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霜》作者:未廿九 文案: 司镜第一次见到商折霜的时候,她正盯着一个长发女鬼换脸皮,眸色潋滟,唇边带笑。 司镜想:这么漂亮一姑娘,可惜是个疯的。 商折霜一抬眼,便看到了踩着女鬼毕生所珍之物,皱眉而不自知的司镜。 她眉稍上尽是慵懒,眼中流光清冷,心底轻嗤:皮相挺好一公子,可惜是个傻的。 之后,商折霜把泡成了个血人的司镜又捡了回去,扬眉浅笑道:还觉得我疯吗? 司镜敛了眉,却掩不住眸中的笑意,攥住了她的手腕道:我如今怕是傻得厉害了,疯成这样的姑娘,竟都敢招惹。 女主睥睨鬼怪,游走自如。 男主君子之态,深藏不露。 众怪看着在死亡边缘反复横跳,就是不死的两位大佬,咬牙切齿! 这大概是一个相互救赎的故事。 最开始司镜以为商折霜是一个胡搅蛮缠,甩都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最后他发现,这个姑娘竟然是一剂,让他饮鸩止渴也甘之如饴的毒药。 ——既然你说人定胜天,那我便不信神,只信你。 ——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在遇到他后,竟然变成了一道光,不似天光明艳,却冲破了属于他的深渊。 本文又名《鸩酒美人》《他的眼底有深渊》《如何治愈丧气满满》 食用指南: -纯架空,多私设,剧情为主感情穿插,双C,1v1,HE。女主最帅。 -女主前期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但无畏无惧,对人情寡淡,有原因,后文会解释。 -非常规意识流写作,扯就对了。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商折霜;司镜 ┃ 配角:宁朝暮;顾愆辞;商辞寒 ┃ 其它: 第1章 子夜(一) ——万物归于沉寂,也归于新生。 - 世人大都是害怕怪力乱神的,源于恐惧也源于敬畏,然商折霜却是一个例外。 她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向来就比他人淡漠,面对鬼怪的恐惧感更是寥寥,而敬畏二字,更是从未在她的词典中出现过。 苍穹自旷野的边缘铺展开来,其上无星无月。连呼啸而过的风声,都宛若鹤唳鬼嚎,生生地刺着人的耳膜,仿佛要直捣颅顶。 商折霜坐在一棵早已枯萎的树上,手扶着树干,清冷的眸子低垂,凝视着旷野上那个拖着棺材的“东西”。 那个东西大抵有个人形,似腿脚不便一般,一瘸一拐地走在寸草不生的旷野上。它身后的棺材约莫比它大了一倍有余,但它竟以一己之力拖着那口棺材,行进的速度也不曾慢下。 待它逐渐走出了商折霜的视野,商折霜才直起身来,足尖一点,宛若一只轻巧的鸟雀,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几里地。 而她所经过的地方,竟是连风的气流都不曾改变过。 空旷的原野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木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坐在其中发着呆。 商折霜从那扇破旧的木窗一跃而进,而后轻而易举地翻上了房梁。 木屋很小,陈旧且泛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她一眼便可以扫全。 除却那个女人所坐的地方,还有一些破落的木架子外,屋内便只有一张几案,上面放了一把蒙了灰且覆着暗色、尖锐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 若是寻常人,进到荒原中这样诡异的小屋子,不先起一层鸡皮疙瘩也要再多巡视几圈,瞧瞧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 然她只是淡淡地扫了这么一眼,便将视线凝在了那个女人身上。 女人的头发长至脚踝,不饰簪钗,就这样柔顺的沿着她单薄的脊背垂下了来,格外和谐,却也格外瘆人。 商折霜从头到脚扫了那女人两遍,眸色微微变了变。 她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东西。 她那双淡漠的眼瞳逐渐阴沉了下来,继而跃至了另一根房梁之上,整个过程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一个呜咽的声音从女人的嘴中发了出来,她转了转脖子,有些木然地开始以哭腔喃喃道:“为什么要抛弃临春呢…临春在这儿,日日夜夜,好孤独好孤独……” 商折霜挑了挑眉,有些慵懒地将手搭在了房梁之上,差点屈指敲了起来。 看来这位临春姑娘,完全没有一点身为鬼的自觉性,不去投胎,反而占据了一隅之地,一个鬼开始顾影自怜了起来。 想必她也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惨绝人寰的模样。 从商折霜的角度,正好可以瞧见这位名唤临春女鬼的全貌。她的脸上全是被刀划过的伤痕,这些伤痕有的深入骨中,有的横穿全脸,叫人连她的五官都辨别不出来了。 可还没等商折霜腹诽完这女鬼的容貌,她竟缓缓打开了面前的妆奁,掏出了一张脸皮似的东西。 商折霜:“……”这年头连鬼都能易容了? 那女鬼颤颤巍巍地将手中的脸皮贴在了面上。 纵使商折霜难以辨别出她的五官,但只消看着她这动作,也觉得她当是十分的虔诚与认真的。 于是当商折霜正以为她会换上一副多么貌美的面孔时,那女鬼手上的脸皮,竟又直落落地掉回了她面前的桌上。 女鬼恼怒地瞪着那张脸皮,目光一变,长袖一甩,便将它拂至了桌下。 之后她口中不断地喃喃着“这不是我的脸”,紧接着又从妆奁中掏出了另一张脸皮。 可她接着掏出的那几张脸皮,都无一例外无法贴上她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一张接着一张掉回了桌上。 商折霜愣怔了片刻,倏地有些想笑,但碍于不能打草惊蛇,又生生地将那股笑意给憋了回去。只是面上淡漠的神情,换做了一副浅浅的笑意。 ——但不想打草惊蛇只是她一人的想法。 从木屋的另一个角落,传来了一个轻轻的气声,似是有人憋不住偷笑了一声或是轻嗤了一声,在寂静的木屋中显得格外的清晰。 商折霜顺着那个声音将目光飘了过去,看到了一个身着白衫的公子。 他站在微掩的木门之后,一双眼瞳清亮而明净,泛着淡淡的笑意。 但偏偏是那么澄澈的眸子,却让她心中生出了一股奇怪的感觉。 就好似在这表面的清澈之下,还压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这人不合时宜的出现在这个地方,姿容又胜过常人,不禁让商折霜多看了几眼。但她这不看还好,一看便瞧见了那公子脚下踩着一块玉佩。 这不是她刚刚瞧遍女鬼全身也没寻到的东西吗? 商折霜微微蹙了蹙眉,在心中冷冷地嗤了一句,这人皮相好归好,却是个傻的,踩着这女鬼毕生所珍之物,还能这般安静地站在那,待会被这女鬼发现了,指不定要怎么死。 而那女鬼似乎也听见了那人发出的声响,更为愤怒地站起了身来,将手中的脸皮全都甩下了桌案。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临春!临春也是萧家的儿女啊!凭什么!” 女鬼因倏然愤怒而爆发出的那股寒气,宛若一盆凉水,兜头盖脸地浇了下来,瘆得商折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人,却见那人在无辜地对着她笑。 不过即使触怒了这个女鬼也无妨,不过给她多添些麻烦罢了,她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拿到那块玉佩。 若她成功地拿走了玉佩,便就有十金的报酬,够她挥霍上一段时间,休息个好几日。但那女鬼的情绪已然不稳定,她失去了将玉佩悄无声息拿走的机会,必须速战速决。 思及于此,商折霜径直从房梁而下,运起轻功朝那男子的方向而去。 她的速度极快,几乎不用一眨眼,便闪至了那男子的身侧。 司镜只看见了一抹红一闪而过,刚刚还慵懒地倚在房梁上的女子,此刻便站在了他的左手边。 她的眉眼清冷,就仿佛将今夜隐在云中的明月融入了其中。之后的她伸出手,推了他一把,让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到了地上。 刚刚还在地上的玉佩不知何时已被她收入了袖中,而那女鬼也仅仅慢了一拍,便愤怒的将长发卷起,狠狠地朝他们的方向打来。 于商折霜来说,以她的速度,躲过这一击不过是鸡毛蒜皮般的小事。 可偏偏站在她旁边的这个傻的,扯住了她的衣袂,若不是她反应的极快,那女鬼的长发便会直直划过她脸颊。 她差点就要变为与那女鬼不相上下的模样! 商折霜眼中的寒意愈发的深了,她一向不喜欢在做正事的时候,有人妨碍她。 “松手。” “姑娘不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傻子的命不配。” “傻子也是人啊。” 商折霜:“……”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有种预感,若她不帮这个傻的一把,怕是要被这人连累得一起葬身此处。 女鬼的头发原是柔顺无比的,静静地垂在她的背上,纵使这儿环境昏暗,看起来也颇有光泽。可如今她周身戾气大发,那头发竟是变得比针还硬上几分,叫人一疏忽便能被要了命去。 商折霜将头向后一仰,步伐一旋,又躲开了几道攻击。 旷野上的风声更大了些,狠狠掀起这破败木屋的窗子,任它们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扰得人烦闷不安。 而司镜依旧站在原处,似乎一点也不惧怕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反倒像个看戏的局外人。 女鬼的攻势本是极快的,但在商折霜游刃有余的躲避之下,竟显得有些笨拙。 木屋内原先的摆设已几近被女鬼自己毁了大半,而在这“乒铃乓啷”的一串响中,她却没办法伤及商折霜分毫,甚至有些被逗弄的感觉。 她愈发的恼怒,转过那张丑陋不堪的脸庞,用那双怨毒的眼睛扫视着自己熟悉的小屋。就这一眼,便瞥见了站在角落里的司镜。 她的唇边弯起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之后身形竟是倏地向前闪去,眨眼间那头发便要缠上司镜的颈脖。 但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商折霜竟是比她快了片刻,步法一变,紧紧地攥住了司镜的手,将他整个人向窗边一带,径直把他从那窄窄的窗口甩了出去! 之后的她没有任何犹豫,一手撑着窗沿,轻轻一跃,便随司镜一同淡出了那女鬼的视线。 这一番没有编排过的动作,在她的掌控之中,竟像是熟悉了千百遍般,行云流水,紧密而洒脱。 但司镜也远远出乎了她的意料。 商折霜本以为,被她甩出窗的司镜该是狼狈不堪的。却不想,当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个傻的竟然优哉游哉地靠在一棵歪脖子树边,从宽大的袖袍中伸出修长的手指,开始掸落白衫上沾染到的尘土。 这回她离司镜极近,于是在刹那间,便嗅到了从他身上飘来的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她皱了皱眉,往侧边迈了一步,离司镜远了些。 司镜注意到了她这微小的举动,抬起那双温润的眸子,唇边噙起了一抹笑:“姑娘刚刚攥着我的时候,可没这么嫌弃。” 商折霜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是以顺着他那掸落尘土的动作说了一句。 “脏。” 司镜:“……”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不知道小天使们还记不记得,这两天给大家发红包吧! 商折霜:这么傻一人,谁嫁了谁倒霉。 司镜:缘分,妙不可言。 作者:上面那位,崩人设了,收一收。 第2章 子夜(二) 眼前的姑娘身着一袭红裙,在这如水墨般黑白的旷野中显得格外醒目。她生得明眸皓齿,但眉目间却没有如大家闺秀般的温润,而是漾着一股张扬且明艳的美丽,如一道天光,仿佛能生生地将这片荒芜之地撕裂开来。 司镜凝视了她片刻,才又弯唇笑道:“倒是在下冒犯了。” 商折霜眯了眯眼睛,似是无意接他的话:“你不会武功,为何来这种地方?” 眼前人怔了怔,转瞬间便又将问题给抛了回去:“姑娘不是也不会武,又为何要来此处?” 商折霜偏了偏头,这才将刚刚那副恣肆的模样放得端正了些:“刚刚若不是我,你如今都不知在那座坟头里埋着了,倒还反过来质问我?” 司镜微微摇了摇头,面上的笑意竟是更胜,没有半分的歉疚或是谢意:“就如刚刚那种千钧一发之刻,若姑娘会武,直接借用手边几案上的利器,劈断那女鬼的头发便可,又何必以身犯险?” 商折霜挑了挑眉,没有应他,心底却倏地升起了一股不大舒服的感觉。 眼前的人笑得风轻云淡,但在这抹看似温雅的笑意之下,却藏着能将人一眼洞穿的细密心思。 这让她不自觉对他升起了戒备之心。 司镜见商折霜不语,视线便从她的面上,飘到了她露着的半截手腕之上。 如雪的皓腕上缠着一条红线,其上缀着两个小小的铃铛。风一刮,散下的红线便被吹拂了起来,可那铃铛虽是微晃了几下,却并未发出一丝声响。 商折霜也注意到了司镜停留在她腕上的视线,不自然地将袖子放下来了些,之后懒懒地提醒了一句:“时辰不早了,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儿夜里阴气重,你可没这么好的运气,再遇上一个我这样的人。” 司镜依旧倚在那棵歪脖子树边,连动都懒得动一下,勾了勾唇道:“姑娘怎知我没这么好的运气?” 商折霜懒得与他再扯皮,轻点足尖,跃上了树枝,凉凉道了一句:“那还望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你不是一具没脸皮的尸体。” “姑娘的意思是,还期望能与在下见面?” 当司镜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商折霜的身影已然远了。 但风还是将她那句带着三分凉薄的话语,送到了司镜的耳边。 “山水不改,后会无期。” - 不得不说,这片旷野上的阴气的确渗人得很,饶是商折霜这种不惧鬼神之人,也在这无孔不入的阴气之下,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她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行至了旷野的边缘。 望着远处沉睡着的村落城镇,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将手伸进了袖中。 袖中空荡荡的,只有一块冷若寒冰的玉佩。 那玉佩是用上好的和田玉雕成的,质地温润而细腻,透着微微的光泽。其上盘着精致的云纹,一个大大的“萧”字占据了那玉佩的正中,线条柔和,握在指间也不觉硌手。 商折霜上下打量了这玉佩许久,确认了若只凭这块玉佩,确是当不到十金的,才又将它放回了袖中。 她躺在树杈上,打了个哈欠,心想着若这笔生意成了,拿到的钱够她在空域挥霍个十天半个月,这才将冷淡的面庞柔下了些。 空域不比四洲,充斥着光怪陆离的现象,也少不了许多游魂精怪,是以生存在此并不容易,物价也被哄抬了上去。 而十金对于空域这虚高的物价来说着实不算什么。 但商折霜又偏偏是个受不得委屈的人。 就算客栈的上房再贵,她也不愿降尊纡贵住下房,所以当她将身上所有的银钱都浪掷完了后,就在这个鬼地方风餐露宿了好几日。 身下是粗粝的枝干,脸旁是空了的鸟巢,就连触目所及,都时常是惨白着脸或伸着长长舌头的孤魂野鬼。 多亏了萧家大姑娘与她做的这一笔生意。 商折霜闭上了眼,想着眼不见为净,明日太阳升起后自己便能拿到报酬,才缓缓沉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商折霜硬是被那一缕直射于面上的曙光,逼得睁开了双眼。 季夏的天亮的早,现在也才不过卯时。 商折霜算了算,自己竟只睡了两个时辰,于是脸色阴沉了下来,也失了睡回笼觉的兴致。 罢了,还是等拿到钱后,再找家客栈补补眠吧。 她一面安慰着自己,一面松了松僵硬了的筋骨,红色的衣袂一扬,几步便跃向了不远处的城镇。 这座城镇紧贴着那片旷野,人烟不多,但早早便有人支起了摊子,煮起了热腾腾的早膳。 刚出笼包子的香味和着炊烟,萦在了商折霜的鼻尖。她摸了摸空荡荡的袖子,肚子不争气地叫唤了一声。 昨夜本能更轻松些的,但偏生碰上了个傻的,浪费了她不少的力气。 她微微蹙眉,想着要不要先偷个包子垫垫肚子,之后再去萧家。 ——反正也没人能察觉得到。 如司镜所想,商折霜确是不会舞刀弄枪,但她的轻功放眼整个朝境,也无几人能比。仗着这一身轻功,她以前没少为非作歹。可到了空域之后,她看多了人情冷暖、悲欢离合,知晓了做人不易,便洗心革面,也没再干什么混账事。 商折霜蹲在一座屋子的青瓦上,看着下面吃着粥拿着包子的客人,认命的转过了眼,不再肖想那屉冒着热气的包子。 不就是一屉包子吗?等她拿到了钱,先去风露楼待上个一天一夜再说。 因为饿得前胸贴后背,商折霜的速度倒是比以往又快了几分。若有人不经意地抬眼,也只能瞧见一抹红,之后便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阳光晃了眼,产生了幻觉。 萧家是这座镇上数一数二的大门户。 在镇上那一片矮平的屋顶之中,有一圈青灰的石墙拔地而起,其间圈着的便就是萧家。 虽商折霜轻功极好,但这毕竟是雇主的家,她也不大好贸然闯进,是以乖觉的落在了萧家的大门口。 此时时辰尚早,日头也还缀在远处连绵的山中。 萧家门前的纯黑匾额上沾着晨露,蒙蒙的一片,透着微微的光,倒是衬得“萧府”二字更为显眼。 商折霜敲响了萧家那堵沉甸甸的玄色木门后,便百无聊赖地打量起了门前的石狮子。 这两只石狮子栩栩如生,一只踩着球,一只戏耍着小狮。但这本该憨态可掬的动作,在这两只石狮子身上,却生生显出了一股凌厉的凶恶之气。 商折霜凝了凝眉,继而叹了口气。 空域这地方连人气重的地域都偶尔会有妖邪之事发生,也怪不得萧家这种大门大户会特意叮嘱匠人,将这辟邪的石狮子雕得更严穆了些。 然她只等了不到一会,萧家的护院便将那堵厚重的木门打开了。 商折霜跟着引路的管家,一条道走到了萧府最偏远的后院。 后院比不得前院的宏大,只有一口小小的井和一间灰扑扑的小屋子,门前的阶上堆了厚厚的一层灰,门上的锁也覆满了铜锈。 萧家大姑娘便站在那口小小的井边。 商折霜眉梢一扬,唇边下意识地弯起了一抹冷笑,却在萧融秋抬起眸子的那一瞬,将唇边的笑意柔了下来。 “果然是商姑娘做事叫人放心。”萧融秋的目色很温和,身上透着独属于深闺中女子的轻软,但在这与生俱来的轻软中,又融着些当家人的矜重。 “萧姑娘过奖,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只认钱罢了。”商折霜懒懒一抬眉,面上的神情如故。 而萧融秋却是不在意地淡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绣着梧桐的金线锦囊,递给了商折霜。 商折霜接过锦囊,随意掂量了一下,也不打开,便将其收入了袖中,继而掏出了那枚刻着“萧”字的玉佩。 当她将玉佩递到萧融秋手中的那一刻,倏地向侧边闪了一步,就见一支透着冷厉寒光的羽箭,钉在了那扇破败的木门之上。 萧融秋面上的神色陡然凝重了起来,那双本该温软的秋眸,此刻竟浮起了一丝凛冽的杀意! 可商折霜的目色却依旧懒散,甚至懒得质问萧融秋一句,便径直跃上了萧府高高的屋脊。 嗖嗖嗖—— 无数支羽箭漫天而来,几近铺满了整个萧府的屋脊。然商折霜的速度却是比这些羽箭又快了几分,甚至轻盈地踩在了一支羽箭之上,借着那股力道又离萧府更远了些。 萧融秋的脸色阴沉似萧府那扇玄色的大门,一张姣好的面容,显得有些狰狞。 她一甩衣袖,对着身边的人尖锐地呵斥了一句:“你们这群废物!给我追!” 但话虽是这么说,她的心中亦没有一分底气。 可就算杀不了商折霜,她也要给她立个下马威,叫她不能将萧府中还有萧临春这号人的事情给说出去。 萧临春既然毁了容貌,答应了她,死后也别想与萧家挂上任何关系,就这样永生永世沉默便好了。 其实商折霜若想甩掉那些人,是极其容易的。但那些人越是一个个上气不接下气,发了狠地追她,她骨子里的那股顽劣之意就叫嚣的愈发厉害。 于是她一会儿在这座高阁上露个头,一会在那片树荫下现个影,逗弄那些人,玩得不亦乐乎。 正当她路过风露楼,稍微觉得有些意兴阑珊的时候,却在风露楼的栏边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这不是那个傻的吗? 先前这个傻的连累她废了不少力气,现在都还饿着的事,刚巧浮上了心头。 于是商折霜想都不想,便将自己先前说过的那句“后会无期”抛至了脑后,一手撑着栏杆,轻轻一翻,便跃进了司镜所坐的雅间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商折霜:一起玩呀。 人在楼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司镜:? 第3章 子夜(三) 司镜本坐在雅间中好好喝着茶。 茶香顺着他手上青瓷茶盏中冒出的热烟,袅袅杳杳地散满了整个雅间,与雅间内燃着的香融为一体,相得益彰。 然栏边却不合时宜地吹来了一阵大风。 屋内的香散了大半,一抹红色的身影裹挟着一股独属于夏日清冽的木调气味,迎面而来。 司镜蹙了蹙眉,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却见一枚暗器毫不留情地钉在了他面前的桌上。 这枚暗器携了十成的力道,擦过了茶壶,逼得那注满了热水的茶壶掉至了地上,碎瓷散在了一汪盈盈的茶水之中。 司镜:“……” 商折霜引来了数十个在她眼中十分“笨拙”的黑衣人,带着他们相继踏入了司镜所处的雅间之中。 但看着他们毫不留情射来的暗器,她又倏地有些后悔。 她是看这个傻的有些不顺眼,却也没有伤他之心。他不会武功,若自己累得他丧命于此,岂不是要白白背负上一条人命? 思及于此,商折霜恨不得把刚刚那个一时兴起的自己一脚踹下风露楼。 但事已至此,世上也没有后悔药吃。她只好不情不愿地扯过这个傻的,足尖一点,就带着司镜闪出了风露楼。 司镜本在风露楼中坐的好好的,先是莫名其妙飞来了一枚暗器,搅扰了他喝茶的兴致。又是不知何人,竟直接携了他从栏边飞出了风露楼。 这都算是个什么事? 司镜有些后悔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而商折霜虽是带着一个司镜,速度却不曾慢下半分,且此刻的她不似刚刚,有着逗弄那些人的心思,只想着赶紧脱身,是以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那些人本就被她溜得累极,见她又提了速度,纷纷失了追逐之意。但他们也不敢就这么回去复命,于是便散入了人群之中,指望着今日能凭运气寻到商折霜的踪迹。 商折霜一口气拉着司镜跑了十几里,也终是有些累了,落在了一条小巷中,靠着小巷的墙便蹲坐了下来。 因着逃跑时使力的是商折霜,司镜现下倒是悠闲。 他眼尾一扬,缓声道:“姑娘这又是做什么呢?” 商折霜靠着墙,不太愿意搭理他,但她终是理亏的那一方,只好应道:“逃命呢,没看出来?” 司镜:“……” 他是头一回看到逃命捎上无辜之人,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在下的意思是,姑娘逃命归逃命,又何必带上我一个?” 商折霜回过头来,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圈,之后有些做贼心虚地开口道:“许是今日看你有些顺眼?” 司镜:“……” 正当两人相顾无言,气氛略微有些凝滞的时候。 一个青衣的小厮不知从何处闪入了这条小巷之中。 他的脚步很轻,甚至隐在了风吹树枝的沙沙声响下,但商折霜还是极其敏锐地在他出现的那个刹那,越过司镜,将目光聚到了他的身上。 不过那小厮并未因商折霜的目光而停却半分,径直走到了司镜面前,轻声道:“公子,洛掌事怕是等了许久。” 司镜的面上依旧带着那抹从容的笑意,只是目色清冷了许多:“你亲自去告知洛掌事,今日是我失约了,改日会亲自登门致歉。” 那小厮蹙了蹙眉,往商折霜的地方瞟了一眼道:“您本是提前了一盏茶的时间到的。” “失约便是失约了,不看前因后果,也不必解释,你且如此去说便好。” 比起那小厮有些怨怼的模样,司镜倒是风轻云淡的很,仿佛那个被连累得失了一笔生意的人不是他。 而站在一旁的商折霜,饶是脸皮再厚,也无法忽视那小厮话语中的隐着的含义。 待那小厮拱手退下后,她才有些讪讪地开口道:“此番是我连累了你,不过我商折霜从来不喜欢欠着别人,敢问公子名姓,日后若有什么需要我偷……啊不,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大可前来找我。” 司镜挑了挑眉,唇角微微弯起,眸中刚刚还携着的那分清冷,不知在何时已然消散无影了。 他斟酌着“偷”这个字,又听闻商折霜的名字,对这个姑娘的身份有了个大抵的计量,是以浅浅淡淡道:“在下姓司,单名一个镜字,若商姑娘愿意,直接唤我司镜便可。” 司镜? 商折霜听到这名字,头皮登时炸了一下。 她先前是猜到了此人许是个经商之人,却没想他竟是空域司家的主人。 司家的生意渗透至整个空域,几乎到了无孔不入的程度,也难怪刚刚那个小厮能这般容易地寻到司镜。 ——毕竟整个空域几乎没有哪处,不与司家的生意有瓜葛。 商折霜有些懊恼起了刚刚得罪司镜的行为,但瞧着司镜似乎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便冲他扬起了一抹笑道:“司公子仙姿玉骨、人中龙凤,先前倒是折霜眼拙了。” 这姑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但偏生这张脸又是极为灵动的。其上的笑意虽是不够真诚,但却胜过了那些庸俗唱词中的金风玉露,透着明艳而不羁的美丽,明晃晃的,叫人一时竟移不开眼。 商折霜一边假笑着掩饰心虚,一边将司镜的标签从傻的,挪到了有钱的、可以坑的上面。 她偏了偏头,努力使自己的模样看起来更为良善些,却在这演戏的过程中,瞥见了一抹有些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玄色的短打,贼眉鼠眼地四处乱瞟,似是在寻什么人一般。 这不是萧家派来那群人的其中之一吗? 因着第一支羽箭便是他射的,商折霜算是对他留下了不浅的印象,只是没想跑了这么远,还能被这人歪打正着的碰上,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她再三确认了那人没有带弓箭,顶多带了些暗器,这才放下了心来。之后一双明眸似小狐狸般一转,便将主意打到了司镜身上。 萧家虽在这座镇上一家独大,然司家放眼整个空域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她能借着司镜的名讳,量萧融秋再想杀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与司家作对,这件事说不定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压下来。 一念至此,商折霜打定了这几日要攀附司镜这棵大树的主意,于是摸了摸袖中好不容易赚来的十金,一狠心,对着司镜道:“此番是我连累了司公子,折霜身无长处,不过对风露楼中的菜肴有些自己的见解,若司公子不嫌弃,折霜愿以此赔罪。” 许是司镜错过了与那洛掌事之约,今日也无其余闲暇之事,看着商折霜颇为真诚的目光,竟是应了下来。 商折霜想着鱼已然咬钩了,心中一喜,语调也轻松了些:“司公子不嫌弃是最好的了,折霜定当好好补偿司公子。” - 风露楼是这座镇上最大的酒楼。 商折霜常年在空域的各个地方奔波,但唯一念念不忘的便是风露楼的佳肴。在她的心中,不仅仅是空域,就算是放眼整个朝境,也没有一个地方的厨子,能比得过这风露楼厨子的妙手。 此刻恰值正午,风露楼人满为患,远远的便能嗅到食物的香气。 商折霜极其熟练地走进了风露楼,刚想寻一处位置坐下,却见那堂倌远远瞧见了她身后的司镜,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狗腿无比,继而挤出了一抹大大的笑容,躬着身便将他们迎上了风露楼最高层的雅间。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商折霜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毕竟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 她一瞧身后司镜恬淡的神色,便理所当然地受着那堂倌对他们的特殊待遇,走上了风露楼前堂尽头的木梯。 这两人的出现在风露楼内引起了不小骚动。 商折霜本就穿着一袭红衣,明眸善睐,煞是惹眼,而身后的司镜身着一身如雪白衫,周身散着温润如玉的气质,更是引得了不少姑娘的侧目。 可侧目终归是侧目,商折霜除了惊艳,也没在她们眼中寻到什么别的东西。这风露楼内似乎除了那堂倌,并无人识得他就是司家的主人。 但这疑惑只存于了她心头一刻,便刹那间消散了。 不识得便不识得,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风露楼顶层的雅间,倒是与商折霜今早闯入的那个,并无太大差异。 商折霜原是走在司镜之前的,但看那堂倌的态度,反倒她成了客,司镜成了主,是以站在一侧等着司镜先落座。 雅间似乎不常使用,甚至连香都并未燃起,所以当司镜走过商折霜身边时,她又从那宽大袖袍带起的风中,嗅到了一丝草药的味道。 她下意识蹙了蹙眉,见司镜在靠近窗边的地方落了座,便坐在了离他最远,正对着的那个位置。 司镜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却并未开口询问,倒是在商折霜思忖着要怎么攀附他,空手套白狼的时候,先她一步道了一句。 “商姑娘是怎么得罪了萧家的?” 商折霜原本还抿着的唇微微张开了些,那双秋眸也不自觉地放大了,而后盯着司镜,脑中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商折霜:不坑不知道,一坑就坑上个最好的(?) 司镜:…… 第4章 子夜(四) 虽常言都道明人不说暗话,可这么开门见山的人,商折霜还真没见过。 她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地说话,但司镜这直着说话的程度,却是远远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之内。 再者,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得罪了萧家的? 难道他这人见多识广到,看一眼萧家雇来的杀手,便知道背后主使是萧融秋? 她没有立刻回司镜的话,目光浅浅淡淡地扫过了他放在膝上的右手。 那节修长的手指中似乎攥着什么白白的东西,但还未等她再细细辨别,那只手便换了个姿势,隐到了她瞧不见的地方去了。 商折霜联想起了刚刚那堂倌看着司镜的眼神,心下大抵也猜到了七八分这堂倌与司镜的关系,于是曲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面,发出了不大却又不容忽视的响声。 司镜的眉目一向是平静的,仿佛氤氲了一层飘渺的云雾,叫人摸不透其下藏着什么东西。 他见商折霜不回话,也无意再开口,向后微倚,倒是比商折霜敲着桌子的姿态更为懒散了几分。 “司公子管得不多,眼线倒是挺多的。” 商折霜收回了手,眉梢微微一扬,便溢出了些许纵脱之意。 “商姑娘请我来这儿不也是怀着别意?打哑谜着实没什么意思,这萧家,接下去不会再找商姑娘麻烦了,姑娘大可放心。” 商折霜没想到就这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司镜竟将她的想法猜得如此通透,还顺带解决了萧家带给她的麻烦,于是面色沉静下了些。 她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却也害怕与聪明人打交道。 毕竟越是聪明的人,就越容易反被聪明误。 她将脊背挺直了些,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也忘了原先来风露楼的目的是请司镜吃饭,支着头问:“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敢问司公子可是有事相求?” 司镜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淡然,仿佛真是个无欲无求的闲散之人。 他弯了弯唇角,缓声道:“举手之劳罢了,不过是商姑娘合了在下的眼缘。” 举手之劳? 合了眼缘? 若不是司镜真帮了她一个大忙,商折霜险些就当着司镜的面,将白眼翻到天上去了。 经商之人果然与常人不大一样,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真真是练得炉火纯青。 若是别人的便宜,商折霜或许还不愿贪,怕日后惹上麻烦。但司镜这个人,若能结交,于她日后在空域活动大有帮助。 于是商折霜顺着司镜的话,便接了下去。 “既然司公子帮了折霜一个大忙,日后若有所需,折霜必定万死不辞。” 不过这“万死不辞”,自然也只是说说而已。 而司镜也显然没将商折霜这番客套话当回事,兀自直起了身来,缓声道;“在下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此番就不劳姑娘请客了,姑娘若有什么想吃的,随便点,记在在下的账上便好。” 商折霜有些愣怔的看着他,仿佛他的脑门上写了大大的“人傻钱多”四字,继而才垂下了眼眸,就这样受下了。 而也就因着她垂下的眼眸,她自然而然错过了司镜起身后,那有些踉跄的步伐,与不太稳的身形。 司镜强撑着身子走到了雅间之外,在关上门的一刹,身躯一歪,而后以手紧紧地抠住了另一扇房门的空隙处。他手上的青筋蔓延至了腕间,脉搏起起伏伏,凌乱不堪。 他又走了两步,逼着自己不发出任何声响,推开了廊道上的另一扇门,跌跌撞撞地迈了进去。 那间房内坐着一个身着玄衣的男人。 他的长发肆意地落在肩上,不加任何束缚,胸前的衣襟略微敞开,露出小片瓷白的肌肤。男人的一只手支着头,一只手拿着一杆鎏金烟斗。烟雾袅袅,将他的面容晕得有些模糊。但就算是笼着层层朦胧的烟雾,也难以掩下他那副妖孽的皮囊。 如此懒散的姿态,偏生还能透出一股贵气。 见到司镜狼狈的模样,他似是觉得十分有趣,将拿着烟斗的手放下了些许。 “司家主还能有今日,愆辞真是大开眼界。” 司镜的喉间虽是压着一股腥甜,话语却还是沉静、甚至于有些淡漠的。 “顾楼主真有闲情逸致,竟特意等在此处。” “哎,司家主狼狈的样子千载难逢,谁不想见上一次呢?” 顾愆辞语调散逸,拖得长长的,过不了一会,又转了一个声调道:“不过,你还能活多久?” 司镜将眼睛阖上,胸腔内翻涌着的那股尖锐的疼痛,已然开始缓缓平复。 他将手放在桌上,勾起了一抹冷淡的笑容:“能活多久?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顾愆辞将烟斗置于唇边吸了一口,任那些烟雾缭绕在自己脸侧,将他面上的神情氤氲得更为莫测。 “我都快忘了,反正你就算活着,命也不是自己的,着实没有什么意思。” 他用手指摩挲着烟斗雕着云纹的杆,目光一转,便凝在了司镜的掌上。 那如玉的掌上有一道细细的红线,尚且未到掌心,若不细瞧,十分容易被忽视了去。 “不过司家主,好死不如赖活着,凭你的命数估计还能苟活许久,不过是中了毒罢了,何必谈及生死?你今天勾搭上的那姑娘,算是有些本事,什么东西不能帮你偷到?你帮她摆平了萧家的事,又请了她一顿饭,她可不止欠你一个人情。” “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今日打发了去便好,我不想多生事端。” “不想多生事端?那你想怎么弄到解药,难道指望那没用的宁小姑娘去给你弄?”顾愆辞嗤笑了一声,打了个哈欠,又没骨头似的往后瘫了下去,“不过萧家的事,你倒也不多过问几句。” “事情已经发生了,过问又有什么用?世上安得双全法,一切不过是一场公平的交易罢了。” “你倒是看得通透,与那商折霜一般没有什么人情味。” “顾楼主同情萧临春?” “不同情,不过是想损你两句罢了。” “……” - 酒足饭饱后,商折霜因着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坐在雅间内发起了呆。 她有些发困,于是眼皮不自觉地耷拉了下来,之后直接趴到了桌上,开始打起了盹。 梦中竟是萧临春的残影。 她将那张满是伤痕的脸凑近了商折霜,之后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其间已不似人类,细细密密的尖锐牙齿。 “你没有良心吗?不觉得我可怜吗?我这一生已然东躲西藏,死后竟还要被萧家抹除身份!萧家凭什么这样对我!你又凭什么为了那点钱而出卖自己的良心?” 商折霜不耐烦地一挥手,打散了那团黑压压的残影,之后蹙了蹙眉,拔腿就走,理都不想理她。 那团残影又缠了上来,缭绕在商折霜的身侧,不住地阴恶质问着,见商折霜懒得搭理她,更是开始发出了小声怨毒的诅咒。 商折霜本是不愿搭理她,但那怨毒的诅咒窸窸窣窣的,宛若蚊虫的嗡鸣声,吵得她耳朵疼,是以停下了步子,目色如霜地盯着她。 许是商折霜的眼神过于阴冷,甚至胜过她刚刚咒人的话语,萧临春一时竟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让这抹目光给憋了回去。 “不过是鬼身上飘下的一抹执念,你又能记得多少生前的事?” 萧临春一抖,似被刺了一下,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然变成了这副鬼样子,脑中也只记得要找回自己在萧家的身份,忘却了其他种种前因后果。 她有些怨恨地看了商折霜一眼,其中竟有些小孩般的赌气,同时也被她周身散发的清冷气息,吓得不敢再靠近她一步。 “萧融秋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怎么干净,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做了场交易,便不要再死缠烂打了。” 商折霜难得对她说了句长句,但这话萧临春却是怎么听怎么不顺耳。 “我与萧融秋不是一样的人!更何况,你不也被萧融秋追杀着,竟还帮她说话?你怎么能为了钱如此没皮没脸!” 萧临春虽不记得前尘往事了,但脑中却还隐隐惦记着萧融秋对她的坏。 “就事论事罢了。”商折霜又是一挥手,想将萧临春驱散了去。 但萧临春似是猜到了她知道自己生前的因果,宛若一块狗皮膏药,上蹿下跳地躲着她驱散自己的动作。时而缠在她的耳后,时而萦在她的眉间,任她怎么赶都赶不走。 “你若是不给我个说法,便永远魇着别想醒来了!我虽只是荒原鬼身上一抹的执念,可这点本事还是有的!你就等着在风露楼流着口水丢人吧!” 萧临春说着气话,忆起自己附在商折霜袖子上一晃一晃的眩晕感,更为恼怒,干脆直接幻出个人形,腮帮子一鼓,双手一抱胸,颇有些要撒赖放泼的意思。 商折霜见过不少游魂精怪,或是游荡太久只记得一念化作了厉鬼的,或是脑袋不清醒只知道重复做一事没有意识的。 但无论哪种,她都只需躲几日,再不济,寻个法子灭了便好,像萧临春这样无赖难缠的,她是头一回遇见。 萧临春晾商折霜现在也没法子破了她的梦魇,于是就站在那一横。 反正她有的是时间,看谁熬得过谁! 作者有话要说:顾愆辞(瞥了一眼司镜又瞥了一眼商折霜):啧,现在不惜命,往后要后悔。 第5章 子夜(五) 商折霜的太阳穴隐隐跳着,如脂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若是平时她还能直接使轻功跑了,可现在陷入梦魇,任她三头六臂,萧临春都能轻而易举地寻到她。 于是她一拂衣袖,索性坐了下来,不过就是比耐性罢了,大不了在梦里再睡一觉。 萧临春见商折霜宁愿呆坐在那,也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气得火冒三丈,刚想继续撒泼,却见那红色的衣袖一摆,露出了一条隐隐约约的红线来。 商折霜的肌肤是极白的,似乎常年不见阳光,在那白若脂玉的腕上,缠上了这么一条系着铃铛的红线,怎么看怎么显眼。 萧临春收了想撒泼的心思,趁商折霜不注意时,凑近了她的那节手腕。 一股翻涌着的灵力裹着些浓浓的阴气,沁在了她的鼻尖。 就算她只是鬼身上剥离下的一抹执念,却也是极阴的体质,这股气味于她来说简直不亚于久旱逢甘露,使得她恨不得将整个身子直接扒在商折霜的腕上。 商折霜只觉得腕上一凉,便看到了萧临春一脸餍足的神情,是以毫不犹豫的将那节手腕收回了袖中。 萧临春刚刚还觉得通体轻盈,脑中倏地闪过了些前尘旧事,可这些往事才冒出个虚幻的影子,便因着商折霜将手腕收回袖中的动作,如水月般破碎了。 她一脸怨念地看着商折霜,刚刚还不管不顾的无赖神情,霎时变得楚楚可怜,连带着那张狰狞的脸也不再那么吓人了。 然商折霜只是扫了她一眼,便继续坐在原地当石头。 “商姑娘……”萧临春怯怯地碰了碰商折霜的衣袖。 “……”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天下无双的商折霜商美人?” “……” “商美人你就给我吸一口吧,若我忆起了前尘旧事,便不会再缠着你了…”萧临春的话语越来越低,最后竟是有些哽咽,带上了颤抖的尾音。 商折霜的眉尾略微挑了挑。 的确,再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更何况风露楼到子时是要打烊的。她本就欠了司镜不少,如今若再在风露楼睡着给他添麻烦,倒显得她这个人不讲道理了。 她不情不愿地伸出了那节手腕,看着萧临春又化为了一缕朦胧的黑烟,缠在了她的手腕之上。 萧临春虽没有实体,但才刚覆上商折霜的手腕,就觉得一股暖流淌遍了全身,浑身经脉仿佛都被打通了似的,舒服得不行。 那小小的红线铃铛,竟有如此奇效! 商折霜看着在她腕上蹭了又蹭的萧临春,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但好在萧临春只吸了两口灵气,便觉得脑中钝钝地痛了起来。 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没给她一点点准备的机会,便直接灌进了她的脑中。 她都快忘了自己现在连只鬼都算不上,只是鬼身上掉落的一抹执念,深深地呼吸了好几口气,而后坠入了一个寒冷的冬天。 - 空域的冬日,天似乎总是灰蒙蒙的。这个地方不比朝境的任何地方,总是泛着阴冷的气息,而阴沉的冬日,更是将这股气息挥散到了极致。 街上的行人们各个包的和粽子似的,或急促或蹒跚地走在结了冰的青石板路上。而尚且年幼的萧临春,个头还不高,轻而易举地就被人群淹没了去。 可在穿着毛裘或棉袍的路人中,只裹了一层单薄麻布外披的她,又显得格外突兀。 因着破了洞的布鞋,她的脚底板被冻得又僵又麻。她垂着头,打了个哆嗦,将冻得通红的手缩进了袖中,指间还紧紧箍着缠着药包的线。 这些药大抵够娘亲吃上个三五天的。 她在心中庆幸着,哈出了一小团烟白的雾气。 周围的人声逐渐远了,她一侧身,拐进了一条阴暗破旧的小巷。 地面变得更加崎岖了,坑坑洼洼的,她走得十分小心,生怕一不小心摔了,洒了娘亲的药。 走着走着,眼前本该是空荡荡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双红色的绣鞋。 那绣鞋小小的,针脚十分细密,纳的紧实,上面绣着团团的莲叶与婀娜的荷花,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 萧临春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颇为熟悉的脸。 那张脸粉雕玉琢的,笼着两团淡淡的红晕,盈盈的秋眸,小巧的琼鼻缀在那脸上,只叫人心底升起一股爱怜之意。 可她不该认识什么贵家小姐啊? 她这等住在这样脏乱小巷中的人,对巷边的乞丐倒还熟悉,这大富大贵之家,是怎么也高攀不起的。 她眨了眨眼睛,又细细瞧了瞧那张脸,想从中找到她为何会觉得熟悉的原因。 但这不瞧还好,瞧得仔细真切了后,她吓得往后一退,步子一滑,险些摔倒地上去。 ——这张脸竟是与她有着五分的相似!难怪她会觉得熟悉! 萧融秋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姑娘,但那张还尚且透着稚气的面上,已然浮现了与这个年纪不符的成熟与老练。 她也是上月因着爹爹那些侧房嚼舌根,才听闻爹爹在外竟与妓子有一个女儿的。 好在李叔的效率极快,不到一月便将爹爹这“流落在外”女儿的踪迹给寻了出来。 她此番来,便是要让她做个抉择。 幽幽袅袅的烟雾从面前的一小碗红豆粥中冒了出来,将萧临春那张被冻得苍白的脸稍稍暖了些许。 她一手捧着盛着粥的碗,一手还紧紧攥着那缠着药包的线。 碗中的红豆颗颗大而饱满,在窗牖倾泻而下的光中,泛着透亮的光。 萧临春平日里只喝过小米做成的稀粥,哪见过这么浓稠的粥,更没见过什么红豆,而面前的这碗粥其间还有花生与莲子点缀,气味甜而不腻,萦着淡淡的清香。 她舔了舔嘴唇,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之后小心翼翼地以左手捧起碗,顾不得瓷碗还尚且发烫,小小地吃了一口粥。 软糯的红豆无需多嚼便化在了口中,晕开了一抹香甜的味道。 萧临春又囫囵地吞了两口,只觉得这碗红豆粥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既然粥也吃了,你考虑得怎么样?” 萧融秋就坐在她的对面,萧临春悄悄抬起头,偷偷瞥了她一眼。 眼前的姑娘穿着小袄,一片红上缀着云雪似的纯白皮毛,看起来就十分暖和。她有些羡慕,想变成与她一样的人,却又在这股艳羡之情只是冒了个头的时候,紧了紧手中的药,将目光缩了回来。 刚刚萧融秋与她说的话,还盘旋在脑中。 至于如何选择,她也有了个决断。 一个萧家的身份,并没有什么用。萧融秋说得对,就算她与娘亲回到了萧家,地位或许还不如萧家的一个佣人。她们常年生活在破巷中,更不会懂得后宅的那些勾心斗角,更何况娘亲还疾病缠身。 若能用这个并没有什么用的身份,换到一笔银钱,换得娘亲治好身上的顽疾,也算得上一场公平的交易。 她定定地看着萧融秋,想故作不在乎地说出自己根本不屑于这个身份,但说出口的话语中还是带了隐隐的颤音。 而萧融秋像是早就猜到了她的选择一般,一扬细眉,便令身边那个蓝布衫的男子递来了一包银钱。 她掂了掂手中的银钱,突地觉得有些可笑。 原来血脉至亲,也是可以用冰冷的金钱计算的。 但她还是这样选择了,她没有把握能在吃人的后宅活下去,而这些银钱至少可以让她与娘亲过上数十年安稳的生活。 “妹妹要怎么给我看你的诚心呢?” 萧融秋的笑很美,透着大家闺秀的矜贵与优雅,但萧临春只觉得自己血管中的血,尽数被她这看似温和的笑意给凝成了冰。 她看着桌上喝了一半的红豆粥,眼前倏地有些模糊,之后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尚且透着余温的碗,狠狠砸到了地上。 李叔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惊,下意识皱了皱眉,然萧融秋仍旧保持着那抹透彻的笑意,好似一眼便能看到她的心底。 她有些颤抖地捡起了地上的碎瓷片,身躯害怕得都在战栗。 但在下一刻,却又决绝地用那些碎瓷片划过了自己洁白无瑕的脸颊。 细嫩的皮肤被碎瓷片划出了一道道血痕,这样惨烈的画面,纵使李叔这种见多了炎凉世态的人都忍不住别过了头。 一抬一落间,她与萧融秋越来越不甚相似,她的每一举每一动,都在抹去她的妄想,她的不甘。 萧融秋的眸色也不免动了动。 她本没想让萧临春这么做的,却没想,这个姑娘比她想象的还要烈一些。 或许是为了保全自己那已被践踏得所剩无几的自尊心,或许是不想在她面前露出怯懦的一面,萧融秋看得出她很害怕,但她手上的动作竟没有迟缓一分。 从此,那破巷中少了一对穷困潦倒的母女,而繁华区多了一个带着重病娘亲的丑姑娘。 真相往往是最残酷却也最直观的。 萧临春被这回忆吓得颤了一下,滑下了商折霜的手腕。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难怪商折霜会说这只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竟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只记得娘亲死后留下了一枚玉佩,而化为了一抹鬼魂的她,只想着要找回自己属于萧家的身份。 这大抵是她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执,所以才会终日徘徊在人间,不愿放过自己。 或许是因为萧临春参透了自己的执念,早该醒来的商折霜倏地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 桌上已然收拾干净,她的手也被她枕的有些酸麻。 她正欲抬起手来,舒展舒展筋骨。但在这本该有些燥热的夏夜中,一只不知从何而来、冰凉的手,却在刹那间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手上还带着湿滑的水珠,瘆得她瞳孔微微放大,脑中的弦也紧紧绷直了。 作者有话要说:萧临春:别人吸猫,我吸商折霜。一口提神醒脑,两口永不疲劳,三口长生不老。(大雾) 第6章 子夜(六) 商折霜使了劲,下意识地一反手,那人痛呼一声,很快便放开了她的手。 她定睛一看,早上为他们引路的堂倌此刻正木讷地站在她的面前,面上有些怔忪,显然没想到商折霜的反应会这么大。 商折霜冷冷地拂去了手腕上残留的水珠,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 她虽在人前表现的性子颇为开朗,却极讨厌别人触碰她。 “商姑娘……”那堂倌瞥见到商折霜不悦的神情,一下更为局促不安,毕竟这是公子带回来的第一个姑娘。 ——虽然他到临走前也没再提过她。 但他只当是公子是贵人多忘事,把商折霜还在风露楼的事情给忘了。 “若您刚刚抬起手来,就会打翻桌案上的花瓶……这花瓶碎了事小,伤到您可就不好了。”他有些无措地解释道。 他在这儿守了商折霜一个多时辰,生怕她醒来之后出不去风露楼。 因为无聊得紧,他便在守着商折霜的闲暇之余,又擦了擦雅间内那些积了灰的东西,是以手上才沾了些水珠。 商折霜按了按额心,瞥了一眼悬于空中的明月,换上一副温温的神情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离丑时约莫只差半个时辰。” 商折霜捋平了被压得有些皱了的衣襟,直起身来对着那堂倌微微一颔首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那堂倌本就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如今见她不仅不计较,还向他道谢,扬起一张笑脸来,面上也飞过了一丝红晕。 ——不得不说,自家公子的眼光还真是顶顶好的。商姑娘的美不同与寻常女子,明艳而不羁,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张力,叫人只瞧上一眼,便难以忘怀。 难怪空域中这么多姑娘赶着趟儿想嫁给公子都没辙! “那我便先走了,替我向司公子道声谢。” 商折霜琢磨着还有件事情没办,是以话也说得飞快,只想着早早脱身。 那堂倌微微一怔,显然因着这颇有些生疏的称谓感到迷惑,但不到片刻,他便替商折霜找好了理由。 姑娘家嘛,既然没过门,矜持些也是应该的! “我会与公子好好说的!”本着讨好未来夫人的原则,那堂倌换上了一副迎接贵客的标准微笑,将商折霜送出了风露楼。 夏日的夜晚偶尔刮过几丝温热的风,闷闷的,透不过商折霜的红裙,只让她觉得浑身上下都覆上了一层湿热。 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段红绳,将长发草草地束起。 但这随意的举动,却仿佛带出了什么东西来。 她皱了皱眉,狠狠地一甩衣袂,只是一缕执念的萧临春,便被她从袖中甩了出来,险些被夜风刮散了去。 商折霜本以为萧临春知道了前尘过往后,便会回到鬼身上去,好好投胎,重新做人,却没想到这玩意竟然如此没皮没脸,还死缠这她不放! 她冷着脸睨了她一眼,刚想转身就走,可这萧临春却伸出了两只鬼爪子,紧紧扒住了她的衣袖,任她怎么甩都甩不开。 “你先前答应过我什么?” “我们要去同一个地方,既然顺路,商姑娘的轻功又这般好,便捎带上我一程呗……” “同一个地方?” 商折霜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却见萧临春那鬼爪子晃晃悠悠地举起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桐村”二字。 商折霜:“……” 这不是她先前放在袖中的东西吗? 没想到这萧临春不仅没皮没脸,手脚还不干净! 可她才刚升起骂萧临春一句的念头,便又生生地给压了下去。 若她骂了萧临春,不是连带着把自己也骂了吗? 罢了罢了,和气生财。 “你去桐村做什么?” “娘亲的故乡在桐村,死后便也葬在了那儿。生前我算是尽了孝道,死后也想与娘亲告别一句,才能安心投胎。” “那你就不管你那没有意识的鬼身了?” “反正它在那儿也只会日日夜夜地重复着换脸皮的动作,没了我,更是连一丝戾气都不剩,又不伤人,不过如一个灵魂出窍的人一般,怕什么?” 萧临春的鬼爪子依旧紧紧地扒在商折霜的衣袖上,生怕自己话音未落,商折霜便将她甩了去。 “你不觉得我这孝心日月可鉴,应当捎上我一程吗?” “不觉得。” “……” 但说归说,商折霜终归还是拗不过萧临春的一通胡搅蛮缠,只好任她钻进了自己的袖中,紧紧地附在了袖内。 夏日炎热,纵使是夜间,也难以驱散人心头的躁意。 萧临春是鬼身上剥离下的一抹执念,至阴至凉,笼在袖中就宛若一块冰一般,于商折霜来说,也算是第一次发现了她的价值。 是以明明是在盛暑之中,商折霜赶路的速度不减反增。 这一人一鬼,仅仅花了不到三日便赶至了桐村附近。 - 桐村只是空域无数不起眼的村落之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平无奇得很。 萧临春来此是为了见娘亲最后一面,与她告别,而后遁入轮回,但她却摸不透商折霜究竟要来这儿干嘛。 于是这一路上萧临春又开始想尽办法地缠着商折霜打听。 “你来这桐村作甚,难道这儿有你的小情郎?” “不对啊!你的小情郎不该是那位司公子吗?” “那你去桐村做什么,莫不是脚踏两条船!” …… 许是萧临春压抑了一辈子,也没有个倾诉的人。变成鬼后,无拘无束了,便尽想着怎么把这辈子没说够的话给补全。 于是商折霜就成了那个遭罪的人。 商折霜躺在瓦上,将袖子迎风一甩,便将萧临春甩了出来。 萧临春摔得头晕眼花的,又差点被夜风刮跑,赶忙紧紧抓住了一根商折霜临风扬起的头发丝,之后趁四下无人的时候幻出了个人形,躺在了商折霜身侧。 商折霜打了个哈欠,转过了身子,不想搭理萧临春。 而萧临春却是越挫越勇,也不管商折霜愿不愿意听,便径自说了起来:“这桐村可是有规矩的,你今天必须仔仔细细地听我说,若坏了规矩,到时候任你神通广大,也都是要被诅咒的。” 她颇为认真地复述着儿时娘亲对她所说的坊间传言,神情也带上了几分敬畏与肃穆。 “桐村的夜晚不能外宿,必须宿在封闭的屋内。像你这样,日日睡在瓦上、树上甚至于草地上都是不行的!” 她正说得起劲,却见商折霜懒懒地投来了一记目光。 “你?” “好吧……我们……” 萧临春小时候虽过的是苦日子,却也不曾风餐露宿过,更别提后边收了萧融秋的钱,住进了五脏俱全大宅子的事了。 可这几日跟着商折霜,她却是没少吃苦头。 虽她一般只是呈现出一团黑雾的模样,偶尔才幻化出脸或手,附在商折霜的袖中,但商折霜一人在树枝上睡着后,她却要随着那垂下的袖子吹一夜的风。时不时还能看到些什么怪东西,从她面前以各种奇怪的姿态路过。 就算她也是鬼,面貌还十分可怖,可生前终究有着颗小姑娘的心,看着那些东西还是瘆得慌。 她又忆起了儿时娘亲与她说的那些桐村的传说,不禁打了个寒颤,正欲开口再与商折霜说道说道,让她好歹升起些警惕之心时,迎面吹来了一阵晚风,将屋檐下行人的议论声吹入了她们二人的耳中。 “你昨儿夜里有听到那鬼哭似的笛声吗?” “听到了听到了,吓得我一宿没睡呢!” “哎,前些日子林家大儿子在那间荒屋看到了可怕的景象,隔日就疯了!” “真是让人害怕得紧,夜里真不能留在外头,会被怪东西缠上的!” …… 萧临春听着这二人的对话,发现他们所说,与娘亲给自己讲的故事全部严密贴合上了,是以侧过了头,以眼神试图说服商折霜。 然商折霜只是坐了起来,平直甚至于有些淡漠道:“传言不可尽信。我此番来这,受人委托取个东西,若那些所谓的规矩碍着我的话,毁了便好。” 萧临春:“……” 若她没有听错的话,这姑娘说的可不是只她一人打破规矩,而是让这个在桐村流传了近百年、人人敬畏的规矩,彻底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系统:叮——亲爱的商折霜小姐,您的随行鬼魂已经到账,请注意查收。 商折霜:………………作者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作者(顶锅盖):嘤。 第7章 鸡鸣(一) ——阴中之阴,混沌时刻,终有晓光将至。 - 商折霜这辈子就没见过萧临春这样的鬼。 明明都成了鬼许久,且长得也比许多鬼可怖,却还是怕鬼怕得紧。 这一路,她没少听萧临春抱怨,在她睡着的时候,又瞧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可这就算了,如今萧临春竟开始变本加厉,不仅要说那些实实在在、看得见的怪异事情,连尚且还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传言,都还要向她再三强调。 “如今已到了桐村,你还是早日去向你的娘亲告别,之后投胎吧。若不是在我这儿吸了两口灵气,你怕不止是忘却前尘那么简单,不久便会化为厉鬼。在人间久留,于你来说没有好处。” 听闻此话,萧临春从商折霜的袖中滑到了她的腕上,缠了一圈。 她又何尝不知晓这些道理呢? 但与商折霜待久了后,她又有些舍不得她。毕竟她一生将所有的秘密都压在了心底,连娘亲都不曾细细告知过,如今好不容易有个人能伴着她了,她只想将这时间,拉得再长些。 “我这不是不放心你吗?”萧临春顺着商折霜的腕,又飘至了她的肩上,“我小时候没少听娘亲说桐村的传说,陪你处理完这件事,再投胎也不迟。” 商折霜不好拂了萧临春的意,但见她话题一转,又开始催促她住进客栈去,是以眉头便紧了紧。 “我没钱。” “你少胡说八道了,你袖中还有几金,日日‘丁零当啷’的,吵得我耳朵疼!” “没钱就是没钱。” “我就从未见过你这么抠门的人!” 萧临春气得紧了,伏在商折霜的耳边,一边小声叨叨着,一边吹着阴气。 明明是三伏天,商折霜的身上愣是被她吹出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气直直渗入骨髓。 她不耐烦地一挥手,将萧临春驱散到一边,继续往桐村的方向走。 萧临春不厌其烦地缠了上来,就如同最初在梦魇中一般,从她的头顶蹿到发尾,腕边蹿到颈脖,没个消停。 然现在的商折霜可不是在梦魇中,处于一个被动的姿态,任萧临春如何“骚扰”她,也不为所动。 亏得萧临春现在只是只鬼,若是个人,怕是早已累得满头大汗了。 她折腾了许久,见商折霜依旧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倏地从她的脊背蹿到了她的耳边,阴恻恻地说了一句:“去住客栈吧,我有法子让你不需付一分一毫。” 萧临春怕真是被自己娘亲儿时所说的故事吓得不轻,只抱了一个在桐村绝对不能露宿的念头,就算商折霜像只不愿拔毛的铁公鸡,也要拖着她去住客栈。 商折霜斜睨了她一眼,瞧着远处将暗的天色,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莫不是你在桐村还藏着什么小情人?” 萧临春:“……”这姑娘可真记仇。 - 此时日已西斜,天际的红染上了重山之顶,给整座桐村落上了一层暖色的光。 然明明天际还泛着光,桐村的家家户户却是不约而同地落了锁,如此观之,倒是与萧临春所说的传言一般无二。 萧临春也不待在商折霜袖中了,宛若黑白无常一般,蹲在她的颈后,催命似得赶她去客栈。 “你平日里轻功不是很快吗?再晚些客栈都该关门了。” 商折霜缩了缩脖子,想着萧临春先前所说,自己有办法解决住宿的银钱,竟还真听了她的话,加快了步伐。 幸亏夏日的天暗的晚,也亏得萧临春记性不错,她们在天色暗下来之前,还真找到了一间又小又破的客栈。 这间小小的客栈独立于几方矮矮的瓦房之侧,不仅匾额上落了不少灰,边角也结了许多蛛网,透露着一股生意萧条的气息。 商折霜看了着那扇破败的木门,又瞧了瞧客栈内昏黄的灯光,蹙了蹙眉,显然觉得住进这样的一家客栈,还不如露宿于枝头。 而萧临春却存着个小心思,生怕她反悔,暗中一直憋着一口气,趁商折霜走到客栈的大门前,便地狠狠一吹。 阴冷潮湿的鬼气,随着穿堂风一同,倏地冲进了这间小小的客栈,愣是将夏日里的闷热刹那间给冲散了。 那扇破败的木门发出一声无力的“吱呀”声,与墙壁撞在了一起,颤颤巍巍地晃了好几下,仿佛下一刻便会与门框脱离。 因着木门突然大开,客栈内正在擦着桌子的堂倌,就这样直落落地与商折霜对上了双眼。 桐村的诡异之事流传了也近百年,因此这个村子平日里鲜有外人,就算有,也都是一些过路人或走亲访友之客。 而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十分尊重桐村那条不成文的“规矩”。 所以开在桐村的客栈不仅少之又少,且都会在日暮之前打烊,只留一人守夜。 这间客栈今日里守夜的,恰好是这个正在擦着桌子的堂倌。 他前些日子刚听闻了林家大儿子被鬼怪吓疯之事,本就害怕的紧。如今在这炎炎的夏日之中,又不知从何处突然吹来了一阵阴气沉沉的风,把门都给吹开了,是以吓得一抖,手中的布都掉至了地上。 他哆嗦地转过身去,一个穿着红衣的长发女人就这样站在门后,她逆着光,那看不真切的面容好似氤氲着一层死气一般,冰凉凉的。 堂倌吓得魂都飞了,腿一软径直跪在了地上,差点要尿湿裤子。 “鬼奶奶,鬼奶奶,我上有老下有小,求求您放过我吧。我回家一定给您烧高香,烧纸钱,您要什么都可以…” 商折霜被这堂倌的反应惊了少顷,神色微变,但很快便调整了过来,倒是待在她颈脖之后的萧临春,在她耳边笑了一声,趁着那堂倌不注意的时候,又钻进了她的袖中。 “你再看看我是人是鬼?” 那堂倌本是快被吓晕了过去,可在这脑中混沌之际,却突然觉着这女鬼的声音怎的还算动听? 他略微抬起头来,半睁着一只眼,似乎生怕看到什么污了眼睛的东西,半晌,才将另一只眼给睁开。 眼前的女子虽带着一股如霜般的清冷气质,但容貌着实与鬼搭不上半分关系。 堂倌安下了心来,抚着心口,低低抱怨道:“姑娘怎么这么晚来投宿,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呢……幸好不是,幸好不是……” “我只是途经桐村,明日便会离去。没提前打听好桐村的规矩,是我的过失。”商折霜敛去了面上清冷的神情,对那堂倌绽开一抹笑来。 萧临春因着她这举动一惊,惊得险些掉出袖中。 这姑娘平日里总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如今与这堂倌扯起谎来倒是人模人样的。 那堂倌平了一口气,又见商折霜生的极为好看,面上也堆起了一道殷勤的笑来。 “我看姑娘也是第一次来我们桐村,千万要小心着些,三更半夜的一定不能出门。我们这个村啊,不大干净,西北方位那儿有间小小的屋子,姑娘若需经过那一片,切记要绕着道走。” “西北?”商折霜抓住了堂倌话语中的关键词,眸色微动。 而堂倌听她见复述了“西北”二字,却是打了个哆嗦,怎么也不愿再多说了。 他加快了步伐,将商折霜引至了一间朴素的房间外,这才想起因着刚刚那一番惊吓,还未向商折霜收住宿的银钱。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略微有些锈了的钥匙,打开了面前的门,刚想与商折霜说银钱之事,却见眼前姑娘的袖中突然冒出了一团黑烟。 紧接着,一张放大了的、布满横七竖八伤痕的脸倏地贴近了他的面庞。 堂倌的瞳孔骤然放大,往后退了两步,想要发出的尖叫声因为过度的恐惧而哑在了喉咙中。 萧临春贴近了那堂倌,将原本柔顺的发又弄得凌乱了些,三三两两的掩在面上,这番形态,还真像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不过片刻,那堂倌便被她的一通胡闹给吓得晕了过去。 商折霜看着倒在门前的堂倌,向萧临春挑了挑眉:“这就是你说的,不用花一分银钱便可以留宿的方法?” 这间客栈本就没有客人,如今唯一的活人还昏了过去,萧临春便也不愿再化为一团黑烟的形态,顶着原来的模样,大摇大摆地钻进了门去。 而商折霜则极其同情地看了一眼,今天受到两次过度惊吓的堂倌,也随萧临春入了门。 “怎么样,我就说可以不花一分一毫吧?” 商折霜刚将门关上,萧临春便缠了上来,不改以往聒噪的模样,洋洋得意地开始邀功。 但看着萧临春这副模样,商折霜的心却似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有些不大舒服。 女子都是爱美的,就算化成了鬼,本性也不会有变。可这象征着血脉断绝,本该被厌恶的、掩着的重重伤疤,却变成了她去吓人的筹码。 萧临春那时又是怎么想的呢? 商折霜下意识蹙了蹙眉,却在这一瞬,脑中一片空白。好似这个想法只是生硬地出现了在她的脑中,而她虽是想到了这一层,心中却很难升起共情之感。 她沉了沉目光,撇去了脑中那些想法,扯开了话题:“既然来都来了,那便歇息片刻,丑时去西北的那间小屋查查。若我没有猜错,我要找的东西应是在那儿。” 萧临春刚刚在挂在唇边的笑,在刹那间僵住了,整只鬼好似没骨头一般,作纸皮状瘫在了圆桌上。 她牺牲自己,好不容易将商折霜骗来此处,是为了让她安分地在室内待上一夜,而不是为了帮她找个更舒适的歇息之处啊! 作者有话要说:萧·碰上商折霜后人生太难·临春 第8章 鸡鸣(二) 商折霜没搭理在一旁装死的萧临春。 横竖一只鬼也不需要休息,倒不如自己先养精蓄锐,反正到时候真去了西北那间小屋,指不定要怎么被萧临春精神折磨。 这几日的日夜兼程让她有些疲累,一躺下便很快闭上了双眼,沉沉地陷入了梦乡。 而萧临春装死了半天,这才抬起头偷瞄了商折霜一眼,却见这姑娘已然躺在在床上睡着了。那双如缀点星的眼眸虽阖上了,长长的睫毛却还随着呼吸而轻轻起伏着,煞是惹眼。 萧临春认命地叹了口气,抬眼望向窗外已然暗了的天际,开始发起了呆。 宁静的夜晚仿佛将时间都静止了下来,萧临春脑中走马观花放着的,都是儿时母亲与自己讲的那些传说,于是心中开始忍不住一阵阵地发怵。 她揪住头发将头埋得更低了些,然耳边充斥着的,却尽是窗外那些不知名的奇怪声响。 按道理桐村中住着人,有了人气,该不似商折霜平日里露宿的地方那般阴气沉沉,可不知为何,心中的不安却似潮水般一阵一阵涌了上来,没个消停。 窗外突然又一阵响动,萧临春草木皆兵地抬起头来,直楞楞地盯着那扇半掩着的窗子。 就在此刻,屋内似乎也发出了声响,惊得她一动也不敢动,本就是虚幻的身子,竟是如干了的泥沙一般,僵住了。 她定在了原处,都快忘了自己是只鬼,还可以化成一团黑烟躲到商折霜袖中去。 一张熟悉的脸在她的面前放大了,片刻后对她绽开了一抹笑意:“你可真是我见过所有鬼中最胆小的一个。” 商折霜不知何时已然睡醒了,懒洋洋地看着她,打了个哈欠。 “别一惊一乍了,该走了。” 萧临春松了口气,只觉得在这一瞬眼泪都要出来了,而后委屈巴巴地化为了一团黑烟,钻进了商折霜的袖中。 去就去!她大不了不看还不成吗! - 在夜幕笼罩下的桐村没有一丝光源,几近伸手不见五指,萧临春根本弄不明白,商折霜是怎么在这样浓稠如墨的夜中来去自如的。可她刚刚已经暗下决心什么也不看了,是以紧紧地贴在商折霜的袖中,不动如山。 商折霜凭借着方向感兀自越过了几幢矮平的屋顶,之后停在了一棵枯萎的树边。 她的眼睛已然适应了黑暗,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身边东西的轮廓。然眼前那间小屋笼着的一层光,在这样深沉的夜中,叫她觉得有些刺眼。 她微微将眼睛眯起来了些,好不容易适应了窗中透出来的光,却在这时被萧临春在袖中的一抖冻得一个激灵。 她一甩袖子就将萧临春抖了出来,低低地问了一句:“你做什么呢?” 而萧临春纵使不愿看,可听觉还是十分敏锐的。她紧紧地攀附住了商折霜,就差在商折霜耳旁嘤嘤哭泣了:“你没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奇怪的声音?”商折霜复述了一遍她的话,这才辨别出了顺着风声,似乎有一段浅浅的乐音附在了其中,若不是细听,着实难以察觉。 风的方向是由那间屋子传来的,几乎不用思索,她便可以猜到那段乐音的源头在哪。 “真要过去啊?”萧临春死死贴着商折霜的侧脸,恨不得与她融为一体。 “要不你留在这?” 商折霜话音未落,萧临春便噤了声,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好似只要商折霜不将她丢下,让她做什么都行。 “既然要跟着我,便安静些。” 商折霜此刻的眸中撇去了以往惯有的散逸,聚于一处时,竟如鹰隼一般锐利,覆着浅霜似的寒意。 萧临春知道她是对此事上了心了,也不敢再打搅她,静静地团在了她的肩上。 离那间小屋越近,那段乐音便就越清晰。 嘈嘈切切的琵琶乐声和着清幽的笛声,清清杳杳地散入了夜风之中,在这万籁俱寂之刻,勾出了一丝奇诡的气息。 商折霜轻轻一翻,便落至了那间屋子的瓦上。 她伏下身,揭开了一片瓦,昏黄的灯光便随着那一抹空隙,打在了她的脸上。 萧临春原是发了誓打死不看的,但奈何那光在黝黑的夜中格外显眼,惹得自己的好奇心倏地活泛了起来,是以随商折霜一同垂下了脑袋,往屋内瞄去。 但这不看还好,一看,她险些从商折霜的肩上滑下去,幸好一只鬼爪子还紧紧地勾着她的衣襟。 这间屋子分外空旷,竟没放置任何摆设。屋内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分别燃了两盏长明灯,将整间屋子的四个角照的亮堂堂的,而屋子的正中心,却是不及四周那么亮。 但偏偏是这个不那么亮的地方,站着一个白衣男子。 昏黄的灯光在他侧脸打下了浅浅的阴影,叫人看不真切他的面容。 乐音又不适时地响了起来,而那男子在听到乐音后,似被触及了什么机关一般,将袖一扬,挥出了一个优美的弧度。 飘渺若云的水袖在虚空中一晃,宛若逐月而去,男子踩着乐声的节奏点,一抬步,一旋身,极尽妩媚,伴着旖旎的韵味,竟比一个女子还柔美上万分。 男子在屋内舞动着,乐声也逐渐大了起来,恍惚中,商折霜似乎瞧见了些零零碎碎的画面,但却在抬指将要触及时,被一阵疼痛给唤醒了。 “喂!你做什么呢!” 此时的她已快将头垂进屋内,一双眸子死气沉沉的,仿佛被定在了某一刻。而萧临春正用鬼爪子抓着她的颈边的衣襟,将她往外扯。 商折霜猛地回过了神来,下意识地收了收手腕。 “你瞧瞧,你先前还不待见我,可若不是我,你现在指不定已经在那随这男人跳舞了。” 萧临春见商折霜回过了神,悄悄松了口气,但言语中还是忍不住带上了三分抱怨。 她刚刚魔怔的模样真是吓人得紧,自己在一旁急得不行却没办法,幸好扯住她了衣襟,似乎还有些用。 商折霜的眸中浮上了几分不悦,继而唇边绽开一抹冷笑道:“竟是如此无聊且下作的局。” 无聊? 萧临春憋住了那句快脱口而出的 “无聊你还需要依仗我”,贴商折霜更近了些。 既然商折霜说这是一场局,那她还是乖乖地待在她身边为好,省的被独身困于局中,届时连超生都不得。 而另一边的商折霜只是浅浅地将那屋子扫视了一遍,便将那片瓦又搭上了。 萧临春诧异地看着她,刚想问东西不寻了吗,却见她执着瓦片的那只手露出了一截手腕,其上缠绕着的红线好似陷入了血脉之中,带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线。 她被这幅诡异的景象吓得噤了声,愣是将刚刚还浮在脑中的话给遗忘了去。 商折霜将瓦搭回去后,瞥了一眼萧临春,对她道:“这回还真要依仗你了。” 萧临春还沉浸在刚刚的讶然中,等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呆呆地应了一句:“什么?” “这局该是最简单的障眼法,不过我是肉/体凡胎,无法寻到触发这局的阵眼。可你是鬼身,能穿透实物,却穿不透那带着灵力的法器,所以你去寻这阵眼,该是最方便的。” 萧临春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商折霜这是什么意思。 ——敢情她是叫她四处碰壁,碰着个实体,便是法器了? 真是物尽其用呢! 她转过头去不甘不愿地嗤了一声,但终是在那连绵不绝的诡异乐音中败下阵来,认命地钻进了屋内四处游走,以寻找这阵眼的方位。 那个男人还在跳着舞。 明明是个男人,跳起舞来却如惊鸿照影一般,不输歌舞坊中的头牌半分。 虽萧临春知道这男人的出现大抵也是因着这个法器,心中却还是怕的不行。最后她索性闭上了眼,在这屋内如无头苍蝇般乱撞。 反正大不了就是撞上那个法器,怎么样也比看着这个诡异的男人跳舞好。 她一念至此,便飘的更快了些,只想着快些解决这件事。 之后不到片刻,还真就让她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撞上了那法器。 萧临春捂住自己被撞得生疼的脸,刚想向窗外的商折霜示意,但一转头,却瞧见了那原本正舞着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她的身后。 两双鬼眼睛刹那间对上,萧临春觉得自己本已经停止的呼吸,都要被吓回来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庆幸,自己已经死了。 “商……” 她话音未落,原本寂静的夜晚刮来了一阵凛冽的风,吹得枝叶乱晃,径直将这小屋半掩着的窗给冲开了。 而商折霜隐在这道风中,随着它越过了小屋的虚空,将她一带,刹那间便落在了离那男人最远的一个角落中。 “你……”萧临春虽惊魂未定,但看见商折霜的时候还是安心了许多。 可这姑娘虽然落在了离那男人最远的角落中,却似乎丝毫没有不愿招惹那男人的意思。 萧临春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将自己安置于了那个角落,之后如断弦离柱般掠过了那男人,扯下了他一边的水袖。 男人恼怒地震碎了离他最近一盏长明灯,在灯火下,他扑着白/粉的那张脸眼球突出,其间还缠绕着细密的红血丝。 萧临春有些想哭。 作者有话要说:萧·又开发出了新的用途·临春 下一章司镜就要和萧临春擦出莫名其妙的火花了(大雾) 第9章 鸡鸣(三) 男人似乎对跳舞有着颇深的执念,是以那节水袖于他来说大抵十分重要。但这般重要的东西,竟就这样被商折霜给扯走了。他下意识地发了脾气,片刻后,闪身上前,想把自己的水袖给抢回来。 可商折霜的速度却不是他能企及的。 在这个逼仄的空间内,他如一个风筝般,被商折霜溜了好几圈。 萧临春同情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当初只记得执念,糊涂的自己。 但这男人显然比她有本事得多。 他见追不上商折霜,干脆径直停了下来,一双漆黑泛着死气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须臾后偏了偏头,咧开了一抹笑容。 他的笑容极其诡异,嘴唇扯开了一个大大的弧度,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占据了他的半张脸,乍一看,就好似一整张脸被割裂开来了一般。 萧临春看得心头一悚,撇过了头去。 倒是商折霜的面上并没有丝毫惧色,而后懒懒一抬眉,也随他这举动浅浅地笑了一笑:“老用这几招不腻吗?不能换个法子吓人?” 萧临春:“……” 男人:“……” 少焉,那男人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商折霜话语中的意思,神色变得更为古怪了些。他那双死气沉沉的眸子转了一转,周身倏地迸发出一股巨大的气浪,险些将萧临春给掀出屋去。 然商折霜却不甚在意,似乎还有些饶有兴致,之后跃至了房梁,轻而易举地躲过了那道气浪。 因着那道气浪,萧临春这才觉得有些不对。 若这男人如她一般是一只鬼,周身散发出的该是戾气与阴气,可这男人如今被逼出来的,竟然只是一股普普通通带着力道的气,其中还翻涌着些法器上的灵力。 难道? 但她脑子还未转过弯来,就见商折霜又扯去了男人的另一只水袖,这举动怎么看,都像是在……激怒他? 男人果然沉不住气了,阴下了脸,每一道攻击都如落下的天雷般,闪过刺眼的光芒,凌厉且迅捷,且一道比一道带了更强的灵力,仿佛不将商折霜劈的灰飞烟灭,就不愿罢休一般。 而萧临春在一旁急的干瞪眼。 她虽只是只游魂野鬼,可也听过道家的八卦之说。凡是局,都不能硬闯,寻到生门,便可轻易出局。而就算她们现在陷入的局无需寻找生门,也定有什么特殊的破阵之道。 可这姑娘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萧临春实在是想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那男人劈来的雷一道比一道奇诡,也一道比一道凶狠,有些仅仅贴着商折霜的脊背、脚跟这样直落落的地逼过来。所幸这里已是局中,算得上个幻境,否则萧临春毫不怀疑这桐村无需刹那,便会被劈成个荒芜之地。 商折霜的步伐愈发快了,几近就在萧临春只能看到一抹红影的时候,一道雷径直劈在了刚刚她碰壁的那个地方。 这是什么情况? 她还未反应过来,却见商折霜已然落在了她的身边,长袖一笼,便将她收入了袖中。 一个尖锐的碎裂声随着那道落下的雷在耳畔炸开,饶是她们已经离得挺远了,耳膜却还因着那个声响而震颤了一下,隐隐作痛。 “你这是……”萧临春怔了片刻,这才意识到商折霜刚刚那番举动的意义何在。 “你不是来寻那法器的吗?这样利用那精怪毁了法器强行破局……你……” 她结结巴巴的说不清楚,看着眼前那面碎裂的镜子,倏地觉得有些荒唐。 她们此刻依旧站在这间小小的木屋内,只是这屋子已然褪去了刚刚幻境中空旷的模样,杂七杂八地堆了不少东西,显得有些拥挤。 商折霜没有回话,走了两步,捡起一本灰扑扑的书,掸了掸其上的灰尘,将它收入了怀中。 “你就是来找这个的?” 萧临春说话时,喉咙似被人掐住了一般,语调有些失真。 “也不知是谁将这法器封在了这个地方,害得区区一本舞谱都能汲取了它的灵力,变幻为精怪,寻它还真不大容易。” 商折霜好似听不出萧临春话语中的讶然,随随便便就接了一句。 萧临春白眼一翻,刚想抱怨,却见屋内的阴暗处突然闪过了一抹白。 她吓得一个哆嗦,猛地抓住了商折霜的衣袂,颤颤巍巍地探出了半个脑袋。 而商折霜显然也看到了那抹白,但她却是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甚至没有丝毫犹豫,便向那抹白走去。 这姑娘还真是没个消停。 萧临春生怕自己再受到什么惊吓,又将头给缩了回去,一言不发地躺在商折霜的袖中装死。 商折霜本以为桐村传出夜不能出的流言,是因为这法器夜间作怪、徒生幻象。可那道白影又让她将原本松懈下的心神,提了起来。 莫非桐村还有什么别的精怪作乱? 她眸色一凛,刹那间抬指,将眼前那堆摞得高高的东西,尽数向白影的方向推去。 堆积如山的书籍、旧衣料,还有一些看不清楚是什么,覆了厚厚的灰的东西,如山体滑坡一般轰然倾泻而下,掀起了一阵厚厚的灰尘。 商折霜退后一步,眯起眼睛,待那些尘埃消散尽了,才又往前迈了一步。 在那堆堆成小山包的东西中,似乎真埋了什么。 先是置于最顶端那本发黄的书微微动了一下,之后这座“小山包”倏地开了个豁口,一个脑袋从其中探了出来。 那人的身上虽沾了不少灰,但一双眸子却极其清亮,没有任何的狼狈与恼怒,甚至于风轻云淡,仿佛被埋于杂物之中的不是他。 他从那堆东西中站起了身来,将指尖拈着的黄符随手一丢,任其轻飘飘地落到了商折霜的脚边。 伴随着他站起身的动作,商折霜还听到了一阵清脆的响声,似乎是那破碎的法器,因他的举动而被触碰所发出的声响。 司镜抬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一弯唇角,却没有任何温度:“商姑娘的破局之道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商折霜瞥了一眼脚边的符纸,想象了一下司镜正为这法器解开封印时,法器突然炸裂的场面。 ——有点刺激。 “若是知道司公子在破局,我定是不会这样做的。”她撑起了一副假笑,强行压下了心中的心虚。 她来此不过是为了这本舞谱,自然不会在乎什么法器,也从未想到这舞谱竟因吸了这法器的灵力,而化为了精怪。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干脆直接利用了这精怪,打碎法器。而精怪失去了法器的灵力支持,也自然会变为原来的模样。 本是省力之道,一举两得,只是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司镜竟要取这件法器。 商折霜偷偷瞄了一眼司镜面上的神情,复又将头垂下。 明明她也没做错什么,但不知为何,面对司镜这般从容的模样,竟觉得有些胆怯。 就算是她这样不爱多管闲事,算得上淡漠的人,也少不了在涉身处世中有不同程度的情感表达。但司镜此人却似一个死物一般,无论面对什么,都不会有过大的情绪波动。 就如同此刻,她的举动令他功亏一篑、一身狼狈,可他却依旧持着那副淡然的面孔,好似自己先前做过的努力都无关紧要似的。 商折霜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困扰了片刻,垂着头一直没有言语,却不知司镜看到她的时候,心中不如面上那般平静,而是泛起了微微的波澜。 一见到商折霜这张脸,司镜便回想起了在出门前,风露楼那守夜的堂倌,特地赶来与自己说的话。 那时的他正欲翻身上马,就见一个身影直直地冲到了他面前,继而就在大街上,拿出仿佛要宣告全天下的气势大声道:“公子!商姑娘临走前,说她对您也思念的很,此番回来您一定要去看看她,这眷侣间可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 司镜:“……” 他一时摸不透这堂倌话语间的含义,想了许久才确认近日与他和这堂倌都有联系的商姑娘,该是只有一位。 是以他越看商折霜,越觉古怪。本是如轻风皎月般淡然的眸子,也浮上了一层浅浅的疑惑。 “司公子?”商折霜见司镜不说话,好似陷入了沉思,更为心虚。 “无妨。”司镜敛去了眸中那抹微不可见的情绪,抬步踏出了那堆凌乱的东西,而后转头对商折霜报以一笑,“望这次真是山水不改,后会无期了。” 窗外的风声已然静止,司镜离去的脚步声也很轻,甚至压不过窸窸窣窣的虫鸣。 商折霜怔了片刻,这才意识到他这是将自己原先与他说的话,又还给了自己。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不悦。 ——她这人天生反骨,就乐意与别人的话背道而驰。 可还未等她做出反应,袖中的萧临春却好似看不下去了。 她倏地从商折霜的袖中蹿出,化为了人形,霎那间便拦在了司镜的面前。 商折霜没来得及将她拦下,于是她的话语便响亮的散在了这漆黑的夜中。 “我从未见过你这般不要脸的负心汉!” 作者有话要说:本届最佳助攻奖:风露楼堂倌 本届最佳反向助攻奖:萧临春 第10章 鸡鸣(四) 萧临春自从发现那道白影是司镜后,就窝在商折霜的袖中,偷偷观察着这两人之间的情况。 可她越是观察却越觉不对。 这两人之间不仅没有眷侣间该有的亲昵,竟还透着一股淡淡的尴尬。 因着这番情景,她突然想到了自己娘亲所说过的,被萧家那位她不愿承认的爹哄骗的事情。 莫不是司镜也是这样的人? 萧临春一时气上心头,话到了嘴边,憋都憋不住。难道她生前看着娘亲被抛弃被欺辱,死后还要看着商折霜受司镜的气吗? 当然不行! 虽她真正有意识的时候,是在商折霜梦魇醒来之后,也未曾见过商折霜与司镜的相处方式,可之前她可是偷听到了风露楼那堂倌嘀咕“未来夫人”这一词的。 司镜的眸中闪过了一刹阴沉,却在商折霜将目光投来之时,又将其尽数掩了下来。 “姑娘这是何意?” 商折霜一个箭步上前,将萧临春挡在了身后,尴尬一笑道:“你也知道鬼这种东西,思维紊乱,记忆错杂,最是容易做出些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司镜微微一挑眉,不置可否,而后竟也未说什么,一拂衣袖,身影便逐渐淡在了黯色的夜中。 “你怎么还护着他呀!” 萧临春从商折霜身后飘了出来,朝司镜离去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 “护着他?”商折霜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是欠着他呢。” “欠他?”萧临春瞪着眼睛,就差没上前打醒这位姑娘了,“不过,你闻到了吗?他身上的那股血腥味可不是药香能盖得住的。” “闻到了。”商折霜怔了怔,才应了萧临春的话。 她最初碰见司镜的时候,他身上总会飘来若隐若现的草药味,而她恰好并不喜欢这个味道,所以与司镜碰面时,总会下意识地离他远些。 可她刚刚与他的距离并不近,却还是闻到了她下意识排斥的那股味道。 ——那是一股草药的清香都掩盖不住的,血的腥味。 “喂!你想你的小情郎想得魔怔了?” 萧临春还在她的耳边咋咋呼呼,而商折霜仅是一拂衣袂,便落在了不远处的树枝上。 “你不去投胎了?” “我这不是想与你再待一会吗!” “你与你娘亲道完别了?” “我既然到了桐村,心意便到了,娘亲会知晓的。” “……” 于是商折霜只好不情不愿地又将萧临春给捎带上了。 依她的话,她此番回去寻到鬼身,便真的会去投胎了。 萧临春这一路上还是一如既往的聒噪,好在商折霜已经适应了七七八八。 她将那舞谱托驿站一寄,之后牵了匹马出来。 “你现下要去哪啊?怎么不使轻功了?” “反正被当马使的不是你。” “……” 萧临春总觉得见过司镜之后,商折霜的心情就不大好。但她又难以剖析出商折霜心中在想些什么,于是便适当地少说了些话。 眼前的姑娘身着一袭红裙,翻身上马的一刹,衣袂飘扬,又露出了刚刚那半截手腕。 萧临春本就在她袖中,这回倒是看的真切。 她的手腕雪白,没有一丝伤痕,那条挂着铃铛的红线,仅是松松垮垮地系她的腕上,哪有先前她所看到的深入血脉那般可怖。 萧临春困惑地偏了偏头,这才将脑海中的疑问给驱散了去。 ——许是她在幻境中呆久了,也产生了幻觉吧。 商折霜的马术不比轻功差,仅仅花了三日她们便又回到了原先那个小镇。 她本欲在将舞谱寄出后便好好休整一两月,可莫名与司镜扯上的关系,却又让她琢磨起了别的事情。 自从来了空域之后,她就一改以往的性子,不去招惹是非,更不会欠人人情,可司镜那番话若是无意还好,放在那个情境之中,怎么听也像是对她的嫌弃之词。 她这一身反骨被激出来了之后,收都收不住。 想起司镜那天有些孤清的背影,商折霜一勾唇角,冷冷一笑。 ——这闲事她还偏就管定了。 难不成他说后会无期,她便要顺着他的心意吗? 思及于此,商折霜从瓦上站起了身来,眸色一转,便向风露楼的方向掠去。 风露楼是以桐村为原点,附近最大的一个酒楼,若司镜真的受了伤,回风露楼联系司家之人,是他最好的选择。 - 此时的月刚刚挂上树梢,夏日里的蝉鸣一阵阵的,应和着风声,竟也不算聒噪。 商折霜隐在此起彼伏的蝉鸣之中,没花多少功夫,便在虚空中绕了风露楼一圈。 暖黄的灯光透过米白的窗纸,将屋内的人影,影影绰绰地投在了窗纸之上,而商折霜隐隐约约地在窗牖之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轻巧地伏在了窗边,借着夜色将自己极好地隐藏了起来,偷听着窗内人的交谈。 豆大的火苗“噼啪”跳了一下,爆出了几星火花。 顾愆辞挑了挑灯芯,看着司镜苍白若霜的面庞,微微勾了勾唇角:“想死?债还完了吗,就不要命了?” 司镜的眸色没有一丝光亮,黯淡的宛若将熄的烛火,但偏偏是这样氤氲着死气的面庞,却依旧冷淡,无法在其上寻到一丝一毫对死亡的恐惧。 “溯尘镜碎了。” “你明知道这件东西于她来说,不过是万千收藏品中的其一,折磨人罢了,总能有千万理由的。” “我知道。”司镜垂下了眼,似是有些疲累。 “既然知道还这样?你又不喜欢她,何必呢?” “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没心没肺的。” “我若是没心没肺还会留在风露楼中等你?”顾愆辞一挑眉,手中的烟斗微微一晃,烟雾升腾而起,晕淡了他的面庞。 在这若隐若现的白烟中,他那张精致的脸庞变换了个神情,语调也随之沉下了些:“去寻棺巫吧,虽活着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死了不是更没意思么?” 司镜不置可否地笑笑,目色倏地有些旷远,仿佛落在了遥远的天际:“再过几日吧,待我办完了这件事。” “办完了你还有命?你真以为我有办法让你身上的毒不侵入骨髓?” “拖这几日足够了。” 顾愆辞又看了他一眼,笑意愈发的冷冽了起来,最后竟是出口讽刺道:“你司镜也真是可怜,天下芸芸众生,竟找不到一位能帮你寻药之人。” “若有,不是白白连累无辜之人吗?” 司镜的声音很淡,几乎微不可闻,但商折霜伏在窗边,还是将他最后这句浅淡的话语一字不差地收入了耳中。 她不明白,一个人怎能对自己的性命如此寡淡。 ——就好像,这命不属于他自己一般。 萧临春从她的袖中钻出,紧紧地贴在她耳边低低道了一句:“你这小情郎还真是奇怪,外边有了别的女人,竟还如此轻贱生命。我总以为,所有男人都如我那个倒霉爹爹一般,皆是见色便忘乎所以的。” 商折霜没有应她的话,只轻声道:“若我没有记错,棺巫便在你鬼身所在的那个旷野吧。” 萧临春蹙了蹙眉,隐约从朦胧的记忆中寻到了一些零碎的片段。 在她活在混沌之中,只存着一念之执的时候,偶尔会从窗边看到一个拖着棺材的东西路过。 它虽总是一瘸一拐的,却不似佝偻老人般步履蹒跚。 她记得,有时候是一抬手、一眨眼的瞬间,它便会突然从自己的视野消失,叫人很快就忽视了它的存在。 那时的她没有什么意识,对这拖着棺材的东西不甚在意,现下回想起来,却是一阵阵的发毛。 她记得她是看到过它的脸的,但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在她看到那张脸的须臾,就算她没有什么意识,心中的恐惧之情还是满满地溢了出来,收都收不住。 萧临春想了许久,也没想起什么关键的信息,倒是把自己吓得不轻。 她思索得深了,一时忘却了自己原先的立场,过了片刻后才恍然惊醒,讶异道:“你要去找棺巫为那负心汉取药?” 作者有话要说:商折霜:不是,你说得未免也太大声了。 萧临春(后知后觉):糟糕。 第11章 平旦(一) ——若日出山阿,可否窥见一隅天光。 - 风声好似在刹那间静止,而蝉鸣声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萧临春猝然而来的话语,在这沉寂的夜中,显得有些突兀。 商折霜瞳孔微放,一扯萧临春,闪身便跃至了风露楼之顶。月色如水,落在她长长的眼睫上,宛若结了一层霜。 她能听到,自她心口而来,凌乱的心跳。 而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身上了。 刚刚分明就有一道目光,透过那层蒙蒙的窗纸,落到了她栖身的地方。 甚至,差点就能隔着那道窗纸,与她的目光对上! 那道目光很凉,不似司镜般淡泊且无望,宛若锐利的剑锋,却又没有丝毫杀气,反是透着些许的戏谑。 商折霜阖上眼眸,抚了抚心口,将那股别样的情绪从心头驱散了去,片刻后才对依旧在喋喋不休的萧临春道了一句:“这回我怕是真要送佛送到西,与你一同去鬼身的所在之处了。” “还不是因为你的小情郎。”萧临春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深知她将刚刚自己“苦口婆心”的那一番言论,都当耳边风了。 “你就不能停止你无边的想象?” “难道你决定帮你那小情郎寻到药后,就与他恩断义绝?” “……” 不知是不是因为萧临春只是鬼身上一缕执念的缘故,商折霜觉得她不是有些傻,就是记性不大好,索性懒得与她再解释,任由她自己凭空发挥想象去了。 而另一边的萧临春却是觉得商折霜如她娘亲当年一般傻,无论那狗男人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情,都一心一念地牵挂着他,是以对商折霜也升起了一抹同情。 “商姑娘,人生其实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的。若你放开眼界,不拘于一处,会发现满大街的男人都不错!嗯……也不是……反正就是好男人还是很多的嘛,又不是只有司镜一个!” 商折霜睨了她一眼,冷声道:“还去不去鬼身所在之处了?” 她这话一说,萧临春立马怂了,烟雾化成的小脸一皱,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我不说话了还不成嘛……” - 一弯弦月缀于无边的穹顶之上,在这银钩似的月下,一层月光也穿不透的,黑蒙蒙的薄雾缠在干枯的枝丫上,与黑褐的泥土相融。 萧临春虽在这儿呆了许久,却从未在意识如此清醒的情况下,观察过这片她往日的所居之所。 不过她知晓这片荒芜之地渺无人迹,于是干脆径直化作了人形,坐在了商折霜的身侧。 “你知道多少关于棺巫的事情?”商折霜的眸色清浅,竟比皓月还明澈了几分,透着淡淡的漠然。 “你不知道棺巫的事情就要去寻它?”萧临春的眼睛瞪得似铜铃一般大,伸出手就要去探商折霜额上的温度。 商折霜将她的手撇开,扫了她一眼:“听过一些,不过定不如你这种自小出生在此处的人了解。” 萧临春蹙了蹙眉,又偏了偏脑袋,在本就不大清楚的记忆中摸索了许久,才勉勉强强拼凑出了一个关于棺巫的传说。 世人都说空域之中有一个东西名唤“棺巫”,起初谁也不知晓它自何处而来,又要往何处而去,不过它总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烟罕至的地方。 棺巫的形态似一个佝偻的老人,喜欢拖着一口大大的棺材,步履间虽好似个跛子,速度却要比常人要快上许多。 传说在它所拖的那口棺材中,有煞气萦绕的凶恶之物,也有灵气充沛的上等宝贝。千百年来,有许多人想从它的那口棺材中寻得奇珍异宝,但能归来的却只是寥寥。 而在归来的那些人中,更多的却是疯了,宝贝不要了就罢了,过不了几年后还会自尽。有人投湖上吊,也有人将自己活活烧死,手段千奇百怪,只让人心头发寒。 于是愿意去寻棺巫的人逐渐少了,而棺巫也慢慢变成了一个近乎虚幻的传说。 只是不巧,偏生萧临春与商折霜两人都曾在这儿瞧见过棺巫。 萧临春将棺巫的传说说完,便立马打了个哆嗦。 她没想到,自己竟与这东西相处了这么久也不自知,幸亏那时的自己并没有清楚的意识,处于一片混沌之中,否则就算是只鬼,怕也会被吓疯。 商折霜听完她的话后,沉默了少顷,而后淡淡问了一句:“既然你与它相处甚久,见过别人来寻它吗?” “这……倒是真没见过。” “流言传了许久,总会越传越神乎其神,桐村如此,棺巫怕也是如此。” “桐村怎能与棺巫相提并论!”萧临春猛地直起了身来,身躯一晃,险些从树上摔下去。 “先前是谁怕的半死,非要我去客栈休憩的?” “反正棺巫就是不一样!”一语落下,萧临春的身子竟是在微微颤抖。 就在这一刹那,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她这好似本能的反应,是气的,还是源自自己无意瞥见棺巫那一眼的恐惧。 旷野上的风又大了些,没有楼阁的阻挡,席卷过平原,直落落地灌进了人的衣袍之中。 商折霜拢了拢衣袖,目色渺远,却在某个怪异声音传来的一瞬,将眸光聚于了月色也照不到的那一片阴暗之处。 “什么东西?” 云层遮住了本就微弱的月光,在一片黑暗之中,萧临春低低地问了一句,然现在的她也只能听到商折霜平缓的呼吸声。 “是……棺巫吗?” 萧临春害怕地又化为了一团黑烟,钻进了商折霜的袖中,但她竟在商折霜这句不大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笑意。 这姑娘也不是没有七情六欲,怎的如此胆大? 萧临春紧了紧商折霜的袖口,鼓起勇气又往那声音的来源之处瞟了一眼。 那处依旧黑沉沉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棺材磨过砂砾,刺耳且尖锐的声音,却是由远及近,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萧临春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发懵,一切的感官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变得格外敏锐。 而商折霜却是沉着眼瞳,好似什么感觉都没有一般,倚在了树边。 她红色的衣袍在这一片黑暗中宛若炽热的火光,不曾被掩盖半分,竟叫人刹那间便可安下心来。 棺巫的身影在黑雾中明灭可见,裹着重重的阴气,不免让人心头升起一股排斥之感。 商折霜寒凉的眸子盯了那口棺材片刻,电光火石间,抬步便往棺巫的方向掠去。 猎猎夜风拂起了她的青丝,掀开了她的袖袍,但她却如一支破风的箭矢一般,冲开了那团氤氲着的黑雾。 离棺巫越近,旷野上蔓延的那股阴气就越重。 仿佛有数万游魂野鬼,从层层的土石砂砾下伸出了自己枯槁如骨的手,呐喊着,哭泣着,怨恨着。 商折霜没有因为这股扑面而来的阴气退缩,反是又加快了几分自己的速度。 她深谙,只有快些拿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才能避免被这些阴气近一步地侵蚀。 腕部又传来了一阵疼痛,先是钝钝的,隐隐在神经上跳跃,而后逐渐转变为如刀割般尖锐的刺痛,似一种警示,更似一种束缚。 商折霜眸光不变,冰凉的指尖触及了那覆着尘土薄沙的棺木,微微一使力,便掀开了那口棺材。 她原以为,这么大一口棺材,顶部该是极重的,就算无需费尽全力,至少也要使上七分的力道。 可她指尖触及的地方,却如一张纸般,轻飘飘的,没有一丝一毫的重量。 但她还来不及诧异,就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一些零碎的画面,如走马观花似的在她的脑中漂浮,而后又在刹那间归于一片纯白。 - 风声很大,是令人厌恶的风声,紧紧地贴在耳廓边,扰得人心烦意乱。 商折霜抬起手,看了看手中紧攥着的针线,愣怔了片刻,将它们放下。 桌上摆放着一个绣了一半的鸳鸯交颈香囊,圆圆的荷叶青翠欲滴,缀于其中的荷花宛若婀娜的姑娘,摇曳生姿。 鸳鸯只绣了一半。 她抬首盯着那扇大开的窗户,直起身来,随手关上了它,而后又将视线放回了那幅刺绣之上。 这是她绣的吗? 她觉得她不该是会这些的,但脑中却有一个意识,生硬地告诉她,这就是她亲手绣出来的东西。 商折霜看了看放置于针线边那把精致的银色剪子,刚想将它拿起,绞了这幅她怎么也看不顺眼的刺绣,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却突然出现在了耳畔。 “阿姐!我和娘亲回来了!你猜还有谁与我们一同来了!” 萧临春的面庞不知何时已然恢复了原先的模样,清秀婉约,漾着一股若刚抽条柳枝般的生机。 她亲昵地走到商折霜身边,挽起她的手,那张如花的笑靥,不住在她眼前晃悠。 “阿姐怎么不说话,莫不是害羞了?” 商折霜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原本有些空洞的视线,越过了抱着她不放的萧临春,定在了一人的面上。 那人穿着一袭月白的长衫,手执一柄折扇,面上的神情浅淡柔和。那一双含笑的眼瞳,宛若融入了这世间所有的温软春光。 商折霜盯了他许久,心中倏地升起了一股违和感,就好似这般温柔而深情的模样,不该出现在这人的面上。 可是,他又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顾·早看透了一切·愆辞 萧·早看透了一切·临春 棺·早看透了一切·巫 第12章 平旦(二) “阿姐看小情郎看得魔怔啦!”萧临春一扭商折霜的身子,笑得更明媚了些,眉眼弯弯,似只活灵活现的小狐狸。 “情郎?”商折霜微微皱了皱眉头,一个名字倏地在她脑海中闪过。 “司镜?”她有些疑惑地开了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霜儿今日精神不大好?” 司镜上前一步,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了她的额上。 他的手不热,甚至有些凉,但却如玉石一般细腻而温润,让商折霜心底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安适之意。 “我无事。”她往后退了一步,与司镜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而后转过头去对萧临春浅浅道:“今日怎的回来得如此早?” “嘻……今日药铺中人不多,所以便早些回来了!”萧临春笑得明媚,环着商折霜的腰撒娇,“我想吃阿姐烧的醉鱼了,我最喜欢吃阿姐做的菜了!喏,你看,今日姐夫都将鱼买来了!” “醉鱼?”商折霜定定地看着萧临春,似是有些不解,但手却不自觉地伸了过去,接过了她手中那条鱼。 “霜儿?”司镜看到她晃神的模样,上前一步攥住了她的手,“你今日怎的如此恍惚,若是累了,便先回房歇息片刻吧。” “姐夫就知道心疼阿姐!这亲都还未成呢,你们就如此粘腻,待真成了亲,我怕是要天天被你们泡在蜜中了。” 萧临春在一旁起哄,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我不累。”商折霜摇了摇头,嘴角漾开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你坐下吧,我去为你们做晚膳。” 她迈入了后厨,想着自己今日该是绣了许久帕子,头昏眼花了才一时糊涂,而后熟练地将锅碗洗了,拿出葱姜蒜切碎,开始做起了晚膳。 袅袅炊烟从村中的小屋升起,漾开了一抹温馨的气息。 饭后,萧临春钻进了商折霜的屋中,挤到她身侧,兀自抓起了她的手道:“阿姐打算什么时候与司公子成亲,你们相识多年,郎情妾意,早日成亲,遂了娘亲抱孙子的愿如何?” 商折霜狠狠一点萧临春眉头,嘴边却是晕开了一抹笑意:“你这机灵鬼,不好好孝顺娘亲,逮着机会就调笑我。” “我哪有!”萧临春捂着自己的额头,一嘟嘴抱怨道,“我这不也是为你与司公子考虑嘛。司公子自小父母双亡,孑然一身,若你们成了亲,我们四人便可住在一起,他也不至于太过孤单。” “你倒是想得周到。”商折霜的嘴边虽是挂着笑意,但心中却始终觉得空落落的,是以从萧临春怀中抽出手,开始整理起了桌案。 “阿姐。” “嗯?”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样真好。” 萧临春坐在圆凳上,看着商折霜忙里忙外的模样,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 “你若是倦了便先回去睡,明日还要早起呢。”商折霜瞥了她一眼,没有一丝要留她的意思。 “阿姐倒是无情。”萧临春撇了撇嘴,片刻后又绽开一抹大大的笑容,“阿姐好好考虑考虑我的话嘛,我就不打扰阿姐了。” 她一溜烟的蹿出门去,风风火火的,像是皮惯了的模样。 商折霜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还是忍不住冲着她叮嘱了一句:“慢点跑,别摔着!” 夜凉如水,虫鸣阵阵。 商折霜躺在床上,却无几分睡意,脑中与司镜自小的回忆,慢慢涌现了上来。或是一同采买,或是一同赴灯会。这一幕幕的回忆,如点点萤火般,汇成了一股暖流,萦在了她的心头,让她只要一想起,眉目间便会不自觉地浮上笑意。 仿佛整个村的人都认定了他们将来是会成亲的,而她亦是深以为然,只不过今日怎会突然不认得他了呢? 商折霜按了按额心,闭上了双眼,将心头那点不安驱散了去。 或许真是自己今日太累了吧。 她缓缓阖上了眼眸,吐出了一口浊气,让自己陷入了松软的锦衾中。 - 今日的鸟鸣声有些聒噪,商折霜睁开双眼,打了个哈欠,只觉得自己许久没有睡得如此沉了,是以赖了好久的床,才起床整理好衣裳,走出了卧房。 屋内静悄悄的,娘亲与萧临春都不在。 商折霜有些迷茫地看着桌上那两碟小菜与一碗清粥,摸不透这一大清早的,屋内怎么连个人都没有。 