知书给赎回来息事宁人,但是短短两天时间,方知书就被人买走了。” “老鸨也说不清楚买人的是谁,只知道出手十分阔绰,若不是当官的那便是行商的,老奴婢为了免除牢狱之灾,所以就用卖方知书所得的五百两银子给了知县,想花钱消灾,审下来临江县的知县于高义也一口咬定只收了她的钱。”陆辞珩顿了顿,“但是前几日卫博然带人去搜于高义的府衙,发现他府里凭空多了两千两纹银,我怀疑其余的银子是买了方知书的人给的,这人大约有些权势,或者同于高义有些交情,总之他怎么也不肯说。” “也有可能是于高义在其他案子上受贿所得的。”沈明安目色淡下来,“不管是哪种情况,这件事影响都不太好,一则牵扯到官员受贿的问题,若是往深处查,或许还会查到些官官相护、中饱私囊的事情,越往下查牵扯到的就越多,但若是不查,这样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多。” “二则这件事已经闹大了,若是几日之内大理寺没找到人,百姓就会觉得朝廷办事不力,大理寺形同虚设,往后难以服众。” 沈明安说的这两点都是重中之重,这件事的表象是方家丢了个小公子,深处涉及到的却是官员受贿、权势勾结和民心问题。 陆辞珩知道沈明安单独把这个案子拎出来是想提醒一下他,他皱着眉说:“受贿的问题比较严重,我已经在让户部和刑部一起着手查,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彻底根除恐怕需要数年。” “慢慢来,这原本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情。”沈明安揉了揉自己的腰,温声说:“可以从往年的税收查起,眼下能做的就只有先把方知书的案子结了,还有确保益州堤坝修建的拨款数额没有人从中贪污。” 陆辞珩颔首,将一旁晾温了的汤盅递给沈明安,见沈明安精神不怎么好,便结束了这个案子的话题,“我等会把这些东西都理一理,过几天去大理寺重审这个案子,你先喝点汤。” 他抽了一本奏折写批复,沈明安在一旁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汤,油灯燃了大半,陆辞珩起身添了些灯油,看沈明安手搭在腰上,喝了半天一小盅汤都没喝完,凑到他近前问:“汤味道不好吗?” “没有,很好喝。”月份越大,孩子长得越快,负担重,沈明安腰上总是断断续续地疼,他放下手里的勺子,抬眸看向陆辞珩,神情有些恹恹,“还有些喝不下了,我想先去睡会儿。” “好。”陆辞珩把他抱进怀里,亲在他微润的唇上,“你先睡,明天早朝要再商讨一下益州堤坝修建过程中出现的一些问题,今天晚上得将具体的措施定下来,我把手头的文书写完也睡了。” 沈明安含含糊糊地“嗯”了声,陆辞珩在他的唇上浅浅地啄,舌尖探进去顶在他敏感的上颚上轻轻舔舐,沈明安尽力仰着头回应他,他眼睛湿润,渐渐漫上水汽,被陆辞珩吻得失神,唇被松开后,额头抵在他的肩上不住地喘息着平复呼吸。 他被陆辞珩抱到了床上,从坐着到躺着,沈明安依旧不好受,这段时间里腰酸背痛是时有的事,胃有时也会被孩子顶到,总觉得难受,没吃几口就会不舒服。 沈明安蜷起来,侧卧在床上,他困倦又疲惫,但是在床上躺了很久都被腰腹上时有时无的酸痛磨得睡不着,他闭上眼睛,在疼痛暂缓的间隙里缓缓睡了过去。 第66章 沈明安睡得很浅,不知睡了多久,又因为痉挛收缩的小腿疼得醒了过来。 腿抽筋是突如其来的,小腿上有很强的牵扯感,酸麻胀痛,沈明安几息的时间里就疼得有些受不住,他呼吸短促混乱,撑着身子坐起来,靠在床头上,试着抻直小腿,却没有任何缓和,腿上依旧强直性地疼痛僵硬。 烛火跳动,陆辞珩仍然伏在案上写字,沈明安哑着嗓子唤他:“阿珩……” 因为担心烛光太亮影响到沈明安,陆辞珩在沈明安睡前就灭了殿里一半的烛火,他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见昏暗烛光下的沈明安额上覆着薄薄一层冷汗,顿时心里一紧,扔下手中的毛笔坐到床边,“明安,哪里不舒服?” 沈明安抬起雾蒙蒙的眸子,“腿……” 陆辞珩的视线落在他白皙僵直的腿上,“是不是腿抽筋了?” “嗯。”沈明安额头靠在他的肩上,又低又哑地应了声。 陆辞珩轻轻抬起他的小腿,让他的腿搁在自己膝上,在他小腿上抽筋的地方揉压按摩。 沈明安的腿凉得像冰一样,烛光下泛出细瓷般的白,脚面都因为疼痛而绷直,陆辞珩用温热的掌心给他按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沈明安的小腿才没有那么僵硬了,陆辞珩俯下身去吻在他的小腿内侧,让他试着弯曲一下膝盖,“还疼吗?” “好很多了。” 腿上的痉挛和不适感缓解了不少,留下的都是陆辞珩手掌上烫热的触感,方才陆辞珩抬着他的腿,亲在他小腿内侧,一触即分,吻里不带一丝情欲,却激得沈明安心不受控地乱跳,白净的脚趾都勾蜷起来。 沈明安脸上烧得又红又烫,佯装镇定地问:“你文书写完了吗?” “还有一些,就快写完了。” “那你快去写,写完以后早些睡。”沈明安收回腿,半晌后很轻地又添了一句,“我一个人睡着冷。”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却让陆辞珩连文书都不想写了,心思全到了沈明安身上。 他干脆把沈明安圈在怀里,半真半假地说:“我也好困了,现在写肯定写不好,我明天早上起来再看。” 早朝开始的时间本就早,陆辞珩前一天晚上没写完,第二日不得不天没亮就起来继续写对策。 陆辞珩离开被子的时候轻手轻脚的,但沈明安一晚上都睡得很浅,他在陆辞珩起时带着惺忪睡意迷迷糊糊地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陆辞珩在他额上亲了一口,伸手去拿架子上的衣服,叮嘱道:“立冬了,外面冷,你要是出门的话记得多穿点。” 沈明安困得厉害,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里,他听见陆辞珩出门前和他说早膳在小厨房里热着,小白也已经喂过了,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两人一起住在东阳村的那段日子。 沈明安睁开眼睛时有点心神不宁的迷茫,孩子在早上总是动得频繁,沈明安将手轻轻放上去安抚腹中的孩子,过了许久才起身。 初晨的阳光照入殿内,沈明安坐到案前,张凌听到声响后,将早膳送了进来。 早膳是加了姜丝去腥的清淡鱼片粥,外加一碟开胃的酸枣糕。 砚台里的墨迹还未干透,沈明安边喝着粥,边随手翻看案上陆辞珩写的文书。 这份文书上写的是关于益州堤坝修建问题的应对措施,陆辞珩的字是沈明安一笔一划教出来的,但是却和沈明安的字迹完全不同。 陆辞珩初学写字的时候,笔画总写不对,不管是斜钩还是竖钩,他都偷懒只写个横或者竖,怎么说也不听,问起来就说是忘记写了,沈明安都被他磨得没脾气,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教,后来沈明安才发现,他根本就不是忘记写,而是故意不写,想让自己多教他几次。 沈明安看破了却没有说破,仍旧耐心地教他。 陆辞珩初时的字都是学着沈明安的字写的,到现在也形成了他自己的风格,他的字沉稳劲挺、收放有度,笔锋锐利,撇捺中都能看出笔力老练。 文书上对于益州堤坝问题条分缕析,写得十分详细,应对措施也很得当,不仅考虑到了当下,更考虑到了往后的修缮问题,并且在容易被洪水冲毁的堤段用了更加坚固的材料,比沈明安能想到的举措更加全面且合理有效。 沈明安看得入神,小白循着鱼片粥的香气跳到桌案上他都浑然不觉,直到勺子里的粥被猫喵呜叫着舔了一口他才反应过来,沈明安失笑,索性将碗中剩下的大半碗粥推到了小白面前。 小白吃饱喝足后就趴在案上不肯走了,沈明安伸出手去摸它的脖子,小白舒服地闭上了眼,身后毛茸茸的尾巴翘起来,有规律地左摇右晃,落到砚台里,沾了一尾巴的墨。 浑身雪白的猫,尾巴上的毛黑得和煤炭似的,沈明安无奈拿了根帕子替它擦墨水。 小白被惊到,不安地站在桌案上,沈明安怕它的尾巴扫到奏折,墨水沾上去,连忙将它抱到了地上,把手上的文书护在怀里,替小白把墨水擦干后看着手里的文书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陆辞珩昨天晚上就和他说,今天早朝要议的就是益州堤坝修建问题的应对措施,但陆辞珩却忘记将他写了一晚上的文书给带过去了。 沈明安看着外面的天色,约莫估计了一下时间,问一旁的张凌:“现在早朝结束了吗?” “还没。”张凌毕恭毕敬地答:“皇上勤勉,早朝时的例行汇报都要到辰时初,现在这个时间点大约刚开始议事,按照以往来看,还有一个时辰才会结束。” 沈明安想了想,“他昨晚写的文书没拿,我现在给他送过去,应该正好能赶上。” “沈大人,您身子不便,老奴替您给皇上送过去吧。” 沈明安笑着婉拒了他的好意,“从广仪殿到清和门总共也就没多少路,现在朝臣都在上朝,今天天气好,正好我也想出去走走。” 沈明安近来身子重了,不愿意多动,但是昨天半夜腿上抽筋太疼了,沈明安有些后怕,他想着多走动走动对孩子好,晒晒太阳也能让自己舒服一些。 外面冷,沈明安畏寒,他身上穿了件披风,出门前又在脖子上围了根纯白的绒领。 今日天气晴好,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沈明安走得很慢,边走边在想大约再有两个月孩子出生,该取个什么名字。 早几个月前,陆辞珩就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给还没出世的孩子准备小衣服了,因为两个月后孩子出生,再过没多久就是正月,陆辞珩甚至给孩子备了个虎头帽。 虎头帽毛绒绒的,质地柔软,戴在孩子头上一定很可爱,沈明安看着也喜欢。 因为有太阳的缘故,沈明安走了没多久,身上便觉出些暖意来,宫道两旁栽了些银杏,立冬过后,银杏叶落了满地,黄澄澄的一大片铺在地上,踩上去脚下松软。 沈明安从广仪殿一路往清和门的方向走,不可避免会路过南侧的宫门,早朝时间,大臣基本上都在清和门,宫里来往的人很少,宫门口却站着两个人,似乎正在交谈,沈明安有些疑惑地顿住脚步,不禁多看了几眼。 远远看过去,两人都是背对着他的,一人配着户部的腰牌,很明显是宫里的人,另一人华衣锦服、衣着考究,鬓边有些发白,沈明安看着他的背影,胸口莫名发闷,有些扎根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记忆又开始破土重生。 沈明安有种无法描述的不安,心悸和不适感席卷而来,搅得他有些昏沉,他揉按着自己的心口,往前走了几步,想去看清他的脸。 像是要印证沈明安的猜想一般,那人侧过身来,沈明安看清楚了他的脸,也知道了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和突如其来的心悸是从何而来了。 ——那个人是王兴言。 第67章 太阳依旧挂在头顶,沈明安却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霾。 寒风把枝头上剩的不多银杏叶卷下来,一片一片地从眼前落下,方才身上觉出的一些暖意瞬间褪去,冬日清晨的空气中又湿又冷,仿佛冷到了骨子里去。 沈明安脑中有一瞬短暂的空白,他心脏抽疼,原先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又因为王兴言的出现被重新拉扯出来,一点点铺在他眼前,强硬地要他被迫记起。 沈明安站在原地,他想上去质问王兴言,关于那块玉佩,关于为什么沈家被灭门那日他会恰好出现在府中,关于他把无家可归的自己带回府里,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可他又想转身就逃,沈明安对王兴言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和畏惧,甚至会因为王兴言的缘故,对自己产生厌恶。 他觉得脏。 哪怕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只有八九岁的孩子了,他还是会畏惧见到王兴言。 畏惧王兴言对他痴迷贪恋的眼神,更害怕王兴言对他殷殷切切的嘘寒问暖、假意关怀。 沈明安嗓子干涸发疼,他呆立着,行动滞缓地转头,问一旁的张凌,“这两人是谁……为何会在这里?” 张凌是个聪明人,沈明安为官这么多年了,不会认不出户部的人,张凌便知道,他其实问的是另一人,但他既问起,张凌便认认真真地答:“这是户部谢华容大人身边的人,现下临近年末,宫里要采买的东西有不少,是以每日南侧的宫门往来的人都很多,另一人老奴见过一两次,却也识不得,许是同谢大人有往来的商人。” 谢华容是余杭人士,谢家在江南的织造业十分出名,谢华容为人又世故圆滑,很会讨陆承景的欢心,当年陆承景去江南巡访时,谢华容投其所好,让陆承景与他相谈甚欢,一时高兴之下直接将他封为皇商,让他在户部挂职。 谢华容贪利,但能力尚可,陆辞珩即位的时间短,对朝中的官员职位升降不好有太大的变动,否则容易落人口舌,何况一时之间找不出更好的皇商人选,便也就将谢华容一直留着用了。 皇商的地位要高于官商,做的是朝廷生意,掌管盐业、茶马业和铸银等,王兴言从前只是个普通商人,这些年里即使他人脉再广,本事再大,也绝无可能摇身一变成为皇商。 但是沈明安没想到,王兴言会和皇商攀上关系,来到上京出现在宫里。 冷风仿佛针砭般从衣领处侵入,沈明安呼吸窒闷,浑身发冷,头疼得厉害,意识也阵阵恍惚,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宫门处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侍卫井然有序地守在那里。 