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情薄意》作者:九尾叶 文案: 一对兄弟相互试探然后破镜重圆的酸甜故事。 CP:方明栈X简青黎 冷酷深情哥哥X浪荡妖精弟弟 简青黎三岁初见方明栈,十六岁和他谈恋爱,二十岁分手,二十四岁在酒吧重逢,人生路左拐右拐,好像总和他有关。 【兄弟年上/破镜重圆/酸酸甜甜/欲_望横生】 攻控受控慎入。 第1章 Nightingale酒吧,光线迷离,甜香弥漫,悠扬的钢琴声回荡在封闭的空间里,打在安迪•沃霍尔的照片上、二楼看台成串的粗黑轮胎上、来来去去的客人们光怪陆离的影子上。 靠门的卡座里,方明栈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右手端着一杯马提尼,左手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盯着坐在吧台附近的男人。 从他的方向,只能看见男人模糊的侧面轮廓,在暧昧的深红色灯光下,那人慵懒地坐着,右手支在吧台上,若即若离地撑着额头,左手自然垂落,时而端起酒杯浅抿一口,时而拨弄鬓边碎发,动作缓慢又细致。他穿一件黑色的飞行夹克,拉链开着,里头是一件略带细闪的V领T恤,足够修身,却又不紧贴皮肉,搭配着宽松的牛仔裤,性|感得恰到好处。他坐在那里,呼吸着空气中浑浊的欲|望与荷尔蒙,一举一动都挑|逗着在场所有人。然而他本人却毫无察觉似的,依旧悠闲地坐在高脚凳上,不紧不慢地喝酒,若无其事地接受注目,马丁靴在半空中晃啊晃,铆钉反着光,晃得人眼花心痒。 烟烧到了指尖,方明栈不动声色地按灭了,同时不动声色地旁观了又一个搭讪者无功而返。 缠绵的钢琴还在缭绕,片刻后,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仰头干了杯中酒,起身朝吧台走去。 他站在男人背后,微微弯下腰,越过对方的肩膀跟酒保说话——要一杯君度,离得近了,男人形状漂亮的耳垂和修长的天鹅颈闯进他的视野中,同时,他闻到一股清爽的草木香。 有体温逼近,男人转过了头——他们四目相对了。 灯光映在彼此黑沉的眼眸深处,或许有什么情绪产生,但在这粘稠的夜晚,一切波动都被吞噬,就像陷进沼泽的植物,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方明栈喉结一动,直起身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简青黎,巧啊。” “方明栈,”简青黎放肆地打量面前的男人,羊绒长风衣,烟灰色衬衫,眉目英挺,短发利落,典型的青年才俊扮相,以前的痞坏一点也看不见了,“真的是你……好久不见了。听说你在英国读博,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明栈平淡地反问:“跟你有什么关系?” “诶,好小气,”简青黎拉长调子撒娇,笑嘻嘻的,“咱们交情这么深,我问一句还不行啊。” 他有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漂亮得有棱有角,眉毛浓淡适宜,在眉骨处上挑,又轻轻回落,眼眸稍圆,不笑的时候,可爱无辜、灵动狡黠,一旦眯起来,眼尾的笑纹里便盛满妖冶。 “是吗,那你说说,我和你有什么交情?”方明栈在他左边的高脚凳坐下,长腿支着地,他面相严厉,微微上挑的眼型即使在与人平视时也显得冷淡,如果是初次见面的人,心里一定直打鼓,不敢主动和他打交道。不过简青黎不一样,他跟方明栈知根知底,也见识过这人的温柔,不会被他板着的俊脸唬住。 “怎么着也是一起睡过的交情吧。”简青黎笑得灿烂,眼神轻佻地勾着他。 在骤然暗淡的灯光下,方明栈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他顿了一会,讥笑道:“那和你有交情的人想必很多。” 简青黎两片粉色的嘴唇碰了碰,欲言又止,他托着下巴,故作神秘地凑近方明栈,“那除了一起睡过,不是还有别的吗?多特别的关系啊,只跟你才有,是吧,哥哥?” 最后两个字,荡悠悠、轻飘飘,暧昧至极。 方明栈不说话了,只是盯着他。 他们有四年没见了,这不短的时光突然发威、膨胀,在彼此之间显出距离感和陌生感。 简青黎觉得有点不自在,换了个话题:“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方明栈没再较劲,挺配合地回答了:“看情况。” “哦。”简青黎仰头喝完最后一口酒,将空杯子捏在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吧台。“在哪高就呢?” 方明栈一脸嘲弄:“你说呢?” 简青黎嘟了嘟下唇,一副“我就不该问”的模样,说:“老头子的公司啊。” 方明栈没搭话,他又补了一句:“可以啊,方总。” “你呢。” “我?”简青黎身子歪了一下,好像醉了,又很快坐正,满不在乎地说,“瞎混。勉强算是个摄影师吧,给时尚杂志拍拍照片。” 方明栈“嗯”了一声。 简青黎大笑:“方总这是在肯定我啊?” 他一点没变,还和以前一样,心直口快、大胆放肆,可无论多么阴阳怪气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不惹人讨厌。可能因为他太坦率了,也可能因为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凭着这张脸,简青黎在他这里占尽了便宜。幼儿园的时候,和草莓班的同学打架了,哭哭啼啼地跑来西瓜班找他,给他展示胳膊上跟头发丝差不多粗细的擦伤,方明栈看着他红肿的眼睛,头脑一热,就带着“学长们”给他报仇去了。到现场一看,简青黎所描述的“恶霸”,早就青一块紫一块,被他揍得挂彩了。简青黎穷寇犹追,叉着腰恐吓对方,你下次再敢欺负天天,我让我哥揍你!方明栈及他的小跟班们听到这里,齐刷刷挺胸抬头,给他撑场子。 小恶魔四下一看,扁扁嘴,“哇”地哭了。 简青黎小时候爱英雄救美。那个小名叫作天天的女孩,后来跟他们在同一个高中遇上,几乎是毫无意外地喜欢上他,坚持不懈、穷追猛打,让方明栈吃了好久的醋。 方明栈沉浸在回忆中,突然发现简青黎在看他,目光中有探究、好奇、挑|逗,于是他淡淡一笑,略微垂下目光。 “伯母还好吧?”简青黎问。 “好,当年你都没把她气死,现在没人给她添堵,怎么会不好。” 简青黎讪讪的,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他当初的举动,伤害的可不止是一个女人,还有此刻坐在面前、曾与他十指相扣的方明栈。 然而方明栈脸上看不出怨恨,唯有语气中带着轻微的自嘲,那自嘲让简青黎无端觉得紧张。 方明栈问:“你妈呢?” “去世了,就在去年。” 方明栈很惊讶,佯装的惊讶。他不肯败露自己打听过简青黎的事情。 简青黎耸耸肩:“还是你妈笑到了最后啊。” 方明栈抿着嘴,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似乎是个苦笑。“怎么回事?” “乳腺癌。”简青黎三言两语地讲,“她早就发现乳|房里有疙瘩,讳疾忌医,也不肯告诉我,后来癌细胞转移了。” 钢琴曲换了一首,在新旧曲交接的短暂静默里,方明栈说:“节哀。” “不哀,她是笑着走的。母子一场,我没亏欠她,她也没亏欠我。” “老头当初买了两块相邻的墓地,”方明栈瞟他一眼,“你把她葬那了?” 简青黎很不屑:“当然没有,我妈死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跟他埋一块。再说,那不是给你妈留的地儿吗?” 他看见方明栈神色一僵,连忙补充:“你别误会啊,我可没有诅咒你妈的意思。” 方明栈没有接话,他们错开视线,沉默了好一会。 简青黎再一次将鬓边的碎发勾到耳后,他的头发很黑很亮,长至肩膀,在迷离灯光下折射出五色光彩,炫目闪耀。“话说,”他稍微拔高音调引来方明栈注目,随后贴上去,在极近处问,“方总大晚上不睡觉,来酒吧干什么呀?” 嗓音沙哑、饱含情|欲。 “你说呢?” “那我可猜不准。” 方明栈冷哼,站起身迈开长腿。走了两步,他停下来,也不回头,只是微微一侧脸,似乎在暗示什么。 简青黎眨眨眼,会意地跟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地出了酒吧,离开时,有人对简青黎吹口哨,他则回以飞吻。 方明栈掏出车钥匙,对着一辆黑色的宾利解锁。早春的冷风吹过,简青黎有点冷,抱着胳膊不愿意上车,下巴冲西南方向轻轻一点,抱怨道:“去哪啊,那边就有家四星酒店。” 方明栈拉开副驾车门,波澜不惊地说:“你挺熟啊。” 简青黎噎了一下,错过了解释或反驳的机会,他搓了搓手肘,不再矫情,小跑着钻进了轿车里。 在酒吧跟在轿车里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没了缠绵的音乐、昏暗的灯光,空寂的环境迫使简青黎将注意力放在方明栈身上。 变还是有变的,毕竟隔了四年的时光。可是具体哪里不一样了,他又说不出来,只觉得方明栈比以前成熟不少。他绝口不提当年的事,跟自己交谈也平静得体,不知是放下了,还是不在乎了。 简青黎四处摸摸,称赞道:“方总事业有成,都开上宾利了。” 方明栈从容回击:“他也给你留了遗产。” 简青黎说:“脏钱,我可不要。” 方明栈目视前方,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我要了,所以我就脏了?” “那可不一样,”简青黎高深莫测地说,“我又不姓方。” 深夜,路上的行人稀少,寂寞的路灯一个接一个在后视镜中远去。 “还不到?”其实才开出去十分钟,但简青黎已经不耐烦了。 方明栈打起右转向灯,轿车灵活地驶进一个幽静的住宅小区。 “你住这?”简青黎跟着他下车,上楼,对着电梯间光洁的镜面做了几个搞怪的表情。方明栈一直缄口不言,等电梯在十七楼停下,他率先出去,在1702室门前输入指纹。 方明栈的公寓是一套跃层,简青黎一进门,暖黄色的灯光就迎面扑来,驱散了外头的寒意。他睁大眼,还来不及仔细参观一下方明栈家的布局和装修,就被人按在了金属门板上。“咔哒”一声,门在身后落锁。 “这么急啊?”这时两个人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呼吸吹在彼此脸上,眼底的情|欲清晰可见。 “不先洗个澡?虽然我来之前冲了凉……”简青黎脱掉外套,感到一只冰凉而粗糙的手钻进了他的T恤里,忍不住敏感地瑟缩了一下。 方明栈更紧地压上来,蓬勃的欲|望顶着简青黎,他嘴唇动了动,好像要吻他,最后却低下头,在简青黎锁骨处咬了一口,低沉道:“别跟我装,裤子一脱就是只骚狐狸,学什么欲擒故纵。” 简青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他放松身体,接受方明栈不太温柔的爱|抚,嘴上不饶人:“你能不能学点时髦的词,小野猫小妖精懂不懂?谁是狐狸?” 方明栈没搭理,摸到他的乳|头,狠狠一拧。 简青黎又痛又爽地叫了一声,他在性|事上有点受虐倾向,方明栈这个恶魔最了解不过。 “这边也摸摸啊,”他攀着方明栈宽厚的背,右边肩膀向前耸动,主动把自己送到对方手中。但方明栈却没有遂他的意,转而去扯他的裤子。 简青黎穿的是牛仔裤,小脚,被方明栈扯下之后都堆在膝盖下方几厘米处,好像镣铐一样把他缠住了。 他的小帐篷支得高高的,方明栈伸手弹了弹,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 简青黎罕有地感到一丝难为情,他全身上下就大腿光着,像个滑稽的小丑,如果方明栈和他热情地接吻的话,这副淫|荡的场景会变得温柔融洽一些。可是他们没有接吻,尽管身体摩擦得很用力,气氛总是疏离的。 不知方明栈是不是同样感到了不自在,他把简青黎粗暴地翻了个身,像制服犯人那样顶上他的后背。 简青黎右脸贴着冰凉的门板,双手在耳侧举着,半垂的眼帘中透出诱惑的微光,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方明栈。 方明栈在他凸起的肩胛骨上咬了一口,简青黎“嘶”一声,还没来得及喊痛,方明栈就利落地扒了他的内裤。 一根手指毫无预兆地捅了进去,简青黎皱起眉头,牙齿咬住下唇,又慢慢松开,长长地舒了口气。 “挺紧啊。”方明栈恶劣地调笑。 简青黎转动黑眼珠,定定地瞧他一眼,报复性地吐出几个字:“干过的都这么说。” 方明栈将他微微仰起的脸按回门板上,简青黎在他手掌底下闷闷地笑,还用灵活的粉色舌头舔他的掌心。 一阵刺拉的响动之后,方明栈扶着简青黎的腰,怒涨的阴|茎对准狭小的穴|口,摩擦了两下,作势要闯进去。 “我靠方明栈你干嘛!”简青黎脸色发白、气急败坏,是他们今晚重逢后第一次这么快讲话。 方明栈不轻不重地戳刺,威胁的意味甚是浓厚。 简青黎挣扎了两下,没挣脱,费力地偏过头,瞪着方明栈:“别发疯!” 方明栈到底没有不顾他的死活,从鞋柜的抽屉里翻出一支护手霜。很快,简青黎感到一团湿润粘糊的东西被一根手指推挤着,侵入了他的身体。 他难耐地扭着腰,小腹一阵阵发热,高高翘起的性|器在门板上摩擦,发出连续而沉闷的噪音。 即使四年多没见,方明栈还是迅速摸到了他的敏感点,富有技巧地揉按起来,简青黎没一会就受不了了,张开湿润而艳丽的嘴唇,时轻时重地喘气。 方明栈早就硬了,憋得发疼,眼看扩张得差不多了,抽出手指,将阴|茎一寸寸顶了进去。 沉浸在情|欲中的简青黎恢复了清醒,他按着门板的双手微微发颤,显然对巨物入侵很不适应,但竭力忍耐着,绷紧的腰线流畅而脆弱。 方明栈也屏着呼吸,直到整根没入,才发出一声满足而轻微的叹息。 两人就像榫与卯一样紧密地契合了,简青黎感觉身体涨得发热,气喘吁吁地扬起嘴角,才要开口,方明栈便冷淡地打断了他:“闭嘴。” 他握住简青黎瘦而劲韧的腰,不待他多加适应便狠狠撞击起来。简青黎发出一串沙哑而轻盈的呻吟,方明栈顶得太厉害了,还跟以前一样,一生气就忘记什么九浅一深,他感觉自己被撞得快要灵魂出窍,硬热的阴|茎随着对方的动作一下下打在金属门上。 方明栈将一只手绕到他胸前,将他先前受到冷落的乳|头好好地玩弄了一番。 抽|插了一百来下,简青黎腿软得不行,身体直往下滑,被方明栈捞着小腹拖回来,不停歇地狠操。 他现在的姿势很不雅观,两只软绵绵的手勉强撑着防盗门,屁股被迫撅起来,好像已全线失守,只能任由方明栈的大家伙鞭笞征伐。 简青黎喘着粗气,央求道:“站不住了,让我跪地上行么?” 方明栈没有回答,但是抽|插的动作暂停了,简青黎急忙屈膝跪下,用门口的地毯做个垫子,还没来得及换口气,方明栈又插了进来。 “方总,你这是吃素多久了,好勇猛。”简青黎摆动腰臀,好让对方的阴|茎擦过自己舒爽的点,分明是放|荡色气的动作,却又做得无比自然。 他在性事中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满足,更不认为体位在下就低人一等,他所追求的只是高|潮的快感,而既然方明栈能够给他快感,要他怎么配合都行。 不要谈爱,那太不切实际,更何况他从方明栈被情欲攻占的眼睛里读出了异样的情绪,结合那一下下凶猛的撞击,简青黎有理由相信,他是恨自己的。 不知这场性爱持续了多久,总之当一切偃旗息鼓时,简青黎已经累得眼皮都要合上了。方明栈一松开钳制他的力道,他就像一滩稀泥似的滑到地板上。 暖黄色的灯光突然变得刺眼,他抬起小臂挡在额前,下半身赤裸着,两条长腿无所谓地张开,小腹上全是白浊。 方明栈提起裤子去浴室洗澡,走之前扔了一包抽纸给简青黎,抽纸砸到红肿的乳头,简青黎觉得疼,但连龇牙咧嘴的力气都没了。 过了一阵,浴室里传出哗啦啦的水声,舒缓悦耳,抚慰人心。简青黎打了个呵欠,回味起方才那场激烈的交合。方明栈不说话,也不许他开口,于是除了啪啪声和此起彼伏的喘息外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亲吻。跟电视节目上动物交合的镜头没有差别,公狗跳到母狗背上,或者公企鹅压住公企鹅,打桩似的耸动。 那些动物快乐吗?它们是因为爱而做这种事吗?简青黎漫无边际地思考着,很快又为自己的想象而发笑。冷不丁地,他又回忆起小时候,当动物世界里播出此类画面时,他那个优雅美丽的妈妈一脸尴尬地换台的场景。太有趣了。 方明栈冲完澡出来,穿一件墨蓝色睡袍,光着脚走到玄关附近,居高临下地打量简青黎。 简青黎的姿势还和先前一样,被蹂躏得通红的穴口若隐若现,小腹、大腿都是青紫,他这副样子,让方明栈很想按住他再来一遍。 “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要在门口干我了,干完赶紧滚的意思呗。”简青黎放下遮光的手臂,懒洋洋地爬起来,慢吞吞地提裤子,混杂着精|液和护手霜泡沫的粘稠物质顺着腿根流下来,他满不在乎地抽了几张纸巾,胡乱擦了擦。忽然,他动作顿住了,抬起头对方明栈微笑,乖巧又谄媚:“今晚我能住这吗?” 方明栈只犹豫了很短的时间,随后指了指一楼靠南的房间,简短地说:“客房。” 他也不给简青黎做更多的介绍,自顾自上楼休息去了。简青黎到客房旁边的卫生间洗澡,看见架子上搭着一条半湿的浴巾,拿起来闻了闻。 他在热气腾腾的花洒下擦洗身体,艰难地把手伸进屁股里做清洁,跟四面沉默的墙、明亮的浴霸、脚下的防滑垫抱怨:“方明栈现在也太不疼人了吧。” 自然是没有应答,简青黎也不在意,轻轻吹着口哨。冲洗完,他把方明栈用过的那条浴巾围在腰际,将雾蒙蒙的镜面抹开一块,与里面那个眼角泛红、带点落拓气质的帅哥相视一笑,然后离开了浴室。 一进门就忙着做爱,直到这时简青黎才有机会打量方明栈的公寓。他在厨房、客厅、阳台转了一圈,对公寓的装修风格很是赞赏。方明栈用的都是莫兰迪色,大到吊灯壁柜,小到花瓶水龙头,无一不是简约大方的设计。 看完了,他回到客卧,将丝绸床罩掀开,卷成一团塞进衣柜里。衣柜里挂了几件风衣和西服,简青黎细看了一遍,对方明栈古板的穿衣风格表示了唾弃。 他赤身裸体缩进羽绒被里,将床头灯关了。最开始的那一会,眼前一片漆黑,等眼睛慢慢适应了,黑色便分出了层次,深浅不一、错落有致地铺散在房间里。 简青黎很疲惫,却又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天花板上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的,在寂静的夜里轻轻拨动他的神经。 原来方明栈睡在上面。 这个纯粹事实性、不带情绪的念头出现后,愣愣地维持了好一会,全因简青黎又倦又懒,不愿活动脑细胞把它挤走。 过了一阵,脚步声停了,简青黎也感到了困意。将睡未睡之际,心里总是有种空洞不安的感觉,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于是打开某匿名社交app——名叫prelife,在好友列表中找到Leo,发了一条:“今天和前男友见面了,还打了个炮,现在睡在他家。” 第2章 Leo是网名,此人在现实中姓甚名谁、长得是美是丑,简青黎一点都不知道。他是在母亲离世后不久和这个人相识的。当时Leo主动给他发消息,声称关注他的主页很长时间,特别喜欢他的摄影作品,但看了他最近的动态,感觉情绪不是很好,因此来问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那段时间简青黎的确非常痛苦,母亲的仓促去世给了他很大的打击,尽管一再安慰自己“他们互不亏欠”,然而情感永远违背理智,在至亲之人离去后,形成了一个填不满的黑洞。 想要倾诉,又不知从何说起,也怕打搅朋友的生活;想要大哭大闹一场,眼睛却干涩得流不出泪水。拼命吃喝、高强度运动、去一个又一个金属乐现场乱蹦,都无法缓解心中的空洞和寂寞。 那种感觉跟他当初和方明栈决裂后浑浑噩噩的状态很像,可又有一丝不同。毕竟后者是他自作自受,而叶香的死,根本就是老天无情,来煎人寿。 后来还是他热爱的摄影从令人窒息的生活里解救了他,那段时间简青黎没接商单,背着器材四处乱走,拍摄了很多废墟、夕阳和衰老的人体。 Leo也就是那个时候出现,以温和的倾听者的姿态,将他一点点从泥沼中拽出来。 简青黎害怕打扰现实中的朋友,对于互联网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反而没那么大的负担。尤其是对方还表达着善意——他观察自己,能从照片风格、甚至光影安排上的细微变化看出自己的情绪,特意过来关切,这些都让简青黎感动。 于是那些如鲠在喉的心里话,就这样在一个深夜里倾泻而出。 你永远不知道网线那头是什么样的人,或什么品种的会打字的狗,当时简青黎的想法很简单,他妈死了,他很伤心,他要说出来。对于那个Leo来说,不过就是听了个陌生人的故事罢了。他们不过问彼此的真实姓名,不要求看对方的照片,也不加微信,只是一个说一个听,把叶香这一生好好地复盘了一遍。 接触得越多,简青黎越能感觉到Leo身上有一种怪异的亲切和熟悉,可是他不敢往深里揣测。他点进对方主页,试图发现蛛丝马迹,可是Leo仅有的一条动态是海底珊瑚的照片。 他们聊了差不多有三个月,也不是每天都聊,头一个月比较频繁,后来简青黎慢慢从悲伤情绪中走出来,一步步回归工作,两人交谈的次数就少了。但他没有忘记Leo,依然时不时地跟他分享生活趣事。 那段时间,他真的被这个用着系统自带头像的男人迷住了,甚至还产生了不该有的,与对方见面的念头。没等他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Leo却毫无征兆地人间蒸发,到今天为止,主页界面显示的上次登录时间是九个月前。 他的出现和离开都像一场梦,仿佛专为治愈他而来。 直到现在,简青黎还是会给Leo发消息,有时仅仅说些鸡毛蒜皮、无关痛痒的小事,就像跟一位老朋友闲谈那样随便,虽然那些消息一直都是未读。 第二天简青黎醒得很晚,激烈性|爱的后遗症一个不落地在身上显现了。他睡眼惺忪地下床,哈欠连天地拉开门,光着身子就出去了。 “刺拉”一声,刚刚拉开的客厅窗帘又被收拢。简青黎还没适应明亮的阳光,眼前又重归温和的阴暗。 方明栈不悦道:“你能不能把衣服穿上?” “这不是正要去拿吗,我昨晚扔浴室了。”简青黎大大方方地走进浴室,留给方明栈一个背影,腰背上一片片淡青色,臀|瓣之间隐隐泛红,让人浮想联翩。 他套上昨天那身皱巴巴的衣服,接了捧水扑到脸上,让自己清醒过来。方明栈应该不常用一楼的卫生间,牙具和洗面奶都是新的,像是为客人准备。简青黎拿起来端详一阵,利落地拆了封。刷完牙,他还拿方明栈的发胶给自己的头发做了个造型。 等他神清气爽地出了卫生间,发现方明栈坐在饭厅吃早餐。公寓面积不大,因此餐桌就安排在料理台附近,简青黎走近时,闻到一阵煎蛋的香味。 “吃什么呢?”他一点也不遵守社交礼仪,胸口贴上方明栈的后背,因为他们一坐一站的关系,简青黎的位置要高些,一开口说话,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方明栈的耳畔,“方总好吝啬,只做自己的早餐。” 方明栈皱着眉,身体往一侧倾斜,试图躲开他。结果简青黎却弯下腰,把下巴枕在方明栈肩膀上,用中二电视剧里傻白甜女主的口吻说:“给我吃一口呗。” 不知是不是倒了方明栈的胃口,他放下了刀叉。简青黎当他是默许了,从善如流地拿起餐具,叉起剩下的半块煎蛋咀嚼起来。 嘎吱嘎吱的声音就响在方明栈耳边,那股麻痒的气流还阴魂不散。他皱着眉:“你能不能自己找椅子坐下。” “坐不下,”简青黎理直气壮,“屁股疼。” 方明栈不言语了,他还要卖乖:“方明栈你好狠的心啊,你都是这么对你那些一夜情对象的?干人家一顿,连口饭都不给吃。” 方明栈冷笑:“我看你还没被干够。” “那你还干不干?”简青黎眼珠子一转,发出暧昧的笑声,“我看这张桌子不错哟。” 方明栈将目光投向一边:“没兴趣。” “口是心非。”简青黎若无其事地扎了半块培根,下巴还搁在方明栈肩膀,吃得津津有味。他突发奇想,“你这些都吃一半,是不是给我留的啊?” “我留着喂狗。” “哪有狗?”简青黎煞有介事地四处看看。 “路边的流浪狗。” “原来方总这么有爱心。”简青黎啧啧赞叹。 这时盘子空了,他放下刀叉,扶着方明栈的肩膀,恋恋不舍地直起身。 方明栈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推开高背椅站起来,和简青黎面对面。一瞬间,高度优势调转了。 “你不上班?” “我是自由职业者,昨天跟你说过的,你忘了。” 方明栈语气很差:“你不上班,我要上班。” 简青黎耸了耸肩,忽而恍然大悟:“你在等我呀。” 方明栈来到玄关,拿起挂在衣帽架的大衣穿上,简青黎的飞行夹克落在脚边,他弯腰捡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后一扔。 简青黎伸手捞住衣服,一边套一边跟着方明栈出了门。 对于久别重逢的前任而言,封闭而安静的电梯间简直就是酷刑。简青黎两手插在夹克口袋里,将身体的重量放在左腿上,右腿懒散地屈着,脚后跟连续敲击地面。方明栈不快地瞥了他一眼,好像简青黎制造的这点响动打扰了他的清净似的。 简青黎粲然一笑,还挺得意地问:“你迟到了吧?” 方明栈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我迟到了你很高兴?” “怎么会,我是这么没良心的人嘛。我就是想着……”他眼里闪出狡黠的光芒,“既然已经迟了,你能不能送我回一趟酒吧。” 电梯到了地下一层,方明栈大步迈出去,声音低沉:“怎么,昨晚还没有满足你。” “哪跟哪啊,我车停那呢。”简青黎甩锅给他,“你昨晚上多饥渴啊,一个劲催我走,我都没来得及说我有车。” 方明栈拉开副驾车门,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恼羞成怒,冷冰冰地示意简青黎上车。 简青黎腰疼屁股疼,小步小步地走上前,马上要钻进轿车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搂着方明栈的脖子,他在冷硬的侧脸上亲了一口,笑吟吟道:“多谢方总。” “砰”一声,车门几乎是贴着他的大腿关上了。 简青黎托着下巴,隔着挡风玻璃看方明栈绕到驾驶座。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方明栈坐进来的时候,脸上已经看不见一点怒意了。 车子开了一会,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沉闷,简青黎找了个话题:“你现在是文越的董事长了?” 方明栈惜字如金,只是略微点了点头。简青黎搜肠刮肚,一时没想出接下来聊什么,方明栈却开口了:“你想要遗嘱里的股份了?” “怎么会,我才不稀罕。老头子立遗嘱的时候估计也没问过理财顾问,真当自己有百亿资产呢。” 听到他这样评价两人共同的生父,方明栈小幅度地勾了勾唇角。 “你放心,我绝对不和你争,咱们之间不会上演兄弟阋墙那一出的。” 方明栈脸上还未消散的弧度变成了嘲讽:“没有阋墙?” “没有啊,”简青黎摆出一副天真无辜的模样,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不断绵延、没有尽头的柏油马路,低声咕哝,“顶多算是情人分手。” 方明栈冷笑:“我和你是情人?” 简青黎现在明白了,四年不见,方明栈身上发生的最大变化就是他更加寡言少语,而一旦开口,话都带刺,辛辣犀利。 正在尴尬,响个不停的手机解救了他。 他接起来,还没说一个字,那头就传出咆哮:“大摄影师,我要的片子呢!片子片子片子!” 简青黎把手机拿远了些,等钟幼玲吼完了,才慢悠悠地说:“修得差不多了,待会就发给你。” “十二点之前发给我,要是敢晚一分钟,我饶不了你!”钟幼玲威胁完,电话就挂了。 简青黎感觉方明栈向他这边看了一眼,解释道:“甲方妈妈,惹不起惹不起。” “什么片子。”方明栈难得关心起他的工作。 “昨天上午拍的模特图。” “哪家杂志?” “一个差点倒闭又突然枯木逢春的二流时尚杂志,叫《hifashion》。”简青黎耸耸肩,一脸轻松,“混口饭吃咯。” 方明栈靠边停了车,Nightingale的招牌在白天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他指了一指,“到了。” 简青黎道了谢,急匆匆要走,方明栈忽然喊住他,犹豫了一小会,问道:“你电话多少?” “这是什么意思,”简青黎将脸凑到降了一半的车窗玻璃前,歪着头研究方明栈的表情,“想约个长期的?” 方明栈不说话,眉间浮现几条浅浅的竖纹,只是盯着他,目光中有一种沉重的力道。 简青黎扬起眉毛,笑出了一点洁白的牙齿:“我当然是愿意的啦。”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车,背对着方明栈挥了挥手,“号码没变,还是原来那个。” 方明栈把车停在路边,几分钟后,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别克驶了出来,以乌龟的速度,在两条实线之间歪歪扭扭、战战兢兢地远去了。 第3章 简青黎回到自己的单身公寓,一进门就被脏衣服绊了一跤。 钟幼玲的电话又响了,他一边嘟囔着“催催催催命啊”,一边打开电脑。 一动不动地坐了两个小时,总算把片子交了。再站起来的时候,有种腰已经断了的感觉。他像孕妇那样撑着后腰,手指有气无力地按摩着,在小小的房间里走了一圈,最后趴在懒人沙发上,从缝隙里抠出平板,开始玩切水果。 工作虽苦,毕竟自由,更何况还是在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简青黎挺知足的。 他是十五岁的时候迷上的摄影。十六岁拥有了人生第一台单反,一台现在看来非常过时的佳能EOS70D。那是方明栈送他的生日礼物,里面还存着一些忘记导出的老照片,简青黎偶尔翻看,屏幕上穿着校服、臭着脸当模特的方明栈特别生动可爱,总是一下子就勾起他对学生时代的眷恋。 简青黎大学的专业是财务管理,怪无趣的,毕业后把爱好变成职业,做了独立摄影师,后来跟时尚杂志《hifashion》达成了长期合作,收入在同行中不高不低,能养活自己,也有了点小小的名气。 说起《hifashion》这个杂志,经历极其传奇,命运跌宕起伏。它本来是个专做明星八卦内容的小报,受互联网冲击,在纸媒大幅缩水的环境中几乎注定要当第一批牺牲品。 当时的执行总编助理、现在的社长梁海安没有另谋出路,苦思冥想之后,决定改变杂志风格,不再抢蛋糕,而是拓展市场,赢取宅腐二次元等圈子的喜欢。 这想法听起来就很蠢,果然也失败了。不过也是天无绝人之路,一个初中女生发现了这本三流杂志笨拙的努力,还有文章中大量错用的圈内词汇,好笑地po到了网上,然后,《hifashion》就莫名其妙地,在一片善意的嘲笑中火了。 那期杂志的封面是一个十八线模特——他们根本请不起明星,而简青黎就是那期封面的摄影师。在一片“哈哈哈”中,封面图大胆而先锋的时尚理念、漂亮的布景、绝佳的光影和神态捕捉,当然,还有模特的美貌,在时尚圈引起了广泛瞩目和赞誉。 梁海安敏锐地嗅到机会的气味,借着这把火,通过一连数期优质的内容和精良的制作,将《hifashion》扭亏为盈。两年来,杂志社平稳向上发展,凝聚了一批归属感很强的粉丝,时不时也能请得起二线明星了。 梁海安抱紧简青黎的大腿不放松,因为当初让杂志成名的封面照,从布景、模特穿搭到修片全是简青黎一手完成,他们那会濒临倒闭,谁能想到图便宜找的这个初出茅庐的摄影师,居然是块宝。 玩了会切水果,简青黎饿了,于是点了一份芝士焗饭外卖,一边吃一边翻美版《VOGUE》。吃完后他躺在沙发上发呆,不知不觉睡熟了,再醒来时天都黑了。 房间里没开灯,昏暗而寂寞,简青黎盘腿坐起,顶着一头毛燥的乱发,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养一只宠物做伴。 手机嗡嗡地振动起来,有人打来了视频电话。 他点了接听,一张英气的脸立刻出现在镜头前,因为靠得太近而扭曲变形,屏幕里的人唱戏似的掐着嗓子叫他“小青”,喊他出去吃饭。 简青黎兴致缺缺:“不去,累。” “好不容易今天有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简青黎揶揄道:“这么忙,这是实现国际超模的梦想了?” 那人呸了一声:“狗屁,微博粉丝才十三万。” 简青黎幸灾乐祸地笑了。 这个一脸愤懑、爱做春秋大梦的英俊男士,就是《hifashion》爆红那期的封面模特,项庭舟。两人能成为朋友,纯粹因为臭味相投,他们都眼高于顶而且毫不心虚,一个认为自己天赋异禀,不日必将成为最牛|逼的时尚摄影师,一个志存高远,向国际名模发起冲锋。实际上呢,每次见面,不是拆台就是挖苦。 简青黎耐不住项庭舟的软磨硬泡,换了套新衣服出门了。走之前照镜子,发现锁骨上有一个红色吻痕。 他摸了摸,露出一丁点沮丧的表情。 按照项庭舟发的定位,简青黎把车开到了彩和商场,在一层的某某水煎肉餐厅门口,项庭舟招摇地戴着大墨镜,冲他热情地打招呼:“宝贝,在这儿!” 一个路过的男人听见了,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被项庭舟拉下墨镜凶狠一瞪,低声叫骂着走开了。 “老远就看到你车了,有进步啊,轨迹从大波浪变成小波浪了。” “滚。”简青黎走近了,仰头打量饭店招牌,“水煎肉,什么玩意。” “你不是混时尚圈的吗,这都不知道。” 简青黎白了他一眼:“时尚圈又不是美食圈。” 项庭舟说:“我看你是对精致生活缺乏追求。” 简青黎撇撇嘴。他在工作之余的确又懒又宅,多数时间都窝在家里看书打游戏,若不是朋友强行邀请,很少出去社交、吃喝、旅游。 不像他跟方明栈谈恋爱的时候,看什么都新鲜,遇到什么好玩的事都要和对方分享,平淡的日子也过得趣味横生。后来分手了,再也找不到那么心意相通的人——或许Leo算半个,简青黎逐渐就变成了蜗牛。 “走吧,哥哥今天请客,都预约好了,听说这家店很正宗,”项庭舟豪气地揽着简青黎的肩膀,忽然看见他脖子上的吻|痕,震惊得爆了好几句粗口。 “你这是……”他揪着简青黎的领口,想要扒开查看里面的景象,被简青黎一巴掌拍掉了。 项庭舟退后两步,痛心疾首地批评简青黎:“不是说了有需求找我吗?我还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呢,你太让我伤心了!” 简青黎情真意切地摇头:“我怕你给我传上病。” 项庭舟指天发誓,扬言自己安全措施做得好极了,还大言不惭地说,尽管枕边人来来去去,他心中的白月光依旧是简青黎。如今拒绝过他千百次的白月光忽然和别人共赴巫山了,项庭舟想不通,很是嫉妒。他质问简青黎,自己可是头一个排队的,号码牌上写着一,还有谁能比他靠前。 “前男友啊,”简青黎哈哈大笑,“人家拿的可是零。” 项庭舟愣了半天,吼道:“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懂不懂啊!” 简青黎自顾自往餐厅里走,“别废话,我饿了。” 这家水煎肉餐厅的生意非常红火,举目一望座无虚席。项庭舟约的桌子靠着落地窗,外面几十米就是沧市车水马龙的中央大街。 这时天已经黑了,路灯、车灯、霓虹灯,全都亮了起来,夜色以它特有沉静安抚着奔波忙碌了一天的人们。 项庭舟扫码点餐,问简青黎要吃什么。 “都行,不挑食,来盘牛肉。” 项庭舟唉声叹气,眉眼耷拉着,“真难以相信,我竟然失恋了。” “差不多得了啊,你这见一个爱一个的德行,别当我不清楚。” 项庭舟捂着心口作受伤状,操着五音不全的破嗓子唱情歌:“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简青黎实在无法忍耐这浮夸的表演,托着下巴看向窗外走走停停的行人。 一辆有几分眼熟的黑色宾利闯进了视野,他伸长脖子,脸贴在玻璃上,看到方明栈下了车,绕到副驾拉开车门,然后一个清秀腼腆的男生扶着他的胳膊钻了出来。 两个人很亲密地挨在一起,不知男生附在方明栈耳边说了什么,方明栈竟然温柔地微笑起来。 “喝什么饮料?”项庭舟抬起头,发现简青黎在发呆,于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啊,”简青黎回正坐好,“你说什么?” 方明栈和身边的男生已经走进商场,看不见了。 “问你喝什么饮料。” “随便,柠檬水吧。” 项庭舟利落地下了单,忽然问:“高个子那个,前男友?” 他外表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思很细,简青黎没想到他都看见了,顿了顿,大方承认:“嗯。” “旧情难忘?” “没有吧。”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够强烈,简青黎又补了一句,“怎么可能。” 项庭舟直觉事情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露出一个夸张的兴奋表情:“真的假的,他那款我倒是没尝过,我去追一下,你不介意吧!” “去呗,”简青黎没上他的当,“你没看到他旁边有一个吗,他和你一样,都是来者不拒的那种。诶等等,你刚才不是还喜欢我的吗?” 项庭舟一脸嫌弃:“你就是个捂不热的冰山,把周围的人迷得七荤八素,自己在那老僧入定。” 这个奇葩措辞害得简青黎呛了一口饮料。 晚餐吃得还算愉快,不过项庭舟的笑话讲得太多了,显得很刻意,好像故意在逗简青黎开心,好让他忘记前男友另结新欢的尴尬事。简青黎真想按着他的脑袋说一句大可不必,但最终还是配合地营造气氛,没有拂他的好意。 一顿饭吃下来,两个人都很累。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里,简青黎的手机响了,《hifashion》的时装专题编辑钟幼玲又开始给他派活,虽然说着“拜托拜托”,使唤的语气却自然得很。 “拍组人像,封面和内页都要,我们请了一个大人物。” 简青黎抱怨:“就不能让我歇两天?梁姐上个月不是挖到一个优秀人才,让人家来拍呗。” “你说你,有钱不赚还是不是人啊,”钟幼玲顿了顿,无奈地说,“小周妹子是有天赋,但她缺乏历练,而且性格有点急躁,这次是大制作,我们还约了访谈的,不能出差错。” “我都要累成狗了,贵社能不能请个修图师帮我分担一下压力?” 钟幼玲说:“我早就让你跟人合伙开个工作室,要么招一个助理,你不听,现在就是活该。每次还要连累我给你打光搬器材。” 简青黎知道自己讨不到同情了,悲叹一声,问:“拍谁啊?” 那头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兴奋劲:“知名青年导演,贺岑。知道不?很有才华的,目前就拍了三部片子,一长二短,都拿过奖,现在要筹备新电影了。” “他啊,”简青黎隐约有了点印象,他看过贺岑的电影,大量的平行蒙太奇镜头,色彩饱和、大块又单调,他并不是很喜欢,但也承认对方的才华。 正犹豫要不要接活,偷听的项庭舟忽然激动地摇起他的胳膊,拼命点头示意。 “行吧,”简青黎挥开项庭舟的手,和钟幼玲商定了时间地点就挂了。 “你喜欢贺岑?” “他的新电影不是在选角吗,我想参演。你拍照的时候和他套套近乎,把我推荐给他。” “你以为我是他爸啊。我说什么他就听。” “你试试嘛,我前段时间跟他见过面,说不定他还记得我呢。”项庭舟殷勤地结了帐,笑容谄媚,“模特之路太难了,我一早就想转行做演员。再说我合约马上到期了,得为以后打算。” 简青黎觉得好笑:“你以为演员就轻松?” “那不一样,如果遇到伯乐,出道就是好作品,后面走得肯定容易些。” “那你自己怎么不去找他,你不是说你俩认识吗?”简青黎忽而顿悟,看着一脸“悔之晚矣”的项庭舟,“你俩睡过?” 项庭舟难得脸红,搔了搔后脑勺,心虚地说:“早知他是大导演,我肯定再卖力点。” 他像一只耍赖的金毛,前肢扒着简青黎的脖子,就差上舌头舔了:“小青,一定帮我啊!” “大爷的,你放开我,我腰疼……” 两个人拉拉扯扯,简青黎好不容易摆脱纠缠,笑着往停车场跑了两步,然后蓦地停下了。 方明栈站在三米外,静静地注视着他。 第4章 “方明栈,巧啊,”现在换简青黎说出这句开场白了,他帅气地一笑,略微歪着头走近方明栈,放肆地在他肩膀上一拍,一副哥俩好的派头,“又遇到了,咱们真有缘。” 项庭舟三两步赶上来,很讲义气地搂着简青黎的腰,趾高气昂地问:“你就是小青的前男友?” 方明栈眉毛一动,重复道:“小青?” 简青黎把项庭舟推开,解释道:“这是我朋友。” 方明栈若有所思地将项庭舟上下打量一番,伸出手:“你好。” 项庭舟不高兴,觉得自己的攻击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下巴抬得高高的,摆架子不搭理方明栈。 “好好好。”简青黎斜上前一步,握住方明栈尴尬停留的手,上下摇了摇,脸上挂着真诚笑容。 本该一握就松,可他拖延了几秒,导致一些久远而朦胧的感觉在记忆深处搅动起来。 他们有四年没有牵过手了,尽管前一晚还激情缠绵,可是一些细微的,表达亲密关系的举动却被刻意回避。这会两只干燥温暖的手碰在一起,滋味陌生又熟悉。 方明栈挣了一下,简青黎立刻握得更紧了,他问方明栈:“吃过饭了没有?” 对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方明栈沉默了两秒,竟然回答了:“吃了。” 项庭舟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深深体会到了自己的多余,一边倒退一边告别:“你们聊,我先走了。” 简青黎敷衍地说了声拜拜,反而是方明栈对他点了个头。 “喝一杯?”简青黎用食指在方明栈掌心挠了一下,眼尾翘起来,像蝌蚪的小尾巴。 “不喝了。” “你等人啊?”简青黎终于松开他的手。 方明栈眼里流露出讶异,警惕地审视他。 “新欢?看着年龄很小啊,方明栈,你可别去祸害未成年人。” 方明栈嘴唇一动,似乎要说什么,忽然朝远方喊了一声:“乐杨!” 简青黎回过头,看见一个顶着栗色蓬松卷发的男生,白净皮肤,单眼皮,生着好看的微笑唇,正是下午见过的那一个。 “哥!”男生三两步跑到他们面前,脸颊透着一点薄红。 简青黎愣了一会,眼神发直,乐杨也注意到了他,对这个长发帅哥笑了笑,问:“哥,这是谁啊?” “你是方明栈的弟弟?”简青黎抢在方明栈开口之前,有点冒失地发问。 乐杨点点头,称赞道:“你的头发好漂亮。” “谢谢,”简青黎半开玩笑地说,“我跟他认识那么多年,还不知道他有个弟弟。” 乐杨说:“我爸妈年轻的时候就移民了,我出生在英国,表哥和姨妈一直在国内,所以你没听过也是正常。” 他一本正经的解释和天真的眼神让简青黎有点不舒服,淡淡一笑:“这样啊。” 乐杨好奇地问:“你是我哥的同学?” “我啊,”简青黎眼波一转,“我也是他弟弟。” 乐杨瞪大眼睛,眉毛夸张地抬起来,一个劲问是真的吗。简青黎笑着觑方明栈,眼睛弯成月牙形,自然无比地问:“是吧,哥?” 从小学五年级开始,他其实就很少叫方明栈哥哥了,在意识到彼此真的有血缘关系之后,他们反而觉得尴尬,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个词。 方明栈和他对视了一会,又看向乐杨,语气不轻不重:“别听他乱说。” 乐杨显然很疑惑,但当着简青黎的面,他没有追根究底。 “我送你回去吧。”方明栈示意乐杨上车。 乐杨点头,礼貌地跟简青黎告别,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只得含糊说了声再见。 “叫我简哥就行,以后肯定会再见的,”简青黎笑了笑,又叮嘱方明栈,“开车小心啊,可别伤着这么可爱的弟弟。” “要小心的是你吧。” 方明栈说完就走了,留简青黎一个人在原地跳脚,“我驾照也是正经考出来的!” 轿车驶进中央大街,方明栈降下车窗,让晚风吹进来。喁喁私语和炸鸡的香气一并涌入,弥漫在车厢里。 他突然想起来,简青黎高中的时候最喜欢吃校门口的炸鸡排,常常站在小摊前面,一边咽口水一边叮嘱老板多放辣椒面。 “哥,”乐杨小心翼翼地问,“刚才那个人,是不是你男朋友?” “嗯?”方明栈对他的问题感到惊讶,淡淡一笑,“不是。” “真的?” “怎么会这么想。” “感觉啊,不是男朋友,就是你喜欢他。” 方明栈关上车窗,说:“感觉可不太靠谱。” 乐杨欲要争论一番,看见方明栈不苟言笑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其实他心里有点怕这个表哥,虽然方明栈待他不差,但毕竟不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感情不够深厚,若不是四年前方明栈的父亲去世,他们母子俩来英国散心,乐杨和他估计还是逢年过节打个电话的交情。 一周前两人乘同一班飞机回国,因为乐杨对沧市不熟悉,方明栈受家里长辈的嘱托,给了他不少关照,今天还带他来采购生活用品,招待得算是周到。 只是方明栈对他总是关怀又疏远,有时候给乐杨一种错觉,好像他很清楚自己的本性似的。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寂灭了,乐杨转而回忆起刚才见到的年轻男人。漂亮、张扬、放肆,像一朵招摇的野玫瑰,想必在床上一定很放荡。 他想起那人走之前说的“一定会再见”,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心口砰砰直跳。 方明栈对表弟的念头一无所知,将他送到公寓之后,叮嘱了两句就走了。乐杨表面上唯唯诺诺、一派乖巧,心里却盘算着去沧市的夜店摸一摸情况。 方明栈调转车头,去了Nightingale,路上给卢勇打了个电话,问他在不在店里。 酒吧的灯光比前一天更加昏暗迷离,一个不知名的乐队在演唱,这是酒吧经理想出来的好点子——地下乐队需要场地和观众,而他们需要免费的演出吸引客人。 “方明栈,你小子,可算舍得回来了!”卢勇跟他简单地拥抱了一下,叫服务生送两杯酒来。 方明栈谢绝了:“开车,来杯菠萝汁吧。” 这天客人比较多,送饮料过来的正是前一晚的调酒师,他把杯子放下,觉得方明栈眼熟,多看了一眼。 方明栈对他点了点头。 卢勇问:“你俩认识?” 调酒师急忙解释:“老板,这位先生昨晚也来过。” “是嘛。”卢勇指着方明栈,给他介绍:“这是我的合伙人,所以也是你老板。” 调酒师便笑着叫了一声老板。方明栈问:“昨晚跟我说话那个,你有印象吗?” 调酒师毫不犹豫地点头,毕竟,简青黎总是让每一个见过的人都印象深刻。 方明栈喝了一口菠萝汁,状似随意地问:“他经常来?” 调酒师回答:“一个星期前开始来的,每天就坐在最显眼的位置点杯酒或者饮料,对别人也爱搭不理的,坐到十一二点就自己走了。” 方明栈的表情好像凝固了一下,又慢慢舒展开来,带着一丁点疑惑和忐忑。“谢谢你啊。”他说。 调酒师一走,卢勇就问:“你昨晚跟谁说话呢?” 方明栈向后一靠,抵在柔软的沙发上,说:“简青黎。” “他?”卢勇见他如此淡定地说出这个名字,吃了一惊,结合调酒师方才的话,突然有了点头绪,恍然大悟:“他这几天该不会是特意在这等你吧!” 方明栈说:“我哪知道。” “等等,我想起来了,年初校庆的时候我在三中遇到过他,当时闲聊了几句,我跟他说咱俩一起买了间酒吧。”卢勇捋了捋前因后果,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他对简青黎的行为很不理解,犹豫着问:“他是想跟你旧情复燃?胆子还挺大,当初可是他给你戴绿帽子的啊。” 方明栈沉默不语,卢勇自觉失言,又说:“不过我听说,他和那个宋景悠好像没两天就分手了。” 方明栈不想谈过去的事,跟他打听起以前那帮狐朋狗友的动向。卢勇说到兴头上,一不小心又提到了简青黎:“那天子旭还跟我打听他,说他现在出名了,子旭的女朋友想请他帮忙拍一套写真。” 方明栈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昂扬兴致一下子就熄灭了。没办法,当初简青黎不爱和同级同学交往,一有空就跑到他班上,久而久之,跟方明栈的朋友都混熟了。想要避开他回忆学生时代,就像把金黄落叶从秋天中抹去,整个景色都将暗淡不少。 好在除了卢勇,其他人都不知道方明栈和简青黎谈过恋爱,更不明白两人为什么闹掰了。而卢勇了解的也并非全部真相,他直到现在还以为简青黎是方玉朗战友的儿子、方明栈的干弟弟呢。 “十一点半了,”方明栈告辞,“下次再喝,我先回家了,明天公司有会要开。” 卢勇早就看出他心不在焉,没有强留,只说有空再聚。 方明栈回到公寓,换鞋的时候在地板上捡到一颗夹心水果糖。 他家里没有这些甜腻的零食,想来想去,只可能是从简青黎口袋里掉出来的。他把水果糖丢进放车钥匙的玻璃碗里,骨碌碌的声音在冷清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洗完澡,方明栈把电视打开了,选了一部电影播放。看了一会,他拿起手机,将之前删掉的prelife又下载回来,犹豫着登录了账号。 第5章 正午的阳光十分明亮,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个阴暗角落。 简青黎缩在被窝里睡懒觉,头顶被晒得暖融融。他已经醒了,但是不想起床,又眯了大半个小时才慢吞吞地掀开被子,长腿胡乱蹬踹,把床单弄得满是褶皱。 坐起来后,他盯着胯下挺立的小兄弟,批评道:“你还挺欲求不满的。” 说着说着,语气突然变得愤慨:“方明栈也不给你打电话,你找别人去吧。” 在卫生间花了些功夫后,简青黎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揪,眉毛睫毛上挂着淋漓的水珠。 他喊天猫精灵:“放一首枪花的《Sweet Child O' Mine》。” 不知是因为他的英文发音过于蹩脚,还是天猫精灵缺乏和主人一样的摇滚之魂,总之从音响里传出了一首莫名其妙的歌曲。 简青黎“切”了一声,但还是高兴地随着节奏摇摆身体,在衣柜前打着响指挑衣服。 最后选了一件羊毛线衫,烟灰色、浅V领,袖子边缘打着卷,胸前映着毕加索的《老吉他手》。 他套上牛仔裤,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消息栏里密密麻麻的通知,最上面是钟幼玲的微信,提醒他拍摄千万别迟到。 简青黎点了手机底部的删除,一条条长方形的消息像俄罗斯方块一样整齐地消失。突然,他“嘶”了一声,急切地向右划了几下,找到prelife的图标点了进去。 在好友栏里,他唯一的好友发来了消息。 简青黎心脏狂跳,半张嘴呼出一口气,然后点进了聊天页面。 前阵子他独角戏似的倾诉已经全部变成已读,对最近那条“和前男友见面了”,Leo回复道:“和好了?” 他一向言简意赅,对自己的突然消失也不作解释,简青黎捧着手机上下摇了摇,盯着三个汉字一个问号,想不出如何回复,索性开始收拾装备。 他把单反、镜头、三脚架、云台、电池等等全部装进旅行包里,出门之前给Leo回了两个字:“没有。” 《hifashion》的编辑部坐落在市中心一座中档写字楼,简青黎扛着相机进电梯的时候,碰上了化妆师舒良和助理左梅,他们也是《hifashion》的长期合作对象,跟简青黎算是熟人。 