她草草地用了早膳,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出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司镜一改往日素净的穿着,披着一件鸦青的外披,其上绣了细密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浅浅的银光,衬得他整个人的气质更为出尘。 “司镜?”商折霜怔了片刻才唤出了口。 “霜儿,今日城中有个庙会,想来是十分热闹,你闷在屋中许久,要不要出去走走,散散心?” 在荡开的日光下,司镜的眼睫被晕成了金色,他就这样静静地立于一处,对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白皙而修长,就在她的眼前,是那么的真实。 在这一瞬,商折霜倏地觉得自己陷了进去,好似在这不长的一生中,有这一人就足够了。 她将手搭上了司镜的掌心,看着他将自己的手慢慢收紧,而后对她报以了一个温暖的笑意:“临春说娘亲喜静,怕去得晚了,庙中太过于嘈杂,扰了她礼佛的诚心,所以早早便带着她出门了。” “我知道了。”商折霜看着眼前人,淡淡道,“那我们走吧。” 寺庙中成片的银杏,宛若流金般铺展开来,与金色的瓦片交相辉映。无数盏大红的灯笼挂在道边,与密集的人流一同,织成了一幅和乐的盛世之景。 商折霜与司镜穿梭在人群中,逆着人流而行。 在这般混乱的场景之中,她感觉到司镜又将她的手紧了紧。 她仰起头,在一片喧闹中看向了他的面庞,而他恰巧也正在看着她。 他的那双眸子如浅淡的清茶一般澄澈,却又杂糅进了一分炽热,这许情意恰到好处,不矫揉造作,反是风雅至极。 不知为何,她倏地红了面庞,声音细若蚊蚋:“怎么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呀,我们要去哪?” 司镜面上的笑意深了几分,缓声道:“去个安静些的地方。” 他牵着她穿过了几条街巷,又绕过了几处弯角,竟登上了一处高楼。 远处人声鼎沸,而临高之处,却是格外寂静,风一吹,惹得树叶簌簌而落,声声入耳皆是如此清晰。 在这般寂静的环境下,她能听到自己不知何时而悄然加快的心跳声。 司镜从怀中掏出了一支玉簪,插在了她的发上,直视着她的眼瞳道:“霜儿,嫁给我好吗?” 没有戏文中的浓艳风月,甚至一切都过于平庸,但就在此时此刻,这般景象竟胜却了一切金风玉露。 商折霜似乎能听到如水岁月缓缓淌过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他们过往的种种,最终,这潺潺的声音,尽数化成了司镜刚刚所说的那句言辞。 不由自主的,她的眼前已是迷蒙一片。 之后,她听到了自己略带着些颤音的话语。 “好。” 他们的亲事就这般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可与此同时,疆域却传来了战乱的消息。 起初这个消息于他们来说就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无比遥远。可后来,战火逐渐蔓延到了他们周遭的城镇。 商折霜坐在房内,听着萧临春喋喋不休地在她耳边聒噪着那些酷吏的恶行。 “他们真不是人,连年过半百的老人都不愿放过!隔壁村的陈伯与他儿子,就这样大半夜被酷吏捉走了。你说,他们一家不似我们,一向靠田为生,若失了男丁,该如何过活啊!” 商折霜沉了沉眼眸,没有说话。 如今这般形势,不过是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己罢了。 战乱一日不平,百姓就一日不可安生。 她与司镜的婚事原先定在下月,本是喜事一桩。可这战乱蔓延的消息,却如同凭空刮来的一阵寒风,催得原本生机盎然的村落,霎时凋敝。 雪落了下来,商折霜的眼皮隐隐一跳,听闻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迎面扑来一阵凛凛的寒气。 是司镜携着风雪而来。 他脱下大氅,置于门边,又站了一会,让身上的寒气尽数消散了去,才走近了商折霜。 萧临春识趣地回了房,此刻偌大的厅堂就只剩了他们两人。 商折霜看着他怔了片刻,才抬手为他沏了一壶茶。然她的手还未从茶壶的弯柄处离开,司镜的手便覆了上来。 异于寒冬腊月的冰冷,他的手是极暖的,贴在她的手背上,那炽热的温度沿着每一个毛孔,渗入了她的肌肤之中。 她心下微微一悸,羽睫微敛:“你今日是怎么了?” “霜儿,我们先办个简单的成亲仪式吧。我说的是,就只有我们,还有临春与娘亲知道的那种。” 商折霜缓缓抬起眸子,对上了司镜那双有些迫切,却又隐着莫名情绪的眼瞳。 在她的印象中,他极少露出这样的表情。 眉头紧锁,薄唇紧抿。 她伸出手,放在他的额间,想抚去那道碍眼的褶皱,而后唇角微微牵起:“都依你。” “霜儿。”司镜的眸中情绪复杂,但那些萦绕着的万千忧虑,最终也只能化为一句浅淡的话语。 “对不起。” 商折霜没有说话,只能默默地紧了紧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言语怎能如此的单薄与无力呢? 作者有话要说:幻境中小司一如既往的体贴。 第13章 平旦(三) 依司镜所言,他们的成亲仪式极为简易。 但在这简略得过头的流程中,商折霜却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敷衍与潦草。 就算需要准备的东西少之又少,也没有任何邻里的祝福。司镜还是会亲自准备好每一张红纸,每一寸红绸……而就算是寥寥几根本可忽略的红烛,无一例外,上面也都有他指尖触碰过的痕迹。 一切事情都是他亲力亲为,甚至不愿让萧临春插手。 许是这一切都太过虚幻,直到成亲那日,商折霜还觉得自己脚下似踩着一片云一般,恍恍惚惚的。 她就这样与他一同拜堂,入洞房,而后坐在了床上。 她大红的凤冠霞帔下,是如火的锦被,成片成片的蔓延开来,让她倏地又仿佛踏回了实地,拥有了一丝真实感。 商折霜偷偷地挑起盖头,瞄了一眼屋内的摆设。 清皎的月色映着雪光透过窗子的侧角,斜斜地洒了进来,烛影摇红,屋内安静得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略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司镜就在此刻推门而入。 他的身上漾着一股淡淡的酒味,清醇却又有些惑人。 红色的衣角浮动,少顷,他便坐到了商折霜身边,挑开了她的盖头。 司镜唇边的笑意浓烈胜酒,仿佛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能松懈半晌,放任自己沉溺于这段感情之中。 他凝视着商折霜,眼中的情意是如此的纯粹赤诚,就在这短短的一刹,连绵至她有些寒凉的眸中,燃烧了起来。 带着酒意的唇轻轻覆上了商折霜柔软的唇。 而商折霜还在发怔。 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可却又那么的顺理成章。她睁着眼,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然,就在下一瞬,司镜的手却突然覆上了她的双眼。 眼前倏地一片黑暗,在失去了视觉之后,一切感官都变得极度敏锐。 而这个吻缠绵缱绻,裹挟着司镜所有的温柔与深情,宛若世间最纯澈的流风回雪,清澄却不明艳,转瞬消散却又刻骨铭心。 在这个吻结束后,司镜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腰,两人就如此相拥而眠。 商折霜许久没有说话。 唇上的触感是那么的真实,仿佛真能在她心中翻涌起如浪的热潮。但就在她想回应他的时候,本该温热的心房,却陡然漫上了一阵冰冷。 她该是幸福的吧? 可为何这一瞬却又觉得如此空洞呢? 司镜没有再做别的动作,只是紧紧地拥着她,仿佛要将她融入骨髓,燃尽他所有的爱意。 “霜儿,等我回来。”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而其中包含的,更多的是商折霜此刻难以理解的沉重。 这个晚上,他在她的耳边说了许多,但就在她沉沉睡过去的那一刻,她却将他所说的,最轻的一句话语,刻入了最深的骨髓中。 他说:“若我没有回来,你便不必等我了。嫁给别人,或是离开这儿,怎么都好。只要你开心,就好。” 第二日司镜便离去了,她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她已经成亲了,也没有人觉得她应该遵守所谓的婚后妇道,她还是可以如往常一般生活,亦有着如以前一般的诸多选择。 而那段成亲的回忆,只存在于她与司镜的脑海之中,再无无旁人知晓。 - 寒冬很快就被被融融的春日取代,草木破土而生,鸿雁如约归来。 萧临春在司镜离去的这段日子里安静了许多。 商折霜想,她或许理解她的安静,或许也不理解,只知道她是顾及着自己感受的。 又过了一年,北洲之战告捷。 商折霜站在院内有些木然地看着一片片飘落的黄叶。 她还应该等吗? 可是她已经等了许久。 等到一场大雪或许不日后又要落下,等到严苛的赋税逐渐改变,等到隔壁王婶得到了夫君归乡的消息。 又过了多少日子呢? 罢了,她已经算不清楚了。 若疆域战事已毕,司镜是否该回来了呢? 兴许是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她猛地冲回了屋内,不到片刻便收拾好了包袱。 一个生硬的声音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她要去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秉着这个强烈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想法,她不告而别,孤身一人踏上了去疆域的路。 北洲是极冷的。 而这种冷,亦常常裹挟着极度的干燥。 自从踏入了北洲之后,商折霜就不记得,自己暴露在风雪中的脸庞皲裂了几次,手上的冻疮又长出、愈合了多少。 有时候她的脸侧被朔风携来的砂砾刮出了血痕,沁出了鲜红的血珠。可这温热却不能维持上一刹,很快,血珠便凝在了她的伤口处,附在了脸上,颇有些瘆人。 而路上的行人却显得比她更为匆忙,甚至无人能注意到她已然伤痕累累的脸颊。 毕竟路过此地的人,大都是因为这儿是去往别处的必经之路,不得已而行之。 疆域是战乱之地,先前民不聊生,尸横遍野,再过个几十里更是血流千里,枯骨成山。 在这寒冬腊月中,无数尸体被冻在了一起。 有已经化为了皑皑白骨的,也有腐烂了少许,正在慢慢被消解的。得亏现下是冬日,要不然就凭这成片的尸海,也能熏得鸟兽也不愿栖足。 商折霜逆着人流而行。 她倏地回想起了那日的庙会,她与司镜亦是如此。 可为何奔赴的原因同是为了希冀,那时的她却与现在的她截然不同呢? 有时上天给予世人的,真的很残酷。她淡淡地想着,就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她眼角吊着一抹谁也无法抹去的凉薄。 那抹凉意是如此的冷清与漠然,甚至胜过了此刻铺天盖地而来的风雪。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完整的疆域才如一副残破的画卷般,在商折霜眼前怆然铺开。 黑云压境,山河破碎。千里血凝,万里荒芜。 若不是亲眼所见,商折霜根本就无法想像,这世上竟还能有这样的一隅之地。 了无生机,一片死寂。 风声在这一望无际的荒原上被霎时放大了,甚至更凛冽了些。这块黑色的土地,就像是被世间遗忘了一般,凝固在了最残酷的一刻。 无数尸体蜷曲着,分离着,其上有入骨的伤痕,也有焦败的残痕。 处于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她倏地有些迷茫,她应该怎么找呢? 然身体却再次快她的思维一步,做出了反应。她宛若一只牵线木偶般,跪坐了下来,用指甲刨开了足下成块的厚冰。 尖锐的疼痛自指尖而来,十指连心,又怎能不痛? 可更难耐的疼痛自心口一阵阵澎湃而来,仿佛要撕裂她的整颗心。 她几近是漫无目地,以指尖一次又一次拨开一具具尸体。 不是他…… 更不是他…… 鲜血一次次地从指缝溢出,又一次次地干涸于严寒之中。直至红日都隐在了山头,漫天璀璨的星辉慢慢乍现于眼前,她都没有找到他。 多可笑啊,这世间最无情的地方,却拥有着她所见过,最瑰丽的天幕。 她有些疲累了,呆呆地看着身侧斜躺着的一具骸骨。 这具骸骨几近是完整的,只不过整个手掌的骨骼不知因何原由竟完全碎裂了。 但在这些快要碎裂成齑粉的骨头中,却隐着一个有些色彩的东西。 那东西埋于尘土之下,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却在这黑白分明的骨骼与尘土中,格外显眼。 鬼使神差的,商折霜抬起手,挖出了在这片荒芜之地,唯一有着色彩的东西。 但她才尚且挖了一半,却如触电般停下了自己的举动。 那个东西是她极其熟悉的。 是她一针一线绣出,亲自交给司镜的。 上面圆圆的荷叶虽覆上了少许的尘土,却依旧苍翠,甚至于那颜色稍显浅淡的荷花,也未曾褪去它原本拥有的色彩。 而交颈鸳鸯卧于水面之上,一派融融之意。 她魔怔似的看了那香囊许久,陡然将头上的玉簪拔下,直接将那枚香囊“开膛破肚”,露出了内里柔软的料子。 随着些许破碎料子的掉出,一张极小的纸条也显露了出来。 她拾起那张纸条,眼眶却倏地有些热了。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是她那日在朦胧之中,未曾回应他的话。 只是,有些话还尚且未曾说出,本该知晓的人,就已然被生死放置于无法跨越鸿沟的另一端了。 一股她从未体验过的痛意,细细密密地从心口逐渐散至了她身躯的每一个地方,连指尖都痛得发麻。 她的心中一阵阵激荡着,或许该属于她的感情。 商折霜觉得,她该是要难过的,但眼泪虽落了下来,她的心却依旧空落落的。 血肉模糊的指节,骤然攥紧了那支玉簪。她的脑海中一遍遍放着的是,司镜往日里的音容笑貌,而后,将玉簪逼至了自己的颈边。 就在那玉簪颤抖着,要扎入脆弱颈脖的一刹。 她原先迷茫的双眼,却倏然变得清明而光亮了起来。 那本是紧紧贴着颈脖的玉簪,顺着那股强烈想刺入颈脖的力道,猛地扎入了被冰雪冻结的大地。 浓密的乌云突然翻涌咆哮而来,这小小的玉簪,仿佛在这一瞬拥有了万钧之力。从玉簪扎入的那一寸之地开始,一条条裂痕,以其为源头,如蛛网一般绵延向前。 到最后,连远处的山脉都裂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商折霜恍然从这虚无的场景中惊醒,而后又将玉簪深深扎入了那片土地几分。 山河飘摇,天崩地裂。 疾风从地下破土而出,与它一同来的,还有一道强烈的光芒,晃得商折霜几近睁不开眼。 作者有话要说:既然是幻境那就可以提早发糖混玻璃渣。(踹) 希望六级能过啊555,最近真的好忙,期末了小天使们要注意作息劳逸结合哦~ 第14章 平旦(四) 几乎从未有人能逃出棺巫所编织的幻境,若是有,也大都是一些看透了凡尘的,无欲无求之人。 但,来找他的人,又有几个能是无欲无求的呢? 棺巫讶然地看着裂开了一道深深缝隙的棺顶,狰狞的脸庞缓缓皱了起来。 商折霜破了幻境,损耗了它的力量,让它不得不露出了原本的模样。否则,常人看到它时,总能透过它那张虚幻的脸,看到自己最为恐惧的东西。 而他在编织幻境时,也总是依着这个他深信不疑的道理。 人都有七情六欲,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是他们最容易被一举击破的弱点。 所以几乎没有东西能抗拒它幻境。 就算有些人不那么容易受到它的牵引,刚入幻境中,还残存着些许意识,也终将会在幻境不断的精神消磨下,被迫按照既定的路线演绎,最后沉溺其中,死于大梦三千。 而这幻境所带给他们的深沉执念,甚至连鬼也不能逃开。 待他们死去之后,棺巫身上的阴气便会更深一分,而身后的棺材也会更重一分。 这具棺材中,不仅仅放置着这千百年来,它从各种人或鬼身上收集到的至宝与邪物,更堆积着无数尸体,与鬼怪残破的灵魂碎片。 棺巫看了一眼灵体已然在破碎的萧临春,目光变得有些凶狠。 商折霜本该变得与她一样的。 她为之取药的那个男人,不该是她最爱的人吗? 她为他取药,不存任何利用,没有任何私心,乍一看,是如此纯粹。 这,难道不该是爱吗? 这是它第一次编织错了幻境。 然,它也没有任何办法。因为除了这个男人,它根本找不出能让商折霜称之为梦魇的东西,毕竟她再早以前的记忆,全然一片空白。 商折霜缓缓睁开了双眼,她那双若秋水般明澈的眼瞳,在看见棺巫的那一刹,霎时覆上了一层阴霾。 自己手中攥着的哪是什么玉簪,而是一根尖锐的骨刃。 没有丝毫犹豫,她径直将骨刃狠狠刺入了眼前棺巫的身体内。 棺巫还沉浸于刚刚失败的惊愕之中,更何况,它所有的资本本就是那无比真实的幻境,失去了这一切,它甚至不如一个七岁的小儿来得强壮。 骨刃所带来的疼痛,刺激起了它体内最原始的求生欲,它猛地挥舞起了它腐朽的臂膀,想将商折霜驱逐出此地。然,它挥舞起的臂膀,却在刹那间被一个头颅咬住了。 棺巫痛苦地哀嚎了一声,浑浊的眼球泛起了密密麻麻的血丝,仿佛立马就会从眼眶爆出。 商折霜的动作其实比棺巫的应急反应来的快得多。 早在棺巫挥舞起臂膀的时候,她就已然闪身至了棺巫的棺材边,掀起了厚厚的棺顶。 她忍着棺内那股腐败潮湿的气味,翻找了片刻,先抽出了一根金色的绳子。 那绳子极有弹性,放置了千百年还泛着微微的光亮,乍一看还颇有些像龙筋。 不到片刻,那存在于棺材内,闲置了千百年的绳子,就这样牢牢实实地将自己的主人捆成了个粽子。 萧临春的灵体还在破碎,好似深陷于梦魇之中。 商折霜蹙了蹙眉,又在棺材中翻找了许久,才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张符咒,贴至了萧临春正在破碎的灵体上,止住了她灵体的继续崩坏。 在她这样毫无目的的两次翻找下,棺材旁边堆积了不少世人梦寐以求的神器。而那些随便拿出一样便可镇一方山河的宝物,此刻却全被商折霜嫌弃地用脚踢至了一边,弃如敝履。 “这东西也太多了吧,要怎么找丹药啊?” 棺巫:“……” 这可是它千百年来的心血啊! 它极其怨念地瞪了商折霜一眼,然后以一个难以辨别、有些不服气的语调低低道:“司镜不是你的所爱之人吗?” 商折霜手上翻找的动作未曾停下,甚至听到“司镜”这个名字时,也没有丝毫的犹豫,便应道:“我与他不过几面之缘。” 几面之缘,就能为人舍生取义? 更何况根本就没有“义”的存在。 若是之前,棺巫打死都不会相信世上有这种人存在。但当这个人换成了站在它面前的商折霜时,它的心思又九转回环了好几圈。 它很敏锐地从商折霜的话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同于常人的冷淡。 就算她是个有血有肉的鲜活之人,也算得上有喜怒哀乐,但以她之前在幻境中的表现,与现下的态度来看,她似乎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寡淡。 但这是天生如此,还是下意识的逃避,它就不得而知了。 这口棺材看起来只有普通棺材的大小,但实际上却是一个无底洞。 商折霜翻出的那些东西,原先只是堪堪堆在她的脚边,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堆东西逐渐积成了一个“小山包”,后来竟与她的腰齐平了。 她打量着手上三个模样不同的瓶子,似乎确认了棺材中只这几个东西,尚且算得上是“药”,才停下了无休止的破坏举动。 棺巫阴沉的目光扫过了那些它珍藏多年的宝物,而后又有些怯懦地瞟了商折霜一眼。 如今它就似一条被打中了七寸的蛇,毫无反击之力,只能任由眼前之人发落。 但虽然它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商折霜,商折霜却对它熟视无睹。 此刻的她正盯着面上贴了张符纸,活像个僵尸的萧临春发愁。 这张符纸的确止住了萧临春灵体的消散,但同时也静止了她的一切,此刻的她宛若一座石雕,静静地维持着贴上符纸前一刻的状态。 其实于商折霜来说,萧临春顶多算得上一只认识的,有些聒噪的鬼。 不过就算她对她没有什么感情,眼睁睁看着她消散了,心里还是会有些不大舒服。 因着思虑了许久也未果,她终于转过头,盯了棺巫片刻,而后好似在闲话家常一般,淡淡问了一句:“你有办法可以修补她的灵体吗?” 棺巫:“……” 且不说拿几十年的灵力去修补一只必将投胎的鬼,是一笔多不划算的买卖,更何况上千年的阴气它是有,几十年的灵力它还真没有。 商折霜见棺巫沉默,随手就从那堆积成小山的宝物中拿起了一柄玉尺,拍了拍棺巫的脑袋。 棺巫顿时有种被夫子教育的错觉,得亏不是手板,要不这感觉便加更真实了。 它嘟嘟囔囔地开了口,解释了一下情况,言语间皆是渴望商折霜拿了它东西,就放它走的希冀。 然商折霜却只是用手托着腮,一副苦恼的模样,片刻后如雨过天晴般明媚一笑:“既然灵体难以修补,那便直接送她去投胎吧。” 棺巫脸色一黑,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不过,若真的静下心来细细斟酌,这件事于他们两个都没有灵力的人来说,的确是比修补萧临春破碎的灵体来的容易得多。 棺巫被绳子捆着的身子,蜷缩得活像只被烤熟了的长虫,而后这“长虫”极不情愿地缓缓挪到了那座“小山”边,指了指一个容器。 那容器好似是琉璃制成的,在黑暗中闪烁着透亮的光芒,只有巴掌大小,一手便可握住。 “这东西虽然只是个残次品,不如聚魂灯,但也有将破碎灵体聚齐须臾的作用。” 商折霜拿起它,在手中掂量了半晌,沉吟片刻才问道:“你说的须臾是多久?” 棺巫的嘴微微咧开,露出了黑黄的牙齿,之后发出一声仓促且尖锐的笑声:“这须臾可能是一盏茶的时间,也可能只有一刹,一切都看灵体的破碎程度和……你的运气。” 刚刚商折霜找了它许多不痛快,就算它此刻受制于她,言语间还是忍不住情绪化,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之后,它便又结结实实挨了商折霜手中玉尺的一下揍。 棺巫捂住了脑袋,开始低低地咒骂,仿佛是隐忍至极过后的爆发。然这爆发却又小家子气得很,昭示了它此刻骂有余而力不足的本质。 远处薄雾飘渺的重峦叠嶂间蔓出了一丝红光,一轮红日不知在何时,已然露出了个头。 棺巫面色一凛,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面色变得有些惶恐,挣扎的力度也更大了些。 就在此刻,商折霜浅淡的话语飘了过来。 “会死吗?” 听闻这话,棺巫愣怔了片刻。 它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触及过生死这个问题了…这问题久到,它甚至忘了它或许也曾是一个人。 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日光不足以让它死去,但却能折损它千百年来积攒的阴气,让它大伤元气。 “走吧。”商折霜只一抬手,便解开了它身上的绳索,顺带将身旁萧临春身上的符咒也揭了下来。 随着棺巫身上绳索的解开,地上那堆本还成山的宝物,似听到了什么召引一般,只在一刹,便又被再次封入了那口大大的棺材中。而棺巫萎靡而佝偻的身躯,也在同一时刻,消失在了远处日光难以涉及的黑雾之中。 “跑得倒挺快。” 商折霜将萧临春的灵体小心地收入了容器中,在日光追逐至她发梢之前,足尖一点,便往萧临春鬼身所在的小屋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默默开了个预收《神无处不在》 大概讲的是一个非常规的追妻火葬场故事,小天使们感兴趣可以收藏一下~(鞠躬) 第15章 平旦(五) 萧临春沉在梦魇之中,脑子一片混沌。 在梦中,她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娘亲。 幼时,娘亲总是抱着她,或是哼着桐村的歌谣,或是讲着未知的传说。那时候的日子很清贫,却总能熬出些甜味。 后来,她遇到了萧融秋。 她不得不承认,她很羡慕萧融秋,甚至羡慕到有些嫉妒。 她羡慕她拥有的锦衣玉食,羡慕她浑然天成的大家之气,羡慕她有一个愿意宠着她纵着她的爹…… 但纵使她们的血脉出自一处,身份云泥之别,她却并不恨她。 因为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萧融秋的错,而她也很清楚的明白,就凭萧家与她当时的差距,萧融秋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在空域的抹去她的存在,而没有必要多此一举的与她做一笔交易。 更何况,如萧融秋所说,萧老爷的侧房诸多,就算不育有子嗣,像她与娘亲这样的人,也难以在她们的手中存活下去。 可人总是贪心不足的。 她以为她收下了萧融秋给的那笔钱,就可以幸福了,其实却不然。 如饭饱思淫/欲的道理一样,当生活的某一阶层达到了满足之后,她便会开始奢想更多。比如萧家的这个身份,就是她就算死,也无法忘怀的一个执念。 在这一瞬,萧临春倏地觉得自己好坏。 这本就是一场公平的交易,萧融秋给足了她选择,也并没有干涉她。而她甚至以划破那张与萧融秋有五分相像的容貌,做出选择,立下誓言,又怎能因着这一点点旧念,便破了誓言呢? 想到这儿,她又倏地觉得有些难过。 真的是她坏吗? 她想要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很简单,但却终此一生不能企及。 而她最恐惧的事,就是在她所谓的梦魇之中,不仅仅有她的娘亲。 ——还有那个她一直恨之入骨的爹。 在萧临春意识到这一切,不过只是棺巫编织出来的幻境时,汹涌而来的难过,与其中夹杂着的点点羞愧,淹没了她所有的恐惧。 原来,所谓的恨,所谓的不配,都是她的自欺欺人。 她比谁都渴望,得到萧老爷的一句承认。 她比谁都不愿,用那笔钱斩断她与萧家的血脉。 只不过,上天往往不会将你的门与窗同时打开。在二者必择其一的时候,她选择了带着遗憾活下去,而不是任性地坚持自己所谓的骨气,而后葬送自己与娘亲所有的后路。 她做了一个成熟的决定,在仅仅是一个孩子的时候,逼着自己长大。 商折霜如一阵风般,翻进了那间熟悉的小屋。 而那失去了执念的鬼身,此刻正如她第一次所见般,坐在桌案前换着脸皮。 而萧临春被置于琉璃容器中的灵体,似感应到了鬼身的存在,缓缓地从琉璃容器中,若一道气雾般飘出,附于了鬼身之上。 虽然鬼身并不能延缓灵体的消散,但在与灵体的结合的时候,放下了执念的萧临春,却可以选择投胎转世了。 她摸了摸那张狰狞的脸庞,对商折霜笑了笑。 商折霜难以体会她那张笑靥中的诸多含义,却能知晓,至少她此刻是不存什么遗憾的。 她冲她眨了眨眼,难得的将以往冷冰冰的语气放温和了些:“你下辈子会遇上更好的家人的。” 萧临春怔了怔,看着眼前这个老是嫌弃她的姑娘,突然觉得上天似乎也待她不薄。至少在她快化为恶鬼的时候,有个人拉了她一把,让她寄托了那些许久没有发泄出来的情感。 就算那个人到现在,或许也不太懂得何为人情冷暖。 “我也不知晓你的心愿是什么,那便祝你与你那小情郎早日破镜重圆吧。” “……” “虽然他人品或许不大好,但若你一心中意于他,我也不便再劝。毕竟商姑娘这么好,错过了你是他的损失。” “……其实,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商折霜突然有些嫌弃萧临春投胎投得太慢。 日光已然洒遍整片旷野,而萧临春那本是泛着虚光的轮廓,终也淡在了窗角一片细碎的光中。 商折霜沐于其中,长长的睫毛微微敛下。 如萧临春这般的人,于光明之中离去,许是最合适的结局吧。 然,她眸中那的抹释然只是一闪而过,片刻后,便从袖中掏出了刚刚从棺巫棺材中寻到的三个小瓶子,细细摩挲了片刻。 一夜没睡让她眼下泛起了浅浅的青黑,但司镜的毒却又好似刻不容缓。 为了防止自己白跑一趟,商折霜只好认命地推开了小木屋的门,打算将药送去风露楼后,就直接在风露楼的上房住上几日,好好歇息一段时间。 原本黑雾蔓延的旷野,因为这万顷的日光稍稍敛去了几分阴沉。在纵横交错的荆棘枯枝中,有一个东西,咕噜噜地向商折霜的方向滚来。 商折霜一凝眉,就见那东西已然滚到了她的脚下,咧着一张嘴,充满希冀地看着她。 这是一颗沾满了泥土的头颅,若不是商折霜一眼便瞧见了那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怕是会将它错认为一个,比寻常蹴鞠大一些的泥球。 它似乎匆匆奔赴而来,以至于开口说话的时候,竟有些微喘,上气不接下气的。 “姑娘……我刚刚……帮了你一个忙,你是否……也能帮我一个?” 商折霜微微挑眉,稍稍回忆了一下刚刚的场景。 那时棺巫挥臂的时候,的确好像有个东西咬住了它的臂膀,不过那时的光线过于昏暗,她也看不大真切。 但就算如此,那个东西其实并没有帮到她分毫。 毕竟在棺巫挥舞起手臂的那一刹那,她就已然站在它的身后了。 那头颅见她不说话,更为焦急了几分,在她身边兀自绕起了圈,颇有几分不死不休的意味。 “姑娘,这次你虽反应极快,但若不是我咬住它,伤了它的臂膀,它接下来的举动亦可能会伤了你。这么说来,是我消去了它伤你的可能,不是么!” 事没有做多少,它这一番话说的倒是理直气壮,只听得商折霜嘴角一抽。 旭日渐渐离开了山间,快爬至树梢。 商折霜瞟了一眼那头颅,一边算着时辰,一边浅浅淡淡道了一句“没空”,抬步就要离去。 “姑娘,你若恩将仇报,是为不仁不义!” “恩将仇报是这么用的?” “要不然怎么用!” “……” “你这样都不算恩将仇报,那还有谁能担得上这个词!” “……” 商折霜见过无理取闹的,但这般胡搅蛮缠的,还真没见过。 “姑娘若能帮我,我愿将我生前所有积蓄,都当作姑娘的报酬。”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又是几许沉默。 不过,商折霜这次的态度却转的极快。 “你说。” 那头颅怔了少顷,好似没有反应过来,之后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 早知道这么简单,它也不必大费口舌了。 它原以为在棺巫口中无欲无求的姑娘,不会贪那点钱财俗物,却没想到这姑娘不仅就贪那点钱财,还不加任何掩饰。 - 夏日已然高悬于苍穹,晒在皮肤上有些灼热的痛感。 旷野上无风,那头颅虽滚得快,却远远及不上商折霜的轻功,是以商折霜只好忍受着这辈子都没体会过的“龟速”,蹙着眉跟在它的后面。 那头颅似是好久没与人说过话了,聒噪的程度相较于萧临春,有过之而无不及。 “幸好我生前存了一笔银钱,本以为都是身外之物了,没想到今日还能派上用场。” “我在这个地方呆了这么久,从未见过能从棺巫手中逃脱的人,姑娘你是第一个。” “既然你这么厉害,定能帮得到我吧。” …… 它说得正在兴头上,如滔滔江河,连绵不绝。 而跟在后面的商折霜却懒得搭理它,只是兀自将手又放入了袖中,捏了捏那三个小瓶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头颅聒噪的声音才终于停了下来。 此刻,他们的面前正伫立着一棵郁郁葱葱的百年大树,树荫如伞,遮蔽了大片日光。剩余的光透过枝叶细细密密地洒下来,碎了一地,给这片旷野平添了几分生机。 那头颅定在一点,似是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滚到商折霜的脚边,对着某块空地挑了挑眉道:“就是那。” “那?”商折霜的太阳穴猛地跳了两下。 “对啊,就是那,你挖挖。” 商折霜:“……”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不过来都来了,该耽误的时间也耽误了,商折霜叹了口气,只好认命的用手去挖。 而那头颅在一旁看着她,一边颐指气使地说着方向,一边悠然自得地滚到了一个日光完全晒不到的地方避暑。 商折霜恨不得立马就将它当蹴鞠踢走。 好在挖了也没多久,她终于在那棵树下挖到了一个小坛子,顶端封得密密实实的,商折霜花了好大工夫才打开。 可一打开这坛子,她便愣住了。 陶制的坛子不大,不仅平平无奇,能装的东西也不多。但就在这不大的坛子中,竟放置了几颗珠子,在这幽深的坛中散发着荧荧的光芒,映在商折霜乌黑的眸中,漾开了一抹微光。 “夜明珠?”她下意识地问出了口,目光中透着几许诧异。 那头颅见她挖着了坛子,得意洋洋地滚了过来,在她脚边蹦跶了一下,一弯唇道:“是啊,厉害吧,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小萧(扒住墙角):我就这么下线了??? 霜霜:你太吵。 小司:让你缠着我未来老婆。 小萧:我果然没看错,狗男女!!! 这周末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考试,周三周四请两天假,周五周六周日存稿箱会代替我和小天使们见面的(/ω\)。下一章小司就出来了,嗯! 第16章 平旦(六) 刚刚还一口一个恭敬的“姑娘”,现在得意起来忘形了,就变小姑娘了? 商折霜看着自己沾满了泥的手,压下了心头那股隐隐的火气,将坛中的几颗夜明珠倒至了掌中,往袖中一装,冷冷道:“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听闻商折霜这句话,那头颅这才将目光沉了沉,有了几分严肃的模样。 许是看出来商折霜还有要事在身,这回它不似之前那么聒噪,而是言简意赅道:“空域的望山之下有个荒村,那儿有个红衣女鬼,名唤瞿小桃,我希望你能帮帮她……” “帮?”商折霜眉尾一挑,弯起的唇角带了几分凉意,“你说的帮,是帮她害人呢,还是帮她解脱?” 那头颅没有说话,面上神色阴翳,一双眼睛雾沉沉的,有些骇人。 “那孩子不会害人的。” “化为鬼,许久不愿消散的,多是有刻骨的执念。这执念越深,便能支撑他们的灵体越久,但在这人世间呆得越久,也就越容易忘记前尘,只记得执念的那一部分,而后痴缠入魔。你说她不会害人,那你又亲眼见过她现在是什么样的吗?” 商折霜的言语算不得凌厉,甚至于有些慵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可那头颅的瞳孔却猛地一震,仿佛被扎了一下,声调也隐隐提高了:“我自小看着她长大,还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吗?” 但不到片刻后,它又自觉失言,沉默了下来。 “照你这个意思,便是帮她解脱是吧。我知晓了。” 商折霜也懒得细究它言语中的情绪,只是有些漠然地用目光扫过它面庞,仿佛刚刚的那番话,就只是为了确认自己要做的事情而已。 “你不能伤害她,也不能让她伤心,更不许用你刚刚对待棺巫的方法对她!要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现在的模样不是还不如鬼?” 商折霜随意地接了一句,见那头颅的面色隐隐泛黑,又看在它现在是她雇主的份上,善意地提醒了一句:“我劝你还是早日放下执念,不要将灵魂强行寄于死物之中,不然,用不了多久便会魂飞魄散的。” “我的事无需你管。”那头颅一改先前喋喋不休的模样,面色有些不渝。 “随你。”商折霜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上的泥,最后看都没看它一眼,便凭虚而去,消失在了它的视线中。 - 小镇此刻正值喧闹之际,大街上人头攒动,街边商贩的吆喝声,与孩童的嬉笑玩耍之声散在风中,将这夏日衬得更为明朗了几分。 商折霜因着时常去风露楼的缘故,将这个小镇的路摸得一清二楚,是以轻车熟路地避开了人流量大的地方,抄小道行至了风露楼。 可这才到了风露楼的门口,她就犯起了难。 且不说她不知道自己找到的这些药对不对,就凭着上次司镜对她说的那句“后会无期”,风露楼的堂倌怕是一见了她,便会将她赶出门去吧? 要不再从雅间的窗子进去? 但还没待她思虑周全,一个熟悉且殷切的声音便在她的耳畔响了起来。 “这不是商姑娘吗?快进来,快进来!” 她一抬眸,便对上了一张黑瘦的面庞。 脑中浮起了一个模糊的印象,这好像是之前在风露楼守着她的那个堂倌。 那堂倌见商折霜还站在原地发愣,有些急了,心焦地走上前来,又不敢去拉她,只好堆起了一张笑脸道:“商姑娘这是来找公子的吗?巧了,公子正好在楼内谈事呢!” 商折霜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那堂倌带进了风露楼,直到站在了那间熟悉的雅间前,她都没琢磨出来这堂倌对她的态度为何如此热情。 堂倌将她带至了雅间门口后,便又匆匆忙忙地下楼了,留商折霜一人站在雅间前,莫名的有些心虚。 自己明明是来给他送药的,心虚什么? 她抿了抿唇,正欲抬手敲门,可那门似感应到了她的存在一般,竟在她敲它之前,缓缓打开了。 商折霜的手僵在了空中,一双眸子微微放大,直直对上了一个男人的眼睛。 那人持着一根鎏金的烟斗,青丝随意地披散在肩上,衣襟半敞,一双勾人的眸子泛着潋滟的微光。 见到商折霜,男人的眼睛微微眯起,不到半晌,竟低低地笑了一声。 商折霜蹙起眉,下意识向后避让了一下。 她本能的觉得,这个男人很危险。 “怎么了?” 一个浅浅淡淡的声音从男人的身后传来,一如既往的漠然。 “司家主背着我藏了个小姑娘呢。”顾愆辞半倚在门上,声音带了几分戏谑,“不过你藏就藏吧,怎么能亏待人家呢,瞧,像只泥猴子似的。” 商折霜低头看了看自己覆着泥土尘埃的袖口,又蹭了蹭自己手,这才意识到自己现下看起来有多狼狈。 好在她也从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径直略过了顾愆辞,从袖中掏出了那三个小瓶子,轻轻一抛,便丢至了司镜面前。 司镜垂眸瞥了一眼那三个斜斜倒在桌上的瓶子,许久没有说话。 因着这段沉默的时间,商折霜这才发现,司镜的脸色极为苍白,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衬得他略有些憔悴。 然这种有些病态的憔悴,却不显丝毫弱势。他这个人,仿佛携着某种刻在骨子中,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清冷。似一柄藏刃的利剑,看不到任何锋芒,却让人没原由地对他升起敬畏之心。 她蹙了蹙眉,在司镜好似要开口的前一刹,道了一句:“我不是无辜之人,是欠你之人。” 她不相信,聪明若司镜,在看到了这些药的时候,会猜不到她偷听了他与别人的谈话。 与其让他说,倒不如自己先点破这一层。 话已至此,商折霜的心中倒是没了任何的顾忌与心虚,反正左右不过是破罐子破摔。 司镜的眸光微微变了片刻,指尖还未触及那些瓶子,另一只手便先他一步,拿起了那些瓶子。 顾愆辞单手把玩着那三个瓶子,那双惑人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多亏商姑娘,顾某才能在有生之年见到棺巫的东西。” 商折霜没有搭理他,目光依旧停在了司镜身上。 他坐在那,有意无意地用指尖轻轻地点了几下桌面,这才抬起头对上了商折霜的视线。 “受伤了?” “……” 商折霜想过他会问自己的千万个问题,比如为何要偷听他与别人谈话,又比如既然他已经说了“后会无期”,为何还要帮他取药…… 但这千千万万个问题之中,唯独没有“有没有受伤”这个。 听闻这话,商折霜将自己沾满泥的手向后收了收。 她总不能说自己这满手泥是取完药后,去树下挖夜明珠挖的吧? 但她这边是心虚着自己的行为,觉得说出来颇有些尴尬,可司镜却下意识将她这逃避的举动,归于了手上有伤。 他敛了眉,又抛出了下一个问题:“缺钱了?” 商折霜:“……” 她还真没见过这么会说话的人。 不过……还将她看得挺透彻的。 她正欲开口反驳,却见站在一旁看戏的顾愆辞把玩着那些小瓶子,勾起一抹妖孽的笑容,对着司镜盈盈一笑道:“镜镜怎么给别人钱不给我啊?” “我给了?”司镜斜睨了他一眼,难得剥去了以往那股温和却疏离的气息,有了几分烟火味。 商折霜将视线凝在了顾愆辞手中的瓶子上,片刻后才挑起眉梢,重新将目光放回了司镜身上:“钱于我来说,什么时候都是缺的。不过,这回我还真不是为了钱,就是,不大喜欢欠着别人东西罢了。” 司镜显然没想到商折霜会如此回应,打量她的眸光中带了些许探究的意味。 半晌,他才将眸光收回,恢复了以往谦和有礼的模样:“商姑娘帮了我大忙,我让下人带你先去换身衣裳?” 商折霜一夜没歇息,正愁没地方收拾收拾自己,此刻司镜开口了,又哪有不从的道理,便点头应下了。 待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了顾愆辞与司镜的视线中,顾愆辞这才将那些小瓶子一个一个搭在了桌案上,发出了不轻不重,又恰到好处的声响。 “不是说不想多生事端吗?怎么人家姑娘就这样巴巴的给你去取了药,也不要点回报什么的?” 司镜的眼瞳浅淡,在抬起的一瞬,泄出了一丝凌厉的光,且没有丝毫要收敛的意思。 “你以为你的那点小算盘我没猜到?” “猜到了也没用,你不也来不及阻止吗?”顾愆辞重新将那些小瓶子拿起,偏了偏头,“不是挺好的么?只一夜之间,在你去安宁村之前,便可解了毒。” “我说过我不想连累无辜之人。” “她也说了,她不无辜。” “顾愆辞!” “司镜,你是不是真的想一死了之?” 顾愆辞的声音并不大,却是冰冷至极,低低的压着,反倒比那些声嘶力竭的怒骂更带了几分凛冽,宛若一根细长的针,直直扎入司镜内心的最深处。 然,司镜最后说出的那句话,凉薄而轻蔑,让他在那一刻突然非常后悔,自己为何要如此口不择言。 “死?我所欠的还没还完,就连死都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其实我早就看透了这对狗男男。 小司: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你听我解释。 小天使们好,我是存稿箱,作者这两天不在,希望大家看文愉快~么么啾。 第17章 平旦(七) 带商折霜去沐浴换衣的是个穿着鹅黄色缎裙的小丫头,她约莫只有十六岁,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因着听了那堂倌传出来的流言,时不时总会瞥商折霜几眼,似是对她很感兴趣。 毕竟于她来说,公子那般好的人,的确不是一般贵家姑娘能配得上的。 “姑娘,我替你试好水温了。你喜欢什么样的衣裳,我这就去给你挑。” 商折霜才走到屏风前,便嗅到了屏风后翻滚的水雾裹挟着的一股清香,她漫不经心地将拢着头发的发带给解了,回了一句:“红色的简单的便好,若能与我这件相像,便就再好不过了。” 这个年纪的姑娘该是最喜打扮的,如今天上掉馅饼了,也不多求些华美的衣物或是连城的珠宝?就要最简单的? 小丫头不免对商折霜又添了几分好奇。 公子看上的姑娘,果然与外面那些只看得到公子钱财与皮相的人不一样。 这么一想,她对商折霜的好感更添了几分,语气也更热情了些。 “姑娘好好收拾收拾自己,我为姑娘买完东西马上就回来。在沐浴时,若有什么需要也尽管吩咐,这风露楼上下,没人敢亏待了姑娘的。” 商折霜没意识到她话语中包含着的别的意味,只当这风露楼中的人,都如那堂倌一般将她当作了司镜的贵客,所以也没推辞,点了点头。 待小丫头将门关上后,商折霜才走至了屏风之后,先净了手,褪去了衣物,才将身子缓缓地浸入了热水之中。 不得不说,那小丫头真是上了心。 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藕色的花瓣,水温正好,商折霜刚刚将颈脖以下完全浸没到水中,便觉得全身的毛孔都霎时舒展开了。 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红线,铃铛松松垮垮的系在上面,乍一看,就像是小姑娘普通的装饰一般。 她凝视了那铃铛许久,默了默,才将手放入了热水之中。 水雾慢慢蒸腾了上来,她的眼前仿佛蒙着一层薄纱,脑子也开始逐渐混沌了起来。 这几日的疲累,仿佛在热水的刺激下,尽数涌了上来。如浪潮般,一阵阵催着商折霜将眼皮阖上。 而她也懒得挣扎,遵从着本能,浸在热水中,便沉沉地睡去了。 商折霜是被一阵声嘶力竭的叫喊声给惊醒的。 她才睡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听闻这叫声,脚猛地蹬了一下,惊得差点整个人都滑入水中。 好在她反应迅速,以双手撑住了木桶的边缘,要不真能喝好大一口水。 守在门外的人似乎听到了里面的动静,问了一句:“姑娘没事吧?” “无妨。” 商折霜平了口气,想着幸好也没做出些什么太丢脸的举动,于是吩咐了一句:“时辰也差不多了,可以将衣服送进来了。” 小丫头在外又应了一句,只听门“吱呀”一声响,一个身影便将叠好的衣物放至了屋内的圆桌上,而后缓缓退出了房间。 商折霜换好衣物才发现,那小丫头除了这一套衣裳,还放了一块写了风露楼三字的令牌在一边。 她怔了怔,将令牌拿起,凝视着上面那三个字,一时有些摸不清那小丫头将令牌放在这的目的。但她现下既然为客,还是依着风露楼中人的意思为好,是以将那块令牌系在了腰间,这才推门而出。 廊道空无一人,就连刚刚给她送衣物的小丫头,都没个影子。 商折霜循着记忆往楼下走,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了如刚刚一般,尖锐刺耳且充满怒意的声音。 “你们风露楼就是这么待客的?本姑娘为何不能上去?” “姑娘,依风露楼的规矩,除了公子吩咐的,这儿的确没别人可以上去。” 商折霜已然下了半截楼梯,因着这莫名的争执顿了顿,这才将视线往楼下投去。 在往她这层楼而上的阶前,站着一个穿着杏黄云锦裙的姑娘。 她的一双杏眸生的本是有几分如水般潋滟的风韵,但此刻的她蹙了眉,怒目圆睁,一只手插着腰,一只手指着面前的侍女,生生将她那丝本就不多的贵家气质,给糟蹋得彻彻底底。 她一边骂,一边以目光在室内梭巡,不到片刻,一抹红便径直闯入了她的视线。 顺着那抹红往上看,林月柔一下就对上了商折霜的目光。 不是说楼上没人吗? 这儿怎么冒出了一个? 想着司镜之前将她拒之门外的种种,林月柔气得发疯,指着商折霜就开始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不是说没别人么?这是个什么东西?不是人?” 商折霜原只是个局外人,不知道楼下在吵什么,不仅没有看热闹的心思,甚至还有些困。 但她才刚下了一级台阶,就被人逮着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在费解之余,心中也登时腾上了一股气来。 她看了看林月柔,又看了看在她身边低着头的一众人,依着她方才的话语,霎时明白过来那小丫头给她令牌的寓意。 敢情她是想让林月柔觉得她是风露楼之内的人,为她免去无妄之灾。 可她偏偏就是个不怕惹事之人。 这林月柔越是在乎司镜,越是嚣张,她就越想与她对着干。 顺着这个想法,她几乎没有思虑片刻,便唇角一勾,打了个哈欠,有些慵懒地应道:“姑娘眼力不错,我还真不是个人。” 楼内因着她的这番话,更加安静了,众人屏息凝神,乖得像一窝鹌鹑,甚至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而林月柔瞪着她,显然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呦,现在的姑娘都这般没皮没脸了吗?连自己不是人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不是人有不是人的好处。”商折霜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恣肆而明艳,说出来的话更有几分拖着语调的漫不经心。 她偏了偏头,将目光中杂糅进了一丝怜悯,居高临下地对着林月柔,竟让她在一刹产生了退缩之意。 “像姑娘这样没几分姿色,又状似母老虎的人,怎么能比得上我这样的狐狸精呢?” 她这句话说得轻佻,好似“狐狸精”这个词,在她的眼中根本不带任何贬义,甚至还有几分莫名的优越感。 林月柔气得脸色铁青,从“狐狸精”这个词中联想到了诸多令她不快的东西。 比如她与司镜之间是不是真的有点什么,又比如她为何能站在只有司镜能去的地方,且发梢还沾着几分湿意。 区区三个字,在她心中愣是演成了一段淫/秽不堪的话本。 林月柔气得发抖,根本不愿相信如司镜这般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能任由这样一个放荡的女子呆在身边,是以瞪着旁边的人,狠狠吼道:“风露楼混进了这样的货色,你们一个个都不知道吗?” 风露楼的一众人显然也没想到商折霜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个个低着头不敢言语,恨不得从安静的鹌鹑变成缩着头的王八。 一边是林家最宠爱的大姑娘,一边是公子好似看上的未来夫人。 说什么都是错。 商折霜眯着眼睛打量了林月柔片刻,没因为她的话而变换半分神态,倒是笑出了声。 她缓缓走下台阶,一步一步逼近了林月柔,而后竟贴近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这样也比某些人,挤破了头想做狐狸精,也做不成好吧。或者,是有这个心,却藏着掖着,拘泥于所谓的女德,不敢说?” 林月柔自小深受礼仪教诲,又被宠着长大,听闻这般露骨的话,脸涨红了几分。 几分是气的,几分是羞的。 气商折霜这样名字都叫不出的外人敢这样与她说话,又羞于自己心中竟真的如她所说一般,有着这样不堪的念头。 在又羞又恼的境况下,她骨子里的那股骄纵之气被彻彻底底激了出来,伸手便拿起面前装着热茶的茶盏,朝商折霜丢去。 楼中的众人看得胆战心惊,生怕林月柔伤着了商折霜,公子向他们问罪。 于是刚刚还装作是摆设的众人竟在一时齐齐动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想去护着商折霜。 而他们关心的对象,却比他们反应得迅捷得多,脚步一旋,红袖一拂,便将刚刚还呈抛物线向她飞来的茶盏,以一个相同的弧度,打飞了回去。 茶杯落地的声音在安静的楼内显得格外刺耳,滚烫的茶水兜头盖脸地浇了林月柔一身,将她本就气的通红的脸庞,更是烫的红了几分。 “呦,这茶怎么没有茶叶?”商折霜看着林月柔额前成缕的头发,故作可惜地摇了摇头,而后转头向那个熟悉的堂倌吩咐道:“以后不必将茶叶都滤得如此干净,要不客人们不是觉得我们堂堂风露楼偷工减料吗?今日这位姑娘没有怪罪,是你们的福分。” 因为林月柔常来风露楼骚扰自家公子的缘故,堂倌早已看不惯她许久,如今见她被商折霜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差点笑出声来,憋得面容都有些扭曲。 他极力忍住立马就要倾泻而出的笑意,道了一句“是”,立马转过头去,不敢让林月柔瞧见自己面上的神情。 而商折霜就似还没气够林月柔似的,将腰间的令牌解下,拿在指尖缓慢地把玩,生怕林月柔看不清楚上面那三个字。 她一边抚着令牌,一边以一种玩笑的口吻,拖拖拉拉道:“有时候啊……这凡人还真是不如狐狸精……唉,可惜了。” 林月柔气得眼眶都红了,咬牙切齿道:“你给我等着,下次……” 然她话还没说完,便生生被商折霜打断了。 “下次,我见姑娘一次,便泼你一次。公子谦和有礼,不愿将话挑明,任你这样没皮没脸地贴上来。可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你大可看看你有没有本事找我的麻烦,若没有,最好绕着道走。” 林月柔怔了片刻,倏地回想起了她刚刚想砸商折霜时,风露楼一众人的反应。 她虽骄纵,终归也不是没有脑子,能想明白个七八分。 她爱慕司镜,知道他至今孤身一人,也暗地里知晓他就是风露楼的主人,所以才敢在林家的默许下,天天来风露楼找他。可如今风露楼中莫名其妙多出一个人来,她惹不起她,更惹不起司镜,只好将一肚子火都憋在了心底。 林月柔憋得久了,憋到眼眶都红了,却不敢反驳商折霜一句,一甩头,也顾不得自己狼狈的模样,便如丧家之犬一般匆匆离去了。 商折霜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只觉得出了一口刚刚被骂的恶气,截然没有风露楼其他人心中那些弯弯绕绕,自然也不知晓她刚刚这番擅借司镜名头,耀武扬威的行为,在众人眼里无异于“宣誓主权”。 她瞥了一眼先前那堂倌,又看了一眼刚刚为她送衣服的小丫头,全然摸不透他们眼中了然又崇敬的神色,只冲他们笑了笑,道了句“有劳了”,便像个没事人似的,走出了风露楼。 雅间刚刚还紧闭着的门,不知何时已然打开了。 司镜倚在栏边,原先淡漠的眸中,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似是饶有兴致。 顾愆辞晚他一步从雅间内走出,本应执着烟斗的手,此刻正拿着一个小瓶子。 “你惹到的商姑娘,确是有些本事,这药没错。”说着说着他话音一转,从略带了些正经,变为了调笑,眉眼一弯道,“怎么,林家那小姑娘又来纠缠你了?” 司镜的视线依旧停在风露楼的门边,而后浅浅淡淡地接了一句:“嗯。不过,以后怕是不会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biu~存稿箱默默吐出一章存稿。 存稿箱:今天又是接客的一天呢。 第18章 破晓(一) ——心之所向,不过日出有曜。 - 漆黑无比的屋内,只有一豆什么也照不清的烛火。 那火光微小到,女人借着它,也才勉强看清了自己的指尖。 地上似乎附着着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因着她踩滑的一个踉跄,飞溅到了她的小臂之上。她拼命地凑近了那一星半点的光亮,好似一个扑火的飞蛾,在终于在接近了它的时候,看清了自己小臂上沾染着的液体。 它们泛着浓重的腥味,因为红得扎眼,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十分清楚。 女人颤抖着,甚至已经感受到了脚下那摊东西的温度。 她抽噎了一下,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以一种绝对防御的姿势,往火光附近凑。 空荡荡的房间内,倏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却像是捏着嗓子,在幽暗的环境中显得十分奇诡。 “嘻……你挺漂亮的呢?那就下次吧……” 那声音环绕于女人的周围,起起伏伏、若隐若现,却好似怎么也不能散去了一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一阵狂风吹来,那点微不足道的火光,不堪摧折地跳动了一下,陡然熄灭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如潮水一般,瞬间将女人单薄的身躯淹没在其中。 女人终于不堪精神的重负,尖声叫了出来。 然,就在她尖叫的那一刹,屋内登时大亮,仿佛在一瞬之间,点燃了数千盏煌煌的长明灯。 女人的尖叫被极度的恐惧压在了喉咙中,之后变为了歇斯底里的呜咽与抽气。 她的眼睛瞪得浑圆,决眦欲裂,而后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面前是一堆已然分不清部位的尸块。 它们凌乱地叠在了一起,殷红的流留了一地,而她刚刚走的那几步,更是在那些血本没有触及的地方,留下了数个血脚印,将这本就令人倍感压抑和逼仄的空间,变得更为奇诡了些。 女人哆嗦着,目色逐渐空洞,到最后似是压抑到了极限,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 望山山脚下的安宁村是在最近才变为一个荒村的。 起初的原由是有一户人家在深夜看到了一个红衣女鬼。第二日,那一家人都疯了,拿着家中的锄头菜刀冲到街上逢人便问:“你是最漂亮的人吗?” 人们原先以为将他们捆起来,冷静冷静,便可以让此事告一段落。却没想这红衣女鬼似乎不是一个善茬,任他们捆了多少发疯的人,请了多少道士都没有作用。 于是住在安宁村中的人都开始逐渐搬离。 最早是一些地主乡绅,而后便是普普通通的人家,最后连家境贫寒之人也陆续离开了。 所以这安宁村也自然而然地变为了一个荒村,一个鬼村。 商折霜是在驿站听到这个传言的,那时她正与马倌商量着价钱。 一听到商折霜要去望山山脚的安宁村,那马倌开的价格便开始直线升高,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理由便是,她这一去,基本上是没有回来的可能了。 说是租马,实质上该是买马。 人都回不来了,更别说这马了。 马倌的话十分笃定且没有丝毫忌讳,以至于连看商折霜的目光,都像是在看着一个半截埋在黄土中的人。 由于马倌的眼神过于怜悯,商折霜甚至觉得他都给自己想好了墓志铭。 “罢了罢了,你开个价吧。” 商折霜虽是缺钱,但却也不爱计较,特别是这马倌同情心泛滥的眼神,让她十分的不舒服。 虽然她不讲究凶吉玄学之说,却也知道空域比不得四洲,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安宁村更是危险重重。与其被人这样一直暗示地“咒着”,还不如早点解决了这件事。 “一金,没什么好商量的!” “你怎么不去抢?” “且不说我这匹马是匹数一数二的汗血宝马,更何况我与它都养出了感情,而你这一租,我以后大抵也见不着它了,你不觉得……” “行行行。” 商折霜见那马倌说着说着就垂下了眼眸,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倏然感慨到现在卖个东西都需要有些才艺了。 罢了,就当去街边巷坊中,看了出不入流的戏吧。 她心痛地从袖中掏出了一金丢给了马倌,从他手中牵走了那匹“与他有着深厚感情”的汗血宝马,翻身上马,赶往望山山脚。 日暮四合,晚风牵动树枝,拉出窸窣细小的“唰唰”声。 有几只鸟雀扑棱着翅膀从矮平的屋檐上掠过,而后似是感受到了这个村落阴寒的气息一般,长鸣一声,加快了速度,很快便湮没在了重峦叠翠的望山中,消失无迹。 商折霜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安宁村待多久,顺手便将那匹重金购来的汗血宝马,拴在了村口的树边。 因为渺无人烟的缘故,四周的杂草长得格外旺盛,想来栓个五六天的,也饿不死它。 安置好了这匹整整价值一金的马匹,她才缓步向安宁村内走去。 安宁村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颓败,就像是被什么神秘的力量,封存在了最平凡的一刻一般。 爬满苔痕的墙壁屋宇泛着青绿,将这个小小的村庄,彻底融在了望山之中。石板修葺的小路尚且平整,看着上面的磨痕便知道,往日这里该是人来人往的。 天色已然暗下,随着日光逐渐的消逝,不远处的一座屋宇竟然亮起了一丝光。 商折霜犹豫了许久,也没思虑好要不要往那儿走。 毕竟照理来说,鬼都是喜阴怕阳的,不会轻易靠近火光。可这么大一个村庄,已是空无一人,莫名燃起的火光又十分可疑。 她站在石板路上,凝视着那片火光,轻身一跃,便飞至了一户人家的屋脊之上。 深色的瓦片上附着了大片的青苔,有些湿滑。 商折霜稳住身躯后,顿了片刻,还是决定先在这屋脊待上一夜,观察观察情况,再做打算。 夜凉如水,山风掠过商折霜裸露着的肌肤,让她感觉到了几分冷意。 时节已至季夏之末,夜间早已舍去了燥热,此时又在山脚的荒村之中,正值午夜,鬼气森森,便是胆大的人,也少敢在此地一人过夜。 可商折霜就像个没事人般,枕着手,刚躺下,便倦意深沉地闭上了双眼。 刚刚还想着的观察之事,在这席卷而来的睡意之下,根本就不算什么。她几乎没做什么心理斗争,只想着自己昨日一夜未睡,要好好休养生息一番,一下便睡去了。 就在她睡去没多久,刚刚还燃着火光的那间屋子,突然暗了下来。 万籁俱寂,连山虫都息了声响。 夜风带来了隐隐约约的抽泣之声,令这本该宁静祥和的夜晚,徒添了几分悲凉。 这声音和着晚风,就这样飘荡了几个时辰。 少顷,一声刺耳的尖叫,从先前燃着火光屋宇内传了出来,直直扎入了商折霜的耳中。 商折霜原以为安宁村除了瞿小桃就只有她一人,却没想不仅有别人,还是个扰她清梦之人。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坐了起来,将目光凝在了声音传来的地方。 不到片刻,刚刚的尖叫声,已然变为了崩溃的哭泣,与这晨曦即将到来的时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商折霜静默地呆在屋脊上不愿动,一半是因为还有些困倦,一半是因为那声音吵得她耳朵疼,她下意识地不想接近。 又过了半晌,红日缓缓地爬上了山阿,暖光浅浅地洒在了商折霜的面上,终是让她清醒了过来。 她打了个哈欠,似是极不情愿地直起了身来,往那幢屋宇的方向而去。 直到接近了那屋宇,商折霜才发现它在这安宁村中,算得上是鹤立鸡群。 安宁村的屋子大部分都是白墙黑瓦,一个院落一间内屋,只容得下一家人居住。可这幢屋宇之内,却有一个极大的院落,连带着成片连绵的房间,颇有几分大家院落的意味。 她从侧面翻进了院内,观察了片刻。 她所站的地方只是这偌大院落的别院之一,绿竹栽种在拱形的石门边,风一吹,竹叶轻响,竟有几分清幽之意。 别院中有一间正房,两间厢房,就如同普通的大户人家一般,没什么特别的。 她站在正房的门口迟疑了片刻,推开了房门。 房内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真切,她只影影绰绰地看到了一个红色的人影。 莫不是瞿小桃? 她蹙起了眉,脊背绷直,指尖隐隐发着力,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个影子。 可她静立了许久,那影子竟是如她一般,一动不动。 商折霜有些沉不住气了,扶在门上的那只手猛的发力,将门用力推开,之后身躯一闪,便径直跃进了屋内刚刚那“瞿小桃”的所站之处。 这回她倒是真的看清楚了。 哪有什么女鬼? 这屋内分明空无一物,只是除了有门的地方,四面八方都贴满了铜镜,甚至连天花板都不放过。 正常人要看到这个景象,该是将神经都紧绷起来,脑海中能回想起数万个邪门的传说,可商折霜却是将神经松弛了下来。 原来她刚刚看到的并不是什么女鬼的影子,而是她自己。 可还未等她放松一刻,一个与她晨间听到的,尤为相似的声音,直直在她的耳畔炸开。 “啊——你你你——” 她一回眸,便看到了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姑娘,此刻正蹲在地上,对着她又哭又叫。 “不是说一日就一人吗!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没见到小司的第一天,不想他。 小司:? 第19章 破晓(二) 商折霜吸了口气,忍住了心底倏然冲上的烦躁之情,眉头紧锁,冷声问了一句:“我们认识?” 那姑娘的精神看上去十分不正常,已临近崩溃的边缘,蹲在地上,口中不住地喃喃道:“你不能言而无信,你不能……我不想死……不想死……” 商折霜刚想再追问一句,却见拱门边跑来了一众人,为首的那个女子,一把将蹲在地上的姑娘拉了起来,低声埋怨道:“小莺,别叫了,你还嫌我们被折磨得不够吗?” 跟在她身后的一个男子皱了皱眉,似是有些听不惯她这般不通人情的言辞,将那个被唤作“小莺”的姑娘拉到了身后,安抚道:“你瞧见什么了?没事了,别哭了。” “她来了……她又来了,明明今早才死了一个人不是吗?”齐小莺失神的眼眸在看到那个男子的一刹,猛地清明了起来,之后又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哭,“我们要怎么办啊阿杜,为什么出不去,为什么出不去啊!” 那个男子低着头,脸色有些阴沉,倒是刚刚那个将齐小莺拉起来的女子,注意到了商折霜的存在。 商折霜明显感觉到,她在看到她的一刹抖了一下,但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你是新来的?”她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不信任,好似还夹杂着一丝困惑。 “新来的?”商折霜挑了挑眉,完全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这个地方,来了可就出不去了。”那个女子神经质地笑了一声,语调中透着深深的绝望。 她身后除了那个男子,还跟着两个缩头缩脑的人,此刻正窝在拱门之后,打量着里面的情况,一言不发。 “罢了,先回蒹葭苑吧。”那女子叹了口气,示意阿杜拉上已然崩溃的齐小莺,走出了这个院落。 一路上,他们穿过了三四个石拱门,才走至了蒹葭苑。 蒹葭苑的布置几近与刚刚那个院落一模一样,只不过是角落多了一方石桌与几张石椅。 齐小莺冷静了许多,虽是还在抽泣着,但已能完整地说出话来了。 经她的一番解释,商折霜这才明白,原来她是将她看作了红衣女鬼,所以才这么惊恐。 众人之间的气氛依旧十分压抑,仿佛死亡的铡刀就悬在他们的颈边,随时都会落下。 领头的女子说,她叫李妍雪,原是住在离安宁村不远的地方,可不知为何,一觉醒来,就出现在了此处。 而她身后的人也纷纷表示,他们的遭遇大多与李妍雪相同,就连齐小莺也抽抽搭搭地勉强说了几句。 “我原先以为你是那女鬼,结果,结果竟然不是……” 商折霜:“……” 她这话听起来怎么还挺遗憾的? “姑娘,你不知道,若来了此处,便再没有出去的可能了。”李妍雪瞥了她一眼,神色古怪地说了一句,“不过,你也不可能死得太早就是了。” “死得太早?” 商折霜从李妍雪的话中,摸出了一丝莫名的嫉妒。 “呵,不用多久,她便要来了,与其让我们解释,你不如亲眼见见她为好。”李妍雪的声音很低,在夏日中带上了一丝森然的鬼气,让商折霜还未见到瞿小桃,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阴气。 “她或许会喜欢你的……” 落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后,李妍雪便兀自走到了石桌边坐下,好似在等待着什么最后的通牒。 而众人也同李妍雪一般沉默了下来,只余齐小莺还在搓着袖口,抽抽搭搭着,好似要将这几日困在此处的委屈,全部都宣泄出来。 又过了几个时辰,明日当空,已至午时。 商折霜琢磨着这几人在这儿困了这么久,也不可能绝食,是以问了一句:“你们午膳一般都用什么?” 齐小莺还在啜泣,显然没想到死到临头,商折霜还能问出如此没心没肺的话来,闷闷地应了一句:“院落中的膳房五谷齐全,像是以前安宁村中人留下的。” 阿杜也瞥了商折霜一眼,没说话,便往膳房的方向走。 商折霜想了想,李妍雪对她好似有股天然的敌意,而齐小莺情绪不甚稳定,剩下两人她更是不了解,只有阿杜看起来还能套些话,于是便跟了上去。 李妍雪看着她的背影低低冷笑了一声:“也不知哪来的狐媚子。” 而齐小莺还是蹲在那个地方,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样。 阿杜似乎并不讶异于商折霜会跟上来,甚至去膳房的举动都像是有意而为之。 “姑娘是自己闯进来的吧。”他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商折霜这才注意到,阿杜的名字虽是如山野莽夫一般,但却生了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着一袭青灰长衫,与这萧条的院子莫名相搭。 她点了点头,看着阿杜的面庞,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愈演愈烈。 “姑娘,在下奉劝一句,不该趟的浑水莫要搀和,免得湿了鞋,也渡不得任何人啊。” 阿杜的叹息,犹如穿堂而过的山风,有气无力的,却裹挟了十分的凄清。 商折霜见他不愿点破,也没有追问,只道了一句:“多谢阁下提醒。” ——不过她既然收人银钱,就必要渡化瞿小桃。 只不过这句话,便是不好在阿杜面前说了。 - 在一片死寂的时候,不安的情绪就会如疫病一般蔓延,商折霜就算是甚少感到恐惧,与这样一众人待得久了,心底还是会忍不住升起细细密密的烦躁。 这烦躁原是被她压在心底,但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愈演愈烈,如万千只小虫啃食一般,惹得她莫名不快。 在用过了味同嚼蜡的午膳后,她终是忍不了这样气死沉沉的氛围,直起了身来,说要四下看看。 齐小莺因为她的这一番话,大大地抽了一声气,之后又极快地抑制了下去。 而李妍雪却是冷冷地睨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困于鬼村,自是身边越多人越好,不可能想着孤身一人。 但商折霜也懒得搭理他们,一拂衣襟,便从蒹葭苑侧面的拱门走了出去。 然,她花了一个时辰,几近将整个院落都翻了个遍,也没寻到瞿小桃的踪迹。 这个地方所有院落的布置全然一模一样,甚至于厢房能住人,正房全贴满了铜镜,也都一般无异。 天色逐渐昏暗了下来,原是空无一人的无数屋子中,竟都燃起了火光。 商折霜目色一凛,红衣翻飞,掠过虚空,径直往蒹葭苑的方向而去。 蒹葭苑此时的氛围比起白日更为凝重,仿佛氤氲了一团黑色的死气。 李妍雪依旧坐在石桌边,连位置都未曾挪动一下,而齐小莺则挽住了阿杜的手,整个人抖得和筛糠似的。 蒹葭苑的正房之中发出了细微的声响,似乎是剪子不断开合的清脆“咔嚓”声。 众人的面色惨白若纸,只有商折霜一人盯着正房的雕花木门,目色凉薄,不知在思虑着什么。 “咔嚓咔嚓”的声音越来越急,就像是在丝线上跳动的小人,一个一个扑进众人的耳廓之中,迅速跑过。 这声音越急,听得这一众人心头越是慌乱。明明夜间比白日清凉许多,额前的汗还是唰唰直下。 倏地,连绵不绝的“咔嚓”声突然停了,而众人的心跳也像被强行抑制住了一般,猛地漏了一拍。 一只红色的小纸人从门缝中飘了出来。 纸人剪得十分精巧,发上不着任何装饰,栩栩如生,但横穿了半张脸咧着笑的嘴,却着实有些吓人。 它静默地站在门口,冲着众人笑。 过了少顷,又一只纸人从门缝中飘了出来。 这次是只白色的纸人,长发披散而下,眉眼间竟有些像李妍雪,笑意比刚刚那个纸人浅了些。 “咔嚓”声不断重复着持续与停止的交替,直到最后,门前站了六个整整齐齐的纸人,笑意不同,却好似能对应站在门前的每一个人。 齐小莺看着那个稍矮一些,与自己有些相似,带着笑意的纸人,松了口气,嘴中不知在低低念着些什么。 而那两个原是没什么存在感的其中一人,脸色却突然煞白了一下。 “咔嚓”声终于彻底停止了下来,且没有任何再响起的征兆。 蒹葭苑正房的门突然大开,房内的摆设竟与其他院落的正房不大相似,除了四处贴满了铜镜之外,在正对着门的铜镜前,摆着一个给女子梳妆用的案台。 一个红衣女子坐在桌案前,面对着铜镜,背对着他们,手上还拿着一把银色的小剪子。 她红衣如火,如缎的长发平整的披在肩上。但这乌黑发亮的头发却好似不属于她一般,与红衣生生地分割了开来,显得十分违和,鲜红的裙摆垂至地面,没有任何刺绣装饰。 但越是这样简单明了的红,就越是扎眼,放置于四面为镜的环境中,更显诡异。 在这样极度安静的时刻,商折霜仿佛能听见,身边人快得就要溢出胸膛的心跳声。 而她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甚是平稳。 ——可以说是毫无波澜。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我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想笑。 齐小莺:? 李妍雪:? 阿杜:? 两个炮灰:? 第20章 破晓(三) 在这个瞬间,她的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为什么她与别人不同。 但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毕竟,这于此刻的她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 站在最后的那两个男人仿佛被吓得快要晕倒,而就在商折霜想往前一步,直接踏入那间屋子的时候,红衣女子突然直起了身,转了过来。 她的声音很细,若低鸣的黄鹂,绕在了虚空中。 “嘻……最美的人是谁呢?而最丑的,我已经找到了哦……” 齐小莺狠狠地打了个哆嗦,整个人都快要瘫在阿杜身上。 红衣女子抬起眼眸,对上了商折霜的眼睛,轻笑了一声。 在她抬起头的那个瞬间,商折霜借着屋内燃着的火光,看清了她的面容。 她的眼眸狭长,是典型的美人相,细细的柳眉淡若远山,鼻头小巧,朱唇微弯。 但偏偏是这样随便取一样,都能压过众生的五官,在她的脸上却并不协调,就像是拙劣拼凑而成的一般。 她盯着商折霜,眼眸雾沉沉的,没有一丝生气,但很快绽出了一抹笑意,之后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不认识你呢……” “现在认识了?”商折霜应对自如。 女子嘻笑了一声,又说了一句:“姑娘姿色无双,自是那些俗人都不能比的。 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商折霜竟能明显感觉到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就连刚刚还瘫在阿杜身上的齐小莺,好似都没有那么柔弱无骨了。 女子直直地盯着她看,面上划过了一丝挣扎的神情,不住地喃喃道:“我该是喜欢的……我喜欢……非常喜欢……” 刚刚还大开着的房门,因为女子这有些犹豫的神情,猛地闭合了起来,而所有燃起的火光竟在这一瞬都熄灭了。 站在后头的一个男子,突然跪坐在了地上,开始嚎啕大哭。而其他人就像是避瘟神一般,一个个绕开了他。 ——就连刚刚那个一直与他站在一起的男子,也如是。 商折霜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待众人都离去之后,才走到了他的身边。却见他好似没骨头一般,目光空洞地伏在了地上。 那个男子约莫只有二十三四,面容很是普通,许是因着常年在田地中劳作的缘故,眼角早早就泛起了细纹,脸也被晒得黝黑。 他麻木地抬起头来,看了商折霜一眼,探究的目光从商折霜的眉额,滑到了她的颈脖,之后诡秘地笑了一声。 “确是漂亮。” 商折霜没有说话,眼神中没有悲悯,甚至连一丝情绪也没有。 男子又盯了商折霜片刻,似提醒又似警示地说了一句:“姑娘,子时阴气重,当要小心着着些。” 商折霜从众人避讳的态度,与男子绝望的神情中,隐约摸出了点什么。但她只是张了张口,终是一句话也没说。 “姑娘,百因必有果,没有人能逃得过的。而你,谁也救不了。” 男子看着她的目光幽深了些,本是伏在地上的身躯,慢慢直了起来,双眼从空洞逐渐变得有些通透。 商折霜在这一刹,竟有一种被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男子,一眼看透了的感觉。 她能依稀察觉出,这一众人共同知道一个她并不知晓的秘密,可所有人却都对这个秘密讳莫如深,不愿谈及。 他们仿佛都明白,她不属于这场局。 所以就连将死之人,也其言也善地劝她不要不自量力,劝她离去。 但是,只要是她应下的交易,除非身死,便不可能违诺。 她点了点头,难得的装出了一副乖觉的模样,走出了蒹葭苑,而后迅速地隐在了一片密竹之后。 那男子又在地上呆愣地坐了许久,待得明月都被黑云彻底遮住,才缓缓地爬了起来。 而仅仅是爬起这样简单的一举一动,也仿佛耗尽了他全身所有的气力。他竟足足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支撑起了自己单薄的身躯。 商折霜就这样隐在夜色之中,跟着他,行至了一方院落。在他推门而入的那个瞬间,她宛若一阵风般,悄无声息地落到了那间厢房的屋脊之上。 屋内很暗,似乎除了那个红衣女子,没有人能燃起一丝火光。 商折霜听到了从屋内飘出的细细呜咽声,刚刚还好似看透了人生,劝慰着她不要渡人的那个男子,竟然在哭。 这声音原是压抑着的,低低的。 而后就似忍无可忍一般,倏地爆发了出来,带着沉重的悲切,似留恋,更似忏悔。 商折霜听着听着竟觉得脑子泛出了一丝困意,她有些不明所以,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但这不晃还好,一晃脑袋,她竟更觉脑中嗡鸣声更大。 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眼皮便重重地压了下来。 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 银色的剪子若灵巧的蝶一样上下纷飞,绕着一张张纸婉转蹁跹。 它比穿梭于布锦之间的针线更为灵活,描绘出来的图案亦更是栩栩如生。 这张纸剪的是村口的那棵大树,那张纸剪的是隔壁院落中的小姑娘。 她长得多漂亮啊! 明眸皓齿、杏眼桃腮,两根小辫垂在胸前,跑起来一晃一晃的,宛若互相追逐嬉戏的鸟雀。 咔嚓咔嚓—— 声音还在继续。 于是,白墙黑瓦的屋子被剪出来了,草木茂盛的望山被剪出来了,甚至于在田地间耕种的,一只只老黄牛都被剪出来了。 它们排列整齐,绕在她的身边,而她穿着粗布衣裳,跪坐在地上,不断地剪着。 直到最后,就连最挚爱的爹爹与娘亲也都回来了。 她想,她拥有了整个安宁村,便不会再感到孤独了吧。 一只黑瘦的小手捏住了被剪出来的无数小人,它摆弄着它们,让它们看起来好似在玩闹。 ——就像昨日看到的阿花与阿杜一般。 可是为什么它们一动不动呢? 黑暗中传来了一个低低的抽泣声。 为什么就是没有人愿意陪我一起玩呢?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她不甘! 恨意顺着商折霜的血脉攀附而上,她觉得自己身体内的每一滴血,都融进了一丝一点的灼热,将她整个人蒸的大汗淋漓。 腕部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痛,她于黑暗之中,倏地睁开了双眼。 她正躺在不知何处厢房的床榻之上,黑暗中纱幔垂下,将窗外的月色衬得愈发朦胧了起来。 一弯银月悬于天际,低低的啜泣声萦于耳边。 她虽是睁着双眼,却一动也不能动,胸口仿佛压了块大石,而大石上又仿佛有着整座望山的重量,叫她连气也喘不过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先是远远的,而后仿佛近在咫尺。 她听到了,声音的源头在床榻之下,宛若一条条蛇,蜿蜒而上,越来越近。 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之中探了个头,又从床榻之底,攀附到了纯白的纱幔之外,影影绰绰的。 商折霜的目色渐凉,在那个东西快触到她的脸颊之刻,倏地挣脱了束缚。 她的手紧紧地攥住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只黑瘦的小手,甚至比她的手还再小一些,就像是一个豆蔻年华孩子的手,食指与大拇指上,还能摸出一层薄薄的茧子。 一个声音低低地抽噎了一下,似从床底而来。 仿佛此时此刻,那儿正趴着一个小小的女孩。 而她,正在无助地哭泣着。 商折霜的眸色已然清明了许多,那只攥着的手,也愈发紧了起来。 正当她欲使劲,将床底下那个东西猛地拖拽出来的时候,一只小纸人从窗缝钻了进来。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密密麻麻的纸人如同被捅了巢的蜜蜂似的,铺天盖地覆盖而来,宛若漫天鹅毛大雪,也似纷飞的皑皑纸钱。 眼前之景,在冬夜与清明间交替。 纸人们揪住了她的头发,捉住了她的衣襟。 商折霜皱了皱眉,想打散这些纸人,可它们却越挫越勇,一只被打落至地上,便会再扑来两只,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随着蜂拥而至的纸人,那只被她攥住的手,也似有了力道。 它狠狠地以指甲扎了一下商折霜的手,而后在她吃痛放松了的那个瞬间,随着纸人们落荒而逃。 一切突然都安静了下来。 刚刚之景,就好似她的一场梦般,消散无影。 只有指尖微微的疼痛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并不是一场梦。 - 旭日东升,在阶前还覆着剔透晨露的时候,商折霜已然站在了院落之中。 她起了的时候,心情甚差。 昨夜那群纸人,将她的发扯得凌乱,衣襟捏得褶皱。她不仅没有睡好,还花了好大工夫才将自己收拾得整齐了些。 她无精打采的,第一次觉得这次真是碰上了个难缠的东西。 不过,这难缠的并不是瞿小桃,而是那些密密麻麻、阴魂不散的纸人。 她盯着院落一角的绿竹出神,倏地想起了昨天那个男子。 顾不得许多,她跃上了屋檐,直线往她昨日蹲守的屋子而去。 可她还未行至那间屋子,便嗅到了一股腥甜的、混杂着恶臭的气味。 “啊——” 一声与昨日相仿的、尖利的叫声生生刺入了耳膜。 这个声音她十分熟悉,是齐小莺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有些丧,没有什么可以感谢还在追文的小天使们,就把小纸人送给大家吧~ 明天小司就回归了~ 第21章 破晓(四) 除去齐小莺低低的抽泣,院内十分安静,安静得就连风拂过翠竹的声音,都仿佛被一层死气压抑了下来。 没有人愿意进那间屋子,但从门缝中蜿蜒而出的血线,已经昭示了这间屋子的主人发生了什么。 齐小莺先是哭,过后又似闻不得风吹来的血腥味一般,踉踉跄跄地跑至了一簇翠竹旁开始干呕。 死一般的寂静。 商折霜淡淡地扫视了众人一圈,却意外地对上了李妍雪的目光。 不似哀恸绝望的众人,李妍雪看起来还尚且冷静。 虽然这份冷静,或许只是建立在惶惶无措上的一层假象,但于一个普通的姑娘家来说,在这个地方,有这份假象就已足以。 商折霜敏锐地从李妍雪看着她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丝愕然,虽只是一瞬,但这一闪而过的情感,却宛若一颗投于平静湖面的小石子,一圈一圈地漾开,给她一种极度怪异的感觉。 李妍雪很快便将目光收了回去,跟个没事人一样,淡然地走到了另一边去。 而商折霜却是向前走了一步,想去推开那间蔓延出殷红鲜血厢房的正门。 “你等等!” 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衣角。 商折霜回眸一看,却见与昨夜本该与那男子十分要好的另一男子,正定定地看着她,她依稀能回忆起,他好似叫沈飞。 他的瞳孔不安地震动着,过了片刻,还是走到了商折霜之前,道:“别看了。” 商折霜的目色依旧漠然,甚至在那个刹那溢出了几分不屑的冷意。 “你这行为,可称之为友?” “斯人已逝,勿要打扰。” “打扰?” “这个地方就如鬼打墙一般,无论我们无论尝试了多少种方法,也闯不出去。倒是姑娘你,明明不在局中,又为何非要生生闯入不属于你的地方呢?” 因为沈飞的这几句话,气氛由死一般的沉寂,霎时变得有些拔剑张弩,迸射出了几星火花。 在这样极端的压抑之下,几乎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在了边缘之处,只要过了那个度,便会彻底断裂。 商折霜敛了眉,轻笑了一声,刚想反驳,却听到一个润泽如泉的声音,淡淡地从不远处飘了过来。 原先好似缭绕着烽火狼烟的院落,因着这一句话,仿佛落下了一阵轻灵的雨,将一触即发的紧张战局,霎时化为了几句无谓的争执。 “在下初来乍到,是否错过了什么?” 错过了什么? 众人的目光几近是齐刷刷地聚到了他的身上。 没有人能理解他这一句放在哪里都稀松平常,但放在这儿却是违和无比的话语。 此生若能错过这种煞事,那他们便是积了八辈子的福分了。 只可惜因果相报,就是如此环环相扣,任谁也不可能逃开。 司镜如商折霜初见时一般,着一袭月白的长衫。 他每走一步,衣袍便会如轻云一般拂过地面,却未曾沾染上一丝尘土。 他也不顾众人讶异的目光,飘飘然便走到了商折霜身边。 “你们认识?” “狐狸精?” “……” 商折霜少见司镜在人前的模样。 她与他相见之时,似乎总是只有他们两人所在,顶天了也就多上萧临春这么一只鬼,或是顾愆辞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司镜见商折霜不语,目色便无辜了几分,浅笑道:“商姑娘前些日子还说是勾引在下的狐狸精,怎么才几日,便翻脸不认人了?” 他这话看似很是亲昵,实则却夹杂了十分的疏离。 若不是商折霜在这几次与他的相处之中,摸清了些他的本性,怕是真要以为他在人前这副与她故作亲近的假面,是真的了。 但无论司镜是出于什么目的在此装作与她亲近,她都没必要拒绝。 不就是演戏么? 只一念间,商折霜的目光便由漠然逐渐转为了欣悦,那双点漆似的眸子,也宛若融入了点点微光,一寸一寸地亮了起来。 她侧头看向了眼前的司镜,冲他盈盈一笑道:“前些日子来的恩客有些多了,所以我才没认出公子来,还请公子见谅。” “……” 本是被司镜缓和了的气氛,在商折霜说完这番话后,又变得有些怪异。 商折霜能明显察觉到,其余人打量着她的目光,变得宛若针扎。 她甚至能以余光瞄到,齐小莺极度厌恶地向后避了一步,而李妍雪低低地以口型,好似在说着什么“下贱的妓子”。 她本以为司镜会难以招架她的这番胡言乱语,然,司镜的反应却是比她想象的要快得多,也自然的多。 ——简直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商姑娘莫不是怨我这几日没来见你,才留书跑到这望山中让我好找?” 只一句话,便将他们来到望山,误入此局的原由解释了个清楚。就算听起来荒诞无边,但在这同是荒诞的鬼神之局中,竟也没那么叫人难以接受。 更何况前些日子,虽然众人对她来此的原由百般猜忌,但她却自始自终没有说过一句解释的话。 她的一番隐瞒与默认来此渡人的沉默,在这种情境下,霎时被看作了为了掩饰自己尴尬身份,情有可原的做法。 毕竟,这世上少有人会舍己渡人,而众人最开始对她舍己渡人的猜测,也不过是因为想不通她来此地的原因,才牵强找出了一个理由罢了。 于这群人来说,她是个误闯进局的人,远远比她是个为了探索众人都不愿提及的秘密,而生生闯入此局的人,要好得多。 “公子这么久才寻到我,我可是很不开心呢。”商折霜贴近了司镜几分,踮起脚来,浓长的羽睫扇动微弱的风,柔柔扑在了司镜的面上。 片刻后她眨了眨眼,瞥了一眼阿杜与沈飞,娇声笑道:“不过,我虽是不小心入了这个地方,却还有两个笨头笨脑的男人,误以为我是什么菩萨,要渡他们呢。” 司镜完全没有不适于商折霜突然的接近,倒是顺其自然地反手揽住了她的腰,在她耳边以一个极轻,但却恰能让众人听见的声音道:“商姑娘只需渡我一人,便可以了。”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温润中带了几分旖旎的风月之情。 携了情意,却不显轻佻。 若是没有这层令人厌恶的身份摆在这,众人许是还会觉得他们是一对般配的璧人。但若是加上了这重身份,他们之间亲昵的举动,便成为了伤风败俗、世风日下的典范了。 李妍雪率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个院落,紧接着是齐小莺与阿杜,而沈飞则快步跟在了他们后面,好似再慢些便会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待众人的脚步声远了之后,刚刚还郎情妾意的两人,几乎是同时放开了对方。 商折霜向后退了一步,微微蹙眉。 而司镜亦是松开了揽着她的那只手,收放自如。 在刚刚与司镜几乎是没有距离的那段时间中,商折霜又嗅到了,那股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淡淡的草药味。 她低眉,没有言语,于是司镜便先开了口。 “商姑娘怎么会在此处?” 他这一句话依旧温和,但商折霜却听出了隐着在其中的淡淡警觉。 “受人所托。” 她虽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但却更讨厌被误会,是以听到司镜的话后,语气自然也带了几分不善。 而司镜却是直接忽视了她言辞中的不善,报以一个尔雅的笑容:“在下忘了,是商姑娘先到的此处。” 商折霜望着他,倏地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个人的用意,但也懒得再猜,便直接开门见山道:“你演这一出戏,留我一人,就为了问这句话?” “自然不是。”司镜摇了摇头,“商姑娘的本事,在下是知晓的。既然在下身有要事,而商姑娘恰巧受人所托,不若与在下一同?” 商折霜看着他那不达眼底的笑意,一边暗自腹诽着从商之人果然与常人不同,一边又觉着若是所做之事与他不相悖,和他一同,行事也会方便些,于是道了一句:“若司公子有意,我自是不会拒绝。” 司镜面上的笑意浅淡,诚挚而庄重地说了一句:“安宁村乃在下故友之乡,可惜遭逢天灾人祸,不幸罹为荒村。在下来此,便是承故友之志,望能尽绵薄之力。” 这话简直与打官腔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虽然其中有着诸多漏洞,例如一个从商之人又不是道士,为何要自己前来;又例如若是故友之志,故友为何不亲自前来此地,非要假借他人之手。 但这话掺上他这带了十分恳切的态度,却又让人莫名地难去质疑。 不过商折霜也不是一个计较之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不愿说也实属正常。若是司镜真对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掏心掏肺,她怕是也不会信。 司镜说话的巧妙之处就在,他以这个一戳便破的谎言,直白地告诉了她,他有难言之隐。可又因为这一句之差,气氛才不会被覆上“无可奉告”的尴尬。 反正无论目的如何,只要道同,她便没有理由拒绝,而她也更没有兴趣去窥探司镜的秘密。 思及于此,商折霜这才松弛下神经道:“既然你想让安宁村恢复以前的平静,而我想要渡化瞿小桃,不让她再折损自己的功德,好好投胎做人,也算得上是志同道合。” “与商姑娘讲话果然简单。” 司镜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商折霜的脸颊之上,却又没直视着她的眼眸,给她咄咄逼人的压迫之感,恰是一个倾听者最好的姿态。 “那还劳烦商姑娘将这几日发生过的事情,细细说与我听,我们再做别的打算。” 说完这句话,他盯着李妍雪一众人离去的方向,轻轻笑了一声。 “今晚,当要小心着些李妍雪。” 作者有话要说:大佬飙戏.jpg 祝所有的小天使圣诞快乐!!!天天开开心心哦!! 第22章 破晓(五) 司镜此人好似真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无论临于何种危难之前,都从容不迫。 就如同他刚刚才说完,李妍雪晚上许是会对他们做出什么不利之事,午时还能不漏破绽地与他们一同用午膳,而夜色已深后,他也能目色淡泊地随意分析着此局的破解之法。 在他眼里,时间的流逝仿佛失去了意义。只因他能确认,此刻的他,无论遇上什么,都游刃有余。 而商折霜在这一点恰恰与他相仿。 她毫不担忧李妍雪会对她做些什么,甚至于今晚连蒹葭苑都没有去。 反正众人也不会怀疑他们什么,只会对他们唯恐避之不及,觉得这对狗男女色胆包天,大难临头了还要行苟且之事。 她在这一瞬竟突然觉得,这层身份还挺方便的。 不过这想法还未冒出个头来,便被她自己掐灭了。 她是孑然一身,不在乎浮名虚誉,但司镜可是司家家主,在这种地方不在乎就罢了,回了司家后,又怎会不在乎? 可她想那么远做什么呢? 这大抵是在之前那个幻境,留下的后遗症罢了。 商折霜将飘忽不定的目色压了下来,重复了一遍司镜刚刚所说的话:“照我们所想,瞿小桃极度在乎容貌,每晚要杀一个她所认为的‘丑陋之人’,且以纸人来展示她对每个人容貌的评断。那当时众人看到我的纸人后,那怪异的,松了口气的反应又是为何呢?” “那便要问问你,当晚都经历了什么了。” “经历?” 因着司镜的这一番话,商折霜倏地想起了被纸人“□□”的那一晚,面色变得有些不悦,但她很快便想起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那晚我本欲守在那人的屋顶,可不知为何,却莫名陷入了一个不属于我的回忆……” “这么看来,瞿小桃所认为的‘最丑陋的人’,会被她杀死。而她所认为的‘最美的人’,却能与她共享回忆,体会她生前的痛苦。而这样就恰能解释得通,为何那晚众人看到瞿小桃之举后,又看到第二日淡然的你,会表现出讶异的神情了。” “既然平平沦为中庸,于他们来说是件好事,李妍雪为何又要对我抱以如此大的恶意。” 司镜漠然一笑,在那一瞬,眼底压着的阴翳,竟显现出了片刻。 “商姑娘,永远不要低估人性的险恶。恐怖幻象所带来的威慑力,远远不能企及死亡带来的威压感。若你不再是那个最美的人,李妍雪便有多一天的时间。无论能不能,或有没有方法从这个地方出去,多活一天,也远比少活一天好。说不定,明日又来一个‘误闯’入此地的人呢?” 商折霜对人情世故了解甚少,也从来懒得去剖析一个人,是以听完司镜这句话后,才顿觉毛骨悚然。 不过这毛骨悚然却不是源于对李妍雪的恐惧,而是源于一种自心底而上的厌恶。 “毕竟,他们认为,活着总比死了的好。只可惜,我却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司镜的话语戛然而止。 而商折霜却从这句话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死气,只不过现在的她,依旧难以理解他所传达出来的,对生的淡漠。 “李妍雪的算盘倒是打得精妙。”她一敛眉,便将李妍雪的想法给摸了个透。 若如他们刚刚所猜测的一般,瞿小桃认为的“最美的人”会昏睡,以强行接受瞿小桃灌输而来的记忆,切身体会她的痛苦,那么她昏睡的时刻,便是李妍雪最好的动手时机。 - 当煌煌的灯火再次被夜色取代之时,商折霜翻上了她昨夜所栖厢房的屋脊。 朦胧的月在云中穿梭,今夜山中雾气甚浓,连本该清皎的月光,都难以透过云层,只在屋檐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霜色。 此夜无风,雾气氤氲,和以如墨夜色,倒是叫人看不真切她此刻正处于屋脊之上。 商折霜盯着那扇熟悉的石拱门发起了愣,过了片刻,才皱了皱眉对身边的司镜道:“若我今夜如昨日一般睡去,便要靠你盯紧李妍雪了。” 司镜坐于屋脊之上,目色旷远,薄霜似的月色落在他的瞳中,更显得他神色凉薄。 “商姑娘,将关乎个人利益之事,假借他人之手,不太好吧。” “我只是觉得,至少此情此境之下,你没有理由害我。”商折霜瞥了他一眼,淡笑一声,“不过,依我这眦睚必报的性子,若李妍雪真要做些不利于我之事,我今夜还真不想睡去。” “商姑娘有办法?” “有。不过不大想用。” 商折霜的眸子难得沉了沉,之后以一个微不可见的垂眸,扫过了自己左手腕上的红线。 “商姑娘不想用自己的办法,我倒是有个办法。”司镜的语气漫不经心的,像是随意一答,但其中又含着些让商折霜不大舒服的促狭。 商折霜未曾搭话,只一副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也可以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司镜并未因她的态度而变换半分神态,却是又笑了一声,将手支在身旁,身子微微后仰,懒懒道:“商姑娘可还记得,先前你与我说过的,那些纸人的事?” 商折霜将目光凝在了他的面上,点了点头。 “你可曾想过,瞿小桃既已让他们入了局,便意味着他们与她的死关系甚密。照理说,这群人该是她的所恨之人,那她又何必费心,给他们提醒呢?” 经司镜这么一说,商折霜这才觉察出了这件事中的违和感。 如他所说,既然瞿小桃憎恨那群人,让他们活在不知谁会死去,谁又会与她共享回忆的恐惧中,才是最好的惩罚方式,完全不必多此一举。 她思虑了片刻,才从这件事中,慢慢捋清了线索。 长期停留在人间的鬼,多是如萧临春一般,有着深切的执念。而在人间停留得越久,属于阳世的记忆便就越是浅薄,以至最后原有的自我,都会被执念完全吞噬。 所以许多鬼的记忆常常都是片段性的,极其凌乱的,再加上死后执念与生前自我偶尔会产生矛盾,大多数鬼的记忆往往都不具有连接性。 或许瞿小桃剪那些纸人之意,根本不在于提醒众人,而在于提醒自己,晚上要向谁下手。 想到这一点之后,她不免有些佩服司镜拆解与掌控局势的能力,是以面上的笑容也耐人寻味了些。 “司公子看得倒是透彻,既是如此,离子时还有约莫一个时辰的时间,或许我们还来得及做些什么。” 司镜微微弯唇,笑容虽是浅淡,却莫名让商折霜觉出了一分恶劣。 “今晚不仅你不会睡去,也不会有人死去。” - 蒹葭苑阒寂无声,众人早已散去,只余东边的院落隐隐传来了哭泣之声。 商折霜打了个哈欠,侧头对司镜道:“我去引开瞿小桃的注意力,你找时机进去,将今日她剪的那些纸人尽数烧了便好。” 司镜挑了挑眉,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你去引开她便好,剩下的事我自有分寸。” 商折霜与司镜相处越久,就越觉此人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谦和有礼,是个翩翩君子,反倒有些举动甚是随意,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恶趣味。 不过她一向对他人之事没什么兴趣,是以点了点头,也不接话。 雕花木门被她推开了一条缝隙,如飞电过隙,甚至于没有一丝风,她已然落至了瞿小桃原先所坐的案台之前。 因着没有瞧见瞿小桃的踪迹,她随手便拿起了桌上还未裁剪的几张完整的纸,三两下一撕,打破了此刻屋内沉寂的氛围。 她撕纸的声音似是惊动了什么东西,一只小纸人翩然落至了她的身边,伸出了纸剪的双手,想去揪她的头发。 商折霜早就被这套折腾过一次,哪会再从,一个翻身,便从案台之前闪身至了屋外。而不出她所料,只在这一刹,屋内便跟出了浩浩荡荡的一大群纸人。 它们或飞在空中,或从地上匍匐而过,无一例外都伸出了双手,想去制住她。 不过此刻的她可不似之前躺在床上时,头脑昏沉,任人宰割。 这些纸人虽多,但以她的速度,不仅能游刃有余地躲避他们笨拙的攻击,还能再抽空看看司镜在做些什么。 瞿小桃不在屋内,守着蒹葭苑的纸人又尽数在屋外追着她,所以司镜此刻尚且算得上时间充裕。 他静默地站在案台之前,凝视着收在隔层上的六个纸人,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那些纸人与商折霜昨日所见的相仿,只不过多出了一个司镜模样的纸人,而纸人面上的神色也与昨日的有些不同。其中带着文弱书生气的那个嘴角微微垂下,而另一个红色的纸人,笑意依旧灿然,甚至于嘴角弯起的弧度都大得有些夸张。 司镜拿起放在纸人边的那把银剪子,沉吟片刻,才将那些纸人叠在了一起,折了折,一同剪出了一个相仿的、极大的笑容。 商折霜刚想穿过一簇翠竹,见他这个举动,险些撞在迎面而来的竹子上。 敢情这就是他“自有分寸”? 她绕过那根竹子,又偏头想了想。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若瞿小桃记忆混乱,只会觉得是自己出了错,分不清她今晚所选的“最美之人”与“最丑之人”。 在这个瞬间,她突然有些莫名体会到了司镜做这件事的快感。 这样似乎远比拿火折子,将这些纸人尽数烧了有意思些? 作者有话要说:当夜,瞿小桃看着眼前一堆笑容一模一样的纸人陷入了沉思。 瞿小桃(盯纸人):? 众纸人:……? 明天有个重要考试,请假一天,后天继续日更~ 第23章 破晓(六) 司镜做完了这些事,便向商折霜使了个眼神,先一步退出了蒹葭苑。 而商折霜将怀中的火折子朝那群纸人一丢,也就跃上了屋顶,很快隐匿在了浓雾之中。 回到院落之后,许是因为司镜之后那莫名的举动,商折霜倏地觉得心情还不错,连带着看司镜也顺眼了几分。 “没想到司公子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做事却不太地道,连鬼都要骗。” “商姑娘没听过无商不奸?” “……” 商折霜确是没想到,司镜还挺理直气壮的。 “再过片刻,李妍雪许是要来了,商姑娘与其想着怎么揶揄我,不若想想如何对付她吧。” “她也需要对付?”商折霜伸了个懒腰,推开厢房的门便走了进去。 司镜紧随其后,还顺手将门给带上了。 房内昏暗,司镜将门关上了之后,连隐约的月色也照不到屋内。 商折霜在黑暗中轻笑了一声,想到先前与司镜演的那出戏,调笑道:“司公子跟进来,莫不是想与我假戏真做?” “如若商姑娘不介意的话。”司镜的话语浅浅淡淡,似假还真。 商折霜嗤了一声,没再回他。 直至今日,他们也算对彼此的脾性心知肚明,可却又无时不刻都在试探对方,并且乐此不疲。 她虽是极少对他人产生兴趣,可司镜身上的秘密实在是太多,言语间又总会激起她骨子中的逆反,所以她难得的对他上了点心。 她坐于床榻之上打了个哈欠,眉梢间泛着冷意。 李妍雪今夜不来还好,若真来了,她定要让她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司镜站在一边,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将目光凝在了窗棂之上。 他匿于黑暗之中,只片刻时间,便走至了屏风后边,将自己置身局外,而后淡淡道:“有人来了。” 除去眼睛外的所有感官,在黑暗中都尤为敏锐,特别是在如此寂静的院落中,“沙沙”的脚步声,更是被放大了百倍。 商折霜一挥袖,便将层层纱幔放了下来。而她坐于如云雾般的纱幔之后,藏身于黑暗之中,鲜艳的红衣,竟也看不真切了。 木门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吱呀”声,似是有人在外犹疑地徘徊,以手扶在上面,不知该不该进来。 商折霜一拉锦衾,做出了个好似翻身的声响。 门外的人蠢蠢欲动,最后,先是一根食指戳破了木门上糊着的纸,伸了进来。 商折霜依旧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屋内黑得几近伸手不见五指,床上还有层层纱幔掩盖,别说她只是戳破了纸往里看,就算是将大门敞开,李妍雪也未必能看得见她此刻正坐在床上。 庭院又刮起了风,但却依旧没有吹散遮着皓月的黑云。 李妍雪似是下定了决心,轻轻推开门,缓步走了进来。 她的手上拿着一把利器,刃面似是刚刚打磨过的,此刻正泛着微弱的光。 商折霜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手上那把利器,唇边凝起了一抹冷笑,连呼吸都轻了些。 李妍雪提心吊胆地走到了床边,轻轻拨开了层层纱幔。 屋内实在是太暗,她只能凭感觉摸索着,将那些碍事的纱幔通通都勾到床边去。 她知道她的时间很多,所以动作轻缓,极其耐心。 一层,两层…… 最后一层。 她攥紧了手上的利器,在心底暗暗给自己壮着胆。 只消一会,只需在商折霜的脸上划上一道,她便可以再多活一日。反正眼前之人不过是个只会勾引人的狐媚子,她这么做,也无伤大雅。 当最后一层纱幔被揭开的时候,院内的风倏地大了起来。 薄雾与云层,都被风带走了不少,月色也悄然落了进来。 商折霜坐在床上,唇边噙着笑,红裙烈艳。乍一看,比来索命的女鬼更为可怖。 ——毕竟瞿小桃的眼底,常常是空洞的,无神的,而她此刻的眼底却泛着冰冷的寒意,仿佛能一刹将人身上的血,尽数都凝成冰。 李妍雪哪能想到商折霜根本没有陷于沉睡之中,甚至还坐在床上看着她笑,吓得整个人一抖,手中的利器险些掉在地上。 但在这个地方呆得久了,她的心理承受力算是被磨练得不错,是以在惊慌之余,不到片刻还是紧了紧手中的利器。 商折霜依旧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让李妍雪在须臾间产生了片刻怀疑。 难道这个女人还有坐着睡觉的癖好? 但她那双眸子又是睁着的,哪有人会睁着眼睛睡觉? 李妍雪一时有些摸不透商折霜是在睡觉,还是没睡着便被女鬼魇住了。 她就这样与商折霜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定了定心神,才又举起了手中的利器。 月华落于如镜的刀刃,凛凛的寒光若水银流泄,只一瞬,便将她眼底的狠厉,尽数映在了其上。 流光一闪,李妍雪只觉得眼前一黑,铺天盖地的纱幔似是受到了什么力一般,从上边兜头盖脸而来。 她慌乱地想以利刃破开那些纱幔,却发觉紧握着利刃的那只手,竟是被紧紧攥住了。 身体内倏然爆发的求生本能,让她狠狠地甩开了那只手。但身上的纱幔却宛若纠缠不休的水草,任她怎么挣也挣不开。 她好不容易将眼前的纱幔撇开了几层,却见商折霜正站在她的面前,对着她笑。 李妍雪心下一凉,也猜到了商折霜怕是知道了她想做什么,于是一狠心,想着横竖都是死,大不了与商折霜同归于尽,反手便举起利器,向商折霜的面上划去。 然商折霜的反应却比她快得多。 似是猜到了她的打算,商折霜从她身上扯住了一角纱幔,一使力,便将她带离了原先要刺去的方向。 李妍雪气得发疯,只觉得自己像只被逗弄的小犬一般,任由商折霜摆布。 可她又不敢发出太大声响,生怕惊动了司镜或是女鬼,给自己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她一边用利器狠狠地割着自己身上的纱幔,一边使劲想挣脱纱幔的束缚,但奈何纱幔凌乱不堪,她越是挣扎便被束缚得越紧。 