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波光粼粼 作者:冈田君如是说 文案: 前半段社畜的独白 后半段认真谈恋爱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粼,徐风 ┃ 配角:彭柯,彭灿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前半段社畜的独白 后半段认真谈 立意:失业青年再就业 ================== ☆、第 1 章 列车摇摇晃晃,窗外照进来的大太阳打在脸上,一个激灵,他突然清醒了。 叶粼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火车上的粗昵座椅,随列车行进有节奏的晃着。阳光下飞舞在空中的细小颗粒一览无余。 他偏一偏头,老旧车窗外一大片大片的荒野一下子跳入眼内,冬日的暖阳慷慨地撒在荒草枯竭的土地上,晃得他眼睛疼。 他闭了闭眼睛,看见眼皮下的一片血红。 脑袋有点疼,像被套了一个不断缩紧的紧箍,一下一下压迫着大脑,但尚可忍受。 手习惯性的往身旁摸了一把,希望能碰着一瓶水或者是一个背包,却摸了个空。 叶粼睁开眼睛,木讷地往旁边转头,像一个关节老化的机器人。 旁边的座椅上是一片空荡荡的阳光,他伸手摸了摸,已经被晒得暖洋洋。 再往旁边的座椅也是一样,甚至他抬头张望,发现往前和往后的座椅上,都是一样的空荡荡,这一节车厢里,根本只有不超过五个人。 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扑的一下结结实实的一声,小颗粒就又在阳光中飞舞。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毛衣,外套,脖子上搭着半垂不垂的围巾,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行李,没有背包,甚至连瓶水都没有,他就这样来搭火车了。 他把脑袋往粗呢座椅的椅背里窝了窝,重新闭起眼睛。 一些零碎的片段在脑海里闪过,过了一夜,那些片段却没有因此褪色,即使不想想起,仍然会在醒来的第一时间重新进入他的思维。 层层交叠的文件、觥筹交错的酒局、震耳欲聋的喧闹、野兽一般的笑脸、冲进鼻腔的浑浊烟味、橘色的灯光流转,节奏强劲的音乐在耳边炸开、天旋地转的痛感... 他皱紧了眉头。 适时列车的广播响起,叮咚的清脆响声过后,机械女声端端正正地说道, “各位旅客您好,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小山站,请您带好自己的物品到车厢两端下车,祝您旅途愉快。” 车厢里开始有了动静,前前后后的旅客开始站起来拿架子上的行李,有的人在松动几个小时没活动的筋骨,也有人趴在车窗上往外看。 小山站?怎么是这里? 叶粼把手插进外套口袋,掏到一张揉皱了的车票,展开一看,上面确确实实印着 “X城南→小山” 列车缓缓停下,发出“唰——”的气声,宣告旅途的结束。周围的旅客纷纷拖了旅行箱,踏着微微左右晃动的车厢地板,轱辘轱辘地从身旁经过,只有叶粼还呆坐在座位上,出神地呆看着两手摊开的车票。 “小山” 他无意识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买的票,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坐上的车。 从昨天到现在,脑子像倾塌的城墙一般一路倒塌下去,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看不清人,也想不了事情,大概全凭那股难以捉摸的本能,驱使着这具躯体去行动。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最近他把握不好时间流逝的速度。尖锐的声音突然凭空炸开, “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突然炸响在耳边的尖锐声音吓了他一大跳,身子剧烈抖动了一下,手中的皱纸壳从指间脱落晃晃悠悠飘落在地。 他扭头,是列车员大姐。她四十多年纪,微黄的卷发挽成一个髻扎在脑后,带着列车员的帽子。身材不高,身板结实,制服平整地贴着她的肩,上面洒了一大半金灿灿的阳光。 “别人都下车了,你还在这儿干嘛呢!” 大姐的嗓门儿大,一下子把他惊醒,什么都顾不得想。 “嗯..好..我这就下车。” 他忙不迭捡起落在地上的车票,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迈步就要往外走。 “哎——等等,” 大姐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就带一个人?没行李?” 他也跟着大姐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点点头, “嗯,就我一个,没行李。” 说完要走,大姐迟疑的开口, “你..没事吧?” 她看眼前这个年轻人脸色苍白得吓人,精神看起来也不太好的样子。 “我没事。”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问候过他了,即使是微小的善意他也能感到些微的热度。 他朝大姐展开一个浅淡的笑容, “我走了,再见。” 挥挥手下了车。 脚踏到实地上,那阳光也洒了他一身。从身后照过来,整个后背都暖洋洋的,像是被人从后面拥抱住的感觉。 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这张脸好像已经很久没笑过了,有些不习惯这种肌肉运动,刚刚应该笑得很难看吧。 小山站是个小站,车站小而简陋。下车的人也不多,这会儿站台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他一个孑然的身影。 他把手插进外套口袋,迈开步子。 他在这个城市度过了高中时代,毕业后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但这个车站和当年几乎一样,根本就没有变过。不同的只是前不久元宵节时挂上的喜庆红灯笼还没有摘,红彤彤的,给清冷的车站生添上一丝清冷的喜气。 他把车票插进改扎口,嘀的一声,闸口应声打开,扑面而来的风是小山的风。 小山是个不出名的小城市,在海边,离他的家乡很近。 只要从这里的港口,再搭一个小时的轮渡,就能到他长大的地方,一个叫做小山岛的地方。 他在那里长大的时候,小山岛就是一个被世人遗忘、孤零零伫立在东海上的一个小岛。一天里,到海岸城市小山能有两班轮渡,从小山再坐火车,才能到繁华的都市,都市的中心。 这两年宣传干净海滩的旅游广告渐渐火热起来,连小山岛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也渐渐开始发展旅游业,虽然还是小众,游客不多,但在近海城市的旅游宣传中偶尔还是能看见它的身影。甚至前些年,同事还拿着旅游宣传单问他这是不是就是他的出身地。 不过现在是冬天,旅游淡季,这种地方压根没人去。 都到这里了,去小山岛吧。 这样的想法突然跳了出来,叶粼自己都深感意外。 过年都没回去过的地方,高中毕业以后都再没回去过的地方,今天要去吗? 今天非节非假,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在X城也许开始下雪了,可是在这个海边三四线小城市,是个阳光普照海风和煦的平平无奇的日子。 去吧。 这个想法一瞬间清晰了起来。 没有理由,没有目的,却觉得一定要这样做。 ☆、第 2 章 他掏出手机查了查轮渡的时间,第一班轮渡是早上十点半,离现在还有半个小时。 相当正好的时间,快一点就赶得上,慢一点就赶不上,令人忐忑的时间。 他像突然通了电的机器,强行提起了精神,就要冲到马路边上去拦出租。刚迈出一步,就停住了。 他都忘记了,在这个城市,有比出租车更便利,更快速,也更好找到的交通工具。他转而回身,快步走回车站口,那儿果然三三两两停着几辆摩的。皮肤晒得黝黑的本地司机闲闲地倚坐在上边等客,耳朵上夹着烟,地上还聚拢着一地的烟壳子。 他随便挑了一辆,说了地点,对方递给他一个头盔,套上上了车,话不用多,摩托瞬间开始飞驰。 他说赶时间,摩的司机因此开得很快。摩托轰鸣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一路如影随形。风鼓起他的外套,靡靡地甩在身后,胸口灌满了海风,却不觉得冷。 摩的在老旧的马路上一路飞驰,如入无人之境,顺顺当当超越了行进的小车。一路风驰电擎,由大道拐进街边小道,在狭窄的街道中穿梭。即使这样也没有丝毫减速,把叶粼甩得晕头转向,最后“唰——”的一下停在了一个污水横流的菜市场门口。 叶粼从车上摘了头盔踏到地上时觉得眼前在天旋地转,一路的轰鸣声把他震得有些耳鸣。 司机也不摘头盔,仍旧跨坐在摩托上。他看见司机朝自己伸出黝黑的手掌,嘴巴里说着什么,但是他听不清。 他拍着耳朵,一边傻子似的大声问“什么——?” 好在菜市场本来就嘈杂,他再大声也淹没在这嘈嘈声里了,显得他不那么像傻瓜。 “二十!二十!听不清吗?” 司机的声音渐渐清晰了起来,钻进了他的耳朵。 “好贵!”叶粼抱怨道, “不贵了!你说要快,我都闯红灯了!” 叶粼知道他在瞎扯,这地方摩托就算闯了红灯也不会有人管的,这些司机本来就不会理会红灯。 他环顾四周, “这儿是哪?不是港口!” 周围太吵,叶粼不得不扯着嗓子和他说话,对方也扯着嗓子回过来, “穿过菜市场就是了!这是近路,我不会骗你的!” 叶粼将信将疑,这小山的港口他来过几次,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条捷径。 “快点快点!给钱!”司机的手在眼前摊着,十分不客气地要着钱。 叶粼看了眼时间,离十点半还有十分钟。他本不善于砍价交涉,时间上也不敢再耽误,如数把钱递了过去。 司机把票子利落一折,塞进胸前衬衫的口袋里,吹起口哨再次轰隆隆地启动了摩托,风一般的拐过塌了半边墙面的巷角,不见了。 留下叶粼和旁边摆摊的大妈相看两无语。 菜市场在门里边,可摊子像满溢出来似的,摆到了门外边。摊贩们一个摊子接一个摊子,各自划好了地盘,摆开商品,摇着苍蝇拍子好整以暇地坐着,等顾客上门。 叶粼下车的地方正挨着一个卖海产的大妈。彼时她正翘着二郎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指头支棱着一截苍蝇拍,好奇地盯着叶粼看。 大妈的小板凳很低,叶粼几乎以为她就坐在地上。旁边摆满了沾满泥沙的麻袋。袋口敞开,里边是密密麻麻一层堆一层的小沙丁鱼,旁边一个袋子里是缠绕的乌贼,再旁边是蛏子,几个袋子摆开,将大妈围绕在中间。而大妈抬着脸,脸上是常年风吹雨打的深色皮肤,从那满经沧桑的面上又透出一丝明亮亮的好奇之色,由下自上泰然自若地打量着叶粼。 “小伙子,来玩的啊?” 叶粼被大妈毫不掩饰的探究目光刺得咳咳了两声, “不..不是。我是本地人。” 大妈闻言往后缩了缩脖子,“看不出来哎,本地人还不知道港口在哪里哦?” 叶粼辩解, “我知道,但是不知道还有这条路。” 大妈手往后边一指,“喏,一穿过去就到了,近得很。” 叶粼往那个方向望了望,除了层层叠叠的商贩,半点港口的影子也瞧不见。但大妈的话给他吃了个定心丸,他点点头, “好的,谢谢你啊。” “不谢不谢。”大妈狡黠地看着他,“不过就是,你怎么看也不像是本地人啊。” “我离开家很多年了,是有点不像。” 大妈还要抓住他再唠,他及时打住了话头,朝着市场深处匆匆忙忙跑去。 在市场里又实在是跑不起来。 商贩们大多像那位大妈一样,或是用盆,或是用麻袋,装着海产,在地上摊开,卖什么的都有,往地上一看那就是百花齐放,地上的污水垃圾也是花样繁多。走得快了会被鱼鳞滑了脚,或者踢到个牡蛎壳,或者一脚踩进腥臭的污水里溅一脚。 这个市场卖海鲜的商家居多,在门口海产的腥味已经很浓,一进去,简直就是扑在鼻尖。 叶粼自小也是闻着这股海的腥味长大的,只不过很多年没有闻过了。置身于这片市场,一下子又被久违的味道包裹住。 叶粼担心岌岌可危的时间,心焦,但又不得不放慢脚步。好容易挤出了喧闹的菜市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抬眼,眼前赫然就是港口的大牌子。 他举手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就开船了。他不敢磨蹭,喉咙已经干渴得要命,还是提一口气朝售票厅跑去。 好在小地方又时候对时间没那么讲究,十点半,要上船的小车才开始缓缓开动,等到人可以上船,已经又过去十分钟了。 现在不是旅游季,去小山岛的人少得很。三层的小轮渡,除了最底下一层放要上岛的小车,大多数人都呆在二层的船舱里,三层的小眺望台上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 叶粼搭着楼梯的扶手,楼梯被翻涌的海浪打湿,滑得很,他走得小心翼翼。 上了三层,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看海。 他好多年没有看海了,突然间又看到,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至少昨天这个时候,被接踵而来的失望打击得心灰意冷的自己,绝不会想到第二天的自己会坐在去小山岛的轮渡上,眼前就是许久不见的那片海。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满溢,照在翻涌的海水上,波光粼粼的,闪烁着,起起灭灭,伴着海浪的声音。 他闭起眼睛,侧耳细听着海浪的声音。呼啦啦的来,又呼啦啦的去,很远又很近。 即使一个小时后下了船,他也仍然举头四顾茫然,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此刻听着海浪,却一点儿都不担心。 ☆、第 3 章 他在小山岛其实是有家的。 一座石头垒的老屋,屋檐两端高高翘起,像骄傲的燕子。屋前同样是石头垒的及腰高的小墙,自石头缝里伸出花儿草儿,海风一吹,一墙的花儿草儿就一起摇晃,这么晃着,许许多多个日夜就过去了。 这是他曾经的家,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他,曾经一起挤在这个小小的家里,过得很快乐,也很幸福。 这个家现在是他一个人的家了,而他这个唯一的主人,也早已经丢弃了老屋,奔赴往灯红酒绿的现代都市,不再想从前那座石头垒的屋子了。 他想起什么,往身上匆忙的摸索寻找起来,当然是什么都找不到。 他连瓶水都没来得及买,又怎么会随身带着老屋的钥匙呢。 “切。” 他有些泄气,巴巴地跑回来,却连钥匙都没有,难道要他翻窗户进屋吗? 一路思绪随海潮起起伏伏,一个小时过得比他想象的快多了。不多会儿,远远就可以看见小山岛。和从前一样,虽然是冬天,但是依然深绿一片,远远的立在海中,除了多了几架风力发电的风车,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去十几年什么样儿,现在还是什么样儿。 在北方寒冷的城市呆惯了,乍一见这冬日里的郁郁葱葱,反而有些不习惯,明明这里才是他长大的地方。 随着笛声长长的呜鸣声,船终于靠岸了。 叶粼混在人群里走下船。上岛的人手上或多或少都提着点东西,只有他一个两手空空,揣在兜里,缄默着走在人群中。 岛上风大,可是并不冷。在北方城市戴得踏实的围巾在这里就显得有点闷热。他一把扯下围巾,在手上缠着。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去买一杯水,他渴得喉咙都要冒烟了。 码头周边只有灰色的水泥路,上边停着几辆三轮车,一眼望尽,空旷得很,一家店铺都看不见。 他站在路口踌躇着。这岛虽然不大,但是港口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不算远,走过去二十分钟左右。他从小在这里长大,但毕竟已经离开有七八年了,走的时候这附近都还是土砂碎石的土路,现在都铺了大片大片的水泥,变得陌生起来。 总之随便走走好了。 他迈开步子,信步而行。在港口的小摊贩那里买了一瓶水,灌了几口解了燃眉之渴,剩下半瓶拿两只手指勾着,一边走,一边在身旁晃悠。 没走几步,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掏出来一看,是同事。 他犹豫了一下,抑制住了想要一把挂掉的心情,摁下了接听键。 “喂。” 对方的声音传过来,和平时一样冷漠,不过他能听出来按捺着的不耐。 叶粼握着电话的手紧了紧,光是听到这样冷漠的声音,他的心就忍不住收缩了一下。 他近来变得很怕人,也很怕别人的不耐烦。但是为了维持与现实的联系,不得不忍耐。 “喂叶粼,你在哪里?” “我....”他傻子一样的环顾四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的材料还没有交,就差你了。” 对方语气已然有些不善。 叶粼默了一瞬,尽可能想要坦然些,但话出口还是有些磕绊。 “我、我知道。” “你知道?都是因为你,我们组这个月的绩效又没了,你就这样腆着脸说一句你知道?” 这样的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却无论如何无法无动于衷。 前两年开始他就发觉了,他并不适合现在的公司。 不论是人际还是工作。 不论怎样说服自己,都无法认同现在这份工作的价值,不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喜欢上自己每天累死累活要干的事情,不论怎样加班,也总有这样那样的纰漏。 被嘲笑过天真,有几个人能喜欢自己的工作,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 他也想这样人云亦云的说服自己,可是不行。 有的人可以几十年如一日的干着自己不喜欢的事,他不行。 长久的压抑中,这种不喜欢慢慢演变成了厌恶,他由衷地厌恶着在这里所做的事,所见到的人,然而最为厌恶的,是无法逃开的自己。 电话那头尖锐的抱怨起来,在重重叠叠的诘骂中,叶粼的心一路下坠,表情也越来越冷。 “总之下午两点之前,必须把材料交上来,这是最后期限。听见了吗?” 叶粼没有出声。 “喂!人呢!” “我不回去了。” 他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 对方明显有些愣住了,像是没听懂。 “我要辞职。” 那边传来一声嗤笑,相当不屑的样子。 “演这套给谁看?总之下午两点前,不出现后果自负。” 对方像是威胁似的,撂了句狠话,吧嗒一下子挂了线。 电话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连这微不足道的声音都让叶粼觉得发冷,他觉得自己可能哪里出问题了。 脑袋又疼起来,从昨晚开始就空空如也的胃的疼痛也在此时发作。 好难受。 难受到站都有些站不稳,心底却又升起一股自残般的快感。 他并不急于去买些药,或者是吃的。只是醉酒一般挪开已然沉重的步子,一边感受着越来越明显的疼痛。 他原先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环岛小道上,身体上的疼痛使他的心先开始松动,放弃了不知要走到何时的散步道,胡乱踏进旁边的草坡。 草坡略有些高度,使他不得不手脚并用,歪七扭八的爬上去。一旦身子弯下来,眼前也一下子暗下来,他感觉自己像只剩下百分十电量的擦不亮的手机屏幕,但意识还不肯离去。他一边蹒跚到几乎跌倒,却一边吊着最后一点意识,不肯晕过去。 放任自己坠下去,坠下去。一边下落,一边擦亮眼睛想要看清楚身周的黑暗。 在无数个疲惫的夜晚,终于关掉办公室的电脑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家时,他其实在心里暗暗期待着崩溃的临界点到来,他隐隐觉得,就那样毁灭掉,也比现在这样无望地消磨着生命好。 那个临界点来得悄无声息。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被连日的加班搞得晕头转向,或许是回家路上的风太冷,吹得他头疼,光是顾着把脸埋在围巾里,躲着刀子一样刺在脸上的寒风,就已经用掉他全部的精力。 举步维艰地走回家,脑袋里什么都转不动了,他只想不顾一切地钻进被窝里,把脑袋埋到最深处,闭上眼睛来一场深深的睡眠。 推开门的一瞬间,他知道这个愿望也落空了。 一股郁结一夜的烟味充溢,比前一天要更浓一些。这次还混杂了冷掉的食物残渣的味道,在推开门的一瞬间扑了出来,让他立刻就想吐出来。 所幸胃里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他吐。 他侧过头用手臂挡住口鼻,胃有些难受。 屋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橘色的夜灯寂寞的亮着。地上一片狼藉,散落的衣服,乱踢的鞋子,纸屑,还有烟头直接擦在地上划出的黑色划痕。 他没有脱鞋就跨进屋,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上,刺耳难听。 屋里没有人的气息,室友大概出去了。现在的室友属于夜行生物,主要活动时间在下午两点到凌晨,有时出门,有时在家。两人的作息完美错开,一周里也见不着几面。 叶粼心里有一股怒气在突突往上,他不是十分外放的人,不会主动和人起冲突,但是如果室友在这儿的话,他说不定会扯破平日里客客气气的脸皮,和他不管不顾的大吵一架。 但是没有人,没有人分享他的喜悦,没有人知道他的疲倦,连他的怒气都只有自己消化。他站在客厅中央,突然觉得很孤单,很难过。 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透凉的,咕嘟咕嘟一饮而尽,为只能这样平复心情的自己感到悲哀。 再怎么悲哀也无济于事,心里的难过加重了身体上的难过,冷风吹过的脑袋愈发疼了起来。 他其实不怎么讨厌头疼。 疼是一回事,但是却有一股自虐般的快感。好像□□上越是疼,心里反而越是爽快。只有头疼的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喊疼,再怎么样皱紧眉头,再怎么样失态地蜷缩成一团也是理所当然,光明正大。 头疼给了他这种特权。 疼痛压迫着他,无法控制行进的方向。他像一个醉酒的人,看不清眼前的路,歪歪斜斜蹒跚的走进自己的房间,扶不住门,摸索着抓住门把,用力往后一甩,“呯”的一声,突兀的响在死寂的夜晚。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可以不管不顾,近乎粗暴地扯下围巾,囫囵地拽下外套和毛衣,手腕上失去了气力,衣物就这样从手中滑落,以怎样的姿态铺在地上,他也管不着了,几乎是匍匐着爬进了被窝。 眼皮压下来的瞬间,他几乎立刻失去了知觉,昏迷一般的睡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耳边节奏强劲的音乐渐渐清晰了起来,几乎要冲破并不舒服的梦境,擂鼓一般敲击着他的脑袋。 他像困在冰面底下的人,感到呼吸困难,当他终于大口喘息着睁开眼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无比强烈,像是要冲破胸腔,跳得很快。他以前听人说过,心跳太快的生物,寿命一般都很短,他躺在床上,静静听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好像那就是自己流逝掉的生命。 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隐秘的笑声和说话声随着音乐传过来,应该是凌晨归来的室友,伴随着坚硬的鞋底踏在地板上踩着舞步的声音。那薄薄一扇门板挡不住外边的声音和光,从缝隙里漏进来,使他逃无可逃,无处遁形。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可能又摔下去。因为意识的最后,听到了“咚”的一声响,但也可能不是,因为不觉得痛。 之后的事他就不太清楚了,等再恢复清晰的意识,他已经在去往小山的列车上,被早晨的阳光唤醒,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第 4 章 一旦清醒,如潮水般涌过来的,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痛苦到他已经可以面无表情地接受,不管是来自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偶尔回想自己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除了无聊还是无聊。 小时候,还不知道痛苦和无聊为何物的时候,快乐过好一阵子,好像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都在那时候消耗掉了。 自从爸妈开始吵架以来,就像灰色幕布刷的一下掉落,幸福的日子就此消失。 那时候他还是小学生,个子小小的,胆子也很小,一旦爸妈在家里开始吵架,他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惊恐地缩在角落里,哭也不敢哭。 奶奶冲上去劝架的时候,爷爷就会把他的小书包拎上,连包带人往外推,让他去邻居家哥哥那儿做作业,一会儿再接他回来。 邻居家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小孩,叫徐风。因为留级和他在一班上课。 徐家的爸爸自己有渔船,不常在家,徐家妈妈总是出门打麻将,大多数时候也就徐风自己一个在家。 叶粼背着小书包,一脸沉重地敲开徐风家的门,他每次都很快给他开了门,然后一脸了然的样子,说一声“进来吧。” 他们两家离得很近,走出自家的小院就能无缝跨入徐风家的小院,隔壁的打骂声即使在徐风家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叶粼总是搬一张靠背椅,把作业本练习本和笔袋满满当当地铺在上头,然后坐在小板凳上端端正正地写作业。 徐风不是那种认真的学生,叶粼写作业的时候他就在客厅看电视。 电视里放着电视剧,剧情好玩是挺好玩的,就是隔壁的吵闹声不时传过来,好不容易沉浸到剧情里边,突然一个激烈的打砸声把徐风吓得一个激灵。隔壁像是动手了,在摔东西。