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明之罪》作者:它似蜜【完结】 文案 流明:光学单位,用来描述光通量,一流明的物理学解释为一烛光,简单来说就是可以被人眼感受到的亮度。 穷小子酷哥攻(邓莫迟/M83)×小少爷痴情受(陆汀/Lu) 赛博朋克废土背景,幻想多科学少,干了很多坏事的贫民窟高智商黑客和不识人间疾苦的总统幺子之间的爱情故事,年上(23×19),AO恋,受对攻一见钟情并且穷追不舍。 攻又美又病但是不弱,受又帅又娇气但是能打。 ——陆汀:反叛领袖在我船上,我怕什么? 邓莫迟:错,是故国王子在我夺来的船上。 【注】少量世界观设定借鉴银翼杀手系列电影。 第1章 ——献给火、微尘和下沉的神殿。 陆汀忘记带伞,确切地说,是他从来不需要自己动手携带这种东西。偏偏雨下得很急,倾倒般占领整条大街,也冲刷街边的建筑,在墙上滚热的电池板和镀铬管道上撞出蒸汽,随即腾空逸散,吹得整条街都是浓烟滚滚。 雨和雾一同把最后一段傍晚填充得更为暗淡,只有前方几块招牌算得上是照明,青蓝色冷光模糊地穿过雨幕,层层消减。陆汀仰头,已经看不清方才逃跑的路线。 说是逃跑也许太夸张,他认为自己没有逃亡人惯有的狼狈,反而临危不乱,麻利痛快,但他确实在大概十分钟前做了件夸张的事——他从那家位于七十六层的“Baetrex田园音乐旋转餐厅”附近的一个天台跳了下来。 当然身上系了安全索,警队配的装备总是差点意思,他一走神就下到二十六层,绳子放到了头,不上不下地吊着他,在人家窗前尴尬地晃了两遭。 好在窗里并没有人,移民计划实施之后,这样死寂一片的空楼就越来越多了,通常一片街区的在籍居民不会超过五十个,倒是建筑的上半部分会被特区居民用严格的安防隔离开来再加以利用,通常开辟成娱乐场所,总是设计得光怪陆离,走在里面很容易迷路。 陆汀心知,同桌用餐的诸位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失踪,而非只是“去趟洗手间”。在向上爬二百米回到特区东躲西藏,以及再往下一百米自由自在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用激光刀割断那几根碍事的软钢粗绳,徒手沿管道爬下,等到脚尖终于接触地面,他耐高温材料制成的工作手套已经烫焦一层,皮革风衣破了两个洞,靴底胶质也发软,试着走上两步,有点歪歪扭扭。 好在贴身穿的防辐射服很好地保护了他的皮肤。 陆汀叹了口气,为这身刚刚到手的常服,也是他进警局工作后收到的第一套,多少有些纪念意义。谁让那些表面温度高达二百六十摄氏度的管子里输送的是上层排下的废料,而废料来源千奇百怪,经过高温处理至少能产生一个共性——号称安全无毒,理所应当地排到下层。 也就是陆汀此时所处的这片地界。 他很少到达如此贴近地面的高度,印象中只有一次,是在很小的时候,姐姐陆芷带他溜出来玩,让他坐在身前,骑着悬浮摩托一直向下,两人兴奋得大叫。那时街上还很热闹,人群在霓虹灯间错落。结果等到达地面,陆芷却像是立刻变了个人,甚至不让他下车,浮在半空高速逛上十几分钟就雷打不动地把他拉回上层,还不允许他告诉任何人。 其余的时候,陆汀也听过不少有关下层的传言,什么贫民窟,什么暴乱,什么难以管理的怪物。但他总是很难亲身接触,平时工作也在空中——他是上层中央特区3-17号警局新入职的刑警,虽然三个多月以来连辖区都没被分配;生活也在空中——他有个直径八十多米的盘状飞行器,命名为“毕宿五”,算得上豪华,唯一的居民就是他自己,终日在特区上空绕着圈飘,六小时一个周期。 陆汀要从警局回家,只需远程调整飞行轨道,花上几分钟坐上自己涂装亮眼的引力车,默默等待被吸回家去,悠闲得就像茶余饭后的散步观光。 如今终于和这片被身边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土地打了个照面,它比他想象中、印象里,都要安静许多。 雨水已经积上鞋面,陆汀稍有迷茫地蹲**子,抠出下水道缝隙里的一块泥土,抹在手心。 隔着手套,他并不能很好地感受它的质地、重量、温度,只能看见它乌黑的颜色。看了十几秒,它就被噼里啪啦的雨滴打成泥水,悄无声息地流走。 地面上的泥土也是珍贵的东西,陆汀想,因为它很少见。那它和自己船上的人工营养土有什么区别?他又说不上来了。 “喂,喂,陆汀?陆汀你在吗?”耳麦忽然传来人声,几串噪音之后趋于清晰,“陆汀!在就吭声不在也吭声!” “小锐……”陆汀回神,把波段稳定下来,又调小音量,“帮个忙,别管我了,好好救你的病人去。” “你真的跑掉了?” “不然呢?和我爸找的那些相亲对象共进烛光晚餐吗?”陆汀脱掉手套,插起口袋高高迈开步子,走一步踢一脚水,颇有些吊儿郎当,“哇噻,足足九个,九个身强力壮的Alpha,都聚在一张桌子上故作姿态地看着我,舒锐我求您好好想想那场面,怎么着比武招亲吗?打得过我就能和我结婚?我好害怕啊。” “问题是打得过吗?” “哈哈!”陆汀大笑。 “唉,就知道你要跑,陆伯伯派好多人守着,各个出口都有,”舒锐仍旧绷着一把嗓子,焦躁道,“我靠,不会吧,你真跳下去了?从窗户?” “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跟坐滑梯一样。”陆汀得意道,“我还专门在上面绕了一会儿,换了栋楼跳,免得一抓就能抓住。” “别告诉我你相亲连正装都没有穿。” “见那群东西还需要穿正装?”陆汀嗤了一声,“色眯眯的纨绔子弟!鼻子都像发炎一样抽来抽去,想闻出我是什么味道呢。” 舒锐顿了几秒,忽然笑了:“所以你已经到了下层?” “是啊,风景很新鲜,就是街上好像一个人都没有,”陆汀揩掉护目镜上滴答的雨水,眯着眼往远处望,那些错综的高大楼影,虚虚实实,岔路也是四面八方,好比一脉分裂的血管,全都让他生出种正被巨兽吞噬的强烈感觉,实在是不太舒服,“联合政府这么缺钱吗?还要省电,这边怎么都不开路灯啊。” “你还是快点回来吧,等到那些身强力壮故作姿态的Alpha告上状,我和陆医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圆了,你自己服个软说几句好话,麻烦才会最少,他前段时间能答应你当警察已经很不错啦,”舒锐的声音柔软下来,“虽然陆伯伯这么早就催你结婚确实也有些奇怪——” “我没法快点回去,”陆汀打断道,他把护目镜放大倍数调到第三档,终于在雾气中捕捉到三个移动的光点,闪烁的明黄色,极有可能是活人,引得他快步追去,“对了,我姐在你旁边吗?” “啊?陆医生不在。” “地面这么热,我又没开车,要走很久的,而且我现在肚子很饿,吃饱了才有力气走路。” “你不会叫计程车?租个摩托也好啊?” “告诉你了,街上根本没人。” “……把你的位置发给我。雨太大了,我想你应该是进入了什么危险区域总之——” “拜拜,我晚上会准时回警局报到的,刷刷我的脸,证明我今天也在监控范围之内,”陆汀扯下耳麦,留下最后一句,“到时候你就能跟我老爸踏踏实实地说,虽然我这个混蛋东西失联了一阵子,但我没死。” 说罢,他把带着定位和通讯装置的手环也摘下来,抱着某种好奇心和兴奋感,和耳麦一起踩碎,丢进垃圾堆里,这些堆放得乱七八糟的破铜烂铁在这条街上随处可见。 紧接着,陆汀再度向前看去,光点还在,就是离得更远了些。 他鬼使神差地觉得该追,因为实在是想搞明白,在这种破天气和自己一样在荒废建筑间闲逛的究竟会是怎样的人,他觉得自己就像纪录片里那种落单在大洋里的瓶鼻海豚,五十多年前就灭绝的生物,好不容易瞧见几个神秘同类的影子,当然会被吸引。于是一路跑得飞快,空气中冷热交加,他被闷得浑身都是水淋淋的,外面湿的是雨,里面湿的是汗,直到那三个光点突然停止移动。 陆汀也来了个急刹车,脚步钉在一个小小的水洼里。距离不过五米了,他终于看清楚,那的确是三个人,一个高个子领着两个小的,光点是后领上的交通指示灯,这种小玩意近年来十分流行,能发出光和无线电两种信号,避免行人在能见度极低的天气里被车辆撞到。 他们一同回过头来。 陆汀条件反射般握上枪托。 之前想得是不是太过简单了?一是自己的跟踪行为十分可疑,二是对方的友好也难以确定。 但他没能把手枪拔出。那分明是两个孩子,头顶上是雨伞,被护在身前,笨重的老式防毒面罩挡住了他们的表情,其中一个身上还披着极不合身的大外套。 而为他们撑伞的高个子却什么也没戴,甚至自己都没有站在伞面下,衣料湿透贴着身体,单肩背着一把类似长刀的东西。 他很瘦,头发有些长,面容在昏暗蓝光下不甚清晰,但陆汀觉得,他在看着自己。 于是陆汀也把自己的定制面罩摘下,耳麦调成同声传译模式,“你们好,”他比划道,“我今天第一次到这边来,有点不认识路。” 这是实话,他刚把地图系统踩碎扔掉。 两个孩子仰头看那高个子,高个子却一言不发,漠然转身,也把他们揽回自己身前,继续向前走去。 虽然不搭理人,但也没有要把“跟踪狂”赶走的意思。 陆汀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面罩也忘了戴,就隔着这么五米左右的距离,一步一步默默地跟,别说踢水了,他忽然连水花都不想踩出来。从小到大,他是第一次被这么无视,一时间有点发懵,但没什么不爽的感觉,反而横生出些许歉意,好像是自己的鲁莽打扰到了前面三位。 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陆汀琢磨着如何搭话才能显得没那么蠢,小心数着时间和步数,观察着途径的街景。 大约八分钟后,他们来到一个站台,周遭灯光明亮了不少,仍旧是冷冷的蓝,唯独站台边的大巴溢出暖色,除去轮胎之外,整个车身都是高硼酸玻璃制成,落在黑雨里就像颗橙红的大胶囊。车里乘客不多,车尾屏幕上的倒计时显示,还有四分钟发车。 高个子把两个孩子送上大巴,随后收伞,自己拾级而上。陆汀方才还不敢走近,见此立刻跑过去,压平陡然急促的呼吸,站在大巴门口。 “哎!”他叫道,“这个我也能坐吗?” “不好意思,我……我迷路了,而且很饿,走不动了,”他心虚地补充,生怕得不到回话似的,“以前我没有坐过大巴车,没办乘车证也没安装程序。你可以帮帮我吗?” 高个子已经登上最高的那级台阶,却又停了下来,也不握扶手,直接往下退了两步,“回上层的轻轨站就在前面,直走,看到一家自助妓院就向右拐,不要绕进窄路。你大概需要走二十分钟。” 说的居然是中文,无需传译。嗓音略有沙哑,语调缺乏波澜,却能听出,他很年轻。 陆汀抬眼看着他后领上的灯片,也看他贴在背上的黑色衬衫,旧得在肘部都打了补丁,灯光竟把脊沟也照了出来,确实是太瘦了,松垮的牛仔裤用银色的战术腰带扎得很紧,八成是为了避免滑下,背上挂着的确实是把长刀,直身渐窄,刀鞘和刀柄都是深灰,陆汀从没在警校的武器课上见过,不像是现代的形制。 还有黑得像油漆的半长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耳后、颈上,那几片冷白的皮肤。 腕部和手背上横着几道伤口,也有淤青。单是那么小的面积上就有很多。 陆汀吸了吸鼻子。 不知何时开始,一股气味始终萦绕鼻间,就像被暴雨淋湿的锈铁,却又明确地和他路过的那条锈迹斑斑的大街区分开来,引得他不住地大口呼吸,本能地想要分辨出具体的区别。在此时,那气味尤为鲜明浓郁。 “谢谢,我明白了,”陆汀开口,“请问——” 他竟头脑发慌,想问问这人叫做什么名字。 却在说出口前被打断了,“这是酸雨,你应该知道吧。”巴士上的青年回过头来,身子也跟着转了一半,微微挑起眉梢,目光清明,笔直地落在陆汀脸上,还是那么高高在上地站着。 巴士鸣笛两声,发车时间还剩二十秒。 他垂手一扔,雨伞落进下意识伸手的陆汀怀中。 陆汀愣神的那几秒车门就关了,无人驾驶的巴士以标准的60千米时速冲了出去,扑啦溅了他一身的水。 他却怔愣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辆橙色的车消失在逐渐暗淡的蓝光中。 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在二十秒前。水痕顺着下颌利落的线条不断滑下,一双异色的细长眼眸,一张薄唇鲜红的嘴。 明眸皓齿,光彩照人?柔和,且锋锐。陆汀一时间只能在头脑中找到这些俗气的词,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的美。但他心知远远不够,方才全世界都是暗的,是空的,唯独那人是一道闪电,赫然横出,是上百万伏特的爆裂,而陆汀就像是唯一被劈中的那个人。 此时清醒过后,他只能说,看到那副古典美人的五官出现在那么苍白的一张面孔上,被一具伤痕累累的暴雨淋透的身体撑起,心里就很难过。 同样的,他后悔摘掉面罩,因为他好像被雨水迷了视线,说不出那双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看向自己的时候,光在瞳孔里折射出怎样转瞬即逝的色谱。这也让他觉得难过。 还有那青年紧扣的领口,还有即便如此也没有被遮住的洁白脖颈,还有从喉结到颈侧、印了小半圈的黑色条形码…… 这意味着,他是人造人的后代。 陆汀只看清编码的尾号是M83。 那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虽然没有具体坐标,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中央特区的下层是自然人的聚居区。 二十多年前,新户籍制度实施过后,在这座都城中,人造人的种群就被固定在河的另一边。 陆汀头脑顿时一片混乱,低下头,握紧那把简陋的折叠黑伞,没有急着打开。 雨幕压在他的肩上,还是那么重那么密,好比凝成固体的颗粒,连缀着滚入他的领口,却又被防辐射服阻隔,难以接触肌肤。 这就是酸雨吗?毁了那么多土地的东西。陆汀当然知道酸雨的危害,但这是他第一次亲身淋到一场真正的雨,在平时,总会有人紧紧跟着他,帮他撑好伞走最近的路以最快的速度塞进各种建筑、飞船,沾湿一点都不行,好像他就是他养的那些花草蔬果,只能在室内生存。蓦地想起方才那青年平淡的语气,“你应该知道吧。”怔怔地,陆汀抬手摸了摸脸颊,皮肤依旧光滑,好像未曾被腐蚀,他又伸出莫名发僵的舌尖舔舔唇角—— 没有怪味,只有那股锈铁气息依旧不散,好像顺着雨水被他吃进唇间,咽入腹中,迷惑他的味觉。长长地深吸口气,钢铁氧化的腥气浓得让他错觉自己咬破了嘴唇。 不对,是真的已经咬破了。 陆汀缓缓蹲下身子,鼻梁和冒血的嘴唇贴上伞骨,闭上眼睛深深地嗅闻。 热风热雾还在周身蒸腾翻涌,他忽然很怕那味道就此消失。 好在没有。当他微微打着哆嗦,把自己藏在伞面下,把每一丝呼吸贴近伞柄的时候,味道还更加浓郁了,那时常被紧握的部分,方才也被攥在那位编号M83的青年手里。 舌尖的血是甜的。或许锈铁也是。 第2章 八点出头,陆汀才回到警局,一般情况下他被要求在七点三十分之前过来报到。那座帐篷状的大型飞行器长期驻扎在一座豪华赌场的屋顶上,纳米材质的黑色船体倒映着下方错乱的灯光,雨水像油一样顺壁滑下。 陆汀滴着水,咳嗽着闪进走廊,内部入口处的扫描仪响了两声,几束红色光线构成的网格和面部线条贴合,陆汀把视线对准摄像头,皮笑肉不笑地按要求做出几种表情,吹吹拇指,按住门框侧面的指纹锁。 “欢迎您,Officer Lu,霍特警长请您在二十点二十五分之前去她办公室一趟。” “好的,”陆汀也说起英语,防爆门在他身后关闭,“谢谢你啦,平克小姐。” 这位“平克小姐”是个名为“Pink”的综合计算机程序,核战后在治安系统全面普及,各部门共享部分数据,之后又逐年更新,逐年优化。陆汀幼时总会溜出家门跑到警局找母亲,而母亲总是在外出警,于是他就时常被托管给这位电子保姆。 他从小就觉得这机械女声足够以假乱真,比市面上流通的那些虚拟管家、虚拟伴侣之类的AI产品还要精致得多,有一次他本撇下来值班,闲得无聊,甚至和它聊了十几分钟的天,年幼时的影像和谈话内容还存在平克的数据库里,说起话来就像与久别重逢的长辈交谈一样。 “系统检测到您身上辐射物质过量,”平克又换了中文,提醒道,“请优先前往清洁室。” “那我可要抓紧了。”陆汀看看腕表上指向数字2的秒针,心不在焉。 警局的辐射清理室效率一向相当高,每个警员都有自己单独的一间,陆汀只需把污染报废的衣裳丢进隔离桶,赤身钻进充气清洁舱里,二百秒后听到提醒声,再钻出来。 平时甚至无需淋浴,但这次却有些不同,穿内裤的时候,陆汀在自己腿间摸到一点稀薄的液体,没有味道抑或颜色,也不沾手,就是挂在大腿根部,让他打滑,一动就拉丝。擦干净了再套上硬邦邦的警用衬衫,提裤子前一摸屁股,却又有些湿了。 难道擦不干? 于是他又匆匆冲洗了两分钟。 陆汀并不愿意再往细处想,他正心烦意乱,淋浴就是仁至义尽了。之后他就烘干身体穿戴整齐,把身份磁条按进领带,又从去辐射的铅箱里取出自己的随身物品,一一佩戴妥当,敲响警长的门。 “请进。”霍特警长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 “Madam,我必须要道歉,”陆汀在她桌前笔挺地站定,“今天出了点意外,我没请假,却迟到了。” “是啊,早七点半,晚七点半,总统先生对你下的特殊规定,也是对我们的,”霍特短短地笑了一下,理了理灰白的发髻,“平安回来就好,再晚我们就要出警找你去了。” “没必要,我已经是成年人了。” “成年人失踪也可以报案,尤其是才成年不到四个月的Omega。好了,你可以回家了。” 又是这种论调,作为这间警局里唯一的一位“异性人士”,陆汀明里暗里听过太多了,一个身高175厘米体重61千克的Omega就不该在这里入编,似乎大多数人都这样认为。他警告自己不许烦躁,道:“您把我叫到办公室,我以为是要派什么活。” “没有,”霍特看着桌上的电子屏,举起咖啡杯,“Lu,你现在看起来非常虚弱,早点回家休息休息,明早见。” “所以您还是不准备给我分配辖区吗?” “对了,”霍特忽然抬起眼来,“你刚才说,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陆汀愣了愣,迷茫的感觉又冲上心头,逼出他的倾诉欲,“就是我在回来的路上突然开始腿软,浑身酸痛路也走不快,平衡感有点失调,可能是辐射增强的原因,或者低血糖。在轻轨里坐了一会儿才好了一点,然后我从车站慢吞吞地走回来,就迟到了。” “你去下层了?” “嗯,路过。”陆汀有些紧张,他不打算多说,盯住霍特的眉头。 “我知道了,还是那句话,好好休息。”霍特开始敲字,那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陆汀不知道她是否在联系自己的父亲,说什么下层的事,他也不想知道。不过思忖许久的事情终于说出了口,“Madam,请您给我授权一张调职申请表。” “嗯?”霍特眯了眯眼。 “您永远不会给我分配辖区,或者安排工作,因为您怕我如果出了意外我爸那边会有什么麻烦,这在您的职权范围之内,我也知道自己是个烫手货,塞到这里,您觉得倒霉,”陆汀认真地说,“但也许不是所有警长都是这样,我通过三层考试才当上Ⅰ类刑警,现在却连罚单都没资格开,只能坐班。天天吃闲饭还是会良心不安的,总要去碰碰运气。” 霍特略有惊讶,目光聚在屏幕上,还在缓缓敲字,沉默了片刻,“好,表格已经发到你的账户,接收的那一秒起你就不再归本局分管,”她叉起双手,“Lu,祝你好运。” “谢谢。”陆汀露出得体的微笑,鞠躬道别。 “晚安,Officer Lu。”平克也在防爆门口和他道别。 坐在引力车里等待自己的飞船的时候,雨还在下,陆汀倒在计算机前的软座上,调了几个参数,车外的电子涂装就由原先的纯白变成豹纹,是他从没试过的那一类,但不知怎的,他现在就是觉得躁动,想来点特别的。 雨被隔绝在外,却也在铁壳上打出明朗的声响。 晚餐还是没来得及吃,只在路上嚼了几颗补充能量的警用口粮,人造可可混着合成淀粉的味道陆汀一般可以忍受,现在却直犯恶心。他在小冰桶里摸了摸,给自己开了罐味素饮料,喝下去半口,又一次拿出那把伞。之前他一直挂在腰后不想让人看见,甚至没法撑开它,给自己挡一挡雨。 因为每每把它举在面前,嗅到伞柄上的味道,他的腿软状况就会加重。 倒是对不起人家借伞的一片好心。 不对,到底是借是送?陆汀自问。当然是借,我还要还给他呢,他又这样自答。 深呼吸一番,陆汀打开雨伞还高高地举了起来,轻轻地旋转。黑色的伞面沉而厚实,有几块腐蚀留下的陈旧斑驳,车顶亮白的照明环都被挡住大半。 事实上,现在的确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远离那片“动乱区域”,坐在自己绝对私密、安全的空间,就算腿软成泥似乎也无所谓。但陆汀又立刻把它收了起来,紧紧绑上细绳,那股生锈的气味散了又收,隐隐地蓄着,被他藏回腰后。 陆汀坐直,低头喝水。 然而,当透明汽水跳动在舌尖,这流动的蜜糖也让他脑袋发晕。怎么办呢?辐射清除了,血糖也回升了,他怎么还是这样?是因为伞吗?是因为他……产生了什么变化吗?……是因为之前雨中好像雪白皮肤也带气泡的青年吗? 闭上眼睛,他的影子仍旧刻在眼皮上。 M83,M83。 陆汀轻轻念了出来,用各种想得到的语调,这编号其实很好,曾被用来命名星系,也是世纪初的一支电子乐队,陆汀很喜欢。但是,对一个人,他还是不喜欢这种称呼。 他想知道他的名字。 方才在警局就有绝佳的机会,陆汀有在外套前襟钉迷你记录仪的习惯,他喜欢把每日所见都用芯片储存,藏在自己的收藏室里,现在他固然也可以从中调取数据,截出面对面相视的那几帧,从而看清M83颈上完整的编号,再利用自己的合法权限,从户籍办公室的数据库中查询他的具体信息。但陆汀万万不会那样做——只要与办公系统相连,那任何秘密都将不复存在,饱受监视的人造人后代出现在绝不该出现的地方,他不想给M83带来任何麻烦。 于是,此时,陆汀把这个月的记录仪直接销毁过后,得到的仅仅是几张照片。他把它们从视频里截出,又从便携式打印机里抽出来,两指夹住边缘,一张一张依次举在灯光下。 中等清晰度,比自身稍微低一点的视角,M83垂着那张脸,目光就像是投在他的脸上。 背光导致五官模糊,那双异色的眼睛还是难以看清。 陆汀看得发怔,他正在陷入,迅速地,他自己也有察觉。至于究竟陷入了什么……他倾向于解释为一种“从未有过的状态”。 等回过神来,他才发现引力车早已被吸了回去,停在自己熟悉的车库。从他离开3-17号警局已然过去了七十分多钟,地窗外灯火流丽,雨势大概有所减小,他的“毕宿五”用腹腔平稳地载着他,正在城市上空缓缓浮动。 而相片已经被捏皱了,陆汀赶紧重新打印了一份。 “回家了吗?听说你今天探险去了。”投在墙上的光屏正在闪烁,是姐姐陆芷二十分钟前传进来的消息。 “准备睡觉了,不用担心,晚安姐^^”陆汀如是回复,输入得却很缓慢,因为手指不太听使唤。收起投影过后,他寻常站起,却猝不及防地倒回软座。 肌肉还是乏力。 努力调匀呼吸的同时,陆汀注意到腿间的热意,坐的时候毫无感觉,但是刚才那么一站,明显有液体滑下甚至流到了膝窝。 摸向裤裆才知道湿透了,他的小腹也跟着**了两下。 “我靠……”陆汀咬着牙暗骂,在衬衫上抹了抹手,扶着操作台把自己用力支起来,碰倒汽水罐也顾不上,其他东西他都来不及拿,只是抄起那把雨伞,踉踉跄跄地往悬梯挪。他急需洗个澡,他觉得这把沾了酸雨和血液的破伞也需要好好清理才能送回人家手里,然而,在他用手臂把自己在悬梯上吊住,一路升上起居舱之后,全身就几乎一点力气都不剩了。 所以陆汀是爬进浴室的。 他坐在墙角,后背贴着冷冰冰的磨砂不锈钢墙壁,衣裳扯得乱七八糟,哆哆嗦嗦地摸到遥控器好一通按。水温被调到17摄氏度,冰得他嘶嘶抽气,皮肤却还是烫得吓人,头脑似乎也没有因此清醒。 “宇宙大力怪先生,您的心率已经达到每分钟183次,体温38.9摄氏度,请问是否需要帮助?”是电子管家Lucy的声音。 “闭嘴!”陆汀大吼。 Lucy恪尽职守,还真就安静了下来,为他放起德彪西的那首月光。陆汀在这优雅复古的乐曲中第一次后悔给自己取了愚蠢至此的用户名,看了看对面溅上几挂水珠的镜墙,强迫自己睁大双眼,拽下喷头开始冲洗那只伞柄上深深浅浅的血痕。 他的破了口子的嘴唇还在疼,皮肤也刺痒,脸颊和手背上都起了稀疏的红斑。酸雨,该死的酸雨。陆汀拼命搓洗那副雨伞,他又被笼罩在一片锈味当中了,一切都来得这么快,好比突然竖起两堵透明的墙,要把他夹在其中做成标本,保持这种狼狈的姿态。 镜面映得一清二楚。 陆汀脑中有霎时的空白,缩起肩膀,那种被人扼住的姿势。他气喘吁吁地合上双眼。 这感觉就是下坠。不敢环顾四周,目光只能拼命抓着上方,灯光在眼皮上照出的橙红色中有M83的影子。又是他。黑雾里升出的一轮新月。他在蓝色的雨中被橙红的玻璃胶囊带走。他未笑却含笑的细长眼眸。它们是什么颜色。陆汀溃退着想,抵在墙角一点点下滑,几乎要躺倒在地,凉水呛入气管又被他剧烈地咳出来,带着几声腻人的喘息,他真是不想听。可什么都由不得他,两条腿摆得乱七八糟,大敞着张开,(……) 那把伞……他又一次看着它。带着它主人的味道。如果血能催情,那锈铁能不能。它能不能填满这个洞,太大了,太粗了,从哪一头看都是一样,像刑具,可是那个洞现在那么软,又好像那么渴,雨伞如果绑得紧一点,再用大尺寸的安全套包好……可是这艘船上没有半个套子,陆汀根本没想过要买。 他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怎么可能让这种东西进入自己的身体,它是个幌子,它又不是它的主人!松开伞柄一推,折叠伞滚过地面上浅浅一层冷水,停在浴室另一角的地漏边。 “Lu……Lucy!”陆汀惩罚般按在股间,他想压制什么,一个扯断他理智的罪犯,他要打倒他而已,而不是把手指伸进去,那种刺激只会让他更加疯狂……都是他未曾经历过的事,但是姐姐和他说过,没有Alpha也不知自控的Omega有很大几率死在这种时候,因为欲望是个无底洞,本能让他们只想得到慰抚,高密度地消耗热量,却丢魂般完全忘记吃饭喝水等一切维持生命的必须,长达一周甚至半月,最终把自己耗死。 陆汀绝对不要这样。 电子管家及时回应:“急救电话已经备好,可随时拨出,请问——” “不要急救,抑制剂,我有抑制剂!……3号抽屉,3号。” 墙壁立刻弹开一个矩形的口子,一个密封袋掉落,陆汀侧躺在地,咬开封条,衬衫袖子已经扯烂了,他用仅剩的理智把针头对准手腕。 “第六代DNA匹配抑制剂,强效,保质期还剩52天,宇宙大力怪先生,请您务必注意用法用量。”门板上显出此类抑制剂的使用示范投影。 陆汀紧盯过去,照做,手指还是不稳,推入静脉的过程弄出了少量的血,幸好呼吸和体温正在迅速向正常水平靠拢,眼前的世界逐层地清晰,那把伞安静地躺在原处。陆汀慢慢地意识到,自己得救了。 他疲惫地调高水温,抱住膝盖,呜呜地哭了出来。 很快他就对自己无缘无故的眼泪感到厌恶,于是开始面无表情地收拾残局。之后的整夜,陆汀自认为过得井井有条,向总警署上传身体数据,给起红斑的部位涂好药膏,换上干燥舒适的衣裳,一切都完成之后却缩在床上不敢动弹。新打印出来的几张照片已经被他从引力车里取回,倒扣着压在台灯下,不敢看上一眼。 作为一个性成熟极晚的、甚至是第一次使用抑制剂的Omega,他通过仅有的道听途说的知识判断,自己的身体还是没有完全恢复冷静。呼吸困难、心脏狂跳等症状还在,时好时坏,况且,哪怕他抱着肚子夹紧双腿,热液仍在从深处一点一滴地淌出,浸着睡裤,早晚能染湿他的床单。 而抑制剂的使用却已经濒临过量的边缘,除了躺着之外,他似乎什么都不能做了。 还差五分钟到零点的时候,陆汀缓缓喝下一杯凉水,拾掇好些许精神,打开枕边记日记用的录音笔,连接进入毕宿五主机的存储系统,想要神志清楚地平和叙述,声音却渐渐发抖: “2099年7月29日,雨,一整天下雨。 “我从一个讨厌的地方逃出来,然后我遇到一个人……我跟着他走,他很友好,和我说了三句话,借我一把伞。我要找到他,还给他,和他好好说声谢谢。他为什么受了那么多伤,他怎么不怕淋雨?这样不行,我不同意。M83,我现在只能叫他M83。 “他有生锈城市的味道。 “我有……不知道,我没有什么。我满脑子都是他。 “然后,十八,不,十九年来的……第一次,不得不承认。 “我发情了。 “一直在逃避的这件事。 “因为,我好像对他,一见钟情。” 第3章 大概辗转反侧到了日出时分,陆汀才勉强睡着,等他被满屋回荡的闹钟声惊得弹坐而起,已经是正午十二点。 好像做了个不怎么干燥的梦。 偏头痛严重,昨晚设置闹钟的时候以为到了这个点钟无论如何都能睡饱,没想到自己那么能熬,但像现在这样全身迟钝地躺着,根本也没了睡意。 “宇宙大力怪先生,中午好,”Lucy精神十足的声音把他从短暂呆滞中拽了出来,“今天是2099年7月30日,星期四,美好的一天即将开始,目前天气为多云转阴,太阳能板工作效率为52%,风向偏东南,风速每秒3.7米,所在高度辐射尘浓度为16%,预计晚间——” “行了,我今天没打算出门。”陆汀坐在床沿,缓缓站起,汗湿的睡裤贴紧他的大腿。 “好的,这也是我给您的建议。根据您目前的体征计算,下一针抑制剂的服用时间是大约六小时后,我会准时提醒,”Lucy说着,播放起猫王的那首Always on My Mind,把去往浴室沿路的仿日光灯管齐刷刷打开,“恭喜您一见钟情。” “……谢谢,记得打扫一下我的床。”陆汀无法把步子迈大迈快,这让他很不舒服。 “不用客气,请问是否需要帮您模拟M83先生的全息投影,与您共进午餐?” “能模拟出来?” “哈哈哈哈,参考记录仪里的视频就足够了。” 陆汀心说,这么一看你知道的也太多了,等我好了就去给你改个更复杂的密码,我还要把这种诡异笑声从你的语音系统剔除。 “搞清楚,我只想要真的好吗,要能摸的,能抱着我帮我打针的,能吃下我种的樱桃和紫甘蓝的,”他对着浴室的镜墙看了看自己皮肤状况稍有好转的脸,以及两片少见的红晕,把水温调到37度,“还要能用人的大脑真正地记住我。” “这可真是个技术难题。” “中午我要吃芦笋沙拉和肉松烘蛋,还有蜂蜜芝麻面包,饮料要热可可,这不是难题吧?” 猫王的那首情歌竟然单曲循环了起来,Lucy说:“收到,祝您洗漱愉快。” 餐后陆汀缓慢地爬上飞船顶部左侧的观光舱,也就是凸出的一块球状空间,纯玻璃制成,就像是毕宿五这只“大鳐鱼”的喷水孔,之前陆汀看过不少此类动物的影像资料,还在VR水族馆围观过几次,一度认为自己的类比十分形象。 说是观光舱,事实上窗外大约二百米远处的建筑就已经难以看清了,沙黄色充塞天空,只有那些巨大的广告牌透出少量变换的光线,鲜艳却荒芜,宛如置身毒雾阵阵的人造丛林。而下层的情况显然更糟,大量的辐射尘埃沉聚在近地面,垂眼望下去,宛如黄沙滚滚。 以前陆汀很少去在意,现在却隐隐期盼下雨。 有雨的时候,陆汀觉得M83只需注意避雨这一件事,而不会连路都看不见。 那他现在又在哪儿呢?在做什么?毕宿五成天绕着圈转,看看轨道图就知道,此时离昨天的街道和车站十万八千里。不过,至少不会比自己还惨,陆汀又琢磨,整个人软绵绵的,除了发呆什么都做不好。他额头抵着玻璃,瞪大眼睛往下面的辐射云瞧,也不知在找些什么。 视频通话的拨入打断他的忧郁冥想。 陆汀看了两眼面前窗上弹出的对话框,点击拒绝,又把语音通话拨回去:“姐,我现在破相了,不能见人。” 陆芷笑道:“警署已经把你的数据传给我了,就说你不能淋雨,有没有按时涂药?” “涂了好多,”陆汀五指按着眼前的玻璃,又把发热的侧脸枕上去,老实道,“还有更重要的那件事呢?” “哦对,18岁零114天,我老弟终于长大了!三个月一次的考验开始了。以后每年今天都送你个蛋糕好不好?天然奶油做的那种,牛吃的也是真正的草。” “不要!我这种情况根本吃不下奶油。而且我是19岁。” “为什么总要把自己说大一岁?” “因为18岁听起来还像个小屁孩,”陆汀顿了顿,大声道,“论虚岁我真的是19,以前中国的虚岁,你听说过吧?” “那是什么古老记岁方法。”陆芷叹气,“听说你准备辞职?” “是调职,我还没填完表格,不过现在已经脱编,确实也没地方上班。” 陆芷了然道:“神枪手被当成绣花枕头受委屈了。” 陆汀点头:“太无聊。” “对了,爸爸没有安排谁去照顾你吗?” “我没告诉。也不需要。都说了不要天天把我当残废了,上次我们达成协议,以后我自己照顾自己,谁也别跟着我,条件是我去参加相亲。” “然后你跑了。” “……我又不喜欢他们。” “嗯,姐明白。我也搞不懂老爸究竟在想什么,你前一天还是个小孩子哎!我和大哥他都没有去催。这次也真的太险了,说不定就是突然见了九个Alpha接触信息素过于密集,才导致你突然发情,幸好我老弟身体好头脑也还行,跑到下层也知道回家,没吃什么亏。” 陆汀清了清嗓子,道:“不是因为他们。” “什么?” “我对他们又没有任何感觉,就像我去趟公共场所也不会受什么刺激,跑了之后我本来走在路上好好的,和平时一样,”陆汀下意识站直身子,因为他觉得自己说的是件大事,脸上还带着方才枕出的手指印,“但是我又遇到一个人,特别好心特别温柔地帮了我,还特别好看,真的,看到他我就呆了。他好像是……锈铁味,但又和那些破铜烂铁有细微不同,就特好闻特容易上瘾。” 陆芷足有十来秒没应声,忽然夸张地拖长声音,“哦——喜欢人家了?” 陆汀红了耳尖,“嗯,我才知道原来是这种感觉,姐姐,你相信命中注定的爱吗?太神奇了,就好像齿轮终于对上了一样,昨晚做梦,记不清了,但我就是知道有他。” “是个Alpha?” “是,我可能就是闻了他的味道,才突然……”陆汀更不好意思了,小声道,“但联系方式我还没要到呢。” 陆芷轻轻地笑:“这好办,谁的档案你查不到?不想自己动手,我也可以帮你。” “千万不要,我不想查他,感觉很不尊重人,换我我也会不高兴的。我就准备去那个大巴站等等看,他应该是经常要坐,对那一片他也很熟悉,应该经常去吧,”陆汀仔细盘算着,又道,“对了,你们Alpha一般喜欢什么味道的Omega?” “这当然因人而异,男孩子的话,我喜欢茶味,或者柑橘薄荷之类的,就是清爽的类型,这样的beta也很好啊,还有很多人喜欢甜腻一点的,最常见的就是蜂蜜和部分花香,”陆芷忽然抬高声量,“刚才忘记问了,你弄清楚自己的信息素了吗?” “……没有。” “还是没有?昨天晚上体温38.9度的时候也没有?” “就没闻见呀。”陆汀没精打采,我闻见的都是铁锈味,他差点就这么说了。 他确实也没从中辨别出任何属于自己的味道。 “不应该吧,按理说发情期的味道是最明显的,”陆芷发愁道,“你从分化开始就一点迹象也没有,别的孩子青春期就能测出来了。” 陆汀也很发愁,“我刚才起床测了,结果还没看,”说着,他打开投影上Lucy刚刚上传的检验报告,差点说不出话,“……不会吧,真的没有。” “我没味道,姐,报告传给你了。”他又绝望地说,“而且我的发情期好像也没别人那么要死要活,来得这么晚,还能爬梯子呢……你说我会不会是那种发育不完全,就是,好吧我可能就是没有任何性吸引力!从小就这样,都以为我是Alpha,烦死了!” “胡说!”陆芷喝道,紧接着又放柔声音,“虽然不太常见,但我们临床上的确也存在这种情况,有些人的信息素味道就是不明显,但是信息素本身是存在的,对于和他结番成功的伴侣来说,也是一样可爱一样好。” “万一我就是连信息素都没有呢?” “不会的,那样就不会检查出你这张单子上的参数。” “哦。”陆汀仍旧萎靡。 “所以这不耽误你找对象哦,一个人喜欢你,和你在一起,也不是因为你有什么味道,否则还能算真爱吗?老姐还等你把人追回来看看有多美呢,”陆芷耐心地说,“不过一定要等发情期过去,这两天就好好待在你的毕宿五里吃饭睡觉。” 陆汀愣了一会儿,听着这番话,眼眶居然都酸了。昨天晚上开始他就容易多愁善感,一个人闷在这偌大的飞船里面对从没经历过的事,虽然并不至于手足无措,但还是觉得好孤单,能找到的人却一个也不想去依赖。那种若有若无的难过吊着他,都快让他不认识自己了。但他知道陆芷永远是在关心自己的。 “我明白,姐,还有件事,你觉得我可以联系一下我妈吗?”吸了口气,他又解释道,“她也是Omega,比较有经验。” “最好还是不要。”陆芷显得有些犹豫。 “薛阿姨的封闭项目还没结束,最好不要让她分心,Lulu,你知道的。”她又补充。 “不要这样叫我。” “怎么,模仿一下薛阿姨的口气,你就不愿意啦?”陆芷咯咯地笑。 陆汀也笑,无声地,也有些无奈。事实上他已经想不起来母亲这样叫自己时的模样,刚才那样说,也只是因为觉得这称呼太小孩子气了而已。 之后的下午,陆汀把时间花在自己的果园和菜园。毕宿五整整一层,至少40%的空间都被他用于种植作物,当年弄来那么多无污染的天然土壤就费了不少力气,每天用特殊装置燃烧肼类化合物从而获得浇灌用纯净水的过程也不容易,后来又是自学授粉嫁接,又是反复调整温度湿度风速光照,模拟出世纪之初地球上的四季,好让那些珍贵的种子适应人工环境……这都是陆汀十岁出头就开始做的事。 的确,他喜欢植物,也喜欢坐在绿叶间嗅闻着湿润泥土气息的感觉,虽然他和他的沉默伙伴们都飘在空中,好像无依无靠的一座浮岛。 但即便如此,植物也是能扎根的东西,它们欣欣向荣,也给予回报,陆汀甚至偶尔觉得自己能看到它们的生长,那些微乎其微的变化过程。 最近樱桃就要熟了,一棵三年的小树。陆汀靠着那根不算粗壮的树干坐了很久,从几年未见的母亲想到自己的性别,又想到不争气的信息素,想到雨和钢铁,最后想到M83。 脑海中对那人的描摹甚至详细到让他对自己的画技产生误解,仿佛握笔在手,就能把那人栩栩如生地勾勒出来。 最后又是Lucy打断他的白日梦,要打抑制剂了,一回生二回熟,除了发热乏力以及体液分泌过剩之外,陆汀没有太大的不适感,不紧不慢地把针剂推入静脉,又不紧不慢地下楼,吃掉他的晚餐。 饭后又冲了个澡,在各个船舱里逛了一圈,检查了备用抑制剂的存储量,陆汀回到卧室,仰面一倒,陷回自己柔软的圆形大床。 “我要网购。”他说。 电商界面立刻在床前的投影屏上弹出,陆汀捏起枕边的遥控球,握在手心缓缓地滑动,“信息素香水,Omega用的,帮我查一下。” Lucy说:“您最后还是做好了决定。” “第一印象很重要,白开水一样的迷之生物,谁会喜欢。”陆汀煞有介事,迅速选中几款价格高评价好的,茶味,柑橘味,薄荷味,凡是和清爽沾边的他都添加了一个,蜂蜜羊奶之类的甜腻款他也挑了不少,当然去除了玫瑰、皮革、茉莉之流,毕竟不想和家人朋友重复。 “宇宙大力怪先生,您不如把这家店买空。”Lucy提醒道。 “有些我自己都不爱闻,”陆汀认认真真地填写配送坐标和联系方式,专门备注了放在邮箱不要敲门,爽快地下单支付,“明天就能送到了,目前看来我的发情期要持续多久?” “计算结果是5天8小时,还要再坚持几天,请加油,”每当模仿人类表示关心时,Lucy就显得很人工,很不智能,“您准备喷哪一种去见M83先生?” “你觉得哪种好?羊奶配我是不是有点搞笑,薄荷太普通了,龙井茶会不会太淡?他喜欢什么类型啊。” “抱歉,这恐怕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宇宙大力怪先生。” “哦。”陆汀忽然觉得自己很像个精神病患者。 居然在跟一个软件讨论感情问题。 六天过后,在治好了脸上的斑疹也度过了首次发情,终于能够正常出门的时候,陆汀最终选定了一款名叫干苜蓿的植物类香水。这种作物本身他也尝试过种植,但失败了,当作原始植株的几棵还没开出紫花就枯死在培养箱里,剩下几颗种子,陆汀没舍得用。但陆汀喜欢它们生长时的的味道,这香水也很好地还原了出来,闭上眼嗅一嗅,陆汀就能想象自己坐在落日前,旁边有一条河,风在广阔的苜蓿地上吹出连贯的微波。 他喷得很淡很淡,毕竟发情期外的Omega闻起来就应该是似有似无,陆汀总怕自己做得太过头,惹人反感。又怕身体激素还没完全稳定,找到人家又开始莫名其妙地脸红腿麻,他还口服了两颗弱效抑制胶囊,算作预防。 下午四点,陆汀骑上自己纯白的悬浮摩托,把面罩扣好,又摸摸腰带上挂着的伞,等待启动轨道徐徐升起,心中忽然产生一种成败在此一举的肃杀。 “加油,您今天的形象是一百分哦。”Lucy给他鼓劲。 可不是吗,巧克力棕的短皮夹克配上窄腿深灰牛仔,内搭一件纯黑的鸡心领T恤,陆汀可是全方面琢磨了一番,认为这样又不太骚包又能让人眼前一亮。眉梢周围的杂毛刮干净了,染成浅亚麻色的头发也认真做了补色和护理,顺滑得不行—— 虽然现在已经被吹乱。 陆汀俯冲,只身驶入尘埃,它们一团一团地聚着,被下午的阳光映成灰黄色。 有轻轨站辅助定位,陆汀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车站的坐标。地面上比雨天热闹一点,陆汀不仅途径上次M83提及的自助妓院,还经过了几家小摊小贩,商品多数都是食物,蛋白块没有低温储存,维生素糖也没有密封,就那么摊在桌上出售,暴露在辐射尘中,是他从未见过的模式。但他也来不及投去多少关注,匆匆赶到车站,还不到五点。 陆汀把摩托藏在一座荒废大厦的廊柱后面,插着裤兜在站台上站定,开始他的等待。能见度着实不乐观,天也暗得很,他只能时刻盯紧上次来时的方向,等着三个身影,或是一个,忽然隐现,被自己认出。 这条线路的大巴是30分钟一趟,陆汀记得,载着M83开走的是七点整的那一班,可他等到七点半,送走了6轮,还是没能碰上自己找的那位。 周围聚起几撮等车的人,数量不多,也聚不了多久,同路的人都会上车,坐在玻璃里面,听着发车20秒的提示,总会有人奇怪地在陆汀身上扫视几眼。 陆汀不为所动,只是摘出几根被面罩夹乱的刘海。 当然,他的心里并非毫无波澜,天确实已经黑透了,他又天生患有轻微夜盲,虽然面罩目镜的夜视功能能够大概弥补,陆汀还是不喜欢夜间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待上太久,尤其是,他还在做着“等待”这件让人没底气的事。 不过也不能说有多么发慌,本就没指望第一天就能碰上,大不了明天再来,明天再不行,那就后天。说不定人家今天没出门,或者换了别的交通方式,反正再等一轮我就不等了,他这样打算,却在八点那班大巴远去之后,仍然迈不动离开的腿。 如果真的换了别的交通方式……会不会有更方便的?那以后还会在这里碰到吗?还是说那天本就是个巧合,M83也不是这条线路的常客? 总之再等一班吧?香水味都快吹没了。陆汀告诫自己沉住气。 于是他等过了八点半、九点、九点半……蓝惨惨的街道上,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被放大,一颗接着一颗的大胶囊来了又走,载着寥寥的人,通往河流对岸。尽管都城地处赤道附近,但辐射尘阻隔在大气中,吸收了太多阳光,导致近地面夜间温度常年维持中下水平,附近的高温电池墙和排污管都轮休了,陆汀开始时不时吸吸鼻子,抱着胳膊低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拿靴底磕着地砖的缝隙。 踢烦了,就倚在站牌上,差点昏睡过去。 是脚步声把他从疲倦和饥饿中叫醒,陆汀猛地睁眼,目光对着地面,他看到三个影子。 困意顿时消散,连头皮都发麻了。 淡淡的铁锈味中,陆汀转过脸庞。 头顶的高功率灯管照得一切如同白昼,身边约五步远处是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身高都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脸部仍被旧式防毒面罩遮了个严实。男孩戴着耳机听歌,还在漏音,一身运动服,女孩则腼腆地垂着脸,身穿整洁的厚连衣裙、圆领毛外套、长袜和小皮鞋,面料都起了球,衣襟上扣着两颗银闪闪的六芒星的奖章。 细看男孩的书包带上也挂着一个。 陆汀清楚地记得这种东西,镀有当今极为稀缺的铂,制造起来还得联合政府的稀有资源办公室给授权,特区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拿来表彰极少数优秀学生,每学年一个班级通常只有10颗。陆芷总会骄傲地领着他回家,把他的星星奖章摘下来,挨个裱上框子,钉在墙上。 而这两个孩子的“家长”显然没有陆芷当年的兴高采烈,他正神情稀松地望着前方发呆,而前方除了空荡的马路和蒙尘的大厦底部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回倒是没有背刀,换成一只米白色学生背包,边缘都镶了防磨防滑的红边,包带上还挂了只粉红色小熊。身上简单地穿了件黑色高领衫,条形码被遮住了,**是皱巴巴的工装裤,都很单薄的样子。 侧面看去,他被大股白光簇拥,也是薄薄一片。 为了显得真诚友好,陆汀摘下面罩,又用力捏了一把自己汗湿的手心,从后面绕过那两个孩子,听着猛烈的心跳走近,“嗨,”他干巴巴地站在M83身边,不知怎的,也只敢盯着面前的马路了,手倒是准确地摸到腰后,摘下那把折叠伞朝身侧递过去,“洗干净了,又补了一点防酸涂层,还给你。” 第4章 M83似乎转脸看了他一眼:“谢谢。” 陆汀手中一空,雨伞被抽走,从他握着的另一端。手指并没有接触。 “我也来等车,想着也许会碰到你呢?就把伞带上了,没想到这么巧。”陆汀说,“我办好乘车证了,也安装了那个程序,这个车应该十点钟就有一趟吧。” 现在是九点四十四分。 “嗯。”M83道,将伞把后的挂绳缠上手腕,随意地垂着。陆汀动了动睫毛,悄悄看着他的影子:“上次谢谢你啊。” “不客气。” “一会儿有事吗?我想请你吃顿夜宵,还有……”陆汀看向身子另一侧,对那两个孩子,他又能大大方方了,“你的弟弟妹妹?” “他们明早还要上学。”M83应该是默认了弟妹的事。 那我就单独请你呗,正好。陆汀把这句话吞进肚子。 “真的不用这么客气,我也没有帮你什么。”M83又道。 陆汀发觉自己居然连把头转回去盯马路的勇气都没了,他就保持方才的姿势,瞧着女孩衣襟上的星星,听见男孩问:“你是警察?” “我是。”陆汀看向他面罩上两个黑洞洞的圆形目镜。 男孩竟立刻拉着女孩挪远了两步,声音被面罩闷着,仍显得很不友好,“你要坐车过河?去做什么?查案?抓人?那你怎么不穿制服?” 陆汀心说,您管得还挺多,如果我说我是要去泡你哥,把你哥接到我家去,和我一起住,才不带你,你能打我吗? “我去治病。”他脸上还是一本正经。 “什么病?”男孩果然追问。 “反正是怪病,四肢乏力,代谢加快,脑子只能想一件事,”陆汀优哉游哉胡乱说道,又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扯下背包翻找,“我姐是个医生,她说这病就是我老是忘戴面罩吸了太多辐射尘导致的,可难治了,预防总好过治疗——” “所以这个送你。” 一副崭新的防毒面罩,主流品牌两个多月前推出的最新一代,还是限量发行,过滤夜视通讯等功能均齐全,使用寿命还有完完整整的40个月,被他递到M83跟前。身体也跟着自然而然地转了过去,陆汀终于撩起眼皮。 就着此处灯光,他看清楚了,那双眼睛是一灰一绿。 左边是灰……大概是。仅比黑色淡一点点,隐约含着团蒙蒙的雾,浅浅看一眼还好,往深了紧盯着瞧,仿佛就很快会陷入极力想要弄清“这眸色到底该怎么描述”的怪圈。右边则是透亮至极,望过来的时候,薄而光洁的眼睑微微下垂,眼角还是上挑,瞳仁折射白光,像块色调浓郁的翡翠。 “我上次看你也没戴这个,还淋了雨,真的不好,”陆汀被看得躲闪,他发觉自己的思绪又变成乱糟糟的了,在M83平直的目光面前,他解释不清这面罩的来路,为什么随身带着,又为什么恰好能遇上,还能拿出来送,“总之你戴着吧!你戴我也戴。”他直接稀里哗啦拆了包装,把纸盒跟密封袋塞回背包。 M83还是那样专心望着他,似乎有些惊讶:“找我有事的话,请你直接说。” 陆汀差点噎住,捏着面罩一角的手悬在半空:“我没事,我——” “哥你就收了吧,”男孩在他身后插嘴,耳机大概是摘了,吵嚷的漏音更加明显,“平时还捡不到这种东西,一只的价钱就够我们花半年,而且咱们那边商店都没授权卖,在路上找个人抢都抢不到!” M83却默默把陆汀的手按了下去。不远处橙光乍起,是大巴来了,他直接绕过陆汀站在弟妹身后,门一开,就把孩子们推上台阶,随即自己也上车。 陆汀立刻停止怔愣,紧攥着方才被碰到的那只右手的五指,追在后面刷上身份磁条,快步登入大巴。只见中间两排座位,两个孩子已经摘了面罩,M83则刚刚把妹妹沉甸甸的书包放回她腿上,自己在弟妹后排靠窗坐下。 这车上本来就没几个人,方才一同等车的又只有他们四个,他旁边就是空座。 陆汀走近,走得很急,靴底在橡胶地面上擦出声响,“你帮了我,又不让我请你吃饭,我就想给你回礼,”他在过道站定,和M83隔了一把椅子,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请问这有什么问题吗?” M83皱眉:“这不是等价交换。我也不需要它,辐射尘对我影响不大。” 前排的女孩转回身子,趴在靠背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哥哥,这个警官是好人吧……他在关心你呢,而且,你老是只给我们戴,我们也很担心你的。” 声音很小,还怯生生的,M83的眉头松了,但也不搭理她。 陆汀忽然灵机一动,感激地看了那小姑娘一眼,又道:“我家里还囤了几个,下次送给你弟弟妹妹,他们现在用的都太旧了,但前提是,你现在要把这个戴上,”顿了顿,他又大声地补充,“我给你戴!” 他这就俯身,凑到了M83跟前,面罩的开关已经打开,只需轻轻扣上去,它就会根据面部线条进行自发性形变,调整到完全贴合的程度,再永久地把形状固定下来。 M83并没有反抗,就那么靠着椅背仰起脸,一副随你便的模样,看起来还有点乖。 指尖触到被过滤的呼吸,陆汀细微地抽了口气,稳住手腕,轻轻帮人捋了两把夹在边缘的头发。调整完毕的蓝灯亮起,陆汀在护目镜前挥了挥手,“睁眼看看?” M83说:“我没闭眼。” 陆汀看着他愣了两秒,忽然“扑哧”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的,映在那镜面上。不知怎的倒把自己笑得脸红,他又兀地站直身子别过脑袋,下意识抿上嘴巴,连那两个回头围观的孩子都不敢看了,只把目光落在大巴尾部的倒计时上。 车厢里辐射净化器的正在嗡嗡地响。 还有四分多钟发车。 “对了,”陆汀努力做出不经意的样子,“联系方式给我一个,我把说明书发给你。” M83已经摘下面罩放在旁边座位上,闻言,他直接扯低领口,露出那道条形码来。 “……干吗?”陆汀只觉得舌头打结。 “扫这个就什么都知道了。”M83悠闲地跷起条腿。 陆汀前两天刚刚复习了一遍人造人编码的问题。他一度认为这种户籍制度相当反人类,迟早要废除,于是怀着某种抵触心理,在学校没怎么认真听过,毕业后一直待在上层,也是很少接触。但如今不同,既然喜欢的人身上也有这种东西,那他当然要了解,仔细翻翻存储笔记的磁卡,心里也就门儿清了。 他知道,扫过这道小小的条码,别说联系方式了,眼前这人住在哪里、有什么家人、哪天出生又有什么样的教育工作经历,甚至是大部分基因信息,全都会一应俱全地出现在自己的警用手环中,随时能明明白白地投影出来。 任何一个警方人员——哪怕不是他这种优秀警校毕业的正规警官,只是增录的协警,那些来路不明佣金低廉时常和平民爆发冲突的家伙,都有权限这样做。 只因为对象是人造人,或者他们的后代。 但陆汀当然不想。他甚至没动过从记录仪里的视频截取条码进行复原的念头,确切地说,是他对这种私自调取他人隐私的行为感到有些不齿。 并且不甘。 他可不是在以警察的身份去认识M83,要是他扫了,岂不是从开头就错了? “你还是把通讯码给我吧,”他调出手环的投影键盘,蓝莹莹的一个热敏光屏,被他的手腕托着,伸到M83面前,“按就好了。” 发车倒数两分钟的提示忽然响了起来,在这短促的铃声中,M83没有多说,手指像是只在键盘上轻巧地划了一遭,陆汀差点以为他在忽悠自己,然而收回来定睛一看,新联系人确实已经添加上了。 备注仍是一个编号,不过变成了条形码的后七位,CTA9M83。 “我叫陆汀,叫我Lu也行,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陆汀赶紧问。 “我们都是叫编号的,不像你们,”前排男孩又开了口,陆汀方才都快忘记他的存在了,“比如我叫R179。” “我是R180,”女孩轻声说,“我们是双胞胎,但是异卵,所以长得不像,我们在一个学校不同班级,今天哥哥开家长会,轮到去我的班上听了……” 意识到自己的跑题,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M83点了点头,算作对弟妹的补充,以及对陆汀的解释。 还剩20秒,广播正在提醒:“各位乘客请坐稳扶好,正确使用安全带——” 陆汀忽然哑口无言,他又瞧见M83抬起眼来,看向呆立一旁的自己,拿开邻座上的面罩,大概是一种顺其自然的欢迎。 他却僵硬地转过身,自觉坐到了这三兄妹的后排。屁股挨上椅面的那一刹那,他的目光擦过前方不足半米处,那漆黑的发丝和白净的耳垂后颈,心中顿时充满憾恨,他又何尝不想坐在那里?那简直是给他量身定做的位置,谁去抢他还得跟人急。 那为什么不坐? 只能怪自己太怂,提前想了那么多话题,真要挨在一起,他却仿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尴尬笨拙坐立难安的模样,他才不想被M83看见。 说到底还是太容易害羞,到底哪来的那么多碍事的羞涩?陆汀揉揉还在发热的脸,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 随后美滋滋地摆弄起手环来,发送面罩使用说明过后,他盯着编号和通讯码的那两串字符从左到右地瞧,接着又是从右到左。很快就能熟背了,陆汀又靠上椅背,两手搭在小腹上,心情愉悦地和前排那位立起来的一撮乱发交流感情。 它跟着行车的节奏,时不时颤上两下。 大约十一点二十六分,大巴经过一条河,设计的就是两栖,此时也就像是行船水上。这条河叫作“撒克逊”,大部分流域的河水是黑的,入海的那一段据说是红,但陆汀只在资料片里见过,他对于这条河流的亲身体验仅限于在空中透过辐射尘层,模模糊糊地瞭望几眼。 “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了,码头旁边,要再往深处去一点,很大的一片街区。”R179半跪在椅子上指向窗外,而那里乌黑一片,陆汀只能看见些许错落房屋的影子。 “我们过一站就下车了,”R180也冒出脑袋,听得出来,她已经努力把嗓子放开,“警官,你要在哪里下?” “我在你们下一站。”陆汀脱口而出。 说完就后悔。你就是怂!事到临头往后缩!跟着人家一起下去不是你巴不得的吗!他又在心中吼自己。 “终点站?那一片超级乱,我都不爱去,什么医生会住在哪里?你到底什么病啊。”R179狐疑道。 “我有地图,而且别忘了,我可是警察。”陆汀瞪着他。 R179耸耸肩膀,戴上自己的面罩,背着书包到车门口等着去了,R180低头跟着他,M83也没有任何表示,新面罩他也不戴,只是挂在腰带上,照旧提上妹妹的包,约莫两分钟后,领着两个孩子走下车去。 “嘿,再见啊!”陆汀站起来喊。 车门一关,外面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包括M83可能回应的那一声道别。不过,大概本来就没有,车子启动前陆汀看见他的背影,已经走下车站了,连头都没有回。 没事,再见再见,还会再见。陆汀默念道。 在终点站下车时,陆汀头皮一紧,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手环显示体感温度是5度以下,在这理应比较温暖的八月。一同下车的只有三个人,各自走开,陆汀又一次独自站在全然陌生的地界。 他把夜视功能开到最高,至少聊胜于无了,又照着方才做好标记的地图,沿大巴线路原路返回。 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目的地是哪里,难道要这么保持半瞎状态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过河,直到回到出发的车站骑上藏在廊柱后的悬浮摩托?陆汀当然清楚这不现实,最省事的办法是再找一辆反方向大巴,一路再坐回去,或是打个电话叫人来接自己。 陆汀决定先走到前一站再说。来都来了,他想在M83成长的街区好好逛一逛。然而所见所闻不能说让他失望,只能说让他震惊——没有熟悉的高厦,也没有特区下层的小贩和行人,只有临时搭建的破落平房,堆纸箱似的挤在一起,他走的路就是最宽敞平坦的那一条。人们似乎都不爱开灯,也不爱出声,一切都是又黑又静,茫茫灰雾中,陆汀只能盯紧路面,时刻注意着耳麦里地图的提醒。 走了大约十来分钟,不到一半的路程,陆汀居然发现一具死尸,就在路边墙角靠着。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脖子上的皮肤不再完整,有没有条码也看不出。陆汀没有再动他,深呼吸两口,沉着地拍照,记坐标,插入疫情监测针,再把数据打包上传总警署。 “Officer Lu,我们已经收到您的报告,将尽快给出反馈。” 平克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格外亲切,但陆汀心里明白,这反馈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对于这片区域的警情,警方的态度一向很消极。 但他能做的,的确也已经做完了。 莫名地,他又开始难过,背一遍新得到的通讯码再倒着背一遍,好像又得到了些许安慰。绕过一个堆满废旧家具的巷口,隐隐约约地,陆汀听到引擎声,警觉地摘下一边的耳麦,他眯眼向前看去。 确实有辆摩托在移动,速度不慢,向着他。 陆汀反手握紧枪托,贴着墙壁站定。十多秒后,那摩托在他面前停住,十几年前的款式体积庞大,宽轮窄座大圆筒前灯,黑漆布满划痕。M83骑在上面,套了件透明桔红色的、类似塑胶半身雨衣的东西,侧目看着他。 “你来这儿干吗?”陆汀喉头发紧,他想这一定是幻觉。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还在这条路上。” 陆汀觉得更离谱了:“所以你是来找我。” “是你在找我。不只是道谢的事吧,这里也没有医生,有话直说对我们都合算,”M83说着,把腰后别着的雨伞摘下,映着摩托前灯,明晃晃地递过来,“先上车,换个地方聊,一会儿要下雨。” “下雨?”陆汀握住伞的前端,电子管家并没有给他这样的预报。 “我的感觉。”M83掸了掸后座上的灰,紧接着握住油门,手指搭在黑色的车把上简直白得刺眼。引擎轰鸣得更响了,好像马上就要开走,M83依然那样一眨不眨地盯住站着不动的陆汀:“它一般都很准。” 第5章 摩托上方好像悬着一团风,速度一旦快起来,它的力道就很大。 M83驾轻就熟,并没有按照大巴线上的大道走,这一路上颠簸也挺密集。陆汀两手空空却没有地方可扶,只能小腿用力夹着后轮上方的侧盖,后腰隔着一把手枪和一把伞,抵住供能用的氢箱,以防一不留神就被掀翻在地。 其实也就开了不到两分钟,而摩托速度已经完全提到了稳定状态,M83对此地的路况和旧摩托几乎为零的减震效果显然习以为常,随意越过堆在路中央的废弃物,雨衣迎风敞开,兜住猎猎的气流,仿佛只有袖子还在手臂上挂着,下摆已经扑到陆汀的身前。 下面那把细腰,被朴素的黑毛衣包裹着,偶尔露出窄窄的一小截,看着都冷。 