商折霜就这样一下扯着她往东,一下扯着她往西,将她绕的晕头转向后,又狠狠提起一挂纱幔,让她连手上的利器都握不紧了。 李妍雪在挣扎的过程中几近废尽了力气。现在的她,就宛若从水里被捞出的鱼,离水太久,连摆尾都不能摆几下,颇有些奄奄一息的模样。 她放弃了挣扎,只有如炬的目光依旧凝在商折霜的面上,甚是怨毒。 就在商折霜凑近了她,要替她撩开缠绕在面上的纱幔之时,她的右手倏地挥起,冷寒的利器几近就要贴上商折霜的脸侧。 但商折霜只是一提手中的纱幔,竟将她手腕的方向都改变了。 锋利的刃面就这样划过了她自己的面庞。 鲜血霎时从白皙的皮肤上蔓出,先是一颗颗,而后汇成了一股血流,滴滴答答地从她的面上落到了衣襟上。 李妍雪尖叫了一声,显然没想到事态竟能往这个方向发展。 那道自颧骨蔓延至唇角的伤口狰狞,鲜血汹涌而出,红艳艳的,仿佛判官落下的朱色批案,下一刻便会引得无常前来索命。 泪水几乎是在同一刹,与血水一同流下,混于一起。 李妍雪双眸瞪得浑圆,心死如灰,只觉得自己怕是真要命不久矣。 商折霜看着刚刚还如同一个泼妇疯子般的李妍雪,霎时变成了抽抽搭搭的柔弱姑娘,毫不犹豫地将她身上的纱幔解下……而后拧成了一股绳,将她捆了起来。 她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像是做过了千百遍,根本没花多少时间,李妍雪便被她捆好,丢在了角落。 为了防止她的哭声太过闹心,商折霜还特地扯下了一截纱幔,揉成一团,塞至了她的嘴中。 司镜自始自终都站在屏风之后,甚至连位子都没挪过,待商折霜处理完李妍雪后,才事不关己地从屏风后缓步走出。 他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李妍雪,以一个只有商折霜才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商姑娘明明欲渡瞿小桃投胎,没想再放任她害人性命,却又毁了李妍雪的容貌,让她白白受上几日濒死的恐惧,果真是个锱铢必较之人。” 商折霜懒懒抬眉,嗤笑了一声:“我可没毁她容貌,是她自己失手罢了。” 她的目光在司镜波澜不惊的面上梭巡了片刻,之后又接了一句:“至于剩下的,什么濒死的恐惧,怕都是司公子自己的臆断,我可不似司公子,这般的工于心计。” 司镜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仿佛就这样将商折霜平白安在他头上的“罪责”给受了下来,而后轻声道:“倒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商姑娘之腹了。” 商折霜本以为他会反驳,却没想这人和没脾气似的,任她胡说八道也云淡风轻,霎时失了兴致,一转身,便向床榻走去。 现下还未至丑时,她还有不少时间休息。 她毫不避讳地躺下,也不在乎司镜如何作想,拉上锦衾便阖上了双眼。 李妍雪哭的累了,到最后,呜呜咽咽的声音也几乎难以耳闻。 而司镜随意寻了个地方坐下,也没有要睡的意思,是以商折霜这一觉倒是睡得比往日都要沉稳。 作者有话要说:李妍雪:惹鬼也不能惹商折霜,血的教训。 事不关己司小镜,锱铢必较商折霜。 第24章 破晓(七) 晨光乍现,拂过司镜的面庞,镀在了他随着呼吸而起伏的羽睫之上。 他以手支头,靠坐在屏风之侧的桌案边,睡眠极浅,所以醒得也算早。 李妍雪缩在角落中,头歪在一旁浅眠,脸上涕泪糊作一团,完全失了之前趾高气昂的模样。而商折霜则弓着身子躺在床上,锦衾仅仅盖了她半截身子。 不过她半夜虽将被子踢了,睡相却是极好。 长长的发散落于引枕,不显杂乱,头侧着,身子蜷成一团,似一只乖顺的猫咪,与平日里张扬不羁的模样截然不同。 司镜犹豫了片刻,看着她眼下几近散去的青黑,竟是产生了一个让她再睡一会的念头。 可他这念头才冒出来,东边却传来了一声尖锐的惨叫。 与此同时,商折霜几近是条件反射般坐了起来,一抬眸便对上了司镜的双眼。 他的眼瞳一如往常,融着料峭的春寒,在这夏末初秋之时,竟是让商折霜心头陡然浮上了一层寒意。 她不悦地蹙了蹙眉,出口讥诮道:“司公子倒是有兴致,难不成是站在这儿看了我一宿?” 司镜没有回话,收回了目光,斜睨了一眼还在角落睡得雷打不动的李妍雪,道:“走吧,去蒹葭苑看看。” 见他也不否认,商折霜的心中生出了一丝怪异的感觉,但本着瞿小桃之事更为重要的原则,她也不再计较,起了身便与司镜一同往蒹葭苑而去。 照理来说,昨夜她与司镜毁了瞿小桃的纸人,她该是陷于混乱之中,不会再有其它举动,也不知这齐小莺又在叫些什么。 商折霜觉得她不会被瞿小桃害死,却难保不会被齐小莺吓死。 这个姑娘仿佛将毕生的力气都使在了哭与叫上,遇事之后根本不知“冷静”二字要如何写,只知道依仗别人。 当她与司镜步入蒹葭苑的时候,果然看见齐小莺在哭。 不过这次她倚靠着的人却不是阿杜,而是沈飞。 商折霜原以为齐小莺与阿杜的关系最好,现在看来,被瞿小桃引入局中的人似乎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至少,他们原先都该是认识的。而这大抵也与他们共同守着的那个秘密有关,所以才能一看见她,便辨出她是局外之人。 待商折霜走近了他们三人,才发现阿杜的脸色白的可怕,目色空洞,宛若被抽了魂一般。 不过她想想也是,原先瞿小桃预设的该死之人本是阿杜,可今日阿杜没死,而李妍雪又没来,众人大抵都联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地方。 但她也懒得与他们解释,只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不以为意道:“你们也莫要太过担心,司公子曾在一得道高僧门下修习过几年,懂得些伏魔镇邪之术,昨夜打伤了那女鬼,所以今日才没闹出人命来。” 齐小莺看了她一眼,嗫嚅道:“可是……妍雪……” “她自己心术不正,昨夜不知跑哪儿去了,我们难道还有兼顾她的责任?” 齐小莺向后缩了一下,显然被她噎得不知说些什么好,索性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不过心中对司镜的身份还是颇有微词。 毕竟一个在得道高僧座下修习过的人,怎会去秦楼楚馆这种地方? 司镜着一身如雪白衫,面容如冰塑成,却透着温文尔雅的善意,就算之前与商折霜之间有过那样的对话,也很难叫人对他生出厌恶之心。 他逆着光,唇角微微一弯,眉岸便似盈了一湖春水,看得齐小莺面色一红。 “齐姑娘,在下确是在寺庙礼佛过几年,也懂得些驱邪之术,你不必太过担忧。” 这样温润的面庞本就最能骗人,更何况司镜的容貌算是上乘,哄哄齐小莺这样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更是简单。 齐小莺从沈飞的身后探出半个头,沉吟了片刻,竟信了他,带着哭腔道:“还请司公子救救我们。” 阿杜还沉浸在死而后生的懵懂中,而沈飞却是警惕地看着司镜,将齐小莺又往身后拉了拉。 “妍雪此刻生死未卜,此人的话不可信。” 齐小莺扯着沈飞的衣角,垂着眸子,显然内心十分矛盾,但终还是跟着沈飞,拖上阿杜,离开了蒹葭苑。 “看来这个秘密他们是怎么也不愿说了呢。” 三人走后,偌大的蒹葭苑只余司镜与商折霜,便显得空落落的。 司镜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看着商折霜道:“商姑娘扯起谎来倒是不用与我商量。” “这不是信任你能圆回来么?”商折霜一本正经地说着大抵不算违心的话。 如司镜这般深藏不露的人,定没那么容易露出马脚,她有信心无论她说出怎样荒唐的事,他都能接上。 更何况,他的那张脸,天生带着几分信任度,作了无辜的模样,最能骗人。 “那在下还要感谢商姑娘的信任了?”司镜面上的笑意泛起,在晨光下竟显得有些耀眼,眸中向来压着的阴翳也不知藏匿去了何处。 “也可以。”商折霜偏了偏头,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到。 司镜看着她,没再言语,笑意却也没敛下。 这样的反应,倒是让商折霜生出了一种,他的心情真的难得不错的感觉。 午膳用的一如往常的乏味,而阿杜的心不在焉导致烧出来的米饭全都夹了生,在嘴中嚼着,还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商折霜已经不记得她几日没吃过好东西了,倏地有些怀念起了风露楼的厨子。 齐小莺对商折霜的态度一如既往,但对司镜的态度却是好上了十分,话里话外都带了些少女的娇羞,好似只因为那一个笑,便全然忘了他是一个她之前不屑,甚至唯恐避之不及的花花公子。 商折霜因着齐小莺对自己与司镜的差别对待,有些胸闷气短,瞥了一眼司镜便道:“我怕是真不能自诩狐狸精,现成的可不就摆在我身边呢。” “商姑娘这是吃味了不成?” 商折霜只是心里有些不平衡,完全没想到这一层,更没料到司镜会来这么一句,是以冷笑了一声道:“罢了,齐小莺这样的烂桃花,多几朵都是累赘,积在一起烂作一团,想清了还要费神,不如没有。” 她说得随意,可这话说出来,在司镜耳中几经百转还是变了个味。 然司镜也只是笑笑,没再说什么别的。 - 许是因为商折霜迫不及待地等着黑夜降临的缘故,白天的时间就显得格外漫长。 她已经快忍受不了这样无趣且食不知味的日子了,只坐在阶前想着,等处理完瞿小桃这一件事,便要好好地去风露楼吃上一顿。 暮色降临,将白日里所有的平平之景,都渲染成了一片鬼影。 与齐小莺相处越久,商折霜就越不喜欢齐小莺,是以今夜也没有去蒹葭苑。反正一切的一切,都会在明日结束。 她习惯性地坐在屋脊之上,看着一片灯火灿然燃起,而后消失无迹。 司镜坐在她的身侧,没有说话。 他们彼此都没有问对方,要用什么法子解决瞿小桃的事,明明是合作之人,却表现的莫名淡漠。 他们之间好似不需要什么多余的言语,只因为两人都习惯了以一己之力解决问题,这场突如其来的合作,更像是无意而为的顺其自然。 子时前夕,风刮得大了些,两人已然站在蒹葭苑之中。 商折霜对这里所有的正房都没有什么好感,只因为那满房覆盖着的铜镜,叫她产生一种自心底而来的怪异感。 ——好像时时刻刻都有人在审视着你。 不过不舒服归不舒服,她从不会怯懦。 她将左手搭在雕花木门上,轻轻一推,便打开了它。 这间屋子的摆设与他们前一次来一模一样,而瞿小桃依旧不在里面。 满屋的铜镜映着商折霜红色的身影,乍一看还真有些像瞿小桃。 司镜站在她的身后,在她耳边轻声道了一句:“商姑娘有没有想过,这些铜镜或是真实与虚幻的交界点呢?” 商折霜瞥了他一眼,心底难以避免地想着,他是否知道些什么,所以看向这些铜镜的目光,也多添了几分怪异。 一只小纸人从她的余光中闪过,她目色一凛,拽住司镜的手腕,便拉着他一同跃上了屋内的房梁。 瞿小桃不知从何处倏地现出了身形,手上还拿着那把银剪子,痴痴地笑着。 “真漂亮啊他们,你们也是。” 她对着一群剪出来的纸人“咯咯”笑着,那张拼凑出来的美人相显得有些古怪,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泛着幽异的光芒。 商折霜拽了拽司镜的衣袖,示意他将火折子给她。 以她的角度来看,将这群纸人尽数烧了,或将这整个院落直接烧了,逼得瞿小桃忆起前尘,不得不投胎,是解决此事最快的方法。 而司镜似乎也猜到了她的想法。 毕竟之前她在桐村取舞谱时,用的就是这般明了而无需多想的办法。 他反手攥住商折霜的手,对她摇了摇头。 ——不过是个怨鬼罢了。 商折霜以口型告诉他,眉目间已然浮上了一层不耐。 ——不懂,就先什么也别做。 司镜如是回她。 作者有话要说:齐小莺:嘤击长空—— 霜霜:我还是觉得瞿小桃可爱一些。 默默推一下下一本《神无处不在》 文案如下 喜欢的小天使可以收藏! 桑溯是个江湖神棍,凭着与生俱来的稀薄灵力和一只可以看见万物之光的眼睛,卜卦时不时准一下,驱鬼也偶尔能成功。 在一个飘着雪的冬夜,桑溯听说了江家重金聘人驱散宅内邪祟的消息后,本着试试也不会掉块肉的想法,去碰了个运气。 结果江家邪祟是驱成了,自己却莫名其妙地被这邪祟给缠上了。 桑溯:? 后来这邪祟说他是神。 桑溯:呵呵,我可没见过吓哭小孩,偷鸡摸狗的神。 谢虞:我真是神。 桑溯:你如果是神,那我就是上神了。 谢虞:你是。 桑溯:…… 谢虞知道,桑溯为神时虽看起来乖戾古怪,但实则,她轻佻讽刺他时,眼底藏着仓皇,她冷眼挥剑之时,指尖扎入皮肉。 她这么喜欢他,不惜抽出神骨,却为何要把这样坏的一面展现给他看。 好在,现在的她身上没有这么多枷锁,纵使她忘了他也没关系,他会找到她,予她一个万古永存的人间。 第25章 破晓(八) 商折霜在这一瞬有些后悔与司镜合作。 在别人眼中,他或许是个温柔的人,愿意弄清事情的始末,想以一种让所有人可以接受的方法渡化瞿小桃。 可她不是这样的人。 速战速决占据了她过去大部分的日子。 就算是碰到了一个难缠的萧临春,让她改变了片刻,她也依旧不愿保留着这种拖泥带水的习惯,过接下去所有的日子。 逼瞿小桃去投胎,以某种意义来说,并不算伤害她,也不会叫她伤心,毕竟现在的瞿小桃几近被执念操控,所剩的自我已是寥寥。 于这样一个日日夜夜都在被执念折磨的瞿小桃来说,让她以最快速度投胎,便是一种渡化,哪怕这种渡化,是在她自己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发生的。 而这么做的她,也不算违背了她对雇主的承诺。 司镜的眼眸深深,在这一瞬,商折霜产生了直接将火折子从他的手中夺过来的念头。 可就在下一刹,她那双明澈的眼瞳,却好似浮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整个人也有些恍惚了起来。 她身躯一僵,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子时已至,她现在的身份,该是个入梦人。 梦中的她在一棵大树之下,蹲在地上,无数的石子如雨点般向她袭来。 那些石子有的小如拇指,有的大如拳头,但无一例外,丢来的力道都不小。 一个个垂髫年纪的孩子,从村落各个角落中,捡起了石头,向她丢来。 她抱着头,忍受着无数砸在皮肤上的锐利疼痛,同时也忍受着无数的怨毒咒骂。 “这世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晦气的姑娘!” “我娘说过,印堂窄小,双眉过低,山根塌陷,一看就是个刻薄的凶相。难怪你的爹爹与娘亲会早死,都是因为生了你这个小孽种吧!” “我若是生了你这副模样,都没脸活在世上了,你竟还能大摇大摆地走在天日之下?真是可笑!” “你们不知道,她天天躲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剪些什么,说不定早在暗地里把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咒进去了呢!” 因着这个声音,四处的咒骂声倏然大了起来。 “赶紧滚出安宁村,要不然整个村都要被你这样的大凶之人给害了!” …… 明明都说孩童的心思是最纯粹的,可越是这样最纯粹,最不分善恶的心,越能说出毫无歉疚且毫无负担的话来。 人们都说童言无忌,可真的是这样吗? 商折霜只觉得皮肉上的疼痛逐渐麻木,而翻涌着的,名为恨的情绪,一浪一浪,就快冲破她的颅顶。 她的眸中不知何时已然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却在一刹,被瓢泼而来的冰冷大雨尽数浇灭。 石板路上泥泞,路上的行人匆忙。 但无论是荷锄而归的农人,还是提着竹篮的妇人,都无一例外,除了躲避坑洼的泥水之外,还要躲避一个她。 就因为她长成了这副“大凶之兆”的模样吗? 可所谓的“大凶之兆”,又应该用什么标准来评断呢? 难道只因为一个江湖术士的几句话,便可将她这一生,都定了轨迹吗? 美,到底是什么呢? 爹爹说过,明眸皓齿是美,但爹爹也说过,若能与落魄之人一句善意的好言,也是美。 可是,为什么最后,连个落魄之人,都不愿听她说话呢? 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好几个春秋,若不是还能剪些东西陪伴自己,又如何熬得下去? 从世上唯一一个,说过她美的爹爹过世时,从照料她的哥哥消失后,她就突然觉得,“美”这个字,失去了任何意义,也没有了任何光彩。 ——更像是一个诅咒。 她在茫茫人海中逆流而行,与蛇鼠同踞;在万千风景中默然垂首,为世间所余。 可为何连这样一个卑微到尘土中,只想求一刻安宁的自己,他们都不愿放过呢? 多么可笑,生于安宁村中的她,却永远不得安宁。 他们将自己逼入深井,在井上盖上巨石,任她怎么挣扎,怎么叫喊,都充耳不闻。 她甚至还能听到他们的嬉笑之声! 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无论她怎么做,都没有用。 她的这一张脸,甚至于她的出生,就是一种罪。 可既然是罪,她又为何要生于人世呢? 她的一生,都像是一个笑话。 司镜看着在自己面前,倏然泪流满面的女子,心中突然泛起了一阵不大舒服的感觉。他正欲抬手唤醒她,就见瞿小桃那张狰狞的脸庞已然附在了商折霜的身侧。 ——那是她最真实的脸。 黑黑瘦瘦的面庞上,眉毛与眼睛离得极近,额头扁而窄,山根塌陷。 她一边笑一边哭,脸上的神情万千,却单薄得无法叙述她此刻的悲恸。无数纸人在她的身侧漂浮着,个个栩栩如生,仿佛将安宁村最初的一切,都还原了。 他只出了片刻的神,身侧的女子却不知何时已然醒了。 她的面上还残余着刚刚因瞿小桃回忆侵占,而沾染的泪痕。只不过那双濡湿了的眸子,竟闪过了一瞬难以捕捉的茫然。 瞿小桃凝视着他们,眼中的挣扎只显现了片刻,便马上被凶恶给取代了。 司镜没有因为瞿小桃的变化而讶异片刻,伸出一手,攥住了一只离他最近的纸人,继而掏出了火折子,眼看着就要将它烧成灰烬。 纸人在他的手中不住反抗着,身子都被捏皱了,一抽一抽地哭泣尖叫着。 商折霜只一瞬,便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于瞿小桃来说,生活的所有,对她施以的都是恶意,而陪伴她这短暂一生的,只有这些纸人。若想唤醒她的自我以抵抗执念,让她在一个清明的状态下自愿投胎,以这些纸人作威胁,便是最好的方法。 她的反应的极快,一把将司镜带下了房梁,如惊鸿般掠过虚空,顺手又抓了好几只纸人。 纸人们纷纷反抗着,伸出纸剪的双手挠她。 密密麻麻的哭泣与尖叫声重叠在一起,很快便汇成了嘈杂的嗡鸣声。 瞿小桃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再次划过了一丝挣扎,不过这次的挣扎显得尤为剧烈。 她捂着脑袋蹲坐在地上,大大的黑眸不住落下带着血的泪珠。 司镜就在此时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好似携带已久的黄符,轻而易举地将其贴到了瞿小桃的身上。 瞿小桃还在挣扎,不过眸中的黑气却是散去了不少。 她这一生所持的执念到底是什么呢? 不过一张面庞? 可为何又要如此执着? 在执念中沉浮的她,一面逼迫自己去认同大多数人所谓的“美”,一面又痛恨着自己的懦弱。 可现在的她,又与那些草芥她性命,将欺辱她视作儿戏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她盯着商折霜,泪水愈发的汹涌了起来。 “自小就只有爹爹一人对我好,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哥哥,对我也十分好。可没过多久,他便离开了安宁村……为什么呢?为什么所有对我好的人都终将离我而去,那个哥哥是不是也厌恶我的容貌呢?” 商折霜凝视着瞿小桃,脑中倏地浮现出了那颗头颅说的话。 ——那孩子不会害人的。 可是她又能怎么与她说呢? 你所挂念着的哥哥,也十分挂念你,只不过他早已先你一步,化为了一缕魂魄。 因为瞿小桃短暂恢复了清明的缘故,原是被念力操控着的,在他们手中不断挣扎的小纸人们,尽数软绵绵地塌了下去。 司镜瞥了一眼窗外的云层,看着瞿小桃道:“若不现在投胎,明日的时辰许是不好。” 瞿小桃愣怔了许久,竟也没有再过问其他的事情,只是着那袭红衣,轻飘飘地踏入了庭院,手中执了一枚铜镜,凝着自己原先的面庞许久,渐渐散在了夜色之中。 商折霜看着散落一地的纸人,自己也说不好现下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抬眸间,才发现司镜不知何时,已将看着瞿小桃消散时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就算如此,你也坚持用那种残忍的方式,直接逼她在混沌中投胎吗?” 商折霜显然没想到如司镜这样的人,竟会与她较真翻起了旧账。 可她却并没有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感到不悦。 她的心,好似被一股更大的虚无给占据了。 “我……不知道。” 在入瞿小桃梦时,她的胸腔中是激荡着无数情感的。 可只在梦醒一瞬,那股澎湃的感情,就如云烟般消散了。她甚至到现在,都难以回想起梦境中的一切细节,甚至也难以明白,瞿小桃为何会这么伤心。 此时此刻,她竟觉得自己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如此的寡淡,也倏地升起了一股渴望了解,或是参与进去的想法。 司镜凝视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他似乎也从商折霜的身上,觉察到了一股别样的生硬。 “若累了,便早些回去休息吧。”他的声音很轻,似抚慰,也难得卸下了几分以往的疏离。 可商折霜却觉得这一刻于她来说有些讽刺。 所以她没有回话,只是在原地站了片刻,便转身离去。 皎皎的月光洒在她红色的长裙上,落于她的发上,让这抹如火的红,与一切都格格不入,孤寂且寒凉。 作者有话要说:瞿小桃:别问我为什么走得这么快,因为我不想当电灯泡。 第26章 破晓(九) 蒹葭苑内风敲翠竹,如丝竹之乐,泠泠而响。 瞿小桃离去之后,这儿的一切似乎都变得疏朗了许多,连那团氤氲着的死气也几近散去。 商折霜昨夜直接宿在了蒹葭苑的厢房之中。 没了瞿小桃所带来的怨气,这儿就是最普通的院落,住哪儿都不甚重要。 而住在蒹葭苑最主要的原因,还有她不愿再回去面对李妍雪那张怨恨的面庞。 ——更何况她将她饿了一整天有余。 司镜宿在了另一间厢房之中。 昨夜,因着那番对话,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莫名的壁垒。不过商折霜不是拘于细节之人,而司镜更有着玲珑心思,是以一大早听到商折霜调侃他的话语,也并不讶异。 商折霜起的很早,在司镜走出厢房之时,便听闻天际落来一句轻飘飘的话语。 他抬头看,女子披朝霞而坐于屋脊之上,长发散乱不饰一物,裙角还沾着晨露,眼眸微微下垂,其中光华流转,整个人透着肆意而慵懒的美。 “司公子那么多符咒,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是个道士呢。” 司镜凝视着笼于晨光中的女子,一笑回之:“商姑娘误会了,以司家的家业,在空域这样的地方认识些能人异士,也属正常。若应付不了鬼怪,生意又怎么做得下去?” “这么一说,你昨夜所说的铜镜是现实与虚幻的交界点……还有瞿小桃投胎的时辰……” “自然是信口胡诌的,若瞿小桃转念又想到什么事,不愿投胎,不是徒添麻烦?” “……” 不过商折霜的无言只停留了一瞬,之后面上绽开一抹灿然而艳冶的笑容。 “如此……也挺好的。” 辰时刚至不久,齐小莺他们一如往日,齐齐赶往了蒹葭苑。 这于他们来说已然成为了一个习惯。 无论是因为心底恐惧的束缚,亦或是歉疚使然,他们待在这儿最大的原由,是赎罪。 孩童时期不明是非,听闻教唆便而擅为之,他们自己也知道,落得今日下场,是咎由自取。 虽是认命,但却依旧恐惧死亡。 他们都还未至而立之年,无论是人、事都接触得太少,这大千世界纷呈,他们连一隅都未曾窥见,又怎愿舍弃性命。 众人的脸色比起昨日,更是惨白了三分,尤其是阿杜。 昨夜,他本以为该死去的人会是自己,谁知瞿小桃剪出来的纸人,却是已然消失了一整日的李妍雪,而她的面上,还有长长一道,贯穿那姣好容貌的疤痕。 可是李妍雪到底身在何处,那道疤痕又是因何缘故,他们全然不知。 冠以心头的恐惧,折磨了他们整整一夜。 有时候,未知的恐惧,远比已知的死亡,更为煎熬。 他们走进蒹葭苑的时候,只瞧见了司镜一人,目光未曾触及坐在屋脊上的商折霜。 饶是再不相信司镜的杜飞,见昨夜无事发生,也终归是将目光杂糅进了几分希冀,悄悄落在了司镜的身上。 司镜沐着曦光,挺拔如竹,却不似竹的孤清,有着如水般的温和。 众人犹豫片刻才走上前来。 杜飞碍于先前对他的出言不逊,不好开口,而阿杜神情一直恍惚,最后还是齐小莺红着一张脸,头垂得低低的,轻声问道:“司公子,那女鬼……” “瞿小桃?”司镜抬起眼眸,商折霜讶异地从那双眼睛中读到了一闪而过的狡黠,“我把她放走了。” “什么!” 杜飞这回是真的相信司镜有些本事了,毕竟他们因为恐惧,从未提过瞿小桃的名讳,一直以“女鬼”代称,所以按理来说,司镜不可能知道瞿小桃的名字。 可瞿小桃化为了恶鬼,在司镜来之前也杀了不少人,他身为修佛之人,又怎能无缘无故地将这种恶鬼给放了呢! 就算他们有错在先,渡化恶鬼,让其不再为祸人间,也该是司镜的本分啊! 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但碍于司镜的身份,又生生将语气中的愤怒给压抑了下来。 齐小莺也有些不解与恐惧,但面对司镜之时,她的心跳得飞快,哪顾得上气愤,是以声音还是柔柔的,透着独属于少女的娇羞:“司公子将瞿小桃放走,可是有自己的见解?” “没有,学艺不精罢了。” “……” 众人因着司镜的这句话彻底沉默了下来。 司镜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目不斜视,语调沉稳而镇静,就好似这件事于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幸事,可他的语调中,又偏偏没有歉疚。 商折霜坐在屋脊上差点笑出声来,眉眼间皆是戏谑,连带着看着司镜的目光,也融进了几分玩味。 “不过,在下有个法子,不知当说不当说。” “司公子,你若有什么保命之法,便直说吧。我想,也不会有比现下更糟糕的情况了。” 杜飞的话又快又急,其中还隐隐带上了一丝哭腔,想来这几日被折磨得够呛。 “瞿小桃带着冤屈而逃,身上的戾气甚重,但若遇上佛寺这样阳气重的地方,是断断不敢进来的。” 司镜的话语沉缓,听起来十分真挚,叫这一众人仿佛都看到了一线希望。 “佛门?若是这样我们岂不是要出家……”齐小莺有些犹豫,贪恋的目光凝在了司镜的一片衣角之上。 “齐姑娘不愿意?”司镜浅浅一笑,笑意中带了几分理解,“也是,齐姑娘还不及双十年华,未曾品尝过人间百味。不过,若这瞿小桃回来了,在下可不敢保证齐姑娘可以不缺胳膊少腿的……” “司公子,可否……” 然齐小莺这一句恳请跟随的话语还未说完,就见一抹红翩跹而来,轻巧且分毫不差地落在了她于司镜中间。 “司公子可真是个烂好人,此地禁制已破,又何必与他们多说废话?” 齐小莺的话就这样生生地卡在了喉咙中,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张巴掌大的脸憋得通红。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般简单的道理,你们不会不懂吧?”商折霜转过头去,盯着心思各异的三人,面上的神情有些轻蔑,“你们的生门本该是紧紧关着的,如今有了一线生机,还带讨价还价的?” 司镜静默地站在原处,面上依旧携着笑意。只不过那抹伪装出来的、散漫的笑意,此刻却融入了一丝真情实意的温和。 三人被商折霜一通话说得哑口无言,估计心底已然开始盘算着该入何处的佛门,目色也沉重了几分。 不过这沉重之后,透着的是释然。 毕竟,犯下的罪责,总该偿还。 商折霜说完这通话后,又转头瞥了一眼司镜,冲他一笑,视作别离,便转身朝安宁村的村口而去。 她很难说清楚自己现在对司镜抱着什么样的感情,至少已然不讨厌,甚至,还有些好奇。 不过疲累之后最该做的事情,是好好休整一番,犒劳犒劳自己。 她算得上是个及时享乐之人。 毕竟她这般无牵无挂,且居无定所的人,就算死了或许也没个收尸的,不如每时每刻都过得不留遗憾。 - 就算初秋已至,村口的那棵大树也依旧郁郁葱葱,只不过那棵大树之下,少了她花一金换来的那匹汗血宝马。 商折霜蹙了蹙眉,在周围扫视了一圈,没发现别的痕迹。这才认命地发觉自己当初栓马之时,许就太过毛躁,所以才导致马绳也未栓紧,让这马自己跑了。 之后,她又摸了摸袖子,惊觉她那一小袋夜明珠,好似与风露楼的旧衣放在了一起,而她当初换下时,也没有太过注意。 商折霜很难接受自己现在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穷人。 这几日做的一些都好像白费了。 ——就像是在做善事。 她苦笑一声,却见远处的石板路上走来了一人。 司镜与众人交代完了李妍雪之事,才缓缓从安宁村走出,他走的不快,目光平视着前方,商折霜只看了他一眼,便与他对上了眼神。 她抿了抿唇,只一瞬,便将主意打到了司镜身上。 ——反正她的夜明珠也还留在风露楼。 而司镜只需瞧商折霜一眼,便能看透她心底在打着什么鬼主意,反正于她来说,人生也不过拘于“钱”这一字。 他们现下彼此最不屑的东西,却又是对方最遥不可及的东西。 譬如金钱于她,自由于他。 司镜没有说话,倒是商折霜先一步开口。 她有些犹豫地蹭到了司镜身边,目色飘忽,声若蚊蚋:“司家家大业大,却好似缺一种人?” 司镜目色如水,平静淡然:“愿闻其详。” “帮你挡烂桃花的那种?” 商折霜说完这句话,便觉得自己真是越发的没皮没脸起来了,顿时有些动摇,想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或是就当开个玩笑。 司镜有些讶异,显然也没想到商折霜缺钱,还能扯出这样无厘头的理由,眼底霎时漫上一层薄薄的笑意,不过却在商折霜抬起头来的瞬间,又将其敛了去。 他一眼便看出了眼前女子那有些局促的心情,习惯性的不想给她压力,或是让她觉得不安。 ——这是他多年来为人处世的习惯。 眼前的女子似乎从不避讳自己的真实想法,也很少在他人面前隐藏,活的坦荡自由,不羁且恣肆。 ——将她留下吧。 这个想法突然从脑海中冒出,并且久久占据了一席之地,难以消散。 好像只要有她在身边,就算自己被困于樊笼,也能看到一道光。 而就算那道光遥不可及,他这阴暗而残破的人生,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况且她对人情算得上是寡淡,他好像真的没有什么理由,担心她会被自己连累。若真出了什么事,以她的能力,也定能在第一时间将自己置身事外,更别说她背后的人,根本就不会让她处于险境。 之前不想招惹她的心思,在此时好似被他刻意隐藏了。 他的的确确费了些时间,沉思了一会。 在这一刹,他突然明白过来,这种感情,叫艳羡。他倏地又觉得有些可笑,原来在他人眼前风光霁月的司家家主,竟会羡慕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姑娘。 可那番话,却又如此自然地说了出来。 “若商姑娘不介意,也可与我一同回司家。” 这边司镜的心绪是千丝万缕,而商折霜的心中就没有那么多曲曲绕绕了。 他面对着她的那双眼眸含着笑意,依旧疏离,依旧淡漠。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甚至于商折霜第一次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眸中,读到了一种名为希冀的东西。 明明是她先随口提出的无理请求,他竟当了真。 而这件事,被他以这种方式一说,又似是他在请她留下了。 这样一来,她似乎更没有理由拒绝,况且她也不想拒绝。 她一向居无定所,漂泊无依,不是无可奈何,为的不过是一份自由。然,短暂的有一个归宿,好像也算不得违背初心。反正,她依旧是自由的,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逆着光,女子眉间融着的笑意明澈,有如卷着杏桃之瓣的一塘春水。 司镜看不太真切她的面容,却仍旧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回应。 她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司镜:心里的花,我想要带你归家。 霜霜:? 霜霜:都跨年了,大可不必如此,要不我这一年心里都会单曲循环这首歌了。 第一卷 终于结束啦,司镜终于带霜霜回家了。(大雾) 祝所有看文的小天使跨年快乐,元旦快乐,爱你们!! 今明两天给所有留言的小天使们发红包,不要客气地用留言砸我吧,嘤,希望红包可以发的出去。 第27章 食时(一) ——云烟蔽日,浩渺如尘。 - 托司镜的福,商折霜又见到了上回的那个马倌。 不过这次马倌看着她的眼神中没有了同情,倒是带上了几分钦佩,仿佛在暗中艳羡着她不仅没有葬身于安宁村,还带回了个俊俏的情郎。 商折霜装作没有看见马倌灼热的眼神,接过司镜递来的缰绳,翻身上了马。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风露楼。 现下已是初秋,没有了夏日的炎热,行马时风灌入衣袍之中,颇有几分凉爽之意,是以他们赶路的速度也算得上是极快。 商折霜本以为到了风露楼之后,她便能过上蹭吃蹭喝的日子,却没想,这才到了风露楼一天,她便听闻了司镜要去澜城的消息。 那时她正端着一碗吃了一半的莲叶羹,嘴角还沾着些晶莹的汤汁,愣愣地看着眼前那黑瘦的堂倌。 “夫……不,商姑娘,公子总要回澜城的啊。虽他常来潭镇,但毕竟司家的主宅在澜城,他若无事的话,不会离开澜城太久的。” “司家的主宅在澜城?”商折霜讶异出口,后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将手中的羹汤放下,别开了目光。 她在空域待了几年,也不是没有去过澜城。只不过这澜城实在是太过平庸,论景色、论繁华程度、论地段,都差别城一头,所以几乎没有给她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象。 “姑娘不知道吗?”那堂倌先是疑惑于自家公子竟没将这般重要的事与商折霜说,后又觉得公子怕是太过忙碌才无暇提及,是以又热络地说了几句。 “姑娘莫要觉得澜城普通,公子心思缜密,既然姑娘跟了公子,他定不会亏待了你的。” 堂倌眉目含笑,看着商折霜的眼神甚是欣慰。 商折霜觉得堂倌说这话时的语气有些怪,扫了他一眼,后想想又觉得其实也没多大问题。 毕竟司镜收留她,也算是养了一个闲人,唯一的作用还是她胡诌的什么“挡挡烂桃花”,她确是没有理由置喙他要去哪,只是可惜了这风露楼的厨子。 她对那堂倌理解地点点头,顿时失了喝那碗莲子羹的兴致,一拂袖便打算回房休息,省的明日赶路时疲累。 那堂倌见商折霜的面色不好,不知她是因为再吃不到风露楼厨子煮的菜肴而遗憾,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让她因去澜城的事情而不悦,是以明里暗里在司镜面前提了几句。 而商折霜只想着司家家大业大,什么也不缺,所以也没找原先那小丫头要回自己的夜明珠,回了房,便打算收拾一下早些休息。 结果她前脚才进了房,后脚便响起了敲门声。 “叩叩”的两声,不轻不重,不疾不徐。 总有人举手投足都散发着温雅的气质,无论处于何种情境都从容不迫。 她一听便知道来者是谁,于是打开了门,果然瞧见了司镜。 司镜立于门外,似乎没有要进来的意思,所以她也站在门边,但不知为何,心底却漫上了一层局促。 “商姑娘不愿去澜城?” 商折霜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司镜在说什么,心想着这堂倌真是如街巷中的妇人一般嘴碎,她这才与他说了几句,他便尽数转达给司镜了。 她有些尴尬,毕竟寄人篱下,实在没有理由干涉司镜的任何决定。 但现下她一时也扯不出什么谎,只好实话实说:“我只是觉得风露楼中的厨子厨艺甚佳,就这样离去有些可惜,司公子不必在乎我的想法。” 司镜难得看见商折霜敛去了一身傲骨的模样,又仅仅是因为如此琐碎之事,是以眉目都融进了几分笑意,低低道:“商姑娘也是奇怪,遇到大事无畏无惧,倒是遇上这等小事,便如此忐忑。” 商折霜差点忘了,在司镜这副君子皮囊之下,藏着的是渗入骨髓的恶劣,抬起眸子,那一双眼瞳也愈发冷淡了起来。 “明日不是还要去澜城吗?更深露重的,该歇了。” 说话这句话,她便“啪”的一声,反手关上了门,也不管司镜还在门外站着,兀自吹灭了烛火。 司镜哑然失笑,阖上眼眸,复又睁开。 他总觉得,只有在她面前,自己才能稍稍卸下那层伪善的面孔片刻。 或许,当初一时冲动留她下来的决定,并没有错。 - 澜城在潭镇的北边,撇去了夏日的灼热,整座城都被秋意所浸润。 他们花了几日的时间赶至了澜城,一路上闲适,算不得舟车劳顿,所以在到了澜城之后,商折霜还有心情赏赏澜城之景。 不过澜城就如她印象中的一般,平凡得可以在其中找到大多数城镇的影子,没有任何特色。 而司家的主宅更是出乎她的意料。 这座古朴的宅院融于澜城的万千家户之中,甚至还不如萧家来得华贵。 若不是匾额上写着遒劲的“司府”二字,商折霜怕是会以为,他们只是路过此处。 大门只占小小的一隅之地,门前也无石狮之类的装饰之物,上了两级青石台阶,便能走至门前。除却檐角挂着的两枚精巧的青铜风铃,堂堂司家主宅,与周围常人所居之所浑然融为了一体。 若不是风露楼中众人对司镜的敬重不似作假,商折霜怕是真要以为,眼前之人不是司家家主,而是一介江湖骗子了。 许是听闻了司镜要回来的消息,司府早有人候在门前,见司镜多带回了一个姑娘,也没有显露出讶异之态,只是恭敬地将两人迎入了府中。 直到进了司府,商折霜才明白过来,何谓别有洞天。 素净的表象只不过是饰于司府之外的一层伪装,在灰白的墙砖之后,有一片广阔的湖水,其上还漫着蒙蒙的水雾,风一吹,迤逦至其上的廊道,茫茫一片,宛若九天落于凡尘。 沿着架于湖上的廊道往内院走,便是错落的院落,其间夹杂着叫不出名字的名贵花木,没有什么人,空荡荡的,只叫人感觉误入画境。 商折霜不是没见过世面之人,但见了这番景象还是忍不住多眨了几下眼睛。 这么大一个司府,竟是没住几人,他们的脚步声回响在漫长的庑廊之上,空灵而悠长。 司镜仍旧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侧目看向商折霜,弯唇道:“商姑娘愿意住哪都可以,随着心意就好,司府下人不多,若有需要,便向戚伯吩咐,不必客气。” 他这一番话语说得随意,好似根本就不在乎司府多了一个生人,也不惧商折霜会出入什么不该涉足之地。 可是商折霜知晓,他能说出这番话,是因为他对她揣度得透彻,知道她不会做出僭越之举,且他也根本不在乎她能翻出的那点风浪,所以才能如此淡然处之。 在这一瞬,她的心下有些不大舒服,但这一闪而过的情绪,很快就被她抛之脑后。 反正他运筹帷幄,她逍遥自在,互不相干、各取所需罢了,她也不必小肚鸡肠的介怀。 一念至此,她转头对司镜报以一笑:“那便住你院落旁边好了,这样挡烂桃花也方便些。” 司镜听出了她言语中在刻意强调,自己也不是个来吃白食的人,不免一笑:“商姑娘开心就好。” 商折霜过惯了风餐露宿、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一下松弛了下来,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享福。 然当她真正沉下心来之后,整个人又仿佛被一股巨大的空虚包裹住了,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她撑着头靠在桌案上想了许久,等到明月都挂上了屋檐,夜风催动檐角的铜铃清脆作响时,才想出了一件稍微有些想做的事。 此时未至亥时,司府上下还亮着烛火,商折霜摸出了寝卧便往后厨走,行至门前才看见其中竟影影绰绰的有一人在忙碌。 她偏头向里看,刚巧与那人对上目光。 那人有些微胖,好似刚刚才整理完后厨,额上沾着些汗珠,鬓角微湿,着一身青灰衣衫。 他见了商折霜,眉目弯起,语气热情:“姑娘是饿了么?” 商折霜盯了那人片刻,想起司镜先前所说的话,还真就没客气,扬了笑道:“司府中有什么好酒么?” “好酒?”那人愣了半晌,一拍脑门,爽朗道,“呀,姑娘问得巧,虽司府我还不甚了解,不过我从风露楼来的时候,还真带了些好酒来。” “风露楼?”商折霜将手随意搭至了干净的灶台上,犹豫地问了一句,“你是风露楼的厨子?” “是啊。”那人笑得淳朴,没对商折霜的话有着丝毫疑惑,答得很快。 这回商折霜是真真迟疑了许久,才慢慢将脑子中盘根错节的思绪给理了个清楚。 她不过是随口一提,司镜还真将风露楼的厨子给带回司府了? 潭镇虽不大,但风露楼也算是名扬四方。而风露楼之所以能声名在外,多半是依仗了这厨子的手艺,若他离开了风露楼,风露楼就似被抽了肱骨一般,失了最重要的部分,且不说会不会坏了声誉,生意一落千丈是必然之事。 商折霜垂下了眼眸,心中对司镜的疑惑又添了一层。 他似乎不是一个真正唯利是图的普通商贾,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的在乎银钱。 直至今日,她终于否认了自己所有从传闻中所得,对司镜此人的认知。 作者有话要说:司镜: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霜霜(抢手机):昨天还不够吗??不要再刷土味情话了好吗??? 终于第二卷 了,快乐~ 第28章 食时(二) 商折霜从风露楼厨子的手中得了两壶秋露白。 此时月如银盘,秋虫嗡鸣,倒也算得上应景。 她躺在冰凉如水的青瓦上,眺望着远处白茫茫一片的湖面,将酒倒入口中。 清冽的酒香漫起,淡淡地萦绕在鼻息之间。只一瞬,秋露白沿着喉管而下,融入骨血之中,让她浑身都泛起了一阵暖意。 其实商折霜不是个嗜酒之人,只不过有些想念酒的味道。 她已经忘了,她有多久没有喝过酒了。 在空域的这几年,她一直忌讳着让自己处于麻痹的状态,以防突如其来的祸事。不过在司府中,她好像可以暂且放下这个顾虑。 晚风吹拂起她的长发,她放空所有的思绪,只饮酒。 很快,一壶秋露白便见了底。 她的目光变得有些飘忽,从那晕着水雾的湖面上,移到了一抹静立的白上。 司镜独立于她正对面的庑廊之中,背着手,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一抬眼,便直直瞧见了她现在这副散逸恣肆的模样。 女子半卧在青黑的瓦片上,那一抹红格外扎眼,宛若黑夜之中炽热的火光,灼灼其华。 她的眸色有些涣散,却在看见他时,微微凝起了一道算是清亮的光。 “司公子。”商折霜懒懒开口,语调是微醺后散漫。 司镜想了个法子上了屋檐,坐于商折霜之侧。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又让他忆起了当初在安宁村的经历。 “商姑娘倒是喜欢处于高处。”他眉目清旷,眸色淡然,在这时刻,竟是比月光更为皎然。 “高处?”商折霜将有些混沌的脑子放清醒了些,微微勾唇,“只不过不喜欢沾染俗世之事罢了。” “不喜欢?”司镜倏地想起了瞿小桃消散那晚发生的事情,敛眉道,“其实商姑娘这样,也挺好的。” 在这句话后,他刻意隐去了那句想说的“商姑娘其实也不必懂得那些情感”。 ——毕竟他不是她,更不想将自己的主观意识强加在他人身上。 “或许吧。”商折霜眯了眯眼,将另一壶秋露白拿起,把盖儿一掀,酒香便弥漫了出来,“司公子喝酒吗?” 司镜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就算是在被他人宴请之时,也不会饮酒,毕竟酒会乱人心智,而他需要时时刻刻都保持清醒和理智,是以司府中的那些酒,他从未动过,甚至不知晓到底有多少。 他看向眼前面上已然泛起红晕的女子,缓声道:“小酌怡情便好,商姑娘切莫贪杯。” 商折霜嗤笑了一声,在酒的催化之下,那笑声比往日又多了几分爽脆。 她凑近了司镜,任凭温热的气息混着清冽的酒香拂过他的脸庞,而后一拍他肩膀道:“司公子,人都是被自己困死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司镜看着她,久久没有言语,而后才轻轻道了一句:“这大抵就是我羡慕商姑娘的原因吧。” 在司镜沉默的这段时间里,商折霜已然把另一壶秋露白给饮尽了。 一冲而上的酒劲让她全然不明白司镜说了什么,只是伸了伸懒腰,一个后仰便躺倒在了瓦片之上。 夜风有些微凉,但烈酒所裹挟着的热意绵延至全身,让她下意识地往外拉了拉衣襟。 商折霜仰着头,正对着空中一轮皓月,眨了眨眼睛,而后又心满意足地将眼睛给闭上了。 司镜颇有些无言。 在遇见商折霜之前,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一身侠气的女子,不过,终归是都羁于凡尘琐事,没人能如她一般洒脱。 他凝视着月色之下,她腕上系着铃铛的那条红线。 那红线绕于她格外白皙的手腕之上,宛若从腕间淌出的鲜血,虽系的松松垮垮,却又好似与她的手腕不可分割,一个小小的铃铛悬于其间,在夜风中,随着红线轻晃,了无声响。 鬼使神差的,司镜伸出了手,竟想去触碰它。 然他的指尖只是在虚空中顿了片刻,便很快收了回来。 ——这不是他往日里会做的事情,甚是失礼。 许是因为没有摸清自己莫名的情绪从何而来,司镜听着身侧女子入睡后平缓的呼吸,在屋檐上又坐了许久,最后也没打算叫醒她或是将她带下屋檐。只是把她拉下的衣襟往上掩了掩,又褪下外衫披于她的身上,才转身离去。 在这一刻,他只觉得,若她喜欢处于高处,不喜沾染人气,便就这样吧。 人世能随心的时候不多,多一刻,便是一刻。 - 初秋的晨露微凉,凝在商折霜长长的羽睫之上,顺着睫毛又落至了她的脸侧,而司镜披于她身上的外衫也沾了些许湿意。 太阳穴隐隐传来宿醉后的钝痛,她微微侧过头,避着朝阳射来的光亮,眯着眼睛,活动了活动僵直的身躯。 司镜的外衫从她的身侧滑落,她怔了怔,将那件衣衫攥在了手中。 昨夜发生的事断断续续的从脑中闪过,她摇了摇头,将那些不重要的片段甩去,又捏了捏自己有些酸痛的肩。 从她的角度往下看去,偌大的司府好似永远都在沉睡之中。 檀木雕成的廊柱将日光隔成了一片一片的光斑,在无数光斑之下,细小的尘埃飞腾追逐着,浮华却又孤寂。 正当她微微发怔时,空荡荡的庑廊上突然闪过了一抹纤细的天青色身影。 若不是那抹身影被日光清晰映下了漆黑的影子,搅乱了那一片尘埃,商折霜还真会以为自己看走眼了。 她眨了眨眼睛,刚想再细细看看,一柄利剑却在刹那间,直逼她的命门而来。 她一仰身,躲过了那道剑气,随后扯过司镜的衣衫,脚步一旋,便落在了另一处的檐角。 执着利剑的是一个女子,秋眸若水,眉似黛山。 若不是她执剑劈来的那股杀意凛冽,商折霜真不敢相信眉目这样温柔的女子,下手竟会如此狠绝。 “你是何人,私闯进司府有何目的?” 女子沉声开口,商折霜能感受得到她周身散发的那股,越来越冰冷的杀气。 但她没有正面回答女子的话,只是饶有兴致道:“姑娘是司府中的人?我看不像。” 女子蹙了蹙眉,已然有些不耐,见商折霜不愿挑明了话说,再次执剑而来。 她的攻势迅疾,一招一式都精密无比,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然商折霜的轻功却是更胜她的剑术一筹。 她左手攥着司镜那件外衫,轻巧一跃,便掠过了那顶屋檐,落在了司镜的院中。 那女子的攻势虽是招招都往商折霜的命门而去,却不愿伤及司府的一砖一瓦,是以从屋檐落到了院内之后,纵使剑气再凌厉,也只能收敛许多。 商折霜昨夜喝多了酒,还有些疲累,虽不至于落败于她,但也懒得与她周旋,看见司镜的房门便往里闯。 她落于阶前之时,正逢司镜推门而出。 司镜面上讶异的神情只维持了一瞬,而后唤了一句:“舟雪。” “司公子。”那女子生生收回了刚刚还饱含杀机的剑势,一转手腕,将剑尖朝下,朝司镜行了一礼,“这位姑娘是司公子的客人?” 司镜怔了怔,显然是从未想过要如何在他人面前介绍商折霜,只道了一句:“这位商姑娘以后会在司府常住,你不必把她当外人。” 舟雪虽不常见司镜,却也知道他的脾性,如今听闻他对商折霜的介绍,更是有些讶异,但很快便换了一张恬静的面庞道:“楼主约莫过两个时辰后会到。” “我知道了。”司镜向她颔首,而后又问了一句,“来此可有不适?” “没有,多谢司公子照拂。” 借着天光,商折霜这才发觉,舟雪的那张脸,不似寻常人,透着些久病的苍白。 舟雪转过身来,对她行了一礼道:“商姑娘,刚刚是舟雪冒犯了。” 商折霜摇了摇头,显然是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舟雪敛了眸,默了半刻,才转身从司镜的院落往外走去。 她单薄的身躯宛若风中飘摇的芦苇,天青的衣摆被风扬起,飘渺而轻盈,仿佛下一刻便会被风吹散。 待舟雪的身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商折霜这才将手中司镜那件外衫一扬,递给了他。 “昨夜,多谢。” “商姑娘还记得昨夜之事?” “记不大清了。” 司镜将外衫接过,捋平褶皱之处,似无意般淡淡道了一句:“过几日我要出去一趟,舟雪会留在府中,若商姑娘不介意,帮我照拂着些她。” “这么一个大活人,武功亦是上乘,还需要我照拂?” “她中了毒,活不过一年了。” 商折霜抬起了头,一双眼眸中除去漠然,别无它物。 “此毒无解。” 司镜的眸色如她一般淡然,仿佛此刻与她所说之词,不过是无意提及,而让她照拂舟雪,也不过是为了尽东道主之谊。 “我知道了。”商折霜落下这句话,正欲离去,却听闻司镜在她身后又道了一句。 “舟雪是聚萤楼中人,下午聚萤楼楼主也会来一趟,若你无事,也可以来。”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司镜(没得感情) 舟雪:无情的狗男女。 第29章 食时(三) 商折霜用过午膳之后,在屋内坐了许久。 许是实在想不出可做之事,她索性推了门出去,往司府的正堂而去。 聚萤楼是东洲,乃至于整个朝境,最大的情报网。 她此番前去见聚萤楼楼主,多了解些舟雪的情况,总是不会有错的。毕竟在司镜离去的这段时间内,若舟雪真出了什么事,她于情于理也该帮衬着几分。 司府的正堂设于那片湖水之上,日虽已然西斜,但湖面上却覆着细碎的光,随着微澜的湖水跳动着,有些晃眼。 当商折霜踏入正堂时,顾愆辞正饮着茶。 见商折霜进来,他有些突兀地将茶盏放至了桌上,发出了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舟雪坐在顾愆辞的身侧,因着顾愆辞的举动,向她看来。 商折霜目视着前方,全然没有理会这二人的目光,兀自坐到了司镜身旁。 但她的表面虽波澜不惊,却还是讶异于原来之前在风露楼所见的顾愆辞,竟是聚萤楼楼主。 传言都道聚萤楼此任楼主神龙不见首尾,却没想,竟与司镜这般交好,就连她这等外人,都因着司镜的缘故见了他好几回。 看见商折霜竟也来了,顾愆辞的目光霎时变得饶有兴致,而后挑了挑眉,慵懒道:“这不是商姑娘么,倒是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商折霜顿了顿,莞尔道,“我与顾楼主好似也没有这么熟。” 顾愆辞将身子放正了些,之后微微前倾,故作伤感:“才几日不见,商姑娘都与司家主同住了,竟还与我如此生分。” 他的容貌本就妖极,一敛眸,长长的睫毛垂下,侧脸如玉,惹人怜惜。 然商折霜偏偏不吃这套,嗤笑一声,打了个哈欠道:“顾楼主的这副容貌,用来骗骗寻常小姑娘家就好了,不必装与我看。” 顾愆辞微微摇了摇头,似觉得可惜,但也并未对她多作探究,很快便将话题引至了舟雪身上。 虽然众人现下说的是有关舟雪的事,但舟雪全程却只是垂首听着,并未多言。 直到末了,她才抿了抿唇,垂下头,任凭发丝掩住面庞,道了一句:“楼主,司公子,舟雪有一事相求。” 顾愆辞将目光投至了她的身上,在那一刻,商折霜从那道目光中,看到了冰冷的漠然。 这道目光让她倏地觉得有些怪异。 在场的所有人,虽都在谈论着舟雪之事,然则无一人是真正关心她的。 司镜是为了尽地主之谊,顾愆辞不过公事公办,而她一向置身事外。 在这场没有温度的谈话中,舟雪身中剧毒之事仿佛只是一条线,勉勉强强将他们四人串联在了一起。 “舟雪知晓,楼主愿意放舟雪做完那件事后离开聚萤楼,便是天大的恩赐。但舟雪斗胆,求司公子,多留下一人。” 片刻后,舟雪又似害怕司镜不会答应一般,惴惴地接了一句:“就这两日,待舟雪将楼主吩咐的事情办完,便会带他离去。” 舟雪表现得忐忑,垂着头,双手绞着衣襟,哪还有执剑时的半分果决。 “无妨。”司镜应得极快,语调平平,“我过几日不在府中,你若有事可以找戚伯说,或者,找商姑娘也行。” 他这语气俨然将商折霜放置于了司府的高位。 商折霜有些诧异,但却没有显露于表,只是顺着司镜的话,对舟雪点了点头。 “谢司公子成全。”舟雪顿了顿,才冲门外轻轻地唤了一句,“泊岸。” 泊岸进来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阴风。 这阵阴风触及了商折霜脑中某根绷着的弦,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看向泊岸的目光也变得有些古怪。 而另一边的司镜与顾愆辞怕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们掩饰神情的功力,远远在商折霜之上。 泊岸生的剑眉星目,鼻梁与眉骨线条冷厉,但在看向舟雪时,却夹带了一股淡淡的温柔。 商折霜注意到他的目光在扫及四周的时候,有些涣散,却总是在看向舟雪的时候,能聚于一处,宛若点星。 但她心底的那股不舒服,却没有因为泊岸略微柔和下的目光,而得到舒缓。 只一眼,商折霜就能明确地看出 ——泊岸并不是人。 她并不歧视鬼怪,不过这种东西,终归阴气太重,并不适宜相处太久。 泊岸似乎并不懂所谓礼仪,只是直直地走向舟雪,在看见她的时候,对她扬起了一抹笑,对她伸出手道:“舟雪。” 舟雪那原本氤氲着死气的面庞绽开一抹薄薄的笑意,而后转身对顾愆辞与司镜又行了一礼,才将手搭至了泊岸手上。 待二人离去之后,顾愆辞自然而然地起身请辞,偌大的堂内,就只余了商折霜与司镜二人。 商折霜犹豫了片刻,司镜便先她一步开了口:“商姑娘如何看待泊岸此人?” “人?”商折霜对上了司镜的目光,将语调放得缓慢,“依我看,他不是人,也不是鬼吧。” 司镜弯了弯唇,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不过是因强大的怨而化成的执念。” “原来,人的执念是真可以幻化为实体的。” 商折霜见过执,譬如萧临春曾经缠着她时,就是鬼身上剥离的一抹执念。 然泊岸的情况却与她不同。 萧临春生前为人,死后化鬼,而那时为执,也不过是因为神识剥离了鬼身。可泊岸,却是实实在在的,他人之怨,幻化为的一抹执念。 “谁的怨?” “这我可不知。”司镜淡淡一笑,“商姑娘不觉得,让我看出他是怨化为的执后,再看出是是何人之怨所化的执,过于为难我了吗?” “不觉得。” “那商姑娘还是太高看我了,不过……”说着说着,司镜将话题一转,道,“商姑娘若是真的好奇,也可以亲自跟着舟雪他们,不是么?” “我可以认为,这是你希望我照看着舟雪的说辞吗?” “可以。” 司镜承认的倒是十分坦荡,并没有半分算计人的意思,可商折霜分明从他的话语之中,摸到一丝隐隐的算计。 “反正商姑娘在司府中,闲着也是闲着,不觉得无趣么?” “罢了,反正我已经答应过你了。”她接受得很快,一拂衣袂,便直起身来。 “那在下还要多谢商姑娘了。” 司镜的语气一直是淡淡的,宛若晨间一抹飘渺的云雾,在日出之前,便会消散殆尽。 商折霜听得出他话语中的淡漠,自然也能窥见他对人世的淡泊。不过直至今日,她也不大明白,司镜贵为司家家主,为何会对生,抱以如此寡淡的态度。 - 司镜是在这日黄昏之前离去的,因着戚伯去送的缘故,商折霜也本着身为人客的情分,意思意思去送了一下。 她不知道司镜要去往何处,也不关心,毕竟纵使司镜不会武功,她也觉得,他比许多会武之人要强得多。 司镜好似无论去哪都一样,穿着一袭白衣,不带任何赘余之物,甚至连一个仆从都不会带上。 那股清冷与疏离,就好似是与生俱来伴着他的。 商折霜从不觉得,他与谁是亲近的,就连顾愆辞与戚伯也一样。 戚伯只将他送至了门口,之后又匆忙地走了,就似在刻意给她与司镜留时间。 这回商折霜总算看出了,府中人似乎误会了她与司镜的关系,不过,若司镜不解释,她也没必要掺这么一脚,否则不仅尴尬,又好似在欲盖弥彰。 “商姑娘今日如此盛情,司某却之不恭。” 每当司镜用这种语调说话的时候,商折霜就知道他又褪去了那层翩翩公子的皮囊,对她生了戏谑之心。 于是她毫不客气地反击:“我是怕此去一别,便再也见不到司公子了,所以特意来见你最后一面。” “那在下怕是要让商姑娘失望了。”司镜听闻此言,唇角一弯,看起来竟像是心情好了许多。 他周身那层疏离的气息一敛,沾染了生气,就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祇,坠入了尘网,霎时让商折霜生了与他针锋相对的兴致。 “不过,司公子若真的回不来了,这司府可以送我么?” 司镜眯起眼睛,深沉的眸中划过一丝一闪而过的光亮,而后淡笑道:“若商姑娘想要,也不是不可以。” 商折霜自然不会信他,在她眼里,司镜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人都捉摸不透。而这种捉摸不透便意味着,他也比任何人都危险。 不过,至少现在看来,他并没有害她之心。 直至最后,商折霜都没有问他要去何处,要办何事。 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一直如此,好似极度亲近,超越了正常的距离,足以让他人误会,却又煞是疏远,疏远到实则对方的一切,于自己来说,都无关痛痒。 她看着司镜逐渐远去的身影,没有温度地勾了勾唇,就似刚刚结束了一场无关紧要,自己却颇有兴趣的对话。 而后,她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逐渐淡在长街尽头的蒙蒙黑暗中,转过身,踏虚直上檐顶,悄然湮没在了华光与黑暗的交汇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司镜:你想要什么都是你的。 霜霜:包括风露楼的厨子? 司镜:??? 第30章 食时(四) 司镜虽然只身离开了司府,但府内的一切却一如往日。 就好似,有没有这个人的存在,都无关紧要。 这种所有人都表达出的漠然,让商折霜一度觉得,司府这个地方,有时候就如同司镜这个一样,毫无生气。 不过,司镜的离去对司府没有影响,自然更不可能对她有影响。 她也就如往常一般,坐在屋脊之上。 初秋午时过后,日头便不算毒辣,又有云层遮蔽,秋风微凉,而商折霜身上的红衣浅薄,此刻坐于屋檐上不暖不凉,倒是甚合她的心意。 但坐不到一小会,遮蔽着秋日的云层,却不知被哪儿吹来的风给刮散了。 商折霜的衣裙,很快就被秋日烤的暖烘烘的。 她有些倦了,以手掩面,寻思着换个地方,躲躲阳光。 正当她犹豫时,一个柔和且沉稳的声音,随着秋风,被缓缓吹拂到了她的耳畔。 “商姑娘,若无事,可否与我一叙。” 她垂眸往下看,舟雪就站在离她不远的长廊之上。 日光描摹出她单薄的身躯,将她细细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廊柱之上。而她的那张面庞,白的几近透明,仿佛只要自己一个晃神,她便会消散在浅淡的日光之中。 商折霜默了默,从屋檐上轻巧地落在了院中,红衣带起了几片纷飞的落叶。 自从司镜向舟雪阐明了她不是外人之后,商折霜就再也没有见过舟雪带着杀气的模样。 眼前的女子就宛若夜色中盛开的一株白昙,恬静而柔软,若不是亲眼所见,商折霜想,她大抵这辈子都不会将她与刀口舔血,只能活在暗处的聚萤楼杀手相提并论。 她就真的如同她的名字一般,像细雪天中的一叶孤舟。 商折霜走近了舟雪,却见眼前的女子将眉眼敛下,唇边泛起一抹淡如流云的笑意:“是舟雪唐突了,不过今日见商姑娘独坐于屋檐之上,突然想找个人说说话。” “无妨。”商折霜一向不讲究细枝末节,更不在乎尘俗礼仪,向舟雪一挑眉便道,“不必对我如此客气,我不是顾愆辞,与你没有上下之别。” “商姑娘如此,倒是让舟雪十分艳羡。”舟雪唇边的笑意比原先浓烈了些,但却依旧浅淡。 她望远处眺了一眼,轻声道,“那便回房说吧。” 舟雪的寝卧就在司府的湖水之畔,窄窄的雕花小窗透出一抹天光,盛满了湖水。 她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卧榻,一张桌案,还有几方矮矮的木椅。 商折霜习惯性地扫视了一圈这间屋子,看到了檀木制成的桌案之上,放着一幅绘至一半的画卷,一砚墨放在一侧,砚台旁悬着笔,笔锋尚且濡湿。 “你方才在作画?”她无意一提,将视线放到了画卷之上。 平铺而开的宣纸上画着浓墨晕成的远山,与淡墨描出的湖水,乍一看,有些像窗中之景。但待她细细看来,才发现,虽都是湖光山色,舟雪所画,却不是司府之中的景象。 “我未曾学过画,不过随手画画罢了。以前没有时间,现下有了,就想做做以前不曾做过的事情,才不算有负此生。” 舟雪凝视着那幅山水画,目色柔和,继而转向商折霜道:“一个人在黑暗中待久了,总会渴求光明。所以,虽然此举冒昧,我却还是想与商姑娘说说话,毕竟,若有一人在世间尚且记得我与泊岸,就算身死,结局也算不得太糟。而我也很感谢楼主,愿意在我办完最后一件事后,放我自由。” 商折霜知道,如舟雪一般的人,生于黑暗,亡于黑暗。幸者,能死于刀剑之中;不幸者,被仇人捉去千刀万剐,也不是稀事。 所以中毒而亡,且还能有一年自由的时间,于他人来说或许是一件绝望之事,但于她来说,却算得上是有幸。 她无法与舟雪感同身受,但至少在此刻,她不介意做一个倾听者。 舟雪缓缓阖上了眼眸,似在回忆往事,睁开后,眸中又添了几分释然。 “我自小被楼主带回,甚至没有名字,舟雪这个名字,是楼主给我的,虽只是个代号,但在那时,便是我的所有。” “若要说楼主待我很好,未必太过虚伪。不过,这样的日子虽不是我所期许,却也算不得太差。聚萤楼这个地方,成了我的家。甚至,我还结交了一些,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中毒,于一个杀手来说,真的不算什么。我们这一生背负了多少血债,还上一命,也只能叫作报应。我对这件事接受的太过淡然,以至于那时候,我都未曾想要过所谓的自由,直到我碰到了泊岸。” 说到泊岸时,舟雪的眸色渐渐泛起了微光,宛若此刻潋滟的湖水一般,熠熠烁烁。 “我知道泊岸不是人,甚至不知晓他是什么东西。或是忘了前尘的鬼魂,或是不知何物幻化为的精怪,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开始,他只是默默地跟着我,我对他产生过杀心,却觉察到了他并不是普通手段可以杀掉的‘人’,所以,便放任了他的存在。” “无论我在何处执行任务,他总是能第一时间找到我,在暗中看着我。虽不会给予我任何关怀,却好似我的一道影子,无时无刻都在陪伴着我。” “我开始尝试去接触他,与他说话,而他也会给我一些回应。我与他的谈话,总不似正常人的交谈,不过,只要我知道,有个人在听着我说话,便可以了。” “商姑娘,你知道吗?有些感情,不是同为杀手的人可以给予你的。我与他们太像了,像到只需一眼,便能读懂对方的想法,这是多年来的默契,亦是一种悲哀。同为深渊中的人,连自己都难以温暖,又如何奢求别人将为数不多的温暖分给你呢?” “不过泊岸与他们不同,我给了他名字,他愿意听我说话,甚至与我日益亲近。他跟随在我的身边,最后,我发现他竟然会剑法。我知道我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如我这样的人,也不该拥有感情。我现在唯一庆幸的便是,泊岸似乎不懂这些感情。我留他在我的身边,已经够自私了,又怎能让他接受一个将死之人呢?” 舟雪的话语停在此刻,商折霜眨了眨眼,似是在确认她将话都说完了,才开口道:“舟雪姑娘,泊岸不在吗?” 舟雪怔了怔,显然没想到她与商折霜说了这么多,她竟只问了一句泊岸的下落,是以接了一句:“泊岸的行踪飘忽不定,不过,若我想寻他,他总是会在的。” “比如此刻吗?”商折霜突然开口,继而看向窗外逐渐暗下的天色。 舟雪将视线投至了窗外,泊岸的名字就在嘴边,可是她却难以唤出。 “舟雪姑娘不必多想,我不过只是随口一问。”商折霜淡淡一笑,眉梢眼角都淌着明艳的纵脱,“我只是觉得,若舟雪姑娘如此在乎泊岸的话,他理应知道你的情感,这样,于他来说才是公平的。” 舟雪本只是想找一个人倾诉,也从未曾奢望商折霜对她的经历抱以同情,或是与她成为挚友,所以商折霜这一番话,于舟雪来说,也算得上是语出惊人。 “不过我也尊重舟雪姑娘自己的决定,毕竟,你的决定没有人有权利干涉。于这件事来说,我也只是外人。” 商折霜直起身来,漠然望着远处雾气缭绕的湖面,请辞道:“舟雪姑娘,故事听完了,我也该走了。” 舟雪没有挽留,看着她走至门边。 暖黄的灯笼照在她白皙的面上,衬得她一身红,更为绝艳。 她以为商折霜会直接离去,毕竟她对这一切都表现得过于漠然,且似乎对她的决定也不甚理解。 但在商折霜的身影,逐渐隐匿在长廊之侧的一角桂花中时,她听了到她转身对她所说的一句话。 “舟雪姑娘何时要去做那最后一件事,我与你同去,毕竟司公子临走前,让我好好照料你。我入司家不久,算是欠下了他人情,他之所托,我不愿辜负。” 女子的声线清澈,不被夜色所沾染,干脆而直接,不掺杂任何别样的情绪。 在这一瞬,舟雪突然明白了,为何司镜会将她留下。 于他们这种处于深渊中的人来说,趋光是本能。更何况那道光没有任何危险,甚至愿意留下,无论能留多久,都是幸事。 商折霜没有回头再看舟雪,但心中仍是泛起了怪异的情绪。 她向来独来独往,甚至于肆意妄为,不愿结伴,更不愿被束缚。此次随司镜回来,也只是因为她知道,如司镜这样的人,不会强迫她做任何事情。 虽然四处好似暗流涌动,不过她一贯无畏无惧。 她走得有些远了,远到绕过几道曲折的长廊后,竟又能瞥见舟雪屋子暖黄的灯光。 之后,她看到了在那灯光所不曾照及的地方,有一抹黑影伫立于舟雪的屋上,身形与泊岸相似。 她望了那个黑影许久,然他就如此,执一柄利剑,定定地待在舟雪的屋脊之上。 暗藏在骨髓中的本能,让商折霜倏地升起了一股不舒服的感觉,但她终是没再细看,又绕过了个弯,走回了自己的院落。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不是万人迷设定,胜似万人迷设定。 未廿九(陷入沉思):身为一道光的你,招惹的不都该是大扑棱蛾子? 萧临春/司镜/舟雪:??? 一夜间涨了好多收藏 感谢小天使们的厚爱 我会努力日更的 爱你们么么哒!!! 第31章 食时(五) 这是商折霜第二次见到泊岸。 他依旧如初见时那般,身姿挺拔如松,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利落干脆,却又淡若薄云的气息。 泊岸的存在感极低。 就算他身着黑色的衣衫,在白日里算是显眼,但他总是一言不发地静立于舟雪身侧,仿佛只要舟雪没有举动,或是不与他说话,他就失去了灵魂,神色呆滞。 不过商折霜并没有把注意力都放在泊岸身上,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舟雪。 舟雪换下了以往常穿的那件天青色衣裙,着黑色劲装,发也规整地束起。 在这一瞬,商折霜才从这个女子身上,窥见了属于她的那部分,最真实的生活。 换装之后的舟雪,将平日的温婉都藏在了那一抹黑后,眼底透着冷然,宛若严冬中的一片黑云,裹挟暴雪而来,但在刹那后便会消散无影。 此番商折霜不打算插手舟雪要做之事,毕竟这是聚萤楼所受之托,而她本就不愿牵扯进是非恩怨,更何况这恩怨与她还毫无关系。 她怕能做的只有若舟雪不敌,保她一命罢了。 今日的天气不是很好,天际低低压着黑云,秋风萧瑟,竟有几分将近凛冬的森然。 商折霜眯了眯眼,看着那道破不过云层的天光,一拂衣衫,隐在了暗处,远远跟着舟雪与泊岸。 因着天气的缘故,街上的行人也甚是稀少,就连支着摊儿的小贩,也比往日少了许多。 舟雪轻车熟路地穿过了几条小巷,显然已经打探过多回此地。 眼前是一条宽阔的街道。 在澜城,区区绕绕的小道多,但如此一马平川,其侧烟柳成行的街道却是凤毛麟角。 在渺无人烟的街道之上,一顶大红的轿子煞是显眼。 轿子的四个角缀着流苏与铃铛,一上一下地轻微晃动,使得清灵的铃声,飘荡在孤寂的长街上。 轿子之侧,除却四个轿夫,没有旁人。 这样的一顶轿子,如此突兀地出现在长街之上,乍一看,就像是为了诱敌而设。 但舟雪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如她一般的杀手,受命而去,无论前方是刀山亦或是火海,都不能有退却之心。 只一刹,长剑出鞘,泛着寒光、冷厉的剑刃,破虚空而去,削去了这顶轿子的四分之一,露出了轿中的景象。 但这般华美的轿中,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舟雪目色一凛,调转长剑的攻势,挡下了一枚自暗处而来的飞镖。 刚刚还穿着麻布衣裳四个轿夫,不知何时已然褪下了伪装的衣物,露出了内里深蓝色的衣裳来。 以舟雪的角度,恰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身着衣物上绣着的熟悉的暗纹。 但明知是算计,她也必须偏向虎山而行。 在这一刹,舟雪倏地明白了过来。顾愆辞或许从头到尾,就没有打算过给她自由,而她不过是他万千计划中的一条脉络,一颗弃子。 以她来完成声东击西之计,再好不过。 ——毕竟这帮人,早已将她的身份窥探得十分透彻。 一念至此,舟雪执着剑的手,在一刹间,竟有些微微颤抖。然落下之式,却是一如既往的狠厉。 一时五道身影缠斗于一起,刀光剑影掀起血雾翻腾。 商折霜漠然地隐在一幢画楼之后,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不会武,就算会,也不愿插手,她存在于此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依司镜所言,保舟雪一命。 她相信,舟雪如她一般,都看出了顾愆辞给她的所谓“自由”,不过是赌上性命的自由,也难怪司镜会有意无意地让她照看舟雪,怕也是早就看出了顾愆辞的用心。 天际的黑云愈发压抑,长街的尽头也泛起了浓雾。 一滴雨落在了商折霜的眉间,她抬手拂去了面上的雨珠,但这雨却逐渐从淅淅沥沥,往瓢泼之势而去。 舟雪的身形隐在了雨中,逐渐被如幕的雨水晕成了朦胧的画卷。 但血的腥味,却和着暴雨摧折草木的味道,愈发浓重。不仅没有被掩去,好似还被这场暴雨,给放大了。 四个轿夫此时已然被舟雪伤了两人。 那二人捂住伤口,微微地喘着气,但手中的攻势却未曾放慢。 商折霜看得出来,舟雪虽技高于人,却耐不住他们车轮战一般的消耗,若再这样下去,怕是要被生生磨死。 她凝眉看着眼前的局势,心底倏地有些烦躁了起来。 那四个轿夫的动作先是齐齐放慢了,就好似在放着舟雪风筝一般,脚步凌乱而飘忽。但在下一刹,其中未受伤的两人,突然对舟雪一齐举起了刀剑。 舟雪执着剑的手极稳,一式挑飞了其中一人的长刀,又一个后仰,躲过了直逼面门而来的剑锋。 然,就在她向后仰去的那一瞬,受伤的两人竟一人封住了她的退路,一人朝她丢来了一枚暗器。 商折霜刚想上前去将舟雪带出战局,却见站在远处的泊岸一个飞身而来,以长剑刺穿了封住舟雪退路那人的胸膛。 他一手紧紧攥着舟雪的手,而另一手竟直直将长剑抽了出来,向着另一人的方向一掷。 带着他十分力道的长剑,竟生生将那个人钉在了地面之上! 那人抽搐地吐出了一大口血,身躯宛若蠕虫般歪歪斜斜地挣扎了好几下,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而后才在暴雨中慢慢咽了气。 泊岸的速度快,不过商折霜的速度却远远高于他之上。 她落于二人身侧,估摸着就算顾愆辞想拖时间,这时间也足够他做想做之事了,于是道了一句“走”,便同泊岸、舟雪一同,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 风夹杂着冰冷的雨水扑在了他们三人的面上,商折霜的红衣湿透,发也湿乎乎地粘在了颊边。 在她的印象中,她几乎从未如此狼狈过,不过,现在她却难以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身上。 他们几乎没花多少时间便赶至了司府,而戚伯早就命人候在门前。待他们一至司府大门后,便有几人极快地将舟雪带回了她的寝卧。 舟雪虽身着黑衣,但雨水依旧混着血水,从她的衣角一滴滴地滑落。 被稀释了的血水,只一抹淡淡的红,随着雨水,在地上汇成了一个小水洼。 大夫在一侧查看着舟雪的伤势,而商折霜则凝视着地上那个小水洼,一声不吭。 她没有想到,顾愆辞竟也等在司府,虽然她并不觉得,顾愆辞利用舟雪之举,是他之过。 毕竟,舟雪自小便是顾愆辞养大的,而她的命,一直都属于顾愆辞。 但就算如此,她还是无法避免心底溢出的那抹,小小的不舒服。 雨声不绝于耳,淡淡的烟气随着顾愆辞的鎏金烟斗,悄然飘至了商折霜的鼻头。 她蹙了蹙眉,刚想往后挪一步,却被顾愆辞唤住了欲动的步伐。 “商姑娘今日会去蹚这浑水,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顾愆辞的语调一向懒散,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意味,就好似舟雪的死活于他来说,不过琐事,无关紧要。 “顾楼主既已下定决心,又何必前来虚情假意地关怀?” 商折霜的语调如秋雨般寒凉,不过并不是在为舟雪打抱不平,只是单纯地看不惯顾愆辞这副模样。 顾愆辞饶有兴致地偏了偏头,淡笑一声:“商姑娘莫不是被司家主收留得久了,性情都与他一般无趣了?” 商折霜默了默,没有说话。 “入了聚萤楼哪还有出来的道理?若舟雪此次能逃脱,我便当她死了,予她真正的自由;不能,便也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罢了。” “你不必与我解释。” “我也该知道,商姑娘是没有兴趣的。” 顾愆辞支着头,将目光落在了面色惨白的舟雪身上,之后又很快地扫过了泊岸一眼,眸色愈发玩味了起来。 商折霜捕捉到了顾愆辞一闪而过的神情。 她总能隐隐地觉察到,泊岸身上似乎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而顾愆辞,怕是他们之中唯一知晓这个秘密的人。 不过顾愆辞性情古怪,表面上看起来放浪形骸、轻佻薄情,却又总是话中有话、似是有情。 是以她对他的话,也总是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大夫已然为舟雪上好了药,而商折霜觉得自己不便在屋中久留,转身就想离去,却没料,泊岸竟是先她一步,迈出了房门。 顾愆辞依旧坐在桌案之侧,瞥见商折霜停滞了半刻的步伐,唇边溢出一声嗤笑,淡淡道:“商姑娘不若就留在屋中吧,若舟雪醒来,也需有个人照料。” “泊岸……” “泊岸么?他的意识,可不总是属于他的……” 顾愆辞的一番话语说得耐人寻味,但商折霜还是读懂了其中的含义。 世间万事都有因果,若泊岸已然以怨念化为的执,存在于此刻,那他就必有他诞生的理由。而无论这个理由为何,定都与舟雪有关。 否则,他也不可能在他们二人毫不相识的时候,就日日跟着舟雪。 不过这理由于舟雪来说,是好是坏,便有待商榷了。 作者有话要说:商折霜:没得感情 顾愆辞:没得感情 泊岸:没…… 舟雪(瞪) 泊岸(吓):有那么一点点感情 第32章 食时(六) 无论是为着顾愆辞这一番暗藏深意的言语,还是为着司镜临走前的嘱托,商折霜最终还是选择留下来照看舟雪。 照大夫所说,舟雪伤得其实并不重,只是在雨中被消耗太久,身上又带着剧毒,所以才久睡不醒。 遵照大夫的嘱托,府中的下人将银制瑞兽香炉中的香,换为了照比例调制而成的沉香与白檀。 然舟雪何时会醒来,却没有人能够保证。 商折霜这几日除了夜晚,几近都留在舟雪的屋中。 泊岸也偶尔会来,但他从来都不声不响,宛若阴暗角落中的一抹影子,静默地停留在舟雪的身侧。 他凝着舟雪的眸子时常是空洞的,却又会在偶然的一瞬,燃起炽热得仿佛可以燎原的火光。 不过商折霜怀疑,他自己或许都不大明白,他对舟雪到底怀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亦或者,如他这样的执,会拥有感情吗? - 舟雪沉睡不醒的第四日,澜城又下起了小雨。 雨水顺着屋檐落下,滴在阶前,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和着檐角的铜铃,竟催得人昏昏欲睡。 商折霜支着头,坐在桌案前打着盹。 不过她今日虽没等到舟雪醒来的消息,却等到了司镜回府的消息。 商折霜原以为如司镜一般行迹低调之人,就算回来了也不会在府中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却没想此次司镜回来,却掀起了府中一场沉闷而压抑的风雨。 窗外的雨还在落着,而商折霜睡得尚且安稳,她的睡相是极好的,卷翘的睫毛随着呼吸微颤。 其实这几日她都睡得不错,只是一到秋日便甚是困乏,加之此刻正下着濛濛细雨,空气湿冷,只要窝在暖和的屋内,便容易让人升起倦意。 戚伯在屋外踟躇了许久,透过那扇小小的窗子,看见商折霜正伏在案上小憩。 他苍老的面庞第一次泛起了深重的焦灼,片刻后才叹了一口气,自觉急迫失礼,却还是敲响了舟雪的屋门。 商折霜几近是在戚伯敲响了第一声时,便睁开了双眼。 她虽睡得好,但骨子中暗含着警觉,整个人从不曾放松过一分。 她稍坐了片刻,醒了醒神,才起身去为戚伯开了门。 戚伯站在门外,快过不惑之年的他,鬓边已然泛起了白,面上亦爬过了饱经风霜的褶皱,一双眸子沉稳而藏着深切的忧虑。 商折霜见来者是他,微微怔了怔。 这几日来看望舟雪的大都是泊岸,而顾愆辞也来过一次。至于戚伯,除了那次在门口见了一次,她便再也没见过了。 虽司镜与她说过,有事可以寻戚伯,但她却从未找过戚伯,甚至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而她对他的所知,也不过停留在这张熟悉的面庞上。 “戚伯?” “商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戚伯瞥了一眼屏风之后的舟雪,压低了眼眸。 商折霜没有多言,只是抬手掩住了舟雪的房门,随戚伯绕过了一个弯,走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雨水不大,但角落静默而立桂花却被打落了许多,浅黄细碎的花瓣铺了一地,稀稀拉拉地被雨水冲到了低洼之处,萧条而凄清。 戚伯看着商折霜,斟酌了片刻,终是开了口:“商姑娘,公子此次回来,受了重伤,此刻正在屋内养着。以公子的性子,定是不愿叫太多人知晓,不过他的伤又叫人担忧……” 商折霜盯着桂树在雨中飘摇的绿叶,目光有些飘忽,甚至并未因为戚伯的这番话将眸色凝聚起来。 “商姑娘?”戚伯将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并不打算压抑自己此刻的不满。 他原以为公子带回来的姑娘,就算不与他情投意合,也至少是心系于他的,却没想是个如此薄情寡性之人! 他原是想让商折霜多去照顾着些公子,却不想她给出了这样的反应! 商折霜因着戚伯的这一声唤,回过了神来。 她淡淡扫过了戚伯阴沉的面庞,却并未感到一丝不妥或是尴尬,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府中医师去看过了吗?” “看过了。”戚伯的太阳穴隐隐起伏着,手也收紧了些。 “若无性命之忧,便也不必太过忧虑。”商折霜脑子还有些混沌,面上是一派秋乏之态,继而又打了个哈欠。 “公子是无性命之忧……”戚伯的话语已然带了些怒意,他从未想过,这位商姑娘竟对公子的一切如此淡漠。 无论是凭公子在空域中的地位,亦或是凭借他的容貌,都足以吸引各样不同的姑娘,孜孜不倦地抛来花枝。 可无论何人上门,公子向来都是有礼却疏离的。 他伴了公子数年,从未见他近过女色,就算是对曾经有过一纸婚约的宁姑娘,亦是始终隔着一层谦和的假面。 可这次,他不仅第一次带回了一位姑娘,还对她极尽纵容。 他原以为,公子是寻到了自己的所爱之人。但以今日之事观之,他与商折霜又好似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种关系。 但无论如何,他的心中始终压着一股气。 就算公子与商折霜之间没有男女之情,商折霜也该循着礼数,与公子对她的那些好,多少关心关心公子吧? 商折霜察觉到了戚伯情绪的波动,默了默,才干巴巴地说道:“若戚伯没有他事,那我便先回去了。” “……” 戚伯盯了商折霜一段时间,终是碍于他是戚府的管家,而公子对商折霜的态度又如此特别,不便再开口置喙些什么,只好隐忍着怒意点了点头,目送着商折霜又绕过了那一个弯,走回了舟雪的屋子。 回了屋后,商折霜听着雨点敲在屋檐上空灵的响声,又瞥了一眼榻上舟雪沉静的面庞,难得的脑袋不再处于一片放空的状态。 舟雪前几日还尚且惨白的面庞,因为这几日的修养,已然泛起了一抹暖色的红晕。此刻的她更像是睡熟了,面上并未透出一分一毫的病态,想来离醒来也不远了。 商折霜不大明白戚伯对她的态度,却也能猜出几分原由。 毕竟上次她便察觉到了,府中之人像是误会了她与司镜的关系。 可她之所以对舟雪如此上心,却也是看在了司镜嘱托的份上,否则,舟雪于她来说,着实连个过客都不如。 她少有地寻思起了司镜在外受的伤来,最终还是趁着泊岸来的空隙,悄然离开了舟雪的屋子。 虽然她现在也不知晓泊岸与舟雪实际的关系为何,却也能清楚地判断,至少他在短时间内,不会伤了舟雪。 司镜的院落就在她的院落之旁。 商折霜第一次如此庆幸,当初随意捡了个理由住在了他的院落边——这样省去了不少她寻路的时间。 府中的医师为司镜看完了伤,便下去熬药了,此刻司镜的门前只余戚伯一人守着。 戚伯远远便瞧见了商折霜那抹极为显眼的、明红的身影,不免讶然了片刻。 他原以为自己与商折霜那样一番对话后,眼前的女子该是更不愿来了,却没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商折霜便翩然而至。 她的轻功很好,走路也和猫儿似的,不发出一点声响。 若不是一身红衣煞是显眼,戚伯怕也是不会察觉到她的到来。 而比起对她怀有几分犹疑的戚伯,商折霜的表现完全可以称得上坦然自若——就似完全遗忘了之前与戚伯在廊上的对话似的。 “商姑娘来看公子?”戚伯有些讷讷地开口,面上也带了几分尴尬的神情。 “戚伯不是觉得,这是我应当做的么?”商折霜扬起一抹笑来,明澈而自如。 若是他人说出这番话来,戚伯或许还会觉得,她是怀了嘲讽或报复之心,为的是针对他先前所说的话。但偏偏眼前之人的笑,宛若刚刚消融雪水的天光,不含任何杂质,明晃晃的,叫人难以升起以恶意揣度她的心思。 他深深地看了眼前的女子一眼,心底竟莫名染上了一丝释然,为她开了门,待她走进去后,又将其掩上。 他知道公子不喜欢有人守在他的屋内,但若这个人是商折霜的话,那一切的既定,便会变成未知了。 司镜的屋内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与他身上常年带着的味道一致。 若是常人,或许会觉得这味道如司镜此人一般,淡雅而带着微微的苦涩,能安人心神。 但商折霜却偏生极讨厌草药的味道。 她现在甚至觉得,司镜此人哪都挺顺眼,而独独败了她对他好感的,便是这草药之味。 她放轻呼吸,想尽量少吸入这让她整个人都泛起烦躁的味道,继而才调整好不太愉快的心情,走近了司镜的床榻。 司镜的床榻之前摆着一个木雕的屏风,其上雕着的竟是寻常寺庙中,也难以瞧见的十八层地狱中的景象。其上的诸鬼、神佛的姿态都栩栩如生,或怒目圆睁,或痛苦扭曲,叫常人一看到,便能胆寒几分。 而商折霜是不怕这些东西的,只是觉得有些怪异。 空域本就多怪力乱神之事,住在空域的大多数人,更是对这些事唯恐避之不及,各个都想着如何请神拜佛,生怕招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可司镜身为司家家主,不仅不供奉神佛,竟还毫不避讳地在自己的房中摆放着这样,在寻常人眼中象征着“大凶之兆”的物件,着实容易让人升起古怪之感。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我真的不是没有感情,我只是困了没睡醒。是那种春困秋乏夏倦冬眠的困。 戚伯:…… 第33章 食时(七) 商折霜伫立在屏风前看了少顷,才绕过了屏风,往床榻之前而去。 而司镜双目紧闭卧于其上,似是被魇着了,往日温润眉宇微微蹙起,整个人透着若白纸般苍白的病态。 商折霜从未见过司镜如此姿态。 他一向都是从容的,临危不惧,宠辱不惊。 无论在他人眼中多么可怖的事情,似乎只需他的一笑,便能化解。而这样一个若有仙骨之人,此刻却抛却了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无畏,叫她一时竟升起了一股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地端详司镜。 眼前人虽眉骨颇高、鼻梁挺拔,但那张面庞上,却偏生没有凌厉之气,线条柔和,泛着宛若皎月般孤清,却溶溶的温和之意。 她一时看得有些出神,也未曾注意到床榻上的司镜,指尖微微动了动。 其实司镜伤得并没有戚伯所说的那般重。这样的伤,养几日便能痊愈,只不过路途甚遥,让他睡得沉了些,才没察觉到房中有他人的存在。 许是睡得太久,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只一瞬,便对上了商折霜那双已然涣散的秋眸。 不自觉的,他弯了弯唇,凝视着她,似乎想就这样等着,看她何时才能回过神来。 然商折霜的思绪早已神游九天。 她最初想着的是,如司镜一般的经商之人,为何会受如此重的伤。毕竟司镜此人心思缜密,虽不擅武功,但习惯性将自己置于险境,还不愿带任何帮手这点,却是不合常理的。 但到后来,她越想越偏,脑中光怪陆离,想着的也不仅仅限于司镜了。 司镜瞧了她许久,见这姑娘似乎没有回神的征兆,才含着笑意唤了一句:“商姑娘这是在我榻边想什么呢?” 商折霜被打乱了思绪,怔了片刻,才发现司镜已然醒来。 她一向自若的眸子划过了一丝慌乱,似在做亏心事时被抓了包,面上也第一次剥下了那抹常存的慵懒与肆意。 司镜低低地笑了一声,倒显得面色不再那么苍白:“商姑娘莫不是太想要这司府,还在可惜我没死在外头?” “是挺可惜的……”商折霜骨子中的那股劲又被司镜给生生逼了出来,眼前人总是能三言两语便挑起她的情绪。 “商姑娘,没有人教过你,若想得到一人的身后之物,在那人生前,便要好好待他么?至少,也该将他骗得团团转吧?” “骗你?我可没有那闲情逸致。” “想来也该是如此。” 一语落下,司镜轻轻咳了两声。 循着他震颤的背,商折霜瞥见了横跨于他臂上,几道狰狞的伤口。 那伤口似是被什么凶兽所抓,深可见骨,上面覆着些草药,和着凝固的血,呈现出深褐色的模样。 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顺着那些伤痕,将目光移到了司镜的锁骨之上。 司镜察觉到了商折霜凝滞的目光,将月白的里衣向上掩了掩,促狭一笑,故意歪曲商折霜的意思道:“没想到商姑娘还会为色相所惑。” 然他的话语刚刚落下,眼前的女子的语气,竟是突然冷冽了起来。 “司公子,到底为何,如此不惜命呢?” 她的声音很轻,但在此刻宁静的屋内,却似被放大了百倍,仿佛融进了窗外寒凉的秋雨,丝丝侵入骨髓。 司镜显然没想到她只一句话,便将他们的全盘交谈,带入了一个冷凝的状态,所以愣怔了片刻。 “虽这么说也有些不讲道理,不过,司公子这条命,也算是我捡回来的吧?” 司镜凝视着商折霜难得认真起来的面庞,忆起那日在风露楼中她算是有些灰头土脸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有些想笑。 然这隐着的笑意,很快便被一股自心底泛起的悲哀与自嘲给掩了下去。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空乏,其中压着的阴翳悄悄泄出了片刻,继而才被他习惯性地压下。 “救了我一命?或许吧。” 他的这番话语,如野火燃尽荒原上,一道沉闷的风,了无生机,萧条而干瘪,没有任何情感。 商折霜不明白,一个人怎能如此的淡泊冷清,漠然到连自己的命都毫不在乎呢? 有股莫名的气沿着胸腔而上,憋在心中难以疏解。 她沉下了面庞,一时竟一句话也不想与司镜说,只是冷冷地直起身来,微微弯唇,凝起一抹疏离的笑道:“是我打扰司公子了,舟雪还未醒,我先回去照看她。” 司镜面不改色地垂下了眼眸,不愿再让她探寻他目光中别样的东西。 他没有挽留,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挽留。 他与她之间的关系,不过主客,甚至连朋友也算不上。 他知道商折霜一向活得恣意,只是从未想过,她有一日也会因为某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置气。 但或许,人就是这样。 对自己有所付出的东西持着关注的态度,不愿自己的努力被辜负,而不是真正在乎这个东西本身。 他目送着女子最后一片红胜烈火的衣袂消失在视野中,叹了口气,阖上眼眸,继续小憩。 而另一边的商折霜,心中却始终憋着那口气。 虽然她只是因为一时赌气,又觉着欠了司镜,才甘冒风险为他取药,但既然这命都救回来了,就不该这么挥霍吧? 她有些烦闷地将脚边的一颗小石子踢得老远,之后凭着朦胧的记忆,向舟雪屋子的方向走去。 秋雨连绵不绝,没个消停的意思,细细密密的雨丝被斜风拂乱,贴着商折霜的脸颊而过。 商折霜蹙了蹙眉,将步伐加紧了些。 天色已然昏暗了下来,司府亮起了暖黄的灯光,然廊道上却是漆黑一片。 司府的夜晚总是如此,偌大的一个府邸,却似没有人一般,连仆役都难以碰到。 好在舟雪的屋子也不算太远,商折霜先是远远地瞧见了那翻腾着雾气的湖,继而便看到了舟雪的屋子。 遥遥望去,屋内似乎燃起了不止一盏烛火。 商折霜顿了顿,只觉得该是下人燃的灯,没有多想。 舟雪的屋前有一丛桂树,挤挤挨挨的,从商折霜这个角度看去,恰好盖住了舟雪屋子的轩窗。 她目色虚无地向前走,直至走至了窗前,才忽地回过了神来。 舟雪屋中的烛火煌煌,未垂烛泪,就像是刚刚才燃起的。 在这片煌煌的灯火之下,一个黑色的身影,正站在舟雪的床前。 那身影被屏风掩盖住了几分,但商折霜却能一眼认出,那人该是泊岸。 商折霜盯着那道身影,凝起了眉,目色不再飘忽,倏地变得有些凛冽。 泊岸守着舟雪不该是怪事,但此刻的他,手中正持着舟雪的佩剑。 冷寒的剑刃反出烛火炽热的光,但偏偏是这样暖调的、热烈的光芒,映在剑面上,与刃上的冷厉相撞,竟让人觉出了几分胆寒。 商折霜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似是看到了什么荒唐的事情。 泊岸那双向来是炙热或者空洞的眸子,映在剑上,融于火光之中,在此刻,竟透着陌生的恶意与翻涌着的杀意。 商折霜不动声色地又向前走了几步,将房门打开,走进了舟雪的屋子。 因着商折霜的进入,泊岸的眸色,又霎时变回了她常见的空洞的与茫然,继而自然地将舟雪的剑收回了剑鞘,挂在了墙上。 商折霜没有质问他,甚至连神色都不曾变动,只道:“来看舟雪?” 泊岸点了点头,看向舟雪的目光又恢复了以往的柔和,竟对商折霜说了一句:“谢谢你一直照料舟雪。” 商折霜默了默,隐约觉察出了泊岸意识的间断性,也没将话挑明了说,淡淡一笑:“待会顾楼主会来看舟雪。” 听到顾愆辞的名字,泊岸的眸中霎时泛起了不自在,甚至还隐着一丝飘渺的厌恶。 商折霜想,虽泊岸只是一抹执,但与舟雪相处这么久,也不可能完全剥离了七情六欲,能知晓顾愆辞对舟雪的利用,与舟雪对顾愆辞的无条件服从。 而她说这番话语的目的,就是想赶泊岸走。 无论泊岸的潜意识中是否对舟雪有情,但在现下这种舟雪还未醒来的境况,泊岸留在她的身边,于她来说,是一种威胁。 果然,泊岸静默地看了舟雪片刻,盯着商折霜的眸子道了一句“多谢姑娘提醒”,便出了门,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商折霜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缚手缚脚过,心底有些不大痛快,唤了一个下人来守着舟雪的屋子,复又遁入了秋雨之中。 在雨中,她想了许多,但最大的念头便是,这天下还真没有免费的午餐。 她原以为到了司府便能无忧无虑,不必为过活奔波,却没想到,司府杂七杂八的事情也不少。 照理说,舟雪是司镜托她照料的,若她出了什么事,与司镜说最为妥当。但她能看得出,司镜对舟雪的关心不过停留于表面,更多是客套,别说肺腑,就连皮肉都不曾侵入。 她不如司镜,不善于人情周旋,甚至很难感知到他人的情感,能斟酌出这些皮毛已然是极限。 况且,虽司镜的态度态度捉摸不透,可她思来想去,在这府上,唯一与她算得上有牵连的人,又只有司镜。 就算他并不是真正地在乎舟雪,但至少也不会希望舟雪在他的府上出事。 于是她只好捏了捏指尖,压下了心头刚刚置气时的不悦,颇有些不情不愿地复往司镜的院落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刚刚和男人置气就要回去找他,要怎么缓解尴尬,急,在线等。 未廿九:谢邀,没什么好说的,吻他。 第34章 食时(八) 司镜刚刚喝下了一碗药。 苦涩的药汁带着滚烫的温度,顺着喉管而下,在这寒凉的雨夜中,竟让他感到了一分温暖。 他又小憩了一刻钟,在确认了自己确是精神得很,短时间内不会睡去的情况下,便让戚伯先回去休息了。 府中的下人不多,他不喜热闹,也不愿让更多不相关的人与自己牵扯上关系。于是府中许多本不该戚伯做的事,都让戚伯做了。 他心中有愧,但戚伯却向来对他恭敬且忠诚,就这样在他身侧劳碌了好几年。 司镜撑着身子靠坐在了床上,听着夜雨敲打在檐梁上的声音,心中却莫名闪过了商折霜刚刚置气而走的模样。 她总是这样,从不会去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或是因寄住于府上而阿谀奉承他。 他见过的人太多,却无一人能活得如她一般潇洒。 他是给了她一时便利,但他也知道,她其实并不依赖这些便利,更不可能因着这些东西而委屈自己。 这大概也就是他为何第一次违背了自己的理智,也想将她留下一刻的原因。 而她能留下多久,于他来说,并无所谓。 多一刻是好,少一刻也未尝不好。 - 商折霜在决定了之后,便不会磨磨蹭蹭太久,是以直到走至了司镜的门前,才发觉自己并未思忖过要如何斟酌语言。 她刚刚确是一时意气甩了脸子给司镜看,不过依着司镜的性格,大抵也不会生气。 只是自己的心中,却倏地冒出了一缕愧疚。 他的命本就是他自己的,她不该因为觉得自己救了司镜一命,便去干预他的选择。 然,正当她被自己极少有过的情绪困扰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却穿过了木门,直落落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商姑娘?” 商折霜自诩轻功极好,能发现她存在的人有,却是寥寥,如今司镜这么一唤,不知怎的,她竟突然升起了一丝心虚。 但既然他叫都叫了,而她又在门外,不能不应,只好极其缓慢地推开了门。 司镜的面色已不似刚刚那般惨白,许是因着喝下了一碗药的缘故,屋子中氤氲着的草药味比原先更浓了几分。 商折霜几乎是下意识地定在了门前,不愿再往里再踏一步,却听闻司镜浅浅淡淡道了一句:“商姑娘可否帮我将窗打开?这人在屋内闷久了,也该透透气了。” 商折霜正好因着这草药味浑身不舒服,有些木然地走至了窗前,将掩着的窗打开。 阴冷潮湿的气息,包裹着雨水的腥味扑面而来,与屋内的暖气相撞,霎时将屋内的温度降下了许多。 司镜将被褥向上拉了拉,继而才道了一句:“多谢。” 商折霜虽不懂人情世事,但在司府待了一段时间,又是与司镜这样的“人精”相处,怎会回不过神来。 司镜这哪是想透气,分明是瞧出了她厌恶这股味道。 她下意识地抬手又将窗给掩上,不自然地说了一句“太冷了,透一下便好了”,之后也不顾司镜略略愣怔的神情,走到了他的榻前。 “商姑娘倒是变了许多。” 司镜说这话的时候,唇边噙着一抹笑意,将他这张若冰雪塑成的面庞暖了几分,眉间的清冷也隐去了不少。 不知从何时起,当他单独面对她的时候,便愈发少展现出自己惯有的疏离一面。 “商姑娘是为了舟雪之事而来吧?” 许是怕商折霜尴尬,他紧接着又说了一句。 她刚刚才与他置气,如今前来,除却为了舟雪的事,也不可能有他。 商折霜沉了沉眼眸,算是默认。 “我对舟雪的事情了解得不多,但终归能猜出,被一抹怨念化为的执跟着,不会是好事。我想,舟雪自己也未尝不知,只不过是太孤独罢了……” 因为孤独,所以才甘冒风险也要一试;因为孤独,所以纵身于火也无所畏惧。 她与泊岸的关系,与其说是光与暗,更似是飞蛾与火,就算知道可能会灰飞烟灭,也不愿错过。 她这一生,已然短暂,能陨落于火光之中,算是幸事。 而他与她相像,却又不像。 她能生于黑暗,葬于光明,而他却只能葬于黑暗。 “孤独?”商折霜顿了片刻,似是在细细斟酌这两字,许久没再说话。 “商姑娘不理解,是件好事。”司镜似乎早已猜测到了商折霜的反应,置之一笑,“若商姑娘想知道舟雪的事,可以去问问顾楼主。若不想知道,便罢了,舟雪在空域之事已然办完,不久后也会离开司府。” “我去与舟雪说说吧。” 商折霜没有打算问顾愆辞的意思,毕竟她与舟雪之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不过本着送佛送到西的原则,她还是觉得至少要知会她一声。 司镜不置可否,只是温温道:“商姑娘愿意怎么做,便怎么做吧。总归都是舟雪自己的命,交由她做决定也好。” 然他话语才刚刚落下,门外便传来了舟雪的声音。 “司家主,商姑娘,舟雪有一事相求。” 商折霜抬起头,在转眸间对上了司镜那双淡漠的眼瞳。 他的神色又恢复了以往的疏离,对商折霜点了点头,示意她去为舟雪开门。 门外的舟雪已然褪下了原先黑色的劲装,换回了那身若流云般飘渺的天青色长裙,因着秋夜寒凉,此刻的她肩上还搭着一件素色的云锦外披。 撇去了一个杀手的凌厉,她就似一个普通的姑娘,宛若自蒙蒙烟雨中而来,刹那间便又会在那烟雨中淡去。 她的发梢与裙摆沾着湿意,一张脸被素色的装扮衬得更为灰白。 “进来说吧。”商折霜没有直视她那双恳切的眼眸,倏地因着自己刚刚那通冷漠的想法有些心虚。 “多谢商姑娘。”舟雪踏进了屋内,待商折霜将门关上后,才默默立在了屋内的圆桌一边。 她的动作是极为拘谨的,不敢多说一句话,也不敢坐下,甚至连目光都只盯着自己的鞋尖。 “你不必如此拘束。”司镜的声音透过屏风,杳杳地传了过来,温文尔雅,透着一如既往的善意,任人如何绷紧着的神经,都能暂时松弛下来。 “多谢司公子。”舟雪先道了谢,之后沉吟了许久,才怀着愧疚道,“我知晓司公子身受重伤,如今前来叨扰,实为迫不得已。” “你都知道了什么?” “知道泊岸不是人,也知道……他想杀我。” 气氛在舟雪这句苍白无力的话语中凝滞,商折霜没有看她,而司镜表现得尤为平静。 “你想求我什么?” “舟雪自知活不了多久,也不奢求能多存于这世间一刻,只不过,泊岸是无辜的。他给予过我温暖,也会在我陷于危难之际,站在我的身前。或许大家都认为他只是一抹执,但我却觉得,他并不简简单单地只被怨恨操纵。他有他自己的思想,能算得上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更该有他自己的生活。” “这只是因为他还未全然想起自己的使命。而他以后的剑,只会向你。或者说,他生来,就是为了毁灭你的。” 司镜向来都能将最残忍的话语,说得最为平淡。 然舟雪却没有反驳,甚至没有表露出任何伤心的神情,只是浅淡一笑:“司公子,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我并不介意死于泊岸的剑下,我只是觉得,若有可能,他能不能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活着……而我与他人的恩怨,又何必连累于他。” “若是以前,我可没有办法,不过现在……你倒要好好感谢感谢商姑娘。” 司镜一句话,便将话题引到了商折霜身上。 商折霜原先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说话,不太认真,甚至于有些囫囵吞枣,现下猛地回过头去,有些讶异地看着司镜。 “商姑娘原先在棺巫那不是取了三瓶药么?”司镜见商折霜这般反应,不免一笑,原先疏冷的眸子也浮现了几许暖意,“其中一瓶确可以解我身上的毒,而另一瓶,却是一种香,可以洗去魂魄或执念的过往。只不过,这东西,需要以人的魂魄来引。” “我可以。”舟雪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接了下去。 “就算魂魄失离,漂泊无依也无所谓?” “无所谓。” “如此,甚好。” 司镜的眸中含着笑意,但这笑意却似漂浮在虚空中一般,无所依存,渺茫如镜花水月。 “我能想办法留住泊岸一段时间,至于其它的,便要看你自己如何作为了。” 明明最后的选择是赴死,舟雪却好似松了一口气。 她缓缓地跪下,竟是向司镜与商折霜行了一个大礼,之后默然起身,一句话也未说,接过了司镜递来的小瓶子后,便悄然离去。 待舟雪走后,商折霜才凝起了眉道:“为何要与她说这件事。” “商姑娘觉得不妥?” “我只是觉得,就算只剩下一年的时间……” “也不必为了一个注定杀她之人,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是吗?” “……” 司镜轻而易举便猜出了商折霜想说的话,而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将那些话语都堵了回去。 “商姑娘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自是不会理解舟雪。” “你能理解?” “或许吧,有时候,彼此彼此。” 司镜的回答好似随意,又好似用了心,不过商折霜却依旧不明所以。 她不喜欢与司镜打哑谜,而此时更深露重,夜已深了,于是索性挑了挑眉道:“我去看看舟雪,也算是给你的托付一个交代。” “商姑娘想怎么做都可以,随心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我不想再听到随便这两个字了。 司镜:那……乖,听话,到我怀里来? 第35章 食时(九) 司镜的回应漫不经心,好似舟雪不是他托付给商折霜的,又好似无论商折霜做什么,他都不会有意见。 “司公子倒是随性。” “商姑娘不是一向比我更为洒脱吗?” “……” 商折霜不明白,明明司镜这人身上没什么烟火气,但与司镜所处越久,她却好似莫名被缠入了人情的怪圈,纠葛于种种事中。 “罢了,你重伤未愈,还是好好休息吧。”她嘟囔了一句,一拂袖,便径自走至了门边,还顺带将司镜屋内的烛火熄了。 - 秋雨下了彻夜,没有停的迹象,虽只是绵绵小雨,却将最后几朵顽强留在枝上的桂花,都尽数打落了。 商折霜就这样,在舟雪的屋外隐了一夜。 她对人情太过不敏感,所以完全不知晓要如何体谅舟雪的心境,索性也懒得与她交谈,只想着跟着她便好。 而舟雪的行事亦不拖泥带水,在日出之前,便收拾好了房间,只身一人离开了屋子。 她所行方向是南边,商折霜依稀记得,澜城的南边有一座高山,唤作崇山,因为山势险峻、巍峨无比,所以甚少有人涉足。 她不知道舟雪为何要去那里,但也不太在乎原因,隐在重重屋宇之后,若即若离地跟着她。 待她们一前一后到了崇山后,下了几日的雨,竟然停了。 崇山泥土湿润,曲曲折折的小径绵延到山上,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让人恍如置身梦境之中。 为了避免跟丢舟雪,商折霜跟得便紧了些。 最后许是厌倦了如同对待敌人一般的谨小慎微,她一改往日的习惯,时不时衣料也会蹭过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而她这番行为,无异于在光明正大地告诉舟雪——我在跟着你。 果然,不过多时,舟雪便停下了步伐。 她站于微茫的晨雾之中,只能瞧见影影绰绰纤细的影子。风将她的长发扬起,使她整个人就宛若二月里如玉妆成的柳树,柔美而坚定。 她没有转过身,似是确定跟着她的人就是商折霜。 之后,她宛若清泉漱石的声音,便随着晨风一同,被吹到了商折霜的耳畔。 “商姑娘既是来了,若可以,便陪我说说话吧。” 商折霜本就守了一夜,有些倦了,想着此事也该有个了结,而一切本就是舟雪自己的选择,是以心中伊始的那点别扭与不解,很快就消散殆尽。 她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舟雪的身侧。 舟雪的鬓边的发有些微湿,结成了一缕,然贴在她的面上,却不叫人觉得落魄,反而勾出了一丝别样的韵味。 ——就好似出水芙蓉,是一种天然去雕饰,而不优柔娇作的美。 “舟雪与商姑娘毫无交情,甚至初见时还险些伤了商姑娘,却能得商姑娘如此厚待,是舟雪之幸。” “你伤不了我。” “商姑娘还是如此直率。”舟雪笑笑,继而道,“无论商姑娘是为了什么,随我来了崇山,都理应受舟雪一句谢。” “你就不想知道泊岸到底为谁的怨念而生?顾愆辞他应该知道……” “不想。”舟雪的回答很简单,也很笃定,“我平生造过这么多杀孽,虽都是他人所托,不过,恨却大多落在了我的头上。我也曾想过,我是否无辜。但商姑娘,只要我的剑上沾了血,我就不无辜。” 说这句话时,舟雪的目光换换飘向了远处的一片枫红。 