等到张凌唤他,沈明安才如梦初醒般回神,他勉力镇静下来,把手里的文书递给张凌,“我有些不适,劳烦公公替我将它送到清和门。” 张凌忙不迭应了,沈明安却没有回广仪殿,而是让人备了一辆马车,回了趟沈府。 沈府距宫城很远,沈明安已经让小厮尽量将马车驶得慢些,但坐在马车里时间太久,腹中孩子不太安生,沈明安下车时头晕目眩,捂着嘴有点犯恶心。 他到沈府时恰巧遇到正要出门的柳和裕,沈明安自住到广仪殿后,沈府就基本上都是由柳和裕在帮着打理。 柳和裕有许久没见到沈明安了,看到沈明安从马车里下来,又惊又喜,连忙过来扶着他,“先生今日怎么回府了?” 又像是想起什么般义愤填膺地说:“是不是那个姓陆的对你不好?!” “不是。”沈明安失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以作宽慰,勉强扯出个笑,“我只是回来寻些东西。” “先生要找什么?我也不急着走,我帮先生一起找。” 沈明安是想回沈府来找那块玉佩的图纸的,当时在东阳村附近的雪山上,沈明安见到这块玉佩的时候,就怀疑这块玉佩的样式就是他母亲亲手为他绘的,沈明安那时候就想翻找一下他父母的遗物,看看能否找出当年的那张图纸进行比对。 但从东阳村回到上京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让沈明安应接不暇,后来又因为怀了孩子,身子越发的差,这件事便被搁置了。 如今再见到王兴言,沈明安却是一刻也等不了了。 玉佩沈明安一直贴身带着,无论是什么原因,这样一块如此肖似的玉佩,出现在王兴言手里,都未免不让人心生疑虑。 沈家被一场大火烧毁了大半,沈明安父母留下的遗物屈指可数,细数下来也只有他母亲素日里最爱戴的发簪玉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物和一箱子被沈父视若珍宝的医书。 木箱子里的医书是沈明安考上状元后,来上京赴任前去沈家找出来的。 沈家的火是从前院烧起来的,沈父的书房在后院,火势蔓延到后院后没多久就被灭了,所以书房的火势并不大。 父母留下的遗物少,沈明安一件也舍不得丢,便将他父亲所有尚且完好的医书都整理归拢到了木箱子里,带到了上京,置在他书房的高处。 他怕睹物思人,父母的遗物自带回来后就从来不敢打开,柳和裕帮他把木箱子从高处搬下来,箱子是落了锁的,上面落了一层灰,里头的东西却丝毫未变。 沈父的医术远近闻名离不开勤学钻研,几乎是每一本医书的书角都被翻得卷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式各样的批注。 沈明安仔仔细细找了许久,没找到玉佩的图纸,却在将医书重新放入木箱子的时候,从一本他父亲翻得最多的医书里掉出来了一封未来得及寄出的信。 信封上的收信人处赫然写着王兴言从前的名字,沈明安跪坐在地上,满腹疑惑地打开,将已经泛黄的信纸抽出来,只看了片刻便开始浑身难以抑制地发颤。 第68章 “王兄: 算来我与你认识也有一年有余了。 这几日我想了许多,还是希望能劝你迷途知返,我以为你为人正直,却不知你竟然有此不端癖好,前日与你争吵,话虽说得重了些,但字字句句都是在劝你。 你府里那个孩子出身贫苦,他父母将他卖到你府中为奴,也是无奈之举,只是想让他能求个生计,他才十几岁,推己及人,若他父母知道他在你府中遭受的这些,想必后悔不已。 隐疾难医,却并非不能医,偶尔出现,或是心理原因,或因精神不佳,我是医者,知你病症,自不会将这种事情告知他人,你又何必讳疾忌医! 你正当壮年,只需活血化瘀通脉,使血供充足以振阳,便能有所缓解,但此等不端癖好,便如扬汤止沸,岂非自欺欺人、害人害己,此法绝不是治病良药,切不可自我放任! 你向来喜爱明安,之前见到玉佩图纸时,便言自己行商,要替我们找玉器商人把这块玉佩打出来赠予明安,作他的生辰礼物,聊表心意,前些日子你提出要让明安去你府上小住几日,我当时同意,现如今知道了这件事,却绝不会再允许,明安尚年幼,往后与你不必来往。 我向来教导明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明辨是非黑白,却不想我自己识人不清,玉佩若已成型,不必再赠予明安,图纸是吾妻所作,将图纸归还即可。 我前日劝你,今日亦在劝你,前日与你争吵时说的并非气话,若你执意如此行事,我定会告知官府。 ……” 沈明安拿着信,只觉得浑身发冷,指尖止不住地抖,后面的内容他没再仔细看了,左不过是他父亲在劝说王兴言迷而知反,将王兴言府里那个孩子送回他父母身边,并在信中明确表示了是自己识人不清,对王兴言的为人极尽失望,要与他断绝往来。 信的落款日期是丁丑年,沈家被灭门的前几日。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这封信并没有寄出,因为时间太久,信纸已经泛黄发旧,墨迹有些褪色,但是还是能从字里行间看出沈父当年在写这封信时有多愤怒,越到信的结尾处,字迹就越发潦草,最后几个字的落笔都非常用力,撇捺似乎要穿透信纸,直指收信的人。 沈父在信里没有明说王兴言对先前在他府中为奴的那个孩子做了些什么,以至于让沈父如此愤怒地指责王兴言,并为之不耻,沈明安看完后却能将其中的缘由猜到八九分。 他想起了往事,心脏狠狠一绞,浑身都被冷汗打湿,这封信里的内容完全出乎沈明安的意料,从行间字里传达出来的信息太多,让沈明安有了越来越多的疑惑,像是四散开来的碎片正在被一点一点拼起,却没有人知道最后拼出来的会是什么。 沈明安想努力把前因后果理清楚,又因为腹中孩子的动静疼得弯下了腰,眼前笼着一团黑雾,脑中越发的乱。 他紧攥着手中的信纸,麻木地跪坐在地上,看着柳和裕小心谨慎地帮他把东西理好,放回到原处,关切地问他这是怎么了,沈明安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柳和裕费劲地把他从地上搀起来,一直到坐上马车,沈明安都是浑浑噩噩的,他看着眼前同自己坐在一起的柳和裕,怔愣地出声:“你不是要出门吗,怎么也同我一起回宫了……” “快要年底了,太医院忙不过来,范太医让我这段时间都住到太医院里去给他帮忙,我刚才出门也是想要往宫里去的。” 沈明安自刚才看了那封信之后就开始魂不守舍了,柳和裕答了他的话以后,看着他的样子忧心不已,忍不住多嘴:“先生,孩子快出生了,范太医之前也说过,你千万要心绪平和,我最近医术精进了不少,绝对不会再犯混淆药材这样的小错误了,连范太医都时常夸我,若你觉得有什么不适,可以直接让人来喊我,我就在太医院,如果范太医不在,我也能照看着你一些。” 沈明安垂着眼,摩挲着手上的信纸,轻轻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往沈府来回跑了一趟,沈明安回到广仪殿时已近日暮时分,陆辞珩还没回来,沈明安腰上又酸又疼,腹中隐隐作痛,胸口也闷得像是要喘不过气,他躺上床,盖着厚厚的被子,还是觉得浑身都冷,止不住地打颤,怎么也暖不起来。 他把自己蜷起来,整个埋进被子里,就这么睡了过去。 梦里是些光怪陆离的画面,沈明安一会儿梦到父母给自己过生辰,一会儿又梦到父母那辨不出人形的尸体、杂乱的叫喊声和通天的火光,他清晰地知道自己魇在梦里,却挣脱不了。 就像年幼懵懂的他隐隐约约知道王兴言对自己抱着的是什么心思,却根本无力改变。 每次在王兴言走后,沈明安都会干呕不止,他到后院打起一桶井水,将双手浸在井水里,一遍又一遍地洗,但总觉得自己很脏,再洗也洗不干净。 那个晚上王兴言走得急,在他的床头落了一罐药,沈明安小臂和手上都湿漉漉地在往下淌水,回到房间时天都蒙蒙亮了。 床头柜上多了一瓶药,沈明安便猜到这药是王兴言在吃的。 棕色的陶瓷小药罐,不像其他药罐一样在瓶身上贴着药名,这个药罐上面什么也没有,甫一打开,便有一股腥气刺鼻的味道,里面是十数粒黄豆大小的药丸。 沈明安不知道这药是吃什么的,但下意识地,他把这罐药里的药丸都给倒了。 那天王兴言有个生意上的应酬,沈明安以为自己难得地能松下劲来,好好地睡一觉,却不想到了晚上,王兴言来得比以往都早,急不可耐地将他的手放进嘴里啃咬舔舐,舔到一半,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探手去拿放在床柜上的药罐。 药罐里没有药,王兴言倒了个空,他嘴上用力,狠狠地咬在沈明安的手指上,烦躁地将空药罐扔在了地上。 往常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沈明安忍着一阵阵的反胃和恶心,想熬过这段时间,但这次持续的时间很久。 记忆中的场景在梦境里重现,沈明安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八九岁的自己遭受着这一切,内心的厌恶与恐惧却再一次感同身受。 这么多年了,随着年岁的增长,沈明安以为他已经能从那些不堪的事情里走出来了,可其实并没有,这些事情埋藏在记忆深处,不论他怎么逼自己,他都永远陷在里面。 第69章 沈明安陷在梦里,醒不过来,直到听到陆辞珩在唤他。 陆辞珩唤他时唤得很急,语气中满是担忧与心疼,见他醒来才松下口气,“怎么了明安,怎么哭了,还哭得这么凶。” 陆辞珩一回来就看见沈明安把头都蒙在了被子里,床上鼓鼓的一团,他担心沈明安闷,想掀开被子让他透透气,刚掀开一点就见床上的沈明安是蜷着的,苍白的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领,细长的眼睫上沾满了泪水,哭得浑身都在发颤,白皙脸上漫起异样的潮红。 陆辞珩从没见沈明安哭得这么厉害过,他哭起来没有声音,只偶尔从喉间传来极轻的呜咽,像是在极力压制,却止不住。 一声一声的,哭得陆辞珩心里又慌又疼,他把沈明安抱进怀里安抚,吻去他脸上咸涩的泪水,小心翼翼地问:“梦见什么了,明安?” 沈明安不说话,只是哭,他醒来时冷汗涔涔,渐渐哭得喘不过气,身上的被子仿佛重逾千钧,压得他胸闷。 陆辞珩吻他,他就一边哭一边微微仰起头,向陆辞珩讨吻。 陆辞珩将他的唇含着轻轻吮咬,不同于以往的深入,这个吻只作安抚,沈明安哭得厉害,很快就觉得窒闷,却丝毫不愿推拒,头一次希望陆辞珩能吻得更凶一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 唇被松开的时候,沈明安缓过来了一点,他眼尾湿红,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定定地看向陆辞珩,眼中蒙着一层雾气,忽地伸手抚上他的发,声音嘶哑地问:“头发怎么湿了?” “外面在下雨夹雪,从大理寺回来的路上走得急,淋到了点,不碍事。” 沈明安倾身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根干毛巾,跪在床上,直起上半身,将他的发冠拆下来,仔仔细细地给他擦头发。 沈明安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他这样半跪着,能看到腹部隆起一个十分明显的弧度,从前沈明安的腰又细又韧,陆辞珩埋在里面的时候甚至能看到他的小腹上被顶出来的形状,现在他的腹部浑圆,里面怀着的是与他们两人血脉相连的孩子,一想到这个,陆辞珩心里便一片柔软。 但孩子的月份越大,陆辞珩就越忧心,隔三岔五就要去太医院问问沈明安的脉象,沈明安身子一向不好,自从有孕了以后,除了腹部因为孩子的一天天长大而隆起以外,他整个人都越发地瘦,陆辞珩想尽办法也养不胖他,又急又无奈。 沈明安带着凉意的手指从他的发间穿过,陆辞珩乖顺地低下头,掌心抚上他浑圆的肚腹,随口道:“张凌说你早上要来给我送文书,怎么半道上又回去了,是不舒服吗,要不要让范太医来瞧瞧?” 沈明安手上动作一顿,过了片刻才出声:“没事,只是孩子好动了些。” 他掩住自己眼中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与往常无异,声音平和地说:“今天回了一趟沈府,回去拿了些东西。” 陆辞珩觉得他今日有些反常,但没有多问,他担心沈明安这样跪着不舒服,等头发半干以后就想从他手里把毛巾接过来,“沈府离得远,往后要是想去拿什么东西遣个人去就好了,不必这般劳神费力。” 沈明安轻轻地应了声,给他擦着发顶,说话时带着点刚哭过的鼻音,咬字有些模糊,“就快干了,头发湿着容易头疼。” 他怕陆辞珩再问刚才为什么哭,索性扯开话题,“方知书的案子如何了?” “找到人了。”陆辞珩下意识回,“明天下午大理寺庭审,晚上我早点回来,我们包点汤圆,前几日立冬太忙了,都没吃上。” “好。”沈明安擦干后又替他把头发梳顺,他在床上跪直上半身后就比坐着的陆辞珩高出一截,陆辞珩看着他下垂的眼睫和瘦削精致的下颌线,仿佛一天的糟心事都在他又轻又柔的动作下烟消云散了。 陆辞珩微微仰起头,借机吻了上去,两人之间唇舌交缠,陆辞珩揽着他颤颤巍巍的腰,将这个吻不断加深,琥珀色的眸子盛满情谊,一瞬不瞬地瞧着沈明安,字字句句都说得格外清晰,“明安,等孩子出生后我们就成婚吧,好不好?” 虽然是个问句,但语气却不是想同他商量的语气,反倒是带着点祈求和怕沈明安拒绝的惴惴不安。 沈明安被他吻得不住喘息,眼中水汽弥漫,错愕地看着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今天上朝的时候吏部尚书和那群老东西又开始上谏劝我要立后纳妃、绵延后嗣。”陆辞珩皱着眉烦躁不已,“说什么‘皇上春秋鼎盛,却无子嗣,事关国家社稷,实在不妥。’最近事情本就多,他们一个个的还要来给我添堵,连卫博然也在一旁应和,他分明都知道你已经有孕了。” 吏部尚书说话时字正腔圆,陆辞珩学他说话,将神态动作学了个十足十,沈明安哑然失笑,陆辞珩委委屈屈地瞧向他,不满地说:“明安,你笑什么,连你也想让我充实后宫吗?” 