左梅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姑娘,性格活泼,她跟简青黎搭讪,说:“简哥,我看着你那一大包都觉得好重。” 简青黎无奈一笑:“可不是嘛,我都练出单手麒麟臂了。” “来了?”钟幼玲远远地跟他们打招呼,“去影棚等一下,贺岑马上就要到了。” 《hifashion》走上正轨之后,在同一层楼租下两个房间改造成影棚,装修得很不错,打光设备也一应俱全,给简青黎行了不少方便。 三人一边准备工具,一边闲聊,话题自然围绕着今天的拍摄对象——青年导演贺岑。 左梅是贺岑的路人粉,直夸贺岑有颜又有才,计划借今天的机会要一张签名,还问简青黎有没有看过他的电影。 “看过,还行,不过说到颜嘛,”简青黎特别有范地弹了弹衣领,给了左梅一个wink,“我觉得他还是不如我。” 平时他们几个常常互开玩笑,所以他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结果,舒良和左梅不仅没有笑,反而一个个呆若木鸡。 “怎么了?”简青黎心中咯噔一下,转过头一看——穿着西装三件套的贺岑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到了。 贺岑的头发很黑,微微打着卷,眉头和眼睛距离较近,打量人的时候带着一种含蓄的傲慢,像英国电影里的那种老派贵族。 “贺导演,你好,”简青黎脸皮厚,很快就压下窘迫,热情地介绍自己:“我是今天的摄影师简青黎。” 贺岑点了点头,眼神锐利。 “您先去化妆,我去做摄影准备。”简青黎退到一边组装镜头,这时听到贺岑说,你确实比我好看。 简青黎干笑两声,抬头一望,贺岑竟然还盯着他,眼神中带着戏谑。 不一会,钟幼玲带着两个实习编辑到影棚来了,房间里霎时喧嚣四起。贺岑和钟幼玲握手,寒暄一番,随后坐到镜子前面,由舒良和左梅简单上妆。 简青黎坐在角落的沙发等待,感觉甚是无聊,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Leo竟然又发来一条,还是三个字,连主语都没有,“想和好?” 这人的问题总是很尖锐,不过简青黎的道行也不浅,他想了想,回复道:“那要看他的意思了。” “喜欢我的人可不少,”他噼里啪啦地继续打字,“你知道贺岑吗?一个青年导演,他刚才还夸我好看呢。” 这话可不是单纯的自恋或玩笑,简青黎的直觉一向很敏锐。 贺岑化好妆、换完了衣服,走到布景前,笑着招呼简青黎:“大摄影师,快来啊。” 编辑和化妆师们善意地起哄,简青黎没有回应他的俏皮话,扛着相机走了过去。 一开始的拍摄并不顺利,贺岑作为知名导演,对视角、镜头感、构图等很有研究,简青黎的技术和品味似乎未能赢得他的信任,他配合得很是敷衍,眉宇间明白地流露着怀疑。 简青黎觉得贺岑是故意挑刺,心里的烦躁一股接一股。 钟幼玲和两个化妆师都站得远,他们对简青黎的水平有信心,一边聊天一边观望。过了一会,忽然听见简青黎高声呵斥:“贺导,我知道你也懂摄影,但你现在不是导演是模特,能不能听我指挥?能不能按我说的姿势来?” 钟幼玲第一次遇见简青黎发脾气,还是对着他们的重要嘉宾,吓得冷汗直冒,急忙上前调解。 谁知贺岑被训了一通,不仅没有冒火,反而还笑了一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和气道:“好好好,抱歉了。你喜欢什么姿势?” 拙劣的一语双关。 简青黎从相机后面移开脸,对他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 后面的拍摄果然顺利了许多。拍完封面,人物专题组的编辑辛羽开始采访贺岑,简青黎则围着他们拍了几组内页照片。 半个小时后,访谈结束了,简青黎蹲在一边收器材,贺岑与《hifashion》的工作人员客套完,不顾助理的催促,踱步到他身边,说道:“我看过你的作品。挺好的。” “是嘛,”简青黎站起来,把器材包拎在手上,“可我看贺导对我很不满意啊。” “怎么会,我就是试验一下,看你能不能坚持自己的审美。” 简青黎差点笑出来。他打心眼里厌恶贺岑这种高高在上、随意戏弄别人的态度,但毕竟不是初入社会的愣头青了,不会冲动地出言讽刺。 “有没有兴趣演戏?”出乎意料的,贺岑竟然向他抛出橄榄枝,从西服内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过来。 简青黎十分吃惊,不过回过神后,果断拒绝了:“不好意思,没什么兴趣。” 贺岑难得地露出一丝尴尬,但风度还维持得很好,笑着问:“不再考虑考虑?” 听他这么一说,简青黎忽然想起了项庭舟的嘱托,于是将名片接过来。 贺岑的表情立刻变得微妙,那种特有的傲慢通过一声鼻音传递出来,好像在讥讽他的口嫌体正直。 简青黎不愿被误会:“我一个朋友,叫项庭舟,是个模特。他想演你的戏,贺导考虑下?” “项庭舟?”贺岑眉头微微一动。 简青黎笑盈盈的:“贺导没印象吗?据他说,他跟你还有过深、入、接、触、呢。” 看对方神态僵硬,他愉快地打了个响指,转身就走,“名片我会转交,贺导有缘再见哦。” 出了写字楼,简青黎把器材装进汽车后备箱,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做了个深呼吸。 他开车去了百香街,隔着马路看向沧市三中的校门。正是放学的时候,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五成群,有的小跑着去追公交车,有的闷闷不乐地垂着头,更多的人在校门口的小吃摊逗留,买一串烤面筋或者麻辣鸡翅,拿在手里边吃边走,顺便吐槽班主任今天的新发型。 和他上学那会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简青黎绕过正门来到三中后面的小巷子里,那儿有家招牌叫作云星的糕点店,他从高中起就很爱吃。 买了岩烧乳酪、抹茶泡芙、牛奶椰丝糕后,简青黎又去百香街的星巴克点了两杯咖啡,最后凭着记忆把车开进了方明栈居住的小区。 他来到七栋1702,按了两次门铃,都无人应答,索性就在门口的地毯坐下来。 快要七点的时候,天色越来越暗,简青黎吃饱喝足,懒洋洋地靠着墙打王者荣耀。 “叮”一声,电梯门开了。他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仰头望着逐渐靠近的男人,露出一个灿烂笑脸。 方明栈显然没料到简青黎会来,愣了一下,顺畅的步伐停住了。对视了一秒、两秒、三秒之后,他镇定地走到房门前,问:“你来干什么?” “来找你啊。”简青黎扶着墙站起来,因为腿有点发麻,身体晃了一下。 “简哥小心!”有人扶住了他。 简青黎这才注意到跟在方明栈后面的乐杨,意外地打了个招呼,“是你啊,又见面了。” 他对乐杨的印象还不错,觉得他是个单纯害羞的大男生,不过今天离得近了,简青黎才发现乐杨的个头和自己差不多,身材也没有想象中羸弱。 方明栈弯腰捡起简青黎制造的垃圾,随后打开门请两人进来。 “那里面有我给你带的摩卡,不过都冷了。”简青黎用埋怨的语气说,“你回来的好晚。” 方明栈放车钥匙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遗落的水果糖,十分自然地拿起来,撕开包装塞进嘴里。 乐杨最后一个进屋,一直偷偷观察简青黎,看见他把糖果在口腔里弹来弹去,从左边换到右边,忍不住想,他的舌头一定很软很灵活。 “你的东西,”方明栈指了指客厅一个灰色行李箱,对乐杨说:“今天早晨寄到的。” “谢谢哥。”乐杨有点尴尬,因为他感觉方明栈并不想留他久坐,甚至连礼貌询问“喝什么”都没有。可他还不想走,于是看了一眼简青黎。 简青黎抿嘴微笑,望着窗外的景色一言不发,他和方明栈之间好像有一种别人无法理解、也无法融入的默契。 乐杨心里不舒服,他在伦敦华人圈里备受追捧,活了二十年,还没有遇到搞不定的对象。他有意要在两人之间制造隔阂,用手拨了拨刘海,甜甜一笑:“简哥,能不能加个微信?我刚回国,除了我哥,都没有朋友。” 他长得嫩,平时的穿搭也像个高中生,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极具欺骗性。 简青黎转过头,微微挑眉,说:“好呀。” 他们互加了微信,乐杨就拉着行李箱走了,离开之前还试探地问简青黎,要不要拼个车。 “我不回去了,今晚就住这。”简青黎高声问方明栈,“是吧?” 方明栈脱下外套扔在沙发上,头也不回地进了厨房。简青黎笑着冲乐杨招招手,把门关上了。 第6章 “做什么好吃的。”简青黎两手撑着吧台,目不转睛地望着方明栈。 方明栈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香煎鸡胸、一碗大虾粥,然后打开微波炉。 “又没我的份?”简青黎的语气听上去很沮丧。 方明栈平淡道:“在门口吃了那么多,你还没饱?” “我想吃你做的嘛。”简青黎绕过吧台,挤进不太宽敞的厨房里。他拉开冰箱,看到两颗西红柿,一脸惊喜地拿出来,央求道:“方明栈,给我拌一个西红柿吃呗。” 方明栈不耐烦地冷着脸,暖黄的灯光把睫毛的阴影拉得很长,线条分明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他沉默了两秒,把番茄接了过来。 鸡胸和大虾粥加热好了,简青黎把盘子端到餐桌上,俯身闻了一口香气,问:“你做的还是买的?” 方明栈不答,把西红柿放进沸水里烫了一下,麻利地剥掉外皮。 简青黎拿了汤匙,舀了一口粥品尝味道,吃完后大赞方明栈的厨艺。 这时方明栈已经切好了西红柿,正在拌白砂糖,闻言一嗤,说:“这是外卖。” 简青黎拍错了马屁也不觉得难堪,再接再厉道:“嗯,我是夸你加热的时间掌握得刚好。” 方明栈把拌好的西红柿放进冰箱里冷藏,洗了手来到餐桌旁。简青黎已经给他盛好了粥,摆好了碗筷。 两人相对而坐,默不作声地用晚饭,客厅的落地窗映出远方五彩斑斓的灯火,一种虚假的温馨感弥漫开来。 简青黎细长的影子投在大理石桌面上,一直延伸到方明栈面前,方明栈低着头喝粥,于是不可避免地撞见那道浅灰色,并盯着发呆。 影子突然动了一下,方明栈抬起头,看到简青黎将汤匙咬在牙齿间,四处张望着找什么东西。他放下筷子,起身拿来一盒纸巾。 简青黎抽了一张擦手,笑眯眯地望着他,含糊不清地说谢谢。 吃完饭,方明栈把碗筷扔进洗碗机里,简单收拾了料理台。他忙活的时候,简青黎就在他周围晃来晃去,脚步很轻盈,像一只猫或者蝴蝶,并不讨人厌。 饭后水果是白糖西红柿,很多人嫌弃它太甜了不健康,但简青黎却很迷恋这种味道。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每到夏天,他吃的最多的解暑水果就是西红柿。除了切片凉拌,他妈妈有时还会把西红柿果整个丢下锅,煮得半软,捞出后在顶端挖一个小洞,撒一点白糖,然后放进冰箱里冷藏。等简青黎玩累了公园的秋千,满头大汗地回到家,就找一根吸管,喝酸甜的番茄汁水。 后来叶香接受了方玉朗的资助,简青黎的生活条件也随之改善,夏天,有各式各样昂贵的水果搬进他家,但白糖西红柿的影子却一去不复返了。 所以当简青黎拉开冰箱,看见和童年记忆中一样的食物时,忍不住笑了:“方明栈,你对我这么好啊。” 方明栈说:“我做慈善。” 他从来都学不会简青黎那一套,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用熟稔的口吻和他说话,好像分离的四年时光是纸糊的一般,用小拇指就能穿破。 简青黎吃了几口,突然又不安生,要喂方明栈吃。方明栈皱着眉头尝了一点,简青黎立刻恶作剧得逞似的说:“间接接吻了哦。” 他笑得开怀,方明栈犹豫了一秒,那些带刺的话就从嘴边溜走了。 要不是被电话铃声打断,简青黎估计还要喋喋不休地拿他取乐。 方明栈弯腰拿起手机,发现来电人显示为“妈”,下意识地看了简青黎一眼。 简青黎的笑容还没散,但眼角的纹路却有点僵硬了,他端着盘子走到厨房里,留给方明栈一个孤单的背影。 方明栈本打算到阳台接电话,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 “喂,明栈,在忙吗?”杨彤的嗓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没有,”方明栈问,“妈,有什么事?” 杨彤有点尴尬:“没事,就问问你的情况。我听你谭叔说,你这阵子忙,每天都工作到很晚。” “嗯,”方明栈顿了好一会,补上一句,“没那么夸张。” “那你注意身体,别累着了。” “好,你也是。”更亲密的叮咛,方明栈说不出来。 杨彤打电话显然不是为了唠家常,扯了几句闲话之后,她说:“对了,我听说葛依依提前交了毕设,马上也要回国了,你对她有印象吗?上次你舅舅家开party,你们见过的。” 四年来,这样的对话发生了太多次,方明栈听得耳朵起茧,从最初的抵触变成了如今的麻木。 “她以前和你一个小学,挺有缘分的,等她回来,你们联络联络。” 杨彤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拿捏着适当的分寸,不会真的把儿子逼急了。照最近半年的经验看,尽管方明栈对她介绍的女孩应付得很敷衍,最终也是不了了之,但毕竟没有拂逆她的心意。她怀抱希望,假以时日,母子俩的关系能和缓起来。 出乎她的意料,这一次方明栈的回应竟十分冷淡,“没什么印象,再说吧。” 杨彤愣住了。以前方明栈虽然不隐藏厌烦情绪,但出于尊重,不会这么驳自己的面子,谁知才回国一周,就完全变了个样。 方明栈等了一会,听筒里只传来“哐当”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打翻了。他说:“那就这样,妈我先挂了,你多保重。” 大洋彼岸,杨彤把手机摔了,在吊灯下慌张地走来走去,口中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和他老子一个样!” 方明栈大概能够猜到杨彤的反应,四年前她就发作过,歇斯底里地斥责方明栈“吃里扒外”、和他不要脸的爸爸一样“伤透了她的心”。更久以前,在方明栈的童年时期,杨彤的性格比现在还古怪,敏感、脆弱又神经质,时而对他关怀备至,时而又无端打骂。 不过方明栈从没有真正恨过她,毕竟血浓于水,而且杨彤和他一样,都是一桩失败婚姻的受害者。 房间里很安静,只回荡着哗哗的水声,是简青黎在洗碗。过了一会,他甩掉手上的水珠走近方明栈,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问:“你妈的电话?” 方明栈不置可否,反而下了逐客令:“饭也吃了,你可以走了。” 简青黎睁大眼睛,一脸天真的讶异,他嘟了嘟嘴,怪委屈的:“我来又不是只为了吃饭。” “那你还想干什么?” 简青黎笑着,走了一步、两步,和方明栈脚尖碰脚尖了。方明栈从近处盯着他,发现简青黎的瞳仁很黑,比普通人的稍大一点,显得幽深而可怜,好像藏了很多秘密似的。 他用两只指节修长的手拽住方明栈的衣服,好像要跟他说什么严肃的事情,结果却伸出舌头,缓缓地沿着下唇舔了一圈,笑嘻嘻地说:“我呀,我还想吃其他的。” 这样下流又刺激的暗示,几乎无人可以抵御。方明栈小腹一热,捏着简青黎的下巴,声音还算冷静:“这么饿?” 简青黎只是笑,指尖隔着毛衣轻轻划过方明栈的锁骨。 方明栈推开他:“先洗澡。” “一起呀。”简青黎立刻说。看方明栈没有制止的意思,他就跟着上了二楼。 上次来的时候,他只在一楼逛了一圈,这次才发现二楼的空间也不小,除了主卧,还有一个书房、一个专门的家庭影院,一个放着跑步机和哑铃的小房间。 方明栈的卧室布置得非常简单,想必有许多东西还留在原来的家里,这里几乎没有生活的痕迹。 简青黎坐进电脑椅,转了一圈,愉快地吹声口哨。方明栈对这个客人不理不睬,摘了手表率先走进浴室。 简青黎这里走走,那里摸摸,很快看到摆在书桌角落的一个相框,里面放着一张老照片,照片里,方明栈穿着学士服,站在校门口微笑。 他向来不喜欢镜头,不过在这张照片里却表现得愉快而放松。简青黎记得很清楚,当时方明栈拒绝了老头子到家族企业工作的要求,在一个大型互联网公司谋到一份不错的职位,简青黎和他盘算着重新租一套房子,最好能离方明栈就职的公司近一些。 那天是六月三号,一周后,老头子在叶香家里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去世了,又过了一周,简青黎和方明栈闹翻,之后四年都没有见过。 浴室里的水声渐渐低了,简青黎站起来,拧了一下门锁——是开着的。 他进去时,方明栈刚刚淋浴完,正在系睡袍的带子。 简青黎赤着脚、踩着水,蓝色牛仔裤的扣子已经解开了,松松地挂在胯骨上,氤氲的水汽漂浮流转,落脚在他乌黑的发丝。他是一个从雾中走来的,勾人魂魄的小妖精,攀着方明栈的肩膀,想和他接吻。 方明栈一开始没动,在简青黎的嘴唇即将碰到他的时候,微微向左一偏,躲开了。 于是简青黎亲了他的脸,然后又吻了他下巴的胡茬。方明栈后退一步,在浴缸边缘坐下,喉结滚动,给了简青黎一个暗示的眼神。 简青黎会意一笑,跪在方明栈两腿之间,解开他不算紧的睡袍,摸了摸腹肌,随后含住半硬的阴茎,卖力地舔弄起来。 吞咽的声音在浴室里盘旋回荡,喘息声也随之变得粗重急促,方明栈低下头,透过几缕摆动的发丝,能看见简青黎湿润的眼睛和绯红的双颊。 他挺了挺腰,简青黎“唔”一声,两滴晶莹的泪水被逼了出来,他把脖子向后仰,谴责地瞪了方明栈一眼。 “好吃吗?”方明栈问。 简青黎的口腔被撑得满满的,一点透明的津液顺着嘴角流下来,他点头,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但方明栈听明白了。 他说,下面的嘴也想吃。 方明栈站起来,揪着他的头发开始抽插。简青黎好像被扯得疼了,皱着眉头呼痛。方明栈很不高兴,但停了下来,改为托着他的后脑勺,继续猛烈地挺动。 简青黎合着眼皮,大张着嘴,泪珠断断续续地从眼角渗出。他把裤链拉开,伸手去抚慰小兄弟,可没几下就难受得顾不上了,只好抱住方明栈的大腿。 浴室里越来越热,空气越来越稀薄,令人感到憋闷。方明栈从简青黎嘴里退出来,把温热的精液洒在墙面上。他还记得射进喉咙里会让简青黎不舒服。 简青黎有气无力地趴在浴缸边缘,胸腔里像有一个破风箱,喘息声呼呼的,很浑浊。 过了一会,方明栈打开花洒冲洗,问简青黎:“下面的嘴还要不要?” 也许是刚刚释放过,他的嗓音不像平时那样低沉冷酷,问话里甚至带着一丝调侃。 “还要,方总给不给啊?”简青黎撑着洗手台站起来,趔趄地走了两步。他在方明栈对面站稳,爽快地脱掉上衣,大方地将牛仔裤连同内裤一起剥下来,两条长腿蹬了几下,把坠落在脚踝的一摊布料踹开了。 方明栈盯着面前赤身裸体的男人,简青黎的身体还和四年前一样漂亮,平坦的小腹上有几块隐约的腹肌,稀疏的毛发间竖立着未得满足的阴茎。 “给我十分钟,洗一洗。”他对方明栈笑了笑,走到花洒下,水流很快打湿了眉眼、鼻尖、乳头,顺着不太饱满的屁股渗进了臀缝之间。方明栈看了一会,转身走了。快要出门时,他踢到了简青黎的牛仔裤,随后发现一个小小的纸质尖角从裤兜里探出来,从外形上看,像是一张名片。 他弯腰拾起,果然,上面映着一个名叫贺岑的人的联系方式。 简青黎背对着他洗澡,对方明栈的停顿一无所知,只听见房门一声轻响,知道有人出去了。他仔细地清洗了一番,捏干头发上的水珠,裹着浴巾拉开玻璃门。 卧室里很昏暗,只有墙壁上一盏冷白的小灯亮着,方明栈靠坐在床头,不知在沉思什么,看起来有点凶狠。 简青黎在地毯上蹭干脚底的水,捂着摇摇欲坠的浴巾上了床。方明栈的目光投向他,很冷、很锐,又夹杂着一点无可奈何。 简青黎分开双膝,跨坐在他腿上,隔着棉布的浴巾晃动屁股,摩擦方明栈的阴茎,关切地问:“方总,心情不好?” 方明栈没言语,过了一会,问:“贺岑是谁?”他抬起右手,两指间夹着一张名片,担心简青黎抢了似的,举得很远。 “一个导演,我今天的拍摄对象。”简青黎嬉笑着,一边摸方明栈的胸肌、腹肌,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忽而向前一扑,上半身紧紧地压住方明栈,贴着他的耳朵问,“你吃醋了?” 方明栈不屑地扯扯嘴角,将那张精致的名片用力一折。名片用的是上好的卡纸,很硬,被弯折后成了个V形。 “别吃醋嘛,”简青黎眼珠一转,活跃地说,“那天和我吃饭那个项庭舟你记得吧?他还想和你上床呢,你看我都没吃醋。我觉得——” 他的话音顿住了,几秒后,变成了仓促的喘息和呻吟。方明栈捏着贺岑的名片,像握着一支铅笔,在简青黎淡粉的乳珠上戳刺勾划,动作不紧不慢,力道却很粗暴。 简青黎喘个不停,腰上围的浴巾早就散了,勃发的性器高高翘起,正对着方明栈的肚脐。他兴奋而且燥热,两只手臂勉强撑在身体两侧,指尖在滑溜溜的丝绸床单上发着颤。 那张黑色做底、暗金烫文的名片把他的胸口弄得红肿不堪,尤其是两颗乳珠,好似早春桃花中间羞怯而深红的花蕊。 方明栈看见一双沉溺在情欲中的眼睛,他牢牢地盯着自己,渴求快感,或许还有别的什么,眼神时浅时深,好像一朵摇摆的花枝在阳光下变幻的投影。 他把简青黎从腿上掀开,简青黎始料未及,浑身酥软地倒在靠墙一侧的床铺里,用膝盖摩擦着床单,想要跪直身体,这时方明栈说:“趴着。” 简青黎很听话,立刻就不动了,他用脸颊蹭了蹭方明栈的小臂,兴奋而期待地问:“spank?哥哥是要教训我吗?” 方明栈冷着脸不回答,显而易见,简青黎这四年里只长进了勾引人的功夫。他把玩着贺岑那张名片,再次对折,使它成为细长而坚硬的一个长方体。然后,猝不及防地伸手,把名片插进了简青黎狭窄的股缝间。 简青黎叫了一声,嗓音沙哑极了。 方明栈毫不心软,找准地方连续插了十几下,一分钟后,简青黎湿润的穴口就变得红艳诱人,而他仿佛也从疼痛中得到了异样的快感,嗯嗯地呻吟起来。 方明栈一边戳刺,一边问:“被贺导干得爽吗?” 名片体积小,实际进入得并不深,但坚硬的质地带来一种极为新鲜的体验,更何况一想到干他的是贺岑的名片,简青黎的羞耻感便成倍上涨。他主动塌下腰,把屁股翘得更高,汗湿的额头埋在枕头上,答道:“爽。” 方明栈似乎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动作频率减慢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搔刮。 简青黎的欲望已被完全调动起来,细细密密的麻痒仿佛在蚕食内脏,他大汗淋漓,难受至极,阴茎的顶端渗出了液体,红肿的臀缝间一片泥泞,然而方明栈却不肯给他解药,只是隔靴搔痒似的撩拨。 简青黎急红了眼,央求道:“我错了,是哥哥干我爽……” 方明栈沉默不语,又插了几十下之后,将名片丢了,换上真刀实枪,掰开简青黎的两瓣臀肉顶了进去,开始又深又狠地撞击。 简青黎失声尖叫,再也没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只剩不停地喘息和呻吟,间或夹杂一两句“呜呜”的求饶。 满屋淫荡的声响直到半夜才渐渐消停。简青黎射了两次,近乎虚脱,因为身上黏糊糊的不舒服,硬撑着下床冲了个澡。方明栈将弄脏的床单扯掉,随便套了个新的,又拿纸巾擦了擦身体,然后就躺进被窝里。 简青黎洗完澡,从浴室里飘出来——真的是飘,脚后跟都没离地,无精打采地垂着眼皮,一副下一秒就要睡着的样子。 他歪歪斜斜地走到床边,掀被子的时候感到有一股相反的力道在对抗,于是略微撑开眼皮。 只一个对视,简青黎就明白了,他不管不顾地挤上床,委屈地谴责:“你还让我睡客房啊。” 方明栈看了他两秒,侧过身去,放任简青黎钻进自己的被窝,随后关了所有的灯。 浓郁的体液味道还弥漫在房间里,两人不近不远地躺着,呼吸都很平稳。 简青黎昏昏欲睡,脑海异常平静,突然某处泛起了涟漪,于是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我看到了,你还留着我给你照的相片。” 方明栈过了一会才回应。黑夜里,他的声音显得很温柔,甚至有点酸楚:“本来要丢掉的,是搬家工人搞错了。” “骗人吧。” 方明栈没再回答,过了一会,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绵长而细微。简青黎睡着了。 第7章 简青黎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人。他揉揉眼睛,打着哈欠,在双人床上滚了一圈。 全自动窗帘已经拉开了,屋外天光大亮,白云朵朵,热烈的阳光涌进卧室里,金灿灿地镀了他一身。 这样美好的景色,却一点也没有让简青黎开心起来。他腰酸背痛,胸口红肿一片,屁|股火辣辣的疼,费了好大劲才捡起地板上的浴巾,围在腰上一步一蹒跚地进了卫生间。 前一晚的衣服被人扔进了脏衣篓,皱成一团,简青黎拎起来看了一眼,又扫兴地丢了回去。他从洗手台下方的柜子里找到一副新牙刷,挤了一点方明栈的牙膏,伸进嘴里刷牙。 刷柄碰到口腔内壁的一瞬间,他打了个哆嗦。 疼。 对着镜子,简青黎把自己的惨样看得一清二楚,黑眼圈、毛燥的头发、腰侧的淤青、无神的眼睛。不过他并不如何沮丧,懒洋洋地靠着大理石台面,慢吞吞地刷牙,很平静地打量自己。片刻后,简青黎吐出一口牙膏沫,用小拇指碰了碰胸前肿胀的乳|头,脸上露出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洗漱完,他用了方明栈的剃须刀和须后水,又跑到衣柜里一通翻找,摸出一条一次性内裤换上,最后从单调无趣的衣橱里给自己搭配了一身稍微时尚些的服装。 楼下一点动静都没有,方明栈可能是上班去了。老头子那个医药公司,在沧市甚至东南片区的市场份额都不小,一天到晚总有什么事要董事长定夺。 简青黎拿起手机点了几下,屏幕不亮,应该是没电了。四处看了看,发现电脑桌上有一个充电器,而且和自己的手机型号适配,于是特别自然地就拿来使用,一点也不觉得逾距。等待开机的时候,他发现床脚有一块皱巴巴的东西,吃力地弯下腰细看,竟然是那张被毁掉的贺岑的名片。 青天白日,阳光普照,谁能想到这阴暗的角落里还隐藏着罪证。简青黎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那团黑色的卡纸平平无奇地躺着,却让他产生错觉,仿佛名片上还沾着什么不明液体,不禁恼羞成怒地骂了一句。 其实简青黎真不是一个廉耻感很强的人,以前方明栈就常说他浪得要命。只怪昨晚发生的一切太香艳刺激,而方明栈发脾气的样子又出奇地性感,让他有点没把持住。 他真不应该接那张名片的,都怪项庭舟——简青黎跳跃的思绪停了一下,他记起罪魁祸首了。 过了几分钟,贺岑的名片被丢进了垃圾桶,丢弃之前,简青黎僵硬地蹲下,满脸嫌弃、动作飞快地将发皱的名片展平,用手机拍下贺岑的号码给项庭舟发了过去。 打开微信后,有一个人的未读消息让他感到意外,凌晨两点,昨天下午才加了好友的乐杨发来一条:“简哥,原来你是摄影师啊!” 简青黎偶尔会在朋友圈发一些风景照和人像,估计乐杨就是从这些风格鲜明的照片中找到了线索的。他想了想,打了两个字“是啊”,语气不很热络。其实他对乐杨谈不上讨厌,但每每回忆起他和方明栈有说有笑的样子,心里总是不太舒服。 退出微信,简青黎进入prelife的好友页面给Leo汇报最新进展:“又和前男友上床了。” Leo没回复,钟幼玲倒是来催命了,问他要昨天拍摄的贺岑的照片。 “急什么啊,下午四点前给你,你先策划别的专题。” 回复完,他下了楼,在厨房里给自己捣鼓早餐,用平底锅煎了个鸡蛋,又热了一杯牛奶。吃饭的时候是站着的,因为屁|股疼。 正吸溜吸溜地喝牛奶,竟然又收到了乐杨发来的消息,面对简青黎冷淡的回复,他依旧兴冲冲的,还用惊叹的语气称赞他的艺术才华。简青黎微笑,觉得这个弟弟挺有趣,于是多打了几个字,和他时断时续地聊了起来。讲实话,乐杨挺讨人喜欢的,他身上有一种单纯活泼的气质,像个还在学校的高中生,即使是简青黎这种心肠淡漠的人,也不好意思对他冷言冷语。 当得知他已经大学毕业时,简青黎还小吃一惊,他以为乐杨才十七八呢,果然人不可貌相。不过聊了一会简青黎就觉得索然无味了,乐杨虽然活泼讨喜,个性却不够鲜明,而且话里话外总在试探他和方明栈的关系。简青黎敷衍了几句,说自己要去工作了。乐杨很识趣地告别,不过又可怜巴巴地问平时能不能找他聊天,因为自己“才回国,在沧市没有朋友。” “当然,”简青黎说,“方明栈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 在留下一身脏衣服,并把方明栈的公寓搞得一团糟之后,简青黎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神气离开了。他回到自己住的小区,在楼下的丰巢取了一个快递,是新买的快门线。小区叫云水苑,有十多年了,房价不高不低。简青黎前阵子买下一套二手房,掏空了几年的积蓄。项庭舟来参观后,对于前任主人的装修品味大放厥词,一再鼓动简青黎重新装潢。 简青黎倒不如何挑剔,房子虽然有点老旧,但烟火气十足,住起来舒服,至于重新装修,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最大的障碍是贫穷——钱都拿来买相机和镜头了,真没有多少富余。 回到家喝了一杯水,他就开始工作。打开lightroom,贺岑的照片立刻出现在电脑屏幕里。这位炙手可热的导演称得上仪表堂堂,他有偏瘦的脸型和高挺的鼻子,眉毛乌黑但细长,额前蜷曲的发丝柔和了那双有点傲慢的眼睛。三十二岁能混到如今的地位,称得上一句青年才俊。 简青黎在椅子上放了个软垫,艰难地坐下来修图。时不时地,昨夜的一点零星片段还会划过脑海,导致他竟对着电脑面红耳赤。 把所有照片放大检查细节,确认达到理想中的效果后,简青黎保存了精修照片,打包发给钟幼玲。他往后一倒,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因为牵扯到红肿的地方,“嘶嘶”地叫了两声。 项庭舟给他发来一条语音,听上去很激动:“你真给我搞到了啊,就知道平时没白疼你!” 简青黎说:“为了这张破名片我可是牺牲巨大,你最好记着这个恩情。” 项庭舟从简青黎的只言片语中嗅到了八卦的气息,好奇地问:“什么牺牲?” 不等简青黎回话,他立刻打了个视频电话来,一开口就是震惊的质问:“你和他睡了?” 简青黎无语地瞪着他。项庭舟看他这副虚弱憔悴的样子,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正要来一段夸张而拙劣的煽情表演,诉说简青黎对自己的示爱无动于衷却对别人热情似火,忽然眉头一皱,疑惑道:“不对,你们两不都是零吗?” 他把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凑到镜头前,仔细打量简青黎,似乎在做什么判断。 项庭舟这个人,慷慨仗义、性格热情,就是有时候智商有点不在线,还喜欢胡乱推理,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简青黎故意逗他:“看什么看,不就是个体位问题,你哥哥我攻气十足,怎么就不能压一压他了。” 除了方明栈,谁也不知道他在床上是什么样,因此项庭舟上下打量一通,竟然相信了,还跟他大吐苦水,说:“那个贺岑,真他爷的不好伺候,是吧!” 简青黎哭笑不得,恰好又看到了prelife的提示消息,于是火急火燎地挂了项庭舟的视频:“打住打住,我不想听,也没和他睡!” 他兴奋地点进app,只见在他那条“又和前男友上床了”下面,Leo回复了两个字:“爽吗?” 不知怎么的,简青黎就觉得特别可乐,一个人笑个不停。好不容易逮住Leo在线,他不愿放他溜走,飞快打了几个字:“你对我的私生活这么感兴趣啊。” Leo发来三个句号。 简青黎憋着,不敢笑得太激烈,以免扯到伤口。“我可以把昨晚的细节告诉你,你要听吗?” Leo:“不要。” 简青黎的用户名叫Cyan,就是青色的意思。他转了个话题:“聊聊你吧,你都很少告诉我你的事。去年你说你在芬兰?现在呢?” “是在芬兰住过一段时间,现在离开了。” “大半年都销声匿迹的,干什么去了,谈恋爱?” 简青黎等了两三秒钟,Leo回答:“我倒希望是。” “你呢?”Leo主动问简青黎,“你做了什么?” “也就是苟且偷生咯。偶尔去给我妈扫扫墓,陪她说说话。” “没谈恋爱?” 简青黎问:“跟谁谈啊,你么?” 这次等待的时间更久一点,Leo回复:“你会喜欢上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简青黎用细长的手指在九宫格上乱敲,过了一会,回道:“如果陌生人有熟悉的感觉就会。” Leo说:“既然是陌生人,又怎么会有熟悉的感觉。” 简青黎一直翘着的嘴角稍微变得平缓了些,他打了几个字:“你说得对。” Leo没再发消息了,但简青黎还想再说点什么:“给我讲讲芬兰呗?我都没去过。” “好的。”Leo发完这两个字又没动静了。就在简青黎打算关掉聊天界面的时候,他发来一个链接,打开后是国外一个旅行爱好者整理的芬兰旅游攻略,附带详细景点介绍。 简青黎目瞪口呆,随即捧腹大笑,压得转椅吱吱作响。他问:“你这么无趣,怎么追女孩啊。” Leo:“我不追女孩。” 简青黎的心脏猛地一缩,然而在他做出更多反应之前,Leo补充道:“都是女孩追我。” 简青黎轻轻呼出一口气,稍有紊乱的心跳很快恢复了正常,仿佛方才的悸动只是一场幻觉。 两人沉默了几分钟,Leo说:“我先去忙了。” 简青黎回了个“好”字。 第8章 贺岑的照片拍完之后,简青黎一连几天都没有工作安排,每天在家里睡大觉、看电影、骚扰Leo。 Leo很忙,对他天马行空的闲聊,大部分时候都不予理会,偶尔才简短地回复几句。不过简青黎自说自话也很开心,只要看到消息右边多了个已读的红点,就觉得心情愉悦。 天气日渐回暖,春天好像真正来临了,小区里盛开的桃花明艳动人;燕雀在清晨和黄昏啼叫不停;从窗户一角映出的天空里,总有几只风筝在飞扬。 连一向懒散的简青黎似乎都被这酥酥麻麻的春天气息打动了,背着单反去郊区的翠野公园踏青。翠野公园面积很大,近年来退耕还林,公园里新增了三处人工湿地,还栽培了不少鲜花,风景怡人、气候湿润,是个消遣的好去处。每逢节假日,许多市民都会来这里野餐钓鱼。 简青黎对翠野公园很熟悉,他以前就住在附近的小区,童年几乎都是在公园里度过的,因为没有娱乐,也穷得买不起游戏机,只好整天和小朋友们摸鱼上树。这几年公园改造,有些地方不见了,但他还能清楚地记得许多久远的细节。 简青黎今天带的相机是索尼A7R4,为了图轻便,只带了一只标准焦距的定焦镜头,结果用起来不方便,有时候为了找一个最佳的构图,得不停地走近走远。 拍了一上午,他觉得有点疲累,就去了湖边的凉亭休息。这个凉亭很有年头,柱子上的红漆剥落了,又被人粗暴地刷上一层鲜艳的新漆,也不管它是如何凹凸不平,斑斑驳驳,就像衰老了的叶香一样,不肯服输地抹上厚厚的脂粉。 简青黎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他想起来,就在这个亭子里,方明栈担忧地张望,而他远远地跑过来,脸上带着惊恐、愤怒、无助,一头扎进对方怀里。 通向凉亭的林荫大道上,一家三口手牵着手,有说有笑。恍惚间简青黎真的看到一个九岁的孩子,狼狈而趔趄地奔跑在路上。 过去十多年了,对那天的事,简青黎也只有一个囫囵的印象。他只记得,方叔叔带着明栈哥哥来找他玩,他们两个小朋友在翠野公园里滑旱冰,中途简青黎摔了一跤,衣服蹭在小水洼里弄湿了,于是哭闹着要回家换装。 方明栈试图阻止他,他年长两岁,比简青黎更早地意识到叶香和方玉朗的关系,而且出于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敏锐,他在母亲杨彤面前从未暴露过简青黎母子的身份。 可是那会简青黎不懂,他硬是摆脱了方明栈,飞快地往家里跑,还得意地对方明栈说,要把自己的飞机模型拿来给他看。 他用钥匙开了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想看看方叔叔和母亲到底在做什么,因为他们每次见面,总是用各种办法把自己支走。那时候简青黎对方玉朗的印象很好,因为方叔叔给他买许多玩具,帮他交学费,还让他和明栈哥哥上同一所幼儿园和小学。 客厅里没有人,卧室的门虚掩着,有一个略带愤怒的男声在说话:“这么多年了,我真不知道你在倔什么,我跟你说了我没办法离婚,她神神叨叨的,又说自己有抑郁症,谁知道真的假的!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两边家长交代?香香,求你体谅体谅我……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不明白吗?现在青黎越来越大,该让他改口叫我爸爸了,反正他迟早会明白的。而且,他的姓也该改回来了,我知道你跟简辰关结婚是为了给他上户口,可简辰关早就因公牺牲了,孩子跟着外人的姓算怎么回事?” 简青黎站在客厅发抖,身上的湿衣服结成了冰,冻得他牙关咯吱作响。他转身跑了,咚一声摔上家门,顺着楼梯跌跌撞撞地下坠,也不知怎么离开的小区,只是泪流满面地跑啊、跑啊。 大脑一片混沌,是本能驱使着他回到翠野公园。过马路的时候,简青黎差点被一辆汽车撞倒,他爬起来,在司机心有余悸的咒骂声中继续狂奔。 “青黎!”方明栈从凉亭里跑出来,焦急地朝他挥手。 简青黎扑到他怀里,哇哇大哭,语无伦次地咒骂着方玉朗和叶香,因为喘上不气,小脸涨得青紫。方明栈抱住他,轻轻拍打他的背,反复说“不怕”,还跟他保证,“我永远是你哥哥”。 其实现在想来,这话听起来很奇怪,因为他们若真有血缘关系,方明栈确实永远都会是他哥哥。 不过简青黎明白他的意思,方明栈是想说,不管大人之间发生什么纠葛,都不会影响他们的感情。 这个想法很天真,但他们竭尽全力去做了。唯一的变化,就是简青黎不再称呼方明栈为哥哥。以前不知彼此有血缘关系时他倒毫无障碍,喊得亲热,真相大白之后,却感觉有了层隔阂,不知在别扭什么,总之是叫不出来了。 他们莫名其妙地冷战了大概两星期,最后还是和解了,简青黎开始直呼方明栈的大名,方明栈也泰然接受,还像以前一样照顾他。谁也不提那天在翠野公园发生的一切,也尽量不询问彼此的家庭琐事,在年复一年的草长莺飞中,打打闹闹地长大了。 当然简青黎后来还是喊过哥哥的,不过都是在床上被方明栈逼迫的,不提也罢。 那个下午对简青黎来说漫长极了,方玉朗和叶香听到摔门的动静后,急匆匆出门寻找,等在公园见到简青黎,方玉朗一脸愧疚地想要与他相认,叶香却格外冷静,让他带着方明栈回去。 她领着简青黎回家,给他找了一套干净衣服换上,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做晚饭。简青黎不明白,不理解,他想不通叶香为什么不解释这一切,为什么能表现得如此云淡风轻。 饭桌上,简青黎发起脾气,又摔筷子又丢碗,咬牙切齿地瞪着她。九岁的小孩已经有了点是非观念,他知道母亲和方玉朗的这种关系是不对的,也伤害了他那个去世的“爸爸”。 “不吃就算了。”叶香说。 “你怎么能这样?”简青黎用沙哑稚嫩的童音质问她。 叶香却牛蹄不对马嘴地回答:“你不想认就不认,还叫他方叔叔就行了。” 于是简青黎就一直冷漠地称呼方玉朗为“方叔叔”,不管他溢着泪水的剖白多么感人,悔恨的样子多么真诚,或者骂他“白眼狼”的时候多么无助。 但他并不是什么意志坚强的人。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如果方玉朗临终时简青黎恰好在身边,他也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喊一声“爸”,让这个可悲又可怜的老头子得偿所愿。 翠野公园的景致比十多年前好多了,供市民休息的长椅比比皆是,便利店和卖小吃的摊子也随处可见。简青黎收好相机,买了一串棉花糖,因为担心沾上糖丝,他用一根黑色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伸出舌头慢慢地舔。 不远处,一个小女孩别有用心地跟身边的家长说:“妈妈,你看那个大姐姐也喜欢吃棉花糖,她的牙就没坏呀!给我买一串吧!” 简青黎噗嗤笑了,转头做了个鬼脸:“不是大姐姐,是大哥哥哦。” 小女孩害羞地捂住嘴,咯咯直笑。简青黎吃完棉花糖,喝了一杯橙汁,正想打道回府,突然收到乐杨的微信,用小心翼翼又可怜巴巴的语气问他,能不能陪自己去买家具。 这几天简青黎时不时就能收到乐杨的消息,看来这家伙在沧市是真没什么朋友,寂寞得慌。他问:“怎么不找方明栈?” 乐杨说:“我哥最近忙着看地方,他想办个制药厂,回国之前就做了安排,许可证都要批下来了。” 方玉朗留下的文越医药集团主要做的是药品销售,如今方明栈野心勃勃,想利用已有的渠道和市场,再开拓一个新领域。 “这么忙啊,”简青黎想了想,反正也没事干,就答应了乐杨的请求,“那我陪你去吧,你在哪?我来接你。” 乐杨目前也在自家公司就职,不过只是个部门经理。简青黎觉得这安排挺合理,就乐杨那个清秀的面相,一看就不是能镇住场子的。 他把车开到一个高档小区,乐杨在门口等着,一见他就亲热地叫简哥,谢了又谢。 “别谢得太早,你还没坐过我的车呢,记得扣安全带啊。” 简青黎的车技并不差,只是他太较真了,非要把车身控制在两条实线正中间,稍一偏离就要去拨方向盘,有时候使的劲大了,车头往反方向偏,他又急着回正,于是整个车子看上去就像在走钢丝,晃晃悠悠的。 乐杨觉得他的表情严肃得可爱,笑道:“简哥,你别紧张嘛。” 简青黎一脸莫名其妙:“我没紧张啊。” 乐杨开始跟他闲聊,问简青黎的爱好,在哪读的中学和大学,听见“三中”两个字,惊异道:“你和我哥一个学校啊?” 他一口一个“我哥”,简青黎听得不太舒服,点头说:“是啊,我们幼儿园就认识了,算是青梅竹马吧。” “真的?那我可太羡慕我哥了。” 简青黎问为什么,乐杨笑了一声,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说:“因为我也想和简哥青梅竹马啊。” 简青黎仍目视前方,余光在乐杨脸上轻轻一扫,勾起唇角没有说话。 他的表情是骄矜而含蓄的,乐杨看在眼里,只觉得热血沸腾。他很确信,在布料包裹之下的这具身体,一定柔软又放浪。 “简哥长这么帅,有没有女朋友啊?”乐杨嬉笑着问。方才简青黎的沉默给了他胆量,他进一步试探起来。 “没有,”简青黎问,“你有?” “我也没有,”乐杨打趣道,“简哥这么优秀,肯定是看不上一般的女孩吧。” “哪儿的话,人家看不上我。”简青黎打起右转向灯,打断了乐杨还未出口的话,“到了。” 第9章 乐杨居住的公寓是多年前他爸妈买的,只做了简装,家具并不齐全。他回国匆忙,没时间找人重新设计、定制家具,况且想到以后要购置自己的房产,就懒得费心思了,打算在商场买些现成的,暂时用一用。 简青黎带他来的是沧市一个高端家具城,里面有好几个不同品牌的店面,每家的质量和设计都不错,简青黎自己买不起,但时不时还是会来逛逛。 乐杨需要一张餐桌和配套的椅子,还想给客厅换个吊灯,他好像没什么主见,总是问简青黎的意思,说话的时候离他很近,眼神恳切又依赖。 简青黎说:“你的房子,当然是由你拿主意了。” 乐杨腼腆一笑:“可我想邀请你来玩,所以你满意也很重要。” 简青黎扬了扬眉毛,用夸张的语气打趣:“不会吧,以后肯定会有很多人去你家的,你还要一一征求他们的意见啊?” 乐杨摇头,直勾勾地望着他,有点撒娇的神态:“那当然不是,但你不一样,我喜欢简哥嘛。” 他有浅色的瞳仁,略微圆润的脸庞,配着蓬松的栗色头发,看起来就是个充满朝气的大男生。 简青黎不动声色地挪开一步,说:“真的吗,我可太受宠若惊了。” “那要哪张桌子啊?”乐杨兴致勃勃地问。 简青黎随手一指,“就那个吧。” “哪个?”乐杨没看清,追问简青黎,这时简青黎的手机响了,来电的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随手点了接听,举到耳边说:“喂?” 对面没声音,他又问:“谁啊?” “你在哪?” 简青黎愣住了,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对乐杨比了个手势,一边轻快地往店外走,一边说:“陪你表弟买家具呢。” “乐杨?”方明栈听起来十分不悦,停顿了一会,警告道:“你别和他走太近。” 简青黎笑了,语气懒懒的,满不在乎:“有什么问题,我觉得他挺可爱的啊。” 方明栈不屑地哼了一声。 简青黎说:“方总百忙之中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要事啊?” 方明栈一时没有回答,简青黎突然灵光一闪:“该不会是找我上床吧?” 听筒里传出两声咳嗽,方明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问他们在哪里买家具。 “是真的啊?”简青黎却不放过他,兀自笑个不停,紊乱的呼吸通过电波传到方明栈耳朵里,显得空旷而温柔。他有一点恼怒了:“问你话呢!” “别急嘛。”简青黎靠着一个圆形的柱子,鞋尖漫不经心地碾着地板,身边偶尔经过一两个人,都是轻声细语,仪态高雅。他扭头看了一眼乐杨所在的店面,对方明栈说:“我们在中心大街广雅商城,这个什么意大利之家。你要来啊?” “找乐杨吃个饭。” “不是找我的?”简青黎的声音低下去,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方总好偏心哦,明明都是弟弟,还搞差别待遇。怎么的,一个用来泄|欲,一个用来疼爱啊。” 方明栈坐进轿车里,把手机开了免提扔在副驾,听见这一句,心头蹿起一股邪火,挂档后猛踩了一脚油门,说:“跟我有什么关系,疼爱你的人不是很多吗?” 简青黎觉得稀奇,世上还有这等他不知道的好事:“有吗?说得我都要信了。” “别跟我装可怜。”方明栈挂了电话。 简青黎耸耸肩,意犹未尽地把手机装回裤兜里,眼角带着笑意。他转身走回家具店,看到乐杨站在门口,身姿笔挺而拘谨,好像很牵挂他,又不敢上前打扰。 简青黎走近了,乐杨关切地问,“青黎,出什么事了?” 简青黎脚步一顿,调侃道:“不叫哥了?” 乐杨咬咬嘴唇,羞涩地一笑,他紧盯着简青黎的唇珠,用商量的语气问:“你也就比我大一岁,我觉得喊哥太生疏了,所以,嗯,你觉得行吗?要是喜欢我叫你简哥……” “无所谓,”简青黎打断他,“随你喜欢。” 他告诉乐杨,方明栈要来找他们一起吃晚饭。乐杨掏出手机,把来电记录翻了一遍,用恰到好处的诧异口气说:“诶,那他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简青黎的嘴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说:“可能他知道我们在一块吧。” 在等待方明栈抵达的那半个小时里,简青黎时断时续地哼着小调,热情地陪乐杨挑选吊灯,一点也不像之前那样,仅仅是无精打采地维持着客气。 乐杨把这些小小的变化尽收眼底,但装作一无所知,简青黎说什么他都点头,在导购误把他们当作一对情侣时,随意而快速地揽了一下他的腰肢。简青黎感受到了,绵里藏针地看他一眼,乐杨却无辜地抿住嘴,讨巧地微笑。 选定了桌椅和灯具,乐杨刷卡付钱,留了地址让店家送上门。 简青黎去隔壁的茶饮店买水,乐杨站在他身后十米远的地方,肆意打量那两条笔直的长腿,同时躁动地吸气呼气,提醒自己要有耐性。 简青黎叼着吸管喝鲜榨橙汁,手里还提着两杯饮料。他一开始是低着头的,乌黑的睫毛把明亮的眼睛遮住了,偶尔才颤动一下,嘴角紧绷,小巧的唇珠灵活地磨蹭着吸管。 这一瞬间,他看起来冷淡而疏离,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乐杨觉得新鲜,被这种奇怪而矛盾的气质深深俘获了。简青黎缓步往回走,在一个自然而然的时刻抬头看向前方,不期与乐杨四目相对——短暂错愕之后,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艳丽而愉快的笑容。 乐杨喉咙发干,心脏乱跳,下意识上前一步,回以微笑。 鱼儿上钩了——他刚想到这里,就听见一个略带不悦的低沉声音问:“你发什么呆呢?” 乐杨吓了一跳,所有的旖旎幻想刹那间烟消云散,他慌乱而心虚地扫了身旁的男人一眼,说:“哥,你什么时候到的。” 方明栈神色淡淡:“刚到。” 简青黎走到他们面前,把乌龙茶递给方明栈,猕猴桃汁递给乐杨,抱歉地说:“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随便买了一个。” 乐杨说:“谢谢,我刚好喜欢猕猴桃。” 简青黎笑眯眯抬了抬眉毛:“那就好。” 方明栈一米八四,比另外两人都高出一截,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们,问:“吃什么?” 六点,正是晚饭的时候。简青黎不假思索地抢答:“火锅!” 方明栈转向乐杨:“你呢?”显然是不太赞同简青黎的提议。 乐杨说:“我都行,听青黎的吧。” 方明栈一时没说什么,直到简青黎在大众点评上选了一家评分高的餐厅,三个人坐电梯上六楼的时候,他才教训乐杨:“他比你大,你应该叫哥。” “嗯?”乐杨犯迷糊,疑惑地看方明栈一眼,见他皱着眉头,眼神中除了严厉,还有点不高兴。他心里打鼓,又有种跃跃欲试,想与方明栈一较高下的隐秘冲动,乖巧而雀跃地回答:“青黎没比我大多少,而且他也同意我叫他名字。” 方明栈没再发表意见,连个语气词都没有,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到了餐厅,他们选了个清净的卡座,方明栈独自坐在一边,简青黎和乐杨坐在他对面。 简青黎对着菜单勾勾画画,乐杨撑着下巴,脑袋朝简青黎的方向偏过去,和他低声讨论着要麻辣牛肉还是香菜牛肉这一类无聊事。 方明栈向来不喜欢吃火锅,这次也一样,锅还没端上来,人就已经急躁不耐烦了。“好了没有,”他说。 简青黎飞快地打了几个勾,叫来服务员下单,妖精似的黑亮眼睛盯着方明栈,笑嘻嘻地跟乐杨抱怨:“你哥好小气啊,生怕我们把他吃穷了。” 乐杨还不敢像他一样,在方明栈面前公然放肆,附和着干笑两声,转而问起方明栈药厂选址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了。 如今沧市的地价涨得厉害,方明栈第一次办药厂,不想把全部身家都砸上,何况药物研究正需要安静的环境,于是综合了成本、运输、基础设施等各项因素之后,把厂区选在了沧市下属的蕴至县。前些天,蕴至县政府发了招标公告,打算出让一块地皮,面积和位置都符合他的需求,因此这几天一直忙着和其他董事商量投标的事项。 在他三言两语地介绍情况的时候,桌子底下有一双腿夹住了他的膝窝,轻巧地磨蹭,娴熟地挑逗,而腿的主人懒洋洋地撑着脸,看似专注实则狡黠地冲他笑,一本正经地问:“那你还要亲自跑一趟蕴至县啊?” 菜上齐了,红汤锅咕嘟咕嘟地腾起热辣的烟雾,菌汤锅也不甘示弱地翻起奶白色的漩涡,简青黎饿了,放弃勾引方明栈,把头发一扎就擅自开动。 牛肉、毛肚、黄喉、鸭肠、耗儿鱼,一个不放过,他可是肉食爱好者。 乐杨很殷勤,不停给两位哥哥夹菜,但他明显偏心,简青黎碗里的比方明栈碗里的多了一倍。方明栈看不下去,说了一句“吃你自己的”,他才稍微消停。 中途,乐杨去了趟卫生间,眼看简青黎又把筷子伸进红汤锅里捞食,方明栈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脚,说:“别吃辣。” 