漫山遍野都仿佛在云雾中烧了起来,烈艳至极。 “无论泊岸是何人的怨念所化,那人也不过是一抔黄土了。而他,却在与我的接触之下,逐渐有了七情六欲。他原先或许只是一柄剑,但现在,却不该只是一柄剑。若杀了我后便消散便是他的宿命,那这世道于他来说,未免也太过不公。毕竟,他还未尝过人间疾苦,也不太懂得人间情爱。” 舟雪漆黑的瞳仿佛随着远处的红枫燃了起来,继而生出了一道温暖且柔和的光芒:“万物皆有灵,而我,是真的想在最后,不自量力地守护这抹本该被仇恨占据的灵……就当是,为我这漫无目的人生,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她们此时已走至了崇山之巅。 沿着峭壁之侧往下望,只能瞧见重重叠叠的云层,而一抹红光隐在了其中,竟被云雾的白淡得几近看不见了。 天色还未亮起,舟雪一拂袖便坐至了悬崖之上,没有丝毫惧色,微微晃动着双腿。 商折霜倏地觉得,她这一辈子,甚至于和泊岸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都不如此刻快意与洒脱。 舟雪沉默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了司镜给她的小瓶子,继而又掏出了一张封着底的、卷着的、细细的纸。 她将小瓶子中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入了其中,而后燃起了火折子。 一缕乳白的烟气自细纸慢慢攀援而上,勾出了一抹奇特的异香。 随着那抹白烟的燃起,舟雪的面色显得愈发苍白,甚至就连天际那一抹越来越明亮的红光,也照不亮她那张惨淡的面庞。 她宛若被永恒置于了黑暗中一般,整个人都透着森森的死气。 “商姑娘,你知道吗?像我们这样的杀手,这辈子最好的结局,便是不留尸首,没有亲眷。我们这一生得罪的人太多了,宛若依附于黑暗的影子,随时都有可能被反噬。朋友、家人、爱人,这样稀松平常的关系,于我们来说都是奢侈。” “我知道这样很冒昧,但却依旧想央求商姑娘一件事。若有可能,便带泊岸出空域吧。我虽不配与他一同,却也不愿见他困于樊笼,为两个死人所扰。” 商折霜顿了顿,没有回话。 “不过,就算商姑娘不愿意,我也仍旧很感谢商姑娘,送我走这最后一程。” 舟雪说完这句话,又沉默了许久。 清晨带着些湿意的风,绕过崎岖的山道,拂过发黄的枝叶,扑在了两人的面庞之上。 商折霜身着殷红的长裙,站在舟雪身侧,在倏然冲破天际的金光中,若朝阳般明艳。 舟雪手中的香已快燃尽,而她的目光也愈发得涣散,像是使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商折霜听到了夹在扑面而来寒风中,她微弱的话语。 她说:“你看,天亮了呢,这一切也该结束了。” 在满目的红光中,那一抹天青的身影,宛若断了翅膀的鸟雀,坠入悬崖中蒸腾着的一片云雾之中,消失无迹。 不留尸首,葬于天地,是她自己认为的,最好的归宿。 总归她这样的人,也无人惦念,更不必连累他人。 商折霜默然垂下眼眸,凝视着那片吞没舟雪的云海许久,终是没再做任何事情,转过了身去。 背对着这一抹红光,她心中突然泛起了一丝莫名的波动,宛若一颗细小的石子投入了万顷湖面中,荡起了微微的波澜。 待她回到司府的时候,天边已然大晴。 ——这是这几日都难得一见的、极好的天气。 因为守了舟雪一夜也未曾合眼,商折霜本想回来后,便回房好好地休憩一番,然舟雪屋侧附近几许刀剑的喧闹声,却生生止住了她往住处走的步伐。 泛着冷光的剑锋直指顾愆辞的面门,被他鎏金烟斗轻松一挡,打偏了方向。 泊岸的目色中皆是杀意,但任他的剑有多快,顾愆辞都依旧保持着那股与生俱来的贵气,与慵懒的神态。 那杆鎏金的烟斗在他使来,称手胜一切武器,收放自如。 “舟雪到底在哪里!” “哎,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顾愆辞打了个哈欠,挑了挑眉梢,“大清早的,这样的活动已然够了,再多,便过犹不及了。” 他说完这番话,便径自转过了身去,也不顾面色发青的泊岸,淡然地路过了商折霜。 在与商折霜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稍稍停顿了片刻,以一个微乎其微的声音道:“商姑娘,真是比我想象中,要善良得多。” 还来不及待商折霜做出反应,他的身影便快如鬼魅一般,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商折霜盯着那条空荡荡的长廊,许久后才回过头去看泊岸。 就在顾愆辞离去的这段时间内,泊岸的眸子忽地变得有些空乏,就好似看到了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一般。 他的唇不断起伏着,喃喃着“舟雪”二字,继而双手有些茫然地在虚空中挥舞着。 商折霜想着,该是她从棺巫那拿来的药起了作用,有些怔神,却见长廊尽头走来了一抹若云雪般明净的身影。 司镜的伤像是在一夜间恢复得差不多了似的,在他平稳的步履中,竟看不出他现在还是个孱弱的病人。 他见到商折霜伫立于泊岸身前的身影,唇边晕开了一抹笑意,继而走近了她道:“辛苦商姑娘了。” 商折霜依旧没有说话。 自从亲眼目睹舟雪坠下悬崖之后,她的脑中就开始变得有些混乱,纷杂的思绪宛若冬日漫天飞舞雪花,纵使抓住了片刻,也会在须臾间化在温热的掌心中。 “商姑娘?”司镜平缓而耐性地又唤了她一句。 “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商折霜回过神来,扬起一抹随性的笑来,“司公子昨夜是睡得好,可我却一夜未眠呢。” 司镜有些抱歉地笑笑:“是在下连累商姑娘了。” 商折霜的原意本就不是抱怨,是以听闻司镜如此语气,反倒是不悦了起来。 她总有一种感觉,虽司镜叫她将司府当作自己的家,不必与他见外,任何事无需拘谨。但他却是那个,在司府中,最把她当外人看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原来你一直把我当外人。 司镜:不,其实我一直把你当内人。 霜霜:? 第36章 隅中(一) ——日出于野,而明于此。 - 自从棺巫的药似乎发挥了作用之后,泊岸整个人就安静了许多。 他不再目色仇恨地寻顾愆辞问舟雪的事,也未曾再露出过那日站在舟雪床前,阴翳的神情。 他的时间就好似被回溯了一般,停留在了最初,他什么也不知晓的时候。 司镜唤了一个下人看着他,便也没再对他上心,而商折霜就趁着司镜休养的这段时间,好好放纵了自己几日。 她不是在屋檐上打盹,就是在湖边喝酒,将这几日的疲累,尽数弥补了回来,整个人也红光满面的。 这日,她一如既往地坐在湖边长廊上饮酒。 不得不说,司府中的这一面湖,比她所见过的任何景色,都要虚幻旖旎上几分。 无论何时,如玉的湖面上都氤氲着若仙气般飘渺的白雾。而若是恰逢日悬于天,或皓月当空,湖面上更是水光潋滟,一派浮光跃金之景。 商折霜懒懒地倚在廊柱边,面色被血液中翻涌着的酒气,晕的有些红润。 她抬眸望向远处的湖面,却见湖心亭中坐了两个人。 一抹月白,一抹深灰。 她一眼便能凭着那抹与生俱来的清峻气质,认出司镜,而另一个人大抵是戚伯。 司镜与戚伯待在一起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商折霜却难得地捕捉到了司镜的情绪好似不大好。 司镜一向是冷静自持的,许是因为自小生活环境的缘故,他养成了一副无论对任何人都谦和有礼的模样。 而那股矜贵的气质更是融于骨髓,时时展现于他的一举一动之中。 不过此时的他,却好似在对戚伯发脾气。 商折霜知道戚伯对司镜的忠诚,也从未见过司镜发脾气的样子。这两件事叠加在一起,加之酒劲一冲脑门,须臾间,她便趁着两人不注意的时候,轻巧地掠过了湖面,跃至了湖心亭的亭顶之上。 司镜的声音有些阴冷,低沉沉的,明显在克制着自己已然压制不住的怒意。 “这样大的事,你现在才与我说?” “公子,前段时间您要出远门,回来了之后,又身受重伤……” “这不是你不将此事禀明我的理由!” “老奴知错。” “如今淮流逃匿,司家信誉受损,又岂是你一句歉疚便可以弥补的?”司镜的声音比此刻凛凛而过的寒风更为冷厉,但下一刻却倏地一转,压下了其中凌厉的部分,缓和了少许,“商姑娘这听人墙角的习惯,不太好吧?” 商折霜目色一顿,下意识地抿了抿唇,琢磨着司镜该也是没看到自己,自己不知怎么的就暴露了,是以整个人的身形都凝滞在了湖心亭之上,一动也不敢动。 “商姑娘既然来了,又好奇于此事,下来听听也无妨。” 司镜的声音极度淡漠,还夹杂着一丝倦怠。 商折霜讪讪地翻下了湖心亭,瞟了一眼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戚伯,又瞅了一眼面色无波的司镜,只好同戚伯一起垂下头,开始装哑巴。 自从遇到了司镜之后,她总感觉,自己原先隐在骨子中的傲气,被生生压下了几分。 出乎她意料的,司镜没有说话,倒是静立在一旁的戚伯先开了口。 “公子,若商姑娘知晓了此事,能助你一臂之力的话……” “这是司家的事,不必牵连他人。” 几乎是在戚伯说出这般话语的同一时刻,司镜出言打断了他,语气决绝。 虽知道司镜的本意为她好,但商折霜心底还是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之感。 “司公子一直都让府中的人不要把我当外人看,可我却觉得,最把我当外人看的,是司公子呢。” 听闻此言,司镜与戚伯皆是怔了怔,而商折霜却借着酒意,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将往日的心中所想,尽数说了出来。 “司公子,你我都知道,那日所说的理由不过只是个借口。不论你是因为什么将我留下,而我既然入了司府,就不会介意司公子把我当剑使。但司公子刻意规避或者保护的举动,却是让我很是困扰。” 眼前女子身上虽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但那双眸子却宛若落入了月华,明净而皎洁,透着熠熠的光辉。 “我商折霜从不是一个需要保护的人。” 因着商折霜这番话,司镜难得地沉下了心来,开始思索他与商折霜之间那层说不清道不明,而自己又回避着,不愿去触及的关系。 她于他来说到底算什么呢? 就似偶然在外看到了一只色彩鲜艳的鸟雀,将它带回,困于笼中,日日护着。却忘了他最初并不是因为它的美丽,才将它带回的,更忘了这只鸟雀也未必想被他拘于笼中。 他艳羡她的自由,将她留在身侧,将自己的希冀寄托在她的身上。他一直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做得很好,其实却不然。 ——他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给她。 当这层简单明了的薄膜被捅破了之后,司镜倏地觉得自己的所做有些荒唐,又有些可笑,继而心下便只剩了释然。 “是在下的错,若商姑娘愿意,能助在下一臂之力,也是在下之幸。” 他的言语仍旧是谦恭的,甚至于过于客套,但商折霜却觉得与之前情境截然不同了。就好似堵在他们之间沉积已久的淤泥被扫尽了,瞥见了一隅可以立足的洁净之处。 她眉眼明朗了许多,而后轻轻一触司镜的肩膀:“既然如此,你我便也算得上是朋友了,我就不日日司公子司公子的叫了,怪别扭的。” “别扭?”司镜的语调带上了笑意,眸色也柔软了下来。 “是啊,我这人日日漂泊在外,从不拘于礼数,与你相识之后,虽你让我不要见外,但你这态度,不就是见外么?” 商折霜的眉眼虽是明媚的,但还是肉眼可见的晕着一层,泛着醉意的迷蒙。 司镜哑然失笑。 想来她今天若是没有喝上这几壶,也不会与他说这些。 他示意戚伯先回去,而后将身上的外袍褪下,搭在了商折霜身上。 商折霜眨了眨眼,凑近了他些,轻声道:“司镜,你这算是应允了?” “我说过,既然我选择将你带回,你就不必将自己当作外人。” “嘻……真神奇,有朝一日,我还能有朋友。” 商折霜偏了偏头,将冰凉的双手捂在了自己发热的面上,就这样定定地看了司镜许久,而后嘟嘟囔囔了一句,“我这是在说什么呢?脑子不大清楚。” 司镜亦随她顿了顿,似是有些哭笑不得,显然不明白明日清晨,她是否还能记得今晚发生的事。 但既然承诺做了,便没有反悔的理由,是以淡淡道:“若倦了便回去休息吧。湖心风凉,若你不日后还要随我去处理那烂摊子,染了风寒可不好。” 商折霜的眼眸本就快阖上了,听闻司镜与她说话,才懒懒地抬起一半眼皮。 她懵懵懂懂地好似听懂了他在说什么,继而点了点头,使了轻功,歪歪斜斜地越过了几顶屋檐,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 时节已至仲秋,澜城也愈发的寒冷了起来。 司府中的人都添置了不少衣物,唯独商折霜依旧如往日一般,穿着那身单薄的红衣四处晃悠。 若不是那如火的颜色,好似能唤起人们心头最后一丝暖意,不然现在任谁看到商折霜,都会觉得那单薄的衣服好像穿在自己身上似的,只一眼就能叫人泛起冰冷的寒意。 而商折霜却是不甚在乎,直至某日她瞧见门外挂了一件殷红的斗篷。 那斗篷不知是什么布料织成的,极为柔软,摸上去暖融融的。 她先是怔了怔,仔仔细细地将它打量了一圈,才将那斗篷取下,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是谁送的不言而喻。 在这一瞬,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莫名的好了起来,就连此刻阴沉沉的天幕,都不再那么惹人厌烦。 商折霜捏了捏斗篷的领口,摩挲了片刻,将斗篷束得更紧了些,这才有些雀跃地迈上了长廊。 司镜平日若无事,不是在屋内,便是在湖边的前堂,想寻到他并不是件难事。 她慢悠悠地从长廊上晃过,任凭晕上长廊的水雾拂过了自己的面颊,而后目光循着茫茫的水雾,跃至了司府前门。 商折霜的眼力极好,一眼便瞧见了静立于门边的司镜,然他的身侧却好似站着个她不认识的人。 她又走近了几步,一眼便凝在了司镜身边那个穿着姜黄色锦裙的姑娘。 那姑娘长发及腰,发髻上簪着几只玉石雕制的蝴蝶,翅上有蛟珠点缀。而她的耳际缀着一对精巧的梧叶状的耳环,金灿灿的,即便此刻日光被云层遮蔽住了,也依旧能泛出熠熠的光芒。 商折霜的步伐放慢了片刻,看清了那姑娘手上抱着一套精心缝制的衣物,像是秋装,针脚细密,花纹繁复,乍一看与司镜那如竹的身姿莫名相配。 她的心中突然泛起了一阵细细密密的古怪感觉,身子先思维一步做出了反应。 于是司镜便在余光中瞥见了这么一幕。 ——原先一向若秋风般张扬飒沓的姑娘,此刻正拎着裙摆,迈着小碎步向他跑来,脸上漾着若秋水般温软的笑意。 只一瞬,便能触及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他继而忍不住弯起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商·喝了酒就OOC·戏精上身·折霜 第37章 隅中(二) “司镜!我寻了你好久,你怎么在这儿!” 商折霜跑到司镜面前时,微微喘着气,如桃笑靥红润——一点也看不出是演出来的。 司镜也算是了解商折霜,虽不知是何事让她心头起了戏弄之意,但他也乐得配合。 那穿着姜黄色衣裙的姑娘,霎时便将目光凝滞在了商折霜的面上,脸上那欲语还休的娇羞之意,也淡下了许多。 她抱紧了手中的衣物,不知为何突地有些忐忑。 ——女人的直觉总是准得可怕。 刚刚司镜在与她说话之时,虽保持着温润的模样,却极尽疏离之态。而眼前这个姑娘的到来,却轻而易举化去了他眼底冷淡的坚冰,叫他泛起了一丝人的活气。 “折霜?”司镜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但含笑的语气已然胜却了一切。 商折霜睨了一眼那姑娘面上不自然的神情,再接再厉地走近了司镜一步,一把挽住了他的手臂。 司镜的身躯微微僵了一下,显然也没料到商折霜会如此直接,不过面色依旧是从容的。 他抬起手来,拂过商折霜飘至眼前的发丝,将它撇至她的耳后,而后笑道:“今日怎的不赖床了?” 商折霜眨了眨眼,眸色狡黠:“许是太想见到你送我的这件斗篷,是以便早早醒来了吧。” 这样的场景其实在安宁村也发生过一次。 不过那次两人不过逢场作戏,互相试探。而如今,两人之间虽仍是逢场作戏,但言语中却带了更多的玩味与戏谑,或者说,试探的成分于上次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姑娘在他们身边站得越久,就越觉自己的存在颇为尴尬。 她也不是没皮没脸,或不懂得审视局势,将手中的衣物又抱紧了些,指尖都绞住了那衣物的一角,继而请辞道:“既然司公子还有要事,那姜涟便不打扰了。” 商折霜看着她脸色发青的模样,心头莫名涌上了一股恶劣的快意。 而司镜却对姜涟此刻的尴尬熟视无睹,保持着他那副翩翩君子的模样,对她颔首表示知晓了。 待姜涟的身影消失在司府门前的长街,商折霜才松开了司镜的手。 她有些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面上的笑意愈发浓烈,开口调侃道:“你的烂桃花确是有些多。” “折霜这言下之意,是我该感谢你了?” “不必,在其位谋其职罢了。”商折霜将手放至肩颈之处捏了捏,一副闲适的模样,“我也不能老待在司府吃白饭不是?” “吃白饭?我可不这么认为。”司镜的眸色倏地有些旷远了起来,不知落在了何处,好似覆着一层渺茫的云雾,“折霜真要随我一同去洛城?” 商折霜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许是在说那夜之事,报以一笑:“莫不是你想反悔?”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司镜微微摇了摇头,刻意掩下了唇角本该溢出的笑意,想表现得庄重一些,以示对此事的在乎。 “那不就得了。”不比司镜对此事的看重,商折霜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毕竟她平生,就没有怕过什么事。 司镜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再叮嘱,只说了明日要走的时辰。 而商折霜偏着头想了想,也不觉得需要准备什么,只想了趁还在司府的这几个时辰,寻风露楼的厨子,再吃上一顿好的。 于是司镜便看着这姑娘认真地想了一会,午膳该吃什么,再反客为主地邀他一同用膳。 拨开浓密的云层,有几许天光落下,掠过了她长长的发尾,泛着浅浅的金。 司镜倏地发现,他好似找到了她撇开睥睨鬼怪、淡漠人情几面后,柔软的一面。 - 洛城在空域的南面,并没有那么冷,是以商折霜将司镜赠予她的那些斗篷,收进了房内的柜中,没有带出。 当收拾行囊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她的东西寥寥无几,甚至收不满一个包袱,而她平素里习以为常用的,都是司镜为她准备好的东西。 不过商折霜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特别是面对的人又是司镜。 ——他总能将一切都处理得恰到好处。 当她拿着包袱穿过湖面上的长廊时,司镜已然站在司府门前了。 从司府的大门往外眺去,破晓之前的长街被秋日的薄雾笼着,就似一副浓淡适宜的水墨画,寥寥几笔就勾出了屋宇的轮廓。 来送他们的果然只有戚伯一人。 自那日起,商折霜能明显地感觉到,戚伯对她的态度又好上了几分,不过她对此事一向不甚在意,无论戚伯态度如何,她都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行为。 门前站着两匹枣红色的马,鬃毛被精心地梳理过,有些不耐地打了个响鼻,喷出白色的热气,好似许久没出远门,所以迫不及待。 司镜见商折霜来了,先她一步翻身上马,而商折霜见他已然上马,便远远地凭虚而来,轻巧落于马上,牢牢攥住缰绳,还拍了拍马头,抚慰着有些被惊吓到了的,不安的马匹。 虽然昨天已然知晓了要去洛城,但由于商折霜耽于美食,并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去做什么。所以两人这一路上倒是没有尴尬,都是司镜在单方面在说着,去洛城要办的事。 原是司家前几辈曾受过一个高僧的恩惠,承诺了他要看好他在洛城镇压下的一只厉鬼。 那厉鬼原先被封在一幅画中,本是有专人守着,夜以继日、不曾懈怠。却没想,这回新来的守画人因为觉得已过百年,厉鬼都不曾破了这封印,便懈怠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去赌坊偷偷赌了几把。 恰巧那日阴气重,又许是没有人的阳气镇压的缘故,这厉鬼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歪打正着还就真破了封印,跑了出去。 而看画人回来见画的封印被破,吓了个半死,忐忑了好几日才向上面的人坦白。本来戚伯知晓后,此事就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再加之他的刻意隐瞒,司镜知道后,这事竟足足过去了三个月! 其实不消如何想,商折霜就能明白为何司镜要对戚伯生这么大的气。 且不说这件事情违背了司家祖上对他人的承诺,就厉鬼被放出,可能为祸洛城人的这一件事,便足以让司家在空域的声誉一败涂地。 更何况,纸包不住火,这样的事情不能压下,只能早日解决。他们也就只能希望,这厉鬼在强破封印时,伤了元气,还来不及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洛城的街巷中植着几棵槐树,于这段时间看惯了红枫黄叶的商折霜来说,这一片苍翠敛去了秋的萧瑟,叫她觉得心情也无端端好了起来。 她与司镜刚到洛城,便有个身着灰布衣裳的人前来为他们引路。 此人衣着朴素,乍一看好似普通的百姓,但言谈举止中却又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 司镜是识得他的,然因着那看画人捅了那般大的篓子,他敛去了一向温润的神态,只余了冰冷的淡漠,生出了一股不怒自威的凌厉。 商折霜没有说话。 虽司镜让她不要把自己当外人,但她来此已然不合情理,司家家事她更是不便插手,是以便将目光更多地放在了他们所至,那间小小的屋子中。 这间屋子布置得很朴素,没有任何赘余的东西,只有一面画着不知名花纹的朱红色的墙。 那面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边角已然发黄卷曲,然画面却十分干净。 ——是极其简单的山水画。 引他们前来的人已然退下,纵使是这样能驭一方的人,商折霜也能察觉出他在司镜面前的怯懦与忐忑。 想来司镜从未在他们面前露出过这样的神情,所以仅仅是撕去了平素里伪装的一角,便叫他们吓得不轻。 商折霜的目光又在画上梭巡了一圈,没找到什么值得她注意的地方。 她蹙了蹙眉,抬手想去触碰那幅画。 司镜以余光窥见了她的这番举动,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拦,可商折霜的动作却比他快得多。 当她的指尖掠过画上一片云雾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吸力自画中而来,重重绕绕的云雾刹那包裹住了她。极度湿润,泛着冰凉气息的水雾将她整个人浸透。 商折霜心中无惧,毕竟在空域这么多年,她什么怪事都见过一些,如今这件,不过连道开胃菜都不如。 然,在极速下坠的过程中,却有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是司镜的手。 商折霜心底清楚,其实她与司镜处理问题的习惯,完全迥异。 她习惯直接将自己置于最危险,却离真相最近的境地,见招拆招;而司镜却习惯未雨绸缪,摸透了事情的始末后,再缜密布置,一击致命。 在一片露白中,她抬眼对上了司镜的眼眸。 那双眼眸依旧含着笑意,没有初见管事时的漠然与凌厉,在此刻带了几分无可奈何。 那分无可奈何挑起了她刹那间的心虚,不过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既来之,则安之,反是局都有破解之道,无论是是强破还是智破,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此刻的她的身边还多了个司镜。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原来不是孑然一身,也有不是孑然一身的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开启新章的方式除了搞事还有什么呢? 司镜:你这是搞事还是搞我? 霜霜:你想的话也可以。 司镜:? 第38章 隅中(三) 远山如墨。 这回是真的用墨晕染成的远山,就连空气中都漂浮着一丝淡淡的墨香。 商折霜静立于河边,下意识回避着司镜的目光。 ——就算她知道司镜并不会出言责怪她。 而司镜却是挑起了眉梢,顺着她不自然望着河面的目光,浅浅道了一句:“这条河中大抵无鱼,就算有,怕也是被泡成了墨条,是没法烤来吃的。” 商折霜:“……” 她倏地忆起了自己出行前一日还在寻风露楼厨子的事,身躯微微僵了片刻,几乎是从齿缝中憋出了一句话来:“不劳费心,我现在不饿。” 只一句调侃的话语,便将两人之间淡淡的尴尬化解了去。 商折霜将身子正了过来,刚想再仔细瞧瞧这地方,却见在司镜调侃时还平静无波的河面,此刻却宛若被煮沸了似的,开始冒起了泡泡,而河水也愈发地浓稠了起来。 她沉了沉目光,本能地攥住了司镜的手腕。 就在她携着司镜一同跃上了枝头的时候,翻滚着的河水宛若被一柄大斧破开了一般,露出了其下黑黝黝的河床,覆着乱石的黑泥上下起伏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一个宛若扇面的背鳍从土中冒了出来,紧接着是布满鳞片的身躯。 商折霜瞥了一眼司镜:“还真有鱼,可不是墨条。” 司镜:“……” 就在她这句话落下的刹那,那条巨大的“鱼”从淤泥中跃了出来,一摆尾,身上还簌簌掉落了不少混着烂肉的鳞片。 与此同时,一个压得低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摇曳的枝叶中散了出来。 “误入此地者,必陷于心之所怖所欲,不得自拔,不得超生。” 这声音喑哑锐利如在粗粝的地面划过一般,拉出了深深的余响,就算消散了,也犹绕耳边。 商折霜轻蔑一笑,显然是没将这装神弄鬼的话语放在心上。 而站在她身侧的司镜更是冷淡,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然,下一刻的他,却突然伸出了手来,直直朝商折霜的方向推去。 他们本就站在不粗不细的枝头,重心算不得稳,他虽只是轻轻一推,却足以让商折霜歪斜着身子坠下枝头。 那只周身溃烂的“鱼”伏在河床中伺机而动,咧开一半的嘴,露出上下细细密密的尖锐牙齿。 若不是商折霜轻功极好,点虚空而起,跃至了另一个枝头,从这个枝头坠落,怕是会直接落入它的口中,成为它的腹中之餐。 她眸光一转,对上了司镜那双暗含笑意的眼睛,下一刹目色凝滞,脱口而出道:“你这人怎的如此不讲理!若不是我刚刚救了你,你怕现在早已沦为那怪鱼的盘中餐了,我从未见过你这样贪生怕死、狼心狗肺之人!” “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沦落至这种鬼地方!还不都怨你!偏要碰那幅破画!” 不得不说,司镜演起戏来剥去了那股与生俱来的矜贵,好似骨子里本就藏了一个斤斤计较的小气之人,全然没了君子风度。 商折霜明面上瞪着他,直视着他的双眸,暗地里却顺着他的余光,将目色凝在了一处草皮之上。 那丛草皮的颜色与周边有些微小的差异,若不是司镜的目光,她许是还要找上一段时间。 这儿是画中的世界,若真有外物幻化伪装,必然很难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会露出细小的破绽。 画是淮流的画,淮流走了,无论还有什么东西藏匿其中,大抵都不足为惧。 商折霜一边瞪着司镜,口中一边不住地骂道:“跟了你这样贪生怕死的男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大概是觉得他们还沉浸在争吵之中,不会注意外物,那片违和的草皮在无风的情况下轻轻动了一下。 就在这电光火石一刹,商折霜从河面掠过,几乎是贴着那只半张着口的“鱼”而过,从草皮中径直揪出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的外表看起来就是一幅普通的白色画卷,在她手中不住挣扎着,扭动的样子活像是一只被揪住了尾巴的耗子。 商折霜冷冷地捏着它,只消指尖微微一使力,便可以让它发出与刚刚类似尖利的叫声来。 因为那个状似画卷的东西被商折霜攥在了手中,河中的那条“鱼”就好似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凝固在了原处,那本在微微颤动着的鳍,与轻微起伏的齿亦静止了下来。 商折霜看了一眼河对岸的司镜,将那东西又攥紧了些,不出片刻,便掠过河岸,站在了司镜的面前。 那东西还在商折霜的手中剧烈喘息着,发出的声音愈发大了,最后竟变成了深深的悲鸣,好似在无形中牵动着画中的情景。 黑云蔽日,疾风迅雨呼啸而来,许是因为是画中的缘故,这个世界一片黑白,就连落下的雨珠,也如同墨珠一般。 手中的东西还在不住地挣扎,而雨珠就这样直落落地砸了下来。 商折霜一手将那正在挣扎的画卷松开,一手将司镜拉到了画卷底下。 那张画卷不大,却恰恰能将他们与从天而降的墨色雨珠隔绝开来。 不至半刻,那扭动挣扎着的白色画卷,便被墨珠染成了玄色;又过了少顷,这场泼墨大雨竟就这样生生地停了下来,没有一丝预兆。 商折霜手中的画卷恢复了一片洁白,但却似被抽干净了力气似的,恹恹地蔫在了她的手上,软塌塌的,活像一片失去了水分的烂菜叶。 因着这场意料之外的瓢泼大雨,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宛若一幅被泼了水的山水画,远处的重山边缘晕开,与天际交接,而原先明晰的枝叶也似笼了一团黑雾一般,看不太真切,就连脚下的泥土,都宛若湿透的宣纸,仿佛随时都会塌陷。 商折霜看了一眼司镜,却见他蹲下身来,以指尖捻着被墨打湿的衣摆,若有所思。 手中的东西依旧毫无气息,还在装死,商折霜索性先不搭理那东西,对司镜道:“你可是看出了什么?” 司镜的指尖还沾染着墨迹,继而直起身来,看向眼前或晕墨或空白的场景,缓声道:“既然淮流跑了,还留了东西守着这幅画,就意味着这幅画于她来说十分重要。但哪里重要,可就耐人寻味了。” 他的话语浅浅淡淡,没有含杂什么感情,就似随意一提,但商折霜却觉察出,手中攥着的那东西轻轻颤了一下。 她偏了偏头,顺着司镜的目光看向了眼前虚无的一片,轻声笑了:“这画中所展现的,定远远不止我们当前所见,想要寻到淮流所珍视的东西,恐怕没这么简单。就比如说……我们眼前,除了这一隅之地,其余的地方,都是空白。” 司镜挑了挑眉,看着周遭的一片白,似是饶有兴致。 没有更多言语,他向前一步,以指尖上的墨迹,开始在空气中作画。 眼前广阔的虚无就是他最好的幕布,而他指尖湿墨所触及之处,竟真以墨迹的形式,显现于了这虚无的幕布之上。 商折霜手中的东西惊恐地抽搐了一下,这才又开始大力地挣扎。 本是湿软的地面,突然凹陷了下去,宛若汪洋沼泽,而司镜竟依旧还在从容作画,丝毫不在乎半截身子已然陷于其中。 他宽大的袖袍在虚空中迅疾掠过,以指代笔的恢弘气势,如同在指点江山,不逊任何大家,甚至于在这样快的速度下,画出来的东西,也绝不能称之为凡品。 很快,他大面积渲染出了一条通至远山的道路,还顺带为自己画了一只马匹。 骏马的嘶鸣声空灵回响在群山之间,司镜扯住缰绳,借它向前的力道,把自己从泥泞之中拖了出来,借力上马,之后又对身后的商折霜伸出了一只手来。 商折霜没有犹豫半刻,足尖一使力,便翻身而来,借着他手掌的力道,坐在了马匹之后,而那幅形似画卷的东西,还牢牢地攥在她的手中。 因为司镜的举动,那东西变得越发不安,也不再如刚刚一般装死,而在它挣扎的同时,画卷中的一切,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刚刚司镜添置上的道路,开始由最末端开始塌陷,若不是骏马依旧在不停地疾驰,恐怕他们下一刻便会葬身于一堆土石之中。 马蹄的哒哒声急骤,应和着身后土石坠落的声音,宛若流水自山石中迸出,奔逐汇流成一曲声声震慑心弦的琴曲,将此刻的气氛渲染得更为紧迫。 但纵使险象环生,司镜依旧一手执着缰绳,以另一手作画。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不过如此。 若是有风沙袭来,他便绘出成片绿荫,将其阻绝;若是有烈火将绿荫舔舐殆尽,他便画出一场如注暴雨,将它泼灭…… 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会有异。 山水画大都写意,留白为多,被司镜这么一画,那些空白的地方逐渐被填满,而他们能涉足的地方也愈发多了起来。 他与商折霜手上那东西来来去去“斗法”几回,将它的几近杀了个片甲不留,而这画中世界,也几近被他们逛了一圈。 商折霜看得出,那东西虽可以操控画中的世界,但终归是淮流放置于画中,用于守画的,与画中世界不是一体,是以作法控制画,也消耗了它的大量精力。 就如同此刻的它,正半死不活地瘫软在她的手中,再也没了作妖的气力。 作者有话要说:司·神笔马良·镜 小天使们是都去期末考了吗,寂寞的单机中。 第39章 隅中(四) 周遭的一切不再迅速发生改变,崩塌的山石与张牙舞爪的树枝,也都静止了下来。 司镜翻身下马,站至了一个比较空旷的地方,凝视着眼前一片蒙蒙的云雾一言不发。 商折霜随他一同翻下了马匹,也觉察到了这片云雾的不一般。 他们刚刚虽是几近将画中的世界转了个遍,但大都是在绕着这片云雾转,也就是说,这片云雾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见他们的目光凝滞在了这片云雾之上,商折霜手上的东西使尽了所有力气,趁她晃神的片刻,竟从她手中挣了出来。 卷轴刹那摊开,洁白的画卷中探露出了半个身子。 那是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小童,圆圆的眼睛中流露出了恐惧、戒备与不安。但除此之外,商折霜也未曾漏了他眼中一霎一闪而过的狡黠。 她慵懒地勾了勾唇,之后便沉默了下来,一言不发。 那孩童见她不语,便将目光放到了司镜身上,却没想司镜的行为与商折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以沾着墨的指尖对着云雾比划了两下,似乎在斟酌着用哪一种方式,能将这片云雾吹散得比较彻底。 小童的瞳孔骤然放大,倏地冲到了司镜面前,伸开双臂以阻绝他再以测量的目光打量那片浓雾。 “你们若想出去,我现在就能送你们出去!” “不是误入此地者,都不得逃脱、不可超生么?”司镜眉眼一弯,笑得人畜无害,任谁看都是一副淑人君子的模样。 不过经由他刚刚的一番行为,那小童早就摸透了这副君子皮囊下的恶劣心思,表情变得诚惶诚恐,姿态也有些瑟缩,似乎恨不得在下一刻便躲进画中去。 他皱着一张小脸,欲哭无泪,眼眶中氤氲出了几许雾气。 “刚刚那些话是对误入此地的凡人说的,你们二人皆非凡夫俗子,又怎能适用于这番话呢?” 商折霜兴致盎然地睨了他一眼,暗地里琢磨着,他当初该就是这么哄淮流,才能寄生于淮流画中的。 “你本就是普通精怪,为她守着画有什么好处?” “我……” “不过就是贪恋着画中灵气,想着能早日修炼成实体罢了。但这画中的灵气不过是淮流强行加注进来的,迟早有耗尽的一天,司家有上千法器,哪件比不得这幅破画?” 小童怔了片刻,嗫嚅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了淮流姐姐……” “姐姐?”商折霜冷哼了一声,语气终是由刚刚循循的利诱,变为了有些凌厉的威逼,“你该知道淮流的形态是厉鬼,为圣僧所镇,还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小童被她突如其来的厉喝,吓得差点躲回画里去,硬着头皮垂着头挨训。 司镜知道商折霜不可能在意淮流是否为厉鬼,或是否会害人,若要发怒,便也是他的事,轮不到商折霜,是以将目光停留在了她身上片刻。 仅仅是将目光转过去的瞬间,他便对上了商折霜看来的视线,她的满目皆是笑意,以口型对他道:原来当家主是这种感觉。 不过,就算她的面色带了戏谑之意,司镜却依旧没有感到一分一毫的不悦,在这个瞬间,竟觉得这张盈盈的笑靥,甚是明媚。 因此,他以口型回道:折霜开心就好。 商折霜一拳打在了软棉花上,霎时失了兴致,颇有些不耐地扯住了画卷对小童道:“世间有万般修炼方式,你现在想明白了没有?” 小童现在的神态,远比刚刚与司镜“斗法”时还要颓丧,只一挥袖,便令那片云雾消散了去。 漫山遍野的绿竹便在司镜与商折霜眼前铺展开来,风敲翠竹,泠泠而响,原先黑白的水墨画卷,在这片翠竹的渲染之下,竟有了色彩。 远处的重山依旧如墨染一般,点点翠竹缀在其中,宛若散落了一川萤火,流淌至他们的眼底。 司镜的目光凝在了虚空中漂浮旋转而下的竹叶,拈起一片,放至鼻尖一嗅道:“看来淮流制这些植物染料时,也费了不少心思。” 幽静清远之景登时被他的一句话破坏,商折霜不免一笑,而那小童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行至重重叠叠的竹林之中,便见一间拔地筑起的双层竹楼,虽是空无一人,却也干净整洁,院内的花草尚且绽放着,沾着些许薄雾带来的水珠。 顺着竹楼往后眺,一眼便可望见一座孤零零的坟头。 有谁会将墓碑立在自家后院? 商折霜皱了皱眉,拔腿便要向那座坟头走去,却被司镜拉住了袖角。 “在暂且不知那座坟中埋着何人时,不如先去竹楼中看看?” 此行于商折霜来说本就没有目的,不过陪司镜来处理司家的事情,她自然也就没有多想,跟在司镜身后,便走进了竹楼。 从竹制的楼梯上去,走到二楼,恰能自上而下看到这片竹林最好的风光。 就算四面环竹,没有任何的河川点缀,也足以勾勒出一幅出尘之景。 商折霜倚在栏边,目色渺远,司镜便先她一步走入了二楼的寝卧。 小小的寝卧只有一张床,当也只能睡一个人。窗边的桌案上摆着一只小小的青瓷瓶,瓶上绘制的依旧是几根翠竹,倒与周遭环境相得益彰。 除去这些东西,这间屋子似乎干净得有些过分,一张宣纸平铺在桌案之上,上面绘着一个螓首蛾眉的美人,眉眼间如盈秋水。 待商折霜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司镜已然将整间屋子翻了一遍,抬首望向商折霜道:“风景好看么?” 商折霜应对自如:“不及司公子三分。” “折霜倒是愈发油嘴滑舌起来了。” “还不是和你学的?” 商折霜本不是一个喜欢逗弄他人之人,但与司镜相处越久,就越发觉这样的语言艺术能让人不知如何回口,学得倒是有模有样的。 司镜弯了弯唇,走近了她,将一缕斜在她眸前的发丝以指尖拈住,再以小指勾至了她的耳后,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了一句:“折霜,学,可不能只学皮毛啊。” 虽他仍与商折霜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只是将头靠近了他,但他温热的气息却还是回环在了商折霜的耳廓,惹得她耳朵有些发烫。 若换做寻常女子,早就在司镜这般攻势下丢盔弃甲了,然商折霜却不是常人。 她面无表情地向后退了一步,心跳甚至都没有加快。 心底那股怪异的感觉倏地又升了起来,她蹙了蹙眉,只觉得腕上的红线收紧了些,之后淡笑一声,竟直直对上了司镜的眸子。 如她所料,那双眸子依旧淡然,若远山般清旷,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你演戏演得倒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不知为何,她先是松了口气,之后心头又漫上了一股淡淡的失落之情,别开眼去,不愿再与司镜对视,转身便下了楼。 因为她的这番回避,自然也就错过了司镜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中,一闪而过的犹疑。 院落孤坟的周围铺着一层绒绒的青草,似是被定格在了一刻一般,无需人打理,也是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象。 商折霜凑近了孤坟之前的墓碑,微微躬下身,看清了刻在其上的字。 那石碑上的字迹新得就像是刚刚篆刻而成,就连棱角之处,都未曾被风雨打磨得圆润,锋利而明锐。 “吾爱萧观之墓。” 她轻声念出了墓碑上的字,鬼使神差地竟将手放于了黑色的墓碑之上。 “折霜。” 司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眸凝视着眼前的石碑。 不知为何,眼前的石碑好似迸射出了一股离奇的吸引力一般,令她移不开眼。 司镜还在唤她,商折霜的指尖颤了颤,终还是从黑色的石碑上移开了去。 此时的司镜已然站至她的身旁,那双如墨的眼瞳中晕开了些她看不透的深意。 “淮流最后的筹码仅此而已么?”他冷笑一声,不知从何处将刚刚那个小童又揪了出来。 小童摆动着双手,似是很想回到卷轴中去,奈何被司镜揪着那根朝天辫,难以动弹,咿咿呀呀地低哀着。 “话是一句没听进去,小心思还挺多的。”司镜一手揪着他的朝天辫,一手将商折霜从墓碑边拉开。 在这一瞬,商折霜竟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狠厉。 “最重要的地方也就是最危险的地方?的确不过如此……”司镜低声喃喃着,过了片刻,竟是松开了手,将那小童的朝天辫给放开了。 小童挣脱了桎梏,赶紧头一缩,将画卷一卷,又躲回了白色的卷轴中去。 而司镜却没再说什么,蹲下身来,从地上拔了几根草。 商折霜大抵猜到了司镜话中的含义。 此地该是淮流最珍视的地方,但既是她最珍视的地方,也该是她铺设了最多阵法的地方。这小童这般容易就同意他们进来此地,大抵是将希望都寄托在了淮流的阵法之上。 看来他还是依旧向着淮流的,只不过,司镜拔这几根草,又是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哼,这人没得感情。 司镜:呼,幸好没被发现。 第40章 隅中(五) 司镜拔下了那几根草后,便将它们攥在了手中,使劲一拧,竟拧出了些青色的汁液来。 商折霜怔了怔,想着画中世界应不似真实世界,草木也有生命,过了片刻后才惊觉,他拧出的大抵不是真正的草汁,而是经淮流调制过,用来作画的墨汁。 青色的墨汁顺着他白皙的指节滑落,竟将黑色的泥土都染成了青色。 司镜的眸色微暗,对着墓碑前的那片虚空,开始作画。 蜿蜒的藤蔓荆棘破土而出,将那块玄色的石碑缠绕。 荆棘尖锐的刺划过了石碑的碑面,在上面留下道道狰狞的划痕,再缓缓将它吞噬进泥土中去。 紧接着他竟将周围那片竹林,也尽数改成了铺天盖地而来的荆棘。 竹枝上抽出了长满了刺的藤蔓,宛若一条条长蛇,吐着信子逼近了那幢竹屋。 之后,就连竹子那挺拔的身躯也变得柔软无比,逶迤而来,绞住了竹屋,只消一使劲,便可让这幢竹屋瞬间坍塌。 竹枝慢慢缠绕而上,轻微起伏着,包裹着竹屋,使它像一个孵化已久的卵。 画中的一切都好似失了控,商折霜能感觉得到,司镜在刻意地惹怒淮流。 天际的薄云红日变得一片黝黑,山川塌陷,迅疾的河水从天上倾泻而下,烈火自河流之上蔓延开来。 撕裂,崩塌,荒诞。 一股极大的力量将商折霜的整个身躯往天边的那个豁口吸去,她还来不及拉住司镜,眼前的一切就开始极速倒退,之后宛若被重置了一般,归于一片黑暗。 - 脑子一片钝痛,腕上的疼痛也越来越剧烈,就似有数千把刀刃在手腕上来回划拉。 商折霜猛地睁开了双眼,从床上坐起,脑中刚刚世界崩塌的景象愈发得明晰。 ——就似在提醒着她什么。 屋子内只有她一人,司镜不在,更无他人。 她垂下眼眸,只觉得脑中先前所发生过的一切,似被刻意放大了一般,有些不对劲。 窗外月华明皎,树影婆娑,一派祥和之意。 商折霜先是按了按额心,而后缓缓地拉开了掩着手腕的红袖。 系着铃铛的红线在她的手上紧紧收束着,尾端已然深入血脉,随着她的脉搏跳动,就好似有生命一般。 她的唇边泄出了片刻讥讽的笑容,将袖子拉上,和个没事人似的下了塌。 有人推开了她的房门。 她背对着月华,面容氤氲着一层阴影,但商折霜依旧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两下。 “姑娘醒了?” 这个声音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商折霜想,她纵使再听上个四五次,也未必能够记住。 女子走近了她,而商折霜也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 这是一张清丽婉约的相貌,长长的柳眉下,眼角微微挑起,但却不显妖媚,唇上略施朱色,不甚浓艳,就似豆蔻花红。 她微微抬眼,只一颔首,没有其他多余举动。 “姑娘昏迷在我家门口,我便自作主张将姑娘带了回来,还请姑娘见谅。” 商折霜自然不会信她的鬼话,毕竟紧紧缠绕于腕上、深入血脉的红线,已然昭示了眼前人的身份。 更何况,她怕是还想抹去之前她在画中世界的记忆。 ——否则她昏过去前的记忆,也不会在腕上红线的作用下,被如此被刻意强调。 不过她并不在乎淮流想要对她做什么,只想知道司镜去了何处。 若她于淮流来说来说无关紧要,是个局外之人,那么司镜便就是她最想杀的人。 “姑娘?”淮流见商折霜还在晃神,面上的笑意更柔软了些。 “我刚刚醒来,就似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脑子有些昏昏沉沉的……” 商折霜平日虽是一副明艳不羁的模样,眉梢都吊着恣肆,但相由心生,如今她垂下了眼眸,加之唇角微微下垂,将往日的那副神态一敛,便展现出了一副哀婉的美人相。 淮流上前一步,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宽慰道:“姑娘莫急,我想你大抵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才失去了往日的记忆,修养几日便能很快复原了。” “可是……这不是叨扰你么……”商折霜想着演戏就要演全套,于是便将目色放得更悲凉了些,还夹杂了许多茫然,将一个失忆之人的神态演得淋漓尽致。 “不麻烦,不麻烦……我也不是一人只身生活在这,还有我的夫君,他也会与我一同照料你的,你不必担心。” 夫君? 商折霜的心头登时一炸,但面上仍旧是作了歉疚的神情。 “那还要劳烦你们夫妇二人了。” 淮流拉过她的手,在手心焐热,柔声笑道:“这天都如此冷了,姑娘还穿着这样单薄的衣裙,还是随我一同去厅堂,喝些暖身子的热汤吧。” 商折霜没有再拒,只压制住心底那股不喜他人触碰的厌恶感,乖觉地随着淮流往屋子的厅堂走。 在随淮流一同往厅堂走的路上,商折霜四下梭巡了片刻,想摸清她此刻到底所处何处。 但直至走到了厅堂的门口,她都没有发现一丝一毫幻境的迹象。 莫不是这儿与画中的世界不同,是淮流真正的所居之所? 在这一瞬她有些迟疑,若淮流只是想找到她的所爱之人——萧观的转世,与他再续前缘、厮守一生,又怎会化为厉鬼,被圣僧镇于画中,托司家守护呢? “姑娘,到了。” 淮流的声音将商折霜唤回了神来。 眼前几烛灯火的尽头,站着一个男子,面带浅笑,目色温润。 “流儿。”他上前一步,捉住淮流的手,将她引至厅堂内,领她坐下。 淮流将放置于桌上的瓷碗拿起,以小勺在碗内搅了搅,将滚烫的热汤凉了些许,对商折霜招招手道:“姑娘,别杵在那儿了,赶紧过来喝些汤,暖暖身子吧。” 商折霜对上了她的目光。 淮流的目光柔软,就好似初春的桐花花瓣,皎皎绽放,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 她甚至在这样的目光中找不到任何属于厉鬼的煞气。 盯了她片刻,商折霜突地有些茫然。 眼前的人,真的如司镜所说,是一只厉鬼吗? 她向前迈了一步,接过了淮流递过来的汤碗,甚至还能感觉到自己手上刚刚残留的,属于淮流的余温。 参汤甘甜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商折霜没有喝汤,以余光暗暗打量着淮流与她的夫君。 似是觉察到了商折霜的目光,淮流将眸光投了过来。 她的眸光中却没有分毫心虚,只是如此坦然地直视着商折霜的眼瞳道:“我与山轻不是坏人,但姑娘放心不下也属人之常情,这碗汤,姑娘不喝也罢。” 商折霜淡漠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觉尴尬,径直又将汤给递了回去。 淮流接过汤,笑笑,将汤碗放回了桌上,继而又瞥了一眼窗外高悬的明月,道:“秋夜寒凉,此时也快至深秋,姑娘若不愿喝汤,便回房内歇息吧。” 商折霜道了句“多谢姑娘收留”,便依着刚刚的记忆,循着淮流带她来的路,孤身一人走了回去。 没了淮流在前方引路,她倒是走得更加自在。 近处是婆娑的花木,远处有着亭台楼阁,淮流现下的生活,几乎不输她在司府的生活。而刚刚淮流对她施以的善意,更让她怀疑起了所谓的圣僧。 若厉鬼之说只是一个托词,那圣僧所说的话,又真的能信吗? 或许在他的眼里,淮流不遵循天道轮回,执意留在人间,寻所爱之人的转世相守,本就是一种罪过。 商折霜打了个哈欠,不知为何,倏地想起了舟雪。 明明舟雪已经消散多时,可她在她心湖投下的那颗石子,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沉底,反是荡起了更大的涟漪。 她似乎变得不再似以前一般淡漠,也不再去刻意地躲避人情…… 于是她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一人。 ——司镜。 为何同处画中世界,他们所离去的出口却不一样呢? 这一切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思及于此,她眉头一锁,轻轻一跃,便飞至了一处高阁之上。 她不知晓自己此刻正处于何处,足下的灯火汇成了一川河流,在黑夜掩盖着的祥和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藏匿了起来。 她垂下眼眸,思虑着自己应该先离开这儿回去歇息,还是潜入别处,找找可能与司镜行踪有关的线索。 然,一个不速之客,却打乱了她的全部所想。 风中裹挟着清秋独有的萧条气息,还有一股悄然浮现的血腥味。 它附在了风中,从商折霜的脸侧掠过。 商折霜倏地抬头,在月色中看到了一抹鸦青的身影。 她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却见那黑色的衣袍被风拂动,翩然若云,速度竟不逊色于她。 她一时起了兴致,抬步就追,可那道身影似是无意与她纠缠,陡然变了方向,匿于树影之中,与纷乱的光影融为一体。 商折霜的唇边勾起一抹冷冷的笑意,竟与那道身影一同,刹那间消失在了树影之中。 那道身影顿了顿,显然是失去了追逐他的人的踪迹,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而就在下一刻,一抹红从他的身侧,若鹰隼一般直线飞来,抬手就要掀开那遮掩着他面目的斗篷。 那道身影躲闪不及,因商折霜的一举一动,露出了面目片刻。 周遭十分黑暗,所以商折霜只看见了一双眼睛。 瞳孔似血,其中似有万千暗流涌动,阴沉而压抑。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这篇文从25章开始倒V,看过的小天使们记得不要误买~ 然后明天也会有三更,我努力T T 这周所有在新入V章节评论的小天使,我都会发红包的,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鞠躬!! 拉扯着女儿儿子来给大家鞠躬。 司镜:为了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会给大家再表演一个蒙眼吻霜霜。 霜霜:? 未廿九:以上剧情一定会再发生的,嗯! 第41章 隅中(六) 商折霜眸色一凝,瞳孔微放。 然就在她这晃神的片刻,那道身影又拉低了斗篷的帽沿,遁入树影,彻彻底底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她没有再追,而是站在原地愣神了许久。 片刻后,她举起了手。 明明现下如此黑暗,她依旧能看到,手上粘腻的一片红色。 ——是血。 风中吹来了一阵又一阵的血腥味,熏得她有些想作呕。 她想,这大抵都是那道身影的血。 可是,为何心中突然如此不安呢? 明明淮流身上毫无戾气,明明这儿的夜看似十分安宁,明明这座府邸之上没有煞气。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而那道身影又是谁,从何而来,为何会受此重伤? 商折霜向来是不会做梦的。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关于她幼时的记忆,就宛若流沙一般,慢慢在脑海中消散了去,不过她也不在乎,因为她并不喜欢她的家。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有家。 所以她才会来空域。 梦中是一片微茫的雾气,她穿梭在其中,不知自己自何而来,又要往何处而去。 重重虚影从她的眼前闪过,她看到了有人执着鞭子,她看到了滚烫的汤药,她嗅到了草药弥漫而来的苦涩气息,她嗅到了如铁锈一般,血的腥味……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仿佛只要她伸出手来,掀开眼前的那层幕布,挥散那些雾气,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无论她如何奔跑,如何挣脱,她都无法从这如网一般的雾气中逃脱出去。 如兽一般猩红的瞳眸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那双眼睛宛若深渊,又如漆黑的天际,没有流光,氤氲着死气。 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襟,就连她额角的发丝,都被沾染。 淮流站在窗外,凝视着屋内眉头微蹙的女子,眼中泛起了一丝凉意,甚至还交杂着一丝厌烦。 她那张清秀的面庞有了片刻扭曲,唇边凝起冷笑,将手搭在了窗棂之上,似乎想探头进来细细打量商折霜的神情。 腕上突然一阵剧痛,好似有一股力量沿着血脉,逆流而上,重重地砸在了心脉之上。 商折霜紧闭的双眸突然睁开,而后转向窗牖。 天际已然泛起了红光,窗侧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按了按太阳穴,脑中还在钝钝地痛着。 屋内的摆设一如昨日,夜里也不像有他人来过。 商折霜下了床,用右手重重地握住了左手手腕,眼底浮起了一丝戾气,继而愈演愈烈,将原先嵌在那儿的淡漠与无畏冲得一干二净。 她有些不解自己莫名的情绪,但心底仍旧对淮流起了疑。 至少她在别的地方,绝不会如此。 而她也有自信,若不是此地有异,她绝不可能被影响得如此至深。 这么一来,她反而不再担心司镜,毕竟此刻深入局中的人,似乎是她自己。 但在这重关系中她又察觉到一丝模糊的怪异,毕竟于淮流来说,无论是毁坏她珍视之物的,还是受人所托镇压她的,都是司镜。 那她又为何要舍弃司镜这个明面上的敌人,将自己卷入这场莫名的局来? 依现下的情况看,若不是因为这里并非淮流设局最重要的地方,那就是因为司镜的手中掌握了什么,于淮流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 一切的线索到这,似乎就断了。 商折霜想不明白,若萧观的转世,淮流的夫君山轻,不是她最重要的东西,那她又为何要如此珍视那片竹林,与那座墓。 毕竟它们怎么看,都像是淮流前世与萧观的所居之所。 她关于淮流的认知,好似突然产生了诸多悖论,将她自己都绕进去了。 有脚步声传来,是淮流唤她去用早膳。 商折霜随淮流步入了昨日的厅堂,许山轻已然坐在圆桌之侧,桌上还摆放着一锅粥与几碟小菜。 这次她没有如上次一般显露出拒绝之态,径直为自己盛了一碗粥。 毕竟淮流就算是想杀自己,也不会使在粥中下毒,这样幼稚的伎俩。 在吃着粥时,她偶尔以余光瞟向许山轻与淮流,可这两人之间的一举一动,与一般的恩爱夫妇无异,叫她难以从中看出任何破绽。 许山轻的爱意藏在眸中,不会有诈。 因着自己与司镜也时常演戏的缘故,商折霜在窥探他人情绪时,总能一眼就看到他人的眼底。 若只是演戏,爱意浮在表层,笑容也是假的。 可此刻的许山轻,显然不是如此。 她转眸看向许山轻目光所及之处。 ——是淮流。 她面上的笑意温软,将整张若春花般的面庞,都衬得更为柔和,可自她眼底蔓出的情绪,却是一片冰凉。 商折霜视若无睹地将目光收了回来,吃完了碗中最后一口粥。 “许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我现下头还有些晕,先回房休息了。”她堆起一张无辜的笑靥,以手按了按额心。 “姑娘昨日昏迷了许久,是该好好休息。” 淮流依旧带着笑,然商折霜现在却无法从这张美丽的面庞上看到任何东西了。 都是假的。 请辞后,她没有回到房间,而是翻至了廊道之顶。 她想,这偌大的府邸若只住着许山轻与淮流二人,寻一些线索,应当不会太难。 摸清了许山轻在卧寝之内,淮流在院中浇花,她只身一人潜入了府内的书房之中。 这间书房里一切东西的摆设位置,竟与那间竹屋出奇的相似。 ——就连那只放置于窗边,绘着翠竹的青瓷瓶,都一模一样! 虽商折霜不似司镜,将画中竹屋由内及外,都细细地翻找过了一遍,但竹屋内的摆设总不会记错。 她将目光投至了桌案。 桌案上一切如常,只是缺少了那一幅绘着美人的画。 在这一刹,她好似寻到了什么,自己所遗漏的东西。 若那竹屋真的如她所想,是萧观与淮流前世的所居之所,若淮流真的是萧观的所爱之人,那桌案上的画中人,又怎会不是淮流的样貌! 许山轻是萧观的转世,容貌有变是常理,可淮流并没有投胎转世,必当保留着与萧观相识时的容貌。 也就是说,那副画上所描绘的人,并不是淮流。 可这样一来,她之前的所有推测,便被打翻了。 让淮流耽于人间,不愿投胎,甚至不惜化为厉鬼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 天边的流云几经转变,由洁白烧得火红,继而又被染为靛青。 夜幕之下,商折霜坐于屋脊之上,一言不发。 明月穿过云层,透过薄雾,洒下清辉的光芒,将她身上的红裙,衬得愈发烈艳。 屋脊之上恰能俯瞰府内全景。 这座府邸没有过高的阁楼,是以坐在屋脊之上,视野格外开阔,也格外明了。 人定刚过,东边正院的木门发出了一声轻响。 商折霜垂眸看去,便见淮流披着一件莹白单薄的外袍,赤足由屋内缓缓走出。 商折霜不动声色地越过了几个屋脊,将自己隐于了东边的几棵参天大树后。 淮流站在月华之下,肌肤若白瓷般细腻光滑,甚至还泛着目色难以捕捉到的,淡淡的光泽。 她的目色是空洞的,继而融进了点点哀凄,最后缭绕着浓重的恨意,仿佛能将这平静的秋夜撕裂。 在如霜的月色下,她褪去了自己的外袍。 莹白的外袍滑落脚边,接着是寝衣,而后是最贴身的衣物…… 呈现在商折霜面前的,是一具近乎完美无缺的女子酮体。 她眸色一凛,但仍旧没有转过目光,因为她看到淮流将自己的手,缓缓放到了后脑之处。 她如葱般的指尖轻轻撩开了后脑上的发丝,之后狠厉地插入了自己的后脑,一掀,竟将整张皮囊都宛若青蛇蜕皮般,慢慢褪了下来。 鲜红的肌理血肉直直落于商折霜的眼瞳之上,但她的眼底却依旧是一片寒凉。 她看到了,褪下皮囊之后,那具血肉之躯上面散发着的,重重的怨气。 那具包裹着淮流玄色怨灵的血肉之躯,此刻正在上下起伏、翻腾着,似有什么将要冲破跨越百年的封印,释放出来。 商折霜的左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她看着淮流撇下她褪下的衣物皮囊,又推开门,走回了房间。 许山轻此时该是正在沉睡。 淮流走近了床榻,看着睡梦中男子沉稳的睡颜,血色的利爪收了又放,却始终无法扎入男子的颅脑。 她歪了歪头,用那双惨不忍睹的手,抚过了男子的脸颊。 而后似是被灼伤了一般,她倏地收回了手,向门边冲去,想穿上自己褪下的皮囊与衣物。 但在这个瞬间,她却出乎商折霜意料的,回了个头。 掺杂着迷茫怨恨的眸子,对上了商折霜那双,若玄冰般寒凉的眼瞳。 商折霜能觉察到,淮流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腕上红线的灵力与阴气,竟在刹那间倏然如泉水般涌了出来,然这股气却不是向淮流而去的。 商折霜定定地看着淮流的眼睛,从她眼睛中藏着的惊慌,看到了一片晦暗。 那是她永远都不能忘记的一天。 淮流好似有意,将一切关于自己的回忆,都通过她腕上的红线,告诉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我不想看淮流的,我只想看…… 第42章 隅中(七) 与萧观初遇之时,她只是个从家中逃出来的,不懂事的小姑娘。 她只身一人随着商队跨越一洲,行至了东洲最繁华的城——长停。可也因着路途遥远,自小又养尊处优,她将自己身上的银钱几乎挥霍得干干净净。 于是,她因为一支糖葫芦,与小贩起了争执。 萧观原只是受家妹所托,上街来为她去当铺赎回一支珠钗。但正当他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却看到一个穿着布裙的小姑娘与一个街头小贩正在争吵,里里外外围了一圈的人。 “没有银钱还敢吃我的糖葫芦!” 那小贩指着布裙姑娘,对着围观的众人嚷嚷道:“大家都来评评理,这姑娘这样是不是要给我打几日工才能回去!” 萧观一向看不惯不公之事,况且这姑娘只是拿了他一串糖葫芦,这小贩竟然要她给他打几日的工。且不说这交换之物不公平,一个小姑娘跟着他,也有失体统。 他几步上前,扔下一银,冷声对小贩说:“这钱我帮她付了,你放她走吧。” 那小贩瞅了一眼他,这才惊觉眼前这位是萧家大公子,忙点头称是,狠狠地瞪了一眼淮流,才转身离去。 淮流看着萧观,灵动的眼眸滴溜溜转了一个圈。心想着自己身无分文,总归是难以为继,不如先跟着这个公子,有了钱之后,行事也方便些。 于是,她忽然以手扶头,扯住了萧观的袖子,学着以前看来的话本细声道:“公子,我的头好像有点晕,烦请公子暂时收留小女可好?” 她当下只想着傍上萧观这个冤大头,等有了银钱之后再做打算。 而萧观也果然没有辜负她的厚望,扶起她,皱了皱眉问道:“姑娘家住何方,在下可以送你回去。” 送她回去? 她不久前才与爹爹闹了别扭,这回跑了这么远,立马被抓回去,定是少不了一顿痛骂。就算要回去,也要等到爹爹真的着了急,只求她能回家,舍不得再训斥她的时候吧! 淮流连忙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挤出两滴眼泪:“小女家在西洲,离长停有些距离。天有不测风云,如今也不知身患什么杂症,头竟如此晕……所以……” 萧观见她这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叹了口气道:“家妹顽劣,随我回去,你少不了要吃苦头。” “无妨,我会对她处处忍让的。” 淮流当时一心只想着能让萧观带自己回去,根本就不可能长远,更何况她也是在大户人家中长大的女子,如萧观这样温润君子的家妹,再顽劣又能顽劣的到何处去? 萧观见她心意已决,只好摇了摇头,对她说:“那你便随我走吧,治好了病就早日回家,你一个清白身的女儿家,不宜孤身一人在萧家久留。” - 淮流在萧府呆了十几天。 在这十几天内,萧观几近都将她带在身边,且又能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从不违于礼数。 而淮流本就是寄人篱下,对这些事情不甚在意,更何况如萧观所说,萧凝顽劣,若自己不用与她接触,也算得上是一件幸事。 她自由得近乎忘却了一切,也在萧观身上窥见了许多,以往所接触的大家公子没有的品质。 他待人永远谦和有礼,可行商手段却又雷厉风行。 淮流想,一个人怎能有两副全然不同的面孔,而偏偏这两张面孔,她都喜欢得紧。 于是她不愿再瞒萧观,向他直说了自己的身世,也恳请他不要这么快将自己送回家。 出乎她的意料,萧观竟然应允了。 而因着他的应允,另一边的萧凝,更是对她是恨得咬牙切齿。 那日她一如往常地回到自己的院落,却见门前门外竟都被臭鸡蛋与烂菜叶砸的乱七八糟,而房内的锦被,也被剪子绞得破破烂烂的。 淮流自小也是被宠着长大的,就算吃得了苦,没被惯出什么大小姐脾气,也忍不了被人这么欺负,更何况她并没有招惹萧凝。 登时,一股气“噌”地烧上了心头,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萧凝的院子。 “萧凝!你给我出来!” 不过片刻,一个身穿盘金彩绣罗裙的少女缓缓推门而出。 她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然看着她时,眉眼间却皆是厌恶。 “哪来的山野泼妇,敢在本姑娘门口乱嚎。” 淮流那时也不过是小孩子心性,哪能容得别人这样说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嘴,抬手就要向萧凝打去。 但她的手才刚举起来,便被萧凝身边的婢女牢牢攥住了。 那婢女恶狠狠地瞪着她,轻蔑道:“不过是大少爷捡回来的野女人,也配冲我家姑娘瞎嚷嚷?” 淮流的一张脸憋得通红,杏眸瞪得浑圆。 她自懂事来,何时受过这样的气,且手腕在那婢女手中紧紧抓着,一股钻心的痛在刹那间便涌了上来。 小姑娘终究是小姑娘脾性,斗不过,眼眶霎时就沁出了泪珠,眼看着就要滑落脸颊。 然,一声训斥却在此刻传入了三人的耳畔。 “凝儿,你又在胡闹什么?” 小径边是一丛翠竹,萧观自小径走来。 不知为何,看着萧观前来的身影,淮流的心底竟冒出了几分心虚。 虽然是萧凝欺负她在先,可她毕竟寄人篱下,有求于萧观,更何况她还向萧观再三保证会对萧凝处处忍让…… 可萧观却径直略过了她,盯着萧凝,呵斥道:“你当这几日你暗中做的那些荒唐事,我不知道吗?回房去,三日不许出来。” “萧观!你竟然为了这个女人罚我!” 因着萧观的这句斥责,萧凝满目皆是难以置信,一双秋眸被泪水浸湿,显出的哀婉模样竟叫淮流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恶人。 淮流哑然地看着二人争锋相对的模样,一时惊讶于萧凝竟然直呼萧观其名,而不是叫他兄长。 而她也能隐隐地察觉到,两人这番争吵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她。 萧凝对她的恨意,并没有因时间消减,但奈何每每想出什么整蛊她的方法时,萧观总是能第一时间出现阻止她。 而让两兄妹关系越来越恶劣的罪魁祸首——淮流,却乐得自在,放心地让萧观给她收拾烂摊子。 那时的她还尚且单纯,只当萧观是看不惯萧凝飞扬跋扈的模样。 ——毕竟他初见时便对她说过,家妹顽劣。 直到那一天,淮流心血来潮,偷偷溜去城中的酒楼逛了两圈,从华灯初上一直玩到灯火阑珊,才酒阑兴尽,醉醺醺地往回走。 等她回到萧府之时,时辰刚至丑时。 她的头有些晕,凭着记忆走到了自己的院落,却看到另一侧萧观的房内还亮着灯火。 许是因为还剩五分的酒意,她心中突然浮现出萧观以往对她的千万种好。想着这更深夜重的,他竟然还未入眠,许是有什么烦心事。 一股热血冲上脑子,她摇晃着朝萧观的院落走去,想着定要好好开解开解他。 但才刚踏入萧观的院落,她却看到了让她瞠目结舌的一幕。 萧凝穿着丝质的纯白寝衣,紧紧抱着萧观。 她踮着脚尖,朱唇紧紧贴着萧观的薄唇,青涩地吻着萧观。 淮流吓得五分的酒意全醒了,忙躲到一颗歪脖子树后边,想着难道萧观收留她至自己院落边,就是为了掩饰他与萧凝的不伦之恋吗? 那也难怪萧凝会如此厌恶她。 如今自己撞破他们的好事,若被发现会不会被灭口? 更何况她还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知了萧观! 最初对萧观的爱慕之意早就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她只觉得身躯一片冰凉,而整个人就似被钉在了原处一般,难以动弹。 正当她心跳凌乱,不知如何是好时,却被萧观的一声怒喝吓得一个激灵。 “胡闹!” 她定睛一看,是萧观推开了萧凝。 他的眼中翻涌着太多情绪,有怜惜、有愤怒、有无奈……还有更多她看不懂的隐忍。 “我怎么胡闹了!你与我又没有血缘关系!你只是萧家的养子,我们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为何不可以在一起!” 听到萧凝的话,淮流的心才放下了三分,亏得他们不是亲兄妹,这段恋情也不算太糟。但接下来萧观的话,却让她宛若五雷轰顶。 “胡说八道!萧凝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我喜欢的人是淮流,我早与她的父兄通过信,得到了他们的应允。如今你倒是好,这样一闹,若她误会于我,你又将我置于何处?” 淮流惊得差点眼前一黑昏过去,自己虽的确对萧观抱着女儿家的爱慕,但平日里与他分明是君子之交,清白得很,哪有他说的这般不堪。 正当她在心底暗骂萧观竟然如此不义,如此利用她之时,一股力量径直将她扯出了树后。 萧观深情款款地拥住了她,柔声道:“流儿,舍妹胡闹,望你不要记挂于心。” 接着,他冰凉的唇便覆在了她还含着酒意的唇上。 淮流脑中一片空白,任萧观吻着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倒流至了面颊之上。 这个吻很长,待萧凝抹着泪冲出院落之时,萧观才放开了她,对她轻声道:“对不起。” 淮流尴尬地抹了抹被吻红的嘴唇,干笑着说:“无妨,就当是还你这些日子对我的好了。” “可是……”她揣度着萧观的心意,小心开口:“你和萧凝是怎么回事,还有你说的,与我父兄通信又是……” 萧观长吁一口气,原本清亮的眸子竟是暗淡了下来。 “我自小被养父带回,虽是养子,但养父却给了我姓名和萧家大少爷的名号,并与所有人都说,我是他遗失在外的亲生子,从不曾亏待于我。” “待到年岁渐长,我才逐渐明白,原来爹爹收留我,是因为娘亲生凝儿时伤了身体,不能再孕。但爹爹对娘亲一往情深,不愿续弦,所以才将我带回,以弥补萧家无长子的遗憾。” “那你对萧凝……” “凝儿啊……”提到萧凝时,萧观那原先暗淡的眸子,竟是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眼里尽是温柔的神色。 “虽然她娇蛮不羁,但在我眼里,她就是最好的女子。幼时,但凡她得到了什么喜欢的东西,总会分我一份,若有仆役因我是养子而欺辱于我,她也总是护在我的身前……” “那你们……” “不可能的。” 说到此,萧观神色一滞,继而垂下了眼睛。 “爹爹将萧家托付于我,在天下众人的眼中,我是萧家长子,凝儿的兄长,我不能让她背负天下人的非议。更何况,若要与凝儿在一起,我必当先抛弃萧家长子的身份。可若我这样做了,萧家那些虎视眈眈的外戚便会趁虚而入,爹爹一生的基业也会毁在我的手中,而我,又怎能以此来报答爹爹的收留养育之恩?” 淮流看着他,心中万千思绪,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始说起,抿了抿唇,又垂下了头。 萧观看着垂下眼眸似在思索的淮流,双膝一屈,竟突然跪于了她的身前。 眼前的男子身长如玉,就算是跪着,也不显低微,仍有如竹风骨。 淮流被他的举动一惊,慌忙想扶他起身,可男人的身躯竟如此沉重,让她难以拉起。 “淮姑娘,我想先请你原谅我对你的利用。” 萧观垂着头,淮流看不清他真正的神色,但依着他的语气,她却能感受到,无论他做了什么,都并非他的本意。 月色如霜,灯火冰冷。 淮流看着萧观,唇边凝起了一抹苦笑:“我不怪你。” 萧观依旧垂着头,声音又轻了许多:“我利用了你的身份,也的确得到了你父兄在生意上的相助。不过……” “无妨,毕竟你也从未伤害到我。” “我……”萧观默了片刻,终是狠心开口,“我知道淮姑娘对我有意,而我想求淮姑娘嫁与我,以断凝儿之情。” 原来一个人真的能说出这样残忍的话,可为何时至今日,她却依旧没有办法怪他分毫? 此刻的淮流只觉得自己头昏脑涨,心底如结了冰的湖面一般,泛着雾白的寒意。 “萧观自知所求无理,淮姑娘可以拒绝于我,毕竟我已然在未曾通知淮姑娘的情况下,与淮老爷与淮公子通信,利用了淮姑娘。” “我不答应。”淮流没有扶起萧观,强行敛去了面上讽刺的神情,同时也压抑住了心底一闪而过,那抹可笑的妥协。 “萧公子,我承认我心悦于你,也从不否认你对我的吸引力,但我绝不是一个委曲求全之人。你的心中只有你的凝儿,你的萧家,但你却从未顾及过我的感受。我淮流,从来不愿做任人摆布的棋子。” 清寒的月色洒在两人身上,皎洁却凄寒。淮流勉强勾起一个笑容,用手拍了拍萧观的肩,阖上双眸,转身离去。 无论她如何爱慕萧观,至少她做出了一个不会令自己后悔的决定。 然她却从未想过,今日一别,便是永别。 第二日她便随父兄遣来的马车,离开了东洲长停,回到了西洲。 她原以为,萧观与她,此生再不会有交集了,可现实却生生将她,送上了无可回头之路。 可是她也认真地想过,若这一切重新来过,她的选择依旧不会有变。 无论结局如何,她还是不愿意做那个委曲求全的人。 直至今日,留在她记忆中最深的画面,依旧是萧凝面容枯槁、衣衫褴褛冲到她面前质问她的场景。 就算以前的萧凝骄纵,但终归还是有些大家闺秀模样的。 但那日的她,发若路边干枯的蓬草,面颊凹陷,那双盛着一汪秋水的眼瞳也已然干涸,布满了红色的血丝。 她问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让萧观伤心;问她走便走了,为什么要让萧观牵挂于心,最后变为他人威胁萧观的筹码。 淮流在那一刻才明白了,何谓百口莫辩。 多么可笑,他不爱她,却因她而死。 她要背负上剩余的所有哀痛,或是怨恨。 可纵使如此,她竟然还是爱慕着他的。 这重爱意甚至并没有因为他的死去而消散,反而因萧观的离世,愈演愈烈。 她求爹爹调查清了萧观的死因。 原是萧家有一个远房亲戚唤作萧铭山,平生不学无术就罢了,却对旁门左道研究甚精。因为家道中落,便把主意打到了萧观的头上。打听到了萧观与淮流之间的事,勾结匪人,借用淮流的名字,使计把萧观引出,将他害死。 萧凝自然是不知晓萧观对她的情意的,所以理所当然地将一切推到了淮流身上。 而斯人已逝,她又要如何解释? 无论如何解释,都只是让这世上多添一个伤心人罢了。她相信,萧观也不愿意让萧凝知道真相,让萧凝恨着她,远比让她伤心一世来得好。 可是萧凝走后,她日日夜夜都能在梦中见到萧观。 她看到他被一柄利剑刺穿,看到他流着血泪唤着她和萧凝的名字。 父亲寻尽高人,求尽名医,然她的症状却愈发的严重。 终于,某一日,她孤身一人,披着霞光,踩着晨露,踏上了去寻萧铭山之途。 去寻萧铭山本就是一时兴起,她没有任何计划,却不知萧铭山此人竟然狠心到,在她下定决心去寻他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生剥她生魂的准备。 生魂被抽离出肉/体该有有多痛啊,就似将骨头完完整整地从身体里抽出。 而她在忍受着这样的痛苦时,还要看着萧铭山等人一刀一刀,将她的肉/体毁坏,烧尽。 宛若凌迟般的疼痛,将她的生魂生生逼成了厉鬼的形态,而萧铭山看着流着血泪的她,竟还在放肆的大笑。 他那双若蛇鼠般狭长窄小的眼眸,几近眯成了一条线,嘴巴微张,露出黄暗的犬齿。 “淮姑娘可真是重情重义,既然这样,那便让我助你化鬼,早日与你那小情郎团聚吧。” 淮流眼中带血,视线都是一片猩红,甚至看不清萧铭山的模样。 黑色的怨气直冲云霄,却冲不进萧铭山身前那堵金色的佛墙。 她饮血而泣,字字如刀:“我淮流永生永世不入轮回道,就在这世间等你。但凡你再世为人,我就会让你尝尽人间苦恶,痛苦死去。” 淮流本以为自己这般怨毒的诅咒,足以令萧铭山害怕与惊惧。 然眼前的男人却不屑一顾的笑了,看着她的眼神怜悯且同情。 “且不说你这样对萧观,萧观来世还会不会念着你对他的情谊。更何况我只要安然度过这一世,接下去的永生永世又与我有何关?就算我的魂魄轮回了,也不是这一世的我,没有任何的记忆和意识。而你,将永远活在无法为他报仇的痛苦中,孤独地度过身为厉鬼漫长的永生永世。” 淮流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恨意、怨气、迷茫、无助,都离她远去了。 如萧铭山所说,这漫长的年岁留给她的,真的是永生永世的折磨与痛苦。她漂泊百年,被僧人所镇,重伤逃出后,好不容易寻到了萧铭山的转世——许山轻。 看着那张与萧铭山有着七分相似的面庞,恨意再次如狰狞的荆棘,包裹住了她的心。 压迫、挣扎、毁灭。 她发誓她要杀了许山轻。 但他让她痛苦百年,她又怎能让他就这样轻易的死去呢? 于是她披上了人的皮囊,化作美貌的少女。 她要让他死于所爱人之手,让他尝试剥离生魂的痛苦。 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变得犹豫,开始质疑自己这样做,到底是不是对的。 看着许山轻真挚而充满着爱意的眼瞳,和他对每个人都施以善意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她下不了手。 如萧铭山所说,许山轻再怎么像,也终究不是萧铭山。 真正的萧铭山早已归为尘土了。而前世的恩怨,又为何要一个什么都不知晓的人,来承受呢? 但就算她是这么想的,一股她控制不了的,厉鬼的恨意还是停留在她的灵魂之中。 那股力量不断以萧观生前留下的竹屋提醒自己。 ——就算那间竹屋中没有她的痕迹,只有他爱的萧凝。 可是这又如何呢? 她只需要铭记着恨就好了。 日复一日的挣扎,与那股怨气斗争,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直到司镜带走了萧观之物,猜到了她前世的因果。恨意终于破茧而出,她的灵魂再也无法承受这一切。 她只想杀了破坏这一切的人,而后彻彻底底的解脱。 淮流那血肉模糊的唇边露出了一抹讥讽的笑容,挣扎的瞳眸彻底被黑暗吞噬。 “姑娘,你看,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又何其无辜呢?有时候,命就是如此。司镜毁我画境,破我结界,如今又知晓了我前世的因果。我要怎么保证他不会伤害萧观的转世?既然他非要这么做,那我也只能拿你,来威胁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司镜不在的,已经数不清第几天了。 未廿九:下一章你的黑莲花就回来了。 司镜:? 3/3 第43章 隅中(八) 淮流失去了属于人最后的神智,彻彻底底沦为了恨意驱使的利器,灵体为怨气所侵蚀,再也没有任何感知。 她从喉咙中发出了“咯咯”尖锐讽刺的笑声,伸出长长的、鲜艳的舌头,舔了舔自己不被皮囊所覆盖的血肉。 “告诉姑娘一个小秘密,前几日,我见过司镜……” “嘻……姑娘手上这红线可真漂亮啊。我原以为这是护你周全的法器,却没想,根本不是……” 她的语言凌乱而破碎,那双眼瞳也已然黯淡失色。 不过商折霜根本不在乎她说了什么。 毕竟此刻的淮流已然被怨气操纵,与她多言不仅毫无意义,还有可能激怒于她。 “姑娘不信么……我可什么都没有骗你……” 淮流的笑声变得越来越尖利,宛若指甲划过琉璃瓦的“滋啦”声,只听得人头皮发麻,而后伸出手攥住了商折霜的左手腕。 她十指的指甲已然剥落,然鲜艳血肉堆成的指尖,依然攥得商折霜生疼。 商折霜沉了沉眼眸,唇边噙起一抹冷淡的笑容。 淮流与她对上了双眼。 眼前女子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甚至连怜悯也没有。 这样的眼神倏地激发起了她过往最不堪的回忆,萧铭山的眼神,萧凝的眼神,甚至于萧观歉疚的眼神,都成为她心头的一根刺,包在肉中,剔不出来,又难受其痛。 她攥着商折霜手腕的指尖突然收紧了,几近要在那洁白如玉的皓腕上留下青印。 鲜血顺着商折霜的手腕,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而她手上的红线,也因为淮流巨大的怨气和阴气,开始震颤。 淮流的面目愈发的扭曲了。 宛若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眼睛嘴巴鼻子,全都糊作一团。 商折霜腕上的红线,好似成了她们之间的连接点一般,阴气汩汩淌出,竟叫淮流这具至阴的身体都快承受不住。 她猛地一抖,想松开商折霜的手腕,却没想,商折霜不知何时,已然反手抓住了她。 红线宛若蛛丝般扎入了她的身体,就似汲取养料的树根一般,一寸一寸地深入。 “你……” “呵……”商折霜讥诮一笑,面上的神色有些阴郁,“这根红线的确不是护身法器,但也并不意味你可以随意利用。” 淮流面色一变,这才后知后觉,原来商折霜早已猜到了,她想利用这根红线上的灵气与阴气。 她挣扎的力度越发大了,惨厉的尖叫声与阴气的波动,终于惊醒了睡梦中的许山轻。 他只着一身洁白的寝衣,与淮流原先褪下的衣物相似。 商折霜本以为他见到淮流如此模样会害怕,可他竟只是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便一步一步地向她们走来。 “流儿?” 他的目色竟还是携着爱意的,没有丝毫厌恶与恐惧。 淮流撇过头去,虽然她已然失去了大部分属于人的意识,但还是本能的不愿让许山轻看到,她现下如此狼狈与丑陋的模样。 “流儿。” 许山轻的语气坚定了许多,似乎看出了淮流此刻的痛苦,几步上前就想来阻止商折霜。 商折霜原是不在意许山轻的,毕竟于她来说,许山轻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别说有没有能力将她与淮流之间的连接断开,就连有没有胆上前,都是个问题。 但是,借着皎洁的月色,她却看到了许山轻袖中那把,反着冷厉光芒的匕首。 ——难怪他一直在颤抖。 原来他根本不是害怕淮流的样貌,而是害怕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 淮流还在挣扎,而那股汹涌的阴气与灵气,也如潮水一般,在商折霜的血脉中乱窜。 她目色一凝,心下斟酌着要不要在许山轻来到眼前之时,将淮流甩出去,切断她与红线的连接。 反正就算她为祸人间,也与她也无甚关系。 当下最重要的事,是护得自己周全。 然,她还未思虑好,却听闻府邸的东面传来了一个巨大的爆裂声。 许山轻整个人被吓得一哆嗦,匕首都掉至了地上,而淮流在挣扎之余,也堪堪将目光投至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整府邸都是她设下的结界,常人想要破除,绝不可能这般容易。 秋夜宁静,在这声爆裂声之后,竟就真的再无别的声响,就连砖石土块掉落的声音,都没有。 在晦暗的廊道尽头,走来了一人。 他衣裳如雪,但衣摆上却沾染了点点血迹。 是司镜! 商折霜的眉头蹙得愈发深了,就算此刻无风,就算距离算不得太近,她也依旧可以闻到司镜身上飘来的血腥味,与那股淡淡的草药味。 ——就如以往与他度过的多日一样。 因着司镜的到来,许山轻似从梦中惊醒,猛地一个蹲起,拾起了掉至地上的匕首。 他拿着匕首的手腕颤抖得厉害,血管密密麻麻地凸起,彰显了他此刻内心的不安。 就算他不识得司镜,也该知道,他来此地定不是来帮淮流的。 淮流喉咙中的哀泣声更大了,低低的,嘶哑的,就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 许山轻握紧了匕首,不再犹豫更多,直直朝商折霜刺去。 匕首冷寒的刃面比秋夜更加冰冷,在银月下被镀上了霜色,而后又染上了血色。 商折霜本想在许山轻刺来时旋身,以淮流的身躯挡住许山轻的匕首的。 可就在那个瞬间,她的眼前突然被一片纯白遮挡。 这突如其来的视觉障碍让她措手不及,一时分辨不出许山轻自哪个方向而来,又要扎向何处。 所以她犹豫了。 之后,她听到了血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司镜仍旧是风轻云淡的,就算他的手中紧攥刀刃,也从容得面不改色。 其实许山轻刺来的力道并不大,但司镜攥着刀刃的手,却是用尽了力气。 鲜血染红了他的袖袍,刀刃深入掌骨,而他竟还能笑得出来。 他并没有与商折霜说话,只是没有感情地弯了弯唇,对许山轻淡淡道:“收手吧,你要知道,当你杀了一个人后,一切都会改变。” 许山轻显然也没想到,司镜会攥住他的刀刃。 在看到鲜血汹涌而出的那一刻,他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分崩离析,而后整个人抖得和筛糠似的,不住地往后退。 看着眼前的场景,商折霜的心底倏然爆发出了一阵烦闷。 这股毫无缘由的情感波动让她眼中划过了一道戾气,而后狠狠地甩开了淮流。 淮流先是惨叫一声,而后趁此机会,身形一闪,从司镜进来的那个豁口逃了出去。 商折霜的眼中萦绕着重重戾气,身子前倾就想去追。 然她的手,却被一人攥住了。 鲜血从她白皙的手腕绵延至她红色的衣衫上,被红袖吸收,消失不见。 她现在才发觉,原来她这么讨厌这种温热的触觉。 司镜的目色很是漠然,毫无感情。 商折霜不知道是他掩饰得太好,还是他真就对这一切都不以为意。难怪那日他重伤回到司府后,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她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冲动。 一个狠狠撕下眼前人假面的冲动。 可是司镜此人,当你剥去他一层假面后,露出来的许是另外一层。 要窥探到底,实在太难。 且他这个人全身上下就似没有着力点一般,任你以多么刺耳的话语相对,都如石沉大海,甚至泛不起一丝波澜。 这个认识,让商折霜心里那股压抑着的那股戾气,又活泛了起来,它们翻腾上涌着,好似在下一刻就要倏然爆发出来。 司镜依旧紧紧攥着她的手。 商折霜狠狠甩开。 司镜的面色并没有一分一毫的不自在或是尴尬,只问道:“没受伤吧?” 他很讶异地发现,在自己恬淡的目色下,竟还埋藏着一分愉悦。而就算只有一分,也是喜悦之情。 他在享受这种感觉。 甚至于刚刚的举动,都是故意为之。 ——他本可以不去攥住那把匕首的。 在这一刻,他开始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 怎么会呢? 怎么会显露出自己的心思,怎么会渴望被在乎,怎么会用这般卑劣的心态与手段去算计她? 她的到来若是上天给他的恩赐,那他就更不应该贪得无厌。 司镜的眼瞳沉了沉,面上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慌乱,迟疑着要不要对上商折霜的目光。 可商折霜却没有注意到他这些细小的举动。 她原先如寂寂荒原、寸草不生的心底,仿佛燃起了一场大火,灼得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她抬起头来,讶异地发现司镜竟没如往日一般,习惯性地看着自己。 心底的烦闷之情更胜,她出口道:“你就这样将淮流放走了?” “门口有司府遣来的人,她插翅难逃。” “你倒是想得周全。”商折霜嗤笑了一声。 “折霜信命吗?” “不信。” “那自然也就不会信神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商折霜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竟瞪了司镜一眼。 原先淡漠的情绪,好似因为这个人彻彻底底泛起了波澜,并且还有山崩海啸之势。 但让她更恼怒的是司镜的态度。 ——在平淡之余竟好似还有几分欣悦。 “若司公子的事情处理完了,便放我先走吧,这几日我也累了,想好好休息休息。” “不妨一起?” “不必。” 商折霜在这一刻竟发现自己有些幼稚别扭得可笑,可一言既出,覆水难收。无论出于何种感情,她都想暂且规避司镜。 至少是在此时此刻。 只要一看到司镜,她便会想到他站在她的面前,手上的伤口血肉翻出,露出森森白骨。 这样的场景好似牵引出了她的某种情绪,是下意识的抗拒。 深沉的压抑窒息感与刺骨的痛,从心底蔓延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司镜:(变身黑莲花) 霜霜:你真的死定了。 第44章 亭午(一) ——是逢炎炎其光,欲近还远。 - 司镜哑然失笑,显然是没想到,如商折霜这样的人,竟还有如此小孩子气的一面。 他恢复了以往温雅谦和的模样,淡淡道:“若折霜不想,便罢了。” 腕上的红线缠得商折霜生疼,她已然没有心思再去计较其它,垂下眼眸,定了定神,便使了轻功,纵身离去。 她不知要去往何处,又怕与司镜遇上,所以在洛城中溜达了两圈,选了一家知名的花楼抬步便进。 ——那时她想,如司镜这般维护着正人君子皮囊的人,定不会来这种烟花之地。 子时前夕,正逢如意楼生意最好的时候。 如寻常的秦楼楚馆一般,这幢隐在重重画楼后的楼阁,此刻正灯火通明,往来男子络绎不绝。 商折霜刚随一众身着锦袍的纨绔踏进门槛,便吸引了老鸨的注意。 一般的姑娘家,哪会来这种地方? 若真来了,多半只能因为两个原因。其一为捉奸,其二为卖身。 可眼前的姑娘一身红衣价值不菲,眉间又盈着纵脱之意,哪像来卖身的人? 那多半就是为了捉奸了! 老鸨眉头一皱,就想唤来打手来将她直接轰出去。然,待她再仔细观察眼前姑娘的时候,又发觉她的眉间虽透着不羁之情,却是微微蹙着的,并没有寻常捉奸之人的那股凌厉气势。 莫不是家道中落,被逼卖身? 老鸨一下就对商折霜起了兴致,毕竟这样漂亮的姑娘百年难得一遇,若价钱能谈得拢,就算身无长技,也足以留在如意楼中当风极一时的花魁了。 于是她摇着团扇,扭着水蛇腰上前,堆起甜腻的笑容道:“姑娘来我们如意楼,可有要事?” 商折霜刚踏入这个地方,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艳香。她蹙着眉头打了两个喷嚏,刚想寻个雅间坐坐,就见这艳香的源头开始向她靠近。 她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却被老鸨曲解成了,姑娘家家的不愿在众人面前谈及此事。 “若姑娘觉得此地不好谈事,我们也可以去楼上的雅间谈。” 商折霜本是想离这老鸨远远的,可她口中的雅间又正是自己现下想去的地方。 红线已然将她的手腕绞出了一道深深的红印,心头像堵着一块大石头似的,喘不过气来。 她顾不得许多,朝老鸨点了点头,暗中用指尖捏了捏腕部,渴望缓解这股如刀割般的疼痛。 老鸨没注意到她红袖之下的举动,面上乐成了一朵花,心中已经开始想着要如何压价,才能以最好的价格收下这个宝贝。 穿过重重散发着浓烈香气的纱幔,又绕过几个言笑晏晏的姑娘,商折霜终于随老鸨行至了三楼。 三楼的廊道空无一人,其侧只有几个房间。 她们走向的这个房间,檀木的门上雕着牡丹,花朵妖媚,枝叶繁茂,想来便是老鸨的房间。 腕间的疼痛已经开始逐渐缓解,而随着疼痛的消减,商折霜也就慢慢回了过神来。 老鸨依旧在对她谄媚的笑。 这是游走于风月场多年,所熟练展示的微笑,浮在表面,眼底皆是重重绕绕的算计,商折霜看得出来,是以面色愈发冷淡。 眼前人打扮艳俗。 她头上戴花,饰以纯金的琉璃钗,颈上是缀着青金石的颈环,耳上还要挂鸽子蛋大的祖母绿,商折霜看她一眼就觉得她招财进宝得很,若是能摆到这如意楼门口,定是比貔貅还管用。 可她这样的打扮,比起她的房间,竟还算得上是“素净”了。 当老鸨推开门的那一刹,商折霜的步伐几近是本能的一滞,宛若灌了铅,再也迈不动第二步。 重重叠叠金线绣成的纱幔,缀着指甲盖大的蛟珠,桌上放着绘制了牡丹的彩瓷茶壶,旁边还堆着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珠宝。 地上毯子的颜色红绿交加,其间再点缀以亮金色,看得她眼睛生疼。 ——真是一派粗制滥造的“奢华”。 老鸨以为商折霜被这华贵的景象吓着了,暗暗腹诽她虽然衣着不菲,却是没见过世面得很,大抵是个好骗的主。 然老鸨这边在沉思着,一肚子坏水都快流出来了,商折霜那边却在衡量着,遇上司镜与进这个房间,哪件事更糟糕。 但人生常常都是屋漏偏逢连阴雨的,人要倒霉起来,坏事往往会齐齐上阵。 一个妖媚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不似一般烟花之地莺莺燕燕软糯的娇声,这个声音是极魅的,好似丝丝缕缕的红绸,慢慢收束住听者的心。 一个声音自然不足以让商折霜注意,但那女子叫的名字,却让她的心中“咯噔”一下,就似打翻了调味料,不知是何滋味。 “这不是司镜司公子么?今日怎么有功夫来如意楼一度春宵?” 女子的这句话倏地勾起了商折霜在安宁村的回忆。 司镜在众人面前,扮作个寻欢作乐的浪荡公子,好像还挺得心应手的? 但那时的她,只觉得司镜演技一绝,从未想过他竟真是这样的人。 虽说司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本质上来说与她并无关联,但她还是将手放至了栏杆之上,悄悄收紧了。 从未有过的好奇在她的胸膛中冲撞着,而这种感觉似乎还将她的一颗心,泡得有些酸胀。 老鸨见商折霜将目光放到了二楼,还以为她是见了自己奢华的房间,已然下定了决心留在此地,所以开始关注起了如意楼中的花魁,唇角开始掩不住地上扬,眼角的皱纹都堆叠到了一起。 “姑娘是好奇那位姑娘是谁么?”她将声音放得柔和了些,颇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楼下那位是我们如意楼的花魁,在这儿留了四五年有余了。你看她这皮肤,吹弹可破的,面色也比寻常姑娘红润。若姑娘想与她一样,留在如意楼是最好的选择。你再看看那位公子,生得如此矜贵俊美,还不是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若姑娘愿意留下,多少这样的公子没有啊……哎……姑娘?” 老鸨还想再继续吹嘘留在如意楼的好处,却见刚刚还将手搭至栏杆上,往下眺的姑娘,竟真就纵身一跃,翻了下去。 “诶!姑娘!”她心头一悚,生怕不仅煮熟的鸭子飞了,还落在如意楼,闹出一条人命,坏了她的生意。 她战战兢兢地往下看,确是看到了一抹艳红,但那并不是血的颜色,而是商折霜翻飞衣裙的颜色。 她的动作很轻,和猫儿似的,悄然落在了重重人群之后。 她所处的位置,恰能看到司镜与那姑娘,却又不会被他们发觉。 坐在司镜面前的姑娘睫毛很长,和小扇似的,眼尾勾着金色的花纹,将她那张倾倒众生的面颊衬得更为妩媚。 商折霜看着她向司镜靠近,想伸手勾住他的颈脖,顺势就要倒在他的怀中,一颗心不知怎的提得老高。 ——毕竟司镜先前也与她这样演过戏。 可司镜却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把折扇,抵在她的腕处,指尖微微施力,就生生将她与自己隔出了距离。 “晴娘不必如此,有何事相求,可以直说。” “哎呀,司公子还是如此疏离,也不知撑着这副假面有什么意思。”晴娘也不觉尴尬,以手支头,媚眼如丝,“难怪宁小妹妹用情至深,也依旧难以得偿所愿。” 听到这个名字,司镜眼底压着的阴翳,如同重重绕绕的阴云,重了起来,而后却依旧维持着温润的面容道:“若晴娘只想与我说这些,那我便先告辞了。” “等等。”晴娘的语调终是冷了下来,继而唇边现出了一抹苦涩,“司公子,真的见过神吗?” 司镜明显怔了怔,将手掌收紧了,之后竟直接站起了身来。 “南洲,迦河城,神殿。若晴娘好奇,可以自己前去。” 晴娘敛眸沉思,而司镜往外走的步伐沉稳,任谁看也不会回头。 但不知为何,他终还是顿了顿步伐。 “晴娘,司某奉劝一句。神不都是慈悲的,更不可能无所不能。他们也不过依照着天道而行,遵循着这世间的一切规律罢了。” 花楼中纸醉金迷的气氛,并未因着司镜的这句话而褪了温度,然商折霜却可以看到,晴娘原是红润的面庞,在刹那间变得惨白。 “还不走么,折霜。” 商折霜隐在一群舞女身后,本在思忖着司镜因何会说出这番话语,却被司镜这句突如其来的一声唤,吓得整个人一颤。 她见过万千鬼怪,面目狰狞的不在少数,可却从没有哪只,能让她被吓得这么一个激灵。 她虽不是第一次偷听司镜与他人说话,但这样被抓包却是第一次,这种忐忑的情绪瞬间盖过了自己先前对司镜发得那一点点火。 不过,她当然不会将这种心虚的情绪显露于表,装作坦坦荡荡地走出,却没敢对上司镜的眼神。 “不生气了?” “我没……”商折霜刚想反驳,却因为一个温热的触觉,怔在了原地。 司镜以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抓过了她的左手,目光凝在了她腕上,被红线勒出的印子上。 她本应是很讨厌别人的触碰,也很讨厌别人窥探她的秘密的,可在此时此刻,她竟一点抵触之心都没有升起。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司镜都认了,你也认栽了吧。 霜霜:不,我还要苟一会。 第45章 亭午(二) 她怔在了原地,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任司镜将冰凉的药膏,抹在了红线勒出的那一道青印之上。 抹完之后,他将药膏放在了她的手中,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道:“若我邀折霜同我回司家,还让折霜受了伤,那便是我的大不是了。” 商折霜知道,他是在解释刚刚自己握匕首的行为。 可这本就应由他自己决定,自己并没有立场责怪于他,是以将头垂得低低的,掩住了眸中的情绪。 “若折霜气不过,那我便再应允你一件事好了。” 司镜的语气虽是淡淡的,但却萦着一股商折霜可以察觉得到的愉悦。 “舟雪死前,向折霜求了一件事吧。” “泊岸……” “是,我有办法可以带泊岸出空域。” 商折霜已经忘了她有多久没有回过四洲了。 空域多鬼怪,待在这儿的人,不是习惯了这儿的环境,便是身上阴气太重,出不了空域的结界,而鬼怪亦是如此。 但她是自己不愿回到四洲,还顺带依仗了空域的结界,以掩饰自己的踪迹。 其实在舟雪嘱托她后,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允她这一诺,但实在是能力有限。 泊岸是他人之怨所化成的执,阴气甚至比一般的鬼怪更胜,又怎能出得了空域的结界? 她一边讶异于司镜能猜到她的所想,一边也讶异于司镜竟有办法能将泊岸带出空域。 可在这两个层面都想到了之后,她更疑惑的是,司镜为何要向她赔礼道歉。 明明他什么也没做错,是自己受了红线影响,阴晴不定。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说方法就好了,舟雪嘱托的人是我,我自己去做便好。” 司镜一弯唇,笑得有些无辜:“我恰好有些东西也在那个地方要取,所以才能应了折霜这一诺啊。” 他这话,商折霜是不信的。 但话已至此,她也不好再推辞,只好应下:“那便依你所言吧。” - 秋意已深,鸿雁南飞,整座司府也与这冷冽的秋风一同,萧瑟了许多。 司镜养好手上的伤费了一些时间,但他毕竟贵为司家家主,又是顾愆辞的朋友,上好的伤药一敷,再重的皮外伤,不出十天,也该愈合得差不多了。 似是有意让商折霜再歇几天,直至霜降,他才唤她过去,说了此行要去往何处。 空域的北面,极少有人涉足。 严寒造就了那儿最低的生存条件,也惹得许多喜阴的鬼怪常宿于那。 自从数百年前盛极一时柳家的最后一位小姐,也香消玉殒在寒罄,那儿几近变成了一座空州。 ——空有名字,却无人问津。 商折霜拢了拢外披,打了个哈欠,又顺手拨了拨烛芯。 “你是说柳家的传家宝宁玉符,可以暂且掩盖下泊岸身上的阴气,让他顺利出空域?” “是。”司镜手上拿着一个青瓷茶盏,里面盛着的茶水浅青,宛若一块通透的玉石,“恰好立冬我也要去四洲办些事情,你与我同去,还可以顺便将泊岸安置在四洲。” “四洲……”商折霜喃喃着这两字,眼中划过了一丝犹豫,但随即便浅淡一笑,“也好。” 司镜捕捉到了她这一闪而过的犹豫,缓声道:“立冬之行我要带戚伯一同去四洲办些事情,司府无人掌管,若折霜留下来,我也能放心许多。” “不,我还是去吧。” 在司镜看不到的,外披掩着的地方,商折霜暗暗捏了捏指尖。 她的目光由司镜手上的茶盏移至了司镜的掌面。 那日的匕首虽没有伤及他的掌骨,但依旧在他的掌心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不过养了这几日,那道淡淡的浅红,也是快要消去了。 她看得有些出神,倏地注意到,司镜的掌上还有另一条红线,与那道淡淡的浅红相交。 但那条红线,仅仅止于掌心。 她心下疑惑,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直起身来道:“夜深了,我先回去休息了。” 司镜颔首应允,起身来送,不过他们的院落离得极近,他也就只送到门边。 看着那道红色的身影慢慢融入夜色,他才关上了房门,将烛火吹熄。 第二日一早,商折霜越过几个屋脊与司府那片烟雾蒸腾的湖面,便落至了司府门口。 不出意料,司镜果然已经候在门前。 商折霜不明白,这人是三更天便等在这了么?为何每次都能赶在她的前面。 不过司镜这般脾性的人,就算三更天候在这,她也不会觉得有异。 依旧是原先那匹枣红色的骏马,商折霜翻身上马,握住缰绳,冲戚伯微微一笑,以示告别。 戚伯有些讶异于商折霜的这抹笑容,但在看到它后,却是安心了不少。 他一直以为公子这一生只能踽踽独行,可偏偏闯进了一个人,照进了一道光,无论结局如何,于公子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寒罄离澜城算不得太远,因为无人问津的缘故,道路上几近没有一人。而司镜与商折霜又不急,所以闲暇之余,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 商折霜扯着缰绳,目色落在远处云雪相融的山巅,淡淡开口:“柳家这么大一个家族,竟也因柳珰的死,而彻底湮灭于世间了。” “这世间本就没有没有永恒,万物盛衰兴替,是宿命。” 司镜的声音如被清泉浸润过的玉石,没有任何攻击性,但却偏偏触碰到了商折霜心底的某根刺。 “司公子信命?” 一句她自己说过不喜的“司公子”,便足以让司镜窥见她此时的情绪。 司镜不介意别人在自己的面前隐藏或伪装,却更喜欢她这种显露于表的不悦。 于是他自然地转了话题:“据说柳家大姑娘良善,生前,几乎寒罄所有的贫苦百姓都受过她的救济,就算那时柳家已然家道中落。” “是么?”商折霜没有感情地笑了笑,又将话题转了回来,“司公子,我若真的信命,此刻就不会在这儿,与你说着话了。” 司镜敏锐察觉到了她这份不同于往常的执拗,只好顺着她的意,继续谈论刚刚的话题。 “信与不信,不过一念之间。” 不过这回商折霜倒是没有再反驳,只是一扯缰绳,便驱马向前。 柳府遗宅在寒罄曾经最繁华的街道上,时光轮转,昔日繁华颓败,寒罄的许多地方已然呈现出一副断壁残垣之态,街道上堆了不少被人遗弃的砖石。 但这座庞大府邸的外观却并不残破,维持着当初高墙黑瓦的威严姿态,只是匾额上落了不少的灰。 因着柳府这副庄严的状貌,商折霜走到柳府门前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顿了顿。 若不是因为寒罄早已沦为一座空城,她怕是要以为,柳府中还尚且有人打理了。 司镜的面色倒是与来时无异,似乎并不觉得惊讶。 但以司镜这般性格,想必来之前便遣人打探过了柳府,所以知道柳府现状也属正常。 商折霜将马拴至街边那棵枯死的大树,细细打了个死结,才随司镜一同走至了柳府的门前。 柳府门前的铜环已然生了锈,一把大大的锁歪歪斜斜地挂在其上,不过并未锁起,而那堵黑门虽看起来沉重,但也只是轻轻一推,便被推开了。 旧日的柳府展现在二人的面前,亭台楼阁、金粉红漆,潺潺流水之畔是一株株绿柳,在深秋中有些凄清,但却并未失去往日的生机。 商折霜踏上廊道,细细打量着这一派如同水乡,在北地极少看见的婉约之景,喃喃道:“据说柳珰的生母是南洲之人,看样子,柳老爷的确为她费了不少心思。” “据说柳老爷在柳珰出世之后,就对她极尽宠爱,难得这样自小就被奉为掌上明珠的孩子,能这般温柔善良,身上全然没有一点权贵之家的影子。” “那也只能说柳夫人与柳老爷教导的好。” 商折霜说这句话的时候漫不经心,因为她能听出,司镜刚刚的那番话,全然没有一丝夸赞的意味。 远处重重的垂柳中现出了一道浅紫色的影子,若初生豆蔻,穿过几条廊道,走至了他们跟前。 女子体态娉婷,若细柳般柔软,眼瞳如水,薄唇如樱。敛下眸来,若三月熏风,带着淡淡的暖意,让人的心都软了三分。 然,商折霜与司镜几乎是同时蹙起了眉。 在废弃多年的柳府之中,突然看到一个水乡美人,任她如何漂亮,也不可能叫人升起亲近之心。 不过那个女子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看向商折霜与司镜便莞尔道:“你们是爹爹的客人吧?不过爹爹与娘亲此刻不在府中,或许要过几日才能回来,若二位有事,还要劳烦二位在府中住上一段时间。” 商折霜看着眼前笑语嫣然的女子,将视线凝在了她挂于颈上的玉制坠子上:“你是柳老爷的女儿,柳珰?” “正是。”柳珰的目光始终是垂下的,以一副谦和之态向商折霜与司镜行了个礼,才抬步为他们引路。 在柳珰转过身去的刹那,商折霜轻轻碰了碰司镜的手,问道:“她颈上的那个,便是你所说的宁玉符吧?” 