徐风不由自主看向了叶粼那边。 叶粼背对着他,坐在小门边,窄门敞着,门外是芋头色的夕阳。 他看见叶粼端端正正耸着的小肩膀很快的抖动了一下,雕像似的定了几秒,然后又强作镇定地继续拿铅笔在本子上写字。 写着写着,有一道弧线飞快的掉落,滴在本子上。 叶粼哭了。 徐风看着他绷紧的身子,咂了一下嘴,扭过头继续看电视。 叶粼没在他家呆太久,晚饭前他奶奶过来领他回去。 晚上争吵也没有平息,叶粼却再没过来,可能是他作业写完了吧,徐风想。他无聊地拨着遥控器,直到电视里只剩清冷的晚间新闻。 第二天他打着哈欠从后门溜进教室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叶粼。 他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的垃圾堆旁边。 徐风溜回自己的位子,被老师逮到迟到,劈头盖脸的臭骂了一顿,叫到后边去罚站。 徐风是被骂惯了的,没有什么所谓。从书包里抽出了课本,夹带着一本漫画,拎在手里麻溜的去了教室的最后。 教室的最后离最后一排不远,他哗啦啦的翻着书页,顺便把夹在里边的漫画也翻开。 班上的同学开始念课本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爱之物,像琦君笔下的故乡,冯骥才眼中可爱的珍珠鸟。你的心爱之物又是什么呢....” 稚嫩的童声大朗诵在教室里回荡,徐风享受着教室最后一览众山小的高地,听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脑子里冲撞,眼睛却不由自主朝叶粼那边瞟去。 他的位子本来不在最后一排,而在正数第二排。徐风看到他的书包文具什么的都好好的在第二排的位子放着,只带了个人和书到了最后一排,大概是犯了什么错被老师罚了吧。徐风来得迟了,觉得自己错过了早读课的好戏。 不懂为什么,看叶粼倒霉,他一点都不同情。 他像一个没有感情的观众,注视着他的生活,什么也不做,就是离得不远看着。 徐风比班上大多数同学都要大,两岁。 这个年龄差距在小学生的眼里简直不得了,徐风是班上个子最高的,也是最不把老师放在眼里的。 他未必是最捣蛋,最爱惹是生非的学生,但他和老师说话时那股无所谓的气势却是其他小朋友所不能及的。即使面对老师的怒火,他看上去好像收敛了站姿,没有嬉皮笑脸。听是好好的听了,但毫无愧意明显没听进去的样子,让一班的小朋友都为之震惊。 毕竟小朋友还是把老师的话看做比天还大的年纪。 传闻徐风是跟着他爸跑了一段时间的渔船,后来才回来上学的。这段不同寻常的经历又让他添上了一丝不好惹的色彩,加上徐风也无心和一群小学生打成一片,因此他多是独来独往。 趁着老师回过头去写板书的当儿,徐风悄悄的往叶粼那儿挪了挪,朝他后脑勺吹了两口气。 叶粼感到头毛上的风,忽的转过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徐风打着口型问他。 叶粼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很正常,愁眉苦脸的,长长的眉毛压下来,苦丢丢的,徐风看见就想笑。 “因为我没交作业。” 叶粼悄声回答。 他上课偷摸说话的经验不足,掌握不好声音的力道,有些涩涩的,声调忽高忽低,有点蠢。 “你昨天不是做了吗?” 叶粼正要回答,被老师厉声点了名, “坐最后一排还敢交头接耳,是不是也想去罚站!” 他吓得一下子转过头去,不再理徐风。 徐风收回目光,和讲台上的老师远远目光交汇了一个回合,老师怒目而视,徐风没皮没脸,最终以老师瞪了他一眼移开目光而告终。徐风懒洋洋的,靠在了后墙壁上,觉得人生真是寂寞如斯。 真就过来和他一块儿罚站,不是也不错么... 傍晚的时候,隔壁又开始吵架了。 徐风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叶粼应该快要来了。 他理所当然地这样想着,想着待会可以问问关于他失落了的作业的事,等着等着,居然就这样在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万籁俱静。 天已经黑透,下午没来得及关上的门,夜晚的风从那里吹了进来,吹起了薄薄的窗帘,无声地飞扬着,有点冷,让人感到寂寞。 徐风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神思好像还停留在刚刚的梦中。 那未必是梦,也许只是藏在心里某个角落的记忆,特意要去找时找不着,但是偶尔一梦让他知道这记忆还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 那是他第一次跟爸爸出海。 爸爸有一艘自己的渔船,不大,半新不旧的,但是那是属于爸爸的,自己的渔船。 第一次上船的徐风好激动,踏在摇摇晃晃的船上也忍不住要蹦起来,被爸爸喝住。 他看着爸爸熟练地操纵着船,缓缓离岸,翻涌的海水在船边打出白色的泡沫,像走在泡沫的顶端,出海。 他还记得那天的天气特别好,阳光美丽不刺眼,洒在广阔的海面上,飞鸟一时盘旋在头顶,一时又飞到遥远的远方,只看得见两只扑闪的翅膀。 他最爱跑到护栏边,紧紧抓着栏杆,听悠悠的海水的声音。“呼——”的过来,又“哗——”的过去,不紧不慢,绵延不绝。 闭着眼睛听的话,即使什么也不做,单单只是听着,就觉得很开心,很快乐。 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下子就看见了蔚蓝的天空,蓝得不像话,没有一丝杂色,最纯净的蓝天。目光下移,就看见了阳光洒在翻涌的海面上,洒在波浪上,变成了广阔的跳跃的金光。 “波光粼粼。” 那时候他上三年级,学到了这个词,一下子就跳进了他的脑海里,再也忘不掉。 后来他第一次见到叶粼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也是那片翻涌着金光的海浪。 那时候他好小,比现在还小,小小的一团,被爸爸妈妈左右牵着,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成了小月牙,笑起来的声音跟小铃铛似的,咯咯咯的连成一串。 不是现在这幅整天低眉顺眼愁眉苦脸的样子。 徐风在黑暗中凝神静听,只听到了风吹起茶几上报纸的声音。 今天隔壁的弟弟没来。 有时候越以为顺理成章的事情,往往就不会发生。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心情。 ☆、第 5 章 上了初中他们也仍然在一个学校,甚至还在同一班。 这件事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意外,因为小山岛一共就只有两所小学,一所初中和一所高中。 虽然来到了新的学校,但是班上的同学有一大半都是老面孔,街里街坊的,就算不上学,平日里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间都熟悉得不得了。 因着这个,新学校的新鲜感还没维持一个上午,就已经烟消云散,转而被无聊所替代。 徐风的生活和之前没有太大变化,主要来说就是混日子。 这也是班上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 读完初中差不多了,然后去学个手艺,或者跟父辈一起出去跑生意,岛上的小孩大抵按这个路线长大,因此他们的初中生涯也过得格外的随遇而安,上学跟玩儿似的。打牌、聊天、看漫画,或者约着出去打群架,相比起来,上课才算是副业。 这些人当中,叶粼成了个另类。 徐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叶粼上初中以后,就像个上了发条的读书机器人。虽说他以前就是个乖小孩,老师说的作业都会认认真真好好完成,但到了初中以后,好像不论什么时候看到他,他都在低头看书或者写作业。 班上的人打牌,聊天,或者吵成一团,怎样都好,他都远远的坐在前面,头都不抬一下,完全没兴趣,熟视无睹的样子。 他在班里几乎没有朋友,每天早上来上学,拉开门默不作声地走进吵吵闹闹的教室,然后开始学习,一直到放学。徐风怀疑他可能一整天都不会开口和人说一句话。 与此同时隔壁的争吵也愈演愈烈。 偶尔徐风的妈妈也在家,在客厅看着电视,隔壁就又吵起来了,惹得徐妈妈忍不住抛下电视竖起耳朵开始听他们的争吵。 徐风偶尔从房间出来,看见他妈两眼放光偷听壁角的样子都想翻个白眼。他从小学听到现在,都已经听腻味了。 小学过后叶粼就不再来他家做作业了,见面的机会变少了,好像也变得疏远了起来。 徐风端着杯水回自己房间,一下子甩上了房门,安静不少。 他想到处于这场战争中心的叶粼,逃无可逃,不知道现在在干嘛。 平静的日子过得久了,就觉得无聊。 人是不安分的动物,一旦无聊,就会想挑起战争。 班里有一撮人,就是这样一群无聊的人。他们好像每天都过得很自在,很自由。在班上来去自由,没有人管,想干什么干什么,每天唯一的目标,就是给平淡无奇的新一天找点乐子,找点刺激。 徐风算是这个圈子的边缘人物,既不走得太近,又似乎形影不离。 这天他们不知怎么的,盯上了叶粼。 叶粼算是班上的好学生,整日里好像除了学习没什么别的事能引起他的注意,这样的他在他们眼里,是“假正经”的代名词。 徐风本来在看画报,这是新一周新出的,刚刚从报亭上买来,还热乎着,他看得挺入神。 周围的人在叽里咕噜的商量着什么,内容没什么新意,无非是待会去整谁,或者是在哪里约了打架,徐风没有理会,直到叶粼的名字随着细碎的耳语飘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忽的从书页里抬起脑袋,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 他和叶粼不算太熟,至少小学毕业以后,几乎就没有单独相处过,话也很少说。 大概是因为住的近,所以偶尔会多看他一眼吧,他心里自然而然这样把他们的关系归类,除此以外,和别的同学没什么不同。 他眼睛都没从画报上挪开,但是心思已经不在面前五彩斑斓的彩页上了,竖着耳朵听他们的打算。 “不知道他被揍得哭起来的样子好不好看哈哈哈哈哈” “他那个小身板,绝对抗不了揍的,说不定会哭着求饶。” “你一说我现在就想看了哈哈哈哈。” 诸如此类。 徐风抬眼瞟了一眼在教室前方的叶粼。 他们一个坐在头,一个坐在尾,当中隔了一整个喧闹的教室,一个安静地低头写着什么,一个无言地望着前面的身影。 肩上冷不丁被重重拍了一下,力道重得他几乎要往前扑在桌面上, “喂,下课你去不去?” 指的是欺负叶粼的事。 徐风揉着拍疼的肩膀骂了一句,想了想,点点头, “去。” 万一闹得太过,他... 他朦胧地这样想着,自己在的话会有什么不同吗,但他说不出来。 徐风没有制止他们去干这件事,因为劝了也没用,而且他不想显得自己好像在意叶粼的样子。 下了课,教室后排的小团伙们勾肩搭背早早出了教室,他们选定的场所是学校外一条沙土道,道旁有很茂盛的榕树,叶粼每天会从这里骑车回家。 这条道算是一个小小的高地,往旁边望是无遮无挡的天空,下边是长满杂草的斜坡。窄窄的土路,只够两个人并肩走过,再往边上也是杂草。 这条路算是大道的某一条支路,直通往村子的一角,徐风的家和叶粼的家都在这条路的尽头。 他们三三两两靠在榕树底下,抽烟,打牌,吹着风,顺便等回家的叶粼。 叶粼来得很晚,初中四点多就放学了,然而直到五点半,学校清校的铃声响彻村子上方的时候,他才远远出现。 这一群人早就等得不耐烦,本来嬉笑的态度渐渐变成了怨懑,烦躁起来,开始满口脏话地咒骂。 徐风想他大概是不想那么早回家,呆在学校直到不得不走。 五点半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天边的晚霞显出浓浓的暮色。这条路上又没有路灯,简直连辨认人脸都有些困难。 蹲了一下午,路过的人寥寥无几,因此当一个穿着白衬衫校服的身影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驶过来的时候,他们都知道那肯定就是叶粼没错了。 叶粼对他们的存在一无所知,或者就算远远看到了一群模糊的身影,也绝不会想到这是冲着自己来的。 当他渐渐临近了榕树,为首的人先靠近了,待叶粼经过他身边,伸出脚一下子踹了过去。 行驶中的自行车的细轱辘猝不及防受了这么一下,立刻被踹倒了,叶粼连人带车一下子摔出去,这一下摔得不轻,在土砂路上滑出了一些距离。 一群人立刻围了上去。 叶粼受到突如其来的攻击,一下子懵了,他摔在地上,茫然地看着接近的人影。 有两三个是班上的同学,有一两个是没见过的生面孔,还看到了徐风。 人影越来越近,阴影压在他脸上, “你们——” 一句话甚至还没说完,就被为首的男生重重掼了一下他脑袋,这些人都是打架的熟手,手劲重得很,只一下,毫无防备的叶粼头就直直往草堆里栽去,再起来的时候,头发整个凌乱了,脸上也带了泥土。 “你丫的这么迟出来,叫我们好等!” 他一边骂着,手插进裤兜,抬脚去踹倒在地上的叶粼。 这么两下过后,饶是学习学得头脑昏沉的叶粼也反应过来了,这是欺凌,这些人就是要来揍他的。 旁边一人上前,俯下身一把薅起他的头发,强迫着他抬起头,叶粼尚显青稚的一张脸,就这样显露无疑地展现在众人面前,那眼睛里,很明显的,已经燃起了怒意。 “哟,生气了。好玩,要是这么两下就不行了,我还真看不起你,哈哈哈哈。” 叶粼挣扎要要奋起,旁边的三两人赶紧上前,一边一个压住了他的肩膀。 为首的看着他那凶恶的眼神,哈哈哈的笑,然后阴鸷的一变脸结实地甩了他一个大嘴巴子,反手又一个,然后又一个。 他最喜欢打人巴掌了。 一巴掌的力气挥出去,“啪”的重重一声,他就爱听个响儿。 关键是这就相当于把对方的脸放在地上摩擦,有一种践踏他人自尊的快感。 叶粼被人压着,他的肩膀羸弱,此时就像掉入陷阱的鹿,并不强壮,挣扎起来却不要命似的,让人压都压不住。 他拼命挣扎着,旁边两个有些制不住,为首的看在眼里,轻轻一抬颌, “放开。” 那两人放开了,叶粼霎时间像狂乱的野兽,从地上爬起来,就冲向打他的男生。 他没学过打架,长这么大也没打过架。 但狂怒是最好的老师,他顶着凌乱的头发、扯掉了扣子沾上泥土的白衬衫冲过来的时候,那气势居然让那男生感到有些心情澎湃。 他一拳就打在男生的脸上,实实在在的。也许是他的速度太快,一切不过是电光石火间,也许是他的气势让人生惧,慌乱间来不及拒挡。总之他一下子揍下去,就像一滴水滴在了蓄势待发的油锅里,只一下,就让众人都炸了锅,失去了控制。 他们纷纷冲上来,甚至看不清对方的身影,胡乱的拳脚相加。数不清的拳头和脚踏挨在身上,每一下都给身体的某个部位带来剧烈的疼痛,可是力气没有消失,反而借着这股气势,源源不断地生发出来,不管对方是谁,叶粼像疯了一样,用拳脚返还回去。 昏天黑地的互殴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耳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响起了尖锐的哨声,一下高过一下,谁都没有理会,拳头的速度并没有因此减低。直到那声音渐渐的近了,有人才如梦初醒, “有人来了!” 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喊了一声,混战在一起的人群突然如鸟兽散,互相推搡着跑掉。 寻来的是村里的管事大爷,叫周德,以前在小山的派出所里当过警,现在管着村里的治安,是个暴躁的老头。 周德甩着警棍大喝一声冲过来,像一只年老而仍然强壮的大猩猩。有不长眼的撞在他身上,他揪起来就打, “小兔崽子敢打群架,我抽不死你!” 那些人不敢和他纠缠,四下逃散。周德只有一个人,追着他们跑了几步就放弃了,折回来看倒在原地的叶粼,还有不知道为什么还留在这里的徐风。 叶粼倒在杂乱的草地上,一下子脱了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周德下撇着嘴,臭着一张脸出现在他的视野时,他也只是转动了一下眼睛,大口喘着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老头又把眼睛转向站在一边的徐风,他刚刚也参与了打架,只不过帮的是哪边还有待商榷。他身上的校服白衬衫被扯得七零八乱,露出里边的白色衬衣,脸上挂了零星的彩。不至于像叶粼一样花光了力气站都站不起来,不过也插着腰,大口喘着粗气。 周德拿警棍指着他,毫不客气地晃晃,“怎么回事?” 徐风抿住嘴吞了一口唾沫,唇上传来一阵刺痛,他才发现嘴唇好像磕破了皮,流血了。 他艰难地咽下那口唾沫,口干舌燥开口道, “闹着玩儿,能有什么事。” “闹着玩儿!” 周德一下子怒了, “有这么闹着玩儿的吗!” 他又转头看叶粼,他认出来这是叶家的小子,“你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在叶粼开口前,徐风道, “不关他的事。” 他喘着气,渐渐平复了刚刚狂热的心情。 “不关他的事关你的事!” 周德在他面前挥着警棒,挥得徐风心烦意乱,简直想劈手夺下。 “一个两个不好好上学,整日里整这些鸡飞狗跳,闲着没事干!” 徐风在心里附和道,对了,就是闲着没事干。 “起来!”周德低头对叶粼道,“歇够了送你回家。”他要去告状。 “不行!” 叶粼稍微恢复了点力气,听他这么说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他这么一起来,周德才算看清了,和他比起来,徐风那样子简直就是小意思。 叶粼短短的头发凌乱得不得了,露出的额头上擦破了皮,渗出了血丝。脸上还残留着未消去的手指印,颊边青紫已经开始肿起,看起来被打得很惨。 周德看到他这幅惨样,皱着眉头啧了一声。 叶粼无视了他皱成一团的表情,急切地重复道, “不行!不能去我家!” 他少有的情绪激动,态度很坚决。 “打架都敢打了这会开始怕了!?” 周老头也倔,要跟他对盘上。 “不是我要打的!” “那你这满脸的是什么!” .... 跟这老头讲不清楚。 徐风不想再跟他纠缠,举起手挡到两人中间,“行了你们别吵了。” 他站在叶粼前边,背对着他,面对着周老头说,“我送他回去,行不行?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让他打架了。我保证!” “你先管好自己吧!” 徐风“......” 好说歹说一阵,总算是把这尊大佛送走了,徐风长长出了一口气,疲惫翻涌上来。 回头看见叶粼,在他跟周老头扯皮的时候,他始终在旁边一言不发,这会儿终于安静下来,一张带着青涩的脸庞隐在落日的阴影下,默不作声,丢失了色彩,像失去了生气的布娃娃。 他不说话,抿着唇垂着眼的样子,和小时候很像。 虽然他现在也很小。 徐风疲惫地出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走过他身边去扶起那架倒在草坡里的自行车。 自行车孤零零地倒在路边,后轮子被踹得变了形,篮子在草丛里压扁了,车头和把手也歪向一边,掰都掰不回来,看起来和它的主人一样惨不忍睹。 “走吧。” 徐风说。 叶粼抬起头来,眼睛中好像有泪光,眨一眨眼,好像又没有。他问,“去哪里?” “回家。” 叶粼没有说话,但是脸上浮现出了抗拒的意思。 徐风捡起叶粼的书包挎在肩上,推着不成样子的自行车走到他的身边。 “走吧,我送你回去。” 虽然他的家也在这条路上,但他说的是“送。” 他推着车子走在前面,没有听到后面的声音。回头望时,看到叶粼跟在无声地跟在后面,落了好长一段路,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叶粼身上穿的是短袖白衬衫的校服,原先规规矩矩地扎在黑纱校裤里,现在衣服的下摆已经完全脱了出来,被夜风吹得扑起;膝盖的地方破了一道口子,校裤薄薄的一截黑纱垂下来,露出里边的血肉。 徐风才注意到他腿上也有伤,不知怎么的,心里愈发的不好受。 他心里翻涌着,说不清是抱歉,自责,还是愧疚。却沉默着,一言不发。 两人一路无言,这一路走得很艰难。 到了叶粼家门口,徐风踌躇着想要跟他说些什么,那座石头房子的门却忽的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从里边冲了出来,看见门口的叶粼,发怒的狮子一般冲上来,不分青红皂白狠狠掼了他脑袋一把。 叶粼垂着脑袋,只是受着,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他的耳朵霎时间就红了,红彤彤的一片,看起来很烫。 “放学不回家跑到哪里鬼混去了!你妈生的死崽!” 那男人异常的暴怒声炸开,随后便是一连串的骂声,骂得很难听,一边骂,一边捎上叶粼的妈一块儿骂。他的声音嘶哑且暴栗,一声一声磨砺着心脏,光是听着就让人觉得心脏难受。 徐风看着眼前这个疯狗一样的男人,心惊之余,突然想起来,这就是叶粼的爸。 虽然在自己家也随时能听到这犬吠一般惹人心烦的声音,但隔了几面墙听和当面听到,受到的刺激是不一样的。 他几乎一瞬间就握紧了拳头,咬紧了后牙。 他多希望自己那时可以做点什么,挡在他爸面前或者牵着叶粼跑掉,即使做了也无济于事的事情,但是他想,要是当时做了就好了。 最后的结果,只是他震惊地看着那个男人粗鲁地像扯一条狗的脖子一样,把叶粼连滚带爬地拽进屋,“呯”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此后便是一夜未消的噼里啪啦的闹腾声。 ☆、第 6 章 他以为叶粼第二天会缺席。 上课铃打过三遍,徐风拖着疲倦的身体,行尸走肉一般从后门游走进教室,习惯性的一抬眼往前排往去,以为会看到一个空座位,却猝不及防看到了叶粼的身影。 他的身影一如往常,洁白的衬衫,挺直的肩膀,远远的低着头,在看书。 抬起的脚停滞一瞬又恢复如常,他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神。 徐风才在位子上坐下,就听到了从后排传来的嗤嗤的笑声,背上被推搡了一下, “嘿,你看没看见那小子今天的脸,可好看了,是我们昨天的“杰作”。” 徐风侧头,狠狠地瞪了那人一下,那人很明显的愣了一下。 “你干嘛,神经病....” 后面传来低低的骂声,很困惑的样子。 徐风没再理他,回过头来脑子里乱得很,为自己的低劣和懦弱。 过了不久,听说叶粼的父母离婚了。 在这个闭塞的小渔村里,不存在什么隐私和秘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七大姑八大姨的嘴,成了饭后闲谈最新的谈资。 徐风吃饭的时候听他妈说起。 “闹了这么久,终于离了。” 他妈是这么说的,很感慨唏嘘的样子。 徐风没有丝毫表示,无动于衷地夹了一大筷子西红柿炒鸡蛋,把头扑在碗里猛扒饭。 他妈嫌弃地看他一眼,“你真没劲,和你聊天一点都不好玩。” 于是吃完饭又出门打牌去了。 处在漩涡中心的叶粼,表现倒是很平静。 他脸上的伤痕青紫还没消干净,也可能是后来又加上的新伤。除了带上这一脸青青紫紫,他还是该学习学习,该泡图书馆泡图书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徐风也有了跑图书馆的习惯。 每天吃完午饭,学校里最清净的一段时间,他都会跑图书馆午睡去。 在一排一排立着的书架后边,一直走到倒数第二排,旁边开了个小窗,外边是高高的枫树和榕树,秋冬的时候,枫树嫣红凋零,榕树仍然古朴抱绿。一红一绿挤在一起,风吹过来,就一块儿微微地摇晃。 徐风就躺在书架底下,正好能望见浮动窗帘底下若隐若现的红绿,就这么静静的,能看一中午。 学校的图书馆人一向很少。 主要是这个学校认真学习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图书馆这种地方不得青睐。加上中午午休时间,大多数人都聚集在教室,幽闭的图书馆清闲得很。 偶尔有脚步声响起,徐风也并没有在意。直到那脚步声踏、踏、踏,一路不依不挠来到了最后两排书架,徐风才不得不闭起眼睛装睡。 “徐风。” 一个声音凭空响起,熟悉又陌生,像一记子弹击在他心上,他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是叶粼。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是上初中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找自己。 他们翘了下午的活动课。 溜号对于徐风来说是家常便饭,算不得什么事,但是看叶粼的样子应该是第一次,徐风看他平静的外表下有一丝隐隐的兴奋,觉得很好笑。 他们翘了课,不知怎么的,去爬了一座山。 小山岛之所以叫做小山岛,因为它虽然是一座岛,但是有一座引以为傲的山。 不过是山,小山。 山不高,有台阶,有修路,很好爬,唯一的阻碍是风。 岛上风大,秋冬尤甚。 稍微到高地,少了房屋的遮挡,风愈发狂乱起来,叶粼站在斜坡山道上,被吹得脚步蹒跚摇摇晃晃。觉得如果不攀着路边的柱子,自己就要一路被吹着滚回坡路的原点。 徐风比他稳当些,走在他后边。 一路艰难地行进,终于到了山顶的炮台。 据说是战时建的炮台,周边的土台全是岛上的圆石头垒的,垒出一圈矮矮的屏障,这屏障下边就是乱石悬崖,再往下就是沙地和海。 以前的人们在这里浴血奋战,而今天他们却可以轻易地抬脚一下跨过石头的矮墙,坐在上边,把脚晃悠在碎石悬崖之上,听下边传来的不绝于耳的海浪声。 这天是个阴天,天沉沉的,海面也是灰色的,浑浊的,很单调,一点儿不好看。 到山顶时,风稍微停歇了,转为拂面微寒的风。 叶粼坐在石头的矮墙上,一双细细的脚踝下边,脏掉的板鞋在垂在半空中。他的白色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打在他的肩上。 徐风靠在矮墙边上,和他隔着两步的距离。 站得这么高,远离了村子里的人声,只有猎猎的风声,和辽远的海声,寂寞的来来去去。 “前两天,谢谢你。” 叶粼突然说。 徐风差点要记不起来,他心里怀着愧疚,并不觉得自己为他做了什么。 想要开口,又觉得说什么都没必要。 若无其事地接受么,或者说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做,不管怎么样都是聒噪,毫无意义。 左右摇摆,结果什么都没说。 叶粼并不在意。 他继续说,“今天也谢谢你。” 他话说得很慢,好像并不在意能不能一贯地说完,也并不在意他是否会觉得奇怪。 “谢谢你陪我出来。” 他没有朋友,也没有能说心事的人。陪伴,或者是倾诉,于他来说已经是放弃了希望的东西,他今天只是,不想一个人呆着。 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感到身边有个人在,就很好。 他的妈妈昨天离开了,拖着行李搭着轮渡离开了小山岛,一个人走了。 从今天开始,即使回了家,也再看不见妈妈了。 