陆汀对自己说:你要忍住,要沉得住气,要矜…… 矜个鬼啊。 “你雨衣都快飘起来了!”他高声道。 M83不应声。 陆汀接着说:“我帮你按回去吧,”试探着,他把那鼓起的塑胶在M83腰侧压好,又把那蜷起来的毛衣往下拽了拽,“我能扶着你吗?” 这回声音放小了,呼呼风声一刮就散,似乎是下意识的,闭上嘴陆汀就不指望身前这位有什么回答。 却听M83道:“扶稳。” 陆汀立刻心满意足地搂上去,在这之前还悄无声息地摘了面罩,不敢往实了抱,也不敢把脸蛋搁上那副脊背。雨衣的触感滑凉又厚实,他只是想……轻轻地用鼻尖蹭那么一下。 锈味忽然明显,不知是的确变浓了还是离得太近的缘故,总之将劣质塑胶的味道都盖了个完全,M83飞扬的发丝也在此时碰上他的额头。 于是陆汀不自觉揪紧手中抓着的衣摆,手再使点劲仿佛就能把脉搏握住,他合上眼皮却张开嘴,又闻了两口。 周身还是黢黑,午夜前的低气压下,霾尘聚得更浓了,只有前方被远光灯破开一道口子,好比雪白小刀插入积灰下的黑色绒布,剩下的不知还有几尺。入侵感就这样压在陆汀肩头,时刻不停地无声堆积,却有人挨在一起,带着他稳定迅捷地向前,于是好像摘下目镜也不用害怕夜盲了。 渐渐地,陆汀就把身子放松,柔顺地枕伏在了M83背后,双手交叉,环在他的腰前。 M83仍然专心驾驶,毫无反应。 “这些房子都不开灯,也没声音,”陆汀开口问道,“你们家那边也这样吗?” “不是。”声音从空气传播,进入右耳,也从胸腔传播,进入左耳。 “那这里面都有人住吗?” “都是快死了的,染上毒瘾又没钱才会住在这边。”M83顿了顿,“还有得病的。” “什么病?瘟疫?” “不止。” 陆汀咬紧嘴唇,再次望向途径的房屋,它们里面好像只装了一种东西,那就是死,被他事不关己地匆匆路过。这都是他在警校、在新闻和资料片上从没听过的事。先前得知办理跨河大巴乘坐手续那么麻烦,两片区域的交通控制那么严格,他以为只是出于自然人和人造人之间惯有的隔离。 直到窄道两侧开始出现少量广告招牌,亮灯的窗户也流出人声,陆汀才确认自己已经进入了大部分人造人真正的聚居区,这片被周围朋友讽刺为“米诺斯王宫”的都城最大的街区。它和它的别称的确相当贴合,就好比一盘错综的迷宫,浮光掠影与黑雾交织,嘈杂掩藏在噤声的破败之中,M83也稍微放低了一点摩托的速度,总是险险和行人擦身,最终在一家酒吧前停下。 只有两层,建得像个临时加油站,二层窗前挂着蓝底粉字的巨型霓虹灯,在夜里显得无端寂寞。“Apollo”,它的名字。 抛却这个夸张的招牌,阿波罗酒吧与周围建筑最大的不同是,它的门前墙角没有堆放垃圾。 “这是附近环境最好的地方了,”M83率先走进去,“我预定了座位。” 陆汀抬步跟上,绕过走廊里几株挂满空酒瓶的假树,灯红酒绿混着纷杂气味扑面而来,满屋的陌生人满屋的陌生信息素,他一个也不想闻,“不用来这儿,能不能去你家啊?” “不行。”M83在一张高脚桌前停步,正对的墙面上,仿真的草原落日正在播放。 其他区域还有深海鱼群、茂密雨林、晴天白云下的沙漠。 陆汀悻悻然拉开自己的椅子,垂头坐了上去。这一片在此间混乱大厅里其实还算清净,尤其现在M83就在面前,铁锈味清晰地拨开其他刺激,填充他的呼吸,这让他感到些许安慰。 “两杯啤酒。”M83对站在桌边的女服务员说。 “我不能喝酒。”陆汀举手。 服务员颔首,柔声道:“先生,我们的酒是合成的,您也可以选择啤酒口味的味素饮料,只是味道相似,酒精浓度为零。” 陆汀愣了愣:“这样吗?我只是以前没喝过酒。” 上次相亲有人想灌他,结果他直接跳窗跑了。现在倒是忽然间很想尝尝。 M83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服务员,却道:“两杯水。” “好的,稍等。”服务员微笑着转身,陆汀这才看见她后脑勺上显示电量的荧光屏。 原来是仿生机器人,看界面应该是大概十年前的那一代,脚在地面上的电磁轨道上滑动,可以实现随时的无线供电。 “有果汁吗?就要橙汁吧,”陆汀把它叫住,“我请客,水果拼盘也上一个。” 机器人回身,对他鞠躬,说着又把电子菜单打开,托在手心:“抱歉先生,本店不提供天然食物,需要果味饮料或是维生素糖果的话,可以看看这些。” “还是算了,就要水吧。”陆汀把目光从它身上移走,有点不自在。转眼一看,M83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正安静地望着墙上投影的金红色地平线,一手搭着椅背,一手搁在桌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着急回家吗?弟弟妹妹他们。”陆汀问。 “都睡了。”M83说。 “哦。那个,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来看医生的,”陆汀看着那副侧脸,看得恍恍惚惚,在桌下交叉起双手,坦白道,“但来道谢是真。我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M83转过脸来,居然笑了:“朋友?” 这笑容虽然短暂,但陆汀确认自己没看岔眼。人造夕阳的艳丽足够以假乱真,不疾不徐地映照过来,有薄薄的笑意晕在他眼梢、嘴角,又好比一条斑斓的小蛇钻过陆汀的喉咙,抓不住鳞片也看不清头尾,只有一点冷、一瞬间的发烧。 不就是很美吗?美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 陆汀呆呆道:“是啊。” “我对你……很好奇,”他又道,“以后能来找你玩吗?我也想请你去我家做客。” “你不用工作吗?”M83反问。 “我前两天从原来的警局脱编了,还没找到下家,差不多是这样。”陆汀解释道,“来这儿也不是要调查什么,身上没有公务的,单纯是我这个人,我连记录仪都没带,你不用紧张。” 不过紧张的好像是他自己。 M83只是点了点头,两杯纯净水被送到了桌上,他端起自己那杯,喝下去一半。 陆汀也喝了一口,在吸管上咬出印子,又道:“说半天我轮到你了,我猜你是个——” “捡垃圾的。”M83抬起眼来。 吸管从嘴里滑出,搭在下唇上,陆汀张大眼睛问:“在哪里捡?” “第四区。我只是住在这边。” 陆汀又开始发愣了,第四区,都城的最边缘的那块土地,离他平时生活的特区几百公里,离这里怎么说也得二百公里以上,是他从不曾踏足的地界——巨大的一片旧战场,早就被警方标成无人区直接放弃了,目前用来堆放填埋工业废料和废旧金属。 二十多年前全球核战的时候,为了把反叛部队堵在海面上,那里也引爆过一颗炸弹,威力确实不小,是都城上空长年盘旋的辐射尘的最初来源。 “就是撒克逊河入海口那边?”陆汀问。 “是。”M83看着杯中水面。 两个人谈话的时候,他就不会转头去看夕阳。 陆汀吸了口气:“那边的辐射值,到现在肯定还是不适合人类居住吧?活动也不行。” “所以不要来找我玩了。” “可是我没去过那边呢,想去看看,反正辐射尘飘得到处都是,哪儿的半衰期都没过,都差不多的,你不怕我就不怕,”陆汀撑着左边的脸蛋,歪头专心看着M83,“而且又不用上班,天天都很无聊,我想和你一起捡,现在就是提倡回收循环,你多个帮手也没坏处对不对?” M83回看他,道:“幼稚。” 陆汀眨眨眼睛:“你多大了?” M83又去瞧那水面了:“二十三。” 陆汀笑了,甜腻腻地凹下两个酒窝:“我十九岁!我当然比你幼稚啦,不许用年龄说事,那是人身攻击。” M83果然还是拒绝:“问题是我不需要帮手。” 陆汀打直腰杆,一脸严肃认真:“你别看我是个Omega,我力气很大的,在警校和100公斤的打架都能赢,跑得还特别快。而且,虽然我这个人脑子一般般,平时破事儿有点多也不够吃苦耐劳,但是工作的时候能保证不犯娇气病。” 对他这种自说自话的执着,M83无可奈何一般,又喝下去两口水才道:“你对捡垃圾很感兴趣?那是真的很无聊了。” “是啊,”陆汀叼着吸管,还在笑,“谁叫我喜欢——就是喜欢在破铜烂铁里待着。锈味很好闻的。”他闪着眼睫别过脸去,谁也不敢看了。 之后两人都静了一会儿,似乎一同陷入某种猝然的羞涩和尴尬,至少陆汀可以确认自己就是这样。余光看见M83揉了揉眉心,听见他问:“有没有人接你回家?” 陆汀心里一急,顿时变得极为坚决:“我现在不回家,而且也不用人接。” “……” “不过要是到时候你愿意送我到车站,我会很开心的。” “伞你拿走吧。” “外面下雨了吗?” “我还要见一个人,一点钟他到这里。” “你们之前约好了?” “嗯。” 陆汀一时有点没反应明白,只剩十几分钟了,也就是说再过一会儿,会来一个人,坐在自己现在的位置上?这么近,这么理所当然,以“朋友”的身份吗?难道说M83之前所讲的预订也是为了一点钟的邀约。陆汀猛地不知所措起来,茫然、委屈,甚至大股嫉妒……这些东西可谓挥之即来,头一次如此密集地涌上心头,不讲道理地要把他推回家去,按住他的勇气,好像要让他短时间内不愿再觍着脸回来。 但他当然不肯,长长的一条路,他出发前就看清了,哪有走半步就往后退的道理。一句“那我待会儿就走过两天再来找你”就在嘴边,还未说出,眼前就蓦地一黑。 并不是他晕了,而是灯光问题,落日熄灭,草原无迹可寻,悠扬的老情歌也瞬间消逝,这片光秃秃的寂静在刹那间显得格格不入,陆汀仿佛听到了一点屋外传来的雨声,人们都在这突至的漆黑中哗然一片。 紧接着又转为混乱,室内温度迅速冷却下来,电子服务员和机器保安们大概也集体停止了工作,缺乏疏导的大厅翻滚起叫嚷和辱骂。由于门口的电子插销也失去了电源,他们似乎没法推门出去了。 陆汀紧紧捏着面罩,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戴上夜视目镜也不会有多么理想的效果,无非是红外成像下挤成一团的灰色人影,倘若不戴,眼前就会出现模糊的波状光晕,夹杂在毫无光源的浓黑中,想去看清目光就会涣散,脑袋就会昏沉,陆汀知道这是自己眼睛的问题。 “停电了。”M83似乎站到了身边。 陆汀赶紧跳下高脚凳,凭直觉往他身边靠:“是主线路出了故障?怎么全停了?” “应该不是。”M83说着就抬步走开,那种笃定的方向感就像是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陆汀只能根据铁锈的气息判断位置,怕自己戴面罩的工夫把人跟丢,慌得冷汗直冒,却在掏出手电打开前被阻拦。 “不要让别人注意到你。”熟悉的声线传到耳边,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他的手腕。 陆汀本能地反手握了回去,掌根的薄茧和硬骨都被他死死抓在手心,他真怕被推开。 好在没有。M83的呼吸也并未挪远,“跟住我。”他这样说。 陆汀不清楚自己挤过了多少个人,闻到了几种刺鼻味道,又踢到了几个桌腿和墙角,他只知道M83始终拉着他,用一股收敛且平稳的力气,最终猛地停步,周围已经没有杂人了,似乎是到了什么比较内部的区域,他摸到一扇玻璃门,又忽地被人挡在身后,这扇门在下一秒钟被M83踹碎。 “手电开一下。”M83松开他,直接踩过碎玻璃进屋,陆汀赶紧把电筒档位开到最高,亮白灯光之中,这是间类似总控室的大屋子,墙上布满尺寸不一的屏幕,全都停机了,值班员握着酒杯醉倒在操作台上,呼呼大睡。M83眯着眼睛环视,似乎自动忽略了那人的存在,很快就蹲**子,在靠墙的桌下摸索一番,双手拽出一个黑色的机箱。 陆汀跳过去和他一起拍掉灰尘,箱顶上的标牌露出来,“SHOOPP”,陆汀对它实在眼熟,是发小舒锐家以前生产的东西。 其实是一块备用的万能电池。 看起来上了年头,以前各家都喜欢备上几块以防万一,就像每个楼梯间都有消防栓的一席之地,但近年来特区就把这种电池从市场淘汰了,只能使用一次,性价比低又不方便,而且它体积虽大,但和整间酒吧的消耗相比,那点储量就微乎其微了。 陆汀举高手电,眼见着M83起身在总电箱里收拾了两下,拎出一个大插头,就要往电池接口上按。 “这不够吧!”陆汀听见门外喧闹,应该是有人循着光线找了过来。 “够了。”M83固定好接口,随手把电线垂下,酒吧并没有因此恢复供电,亮起的仅是一小块屏幕和一个主机的电源灯,随即,只见他盘腿往地上一坐,拽来一副破旧键盘放在膝上,转头快速瞄了一眼,他看的或许是陆汀,又或许是门外的混乱,“我弄点电过来,帮忙在门口守十分钟。” 第6章 陆汀搞不清他说的“弄”是哪种弄法。 但人家要他守门,他当然听懂了。 门外确实有醉汉挤在走廊夹道里,人数在十个以上,脖子上都带条码,骂骂咧咧要往这总控室冲。陆汀把手电筒放在桌面上给M83照明,自己堵到门口,“嘿,冷静,都冷静点,”他踩在玻璃碴上,用英文喊道,“我是警察,问题正在解决,你们回到原位稍等一会儿!” 为首的大块头停住了冲撞,其他几位就围在他身后,“哪来的废物就说是条子,我还说我是这一片的大警长呢!” 陆汀把身份磁条插入手环,警官证这就亮了出来,“还请配合公务。”他说。 “哦——我们的小Omega——陆警官,请问这里是你的粉红色辖区吗,假证在哪儿造的给推荐一下?”大块头笑嘻嘻地哈着酒气,“里面这个还挺有闲心,电脑好玩吗兄弟?哥几个捎点东西就走,没想惹你啊,美人!”似乎是注意到了M83的相貌,他梗着脖子瞧,没得到回音就接着朝屋里挤,顺带搡了一把陆汀的肩膀,把他往门框残留的玻璃尖儿上推。 哪知陆汀非但没有被推动,还一把钳住这人手臂,“嘎嘣”一声是肘关节脱臼的脆响,接着就是一个过肩摔,他行云流水,直接把那摔得软绵绵的家伙往墙根一丢,二话不说又去拽最近那人的领子,照着膝窝一踹把他扔在为首那人身上。 随后踩住了两人的挣扎,他抬起眼问:“正好缺扇门,你们谁还愿意补?” 敢说他是假警察敢推他肩膀还敢骚扰他看上的人,陆汀可从没受过这种委屈。 剩下几位目瞪口呆,但毕竟人多势众,当然也不肯吃这种亏,一窝蜂拥上来,陆汀就死守着那扇门,不想拔枪,于是警用麻醉针都快用上了,倒是苦了地上那两位,躺在碎玻璃上挨了不少踩踏。这场混乱在突然亮起的灯光中骤然停止,所有人都被刺得眯眼,走廊外的老情歌又轻飘飘地回来了,连带各式机器重新启动的细微嗡鸣一起,浮上空中。 陆汀登时呆住,和他扭打的那两位也是,他们放开了彼此,一同看向门内。 值班员不知何时醒了,战战兢兢缩在一个大型主机后面,探出脑袋。M83刚刚拔掉备用电池上的插头,键盘放在一边,他撑地站了起来,拍拍手上的灰,走到斗殴现场几步远处,“麻烦让一下。” 几个鼻青脸肿的醉汉愣了愣,纷纷贴住墙壁,在窄仄的空间中给他让出一条出路。 M83跨过地上的人,有几个负伤的已经躺倒在屋里,更有挤进来的,或许再迟一点这门就守不住了。他的马丁靴也再度踩过地上尖锐且闪亮的残渣,一直这样目不斜视,他好像没把目光放在任何东西上,也不是傲慢,只是一种不感兴趣。 和陆汀擦身的时候,他才微微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陆汀发着怔抬步跟紧,从进入总控室再到出去,手表的分针竟真的没划过两格。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眼见着大厅灯光从不远处流过来,陆汀才忽地如梦初醒:“不对,刚才那些人说要抢东西,那个值班员肯定打不过他们!” M83继续直走:“那是你们警察的事。” 陆汀噎着一股子气往回跑,却见那总控室一派和谐,醉汉们蹲在墙角,有的在互相从皮肉里摘玻璃,有的在擦鼻血,值班员则正在默默地扫地。 “警官,还有事吗?”他有些害怕地看过来。 陆汀松了口气:“以后工作时间不要喝酒,还有,注意安全,有事报警。” “唉,我明白。”值班员还是讪讪的。 “你们呢?”陆汀也在墙角蹲下。 “我们走了,我们走还不行吗!”醉汉们转眼间就全都爬了起来,挪着迟缓的步子想离他远点,陆汀却拽住伤势较重的一位,照着他脖子一扫,两秒钟之后,一笔钱被打了过去,“医药费,”陆汀略带歉意地说,“不许自己全吞了啊。” 醉汉们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陆汀更是没心思再多说,朝着大厅流转的波光快步跑去。他在原先的位置上找到M83,落日,草原,M83又是那样专心致志地凝视它们,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杯水还好好留着,陆汀一撑桌面,颇为轻盈地坐上高脚凳,气喘吁吁地灌干净凉水,抹抹嘴角问:“刚才,怎么办到的?” “编了个程序。” “……发电程序?” “偷电,”M83看向陆汀腕上的表盘,不急不缓地说,“刚才的状况很常见,不是硬件问题也不是电费不够,这边能用多少电其实是根据特区用电情况决定的,特区耗能过量,这边的供应就会被从源头控制,有远程强制断电的程序。” 陆汀脑海中闪过许多自己所在区域的高耗能产物,比如全息广告,比如电热系统,又比如富家子们在人工模拟成一百年前潘帕斯高原环境的大棚里进行的马球比赛,马是健康未变异的活马,全联邦也找不到超过一百匹,球场上的温度湿度以及宜人的气候,还有随风吹拂的青草,全都靠电力维持。 球赛就在今天,作为总统的幺子,更是前几年的1号前锋,陆汀当然也收到了邀请,心里装着其他事情懒得过去罢了。 “所以你刚才是,写了个破解自动断电的程序?”陆汀调匀呼吸,问道。 M83摇了摇头:“黑进电厂不是更直接?我把这家酒吧的序列号从断电名单上抹除了。” 陆汀终于真实地意识到,在自己面前坐着的是个能在十分钟内用一台过时计算机进入电厂二级保密系统的超级黑客。 联合政府的系统也只是一级而已。 并且这个黑客谈及工作时,自称“捡垃圾”。 强压住震惊,陆汀还是说不出什么话,却听M83道:“你可以逮捕我。” 陆汀站了起来:“我不要!” 他耷拉下睫毛,声音又变得柔软:“其实我觉得你做了件好事……” M83坦言:“只是因为这里我今晚还要用。” 陆汀坐回椅面,又想起有人一点钟要来赴约的那茬事,居然只剩不到五分钟了,桌边走过的都是忙着清理地面的服务员,方才的狼藉也快要恢复秩序,他把戴表的手揣进口袋,却也心知这不能让时间过得有任何延迟。 “我到时候再来找你,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一起去第四区,”陆汀打起精神,指指手环,“等我联系你哦!” M83不置可否。 陆汀又兴致勃勃地说:“我真的觉得你超级厉害,以后就跟你混了。我可以叫你老大吗?” M83显得困惑,眨了一下眼睛,刚想开口肩头就被搭上一只手臂,“真行啊,漂亮妹妹认亲现场被我碰上了?” 这人也是厉害,动作和话语全都好比在往陆汀尾巴上踩。陆汀也就真像个挨了招惹的小狗似的蹙着眉头打量起桌子对面,他嗅到一股子浓重的汽油味,只见来人年纪不大,和M83身高相仿,一身墨绿色连体衣松松垮垮,腰带都没系,头发还染成了流里流气的银灰,长度都能扎小辫了。 顶着一头浅亚麻乱毛的陆汀断定这人是个流氓。 M83把那只手从自己肩上拿下,保持距离似的站在椅子另一边,而那位银发男显然对他的爱答不理十分习惯,兴冲冲地朝陆汀探出右手来,“行了行了不嘴臭了,何振声,平时做点小生意,小朋友你呢?” “Lu,警察。”陆汀盯着他灰蓝的瞳孔,也看到他并无纹样的脖颈,谨慎地伸手握了两下。 一个和他一样过了河的自然人。 “想不到邓老弟好久不见业务还是这么繁忙,”这位何振声直接往M83原先的位置上一坐,惬意地招呼服务员过来,“怎么着,还能谈吗?” “等我一会儿。”M83说。 “走,我送你到车站。”他经过陆汀身边,自然而然地就要带人走。 陆汀头脑发懵地追,等到出了酒吧大门,当头撞上瓢泼大雨,看着M83还在身边,他才敢告诉自己这是真的。 “雨太大了,路不远,走过去吧!”M83戴上雨衣的兜帽,抬高声量。 “好!”陆汀大声答应,简直要心花怒放了,连盘桓在心的那句“邓老弟”都没有方才那么纠结,撑开伞和他一同走入雨幕,满地的水亮得像油,阿波罗的霓虹招牌倒映其上,是掉落的水粉。他们踩着水粉走远,进入漆黑的窄巷,手电筒落在总控室忘拿了,陆汀就夹着伞,从背包里翻出第二只,“其实我有夜盲症。” “猜到了。”M83本来走在前面,现在放慢步子退回他身旁,不挡他的光线。 “你的感觉真这么准啊!”陆汀怕伞骨乱戳,也不敢靠得太近,“我好羡慕。” “感觉来源于观察。”M83道。 “那,是因为我说我会很开心,所以你才送我的吗?”陆汀又小声问。 “是因为你会迷路。”M83插上裤子口袋。 陆汀悄悄看他:“哦。这些小巷子里面地图确实不太详细。” 半天没听见应声,陆汀就知道,沉默又要开始了。事实上他并不认为这种安静是煎熬,习惯了之后还能品出些安心和舒适,但是想到马上就要说再见,就还是不免觉得浪费,于是挑开话头:“我想了想,刚才把人打那么狠也有我的不对,我给他们医药费了。” “你也受伤了,左边脸上。”M83转过脸来,目光很亮。 “但还是感觉我在欺负人,他们过得应该也都很不容易。”陆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你同情吗?” “那些喝醉的?” “所有人,”M83说,“他们和你以前见过的很不一样。” 陆汀想了想,认真道:“是,很不一样,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些悲惨和我也有关,我也是造成这些局面的原因之一。” “这本来就是被放弃的地方,所有人也都放弃了自己,悲不悲惨都是各自的事,”M83平声道,车站就在前面,被包裹在一团光晕里,很朦胧,“所以不要再来了。” “你说的不对。”陆汀立刻道。 M83闭上嘴,并没有反驳的欲望。 陆汀又说:“你自己就是一个反例,上次帮了我,这次又帮了一酒吧的人,头脑聪明考虑周全对弟弟妹妹也很好,你是我佩服的那种人,老大。” M83加快步子往站台去:“不要到处认老大。” 陆汀跳过一个水洼,回身挡在他面前:“我只认了你一个。” M83不搭话,只是端端正正地瞧过来,往前迈一步,陆汀就心怦怦挑着往后退一截,他就这么红着脸上了站台,心想某些人未免也太擅长转守为攻了,手心里出得汗太多,拿着伞柄都在打滑。远灯和车轮轧水的响动也在此时一同穿透雨幕,是橙色大胶囊到了,空空荡荡,停在一旁。 “上去吧。”M83说。 “我很快就回来找你,我真的是个很好的壮劳力,我还免费,”陆汀鞋跟已经悬空,只有一半脚掌还踩在站台边沿,车门洒出大把橙光,他仍是不舍得上车的样子,“还有,老大你以后也要记得乖乖穿雨衣!” “知道了。”M83心不在焉得都快把眼睛眯上了。 “那个,可以抱一下吗?” “嗯?” “我想抱一下你,”陆汀迅速收起伞来塞回M83手中,淋着雨,竖起一根手指,“就一下,我觉得我们今天在总控室合作得很好……是战友,战友是要拥抱的!” M83摘下兜帽,居然大大方方地张开手臂:“来吧。” 陆汀咬着舌头憋着尖叫才没一头扑上去,雨衣拉链是敞开的,他小心地把手伸入,轻轻地圈抱,里面毛衣被雨水沾得发潮,贴在他的手掌下。 拥抱的时候,他的额头可以碰到M83的鼻尖,但他没敢去碰——稍稍踮起脚来,他们就可以平视对方,这他做到了,坚持了至少两秒,陆汀才满面通红地侧过脸去,下巴挨着肩膀上的塑胶,这让他们抱得更紧。 大约三分钟后,陆汀坐在巴士的最后一排,把身子扭正,低头系好安全带。他刚刚目送一个背影消失在车站照明的最边际,孤孤单单,他就一直看直到看不见。此刻拨开湿漉漉的刘海抹掉眯眼的雨水,他的心还在剧烈跳动。 “邓莫迟,我的名字。”方才拥抱的最后一秒,耳边落下一句话,它现在依然盘旋不散,“你可以这样叫我。” 第7章 三天可以有多漫长,陆汀从未有过如此具体的感受。 他本来觉得第二天就能再见面的。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不是钻进辐射清洁舱,而是给半路罢工的手环充电,设定特殊联系人,再修改联系人备注。从“CTA9M83”改成“邓莫迟”,接着又改成“老大”,改成“?”,甚至改成“?”,改到最后又变回了“邓莫迟”。 陆汀实在是太喜欢这三个字了。如果他有汉语字典——那种纪录片里提及的早已绝版的老物件——他绝对要把它们依次画圈标注出来,折上页码。 随后他躺倒在地,把手环放在耳边好让热敏键盘投到面前,缓缓在聊天框里键入:晚安!我到家了,你呢? 接着又打了一行:今年好冷哦,八月份我都穿夹克了,还是在巴士上一直打喷嚏,你穿一件薄毛衣就不冷吗:( 意识到这话看起来很愚蠢并且涉嫌管得太多的时候,发送键已经按了下去。 陆汀认为,M83,不,邓莫迟,是那种极为务实的人,开口都有明确目的,从无废话,因此自己的嘴碎未免显得有点低级,或是幼稚。他捂了捂脸也闭上眼睛,不禁想起那人说自己幼稚时的模样,无奈并且冷冰冰的,但很温柔。那绝对就是温柔。 于是他又忽然多了勇气,尽量沉稳地输入今晚第三条:对了,别忘了给我发个具体坐标,明天第四区见。 三分钟过去了,没有回复,当然也只是三分钟而已。 Lucy提醒:“宇宙大力怪先生,在清洁舱和浴室也可以及时收到消息,请您尽快洗漱,早些上床,不要像犯了胃病或者精神病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 陆汀这才从那种紧张兮兮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起身发觉地毯已经被自己躺出了个水印。 “……要是我洗澡的时候他还没来消息,我就把你格式化,换个不会嘲笑我的管家,”他瞪着密封窗一角的摄像头,“不许说我有病!” Lucy为自己辩解:“恕我直言,这是迁怒。” 陆汀问:“那你怕不怕呢?” Lucy立刻求饶:“非常怕,怕得要命,请您不要格式化我,千万不要啊。” 陆汀被逗笑了,步履轻快地往洗漱区域走去:“吓唬你的。他今晚有别的事儿肯定还没看到呢,就算一会儿不回复,早上起来肯定有,要是还没有,那就等晚上。” Lucy严谨道:“您说的有一定概率发生。” 陆汀哼着歌清理自己的时候,特殊联系人那栏毫无更新。但之后新消息确实来了,是在凌晨四点二十二分,陆汀在自己海绵似的的圆形大床上睡得歪七扭八时,邓莫迟发来一段话:第四区辐射强度分布不均,有致死区域,8月9日早7点我在K-25码头等你,在这之前不要来找我,务必。 清晨陆汀睁眼,这条消息被Lucy十分贴心地放在首位,投在他枕头正上方的天花板上。陆汀仔细逐字读清,第一反应是:这人怎么那么晚还不睡? 第二反应是查地图。K-25码头就在撒克逊河下游,人造人聚居区的东北部,离昨天的阿波罗酒馆不远,距离第四区边境线270公里。旋即他意识到,邓莫迟的意思是要等自己过去一起往第四区进发,为的是避免自己不认路乱走,被过量的辐射伤到。 第三反应则是,8月9号的7点,距离此时此刻,正好还有72个小时。 陆汀把时间在日程表上标好,起床做有氧运动去了,尽管他心知无需提醒自己也会记得明明白白。慢跑的那半个小时他看着VR眼镜模拟出的雨林景观,听着忽远忽近的鸟鸣,头脑清醒地考虑了一番,从方才那短短一段话中,他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怎么说,硬邦邦的关心。他当然也是关心邓莫迟的,关心到让他巴不得整天跟着人家,但表露出来的、关心的那个度,他想把握适当。 毕竟距离感也是人与人相处的必需,小时候,连他姐姐都说他太粘人招人烦过。 从跑步机上下来,陆汀摘下额前紧绷的发带,也大概学会了长话短说:OK,保证不早去也不迟到。这两天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远程),随时联系。 邓莫迟没有回复。 陆汀就这样开始了他的等待,有期盼也有着急,但他也没有呆呆盯着时钟干等,确切地说是做了不少事。第一天,陆汀终于把调职表填写完整,按照程序上交,他申请的区域正是第四区,那块政府每年只会派出极少量警力的“放逐地”。因为这样的话,等他被录用了,还是能够名正言顺地在那里四处游荡,和邓莫迟一块“捡垃圾”,还是在自己的合法辖区里。他是这样考虑的。 第二天,陆汀在自己的菜园中开辟出一小块空地,调整日光灯和雾化喷壶的功率,作为栽种玫瑰的花田。用的是冷冻许久不舍得拿出来的种子,一半直接种在土里,一半水培,想等植株发育存活再回归土壤。 当初买的时候花朵的颜色就搞不清楚,但密封袋上的简介写着,它是古老而珍贵的品种,来自玫瑰之都,那地方以前叫大马士革,北纬33度,在七十年前拥有“如波斯地毯一般华美的日落”。现在仿古制作的波斯地毯铺在陆汀的卧室,大马士革却已经是不宜人类居住的低温地带。 第三天,陆汀在反复阅读第四区地图并且反复挑选次日的衣裳之后仍然觉得不够,他打开建模软件,头疼了好半天还忍辱负重地请教了Lucy,最终完成那个颇为复杂的构造,启动自己那台买来就当摆设的3D打印机。当天晚上,他用醇类有机溶剂、醇类聚合物有机溶剂和植物油的混合液体把支撑蜡去除,小心地清洗干净,得到一支白色的玫瑰。 花茎太细了,叶片也单薄,更别说那些半开的花瓣。它们都是透光的乳白,铸造蜡本身的颜色。陆汀低着头,把花放在手心,甚至不敢多摸几下,怕力气用大了就捏碎。一朵玫瑰拿在手中……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这样的分量和尺寸,陆汀全都是严格按照资料显示的平均数值制作的,唯一的遗憾是,他的材料无法支持他模拟出花朵真实的质地和触感。 陆汀见过南瓜花、辣椒花,还年年给它们授粉,他固然知道花都是相当柔软娇嫩的东西,摸多了会发蔫,因此只适合挂在枝头。 “像不像?你见过真的吗?”视频聊天时,他问自己的大忙人发小。 舒锐还穿着白大褂,坐在医院实验室的休息间里吸电子烟,神情挺沧桑,两只黑眼圈也是格外浓重:“见过,你这个不太行,死气沉沉。” 陆汀把它举在灯光下慢慢旋转:“我觉得很可爱,我姐也说可爱,我还种了真的呢,就是要等好久。先送这个好了。” 舒锐问:“你申请去第四区执勤?