作者有话要说:未廿九:情侣红线,你们值得拥有~ 霜霜:……你过来。 司镜:……我们保证不打死你。 作者顶锅盖跑走。 第46章 亭午(三) 不得不说,柳家的布置虽如水乡常有的宅院一般细腻而婉约,但占地却极为广大。 但柳珰自小生活在此,自然是对柳府的一切都十分熟悉。 她带着商折霜与司镜绕过了数十个弯弯绕绕后,将他们带到了一个唤作琼华苑的地方。 琼华苑位于柳府的正南方位,侧面有一个荷花塘,不过此时正值深秋,只有几片圆圆的荷叶孤孤单单地浮在塘上。 柳珰将他们带到琼华苑后,垂目道:“这几年家父的生意不景气,府中下人也遣散了不少,若有什么款待不周的地方,还望二位见谅。” “柳姑娘费心了,我们不是势利之人,自然不会介意这些。” “多谢二位理解。” 柳珰的目色有些空濛,如同下了一场细雨的暮春。 她转过身去,轻声喃喃道:“婉盈与凌庭也该来了,我不能让他们等太久。” 自言自语着,她转身便向外走去,而那抹浅紫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商折霜与司镜的视线中。 商折霜并未去细细斟酌柳珰的话,径自向前走了几步,推开了琼华苑正房的门。 琼华苑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只有一间屋子,而屋内能休憩的地方也只有一张罗汉床,还有窗下那方又窄又短的雕花木榻。 虽然屋子内的一切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但尚且保持得完整干净,稍微收拾一下,也可以住人。 过了片刻,司镜才走入了房间。 他不甚在意地扫视了屋子一圈,对商折霜道:“若我没猜错,柳珰口中的婉盈该是柳夫人的远方亲戚,与柳珰自小玩到大的表妹秦婉盈,而凌庭该就是柳珰所嫁的夫君赵凌庭。” “说来也怪,柳珰这一生虽算不得顺风顺水,但至少嫁给了所爱之人,之后的日子也不算太糟,死后又会因为什么样的执念,要徘徊人间呢?” “而且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商折霜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面前那方红木圆桌,出言道:“许就是怀念少时生活呢?” 司镜摇摇头:“大多数人死前都是恐惧的、怀念的、遗憾的,但若不是执念太深,不会化为鬼。像柳珰这样,明明已经身死,却不知道自己是鬼,还重复着生前一切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无论如何,柳珰现在这副模样,总比化为厉鬼来得好吧。”商折霜直起身来,掸落了手上的灰。 “是如此不错。如柳珰这般生前行善,福缘甚广的人,也不大可能会化为厉鬼。” “且还能交谈。”商折霜打了个哈欠,缓声道,“等晚上柳珰来的时候,套套她的话,将宁玉符的下落打听到,便好了。” “我不认为以柳珰现在的状态,我们能打听到宁玉符的下落。” “你是说……” “你我都看到了,宁玉符挂在柳珰的颈上,也就是说,我们怕是要弄清楚,柳珰的尸身到底下葬于了何处。” 司镜一语落下,商折霜终是没再说话。 要套柳珰的话或许不难,但若要寻到她的尸身,还要挖人坟墓,着实有些不大道德。 她虽没少干受人委托,盗人物品之事,却也知晓,有许多事,是无论哪一行都做不得的。 “折霜在担心?” “算是吧。”商折霜从未想过在司镜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绪,是以答得很快,“我们这样做,未免也太损阴德了。” “那便看折霜想不想应了与舟雪的承诺,帮泊岸去离开空域,去四洲了。” 司镜所说是一个两难的问题,不过他表现得却过于风轻云淡,商折霜总觉得,他似乎知道些什么,所以才能这般肆无忌惮地逗弄她。 于是她冷冷一笑,回道:“柳家的传言止于柳珰香消玉殒,却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就连柳家最后的仆人也不知晓……依我看,这柳珰是根本没有墓吧。” “折霜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司镜见商折霜猜出,也收了逗弄她的心思,“所以我们此番若能找到柳珰的尸身,怕不是有损阴德,而是积了不少的阴德呢。” - 日暮黄昏,斜阳的余晖将柳府笼在一片暗调的暖光之中,而整个柳府也只有商折霜与司镜所在的琼华苑内燃起了烛火。 他们将房中的灰大致清理了之后,本欲明日再去找柳珰套套话,却没想,柳珰竟在他们燃起灯火后不久,便孤身前来了。 她那浅紫色的身影掩映在了重重的垂柳之后,乍一看有些像飘荡的鬼魅。 商折霜本就在院中坐着,只一眼,便看到了柳珰。 柳珰步履轻快,似是遇上了什么好事一般,嘴角还挂着一抹浅浅的笑。 见商折霜就坐在院中,她将宛若孩童的笑容掩下了些,换成了初见时的谦善。 “姑娘与公子舟车劳顿来此也该饿了吧,我吩咐下人准备了些膳食,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商折霜目光微惑,之后转向了司镜。 司镜倒是没有因为柳珰的话语愣怔,自然而然地应道:“那便劳烦柳姑娘了。” 柳珰面上的笑容愈发明媚了,商折霜这才发觉,她的手中攥着一根精巧的珠钗。 银质的钗身上是刀刻的游鱼,珠钗顶部饰以青白的玉,雕成了莲花的形状,片片莲瓣婀娜,极为精致。 见商折霜盯着自己手上的珠钗,柳珰掩面一笑,似个小女孩一般,将珠钗向她扬了扬道:“这是婉盈托人带来,送我的生辰礼物,姑娘也觉得漂亮吧?” 商折霜向来不饰任何珠宝,自然也就不会了解这些,敷衍地冲她点点头,很快便将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她现在更在意的是,身为一个魂魄的柳珰,到底要给他们吃什么东西。 不出商折霜所料,柳府的厅堂内覆着厚厚的一层灰,也未曾燃起一根蜡烛。 不过柳珰似乎并不觉得怪异,而是指着桌上一盘盘盛着泥水枯叶的“佳肴”对他们道:“晚膳便在这儿了,还请姑娘与公子慢用。” 商折霜的脸色阴了半刻,看着桌上的一盘盘和着泥水的烂叶子,难得的升起了一股反胃之情。 而司镜仍旧面色恬淡,回礼道:“多谢。” 柳珰一边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手中的珠钗,一边问道:“二位怎么不坐?” 商折霜默了默,看向柳珰,干巴巴道:“我今日驾马来时太过疲累,没什么胃口,又觉得头晕晕的,有些困顿,便先回去休息了。” 柳珰偏了偏头,倒也没有提出疑问或是拒绝,只是不住地抚摸着手上的珠钗。 商折霜见柳珰没什么反应,转身就走,而司镜也就自然而然地紧随其后。 在确定了柳珰不会再跟上来后,司镜才缓缓开了口:“折霜今日的演技可真是粗糙。” “对一只重复着身前记忆的鬼,还需要什么演技?” “折霜说得也有道理。” “不过,若我刚才不说那番话,你还真打算将那些恶心的东西尽数吃了?” “折霜以为我是这样的人?” 商折霜摇了摇头,片刻后竟是笑了起来:“想来你也是知道我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所以才不言不语,图个省事利用我吧?” “折霜总是要这么想我。”司镜眉眼弯弯,并没有否认,不过商折霜倒也没觉得不舒服。 司镜此人总是如此,纵使是利用她,也能利用得她心甘情愿。 商折霜因着自己这“纵容他算计”的想法沉吟了片刻,总觉得自己先前不该是这样的人,可她思虑了许久,也没有摸出哪儿不对劲,只好暂且先放下了这个想法。 回到琼华苑后,两人吃了一些路上带的干粮,又因着一路奔波来寒罄的缘故,打算先歇息一晚,明日再做打算。 屋内已被两人清理干净,柳府昔日终归是大宅大户,罗汉床与侧榻保存的也算完好。商折霜躺在侧榻上时,便突地觉得这样的日子,比起策马的日子还是舒服得多。 司镜后她一步进屋,见商折霜将罗汉床留给了自己,自己挤在那张又短又窄的榻上,望向她道:“折霜还是睡床上吧。” 商折霜翻了个身,声音压在嗓子里,已然带了五分睡意:“我昔日生活风餐露宿,别说这样小的榻了,有根树枝睡都算好的,你这人养尊处优,一睡这榻,指不定明日醒来便扭了脖子。” 司镜颇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也知道商折霜的脾性,没有再劝。 ——不做无用功是他的习惯。 但不知为何,听着商折霜陷入梦境后清浅的呼吸声,他又倏地有些后悔,想着就算是废话,为什么不与她再说上两句。 商折霜窝在榻上,睡熟了之后就像一只猫,没有戒备的姿态,双目紧闭,睫毛敛着,叫人一时半会竟移不开视线。 司镜从未想过,能在商折霜身上见到这般乖巧的面容。 他俯下身子,甚至能感受到鼻息间混着独属于她身上的,清冽的香气。 鬼使神差的,他又凑近了她一分。 女子的呼吸已然能萦绕在他的鼻头,而那半闭着的朱唇,离他的面颊也只有半寸之距。 他俯着身子,心头好似被煮沸了的一锅水,有什么不知名的情绪,若春雨后的野草般疯狂滋生,满得就快溢出。 他的目色变得有些空濛,脑子不知为何,也逐渐趋于了一片空白。 意识到自己情绪的不对劲,他猛地抬起了头,心底涌上的自持让他退后一步,继而以左手指尖紧紧掐住了手掌。 这一切都不对。 他不该,也不能这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今天又是你们想摁头的一天。 不过…… 我先溜了。 第47章 亭午(四) 翌日清晨,商折霜醒得算早。 虽昨夜她与司镜说的时候不甚在乎,不过这张榻实在是过于窄小,叫她睡觉时整个人都必须蜷成一团,所以醒来以后腰酸背痛,完全无法再在榻上多呆一刻。 她一边怀着睡这张榻上,还不如睡树枝上舒服的心思,一边走出房门,却见司镜已然独立于院中。 想来他该是起得极早,如云般的白色的衣摆沾染了点点晨露,泛着微微的湿意。 那道背影如竹般孤清,在这一瞬,竟叫商折霜产生了一种他不似在人间的飘渺之感。 商折霜不知他是向来如此早起,还是如她一般,昨夜没睡好,更不知他在想着什么,也不便去打搅,轻巧一跃,便跃至了屋脊之上。 天边呈现出一片淡红的微光,将流云都染成了蔷花般的淡粉。 商折霜坐于屋脊之上,远远便瞧见了柳珰正在往琼华苑走。 现在纵使是不便打搅司镜,也该打搅了。 她的声音慵懒,带着刚刚睡醒的三分倦意:“司镜,柳珰往这走呢。” 司镜回眸向上眺,便见商折霜随意地坐在屋脊之上,红胜朝日的裙摆微微垂下,朱唇殷红,艳得宛若忘川之畔的彼岸花。 他突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视线所及,竟是在她唇上,敛了眸,故作自然地应道:“折霜是耐不住,不想再待在这儿了吧?” 商折霜说得本就漫不经心,加之目光放在往这儿而来的柳珰身上,没有注意到司镜一闪而过的不自然。 “难道你想待在这儿?” 她将问题抛了回去,语调散漫,甚至有些吊儿郎当。 司镜一笑回之:“自然不想。” “我说,就真没有什么,能让魂魄直接吐出真言的符咒么?” 商折霜因着昨夜没睡好的缘故,脑子还有些混沌,惦念着司镜先前用过的解除封印,或是超度瞿小桃的符咒。 “若有,也该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司镜的这番话语宛若浸在了冷泉之中,透着些寒凉的意味,让商折霜突地觉得,他所说的“代价”,定不是限于“钱”这一字这么简单。 “世间万事,有因有果,若欲速,则不达,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想聪慧如折霜,该不会不懂。” 司镜说完这句话后,柳珰恰好到了琼华苑。 商折霜在犹豫之余,也庆幸着不用回他。 有时候,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触及到了司镜藏在心头的那层秘密,可在这层秘密之后,却又好像压着什么探索不得的东西。让她在好奇之余,竟是不敢再靠近一步。 虽司镜看起来好似向来从容,无坚不摧。 可她却觉得,只要一个不小心,她便能将眼前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柳珰依旧穿着昨日那条浅紫色的烟罗裙,只是昨日在手上把玩着的那根爱不释手的钗子,此刻已然簪在了她的发髻之间。 她款款而来,面上带笑,行礼道:“二位初来柳府想必是无聊得紧,家父也嘱托我要好好照料二位,若二位不嫌弃,便让我带二位走走吧。” 商折霜与司镜本就对柳府不熟悉,正愁不知该从何处开始下手,如今柳珰亲自送上门来带路,他们还能顺带套话,自然是再好不过,于是便应允下了。 柳珰的心情看起来极好,连带着与他们说话的时候,也不再那么拘谨。 司镜将目光放在了她的发髻之上,轻声道:“秦姑娘送柳姑娘这钗子,果真与柳姑娘十分搭衬。” 柳珰的面上泛起了红晕,抬手抚了抚发上的簪子,柔声笑道:“婉盈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根簪子,我会一直戴着的。” 说完这句话,她将眸光放远,之后面上又浮起了点点喜悦:“过几日婉盈会来府上住几日,凌庭也是。” 说到赵凌庭的名字时,她略微敛下了眼睫,不过那股独属于少女的娇羞依旧萦在眉间,叫人一眼便能看透。 “柳姑娘与赵公子真是相配。” 商折霜正因为柳府诸多的小径,觉得有些头疼,心神恍惚地接了一句。然,柳珰听到这句话后,一向沉静温婉的眼瞳却是震颤了一下。 司镜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自然地将话题移到了他事之上:“不知秦姑娘与赵公子何时要来府上?也不知我们二人待在这儿,会不会过于打搅。” “不会不会。”柳珰摇了摇头,敛下眉目,“柳府这么大,人却是不多,二位是家父的贵客,愿意来府中住上一段时间,给柳府增添些人烟气,是柳府的福分。” “那便多谢柳姑娘了。”司镜点到为止,向商折霜使了个眼色。 他们已经随柳珰走了许久,将柳府大致的院落都摸得差不多了。而从柳珰刚刚不自然的神情中也可以猜到,柳珰的死多半与赵凌庭与秦婉盈有关。 否则身为一缕魂魄的她,也不会不断重复着关于他们的回忆。而他们现在需要做的,便是在柳府中找到能揭开真相的线索,寻到柳珰的尸身。 特地向柳珰说明了不用为他们准备吃食之后,两人才一同绕过几株垂柳,直直往柳珰的卧房而去。 现在柳府只有柳珰一只鬼,空荡荡的,他们行事倒是方便。 明明是偷鸡摸狗的事,偏偏做得似衙役抄家一般自然。 商折霜在柳珰的妆奁中寻到了秦婉盈送她的那根钗子。 钗子放在一个以金线绣着的云缎锦囊中,但锦囊之口却被细细密密的针脚给封住了。 商折霜回忆着柳珰刚刚与他们说的话来,觉出了一分不对劲。 若一切真如柳珰所说,那她应该日日戴着这根钗子才对,但她不仅没有将钗子带在身边,还将锦囊的口给封上了。 ——她的这番举动,像极了一辈子也不会再戴这根钗子一般。 司镜端详着屋内残余的痕迹,从柜中翻找出了几件男子的衣袍。 “想来赵凌庭陪柳珰回来省亲时,也是住在这儿的。” “若这儿有赵凌庭的东西,那便再好不过了。” 商折霜将锦囊往袖中一揣,又将目光放在了梨花木柜上的小匣子上。 这个匣子是以红木雕成的,设计精巧,看起来有好几层,匣顶上绘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百鸟图。 不过商折霜并没有被那幅图吸引,而是将目光聚于了匣子顶层的黄铜小锁上。 她轻而易举撬开了锁,可看似珍贵的匣子中,竟只放了一张薄薄的纸。 这张纸应是放了有些年岁了,边缘卷曲,泛着黄意,她下意识地将纸上的字读出,愈发觉得似乎发现了什么,她原先参不透的隐情。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不应是写给亡妻的诗吗?” “不错。”司镜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旁,将宣纸上的字迹与柳珰抽屉中书信一比较,轻声道,“这看起来倒像是赵凌庭的笔迹。” “这就有趣了。”商折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这屋中应是没有什么东西了,回去吧。” 回到琼华苑后,商折霜坐在那方小小的池塘边,拾起小石子,便向塘中丢去。 大多人都知道,柳珰是在赵凌庭死后,才久病缠绕,不日后香消玉殒的。然赵凌庭却在柳珰活着的时候,就写下这种东西,这怎么看,心中所爱也不像是柳珰。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司镜坐在了商折霜身边,竟同她一样,拾起了一颗小石子。 他随意抬手一掷,那块扁平的石头便在浅浅的水面上跳跃了五六下,而后才缓缓沉入水中。 商折霜挑了挑眉梢,对他的行为不置可否,只问道:“什么事?” “柳珰在十六那年,与表妹秦婉盈遭贼人所绑,不过那时只有柳珰一人逃了出来,而秦婉盈,却是瘗玉埋香了。” 商折霜捡起了一颗石子抛出,看着它以优美的弧度在水面上跳了七八下后,才道:“没有找到尸首?” “据柳珰说,秦婉盈失足掉下山崖,被贼人所害。虽柳家与秦家派了不少人去山下寻秦婉盈的尸首,但那片山头渺无人迹,豺狼虎豹也不少,没找到,也属正常。” “看来……赵凌庭的心悦之人,怕是秦婉盈呢。” “但若她已经身死,为了联姻,赵凌庭便不得不娶柳珰了。” “你觉得秦婉盈有可能是柳珰所杀吗?” “折霜忘了柳珰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商折霜的目色淡淡,没有焦点,而后才淡淡地勾了勾唇角:“这世上哪会有全然善良的人?” “但秦婉盈与柳珰好歹也有十几年的情谊,她的死或许与柳珰有关,但未必是柳珰杀的。” 商折霜直起了身来,捏着袖中那枚被她拆开的锦囊,冷冷一笑:“若不是心中有愧,又怎会将秦婉盈送她的钗子封于锦囊之中,珍贵地存着,却不敢戴上呢?” “或许折霜想的是对的。”司镜同商折霜一起站起了身来,“赵凌庭死后,柳珰便回到了柳府,说是不想待在赵府这个伤心之地……但谁又知道,有没有隐情呢?” “你们……你们,都在说什么呢……” 一道突兀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尾音颤抖,如同将散的烟雾一般,缥缈迤逦。 商折霜回过头去,意料之中地看到了柳珰那抹紫色的倩影。 但她的目色依旧淡然,如同山间掠过的一道轻风一般,没有任何情感,也没有任何温度,淡淡地落在了柳珰的身上。 “柳姑娘,梦做得够久了,也该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之外—— 司镜:我会打水漂。 霜霜:我打的比你多~ 第48章 亭午(五) 柳珰将手扶在石砌的拱门之上,声音打颤得厉害。 但随着瞳孔愈发的涣散,她的身躯也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那张娇弱桃瓣的面颊逐渐泛起了细纹,披散下的青丝,也绾作了妇人髻,最后,就连那件若云烟般渺渺的衣裙,也换作了一件青蓝色的、略显庄重的衣衫。 “婉盈怎会是我害死的呢?” 她不住喃喃着,疯了似的抚上自己的发髻,却没找到那根青莲钗子。 “不可能,不可能,我的钗子呢?” 柳珰越发慌张了,跪坐在地上,将发髻扯得凌乱,所有的首饰丢了一地,可却依旧没找到秦婉盈送给她的那根钗子。 商折霜淡然地看着她,将钗子从锦囊中掏出,朝柳珰丢了过去。 柳珰伸手就想去接,然那钗子却是直落落地穿过了她的手,落在了不远处的草坪之上。 “我……我已经死了?” 柳珰呆愣地看着落在远处,握不住的钗子,又四下张望了许久。 虽然她现在发髻凌乱,就似一个疯婆子一般,但四周哪还有她刚刚摘下的珠宝首饰。 ——只是一片虚无。 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滑落,她凝视着自己苍老的双手,一桩桩往事从她的脑海中闪过。 或是儿时与秦婉盈和赵凌庭嬉闹时的景象,或是嫁给赵凌庭时高堂红烛的景象,或是她在街边布施时的景象…… 但这些景象都逃不过一个哭声,一个声嘶力竭的哭声。 眼前姑娘的眼睛肿的和核桃似的,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她的眸中有希冀,有祈盼,有渴求,然到最后就只剩下了一片漆黑的绝望。 那是她说要做一辈子朋友的人,那是自小都护在她身前,有什么坏事都帮她兜着的人。 柳珰的身躯还在不住地颤抖,滴落的泪珠也逐渐变为殷红。两道血痕印在她白皙的面庞上,纵使她不是厉鬼,这番模样也比恶鬼再可怖上三分。 “柳姑娘做了一辈子的好事,就做错了一件事,是吧。” 司镜看着柳珰,眼瞳中没有怜悯,也没有厌恶。 如同审视着众生的神祇一般,将柳珰心中那些藏着掖着,不愿揭开的过往,径直撕开。 “我……”柳珰还在发怔,脑中一片混沌,目色也变得愈发惊恐。 她想起来了。 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日她与婉盈的确逃出了那帮贼人之手,可她们所在的林野崎岖,连条破败的小径都没有,所以她们只能凭着直觉仓皇而逃。 那时天色昏暗,后面又有贼人在追,她们跑得又慌又急,根本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在这般慌不择路的情境之下,婉盈不小心被脚下的石子给绊倒了。且天不遂人愿,她正巧掉落至了一个深坑之中。 眼看着山中就快要彻底被黑暗笼罩,她看着崴了脚,在坑洞中求救的婉盈,竟生出了一丝,此生从未有过的恶念。 她喜欢赵凌庭,婉盈亦是,她知道他们两情相悦,不敢打扰,总是陪衬。 可她又何尝不希望,赵凌庭能将视线放在她的身上呢? ——哪怕是多一刻也好。 她是柳家的大姑娘,是贵家小姐,自小娘亲便教她要知书达理,要大度,不能争不能抢,更不能折损了柳家的面子。 所以纵使再喜欢赵凌庭,她的表现始终是谦让有礼的。 然婉盈却不同。 秦家不如柳家,是小门小户。秦婉盈的言语总是炽热的,与赵凌庭闲谈时,也更果敢,更古灵精怪。 这样的女子,连她都羡慕,更何况是身为男子的赵凌庭呢? 赵凌庭心悦于她,她从不觉得奇怪。 最初,她发现婉盈与赵凌庭之间有情,是不小心窥见了赵凌庭握着婉盈的手,教她作画。 见她看到了,赵凌庭有些局促,而婉盈却满不在乎,径直抓了她手过来,与她说这幅画所绘为何。 那日,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想着以后还是规避着他们些为好。心底那点炙热的小火苗,就这样被她生生地压抑了下来。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发觉自己的精神越发的恍惚,刺绣总能扎伤手,而练字时,也总会将墨晕得乱七八糟。 她的心底逐渐生出了一念。 ——若赵凌庭不再喜欢婉盈了,会选她吗? 怀着这样微小的念头,她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参与赵凌庭与婉盈之间所有的事情,而婉盈与赵凌庭也待她如初。 她一直以为只要这样便足够了,可偏偏,当她看到在坑洞中绝望哭泣的婉盈时,那抹恶念、那抹猜测又悄然浮上了心头,慢慢地吞噬着她。 若婉盈没能回去,赵凌庭会选她吗? 这声音起初甚是微小,然却随着她步伐的逐渐放缓,变成了萦绕不散的魔音,充斥了她的整颗心。 赵凌庭会选她吗? 会的吧…… 赵家本就有意与秦家柳家联姻,若婉盈不在了,赵凌庭便是她的了。 更何况,柳家比秦家家底雄厚,于赵凌庭来说,是更好的选择。 她伸向秦婉盈的手顿了顿,而后如受了惊吓的鸟雀一般,倏地收回了怀中。 她不敢去看秦婉盈面上的神情,因为她猜得到,眼前少女那双如缀点星的眸子,一定随着她的这个举动,一点一点熄灭了。 她在心中安慰着、欺骗着自己,后面还有贼人追杀,若她费时间救了婉盈,说不定两个人都会遭殃。若她能快些出了林子,搬来救兵,两人都能得救。 她仓皇地将枯枝败叶盖在了那个小小的坑洞上,撒腿都跑。 但她始终都没再敢回头。 就这样,她顺利地回到了山下的村中,见到了来寻她的家人。 一路的疲劳与惊吓让她烧了三天三夜,迷迷糊糊醒来后说了婉盈失足落下悬崖这个“假消息”后,又睡了很久。 待得她将病彻底养好,才听闻了“没有寻到婉盈”的这个消息。 传话的丫头将这个消息带给她之后,她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落下了泪来。 然落泪的原由,却是恐惧。 而那丫头只觉得自家姑娘如此哀恸,是因为与秦姑娘知交情深,宽慰了她好几句,才又服侍她睡下。 第二日赵凌庭便来了。 他面容枯槁,眼下一片青黑,眼眶凹陷,就似好几日都没睡。柳珰可以明显地看见他哭红了的眼角。 可她没有说话,垂着头,生怕赵凌庭看到她眼中的心虚。 但赵凌庭却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提及秦婉盈这个名字。 想来他根本就不可能怀疑她,只觉得她该是同他一样伤心的。 柳珰第一次觉得,往日里所做的所有善事,呈现的所有真挚的面庞,都成了她现下遮掩着的一个假面、一具皮囊。 没有庆幸,没有喜悦。 这一件事,将她这个人,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伪善的人。 赵凌庭面对她的姿态温柔,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可这层柔情若是建立在秦婉盈的死或是对她的怜悯之上,就又是别一番滋味了。 可她对赵凌庭的爱,一直怀揣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希冀。 于是她与他就这般顺理成章的成了亲,她也如愿成为了赵夫人。 虽然赵凌庭对她很好,而他们也一直相敬如宾,但却少了她预料之中的幸福或是喜悦。 一切都过于平淡。 在这层平淡掩盖着的血淋淋的现实中,秦婉盈的脸愈发频繁地出现在她的梦中。 她痛哭着,质问着她,为什么当初不向她伸出手,为什么不救她一命。 直到赵凌庭因病离世,她都没能逃脱开这个噩梦。 她的心病愈发重了,最终,在一个清晨,孤身一人离开了柳家。 她回到了她少时抛下秦婉盈的那座山,凭着那日鲜血淋漓的记忆,寻到了那个坑洞。同时,她也找到了秦婉盈的尸体。 那具小小的骸骨,腕上还戴着她送她的首饰,身躯卷曲,想来是被活活饿死的。 那时的她该有多绝望啊? 似魔怔了一般,已经年过四十的柳珰缓缓爬入了坑洞,坐在那具骸骨身侧,同少时的秦婉盈一般,将身子蜷缩了起来。 就这样吧…… 让一切都回到起点。 若那时的她,能不被那抹恶念占据,他们三人的未来会不会有所改变? 当所有伤痕累累的过往被揭开时,柳珰反而变得释然了,她自欺欺人那么多年,化为鬼魂在柳府追寻当年的回忆。 但是真正亲手打破这和平的人,正是她啊。 司镜看着她从原先跪坐着的姿态慢慢直起身来,唇边凝起一抹清冷的笑意:“柳姑娘死不足惜,不过若秦姑娘的尸骨一直待在那个地方,未免也太可怜,太为不公了。” 柳珰的瞳孔骤然放大,垂下头来,扯住衣角,想为自己辩解:“不……我一生亦做善事无数,怎会死不足惜呢……” “死是柳姑娘自己的选择,更是柳姑娘的因果,与柳姑娘所做的善事无关,我们可从未否认过柳姑娘的善良。” 商折霜缓缓走到柳珰身侧,拾起那根刚刚被她抛掷过去的钗子,盈盈一笑道:“既然我们二人来都来了,便再帮柳姑娘一个忙吧。” “什么忙……” “柳姑娘自己也知晓,你在凡间逗留不了多久,若不去投胎,怕也只能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常言道,狐死首丘,落叶归根,想必你也不愿你与秦姑娘的尸首,永远都待在那个鬼地方吧?” “我……”柳珰默了默,神识已然开始涣散,有些呆滞地看向商折霜,“尧山南,涟水北,有一条小溪,旁侧有几棵松树,就是那了。” 商折霜的眼角微挑,司镜可以极其容易地窥见,其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那还请柳姑娘安心上路吧。” 作者有话要说:司镜:霜霜你怎么这么像诈骗集团的。 霜霜:这不是和你学的? 第49章 亭午(六) 草草用过午膳之后,商折霜与司镜便离开了柳府。 一路上司镜的表情一直似笑非笑的,让商折霜心里升起了一股不悦之意。 “我不就是把你诓骗人那一套用在了柳珰身上,你何必如此反应?更何况,也算不得诓骗,该葬的,我还是会帮她葬了的。” “那折霜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司镜的心情看起来极好,而他这副运筹帷幄的模样,突地让商折霜觉得有些怪异。 她以余光扫过司镜的面颊,心中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疑虑。 若是她不以那句话诓骗柳珰,让她说出自己尸身的下落,方便他们去取柳珰尸身上的宁玉符,司镜又会怎么做呢? 以她这段日子与司镜相处的经验来看,司镜此人虽表面温文尔雅,看起来算良善,然内里却比墨水还黑,恶劣融入骨血。 可偏偏这样恶劣的人,却又让人讨厌不起来。 于是她笑笑,不再作答,只是捏紧了缰绳,驱马向前。 依柳珰所说,他们很快就在尧山之南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坑洞。 一大一小两具尸骨各自蜷着,但在这本该恐怖的画面中,商折霜只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可悲与苍凉。 其实她也在逐渐发觉,自从与司镜一同回到司家后,她的情感波澜就比以前更胜,能体会到比以前更多的情绪,只不过她并不在乎,所以便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这件事。 商折霜将宁玉符小心地从柳珰的颈上取下,握在掌心,刚想寻个法子为柳珰与秦婉盈各立一个墓——毕竟她也算是受人所托。 然司镜却握住了她的手腕。 “我已命人在赶来的路上,这种事,不必我们做。” 商折霜怔了怔。 她早已习惯了何事都亲力亲为,倒是没想到这层。 司镜没说更多,带着她就往山下走,直至走到了山脚,才道:“柳家是名门,就算落败,也还未被世人遗忘。而柳珰就算是做了这等事,仍旧还是那个行善积德的柳家大姑娘。葬柳珰,给柳家一个交代,也给世人一个交代,以司家的身份来做,有利而无害。” 商折霜恍然,目色玩味:“若不是你今日说这些话,我都快忘了你是司家家主了。” “折霜觉得我不像?” “若要说像,你这般喜欢独来独往,又深不可测,倒是比舟雪更像聚萤楼的杀手。” 司镜带笑的面容有半刻的凝滞,而后才淡然一笑道:“折霜可真是高估我了,我不会武,纵使临危不惧,也无法当一个杀手。” 回到司府后,商折霜去见了泊岸一趟。 现在的泊岸已不似舟雪刚离开时一般,目色呆滞,甚至已经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在见到商折霜时,还对她行了个礼。 商折霜忽地有些恍惚,而与舟雪相处的岁月好似就在昨日,不过,现在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听司公子说,过几日我要随你们去四洲?”泊岸似乎对四洲十分感兴趣,抚着腰间的佩剑道,“商姑娘觉得,如我一样的执,真的能去四洲,过上常人的生活么?” “若是为司家办事,有何不可?” 商折霜一眼便瞥见了泊岸腰间配的是舟雪的剑,垂目道:“你今日一切来之不易,还望去四洲后,能好好生活。” “司家待我恩重如山,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泊岸就住在舟雪先前住的那所屋子中,从窗口举目眺去,湖面上翻腾着的水雾,像极了舟雪那日纵身跃下的那片云海。 没有悲伤,也没有释然,商折霜站起了身来。 她从不觉得这是个最好的结局,只是觉得,这个结局,也不坏。 而人世不过向来如此,她从不求最好的结局,只是觉得差强人意,亦是一种幸运。 泊岸将她送出了屋子,她远远便看见了司镜坐在湖心亭中。 许是不愿破坏这个湖最原始的风景,司府到湖心亭的廊道很绕,而商折霜从不愿因此浪费时间,于是凌波而上,几步便飞至了湖心亭。 司镜正在泡茶。 莹白的瓷杯盛着一汪茶水,而他举手投足间无比风雅,胜过画卷。 商折霜自顾自地在他面前坐下,司镜笑问:“折霜喝茶吗?” 商折霜摇了摇头:“不了,茶有股苦味,于我来说不过是泡淡了的,会回甘的药罢了。” “折霜是喝过一次药,便再不敢喝了吗?”司镜抬手将茶盏中注满热茶,袅袅白雾升腾而起,晕得商折霜的眼前有些模糊。 “不大记得了,儿时的事情,在我的印象中颇为模糊。倒是你,才是药罐子中泡大的人吧?” “折霜何出此言?” 商折霜盯着司镜持着茶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顿了顿,片刻后才道:“你的身上总是萦绕着一股药味……” “还有血腥味,是吗?” 商折霜没想到他如此直白,抬眸对上他的双眼,却无法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瞳中窥见一分一毫的情绪。 “我自小身子便不好,不过现在已经好了许多了。”司镜不甚在意地将茶盏放至唇边,抿了一口。 “好了便好。”商折霜不大懂得要如何劝慰人,好在说话的对象是司镜,她也没有什么负担,将话题一转,便道:“我们要去四洲做什么?” “司家在四洲的生意,周转有些问题,要去处理。” 不知为何,在盯着司镜那双眸子时,商折霜总觉得他所说的,生意上的事,不过只是个托词。 无论是之前取溯尘镜,还是在安宁村渡化瞿小桃,甚至于前段时日受重伤归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毫无联系。而司镜就似将自己的生命,置于了这些没有关联的事情中,随意挥霍。 但她现下的身份不过只是司镜的客人,也无法置喙更多,只能一笑应之:“如此。” “不过,折霜似是不大愿意去四洲。” 说完这句话,司镜便知道自己失礼了。 他能明显地察觉到,商折霜已经窥探到了他的秘密几分,却生生止于表面,没有再问。而他却选择了继续追问,她可能不愿提及的事情。 但商折霜只是将目光放幽深了片刻,很快便勾起一抹笑道:“因为四洲有我不愿见到的人。” 司镜没想到商折霜答得如此坦荡,似乎根本不惧他知晓她的秘密。 “我想我没有必要在你面前隐藏,毕竟你要想知道一件事,比我容易得多,不是吗?” 司镜默了默:“我有办法知道,却不会贸然去窥探。” “我知道。”商折霜笑了笑,“不过,我不在乎。” 她长吁一口气,语气淡淡,甚至于有些随意:“你知道我一向不喜被束缚,但自我出生以来,手上便有这根红线束缚。而能通过这根红线知晓我踪迹的另一端,便是我在四洲的弟弟。他虽是我的胞弟,待我也极好,但我却仍旧厌恶这种被监视的感觉。后来我知晓了空域,也知道整个空域有一层结界守护,利用这层结界,便可以阻绝他手中法器与红线的共鸣。” “所以,你来空域过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只是为了一份不被监视的自由?” “可以这么说。” 商折霜一笑,在广阔的湖面上,飘渺的白雾中,更为明艳纵脱。 她向来如此,从不惧怕什么,也从不会去避讳什么。 司镜的心中翻涌起了莫名的情绪,一股从未有过的艳羡自心中而生,冲撞着他的胸膛,就快要将他这一副遮掩着的假面撕碎。 在这一刻,他多么想将自己的一切都全盘托出,如商折霜一般一笑带过那些过往的不悦、伤痛,能如此坦坦荡荡,明明白白。 然而他不行。 他不愿,更不能,将眼前人牵扯进自己这荒唐可笑的一生。 于是他依旧摆着那副风轻云淡的面容,轻声道:“若去四洲,会让折霜见到不想见的人,折霜也不必勉强自己。” “他拿我没办法。”商折霜的面容冷下了几分,而后竟是凉凉地笑了,“其实,躲也不是个法子,若他想找我,只是时间问题。” 见司镜没有言语,她便继续往下说:“你还记得我先前说过,我不信命吗?爹爹与娘亲至死都认为,我的宿命便是留在他的身边,然我却不想。同为他们的孩子,为何我偏偏要做那个附属品,生来便要戴着这条红线。” “可惜我记不清了……甚至连爹爹与娘亲是怎么死的也忘了。要不然我真想知道,在他们生前,我到底有没有质问过他们。” “你想知道吗?” 商折霜知道司镜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司镜方才说,他不愿在没有她应允的情况下窥探她的秘密,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办法知道。 以司家的势力,想要调查这些事,只是时间问题。 “不必。”她眸光淡然,置之一笑,“事情都过去了,于我来说早就没有意义了。” “初见之时,我命人打探过你的身世。”司镜将茶水一饮而尽,搭在桌上,发出轻轻的一声响,“不过我也只知道,你胞弟就是商辞寒。” “无妨。”商折霜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当时本就是我举止冒犯,以司家如此身份,不调查我,未免也太不给我面子了。不过,能瞒着商辞寒调查他,也实属不易,我能说我碰到了一座好大的靠山么?” “若折霜愿意,也可以。” 此刻的湖面白雾缭绕,静影沉璧,恰是最美的光景。 两人之间,也从最初的话题,逐渐转为闲谈风月。直至夜到三更,商折霜才起身回房。 在她离去了之后,廊道的暗处现出了一个人影,原是戚伯。 司镜沉了沉眼瞳,又续上一盏茶,浅浅道:“等久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慢慢进入霜霜和司镜的主线了。 写到这里突然想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这篇文到现在已经写了一半,成绩真的不是很好,扑得一塌糊涂,所以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每个一直在追我文、支持我的小天使,每个人的ID我都默默记在心底。(鞠躬) 我一定会好好写,努力日更,给霜霜和司镜一个完美的结局的。 PS.最近病毒肆虐,小天使们能不要出门就不要出去,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健康最重要!!爱你们!! 第50章 亭午(七) 戚伯显然等候了许久,毕竟两人都未曾想过商折霜这个不速之客会来。 他面上的神情有些凝重,对司镜作了个揖,便道:“宁府那边的安排下来了,过几日便要出发。” 司镜点点头,表示知晓了。 “公子,这次宁府相邀无非就是场鸿门宴……” 然戚伯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司镜打断了。 他的话语很凉,透着淡淡的无谓:“这本就是司家欠宁家的,且此次折霜随我一同前去,要离开也容易,该是不会有什么事。” “商姑娘也要去?”戚伯显然有些诧异。 司镜似是看出了他的不解,浅淡一笑:“我并没有改变不能连累她的想法,只不过我知道,宁朝暮终归不会要我的命,而商辞寒也不会让她出事。” 他的笑容倏地变得有些讽刺,以一个低不可闻的声音淡淡道:“毕竟人们在对待尚可利用之物时,都会宽容些吧。” 戚伯蹙起了眉头,显然是对“利用之物”四字极为反感,然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声:“还望商姑娘,真的能改变些什么。” 司镜没再说话,只是眺望着远处已然全部暗下的灯火。 他第一次觉得,这万家灯火,离他竟不再如此遥远。 - 三人上路的时候,离立冬不过只剩两天。 空域唯一与四洲所通的城门口,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毕竟入了空域的人,没有几个想着能回到四洲。 商折霜披着司镜送她的斗篷,而司镜则围着一件大氅。 泊岸站在他们身后,垂着头,手上紧紧攥着宁玉符。 因着空域有结界的缘故,守着城门的只有一人,但平日里往来的人本就极少,所以他在排查时,也格外认真。 那人显然与司镜相识,见来者是司镜,熟络地颔首行了个礼,道:“司家主这是要去四洲?” 司镜面容温雅,笑着点点头:“年末将至,要处理的事情多些。” 听闻司镜这么说,那人一挥手,露出个羡慕的笑容:“哎,司家主这是富贵的忙碌!哪像我们,连顿年末饭要吃什么,都要再三斟酌。”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如此。” “也是,若要让我当这司家家主,指不定怎么焦头烂额呢。”那人一拍脑袋,也不深究,转过头去打量商折霜与泊岸,“诶?这两个面孔生。” “这位是我的朋友,商折霜商姑娘,那位是我新找的管事,打算带去四洲。” “管事,这么年轻的管事?”那人的面上露出了惊艳的神情,显然入司家当管事不是件容易的事。 “人各有长,像守着空域结界这等事,也不是人人能做的。” 司镜的谦善的假面一向最具迷惑性,只一笔带过,便让那人打消了疑虑。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司家主可真是折煞我了,守个城门哪是什么难事。” 商折霜见他如此,目色一转,也扬起一抹笑来,对他道:“我们还赶时间,马上就要走了,若下次回来,一定请你吃一顿饭。” 那人见这样漂亮的姑娘与他说话,面颊红得更为厉害,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但还是不忘自己的职责,盯着他们四人道:“过城门时一定要慢慢来,虽你们不是什么阴邪之物,但这关还是少不了的。” 泊岸的眼瞳中划过一闪而过的局促,司镜向前一步,挡在他的身前,声音温和且沉稳:“你先去。” 泊岸攥着宁玉符的手心已然出了汗,缓缓迈步走向了城门的结界。 守门人像是看什么稀奇之物似的看着他,有一搭没一搭道:“司家主怎么让个管事先走,戚伯都没这待遇。” “我这管事,自小就有些怕生,一见生人便不自在,便让他先出去。” “这样啊……司家主果真心细。”那人闻言,挠了挠头,没再说些什么。 当泊岸的手触及结界时,原是透明的结界泛起了一阵青色的光,刹那间又消散无迹。 那人蹙了蹙眉,神色警戒了一分,向前一步道:“奇了怪了,结界今日怎会如此。” 司镜不动声色地也随他向前了一步,向戚伯使了个眼色。 戚伯心领神会,突地训斥道:“泊岸,让你不要随身佩戴那些乱七八糟的阴物!你又带了什么。” 泊岸身躯一抖,腰侧掉下一枚小小的锦囊。 商折霜一步上前,推了他一把,作不耐烦的姿态道“快走快走”,一边拾起了锦囊,而后将锦囊递到守门人跟前,埋怨了一句:“这人是有些本事,但偏生对这种奇奇怪怪的阴物感兴趣。” 守门人接过商折霜递来的锦囊,垂眸一看,却见里面放着一块雕刻精美的黑玉,其上阴气萦绕,一股股凉气透着锦囊便扑到了他的面上。 他犹豫了一下,缓声道:“这东西……” “这东西就送你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阴气这么重,带去四洲也不大好。” 商折霜眉眼弯弯地一拍他的肩膀,对他附耳道:这东西虽不大吉利,但若典当了,也能换不少银钱,拿着这银钱与家人好好吃顿年夜饭吧。” 那人听她这么一说,鼻头竟是酸了,语调中带了些哽咽:“我在这一日日守门,煞是孤独,家中是有兄弟姐妹,却始终没个嘘寒问暖的人,没想到姑娘竟还记得我刚刚说的话。” “那是自然。”商折霜的戏瘾上来了之后,收都收不住,刚想再与他说些什么,却听闻司镜凉凉道了一句。 “折霜,我们还要赶路呢。” 她不解地看了司镜一眼,心想着自己这不是在帮他们圆戏么?但奈何司镜没与她对上眼神,她也只好给那人一个劝慰的目光后,便随司镜他们一同出了结界。 空域结界的出口在南洲的一座山上,他们相继出了结界后,很快便找到了候在一棵树旁的泊岸。 他的目色仍有些空濛,似是不大适应,但很快便走到了他们三人的身侧。 下了山后,戚伯去租了一辆马车,盘算着这儿算是南洲与东洲的交界处,去宁府设宴之地,只需不到一日的车程。 司镜一路上都没再说话,商折霜总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然她又寻不到司镜不对劲的源头,只好没话找话道:“司镜,那块黑玉是什么东西?你们要演戏蒙骗那人,也不先知会我一声。” 司镜坐于马车之上,单手执着一本书,将眸子微微抬起,掠过书,扫过了商折霜的面颊。 商折霜见过司镜疏离的模样,却没见过他将这副模样直落落地摆在面上,且毫不忌讳地将清冷之意倾泻而出的模样。 心头登时有股火窜了上来。 毕竟从小到大她就从未看过他人的眼色,纵使现在寄人篱下,她也未尝贪恋过这平白而来的荣华。 她知晓感激,却不愿将姿态放得低人一等。 但还未等她将这股火气宣泄出来,司镜便淡淡道了一句:“这黑玉价值连城,折霜就这样送人了,该如何是好?” 商折霜原先是气,现下被司镜这一句话说得,险些气笑了:“司公子是当我没见过世面,认不清价值连城的东西么?” “若这东西对别人来说很重要,无关价值呢?” 司镜将手上的书合上,“啪”的一声便放在了面前那方小小的桌案上。 商折霜如鲠在喉,索性不再去看他。 但静下心来之后,想想自己所做的确不大妥当。 可司镜从不是个会发脾气的人啊? 若这块黑玉于他来说真的很重要,他再拿回来不就是了,她绝不相信司镜是个会拘于面子的人,更不相信司镜看不出来她是想帮他们。 就算是碰上顶顶坏的结果,那人不愿交还黑玉,不是还有她,能帮他将这东西再偷回来么? 依她看,司镜这样做,定还有些别的缘故。 司镜见商折霜沉默了下来,垂下眼眸按了按额心。 泊岸侧坐在外头,戚伯正在驱马。 难道因为是没有外人在的缘故,他才会如此失了分寸?而他就算看不惯那人打量着商折霜不轨的目光,又怎能贸然对她发脾气呢? 他发觉,自从认识了商折霜后,一切的轨迹都在冥冥之中变了,而他也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掌握方寸的度。 他第一次觉得有些困扰,又有些苦恼。 不过,他亦清楚地明白,有些感情一旦产生,便不能置之不理。 - 商折霜一向气来得快,消得也快。 虽她以前对情感不大敏锐,却也能把握得好与人之间的相处关系。譬如她先前对戚伯展现的尊敬与善意,便是一种她与生俱来的本能。 很少会有人觉得,与她相处是一件不愉快的事。 “黑玉之事”揭页后,她与司镜又恢复了往日的关系,而他们两人也都刻意地不再提及那日所发生的事情。 不到一日,他们便到了东洲。 商折霜从家中逃出后,便寻法子到了空域,东洲长停城也不是没来过,只不过都是走马观花,未曾细细瞧过。 现在快至立冬,街头巷尾皆是吆喝着卖年货的小贩,一群群孩童在街边嬉笑玩闹。 然长停的繁华却不限于此,远眺而去,百丈高楼拔地而起,千百人家似星罗棋布。虽现在是白日,但他们依旧能听到,不知何处飘来的旖旎笙歌,闻到悄然缭绕在鼻头,入骨酥媚的熏香。 不过商折霜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只觉得喧闹,看了一眼,便一拂袖又搭下了车帘。 倒是司镜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折霜不喜欢,也该要适应,明日我们要去的晚宴,可是比这长停城,要喧闹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司·醋王·镜 霜霜为什么你没有提前知道,也完美融入这群训练有素的诈骗团伙了?(不是) 小天使们除夕夜快乐!!新的一年一定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今天明天给所有留言的小天使发红包!! 第51章 亭午(八) 商折霜斜睨了一眼司镜,冷凝一笑:“我看不是喧闹,而是暗流涌动吧。” 司镜不置可否:“我能不能把这条命保住,还要看折霜的本事了。” 商折霜从不觉得朝境之中,有人的轻功能高于她之上,也从不觉得若司镜遇险,将他从晚宴带出是件难事,只不过疑惑于运筹帷幄的司家家主,竟会赴这一场没有定数的鸿门宴。 “我在与不在也不大重要吧,毕竟你该也做好了我不来的打算。” “是做好了背水一战的打算。”司镜弯弯唇角,眸中不带笑意。 而那时商折霜只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并未多想。毕竟如他一般习惯未雨绸缪的人,又怎会让自己陷入性命有忧之境呢? - 在客栈中休憩了一日,待司家四洲的掌事将泊岸带走之后,商折霜才随司镜与戚伯一同坐上了昨日的马车。 不过他们这次的方向却是朝着长停城之外去的。 商折霜坐在马车上,撩起帘角,看着窗外逐渐减少的人流,问了一句:“宁府若是只为了年末宴请,又怎会将晚宴设在长停偏僻之处?” “折霜不是早就听到了,宁府此次宴请,非寻常宴请么?” 因着司镜这句颇有些无奈的话语,商折霜倏地想起了在离府前一日,自己又摸进司镜寝卧,偷听了他与戚伯对话之事。 “罢了,既然已经邀你前去,以生意为托词,本就是我的不对。” 司镜的语气淡淡,果真没有生她的气。 商折霜松了一口气,正欲与他再说说宁府宴请之事,却听闻手上红线系着的铃铛一响,倏然面色一变。 司镜将目光放在了那枚小小的铃铛上,没有言语。 他一直以为,这铃铛不响,是因为商折霜轻功极好,时时都注意着,但现下来看,原因怕不是如此。 淮流之事后,商折霜腕上红线中的灵气与阴气就因着淮流的利用,已然不太稳定。所以当铃铛响时,她也只是握住了手腕,并未思虑更多。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铃铛震颤得竟是更为厉害。 一声声轻灵的铃响,勾起了她一些不大好的回忆。 这些回忆模模糊糊的,却充斥着温热的血,与滚烫的药。最后,它们融在一起,卷起惊涛骇浪,铺天盖地向她而来。 商折霜攥着手腕的右手愈发紧了,以至于身躯都在颤抖着。 司镜微微蹙眉,想靠近她一分,却听见马车外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霜姑娘,既然回来了,便同我一起回去吧。” 商折霜一向淡然的眸光第一次闪过了一道抵触之情,而后又划过了一道戾气。 她一掀车帘,运轻功而出,落在了一幢楼阁之上。 眼前的老者须发皆白,然面容却不显苍老,整个人立于檐顶之上,竟是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庄严。 “商辞寒让你来的?”商折霜冷笑一声,勾了勾唇,“想让我回去继续做他的金丝雀?我劝你们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霜姑娘!”老者的声音变得有些肃穆,“我知道您不想回去,少爷也未曾逼您回去,只不过少爷现下身处险境,还望霜姑娘能出手相助。” “未曾?”商折霜嗤笑了一声,“原来那些下三滥的诡计,都算不得他逼我回去的手段么?” “可是少爷从未……” “够了!”商折霜的眸中迸射出几星怒意,显然是厌烦至极。 她一向对一切都十分淡漠,独独面对商辞寒时,身躯中为数不多的情感总会倏然涌起,筑起怒意累叠的高楼。 下意识的厌烦与抵触,生生止住了她的步伐。 “霜姑娘,若您不去助少爷,他怕是难以度过此次难关。而我就算身死于此,也不能辜负老爷与夫人的重托啊!” 在听闻这番话语的一瞬,商折霜的身躯僵了片刻,虽然不知因何原由,但心头却像是被割开了一角,露出血色的肉来。 她很想说,那你便去死吧,什么劳什子爹爹、娘亲、弟弟,她都不在乎,然一股尖锐的疼痛,却自心头细细密密地慢慢泛起,宛若针扎,令她难受其痛。 老者还在劝她,声音悲痛欲绝,而她的脑子却是混沌一片,已无法清晰地思索。 片刻后,她苦笑一声,似是暗下了什么决心,将语气放得平淡如水:“那你且带路吧。” 见商折霜欲与那老者走,戚伯的面色一变,而后一跃下车,向前走了几步,抬头看着商折霜远去的背影,唤道:“商姑娘!” 商折霜垂眸看他,可眼神却是冰凉至极。 司镜依旧坐在马车上,波澜不惊,好似商折霜不在,甚至于打破他的全盘计划,都无关紧要。 “戚伯。”他轻轻地唤了一句,淡淡道,“让她走。” “可是公子……” “我说,让她走。” 司镜的面色依旧淡然,但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定,纵使戚伯心中有气,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看着商折霜随着那白发老者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可公子,您的计划……”他还欲再劝,却被司镜打断。 “我自有方寸。” - 耳边是猎猎的风声,跟着老者走后,商折霜就彻底放空了自己其它纷杂的思绪,心中只存了一件事。 ——做个了断。 其实她又何尝读不懂,戚伯语气中的焦急。不过她也知道,若商辞寒知道了她的踪迹,又知道与她一同的人是司镜,于司镜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商折霜轻功极好,而那个老者的也不差。 不至一刻钟的时间,重重叠叠的街巷楼阁,便逐渐从他们的眼前淡去了,视野之前是一片广阔之地。 在穿流而过的溪水之畔,她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深蓝色的衣袍,衣摆上绣着浅银色的繁复花纹,外披月白大氅,发以发带束起。 乍一看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贵家公子,但商折霜却知道,此人深不可测,比起司镜,她甚至更为忌惮他一些。 对商辞寒的警惕,就像是与生俱来,刻在骨子中的本能。 商辞寒见商折霜来了,转过身来,面上绽开一抹笑意,唤道:“我就知道阿姐舍不得我出事。” “你当我不知道,你不过就想骗我前来?” “可阿姐不也甘愿受骗。” 商辞寒笑起来时,脸颊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一派懵懂纯真的模样。可商折霜知道,他这副纯良模样之下,掩着的是重重的戾气。 “商辞寒,够了。”她皱了皱眉,显然没有兴致与他演戏,“你骗我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听闻此言,商辞寒敛下了眉目,面上的神情就似一只无辜的小兽,继而将声音也放得轻柔了许多:“我只是想带阿姐回去,好好地保护阿姐。” “若我说,我不想回去呢?” “那阿姐也得回去!”商辞寒猛地一抬头,面上原是故作伤心的神情,在刹那间变得狠厉,“阿姐,爹娘死后,我们就相依为命,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辞寒一直很想你。” “我说了,过去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阿姐当然不记得了……”商辞寒轻轻地笑了,那张先前宛若孩童般纯真的面颊,竟是浮起了一丝妖色,“我怎么舍得让别人伤害阿姐呢?”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阿姐觉得不需要……可我一直都在保护阿姐呢。”商辞寒摇了摇手中的小铃铛,在须臾间引起商折霜腕上红线的一阵震颤。 “商辞寒。”商折霜的眸色冰寒,几近是从齿缝里憋出这句话,“闹够了没!” “阿姐就这么不愿与我待在一起么?”商辞寒那双带着妖色的眸子中,划过了一丝受伤,面上的神情似是有些困惑,“可阿姐,自小你就待我极好,我发誓,要一辈子对阿姐好,阿姐怎能不要我了呢?” 商折霜知道,商辞寒此人根本无法沟通,而她与商辞寒的对话向来如此。 她听不懂他的话外之音,他也不理解她所追求的自由。 且商辞寒每每与她说儿时之事时,她就算不记得,也总能察觉得出,商辞寒是编了一套谎言在诓骗她。 既然商辞寒连真相都不愿意告知于她,她也没必要与他白费口舌。 商辞寒还在“回忆”着他们幼时发生过的事情,低着头,作了一副无辜的姿态,并未窥见商折霜眼底的冰冷,更难察觉到她的下一步行动。 当他抬起头时,原先离他十尺之遥的女子已然飞身至他的面前,而她手向着的地方,竟然是他腰间的佩剑! 商辞寒倏然一个侧身,想阻断商折霜的动作,然女子似是预料到了他的行为,顺着他侧身的方向,翩然掠过了他伸来的手,还抽出了他腰际的佩剑! 泛着冷光的剑映着商折霜现下有几分阴寒的眸子,竟叫商辞寒一向沉静的心,在这一刹,跳得无比剧烈。 他沉下眼眸,故作镇定:“阿姐,纵使你拿着剑,也打不过我。” “我知道。”商折霜无所谓地勾了勾唇,“毕竟爹娘教你武功,却不愿教我。” “阿姐……” 商辞寒似是有些慌了,却见她轻巧地提起那把剑,放至于腕上,就要割断自己手上的红线。 “阿姐!你分明知道这条红线连着你的血脉,连着我们商家的血脉!” “就因为如此,我便要心甘情愿地当个傀儡,任你摆布?”商折霜笑得讽刺,“纵使你不愿说,我也能猜到,爹娘到底将我当作了什么。” 她淡淡地看着即将触碰到腕上红线的剑刃,偏了偏头,看向商辞寒:“不过,我都已经猜到了爹娘对我的态度,那些过往是否隐瞒,有这么重要么?” 作者有话要说:病娇弟弟上线。 黑莲花司镜:糟糕,地位不保。 霜霜:没事,我还是更喜欢你。 小天使们好像都很希望我发糖,神棍未廿九掐指一算,大后天发糖~ 第52章 亭午(九) 商辞寒的脸色在这一刹变得铁青。 他知道商折霜的言下之意。 她不需要他名为爱的拘禁,更不需要他名为爱的隐瞒。 她根本就不需要他! 可是……他只是想要保护他的阿姐啊。 自胸腔翻涌而上的妒忌与不甘,几近将他整个人淹没。 “阿姐,血肉至亲于你来说,还没有司镜那个外人重要么!为什么要留在他的身边,为什么要帮他做事!” “因为我喜欢,也愿意。”商折霜轻笑了一声,指尖抚过锋利的剑刃,缓缓抬起眼眸,“商辞寒,你知道么?只有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这副,连我自己都厌恶的模样。” 风声很轻,所以商折霜说的这番话语,就似被放大了一般,如洪钟,响彻在商辞寒的脑中。 他紧紧握住腰侧已经空了的剑鞘,手上青筋凸起,问道:“阿姐……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我?”商折霜将剑尖扎入了腕间,面色极度平淡,看着那根逐渐收束得越来越紧的红线,她缓缓开口道,“阿姐不想你怎么做,只想你,从现在开始,为自己而活。” 在鲜血涌出的一刹,商辞寒差点要以为商折霜知晓了自己过去的一切。 但是,她没有。 她口中“为自己而活”的意思,是让他别再来干涉她的生活。 可是,他只是想补偿她啊,他是真心实意地珍惜着,想爱护自己唯一的阿姐。 ——那个儿时会哄他入睡,无论他做了什么荒唐事,都不会怪罪于他的阿姐。 他会把她喜欢的东西,全都奉到她的面前,只要是她想做的事,他都会替她完成,而过往带给她的伤痛,他也要让她全部忘却,只要她能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这样,都不行么? 刺骨的疼痛从手腕蔓延而出,然,商折霜表现的却很平静。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过于冷血,甚至连血脉至亲都可以弃如敝履,但她着实是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过往的一切,既然商辞寒不愿让她记起,便罢了。 反正她也从不是一个耽于过往的人。 因为她的血与商辞寒的剑,腕上红线的灵力与阴气开始疯狂地向外倾泻,而商折霜却始终捏着指尖,没再说一句话。 她知道,她与商辞寒之间,先崩溃的那个永远会是商辞寒。 果然,商辞寒按捺不住了。 “阿姐,收手吧,我放你走。” 商辞寒将视线紧紧地凝在商折霜腕上的红线上,眉头紧蹙。他知道阿姐一向不喜欢他对她所有的作为,却从未想过,有一天,阿姐竟会想切断与商家的所有联系。 ——虽然他亦觉得,商这个姓,根本就配不上阿姐。 “阿姐,是我做错了,你原谅我吧。”他的眸中覆上了一层哀色,声调也几近变为祈求,“阿姐,你可以恨商家,也可以拥有你想要的自由,但是你不能丢下我啊……” 在这一瞬,商折霜的心就似被一双手拧住了一般,一股深深的窒息感,包裹住了她,叫她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这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呢? 她抬头对上商辞寒的双眼,试图从其中探究到过往的点滴。 然她的记忆,仍旧是一片虚无。 风声停止了,血落下的声音也停止了。 商折霜倏地觉得有些恍惚,但这或许只是失血过多的眩晕。 她的心中始终记挂着另一个人。 她压低了声音,尽量平息自己就快要克制不住的喘息,将声音放得平淡:“辞寒,放过我,也放过自己吧。” 商辞寒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但却没有上前阻她。 她一掷佩剑,将其丢到商辞寒的脚下,最后回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竟冲他笑了笑。 商折霜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几近被风吹散,但商辞寒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阿姐,他一直渴望能将她留下,去保护的阿姐,对他说“谢谢”。 可是她又谢他什么呢? 谢谢他不再纠缠,也谢谢他愿意放过她。 商辞寒缓缓上前拾起了被商折霜丢至脚下的佩剑,那剑上还沾染着她殷红温热的鲜血。 他伸出手,将剑上的鲜血拭下,放至唇边。 腥甜的血的味道,裹挟着红线泄出的灵气与阴气,萦在了他的舌尖之上。 他的目光倏地变得阴沉,几近就快要反悔自己刚刚放走商折霜的行为。 不该是这样的,纵使阿姐失血过多,昏了过去,他也可以带她回商家,让阿姐永远都只陪着他一人。 然心底一个小小的声音却在隐隐提醒着他,只有他遂了阿姐的愿,阿姐才会待他如以前一般好。 可他又该如何抉择呢? 商辞寒第一次觉得有些苦恼,他为人心狠手辣,从不顾惜与任何人的情分,甚至包括爹与娘。 ——只有阿姐,一直都是他命中最大的变数。 他厌恶司镜,嫉妒司镜,却又不敢动他。因为他知道,若阿姐因为司镜下定了与商家了断的决心,便也能因为这个男人,彻彻底底地与他反目成仇。 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景象。 - 商折霜了解商辞寒的性子,毕竟她也不是第一次见他这般阴晴不定、反复无常的模样了。她知道若商辞寒动摇了,自己必须要立马抽身而出,是以一点足尖,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鲜血的流逝让她的脑袋愈发混沌,但好在伤口虽在腕间,她却没有下手太重,过了少顷,那伤口也不再汩汩地溢出鲜血了。 她脑中记了一个模糊的宁府宴请的方位,凭着方向感往那处赶。 然在路上,她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黑色的衣袍,斗篷的帽檐压得极低,在还未完全昏暗的天色下,他就宛若一道极其突兀的影子,悄然匿于阴暗之处。 商折霜忆起那日充斥着血色,猩红的眼瞳,心下不免一紧,但那人始终背对着她,似乎并不知晓她发现了他的踪迹。 风声又大了些,将那人身上的血腥味,悉数吹至了商折霜的鼻尖。 她原应快些去寻司镜的,可偏偏碰见了这人。 眼前人总给她一种古怪的感觉,叫她想去掀开他的斗篷,窥探那张隐在斗篷之下的面庞。 她静立在原处许久,直到看清了那人手上拿着的东西。 那是一柄弯月似的匕首,刃面薄如蝉翼,透亮如镜。 商折霜甚至能从那刃面上,看清自己的身影。 她倏地有些不自在,想纵身离去,却见那柄匕首不知何时已被那人举起,那如镜般光洁的刃面,此刻正反着那人殷红的眼瞳。 而那眼瞳看着的方向,竟然是她! 骨子中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过的警惕,就连原先因失血过多松弛的肩背,都缓缓绷紧了。 此人的身姿诡秘,不露真颜,许是个杀手,也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如今被她撞见两次,若不杀她灭口,才有古怪。 商折霜通过刃面,看着那双眼睛。 那双眼眸狭长,若不是瞳孔似血,反倒有如月似星的熠熠光辉,透着温润且沉静的意味。 她以为自己看走眼了,眨了眨眼,却见那双眼睛亦是缓缓地眨了两下。 下一刻,那道身影竟似躲着她一般,没有丝毫犹豫,很快便消失在了重重阁楼之间。 商折霜本欲离去的身躯生生凝在了原地。 这一切都太过诡谲了,如何都说不通。 如若说这人在跟着她,但她每次见到他时,他都伤痕累累,明显不合常理;若说他没有跟着她,数次碰见,未免也太巧了些。 失血的暝眩感已然好了许多,商折霜只将这层疑惑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便也没再多想,毕竟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当她赶至宁府设宴之处的时候,天际已然漆黑一片。 几点星子寥寥挂在天幕之上,银钩似的月儿几乎没有存在感,月光寡淡,几近凄凉。 仅仅在外,商折霜都能闻到风中飘来的烟火及血的气味。 她蹙了蹙眉,轻巧地跃过高墙,落在了内院,却见触目可及之地,皆是斑驳的鲜血。有的零零散散的渗透进砖石铺成的地面,有的则凝在了焦败的叶稍上,欲滴还止。 她瞳孔微放,想再向前几步,走至真正的设宴之处,一只冰凉的手,却自暗处而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臂。 这是一个将死的人。 他的腿似被利刃斩断了,在淡淡的月色下,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块。 男子的唇已然青紫,虽攥着商折霜的手在颤抖,力道却是极大,好似一块紧紧箍住了她的铁。 “宁府卑鄙……司镜……咳……司镜他……不是……红的……一片红啊……” 他所说的字句十分零碎,断断续续的,纵使提到了司镜,让商折霜费了些心思去听,却也一个字都没听懂。 她不知道司镜现在身处何处,只能依平日里对他的了解猜到,他大抵也没出什么事。 只不过……宁府。 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宁这个姓了,无论是从何人口中所出,她仍旧能明晰地记得,宁家大姑娘宁朝暮,似是与司镜有着不浅的渊源。 可依司镜与戚伯对宁府的态度,以及宁府今日设下的这场所谓的“鸿门宴”来看,这层渊源又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 在商折霜思虑的时候,攥着她的那人已然气绝,商折霜好不容易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腕上掰下,想再探探此地还有没有别的线索,虚空中竟又伸出了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袂。 商折霜深吸了口气,想看看又是哪个将死之人揪住了她的衣袂。 然当她转过身去时,等待着她的却是一柄冷寒的利剑。 作者有话要说:商辞寒式掰花瓣:阿姐爱我,阿姐不爱我,阿姐爱我! 司镜:别做梦了。 商辞寒(拔刀) 霜霜:两个幼稚鬼。 还有两天发糖~ 第53章 亭午(十) 她先是呼吸一滞,然却见那利剑的方向并不是朝着她的。 且她识的这柄剑——是舟雪的剑。 来者果然是泊岸。 他果断地斩下了又一只向商折霜而来的,僵硬的手,凝眉对商折霜道:“商姑娘,司公子与戚伯已回空域,让我来这儿寻你,你且也快些回去吧。” “回空域?”商折霜定定地看着泊岸,心头觉出了些许不对。 若司镜真的全身而退,又怎会与戚伯匆匆赶回空域,连等都不等她? 就算空域真的有要事处理,依司镜的性子,定会让泊岸与她先报声平安,若连这个都没说的话……他怕是真出了什么事。 “司镜什么都没说?” “是戚伯与我说的……我并未见到司公子。” 泊岸的说法几乎坐实了商折霜心中所想,但她只浅浅淡淡地应了一句“我知晓了”,便也没再废话。 泊岸将她送到了空域的结界之前。 山上草木沉寂,空域的结界隐在葱郁的草木之中,泛着淡淡的微光。 在进结界的时候,商折霜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她与泊岸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以转过头去,直视着泊岸的眸子问道:“知道你手上的这柄剑叫什么吗?” 泊岸怔了怔,摇了摇头。 “它叫舟雪。”商折霜报之一笑。 纵使月淡星稀,她那灼若芙蓉的面庞也未被遮掩下半分光彩,依旧如火光般明艳。 泊岸的目色倏地飘忽了起来,眼瞳间一片迷蒙:“舟雪?” “好好护着它吧,或许某一日,你们真能重逢。”商折霜的语气很轻,若山间薄雾一般,而后也没再解释,便转过了身去。 而泊岸亦没有询问,她的言中之意为何。 她想,这或许是她能为舟雪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舟雪说,她不想因为自己连累泊岸,也从不奢望泊岸能记得她。 那么,以这种方式铭记,为以后某日的不期而遇准备,是不是就不算违背了她的心意呢? - 回到空域后,商折霜第一件事便是往司府赶去。 她虽知道司镜大抵不会有性命之忧,却也难以放下心来。 自从淮流之事后,她腕上的红线被淮流所利用,阴气与灵力紊乱,她的情感便变得愈发不稳定起来。 这些纷乱的情绪大都为烦闷、不安或焦躁,甚至有时会以心悸的方式呈现。 而此刻便是如此。 她的心跳得极快,纵使是那日身入幻境,情感为棺巫所控都不会如此。 商折霜叹了口气,想着许是今日与商辞寒交谈时,用他的剑试图割断自己红线,让红线受到了影响,所以才会如此。 毕竟商辞寒的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斩断她腕上红线的东西。 ——虽然她到最后,也没狠下心来这样做。 她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才策马赶至司府,路上还不幸染上了风寒。 好在她回到司府的时候,戚伯就守在门口,似是在刻意等她一般。 戚伯对她依旧恭敬,然面色却不是很好。 商折霜想想也知道,她那日去见商辞寒之举,破坏了司镜的全盘计划。虽司镜定能理解,但一心为司镜着想的戚伯,却没那么容易体谅了。 而她心中亦对司镜有愧,于是带着歉意对戚伯道:“戚伯,那日我确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我知道。”戚伯叹了口气,终是没再说什么,显然是没想到以商折霜这般性子,竟会与他解释。 “司镜……没事吧,我去看看他?” “商姑娘声音嘶哑,定是染了风寒吧。夜深了,公子已经睡下,商姑娘以这番憔悴的姿态去见他,反倒还要让他担心。” 出乎商折霜的意料,今日的戚伯竟是拒绝得很果断。 “戚伯莫不是怕我将风寒传给司镜?” 戚伯:“……” 这姑娘的想法怎么总是这么奇怪? “我知道戚伯不会怀着这种想法的。”商折霜冲戚伯笑了笑,眼角微微下垂,“我想,若是司镜在此,也会以此番神态说话的。” 这句话淡淡地散在夜中,竟是勾起了戚伯心底几分难以形容的暖意,他有些愣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心头却不知怎的,泛起了一股胀然酸涩的感觉。 无论他见过眼前女子多少冷漠的举动,又对她持有多少偏见,但其实现在的她,并不比他少担忧公子一分吧? 于是他对她一躬身道:“商姑娘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公子并无大碍。” “那便好。”商折霜总算将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连日赶路的疲累,腕上未愈的疼痛,风寒带来的昏沉,现在才齐齐涌了上来。 她的眼皮沉重地就快要耷下,而后又强行撑起,勉强能看清眼前的路,未使轻功,歪歪斜斜地从湖面上的长廊,缓缓走回了自己的院落。 商折霜原是想着一睡醒便去看看司镜的,毕竟就算戚伯说他并无大碍,他怕也是多少受了些伤。 她答应陪他前去四洲,让他将她罗列于他的计划之中,却因商辞寒毁了约,将他一人置于险境,无论是否事出有因,她都应当对他表示自己的歉意。 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第二日,她身上的风寒竟像是寻到了什么契机般,彻彻底底地爆发了出来。而她整个人滚烫的就似一壶烧开了的水,不仅声音彻底哑了,连清醒都尚且困难,更别说要去看看司镜现下的情况了。 于是情况便倒置成了,司镜前来看她。 此时已至年末,府中上上下下的事情多了起来,且司府的人手本就不多,司镜也只好在草草看了她的情况之后,先唤了府中大夫来为她诊病,又唤了一个懂事的侍女照顾她,才随戚伯一同入了书房。 司镜原是对商折霜极为放心的。 毕竟商折霜此人懂分寸,且司府上的人虽少,但大夫却是上好的大夫,侍女也是戚伯挑选后又历经重重考核,才能入得了司府的。想来不用几日,商折霜便能很快痊愈。 可这才仅仅过了半日,他就见那侍女跪在门前请罪。 司镜知道,商折霜不是会为难人的骄纵性子,甚至于过于随便,照看她应当不会是件难事,所以见那侍女垂着头跪在门前时,下意识地顿了顿。 那侍女跪在门前,纵是头垂得低低的,司镜也能窥见一些,她面上难为的神情。 他缓步上前,扶起她,轻声问道:“弄梅,怎么了?” 弄梅如司府中所有人一般,都误会了司镜与商折霜的关系。 她知道公子一向谦和,极好相与,却也知道公子有着果断决绝的一面,生怕公子因此责罚于她,所以今日才跪在了门前。 被司镜搀起来的时候,她只放下了一半的心,嗫嚅道:“莫大夫开的那些药,都被打翻了……” 司镜因着处理事务,脑中还有些混沌,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以为她是自己不小心,打翻了药,又因为草药珍贵,怕自己责罚于她,于是淡淡一笑道:“无妨,你再熬些便好,这种事情不必与我说。” “不是……公子……”弄梅有些急了,忆起那位商姑娘与往日全然不同的可怕模样,那张巴掌大的脸也皱了起来,露出一副焦急的面容。 她原先也以为商姑娘这样的女子该是极好相处的,平日里只要为她换换额上的布,喂她喝药,便无其他事情了,却不想这位商姑娘竟是一口药都不愿喝! 明明她整个人已经烧得头脑昏沉,但偏偏那鼻子比狗鼻子还灵,只要一闻到药的味道,便能使上千百种方法砸了它去。 一日内被她砸烂的药碗就不知有几十个,再加之药碗被她砸了之后,整个房间内都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她还要强撑着身子下床开窗。 这寒冬腊月的,风如冰刀,刮过常人的脸都生疼,更何况她重病在身,又怎么遭得住这样吹,是以这病被她这样一闹,反倒更严重了起来。 她也不是没有寻过莫大夫,问他能不能不要开汤药,把那些治病的草药,全都做成了药丸。 可这位商姑娘,竟是连药丸都见不得,将莫大夫辛辛苦苦制成的药丸,通通丢出了门外,还要将门栓给拴上,愣是不再让她与莫大夫进来,连诊脉都不让。 司镜听完弄梅的话,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但在这哭笑不得之余,他也逐渐忆起了一些,与商折霜相处时的细节来。 她好似真是极度讨厌药味的。 初见之时,她便因为他身上的草药之味对他敬而远之,还说出了“后会无期”这样的话。就算是后来,她随他回到了司府,也未曾改变自己这个习惯一分一毫,甚至连茶都不愿喝,还将它说成了“会回甘的药”。 弄梅还在发愁,并未注意到司镜面上沉思的神情,暗暗地嘟嘟囔囔:“这位商姑娘哪里都好,可偏生这么讨厌药味,又患了这样严重的病,不喝药怎么行呢?” 司镜沉吟了片刻,对弄梅道:“罢了,你先下去吧,我去与莫大夫谈谈。” “公子,可是……” “我没有怪你,这几日你也不必去折霜那了,我自有分寸。” 弄梅看着司镜,有些犹豫,毕竟这是她来司府后,唯一一件没做好的事。然公子的态度果决,且公子与商姑娘又是那种关系,想必是要亲自照料她了吧? 指不定他们还能借由这段照顾的时间,培养培养感情? 思虑到这一层,弄梅才放心了许多,对司镜行了一礼,却难以掩下眉目中好奇的神色,偷偷瞧了司镜一眼。 可司镜的面色却是如水般平淡,看不出焦虑,看不出担忧,甚至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疑惑,简直就像是完全知道商折霜会如此抵触草药一般。 于是弄梅不禁感叹,想来公子早已打算好,借此机会与商姑娘增进感情了,公子还真是了解商姑娘呢! 作者有话要说:弄梅(探头):真的好好奇啊,让我康康。 明天发糖~ 第54章 亭午(十一) 日已西斜,司镜好不容易处理好了府上余下的一些琐事,将剩余的事交给戚伯后,才约了莫大夫来书房。 这位莫大夫,原先是聚萤楼的人。 可是顾愆辞这位代聚萤楼楼主,偏生是不负责得很,自己日日不待在聚萤楼便罢了,还将聚萤楼的人随意往外送。 莫大夫在聚萤楼待得久了,便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若无他事,是一句话也不会说的。 然在踏入司镜书房,看见司镜的那一刻,他还是浅浅地叹了一声。 司镜起身去迎,莫大夫却摇了摇头,垂首致歉道:“身为医者,这种小事还要劳烦司公子,着实是太失职了些。” 司镜知道,莫大夫是聚萤楼的人,武功会一些,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若是有不愿喝药的,大都是绑了或打晕了后,再强行将药灌进去。 如今如此束手束脚,想来也是看了他的面子,不愿对商折霜动粗。 “司公子……商姑娘身上的风寒其实并不严重,只是她血脉中存了一股汹涌的灵气与阴气,若不以汤药辅之,再施针将其导出,恐怕会伤了身子的根本。” “你说阴气?”司镜只听这一句,便想到了商折霜腕上的红线。 商辞寒虽口口声声说着为她好,却依旧不愿意放过她。 他沉吟了片刻后,才问道:“汤药喝下后多久,施针有效?” “只要在一天之内便可。” “那便请莫大夫明日一早,来为折霜施针吧。” “司公子这是……” “放心吧。” 司镜平视于人,面上显出温和神态时,最能叫人放心。而这种沉稳的态度,就好似无论何事,只要交由于他,就不会再有变数了。 于是莫大夫也没有再问,只是向司镜颔首道:“那我明日辰时再来。” “辛苦莫大夫。” 司镜将莫大夫送出了书房,这才轻轻按了按太阳穴。 一日的事务处理下来,他的脑袋酸胀,特别面对的人又是商折霜,他实在没有把握能让她喝下药。 只不过,她这病又不能耽搁。 这是他第一次,应下了一件他没有丝毫把握的事情。 拿起挂在一旁的大氅,他起身出门。 不知怎的,明明已至腊月,澜城偏偏一场雪也没下过。夜露凝成了冰渣子,长靴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衬得这夜更为孤寂。 行至商折霜门前时,司镜并未敲门,而是透过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往里面看。 屋内熏了香,但仍旧没有掩盖下那层重重的草药味,女子躺在床上,脸颊通红,眉间蹙着。 心底泛起了一阵如霜般浅薄的心疼,司镜推开门,将门关上后,在门边站了许久。 屋里是放了火盆的,甚是温暖,但纵使如此,他也怕自己将外头的寒气带进来。 待得冰冷的指尖也泛起暖意,他才缓缓走至了商折霜的床前。 她睡着的时候一直如此,将自己的蜷得和只猫儿似的,只不过现在的她呼吸沉缓,脸颊似天边烧透了的流云。 司镜将手轻轻地搭在了商折霜的额间。 他的手刚刚在门边时,就已然回暖,可现下放在她额上的时候,竟还是如烧起来了一般。 他皱了皱眉,唤弄梅打了盆凉水来,又吩咐她去熬药。 待弄梅将凉水打来之时,司镜这才反应过来,商折霜烧得这么厉害,该是要给她擦拭一下身子,让她稍微舒服一点。 可现下夜已深了,他又唤了弄梅去熬药,且以商折霜的性子,定不愿让别人碰她。 而他……虽然她对他已不似之前那般生分,可这样做,未免也太过失礼。 他捏着手中的白布,倏地忆起了先前在淮流府邸中,自己所做的荒唐事来。 罢了,那时都这么做了,现在又装什么君子? 司镜定了定心神,将白布放于水中过了一遍,打量了商折霜一圈,将她扶起,倚靠在自己的身上,这才缓缓阖上了双眼。 他以一手扶着商折霜的肩,一手轻轻撩开了她背部的寝衣,以冰凉的白布在她身上擦拭着,为她降下温度。 虽是什么也看不见,他的手却是很稳,不该碰的地方分毫都不会触碰。 女子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颈上,之后似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在他怀中扭动了一下,嘟囔了一声。 好在不是拒绝。 司镜甚至能感觉到,她滚烫的双手环住了自己的腰,之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过擦拭身子还算是小事,重点在于,要怎么让她把药给喝下去。 他将商折霜的寝衣拉好,睁开眼,想松开她,让她躺下,可此刻抱着他的商折霜,却如抱住了一个大冰块似的,牢牢不愿撒手。 虽司镜进来的时候已将身上的寒气散尽,但于已经烧得神志不清的商折霜来说,抱着他就如久旱逢甘霖一般舒畅。 她依旧阖着双眼,先是将手放在了他的脖颈之处,接着竟将脸都贴到了他的面上! 司镜身躯一僵,下意识地想回避,但身子却似被定住了似的,无法动弹。 侧眼看过去,女子长长的睫毛卷翘,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着,脸上泛着红晕,纵使那双如盛明珠的眸子闭着,她的面容依旧如绽放的豆蔻一般,明而不妖。 商折霜靠了一会儿,直到司镜的面上也如她一同,泛起了热意,这才松开了他。 她抽了下堵塞的鼻子,猛地往下一倒,所幸司镜反应迅速,将手垫在了她的头下,才避免了她磕到床沿。 弄梅在外敲了两声门,终是不敢进去。 其一是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其二是这位商姑娘就算鼻子堵了,却还是还灵得很,只要屋内有药味,便会似个烟花筒似得窜起来,将药碗砸了。 “你将药放在门口便好,回去休息吧。” 司镜的声音淡淡从屋内传来,弄梅如释重负,放下了药,便打着哈欠回去了。 不管公子有没有法子让商姑娘喝下药,这回总归是不用她来遭这个罪了。 司镜将手从商折霜的头下抽出,又将她的身子摆正了,为她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想去拿药。 可谁知他才刚刚站起身来,一只滚烫的手,便攥住了他的手腕。 他犹豫了片刻,想将那只手松开,却听闻睡梦中的女子哽了一下,声音竟是带上了几分哭腔。 “别走……”她浅浅唤着,声音软糯,是他从未听过的语气。 司镜只觉得那声音就似一股凛冬中淌出的暖流,怎样硬的心肠都给化开了,当下顿在了原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好在商折霜并未保持这样的状态多久,很快便松开了手,昏睡了过去。 他叹了一身,这才轻轻走到门外,凝视着那碗汤药,将一块湿重的白布盖在了上面,阻绝了苦涩的药味。 司镜将药碗端入了屋内的桌上,转眸又去看商折霜,却见女子的眼角竟有一道浅浅的湿痕。 她说过,她不是一个需要保护的人。 然此刻,他心底却似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砸了一下,又闷又疼。 到底是怎么样的过往,才能让她养成这般脾性,厌恶他人的触碰,甚至连药都不愿喝,再过者,甚至连血脉至亲都要躲避,都想割舍。 他或许可以在未来护着她,然过往所有既定的事实,却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他从不觉得商辞寒让她忘却了过往是一件好事,有些伤痕,若只靠逃避,永远也消解释然不了。 他走到床前,抚过商折霜的眉眼,将她凌乱的长发撇至身侧。 时辰已经不早了,他就算没有把握,也要一试。 当他将药端至商折霜身边的时候,睡梦中的女子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抬手,便将厚厚的被褥盖过了面颊。 司镜一手稳住药,一手揭开她的被子。 商折霜倏然睁开了眼睛,直直对上了司镜的双眼。 她的眼睛仍蒙有一层雾气,司镜知晓,她虽好像清醒,却是被这药味生生刺激醒的,脑袋应当还是一片混沌。 果然,商折霜见到是他,便将眼皮耷下了一半,手软绵绵地抵在他的肩部,哑着声音道:“我不喝。” 司镜皱了皱眉,哄道:“你若喝了,明日我便让风露楼的厨子设宴,再买上几坛好酒。” 商折霜嗤笑了一声,半张着眼睛怼他:“你这奸商莫要骗我,我这边烧着,你会让我喝酒?” 奸商? 司镜被这称呼气笑了,一时竟无话反驳,压着声音道:“我在折霜心中就是这样的人?” 商折霜的神智仍是不太清楚,扬起一抹笑,闭着眼睛,张口就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表面上披着个翩翩君子的皮囊,暗地里心却黑得很,什么都想算计。” 一语说罢,她似是来了精神头,丝毫没客气,纵使眼睛已经闭上,也仍旧说个不停,生生将他抹黑成了个不仁不义之人,好似数落他,能让她的心情好上十分。 可虽然她已经说到颠倒黑白,只为了逞口舌之快的地步,司镜却也没有生气,而是找准机会,拿起药碗,趁她张着嘴的刹那,将那苦涩的药就往她的嘴里灌。 商折霜呛了一口,那一碗药竟是见了底,最后只余浓郁的草药味弥漫在口中。 她下意识地反胃,想将这药吐出来。 可已经被司镜放温了的药,顺着喉管而下,吐是吐不出来了,味道却遍布口舌。 浓郁的草药味熏得她眼角都泛起了湿意,通红一片,一股委屈之情倏地涌了上来。 她头脑还烧得昏沉,几近没什么清醒的意识,指着司镜就骂:“你这老狐狸,我都说了我不喝药,这药这么苦……你……” 然她话还没有说完,却觉得唇畔一片温热,原先浓郁的药味竟是消散了不少。 她本就烧得迷糊,现在脑袋更是一片空白,只能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睛,凝视着司镜几近就快触到她面颊的,如鸦羽般的睫毛。 呼吸好像在这一霎停止了,她身躯僵住,似乎不大明白现下发生了什么。 然唇齿间的温度却是不减反增,好似将她整个人烧得更厉害了。 药味不知何时已然散尽,只余一股司镜身上撇开了药味,淡淡的清香。她陷于其中,只觉得是做了一个轻软冗长的梦。 直到司镜松开了她,她才如梦初醒,却听闻他淡淡说了一句:“这药好像也没有折霜说得那般苦吧?” 商折霜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终归处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一口便重重咬在了司镜的肩上。 然司镜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不动如山,任她咬出了血痕,缓缓地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柔声道:“明日醒来便无事了,往后也无需再喝药了。” “无需再喝药了?” 商折霜听闻这句话才松了口,眼皮重得就快阖上,就算她离司镜这么近,也看不清他的脸。 “不需要了。”司镜扶着她让她躺下,轻声道:“睡吧,我一直在这。” 商折霜的眼皮早就重得睁不开了,虽她不大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却知道,她卸下了骨子中与生俱来带着的警惕与防备,从未如此安心过。 作者有话要说:司·谁爱当君子谁当去吧·镜 今日糖分分发完毕~ 这大章圆满结束。 第55章 日昳(一) ——若有暗色,披于皮囊之下。 - 腊月清晨,寒风凛凛。 不过莫大夫一向起得早,在辰时之前,便到了商折霜的房门口。 不出他所料,司镜正候在那儿。 他披着一件墨绿的大氅,立于门边,宛若一棵岩松,清峻而挺拔,却不是清冷疏离的姿态,气韵宛若浸泡在水中的璞玉。 “司公子。”他快步走来,向他行礼,迟疑了片刻才问道,“商姑娘现在?” “昨夜喝了药,现下还睡着。”司镜温润一笑,推开了一条门缝,示意莫大夫进来。 莫大夫进了商折霜的屋子,这才惊觉屋内竟是一丝药味也没有,香换了新的,正飘出杳杳的烟气,淡雅素净。 “司公子可是一夜未眠?” 司镜点点头,将食指搭在唇间。 莫大夫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再言语,只是将药箱拿出,放在了桌案之上。 商折霜还在熟睡,不过面上的红晕已然消减,显出了以往白皙安宁的模样。 司镜走到她的床侧,轻声唤了一句:“折霜。” 床上女子的眼皮动了动,但却好似还在深眠,并未醒来。 “折霜。”司镜又唤了一句。 他很有耐心,音量也放得恰到好处,能叫醒她,又不至于太过聒噪。 商折霜终于微微掀开了一半眼皮,模模糊糊看到了司镜的影子,接着翻了个身,将被褥搭在了面上。 她的脑袋还不甚清楚,却能清晰地记得自己昨夜做了一个梦。 在那个梦中,司镜吻了她。 在做完这样的梦后,一睁眼就看到司镜,着实是一种惊吓,商折霜深吸了一口气,希望自己能如往常一般波澜不惊。 但许是因为自己的烧还未退去,又许是因为腕上的红线还不稳定,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就似悬在了空中,无所依靠,跳得飞快。 “你不愿喝药,总要让莫大夫替你施针治病吧。” 司镜的声音透过厚厚的棉被传入了耳畔,商折霜这才彻底把脑子放得清醒了些。 她将棉被拉起,撑起身子,靠坐在了床上。 司镜就站在床侧,而莫大夫站在离床侧稍远的桌边,正用烛火细细烤着纤长的银针。 见商折霜已然起身,他将手上的银针一收,走到她的身边,对她一颔首道:“商姑娘,冒犯了。” “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商折霜模模糊糊想起自己在重病中所做的事情,眼底不免浮现出了一丝羞赧,继而抬起手来,将袖子拉下,递给了莫大夫。 只一刹那,数十根银针便在莫大夫的牵引之下,齐齐排列于了她的手腕之上,正中穴位,分毫不差。 一股腥甜的味道从喉间涌出,商折霜平了口气,压住了就快忍不住的咳嗽声。 “商姑娘不必强撑。” 莫大夫在说这句话时,抬手引针,那数十根银针在他的引导之下,竟是深入血脉三分,连带着经脉肺腑都掀起了一阵刺骨的疼痛。 商折霜闭上了眼睛,不去看手上的那些银针。 屋内很安静,安静得她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额上溢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有股冷意从心脉之处,逆着血管而上,涌向了银针之处。 莫大夫紧接着一挥袖,那些银针竟是齐齐从她的臂上飞出,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商折霜终是忍不住了,咳了一声,呕出一口殷红的血,而后用伸手揩去了唇边的血迹。 她的唇上染血,衬得面庞愈发苍白,司镜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先是松了口气,之后向莫大夫点了点头。 莫大夫读懂了司镜的意思,一时有些诧异。 一般来说,让患者知道自己的病症是大忌,毕竟大多数患者,在知道自己的疾病后通常郁郁寡欢,染上心疾。而司镜的意思分明是,让他直接将商折霜现在的状况,一丝不差地告诉她。 他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商姑娘病得不重,只不过这根红线,若戴久了,得有心人利用,难免伤身。” “我知道。”商折霜只淡淡地扫了腕上的红线一眼,没有显现出丝毫的惊诧或是疑虑,“淮流当久了厉鬼,不仅聪明,运气也好,能通过自身的阴气,利用我腕上的红线,不过别人,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可是……” “是……外力不足为惧,但商辞寒也不会伤我,这次是我自己冲动了。” 见她话已至此,莫大夫也不便再劝。 身为一个医者,他已经尽心尽力,再多的,便不是他需要做的了。 “商姑娘自有分寸便好。”他向商折霜行了一礼,道,“如今商姑娘体内的阴气已经引出,想来再好好修养几日便能复原,那我便先退下了。” “多谢莫大夫。” 商折霜没有留他,甚至也没再询问些别的,只是向他一个颔首,表示谢意。 待莫大夫走后,她才转眸看向了司镜,问道:“那日……宁府,你没事吧?” 司镜还未缓过神来,显然没想到她将这件事记挂到了现在,走至她床侧,坐下,笑道:“折霜觉得我看起来像是有事的样子?” “那你的命还挺大的。”商折霜笑笑,眸光微闪,压下了眼底的情绪。 那日斑驳的血痕,与数百具残缺的尸体,又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与司镜相处了这些日子,她也算了解司镜。 若他今日在她面前大夸其词,刻意渲染那日的危险,再借此捉弄她的话,那大抵是真的没事……但若他说了没事,那定是他想刻意隐瞒下此事。 既然已经窥探到了这一层,商折霜倒也不再深究,将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有,很多。”司镜回答得很平静,继而淡淡一笑,“不过我想问的,估计折霜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吧。” “那你会去找商辞寒吗?” 说这句话时,商折霜有些迟疑,她不知道她在司镜的心中,是否能占这样的一隅之地,不过,直觉告诉她,商辞寒与司镜之间的瓜葛,绝不可能就此断了。 “折霜何出此言?” 商折霜本欲回答“直觉”,但这一念,却在看向司镜一刹时改变了。 “随意一提罢了。”她弯了弯唇,面上一片平和,就好似,真的不在乎此事。 司镜抬头,想去看她的眼睛,然她却垂下了眼眸,甚至弓起了身子,将头埋进了被褥之中,闷闷道了一句:“昨夜已经睡了这么久,现下竟还是有些困了。” 司镜哪能听不懂她言语中的含义,但在商折霜埋下身子的那刻,他却看到了,让他也不免也错愕的一幕。 商折霜的寝衣本就穿得松松垮垮,埋下头时露出了白皙的后颈,以他的角度往那看,甚至能看到寝衣未曾掩住的背部。 这本是一件极度失礼的事情,若是往日,他定会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可他却在那刻看到了,遍布她的背部,密密麻麻的伤痕。 那些伤痕像是留下许久了,只余浅色的疤痕,然它们又太过密集,凌乱地交错在一起,让人心头不免为之一悚。 司镜顿了顿,终是移开了目光,缓声道:“那折霜好好休息。” 他为商折霜掩上了房门,然那一幕在脑中,却始终挥之不去,直到走至长廊的另一侧,他才勉强回过神来。 用午膳时,商折霜已然恢复往日的状态,一点也没有大病初愈的模样,连大氅的系带都不愿系起。 司镜侧目看她,她却只说了一句:“这屋内炭盆烤得这般热,再系上我怕是又要烧起来了。” 司镜没有应她,淡淡将话题一转,问道:“折霜来空域这么久,从未受过伤?” 商折霜舀了一口汤,喝下,才道:“我这轻功你也不是没见过,谁能伤我?” “想来也是。”司镜笑笑,不再询问,收回了目光。 商折霜在司镜犹豫的态度中,隐隐察觉到了一丝怪异之处,然她也摸不透司镜的想法,不好贸然打草惊蛇,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 腊月中旬,澜城仍旧是一场雪也没下。 空气干冷,商折霜也懒得出门,日日窝在屋中。 前几日司镜又去了一趟四洲,直至今日都未归来,而戚伯留在府内处理年末余留下的琐事,未曾与他一同前去。 司镜的离去对司府来说不会有什么影响,却令商折霜十分寂寥。 虽然在平日,她与司镜也不会说几句话,可没有司镜的司府,与冷冰冰的郊野也没什么区别,甚至还少了偶尔会扑棱着翅膀飞过的鸟雀。 她抬手拨了拨案上燃着的香,又将木窗打开了一条小缝。 冰冷的寒气灌了进来,她倒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 遥远的天际流云稀薄,冬日孤零零地挂在天上。 在风吹动树枝摇曳的声音中,突然融入了另一个声音,商折霜定睛一看,却见一只信鸽朝着她直直飞来。 它没有犹豫,倏地冲进了那条小缝,像是冷极。 进来后,它啄了啄身上的羽毛,才慢条斯理地抬起绑着信筒的那条腿来。 商折霜是识得这只信鸽的,她曾欠过一人一诺,而这只信鸽,就是那人的鸟。 她取下信筒中的纸条,草草扫过上面一行小字,打了个哈欠,又顺手撸了一把信鸽的毛,懒懒道:“知道了,回去吧。” 信鸽在她的身边绕了一圈,继而又停在了她的肩上,清灵地又叫了几声。 商折霜嗤笑一声,淡淡道:“我像是个违诺之人吗?放心吧,二月前,我定会将东西取来给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司镜(叹气):霜霜的秘密好多,等过了这道坎…… 商折霜(打断):还有无数道的坎。 司镜:? 第56章 日昳(二) 房内熏着暖香,正入门前是一个金边屏风。 屏风上绘着玄奇怪兽与各式奇花异草,色彩鲜艳,再缀以难以用目光察觉出的小颗宝石,便勾勒出了一派奢华之象。 商辞寒坐在白玉桌前,以指节敲打着桌缘,眸色玩味。 “你说什么?” “司家家主司镜求见。” “呵……我还没找他,他便自己找上门来了?”商辞寒向后一靠,思索了片刻,又问,“他一个人来的?” “是。”通传的属下垂着头,不敢多言,生怕这位阴晴不定的主上心情一不好,便要了自己的小命。 “这就更有意思了,据我所知,这位司家主可是不会武的,都知道了我与阿姐的关系,就不怕我一刀把他给砍了?” 商辞寒还在一人喃喃自语,周遭寂静无声。 突地,他的佩剑从腰侧飞出,直直朝窗外而去,将一只飞过院中的鸟雀,钉在了正对门的树干上。 那通传的属下吓得腿一软,险些跪坐在地上,而他只是眯起眼睛,无辜地笑了笑道:“这么吵的麻雀,也没人觉得烦么?” 那属下一句话也不敢说,静默地站在一旁。 “罢了,让他进来吧。”商辞寒直起身来,径自掠过那个属下,走至树边,拔起佩剑,缓声笑了,“他既然有胆来,我又怎么可能不放他进来呢?” 鸟雀被贯穿的身体“啪嗒”一声掉至了地上,还微微抽搐了两下,鲜血流了一地。 属下如释重负,看都不敢看那具尸体一眼,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司镜是孤身一人来的,而商辞寒恰恰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副运筹帷幄的模样,他不明白,这样虚伪的人,怎能让阿姐如此在乎? 圆桌之上,摆放着两个紫砂制成的茶盏,盈盈茶水盛在其间,映出了司镜淡漠的眼瞳。 商辞寒以指腹摩挲着茶杯边缘,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来。 “司公子是嫌我款待不周么,怎么连茶都不喝?” “我可不想还未与商公子说上一句,便暴毙于此了。” 司镜报以一笑,目光温润,全然没有因为眼前之人一言一行中透出的杀意,而露出一分怯懦。 商辞寒脸色未变,只是挑了挑眉,拿起司镜面前那杯茶水,轻轻倒入了桌上的瓷瓶之中。 只在须臾间,瓷瓶中盛开的花朵刹那枯萎,花瓣轻飘飘地落下,而他却只是略微遗憾地以手指拈起枯萎的花瓣,叹了一声:“可惜了,浪费我一瓶上好的毒。” 司镜坐在他的对面,面上仍旧带着笑意,就似在极有耐心地等他做出下一步举动。 商辞寒将枯萎的花瓣碾碎,目色倏地阴沉了下来。 他厌恶这种感觉,厌恶这种将他一切都看透,无畏无惧,无喜无悲的态度。 司镜见商辞寒变了神色,唇角一勾,风轻云淡地道了一句:“没想到商公子如此沉不住气。” “阿姐是我的底线。” 商辞寒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压得低低的,那双与商折霜有着五分相似的眸子,此刻却宛若潜伏于暗中的兽,翻涌着危险的杀意。 “是么?”司镜对上了商辞寒的眸子。 明明盯着这双眼瞳,商辞寒却无法从中寻到一分一毫的破绽。 “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不会。”司镜回答得很笃定。 他笑了笑,就连眼尾都微微挑了起来:“若你杀了我,你与折霜之间,又要怎么办呢?” “这就是司公子只身前来的筹码?” “商公子这样认为?” 商辞寒当然不这样认为。 司镜不够了解他,只能靠他自己的猜测。 而纵使他对自己再有自信,仅仅靠自己的猜测,便只身前来,也绝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做出的事情。他既然敢来,还是孤身前来,就定有全身而退的方法。 “司公子来此,到底有何目的?” 商辞寒的声音,已然覆上了一层阴冷的气息,无论如何,他绝不可能被司镜牵着鼻子走。 “折霜身上的伤我看到了。” 在落下这句话的同一时刻,司镜倏然起身,闪至了一侧,而果然不出他所料,商辞寒的佩剑,已然钉在了他原先所坐的地方。 “你对阿姐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司镜笑得无辜,以指尖抚平了刚刚被剑气掀起的衣袂,轻声道,“有些事情,你情我愿的,也没什么,不是吗?” 听闻这句话,商辞寒眸光中霎时涌上了重重戾气,但与生俱来在骨子中的警觉与对司镜的忌惮,又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司公子今日前来,只是想问一句,阿姐身上的伤是何人造成的吗?” 司镜偏了偏头,沉吟片刻后回道:“也不尽是如此。” “伤阿姐的人,已经被我杀了。” 商辞寒阴鸷的眼眸锁在司镜的身上,仿佛若有可能,下一刻就会将他撕碎。 “想来也是如此。”司镜的面上没有显露任何诧异的神色,接道,“若商公子愿意,可否将折霜身上缚着的红线解开?包括她的回忆,也全都还给她。” 司镜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但商辞寒却能听得清清楚楚。他收紧掌心,恨不得现在就将司镜这副虚伪的面孔撕下。 “你根本不知道那些东西于阿姐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商公子就知道吗?” 司镜先前的语调一直都是温和的,没有任何攻击性。但他现在所说的这句话,却略微高了半个声调。 他维持着这样的良善面孔,可所出语句,却如刚刚出鞘的剑锋一般,一针见血地挑开了商辞寒心底那层遮掩着的惶恐,露出了其下的患得患失与惴惴不安。 在这一瞬,商辞寒好像有些理解,为什么阿姐愿意跟着司镜了。 若不是有这层先入为主的偏见,他想,他或许也不会如此抗拒与司镜的接触。 毕竟依着人对强者尊崇的本能,这样的人,是友,远比是敌来得好。 眼前人有着如春风般和熙的面庞,但偏偏又如皎皎的水中月一般,每当你以为触手可及时,却发现,收指攥着的,只是一片虚无。 他对所有人展现的,都是恰如其分的疏离。 能得他另眼相看的,也只能是阿姐这样的人。 不过,就算他再深不可测,商辞寒也从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他。 “我与阿姐血脉相通,自然比司公子了解她在想什么。” “是么?”司镜的眼瞳若深不见底的渊壑,浅浅漾出一片暗色,“既然商公子与折霜如此心有灵犀,那不妨猜猜,若我告诉折霜此次前来四洲,被商公子所伤,她又会如何呢?” “你拿阿姐威胁我?” “若商公子有把柄攥在我的手中,不用,未免也太浪费了些。” “若阿姐知道你骗她……” “商公子又觉得我与你,折霜会更信谁呢?”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便把商辞寒剩下的话语,全都堵在了喉咙中,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他冷笑了一声,回道:“没想到堂堂司家家主,竟是如此卑鄙无耻的小人?” “商公子,错了。无商不奸,兵不厌诈,在下只是比商公子多读了几本书罢了。” “若没有阿姐……” “若没有折霜,我现在也不会坐在这,与商公子浪费时间。” 商辞寒被司镜这一番话堵得心中郁结,然偏偏就如司镜所说,他不能伤他,更不能让他成为他与阿姐之间,横隔着的一道高墙。 “你到底想怎样?” “别再用法器感知折霜的存在,控制折霜的去留了。” 商辞寒在商折霜面前都未曾受过这等的气,袖下指尖紧攥。但偏生司镜又十分了解商折霜,对他的软肋拿捏的恰到好处。 就似一根连着要害的经脉被他攥在了手中,只要轻轻一触,便会震得全身酸麻,难以动弹。 “你不说,我也会如此。” “看来商公子也知道那根红线对折霜的影响。” “你以为我愿意如此吗?若不是……” 商辞寒一语未落,顿了顿,目色霎时变得阴冷。 “若不是商公子借由红线封住了折霜过往的回忆,也不愿让折霜时时戴着这根红线。毕竟若红线解开,折霜也会忆起往事,是吗?” 商辞寒抬起眼来,盛满茶水的紫砂杯在他的手中倏然裂开,滚烫的茶水顺着他的手滴落到了地上,而他却浑然不觉,以另一只手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一股强烈的杀意从他的眸中迸射而出,在这一刹,他只有一个想法。 司镜不能留,无论阿姐会作何想法,他都必须杀了司镜。 而比起商辞寒,司镜却显得过于平静。 他以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直视着商辞寒那双若云后月影,暗色幢幢的眸子,丝毫不惧其中的凛冽杀意。 “商公子聪慧,自然知道,杀我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终归我只猜到了一点,且也不会与折霜说起,不是吗?” 