简青黎舔了舔鲜红的嘴唇,不高兴地蹙着眉尖:“为什么?” 方明栈盯着他,眉骨下的阴影让眼神显得幽深且阴郁,他说:“因为有人待会要挨|操。” 简青黎笑了,他对方明栈勾勾食指,示意他靠近一些,但方明栈不动,于是他主动凑上前,一副认真辩论的语气:“方明栈,我又不是你的充|气娃|娃,你不能想操就操,你说对不对。” 方明栈毫无反省之意:“是吗。” 简青黎重重点头,荡漾的眼波却诉说着相反的意思,他还想再戏弄戏弄方明栈,方明栈却说:“看来你更想要宋景悠。” 简青黎往后坐,靠回沙发上,表情有点不自然,他低下头喝了一口西瓜汁,说:“怎么忽然提他。” “没什么,今天在路上看见了而已。” 乐杨回来了,他跟简青黎闲谈,说自己最近对摄影感兴趣,想入手一台单反玩玩,让他做个推荐。简青黎也配合,跟他聊构图、透视、光质,介绍ISO、白平衡、色温、宽容度,就是不怎么搭理方明栈。 乐杨自然察觉到了,抓住难得的机会,不遗余力地展示自己的温柔体贴。方明栈坐在对面,冷眼看着他们,他很早就不动筷子了,像一尊沉默而严肃的雕像。 简青黎后半段也基本没吃东西,只偶尔从清汤锅里挑两根青菜,乐杨问他,他只说自己吃饱了。说完,隐晦而恼怒地瞪方明栈一眼。 第10章 趁他们谈得热火朝天,方明栈把账结了。 离开广雅商城之后,怎么回家又成了一个难题。三个人,两台车,夜色朦胧、霓虹闪烁,乐杨左右看了看,心思活络起来。 他问:“青黎,你住哪啊?” 简青黎说:“云水苑,大昌路。” 乐杨惊讶:“那离我很近呀!” 确实很近,今天下午简青黎去接他的时候就发现了。乐杨被意外之喜砸中,顺水推舟、极其自然地拜托简青黎送他一程,毕竟,“我哥住得远,不方便”。 方明栈听到这里,插了一句:“你还没考驾照?” 乐杨说:“报了名,但还要重新学,英国的交规和国内不太一样。”他的语气不卑不亢,却隐含着一种柔软的挑衅,“再说,我还没买车呢。” “赶紧学,我那还有一台,学完开我的。”方明栈神情严厉,像个大哥一样教训他,顿了顿,又补充,“不要总麻烦别人。” “知道了,”乐杨乖顺地回答,转过头却对简青黎微笑、眨眼,还小声嘀咕:“我们之间不算外人吧?” 简青黎拍拍他的肩膀:“上车。” 乐杨坐进别克的副驾,简青黎拉开驾驶侧的车门,他看着方明栈,踟蹰了一会,上前勾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说:“耐心点嘛方总。” 云水苑在高新区,车程过一半的时候,灯红酒绿的热闹就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公路显得冷清而寂寥,在两盏路灯中间,光线鞭长莫及之处,不知名的树木矗立着,形成连绵的庞大黑影。 路上,乐杨几次试图活跃气氛,奈何简青黎不够积极,话题总是半路夭折。 沉默了一会,乐杨突然有了巨大发现,吃惊地问:“诶,那是我哥的车吗?” 简青黎扫了一眼左视镜,跟在他们后面三十米的那台宾利果然眼熟。他心中得意,脸上却显出无奈费解的样子,自嘲道:“可能怕我把你拐走吧。” 乐杨本打算邀请简青黎到自己家里喝茶,这下如意算盘落了空,心中生出几丝怨愤。他转向简青黎,颇感兴趣地问:“你们是高中同学吧?我哥高中时候什么样啊,也像现在这样不苟言笑吗?” 简青黎微微张开嘴唇,感到那些字句就在唇边,而方明栈高中时期的形象,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笑了笑,说:“他其实不凶,就是爱冷脸。” “真的?” “真的。那会他成绩很好,但总跟卢勇、骆子旭那几个不爱学习的混在一起,他们班主任操碎了心,还让我做他的思想工作。” 乐杨这会是真的感兴趣了:“你劝他了吗?” 简青黎撇嘴:“当然没有,卢勇他们对我挺好的。” 乐杨好奇地问:“你不是比我哥小两级吗,怎么老和他们一起玩啊?” 简青黎正襟危坐,两手扶着方向盘,和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开着S形,听见这个问题,噗嗤一笑,半真半假地说:“因为我们班同学嫉妒我的美貌,排挤我啊。” 乐杨睁大眼睛,秀气的单眼皮被撑得很薄,他摇头:“我才不信,怎么可能会有人讨厌你。” 简青黎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说:“你觉得我很好?” 乐杨立刻说:“当然。” 简青黎不置可否,车厢内的沉默持续了一阵后,乐杨生硬地转了话题,打听起方明栈高中时期的情史。 “谈恋爱?”简青黎乐了,“有啊,他高三的时候谈的。” “真的!”乐杨半个身体都倾斜过去,兴奋地盯着简青黎,说悄悄话似的,一字一顿地问,“跟谁啊?” 他的视线滚烫,安静的车厢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刺激着简青黎的耳膜。 简青黎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稳稳地停了车,说:“那你就要去问他了。” 车窗外,乐杨居住的小区已经到了。他心有不甘,用力摁开安全带的按钮,仰起脸盯着简青黎,央求道:“要不要到我家里坐坐?” 简青黎直视着他,表情平淡,语气戏谑:“下次吧,今晚佳人有约了。” 乐杨下了车,站在路边目送简青黎,显出良好教养,还有一股失意落魄的颓废劲儿。如果简青黎稍微有点人情味儿,至少该给他个同情分,但简青黎只是降下车窗和他挥了挥手,就发动了车子。 乐杨恼恨不已,他在简青黎身上不停碰软钉子,除了失望与气愤,征服的欲望也不断攀升。眼看别克调转车头,即将加速,他忍不住高声问:“是约了我哥吗?” 简青黎只是抿嘴微笑,像电影里那些只顾勾人魂魄、实则无情无义的狐仙,顷刻间便化成一个小点,只剩笑影还在相思者心头徘徊。 乐杨对着车尾气咬牙,忍了又忍,最终发出一声粗重的冷哼。 宽阔的公路上,两台汽车并排行驶,单调的嗡嗡声在夜色中回响。清凉的风从窗口吹入,扬起简青黎的头发,使饱满的额头显露出来。偶尔有一线灯光打在他的眉心,可能是路灯吧,停留的时间极为短暂,幻觉一般转瞬即逝。 路上再无旁人,唯有一轮明月照着寂静空阔的街道,仿佛天地突遭劫难,世上仅剩了他们两个,在一场奔向未来的漫漫旅途中彼此做伴。简青黎向左转头,扯着嗓子喊:“方明栈,去你家还是我家啊?” 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很远。 这一分神,车头仿佛又失去控制歪向一边,简青黎连忙坐正,用手去转方向盘,结果矫枉过正,差点蹭在方明栈的镜子上。 方明栈深深皱眉,训斥道:“你到底会不会开车!” “怎么不会,”简青黎这下老实了,目视前方不敢轻举妄动,但依然跟他顶嘴,“真没刮到,别激动。” “就你这水平,不怕路上出事?”方明栈以为自己这一句是充满讥嘲的,可是讲出来之后才发现,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简青黎听出了那一丝焦急,表情变得不太自然,说:“你关心我啊。” 方明栈没有回答,简青黎也不敢去看他的神色,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放心,我开车很谨慎的,也尽量不往人多的地方凑。” 经过一片绿化带时,草丛里的蟋蟀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让他们之间僵硬的气氛得到了某种缓解。方明栈说:“不要抓那么紧,放松一点。” 简青黎愣了几秒才明白他的意思,“哦”一声,依言放松了对方向盘的控制。过了几分钟,他突然又活跃起来,嬉笑道:“你不觉得你刚才的话有歧义吗?” 方明栈看他,简青黎神采飞扬,侧脸被路灯照亮一小片,眼里盛着诱人的坏。 最后他们回了方明栈的公寓。路上简青黎靠边停车一次,在一家自动贩售的成人用品店买了点东西。上楼的时候,方明栈问他买了什么,于是简青黎把袋子递给他看,里面有一盒安全套和一管润滑剂。 方明栈轻声嗤笑,拿出润滑剂举到简青黎鼻尖前,调侃道:“你出的水那么多,还需要用这个?” 否认好像太不诚实了,简青黎“嘶”地吸了口气,看着面前笑容恶劣的男人,恨恨地踢了他一脚。方明栈得意了,在这场有来有往的拉锯战中,他短暂地占了上风。 他们分开洗澡,方明栈在二楼主卧,简青黎在一楼卫生间。因为火锅味儿太重,简青黎比往常多冲了一会。洗完后,他裹着浴巾赤脚走上二楼,在台阶上留下一个个湿润的足迹。 路过阳台的时候,几件在晾衣杆上飘扬的衣服引起了简青黎的注意,他进了卧室就问方明栈:“我上次留下的衣服,你帮我洗了?” 方明栈站在床边喝水,仰着脖子,喉结不断起伏。他睡袍的带子系得很松,袒露出一片古铜色的、湿漉漉的胸膛。 简青黎滴溜溜地转动眼珠,轻巧地走到方明栈身后,灵活得像一只小猫。他用那种故意调侃的语气问:“我内|裤呢,你也洗了?手洗的?” 方明栈放下杯子,傲慢地瞥他一眼,说:“扔了。” 简青黎的头发没擦干,垂在肩膀上方一厘米处,末梢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很快在锁骨处聚了狭长的一滩。他看着方明栈,方明栈却看着他的锁骨,说:“把头发吹干。” 简青黎走进浴室,把吹风机的功率开到最大,手指插进发丝间,快速地拨弄抖动。他出来时,方明栈半躺在床上看一本财经杂志,姿态随意而悠闲,听见脚步声后便把书合上了放在一边,转过头注视他。简青黎扯掉浴巾,膝行到他身前,轻轻揪住方明栈的浴袍带子,笑着问:“老板,今天想要什么花样啊?” 方明栈掐他的乳尖,问:“都会些什么?” “那可就多了。”简青黎拉开方明栈的浴袍,看到一根粗壮昂扬的阳具,不至于像GV里那么夸张,但在普通人中绝对是出类拔萃的,比他自己的还要长个三厘米左右。方明栈注重清洁,因此那根东西不仅没有异味,还带着一股清爽的沐浴露香气。 简青黎身上也有,像是橘子味。 被他这么专注地盯着,方明栈胯下之物更硬了,他按着简青黎的后颈,示意他赶紧“提供服务”。 简青黎伸手握住他的阴茎,麻利地套弄起来,讨价还价道,“那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方明栈绷紧腹肌,尽量减缓呼吸的频率,不悦地瞪着他:“说。” 简青黎却又卖起了关子,愉快而神秘地一笑,俯下身在他小腹舔吻起来,一路向下含住了炙热的性器。 方明栈肩膀微沉,满足地嘘了一口气。简青黎的技巧谈不上娴熟,但足够真诚,尤其是他乖顺地伏在自己脚下,涨红了脸竭力深喉的模样,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可能不动摇。方明栈粗重地喘息着,盯着简青黎睫毛上挂着的一两滴泪珠,右手在床铺上摸索先前买的润滑剂。 简青黎正卖力地舔吮,忽然感到一只粗糙的手摸上了尾椎骨。他动作一顿,情不自禁地将膝盖分开几许,方便对方开拓。 方明栈挤了一团润滑剂在食指上,对准那个隐秘的小洞刺了进去。简青黎“呜”地叫了一声,后穴本能地收缩,紧紧地吸住了他的手指。 方明栈猛地挺胯,逼得简青黎又掉了几滴泪,他还不解气,抽出手指,啪啪在简青黎屁股上打了两巴掌。 简青黎的阴茎翘得更高了,干活也开始不专心,注意力都集中在方明栈扩张的地方,身体敏感地直发抖,对口中含着的热物很敷衍地舔弄着。 没一会,那个紧致的穴口就变得松软,能够容纳三根手指了。方明栈将湿乎乎的液体抹在简青黎屁股上,看到白里透红的臀肉颤了颤。 “这么喜欢挨打?”他哑声问。 简青黎吐掉口中阴茎,嘴角拉出一根银丝,可怜兮兮地红着眼睛:“不是你调教的吗?” “少诬陷我。”方明栈不耐烦地踢他的小腿,“跪好。” “不能换个姿势么,你就这么讨厌看见我的脸啊。”简青黎抱怨着,还是挪动膝盖转了个方向,方明栈猛扑上来,一手扶住他的腰,阴茎顶端在穴口周围磨蹭,跃跃欲试。简青黎忽然提醒:“带套!” 方明栈箭在弦上,不想理会,简青黎放软了声气,恳求道:“射在里面不好清理,我明天还有拍摄呢,发烧了不好办。” 他不知道方明栈是什么表情,总之在泄愤一般蹭了一下他的大腿根之后,他拆了个安全套戴上了。 后来的事简青黎不太记得了,只感觉自己像海面上的一块浮渣,在潮起潮落中身不由己地呻吟喊叫,被捧上天堂,又被重重摔落。情欲充斥着他的大脑,疼痛和舒爽缠绵交错,让他几欲疯狂。 方明栈的体力比他好许多,就着一个姿势把他干到半昏厥。他进得很深,简青黎总有种安全套破了的错觉,却也顾不上提醒,只是嗯嗯啊啊地呜咽。 一直到深夜,房间里才重归寂静。两个人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仰躺在床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膻味,和一种慵懒的宁静。 方明栈把堆在角落的被子扯过来,丢在两人身上。简青黎混沌的大脑逐渐恢复清明,他悠悠地叹了口气,费力地伸长手臂关了灯。 黑暗降临的那一刻,他说:“方明栈,你吻我一下吧。” 他等待着,也不催促。过了大约一分钟,床垫发出闷闷的一声响,方明栈翻了个身,胸膛贴着他的胸膛,呼吸拂在他的鼻尖,低头吻了上来。 简青黎的嘴唇湿润而柔软,方明栈轻轻地贴着、磨蹭着,过了一会才伸出舌头,简青黎配合地张开嘴,和他互相吸吮舔咬。 不激烈、不急躁、不较劲,这是个温情脉脉的吻。 片刻后,方明栈翻身躺下,听到简青黎笑着咕哝:“事后吻,我们好奇怪啊。” 第11章 天蒙蒙亮,耳边传来一点悉索的响动,简青黎拖长调子“嗯”了一声,双腿蜷缩得像个婴儿,往热烘烘的被窝深处钻。 几秒后,他紧闭的眼皮抖了抖,半梦半醒地打了个哈欠,轻声问:“你起来了?” “嗯。” “你手机呢?”简青黎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声音沙哑又含混,像在说梦话。 “干什么?” “给我嘛。”一只白皙的手臂从被窝里伸出来,五指张开、掌心朝上,撑了几秒又垂下去,在床单上平平地,执拗地伸展着,“你昨天答应了的。” “我什么时候——”方明栈想起前一晚简青黎所谓的“答应我一个要求”,话音戛然而止,一股受骗的不悦感浮上心头。他以为那句让人心软的“吻我一下”就是简青黎的条件,谁知道还有其他的坑等着他跳。 偏偏他还不能计较,否则就显得昨天那个吻有多重要似的,值得他大惊小怪。 “方总,”简青黎困意浓浓,还紧追不舍,“言而有信呀。” 方明栈犹豫了片刻,掏出手机扔在被子上。简青黎得逞了,满意地笑了两声,摸索着拿起手机。屏幕是密码锁,他不假思索地输入一串数字,立刻就解开了。 “还在用生日当密码,你怎么没点个人信息保护意识啊。”他吐槽完,麻利地点进微信,打开黑名单,然后把Cyan放了出去。 做完之后,他没有得寸进尺地翻看方明栈的其他隐私,乖乖地将手机还给了主人。 方明栈站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表情不咸不淡。他接过手机放好,径直走进浴室洗漱。伴随着淅沥的水声,简青黎闭上眼,心情松快地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来的时候,公寓里又是冷冷清清。他冲了个澡,到阳台上收了前一次过夜留下的衣服,把脸埋进去深深地嗅了嗅。 一次性内裤没了,简青黎翻翻找找,拿了一条方明栈的换上,还很有礼节地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汇报情况。 方明栈正在公司开会,两个董事对于蕴至县的地皮应该报价多少争论不休,都是叔伯辈的老功臣了,他不好偏帮一方,只能无奈地看着,暗中盘算如何使他们接受自己更离谱的价格。简青黎的消息恰好在他走神的时候来了,好长的一句话,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是他一贯的风格。 “明栈,你说!”谭敬松吵得脸红脖子粗,转向董事长寻求支援,却发现方明栈对着手机愣神,表情很微妙,嫌弃中又透着点笑意。 方明栈清了清嗓子,镇定地将手机倒扣在桌上,说:“我觉得,一个亿吧。” 会议室里静了片刻,很快响起了激烈的讨伐声。这几个董事年龄都大了,做事越来越保守顽固,之前就不同意方明栈成立制药公司,现在更是担心他把集团搞垮,苦口婆心地劝“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 方明栈在文越医药是绝对控股,这几个叔叔阿姨的反对其实改变不了局面,但若态度强硬一意孤行,很容易让下属离心离德,因此他只能耐着性子解释缘由,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理解和支持。 一番舌战后,参会之人都精疲力竭。方明栈虽然未能一次性说服所有人,好歹取得了一点成效,让谭敬松改变了立场,站在了自己这边。 午休时,两人一起吃饭,谭敬松感慨自己老了,对市场的风向不如方明栈摸得清。还说:“你妈妈总叫我多帮衬你,我看啊,我们这帮老骨头,还是趁早腾了位置,让你们年轻人坐上去吧。” 方明栈笑笑:“别这么说,您对文越的贡献是众所周知的。” “你爸要是看到你有今天,肯定欣慰得很。当时你硬是不肯来文越工作,可把他气的!”谭敬松想起当年方明栈和他老子叫板的倔强模样,忍不住笑了,过了一会,他又叹息一声,问:“对了,你妈身体好些了吧?前几天她说自己感冒了。” 方明栈并不知道杨彤感冒了,他们母子俩的冷暖好像从不相关,谁也不会主动提起。他避而不答,调侃道:“谭叔,最近你和我妈关系很好啊,什么都通气。” 谭敬松尴尬地呵呵两声,说:“我俩是大学同学嘛,所以互相关心一下。” 下午,方明栈算好时差给杨彤打了个电话,问候她的身体情况。杨彤只是受了点风寒,在家庭医生的调养下已经痊愈了,不过对于儿子的主动关心还是很受用,温柔地和他聊了几句家常。 她的脾气就是这样,时好时坏、阴晴不定,这么多年方明栈都习惯了。过了一会,可能是看气氛不错,杨彤又试探着提起给他介绍女朋友的事,方明栈一听就烦躁,借口有工作要忙,急着挂掉电话。 “等会,”杨彤喊住他,犹犹豫豫地问,“你回国有半个月了,跟以前的老同学见过面吗?” 方明栈喉头一哽,过了两秒才说:“没有,最近比较忙。” 简青黎也很忙,他一个开工作室的圈内朋友接了独立设计师品牌九鹤的春装秀,请他前去支援。他本来抱着长见识、看热闹的心态,谁知九鹤的设计师看了他的作品之后,竟然点名要他负责秀图拍摄。因此简青黎压力倍增,连着几天都在做功课,生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时装秀定在惊蛰,日子颇有深意,是希望一鸣惊人的意思。简青黎以前就听过九鹤这个品牌,这次才亲身体会到它在年轻人当中受欢迎的程度,开秀前一周,两百张观众票就被抢购一空,而黄牛票炒到了三四千块钱。至于主流时尚媒体、知名买手,他们不用买票,九鹤依次发了邀请函,《hifashion》的主编梁海安和时装编辑钟幼玲也在其列。 惊蛰那天,简青黎提前三小时赶到秀场,占了一个最佳的拍摄位置。工作室借来的两个助理都挺机灵,不需要他吩咐太多,就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没一会,各路媒体的摄影师蜂拥而至,到处走位、比划,抢占光线更好的位置,甚至有人吵了起来。 简青黎正在组装三脚架,一个衣着时尚的高个子男人突然从T台上跑下来,在他头顶上敲了一记:“小青,你怎么来了!” 简青黎抬头一看,竟然是项庭舟,也觉得不可思议:“我还想问你呢。” 项庭舟两手抓住外套的前襟,欻一下向两边敞开,露出里面的银色针织衫,得意道:“我是今天的模特啊!” 简青黎一愣,说:“我是今天的秀图摄影师啊。” 九鹤之前就对外宣传过,在本场春装秀中将首次推出品牌男装,项庭舟在模特圈内小有名气,外形也符合九鹤一贯青春洋溢的风格,被品牌方选中来走秀并不稀奇。只怪简青黎和他平时各忙各的,好一阵子没联系,不清楚彼此的动向,所以才有了今天的惊喜相遇。 项庭舟眉飞色舞:“这么巧啊,那你待会可得把我拍帅一点。” 简青黎说:“重点是服装好吗,你就是个陪衬。” 项庭舟勾着他的脖子,嘻嘻哈哈:“相得益彰懂不懂?” 四周响起窃窃私语,似乎还有人在拍照,简青黎推开项庭舟,说:“你该去准备了吧?” “要去了。”项庭舟收敛了玩笑的神色,叮嘱简青黎一定要来after party,他有重要的事情分享。 简青黎觉得他在搞怪,狐疑地盯着他,项庭舟却表现得十分兴奋,欲言又止几次,终于没憋住,小声透露了他要当演员的消息。 简青黎吃惊地“啊”了一声,项庭舟得意地挤眉弄眼,笑着跑到后台去了。 开场前二十分钟,秀场里已是人满为患,灯光暗下来,唯有T台上光彩夺目。简青黎的相机上装着70-200毫米的长焦镜头,快门速度调到1/200,光圈调到f4,有点紧张地等待着。 音乐响起,衣着光鲜的模特们鱼贯而出,都是俊男美女,一个个面无表情,下巴微微抬着,大长腿从容地踩着鼓点。 简青黎佝偻着肩背,眯着一只眼专注地拍摄。九鹤本季的配色多为草绿和浅褐,似乎是在隐喻泥土孕育草木之意。他们家的女装一贯清新可人,而今年推出的男装同样抢眼,整体是休闲运动风,在边角和细节上却增添了一些金属设计,有一种冷冰冰的科幻感。 简青黎从镜头里看到了项庭舟,那个昂首阔步、英姿飒爽的男人和印象中完全不是一个样,变得高冷又陌生,看着还挺有范的。尤其是那件深红做底,装饰着不规则黑色条纹,袖口刺绣着腰鼓花图案的外套,在一系列简约清新的设计中大放异彩,显得诡谲而神秘。 九鹤的首席设计师温九鹤果然没有让大众失望,看台下的观众交头接耳,克制而低沉地评论起来。 南侧第二排的座位上,卢勇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旁边的人,笑嘻嘻地问:“怎么样,来得值吧。” “无聊。” “我说你这人,别这么扫兴好吧。”卢勇指了指台上,口气很大,“看上了哪个模特告诉兄弟,我帮你牵线。” 半天没得到回应,他扭头一瞧,发现对方的视线根本不在T台上,无奈地叹气:“不是,方明栈你看哪呢?” 顺着男人的目光,他看到一个背影,是个摄影师,高瘦身材,头发扎成小揪,穿一件牛油果绿的针织衫,后腰有一个镂空的骷髅头,上面缝着黑色蕾丝,隐隐约约能看见皮肉。 “嚯,这姑娘挺性感啊,”卢勇话说一半,那个摄影师侧过脸和旁边的助理交谈,五官暴露在他的视野中,他如遭雷击,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地感叹,“那那那是简青黎?!” 方明栈低沉地“嗯”一声,脸上倒是波澜不惊的。 卢勇清了清嗓子,重新看向T台上来来往往的模特,不过欣赏的心思早就没了,单纯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他用余光打量方明栈,实在猜不透这个兄弟在想什么,试探着问:“除了那天在酒吧,你们后来还见过吗?” 方明栈点头。何止见过,还睡过。还睡过不止一次。 “那你们这是……复合了?”卢勇小心翼翼地问。 方明栈不置可否,说:“看秀吧,你不是想投资时装产业吗?” 卢勇一摊手:“行行行,不问了。你俩就继续纠缠着吧。” 其实他对这二位分手的内情还真的不了解,全都是道听途说。当初卢勇在外地念大学,比方明栈晚了一周毕业,回到沧市后照例约几个哥们吃饭,结果方明栈告诉他自己在英国。 你去英国干什么?他诧异。方明栈说去读研究生。那简青黎怎么办?卢勇还记得自己用那种单身狗的嫉妒语气调侃他,你俩舍得分开啊! 方明栈沉默了一会,说,我们分手了。 卢勇大惊,话都说不利索了,想追问个中缘由,方明栈却不愿多谈,把电话挂了。 后来,卢勇在和骆子旭吃饭的时候听了些流言蜚语,才对方明栈远走英国的原因有了点猜测。骆子旭神经大条,一直没瞧出方明栈和简青黎的关系,但他的学校就在简青黎的财大对面,因此消息灵通。他神神秘秘地告诉卢勇,简青黎可能是gay,因为他好几次撞见简青黎和法学院的宋景悠一块在大学城转悠。 卢勇心中警铃大作,简青黎是gay他早就知道,因为他和方明栈是一对啊!联想到方明栈对分手原因的讳莫如深,卢勇醍醐灌顶,当天回去就给方明栈发消息,问是不是简青黎出轨了。 当时方明栈只回了一句:“你就别管了。” 事后卢勇左思右想,实在难以相信这是真的,上次他们三人聚会的时候,方明栈和简青黎还腻腻歪歪的,结果青梅竹马那么多年的感情,突然间说散就散了。 不过毕竟事不关己,加上初入社会忙得脚不沾地,卢勇很快就把这一茬忘了。万万没想到,过了四年,这两人又有死灰复燃的架势了。 第12章 九鹤的这场春装秀大获成功,不管是赞誉还是批评,总之吸引了足够的眼球和热烈的讨论,给新一年的发展开了个好头。 在一片交谈声中,买票的观众陆续退场,少数贵宾则受邀前去参加秀后酒会。卢勇一心想打入时尚圈,投资几个有商业潜力的设计师品牌,因此提前弄到了邀请函,招呼方明栈和他一起去。 虽说文越是做医药的,但多认识几个投资人总没坏处。方明栈初回沧市,对本地的圈子不甚熟悉,有卢勇做个引荐,融入起来也方便,略一思忖,就同意了。 后台的服装间乱哄哄的,低语声、嬉笑声、物品掉落声以及由此引发的尖叫和斥责全部交缠在一起。项庭舟换回自己的衣服,把随身小物品装进黑色方形挎包里,潇洒地往肩上一背,就冲出去找简青黎了。 九鹤很大方,给模特们都发了邀请函,毕竟宴会上多些俊男靓女总不是坏事,还能吸引那些手握资本、爱好漂亮皮囊的老板们多逗留一会。 “你真要去演电影了?”简青黎举着托盘,围绕甜点区走了一圈,夹了几块蛋糕上来。 项庭舟笑着点头:“嗯,我的模特合约这个月就到期了,以后不再续签。前几天跟飞天公司的总经理见过面,基本上谈妥了。” 简青黎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黄菁是他们公司的吧,还有前些年挺红的那个演员……楚泉?” “对,飞天就是楚泉创办的,他是大股东。不过他现在不怎么演戏了。”项庭舟两眼放光,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新东家的情况。 简青黎迟疑地问:“飞天主动挖的你?” “怎么可能,”项庭舟附到他耳边,得意地低声透露,“贺岑介绍的。” 简青黎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发出一声“哟”。他就说项庭舟怎么突然有这样的好运,原来是和贺岑勾搭成奸,有了靠山。 “别嘲讽我,我也苦啊,操了,你不知道贺岑多难伺候。”项庭舟微微撅嘴,一脸嫌弃,“吹毛求疵,目中无人,死要面子,我真要被他烦透了。” 简青黎正用小勺挖蛋糕吃,听到这里噗嗤一笑,引来周围不少视线,他察觉到了,便把勺子含进嘴里,紧抿着唇不发出声音,眼睛弯成两个月牙,肩膀颤个不停。 项庭舟有点尴尬,故意做出一副凶恶的表情,瞪着简青黎。其实他长得很英气,浓眉大眼,天庭饱满,看着就是阳光清爽那一挂的,与贺岑的高傲疏远完全不同,这两人凑在一起,不知会碰撞出什么样奇怪的火花。 “别误会啊,我只是觉得你总结得特别好。”简青黎笑够了,转了个话题,问项庭舟有没有学过演戏。 项庭舟点头:“大学的时候在电影学院旁听了一年,还在导演系同学的毕业作品里客串了一个配角,算是有吧。” 简青黎吃了一惊,打趣道:“你还真有点东西啊?” “废话,不然你以为贺岑会介绍一个小白给飞天,他精着呢,样样算计,还让我欠他一个大人情。”项庭舟端起香槟闷了一口,看上去有点郁郁寡欢。 简青黎逗他:“那你就在床上多出点力呗。” 项庭舟笑了,问:“你呢,上回那个前男友,怎么样了?” 简青黎舔掉嘴唇上的奶油,眼神有点放空,他和方明栈一周没联系了,虽然重新加了微信,但彼此都谨慎地保持着沉默。所以他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项庭舟说:“嗨,算了,当我没问。” 大厅里衣香鬓影、灯光璀璨,场面热闹但不喧哗,大家都表现得非常得体。不时有三五个人聚作一堆,端着酒杯寒暄,互相交换名片,片刻后又散开,向新的兴趣对象发出友善的信号。 “青黎,今天辛苦你了。”温九鹤身穿一袭浅蓝礼服,款款走上前。 简青黎回过神,礼貌地和她碰杯,说:“哪里话,温姐,你们才是最辛苦的。” 项庭舟识趣地退开,留他们两个交谈。 温九鹤今天梳了个典雅的发髻,一缕波浪形的卷发垂在鬓角,充满复古风情。她问:“觉得九鹤今年春季的设计如何?” 简青黎诚恳赞美:“很好,我很喜欢。” 温九鹤莞尔一笑,又问:“第一次来这种场合?” 简青黎点头,说:“是啊,怪紧张的。” 温九鹤顺着话头,问他为什么紧张。 “帅哥美女太多了,”简青黎放下酒杯,示意温九鹤看那些来来往往的模特,“本来我觉得自己挺好看的,到这一看,完全就泯然众人了嘛。” “哈哈哈,”温九鹤和形形色色的人周旋了一晚上,这时才畅快地笑出声来,也不顾别人的眼光,扶着一旁的石雕摆件花枝乱颤。 简青黎握着笛形杯,小拇指在纤细的杯柱上敲了一下,神情无辜:“温姐,我是说真的。” “青黎,你太有意思了。”温九鹤理了理头发,看他的眼神中满是欣赏,“虽然这里漂亮的男孩女孩有很多,但我觉得,你肯定是最迷人的一个。” 两人视线相对,都觉得放松惬意,有种倾盖如故、惺惺相惜的感觉。“温姐,你这么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简青黎笑着与她再次碰杯。 温九鹤喝了一口香槟,目光越过简青黎,看到了正向这边走来的两个人,说道:“我那边有个朋友,先过去了啊。” 简青黎点头,“你忙,你忙。” 温九鹤没走两步,她的朋友就过来了,喊着“温小姐”,温九鹤则客套地称呼对方为“卢先生”。 简青黎背对着他们,觉得那个男声有点耳熟,于是回过头看了一眼。 还真是熟人。熟人旁边还站着前男友。 看见他,卢勇也是一愣:“简青黎,你也来酒会了啊。” 简青黎点头,视线向右平移,和方明栈对了个眼神,微微一笑。 温九鹤说:“你们认识啊。” “嗯,我们三个是高中校友。”卢勇向她介绍方明栈,“这是文越医药的方董事长。” “文越医药,大公司啊!”温九鹤和方明栈握手,笑着问,“怎么,方总也有意进军时尚界?” 方明栈摇头:“不敢,我来凑个热闹。” 卢勇直截了当地问:“温小姐,上次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温九鹤没有立刻答复,眉心微蹙,左手抓着礼服裙,显得有几分犹豫为难。 简青黎上前解围:“是投资的事吗?要不你们找个能坐的地方,好好聊聊。” 温九鹤说:“我确实还有些疑虑,需要卢先生给我明确的答复。” 卢勇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咱们去沙发那边坐一会吧。” 他们打过招呼就走了,把方明栈和简青黎留在这个冷清的角落。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不过很快便消解了。简青黎轻快地瞥了方明栈一眼,说:“方总居然会来看时装秀,真想不到。” 方明栈反问:“我不能来?” “能能能。看上哪个模特了,要不要我帮你介绍?”简青黎昂着头看他,兴致淋漓,眼波流转,貌似很热情。 方明栈如他所愿,把目光投向那些衣着光鲜的模特,问:“你都熟?” “不熟也要帮啊,谁叫你是我哥呢,我鞍前马后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方明栈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成语倒是用得不错。” 简青黎也笑了,他抬起右手,顺着方明栈敞开的大衣钻进去,轻浮地摸了一把,假意叹息:“方明栈,你来看秀也不知道穿得时尚点。” 方明栈低头打量自己的搭配,驼色风衣,浅绿坎肩,休闲衬衣,没觉得有哪里不对。简青黎笑得狡黠,修长的食指戳着他的胸口,一字一顿地说:“太、古、板、啦。” 方明栈握住那根手指,朝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拉,简青黎没有抵抗,顺从地靠过来,一下子,两人之间的距离近了许多。 简青黎比方明栈矮几公分,仰起脸看他,黑而深的眼底倒映着天花板上成片的小灯,他眨眨眼,晶莹的灯光便荡一荡。 两人就这么对望着,有好一会,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 “说到衣服。”简青黎喉结一滚,“你还有一套衣服在我家呢,什么时候来拿?内|裤我也洗了,我可不像你,那么小气。” 方明栈看不惯他邀功,说:“你穿的你不洗?” 简青黎嘿嘿笑,轻声撒娇:“咱们之间分什么你我呀。” 方明栈沉默。不知为何,简青黎突然觉得很愉快,于是踮起脚,仰起头,在男人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快如蜻蜓点水。 方明栈有些错愕,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松开简青黎的食指,顺着他的肩膀一路摸到腰际,摩挲两下又绕到后背,轻抠那个蕾丝骷髅头。“我看你的审美也不怎么样。” 简青黎嗔怪:“不怎么样你还摸?” 方明栈隔着黑色蕾丝掐了一把他的皮肉。 简青黎揪着他风衣上的扣子把玩,低声抱怨:“最近忙什么呢,也不找我。” 方明栈冷哼:“找你做什么?” 简青黎比着口型,用气声说:“做爱呀。” 方明栈俯视着他,一手仍揽着他的后腰,掌心传递出不易察觉的温度。他正要开口,简青黎的手机铃声响了。 “等等噢,”简青黎退开,掏出手机一看,脸色微变。 他走到一旁光线不那么明亮的拐角,做贼似的接了电话:“喂?” “方明栈回沧市了你知不知道?!”一个如临大敌的紧张声音在听筒里炸开。 简青黎后背一紧,头皮发麻,心想宋景悠这一嗓子,肯定被方明栈听到了。此念一起,落在身上的目光果真变得锋利而尖锐。 “我知道,你别激动。”简青黎安抚地问:“怎么了?” “知道你不提醒我!”宋景悠叹了口气,“我们公司上上个月接受文越医药的委托,帮他们进口一批药品,你记得吧。” 简青黎稍微偏了偏脑袋,迅速地扫了一眼身后,方明栈捧着手机打字,没有看他。 “不记得,说重点。” “因为政策变动,药品在海关那多扣了一段时间,导致我们交货时间比合同约定的晚了两天。” “然后呢?” “然后文越就让我们赔偿损失,列出来的数额特别巨大。其实迟两天在实践中很常见的,但他们非常较真,还说要走法律程序。我们公司哪有资金跟他们耗啊,老总就让我去谈和解。结果文越的法务总监强硬得要命,说了没两句就撵我走。后来我在走廊碰上方明栈了,才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你说吧,他是不是故意整我?” 宋景悠的职位是法务,当初他们公司接受文越委托的时候,他就不大愿意,但想到方明栈远在英国,而且公司之间的业务不会牵扯什么私情,就没当回事,谁料这一单交易恰巧出了问题,而文越又如此不近人情地要求巨额赔偿。 “你和他见过面吗?”宋景悠问。 “嗯。” “和好了?” 简青黎哼哼两声,不做明确答复。 “不是,就算你们彻底拜拜,也得把当初的事情解释清楚啊。不然他这么针对我,公司知道后迟早把我开除。” “我想想办法,先挂了。” 简青黎在原地踟蹰一阵,感到心烦意乱。他慢腾腾地回到方明栈身边,决定坦白:“宋景悠给我打电话,说文越要他们赔偿迟延交货的损失。” 方明栈漠然看着他:“不应该吗?” “迟了不是因为政策变动吗,”简青黎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似懂非懂的词,“算不可抗力吧,你别为难人家了。” 他思索着不可抗力、商业风险、违约责任这几个模糊的术语,无意识地咬着下唇,神情也变得严肃。 方明栈冷冷的:“你为了他求我?” 简青黎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不对,说了个“我”字,卡壳了几秒,解释道:“我是觉得,这件事本身不大,如果打官司,还要支付律师费和诉讼费,得不偿失。而且,法官肯定不会按你们主张的预期利润判决的。” “那又怎么样,”方明栈冷笑,神态轻蔑,“我乐意。” “你不会真以为我和他睡过吧。”简青黎低下头,轻轻拽了一下方明栈的衣角,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好像在诉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你想表达什么?”方明栈目光凌厉,阴沉沉地打量面前的人,简青黎却不与他对视,只是盯着鞋尖,露出一截白嫩的颈子。 “你是因为吃醋才为难宋景悠的吗?”简青黎问。声音很轻,比蚊子振动翅膀也响亮不了多少。 方明栈胸腔发闷,好像有一团坚硬的东西梗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他吸了口气,讥笑道:“简青黎,你真以为我非你不可?” 简青黎还是看着地面,宴会厅的瓷砖不知是什么质地的,光可鉴人,还设计了一些极具韵味的、随机蔓延的裂纹。无数的小灯将他和方明栈照出无数的影子,它们都很浅淡,有的相距甚远,有的重叠交错。“没这么以为。反正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方明栈走了。过了一会,简青黎抬起头来,往人群里心不在焉地看了几眼。项庭舟来到他身边,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怎么,不欢而散啊?” 第13章 宴会厅的出口有一片休息区,放了四五张沙发,用几盆高大的绿植挡着,隔绝出一个稍微有几分隐蔽的空间。 酒会散了之后,卢勇和方明栈并肩从大厅里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温九鹤这个女人真的了不起。”短短几分钟,卢勇已经把这个名字念叨了好几遍了。 “你要给她投资?” 卢勇点头,情绪挺激动:“你别看她现在这么优雅漂亮,还事业有成,其实她家里重男轻女,初中都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吃了好多苦才有今天的成就。真的厉害,我听着都心疼。” 方明栈给他泼冷水:“投资就投资,别扯上感情。” “知道。”卢勇很不上心地答应一声,突然问:“简青黎呢?他不是和你在一块吗?” 方明栈摇头,还没开口,就听见从休息区传出一声大喊:“那个,简青黎的前男友!等一下!” 卢勇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停下脚步。回过神,见方明栈还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便拽了他一把,挤眉弄眼地说:“人家叫你呢。” 方明栈不悦地皱着眉,一脸烦躁而不得发泄的表情,在原地磨蹭了一会,最终还是去了休息区。 “简青黎喝醉了,交给你了啊。”项庭舟把包袱甩给他,马不停蹄地跑了,边跑边交代,“他住云水苑三栋一单元502!” 卢勇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地笑了一阵,也拍拍方明栈的肩膀离开了,还说:“幸好你没开车。” 简青黎瘫坐在沙发上,陷得很深,双臂自然地下垂,屁股蹭着沙发边缘,两条长腿微微分开,脚尖抵着对面茶几的柱子。他闭着眼睛,两颊酡然,好像睡得很沉,呼吸微不可闻。方明栈静静地站着,从高处俯视他,过了一会,他踢踢简青黎的小腿:“起来,别装。” 简青黎呻吟一声,两只软绵绵的手臂撑着沙发垫,眼睛眨了几下,睁开了,看清是方明栈,又闭上了。“没装,我真的头晕。”他带着鼻音说。 “再不起来我走了。” “方总,”简青黎伸出右手,执着地要方明栈帮忙,还批评他,“你怎么不懂怜香惜玉呀。” 方明栈任他孤零零地举着手臂:“你算什么香什么玉?” 简青黎闭着眼闷闷地笑,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抖个不停。“我是温香软玉。” 方明栈一时无话可说,只好弯腰握住他的手,使力把人拽起来。 简青黎多少有点醉了,虽然说话还流利,但走路直打飘,方明栈搀着他走出酒店,一路上,简青黎都粘在他身上,滚烫而清甜的呼吸洒在他颈侧。 方明栈只喝了一点酒,神智异常清醒,不过还是抱着谨慎的心态叫了代驾。他费了一番功夫把简青黎塞到后座,随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代驾司机问了地址之后就发动了车子,全程安安静静的,非常专业。 “让我靠一下啊。”简青黎枕着方明栈的肩膀,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简青黎,”方明栈忍无可忍,质问道,“你故意的吧?” 简青黎舌头有点不利索,因此讲得很慢,显得嗓音软软糯糯,“怎么啦,我受欢迎,大家都找我喝酒,又不是我的错。” 车厢里密不透风,没过一会,简青黎就觉得憋闷了,将车窗降下一半。早春的凉风吹散了酒精味,他吸了吸鼻子,迷蒙的眼睛似乎清醒了些,突如其来地问:“方明栈,你知道我对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样吗?” 方明栈不应,摆明了不想与他聊天。简青黎坚持不懈,自顾自地讲:“就那会在希望之星幼儿园门口,我妈带着我,老头子带着你。” 方明栈不耐烦:“小孩子五岁以后才有长期记忆。”言下之意,简青黎在说谎。 “可我真的记得。”简青黎稍微抬起头来,固执地看他一眼,又栽倒在方明栈肩膀上。“你穿一件蓝色的小衬衣,背着手,也不笑,凶巴巴的。” 方明栈盯着挡风玻璃,对他的独家记忆无动于衷。简青黎笑了一会,问:“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样?” “没印象。” 简青黎很失落地“哦”了一声,剩下的路程都没再说话了。 其实方明栈记得。当时的简青黎真是又乖又小的一只,穿着背带裤,紧紧地牵着妈妈的手,像个漂亮的布娃娃,然而眼神却灵动得很,活泼而好奇地在他身上打转。 把车开到云水苑之后,代驾司机就离开了。方明栈率先下车,托着简青黎的胳膊把他弄出来。简青黎晃了一下,勉强扶着车身站稳,说:“走不动,要不你抱我回去吧。” 方明栈铁石心肠地站着。简青黎深呼吸几次,缓过来些许,突然仰起头,对着天空高喊:“你看!月亮。” 方明栈的耐心所剩无几,真想一走了之,却又狠不下来,压着怒火问:“简青黎,你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 简青黎不回答,只是楚楚可怜地望着他,还说,你这个当哥哥的,照顾一下弟弟怎么了。方明栈最后还是妥协了,把他安全护送到家。简青黎踢掉鞋子,一身酒气地往卫生间里钻,结果踩到地板上的一摊水,脚底打滑差点摔倒。方明栈跟进来,问:“你想干什么?” “泡澡。”简青黎含糊地说。他以胯骨抵着洗手台,支撑身体的重量,随后两手揪住衣服下摆,用力一掀。 方明栈走到浴缸前,俯身放水,又从周围的瓶瓶罐罐中拿了几个,往热水中胡乱加了一点。 忙完回头一看,简青黎的脑袋卡在毛衣领口里,正毫无章法地挣扎,因为醉酒手臂无力,好一会没能弄下来,他可能是觉得憋闷了,很生气地咕哝着什么。 方明栈帮他脱下毛衣,简青黎满意了,鼓着两腮呼出一口气,全都吹在方明栈脸上。他的眼神不像在酒店时那样散漫了,稍微凝起一束光,但两颊依然潮红,昳丽无比。 他自己动手把裤子脱了,露出半硬的小兄弟,勾着方明栈的肩膀,问他要不要一起。 “你自己泡,我走了。” “别走呀,”简青黎抓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没再说多余的话,可是眼神里分明流露出“陪陪我”。 他试图把方明栈拖进浴缸里,但是喝多了力气不够,方明栈又不配合,只好自己跨了进去。 平静的水面被打碎,发出哗哗的声响,非常轻微,在安静的浴室里却让人不安。 简青黎半靠在浴缸里,两只手扒着浴缸边缘,下巴枕在手背上,用一种伤感而专注的眼神望着方明栈。时间久了,方明栈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 “你想做爱吗?”简青黎动了几下,激起一连串水声。 “不想。” 简青黎托着下巴笑,哑声说:“我现在不清醒,你提什么要求都会配合哦。” “怎么,清醒的话就不配合了。” 方明栈走近了,一股淡淡的、难以言描的气味充斥着简青黎的鼻腔。他吸了一口,忽然玩心大起,伸出湿淋淋的手掌按上方明栈的裤裆,顽皮地揉了揉。顷刻间,方明栈的裤子上就多了一个巴掌印。 方明栈弯下腰,拽住简青黎的两只胳膊,把他从浴缸里拉起来,然后从旁边的架子上扯来浴巾,粗暴地擦拭他身上的水珠。 整个过程中简青黎都在笑,两手搂着方明栈的脖子,偶尔摇晃着躲闪一下,好像方明栈在挠他的痒痒似的。 擦干后,方明栈将他抱起,快步回到卧室,然后爽快松手,把简青黎丢在床上。简青黎打了个滚,姿势沉重而慵懒,他看着方明栈,毫无征兆地说:“宋景悠是我大学同学。” 方明栈背对着他脱衣服,什么话也没说。 “当时有个女生非常疯狂地追求他,到了在宿舍和厕所门口堵人那种程度。他没办法,骗那个姑娘说自己是同性恋,叫我做个挡箭牌。” 方明栈关了灯,在大床另一侧躺下,黑暗中简青黎似乎获得了勇气,继续说道:“我和他关系不错,就帮了一下,三个人吃了顿饭,劝退了那个女孩。这件事我跟你说过的,你当时忙着找工作,可能忘了。” 方明栈没有忘。简青黎说过的很多话,哪怕是屁话,他都记得很清楚。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于是侧过身,背对简青黎躺着。 “那天,在我们家,我说我早就和他睡了,是假的,是因为……” “行了,”方明栈的嗓音里满是不耐烦和厌恶,他打断了简青黎,“睡觉。” 简青黎咬住下唇,沮丧地放低了声音。他知道,其实方明栈在意的并不是宋景悠。 两人各怀心事,竟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简青黎虽是装醉,毕竟喝了不少酒,率先梦周公去了。方明栈半夜醒了一次,觉得有点冷,结果发现是简青黎故态复萌,又开始抢被子。 他拽了几下,勉强得到一个角,无奈,只好同以前一样,从背后抱住简青黎,分享一点温度。 第14章 清晨,方明栈洗漱穿戴好,在简青黎的公寓里四处逛了逛。 这是个二手房,面积差不多七十平,装修风格很土,家具也是一副老旧沧桑的模样。客卧被改造成书房,里头放着一个小木架,擦得纤尘不染,摆着各式相机和镜头,很是隆重。 客厅里的茶几有些旧了,但样式却别致,和整个房间的装潢有几许不协调。方明栈一眼就认出,那是从他们以前的出租屋里搬来的。除此以外,公寓里还有一些其他小玩意,都带着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他看了一圈,心情说不上差,总之是有点阴沉。 简青黎醒来的时候方明栈已经走了。他几乎一点痕迹也没留下,若不是在枕头上发现一根短短的发丝,简青黎都要怀疑昨晚的记忆是幻觉。 他洗了脸,泡一袋水果麦片吃了,就坐在电脑前工作。九鹤对秀图的质量要求很高,简青黎对待作品也从不马虎,因此这场春装秀的照片修了很久才完工。整个过程中他不吃不喝,精神抖擞,直到点了发送键,大脑才感知到肩膀的酸痛和眼球的干涩,以及排山倒海而来的疲惫。 简青黎像个被扎破的气球,“啊——”地舒了一口长气,缓缓瘫倒在电脑椅的靠背上,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已经是下午一点了,他躺了一会,觉得既困且饿,于是拿起手机点了一份红烧牛腩盖饭。十五分钟后,门铃响了,穿着黄色褂子、戴着头盔的外卖小哥来送餐,请求他给一个五星好评。 “给,肯定给。”简青黎看到他额头上的细汗,问:“外头很热啊?” 小哥一脸憨厚相,笑着说:“今天太阳大。” “注意防晒啊。”简青黎又说,“过两天指不定倒春寒,气温又低了,这天气,阴晴不定的。” “嗯。”外卖小哥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有收获善意的喜悦,也有一点摸不着头脑的茫然,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走了,继续为生活奔波。 简青黎关上房门,意兴阑珊地撇撇嘴。 他把饭盒放在餐桌上,把平板支在一边,随便点开一集老友记下饭。红烧牛腩味道平平,但因为饿了,吃起来竟也津津有味。 今天随机播放到的老友记是Ross与Rachel分手那一集,简青黎还在嚼牛腩,屏幕里的Ross就开始大声咆哮:“We were on a break!” 这么讨人厌的话,他却一遍遍重复,搞得整间公寓都回荡着“break”的余音。简青黎如鲠在喉,把视频按了暂停,闷头扒完了饭。 下午,他在网上听了一会艺术理论课,突然想起上次在翠野公园拍的照片,于是精选了几张发在了prelife的主页上。 好友栏里,Leo的头像是灰暗的,简青黎点进聊天界面,发现上一次的话题还停留在“追不追女孩”。 “最近忙什么呢?”他问。 Leo上线的时间没有规律,他也不枯等,放下手机继续听课。一直到晚上要睡了,简青黎才收到回复:“忙工作。” 他试探道:“还不知道你在哪工作呢。” “在国内。” “哪个省,不会是G省吧?” Leo登时变得警觉:“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就想知道,”简青黎说,“你知道我那么多事,我还不能问问你啊。” “你说的话也不一定是真的吧。” 简青黎捶了一下枕头,正在思考如何反驳,Leo又发来一条:“在G省。” 简青黎愣住了。他仰起脖子,将后脑勺靠在床板上,冥想了几秒,又突然低下头,打了一行字:“真的?你不会还要告诉我,其实你在沧市吧。” 过了一会,Leo回答:“不在。” 简青黎的手指悬停在九宫格上,许久都没有按下去,他感到心里很乱,同时又很枯竭,酝酿不出任何明晰的念头。 Leo忽然说:“你今天发的照片挺漂亮的。” 他给了个台阶,简青黎就顺着下:“是沧市郊区的翠野公园,小时候我就住在附近,景色挺好的。” “嗯。” “你那边呢?” 酒店套房里,方明栈将视线从手机上移开,投向窗外,隔着一层光洁的玻璃,他看见了蕴至县正在修建的摩天大楼。楼盘旁边,一块巨大的广告牌树立着,上书黑体大字:“打造生态县、文化县、旅游县、幸福县。” 他打了几个字:“钢筋水泥。” Cyan回:“钢筋水泥也有钢筋水泥的美。” “嗯。”方明栈点了发送,又觉得太过冷淡了,仿佛是结束聊天的信号,于是出于某种难以解释的心理,他问:“你和前男友怎么样了?” 和前男友怎么样了。 简青黎对着这个问题叹气,叹完了又觉得有趣,抿唇一笑。他回复:“不知道。” Leo没有进一步追问,简青黎却起了讲述的兴致,说:“我给你讲讲我前男友吧。” Leo:“随便。” 简青黎把松软的枕头垫在背后,认真思考他和方明栈的故事该从何讲起,最后决定先抛出炸弹:“他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Leo回复得很快,内容也很平淡,简单的一个“哦”字。 “你不吃惊吗?”简青黎刻意强调,“我们这可是乱|伦。” Leo依旧淡定,辩驳了一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更何况你也有可能在说谎。” “哈哈,你说得对。”简青黎停顿了一会。 他想起方明栈,四年前,八年前,甚至二十年前的记忆片段都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旋转,最后随手撷取了一个,“我给你讲讲我们的初吻吧。” 