他觉得很难过,说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妈妈走的时候摸着他的脸,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都压在心上,说不出口。 他也是一样。 山顶上风很大,吹得眼睛涩涩的。 叶粼眯了眼,看起来好像在认真感受那些微的刺痛。 风扑过他的脸,他把那想象成妈妈宽厚稍显粗糙的手。 他看起来很正常。 徐风突然发觉一件事。 叶粼已经很多天没来上学了。 说不清具体有几天,总之从他一激灵突然发觉以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觉得奇怪,不经意的就问出了口。 “叶粼?不知道,不关心。”后排的狐朋狗友们聚在一起打牌,听到他问,头也不抬随口回答。 “叶粼?上次被揍的那个?”一个男生说,他是隔壁班的人,是这群混子学生中的头头,也是上次带头揍叶粼的人。 “那人怎么了?”自从上次的一架后,他好像对叶粼产生了点兴趣,他喜欢能叫板的欺负对象。 “不知道,好像好多天没来了吧。对k,要不要?” ...... 这个话题转眼被略过,熟悉的喧闹重新涌上来,把他包围住。 放学后,徐风直接回了家。 倒不如说,放学后,他直接去了叶粼家。 阴沉的天幕下,那座石头房子也是一样灰扑扑的色调,罕见的很安静,伫立在那里。 徐风上去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他在门外微微踌躇一阵,绕到了后院。 他记得后院有个窗子,对着的是叶粼房间的窗子。 他尽量想走得坦然自若一些,但心里有鬼,像第一次偷盗的小偷一样,心中十分警觉着,心跳的声音突然明显了起来。 徐风扑在窗子上,那窗上落了很多灰,擦也擦不干净的那种。扒着灰扑扑的窗子往里看,一屋的摆设都静静的保存在那里,像停滞住了时间。桌上堆满了书和纸张,没有一角的空位,椅子停留在被拉开的样子,像是房屋的主人突然因为什么事离开了桌面。 他环顾了屋内一圈,没看到半个人影。 到此为止了,可以走了。 他这样想着,但心里的某一角还在叫嚣,在他反应之前,伸出了手在落满灰的窗子上扣扣的敲了两下。 时间停滞了一般,他凝神等了两秒,没有任何动静。 他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有病。 跳下窗子的前一秒,被窝松动了一下。 像一个等待许久的讯号,徐风已经离开半个的身子一下子又扑回窗子上,扣扣扣的一连串敲窗子的声音响起。 那被子里的人好像不胜其扰,却依然动作缓慢,像个肥大的毛毛虫一样笨拙地蠕动着,叶粼苍白的脸才终于从被子的一角露出来。 叶粼费劲的睁开眼,在寻找声音的来源,终于看到了在窗外一脸心急的徐风。 他还在敲着窗子,隔着一扇窗,问他,“你怎么了?没事吧?” 叶粼皱了皱眉,只是摇头。 他的意思是没事,不用担心。 但是看起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几天没见而已,他整个人明显的颓废消瘦下去。脸色灰败,嘴唇毫无血色,眼睛下面挂着重重两个黑眼圈,眼中透出疲倦和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戾气。 他生着病,身体上很难受,带着心上也很难受,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他想要徐风快点走,谁也不想见。 但是徐风不懂。 他很心焦的样子,问他,“你家里还有人吗?要不要我去找他们回来?” 叶粼只是摇头。他的嗓子很疼,说不了话。远远隔着,努力想要发出声音,结果却只有口型,“你走吧,我没事。” 叶粼起不来不给他开门,他也没胆子直接破了人家的窗子进。他权衡了一下,转身跳下窗子,一溜烟的跑了。 跑了好多地方,最后在爷爷的杂货铺里找到了叶粼的爸爸,彼时他正就着啤酒打牌,用顶天的嗓门爆着粗口抱怨手气差。 徐风和他说了叶粼的事,后者只是头也不回的朝他摆摆手,“知道了,我一会回去。”就这么把他给打发了。 徐风一下怒了,朝那个男人吼。那人像是被触到了什么点,猛的把牌一摔,站起来踹掉了椅子,“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吼我!” □□味一下子浓了起来,旁边的人赶紧起来劝架,拉扯胳膊端酒杯,爷爷赶紧把徐风往后拉。 “别人家的闲事少理。” 爷爷这样低声嘱咐他,把他往外推, “回家去,找你妈吃饭去!” 徐风往外倒着退到了无人的小巷里。 杂货铺内灯光昏暗,人语高亢,恢复如常。 走在回家的路上,那种无力的感觉又一次涌现,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第 7 章 叶粼这次的缺席绵延了很久,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一个月。 一个月后,是就是期末考试。 好歹是期末,散漫的班级里终于有了些紧张感。整个班上的气氛以中间的座位为一道分界线,往前是还想着念书,在最后冲刺的人,往后是已经放弃了考试,一如往常喧闹的人。 徐风在中间的界线,要往哪边都可以。 三天的考试很快就结束了。 散场的铃声打过后,学生们三三两两从教室出来。徐风就带了个笔袋,揣兜里就能走人,却坐在位子上,等到教室的人几乎走光。 他在等叶粼。 叶粼慢悠悠收拾好文具,背在肩上就要往外走,完全没注意到徐风。 徐风追上去拍他肩膀的时候,他肉眼可见的吃惊。 “等我吗?” 他很意外的样子,毕竟他没被什么人记挂着等过的经验。 “一起回家。” 徐风甩给他这么一句话。 最后一场考试过后,就是寒假了。学校里的气氛一下子宽松下来,带着学生紧绷的心情也放开了。 叶粼久违的朝他露齿一笑,“好啊,一起走。” 很久没见他了,病后的叶粼有些不一样了,徐风心里隐隐觉得。 他们没直接回家,默契似的,拐去了海边小堤坝,这是沿着海岸线筑的长长一条望不见头的石头线。 叶粼把书包甩在石头堤坝上,手一撑坐了上去。 徐风坐在他旁边。 他能看出来,叶粼心情不错,也许是因为考完了试,也许是因为今天的风很轻快。 这天也是个阴天,冬天的阴天总是特别多。这样许许多多个阴天,挤满了徐风年少时的回忆。 阴天也不全是压抑的,今天就是一个快乐的阴天。 叶粼的话好像突然变得多了,絮絮叨叨和徐风说了很多以前不会说的话。 “我想去那边。”他把手长长的伸起,手指头指向一望无际的铅色海线。 “哪边?” “想去岛外面。” 徐风有点意外。 他从没想过未来,只是在日复一日的混日子而已。离开小山岛什么的,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出现在他脑子里过。 “你想..咳,走吗?” 不知为何,嗓子有点涩涩的。 “嗯。”叶粼望着远方,毫不犹豫的点点头,眼睛里有点点的希冀和希望,“我想去岛外边找我妈。” “那你还回来吗?” “嗯?”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叶粼扭过头来看他,有些不解。那双明亮又澄澈的双眼第一次直视进他的眸子。 徐风没有躲避他的视线,眼神微微晃动,却认认真真地第一次这样看叶粼。 他的皮肤很白,白到几乎有些病态。和岛上小子们常见的猴儿似的精黑皮不同,他们是烈日下的烫人海滩,而他像是海的另一面,有时灰暗浑浊,有时闪耀动人。 “我...”徐风喉头涌动,他说,“我觉得你很厉害。” 前言不搭后语。 “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这么觉得。” 因为你才那么小,却已经有了一定想要去的地方,想要做的事。 这句话徐风是在心里说的。 他比叶粼大两岁,今年十五了,吊儿郎当的和他一起上着初中二年级,没有想过未来,也毫不希冀未来。 叶粼眼中的光,让他觉得又羡慕,又敬佩,且知道,那是自己无论如何无法拥有的。 叶粼转过头,迎着风,对着浑浊的海露出了最温柔的笑脸,嘴唇咧开露出白色的小小的珍珠似的牙,笑眼弯弯,很好看。 海风吹乱了他前额上的头发,他的眼中只看得见对外面世界和未来的希冀,而丝毫看不见对身边的眷恋。 也许在叶粼眼中,这里的一切都是拼命想要抛开的阴霾,而他不是那个例外。 徐风有些惨白的笑了,他说,“祝你成功。” ☆、第 8 章 叶粼在破旧的巷子里乱撞着。 这不是个形容,他确实是一边把身子甩在剥落土壳的砖墙上,一边支撑着行走的。 岛上人口稀少,在这迷宫似的巷中仓皇的不知走了多久,一个人也没有遇见。虽然即使遇见了,以叶粼此时的状态,脑中惶惶也无暇去理会路人会怎么看他。 他第无数次磕在松软的土墙上时,终于泄了力,倚着墙慢慢滑落下来。双手捂住发疼的胃的位置,蜷缩成婴孩的姿态。 脑中一片混沌,不知道过了多久,这股疼痛才慢慢的消下去。 叶粼喘着气,恍然间抬起头,疼痛如潮水般消退后,身体好像才恢复了疼痛以外的知觉。 他感到身上有些粘腻,有些冷。应该是冷汗贴着衣物,又被冷风一吹,他一哆嗦,脑子反而清醒了不少。 想喝水。 他伸手一摸,摸了个空。 先前买的水不知何时遗失了。叶粼咽了口唾沫,觉得渴得难受。 他这一整天就光在找水了。 他撑着墙慢慢站起来,环顾四周,缓慢运转的脑袋里如次第显出图画的无字天书,身处其中,记忆好像才能慢慢复苏似的。 他想起来,这片巷子他好像似曾相识,是小时候常常游戏其间的巷子。 就像沿着这条路走过去,他虽然记不起下个路口会有什么风景等着他,却知道下个路口一定不会是个死路,一定是有路可走的。 他梦游似的拐过那个巷口,一抬头,正看见了一家老旧的杂货铺,埋在破败的巷子拐角,门檐上的木头都风干成了半垂的朽木。 这是一家十分不像杂货铺的杂货铺。 它的门口挤着一架很宽很厚的玻璃柜台,挡住了大门,不论从左边还是右边,都很难供人行走。 而这占据了门面的柜台,又太随便。灰迹斑驳,玻璃面很不清晰,是年岁悠久的缘故,也因为不经常擦洗,留下了顽固的瘢痕。底下的商品也摆得稀稀拉拉,东倒西歪。不像一家店铺,倒像是家里没有收拾过的杂乱柜台。难以相信里边七歪八斜落了一层灰的内置物,就是要出售的商品。 他记得这家店。 爸爸以前经常来这家杂货铺里打麻将,他小时候放了学也会过来买零食。 这店铺门面虽然寒碜,但是在小时候的叶粼看来,就像是一个神奇的魔法屋。虽然很小,破破烂烂,但是不论想要什么,行动迟缓的店主老头都能从里边掏出来,然后一群孩子会欢快的围着店主爷爷,拿硬币交换着想要的零食。 他走上前去,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这才钻入他的耳朵。 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音。叽叽喳喳,这是操着乡音的村民在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他没带脑子随便听听,居然听不大懂了。 围在牌桌前的有五六个人,有人下场有人观战。当中有人注意到了叶粼,那手肘推了推大战正酣的一人, “诶诶,有生意。” 那人才如梦初醒一般,扭过头往叶粼这边望了望,立时起了身, “你替我一下。” 他丢下这么句话,圾拉着拖鞋过来招呼他的生意。 记忆中铺头里总是一位小老头,十几年过去,掌柜的换了一位年轻人。 叶粼淡淡的想,心中无悲也无喜。 “拿瓶水。” “什么牌子?” “随便。” 店主应声到冰柜前,打开柜门顺溜的随手一掏,回身来递给他。 “两元。” 叶粼掏钱掏得颇为辛苦。 迷迷糊糊的出门,他本来就不清楚现在身上还有多少家当,加上拖着病痛的身体犹如沉重的铁块,让他的动作缓慢而带着些机械。 反常的动作招来了店长怪异的眼神,他能感受到那陌生的目光刺在他身上,但是他已经不在乎。 他缓慢地低头掏遍了所有口袋,终于拼拼凑凑在柜台上摆出了两元硬币。 他正在拼凑着数那些硬币,来自对面略带迟疑的声音忽的飘进了他的耳朵。 “你是...叶粼吗?” 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名字,他忽的抬起头来。 他近来有些害怕听到自己的名字。因为会喊他名字的那些人,往往都带着冰冷冷的语气和漠然的目光。 他循着声音抬头,一下子看见了一柜之隔的年轻的老板。 一张陌生的面孔。 修剪得短短的头发,比自己高一些的个头,适中的身材,穿着海蓝色的毛衣,大冬天的也露出了修长的脖颈。 他摇摇头,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紧接着就想走,甚至是逃也似的想走。 他害怕和人说话,尤其是不认识的人。 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的说话,是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能做到的事情,可是他现在没有力气去维持面对陌生人的那份体面,只有像个缩头乌龟一样一个劲的逃。 可是对面那个人却不懂他的窘迫,执着地喊他。 叶粼没有理会,直直地向前走。 他是这样的故步自囿,不讨人喜欢。 他一个劲的想逃,一股力道却牵上了胳膊,如触电一般的温热传来,惊得他一下子近乎粗暴地甩开了手。 掌柜的没有走出来,情急之下,他是伸长了上身直接跨过那道宽阔而厚重的玻璃柜台唐突的一把拉住了他。 “等等!” 他在身后说,“没错吧,你是叶粼。” 叶粼只得转过来。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掌柜的的语气挺认真,不像是玩笑,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很奇怪,有时候他会很害怕和人直视,但有时候却完全不害怕。 叶粼望着掌柜的的眼睛。 他的眼睛可真漂亮,黑白分明,很干净,也很安静,不像自己,叶粼想。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想自己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了浑浊的血丝,像泥地里打过滚的黑猩猩。 只是那双眼睛微微晃动着,凝视着自己,一瞬间让他忘却了自惭形秽的羞耻感。 “你是...徐风。” 思绪一时间被那双眼睛所虏,飘到记忆的深处,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吐出那个名字。 对面的人满意地笑了起来,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 与他的笑脸不同,叶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叶粼下意识地想应景地扯出一个笑脸回应徐风,但是看着他的脸,却怎样都无法那样轻易地笑出来,只是保持着沉默,用挂着重重黑眼圈的眼睛,看着他。 无言的凝视保持了两三秒,直到屋内的牌友不耐烦地叫徐风, “好了没啊?收个钱这么久?” 被这突兀的一声唤回神来,叶粼好像终于找到了脱身的理由。 “你忙,我先走了。” 匆忙间丢下这句话,甚至没等徐风的回应,轻轻挣脱了搭在自己手腕上的另一只手,叶粼匆匆的走了。 徐风的手尚停在空中,只是牵的人走掉了,变成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可笑的姿势。 叶粼转过巷角,眨眼间就不见了。 徐风看着空空如也的小巷,什么都来不及说,觉得他好像刚刚才和叶粼重逢,转眼间又失散了。 叶粼觉得头脑有些乱。 本来胃里传来的阵阵疼痛和时隐时现的头痛已经让他无法思考,而突然出现的徐风,搅起了久远的回忆,像满布青苔的土地被粗暴地翻起,一地狼藉。 原本稍稍平复的刺痛又翻涌起来,叶粼勉强快步走了几步,终于还是捂着肚子靠在了巷墙上。 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到深深的地方去。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重叠着,脑中犹如千斤重,压得他无法呼吸。 回家。 想回家。 什么也无法思考的时候,几乎是本能地这样想。叶粼要紧了牙关,跌跌撞撞支撑着走向了回家的小道。 那座石头房子和记忆中没有两样。 要说有什么区别,只是变得更苍老了,它虽然还立在那里,却像苍老的老人一样摇摇欲坠,可叶粼不在乎那些。 这栋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是他最后的容身之地。 叶粼几乎是撞在门上的,他吃力地抬起眼,可能因为低血糖,眼前黑乎乎的,黑暗的尽头是精光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努力地辨认,眼前才模糊的出现了一把横亘在双开木门前的老式锁,上面布满了铁屑,他一把抓上去,手指间挂满了蜘蛛网。 房子上着锁,而他没有钥匙。 叶粼绝望了。 那股绝望几乎是一瞬间喷涌而出,让他鼻子一酸,眼睛湿了。 他好久没有哭过了,有时候很难过,眼睛却很干涩。而感受着满手的灰尘和蜘蛛网,干涩已久的双眼却一下子抑制不住地充盈了湿润的泪水。 他不管不顾地绕到了旁边的窗子外,几乎是拼尽全力撞了上去。 窗子发出刺耳的噼里啪啦声,玻璃碎一地。叶粼像失去理智的疯子,胡乱的扒拉掉卡在窗框里的碎玻璃,手脚并用,不管不顾地爬了进去。 屋内很暗,只有一点微弱的天光,但是对叶粼来说刚刚好。 他都来不及多看一眼暌违已久的家,只裹紧了衣物,和着满室的灰尘,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终于如愿以偿可以不管不顾地陷入昏迷一般的深眠。 ☆、第 9 章 徐风的棋牌室一直持续到深夜。 岛上的生活节奏慢,娱乐活动也不多。光是开在小杂货铺里的一张四方小牌桌就足以消磨掉村民的许许多多个日日夜夜。 徐风送走最后一拨牌友,才终于合上门板关门打烊。 杂货铺里有个木质小楼梯,上边有个不大的小空间,徐风就住在那里。 原来的家现在租出去了,搬空了家具给人当仓库使,因此他也好久不回去了,虽然从杂货铺回家,不过五分钟的路程。 合上最后一片门板,从小巷子里看,这片路应该是一点儿光亮都没有黑漆漆的了。门里边,本来就昏暗的顶灯也关掉了,只剩下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吊灯,映着人走茶凉、散乱着麻将和瓜皮果屑的小牌桌。 每天都会迎来的最后收拾时间,徐风静默无言地收拾着桌子,不知怎么的今天有点心神不宁。 不对,不应该说不知怎的,应该说他心知肚明。 因为叶粼。 他想联系他,却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有他的联系方式。看到他的时候只是惊讶,根本没来得及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知道的不止于此,自从不知道多少年前叶粼去岛外读高中起,他们见面的次数就变得寥寥无几,后来干脆就失去了联系。 不知道的东西太多,盘桓在心头。然而最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叶粼苍白的脸色。 叶粼和小时候比起来,变了很多。 小时候他也寡言,沉默,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但偶一抬眼,总是有一点光亮若隐若现。而今天的他,眼神里只剩下空洞。 徐风回味着叶粼那幽深而黑暗的眸子,像是从深渊里透出的一双眼睛,令人生寒。 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叶粼。 终于收拾完了屋子,徐风上楼,如往常一样一歪身子倒在嘎吱作响的窄床上,手枕在脑下。 他本想如往常一般,洗漱,然后上床,就着昏暗的橘灯发一会儿呆,然后睡觉。 勉强躺了一会儿,徐风像突然诈尸一般从床上弹起来,顺手勾过椅子上的外套噔噔噔的下了楼。 走在人影寥寥的大街上,被迎面而来的冷风激了个透心凉,徐风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此时他正身处一片漆黑的街道,前边没有一个人,后边也是。 岛上一般到了晚上八点,路上就没有人迹了。店铺也关门,一整条长街只有一杆孤零零的路灯,灯盖歪着,灯光灰暗,苟延残喘,只能照亮脚底下一小块沥青路。 徐风掏出手机,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这里的街道荒凉得有些可怕。 他突然发神经似的从家里跑出来,因为心里那股不安感细思之下越来越放大,搅得他没法继续没事人似的过一个安稳的夜晚。 他是为了要找叶粼。 实际上徐风并不知道他在哪儿,甚至连他是否还在岛上都不知道。“确认一下再回去。”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却并不知道要去哪里“确认。” 叶粼的家和他的家一样,如今只是个空壳子,他在这里也没什么交好的朋友,如果在岛上过夜的话,只能去村子里唯一的酒店投宿。 依球酒店虽然名字里带个气派的“酒店”,其实不过是一栋普通陈旧的四层小楼,一二层是酒楼,三四层是客房。 这两年岛上开始发展旅游业,原本的依球酒楼也就顺势变成了依球酒店。 酒店招牌上的霓虹灯依旧寂寞的闪耀着,灯筒有些歪斜,有的不亮了,这抹闪烁着的红绿是入夜之后村里唯一的色彩。 徐风一路跑过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路傻子一样跑着,明明后面没有东西在追他。 这个时间,连酒店都准备打烊了,大堂的灯已经暗掉,穿着塑胶长靴的工人在往外搬泔水桶。 趁着他们关掉大门之前,徐风赶紧上前去,却迎面撞见了一个熟人。 周德把双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身子往外走。他老了很多,但仍然保留着从前的威严。迎头撞上,周德一把叫住徐风。 老头如今在岛上的派出所坐镇,偶尔到处巡巡。在这个村里,周德什么都知道。 徐风一把抓住他,顾不上喘口气, “你有没有看见叶粼?叶家的小子。” 周德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本来想呵斥几句的,却被他抢先说了话。 听见叶粼这个名字,他皱了皱眉头,这个名字虽然不陌生,但也已很多年没有听见过了。 “我怎么会知道!”周德瞪起一双铜铃似的眼睛,“都出去了多久了,我怎么看见!”有点嗔怪的意思。 徐风放开他,径直往大堂里边走,又到柜台上去问。 果然又是否定的回答。 一颗心落空,徐风冷静了下来。 回头时,周德却慢慢踱步到了他身边,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 “你怎么回事?怎么了?” 徐风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说。想了想,他还是决定怎么想的怎么说。 “我来找叶粼。” “叶粼?”周老头这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他不是走了好几年了吗,搬走了啊。” “他回来了,我看见他了。” “哟?怎么突然回来了?他家不是都不在了吗?” ...... “我也不知道。” “兴许人家只是来办个事,办完就走了呢。” 徐风应和着点点头,“可能吧。” 他和周德并肩往外走,跟着周德的脚步,走得很慢。 这位老人已经不似当年健壮,眉目间那股凶巴巴的气势还在,但给人的感觉已经从不好惹的芒刺,变成了萎缩着的老头。也许人变老,就变得温和了起来,像卷了刃的尖刀。 两人在依球酒店门口分别,周德嘱咐了他些注意安全的话,徐风毫不客气地回敬给他, “你也注意安全,别掉沟里去了。” 周德很不服气的哼了一声,但又无可奈何。前两年他走夜路没注意,栽到沟里瘸了整整一个月。 但周德毕竟是周德,老是得服,忘形的崽子打也是要打的,即便这个崽子现在已经长成了大人,比他高出两个头。 周德作势要来揍徐风,徐风赶紧挥挥手跑了,一溜烟跑出了好远,还能听见他远远在说赶紧回家吧,注意安全。 这么闹了一通,徐风毫无倦意。 他十点上才开门做生意,牌友来了之后就一直打牌,中午也没歇,一直到这会儿,本来被一屋子郁结的烟味和吵闹人声扰得有点累,出来跑了一圈,吹吹风,反而清醒了。 他在街上溜达着,和出来时一样,街头巷尾,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这村子里的大部分人,此时恐怕都已经进入了安眠,整片天地,寂静得可怕。 他可能真的不在岛上了吧。 徐风这样想。 想着想着,脚步不知怎么的,就拐向了通向旧家的路。 他和周德说着早点回家,自己却没能像说的那样做。 他真的很久没有走这条路了,时间往前推个十年,这是一条他每日每夜,走烂了的路。现在走来,虽然久违,却并不陌生。 路的尽头,是断崖,是死路,用圆石头围成墙,底下是乱石横陈杂草丛生的草坡。旁边伫立着几幢房子,有一幢是他家,有一幢是叶粼的家。 他看也没看自己家的房子,径直走去了叶粼家的石头房子。 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莫名其妙的突然走到这里来了,也知道了找不见叶粼时心中为什么没有失望的心情。 因为他还抱有最后一丝侥幸。 门上挂着锁。 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一下子就看见了那把旧锁,几年如一日的横亘在那里,动也不动。 徐风呼出一口气,居然还能对着虚空扯出一个笑脸。 “好了,结束。回去吧。” 他这样对自己说,干脆利落的回头。 转过头,却没有迈开步子。 他好像看见,旁边的土地上有什么在反着光。 月亮升到了高空,天上一丝云也没有,月光出奇的亮,有什么在反射着月亮的光。 他迟疑的走过去,脚边却踢到了坚硬的物体。 徐风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拾起一看,是一枚玻璃碎片,上边有一小片污渍,黑黑的,不知道是什么。 他把碎片拿近了,闻到了一股铁锈和盐的腥味。 是血。 他忙照了稍远些的地方,那里有更多的碎片,和血迹。 徐风脑中嗡的一下,有点头皮发麻。他定了定神仔细凝视着,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黑色的草丛间,散落着一地的玻璃碎片,上面沾的黑色的,毫不显眼的痕迹,那是微凝了的血。 他一下子站起来,大声喊着叶粼的名字。夜空中只有他的声音突兀地回荡着,无人回应。 把手电探进碎了玻璃的窗户,照到了一室空洞,地上有点滴的暗色血迹,那骇人痕迹的尽头,是卷缩着身子倒在屋子角落的叶粼。 徐风脑子里一下子炸开,什么也顾不得了。跳进窗子跑到叶粼身边。 老房子里没有电,空旷的室内,手电的光显得有点不够用。 徐风不敢推他,只是唤他的名字, “叶粼,叶粼!你没事吧?” 他叫得很急,一声连一声,叶粼却过了好一阵才悠悠转醒。