是认真的吗?” 陆汀垂下眼,把玫瑰收进垫了羊绒的玻璃盒子,道:“就等那边警长批准了。那种地方又没竞争,我爸也答应不会再管我,所以肯定行。” 舒锐苦笑:“赌不赌,人家绝对不敢收你。” 陆汀则有理有据:“那也行啊,不收我现在就是无业游民,更能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舒锐开始骂他脑子进水。 陆汀直接关掉界面,蒙头大睡去了。几小时后还要早起,他不想把休息时间用来扯皮,要是顶着同款黑眼圈去见心上人,那也太搞笑了点。 第四天,陆汀终于喷上苜蓿香水,坐进驾驶位,开着他的小型通用飞船前往K-25港口。这飞船被他叫做“Aldebaran-b”,借用了围绕毕宿五最大的那颗行星的名字。他备足了日用品和常用工具,还临时给船身外部补了一遍防辐射涂层,涂装样式调成了耐脏的铁灰色。吹了两天大风,那天能见度很好,沿撒克逊河北上正好遇到日出,照得飞船内部如炉火般通红。 航线和时速都经过了严格计算,约好的时刻即将到来,目的坐标也的确就在前方了,陆汀平稳地降速降高,长约9米的小船在河面上方悬停。出乎意料的是,还差一分钟才到七点,气温还没恢复到零上,这码头上已然挤满许多早起的人,人群灰压压一片,像是在集体等待着什么。邓莫迟也在其中,站在码头边缘处,穿着件污迹斑斑的牛仔外套。 高倍镜头中显示,他正望着这艘飞船。 同样显示,他背上有刀,脸上有伤,左边脸颊还没消肿。 陆汀咬紧臼齿,直接贴边停靠在那侧码头旁的水面上,距离不过一米。舱门打开了,他弯腰扒在门口,伸出手喊:“老大!” 邓莫迟错身挤过几个正在闲聊的妇女,始终专注地望过来,抓住陆汀的手,一跃而上。飞船自动回归航路,匀速前行,随着密封舱自动关闭,铁腥味清晰地充塞鼻腔,混着一点点的潮湿,陆汀却没心思多闻,在邓莫迟的嘴角,他看到凝结的血,他想这也许也是锈味的来源。 “脸怎么了?”他蹲**子,在后排座位下的医药箱里翻找,也顾不上自己先前的距离感准则了,甚至为之感到后悔,“这两天,你遇到什么事了?” 邓莫迟没有答话,而是走到操作台前,看着卫星地图:“路线能调吗?” “能啊,后面这段是随便选的近路,我就等着你跟我说到时候该怎么走呢,”陆汀站在他身侧,打开安全权限的设置界面,“我先把你指纹添加一下,面部识别等伤好了再说。” “不用,线路规划系统临时开放授权就行了。”邓莫迟视线扫过操作台上的各种硬件,以那种冷眼旁观的目光。他对获取这架飞船的永久控制权似乎毫无兴趣。 陆汀一时语塞,吞了吞口水,刷着自己的指纹和脸,把相关调整界面打开,然后就蹲到后排接着翻药箱去了。等他端着药膏和敷料,也打好一杯新鲜橙汁回来,轻快的敲击声已经响了有一阵子。这种具有武装功能的飞行器安装的计算机都是经过严格密保处理的,键盘字符排布与标准顺序完全不同,快捷键也存在差别,陆汀买到这架“Aldebaran-b”的时候适应了大概半个月,而邓莫迟现在显然已经弄清,并且相当熟稔。 屏幕上一侧是编程任务栏,另一侧的地图里出现了许多块标红,附带着表示辐射的三叶型图标,随着数据的输入,其密度和面积都在持续增加,系统计算得出的最佳路线也在不断地变动,规避那些红色区域。 陆汀把橙汁摆在邓莫迟手边的防震杯架里,把棉签插入药瓶,他低头就看到正在黑色键盘上敲打的十指,修长嶙峋、骨节清爽,确实是一双极好看的手,和最初的印象一样。但它现在却被弄上了更多伤痕,有瘀紫也有皮外伤,多数都分布在关节处,细小且存在血点,乍看像是磨破的。然而作为一个警察,陆汀看过太多的伤情特写,他判断,它们是短时间内密集撞击留下的痕迹。 换句话说,邓莫迟很有可能和谁打了一架。 陆汀不想妨碍他干活,准备先对付脸上的伤口,他凑近嘴角边的血口,甩甩消毒药剂:“黑客先生,麻烦闭一下眼,会疼哦。” 邓莫迟瞥他一眼,乖乖合上眼皮。 陆汀一不小心喷多了点,又往脸颊的红肿部位上匀:“我以为你会导入一大堆数据,就是各个监测点的辐射浓度什么的。” “扩散是有规律的,大概清楚就好。” 陆汀心说您标注的细致程度可不只是“大概”。他用无纺棉擦擦被喷湿的下眼睑,问:“你记在脑子里?行了可以睁眼了。” “十几年了,”邓莫迟还是被挥发的消毒水激得眼角湿润,“天天走。” 陆汀看着他渗红的眼尾,差点发呆,赶紧收回心神,“这是我一直用的特效药,对急性伤挺管用,最开始可能有点烧得慌啊,忍一忍就好了。”说着,他就在颊侧轻轻涂抹起那种淡黄色药膏,清凉的味道很快被铁锈气味盖住,“之前怎么不处理一下?” “会自己好。”邓莫迟还是看着屏幕,没有躲开。 陆汀小心翼翼地把又一块黄豆大小的膏体蘸取出来,在嘴角摊匀,“这样好得更快,也不会留疤,你总不能因为自己长得好看就随便折腾。” 邓莫迟眼睫动了动,待到他涂抹完毕,才开口道:“时速我设置成256千米了,能比他们走水路早到七十分钟左右。” “他们?码头上面等着的那些人?” “是。都是要去捡垃圾的,那只是一小部分。”航路设置成功的提醒声响起,邓莫迟也终于把目光放到陆汀脸上,“我本来也在等船。” “无所谓,反正咱们现在有时间优势,还有装备优势,我带了好多可能用得上的东西,”贴敷料的时候,陆汀努力不让自己手抖,“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些伤。” “没事。” “怎么能没事,”陆汀抬眼瞪着他,尤其是那只灰色的瞳仁,“第一次在巴士站,我就看到你手上有伤,这回怎么脸上都有了!” “这和你有关吗?” 陆汀一愣,咬住嘴唇。 “我需要睡一觉。”邓莫迟径直往后排走去。 “……对不起。”陆汀跟着他。 “是我现在太累了。”邓莫迟的声音仿佛柔软了些许,“有问题就叫我。” “那行我给你盖个毯子——”陆汀从顶柜里扯出毛毯,又端上橙汁绕到驾驶位后,只见邓莫迟已经从背后取下长刀,在最角落坐定。 接过橙汁喝下半杯,他看看自己膝上的深蓝色警用羊毛毯,又扬脸望向陆汀,认真地说:“谢谢。” “不、不客气,”陆汀捏住腿侧的裤线,“手上那些,我再弄一下。你睡就好。” 邓莫迟点点头,随即闭上双眼,待到陆汀托着他的手指给那些出血口依次上好药,他已经睡沉了。呼吸声不明显,眉头却舒展,姿态也放松。 牛仔外套里面是一套纯黑的防辐射服,款式已经旧了,和那把长刀一同放在一边的居然还有防毒面罩,是陆汀上次送的那只。看到它,陆汀的呼吸有些迟滞,蹲在一边不想站起来。太阳已经完全升高了,他拉上舷窗的遮光板,支着下巴,定定地看。这种毫无防备的神情,他好像从没在邓莫迟脸上见过,就像个孩子——那种无家可归了好久在街边睡着的小孩,有着生了冻疮的脸蛋和羊羔的眼睛,在等着谁把他带回家去。 你几天没睡了?可是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要到了。陆汀想。 你又是为什么总有伤口?可是你也不愿意告诉我。他又琢磨。 警察是个不能缺乏保护欲的职业,但陆汀心里知道,这是不同的。他在这一秒甚至不觉得自己是个对全联邦人民宣誓过的警察,而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Omega,遇到喜欢的Alpha,想保护,想被保护,想拥有,想被拥有。所以他就是应该待在这里,和邓莫迟一起,无论接下来将要前往的是什么地方。 他迟疑着探出手臂,端回那杯橙汁。杯壁上还挂着一些果粒,邓莫迟刚才用的是哪边一目了然。于是他也就着那边,缓缓地把橙汁喝掉。 这颗橙子不甜,榨汁的冰水也倒多了,味道很淡。 喝完他就去洗杯子,蹲了太久,起身的时候腿是酸麻的。狭小空间内,瞧着玻璃杯在通了超声波的清水里微微震荡,陆汀感到莫名晕眩,无端难过。他匆忙地回到后舱角落,心跳猛得都像是在耳边鼓动了,他俯**,从原本的距离到呼吸交错其实也仅仅需要一秒。 最终他只是挨在鼻梁上,嘴唇连动都不敢动地,碰了一下。 这是婴幼儿时期以外,或者说,是再没见过母亲之后,陆汀第一次亲吻人类的皮肤。 邓莫迟并没有睁开眼睛。 第8章 预计降落时间是八点十二分,在这之前,八点刚刚出头的时候,邓莫迟就自己醒了。 彼时陆汀举着望远镜正在眺望,第四区就在下方,这是一片相当广袤的土地,面积大约是特区的二十倍,掩藏在滚滚辐射尘之下。距离先前标定的降落地点还有大约10公里,飞船已经在降低速度。 “醒了?”陆汀回头打招呼,有种这人刚刚在自己床上睡了一夜的错觉。 他看着邓莫迟的鼻梁,从正面到侧面。那人迎着阳光,在他身旁站定。 于是他又往侧面蹭了蹭,挨得更近了些,“刚才忘记说了,早上好——”一种明目张胆的没话找话。 “早。”邓莫迟居然配合他回了一句,又道:“下去之后你可能会遇到一些物种、现象,还有人的行为,都不是那么好理解,受不了就回家。” “你也太小看我了,”陆汀正在戴工作手套,低头笑了,“我提前看了很多这边的资料,不是两眼抓瞎,而且哪天有空我真要给你好好讲讲我们在警校都是怎么训练的。” “好。”邓莫迟道。 “你看。”他又说。 陆汀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机舱外黄蒙蒙一片,是飞船正在穿透约50米厚的霾尘层。很快地面的情形就出现在眼前,陆汀看到那条奔流的河。已经是靠近入海口的流域了,它确实如传说中那样带了些许红色,基调却仍旧是废水的灰黑,因此显得更加污浊。 他也看到山脉,那些几亿年前地壳拱起的巨大褶皱,植被绝迹,地表裸露。如今赭红色的土壤却被掩盖了大半,山体缝隙间布满工业垃圾,那些残骸有大有小,但从这个高度看,全都像黑蚂蚁的尸体。偶尔有人类的房屋孤零零地出现在较为平坦的位置,仿佛马上就要被钢铁的巨浪淹没。 “那个就是你的安全屋吗?”陆汀指向玻璃前窗上正在闪动的红点,对应到地面上,越来越近的,是一座灰白屋顶的平房。 “是的。”邓莫迟显得有些诧异,或许他没想到陆汀对此地的了解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知道多数人会设置一个安全屋当作补给和储物的据点。他补充道:“一会儿就停在那里,周围三十米可以保证安全,停在别处会有人偷你的飞船。” 陆汀点头答应,站在操作台前调整落地角度:“其实是偷不成的,我这个安保系统一般人破解不了,除非,”他转脸冲邓莫迟笑,“除非你来偷。” “人外有人。” “别谦虚。” “偷不到他们就会毁掉它,”邓莫迟背上刀,老老实实地戴上了面罩,“比如砸坏引擎,或者直接烧。” 随着一声可以忽略的触地响动,“Aldebaran-b”不偏不倚地落在安全屋门前,要进屋只需走上几步。不得不说陆汀的驾驶技术的确过硬,“那我就得逮捕他们了,”他这样说,也开始佩戴面罩,却是有些紧张的模样,“三十米内怎么保证安全啊。” “做一个红外线网,埋几圈并联雷管,光路在形状上避免死角就能防止靠近,”邓莫迟耐心地解释,“炸药定期补充,足够应付一般情况了。” 那也就是说经常有人被炸吗,陆汀心想,但在第四区设置热敏爆破装置,确实也没触犯任何法律条文,同时出于私心,陆汀把这归于一种合理自卫。他又问:“只有一个出口?” “只有一个出口。动态的。”邓莫迟跳下舱门。 陆汀紧跟其后,把飞船锁好,手环显示室外γ射线的平均照射量已经达到380毫希/年,接近联邦规定的照射上限。这仅仅是抵达了距核爆弹坑二百公里以外的地域。 两人倒是没急着从炸药圈里出去,而是踩过满地浮土,进入那间灰扑扑的安全屋。这屋子从外看就是个不起眼的水泥墩子,陆汀踏进去才发觉别有洞天。当然不是环境有多舒适、装潢有多精美,并无隔断的一整间大屋,更像是一间厂房,机床、平衡机、大梁校正仪……各种设备破旧且齐全,黯淡日光从天花板下方的扁形窗户漏出,机油味和铁锈气混合在一起,把昏暗衬得更暗。 夜视目镜仍旧效果欠佳,好在邓莫迟拉开了顶灯,陆汀的眼睛这才稍微舒服一点。他看什么都新奇,试探着走近那些设备挨个地瞅,背着手以防不过脑子去碰,又去瞧房间另一边堆放一地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就是破铜烂铁,却被摆得整齐,应该是捡回来还没卖出去。 邓莫迟默许了他的参观,兀自从抽屉中翻出自己的分指手套,防辐射材料内胆粗糙,他就像伤口不会疼似的麻利戴上,“不要用皮肤接触任何东西,”他又提醒道,“包括家具。” “可是你刚才就碰了,门把手和抽屉。” “你应该知道,第二代人造人的基因序列都针对三种射线做了改编,也就是我的父母,饮用经过核污染的水、伤口在α射线中暴露、接受照射后产下胎儿,这些实验都在他们那一代身上做过,大多数实验体通过了测试,所以改编效果很理想,”邓莫迟把一双铅制鞋垫丢给陆汀,这东西是外用的,可以固定在靴子底部,某种程度上隔离部分土壤的辐射,“这种基因遗传到了我的身上。” 陆汀听得心惊,那些实验,怎么看都不该发生在人身上,哪怕被冠以“人造”二字。可事实是它们的确发生了,并且八成是在……自己父亲的支持下。 然而陆汀也明白,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邓莫迟轻描淡写地说出那番话,也只是为了做出解释。于是他低头认真踩上铅垫,调试嵌合角度。脑海中又浮起第二次见面,这人拒绝自己的面罩时就声称“辐射尘对自己影响不大”,如今看来竟是这种原因。但现在不也好好戴上了吗?既然面罩可以送,那以后更先进的手套当然也能送,某人不懂珍惜健康,那就得自己来监督这位不怕死的爱护身体。 陆汀心里又忽地轻盈起来了,“再怎样都是血肉之躯,”他说,“就算有遗传,你爸妈肯定也不希望看你暴露在杀人射线里乱跑啊。” “可能吧。”邓莫迟说。 算上刚刚的寥寥数语,这也是他首次提及父母,显然不愿意多谈。他们都是人造人?在做什么?还健在吗?事实上,陆汀一直怀疑自己爱上的是位独自养家的单亲哥哥。 “现在走吗?”他表面谨慎得体,在心里已经做好一起动手养家争当双亲嫂嫂的准备。 “走。”邓莫迟率先出门。 加上铅垫之后抬步比想象中费力一些,感觉很奇怪,不过陆汀的腿也不缺力气。他紧跟着邓莫迟走,正想把自己带来的那些杂七杂八的装备从货舱卸出来任君挑选,却被人二话不说领到安全屋后的空地。 那里停放着一辆破破烂烂的……或许可以称为车的东西。并没有驾驶座,最显眼的主体是个长方体车斗,长宽两米左右,大概一米五的深度。同样引人注目的是四条长弹簧臂,一端连接车子底盘,一端是折叠钳,各有三根机械手指。 “用它就够了。”邓莫迟道,捏着手机按了两下,这车就“滴”地一声启动,小狗似的跟在主人身后。 陆汀也连忙追上,追得更紧,他才不想被一辆车给比下去。他也是刚刚发觉,邓莫迟还在用手机这种古董玩意儿,屏住呼吸钻出红外线网也远离那块写有“请勿靠近”的标牌后,陆汀就再也压不住好奇了,大惊小怪地要来手机端详,邓莫迟还真递给了他,只是提醒,注意看路,不要落单。 那天上午进展还算顺利,两人绕着一座垃圾山走了大半圈,驳船而来的大部队才深入到这片距离河岸四十公里的地界。 陆汀了解到,每周都会有起重直升机和重型运载车的队伍来第四区倾倒垃圾,其中当然是铸造材料最为抢手,例如生铁和各类有色合金,它们多数来源于坍塌在地影响市容的大厦,以及报废的车辆和飞行器,运气好的话,还能从某些零部件中拣出少量贵金属。那把神秘长刀也终于派上了用场,并不是什么古老物件,而是把个人改装的等离子刀,刀身供气,刀柄是电源,刀刃则用来释放足够切割实心钢管的稳定电弧。 这也太geek了,符合气质。陆汀刮目相看。 同时由此看来,邓莫迟拿刀也不是为了防身。陆汀观察发觉,他似乎有一套自己的回收标准,看过那些废料,能被他捡回车斗的实属少数。然而一旦碰上什么想要的,无论它是压在钢筋下还是锈在废铁中,他都一定会把它弄出来,握着那把刀子能割能撬,可谓顺滑趁手,削铁如泥。而陆汀能做的仿佛就是帮他扶一扶要切的东西,或是把抬不动的在地上摆正,好让机械小狗把它拿起来,塞回大肚子。 除去金属之外,其次受欢迎的就是纺织品了,大量衣物分散在臭气熏天的生活垃圾中,邓莫迟解释说,它们多数来自瘟疫爆发的城镇以及特区医院。途中陆汀遇到一队年轻妇人,十多人左右,个个面黄肌瘦,戴着那种早已淘汰的初代面罩,用来装东西的竟是手推车,并且车屉子里基本空空如也,倒是车把上搭着色彩斑驳的短布,细看像是小孩的衣裳。 不会是准备带回家洗洗就给孩子穿吧…… 她们的体力和技术又足够捡什么别的东西呢?捡到了,又怎么保住?对此地层出不穷的抢劫现象,陆汀早在警校便有所耳闻,不过教练员从没说过逮捕那些人也是他们这些预备特区警察的义务。 这也多么符合此地的规则,不,不只是第四区,而是整个枯竭的星球。在生存面前,选择的前提就是优势,而没有优势的群体只能接触别人过滤掉的残羹剩饭。 “我能过去给她们送点钱吗?”陆汀斟酌措辞,他也惊于自己会说出这种话,明知道是治标不治本的提议。 邓莫迟却道:“自己想好。如果去,我在原地等你。” 陆汀看着他,黑色面罩遮住那张生动的脸,眼睛也只是两片空洞的目镜,陆汀却感觉到这一秒的对视。他倏然冷静下来。随后他望着那群妇人走远,没有上前,在心里记住了这件事。 到了中午时分,两人都是汗流浃背,虽然气温不过零上十五度,但防辐射服确实毫不透气。邓莫迟带陆汀进到一间公共安全屋里吃自带午餐,这种小房子和邓莫迟的私人据点建制类似,在第四区十分常见,隔上几千米就有一栋,提供自助租赁服务。 由于间接污染的恐怖,没有几个人敢在室外喝水吃饭,往往都会选择在这些加了铅砖的混凝土小屋里进行补给。邓莫迟吃的很简单,一根蛋白棒和两颗维生素咀嚼片而已,几口就完事了。陆汀则费了些周章,他把两份警用干粮在桌上摆好,从隔离瓶中倒出背了一上午的热水冲泡,香味很快就从厚铝箔袋口溢出,这干粮是培根粥口味的,陆汀还多加了压缩燕麦块进去,饱腹感很强,口感也还行,用了真米真肉真蔬菜,而非合成口味。 他插上吸管,递给邓莫迟一袋。 邓莫迟没有拒绝,并且很快就喝完了。陆汀嫌烫还没啜下去一半,他就已经叠好袋子丢进垃圾篓。 “还有这个。”陆汀又从包里掏出两个桃子。 毛绒绒的黄皮上带点淡红,好像少女脸颊,散出丝缕清甜香气。邓莫迟接过一个,拿在手里聚精会神地端详了一会儿,完全没了那副总也睡不醒的模样。陆汀真担心他做出带回家给弟妹吃的那种事,毕竟自己没有多带,好在担忧并未发生,陆汀喝下最后一口粥的时候,那颗桃子已经被消灭了。 水分充足,果核分离。邓莫迟从牛仔外套的内袋抽出一块手帕,默默擦拭那颗干净的桃核。 米粥,还有水果,都是他第一次吃。 “我总觉得不少植物的种子都很好看,都能当吊坠戴着了,”陆汀也啃起自己的桃子,一般他都要削皮,但这次没有,那种娇生惯养的习性他想偷偷藏起来,“这颗送你了,我自己这颗,我准备拿回家看看能不能种活。” “种树?”邓莫迟挑眉。 “我种过好多东西,家里樱桃都要熟了呢!就是桃树长大也要好几年,”陆汀一翘嘴角,酒窝就又露出一个,他看起来有些害羞,“最近我还种了花儿,有空带你参观,植物学家都快灭绝了,我算是一个业余的吧。” “嗯,很了不起。”邓莫迟认真地肯定。 陆汀低头接着啃桃,眼睫也跟着垂下,只敢盯自己的膝盖,余光瞧见那颗桃核已经被手帕包好,收回内袋里去了。 下午霾尘被吹散了些许,天上空出一个光洞,地表一派晴寂。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尾,身后跟着一辆咯吱作响的斗车,大批废铁就好像被绞碎的旧城市一般躺在熠熠日光下,安静地升温。 或许什么东西堆积得太多就能催生宏伟,包括垃圾也是,而人类在宏观景物面前的本能反应就是自省渺小,陆汀也不例外。他只能通过多动手干活来排遣那种漫无目的的淹没感,除去枪支,他只随身带了一把小小的激光匕首,到现在也学会用它在铁板上切出直线了。 有时也会闲聊,都是陆汀在问,邓莫迟来答,他们不互相看,都仔细观察四周。谈话内容涉及弹坑,涉及各家媒体口径不一的、当年核爆的当量,还有遗失在那场战役中的战机,陆汀对它从小兴趣浓厚,“Last Shadow”,这是传说中的名字,当年叛军首领的座驾,领着大批的部队就要攻上岸来。据传它装配的某些实验性技术在当今条件下都无法复原。 可它也仅限于是一支传说了,最后信号出现地点就在第四区,政府多年来却只找到一小部分存疑的零件,并未找到主体残骸,实际上也不该指望什么事物能在一场核爆中留存。邓莫迟说,最初前往第四区的风潮兴起,就是因为幸存下来的人造人们想要找到那架飞船,为英雄收殓,只不过许多年过去人们渐渐被垃圾吸引,再没有人相信它的存在罢了。 在介绍环境和解释原理方面,他从来不吝惜语言,但也仅限于此。陆汀想,这人如果是独自做这些工作,想必他也相当自适,但那种场景……总觉得十分寂寞。 随着距离的叠加、回收物的堆积,陆汀的汗越出越多。 某次拔出一根铜管塞到折叠钳里,他居然有些眼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脱掉手套倒出攒了浅浅一层的汗,傻话就那么说出了口:“我想找一只小狗,活的那种,找到就带来,”他闷闷地说,“和我们一起干活,就像以前人去山林里狩猎一样,比机械小狗好玩多了。” “机械狗?” “就是它,它虽然很大,但老是像小狗一样跟着你。”陆汀指指斗车颇为无辜的长臂。 邓莫迟回头看了一眼,应该是笑了,面罩下那是极其细微的一声,“需要休息一下吗?” 陆汀恍然,道:“不用不用,走吧,走吧。” 于是两人接着走了一段。 眼花却又接踵来了两回,脚下的铅垫也像是走一步沉一步。陆汀抗拒着不往那方面想,却还是止不住地意识到,这不是劳累,而是更麻烦的一种状况。 不会吧?明明才过去小半个月呀? 陆汀下意识摸向背包最靠外的那层口袋,一整盒抑制胶囊,棱角隔着帆布,被他压在手下。 第9章 是邓莫迟要求停下的。 那是快把这座垃圾山转完的时候,停靠飞船的安全屋就在不远处,邓莫迟驻足,侧目看着陆汀:“你现在很危险。” 陆汀已经默默环视了一阵,周围人迹罕见,所以他一直告诉自己,不要紧,不要紧,那种燥热酸软的感觉确实也是断断续续,和上次发情的汹涌不尽相同。但听邓莫迟这么一说,他就又慌了:“我有味道吗?” 他怕自己散发的东西太明显,一飘就飘好远招来什么问题人物,又怕它到这会儿还是根本没有气味,邓莫迟这么聪明,自己喷香水假冒苜蓿的骗局肯定一看就透。 邓莫迟则问:“药带了?” 陆汀下意识把包往他手里塞,怔道:“在、在里面。” 邓莫迟不接,只把手机揣回口袋:“热敏网我暂时关了,先回安全屋吃药休息。” 陆汀慌慌张张点头,抱着背包往那方向跑了几步,又猛地回过身子:“你怎么办?不是,我是说,你在外面?” 邓莫迟靠在车斗一侧,抱起双臂:“我对你来说也有危险。” 可是无论从语气,还是从动作,他看起来都是心如止水的样子。 陆汀说不出求他陪自己的话,人家的确也没有跟他共处一室冒险的必要——信息素的劲儿上来了那是什么都挡不住的,一个Alpha和一个Omega待在一起也绝不会做其他事情。陆汀自己倒是不会后悔,可邓莫迟呢? 他没敢再回头,因为看清了自己的动摇,埋头快步跑向那栋小房子。鞋底的铅垫拽得他踉踉跄跄。冲进去才发现锁头锈得太过头根本反锁不住,陆汀大口喘着气摘下面罩,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屋里那么黑,他又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儿,所以感到危险。无法隔绝完全的外界也让他感到危险。拆药盒的时候他开始后悔没直接钻回自己的飞船,手环却忽然响了两声,只有特殊联系人的消息会在静音模式中发出提醒。 顶灯也蓦地亮起,陆汀被激得眯了眯眼。 手腕上方投影出两条消息。 邓莫迟:红外线网已经打开,别人闯不进去,我也不会闯,就在外面等你。不怕。 邓莫迟:灯也开了。 陆汀不舍得把界面关掉,方寸之间一块荧蓝色的光幕,对他来说好过头顶高瓦数的灯管。这次带的抑制胶囊也是强效,正常用量是一次一颗,他把心一横,就着隔离瓶中发烫的热水一口气吞下去六颗,整盒的量,口腔都仿佛被烫掉了层皮,呼吸甚至更急促了些许,双眼却还是望着那几行字发呆。 然后他哭了。 哭着打出那行回复:我不怕,我就是觉得给你添麻烦了。 他最近就是这个样子。一到关键时刻就发情。一发情就哭。陆汀对自己分泌过剩的体液感到厌恶,无论是眼眶里的那些,还是某些更加难以启齿的部位。单说眼泪的话,其实是老毛病了,从小他就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刻哭泣,比如在警局乖乖坐到黎明,等到母亲出警回来抱着他的那一分钟,比如因为每天沉迷打靶被大哥骂废物点心,被父亲没收手枪,却在十五岁生日收到姐姐送的新枪的那一秒。但此刻他所在的是一片艰苦的土地,身边没有对他最好的那两个人,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能去相信的只有邓莫迟一个,连带他的机械小狗,还有他的房子。 陆汀当然记得自己最开始往此地踏足时说的是什么,他说自己力气大,不娇气,是要来帮忙的,现在怎么看都是拖了后腿。 满室饱经沧桑的设备与他相对无言。 他拿右手用力握住左手,不去打裤腰带的主意,胶囊很快在胃里溶解,苦味隐隐泛上来,他无心琢磨滥用的事,只想快点恢复正常。 好在这次发情期似乎来得确实不猛。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陆汀测到自己的心率和体温都基本恢复到稍高于平常数值的水平,乏力感也渐渐消退。他扶着门框站起,路也能好好走了,就是防辐射服里又是汗又是刚才流的水,透不出去,有点滑溜溜的。 也没什么可挑挑拣拣的了,陆汀这样想,待会儿我要多干点活给自己挽回尊严。 他给邓莫迟发:我好了,马上出去。 邓莫迟:放心走。 陆汀顿时安定不少,又花两分钟缓缓喝下几口水,戴回手套和面罩一推开门,正遇上红色的黄昏。空中的光洞还在,夕阳从中穿过,把霾层都映得赤红。他在这团明艳之下,走过那片红外线网的范围,走过那一地的雷。绕过一处乱石堆他又能看到方才分别的位置了,就在约莫两百米外,放大目镜所见却让陆汀大吃一惊。 那地方围了三个高壮男人,邓莫迟被其中一个逼在车边,好像有把枪抵着他的眉心,而一辆比机械小狗大上一圈的皮卡停在一旁,两个人正在往它的拖斗里搬运什么。 应该是在把他们先前捡的那些东西收进自己的皮卡。 持枪抢劫。 短短几分钟之内? 陆汀拔枪,强压住狂奔过去的欲望。在喊话警告之前,他作为警察也是无权射击的,可他的枪口却已经对准持枪那人的头颅。在这种身体状况下一对三,胜算不能说大,是该找个阻挡物对峙还是直接硬冲?二百米的距离,一把手枪,超射程的目标不是没有练过,确切地说是十发九中,可陆汀此刻没有把握。 他头皮麻得几乎难以冷静思考,不动声色地悄然靠近,不断地想,对方手里有人质,还是邓莫迟,他错不起。之前做过那么多演习营救训练,就算没有实操过也应该心态平稳才是,可是他错不起。 但是更等不起。 渐渐靠近到将近一百米的距离,即将扣动扳机的那一秒,情况却又发生了变化。三个劫匪跳上皮卡跑了,而邓莫迟还是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处,甚至像是目送他们离开。 陆汀松了口气,又立刻急了起来,“老大,别让他们逃掉!”他边追边喊,根本不怕对面的枪支了,反而满心都想着自己赶紧一枪崩过去。但随便崩人违法,并且会被革职,他就干脆咬着牙根打漏轮胎。连续枪响两声,两只后轮应声漏气,全靠轮胎本身的刚性支撑着。皮卡超载运了那么多金属和三个大活人,本身就提不上速度,这下可好,拖拖拉拉只能爬行似的往前挪了。 发动机发出老头咳嗽般的轰鸣,陆汀追到车尾,朝后端下垂的车斗里直接一跃,照脑袋两脚踹倒两人,踩着满车钢筋走到驾驶厢后,击碎后窗玻璃钻了进去。 他体型适中,筋骨也柔韧,钻得十分顺畅,方向盘却夺得并不轻松。那司机至少三百斤的体重,力气也很大,差点咬住陆汀裸露在外的那小小一截脖子,不过陆汀及时用手肘顶住,拎上人的后领往侧窗一磕,听响声应该是磕碎了下巴。 陆汀趁他吃痛拼命压制住他的挣脱,试图控制住方向盘,这一切发生在几秒之内,车子挪动的方向没有太大偏离。 但是不对劲,非常不对劲,转瞬之间,那种轮胎压在地面上的踏实感不见了,好像土地出现了松动,再下一秒,失重感突袭而至。 地面陷出一个大坑,陆汀掉了进去,连人带车,以及那些辛苦拾来的零碎。 安全气囊弹出,那个大块头也给他垫背,陆汀集中精神感知身体每一处,并未察觉疼痛,他没有受重伤。 于是麻利地从刚才打碎的窗户爬了出去。 夕阳即将流逝,就着昏沉天光,陆汀看到,那两个被他踹倒的家伙都摔得奄奄一息,其中一位比较惨,刚刚被钢筋穿透了胸腔,动脉血还在喷溅,另一位也是满头血肉模糊。陆汀手上没有急救物品,看了两眼就仰头向上看去,这坑直径至少五米,容得下一辆皮卡,深度更是绰绰有余——得八米以上了吧。单凭人力根本爬不上去。 陆汀倒不是很担心自身难保,他相信邓莫迟会来救自己,比较令人发愁的是那些抢回来的货物该怎么运上去,这三个人又该如何处理。刚打开手环翻到特殊联系人,满坑狼藉就被投上了一大片手电筒的白光,也投出一个颀长的影子,在坑底拐角处折叠。陆汀抬眼去看,邓莫迟摘了面罩咬着手电筒,正垂头望着他。 背后还伸出一只机械爪。小狗也来了。 它探下最长的那只手臂,三根手指合起来弯成钩状,把钳子弯成一把椅子,像秋千,长度只够垂到皮卡车厢顶部。 “抓稳坐好。”邓莫迟冷冷清清的声音随之洒下。 虽然这椅子看起来着实很硌屁股,但陆汀还是心满意足地爬上车顶,坐了上去,小腿收着离开方才踩着的铁壳,双手抱住那只脏兮兮的机械臂。 他被它托起,缓缓上升。他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暗自嘲笑它头重脚轻了。 邓莫迟就在坑边守着,操作这台长臂小狗。待到陆汀浮出地面,他就定住角度放下手机,把人从“秋千椅”上半扶半抱地弄了下来。 陆汀闷在面罩里的脸颊已是通红,早在坑中仰望邓莫迟淡定如斯地操作时,他就开始了。