他激动雀跃,Leo却扫兴:“稍等,我有个电话。” 这么一打断,简青黎倾诉的热情也消失了,他说:“算了,你去忙吧。” 可能是心有所想,这天晚上简青黎做了个梦,梦到沧市三中的小花园。花园隔在初中部和高中部之间,有五六块园圃,种着亭亭玉立的鹤望兰、红艳似火的凤凰花、忧郁迷人的三色堇,它们栩栩如生,在微风中摆动着茎叶,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 那是简青黎在三中最喜欢的一个地方,他和方明栈在那里消磨了许多光阴,校园情侣们也经常流连于此,借着花草树木的隐蔽,牵牵手、亲亲嘴。 简青黎感觉自己正走在那条贯穿花园的鹅卵石路上,因为鹤望兰在视野中不断后退,可是他又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和影子,在梦中,他仿佛只是一缕意识,没有形态,没有实体。 于是他轻盈地穿行着,往最熟悉的角落飘过去——靠近初中部教学楼的一隅,有一条青石长凳,两个人影坐在上面,旁边是一棵含蓄而美丽的鸡蛋花树。 在校园的所有植物中,简青黎最喜欢的就是鸡蛋花了。他觉得愉快,兴冲冲地向前一扑,结果竟撞在其中一人的心口,消失了。 “鸡蛋花有没有其他的名字?”简青黎抬起手,碰了碰开在他肩膀上方几厘米处的花朵。花朵很漂亮,共有五瓣,每瓣之间略有重叠,紧凑地挨在一起,像旋转的风扇叶。最亮眼的当属花朵的颜色,外缘乳白、花心鲜黄,都是明丽的色彩,结合在一起却清新无比。 “有吧,我记得也叫缅栀子。”身边的人回答。 “缅栀子?”简青黎重复了一遍,“还是鸡蛋花形象。”他放下手臂,懒洋洋地向后一仰,躺倒在青石板上,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高三的学生课业负担重,两周才放一次假,好不容易盼来休息日,住校生都抓紧机会回家了,校园里空荡又冷清。简青黎周六不用补课,但在家里待着也无聊,索性来学校自习,顺便陪一陪方明栈。 “这周不回家了,待会……他会送东西过来。”方明栈顿了顿,说,“也有给你的。” “我才不要。”简青黎望着湛蓝的天空,打了个哈欠。 下午三点的阳光刚刚好,带着夏天该有的热烈,把鸡蛋花、鹤望兰、三色堇的香气蒸腾出来,又不至于让人汗流浃背。简青黎的小腿垂在石凳前,晃动中碰到了方明栈,方明栈无所察觉,靠着鸡蛋花树的树干闭目养神。 他穿着普通的蓝色校服,领子翻得很整齐,压出一条深深的褶皱,结实的手臂从袖口伸出来,松弛地交叉在胸前,有一种隐而不发的力量感。 简青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觉得口干舌燥,“喂”了一声,见方明栈不为所动,于是轻轻踢了他一下。 “干什么?”方明栈仍旧闭着眼。 简青黎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羞涩,尽管那些隐秘的想法只在他胸口冲撞,可是阳光仿佛能够穿透一切,把他的心事告诉风、告诉云。 “离高考还有多少天?”他问。 方明栈皱了下眉头,思考后回答:“五十天。” “你能考上清华北大吗?” 方明栈笑了:“还没考,我怎么知道。” “我觉得你能。”简青黎语气肯定。 方明栈有点触动,忍不住睁开眼看了看他。简青黎认真的样子让他起了逗弄的心思,严肃地说:“如果我去北京读大学,那我们就只能寒暑假见了。” “不是还有十一五一清明节中秋节吗,”简青黎数着数着,失落感油然而生,晃悠的小腿也停下了。“其实沧大也挺好的,”他偷偷瞅一眼方明栈,“现在是全国第五呢。” 方明栈笑了一声,没有发表更多的意见,问起另一件事:“刘雅天还缠着你么?” 刘雅天就是那个小名“天天”的、简青黎的幼儿园同学,两人曾经携手制服恶霸,渊源颇深。因为小学和初中都不在一所学校,他们本已“相忘于江湖”,结果刘雅天这学期转到了三中,和简青黎重逢了,一块玩了几次之后,竟生出些爱慕情愫。 “这两天没有,”简青黎躺着,从他的角度看,方明栈的背影格外高大,他心理不平衡,压低声音补了一句,“不过谁知道她会不会偃旗息鼓。” 方明栈回过头,从上方注视着他,不快地问:“你喜欢刘雅天吗?” “不知道啊。”简青黎试图做个耸肩的动作,因为平躺的缘故显得有点滑稽,“我又没喜欢过别人。” 他说话的时候,灵动的黑眼睛一直望着方明栈,看似很专注,眼神却是试探的,随时能逃走。 方明栈没说什么,继续靠着树干晒太阳,不过坐姿更放松了。 一只蜜蜂飞过来,嗡嗡地振动翅膀,也许是因为简青黎身上浸染了浓郁的花香,一个劲往他身上扑。简青黎笨拙地驱赶它,和它战斗,纠缠了好一会才让蜜蜂知难而退。 这个小插曲过后,花园一角的气氛似乎变得有些不同,柔和而包容的宁静消失了,更像是石子落下后涟漪未平的湖面。简青黎感到一股勇气与冲动,热切地问:“方明栈,你接过吻吗?” 方明栈很意外,但并没有表现得太明显,只是收紧了手臂,没好气地说:“和谁接。” 简青黎说:“我们班好多同学都在谈恋爱。”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淡淡的羡慕,方明栈听了不高兴,批评道:“现在谈有什么用,上大学还不是要分手。” “诶你诅咒人家干什么,”简青黎失笑,“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方明栈也笑了笑。 沉默了一小会,简青黎轻声嘟囔:“接吻到底什么感觉啊。” 方明栈侧过身子看他,两人四目相对,视线胶着,一束阳光从树叶间穿过,空气中的灰尘缓缓起舞。 过了很短,或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方明栈忽然抓住一条低垂的枝干,把它往下一拉,更隐蔽地遮住这方石凳,然后弯下腰,一点一点凑近简青黎。 简青黎呼吸暂停,心脏狂跳,清亮的眼睛倒映着蓝天和方明栈的影子。那影子越来越大,直到占满他的视野。 他们的嘴唇碰在一起,干燥、柔软、温热,或许是被浓郁的花香薰昏了头脑,竟觉得嘴唇也带着甜味。 就这样静静地吻了一会,方明栈稍微直起腰,让空气流进彼此之间。简青黎和他鼻尖相抵,轻而急促地换了口气。 一朵鸡蛋花打着转从枝头掉落,落在方明栈的发丝间,他毫无察觉,只是望着简青黎长而翘的睫毛,以及微微起伏的胸膛,喉结不断地滚动。 “你……”简青黎试图提醒他,方明栈不明所以,轻轻一偏头,于是花朵擦着他的耳畔,落到了简青黎的脸上。 两人都不敢动作,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什么,也不交流。简青黎时而看向方明栈,时而看向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心口饱胀,眼眶微潮。 过了一会,他伸手取下脸上的落花,方明栈也直起身,松开了树枝。简青黎坐起来,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你破坏树木。” “嗯。”方明栈笑笑,认下罪责。 简青黎张口,还想说什么,忽然,梦醒了。 第15章 方明栈接到的是乐杨的电话。 没有要紧事,乐杨一般不会主动联系他,因此他第一反应就是乐杨惹了麻烦。 在英国的时候,家族里的长辈都喜欢乐杨,因为他乖巧懂事嘴巴甜,只有方明栈不吃这一套,初次见面就看出这小子心眼多。用现在流行的话讲就是腹黑,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因为家里财力雄厚,乐杨从小养尊处优,结识了一大批纨绔公子,加上相貌清秀,在伦敦的上层圈子很受欢迎。方明栈专心读书,交际圈与他鲜有重合,不过总有些流言蜚语传到耳朵里,在那些绯闻中,乐杨可是一点也不乖巧,反而以放得开、玩得野出名。 方明栈知而不言,没有到长辈面前拆穿,毕竟乐杨的生活方式不会影响他,加上彼此是亲戚,犯不着去较劲。在英国几年,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到了家族聚餐的时候,相处得也算融洽。 可如今不同了,乐杨回了国,想在沧市施展拳脚,方明栈作为兄长加“东道主”,一旦乐杨惹了祸,肯定要受牵连,被母亲和小姨怪罪。 两个弟弟,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他压抑着心烦接起电话:“乐杨,什么事?” “哥,”乐杨还是挺有礼貌的,一开始先问候他,“睡了吗?” “没有。”方明栈说。 “哦。”乐杨开始寒暄,讲起自己最近的工作成果,还请教方明栈一个关于公司战略的问题。方明栈越听越狐疑,不知道乐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让他去跟自家公司的董事商量。 乐杨家的产业主要在英国,沧市这个商贸公司业绩不温不火,本就是让他练手的,乐杨又只是个部门经理,对公司业务这么上心简直不像他平时的风格。方明栈忍不住猜测,是不是公司内部有人想夺权,而乐杨挪用了公账资金,被对方抓住了把柄。 “你有事就直说。” 乐杨话音一顿,讪笑两声。再开口时,语言流畅多了,不再东一句西一句的,明显打过草稿。“那个,哥,其实我有件事情想问你,但是……有点涉及隐私。” “问。” “我真问了啊,”乐杨小心翼翼,“你和简青黎,没在谈恋爱吧?” 方明栈措手不及,一阵短暂的寂静后,他说:“问这个干什么。” 乐杨干脆地回答:“因为我喜欢他,想追他啊。” “喜欢他?我怎么不信呢。”方明栈坐起来一些,手肘支在膝盖上,脊背弯成一张弓,看上去像一只捕食的猛兽。 乐杨立刻就明白了,他在英国鬼混的情况方明栈是略知一二的,他觉得尴尬,但还是坚持说自己喜欢简青黎。 倒也不算撒谎,毕竟人世间有许多种程度不同的喜欢,他对简青黎的感情,也可以归为其中一类。 “而且,我觉得他也喜欢我。”乐杨笃定地说。 方明栈发出一声讥笑,他本想反问,你确定这个感觉是对的吗,话出口之前又犹豫了,因为他也不能确认自己的感觉是不是正确。 沉默了一会,他凭着兄长的威势,武断而专横地下了命令:“你少去招惹他。” “为什么?”乐杨愤愤不平,“难道你也喜欢他?” “你不了解简青黎,他……”方明栈在脑海中搜罗简青黎那些惹人生气的事迹,一时组织不出语言。 乐杨打断道:“哥,我怎么感觉,你对青黎有偏见……你们不还是校友吗?我就觉得他挺好的。” 言谈间竟有一股维护的腔调。 方明栈哑口无言,右手在膝盖上握成拳头,半晌,沉沉地呼了一口气。 乐杨说:“哥,那我不打扰你了,其实我就是想问问你们是不是情侣,既然不是就放心了。你早点休息吧。” 方明栈挂掉电话,重新点进prelife,问Cyan:“还讲故事吗?” 对面没有回复,想必是睡着了。 简青黎一觉醒来,感到怅然若失。梦境里的阳光依稀还残留在皮肤上,可是睁开眼,只能看到泛黄的天花板。时间真是白驹过隙,好像只是一瞬间,他就从高中生变成了社会人,而他和方明栈谈恋爱、分手又重逢,全都发生在这一瞬间里。 今天他有一个拍艺术写真照的活,还是上次那个工作室的老板介绍的。简青黎洗了澡,带着设备赶到工作室,跟客户讨论想要的风格和质感。客户是个年轻女孩,叫作于雁芷,生着丹凤眼,黑发及肩,左耳打了一排耳洞,涂着暗棕色的口红。 她是骑着摩托车来的,手里拎一个头盔,酷酷的,一进门特别打眼。 助理把女孩引到简青黎跟前,介绍说这是负责给你拍摄的摄影师,之前你觉得好看的那几组照片就是他的作品。 于雁芷惊讶地审视简青黎,挑了挑眉:“你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简青黎笑了,说你猜。他的嗓音暴露了性别,于雁芷遗憾地拍了拍手,可惜了,如果你是女生我一定追你。 “谢谢啊,”简青黎说,“如果你是男生我也一定追你。” 这姑娘是个很好的模特,天生有镜头感,浑身散发着颓丧又反叛的气质,而且懂得配合,能领会简青黎的意思,不断按照他的指导调整最佳姿势。 简青黎难得遇到如此顺利的拍摄,收工回家的路上,盘算着吃顿好的犒劳自己。 一个人吃饭没意思,他打开微信给方明栈发消息:“你有空吗?” 等了一会,方明栈没回复,乐杨却邀请他去看电影,诺兰的星际穿越,经典重映。 简青黎蛮喜欢这部电影,老早以前在朋友圈分享过,不知道乐杨选择它是有心还是无意。即使无意,同看电影的象征意义也很暧昧,对于朋友和恋人,都是亲密关系的催化剂。 “不了吧,”简青黎回复,“今天比较忙。” “那明天呢?” 简青黎没料到他还挺执着,半真半假地问:“你这是要追我啊。” “对啊。” 简青黎哭笑不得,一时间竟束手无策。他当然不厌恶乐杨,可要说喜欢,又差了不止一点。正纠结怎么回应,乐杨又发来一条:“我知道你喜欢同性,我问我哥了,他也支持我追求你。” 简青黎:“这么的?” 乐杨发来一个困惑的表情包。 简青黎呼了口气,平息自己的急躁,但一股更沉重的情绪却降落在心底。“真的?”这回把字打对了。 “真的。” 按了发送,乐杨心虚地抬起头,看了看四周。话术而已,他很擅长。反正方明栈没有反对,解释为支持就不算错误。 简青黎没再回复,乐杨也不紧逼,心情愉快地留下一句,那等你有空,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他是真的惦记简青黎,来到沧市后,虽然去了几个夜店,有清净高雅的,也有混乱放荡的,见了形形色色的漂亮男人,最渴望的却还是简青黎的味道。也说不上来他哪里好,样貌身材都不是顶尖的,论起冷漠程度,在乐杨追过的男生中也排不上号,可就是有一种隐秘而柔软的张力,宛如浓雾中若隐若现的美丽丛林,吸引着人走近、探索,最后迷失在深处。 乐杨自认比方明栈熟悉规则,得手后一定能够全身而退。 被这么一搅和,简青黎打牙祭的心情也淡了。他开车回家,在楼下的周黑鸭买了两个鸭锁骨,又去隔壁的重庆小面馆打包了一份豌杂面。拆外卖盒的时候,收到了方明栈的微信:“在出差。” “吃了没?”他问。 “还没有。” “这么辛苦啊,要不要我给你直播吃晚饭?” “不用。” 有那么一瞬间,简青黎很想质问他,乐杨的话是不是真的,但是稍一犹豫,勇气就消失了。他也很想自己还是十六岁的简青黎,能够大胆而张扬地问,方明栈,你接过吻吗。 聊天中断了一会,简青黎问:“什么时候回来?” “过两天。” “哦。” 简青黎带上手套开始啃鸭锁骨,音响里放着歌,他听着听着,就哼了起来。 我想要开一个卖好多奇怪东西的店,凌晨两点还为你营业,如果你看上了哪件东西没钱买,也可以拿你的愿望交换。【注】 吃完晚饭,简青黎无聊看了一眼prelife,除了点赞通知,消息栏里还有一条Leo的,“还讲故事吗”。 不讲了,他愤慨地回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第16章 几天后,文越医药和太丹公司之间的纠纷得到了和平解决。宋景悠作为谈判代表,顺利完成任务,为公司减少了一桩诉讼。赔偿谈妥后,他特意给简青黎打了电话,问他是怎么做通方明栈的思想工作的。 简青黎说:“我哪有那个能耐,他就是刁难你们一下,不会真的打官司。请律师不要钱啊,诉讼费不要钱啊,现在法院都是按标的额收费,主张的损失越高,交得就越多。他没事为难你们干什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宋景悠却觉得真相没有这么简单,他倾向于感性看待此次事件,认为方明栈之前的为难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简青黎听了大笑,夸赞他想象力丰富。 “说正经的,你跟他解释清楚了没有?不然我心里总过意不去,那会真不知道你有男朋友。” “差不多吧。” “你别含糊其辞,到底说清楚没有。” “没什么好说的,我和他分手也不是因为你。” 宋景悠惊呆了,犹豫再三才问:“你确定?” 简青黎忍俊不禁:“小宋,太高看自己了吧。” “靠,那你害我白愧疚四年!”宋景悠骂骂咧咧,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大段话。 简青黎纳闷了,没想到宋景悠还挺喜欢给别人戴绿帽子,再暗中接受良知谴责,安抚道:“别激动嘛,如果能让你觉得好受的话,其实,跟你也有一点点关系?” 宋景悠哪还会再相信他的鬼话,“你们到底为什么分开?” “秘密,不告诉你。” “切,我还不想知道呢。” 两人闲话了几句就挂了。简青黎去健身房锻炼了一会,回来换了身衣服,眼看要到下午五点了,于是开车去了文越集团。 文越有两栋写字楼,一高一矮,董事长办公室在西边那栋,很久以前简青黎听老头子提起过,应该是在顶层七楼。 然而知道位置也没用,他又不能直接上去,还是要乖乖地跟前台小哥说好话。 小哥很有礼貌:“没预约的话,您有要紧事吗?”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找他吃个饭。”简青黎对他露出一个迷人笑脸。 可惜对方是个直男,还是个恪尽职守油盐不进的好员工,不吃这一套。简青黎无奈,只好说:“我是他弟弟。” 前台小哥将信将疑,打了个内线给董事长助理。简青黎懒散地靠着大理石桌面,听他一板一眼地汇报,是的,一位姓简的先生。 “董事长请您上去。”小哥挂掉电话,把简青黎领到电梯前,帮他刷了卡,按了七楼。 七楼除了董事和财务总监的办公室,还有三个不同大小的会议室,但视野里见不到人,安静且冷清。简青黎是自由职业者,没体验过这种朝九晚五的白领生活,出了电梯就在楼层里晃荡,隔着磨砂玻璃打量房间里的布置。高跟鞋的哒哒声由远及近,一个气质干练的女人走上前,对他微笑:“简先生是吧?方总的办公室在那边。” 简青黎道了谢,径直走向通道尽头的大房间。 “方总,日理万机啊。”他推开门,油腔滑调地调侃。 办公桌上放着一沓文件,方明栈表面上在阅读,实际在走神。他抬起头看着简青黎,脸上的表情很平淡,隐约还透着一点温和。 简青黎绕过办公桌,走到他身边,问:“忙什么呢?”他故意挨得很近,大腿蹭着方明栈的手肘。 “会计报告。”方明栈把一叠文件推到他面前,语带嘲讽,“你的专长。” 简青黎本科学的财务管理,可是几年不接触,早就忘光了。“别给我看,我头疼。”他顺势坐在方明栈椅子的扶手上,将办公桌上一盆小仙人球挪到面前,用指尖碰了碰。 方明栈翻过一页纸,继续看报告。 “听说文越和太丹和解了。”简青黎冷不丁开口。 方明栈不置可否。简青黎干笑一声:“宋景悠说要给你送块匾,写上通情达理四个字。” “你来就为了说这个?” “我觉得送匾太浮夸了,你肯定不会喜欢,是吧。所以我帮他问一下,他不敢嘛,怂得要死。”简青黎侧过身,笑盈盈地望着方明栈,胡编乱造的借口也能说得天花乱坠。 方明栈自然不会和他进行这种低智讨论,全当没听见。 “不用送吗?我就说嘛,他非不信。”简青黎自导自演一番,语气颇为无奈。突然眼珠一转,心血来潮地说,我来都来了,要不然一起吃个饭吧。 方明栈拿起钢笔签字,淡淡一笑。 简青黎的手机震了一下,又是乐杨嘘寒问暖的消息。他看了一眼,说:“方明栈,你讲句话呀,要是没时间,我就跟乐杨吃了。” 方明栈若无其事地翻动文件,笔尖在洁白的纸张上留下一点墨迹。过了几秒钟他才开口:“乐杨没你想的那么单纯,最好离他远一点。” 简青黎笑笑,把小臂搭在方明栈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反驳:“他前几天还跟我告白,说喜欢我。” 方明栈冷哼:“他喜欢很多人。” 简青黎怨愤地盯着他的后脑勺,小声嘀咕:“至少我是其中一个。” 房间里一阵沉默,只有方明栈哗啦啦翻动文件的声音。简青黎下午在健身房里运动过度,身体本就疲惫,在这样枯燥的伴奏下,很快就呵欠连天了。 他把方明栈的肩膀当枕头,两只手掌交叠着垫起下巴,眨眼的频率越来越慢,打起了瞌睡。一开始腰背还能使点力,后来肌肉放松了,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压在方明栈身上,逼得他向右侧倒去。幸好椅子右边是个大书柜,方明栈及时扶了一把,重新坐回原位。 简青黎其实还没睡熟,有点知觉,嘴里哼唧了两句。 “旁边休息室有床。”方明栈从余光里扫了他一眼。 “不要,”简青黎的意识有点迷糊,像以前那样熟练地撒娇,“我要靠着你。” 过了一阵,他迟钝地反应过来,揉着眼睛直起身,借着伸懒腰的姿势离开方明栈的椅子,到办公桌斜对角的沙发坐下。 方明栈一目十行地看完剩下的资料,龙凤飞舞地签字,问简青黎:“想吃什么?” “火锅。” 方明栈眉毛一动,简青黎就抢答,有不辣的,之前吃过一家叫雨林小筑的傣式酸汤火锅,好吃又养生。 于是由简青黎带路,两人跨越大半个沧市去吃火锅。到了地方一看,火锅店不见了,换成了一家烧烤大排档。 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简青黎饥肠辘辘,不想再奔波,无辜又可怜地提议,要不一人一碗炒米线得了。 大排档生意火爆,等老板端上炒米线的时间里,他们相对而坐,感觉有许多话在嘴边徘徊,却总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最终只能往肚子里咽。 周围的笑声、骂声太响亮了,越发衬得这一桌的沉默很诡异。 “以前三中后门也有卖炒米线的。”简青黎开口。 方明栈从来不懂得配合,一个“嗯”字就完了。简青黎只好玩手机,乐杨给他发了十几条微信,他一直没回,小弟弟好像受伤了,在朋友圈发了一张桌上摆满烈酒的照片。 简青黎有点担心,向方明栈询问乐杨酒量如何。方明栈臭着脸,说:“你别管他。” “好冷漠无情的哥哥。”简青黎托着右脸,睨着方明栈笑个不停。 炒米线味道不赖,简青黎吃了大半碗。他今天没戴橡皮筋,不太方便,吃着吃着总要别一别头发。方明栈想起两人重逢那一晚,他也是这个漫不经心的动作,勾来无数飞蛾扑火。 简青黎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扬起眉尾,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四年前他还是短发,跟时下的青春偶像差不多,如今这个长度是在方明栈缺席的时间里留起来的。四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有些方明栈知道,而更多日常而细微的变化,他却未能参与。 “怎么想起留头发的。” 简青黎一怔,飞快地把一根米线吸溜进嘴里,伸出舌头舔了舔,说:“你不记得吗?” 方明栈显露出思索的神情,怀疑地看着简青黎。 简青黎低下头继续吃饭,说:“开玩笑,心血来潮留的。” 当初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曾经看过一部冷门的艺术电影,里面的男主角跟简青黎有几分相像,留着半长的卷曲头发,非常惊艳。方明栈看完就对简青黎说,你也可以试试这个发型。 不过他显然忘记了。 “去我家呗?”吃完饭,简青黎向方明栈发出邀请。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进云水苑。这片住宅区有些年头了,每个角落都洋溢着生活气息,电梯间里贴满了开锁广告,物业也懒得管。 简青黎掏出钥匙开门,笑着说:“有点乱,别介意啊。” 门口摆着两双棉拖,其中那双灰格子的,是四年前他们同居时方明栈穿的,鞋面凹陷下去,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道,一看就是被人清洗后封存了很久,最近才重见天日的。 方明栈换上拖鞋:“这么旧的东西,还留着干什么。” 简青黎瞪他:“又没坏,勤俭节约懂不懂。” 他们在客厅坐了一会,简青黎倒了两杯温水,用的杯子也眼熟,还是以前的黑色情侣杯。方明栈不动声色,简青黎却非要戳破那层窗户纸,嬉笑着说这个图案好幼稚,那时候你的审美真让人不敢恭维。 方明栈看看海绵宝宝,又看看眉开眼笑的简青黎,说:“这是你选的。” “怎么可能,我买的肯定是先锋艺术,什么后现代风格啦……”简青黎说着,慢慢靠近方明栈,两手搂着他的脖子,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 “甜吗?”他眨眨眼,挺得意地问。 方明栈皱着眉:“大蒜味。” “哈哈哈哈哈。”简青黎趴在他肩膀上大笑。 第17章 他们看了一会晚间新闻,新闻到一半的时候,简青黎起身去洗澡,尤其仔细地刷了牙。 洗完后,他裹着浴巾来到客厅,把窗帘拉好,又把照明的吊灯关了。一下子,房间里变得很昏暗,只有电视机屏幕还散发出深蓝的微光。 方明栈从容不迫地坐着,依旧在看新闻,仿佛简青黎的举动对他毫无影响。简青黎走到他面前,把电视挡住了,肩膀镀了一层毛绒绒的边,整个人的线条都变得十分柔和。 方明栈看不清他的脸,不过感受到了嘴唇相贴的温度。吻了一会,简青黎挤进方明栈的膝盖之间,坐在他的右腿上。 “大蒜味。”简青黎说。 蓝色的光又漫了过来,像海水一般将他们包围。方明栈微微一动,想要起身,简青黎说:“没事,我不嫌弃。” 他们又接了个吻,方明栈摸到简青黎平坦的胸膛,开始蹂躏他的乳|头。简青黎依偎着他,下巴靠在他的肩窝,断断续续地喘息。 新闻联播结束了,电视里开始播放连续剧,片头曲慷慨激昂,在房间里环绕不绝。屏幕的光变成了冷白,把简青黎的肌肤照得像瓷器一样无暇。 但他比瓷器温热许多、柔软许多,呻吟的嗓音也不是清脆的,而是缠绵的。解开浴巾后,一根昂扬的阴茎立刻弹了出来,灼热地打在方明栈的手心。 简青黎脸上带着情动的潮红,他挺了挺胯,哀求道:“帮帮我。” 方明栈将他的阴茎圈在手里,时快时慢地撸动,根本不是认真帮忙的态度。 简青黎浑身燥热,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汗,右脚踩在光滑的地板上,脚趾紧紧地蜷缩着。他趴在方明栈肩上,感到欲望的水池越积越满,就要溢出来了——可总是差了一点。方明栈吊着他,不肯给他痛快,简青黎急红了眼,想要自己摸,手却被对方拍开。 “让我射……”他怨愤地在方明栈脖子上咬了一口。 估计是被咬痛了,方明栈一把将他按倒在大腿上,照着圆润的屁股打了几巴掌。简青黎嗯嗯啊啊地喊疼,翻过来一看,阴茎翘得更高了。 恰在这时,电视里传出一个稚嫩的童声,哭哭啼啼地向父母打小报告,说哥哥暗地里揍他。 简青黎噗嗤一笑,嘟着红艳艳的嘴唇,一板一眼地学舌:“哥哥好坏,总是欺负我!” 幽暗的灯光下,彼此的表情都显得深沉,方明栈轻笑一声,问:“那你怎么办?” “我……我只好被哥哥欺负了。”简青黎楚楚可怜地缩着肩膀,眼眸里泛起一点诱人的泪光。 看他那么委屈,方明栈发善心,帮他撸了出来。简青黎释放后,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身体自然地舒展着,一只脚搭在方明栈腿上,另一只搁在茶几上。 “起来,”方明栈催促。 简青黎扯过浴巾,擦掉自己小腹上的精液,然后坐起身,撩了撩头发,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方明栈两腿之间早就鼓起帐篷,他解开皮带,拉下裤链,对简青黎抬抬下巴。 简青黎跪坐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边,埋下头给方明栈舔。过了一会,他觉得腮帮子酸,就偷起了懒,指尖在方明栈性器根部轻轻地搓挠。 急促的呼吸和吞咽的水声交织在一起,将家庭伦理剧的背景音变得淫靡不堪。方明栈把玩着简青黎的发丝,看他露出吃力的表情,忍下了向更深处捅的欲望,说:“行了。” 简青黎吐出口中的东西,嘴唇湿润而闪亮,散乱的发丝后面,是一闪而逝的狡黠笑意。方明栈把他推到在沙发上,和之前几次一样,想采用后背位,简青黎搂着他的脖子,轻声说:“让我看着你嘛。” 他的嗓音很魅,身段很软,眼神很深,看着方明栈的时候,好像在说,他愿意把一切交给他,包括快乐与忧伤,任由他主宰。 可是方明栈已不太相信这双眼睛了。 他捻了捻简青黎的乳|头,手指顺着精瘦的小腹滑进大腿间,简青黎屈起膝盖,分开双腿,把最隐私的地方暴露给他。 两瓣雪白的臀肉之间,一点透明的液体若隐若现,方明栈摸了一把,是湿的。 “怎么样,”简青黎用脚趾夹住方明栈的衣服,轻轻揪了一下,“我乖吗?” 他洗澡的时候就做了清洁和扩张,现在润滑剂都化了,顺着臀缝流下来。 方明栈不开腔,两手握住他的腰,胯下用力一顶,用行动作了回答。 夜深了,家庭伦理剧已经播完,电视上是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广告。简青黎脸上洒满白浊,睫毛也沾着几滴,导致视野模模糊糊。方明栈抽了几张纸巾塞进他手里,简青黎胡乱擦了擦,沙哑地嘀咕:“哥哥好坏啊。” 床上叫哥哥,床下不认人。方明栈提起裤子,语调慢悠悠的:“不是你说不要射在里面的吗?” 简青黎踹他一脚,不像愤怒,更像情人间的打情骂俏。静谧降临在这间破旧的公寓里,简青黎关掉电视,说:“我们睡觉吧。” 两个人躺在同一床羽绒被之下,中间相隔十公分的距离。才进行过剧烈运动,睡意还在赶来的路上,简青黎在黑暗中睁着眼,随口问:“我这房子怎么样?” “一般,”方明栈如实相告,“多少钱?” “地段不好,又是二手房,买下来七十五万。” 方明栈朝他的方向偏了偏头,“你哪来的钱。” “我妈留的。应该是老头子以前给她的生活费,她偷偷攒下来的。” 话题就此终结,房间里陷入沉默。 过了一阵,简青黎忽然问:“你去过芬兰吗?” 方明栈始料未及,停顿了一会才回答:“没有。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我认识的一个人去过。芬兰是不是特别冷?” “不知道。” 简青黎翻了个身,面朝方明栈躺着,双腿蜷缩起来,使得被子微微鼓起。他的思绪实在太天马行空了,冷不丁又问:“方明栈,你和我上床,会不会有罪恶感啊。” 你说呢?方明栈语气平淡。 简青黎不满:“你别总是反问我嘛。” 静了一会,他又说:“你知道弗洛伊德的人格发展理论吗?” 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由本我、自我、超我构成。本我是人格中最原始的部分,是人的基本需求,是欲望,包括性|欲。超我是人在社会化过程中习得的道德规范,是良心,是理想。而自我就是超我与本我在不断斗争中表达出来的现实人格,是缓冲和妥协的产物。 简青黎也不管方明栈有没有听,擅自解释了一通,最后评论:“这样看的话,你的超我力量可真弱。” 方明栈说:“彼此彼此。” “我们两个道德败坏之人。”简青黎笑了。 其实深究起来,他从未把方明栈当作传统意义上的亲兄弟来看待过,或许是因为不住一个屋檐下,总是缺乏一点亲密感。但在另一个层面上,他们之间的感情又是如此深厚、甚至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仿佛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因为血缘的羁绊而缠绕得更紧了,可即使没有血缘,他们也会以另一种方式取得共鸣。 困意终于慢慢泛起,简青黎打了个哈欠,说:“清明要到了,到时候一起去吧。” 临近清明,气温又有下降的趋势。一连几场雨后,简青黎把厚外套重新翻了出来。屋外寒气肆虐,他不想出门也无心工作,每天窝在家里打游戏。最近很火的iwanna适合杀时间,不过玩了两天就崩溃放弃了。 惬意的日子里最大的烦恼来自于乐杨,自从真假难辨的告白之后,他对简青黎穷追猛打,每天都以请教摄影知识为借口找他聊天。 起初简青黎只当他一时兴起,毕竟年轻人往往爱尝鲜。他很少回复乐杨的消息,以为这样就能打击他的热情,谁知乐杨居然比外表看起来更有耐心,并且巧妙地将自己讨嫌的程度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时不时还卖个委屈,让简青黎焦头烂额。 他明确跟乐杨讲过,我对你没意思。但乐杨却固执地说,既然你没有男朋友,尝试着接受我一下又怎么了。 “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简青黎说。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乐杨不屈不挠地问。 百般无奈之下,简青黎把他拉黑了。 这天是周六,沧市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简青黎裹着毛毯缩在沙发上看电影,肚子饿得咕咕叫,然而冰箱里空无一物。 他拿起手机想点外卖,念头一转,退出app发了条朋友圈。 想吃周记小龙虾,附近没卖的,哪位亲友能给我送一送啊。[坏笑] 他平时不是发布自己的摄影作品,就是转载一些专业文章,这样生活化的动态实属罕见,没过几分钟,一帮损友就齐齐报到了。 ————————————— 项庭舟:我在剧组,找前男友去。 宋景悠:@方明战 钟幼玲:下周一有拍摄别忘了 梁海安:周记至少要排一个小时,咱们交情没那么深[坏笑] 卢勇:意有所指 骆子旭:简青黎,我女朋友想约你拍片 骆子旭回复卢勇:什么意思? 甚至前几天因为讨论后期处理加了微信的姑娘于雁芷也评论一句:要不要我给你介绍男朋友? 简青黎乐不可支,一一回复道: 好好拍戏,苟富贵毋相忘 你名字打错了 什么拍摄? 梁姐你好狠[委屈] 哈哈 请精准措辞,你这句话有歧义 谢了妹妹,暂时不用 ————————————— 过了半小时,项庭舟给简青黎发微信追问进展:“吃上周记没有?” “没有。”简青黎发了个大哭的表情包。 “前男友没给你买?” “都说了是前男友了,人家有什么义务。” 项庭舟八卦地问:“上次看秀结束,是他送你回家的吧,有没有发生点什么?” “没有。” “靠,真的?你喝成那样他都不下手,果然君子君子君子。” 简青黎觉得项庭舟的脑回路有问题,好好把他教育了一通:“跟喝醉的人发生性|关系是强|奸好不好?你快学点法律吧,我可真担心你哪天进去了。” “少骗我,违背他人意愿发生关系才是强|奸,我看是有些人装醉,勾引未遂恼羞成怒了。” 简青黎脸颊有些发烫,爆了句粗口:“不得了不得了,有些人跟贺岑待久了,居然学会诡辩了。” 他自我安慰,虽然今晚演了一回滑稽小丑,也没等来预想中的人,但至少娱乐了朋友。 “对方正在输入”的时候,门铃响了。简青黎手机没拿稳,掉在地上,他有些慌乱地捡起来,紧张地拽了拽家居服下摆。 拉开门之后,嘴角的笑意却僵住了。 “青黎,”乐杨把手中的几个饭盒举到他面前,粲然一笑,“虽然不是周记,但我家阿姨做的饭也很好吃哦。” 他鼻尖泛红,眉眼弯弯,看起来真诚极了。但简青黎并不领情,迁怒似的厉声问:“乐杨,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 乐杨的笑容变得有几分不自然,像被训斥了的小狗,委屈地眨着圆眼睛,解释说:“我知道你住云水苑,具体的门牌号,我找人问的。” “你找谁问的?”简青黎咄咄逼人,“你从哪看到我的朋友圈?” 乐杨的视线向下移动,落在简青黎微微凸起的锁骨上,他绷着脸,因为受了冷遇而赌气:“你说呢。” 简青黎感觉一股滚烫的东西瞬间冲到头顶,烧得他太阳穴针刺一般的痛,他咽了口唾沫,用力捏住门把。乐杨偷偷打量他的反应,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就央求简青黎让他进屋。 第18章 “青黎,你就让我坐一会吧,好久没见你了,我很想你。”乐杨恳切地望着简青黎,浅棕色的瞳仁映出他的影子。 简青黎心烦意乱,他很少有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刻,而乐杨身上潮湿的雨水味漂浮在空气中,也影响着他的判断。 “乐杨,”他扶着防盗门,依然挡在入口处,没什么温度地扯了扯嘴角,“你觉得很好玩?” 乐杨无辜地看着他,摇头:“我只是喜欢你。” 奇怪,这种话说多了,竟然真的会感到心酸。乐杨琢磨着这种异样的感觉,不敢表现出自己的诧异。 简青黎不为所动:“你是喜欢我,还是想和我上床?” 乐杨回过神,露出一个明媚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脸:“可这两者也不冲突,对吧?” 不待简青黎再发难,他抱着饭盒往前走了一步,轻轻推开简青黎的手臂,笑道:“饭都要凉了,我们边吃边说行吗。” 他换上一双灰格子拖鞋,自顾自进了客厅,四下打量公寓的陈设。简青黎百味杂陈地在门口站了几秒,随后重重关上房门。 乐杨将饭盒放在餐桌上,问:“我可以用一下洗手间吗?” 简青黎瞟了他一眼:“门上有印花的那间。” 乐杨进了洗手间,简青黎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回沙发坐下。他感到那股滚烫的东西已经燃成灰烬,被狂风吹得到处都是,遍布在身体的各个角落,堵塞着血管经脉。说不出哪里疼痛,可就是……喘不上气。 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冲到阳台打电话。 半开的窗吹进一股冷风,夹带着密集的冷雨直扑人面,简青黎做了个深呼吸,拨了方明栈的号码。 那边很快就接听了,嘈杂的背景音争先恐后地穿过电波,抵达他的耳膜,而方明栈的声音是过了两三秒才出现的,带着犹豫和生硬:“喂?” 卫生间响起了哗哗的水声,乐杨快要出来了。简青黎踹了一脚洗衣机,对着手机低吼:“方明栈你混蛋!” 方明栈被他骂懵了,莫名其妙地将手机从耳畔移开,想确认一下是不是简青黎的来电。 不等他有更多的反应,对方已经挂断了。 “先生,五香还是麻辣?”美丽的收银店员再一次询问。 “麻辣,”方明栈扫码付钱,又补了一句,“微辣。” 雨越下越大,简青黎的二手公寓里,门窗紧闭,空调嗡嗡作响,一股淡淡的饭香弥漫在空中。乐杨拆开食盒,将家里阿姨做的几道菜一一端出来,都是家常味道,但贵在色泽鲜艳、摆盘精致,看上去挺有食欲。 简青黎早就饿扁了,可他不能接受乐杨的好意,只能窝在沙发一角翻杂志,哗啦啦、哗啦啦,制造出很多噪音,希望这个不速之客能够知趣地自行离开。 “青黎,你就吃一点嘛。”乐杨走到他旁边,微卷的栗色头发随着步伐而跳跃,显得青春活泼。他俯视着简青黎,目光中充满恳求,左手有点局促地抓着沙发靠垫。 简青黎“啪”地合上杂志,作势要起身:“我不想吃你那个,我要下楼吃面。找把伞先。” 乐杨满怀期待而来,不成想简青黎依旧冷漠得像块石头,他骄傲惯了,受不了这种羞辱,一时间气急败坏。看简青黎要逃开,头脑发热,竟冲动地按住他的肩膀,不许他站起来。 简青黎动作一顿,放松肌肉重新靠回沙发,似笑非笑地望着乐杨。 乐杨咽口水,他心里没底,觉得自己的人设好像崩塌了几分,但一时不知如何调整,只好僵着脸赌气,恶狠狠地与简青黎对视。简青黎的眼睛实在漂亮,弯起的眼角里满是诙谐的笑意,还有他的锁骨,线条自然而平直,凸起的程度恰到好处。锁骨之下,藏在家居服领口内的,是一小片灰色阴影。 沉默片刻后,乐杨松开简青黎,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姿势,但依旧未从他面前走开。简青黎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右手搭在沙发顶上,与地面平行,坐姿很像电影里那些混迹声色场所的黑帮头目。 “这是我家,你想干嘛?” “说话呀,”简青黎突然觉得逗他很有趣,“不是胆子很大吗?” 乐杨悻悻的,又带着点委屈:“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吃顿饭而已,就这么困难啊。” 明明他才是站着那个,却像被班主任训话的小学生,手足无措。乐杨暗中咬牙,上一个让他这么卑微的人,还是那个高冷的孙若,可最后怎么样?还不是在他身下发|骚,软成一滩春水。现在简青黎有多威风,将来就有多狼狈。 “哼。”简青黎低低地笑了一声。他竖起食指,对乐杨勾了勾,示意他凑近一些。 乐杨愣住,心跳逐渐激烈,他不知简青黎在搞什么花样,但他的姿态和神情,似乎都在允许自己靠近,做一些亲密的事情。 他压抑着炙热的呼吸,慢慢弯下腰,在距离简青黎的脸二十公分的地方,谨慎地停了一会。简青黎仍旧微笑着,因为灯光被他挡住,眼睛显得更黑了。 乐杨低下头,去吻那张殷红的骄傲的嘴,快要碰到的时候,一只手按上他的胸膛,把他推开了。简青黎与他擦肩而过,轻声说:“可是我真的不喜欢你啊。” 乐杨僵硬地直起身,属于简青黎的湿热气息还萦绕在耳尖,让他在愤怒之余,又感到一点莫名的麻痒。 “你喜欢我哥,是吧?” “可是他又不喜欢你,在英国的时候,他和好多女孩都约会过!”乐杨傲慢地掷出一杆长枪,试图挫伤简青黎的锐气。 简青黎笑了笑,说:“搞错了吧弟弟,我不喜欢你哥。” 乐杨表情倔强,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不肯服输地盯着他。简青黎突然觉得他非常可怜,尤其是暖黄灯光下那个孤零零的影子,实在让人心软。 “乐杨,你能不能喜欢别人?”他好声好气地商量。 “不能!”乐杨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语气中还含着一丝怨怼。 简青黎忍俊不禁,又说:“如果你不喜欢我了,我就跟你一块吃饭。” 乐杨皱眉,小小地犹豫了一阵,最终坚定地摇摇头。他才不要前功尽弃。 简青黎叹了口气,“那你走吧。” 乐杨没有马上离开,因为他需要打车,而雨天打车总是困难。简青黎默许他坐在家里等待,可乐杨一等就是十几分钟,鬼知道他的DD出行为什么那么久不接单。 闻着饭菜香味,饥饿的感觉更加强烈了,简青黎竭力表现得一切正常,以免坐在几米之外的乐杨发现端倪。乐杨很安静,但目光很热烈,简青黎被他盯得不自在,打算找个人聊聊天,转移注意力。 好友列表翻来翻去,几次输入又删除,最后还是打开prelife,问Leo:在吗? 本来没抱任何希望,因为重新联系上之后,两人很少同时在线,谁知Leo竟然回复了:“嗯。” 沧市下大雨了,简青黎说。 Leo:我这里也下了。 Cyan:你在家里吗? Leo:外面。 Cyan:哦。 Leo:吃饭了吗? Cyan:没有。 一提起这个,简青黎就恨得牙痒痒,补充一句:“因为是前男友的弟弟送的,不想吃。” 那边一时没有回应,过了几秒,Leo问:“为什么?” “他追我,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答应。” 简青黎等啊等,Leo却不讲话了。恰在这时乐杨又弄出一点噪音,他便有些迁怒地问:“你还没有叫到车?” 乐杨摇头,坐近了一些。他知道简青黎并不是真的厌恶自己,便试着与他谈心,问:“青黎,你为什么总是封闭自己。” 简青黎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评价他,噗地笑了。然而乐杨却是一脸严肃,正经八百地追问,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新的人。 “不是不接受新的人,是不接受你。” “为什么?我哪点比不上我哥?” 如果爱情是可以量化的东西,这世上就不会再有痴男怨女。简青黎不想跟乐杨再谈下去,掏出手机给方明栈打电话,说:“你的宝贝弟弟叫不到车,你来送他一下。” “不用不用,我叫到了。”乐杨立刻一跃而起。 寂寞的房间一下子被声音充满了,仿佛凑热闹似的,门铃也在这时响起。 简青黎猜不到这个点有谁会来,警惕地望着玄关的方向。乐杨自告奋勇去开门,拉开之后,惊讶地叫了一声,有些心虚地打招呼:“哥,你你你……怎么来了。” 方明栈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大衣,左手拿着一把还在滴水的伞,右手提着一个牛皮纸袋,一阵香辣的、混杂着风雨的味道悄无声息地从中渗出。他高大挺拔地站着,肩膀和头发都被淋湿少许,不苟言笑地扫了乐杨一眼,随后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简青黎。 简青黎经过最初的诧异,立刻从客厅走到门口,极其自然地接过方明栈手中的纸袋,埋头嗅了嗅,发出一声幸福的叹息。 “多谢方总,”他搭着方明栈的肩膀,感觉掌心冰凉,于是轻轻地抚弄了两下。 他们离得那么近,乐杨嫉恨地旁观,有一瞬间,他以为简青黎要当着他的面吻方明栈,但最终没有。 纸袋里的饭盒还是热的,简青黎捧着它,像捧着一团火,他转身进屋,偷偷清嗓子,不确定自己的表现是否从容,因为再多说一句话,声音里的颤抖可能就会被人察觉。 第19章 最后方明栈和乐杨都留了下来,三个人围着桌子一起吃饭。乐杨带来的食盒没有浪费,方明栈买的周记小龙虾更是深得简青黎的欢心。 餐桌上很安静,气氛介于尴尬与融洽之间。简青黎专心致志地嗦龙虾,他不像另外两个人那样举止文雅,塑料手套早就弄破了,手指黏糊糊的,嘴角还沾着红色汤汁。 乐杨心情沉重,又忐忑不安,他以为简青黎会发难,因为在关于如何知道他的地址、看到他的朋友圈这个问题上,他确实是故意通过含糊的表达,让简青黎误会到方明栈身上。可是简青黎什么都不问,方明栈一来,好像所有的误会都自然解开了,他先前那么失落,这时却显得愉快而安详,这让乐杨感到诧异。 他们是乐杨见过的最奇怪的一对,他有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错觉,虽然找不到线索,但那股被孤立、被排斥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强扭的瓜不甜,乐杨明白,但也要扭下来才知道。 他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饭,看简青黎喜欢小龙虾,就主动帮他剥虾壳。方明栈瞥了他们一眼,任由乐杨献殷勤。 餐桌上渐渐堆起小山似的虾壳,汤汁溅得到处都是。简青黎吃饱喝足,意犹未尽地吮了吮手指,显出几分稚气。乐杨偷偷看他,他的嘴唇又亮又红,鼻尖出了一层细汗,一缕碎发垂下来,他甩了甩,试图把它弄到后面,头发却在鬓边贴得更紧了。 乐杨很想帮他捻起发丝,别到耳后去,甚至从椅子上站起来,打算无礼地试一试,然而简青黎却侧过身子,将脸凑到方明栈跟前。他不言语,方明栈也能会意,用食指撩起他的碎发,轻巧地一勾。 简青黎笑了,说:“谢谢方总。” 乐杨憋闷至极,低下头收拾餐桌。 “给我吧,”方明栈拿起雨伞,下楼去丢垃圾。 公寓里只剩下简青黎和乐杨,在墙上钟表的嘀嗒声里平静对视。 简青黎说:“乐杨,今天过后,一切都翻篇了。你不要再说那些喜欢我的屁话,也别白费心力了。” 乐杨清秀的面孔有些扭曲,他摇头不语,低垂的眼角流露出几分可怜。 “你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早就猜出我和方明栈的关系了吗。” 乐杨激昂地说:“那又怎么样,都是以前的事了。你们现在并没有和好对吧?我哥26了,以后肯定是要结婚的,在英国的时候他约会的也都是女孩。我二姨那么传统,是不可能接受他同性恋的,而我不一样,我已经和家里出柜了。” 听到他提起杨彤,简青黎神色微变。他一只手背在身后,摸着椅子边缘的尖角,对乐杨淡淡一笑。 乐杨紧追不舍地问:“如果你们的感情真的那么好,当初为什么会分手?” “与你无关。” “青黎,你别急着拒绝我。”乐杨语无伦次地向他表白,激动得甚至用上了手势,可惜没说几句话,方明栈就回来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他说。 乐杨心中不爽,本来要拒绝,转念一想,他若孤零零地走了,岂不是给方明栈制造机会,于是闷闷地点了个头。 简青黎把他们送到电梯口,倒也没有特别偏爱谁,对待两人都是笑脸。 雨停了,路面上积了一滩滩水泊,车轮从中碾过,发出滋滋的声音。大雨洗刷过的夜晚格外清透,万物都被擦去灰尘,露出本来面目。路灯更明亮了,橙黄色的一颗,暖暖的,也寂寞。 对于方明栈若无其事的沉默,乐杨已经习惯了。他和简青黎一样,并不责难自己,相像得令人咬牙切齿。 “哥,我真的要追简青黎。” 方明栈姿态松弛,左手搭着车窗,右手扶着方向盘,似有若无地瞟了他一眼。“我劝你不要。” “可你们已经是过去式了,今天他也亲口说了他不喜欢你。”乐杨深知自己没什么信誉度,加重语气强调,“真的,这一句我没有骗你。” 方明栈抽了抽嘴角,眼神并无波动。 “再说,二姨也不会同意你跟男生在一起吧。” “你威胁我?” “我没有。”乐杨讷讷地说,把目光转向窗外。 剩下的路程尽是沉默,方明栈把乐杨送到楼下,车门一关就挂档加速,懒得听乐杨礼貌而虚伪的道谢。 回到自己的公寓后,他收到简青黎发来的微信:“对不起今天不该骂你。” 方明栈没有回复,面对“简青黎”,他做不到游刃有余,还是跟Cyan说话的时候更自如。 “明天去扫墓别忘了。”简青黎又提醒。 “知道。” “明天人多,我不想开车,你来接我一下呗。” 他们曾是最亲密最熟悉的人,隔着屏幕,冰冷的文字也带着撒娇的痴态。方明栈回复:“八点。” 他知道简青黎喜欢赖床,故意把时间定这么早,就是为了报复。 不过这招最终没奏效,因为简青黎半夜就醒了,听着噼里啪啦的雨滴声一直睁眼到天亮。他想起很多逝去的人,比如他外婆,青年守寡,含辛茹苦地把叶香拉扯大,结果女儿未婚先孕,在小县城里人尽皆知,成为笑话,她一怒之下将女儿赶出家门,并且固执地断绝了亲子关系。多年后她病重,叶香带着简青黎回去探望,老人家已神志不清,嘴皮哆嗦着发不出连贯的字句,皱纹里灌满浊泪。叶香抱着母亲失声痛哭,一声声地喊“妈”。老人过世后,她有一次对简青黎说,你外婆心软,最后还是原谅了我。 其实外婆并没有原谅,简青黎根据她的口型,猜测老人家临终时不断重复的那个字是“滚”,但他将一切都藏在心里,并不去戳破叶香的幻觉。他知道,那些弥留之际尽释前嫌的桥段,往往不是真相,只因活着的人需要它,它才成了真相。 至于叶香临终前叮嘱的“把我葬在你简叔旁边”又是真是假,就成了简青黎的一道判断题。他宁愿相信这是叶香的心里话,所以满足她的要求,把她安葬在简辰关的坟墓附近。 每年清明,天气似乎都不怎么友好,今年也不例外。潮湿的阴云在远方浮动,绣花针一般的雨丝密集地洒落,举目四望,世界笼罩在一片暗淡的愁雾中。简青黎靠着阳台栏杆,俯视马路上的行人,他们有的撑着雨伞闲庭信步,有的以手遮眉步履匆匆,一个小学生背着书包穿过斑马线,脖子上的红围巾迎风飞舞。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注】好诗句都叫古人说尽了。 公寓门外传来叩击声,礼貌地敲了三下。简青黎看了一眼时间,七点五十九,极为准时。 “你来啦。”他拉开门,对男人微笑。 因为要去扫墓,方明栈穿了一套黑色的衣服,仅在领口和袖口露出一点衬衫条纹。他身材高大,比例均匀,五官深邃立体,即使是面无表情的站着,也散发出汹涌的荷尔蒙。 “今天很帅嘛,”简青黎嬉笑着去摸他的胸膛,被方明栈一把抓住手腕。 “快点换衣服。” “急什么,”简青黎拽着他走进房间,吸了吸鼻子,好像闻到一股香气,说:“我还没吃饭呢。” 方明栈早有预料,默不作声地将打包好的早餐放在桌上。简青黎夸张地惊呼一声,却不敢看他,玩笑地说:“方总又做慈善啊。” 方明栈不耐烦:“给你十分钟。” 简青黎慢条斯理地喝豆浆、吃灌汤包,他坐在椅子上,裤腿卷起,露出一截漂亮的脚踝。方明栈在客厅里无所事事地等待,随手翻阅简青黎买的杂志。 “蕴至县的那块地皮,拿下来没有?” “嗯。” “下一步干什么?”