沈明安仿佛真的在细细考虑这个问题,片刻后不答反问:“那你会吗?” “怎么可能!”陆辞珩立马否认,活像是在表忠心一样,他看着沈明安的反应,怕他不相信,有些慌乱起来,语气中却难掩诚挚浓烈的情谊,“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孩子都快出生了,哪里还需要他们操心这个,我有明安一个就够了,我只爱你,现在是,以后也是。” 沈明安原本只是想逗一下他,但不可否认,听到陆辞珩的话后,原本因为压抑而抽痛的心脏都被熨帖平缓,他唇边绽开笑,“我知道你不会。” 沈明安清朗俊秀,眸子里温温润润的,此时笑得眉眼微微弯起,看得陆辞珩晃了神,他怔了征,而后正色道:“明安,我不是心血来潮,这是我深思熟虑之后才同你说的,我想与你成婚,相守一生。” 其实这件事陆辞珩自从知晓了沈明安对他的心意以后就说过不止一次,陆辞珩即位后原本是想先恢复沈明安太傅的官职,但如今他怀着身孕,复职后就免不了每日的早朝,总是不便,陆辞珩就提出想立他为后。 但毕竟沈明安原先是他的先生,因为这个原因,沈明安顾虑着两人的身份,一直不同意。 其中利弊沈明安之前就和他说得很清楚,但架不住陆辞珩隔三岔五就要和他提一次,无奈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但现在你即位才几个月,若这时候与我成婚,容易落人话柄。” “我又不在意!” “可我在意。”沈明安说:“阿珩,我喜欢你,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原因而被朝臣质问发难。这些虚名,不论有没有,都是一样的。” “那怎么能一样。”陆辞珩声音发闷,“我想娶你。” 沈明安知道今晚这件事说不出个结果,倾起上半身碰了碰他的唇,松口说:“那等孩子出生后我们再商量这件事。” 沈明安刚刚亲他了。 色令智昏这话不假,沈明安一亲他,陆辞珩就连方才想问的事都没想起来问。 第70章 立冬刚过,温度就陡然下降了不少。 昨日下了一夜的雨夹雪,到早上没积起雪来,地上却潮湿泥泞,周遭又湿又冷。 沈明安从烧着地龙的广仪殿里走出来,殿里殿外的温度差距太大,冷得他身上发颤,念着腹中的孩子,又回殿里拿了披风和手炉。 再出来时,看到柳和裕拿着个食盒,犹豫踟蹰地站在殿外。 沈明安一愣,还没出声,倒是柳和裕先开了口:“先生要出去?” 沈明安点了点头,“去一趟大理寺。” “先生着急走吗?我、我做了点药膳。”柳和裕有些羞赧,“第一次做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但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先生要不要喝一些再走?” 沈明安看了看天色,怕一会又下起雨雪来,温声说:“我拿着一会儿路上喝吧。” “这药膳得按顺序喝效果才好,不如我和先生一起去吧。” 柳和裕提着食盒搀着他一起上了马车,沈明安不忍心拂他的好意,便也随他去了。 药膳中加了党参、虫草这样的名贵药材,药味被食物本身的味道盖住,带着点清淡的微苦,一小盅一小盅的,路上沈明安喝了些,身子都暖了许多。 沈明安与卫博然交好,先前经常出入大理寺旁听案件,从益州回来后因为有了身孕的缘故,大半年没来过了,但门口的守卫对他还有印象。 守卫进去通报了不过片刻,卫博然就从里面一路小跑着出来,到门口放下来提起的官服下摆,抖了抖身上的雪,蹙着眉说:“你今日要过来怎么也不叫个人提前来和我说一声,皇上知道你来了吗,这样冷的天,他倒也放心?” 沈明安敛眉低低咳了几声,“他不知道。” 沈明安和陆辞珩之间的事情卫博然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之前沈明安被赐婚,在清和门殿门口陆辞珩的异常反应就让卫博然发现了端倪。 何况两人十余年的交情,这些事只要他问起,沈明安必然不会隐瞒。 卫博然初时知道他有孕时震惊不已,但只要细一思量,就能推算出他有孕的时间,他与陆辞珩的关系便不言而喻。 即使知道沈明安是愿意的,卫博然依旧为他不平,陆辞珩即位,沈明安却被他金屋藏娇似的藏着,如今孩子都快出生了,沈明安现在的身份仍有些不明不白,只有身边极少数人知道他怀的是陆辞珩的孩子。 所以昨日上朝时朝臣说到陆辞珩后宫空置的问题,卫博然想推波助澜一番,但又拿不准沈明安是怎么想的,他叹了口气,此时也不好多问,只能先把沈明安往里面带,“我们先进去。” 沈明安整个人拢在藏青色的宽大披风里,在风里站得久了点,脸色格外苍白,进去后就开始不住地咳嗽,他心里装着事,从卫博然手里接过热茶喝了几口,等咳嗽压下去一些后就直接说明了来意,“大理寺里可还能找到丁丑年江州沈家案子的卷宗?” 卫博然一怔,“你父母的案子?” “嗯。”沈明安视线垂落在氤氲着雾气的茶盏中,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总觉得有些蹊跷,这几日也一直在想这件事,就想着来大理寺再看看当时案件的卷宗。” “这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案子了,前年案卷阁年久失修,瓦片掉落坍塌了小半,后来又重新修缮,里面的卷宗都被重新整理过,我也不确定现在还能不能找到。”卫博然算了算时间,“现在还早,我陪你去找找。” “多谢。” 卫博然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案卷阁在大理寺的东侧,平日里无人踏足,木架上都落了灰,上面按照年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卷宗。 每年各地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案子数不胜数,只有重案悬案才会由各地官府上报到大理寺,在大理寺留个底。 日积月累之下,在案卷阁里留底的卷宗也多得数不清,沈家的案子算得上是重案,丁丑年那一整年各地的案子都没有这一桩这般骇人听闻,但当时江州官府上报的时候已经结案了,沈家被灭口后又着起了火,留下的证据并不多,何况药房的掌柜和帮工的伙计都已经认罪伏诛,二十余年过去,现在连人证都找不到,沈明安只能寄希望于案卷卷宗和物证。 时间隔得太久,卷宗并不好找,丁丑年木架上的卷宗寥寥无几,几人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最后是在阁中最里侧的木架上找着的。 最里侧木架上的案卷各个年份的都有,被随意堆放在一处,很多都已经发潮了。 沈明安再次翻开卷宗,依旧会觉得压抑到喘不过气来。 作为重案,卷宗中的案卷起始概述、认罪书、审理过程等这些都还算齐全。 但整件事根本就是疑点重重,首先是药房掌柜匆匆认罪后毫无征兆地暴毙了,其次是药房掌柜托的那个中间人,也就是药房里帮工的伙计,再是那伙山匪,没过多久就在官府剿匪时被全部抓获,对罪行供认不讳,可沈明安分明记得他们操着一口异域口音,怎么可能是土生土长的山匪。 出乎意料的是,卷宗中没有留下任何物证,只有几张纸上画着证物的样子,画得也不甚详细,有一张图上画的是作案时用的凶器——一把长弯刀。 和沈明安记忆中的模样差不多,刀柄是木制的,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镶着银饰,刀身锃亮,约两三指宽,在刀尖处变得细窄偏弯,整把刀都很长。 沈明安将认罪书和证物图仔仔细细地对应着看,越看越觉得疑窦丛生。 他把手上的东西递给卫博然,指了指上面的证词,“证物图上画的分明是长弯刀,但这里山匪的认罪书上却说杀人时用的是短刀。” 卫博然把两张纸接过来看,沈明安指出的那一处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受药房掌柜指使,杀人时用短刀割喉,剖开肚腹,走时放火是为毁尸灭迹。” 最下面按着红色的指印。 认罪的山匪约有六七人,都是这个说辞,倒更像是串供好的。 认罪书上和证据图上画的凶器并不一致,如此大的疑点,当年沈家审案时却无人提出,这案子就这样匆匆结案了。 连卫博然都觉得不解,思索片刻后同他说:“各地的卷宗上报到大理寺后,悬案重新审理,重案也会有人校对审核,照理来说,案子有疑点,应该让江州官府再审。” 他顿了顿,“但我看这上面的时间,这案子在上报大理寺之前这些人就已经认罪后被问斩了,当年大理寺负责校对审核的官吏哪怕发现卷宗中有疑点,但若是没人有异议,上头也没说要重审,他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隐瞒不报也是有可能的。” 第71章 沈明安知道卫博然所言非虚,但这个疑点也足以说明当年的案子没有这么简单,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能找到案子是由那些人经手的吗?” “你是怀疑当年的案子审理有问题?” “嗯。” 卫博然起身往木架后面走去,“我去看看,应该能找到。” 沈明安应了声,他脸上微微泛红,撑着木架抑制不住地咳起来,柳和裕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柳和裕帮沈明安拿着手上的纸,将那张画着长弯刀的纸翻来覆去地看,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不是户撒刀吗?” 沈明安下意识问:“什么刀?” “户撒刀。”柳和裕虽然不知道沈明安为什么突然要来大理寺找卷宗,但从刚才沈明安和卫博然两人之间的对话也能知道这件事重要,他不太确定地说:“我小时候走丢了,在被先生收留到国子监之前就一直在上京城郊乞讨为生,城郊那边什么人都有,就有人卖这种刀,样子和这张图上画的差不多。” “那你可知卖刀的是什么人?” “他们说的话带口音,说这个刀也叫阿昌刀,是他们家乡特有的,柔可绕指,又很锋利,但买的人很少,后来我好奇问了带着我一起乞讨的人,才知道这刀来自西北。” 沈明安觉得奇怪,“既然这刀锋利,怎会买的人很少?” “因为很少人会用。”柳和裕说:“这个刀不用的时候可以绕在腰上,用的时候抽出来就可以变成原样,卖的人是戎人,很多人不会用,所以买刀的也大多是戎人。” 沈明安听到他的话,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差,他确实记得当时自己躲在衣柜里,见到的几个人长相有异,说话时也夹杂着异域口音。 如果照这么说的话,沈家灭门案的凶手极有可能不是山匪,而是戎人。 卫博然从两人身后绕过来,他显然也听到了刚刚柳和裕所说的,“你父母可曾和戎人结怨?” “不曾。” 江州处地偏南,离西北很远,也并非交通要塞,少有戎人,沈家更是与戎人毫无往来。 卫博然把手上的一沓纸交给沈明安,“当年案子经手的人都在这儿了,我把他们升迁调动的记录也都找了出来,你先瞧瞧。” 案子发生在江州,所经手的无一例外都是当时在江州任职的官员。 沈明安仔细翻看了一下,在不显眼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心中一震,看向卫博然,“当年审案时的县丞是吴季同?” 卫博然觉得这名字耳熟,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哪里曾听过这个名字,有些困惑地看向他。 沈明安声音艰涩地说:“前几年,他任通州知州,因为官商勾结被参,案子是在大理寺审的,去年我和陆辞珩去益州监察时,发现他是益州的知州,当时我们也是借住在他府中。” 沈明安一提,卫博然就反应过来了,“这个人我还有印象,我当时就怀疑他的官是买的,但是没有证据,只好作罢,我记得当时先皇把他贬到通州了吧,这才短短几年,他居然又爬到益州知州了。” “当年的知县在这个案子审理的中途就告老还乡了,案子结束后,吴季同就升了知县。”沈明安仔细看完,深吸了一口气,但仍止不住手上发颤,“也就是说,很可能这个案子完全是由吴季同全权负责审理的。” 县丞的官职仅次于知县,知县审案时一般都由县丞在一旁协助,知县在中途告老还乡,官府一时找不到人替代,让县丞代为审理,是合情合理且极有可能的。 虽然卫博然看不上吴季同的为人,但对沈明安的反应也有些不明所以,“这人是有什么问题吗?” 沈明安精神紧绷着,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单从这个案子上来说,沈家当年的案子是由吴季同来审理,并不能说明什么,但是之前在益州,吴季同就曾说过王兴言是他的挚友,甚至王兴言还一直寄住在吴季同府中,连那块玉佩都被王兴言赠给他。 而他父母和戎人并没有交集,但王兴言是生意人,难免会和戎人打交道,何况沈明安幼时在王兴言府中的时候,也常听下人说起过,他与戎人一直有生意上的往来,但当时的沈明安根本没有在意。 沈明安觉得遍体生寒,他心里隐隐有个猜测,控制不住地想,或许王兴言和吴季同早在吴季同任江州县丞的时候就已经相识了。 卫博然见沈明安心神不定的样子,刚想再问,就听到有个小厮在案卷阁门口扣了扣门,恭敬地催促他道:“卫大人,时辰差不多了。” “好。”卫博然理了理身上发皱的官服,对沈明安说:“今天大理寺有个案子要审,时辰差不多了,我现下得过去了。” 沈明安攥着手中的纸,颇有些神思不属,“嗯,我自己再看看,今日麻烦你了。” “几年前吴季同的案卷卷宗在靠门口的那个架子上,找找应该能找到。”卫博然临走前像是还想对沈明安说些什么,犹豫片刻后却没出声,抬脚往外走了。 找卷宗花了太多时间,现在已经过了午时,外面的雨雪渐渐大了起来,卷宗阁的门半掩着,风卷着湿气从外面往里吹,沈明安手脚发冷,有些不适。 