况且刚刚从小狗手指上下来的时候,穿在防辐射服外的牛仔裤都被挂破了一块。他裤子里面还是湿滑的呢。 “辛苦了。”他说,“我好笨,怎么这儿会突然有个大坑啊。” “我挖的。”邓莫迟拉下面罩盖紧,又问:“受伤了吗?” “我没事,就大腿胯骨有点疼,应该只是轻微挫伤,”陆汀还没反应过来,“……你挖的?” “嗯,”邓莫迟点了点头,又把手电光线照进坑中,“落单就有高概率被抢劫,我一般是一个人,比较有经验。” “我还是不明白。” “如果我站在刚才那个地方,抢完我之后,很多碎石挡路,他们就只有那几个方向可去。所以我在每个方向上都挖了一个坑,用承重板封住,再垫上土,”邓莫迟看到黑血,大面积流到他的废铁堆上,但他也只是低眸看着,“想让劫匪掉下去,远程撤掉承重板就好了,不过地下埋的轴承太旧,一般需要五分钟的提前量用来反应。” “我没想到你会追车。”他又道,声音紧绷绷的。 陆汀也望着那些血液,胸口起起伏伏,消化了好一阵子,“所以你刚才站在那儿,让我一个人进安全屋,你自己其实很危险。” “那是我给买主交货的位置,一个人等的时候经常遇到劫匪,有准备就不会吃亏,如果他们没有掉坑,我也有其他办法,”邓莫迟把话说得稀松平常,有条不紊地滑动手机屏幕上的操作球,又把两只机械臂伸了下去,都不是陆汀方才坐的那只,“只不过刚才等你的时候,凑巧又碰上了。” 陆汀还是愣着,他听到坑底冒出的呜咽和哭嚎,像是单纯无规律的声带振动,而语言功能已丧失。有人快死了,不知道几个。 “我们是不是应该叫个急救……?”陆汀问。 话一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愚蠢透顶,第四区连个小诊所都没有,更别说给人造人抢劫犯提供急救的医疗机构。果然,邓莫迟根本不搭理他,只是熟练地在操作端输入任务编码,电磁铁立刻启动了,碰撞声炸起,大大小小的金属条块和零件吸附在机械臂上,被带出大坑,放回小狗的车斗。 三趟就吸完了,收回的不仅是今天白天的战利品,还有抢劫犯原本用皮卡运载的那些,不知是他们自己捡的,还是从哪些倒霉蛋手里抢到的赃物。不过这所有加起来也没有太多。邓莫迟完全不在意某些钢筋齿轮还在滴血,最后往坑里看了一圈,除去价值不大的零碎和吸不上来的皮卡,以及三个将死的人之外,没什么好看的。 “陷阱能给我带来不少收入,因为总有东西跳进去,”他转头注视着陆汀,轻声说,“人已经没有森林了,你说的狩猎是不是这样的?” 天色完全黑了下去,他也没有等待回话的意思,转身就走,斗车吱呀转向,跟在他身后。 陆汀依然处于那种全体脑细胞打架的状态爬不出来,急步插了个队,也追在他身侧:“抢劫当然是很恶劣的事,刚才他们劫持你的时候我想把他杀了,我已经拔枪了,但是,但是抢劫犯应该被抓起来,被判刑,而不是在这儿等死。” “那你就回去捞他们。” “我——” “捞到医院,或者警局,随你。可是人造人上法庭也只有死刑一个结果,我们进监狱是占用公共资源。”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汀语无伦次,尽管听到的是毫无波动的陈述,也都是事实,但他总觉得面前这人正在生气。 邓莫迟果然不再说话了。 陆汀试图联系总警署汇报情况,他的职业道德驱使他不得不这样做,可他现在只是个无处落编的初级警官,还是停职的那种,连紧急专线都没资格进。收到那句“我们将尽快给您反馈”后,一切就如同石沉大海。再抬头看路,陆汀发觉自己和邓莫迟之间已经拉开了将近十米,隔着那只机械小狗。 安全屋近在眼前。 他又一次追了上去,“你要在这里过夜吗?”小心翼翼地问,“我看这边夜间最低温度零下二十,辐射也太大了不能住吧。” 邓莫迟不吭声,抱起一部分金属元件往屋里搬。 其实墙角确实摆着张床垫。 陆汀也开始干起苦力,搬了几趟他又问:“是不是每天都要接弟弟妹妹放学,这都多晚了咱们得赶紧回去了吧。” “我叫他们自己回家了。” 原来时间已经过了吗?那条混乱的路线,两个那么小的孩子,陆汀颓然堆放好怀里那捧锈迹斑斑的钢板。都怪他毫无规律的发情期。 但他也拿定了缠着邓莫迟不放的主意,“我现在状态还是不太稳定,不敢一个人开飞船,”嗓子也放得很软,“老大,你就当帮帮我。” “你别生气了,我知道你说的那些道理,我知道。”他说着,又去抓邓莫迟的手腕。 他确实抓住了,攥紧的那一刹那,邓莫迟明显地僵了一下,“我会送你回去,因为你是来帮我的。”他缓缓地说,“以后不要来了。” 陆汀抓着不放:“怎么可能不来,我申请来这边执勤,表已经交上去了。” “……” “真的!” “你应该离这些事远一点。” “是我今天给你拖后腿了,但我已经熟练很多了,我也不会天天发情,你是Alpha,今天我那样也让你心烦意乱了吧,我按时吃药就不会老那样的,”陆汀急惶惶地为自己辩解,“我就想说,以后效率肯定比今天高的!” “不是这个问题。”邓莫迟一根一根扳开陆汀的手指,隔着手套,那力道仍然锋利,“你今天效率不低。” “什么?”陆汀一怔。 邓莫迟退到一边,坐在半人高的机床上,低头盯着地板,也显得迷茫。“信息素对我也没用。它之所以起效用是因为人脑会对一些外界刺激做出反应,无论是视觉听觉还是嗅觉,它们会催生兴奋、难过、讨厌、喜欢,这些感觉。哪怕人造人也是这样,所以人会消沉,也会失控,是人性的表现。” “嗯。”如之前听他耐着性子解释科学原理的时候,陆汀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这些我都没有,我经常感觉不到我的情绪。” “感觉不到?” “是的。但它总不会不存在吧,一个抽象概念。应该只是无法对外界产生反应,”说罢,邓莫迟陷入沉默,像是在深思熟虑什么,最终蓦地抬起脸来,“陆汀,你让它产生了变化。” 第10章 陆汀足有一分多钟发不出声音。他傻傻地张着嘴,摘下面罩,因为他下意识觉得此刻十分重要,而重要的时刻,他们应该看着对方。 只用眼睛。 邓莫迟也把面罩扯了下来。他还是略显困惑的表情。 陆汀问:“什么变化?” 他太紧张了,自卑狂喜和不敢确定混在一起再投射在身体上,或许就是一种紧张。以至于他显得有些唐突。 而在搞明白一个问题的过程中,邓莫迟并不会在意那些有的没的,也不会拒绝多费口舌。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会焦虑,做事会犹豫。” 陆汀的眼神暗了暗——这似乎不是什么好的变化。可以理解成一种在乎吗?会不会太自作多情了? 邓莫迟又想起来一句:“也会觉得放松。” 陆汀立刻来了精神:“比如什么时候?” 邓莫迟看向天花板:“笑的时候。” 笑?陆汀清楚地记得他的笑。在那家名叫太阳神的酒吧里,投影出的日落前。当时自己在和他说,我就想和你交个朋友。 或许还有偶尔的、掩藏在防毒面罩里面的笑。看不到也听不真切。 “那你现在能不能笑一个呀,”他往前挪了两步,凑在邓莫迟跟前,目光扫过他曲在机床边缘的膝盖,“放松放松。” 没想到邓莫迟竟然真的照做了,脸庞正对着陆汀,他好像那天酒吧里按照电子程序办事的仿生服务员那样做出了一个标准化的笑容,并且保持了几秒,很好看,但也确实诡异。 “……不错,你眼睛形状那么好,睫毛那么长……笑起来弯弯的,很适合笑,”陆汀知道自己的语言十分笨拙,但他并不允许自己的羞怯在这极为难得的时候误事,坚持红着张脸直直地盯着,嘴角禁不住**,“以后还要多练,那才能笑得更好。” 邓莫迟点点头,似乎把这话听了进去,虎口抵在薄唇下方,食指和拇指分别向上推两边的脸颊,皱着眉头揣摩角度。 陆汀看得脸热,脖子热,头脑都开始发热了,他想自己估计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想用“可爱”来形容自己面前这个总是严肃淡定心事重重的家伙。终究是忍不下去,他蹲**乐出了声,却又徒劳地咬住嘴唇想把自己这毫无形象可言的状态咽进肚子,憋得肩膀都在抖。 邓莫迟的声音从头顶上方幽幽传来:“我刚才是说,你笑的时候。” 陆汀立刻静了下去,他冲着地面愣了两秒,不太流畅地抬起头:“我笑,你放松?” “奇怪吗?”邓莫迟把捏笑脸的手放下,十指交叉在一起,“你知道为什么?” 陆汀想了想,道:“也许是因为笑这种行为可以感染?那个叫做氛围的词。” “有可能,”邓莫迟忽然靠近他的脸,刘海垂下几乎要碰到他的额头,笔直地打量他,“总是没烦恼的样子,你也很适合笑。” 陆汀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铁锈气浓郁密实地萦绕鼻前,又一次微妙而明晰地和屋里的其他废金属区分开来。可能这种不同仅仅是因为它是来自邓莫迟的。陆汀想:饶了我吧。 多亏基本功扎实底盘稳当,终究是在原地蹲住了,没有出丑。 “那你喜欢看我笑吗?”陆汀鼓足勇气问。 邓莫迟坐直,离陆汀又远了,脸上也恢复了无所谓的神情,乌发下的皮肤被灯光映成一种无瑕的白。对这种主观问题,他似乎没什么想说的。 陆汀捏捏鼻梁,膝盖收拢,眼睫也垂了下去,“反正我很喜欢看你笑。真正开心真正不经意的那种。所以平时不想笑的话,板着脸也很好。” 邓莫迟反问:“发情期还没过去吧。” 这话题转得太快,陆汀有点愣:“……应该吧,一般不都要好几天吗,虽然我刚第二次,好像不太规律。” “嗯,刚才淡了,现在又浓了。” “什么?” “信息素的气味。” “你闻得到?”陆汀抬眼,他差点跳起来。 “我的嗅觉有点问题,在公共场所,我能闻到上百种味道,有相近的,但个体之间差别还是很清楚,”邓莫迟认真道,“那种感觉多数时候都很恶心。” “所、所以你也闻得到我的?我以为我没有。” “你的味道是水。” “水也有味道?” “化学层面是无色无味,但对我来说,任何东西都有味道,”邓莫迟把事情说得浅显,“就像土地也有,钢铁也有。” “钢铁也有。”陆汀喃喃重复。 “不小心就会忽略,”邓莫迟注视着他,陈述道:“它让人觉得你是湿的。” “我是湿的?”陆汀害羞地瞪大眼睛。 我确实经常是湿的!你在的时候。比如现在。他这样想着。 他甚至感到呼吸阻塞,摊开五指把脸埋在里面,脑海中是抑制不住的疯狂念头:我……我吃了好多抑制剂。但还是好想让你抱住我,亲我……脱下我滑腻的衣服。 标记我。 “但不是雨,”邓莫迟又道,“雨很臭。” 说罢他就站了起来,从门口抱回最后一部分钢管,牛仔外套沾了血污,他也习以为常,只把来之不易的回收物在室内角落整齐地堆好。眼见陆汀还蹲在机床前发懵,身体微微抖动,脸蛋藏着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就提醒道:“走吧,你该回家了。” “说过了我会送你。”他又走到陆汀跟前,拽他胳膊想把他提溜起来。这片旧战场附近曾是生长在河谷的茂密雨林,如今一到夜间也会有因辐射而变异的生物频繁出没,比白天还要麻烦许多。留一个正在发情的Omega在他设施简陋温度低下的安全屋里确实不是上策。 陆汀似乎也被拽回了点心神,终于乖乖站起,膝头酸酸地跟在他身后,小声地问:“那苜蓿草呢?我喷的香水。臭吗?” “没注意。”邓莫迟锁住机械小狗,打开手电,光柱一直延伸到飞船的尾翼。 “我喷它是因为想给你留下个好点的印象,苜蓿味很舒服的,说是让人身心愉悦,也没有烂大街,总比水味好。” “谁会去在乎那种东西。”站在那架等候多时的“Aldebaran-b”跟前,邓莫迟回头去看,陆汀竟和他一样没戴防毒面罩,在灰沉沉的夜气中暴露出头发、五官和肌肤,那张脸仍然是绯红的,“怎么看都是真实的东西更值得关注吧。”邓莫迟又道。 陆汀闻言,躲闪地看了他两眼,把手掌对准飞船入口的安全锁。电子屏幕感知他的指纹,或许也能感知他的脉搏。他的心脏确实跳动得太离谱了,他魂不守舍地冲着面孔扫描镜头眨眼睛,不断在想,刚才那句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在这个人看来,自己寡淡的信息素优于那种昂贵的、根据大众喜好人工制成的味道? 更值得关注的,原来是真实。 陆汀攀住扶栏高抬起腿,一步跨上飞船,邓莫迟跟在他身后。密封门严丝合缝地关上了,船舱里很温暖,充满一股安详稳定的气息。 “你去休息吧。”陆汀打开操作权限后,邓莫迟这样对他说。 “谢谢啊。”陆汀挨着他不想走。 “是我搭便车。”邓莫迟目不转睛地看着光屏,手上已经开始输入,迅速地计算当今风速风向下的射线风暴移动路径,从而调整飞行轨迹。 陆汀侧目望着他,点点头,还是没有回后舱窝着,而是在另一台计算机上做些简单的协助工作,两人效率颇高地把飞船送上正轨,钻出那个辐射尘空洞进入高空,剩下的路程基本都是自动驾驶了。邓莫迟直接在副驾驶座上一坐,仰面望着舱顶上的几颗指示灯发呆,是睡不醒却又不睡的那种招牌样子。陆汀默默帮他换了一次敷料,之后就在驾驶座上一秒一秒地看着他的神游天外。 天外是哪儿呢?他到底在想什么呢?爱上一个聪明的人,陆汀就看到自己的笨。 航程在静谧中度过大半,除去仪表引擎工作的声响,以及两人轻重不一的呼吸,什么都听不到。偌大的黑夜把移动尽数吞没。距离撒克逊河只剩二十多公里时,陆汀开口:“其实我查过一些其他缓解发情的办法,我姐姐说目前有些抑制剂副作用还不明确,虽然抑制剂是最有效的。” 邓莫迟暂停和指示灯的长久相望,看向他。 “就是那些偏方似的东西,据说可以喝冰水洗冷水澡,但我上次试过了,没用,还可以手术去除部分腺体,但是我还想谈恋爱我才不要,”陆汀捏住扶手,好比给自己出了个难题,他艰难地说,“还可以和Alpha接吻,真的,那样可以暂时标记,平复信息素紊乱。” 邓莫迟并不诧异:“我妹妹是也是Omega,和你一样查过。” 陆汀顿时从那种无所适从中解脱些许,在背包里翻找,两只崭新的面罩被他抽了出来,“上次答应的,我找了两个儿童款,”他递过去,“幸好没忘。” 邓莫迟接过:“谢谢。” 陆汀吸了口气,又说:“你快到了。” “我送你到特区下面,”邓莫迟道,“然后坐巴士回去。” “不用,我现在也没什么问题。” “你有话要对我说。” “这也是你的感觉吗?” 邓莫迟颔首,默认了这件事。 陆汀侧耳听着自己的鼻息,他呼出的气都是热的,好像再不抓紧就会把那点高温的勇气和冲动都呼出去。或者半途堵住了,高压锅似的逼他失控,让他在邓莫迟面前变成那种软弱放荡的样子。 所以,的确是有话说,压在喉咙口,不说就晚了。所以。 陆汀一口气道:“你说以后不要来了,如果是不想再和我见面的意思,我不能同意。你也让我的情绪产生了变化,从一开始就产生了。听到你说因为我感到焦虑、犹豫,还有轻松,我真的很开心。” 邓莫迟缄口不语。 陆汀又问:“所以……那些变化,无论大小,哪怕只有一点点,能不能接着留给我?” 邓莫迟道:“已经存在了。” 陆汀看着他,甚至不敢聚焦:“还能有更多吗?” “那些客观因素我都可以克服,”他又急着补充,“人均寿命已经只有五十岁了,谁知道我们能活几年呢,时间不多,我想干的事有很多,最想和你待在一起。” “为什么?”邓莫迟问。 “因为我喜欢你!”陆汀脱口而出。 只见邓莫迟反应不大,陆汀自己倒是完全乱了阵脚,他站起来,攥着两只手,仿佛已经落败:“我知道这件事可能让你头疼……但我不需要你现在就喜欢我,我会努力的,就算以后还是不喜欢,那也没事,这都是自由,但是那些事我都可以以后再伤心,你不让我去找你了,我现在就会开始伤心。” “你不了解我,”邓莫迟也站了起来,“为什么会喜欢?” “你也不了解我,”陆汀瞪着他,瞪了没两秒就开始揉眼睛,“为什么就知道我不能喜欢?” 邓莫迟忽然笑了,他竟然问:“你要哭吗?” 陆汀的眼泪硬生生憋在半路,蓄在酸沉眼眶中,只有一点点湿润,不往外流。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恍恍惚惚地哑声道,“我也是第一次和谁说喜欢。说出来,不需要再藏着掖着,又好像松了口气又好像很难过。如果我说看到你就觉得命中注定你会觉得好笑吧,但它是真的……” 声音越说越小。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过了那条河,特区的灯火就悬在不远处的半空中,被团团灰霾抹得光怪陆离,像一池困在云中的雷电。 “我们会再见面的。”邓莫迟看着窗外。 “你同意了?”陆汀往他跟前错了两步。 “是。”邓莫迟开始背刀,两只面罩带绳的纸盒被他挂在刀柄,搭在护手上。地图提示,那艘巨大的毕宿五和这架“行星”的轨道即将重合,陆汀就要回到高处,他也要下去了。 随后他站在船舱门口,等待飞船自动泊地时的那一下震动。 陆汀果然紧紧跟着他,一定要站在他旁边,眼眶还是红红的,但脸上已经有了笑容:“老大明天见。” “这两天我有事,等你恢复吧。” “我明白啦,我会联系你的,你是我的特殊联系人,”陆汀还是弯着眼睛,整张脸都透出单纯的快活,“对了,今天我们又做了战友,是不是可以再抱一下?” 邓莫迟一时无言,一个发情期中的Omega,各种情绪都来得那么快,那么完全,在他面前这样毫无防备,而他依旧心平如镜。每件事都显得不那么合理。 但陆汀可怜巴巴的:“就像上次那样,就一下。” “好。”邓莫迟如上次那般张开双臂。 下一秒陆汀就被他抱入了怀中——确切地说,是陆汀自己扑了进去,却自觉伏在他肩上,个子稍低一些,一身柔软的样子。 邓莫迟想,上次拥抱的时候,怀里这个人,就在喜欢自己了。鼻梁上的那一下也有了解释。 这次他的感觉失灵了,因为觉得不切实际。有很多人对他的外貌感兴趣,有不少人和他闲聊搭讪,更有人想和他交配繁殖——或许只能用这两个词。人造人种群中几乎没有Alpha这一性别,而他似乎是其中比较年轻体面的一个。 但是没有人和他说“喜欢”,说,“命中注定”。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要拥抱的吗。 落地的那一下震颤也是在拥抱中度过的。停机坪旁边是条商业街,小摊小贩云集,特区下方的自然人居民们在此消费,舱门一开,杂声就涌了进来。 “好了。”邓莫迟拍拍陆汀的腰。 陆汀却还是不愿撒开,身子立直,双手还要抓着他的肩膀,一对儿黑眼仁亮极了。气息倏然凑近,他的眼神黏得更紧了,嘴唇热乎乎地贴近邓莫迟的嘴唇,亲了一口。 除了很软之外没什么感觉,倒是接触时的那一声响,有些清脆,邓莫迟听得很清晰。 “这是我的初吻!”陆汀连耳根都红了,兴冲冲道。 也是我的。邓莫迟想。 “你觉得讨厌吗?”陆汀的目光像是要钻到他的眼底。 “不讨厌。”邓莫迟如实道。 “我到明天肯定都不需要抑制剂了,”陆汀羞涩地放开他,微微低头看着一边,“……我喜欢的Alpha和我接吻了。” 你查到的接吻是这样的吗?假网站吧。邓莫迟这样想着,兀自下去,说了声再见。陆汀用好几声回应他。飞船腾空时,邓莫迟站在几步外的路边,仰起头来,没有走开。 陆汀就扒在窗前用脸贴着玻璃,瞪大眼睛一直往下看,直到那个人缩成一个点,一个点再掩埋在霾尘中。 他忽然觉得自己上升的过程其实是下坠,回想起来,那熙熙攘攘的地面仿佛才是寂静宇宙,纷杂灯光都是假的,是该被黑洞吞并的。 而唯一一颗亮着的星星,沉静地看着他。 第11章 陆芷找上门来的时候,毕宿五降落在一块荒地上,陆汀正在给自己的菜园换土。他采用了过筛分层技术,六米多深的种植层,每年只需用新鲜的土壤更换掉下层部分陈旧的,再定期松动逐层施肥,就能一定程度上维持活性,同时尽量少地破坏蔬果的根须。 未污染的天然土不是有钱随时都能买到,悬浮在空中对于植物来说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事,陆汀还是想尽可能地让它们舒服一点。他的发情期已经基本上过去了,可是邓莫迟的事情还没处理完,不和他见面,调职申请表同样毫无回音,每到这种没事可做的时候,陆汀就喜欢干农活。 边干还边和他的卷心菜说话。听说适量的音乐有利于植物生长,他也总把自己喜欢的唱片循环播放。 Lucy提醒他:“宇宙大力怪先生,世界第一美女到东北舱门口了。” 比约定早了半小时,陆汀脱下满是污泥的橡胶手套,在手环上按了按,给陆芷远程开门,也关掉音响里一百多年前流行的英国摇滚。 Lucy就在门口欢迎:“早上好,世界第一美女小姐,您今天的裙子真漂亮。” 陆芷的笑声大老远就传了过来:“小汀,求求你了,快把那个名字改过来!” 陆汀靠在门口,望着走廊,陆芷从暗处走到照明范围内,她今天不是白大褂高马尾,也不是皮衣衬衫高腰裤,简单穿了条花灰的连衣裙,青色的毛衣外套,头发柔顺地披散着,还化了淡妆,确实很漂亮。 视频不算,他们已经三个多月没见面了。 “我姐姐就是世界第一美女,”碍于背带裤也沾了土,不好拥抱,陆汀就只能待在一边冲她笑,“最近又偷偷变美了。Lucy你说是吗?” Lucy道:“我不同意,以前现在,各有美感。” 陆汀叫道:“喂,你再敢拆我台!” “得了吧,”陆芷轻轻拧他脸蛋,“快收拾收拾,下午带你去N-0实验室。” “N-0实验室?”这是全联邦保密最高级别的科研地点之一,建在群山里,和特区隔了一个名为“红门”的军事基地。 陆汀本以为老姐神神秘秘大驾光临只是为了揪自己出去陪她逛街。 “薛阿姨的项目……下一阶段就要开始了,具体我也不了解,她前两天联系上了我,说想见你一面,趁新任务还没来。”陆芷看着菜园一角地面上的一片小土坑,又道:“我搞到进去的权限了,爸爸和大哥都不知道,我们得快一点。” 陆汀愣了一下,随即走上田埂,麻利地拔了两只萝卜和一颗紫甘蓝,接着又去摘樱桃。目前成熟的只有这些。陆芷站在田边高声道:“她现在不一定能吃外面带进去的食物!” “不吃看看也好啊。”陆汀拎着铁篮爬下梯子,回到陆芷跟前,不知怎的,他竟有些气喘吁吁,“姐,我只有这些可送。” “带你自己去就好了呀。”陆芷温柔地笑了笑,“那些是什么?”她指向那片小坑。 “大马士革玫瑰,还没发芽。”陆汀有点想打喷嚏。 陆芷点点头,拿高跟鞋尖碰他泥兮兮的防水靴,道:“好啦,快去换身衣服咱们抓紧时间出发,让她好好看看,你长成了个大帅哥。” 在着装选择方面,陆汀一向优柔寡断,也许是因为他的衣服太多了。只有平时图省事的时候穿警用常服,见的人越重要他就越需要时间选择,譬如每次去和邓莫迟见面,他会提前一整天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时不时琢磨一下。 这回陆汀却不敢耽搁,快速挑了件暗红色的条绒衬衫,阔袖设计有些过时,**老老实实穿了西裤皮鞋,简单洗了把脸,把头发梳好。 印象中,很小的时候,母亲经常给他买红衣裳穿,深的浅的都有。 陆芷已经在毕宿五外等他,一架轻便的双人飞行器悬在随船停机坪上,仿照战斗机的流线型形制,空间紧凑得只能让陆汀把他的农副产品放在腿上。 “走吧。”陆芷调高机载音响,一首悠扬的提琴曲。 “还是我开吧,你穿了高跟鞋。”陆汀紧绷地坐好,又想解安全带。 陆芷按住他的手,“哎,又不是只有你有一级驾驶证,你姐穿高跟鞋跑五公里都没问题,”说着,她又轻轻拍了两下手背,“别紧张。” “我不紧张。”陆汀笑了,揉揉眉头,笑容也变得松软。 他很想说些感谢的话,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母亲并不是父亲合法的妻子,确切地说,他是一个Alpha和一个Omega在发情期间无法自控造成的错误产物,这是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说的。十几年前母亲作为志愿者加入那个叫不上名字的封闭项目之后,陆汀就不能再去警局等她下班了,待在那个家里,也不能常常见到父亲,还要面对真正的女主人和她的两个孩子,叫他们“阿姨”“哥哥”“姐姐”。 只有这个“姐姐”乐意花时间陪他。哪怕后来长大了些,陆汀识趣地搬出去独居,陆芷仍然没有把他忘在脑后。 现在还在帮他,记挂着这件事,让他和母亲见面。 “谢谢你,姐。”陆汀道。他又在笨嘴拙舌。 “还说你不紧张,怎么啦,家庭小聚而已,”陆芷显然也在努力调整气氛,“对了,上次你那个一见钟情,有什么新进展吗?” “我找到他了,又见了好几面,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年龄,他也知道我的。”其实只有两面而已,陆汀还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们在一起干活,告别的时候,还接吻了。他说他不讨厌。”陆汀又道。 “哦——进展好快啊。” “感觉真的很好,”陆汀敲了敲腿上绛紫色的萝卜,声音也变得有些甜腻腻的,捋动萝卜根须的手法轻柔得就像那是他所提及之人的发丝,“他的性格我也很喜欢。是那种实干派,不爱说话,但是很可靠很温柔。他还特别聪明。我都特别喜欢。” “一会儿记得跟妈妈仔细说说他。”陆芷轻笑。 “我会的。”陆汀也弯起眉眼。 陆芷弄到的权限级别很高,两人一路顺利,飞行器在光秃秃的赤红色山峦间低回,很快也找到了实验室的所在。待到在会客室坐定,距离他们出发也不过两个小时。陆芷有不少老同学在这里工作,趁着午休时间,她得去和他们见见面,陆汀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等待。 他的蔬果已经在入口处交了上去,那个武装安保人员答应他,会交到母亲手里。 直等到一点出头,才有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女性工作人员敲门进来,也递给陆汀一套:“陆先生,久等了,还请您先换上这个,套在衣服外面就好。” 虽说要把自己的红衬衫遮住,但陆汀哪有空去不愿意,他迅速收拾利索,戴上口罩跟在工作人员后面走出房间。这是生化防护服,路上遇到的人,有七成都穿着,为什么呢,陆汀下意识不肯去细想。一路又是上楼又是开安全门,弯弯绕绕,随处可见“禁止通行”的字样,不过警察的职业本能让陆汀较为明晰地记住了路线。 最后他们在一个僻静的房间外面停住,门是关着的,走廊放着一把椅子,正对着墙面。 “请坐。”工作人员道。 “我不进去吗?”陆汀问。 “抱歉,志愿者在项目期间不能和外界有任何当面接触,这是死线,”工作人员解释,“聊天是可以的,她就在墙里,您的对面。” “……”陆汀狐疑地看着那面白墙。冷色光照在上面,有些刺眼。 “通话喇叭给您打开了,马上就能接通,会面期间不会有人来打扰,时间是二十分钟。”工作人员在怀里的记录表上添了几笔,兀自走了。 之后陆汀把椅子拖近墙壁,敲敲墙面。是混凝土墙,应该还加厚了。他坐下去,安静了几十秒。 “Lulu,是你吗?”女声真的传了过来,从天花板一角——摄像头边的那个喇叭。是沙哑的。 陆汀攥住手腕:“妈?” “小芷真的带你来了,”母亲似乎是笑了,“对不起啊,妈妈不能面对面看看你。” “没事,我把您照片调出来了。”陆汀打开手环,把常年存在收藏夹的那张相片投影在白墙上面,是他母亲在警局登记的证件照,他自己从平克的系统上下载的,她穿着工作服露出年轻的微笑,看着他。 快十五年了。 “我也没忘了您的样子。”他又道,“您过得还好吗?” “还不错,一直在做一件我认为伟大的事,”母亲顿了顿,又笑了,“妈也想看看你呢,长到多高啦?十八岁,是不是一脸青春痘啊。” “一米七五,我没有起痘,”陆汀还在深呼吸,他知道母亲不会再透露什么了,就如同他每次有所好奇时,身边每个守口如瓶的人,“姐姐说,我长成了个大帅哥。” “跑去当警察了。” “不想枉费我的枪法嘛,”陆汀自嘲道,垂下眼睫,他终于从这女声中尝出一点亲切,让他心中平静了不少,“就是没人敢收我。” “我听小芷说了。和你爸爸好好谈谈。” “嗯。”陆汀闭上嘴。 “一个人在悬浮艇上住,还习惯吗?” “挺好的,我种了好多植物,”陆汀兴致勃勃地说起他的伙伴,“可争气了,活了好多,我还带了点东西给您,有萝卜、紫甘蓝,还有樱桃,虽然不太甜……他们说会交给您的。” “太棒了,妈一定认真吃,”母亲柔声道,“有没有养什么小动物陪你?” “没有,我不觉得孤单啊,每天事儿可多了,您就别担心了,”陆汀看着投影中的眼睛,不得不说,自己的那双和它们很像,“但我最近想养一条小狗,以前我认识的警犬都可灵可懂事了,现在陪我喜欢的人工作,感觉有一条也会更好。” “哇,我儿子有喜欢的人了。” “就是想跟您说他呢。”陆汀低头,抠起袖口。 “那就说说看呀。”母亲像是能看到他的羞涩。 “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他了,是个瘦瘦的高个子,那种很古典很明艳的五官,”陆汀掰起自己的手指头,“他是一对双胞胎的哥哥,只比我大四岁,好像就在一个人养家了,很不容易,所以我想和他一起干活,我们配合得很默契。其实他还是个特别厉害的黑客,有那种头脑和技术完全不用靠体力吃饭啊,肯定是没找到致富路,等发情期过去我就去找他,和他聊聊这个事,因为他肯定不是愿意收我钱的那种人。” “是个Alpha?” “嗯,”陆汀不自觉笑了,“其实都无所谓。对了,他的信息素是铁锈,特别酷对吧?” “你呢?” “水,他说我是水。” 母亲沉默了几秒:“Lu,保护好自己,我和你爸……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我明白,但是您真的不用操心,”陆汀握着手环,做出极其细小的晃动,墙上的母亲就好像在听着他讲话,时不时动一下,“他是个很好的人,上次我在他面前发情了,他什么事都没有做,只是保护了我。他现在也不喜欢我,但是也不讨厌我追他,我会追上的。” “妈妈只希望你不要受伤。” “没受伤,”陆汀声音轻飘飘的,缓慢地说,每个字都咬得很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较劲,“108个小时之前,我还亲了他一口。妈,你要对我有信心,认识他以后,我每天都过得很有精神。以前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又有什么是必须去做的。” 