豆浆已经喝完了,简青黎还不停地吸,纸杯瘪了,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 “收购一家药厂。”方明栈皱眉看他,“别没话找话。” “怎么是没话找话,不能和你聊聊天呀。”简青黎抱怨了几句,走回卧室换衣服。 卧室的门没有关,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从方明栈的位置,能清楚地看到简青黎的背影。他的体型一看就是很少进行户外运动的那种,偏瘦但不羸弱,肌肉薄薄一层,皮肤是象牙色的,泛着柔润的光泽。 他套上一件深棕色卫衣,脱掉睡裤,换上一条黑色牛仔裤。低头弯腰之时,平时不那么饱满的屁|股竟也挺翘起来,勾出一条诱人的弧线。 “方明栈,你是不是在偷看我。”简青黎提上裤子,声音轻快。 方明栈移开视线继续阅读,只当没听见。简青黎回到客厅,从茶几上抓起一颗糖,撕了包装扔进嘴里。 “吃糖吗?”他朝方明栈龇牙,露出舌尖上的粉色糖果。 方明栈合上杂志,镇定地站起来,立刻就高出简青黎小半个头。简青黎凑上去吻他,试图撬开他的嘴唇,把甜蜜的东西渡给他。亲了好一会,方明栈始终不松口,简青黎把他胸前的衣服都抓皱了,最后气喘吁吁地退开一步,用委屈的眼神谴责他。 方明栈垂眸看他一阵,忽然抬手捏住简青黎的下巴,暴躁而激烈地回吻上来。简青黎猝不及防,只感到什么柔软而灵活的东西挤进了唇间,在口腔中凶猛扫荡。 他抻了抻眼皮,下意识地做吞咽的动作,“咕咚”一声,糖果滑过喉咙掉了下去。一时间胸口好像被堵塞住了,简青黎喘不上气,难受得红了眼眶,那红色从眼角一直蔓延至锁骨。 方明栈总算放过他,大拇指在他嘴唇上用力一按,说:“你吃吧。” 第20章 因为临行前的那个吻,简青黎一路神思恍惚,手脚发软。他斜靠在车门上,望着远方雾气氤氲的山顶,脑子里充满不着边际的念头。 离南山越近,人流和车流就越多,尽管前行缓慢,但没有人发脾气,大家都很平静。 方明栈把汽车停在山脚,决定步行进入墓地。外面还飘着小雨,他取出一把伞,刚刚撑开,简青黎就堂而皇之地凑过来,还亲密地挽住他的手臂。 他们沿着公路,慢慢往半山腰走,越到高处雾气越浓,来扫墓的市民们穿行在一片乳白色中,不管认不认识,擦肩而过的时候都相互点头。每隔几百米,就有摆着地摊的花匠轻声吆喝,买花吗买花吗? G省的风俗是土葬,尤其是老一辈人,总有入土为安的思想,因此子女们出于孝义,只要经济条件允许,都会尽力给去世的亲属准备一块墓地。这几年政府大力推行火葬,限制公墓扩建,简青黎也是花了好大一笔钱,才给叶香买到一个偏僻的位置。 到了南区和西区的岔路口,他对方明栈说:“你去看你爷爷奶奶和外公,我去看我妈和简叔,待会在这汇合。” 方明栈不置可否,只把伞柄往前一递。简青黎低下头,看着方明栈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的手,犹豫着拒绝:“你拿着吧,雨马上就停了,你那边……比较久。” “拿着,感冒了别赖我。”方明栈把雨伞塞给他,转身走了。 脚底下的沙石路,因为被雨水浸润,踩上去会发出沉闷的咯吱声。白雾中全是密密麻麻的墓碑,令人头昏眼花。简青黎循着记忆往属于叶香的角落走去,视线一一扫过那些墓碑上的名字。慈母杨翠凝,爱女文雪涵,显考李市中。他们都曾是活生生的人,而今却只剩下一个个空洞的头衔——谁的父母儿女,妻子丈夫。 简青黎终于找到了叶香,她的墓碑上只记录着生卒年和姓名,还放着一个暗淡的相框。当初刻字的时候,老师傅本想写上惯用的“慈母”二字,被简青黎阻止了。他觉得叶香并不算慈祥,她优雅美丽,当然,她肤浅软弱,的确,但她不慈祥。 简青黎蹲下来,将墓碑前的杂草除掉,然后把方才在路边买的鲜花放在叶香的相片旁边。相片经过风吹日晒,早已褪色,但依然能看出精致的骨相和五官。简青黎的容貌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叶香,说来好笑,老头子的两个儿子,长得都不像他。 他不知道该跟母亲说些什么,于是在墓碑前默默地站立着,不远处有一个女孩,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一遍遍地喊“妈妈”。撕心裂肺的嗓音引来不少人侧目,简青黎没有转头,但是眼眶一热。他无法再待下去,往前走了十几米,去找简辰关的坟墓。 简辰关是他名义上的爸爸,尽管简青黎一点印象也没有。从小到大,他每年都跟着叶香来扫墓,渐渐地,简辰关长什么样、性格如何都不再重要,他被抽象成一个符号,成了简青黎的某种精神寄托。 他献了花,擦干净墓碑上的灰尘,像给哥们出主意一样,小声叮嘱:“简叔,既然我妈也下去了,你再追她一次呗。” 他返回岔路口,方明栈已经在等待了,手里握着一束白色马蹄莲,花瓣上沾满露珠和雨水,一看就是刚从路边买的。 这时雾散了一些,雨也停了,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简青黎走上前,说:“去看看老头吧。” 两人一同前往绿荫深处最昂贵的那片墓地,简青黎用左手勾着方明栈的胳膊肘,方明栈没躲开,也没回应他的亲昵。 方玉朗的墓碑比周围的都高大,然而死后的阔气又能显摆给谁呢。兄弟俩站在坟前,相顾无言,方明栈弯腰献上马蹄莲,起身时摸了一把冰凉的墓碑。 白色马蹄莲是方玉朗最喜爱的花,据说花语是“忠贞不渝,永结同心”,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可能自己的品性越低劣,越向往纯洁的东西吧。 简青黎的站姿不太恭敬,左手提着雨伞,右手插在裤兜里,吊儿郎当地看着墓碑。人死了真的会改变很多事情,如果方玉朗还活着,他是绝对不会主动跟老头接触的。可是他死了,一切都不一样了。简青黎曾经那么恨他,可如今回忆起来,印象最深的场景却是某天放学,天空暴雨如注,方玉朗撑着伞在校门口望眼欲穿,被淋成落汤鸡的模样。 他们在墓前站了一会,就下山了。走到半路,简青黎忽然开口:“你说,人为什么总是爱不爱自己的人,却不爱爱自己的人。” 简辰关一定很爱叶香,否则不会娶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可叶香却弃之如敝,去爱一个有妇之夫。方玉朗也爱她,可又不能离婚,要分一部分感情给杨彤。 真是糟心的关系。 方明栈稍微转过目光,看到简青黎吸了吸鼻子。他难得放缓了语气:“你讲绕口令呢。” “对呀,”简青黎露齿一笑,那点悲伤转瞬即逝。 南山脚下交通拥堵,不太宽阔的公路上挤满汽车,杂乱无章地排列着,就像手速太慢而无法消除的俄罗斯方块一样,越积越多。 堵车令人心浮气躁,简青黎说:“放点音乐呗,我看看你现在都听什么歌。” 很快,音响里传出一个飘渺的女声。简青黎一听前奏就笑了,说:“你还喜欢他们呀,挺长情的。” 方明栈把简青黎送回云水苑,路上一直放着那首怪怪的歌曲。 倒霉的草莓中了我的圈套,我把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你身上灼烧,我把我前世今生的心脏叠加在你的身上,倒霉的草莓,谁叫你那么美。【注】 车子熄火,音乐停了。简青黎邀请方明栈上楼,说要煮海鲜饭给他吃,以报答他昨天的小龙虾之恩。 方明栈犹豫了几秒,说:“我晚上八点的飞机,要出差。” “现在才一点啊。”简青黎失望地咬住下唇,眼神软软的。 方明栈想起四年前的一些片段,不放心地问:“你做的东西能吃?” 简青黎反驳:“我的厨艺有进步的!” 他从楼下的丰巢取了快递,是特意买的海鲜和邦巴米。进屋之后,先仔细洗了手,然后煞有介事地系上围裙。 方明栈在客厅里坐着,觉得自己与环境格格不入,其实公寓里的许多小玩意都似曾相识,但那份熟悉反而加剧了他的疏远感。 简青黎让天猫精灵播放轻音乐,自己钻进厨房,笨手笨脚地清洗海鲜。厨房是开放式的,空间利用得很紧凑,方明栈只要稍微转头,就能看见他专注的身影。 “你去哪出差呀?”简青黎问。 “省外。” “多久回来?” “看情况。” “走之前,”简青黎顿了一下,扭过头直视方明栈,暧昧地微笑,“要不要运动运动?” 方明栈勾了勾唇,意味深长地回答:“围裙不错。” 简青黎心领神会,对他抛了个媚眼,用口型说:“没问题。” 一顿饭折腾了许久才完工,等方明栈发现自己落入简青黎“厨艺进步”的圈套时已经晚了,料理台上一片狼藉,他走近查看时,简青黎正借着冰箱的遮挡,偷偷翻看网上的教程。 “两点半了,”方明栈提醒。 “快了快了,”简青黎镇定自若地将手机放在一边,“我已经学会了。” 方明栈挽起袖子:“让开。” 简青黎朝左迈了一步,眼神中满是怀疑:“你行吗?” “比你强。” 简青黎很不服气地撇嘴,但很快就被方明栈娴熟的动作吸引了。以前他们同居的时候,基本没有开过火,都是在大学食堂或者外面的餐厅吃饭。方明栈和简青黎一样,除了煮泡面什么都不会,不料四年过去,他竟然做的有模有样了。 海鲜饭最后变成了大杂烩,青口贝、鱿鱼、蛤蜊混合着豌豆、洋葱、欧芹,一股脑浇在红色的米粒上,卖相虽然差,但味道很好。 他们坐下来吃饭,简青黎忽然说:“对了,你收到骆子旭的请帖没有?” 骆子旭算是两人共同的朋友,较真起来的话,方明栈与他关系更好一些。他和女朋友从大一开始交往,到现在八年了,打算在初夏结婚。 方明栈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这个消息。 “五月二十号,好日子。”简青黎夹了一块鱿鱼在嘴里咀嚼,半天咽不下去,悄悄用余光观察方明栈的反应。 对于结婚这件事,方明栈好像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可是简青黎也无法确定他的真实意愿,毕竟四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彼此修炼出面具。 饭要吃完的时候,方明栈接到了助理的电话,说有一份重要合同需要他签署。 “你就走了吗?”简青黎不舍。 他把方明栈送到楼下,遗憾地嘟了嘟嘴,“连打个炮的时间都没有啊。” 方明栈坐进驾驶位,降下车窗看他,简青黎的头发被微风吹得轻轻舞动,显得十分温柔。 “走了。” “早点回沧市啊,”简青黎说,“如果时间太久我就找别人上床了。” 方明栈从洞开的车窗探出头,眉间皱出阴郁的纹路。简青黎凑过去:“怎么了?” 话音未落,就被方明栈按着后脑勺,狠狠地咬了一口。 宾利绝尘而去,简青黎舔了舔破皮的嘴唇,血腥味立刻弥漫开来。 第21章 方明栈出差之后,乐杨对简青黎展开了如火如荼的追求。现在他获知了简青黎的地址,时不时就搞一出上门拜访,弄得简青黎措手不及。 而且他不知道从哪学来了苦肉计,如果简青黎不让他进屋,他就坐在门外,扯着嗓门和他说话,有一次把对面的邻居都惊动了,特意跑出来看究竟。 简青黎十六岁就跟方明栈在一起,这些年来觊觎他的人很多,但这么大张旗鼓坚持不懈的追求者还是第一次遇到。冷言冷语浇不灭乐杨的热情,这是一场游戏,他正玩到兴头上,除非自己倦了,旁人很难逼他退场。 几个回合之后,简青黎败下阵来,为了避免邻居投诉,乐杨再来的时候,他默许了对方进屋。 乐杨把简青黎的退让当作一大胜利,但并不喜形于色,恪守着客人的礼节,不再像初时那样莽撞,虽然他还是很想吻简青黎,想将他按在地板上做|爱。 简青黎试图把乐杨当作空气,但这很困难,毕竟一个大活人在周围晃悠,他的呼吸、脚步都是干扰因素。 最可恶的是,乐杨是方明栈的弟弟,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没法叫警察把乐杨带走。 “你们这栋楼下有一棵枇杷树,”乐杨兴致勃勃地说,“我今天才发现。” 简青黎在餐桌旁吸溜面条,戴着耳机看视频,并不理会他。乐杨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弯腰趴在吧台上,托着下巴凝视简青黎。 房间里很安静,一切尴尬都被放大。简青黎按下暂停键,说:“是不是我跟方明栈和好了,你就不来骚扰我了?” 乐杨欲言又止,纠结地抿住唇,吸了吸鼻子。 “那你可以放弃了,我们马上就要和好了。” “我不信!”乐杨焦急地说。 简青黎耸耸肩:“不信你问他咯。” 乐杨当然不会主动去问方明栈,他有点害怕这个表哥,虽然方明栈没有计较他上次的栽赃陷害,但乐杨总觉得自己快要触及他的底线了,若非他们有亲戚关系,方明栈一定不会放过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撕破脸他也不怕,他家比方明栈家富有多了。问题的关键在于,为了一个简青黎与表哥闹翻,到底值不值得。 在他沉默的时候,简青黎接到了项庭舟的视频电话,喊他出来喝酒。 简青黎正想摆脱乐杨,立刻就答应了,叫他发个定位过来。 “你不是跟我哥和好了吗,还跟别的男人喝酒。”在电梯里,乐杨酸溜溜地说。 简青黎笑了:“那你去跟他告状呗。” 他开了车锁,看到乐杨只身立在昏暗的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融入路边的阴影里。那一瞬简青黎突然觉得心软,说:“上来吧,我送你回去。” 乐杨忙不迭拉开副驾的车门,说:“我不回家,我和你一块去喝酒。” 别克驶出云水苑,沿着大昌路往南开。乐杨心神不定,将车窗反复降下又升起,蓦地,他侧过头望向专心开车的男人,情不自禁喊出两个字:“青黎……” “别说。”简青黎打断他。 乐杨沮丧地塌陷在座椅上,像一个瘪瘪的气球,“你又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乐杨,你真的爱过什么人吗?” “我……”乐杨停顿了一会,用蚊子一般的音量嗫嚅着,“我不知道,但我想试一试……” “别在我身上试。”简青黎残忍拒绝,“因为我永远不可能爱你。” 他把乐杨送到小区门口,然后导航去了项庭舟所在的酒吧。酒吧里光线暗淡,只有几桌客人,项庭舟坐在靠近舞台的角落,正在剥毛豆吃。 两人有近一个月没见了,项庭舟胖了一些,脸上锋利的线条变得圆润不少。 “不当模特了也不至于这么堕落吧,”简青黎损他,“你还是要靠脸吃饭的。” “我这是为了角色设定而增肥,敬业懂不懂。” “什么类型的电影啊?”简青黎在他对面坐下,从桌上的托盘中端起一个小瓷盏,一饮而尽。 “民国探案。” “贺岑写的剧本?” “嗯,”项庭舟动作一顿,扔了一颗毛豆在嘴里,“虽然毛病多,他还是有那么丁点才华。” 简青黎不相信贺岑会让一个新人挑大梁,惊异地问:“你演男主角?” 项庭舟嘿嘿傻笑:“怎么可能,我演男五号。” 简青黎差点喷出一口酒:“龙套就龙套,还男五号。” 项庭舟洋洋得意:“你懂个屁,我是整个故事的旁观者,所有的真相都是透过我的视角来揭露的,台词还不少呢。” 其实他的戏份还没开始,但是贺岑让他先进组,多跟两位主演学习,顺便做他的助理。提到这个项庭舟就生气:“老子天天给他做牛做马。” 才抱怨两句,手机响了,项庭舟看了看来电人,心虚地放低了声音。 酒吧里很安静,那头的谈话声隐隐约约地传递出来,简青黎垂下眼,假装很专注地摆弄手机。 方明栈出差有五天了,一直没有跟他联系,听到耳边打情骂俏的只言片语,简青黎有点触动,给他发消息:“什么时候回来?我好寂寞。”附加一个恶俗搞怪的表情包。 项庭舟挂断电话,干咳两声。 简青黎趴在桌子上,歪着头取笑他:“什么情况,查岗啊。” “叫我给他买糖屋的点心。” “你俩谈恋爱了?” “狗屁,”项庭舟骂了一句,昏暗的光线下脸颊变成了棕红色,“暂时有求于他罢了。” 他们点的套餐是桂花酿,总共九十九杯,杯子很浅,底部绘着两条小鱼,一口就能喝干。差不多消灭一半的时候,贺岑从门口进来了,穿一件宽松的卫衣,上唇和下颌缘留着浅浅的青色胡茬,黑色卷发自然地垂落在耳侧,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懒散的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在吧台环视一圈,很快便锁定了目标,走到简青黎他们这桌,笑着说:“大摄影师,好久不见啊。” “是挺久的。”简青黎点头。 项庭舟斜眼看贺岑:“你不是说要好好休息,为后天的集中拍摄做准备吗?” “听说青黎在这,我再累也要来呀,”贺岑把项庭舟往里推了一把,在他身边落座,笑吟吟地望着简青黎。 简青黎挑眉:“我们这么熟吗?” 贺岑端起酒盏,轻轻晃了两下:“你对我不熟,我可是经常惦记你呢。” 项庭舟“嚯”地站起来,表情不太自然,强颜欢笑道:“玩游戏吧,我去找服务员拿骰子。” “贺岑,”简青黎沉下脸,意有所指地敲了敲桌子,“项庭舟是我的朋友。” 贺岑挽起袖子,舒畅地伸了个懒腰:“我知道啊,他是个挺可爱的小朋友。” “而你是个臭不要脸的老男人。” 贺岑意外地“啧”一声,似乎很不能理解简青黎的反应,说:“你何必这么愤怒,我和他不过各取所需而已。一开始也是他主动联系我的——说起来,那张名片本来是给你的。” 他还信誓旦旦地许诺,放心,电影上映后项庭舟肯定能红。 简青黎质疑:“主角不红配角红?” “主演的人气已经在那了,项庭舟的角色很有记忆点,性格也适合他,容易出彩。” 简青黎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对贺岑的说辞不予评价、保持怀疑。 项庭舟从吧台回来,兴致高涨地说:“来,猜骰子。” 他们一人分了五只骰子,用杯子倒扣住摇晃,每轮由一个人随意报出两个数,如果有骰子摇出相同点数的,就从杯子里取出来,最先取出所有骰子的人算输,要连喝三杯酒。 简青黎一开始运气不错,玩了五六轮都没被罚酒,贺岑就比较倒霉了,半小时后,平日里傲慢的神气全然不见,两手痛苦地揉着太阳穴,说自己头晕,要缓一缓。 “你没事吧,”项庭舟垂眼看他,语气不冷不热,“大导演酒量竟然这么差。” 贺岑靠着桌上一盏方形的灯,勾唇一笑:“比不了你们这些小年轻。” 简青黎眼珠一转,出了个主意:“那你别喝了,真心话大冒险选一个。” 贺岑是在欢场玩惯了的人,简青黎和项庭舟这种段位的,在他眼里就是纯洁无瑕的小朋友,他耸耸肩,不假思索地同意了,选择真心话。 简青黎给项庭舟使眼色,然而项庭舟却装傻,冷淡地表示自己没什么想问的。 简青黎捧着一个烫手山芋,长长地“呃”一声,在贺岑看好戏的笑容中,问:“最喜欢哪任男朋友?” 贺岑抬起手,随意地揉了揉项庭舟的脑袋,调笑道:“当然是现任啊。” 项庭舟没料到这个答案,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肩膀,他有点别扭,恼羞成怒地骂道:“你少在这恶心人。” 贺岑仰着脖子大笑,并不解释,打了个响指示意游戏继续。 下一轮,简青黎输了。他自觉端起杯子喝酒,对面两人却异口同声地说不行,一定要套他的“真心话”。 项庭舟想知道简青黎为什么和前男友分手,贺岑则饶有兴趣地问他初|夜是什么时候。 简青黎咬着杯沿笑,含糊不清地说:“两位对我的私生活这么感兴趣啊。行,满足你们,初夜在十八岁。” “骗人,”项庭舟立刻拍桌子,“你十六岁就谈恋爱了以为我不知道?” “谈恋爱怎么了,”简青黎觉得头重脚轻,撑着额角叹了口气,“就不能谈个纯纯的恋爱吗?我那会还读高中呢。” “我不信,”项庭舟问贺岑,“你信吗?” 贺岑也醉了,夸张而缓慢地摇头,说:“不信,是男人就不可能。” “爱信不信,”简青黎说,“下一轮。” 他真没说谎,恋爱头两年,他和方明栈虽然有过数不清的亲密接触,但一直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方明栈总说他“还是个未成年高中生”,下不去手。 简青黎气呼呼地反问,你就很大吗? 方明栈耍流氓,一语双关地回答,我是比你大啊。 那会他比现在风趣多了。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叶香去隔壁S市旅游,家里只剩下简青黎一个。他给方明栈打电话,小声问,你要不要过来呀? 音调软软的,好像小奶猫的爪子轻轻挠人。 方明栈扭头看了一眼修剪花枝的杨彤,她仪态端庄,神情落寞,明知丈夫去S市出差另有猫腻,却自欺欺人地故作大度。 而方明栈也要背叛她,以跟同学看电影的借口,去拥抱她情敌的儿子。 不是没有愧疚的,只是那点愧疚在青涩热烈的少年爱情中,宛如沙粒遇上洪水,转瞬就被吞没。 在简青黎从小睡到大的卧室里,他们做|爱了,像两把不同颜色、不同质感的砂糖,在摩擦中消融、渗透,最后化成一摊滚烫甜蜜的液体,再分不出你我。 事后,两人面对面侧躺在床上,枕着手臂温柔对视。简青黎精疲力竭,张开肿胀的嘴唇,急促而紊乱地喘息。 方明栈爱不释手地摸他的肩膀,说:“你皮肤好红。” “怪谁啊,”简青黎嗓子哑了,说话带一点委屈的鼻音,眼底还闪烁着晶亮的水光。 方明栈靠近了一些,把简青黎揽进怀里,温热的掌心在他腰间转着圈按摩,低声打趣:“青梨熟了,变秋梨了。” 简青黎脸上更烫了,耳尖红得要滴血,他抬起头做了个凶狠的表情,结果被方明栈吻住了。 那是很美好的一个夜晚。 第22章 他们喝到后半夜才散,贺岑醉了,扶着项庭舟的肩膀呢喃一个陌生的名字。 也许是酒精麻痹人的感受,项庭舟的表情非常平静,甚至还对简青黎笑了一下。 “注意安全啊,”简青黎目送他们摇摇晃晃地坐进出租车,自己则叫了一个代驾。 路上车辆很少,潮湿的地面反射着细碎的月光,漆黑的高楼大厦中偶尔有一两个亮着灯的窗户,隔着夜色遥遥相望。 简青黎掏出手机,拍下一张空寂的街道,给Leo发过去。还配了几个字:深夜的城市。 回到家后,他给自己泡了一杯柠檬水,坐在沙发上醒酒。手机嗡嗡振动,Leo也发来一张黑漆漆的照片,说:“哪里都一样。” 简青黎盘起腿,把图片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观察了半天,最后不得不赞同Leo的结论,确实哪里都一样。 “我想你,你想我吗?”他问。 Leo回答:“你为什么会想我。” 不解风情,简青黎在心中笑骂。 Cyan:“想你就想你,哪有为什么,你是好奇宝宝啊。” 过了一会,Leo说:“一点半了还不睡觉,干什么去了。” 简青黎低着头打字,嘴角不自觉地直往上翘:“你怎么一副查岗的语气。” Leo:“朋友间关心的语气。” Cyan:我们是朋友吗? Cyan:你别误会,我很高兴我们是朋友。 Cyan:真的。谢谢你。 简青黎手速飞快,接连打了好几句话,发完之后端起柠檬水猛灌,明明没加糖,口中却甜丝丝的。 Leo发了个“嗯”,执着地追问他为何这么晚不睡。 “和一个模特朋友喝酒,才回来。你呢?” “应酬。”Leo简略地说。 这两个字足够让人联想出许多暧昧的场景,简青黎还想追问,Leo却让他赶紧休息。他忍不住抱怨,“你好霸道啊。” Leo回复:“晚安。” 一夜无梦,第二天晌午,简青黎被阳光晒醒了。经过多日的连绵阴雨,沧市终于迎来了晴朗的天气,太阳毫不节制地照在大地上,即使是犄角旮旯里不起眼的青苔,也暴露在热烈的光线中,轻轻地舒展自己。 简青黎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拿起手机看时间。 十一点半了。 打开微信,方明栈没有回他消息,倒是上次拍摄认识的姑娘于雁芷问他忙不忙,想给他介绍一个私活。 这私活真的很私,是给一对同性情侣拍摄私房照。 简青黎一秒都没犹豫就答应了,他刚买了一台富士X100V,手头有点紧,急需回血。本来可以从洛羽工作室接活的,但自从知道他的地址是工作室老板姜讯透露给乐杨的,简青黎心里就有了点芥蒂。他跟姜讯认识大半年了,关系不错,他知道姜讯不是故意整他,肯定是被乐杨的花言巧语所打动,不过心里还是不舒服,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短时间内不想再跟他接触。 于雁芷把简青黎的微信名片推给朋友,没过几分钟,简青黎就收到一个好友申请。加他的人叫作夏梓荧,头像就是自拍,简青黎点开看了一眼,是个娃娃脸的清秀男生。他通过验证,和夏梓荧打了个招呼。 他们断断续续地聊了几个小时,夏梓荧很看重这次私房照,问了很多细节的问题,简青黎耐心地一一解答,并且向他坦白,自己也是第一次为情侣拍摄这种照片。 “这样啊……”夏梓荧流露出担忧,“那我再跟我男朋友商量一下。” 这句话他说了太多次了,简青黎忍不住调侃:“你们感情很好啊。” “那当然,”夏梓荧发了个调皮的表情。 一直交涉到夜幕降临,终于敲定了价格和拍摄细节,夏梓荧转了一笔定金过来,简青黎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他带着富士X100V出门,在楼下吃了一碗米线,然后沿着大昌路散步,拍了几十张街景。富士X100V是他入手的第一台无反相机,小巧轻便、操作简单,关键是颜值能打,简青黎很满意。 晚上八点多他回到小区,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内容是您的包裹已到达F巢,请凭取件码XXX及时领取。 简青黎最近一周都没有网购过,疑惑又好奇地取了快递。果真是寄给他的,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他抱着箱子摇晃两下,听不出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回到家,他用小刀拆开箱子,伸手进去拨拉两下,看清内容的一瞬间,脸色骤然变红。 一箱子情趣用品。 简青黎在沙发上坐了一会,颊边潮红消退后,给方明栈打电话。 方明栈在酒店健身房运动,刚跑完一个五公里,气还没喘匀,接听之后也不说话,等着简青黎先憋不住。 沉默了半分钟,简青黎问:“你干什么呢?” “跑步。” “你给我寄的快递?” 方明栈不置可否:“你不是说寂寞吗?” 还真是他说的。简青黎哭笑不得,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他拿起一根按|摩|棒,沉甸甸的真实触感让他面红耳赤,蛰伏的欲望顷刻间便如星火燎原。 “方总对我这么好,”简青黎刻意放低了声音,沙哑地说,“那我一定要报答的呀。” 方明栈用毛巾擦掉额头的汗珠,跟助理比了个手势,随后离开了健身房。 他回到自己的套间,躺在沙发上喝了一杯果汁,在脑海里意|淫简青黎的样子。 这事他干得很熟练,在英国四年,许多个无端失眠的夜晚,他都在想象中一遍遍地操简青黎,逼他哭着喊哥哥,呜咽着承认他才是他面前的一条狗。 在想像中方明栈可以对他为所欲为,真见了面,简青黎可怜兮兮地一撒娇,他就狠不下心了,虽然明知他的可怜是假的。 他恨自己如此爱一个人,更痛苦于无法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同样爱他。 二十分钟后,简青黎打来一个微信视频,方明栈坐直了,点了接听。 简青黎刚洗过澡,套一件宽大的短袖T恤,是之前从方明栈家里拿走的。他的手臂上还有些没擦干的水珠,锁骨也湿漉漉的,睫毛比平时更黑亮了。 “你还没洗澡啊,”简青黎盯着屏幕里的方明栈,他穿一件黑色紧身背心,胸膛中央有一个被汗水洇湿的深色倒三角形。 “喜欢哪个?”方明栈没头没尾地问。 简青黎知道他指的是那一箱情|趣玩具,故作羞涩地捂着脸,小声说:“哥哥送的,自然是都喜欢啦。” 他把手机放在床头柜的支架上,然后弯下腰叠被子。方明栈从镜头里看见他笔直的长腿,还有两瓣雪白的屁|股。 简青黎把被子叠成一个软塌塌的豆腐块,然后把手机连着支架放在上面。 镜头成了高视角,将他楚楚可怜的跪坐姿势完美地捕捉下来。方明栈喉结滚了滚,紧盯着简青黎的动作,结果简青黎却一脸天真地说:“接下来怎么办?” 方明栈低声问:“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哥哥教我嘛。” 方明栈解开运动短裤的腰带,悄悄把手伸进去,同时命令屏幕对面的简青黎:“把衣服下摆卷起来。” 简青黎听话地卷起T恤,渐渐露出勃起的阴茎、小巧的肚脐、纤瘦的腰肢,在皮肤下微微凸起的肋骨,还有两颗粉嫩的乳头。“可以了吗?”他问。 方明栈说:“用牙齿咬住,掉了要挨揍的。” 简青黎低下头,吃力地含住一大团布料,他无法说话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睛里涌动着诱人的情意。 “夹子呢?”方明栈问。 简青黎拼命摇头。 “就在床上,我刚看见了,别想骗我。” 简青黎耍赖无果,只好从床脚取过两个金属乳|夹,在方明栈的“教导”下夹住自己挺立的红点,并且轻轻撕扯玩弄。 他完全投入了这场虚拟的性爱,浑身上下都在出汗,羞耻和兴奋刺激着所有感官,简青黎情不自禁地开口呻吟——咬住的衣服掉下去,遮住了胸前的旖旎风光。 另一头的方明栈呼吸急促,欲望正到要紧处,却没了刺激源,他不高兴,训斥道:“谁让你张嘴的?” “我不是故意的……”简青黎上气不接下气地卖惨,衬衫之下却动作不停,胸前的布料不时被手背顶起美好的弧度。方明栈严厉地要求他接受惩罚,简青黎却不肯,他再脸皮厚,也做不到在镜头面前打自己的屁股。 “你不听话吗?”方明栈快要被他逼疯,阴|茎涨得难受,越撸动越上火。 “等哥哥回来教训我好不好?”简青黎哀求。他柔顺的头发被汗水贴在脸上,显得狼狈而凄楚,方明栈哪能放过他,凶神恶煞地说不行。 “求你了……”简青黎换了个后仰的坐姿,在方明栈面前张开双腿,摆成一个m形。 那个湿润的隐秘穴口一闪而逝,方明栈还没看清楚,简青黎就将手机拿近了些,镜头只能照到他的上半身了。他拿起旁边消过毒的按摩棒,试探着,旋转着,一点点插进自己的身体里。 剩下的时间对方明栈来讲简直是折磨,他能看见简青黎支起的膝盖在镜头下微微颤抖,能听见他沙哑变调的呻吟,甚至还能瞥见按摩棒黑色的顶部,然而最香艳的画面却始终在镜头之外。 许久以后,方明栈终于释放,而简青黎也倒在床上,赤裸而绯红,呼吸都是颤音。 “简青黎,你就作吧。”方明栈说。 简青黎把手机举到唇边,眼睛在镜头里变得很大很圆,像一只懵懂的小鹿,他满足而得意地轻声笑,说:“那你能怎么办啊?” 第23章 方明栈暂时还不能把他怎么办,只好让简青黎先耀武扬威一会,反正收拾他不急一时,而且有的是办法。 收购桦南制药厂遇到了一点挫折,方明栈之前找人调查过,这家企业已经连续三年亏损,科研人员和车间工人的工资都快发不出去了,谁知文越提出收购要约后,他们竟然摆起了谱,漫天要价。 方明栈的助理将桦南出具的财务报表拿给老板,迟疑地说,他们的报告居然显示盈利,是不是造假了。 造假是肯定的,大家心知肚明。但桦南的财务总监是个老狐狸,报表做得尽善尽美,在形式上挑不出错来,而文越又看不到他们的会计账簿,自然进行对比,导致拿不出有利证据。谈判陷入僵局,跟随方明栈来的两个经理急得抓耳挠腮,他倒还沉得住气。 他很清楚,这场收购之战的主动权还在自己手里,桦南不过是强弩之末,再拖下去就该破产了,而文越集团即使亏损,也不会伤筋动骨。他白天在S市闲逛,晚上在酒店游泳,用大把的时间和Cyan聊天,好像已把收购一事抛诸脑后。这副游手好闲的样子让团队下属担心,偷偷向在沧市主持公司工作的谭敬松打了小报告,谭敬松又告诉了杨彤。 杨彤在方明栈不知情的情况下,借用娘家的势力向桦南高管施压,这一招很有效,桦南立刻就松了口,把价格降到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程度,并在两天之内与文越签订了初步收购意向书。 事情看似得到了妥善解决,皆大欢喜,只有方明栈沉着脸,感到厌倦与恼火。杨彤的自作主张让他又欠下一个人情,在不久的将来,这些人情都要方明栈通过妥协来偿还。 母子之间本不该计较人情的,可他们是一对奇怪的母子。杨彤的每一句“我这是为你好”,都在方明栈头顶扔下一张大网。 经过两周的艰难磋商,收购桦南的计划圆满达成,文越集团一行人返回沧市。启程前一天,方明栈在酒店的露台晒太阳,和Cyan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Cyan不是简青黎,只是简青黎的一部分,正如Leo是他的一部分一样。Leo和Cyan可以像认识多年的朋友那样敞开心扉、彼此信任,但方明栈和简青黎不行。 这天沧市也是艳阳高照,简青黎翘着二郎腿在阳台吹风,跟Leo炫耀自己新买的富士X100V,问他是不是很漂亮。 Leo:“这个主要适用于街拍吧。” Cyan:“是,可我都找不到合心意的模特。” Cyan:“要不你当我的模特吧?” 简青黎是故意的,他知道Leo为人低调,不会接受他的邀请。果然,Leo立刻回了四个字:“敬谢不敏。” Cyan:“你长什么样啊?” Leo:“你觉得呢?” Cyan:“我猜,一定很胖吧。”附带一个坏笑的表情。 方明栈嘴角抽搐,用余光瞥了一眼自己的小腹。见他迟迟没有回复,Cyan嬉笑着讨饶:“别生气嘛,我开玩笑的。” Leo:“之前追求你的那个人,现在还缠着你吗?” Cyan:“在呀,牛皮糖一样。” Leo:“你喜欢他吗?” Cyan:“不讨厌。” Leo:“你前男友呢?” Cyan不说话,但头像依然显示在线。方明栈等了许久,手机锁屏了,他又按亮,看到Cyan的回复,“有点喜欢。” 有点喜欢和不讨厌之间应该是有一道天堑鸿沟的,反正乐杨觉得自己的待遇比起方明栈来说犹如云泥。那天晚上,简青黎在车里说永远不会爱上他,多少打击了他的自尊心,尤其是那种坚定的语气,让乐杨感到厌恶与不服。一连几天他都沉浸在复杂的低迷情绪中,暂时放弃了对简青黎的骚扰。 他去夜店猎艳,试图证明在名为“简青黎”的游戏中他依然能够随时抽身,结果一个顺眼的都没遇到,反而被某个油腻的中年男人看中,试图拐带上床。 乐杨戾气冲天,那个倒霉男人撞在枪口上,被他当众揍了一顿。他暴躁而愤怒地回家,重重摔上房门,在黑暗中咬牙切齿。 简青黎对此一无所知,他的日子过得很平静,甚至称得上愉悦。Leo上线的时间比以往多,而且变得健谈了一些,经常和他进行没有营养的聊天,有时还比赛讲冷笑话。 到了周五,简青黎如约上门,开始人生中第一次私房照拍摄。 夏梓荧是个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真人比网络上更加可爱,苹果肌肉乎乎的,嘴唇粉粉嫩嫩,谁见谁怜。他准时在别墅门口等待简青黎,见到他后呆住了,傻愣愣地问,“你真的是今天的摄影师?” “是啊,”简青黎笑笑,“你好。” 夏梓荧之前没看过他的照片,突然遭受美貌冲击,忍不住脸红,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嘴唇一扁,忧心忡忡地问:“你不是gay吧?” 简青黎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这话的深意,犹豫着说:“我……” “啊啊啊,”夏梓荧从他的迟疑中读出了答案,在原地不停跺脚,“万一谢江岩爱上你怎么办!” 简青黎忍俊不禁,安慰道:“放心,我很专业的。” 又补了一句,“我有男朋友了。” 这时,花圃后面的欧式建筑里走出一个穿卡其色休闲装的男人,隔着十几米,看不清他的五官,但是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儒雅的气质,他问:“宝宝,到了没有?” “说了不要那样叫我!”夏梓荧羞愤不已,几秒内音量迅速低了下去。 简青黎默不作声地微笑,他猜测,那个男人应该就是谢江岩。 走近了,彼此寒暄。简青黎粗略打量谢江岩,他应该有三十多岁了,脸上挂着笑,看起来斯文温和,却让人心生惧意。他和方明栈不一样,方明栈是面冷心热,而谢江岩属于笑里藏刀、城府深沉的类型。 简青黎跟他们进了别墅,看到数不清的古董摆件,偷偷感叹这才是真正的豪门。与两人交谈了几句后,他很快便察觉拍摄私房照是夏梓荧的主意,谢江岩并不热衷,而且一再强调不能留底片。 简青黎说:“我知道,我一定删除。” 谢江岩摇头:“你用我们家的设备,在我们家电脑上修片。” 发号施令的语气极其自然,一看就是掌权多年的上位者。 “这个……您家有设备吗?”简青黎委婉地质疑。 “宝宝,”谢江岩叫顺口了,看到夏梓荧气呼呼地瞪他,像只小仓鼠,忍不住笑了,“你带他去看。” 夏梓荧带简青黎去一楼的一个小房间,打开门之后,简青黎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各式相机和镜头整齐地排列着,单反、无反、双反一应俱全,镜头从广角到长焦,少说也有六十几支。 简青黎都不敢呼吸,生怕打碎眼前的幻象。 夏梓荧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说:“前几个月突然对摄影感兴趣,谢江岩给我买的。” 有钱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简青黎稳定心神,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挑选相机与镜头,对夏梓荧说:“他对你很好。” 夏梓荧咬着嘴唇,笑意还是蔓延至面颊,他娇嗔:“那是他应该的!” “你怎么不自己拍?” 夏梓荧哀怨地嘟囔:“我太笨了,拍的丑。” 简青黎装好设备,开始四处找光。夏梓荧对场景早有选择,都提前布置好了,简青黎看过之后觉得非常合适。至于姿势,根本不需要他指导,那两人坐在一起就很赏心悦目。 拍了几组之后,夏梓荧红着脸,低声问简青黎:“那我脱裤子了啊?你不会尴尬吧。” 简青黎调侃:“怎么会,我很期待。” 他只是跟夏梓荧开玩笑,却收到谢江岩一记警告意味十足的眼刀。 至于吗,简青黎腹诽,不过还是识趣地移开了视线。 谢江岩皱着眉头打量夏梓荧,温柔而不容置疑地说:“换件长点的衬衫。” 夏梓荧撒娇耍赖,谢江岩不松口,他只好去衣帽间重新换了一件。他们讨价还价的时候,简青黎就缩在角落,垂着脑袋扮演透明人。不过眼睛虽然看不见,耳朵却没法堵住,夏梓荧娇软的语调始终萦绕耳畔。 这才是真正的小白兔,简青黎忍不住想,比他在床上装的可爱几百倍,不知道方明栈喜不喜欢这样的。 拍摄进行得还算顺利,谢江岩全程不看镜头,只盯着夏梓荧。夏梓荧的皮肤白得像牛奶,被谢江岩压在地毯上时,显得乖巧又温顺。谢江岩还把手伸进他的衬衫里抚摸,这一幕被简青黎捕捉到了。 日落之前,简青黎完成了全部拍摄。本来打算第二天再来修片,但因为夏梓荧迫不及待想看成品,于是他留在了别墅里,加班加点地工作。 一楼会客厅已经摆好了电脑,PS、Lightroom等常用软件也安装好了,简青黎修图的时候,夏梓荧就趴在一边旁观,说:“我看了你给于雁芷拍的照片,你有一套自己的调色参数是吗?” “嗯,我习惯了,”简青黎态度谨慎,“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改。” “我挺喜欢的。”夏梓荧说。 天色暗了下来,几个女佣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开始布置餐厅、准备晚饭。 稀里糊涂的,简青黎就在夏梓荧的热情邀请下用了晚餐,并且留宿了。 这真是一个没心机的小孩,21岁像12岁,相处了半天就对简青黎放下戒备,难怪谢江岩处处宝贝着,看谁都心怀鬼胎。 第一次睡奢华的卧室,简青黎辗转反侧,不能成眠。躺了一会觉得口渴,坐起来听外面的动静——大家应该都睡了,于是他拧开门锁,蹑手蹑脚地离开客卧,打算去客厅倒一杯水喝。 走到半路,通往花园的阳台突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简青黎屏息凝神,仔细聆听,是谢江岩在喊“宝宝”,而夏梓荧嘤咛着说“不要在这里”。 这还喝什么水,简青黎一溜烟回了自己的房间。别墅隔音效果好,房门一关,外头的动静就完全消失了。简青黎躺回床上,感觉嗓子更干哑了,一股空虚的燥热由内而外蔓延。 他掀开被子,按亮床边的台灯,借着暗淡的光线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发给方明栈。 镜头里,美人赤裸地侧趴在枕头上,发丝遮住眉眼,只能看到微微张开的嘴唇和深红的舌尖,似乎在渴求亲吻。他的腰很细,凹陷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右手隐没在修长的、蜷缩的双腿之间。 方明栈从没见过比简青黎更漂亮的生物,在他身上,情色与美感总能达到最佳平衡。他心不在焉地听助理汇报公司近况,低头打了几个字:“又寂寞了?” “嗯,”简青黎问,“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睡我?” 方明栈呼吸一窒,喉结滚了几下,回答:“明天,洗干净等着。” 第24章 简青黎整夜都没睡踏实,第二天很早就起床了,在偏厅继续修图。一个女佣为他端来咖啡和甜点,简青黎含笑道谢,反把年轻姑娘弄得脸红。 没一会,谢江岩出门了,从他身边路过时,礼貌地点了个头。十一点多,夏梓荧才睡眼惺忪地下楼,管家和用人一窝蜂围住这个娇贵的少爷,问长问短。 彼时简青黎已经用过早饭,懒洋洋地坐在客厅玩手机游戏。夏梓荧含着一片吐司踱步而至,问:“简哥,照片都修好了?” “嗯,你看看,可以的话我就回家了。” 夏梓荧对照片很满意,对摄影师同样感兴趣,他央求简青黎再住一天,简青黎婉言谢绝了。 管家支付了剩下的费用后,夏梓荧把简青黎送到别墅门口,一脸信任地问,以后能不能向他请教摄影技巧。 简青黎笑着应下,心里却犯怵,希望这小少爷别来打扰自己,他还想多活几年。 汽车驶离住宅区,拐上大路。简青黎把车开得很慢,惬意地欣赏沧市的春天。柳树抽条了,玉兰花正盛,松树也比冬天时更绿、更精神,一切都欣欣向荣,充满盎然生机。半路上,一只绿眼睛的黑猫横穿马路,闷头扎进灌木丛里,惊险万分。简青黎出了一身冷汗,猫咪倒是浑然不觉。 天气也好,干净、晴朗,花香弥漫。这样的日子,宅在家里太过浪费。可能是因为刚到手了一笔丰厚报酬,简青黎有点飘飘然,方向盘一打,开车去了市中心的广雅商城。 春天到了,买两件新衣服应该不过分。 逛了一下午,看得眼花缭乱,最中意的是一件风衣,某品牌的新款,翻领、宽松版型,胸前缝着两个牛仔布口袋,上面的金属扣子做成眼睛的形状,暗黑又帅气。 简青黎试了一下,整体比较满意,唯一的遗憾是风衣的颜色,只有墨蓝和纯黑,太沉闷了。 导购姐姐在旁边赞不绝口,一再鼓动他购买,还说这件风衣是情侣款,如果购买两件,可以打九折。 “那没有情侣的怎么办?”他故意刁难。 小姐姐机灵得很:“买了就有了,好多客人都是这么脱单的!” 简青黎把风衣拎在手里,想像方明栈穿它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女生款有别的颜色吗?”他问。 导购摇头:“只是印花和logo有点不一样。” “那我买两件吧。”简青黎拿了女生款的最大码和男生款的XL,两件衣服背后的文字不同,一个印着“stand by me”,一个印着“kill the beast”。 六点多钟,夕阳在天际缓缓下沉。简青黎回到家,在阳台支了一张折叠桌,坐下来吃晚饭、看日落。 “叮咚”,门铃响了。 “来了来了”,他答应着,匆忙穿上拖鞋,跑上前开门。 看到外面站着的男人,简青黎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垂在身侧的手臂也抬起来,但在半空顿了一下之后,选择接过对方的行李箱,笑着问:“才下飞机?” “嗯。”方明栈跟着他进屋,换上拖鞋。 “吃饭没有?”简青黎又问。 “飞机餐。” “我那还有点剩饭,你吃吗?” 方明栈脱下外套,看了看杂乱的客厅,根本没有衣帽架的影子,只好丢在沙发上。 “剩饭留给我?”方明栈注视着他,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 “你也不说几点的飞机,我怎么给你准备。”简青黎有点不自在,拿起手机翻看,“要不我给你点个外卖。” “不用,不饿。”方明栈的目光仍旧落在他的身上,简青黎穿着一套单薄的家居服,浅绿色,衬得皮肤越发白皙,比路边的小草还要鲜嫩。“你紧张什么?”他问。 “谁紧张了?”简青黎斜了他一眼,“方明栈你不要脸。” “我不要脸,”方明栈哼笑,“是谁发裸照给我?” 简青黎无言以对,他的目光不太坚定,闪烁着想从方明栈脸上逃开。 方明栈走近了,居高临下地审视他,捏着简青黎的下巴左看右看,好像在菜市场挑选白菜,“洗干净了?” 简青黎朝阳台的方向使了个眼色,义正辞严地说:“天还没黑呢,白日宣淫不好吧方总。” 方明栈失笑,松开手走了两步,坐在沙发上。这下轮到简青黎作威作福了,他揪着方明栈短短的头发,问他有没有给自己带礼物。 方明栈自然没带,他们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送礼物也不合时宜。 “你好小气。”简青黎拿出一个纸袋,给方明栈展示下午买的风衣,“你看,这是我送给你的。” 方明栈不喜欢这种浮夸的嘻哈风格,看得直皱眉头:“你自己留着吧。” “明明很好看嘛。”简青黎批评方明栈不懂时尚,还嫌弃他的衣柜单调无聊,一定要他收下。方明栈只好说:“先放你家。”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简青黎去厨房烧开水,高声问:“铁观音喝不喝啊?” “随便。” 他端出来两个马克杯,平稳地放在茶几上,杯中的茶叶沉浮、旋转,像一群在漩涡中挣扎的鱼。 简青黎试图聊点生活化的内容,他想起昨天的拍摄经历,随口问:“你知道谢江岩这个人吗?” “知道。”方明栈跟父亲虽然不太亲密,但在小时候,方玉朗偶尔也会带他参加一些权贵富贾的聚会,因此他见过谢江岩。 “他是做什么的?”简青黎忍不住八卦。 方明栈感到意外,警惕地看着他,“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认识?” 简青黎讲了为谢江岩和夏梓荧拍摄私房照的事情,方明栈不予置评,只叮嘱他“少打听谢江岩”。 “夏梓荧二十多岁了,谢江岩还叫他宝宝。”简青黎羡慕地感叹,赤脚踢了一下方明栈的小腿,酸溜溜地说:“以前谈恋爱的时候,你怎么不叫我宝宝啊?” 方明栈不客气地嗤笑,“你是什么宝宝,巨婴宝宝?” 简青黎感到难为情,抄起沙发靠垫砸了他一下,看似雷霆万钧,其实并不疼。 他被方明栈气到了,强词夺理地指控:“你对我一点都不好,你看谢江岩,给夏梓荧买了那么多镜头!” 方明栈挑眉:“是吗?都有哪些。” 简青黎回忆起夏梓荧家里那些崭新的器材,它们每一个都深深刻在脑海里——尤其是那些买不起的。 听他提起佳能1DX3单反和400f2.8的镜头,方明栈发出质疑:“你要这些干什么,打鸟?” 简青黎一愣,回过神后放声大笑。佳能1DX3的连拍速度十分夸张,发出的声音跟机关枪似的,而400长焦的镜头日常很少使用,方明栈用“打鸟”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看不出来,你现在对摄影器材还挺有研究的啊。”简青黎说着,靠近了一些,坐在方明栈的大腿上,脚尖离地,上半身轻轻晃悠。 这样近的距离,呼吸吹到脸上都是温热的。方明栈从简青黎耳畔捻起一绺发丝,缠在指间把玩,发梢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嘴唇和鼻尖。 简青黎攀着方明栈的肩膀,眼神散漫,嘴角抿出浅浅的笑意。 “有点长了。”方明栈说。 “嗯,明天去剪。” 他们对视片刻,一股温情的气息静悄悄地弥漫,简青黎忍不住仰起下巴,在方明栈的嘴唇上吻了吻。 九点半左右,简青黎点了一份夜宵,米酒汤圆。打包盒里只有一副餐具,他捏着塑料勺,自己吃一口,再舀一口喂方明栈。方明栈不喜甜食,皱着眉头躲避,简青黎却很开心,用尽手段纠缠,又是撒娇又是胡闹,非要他吃。 一碗汤圆吃完,两人的衣服都被汤汁弄脏了,黏糊糊的,散发出一股酒香。简青黎压在方明栈身上,气喘吁吁地看着他,眼仁黑亮又水润,像深秋的葡萄。 他们都勃|起了,炙热的欲望毫不遮掩。 “上次那个箱子呢?”方明栈坐起来,询问的语气极其自然。 简青黎直觉不妙,条件反射地向后瞟了一眼,嘴上支支吾吾。 方明栈察言观色,很快就知道了答案。他走进卧室,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简青黎紧随其后,看见方明栈在箱子里翻找,心脏怦怦直跳,兴奋中夹着一丝忐忑。 方明栈拿出一副皮质手铐,不紧不慢地敲打左手掌心,对简青黎说:“过来。” 简青黎不肯动,娇声说:“干嘛呀。” “不听话?之前视频的时候怎么说的?”方明栈在床沿坐下,神情威严,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简青黎慢腾腾地走近,大腿抵着方明栈的膝盖,柔软的睡裤被性器高高顶起。 “衣服脱了。” 简青黎顺从地解扣子,一颗一颗,细致而优雅,姣好如玉的身体很快暴露在灯光下,两粒淡粉的乳头有着桃花的颜色。 他把裤子也脱了,肿胀的阴|茎斜向上翘,正对着方明栈的胸膛。 “到床上去。”方明栈说。 “我犯了什么事呀。”简青黎半推半就地挣扎,很快被方明栈捉住左手腕,铐在床头一根雕花柱上。 方明栈从箱子里找到一个兔尾巴肛塞,和润滑剂一起扔给他,留下一句“好好玩”,就进浴室洗澡去了。 兔尾巴圆溜溜、毛绒绒,外表摸着柔软,中心却是个橡胶质地的球体,连接着尺寸可观的柱身,柱身上雕有螺旋状花纹,摸着就让人脸红心跳。 简青黎用牙齿咬开润滑剂的盖子,湿淋淋地挤了一大团在手上,把床单都弄脏了。他靠着深褐色的木质床板,艰难地把手指伸进股沟间,开拓那个紧致而干涩的通道。 几分钟后方明栈回来了,带着潮湿的水汽。简青黎还在笨拙地尝试,全身的皮肤都绷紧泛红,修长的腿弯折在身体两侧,一团粉白色的绒毛堵在穴口,无论他怎么推动都无法深入。 “插不进去!”简青黎发脾气,他一松手,兔尾巴就滑落在床单上,而那个泥泞泛红的穴口也暴露在方明栈视野中。 他好委屈,黑眼睛蒙了一层水雾,并拢双腿不让方明栈看,凄楚地瞪着他。 “怎么插不进去?”方明栈悠闲地袖手旁观,“换个姿势。” 简青黎知道自己今天是难逃一劫了,泫然欲泣地哀求:“哥哥帮我嘛。” 方明栈不为所动,敷衍似的说:“乖。” 他的嗓音低沉,酥软得像被夏夜的晚风吻过,简青黎小腹一热,脚趾不禁蜷缩起来。四年前方明栈就常常这样哄他,简青黎几乎有种回到过去的错乱感。他不愿让方明栈发现端倪,温顺地换了个跪趴的姿势,努力分开双腿,右手握住毛绒绒的兔尾巴,试探着往自己屁股中间戳刺。 落在背后的目光如同滚烫的沸水,简青黎喘得厉害,甚至染上了哭腔。他的手臂软绵绵的,兔尾巴几次从粘腻的穴口滑开。 “方明栈……”他扭过头,乌黑的发丝衬得泛红的眼角十分艳丽。 “嗯?”方明栈应了一声,耐心地看着,情欲使得他气息不稳。 “哥哥……”简青黎又哑声叫唤。 方明栈捉住他的脚踝,略带粗暴地把人拖到自己面前,简青黎左手的手铐刮擦着木头柱子,发出连续不断的闷响。 方明栈用掌心包裹住那只颤颤巍巍的细嫩的手,指导着他找到那个像小嘴一样吸吮的入口,然后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已被打湿少许的兔尾巴一寸寸插入。 身体被劈开的轻微疼痛,很快便被电流一般的快感淹没了,简青黎呜咽着呻吟,下巴尖汇聚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肛塞的长度有限,无法缓解肠道深处愈渐强烈的麻痒,而方明栈还要故意捉弄他,兔尾巴总是在穴口处浅浅抽插、若即若离,不让他爽个痛快。如果简青黎撅起屁股主动追逐快感,就要被方明栈扇巴掌,可是他打得那么色情,反而造成恶性循环,让简青黎更加饥渴难耐。 