他走到门旁的木架边上,视线从一排排木架上扫过去,在最顶上那层看到了几年前审理吴季同案子的卷宗,他抬手去拿,还没触到,腹中的孩子就蹬了他几脚,动得很是频繁,沈明安手伸到一半,忽地抓在木架的隔板上,手背上青筋突起,额头抵在小臂上,疼得不住喘息。 他把手掌放在腹上安抚,“别动,听话些。” 像是能听懂沈明安的话似的,几息之后,腹中的孩子真的渐渐安分了下来,没再乱动了。 沈明安缓了片刻,踮起脚把架子上的卷宗给拿了下来。 卷宗里面的内容沈明安并不陌生,当时吴季同被参受审,沈明安旁听了整个经过,吴季同因为在通州为官时官商勾结被参,证据确凿,吴季同自己也都承认了。 但此时沈明安再把这些东西翻出来看,却发现审案时吴季同的相关资料里根本没有提到他曾在江州任县丞和县令,就好似他是突然变成通州知州的。 不仅如此,在沈家的整个卷宗中都没有出现吴季同的名字,若不是卫博然找出了案卷经手的官吏,沈明安根本联想不到吴季同,也不会注意到他。 吴季同在卷宗中不留名字,是为撇清关系,案件主审人的地方上留的都是当时已经告老还乡的知县,吴季同作为县丞,却根本没有出现。 但他在案子经手官吏的名单中却躲不过,或者说,除非案子有问题需要重新审理,案子经手的官吏根本不会被翻出来,吴季同不在意这一点,相反,他还可以借此案升官。 沈明安猜测吴季同在江州任县丞和县令的时间并不长,他把这一段经历当作一种过渡和升官的途径,而在成功上任通州知州后,他的这一段任职就被刻意抹去了。 至于为什么要抹去,被谁抹去,沈明安根本不敢细想。 但他怀疑,与沈家当年的案子脱不了关系。 第72章 沈明安从案卷阁里走出来时,外面风雪正甚,细密的雪落在乌黑的瓦檐上,偶有几只鸟雀飞过,立在不远处的枯树枝上。 柳和裕在一旁给他打着伞,搀着他问:“先生,我们现在回宫去吗?” 沈明安心中一团乱麻,他恍恍惚惚地踏进覆着薄薄一层积雪的地上,往前踩去的时候脚下打滑,差点往下栽,幸好抓住了一旁的枯树,又有柳和裕扶着他,才没出事。 站直后沈明安也有些惊魂未定,他抚着腹部,只能走得更小心些。 两旁没有房屋做遮蔽,风雪直往衣领里钻,柳和裕正巧看见方才来时的大厅就在前方,便道:“先生,不如我们从正厅走吧,里面总比外面暖和些,也不容易摔。” 沈明安点了点头,大理寺的厅堂很大,一般用作于会客、审案等,沈明安往里走了一段,听到前面声音有些嘈杂,忽然想到卫博然方才离开就是要去审案的,他与柳和裕要是从里面走,必然会经过审讯的大堂,实在有些不妥。 他正想往回走,转身的时候往堂上看了一眼,却看到了紧蹙着眉的陆辞珩,沈明安几乎就转瞬反应过来,这审的是方知书的案子。 昨天陆辞珩就同他说过已经找到方知书了,今天下午会在大理寺堂审,但昨天晚上沈明安脑中翻来覆去都是自己父母的案子,一整夜都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等寅时陆辞珩去上朝了以后就起身来大理寺了,就没有细想这件事。 刚才卫博然离开前犹豫着没开口,大约就是想同他说陆辞珩也在大理寺。 方知书的案子是三司会审,除了陆辞珩和卫博然以外还有刑部尚书和作为监察的督察院的吕御史同审,足以可见这个案子的重要性。 方知书此案牵涉官员腐败受贿的问题,影响重大,沈明安先前就一直十分在意着这个案子,此刻也想旁听,但若是陆辞珩问他为什么要来大理寺,沈明安解释不清楚,斟酌片刻后还是决定从外边绕路走。 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跪在堂下的人不以为意地轻轻笑了声,“大人,小民只是年纪大了,膝下又无儿女,就想着能有个孩子来给自己养老送终,连这也不行吗?” 那声音嘶哑粗糙,十分熟悉,沈明安永远也忘不了,他僵在原地,遍体生寒,浑身都颤栗不止。 沈明安隐在屏风后,缓缓转过身,看见王兴言跪在堂下,他鬓角发白,脸上瘦削发皱,显出老态来,目光却依旧锐利,说这话时正抬头看着上首的卫博然。 与跪在他旁边低着头始终一言不发的临江县知县于高义对比鲜明。 卫博然怒不可遏,“养老送终你需要从老鸨手里买人!?” “那大人说,小民应该去哪里买人?” 卫博然自然不会回他的话,律例是从老祖宗开朝以来就一直沿用至今的,里面从来没有那一项是说买卖下人该如何定罪。 这一块是完全空缺的,何况达官显贵买卖下人的事在上京异常常见,甚至有不少年纪不大的孩子是被父母卖的。 生活贫苦,与其养在自己身边一家一起饿死,不如将孩子卖了去富贵人家帮工,还能换些米钱。 只是王兴言是在风月场所里买的方知书,他方才所说的自然很难让人信服。 案子是卫博然主审的,陆辞珩虽然坐在最上首,却一直没有出声,他原先就看到了案卷上是谁买的方知书,但是上面的名字并不是王兴言,今日是在王兴言上了堂后,陆辞珩才意识到这名字是他的化名。 虽然只有之前去益州监察时在吴季同的府外见过王兴言一面,陆辞珩却对他的印象很深。 当时沈明安见了他以后反应十分大,这人是沈明安的叔父,按理来说,陆辞珩也该对他存几分敬重,可陆辞珩总对他有种莫名的敌意。 陆辞珩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兴言,像是要把他盯出个洞来,王兴言注意到他的视线,有意避开,淡然一笑道:“何况小民何曾说过自己买了方知书了?小民只是觉得他与自己有缘,就想着帮他赎身,也不知道他其实是被拐来的,大人不去问方知书为何被拐,却要在这里为难小民?” 王兴言狡猾,几句话就给自己撇清了关系,把事情都推到了拐人者身上。 拐人的老奴婢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她姓乔,是方知书身边的嬷嬷,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上公堂了,原先已经就被审了好几次,这段时间她一直被关在狱中,此刻佝偻着背,听到王兴言的话也没有任何反应,她把能招的都招了,今日前来,是被押着,不得不来,却也是想再见一见方知书。 “不需要你教朝廷和官府做事。”陆辞珩站起身来,语气冷淡强硬,压迫感十足,“那来说说你为什么要给于高义塞银子?” 王兴言沉默,避而不谈,只道:“什么银子?” 陆辞珩哼笑一声,目光转向从始至终没出过声的临江县知县,“于高义,你来说,你这府里,怎么就凭空多了两千两纹银。” 于高义低着头,不肯出声,惊堂木拍在桌案上,吓得他浑身一惊,他觑了旁边的王兴言一眼,哆嗦着手,指着乔嬷嬷,避重就轻地说,“是她给下官的。” 其中确实有五百两是乔嬷嬷给他的,是卖了方知书所得的,这一点乔嬷嬷早就认了。 “剩下的一千五百两呢?” “是、是臣多年以来的积蓄和城中几个铺子的收益。” “你每月有多少俸禄朕还不知道吗?”陆辞珩把手上的几本账本扔到于高义面前,声音狠厉,“你每家铺子的账本都在这里了,你给朕翻出来,哪一条账目上有这些银子!” 于高义没有回,反倒是又往王兴言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满是顾忌和恐惧。 很明显,他在怕王兴言。 “于高义,上回庭审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陆辞珩眼中积郁,他在对于高义说,视线却落在王兴言身上,“这回多了个人,你倒是敢欺君了?还是要朕把你的九族都宣过来,挨个问?” 于高义自知受贿,根本就躲不掉,之前就已经顶不住审询把王兴言给招了出来,否则大理寺也不会这么快就找到王兴言身上。 但于高义受贿,最多不过被革职发配,这几日他在牢里,甚至比外面时提心吊胆地对着王兴言要好一些。 只是比起来,他更担心家里人的安危,即使知道王兴言应该不会胆子大到在朝廷眼底下做手脚,但以王兴言的手段和与朝臣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于高义还是怕。 如果能借此机会把王兴言送到牢里去,至少不会涉及牵累到自己的家人。 于高义心跳如鼓,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嗫嚅地说:“是王兴言给我的,他要我把这件事压下来,摆平方知书的父母。” 第73章 于高义先前就招了,陆辞珩今日在堂上之所以这么问,就是为了让于高义亲口指认王兴言。 但他没想到,大理寺公堂上,于高义都敢临时改口。 他神色晦暗复杂,一时有些看不透这个王兴言。 王兴言听到于高义的指认,立时反唇相讥,“于大人,你这污水王某可不认,你说我要你把这事压下来,可我不过买人,我买人不过花了几百两,为何要花这一千多两,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贿赂朝廷命官,这不是本末倒置,令人失笑吗,怕不是于大人想减轻罪名,就要把这污水泼到我的头上来!” 于高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他倒打一耙,他原先就一直被王兴言压着,又被扣了莫须有的罪名,想着不如鱼死网破,“你和那些蛮子之间的勾当还需要我来给你泼脏水吗?!你找了这么多人养在府里,还不是这个方知书最合你的意!” 陆辞珩凌厉道:“什么意思?!” 下一刻,王兴言不急不缓的声音响起,“是啊,于大人,你既然说了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不如就说说清楚,现在皇上和吕御史都在这儿,想必定然会将事情起始都查得一清二楚,还小民一个清白。” 于高义听到他的话,方才激动的情绪渐渐褪去,他后背生寒,忍不住后怕,王兴言身上背着数不清的人命,他犯的事于高义多多少少参与了一些,于高义不敢全部抖出来。 案子分明是卫博然主审,王兴言却单单只提了吕御史,督察院只作监察,不参与审案,况且吕御史从头至尾就没有出过声,王兴言是如何得知御史姓吕。 陆辞珩眸色暗下来,视线从吕御史身上扫过,却发现年迈的御史同他错开了眼,回避着视线,像是有些心虚。 陆辞珩来不及细究,盯着于高义说:“你刚刚说的什么意思,给朕说说清楚!” 但不知道是王兴言话中的哪个字刺激到了于高义,他低着头,任凭陆辞珩怎么问,都什么也不肯说了。 陆辞珩背着手,扫了一旁的狱吏一眼,嗓音发沉,“去把方知书带上来。” 方知书是跟着方父一起上来的,方父三十几岁的年纪,这段时间因为方知书被拐的事情,心力交瘁,头发都已经半白了,他穿着一身儒雅的长衫,掀开衣袍跪拜几位大人,言行举止都十分有礼。 也耐心地同方知书说,让孩子一同跪下。 方知书乖巧听话,安安静静地跪下来,公堂严肃,衙役都拿着庭棍,气氛沉闷压抑,普通的孩子见到这种架势,被吓哭也是常有的。 但方知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上方的人,虽不言语,眼中却无丝毫惧怕。 陆辞珩看着方知书的眼睛,有片刻的愕然,脑中忽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他觉得这个方知书,有点像沈明安。 方知书长得白白净净,还没完全长开,比同龄人要高,却更瘦一些,五官都和沈明安不同,他与沈明安并不是长相像,而是神似。 沈明安的性子冷,陆辞珩没有见过年幼时的他,但他觉得,大抵也是这样眼睛通透的乖巧模样。 其实陆辞珩说不上来具体哪里像,但就是莫名其妙有这样的感觉。 联想到方才于高义的话,陆辞珩沉下脸,神色难辨。 自方知书一跪下,乔嬷嬷的视线就一直停留在他身上,苍老皴裂的手抓上方知书的手臂,轻轻唤了一声:“小公子。” 方知书听见了,他偏过头,却在看见王兴言的一瞬瞳孔骤缩,他把紧紧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推开,往方父所在的方向挪了挪,朝方父比划了几下,不停地看着门口,方父温声安抚他,没想到适得其反,方知书说不出话,情绪却越来越激动,挣扎着起身想往门口跑,又被方父拽了回来。 方知书只能跪在原地,低着头看地上的砖。 乔嬷嬷眼中难掩失落,她悔恨愧疚地喃喃,“是嬷嬷不好,嬷嬷对不起你……” 方府待她向来不薄,这一次是因为她偷了方家的银子所以被赶出府的,方父眼中容不得沙子,更何况他作为私塾先生,最看重的便是人品,乔嬷嬷在府中为奴的时间有几十年了,可哪怕她苦苦哀求,也没能让方父改变主意。 即使是她犯错在先,方父将她赶出府前,也给了她一笔银子,这些银子若是省着点花,足够给她养老了。 但是乔嬷嬷之所以偷银子,是因为丈夫生了重病,被赶出方府以后就没了每月的月俸,看病抓药都是无底洞,她这些年的积蓄早已经填进去了,光方父给她的这些银子根本不够。 她忧虑不已,在房中收拾衣物的时候方知书跑来看她,小公子并不知道她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被赶出府,他只是不想让陪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嬷嬷走。 方知书小时候因为高烧而变哑,说不出话来,但从他清亮的眼睛里,乔嬷嬷也能看出来,方知书舍不得她走。 方知书是她看着长大的,一直以来都对她十分信任依赖,她心中怨恨,一时之间鬼迷了心窍,问方知书想不想和她一起去市集上。 方知书因为哑,一直都被方父看管得十分严,很少让他出去,乔嬷嬷这样问他,他自然高兴。 乔嬷嬷急需用钱,把方知书带出府以后越走越偏,联系了一个出价最高的将方知书给卖了,换了五百两银子。 买人的自称是个大户人家的管家,乔嬷嬷不知道方知书是怎么落到老鸨手里,后来又被这个王兴言给买走了。 但她几乎在拿到银子的那一刻就后悔了,方知书是被她骗出府的,到她把方知书留在管家那里的时候,方知书还是全心全意信任着她的,但若是此时反悔,就是自投罗网。 她不敢。 乔嬷嬷狠一狠心,拿着银子就离开了。 之后的每一刻,她都无时无刻不在悔恨和煎熬中。 方知书从来都懂事乖巧,十分听话,不知道遭遇了什么,自被拐了找回来以后便性情大变。 