和徐风的焦急不同,他的反应慢吞吞的,像一个不满被妈妈叫醒的孩子。 手电的光对他来说太过刺眼,叶粼皱紧了眉头,很讨厌的样子。开口说话时,嗓子哑得不像话,他很虚弱,却也很蛮横, “不要光。” 他说,一边闭着眼睛躲避刺眼的白光,像受了伤只知道一味埋头钻到土里的小鹿。 “你哪里受伤了?让我看看” 徐风觉得他这辈子没这么着急过。 叶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好像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一副不耐的样子,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徐风把耳朵凑上去,耳边分明是有气无力,却还带着一股凶狠劲儿的“别管我。” 徐风没理他,拉起他的胳膊一下子把他拽上了背。 ☆、第 10 章 叶粼醒来的时候,全身硬得不得了,像全身都打了坚硬的石膏,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 他挪动了一下手臂,才发现上边打着点滴。 低下头,看见被子上印着大红的字,写的是“小山村卫生所”。鼻尖是浓郁的消毒水的味道,所有的疼痛都不见了,只留下满身的困乏无力。 他在卫生所。小山岛的卫生所。 叶粼花了三分钟,才认清了这个现实。 他举起另一只手,上边缠着厚厚的绷带,一层层缠绕着捆得很漂亮。 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他躺回枕头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要是每次醒来都能这么幸福就好了。 他分明记得,自己是在疼痛的包围中失去意识的,而漫长的一觉醒来,居然已经不用面对狼狈的自己。 他在床上,睁着眼睛对天花板,一旁的帘子忽的被掀开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妈,穿着护士服,端着一个小托盘走进来。 头一眼,她就看到睁着眼睛发呆的叶粼。开口的大嗓门吓了叶粼一跳, “哟醒啦,怎么都不吱一声?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叶粼机械地转动眼球,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像傻子一样。 面对着这样的目光,大妈很淡定。也许是看多了各种各样的病人,撒泼打闹或者是神经兮兮,大妈都不在话下,瞟了他一眼,就自顾自的把托盘放在他的床头,又去暖壶里倒了水,走回他身边。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粼开口时,声音嘶哑得走了音。 大妈在水杯里插上吸管,递到他嘴边, “徐风送你来的,你认识他吧?哎——小心烫啊。” “嗯。” 叶粼点点头,专心喝水,没再说话。 大妈喂完水,看了看点滴的情况,就又出去了,临走的时候让他有事就拉铃。 她走后,房间里又剩下叶粼一个人。旁边还有两个床位,铺盖都卷着,空荡荡。房间里没有窗,只有打头照下来的白炽灯,闷闷的压抑的感觉。他一扭头,就看见了叠在旁边椅子上的自己的衣物,还有放在上面的手机。 叶粼的目光在黑屏的手机上停留了一瞬间,他想手机里面也许会有一些未读信息,可他却没有勇气去看。 他说要逃开是真的想走,但现实的事情丝丝缕缕藕断丝连,工作上的交接、和上司的交涉、甚至还有房子退租的事。只是稍微想一想,就像凌乱的碎片一样袭来,活在世上居然有这么多琐碎的事。 但是要一把切断也很容易。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和那座城市里的一切一刀两断。 深吸一口气之后,叶粼还是俯身拿起了手机,他需要做一个了断。 打开微信,界面居然停留在一个陌生的对话框。 那是一个陌生的好友申请,在他昏睡的时候已经通过,对方传来的信息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徐风”。 叶粼面无表情地顿了顿目光,手指一划拉关掉了那个对话框。 标记着刺眼的红的未读信息跳出来,没有他想象的多。 没有怒气匆匆的诘问,字句普通,带着刺。他匆匆看了两眼,很想就此放下手机再钻回被窝里去什么也不理,但还是克制住了。 他给上司发信息,说了辞职的事。没顾得上的叮咛的句式,只是简单明了说了自己的意图,也给房东和舍友分别发了信息。 一旦发出去,暂时并没有回音,像投石入海,很平静,却也有些隐隐的忐忑。 做完这些必须要做的事,他随手把手机放到旁边台面上,想要整个窝进被子,却发现因为打着点滴的手,没法做到,于是只能保持着别扭的姿势躺回枕头上。 虽然已经睡了很久,但是很快他又睡着了,像沉入海水,空气似有若无地压在他身上,整个人几乎要陷入白色的床单。 他在卫生所呆了一天一夜,基本上是睡过来的。 脑子昏昏沉沉,怎么睡也睡不够似的。当中除了隔几个小时进来看看他状况的大妈,再没有别的人来过。 这里是卫生所的二楼小阁楼,辟出来放了三张病床给病人打点滴用,楼下就是是诊所。 这里的隔音并不好,叶粼在二楼躺着,听底下来来去去的人声,一会儿是大妈高亢的声音,兴高采烈好像在聊天的样子,一会儿也有粗粗的男人的烟嗓,撕扯着响起,让他想起从前爸爸说话的声音。也听到了坐镇卫生所唯一一名医生老头温糯的声音,说话不急不缓,很有耐心地跟病人解释怎么用药。 第二天,叶粼换了衣服打算离开。 他慢吞吞地套上毛衣的时候,大妈在旁边收拾他睡过的被褥,一边和他闲聊。 “你之后去哪里啊?” “嗯..可能回家吧。” 叶粼套上外套,慢吞吞地说,他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对了你和徐风说过了吗?你要走掉的事。” “还没。” 是要和他说一声的,毕竟是他把自己扛到这里的。 下了楼,他去账房结账。 大妈一边计算着账单,一边絮絮叨叨, “先前的诊疗费徐风付过了,你付后边的就好。” 叶粼“噢”了一声,默默无言的付了帐。 从卫生所出来,他给徐风发了信息,道了个谢,顺便给他转账。 这里和他的杂货店离得并不远,但叶粼不想专门过去一趟,主要是不想见人,不想和人打照面。 徐风给他回信息的时候,他正蹲在杂草丛里研究着家门前的玻璃碎片。 徐风的信息很简单,回了一个“好。”收了帐,再无他言。 并不热情,正合叶粼的意。 他把手机揣进口袋,继续看那碎玻璃。 上面有自己的血迹,他在欣赏那已经变色凝固了的血迹,隐没在长长了的野草里,在风的吹拂下若隐若现。 叶粼举起自己的右手,手臂上尚留着绷带,隔着厚厚的绷带,那割裂开的痛感也变得钝了起来。 目光上移,看到了空荡荡的窗框。透过窗框可以看见铺满灰尘的室内,地上有凌乱的脚印和摩擦的痕迹。 这天也是个阴天,屋子里暗暗的。外边的天光也不明亮,却很刺眼。 他起身走到旁边围着的石头围墙边,以前觉得这面墙好大,高高的,但现在他稍微垫一垫脚就能坐在上边,而且也没有记忆中那么长,一眼就可以望到头。 他坐在矮墙上,腿悬空着,闭起眼睛以为可以听见海的声音,但其实什么都听不见。 他在都市的时候,做一切事情都要计算着时间,常常一件未完,另一件又接踵而至,像被抽打得停不下来的陀螺。他渐渐的感觉自己脱力了,赶不上那旋转的力度,但却无法放慢脚步,被裹挟着前进。 但在这里,摆脱了一切,没有东西在前边等待,也没有东西在后面追赶,他终于可以沉溺于自己迟缓的脚步,闭眼想象着天光下起起伏伏的海水,终于合进了属于自己的节奏。 ☆、第 11 章 徐风常年都很悠闲,这两天却突然忙疯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一起打牌的牌友中,有一个叫彭柯的,是这块的地头蛇。好巧徐风前几年因为家里的事找过他帮忙欠了人情,最近几天被拉去帮忙,不好拒绝,出岛了几天。 杂货铺也因此关了几天门。他担心要是有人,特别是叶粼,要找他的时候找不见人着急,在门板上贴了告示,还给他留了联系方式。 但是直到他回来,叶粼也没多找过他,两人的对话框里也只有干瘪瘪的一句道谢和转账信息。 他问了卫生所的黄大妈,她说叶粼回家了。徐风料想,那个“家”应该不是岛外的居所,而是他从前的家。 回来的第二天,他就去了那栋石头房子。 门外的锁已经除去,碎掉的玻璃也已经清理掉,表示这房子的主人已经回来。徐风心下稍安,敲了敲门,门却顺势开了一条缝——根本没锁。 他推开一条缝,看到里边的情景。他第一次在白天看到里边,却觉得这里和几天前深夜里看到的并没有什么区别,还是一样的空荡荡,一样的灰败而毫无生气。 他拉开门,试探地喊了一声叶粼的名字。 没有回应。 徐风脚步不停,一步一个印走过了空荡荡的大厅,推开了叶粼从前房间的门。 一推开门,是扑面而来的颗粒感,那是灰尘积压了太久,房间又不通风,散不干净。 斑驳的墙面灰扑扑的,脱落了墙壳的墙面像是身体上大大小小的怆疤,密密麻麻的覆盖了整个房间。而那墙面的折角处,凌乱地堆积着看不出本色的褥子,有些脱了絮,层层叠叠覆盖着,像流浪汉的铺盖。 那底下埋着一个人,徐风大步走过去,扳过他的肩,露出叶粼那张熟悉的面庞。 他的眉眼依稀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可记忆中的青涩少年却绝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麻木而灰败,脸上瘦削而毫无血色。他的眼睛紧紧闭着,此时被他一抓,才幽幽转醒,露出底下的黑色眸子,带着迷蒙和混沌,看见了他也无惊亦无喜。 他悠悠的回过神,看清了眼前人的样子,好像想要习惯性的笑笑打招呼,结果却只是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姑且算是笑过了。 “徐风。” 徐风看着他这样子,不知为何觉得心里有点痛。 当年他说要走的时候,不是一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样子吗,迎着海风脸上带着伤也可以笑得很快乐的少年,转眼间变成了眼前的样子。徐风觉得很难受。 “叶粼..你到底怎么了?” ...... 回应他的仍然只有无尽的沉默。 “你不是说要去找妈妈吗?找到了吗?” 徐风搜刮着记忆,不知该从何说起,含糊地开口时,发现自己对于他的认知和了解,果然还停留在陈旧的十几年前。 他想自己可能是说错话了,因为叶粼听到“妈妈”两个字,眨了眨眼,里边好像有点湿润。 叶粼喉头哽了哽,好像想说话,但最终只是黯然摇了摇头。 叶粼的家人,离世的离世,失散的失散。他还很年轻,但似乎已经孑然一身,在世上再没有亲人了。 徐风走后很久,叶粼一直一个人呆着,回过神来时屋里的光线已经不足,又到了黄昏时分。 他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很快找到了一个号码,点开,却无法按下拨话键。 这个号码有一个标注,是妈妈。他的妈妈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但现在却不是他一个人的妈妈。 和爸爸离婚后,妈妈后来再婚了,又生了一个小女儿,过得很幸福的样子。 他报志愿的时候,报了妈妈生活的那个城市。刚上大学,就兴冲冲地联系了妈妈,趁着周末,搭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跨越了半个城市来到了妈妈现在的家。 他到的时候正赶上妈妈急匆匆的出门,看他兴奋的来,她脸上有些尴尬,“阿粼,我现在要去小学接女儿,必须得出门了。” 他兴奋的眼睛愣了一下,随即又笑开,“没关系,我跟你一起去。” 妈妈骑着一辆小电驴,去接女儿。他就坐在后座上,久违的重新贴近了妈妈的体温,心底有一丝怯怯的生疏,但面上他还是若无其事的抱上了妈妈的腰,肉乎乎的,很温暖。 妈妈回头看了他一眼,温温柔柔的笑了,像小时候那样嘱咐他,“抓好了,我要走了。” 一路上,北方城市深秋的风贴着脸划过,刺刺的冷,他一路上一直有些微微的发抖,他知道不是因为这凛凛的风。 到了小学门口,门口挤满了电驴和自行车,满满当当的都是来接小孩的父母们。他们把车停在小学的栅栏门门口,熄了火等自家的小孩出来。 叶粼第一次干这种事情,看着殷殷切切望着那栅栏门的家长们,心里有些羡慕那里边的小孩,他们每天都能有人等放学,真好。 学校的铃声打过,那栅栏门缓缓地拉开了,家长们放眼欲穿的教学楼里,小学生们终于鱼贯涌出,小小的个头,穿着校服背着大书包,歪歪斜斜地排着队,由老师领出来。 叶粼的妈妈也是那些殷切的家长们中的一员,她面带急切的望着门口挤着的孩子们,在里边找自己的孩子,而叶粼始终在后面看着她。 突然她大幅度的招招手,大声招呼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 那女孩儿个头小小的,大概是刚上一年级的孩子,她也认出了妈妈,背着大书包挤过人群朝这边跑来。 “妈妈!” 脆生生的童声欢欢快快地喊,小女孩一下子扑进妈妈的怀抱。而她也自然而然地张开手臂回抱女孩,自自然然,很是亲密。 女孩从妈妈怀抱中抬起脸,注意到了有些无措站在一旁的叶粼。她有些怯怯的,两手抱着妈妈的脸拉近了,在她耳朵边小小声的问,“这个人是谁呀?” 妈妈扭头看了他一眼,微有些尴尬,不过一闪而过而已, “叫哥哥。” “哥哥。” 女孩子小小声的唤了一声,就从叶粼身上移开了目光,拉着妈妈的手撒娇, “今天好冷噢,我们回家的时候买烤红薯吃吧!” 女孩说着,顺顺溜溜的爬上了小电驴的后座,那里一向是她的专座。 妈妈也跨上车,这时才注意到叶粼孤零零的站在旁边,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电驴只能坐两个人。 自从女孩出现后,叶粼便缄口不再说话了,他说不出口。 甚至在女孩子面前,他都在犹豫自己该不该喊那声“妈。” 妈妈扶着车,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走着回去吧。” 叶粼笑了笑,点点头。华灯初上的夜幕下,看不出他笑得勉强。 回家的路上,女孩子在絮絮叨叨和妈妈说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手工课的作业啦,同学扎了好看的辫子啦,今天被老师表扬了之类,零零碎碎,妈妈应着,叶粼面上挂着笑,边走边听。 路过红薯摊子的时候,妈妈买了个大红薯,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小女孩,一半递给了叶粼。 女孩看看叶粼,又望着她,有些不满,“妈妈你不吃吗?” 妈妈柔柔一笑,“不吃了,还要骑车。你也要留点肚子回去吃晚饭。” 女孩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一边掰开烤得微硬的红薯皮,双手捧着把红薯递到了妈妈面前,“你吃!” “我不要,你吃吧。” “就吃一口!” 女孩很执拗。 妈妈拗不过,笑着咬了一口,被烫得呵气。 “烫吧?好吃吧?甜甜的。” 女孩咯咯笑着,清脆又好听。 叶粼看着,渐渐感觉脸上的笑快要挂不住了。 妈妈扭过头来看他,“你也吃啊。” 叶粼点点头,掰开袋子小小的咬了一口,却味如嚼蜡,尝不出红薯的味道。 牵着车送他到了公交站,他们在此分别。 妈妈带着歉意,“对不起啊阿粼,你难得来一趟没法多陪陪你,太忙了。下次放假了再来,给你做好吃的。” 叶粼笑着说好,挥手告别。 妈妈骑上小电驴,和他告别后又和女儿说起了话,远远看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她开动了车子,很快汇入流动的车海不见了。 叶粼双手捧着那只咬了一口微烫的红薯,独自一个坐在站台等车。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上面有车灯的光影来来去去,身边车马喧哗,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孤单。 那天他等了好久的车,直到手心的红薯都凉透,他才终于拖着疲倦的身子搭上了公交车。空荡荡的车里除了他和司机再没别人。 他坐在最后一排的窗边,脑袋靠在窗上。明明笑了一整个下午,现在却连个表情也懒得做,面无表情地看外面红灯闪烁的车流。 毫无预兆的,一滴湿润的眼泪突然从眼角滑落,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抬起袖管擦眼泪,却把眼泪越擦越多。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失控了,他擦着止不住的泪水,无法再压抑自己。幸好车子的马达声轰鸣,掩盖了他越来越无法抑制的抽泣声。 他那天在车上哭得很惨,好像要把这几年的眼泪一次性流遍。 恍乎间他想起曾经魂牵梦萦的,分别时曾温柔地抚摸过自己脸颊的那双温暖而温厚的大手,还有当时回荡在耳边的话, “阿粼,对不起,对不起......” 叶粼听到了耳边的哭声,好像是来源于自己,却又好像事不关己离得很远。他呜呜咽咽,喉咙间无意识地只是重复着同一句话。 “不要说对不起...我不要你说对不起....” 喃喃自语,无人回应。 淹没在轰鸣的车声里。 失去的已然失去,从妈妈离开小山岛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叶粼看着屏幕发着呆。 屏幕慢慢转暗,他又亮起。转暗又亮起,如此反复,却没有拨出那个号码。 没关系,再坏也没关系。 他在心里和自己说着,再怎么没有回应也没关系,他只是,现在很想听听那熟悉的温柔的声音。 想得发疯。 他慎重地按下拨话键。 电话的屏幕一下子亮起,机械音不急不缓地响着。突然咯噔一下,电话被接起,那头端端正正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好。” 带着公事化的客套与距离感。 叶粼听着,恍然间才发觉这声音已陌生多过熟悉,一时间闭紧了唇。 那边的声音迟疑了一下,试探地重复了一次, “你好?” 然后他听到那边有噔噔噔的跑步声音,然后是厚实的“扑”的一下,下一秒,那个女孩天真无邪的声音传过来, “妈妈,是谁啊?” 她的声音稍稍远了些, “别闹,妈妈接电话。” 她像是把手机拿远了些,才看清了上面显示的名字,惊讶的哎了一声,又贴近了说话,变成了柔柔的说话声, “阿粼啊,怎么是你。我刚才在煮饭,没来得及看号码。” 叶粼无声地笑了笑,“没事。” “有什么事吗?怎么突然给妈妈打电话,你下班了吗?饭吃了没呀?” “嗯,下班了,还没吃。” “要好好吃饭啊,多买点自己喜欢吃的,把身体养好。” “好,我知道。” 只要听见她的声音,不论心里多么难过,隔着电话也能笑出来似的。听着妈妈的声音在耳边絮絮叨叨,即使她看不见,叶粼也保持着微笑,觉得脸被扯得生疼。 他的面前是渐渐暗下去的空无一人的房间,却能想象到妈妈此刻应该是在一个小而温暖的家里,门窗紧闭,外面的寒风吹不进来。炉子上饭菜的香味满溢,伶俐的女儿歪在身边撒娇,而她在带着些讶异和吃惊听着久违的电话。 她说话的时候,女孩子的声音也从没断过,他听着她们的声音交叠在一起,说相声似的,女孩儿说,“我不喜欢吃这个呀,你怎么每次都买这个!” 她说,“你吃吃看,不好吃我下次就不买了。” 女孩儿又说,“你每次都这样说!” 娇娇嗔嗔的声音,虽然是在耍赖皮,却很难让人不喜欢。 他能想象出妈妈的表情,大概是是带着苦恼的生气,又带着甜蜜的无可奈何。 应付了女孩儿,她又回过神来, “阿粼你刚刚说什么?” “没事,没什么。” 本来就是无关紧要的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忘了。 大概是宽慰她自己很好之类的吧。 这通电话没有持续很久,还是叶粼自己要挂的,他有点撑不下去了。 挂了电话,他的世界重归安静。 不知什么时候起,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周围一片黑暗,外面的风吹进来,带些寒意。 叶粼在黑暗中眨眨眼睛,感到眼睛有些湿润,却没有眼泪。 他很久没有哭过了。 如果现在可以痛痛快快哭一场,那也不错。 但是没有眼泪。 ☆、第 12 章 徐风现在每隔几天去看看叶粼,每次去的时候拎着一袋子吃食,主要是去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每次去的时候,叶粼要么在昏睡,要么睁着眼睛看着斑驳的天花板在发呆。 徐风偶尔检查一下他手臂上的伤,他就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偶一样,任人抬胳膊撸袖管。徐风检查完了,把他的衣服撩好,好好的再放回原处,这个过程,叶粼往往是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只是瞪着眼睛看他,不发一言。 有一天徐风终于忍不住了,一挡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你别瞪我了我害怕,你那黑眼圈都能去演鬼片了。” 但是当他把手掌放下来的时候,叶粼的眼睛仍然是沉默着看着他。 多来几次,徐风也就随他去了,直到终于可以在他诡异的眼神里泰然自若地干自己的事。 徐风不知道叶粼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事才变成现在这幅样子的。问了一次他没说,也就不再问了。 反正他根本就不在乎。 徐风隐约也知道他在痛苦着,却没有探寻他在痛苦什么。一半是因为他自己也经历过难过的事,知道这种感受。另一半是,他觉得叶粼也许自己都说不清。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可以一条一缕说得清楚明白的事呢。 跨不过,就沉沦,也不错。反正至少还有这个容身之地可供他沉沦。 看完叶粼,徐风回铺头里。 那个小杂货铺里的麻将桌还是一般的热闹,和他出门前没有差别。 还未进门,就听见狐朋狗友们鬼哭狼嚎似的叫,几人站着簇拥在桌前,小小的空间一下子挤得满满当当,衬得气氛十分热烈。 他出门前托狐朋狗友看了一会儿店,反正这片刻之间,也不会有什么生意。看他们这样儿,估计也没什么人愿意来买东西。 徐风踏进门,正赶上他们又兴高采烈地嚎起来。牌桌前本已挤满了人,再没一点空隙,徐风也就不着急再往前挤了,只是歪了歪脑袋朝里边望了一眼,便明白了这反常的热闹是为何。 本来这小山岛可赌的地方就不止这小杂货铺一处。 在依球饭店旁边,还有一处专门的活动室,里边摆了台球桌和麻将桌,比这里大多了,玩的东西也多,因此村民们多是去那里找乐子。而他这个从爷爷手上继承来的杂货铺,不过是也继承了从前来这里打麻将的街坊邻居,外加他的一些狐朋狗友,常驻牌友不过六七人,比起那个活动室的规模是差多了。 而那活动室里,有一位传奇人士。原本是邻村的村民,赌兴之高,无出其右。凡是玩赌的场子,没有她不熟的。她常年在赌场上叱咤风云,原本多在邻村活动,因为出的老千太多,混不下去,今年在小山村玩得还比较多。 她早年出千,被人逮住了,人家也不管她是个女的,直接上来就扇巴掌,而她也不示弱,凭着常年干活,有一把子蛮力气,居然丝毫不怵,奋勇还击,跟对面的赌徒刚起来,打得天昏地暗,最后双双进了派出所蹲了几天,从此一战成名。 然而最为传奇的,是令许多赌徒都自叹不如的此人,是个女的。 她年纪不详,看着已经不年轻,但胜在会打扮,本身底子也不错,虽然上了年纪,也自有一股成熟的风流与韵味。她的性格大大咧咧,抽烟吹瓶不在话下,虽然是个女人,却可以轻易地和众赌徒打成一片。何况赌场里边女人少,她便成了这一片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在赌场里还挺有人气的。 此人虽是个传奇人物,徐风却没怎么与她打过交道。 一是年纪相差太多,玩的圈子本就没什么相交,另一个是,她一向喜欢热闹场子,虽然偶尔也串犄角旮旯的临时小场,但总之是没怎么来过徐风这儿。 村里人都叫她翠兰,她如今坐在彭柯旁边,一边搓牌一边熟络地和他说着话,想来是彭柯带来的。 这个场子虽然是徐风的,场子里的灵魂人物却是彭柯。 彭柯就是初中的时候那个带人和叶粼打架的不良头头,这么多年来,当年一起打架逃课的顽劣学生们,有的搬走了,有的出岛去做生意,还有极少数人“改邪归正”过上了平平凡凡的生活,一直留在这里的,大概也只有徐风和彭柯两个了。其他人多多少少都失散了没了消息,可徐风和彭柯却一直不松不紧地保持着联系,说不上多热络,但总归都是一伙的。 徐风高中以后家里出了事故,从他们这个队伍里淡出了身影,此后就很少打架了。 彭柯和他不同,他是一路打上来,打遍了小山村又去打邻村,输输赢赢绵延了有几年光景,终于统领了小山岛的不良们,成了这块的地头蛇。 这样的彭柯偶尔还记挂着来他这儿串串门,带着手下小弟来玩玩。徐风知道他是心里记挂着好歹十几年的情谊,是出于“道义”,虽然他并不需要,但来者是客,他也不拒绝。 徐风路过热闹的人群时,彭柯百忙之中抬起眼,和他对上了目光。翠兰也随着彭柯抬头,笑着朝徐风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们继续玩他们的,徐风走过了喧闹的中心,到铺头正中间,旋着转了个身,安安稳稳正好躺倒在中央的摇椅上,一扭头就能看见那个镇店的玻璃台,扭回脑袋,就能看见人声鼎沸的小小的牌桌,巴适得很。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以后,翠兰出现在店里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和彭柯一起来,后来慢慢的,她自己来的时候变得更多。 徐风虽然是个闲散掌柜,有时候也要照顾一下突然好起来的生意。 麻将桌虽然是个人的输赢和店里没有关系,但打着打着,总要点些烟啊酒的,有时候徐风还要在小厨房给他们下碗鱼丸汤圆之类的点心,零零碎碎,算下来最近一个月的收入居然多了不少。 翠兰为人豪爽,一点单数量绝不会少,热热闹闹地招呼大家一起吃。牌友们得了便宜都挺开心。只要她来,这小馆子就颇有点蓬荜生辉的意思,连空气都鲜活了起来。 客人来得多了,徐风就不下场了,躺摇椅上当他的正经掌柜,一边晃着摇椅,一边等生意上门。摇摇晃晃神思飘到天边的当口,突然听到有人喊他。 “徐风,徐风!” 他一下子晃过神,从摇椅上坐起,是狐朋狗友之一在喊他。 “你来吧,我输太多了,裤子都要赔出去了。” 狐朋狗友苦着一张脸,像被狐狸叼走了肉的乌鸦。 “行。” 他一把起身,很干脆地走到了牌桌前。 今天翠兰也在,正坐在他正对面。一个中午她赢了不少。她一直在封闭的空间里坐着,脸色憋得红艳艳的,混着油脂亮晶晶的,带着风头正盛的气势,眼里很带着骄傲睥睨似的看了徐风一眼。 “哟,今天徐老板亲自下场。” 她笑眼看着徐风,摩拳擦掌的样子。 徐风还没有跟她打过牌,也不是故意避开,总之就是一直没有机会,今天被推搡上场,可见该来的逃不掉。 