这是前几天他撩拨方明栈的报应,简青黎知道,然而他除了可怜兮兮地喊哥哥,胡言乱语地祈求哥哥操他,似乎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猫儿在楼下急躁地叫春,皎洁的月光破窗而入,顺便捎来栀子花的香气。就迷离失神吧,就堕入深渊吧,在这样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 第25章 床铺早就皱成一团,被粘稠腥膻的液体弄得斑驳不堪,简青黎瘫在床上,精疲力尽地呻吟。 他这一晚上真是被折腾惨了。 先是被那个可爱的兔尾巴干了一回,又被方明栈插射一回,眼睛都哭肿了,像两个饱满多汁的蜜桃。以前做爱,流两滴眼泪是为助兴,这次却货真价实地到了极限。 十二点刚过,城市的骚动还未完全平息,方明栈只释放了一次,有的是力气折腾他,看他那么可怜,禁不住又心软。简青黎察觉到方明栈的动摇,主动凑上来吻他,把他的嘴唇和喉结都舔得湿漉漉的,然后晃了晃被锁住的左腕,讨好地叫“哥哥”,央求他解开手铐。 若不是乐杨突然打来电话,方明栈可能真的会放他一马。 当时手机响了,简青黎一听到铃声,便像发现了救命稻草,拼命伸手去够,够不着,就指使方明栈帮他拿。 他不知道来电人是谁,但无所谓,只要这么一打岔,今晚的性|爱肯定能告一段落,来日方长,他还不想死在床上。 方明栈正在兴头,对任何突如其来的打扰都感到不悦,他捏着一个椭圆形的跳蛋,在简青黎尾椎骨附近磨蹭,吓得简青黎绷紧了精瘦的后背,乱七八糟地喊:“接电话!接电话!” 方明栈等着铃声自动停下,但这个深夜来电不屈不挠地持续响着,无奈,他只好下床帮简青黎取手机。 屏幕上乐杨两个字格外刺眼。 “是谁呀,”简青黎抬起右手,“给我。” “乐杨。”方明栈说完,划过接听键,点了免提,将手机丢在简青黎身旁。 “乐杨?”简青黎惊疑不定。 扬声器已经打开,他这句沙哑的询问传到了电波那头。 “青黎……”乐杨的嗓音同样干哑,他语无伦次,话音断断续续,“是你吗青黎,我真的,我好想你,你能过来陪我吗?我难受、头疼,好像发烧了……” “什么?”简青黎听不清楚,不知他又在搞什么名堂,“你找我什么事——啊!” 那声婉转的、短促的呻吟刺激着乐杨因为高烧而昏昏沉沉的大脑,他急切地问:“你怎么了?” “我……唔——没事,你、你、我挂了……” “不要挂!”乐杨像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孩子,任性地大喊大叫,在一番徒劳的吵闹之后,气焰慢慢衰弱下去,一边咳嗽一边哀求:“我生病了,好难受好难受,你能不能过来陪我……” 简青黎的回复是一连串模糊不清的低语,听上去痛苦极了。乐杨怎会不知那是什么声音,他握紧手机,死死地盯着白花花的墙壁,眼角溢出一滴泪。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一滴泪,平时乐杨绝对不会流,但病人总是脆弱的,应当得到原谅。 “发烧了就吃药。”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而淡漠的男人声音,随即就挂断了。 暖黄灯光下春情弥漫,一片狼藉的双人床是最大的案发现场。 方明栈解开手铐,简青黎的左臂立刻软软地耷拉下来。他靠在方明栈怀里,像搁浅的鱼一样张开单薄的嘴唇呼吸,发丝也被汗水打湿,乌黑油亮,一绺绺粘在脖颈上。 方明栈看到他左腕上鲜红的勒痕,阴暗而旺盛的快感油然而生,与此同时,又忍不住觉得心疼与歉疚。他按了一下那条痕迹,看简青黎皱眉,就问:“很疼?” 简青黎从高潮的茫然中醒过来,直勾勾地望进方明栈眼底,过了一会,他绽开一个狡黠而灿烂的笑容:“疼也是哥哥给的呀。” 方明栈好像被小奶猫挠了一爪子,一时竟维持不住冷酷的表情。 他看着简青黎,无奈地想,就是这张漂亮的嘴,随时随地都能说出甜言蜜语,在床上温顺浪荡,亲昵又依恋,可是场景一换,却像指间微风一样潇洒,掠过他向前吹去。 “能走吗?”方明栈问。 简青黎点头,左脚刚踩上地板,立刻膝盖一软跪了下去。他扶着床沿,感到深处的液体正顺着大腿缓缓流下,于是咬住嘴唇,泪光盈盈地向方明栈求救:“不能走了,哥哥抱我吧。” 方明栈没有拆穿他浮夸的演技。他抱着简青黎走进浴室,简青黎不重,两只手轻轻搂着他的脖子,像婴儿一样蜷缩着双腿,胸前点缀着两朵玫瑰色的花蕾。 他们一起泡澡,白色的泡沫漂浮在水面上。简青黎趴在浴缸边缘,在蒸腾热气中舒服地眯着眼睛。方明栈帮他做了清理,水凉了之后又换了一缸,简青黎昏昏欲睡,但一直面朝着他的方向,眼神执拗而宁静。 方明栈恍惚地看着他,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突然的一瞬间,他明白了,于是低下头和简青黎接吻。 轻轻吮吸,坦然缠绵,舌尖碰在一起,绽放出一股温暖的酥麻感。 洗完澡,方明栈从简青黎的衣柜里取了一套床单,不太灵巧地换上了。简青黎穿着灰蓝色睡衣,抱着手臂打瞌睡,十分自然地享受他的服务。 “那个,”一切收拾妥当后,简青黎钻进被窝,看到方明栈要关灯,忍不住说:“乐杨怎么办……” 方明栈动作一顿,“啪”地按下开关。“你倒是挺关心他。”黑暗中,他的语气波澜不惊。 简青黎讪笑,他一直觉得乐杨是个熊孩子,本能地用“大人式的包容”去对待他,而那些胡言乱语的表白,也难免让他生出恻隐之情。 虽然他知道,乐杨口中的“喜欢”只是孩子气的“求而不得”,可以用在任何玩具、宠物、艺术品上。可是这种轻飘飘的感情不是更好吗?即使破碎也不会疼痛,比简青黎漫长而枯燥的四年好过得多。 方明栈给家政阿姨打电话,阿姨姓梁,以前在他们家做事,母子俩去英国后,就拿着遣散费另谋出路了。这次回国,方明栈辗转找到她,给她付了一笔薪水,让她每天给乐杨做两餐饭,一周做一次公寓大扫除。 已经是夜里一点,阿姨在睡梦中被吵醒,迷迷糊糊地说“喂”,方明栈满心歉疚,一个劲道歉。他讲了乐杨的情况,梁阿姨“哎哟哎哟”地叫嚷,说现在就去看他。她住的小区离乐杨的公寓不到两公里,骑电瓶车过去非常方便。过了一阵,她给方明栈回电话,说自己已经到了乐杨家,给他喂了药、敷了冷毛巾,让东家放心。 “谢谢您。”方明栈挂断电话,转头问简青黎:“满意了?” “我——”简青黎张口结舌,悻悻地抿住嘴,以免越描越黑。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余绵长的呼吸声。简青黎困倦地合拢眼皮,循着往昔的记忆靠近身旁的男人,在熟悉的怀抱中陷入沉睡。 次日清早,简青黎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伸长手臂往旁边摸索,空的、冷的,没有人。他失落地睁开眼,对着发黄的天花板打了个哈欠。 浑身酸软,被过度使用的地方红肿刺痛,腰也直不起来。本来是双眼皮,因为前一晚哭得太厉害,都肿成单眼皮了,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惨白暗淡。简青黎拿起手机看时间,被屏幕中倒映的自己吓了一跳。 方明栈这混蛋居然就这么离开了,太过分了。 他正在愤愤不平,忽然听到客厅里传出一些轻微响动,愣了一会,试探着喊:“方明栈!” 没人应答,但有脚步声靠近。几秒钟后,方明栈推开卧室门,问:“醒了?” “你还没走?”简青黎立即笑开了,不过还是没忍住低声抱怨:“我就说嘛,你要是走了,那也太狼心狗肺了。” 他去浴室盥洗,因为不想看自己狼狈的模样,全程都闭着眼睛刷牙,洗脸的时候不用洗面奶,往脸上泼了一把水就算蒙混过关,头发也是随意地用手指梳理的,扎成一个凌乱但可爱的小揪。 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简青黎循着味道走近,皱起鼻子使劲嗅了嗅,依然猜不出是何等食材。他靠着厨房的推拉玻璃门,伸长脖子张望,问:“煮什么呢?” “你家里能有什么?”方明栈搅动着锅里的皮蛋瘦肉粥,数落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嫌弃。 “我还真不知道。”简青黎拖长音调说。他走到方明栈背后,越过对方的肩膀看了一眼,脸上充满担忧,“我那皮蛋什么时候买的,不会过期了吧?” 方明栈没回答,兀自搅动锅里的粥,过了一会,把火关了。 简青黎站久了腿软,于是轻轻搂着方明栈,虽不至于像电影里那样腻歪地把脸颊贴在对方背上,但也足够亲密了。 “先去把桌上的咖啡喝了。”方明栈说。看简青黎不动,他便握住肚子上的手,稍微用力捏了捏。 方明栈给他冲的是速溶黑咖啡——简青黎家里也只有这个了,一大罐,放了许久都不见少。他不爱喝咖啡,这玩意是去年买的,当时他因为母亲去世而悲伤过度,暴饮暴食胖了十斤,听说黑咖啡能减肥,顺手买了回来,结果觉得味道太苦难以忍受,就一直搁在角落积灰。 简青黎端起杯子尝了一口,又立刻放下了,深深蹙起眉:“太苦了我不喝。” “消水肿。”方明栈依旧言简意赅。 “我这不是水肿好吗!”简青黎怒气冲天、张牙舞爪地控诉,“我这是脱水——肿!” 方明栈被他逗笑了,眼尾上挑,线条锋利的五官突然变得温柔。他不再像前几次那样,立刻板起脸装作无事发生,而是很随意地与简青黎对视,等那个笑容在宁静而温暖的气氛中自然消失。 简青黎瞪着他,虚张声势的愤怒迅速褪去,一丝莫名其妙的羞涩爬上耳尖,纸老虎一般斥责:“你看我干嘛!” 方明栈从乱七八糟的碗柜里扒拉出一块方糖,丢进简青黎的咖啡杯里,没有再开口劝他,但是揉了揉他的头发。 第26章 “你不上班吗?”他们坐下来吃早餐时,简青黎问。 方明栈说:“下午再去。” 简青黎异想天开,咬着汤匙嬉笑,“这算不算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啊。那我罪过可就大了。” 方明栈看他那副得意的模样,忍不住便要打击:“你想多了。” 简青黎也不恼,仍是笑眯眯的,还埋怨方明栈,“你这个人好没情趣”。 吃过早饭,日头升得更高了,阳光把这间二手公寓照得亮堂堂的。简青黎盘腿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地不想动弹,目光落在方明栈身上,跟着他在房间里四处游走。 “你多久没打扫了?”方明栈对公寓的卫生状况很不满意。 简青黎看了一眼地板,说:“没几天呀,很脏吗?” 方明栈反问:“你觉得呢?” 简青黎心虚,觑着方明栈的脸色,犹豫着回答:“我觉得,还行?” 其实房间倒也不脏,主要是凌乱,茶几、电视柜、冰箱、鞋柜,到处都堆放着七零八碎的杂物。这是简青黎的老毛病了,以前他们同居的时候他就爱乱丢东西,甚至对钥匙、手机这类重要物品,也是转头就忘。方明栈每次看见,都不声不响地帮他收好,等简青黎急得团团转时,再变魔术一般拿给他。 不过简青黎不知感激,总是死鸭子嘴硬,还责怪方明栈破坏了他“乱中有序”的归置风格。 四年过去,他健忘的习惯似乎有所好转,但是乱扔的毛病依然顽固。 “我受伤了,可以请方总屈尊帮我打扫卫生吗?”简青黎举起左手,睡衣的袖子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的勒痕。过了一晚上,鲜红变成了深红,格外触目惊心。 他的苦肉计没有奏效,方明栈淡淡地扫了一眼,问:“出多少钱?” 简青黎反应极快:“谈钱多伤感情,我以身相许。” 方明栈笑了笑,说:“不稀罕。” 这句话好像伤着简青黎了,他沮丧地垂下手臂,欲盖弥彰地扯了扯袖子。方明栈上前两步,在他身旁坐下,说:“差不多得了。” 简青黎对他爱搭不理,低着头玩消消乐,方明栈捏住他小巧的、肉感十足的耳垂,用指尖的茧子轻轻磨蹭。很快简青黎就绷不住了,他挥开方明栈作乱的手,捂着耳朵大笑:“痒!” 吃过午饭,方明栈要去上班了。简青黎拖着残躯送他,扶着门框对他抛媚眼:“老板,下次再来呀?” 方明栈摆了一下手,走了。 接下来的两天简青黎都过得不错,心情非常愉快。夏梓荧说到做到,发来几组照片请他指点,看样子是执意要跟他交朋友。简青黎对夏梓荧印象很好,基本有问必答,但他不敢逾越界限,除了摄影其他的一概不交流。 另外,每天听项庭舟吐槽也是简青黎的一大乐事。项庭舟的戏份开拍了,连轴转累得跟狗一样,白天被贺岑不留情面地呼来喝去、指责批评,晚上还要在床笫间出力,太快不行,太慢也不行,一旦他想发狠折磨那个老男人,贺岑就眯起眼威胁,你是不是不想红了? 项庭舟打落牙齿和血吞,稍有闲暇便要见缝插针地跟简青黎诉苦,疯狂发泄不良情绪。 然而简青黎不仅不开解朋友,反而以他的痛苦为快乐,总是以一串有声音的“哈哈哈哈哈”作为回复,末了还要嘲讽,“虽然但是,你别告诉我床上的细节好吗,我的比你们的精彩多了”。 项庭舟气得肺疼,忿恨地发誓,“苟富贵,必相忘”。 简青黎说:“别呀,我还想听你们相爱相杀的故事呢。” “谁他大爷的相爱!”项庭舟把简青黎拉黑了。 简青黎倒在沙发上,笑得肚子疼。其实也不能怪他不共情,谁叫他和方明栈最近越来越好了呢。 几天后,简青黎又一次接到了乐杨的电话。乐杨的声音有气无力,仿佛那场发烧把他的精神摧毁了,说话时语调低沉、毫无起伏,只有在叫简青黎的名字时,有一丝细微的波动。 简青黎出于道义,问他病好了吗。 “差不多了,但总是没胃口,吃不下饭。” 简青黎不知说什么好,犹豫了一会,给了个聊胜于无的建议:“那让梁阿姨给你做点清淡开胃的饭菜吧。” “是我自己的原因。”乐杨顿了顿,“青黎,我想见你。” 简青黎下意识地叹气,然而不等他开口,乐杨又说:“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打扰你。真的。” 简青黎将信将疑,没有回答。 “你以前不是说过要来我家里参观吗?现在过来嘛。” “房子里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特别冷清。” “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习惯沧市的气候,又干不出什么业绩,很快就要回英国了,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 乐杨一句接一句,不给简青黎喘息的机会,他越卑微,那些无形的绳索就勒得越紧,简青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生硬地笑笑,高声说:“好了好了,我去还不行吗?” “真的?”乐杨瞬间雀跃起来,“那我在家里做饭,等你一起吃。” 简青黎挂掉电话,心有余悸地长舒一口气。他反复回忆与乐杨交往的点点滴滴,确信自己并没有勾引过他,可是乐杨几句话一说,竟然让他产生了愧疚之情。果然是个熊孩子,他暗中咋舌,对付大人有的是办法。 简青黎洗了澡,换上之前买的情侣款风衣。车钥匙在手里抛了几下,脚底却踟蹰不已。这时他已经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答应乐杨去家里做客。这样不是让他更舍不得手中的玩具吗? 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而且,乐杨声称自己马上要回英国…… 简青黎烦躁地在门口转了几圈,沉思片刻后,还是拉开门赴约了。 下楼的时候,他给方明栈打了个电话。 铃声响了一会才接通,简青黎试探着“喂”了一声,问:“你在忙吗?” 方明栈抬起头,会议室里十几个高管齐刷刷盯着他,竭力掩饰着震惊与好奇。他浅浅地勾了勾唇角,镇定回答:“还好。” “那什么……乐杨,”简青黎说出这个名字,明显感觉那头更安静了,于是加快语速,三言两语地讲了现下的情况。 方明栈拿起一只钢笔,在红木桌面上无规律地轻敲,最后说:“知道了,看看就回去,别惯着他。” “嗯,”简青黎问,“你今晚来我家吗?” 等了一会,方明栈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别开车了,待会我去接你。” “好。”简青黎喜笑颜开,挂断电话后立刻把车钥匙收进口袋里,打了一辆出租。 乐杨特意在小区门口等待,他精心打扮过,穿一件白色印花卫衣,蓬松的棕色卷发梳成三七分,自然地垂在额角,使得清秀的脸庞多了一分成熟的味道。本来是懒懒地靠在柱子上,看见简青黎之后立刻站直了,热情而激动地跟他招手。 简青黎上下打量乐杨,一点也瞧不出先前电话里的阴霾情绪,不禁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不过乐杨不给他时间追究,他的眼神火热,语调欢欣,寒暄的废话也讲得兴致勃勃,好像真的饱受相思之苦似的。简青黎招架不住,只好说:“赶紧带路吧。” 乐杨把简青黎带进小区,他住的是一套复式公寓,房子确实有些年头了,装修也是按上一辈人喜欢的风格进行的,不够时尚,但很典雅。 房间面积很大,收拾得窗明几净,厨房里还有一股淡淡的糊味。 “我刚煎的牛排,正在醒肉。”乐杨不好意思地笑了,“之前没有做过,是跟梁阿姨现学现卖的,糊了好几次才勉强成功一块,你别嫌弃。” 简青黎谨慎地避开乐杨拍他肩膀的手,无奈道:“乐杨,我们不是说好了当朋友,你别总是搞这些。” “可我喜欢你,我又控制不了。” 简青黎这时已经有点后悔了,假装参观公寓的装潢四处走动。房间里静了片刻,乐杨突然提起那天半夜的电话,说自己烧糊涂了才会打扰他,希望他不要介意。 “没关系。”简青黎说,盼着赶紧揭过这一页。 结果乐杨却不遂他的意,执拗地追问:“是他强迫你的吗?” 简青黎站在生活阳台的落地窗前,俯视楼底成片的绿色草坪,闻言笑了:“怎么会。” 乐杨看着他的背影,夕阳的光线勾勒出一个高挑的轮廓,他咽了咽口水,说:“可我觉得你很痛苦。” 简青黎觉得好笑:“你又不是我。” “如果你跟我在一起,我绝不会那么粗暴地对待你。” 如果简青黎在这时回头,看到乐杨脸上的表情,就会知道他在说谎,不过他无意分辨这话的真假,不留情面地说:“乐杨,那是我的私生活,你没权利干涉。退一步讲,你怎么确定我不是在学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呢?” 乐杨一时无言,过了一会,他底气不足、伤心欲绝地小声说:“那我也愿意。” “可你不在我的池塘里啊。”简青黎扭过头,露出一个顽皮笑容。 他的笑意在看到乐杨悲伤的表情后很快消失了。简青黎不忍伤口上撒盐,四下看了看,在茶几上发现一瓶香薰,于是转开话题:“你用的是什么香氛,怪好闻的。” 乐杨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因为离得远,光线又不够明亮,简青黎没能察觉。 “不知道,梁阿姨买的,我下次帮你问问。”他招呼简青黎吃饭,“不说那些了,青黎,你来尝尝我的手艺。” 第27章 乐杨有生之年第一次下厨,经历了千辛万苦,成果还算不坏。他献宝似的端出来两份牛排,配菜是烤蘑菇。 可巧这两样都不是简青黎爱吃的。他跟乐杨告辞,既然参观也参观过了,探病也探过了,没有理由再留下。 乐杨不干,堵着房门不让他走,说:“我有这么讨厌吗,你连跟我吃一顿饭都不愿意!” “你别道德绑架啊……”简青黎深深叹气,对这种局面手足无措。 乐杨上前一步,秀气的单眼皮可怜地垂落着。两人身高相仿,距离又近,对视片刻后,简青黎突然感到一丝隐蔽的危险,然而不等他细究,乐杨忽然伸出右手,作势要揽他的腰,推他到餐厅去。简青黎急忙后退一步,躲开了。 乐杨扑了个空,虽然失落,但依旧笑着,说:“青黎,你就多留一会吧,也许以后我们都见不到了。” 简青黎看了一眼时间,下午六点了,也不知道方明栈什么时候赶到。他认命地坐在餐桌边,和乐杨一起吃晚餐。 “你真的要回英国了?” “是啊。不过,如果你让我留下来的话……” 简青黎急忙制止:“打住,打住!” 乐杨识趣地转移了话题。简青黎用叉子扎了一块蘑菇,拿在手里转来转去,跟乐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期间打了几个哈欠。 “你不喜欢吃吗?”乐杨忽然问。 “啊?”简青黎回过神,把那块倒霉的蘑菇塞进嘴里,笑了笑,“没有。” “你就是不喜欢,”乐杨神色黯然,“我真的那么差劲吗,无论做什么你都不开心。” 说到后来竟带上了自暴自弃的怨愤。 “唉,你别这样……”简青黎直视着乐杨,打算开诚布公、心平气和地与他谈一谈,乐杨也配合,端正了坐姿,两手搭在餐桌上,盯着他许久不眨眼。 简青黎却没能继续。他停下言语,微微蹙眉,感到心底升起一股紊乱的渴望,而血液在周身奔流,越来越快,近乎莽撞。他望着乐杨,视野里的青年好像被加了一层滤镜,以往熟悉的五官变得鲜明而新奇,仿佛抹去了灰尘的镜子,眉清目秀得令人心动。 “怎么了青黎,你说呀?我有哪里不好,我都愿意改。” “不是你的问题。”简青黎的手机震了一下,方明栈发来消息,说十分钟后到。 他决定下楼去等方明栈,在乐杨家里待得越久,他越有种模糊的不安。但是乐杨不放他离开,一定要他说个明白,不然他“不会死心的”。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简青黎无端暴躁起来,他觉得有点热,伸手想扯领口,顾及乐杨在场,又放下了。发完脾气,他又为自己无法控制情绪而感到愧疚,说:“我真的要走了。” “再陪我一小会吧,”乐杨可怜兮兮地央求,“我们打一把游戏。” 他握了一下简青黎的手腕,刚好圈住那条已经很淡的痕迹。简青黎镇定地甩开了,表面上一如既往的冷淡,内心却是翻江倒海,他不敢相信,在乐杨触碰他皮肤的一瞬间,他竟然产生了舒爽的、想要沉溺的错觉,甚至过了一秒才挣脱。 哪里不对劲。简青黎头脑昏沉,猜不透原因,只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惊异和恐惧,甚至产生了深深的羞愧感。 乐杨不由分说地递给他一个手柄,选择了难度较低的赛车游戏。简青黎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操作,全身的肌肉都绷着,与体内汹涌而绵延的燥热相抗衡。 乐杨倒玩得投入,超车的时候、转弯的时候,身体随之左右摇摆,不时蹭到简青黎身上。 简青黎口干舌燥,脑海中有一个违背理智的声音,无声呐喊着让身边的人再靠近一些。他咬了咬嘴唇,烦躁地把手柄丢在茶几上。 游戏中的跑车坠崖了,乐杨按了暂停,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他的皮肤透着粉色,可能是玩得太兴奋,额头渗出一层薄汗,眼眸有光,亮得竟有些慑人。 两人对视片刻,乐杨放低声音,近乎蛊惑地说:“青黎,其实你也没有那么讨厌我,对吧。” “那你能不能喜欢我一下?” 简青黎闻到一股清淡的幽香,心脏逐渐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狂跳,他看着乐杨,眼神中写满拒绝,然而身体却像是贪恋人类的温度,在乐杨靠近的时候,反应异常迟钝。 乐杨的表情很奇怪,又像感动又像得意,因为过于兴奋,稍微露出了一点狐狸尾巴。他一手扶着沙发靠背,一手搭着简青黎的肩膀,狡黠地凑上来吻他。 简青黎的眼神很冷,身体却很热,他急促地喘息着,在乐杨离他只有两三厘米的时候,聚起全身的力量把他推开了。 “青黎?”乐杨震惊而无措,他看到简青黎狼狈地站起来,退后两步作出防御的姿势。 简青黎的目光锁定了那瓶香氛,牙齿打战:“乐杨!你给我下药?” “青黎,你在说什么?”乐杨无辜而紧张地看着他。 恰在这时,救命的门铃响了。简青黎趁着乐杨发愣,踉踉跄跄地跑到玄关,拧开门锁。 见到他,方明栈略略一怔,问:“要走了吗?” 简青黎倏然湿了眼眶,他根本无法控制,在看到方明栈的一瞬间,委屈突然膨胀到铺天盖地。 方明栈从他急促的呼吸和不正常的潮红上发现了端倪,厉声问:“怎么回事?” 简青黎仓皇地抱着他的胳膊,像个可怜的、寻求依靠的小孩:“乐杨给我下药!”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沙哑。 方明栈的脸色瞬间变了。乐杨从沙发上跳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面红耳赤地叫屈:“我没有!” 方明栈走进公寓,随着他的靠近,房间里气温骤降,冷得如同万丈雪原。他审视着乐杨,眼神幽暗而阴森,甚至带着一丝残暴。乐杨惊慌失措,硬着头皮与他对视,没过几秒就撑不住了,蛮横地逞个口舌之快:“那不是下药,只不过用了点催情香薰,谁知道他反应那么大——” 话未说完,方明栈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乐杨跌坐在沙发上,眼冒金星,左脸火辣辣的疼,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根本不给他准备的机会。他大脑一片空白,顺手抓起一旁的花瓶扔出去,大声咆哮:“方明栈你凭什么打我?” “砰”,花瓶碎了,四分五裂。 方明栈踩着碎瓷片上前一步,弯腰揪起乐杨的衣领。乐杨双目血红,泪水摇摇欲坠,挣扎着试图掐住他的脖子。 “好了,好了,”简青黎惊魂不定地冲过来,扯着方明栈的手臂摇晃,“别打了,我们走吧。” 方明栈定定地看他一眼,简青黎也快哭了,不知是急得还是吓得,潮红的皮肤上挂满细细的汗珠。 他松开乐杨,任由简青黎抓着他的手腕把他拽出公寓。他们前脚离开,后脚就听见一声巨响,不知什么东西又碎了。 简青黎倚着墙壁,张嘴大口呼吸,电梯还没来,他觉得脚软,想要蹲下去,方明栈搀了他一把,问:“要抱吗?” 或许是还没从盛怒中平复下来,他的嗓音仍泛着寒气。简青黎感到难为情,好在他的脸颊已经很红了,再添一笔颜色也不会太过突出。“不用了,光天化日的。”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痴迷而仰慕地看着身边的男人,自以为情感传达得很到位,殊不知因为香氛的缘故,他的眼神都是飘的,方明栈看了,眉头反而皱得更深。 最后,方明栈不顾简青黎欲拒还迎的反对,背着他一直走到轿车旁边,大概两百多米的路程,不远,但简青黎却不老实,一直叽叽喳喳地说话,两条细长的手臂在方明栈胸口晃来晃去,滚烫的呼吸灼烧着他耳后的皮肤。 他问方明栈为什么来这么晚,是不是在开会,为什么他们有那么多的会要开,还关心收购药厂的事情进展如何了。方明栈全程缄默不语,拉开车门把简青黎安置在后座,自己也钻了进去。 呼吸过室外的新鲜空气后,催情香氛带来的影响略有消退,但简青黎依旧兴致高涨,左手缠上方明栈的领带,把他拉向自己,神秘兮兮地笑:“要不要做|爱?我都硬了。” 方明栈知道他硬了,刚才背他的时候就有所察觉。简青黎见他不答应,又说:“你打乐杨那一耳光好帅,我当时就硬了。” 方明栈心里乱成一团,后怕、愤怒、担忧、悲伤,分不清哪种情绪更多一点。“帅,”他重复简青黎的形容,牵动唇角,发出一声轻哼,“你也要试试?” 简青黎瞪圆眼睛,似笑非笑地把气息吹在他的脸上:“不讲道理啊方总,我是受害者,你还想打我!” “别闹了。”方明栈说。 简青黎松开他的领带,身体慢慢地倒在座椅上,闭眼长出一口气,看上去疲惫极了。 “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他下的应该不是迷|药。我缓一会就行了。” 方明栈靠近了些,微凉的手掌搭在简青黎的手背上,攥得并不很紧。简青黎微微睁开眼,与他交换一个自己都摸不清意味的眼神,然后突然坐起来,一把抱住方明栈。 他钻进方明栈的大衣里,脸庞贴着他的胸膛深深吸气,背后突出两块漂亮的蝴蝶骨。 方明栈低头,看到简青黎乌黑的发丝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截白嫩的后颈。他收紧手臂,低声说:“抱歉。” “抱什么歉啊,又不是你的错。再说,即使你没来,我也能料理乐杨,这几年相机不是白扛的。” 他说完后,车内安静了一段时间。沉默好像是某种有体无形的东西,不规则地渗透、四处膨胀,压迫着每一寸皮肤。 “我睡一会。”简青黎低低地、瓮声瓮气地说。 方明栈抱着他,不敢搂得太紧,又不愿放得太松,只好不停地调整手臂的力道。过了好一会,他以为简青黎睡着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在他头顶落下一个吻。 简青黎忽然开口,含含糊糊地,像小时候那样叫他:“明栈哥哥。”紧跟着是一声短促的轻笑。 方明栈一愣,也短促地说:“嗯。” 第28章 简青黎本打算眯瞪片刻,哪知一觉起来,天已经黑透了。 外面是飞驰而过的汽车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想必是很吵闹的,但隔着一层车窗玻璃,所有高亢或尖锐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而温柔。 “你怎么不叫我啊。”他从方明栈怀抱中挣脱,半真半假地埋怨。 方明栈打开车顶灯,云淡风轻地活动发麻的左肩,问:“还有不舒服吗?” “没有,完全好了。”简青黎摇头,精神饱满。 方明栈还是不放心,上下打量他,沉吟不语。 简青黎嬉皮笑脸:“要不要脱了衣服检查一下?” 方明栈没理会他的俏皮话,严肃地问:“真不用去医院?” “去医院干嘛,还不如让哥哥给我检查。”简青黎笑眯眯地眨眼睛。 或许是他熟悉的插科打诨瓦解了方明栈的焦虑,方明栈轻轻地嘘了口气,转而问起他饿了没有。 “饿了。”简青黎煞有介事地按了按自己的肚子,“我们去吃民福居的烤鸭吧。” 方明栈坐到驾驶位,发动了车子。简青黎扣上安全带,吹了声口哨:“出发!” 公路两旁的灯火正是最盛大的时候,以暖黄色为基底,点缀着万紫千红,每一束灯光中,都有人的声音。 简青黎热爱沧市的春天,也热爱沧市的夜晚。以前他和方明栈常常在八九点时出门散步,经过一片灯火、一片夜色,又一片灯火,又一片夜色,夜色时牵手,灯火时微笑,在明明暗暗中,一辈子好像就这样过去了。 那当然是错觉,可是错觉也是甜蜜的。 车厢里沉默得有点久了,简青黎清清嗓子,问:“你还在生气?” “没有。”比起生气,更强烈的是自责,方明栈后悔没有早些向简青黎揭露乐杨的斑斑劣迹,虽然他也没料到乐杨竟然卑劣至此。“以后不要再跟他接触。”他郑重嘱咐。 “知道,”简青黎的语气很随意,“我又不是傻子。” 方明栈握紧方向盘:“你就是傻子!” 简青黎瞟了他一眼,方明栈目视前方,神色冷峻,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气急败坏。 “好啦,我是傻子。”简青黎笑了笑,音调软绵绵的。 前方红灯,方明栈踩下刹车,得空凶他一眼。 “干嘛,我都承认了还要瞪我。”简青黎试图做个苦兮兮的表情,然而嘴角越扬越高,最后忍不住掩面大笑。 他降下车窗,晚风吹来一阵浓郁的食物香气,还有一段若有若无的歌声。歌声来自路边奶茶店,路上汽车开动时,便融入轮胎摩擦地面的“呲呲”声里,一点也分辨不出。但在这个短暂的红灯带来的宁静中,碰巧让简青黎听到了。 他跟着哼了起来,只有调子,没有词,词在心里悄悄地默念,“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大家应该相互微笑,搂搂抱抱,这样就好。”【注】 他唱到这里,偏过头对方明栈笑笑。 吃过晚饭,方明栈把简青黎送回小区。简青黎抱着一大杯果茶吸溜,吐字不清地说:“你今晚别走了。” 他们绕着小区散步,像一对普通情侣那样平静而快乐。一轮光明的圆月伴着他们,在杨梢、柳梢、楼房狭窄的间隙里,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走了半圈,简青黎忽而问起方明栈在英国的日常生活。他是鼓足勇气开口的,一缕鬓发掉下来,遮住了紧张的表情。 “没什么好讲的。”方明栈说完,察觉这样的回答太敷衍了,又加重语气补了一句,“确实比较平淡”。 简青黎缓慢而坚定地点头,表示理解。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不发出任何声音,害怕自己不受控制地要问,那你有没有想起过我。 他们走到单元楼下,简青黎掏出门卡,跺跺脚点亮声控灯,眼眸亮晶晶的,“你真的没有去过芬兰吗?” 方明栈把他手里的奶茶杯抽出来,丢进旁边的垃圾箱,然后直视着简青黎,问:“这很重要吗?” 他不再逃避、严肃以待,简青黎却怯懦了,不自然地“呃”了一声,扬起一个灿烂而僵硬的笑脸,“不重要,我就是想去芬兰看看而已,我还想去北极,去看极光。” 他不是故意迂回曲折,畏缩不前也只因不够勇敢。另外,在心底某个角落里,简青黎也会觉得委屈,方明栈难道不明白那席话是他盛怒之下的胡言乱语吗?如果因为生气而惩罚他,四年也太长了一些。 罢了,还是让Leo继续存在吧,简青黎忧郁地想,毕竟他还是很喜欢Leo的,也许Leo能告诉他答案。 那天晚上,他们在咿咿呀呀的大床上做|爱,催|情香薰好像一直蛰伏在简青黎的身体里,到这时才呼风唤雨、为非作歹,仅仅是接了个吻就让他四肢酥软,情动如潮。 方明栈用一根黑色缎带蒙住他的眼睛,简青黎无法视物,其他感官就变得异常敏感,他闻到混合着衣物熏香的汗味,听到拉链摩擦的声响,最重要的是,感觉到那双温热的、粗糙带茧的手在他肌肤上游动。 他贪恋那种抚摸,贪恋方明栈的温度,在方明栈和他接吻的时候,无缘无故地哭了,眼泪打湿了面前的布料。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但在高|潮时,方明栈忽然掀开缎带,一双沸腾的深邃的眼睛,牢牢地、直直地,钉入了简青黎脑海深处。 简青黎缠绵地喘息,在激烈心跳声中挤出一丝清明的神智,忐忑不安地猜测,也许方明栈还是爱他的,他跟他上|床,雨天给他送外卖,并非完全出自于寂寞和青梅竹马的情义——虽然他确实是个重情之人,也许,也许,这些都是因为爱呢。 这个念头像一碗滚烫的水,简青黎碰了一下就弹开了,不敢再试探。 在他们翻云覆雨的时候,城市另一端的航站楼里,乐杨带着帽子和口罩,灰溜溜地登上了去往澳洲的航班。飞机滑翔的轰鸣声中,他透过舷窗望向沧市的土地,不甘而憎恨地咬紧了牙关。 进入五月,天气越来越热。在简青黎多次留宿之后,方明栈的公寓发生了一些不明显但深刻的变化。家具不再是一副整齐而冰冷的样子,因为多了一个人使用、触摸,变得温润而充满生活气息。在他的西装旁边,挂着简青黎花里胡哨的衣服,并且隔几日又增加几件。家政阿姨上门打扫的时候,偶尔能从沙发底下翻出一本东家绝对不会阅读的时尚杂志。 这些变化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慢慢累积,耐心渗透,然后在某个瞬间,突然宣告自己的胜利。 简青黎洋洋得意,这下,方明栈可摆脱不掉他了。 其实他自己的二手老房子也充满方明栈的影子,因为方明栈有时会去他家里过夜,不过简青黎灯下黑,并没有察觉。 五一劳动节,方明栈还在公司加班。蕴至县的地皮拿下来了,桦南药厂的专利和科研团队也全部由文越接手,下一步就是修建研发大楼和员工宿舍。副总的团队拟了建设工程招标书让他过目,方明栈审核得太专心,一时忘了时间。 简青黎左等右等,眼看天都黑了,耐不住便打了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还谄媚地表示自己炖了营养汤。 方明栈立刻拧起眉毛:“又烫着了?” “怎么可能,一回生二回熟,而且我这么聪明。”简青黎嘀咕着,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手背,前几天烫出来的水泡虽然消了,但还是隐隐作痛。 “别一天在家乱折腾。”方明栈停顿两秒,又说:“我马上回来。” “切。”简青黎挂了电话,忽然听见厨房咕噜咕噜地响,冲进去一看,炉灶竟然没关火,热气把砂锅盖子掀起来,奶白色的、混合着无数泡沫的汤汁沿着锅边流下来,瀑布一样。 果然人不能说大话,他哭笑不得,急急忙忙地收拾残局。 等方明栈回来,狼藉的厨房已经焕然一新,但是一锅汤所剩无几。简青黎盛了一小碗推到他面前,坏笑着说浓缩就是精华。 方明栈没有辜负他的心意,一勺一勺喝得很慢,简青黎白天吃多了零食,这会一点也不饿,撑着下巴跟方明栈闲聊,讲八卦。 “你觉得,看和望这两个字有差别吗?” 方明栈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古怪问题,不假思索地摇头:“没有。” “看吧,我们普通人的理解力和大导演就是不在一个层面。”简青黎跟他转述项庭舟的吐槽,“贺岑非说看着和望着不一样!” 项庭舟最近压力很大,隔着美颜相机都能看见黑眼圈,今天傍晚他跟简青黎视频,隔三差五就要叹气。 他在电影《玉眠》中饰演一个留洋归国的小少爷,阳光热情、慷慨仗义,与冷漠残忍、心机深沉的家族成员们截然不同。小少爷留洋之前,对府上的小丫鬟玉眠爱慕不已,五年后归来,懵懂的恋情虽已淡去,但对玉眠依旧十分关切。令他不解的是,五年不见,玉眠虽然出落得更加标致美丽,性格却大变,眉宇间总是笼着淡淡的忧愁。影片开始没多久,她就怀着身孕离奇死亡,全片围绕着“是谁杀了玉眠”展开。 在玉眠死去之前,小少爷曾私底下与她见面,询问她这五年的境遇,而玉眠三缄其口。项庭舟被贺岑数落,就发生在那一场戏中。 贺岑批评他没看懂剧本,没能揣摩到角色的心理,“小少爷望着玉眠,不是看着,望是带有感情的,懂吗?” 项庭舟NG数次之后勉强通过,一下了戏,他就把简青黎从黑名单拖出来,大发牢骚:“神经病啊,老子还查了字典,不是一个意思吗!” 方明栈听后也笑了,宁静而温暖的灯光下,简青黎和他四目相对,忽然间,似乎体会到了那一丝不同。 第29章 方明栈是从小姨那里知道乐杨离开沧市的消息的。当时简青黎在阳台晾衣服,他接到杨若亭的电话,问他乐杨是不是在沧市受了委屈,不然怎么也不跟公司员工交代一声,就任性妄为地跑去澳洲度假。 乐杨离开的原因,方明栈自然是一清二楚,但他推作不知,蒙混过去。倒不是害怕被小姨责骂,仅是出于对那个麻烦表弟的最后一丝关照,毕竟乐杨在父母面前一直维持着乖乖牌的形象,若是突然曝光他那些荒淫无度的蠢事,长辈一定很难接受,而乐杨最后一片自尊心也将粉碎殆尽。 杨若亭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她认为方明栈没有尽到做兄长的责任,但不好正面谴责,寒暄两句就挂了。 没一会,杨彤的电话来了。她责怪方明栈平时不够关心乐杨,语气严厉、音调高昂,像是刻意说给旁人听。方明栈不做声,偶尔敷衍地答应两句,承认是自己的错,盼着赶紧结束通话。杨彤这番训话本意是安抚妹妹的情绪,哪知讲着讲着自己也颇有感触,抱怨道:“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回国,那个医药公司值几个钱,这样念念不忘。让你留在伦敦,给舅舅和姨夫帮忙,以后一大家子人在一起,不好么?你就非要回去,连带着乐杨也跃跃欲试。” “就是啊,”杨若亭忍不住帮腔,“来你姨夫这里,又不会亏待你。只怕是看不上我们这座小庙。” “我在沧市出生长大,对这里有感情,不想去别的地方扎根。”方明栈生硬地反驳。他说话的功夫,简青黎从阳台回来了,脚步轻快,眼睛明亮,不发出一点声响就爬上了床,把被子拉倒胸口处,转头对他笑笑。 看方明栈在忙,他就自己找乐子,打开海滨消消乐的小程序,准备玩两把。结果刚点进游戏界面,欢快的背景音就响了起来,吓人一跳。 “怎么回事?”杨彤的耳朵很尖。 方明栈异常淡定:“闹钟。” 杨彤“哦”一声,不知信了没有。她忽而焦虑地、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一个人在沧市,我总是不放心,你既然不肯待在伦敦,那我回去照顾你好了。” “不用,”方明栈急忙拒绝,“你身体不好,就在那边调养,我又不是小孩,能照顾好自己。” “你一个人住,让我怎么放心?要是有家有室,还能够互相扶持。你以为我为什么老催你相亲,还不是为你好,上次跟你说的那个葛依依,你可得记在心里,不管喜不喜欢,总得去认识女孩子。” 方明栈一时没回答,余光往左扫,看到一截白嫩的、汗毛稀疏的手臂,正捧着手机玩得兴起,屏幕上闪动着五颜六色。 “我知道了,”他说,“先挂了。” 几乎在他挂断电话的瞬间,简青黎也放下了手机,轻声问:“打完了?” 方明栈点头,右手从他解开两颗扣子的领口钻进去,拇指和食指摸到了小米粒,轻轻一掐。 “这么直奔主题,”简青黎舒展地平躺着,用力咬住一侧唇角,做了个滑稽的鬼脸,“都不先进行一番精神交流吗?” 方明栈动作不停,嘴角牵出一个戏谑的弧度:“没人禁止你交流。” “哦。”简青黎绞尽脑汁,终于想起一件新鲜事,“今天钟幼玲跟我说,让我拍《hifashion》下月的封面。” “嗯。”方明栈把他的睡衣扣子全部解开了。简青黎没有明显的腹肌,但肚子上的肉很紧实,线条平坦而流畅,摸上去也很光滑,好像一块被摩挲得发热的温润玉石。 “你知道是谁吗?”简青黎忍耐着胸前的麻痒,无意识地蹬了蹬腿,立刻被方明栈压制住了。 “给你点提示,他是个演员,今年三十岁。以前演过很火的一部偶像剧,叫《阴天风筝》。” “嗯。” “嗯什么嗯,让你猜呢!”简青黎气愤地在方明栈背上抓了一把。 方明栈充满威胁地盯着他。简青黎眼波潋滟,肆无忌惮地挑衅,“干嘛呀,想拔了小猫咪的尖指甲?” 说完,他自己倒被这个恶俗的形容逗笑了。 方明栈才没那么残忍,再说简青黎也不是猫咪,他是修得七窍玲珑心的小狐狸,幻化出无数张可爱又可怜的假面,这辈子专跟他有孽缘。他虽不能拔掉他的指甲、折了他的尾巴,却能让他张开湿润的嘴唇,发出黏黏糊糊的呻吟。 一切结束后,简青黎枕着方明栈的手臂打哈欠,竟然还记得揭晓答案,说自己的拍摄对象是大明星楚泉,也就是项庭舟的老板。 方明栈觉得他较真的样子格外好笑,在简青黎哀怨的瞪视中,点点头:“我知道了。” 过了几天,简青黎受邀到夏梓荧家里喝下午茶。事情的起因是这样:他发了条朋友圈,询问各位摄影师朋友有没有入手富士GFX100的,结果夏梓荧看到了,给他发消息说自己家里有这台机子,可以借给他练手。 简青黎有点心动,但第一反应依然是拒绝,他说自己的工作用不上这么高端的相机,仅仅是出于好奇随便问问。 夏梓荧单纯得要命,坚持要借给他:“可这台相机我暂时也不用,放着也是浪费,你既然感兴趣,就拿过去用嘛。” 简青黎说真没必要,过了一会,夏梓荧发来一句:“你是不是讨厌我?” 简青黎可不敢讨厌他,于是只好赴约去了。 他们在别墅二楼的露台晒太阳,头顶是五彩的玻璃,周围长着兔葵、绣球和玫瑰,夏梓荧喜欢植物,这是谢江岩特地给他开辟的小花园。女佣送上盛在精致盘子里的甜点,给简青黎泡了普洱茶,耐不住夏梓荧的纠缠,又给他端来一杯芒果冰沙,走之前再三叮嘱,千万不要喝得太急,免得肚子痛。夏梓荧冲她离开的背影做鬼脸,扭头发现简青黎在看自己,于是露齿一笑。 他给简青黎展示最近的作品,问他有没有进步,简青黎仔细看了一遍,夏梓荧的构图不错,但照片不是过曝就是暗角明显,技术还有待加强。他手里握着人家的富士GFX100,不便泼冷水,笑着说了一堆赞许的话。 “你别骗我了。”夏梓荧托着下巴,嗤嗤地吸冰沙,望着远处的天空发呆。那一刻他的精神似乎有些松懈,竟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简哥,你……有没有认识的私家侦探?” 简青黎心中诧异,表面却不动声色,只拿余光暗暗观察。夏梓荧捏着吸管在玻璃杯中翻搅,把冰沙都搅化了。他心神不宁,明显在后悔问了那个问题,却未开口补救,仍在期待简青黎的答案。 听到简青黎确凿地回答了“没有”之后,他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复又开颜,说自己也是随便问问。 “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夏梓荧话锋一转,关心起简青黎的情感生活,“你长得这么好看,我都想不出谁能配得上你。” 简青黎被夸得不好意思,说:“就是个生意人,跟谢先生比起来不值一提。” 夏梓荧听到谢江岩的名字,嘟了嘟嘴,低下头去喝冰沙,对这番奉承话没有流露出多少欢喜。 他们一直聊到太阳下山,彼此都感觉非常亲近。变故来得仓促,简青黎正在说告辞的话,夏梓荧突然皱起眉头,捂着肚子蹲下去,脸色惨白如纸。简青黎吓坏了,管家用人们倒是反应迅速,麻利地将小少爷扶到沙发上休息,端水的端水,喂药的喂药。 一个女佣向简青黎解释,小少爷一直肠胃不好。 几分钟后,谢江岩回家了,他还记得简青黎,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听说夏梓荧肚子痛,立刻沉下脸,一边责骂管家一边往客厅走。 简青黎站在门口的立柜后面,看到谢江岩把夏梓荧抱在怀里,手掌盖在他的小腹轻轻按揉,同时不停亲吻他的额头,低声叫“宝宝”。夏梓荧则眼泪汪汪地搂着他的脖子,难受得扭来扭去。 简青黎忽然想起夏梓荧关于私家侦探的问题。如果他想找侦探,只需开个口,谢江岩肯定会把最优秀的那一批送到他面前。但他不央求谢江岩,反而问自己,真是古怪。 离开别墅后,简青黎带着借来的富士相机和两支镜头,开车到沧市中心去取景。GFX100是中画幅相机,像素高达一亿,对他的日常工作来说有些大材小用,他打算拍些风景、城市文化之类的,说不定还能在登在自然地理杂志上。 折腾到夕阳落下,简青黎精疲力尽,掏出手机看了看,没有方明栈的任何消息。他驱车回家,打包了一份酱排骨当作晚饭,开动之前很有仪式感地拍了张照片,特意采用色泽鲜艳的滤镜,把一盘普通的菜品拍得活色生香,然后发给方明栈,问:“吃吗?” 方明栈回复得很快:“不吃。” 简青黎笑了:“那吃我吗?” 他这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方明栈恶劣地打下几个字,才要发送,就看到prelife的图标右上角多了一个鲜红的①。 Cyan:好久没联系了,你最近怎么样? 第30章 简青黎有半个多月没有跟Leo聊天了。 Leo还跟以前一样,寡言而温和,偶尔又流露出一丝风趣,是个很好的朋友。自从今年重新出现后,他仿佛就没有走远过,无论简青黎何时驻足,都能找到他,并在他那里得到依靠和慰藉。 看到“老样子”三个字,简青黎笑了:“你的生活中就没有新鲜事吗?” Leo:没有,我喜欢老样子。 Cyan:你好奇怪。 Leo:你呢,最近忙什么? Cyan:忙着谈恋爱。 Leo:和好了? Cyan:和好了百分之六十吧。 Leo:还能这样算。 Cyan:是啊,我发明的,厉害吧。 接着,简青黎讲起今天的见闻,省略了谢江岩和夏梓荧的名字后,把夏梓荧询问私家侦探这件小事告诉了Leo。 Cyan:你觉得呢,他是不是想调查他男朋友? Leo:大概吧。 Cyan:可我上一次见他们的时候,他们的感情还很好。 Leo:人是会变的。 简青黎发现自己无法反驳这句话。他把外卖盒丢进垃圾桶,打开电视放新闻,胸口好像有一簇微弱的火苗在燃烧,并不强烈,但久久不息,任由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始终烘烤着他的心。 他拿起手机,问Leo:所以我跟前男友永远不可能和好如初吗? Leo倒是轻松,回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Cyan:我觉得你太悲观了,人会变,但感情不一定会。 Leo:也许吧。 简青黎突然涌起一股倾诉的欲望,冲动地对Leo说,我跟你讲讲我们为什么分手吧。Leo仿佛不太情愿,他问Cyan,为什么要告诉我。 Cyan:因为我没有别人可说。如果我把原委告诉我的朋友,他们就会知道我们是乱|伦,会戴有色眼镜看我们。 Leo:你害怕吗? Cyan:我不害怕,但我担心他受到影响。 那头没有回应,简青黎慢慢地打字:“我跟你说过吧,我妈妈是小三。” “其实她是被小三的,但这也不重要了,反正她后来回到沧市,安心做了第三者。我和我前男友,就称呼他为F吧,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所以我一直叫他哥哥,后来发现他真的是我哥哥。” 简青黎顿了一会,Leo突然插了一句话进来:“他是个好哥哥吗?” “是,”他毫不犹豫地回复,“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因为老头子觉得亏欠我,所以一直把我跟哥哥安排在同一所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让他照顾我。我小时候不懂事,长大后才想到,他也是有妈妈的人,对他的妈妈来说,我和我妈就是破坏他们家庭的敌人,她一定非常恨我们。但我哥哥从来没有向他母亲告过状,也没有透露过我和我妈的行踪。” “我们成为恋人也很顺利,几乎没有遇到过波折。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就特别凑巧,我喜欢他的时候他也刚好喜欢我,可我总觉得,冥冥中这个凑巧好像也是注定的。” “到现在我们认识了有二十一年了,就算除掉分开的四年也有十七年,有很多故事可以讲,今天肯定说不完,我就先跳过了。” 简青黎放下手机,扯了一张纸巾捏在掌心里,把汗水吸干。他的呼吸不知何时急促起来,且有加剧的趋势,心口的火苗蹿了一下,火舌瞬间吞噬了更大的地方。 他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可乐,一口气灌下大半瓶,然后重新拾起手机,拇指在键盘上逡巡了片刻,郑重地输入几行字。 “四年前,老头子在我家、跟我妈在一起的时候,突发脑溢血。我妈打了120把他送到医院,但是抢救了几个小时后,老头子还是过世了。” 当时简青黎不在场,但根据叶香后来的只言片语,他也能推测出当时的情况。叶香很有“小三”的自觉,哪怕已是泪流满面,在被护士当成家属的时候,还是诚实地否认了。她从方玉朗口袋里摸出手机,给杨彤打了个电话,通知了医院地址。打完之后她就坐在医院走廊蓝色的塑料椅上,双手合十交握胸前,神经质地喃喃自语,盯着手术室紧闭的白色大门流眼泪。 即使心急如焚,她依然在担忧之外存着另一层警惕,这份警惕使得她赶在杨彤抵达急救室之前,躲进了一旁的楼梯间里。两个女人,相隔二十米,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焦急地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当手术室的灯光熄灭,穿白大褂的医生叹息着说“节哀”的时候,走廊里爆发了两阵哭声,一个痛苦狂乱,另一个低沉含混。叶香捂着嘴,脖子上青筋凸起,她拼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耳边灌满杨彤嘶哑的咆哮:“送病人来的女人呢?在哪里?那个不要脸的臭婊|子在哪里!” 杨彤恨叶香,这个狐狸精不仅霸占丈夫多年的爱意,借由她善良的忍耐,一步步狂妄起来,还篡夺了妻子专属的、陪伴爱人度过最后时刻的特权,让她没能见到方玉朗最后一面。 叶香在叫骂声中,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她回到家,呆呆地坐在房间里,水米不进,直到太阳落下,月光在肩头徘徊,仍是一动不动。 简青黎和方明栈收到消息,各自回家安慰母亲,分别的时候他们的心情都很沉重,那是第一次,他们真切体会到现实的残酷,以及那丝莫名其妙的疏离——他们本应处于两个敌对的阵营,不该如此亲密的。 