剩下的时间不到十分钟了,后来两人之间的话没有变得更密集,生疏还是存在的,离别的时刻肉眼可见地靠近,每句话说起来,似乎也越发地缺少力度。 陆汀觉得母亲全程实际上只说了一件事,那就是你要过得开心,要照顾好自己。 他也只说了一件事,我很开心,我在照顾自己,您也要和我一样。 最后母亲好像哭了,工作人员站在陆汀的椅子后面,关掉通话喇叭的前一秒,陆汀好像听到了哽咽。 他没有哭。 陆芷就在会客室等他,门一推开,陆汀看到关切的神情,也听到关切的话。她身上的丁香香气淡了些,混上了几种杂味,应该来自刚刚见面的老同学们。 时间原来只过去了二十分钟,陆汀忽然又觉得不真实了。 忆起母亲的味道,茉莉,在童年最初陪着他、养育他的味道。被墙严密地阻隔住了。现在她是什么样子,有没有皱纹、白发,有没有变得瘦弱,他也看不到。不见面是死线,那到底是什么项目? 他刚才又真的算是和母亲会面了吗? 这种不真实感一直延续到陆汀回到毕宿五,延续到他给每一块地都换好了土。他不断地回想着下午短暂的交谈,还有另一句话,邓莫迟说更值得关注的是真实。 可是又如何确认真实,相信真实呢? 想到最后他都快掉进这个辩证怪圈了。 十点半,陆汀洗干净自己躺回床上,和Lucy聊了几句,意识到找AI聊天似乎也是种相当虚幻的行为,虽然不打扰他人,但很容易困惑自身。 于是他喝了几口牛奶,打起精神翻开聊天界面,找到排在首位的特殊联系人。 指尖先于头脑一步选择了语音通话,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邓莫迟几乎瞬间接通。 “你好。”他说。 “……你好,”陆汀还有点不适应,“老大你在干吗?” “躺着。” “啊,我也在躺着,你要睡了吗?” “我在看书。” 看书?多复古的一项活动。陆汀连本纸质书籍都没有,却听到细小的纸页翻动的声响。他明白邓莫迟正在翻动着一本书,用手机,和他通话。 好像世纪之初电影的场景。 “你的事情处理完了吗?” “嗯。” “那我明天可以去找你了?发情期,我已经好了。” “老地方见。” “好,我给你带早餐!明天我们吃梨子,”陆汀的语调轻快了些许,“我今天去见我妈了。都十几年没有看到她了,今天也不能算是见吧,就隔着墙,说了二十分钟。” 邓莫迟的呼吸声表示,他还在听。 陆汀接着谈起今天的经历,还有一些之前的,包括他的家庭和童年。逻辑是比较破碎的,但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产生太大波动,反映到语气上。邓莫迟就一直安静,翻书的声音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就在陆汀怀疑这人已经被自己的碎碎念催眠时,Lucy忽然提示,通讯系统收到一个未知文件,占地不小,问他是否接收。 文件名:M83。 陆汀当然选了接收。是他不了解的文件类型,一接收就自动打开了,全息投影在空中,是个漩涡星系的模样,总体是瑰丽的玫瑰色和白金色,还有着暗黑尘埃带和蓝色星团镶嵌的壮丽旋臂。但有些角度看来,不太完整。 “M83星系。”陆汀喃喃道,“红宝石星系。这是你做的?” “你放大看看。”邓莫迟说。 陆汀照做,就着一个点放大了几亿倍,这才发觉那些发光的点全部由尺寸不同的字符组成,大的组成超新星和射线,小的就是尘埃,组成星云。 它们竟还有各自的轨道,正在按部就班地运动着。 “我把写过的错代码都输进这个程序,动态排布,”邓莫迟解释道,“等这个星系完整,我的技术和硬件也许可以支持我做成想做的事。” “太厉害了吧……”陆汀激动得又开始说傻话,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团悬在他卧室的天体,“老大你知道吗,M83不仅是个星系,还是个世纪初的电子乐队,当时那个国家叫法国,我特别喜欢他们的歌。” 听对面不语,他又小声地问:“你把它发给我,给我看,我可以理解成送给我了吗?或者借给我?” “我觉得你心情不好,思维很混乱,”邓莫迟直言,“我在混乱的时候,喜欢看它。” 第12章 陆汀把这团未完成的M83星系存入了毕宿五的主机硬盘,投影在他的收藏室里,让它每时每刻都点亮。这间屋子素来被用于放置他最喜欢的东西,比如一匹黑马的等身模型,一只猫头鹰的骨架,一些压碎的没法复原的黑胶唱片,还有他的柚木吉他。 然后他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邓莫迟果然站在上次的码头,冷眼环顾,衣着平平无奇,那股心不在焉的疏远劲儿却还是让他与人群鲜明地分隔开来。陆汀如上次那般扒在舱门口,伸出手来稳稳一握,把邓莫迟接上自己的飞船。 他注意到,这人脸上的伤都痊愈了,手上也是,连点伤疤都没留。 有些不可思议,难道遗传的基因也对愈合能力做了改编?但这终归是好事。 “早上好!老大我好想你。”陆汀厚着脸皮,快速道。上次邓莫迟编写的程序有自动根据风速和辐射尘扩散方向调整路线的功能,因此也就不用每次都重新设置数值,陆汀似乎有更多的时间黏在他身边。 邓莫迟只是点点头,坐到后舱闭目养神,抱着他的电弧刀。 “今天中午我们吃墨西哥卷饼、土豆沙拉和梨子,”陆汀在料理台上忙活,很快就端着托盘也来到后舱,“早上吃三明治。” 他坐在邓莫迟身边,两个夹了西红柿生菜和油煎鸡腿肉的三明治还有两杯香蕉蓝莓奶昔摆在桌板上。 “我自己做的。”他笑说。 邓莫迟的进食速度仍然毫不拖泥带水,他解决完自己的那份,陆汀才吃了一半。 “味道很好。”他对陆汀说。这似乎也是他第一次吃到非人工合成的肉类。他居住的街区附近,贩卖的“肉”都是加了各种香精的蛋白制品。 奶昔的甜味也比维生素糖鲜活许多。 “我觉得有点咸,中午的饼已经做好了,没有放这么多酱。”陆汀说着,又坐得离邓莫迟更近了些,后舱的海绵座本身就窄,两人的大腿差点要挨在一起。他慢吞吞地吃,总是细嚼慢咽,吃完还要舔舔手指上残留的奶黄色芥末酱汁,再用消毒湿巾擦拭。之后他把玻璃杯送到洗杯池里用超声波振干净,又一次坐回邓莫迟身边,不多久就心无旁骛地睡着了。 醒着的时候,他靠在靠背上,睡着后,他在气流的颠簸中挨上旁边的肩膀。 邓莫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陆汀,发觉这人对自己的靠近似乎总是更趋近于一种本能,又包括裸露的脖子、舔手指时的专心致志——Omega身上绝不该出现的那种毫无防备——而并非是有什么复杂的用意。去试图精确定义,按照自己平时习惯的动机结果论去分析,还不如单纯用“喜欢”这个词描述。 他几乎要确信这一点了。那么自己作为Alpha的冲动缺乏对他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个问题只能陆汀自己回答。不过肩膀一沉,感觉到大臂被呼上的温度时,邓莫迟想了想,把电弧刀放在一边,好让肩膀完全摊开,更方便枕一点。 他觉得很奇怪,对于身体接触,每次弟弟妹妹这样缠上来,都会被自己拍开。 但水的味道让他安定。 那天是个阴天,并且有风,地表温度要比上次低了几度,这对两人的工作其实比较友好,不会闷那么多汗,冒脱水的风险。那个大坑已经被重新填上了,陆汀清楚地记得它的位置,如今那里一片平坦。 只能是邓莫迟做的,在自己不在的时候。所以他说的“有事”就是指这件事吗?陆汀想,三具人类尸体在这里放上一夜,会变成什么样子,又放上两夜呢?总之是邓莫迟不想让他看到的样子。 然而警察当然是不怕尸体的。 “下次再有这种事,我和你一块埋。”陆汀说。 “不用想这么多。”邓莫迟简单道,兀自往前走。 “尸体腐烂会受辐射影响吗?”陆汀追着他问,“我们老师说,辐射浓度过大的地方,死后的伤口也有可能癌变,我看过图,也看过切片。” 邓莫迟停步,扭头看着陆汀:“不会,腐烂前就被吃掉了。” 陆汀紧张起来:“被什么吃?” 面罩遮住邓莫迟的表情,他把事情说得非常恐怖:“变异生物,能跳下去,也能爬上来。只留下骨头。这片区域白天也有出没。” 当然这也是事实。 果然之后的路上,陆汀总是神经紧绷,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好像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要拔枪。 邓莫迟觉得这样还不错。 他们确实也遇上了凶猛生物,在黄昏前,经过一座山脚的碎石堆后。它们在变异前大概是鬣狗那一类生物,如今有些面目全非,尾部变得有手臂粗,皮毛下也有突出的肿瘤。统共十多只绕着他们聚了一圈,开始慢慢缩小包围,以前遇到这种情况邓莫迟会先放催泪弹,赶不走再挨个砍,或是直接坐在机械小狗的车斗里图个清静。这回倒是不用了,陆汀扫射一圈,不过几秒工夫,鬣狗们都没来得及跑上几步,就全都横倒在地。 陆汀又给几只挣扎的补了两枪,让它们死得痛快了点。 “真是的不能你好我好吗非要来招我。”陆汀小声念叨着,跨过两具尸体,和邓莫迟肩并肩走。有几个闪念,他错觉自己杀了十几只真正的小狗。 “以后可以先赶。”邓莫迟道。 “……对不起。它们。”陆汀钝钝地说。 “它们也吃过人,现在这种状态,死了可能还轻松一些。”邓莫迟又道,他觉得解释这种事的自己很蠢。 “嗯。”陆汀轻声应着,忽然握住他的手。邓莫迟抽出来,他又磨磨蹭蹭地握上,安静又执拗地半句话不说,力气却很大,透过手套厚实的防辐射面料。邓莫迟有些诧异,最终还是任他握着了,直到又到达一座垃圾山,看到想捡的东西,他们才分开。 事实上,他们的时间也不是总在垃圾场消磨,陆汀跟邓莫迟一块接了几回孩子,从学校门口领上,走几段长长的黑黢黢的路,再坐着大巴回家。陆汀才发觉这对双胞胎上的是特区的中学,是学费收得较低的一所,靠近下层,对比而言虽说硬件设施一般,但教育水平还是比下层的普通中学好上许多。 至于和人造人聚居区相比——那里登记在册的只有一所学校,似乎已经变成少年犯管教地。 陆汀又想起那次在车站,自己遇上刚下家长会的三个人,女孩衣襟上别着的特区学校专供的奖励六芒星。 对此邓莫迟的解释是,他进入了学校的学籍系统,把弟妹添了进去,从小学起就是这样。 两个孩子还没到十五岁,颈侧打印条形码的位置还是空空如也,所以只要程序上合法了,他们就和其他同学没有不同。 “你小时候呢?”陆汀问身边那人。 邓莫迟的弟弟——陆汀姑且只能叫他R179,一直戴着耳机走在前面,忽然回过头,抢先回答道:“我哥才没上过学,他这么闷,在学校会被孤立的!” 妹妹R180扯扯陆汀的袖子,细声细气地补充:“哥哥都是自学。看书,上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他都是晚上做这些,因为白天要去赚钱养我们,还有爸爸……” 邓莫迟专心看着夜路,似乎没什么想说的。 陆汀心想,好啊你,果然成天不睡觉。他帮小姑娘把她散落的鬓发捋到耳后,柔声道:“以后我和你哥一块赚钱养你们。” R180害羞地点头说好。 R179则问:“警察不去抓坏人,为什么每天缠着我哥?” 陆汀大声道:“碍着你什么事儿了吗?” R179也抬高声量:“你天天穿的衣服都不一样,其实是特有钱的公子哥吧,你是不是看上我哥长得好看?他可是Alpha!我就是觉得你很奇怪,老是去学校接我们,同学都看到了!” 陆汀哈哈一笑,连珠炮似地说:“看到又怎么样,嫌我烦是吧,有本事你就快点长大长得比我还能打,能保护好你家小妹,不用别人去接,否则就把嘴给我闭上。” R179被呛得说不出辩解的话,开始小声重复,什么你就是图谋不轨。这种幼稚斗嘴对陆汀基本构不成影响,相反,看这青春期的硌涩小孩被自己气得喃喃自语,他心里还有点舒爽。 邓莫迟却突然打断小弟的念咒:“因为他喜欢我,想让我好过一点。” 这可谓语出惊人,R179愣得差点绊了一跤,说了句“无聊”,悻悻然转回身子,在前面走得更快了。R180追上去拉他袖子,独留陆汀在邓莫迟身边,咬着唇红着脸,从用余光偷偷地瞥,到扭头呆呆地看。 “那你有没有觉得,好过一点。”他问。 “有。”邓莫迟答。 “我还想……拉手,”陆汀用很低的声音说,“不会让他们看见的。” 邓莫迟坦然地直接握住他的手腕,虽然没有十指相交,但那手心比指尖温暖。他似乎对被人看见也并不在乎。 陆汀悄然回握住他的力道,等到这段路走到尽头,他们的汗也交融。在这天分别之前,大巴倒数第二站的站台上,趁两个孩子还没下车,陆汀把个子踮高了点,微张着嘴,亲了亲邓莫迟的嘴角,一下过去之后,紧接着又是一下。 “什么时候我能去趟你家,我也想带你回我家,”他的瞳仁映着光,条状的白色灯管被含在里面,也变得圆圆的,“我是不是太急了?” “过几天吧。”邓莫迟看着他。 陆汀搞不懂这是否是搪塞,但他坐回巴士最后一排,看着那个背着少女书包的背影领着两个小的,走出光影的边际,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中还是充满一种柔软的满足。 眼见着陆汀的回收技能越来越熟练,小半个月过去了,也到了每个月买主来收东西结工钱的日子。那天傍晚,天色变暗之前,两人在安全屋旁边那块每次用来交货的空地上并排站着,默默等待。 废铜烂铁攒了这么些时日,在车斗里堆得很高,陆汀却察觉到,有一小部分东西被邓莫迟留在安全屋里存着,似乎是要自留。但他也没有多问,只是和身边望天沉思的那位一样揣着口袋,手枪藏在兜里拿右手紧握着,目光观察四周,随时提防可能冒头的劫匪。 “明天放假。”邓莫迟开口道。 “我不累。”陆汀立刻说。 “我有事,一周不会过来,”邓莫迟顿了顿,“你也陪陪家人,你的姐姐。” 我姐很忙的。陆汀想。 但确实,从邓莫迟的角度来看,跟自己天天待在一起,人家未免会审美疲劳,陆汀懂得这个道理,但他还是险些把距离感准则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个干净。 于是他也没追问邓莫迟有什么事,需要花一周去做,只是说:“好。” 大约五点二十分,螺旋桨的声响在上空响起,一架起重直升机摇摇晃晃,在他们面前大约三十米处的空地降落。随后一个人钻出来,连体衣银头发,外面的夹克衫也是银色的,他把防毒面罩按在脸上,也不系带,冲这边大幅度挥手,坐在机舱边缘单脚垂下,还挺倜傥。 何振声,酒吧里那个管自己叫“漂亮妹妹”的人,陆汀印象深刻。 原来他就是买家? 邓莫迟低头按了按手机,带着机械小狗朝他走去,陆汀走在另一边,慢慢把那人看得更为清晰。说不出原因,他直觉这位姓何的跟邓莫迟是十分相熟的关系,至少比表面上的买家卖家要更亲近,或许可以称之为“朋友”。 也不知道认识几年了,至少比自己这种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要强。 陆汀意识到自己在吃醋。 但他也是第一次吃,不懂该怎么办才好。 已经只剩十米左右了,何振声跳到地上也放下面罩,一脸笑嘻嘻的神情,陆汀吸了口气,暗自决定,如果这人跟自己打招呼,那自己也该认真地问好,从而显得懂事从容。却见邓莫迟往前错了错,把自己稍稍挡在身后,冷不丁开口:“一会儿拿到钱,我请你吃饭。” “嗯?”陆汀简直要叫出声了。 “不要告诉姓何的,他会要求跟着。”邓莫迟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补充道。 第13章 果不其然,何振声大惊小怪:“独行侠开始收小跟班了?” 邓莫迟不吭声,只是让斗车走在前面,在直升机尾部的货舱口停住。何振声打着哈欠绕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开始在陆汀身上打量,尤其是他的面罩。 “你好。”Alpha浓重的汽油气味远了又近,陆汀屏住呼吸不想呼入,有些拘谨地伸出右手。 “哦,你是那个,”振了两下手腕,何振声一脸恍然大悟,“上次酒吧,Lu警官!” 他看到那只老式腕表,一面之缘后,如今它还在这里。 “何先生还记得我。”陆汀笑道。 “还有谁会戴这种古董货,还放在右手上,或者你是左撇子?”何振声也仍旧是那副笑癫癫的模样,自顾自从陆汀身边擦过,爬上机械小狗看货去了。邓莫迟已经上了车头,坐在发动机的铁壳上,看着他挑挑拣拣。 陆汀不想上去闻汽油,就在下面仰脸望着他们。 “这些,撑死五千,我就只有五千了。”何振声蹲下去,一手捏着两只皮手套,一手比划了一条线,指了指靠自己的那边。他给自己划的大概是这一车八成的分量。 邓莫迟则跃下车头,踩着铺了满车的钢筋走到他跟前,拿着那把带鞘的刀敲敲他的手指,陆汀居然听到了金属相互碰撞的声响,好像那指头是什么硬物。再踮脚,只见邓莫迟逼着何振声接连后退两步,又抽出长刀,在五成的位置用刀尖重新画了一条线,“这些五千。” “没这么多钱了,最近周转不太行,给个优惠?”何振声把他的刀往后推。 “那就够多少拿多少啊?”邓莫迟像是不耐烦了。 “唉,行行行,”何振声立刻举手投降,“这一车一万行吧?你就不能让我多赚一回。” 一万块……陆汀心知自己的毕宿五运行一个月的成本是二十万左右,还是在他改造之后,大面积使用太阳能的情况下。而这一车是他们两个人攒了大半个月的成果。他忽然感到由衷害臊,心虚地接着往上瞧,只见邓莫迟说了声“好”,就把电弧刀挂回背上,扯出背带下面压着的夹克领子。 何振声又叹了几口气,一边自言自语“要亏本了”,一边从裤兜掏出一副红片眼镜戴上,照着邓莫迟的手机扫了扫,这就完成了支付。随后他跳进直升机货舱挂滑轮腾位置,邓莫迟则回到地面,站在陆汀身边,操作那四只电磁铁钳臂,开始一点一点地卸货。 钢铁碰撞,“噶喇”声串串响起,连带铁屑尘土飞扬,陆汀在一边看着也帮不上什么,只能瞪大眼睛观察。 “他的右手是义肢?”回忆着方才握手时隔着皮革的手感,他又问。 邓莫迟应了一声:“嗯。” 何振声也凑到了两人身边,“说得准确点行吗,我这叫高仿生机械臂,”他脱了半边外套,撸起袖子做出拉伸弯曲等动作,好给陆汀全方位展示,“你看,一整条胳膊都是钨合金的,耐热耐磨耐击打,直接神经电极控制,每个关节也都灵活,除了没触觉之外和真的一样,还比真的好搭衣服。我跟那老板是熟人,哪天执行公务缺胳膊少腿儿了,我给你介绍去做。” 陆汀把目光从那条银光闪闪的胳膊上挪开,放到何振声脸上:“我谢谢您。” “不谢不谢,”何振声亲昵地拍拍陆汀的肩头,用那只沉重似铁饼的机械手,“谁叫我欠邓老弟一条命呢,他的小老弟就是我的小小老弟。” “一条命?你的?” “是啊,就在这附近,我从天上掉下来,幸好被他捡着了,当时他也只有十六七岁吧?比我矮一头呢!”何振声打了个喷嚏,终于把面罩戴回去,挥挥手就朝自己的驾驶舱回,“不过现在要我把命还回去,我就不会给咯。” 对于此人的怪诞行径,邓莫迟始终闭着嘴,似乎没有补充说明的意思。眼见货也卸完了,他就领着陆汀,还有他车斗空空的机械小狗,一同快步往安全屋回。五米长的螺旋桨搅出的气流呼呼作响,掀起陆汀皮质大衣的后摆,很快直升机就消失在半空的霾尘中。 回屋简单收拾了一下,陆汀的飞船已经准备好了,等两人进去就立刻起飞。透过玻璃上的光屏和参数,能看到最后几缕日光还浮在天边。 “我们去哪儿?”陆汀背着双手挨在邓莫迟身旁,眼睛亮晶晶的。 邓莫迟定位了一个红点,地图上它叫“Lunar **enue”,人们则习惯称其为“明月城”,因为比起那条最初的大路,更重要的是在两侧沿山脚线铺展开来的半月形城镇。这片服务功能齐全并且有逐年扩大趋势的生活区域就位于特区中心一环的正下方,也是整个都城在户人口最密集的街道。 “月亮城,”陆汀偏要这么叫它,“我听说那边吃喝玩乐可多了。” “是,有很多菜馆。”邓莫迟已经算好路线。 “不用先去接弟弟妹妹?”陆汀还是问了,出于一种理性的责任心,虽然感性来讲他其实并不情愿。 “是请你吃饭。” “哦……”陆汀不自觉笑了,别过脸去,“说实话,我也不想带别人,约会的时候就是不能再和别人一起,无论是亲戚还是朋友。” 邓莫迟对“约会”一词并无否认,但不排除他是根本没去在意,只是简单解释道:“我父母受过何振声家基金会的救助,所以看到他的时候,我把他从坠毁的飞机里弄了出来。” “他的父亲,”陆汀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个猜测,姓何,六十岁上下,家财万贯的著名慈善家,印象中和自己的父亲也有私交,“何仁举?以前做蛋白质种植的那个?” 邓莫迟点点头:“已经参加移民计划了。” 陆汀蹙眉:“可是没带他一起。那岂不是这辈子都见不上面了。” 邓莫迟想了想,道:“坠毁的是地外飞行器,出大气层后单人逃生用的。有可能其他人都死了。” “不会吧,那么大的事不可能完全没消息,”陆汀双臂一撑坐上操作台,回忆道,“移民计划已经实施九年了,马上第十年也要过去,火星城不都建到第三代了吗,路途上的伤亡事故总共只有四起,你十六七岁,那就是2092或者93,这两个年份都没有。” “只是我的猜测,我的感觉。”邓莫迟把长刀随手往地上一搁,坐上副驾驶。 “会不会是瞒报了,”陆汀沿着台子边缘,慢吞吞挪到他面前,“如果要问他本人,好像也不合适。” “我和何振声不是会问私事的关系。除去必要的时候,我也在尽量减少和他的接触,”邓莫迟的面容不知何时变得很冷,他叉起双手,直直地盯着陆汀,“他比劫匪、变异狗、γ射线,都要危险。” 陆汀下意识抬起右手,发誓似的说:“那我也不去接触。” 邓莫迟立刻又道:“更不要让他知道你的真实姓名,Lu是极限。” 陆汀怔了怔,从未在这张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明明没什么表情可言,映着荧蓝的光屏,却还是严肃到了一种凛然的地步。 “除、除了我的家人和朋友,”陆汀的手忘了放下来,他张圆眼睛,很乖很乖地说,“就只有你知道。” 邓莫迟闻言就靠上椅背,下巴微微抬起,目光很淡地望着陆汀,完全恢复了平时的平和,就差闭目养神了。 “那个,老大,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一个工作?”陆汀静了一会儿,试着问,“现在天天这么辛苦,姓何的又那么危险,你的技术能换你现在几百倍的收入。” “我做过其他工作。” “什么啊,”陆汀眨眨眼,“建模师?大学老师?网络工程师?” “模特,”邓莫迟一本正经,“那种虚拟伴侣的原型样板,最后因为表情僵硬被解雇了,他们说我笑得还不如AI模拟得逼真。” “……幸好解雇了!”陆汀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倘若邓莫迟拿到了那份工资,天底下得有多少个照着他微调的虚拟伴侣被别人搂着?虽说真的还在自己面前,但陆汀不保证不会做出求自己老爹关停那家AI公司召回全部产品的荒唐事来。 “我觉得还是科技行业适合你。”他又说,“不过就算是模特,也比那种苦活累活好。” 邓莫迟已经把他脸上的青红一阵看得清清楚楚,稍垂眼睫,看向窗外漆黑:“捡垃圾不只是为赚钱。” “那为什么?” “找回我的东西,”邓莫迟似乎不愿多说,话锋一转:“还能帮我保持体力,很多程序员到三十岁就变成了土豆。所以我必须坚持。” 他居然开起了玩笑。 而陆汀确实也被成功逗到,对于这番含糊其辞,尽管满腹疑问还在,同时也想起邓莫迟自留在安全屋里的那些材料和零件,他还是不禁笑了出来,正如每一个陷入爱河的年轻男孩,对着面前的心上人微笑时,所有思绪只够想这一件事。 “那今晚我们就吃土豆,”他滑下操作台,大腿碰了一下邓莫迟的膝盖,“刚才我还在想,能不能雇你当我的真实伴侣呢?但我又一琢磨,雇来的哪有追来的好?凭我的魅力——反正我还是接着跟你捡垃圾吧,你心情好了,还能带我出去约会吃饭。” 说到这里,陆汀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下去了,因为此时的这种距离,这种氛围,都让他除了不断输出傻话之外,险些头脑一热坐上邓莫迟的大腿。 他赶紧溜回驾驶座慌慌张张地扣上安全带,余光悄悄往身侧瞅,邓莫迟的目光是柔和的,声色不露地在他身上停了两秒,随后就抱上双臂开始跟舱顶相看两不厌了。 陆汀第N次确认了自己的两条结论: 第一,天才年轻时往往清贫; 第二,天才都需要大量冥想。 约莫七点出头,霾层下方开始出现越发密集的光点,朦胧地传过来,明月城就要到了。降落的过程必须小心翼翼,建筑都是参差不齐的,突出的广告牌和排污管道就像一个个关卡,藏在神秘的雾中,考验着陆汀的驾驶技术。更有破败的大厦高楼,横倒半截压在另一边的房顶上,只留下大半部分钢筋混凝土的结构,下面撑起几个支架,居然还能换个方向装块玻璃继续住人,更有甚者充当了立交桥的作用。 而越靠近地面,光线就越丰富,从高处悬在高厦墙表的零星几点青蓝品红变得纷杂热闹,在污染和装饰之间取得微妙平衡。不过满地也不见停机坪一类的功能区块,邓莫迟说,这里没有这种东西,陆汀就把飞船停在一条后巷尾端的空地上,在手环里记好坐标,两人各自背着长刀和警用挎包,一同穿过那暗巷,走到大街上。 刚下过雨,地面还很潮湿,有水洼浅浅地蓄着,流不到街边的下水沟里。一路上确实没见到第二辆停靠的飞船,更常见的是悬浮摩托。这仅是最靠近边缘的一条街道,好比一套神经系统在指尖的末梢,至于明月城究竟有多大,只能说如果它忽然消失,那都城会锐减至少80%的自然人口和50%的生产总值,对于全联邦来说也是不可逆的损失。 步入世纪下叶以来,南北回归线外早已逐渐被极地气候侵占,全球幸存的1.5亿人类聚在一条陆地长度不足一半的赤道两侧,被洋面分隔,明月城就像是用于抱团取暖的一艘方舟。 如今站在它的外沿,看着手里的地图,陆汀只感觉到渺小。 酒吧、彩票馆、麻将厅、台球室……这些店门口招摇的牌子怎么这么艳俗,又这么好看。哪里都聚着人群又好像哪里都无人停留。和特区追求极简科技感的风格完全不同。扬起脸,只见一个全息投影立在十字路口中央,这位穿着朱红短旗袍的蓝发姑娘足有十层楼高,笑吟吟地顾盼左右,夹在中餐馆和日语歌厅的霓虹之间,模拟着烹饪和舞蹈等动作。行人在她脚下,步履匆匆地穿过她的身体。 而她一直轻轻说着:“Sariel,您永远的忠实管家,给您井井有条的房间和很多的爱。” 此类广告在特区倒是同样遍地可见,但站在地上仰视,对陆汀来说是头一回,这同样让他感到渺小。 “为什么要用堕天使命名呀,”陆汀牵上邓莫迟的袖口,“Sariel,负责掌管月亮?因为这里是月亮城吗?我记得他后来堕天了。” 邓莫迟侧目看过来:“宗教神秘性可以增加销量,因为多数人都不记得宗教,就觉得美。” 陆汀直接挽上他的胳膊,眼中亮起笑意:“那你当时如果没被解雇,会被命名成什么天使?米伽勒?拉斐尔?路西法?我听说路西法长得最美,是光之使者。” “那不是你吗,”邓莫迟的步子迈得更大了,倒也没把缠着自己的那双手扳开,只是有条不紊地解释起这段知识,“古拉丁语的‘光’是‘lux’,‘带来’是‘ferre’,两个词组合就是Lucifer。后来的Lucian,Lucy,再到Lu,都是它的变体。还说他是破晓的带来者,黎明前除去月球最亮的天体就是金星,这也是人类早期启明星崇拜的源头。” 陆汀揉揉眼睛,毫不掩饰崇拜:“老大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这些网上根本没有,西方和东方的宗教,我都觉得好有意思,查到最后都是屏蔽词!” 邓莫迟道:“书里有。” 陆汀把他的手臂抱在胸前,斜靠上他的肩膀,发旋处的头发被静电带起,毛绒绒上翘,“反正以后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都要问你。” 邓莫迟扫视过满街的招牌,雨水蒸发,湿漉漉地上泛,把那些门店溢出的菜香也闷得浓郁,“我借你书。”他说。 “借了书还能问你吗?不能问的话,我就不看了。”陆汀明目张胆,不学无术。 “……”邓莫迟选择沉默,他看中了一家挂着繁体招牌的港式餐厅,因为陆汀的信息素包围在周身,似乎起了某种净化作用,让他在满街令人作呕的人味儿中判断出这家飘出的菜味最香。 于是他半拖半拽地把陆汀往那嵌着黄玻璃的棕绿色铁门里带,“香香茶餐厅”,玻璃上贴有粗体红字,老式地板砖的花样很缤纷,像卵石。眼看着有服务员迎上来,陆汀也就立刻不耍赖了,在餐厅挤挤挨挨的大厅里警觉地按着自己的包,另一只手还是轻轻捏着身边那人的袖口。 “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吧。”邓莫迟在一张两人桌前停步,上一摊还没来人收拾,他就看着那些冷饭残羹,半眯起眼,更像种探究意味的观察。 “有问有答,再问不难。”陆汀打起保票,“本片儿警倾情为您解答。” “什么菜里有土豆?” 第14章 那答案可太多了。 作为易于种植也易于烹饪的淀粉类块茎蔬菜,土豆在特区也相当流行。煎炸炒炖,主食烧汤做沙拉,陆汀甚至吃过高分子土豆泥冷冻制成的甜品,圆圆一个空心球立在银质底座上,薄得能够透光,冒出丝丝冷气。 和他同桌的诸位高品位人士都要先拍照再闲谈最后再淋上考究的酱汁细细品尝,而陆汀往往比较另类,似乎也没人指望他参与社交,都是任其坐在桌尾,随心所欲。他对着那道精致菜肴,手指稍微一碰就能融出个洞,吃进嘴里就像吞了个泡泡,什么味道都没有。 他还是喜欢电影院里和爆米花一起售卖的薯片。每次和姐姐一起去,或是再加一个舒锐,他都会买烧烤风味的。 然而如今翻看菜单——居然是印在纸上再加上一层塑封,可以拿水性笔反复打勾擦除的那种,看划痕已经上了年头。寥寥几列菜品,陆汀只找到三道勉强与土豆相关: 奶油薯蓉浓汤(含人造脂肪)、植物油炸粗土豆条配酸甜酱、红酒杂蔬牛腩煲(厨师长五星推荐,非冷冻牛肉)。 当然最后那个可以即刻排除。牛不比禽类方便批量培养快速成熟,尽管如此,仗着能弄到新鲜牛肉,一道菜就要一千八还是太夸张,都赶得上特区物价了。忙活半个月下来统共也没赚到多少,还拖家带口的,陆汀才不想让邓莫迟当那个冤大头。 