翠兰很善谈,一边打牌一边聊天,气氛很是热烈。她说话和举止都是大咧咧的,没什么顾忌,不一会儿就和徐风熟络起来。 自这以后,徐风也常常和翠兰打牌。 她最近来小铺头的次数频繁了起来,说是在活动室那边又和谁打架了,可是又实在手痒,过来避两天风头。 但凡徐风闲着,她每每也会招呼他一起来玩,明明她是客场,那气势倒显得她更像主人。 徐风不讨厌翠兰这样的性子,虽然不会过分热络,但几乎也是来者不拒,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翠兰往往是中午上才会来铺头,牌桌也往往实在这时候才热闹起来。 不打牌的时候,徐风就和几个街坊邻居围着牌桌嗑瓜子吃花生,再来点茶,唠嗑。街坊邻居多是大爷大妈,对于徐风爷爷来说是晚辈,对于徐风是长辈,这些从爷爷手里继承来的客人,他们从小看着徐风长大,都是老相识。徐风倒是挺能和中老年和平相处的,早晨伴着熹微的晨光,喝喝茶聊聊天,偶尔来几个客人,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这天翠兰难得一大早就来了,店里人还不多,牌桌不大凑得起来。于是她招呼徐风也来玩,好巧不巧正赶上徐风出门。 翠兰有些诧异,看徐风穿戴整齐,手上还拎了个袋子,问了句去哪儿。 徐风尚未回答,旁边的大妈一边闲闲吐出瓜子壳,替他回答,“嗨,他每隔几天都要出一趟门的。” “出门?”在翠兰的认知里,起码要去一趟邻村,才能算得上是出门。 “干啥去,难不成去约会?” “噗——” 徐风噗嗤一下笑了,有点无奈,“哪有人大白天去约会的啊?” “噢,也是。” 翠兰自顾自点点头,“所以干啥去?” “当好人去呗。” 旁边大妈又道,“阿风是个烂好人。” 翠兰一头雾水地看向徐风, “去看个朋友,出门了好久,最近刚回来。” 他简单地这样解释,仓促间翠兰也没来得及唠更多,徐风绑好了板鞋的鞋带,站起来踏了两下,准备出门。 翠兰手撑在下巴上,看他系好了鞋带,突然有些好奇, “徐风,你多大了哎?” “嗯?” 徐风有些微微的讶异,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28了。” “哎——看不出来。” 翠兰很是惊奇,“看上去像二十三四的样子。” 徐风想着这话,不知道该自豪还是汗颜。 “谈对象了吗?” 果然话题绕到了这一节,徐风后悔他刚刚不应该轻易回答的。 讲到这一节,旁边的大妈一下子来了精神,“哪能呢!我看着他长大的,上学那会还挺多女娃子围在身边的,年纪大了人家都出岛去赚钱了,就他傻小子一个不肯走,你看他周围,哪有女孩呢!都是糙汉子一堆!” “嗯——” 翠兰不置可否,拉长了调子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徐风不敢多待,逃也似的跑了。 他和女人的接触,不算多,但也不算少。 正如他对女人的喜爱,不能说没有,但也不强烈。 这小店里还是有年轻的女客的,虽然很少。 大多数是彭柯带来的,职业多为乡下的脱衣舞女郎,或者是在小山市夜场工作的女孩。这类女孩总是化着浓烈的妆,穿着介于时尚与土气之间,在小城市工作,身上也带着小城市特有的莽莽的气质。 前些年的时候,常常一堆年轻人混在一起玩儿,渐渐的,他身边也有了一起出入的女孩。 他们可以形影不离,可以拥抱,可以接吻。她不是他的女朋友,甚至也不是朋友,什么人也不是,但是他们可以做这样的事。 徐风心中并没有那条清晰的线,什么事只有和谁才可以做,和谁不可以做,他没有所谓。 不管是十五岁的徐风,那时的徐风,还是现在的徐风,其实都一样,是一条无根的野草,随波逐流的浮木,到哪里,遇见什么人,是悲是喜,都没有所谓。一边狂热地起舞,一边在心里冷眼旁观。 ☆、第 13 章 徐风去看叶粼的时间并不固定,应该说是随意得很。就像他什么时候想起来还有叶粼这个人,就随便拎点吃的去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一晃好几天过去了,叶粼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动。伤倒是渐渐的在好起来,头疼和胃痛的毛病也在慢慢好转。 徐风检查完他的身体状况,帮他把撩起的袖管撸回原处。坐回他身边,把脑袋靠在脏兮兮的墙上,看见了窗外的天空。 “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 徐风不知道叶粼自己是不是会出门,反正他还没见过叶粼走出这间灰扑扑的小房间。 叶粼把头缩回破棉絮里,天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他闭上眼睛对徐风的话恍若未闻。 “走吧,陪我走走,晒太阳去。” 他拉起叶粼的胳膊,有些出乎他意料的,叶粼没怎么反抗,很乖的顺着他的力气站起来。 出了门,叶粼就反应过来了。他被徐风骗了。 今天哪有什么大太阳,根本就是万年不变的阴天。 叶粼抬眼看着天边,那里的光很刺眼,可是天却是灰扑扑的,叫人提不起兴致。明明刺眼,叫人灰心,他却偏要不死心地盯着看。他这幅倔强又带些委屈的样子,像只固执的小猫。 “我可没骗你噢。” 徐风说,“你知道今天这种阴天吧,说不定过一会儿太阳就露出来了噢。” 冬天的岛上阴冷而潮湿,若是有了太阳,就完全不一样了。可是今天这种天气,就算有阳光,也是蒙着层灰,刺眼又没温度的那种。 叶粼好歹也是在这里生活过十几年,虽然久违,但对这种天气还是了然的。徐风对着他却可以一脸坦然地睁眼说瞎话。 才出门,徐风的电话突然响了。 他接起来嗯嗯啊啊了一阵,道,“我现在在外面呢。” 叶粼想他应该是有什么急事,可听徐风的声音又觉得十分的无所谓,并没有什么关系的样子。 他总怕突然而来的电话,过于敏感紧缩的心会把接收到的一切信息看得过于认真,因此也在惧怕着一切。 而徐风却总是那么云淡风轻,什么事都不在乎,什么事都不会在他心上留下痕迹的感觉,让叶粼觉得很轻松。 那是他做不到的事情。 讲了两三分钟,徐风挂了电话。 叶粼已经准备好,他说要先回去了,要就此道别。可是他说的却是, “我们走。”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叶粼有些措手不及,他愣了愣,傻乎乎地脱口问, “去哪儿?” “去我的店里。四婆要米,我们回店去驮米。” 他这样一说,叶粼才晃晃悠悠地想起来,奶奶从前老在徐风家的杂货铺买米的,那时候总是徐风的爷爷叼着烟,把米扛在肩上,甸甸地一路扛过来的。 徐风现在也还保留着这项业务,只不过他送米大多是骑着自行车去送。 还没走近店铺,就听到了隐隐的热闹的人声。徐风知道那是牌桌又开起来了。 他不觉有异,脚步不停,径直走过去。走了一半,发现叶粼没跟上来。 他回头,看到叶粼停住了脚步,手揣在外套口袋里,默默无言,但能看出来他有点不自在,咬着自己的一小块唇。 “怎么了?” 徐风不解。 “我..我不过去了,在这里等你。” 和人交往这件事,于叶粼来说很勉强。从前为了工作,不得不与人交往,他也不得不微微放开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人说话接触。但是一旦决定放手,原先的状态就像一下子崩断回缩的皮筋,对人的恐惧更甚从前。再加上他已经好多天闭门不出,更加失去了见人的勇气,他是如此的怯懦,止步不前。 虽然不清楚其中缘由,但徐风没有勉强他。 “那你在这儿等等,我马上就出来。” 说完他便抬步,跨过杂货铺的小门,投身于那片热闹中。 他是可以与那片热闹融为一体的。 叶粼踱步到破旧的砖墙边,靠了上去,隔着一段距离看那扇小门中,被形形色色的人包围着的徐风。 他在那里面可以随意地与人寒暄,和人说笑,再穿过人际,自个儿一个去仓库里点要的米。 好简单,可是这么简单的事他做不到。 叶粼的眼睛本来无意识地跟着徐风,却在不意之间,与另一双陌生的眼睛相遇了。 这眼睛来自于一个略经风霜的女人,她的皮肤是风吹日晒的酱油色,眼睛周边已经出现了细密的皱纹,可是这些都挡不住她眼睛里神采奕奕,可说得上是精明的光。 按说在以前,他应该是害怕这样一双眼睛的,遑论在心理极其脆弱和敏感的现在。 只是短短一瞬的相接,他便飘忽似的移开了目光。他知道那目光里有探寻的味道,却很奇怪心里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 徐风没有让他等太久,没过一会儿,熟悉的身影便复从那道窄门中出来。不似进门时走得轻轻快快,出来的时候他步履微沉,走两步还颠了颠肩上的米。满满的一大包,压在他的肩上,这个姿势和他爷爷以前背米的样子一模一样。 叶粼盯着他从那里走出来,形象居然一点点和模糊的记忆对上了,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徐风远远的看到他,惊奇地愣了一下。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看到叶粼笑。 毫无负担,也不是客套,就是想笑就笑了,简简单单。 他也冲叶粼露出了个简简单单的笑脸,露出了好看的白牙。 他走到叶粼身边,随口道一声“走吧。”两人便并肩迈开步子,自自然然,仿佛从来就是如此。 徐风以往送米骑车比较多,但考虑到骑了车就不能载叶粼了,反正四婆家也不远,干脆走着去好了。 虽然慢,米也重,但是他乐意。 他们散步似的慢悠悠地走着,一路上遇见熟人,徐风老是在打招呼。 一个村里的,徐风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自然熟络得很。对于叶粼却不是。 他走掉了好多年,家人也离散,岛上的人大多不认识他,只道他是徐风的朋友。有的人还问徐风他是不是来旅游的。 对于这些误会,徐风笑笑着解释, “哪能呢,这是以前我家隔壁的小孩。” 他这么说,一些老人就懂了。 那是叶家离婚那口子的小孩。 徐风不把这个当忌讳,轻轻松松地讲出来,叶粼自己也觉得没什么,走在他身边,坦荡地接受了那些好奇的目光。 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他曾经觉得很难,现在却忘了那种羞涩与难堪。 到四婆家时,远远的就看见她坐在门口的竹椅上,身上穿着暗色花红的大袄子,圆滚滚地鼓成了一个球,坐在朝西的门口晒着下午的太阳。四婆脚上是带毛绒的棉鞋,老人家腿脚不好,箍着厚厚棉裤的腿伸直了,对着自己的脚在玩,这只踢那只,那只又踢回来。 徐风远远地就喊她,“四婆!米来啰。” 四婆百般无聊的脸上好像突然有了色彩,展开了笑脸抬起头来看他们。 “好啊,放在厨房去啊。” “哎。” 徐风轻车熟路地把米驮去了后院的厨房,回过头来跟四婆唠嗑, “今天不去我哪儿玩吗?” 四婆拍拍身上的尘土晃悠悠地站起来,“今天要去姑婆家,在等你的米送过来就去。” “那好吧,有空过来玩啊。” 徐风这就准备拉着叶粼走了,四婆又叫住他们。她往屋里蹒跚着扭着身子去,掏出了两个黄澄澄皮实的大橘子,往他们手里塞。 叶粼没想到他也有,不知该不该拿。 扭头见徐风笑嘻嘻的,接过了橘子道了声“谢谢四婆。”,他才坦然地道了谢,也接了。 “X城的橘子,可甜呢。” 四婆一边塞给他们,一边道。 叶粼掰开橘子,放了一片冰凉的橘片到嘴里,好冰,但是果然很甜。 四婆这就要出门玩去了,回去锁门了。徐风和叶粼也就告辞,循着原路慢慢地走回去。 午后的阳光短暂地露了个面,穿过厚厚的云普照大地。 现在是平日的某一天,下午两点或者三点,他们既不在忙碌地工作,也不在干任何称得上“有意义”的事,只是沿着乡间小道,慢慢地走,谁也无言,谁也不必言。 这是这里的世界,仿佛与叶粼从前过的那种生活在两个世界似的,完全隔离了开来。有一瞬,叶粼几乎都要忘记了,他身上还牵连着另一个世界的种种,直到口袋里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是舍友的电话。 叶粼有一瞬慌了神,下意识地咬住了唇,看着震动的手机没有动。 “不接吗?” 徐风问。 叶粼来不及思考,只靠惯性点了点头,“要接的。” 接了电话,那头略带慵懒又盖上一层冲冲的薄怒的声音穿过来。 “喂叶粼,你在哪儿?” 这个问题最近总被问道,有那么两三次,来自于上司和同事。 “不在X城。” “你要退租怎么也不和我先说一声,现在这么几天你让我去哪儿找新舍友?你的行李也不来收拾!” “嗯,好,我知道了。” 叶粼答得有口无心。 他的错,也无需狡辩,他又给人添麻烦了,他在这个世上左走右走,左右碰壁,怎么都给人添麻烦。一旦这样想,他就羞愧得像过街的老鼠。 “快点来,过两天我朋友可能要搬进来,腾地方。” “嗯,好。” “你放客厅那些零碎还要不要了?放在那儿挡道,不要我给你扔了啊?” 叶粼实在想不起来他放了什么,但是不想轻易地丢掉。 “别,我这两天回去收拾。” 那边的发出了轻微的“啧”声,有点难搞的样子。 “行吧,但是你的花,还是什么植物什么的,那个瓶子前两天不知道怎么的碎了,可能晚上老鼠闹的吧,我先给你扔了啊。” 叶粼一愣,他记得那瓶小小的绿植,大学时候买的,养了好多年了。 “植物还活着吗?” “没吧,你这么多天没回来,早枯死了。” 叶粼心里并不信。 他走开不过两周,那瓶子里一向装了足够的水,好养活的绿萝并不会这么轻易地死掉。 “真的是枯死的吗?” 他面无表情地追问了一句,对方打着哈哈转换了话题。 一瓶植物而已,算什么。 叶粼心里很想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心情还是不可逆转地低落下去。 那不过是一瓶植物而已,不是重要的人送的,没有特别的意义,也不像猫狗之类有活泼的生命有喜怒哀乐,那不过是一瓶无足轻重的植物而已。 后面对方还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违约金的费用啦,最后一个月的水电分配啦,搬家收拾的费用啦,他已经无心去听。 好烦。 就算已经决定要离开,最后的最后还是有这么多的破事。 一下午的平静因为远方一盆植物的死亡而被打破,叶粼很讨厌失去的感觉。 遗失一张车票,或者是一枚挂饰,或者是任何平日里触手可及,看惯了的东西,有一天突然失去了,他很讨厌这种感觉。 他在X城的这几年,没有和任何人发展成亲密的关系,一直陪着他的,只有一堆零碎而冰冷的物件。那些东西几乎全是来自于自己,没有人为他做过什么,那么他就自己为自己添置,慢慢多了很多一堆在别人眼里无足轻重、不足挂齿的物件。 即使有一天他要走,也要先为这堆破烂想好去路。 意外的遗失总是让他觉得很难过。 他想自己的心眼太小了些,却陷入无法自拔。 还有一金钱和人际的事务等着他去处理。 久违地打开手机,由公司和房东发来的信息瞬间塞满页面,在这个悠闲缓慢的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高速运转的世界,有着鲜明的因果关系的世界,因为一环出了差错,下一环就无法正常运行,一切都只是巨大机器的一部分零件,人也是。 他的情感在那个世界里如同他的植物一般不值一提,也不堪一击。即使逃来了这个远离城市的海上孤岛,仍然可顺着信号,飘来带着硝烟味的信息。 ☆、第 14 章 接完电话他的脸色重新阴郁起来,他并不情愿,但无可奈何。 恰好走到了分叉路,徐风回铺头,叶粼回石头屋子,两人分道扬镳。 徐风回去以后就开始打牌,打得昏天地暗,回过神来外头天已经黑了。 今天店里很热闹,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下午的时候是附近的老人来唠嗑,下午的时候是放学了的学生来买零食,傍晚的时候彭柯来了,带了几个小弟和他的亲弟弟,彭灿。 彭柯直接叫小弟们先开了一箱酒,噼里啪啦地开盖,玻璃瓶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搞不清楚他们是来打牌的还是来喝酒的。 不过这是送上门的生意,徐风当然不会扫他们的兴。 彭灿比彭柯小了十岁有余,今年还不到二十,专科没念完实在读不下书了,回来跟着他哥混。他在这拨人里算年轻的,身上也有着年轻人特有的匪气,俗称中二。染着浅色的头发,把破洞牛仔染得花里胡哨,上身一件过于宽大的皱黑外套,喝酒最积极,喝酒的样子也最不羁,醉得也是最快的。 今天的麻将桌上,彭柯主要是把他这个弟弟带来给徐风瞧瞧的,彭灿也挺会来事儿,席间高谈阔论的,讲在X城读书时的事。他是在大城市待过的人,回来瞧见徐风这一亩三分地又破又旧的杂货铺,颇有些不以为然,说话间底气就足了起来。开口闭口“我在X城的时候...”徐风看在眼里,心中觉得有点好笑,面上只是微微笑着,随口应, “噢?X城,欸~~大城市啊。” 时不时这样应一句,聊天就能很顺畅地继续下去,气氛很是热烈。 晚间时候,翠兰也来了。徐风总觉得,今天好像人过于齐全了,隐隐的觉得有点心突突。 翠兰既然来了,就肯定得给她留出个位子。她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徐风旁边。旁边就有人递酒瓶子,她直接拿过来,先大大的喝了一口,表示舒爽。 翠兰的到来,让这小馆子里的热闹更上一层。 她是个爽快的女人,聊起天来荤素不忌,如此便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话题的中心突然就从彭灿转移到了翠兰身上。 话说起翠兰最近在那活动室惹的祸,话题一下子就活分起来。徐风隐隐的知道是跟男女之事有关,具体的却并不清楚。 “哎哎,那男的后来怎么样了?” 有人提这个茬, “什么怎么样,那孙子色胆包天居然敢摸老娘屁股,我当时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直接给他打蒙了。” 翠兰抡起胳膊,在空中比了一个挥巴掌的动作,惹起一片笑声。 “他是不是就是之前跟你打到派出所的那个啊?” “就是他!就是他!那时候新来的小警察还以为他们两口子呢笑死我了。” “两口子?”翠兰听到这个词眼珠子一瞪,接着翻了个白眼,“我呸!我要是他老婆直接撞墙去啦!死啦!” “然后呢然后呢,打完巴掌以后呢?” 翠兰得意一笑,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呢,“他还想过来打我,哪能呢,我上去就直接往他□□子里边踹,老娘那天穿的还是高跟鞋。” “嘶——” 提问的小弟不觉□□一凉。 “噢——怪不得呢,怪不得最近没见到他人,原来是养伤去了。” “那不是,还是重伤。” 引得众人哈哈哈哈一顿笑,虽然都是男人,但是对那位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彭灿本来已经喝得有些晕乎,现在下场在旁边坐着,被众人吵闹的笑声扰得烦了,嘟囔着要回去睡觉。 “这么快就醉了,没出息的小子。” 彭柯啐了他一声,看他嫌弃的样儿是真的这么觉得。 “我出去溜溜风,这里边太闷了,这么小的地盘塞那么多人,着火了都来不及跑。” 彭灿把他哥对他的恨铁不成钢转换成了对徐风这小地方的不满,他一进来就在小窄门上磕到头了,一开始就对这地方觉得不顺眼。 “呸呸呸,会不会说话你,不会说就滚。” “哼。” 彭灿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他磨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嫌翠兰的嗓门太大,穿透力太强,震得他耳膜都不舒服。 彭柯叫了俩小弟跟他,免得他喝了酒在外边闹事,虽说这个时辰了,外边街上应该鬼影都没一个。 彭灿走掉,和众人道别又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通才走掉,翠兰感知到他对自己的嫌弃,也不怎么待见他,只是笑眯眯道,“小弟弟这就走啦?我都还没开始喝呢!” 彭灿轻蔑地“切”了一声,淹没在众人的哈哈哈里边了。 其实大家伙儿口风上是向着翠兰的,彭灿这才哪跟哪儿,不过是今晚才见一面的毛头小子而已,翠兰可是实打实的麻将桌和酒瓶子里堆出来的“自己人”,不过看彭柯的面子罢了。 彭灿走后,他们继续喝酒唠嗑。 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也不知道喝了多久,徐风只觉得低垂的吊灯好像变得越来越近,耳边的人声变得越来越嘈杂。 他的酒量一般,喝到现在不至于醉,但是的确是开始有些涣散了。 所谓的涣散,就像平日里绷着的弦慢慢松弛下来,对身周一切的景象都变得无所谓起来。他手撑着下巴,看弟兄们吹牛聊天,脸上保持着无意义的微笑。他觉得那像是光怪陆离的走马灯,不停地映在脸上,流转热闹,可是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突然一个柔软的胳膊勾上了他的脖子,他扭头,发现翠兰的脸离得好近。近得他第一次看清了她酱油色的皮肤,还有眼角细密的鱼尾纹。酒精带来的红晕在她脸上扩散开来,然后看到了她的一双眯得细长的眼。 徐风朝她呵呵地笑了,傻子似的指指她的脸, “你脸好红。” 他们离得太近,伸起的的手指之间有意无意似乎刮到了她滚热的皮肤。 翠兰也笑他, “你也是。” 徐风拿手背贴自己的脸,好像是很热。加上几个小时都呆在这个封闭的小空间里,他突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他想透透气,于是下意识地往窄门外看,木门掩着,他一晃眼,好像从门旁的小窗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叶粼。 这是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徐风迟缓地愣了愣神,揉了揉眼睛,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 自己大概醉了,他意识到。 或许他老早就醉了,只是自己都没有发觉到。 耳边的喧闹持续轰炸,又有大把的时间流淌过去,酒瓶子也开了一拨又一拨,众人的精神倒是越来越好,声音也愈发吵闹。 这吵闹声里多了急促的拍门声,徐风像是大梦初醒似的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晃神似的突然恢复了意识,一瞬间清醒了过来。而周围的人也终于注意到了这煞风景的拍门声。 吵吵嚷嚷地开了门,门外一个人的身影扑进来,口中含糊不清地喊着老大。 是彭柯的小弟。 徐风从杂乱的人影缝中看到他,片刻之前他和另一人跟着彭灿走了,那时他看起来还人模狗样,现在却是头发纷乱,衣衫不整,脸上还多了明显的伤痕,一瘸一拐的,看起来很狼狈。 彭柯的酒喝得很多,面红耳赤的,往外散发着酒气,但是居然还稳坐桌边,沉声问, “怎么了?彭灿呢?” 大概是兄弟间的默契,让他一下子就感到不对劲的所在——去时三个人,现在却只有一个人回来,彭灿也不知去了哪里。 “彭灿,彭灿他跟人打架了!被周老头撞见,揪派出所去了!” 这消息像个惊雷平地炸开,反而众人无声了一瞬,齐齐看向彭柯。 “操!” 彭柯低吼了一声,一拳头砸在牌桌上,立着的几个酒瓶子应声呯啪一弹胡乱地倒下了。 他虽然在这道上混,却不想弟弟这么年轻身上就留下案底。 “严重吗?” “流、流血了,估计得缝针。对方也差不多。” 还好,这种程度还好。 彭柯心下有底,就要跟着一起去派出所。 “跟谁打的?” 他一边披上外套,一边往外走一边问,连带着他带来的三四人也呼啦啦地要往外走,小馆子里像一下子被抽走了主心骨的热闹,人虽犹在场,场子已经散了。 “就、、不认识!谁知道!老三好像认得他,叫叶什么的,不像本地人。” 徐风本来事不关己,耳旁风似的听着,闲散的两根手指勾起一瓶剩了个底的绿啤酒瓶,懒懒的正正送到唇边,冷不丁这话钻进耳朵,心忽的一沉,手上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翠兰正趴在他旁边,下巴抵在牌桌上,无意识地眼睛随着他的手动作,直到看到徐风忽的一顿,那酒最终也没送入口中。 “姓叶?” 徐风突然开口问,有些紧张的样子。 他这声是直接向那小弟问的,但其实这些人里,除了彭柯其他都算不上交情深。 气氛一瞬间停滞,彭柯回过头来看他,皱着眉头,所有所思地打量他。 “我跟你们一起去。” 徐风一下子站起来,久坐的缘故,有些打晃儿。 彭柯不置可否,什么也没说,只是回头走了,步子迈得很大,一群人也呼啦啦地跟上。 徐风用手撑了撑脑袋,强行打起了精神,提步跟在后边。 带着醉意,吹着冷风,脑子中胡思乱想乱得很,徐风就这样来到了灯火通明的派出所。 他没来过这儿,顶多也就是路过,回过神来站在派出所门口,方方正正的大门,灰色和蓝色的冰冷框架立在面前,他才有了些实感。 一群人呼啦啦地走进去,里边也有人行,匆匆地走在灯光惨白的过道里,顺着这条道往里走,徐风一眼就看到了叶粼。 他坐在一栏之隔的办公区,额头和唇角的伤格外显眼,他默然坐着,脸上灰扑扑的,在森然的灯光下显得没精打采,像坐在垃圾桶旁失去了神气的布娃娃。看到他无事坐着,徐风心下一松,紧接着又觉得难受起来。 比在暗房子中发现昏迷的叶粼时还要难受。 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跟在人群后走近。 他旁边坐着彭灿,仍然是那么一副不羁的样子,和叶粼毫无生气的脸不同,他还很有精神地东张西望着,手肘搭在椅子靠背上,翘着脚,随意得跟在家一样。 坐他对面的周老头那尺子敲了一下他的脚,“啪”的一声, “放下。” 他狠狠瞪了周德一眼,一脸凶狠相,不情不愿的还是把脚放下来,重重地踩在瓷砖地板上。 他一转眼,看到了呼啦啦正走进来的彭柯一行人,眼睛一亮,就要站起来大声喊 “哥!我在这儿呢!” 他站到半截,被周老头敲了一下膝盖,“哎哟”一声又软下去,疼得脸皱在一起揉着膝盖,暗自腹诽周德这个臭老头。 彭柯原先沉着脸瞪了他一眼,转头到周德那里面色一下子转为满面的笑容,和他去处理这档子事去了。 这事儿本来就不大,斗殴而已,好在双方都没受什么伤,教育教育就能放回去了。 周德教育完了打架那两人,又逮着彭柯教育,徐风从他们身边绕过去,去看暂时被冷落一旁的叶粼。 彭灿那边,左有周德右有他哥,还有一群小老弟,被团团围住热闹得很,周德拿腔拿调地在教育他,时不时彭灿还不服气地出声,被他哥拍一脑袋又叫起来,闹闹腾腾。相比起来,叶粼这儿就安静得多,他只是坐在那儿,有人来了甚至连脑袋都没抬一下,对身周发生的事毫无兴趣的样子。 直到一双脏兮兮的板鞋闯入他低垂的视线,站定,正正地对着他。 他顺着抬起头,看到了徐风犹带着酒气和红晕的脸,不知为何有些急促地呼吸着。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满身酒气,一个一身狼狈,当中隔着一点点距离,上下目光相接,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说话。 叶粼瞅了他一眼,漠然地又低下头,身周甚至散发出比刚才更加冰冷的味道。 看他这样子,徐风心中莫名的一股气就往上窜。 “喂。” 徐风叫他。 “喂!” 叶粼没理他。 “你怎么回事?怎么会打架?” 对方喘着气说,这个问题,刚刚周德已经问过他了,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诘问。 怎么回事,他也很想知道怎么回事。 头上脸上身上,挨过拳脚的地方尚在发散刺痛,叶粼搭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 他二十六了,失业,避世,没有亲人,没有爱人,也没有朋友,与世界隔离,逃到这个远离城市的小岛,在半夜和个小孩打架,一身狼狈,进了派出所,他也想问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他并不抬头,也不看徐风,只是低着头,看地上的某一个虚空,像个没有生气的稻草人。 身前的人半晌没有动静。良久,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无可奈何的样子。 徐风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蹲得低过他的视线,抬头看他,才终于看到了叶粼一张苍白带着青肿的脸,他的眼睛皱了一下,心里觉得有些痛。 “疼吗?” 他的声音轻轻的,飘过来,旁边吵闹的人声都给当了背景板,又好像瞬间淹没在毫不相干的话语里。 叶粼眨了眨眼,鼻子有点酸。 闹到半夜,他们才终于能走。 两拨人在派出所门口分开,一边是彭柯那边,乌央乌央一堆人,一边是叶粼这边,他和徐风两条萧索的身影。 彭柯看到徐风默不作声在叶粼身边,眯了眯眼, “你怎么回事?认识?” “嗯,朋友。” 彭柯从鼻子里出一声气,显然不信。 从中学开始他就认识徐风了,之后不论是在学校还是混社会,他们的人生轨迹从未真正分开过,徐风的朋友他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真的。” 面对他怀疑的目光,徐风很淡定, “初中和我一个班的,叶粼。” 彭柯皱着眉头想,上学的岁月对于他来说已经很模糊了,加上他的学本来也没好好上,都是些鸡零狗碎的记忆,他很艰难地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找寻出了有关叶粼的淡得不能再淡的记忆, “是不是,我们以前还揍过他的那个?” “那个是你,不是我们。” 徐风在心里说,面上只是点了点头。 “那不是老相识嘛!”他一下子通了记忆,甩开徐风径直走到叶粼面前。 外边灯光灰暗,他实在不能把这个一脸颓相的小子和记忆中任何一个影子联系起来,但是不妨碍他大力拍了拍叶粼的肩膀。 “徐风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今晚的事就是一场误会!” 他豪气地笑着,那是从丹田里发出来的声音,底气很足,架子也很足,后头彭灿听到气得都要跳起来。 “这样,明天晚上,我摆一桌酒,这误会就算结了,顺便叙叙旧嘛是不是老朋友。” 叶粼的伤处被他拍到,眉头一下子皱紧了,加上心里不愿被生人触碰的厌恶,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 彭柯对他排斥的表情视若无睹,仍然大声地笑着, “一定要来啊,让徐风带你来。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又拍了拍他的肩,不等叶粼回答,便转身回到自己人的那一堆,带着人呼啦呼啦地走掉了。 彭灿跟在后面,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抬手朝叶粼比了两个中指。 ☆、第 15 章 这一群人走掉以后,派出所门口恢复了清冷的模样,只剩下夜晚的风声愈发凛冽起来,光是听着就觉得刺骨。 “走吧。” 徐风擦肩走过叶粼身边,率先走了,叶粼跟在他后面。 徐风直接回的的自己的杂货铺,他知道叶粼不会乖乖跟来,肯定是回那石头房子。 在岔路之前,他一直隔着一段距离走在前面,这一段只有一条路,叶粼不得不走。 徐风的步子不快,却迈得很大。叶粼一瘸一拐走在后面,渐渐的落远了。 徐风的影子越来越远,一次也没有回头看他。 叶粼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远得有些模糊的影子,只是盯着脚下的影子,和黑漆漆的水泥大路。 脚很疼,又很冰冷,虽然隔着一双鞋,就像是赤脚踏在冰凉的地上的感觉。寒意从下边透上来,刚才打架的时候热血翻涌,完全不觉得冷,现在那种冷加倍地反噬上来,从心里透出来的冷。 打架不过是片刻之前的事情,但是他已经想不清细节了,他像是在一个混沌的梦境里,这些日子里从来没有清醒过。 从徐风的杂货铺那儿出来,实际上他根本都还没能踏入那扇门。 为什么去哪儿呢?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因为接到了备受打击的信息,或者来自谁的恶言恶语,这些好像是前两天的事情,又好像是刚刚才发生的。去了那里又能怎么样呢,他坚决不去想自己是想从徐风那里得到某一些安慰,这种想要得到安慰的心情太可耻了,光是想一想他都不能原谅自己,情愿一路这样堕落下去,看不到尽头。 他不需要人救,却本能地想伸手向那唯一的火源。 一边下坠,一边还不死心,他好讨厌这样的自己。 远远的听见喧闹的人声的时候,他就该知道,自己不该来这儿。 这里是徐风的世界,不是他的。 杂货铺的门掩着,光亮和吵闹的声音从门缝里漏出来。 他从旁边的小铁窗的栏杆缝隙里看到了置身喧闹人群中的徐风。 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徐风。 他醉醺醺的,脸上有醉后的红晕,带着迷离的笑,只看一眼,便叫人胆战心惊。而那笑并不是对着他,也永远不可能对着他。 一截女人的温软手臂绕在他脖颈上,他抬起手指刮过那女人的脸,他们离得很近,稍微倾一点角度就能顺势吻上。而这亲密无间的姿势自自然然,仿佛生来如此。 那是他不敢肖想的,与人拥抱,与人肌肤相触的感觉。 他在黑暗里,看着漫天的热闹,觉得自己就是个小丑。 他逃也似的走了。 就这样堕落下去吧,不再去想,他没有未来的。 这样想着,混乱的记忆出现了大段的空白,即使怎样痛苦地回想,就像被突兀剪掉的胶片,没有一点线索。 即使有拳头落在身上,也能一边痛苦,一边满脑子回荡着疼痛有益,甘之如饴。 他像条死狗一样倒在地上,任人殴打,有好长一段时间,也可能不过只是两三分钟。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触到了他的脖颈,他才如梦初醒般的一下子睁开了双眼。他看不清面前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总之是模糊在一起,鬼魅般的脸,扭曲着旋转着。 “灿哥,没事吧,不会把他弄死吧?” 可能有人在旁边这样问,当时他分明是什么都听不见的,只有越来越箍紧的气管,让他本能地开始挣扎。 好痛苦,好痛苦。 失去呼吸的痛苦和身体上的痛苦、心上压着的痛苦如同河流汇流融合,他疯了一般,开始疯狂反抗。 “去他妈的!都给我滚!” 从喉咙里迸发出撕扯的嗓音。 死狗变成了疯狗。 这双手腕看上去很羸弱,像以前有谁说过,这是拿笔的手,不是打架的手。 可是一瞬间,却从这手腕里生发出源源不断的力气,疯子一般砸在人的柔软的血肉之躯上。他什么都不怕了,疼痛,屈辱,来自别人的,还有自己自找的,一味的加过来,他已经尝惯了这味道,再多一点也无所谓,他什么都不怕了。 即使现在清醒过来,他也一点不后悔。 底色虽然还是斑驳的压抑着的,但是他确是死心了。 一旦这样想,便能安然堕落,对痛苦甘之如饴。 他抬起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前面只剩空无一人的街道。 徐风也终于对自己失望了吧。 叶粼想,心里没什么波动。 他把冻僵的手揣进口袋,把脸缩进外套领口躲着风,加紧了脚步。 下一秒,手臂上被一股温热的力量拉住,扯得他还没捂暖的手堪堪要脱出口袋。 他下意识地抬头,对面是徐风。 他沉着脸,说不出是不悦还是生气,飞快地吐出三个字, “走这边。” 他情绪莫辨,只是拉着叶粼的手臂一路向前走,怕他跑掉似的一直没松手,一直拉着,两人的手臂拉在空中,隔着一点点距离。 叶粼想拒绝,愣了一瞬却没有说出口。他傻傻地被徐风拉着,直到走到杂货铺门口才反应过来这是哪条路。 他觉得自己是被风吹傻了,头脑的运转像乌龟一样缓慢,眼前的事需得一件一件理。 牌桌上的小吊灯被推门带进的风吹动,缓缓地微颤着,带得整间屋子的影子都在晃。 灯下牌桌上仍保持着出门前的一片狼藉,七歪八斜的酒瓶子,桌上桌角都是,桌上散乱着一大把一大把的瓜子壳花生壳,还有亮色的橘子皮点缀其间,但总归在昏暗的灯光下都显出人走茶凉的萧索。 徐风一进屋就松开了他,自顾自的钻进里屋,噼里啪啦一阵响声过后,他拎着一个小小的药箱走出来,“哐”的一下,压在了一桌的果屑上。 叶粼尚站在原地,他还没想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于是就那么直直地站在屋子中央。 徐风拉过板凳自己坐在上边,一伸手把杵在原地的叶粼拉过来。 “都伤哪儿了?” 他一边扣扣地打开药箱一边问。那药箱显然是很久没用过了,上边蒙着一层灰。徐风皱着眉吹一吹那灰尘,啪嗒地打开药箱。 叶粼缓慢运转的脑袋终于明白了状况,他没有动,他说, “我要回家。” 徐风没理他,自顾自拉过他的手臂要挽起袖管。 叶粼微挣了挣,对方有些强硬地制住了,徐风和他的胳膊较劲儿,头也没抬说, “别乱动。” 叶粼大力地抽出手,别过目光侧过身子, “不要你管。” “你不要过分。” 徐风的语气还很平静,但是听起来已经在暴风雨的前夕。 叶粼转身就走,马上就被一把被拉了回来。 徐风这下扯得有点狠,叶粼转过身有些趔趄。 “叶粼别闹了。” 他声音大了点,也放大了嗓音中的疲倦,有点沙沙的。 “你家什么都没有,只有灰尘,你这伤得擦药。” 徐风好脾气地和他解释,像个尽职的幼儿园老师,怕他听不懂似的啰嗦地解释前因后果。 他越是好耐心,越是温柔,叶粼心里就越有一股气突突地往上,即使他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也无法控制自己。 “那又怎么样?我受伤,和人打架,又关你什么事,你少管我。” 他的语气少有的很冲。自从他回来,还没有这么情绪激动地和徐风说过话,甚至是追溯到好久以前,他和徐风认识以来就没有在他面前展示过这么恶劣的自己。 徐风的眼中几乎是一瞬间出现了怒气。 “你他妈说什么?给我再说一遍?” “我说,你他妈少管我——” 叶粼挑衅似的,大声说道,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叶粼确是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从一心抱着理想的少年,变成了漠然看人,不会露出笑脸的年轻人。 他变得暴躁,易怒,会和人打架,遍体鳞伤;对人的关心会毫不客气地拒绝,叫人难堪。 徐风终于被惹怒了,把药盒往桌上一掼,打得酒瓶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让人心惊。他猛的站起来,一下子高过叶粼,阴沉的目光从上边压下来,正对着叶粼。 “少管你?我不管你你早就冻死饿死了!还能在这里和人打架!” “逞着劲儿和人打架!我告诉你,这次只是你运气好,只受些皮外伤,不是每次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徐风声音大了些,表情可称得上是发狠。和平时懒散好说话的样子不同,中气十足、来势汹汹的,叶粼第一次见他恶狠狠的样子,都忘了害怕,震惊地直直盯着,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发泄过后,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 他吸吸鼻子,稍微平复了一点语气,压住心情继续道, “我以前也跟你一样觉得无所谓。有时候为了发泄心情,甚至故意找人去打架。” “有一次,两拨人打群架,有一个毛头小子冲在最前面,从对面甩出来一个易拉罐正好打到他脸上,那个易拉罐的盖子翘着金属壳,他的眼睛当时就不行了,直接送去医院。” “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打架也能让人终身残废。” 徐风看向叶粼,在人群中听到他名字的余悸又升上来,他不敢想象有一天听到这样的事发生在叶粼身上。 “他当时就站在我旁边一点点,那个罐子就在我眼跟前擦过去,叶粼,你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吗?” “你能不能,不要干这样的事,不要——让我担心。” 他几乎算是恳切,眼中有星星点点隐秘的泪光,一把抓住了叶粼,抓得很紧。 叶粼听得有些呆了,睁大了眼睛看着徐风。 他从不知道徐风还有过这样一段岁月,也不知道这些年他在干什么,是怎么度过的。 他其实从未关心过他。 冷漠到面目可憎。 他的一腔痛苦好像忽然间烟消云散,变得无足轻重,满眼只看得到徐风深深的眼神,滚烫而炽热,真诚而心痛,令他不忍卒看。 叶粼喉头耸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吸了下鼻子。 两人眼中俱有不易察觉的泪意。 ☆、第 16 章 第二天徐风没有开店。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没在床上,歪七扭八地卷着毯子,躺在二楼小厅的木地板上。旁边的沙发上叶粼蜷缩着身子,侧着躺着,面容朝向他,尚在熟睡。 睡着了的他卸下了所有防备,也忘却了痛苦,像是初生的婴儿,纯洁又天真的一张睡颜。昏黄的夕阳洒在他眉眼和脸颊上,眉角和脸颊带着青紫的伤,微微肿起。温柔夕阳下,连脸侧细软的绒毛都分明可见。 徐风看入了迷,连自己伸出手去都浑然不觉。直到指尖触到了那略带温热的柔软脸颊,才恍然惊醒。 可是却舍不得挪开手指,虽然只是指尖轻轻一触。 直到叶粼微有所觉,皱了皱眉眼,发出懒懒的声音,像小猫撒娇时的的呜鸣。 徐风一下子笑了出来,眼角眉梢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融融暖意。 他收回了手,伸了个懒腰,等叶粼揉着眼睛转醒。 叶粼睡了很好的一觉。 好奇怪,明明是刚刚打完架,全身都酸痛得不得了,身上还带着浓烈的挥之不去的红药水的味道,却睡得很安稳、很温暖、很舒服。 他好久没有睡这么舒服的一觉了。 满足地睁开眼睛,视线还带着水汽模糊,就看见了徐风。 他穿着白T恤的睡衣,已经醒了,手肘撑在沙发边沿上,手抵着脑袋,歪着头,暖融融的日光洒满他半边身子,他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在看着自己。 “早上好。” “?” 叶粼有些愣,有些搞不清状况,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场景过于陌生,他没有经验。 徐风扭头看了看窗外,红彤彤的夕阳正在下沉,慷慨地将落日的光从小窗洒满了整个拥挤的小小的二楼。 他扭回头,咧开嘴笑了, “噢,不对,应该是下午好。” 他俩直接睡到了日头西斜。 醒来后各自去洗了个澡,把身上洗干净。叶粼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徐风正坐在窗前无聊地翻杂志。 两人睡得饱饱的,又洗了个澡,全身上下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精神都好了许多。 徐风看叶粼出来了,朝他招招手, “过来。” “干嘛?” “擦药。” 叶粼自己并没那么讲究,觉得不擦它自己也能好。但不想拂他的好意,于是过去,拿了个垫子坐在徐风旁边。 他身上的伤过了一夜,红的变成了青紫,原本就青的加深了颜色,深深浅浅地固定下来,现在很好认。 徐风揪着他的手臂和肩膀一点一点地给他擦药,才洗过干干净净的身体,一下子又布满点点的红药水,带上一股浓烈的药水味儿。药水擦上去,叶粼猛的抖了一下,差点要把手给抽回去,“嘶——”地发出了气声。 “忍着点。” “嗯。” 叶粼应了一声,嘴角却禁不住地想要往上翘,因为内心觉得很幸福。 明明是被揍了,刺痛刺痛的,却从心底想要笑出来。 好奇怪。 好久没有人这样对过他,温柔地,细心地,或许还带着一点儿爱。 “爱?” 叶粼想到这个字,怎么可能。 “还是不要自作多情。”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 只要感受着,只要片刻,就已经很幸福,他不想变得贪心,去渴求无望的东西。 收拾停当,徐风找了几件自己的旧衣服让叶粼换上, “你那衣服脏得要命,拿去洗。” 他一边说,一边在衣橱里翻找,抽出宽松的卫衣和外套给叶粼扔过去。 “换上,然后我们出门。” “去哪儿?” “酒店,赴彭柯的宴。” 叶粼才想起这茬,捻起衣服的手一下子又垂下了, “不去。” “不行。” 徐风套上毛衣,回答得很干脆。 “必须去。” “我不去他又能拿我怎么样?” “你打算在这儿呆下去吗?” 徐风问。 “可能...” 叶粼自己也不知道,但除了这里,暂时他没有地方可以去。 “那你就必须去。只要你想安稳地在这里待下去,还是不要得罪彭柯的好。” 叶粼抿紧了唇,不再说话了。 徐风看他这样儿就知道又在心里较什么劲儿呢,但是管他的,硬拖硬拽也得把他架去,不管他多么不情愿也好,没得商量。 话是这么说,要把叶粼拖到依球酒店门口,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他们并肩站在酒店门口时,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分。酒店大招牌上蒙了灰的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灿烂地闪耀着,在渐浓的暮色中十分夺目。 这是这村里唯一一家可称得上是“酒楼”的饭店,平日里是村里有什么人家结婚或着请客,多半都在这里包几张大圆桌。 他们走进大堂,里边灯光不甚明亮,映着污迹斑斑的白色瓷砖地,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彭柯他们在大厅包了两个圆桌,被他们一伙的社会小伙坐得满满当当,彭灿也在其中。他脑门上斜斜地贴了两个创可贴,颧骨上有一片青紫,看起来也不比叶粼好上多少。 他翘着脚坐在桌边抽烟,倒是他第一个看到叶粼。彭灿拽拽地掸了掸烟灰,扯出一股凶狠劲儿,仰着下巴睥睨似的瞅他一眼,然后轻蔑地移开眼神。这可能就叫做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吧。 叶粼还是有点紧张的。 他怕见人,虽然丢脸,但是他害怕见人。 可是这一整个大堂里,他唯一不怕的就是彭灿。 虽然是打来的交情,但是有一句老话叫一回生二回熟。 他瞪着眼,面无表情地看彭灿的表演,这种带着年少轻狂的幼稚行为,让他觉得趣味横生,一时间紧张都消散了不少。 他们来了之后就算是开了席。 一落座,彭柯先来开席讲话,他说, “今天这顿,一个是给我弟弟彭灿接风,还有一个主角,就是我身边这位,” 他朝向叶粼, “和彭柯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但是都是一场误会。今天我们就是来交这个朋友的。” 叶粼坐着,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表示,他知道还有下文。果然,彭柯又接着说, “今天在场都是兄弟,就给我放开了喝!一个也不许跑!” 他叫上一个小弟,用商量的语气道, “这样,啤的就来两箱,先上白的,红的也得安排上,麻溜的快上!” 大堂内闹哄哄的,在这人来人往的喧闹中,叶粼安静地坐着,心口却犹如擂鼓,咚咚咚地跳着,让人不安生。他知道前边什么在等着自己。 他好歹也当了四年的社畜,酒桌上这一套他多少经历过,不过就是被灌酒。与其推脱,反正都推脱不掉。这样想着,反倒生出了一点一醉方休的念头。 豁出去喝,如果可以就此了结,他倒有点想把自己灌醉。 这样想着,旁边却响起徐风的声音, “彭哥,彭灿和叶粼身上都带着伤呢,点到为止就好了,多的份我来喝。” 叶粼一下子扭头看徐风,他完全没想到徐风会这样说。而后者根本没看他,仰着脑袋和彭柯说话。 “那不行!”彭柯干脆地摇摇脑袋, “你爱喝多少是你的自由,叶粼今天可是我的客人,大家伙可得轮流敬呢是不是,一个都别想跑!”旁边的人起哄似的笑起来。 他又在人群中找彭灿,一指头戳过去,凌空点着, “特别是彭灿。” 彭灿本来特地找了个离他哥远的位置,结果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点名了。他摆摆手,不耐烦道, “知道了知道了!喝酒还用你催。” 看不起谁呀这是。 他虽然酒量不好,自我认知的水平倒是很高。 叶粼在在桌下搭上徐风的胳膊,一本正经地开口, “我自己可以喝。” 声音不大,但彭柯可听得清清楚楚,他就等着这句呢。他哈哈哈大声笑着, “看到没有!人家自己能喝。用你掺和!”又转向叶粼,“那我可要期待一下你的酒量了。” 徐风有些讶异地看叶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对彭柯的脾气一无所知。 话说到这儿,劝是劝不下了,只有见招拆招。 叶粼打定主意,反正彭柯的目的就是要整他,自己今天不醉成泥怕是很难收场。他也有些自己的打算,混了几年职场,他也稍微知道一些方法,能让自己不那么难受。 开席了,菜还没上,酒就先一箱一箱地被运来。那绿色的紫红色的和白晃晃的瓶子林立般杵在桌上,摆得满满当当,让人看了就有点晕。 趁着彭柯还在开席讲话,他缓慢地在进食,不过分显眼,稍微垫巴垫巴,这样至少待会有东西吐。 徐风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他知道叶粼有胃疼的毛病,琢磨着家里的胃药塞哪儿去了。 平静的时候没过太久,很快来了第一批敬酒的人。 彭柯拍着彭灿的肩,端着酒杯来到叶粼面前。 “叶粼和彭灿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谁能想到昨天还在你死我活地打架,今天就能一起喝酒了呢哈哈哈哈哈。” 彭柯的嗓门特别大,在面前说话简直让叶粼有些耳鸣的幻觉。 彭灿对他哥说的屁话报以一个白眼。他到现在为止还是看叶粼很不顺眼,特别是他发现自己的脸伤得比叶粼严重,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啥也别说了,喝吧。” 他举起杯子窜出来,截断了他哥的演讲。他自认酒量不错,根本没把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小子放在眼里,决心要在酒桌上给他点颜色瞧瞧。 事实证明,彭灿还是太年轻。 他的酒量或许比叶粼好,但是却不懂得喝酒的技巧,只是一味逞着劲儿,一仰脖潇洒地一饮而尽。 叶粼把他的行为看在眼里,在心里暗叹着,好一个潇洒少年啊..... 叶粼有意无意地劝彭灿的酒,彭柯被小弟们拉到别桌去了,彭灿暂时处于没人管的状态,一点点着了叶粼的道。红的白的啤的混着喝,大口大口,喝得又急,果然平时的酒量大打折扣,很快脚就有点站不稳了。 跟彭灿这一轮,看着很热闹,但其实叶粼喝的量还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彭灿眼见有点迷糊了起来。 叶粼看着彭灿这样,心里有点感慨,没想到当年痛恨酒桌文化的自己也有劝人酒的一天。 等到彭柯察觉的时候,彭灿已经基本可以下场了。这被叶粼糊弄了一通,他其实还没喝多少。等到彭柯带着小老弟们过来,他就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特别是自己还玩弄了他的亲的那个小老弟。 不过真好玩。 叶粼其实很久没有喝过酒了,尤其是今晚这种场合还得喝大量的酒。 他从来就没有觉得酒好喝过,特别还是在酒桌上,不过就是往口中灌着辛辣的液体。 彭柯过来的时候,喝的是白的。 一盅一盅的小杯,他跟喝水一样轻松,一抬杯底那透明的液体就滑进去,滚落下肚。到叶粼这边,只觉得酒水入喉,一路顺着喉咙烧下去,一张口满是浓重的酒精味。 彭柯的经验可比彭灿老到多了,叶粼不是他的对手,几个来回下来晕头转向。 他脚下一趔趄猛地扶住了薄木桌子,感觉到旁边一个温热的肩膀抵住了自己。 徐风等叶粼站稳,端了酒杯直接插进他和彭柯之间, “彭哥,我敬你。” 彭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是要帮他挡酒。 但今晚这么多人呢,他不在就该小弟们接着去敬酒了,徐风只有一个人,哪挡得了那么多?叶粼怎么都躲不过的。 彭柯摸着下巴的胡渣露出大白牙笑了, “徐风!” 他大力地拍了拍徐风的肩膀, “你来敬酒,凭咱俩这交情小小的杯子怎么够!”他大手一挥,“上瓶子!” 他俩要吹瓶,立时吸引了全场人的注意,小弟们欢呼着拍掌起哄,场面一时间热闹非凡。 徐风的酒量彭柯是知道的,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不过这小子看着人畜无害其实鸡贼得很,很会耍一些小花招少喝一点。 彭柯来了兴致,今晚就跟徐风杠上了。 依球饭店的大堂这晚有三四桌客人,等到他们散场的时候,整个大堂只剩下他们这两桌还在吵吵嚷嚷,发出震耳欲聋的吵闹声。整个大堂角落的灯都暗了,就等这最后一拨人走掉就能打烊。 这天晚上没有能够直着走出酒店的人,就算是彭柯也喝高了,他面红耳赤,满身喷散着酒气,把壮硕的身子整个压在小弟身上,含糊不清地说话。 他说的啥叶粼一个字没听清,徐风也是。只是胡乱地道别,两拨人在此分开,远去的吵闹声在空旷的街道回荡开来,回应的只有别家小院里传来的嗷嗷的犬吠。 徐风和叶粼像两条分不开的影子倚在一起,歪歪斜斜地走在无人的街道上,说不清是谁扶谁,或者只是相互依靠而已,哪个离了另一个都得立时烂泥一般跪倒在坑坑洼洼的大路上。 走了一段,叶粼好像要吐,徐风赶紧扶着他到了大路旁的支路巷角,一处避风的高墙,叶粼在这儿弯着腰吐了个爽。 吐了好久,直到胃里什么也出不来,他拿袖口胡乱一抹,脱力地撑着墙大口急促地喘息。 腰弯了太久他有点直不起来,抵在墙上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夜风吹来,好像稍微清醒了一点。 黑暗中他艰难地眯着眼辨认身侧的人, “徐..徐...风..?” 涣散的嗓音迟钝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嗯。” 