乔嬷嬷看着他惶恐惊惧的样子,心疼又后悔,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巴掌,她向前膝行了几步,深深俯下去,颤着声说:“大人,民妇要告官。” 现在已经是在公堂之上,乔嬷嬷却还说要告官,陆辞珩蹙眉,“你说。” “民妇要告临江县知县于高义,他混淆黑白,身为父母官却不作为。” “民妇是主动投案,于大人却将案子压着不查,并且威胁民妇,要民妇把和这件事有关的线索什么都不要说出来,所以才导致到现在才找到小公子,请大人明察。” 当知道方父在找方知书时,乔嬷嬷就怕了,她找到原先买人的管家,想把方知书赎回来,管家却说已经将方知书转手卖了,乔嬷嬷越想越怕,又悔不当初,她直接去官府主动投案,上交了所得的五百两,并且把自己所知道的全告诉了于高义,想要求官府找人。 于高义收了钱,但没找人,过了几日,乔嬷嬷好好的在家中,忽然就来了几个官兵,把她抓进了官府。 她在牢里问有没有找到方知书,没有人回她。 她确实有罪,但是她一直被关在牢中,无人来审她,只有于高义一遍遍地来问她,除了她以外,还有谁知道方知书被拐的事情,没过多久,被乔嬷嬷供出来的这些人就被关在了她旁边。 第二日,他们套着枷锁被带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乔嬷嬷意识到,于高义想封口,她害怕下一个就是自己,但当天夜里,她就被带到了大理寺。 和于高义一同被审的时候,她才知道,于高义始终把这件事给压了下来。 听完乔嬷嬷的叙述,方父才知道其中原委,想到自己的孩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痛恨又内疚,他指着跪在旁边的于高义,声音激愤,“小书走丢了以后,我向你报官你为何不查,于高义你枉为父母官!” 方父是恪守礼义廉耻的读书人,气到极致也只不过是指着于高义,骂他德不配位。 惊堂木和桌案碰撞,卫博然听罢声色俱厉,“于高义,你认不认?这些是不是都是王兴言指使你这么做的?” 于高义一言不发,既不承认也不为自己辩驳。 方父见他这般固执,油盐不进的模样,一想到这样的人居然身为一县知府,更加愤怒失望,口不择言地说:“前几日我府中失火,那火分明来的蹊跷,何况第二日邻居还和我说,当天晚上他曾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地徘徊在方府门口,看样貌像是戎人,可我在衙门外击鼓鸣冤,你却叫衙役将我拖走。何故突然失火,何故会有戎人,莫不是他们都是受你指使,为了将这件事压下来,你还想杀人灭口不成?!” 仿佛刚才对王兴言的指认的都是在情绪失控下的垂死挣扎,此时的于高义依旧缄口不言,但他玩忽职守、滥用权势、贪污受贿,这些却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第74章 案子审到现在,于高义一点点坐实了罪名,而王兴言却仿佛没有被牵涉进去,他依旧置身其外,唯一所犯的就是花银子买了方知书。 不管是方才于高义自己所说的是王兴言要他把这件事压下来,还是乔嬷嬷和方父的指控,至少都能从侧面证实,王兴言买了方知书,并且想方设法地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哪怕花大代价。 但是到现在为止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 可方知书那么小一个孩子,王兴言买他做什么,何况他是从老鸨手里将方知书买过来的。 自从方知书回到方父身边以后,精神状态都很差,他虽讲不出话,但是会手语,并不会像如今这般无论方父怎么问,他都完全不愿意交流。 上京城中行龙阳之风,有的达官显贵好娈童,且偏爱年纪小的,方父并非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在王兴言手里遭到了怎样的对待,可他没有证据,更难以启齿,做不到在公堂大殿上将这种话公然说出来。 方父一腔怨恨无处宣泄,他想为自己的孩子讨一个公道,只能握着方知书的肩膀,让方知书不得不看向自己,声音尽量平缓轻柔,循循善诱般说:“小书,你告诉爹爹,你是怎么被那个人买回去的,被带到他府上后发生了什么事,你同爹爹说说好不好,或者你写下来也可以……” 方父的话都还没说完,方知书就像是受到刺激一般,情绪完全失了控,他眼中惊惧万分,做着手势,哀声央求方父,形容张慌又无措,稚嫩苍白的脸上涨得通红,张着嘴哭,却发不出声音来。 方知书手脚并用着要从地上起来要往外跑,他使了浑身的力气,四肢挥舞挣扎,方父甚至都制不住他的动作,勉强抱住方知书后,方父把他死死揽在怀里,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小书,爹爹不问了、不问了……” 但方知书的情绪并没有被安抚下来,一直到审案结束,他都始终被方父抱在怀里,失控地大哭。 隔着十几丈的距离,在屏风后的沈明安仿佛都能感知到他崩溃无措的情绪,而一旁的王兴言却好整以暇地从地上站起来,他甚至还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 沈明安只觉得讽刺。 乔嬷嬷当庭杖打五十,徒一年;于高义被革职发配,而王兴言的罪名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买了方知书、帮方知书赎身,他愿意把方知书还回去,其余的证据不够确凿,所以他的罪名甚至还没有乔嬷嬷的大,因此,只能将他关押十五日,以作惩戒。 连这都是因为有了陆辞珩的旨意,陆辞珩态度强硬,他认为疑点不清,所以将王兴言关押十五日,几日后再审。 否则按照律例,连十五日都关不满。 衙役押着王兴言从方知书身旁走过的时候,方知书畏缩着往方父身后躲去,他扯着方父的手臂,在王兴言靠近时,像是疯了般五官扭曲地大叫,可他的嗓子发不出声,只有从喉咙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几声撕裂破碎的怪异声响。 声音并不尖锐,却仿佛有刺破穿透之效,那种凄惶、无助和痛苦,沈明安甚至能感同身受,他胸口闷疼,绞痛的心脏让他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衣领。 相似的情形和异常反应,好似当年自己的遭遇又再一次在方知书身上重演。 基本上只有戎人会使用的户撒刀和在方府门口无故出现、鬼鬼祟祟的戎人,当年审案时就和王兴言交好的吴季同和如今的于高义,沈家案子的疑点似乎都能和方知书的案子中的所提到的一一对应起来。 沈明安心底发沉,联想到自己父亲给王兴言那封没寄出去的信,又想到沈家遇难那日恰好出现的王兴言和给父母办丧事时他的积极与殷勤,像是所有的疑点都被串在了一起。 一旦往这个方向想,所有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前因后果被串联起来,沈明安心中有个猜测呼之欲出。 可如果真是如他所想…… 沈明安的呼吸陡然急促,嗓子干涸,胸腔里漫起尖锐的疼痛,如果真是如他所想,那他父母的死皆是因他而起。 沈明安的脸色白得发青,他急于去找一个真相,不受控制般转身往大理寺狱的方向走。 - 审案结束,原本吵闹的大堂变得安静下来,衙役有条不紊地进行清理,方父和方知书是最后离开的,方知书的情绪到最后也没有被安抚下来,他被方父抱着,哭得厉害了就开始干呕,几乎晕厥过去,到最后哭得累了,才在方父怀里沉沉睡去。 一直到两人离开,陆辞珩眼前似乎都还能浮现出方知书恸哭时的场景,他坐在案前翻看案卷和证词,想到方才于高义模棱两可的话和王兴言的态度,总觉得万分怪异。 卫博然将方才案子审理时的记录拿到案前,陆辞珩又仔仔细细翻看了一遍,不满地诘问道:“刚才方知书的父亲说府里失火,怀疑是于高义指使戎人所犯的,为什么这件事一点记录都没有?” 这是方父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所说,若不是陆辞珩提起,卫博然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叫了个衙役过来问,那衙役哆哆嗦嗦的话也说不清楚,“确、确有此事,问了方家的邻居,好几个人都能作证。” “实情查清楚了没有,为什么会失火,和戎人有没有关系?” 卫博然作为大理寺卿,向来严厉不近人情,衙役被他一问,支吾着什么都答不上来。 很明显,这个疑点并没有被人在意,甚至都没有顺着往下查。 “这么些天,大理寺都查出什么来了?”陆辞珩瞥了卫博然一眼,他声音冷淡,辨不出情绪,“我记得前段时间顺天府那个姓孙的通判,就是利用戎人贩卖私盐。” 卫博然沉吟片刻,“皇上的意思是,果真如方知书的父亲所说,是于高义和戎人有勾结,指使他们在方府纵火,想要杀人灭口?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不是于高义。”陆辞珩打断他,神色阴郁,“找人去查查那个王兴言,查他的宅子、人脉和生意往来,再查查他和吕御史以及其他朝臣有没有什么关系,查仔细些,这个人肯定有问题。” 卫博然一一应了,当即就遣了人去查。 一想到这个王兴言是沈明安的叔父,陆辞珩就心烦不已,沈明安和王兴言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才导致沈明安当时在吴季同府门外见到他时,反应如此怪异又剧烈。 他做了个手势,李行远悄无声息地行至他身前,负剑待命,陆辞珩微一怔神,若是让暗卫去查,必定能将始末查清楚,只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但与其这样,不如使点手段去牢里审王兴言,反倒会更快一些。 思及此,陆辞珩和李行远吩咐了几句,从门口走了出去。 外边天色暗沉,风雪肆虐,陆辞珩嫌张凌动作慢,索性自己撑了把伞,踏进了凛冽的风雪里。 大理寺狱在大理寺的最西侧,陆辞珩一盏茶的功夫就走到了,刚把伞收起丢给张凌,就看见柳和裕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口的两个狱吏旁,他手里的伞上,雪水化的水珠正顺着伞骨缓缓往下滴,在地上积起一小洼水。 水滴声在空荡的牢狱长廊上激起清晰的回响,陆辞珩无端觉得有些心慌,拧着眉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柳和裕正满心焦急,陆辞珩忽地出声,语气又冷硬,把他吓得浑身一震。 他转过身来,看见陆辞珩满身郁气的样子,更是吓了一跳,在陆辞珩的追问下,过了好半晌才哭丧着脸说:“先生不让我进去。” 第75章 大理寺狱和诏狱不同,大理寺狱只是对案件审理时的犯人进行暂时性的关押,所以它的形制并不是很大,守卫相对而言也没有那么森严。 但也并非是能随便进出的,狱吏不认识沈明安,却认得他手上御赐的令牌。 这块令牌是陆辞珩给他的,无论何时何地见此令牌,都如同皇命。 陆辞珩并不限制他的出行,担心沈明安遇到事情时处理起来受限,甚至还将这块令牌交给他,给予他与天子同等的权力。 狱吏领着沈明安往关押王兴言所在的方向走,王兴言被关押十五日,如果再审时依旧没有证据能坐实他的罪名,那只能将他释放。 若是这次没有将王兴言定罪,之后的他只会更加肆无忌惮,沈明安清晰地知道,王兴言对自己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自己不是第一个,方知书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而以王兴言的警惕,如果将他释放后再去抓他,更是难上加难。 沈家的案子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要重审的话就要重新搜证审查定罪,这些都需要时间,沈明安等不了,自从那日在宫门口见到王兴言后,他每天晚上都噩梦缠身,父母的死时时刻刻萦绕在脑中。 何况不管是沈家案子的疑点还是方知书的事情,都指向了沈明安心中的猜测。 他得向王兴言求证。 狱吏将沈明安带到最里间的大牢,拿出钥匙打开了牢门的锁。 腹中断断续续的有些疼,沈明安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自己心里对王兴言的厌恶与本能的畏惧,走进了铺着薄薄一层干草的大牢。 牢狱里阴冷潮湿,四周散发着一股霉味,王兴言正坐在地上的草堆里假寐,很显然,他对这间大牢的环境十分嫌弃,宁愿坐在干稻草上,也不愿意去碰地上那条虽然脏污破损,却可御寒的棉被。 钥匙和铜锁碰撞,铁门吱呀作响,王兴言浑不在意地抬眼,在看到站在门口的沈明安时喜不自禁地从地上站起来,他想走到沈明安近前,又被脚上的镣铐限制了行动,只能站在原地,但眼中的痴迷却完全不加掩饰,殷切开口道:“明安,你去哪了,叔父到上京来,怎么找也找不到你。” 狱吏将牢门打开后就退到了远处守着,沈明安就站在牢门处,并不靠近,他冷冷地注视着王兴言,神情漠然,不答反问:“你不是想找我吗,那为什么要买方知书?” “我是觉得方知书与我有缘,想有个孩子来给自己养老送终,这才给他赎身的。”王兴言还存着一丝谨慎,说起话来却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方知书虽然乖巧,但如何能与你相比。” 沈明安神情愈发冷淡,“是给你养老还是买到府中来当娈童满足你的癖好?” “明安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王兴言沉下脸,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来,“当时你在江州一个亲人都没有,是叔父把你带回家,给你父母下葬,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叔父待你那么好,现如今你当上大官了,翅膀硬了,不来孝敬扶助叔父也就罢了,却还要说这种话来中伤我,未免让人心寒。” 