于是他拧开笔盖,郑重地在炸薯条后面打了个勾,又浓汤后面写了个“2”,除此之外,他还凭借对港餐经典菜的印象选了一份叉烧包,一盘烧鸭饭,一碟白灼青菜。 邓莫迟接过菜单看了看,“能吃饱吗?”他问。 “能吧,我又不饿。”陆汀招呼服务员过来,却听邓莫迟道:“我吃不饱。”说着他就拿拇指抹掉烧鸭饭后的勾,端正地写上一个“2”。 陆汀眼睁睁看着他,默默想,完蛋这顿要上两千了。不过这人的饭量他也的确有数,属于你以为他吃饱了也不见他喊饿实际上他再塞什么进去都不带犹豫的类型,最近干活的时候自带早餐午餐,陆汀都会给他准备两个人的量,并且每次都被毫不浪费地消灭干净了。 邓莫迟把菜单递到身穿红唐装的服务员手中,似乎心情不错,还说了“谢谢”。随后他就喝了口茶水,插着口袋,转脸出神地看向窗外。 视野很好,调色盘般的夜景,通着电,掺了更多的黑,被窗棱切割成均匀大小的方块。陆汀也看着它们,“老大,你以前来过这家店吗?” “只是路过。” “我也没来过,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陆汀支起半边脸蛋,目光又移回邓莫迟脸上,似乎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肆无忌惮地看,而对视时不行,功率太高会把他烧坏的,“其实我们在巴士站第一次见面那回,也是我第一次下来。我从一个相亲饭局逃了。” 见邓莫迟对此毫无表示,陆汀又补充,颇有点危言耸听的成分:“九个Alpha最矮也得一米九,都壮得跟机器人似的,要不是我跑得快,你今天就见不到我了!” 邓莫迟这才转回头来,正撞上陆汀瞪直的眼神:“跑得更慢、更快,都见不到。我们就不会认识。” 只是实事求是的话,被他平平淡淡一说,却在陆汀心里挠出些宿命论的感觉,又想到,诸如命中注定,诸如一见钟情。他闪开目光,灌了两口茶水:“反正我觉得那天运气很好啦。以前就只有小时候被姐姐开摩托带来过一次,她还不让我下地,”他又轻轻、慢慢地说,带着点孤陋寡闻的羞赧,“跟着你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地方是我没看过的。” “好看吗?” “好看!”陆汀按着太阳穴拉长眼角,从他这个角度能看到一家彩票馆,眯眼看清楚了,门口居然有个大半夸张的女郎扮成红皇后的样子,顶着白墙似的皮肤招揽生意,新奇极了,怎么能说不好看呢。 “我觉得不好看,”邓莫迟却道,“脏、乱、病、死,还有偷抢和行骗,就是这些东西。” 他鲜少这样表达主观观点,仍旧保持着他冷眼旁观的口气,让人觉得违和。可他又说得确实在理,都是真的。 陆汀一时有些语塞。反观自己,且不说作为警察对治安毫无建树,就说他本身,是否是因为没吃过这些苦头,所以看什么都新鲜?所谓站着说话不腰疼,就像老电影里的某些故事,绅士来到乡下,看到辛苦劳作的农民,感叹道:“你们的日子真纯朴真健康。” 那我带你回上面生活。这话差点就说出口了,但陆汀抿着唇,把它咽了下去。他每天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朝夕相处中,抱此想法的时日长上一天,他就更进一步地认识到,邓莫迟不是自己说句话就带得回去的人。 偏巧这餐厅还挺贴心,等菜时间长,就在每面墙上配了显示屏,播放的是《Home on Mars》那部纪录片。说是宣传片或许更合适,以一个移居火星的七口之家为拍摄对象,引出他们的就学就业、饮食日常、家长里短,也不忘给火星上波澜壮阔的气候和天文现象来些特写,从而帮助留在地球的人们更为真实地了解火星居民的前卫生活。 这几乎已经成为了近年来的国民节目,陆汀是看着它长大的。它也就真的播了将近十年,如今七口之家的老人已经死了一个,被葬在优雅肃穆的外星公墓,小女孩也长大了,正在和一个邻居小伙约会。每天的琐碎日子过起来未免会乏味,更何况是旁观别人的,但也没其他选择,黄金时段,每个波频都强制播放,想不看也难。 此时一阵砂红色的旋风在晨昏线上骤起,向高处爬升,力道大得像是能掀起山脉,而天空仍然那样广阔寂寥,没有杀人的辐射尘埃,只有清透的、近乎崭新的大气。明星家庭穿着舒适居家的衣裳,在火星城第一代坚固温暖的地堡中,其乐融融,共进早餐。 桌上也有土豆。肉和土豆炖在一起,放在锃亮的小铁锅里。 早上吃得可真丰盛。 “那你想移居吗?带着弟弟妹妹一起,”陆汀指了指墙上的宣传海报,“第19批报名还有几个月就截止了,年龄越小费用越低。” 邓莫迟喝了口刚刚送上桌的土豆汤:“没有这个义务。我只养他们到十八岁。” 陆汀在桌下攥起双手,望着他:“那你自己呢?高科技人才,未婚未育,还是数量最最稀少的Alpha,肯定是要优先考虑的。” 每集片尾惯有的宣传语响了起来,这会儿放的是英文版,适用于各种型号的传译机器。背景画面是火星上的自然盛景和人工农田,沉稳的男声张弛有度,除去一些细小改动,陆汀几乎能整段默背: “跟据移民局精确统计,火星移民计划从开始至今共十八批次,已有124,5322人次成功登陆,约占全球总人口的0.8%,勇敢地在银河系的新家园开始新生活。您愿意做第124,5323个拓荒者,踏上新的行星,去组成那崭新的0,9%吗?您愿意为自己与人类全体,探求更好的生活吗?第十九批次报名截止在即,先锋者们,冒险家们,只需拿出您的勇气,我们将为您提供最为便捷的服务,最为可靠的旅程,申请表格请于……” 云云。 陆汀低头掐了掐鼻梁,这段话固然是他父亲陆秉异批准过的,这个宏大计划现如今的负责人也是他大哥陆岸,他姐姐陆芷所在的医院,也是移民体检的主要负责机构。可这一切似乎总是让他不那么舒服。 薯条青菜和叉烧包也被端了上来,都是热气腾腾。与机器人不同的是,人类服务员会不慎把装了满盘的薯条弄掉一点,手背抹着额汗说抱歉,说餐后赠送两份黄油冰激凌当做赔礼。 “谢谢,还有两个烧鸭饭。”陆汀冲她微笑。 “我不会移民,”邓莫迟突然道,似乎认真听了那段宣传语,也认真考虑了陆汀的问题,“在外星球活到一百岁再死不是我的诉求。” 陆汀舀了勺汤,咽下去之后,勺子还咬在嘴里,“你的诉求是什么?”他含混不清道。 “真相。”邓莫迟从服务员手中接过烧鸭饭。 “什么真相?”陆汀也拿开面前的盘子,好让服务员放上自己那份。 “找到了才知道。” “我看到有人说,宗教的本质也是真相。”陆汀又想起十字路口的堕天使来。 “宗教只是掩盖真相的附属。” 针对邓莫迟时不时冒出的哲学味儿,陆汀已经积攒了不少经验。他知道自己一般是琢磨不懂的,但还是忍不住去想,待到一头雾水地拔出思绪,那一小盘饭也被邓莫迟解决掉大半。很难说清一个人吃饭这么急是如何保持吃相不走形的,但桌对面这人显然做到了。 也许脸好看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我也不移民,”陆汀把自己的鸭腿夹给他,“我全家都不能移,要一辈子留在地球上。” 因为联邦总统的离开总有弃球而去的嫌疑,会引起民众恐慌。总统家族也被无数双眼睛时刻盯着。虽说陆汀年纪小,又是私生子,至今未曾在公众视野暴露过,但全家只有他一个,移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邓莫迟没有拒绝鸭腿,也没有多问他原因。有一个瞬间,他的目光擦过陆汀的脸,那只绿眸极亮,那只灰的还是积满了雾。 陆汀又看向窗外的雾。 “我吃饱了,等我一下,”他撂下筷子,“那边有个花店我去看看,最近正缺种子呢。” 邓莫迟说好。 陆汀挎上包,就这么急匆匆钻出店门。他确实看到了花店,可他种子多得种不下,出来才不是为了挑那些有变质风险的劣质种。他的目标是旁边的彩票馆,小跑过去,门口的红皇后和他问好,他揣着兜钻进挂了细闪亮片门帘的拱形大门,在里面待了几分钟。 造一张假彩票骗奖金涉嫌违法,可造一个道具,和老板商量好,送给一个人,并不是伤天害理的事。陆汀前些日子刚给菜园花园换过土,花了好大一笔,最近又被父亲断了零花钱,账户里余额不多,只有九十多万。威逼加利诱,跟老板商量奖金数额的时候他差点说83,可又发觉太容易露馅,最终定下那款彩票最大的数额,五十五万。 老板收了他的一万块佣金,要做的就是一会儿过后递出一张必定中头奖的彩券,至于兑奖的时候,钱款会直接从陆汀刚刚建立的一次性账户划过去。 而陆汀目前得到的只是一张彩票馆的宣传单,薄薄的回收草纸,印着两张优惠券。他心里却美滋滋的,回到香香茶餐厅,疾步回到邓莫迟身旁,把那单子拍在桌面上:“老大,我觉得咱们今天点儿挺正,白天没碰上危险,来了这边雨就停了,而且我们俩又都不移民多有缘分啊,”扯了半天,呼吸平复,他终于说出重点,“刚才我出了花店就被递了这个,咱们可能真应该去买个彩票!” 邓莫迟冷眼看着那张单子:“然后你把奖金打给我?” 陆汀头皮一紧:“啊?” “我都看见了,”邓莫迟扬脸,坦然看进他的瞳仁,“没必要,我没那么缺钱。” “我……”顿时,陆汀恨不得跳出玻璃窗夺路而逃,盯着自己的脚尖,“……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太高兴了,你说你不走。” 邓莫迟点点头,竟笑了:“你的冰激凌快化完了。” “哦。”陆汀灰溜溜坐回座位,好比霜打了的茄子。他在农业教学片里看过那种现象,可他种的茄子是绝不会变成那副惨样的。 “我就是想送你点什么。”陆汀又道。 “还有叉烧包。”邓莫迟直接无视了这句话,却这样提醒。 半化的冰激凌攒了一小滩,叉烧包还剩两个,也就是说邓莫迟方才和自己一样,都只吃了一个,而凉掉的薯条和青菜,这些陆汀不愿意动筷子的东西,都被吃完了。 那么不动包子是因为不喜欢吃,还是因为注意到自己很喜欢吃呢?陆汀心跳得太快,不敢去想了。他囫囵吞下那一小碗黄油冰激凌,咬了口包子松软的发面皮,在桌布下按手环,收回临时账户的权限,也收回自己的五十五万。 “我是不是很笨?”叉烧肉甜滋滋地咬在嘴里,陆汀还是忍不住问。 “嗯。”邓莫迟显然十分赞同。 “唉。”陆汀愁眉苦脸,他又一次词穷了。在邓莫迟“不许浪费”的目光监视下,他默默吞干净两个包子,又默默看着自己过于聪明的追求对象找来服务员,用老古董手机结账,可谓心情复杂。 走出店门,走在湿滑的地面上朝着来时的方向,和许多人擦肩,这一天似乎也要结束。 “有件神奇的事,”邓莫迟竟主动挑起了话头,“我发现这顿的食材,每一种,我在今天之前都吃过。” 白米、面、猪肉、鸭子、奶油、芥蓝,还有土豆。陆汀在心里一样一样地列,忽地恍然:“这些我确实都带过!” 邓莫迟点点头:“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对食物有比较完整的了解。” 陆汀弯起眼睛笑了:“那我做的不比餐馆差多少吧?” 邓莫迟还是点头:“是很好的礼物了。” 听到这话,陆汀静了一会儿,又吸吸鼻子,的确,他差点流泪,也不知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但就算掉泪他也是狂喜的,他想自己可能给这个人带来了一些动容,导致他一次次产生变化,而这人反作用回来的动荡更甚。 那些前赴后继的感情并不是丢出去填海,而是落入山谷,像各种长波短波,还会弹回来。 陆汀捏紧挎包的拉链。其实不用手环他也记得来路,他知道,停飞船的空地就要到了,而包里装了一个盒子,盒子里装了一支玫瑰,他要在此之前送出去。 然而,行至暗巷口,所见却让陆汀大吃一惊——飞船原先的位置空空如也,邓莫迟已经把强光电筒打开,陆汀再夜盲也能看到,那里千真万确,什么都没有。 “也没走错啊。”他茫然跑近。 跑到跟前,他才看到墙上投影的一行小字: Ⅰ-9223号驾驶员,您未经许可私自占用消防通道,属严重交通违规,扣6分,罚款三万联邦通用金,飞行器作暂扣处理,请于七个工作日之内持有效证件前来自提。 陆汀从地上拔起那只一次性投影仪,放在手心端详,有些哭笑不得。在警局呆着的时候,他连这种东西都碰不到,现在倒成扰乱治安的问题分子了。 邓莫迟在他旁边站定,也一起端详。 “太丢人了,你不许看。”陆汀把投影仪塞回口袋。 邓莫迟还真就扭脸望向一边。 “老大,我不想坐轻轨回去,毕宿五在天上飘着,没有飞船我只能找个地方让它停下,然后再爬上去,”陆汀绕到邓莫迟面前,又非要人家看着自己了,嘴上说得头头是道,因为他转念一想,猛然发觉天助我也,“我这么笨万一又停到违规的地方去了,连老窝都被扣掉可怎么办啊。” “租悬浮摩托。” “不要,我太累了今天,我骑不动了,”陆汀靠上墙,双眼水亮亮地望着邓莫迟,“能不能去你家借宿一晚,我们坐巴士一起回去。” 第15章 “不行。”邓莫迟毫不犹豫,接着也没了后文。 他似乎不准备给什么理由。 “上次不是说过几天吗?”陆汀还是捏着挎包,拉链头抵在他虎口处的枪茧上,有点硌,他忽然冷静了一点,意识到是自己太急了,“那好吧,我自己回家咯。” 邓莫迟往巷子出口走去,看样子是要送陆汀去车站,没几步却又被拦住,“等一下,还有件事,就一件了,”陆汀扯了扯他的手腕,“眼睛先闭上。” “什么事?” “你就闭一下,最多五秒,”陆汀堵在巷口不让他出去,“我保证不干坏事。” 邓莫迟没有狐疑的样子,他眼中依旧缺乏情绪,但还是闭上了。 陆汀把早已在背包最上层放好的盒子掏出来,“好了。”他说,邓莫迟再睁眼的同时,手里就多了点重量。 街上的灯光洒进来,把这只几何凸面的树脂玻璃盒照成青蓝色,里面放着像是羊绒之类的柔软面料,堆在一起,深色显得温暖。 “打开看看。”陆汀的手从盒面垂下,指尖滑过邓莫迟的腕骨。 被羊绒夹在中间的,原来是一枝花儿。邓莫迟没有把它拿出来,只是让它躺在原处,沉稳地托着,另一手从头到尾地轻触。 茎叶、花瓣,还有那些细小的倒刺,全都是洁白。 “3D打印?”他问。 “嗯,其实建模还能更精细一点的,”陆汀小声道,“但总比不上真的。真的我也种了,已经发芽啦。” “是玫瑰。”邓莫迟抬起眼。 陆汀重重地点头,睫毛闪了闪,害羞地笑:“在包里放了好几天,我老是临了不好意思拿出来。现在好了,我坐车去了。” 邓莫迟果然是要给他送行的。去往轻轨站的那一路,邓莫迟先是用手肘把那只瘦长的玻璃盒夹在左边腰侧,就像平常对付某些捡来的废旧金属元件,走了一段,他又默默把它用双手端着,端到肋骨的高度,平添一股郑重。 “我们去要个口袋吧。”陆汀盯上前方一家杂货铺。 “几点了。”邓莫迟却问。 陆汀扶正腕表:“差十三分钟十点,过得好快啊。” “去我家吧,”邓莫迟顿了顿,把玫瑰盒递给陆汀,“帮我放一下。” 放在陆汀包里并非是想省事儿,因为很快他就没手拿了。约莫两分钟后,邓莫迟领着还在神情恍惚的陆汀停在一家摩托租赁铺前,熟门熟路地挑了辆带悬浮功能的等离子动力款,“比巴士快,可以抄近路。”他解释道。 陆汀又愣了愣,天黑了,这也不是白日梦,他不断告诉自己,随即一步跨上摩托,坐在靠前的椅面上:“行,你指路,我带你!” “不是骑不动吗?”邓莫迟拍拍座椅后部,意思是给我让地方。 “哦。”陆汀老老实实往后滑,而邓莫迟已经抬起手来,摘下电弧刀的背带,直接套过他的头顶和脖颈,挂在他的肩上。陆汀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缩了缩脖子,深低着头整理自己被夹皱的外套,好让长刀在背后垂得顺当一些。待到邓莫迟在他身前坐好,拧起车把上的油门,他才把脸抬起来。 涨热的皮肤贴上冰凉的革质夹克衫,很舒服。 发动之前邓莫迟没有任何提醒,车子冷不丁蹿出去,弄得陆汀下意识抱紧他的腰,膝盖也在他胯骨两侧夹紧。两人就这么疾驰起来,绕着这轮巨大“明月”的边缘,要横穿过它的圆弧下的一个角。 上次在“米诺斯王宫”里一路冷清还没能看出来,邓莫迟开摩托是真猛的那一类,也有可能是为了减少电耗,明明可以浮在半空他偏要贴着地走,再窄的缝他也要钻,这就导致行车路线歪歪扭扭、晃晃悠悠。有几次夹在行人摊贩之间,陆汀浑身紧绷地贴伏在他背后,心里大叫“我靠肯定要撞上了行吧我认了”,结果也只是擦肩而已。 邓莫迟对体感和物理距离有他自己的把控,确实也挺精准。 直到他在一家小铺面前突然停下,又把陆汀吓了一跳。这儿与城外的荒野只隔一排房子,邓莫迟兀自走入店面,看着铺了一台子的琳琅水果。 几颗桃子和几只苹果被他放进铁篮,拎到柜台结账。陆汀心想,八成是带回去给弟妹吃,可不要这一晚上就把血汗钱给花光了。于是他迅速拎出一把香蕉和一串葡萄,还有几个雪梨橘子,抱了个满怀也跑去柜台,插在邓莫迟前排队。 邓莫迟没什么反应,队倒是马上排到了,陆汀直接把水果在台面放好,又指指身后那位,手环对准那条支付用的扫描线:“一块结。” “送你弟弟妹妹的,”他又回过头,认真看着邓莫迟的眼睛,“在小朋友家住一晚,不想让人家讨厌我。” “他们只是对你好奇。”邓莫迟这次没有拒绝好意,把两大袋水果都提上,一边一个挂在摩托车把手上面。陆汀本以为自己要负责抱着袋子,那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抱着他了,因此此刻很是愉悦,撑着车尾一跃而上,扑上面前那副肩背,心满意足地搂住。 在无人区邓莫迟的驾驶情况就变得较为平稳,不看地图也能做到心中有数,那些荒芜的公路连接起一片片夜雾,置身其中,他们无人知晓更无人在意,像一种自由。以往离不开的夜视镜就挂在脖子上,陆汀却不愿去戴,他在这黑夜中很是安心,除去风声和引擎声,他总觉得自己能感觉到邓莫迟的呼吸,嗅觉也在帮他感知,收紧手臂,铁锈的味道就好像完完整整地被他收入怀中了。 不到十一点半陆汀就听到了撒克逊河奔流的声响,如果坐巴士,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半路。摩托悬在河面上空迅速滑过,再在寂寥无声的人造人聚居区穿行,只有一点点光线和人声从遥远的某个点传来。 陆汀已经把邓莫迟的夹克抱热了。 最终他们在一条窄巷的拐角处停下,旁边是一座破旧的老平房,淡黄色墙壁,窗户都是封死的。邓莫迟熄好摩托径直来到门前,陆汀就提着水果跟在他身后,只见门栓上钉着一只上了年头的指纹锁,灵敏度和反应速度却像是新的,“滴滴”两声之后,那扇折叠栅栏门就自动“吱呀吱呀”地打开,在推开靠内的一层铁皮门,浓重酒味扑面而来。 满屋都是黑的,陆汀后悔自己没有提前多问一点情况,此刻也不知该和谁打招呼问好。邓莫迟在下一秒拉开电灯,一颗LED节能灯泡已经氧化成一种发黄的灰,本应亮白的光线也打了折扣,地面墙角有些焦黑的痕迹,室内陈设简陋,一边是L形餐台和一台冰箱,另一边则堆满杂物,一个中年男人头发全白,坐在那些乱七八糟之间,眼睛处于半睁不睁之间,正朝他们看过来。 他压着的那张沙发已经旧得基本不见形状,坐姿更是没个骨头,瘫软在那儿像是要被沙发失去弹性的海绵淹没。他脚边的地面上,摆着一只高脚酒杯、一圈不同包装的酒。 这方面倒是挺讲究。 陆汀猜测——但他又希望自己猜错了——这是邓莫迟的父亲。 “带谁回来了?”男人含混开口。 邓莫迟闭着嘴,只是拿过水果放进矮小的冰箱,陆汀看见,那里面原本堆积的只有真空包装的蛋白块和一些清水。 “给爸爸弄点葡萄,没吃过吧……我是吃过的。”那人又喃喃自语,舌头咬了好几次,显然是醉晕了。 邓莫迟还是不搭腔,一个便携电容锁扣被他按在冰箱门沿,摆明了就是不让人碰。随后他就领着陆汀走向电视机一侧的走廊,陆汀最终决定不去觍着脸问好,专心跟在邓莫迟身后,前脚绕过餐台,后脚就是神经一绷,身体先头脑一步做出了反应——一个酒瓶砸在他旁边的瓷砖墙上,爆裂开来,辛辣的酒浆喷得他满脸都是。 倘若不是躲得及时,那酒瓶就会碎在陆汀自己头上。 “你是什么啊……Omega?劣质的吧,”那位父亲斜眼瞥着陆汀,嗓子哑得就像灌了沙子,戏谑得就差哈哈笑出声了,“Omega都不是好东西,都不是……” 陆汀抹开迷眼的酒,一时间愣在原地。他咬紧臼齿。要是在别处遇上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他没理由不去狠狠揍人一顿,他现在也在拼命压制这念头,手腕却被无声地握住,安慰似的捏了捏。在那人继续哼哼,正有喋喋不休之势时,邓莫迟忽然开口:“别说了。” “你儿子女儿已经睡了。”他看着他,又道。 父亲爆发出一阵大笑,又忽然像背过气似的滚倒在地,一头撞倒一串酒瓶,和那种流落街头的酒鬼没有两样。当然特区整洁的街桥上不存在这种人,陆汀只是在资料片里看过,有人喝得不省人事冻死在室外,被社区治安课程的老师当作案例分析。 就在陆汀以为这人就这么消停了的时候,却见他撑着上身,捞起唯一的那只酒杯,又一次往这边丢过来,陆汀本能地扑在邓莫迟跟前想给他挡,却没挡住,确切地说是那只杯子直接被邓莫迟接住了,本该爆开的刺耳碎裂声悄然遁迹,薄薄一层玻璃,那么大的冲力,此刻都被他拿在手里。 邓莫迟看着这酒杯,若有所思,然后安静蹲下,拾掇起地上的碎玻璃碴子。他直接用手抓起来,把它们往杯子里撒。那种细碎的响动在静夜中尤为扎耳,陆汀搞不懂怎么回事,急惶惶地弯腰拦他,却根本拦不住,混乱之间碎屑扎进去的更多了,那双洁白的手已经渗出几点血色,邓莫迟却还是全然不在乎,一心一意地往那杯子里填充玻璃渣。 平时这个家是什么样子已经可以基本想象,今天的情况会是个例吗。怎么会。邓莫迟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情。陆汀不知该怎么办,心也要跟着碎了,只能粗喘着气和他一起收拾残局,待到杯子装满,溢出尖角,地上的玻璃还剩下大半,陆汀的手也出了血,有酒液滴落,从嘴角淌进口中,弄得他满嘴都苦。他见邓莫迟忽然起身,以为他是要把东西倒掉再来一轮,也许家里没有扫地机器人……或是扫帚簸箕,却发觉邓莫迟端着那只杯子,直接来到父亲跟前。 拎起一支酒瓶晃了晃,慢慢给那杯子倒满,琥珀色液体充塞玻璃碎渣的缝隙,就像这原本只是一杯挫碎的冰。 “喝。”邓莫迟面无表情地举杯,见父亲打着哆嗦不肯接,他就抓住他的手,把手指挨个掰开,塞进那杯子的细腿。 “接着喝啊。”他又道,声线很柔和,甚至隐约含了层薄薄的笑意。等了两秒,杯子和父亲抗拒的手就被他一同死死捏了起来,往那张醉得已经口水横流的嘴边怼,杯沿碰上嘴唇,酒液也跟着流上去,还有那满溢的锋利的“冰块”,塞进去浅浅一层,不紧不慢地倒。剧烈干呕声中,咳嗽连带血沫很快就喷了出来,年纪那么大的一个男人,烂着一张嘴,呜呜痛哭地求起了饶。 邓莫迟作罢,索然无味似的站直身子,倒掉剩余残渣,立在餐台前用湿布擦洗那只酒杯。把它收回壁橱时,他还是没有再看父亲一眼,只是语气平平地说:“天亮之前滚出去,再偷我的东西换酒,我请你喝一整瓶。” 随后他拉上目瞪口呆的陆汀,进入走廊。这走廊温度比客厅更低,光线也更昏沉,灰墙上同样存在烧痕,还有几块涂鸦,全都是无意义的线条交错和几何形状,因而显得有些诡异。走廊中间被一道生锈的铁栏隔离门分成两半,邓莫迟的房间在外面,跟着进去的时候,陆汀轻声问:“弟弟妹妹在里面睡?” 邓莫迟看着他,还是有十多秒钟没能发出声音,好像回归这种普通的说话状态并不容易。 “嗯。”最后也只吐出这么一个音节。 停顿片刻,他又缓缓地陈述:“他喝多了会打他们。” 陆汀大口呼吸以平复心情,头上正在蒸发的酒精也顾不上了,他快速地打量起这间窄小的卧室,只有角落放了一张单人床,墙上一排挂钩挂了几件衣裳,其余的空间都用来堆放书籍和各种设备了,邓莫迟竟在卧室里安了一张工作台,焊接打磨等工具都很齐全,配了高瓦数无影台灯,墙上几台正在休眠的计算机,精度较高的金工和木工看起来都能做,未完成的零件就堆在桌角。 总体看来,这屋子虽然拥挤,但打扫得相当干净,裸露在外的那一点地砖看不见灰土,只是默默反光。放在整片蒙尘的街区里,陆汀觉得它算是稀有的一点亮色。 “有伤药没有?”他问道,“我随身带的只有创可贴和工具包,没有止血药和消毒水。” “会自己长好。”邓莫迟已经关上了房门,脱下夹克挂在门后的挂钩,目光一掠,他才发现陆汀手上的血点,“我去买吧。你锁门等我。”夹克又穿了回去。 “去哪儿买?”印象中,这附近是没有任何合法卫生机构的。 “明月城吧,最近的。” “……那来回一趟得多久了!”陆汀拽住他的袖口,“先清理一下,别动啊,碎玻璃在肉里会越进越深的,我给你弄出来。” 他帮邓莫迟脱下夹克,又按着他的肩膀,和他一同在床沿坐下。处理起伤口来,陆汀还是不会犯怵的,尽管对面坐的是邓莫迟他也不会手抖。幸运的是浅度划伤占了多数,真正嵌入皮肤的没有几块,陆汀拿着把一次性镊子仔细弄好右手,把它放在邓莫迟膝上,又对付起左边那只。 它的五指蜷了蜷,乖乖任他托在手心。 敲门声也在这时响了起来,“哥,我们进来了。”女孩怯生生的。 邓莫迟不吭声,只是望过去,手还是和陆汀的交叠在一起。卧室门一打开,只见R180穿着件鹅黄色的毛绒睡裙走进来,R179就一脸不耐烦地跟在她身后,把门又带上了。 “爸爸已经走了。”R180站在床沿,认错似的垂下头去。 “谁叫你把他放进来,大半夜的,我都睡着了,”R179揉着惺忪的睡眼,抱怨道,“平时那个样子,怎么一到这种时候胆子就这么大!” “爸爸今天没有打我们呀……放学回来,他就在门口等了。他说他只是想我们了,来看看我们!”R180少有地抬高嗓子,和他争辩。 “你没听见吗,他回来就是偷东西!”R179也吼。 “回去睡吧。”邓莫迟道。 “外面有好多血,”R180的大眼睛已经盛满了湿润,她看着邓莫迟的手,“哥,你……你们受伤了。” “是啊,看见外面的碎瓶子了吗,喝醉的人都比较危险,安全起见,以后单独在家就别给他开门了。你哥又装指纹锁又在走廊里弄栅栏门,不就是为你了你们俩平平安安吗。”陆汀柔声道,把清理干净的左手也放回邓莫迟膝头,开始翻找自己挎包,他想碰下运气,看看能不能翻到消毒喷雾。 没翻到。 陆汀还没自认倒霉地叫苦呢,却听R180哭了出来:“但他是我的爸爸……” R179烦躁道:“就你还认,我不认了!快回去睡觉。”他拉扯小妹的手腕。R180挣开他,打着哭嗝胡乱抹泪:“爸爸以前不是这样的,没有妈妈,他,他就一个人管我们,他以前很好的。哥,你也管管他好不好,你不要不管他。” 邓莫迟看了看妹妹搭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小手,把它推开,直言说:“管不了,你们我都不想管。” 两个孩子果然被吓住,停止各自的吵闹,瞪圆眼睛望着他,又求助似的,偷偷瞥陆汀。 陆汀不着调地想,别怕别怕,你哥就跟你们闹脾气呢,况且你们仨我都能管,让我养岂不是皆大欢喜。 “睡觉吧,”邓莫迟却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样子,起身把两个孩子往回送,“冰箱里有水果,吃之前要洗,饿了自己拿。” 第16章 等邓莫迟再次关上屋门,回到床前,陆汀已经脱下外套和他并排挂好,也把自己左手掌根的那块碎玻璃取了出来,好奇地盯着那个冒血的**看,好像这是多有意思的新鲜事。 “咱们应该拿水冲冲。”陆汀提议道。 邓莫迟走到工作台一侧,打开水管,高压水柱哗地喷出,击打在水槽底部。这种工业用的水龙头的一般用途是降温和冲洗元件,本不该用来洗手,打在伤口上肯定是难受的,但邓莫迟像是不在乎,随便冲了两秒就完事了。 之后他回头,看看还没来得及拦住自己的陆汀,从挂钩上取下一件T恤,冲湿了递过去。 “水压太大了,用这个擦吧。”他说。 “你不疼吗?”陆汀把T恤衫捏在手里。 “不疼。”邓莫迟从桌边一烧杯的油质溶液中夹出一个小零件,就着灯光看了看,又把它放了回去。大概是什么半成品。 “就算不怕疼,也不能随便受伤。”陆汀把T恤塞进挎包,“洗干净再还给你。” 邓莫迟在桌前坐下,一张圆凳,连靠背都没有,他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又道:“你睡床。” “你睡这个?”陆汀指指他的凳子。 “我经常趴在桌上睡。” 陆汀看他打定了主意,知道自己没法强求,“一会儿再说,我看看你手,止血了吗?” 邓莫迟听话地伸出双手,他的恢复速度确实惊人,只有两处比较深的伤口还没起色,都在右手手掌,陆汀用拇指擦抹,盯着看,很快又冒出新的血,融进周围几颗水珠。 “我发现你一会儿用右手写字干活,一会儿用左手,”他想尽量显得轻松一点,就弯起眼睛望着邓莫迟的眉头,“对你来说都一样啊。” “是。”邓莫迟也看着他。 “那是你小时候?”陆汀的目光又落在台灯下,变电箱旁边摆着一张照片,宽窄一看就是有过剪裁,男孩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两边的肩膀上都搭着一只手,画面却只留下了右边的那个女人,为了把左边那人去干净,男孩的大臂都被削下去小半。 看背景,他们背后的光屏上是银河系的星表,周围还有不少人影,应该是在哪家科技馆。 “是妈妈吗?”陆汀又问。 “嗯。溅过弱酸,氧化得看不清了。”邓莫迟直接把照片拿给他看,相框沉甸甸的,女子的面容的确已经模糊。 但她的长发被留了下来,大波浪卷垂到胸口以下,乌黑柔顺。她身上穿的是亚麻色的衬衫连衣裙,袖口松松地挽到手肘下方,露出手腕和一只表,显得很温柔。 陆汀靠着工作台沿坐下,一手还握着邓莫迟的手,另一手拿着相片,继续细细打量。这次他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那个男孩身上。 皮肤和现在一样白,白得就像月亮。牛仔裤是浅蓝色,套头衫上印着一只卡通老虎。他是笑着的。 “你小时候,两只眼睛都是灰的?”陆汀揉揉内眼角,他怀疑是光线原因,或是自己太激动看花眼了。 却听邓莫迟解释道:“有些动物幼崽的眼睛也是这样,成年之后会变色,还有某些种类的雏鸟,眼球上覆有一层薄膜。” 陆汀笑了:“你又不是它们。绿色这边是长大之后自己变色的?” 邓莫迟把相片放回原处:“不是。” 陆汀捂了捂脸:“……别告诉我是你的薄膜脱落了,你要是鸟,肯定也是凤凰之类的吧。我觉得凤凰存在。” 邓莫迟微微抬起下巴,认真地看着他:“是被打的。” 陆汀一怔,顿时说不出什么。 “奇怪的事情还有很多。