眼前的男子神态自若,就好像笃定了商辞寒不会动他。但商辞寒却知道,在他这层镇定之下,一定还埋着什么更深层的,他不知道的秘密。 见商辞寒不语,司镜从椅子上缓缓站了起来,道:“今日一叙,所获甚多,司家还有许多事情等我回去处理,那我便不久留了。” 待司镜走出了约莫五丈之远,商辞寒倏地掷出了手中的利剑。 他确信,他的剑很快,就算是普通的会武之人,也不能躲避。 然司镜却只是微微一偏身,便转瞬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他轻蔑地一嗤声,低声喃喃道:“看来这位司家主的身上,还藏着什么众人都不知晓的秘密呢。” 作者有话要说:争风吃醋也是变相发糖吧~ 司镜你可太黑莲花了,霜霜知道吗。 第57章 日昳(三) 司镜离开商府许久,才敛去了面上的神情。 他此番去找商辞寒,自是不可能只意在,让他不要动商折霜腕上的红线。 这样做未免也太过打草惊蛇。 他冒此风险,不过是想从商辞寒的话语中,试探出商折霜的过往。而商辞寒也果然没令他失望,在只言片语中,给了他些许信息。 虽然只是聊聊数言,但却已经足以。 要探出商折霜过往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在与商辞寒的交锋中,他不能保证,自己露出的那些破绽,不会成为往后为商辞寒所利用的工具。 待他回到司府的时候,已是隔日清晨,戚伯正候在门前。 澜城寒冷,纵使现下是白日,在风口一站,也能叫人四肢僵劲而不能动。 于是他皱了皱眉,问道:“戚伯,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戚伯垂下头,作了个揖,道:“府中倒是无事,只不过宁府的人又传信来了。” 司镜弯了弯唇,眼中笑意冰冷:“我知道了。” “公子,上回我们去四洲,宁府这样做……” “无妨,左右宁朝暮能想出来的东西,也不过是以折腾人为乐。”司镜往前走了几步,才又轻声道了一句,“她这般胡闹,放不下儿女情长,又怎能让宁府回到以前的样子。” 冬日的清晨雾气微茫,结在了枝叶之上,凝成了一层薄霜。 商折霜以指尖掸落了桂叶之上的冰渣子,目光越过桂树,落在了湖面的长廊上。 一袭白衣映入眼帘。 ——是司镜。 她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却没想好要与他说些什么,倒是司镜远远看到一抹红,便改变了自己的方向,抬步向她走来,唤道:“折霜。” 商折霜的脑中依旧空荡荡的,眸中皆是司镜的模样,过了片刻,才似如梦初醒般脱口而出:“你不在的时候,宁府送信来了。” “戚伯与我说过了。”司镜对上商折霜空洞的眸底,眸中漾出了一抹笑意,“折霜这是没睡醒?” “不是……”商折霜终于缓过了神来,沉了沉眼眸,“宁府在四洲设了鸿门宴,你心甘情愿赴宴,这才过了几天,又传信来,你还要为宁府做事?” 她算是看出来了,司镜以往孤身去做的那些事,怕都是受宁府所托。 可司镜贵为司家家主,在空域的地位自然是不必言说,又何必对宁府言听计从? 司镜没有解释,只是淡淡笑道:“折霜去吗?” “你都问了,我会拒绝么?”商折霜的目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然,只不过,这回她的心中却装了另一件事。 若这次,能让她摸清司镜与宁府之间的关系,也算不负此行。 - 此次宁府所托之事,关乎宁朝暮的乳娘云娘,而她的所居之地,竟就在澜城。 虽在澜城边角小镇,但从司府过去,不至一日就能赶到,又因为此事涉及鬼怪,白日去也是浪费时间,所以商折霜与司镜,索性用完了午膳之后,才动身前去。 两人到岭江镇的时候,明月已上柳梢。 可这座小小的镇子,依旧灯火灿然,街上人来人往,酒楼中亦是人声鼎沸。 商折霜侧目去看司镜,问道:“这回你总没时间调查云娘的事了吧?” “折霜很期待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没有,只不过你处理事情的方式,着实是太无趣了些。”商折霜弯了弯唇,眸色似笑非笑,“我都快忘了,有多久没有好好舒展舒展筋骨了。” “那也只能证明,我款待得当不是?”司镜将目光停留在了路边的茶摊,笑道,“走吧,过去坐坐,若云娘的事闹得大,这样的街边小摊,总会有人议论的。” 这个茶摊设在几条街巷的路口,镇民们刚刚用完晚膳,许多人坐在这儿喝杯热茶、闲话家常以来消食。 人们各自讨论着最近镇上发生的事情,所以纵使商折霜与司镜的容颜与装扮算得上夺目,大多数人也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便又开始津津乐道起最近的八卦来。 “听说云娘家又夜夜传来婴孩的啼哭声了。” “是啊……这云娘年过半百,据说怀过不少次,可膝下竟是一个孩子都没有,你说,是不是亏心事做得多了,怨鬼作祟,孩子都养不大啊?” “这话可说不得,说不得。”接话的人四下张望了片刻,将声音压得低了些,“云娘可是宁府大姑娘的乳娘,有些话还是当心点说为好。” “宁府?”那人冷冷嗤笑了一声,“若是十几年前,你与我说宁府,还能有些威慑力,可现在,宁府算是个什么东西?” “罢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世家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我们这等寻常人也不会知晓。” “也是,据说云娘又将上次那个道士请来了,也不知这道士,上次镇住了那些所谓的鬼怪,这次还能不能再帮她躲过一劫……” …… 听闻这两人的对话,商折霜挑了挑眉。 他们所说的一半,是她知晓的事情,可这道士又是怎么回事? 于是她转过头,瞧了司镜一眼:“宁朝暮信你,云娘可不一定信,这不,还请了个道士来。” “他们方才说是,上次也请过这个道士……”司镜沉吟了片刻,淡淡道,“看来宁朝暮也未必知晓这件事情的始末。” “不知道事情始末,便唤你前来,这位宁大姑娘还真是会使唤人。” 说完这话,商折霜便一掀衣摆,站起了身来,道:“我们还是快些去吧,省得云娘盲信那道士,惹出更大的祸来。” 司镜捕捉到了她话语中的不悦,跟在她的身后,唇边悄悄溢出一丝笑容来。 云娘的所住之所,竟然只占整条小巷最不起眼的一隅之地,隐在重重叠叠的屋宇中,一眼也难以辨出。 但商折霜仍旧注意到了,云娘屋子的周围,几乎都无人居住,就好似生生将云娘的所居之处,与岭江镇别处的屋宇隔绝开了。 老旧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上面落满了铜锈。 这样的锁,仿佛一触就会落地,就算挂在门上也形同虚设。 若是一人前来,商折霜早就直接翻入院子了,而现下,却只能随着司镜一同候在门外,还听他有礼地敲了三下门。 见商折霜盯着云娘屋子的高墙,司镜问道:“折霜这是多久没走过正门了?” 商折霜难得的偏着头想了想,之后回了一句:“记不大清了。” 在他们闲聊之时,屋内终于有了动静。 那扇老旧的木门先是开了一条缝,而后露出了一双眼睛,向四周谨慎地巡视了一圈。 商折霜站在门前,本就有些不耐,如今又见云娘这副疑神疑鬼的模样,开口便道:“你这门上是泼了狗血还是贴了黄符?连人都挡不住,还怕有鬼?” 云娘本就心惊胆战地伏在门上,如今被商折霜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一吓,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差点摔出门来。 她将门缝开得大了些,狠狠地瞪了一眼商折霜,骂道:“我家的事与你又有何关系!” 当云娘将门打开的时候,商折霜才得以看见她全部的容颜。 眼前的女子完全不像个年过半百之人,粉面桃腮、眼眸明亮,眼角甚至都没有一丝皱纹,一张巴掌大的脸颊上,略施脂粉,便能艳压群芳。 商折霜有些诧异,甚至忘了反驳她刚刚说的话,而云娘却在此时瞥见了她身后的司镜。 她面上的神情变得更为厌烦,唇角勾起一抹刻薄的笑容道:“我都与朝暮说了不必费心,她还是去找了你。” 司镜淡淡地扫了云娘一眼,就似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推开门,走了进去。 而云娘本就伏在门口,司镜这么一推,她又是一个趔趄。 商折霜从未见过司镜这番模样。 他无论遇见何人何事,都是谦和有礼的,可在对待云娘时,他的态度却转了个弯,虽说也不至于无礼,但却直接将她当作了空气。 因着司镜的态度,商折霜突地觉得自在了许多。 她原先就只是看在司镜的一分薄面上,才懒得回云娘,如今司镜都不给她面子了,自己又作出这副面孔给谁看? 于是商折霜路过云娘时,顺手推了她一把,冷笑道:“若没有做亏心事,又怎会怕鬼敲门?宁朝暮还好意思叫司镜上门来帮你?若是我,现在就将你请去佛门好好清清心,赎赎罪,看能不能求得那些怨鬼的原谅。” “你!”云娘也算是活了半辈子的人了,哪容得被商折霜这样的小辈踩到头上来,气得柳眉倒竖,伸出手就想打商折霜。 然,她的手才伸出去一半,就被司镜牢牢攥住了。 他侧目看了云娘一眼,眸光森然,竟叫她打了个哆嗦。 “折霜的话说得虽不好听,却也没什么错,你自己做过的事情,心里最清楚,若不想丧命于此,最好安静些。” 司镜的声音很平静,可却冰冷到了极致,在冬日之中,叫人周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 云娘的面上露了怯,虽心底恨得咬牙切齿,却也知道再去招惹眼前这两人有害无利,只好打落了牙往肚里咽,一甩袖,便恨恨地往自己的屋内走。 见云娘已走,商折霜跟在司镜身后,问了一句:“我们今晚住在这吗?” “云娘这儿还有几间空屋,就姑且住着吧,等处理完了这件事,我们便走。”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舒服了。 司镜:接下去有你舒服的。 第58章 日昳(四) 屋内的烛火影影绰绰,将商折霜与司镜的影子投在了发黄的墙面上。 虽然云娘住的屋子极小,但里面的摆设却全都价值连城,再结合刚刚商折霜所瞥见的,她那艳丽的容颜,说她没做亏心事,鬼才会信。 商折霜抚过妆奁中放着的桃木梳,拿起来掂了掂,道:“这云娘还真是暴殄天物,这么好的桃木,竟就拿来做了把梳子。” 司镜瞥了她手中的梳子一眼,又转眸看向了案上垂泪的红烛,轻声道:“这把桃木梳可算不得什么。” 他将红烛拿起,拈了一滴温热的烛泪于指尖,嗅了嗅道:“人鱼烛。这云娘还真是有意思,连闲置的屋内,都能摆上这样昂贵的东西。” “纵使宁府以前富甲一方,也终是落败了,云娘身为宁朝暮的乳娘,又哪来这么多的钱?”商折霜坐在妆奁之前,凝视着面前铜镜中的自己,看到了自己眼角吊着的讥讽。 她对云娘的厌恶,似乎并不仅仅来源于云娘先前的出言不逊。 ——还来自于宁朝暮。 这是种存在于骨子中的,天生的敌意。 她背对着司镜,司镜自然是看不到她面上的神情,只淡淡一笑:“子夜将至,让云娘害怕的那些鬼怪,怕也是要出来了。” 他话音刚落,桌上燃着的烛火,竟就被一阵阴风给吹灭了。 皎皎的月色从窗侧落了进来,明亮到商折霜还能看清铜镜中的自己。 与此同时,婴孩啼哭的声音,杳杳地自远方而来,仿若裹在一团云雾中,若隐若现,却能叫人听得很清楚。 云娘的房间传来了茶盏打翻的声音,商折霜通过铜镜,瞥了一眼司镜面上的神色。 他依旧坐在椅子上,甚至无动于衷,就似根本不在乎云娘的死活。 她默了片刻,开口问道:“去看看么?” 司镜的唇边突然现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容,轻声道:“走吧,去看看,不过,不必帮她。” 子夜,月满庭隅,投下淡淡如霜般的清辉。 遥远的天际有几点星子,闪着微弱的光芒,是一派安宁的冬夜之景。 若不是那若有若无的婴孩啼哭声还犹绕耳边,商折霜都快忘了此行的目的,是帮云娘驱散那些怨鬼。 她携着司镜跃至了云娘主卧的屋脊之上,揭开了一片瓦。 然她才刚刚揭开瓦,就被这一冲而上的怨气给逼退了几步。 云娘屋内婴孩的啼哭声因着瓦片的揭开,更为声嘶力竭,而云娘的屋内,也萦绕着重重的怨气与死气。 商折霜只一垂眸便能看到,云娘的房梁之上,仿佛落入了一片滚烫翻涌着的岩浆,不过其上起伏着的不是熔岩,而是无数小小的身子。 它们挤成一团,互相推搡着,力气大的将力气小的踩在脚底,不过多久,又被另一群身下的婴孩,给拖了下去。 哭泣声、尖叫声不绝于耳,而透过这层蒙蒙的怨气,她能看得到,云娘正缩在床榻的底下,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商折霜盯着那些婴孩,又瞧了云娘一眼,冷笑了一声:“这都造的什么孽。” 司镜在她的身旁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回去吧。” 商折霜点点头,想着让云娘先受着这惊吓也好,反正宁朝暮只让司镜来帮他,却也未给他设期限。 她将刚刚搭在一旁的瓦拿起,正想盖上,可一个冰凉的触觉,却让她顿了一顿。 一只小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整只手宛若被泡进了初春未破冰的河水之中,血液都快凝固,然那只小手却似感受到久违的温暖一般,攥得愈发紧了。 商折霜知道,是她手腕上的红线吸引了这些阴灵。 随着那只小手力道的加大,更多阴灵被吸引了上来,它们争前恐后地朝这个小小的豁口涌来。 商折霜目色一滞,狠狠甩开了那只小手,也顾不得将瓦片搭上,拉起司镜就跑。 身后的阴灵宛若高涨的河水,一浪一浪地冲了过来,一双双小小的眼睛,泛着绿光,就似暗夜中狩猎的狼群。 - 云娘的抽泣声变小了。 想来她也发现了,齐聚于她房梁之上的那片阴灵,不知何时竟慢慢消散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她从床底下慢慢爬了出来,松了口气,哆哆嗦嗦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以缓和刚刚就快跳出胸膛的心。 她不住地搓着双手,往掌心哈着热气。 现下本就是冬夜,空气干冷,加之她的屋中日日有成群阴灵盘踞,更是比寻常的屋子冷上了几分。 云娘抱着棉被,总觉得那股冷意依旧浸透入骨,迟疑了片刻后,又起了身,走到屋内的梨花木柜前,想再为自己加两件衣裳。 然她才刚刚打开衣柜,却突地觉得后颈一片冰凉。 云娘僵在了原处,整个人就好似凝成了一具冰雕。 “谁……”她颤抖地说出了这句话,根本就不敢回头。 屋内寂静无声,无人回应。 云娘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底给自己壮了壮胆。 反正那些阴灵已经走了,明日元虚便会来,没什么可怕的,待元虚贴几张黄符,镇住它们,将它们全都燃尽了就好。 但心头越是这样想,那股未知的恐惧就越深,若幽暗的泥潭,令她深陷其中。 云娘僵着脖子,草草拿出了两件衣裳,几乎保持着与刚刚一模一样的姿势,木然地往后退。 退吧,退吧……将身子贴到墙上便不会有事了吧? 颈上冰凉的触感依旧没有散去,云娘向后退的步伐却是越来越快了。 恐惧侵蚀了她所有的想法,她的双手冰凉,甚至觉得裹在身上的棉被,都如一块硬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嘻嘻嘻……”一个孩童的嬉笑声传来。 云娘几乎在原地就跳了起来,往床上一蹿,将头埋入了怀中,整个人抖得和筛糠似的,根本不敢往周遭看。 然那冰凉的触觉,依旧没有因为她刚刚的举动而消失,而是变本加厉地开始抚摸她的脖颈,孩童稚嫩的声音就绕在她的耳畔。 “咯咯,别害怕呀,我们来玩捉迷藏好不好。” 云娘将头紧紧垂着,显然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你快滚开,谁要和你玩捉迷藏,快滚啊!” “呐,云娘不要小年了吗?” 女孩的声音变得有些怅然,云娘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身边的床陷了下去,就似有什么东西坐在其上。 小小的手掌抚上了她的膝头,之后竟整个人都坐在了她的身上。 云娘只觉得胸腔被压得发闷,整个人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好似下一刻就会窒息在床上。 “够了!”她破罐子破摔地直起了身,猛地一掀被子,想将趴在她身上的东西甩到地上。 但,被她甩走的只有她的被子。 而那小小的身影,正坐在她的床上咯咯笑着。 那是一个约莫只有四五岁的女孩,扎着小辫子,侧脸肉嘟嘟的,可一双眼睛却几近占了脸颊的一半,大得可怕。 她见云娘终于不把头埋在怀中了,显得十分高兴,凑上前去看她,又咧开那张小小的嘴笑。 云娘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僵着头往后靠了靠。 见到云娘抗拒的举动,那个小女孩嘟起了嘴,目色变得有些怨怼,眼睛也微微下垂,而后猛地站起了身来,眸中倏然爆发出了一股戾气,紧接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针线缝好的布人,朝云娘的脸上丢去。 云娘躲闪不及,这布人便结结实实地砸到了她的脸上。 她惊恐地捂住脸,爬下了床,就要往院外跑去。 可只在转瞬间,那小女孩便堵在了门前。 她偏了偏头,眸色倏然暗淡了下来,紧接着,她那双大得可怕的眼瞳不知在何时消失了,只留下了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鲜血顺着她的眼眶缓缓滴落了下来。 一滴、两滴…… 女孩的身躯慢慢变得僵硬,原先水嫩的脸庞也泛起了青黑的斑点——就似在逐渐腐烂一般。 她的嘴角弯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直直地伸出了双手就向云娘而来。 云娘尖叫了一声,拔腿就想跑,却踩到了自己刚刚抛在地上的棉被,脚下一滑,头在床沿上磕了一下,就这样昏了过去。 女孩见云娘摔了,笑得更开心了。 她蹲下身子,愉快地拍了拍云娘的脸颊,在她的面上留下了几道血痕。 “罢了,明日再见吧。”她似吟唱般地说出了这句话,才扭了扭脖子,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悄然消失了在了屋内。 - 商折霜与司镜刚刚回到房内便将房门给堵上了,她毫不犹豫地接过司镜递来的黄符,“啪啪”两下便贴在了门上。 黄符接触到门后,倏地燃起了一丝青烟,继而,门外的阴灵也消停了下来。 “这云娘到底害死过多少人,这阴灵怎会如此之多?”商折霜揉了揉被刚刚阴灵攥痛了的手腕,在心底暗暗骂着云娘活该。 “阴灵与怨灵不同,是会受吸引的。”司镜抬手为商折霜倒了杯水,递给她道,“许是有心的怨灵,吸引来了这么多阴灵也不一定,我并不认为云娘一人,有能力引来这么多阴灵。” 作者有话要说:商·傲娇吃醋法·折霜 第59章 日昳(五) 商折霜淡淡扫了司镜一眼。 她知道他说的不错,也知道若不尽快处理掉云娘招惹出的怨灵,许是会影响到岭江镇寻常居民的生活。 但她的心底就似裂开了一道细细的沟壑一般,有不快的情绪沿着这条裂缝蔓延而出。 所以她没有应他,而是打了个哈欠道:“夜深了,明日再说吧。” 他们所进的这件屋子,恰有左右两处隔间,正好能睡两人,于是她转身便走向了左侧的屏风之后。 她能感觉到司镜在厅堂内坐了一会,但也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他便将烛火熄了,屋内又归于了一片黑暗。 商折霜躺在床上,头一回破天荒的失眠了。 她在空域风餐露宿这些年,饭常常是有上顿没有下顿,而觉也如是,所以她几乎养成了倒头就睡的习惯。 可这才仅仅在司家呆了三月有余,她却感觉到了自己明显的变化。 她沉下了心来,开始细细思索自己与司镜之间发生的事情。 现在她基本可以确认,司镜身上的秘密多半与宁府有关,确切来说,是与宁府的大姑娘,宁朝暮有关。 据说他们自小便有婚约,但后来却不知因何缘故,这纸婚约就这样作废了。而依司镜对宁朝暮的态度看来,他确是不喜欢宁朝暮的。 由此,她便又想起了,在如意楼时晴娘对司镜说的话来。 她口中的宁小妹妹该就是宁朝暮吧? “宁朝暮喜欢司镜……”她轻声喃喃着,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若宁朝暮真的喜欢司镜,那她又何必费心设下鸿门宴伤了司镜,而司镜又为何要对她言听计从? 商折霜第一次觉得脑中就似塞满了棉花,一团乱,不知该从何处开始整理。 这一晚上,伴随着这些纷杂的思绪,思索许久未果后,她才缓缓地陷入了沉睡。 曦光初照,屋室通明。 虽然云娘的房子看起来小,但梁却挑得很高,所以采光极好,这明晃晃的光便透过窗棂的一条缝,直直投至了商折霜的面上。 商折霜昨夜本就没睡好,被这光一照,心底涌出一股烦躁之情,将被子一拉,又蒙至了头顶。 她本以为司镜会来叫醒她,毕竟这儿不是司府,他们也不是出来玩乐的。可直到午时,日光都已经转至房间的一隅角落,司镜都没有来唤她起身。 她睡得有些昏沉,直到坐起身来时,都没大摸清楚情况。 商折霜摇摇晃晃地下了床,几近是闭着眼睛草草穿好了衣裳,才推门而出。 没想到,这才刚踏出门一步,她就已然不认识云娘这间小小的院子了。 凡是触目能及的门窗上,都贴满了以朱砂画着的黄符,而院中植着的那些树,也没能避免被折腾的厄运,枝干上被抹满了鸡血,以至于整个院落中,都散发着一股血的腥味。 院落中央,站着一个穿着道袍的男子。 那人约莫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可他虽穿着一身飘渺若仙、绣着祥云纹的道袍,生得却是奸诈之相,全然没有一般修道之人的仙风道骨,往那一杵,任谁看都像个江湖骗子。 商折霜嫌恶地皱了皱眉,转头在院中寻司镜的踪迹,可扫视了一圈,却没见到他的人。 云娘站在那道长身边,容色亲昵,颇有些忐忑地问道:“元虚,那小贱蹄子晚上应该不会再来了吧,我可是被吓了好几晚了呢。” 她的语态娇媚,言行比起青楼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大胆地抬手去摸元虚道长的手。 商折霜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唇边凝起了一抹冰冷的笑意,转过头不愿再去看这两人,一点足尖,便跃上了屋脊。 出乎她的意料,她寻了许久的司镜,竟就在屋脊之上。 见商折霜上来,他原是淡漠的眼瞳泛起了点点暖意,若绿了初春新柳的暖风,只一眼,便吹拂到了商折霜的心底。 因着司镜这个眼神,院中乌烟瘴气的景象好似被缓和了许多,商折霜径自坐到他的身侧,问道:“这元虚道长什么时候来的?” “约莫辰时。” “那时候你就醒了?” “昨夜折霜不是睡得比我早吗?” “……” 商折霜被司镜的这句话梗住,无语凝噎,难不成她还能对他说,自己因为思虑他的事情,直至三更天都没有入眠么? 好在司镜也没有深究,只淡淡道:“一觉醒来便被这元虚道长破坏了心情,便学折霜上房来避避难了。” “看来云娘是下决心要将我们当作空气了。”商折霜勉勉强强瞥了一眼院中还在做小动作的两人,很快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司镜促狭一笑:“云娘现在怕是在心底骂我们,不知是请来了两个帮手,还是两尊大佛呢。” “那我们也不能被她白骂不是?”商折霜下意识说出了口,却在转瞬间意识到,司镜确是宁朝暮找来帮云娘的。 可司镜却没有因为这句话变换神色,面上的神情反是变得更加莫测了。 “折霜说得不错,宁朝暮只找了我来助云娘驱散怨灵,但这驱散的方法,还是我由来选的,不是么?” 近日来发生了这么多事,又与司镜这副温润的模样相处久了,商折霜都快忘了他骨子中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她不知道司镜往日是如何为宁朝暮办事的,但至少现下,她却因为此举或许会惹得宁朝暮不悦,而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愉悦。 她没有将自己的这点小心思显露于表,而是自然地转移了话题,道:“走吧,去镇上吃些东西再回来,就不打搅云娘与这元虚道长了。” 司镜心领神会,摇了摇头,似有哭笑不得,过了片刻才轻声道了一句:“折霜倒为他们想得周全。” - 他们离开云娘屋子的时候,午时未过,所以绕过重重小巷,走至街上之时,这座小镇上正飘着炊烟饭菜的香味。 两人随意找了个路边的酒楼坐下,唤了几道菜,便又开始闲听镇民们的谈话。 “嗐,真是晦气,我跟你说,我真要回家与娘亲商量商量,搬个地儿了!” “怎么了?” “你也知道,没人敢住云娘家附近,可我娘就是觉得她家那条街巷便宜,不顾我的劝阻,偏就在那儿买了房子。这回倒好,夜夜听到婴孩的哭声便罢了,昨儿夜里,我还撞鬼了!” “什么?”听他话的那人猛地一个激灵,差点将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压低了声音问,“你看见什么了啊?” “唉……”那人叹了口气,凑近了他道,“昨夜,我看到乌泱泱一堆绿光,还有一道红影一道白影,我看都是云娘招来的怪东西,你说吓不吓人?” 商折霜:“……” 司镜:“……” 那两人还在窃窃私语,而商折霜却失了听他们说话的兴致,放下碗筷对司镜道:“你看,谣言不可尽信,我觉得我们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不如去那元虚道长所在的道观探探消息,许是更靠谱些。” 司镜弯起眉眼,似乎并没有异议,道:“依着元虚道长与云娘的关系,我想他所在的道观离岭江镇也不会太远,待会结账时问问掌柜的便好。” 果然如司镜所言,元虚道长所在的道观,就在岭江镇旁的清元山上,依山取名,便叫清元观,来回都不需一日的脚程。 司镜在打探消息的时候,多给了酒楼掌柜一金,那掌柜乐得恨不得将清元观所有的道士名号都报上来,在他们欲离去时,还仔仔细细地为他们指明了最近的路线。 多亏了这掌柜的“见钱眼开”,商折霜与司镜轻而易举便找到了清元观。 这座道观坐落在清元山的山顶,远远便能瞧见隐在云雾中欲飞的檐角。 走近了看,它就如同寻常的道观一般,依八卦方位而建,乾南坤北,坎离对称,高耸的石门之下,是重重数不清的台阶。 见到清元观的全貌后,商折霜与司镜对视了一眼。 他们本以为如元虚这般与江湖术士一样的人,会出于破落萧条的道观,却没想,这清元观竟是如此幽静肃穆。 不过司镜倒是接受的很快。 他先商折霜一步踏上白色的石阶,仰头望了一眼在云雾之中清元观的主殿,道:“也是,若这元虚没有什么本事,云娘又为何要这般信他?” 商折霜沉了沉眼瞳,心下产生了一个不好的想法。 云娘原是宁朝暮的乳母,宁府式微之后,便离开了宁府。照理说,她该是没有什么权贵的朋友或是亲戚的,就算想弄歪门邪道,也没这么容易。 除非……有人暗中指点。 思及于此,她轻嗤了一声。 而司镜显然也想到了这层,转过头来看她。 商折霜抬起眼来,盯着司镜的眸子,语调肆意而慵懒:“这回事情倒是有趣了,若那怨灵是惨死于云娘手下的无辜之人,那么受宁朝暮委托的司家主你,又该如何抉择呢?” 眼前女子的这副模样,让司镜想起了初遇她的时候。 ——一身红衣张扬而明艳,坐在梁上,眸色带笑。 于是他便也随她笑了起来:“折霜觉得怎么做好,我便怎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呀,被当成鬼了。 司镜:其实听他们这么一描述,是有点像。 霜霜:? 第60章 日昳(六) 商折霜本是想看司镜两难的模样的,谁知他竟行若无事,甚至还有心思在这与她调笑。 她眯了眯眼睛,似是在确认司镜话语的真伪,而后歪了歪头:“若云娘所害的怨灵无辜,怨灵是要驱的,可这云娘,也不配在这世上好过吧。” 司镜面上带着笑意,眸色旷远,就似蒙了一层渺茫的雾气:“宁朝暮只让我驱散怨灵,并未让我保证云娘安然无恙啊。” 商折霜哑然,一时有些微怔,倒是司镜和个没事人似的,轻声对她说道:“走吧,再晚些怕是会来不及赶回去。” 清元观的山门之前,守着两个小道童,虽年纪还小,但面上的神情却是十分稳重,穿着灰色的道服,手中还执着拂尘。 司镜走在商折霜的前边,见了他们,行礼道:“敢问清元观的观主,此刻在观内吗?” 那两个道童相视一眼,显然没想到会有人直接上门来找观主,面色霎时变得有些犹疑。 司镜静默不语,倒是他身后的商折霜径直向前了两步,面上浮起一抹冷笑道:“你们观的元虚道长在外做的那些破事,难道观主不知吗?” 听闻元虚道长的名字,那两个道童面面相觑,几乎是同时变了脸色。 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看起来像是沉不住气了,低低地抱怨了一句:“我就知道师父不将元虚师叔赶出门去,迟早还会有苦主找上门来的。” 另一个大些的道童瞪了他一眼,从齿缝中憋出一句话来:“师父的决定怎能容我们置喙,莫要乱说!” 被训斥的那个道童垂下了头,不敢再说话,而年纪大些的那个道童对他们一躬身道:“二位暂且稍等片刻,待我去禀明师父。” 他缓缓退下,离去时,还不忘给年纪小些那个道童一个警告他谨言慎行的眼神。 现下是冬日,山上更是寒冷,纵使没有下雪,枝叶上也结了霜。 道服本就不够保暖,而那个留在原地的道童,鼻头被冻得红彤彤的,因着刚刚被训斥的缘故,连看都不敢看商折霜与司镜一眼,就这样一直低着头。 好在商折霜与司镜似乎对他也没有什么兴趣,并没有为难他,再与他搭话。 过了少顷,那个年纪大些的道童终于回来了,垂首对他们一行礼道:“师父有请。” 商折霜瞥了一眼那个还在原地瑟瑟发抖的道童,挑了挑眉梢道:“你年纪大,守着山门比较妥当,让他带路吧。” 因着商折霜的话,那个年纪小些的道童终是抬起了眼来。 他刚刚没有细看这位姑娘。 如今一看,面前的姑娘生得唇红齿白,一身红衣给这萧瑟的山野增添了一抹艳色,叫人难以移开眼去。 他的面上倏然飞过了一道红晕,赶紧又将头垂下,小小声道:“二位请跟我来。” 商折霜抬步跟上了他,司镜走得稍微慢些。 他方才是注意到了商折霜的举动的。 他知道眼前眼前的姑娘生性恣肆,凡事不拘小节,也知道她对情感不甚敏锐。但他却总能从她缺失的那部分感情中看到,她柔软的地方。 思及于此,司镜不自觉地牵了牵嘴角,又加紧了几步,与商折霜并肩而行。 清元观的观主是个约莫六十的道长,鹤发童颜,着一身灰色的道袍。 他的生得瘦削,宽大的道袍在他身上,几乎勾勒不出他的身形,有如将灌了风进去,甚至于有些松松垮垮。但纵使这样,也不失庄重,还是有着一观之主的模样的。 眼前的老者与元虚道长完全不是一个模样,但商折霜仍旧没拿好脸色给他看。 能容得下元虚这样的奸诈小人,留在清元观中败坏他们名声的,又会是什么好货色? 眼前人叹了口气,第一个动作竟是向他们行礼致歉。 商折霜怔了怔,倒是司镜反应得极快,先扶住了他。 “二位唤贫道元真便好。”元真道长的声音若松间清风,嗓音低沉却不带浊气。 “元真道长,我们来此是想询问元虚的事情。”因为时间不多,商折霜单刀直入,也没再与他客套,“想必元真道长心里对他做的那些事情,多少也有数吧?” 元真道长敛下了眸子,掩去了眸中的情绪,摇了摇头道:“元虚心术不正,我也曾对他多次管教……可是……” “管教不听,便就纵容着他么?”商折霜的语气带了几分冷意,“我本以为元真道长是个明事理,懂是非的人,却没想,清元观的堂堂观主竟如此无能!” 她的语调先是由冰冷变得有些凌厉,而后竟是哀婉了下来:“家姐身子不好,一生就只育有一个女儿,而元虚竟因一己私利,竟害死了家姐的女儿!你说,元虚此举丧尽天良,又要让家姐何以为继啊!” 说完这句话,商折霜垂下眼眸,作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元真道长目色一滞,大抵是从未见过如此开门见山的苦主,有些慌了神。 司镜在元真道长看不见的地方轻笑了一声,而后才开口道:“折霜这些日子操劳她姐姐的后事,情绪有些不稳定,还望元真道长见谅。” “后……后事?”元真道长因着司镜这一语,瞳孔一放,面色逐渐暗了下来,显然是在想着应对之法。 “敢问元真道长一生清白,又为何要容得元虚这样的小人留在观中,不将他驱逐出山门?” “唉,贫道活这一生,无愧于天地,可独独愧对于元虚的娘亲。少时,若不是元虚娘亲收留我,而后又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将我与元虚送入了清元观,贫道今日怕早已是一具枯骨。但元虚自小性子顽劣,不服师父管教,下山游历后,更是学会了诸多歪门邪道,可元虚的娘亲对我恩重如山,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不能对不起元虚的娘啊!” 商折霜听着这话,眯了眯眼睛,面上的神情轻蔑,而后将声音放得极轻,打断了元真道长的话。 “我以为元真道长修习道法,活了一辈子了,该是活得明明白白的。却没想,元真道长竟是这一辈子都白活了,糊涂得很!” 元真道长身躯一颤,那单薄的身子竟如秋风中飘摇的落叶,有些站不稳了。 “元真道长说这一番话到底为了什么?让我们理解你,同情你?我看也是如此吧……将错责都推到旁人身上,给自己找了个借口,然后守着自己所谓的恩义欺骗自己。元真道长觉得自己这样便是对得起元虚,对得起元虚的娘了?我看,元真道长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便是元虚的娘!” 商折霜这番话落下后,元真道长的面色霎时变得惨白。 多年来的掩饰被外人毫不顾忌的撕开,只留下了血淋淋的,翻开了的皮肉,嘲笑着他的无能与自欺欺人。 他本以为司镜该是难周旋的那个,却没想,商折霜这人不按常理出牌,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上来就“啪啪”给了他两个大嘴巴子。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这个理由哄着那些找上门来的人,而后再送两张道符,说几句好话,这事便算结了。 他心中的确是对元虚的娘亲有愧的,但元虚此人做事虽是不大人道,一向也有分寸,不至于太过头,所以他索性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加之逢年过节时,元虚总会送些贴补回来,只为在清元观挂个名。而他送来的这些银钱,恰能让香火不盛的清元观得以为继。 如此一来,他纵使心底再不认同元虚的做法,也是勉勉强强地纵容着他,为他收拾收拾烂摊子。 这一来二去,数十年过去了,元虚也没惹出什么过分的乱子来。却没想,这回竟是惹上了两尊大佛! “这……” 元真道长心虚,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倒是司镜温雅一笑,帮他化解了尴尬。 “我们也不求元真道长能为我们主持公道,只求元真道长不要再放任元虚这样的人败坏清元观的名声,将他逐出清元观。” 元真道长一咬牙,想着自己为元虚处理了这么多年烂摊子了,眼前这两人一看就不好惹,也不好蒙骗,若是不答应他们,指不定日后又要怎么折腾,不如壁虎断尾,自保为先。 反正自己为元虚做得已经够多了,是他自己多行不义,惹上了麻烦,自己也没必要再为了那点银钱,坏了清元观的名声。 待将元虚赶出去之后,自己再宣传宣传此事,塑造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指不定还能给观中多添点人烟。 于是他忙摆出了一张笑脸来,点头应道:“姑娘痛失家姐,贫道也能理解,元虚此举着实过分,我现在就吩咐下去,元虚有辱清元观门面,逐出清元观,谁也不许再将他放进来。” 商折霜早就知道元真道长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剩下的不关她的事,她也懒得再管,只挑了挑眉道:“还望元真道长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会的会的。” “那便多谢元真道长了。” 司镜一如往日谦和的模样,向元真道长行了个礼,倒是商折霜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差翻个白眼了,转头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司镜(如数家珍):我家霜霜真好,连个道童都喜欢她。 第61章 日昳(七) 出了清元观后,商折霜才将脚步放慢了些,问司镜道:“你只让元真把元虚赶出清元观,可是想出了什么对付他的办法?” 司镜侧眸看她,淡淡一笑:“元虚的底气大抵就在狼狈之时,有个清元观可以收留他,若他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却又无处可去,就有意思了。” “你这还没弄清元虚和云娘做的是什么事呢,便就想着对付他们了?” “如折霜所说,这两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又能做出什么好事?” “你倒是信我。” 商折霜眉梢一挑,眼中便溢出了些许笑意。 心底的这股快意来得突然,让她不自觉便弯起了唇角,心情甚好,就连下山时步伐都轻盈了许多。 - 待他们回到云娘屋子的时候,天色已晚。 云娘的屋子外落着把新买的锁,显然是无论如何都想将他们关在外面。 商折霜轻嗤了一声,攥起司镜的手腕,便带着他跃入了院内。 院内静悄悄的,清晨的那股血腥味,宛若被这冷寒的空气凝住了一般,依旧散在虚空之中。 商折霜皱了皱眉,四下梭巡了一圈,没瞧见云娘与元虚。 她望了司镜一眼,却见司镜正盯着云娘屋内的烛火看。 烛火的光熠熠烁烁,云娘的屋子发出了些轻微的响动,不消想,商折霜也知道云娘与这元虚在做什么事情。 司镜移开了目光,碰了碰商折霜的手道:“趁他们现下不会注意院内的动静,我去将树上的鸡血冲掉,你去随意撕几张黄符。” 一阵狂风吹来,吹得枝叶沙沙作响,而元虚贴在门上的那些黄符,也如振翅的鸟雀一般,仿佛就要乘风而去。 “快去吧。”司镜轻声笑了,“趁着这阵风,让它们被吹到别处去,就算明日元虚他们问起来,也不关我们的事。” 趁着风声的掩饰,两人的行事很快。 商折霜隐在风中,随意便揭了几张贴在门与窗上的黄符,手一松,任它们被狂风带走。 而司镜则拿起院内浇花的水瓢,往枝干上一泼,接着又将水桶水瓢平放在地上,作出一副被风吹倒的模样。 做完了这些事,两人宛若没事人般进了屋,将门闩一拉,点了烛火。 “这风可真大啊……”商折霜看着窗外被风卷起的枯枝落叶,眸光晦暗不明。 司镜坐于案边,那双雾沉沉的眼瞳映着烛火,竟是勾出了几分奇诡,接着他亦笑了笑:“明日怕不止一出好戏呢。” 两人静默地坐了好一会,待得云娘屋内的动静消停了下来,商折霜才拿起了铜镜前的桃木梳,梳着自己被风拂乱的长发,轻轻说了一句:“这些东西也是好东西,真是可惜了……” 她的发长及腰间,拿桃木梳一梳,如缎面一般,衬着红衣,反在镜中,朦胧而虚无。 商折霜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怎么,突地升起了一股不真实的感觉,继而放下了手中的桃木梳,不再去看那面铜镜。 但就在她放下桃木梳的同时,小腿却如同浸入了冬日的冷泉一般,一片冰凉。 她的身形顿了顿,垂下了眸子。 一双极大的眼睛,对上了她垂下的眼瞳。 那是一双小女孩眼睛,她扎着小辫子,眼睛大的可怕,此刻正抱着她的腿,冲着她笑。 商折霜默了默,将声音放轻柔了些,问道:“小妹妹,走错屋了?” 那小女孩显然没听懂商折霜在说些什么,只是更加依恋地蹭了蹭她的腿,唤了一句:“姐姐。” 商折霜的脸阴沉了片刻。 她腕上的红线确是能招阴灵,可她的腿上可没绑什么不该绑的东西。 司镜也注意到了那个小女孩,转头看向了她。 “走错屋了便让她呆在这吧……我想云娘那屋,也不缺阴灵。” 商折霜:“……” 她不喜欢小孩,更不喜欢照顾别人,先前被萧临春缠着的时候,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况且好歹萧临春是只能沟通的鬼,而脚下这只显然不是。 那小女孩先是抱着她的腿不放,而后又在她上床了之后,钻进了她的被窝。 这大冷天的,被中本就不暖和,被她这么一钻,更是如一个冰窟窿似的,根本不能睡人。 商折霜隐忍着把她拎起来丢进云娘那屋的冲动,咬了咬牙,和她沟通道:“你能不能坐在案边一夜不动?” 小女孩看着她,一双眼中晕着懵懂的光,虽然大得可怕,却是没有恶意。 她缩了缩头,颇有些委屈的点了点头。 商折霜倏然升起了一股,自己身为一个大人,竟然欺负小孩的负罪感。 但终归鬼是不用睡觉的,她将心中的负罪感压下,又怕她半夜乱跑,对她嘱咐道:“记得乖乖地坐在这,不要乱动,待此事处理完了,便送你去该去的地方。” 小女孩又点了点头,乖觉地坐在案边,将双手搭在了膝上。 商折霜叹了口气,这才躺到了床上去,可她这才刚闭上双眼,云娘那屋便又传来了鸡飞狗跳的声音。 想来是黄符一少,镇不住的怨鬼与阴灵又活泛了起来。 商折霜虽看云娘不顺眼,但头也被吵得生疼,直至大半夜才睡去。 第二日一早,未至辰时,她便又被云娘的尖叫声吵醒了。 她倏然睁开眼睛,却在睁眼的瞬间,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乌溜溜的,没有聚焦,就这样木然地看着她。 若是寻常人,刚醒来便见到这样的一双眼睛,早就吓得身躯僵直了。然商折霜只是漠然地看了她一眼,顺带将她推到一旁去,淡淡地道了一句:“昨夜没乱跑?真乖。” 小女孩乖巧地爬下了床,嘴一咧,露出个笑容来。 商折霜在换衣裳的时候瞥了她一眼,想着若是寻常的小姑娘做出这样的笑来,定是很甜。 云娘还在院子中鬼哭狼嚎,商折霜一出门便见到她对着元虚撒泼道:“昨夜你也瞧见了吧!那个鬼!那个小贱蹄子!我的天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元虚一手按着她的肩头,一边蹙着眉打量着院内,显然已经注意到了院内不对劲的地方。 云娘容色憔悴,连粉黛也未施,一张惨白的面上两只眼睛就快突出眼眶,眼睑下面一片乌黑。 “你不是说她不会再来了吗?你的术法是不是失效了?亏我从宁府出来就跟了你!什么荣华富贵,什么不会遭报应,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啊!” 虽然元虚按着云娘的肩头,但云娘显然已处于崩溃的边缘,歇斯底里的模样任谁都挡不住。 她涕泪糊作一团,目光散乱,向商折霜看来。 突地,她似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般,往元虚的身后一钻,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甲都快刺入他的皮肉。 元虚痛呼一声,刚想骂云娘,却听她又尖声大叫了起来。 “那小贱蹄子!怎么在这!你快去除了她!快去啊!” 她叫完就攥着元虚朝商折霜的方向跑来,商折霜一蹙眉,闪开了身去。 这回她倒是看清了云娘朝着谁跑去了。 这不是昨夜她让乖乖待在她屋内的那个小姑娘? 云娘跑了两步,跑到了她的身前,却又止住了步伐,不敢再上前,只是在离她一丈处定定地看着她。 商折霜站在一侧,又瞥了一眼那小姑娘,问道:“你认识她?” 小姑娘似被云娘吓到了,瑟缩地往后退,一边退一边说:“我不认识这样的疯婆子。” 若不是云娘表情狰狞,眸中杀意翻腾,商折霜险些就要笑出声来。 “你叫小年不是么?我认得你!你这小贱蹄子竟然还会骗人!呵,没用!元虚!元虚你快过来看啊!是不是她!你见过的!就是这个贱人!” 元虚早已被云娘烦得不行了,没法定下心来思索,本想打开云娘攥着他的手,但只一眼,便看到了眼前的小姑娘。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他眼中的戾气涌出,似乎确定了这就是昨夜吓他们的怨灵,掏出黄符便要对她下手。 小姑娘被元虚这副模样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往商折霜那儿跑,嘟嘟囔囔道:“姐姐你要作证啊,昨夜我不是待在你房中吗?” 商折霜本是个坐山观虎斗的人,根本就不在乎他们谁输谁赢,只当看了场戏。总归结局是云娘受了折磨,怨灵又被镇下,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坐收其利,多好? 可她这看戏人还没当半刻,小姑娘就把她拖下了水。 “姐姐我不叫小年,我叫念儿,你要为我作证啊!” 商折霜:“……” 她还真不知道这姑娘叫什么。 不过既然云娘想杀她,那与云娘做做对,也没什么不好的。 一念至此,商折霜勾起一抹笑来,抬步便将念儿挡在了身后,轻笑一声道:“你这什么破道士,还元虚道长呢,连些三脚猫功夫都没有,昨夜被折腾的够惨吧?吵得我一夜没睡好。都一把老骨头了,能不能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她这一语双关,元虚与云娘又岂能听不出来。 云娘决眦欲裂,而元虚脸色气得铁青。 他虽没办法对付商折霜这个人,但还是有些本事对付鬼的。 他沉了沉眼瞳,一抹阴鸷从眸中一闪而过,继而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剑来,二话不说,便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在了空中,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念儿不住地往商折霜的身后躲。 元虚将指尖的血抹在了剑上,口中不住念念有词着,刹那间,竟有道金光从那柄平平无奇的铁剑上迸射而出。 商折霜知道元虚多少有些本事,也知道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却没想过他竟真对身无怨气的念儿动了杀心。 她往后退了一步,将念儿护住,一脚踩到了个有些硌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念儿:我真的好乖。 商折霜:是的呢,没事,姐姐护着你。 云娘/元虚:…… 第62章 日昳(八) 商折霜以余光往脚下瞄了一眼,这才发觉硌着她的,原是一条麻绳。 眼看着元虚就要执剑刺来,她的心中忽地生出了一念,将念儿从身后推走,一个下腰,执起了麻绳,便向元虚甩去。 元虚猝不及防,手中的剑被商折霜执着的麻绳缠住。 云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骂道:“你这贱人,做什么呢!你与司镜一同来的,也该知道朝暮是怎么吩咐的,狗就该好好当狗,怎么突然想当人了?” 商折霜目色寒凉,只淡淡一眼,竟叫云娘如鲠在喉,不敢再骂一句。 那双看着云娘的、极好看的秋眸先是挑起了个漂亮的弧度,而后云娘就只看到了如火般烈艳的红衣,在空中翻飞。 等司镜回来的时候,便只看到了云娘与元虚一人一边,被吊在了房梁之上。而商折霜在下边喝着热茶,气定神闲,就像这件事不是她做的一般。 司镜眉眼一弯,将手上提着的豆浆与包子放在了桌上,对商折霜道:“今日起得早,我去给你买了些早膳。” 商折霜垂眸,没有去看他。 她不知道司镜去做了什么,不过,纵使他身上的草药味再怎么浓烈,也掩盖不了那股淡淡散出的血腥味。 念儿跟在她的身后,怯生生地看了司镜一眼,继而又盯着桌上的包子与豆浆发呆。 “别看了,你吃不了。” 商折霜的心情倏地变得很坏,冰凉凉地瞧了念儿一眼,又抬头盯着梁上狼狈的云娘与元虚。 云娘与元虚被她这眼神瞧得直发怵,使劲让自己转了半圈,不再正对着商折霜,便不会与她的目光对上。 商折霜依旧没有搭理司镜,更视桌上的豆浆与包子于无物,嗤了一声,对云娘与元虚道:“怎么,不愿意说你们使了什么歪门邪道?那便就在这吊着吧。” 元虚与云娘面面相觑,过了片刻,云娘盯着司镜,又开始歇斯底里。 “姓司的!朝暮让你来帮我!你带着个贱人来做什么!” 因为商折霜的态度,司镜的心情也不大好,云娘一冲他嚷嚷,他便难得的皱起了眉。 “若我没记错,宁朝暮只让我来除了那怨灵,并未提及其他事情。” 寒凉若霜的情绪,将司镜目色中原先的温润遮掩得彻底,云娘虽仗着与宁朝暮的关系,在司镜面前颐指气使,却也没见过司镜如此冰冷的模样。 她吞了口口水,终于意识到了现在下面这两位都惹不得,难能可贵地闭上了嘴。 见元虚与云娘都闭上了嘴装哑巴,被吊着也不愿说话,商折霜的唇角竟是微微翘起,继而凝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不愿说话也好,省得我在这儿浪费时间。”她直起身来,扫了那两人一眼,笑得绝艳,“既然你们这么喜欢被吊在这儿,那我便晚上再来看你们,是如何被这怨灵报复的吧。” 一语落下,她转身便出了门,看都没看司镜一眼,倒是刚刚瑟缩地站在她脚边的念儿,看着商折霜出去,回头又瞧了一眼司镜,顿了顿,也追了出去。 - 岭江镇就如同寻常的小镇一般,桥街相连,屋宇重重。 商折霜翻过了几个屋脊,又越过了几条街巷,兴致缺缺,便落在了岭江镇靠外的河边。 那儿有一棵上百年的老榕树,盘根错节,枝叶繁茂,而此刻的商折霜便坐在了那棵老榕树之上,发着呆。 她静默地看着结了薄薄一层冰的河流,盯着冰面下潺潺的流水,一时间脑海中思绪万千,竟不知该从何处开始理清。 一只冰凉的小手拽了拽她的衣袖。 商折霜那双映着冰面、冷寒的眼瞳倏然划过了一道戾气,柳眉微蹙,转向了那只手伸来的方向。 念儿就在她的旁侧,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 若不是商折霜知道,鬼不怕冷,怕是要以为她是被冻成这样的。 “你跟来做什么?” “姐姐……我怕那疯婆娘……” 念儿的声音软糯,有着孩童特有的声线,纵是再狠心的人,见到她这番模样,都舍不得向她发脾气。 可商折霜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怕什么?那两人都被我吊起来了,更何况司镜也在,你能出什么事?” 说到司镜时,她的声音略微顿了顿,带上了一丝常人难以觉察出的沉闷。 “姐姐喜欢那个哥哥吧?” 念儿见商折霜周身的气场弱了许多,凑上前去,用那双乌沉沉的大眼睛盯着她。 商折霜抬起眼来,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而后轻笑了一声:“小孩子家家的,管这么多干嘛?” “姐姐,那个哥哥身上有非人的气息。”念儿看起来虽然年纪小,但话说得却是很清楚,偷偷往商折霜身边靠了一下后,盯着她继续道。 “非人的气息?”商折霜挑了挑眉,回道,“许是沾染上了屋内怨灵与阴灵的气息吧。” “不是的。”念儿歪着头,掰着手指,“若是怨灵与阴灵的气息,当然不足为奇,姐姐身上也有。可这个哥哥刚刚身上传来的气息,是神的气息。” 听闻此话,商折霜沉了沉眼瞳,过了片刻后又淡淡笑了笑:“你想说他是神?” “自然不是。姐姐,不是神,是神的气息。” 似乎是怕商折霜不信,念儿将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几近是说一个字后便停一下。见商折霜依旧沉默不语,她有些着急了,悬至空中,挥了挥小手道:“姐姐,我绝不可能说谎。” 商折霜没有继续她所说的话题,而是接着她的话,将话题转至了云娘与元虚身上。 “所以你昨夜确是没有去云娘他们的屋内?” “姐姐不信我?” “不是。”商折霜摇了摇头,“你的身上确实没有怨灵的气息,只不过,你的出现让云娘他们反应这么大,说他们没见过你,也着实难以叫人信服。” 念儿垂下了眼,不知在思虑什么,而后默了默,道:“姐姐晚上再去云娘的屋内看看吧。” “我能看到什么?” 这回念儿没有回她的话,而是始终垂着头,双手攥着裙边,好似极为纠结。 - 是夜,月华流转,将云娘的院内映得澄明。 这孤清的澄明,透着静谧,将一切都笼在了一片死寂之中。 商折霜轻巧地落至了云娘房间的屋脊之上,出乎意料地没见到司镜。 她怔了片刻,思虑着司镜去哪儿了,竟就真这样就没留音信的消失了。 念儿跟在她的身后,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袂。 她依旧垂着头,就似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般,许久地沉默不语,保持着一个动作。 一切都压抑得有些过分,商折霜平了一口气,这才定下心来,往云娘的屋内看去。 屋内静悄悄的,什么声响也没有。 商折霜等了许久,等到眼皮沉重得都快耷下,这才听闻了一声细小的,桌椅移动的声音。 她屏住呼吸,垂眸往屋内看去,果然瞧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借着窗棂投进的月光,商折霜这才看见了,这道身影与念儿极像,周身却是散发着浓厚的怨气。 她爬上了椅子,继而又爬到了桌上,留下了一串又一串殷红的血手印。 红红的手印在月光中,宛若索命的印戳,连成一线,直直往云娘与元虚的方向而去。 陷于睡梦中的云娘忽地打了个颤,似是被阴冷的环境冻醒了,四下张望了片刻。 紧接着,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元虚!元虚!你快醒醒啊!那小贱蹄子又来了!” 云娘面目狰狞,眼球仿佛就快从眼眶跳脱,两只手不住地在虚空中挥舞着,渴望能抓住身旁的元虚。 因着云娘这锐利的叫声,元虚猛地一激灵,醒了过来,也瞧见了那道小小的身影。 他的身躯不住挣扎着,破口大骂道:“吵什么吵!没见我吊着吗?” 接着他狞笑了一声,看着那道身影,竟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多少也是修了数十年道术,身上流着的血可是这怨灵碰不得的,就算她想杀,也动不了我。” 听闻元虚这般话语,云娘面色一变,瞬间奋力向元虚荡去,屈指成爪的双手,扭曲得似乎想将眼前人就此撕裂。 “你!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禽兽!你当初是怎么与我说的!说我纵使怀了你的孩子也没关系,将他们打掉,入药便好,不仅会变得貌美如花,还能凭借这个赚一大笔钱!” “我是这么说过没错,但谁让你以此为生的!我说的分明就只那一次!可你瞒着我做了多少次,又勾搭了多少男人!这样阴损的招用久了,能不招反噬才是世间奇事!” “呵!现在怪我了!后边你劝过我吗!还不是借着我的钱日日花天酒地,维持着你那衣冠禽兽的模样!” “你这臭婆娘说什么呢!” …… 元虚与云娘还在对骂,说出的言辞愈发的不堪,不过多亏了他们的争吵,商折霜大抵弄清了为何云娘屋中婴孩的阴灵会如此之多,也明白了元虚到底教云娘用了什么邪术。 她讽刺一笑,但转瞬却将目光落在了念儿的身上。 此时的念儿正趴在屋脊之上,目光空洞,呆呆地凝视着屋内的那道身影。 她原是懵懂的眸中沁出了泪光,而后一滴滴泪水就似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屋内掉,发出了滴滴答答的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掉马,为了气氛,这几天就先不写小剧场了。(踹) 第63章 日昳(九) “什么东西!”云娘警觉地向上一看,一滴水珠也没见着,却听见了它们滴落地面的声音,害怕得直发颤。 而元虚虽是仗着自己修过些道法,没云娘那么害怕,身躯却也是抖得不行。 ——毕竟他现下被吊在这儿,手无缚鸡之力,谁知道待会又会发生什么? 屋内的那道身影显然也听见了念儿眼泪落地的声音。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露出了猩红的眼睛。 这双眼睛触及到了商折霜前两回遇见黑衣人的回忆,她倏地出了神,鼻尖仿佛就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那道身影因为念儿的眼泪,行动迟缓了片刻。 她缓缓地挪动到念儿的眼泪之下,伸出尖利的鬼爪,接住了念儿的眼泪。 血肉模糊的双手被泪打湿,凝成了带血的泪水,又滴落到了地面上。 那道身影的声音很淡,但却足以让商折霜与念儿听见。 她说:“念儿,别怕,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屋内的怨气倏然爆发,震得屋内所有的东西都在震颤,仿佛映在了火光之中,挣扎扭曲着。 十指上鲜红的指甲,如同抽了芽的枝叶一般,缓缓地生长,那张像是女孩的脸,也宛若被晕开了的水墨画一般,逐渐歪曲。 云娘吓得彻底晕了过去,而元虚屏着呼吸,仿佛只要自己不动如山,这怨灵便不会动他似的。 彻底怨化的怨灵看着云娘,咧着的、奇怪的嘴中,伸出了长长的、如血般殷红的舌头。 那舌头如同藤蔓一般,陡然向上,缠住了云娘的颈脖,狠狠勒住。 她在笑着,哭着,不住发出“咯咯”的声响,似在宣泄,也似在报复。 而与此同时,她自己仿佛也在承受着极大的苦痛,不住地与自己做着斗争,身上的皮肉腐朽,一块一块地往下掉。 “姐姐!”念儿终于忍不住了,身子一跃,跳了下去,就想去抱住那道身影。 在这个瞬间,商折霜倏地忆起了云娘的话。 这个女孩,似是就叫小年。 她下意识地攥住了念儿向下而去的身躯,她知道,若念儿跳下去,最多与小年一同怨化,如此而已。 小年听到了念儿的呼唤,以已然空洞,饱含怨恨的目光,淡淡扫过了商折霜与念儿。 “姐姐……”念儿的声音宛若被急流冲着的,在水面上打着旋的叶,不住地颤抖着,“姐姐,你与念儿说一句话啊……” 小年的脖颈僵化,如同生了锈,吃力地转向了念儿的方向。 她的嗓音嘶哑,像是被风吹动的,残破的窗棂,可她所说的话,却不是对着念儿的。 “姑娘,云娘丧尽天良,在我与念儿只有几月大的时候,便生生喝药,将我们从腹中滑出,入药制丹。我比念儿大些,化为怨灵,以一己之力保住了念儿身上的灵气。若姑娘要除怨灵,那也只有我一人,与念儿无关。念儿身上无一丝一毫的怨气,更不属阴灵……” “我知道。”商折霜一手还拎着念儿,淡淡道,“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抓住她?” “多谢姑娘……”属于小年的声音愈发淡了,而接替而来的是一种尖锐的,仿佛能穿透耳膜的声音。 她笑着,伸出长长的指甲,朝云娘的面颊而去。 黑色的怨气从她的指尖渗出,萦绕在鬼爪之侧,触及到了云娘的脸庞。 云娘惨叫一声,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惊醒,捂着自己的脸颊直叫唤。 然就在云娘惨叫的同时,一张以朱砂绘制的黄符从她的衣襟间掉了出来,落在了怨气缠绕的鬼爪之上。 小年发出了惨厉的叫声,那渗出怨气的、血肉模糊的鬼爪竟是如同被灼烧了一般,自内而外泛着如火般的红。 “姐姐!”念儿的呼唤在此刻是如此无力,就似浮在了天边,笼在了云中,飘渺而虚无。 商折霜没有松开攥着念儿的手,却是抓得愈发紧了。 她当然认得那张符咒。 当初在安宁村之时,司镜贴在瞿小桃身上的符咒,便是这样的。 既然司镜留下了符咒,便证明,他是真的走了。 商折霜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缘由能让他不与她说一声,便不告而别,而司镜显然也不是会与她置气的人。 清晨司镜身上飘来的那股血腥味,仿佛就绕在她的身侧,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一只冰凉的小手再度攥住了商折霜的手腕。 “姐姐……”是念儿在唤她。 商折霜猛地回过神来。 被毁了容的云娘依旧被吊在梁上,目光空洞,发髻散乱,面上癫狂的笑意中,带着苍凉与荒唐。 元虚就在她的一侧,尽力地往旁边躲,像是怕极了她。 而商折霜顿了顿,垂下了眼眸。 若司镜已然离去,眼前的一切也与她没有什么关联了。 ——都是虚无。 她没再看那两人一眼,直起了身来,站在了月色之下。 月光洒在了她白的几近透明的肌肤之上,风声很轻,吹不动天际的流云,刮不动院内的枝叶。 而商折霜在这一刻竟十分迷茫,她究竟该往何处而去呢? 没有答案。 她何时变成了这样的人? 枝叶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这种声音激起了她骨子里的警觉,她倏地抬起了头,转眸向那儿望去。 远处重重叠叠的枝叶繁茂,相互交错着,其间似乎什么东西都没有。 但商折霜知道,这些枝叶掩映着什么东西。 一股怪异的感觉自心头蔓延而上,伴随而来的是从未有过的恐慌与不安。 ——她闻到了血的味道。 红衣在虚空中掠过,商折霜宛若一支离了弦的箭,直直朝枝叶中冲去,劈开了凝固了的空气。 月光之下,那一道黑影潜伏在暗处,借着微弱的月光,商折霜可以看清他压低着的斗篷帽檐。 “敢问阁下是谁?”她的声音很浅,如蜻蜓点水,转瞬便在夜色中淡去。 黑衣人不语,他隐在了枝叶之中,附着着黑暗,仿佛生于夜色。 “不说?”商折霜的语气已然带了三分轻佻,可站在她身侧的念儿,却在她这好似不在意的语气中,读出了一丝凉意。 “姐姐……”她扯了扯商折霜的衣袖,似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她见过商折霜漠然的模样,见过她张扬的模样,却从未见过她如此阴沉的模样。 敛去了身上所有的骄傲与洒脱,她浅淡的声音,甚至于有些讽刺。 见黑衣人依旧不语,她的唇微微弯起,继而凝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度。 “我也曾想过这个可能,毕竟这一切都太熟悉了……你给我的一切……”她微微偏了偏头,似在沉思,过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既然都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呢?” 四处阒寂无声,回应她的只有几片树叶落地的簌簌声。 “好吧。”商折霜轻笑了一声,“其实你又在担忧什么呢?你这么了解我,也该知道,我不可能无法全身而退。” 说完这句话,她倏地抬起了头,眸光凌厉,如同一柄开了锋的利剑。 “为什么要回来呢?司镜。” 那道黑影微微颤了一下,却听闻女子的声音竟是轻柔了下来。 “若你不回来,或许我还能自欺欺人一段时间。如小年与念儿一般,光与暗,明与灭,这一切本就是一体……你大抵不知道吧,这回你身上的血腥味可没有前两回重。若那股熟悉的药香与血腥味混在一起,熟悉得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我又该怎么办呢?” “司镜,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呢?” 女子的声音虽放得很低,如三月熏风般温软,却又如同玉石碰撞般,渲染出一种决绝而悲怆的意味。 司镜默了默,终是掀起了帽檐。 他猩红的眸子,与商折霜那双宛若融入薄霜的眼瞳相撞,就有如了无生机的深渊中又覆上了一场深雪。 天际竟就真的飘起了小雪。 这是澜城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细雪纷纷扬扬,落在了商折霜艳红的衣袂之上,衬着她乌黑的发,将她此刻的模样勾勒得绝艳。 司镜就站在那儿静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是我欺瞒了你,若你想走,便走吧。” 从商折霜的角度看去,恰能看到司镜黑袍下隐着的右手。 他攥着一把弯月似的匕首,刃面如镜,她极其熟悉,而那柄匕首此刻正在滴着温热的血。 热血跌到薄薄的一层雪面之上,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就有如他以往在暗中来去的所有痕迹。 “是么?”商折霜的目色有些空濛,似清明时节朦胧而虚幻的雾气。 她不知忆起了何事,唇边竟是勾起了一抹笑容。 她最后的那句话语很淡,想来司镜也是听不真切。 她说:“原来,这便是你想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让她走吧。 没有任何犹豫,在这一场细雪倏然要转变为暴雪之际,那抹红色的身影终是融入了岭江镇遥远的、有如水墨画卷一般的屋宇画楼间。 司镜知道,她没有回头。 攥着匕首的指尖逐渐收紧,有什么情绪就快冲破这副故作镇静的皮囊。 他从不否认商折霜对自己的吸引力,也曾经克制过,放纵过。而他不是没想过今日的事情会发生。 ——当初将她留下,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毕竟一个没有以后的人,又能奢求给谁一生的承诺呢? 还好,那日的事情她只当作了一场梦。 既然这样,放她走,也好。 在回环的风雪中,多亏了浓黑的夜色,司镜身上的黑色斗篷竟不显突兀。直到商折霜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将兜帽戴回,遁入了风雪之中。 就好似,他本就从中而来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卷终于结束了。 大家要相信,刀后必有糖。 下一卷是最后一卷,讲的就是司镜和霜霜的故事啦~ 第64章 晡时(一) ——伏于暗处,而待新生。 - 猎猎风雪就在耳边呼啸,商折霜逆着风雪而行。 凛冽的风雪如同利刃一般,划过她的脸庞,然她却已经麻木,一点知觉也没有。 从未有过的委屈与愤怒在血脉中滚动,燃成了熊熊烈焰,激荡在她的胸腔之中,最后竟逼出了一股酸涩之意。 有温热的泪水不自觉地从脸侧滑落,转瞬间又被风雪凝结成冰。 商折霜触及到自己颊边的泪水,被冻僵了的手顿了顿,脑中突然清明了许多。 此刻,她正静立于岭江镇最高的楼阁之顶。 天际苍茫,风雪扑面。 澜城这场雪像是积了多时,席卷天地而来,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纯白。 女子的眼眸微微下垂,面上竟是显出了一分笑意。 她的声音很轻,在风雪之下几近微不可闻。 “商辞寒,出来吧。” 四周依旧只有风雪的声音,风将雪花狠狠地拍落于屋檐,商折霜缓缓阖上了双眸,又重复了一句:“最后一次。” 凛冽的风雪中显出一个人形来,他身着天青的衣袍,就快与风雪融为一体。 “阿姐……”他如此唤。 “商辞寒,有意思吗?”商折霜面上的笑意比此刻的风雪更为冰寒,那双秋眸中也似融入了一捧冰雪。 “阿姐,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隐瞒了你多少事情。” “是么?那你觉得你赢了吗?” 商折霜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她的这番话语,让商辞寒突地明白,若此事关乎胜负,那他,输得彻彻底底。 “阿姐……” “我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过,你偏要将事情做到如此程度。与宁朝暮联手,也花了你不少心思吧。” “阿姐,所以你……” “你不必揣度我的心思,也不必猜测我与司镜之后会如何。”商折霜叹了口气,眸色中撇去了昔日的明艳后,竟是如此清澈。 “我喜欢他。” 她浅浅地笑了一声,坦荡而释然。 在风雪中,一切都褪去了颜色,天地间,只余她身上那抹刺眼的红。 商辞寒第一次觉得,他从未了解过他的阿姐。 他知晓红线封印的过往,让她对情感产生了下意识的抵触,也熟知她平日里或淡然或冷漠的模样,却从未想过,他的阿姐,他一直以为会一辈子不去触碰情感的阿姐,竟会在他面前坦言说自己喜欢一个人。 可,这就是她啊。 “阿姐……”他又唤了一声,但音色中却带上了一抹生涩。 “辞寒,我从不想说你错了。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我厌恶的从不是你,而是你强行加注在我身上的一切。” 她叹了口气,目光中竟染上了一丝悲色:“我也曾害怕,害怕自己的一无所知,害怕自己身为长姐,却需要你来护着我。可我们明明是姐弟,却为何非要将你我逼到如此地步?” “阿姐,你为了司镜……” “你到现在还认为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诓骗你,都是为了司镜吗?”商折霜冷冷一哂,面上笑意愈发艳烈,“若不是你相逼至此,我又何必要逃?明明是血脉至亲,却过得比仇人还不如。商辞寒,你从头到尾都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吗?” 商辞寒身躯一僵,那双眸子中竟是流出了一瞬仓皇。 “我……” “辞寒,但求问心无愧。”商折霜摇了摇头,将声音放轻柔了些,“我相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的话语让商辞寒产生了一刹迟疑。 然他还未缓过神来,商折霜的身影就似孤鹜一般,转瞬便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将一切都捋清了之后,商折霜大抵摸清了自己现下的情绪,讥诮之中仍旧带了几分不悦。 她与商辞寒刚刚说的那番话固然有假,却也不是不带真心。以她对商辞寒的了解,这番话至少能震慑他一段时间,若能让他改变心意,那便更好。 至于司镜那边…… 她从不否认自己已经产生的情愫,也不愿去隐瞒,可她气的便是,纵使她不在乎他的过往,纵使她不介意他欺瞒于她,可他还是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掩映在他那双深渊似的眸子中,以一己所想,替她决定了一切。 昔日他口中所说的天命,仿佛又浮现于她的耳畔。 她厌恶他在面对天命时,近乎没有感情的态度,他究竟将自己的命当作什么了? 他人的一颗棋子,还是天命的一道轨迹? 似沧海一粟,如朝暮蜉蝣。 真是可笑。 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可喜欢的呢? 商折霜的心中还负着气,既然她的生存之道与司镜的全然相悖,自己又到底在奢求着什么? 她晃了晃头,将脑中的思绪全部扫清,从怀中掏出了一页信笺来。 幸好,那日有信鸽携来了一纸委托,她现在也还不至于无事可做。 - 司镜就这样孤身一人回到了司府,等待他的依旧只有戚伯一人。 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远远的,竟只瞧见了一袭黑袍。 ——公子从未以这样的姿态回来过。 “公子。”他唤了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下一刻便噤了声,不敢多言。 “无妨。”司镜的面上带了几分倦意,眼瞳比以往更加幽深,照不进一道光。 “公子,你的手……” 戚伯将伞面举高,为司镜挡住了些许风雪,趁着这一时半刻,看清了司镜黑袍遮掩着的手。 那只手已然冻得青紫,干涸的血迹凝在了他的手上,然他就似没有知觉一般,紧紧地攥着那柄匕首。 戚伯不忍再看,别开了眼,下一刻想迎司镜入府,却听闻了一个淡淡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被风吹来。 “司公子,何必如此狼狈呢?” 这个声音他永远也忘不了,是宁朝暮! 他从不否认司家对宁家有亏欠,但宁朝暮的一举一动,早已令他厌烦至极,以至于他只要看到女子那张带着嘲讽的面庞,便会生出厌恶。 司镜缓缓地转过身去,面上划过了一抹没有温度的笑容:“宁姑娘,别来无恙。” 宁朝暮身披一件狐裘,手上捧着手炉,面上掩着一方轻纱,露出一双盛着冷意的眼来。狐裘软白的毛掩住了她白皙的颈脖,她一人站在风雪之中,眼角微挑,如此单薄的身躯,竟显出一副跋扈的气焰来。 “见过宁姑娘。”戚伯极不情愿地向她行了个礼,而后垂着头,连她的面庞都不愿去看。 “戚伯看起来并不是很欢迎我。” 宁朝暮讥诮一笑,根本就不介意戚伯的态度,只身走进了司府,就好似走进了自己家一般自然。 “司公子,我来都来了,不如谈谈?” 案几上摆放着一炉香,其中袅袅散出清冽的草药香。 司镜褪下了黑色的衣袍,换回了常穿的那件,月白色的长衫,静坐于宁朝暮的对面,面色无喜无悲。 宁朝暮掸了掸桌上的灰,轻笑了一声:“司公子还是如此沉闷。” “宁姑娘有事?” 宁朝暮的眸中划过了一闪而过的不甘与狠厉,声音压得低低的:“你这人真是没有感情的么?” “至少对宁姑娘是这样的。”司镜弯了弯唇角,嗤笑了一声,“宁姑娘想要的,我都给你了,宁姑娘让我去做的,我也都去做了,宁姑娘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些都是你欠我的……”宁朝暮的这句话如同深秋中滴落的一颗雨珠,冰冷、凄清,却依旧携上了一分隐着的颤音。 “所以,我这不是,将命都还给你了吗?” 因着宁朝暮这句话,司镜面上的笑意竟是更胜。 这样完美无瑕的笑面,逼得宁朝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样好似完美的服从,让她将所有的愤恨,所有的郁结,所有的不甘,都憋在了心中。 “宁姑娘到底还在,奢求着什么呢?” 他接连的质问,如同窗外飞进的一片片雪花,落在了内心最深处最温热的地方,凉得她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宁朝暮微微放大了眼瞳。 所有周全、精美的掩饰,好似都掩不住面上那一道贯穿脸颊的疤痕,掩不住心底倏然而生的怆然。 “从前,我什么事都依着宁姑娘,纵使你设计我,摆下那一场鸿门宴威胁我,我也如约而赴。但是,宁姑娘以为我猜不到,你与商辞寒联手,以云娘为借口,将我引去岭江镇的事情吗?宁姑娘根本就不在乎云娘的死活吧。” “我爹娘欠宁家的,我来还。但若你将主意打到了别的地方,我便不能保证,会做出什么让宁姑娘失望的事情来了。” 宁朝暮一顿,不慎咬到了自己的下唇,血腥味从唇畔蔓延而出。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司镜。 因为自小生活的环境的缘故,他虽性格疏淡,待人却一向温和有礼,甚至从不会高声说话,更别说这样直白,甚至有些阴鸷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了。 他对她的态度向来都算得上是低眉顺目的,不管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她。 ——除了他的爱,她永远也得不到。 以前是这样,现在亦是。 心底憋了一股气,不知该如何疏解。宁朝暮面色铁青,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爱慕他,喜欢他,可是他们之间的连接,又是什么呢? 那日,他站在浑身血污的她面前问她,想要什么。 她说,她要他的命,她要宁家恢复以前的样子,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应允了。 那时的她就知道,他对她存着的只有歉疚,遑论爱意。 她以为,她的一颗心只能装得下满满的仇恨了,而横隔于他们中间的,是数不尽的仇恨。她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无能,更恨自己对他的爱。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不哭,妈妈帮你虐司镜。 明天文案上线~ 相信我,甜文作者未廿九要开始发糖了! 第65章 晡时(二) “你这样的人,又怎么配去爱别人?” 下意识的,怨毒的话语脱口而出,宁朝暮那双漆黑的眼瞳宛若翻滚着一池岩浆,一刹变得有些灼热。 司镜淡笑一声,似是没有听见她说的话,起身送客:“我的事还不劳宁姑娘费心,若宁姑娘没有什么事,便先回去吧。” “你……” 宁朝暮知道,司镜乱了阵脚。 他无论何时,都是云淡风轻的。纵使不似表面上那般风光霁月,但至少,他一直端着平和的模样,又何尝这样急躁过? 她不是没有像今日一样过,试探她所以为的,司镜的底线。甚至以往的行为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都只是静静地看着,纵容着她。 她以为,这样就够了。 折磨他,操纵他,无论怎么看,他的一切不都是自己的吗? 但现实却赤/裸裸地给了她一记耳光,一切都不是她想的那样。 司镜依旧站在那处,凉凉地看着宁朝暮,竟让她升起了一丝退缩之意。 指甲狠狠地扎入了皮肉,现在的她,只听得到脑中的一片轰鸣,一股从未有过的羞辱感涌上了心头。 原来她以往所有自以为是的、他的底线,他都视若无物。 而他,真正的底线,竟然是仅仅认识了不到半年的商折霜。 “宁姑娘,在下奉劝一句,若想要宁府恢复往日的模样,执着于儿女情长是不行的。就你如今这副模样,就算我将司家拱手相让,你也只能将一切搞砸。” 宁朝暮单薄的身躯狠狠一颤,一时竟有些站不稳了。 司镜谋划多年,不都是为了她么? 为了宁家的复兴,为了偿还所有欠她的债。 她只觉得脊背升起了层层凉意,一种他很快就要离开她的惶恐,席卷了她整个人。 可计划已临近最后一步,难道她要如他所说,为了自己可笑的儿女情长,放弃他帮她筹谋的一切吗? 不可能。 罢了,反正于她来说,司镜向来就是如此残忍的人。 - 商折霜仅仅花了三日,便将信笺上的事情办妥了。 不愿回司府,身上所带的银钱又不多,于是鬼使神差的,她又回到了岭江镇。 连下了几日的雪后,岭江镇难得的大晴,日光照着雪光,映在眼前,白晃晃的一片。 商折霜眯了眯眼,抬手挡住了刺眼的光芒,寻思着要不要去云娘的屋子看看。 然她还未走至云娘屋子附近的那条小巷,就听闻了一片骂声。 “道长您还装呢?这告示前天便贴在这儿了,说你坑骗良民,害了许多无辜的幼童,还奸/□□女,连清元观都将你赶出来了,你还敢狡辩?” 商折霜抬眼望去,杂乱的人群中瘫坐着一个衣衫褴褛之人,她远远便能辨出那是元虚的面孔。 不过现在的他,哪还有半分道长的模样,头发凌乱,周身污秽,就似刚刚从泥里挖出来的一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元虚一边掩面挣扎,一边无力解释着,可那些人哪能听得进去他所说的话,对着他又落下了几脚。 商折霜不消想,就知道这是谁的杰作。 当初司镜只要求元真将元虚逐出清元观,原来是这层意思。 她面上下意识地泄出了一抹笑意,然片刻后,那抹笑意就宛若凛冬被冻结了的湖面一般,慢慢凝住了。 司镜…… 她又该拿他怎么办呢? 若是先前借着有事的托词,她还能自欺欺人一会,可一清闲下来,她的脑海中竟都是司镜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瞳,和他那如远山般清峻的眉岸。 “司镜……”她缓缓地念着这个名字,突地发现,这样寻常的两字,她竟仿佛念过千百遍,如此熟稔。 心头突然汹涌而上的感情,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便是喜欢么? 可她能坦荡地说喜欢他,司镜又能吗? 与司镜相处了这些时日下来,她将他的性子摸得清清楚楚。以他的脾性,绝不可能把自己卷入属于他的命运轨迹中。 ——这也是那日他为何让她走的缘故。 纵使她喜欢他,又如何能让他留下自己呢? 商折霜苦恼了一阵子,最后才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在苦恼的,竟是如何让他心无芥蒂的接受自己。 ——回司府吧。 心底有个声音冒了出来,而后如雨后春笋般,轻而易举便蔓延了一片。 商折霜捏了捏指尖,抬眼向远处望去。 雪霁天晴,远山如洗,就似司镜那日在幻境中泼墨所作的画卷。 怎么哪儿都是他的痕迹? 商折霜默了默,倏地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自己何时竟也变成了这样的人呢?畏手畏脚,不敢顺心意而行,这不正是她最讨厌的姿态? ——也是她不满司镜的姿态。 她微微摇了摇头,不再纠结,转身往司府的方向而去。 这一路上她想了很多,比如见到了司镜之后应该如何与他解释,又如若他不让她留下,她应该尊重他的决定,就此与他一刀两断,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干脆将他敲昏了带走。 她因为自己这些光怪陆离的想法,心情好了许多,也不再那么沉郁。 总归万事都有解决的方法,她不信命,只信人定胜天,只要司镜不将她拒之门外,她便愿意将他从深渊中拖上来。 带着这样的想法,她又穿过了一片林野。 因着澜城下了几日大雪的缘故,原是一片苍翠的密林,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只余零星的绿色浮在枝头。 林中一片静寂,只有枝头残雪落下的簌簌声,就连飞鸟的声音也没有。 这样沉寂的环境,将一切的感官都拉到最敏锐的程度,商折霜还未掠过两个枝头,便闻见了冷凝空气中,残留着的血腥味。 她现在对这种气味极为敏感,仅仅次于草药味。 她厌倦了司镜身上的血腥味,甚至一闻到这样的味道,就会抑制不住地想到他。 果然不出她所料,一片红在眼前铺展开来。 莹白的雪地之上,黑色的泥土与殷红的血交错着,格外扎眼。 商折霜放缓了步伐,滞了滞。 她本不该来管这样的闲事的。 冥冥中,她听到了一个喘息声,如同负了伤的兽一般,这个喘息声低低的,纵使极小,在宁静的树林中也似被放大了一倍。 她的目光倏地转向了喘息声传来的方向。 那儿伏着一个人,从她这儿,甚至能看到艳色的血液从他的伤口处汩汩流出,就仿佛打翻了一地朱红的染料。 商折霜屏住呼吸,静默地向那个人靠近。 她自认动作极轻,重伤中的人不可能察觉,然一柄匕首,却倏地自那人的方向飞来。 商折霜一跃,点匕首而起,脚尖一挑,便将那把匕首握在了手中。 她本只是好奇,但当她将那柄匕首真真切切地握在了手中之后,却如遭雷劈,一时指尖都发了麻,怔在了原地。 这柄匕首,她就算只见过两次,也绝不可能记错。 商折霜没有言语,握着那柄匕首,突地有些慌乱。 可是明明已经决定好了不是么?只不过还没有准备好。 但这样的事,又怎么需要准备呢? 还没有见到那人的面庞,她竟已经开始宽慰自己,无力与惶恐自心中而生。 就好似于她这样,向来无畏无惧的人来说,遇见他,便也折去了傲骨,敛去了轻狂,明明胜负未定,心中却好似只剩 “输”这一字了。 “折霜。” 最后竟也是他先唤出口的。 商折霜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没用与懦弱。 她定了定心神,将目光聚于一处,以漠然覆盖掉了那抹局促。 “司公子,别来无恙。” 司镜的目色温温,在看着她的时候,一如往日一般柔和。 “这才几日未见,折霜就与我如此生分了?” “明明是你……” 商折霜敛下眸来,话说一半,断在那处,觉得嘲讽亦觉得忐忑,生怕再说一句,眼前人便会如晨曦前的薄雾,转瞬消散。 “折霜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司镜的眸光依旧如水,纵有笑意,也带着他独有的镇静。就好似此刻伏在冰冷的雪面上,正汩汩淌着血的不是他。 “你这人怎么这样!” 商折霜实在忍不住了,几步上前,俯下身去,揪住他的前襟,低眸看着他,微颤的睫翼离他只有一寸之遥。 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感席卷了她的头脑,以至于她下意识做出来的动作,都未曾经过脑子。 司镜的瞳仁很黑,就如常年不见光的深渊,埋藏着太多秘密,丛生着万般纠葛。 然,这样的眼睛,却在她的注视之下,逐渐泛起了浅浅的波澜。 商折霜几乎是瞬间便读出了他的情绪。 她有些讶异,但后脑却被一股力道压了下来。 她就这样睁着眼,贴上了司镜如雪般冰凉的唇。 商折霜身躯一颤,而司镜便借着这股力道,在她愣神的一刻,与她换了个位置。 见她还睁着眼,愣怔着,司镜轻笑了一声,离开了她的唇,凝视她的眸子,缓声道:“霜儿,专心些。” 紧接着,他的手又覆了上来。 不过这次他遮住的地方,却是商折霜的眼睛。 黑暗中,一切感官都被放得极度敏锐,再加之此刻林中寂然,商折霜只觉得自己的世界逐渐趋于一片纯白。 她的世界,只剩下温软、又夹杂了一丝血腥味的这个吻。 司镜的吻如他的人一般,一点也不强势,却透着莫名的吸引力,沉静温柔,缠绵缱绻,让商折霜从脊背麻到了脚趾尖。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才从她的眼睛上移开。而她也才借由着这略微有些刺眼的光,缓缓回过神来。 天光与雪光融成一片,眼前是恍惚的,脑中是暝眩的。 在这一刹,商折霜只觉得,自己丧失了所有话语能力。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节,作者携霜霜和司镜给大家发糖了。 小天使们元宵节快乐哦~ 第66章 晡时(三) 司镜一手揽着商折霜的腰,一手撑着地面,勉勉强强地直起了身来,靠在了身后的一棵树上。 见商折霜还在出神,他唇角一勾,笑道:“折霜可还在生我的气?” 商折霜猛地一个激灵。 若是往日,她定早已闪到远处去,离司镜远远的了。但不知为何,他静坐于此,竟叫自己一眼都舍不得挪开,甚至想恳求时间的步伐,再缓一缓。 她依旧没有说话,但司镜却极其耐心。 他没有再出言询问,甚至都未将目光对着她的眼眸,似乎不想给她施加任何压力。 “你不让我走了?”商折霜斟酌了许久,才斟酌出了这一句话。 此时的情景宛若失而复得,纵使当初司镜并没有厉色赶走她,可那点委屈一旦从心中冒出来,却是如何也收不住了。 “我何时赶过你走。”司镜哑然失笑。 商折霜噤了声。 他的确没有坦言赶她走,可她还不了解他的脾性么? 他这般不想将她牵连进自己的事中,在她窥探到了自己最深处的秘密后,又怎会愿意将她留下。 “我失策了。”司镜声音很轻,但落在商折霜耳畔时,却似嘈嘈切切的雨珠,敲打在她的心上,“我以为我可以拿得起放得下,不在乎你的去留,从此与你做陌路人的。” 商折霜转过眼来,司镜本以为她会反驳,会沉默,然她的眼中却只盛了一抹笑意,继而对他道:“我原先也是这样以为的。不过……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走。” 她叹了口气,继而以一个有些埋怨的口气道:“我本来就只想吓你几日,让你想明白,于你来说,到底什么是重要的。可谁知,偏偏在这儿遇上你了。” “我改变主意,也不打算高估自己了。”司镜唇边笑意未减,轻声道,“我想,依你的性子,尊重你,是最好的决定。就算我的生命只剩一日,甚至是一刻,都不该替你做决定。你有知情的权利,而我也想与你一起,所以我只能加快手中所有的事情,与神争来这短暂的时间。若有来世……” “来世?” 商折霜轻嗤了一声,冷冷打断了司镜的话,一只手撑着地面,轻而易举便从他怀中退了出来。 她直起了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司镜,眸色有如初春料峭的东风。 第一次,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自她的心头蔓延而出。 她昔日不惧死亡,是因为了无牵挂,可如今的情境却是不同了。 她不明白,明明这人就活生生地在她眼前,为何又能将生死说得如此之淡。 他说,为了她,愿意加快自己所有的计划,从神的手中抢来时间。 那命呢? 既是未知,又为何要如此淡漠? “司公子,我这人忘性大,若你死了,我一定会忘了你。你也知道,我向来就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她的语调冰凉,甚至带上了几分赌气,眸色清冷,若梧桐之上的孤月。 女子站在司镜的面前,红衣胜火。他知道,她的骨血中都淌着愿与天斗的傲气,那他又何必在她面前显露这般消沉的模样? 习惯了的妄自菲薄与听天由命,仿佛在这一刻都被眼前人打破。 他想,他遇见了她,真如浴火重生。 - 在与司镜回去的途中,商折霜没有问司镜,他到底还隐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许是与司镜待久了的缘故,她也变得极有耐心,做任何事情都循序渐进,特别是面对的人是司镜的时候。 她想,若有时间,司镜定会将一切与她从头道来。 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司镜欲加快的计划。 窗外的风声猎猎,卷起地上的残雪,又狠狠将它们拍回了地面。 商折霜将手中的白玉棋子“啪”的一声丢入了一旁的棋篓之中,面色有些不悦:“我说了我不会下棋。” 司镜手中执着一枚黑子,缓缓落于棋盘之中,淡淡一笑道:“有时候,只需意想不到的一子,便可以改变全局。” “说人话。” “我想向折霜借商辞寒一用。” 商折霜眉梢一挑:“商辞寒我可使唤不动,能躲着便是福分了。” “只要做完最后这两件事,便可令宁府恢复往昔峥嵘,只不过,要让那人听从于宁府的命令,没有这么简单。”司镜沉吟片刻,抬起眸来,“不过,那人一诺千金,要说难,也不难。” “你若有意将司家的一切,都奉送给宁家,又何必再多寻一人。” “宁朝暮不过是小孩子心性,只顾得上儿女情长,胸无大略,就算我将司家拱手相让,怕也只是杯水车薪,根本不够她挥霍的。” “那多你说的那一人便有用了?” “只要是那人便可。” 司镜一语落下,但这件事终归是关于宁府的,商折霜也懒得详谈,只问道:“那你要寻商辞寒做什么?” “他曾与那人斗得死去活来,若要说了解,商辞寒定是最了解他的。” “那你便想利用我与商辞寒的关系,设计那人,换得那人一诺,为宁朝暮效忠?你就不怕宁朝暮反手再利用那人来对付你?” “我只答应了她两件事,其一,让宁府回到以前的模样,其二,把命给她。剩下的,无论她要做什么,我都不曾惧怕。” 司镜的这一语,触及到了商折霜最顾虑的东西。 要让宁府回到以前的模样,再将司家拱手相让,固然让人难以割舍且举步维艰,可终归是能做得到的事情。 但命,又要怎么还给宁朝暮? 她不知道宁朝暮与司镜之间的恩怨,可在此时此刻,她终于窥得了,司镜的眸中总是氤氲着一片死气的缘故。 若命都不是自己的,交予他人,这人生确是如牵线木偶一般,索然无味。 见商折霜依旧不语,司镜将棋子从棋盘上推开,将自己的掌面摊在了棋盘之上。 这回商折霜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掌心那条清晰可见的红线。 “这就是我的命。” 司镜说得淡然,如同一道温温的风,轻飘飘地刮过,但话语所提,却让商折霜觉得胸口一闷,好似有什么东西堵在了那一般。 “折霜应是在想,我要怎么把命还给宁朝暮吧。”他的语气很轻,似乎想尽可能以这种方式,让商折霜更容易接受些。 “我与神做了一个交易,以我的命,来换常人一生或许都无法企及的东西,比如速度,亦或是武功,而那双红色的眼睛,便是神与我交易的印证。每使用这能力一次,这条红线便会变长一些。” “若这条红线触及腕部……” “那便当我将这条命还给宁朝暮了。” 当司镜说完这句话,商折霜终于明白他先前到底在顾虑着什么了。 他可以运筹帷幄,将一切控于股掌之中,甚至可以为宁府铺设好未来数百年的路。但他却没办法控制自己生命的流逝,因为他答应了宁朝暮,要将这条命给她。 他选择了用这种方式,将自己的命还给她,而不是当她一辈子的走狗,纵使为她做事,也尚且留了几分余地。 她不得不承认,这才是司镜这样的人,会选择的路。 他可以欠宁朝暮,可以舍弃性命,却不会折了骨气。 在这一点上,他与她出奇的相似。 可她虽一直信奉着人定胜天,但当自己的对手,真的变为了神,她却发觉自己竟无法像往日一般的笃定了。 好在,这一切都还不是定数,既然如此,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找商辞寒不难。”商折霜半抬着眼,压下了眼底的忧虑,没有对上司镜的目光。 “我们与商辞寒之间,或许还有转机。”司镜眼角微挑,低低笑了,“商辞寒诚然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但对折霜是真心的。” 他的语调逐渐转为了调侃,连眉眼中都染上了笑意:“毕竟像折霜这样好的人,也少有人会不喜欢。” 商折霜知道他是在有意转移话题,好让她不再担忧此事,于是便顺着他的话道:“我会与商辞寒谈谈的……你……” “折霜有话大可直说。”司镜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沉静,让人看一眼,便能安下心来,“我虽与神做了这个交易,但交易没有期限,也就是说,只要掌心的红线不到腕部,我的命便是自己的。” “如此便好。”商折霜松了一口气,但却在下一刹,又将心提了起来。 若真如司镜所说,使用神给予他的能力,便是他的底线,那么那日在淮流的府邸,还有那日在四洲,甚至于是在岭江镇的时候……他是不是都使用了这个能力? 也难怪宁朝暮认可了这种换命的方式,依这样来说,司镜的命确实从来就不是自己的。 可这么多回,她明明可以改变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的倏地呼吸一滞,但她的接下来的举动,却是无比自然。 她直起了身来,将桌上的棋子一颗一颗地丢回了棋篓,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待会便写信给商辞寒,让他来司府一趟。我上次与他说了些话,我想他未必能反应得过来,恐他有异动,便让念儿跟着他了。” “念儿?”司镜顿了一顿,才想起来商折霜说得是云娘家的那个小姑娘。 “她既非阴灵也非怨灵,不过是普通的魂魄罢了,若想跟着我,我也不便赶她走。” “折霜骂我奸商,自己倒是哄骗上小孩子了。” “物尽其用罢了。” 商折霜一弯眉眼,司镜终于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些许笑意。 不过,商折霜对这件事的接受程度,倒是大大在他的意料之外。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利用完我又想利用商辞寒,果然骗人感情的奸商。 司镜:? 哎,其实霜霜不是接受得快,是无可奈何又不想让司镜担心。 霜霜真苦。 第67章 晡时(四) 提笔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商折霜将信笺卷起,放进了信鸽腿上的小桶中。 念儿撑着头坐在她的身侧,两只小脚不住地晃动着。 “姐姐,其实这商辞寒,也没你想的那么坏。那日他被你的话震住了,回去好几日都把自己关在屋内不言不语呢。” “他总是这样。”商折霜面无表情地将用完的毛笔放回笔山之上。 “姐姐何必为了不知晓的过往,视他为洪水猛兽呢?”念儿的声音有些怯怯的,但商折霜依旧听得很清楚。 她愣了片刻,脑中突然闪过了她与商辞寒过去的种种。 他们似乎的确从未好好谈过。 针锋相对,仿佛成为了她习惯对商辞寒说话的方式。她只知道他一意孤行地想将自己留下,却从未问过原由。 可这原由,不正是商辞寒最不愿意让她知晓的事情么? 司镜问过她想不想知道过去,商辞寒也问过她,就连她自己,也曾对过去的事情迟疑犹豫。 商辞寒隐瞒的过往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他宁愿让自己这样躲避着他,也不愿让自己知道哪些过往? “姐姐……”念儿又唤了一声。 商折霜猛地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念儿。 “姐姐,其实商辞寒早就发现了我的存在,不过是因为我是姐姐的人,才没有动我。”念儿圆圆的眼睛闪过了一刹惊惧,打了个颤,“若我不是姐姐的人,我想,他一定会让我魂飞魄散吧。” “姐姐,你是太了解商辞寒了,所以才会让我过去的吧。” 念儿最后落下的这一句话,让商折霜如梦初醒。 是啊…… 若不是因为真的将商辞寒这个人了解得透彻,知道他的软肋便是她,她又怎敢让念儿置身险地。 她一直厌恶着商辞寒,逃避着关于他的一切,关于商家的一切,却也无时不刻都在利用着他对自己的在乎。 他们姐弟二人,又何必闹到如今这个境地? 她或许的真的该好好想想,她自骨子中带来的惶恐与抗拒,究竟是因为商辞寒,还是因为那些商辞寒不愿让她知晓的往事。 - 岁至元月,澜城又下起了小雪。 细雪在地上薄薄铺了一层,轻巧地落于枝叶之上,天地间霎时银装素裹。 商辞寒没有回信,不过,这也在商折霜的意料之中。 虽然他没有回信,她却也从未想过,他会不来。 这日,商折霜正坐在屋内发着呆,凝视着司府那面湖落雪的模样,却听闻檐顶上一阵轻响。 这声音只比落雪的声音大了些许,但如她这样警惕的人,轻而易举便能察觉。而这响声的大小,亦是恰到好处,就像是刻意要让她察觉出来一般。 她未披外袍,推开窗便翻上了屋脊,果然看到了商辞寒。 天边还在簌簌落着小雪,商辞寒的衣上、发上,都覆上了零星的细雪,他站在那儿,眸色还有些犹疑,甚至直到现在都不敢确信,这封信是商折霜亲手寄来的。 商折霜立在他的对面,眸中倒是敛去了往日对他的疏离。 因为还没有习惯与商辞寒这样心平气和的交谈,她抿了抿唇,将视线往下压了三分,道:“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是为了司镜?” “是。” 商折霜知道,现下瞒着商辞寒没有任何意义,不如将话敞开了说。 “阿姐应该知道,司镜这人,命都不属于自己……” “我知道。”商折霜打断了商辞寒的话,“我现下只问你一句,若我请你帮我,你帮不帮。” 商辞寒那双带着妖色的眼瞳眯了眯,而后眼尾微挑,露出了一抹笑意:“若阿姐有求于我,我又怎么忍心拒绝呢?” - 屋内熏着暖香,桌上摆着两杯茶,正杳杳冒着热气。 商折霜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将盘中的蜜饯与干果塞到嘴中,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顺带掩下太阳穴突突直跳的不适感。 商辞寒已经摔了十只茶杯、两只花瓶,还刮花了三幅画,砸烂了两个屏风了。 不过司镜却始终保持着一副“我有钱,任你砸”的模样,还抬手又为他续上了一杯茶。 他就似没有脾气一般,干脆叫下人又搬了几个香炉来。 香炉上都雕着精美的奇珍异兽的花纹,还镶嵌着不少玉石,扫一眼便知道价值不菲。 不过,商折霜估摸着这次他唤人搬来的东西应当坚实的很,不大好砸。 果然,商辞寒捏着剑柄的手青筋凸起,一使劲,便将剑狠狠地插在了桌上,霎时贯穿了整个圆桌。 商折霜手下的瓷碟一震,摔到了地上,果脯瓜子洒了一地。 她直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继续装哑巴不言不语。 “商公子若发够脾气了,可以好好谈一谈了吗?” 司镜站在商折霜一侧,目色平淡,唇边带笑,恰好是商辞寒最讨厌的姿态。 “司家主果真财大气粗。”他斜睨了那几鼎香炉一眼,显然没有再将它们砸烂的兴致,冷哼了一声,“你以为拿阿姐威胁我有用?” “若没用,商公子此刻怕都不屑站在在下的府中砸东西吧。” 司镜的话不多,依旧是谦和之态,但偏偏能一针见血。 商辞寒要使手段固然容易,但若不是真的被他拿捏住了软肋,又何必站在这儿,做这些只是出气的无用功。 “罢了,反正我视何江引为眼中钉很久了,借此机会让他做宁府的走狗,也算不得违背所想。” 商辞寒知道现在与司镜硬碰硬没什么好处,坐了下来,瞄了一眼站在旁侧眸光木然的商折霜,压下了心头那股被威胁的火气,懒懒道:“说吧,想怎么合作。” “两件事,其一,何江引现在的位置,其二,何江引一直以来的心结。” “司家主若想调查这些,以司家之力,还不简单?” “若商公子愿意帮这个忙,我便不用费心了。” 司镜眉眼弯弯,倒是半分没有与商辞寒客气,俨然一副摆明了告诉他,要占他便宜的模样。 其实商辞寒说的话,商折霜也不是没有想过。 司镜想查何江引,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何必再多此一举,将商辞寒这个麻烦牵扯其中。 只怕是,为了她。 其实,无论是腕上的红线,还是导致她情感淡漠的那些过往,她都不甚在意,不过商辞寒与司镜两人,偏偏都将这件事放在了顶顶重要的位置。 一个想尽办法也不愿让她忆起往事,甚至不在意她因为忘却过往,与自己形同陌路;另一个却明里暗里总提点着,不希望她因为那些不知晓的过往,留有遗憾。 商辞寒根本就不关心司镜目的为何,不管他平时是什么模样,但凡事情与商折霜有关,他就沉不住气。 “何江引现在怕是在筹备他的喜事呢,这桩喜事……也是他的心结。”他的语调满不在乎,就似根本懒得提及此事一般。 “喜事?”见他们说到正事,商折霜终是缓过了神来,问道。 商辞寒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与阿姐这般好好说过话了,略微怔了怔,下意识地将语速放得缓慢了些,还将语境给扩充了许多。 “何江引那臭小子,与我斗了三月有余,竟然临阵脱逃,金蝉脱壳躲到了北边那个劳什子山上去了,说是要成亲。” “你们斗什么?” “阿姐这是在关心我吗?”商辞寒的眸中闪过了一刹光亮,而后覆上了一层笑意,漫不经心道,“他抢了我一尊玉佛,我自然是要抢回来的。” 商折霜:“……” 她果然从未看错过商辞寒,他的气量就是如此之小。 “你什么时候开始信佛了……” 她低声嘀咕了一句,但这本只是随口一说的话,却被商辞寒认认真真捕捉了去。 似是觉得商折霜对这件事感兴趣,他扬起眉来一笑,就似一个渴望得到夸奖的小孩,煞有其事道:“自然是那尊玉佛漂亮,我已经好久没见过水头这样好,又雕得这般栩栩如生的玉佛了。” “……” 商折霜如鲠在喉,突地有些替死去的爹娘暴殄天物。 商家的武功,就传给了这样的一个人? 然她又想了想自己过去在空域做的那些事情,倏地发觉,以自己的立场,根本就没理由非议商辞寒。 许是因为与司镜这样的人待久了,才会觉得商辞寒不务正业吧。 抱着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心态的商折霜,知道商辞寒是因为她才答得如此认真的,干脆就如哄小孩一般,问道:“所以你与何江引之间的恩怨,只是因为那一尊玉佛?” “是啊,不然阿姐以为还有什么?” 商折霜:“……” 她突然很想拒绝与商辞寒沟通。 商辞寒见商折霜沉默,偏了偏头,轻声问道:“阿姐是想看那尊玉佛吗?我这就命人送来司府,摆在阿姐的房内。” “不必了。”商折霜头皮一炸,连忙出言阻止,将话题扯回到何江引身上,“你不是说何江引在操办婚事吗,他要娶的人是谁,又为何要在北边那样偏僻的地方?而此事,又如何成为他的心结了?” 提及此事,商辞寒面上似孩童般讨好的神情倒是消失了。 他轻嗤了一声,面色嘲讽,甚至带了几分厌恶,将桌上的长剑拔下,收入剑鞘。 “他要娶的啊……是个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弟弟上线。 商辞寒:我不把司家搞的鸡飞狗跳,算……阿姐赢。 第68章 晡时(五) 商折霜容色一滞,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了口:“何江引的所爱之人该不是你杀……” “自然不是。”商辞寒皱了皱眉,面上厌恶的神情更胜,“那时候谁都道何江引冷心无情,鬼知道他哪里来的所爱之人。”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他要娶的人是谁?” “倒也不是……”商辞寒沉吟了片刻,似是有些迟疑,“此人唤作温照,是何江引的师妹,至于温照是怎么死的,我便没去了解了,只不过依稀有个印象。那时候我与何江引斗得死去活来,温照就天天跟在他的身后。” “师妹么……” 商折霜想了想,依旧想不通。 若真如商辞寒所说,何江引是个冷心无情之人,娶一个已死之人显然不合常理,除非这是师门所托? 她下意识地侧首去看司镜,想问问司镜的想法,可商辞寒却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她与司镜之间。 商折霜的太阳穴猛跳了两下,就知道商辞寒在这定是会给他们添不少麻烦,干脆直接出言问道:“司镜,你怎么看?” “何江引喜不喜欢温照,恐怕要在见到他之后才能有定论,若无旁事,我们便收拾收拾,尽快上路吧。” “不妥。” 司镜话音未落,商辞寒便接了上去。 商折霜知道商辞寒的性子,就算没什么不妥的地方,他也能依着本能,非要与司镜对着干。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刚想驳斥商辞寒,却听闻司镜浅浅淡淡地说了一句。 “商公子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商辞寒眉梢一挑,显然没想到司镜会说这番话,抚着衣襟,漫不经心道:“这人都死了,有什么好娶的,既然是合作,你们已经说了条件,那我也说一个。在何江引成亲的那日,让他娶不成温照。” 商折霜淡淡扫过商辞寒的面庞,轻笑了一声:“你说的有理,死人是没什么好娶的。” 她知道,商辞寒是摆明了要为难他们,这什么条件,估摸着也是瞎扯的,那她与司镜也只能暂且顺着他的话,省的他惹出更多麻烦来。 毕竟要让何江引为宁家效忠,也未必要让他娶成温照。 更何况人死不能复生,而何江引这样做,定要使出什么歪邪的法子,才能留下温照的魂魄,与一个死人成亲。 “还是阿姐疼我。”商辞寒心里明白商折霜这么说的原由为何,但仍旧借着这句话做文章,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折霜是你阿姐,自然是疼你的。” 商折霜没想到,司镜比商辞寒更擅长胡说八道,而他的这番话,竟像是在哄着商辞寒? 果然,商辞寒斜睨了司镜一眼,破天荒的也没再出言反驳,而是轻笑了一声,将这事揭了页。 商辞寒的脾气阴晴不定,来得快,去得也快,将他哄开心了之后,也没耽误多久,他们一行人便收拾了一下包袱,往他所说的岐山而去。 岐山在空域的北边,甚至比寒罄更靠北,整座山上一年四季都是严冬,植被更是少之又少。 商辞寒安插在何江引身边的眼线尚且有用,虽费了些功夫,还是打听到了何江引的成亲之日。 