人之有德于我,不可忘也。 父亲教他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沈明安一直不敢忘,从前也正是因为感念王兴言的情谊,所以沈明安从来都不敢和王兴言说破,可一旦想到父母的死和王兴言脱不了干系,如今王兴言却还要以此来惺惺作态,沈明安就恶心不已。 “你每天夜里给我下药,将我迷晕过去后,用我的手来自渎。”沈明安勉力压制,还是抵不住声线中不由自主的发颤,“你说的待我好,就是这样……猥亵我吗?” 沈明安幼时不敢说,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将它慢慢忘却,年岁越长,他对这件事越是不敢去触碰,也不愿意想起,只是一味地逃避。 可逃避并不会让他好受一些,年幼时的遭遇如同噩梦般如影随形,干呕、畏惧、自我厌弃,这些都让他痛苦不堪。 王兴言猥亵他,这两个字始终压在沈明安心头,真正将它从心底深处剥离出来,在王兴言和自己面前摊开来明说,沈明安不觉得难堪,反而像是终于解脱。 王兴言闻言轻笑了一声,他不紧不慢地走到桌边坐下,拎起桌上的冷水壶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却没有将水杯递到自己嘴边,而是摇晃了一下手中的杯子,毫无波澜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沈明安,“你小时候那么乖巧听话,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和我提起这件事呢。” “你连做这种事时都需要靠吃药。”沈明安神情寡淡,“该是你不敢提。” 王兴言手里的杯子停在了半空中,不举这件事一直是心中的隐痛,此时被沈明安这样的小辈丝毫不留情面地揭开来,他脸上挂不住,当即恼怒道:“是不是你父亲和你说的?! 王兴言二十几岁时染了恶疾,是沈父救了他的命,可虽然命被救回来了,却留下了病根。 若是及时就医或许还能根治,可任哪个男人都不会愿意将这件事说与他人听,王兴言讳疾忌医,便一直拖着,他好娈童,越是不举就越是不肯信,那段时间就在江州城内大肆搜找,却每回都要靠吃药才能硬起来。 后来这件事不知怎么被沈父知道了,沈父与他大吵一架,三番五次来劝他要及时救治,不可再肆意放任这样的不端癖好。 现如今沈明安也知道了他的隐疾,王兴言怒骂道:“你父亲分明和我再三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为何你会知道?我还真当他表里如一,没想到也不过是个伪君子!” 沈明安知道父亲的为人,他既然应了,就必定会守口如瓶。 若不是沈明安看到了那封未来得及寄出的信,再联想到每回王兴言来时都要吃的那罐药,也未必会想到这一点,但沈明安此时却不欲与他争辩,“事实罢了,敢做不敢当,你便是君子吗?” 方才沈明安只说了短短几句话,王兴言就感觉自己被他狠狠羞辱了一番,他正恼怒不已,一时有些不明白沈明安想说些什么,就听到沈明安低哑冷淡的声音缓缓响起:“方府外的几个戎人是你安排的吧,是不是让方知书变得无家可归,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让他始终在你府中,就像二十多年前那样,故技重施?” 王兴言回想到刚才从沈明安进来时到现在的一席话,似乎都是在激他,他渐渐从愤怒中冷静了下来,“方父都说了,是于高义为了将这件事压下来,才让那些戎人去杀人灭口的,与我有和干系?” “于高义是受你指使,杀人灭口、永无后患,这不是你惯用的手段吗?”沈明安站在牢门处,他的声音冰冷不带感情,语气中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当年你想把我骗到你府中,却被我父亲知道了你好娈童的事情,所以将我严加看管,不让你再同我往来。” “但你却一直不死心,为了让我能顺理成章地住到你的府中,也为了让我能顺从你,就指使戎人将沈家灭门,让我目睹府里人全部死去,你再恰到好处地出现,将我救下,如此一来,我便无处可去,也没有亲人可以依靠,被你带回府中后,还要对你感激涕零。” 王兴言眸色动了动,像是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他唇角勾笑,满不在意地开口:“沈家的案子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结案了,案子查得清清楚楚,是药房掌柜被断了财路,怀恨在心,买通山匪杀的人,药房掌柜和山匪都已经认罪伏诛,怎么现在从你嘴中说出来,又变得如此荒谬离谱了。” “杀人的并不是山匪,他们只是无故被抓上来顶罪的。”沈明安一直盯着王兴言,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杀人的是戎人,我那时候躲在衣柜里,看得一清二楚,而且后来的证物中,也有只有戎人会用的户撒刀。” “沈家出事之后你又忙前忙后,收拾沈家的残局,殷勤积极将我父母的尸体入殓,给他们办丧事,就是为了掩藏证据。” 王兴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被他掩盖了下去,“我看你那时候年纪小,好心帮你,如今还要被你倒打一耙?” “你和吴季同二十多年前在江州时就已经相识。”沈明安并不是在问他,而是在同他陈述,“你经常去他府中,和他私交甚好。” “吴季同是与我关系匪浅,可那又如何,去年在益州,你不就是在吴季同府外见到我的吗?” “你不必狡辩。”沈明安说:“朝廷最近在重查冤假错案和受贿贪污,因为当年沈家的案子和这些年里的贪污数额巨大,吴季同被人参到了御前,他贪生怕死,禁不住审问,吴季同是自己招的,所以罪名从轻,只是将他革职。” 沈明安在王兴言面前把手上的认罪书抖散开来,“吴季同说是你让他找一伙山匪顶罪,把你指使戎人将沈府灭门的事情给压下去,并且要他为你掩盖罪证,他原本是不敢做的,但你拿他亲人的命来威胁,他在你的胁迫才不得不为之。” 王兴言离得远,他只能看到认罪书上有字,有一个红色的指印,却看不见上面具体的内容是什么,他下意识想去从沈明安手上将认罪书给夺过来,沈明安却往后退了一步。 王兴言夺了个空,他乱了方寸,根本无暇去想沈明安对方知书的审案经过如此熟悉,分明是全程都听了,可如此铁板钉钉的证据,为什么方才在审案时没有提出来给他定罪,却在审案结束后专门来牢里找他,和他来说这些话。 他反驳的话脱口而出:“我何时威胁过吴季同,分明是他为了升官,为了讨好我才主动来找我谋划……” 王兴言话一脱口,就见沈明安霍地变了脸色,浑身都止不住地发颤,王兴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沈明安是在套他的话。 他上前一把从沈明安手里抢过那张所谓的认罪书,却发现那是一张药方,只是在右下方匆忙按了一个红色的手印,刚才沈明安离他站得远,才被他骗了去,王兴言捏着手中的纸,怒目而视沈明安,“吴季同根本没有像你所说的那样被审问,更没有招认什么,你方才说的这些,都是为了诈我?!” 这张纸是沈明安问柳和裕要的,柳和裕身上只有张药方,时间紧,沈明安没工夫去伪造一张认罪书出来,只好在右下方按了个手印,勉强拿来用了。 吴季同远在益州,这么短的时间里,沈明安根本无法去审问吴季同,只不过是因为先前查看了沈家案件的卷宗,从卷宗里猜出王兴言二十多年前在江州时就和吴季同关系匪浅,再加上刚才方知书的案子和沈家案子的联系,由此推测是王兴言指使戎人灭门,吴季同主审案件,给王兴言脱罪。 从一开始,沈明安说王兴言不举就是想激怒他,王兴言后来虽然慢慢冷静下来,但是情绪不可避免地会被影响,在这个基础上,沈明安很容易抓住他话中的把柄。 人在被污蔑时,会本能地为自己反驳。 沈明安只是利用了这一点。 王兴言既没有否认是自己指使戎人将沈府灭门,也没有否认让吴季同替他掩盖罪证,分明这两点程度更重,罪名更大,可他却只单单反驳了威胁吴季同一件事,只能说明在沈明安方才的一番话里,只有胁迫吴季同这一件事不是王兴言所做,他被吴季同污蔑,所以他要下意识为自己辩驳。 无论是方才王兴言的话还是他的反应,无一不证实了沈明安的猜测——是王兴言为了将他顺理成章地留到府中,指使戎人灭了沈府满门。 一切都有迹可循,可整整二十多年,沈明安都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今日才知道真相。 明明是杀父杀母的仇人,这些年里,沈明安非但没有给枉死的父母一个交代,甚至还对王兴言感激不已。 沈明安精神紧绷到极限,一下子松散下来,只觉得浑身虚脱,他胸口剧烈起伏,又往后退了一步,将身子抵在了背后潮湿泥泞的牢墙上。 腹中沉沉坠着,疼痛难忍,沈明安本能地扶着肚子,眼前泛黑,疼得喘不上气。 王兴言被沈明安摆了一道,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紧盯着沈明安,终于发现了他的异常,不可置信地说:“你怀孕了?” 沈明安自进门时就一直站在墙角的阴影处,没有靠近。 他今日穿了一件藏青色的宽大披风,整个人都隐在里面,方才在与王兴言对质时也一直有意遮掩自己的腹部,可现在沈明安肚子发紧,眼前一片模糊,完全无暇顾及。 王兴言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沈明安的贪恋和痴迷,“你肚子里这孩子,该不会是皇上的吧。” 沈明安的手撑在牢墙上,冷汗打湿了额边的发,他听到王兴言的话,咬着唇无声地抬眼看向他。 “怪不得我来上京找你找了这么久,都毫无消息。”王兴言从沈明安的眼神中就能猜出八九分,他语气嘲讽,“当时你在吴季同府外和我介绍他时,还说什么他是你的学生,你今日来指责我,说得像是自己有多清高多干净一样,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张开腿给自己学生干。” “今日堂审,那个姓陆的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样,我还真道他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想必是操你时的滋味太好,他怕我觊觎吧。”王兴言看着他高耸的肚子,意味不明地笑,语气里满满的可惜,“我那时候就应该看住你,如果没让你从我府里跑出去,说不定现在你肚子里怀的就是我的种了……” 王兴言的话还未说完便戛然而止,他的颅骨上突然被拳头重击,有那么一瞬脑子是完全发懵的,过了片刻剧痛才从头上传来,他猝不及防地退了几步,被打得歪倒在地,眼前模模糊糊的充了血,只看见了一片明黄的身影。 还未及王兴言反应,陆辞珩就单手掐着王兴言的脖子,把他提起来抵在墙上,冲着他的头又是一拳,力道大到陆辞珩握拳的手上擦破了皮都浑然未觉。 陆辞珩刚才站在牢门外,虽然只听到了个大概,却足以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 沈明安在益州见到王兴言时的反常、以及他不止一次地说自己的手脏,这一切的根源在如今都有了解释。 幼时的沈明安被王兴言猥亵,所以当年十七岁的陆辞珩亲沈明安时,沈明安会不受控制地干呕,但那时陆辞珩不明缘由,只以为是沈明安厌恶自己,一直误会伤害了他这么多年。 之后的两人之间的误会嫌隙和自己对沈明安做的那些不可挽回的错事都是由此而生的。 而现在作为罪魁祸首的王兴言对此没有半分悔改,反而对沈明安犹不死心。 陆辞珩越想便越觉得悔恨交加,他把倒在地上的王兴言再次拎起来,神情凶恶狠辣,动作又快又狠。 王兴言被扼住了脖子,他喉间嗬嗬作响,挣扎着想去掰开陆辞珩掐在脖子上的手,可他毕竟年纪大了,陆辞珩又用了十足的力,他奋力掰了许久,陆辞珩的手都纹丝未动,王兴言脸上神情狰狞,仍是嘴硬,他吐出嘴中的血,露出森白带血的牙齿,阴恻恻地笑,语气嘲弄,“当今皇上看上的人还是我玩儿剩下的,我倒也不亏。”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做人?”陆辞珩怒不可遏,他手上发狠,往王兴言的颌骨处打去。 几拳之后,王兴言就只剩了一口气,连话也说不出了,陆辞珩将他掼在地上,他气血翻涌,还想再打,恍惚间仿佛听到沈明安在唤他。 陆辞珩生生顿住了手,他转过头,看见沈明安的脸色煞白,正半垂着头靠在牢墙上,视线却是落在陆辞珩身上,整个人无力地向下滑。 旁边的柳和裕跪在他身边,满脸的慌乱无措,带着哭腔说:“先生,你别激动,这样下去孩子会早产的……” 第76章 陆辞珩心中巨震,他几乎是扑过去将无力下滑的沈明安抱住,与他额头相抵,声音止不住地发颤,“明安!明安你别激动。” 陆辞珩虽然这样对沈明安说,可他甚至自己都冷静不下来,他刚才听到王兴言的话就忍不住冲动地将他掼倒在地,此时拳头关节处还在往外渗血,可沈明安的状态不对,他只能逼着自己先冷静下来。 沈明安身子一向不好,自有孕了之后更是体弱多病,太医和陆辞珩叮嘱过不止一次,千万要让他保持心绪平和,但凡此时出一点差池…… 陆辞珩不敢再想,只能用手帮他顺气,一遍遍地同他说,可沈明安的情绪并没有被安抚。 密集的钝痛让沈明安耳畔嗡鸣,他细白脖子上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喘息声沉重压抑,他抓着陆辞珩的手臂,用尽了力气去推陆辞珩,声音哽咽嘶哑,“沈家的案子,你让他们去查,让大理寺的人去查!” “好、好,我现在就让他们去查。”