生弟妹的时候,我妈难产死掉了,我十岁,当天家里好像起了一场大火。”这事大概说来话长,邓莫迟调整了一下坐姿。 陆汀想,果然有火。他的余光里就有墙角的几片焦黑,它们简直无处不在。 “但只是听说,我没有印象,”邓莫迟蹙了蹙眉,“那天,我妈死的时候什么样子,还有那天之前的所有事,全都忘了。” “忘了?”陆汀脱口而出,“完全没记忆了?” “除了偶尔做梦,只要刻意去想,就是空白。”邓莫迟自己也显得略有困惑,又回忆道,“之后过了两年多就性别分化了,我妈妈是Omega,她丈夫是Beta,知道我是Alpha很崩溃,从此经常喝酒。” 原因很显然,因为Alpha只能是Alpha和Omega所生。 陆汀还没能从方才的震惊抽身。喝酒,殴打,这两件事是连在一起的。邓莫迟在十岁的年纪不仅失去了母亲和记忆,更有在家中应有的安宁。这是他曾经的“父亲”剥夺的。想到这点陆汀就恨不得立即出门找到始作俑者暴揍一顿,可他的理智最终扼住了他的冲动。他又看着眼前的邓莫迟,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而邓莫迟也不是需要安慰的样子,陈述清晰依旧:“有一次我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右眼就变色了,也瞎了一段时间,恢复视力之后身体产生了一些变化,五感都很灵敏,思维方式也不同了,有时候我能同时想很多件事,互不影响,”他考虑着措辞,想给陆汀解释明白,“类似于,大脑是一个运算程序,突然提速,但也完全改变了算法规则。” 陆汀倒是恢复了状态,看眼神也是异常清醒,大概是冲击过头就会平静,现在的重点又不是追忆苦难,他总不能表现得比当事人还不敢承受。 “所以你说,你走在街上能闻到很多味道。还有你直觉特别准,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邓莫迟看着桌面:“过量无效信息会对判断造成干扰。人的知觉和大脑进化成现在这样,就是为了把对外界的感知程度维持在最有利于生活的状态。” “完了,我马上就要听不懂了,”陆汀滑下桌沿,蹲在他膝边,支起下巴歪着脑袋,“我就知道你现在变得很厉害,不再怕那些混蛋了。” 邓莫迟也和他一样把头偏了过去,看着他,像在思索什么。 陆汀又一本正经道:“而且这么一看,咱们智商差距好像比我想的大很多,我要是天天跟不上你思路,那就更难把你追到手了,怎么办啊。” 说着,他又把邓莫迟的双手捡起来,轻轻握住,面带愁苦地眨眨眼睛。 “……不是这个问题,”邓莫迟别过脸去,侧目看着墙壁,“我主要想说的是,在这种非正常状态下,我身上也产生了非正常因素。” “没有不正常,你只是比别人都聪明,也更敏感。以后可不能骗我说不疼了。” 闻言邓莫迟沉默了一会儿。 冷不防道:“我可能有些变态。” “变态?!” “对,”邓莫迟终于把脸转了回来,垂下眼,端端正正地和陆汀对视,“不是敏感,是越来越麻木。最开始我发现自己很难开心起来,情绪起伏随年龄增大递减,到现在是连愤怒都不会了。刚才在客厅里,我没有生气,那样做只是为了让他害怕,短时间内不要回来。和弟弟妹妹说我不想管他们,也不是气话,是真的这样想。他们让我多了很多麻烦。” “可是你还买水果给他们,供他们读书还天天接他们放学,这都是基本义务之外吧,你得承认自己是个好哥。” “那是本能。”邓莫迟立刻道,“不是出于我的感觉。” 本能?陆汀想,行吧,你非要这么说服自己,也不是不可以。 就像你说,我让你的情绪产生变化,偏不肯提及“在乎”这个词。 他沉着一股子气,托稳邓莫迟的右手,一点点抬起来,直到在无名指和中指间的那个未愈的伤口就在唇边。 紧接着他亲了一口。 唇上沾了丝缕腥甜。 “有感觉吗?”陆汀撩起眼皮。 “你知道,”邓莫迟看他的目光像是隔了层雾,“我和你想的那个人不一样。” “我没有想‘那个人’,我想的就是你,”陆汀很想把那层雾给拨开,所以他必须紧紧看着那双瞳孔,一眨都不能眨,“今天你愿意和我说这么多,我很惊讶也很高兴。它们让‘你’这个词表意更丰富了,而不是让你变成了另外的谁。” “我可能不会爱上任何人。”邓莫迟干脆抽手了。 “那我可以爱你吗?”陆汀攥住他的手腕,又把他捉了回来,“我让你烦了,迷茫了?还是害怕了?你要把我丢掉了。” “没有。” “那就好,现在这样我就很满足。” 邓莫迟不再说话。 “老大,我觉得你很温柔,至少对我,”陆汀又道,“这个想法现在也没有动摇。” “我觉得你疯了。” “咱俩半斤八两,我不说你疯你说我,那就是欺负人。”陆汀瞪了瞪眼。 邓莫迟眉头松开的模样有些无奈,陆汀却热乎乎地冲他笑,又琢磨起止血的问题,好像比起方才的高谈阔论,那两块伤才是重中之重。一脸严肃地想了想,他忽然又凑得更近了些,这回却不是去亲吻,而是舔。舌尖湿软,带一点点隐忍的颤抖,轻轻触碰那片脆弱的创伤,唇瓣也随着舔舐的动作小小地开合,暖暖地擦过。 陆汀低着头,已经不敢再去观察邓莫迟的反应,血气还是铁锈气早就分不清楚,还有蒸发的酒,一同化在他的口腔中,流入他的身体,在每一根血管中造成海啸。他几乎全身都是僵硬的,唯有睫毛闪动。 “你在做什么?”邓莫迟问。 “……止血。”陆汀含混地说。 “这样有用吗?”邓莫迟确实是在认真提问。 “试试吧。”陆汀的脸垂得更深,两指间的那个伤口似乎有了些起色,血迹没了,被他舔得发白,于是他又去碰掌根那个。陆汀已经闭上眼,几乎要把整张脸埋在邓莫迟手中了,硬瘦嶙峋的手骨抵上他柔滑的脸颊,定义他未曾打开的形状。身体不自觉微颤,后颈干净地露出来,领口还能稍稍看见脊柱的轮廓,他蹲得那么低,却像是把自己捧起来献祭。 陆汀知道自己的举动匪夷所思,但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于对伤情的关注,还是来自一种渴求的私心。他的思维搅成沉甸甸一团,完全拎不开。 脑海中唯一的想法是:这是我的Alpha。 他很招动物喜欢,也被很多警犬热情地舔过手。警犬在做那件事的时候,是在想“这是我的主人”吗? 陆汀的心脏跳得都发疼了。 下一秒,他带伤的那只手被一股力道提起来,有热气靠近了它。 陆汀触碰到足够让他融化的温度,刹那间意识到,这是邓莫迟的嘴唇。他吓傻了,几乎要立刻哭出来,呆呆地抬眼去看,邓莫迟的脸被自己的手掌遮住小半,微微眯着眼,目光清明依旧,整副眉目被无影灯照得如同画儿一样鲜明。他在观察陆汀的舔舐,在学习,并实践。舌头还是有些拘谨,没有伸出来多少,因此这舔舐更像一种啜吻。 甚至能听到吻时微小的声响。 “……好了,老大,好了。”陆汀明白自己就要蹲不稳。他急慌慌放开邓莫迟的手,出血确实停住了。 “真的有用,你也不流了。”邓莫迟起身铺床。 那可能是因为我全身血都要倒灌了吧,陆汀昂起脖子看他,心想,你这是杀人。软绵绵的双腿和腰杆已经不足支撑他迅速站起。 邓莫迟站在床边,“早点睡吧。” “……你扶我一下,我腿有点软。”陆汀举起右手。皮肤要干了,他刚偷偷又闻了好几遭。 邓莫迟拽着手腕把他弄起来,搀着他的胳膊,把他放在床沿。“身体接触你不反感吧。”陆汀趁他弯腰,忽然抱住他的脖子。 “嗯。”邓莫迟僵在原位。 “那我想抱着你睡,反正你对我也没感觉,”陆汀贴近他的耳边,“不会出什么问题。” 邓莫迟道:“睡不下。” 陆汀仿佛完全没听见这话,额头抵上他的下巴,自顾自道:“枕头边上有我的桃核,为什么不能有我。” 邓莫迟吸了口气,有些无措:“我说,睡不下了。” 陆汀往下一搂,直接把他带到床上一块躺着,自己在外,让邓莫迟靠墙。他硬撑一般粗重地呼气吸气,却还是坚持把人往里拱,好让自己的身体整个上床,贴得更紧。 “你看,抱着就睡得下,还更暖和。”他蹬掉鞋跟,靴子应声落地,这是摆明赖着不走了。 邓莫迟放弃和他争辩,面对面瞅着他,又掏出手机按了按,“那就睡。” 吊灯和台灯都关上了。 当真是心如止水。 陆汀顿时两眼一抹黑,很明显,又干了一件蠢事,但他愿意;天知道他为什么要湿着一条内裤干躺在心上人身边,缩着肩膀往人家怀里钻,可能邓莫迟说得没错,他疯了,但他甘之如饴。很快,视觉适应了黑暗,他的夜盲眼又察觉到些许亮光,回头一看,飘在屋子中央正在发光的,是那个错代码组成的M83星系。 毕宿五里还悬着它的**呢。 应该是开了最低耗能,所以亮度很低,方才开着灯注意不到。 “你混乱吗?”陆汀小声问。 “我最近都很混乱。”邓莫迟答道,拽来一些被子,盖在他身上。 陆汀则转了个方向,脸朝着那团光球侧躺。 “老大,抱我。”他在被子下面抓住邓莫迟的手,踏实地放在自己腰侧,“近一点,抱着我的肚子。” “为什么。”邓莫迟听起来不太情愿,但还是照做了。 “因为这样很舒服,”陆汀捏着鼻梁悄悄地笑,“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转回去亲你,对了我有六块腹肌,摸到了吗?” “……”邓莫迟的手只是一动不动地搭在上面,隔着件厚实的衬衫。 “我很喜欢身体接触,和你,所以如果你不觉得讨厌的话,平时能不能主动一点,”陆汀的嗓音又放小了些,“对我来说就像是惊喜,我会很高兴的。” “睡吧。” “哦,不吵你了,晚安。” “嗯。” 耳后的呼吸静下来,好像它一直就是这样。不知几分钟过去了,紧张和快活并存,这感觉是甜美的。陆汀的眼睛还是睁着,他莫名觉得邓莫迟也和自己一样,并未入眠。他凝神把全部目光聚在那团光上,开始想象曾经,想象年幼的邓莫迟,还有他刚刚萌芽的M83星系。 哪一年,什么契机,让邓莫迟学会用这种方式储存自己书写过的错。或许他刚刚挨过打,或许他已经学会像今天这样,反过来镇压那位算不上人的“父亲”,保护自己“不想管”的弟妹,又或许,只是一个普通到有些寂寞的夜。从那时起,这间平朴无奇的小房间在埋没在都城最黑暗的区域,却收容了无数点星光。 后来邓莫迟又长大了,他的M83也长大,以一个漏洞百出的雏形为起始,它终究会变成宇宙中最美、最近、最明亮的红色宝石。 “等这个星系完整,我的技术和硬件也许可以支持我做成想做的事。”这话犹在耳畔,你想做成什么?我又能帮什么?我已经来晚了这么久。陆汀静静地想。他却只能说出自己想做什么,面对那团星系,他抬头仰望,想看遍每一颗星体,既然它浩大莫测至此,收入囊中都像种折辱,那陆汀便愿意拆开未知大小的自己,完完全全地融进去。 第17章 这应该是打记事起,陆汀早晨醒来,第一次看到自己旁边有人。 他在警校都从没有过类似的经历,其他同学都在集体宿舍的邻铺呼呼大睡的时候,陆汀作为全年级唯一一个Omega,被强制安顿在单人间,每天进出还要打卡。 至于道理,陆汀当然都懂,倘使不隔离居住,哪天他在寝室突然发情,必然会给学校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更给他自己带来损失。他也素来不怕成为特殊的那个被人另眼相看,更何况单独睡还能避开别人的鼾声和体味,简直百利而无一害。 就是他偶尔会觉得孤单。在学校、在家里,还有在他那群富家子朋友之间,他好像永远是群居动物中最不合群的那个。就是偶尔而已。 现在他张开眼皮,看到一灰一绿两只眼睛。 屋里还是暗的,只有一线阳光从靠近天花板的扁长换气窗照入,正好落在这双眼睛上面,瞳仁透亮,毫无惺忪睡意。 邓莫迟说:“起床了。” 陆汀一看手表,已经过了七点半,这一夜貌似没有做梦。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翻身回来跟邓莫迟对着躺的,只看到那条不算松软的单人被还在身上好好地披着,连后腰也盖上了。 也许邓莫迟已经默不做声地等了他很久,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一直看着他,而不去叫醒他。这种感觉简直是妙,陆汀用力抱了身前那人一下,麻利地跳下单人床,绕到床尾找自己的靴子。 待他伸着懒腰推门而出,邓莫迟跟在他身后,侧目一看,屋门开着,乳白的晨雾逸进来,两个孩子正在门口的穿衣镜前整理衣装。 “哥,我带了一个苹果!上次同桌分给我橘子,我也要分给她吃。”R180系着皮鞋扣带,转脸冲他们笑,露出两个小兔子似的门牙,好像已经忘了昨夜的烦恼。 “我带的是香蕉。”R179刚刚把翘起来的一头乱毛梳顺,一瞧见两人前后出来,各自都只穿着里面的衣裳,在走廊口还挨在一起,他就开始嚎了:“你们俩昨天晚上——” “嘿,小小年纪成天想什么呢!”陆汀打断他,颇有些长辈威严。 R179不敢瞪邓莫迟,就照着陆汀继续气鼓鼓地瞪:“可、可是,你一个Omega,怎么能随随便便和Alpha睡在一起,你们俩,不会已经结番了吧!” 陆汀在心中嗤笑,小屁孩估计连“结番”是怎么一回事都弄不太懂,但他才不要傻乎乎地去跟人解释,去说你哥现在还不稀罕咬我呢所以放心吧你哥暂时还不是我的,这未免也太败自己威风了。 所以他说:“你猜啊。” R179果然急了:“哥,哥!你找到了老婆,不会真的不准备管我们了吧……” 陆汀叉腰大笑,而邓莫迟已经走到盥洗室,仿佛与这场无聊纷争关系不大,闻言又退出来,手里的牙膏挤了一半,“赶不上车就自己走过去。” R179被R180推着,立刻慌慌张张地跑出门了。 那天早餐,他们吃了蛋白块和葡萄。早餐过后陆汀也没急着去拯救自己被扣的飞船,这周邓莫迟本来说是有事,要给他放假,可在他不抱希望地问自己今天能不能跟着一起,晚上再回去的时候,邓莫迟居然没有拒绝。 陆汀固然是喜出望外,打扫完昨晚的狼藉,两人动身出发,还是以摩托车为交通工具,不过换成了邓莫迟自己那辆老式的。 “我去给人修电脑。”邓莫迟这样解释自己接下来的动向。 他非常忙碌,陆汀看见今天的委托列表里列了七个地点,有三个位于人造人聚居区,还有四个在河的另一面,零星分散在自然人的城镇,他们就按照顺序一个一个地拜访。现如今谁离了电脑都差不多要废要死,邓莫迟这种救星当然会受到极为热情的欢迎招待,他却只是在要修理的计算机前一坐,看似心不在焉,实则谁也不搭理,解决好问题再提两句以后要注意的,直接背包走人,给他摆的茶水和食物半口都不动。 修软件改程序这种事,陆汀实在没有头绪,他也就能在拆机的时候帮上点忙。其余时候,他就安分地站在门口,看着邓莫迟工作,或是被这家人拉过去聊天,不知为何,大家好像都能看出他是从特区来的,也对上面的生活充满好奇。 陆汀始终记得邓莫迟交代的话,并没有说太多个人信息,更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姓名。 他谎称自己是在特区一家超市当保安的。 这家的老婆婆来了精神,问他说,特区超市都卖什么好东西呀! 于是陆汀这种没自己逛过超市的又开始凭想象胡扯了,把故事编得天花乱坠,再有下次自己都复述不出来。 邓莫迟当时坐在里屋,侧面对着他,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看唇角,好像是被惹出了一丝笑意。 最开始拜访的两家都给了工钱,而邓莫迟对此十分随意,给多少就拿多少,也不跟人家算什么账,接着又去了第三家,房子建在靠近瘾君子和瘟疫区的地界,一家子病恹恹的,还穷得家徒四壁,就靠一台动不动死机的破电脑维持和外界的联系。 邓莫迟照旧二话不说,把老爷机里外弄清爽,人家拿不出钱结账,他居然也就没要。 等到下午,那四家自然人的支付方式更是无奇不有。充电站老板送了一沓车辆充电券,而邓莫迟的摩托一看就是烧油的;美发师送了两套洗护产品,邓莫迟直接拒绝了;独居老头给的是零碎现金,邓莫迟问能电子支付吗;最后的主顾是个辍学在家的男孩,病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玩VR游戏的电脑和手柄眼罩全都坏了,修好之后,他送给邓莫迟一整盒游戏币,算作酬劳。 陆汀认得这种硬币,联邦最大的连锁游戏公司“Univ”出品,都城街上十家游戏店,至少有九家都在它旗下,特区里也多得很,他以前跟狐朋狗友们去过几次。 印象中十块钱的通用货币才能换一枚游戏币,压手的一个小塑料盒,装的应该是五百枚,也是笔不小的数额。 问题是自家这位实用主义者会要吗?会像对车辆充电券和洗护用品一样拒绝?陆汀还真有点期待。 邓莫迟看了他两眼,又看向那男孩,说:“谢谢。” 男孩就住在明月城里,这天傍晚,他们又一次走在明月城的街头。昨夜未干的雨,现在依旧湿润,让人觉得时间产生了某种重叠或是静止。 陆汀说:“吃完饭我就去交警局领飞船了,今晚我请你。” 邓莫迟把背包往上提了提,里面的元件跟着叮叮咣咣,他看着前方:“这几天辛苦你了。” “辛苦?我感觉我什么都没干,无论是在第四区,还是在这儿,就是凑热闹的,”陆汀背过手,啪嗒踩上一处水洼,“但是老大,你今天真的特别像那种行侠仗义的隐世高手。” “没有。”邓莫迟矢口否认。 “哇噻,跑上门帮人干活,还随便收不收钱,这不是行侠仗义是什么?” “赚钱是次要的。”邓莫迟细眯起眼,不远处,两个十字路口之外,好像就有家“Univ”游戏厅。“我去修那些电脑,可以看到它们的序列码。”他又道。 “要序列码干什么?” “每个地址的号码都是固定的,无论换什么设备,只要接入网络就必须统一,并且按照街道排布有规律可言,”邓莫迟不紧不慢地解释,“知道几个点的数字,就可以推断出一片区域的排布状况。” “推断出来然后呢?” “没想好。”邓莫迟忽然显得有些萎靡。 陆汀扑哧笑了:“那明天还接着修吗,接着收集号码?” “明天有另外的事,”几辆警用摩托疾驰而过,邓莫迟把陆汀往人行道内侧挤了挤,“等我做完了再联系吧。” “好吧。”这下轮到陆汀萎靡了。 但他转念一想,这些日子待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够充裕了,自己得了那么多甜头,也不能越喂越贪,静下心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他又道:“都城每一片的序列号排布,我应该都能弄到详细的,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去试试。” “不用。”邓莫迟短暂地笑了一下:“那不是犯法吗?” 陆汀看得一愣,直到被邓莫迟带进游戏厅,琳琅满目的彩屏和光线像糖果似的涌上来,他眼前好像都还是那一瞬间明晃晃的笑容。 “所以……要请我玩游戏?”他偏头看着邓莫迟。 “会玩哪些?”邓莫迟反问。 这却把陆汀问住了。以前跟朋友到这种地方,他都是在一旁观战最后付钱的主儿,经常被舒锐恨铁不成钢地骂冤大头,再加上这么多年没碰,要说他究竟对哪种机器比较熟练,只能是摆在门口的弹珠了,小朋友都不稀罕围观的那种。玩这个陆汀能保证不出丑。 “先看看它吧,”陆汀指指弹珠机,“对战模式?” “没见过,不会。”邓莫迟显得很无辜。 “那就先看我,你肯定马上就能学懂。”陆汀把邓莫迟拉到机器前的台阶上,自己就站在他身前,背对着他。塞入一条二十枚游戏币,他选择的是最简单的金钱模式,只需操作台面上的两个球形手柄,其他按钮都不用管,调整前方悬框中迷宫板的倾斜角度,用重力把小球送入出口。 这样就可以得到一笔虚拟奖金,等攒得多了,就可以兑换其他几何形状的小球,还有其他布局含有海绵弹簧等高级部件的迷宫板。 陆汀玩得非常流畅,钱币入袋的仿真声效不绝于耳,身后就是大街,杂声中夹杂着的也有叫卖彩券的声音,慷慨激昂地号召行人去赌球赌赛车。 喧嚣里,喧嚣外,游戏里,游戏外,人们确实也都做着发财梦。 陆汀忽然意识到这种游戏模式对邓莫迟来说一定是弱智中的极品弱智,会不会已经没在看着自己玩了?他纠结了一阵,手上也走神,终于下定决心回头看看,也就在那一秒,他忽觉肩膀一沉,硬生生被人按在操作台面上,手臂撑住了才没有把脸撞上去。 同时,铁锈的味道也铺天盖地地压上来,邓莫迟就贴在他身后,还顶着一股气流的压力。街道上更是混乱一片,铃声大作,陆汀认得那声音,是警用加急警报,也认得这种力道的气流,是警用武装飞船贴地挤过窄路的效果。 看来刚才风驰电掣的警用摩托只是开路。 陆汀清楚地意识到,前方,明月城的某个角落,一定有恶性嫌疑人亟待抓捕。 因为这种飞船不会轻易出动还在高峰期进入人员如此密集的区域,警方也清楚它的讨人嫌之处,不仅会吹飞很多东西,还会把地面上攒的泥水都溅起来。 可陆汀没有被弄脏,从裤子,到后背,到头顶的发梢。他被邓莫迟挡住了。 “你说的身体接触。”邓莫迟道。 “啊?”陆汀羞得嘴巴不听使唤。 “这个我学会了。”邓莫迟又若无其事地说。就这么继续压着他,从手柄上拨开他的手,自己心无旁骛地操作起来。“困难模式,开始!”机械女声这样提醒,金币又开始呼啦啦地掉,陆汀的身体贴着游戏机,就好像是通过肋骨在听那响动。 可他完全没办法再抬头去看了,去看看聪明又自信的邓莫迟这回赚了多少,够不够把弹珠的形状换成最可爱的那只小羊,因为他正在控制不住地往下滑,试着扭身,柔韧地转过去。这一系列动作都完成在那人身下,陆汀只觉得自己还在下坠,后脑勺和后颈都枕上那些硬邦邦的按钮。 稍一抬眼,看到的就是邓莫迟的胸膛。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两边的帽绳轻轻碰上陆汀的额头,那截脖颈裸露出来,漂亮的线条、没有瑕疵的皮肤……那颗喉结被印上了条形码,显得清高且脆弱。 陆汀不让自己眨眼,哪怕一下,看着那些青黑色的竖纹,拉着邓莫迟的领口把他拽低。 然后他魔怔似的亲了上去。 被永久纹样覆盖的肌肤,亲吻起来和其他位置是一样的,和嘴角、脸颊、手心……它们本就没有不同。 弹珠的碰撞声停止了。 警队也在这个刹那完全经过,轰轰烈烈地销声匿迹。 陆汀的吻还在持续,很轻很轻,这里面甚至没有多少湿润的成分,他只是想碰碰他而已。随后陆汀十分勇敢地、把眼抬起来。 邓莫迟并未站直身子,只是专心地望着他,两扇浓密睫毛在下眼睑蓄起阴影,却还是那么有神。陆汀咬着下唇,往上滑了滑,那股鼻息就不太均匀地呼上他的面颊。 他们现在离得这么近,鼻尖对着鼻尖,脸对着脸,好像张开嘴,就能接真正的吻。 然后陆汀真的做了。有过第一次,心尖上就裂开一道疯狂的口子,现在它已经开得更大,吞得下他一切妄想。他抓住随时可能逝去的这一秒,这些天来,对那两瓣唇,第一次真正张开自己的嘴。轻触、含吮、用舌尖撬开唇角……这些陌生的却又在梦里做过无数遍的事,都变成真的,过于迅速地压透了他。陆汀觉得自己必须得闭上眼睛了。 然而和梦里不同,没有惊异或是厌恶的眼神,邓莫迟没有消失成一缕烟,也没有推开他。邓莫迟张开嘴,接纳了这个吻。 那种**、每一粒细胞的震颤,还有血液被点燃烧干,最后烧成铁锈的错觉,全都让陆汀感受到了连接,从前心理咨询师反复提及的这个词,自己永远也想象不出的这个词。连接。陆汀哭了,泪水止不住地流,把他的眼皮撑开,让邓莫迟看到它们的滴落。 这个吻却仍然没有停下。 邓莫迟从后腰捞住陆汀,缓而稳地把他往上带,让他在台沿坐好,陆汀分开腿箍在他腰侧,双臂也紧紧缠上他的肩背,手指的力气都快抠过夹克和卫衣压进肉里了,两个毫无经验可谈的人凑在一起,当他们接吻,共用一种慌张,能做出的无非就是相互吞咽呼吸和口水,再无非就是啃噬,牙尖带着疼痛捣乱。陆汀没感觉邓莫迟有意去找他口腔里敏感的地方,但他又好像哪儿都很敏感,最后亲完了,他都快感觉不到自己的嘴。 你说的,过密感知干扰判断,果然是对的,我现在也有体验了。陆汀这样慢吞吞地想,信息素到底是紊乱了还是稳定了似乎也已经不再重要,他呼呼喘着圈紧邓莫迟的后颈不肯撒手,鼻梁压在他肩前,泪眼模糊地看着街道逐层亮起的灯光,缓了半天神,才把那点难堪的抽噎咽下。 “好舒服。”陆汀抿了抿唇边溢出的湿润,还是不好意思对视。 “为什么哭了。”邓莫迟的嗓音有些沙哑。 “因为,我感觉到了。” “什么?” “你有一点点……在爱我。” “……” 陆汀的五指插入邓莫迟的鬓角,生疏又依赖地,一下一下地捋,他们还是没有互相看着,但陆汀眼中的影子全都是一个人,他相信邓莫迟所看到的,除去那机器亮闪闪的屏幕外,多少也有自己。 “以后这几天不见面,你会想我吗?” “我会想到你。” “这句话等于,你会想见到我。” 邓莫迟呼了口气,没有再去否认,搂了搂陆汀的腰,静静把额头靠在他肩上,好像一种难得放松的小憩。 陆汀意识到以自己现在的状态,立直腰杆就是极限,他们大概会在这里待到老板赶人。与其眼神飘忽不定地在街头跳跃,还不如好好去看看抱着自己的人,脸上有没有害羞的神情,陆汀准备等邓莫迟在自己肩上休息够了就这样做,抬起手擦拭眼睑,想让自己的睫毛待会儿不要粘在一起太难看,却忽然捕捉到两个人影。 他们在街道的另一边,从东向西,刚好在陆汀前方路过。身量相仿的两个青年,并着肩,连迈步的频率和左右都是一样,发色一个银灰一个火红,相当显眼,一个穿得乱七八糟,正在兴致高昂地说着什么,还带着点手势,另一个则衣冠楚楚,低头看路,一言不发地抽着烟。 尽管灯光不亮,但陆汀还是看清了,并且认了出来。这印象实在是太深刻。 何振声。 和舒锐在一起……? 第18章 上一页←返回列表→下一页 “姓何的,我闻到了。”邓莫迟说。 陆汀顿住正要拍他肩膀的手,“汽油味很少见,对吧。” 邓莫迟则直接看过去,只是回头,没有转身,搭在陆汀腰上的力气也没有松开。他们就这么保持相拥的姿势,一同望向十多米宽的大街对面,两个人影靠近又走远,最后消失在开在十字路口拐角的杂货铺旁。 那两人倒是很默契似的不曾往这边看上一眼——至少陆汀略有模糊的夜盲视力这样判断。 有几秒钟,他还挺希望舒锐能四处看看顺便火眼金睛一下,发现并认出自己,跑过来这边打招呼,从而好好瞧瞧自己平时一逮到机会就夸的、邓莫迟的相貌,到底是不是在吹牛。 不过,邓莫迟对那何振声丝毫不见过去相认的念头,陆汀断定,他们虽然表面上一买一卖和谐共利,还有所谓救命之恩,但背地里一定是有什么过节,让邓莫迟对他疏远又戒备。既然如此,对面看不见正好,这次擦肩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他旁边那个是我朋友。”陆汀还带着点鼻音,他清了清嗓子,“跟何振声八竿子打不着,居然还认识。” 邓莫迟放开他,转身靠在游戏机旁,姿势是放松惬意的,并未表现出不感兴趣,陆汀就从操作台上滑下来挨在他身边,继续介绍道:“那个人叫舒锐,祖父是个红头发意大利人,就是以前亚平宁半岛上的那个产皮包的国家,把大眼窝和红头发遗传给他了,”意识到自己越说越没重点,又赶紧纠正:“他和我一块长大,比我大四岁多,除了打架干什么都比我强。上学的时候他一直想当医生,本来在我姐那边帮忙,前几年他爸爸去世了,家里的公司也得他管,每天忙得要命,我也在警校封闭,联系就不如以前多了。” “是叫舒锐。” “嗯,舒服的舒,锐利的锐。” “他家里的公司,”邓莫迟又道,“SHOOPP?” “对,就是搞电力产品的那个,老上电视,我这发小现在成名人了。” 陆汀说完这句就闭上了嘴。因为一些在他心中贴了“不宜触及”标签的往事正在上浮。其实没有分家之前,SHOOPP只是Lotus公司旗下的一个科技企业,由舒锐的父亲舒培源担任总工程师,初始投资方则是陆汀自己的老爹陆秉异,Lotus这个不折不扣的霸权集团的绝对控股人。 他们两位曾经也算得上是佳话了,两个疯子青年时期相遇,一个出点子一个出钱,干遍了二十一世纪一切称得上“最疯狂”的事,尽管不和传言永远都在,项目伦理问题也总被大众质疑,但这对“老朋友”还是在一起牢牢地绑了小半辈子,因此十三年前的分歧和决裂也让人很难信服。当年媒体追着报道了好几个月,纷纷推断二者会冰释前嫌重新合作。 然而SHOOPP就是一去不复返,舒培源抛下原先的一切心血,毁了所有合约,普普通通地搞起电力。陆秉异并没有追责,只是干了更比年轻时还要浓墨重彩的事,他的所有产品都是或曾经是这个星球完全离不开的东西,它们送他登上青云,去当了联邦总统。 这场决裂也并未对陆、舒两家后人的关系造成太大影响。尤其舒培源死后,舒锐还常常受邀来到陆家,其乐融融地度过各种节日。年轻人们聚在一块聊起八卦,舒锐曾总结,倘若以后有人回忆起这段“风波友情”,挑出他们二位父亲最夸张疯狂的共同产品,那就一定是人造人了。 他们带来了低成本劳动力、绝对顺服的仆人。任何人类不想去做的事,都能让人造人出手。 对于这个想法,当时陆汀谈不上赞同反对,只是觉得不太舒服,想起很小的时候,自己躲在父亲巨大而空旷的办公室和保姆机器人玩捉迷藏,透过一条门缝,他看见新成熟的实验体背对着他,全裸站在父亲面前,羸弱的双腿还不能完全站直,浑身湿漉漉的。 那个“人”试着伸出手去,也在叫他的父亲“爸爸”,可下一分钟,陆汀就看见,不满于实验结果的父亲一枪崩碎了他的脑袋。 血溅在墙上,墙是金属的,很快就被擦净了。血也溅上秘书雪白的前襟,秘书弯下腰,把死亡的实验体塞进密封袋,拖了出去。 陆汀安静地待到姐姐来接自己,安静地坐上他堆满玩具的专用小飞船。回家之后,他才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开始剧烈呕吐。 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运行了超过十年的第二代人造人项目也宣布中止,从此再未重启。 如今陆汀看向身旁的邓莫迟,邓莫迟和他一起走在天色刚晚的大街,和他一样照着缤纷的灯光,低着头,又在想事情的样子,却没有拉开陆汀插进他夹克口袋里的手。陆汀连路都不想看了,就一直望着他。因为基因里流传的东西,他在生理上被划分到特殊群体,因为脖子上的铭印,他在社会上也被冠以“人造”二字。可陆汀拒绝这样去定义,想都不要想。 并非因为邓莫迟是所谓的后代,是以“人的生育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仿佛就在道德面上多了层缓冲。陆汀才懒得去讨论什么道德。这个人,活生生的,就在身边,就算诞生他的是个营养囊,甚至是第一代人造人所用的焊接机床,陆汀都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