杨彤的悲伤难以疏解,下意识地将丈夫死亡的责任推在叶香身上,她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家闺秀,突然间却变得刻薄而迷信,方玉朗过世的头几天,她一直不停歇地诅咒狐狸精,说是她索了丈夫的命。 叶香与她相反,沉默得像哑巴,直到第二天下午,她终于叫住简青黎,犹豫而胆怯地问,能不能去打听一下葬礼的安排。 简青黎应下,走出家门,走下楼梯,一直走到翠野公园深处,面对着荒芜茂盛的草甸、郁郁苍苍的远山,蹲下来,抱住膝盖失声痛哭。 他在哭谁?哭老头子、哭叶香、哭杨彤,还是哭他自己?时隔多年,简青黎已经记不清了。他一边流泪,一边又想笑,叶香这个见不得光的小三,还想出席葬礼,那去的可都是体面人! 哭累了,简青黎擦干眼泪往家走,半路上给叶香买了一份营养粥。他非常想念方明栈,竭尽全力才抑制住找他的欲望,他知道杨彤现在一定伤心欲绝,需要儿子的陪伴。至于葬礼的安排,晚一点,夜深人静的时候再问也没关系。 简青黎没想到,迎接他的是一片狼藉的房间和昏迷不醒、躺在一小泊鲜血上面的叶香。住在对面的邻居将房门打开一条缝,好奇而畏惧地透过缝隙旁观,而一个阴沉的女人带着几个黑衣服的壮汉打手,正踩着一地碎片从他家里出来。 “你们是谁?你要干什么!”简青黎浑身发抖,质问那个领头的女人,四目相对之时,他猜到了女人的身份。 “简青黎,是不是?”杨彤仇恨的眼睛盯住他,射出森寒的狂热的光,“婊|子生的小杂种!还想要遗产?” 两个牛高马大的男人堵着房门,简青黎进不去,推他们一把,又被恶狠狠地反推回来,跌倒在水泥地。他忍耐着杨彤的侮辱,一遍遍喊“妈”。 叶香一动不动,连呼吸的声响都消失了。 死了吗? 简青黎手脚冰凉,脑海里好像发生爆炸,耳朵里灌满尖锐的惨叫。杨彤站在他脚边,像山一样高大、可怕,她俯视他,恶语如同巨石,从山顶落进深渊里,重重砸在简青黎身上。 简青黎握紧拳头爬起来,颤抖着和她争吵,说难听的话伤害她,哪怕被两个壮汉揪住领子提到半空,脸涨得通红,依旧用口型不停咒骂。 作为正室和小三的儿子,他们太明白对方的死穴,太清楚如何互相伤害了。一个高贵,一个低贱,但说到底,是一样丑陋。 简青黎处于道德洼地,所以很快落败。他挣脱钳制,跪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仰头盯着那个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女人,疯狂的念头在心中盘旋——把她拽下来,让她坠落,摔成碎片。 怎么才能挫伤她,怎么才能,他像一台过载的机器,剧烈地发抖——“妈”,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 简青黎看了方明栈一眼,在脑海中计划复仇的那缕魂魄忽然找到了突破点,下一秒,他恶毒地笑了:“你有什么好得意的?看不住老公也管不住儿子!我告诉你,方明栈就是我面前的一条狗,我想玩就玩,想扔就扔!” 谁,什么,怎么回事,你认识他?杨彤呆住了,语无伦次地逼问方明栈,无知无觉地淌下泪来。简青黎扶着墙壁站好,像一棵中空的枯树,在暴风雨来临的前夜执拗地矗立着。他幸灾乐祸地大笑:“不止认识,我们还睡觉了。” “方明栈,你跟我说清楚!”杨彤终于崩溃,在方明栈的臂弯中挣扎,扇他的脸,踢他的膝盖,捶他的胸膛。 “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我早就跟宋景悠上床了,你都不知道吧?”简青黎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添加油醋地描绘,话是对方明栈说的,刀却扎在杨彤的心上。 方明栈和两个保镖把失态的杨彤拖走了,转入拐角之前,他回头看了简青黎一眼。简青黎慢慢合拢激动的嘴唇,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然而终究太迟了,他追不上,也挽不回。 简青黎打了120,等待的时候他跪在叶香旁边,用食指碰了一下她的鼻尖,感到微弱的气流后,他骤然吸了口气,莫名其妙地呛住了,直到坐上救护车还在不停打嗝。 叶香闭眼躺着,头发被揪掉了一撮,两边脸肿得像猪头,再也不美了。经过医生诊断,她左手骨折,轻度脑震荡,但没有生命危险。 他们在医院住了几天,叶香醒来后,对这场风波只字不提,简青黎也不探查。他一直心神不宁地等待着,但三天、四天过去了,方明栈依然杳无音信。 简青黎打不通他的电话,微信也被拉黑了,他在出租屋里徘徊,焦虑地咬指甲,但方明栈并不曾回来。后来,他壮着胆子跑去方明栈家,却被左邻右舍告知,他们母子俩出远门了。 之后四年,除了偶尔从老校友口中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简青黎再也没有跟方明栈联系过。 “回忆起来很复杂,没想到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他在对话框打下一个句号。 消息变成了已读,Leo回了一个字:“嗯。” Cyan:其实我也不想伤害F和他母亲,但看到我妈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真的吓坏了,失去了理智。她虽然是个千夫所指的第三者,但也是我的母亲,世上所有人都可以站在道德高地唾骂她,唯独我不能。我不是为自己开脱,你能明白吗? Leo:我明白。 Cyan:那你觉得,我哥哥会原谅我吗? Leo:你为什么不去问他? Cyan:我想先问你。 Leo没有回复,可能那个问题对他来说太难了。简青黎虚脱地倒在沙发上,拣了一个沙发靠枕抱在怀里,下巴在毛绒绒的垫子上磨蹭。过了一会,他又给Leo发去一段话:“其实,我也生他的气,我知道是自己不对在先,可他一声不吭就远走高飞,不给我解释的机会,连个正式的告别都没有,真的很过分。”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灯火渐次熄灭,露出一轮挂在天际的皎皎明月。Leo终于有所反应,他说:“也许他有苦衷吧。” 第31章 暑气开始冒头了,像个半大的野孩子,试试探探、鬼鬼祟祟地四处流窜,不时被一场雷雨浇熄,但总是不服输不放弃,顽强地从墙根、树梢、石头缝里渗出来。 简青黎拎着相机和镜头走进写字楼,抵达《hifashion》编辑部的时候已是一脑门汗。化妆师舒良和助理左梅在影棚做准备,看见他后点了个头。 左梅麻利地把刷子一字排开,说:“简哥,有一阵没见你了,上月杂志封面是周暮秋拍的耶。” “可不是嘛,梁姐喜新厌旧,估计不久后就要把我一脚踢开了。” 三个人聚在一起说笑,左梅神神秘秘地掩着嘴,眉飞色舞地谈论今天的拍摄对象楚泉,“你们知道两年前的包|养门吗?” 舒良对这个不成器的徒弟倍感无奈,白了她一眼,“别一天净关心八卦,好好琢磨技术行不行?” 所谓的包养门,简青黎隐约知道一点,他平时虽然不关心娱乐圈,但那件事闹得很大,只要上网的人都略有耳闻,何况楚泉还因此退出了荧幕。 左梅跟师父关系好,挨了训斥也不当回事,颇为较真地嘀咕,“这个广雅的关二少爷真的会玩,当初还在心灯之夜慈善拍卖会上,跟楚泉的粉丝竞拍他的衬衫呢。也不知道这两人到底是包|养还是真爱。” 约定的拍摄时间快到时,《hifashion》杂志社入口处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左梅出去凑了个热闹,回来时一脸兴奋:“天哪,关二少和楚泉一起来了!” 楚泉真人比照片中更英俊,举止从容优雅,嘴角总是挂着和煦笑容。近年来他退居二线,转行当导演,取得的成绩非常可观。尽管有许多人看扁他,更有黑子阴阳怪气地说他“背靠大树好乘凉”,但楚泉用实力说话,今年春节档,他的处女作以黑马的姿态杀出重围,成了最大赢家。 跟他一起来的人中,就属那个穿着T恤和牛仔裤、正悠闲地四处张望的男人最瞩目。左梅偷偷告诉简青黎,他就是传闻中的关氏二少爷、广雅传媒的董事长、楚泉的金主关千越。 社长亲自迎接二人,招待得面面俱到。编辑们不敢公然围观,但余光总忍不住往他们身上瞟。简青黎也觉得新鲜,悄声问:“关二少多大年纪了?”感觉还像个大学生。 左梅脸蛋红扑扑的,正在犯花痴,过了一会才回答,三十岁了,想不到吧。 楚泉进入化妆间,对舒良和左梅微笑,说有劳。左梅干这一行也有半年了,这天竟然莫名其妙的紧张,刷子粉扑遮暇掉了好几次,连师父都黑了脸,楚泉却不恼,和蔼地说没关系。 因为这个细节,左梅对楚泉好感倍增,此后多年都念念不忘。 当天的拍摄异常顺利,同样是导演,楚泉就不像贺岑那样傲慢挑剔,简青黎说什么他都配合,很快就完成了封面拍摄。 楚泉接受采访的时候,关千越在《hifashion》社长梁海安的陪同下四处参观,他似乎对会议室挂的鹿头雕塑很感兴趣,停下来看了好一阵,还问了几个问题。 左梅小声跟简青黎嘀咕,梁姐要是有眼色,待会就该把这个摆件拆下来送给关少爷。 还真叫他说中了,采访结束后,梁海安委婉地跟楚泉提出,如果他们不嫌弃,那件小小的艺术品便赠给他们做个纪念。楚泉错愕不已,自然是推拒,梁海安便说,刚才关先生问了几句,我看他好像挺喜欢的。楚泉听后莞尔一笑,说你别管他,他就是随便问问。 梁海安不死心,还想争取一下,这时关千越从会客室出来了,笑着问楚泉:“好了吗?” 楚泉点头,说:“会议室那个鹿头工艺品你喜欢吗?梁小姐想送给你。” 关千越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给我干什么?我就随便问问。” 简青黎他们三个正好坐在附近,捂着嘴偷笑,眼泪都出来了。楚泉和关千越离开后,左梅理了理刘海,无限怅惘地感慨:“他们到底是包养还是真爱啊。” 舒良暗中为这个情感迟钝的徒弟担忧:“这你还看不出来?” “看出来什么,”左梅向简青黎寻求支援,“简哥,你看出来了吗?” 简青黎笑而不语。舒良又说:“不过感情的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眼见未必为实,尤其在娱乐圈,有时外人都看透了,当事人还在迷雾中。” 简青黎啧啧赞叹,佩服得五体投地:“舒老师大哲学家。” 他们同乘电梯下楼,刚踏进去,简青黎就接到了方明栈的电话。他握着手机,规律的震动使得掌心很痒,只不过发了一小会的呆,左梅就提醒:“简哥,你怎么不接电话呀。” “唔、喂,”一个单音节字,简青黎还差点咬不清。 “你结束了吗?” “嗯。” 那头静了一会,说:“晚上一起吃饭。” “好。你家吗?” “餐厅。”简青黎听到盖笔盖的声音、合上文件的声音、转椅滑动的声音,还有方明栈调侃的笑声,“你最近档期好像很满,抽得出时间吗?” “是方总比较忙吧。”简青黎抢白一句,让方明栈发来地址,就掐断了电话。 电梯还有二层楼才停,封闭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氛。舒良给左梅使眼色,问看出来没?左梅恍然大悟,疯狂点头,看出来了! 简青黎一怔,回过神后恼羞成怒:“你俩别化妆了,说相声去吧!” 晚饭是在一家烧烤店吃的。简青黎吃不惯西餐,就喜欢那些味儿重、不健康但美味的食物。进店之前,他对着玻璃打量自己的模样,总觉得有点无精打采。前两天刚剪了头发,相熟的理发师不在,所以找了个新的,弄得好像不如以前自然了。 正端详得入迷,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叩击声,定睛一看,原来方明栈就坐在这块玻璃后面。他挑起眉毛,露出一个兴高采烈的笑脸。 简青黎走进店里,谢绝了试图带路的热情服务员。方明栈已经点了不少菜,五花肉在锡纸上滋滋地响,一会功夫就打了卷儿。简青黎在他对面落座,捧起面前的洛神花茶。 他们有五天没见面了,第一句话不知说什么好。简青黎捂着矮胖的玻璃杯,叼着吸管慢吞吞地喝,斜向上瞅方明栈一眼。 说实话,有件事这几天一直困扰着他。自从跟Leo吐露了当年分手的内情之后,他总是忍不住思索“也许他有苦衷”那句话的含义。 “傻了?”方明栈曲起手指,叩叩桌子。 简青黎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娃娃菜放进嘴里,咔擦咔擦地咀嚼,他翘着二郎腿,脚尖不小心撞到方明栈的小腿,看对方不动声色,便坏笑着连踢了几下。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但并不沉闷,简青黎小动作不断,那些小动作是他专属的语言,只有方明栈能够理解。他知道简青黎在为Leo的话烦恼,但此刻他不是Leo,也不愿旧事重提。 结账的时候,一条短信跳了出来。如今的时代,除了商家的骚扰短信,几乎没有人再通过这种渠道传情达意。方明栈没当回事,随意扫了一眼,然后愣住了。 竟然是相亲对象发来的。 “怎么了?”简青黎看他呆着不动,便伸出自己的手机给收银员扫码。 他不是有意要窥探隐私,真的不是,仅仅因为好奇而回了头,看清前几个字后,就急忙将视线移开了。 方明栈退出短信界面,将手机装进口袋里。他仍旧沉着,平淡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到了停车场,简青黎掏出车钥匙解锁,问:“去我家吗?” 语气犹豫不定。 方明栈点头,说:“你在前面,开慢点。” 简青黎发动车子,依旧开得歪歪扭扭。他的精神不甚集中,耳边总是回荡着一个冰冷的机械女声,反复诵读:“方先生你好,我是葛依依。” 葛依依,听上去是个女孩的名字。 接下来她会说什么呢?猜不出。 方明栈的宾利紧跟在简青黎后面,拐进一条车流稀疏的道路后,他戴上蓝牙耳机,给杨彤去了个电话。 这会是伦敦时间下午一点,杨彤刚用完午餐,看到来电人便笑了,眼角的皱纹里多少有点温情。以前在沧市,她对方明栈称不上慈爱,母子俩关系凉薄,但这两年,杨彤越发体会到亲情的珍贵,因此一直在竭力修复母子关系,成果还算不错。 她满腔柔情地接起电话,不料儿子竟是来兴师问罪的。 “是我把你的号码给依依的,怎么了?”杨彤蹙起尖尖的柳叶眉,“人家姑娘长得又漂亮,学业又好,你跟她吃个饭认识认识,有什么不行?” 前车的刹车灯闪了闪,方明栈跟着停下,说:“药厂还没办起来,我现在不想谈恋爱。” “又不是一定要你跟她交往,只是吃顿饭,一顿饭能花多少时间?”杨彤的调子越拔越高,好像一根绷到极致的橡皮筋,她停下喘了口气,又说,“你该不会是见到哪个老朋友,就被洗脑了吧。” 老朋友,这三个字选用得真微妙。绿灯亮起,方明栈踩了一脚油门。他的沉默让杨彤感到焦虑,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继续说下去:“人家依依对你很有好感,你认真跟她处一处,说不定就喜欢了呢。她爸爸跟你舅舅是朋友,别乱来,弄得两家难堪。” 得不到回应,她催促:“听到了没?” 方明栈拍了一下喇叭。 “方明栈,”杨彤好话说尽,脾气上来了,“你可别忘了当初答应过我什么。” 方明栈沉默了一会,说:“没忘。” 第32章 回到家,简青黎切了几个橙子,榨了两杯果汁。方明栈不爱喝甜的,他就没加糖,往自己那杯放了两勺蜂蜜。 “给你。”他把杯子放到茶几上,看见方明栈对着手机打字,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是在回复短信。 如果是四年前,他肯定会毫无顾忌地凑近了细看,甚至落落大方地坐在方明栈腿上,勾着他的脖子,伸出食指在他的屏幕上乱点,反正他们没有秘密,而且方明栈总是纵容他的捣乱。 可现在不行,他们不是亲密无间的恋人,只是不尴不尬的兄弟,回头路才走了一半,虽然比重逢那天密切许多,但还是不僭越的好。 简青黎成熟了,也聪明了,以前总是莽撞、张扬、放肆,现在学会了收敛、审度,虽然这并不完全是好事。 方明栈确实是在跟葛依依联络,他拗不过杨彤——也不是拗不过,只是不想激怒她,让她失控。毕竟母子一场,情分能多一天是一天。更何况现在还没到摊牌的时候,他和简青黎还是一团乱麻,云里雾里呢。 方明栈端起橙汁喝了一口,倏然发现房间里已经度过了一段漫长的、不寻常的沉默。他看到桌子上的崭新相机,随手拿起来,问道:“新买的?” 简青黎紧张极了,两条胳膊张皇地举在半空,好像捧着一个无形的西瓜,想抢又怕争夺中把东西摔坏,急道:“放下放下放下,别乱动!” 方明栈作势要丟,简青黎立马扑过来解救,结果被方明栈单手制住,按在怀里动弹不得。 “吓死我了,”见他把相机轻轻放回原处,简青黎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那是我问夏梓荧借的,七万块钱呢,弄坏了可赔不起,都当祖宗一样供着。” “你少跟夏梓荧接触。”方明栈说。 简青黎像树袋熊一样搂着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几缕发丝被脑袋压住了,扯得疼,他伸手把它们拨到后面去,说:“那又怎么了,我们只是朋友。” 恰在这时,葛依依三个字也闯进了他的脑海,在其中旋转起舞,玩得不亦乐乎。这名字似乎带着主人的风韵,杨柳依依、依依不舍,笔画是柔顺的、流畅的,娉婷袅娜、赏心悦目。 简青黎心中不爽,呛了一句:“况且,你也有很多朋友啊,我可没管过。” 这话听起来没错。他一贯伶牙俐齿,方明栈争辩不过,只好保持缄默。他们快一周没见面了,这样肌肤相贴,很快就起了旖旎的心思,方明栈顺着简青黎的脊柱沟往下摸,手指插进裤腰里,捏他的屁|股。简青黎被弄得神魂颠倒,呻|吟的调子都不带重样的,前面涨得发疼,不消片刻,他就火急火燎地跳起来,捧着方明栈的下巴亲了一口,说自己去洗澡了。 一切都顺理成章,今晚本该是个良宵,直到葛依依三个字阴魂不散、出其不意地袭击了简青黎。他洗澡的时候,这名字就藏在水声中,叽叽喳喳吵得要命,他关掉花洒,想跟它理论,对方却立刻销声匿迹。 一番斗法之后,简青黎裹着浴巾,萎靡不振地出了浴室。情绪一点也不妨碍他的漂亮,整个人水灵灵、湿答答的,裸露的皮肤白里透粉,眼睛清澈又无辜。他走过来,侧坐在方明栈腿上,抬头看着他,模样有些严肃。 平时简青黎总是很热情,急着往他身上扑,今天虽有些反常,方明栈也只当他懒,用手托着他的后脑勺,笑着问:“怎么了?” 简青黎眨眨眼睛,不说话。 方明栈低下头吻他,力道不疾不徐,简青黎温顺地张开嘴,正缠绵间,“葛依依”又来了,步子轻巧而欢快,小小的一个,站在方明栈鼻尖上跳舞。简青黎觉得胸闷,舌头开始躲躲闪闪,本能地反抗入侵。 一个吻接得狼狈,逃避追杀一样。 片刻后,方明栈皱着眉往后一靠,简青黎则仓皇地站起来,用手背抹了抹嘴,抹第一下的时候很着急,后来几下动作便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终于,他垂下手臂,不动了。 “对不起,突然不想做了。” 任谁在这种时候被泼了冷水,都不会觉得高兴。方明栈沉默了一会,也不知在思考什么,最后平淡地说:“那就算了。” 看他起身欲走,简青黎突然慌了:“你去哪?要回家吗?” 方明栈觉得他今天很古怪,甚至有点不可理喻,反问:“什么意思?” 简青黎感到落在身上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但仍旧勇敢地迎上去,敷衍地笑一笑,说:“没什么意思,我就问你是不是要回家。” 房间里变得很冷、很安静。过了一会,方明栈说:“你这是在赶我走?” 简青黎愣住了,分明是方明栈要走,怎么变成他赶人了? 方明栈从卧室出去,穿过客厅,到玄关换鞋。简青黎后知后觉地冲过来,脸上带着悔恨,说自己是开玩笑的。他抱着方明栈的小臂,慌张地摇晃,眉毛眼睛都很湿润,好像充满深切的感情。 方明栈拂开他的手。 简青黎解释:“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这么晚了,你就留下吧。” “你说走就走,你说留就留,”方明栈停顿两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凭什么?” 简青黎张开嘴唇,本能地想争辩,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只好笔直而僵硬地站着。是啊,他凭什么? 方明栈走了,跟四年前一样,连句告别都没有,干脆利落。简青黎自嘲地笑笑,耷拉着脑袋回了卧室。他是被最近甜蜜的幻觉蒙蔽了,才忘记他们这段关系的本质根本不是恋人,只是炮|友而已。硬要形容得准确一点,也不过是会上|床的兄弟。对于那个“葛依依”,他没有吃醋的权利,甚至没有质问的资格。 夜深人静,刚下过雨的街道非常凉爽,只有一辆孤零零的汽车行驶在公路上。 方明栈抬起手腕看表,恰好午夜十二点。他有几分后悔,但克制着不去回忆简青黎单薄的身体和细细的影子,尤其是那双略微下垂的无辜的眼睛。他总能轻易勾起他的怜惜,可方明栈已决意不再忍耐他的骄纵、反复和若即若离。他要给简青黎一点教训。 几天后,项庭舟杀青了,《玉眠》剧组给他准备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仪式,他邀请简青黎一块去吃饭,简青黎懒洋洋地不愿意挪窝,说:“我以什么身份去啊。” 项庭舟张口就来:“家属呗。” 简青黎听到了贺岑的说话声,撇嘴“切”了一声,“你家属在旁边呢。” “少扯淡。”项庭舟锲而不舍地鼓动他出来玩,结果简青黎总是无精打采,他忽然顿悟,“你又和前男友吵架了?” 简青黎死不承认:“没有啊。” 项庭舟当没听见,苦口婆心地规劝他,你俩这是搞什么呢?真要勉强不了就一拍两散,没听网上说啊,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你操心自己吧。”挂断之前简青黎想起一件事,提醒道:“你私生活检点一点,到时候要是真红了,被扒出黑历史就惨了。” “哟,还是小青心疼我,要不你跟了我吧,我保证对你一心一意白头到老。” 简青黎又听到了贺岑的声音,这次更加清晰,离得更近。他问,谁啊?简青黎无意搭理项庭舟接下来的胡扯,直接把电话掐了。 他对着电脑修图,盯得眼睛干涩,却没做出多少成果。天渐渐黑了,他也懒得张罗吃的,从冰箱里拿了一瓶代餐奶昔当晚饭。 这天注定不安生,才喝了两口,项庭舟又打来骚扰电话。简青黎拒接,项庭舟就重拨,如此反复数次,堪称坚韧不拔。最后简青黎妥协了,接起来问:“干嘛?” 项庭舟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亢奋,虽然刻意压得低沉,但依然透出一股幸灾乐祸劲儿:“你现在来金鹰广场A座,你前男友跟别人约会呢,快来捉奸!” 第33章 碰上堵车了。 简青黎开窗透气,脚踩在刹车片上不敢放松,别克一扭一扭地往前挪,本来就走的慢,还遇到加塞的,不仅插队还要挖苦他,会不会开车! 手机扔在副驾上,扩音器里传出项庭舟聒噪的高嗓门,持续汇报着方明栈约会事件的最新进展,什么女生高挑又漂亮,气质超凡脱俗之类的。简青黎想把电话挂了,可是路况复杂,周围的车流人流又密集,他不敢伸手去拿手机,只好忍着。 “大摄影师别急啊,”另一个火上浇油的声音加了进来,“他们才刚坐下,菜还没上,还有一阵呢。” 热烘烘的风吹得简青黎头昏脑胀,他知道自己的行为非常愚蠢,可总是没办法平静下来,在要不要掉头回去的犹豫中,稀里糊涂地抵达了金鹰广场。 项庭舟在停车场等他,抱着胳膊无情嘲笑,还真来啊? “废什么话,带路。”简青黎抬了抬下巴,看起来器宇不凡、派头十足,项庭舟受他感染,也假惺惺地推了推墨镜,大义凛然地说:“走。” 项庭舟把简青黎领到卡座,桌上一片杯盘狼藉,贺岑翘着二郎腿,嘴里咬着一根未点燃的烟,笑眯眯地打招呼:“真来啦。” 简青黎坐下,瞥他一眼:“想抽烟可以去外面。” “那不行,我怎么能错过眼前这场好戏。”贺岑含糊不清地说,香烟抖个不停,却没掉下来。 “他们人呢?” 项庭舟挨着贺岑坐下,朝西南方向使了个眼色。 简青黎半信半疑地转过头,果真看到方明栈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坐着。这家店面积很大,布局也是九曲十八弯,方明栈他们的卡座在一个拐角,前面有个柱子,若不特意起身,视野就很狭窄,看不到远处,但简青黎却能将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什么感觉?”项庭舟用筷子头在桌上点了两下,“是不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贺岑在旁边附和:“唉,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啊。” 项庭舟以前不是这样的,上次碰到方明栈和乐杨在一起,他还讲拙劣的笑话逗简青黎开心,结果跟贺岑厮混了两个月,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浑蛋,果然是近墨者黑。简青黎勒令两位文化人闭嘴,他们还算有点良心,暂时保持了安静。 简青黎观察远处的女人,仅凭直觉就断定她是“葛依依”。葛依依果然很漂亮,穿一席淡紫色连衣裙,涂着温柔的奶茶色口红,顺滑的黑色长发垂在丰满的胸脯。她耳朵上戴着珍珠坠子,笑的时候珍珠就跟着摇晃,优雅而风情。 简青黎问:“这是个火锅店?” 项庭舟点头:“怎么,你也要吃?” 贺岑把烟夹在指尖,笑问:“还有心情吃?” 简青黎没理他们。他只是忽然想起,方明栈不喜欢吃火锅。 贺岑又说:“那还是你前男友的学妹。” “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从他们卡座路过,听见她叫了声学长。” 简青黎看到葛依依把长发扎了起来,显出几分活泼俏皮,她不知跟方明栈说了什么,方明栈居然笑了一下。 项庭舟叫住路过的服务生,给简青黎点了一杯冰饮料,说他需要降火。 其实简青黎哪有火,餐厅里空调开得足,他反倒觉得冷。 项庭舟好奇地问:“你说他们在聊什么?” 贺岑说:“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呗。” 他们笑了一阵,项庭舟拍了下简青黎的手背,说:“对了,你前男友是双?不然这算是欺骗女生的感情啊。” 简青黎沉默不语。他不确定方明栈是天生就弯,还是因为跟他在一起才喜欢男生,不过始终记得初二时候的一件小事。那是个夏天的傍晚,放学以后他们照旧滞留学校,在小花园的石桌上写作业。简青黎写几笔,就抬头看方明栈一眼,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苦恼。 方明栈察觉到他的视线,说:“怎么了,不会做?” 简青黎摇头,继续做英语阅读,过了一会,他终是没忍住,凑到方明栈耳边低声问:“你有没有那种……片子?” “什么片子?”方明栈看清简青黎尴尬的表情,立刻明白了,他也有点脸红,故作严肃地问,都是谁教你的? 其实哪里用教,那个年代电脑已经开始大面积普及,一帮同学里,简青黎算开窍得晚的,他们班男生有一个共用的秘密U盘,经常互相传阅借用,而他平常总跟方明栈混在一起,还以为他们是在交换学习资料,根本没当回事。 后来方明栈上了高中,简青黎跟同班男生接触得多了,几个关系好的就把U盘借给他。 简青黎看了那些小电影,却没有预期的反应,心里朦朦胧胧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还不能确定,他听说这种片子也分好多类型,心想也许是自己没找到喜欢的那种,所以打算问方明栈借几部来观摩学习。 小花园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安静,栏杆后面偶尔有一两个学生背着书包匆匆经过,简青黎盯着近在咫尺的方明栈,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他咳了一声,问:“你肯定有吧,拿给我看看。” “写你作业去,别一天想乱七八糟的。”方明栈推他一把,却不正面回答问题。 简青黎一个劲儿摇晃他的肩膀:“你别假正经,我知道你肯定有!” 他任性起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方明栈心里很乱,一把捉住他的手腕,恐吓道:“有也不给你。” “小气!”简青黎奋力挣扎,方明栈越握越紧,纠缠一阵后,简青黎忽然觉得难为情,于是率先休战,举着两只虚握的拳头,不知所措地转着眼睛。方明栈也不大自在,松开简青黎坐回石凳上,继续写练习册上的作业。 一只鸟儿飞来了,停在旁边的树枝上,叽叽叽,啾啾啾,闹个不停。 简青黎装模作样地看书,其实什么都没记住,翻页的时候,他鬼迷心窍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出神,那上面似乎还残存着方明栈掌心的温度,感觉非常的怪异,怪异又舒服。 方明栈坐在对面,手里握着一支笔,表情专注而沉静。夕阳照着他半边脸,把眉毛和睫毛染成了金色,校服也流光溢彩。简青黎怔怔地看着,脑子里刚背的《爱莲说》顿时忘得一干二净。 那天下午,他没有得到小电影,但得到了一个关于自己的惊天秘密。 这个秘密简青黎保存了两年,每一天它都长大一点,威力也与日俱增,像一颗藏不住的果实,在成熟过程中散发出馥郁香气,终于被人闻到,摘了下来。 简青黎不清楚方明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他只知道,如果那天下午他没有动歪心思,现在方明栈依旧会是他的哥哥,但可能会给他找个嫂子。 就像今天一样。 项庭舟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抓了一把之前没吃完的瓜子放在手里嗑,还拿到简青黎面前晃,问他要不要。贺岑哈哈大笑:“行了,别刺激他了。” 简青黎早就不看那个卡座了,也不搭理面前的两个人,干坐着发呆,偶尔捧起冰水喝一口。 “诶,他出去了,”项庭舟突然说。 简青黎转过头,果然看见方明栈离开了座位,一直往餐厅外面走。 “居然把女生一个人丢下,太没有绅士风度了。”贺岑正调侃着,忽而变了腔调,“你去哪?” 简青黎去找葛依依了。 他站在那个观察许久的卡座面前,紧张地咽了咽唾沫,然后大步跨进去,露出一个迷人微笑:“小姐姐,你是在约会吗?” 葛依依吓了一跳,戒备地盯着他:“你是谁?” “我叫简青黎。你是在跟方明栈约会吗?” 听到方明栈的名字,葛依依脸上显出犹豫之色,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些许。“怎么了?” 简青黎打量她,葛依依瓜子脸、杏核眼,唇红齿白,气质跟耳朵上的珍珠耳坠一样温润。他承认,葛依依很漂亮。 “你认识方明栈?” “是啊。”简青黎在她对面坐下,神秘兮兮地掩着嘴,向前凑了凑,“小姐姐,我跟你说,方明栈就是个渣男,脚踏两只船,你可千万别被他骗了。” 葛依依愣住,微微扬起眉毛,“真的?” 简青黎郑重其事地点头:“真的。” 葛依依左手托腮,歪着头盯了他片刻,忽而笑了:“你怎么知道?” 简青黎一脸愤慨:“因为我妹妹简秋黎就被他骗过,所以我不想看到你跳进火坑。” “是吗。”葛依依若有所思地撩了撩头发,抬头看到方明栈,轻快地打了个招呼:“学长,你回来了!” 简青黎千算万算,没料到方明栈这么快就去而复返。“那我先走了。”他快速地跟葛依依告别,然后夺路而逃,结果才走一步就撞到了人。 “你在这干什么?”方明栈封住他的去路,居高临下地看着神色讪讪的简青黎。简青黎今天穿了一件oversize的卫衣,衬得整个人非常清瘦,眼睛又大又亮,皮肤很白,看起来纯洁得要命。 “我路过。”简青黎笑了笑,很快又抿住嘴。 方明栈不言语,用眼神给他施加压力。简青黎野蛮地狡辩:“我来吃饭不行啊?这又不是你家开的。”说完,他奋力将方明栈推开,施施然走了。 面子是撑住了,里子早就烂成了碎片,简青黎回到他们的卡座,项庭舟毫无同情心地嘲笑他:“铩羽而归啊?” 贺岑也笑,努了努下巴示意简青黎再看:“人家又在谈笑风生了。” “知道两位掌握的成语多,可以闭嘴了吗?”简青黎的心情实在差,抓起筷子啪啪敲了几下,幸好这时候顾客多,店里嘈杂,没人谴责他素质低下。 项庭舟说:“你们当年为什么分手啊,你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呗。” “你真想知道?” “嗯。” 简青黎沉吟片刻,避重就轻地说:“我说了点不好听的话。” 项庭舟瞪着眼睛:“就这?” 贺岑插话:“不好听还是很难听?” 简青黎沉默了。 “呃,那什么,”项庭舟清了清嗓子,活跃气氛,“都过去好几年了,不至于那么记仇吧,你跟他道歉了吗?” 简青黎觉得自己道歉了,Cyan不是已经把当初的误会解释清楚了吗?是Leo不回答,是方明栈不原谅。 贺岑又一次把烟拿到唇边,深深地嗅了一口,说:“大摄影师,我奉劝你一句,有些话还是要当面讲。” 简青黎不以为然地将下巴扭到一边,眼仁却悄悄转动到能看见方明栈的方向。 贺岑笑了,附在项庭舟的耳边说悄悄话:“我算是发现他的毛病在哪了。” 项庭舟脖子后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僵硬地维持着别扭的坐姿,轻声问:“哪儿?” “嗯……我看是,被宠坏了。” 第34章 方明栈一坐下就跟葛依依道歉。 “是为你相亲中途接电话还是为他啊?”葛依依指了指空气,那是简青黎刚才站立的地方。 对这个问题,方明栈以一个礼貌的笑容糊弄过去,然后问:“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你是个渣男,脚踏两只船,骗过他的妹妹,叫什么秋梨的。”葛依依根本就不相信简青黎的故事,但还是多嘴问了一句,“是真的吗?” 方明栈面不改色,痛快点头:“真的。” 葛依依笑了:“要拒绝我也不至于连自己的名声都搭上吧。” 她灵慧而狡黠,不是偶像剧里那种傻白甜富家千金。没见面之前,方明栈对此次相亲做了种种恶劣的打算,见面之后才发现葛依依非常通情达理,而且大胆直白。 在火锅店约会是她提出的,这里的空间不够私密,吵吵闹闹的,正合方明栈的意思,因此他们寒暄过后,方明栈就半开玩笑地说,你也是被家长强迫的吧。 不是,葛依依笑吟吟的,是我强迫家长的。 方明栈一头雾水,他对葛依依的印象非常淡薄,反复回忆,只在舅舅举办的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而且当时一大帮人凑在一起,互相攀谈介绍,他跟葛依依只点了个头,连话都没有说。 葛依依却有一段独家珍藏的记忆。那是一年前在大学校园里,她遭到几个种|族主义者的围堵谩骂,对方个个虎背熊腰、面相凶恶,葛依依敢怒不敢言,气得眼圈通红。方明栈从旁边路过,见状挺身而出,与那几个垃圾争吵起来,对方仗着人多,围着他推来搡去,方明栈撸起袖子,照着凑得最近的脸打了一拳。冲突升级之前,教工终于赶到了,那伙人做鸟兽散,方明栈拍拍身上的土,一声不响地走了。葛依依看呆了,忘了问他的名字,事后万分懊悔,谁知过了两个月竟然在派对上和方明栈重逢。 她很惊喜,以为他们注定有缘,今天见了面才知道,缘分也可以是一厢情愿的。 哪怕她详细讲述了他们初见的情景,成功勾起方明栈的回忆,他也不过是说了声“原来是你啊”,然后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的好意。 葛依依觉得难过,但更多的是遗憾。简青黎走了之后,她忍不住问:“你喜欢刚才那个男生吗?” 方明栈的眼神中显露出一丝迟疑:“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你先回答,我再考虑同不同意。” 方明栈似乎在判断她这话的可靠性,一时没有开口,但这副郑重的态度已经能够说明很多东西。葛依依证实了这一点,心情反而轻松了,好奇地问:“那你们怎么没有在一起?” “这和我要拜托你的事情有关。”方明栈顿了顿,“如果我妈问起今天的情况,你能不能不要提他。” “原来是阿姨不同意啊。”葛依依琢磨一阵,许诺道:“放心,我绝不泄露有关他的一个字。” 方明栈结了帐,陪葛依依走到商场外面,晚风拂面,灯火辉煌,万物欣欣向荣,这是个美好的夜晚。葛依依心中仍是不甘,她叹息一声,恳求方明栈,“如果哪天你不喜欢他了,记得考虑一下我。” 方明栈浅浅地笑了一下:“你是开车来的吧?” 葛依依郁闷得直跺脚,“我倒希望没有呢。”言下之意希望方明栈送她回家。方明栈故作不懂,叮嘱她小心驾驶,注意安全。 葛依依离开后,方明栈走向不远处的巨幅广告牌,LED屏幕上正播放某品牌的宣传片,白光大盛,显得牌子底下格外幽暗。一个人影站在柱子旁边,鬼鬼祟祟地正要开溜。 方明栈问:“看够了吗?” “我又不是故意的,碰巧。”简青黎被他发现了,索性大方地从藏身处露面,两手插进卫衣口袋里,散漫地靠着柱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势头。 冷光打在方明栈的额头,光怪陆离地跳动,他一沉默,简青黎就觉得不妙,说:“还有事没,没事我走了啊。” 方明栈开始审问:“你为什么要跟葛小姐说那些?” “哪些啊?”简青黎试图装傻,他没想到葛依依那么精明,转头就把他卖了。 方明栈耐心地等着,简青黎扛不住了,嘿嘿两声:“我就是恶作剧,你别放在心上。” 看到他没心没肺的样子,方明栈的脾气止不住地暴涨,他揪住简青黎宽大的衣袖,将他扯到自己面前。 “干什么,”简青黎的额头碰到了方明栈的鼻尖,他惊慌地向后躲了一下,满脸的委屈和不忿。 方明栈再一次心软了。他松开简青黎,帮他把吃进嘴里的几根头发丝勾出来,别到耳后去,轻声问:“吃醋了?” 这是一个很关键很重要的问题,但留给简青黎思考的时间过于短暂。他还堵着气,下意识就是一句,我凭什么?哥哥要给我找嫂子,我能说不吗。 方明栈笑了:“你什么时候把我当哥哥了?” 简青黎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恼怒地瞪着眼睛:“几百几千声白叫了?”虽然大多是在床上叫的,可那也得算啊。 广场上热闹非凡,沉寂了一冬的中央喷泉突然苏醒,数十道水柱高高冲向天空,将高楼大厦的灯火折射其中,壮观而瑰丽。行人们驻足围观,其乐融融,只有他们所在的一角还在僵持。 简青黎看着方明栈,因为仰视的缘故,眼瞳冷冷清清,睫毛却直往上卷,神态间充满香艳风情。 方明栈说:“我跟葛依依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我不喜欢她,已经跟她说清楚了。” 简青黎咬着唇珠,用鼻音“嗯”一声。周遭人声鼎沸,儿童游乐场放着清脆欢快的儿歌,他一个不留神,鬼使神差地问:“那你喜欢谁啊。” 一开口他就后悔了,转头去欣赏华丽的喷泉,盼望方明栈一时耳背,漏了这句。毕竟周围喧嚷无比,他声音又轻,被盖过去也不是不可能。 方明栈揽着他的肩膀,不动声色地揩了一把油,问:“你很想知道?” 简青黎觉得痒痒,又不敢乱动,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啊,随便问问。” 方明栈不以为意,手指越摸越往下,隔着单薄的卫衣摩擦简青黎的胸口。简青黎面红耳赤,终于肯正面看他,顺便拍掉那只魔爪。 方明栈意味深长地笑笑:“那等你认真问的时候再告诉你。” 他背着光,挺拔的轮廓与少年时期别无二致,简青黎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心中觉得憋闷和委屈,于是甩下方明栈,大步往停车场去了。他走得不算快,一直竖着耳朵听背后的脚步声,半路上,那脚步声消失了,简青黎回头张望,看不到方明栈的影子,怅然若失。 “等我吗?”从路边的自动贩售机处传来一个低沉调侃的声音。 原来是买饮料去了。简青黎懊悔不迭,这种时候再嘴硬只会适得其反,于是以静制动,暂时保持沉默。方明栈走上前,递给他一瓶白桃味的苏打水,简青黎拧开喝了两口,又塞回方明栈手里。 到了停车场,方明栈先找到车,他叫住简青黎,说有礼物送他,然后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有棱有角的盒子。简青黎想起之前那箱情|趣用品,头皮发麻,甚是抗拒。方明栈心中暗笑,把盒子推给他,故意说,这可比上次的有趣。简青黎不情不愿地抱在怀里,低头扫视包装上的文字,愣住了——这竟然是一台相机,而且恰好是富士GFX100,与他向夏梓荧借的那台一模一样。 “你……什么意思?” “可以把别人的东西还回去了。” 简青黎抱着昂贵的礼物,修长的手指不自在地敲了敲盒子,说:“方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方明栈还是那句口头禅,“我做慈善。” “茨威格说过了,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方明栈失笑:“那你有钱吗?” 简青黎确实没钱,但他年轻、性感、身体柔软,如果方明栈需要的话,还有一腔爱意可以奉献。 “你等着啊,”他夸下海口,“我会还的。” 看他那么煞有介事,方明栈不禁对此番慈善事业的回报产生了一点期盼:“什么时候?” 简青黎前几天在网上买了一套情|趣制服,目前正在派送中,他算了算时间,说:“明天。” “今天不行?” “不、行!”开玩笑,方明栈偷偷跟别人约会这事,他还计较着呢。 简青黎抱着相机找自己的车去了,少顷,一辆别克从方明栈身旁驶过,驾驶侧的窗户开着,里面的人眉目昳丽,黑发雪肤,淡粉的嘴唇微微翘着,用余光扫了他一眼,轻声说:“走了哦。” 第35章 第二天晚上,方明栈如约而至。 老房子门铃坏了,他曲起手指敲了两下,没人答应,也没有走动的声响。过了一会,他抬手打算再敲时,“咔擦”一声,门开了。 方明栈往前一看,知道为什么听不见脚步声了。他的视野里有一双光裸的修长的腿,很瘦,但并不干瘪、刚硬,而是带着耐人寻味的弧度。膝盖上面是一大片泛着温润光泽的肌肤,墨蓝色的裙子堪堪遮住屁|股,此刻裙摆正在微风中颤动,泄出一线春光。再往上,是一件JK风的短衬衫,轻薄透明,里头的皮肉若隐若现,而一截细腰光明正大地裸露在外。 这是一个水灵灵的不良少女,不染头发不打耳洞,看起来乖乖的,但是满脑子坏主意,狡黠而任性,急需好好调|教。 方明栈反手关上门,敏捷地换了拖鞋,轻轻呵斥:“怎么回事,裙子这么短。” “短吗?”简青黎装模作样地弯下腰察看,后面全部走光了,两团白面似的臀|肉中间,勒着一条狭长的黑色蕾丝。他眨巴着清澈的桃花眼,笑意在嘴角一闪而逝,“哪里短了,不信哥哥摸一摸。” 方明栈从善如流,在他的屁|股上揉了几下,又拍了一巴掌,厉声说:“怎么不短?也太不检点了。” 简青黎好像吓坏了,半张着嘴,无措地问:“那怎么办?” 方明栈捏着他的下巴:“你说呢?” 简青黎的眼神中透出渴望,声音又娇又软:“我听哥哥的。” 做错了事情就要受到惩罚,这是亘古不变的铁律。方明栈拉着不良少女进入卧室,砰一声关上房门。卧室并不宽敞,但贵在清静私密,适合一些漫长、深入、时而温柔时而残酷的刑罚。 简青黎已经勃|起了,兴奋难耐地夹紧双腿,两只膝盖蹭来蹭去。“哥哥要怎么惩罚我呀?”他轻快地问,大胆地伸手到方明栈两腿之间,隔着裤子抚慰那个小山包。 方明栈掐了一把他的乳尖,在床边坐下,说:“罚你舔出来。” “啊——”简青黎哀怨地哼了两声。方明栈每次都很持久,如果单纯用嘴帮他弄出来,肯定得受一番罪。不过抱怨归抱怨,他还是温顺地在方明栈面前跪下来,解开他的裤链,捧着那根粗长的东西一点点含进嘴里。 方明栈深深地呼吸,小腹的肌肉块垒分明。他把玩着简青黎的发丝,目光流连在对方凹陷的腰肢和顶起裙摆的白嫩屁|股上。简青黎的口腔很热,舌头很灵活,就是工作态度不够认真,需要督促。方明栈左右看了看,在旁边的矮柜上发现了一把丝绸团扇。扇子以细竹作柄,淡紫色扇面上绣着某会展中心的标识,一看就是参加活动获得的赠品。方明栈勾唇一笑,把扇子反转过来握在手里,随手抽了简青黎一下。 简青黎正舔得卖力,整个人都僵住了,楚楚可怜地抬眼看他。方明栈挺了挺胯,示意他继续,简青黎稍一犹豫,屁|股上又挨了一棒。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交错纵横的红痕就布满了他裸露的肌肤。简青黎颤颤巍巍地跪着,撅着屁股左扭右扭,不知是在躲闪还是迎合,阴茎顶端渗出清液,渐渐濡湿了墨蓝色短裙。 在他扭动的过程中,丁字裤中间的那块长条形蕾丝布料被拧成了一根细绳,深深地嵌入了股沟中间。简青黎早些时候做过清洁和扩张,后穴湿润又敏感,此时被粗糙的蕾丝面料一磨,变得奇痒无比,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他偷偷把手绕到身后,想把那块面料扯出来一些,结果被方明栈用扇柄警告性地敲了一下。方明栈已到了紧要关头,呼吸越来越粗重,他揉了揉简青黎的耳垂,哑声说:“乖。” 简青黎眼泪汪汪地张大嘴巴,任由方明栈在其中快速进出,片刻后,一股温热的精液浇在他脸上,顺着下巴流淌下来,滴滴答答地打湿了薄透的衬衫。 方明栈从床头柜扯了几张抽纸给他擦脸,简青黎不安地扭屁|股,股缝中间那根细带子勒得更深了,瘙痒难耐,他拽住方明栈的袖子,问:“哥哥还满意吗?” 方明栈吻住他殷红的嘴唇,轻轻吮吸一阵,说:“不错。” “那我有什么奖励吗?”简青黎颇为期待。 方明栈笑了:“今天是惩罚你的,不是奖励你的。” 简青黎被他从地上拽起来,脚步虚浮地走了两步,每动一下,后穴的空虚和麻痒就加深一层。 卧室一角有个落地灯,跟简青黎差不多高,形状是向上攀缘的藤蔓,中间焊接着一块椭圆形的合金板材,是藤蔓的“叶片”,平时可以当个置物平台。 现在简青黎就弯腰趴在这片叶子上,像个献祭的、待宰的羔羊,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方明栈的手指在他尾椎骨附近流连,挑开欲盖弥彰的制服裙子,勾住那根湿得不像样的蕾丝带子,用力一提。 “唔!”简青黎惊叫一声,紧紧地抓住了落地灯的金属细杆。 方明栈似是从中得到了乐趣,不断揪扯简青黎的丁字裤,重重一拉,再轻轻放手,多次之后,简青黎的穴口被摩擦得和屁股上的痕迹一样鲜红,而那根蕾丝带子,也到了断裂的边缘。 简青黎浑身酸软,呻吟不止,大腿不住发抖,他身上的精液和痕迹来自方明栈,哭泣的眼睛看着方明栈,口中一会喊他的名字,一会喊哥哥,已然意乱情迷。 方明栈呼吸急促,血脉贲张,前所未有的满足感甚至让他眼珠泛红,像捕食状态的可怕野兽,他扶着阴茎,对准那个翕动的小穴,拍拍简青黎的屁股,说:“哑巴了?” “唔……嗯……”简青黎被欲望支配的大脑,依稀想出一句台词,“哥哥……嗯……狠狠操我。” 方明栈如他所愿,用力地捅进去,那根蕾丝带子被撞断了,随着他的抽插在简青黎身体里搅动。 快感如电流般传递到四肢百骸,空虚和麻痒消失不见,简青黎感觉自己被填满了,非常充实、非常幸福。 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能让人彻底放松。第二天简青黎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方明栈也难能可贵地赖了床,在早晨和煦的阳光中懒洋洋地打呵欠。他一翻身,简青黎紧随其后地缠上来,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后。 “你不去上班?”简青黎迷迷糊糊地问。 “周六。” “哦。”简青黎嘟囔着,喉结滚了滚。 方明栈坐起来穿衣服,余光瞥见地上已被撕烂、皱成一团的情|趣制服,嘴角扬起一个愉悦的弧度。这衣服很漂亮,适合简青黎,就是质量不好,应该多买几套在家里备着。 正遐想着,手机震动起来,那个刺眼的“妈”字在屏幕中央闪烁。方明栈套上裤子,握着手机去了客厅。 低沉的说话声透过卧室虚掩的房门传进来,简青黎像年糕一样粘在一起的眼皮终于睁开一条细缝。他双手撑着床垫,缓缓地跪坐起来,被子从胸口滑落,露出许多暧昧的伤痕。一束阳光从窗帘中间洒入,简青黎伸手去接,那些微不可见的灰尘就在他掌心起舞。 他听到方明栈在讲跟葛依依约会的事情,说他们性格不合适,不能彼此耽误。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对他的托辞很不满,执意地要促成这桩良缘。彼此拉扯了好一会,言辞越来越激烈,最后不知达成了何种妥协,方明栈回了一句“我心里有数”,就终止了谈话。 简青黎垂下手臂,轻声叹气。光是抓不住的,就像有些事,是他永远也奈何不了的。 方明栈回到卧室,看到简青黎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墙壁出神,于是拍了拍他的脸:“傻了?” “嗯。”简青黎的鼻音很重,他把脸贴在方明栈掌心轻蹭,舌头灵活地舔弄着虎口。 方明栈怕自己克制不住,抽回手说:“一大早又发|情,身上不疼了?” 简青黎受了恐吓,果然感到全身的关节经络都酸痛无比,软绵绵地使不出力,他放弃了色诱,换上正经神色,说:“方明栈,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先把衣服穿好。” 简青黎对上他晦暗不明的眼睛,立刻听话地照做了。他把家居服的扣子系得严严实实,在规律而枯燥的重复中,心情逐渐归于平静,有些后悔自己起了这个话头。 “想问什么?”方明栈温柔地看着他。 “也没什么……就,当年……”简青黎摆弄着最后一颗扣子,状似随意地问:“你妈没对你怎么样吧?” 方明栈没料到是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回答:“没有。” “哦,那,那就好。”简青黎下了床,弯腰捡起破破烂烂的制服,把它们一股脑塞进垃圾桶,又说:“刚才是她给你打电话?她好像很喜欢葛小姐嘛。” 方明栈不置可否。杨彤确实很喜欢葛依依,已经把她当成了未来的儿媳妇。虽然葛依依回话时没有把责任推在方明栈身上,但她坚持认为相亲失败就是方明栈的过错,勒令他好好补救。 自从方明栈回了沧市,杨彤的睡眠就开始不好,张罗相亲的热情更是前所未有的强烈。女人都有神秘的第六感,她从方明栈的懈怠、抵抗、满不在乎中察觉了危险,感到了对自己权威的轻视。 给儿子找一个门当户对、家世清白的姑娘当然最好,但如果方明栈喜欢,其他平凡的女生她也会接受。退一步说,即使方明栈决定跟男人共度余生——杨彤偶尔会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但就算在这种情形下,她想,经过最初的惊愕和痛苦之后,她应该也会学着容忍,宽容。毕竟那是她的儿子,她希望他能够幸福。 谁都可以,这世上有千百万人,只要不是那个肮脏卑鄙的小杂种。 简青黎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捧凉水扑在脸上。他好久都没有回忆过那个噩梦般的下午了。方明栈的母亲在他的印象中总是很高大,虽然她是个纤细苗条的女人,个头甚至不及他,但每次回想起来,简青黎都觉得自己像是地上的一粒尘土,在反抗一座山峰的愤怒。 在那之前,简青黎其实见过杨彤,从老头子的手机相册里。年轻时候的杨彤模样端庄,五官恬淡,气质干练而优雅,简青黎看过后都觉得羞惭,为老头子居然冷落了这样的妻子而感到不忿。 如果老头子没有过世,如果老头子不是偏偏在叶香家里过世,简青黎对她的印象恐怕还是跟以前一样。 可那个下午发生的冲突改变了所有人的未来。 到如今,已过去了四年。简青黎不知杨彤是否释怀了自己的冒犯,就算她有菩萨心肠,和葛依依比起来,他也没有一分胜算。 那么方明栈呢?四年前抛弃他一次,四年后会不会再来一次? 