徐风也被灌得不轻,但是他头先已经吐过,这会儿的状况稍微还好点。 这个晚上总让叶粼觉得似曾相识。 他刚刚工作那会儿,第一次参加饭局。那次也被灌酒灌得很狠,可能还要严重过这次。因为他今天好歹还有点心理准备,而那次是完全的茫然无知,孤立无援。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像条死狗一样躺在玄关。 叶粼转了个身,背靠在冰冷的墙面上,胃里还在翻涌,痉挛着抽痛,却实在是吐不出来了。 外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脱落,歪歪斜斜勾在手臂上,但他连拉上外套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难受,好狼狈。 虽然肚子里面灌满了酒精,手腕没有力气,身体软得像一滩泥,但脑子里有一根弦绷着不肯断。 这是酒的神奇之处,脑子被搅成一滩烂泥的同时,还可以自顾自地思考。 喝醉了话就突然变得很多,酒精解放了他僵硬的身体,也解放了他箍在脑子里的枷锁,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叶粼自顾自地说话,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说给徐风听的。 徐风知道他醉了,原来醉了的叶粼是这样的。 徐风见过很多醉成烂泥的人。有的人醉了会破口大骂,有的人醉了会疯子一样手舞足蹈,而有些人醉了就扭成奇异的姿势随地睡觉。 原来醉了的叶粼,不过是比平常变得话多了起来。 又或者这些是埋在他心里,只不过从来没说出来的话。 叶粼絮絮叨叨,口齿不清,囫囵成一团。徐风嗯嗯地听着,脑袋很重,可能听进去了也可能没有,对面的人可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可能不知道。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在哭。 风中叹息一声,白气被夜风斜着吹走,徐风带着满身酒气,伸手揽过叶粼,紧紧地抱在怀中。 ☆、第 17 章 恢复意识的一瞬间,前后脚的功夫,闻到了熟悉的挥之不去的灰尘味。 叶粼睁开眼,看到了灰扑扑斑驳的天花板。 他眨了眨眼,一扭头,鼻尖扑进一头黑发,带着浓重的酒精味。黑发的脑袋杵在他肩膀旁边,那是徐风横七竖八地躺在一旁,呼吸安稳,尚在熟睡。 回家了。 叶粼花了三分钟,不成形的思绪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稍微动了动,只觉得全身酸痛,手腕上没有一点儿力气。 熟悉的头疼也显露踪迹,这是宿醉的后遗症。 感受着脑袋的微微刺痛,他把手撑在铺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倚着墙坐起来,把脑袋靠在了冰冷的墙面上。 把手掌举到眼前,手上黑乎乎脏兮兮,沾了灰尘,陷在纹路里。他把手在破了絮的旧被子上抹了抹,依旧还是那么脏,甚至被抹得走样了的污迹看起来更恶心了。 他眼睛里空空的,环视着自己从前的这间屋子。 自他回来,过了好久,可能是半个月,也可能是一个月,他记不清。但是这屋子和他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一样的被灰尘封锁,一样的灰败没有人气。 他一直不觉得有异,甚至安然若素,在这个屋子里昏睡着,度过数不清的白天和黑夜。 但是从某一个瞬间开始,他突然不想这样下去了。 身子还很疲倦,但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撑着膝盖站起来,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徐风觉得叶粼很奇怪,他常常想不明白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至少他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宿醉的第二天,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很有活力的样子套着围裙带着塑胶手套在家里爬上爬下地搞卫生的。 徐风捶着酸痛的肩膀,费力地仰着脑袋看叶粼爬在窗棱子上,拿抹布擦上边的玻璃和窗框。 “这是怎么了?喝酒把脑子喝坏了?” 叶粼把抹黑了的抹布丢下来,徐风赶紧接住。 “帮我拧把抹布。” 旧的油漆桶里装着清水,拧过几回抹布已经变得灰扑扑,带着一股腥味。 徐风蹲下给他拧了一把,伸手再给他递上去。 “你这想的又是哪出?” “没想哪出,做卫生而已。” 叶粼很忙的样子,头都没低一下,卖力地擦着窗框。 徐风扭头看看这空荡荡的室内,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就是灰尘多,要搞一遍卫生那可是个大工程,还不包括前院和后院的杂草和垃圾。 徐风伸长了一下胳膊,松松筋骨。 “要不要我帮忙?” “好啊。” 叶粼终于低下脑袋,朝他笑了笑,唇角陷出浅浅的小涡。 “你帮我换桶水吧。”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拒绝他的帮助。 徐风把他的笑看在眼里,不知怎的觉得很久违。 “好。” 两人埋头干了一整天,堪堪把室内的卫生给搞完了。好在屋子里空荡荡,没有家具和障碍物,不用搬搬抬抬什么的,省了不少力。 清理到叶粼的房间时,徐风捏着那堆破烂一样的铺盖,微蹙着眉,一脸嫌弃的样子, “这堆怎么办?” “扔了。” 叶粼答得很干脆。 “噢,好。” 徐风点点头,转头又想起来一个问题。 “那你今晚怎么办?” 买了新的铺盖,还得买新的床,岛上倒是也有这些店,但此刻已经日头西斜,不知道关门了没。 叶粼歪着脑袋想了一瞬, “去依球酒店开个房间好了,现在不是旅游旺季,肯定有空房。” “你的钱够吗?” 徐风有点担心,他知道叶粼除了个人和手机,啥也没带来。 叶粼点点头, “够的,我的全部家当都在手机里呢。” 徐风想了想,摇了摇脑袋, “还是别了。” “为啥?” 徐风煞有介事道, “我听老周说,最近依球酒店附近有小偷呢,几个来拍照的游客都被偷了。” 叶粼惊奇地睁大了眼,“啊”了一声,他从来没听说这档子事。 “这在咱们这儿算个大事呢,彭柯都被老周叫去谈话了,不知道是不是他手下人干的。” “你全部家当都在手机里,万一手机被偷了,你不就身无分文了吗。” 虽然徐风说得很认真,但是叶粼看他的眼神仿佛是看一个不可信的推销人员,充满了不信任和狐疑。 思考了一瞬之后,他还是放弃了。 “那要怎么办?” “去我哪儿凑活一晚吧,我都不收你钱噢。” 徐风笑得就像是个老狐狸。 其实要不是叶粼自己心思动摇,去徐风那儿凑活一晚其实是最好的办法。 他俩都是男人,又是从小的相识,经过这么些事儿,关系也亲近了起来。 叶粼看着徐风那转动着小心思的狡黠笑眼,心里暗叹了一声,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他知道了自己的奇怪的心思,还会这样为他着想,把他当朋友吗? 叶粼不知道,也不想去想。未到眼前的事,想也没用。 到日头完全落下去,叶粼才锁了门,踏着沉沉的暮色,和徐风一起去了杂货铺。 连着两天徐风都没开门,零售的买卖是做不成了。但是街坊邻居要买个米装个煤气罐什么的,这些业务和开不开门没关系,只消一个电话,只要徐风有空,还是能去送的。 第二天早上,徐风先去挨家送了前两天堆压下来的订单,叶粼则去了石头房子继续搞卫生。徐风送完了货,拎着慰劳品去找叶粼。 两人又是劳动的一天。 两天下来,颇有成效。 原先老旧的房子,外边是灰扑扑的,里边也是,让人看了就心生厌恶,多不愿意多看一眼。而今打扫了卫生,从里到外,不能说焕然一新,但只是精气神是有了,看着像能住人的地方。 叶粼和徐风并肩站在小院前,观览着重新活过来的小房子。 “真好,真漂亮。” 叶粼插着腰笑着,对自家的小房子一点不吝啬赞美之词。 这天少见地出了太阳,天上云很少,露出了大片大片湛蓝的天空。无穷的天际下,石头垒的房子伫立着,矮矮的两层高的房子,足以睥睨岛上的大片风景,看起来真的有点儿美。 徐风扭头看叶粼,有些踌躇,但还是问出口, “你打算就在这儿住下来吗?” 这个问题他一直都没有问过叶粼。 从他突然回来的那时候起,有好多东西都不知道,有好多东西都没有问。到现在,有许多问题已不必再问,有许多问题他已无意探寻,但是唯有这个,是他所在意的。 他知道叶粼从十几岁,小小的孩子开始,就抱着一定要出岛的理想。他们已阔别了十几年,他不知道叶粼的理想是否还坚持着,还是已经改变了。 叶粼眼睛里漂亮的光微微湮灭,像若隐若现的闪光海波。 他沉默了一瞬,摇摇头, “不走了。” 他扭头看徐风,徐风比他略高一点儿,使他不得不微仰起脑袋才能和他目光相接, “我不想走了,我想留在这儿。” 徐风沉默地看着他,良久,低头笑了起来, “好啊。” 收拾完了房子,叶粼开始打算置办些家具。既然回了家,决定要在这儿住下去,那他想好好布置布置,毕竟这是他的安身之所呢。 小时候,这儿完全是个乡下房子的风格,昏黄的灯光是他童年的底色,拥挤的家具杂乱的家什曾经塞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 他爱这种纷乱的温馨,但一旦爸妈开始吵架之后,这儿就成了一个令人沮丧的场所,他不愿意回来的地方。 而今,他是这座房子唯一的主人,丢开那些发黄的记忆片段,他想要把这儿变成一个新的家。 他掰着手指头想要置办的家当,在灯下一边做着笔记,一边算着帐。 他如今是个无业游民,手头上有一点微薄的积蓄,够他浪荡几个月的。岛上消费水平不高,现如今倒是够用,但长此以往,怎么的也得找个工作。 叶粼咬着笔头,在网页上刷着,买完了家具,又开始找招聘的信息。 岛上的工作机会本来就不多,村民们要不是闲散度日,要不就做做生意,也有些人出海打渔,正经的工作岗位少得可怜。 徐风洗完澡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就看见叶粼伏在小矮桌上,摊开着笔记本认真地做着笔记,那样子仿佛他还是一个学生,和他小时候认真学习的样子没有两样。 徐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走过去坐在矮桌上,伸手揉了揉小学生乱糟糟的头发, “真刻苦啊。” 叶粼被他突然伸过来的手吓了一跳,身子猛的一弹,警觉地盯着他,像炸了毛的猫崽。 徐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干嘛,这么戒备?我又不会吃了你。” 徐风缩回手,继续擦他的头发,随口问道, “你干嘛呢这么认真?” “找工作。” “?” 徐风停下了动作,询问地看向他。 “然后呢?应该不好找吧。” 叶粼摇摇头, “不,有。” 这个是更令人吃惊的消息,徐风凭着自己老岛人的经验,一时间都想不出除了摆摊和打渔之外其他的工作。 只见叶粼坐正了身子,一本正经道, “老师。” “——噢,对噢。” 他这会儿才想起岛上其实是有学校的,对不起,存在感太低他忘记了。 “然后呢?那个得要证吧。” 徐风依稀记得,考教师是要个什么东西的。 “教师资格证,我有。” 大学的时候,闲着没事考过教师资格证,没想到现在用上了,这大概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吧。 “可以啊你。” 徐风捶了他肩膀一拳。 “那你赶紧去啊。” “校考在四月份呢。” 叶粼掰着手指头数,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正好他可以把在X城的行李和证件运回来,再买点材料复习复习。 这是一份他几乎没想过的工作,却让叶粼有些跃跃欲试。 心情低落的时候虽然害怕生人,但是很奇怪的,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他一点儿也不害怕在别人面前说话。 虽然没对任何人说过,但他确是喜欢文学的,也喜欢孩子。这两样加在一起,让他对这份工作充满了新的希望。 一旦有了要去做的事儿,心便固定了下来,不再慌张游荡,也不再被黑暗所笼罩。 备考之前的日子,叶粼在徐风的店里打杂工,主要工作是在店里看书顺便收银。 这份活没有工资,他反正闲来无事,也算还徐风的人情。 徐风过一段时间有事得出岛。 有一天他们关了店门,准备吃晚饭的时候,徐风的手机突然响了。 这本来是件不起眼的事,叶粼没有在意,瞟了一眼自顾自地接着摆碗筷。徐风看了来电显示,面上很平静,却是到里屋接的电话。 出来以后就说下星期可能得出去一趟,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请叶粼帮他看几天店。 徐风没说具体什么事,他也就没问。 不知道为什么,经过这么些事儿,不算上他心里那点莫名的心思,他和徐风说得上是朋友。但冷不丁哪一个瞬间,会让他觉得其实他们之间仍然隔着一堵透明的墙。 他一直想不明白,直到徐风接完电话,颇有些面色不善地从里屋出来,看到他的一瞬间,立刻转换成了一贯的若无其事的散漫的笑,这时候他心里像是硌了一下,忽然间明白了。 他无法成为被囊括其中的“自己人。” 徐风的笑是他的面具,而面具之下的他,叶粼无从得知。 对着徐风的笑,叶粼无意识地扯了扯嘴角作以回应。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但是又无可奈何。 无法成为被选择的那个人,在公司是这样,在妈妈那儿是这样,在徐风这儿也是一样。 这是他很早就知道的事,早已经伤不到他。 之所以还会失落,大概是因为某一个瞬间,他真想成为徐风心里的那个人,即使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妄想。 叶粼收拾了心情,把饭菜端上小桌。 偶尔徐风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太阳一下山,在店里唠嗑的姑婆们回家去开炊煮饭,店里又没有牌友,就早早地关了店门,像这岛上大多数商家一样,合上门板,过的就是自己的小日子。 叶粼白天伏在玻璃柜台上看书,时不时写写画画,干些零活,到了傍晚,他就挽起袖子去煮饭。 徐风也会做饭,但没什么厨艺,就是不至于把自己饿死的水平,但他倒是第一次知道叶粼会做饭。 不过转念一想,他独自生活那么多年,不会做饭早饿死了。 饭菜上桌,两个人的小饭桌,简简单单三菜一汤,外加两碗白米饭,扑着白气,散发出朴实的香气。 两个人规规矩矩地围着桌子坐下来,开始吃饭。 好平常的场景,一旦习惯了便成为无足轻重的日常,但是叶粼心里有些感慨。 一个人呆久了,这样家常的场景于他来说反倒是稀罕的。 ☆、第 18 章 天气渐渐的暖和起来,晴朗的日子变得多了,岛上也渐渐迎来了游客。 有了游客,岛上的夜摊也开了起来,这玩意是季节限定,只有岛上客人多的时候,村民们才愿意大晚上的出摊,生意虽说不上多火爆,也能小小的赚上一笔。 发觉的时候,日子好像已经渐渐地回归了正常。 傍晚的时候,斜斜的日光晒进小巷,在老旧的土墙上渐渐西斜,叶粼把手撑在玻璃柜台上,歪着脑袋看着那金黄的光线,一边发呆。 想到自己刚来这儿的时候,不过是一个月前的记忆,现在却已经开始模糊,遥远得恍如梦境。 他和那时候有什么区别吗? 一样的渺小而平凡,那时没有的,现在依旧没有,但是却已经不再痛苦。 唯有这一项,他不再害怕了。 傍晚的时候徐风从外边回来,他明天要出一趟门,去一趟小山市,不定走多久。今天他也一整天不在家,很早就出门,一直到下午,连个信息也没发回来,直到日头西斜,才回来。 徐风看起来有些疲倦的样子,一回来,就躺倒在摇椅上摇啊摇的,闭目养神。 叶粼在旁边刷刷刷地写着什么,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不想吵到徐风。 他正聚精会神写着,却感觉身后有一股热气接近了,他紧急一回头,脑袋正撞到徐风的肚子,吓了一跳。徐风夸张地“诶哟”一声,捂着肚子往后退。 叶粼赶忙爬起来,去扶他,有点埋怨, “你在后面鬼鬼祟祟干嘛呢!” 徐风犹捂着肚子一脸欠揍地嚎叫,好一阵,终于歇了,哼哼唧唧道, “我就是想跟你说,我们今晚去喝酒吧。” “喝酒?” 叶粼有些讶异,自从被彭柯灌了酒那天以来,他就再也没喝过。 他本来不是好酒的人,徐风也是。但是总有一些时候,会突然很想喝酒。 叶粼想徐风今天应该就是那种时候。 于是他点点头,说, “好啊。” 关了店铺,两人一起慢慢散步到沿海小道。 岛上的阳光会留到很晚,因为没有高建筑的阻挡。火红的太阳停留在海平线之上,光芒抛洒着染红半个天空,很美。 叶粼好久没看到这样的晚霞了,被极美天空摄住心神,一刹那居然有点流泪的冲动。 他扭头看见徐风,他仰头看着天空,脸上是晚霞的颜色,面色很平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沿海小道上的路灯渐次地亮起来,在入暮时分显得有些鸡肋,但这灯光映照着渐多起来的人流,倒是显出另一种的热闹,带着萧索的热闹。 徐风带着叶粼,找了个烧烤的小摊,落座,点了一堆吃的,和两瓶啤酒。 这是稀松平常的事,但是叶粼却觉得有点小小的兴奋。 他没什么朋友,自己一个人也不会这样到小摊子上点吃的,一边喝酒,更何况他还怕生。 但是如果身边有了徐风,那就很不一样了,徐风好像是颗定心丸,让他不再慌张。他第一次这样轻松闲适地在人多的地方,悠闲坐着,看风景,吃东西,喝酒。 徐风看着他这样儿,平静外表下是隐隐的兴奋,觉得似曾相识,又觉得有点好笑。他捡起一串烧烤,递到叶粼面前,哄小狗似的, “啊~” 叶粼受宠若惊地看他一眼,随即又想到,这在徐风的眼里,大概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于是笑着张嘴咬走一块烧烤,含糊不清地嚼着。 在酒桌上叶粼是不爱喝酒的,但这样闲适地吃吃喝喝,不知不觉中,一瓶啤酒都见了底。 叶粼没醉,心情却有些涣散了。 他知道酒是这么个玩意。 不会让他性情大变,但是就像松掉的绳索,平日里要紧牙关也控制住自己不会说不会做的事情,一旦喝了酒,也就觉得无所谓,怎么样都无所谓。 与其说今天是徐风想要喝酒,不如说是他想要喝酒。 明天徐风就要走了。 走了也并不是不回来,叶粼却从心底却得有些寂寞,像是刚刚靠近了一个温暖的手臂,转眼间又远离了,刚刚捂到温热的身体吹到冷风,于是觉得加倍的萧索。 他和徐风认识很久了,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 叶粼有些怕,怕这种热情不过是昙花一现,他不愿把徐风当做一时取暖的火源,也不愿徐风是那朵刹那一现的昙花。 徐风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存在,他此刻才想起来正视这个问题。 他想起来他们认识的源头,真的是好久以前啊,好像有记忆以来,徐风就像个背景板一样若隐若现,穿插其中。 小时候,在爸妈还很美满的时候,带着他在家门口散步,回家来碰见了邻居大叔带着家里的小男孩从海上回来。 他那时不过一个瘦长条的小男孩,刚到他爸腰间那么高。穿着蓝色海水波纹的齐膝盖的小短裤,身上的小背心都被海水打湿了,粘在身上,脖子上挂着长长的红线吊坠,在他爸身旁拖着渔网,身上洒着大片金光的太阳,就那么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咧开嘴朝他笑,傻乐傻乐的。 后来,爸妈开始吵架了,他人生中最阴郁的一段时间由此开端。 他逃避的方法是一个劲儿的念书,只要把心思全都放在难解的数学题上,读不懂的文章上,好像就可以从耳旁的纷乱稍稍逃开,所以他一个劲的扎到书本上的世界里去。 那个世界里真清净啊,简简单单,干干净净,一行一行的铅字印刷,清楚明白,冰冷毫无感情,他在这样的世界里找到了归属感。 他当时偶尔去徐风家做作业。每次去他家,徐风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不做作业,只是歪在沙发上看电视,有时候看着看着睡着了,他还得给徐风盖个毛毯。 但那时他在心里是很感激这样吊儿郎当的徐风的。 因为徐风从不关心他,也从不问他家里的事。有一次,他在徐风家做作业,听着隔壁由自家传来的妈妈的哭声和爸爸嘶哑的怒骂声,他心里就像被刀刺一样,即使面前摊着铅字的本子,那也跟摆设一样,他无心作业,钻不进那字里行间里去。 眼泪几乎是一下子溢出来,满到眼眶装不下的时候,突兀地“滴答”一下,掉在了作业本上。 他的耳朵一下红了,烧得很。 身后很安静,他直觉徐风应该是看见了。 好难过,但是眼泪止不住。 身后的电视声音被调大了,电视里电视剧主角们插科打诨的声音传过来,那是无关的声音,在那个时候,就好像救命稻草一样。 但不幸的是,片刻的逃避总得有钻出来的时候,一旦回过神回到现实世界,只有无穷无尽的争吵和痛苦。 他年纪越长,记得的事就越清晰,得到的痛苦也就越深刻。 到了初中,他又找到了新的逃避的方式,就是在学校留到很迟,迟到学校里除了他再没有一个学生,每天都在清校的铃声打过之后,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早已空无一人的教室。 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被学校里的混混盯上了。 他没想到自己也有打架的一天。 那时候他也看到徐风了,在打他的那些人里头。 他们不算很熟,但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啊。 叶粼心里头有一瞬间觉得有点委屈。 他说不清,为什么是邻居就不能干这种事,但是就是觉得很委屈。徐风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于是他也做出一副冷漠的样子移开了目光,不去看他。 到后来是根本顾不上去看他。 那是他第一次打架,却表现得很生猛,让他自己都大吃一惊,并且觉得很爽。 也许是靠着身体上的暴力发泄,把心里郁结的难过和委屈,一股脑的全发泄出来。打完架,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全身带着酸痛,心里却很痛快。 痛快得想大笑又想大哭。 但最终只是默默无言,和徐风一起一瘸一拐地走回家。 徐风很奇怪,有时候明明站在他的对立面,明明什么辩解也不做,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好像又变成了他所熟悉的那个邻居家的哥哥。 那天他很狼狈。 先是被同学揍,再是被爸爸揍,但最难受的是看到妈妈的眼泪。 他被爸爸揍的时候听到妈妈的哭喊声了,她像发疯了的野兽一般举着拖把去打爸爸的时候,叶粼整个人都蒙掉了。 这样的生活不想再下去了,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继续下去。 妈妈那时流着泪和他说,本来想为了他熬到中学毕业,现在看来无论如何坚持不下去了。 叶粼看着那样支离破碎的泪眼,无措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不了解夫妻所谓的感情,也不了解妈妈的苦衷,除了心中实实在在的痛苦,什么都不了解。 但是若干年之后,他觉得妈妈当时的决定是对的。 哪怕她已经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妈妈,他也觉得当时的决定是对的。 失去了妈妈的年少时光,徐风的身影好像猝然间闪现,有他陪伴的记忆多了起来。 徐风不是那种很热络很热情的人,他总是站得远远的,好像在注视着你,但又好像不是。 他话不多,也不很主动,但叶粼去找他,他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很干脆就跟他出去。 不想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会想起徐风,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必多言,只要呆着就好。 他和徐风不是朋友,那时他从未把任何一个人划分到朋友的界限。徐风只是不远也不近地存在于那里,而已。 记忆中的最后一次见面,是某一年的期末考试后,清冷干燥的冬天。 那天是徐风主动找他的,叶粼记得很清楚,那种被人记挂着心里微微的颤动,像系在门檐下的小铃,风吹来就微微晃动,很美好。 那时他们最轻松的一次相处,像朋友一样,无所顾忌,可以把心里想的东西一股脑全盘托出,不用担心得不到回应,也不用担心得不到理解,只是说出来,有人听见,就很好。 叶粼用微微的醉眼盯着徐风看,一点不胆怯的,不包含多余的心思,心无杂念的样子,直直看着就不挪开,看得徐风没法再无视。 他伸过手来把叶粼的脑袋推开,转过去,叶粼再转回来,朝他傻笑,如此几次,徐风终于无奈地放弃了, “这是你醉酒以后新找到的乐子吗?” 叶粼朝他傻傻地笑。 徐风也笑了, “早知道你酒量这么差,就不该找你出来喝酒。” 他上手打算抽走叶粼的酒瓶子,刚挪开,他又来抢, “你别抢我酒。” 带着鼻音,委屈巴拉的。 “得了,回去睡吧。” 徐风认命了,觉得在叶粼撒酒疯之前,怎么的也得把他搬回去。 他付了钱,回来找叶粼,后者倒是乖乖坐着,手安稳地搭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的样子,配上脸上小学生似的困得要死还不敢乱动的神情,一下子把徐风看笑了。 他把手在叶粼面前舞了舞, “自己能走吗?” 叶粼随着他的手,机械地看回他的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能走。” 事实证明,醉酒的人的话不能信,至少不能全信。 叶粼走是能走,但是这个走和徐风理解的不太一样。 他牛得什么似的,不要徐风扶,自己走着走着顺溜地拐了个抛物线,歪到一边直接“咚”的一声撞上了墙,这是第一回。 徐风赶紧去扶他,歪歪斜斜走了一阵又自信满满地甩开徐风的手,甩个胳膊走得可张扬了,还没帅上三秒钟,不知绊到了什么,“噗通”一声直接栽地上了。 徐风觉得他下次再信喝了酒的叶粼他就是个傻的。 这时大概晚上八点多,街上早已经一片黑了,只有往酒店那条路还有点明亮的灯光。徐风估摸了下叶粼走路边走边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摔的劲头,决定还是绕一点路从酒店旁的小路走。 有个灯光至少不会磕着碰着。 好在街上人影寥寥,岛上即使来了游客,入夜之后也还是一片未开化的漆黑。于是徐风怎样架着叶粼,走得七歪八倒,至少没有引来围观群众,这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好容易走到了酒店后门的后巷,拐过了这条巷子,再有两分钟,就能走到徐风的小杂货铺。 