岐山上的风雪不小,积雪也深,每走一步,都会陷入其中。 商辞寒走得稍微靠前,替商折霜将风雪挡下,还不忘转头叮嘱她道:“阿姐,何江引此人本身就师从一个神棍,懂得的术法不少,如今要娶温照一个死人,在所谓的‘喜堂’内,定也摆下了不少阵法,到时候你要小心着些。” 商折霜点了点头,将眸光敛下,以余光偷偷瞄了一眼司镜。 这一路上,商辞寒有意无意地挡着她与司镜间的所有交流,而司镜却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像是在有意给她与商辞寒创造相处的环境。 她明白司镜的心意。 商辞寒虽在面对外人时阴鸷狠绝,然说白了,也就是小孩子心性,对她,就像抱着自己心爱的东西不愿撒手,并没有怀着真正的恶意。 在这一刹,她想的竟然是,若商辞寒能接受司镜便好了。 - 昏暗的喜堂内只有两根红烛熠熠烁烁地摇晃着,四处没有光源。 商折霜着实没想到,在岐山这样荒凉的山巅之上,竟有一幢金雕玉砌的屋宇。 他们从窗侧而入,进的第一个房间,竟就是喜堂。 四面都是红绸,将烛火的光分割,飘摇的纱幔宛若水波,荡漾在这装饰华贵的喜堂之中。 没有一个人,但也算不得寂静。 清澈的乐声萦绕在喜堂之内,若细细听来,这的确是婚嫁会奏的乐曲,只不过将声调放低放缓了,也舍去了唢呐之类喧闹的乐器。 几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站在喜堂的中央。 因为她们都穿着一样的衣裳,又盖着大红盖头,没有人能窥得她们的面目。 而她们亦是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就似一个个没有生命的偶人一般。 自从摸进了这个喜堂之后,商折霜的神经就一直保持着高度紧张的状态。 如商辞寒所说,何江引师从无名无派的江湖术士,然凭着自己天赋异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众人所知所惧。既是他布下的阵法,他人闯入定是险象环生。 “你说……何江引要娶的人是温照,为何喜堂内却站着不止一个新娘?” “温照都是个死人了,何江引要娶个死人,成亲礼定与寻常不同。说不定,他还真能搞出人死复生这样歪邪的事情。”商辞寒说到何江引的名字时,满满透着厌恶,“温照也真是可怜,生前给何江引做牛做马,死后何江引还不愿放过她。” “做牛做马?” “反正温照生前,天天跟着何江引,凡事鞠躬尽瘁,但何江引可没把她当做个人看,怕就是当做了空气。否则,我就有筹码可以威胁他了。” “……” 商折霜一时无言,沉默了下来,聚精会神地盯着喜堂内燃着的一炷香看。 这炷香与寻常的香不同,约莫有两指之粗,就连燃起后飘荡着的烟雾,都是如鲜血般明亮的红色。 “这炷香或许与何江引布下的阵法息息相关,说不定,也可能是何江引阵法的阵眼。”司镜将堂内扫了一圈,淡淡道。 “不错,还有这几个女子……”商折霜迟疑了片刻,提出了一个自己也不大愿意承认的猜想,“其中会不会有温照?” 商辞寒眉目一挑,笑了一声:“想要印证阿姐的想法很简单。” “你……” 还未等商折霜将阻止之言说出,商辞寒的剑便已然出鞘,剑气一震,掀起了前方六个新娘的红盖头,露出了其下隐着的面容来。 除了中间一个闭着眼、粉面桃腮的美人外,其余的五个,竟真的就是偶人! 她们的五官就似拼贴上去的一般,每一个偶人,都与中间那个美人有着相似之处,但它们的眼睛却无一例外,都是睁着的。 那如杏仁一般大的瞳仁,木木地盯着三人看,只叫人心生胆寒之情。 商折霜眯了眯眼睛,盯着燃着的香与红烛,轻声道:“喜堂既然已经布置好了,何江引应该马上就会到了。” “这种阵法最讲究时辰,若所谓的‘吉时’到了,何江引必会现身。” “想让何江引娶不成温照很简单。”商折霜瞥了一眼商辞寒,道,“把温照掉包。” 商辞寒的眸中划过一丝玩味:“虽说我们也不清楚这些偶人的排列顺序有没有讲究,不过,可以一试。” 然商折霜听闻他的话后,却是淡笑了一声:“若顺序无碍,岂不是白费功夫,我的意思是,我与温照换个位置。” “阿姐……”商辞寒一愣,下意识地想阻止。 “这不是你提的条件么,现在才开始畏手畏脚,可不是你商辞寒的作风。” 司镜知道商折霜行事风格一向如此,而她既然这么提了,就必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毕竟她也不是个有勇无谋之人。 于是他朝她点了点头道:“那你行事时小心些。” 可他这边话音未落,便觉得左边有一道阴鸷的视线射来。 果然是商辞寒。 他目色阴寒,看着司镜的目光就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似的,继而转向商折霜时,又换了一种目光。 “那阿姐小心着些,若阵法有异,我便直接将何江引杀了。” 商折霜微微一顿,知道商辞寒意在威胁。 她与司镜来此的目的本就是让何江引为宁家效力,若何江引身死,他们便会功亏一篑。但商辞寒与他们不同,他留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她,而何江引的死活与他并没有关系。 甚至,他的心底恨不得这个昔日宿敌魂飞魄散。 “我知道了。”她淡淡应了一句,心中有了计量。 香已燃了大半,堂内光线晦暗,若不注意,很难区别出她这一袭红衣与嫁衣的差别,而她也只需争那片刻,坏了何江引的阵法就好。 商折霜飞身上前,捡起地上的红盖头,往那些偶人的面上一盖,转身架起温照的身体。 可她这不碰温照的身体还好,一碰,就算不是恐惧,全身上下也起了细细密密的一层鸡皮疙瘩。 照理说,温照死了该是有些时日了。 然她的肌肤却十分柔软,透着活人才有的温度,身上也没有腐败的气息,只有一股淡淡的异香,若不是早就知道温照已然故去,她怕是会以为,温照只不过是昏了过去。 香灰在红色的香上摇摇欲坠,商折霜知道时间该是不多了,而远处似乎也响起了脚步声。 她将温照的身体递给了商辞寒与司镜,兔起鹘落,闪身回到温照原先站着的地方,将红盖头盖到了自己的面上。 作者有话要说:商辞寒:我真的很不满意这个姐夫。 第69章 晡时(六) 远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十分清晰。 好在也只有一人的脚步声,而喜堂内却潜着他们三人,商折霜的心跳得沉稳,只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何江引的到来。 何江引身着喜服,上面绣着金线云霞练鹊纹,一大片铺展开来,在这般昏暗的喜堂内,竟有些扎眼。 他的手中执着一柄剑,剑身与那炷香燃起的烟雾一般,是如血的红色。 商折霜看不到何江引,却可以凭着他的步伐判断他现下的位置。 这步伐声先是缓了两步,之后竟如骤降的雨点一般,密集了起来。 就似……加快步伐跑过来了一样。 甚至就连那把绯红的长剑,都似破风而来,以这样的力道,绝对能刺穿她的心脉,一招毙命。 商折霜的身躯一僵,凭着声音猜到了何江引的手中该是拿着利器,但一时没法判断自己应该作何反应,只好以不变应万变,一动不动。 在她沉默静立的这段时间,何江引轻轻笑了一声,音色低沉,拖着长长的尾音。 他说:“阿照,我们的成亲礼,似乎来了许多不速之客呢。我原以为他们胆子大到,竟敢碰你,但现下看来,似乎又不是这样的。” 何江引的尾音中带了些许疑惑,但手中执着的剑,却不曾放下。 “阿照,你说我们的宾客究竟在哪里呢?” 喜堂内的乐音突然停止了,安静得商折霜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她掩在红袖下指尖微微收起,耳边尽是何江引淡淡的呼吸声。 倏地,他靠近了她,隔着红盖头,将手抚上了她的面庞,声音温柔:“阿照,再等一会,你便可以嫁给我了。” 商折霜目色一凝,知道何江引这么一做,商辞寒定是沉不下心来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在商辞寒对何江引动手之前,先行脱身。 然她还未做出任何举动,堂内突然狂风大作。 这阵突如其来的风,吹灭了唯一亮着的两根红烛,险些将那炷香都刮倒。 “阿照?” 何江引还在呼唤温照的名字,只不过他现在的声音,比起刚刚的气定神闲,更是带了几分迟疑。 就在何江引犹豫的片刻,商折霜猛地一掀面上的盖头,红色的身影从何江引身边径直掠过,朝商辞寒与司镜的藏身之处而去。 可何江引却似什么都察觉不到似的,依旧保持着一副淡然的模样。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能看到香燃着的一点红光,何江引舒展了一下筋骨,慵懒道:“贵客自远方而来,阿照好奇,也是自然的。” 商折霜琢磨着他话中的含义,却发觉刚刚萦绕在她周边的异香,竟是更胜,丝毫不比她刚刚在温照身边时淡。 眼前的黑暗突然显现出了浅浅的光亮,她看到了一条很长很深的巷子。 少女站在唯一的光源处,眸色带笑,目送着少年远去。 四季突如其来地开始轮转,巷内的绿荫转黄,之后又覆上了纯白的落雪。 少女哼唱着古老的歌谣,坐在粗壮的枝干上,手中把玩着刚刚折下的树枝,眺望着远方,等待着。 “师哥!”她听到了她雀跃的呼唤。 “师哥。”她听到了她温婉的呼唤。 “师哥……”她听到了她……失落的呼唤。 之后,少女的话语愈发的少了,她就似一道影子般,跟在少年的身后。一直到她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而昔日的少年也成了翩翩公子。 她还在唱着那首古老的歌谣,却不再唤他了。 她变得沉默寡言、举止端庄,唯一不变的,是对少年温婉柔和的笑意。 最后,她挡在了少年的身前,绽开一片血花,血色蔓延。 一只温热的手攥住了商折霜的手腕。 商折霜回眸,以为自己会看到司镜或是商辞寒,然而眼前,却只有一双很亮的眼眸。 ——那是属于温照的眼睛。 商折霜心头一悚,想着自己该是已经破坏了何江引的阵法,温照怎么还能诈尸?可眼前的女子眸色清亮,其中没有丝毫恶意。 商折霜先是一顿,继而又马上想起了自己初见淮流时,她的眼睛。 眼睛是可以骗人的,她不能因此便掉以轻心。 商折霜猛地甩开了女子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却在与此同时感觉到一柄冰冷的刀刃,架在了自己的颈脖之上。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她的呼吸微促。 温照的手没有再攀附上来,然商折霜却嗅到了让自己更为恐惧的味道。 不比温照身上那股奇异浓烈的香味,这是一股独属于草药淡淡的清香,这是她曾经最厌恶的味道,却也是现在最能让她觉得安心的味道。 果然,她侧过眸子,看到了一双猩红的眼眸。 可现在那双眼睛,却宛若失去了焦距,十分涣散,透着漠然与杀意。 喜堂内,有人轻笑了一声,伴随着这恶劣的笑意,四周登时大亮。 商折霜看不到光源,只觉得这儿像是燃起了上万盏长明灯,让她将司镜此刻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向商折霜挑明了自己的秘密的缘故,司镜这次没有如往日一般,身着白色的衣衫,而是穿了那件便于行动的黑色斗篷。 他现在的模样,就像商折霜曾经遇到过的千千万万次一般,只不过以前,他的眼瞳从来都是闪躲的。 商折霜的视线只轻轻掠过架在自己颈上的匕首片刻,便飘向了何江引所在的位置。 “真是奇怪,没想到商家的血脉,竟能不受这香的控制。” 在这一刹商折霜才恍然,原来那炷香根本就不是令温照复活的阵眼,而是防止有心人破坏阵法的屏障,也难怪这喜堂内空无一人。 怕凡是进来喜堂的人,除了何江引,都会被那炷香控制。 何江引的脖子上也架着一柄剑,是商辞寒的剑。 可商折霜能断定,凭司镜现在的速度,在商辞寒将何江引杀掉的时间内,他足以将自己五马分尸。 更何况,他们此行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杀何江引。 说白了,是为了让何江引解开心结,甘心为宁朝暮效忠。 然,现在事情的发展,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任何人的预料。 商辞寒将眸子微微眯起,毫不避讳地将其中的戾气倾泻而出,商折霜转头看他,却觉颈上那柄司镜的匕首,竟是逼得更紧了。 “几日没见,你还是下三滥的手段使得最顺。” 商辞寒的眸光如覆冰雪,但他的视线却不在何江引的身上,而是放在了司镜的身上。 商折霜目色沉静,没有半分危在旦夕的恐惧或是不安,只是淡淡地对上了司镜那双尚且涣散的眼瞳。 “阿姐!”商辞寒握紧了手中的剑,焦急唤她。 “无妨。”商折霜嗤笑了一声,依旧盯着司镜的眼睛,可说出的话,却是对着何江引的。 “都说何公子计谋无双、通晓阵法,如今一看,也不过如此。” “商姑娘现在命都不在自己手上,又有什么资格与我说话?”何江引全然不惧商辞寒手中的剑,回道。 “命?”商折霜笑出了声,语调中覆上了一层轻蔑,“这么说来,在何公子的眼中,命该是人这一世最重要的东西了?不过,你既然有自信能将温姑娘起死回生,就不该这么认为吧?” 似是被戳中了什么痛脚,何江引的面容扭曲了片刻,眸中闪过一刹杀意,可商折霜面上的笑意竟是更胜,丝毫不在乎司镜逼至她颈边的那把匕首,已经划破她的肌肤。 “何公子,温姑娘确实很漂亮。不过,再美丽也没用。她的身上,只有消亡的气息。” 何江引凝视着靠在一边,闭着眼睛,宛若沉睡的温照。 她还穿着大红的嫁衣,凤冠霞帔,更衬得她肤若凝脂,但那只是一具躯壳,早已没有她往日的灵魂。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她穿着绯色的衣裳,挡在他的身前,胸前绽开一抹艳色的花。 定格的一幕,是她在笑。 如此想来,她的确从未对他露出过,除笑以外的任何表情。 看着静立于喜堂内的五具偶人,他突然觉得,温照在他面前,又何尝不像是一具偶人呢? 何江引迟疑了片刻,司镜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下来,可谁知下一刻,何江引竟是不顾头颅被商辞寒生生切下的风险,一个往后,伸出手来,以一手握住了商辞寒的剑,另一手捞过了温照的身体。 商辞寒的视线本就一直定在司镜的匕首之上,没料到何江引竟一反常态,行径如此大胆,手中长剑一挥,削下何江引的两根手指来。 那两根瘦削的手指,咕噜噜地滚到了喜堂的一角。 何江引轻轻抽了一声气,但他知道,就算商辞寒现在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也不可能丢下僵持着的商折霜与司镜。 于是他抱着温照的身躯便走,没有丝毫犹豫。 而不出他所料,此刻的商辞寒心乱如麻,哪有功夫管他如何了,扔下他,便往商折霜的方向赶来。 然他只要走近一步,司镜的匕首竟也更贴一分。 商辞寒不敢动了,站在远处,甚至觉得自己此刻的自己连呼吸都是多余的。 他又看向了商折霜。 女子的目光沉稳,没有一分一毫的波澜。 “阿姐!” “别过来。” 商折霜看了一眼他,示意他不要上前,继而继续凝视着司镜的眸子。 过了少顷,她轻笑了一声,目光中更多的竟是玩味,全然没有一点临危的警觉,反倒像是在与谁谈笑风生,而后轻声开口。 “司镜,动手啊,杀了我啊。” 她的唇角翘起三分时,若灼灼桃瓣,一身红衣与喜堂融为一体,竟是让人只能注意到她的这抹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我根本就不相信他能下得了手。 商辞寒:你不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霜霜(斜眼):那你呢? 商辞寒:我从来都没说过我是好东西啊。 霜霜:……看出来了。 第70章 晡时(七) 商辞寒的呼吸一滞,恨不得现在就直接将司镜给杀了。 反正他背对着他,就算能察觉出他要切断那一炷香的举动,也察觉不出自己要杀他的举动。 更何况,司镜此人,死不足惜。 司镜的眸光中没有挣扎,因着商折霜的这句话,更是泛起了浓厚的黑气,杀意甚至更重。 商折霜顿了顿,语调轻快,带上了笑意。而她这轻蔑的态度,似是对着司镜,然实则却是对着那股操控着他身体,不属于他的神识展现的。 “我让你杀了我,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司镜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几近就要将匕首拧断,然身躯内却迸发出了一个不知缘由的力量,不让他做出任何举动。 商折霜离他很近,她可以看到,他血红的眼瞳虽然空洞,然睫根却在微微颤抖。 随着那颤抖愈发的剧烈,她的语调也逐渐轻缓了下来,变得柔和得多,竟不顾身后商辞寒的呼唤,直接伸出手,要去握住那柄匕首。 她的这番举动似是勾起了司镜脑海中往日的回忆,他猛地一颤,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 趁着他恍惚的这刻,商折霜倏地出手,夺下了他手中的匕首,向着那炷燃着的香一掷。 锋利的匕首穿透了层层的红色纱幔,切断了香,钉在了墙上。 司镜深吸了一口气,眸中的杀意逐渐消解,继而缓缓地蹲下了身下来。 “阿姐!”商辞寒顾不得把剑收回剑鞘,急急往商折霜身边跑,视线凝在了她颈上那道渗出了点点鲜血的伤痕之上。 “我说了,无妨。”商折霜抬指将颈上的鲜血揩去,眸光淡然无谓。 “你就不怕他真的杀了你!”商辞寒气急,看着蹲坐在一旁,神色依然有些恍惚的司镜,恨不得现在便将他刚刚施加给商折霜的东西,加倍还给他。 “你说,刚刚若是你,将剑架在我的颈脖之上,我会怕吗?” “阿姐,不怕一万……” “够了,已经结束的事情,不必再说。” 商折霜扫了他一眼,向蹲坐在地上的司镜伸出手来。 那炷香对司镜的影响应该还残余几分,但终归香已被切断,纵有影响,也不会严重。 果然,司镜的眼眸动了动,搭上了商折霜的手。 商辞寒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疼,不愿看这一幕,扭过头去,而司镜却是趁着这个机会,将头靠近了商折霜。 他的语调依旧沉静,温热的气息呼在商折霜的耳畔,点在心湖,泛起了一圈涟漪。 “折霜是真的不怕?” “怕,有办法吗?” 商折霜回眸直视着他的眼睛,反问他,趁他不注意,倏地抓过了他的手来,果然瞧见了他掌心离腕部又近了一分的红线。 在这一刹,女子本是漠然的眼瞳划过了一道乖戾之情,继而冷笑了一声,道:“若不是何江引留着还有用,不用辞寒动手,我也一定亲手将他杀了。” 司镜凝视着她,淡淡问了一句:“折霜杀过人吗?” 商折霜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顿了顿,还是应道:“没有。” “折霜,你要知道,当一个人杀了人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所以我并不希望你做这样的事。” 商折霜倏地忆起了那日司镜与许山轻说的话来。 那时候,他的眸色淡然,不似现在泛着一股浅浅的暖意。 “可是,你……” “有些事情,做便是做了,报应该来,也该轮在我的身上,与你们都没有关系。”司镜的话语寡淡,了无生机。 “可你明明说了,就算只剩一日,你也会争这一刻时间。” “是,这是我答应你的。” 司镜一语落毕,商折霜却突地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她有种感觉,就算她之前赌气威胁他,说如果他死了,自己便会忘了他,另寻他人,来世也不愿与他聚首,可他却将她所说的气话,当成了自己挥霍性命的资本,反而认为生死更为无谓,也没有任何负担。 他依旧对生抱着几乎冷淡的态度。 也可以说,他根本就不信,自己能从神的手中,抢回这条命来。 现在的她有些后悔,为何当初不与他说,若他死了,自己便会立马殉情,指不定他还能在乎点这件事。 商辞寒知道司镜动不得,也不可能将气撒在商折霜身上,这一腔的怒火,自然全部倾泻在了何江引的身上。 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将剑狠狠收入剑鞘,冷声道:“阿姐,虽然何江引抱着温照的尸首跑了,但定还留在这座屋宇之内,我们也该去寻他了吧。” “是这样不错。”商折霜沉吟了片刻,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道,“刚刚温照醒了片刻。” “你说什么?” “许是因为何江引的阵法起了作用,又许是因为我腕上的红线与温照的魂魄起了共鸣,但无论如何,温照的死定没有那么简单。” “阿姐何出此言。” “因为,我在温照一闪而过的回忆中,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爱意。那种深沉的感觉,除了绝望,只有绝望。” - 喜堂之外是重重绕绕的廊道。 商折霜他们着实没有想到,何江引竟将这个地方布置的似一个迷宫一般。 无数扇相同的门,无数扇相同的窗,无数团一模一样繁复的花纹,映在了他们的眼瞳之中。 商辞寒看着眼前的场景,迟疑了片刻,低声道:“这样的场景,好似有些熟悉。” 商折霜侧眼看他,示意他继续说。 “何江引以前的师门,似乎就是这样的。” “何江引以前的师门?” “那时候我与何江引斗得死去活来,本想直捣黄龙,毁了他的师门,所以曾命人去探过他师门的模样,现在回想起来,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你是说,这儿就是何江引曾经的师门?” “是。”商辞寒笃定地点了点头,“若我没有记错,应该是这样的,温照也一直住在这儿。” “那么何江引现在最可能在的地方,便是他或者温照先前住的地方了。”商折霜看着面前数扇一模一样的门,问商辞寒道:“你还记得哪儿是何江引或温照的房间么?” “门的花色不同。”商辞寒犹在回忆之中,怔怔地说出这句话后,才凝了凝目光,“阿姐,找不一样的门。” 商折霜点了点头,侧目向司镜示意,三人便循着这条长长的廊道,细细观察着门上无数的花纹。 约莫走了一刻钟时间,司镜的步伐顿了顿,轻声道:“这堵门上,这片花瓣的颜色,与其它门的不同。” 商折霜转眼看向司镜凝视着的那堵门。 商辞寒所说的花色不同,会在这么细微的差别之上吗? 果然,还没等她出言发问,商辞寒就道:“那时候属下给我看画卷时,我并没有看得这般仔细,所以所谓不同的花纹,应该不是指这样的细节。” 司镜的指尖已然快抚上那抹颜色不同的花瓣,却在要触碰到它之前,停了下来。 “那也不对。”他微微敛下眸来,但视线依旧停留在那片花瓣之上,“何江引这样注重风水阵法的术士,绝不可能出现纰漏,这扇门后,一定有着些什么东西。” 商折霜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就连商辞寒都不再出言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道门。 “直接进去便好。” 商折霜秉持着她强行破阵、见招拆招的习惯,直起身来,而司镜与商辞寒也没有异议。 于是商辞寒抽出剑来,以剑气冲开了这道房门。 熟悉的异香从房内飘散而出,纵使房内的窗子大开,冷寒的空气从岐山之外灌了进来,也没有冲淡这浓郁的香气一分一毫。 “温照……”商折霜下意识地喃喃道,“这是温照身上的香味。” 屋内没有光源,但许是窗外雪光大胜,竟是格外亮堂。 整间屋子摆放得整整齐齐,就连高处的柜顶之上都没有一丝灰尘,想来才打扫过不久。 商折霜走进屋子后,视线便定在了屋内窗边的案牍之上。 那儿摆放着一面铜镜,一个花瓶,和一盒胭脂。 铜镜干净,花瓶中无花,甚至连一滴水都没有。 胭脂的盖子上绘着一株她叫不出名字的、繁盛的花,但若只是这样,商折霜不会将自己的视线停留这么久。 这株花并不占胭脂盖的主体,在它之后,有着一大片,比这株花大了好几倍,几近能覆盖整个胭脂盒的影子。 商折霜盯了这个胭脂盒一会,确定了其上的图案应是温照自己绘制的,才伸手揭开了它的盖子。 香气扑鼻而来,果然是温照身上的气味。 “看来我们误打误撞,进了温照的屋子。”商折霜缓缓叹了口气,想起了通灵时所见的一切,“难道何江引是因为温照因他而死,心中有愧,才娶的温照?” “何江引不是这样的人。”商辞寒打断了商折霜的话,“他要娶温照,只可能是他真的属意温照,或是此事于他有利,他不是一个会被恩义所扰的人。” “那这便有意思了。”司镜将屋内的一切几近都扫过了一遍,面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而商折霜亦如司镜一般,将温照的屋子大体都看过了一遍后,心中有了猜测。 “进了温照的屋子,也算是歪打正着,若何江引真的在乎温照,那么,我这样做,他一定会来。” 商折霜话音未落,便拿起身边的椅子,往门外一丢。 椅子砸在温照的房门上,断了条腿,发出了一声轰响。 而伴随着这声轰响,不出片刻,何江引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了他们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简单粗暴,符合我的风格。 第71章 晡时(八) 何江引依旧穿着那身喜服,眼瞳半眯,其中映着商折霜的模样,泛起了一丝阴鸷的暗色。 “商姑娘有闲情逸致,我可没工夫陪你们闹。” “何公子就从未想过,温姑娘或许根本就不愿嫁给你吗?” 何江引望着商折霜的眼睛中,泄出了一抹嘲讽的笑来,嗤了一声:“阿照与我十几年同门情谊,需要你来置喙她的想法?” 商折霜歪了歪脑袋,笑得单纯:“何公子,若我可以通灵呢?” 何江引的顿了顿,微微眯着的眸子中,布满了不信任。 “何公子不信?”商折霜向前走了一步,凝视着何江引的眼睛,轻声道,“何公子为什么要在温姑娘死后,才娶她?若真是两情相悦,你情我愿,为何非要等到现在呢?” 何江引面色一凝,将眸色压下了几分。 “何公子若不信,那我便再说一件事。”商折霜语气慵懒,眼角微微挑起了三分,“温姑娘是为了你而死的吧。” 不顾何江引阴沉下来的面色,她继续道:“温姑娘一意求死,何公子又何必强迫她还魂,保持着不人不鬼的模样,陪在你的身边呢?”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窗外的雪光有些晃眼,何江引一边说着这话,思绪却慢慢追溯到了温照死去的那一日。 在与她相伴的漫长岁月中,他好像从未注意过她。直到那日,她鬓上簪花,穿着绯色的、流云般的纱裙,飘渺若仙,陨落于他的面前。 那样烈艳,那样绝美。 心底好似有什么莫名的情绪被勾了出来。 他的师妹,一辈子都守着他,跟在他的身后,如影随形。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离他而去。 直到挡在他身前,倒在他怀中时,温照依旧是笑着的,她带血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可他的眼眶干涩,一滴泪也掉不出来。 于是温照说:“这样也好,你这一生,无需负累,无需软肋。” 温照的这句话像是戳中了心底的某个点,一股酸涩之情汹涌而出,连带着泪水溢出,他的全身都麻得像是快要失去知觉。 然而温照却看不到了。 他抱着她的尸首,泪落到她阖着的眼眸上,轻声说:“阿照,我这人自私了一辈子,从不会错过什么有利的事情,可是,怎么就独独错过了你呢?” 没有回应。 他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等着他回去,日日都守在他身后了。 他不甘,亦不愿。 为什么上天要如此弄人,在他恍悟时,让他与阿照阴阳相隔。 “何公子听不懂吗?”商折霜又逼近了一步,在一刹,眼神竟如刀刃般凌厉,“你真的在乎温姑娘的感受吗?你回温姑娘的房间看过吗?你就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温姑娘日日都要回这间屋子住吧。你就没想过,为何那日她只是随你出去一趟,就要将这间屋子打扫得这么干净,连柜顶都一丝灰也没有。还有案牍上的花瓶,其中无花便罢了,连滴水也没有。你就没想过,温姑娘那日随你出去后,就没想过要回来了吗?” 凭着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记忆,商折霜继续道:“温姑娘平日里,从不穿繁杂的衣物,纵使随你出游也只是略施粉黛。可她死去的那日明艳照人,点上了朱唇,描了黛眉。是她,已经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而你却偏偏要背了她的意愿,强行将她带回。” 何江引的手一抖,眸中的狠厉之情更胜,竟不顾断指之痛,几步上前紧紧攥住了商折霜的手腕。 “阿照……这些都是阿照告诉你的么?她还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商折霜笑了一声,语调漠然,“温姑娘说,让你放过她,此生无缘,下辈子也不必再见了。” 听闻这句话,何江引就似被烫伤了一般,倏地松开了商折霜的手腕。 他瞳孔一放,往后退了几步,不住地喃喃道:“阿照不可能这样……阿照不会的……她一直……” “温照姑娘这一生,都扑在了你的身上,这还不够吗?你本就欠了她许多,何必再妄自揣度她的想法,逼得她死后都不得安宁。” 何江引喜服下的手收成了拳,他有些呆滞地看着商折霜,继而又愣愣地看着站在一旁云淡风轻的商辞寒。 这个昔日宿敌的面上没有任何神情,然,他却从中读到了深深的嘲讽。 无论他们以前斗到了什么程度,但是,现在的他却被撕下了伪装,袒露出了血肉,一无所有。 甚至,失去了将温照带回来的目标后,他竟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逃吧,逃到哪里都可以,只是别再回来这儿了。 温照往日的音容笑貌,在这一刹竟都化为了怨恨残酷的脸谱,鬼面獠牙环绕在他的周围,它们齐齐呐喊着:放过我吧!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呢?何江引。 在冥冥中,他又听到了温照的声音。 只不过,这个声音中的温柔消失殆尽,凄厉而惨绝,好似备受煎熬。 何江引夺门而出,商折霜抬步欲追,却被司镜抬手拦下。 “我去吧。”他顿了顿,往商辞寒的方向看了一眼,低低地笑了一声,凑近了商折霜道,“往事不可追,我想,商辞寒或许会改变主意。” 司镜走后,室内便只剩了商折霜与商辞寒两人。 商折霜记挂着司镜与她说的那两句话,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回眸一看,果然见商辞寒正目色阴沉地盯着她腕上的红线看。 他舍去了一向伪装着的,无辜的面孔,低声问了一句:“阿姐真能通灵?” 商折霜下意识抚上了腕上的红线,道:“自然是骗何江引的,这种话你也能当真?” “那温照的事……” “也是猜的。”商折霜淡淡带过,“我不知道是不是何江引的阵法出了什么问题,但我的确因为红线的阴气波动看到了些许温照的过往。再依着屋内这些摆设,多少也能猜到些温照生前的所想。还有温照……在刚刚的确是醒了片刻。” “醒了也没用。”商辞寒将视线收回,盯着自己的腰间的佩剑,道,“这种阴邪的法子,成功了更会伤到温照的魂魄,说不定往日想轮回都不行。” 商折霜知道商辞寒心里装了事情,说话时也心不在焉,径直走了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腕。 “阿姐……”商辞寒愣怔在了原处。 “想什么呢。”商折霜虽不习惯关怀人,但现下的情境,明显容不得商辞寒胡思乱想,她只想快点稳定下他的情绪。 若司镜与何江引谈得成功,他们最好还是快些回到司府。 其一避免再生他事,其二要将司镜与宁朝暮之间的恩怨解决之后,她才能再去思索,要如何毁了他与神之间的那桩交易。 “阿姐……你有没有想过,将腕上的红线解下。” 商折霜本已经将一切的事情都盘算清楚了,现在就想着去寻司镜回到司府,却没想,商辞寒竟语出惊人。 “你说什么?” “阿姐……若我将那些过往都还给你,也不再束缚着你的行踪。你会,像以前一样对我么?”商辞寒的这句话说到最后,低得就似一阵清风,听不太真切。 “你想清楚了?”商折霜其实对过往并不执着,只是着实没想到,商辞寒竟会主动与她说这样的话。 “我只是不想……”商辞寒苦笑了一声,声音极低,“不想如何江引一样,到最后都不明白温照的所想,一意孤行地将自己的想法加注在温照的身上,甚至,最后还要为温照所恨。” 商折霜本想辩驳这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温照未必真的恨何江引,然看到商辞寒那双低垂的眼眸时,却在刹那间改变了主意。 “如此……也可以。” 应下了之后,她突地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突然,甚至有些像是错觉。然她却真真切切地在商辞寒的面上,看到了她往日从不曾看到的神情。 腕上的红线突然一阵轻颤,她握住了左手腕,垂下眼眸。 “阿姐,回去吧。”商辞寒向商折霜伸出了手来。 回去? 这个词重重地敲在心底,让商折霜更觉恍惚。 商辞寒这意思,是将司府当作她的家了么……换句话来说,他或许,真不似往日那般抵触司镜了。 于是她偏头去看商辞寒,眉眼弯弯,露出了少有的、柔软的模样。 当触碰到商辞寒的时候,那股自血脉中传来的、熟悉的感觉,竟让她的指尖轻轻地颤了一下。 而商辞寒亦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能察觉得到,他的手心覆着一层薄汗。 “都说商公子为人狠毒,手段果决,怎么这点小场面都见不得?”商折霜淡淡一笑,拽着他就往前走。 “阿姐。”商辞寒的目色还有些朦胧,似是难以置信,而后才加快了步伐,偏过头去对她道,“阿姐,我们也不知道司镜与何江引去哪儿谈了,不如就先回司府吧?” 商折霜眉梢微微一挑,哪能不知道商辞寒心中又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可她这才安抚下他的情绪,更何况,商辞寒这样的脾性,连司镜都时时让着他,自己让他一刻也无妨。 “也行。” 她淡淡扫了一眼映在雪光中的那个胭脂盒,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猜到了温照所想,不过,这都已经是过去的故事了,斯人已逝,活人的确不必再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昙花一现,再美,但终归只能生于黑夜,就算踏入了光明,又真的能适应吗? 作者有话要说:插播一个情人节小剧场—— 自从来司府了之后,商折霜一直都是闲适的。 如往日一般,她用过午膳之后,便待在屋子中发愣,倦了,便去床上睡上一觉。 或许是秋困的原由,这一觉她睡得格外的长,一觉醒来时,窗外都昏暗下了一片,而她房中因为没有烛火的缘故,更是黑暗。 她摸索着起了身,也不燃烛火,想出去走走。 可这才刚门边,便看到了远处的一抹光亮。 司镜站在长长的廊道之上,提着一盏灯笼,全然没有半分家主的模样。 灯火的光朦胧而柔和,打在他的面上,衬着他这抹柔和的笑意,商折霜怎么看,都觉得此刻的他,比顾愆辞更像一只勾魂的狐狸。 湖面上水波荡漾,许是秋夜太过温柔,商折霜对上司镜的目光的时候,竟是红了红脸。 所幸夜色很深,想来他也看不真切。 司镜提着灯,走到她的身侧,语调调侃:“折霜这一觉睡得可真是久,若不是现在醒了,我怕晚膳都能被你给睡过去……” 商折霜微微一怔,心中懊恼着自己竟是被司镜的这番面孔所误,差点忘了眼前人实则一肚子坏水,于是阴下了面容,回道:“司公子日日要事缠身,怎么有闲功夫管起我来了?” 司镜也不生气,面上的笑意更胜:“折霜这是在怪我,平日里没时间陪你吗?” 这句话仿佛一道风,微微拨动了心中的某根弦,商折霜整个人的反应都慢了一刻,继而道:“我可没这个意思,若司公子是没事找事,我便先不奉陪了。” 她转身欲走,却被司镜拉住了手腕。 “你……” “折霜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商折霜看着他,不说话。 司镜淡淡一笑,道:“澜城天灯节,家家户户团聚,若无人相陪,未免太孤独了。” “司家主还愁没人相陪?”商折霜轻声一嗤,“我看想陪你的姑娘,都排到巷尾去了。” 司镜微微偏了偏头,眸中闪过一刹笑意,没有说话。 商折霜莫名地有些烦闷,想甩开他的手就走,可眼前人却借着她欲走的力道,将她反手一拉,拉至了怀中。 “可是在下只想要一人陪呢。” “你这人,怎么如此……” “无赖?”司镜接下她的话,拉着她便往前走。 这回商折霜倒是没有回话了,只是突地有些恍惚,昔日……在棺巫的梦中,他也是这样牵着她的。 他们逆过了重重人流,在僻静的高楼之上定下终身。 可那时候,如她所说,他们只有一面之缘。 她总觉得,有时候,人生便是如此,或许恍然一梦间,你便碰到了你最对的那个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司镜还在拉着她继续往前走,看似焦急,但实则动作却格外轻柔。 而此刻的她,亦是悄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人生的际遇无限,而她现下最感谢的便是,她遇见了他,而无论以后有多少难关要闯,只要身边是这个人,她都甘之如饴。 祝所有的小天使情人节快乐,能找到自己对的人~ 这章就放在作话不收费了,感谢陪伴我走到这里的小天使们! 第72章 晡时(九) 商折霜依着商辞寒的话,两人一同,下了岐山便回到了司府。 而当他们到司府的时候,司镜竟就候在门前。 澜城又下起了小雪,他换上了往日常穿的那件月白的长衫,披上了绣工精巧的鹤氅,撑着一把伞。 伞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想来,他也等了许久。 “司公子谈得倒是快。” 商辞寒显然有些不满没看到司镜狼狈追回的场景,而商折霜则冲司镜淡淡一笑,自然不会与商辞寒说这一切都在司镜的预料之中。 司镜将伞上的雪抖落了一些,遮在了商折霜的头上。 商辞寒极不情愿地为他让开了一条缝,冷声道:“去阿姐的房内谈吧。” 商折霜的屋内竟是暖的,窗户只开了一条小缝,熏着淡淡的木香。 商辞寒自然知道这是谁布置的,心下不悦,却不能显露于表,看着商折霜与司镜一同进了屋内,才缓缓地踱着步进去。 “阿姐……”他唤了一声,还是有些犹豫,“我的剑是可以斩断你腕上的红线,只不过,那些过往太过不堪……” “无妨。”还未等商辞寒说话这句话,商折霜便打断了他,“你是真的不了解我吗?” 商辞寒苦笑了一声,心中下了定论。 的确,他的阿姐,又怎么会需要别人保护呢? 或许,他自以为是的保护,才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再犹豫之后,商辞寒的眼中第一次覆上了一层冰冷的壳子,低声喃喃道:“只望阿姐看到了那些过往后,不要厌恶我,便好了。” 如血的红线缠在腕上,那一枚小小的铃铛静静悬在其上,若不注意,谁又能知道,这样小小的、似一般女儿家会带的东西,竟能束缚住一个人。 商辞寒将剑从剑鞘抽出,冷厉的剑刃凛冽,红线映在其上,竟似一条血脉,仿佛还淌着鲜血,突兀地彰显着自己的生机。 在利剑出鞘的那一刻,红线似察觉到了什么,开始震颤。 商折霜眉头微蹙,面上的神情凝滞。 “阿姐……”商辞寒轻轻地唤了一句,将手中的剑一转,没有丝毫迟疑,将那还在震颤着的红线斩断。 红线上附着的阴气与灵力在这一瞬如泄洪般崩塌,而那枚铃铛,仅仅震响了一声,便孤零零地掉到了地上。 回忆如搅着无数颜色的大染缸,商折霜坠入其中,眼前再次泛起了浓厚的白雾。 她知道了…… 她知道那日与商辞寒对话时,突如其来的熟悉感是什么了。 她也曾这样无助地渴望着,爹爹与娘亲不要丢下她。 商折霜记得,在她年岁还小,甚至是商辞寒还不记事的时候,爹爹与娘亲就总是逼她喝,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药。 那时的她还尚且年幼,不明事理,只要是爹爹与娘亲让她做的事情,她都会乖乖听话。 比如,坐在封闭的屋子内,日日喝着数不胜数的汤药。 爹爹与娘亲也偶尔会来见她,不过,他们的怀中抱着个比她小两岁的婴孩,口中总是喃喃着:“这样,辞寒身上的病就会好些了吧。” 直到懂事了之后,她才明白,原来,她于爹爹与娘亲来说,只是一味药。 爹爹与娘亲教她轻功,却不教她一分武功,她记得,他们总是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折霜,你可以跑,但是你,永远都不能反抗。” 明明是以那样慈祥的面容说出的话,在她耳中却如此刺耳。 压抑笼罩了她在商家的所有的日子。 她也不是没想过去恨,去反抗,甚至杀了商辞寒。可是每当她的背上被划下一道道伤口,放出鲜血的时候,那个小小的孩子,总是会偷偷摸摸地溜到她的身边。 他还说不清楚话,含含糊糊的,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可是他会尽力地拿起她的手,捂在自己小小的手掌心中,努力温暖她因为失血而寒冷如冰的双手。 她甚至能听到,他唤她阿姐。 后来,她逃了。 再后来,她许久没回商家,却听闻了爹爹与娘亲逝世的消息。 可是,这一切好似都不再重要了。 她也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如流沙一般地从脑海中逝去,而她的性子也变得愈发淡然,甚至因为那段过往,下意识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抱着极度冷漠的态度。 “阿姐。”她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这个声音与记忆中那个模模糊糊的,稚嫩的声音重合。 商折霜笑了一声。 “阿姐?”商辞寒有些急了,心中想着纵使这红线解开了,阿姐忆起了过往,也不至于被这样的往事逼成疯子吧? “辞寒。”商折霜看着他,莫名地有些恍惚。 原来时间真的过去这么久了,当初那个黏在她身侧,有事便寻她的孩子,竟也这么大了。 “阿姐,你想起来了?” 商辞寒本是有些忐忑,但商折霜的反应却比他想象的平静得多。或许真如她所说,她根本就不需要他这样名为爱的保护。 商折霜盯着商辞寒看,愣神了许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呢? 终归事情已经过去了,而商辞寒之后到底做了什么,不言而喻。 于是她只是敛下眸子,淡淡说了一句:“罢了,都过去了。” 也是,如她之前不在乎的态度一样,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伤口结了痂,最后连痂都掉了,只余一道淡痕。 至于剩下的,逝者已逝,生者,还需继续。 商折霜抬起眼来,商辞寒好不容易在她的眼中寻到了一抹笑意,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姐不怪我?” “我怪你什么呢?”商折霜唇角一勾,目色倒显得空濛了起来,“我一直相信,现在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商辞寒不语,似是在思索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商折霜便转首看向了司镜。 “你与何江引谈了什么?” 司镜刚刚的视线,便一直放在商折霜的身上,如今见她与自己说话,与她对视,便道:“若抓住了一个人的软肋,那什么事,都是好谈的。” 商折霜知道他多半已经谈妥,而这事关乎宁家,她也懒得追问,便将话题转了个方向:“那你所谓的,要为宁家做的‘最后一件事’,有打算了吗?” “若折霜准备好了,过几日,便可随我一同前去。” 忆起了往事之后,商折霜与商辞寒之间的关系便再不似以前那般尴尬。 偶尔,她也会随念儿与商辞寒一同,跑去澜城中逛逛。 终归司镜一直都十分忙碌,没空管他们,而比起以前在司府发霉的日子,商折霜倒觉得,商辞寒与念儿来了之后,要更好过些。 虽然商辞寒的性子依旧阴晴不定,时不时还会给司镜使些小绊子,但用司镜的话来说,不过是小孩子脾性,只要他让着些商辞寒就好。 商折霜总觉得,以某种角度来说,商辞寒比念儿更像个小孩子。 譬如此刻,他们两人与念儿一缕魂魄,正坐在茶楼中吃着点心,但商辞寒偏偏就能因为吃到了一颗坏的瓜子,差点与掌柜的闹起来。 念儿无所事事地挂在梁上,荡着身子,偶尔还能吹两声口哨。 商折霜一掐商辞寒的手,他就知道不能再闹了,对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继而冲着茶楼掌柜嘟嘟囔囔道:“一颗瓜子便让我闹了肚子,空域物价虚高,若是在四洲,我定叫你……” 然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商折霜一把拉走了。 念儿飘在他们的身后,发出“咯咯”的笑声。 “笑什么笑。”商辞寒猛地一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念儿,才转头看向商折霜,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阿姐,今日我叫属下将玉佛送来了,你随我回去看看吧。” 商折霜怔了怔,道:“你真打算在司府久住?” “反正司镜也不在乎,若你们真要去办什么事,我也可以随你们一同前去,至少,能帮到你们一些。” 商辞寒说话时的语气是云淡风轻的,但商折霜知道,他是怕他们遇见什么不可测的事情。 于是她一挑眉稍,眼底的肆意便露出了片刻,笑道:“辞寒关心人的方式,何必如此委婉?” “阿姐这是与司镜待得久了,说话也似他一般令人讨厌。” 商辞寒看着商折霜明媚的眉眼,只觉得其中绽开了春花一片,不自觉地笑了笑。 就算他依旧讨厌着司镜,但也不得不承认,若不是因为遇见了他,他与阿姐的关系怕是会永远定格在水火不容的状态。 而也只有司镜这个局外人,才可以看清他与阿姐之间,隐藏交织着的种种脉络。 他低低地呵了一声,喃喃道:“怎的现在竟觉得,竟是我欠了他的。” 商折霜转过眼来看他,他极快地将面上的情绪敛去,作了一副无辜的模样。 “阿姐,那尊玉佛是真的漂亮,我想你看了定会喜欢,要不我便让人搬去你的屋子吧,我的屋子离你那还有些距离……若是能让司镜搬出他的屋子便好了……” “你反客为主的倒快。”商折霜心中始终记挂着司镜的那“最后一件事”,自然就忽略了商辞寒刚刚面上一闪而过的神情。 “总归司镜是个君子,我是个小人,不是?”商辞寒嗤笑了一声,语调也莫名扬起了几分。 “看看你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商折霜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他道,“司镜前几日说的事情,你去查了吗?” “查是自然的……”商辞寒神色一顿,而后才道,“可是阿姐,我对空域并不熟悉,眼线也不多。只知道,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凶险非凡。” 作者有话要说:商辞寒:哼,我就是小人。 第73章 日入(一) ——如临渊壑,如坠星野。 - 宁淄在空域,几乎是无人涉足的地方。 但这无人的意义只在,没有人知道,涉足过宁淄的人,之后还算不算人。 风声很轻,商折霜站在楼阁之上,眺望着远处一片灿若流霞的灯火,目色逐渐放空。 随着要去宁淄的时间越来越近,她心中的忧虑也就更胜。 她从不惧怕商辞寒所说的,宁淄凶险,唯一顾虑着的,是宁淄之事办妥了之后,她要如何将司镜的命从神的手中拿回来。 既然是交易,一开始便是你情我愿的,更何况对方又是神。 商折霜握着栏杆的手渐渐收紧,自己也未察觉地咬着下唇,直到唇畔弥漫开了一股血的腥味,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折霜。” 耳畔传来一声呼唤,是司镜。 在月华之下,他的眉眼被描摹得如画,只是那双漆黑的瞳孔,就算融入了月色,也依旧没有一点光亮。 商折霜敛下眉目,不再去看司镜的眼睛,轻声问道:“去宁淄的事情,你都计划好了?” 司镜颔首回之,垂眼去看楼阁下的华光:“折霜也让商辞寒去调查过宁淄了吧。” 商折霜没有否认:“纵使我不让他去查,他也会去查的。只不过,他再怎么查,这儿也终究不是他熟悉的地方。” “宁淄成为空域约定俗成的禁地多时,无人知晓其中秘密才属正常。” “顾愆辞帮你查的?” 商折霜知道,就算司家的生意遍布空域,于宁淄这样,无人会进的地方,也是束手无策。若是贸然派人进去,反而会打草惊蛇。 但聚萤楼这样的情报网,在朝境存在百年,没有眼线在其中,也有无数卷宗,要摸清宁淄这个地方的底细,并不难。 司镜点了点头:“我与何江引商议下地方后,便托愆辞去查了一下。” “如此。”商折霜淡然一笑,目色飘忽。 而司镜自然知道她心中记挂的是什么事。 “折霜不必想得太远,着手眼前事便好。” 商折霜转眸去看他,很想对他说好,可有些事,但凡梗在心头,又如何能装作不在乎? 于是她只说了一句:“你不必忧心我,有这功夫,不如关心关心自己。” 司镜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我只是没想到,有一日,折霜竟会想的比我还长远。” 商折霜怔了怔,没有应他。 她站在原处,因为司镜的这句话,心中突然泛起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惶恐。 是啊……司镜此人,怎会想得不如她长远呢? 若有朝一日真是如此,怕也只会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之后会发生的事,也就是,他从未如他答应过她的那样,对未来抱有希望。 这条交换给神的生命,他无所谓留下。 一念而起,商折霜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也是,她这样的性子,又怎会让司镜操心呢?他知道,就算没有他,她也能好好活着,再不济,她也还有商辞寒。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之淡。 商折霜噤了声,心中升起一股郁结之气来,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憋屈得很。 可司镜的计划迫在眉睫,现在与他置气争论,着实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她凉凉地扫过了司镜的面庞,唇角勾起了一抹讥讽的笑意,将放在栏杆上的手收回,再没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去。 下了楼阁之后,她一眼便瞧见,有一道人影站在光影的交汇处,若隐若现。 商折霜定睛一看,竟是商辞寒。 她有些讶然,显然没想到商辞寒会在这儿等她。 “辞寒?” 她唤了一声,见商辞寒转过头来。 “阿姐……司镜究竟为什么要去宁淄?” 商折霜看着商辞寒没有说话。 若要说为什么,她也是不知的。 她无条件信任司镜,从未问过他的计划是什么,心中记挂着的,也只有这件事结束后,应该怎么办。 “怎么了?”她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宁淄……这个地方的人,或许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商辞寒顿了顿,“阿姐,你要知道有时候一群信徒,远比恶鬼来得可怕。” “你是说?” “宁淄那儿的人信仰着我们从未听过的异教,而他们的信仰的东西,远比空域中的任何鬼怪都可怖。” - 与商辞寒谈完了之后,商折霜第一次在赶路的途中,有些心不在焉。 她不一是个未雨绸缪之人,太过信任司镜,以至于一点准备都没做,从未想过司镜要将一切计划拉快,需要冒着什么样的风险。 宁淄说白了就是林野中的一个深谷,说是无人涉足,更大的缘故是,根本就没人知道它在哪儿。 商折霜看着眼前遮蔽天日的一片墨绿,缓了缓脚步,对身前的司镜说道:“我们去宁淄需要做什么?” “折霜现在想起来问我了?”司镜的目色似笑非笑,微微摇了摇头,“折霜应该也没听过宁淄信奉的神明。” “宁淄信奉的那东西能叫神明?”商辞寒打断了司镜的话,目色不善,“我看司公子是和神做交易,做傻了吧。” “神也分凶神与善神,更何况,宁淄中的人称她一声神,她也未必是九天境中的神。自古以来人们信仰的东西很多,若要较真了说,自然是九天境中的,迦河城神殿供奉的神,才能被称为上古神明的血脉。可人们在寻求庇佑的时候,一条蛇,一株花,都能成为他们心中的神。” “司公子想说什么?与你做交易的神才是真神? “辞寒,够了。”商折霜知道商辞寒总喜欢下意识地驳斥司镜,趁着这战火还未燎原,连忙阻止了他。 “阿姐,你就知道护着他。”商辞寒冷冷地朝司镜看了一眼,见到他眼中还未消散的笑意,心情更为不悦。 “那你觉得现下更重要的事是争辩宁淄人信奉的神,是否有上古神明的血脉?” 商辞寒噤了声,瞥开眼去不看司镜。 商折霜长吁一口气,把他向后拽了拽,继续问司镜道:“你是如何打算的?” 司镜默了默,轻声道,“我需要的并不是是宁淄人真正信奉的神,而是空域中所有人对她怀着的那份敬畏与恐惧。所以,在此之前,我也必须身临其境,才能知道他们信奉的神,真正的面目到底是什么,而后再做打算。” “我知道了。”商折霜跨过了一片枯枝败叶与几只动物腐烂的身体,凝视着前方倏然开阔的一个地方,淡声道,“这儿,便是宁淄了吧。”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来宁淄之前做的计划,便是夜间到宁淄。 所以此刻,宁淄的天际宛若一缸黝黑的染料,倾倒下来,将整个山谷吞没。 三人望着黑洞洞的山谷一眼不发,倒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念儿轻声道了一句:“不如让我先去看看?” 商折霜看着她,摇了摇头道:“空域怪力乱神之事本来就多,更何况是宁淄,你只身前去,未必会比我们安全,若要去,也是我去最合适。” 司镜眼瞳一沉,就要阻止她,可他话还没说出来,便被商折霜止住了。 “我们现在来宁淄做这一件事,不过就是为了让你将计划拉快,省下你为数不多的时间,若你因为这事,还要使用与你与神交易得来的能力,那我们岂不是白来了?” 她将视线放在山谷之中,微微敛下眸子:“宁淄在山谷之中,现在天色昏暗,黑雾浓重,真正的宁淄未必是这样漆黑的模样,我沿着峭壁下去,念儿跟着我,若没问题,辞寒你再听念儿的话,带着司镜下来。” 而后就似怕他们担心一样,她牵了牵唇,转眸看他们,眸光明亮而不羁:“我敢保证,我可比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惜命。” 一语落下,商辞寒与司镜也都各自沉默了下来。 他们不是不知道利害关系之人,在这种事上耗费时间,着实毫无意义。 商折霜看向念儿,见她对她点了点头,这才轻轻一跃,顺着峭壁而下,那抹红色的身影悄然湮没在了无尽的浓雾之中。 周围湿气很重,连带着峭壁上的苔痕也湿漉漉的,好在商折霜的轻功极好,不受影响,偶尔抓着峭壁上的树枝,偶尔点过凸起的石块,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穿过了浓雾,来到了宁淄。 她所处的这个地方应是宁淄的最边界的地带,一个人也没有,只能勉强看到远处忽明忽灭的光亮。 念儿是魂魄,无需商折霜这么麻烦,一落便落到了底,所以比商折霜到的更快。 若直观来看,宁淄就似一个隐藏在林野中的世外桃源,没有任何异象。 商折霜冲念儿点了点头,念儿这才轻飘飘地又往上走。 不一会,商辞寒便携着司镜下来了。 他阴沉着一张脸,先是看商折霜有没有受伤,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放开了司镜。 司镜走到了商折霜的身侧,盯着远处那一团团的光亮,又借着那隐约朦胧的光,打量了一下商折霜隐在袖下的手。 在确定商折霜确是没有受伤之后,他才开始环顾四周,轻声道:“宁淄人平日里的习惯该是与普通的空域人一样,昼出夜伏,而这些光亮,或许与他们独有的奉神仪式有关。” 商辞寒走到了商折霜身边,目色比先前下来时更为阴郁。 他看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光亮,默默收紧了掌心。 “阿姐……宁淄人的信仰独特、习俗怪异,整个宁淄的所有人,也比寻常的信徒更为狂热。他们的奉神仪式,一定会超出我们的想象,待会你还是走在我身后吧。” 作者有话要说:商辞寒(疯狂暗示):我比司镜好一万倍。 第74章 日入(二) 广阔的草坪上燃着无数盏长明灯,摆放着各种寻常却又十分突兀的东西。 足人高的铜镜,镂空雕花的妆奁,红木的床。 这样在屋宇内随意能见到的东西,零散的放在草坪上,没有任何规律,衬着长明灯幽幽的火光,显得格外诡异。 带着面具的少女们穿着纯白的长裙,静默地站在原处,但她们的目光无一例外地都落在了,站在铜镜面前那个少女的身上。 只有她身着一袭红裙,站在铜镜之前,伸出一指来,描摹着铜镜中自己的容颜。 在她伸出手指的时候,站在她身侧的少女们,突然往前靠近了几步,拉起手来,将她围在了中间。 红衣少女倏然回头,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然而,在这层面具之下,竟还是一层面具。 身边的少女们跪了下来,口中开始吟唱起了远古的歌谣。 商折霜隐于暗处,顿了顿。她总觉得,这些少女们哼唱的歌谣格外耳熟。 她微微眯了眯眼,脑中记忆一刹而过。 这是温照曾哼唱过的歌谣! 那时的她腕上还戴着红线,因着红线影响的原由,看到了片刻温照的过往,这首便是温照一直哼唱着的歌谣。 可温照又怎会知道宁淄祭神的歌谣? 除非…… 商折霜心头一悚,看向了司镜。 若温照是宁淄人的话,就恰能解释,为什么司镜与何江引谈得这么快,又为何能仅仅在几日内,便将计划部署在了宁淄。 “温照……是宁淄人?” “是。”司镜的视线淡淡扫过那群还在吟唱着歌谣的少女,应道。 “难怪。所以……温照的死与这个地方有关系吗?” “难说无关。”司镜将视线收了回来,转而凝视着商折霜的眸子,“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纵使温照是自愿赴死,甚至是已经不想活了,也很难说宁淄这个对方对她一点影响也没有。” 商折霜默了默,没说话。 因着司镜的这句话,她突地想到了司镜自小生活着的环境。 所以,是因为自小生活环境带来的压抑感,才让他养成了这样的脾性吗? 她一直认为宁朝暮与司镜的过往不甚重要,司镜没说,她便也没有过问,甚至依着自己的厌恶感,刻意忽视了宁府。但现在看来,她或许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 若不寻根溯源,让司镜自己在乎起这件事,她又怎能凭着一己之力,将司镜从深渊中拉出来。 少女们一曲唱毕,各自站起了身来,她们站在各色的家具之侧,而中间那个红衣少女依旧站在铜镜之前。 她又揭下了一层面具。 随着时间的流逝,重重的面具被少女一张一张地揭下,在还剩最后一层面具的时候,她从袖中倏然掏出了一把利刃。 这把利刃十分短小,约莫只有手掌那么长,也十分的薄,就像是刚刚打磨而成的,刃面反着长明灯的火光,一看就是把吹发即断的好刀。 红衣少女揭下了最后一层面具,在她画着精美妆容的面上,还掩着一抹轻纱。 但纵使轻纱将她的容颜遮掩得朦胧,却依旧无法将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遮住。 她的眸光清澈如水,可这样干净的眼神之中,却隐着一簇火苗,逐渐汹涌燃起,继而愈演愈烈,变成了狂热。 商折霜目色一滞,视线锁在了少女执着的那把利刃之上。 少女的肌肤莹白,在这样浓稠漆黑的夜色下,格外扎眼。 她举起手来,唇角微微勾起,轻轻笑了一声,开始唱起了那首古老的歌谣。 穿着白衣的少女们突然全部伏下了身子,就像是在恭迎什么东西的到来。 红衣少女狂热的目色开始逐渐变得迷离,她一边哼唱着歌谣,一边竟用利刃划过了自己的手臂,生生削下一大块肉来! 商折霜眼疾手快地将念儿往身后一塞,不让她看到这样血腥的场面。 红衣少女的面上露出了满足的神情,似乎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眼中狂热的神情更胜,而唱着歌谣的声线竟都没有颤抖一分! 周围一切如故,只有红衣少女对着铜镜,一刀一刀地削下自己身上的皮肉来。 商折霜看得有些反胃,司镜伸出手来,攥住了她的手,低声说了一句:“不想看,就别看了。” 商折霜没有回话,只是略微敛下了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红衣少女终于将自己的左手削得只剩一根白骨,继而又将刀刃,转向了自己身躯其他的位置。 商折霜完全想象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支撑着这样一个柔弱的少女,屡次对自己痛下狠手,甚至连失血过多的晕眩感都没有产生。 少女麻木地重复着动作,面上的神情却依旧是幸福的。 唱完了歌,她的身躯也早已惨不忍睹。 可鲜血与生命的流逝,却让她如沐新生,直到断气之前,她都在以一个温柔的声音喃喃着:“愿神明保佑我们。” 红衣少女断了气,倒在了一片血肉之中,而周围白衣少女们的面上竟没有一分一毫的惊恐,甚至露出了艳羡的神情。 她们拿起远处摆放着的花篮,拾起利刃,将红衣少女的身躯肢解,一片一片地捡起,放进各自的花篮中,动作虔诚而专注。 收拾完红衣少女的遗体,她们自觉地排成了一列,缓缓从草坪离去,走入了前方的密林深处。 这时候商折霜才听到其中一人以一个极小却憧憬的声音,问站在她前面的那个人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这样的殊荣,将自己奉献给神明,获得第二次生命呢?” 那人低低地训斥了她一声,警告她不要出言不逊,并道:“这样的荣耀,只有宁淄中最优秀的人才能得到,你若想拥有,还是多听听神官大人的训诫吧。” 先说话的少女垂下了眉眼,似是在细细思索。虽然距离不近,但商折霜依旧看到了,她面上怅然若失的神情。 待得那群少女一个一个离开了草地,他们三人一鬼才从暗处走出。 长明灯的火光仍旧明亮,于这样的黑夜中,在眼前晕成一团,就似粼粼的波光。 商折霜凝视着铜镜前的一大片血迹,默默叹了一声,倒是商辞寒在身旁道了一句:“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甘愿赴死的人。” 的确,失去希望或为了骨气,甘愿赴死的人很多,其中也不乏从容赴死之人,可就算是甘愿赴死,大部分人也会选择疼痛度最轻的方式,而不是这样看起来血腥又残忍的方式。 最重要的是,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感受到那群少女的恐惧或是抗拒。 也就是说,做这样的事,她们甘之如饴,甚至视为殊荣,恨不得站在中间的那个人是自己。 商折霜凝起眉头,这才几乎漠然地看向商辞寒道:“我好像有些明白,你之前说的,远比鬼怪更可怕的信仰是什么了。” 她们根本就不惧怕死亡,相信以这样的方式死去,神明会给她们带来第二次新生。 那是比现下更美好的生活。 “难怪空域中的人会对宁淄唯恐避之不及。”商辞寒蹲下身,看着草坪上还尚且温热的血道,“我果然没有猜错,在宁淄,最可怕的东西不是他们所信奉的东西,而是他们狂热的信仰本身。” “所以温照……是被这样的信仰影响了,才拥有了这样的性子,自愿赴死吗?”商折霜喃喃着,忆起了温照临死前面上的笑容。 “或许于她来说,这样如影子一般,卑微的活着,确是不如艳烈的死去,毕竟她的身上流淌着宁淄人的血。”司镜盯着那面铜镜看,上面映着他凉薄的眼瞳,与刚刚少女喷溅上去的,凝固的血迹。 “你的计划是什么?” “折霜知道吗?宁淄的神可不是一个虚无的空壳子,确实存在于宁淄。” “这是何江引与你说的?” “毕竟此事关乎温照,也是凭着何江引所说的,温照所透露出的只言片语,我才能猜出,宁淄所供奉的神不是一个土陶神像,而是确实存在的。” “可空域之中不是早有传言……” “人们往往会将自己的恐惧放大,流言终究只是流言。不过,常人的这种心态与流传已久的传言,恰能利用。”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商辞寒在一侧不屑地嗤了一声,举目眺向了刚刚少女们离去的方向,“反正终归也是要配合你的,说重点便好。” “既然宁淄人信神,那就必有供奉神明的地方。像他们这种,将信仰看得比自己生命都重的族群,供奉神明的地方一定就藏在密林深处。待弄清了她真正的面目,我的计划便能勾勒出最后的轮廓了。” “可是这样的凶神,能容得我们接近吗?”念儿刚刚虽然没看到那番景象,却能依着事后留下的痕迹与三人的态度,猜出刚刚发生了什么。 “凶神?”司镜微微挑了挑眉,轻笑了一声。 “能让信仰她的人做出这样的事,还不是凶神么?”商辞寒顺着念儿的话,出口便与司镜作对。 “那可未必。”商折霜淡淡扫过那些长明灯,只觉得思绪越飘越远,“他们的信仰于我们来说是恶,于他们来说是善。我们不能用一套标准评判所有的事情,更不能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便随意揣度那未曾谋面的‘神明’。” 商辞寒本来就与司镜不对付,现下商折霜出言帮司镜说话,更惹得他不悦。 他面色一黑,却不得不承认商折霜说的话并没有错,只好低低地嗤了一声,背过身去,独自往那群少女离去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商辞寒:我应该在车底,而不是在车里。 念儿:+1 第75章 日入(三) 宁淄所在的山谷常年被一层黑雾覆盖,要在高处寻到他们供奉神明的地方几乎不可能,于是三人只好趁着黑夜摸点。 好在他们已经大抵确定了这儿除了那个“神明”,存在的全是有着狂热信仰的宁淄人,并没有什么无法想象的鬼怪,所以探路时也放心了许多,碰到特殊的、或许会打草惊蛇的地方,也可以让念儿先去帮他们探探路。 就这样一夜下来,也算是将整个宁淄转了个七七八八。 宁淄的白日透不过阳光,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天际泛起了白光,三人对视了片刻,不约而同地往密林深处走。 第一,这个密林深处他们还未查探过,供奉神明的地方很有可能就在其中,第二,宁淄除了他们先前到过的那片草地,便是宁淄人居住的地方,也只有这片密林可以藏身。 这片密林的深处,并不似寻常密林般杂乱。 地上的花草好似都有专人打理,修剪整齐,覆着晨露。 没有腐败的枝叶,也没有其他生物的踪迹,这片密林安静得就连悄然而过的风声,都似被放大了百倍。 商折霜小心地跨过了几株花草,在确认了不会让人认出,这儿曾经有人踏足过,这才轻巧地跃上了枝头。 远远的树影之中,好似真的掩映着什么东西。 宏伟精致的宫殿在散乱的白光中,就似漂浮在了云端,商折霜眯了眯眼睛,想将它看得更清楚些。 这是一座玉石砌成的宫殿,玉石通透如水晶,映着无数摇曳的枝叶,在一团光中泛着浅浅的翠色。 宫殿之前,拱形的宫门竟然是大开着的,门前空无一人。 商折霜从枝上跃下,向司镜与商辞寒大致说明了情况后,本着此事越早解决越好与拖着也无济于事的原则,直接朝那座华美的宫殿走去。 若不出他们所料,这座宫殿应该就是宁淄人所信奉‘神明’的所居之地。 这座玉石砌成的宫殿,里面竟与外面一样,无一人看守,空荡荡的,内壁上的玉石不似敞露在外的,不着翠色,而是萦着点点白光。 踏入宫殿之后,三人恍若进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四处都环绕着一模一样的玉石,透明干净得可以在上面看见自己倒映着的影子。 若不是这座宫殿只有一条路,他们怕是能将自己走晕了去。 商折霜一边走着,一边打量着四周,轻声道了一句:“前方的路似乎有些不同。” 宫殿内依旧只有一条道路,但往前走,拐了个弯后,满壁的玉石上,好似雕了什么东西,以不同的角度看,便可看到光影交织成的、刻在壁上的画卷。 三人略微缓了缓步伐,开始观察玉石上雕刻着的东西。 商折霜停在了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之前,她眼波如水,手上拿着一朵不知名的花,唇角微翘,笑意温柔而平静。 女子的身下伏了千千万万个人,然他们所做的事情,却与女子那抹善意的笑容全然不符。 他们有的将自己的头颅削下,双手捧着,供奉给女子;有的如她昨夜所见的那个女子一般,正在一片一片削着身上的肉;还有的将眼眶中的眼球挖下,拿在指尖,神色踌躇…… 商折霜蹙了蹙眉,转眸看向司镜的方向,却见他也正在凝视着一幅画。 其上雕刻着的女子,与她面前的这个,只是衣着略有不用,音容笑貌全然一模一样,她正将手放于一个人的头上。 那人血肉模糊,皮肉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就似一层不合适的皮囊,还能露出其下细细的骨架,但纵使这样,他面上的神情依旧是幸福的。 昨夜那冲击视觉的记忆又浮上了心头,商折霜缓缓阖上了双眼,复又睁开,平复了一下差点又开始翻江倒海的胃。 而司镜与商辞寒显然也对这些雕刻在玉石上的画没什么兴趣,很快就转过眼,走到了她的身侧。 商折霜有些麻木地垂下了眸子,道了一句:“看来这些就是宁淄人的祭神仪式。” “将自己的血肉贡献给神明?”商辞寒以指尖抚过玉石上的画,丝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轻蔑,“到底是什么样的神,需要这样的供奉。” “有时候信仰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走吧,或许这宫殿尽头的‘神明’,能给我们想要的答案。”司镜淡淡开口,语调平静。 商折霜知道,司镜深谙人性,心中许是已经有了诸多猜测,只是没能证实,所以才没有出口妄言。 于是她也没再逗留,随着司镜便往宫殿的更深处走去。 也不知宁淄人用了什么法子,越往深处,这座宫殿竟是愈发亮堂。壁上的玉石好似吸了外边的光,又散在了殿内,行走在这,如临九天。 行至深处,壁上的雕刻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廊道两边,用纯金打造的架子与小盆上盛着的,不知名的东西。 商折霜定了定神,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小金盆。 其中盛着的是一滩红色的、就快要凝固了的液体。 她脚步一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抬眼去看下一个小金盆,可这不看还好,一看她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下一个小金盆中放着无数的眼珠子,瞳孔扩散而呆滞,弥漫着浓厚的死气。 商折霜收回了目光,不消想也能猜到剩下的金盆中盛的是什么东西。 “难怪昨夜碰到的那些人要往这儿走。”商辞寒喃喃着,将每个小金盆都打量了一遍,似乎在细细分辨它们分别都装了什么。 “五脏六腑,五官血肉,倒是应有尽有。”他轻嗤了一声,唇边竟凝起了一抹笑意,“这些人还真相信这样便能重获新生?” 继续往前走,本是只能并肩走三人的廊道突然豁然开朗,似是到了尽头。 眼前是一面巨大的铜镜,而铜镜下有一个高堂,上面端坐着一个女子,此刻正闭着眼睛。 女子身着羽衣,芊芊指尖上的指甲鲜红如血,她双手交叠,放于膝上,乍一看去,就似雪地之中,落了几滴鲜艳的血。 似是感觉到有外人到来,女子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睛偏圆,不带任何魅色,只是有些空散。 商折霜上前一步,丝毫不惧与她对视,而女子愈发明晰的面容,也与她先前看到的壁上的雕刻逐渐重合。 “你便是宁淄人所信奉的神?”商折霜不知道女子是否能听到她说话,又是否会搭理她,可她没有从女子的神色中捕捉到一丝凶色。 高堂上的女子偏了偏头,好似听到了她说的话,目色逐渐凝聚了起来。 “你们又是何人?” “我们是能放你出去之人。” 商折霜还没接话,司镜便先她一步开了口。她身躯微微一顿,才发觉女子的身前,似是有一层淡淡的华光。他们可以进去,而女子却不能出来。 “出去?”女子的目色终于染上了一层笑意,继而摇了摇头,“出不去的。” “宁淄人如此信奉你,却违背你的意愿,将你关在这里?这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这不能怪他们……他们根本就不会进来。”女子的面上浮上了淡淡的忧色,长长的羽睫微微敛下。 “不会进来……你是说?” “宁淄人的先祖将我禁锢在这,把我描绘成了一个只对他们展露善意的凶神,只许族人延续仪式供奉,却不许他们进来此处。” “可……” “他们的先祖,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神。他们需要的是一个信仰,一个支持他们活下去的理由。”女子轻轻叹了口气,本是交叠着的双手,渐渐收紧,开始回忆数百年前的那段过往。 “宁淄人百年前曾遭遇天灾,死伤大半,剩余的族人流离失所。天灾大伤了宁淄人的元气,死者已逝,生者失去所有的希望,甚至认为天要亡宁淄,宁淄便不可苟活于人世。当时的宁淄族长,为了让剩下的宁淄人对生重新燃起希望,编造了不朽的神明与奉神便可以永生的谎言,将我捕去,囚禁于宁淄。” “他借了神明的原由,令善良的宁淄人主动挑起战火,又以狂热的信仰操控所有宁淄人,让空域中所有人,闻宁淄便色变,都知道了宁淄有凶神的庇佑。后来,他死了,宁淄的下一任族长带着宁淄人远避常人,退居林野。可这样的扭曲的信仰却被永恒地保存了下来,一代接一代都地流传,甚至愈发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也不是没想过走,可我这个所谓的神明,不过就只是修炼了几百年的草木之灵罢了。摆在这儿,当做个信仰,甚至连尊泥塑都不如。宁淄先祖通晓术法,这个屏障,无人能破。更何况,虽然寻常宁淄族人不会来此,但每一任的神官,都会来此吟诵。” “你就没想过告诉宁淄的神官真相?” 女子闻言,淡淡笑了,但那笑容甚是空乏,只透着如霜般的冷意。 “你们知道宁淄神官真正的信仰是什么吗?他们所相信的,一直都只有他们自己的信仰,而不是我。我,在他们眼中,甚至还不如一个土陶制成的偶人。” 听到这句话,司镜这才将头抬起。 他的视线从女子的面上扫过,继而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做个交易吧。” 作者有话要说:商折霜:奸商又开始做交易了,上一次交易,把自己的命给交易出去了。 司镜:下一次交易,就把我交易给你。 第76章 日入(四) 女子从高堂上站起,向前走了几步,凝视着司镜道:“你要与我做什么交易?” “我放你出去,你帮我引起些乱子,这样不难吧?” “引起乱子?”女子的眸子虽然温婉,但显然因为这百年的禁锢,其下隐着的是深深的警觉。 “这件事并不难,我也不会伤害你。至于想不想离开这儿,重获自由,那便要你自己考量了。” 女子举起手来,凝视着自己的指尖,上面鲜红的印记,就像是一个个宁淄人为了所谓的信仰,自甘奉献的生命。 她微微勾了勾唇,轻笑了一声,道:“我答应你。” 司镜亦是淡淡一笑,继而转向了商辞寒。 商辞寒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也被司镜算计到了这次的计划之中。 这女子身前的结界,他一眼便可认出,是禁锢灵的阵法。虽然寻常符咒不可破,但若是以他手中的剑破阵,就只需弹指之间。 “这是你与她做的交易,与我又有何关系?” “既然来都来了,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商辞寒知道他没有选择,但屡次被当剑使的感觉着实不好,于是垂下眼来,半天没说话。 “辞寒。”商折霜唤了一声。 可她话音还未落下,商辞寒腰际的剑便径直从剑鞘飞出,只横斜一劈,便打破了那团淡淡的华光。 “阿姐,你知道司镜的计划吗……”他轻声问出了口,之后又自嘲地笑了笑,“无论在你们谁的眼中,我从头到尾都只是把可以利用的刀吧。你们,不过是无时无刻都在算计着我。” 他漆黑的眼瞳宛若山雨欲来前的天际,翻涌着戾气,而后反手一收剑,将剑放回剑鞘。 “我原以为司镜你是真的为了我与阿姐好,但接下来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分明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其实我与阿姐如何,于你来说,到底是无关紧要的吧。” 商辞寒对上了司镜冰冷的双眼,那双眼眸温润如初,看不到精明的算计,不过其中确实不存情感。 “商公子可以如此理解。若说这一切都是单纯地为了你们姐弟之间的感情,未免太过虚伪。我这人,向来就不会错过多余的利益。” 商折霜知道司镜说得不错,也知道司镜是不愿诓骗商辞寒,才会直接将内心所想全盘托出,却忘了以商辞寒这般敏感的性子,当下定是无法思虑更多深层的东西,反而会羁于情感,停留在他所看到的表面之上。 果然,商辞寒的面上覆上了一层阴霾,冷寒的眼瞳宛若融入了一层坚冰,而后竟破虚空而去,刹那间便消失在了两人眼前。 “念儿。”商折霜知道商辞寒虽是小孩子心性,却不会坏了他们的大局,但心下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忙唤了念儿跟上。 待念儿的身影随着商辞寒消失在视野中,司镜才转过头来看她,对她道:“这次是我做的不妥当。” “你没有错。”商折霜摇了摇头,容色染上了倦意,“辞寒不是个小孩子了,不能事事都依着他。你知道,他一向要强,先是对你产生了愧意,后又发觉,实则你是利用了他,接受不了也属正常。待他想明白了,便不会再怪你了。” “折霜倒是看得开。”司镜的目光停留在商折霜的面上片刻,唇边漾开了一抹笑意,原是冰冷的眼底也晕开了一团暖意。 结界已破,高堂上的女子也缓缓走至了他们面前。 她伸出白皙的手,触碰着玉石制成的内壁,感受其上传来的凉意,目色有如一场花落,是灿烂的陨落。 “究竟过了几百年……竟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她转过头来,看向司镜,淡淡道,“我需要做什么?” “你要做的很简单……”司镜的眸色倏然变得旷远,有些意味深长道,“你只需要出现在那些宁淄人的面前,让他们相信,你确是离开了宁淄,之后再也不要出现在世人面前便好。” “就这么简单?”女子的面上犹有疑色。 司镜偏头看向她,轻声道:“姑娘经历过这些事情,自然也该知道,无论是凶神、善神还是如你一样,被迫成为神明的人,都不是可怕的东西。而我从始至终可以利用的,也只有人们对你们的敬畏与恐惧。这才是我所需要的东西。” 女子樱唇一勾,沉下了目光:“如此。” “我们不便现身,会隐在暗处,剩下的一切就劳烦姑娘了。待得姑娘让宁淄人都看到了之后,便可自行离去了。” 草地上的长明灯与家具已然被收起,一眼望去,寂静如一潭碧水,将昨夜的奇诡与血腥都化为了一片安宁。 有穿着祭祀服饰的宁淄人匆匆路过,背影很快便化为了模糊的一个小点,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密林深处刮来了一阵风,鸟雀警觉地扑棱着翅膀,一只只从遥远的枝头飞起。 拿着祭品的宁淄人微微一怔,看向了前方风所来的地方。 女子眉目如画,面上的神色庄严而肃穆,身着羽衣如踏云而来,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神!是神明!” 为首的看得清楚的一个宁淄人猛地跪了下来,纵使伏在了地上,身躯也在止不住地颤抖。他身体中的血液在这一刻,好似都沸腾了起来,脑子也逐渐趋于一片空白。 身后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来,仅密林到草地这一小段距离,便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的宁淄人。 他们伏在地上,没有一个人敢去看女子面上的神情,自然也不会察觉到,他们所信奉“神明”的眼中,蕴含着的讥讽与恨意。 她悬于虚空之中,看着这千百年来“信奉”着她的人,轻嗤了一声,道:“我将回到空域。”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好似一道落雷,砸在了那些拥有着忠贞信仰的宁淄人身上。 他们有的慌乱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有的怆然泪下,大呼天要亡宁淄;还有的甚至以头抢地,甘愿以死换得她的留下。 而女子就这样静默地看着乱成一锅粥的宁淄人,眸中的讥讽与恨意,竟逐渐化为了一丝快意的笑意。 她一挥袖,穿过浓浓的黑雾,竟真如神祇赴月一般,眨眼间便消散在了宁淄人的眼中。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宁淄的天际好似瞬间昏暗,密密麻麻的宁淄人从栖身之处跑了出来,或是聚在一起,或是互相拥抱,吟唱诵读着他们流传下来的咒术与歌谣。 商折霜与司镜站在稍远的地方,凝视着这一场于他们来说只是轻微风动,但于宁淄人来说却不亚于山崩海啸的一幕。 商折霜眸光微烁,侧首轻声问司镜道:“你说,将他们的信仰摧毁后,宁淄人又要何以为继?” 司镜的目色有如刚沏的一壶新茶,恬淡而温润:“就如当初宁淄遭逢天灾、流离失所,能找寻一个信仰支撑下去一般。信仰崩塌,也总能找到新的、活下去的理由。更何况,这样的信仰本就是一个错误,又何必延续。人总是要生活的,理由有很多,不缺这一个。” “也是……”商折霜敛下眉目,似是想到了什么,抬起眸来看着他,问道,“那你,可否也找一个,活下去的信仰呢?” 司镜知道,商折霜的目光在往日或许明艳,却极少像现在这样,炽烈而坚定,灿若明火。可自己在她的面前,却宛若青山中沉寂百年的一口古钟,任她如何敲打,都发不出一丝声响。 他不禁沉下心来,忆起自己在迦河城的经历与那道金色的、隐在幕帘后的身影。 若处理完了这件事,直面于她,自己真的能有胜算吗? 他这一生运筹帷幄,却算漏了,还有一人,能在他的全盘棋子之外,立于不败之地。 - 明明刚过完年,空域的大街小巷该是最喧闹的,可落了一场雪后,昔日的繁华就好似被这场雪掩埋了一般,消散无迹。 各式酒楼茶馆中飘出的消息,比严冬更为凛冽且恐怖。 ——宁淄的凶神被放出来了。 “据说那凶神三头六臂,颈上戴人骨,手上戴眼珠,就连身上披着的都是人皮!见一个人杀一个,眼瞳似血,口布獠牙!” “你可别瞎说!我有个朋友的远方表妹与宁淄人是朋友,那凶神可是一个美艳女子,转挑登徒子下手,吸人精气,破人元阳!据说遇见凶神的男子,都被榨成一具干尸了!” “真的吗?这可与我听得不太一样?” “哎……不管宁淄的凶神到底是什么模样,定都不是善茬,还是在家中规避着吧。万一撞上了,必死无疑。” “唉,你说的也有道理。只不过众人都因为这凶神躲在家中求神拜佛的,物价水涨船高,生意也是愈发萧条了。” “就先忍上一段时间吧,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有什么办法?空域中的世家不少,总会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想法子驱赶了这凶神的。” …… 商折霜与司镜坐在茶馆二楼的雅间之中,掩在幕帘后,听着众人的议论纷纷。 商折霜端起一杯司镜特意为她点的,没有苦味的花茶,抿了一口,道:“司家主操控流传的本事真真是炉火纯青,编了几个谎言,又演了几场戏,便叫整个空域的人都被你耍的团团转了。” “其实让宁家复兴的一切,我早就筹备好了,只不过就缺了一个时机。待得这凶神之事为众人所知,闹得人心惶惶后,再以司家的势力牵制住其余的世家,让他们后院起火,自顾不暇,无心力查探外事。最后以何江引演一出戏,作法杀了‘凶神’,推宁家回到昔日高位。” “那宁家不仅能恢复数十年前的辉煌,甚至……还能流芳万古,得空域民心。” 商折霜漠然地接了一句,凝视着司镜的侧脸。 既然欠宁朝暮的已经还了,所有的计划也都部署好了,你是否,也可以开始为自己着想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要开始收尾了,基本上都是大家期待的1v1环节。 这篇文写了快三个月了,终于要完结了~ 下一章发个糖庆祝一下~ 第77章 日入(五) 商折霜本以为此事过去之后,她便再也不会听到关于宁府的消息了。 毕竟司镜不仅将司家的大半拱手相让,为宁府筹谋了百年后路,甚至快将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 可她还是在春寒料峭的一个清晨,见到了宁朝暮。 女子鹅黄的锦裙外,笼着一件绣着海棠金纹的大氅,一面轻纱掩不住那双精致的眼瞳,与细细描过的黛眉。 只一眼,商折霜便看到了她眼中毫不避讳的敌意。 而她亦没有收敛,将眸中的不屑展露于面上。 湖心亭荡着淡淡的水雾,茶盏中的热气袅袅冒起,宁朝暮坐于一侧,目光淡淡扫过司镜与商折霜。 商折霜对宁朝暮没有好感,终归她不知晓宁朝暮与司镜的过往,能看到的都是她给他带来的伤害。 何江引站在宁朝暮身后,垂首不言,倒是宁朝暮抬指缓缓拿起了桌上的杯盏,浅啜了一口茶水。 “时至今日,宁姑娘还来这儿做什么?”司镜坐在一侧的时候,本就如璞玉一般,自成风雅,可说出这句话时,又偏偏带出了一股冷意。 宁朝暮抬起眼来,目光中的冷意竟不比他少半分,笑了一声,道:“原来,完成了夙愿,是这种感觉。” “要不然宁姑娘还想要什么?我奉劝宁姑娘一句,做人不要太过贪得无厌。”商折霜本想就这样静默地坐在一旁,却还是没忍住,开口道了一句。 可没想,此刻的宁朝暮却敛下了些许锋芒毕露的敌意,出口之声如玉石相击,冷冽而轻灵:“我当司公子是看上了个什么样的姑娘,原来是个伶牙俐齿的主。” 她拂袖起身,姿态优雅,只是那一双看着司镜的眼中,尤且萦着淡淡的嘲弄:“那日回去后,我想了很久。我确是不小了,而宁府也需要我能独当一面。我承认,我对你爱过、怨过、恨过、亦不甘过,但既然你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我便当你将一切都偿还了,了了这场恩怨。” 她顿了顿,本是淡然的目光,突然冷厉如刀,迸出一星怨毒:“虽事已至此,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现在我想着,你活着倒是好的,就这样苟延残喘着一条命,让我看看,你要如何与那所谓的神明斗争,还是就这样,在虚无与惶恐中死去,就如我那无辜的爹娘一般……” 商折霜指尖微微收紧,刚想起身教训宁朝暮,却被司镜攥住了衣袖。 他的力道不大,足以让她察觉,却没有蕴含着其他任何的情感。 ——只是淡漠。 “宁姑娘有此觉悟,于在下来说,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司镜直起身来送她,“还望宁姑娘接下来的日子,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好自为之,不要再如以前一般,天真的可怜,只顾及儿女情长。” 他这最后的一番话语像是终于戳到了宁朝暮的痛脚,她突地回首死死地盯着他,继而讽笑了一声:“只愿冬日之后,我还能听到司公子的消息。” 她拢了拢衣襟,让寒风无法灌进来,转头去看商折霜,笑得恶劣又意味深长:“商姑娘觉得,司公子还剩多久的命,才能让我放过他?是不是,不言而喻呢……” 商折霜眼底的神情一滞,但转瞬便也随宁朝暮笑了起来。 “宁姑娘知晓司镜的好,日日祈愿,却无福消受,只能如阴暗的蛇鼠一般,怀着最险恶的心思,奢求着他消失,自欺欺人。而我却不同,我不仅不会让他消失,还会与他一同,长命百岁。” “你可知你要面对的是什么?” “神?”商折霜挑了挑眉,眼尾眉梢都吊着恣意,“我与宁姑娘不同,从不妥协于命运,自然也不会畏惧于天道。” 说完这句话,她弯起眉眼,唇角也勾起了笑意,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山高水远,宁姑娘,后会无期。” 她能看到,宁朝暮袖子下,已被她自己掐得青紫的手心。 待宁朝暮与何江引一前一后的身影,消失在了长廊尽头,商折霜这才敛去了身上那股张扬的气焰,沉静了下来。 纵使她的气焰胜了宁朝暮一筹,又如何呢? 一丝快意也没有。 司镜走到她的身侧,轻声问道:“怎么了?” 商折霜默了默,本想开门见山,直问司镜与宁朝暮之间的过往,却转瞬想到了他事。 于是她的面上又展露出了笑意,将声音放得很轻,道:“我有一个很想去的地方,想问司公子,能不能陪我去一趟。” - 将离山上的植被常年青翠,就算现在是冬日,放眼望去,也是如春日一般的和熙葱茏之景。 商折霜与司镜静默地走在这一片绿意与云雾之中,谁也没有开口。 司镜虽知道商折霜的心中装着什么事,却不明她此举的用意,所以一直沉默着,而商折霜亦不愿言语,放任这样死寂的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来开。 其实他们经常这样不言不语,但过往存于两人之间的大都是心照不宣,而不是各怀他事。 湿漉漉的小径覆满了歪斜的石子,滑腻的青苔遍布其上,商折霜走得心不在焉,以至于滑了好几下。 司镜好几次想伸出手去扶她,但她却总是迅速地直起身来,是以他的手只是停在虚空之中顿了一顿,又收回了袖下。 两人之间的气氛沉闷,可却好似只有司镜一人在思忖着应该怎么办,商折霜的目色一直都是空洞的。 他们来到将离山脚的时候本就已经黄昏,到了山顶之后,天色昏暗,一片星河荡漾其上。 将离山的最高点在云雾之上,冬日的夜风凛冽,吹得枝叶瑟瑟作响。垂目往下看去,暗色的渊壑如同张开的一张大口,仿佛随时都能将人吞噬进去。 商折霜走至了悬崖之侧,司镜离她只有几尺之遥。 他想抬步走到她的身侧,却被她伸手制止了下来。 女子殷红的衣袂丝毫不被浓稠的夜色所掩盖,反倒生出了一股别样的美感。 风扬起她的长发,将它们吹拂到了她的面上,根根发丝之间,她那双一向明亮的眼瞳,竟比往日暗淡,好似身后漆黑的深渊。 “折霜。”司镜唤了一句。 商折霜没有应他,只是静默地盯着他的眼睛看,眸光晦暗不明。 司镜的心中突地生出了一股奇怪的感觉,那种伸手却握不住,只能放任它稍纵即逝的惶恐突然涌起,一点一点侵蚀了他脑海中的所有想法。 在天幕之下,星河与云海好似翻涌搅弄在了一起。 商折霜的唇突然勾起了一抹笑意,就这样与司镜目光相接着,向后退了一步。 脑子中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突然崩断了,在那袭红衣烈烈翻飞,坠入云海星野的那一刻,司镜丝毫不犹豫地倾身向前。 纵使他捉不住她的一角衣袂,纵使翻滚的云海会遮挡住她全部的容颜。 那又如何呢? 在这一刻,他突地幡然醒悟。 原来他们之间从不缺同坠深渊的勇气。 在飘荡的云雾之中,商折霜看到了司镜极速下坠的身影,她借着岩壁一点足尖,伸手将司镜捞了过来。 他此刻的眼瞳已不似往日一般幽深而沉寂,眼尾挑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眸色似笑非笑。 “我还以为折霜是想与我殉情呢。” 商折霜攥着他的手一僵,挑了挑眉,却没有回他的话,只轻声道了一句:“看。” 司镜垂首向下看,却见本该是黝黑的深渊中,除了漂浮着的云雾,竟还有万千似星光般的萤火,它们熠熠烁烁的闪耀在漆黑的深渊中,竟将这样的深渊,点染成了一川星河。 “如何?”商折霜一使力,便携着他向悬崖上跃,“人世从不乏美景,就这样放任自己离开,不觉得可惜么?” 见司镜不语,她继续说:“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何江引只会些小小的术法,便能让你那日在喜堂中险些伤了我。若你的命真的掌控在神明的手中,她想什么时候取走,都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你要与她抗衡,就不能保证她是否会操纵着你这条命,违背你的意志,伤了我,是吗?” 司镜怔了怔,一点也不讶异于商折霜其实心如明镜。 “可是,司镜,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她敛去了自己的一身傲骨,直视着他的眼瞳,眼底是他从未见过的真挚。 “我从不觉得,你会相信我能因你而改了脾性,只不过,想让你体会我的感受。你要知道,我身怀的绝望,从不比你少半分。甚至于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绝望,而我从不曾适应,却被你拖下了深渊。” 她的语调和缓、温软,在他面前展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她最柔软、最脆弱的一面。 “你一直自以为是地以为,这样便是最好的,可你不觉得,你自以为是的很自私吗?” 司镜的身躯微微一滞。 商折霜的这番话,说得虽然轻柔,却似一把最锋利的刀刃,破开了皮肉,刺入了骨血,扎得人生疼。 在这一瞬,向来遇事从容不迫的他,竟生出了一股退无可退的慌乱,不知该要如何应她。 但她走到了他的身前,微微仰头看着他,继而笑了一声道:“司镜,这一切,有这么难么?不过就是一死,你不搏一搏,又怎么知道呢?” 女子冰凉的手慢慢覆上了他的脸颊。 司镜能感觉得到,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就似一片桃瓣,落在了他的面颊之上。 于是他也闭上了眼睛。 纵使现下,天冷如雪,唇间的温热却能绵延至全身。 司镜第一次觉得,原来商折霜不仅似一道天光,更似一坛陈年的老酒,醉倒其间后,便也再不必想着醒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早知道司镜吃这套,我就…… 司镜(凑过去):多来几下? 霜霜:? 第78章 日入(六) 两人之间本是商折霜主动的,但司镜却渐渐转守为攻。 温度节节攀升,在司镜的攻城略池之下,商折霜竟觉得自己宛若被浸入了一池滚烫的湖水中,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过这个缠绵的吻也没有持续太久,司镜垂眸看了一眼面色绯红的女子,伸手抚过了她的眉眼,将她揽至怀中。 “想知道我过去的事情吗?离破晓时间还长,我可以说给你听。” - 其实伊始听闻宁老爷与宁夫人双双亡故的消息,司镜也是怔神的,毕竟他前几日才见过宁家的大姑娘宁朝暮。 ——且她还是依父母相邀而来的。 司家与宁家本就都是空域中有头有脸的世家,虽算不得交好,但生意上多少有些来往,所以也算得上有些交情。 世家联姻寻常,父母邀宁朝暮前来,与宁家商谈婚约之事,他并不觉得有异。 只不过他自小身子便不好,父母寻医问药,也不过将他这条残命吊至今日,往后会发生什么,都是未知,又如何能肩负起谁的一生? 司镜只见过宁朝暮三回,而脑海中尤且记得的,也只有少女总是笑靥如花地向他招手,偷偷地跟在他的身后,静默无言地看着他。 那日宁朝暮受父母邀约,如往常一般来司府找他,他没察觉出异样。后宁家传信来,她匆忙离去时,一切都还尚且在正轨之上。 只是那夜,从宁朝暮仓皇逃回,损毁容颜,为司家的人所救时,他便觉着有些不对了。 宁家与司家并不远,宁朝暮贵为宁家大姑娘,若不是有严密的布置,又有什么人有能力毁了她的容颜? 更何况,若有人想劫她,多半是为了威胁司宁两家。只是毁了她的容颜,又将她放回,怎么看都不合情理。 宁老爷与宁夫人担心女儿的伤势,但另一边宁家事宜诸多,脱不开身,便只好托司家照顾宁朝暮,还遣了不少人来。 而司府亦派了许多人,携上宁朝暮的书信,去宁家“劝慰”宁老爷与宁夫人。 可事便坏在这群人身上。 司镜从未想过,无论与宁家的联姻之词,还是宁朝暮招贼人所害的一切,竟都是自己父母所策划的。 为的,便是利用宁朝暮对他的爱慕,以及宁家人对宁朝暮的溺爱,盗得宁家的传家之宝,来医治他身上的顽疾。 这一张网铺得悄无声息又无比缜密,宁家无人察觉,而他,后知后觉。 若不是他最后才知晓事情的真相,宁愿身死,也不愿以一己之力,背上这一段血海深仇。 宁朝暮发红的眼角,一度成为了他深深的噩梦。 他质问父母,抗拒喝下这碗仿佛盛着人血的汤药,然却无济于事。 他在屋中被关了整整三年。 直到父母意外身死,他被戚伯放出,他才突地意识到,原来一个大家的兴衰可以□□/弄得这般易如反掌,而一段血海深仇,也能这样轻巧地便落到一个好似不知无罪的人身上。 司镜看着府内如往日一般粉饰的太平,一向冷清的眸中,竟浮现了一抹讥讽的笑意。 他命戚伯遣散了大多下人,只留了几个心腹,孤身一人去了宁府。 纵使已经过了三年,宁府却保持着当初为人所毁、狼藉凌乱的模样。 ——就似为了刻意铭记住什么一般。 宁府从高位陨落,跌入泥中,甚至连尘埃都不如,受世人鄙弃,而昔日的宁府大姑娘,也只能被往昔府中的下人欺辱。若不是有几个忠心的奴仆还愿意记着宁家的恩惠,护着她,她怕是也难以活到今日。 见到宁朝暮的时候,少女身着粗布麻衣,从前那双澄明清澈的眼眸,覆着一层厚厚的阴霾,面上甚至还沾着些许血污。 多么可笑。 明明这一切都是司家欠她的,可她的姿态却偏偏是如此低微。 甚至,下意识地想要躲避,不愿让司镜看到她现在如此狼狈的模样。 可她只躲闪了一刻,下一瞬便伸出了脏兮兮的手来,揪住了司镜的衣襟。 凭什么? 凭什么害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还能保持着这般风雅的姿态站在她的面前,而她却要饱受折磨。 司镜没有动,任宁朝暮将他的手臂抓得血肉模糊,吐出怨毒的诅咒。 他只凝视着她,问道:“宁姑娘想要什么,我会尽我所能。” 宁朝暮愣了一愣,竟笑出了声来。 但笑着笑着,眼泪却是止不住的一颗颗往下落。 她要什么? 斯人已逝,宁家陨落,现在司镜竟敢来问她想要什么? 而令她最害怕的是,她的心中竟还有一角声音偷偷地说着,我想要你,我想与你一起,抛却这一切让人喘不过气的仇恨,浪迹天涯也好,为世人厌恶也好。 ——只要与你在一起就好。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 她知道,他不爱她,一向只是依着父母的意愿,温和有礼地待她。 更何况,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纵使相爱,也不可能在一起。 于是她冷冷地拂过面上的泪珠,眸中的光带着凛冽的恶意。 她说:“我要你的命,还要宁家恢复以前的样子。” 她以为司镜会害怕、会退缩,甚至于会说她无理取闹,但他却什么都没说,给了她最简单也最无情的回答。 “好。” 在这一瞬,宁朝暮终于可以确定,司镜对她确是一分情意都没有。 他说着“好”时的眸子,清冷无一丝光亮,不似后来她所见的那般幽深,却也没有任何的挣扎。 她一厢情愿的爱意,三年前展露的那些娇羞,都成了一个笑话,还成了害得她家破人亡的直接导火/索。 她一度恨极了自己。 但是罢了,终归现在司镜的命都是她的,他会为她做任何事,这样是否,也与他爱上她的模样,一般无二呢? 于是她开始变本加厉地折磨他,并养成了收集世间奇珍异宝的习惯。 反正,他不能对她说不。 至于过程,她也不在乎。 后来她才听闻了,司镜去神殿与神做交易的消息。 那时的她坐在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他:“你忘了你的命是我的了吗?为何要与神做那样的交易。” 司镜目色浅淡,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她自己都讨厌的模样。 “宁姑娘,司某只是个经商之人,若没有与神换得的能力,纵使胸有谋略,又要怎么为你去寻那些举世无双的珍宝?” 宁朝暮极度讨厌司镜这个模样。 就算一切都是司家欠她的,可他在她面前虽然低眉顺目,却从不会折了傲骨。 但她想看的,就是昔日矜贵的翩翩君子,比她家破人亡时还狼狈的模样啊。 只是,在这一点上,司镜却从不会遂了她的愿。 她不是没见过他重伤归来的模样,可无论她让他做的事情有多么荒唐,他都从来不会拒绝。 她见过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连一呼一吸都困难的模样,可她却从未听他说过一声疼,道过一句我后悔了。 于是她只能有加无已地折磨他,恶性循环。 - 在司镜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商折霜悄然将手放至了他的掌心之中。 虽然他的语调平缓,好似这段往事于他来说无关痛痒。但是她知道,有些过往,旁人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那些痛,无人能感同身受。 她从不否认司家确是欠了宁家许多,也不否认宁朝暮这样做情有可原,但无端被卷入其中的司镜,又何其无辜呢?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不知者无罪,只能是个笑话。 而父债子偿,也从没有夸大其词。 她也想秉持着一个安慰者的姿态,对他说,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现在还拥有很多。可纵使她是个旁人,依旧如鲠在喉,无法将这话说得云淡风轻。 这句话,就算他自己说了,旁人也没有资格再说一次。 司镜察觉到了商折霜放至他掌中,冰凉的手,将手收了收,却听闻商折霜伏在他的肩上,轻声问了一句:“一定很疼吧。” 哪有真正百毒不侵、无懈可击的人,只有在苦海中飘荡久了,而后就算身处其中,也可以安之若素的人。 在某些情况下,她比他还稍微幸运那么一点点。 至少,她还能逃。 司镜将另一只手抚上商折霜的脸颊,轻笑了一声:“说不疼,你怕是也不会信。那就说,真的很疼吧。” 在这一瞬,他心中只怀了感激,感激在这样阴暗残破的一生中,还有人能让他坦言自己的痛楚。 而他或许以后,也再没必要强撑。 商折霜问完那句话后,偏头想了想,又问道:“那日在东洲到底发生了什么?” “宁朝暮摆下宴席,请各路人来参宴,当着我的面,将我的秘密告诉了他们。”司镜顿了顿,语调逐渐趋于冰冷。 “然后……又将他们都杀了?” “她害怕了,估计是想以此提醒我,我的一切都掌握在她的手中吧。” “是因为我吗?”商折霜稍微直起身子,盯着司镜长长的睫毛发呆,“不过这宁朝暮还真是蠢笨,连想出来的招数,都这般阴损。” “我与宁朝暮的手上,都没少沾鲜血。反正,现在我与她之间的恩怨也算是结了,而她身侧有何江引,一时半会也不会再翻出别的风浪。” “那你能说说……神殿的事吗?” 商折霜犹豫许久,终还是问出了口。 若说她问宁朝暮的事,只是想以此试探出司镜的过往,找出他脾性如此的原由,更加了解他,那问神殿之事,便就是在为他们的以后谋划了。 她一定要找出,取消司镜与神缔结契约的法子。 “那时候,我孤身一人去了南洲迦河城,之后,我见到了神殿的神女凰卮……”司镜说着,目色有如蒙了一层山间的薄雾一般,逐渐变得飘忽,“她起初的言辞是,神都在九天境之上,天下有芸芸众生,又怎么可能求什么,神便应什么。但不过只一瞬,她便改变了言辞,引我去见了一个神。” 司镜永远都记得那一幕。 他透过金色的幕帘,与那层层若云雾般飘渺的纱幔,看到了一角神的容颜。 她约莫只是个七八岁孩童的样貌,圆圆的脸颊之上,有一对小小的酒窝,瞳孔泛着澄澈的金色。 而她的唇畔却挂着,却是与她那张稚嫩的容颜完全相悖的笑意。 ——那是一个俯看众生,孤傲却又顽劣的笑意。 她说:“想与我做交易很简单,不过,既然从我这得到了东西,从今往后,你的命,也就是我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没事,以后我疼你。 司镜:哪种疼? 霜霜:? 第79章 黄昏(一) ——万物朦胧之际,有光明灭之时。 山风依旧寒凉,商折霜将头倚靠在司镜的颈窝之处,倒不觉得冷,像只慵懒的猫。 她伸了个懒腰,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倦意:“所以,与你做交易的那个神是个小孩子,也不在九天境,反而住在迦河城的神殿之中?” “若要说她在神殿之中也不大妥当。”司镜托着她的腰,略微沉吟了片刻道,“她的所在之处,更像是结界或是法器之中。” “如此。” 其实商折霜想做的已经做完了,也不是还想再问些什么,只不过能在忙日中偷得这一刻与司镜相处的闲时,着实不大容易。 于是她索性将整个人都窝在了司镜怀中,闭上了眼。 商折霜本只是想假寐一会,可谁知,这一睡竟一觉睡到了天亮。 她醒来的时候,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 ——那是司府中最常燃着的香。 她倏地从床上坐起,环视了四周片刻,这才发觉她竟就睡在自己的屋内。 房内干干净净的,桌上的香炉像是燃起多时了,以至于只开了一小角窗的屋中,都充盈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昨夜,她就这样昏睡过去了? 她坐在床上,莫名地有些出神,垂首一看,自己依旧穿着昨夜的衣裳。 脸侧莫名地烧了起来。 她就这样毫无戒备地让司镜将她给抱回来了? 原来在面对着司镜的时候,她天生藏于骨血之中的警觉,早已荡然无存。 商折霜轻轻笑了一声,捻着自己的一片衣角发愣。 只是她现下也不知道,自己潜移默化的改变,到底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紧闭的房门传来“叩叩”的敲门声,商折霜定了定神,问道:“何人?” 弄梅还沉浸在上回商折霜将她折腾得够呛的记忆中,垂了头,毕恭毕敬地在门外应道:“公子吩咐了奴婢给姑娘送早膳来。” 