陆辞珩将他紧紧攥着的拳头用手指撑开,与他十指相扣,在他耳边不停地唤他,“明安你听话,你别激动,你先冷静一点好不好。” “我怎么冷静……沈家五十六口人全部死于非命,我爹娘都死了……都死了!” 沈明安方才和王兴亚对质时的冷淡自持都是装的,此时他被陆辞珩抱在怀里,委屈和痛苦像是藤蔓一样狠狠摄住了他的心脏,他的头抵在陆辞珩的肩上,失声恸哭,“我娘死不瞑目,府里人的尸体被找到的时候都被烧成了焦灰,我连他们的脸都辨不出来……仵作验尸,说我爹身上被人剜了一百多刀,你让我怎么冷静?!” 陆辞珩肩上都被他的泪水打湿,胸腔里钻心般的疼,他把沈明安紧紧揽在怀里,“我知道明安、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可他们都是因为我而死的……”沈明安一只手紧紧攥着陆辞珩的袖子,视线落在自己苍白无血色的手上。 都是这双手招来的祸事。 沈明安恶心得浑身都在轻微抽搐,情绪翻涌之下开始不断地干呕。 沈明安喉间抑不住地喘息,疼得几乎要失去意识,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原本柔软的肚腹此时像是一块石头一样沉沉地往下坠着,沈明安能感觉到是孩子要提前出来了,他挺着沉重的腰,嗓子干涸,嗫嚅出声:“……对不起。” 他对不起自己的父母,对不起沈家无故枉死的几十口人,更对不起腹中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冷静下来,可是却做不到。 “不是你的错,明安,你不用道歉,该道歉的是那个姓王的,和你没有关系。”沈明安已经破水了,陆辞珩知道孩子等不到足月出生了,这时候一时一刻都不能被耽误,但这里是牢狱中,什么都没有,他按捺住心中的慌乱和惶恐,手臂穿过他的腿弯,安抚性地吻在他的额头上,“明安,忍一忍。” 陆辞珩将他打横抱起时动作已经尽可能轻柔,但沈明安只要一动,就疼到眼前泛黑,几乎昏厥,他难耐地抻直脖子,苍白冰冷的手无力地下垂。 大理寺狱在最西侧,离牢狱最近的偏房也必须穿过雪地和一条透风的回廊。 陆辞珩唇线紧抿,他在沈明安身上裹了件大氅,抱着沈明安一脚踏进了厚厚的积雪中。 迎面正遇上卫博然,他看见陆辞珩脸色发沉,下意识问:“怎么了这是?” 待再走近几步,卫博然便看到了他怀里脸色苍白如纸的沈明安,当即反应过来,“我让人去叫太医。” 陆辞珩匆忙道:“去让人把范太医叫过来,还有太医院的医士,全部都去叫过来。” 风雪凛冽,像是刀割一般往人脸上吹,沈明安蜷在他怀里,孩子沉沉往下坠着,沈明安腰上酸痛欲折,殷红的血顺着小腿蜿蜒而下,点点滴落在雪地中。 “阿珩,不能现在生。”沈明安唇色泛白,冷风灌得他直打哆嗦,“孩子只有八个多月……” 沈明安因为腹中连续不断的阵痛,吐字艰涩模糊,陆辞珩却明白他的意思——孩子只有八个多月,生下来能不能活都成问题。 陆辞珩不敢多说,他的心悬在半空中,只能笨拙地安慰道:“没事的明安,范太医医术精湛,一定会没事的……” 到偏房一共只有十几步路,陆辞珩却觉得仿佛时间过了很久,他把沈明安在床上放下来的时候,手臂上都是鲜红的血。 他的手不受控制般发颤,掌心汗腻腻的,沈明安差点小产时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如今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又攀上心头。 他太害怕失去沈明安了。 孩子本该是一个多月后出生的,现在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疼痛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沈明安躺在床上支起膝盖,稍一用力就是钻心的疼。 他咬着下唇,仰起被冷汗浸湿的纤细脖颈,细白脖颈绷成了一道弧,脆弱的喉骨在烛光下显出明显的突起。 沈明安渐渐觉得力不从心,他的手死死抓在被褥上,难耐地蜷曲又抻直,浑身都是汗。 陆辞珩眼中布满血丝,霍地抬头看向柳和裕,“要怎么样才行?!” 柳和裕的手发着颤摸上去,刚一触上去沈明安就疼得眼前泛黑,他挺起腰,细瘦凸起的肩胛骨颤巍巍地支着,又因为疼痛而泄下气,冷汗涔涔地仰躺下来。 陆辞珩一直握着沈明安的手,能感觉到他此时疼得在浑身打颤。 “我、我从前没试过……”柳和裕又慌又乱,几乎哭出声来,“我以前只是看范太医是这样做的……” 柳和裕虽然学医,但毕竟学的时间还不长,原先事事都是跟在范太医身后学,但凡出了什么事也有范太医帮着他,从来没有独自一人做过这些,陆辞珩在一旁压着怒气催促他,可柳和裕看着沈明安疼得颤栗不止的样子,连把手再放在他腹上都不敢了。 “要不然还是等范太医来吧,我怕弄不好,会、会难产的……” 陆辞珩闻言浑身一震,他压不住戾气就想骂柳和裕,手上却被沈明安极轻极缓地拉了拉,冲他摇了摇头。 沈明安一头乌黑的发散乱铺着,盈白的脖子上都是冷汗,声音都因为疼痛而断断续续的有些模糊,“和裕……你去、去煮碗催产的药来。” “嗯、嗯,好……”柳和裕正六神无主,听到沈明安的话手脚并用着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往门外去。 “阿珩……” “我在这、我在这……”陆辞珩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可他现在除了在这陪着沈明安什么也做不了,他眼眶也不自觉变得通红,“明安,孩子想来见我们了,你再坚持一下。” 沈明安眼前模模糊糊的像是蒙了一层霾,视线艰难地在陆辞珩脸上聚焦,他把陆辞珩的手放在自己高耸的腹部,“阿珩,你、你来……” 柳和裕方才的话犹在耳中,柳和裕虽然没经验,但他毕竟是学医的,陆辞珩对此却是一窍不通,他根本不敢贸然动作,“范太医快要来了,我们等范太医来好不好?” “我快要熬不住了。”沈明安因为失血过多而浑身发冷,他的声音细弱哽咽,“好疼,也好冷,阿珩,你帮帮我,不然真的会一尸两命的……” 无论沈明安怎么用力也生不下来,他清楚自己的力气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如果他力竭晕过去,孩子必然胎死腹中。 “不会的,明安,不会的……” 可沈明安连支起的腿都因为力竭而无力下滑,陆辞珩看出他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陆辞珩额角的发被汗打湿,他心一横,温热的掌心覆上去。 沈明安痛极,他反应滞缓,下一刻疼痛席卷而来,像是血肉被生生撕扯,忍不住闷哼出声。 陆辞珩的手离开他的腹部的时候,沈明安已经被磨到精疲力竭,耳畔嗡鸣杂乱,但他却什么也听不清,只感觉是陆辞珩在不停地唤他,将他扶起来喂了一碗药。 催产药一喝下去,沈明安就觉得疼痛比先前翻了几倍不止,可沈明安气力不足,攒的力气根本不足以让孩子出来。 他本能地用力,瞳孔渐渐涣散,被陆辞珩紧紧握着的手数次因为脱力而下滑,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痛之下,他才听到了陆辞珩沙哑的声音。 “没事了,明安,没事了……”陆辞珩把他的手牵到自己颊侧,哽咽着吻他,“孩子出来了。” 陆辞珩亦是一身的汗,他声音哽咽沙哑,眼眶通红,琥珀色的眸子里不受控地落下泪来。 沈明安偏过头,苍白冰冷的指尖轻轻触上他的脸,嘴角勾了勾,费力迟缓地朝陆辞珩露出笑。 他身上都是汗,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的一样,沈明安此时只觉得浑身发冷,疼感并没有消失或者减弱,他眼里蒙着一层雾气,意识恍惚间发现周遭静谧得过分,便轻轻扯了扯陆辞珩的袖子,嘶哑着说:“孩子……怎么不哭?” 第77章 陆辞珩僵硬地转过头,孩子被柳和裕手足无措地抱着,瘦瘦小小的一团,眼睛都睁不开,手脚挥舞着,动作微弱。 孩子太脆弱了,柳和裕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小的孩子,他哆哆嗦嗦地用手拍着孩子后背,根本不敢使劲。 时间像是被拉长,孩子有了点反应,手指无意识地抓握,但依旧哭不出来,陆辞珩心如刀绞,他不忍心让沈明安看,想挡住他的视线,沈明安却从陆辞珩方才侧过身时就看到了这一幕。 他意识昏聩,视线定定地落在孩子身上,眼中的泪止都止不住,不停地顺着眼角滑落,攥在陆辞珩衣袖上的手用力到指尖发白。 陆辞珩的心像是被悬在半空中,只能将期冀寄托在柳和裕身上。 柳和裕的动作是有用的,但是收效甚微,孩子的状态越来越不好,柳和裕的动作也愈发慌乱起来,他的手上不由自主地发抖,下一刻,孩子被一双有力的手给抱了过去。 范太医将手里的药箱塞给柳和裕,蹙着眉查看了一下孩子口中有没有被什么东西堵住,而后当机立断,将孩子头脚倒转过来,用手指弹了弹孩子的脚,孩子受到了刺激,小胳膊舞动的幅度大了不少,张着嘴急促浅弱地哭出了声,只是声音又细又小,十分微弱。 范太医又将他倒提着,使了点劲往他的背上拍了一下,陆辞珩看着心疼不已,但孩子哭声一下响亮了许多,范太医将他抱着安抚,一边拍孩子的背一边数落柳和裕:“孩子刚开始还不能自己呼吸,你动作那么轻地拍他能有什么用?!” 范太医很明显是匆匆赶过来的,他半白发间落的雪都还没化,也幸好他来得及时,并且反应快,否则不堪设想。 等孩子的状态渐渐稳定下来,范太医才把孩子交到陆辞珩手里,笑逐颜开地贺道:“皇上,是个小皇子。” 陆辞珩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实处,他笨手笨脚地抱着孩子,襁褓中的孩子一双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正在吐泡泡玩,陆辞珩欣喜不已地将孩子抱过来要给沈明安看。 他刚转过身,就看见沈明安一直紧紧攥在他袖子上的手因为力竭昏迷而无力地下滑。 当天夜里沈明安起了高烧,大理寺偏房的烛火亮了一夜,几乎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被叫了过来。 但是沈明安陷入昏迷,药喂不下去,烧就退不了,何况他身子本就不好,还刚刚生完孩子,始终没有好转,连范太医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陆辞珩将药一口一口给他哺下去的。 两天后沈明安的烧才退,但他真正从昏迷中醒过来却已经是十天后了。 沈明安醒来时仍然是在大理寺的偏房,他精神有些疲乏,不适感却减轻了很多,他睁开眼后先缓了一会,然后便注意到了陆辞珩和他十指相扣的手。 陆辞珩的眼下有淡淡的乌青,显然这几天里都没睡好,他只随意束了个发冠,趴在沈明安的床头睡着,呼吸匀称。 已近黄昏,今日难得有太阳,夕阳的余晖从窗棂洒入,落在他的侧脸上,笼罩出清晰的轮廓,屋子里静谧又和煦,沈明安撑在床上半坐起来,白皙细长的手指将他散落在脸上的几缕发丝撩开,眼睫微微发颤着,倾身过去在他脸侧落下了一个吻。 孩子就被放在一旁的摇篮里,他已经醒了,但却不哭不闹的,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沈明安,跟会说话似的。 沈明安只在他出生的时候匆忙看了他一眼,那时候孩子又瘦又小,现在长开了不少,脸上圆圆润润的多了些肉,面色红润。 沈明安看着孩子,拿着孩子枕侧的小布熊逗孩子玩,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孩子知道这是自己的爹爹,看见沈明安笑,也张着嘴咯咯地笑,张着葱白藕段似的小手臂,想要沈明安抱他。 沈明安身上没力气,怕抱起来时会摔到孩子,就没敢抱他,只轻轻摇了摇摇篮。 陆辞珩手边放着一本书,沈明安就随手拿过来看了,翻开来才发现是一本字典,里面夹着好几张宣纸,每张宣纸上都是一些字形和寓意极好的字,陆辞珩还在一旁写了许多标注,沈明安不由得失笑,想必他为孩子取名花了不少心思。 沈明安一张一张细细翻看过去,天色渐渐暗下来,沈明安精神不好,也有些困倦,他想就这样和衣睡,喉间却突然漫上痒意,他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地咳嗽,咳了许久都停不下来,眼前开始控制不住地晕眩,被陆辞珩握着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咳得浑身都震颤起来。 喉间隐隐有股血腥味,沈明安胸腔里漫起尖锐的疼,他胸口剧烈起伏,忍耐了片刻,仍是捂着嘴偏过头,喉中咳出一口血来。 陆辞珩醒来时便看到殷红的血沿着沈明安苍白的指缝淅淅沥沥地往地上滴。 他一把把沈明安染血的掌心移到自己面前,眼眶瞬间通红,心疼得像是在被巨力撕扯,喉结不自觉地吞咽滚动,说话时声音都在发颤,“怎么、怎么突然咳血了……” 沈明安自己看着掌心里的血也愣了神,他呆呆愣愣地抬头看向陆辞珩,仍旧在低低咳嗽。 陆辞珩将他抱进怀里,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艰难出声:“没事的……我让范太医叫进来看看。” 范太医这几日的起居都一直在大理寺,陆辞珩让人传令,他很快就提着药箱赶了过来。 他细细查看了一番沈明安的脉象,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开口道:“是淤血,咳出来就好了。” 即使听到范太医这样说,陆辞珩方才心中的惊骇还是没有被压下去,他又不太确定地再问了一遍,“真的不碍事吗,那明安怎么会这么久才醒,一醒来还咳血了。” “无事,皇后……”范太医看着沈明安完全不知情的样子,斟酌片刻后改口道:“沈大人只是虚耗太大,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如今既然已经醒来就已经没事了,只不过这回太过凶险,可能会留下病根,但往后只要好好调养,便无大碍。” 