叶粼的家具慢慢都归置好了,最近他都是回家睡的。但是看他今晚这样儿,徐风懒得再绕十分钟的路送他回家了,反正明天一早自己就走了,叶粼也得过来开店,索性再在小阁楼的沙发上凑和一晚得了。 叶粼一路已经迷糊得不成样子了,嘟嘟囔囔地碎碎嘴,不知道在说什么。徐风架着胳膊身子都软成一团的叶粼,走得很吃力,一会儿一会儿还得嗯嗯啊啊的应应他的碎碎念。 下次他再找叶粼喝酒他就是傻,真的。 辛苦走了一段,他实在得歇歇,就着小巷昏黄的灯光,他把叶粼的胳膊从脖子上拿下来,叶粼整个人软软地顺势靠在了掉了大半土墙的砖墙上。 大概是刚才那个姿势硌得他肉疼,叶粼没徐风高,被架着他还得微微踮点脚,徐风走得辛苦他被驮得也挺辛苦的。这会儿被放下来,终于不硌着了,他懒懒地在墙上蹭蹭,露出安逸的表情。 徐风微喘着气,看他这舒坦的样子简直被要气笑了。 果然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最舒服了。 “你可真行你。” 徐风呼出一口气。他本来今天心情不大好的,被醉了的叶粼搅和一通,什么不好的心情都丢到脑后去了,满脑子只剩下累了。 “看来上次彭柯灌你的那回,都不用费那么大劲儿,就一瓶你就倒了。” 叶粼皱着眉头努力分辨着他的话,听到这个不愿意了,大着舌头也要反驳, “你、你乱讲!我、我根本都没醉。” “切。” 徐风真的被他气笑了, “来了,醉了的人都爱说的台词。” “没有,我说的是真的。” 叶粼看他不信,有些气急了,攀着墙稍微站直了点,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样子, “我跟你说,我虽然脚不停使唤,”他拿手指头指指脑袋, “但是脑袋还是清醒的。” 他一脸认真的样子, “不信你考我,我什么都知道噢。” “噢,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啊,你、你是徐风。” “好,真棒,真乖。” 徐风拍拍他的脑袋,跟拍小猫小狗似的。 叶粼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 “我厉害吧。” 徐风要被他笑死了,他腿也有点软,撑着满是颗粒土灰的墙,笑得腰有点直不起来。 明明就是无意义的对话,但一旦笑起来,好像这个开关就合不上了,笑到肚子疼,徐风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醉了。 他笑的时候,一直傻乎乎弯着眼的叶粼反而渐渐的收了笑脸,重新一个劲儿地盯着他。 “别来啦,又来。” 徐风这回很干脆,一抬手挡住了他的眼睛。 被挡了眼睛的叶粼安安静静的,没有丝毫的表示。 徐风把手拿下来的时候,他果然还是眨都不眨眼地保持着那个模样。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睛里有湿润的水汽,映着他幽深的眸子,让徐风一瞬间有吻上那双眼睛的冲动。 如果眼前的人不是叶粼,而是别的什么人,说不定他这样想,就直接这样做了。 但是这个人是叶粼。 他很想做,却定住了身子一样,什么都做不了,只是渐渐平息了笑,报以同样沉默的凝视。 他们间的距离本来就不远,面对面站着,只凝视着眼眸的话,仿佛距离更近了。 头顶的路灯突然沙沙地发出嘶声,本就昏暗的灯光跳了两下,忽的一下子灭了。 徐风冷不丁地下意识扭头看那熄了的路灯,下一秒,衣领子却被一股软绵绵的力一下子往前扯去,情急下扭回脑袋,什么都没看清的瞬间,一个温热的吻精确地落在唇上。 徐风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所有的知觉好像都在这一刻消失,只有唇上传来柔软又温热的触感,让他一下子心跳得很快,咚咚咚的,快要从胸腔跳出来似的。 他感到叶粼微微倾了倾身子,靠得离他更近了些,仰起下巴,加深了这个吻。 大脑一片空白。 路灯闪过两下,暗滞了几秒,又忽的亮起,只不过光线还要暗过之前,几乎只能算一片阴影。 随着重新布下的光线,叶粼睁开了迷蒙的眼。昏暗灯光下,他看到自己正抓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衣领,凑过身子,吻着他。 两人的呼吸胡乱地打在一起,让他无法思考。 好舒服,从来不知道吻是这么舒服的一件事。 一旦吻上,他就不想停下。 直到加速到极限的心跳迫使徐风不得不推开叶粼,再不推开他觉得自己撑不住了。 一旦分开,两人都在各自微微喘息着。 一旦分开,才发觉刚刚贴得这样近,几乎是紧紧倚靠在一起。 徐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甚至连这个夜晚是怎么胡乱地度过的,记忆都不太清晰,好像这一天所有的光芒,都停留在了这个吻。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他拎着行李包出门。 叶粼尚在熟睡,他轻手轻脚的,套上风衣拎上行李,下楼前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叶粼蜷缩在沙发上,裹着被子毯子尚在睡梦中。昨晚给他盖好的毯子有一大半滑落到了地上,叶粼睡得很沉,一无所知。 徐风微叹一声,放下了包,走过去帮他盖好毯子。 三月底的海岛,清晨还挺冻的,屋子里还没有暖气。徐风帮他捂好了被角,把叶粼卷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儿风都吹不到。 做完这些,却还没舍得走。 徐风犹豫了一瞬,还是伸出手,微微抚上叶粼沉睡着的眉角眼梢。 他的眉毛很漂亮,长长的,从眉尖浅淡地织着,细细密密地延展出去,秀气中又带一点儿英气。 徐风常常望着这幅眉眼,却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可以像这样轻轻地抚摸。 像做梦一样。 然而指尖传来的实感,细腻而温热。 他不知道叶粼醒后还记不记得这个吻,但他一定不会忘记。 徐风低下头,在他微张的唇角印下一个轻轻的吻。 ☆、第 19 章 徐风在巷角倚着墙,抽完了一支烟,才抬步走向灯红酒绿的会所。 这里和岛上很不同,岛上入了夜,就愈发像一个被丢弃在茫茫海上的孤岛,和几千几万年前一样,变得黑暗而寂静。而这里,像世界上大多数的都市一样,入了夜,反而变得色彩繁多,五光十色。 徐风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这里了,这个好长时间大概是六七年。这里的记忆慢慢地随着岛上平静的日月冲刷而褪色,他几乎想象不到,几年前,他出入这个地方就像回家一样。 身边呼朋唤友,莺燕流连的日子遥远得不像是他自己的记忆。 初初见到消沉的叶粼,他便想起了自己在这里的一段岁月,那时的他和一个月前的叶粼如此相像,以致于重逢后见到他颓废的样子,心中竟然有一丝亲近的熟悉感。 整日整日的寻欢作乐,但其实是在寻找痛苦。 一旦远离,就再也不会想回来的地方,他还是回来了。 因为他还有没还完的债。 推开包间沉重的门,包间里的光线很暗,五光十色的壁灯流转着,令人晕眩。房间里是郁结的烟味,密闭空间里烟雾不散,灯光又极暗,一时间居然有些看不清房间里的景象。 徐风皱了皱眉,抬手挡住口鼻。眯着眼睛,目光投向靠墙的宽条长沙发,上边只坐着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一只脚抬起抵在面前宽大的矮桌上,桌上胡乱摆着酒瓶和烟灰缸,还有零散的吃食,散落一桌。 他此时正把脑袋倚靠在皮沙发的靠背上,双眼微阖,一副飘飘欲仙的样子。 徐风知道他刚做了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老样子。 徐风一甩手,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低沉地“呯”一声,把过道里节拍劲爆的音乐隔绝在外。 沙发上的人听见了动静,把眼睛撇开一条缝,瞥见了站在门口的徐风,一下子露出了老到的笑容, “哟,这不是徐风嘛,好久不见。” 徐风冰冷地看着他。 “找我什么事。” 那人坐正身子,亲切地朝他招招手, “过来坐,别站那么远。” 徐风走到他面前,隔着一个宽大茶几,站着,微低着头, “有话就说,别兜圈子。” 男人俯身到几桌前,俯身倒了一杯酒。 “还是这么不近人情,叙叙旧怎么了?” 他将那酒杯递给徐风, “尝尝。” “戒了。” “哟?戒了?可惜。” 那人露出一副惋惜的样子,转而缩回手臂,自己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怪不得你好长时间没找我呢,原来是戒了。我还当你找着了别家,怪伤心的....” 徐风直觉自己来的时机不对,至少,他不应该在这人刚刚抽完大\'麻的时候来。 那空气中的味道他曾经很熟悉,却一点都不想念。 果然,那男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就关不上,甚至都没有理会徐风是否还在听,只是自顾自神神叨叨地说下去,神情越来越激动,开始手舞足蹈。 “你帮我做一件事情,你我的事一笔勾销,我再也不找你了。” “什么事?” 那男人迷蒙着醉眼,朝徐风勾勾手,示意他靠近。 徐风拧着眉,没有动。 那男人突然架着肥胖的腿,直接爬上了两人之间的几桌,姿态的笨拙一连碰倒了好几个酒瓶子,瓶子在桌上哐当哐当地滚,“呯呯”地次第砸在厚绒地毯上,发出几声闷响。 徐风冷眼瞧着他,那人脸上是醉后的红晕,喷着刺鼻的酒气,衬得他的肥头大耳愈发不堪入目。 那男人猛的一伸手,大力掼住徐风的后颈,强压着他的脑袋扣近了。他满意地看着徐风一瞬间出现的厌恶神情,喷着酒气大着舌头在他耳边耳语。 随着他的话,徐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用力推开了他。 “开什么玩笑!要是被抓住了,我——” 那男人打着嗝,嘿嘿地笑了, “装什么装,以前又不是没干过。” “不可能!” 那肥胖男人迷蒙着醉眼,咧开厚嘴唇笑了, “徐风,你想知道你爸是怎么没的吗?” “你不知道吧,你爸还不上我的钱,所以才把你介绍给我。你知道这叫什么吗?你还能换几个钱,这叫做父债子偿。” 男人扯开烟熏似的嗓子嘎嘎嘎地笑起来,这一笑就愈发的不可收拾,原来只是低低的嗤笑,渐渐演变成了大声的狂笑,男人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用力瞪着腿,一副痛苦至极的样子,一边发出骇人的笑声,仿若鬼魅。 “你别忘了,你以前帮我做过的事,你的把柄多的是。” 徐风听着,垂在身侧的拳头渐渐握紧,在某一个瞬间到达临界点突然爆发。 他疯了一般,回身按住地上的男人,狠狠的一拳又一拳,把他的脸揍得扭曲至摆向一边,口中涌吐出透明的液体。 那男人舞动着四肢反抗,他的肢体肥大,动作不灵,又被酒精麻痹了神经,胡乱地反抗,却无法抵挡徐风的拳头。 徐风打红了眼,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身侧滚过来的酒瓶。他抓着瓶子往几桌上狠狠敲下去,霎时间碎玻璃四溅开来,他揪着手心里攥着的碎片,就往男人脖子上逼。 只这一下,顺着侧脖颈用力一划,什么都能结束了。 若干年前的噩梦,缠绕如今的梦魇,陷住他不放的泥沼,什么都能结束了。 他颤抖着手,无视耳边杀猪一般的嚎叫,锋利的碎片靠近了男人的脖子。 徐风已经失去了理智,只疯狂地想逼近那一了百了的终点,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也恍若未觉。 手机一阵阵的,连续不断地收到了很多信息,不依不饶。徐风像个溺水的人一下子浮出水面,忽然间眼前一激灵,刹那间恢复了清晰。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感到脑袋上全是湿漉漉的冷汗。 他看到自己手上锋利的碎片,已经陷入男人肥胖的脖颈,留下浅浅的划痕。他手一颤,略微移开了碎片,那男人立马一轱辘滚开,捂着脖子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息起来。 身体上是暴动的燥热,心底却腾的一下生起了一股寒意,让他猛的一哆嗦。 好险。 差一点,他就要永远失去唾手可得的幸福。 徐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掷手,把手上的碎片丢在厚绒地毯里。 “过去的东西跟我没有关系,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你也不要再想威胁我。” 他盯着男人,一字一顿地说。后者只顾得上再毯子上打滚,恍若未闻,重新陷入癫狂的状态。 徐风不再看在地上扭曲着仿若猪猡沉醉其中的男人,裹紧了外套,推开门离开了黑暗的房间。 外边的热闹一如往常,彩色的光打在他脸上,徐风的面色一如来时的冷峻,看也不看周围那些狂热的人群,穿过热闹,只一路迈着大步向前。 一直走到了寂静的街上,他才放慢脚步。 他决心这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他要与肮脏的过去一刀两断。 徐风买了一次性电话卡,在电话亭里报了警。 他又在这座城市呆了几天,眼见着那会所被查封,昔日热闹非凡的门口变得门可罗雀,只有收废品的老头拖着板车缓慢走过,谁也不会向那贴了封条的大门投去目光。 徐风希望那些人永远也不会再出来。 以他对他们的了解,他们干的事早超过了花钱和拘留就能解决的范畴。 一直吊着的心随着会所的查封而重归平静,他这才想起来去看前几天堆积在手机里的信息。 一打开微信,接连几条信息不迭跳出来,红色的标识晃得他心慌。 他点开彭柯的信息,彭柯的信息也和他本人的风格一样,光是看文字仿佛就能看到他在面前大声吼着, “徐风你怎么回事!!” “你啥时候回来!” “这真的是你吗??” 没头没尾的,几个感叹号和问号震得他心发慌。 经过这两天的事,他忽然也会开始恐惧了。 为着他所不知道的,潜伏在暗处的刺。 信息的最后是一段灰不溜秋的视频,他打开,模糊的视线里,依稀显出依球酒店后门的场景,在那模糊的巷子里,叶粼一把揪过他的衣领,干脆地吻了上去。 ☆、第 21 章 浴室的水太烫了。 叶粼红着耳朵坐在徐风对面的时候,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并且希望徐风也能这样想。 他一边慢吞吞吃微烫的泡面,好半天才鼓起勇气抬头看一眼对面的徐风,却见他撑着脑袋饶有兴趣的样子盯着自己看。 他捏着筷子的手一下子就没出息地松动了一下,面没勾住,一下子掉回冒着热气的面汤里。 叶粼窘得要死,抬起脸尴尬地朝徐风笑了一下。 徐风也学着他的样子返还了他一个傻乎乎的笑,很欠揍的样子。 “那啥,你吃完了就先去睡吧,不用等我。” 叶粼憋了好半天,干瘪瘪地憋出一句话。 “没关系,你吃。” 徐风朝他抬了抬下巴, “吃完了一起去睡。” “噗——” 冷不丁听到这句话,叶粼毫无防备地呛了一口面汤。 徐风手一挥,抽了一张纸巾顺溜地递给他。 叶粼一边咳着一边偷眼看他, “你不会还要来吧?” 苦兮兮的。 他好累,下午那趟于他来说太过刺激,心上和身体上都透支透了。 徐风一下子支起身子,一副新发现的样子, “看不出来啊叶粼,想得还挺多。你要这么想,不如我们——” “别了吧,呵呵呵呵...” 叶粼心虚地笑着。 “行了,不逗你了。赶紧吃完这个,然后去睡。” 晚上两人是一起在小床上睡的。 徐风抱着叶粼,他是真累了,窝在暖和的被窝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轻轻的呼吸声很安稳,喷在徐风的手臂上。 他们的身体贴得这样近,亲密无间。 这是从前的徐风想都不敢想的。 从十几岁起,他常常隔得远远的望着叶粼。 看他雪白的脖子,瘦削的肩,修长的背,还有在乱石悬崖上无意识晃悠的脚腕。 在叶粼没发觉的时候,他曾经像观赏一件艺术品一样,细致又缓慢地凝视他。 那时的徐风并没有想太多,只是遥望成了习惯,当有一天他近在咫尺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勇气去抚上那羸弱的肩头。 那时他自始至终不曾伸出自己的手。 这也算不得是什么遗憾。 后来叶粼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再去海边的石头堤坝,变成了他自己一个人。 往后的很多年,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直到那堤坝,那炮台的记忆在他心里渐渐的磨得淡薄,那不再是只能独自去的地方。偶尔他也会和彭柯他们去那里喝酒。 但是彭柯他们总是不愿意去,嫌海边天冷,炮台上风太大。渐渐的,他也很少去了。 这样的日子缓慢地行进着,他从没有设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碰着叶粼,也没有想过再见叶粼他会做出些什么事。 有些事,在他来不及想的时候猝然发生了。 叶粼在一个平平无奇的阴天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在思考之前,他伸出了手,拉住了要逃跑的他。 这就是答案。 再见到他,一定会毫不犹豫伸出手。 在设问之前,答案早就在他的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很短的这一章 是因为觉得上一章要是被锁了 不至于一点渣都剩不下 ☆、第 22 章 徐风回来以后,就自己坐镇店里。 考试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他把叶粼赶回家去专心复习。 偶尔他关了店去小崖边的石头房子找叶粼,叶粼就拉着徐风要给他练习讲课。 徐风这才知道,考个老师原来还要模拟讲课的。讲就讲呗,他就好好地坐在下面给叶粼当观众。 叶粼讲的是初中语文,虽然自己也学过,但是这些内容对徐风来讲陌生得就像是前世的东西,他起先一头雾水地听叶粼讲课,不过很快就找到了新的乐趣。 叶粼原先按着准备的教案好好地行进着,慢慢地有些扛不下去了。 坐在下边的徐风,手臂摊开闲散地靠在沙发上,盘着腿,饶有趣味地盯着他看,目光太过灼灼,故意盯着,眼睛跟着他的一举一动,故作认真的样子,就是想让叶粼臊似的。 叶粼终于忍不住了,“啪”的一拍桌面, “你别,这样看我!” “怎么了叶老师?” 徐风一脸无辜, “上着课呢,不看你看谁。” 又抬抬手, “讲挺好,继续啊。” 叶粼斜一眼徐风, “讲挺好?那好,你把我刚刚问的问题回答一下吧。” “老师,我不知道哎。” 徐风一本正经地说,十分的没皮没脸。 叶粼掀起扣在桌上的书作势要扔向他。 “哎哎,别激动!主要是因为吧,老师太好看了,没心思听课。所以都是老师的错。” 徐风闲适地靠在沙发上,给他娓娓道来。 “你给我闭嘴!” ...... 虽然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小插曲,但是也是有好处的。 至少在徐风的烫死人的凝视的轮番训练下,叶粼渐渐练就了脸皮,可以视若无睹地谈笑风生,自己讲自己的,把他当空气。 考试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虽然也是一路考上来的,但叶粼确实很久没有经过考试的场合了,心里有些隐隐的紧张。 这天早上徐风也来了。踏着灰暗的晨光,早早的就来了,给他熬了一锅热乎乎的粥当早餐,出门前又盯着他检查了准考证和该带的证件,然后把包绕过他的头顶,给他戴在身上。 叶粼恍惚间有一种小学的时候妈妈帮他准备书包的感觉,恍惚间觉得很幸福。 他张开手臂微微踮起脚抱住了徐风。徐风也环住他,在背上轻轻地拍, “好了,去吧,不要紧张,沉着应战!” 他给叶粼做了个加油的手势,让叶粼在紧张的心情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都哪学的...” 徐风拍拍他的脑袋, “去吧,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这个才像徐风的风格嘛... 叶粼点点头,把那点紧张压到心底, “好。” 考试这种东西,是一旦进入了那个情境,反而能收了心神,不瞎想就不那么紧张了。 叶粼踏进熟悉的校园。 这里是他曾经上学的地方,一草一木都和记忆里没有两样,连阴天下缓慢掉落的榕树叶子仿佛都停留在了十几年前的模样。 来考试的人没有几个,加上叶粼也就四五人而已。 小海岛是个远离尘嚣的地方,连着考试的气氛都和平了不少,不像叶粼以往的经历的声势浩大,跟打战一样的考场。这里的考场十分平静,不管是氛围还是工作人员,目标都很明确,不就是个考试么.... 这样想着,那种紧张的心情就完全消失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叶粼在心里想。 笔试什么的很顺利,叶粼做得很顺手,他本来是有些底子在的。交了卷抽了号码,在走廊里等下午的面试。 每人有半个小时给抽到的课题写个教案草稿,然后就在走廊里等着叫到号码,一个一个的进教室试讲十五分的课。 叶粼在走廊里排着队,低头看自己的教案。过了一会儿,从走廊尽头走来三四人穿过他们身边。这几人大约三四十年纪,拿摩丝抹着头,上身衬衫下身西裤,一副很有派头的样子,大约是待会儿监考的老师,有几名考生向他们打招呼。 这学校里的老师们多是村里的村民,考生也大多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互相都挺熟。 除了叶粼。 他应声抬起头的时候,那一拨人已经浩浩荡荡地走过,队伍的最后几人扭头和几名考生打着招呼,目光扫过叶粼,对上目光,认出来这是个生面孔,礼貌性地朝他点了一下头。叶粼回应地点了点头,转而又低下脑袋看他的教案。 有几人注意到他,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苍蝇似的低语飘进他的耳朵。 “同性恋..”“乱搞..”“脏得很..”“这种人也来考老师...” 诸如此类。 捏着薄薄稿纸的手指一紧,转而又松开。 叶粼抬起眼,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私语的两三人,那边瞥到他阴郁的目光,一下子缩回眼神,熄了声散开了。 没关系,没关系。 叶粼在心里和自己说。 再怎么难熬的时候都熬过来了,现在和那个时候相比,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叶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面前的稿纸上,在心里认真排演着,不再去注意身旁的动静。 他是队伍的最后一人。先考完的人已经先离开了,等到他进教室的时候,长长的走廊头尾都是空荡荡的,只剩下工作人员和他两个人。 叶粼深深地呼吸,把阴天清冷的空气塞满胸腔,抬脚进了教室。 他抽到的题目恰是他没有排演过的,因此他更加慎重,抛开杂念,全心投入在课堂里。 十五分钟很快就结束了。他掐好了时间,说完结束语,朝台下端正地鞠躬,计时器恰在此时响起。 叶粼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 大概因为他是最后一人,他结束后,教室里本来还有些静肃的气氛变得轻松了起来。坐在台下的老师们翻看着他材料,对他的课简单评价了几句,有肯定也有不足,总的来说还算可圈可点,叶粼觉得这个评价够了。 评价结束,叶粼本以为考试已经结束了,坐在边上一个老师突然看着他的简历颇有兴趣的样子, “叶粼,是吧?” 叶粼点了点头,道是。 “在大城市呆好好的怎么突然跑回来了,小地方乡下的。” 叶粼愣了愣,这个问题在意料之外,他并没有准备冠冕堂皇的回答。 回到这个地方,并不是他自己选择的。或许冥冥之间,命运为他指向了方向。 苦也好乐也好,他都不想再离开了。 ..... 他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不过分诚恳,也没有华丽的修辞。 与其说是说给别人听的,不如说是给自己听的。 几个问题过后,面试终于结束了,他再一次鞠躬,收拾上材料出了教室。 踏上回家路,傍晚的时候夕阳如约而至,他走在通往石头房子的那条又长又窄的土道上,在这个小高地上,被夕阳染红的天空无遮无挡,一览无余。 扭头看着天空,突然间就走不动道了,掏出手机给徐风打了个电话。 电话嘟了两声,熟悉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 “喂叶粼!考试结束了吗!” 听到徐风的声音,他脸上不自觉地就绽放出笑脸。他用力点点头, “嗯,结束了。” “你在哪儿呢?” “我在回家路上呢,” 叶粼看着眼前灿烂广阔的晚霞,他想自己脸上一定也印上了晚霞的颜色,他说, “我在回家的小土道上。” 他这样一说,徐风就知道他在哪儿了。 “那我过去找你,你等着啊,别动!” “好。” 叶粼眼睛弯弯的,弯成两弯亮晶晶的小月牙。 他没有继续走,身上穿戴整齐,但就这么原地在斜草坡上坐下。砂土地上,硬硬的草梗扎在土地里,上边的狗尾巴草随着傍晚的微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他的手,痒痒的。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了跑步的声音,就算不回头,也知道那一定是徐风。 “喂。” 徐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气喘吁吁的,一路跑过来的。他知道没人在追他,也不赶时间,但就是傻子似的,就想这么一路跑过来。 他走过来站在叶粼旁边,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考试怎么样?” “还行。” 叶粼拉拉徐风的衣摆,徐风顺着他坐下来。 “要是能看见海就好了。” 叶粼突然说, “但是就这样也不错。” 徐风把手搭在他肩上, “心情不错?” “嗯,心情很好。” “那就好。” 徐风笑笑。 他看到面前的天空,姹紫嫣红,美得让人挪不开眼,令人忘乎所以。 他曾经走过很多遍这条小道,看过很多次这里的夕阳,却是头一次让他感到了满溢的幸福。 就这样生活下去吧,他愿意,永远一直这么下去。 完。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第一篇写完的小说在这里结束 原来以为可以拼成23章的 结果停在了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