她这一声公子终于让商折霜想起了司镜。 她温温道:“你进来吧。” 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弄梅端着一碗清粥和几碟小菜,缓缓步入屋内。 屋内燃着火盆,她将东西放下后,搓了搓手,道:“姑娘趁热吃吧,外头又下起雪来了,公子说,若您没事,就待在屋内休息吧。” 商折霜没有应她,扫了一眼桌上司镜精心吩咐下来的早膳,唇边淡淡凝起一抹笑意,继而问道:“他人呢?” 弄梅双手交叠,站在一侧,恭敬道:“公子有些事情要处理,辰时之前便出去了。” 商折霜本还想再问问她,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可仔细想想,司府的人本就不多,连个守夜的都没有,若真要问别人,也大抵只有戚伯知道。 可若是去问戚伯…… 她的脸皮还没厚到这种程度。 商折霜踌躇了片刻,终还是决定将这件事放在心底,择日得空了再问司镜,于是缓了面色对弄梅道:“我这儿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弄梅见商折霜的神态如往日一般,不似当初病中混混沌沌的模样,松了口气,道:“是。” 用完了早膳之后,商折霜百般聊赖地坐在桌案前发着呆。 窗外下起了雪,白茫茫的一片,与湖上的雾气融在了一起,让人如坠九天,在一瞬间恍惚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九天境……”她喃喃着这个词,想着司镜与她所说的那段,见到神的经历。 若如司镜所说,他去的地方不是九天境,而是一个结界或是法器,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与他做交易的这个神,现在还留在朝境,而且极有可能就在迦河城的神殿。 可是神殿又怎能让他们这般容易地进去呢? 商折霜有些苦恼,清隽的眉毛也蹙在了一起。 她沉思了许久,将思路转去了另一个方向。 现在纵使她找到那个神的所居之所,也没有用。 毕竟以凡人的力量,又怎能与神抗衡? “法器……结界……”商折霜以指尖轻轻敲着桌面,脑中突然闪过一瞬灵光。 若以凡人之力无法与神抗衡,那用那些所谓的神器、法器,或原先就不属于朝境的东西对付她,可以吗? 一念至此,她忽地站起了身来。 反正司镜现下也不在府中,她可以去找顾愆辞打探些消息。 - 对于顾愆辞的位置,商折霜的心中还是有点眉目的。 许是因为和司镜相熟的关系,虽顾愆辞是聚萤楼的代楼主,却从不住在四洲,反倒更喜欢呆在空域之中。 寻个出名的,能寻欢作乐的酒楼找他,准没错。 商折霜轻功极好,也不在乎多跑几个地,在黄昏之前,还真如愿找到了顾愆辞。 酒楼中歌舞升平,袅袅的烟雾中,各色的轻稠如同飘舞旋转的花瓣一般,在空中翻飞着,而顾愆辞则眯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慵懒地靠坐在二楼的雅间之中。 商折霜只一眼就看见了他,一点地,便使轻功翻上了二楼。 然,就算以余光瞥到了商折霜,顾愆辞的视线却依旧凝在前方那些衣袂飘飘、身段柔美的舞女之上,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 商折霜倒也不急着与他说事,拿起手边一个注满水的茶盏,便直直朝顾愆辞的面上丢去。 顾愆辞一手拿着他那柄鎏金的烟斗,轻轻一挑,便将那茶盏打向了自己另一手的位置,接住,滴水未漏。 “多谢商姑娘的茶。”他浅浅品了一口,将茶盏一掷,令它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面前的桌案上,而自己坐着的姿态,也没有变换一分。 “顾楼主既然喝了我的茶,是否也应允我一诺?”商折霜有的是时间与顾愆辞周旋,面上携了三分笑意,神色玩味。 “商姑娘与司家主待久了,怎的变得与他一模一样,像个奸商。” “那也得顾楼主愿意当那只被薅毛的羊啊。” 商折霜将语调拖长了,慵懒且意味深长,顾愆辞眸光一闪,浅浅笑道:“不过商姑娘倒是来对时间了,正好现下我也无事可做,愿为美人效劳。” 商折霜知道顾愆辞此人深不可测,此次愿意帮她,多少也是看在了几分司镜的薄面之上,所以索性开门见山。 “能打破结界或九天境法器的东西?能毁了缔结契约的方法?”顾愆辞其实只一句便知道商折霜想做什么,但还是忍不住漫不经心地调侃她道,“商姑娘还真是语出惊人,净说些难如登天的事情来。” 商折霜眉梢一挑,眼珠一转,面上笑意不减,便开始恭维:“只是要些情报,于顾楼主您这样的人来说,又怎么会难呢?” “我可从未见过商姑娘嘴这么甜的时候,看来司家主勾人心魂的本事,还真是厉害。”顾愆辞一敲手中的烟斗,吐出一口烟气来,“不过若商姑娘真的想知道这些事,聚萤楼的主楼中藏了不少卷宗,我可以带你进去。” “如此也好,只不过,司镜那边,还劳烦顾楼主帮我打点了。” “商姑娘不想让他知道?” “也不是。只是,一切都还尚且未有定论,司家也有许多事要处理,我不想让他过于操劳。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及,我又何必让他操心?” “商姑娘这是还未嫁去司家,便有个贤妻良母的样子了。” 顾愆辞依旧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商折霜也没有应他,报以一笑,只是脑中原先绷得紧紧的那根弦,略微松弛了下来。 顾愆辞要找理由将商折霜“借走”其实很简单,毕竟他一向如此,做事毫无依据、随心所欲。 而司镜想要在短时间内脱身司家的诸多事宜,只能夜以继日地将一些事情打点清楚,也没时间做别的事情。所以只要商折霜愿意,他便不会多加阻拦。 于是商折霜就这样,“顺理成章”地随顾愆辞去了四洲。 聚萤楼就在东洲的长停城,商折霜上回随司镜来过,多少也有些熟悉。 顾愆辞轻车熟路地带她绕过了几条繁华的街巷,避开人群杂乱的地方,抄近道行至了聚萤楼。 而她也没有多浪费时间多加欣赏,这幢纵使在画楼林立的长停城中,也煞是显眼的聚萤楼。 聚萤楼藏着卷宗的主楼,埋藏在聚萤楼极深的位置,也是聚萤楼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不过顾愆辞这位代楼主,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既没有叮嘱商折霜什么,也没有半分藏着掖着的意思,就这样大咧咧地带着她往主楼走。 路上总少不了有人向商折霜行注目礼,但那些穿着精致的聚萤楼内人,也只是偷偷地瞥了她一眼,便又很快地低下头来,像是对顾愆辞这样荒唐的作为习以为常。 而顾愆辞亦是习惯了这样的场景,淡淡扫过那群人一眼,步伐依旧保持着原有的悠闲。 只是商折霜能明显地感觉到,那些人下意识地又往后避了一避。 待他们走入聚萤楼藏着卷宗的主楼后,商折霜这才觉得放松了许多,继而看向眼前一大片排列整齐的书柜,怔了一怔。 “商姑娘,聚萤楼中卷宗成千上万,若你要看,花上一辈子也看不完。不过,关于九天境的卷宗只有寥寥几本,就在那最角落的地方,若商姑娘速度快的话,一日便能看完。” 顾愆辞的眸子映着此处幽幽的烛火,闪烁着晦暗的光,有如深夜中明灭可见的灯火。 “不过,商姑娘,顾某还是奉劝一句,纵使你寻到了法子,也未必能以一己之力完成。” 商折霜知道顾愆辞在明里暗里提醒着她什么。 ——无论她寻到了什么法子,都不要丢下司镜,一人去做那些事情。 其一,是为了防止她出什么事,司镜怪罪于他,先撇清这个责任;其二,便是告诉她,若真要与神相斗,仅凭她一人之力,绝对无法抗衡。 她转过头,眸中的神色有如脉脉细水,浅浅漾开一片笑意。 “劳顾楼主费心了。我虽担心司镜,却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因为经历过,所以更明白,为他人舍弃性命,于他人来说,更是一件自私的事情。” 顾愆辞显然没想到商折霜会如此回应。 他拿着烟斗的那只手,微微往下坠了片刻,之后面上浮出一抹欣赏的神色,笑道:“商姑娘这样通透的人,真是便宜了司镜。” 作者有话要说:顾愆辞:早知道这姑娘这么好,在之前就应该先抢过来,失策失策。 司镜:? 第80章 黄昏(二) 商折霜在聚萤楼待了两日,翻阅了近百本卷宗。 如顾愆辞所说,关于九天境的卷宗的确不多,但关于与神缔结契约,还有如何破坏结界与法器的卷宗却不少。 就这样看下来,她两日几乎都没怎么合眼。 所幸是找到了些有用的东西。 “神火……”商折霜以指尖点着发黄竹简上的两个字愣神。 这两日耗费了她大量的精力,现在看着这些蝌蚪似的字,都觉得它们在竹简上游动。 她从一些与九天境无关的书中翻找到了,与神明缔结契约的传说。 虽那些传说好似都无可靠的根据,但商折霜知道,既然能流传下来,便有它们自己的道理。 而这些传说的共同点便在,与神明缔结契约,无论是交换何物,还是许诺何事,都需要有一个中介之物。 也就是说,司镜所谓的将命与她交换,并不是这条命便不属于自己了,而是神明手中有个中介之物,而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取回司镜的命。 这么一说…… 若将中介之物摧毁,这所谓的契约,是不是便算作消失了? “所谓神火,不属朝境,亦不属九天境,至纯至邪,可燃于水面,烧于金银,可侵毁万物……” 商折霜喃喃着这一行字,捏着竹简的手,竟逐渐有些湿滑。 顾愆辞恰好在此刻入内,见商折霜对着一卷竹简发愣,眉梢一挑,眼尾弯起一个弧度,道:“商姑娘在我这呆了这么久,若找到所需后,也该回去了。” 商折霜回过头,有些怔神地看着他,却听他道:“要不然司家主该来我这要人了。” 商折霜微微敛下眉目,恍若未闻,只轻声问了一句:“顾楼主听过六冥山吗?” “六冥山?”顾愆辞眯了眯眼,看不清在影影绰绰的火光映照下女子的面容。 他自然知道六冥山。 不过…… 这个地方又哪有人去过? “商姑娘不会是要告诉我,你查阅了两日卷宗,便查出要去这么个地方吧?” “是。”商折霜放下手中的竹简,倒没有留恋,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就这样盯着顾愆辞的眼睛。 在这一瞬,顾愆辞突地觉得在这沉静之下,或许蕴藏着什么,他无法参透的东西。 在商折霜踏出聚萤楼主楼的那一刻,他出声问道:“你会与司镜说的吧。” 顾愆辞能明显地感觉到商折霜顿了顿,但她依旧是以一个极度平静的声音回答了他。 “会的。” 她向前走了两步,转过目光,凝着刚刚自己翻阅过的卷宗,又轻声道了一句:“待我从六冥山回来,交代顾楼主的事,还要麻烦你了。” 踏出聚萤楼后,商折霜倏地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在聚萤楼不见天日的两天,她的眼睛已然适应了黑暗,纵使冬日不烈,还是下意识地抬起手遮了遮。 可她才遮了这么一下,却觉得面前的光竟不再那么刺眼了。 商折霜微微眯起了眼睛,看清了挡在自己身前那抹修长的身影。 男子长身如玉,面上挂着温雅的笑容,静立于她面前,引得路人不住侧目,就像是在这儿等了她许久。 见她将眯着的眼睛睁开,司镜才缓笑了一声,攥住她的手腕道:“折霜还舍得出来。” 商折霜直到现在,视线才逐渐地清晰了起来,看清了他的模样。 司镜穿着苍色的大氅,如墨的长发服帖地垂在胸前,未缀发饰,只是一副闲散的模样,可在人群之中,又煞是显眼,就如明珠无法蒙尘一般。 她对他扬起一抹笑来,没有应他,于是司镜便又道:“若是我不来东洲找你,你可是就要被顾愆辞拐走了?” “那倒不至于。”商折霜微微仰头看他,“顾楼主日日流连花楼,实非良人。” “折霜这意思是,若顾愆辞不流连花楼,你还是会考虑考虑他的?”司镜促狭一笑,伸出手来,轻轻地挑起了商折霜的下巴,“折霜这样说,还真是让人伤心。” 商折霜的眼角微微挑起,面上作了一副“我就如此,你能拿我如何”的模样,但暗中还是反手握住了司镜的手。 司镜本就没想责难她,也没有小孩子脾气,只不过是两日未见,真有些想她了,见她服软,自然就不会再与她计较。 他执起商折霜的手来,引着她往前走。 人潮汹涌,形形色色的人从他们身边匆忙而过,在这一刹,商折霜突然又想起了那日在那片荒原,棺巫为她编织的那个梦来。 在梦里,他亦是如此牵引着她,逆着人流而行。 她看着司镜颀长的背影,唇边微微勾起一抹笑容,在心中默许了一个愿望。 愿数年之后的他们,也能如此刻一般,融于人群之中,成为这芸芸大众中的一员,平凡且普通。 回司府后,商折霜草草拟出了一张去往六冥山的地图来,司镜在一旁支着头看她抬笔画图,轻笑了一声道:“没想到折霜记性还不错。” “你也不问我为何要去那里?” “我说过,只要是折霜想去的地方,我都会陪你去。”司镜叹了一口气,面上作出一副哀怨的模样,“司家的事情大多都打点得差不多了,我现在就是个闲散之人,若折霜也不要我了,那我可真不知要怎么办了。” 商折霜被他这番话惹得一笑,白了他一眼,道:“净会胡说。” “不过,折霜可打探清楚这六冥山是什么地方了?” 司镜问出这句话后,商折霜沉默了许久。 打探清楚? 这又怎么可能。 如顾愆辞所说,六冥山这个地方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根本就无人能涉足于那,更别说有把握了。 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把死马当作活马医,只要还剩一丝可能,她都绝不会放手。 她从不是一个悲观之人,更不愿将这样的情绪带给司镜,是以歪了歪头道:“你若信我,便随我一起去就好了。” 司镜看着她,伸出手来,拿起她的一缕发丝把玩,将它绕在指尖之上,轻声道:“好。” - 商折霜不信如司镜这样的人,会真正放心地将一切都交给她,明里暗里肯定会去查探关于六冥山的事。 但这六冥山就如顾愆辞所说,既无典据,也无人言,只有提到神火的卷宗上,隐秘地画出了六冥山的所在之处。所以他该是也未调查到什么事,所以才什么都没与她说。 依聚萤楼卷宗所写,他们花了几日时间赶至了南洲边陲的一个渔镇。 此地濒临浩瀚汪洋,据卷宗所述,行船不用一日便可到达六冥山。 这个渔镇就似千千万万个寻常渔镇一般,渔民早早便出海捕鱼,剩下在镇上的,大都是些妇孺儿童。 商折霜买了串糖葫芦,在街上堵住了一个约莫六岁的孩童,拿着糖葫芦问他:“你可知晓着镇上谁出海的经验最足吗?” 小男孩盯着她手中的糖葫芦砸吧了一下嘴,咧开嘴笑道:“姐姐,若你要出海,那定要找王家大哥,他祖祖辈辈都是干这行的,自小便在海上长大。” 商折霜晃着手上的糖葫芦,又问了一句:“要去什么地方都可以?” 小男孩积极回答道:“自然,若是银钱足,包下一艘船,还不用与他人同坐。” “姐姐问的是,寻常人不常去的地方。” “那也可以。”小男孩的视线几近是黏在了糖葫芦上,急急道,“前些日子,有群人拿着地图给王家大哥看,也未说要去何处,王家大哥依旧应下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商折霜将糖葫芦递给小男孩后,松了口气。 看样子,虽六冥山或许无人知晓,但终归不是无法涉足的地方。 因着有这一串糖葫芦“贿赂”的缘故,小男孩很积极地将她与司镜带到了他口中王家大哥的门前,朝她甜甜一笑,才又跑入了街市之中。 “折霜哄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司镜轻轻叩响了木门上的铜环,趁着这闲暇时刻,调侃商折霜。 “那可不。”商折霜眉眼弯弯,以目光在他身上梭巡了一圈道:“这不是将你都哄得团团转吗?” 司镜哑然失笑,因着商折霜这抹笑,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平安符来。 这枚平安符是一看便是上等的和田玉雕成的,色泽清透,温润滋泽,泛着柔光。 商折霜一怔,下意识问道:“这是?” 司镜的眸光中难得的携上了几抹偏执而认真的光,亲手将平安符仔仔细细地挂在了她的颈上,轻声道:“这是我前些日子,去东洲寻你的时候,遇见一个香火极盛的寺庙,为你求来的。” 商折霜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怔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却不想拂了他的好意。 她以指尖抚过这带着微微冷意的玉石,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便是与神相斗,你却去庙中求神拜佛?” “神也有许多种不是?”司镜见她没有推拒,才将刚刚那抹一闪而过的神色敛下,道,“更何况,如宁淄人所信奉的一般。有时候我们需要的不是神的庇佑,而是一种信仰。一种,我们可以永远相守的信仰。” 听闻司镜这句话,商折霜原是放在玉石之上的指尖,在这一瞬竟是有些发麻了。 一股酸涩之情从胸腔汹涌而出,然面对着司镜,她又不能将这样的情绪显露于表。 于是她偏开了目光,唇角勾起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意,道:“你这人,说好话便说好话,说情话便说情话,说出这样不三不四的话,哪有半分司家主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不得了了,孩子长大了,土味情话都升级了,扛不住了。 为什么我总要在小剧场破坏气氛,我得去好好反省一下。 第81章 黄昏(三) 好在那小男孩所说的王家大哥,并没有给她太多伤怀的时间,很快便推开了门来。 他身着一身粗布麻衣,就是最普通的船夫模样,皮肤黝黑,身强体壮,一看便是日日操劳的命。 王允的目光在商折霜与司镜身上流转了片刻,便知道来了贵人,将门拉开一条缝,示意他们进去谈。 桌上摆着几个茶碗,注了水进去,便飘出了袅袅的茶香,不过商折霜现在却没有兴致喝茶。 她将地图放至王允的面前,问道:“这个地方,可以去吗?” 王允接过地图,神色一滞,过了片刻才问道:“二位为何要去此处?我可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商折霜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不方便去?” 王允默了默,才道:“倒也不是。只不过这片海域常年飘荡着迷雾,雾气浮于其上,无人知晓它们掩盖着什么,也极容易迷失方向……不过若是带上司南,应就还好。” 见王允好似只是因为这个地方他从未涉足过,才提了疑问,商折霜悬着的心略微放下了些,过了片刻才道:“五日,包了你的船,价格你定。” 王允不是没接过贵客,却也没见过如此财大气粗的主,连价格都任他定。 于是他也猜到了这两人不是钱多的没处花,便是十万火急,就没与他们客气,一语落下:“一百金。” “倒也是真的敢说。”司镜是从商之人,对价格自然敏感,但其一是,司家确实不缺这点钱,其二是,若能以金钱就收买了人心,实则是最简单的方式。 于是他将目光落在了王允的面颊之上,淡淡笑了一声,道:“那便依你所说。” - 第二日清晨,商折霜破天荒的起得比司镜早。 他们昨夜留宿在了离王允家船最近的地方,一推开窗,便是一片深色的海洋。 商折霜站在渔港之上,看着远处海平面上雾蒙蒙的一片,任凭咸腥的海风扑打在自己的面上。 她的手下意识地攥住了颈上司镜给她的那一枚玉符。 小小的玉符贴在肌肤之上,已然不似司镜刚刚为她戴上时那般冰冷,泛着淡淡的暖意。 随着玉符的升温,商折霜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她垂眸看着这枚玉符,心中有了几分计量。 司镜绝不是一个会心血来潮去庙中求神拜佛之人,这玉符,怕是什么保命的法器。 想来他也担忧,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就在她愣怔之时,一轮旭日从海天交接之处缓缓升起。属于红日的金光冲散了海面上淡淡的薄雾,让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 然这旭日的光,却冲不散她眼底那层浓浓的忧虑,反倒使她的目色更为飘忽。 “折霜。”一个熟悉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商折霜猛地回过了头去。 ——是司镜。 他不似往日一般静默地站在她的身侧,以他独特的方式陪着她,而是揽住了她的腰肢,将她揽至怀中,在耳畔低声询问道:“想什么呢?” 商折霜的身躯先是一僵,而后逐渐舒展开来,在这一瞬,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司镜温热的气息,彻底冲散了她心中尚且盘桓着的茫然。 于是她顺势将头靠至司镜的肩上,淡淡一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在想,若你不使用那能力,其实我们的时间也还挺多的,这次回来,能好好休息一下。” “若折霜现在说不想去了,我也可以直接带折霜回去。” 商折霜眸色一凛,脊背下意识地绷直了。 司镜这是在说什么呢? 放弃希望,度过余下不知还剩多少,未知恐惧的时光? 可她又怎么知道,那个所谓的神,会在什么时候,将司镜这将近耗完的“命”收回去呢? 不可能,她不是这样的人。 她微微抬起头来,眸色恢复了司镜最初认识她时,恣肆傲然的模样。 “别再说这种话了。” 她的语气很轻,却是司镜从未见过的坚定甚至于偏执。 “我都听折霜的。” 司镜以手轻轻抚过了商折霜头上被海风拂乱的发,语气中添了几分笑意。 于是商折霜便知道了,原来只要与她在一起,剩下的事情,他是真的都不在乎了。 - 如王允所说,这条航道所行驶的方向,确是遍布浓雾。 可有司南指引,加之王允出海经验丰富,此时海面尚且平静,倒也没给他们增添多少困扰。 依商折霜所阅卷宗记述,他们确是在一日之内便到达了六冥山。 卷宗中对六冥山没有详细的叙述,这座山就似万千海岛一般普通,以至于王允下船时,还怔了一怔。 毕竟这两位贵人可是花了重金要来这个地方,他下意识便觉得,这地方纵使没有金山银山,也是非同小可,可以长长见识,日后再去与人吹嘘吹嘘。 可谁知……这地方竟然如此荒凉。 比起王允显露于表的讶异,商折霜与司镜便显得过于的风轻云淡。 毕竟,他们此行的目的是神火的火种,六冥山的外表再普通,也掩盖不了其上埋藏着的秘密。 “你就在这儿等我们吧。”商折霜扫视了这处片刻,道,“船上的干粮应该还够五日的时间,若五日后,我们没有下来,你便自己回去吧。” “这……”王允先是摸不透这两位贵人来此处做什么,现下又听眼前这位漂亮姑娘这么说,心底一悚。 寻常人出海不是花钱是找乐子,便是寻利,可这两位,怎么花重金找死? 他一时回不过神来,站在原地发怔。 而当他回过神时,这两位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此时正值黄昏,天色暗淡,无星无月。 那一抹红与一抹黑,很快就融入了无边无际的山雾之中,就宛若一滴水在浓墨之中淡开一般,霎那间便不见了踪影。 六冥山僻静,就连风刮过枝叶的声音,都好似被这死寂的环境吞噬了进去。 商折霜看着眼前那一条笔直的山路,面上的神情莫测。 “果然如聚萤楼卷宗上所说,这儿竟真有一条玉石砌成的阶梯。” 本来六冥山该是荒山野岭,无人涉足,但偏偏有这样打磨细腻、雕刻精细的玉梯。看来神火藏于此处,当不只是个传说。 从踏上第一级阶梯开始,商折霜就在默念计数。 卷宗上记载的是,若达第九百九十九层阶梯,可见一山洞,洞内机关诸多,神火火种便藏于其中。 商折霜轻功好,司镜因着之前经常奔赴各地,帮宁朝暮办事的缘故,也不是羸弱之人,所以这九百九十九层,于他们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然,站在第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上的时候,商折霜却是愣了愣,只觉得脊背缓缓爬上了一丝凉意。 眼前……还有一级阶梯。 在这一瞬,商折霜首先怀疑的是自己。 莫不是她数错了? 眼前的一切,都与卷宗上所述完美贴合,除了这多了一级的阶梯。 司镜站在她的旁侧,目色温温,道:“折霜不必怀疑自己,你没数错,这台阶……确是多了一级。” 商折霜微微敛下眉目,心中仿佛落下了一滴雨,冰凉凉的,渗入骨髓。 若是她一人数错,情有可原,但若是司镜这样缜密的人,也数得与她一般,那定是不会有错了。 事实证明,这儿的台阶,就是多了一级。 “不可能啊……”她僵在了第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上,看着面前那一级,如他们刚刚踏过的数百级一样的玉阶。 司镜亦如她一般,站在原处,以目光四下梭巡了片刻。 “折霜不觉得,有哪儿不对吗?” 听闻司镜这句话,商折霜才将心沉了下来。 是有哪里不对。 这里,实在是□□静了。 六冥山虽是藏着神火的地方,却也是寻常的山野,有林木,自然也会有鸟兽,就算没有鸟兽,也不可能连一点虫鸣都没有。 可是,从踏上第一级台阶开始,她就只听到了他们的鞋面踩在玉石上的声响,与他们轻微的呼吸声。 “没有声音……看来我们怕是处于结界之中。”司镜顿了顿,开口道。 “结界……”商折霜倏然想到了神火的作用,冷冷一嗤,“待我取到神火之后,便将这困着我的破结界给烧了。” 司镜见她这一闪而过的阴鸷神情,不免一笑道:“不过,这回折霜怕是要听我的了。此番来得匆忙,我什么符咒都没有带,也没有查出什么。破这结界,怕是只能寻求破解之道,而不能强来。” 商折霜哪能听不出司镜的含沙射影,瞪了他一眼道:“你寻阵眼就寻阵眼,非得数落我两句?” “我只是在提醒折霜,不要肆意妄为。”司镜最后的这句话语很轻,却带着些冷意,就似浓云中若隐若现的星子。 “我知道。”商折霜怔了怔,听出了司镜的言外之意。 他怕是更多在为破了结界之后的事情担忧,担心她会为了他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心头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意味,商折霜倒是沉默了下来。 “破阵眼之事,我做得多了,折霜信我便好。” 司镜淡淡落下一语,以手捏了捏商折霜的指尖,便俯下身来,细细查看着玉阶上的图案,与山林中树木的排布。 他稍加观察了一会,转首问商折霜道:“我们刚刚走过玉阶时,旁侧的树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红枫?”商折霜思虑了片刻,开口道,“这儿的红枫零零散散的,只有几棵,并不是成片,点缀在绿树中,确是有些不对劲。” “折霜可还记得它们排布的规律?” “规律我没怎么留意……不过好似是过了一百多阶,就有七棵红枫。” “这便巧了。我刚刚看了这一百级玉阶雕刻的花纹,从山川到鸟兽虽是精巧无比,却是杂乱无章,只有一个是有规律的。” “什么?” “星宿。” 作者有话要说:司镜(抹眼泪)(孤独弱小又无助):我可真是一片丹心,我真的只有你了。 霜霜:场外戏还这么足? 司镜:这个女人好无情,但为什么越看越喜欢? 第82章 黄昏(四) 司镜将这句话说完后,商折霜倒是没有愣怔太久。 毕竟纵使她不是饱读诗书,提到七与星宿的话,也该想到北斗七星。 “你是说……” “这就是阵眼所在。”司镜顿了顿,道,“北斗七星,第一天枢,第二旋,第三玑,第四权,第五衡,第六开阳,第七摇光。第一至第四为魁,第五至第七为标,合而为斗。” “自三百阶之后,每一百阶该是有对应的一星,且与旁侧红枫暗示的位置相照。我刚刚看过了,不同的星宿的纹路之上,有如针孔般大小的机关,按顺序触及,这阵,该就破了。” “这倒简单。你去做好标志,我来触阵。” 商折霜应得很快,显然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而司镜便如她所说,仔仔细细地做了标记,还捡了落叶放置于那处,为的是更加显眼。 商折霜扫过司镜所做的那些标记,在确定了自己不会出错后,如离弦之箭,刹那间在那七处机关处点过,身姿如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在她落回司镜身边的刹那,那多余的第一千阶玉阶,竟就这样在他们的面前消失了。 山风裹挟着虫鸣吹来,树叶沙沙而响的声音,给这死寂的山中多添了一分生气。 黑黝黝的洞口在二人眼前豁然敞开,就如一只兽张开了巨口。 商折霜知道,所谓的神火火种就在其中,不过如卷宗所记载的,其中机关重重,她不能让司镜进去。 他掌心的红线已然快至腕部,若再使用那能力一次,他们此番来六冥山,很可能就功亏一篑。 然在说服司镜不要与她一同进去的这个问题上,她是真的一点把握也没有。 商折霜偷偷侧过眼,想以余光去窥探司镜面上的神情,却不想,那双一向沉静的眸子,此刻就正灼灼地看着她。 商折霜心中一震,竟是升起了一股心虚之情。 司镜凝视着她,目色有如燎起了一原烈火,灼烧进了她尚且泛着凉意的眼瞳。 “折霜想与我说,让我在这等你,是吗?” 他的话语很轻,但偏偏就是这样轻的话语,却比淬了火的刀剑更加锋利刺骨。 “我……” 商折霜面对着他,一时竟无法组织语言。 “你去吧……切记,一切小心。” 在墨色的夜中,司镜的一袭黑袍,几近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抬起手来,似是想触碰商折霜的面颊,然过了一会,却又似那日在将离山上一般,收了回去。 可他的手才刚刚垂下,却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攥住了。 商折霜握着他的腕,眸色坚定地看着他。 如皎皎天光,冲破了重重迷雾,她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面颊之上。 司镜的手很凉,可商折霜的面颊却泛着热意,仿佛能顺着血脉,流淌到心底。 脑中最后一道理智的防线被倏然冲破,司镜反手攥住了商折霜的手腕,将她拉至了怀中。 他许久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放开她。 山风很冷,紧贴着司镜的胸膛,商折霜甚至能感受得到他不急不缓的心跳。 这是他的生命…… 又过了很久,他贴着她的耳廓,轻声道了一句:“我相信你。” 商折霜怔了怔。 这是什么意思? 他愿意放她去了,是吗? 她贪恋着这个怀抱,却因着司镜胸口传来的清晰的心跳,不得不在心底提醒着自己,只有取到了神火火种,她才可以在长久的以后,都能如此刻一般拥着他。 她退出了司镜的怀抱,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她害怕,只要看到一丝心疼或是不舍,她就挪不开步伐。 所以她没有回头看他,而司镜亦是背对着她。 直到女子那抹红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漆黑的洞口之中,司镜才转过了身来,眸中泄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他拿出一个瓷白的小瓶子,倒出了一颗药丸,缓缓吞下,轻声道:“你愿为我赴刀山火海,我又怎舍得让你受一点伤害呢?折霜,原谅我最后还是成为了你最讨厌的、自私的模样。” - 洞穴昏暗,却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商折霜从踏入洞口的那一刻,便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这个洞穴的石壁。 若有机关,定是遍布于洞壁之上与足下。 洞中寂静,只有滴滴答答的水声。那些阴冷的水珠,沿着潮湿凸出的岩石,缓缓落下。 商折霜轻巧地跃过了一段路,下意识地躲避着这些水珠。 她的眼睛已然适应了黑暗,能稍微看清这长长的甬道。 岩壁有一颗小石子滚落了下来,商折霜怔了怔,下意识地避开了它,后又觉得不对,想再去接住的时候,为时已晚。 滚落的石子在空旷的甬道中荡起了一阵回响,继而,成千上万支青铜制成的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 商折霜心头一悚,侧身躲避。 此时的她也顾不得许多,足尖一点,便迅速往前掠去。 洞中定有机关,但相同的机关不会占据洞中所有的地方,只要躲过这一段距离就好。 她眸色一凝,更加认真地观察地形,以天然形成的石柱为屏障,尽力躲避着这些锋利的羽箭。 可纵使她轻功极好,这羽箭漫天而来,有如雨丝,躲不开一两支也属正常。 商折霜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两三支羽箭从她的手臂与腰侧飞过。 然,熟悉的疼痛却没有袭来。 她来不及多想,而是更加全神贯注地躲避着那些羽箭,尽量保持着自己的体力与精力。 与此同时,坐于洞穴之外的司镜的臂上,倏然出现了一道伤痕。 他眸色淡然,就似没有痛觉一般,淡淡地扫过那道深入皮肉的伤痕,继而撩开了黑袍,静默地看着小臂上的皮肉倏然翻起,有艳色的血珠淌出,不过片刻,便化为了泛着紫意的黑。 紧接着,他的身上又出现了三四道伤痕。 因着商折霜只是被飞过的羽箭擦伤,那些伤痕并不深,可所有的箭头上却淬了剧毒,仅仅这几道伤痕,竟让司镜觉得手臂酸麻一片。 他抬眸望向深不见底的岩洞,之后缓缓阖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当初商折霜从棺巫那顺来了三瓶药,其一为他解了身上的毒,其二了结了舟雪的心愿,而其三的功效,与子母蛊相似。 药瓶中有两颗药丸,一则为子药,二则为母药,服下子药后,便可在一日之内,承受服下母药之人受到的所有伤害。 而商折霜颈上的玉符,便是在母药中浸泡过的。 一日时间,母药透过玉符渗入她的肌肤,已然足以。 他知道商折霜不会让他陪她进去,于是只好编织了一段谎言,又作了一场戏。而现在的他虽然身处洞穴之外,却能代她受过她在洞内会遭遇到的所有的伤。 他知道,她经历了箭雨,躲避过滚石,穿梭过烈焰…… 也知道,她的手指在火焰中掠过,腰际擦过四五枚暗器…… 一道又一道的伤口在身上绽开,有的小若蚊咬,有的则吞噬了皮肉,令它们变得焦黑。 鲜血慢慢洇湿了他黑色的长袍,他甚至能以余光窥见,自己手臂上森然露出的白骨。 司镜将袖子往下掩了掩,努力保持着自己最后一丝清醒。 他想,他还能撑,除非迫不得已,绝不会使用那能力。 否则…… 她又要担心了吧? - 花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商折霜终于穿过了漫长的甬道,而此刻呈现在她面前的只有一面巨大的石墙,与一个仅能容得一人的裂缝。 她垂眸往身上看了一眼,觉得有些不对。 她刚刚,分明受了伤的。 商折霜下意识攥住了颈上司镜给她的那枚玉符,却见上面布满了裂痕。 这是怎么回事? 莫不是,这真是什么法器? 商折霜将玉符从颈上摘下,看着它。 原是温润的玉石,此刻却布满了沟壑,以手抚之,只觉得有些微微刺痛。心中突地划过了一丝不安,商折霜抬起了略微有些空濛的眼睛。 也不知,司镜在洞外等的是否焦急。 直到想起司镜后,她才定了定心神,仔细看向那足有两人高的石壁。 石壁上绘着壁画,最中心以朱色染料绘成的火焰格外显眼。而其侧,绘着被火焰灼烧,正在惨叫着的妖魔,还有深陷于火焰惶然无助的神明…… 商折霜没看多久,便垂下了眸来。 想必,所谓的神火,便在那缝隙之后。 她没有再犹豫,穿过缝隙,看到了一片广阔的湖水。 水面如冰,没有一丝波澜,若不是泊在湖面上的一叶小舟正半浸在水中,商折霜怕是会以为这儿就是一片冰面。 湖的中心有一个石台,石台之侧摆着两个小盆。 一个小盆中盛了一捧冰雪,另一个小盆中盛了几块矿石。 隔着一整个湖,商折霜都能清晰地看到,那两个小盆中正燃烧着的泛着蓝光的火焰。 这便是神火吗? 果然如传闻所说,至纯至邪,可燃于金属之上,可生于冰雪之中。 她看着那个小舟,使轻功而下,落于其上之时,水面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司镜阖眸坐于洞前,只觉得疼痛已然侵入肺腑,连带着太阳穴都似被火灼烧着一般,彻骨撕心的疼。 他伸出手来,看着掌上快至腕部的红线,脑中又是一阵晕眩。 司镜的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继而喃喃道:“折霜,来不及了……对不起,我是真的想再多陪你一会。” 他微微敛下眸来,属于神的印记悄然侵蚀了他的眼瞳,他的双眼泛起如血的红色。 心脉中淌出了汩汩灵力,霎时间将他血脉中的剧毒冲散、洗净。 司镜知道,这是属于神的能力,他固然不想使用,可这毒实在太烈,若不以神给予他的能力洗净,他怕是都活不到商折霜出来。 他第一次如此感谢自己拥有这样的能力,若不是这样,商折霜怕是在取神火中的第一关中,便会葬身于此。 司镜叹了一声,原是凛凛的目色,逐渐变得如三月的桃花雨一般,温柔而轻软,接着他轻声道:“折霜,怎么才分离了不到半个时辰,我就如此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先不写小剧场了,就顶个锅盖吧。 这不是我写的,这是古娜拉·未廿九写的。 第83章 黄昏(五) 商折霜费了些功夫,终于将一枚火种攥在了手中。 其实石台上有很多散落的、小小的火种,它们皆以一点火星的方式存在,被封于千年玄冰之中。 不知封存者用了什么办法,竟让这两种力量奇异地达到了协调,就这样稳固的存放于石洞中千万年。 取到了火种之后,商折霜不敢耽搁片刻,迅速往洞外而去。 可她才行舟至湖畔之侧不到一刻,这山洞竟似要崩塌了一般,开始震颤。 商折霜心中一凛,大抵能猜到这儿崩溃的原因。 她虽只取了万千火种中的一枚,与些许的玄冰,但六冥山千万年来存在的平衡,却是被她这看似轻巧的举动打破了,怕是又触发了什么机关。 她不敢再逗留,脚下生风,心中始终记挂着在洞外等待的司镜,也不知他那儿会不会生出什么异变。 - 司镜以神的印记洗去了血脉中浸染的毒,刚想歇息片刻,却见漫天又飞来了无数羽箭。 不过这些羽箭的箭头只泛着冷厉的寒光,想来与商折霜在洞内遭遇的那些羽箭不同,只能造成皮外之伤。 他轻吁了一口气,匕首刹那间从腰侧抽出,宛若游龙飞鸿,斩断了大片羽箭。 可人的精力有限,这些羽箭却是不知疲倦的。 司镜本就替商折霜受下了不少的伤,在守下第二波羽箭之后,已然伤痕累累。 他漠然地将扎至皮肉中的两根羽箭拔下,丢到了草丛之中,依旧凝视着洞口,目不转睛。 好在他的身上没有多添其他伤痕。 这样至少能证明,商折霜是安全的。 直到看到那一抹红出现在洞口时,司镜仍旧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仿佛褪去了色彩,只余那一人,在黑暗中闪着灼灼的清辉。 就在商折霜飞身出洞口的那一瞬间,司镜眸中的红色转瞬消散,恢复了以往冷清的黑色。 商折霜大老远便瞧见了司镜。 如他们来时一般,他坐在原处没有动,而唯一让她不安的便是,地上布满了羽箭。 司镜见商折霜看见了他,不动声色地将一支刚刚扎入腰腹的羽箭拔出,丢至了一侧的草丛之中,对她露出一抹温温的笑容,以话语来掩盖羽箭落地的声音,问道:“折霜没事吧?” 商折霜攥紧了火种,继而摊开掌心,将它放于司镜的眼下,笑道:“我能有什么事?你不是说,你信我的吗?” “但,这满地的羽箭是……”她的语调有些变了声,逐渐带上了颤音。 她看到了,顺着司镜手掌淌下的鲜血。 “无妨,不过是些皮肉伤罢了。这样的伤,比起我以前受过的,实在不算是什么。” 司镜浅浅一笑,以自己那只伤得比较轻的手抓住了商折霜的手,道:“你瞧,我的手不还是温热的吗,没受什么重伤。只是那些羽箭有些麻烦……这些皮肉伤怕是要回司府才能疗了。” 看着商折霜依然有些犹疑的面孔,司镜第一次那么庆幸,自己今日穿了这件,自己也厌恶的黑袍来,而不是如往日一般,身着白衣。 这样,她既看不到他布满伤痕的身体,甚至在夜色下也难以察觉,他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染了毒的鲜血浸透。 - 王允原先以为自己一人要在船中等待许久,可这才一夜未尽,这两位贵人竟就下来了。 只是,情况看起来不是很好。 他能嗅到,那位黑袍公子身上散发的,浓浓的血腥味。 王允犹豫了片刻,见这两人似乎也没带着什么其它的东西,不敢多问,便赶忙上了船,准备驱船离去。 于他来说,这一百金就似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船上备着些清水与最寻常的能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司镜以伤得不重为推脱,让商折霜先回去歇息,说王允一人便可。 商折霜站在船舱之侧,目色有如夜色般浓稠,竟一时无法叫人窥探至底。 司镜的心中先是一滞,但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已容不得他多想,只好强撑着身体,对她显一抹笑意道:“虽我受了些皮外伤,但你取火种亦是不易,你看,给你请来挡灾的神器都碎了。折霜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已命人在南洲等我们,等我们至岸,便可赶回空域。” 商折霜依旧站在那处,就似没有听清楚他说话一般,没有举动。 她沉默了许久,半个人都消融进了阴影中,直到司镜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住的时候,才缓缓抬起头来,对他报以一笑,道:“我知道了。” 王允扶着司镜走进了船舱的内室,司镜踉跄地扶在了一处案上,打翻了一个水盆。 水盆掉落下来,打湿了他半身的衣物,有殷红的血顺着他的衣物,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王允心头一悚,连忙一手扶住桌案,一手撑住司镜的身体,却发觉自己扶着的,司镜刚刚触碰过的那处桌案,竟又是一片粘腻。 若不是他面上的神情尚且自然,又身着一身黑袍,要不然他现在整个人,怕是与从血中捞出来的一般无二。 王允不敢多问,扶着司镜靠坐在床上,从小抽屉中拿起一把银剪刀,小心地剪着他身上的黑袍。 不用看,他也知道他身上是什么情况。 流了这么多血,不死也是命大,怕是一身都血肉模糊。 翻出的皮肉与衣物黏在了一起,纵使王允处理得再小心,也不可避免会触碰到司镜的伤口。 可就算他的额上已经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面色白的不像个活人,却依旧一声不吭。 想来是怕门外的那位姑娘担心。 处理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王允才将司镜上半身的黑袍尽数褪下。 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远方表舅是个郎中,伤者见过,逝者也见过,可在看到司镜身上的伤口之时,王允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伤口狰狞是一回事,可一个人,怎能受这么多不同的伤? 这些伤有利器所刮,有钝器所砸,甚至还有毒虫叮咬,混合在一起,皮肉溃烂,鲜血直淌,让他一时眼前竟有些暝眩。 “药拿来,我自己来。” 刚刚王允在处理他身上衣物的时候,司镜阖眼躺了片刻,虽依旧虚弱,但精气神却是回来了一些。 他知道王允看了他身上的伤害怕,索性想自己处理。 王允见他面上的神情没有变化一分一毫,保持着初见时的矜贵清冷,不免还是怔了一怔,忽略了司镜伸来的手。 “还是我来吧。”他细细将司镜伤口旁的污渍清理干净,看着手中的药,犹豫了片刻道,“司公子,你也知道我是个粗鄙之人,船上没有什么好东西,而这些药也不过是下等的……” “无妨,你且先处理便好,这些伤不足以让我命丧于此。” 司镜依旧持着淡漠的面孔,毕竟神的印记已然清除尽了所有毒素,残存着的只是伤口。 只是在这漠然之余,他又有些担忧。 他是对商折霜避而不见了,但也不知商折霜一人在外,此刻正在做着什么。 - 一轮孤月悬于浩瀚的碧波之上,远处的苍穹与迷雾相接,乌沉沉的,仿佛被一块巨大的幕布遮掩了起来。 商折霜一人站在船头,眸光有些涣散。 她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又这么了解司镜,怎能猜不出他到底做了什么。 更何况,她在一闪而过间,窥见了司镜掌中的红线。 若是已经使用了那能力,他还重伤至此……再加之她经历万难却分毫未伤。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她自信却不自负,可在这时,她却有些恨自己如此明澈的洞察。 只不过,事已至此,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让他以为自己信以为真。 要不然,她又怎能对得起他的如此的付出? 明明说好了不再用那个能力,明明说好了要陪她一辈子,这人,怎么就如此冥顽不灵呢? “司镜,你可真是个大骗子。” 她低声喃喃着,只觉得一股汹涌的悲恸涌上了心头,急逼着泪水就要溢出。 商折霜仰起了头,让泪水倒回眼眶之中。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临别时,司镜说的那句“我相信你”到底蕴含着什么深意。 他相信她的轻功,相信她不会让他受太多的伤…… 可是,她依旧如此无用。 她分明是有着如此傲骨之人,可偏偏就是在面对着司镜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竟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一般。 明明事情都是她想做的,她提出的,但到最后却总是司镜在护着她。 神火的火种在玄冰中泛着幽幽的蓝光,商折霜摊开手掌,竟没察觉到这玄冰锋利的棱角划破了她的肌肤。 鲜血顺着手臂淌下,一滴一滴地落入浩渺无迹的海水中。 商折霜怔了怔,将手松了松,把火种放回了怀中。 他们到岸边之时,果然有司家人等候在那,想来是司镜早就布置下的,而商折霜还看到了自己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商辞寒。 他随司家人一同候在岸边,纵使穿着不似往日奢华,亦是风华不减,叫人一眼便可以认出他。 可他一反常态的没有上前来与她搭话。 这一日过得很快,快得商折霜在恍惚间,差点就忽略了,司镜到底为自己受了多重的伤。 她过得浑浑噩噩,脑中就似被塞进了无数棉花。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司镜还有多少时间,不去自责,规避着现实的一切。 就连回到司家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房内,将被子蒙至头上,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终归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不能再让司镜为她付出的一切功亏一篑。 既然他想维持着这个谎言,她便也装作不知道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依旧是被盗号的一天呢。(默默顶锅盖) 第84章 黄昏(六) 司家的人并未对商折霜此次规避着司镜的事情起疑。 其一,司镜伤得实在太重,他们无暇顾及商折霜,其二,取神火想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一天一夜都没阖眼,自己去屋内休息反倒是好事,省得他们还要再照顾一人。 可商折霜却是在一觉醒来之后,无论如何也无法再逃避着这件事了。 她疯了似的想知道,司镜现在到底如何了。 洞内如此凶险,他替她将那些伤都受了下来,定是伤得不轻。 甚至,命悬一线。 商折霜从未如此憎恶过自己的无能,从窗口眺望着灯火通明的司镜的院落,悄然起了身。 她的动作很轻,从出门到跃上屋脊都没发出一丝声响,而现在大家都在忙着司镜的事,想来也无人能够察觉。 她在司府住了约莫半年,对司镜的院落更是了解。 可当指尖触及到到那片冰凉的瓦片之时,她却似被灼伤了一般,收回了手。 瓦片上的凉意仿佛通过指尖,侵入了血脉,在血液中来回滚动,让她遍体都泛起了凉意。 她想知道司镜现在到底如何,却又害怕知道。 为什么,她会变成这副模样? 患得患失,懦弱无能。 商折霜觉得,仅仅就这一日的时间,她全然变了个样子。 甚至,快把自己逼疯了…… 屋内传来了桌椅拖动的声音,她身躯一僵,终还是悄然掀开了一枚瓦片。 司镜的屋内燃着烛火,十分亮堂,而他靠坐在床上,有抹幽蓝的背影,正将圆凳拖至他的床侧。 商折霜几乎是在看到那身影的一刹,便得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商辞寒…… 他究竟为何会在这里。 商辞寒的眸底好似压着什么翻滚着的惊涛骇浪,语调低沉却早已不似以往轻蔑。 “没想到,你还真做得出这样的事。” “你既然将她交给了我,我又怎能不好好护着她。” “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你早就默认了,不是吗?”司镜的语气中带上了三分笑意,目色亦变得温和而真挚,“辞寒,你一直在跟着我们是吗?” “你……” “想想也知道,你对折霜的执念如此之深,就算赌气生气,就算厌我入骨,也绝不可能丢下她一人,对吧。” 商辞寒的眼底闪过一刹厌恶,之后冷笑出声:“果然你这人再怎么变,也改变不了那副我最讨厌的,自命清高的姿态。” “但至少最终,还是被你接受了不是?”司镜淡然出声,语气中的笑意更胜。 “我本是想着,你该就会死在六冥山之上,等你死了,我再带阿姐走,谁知你这人,命竟这么硬。” “我倒是希望,我的命能硬些。” 司镜抬手,看着掌心那道已然触及腕部的红线,轻声道:“若我死了,你会带折霜走的吧。” “阿姐费尽心思为你取火种,你就净想这些有的没的?” “我只是,习惯将一切未雨绸缪。” “大可不必。”商辞寒终于抬起了眼来,目光中有几许灼热,看着司镜道,“虽然我还是讨厌你这个人,不过,你现在还不能死。我会遣人去南洲,打探与你交易的神的事情,这些时日你就好好养伤吧。” 他抬步欲走,过了片刻,突然止住了步伐,拔出了剑来。 锋利的剑刃逼至司镜的颈部,甚至有细细的血珠溢出,然司镜的眸色却依然如同止水,波澜不惊。 “你记住,我从来没有落败于你。只不过是不屑与你这样半死不活,连命都无法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人斗。” 一语落毕,他意味深长地朝梁上看了一眼。 只一刹,与商折霜那双略微带着仓皇的眼瞳相撞。 过后,他轻声喃喃了一句,推门而出。 他说:“我相信,我的阿姐,从不会屈服于任何事情,也绝不可能被打败。” - 当商折霜回过神来时,商辞寒的身影已经去得远了。 在孤独的月色之下,她只觉得天上像是落下了一层霜,虽然很薄,但却将她整个人都覆盖了进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隐约的烛光透过这小小的一个口子,打在了她的面上,竟让她觉得有些刺眼。 屋内传来司镜低低的喘息声,想必是触及了伤口,疼痛难耐。 那道从屋内透出来的光,好似在逐渐逼近,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终于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她坐于屋脊之上,环抱着双膝,任泪水模糊了双眼,打湿了衣襟。 谁都有拉到了极致,崩塌的时候,她也不例外。 汹涌而来的痛苦与悲伤将她整个人席卷、吞噬,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就似在惊涛骇浪前的一叶孤舟一般,什么也做不了。 好像此生没有什么时候,能比此刻更难熬了。 司镜刚刚与商辞寒说的话语,幽幽回响在她的耳畔。 ——若我死了,你会带折霜走的吧? 这都是什么昏话? 她明明已经取到了神火。 商折霜的指甲狠狠扎入了指尖,妄图以这锥心的疼痛麻痹那一波一波冲刷而来的悲拗。 屋内的动静似乎小了许多,若不是烛火未熄,商折霜怕是会以为司镜已然歇下了。 她哭得累了,就这样孤身坐在屋脊之上,任冷风掠过她泪湿了的衣襟。 明明只隔着一顶屋檐,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如隔天壑。 当悲伤好不容易止了下来的时候,一股更加强烈的渴望与思念之情弥漫上了心头。 商折霜有些迟钝地垂眸看向屋内摇曳的烛火,微微怔了一怔。 远远的地方刮来了一阵风,冲过了湖面上的烟雾,搅得它们上下翻腾,将几片干枯发黄的叶子吹来。 商折霜看着手中的叶子,突地想到了什么。 她凝视着屋内的烛火,指尖携着一片发黄的枯叶,往下一掷。 枯叶与那弱小的火苗相撞,在其中卷曲,散出了青白的烟雾,而火苗也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倏地熄灭了。 屋内登时失去了光亮,只有皎皎的月光,从窗侧柔柔地落了进来。 商折霜盖上那片瓦,如一阵风般,从窗口跃进了司镜的屋子。 只一瞬的时间,她便扑到了司镜的怀中,只是动作很轻,和猫儿似的,生怕触碰到他的伤口。 司镜的动作微微一滞,显然没想到她竟一反常态。 但他的手还是极其自然地抚上了她的背,轻声唤道:“折霜?” 商折霜没有说话,本是已经压抑下去的情绪,在这一瞬又被司镜的这一句话勾了出来,她抽了一声,竟有泪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到司镜的面上。 司镜有些慌了。 他几乎见过商折霜所有的样子,或是孤傲,或是明朗,或是柔和,或是深情…… 但她从来都没有哭过。 或许是因为天生傲骨使然,或许是因为怕他担心,他一向都知道,商折霜或许会在他的面前服软,但却绝不可能在他的面前落泪。 可眼前正发生着的一切,却打破了他的全部认知。 他慌乱地想伸手揩去她面上的泪水,却因为眼睛没有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没摸到她的眼睛,而是触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是她的唇。 司镜怔了一怔,想将手抽走,可商折霜却似在泄气般,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指尖。 有刺刺麻麻的疼痛从指尖传来,司镜放弃了收回手的举动,以另一只手抹去商折霜面上的泪水,问道:“怎么了?” 商折霜没有回话,然眼泪却似止不住了一般,一滴滴地落下,直到司镜的衣襟也全部被她的泪打湿。 总归伤口处都大致都处理好了,司镜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将她拉至了怀中。 而商折霜靠在他的肩上,低声地抽泣着,一遍遍含糊地问道:“很痛吧,那些伤,一定都很痛吧……” 司镜默了默,回道:“原是很痛的,只不过现在,已经不痛了。” 商折霜不吃他这套,靠在他身上,泪水还在不住地往外溢:“你真是个骗子……我从未见过如你这样,这么讨厌的骗子……” “折霜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司镜知道商折霜现在的情绪处于崩溃的状态,只好柔声哄着。 他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自从知晓了他的秘密之后,为了他,她一直将一切都压在心底。 这种感受,他体会过,所以知道有多难熬。 其实有些时候,发泄出来也好。 他相信她,明日一定会恢复成初见时那般,明艳而恣肆的模样。 ——毕竟她或许会一时拉断,却绝不可能屈从于天命。 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她,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放弃,也不可能放弃。 纵使身死于神的面前,他也不会做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夫。 她欲与神斗,他又怎能不奉陪到底,让她伤心失望。 司镜就这样静静拥着商折霜,轻轻拍打着她的背,抚慰着她,直到女子的呼吸声逐渐沉了下来,趋于和缓,他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至身侧,把被子轻轻地盖到了她的身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睡颜了,却是第一次与她同眠一榻。 司镜看着商折霜发红的眼角与面上的泪渍,愣在原处长久地出神,眸色温柔,最后终是带上了几分笑意。 原先商辞寒离去的时候,他本就想歇下了。 顾愆辞给他的都是上好的伤药,再加之莫大夫医术绝伦,本来毒素去了之后,皮肉伤就不足为惧,若他好好歇息,估计不出几日便能下床走动。 可商折霜刚刚却一反常态,就这样莽撞地闯了进来,而自己只要看着她,这一晚,怕是也无法睡得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舍不得放太多刀了,毕竟还是亲生女儿儿子~ 第85章 人定(一) ——既然你说人定胜天,那我便不信神,只信你。 - 商折霜从床上幽幽转醒的时候,窗外已然天光大胜,她惫懒地用手揉了揉眼睛,却在刹那间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瞳。 司镜单手撑着头,寝衣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露出颈下几许肌肤,唇角微微弯起。 商折霜的脑袋轰然一响,倏地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她伏在司镜的怀中,哭了一夜。 虽脑中已似一锅浆糊,但她的面色还尚且冷静,只是略微敛下了眸子,不敢与司镜对视。 伴着几声鸟鸣,门外传来了莫大夫的敲门声,想来是要为司镜换药。 商折霜惊得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 若被莫大夫看到了这番情景,又成何体统? 虽说她与司镜的关系府内皆知,可这样实在是太让人难为情了些。 更何况……司镜的身上还有伤。 司镜眸中的笑意更胜了,低低问了一句:“现在怕了?” 商折霜恨不得现在就将他这副道貌岸然的面孔撕碎,但又顾忌着他身上的伤,不敢轻举妄动。 司镜似是吃准了商折霜会如此反应,眼中露出了些许玩味,面上作了一副无辜的表情,道:“莫大夫来了,折霜说,这该如何是好?” “你这人……” “公子?” 门外的声音还在询问,但语调中带上了几分焦急,似是怕司镜出了什么事情。 与此同时,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商折霜心下一震,瞳孔一放,却被司镜突地按进了怀中,还顺带拉上了被子。 莫大夫虽然推了门,却依旧循着礼数没有往前,而司镜的床榻之前有屏风遮蔽,想来他也什么都没看清。 “莫大夫。”司镜的声音敛去了笑意,只剩了清冷,“我身上的伤已然无妨,待会换了衣服,用了早膳后,你再来为我换药吧。” “是。”莫大夫垂眸,倒是没想太多,提着药箱又走出了房门。 待房门严严实实地闭上,商折霜才从司镜的怀中钻出,长吁了一口气后,还不忘瞪他一眼。 “折霜要走,就趁着现在从窗子出去吧。” 司镜也不留她,眸色若春风拂柳般温和。 商折霜小心地下了床榻,打开窗子,四下张望了许久,确定无人后,才从窗口悄然翻身而出。 - 商折霜本以为她与司镜根本不剩多少时间,因为他掌心的红线已然延至腕部。可这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司镜身上的伤全都养好了,那所谓的“神”也没有找上门来。 严冬已经过去,连枯败的枝干上都抽出了新芽。 可商折霜没有放松警惕,因为她知道,只要这件事一日不解决,司镜的命就一日掌控在神明的手中。 他这一世,都不可能是自由的。 甚至,每一刻都是一个将死之人。 宁家在空域中大放异彩,想必是多亏了何江引的扶持,而商折霜也常常会在想到何江引之时,想到那日温照所带来的,温热的触感。 他迟早都会放下的吧。 毕竟宁淄崇尚的百年信仰被一朝打破,想来他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一切的事情好似都尘埃落定。 除了她与司镜。 “折霜。” 身后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有些微沉,却很温雅,若玉石相击。 她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了司镜,他已然走至了她的身侧,面色柔和,看着她的面庞道:“想什么呢?” “辞寒还未寄信来。” 按道理说,神殿在南洲,关于那个神的事情,商辞寒要查,应是比较容易,可这也过去了十几日,他竟一点消息也没有。 “折霜可曾想过,此事关乎九天境,许是整个朝境都无人能查到。” 司镜靠近了她一分,将掌心摊在了她的面前。 昔日掌心蜿蜒的红线不知何时已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个繁复的印记,还尤且泛着微光。 “这是……” “属于九天境的印记。”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约莫就这两日。” 商折霜怔了怔,有些晃神。 这个神,就似一个耐心狩猎的毒虫,张开了密网,伸出了毒触,在悄无声息中,刹那就能夺走司镜的生命。 这样默默无声,远比惊天动地的一场巨变来得可怕。 “我们去神殿吧。”她当机立断,就想拉着司镜走。 “不必。”司镜的眸色晦暗不明,之后淡淡地笑了,“我有预感,若她想来,不必我们亲自前去。” “你……” “放心吧,折霜不是取到了神火吗?我相信你。” 商折霜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司镜相信她,可她又真的能相信自己吗? 这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条无尽的长河,而在河的尽头,大片树林铺展开来,枝叶上系满了丝丝缕缕的红线,而每一条红线,都联结着一个契约,一缕魂魄。 站在树下的女孩,瞳孔是如琥珀般的金色,她跃至枝头,伸出手把玩着那些红线,看着她轻声道:“你想与我斗?怎么可能……我站在的是,天道的一方。” 商折霜猛地惊醒,窗外月色如霜,落在她惨白的面颊之上,更衬得她面无血色。 什么站在天道的一方? 胡说八道。 她好不容易将凌乱的心跳平静下来,却鬼使神差地下了床。 换好了衣物后,她推门便融入了浓黑的夜色,仿佛受到了什么指引。 眼前的景象竟是如此的陌生,一条长河在眼前蜿蜒,尽头仿佛通向遥远的天际,接连着天上的星子。 商折霜尤在愣怔之中,一回头,却不见了刚刚的门。 此刻她处于一片全然未知的天地,有凛冽的风从长河的尽头刮来,将她的黑发与衣摆扬起。 眼前之景似梦还真,她有些犹豫,往前走了一步,凝视着河中泛着波澜的水。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凉风拂过裸露的肌肤,商折霜只觉得周身都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她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司镜。 司镜也看到了她,站在原处停顿了片刻,似是不敢相信,而后才唤了一句。 “折霜?” “这是什么地方?” 商折霜依着司镜面上那一闪而过的惊诧,猜到了司镜许是来过这个地方,而他惊诧的原由怕是……为什么她会在此处。 司镜走近了她,在确认她暂且没有什么事后,才缓缓开口:“这里是……神的结界。” “神的结界?”商折霜好不容易才将那股不真实感敛去,问道,“你是说,这是当初你与神做交易的地方?” 司镜点了点头,但神思却是游离的,显然是想不明白,若这个神真的想收回他的性命,又为何要将商折霜牵扯其中。 他第一次因为这件既定的事情,心头漫起了一阵恐惧。 商折霜似是猜到了他在想着什么,对他扬起一抹笑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东西。 ——冰棱状的玄冰,其中跳动着蓝色的火焰。 司镜无奈一笑:“难得你还记得带上这个东西。” “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去得到的东西,我又怎能不日日夜夜带在身上?” 商折霜话中有话,目光灼灼。 若司镜感受到的是恐惧,是害怕将她牵扯进了这个地方,那她感受到的便是庆幸。 如果这个神明不将她也带至这个地方,那她怕是会抱憾终身。 遥远天际的云层开始卷曲、翻滚,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司镜目光一沉,似是终于定下了神思,唇边也勾起了一抹轻蔑的笑容。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折霜知道,要如何才算打败一个人吗?” 见商折霜不语,司镜便继续说。 “让敌手身死,是最简单,却也是最无趣的方法。有些人,虽死犹在,若不让他心服口服,便不算是打败了他。踩死蝼蚁是最简单的事情,但这并不有趣。” “你的意思是……她并不打算就这样拿走我的命,而是想让我们输的心服口服。” “是,毕竟她自认为站在天道的一方,傲慢自信,而她口中的天道,便是她一直以来所信奉、遵循着的东西。” “呵……天道。”商折霜一扬眉,倒是笑了,“那我们可还是要感谢这所谓的天道了。” 毕竟,它为他们换来了一个此生难得的机会。 天际的流云不再翻卷,而是沉寂了下来,风声消匿,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低低的笑声,好似笼在一团云中,模糊不清。 周围的场景突地变了。 长河、旷野、乌云,一切的一切都好似滴入水中的一点墨水,迅速地晕染开来,很快便幻化成了另一副模样。 唯一不变的是幽深的黑。 眼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道路,有穿着铁甲的无头的人从上面走过。 它们手上执着长矛,就似巡逻的士兵一般,麻木机械地走着。 商折霜与司镜对视了一眼,显然不明白现在出现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但就在商折霜梭巡四周的时候,突地看到了一抹让她险些惊呼出声的身影。 女子穿着火红的小袄与绣花棉布鞋,手中拎着一扎药,面上带着温暖柔和的笑意,正朝着士兵的方向走去。 ——是萧临春。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开始最后一大章了,感谢一路追到这儿的小天使,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正事结束之后一定会有一整章糖,我保证! 第86章 人定(二) 惊诧只在商折霜的面上闪过一瞬,她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萧临春本就只是一缕魂魄,早就去投了胎,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她的心为之一沉。 穿着红色小袄的萧临春,眼前所展现的未必与他们相同。她径自穿过了那个执着长矛的无头士兵,继续往前走着。 接着,她似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面上作出了一副惊恐的神情,一句“爹爹”只说了一半,便在刹那间倒在了血泊之中。 那颗头颅咕噜噜地,就这样滚到了商折霜的脚边。 她一顿步伐,司镜拉了她一把。 商折霜转头向司镜的方向看去,抬眸间却见到了面色惨白的宁朝暮,她的手中正执着一把剑,而剑下的血泊中倒着两个衣着华贵的人。 司镜敛了目光,轻笑一声,对商折霜道:“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 商折霜微微一怔,将目光从那两人腰间写着“司”字的玉佩中收回,唇边勾起了一抹讥讽的笑意。 “确是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棺巫的梦境来得真实呢。”她回握住司镜的手,丝毫不掩饰眸中的轻蔑。 他们走了许久,身边的景象光怪陆离,或是他们一同经历过的事情,或是一人从未见过的,对方的梦魇。 它们如戏剧般一幕幕在身侧上演,唯一不同的,便是都更换了结局。 ——一种更坏的结局。 “都说未知或糟糕的预言,化为恐惧时,最能侵蚀人的心,折霜以为呢?” “你听说过忘川吗?” 司镜含笑看她,没有言语,却是默认。 商折霜目光飘忽,凝视着眼前似乎没有尽头的夜色道:“我不知道关于忘川的传说,却常常会想,若我途经忘川,是否能看到此生最记挂的人或事。如今所踏之处,倒是与我想象的忘川有些相似。”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神与棺巫能做的事情相同,他们可以窥探到你的回忆,却无法知晓你内心的真正所想。所以常人可控,可于心志坚定的人来说,他们所做的一切,或许可视作折磨,却不会令人迷失。所以折霜此刻,反而能苦中作乐了。” 周围的幻象万千,但这一片片过于真实的场景,在商折霜的眼中,却因为司镜的这几句话,与他的相伴,逐渐模糊淡去了。 她更专注地将目光锁在了那一个个无头士兵上,试图不动声色去靠近那些士兵,找出些许线索。 司镜没有阻她,显然心中也明白,若一直走,无非就是个死循环,除了生生将人耗死,没有任何意义。 可若以此消磨他们的意志毫无用处,那所谓的神明又会不会令取他策,还是想一直就这样,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他们困死其中? 司镜不由得思索起神真正的目的,连带着行走的步伐也迟缓了下来。 若不是商折霜的一声唤,他一定意识不到,有一道伤口从他的肩部蜿蜒而出,染红了衣摆,顺着小臂往下,汩汩淌着鲜血。 他有些愣怔,一抬眸对上了商折霜担忧的双眼。 回忆似发黄的画卷,一遍遍地在脑海中洗涤干净彻底,铺展在了眼前。 那是他第一次依着宁朝暮的意思,去为她取她想要的东西。 机关凶险,他能轻易躲避;恶兽狠毒,他能挥刀斩之。然,千算万算他却想不到,当初从头到尾护下的一人,竟从身后,拿着小臂长的斧子,砍向了他的臂膀。 鲜血喷涌而出,连带着他难以置信的眼神,尽数落到了那人的身上。 他看得出,他的眼中不存恶意,只有恐惧,可是……又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呢? 那人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往后避让,含含糊糊道:“是宁姑娘交代我怎么做的……司公子,您本就不是常人,竟能拥有血瞳。宁姑娘说了,您谁都不能相信,除了她……” 呵……多么可笑。 当时的他差点就要将那人剩下的话,尽数替他补出来了。 ——我原先是不愿这样的,可谁知,你竟是一只怪物。 那时的他也不过十七,只懂经商之道,虽为人清冷,却从未怀着极大的恶意去揣度人性。 可是,仅仅因为一双眼睛,或是一己之利,就能对恩人拔刀相向。 有时候,人性不过如此。 他本就遣散了家中的仆役,不过当初为的是不拖累牵连他们,可此事之后,他在为人处世时,又添上了几分漠然。 他眸子原有的清冷中,带上了一抹若坚冰似的的疏离,对谁都是如此。 而与人相处时,也愈发的逢场作戏。 终归他的命都不是他自己的,而他在他人眼中也不过是一柄剑、一只怪物,剩下的,又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于那时候的他来说,死亡,不过是一种解脱。 而从不顾及他想法的宁朝暮,则不厌其烦地用着这一类歪劣的招数。 比如在东洲时,她便借此威胁他,让在场所有与他有交情的商贾,看到他瞳孔似血、披着斗篷的模样,然后在他们惊恐的呼叫声中,一个一个地了结他们的生命。 还好那时的他已然冷性,自是不会对这样的场面作太大的反应。 突如其来伤口与回忆,让司镜静默地站在了原处,不过,他并不觉得这些过往不堪或是令人绝望。 相反,恰恰是这样的过往铸成了现在能独当一面的他,也恰恰是这样的过往,让他遇见了此生不能错过的人。 商折霜的视线原是紧紧地锁在司镜身上的,直到,她发觉自己身上也发生了些许变化。 密密麻麻的伤痕从背部蔓延而出,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力的血红的藤蔓。 伴随着尖锐的,被利刃划过的疼痛,她能感觉到鲜血自衣裳而下,粘腻地将衣服与背部粘在了一起。 司镜是正对着她的,自然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只是捂住了自己肩上的那道伤痕,轻声道:“我没有事。” 可伴随着他这句话的落下,越来越多伤痕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有商折霜见过的,亦有她没见过的…… 比如臂上凶兽所抓的爪痕,又比如面颊上那一道浅浅的伤口。 “伤口回溯……”商折霜低低地念了一句,却发现那些无头士兵已然不呈现一副巡逻的姿态,而是以一种极为空洞麻木的眼神盯着他们看。 “折霜……” 商折霜受过的伤不多,除了背上那些幼时曾受过的伤,其它的不过寥寥,但司镜还是敏锐地从她颈上那一道微小的血痕,与她的这句话,判断出了她现在的境况。 “你都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商折霜冷冷地驳斥了回去,显然因为司镜身上的伤,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她知道,这些伤口所带来的疼痛,并没有因为这一切都是虚妄,而减少半分。 然司镜现在竟还能含笑与她说话,着实荒唐。 她倏地点地而起,速度快得司镜都未曾反应过来。 她一手夺过无头士兵手上的长矛,向另一个离它不远的无头士兵丢去。 长矛扎入了无头士兵的身躯,然它的身躯就似个偶人一般,软绵绵的,发出了“噗”的一声轻响,便在刹那间被长矛穿透,倒了下去。 这样的场景远比那些无头士兵反抗暴动,令商折霜更为惊愕,以至于她刚刚握着长矛的手心都发了冷,似一块冰,有些麻木。 若那些无头士兵反抗,反倒让人觉得事情有转圜的余地,他们不至于被逼至绝境。可若那些无头士兵只是如摆件一般,麻木不仁,她的下一步又应该怎么做? 她怕的从来都不是做不到,而是,无事可做,无能为力。 锐利的疼痛感在这样的环境下,仿佛被放大了百倍,心底蔓延而出的凉意,更是令她整个人仿佛都被浸入了冬日的冷泉,自咽喉而上弥漫出了一股窒息感。 若这个神,并不是如司镜猜测的那般,意欲让他们心服口服,只是想看他们如困兽般绝望的垂死挣扎呢? 各种狰狞古怪的伤口已然遍布了司镜全身,商折霜甚至觉得,若这样放任司镜,那他身上的鲜血,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便会流光。 这样便算让他们折服了吗? 可是,她又怎么可能服气? 商折霜目色一沉,心中升起一念,对着无尽的夜色,冷声开口道:“当初与你做交易的只有司镜一人,红线到腕,你取走性命,不过两讫。将我牵连其中,也算得上你崇尚的所谓天道吗?” 虚空中传来一声淡淡的轻笑,女子声音空灵,问道:“商姑娘,现在后悔陪他来这了?” 商折霜不动声色地与她周旋:“谈不上后悔,不过觉得你手段卑劣。” “手段?”女子的声音中笑意更胜,“对付你们还需要手段?司镜身上的伤,可致死,你身上的伤,却不足以致死。既然如此,我又怎么算违背了天道,强行将你牵扯其中呢?” 商折霜没想到,这个神竟还有自己的一套歪理,同她一样,冷冷笑道:“若我说,我欲同司一样,与你做一个交易呢?” “折霜!” 司镜显然没想到商折霜竟能说出这般话来,一拽她手臂,便想阻止她。 虽然商折霜看不到女子面上的神情,却可以依着她的语气,感受到她话语中愈演愈烈的愉悦:“交易……可以,我可是,来者不拒的。” “商折霜。” 司镜的声音冷下了许多,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商折霜的名字。 强行忍着的疼痛,已然无法让他的脑子似最清醒的时刻般运转正常,此刻的他就似被人打了一拳般,整个人都轻飘飘的,甚至眼前有些恍惚、发白。 与商折霜昔日点点滴滴的过往如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轮转。 “与他一样。”商折霜一指司镜,浅浅笑道,“我想以我的命换一些,常人所不能及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操作一下。 司镜(魂不守舍):别操作了,顶不住。 第87章 人定(三) 司镜的脑子昏昏沉沉的,甚至连商折霜要与神交易什么,都未曾听清。 身上流淌而出的鲜血,就仿佛是他的生命一般,一寸一寸从身体中抽离而出。 可是就在这样的恍惚之中,他身上的疼痛,竟是逐渐减缓,他甚至能看到,臂上肉眼可见的,正在愈合的伤口。 商折霜呢? 他的心中只存了这一个想法,席卷而来的怅然与恐惧,宛若一个巨大的茧,将他密密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眼前有天光落下,映照在浅浅的,泛着粼粼波光的长河之上。 他们……回到了神的结界之中? 难怪幻境破灭,伤口愈合。 头还有些晕,司镜有些踉跄地往前迈了两步,而后就如想到了什么似的,倏地抬起了头。 眼前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森林,无数红线缠绕于枝叶之上。 他甚至能看到,每条红线连接着的,一个个闪着光的魂魄。 - 商折霜看着面前悬浮于虚空中,才堪堪与她一般高的孩童,一言不发。 她金色的瞳孔仿佛吸入了周围所有的光,熠熠烁烁,竟让人一眼,便能起了敬畏之心。 她的手中捏着一根红线,语调慵懒且漫不经心。 “你可想好了?” “自然。” “不再听听你小情郎的劝阻?” 鹿姬一向自负,这世上除了师尊,没有人能让她低头。 她来朝境历练,见过千万种人,无一人不如她一般,崇敬着她所信奉的天道,就连迦河城神殿的神女,见到她也得垂了头。 可商折霜的眼中偏偏存了傲骨,压根不惧于她。 就因为她的态度,鹿姬心中生起了一股渴望。渴望将她的皮肉掀开,傲骨折断,再饮尽她的鲜血,让她彻彻底底败服于她。 鹿姬看着商折霜,唇角勾起了一抹讥讽的笑意,将红线缠绕在了如葱的指尖之上,转着圈。 商折霜的目色如旧,并没有因为她提及司镜而泛起一丝波澜,倒是浅浅地笑了:“我为什么要听他的?” “你要知道,就算你与我做了交易,他的命我依旧会收回来。”鹿姬的面上虽呈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仿佛覆着霜的冬夜,“你这样做,得不偿失,不过是给他陪葬罢了。” “你怕了?”商折霜与司镜相处久了,纵使心中没有什么底气,也能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我怕什么?”鹿姬翻上了枝头,薄雾般的裙摆在风中飘摇,如同软化了的水晶,折射出了明亮的光,有些晃眼。 商折霜在她的衣袍之上看到了司镜掌上出现的,九天境的印记,不免有些愣神。 若不是眼前这个小姑娘生了一双金瞳,又身着这样的衣物,她真不愿相信,她就是那个睥睨众生,许多人求着拜着的神。 可司镜也说过……九天境中的神明很多。 只愿大家求着拜着的,不是这一位。 思虑至此,她的眼中又多添了一份蔑然。 鹿姬怎能读不出商折霜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视,脸色青了片刻,沉沉道:“不是要与我做交易吗,手伸过来。” 就连当初司镜来求她的时候,都隔着一层幕帘,伏在她的宫外,不敢看她一眼,眼前女子又凭什么以这种姿态站在她的面前。 商折霜闻言,倒是没再做出什么气人的举动,乖乖伸出了手掌。 鹿姬盯着她的手心,轻呵了一声:“阳寿还挺长的,说吧,你要与我换什么。金银财宝,异能武功,我都能给你。” 商折霜的唇角弯了弯,语气不带任何情感:“我想要无人能及的轻功。” 鹿姬的面上划过了一丝恼怒,豆蔻般的指尖险些扎入掌心。 “你的轻功已然在朝境中数一数二,你就要用命与我换这个?” 她觉得商折霜简直是在变着法的羞辱她,她存于世间千百年,又何曾受过这种气。 商折霜装作没看到鹿姬的神情,垂了眸子,说得很慢。 “我的轻功固然很好,但也就只限于普通的轻功,不能点水而起,于天地间遨游,而不陨落。” “你这是想成仙呢。”鹿姬冷冷地嗤了一声,继而面上绽出了一抹与她稚嫩的面孔全然不符的娇媚笑意,轻声道,“若你跪下,给我磕几个头,我心情好了,说不定还能将你收为弟子,引你成仙。” “多谢上神好意。不过,人间百般风光,乐事万千,我还没享够福,可不想过上清修的生活。”商折霜懒懒一抬眉尾,接道,“这桩交易,上神可否能允?” 傲慢至极! 这四个字宛若一道雷,砸入了鹿姬的心中,引得她愈发不快。可商折霜都这么说了,她已经骑虎难下,更何况……她有什么必要拒绝? 交易的终归是商折霜的命,而她所求的,也不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等她的命都握在自己手上之后,又有什么是她做不得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 “自然可以。”鹿姬金色的眼瞳微微眯起,指尖凝起了一道浅浅的华光,朝商折霜的手心打去,便凝结成了一个印记。 她从树上随意摘下了一根红线,将商折霜魂魄的中的一魄以红线为引,慢慢抽出。 商折霜只觉得心口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痛,就似有万千小虫啃食,但她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满树的红线看,面色不改。 鹿姬将她的一魄抽出后,将其与她指尖的红线相连,轻轻一甩红线,便将它挂至了树上。 红线轻飘飘地落在了树上,而后自然地缠进了枝叶之中,与整棵树浑然一体。 “好了,试试吧。”鹿姬做完这一切后,便坐在了枝干之上,微微摇晃着双腿,在这一刹那,竟与一个无邪的孩童一般无二。 商折霜没有应她,而是淡淡问了一句:“你要什么时候将司镜的命收走。” “你要知道,我已经网开一面,给了你们很多时间了。”鹿姬自然地将自己欲在无形中折磨他们的心思掩盖,面上的笑容似孩童般天真,语调轻快却又高高在上,“恩典既已经给了你们了,便不要奢求更多。” 商折霜敛下眉目,似是有些伤神,继而声音也轻柔了许多:“上神,折霜现下唯有一求,若上神能在我面前取走司镜的命,给我们最后一刻时间,便好了。” “倒是鹣鲽情深。”鹿姬歪了歪头,笃定就算如此,商折霜也不能在她面前玩出什么花样,这才点了点头,道,“如你所愿。” - 以司镜的位置看去,鹿姬的身影如云雾一般,拢成一捧金色的华光,而商折霜那抹红影在鹿姬身侧,竟完全不显暗淡。 他看得有些痴了,抛却了生死,隔着一条长河,就这样望着她,凝眸处悄然浮现了她昔日在他面前的一颦一笑。 折霜,这又是何苦呢? 他的命数,他早就知晓,可如今要赔进去一个她,又让他如何自处。 他自诩这一生算不得个好人,但终归也无负过他人。 他不惧死亡,从不畏惧。 司镜将视线又凝聚在了这一条长河之上,里面盛着的是九天境的弱水,鸿毛不浮,而他亦不可涉过。 他们之间,在这一瞬,如隔天壑。 他收紧了掌心,直起了身来,却见那一抹红与鹿姬的身影一同,缓缓朝他靠近了。 司镜的眸光忽地凝聚在了一起,但很快又如结界中飘散的光一般,慢慢地晕开了。 他这一生,何曾这样过,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六神无主。 而他也知道,在见到真正的神明之前,商折霜很难有任何计划,所以她现下所做的很多事,大抵都是一念而起。 跨过了长河,商折霜看到了司镜静立的身影。 纵使是与他相伴了这么久,就这样一眼望去,她还是移不开目光。 他一如往日的芝兰玉树,立如苍松却又温润不带任何锋芒,只是,这样的身影在光影交错的效果下,渲染上了一层悲怆的颜色。 商折霜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她与司镜两人脑海中想的全然不是一件事情,是以商折霜靠近之时,司镜只想问她交易了什么,却又不知如何措辞,只好梗在原地,觉得此刻一眼万年。 而商折霜的心中却是时时刻刻记挂着自己盘算着的事情,以目色余光瞄着鹿姬现在慵懒凝视着指尖的举动,视线微微下压。 清冽的光落在她的身上,司镜唤她。 “折霜……” 商折霜猛地回过了神来,看着他,笑了一笑,眸色明澈而烈艳。 在下一瞬,那道红色的身影若展翅的孤鹜般,倏地腾空而起,在司镜错愕的眼神与鹿姬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冲至了长河之上。 “商折霜!” 司镜来不及捉住她的一片衣袖,就见女子柔美却不显纤弱的身影,已然悬浮至长河之上。 裹着玄冰的神火从她的袖中坠落,在这一刹绚烂如陨星,燃烧于长河弱水之上。就如同星火触碰到了无数干燥的柴薪一般,轻而易举便呈出了燎原之势,愈演愈烈。 天际散落的白光都被神火映红,熊熊烈火沿着长河蜿蜒而去,一直绵延到了远处结着红绳的密林之中。 司镜听到了火舌舔舐枝叶的声音,听到了红线卷曲焦败的声音,听到了一个个魂魄被放出的声音…… 可是,商折霜呢? 点燃的河川映在了他的瞳孔之上,点染开一片血色,可目光所及,却独独不见那抹红色的身影。 她可曾知道,他这一生如蛇鼠盘踞于暗处,阴晦残破,若连唯一一道照进的天光都倏然陨灭,那他纵使活着,也如行尸走肉一般,又有什么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我觉得这波操作很帅。 司镜:卒。 明天就收个尾,发糖啦~ 第88章 人定(四) 鹿姬气得发疯。 商折霜以神火点燃了她的结界长河,放走了数万与她交易的魂魄。 区区如蝼蚁般的凡人,怎敢这样与她作对! 而她用的偏偏还是自己给予她的能力,否则她又怎能只身浮于弱水之上,刹那行过万里密林? 自己今日落败,竟是拜自己的神力所赐,真是荒唐可笑! 原来商折霜从头到尾想做的都不是什么交易,她只是想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彻彻底底摧毁她结界,放出司镜魂魄的机会。 杀意从鹿姬金色的瞳眸中泄出,那抹金色,灿若朝阳,生生逼出一股凛凛的威压,竟令司镜无法与她对视,在刹那间,心中不自主地涌上了一股臣服之感。 纵使商折霜葬身于火海,她也要她世世饱受折磨,不得轮回。 鹿姬身上的戾气如潮水般汹涌而出,远方的结界突然破开了一道口子,落下了一道清澈的光。 “鹿姬……” 男子的声音如松间清风,空灵且带着三分威严,落在了鹿姬与司镜的耳畔。 鹿姬的身躯一抖,眸中的杀意瞬间收敛,垂下头来,低低唤了一声:“师尊。” 男子的袖袍广大,仿佛盈了一袖的清风明月,身姿飘渺,神色淡泊。 “鹿姬,你向来是我所有弟子中最聪明的一个。恪守九天境律法,饱读藏书阁典籍,甚至在其他弟子玩乐之时,也从不会耽误半分学业。可是与我的这场赌约,你可认输?” “师尊……不可能,天道有常。我明明一直遵循着天道的规则,明明没有出格一分。为什么算鹿姬输,鹿姬做错了什么……” “鹿姬,你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天道无常。”男子的身影落至了鹿姬的身侧,面上神色飘渺,玄之又玄,“你可知我为何独独只让你一人前往朝境?你太信奉你从书中读来的天道了,殊不知,无论是谁,都可以跳脱于天道的有常之外。” “天道,看似有常,实则无常。若你的心一直被你自以为的,所谓天道束缚,那纵使身处于神无尽的生命长河之中,你也永远不可能参悟。我看那位姑娘,倒是比你明净通透得多。” 鹿姬顺着男子的所指的方向望去,在两根焦败的树干之间,商折霜以一足点在一条玄冰所制的长鞭之上。 ——那根长鞭,便是她从聚萤楼离开之时,托顾愆辞做的最后一件事。 神火几乎就离她的眉岸只有咫尺之遥,然她的面上却依旧带着那抹,鹿姬最厌恶的,傲然且明媚的笑容。 “鹿姬,随我回去吧。” 男子一挥广袖,天际竟下起了一阵清灵的雨来,细雨丝丝落下,在刹那间,将燃烧着的神火尽数扑灭。 长河、林野、甚至连若隐若现的远山都尽数消失了。 司镜只能看到,向他缓步走来的商折霜。 天边那道清澈的光落在了她的发上,竟在恍惚间将她的发染成了雪一样的白色。 不过,司镜知道,他们无需此刻白头。 无论是白首之约,或是抱柱之盟,他们都能携手共赴。 他透过了她的身影,看到了深渊萤火点点,人间灯火万千。 - 初春的雨珠尤带了几分寒意,裹挟着纷乱的杏花,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 街上的行人神色匆匆,不是垂着头举着伞快步走过,便是在仓皇寻找着避雨之处。 在这昏暗的场景中,有一抹殷红的身影拎着一坛酒,从杏花雨中穿梭而过。 她白皙的面庞被雨水打湿,雨珠顺着颚角,沿着颈部滑落,将她本就出尘的面容勾勒得更添了几分艳色。 ——这是胜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艳。 她的步伐散乱随意,走得轻快,举手投足间都萦着一股恣肆之意。 “姑娘!”远处有少女的娇呼声传来。 穿着翠色百褶裙的少女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执着伞,目色惊惶地朝她跑来。 商折霜蹙了蹙眉,心思一转,将酒坛抱至怀中,轻轻一点足尖,便跃上了枝头。 杏树加上了她的重量,又多落了几片花瓣,而她只是轻轻地勾起唇角,靠坐在了树上,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树上风景可好?” 商折霜刚躲开了那个少女,耳畔却落进了一声浅浅的询问,惊得颈上寒毛炸起,险些将怀中的酒坛子摔至地上。 司镜坐在她旁侧的枝干之上,斜着眼睨着她,让她不免心虚,垂下了头,继而嘟嘟囔囔了一句:“早知有今日,便不教你轻功了。” “司府未过门的夫人满处乱跑,日日混迹花楼酒馆,你也真不怕丢人。” 司镜凑近了她,温热的呼吸掠过她被雨打湿的面庞,说得虽是责怪之词,语调却没有半分埋怨的意思。 商折霜向后仰了一分,却又无法抗拒这股倾倒而来的气息,拉下脸,抱怨了一句:“原先司府中就没什么人,更没人管我,如今这一个个丫鬟婆子,都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着实烦人。” 司镜微微一怔,看着她缀着雨珠的长睫,哑然失笑:“这不是第一次成婚,不懂规矩么……” 毕竟,别家姑娘有的,不能亏待了你,别家姑娘没有的,也想奉于你跟前。若不喜欢那些仆役,待成婚后,再遣散了便好。 商折霜亦随着司镜一顿,几乎在转瞬间明白了司镜未出口的话语,摇了摇头,明澈的双眼似月儿一般弯起。 “我不在乎这些。” 她知道,司镜生于世家,对这些事情耳濡目染,会想也属正常,可她一向野惯了,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 什么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她都不喜欢,只觉得繁琐,甚是累人。 “我们先回家,剩下的事情回去了再说。”司镜向她伸出了手来,携着她一同从枝头跃下。 回了司府,商折霜换下了被雨水打湿的衣裳,便于水榭之中,将刚刚买来的酒温上。 依她的喜好,司镜在那面广阔的湖水之上建了一个水榭,纵使工艺复杂,终归司府也不缺那些钱。 檐角的铜铃随着风雨飘摇,轻灵的响声,宛若盛世之乐。 迎面寒风将小火炉下的火焰吹得歪歪斜斜,商折霜打了个喷嚏。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件皮毛柔软的狐裘被披于了她的身上,紧接着是一个温热的怀抱。 她侧过头去,凝视着眼前人幽深的眼瞳与高挑的眉骨,伸手去摸。 司镜捉住她的手,将她圈在怀中,于她耳畔道:“湖上风大,水榭大门敞开,就算温着酒,也容易染上风寒。” “你这是怕我传染给你吗?”商折霜不说话,将头凑过去,恶劣地在他耳畔吹了一口气,“据说你从不饮酒。” “是。”司镜按住不安分的她,远眺着烟雾升腾飘渺的湖面,笑了一声,“饮酒容易误事。” “现在还有事情可误?” “那倒没有。” 司镜发觉,从结界出来了之后,商折霜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先前的冷清与淡漠全部都似那场冬雪,化在了初春,取而代之的是如孩童一般的顽劣。 “那就喝一杯。”商折霜取下温好的酒,往细瓷酒杯中倒去,一手执着往他的嘴边送。 司镜向后躲了一躲,那杯带着清香的桑落酒,便一半入了他的口,一般洒在了他的衣襟之上,还有些顺着他的唇角淌落。 “胡闹。” 他低低了斥了一声,可语调中哪有半分责怪,温柔得不成样子,商折霜以余光瞄到了他红了的脸颊。 于是她变本加厉,转过身来,几乎整个人都攀附在了他的身上,若蜻蜓点水般,吻在了他沾了酒的唇角。 “你……” 司镜的指尖一僵,是想将她推开,可身体却仿佛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推着向前而去。 他吻上了她的唇。 清冽的酒香在唇齿之间蔓延,连带着滚烫的情意一寸一寸地融入骨血。 商折霜环住了他的颈脖,却倏地离开了他的唇,眸中闪过一瞬狡黠的光,道:“喝酒为主。” 现在司镜才知拒绝不得她,只好任她将酒一杯杯往自己唇边送,连带着她唇畔的温热都被自己撷入。 若是清醒的时候,他不免训斥一句商折霜胡作非为、白日宣淫,可酒入口中,他就似踩在了一片飘忽的云上,全然失去了理智。 直到最后,商折霜喝得倦了,懒懒地靠在水榭之畔,而他则抱着商折霜的腰不愿放手。 好在司镜醉了后,不撒疯,浓密的眼睫敛下,静静地侧脸看着商折霜,模样十分乖觉。 商折霜纵使脸皮再厚,也因着酒力被他看得满脸通红,语调带上了三分娇嗔。 “看够了没?” “我的夫人,是怎么看也看不够的。” 司镜笑了一声,将她抱得更紧,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说不喜欢那些人,我已经将他们遣散了,喜欢什么样的,你来决定,我都依着你。” 商折霜默了默,道:“那你明日随我去一个地方。” “都依夫人的。”司镜笑了一声,眼神迷蒙,道,“我是不是应该先睡一觉,我请了辞寒今天晚上来,可这婚怕是没这么快成了……” 他话音落下后,愣愣盯着商折霜看,却见怀中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然闭上了双眼,呼吸沉稳。 他无奈一笑,抚过她酡红的面庞:“说要饮酒,倒得竟比我更快……”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白·日·宣·淫,我喜欢这种虎狼之词。 司镜:那你别睡啊。 答应你们的糖~ 明天终章。 第89章 人定(五) 商辞寒是月上枝头时才到司府的,他极讨厌雨天,又是自家阿姐与司镜那只老狐狸的什么成婚之典,他能开心才有鬼了。 所以携着一身戾气而来。 可司府哪有半点要办喜事的气氛,如往日一般空荡荡的,连丫鬟与婆子都不曾添置一个。 这就是司镜对阿姐的态度? 商辞寒想着,抽出剑来,就想砸了这破府。 戚伯在门前候了他一段时间了,远远看到他这副样子,便知这小祖宗又要发脾气,于是垂着头对他先行了一礼。 总归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商辞寒,公子说了,要先发制人。 果然,商辞寒身上的戾气消减下了一半,但怎么看,都像是生生憋回去的,那双眸中仍旧氤氲着阴寒的气息。 “我阿姐呢?” 商辞寒是听说过的,依空域的成婚的规矩,新婚之妇这几日谁也不能见,只能被一大堆丫鬟婆子围着,以阿姐这个性子,定会被活活憋死。 而他也不愿见不到阿姐…… 如若有人拦着他,他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见了血就见了血,一定要见到阿姐。 遥远的长廊上,有一道红色的身影遥遥而来。 是阿姐! 商辞寒顾不得许多,快步而去,见商折霜依旧是往日装扮,除了一身酒气外,也没有什么别样的地方。 他的心头升起了一种古怪的感觉。 一半是快意,一般是怒意。 快意着阿姐不像是个要嫁给司镜的模样,依旧如以前一般纵脱不羁,又怒意着司镜在他面前说了要照顾阿姐一生,竟就这样对她。 这股冲突的感情在胸腔中上蹿下跳,商折霜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却一时哑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辞寒?”商折霜在他的眼前摆了摆手,笑出了声,“几日不见,人还变傻了?” “阿姐,你说什么呢。” 商辞寒执起商折霜的手,见她红袖遮掩的一截白玉般的小臂空荡荡的,其上什么装饰都没有,青筋一跳,便开始暴怒。 “司镜算是个什么东西,连个定情信物与聘礼都不曾给你?阿姐,我们回家。” “辞寒。”商折霜拉住了他的手,忍俊不禁,“我们没打算这么快成婚。” “可是司镜……你……”商辞寒突地想到了第一次见面时,司镜与他说的话来,面色倏然一红,声音低若蚊蚋,裹挟着羞赧与怒意,“都做了这样的事……司镜真的是司家家主吗,这成何体统!” “你说什么呢?”商折霜疑惑地一蹙眉头,牵着他的手便往正堂走。 商辞寒的面色红的能滴出血来,差点便要脱口而出司镜此人并非良人,但在看到廊道尽头那抹白色的身影之后,又生生憋了回去,只道了一句:“现在整个空域都知道你是司家夫人了。” “无妨,名头什么的,我不在乎。” 商辞寒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但阿姐是女子,他总不能当着她的面问这些令人害臊的事情。可阿姐怎么这样,名头可以不在乎,清白也可以不在乎吗? 更何况……阿姐与司镜一同住了这么久,虽然是你情我愿的,但万一有了身孕。 商辞寒不敢想了,单单想到那一幕,他都会忍不住想冲到司镜面前,将他千刀万剐。 因为司镜把人都遣散了,又不再急着成婚的缘故,今晚这顿晚膳用得很是平凡,只不过多了一个人,所以多添了几道菜。 一整顿晚饭商辞寒都目色不善,仿佛正试图用目光将司镜杀死。而司镜却是直接忽视了他的目光,目色恬淡地给商折霜夹着菜。 他们就这样“明争暗斗”到了晚膳结束,商辞寒终于耐不住性子,挽着商折霜的手撒娇:“阿姐,纵使你嫁给了司镜,也该知道,男人是可以换的,弟弟只有一个。”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却又恰是司镜能听到的音量:“阿姐,这世上的好男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若哪日你与司镜一别两宽了,我再为你寻个更好的男人。” 他边说着边以余光去瞄司镜,却在那张素来沉静的面庞上,找不到一分一毫的怒意或是不悦。 他依旧温和,这样便显得他极度小气,是个小人。 可是他才不管,小人就小人,反正他这样的性子与司镜一比,本来就高低立现,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多与阿姐亲近亲近。 商辞寒缠商折霜缠到了丑时,才恋恋不舍地作辞。 四洲还有一些事情,没他不行,终归阿姐现在也还不成婚,他没有理由留下。 当商折霜回到水榭的时候,水榭中的灯已然熄了。 自从宣布了成婚的消息后,她与司镜便一同宿在了水榭,终归司府中没有那么多规矩,下人都没有多少,且对他们的关系早就心知肚明。 她以为司镜已经歇下,便将手脚放得很轻,就似猫儿一般。 可她才刚刚行至床榻,便被一股力道带着,整个人摔至一个温暖的怀中。 她的衣襟敞开,锁骨一阵刺痛,是司镜以犬齿狠狠地咬了一下。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他的声音闷闷的,似被压在了衾被之中。 商折霜无奈地推了推他,道:“辞寒的小孩子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你说,要依着他、哄着他的么?” “呵,男人可以换,弟弟只有一个……” 司镜的声音很轻,闷声更重,竟有些似一个置气的孩童,商折霜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竟是在赌气,吃起了商辞寒的醋。 他将商折霜压在身下,极富占有欲地紧紧拥着她,对她附耳,恶意满满却又不舍出言太重:“我也想做个小人,你知道的,我可从不是什么君子。这副模样,不过只是一层皮囊罢了。” ——可偏偏在商辞寒面前还要故作大度。 商折霜的面色倏然一红,显然没想到司镜竟说出了这般没皮没脸的话。 明明一般都是她逗弄着他的……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瞳,瞳仁很深,但在这样的夜色下却能看得极其清楚。 商折霜笑了一声,吻上他的唇,不过仅仅浅尝辄止。 司镜虽平日里沉稳克制,可又哪经得起她这样的撩拨,搂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想睡了?” 商折霜一挑眼尾,那双漂亮的眼睛中仿佛落入了一川星河,覆上了窗外的月色,声音都点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清澈却不做作的媚:“反正在司府中闲着也是闲着,什么时候都能睡,不是吗?” 司镜得逞一笑,伸手一勾,床畔如雪的幔帷如柳絮般轻飘飘地落下,仿若下了一场薄雪。 月色照进,只剩朦胧的身影在幔帷中交错。 - 商折霜一觉睡到了天亮,周身疲乏,懒得睁开双眼,可她今日是约了司镜的。 晃眼的光透过重重幔帷照进了床榻,商折霜翻了个身,按了按额角,强迫自己起身换衣。 若不去想昨夜发生的事情,一切都还尚在正轨之上。 商折霜心乱如麻,后知后觉的脸红到了脖子根。 早膳就摆在水榭的小台上,尚且还冒着热气,她尝了一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司镜很不是时候地走了进来。 他倒是很自然。 商折霜升起了一股后悔之情,伴随着一股顽劣的恶意。 昨夜她就应该咬在他的颈侧,再多咬几口,让他今日见不得人。 “要不今日就留在府中歇息吧,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明日再去。” 商折霜死死盯着司镜,在他的眼中找不到半分别的情绪,就一如往日。 有一股挫败感在心头弥漫开来。 “折霜?”司镜见她发怔,凑了过来,将手搭在了她的眉额之上。 “嘶……” 他的手刚伸过来,商折霜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在了他的颈侧。 她本是泛白的嘴唇因着咬了司镜那么一口,染上了血色。 不过司镜却没有恼。 “现在知羞,知别扭了?” 他眸中满是笑意,不过商折霜终于在这抹一如往日的笑意中,寻到了一丝非同寻常的宠溺。 于是她就似突然注入了活力一般,一抹嘴唇,站起了身来,道:“走吧,去将离山。” - 将离山上的景色与他们上次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边边角角之处,绽开了几朵山花,红的烈艳,白的胜雪。 司镜怎能不记得这个地方,若真要算,是在这儿发生的那些事,彻彻底底改变了他。 商折霜迎着山风,站在悬崖之侧,就如那日一般。 只不过,那日的天色很暗,衬得她的衣袂如火。 她凝视着这陌生又熟悉的景色,轻声道:“成婚那日,我想周围如此刻一般景色如画,舍去繁文缛节,还有那些多余的人,最好,只有我们两人,天地为证便可。” 司镜目色含笑:“都依你。” 商折霜面对着他,清浅一笑,天光落进了她明澈的眼瞳中。 之后就如那日一般,她仰身向后倒去。 司镜毫不犹豫,随她一同,坠下山崖。 耳边是迅疾的猎猎风声,然,司镜却觉得自己的世界一片安静,安静到只有她的声音。 在轻云薄雾中,他只能看得到她灼灼如火的衣裙,与乌黑翩跹的长发。 那片连绵而去的红,就像她那日点燃的一川江河一般,满目皆是烈艳。 她的眸光犹如点漆,却不是她往日习以为常的凌厉或是淡漠。 ——只是温软。 就似他邀她同去的那天。 商折霜伸出手拥住了他,她轻轻附在他的耳边,气若幽兰却不沾清冷。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褪去了色彩,无论是绵延的青山,或是漂染的天际,都变为一片黑暗。 司镜的眼中,只有那抹红。 之后,他听到了她含着笑意的声音。 她说:“人间有万般烟火,远胜天上星河、深渊萤火,司镜,欢迎回到人间。” - END - 作者有话要说:商辞寒:可恶,又适得其反的助攻了。 商辞寒脸红误会的那里指路56章~ 这篇文到这里就正式完结了,也算给霜霜和司镜一个美满的结局。 《沾霜》真的满足了我很多幻想,红衣又美又飒的睥睨天道的霜霜,还有深藏不露君子皮囊的司镜。 下一本《神无处不在》的预收已经挂在文案上了,大概是个(伪)追妻火葬场的故事,女主可能是个黑莲花(?),依然是我喜欢的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