陆辞珩犹嫌不放心,又仔细地问了范太医许多,将范太医所说的要注意的地方都一一记到了心里。 范太医离开前查看了一下摇篮中的孩子,沈明安精神不好,逗孩子玩了一会儿就靠在床头阖着眼浅寐,在陆辞珩坐回了他床边时睁开了眼,温声问他:“孩子怎么样?” “一醒来就问孩子,怎么不问问自己怎么样?”陆辞珩和他贴了贴额头,“不烧了。” 沈明安失笑,无奈地说:“刚才你和范太医的对话我都听到了,而且我自己也觉得好很多了。” 沈明安这几日里时常断断续续地起低烧,陆辞珩与他额头相贴测温度都已经成习惯性的动作了,他的视线落在摇篮里的孩子身上,“孩子刚出生身子有点弱,但没什么大问题,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其实范太医说过孩子早产,会比较容易生病,但陆辞珩怕沈明安会自责,就没敢告诉他,只用琥珀色的眸子瞧着沈明安,将话题转移,哽声说:“刚才醒了怎么不和我说?” 沈明安眼中温润,带着笑意,“我看你累得睡着了,就没忍心叫醒你。” 陆辞珩声音里压不住的委屈,“你没醒,我根本就睡不好,睡着了也总是做噩梦,梦见你不要我了。” “我怎么可能会不要你。”陆辞珩眼底都是血丝,沈明安心疼地抚上他的脸,指腹在他脸上摩挲,察觉到陆辞珩的脸侧在他掌心委屈地蹭了蹭,越发觉得心疼,便倾身向前,吻住了他的唇。 沈明安吻他时一向温柔又内敛,连伸舌头都不会,只是在他的唇上辗转厮磨,陆辞珩起先还克制着,没过多久后就反客为主,托着他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他拥着沈明安,舌尖探进去,顶在他敏感的上颚上,和他触碰勾颤,沈明安被吻得气喘,却依旧勾着他的脖子,在笨拙地给他回应,陆辞珩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这些日子里的胆颤心惊终于慢慢消散。 陆辞珩一只手托着他的头,另一只手在他的背脊上一寸一寸地摸过去,沈明安被吻得仰起了头,喘息声渐急,他恍惚间听到孩子的哭声,推了推陆辞珩,含糊地说:“孩子、孩子哭了……” 陆辞珩与他拉开了点距离,凝神听了一下,确实是孩子在哭,沈明安眼尾染上薄红,他没喘上两口气,就又被陆辞珩吻住了,但孩子的哭声一直不停,陆辞珩只能不舍地松开沈明安,将孩子从摇篮里抱起来。 他不抱还好,一从摇篮里抱起来,孩子就哭得越发响了,陆辞珩自孩子出生后就一直守在沈明安身边,孩子哭了饿了都是乳母带去的,陆辞珩此时姿势僵硬地抱着孩子,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哄他。 沈明安看着他的样子,眼中笑意愈加浓,他从陆辞珩手里将孩子抱了过来,用手臂托着他的脖颈,让孩子的头枕在他的胳膊,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摇晃。 片刻后,孩子渐渐停住了哭声,眼中似是盛着一汪水,朝沈明安露出了笑,沈明安细细端详起来,才发现他的眼睛和陆辞珩一样,是带着浅绿的琥珀色,像琉璃一样净透清亮。 这孩子笑起来脸侧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又甜又惹人疼。 孩子的手在空中抓握,陆辞珩觉得可爱,用手轻轻戳了戳他白嫩的小脸,被襁褓中的孩子两手并用,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孩子的手指很细很小,触感软软的,两只手也不过把陆辞珩的一根手指堪堪捧住,这是他和沈明安血脉相连的孩子,陆辞珩只是看着孩子朝自己笑,就感觉心都要被暖化了。 沈明安轻轻摇晃怀里的孩子,敛眉浅笑:“孩子取名字了吗?” “还没。”陆辞珩逗弄着孩子,抬头看向沈明安,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笑意,“在等着你醒来给他取。” “‘暄’字温暖平和,”沈明安思索了片刻,“不如就叫陆时暄?” 这个字就是陆辞珩选出来的,陆辞珩把这名字绕在嘴边念了几声,听上去好听,寓意也好,笑着对沈明安说:“好,听你的。” 沈明安昏迷了十天,陆辞珩就在他床边守了十天,几乎一刻也没有离开过。 他自即位后就勤勤勉勉,没落过一次早朝,但这段时间连上朝都没去。 在沈明安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陆辞珩想了很多,只要一想到沈明安生孩子那日时的场景,就生出一种深深的后怕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是那一日沈明安没熬下来,自己可能也就不管不顾地随他去了。 但幸好,现在沈明安和孩子都安然无恙。 陆时暄一出生,陆辞珩就将他封为了太子,与此同时颁布了一道诏令,宣告天下,封沈明安为后。 沈明安此时抱着陆时暄,正在逗弄孩子,陆辞珩看着被烛光笼罩着的沈明安和孩子,心里也觉得平和温暖。 他打算过几日再同沈明安说起这件事。 皇位于陆辞珩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但他不能没有沈明安,何况他后来一心想要皇位,也只是为了沈明安能不再受制于人。 沈明安顾虑良多,陆辞珩都知道,可他就是想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沈明安是他此生唯一爱的人。 第78章 (完) 半个月后,大理寺三司会审,重审王兴言。 王兴言好娈童,偏好长相清瘦年纪小的,对白皙修长的手更是有几乎病态偏执的癖好。 但他二十几岁时染了恶疾,虽然找到沈明安的父亲后将病治好了,却留下了不举的病根。 他和沈父交好,沈父也经常带着沈明安去王兴言府中做客,王兴言就是那时候对沈明安起了心思的。 那时候王兴言在府里养了个娈童,是被父母卖到府里为奴的,卖身契签了一辈子,父母把他卖了就不管他了,王兴言对他肆无忌惮,但是每回弄,脑中都会浮现出沈明安的模样,就越发觉得自己府里的弄起来没滋味。 但是这件事不知怎么被沈父知道了,沈父屡次劝说王兴言未果,一气之下和他断绝了往来,还劝他自首,否则就要去报官揭发他,王兴言心生怨恨,烦不胜烦。 只是如此一来,沈父再也不让还不满十岁的沈明安与他接触,王兴言怨恨不已,想将沈明安骗过来,但沈明安太过警觉,他没机会下手。 为了名正言顺地得到沈明安,王兴言伙同戎人灭了沈府满门,再恰到好处地救下沈明安,将他带回府中,并且在沈明安面前时时提起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以及自己对沈家的恩情,以此来让沈明安顺从他。 事后王兴言在江州上下都打点了一番,知县告老还乡,案子由吴季同主审,吴季同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主动找上王兴言,来给他出谋划策,伪造了证言,找山匪顶了罪。 但后来王兴言一时不察,让沈明安跑了出去,恰逢给戎人的信息出了差错,王兴言自顾不暇,就没再花精力去找沈明安。 再见到沈明安时是在益州,吴季同的府外,吴季同并不知道沈明安就是当时他审理的那桩案子唯一留下的活口,一心想要借此来攀关系。 那时候王兴言对沈明安的心思还是没断。 后来王兴言来到结识了谢华容,和皇商攀上关系来到上京,却没打听到和沈明安有关的任何消息。 他去风月场所消遣时,偶然在老鸨手里见到了方知书,因为方知书神态和幼时的沈明安有七八分像,王兴言就把他买了下来。 过了几日才知道方知书是被人拐的,方父报官找人,闹得很大,王兴言压根不想把方知书放回去,就又故技重施。 方府门外鬼鬼祟祟的戎人是受了王兴言的指使,目的就是像二十多年前那样,这样他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却失手了。 这些王兴言起初还不肯认,但是吴季同是个受不住审的,一张嘴就把前因后果招了个彻底,沈家翻案时疑点罪证被一一罗列,又有当时审案时的衙吏作证,王兴言不得不认。 但陆辞珩却顺藤摸瓜,查出了更多。 王兴言早年间做生意,结识了戎人,这些年一直断断续续地和戎人王族暗通款曲,有利益往来,王兴言私下里提供信息,倒卖战马给戎人,从而从中获益。 于高义和其他几个朝廷命官也多多少少牵涉其中。 而罩着他们的,就是督察院的吕御史。 吕御史罪名等同叛国,王兴言被判斩立决,祸及三族,其余人被革职,按罪名轻重来定罪。 此事一出,群臣哗然。 陆辞珩手腕强硬,借此一事重新整顿了朝中官员,只让能者居之,无能者贬官或革职,彻底肃清了朝堂。 王兴言行刑是在十二月二十八,由陆辞珩亲自监刑。 陆辞珩问沈明安想不想一同去,沈明安顿住了正在给孩子摇摇篮的手,他沉默良久,最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陆辞珩那一日监刑回来,心里隐隐有丝不安,一回宫就去了广仪殿。 外面寒冷刺骨,广仪殿里烧着地龙,暖如春日,可是殿里只有婢女在拿着拨浪鼓哄着陆时暄,孩子在咿咿呀呀地笑。 殿中却不见沈明安。 鼓声是缓时重,像是敲在陆辞珩心上,陆辞珩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心跳如鼓奔到门外,几乎不抱希望地扯过一直守在门外的张凌,沉着脸地问:“明安人呢?!” 张凌一脸愕然,恭敬回道:“沈大人说想回一趟沈府。” 陆辞珩失神片刻,松开了张凌。 陆辞珩是在沈府的后院找到沈明安的,沈府后院里有两块墓碑,碑是沈明安立的,上面写的是沈明安父母的名字。 沈明安蜷坐在碑旁,瘦削苍白的脸被拢在纯白的绒领中,他的头依偎在冰冷的碑上,神情萧索,视线落在面前烧着纸钱的火堆上。 墓碑前摆着一捧腊梅和几盘新鲜的糕点水果。 寒风中,沈明安抵着唇,时不时地低低咳两声,他不知道已经在这里多久了,发上都落了星星点点的雪。 陆辞珩顿住脚步,他端端正正地在墓碑前跪下,给沈明安的父母磕了个头,用手扫去他们墓碑上的积雪。 沈明安目光缱绻,有些怔愣地看着陆辞珩,轻声说:“你怎么过来了……” 下一刻,陆辞珩就将他紧紧抱进了怀里。 察觉到陆辞珩的颤抖,沈明安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后背,哑声道:“我和张凌说了,想回一趟沈府。” “我知道、我知道……”但陆辞珩还是会忍不住担心害怕。 “王兴言死了。”陆辞珩声音狠厉,“他罪有应得,但他死得太容易了,我恨不得用刀在他身上一刀刀剜。” “嗯。”陆辞珩身上温暖,沈明安的头抵在他的肩上,低低地应了一声。 王兴言死了,他做的这些恶,千刀万剐不为过,但沈明安心中却没有任何畅快之感,如果可以,他只希望幼年的失恃失怙只是一场噩梦。 陆辞珩将他抱的很紧,声音微微发颤:“明安,王兴言死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也不要去想这件事了好不好。” “我没事……”沈明安笨拙地同他解释,“我梦见我的父母了,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他们也让我不要想了,我已经不去想这件事了,我还同他们说起了你,说我很喜欢很喜欢你,我们还有了暄儿,他们说想见一见暄儿,可是暄儿太小了,外面又冷,我怕他会生病,就没有把他带出来。” “我只是、只是有点想他们,所以就想来看看他们……” 沈明安的声音很轻,他磕磕绊绊地说着,带着细细小小的呜咽。 “都过去了,明安。”陆辞珩心疼得像是落入了滚水中,他将沈明安紧紧抱着,吻去他脸上咸涩的泪水,“过段时间就开春了,等天气暖和一点,我们就带着暄儿一起过来,以后我们也时常来看他们。” 沈明安哽咽着点了点头。 陆辞珩陪着他从午后一直坐到了黄昏,沈明安身上披着一件披风,但还是被冻得手脚冰冷,陆辞珩将他的手捧在手心里暖,温声说:“明安,我们回去了好不好,暄儿还在等着我们,他该想你了。” 沈明安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因为手脚冷得失去知觉,他行动滞缓地站起来,又握着陆辞珩温暖干燥的手在父母的碑前一同跪下,拜了三拜。 陆辞珩知道,跪拜高堂,是告别,是思念,也是沈明安在郑重其事地告诉自己的父母——他爱他。 雪已经停了许久了,虽然地上还是有一层厚厚的积雪,但是已经有冰消雪融的迹象。 陆辞珩牵着沈明安的手向前走,他转过头看去,稀疏的阳光从云层后倾泄而下,洒落在他们身后。 就像那一年,沈明安牵着他的手,将他从冷宫带到国子监的路上时,陆辞珩看到的阳光一样,温暖而和煦。 只是从前是沈明安牵着他,现在是他的手笼着沈明安的,将沈明安带出幼时的那场噩梦。 他们一同前行,纵前路漫漫,风雪共归途。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谢谢大家一直陪伴!!! 这篇文因为题材是生子的原因一直有榜单限制,所以刚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什么人看,多一条评论都能让我高兴好久。 但不管怎么说,这篇文写得还是很快乐,基本上就是没什么拘束随心所欲写的。 文里肯定还有很多的不足之处,只是能力有限,不过写的时候就超级喜欢明安和小陆,他俩绝配,清冷受+年下yyds!! 之后开始写番外,基本上是带崽日常。 一样写生子了,只生一个好像有点亏,在考虑要不在番外里让明安再生个崽(? 大家如果有什么想看的番外的话也可以在评论里说,会挑着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