咚咚咚,浴室的门被人敲响了。 方明栈说:“早餐到了,动作快点。” 简青黎应了一声,把用过的洁面巾随手丢进垃圾桶。他走进客厅,餐桌上摆着刚送来的外卖,都是些清粥淡饭。 方明栈帮他拉开高背椅,简青黎嫌椅子太硬了不肯坐,要坐方明栈腿上。 方明栈无奈:“是不是手也酸了需要我喂饭啊?” 简青黎眉开眼笑,“是啊。” 他想好了,如果方明栈稍微露出一丁点厌恶或烦躁的表情,他就说自己是开玩笑,并责怪方明栈没有幽默感。反正什么样的结果他都有对策。 太阳照着简青黎,照着他背后无形的精灵翅膀,方明栈笑了,在椅子上安然坐好,对他招手,说:“那来吧。” 吃完早午餐,方明栈提议去外面走走,简青黎看着明晃晃的太阳就犯懒,说晚点再出门。他打开电视,选了一部影片播放,然后拉着方明栈坐在沙发上,一边观看,一边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做了两年时尚摄影师,简青黎开始考虑成立工作室的事了。现在他什么都要自己干,累不说,有时忙不过来还要去姜讯那边借助理,看着实在寒酸。周围的朋友也劝他,开了工作室,就更容易接到大型活动的合作邀约了。简青黎听了心动,可是算过前期投入之后,立刻气馁了。开工作室不仅需要地段租金,还要招前台、助理、行政和财务,而他的积蓄远远不够。 “你觉得呢?”他求助方明栈的意见。 “钱不是问题,找人合伙就可以了。” “找谁,”简青黎左右看了看,“找你啊。” 还瞧不起人了,方明栈问:“我怎么了,给你投钱还不要?” “你对摄影一窍不通,当个模特还行。”简青黎扯扯他的耳朵,摸摸他的眼睛,端详了一番,赶着方明栈发脾气的临界点,响亮地亲了他一口。 笑笑闹闹中,电影播完了,简青黎摸出手机看时间,发现夏梓荧给他发了几条微信。他想起那台借来的富士,打算挑个日子给夏梓荧送回去。结果看完消息才发现,他不用亲自跑一趟了。 因为夏梓荧离家出走了,还说要来投奔他。 第36章 “他为什么要来找你,你们很熟?” 简青黎把手机递到方明栈面前,“你自己看嘛。” 夏梓荧在微信里没有透露很多内情,只说自己和谢江岩分手了,从家里跑了出来,正在大街上流浪。因为他的朋友都认识谢江岩,还常常沆瀣一气,他担心泄露行踪,所以想来简青黎这里避几天难,希望简青黎能收留他,还说自己会支付房租。 解释了一番,夏梓荧小少爷可怜兮兮地问:“行吗?” “不行。”方明栈打了两个字,刚要发送,手机被简青黎夺了回去。 “别这样,感觉他挺可怜的。” 他把自家的门牌号发给夏梓荧,说:“你来吧。” 半个小时后,夏梓荧戴着棒球帽,拉着一个小巧的箱子,吭哧吭哧地爬上五楼,敲响了简青黎家的房门。 简青黎起身去迎接,走了两步又转回去,轻轻搡了一下方明栈的肩膀,“你待会客气一点啊。” 夏梓荧气喘吁吁、脸蛋通红,拘谨地握着箱子的拉杆,一见面就道歉:“简哥对不起,麻烦你了。” 简青黎说:“进来吧,别见外。” 夏梓荧跟着他走进客厅,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不苟言笑的英俊男人。以前聊天的时候,简青黎告诉过他自己独居,因而夏梓荧对陌生人没有心理准备,加上方明栈不怒自威的长相,他登时有些紧张,怯生生地笑了笑。几秒后,他恍然大悟:“你好,你就是简哥的男朋友吧!” 当初拍摄私房照的时候,简青黎撒了个小谎,后来忘记解释了,让夏梓荧误会至今。简青黎觉得尴尬,方明栈倒是满意,微微一笑:“你好。” 简青黎沏了一壶茶,三人面前各倒一杯。他问夏梓荧打算什么时候回家,夏梓荧挺硬气,说他再也不回了,还扬言要找工作自力更生。他从随身背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鼓鼓囊囊的,没封口,露出几张粉红钞票,说是房租费,请简青黎收下。简青黎哪好意思接,他这公寓又小又破,还怕委屈了娇生惯养的大少爷。 夏梓荧好不容易才找到落脚之处,生怕简青黎赶他走,急忙称赞道:“怎么会,这房子很好。” 方明栈冷不丁问:“只有一间卧室,你们怎么睡?” 夏梓荧愣住了,茫然地看着简青黎,又扭头朝里面张望——这不是个两居室吗? “我把客卧改成书房了,”简青黎这时也从侠义心肠中冷静下来,告诉夏梓荧书房里只有一张狭窄的折叠床,睡起来可能不舒服,让他慎重考虑。 “可我也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了。”夏梓荧落寞地咬住嘴唇,过了一会,他眼圈慢慢红了,带着哭腔说:“简哥,对不起,求求你收留我吧。” “行行行,只要你不嫌弃。”简青黎看不得人哭,立即答应。 “这样吧。”方明栈一开口,另外两人便同时看过来,眼神中流露出无意识的信赖,尤其是简青黎,已经很习惯仰仗他,由他做主。 “简青黎到我家住,你一个人在这里,”方明栈顿了顿,“可以吗?” 夏梓荧当然同意,他从见到方明栈后就深感不安,为自己打扰了一对恋人而愧疚,现在不用当电灯泡了,自然双手赞成。 简青黎把公寓的备用钥匙给他,又叮嘱了一番水电气安全,然后就跟方明栈走了。 “小家伙还挺机灵,怕刷卡暴露行踪,直接取了五万的现金。”简青黎坐在宾利的副驾上,慢条斯理地吃一盒冰淇淋。 方明栈嗤笑:“天真。” 简青黎深为赞同,夏梓荧还是太单纯了,反侦察意识连个初中生都比不过。“你说,谢江岩知道他在我家吗?” “知道。抓与不抓罢了。” 简青黎叹了口气:“这小少爷真惨,就让他享受几天自由吧。” 方明栈用余光扫他,简青黎舀了一勺冰淇淋,连勺子一起放进嘴里含着,**得津津有味。他小腹发热,粗声问:“你之前不是还羡慕他吗?” 简青黎呵呵笑,歪头看他,说:“我是羡慕啊,谢江岩对他挺好的,我倒宁愿被锁在笼子里,也不想被丢掉。” 这话仿佛有深意,方明栈不接茬了。简青黎自知失言,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挖冰淇淋吃。 整个周末,他们厮混在一起,做的也都是饮食男女那点事。厨房里香气四溢,卧室里春情弥漫,一切都是美好的,美好而诱惑。 周日晚上,简青黎在网上订了两张beatles影像资料展的门票,和方明栈一起去看。展馆在郊区,树木掩映,环境清幽,怀旧气氛营造得非常好,馆内灯光迷离,每个角落都回荡着《yellow submarine》若有若无的旋律。 展览的主办方非常用心,特意用科技手段把那张Abby Road的著名照片投影到白色大幕上,好像乐队四人就在观众眼前过马路似的。简青黎踩着斑马线,跟在队列末尾,昏暗灯光下他也变成了一片薄薄的影子,一个幽灵。 “怎么样,像吗?”他问方明栈。 方明栈有些失神,倒是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你们怎么也在啊。” 简青黎回头,看见卢勇和温九鹤站在展厅门口。 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亲密了,周末还相约看展,简青黎心中纳闷,殊不知对方看他的目光也意味深长。 四人一起吃了晚饭,天南地北地闲聊。因为骆子旭的婚礼就在几天后,话题便扯到了那里。 简青黎听说卢勇要当伴郎,陪同新郎去接亲,就问方明栈,怎么没请你啊? 方明栈说:“我那天早上有事,抽不开空。” 卢勇笑嘻嘻地揶揄:“你真舍得让他去啊?我告诉你,伴娘都是新娘的闺蜜,个个年轻漂亮还单身,整天嚷着让新郎新娘给牵线搭桥。”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是他自己工作忙嘛。倒是你,”简青黎转了个方向,眨了眨眼,“温姐不吃醋吗?” 温九鹤微怔,抿唇笑笑,和气地说:“哪跟哪啊,八字还没一撇呢。 卢勇脸红了,后半程都垂头丧气,强颜欢笑。简青黎看了不禁生出同情,心想姐弟恋还挺困难的。过了一会,忽然又怜悯起自己,要说难,兄弟恋岂不是更难。 吃过晚饭,卢勇和温九鹤先走了,简青黎记挂着夏梓荧,决定回一趟云水苑。方明栈发动车子,不冷不热地说,你对他还挺上心。 简青黎反驳:“我对你也很上心呀。” “有吗?” “怎么没有。” 两人打了几句嘴仗,但谁也没恼,气氛和谐。 到了502室门口,简青黎先敲了敲,没人应答,他就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锁。刚踏进去,卫生间里就传出一阵哗哗的水声,几秒后,脸色苍白的夏梓荧扶着墙出来了,抬头看见他们,难堪又痛苦地流下一行眼泪。 简青黎连忙搀住他:“你怎么了?” 夏梓荧犯肠胃炎了。 他从小体弱,尤其肠胃娇气,吃多了冷的或辛辣的食物,就会腹痛难忍,上吐下泻。平时在家,谢江岩管得紧,没机会吃香的喝辣的,如今独自在外,夏梓荧随心所欲,尽买些以前没吃过的路边小吃,一个比一个重口。折腾了两天,就成了这副虚弱模样。 简青黎赶忙翻箱倒柜,找出一盒肠炎宁,喂夏梓荧吃了两片。“你要不要……回家去?”他小心翼翼地问。 夏梓荧缩在被子里,埋得很深,像个蚕蛹。他摇头,说:“我没事了简哥,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说完就把身体转了个向,面朝墙壁静静躺着,无声流眼泪。 这样的逞强一眼就能看穿。简青黎叹了口气,走进客厅跟方明栈商量,要留下来照顾夏梓荧。方明栈面上看不出情绪,点了点头,拿起车钥匙就要走。 简青黎倒生出不舍,他把方明栈送到门口,想起周三要参加的婚礼,就问他准备给多少礼金。方明栈想了想说,八千八。 简青黎批评他败家:“给那么多你收的回来吗?” 方明栈不明所以,为什么收不回来? “傻呀,你又不——”简青黎一开始洋洋得意,说到一半变了脸色,故作镇定地咳了一声,“没什么。你钱多随便,我打个一折,八百八。” 方明栈笑笑,目光中带着少许亲昵:“守财奴啊。” “我是穷人好不好!”简青黎瞪他一眼。 两人站在门口,无言地对视了片刻,方明栈低下头,将简青黎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接着,拇指移到他的嘴唇,不轻不重地擦了几下,说:“照顾病人别照顾出感情了,小心谢江岩找你麻烦。” 简青黎口是心非地冷哼:“我才不怕他呢。”眼珠一转,露出坏笑:“你就没有要叮嘱的?” 方明栈个子高,看见简青黎领口里面一枚深红色的痕迹,那是今天早上新鲜弄上的,估计好一阵都消退不了。他微微一笑,说:“早睡早起。” 简青黎关上房门,脸上浮现一丝莫名其妙的红晕。他挽起袖子走进厨房,按照网上的教程煮了一锅养生粥。 刚刚关火,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来的是谢江岩。他的模样有些疲惫,但依然镇定从容,先跟简青黎说了句“打扰了”,然后直接了当地问夏梓荧是不是在这里。 简青黎把他领到卧室门口,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率先进去探查。夏梓荧已经睡着了,两只手揪着被边,眼角还有泪渍,温和纯良地躺着。简青黎示意谢江岩进来。 谢江岩满脸心疼,谨慎地在床沿坐下,轻轻抚摸夏梓荧软乎乎的脸蛋,叫了声“宝宝”。 夏梓荧的睫毛颤了几下,但没有睁开,含含糊糊、断断续续地说话。谢江岩贴耳去听,除了因为生理难受而发出的呻吟之外,夏梓荧一直在反复呼唤他的名字,语气既眷恋、又充满怨恨。 谢江岩吻他的额头、鼻尖、嘴唇,轻柔得像春风吹落桃花一样,他不敢惊醒夏梓荧,只好低声喃喃:“我在这,在你身边,宝宝。” 简青黎整理厨房的时候,谢江岩从卧室出来了,向他诚恳道谢。简青黎摆手说别客气,大家都是朋友。 他以为谢江岩要把小少爷带走,结果他却说:“麻烦你了,小夏可能还要打扰一段时间,请你多多关照,费用方面不是问题,我会支付……” 简青黎心里膈应,打断道:“我收留他又不是为了钱。”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谢江岩知道对方误解了,马上换了副脸孔,他在家族中独揽大权多年,难得这么低声下气求人,姿态做起来很僵硬,自己心里也感到别扭。 “没什么。” 简青黎好奇谢江岩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能理亏成这样,按他平时的作风,早就把小金丝雀抓回去了,哪能让他在外面吃一丁点苦头。不过猜归猜,他知道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多问。 谢江岩临走之前,说了许多夏梓荧平日的生活习惯和怪癖,要不是卧室里传出响动,他可能还要再唠叨半小时。 “好些了吗?”简青黎走进卧室,看到夏梓荧呆呆地坐在床上,头发乱翘,眼神迷蒙,好似还在梦中。 “嗯。”夏梓荧回过神,犹豫地问:“简哥,刚才没有其他人来过吧?” “没有,怎么了?” 夏梓荧挤出一个惨淡的笑:“没什么,我脑子有点乱了。” 两人在餐桌前坐下,简青黎给夏梓荧盛了一碗粥。夏梓荧没有食欲,吃几口就要停下来歇一会。 简青黎问:“谢江岩怎么惹你了?” 夏梓荧把汤勺举在唇边,鼓着腮帮吹气,过了一会才说:“谢江岩是个大骗子。” 简青黎不再追问,安静地陪少爷吃饭,顺便回复骆子旭的消息。骆子旭的婚礼就在几天后,这家伙神经大条,到现在都不知道简青黎是弯的,兴致勃勃地要给他做媒,说自己老婆是戏剧学院毕业的,班上同学个个水灵,让他借着婚礼的机会认识一下。 这些微不足道的生活细节,偶尔会刺伤简青黎,尤其当对方出于善意的时候。他再一次深刻地明白,他的爱情是难以见光的,只能像老鼠过街一样小心翼翼。 夏梓荧放下汤匙,用手背挡住眼睛,轻声抽泣起来,他问简青黎:“爱人好难,为什么要爱人呢?” 简青黎心中激荡,这一刻他们惊人一致的感叹,让他体会到一丝温暖和慰藉。他想了想说:“也许,是为了相爱吧。” 第37章 五月二十号那天,沧市晴空万里,阳光普照。似乎老天爷也知道这是个吉利日子,决定赐予今天结婚的新人一个美好的记忆背景板。 简青黎修了几张照片,把成品发给客户,然后无所事事地瘫在沙发上玩游戏。夏梓荧坐在他旁边,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他的肠胃炎已经好了,现在正准备找一份工作。下一步计划租一套公司附近的房子,过普通上班族朝九晚五的生活。 “这样就不用麻烦简哥了,”夏梓荧腼腆地笑,“我在这里,你男朋友都不方便过来。” “没事,你不在他也不过来。” 简青黎嘀咕着,拨通了方明栈的电话。 “你什么时候去酒店?” 婚礼七点开始,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了。考虑到堵车,差不多要出发了。 “我还要看一份报表,”方明栈说,“你着急?” “不急。你待会来接我一下啊,春兴路那边人多,我不想开车。” 方明栈戏谑:“不想还是不敢?” 这人怎么越来越讨厌了呢,简青黎忿忿地挂了电话。 六点半,他们抵达了红莲酒店。 许多新人为了讨吉利,扎堆在五月二十号结婚,导致酒店的宴会厅座无虚席,这边音乐停了,那边音乐又起,喧喧嚷嚷,沸反盈天。 喜庆的声音灌满简青黎的耳朵,好像结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一样。 骆子旭和新娘子站在“好合厅”门口迎宾,两人都盛装打扮,满面春风,笑容时刻挂在唇边,是真真切切的愉悦。 骆子旭见到他们,老远就喊:“两位大忙人,终于舍得赏光了。” “恭喜恭喜。”方明栈和简青黎走上前,依次送上祝福,说的都是俗气但让人开心的那一套,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谢谢谢谢,”骆子旭笑得合不拢嘴,紧紧地扣着妻子的手,“希望你俩也早点办。” 简青黎受了惊吓,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几秒内就跳到了嗓子眼,他急忙咳了一声,不自然地抿住嘴唇。方明栈起初也诧异,但很快便反应过来,笑着说:“怎么,你要给我们介绍啊。” 骆子旭满口答应:“包在我身上。” 新娘子似乎对简青黎格外感兴趣,问起他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她很喜欢简青黎给楚泉拍的那套照片,热情洋溢地称赞他的品味。 简青黎和她聊了一会,心跳慢慢回归正常。这时又有其他宾客来了,新人嘱咐他们吃好喝好,就去招待别人了。 宴会厅门口有一张长桌,坐着婚庆公司的几个工作人员,方明栈和简青黎送上红包,签了名字,被告知他们都安排在23桌。 大厅里富丽堂皇,用了许多璀璨的东西作为装饰,头顶的水晶吊灯发出柔和的光芒,两侧的墙面上密密麻麻地粘着新鲜栀子花,香气浓郁。宴会厅正中央搭了一座临时的“桥”,拱形的门廊上缠绕着粉色玫瑰,婚礼开始后,新人就要从那里走上舞台。 简青黎四处张望,这场婚礼布置得还算精致,处处都体现着浪漫情调,尤其是舞台前方的LED屏幕,不间断地播放着新人的照片和视频,向所有来宾宣告他们的幸福。 方明栈和简青黎从进门到落座,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23号桌已经有七八个人了,都是骆子旭的高中同学,卢勇也到了,正跟旁边的男生吹牛。 “哟,来啦!刚刚杨灵珊还在念叨你呢!”方明栈一坐下,就有人带头起哄,老同学们纷纷发出善意的笑声。 在这种久别重逢的温馨场合,方明栈当然不会刻意扫兴,于是礼貌地笑了笑。 简青黎挨着他坐下,不明就里地看向坐在对面的女生,小声问左手边的卢勇:“那是谁?” 卢勇说:“杨灵珊,我们班班花,以前大家都爱开她和方明栈的玩笑,闹着玩呢。” “我怎么不知道?” “你又不是老天爷,还能样样知道啊。” 简青黎看着杨灵珊,她一头栗色长发及腰,微笑时唇畔显出两个酒窝,气质娴雅又清纯。 “你吃醋啊?”卢勇凑过来,小声打趣。 “这有什么,”简青黎淡定地喝茶,余光看见方明栈正在跟旁边的同学寒暄,于是压低声音说:“方明栈不喜欢清纯的,喜欢又浪又骚的。” 卢勇是个不折不扣的直男,听了这句话心情颇为复杂,乜斜着眼睛,阴阳怪气地“哟”了一声,调子拖得长长的。 恰在这时,桌上的谈话声骤然停了,他这一嗓子让简青黎成了目光焦点。 “这是……简青黎吧?”杨灵珊犹豫着,眼神却很笃定。 卢勇抢白她:“你怎么记得小学弟的名字?” 另一个女生直爽地表示:“长得帅嘛,当然过目不忘咯!” 杨灵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他是方明栈的干弟弟啊,当时经常来我们班。” “哟,听到没,”正跟方明栈交谈的男生挤眉弄眼,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三句不离你啊!”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杨灵珊羞涩地争辩,不过她的轻声细语几乎没人听见。 一大桌宾客里,只有卢勇能明白简青黎的心情,他悄悄安慰简青黎,这都是开玩笑,别往心里去。 道理简青黎都明白,他是成年人了,早已学会控制自己,不在公众场合流露太多情绪。 灯光暗了下来,只余宴会厅中央那盏水晶吊灯熠熠生辉。主持人大步上台,满面笑容地开始了这场婚礼。 他说开场白的时候,菜品也一道道上来了,大家纷纷动起筷子,喝彩的同时也不耽搁吃饭。 “吃虾吗?”方明栈问。 简青黎看了眼杨灵珊,突然想撒娇,也顾不得这是在外面,任性地要求:“你给我剥。” 方明栈果真剥了一小碗推到他面前。 旁边的男生高声打趣:“方明栈,你对弟弟也太好了嘛。” 大家都看过来,发出赞叹声。有人无心调侃了一句,“以后对女朋友也得这样啊”,却叫简青黎瞬间没了食欲。 凭什么? 明明杨灵珊跟方明栈没有瓜葛,他们都能兴致盎然、捕风捉影地编织出一起爱情故事,而他和方明栈这样亲密,他们联想到的,居然还是“女朋友”三个字。 抒情的音乐奏响了,伴郎伴娘一对一对地穿过粉色拱门走到舞台上,卢勇也在其中,煞有介事地挽着一位伴娘的手臂。他们站定之后,宴会厅禁闭的大门倏然洞开,新娘在父亲的陪伴下,庄重、缓慢、优雅地穿过人群,踏上了“幸福之桥”。 所有人都放下了筷子,面带微笑或眼泪注视着这一幕。 在精致华丽的拱门下,新郎手捧鲜花,单膝跪下求婚,新娘甜蜜地笑着,轻声说愿意。 这时,新娘的父亲该把女儿的手交给新郎,目送他们走向人生的新舞台了,宾客们翘首以盼,屏息等待,然而台上的父亲却紧紧挽着新娘的手臂,一时没有动作。 新娘转头去看父亲,眼睛湿润了。 几秒之内,一股哀戚的气氛席卷整个礼堂。姑娘们大约是最能感同身受的,和简青黎同桌的几位忍不住啜泣出声。 好在新娘的父亲没让大家等太久,深吸一口气后,把女儿交给了新郎,三人拥抱在一起。 仪式继续进行,婚礼司仪妙语连珠,很快,宴会厅里又充满了祝福的欢呼声。 热热闹闹地抢完捧花后,伴郎伴娘完成了使命,从角落退场,新婚夫妇则在主持人的引导下讲起了相爱的故事。 大家都转向舞台,简青黎也不例外,但他的注意力并不集中,视线在远处的新人和面前的方明栈之间游移不定。 因为位置的关系,他只能看到方明栈的侧脸,方明栈一如往常的俊朗,平日里微微下垂的唇角这时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专注地聆听新人的发言。 “你想结婚吗?”简青黎小声问。 “嗯?”方明栈没听清,偏头看他一眼。 简青黎察觉到杨灵珊的目光,索性放肆地把下巴垫在方明栈的肩膀上,贴着他的耳朵,一字一顿地问:“你想结婚吗?” 方明栈不知简青黎在寻思什么鬼主意,仍旧面朝前方,伸手扶着他的左耳,轻轻往后一推,说:“别闹。” 新人发言完毕,大家集体欢呼,口哨声络绎不绝。服务员给各桌宾客端上硬菜,烤乳猪、大龙虾、佛跳墙,还有一人一碗汤圆。 卢勇回到座位,端起红酒喝了一大口,指着几个女生逗趣:“刚才你们哭了没?” 大家边用餐边说笑,他们是一帮老同学,有共同的回忆和话题,简青黎插不上话,感觉自己格格不入。方明栈虽然也不主动开口,但总有人把话题引到他身上,连个喘息机会都不给,一来一往的,他好像也成了这场热烈谈话的一份子,跟简青黎割裂开来。 卢勇发现简青黎闷头吃菜,笑着问:“怎么了,也不说句话。” “没什么好说的,”简青黎漫不经心地拨弄碗里的一根竹笋,眼珠子转了转,“对了,你想结婚吗?” “结婚?”卢勇愣住,喉结滚了两下,“想啊,如果遇到对的人,肯定要结。” 简青黎不语,卢勇恍然大悟,神神秘秘地说,你也想结吗?那好办,现在国外可以注册呀,要不了多少钱。 简青黎嗤笑,有那闲工夫,他还不如自己画一张结婚证呢。 “不过是个仪式,想办总能办嘛。”卢勇随口安慰了两句,又跟其他人聊天去了。 婚礼的确只是个仪式。拆开表面精美的包装,丢掉婚纱礼服、满墙栀子花、浮夸的司仪、厚薄不一的礼金,它的内核是朴素而直接的——把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宣告一对爱侣的结合,在祝福声中,使他们获得社会的认可。 只可惜,并非所有爱情都有婚礼加冕,在目前的中国,结婚终究是男女之事。如果足够幸运,遇上开明的父母,并得到亲人朋友的祝福,婚礼的仪式自然变得可有可无。但简青黎没那么幸运。 新郎新娘挨桌敬酒,到他们这里时,骆子旭已是满面红光。老同学们体谅他,没有灌酒,共同敬了一杯,简青黎混在其中,附和着说恭喜。酒杯互相碰撞,发出当当的清脆声音,他觉得有点眩晕,忍不住抓了一下方明栈的衣摆。 “不舒服?”方明栈察觉了那一道微弱的力量。 “可能红酒喝多了。”简青黎坐下,拿了一片西瓜吃,西瓜很甜,汁水充足,咬起来沙沙的。 他继续思考婚姻与爱情。 婚姻有许多规则,但爱情没有。爱情的发生是随机的,不遵循任何规律,有时甚至在暗夜里滋生和酝酿,比不上婚姻,永远光明正大。 桌上杯盘狼藉,婚礼接近尾声,简青黎说:“我想回去了。” “嗯。”方明栈用餐巾擦了擦手,打算同他一道离开。 “你们不是要去唱歌吗?”简青黎话音未落,几个老同学就发现了他们的动作,哄闹着要方明栈留下,还叫简青黎一块去。 “下次吧,你们好好玩。”方明栈礼貌但坚决地推拒了邀请。 华灯初上,夜色迷离。简青黎坐在副驾驶上,乖巧而安静,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方明栈看他一眼,问:“想吐?” 简青黎摇头。 “也没见你喝多少。”方明栈皱眉,对他的酒量产生了怀疑。 “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明白吗?”简青黎懒懒地靠着真皮座椅,两条修长的腿随意摆着,自然地分开一个角度。 车顶的天窗开着,透出上方泛红的天空,诡谲而美丽,往远处看,红色渐渐隐没,融入一片黢黑之中。 简青黎忽然问:“方明栈,你喜欢小孩吗?” 方明栈讶异地笑了一声,看来简青黎确实是醉了,否则脑子里不会冒出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问这个干什么?” “你快回答。” 车厢里没开灯,照明条件暗淡,但简青黎的眼睛却很亮,闪着执拗的光。 方明栈戏弄他,趁机占了一把便宜:“喜欢,怎么了,你要给我生?” 简青黎耳朵发烫,嘴唇动了几下,吐出一句弱弱的责骂:“你要点脸啊。” 他转过肩膀,将脑袋枕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缓缓倒退、又似乎永远都在的街景。 第38章 方明栈的二十七岁生日就要到了。 他出生在六月六号,数字很吉利,老头子迷信,当年喜获麟儿不久,就到处找人算命。算命的都说虎父无犬子,这孩子一生大富大贵,履惊涛如平地,总能逢凶化吉,还能给周围的亲友带来好运。 当父母的,就求个吉利话,不会去较真,此后多年,方玉朗经常把这个预言挂在嘴边,每次提起都笑呵呵的。他还想带简青黎去算命,但叶香向来讨厌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一直不同意,所以最终没能成功。 简青黎有时候会觉得遗憾,他蛮想知道自己的命到底几两几钱重,有血光之灾还是会化险为夷。最关键的是,如果将生命中的重大变故提前了然于心,痛苦或耻辱来临时,他就能表现得非常平静。 因为方明栈的命好,还能给亲友带来幸运,简青黎每到考试前夕,都比平时更黏他,尤其是暗恋的那两年,正好借机在方明栈身上乱摸,一边心跳如鼓,一边振振有词地说我偷一点运气。 后来他们谈恋爱了,简青黎再“偷运气”的时候,方明栈就把他抱进怀里,用火热的唇舌吻得他晕头转向。 运气够了吗?方明栈揉搓他的耳垂,意犹未尽地问。 超标了……简青黎喘不匀气,呼哧呼哧地笑,明天考砸了就怪你! 反正考得好就是他认真学习的功劳,考得不好就是方明栈的运气补过了头,物极必反嘛,简单的道理。 方明栈失笑,话都让你说尽了,这是立于不败之地啊。 简青黎一脸得意,神采飞扬,不过没坚持到半分钟,就灰溜溜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物理试卷,推推方明栈的肩膀,这道题再给我讲一下。 那是一道万有引力定律的题目,求人造地球卫星作圆周运动时的速度大小。简青黎盯着试卷,盯得很用力,然而那行铅字却愈渐模糊,怎么也看不清,他猛地眨了几下眼睛,苏醒过来。 黑夜里,传出一声惆怅的叹息。 简青黎最近总是做梦,梦到过去的事。梦有灵性,性格调皮,一开始,它在四年前的时间点上挖掘,后来便不满足了,沿着记忆隧道一直往深处走,偶尔停下脚步,从时光的尘埃中拎出一件陈旧的小东西。 这种感觉不太好。失眠有害健康,而且,反复回忆过往似乎预示着他将失去什么东西。 简青黎开了灯,踩着拖鞋轻悄悄地来到客厅,倒了一杯凉开水喝。既然醒了,就想想送方明栈什么生日礼物好了。 方明栈出手阔绰,随便一送就是七万块的相机,但简青黎很贫穷,手头所有存款加起来才刚刚这个数。 他想得入神,忽听“啪嗒”一声,书房的灯也亮了。 “简哥。”夏梓荧也出来了,穿着棉布睡衣,脸上的黑眼圈分外明显。 “你也没睡啊。”简青黎给他泡了一杯蜂蜜柠檬水。 “睡不着。” 两人相顾无言,各自捧着杯子沉思。不知不觉间,钟表的分针又往下滑了几格。简青黎看夏梓荧情绪低落,主动开口:“工作找的怎么样了?” 夏梓荧嘟着嘴,无奈又凄楚地“哼”了一声,重重地咬字:“很顺利。” 简青黎一听就知道有隐情,试探着问:“不是今天才开始找的吗?” “是啊,我给几家大公司投了简历,没一会他们都给我打电话,说让我过去上班,工资还开得特别高。” 简青黎无声笑笑。夏梓荧突然暴躁起来,将陶瓷杯重重放在茶几上,咬牙切齿地斥骂谢江岩多管闲事。 “你们到底为什么分手啊?”简青黎一时按捺不住好奇心。 “他要结婚了。”夏梓荧云淡风轻地说,那模样,好像已经被钝刀子割到麻木。 “为什么?” “为了权势呗,他能为了什么。”夏梓荧不屑地扯扯嘴角。 简青黎半信半疑,他作为局外人都能看出谢江岩对夏梓荧的珍爱,甚至用宠溺来形容都不过分,没道理这样伤他的心。 但话又说回来,谢江岩已经三十二岁了,在那种盘根错节的大家族里,老一辈保不准还是封建思想,逼迫他娶妻生子也未可知。 “你为什么睡不着呢?”夏梓荧问。 “做了个梦。” “噩梦?” 简青黎摇摇头。过了一会,他忽然说了一句云里雾里的话:“这两年,我身边陆续开始有人结婚了。” 夏梓荧不解地望着他。 简青黎自嘲地“唉”了一声,随即豁达地笑了笑,眼角勾起一道柔软的弧度。 既然开了头,那就讲下去吧。 “你还年轻,可能体会不到。但是随着你长大,社会其实是会给你很多压力的,它规定了什么年龄段应该做什么事才是正确的,而且绝大多数人也会按照这个规律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当你看到周围的人都结婚生子,而你还是独自一人的时候,难免会怀疑自己的选择。” “可你不是一个人啊,你还有方先生。” “嗯——”简青黎久久地沉吟,给他打了另一个比方,“你知道丁克吧?” “知道。” “丁克也分不同种类的。你知道有一种叫白丁吗?” 夏梓荧一脸茫然。 “结婚的时候,夫妻两个约定不要孩子,但是后来——可能十多年过去了,突然反悔了。如果两个人都反悔还好一点,可以齐心协力试一试,只不过就是年龄大了,怀孕几率低些。最麻烦的是一方反悔,而另一方依然坚持不要孩子。” 夏梓荧好像被带入了情境,焦急地问:“那怎么办呢?” “不停地争吵,希望对方妥协。如果谁也不愿意妥协,那婚姻往往会走向分崩离析。” “可他们当初是说好了的啊!”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更何况在进入中年后,世俗的快乐,比如家庭和睦、儿女绕膝,对人是有很大诱惑力的。” 夏梓荧托着下巴,闷闷地说:“我觉得,归根结底还是不够相爱的缘故。” 简青黎愣了一下,他倒没往这个方向考虑。 “简哥,你是想结婚了吗?” “怎么会,我不喜欢女人。” 夏梓荧笨拙地宽慰他:“你和方先生感情那么好,不用担心什么反悔之类的。” 简青黎斜靠在沙发上,灯光下眼神波光粼粼。他仰着头,盯着白色墙面发呆。 方明栈即将二十七岁,虽然还远不到“中年”,但杨彤已经在为他的婚事着急。上次简青黎偷听到的只言片语里,也能印证乐杨说的,方明栈在英国时跟不少女孩相过亲。 他知道那些都是逢场作戏,是为了应付杨彤的唠叨,可是如果杨彤持续不断地唠叨下去呢?会不会有一天假戏真做,方明栈突然爱上了某个女生,然后娶妻生子,邀请他来参加婚礼。 这个念头让简青黎浑身发冷,心脏停跳,在他一个深呼吸之后,才有气无力地挣扎起来。 以前他没有思考过这些,因为那时候年轻。四年前他才二十岁,张狂而自满,他的爱情热烈,被爱的感觉也真切。他想不到除了自己,方明栈还能爱谁。 但是他亲手把一切都搞砸了。 现在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呢?葛依依虽然走了,保不齐还有王依依、李依依、陆依依。简青黎需要一个答案,有了答案他才有勇气去面对未来的困难。 他决定了,就在方明栈生日那天,他要认认真真地再问一次,你到底喜欢谁? 是不是还爱我? 第39章 伦敦时间早晨七点,飞机抵达了希思罗机场。 乐杨在澳洲疯玩了一个月后,终于回到了他最熟悉、最能呼风唤雨的地盘。 “这段时间可把太太担心坏了。”管家是个年过半百的中英混血,温文尔雅,两鬓斑白,也是从小纵容乐杨的长辈之一。 乐杨“砰”地拉上车门,用手指推了推脸上的墨镜,说:“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能出什么事。” “儿行千里母担忧嘛,”管家帮他扣上安全带,笑着问:“这次回来,还去沧市吗?” 乐杨暗中咬牙:“不去了,那公司没前途,赶紧卖了才是上策。” 这一个月,他在狐朋狗友的陪伴下花天酒地、纵情声色,好不容易从消沉中恢复过来,不想再听到沧市这个地方,也不想再回忆那段屈辱的时光。 是的,屈辱。 他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为自己对简青黎的迷恋感到可笑和尴尬。在澳洲时,乐杨勾搭上一个模特,那人又白又嫩,一点不矫情做作,最重要的是听任摆布,什么姿势都会玩,不像简青黎,明明骚得要命,还要故作清高。他当时喜欢他,简直不可思议。 管家把轿车开进一座农庄,农庄是乐杨的爸爸前些日子才买的,一家人觉得新鲜,最近都住在这里,侍弄些花草,养几匹马。 杨若亭在客厅里敷面膜,见到儿子也顾不得保养了,握住乐杨两只手,从上到下打量个遍,最后掐了一把他的脸蛋,嗔怒道:“你啊。” 乐杨笑吟吟地撒娇,说自己饿了,要吃妈妈亲手做的培根三明治。 杨若亭下厨去了,乐杨叫住管家,问二姨最近有没有来过,精神状态如何。 得到肯定答复,乐杨点了点头,心情愉悦地喝起了早茶。他可不是吃了亏就认命的人,既然方明栈为了简青黎打他,那他自然也要回敬一份礼物。 吃过饭,乐杨在卧室中小憩了一会,随后换了一套衣服,精神焕发地离开了别墅。 杨若亭当时在做瑜伽,出来后找不到儿子,问过管家才知道乐杨去探望姐姐了,赞许道:“不错,这孩子重情义。” 杨彤住在郊区,离他们的农庄不远,乐杨拎着从澳洲带回的一些小玩意登门拜访,一照面就直夸杨彤气色好,越活越年轻。 虽然知道是奉承话,杨彤依然笑逐颜开,亲昵地拉着乐杨到客厅坐下,说:“你这甜言蜜语的本事都从哪学来的!” 乐杨嬉笑道:“我无师自通,再说二姨本来就漂亮嘛。” 他并不着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杨彤拉家常。聊了一会闲话之后,还是杨彤主动提起沧市,问乐杨什么时候回去。 乐杨用同一套“公司效益不好”的说辞敷衍了她,杨彤信以为真,连连点头:“也是,你就留在伦敦吧,你爸爸在这边有根基。” 乐杨深以为然地叹了口气:“是啊,我也体会到了,在沧市人生地不熟的,确实不好过。” 杨彤说:“都怪方明栈没有把你照顾好,二姨代他给你道歉了。” 乐杨急忙摆手:“二姨你千万别这样,哥忙嘛。” “他整天扑在工作上,其他事情也不关心,唉……” “工作?”乐杨表情古怪,诧异地挑了挑眉,很快又恢复如常,有些唯唯诺诺地附和,“嗯嗯,工作,他工作很忙的。” 对于敏感到神经质的杨彤,这些信号足够她警觉,怀疑,顷刻变脸。 “怎么了,他不是在忙工作吗?他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啦……我也不是很清楚……”乐杨吞吞吐吐、欲盖弥彰,在杨彤的逼问下,终于说出了实情,“他忙着谈恋爱呢。” 谈恋爱?杨彤愣住了,她仔细端详乐杨,从外甥不自在的表情上发现了端倪,逐渐明白这不是普通的恋爱,眼神顿时变得犀利起来。 “男的?和谁?” “二姨,我不能说……” “和谁!”杨彤的嗓音倏然拔高,尖利无比。 乐杨非常意外。来之前他做了种种盘算,计划把方明栈喜欢男人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诉说一番,他知道杨彤很保守,一定会大发雷霆,但还没开始煽风点火,她就已经如此激动,实在超乎乐杨的想像。 场面落入了杨彤的掌控,她瞪着眼睛,眼白爬满血丝,像只炸毛的猫,严厉地质问那个人是谁。 乐杨头皮发麻,觉得眼前的女人陌生又古怪,下意识地说了简青黎的名字。 有好一阵,杨彤一动不动,只有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粗重。乐杨如临大敌地盯着她,他听母亲提过二姨有抑郁症,此刻后怕地观察着杨彤的反应,生怕她显出暴力或自残的倾向。 杨彤开口了,胸脯剧烈起伏,声音还算冷静:“我知道了,扬扬,谢谢你。” 乐杨不敢久留,急忙告辞离开,走之前劝了一句:“二姨,你也别太难过了。” “嗯,我就不送你了。”杨彤转过身去,留给乐杨一个坚硬的背影,抓着沙发的手背凸现出青筋。 这时,保姆买菜回来了,打眼瞧见杨彤脸色苍白,惊诧地问:“太太这是怎么了?” 乐杨将她拉到一边,三言两语解释了情况,叮嘱她好生照顾杨彤。 做了这些之后,他心里的负疚减轻不少,快步离开了杨彤的房子。 鲜红的跑车在林荫道上飞驰,乐杨深深地吸了一口温热的风。刚才在杨彤面前,他几乎无法呼吸,杨彤仿佛把所有的空气都夺走了,好像那些空气她一个人用还不够,害得乐杨头脑缺氧,直到此刻才重获新生。二姨这个样子,他也是第一次见,怪瘆人的。 开了一段路之后,乐杨减慢速度,一边欣赏郊区的风景,一边思考心中的困惑。 今天这场拜访,他的目的虽然达到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杨彤的反应更是诡异。一个正常的母亲,得知孩子在谈恋爱,不应该感到高兴么?尤其是杨彤还整天给方明栈安排相亲。哪里想到她下意识就认定对方是个男人,害得乐杨酝酿了几天的铺垫都没用上。另外,就算得知对方是男人,也应当询问叫什么、做什么工作之类,越详细越好,方便找上门棒打鸳鸯,但杨彤却不停重复“是谁”,那种语气和眼神带着非凡的亢奋,好像她已经锁定了某个目标。 她后来的反应足以让乐杨肯定,杨彤认识简青黎,甚至,就是她迫使方明栈和简青黎分手。这个结论让乐杨非常满意,他希望杨彤能再次给他们一点教训。 路边有个身材火辣的姑娘,乐杨对她吹了声口哨,收获一枚香吻。他兴高采烈地拿起手机,打算约朋友出去玩,掂量了两下,又放弃了。他心里有一丝牵挂,总觉得还有某个秘密隐藏在薄纱之后,若隐若现。 杨彤为什么讨厌简青黎?仅仅是因为同性恋吗?好像不止这么简单。就算四年前她对同性恋深恶痛绝,在伦敦住了这么久,不可能没有一点改变。一定还有其他隐情,否则,杨彤不会对简青黎这个名字如此耿耿于怀。 乐杨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杨若亭问起姐姐的身体状况,感叹都是因为方玉朗的仓促去世才导致她变得如此脆弱敏感,乐杨终于有了点头绪。 杨彤性格刚强又要面子,深信家丑不可外扬,姊妹几个,唯她一人留在国内,每回通电话,都是报喜不报忧。但纸包不住火,尤其在五六年前,杨若亭跟国内的朋友闲聊时,总有人把一些风言风语吹到耳朵旁。 在流言里,方玉朗和杨彤早就貌合神离,小三生的儿子都上大学了。杨若亭大为震惊,关切地向姐姐求证,杨彤却叱道,乱讲,我们感情好得很。 无风不起浪,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既然杨彤掩耳盗铃,他们也不好横加干涉。加上方玉朗后来猝然病逝,当初的一段恩怨就无人再提了。 这些闲话乐杨也曾听过,但没放在心上,此刻它们突然活跃起来,似乎在向他揭示什么。 电光石火间,乐杨想起初见简青黎那天,他说的那句“我也是他弟弟”,一下子呆住了,随后冷汗涔涔。 第40章 简青黎在公寓里到处转悠,视线扫来扫去,想找出一处不完满的地方,这样他就可以送方明栈一个“恰到好处”的礼物了。 但是,没有。方明栈的公寓什么都不缺,看来看去,只有他是不属于这里的外人。 方明栈从厨房出来,见他无所事事,叮嘱了一句“看着汤”,就去浴室洗澡了。 砂锅里炖着筒子骨,香味飘满整间公寓,使它萌生了家的感觉。 简青黎很着急。离方明栈的生日每近一天,他的期待和不安就增加一点。他们现在已经相当暧昧了,比起四年前只差少许坦诚,然而头顶上仿佛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落下来。 简青黎的心结在于杨彤。这个绕不开的女人,他伤害过的女人,偏偏是方明栈所剩不多的亲人。这种复杂的关系像乌云一样笼罩着他岌岌可危的爱情。 简青黎关了火,把砂锅端到餐桌上。他安慰自己,不管怎么样,目前他还有苟且偷生的时间,可以闲适地喝一碗浓汤。 这点清闲很快被打破了。 有人给他打来电话,+号开头的国外号码。简青黎皱眉迟疑了一会,铃声响个不停,他只好接了,礼貌地说了一句“你好”。 那头静了几秒钟,然后传出一个神秘、灼热、颤栗的嗓音,激动地告诉他,“简青黎,我知道你的秘密了。” “乐杨?” “我知道你的秘密了。”乐杨还是偏执地重复这句话。 简青黎处变不惊:“什么秘密?” 乐杨发出诡异的笑声,一字一顿地说:“你和方明栈的。” 简青黎沉默了。 “你们是亲兄弟,对不对?你就是那个小三的儿子!” 乐杨终于憋不住了,冲动地大喊大叫,痛快的发泄让他呼吸急促、面色潮红。 “你们两个居然上床,你不觉得恶心吗?我想起来就想吐!” “怎么会有你们这样不知廉耻的兄弟!” “你和你妈果然是一路货色,没道德不要脸,你还要伤害我二姨几次?” 手机里传出滔滔不绝的羞辱言辞,洪水一样拍打着简青黎这块顽固的岩石。在乐杨因为嘶喊太久气息不足,停下来深呼吸的间隙,简青黎终于开了口:“你说的都对,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方明栈一身水汽地来到餐厅,正好听见这最后一句话。简青黎放下手机,发现方明栈在看他,于是耸了耸肩,说:“一个傻|逼。” 方明栈尊重他的隐私,没有追根究底。 简青黎表现得十分正常,甚至有点过于活跃,吃晚饭的时候,他拐弯抹角地打探生日礼物的事情,看见方明栈手腕上的表,就问他戴了几年了,款式是不是老了,需不需要换新的。或者是,你这公寓空空荡荡的,添一个按摩椅怎么样。 方明栈看穿了他的意图,但故作不知,手表很好、按摩椅多余,什么都不缺,反正就是不动声色地、柔软地刁难。他喜欢简青黎为他苦恼的样子,希望他能再多苦恼一点。 简青黎绞尽脑汁,始终套不到话,低声抱怨:“方总可真难伺候。” 他的兴奋劲并没有持续太久,当晚欢爱的时候就有些强打精神,方明栈只当他累了,没往深处想。 夜深人静,简青黎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他听见一些嗡嗡声,是乐杨那些恶毒的话语在房间角落里持续回响。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不敢想象具体的情景,只是往方明栈身边凑了凑。这一刻,他忽然对方明栈生出一种又爱又恨的感情,不知怎么表达,索性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力道不重,咬完之后又温柔地舔了舔。 第二天一早,简青黎就回了自己的房子。他不放心夏梓荧独自生活,这小少爷自理能力差,还爱折腾身体,要是出了三长两短,他可没法跟谢江岩交待。 打开门,竟然看到夏梓荧在厨房弄早餐,简青黎觉得新奇,走上前参观,正好看见夏梓荧把一个焦糊的鸡蛋饼扔进垃圾桶。 四目相对,夏梓荧满脸羞惭。 “没事,”简青黎笑着鼓励他,“这是个好的开始。” 接下来几天都非常平淡,简青黎又接了一个拍摄写真的活,夏梓荧继续找工作。日子像溪水一样流淌,平静而鲜活,简青黎几乎忘记了乐杨的那个电话。 六月一号,《hifashion》的编辑钟幼玲找到简青黎,告诉他今天周暮秋要给杂志拍摄封面,他可以过来看看,如果和小周投缘,两人可以商量一下合伙的事情。 周暮秋跟简青黎年龄相仿,最近在时尚摄影圈声名鹊起,是一位风格鲜明的自由摄影师。钟幼玲一直认为他们两个拍摄的照片具有相似的理念,加上两人都是孤军奋战,因此好心牵线,让他们认识一下,说不定以后能共同创业。 简青黎望着毒辣的太阳,无奈地说:“你们过节还上班啊,真敬业。” “什么节?”钟幼玲拿起台历看了看,噗嗤笑了,“少废话,你是儿童吗?”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简青黎拿上车钥匙,径直去了《hifashion》杂志社。 他来得早,一众编辑刚刚午休完,个个无精打采,睡眼惺忪,一边跟他挥手一边打哈欠。简青黎敲开钟幼玲办公室的门,探头进去,笑问:“忙着呢?” “忙死了,”钟幼玲指了指沙发,“小周还没来,你先坐一会。” “玲玲姐为我的事这么操心,我好感动。”简青黎语气浮夸,把钟幼玲逗笑了。 办公室里空调开得足,简青黎从茶几上拿了一本时尚杂志,翘着二郎腿随意翻看,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毫不见外。 钟幼玲进进出出,一会给手底下的编辑和实习生分配任务,一会给本期的广告赞助方打电话,忙得团团转,顾不上招待简青黎,只让他自便。 简青黎说:“我又不是外人,不用管我。” 他悠闲自在地坐着,从果盘里捻了几颗葡萄,缓慢又细致地剥皮。 社长梁海安从外面路过,透过房门喊了他一声:“小简,有人找你。” “谁啊?”简青黎觉得奇怪,“周暮秋吗?她知道我要来?” 梁海安已经走远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简青黎正疑惑不解,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音突然从办公室门口传来。他回过头,看见一个身穿白色套装的女人,挎着皮包,正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目光如冰雪一般寒冷。 简青黎呆住了,浑身的肌肉都收缩、绷紧,僵硬得像钢铁。四年前的画面和声音填满他的脑海,他知道这是谁,却无法作出反应,嘴唇迅速失去了血色。 杨彤抬起手臂,重重地扇了简青黎一耳光。 简青黎猝不及防,踉跄着摔倒在沙发上,手里的葡萄捏烂了,沾了他一手的汁水。 杨彤眼角的皱纹里透出恨意,她红着眼睛谩骂:“简青黎,你别给脸不要脸,四年前如果不是方明栈求我,你早就身败名裂,被学校开除了!现在你想怎么样?又来勾引他?你贱不贱!有没有一点道德!呵,你当年不是嘲笑我管不住老公吗,好,我承认,我是不如你妈那个狐狸精,但儿子是我的,我想管就能管,你如果再纠缠他,别怪我不客气!我警告你!” “你们母子俩就是克星,你妈克死我丈夫,你还想克死我儿子!不安好心!” 钟幼玲的办公室是玻璃墙面,外头工位的几个编辑都看到了这一幕,加上杨彤的声音很尖,门外渐渐聚了一群想劝又不敢的姑娘们。 简青黎一直半趴在沙发上,佝偻着脊背,散乱的发丝遮住眉眼。他安安静静、一声不吭,围观的编辑们甚至以为他昏过去了。 “怎么回事?”钟幼玲推开几个年轻而胆怯的编辑,费力挤进了办公室。她盯着面前愤怒的女人,问:“你好,你是哪位?我们这里是办公场所,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要叫保安了。” 杨彤将目光转向钟幼玲,眼神凶恶而傲慢。她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似乎在勉强恢复端庄的仪态,但起伏的颈纹泄露了年龄。 钟幼玲心里发怵,正打算去请人支援,杨彤却昂着头,镇定从容地走了,和来时一样,高跟鞋嗒嗒的。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钟幼玲看到她眼角沾着一道晶亮的泪痕。 “还站这干什么,赶紧回去工作!”钟幼玲把围观的下属们赶走,拉下百叶窗,遮住了外面好奇的视线。 “没事吧,”她走到沙发前,戳了一下简青黎的肩膀。 “没事。”简青黎慢慢坐起来,发丝垂落耳畔,露出左脸上一个鲜艳的巴掌印。他抽了两张纸巾,缓慢擦拭手心里黏黏糊糊的烂葡萄。 钟幼玲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脱口说了个感叹词,又急忙抿住嘴。过了一会,她冷静下来,问道:“疼吗?” “还好。”简青黎满不在乎地勾了勾嘴角,不慎扯到伤处,轻轻嘶了一声,说:“我脸皮厚。” 他把纸巾扔进垃圾桶,又补充说,看来今天没办法和周暮秋见面了,还是先回家吧。 “你就这么——”钟幼玲伸出食指,隔空在简青黎脸上画了个圈,“就这么出去?” 简青黎沉默不语,掏出手机想照照镜子,举到一半又放下了。 “等着。”钟幼玲从电脑桌下面的柜子里掏出化妆包,拉开拉锁,拿出一瓶粉底液和一个美妆蛋。 她挤了两泵粉底液在手背上,又用爽肤水把美妆蛋浸湿,然后蘸着粉底拍在简青黎脸上,小心翼翼地盖住红肿的掌印。 简青黎看着地面,睫毛像鸟儿的尾羽一样整齐浓密,静悄悄地垂落着,根部有些湿润。 “玲玲姐,你真是大善人,”他由衷地说。 钟幼玲轻声笑了:“那你呢,你是大恶人?” 简青黎说:“是啊,我就是大恶人。” 第41章 简青黎顶着厚重的粉底离开了《hifashion》杂志社。走之前,他还跟几个相熟的实习编辑说再见,神色自若,倒把对方弄得不好意思。 回去的路上,洛羽摄影工作室的老板姜讯给他打电话,开门见山地问:“有个婚纱旅拍的活,客人看上你前年拍的客片了,接不接?” “去哪?” “丽江,我们做的最成熟的一条线。” “这么近啊。”简青黎失望地嘟囔。 姜讯忍俊不禁:“那你想去多远的地方啊?” “天涯海角,别人找不到我的地方。” 姜讯捧场地笑了几声,又问:“怎么样?老规矩,我们抽百分之五,剩下的归你。” “行。什么时候出发?” “尽快吧,丽江越来越热了,不能拖,暂定后天早上。” “知道了。” “我让新来的实习生给你打下手。” 简青黎对此无所谓,答应之后,忽然又想起一个人,说:“不用了,我有助理。” 姜讯意外地啧了一声,没有多问,只让他早点把身份证号发给工作室的行政人员,方便他们订机票。 回到家,简青黎第一时间跟夏梓荧提出邀约,问他愿不愿意担任摄影助理,一起去趟丽江。 结果夏梓荧直勾勾地瞪着圆眼,答非所问:“简哥,你的脸怎么肿了?” 那一瞬间,简青黎忽然暴躁得无以复加,他露出厌烦的表情,推开夏梓荧走进卧室,把房门摔得震天响。 夏梓荧惶恐地站在客厅里,像一只呆鹅,不明白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过了两个小时,简青黎还是不出现,他惴惴不安,心情愈发沉重,鼓足勇气去敲主卧的门,轻声道歉:“简哥对不起,我愿意去丽江给你帮忙。” 简青黎仰面躺在床上,手臂垫在后脑勺下面,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 他感知不到时间流逝,只觉得晒在身上的阳光由滚烫渐渐变得温暖,角度也越来越倾斜。夏梓荧的声音勾回他的魂魄,简青黎说:“我没有生你的气。” 他的喉咙沙哑又干涩,这句话几乎是以呢喃的方式说出来,门外的夏梓荧根本没听见。 “你是不是生病了?”夏梓荧回忆起自己犯肠胃炎的时候,简青黎对他的照顾,觉得肩上有了责任,“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买药。” “不用、不用。”简青黎像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嘴唇微不可查地碰了碰。 夏梓荧得不到回应,斗胆握住门把,轻轻向下一压,将门推开一条缝,探了个脑袋进来。 简青黎还是盯着天花板,没力气动弹。 夏梓荧懵懵地看着简青黎,意外于他也有这样衰弱颓废的面貌。“你怎么了?”他充满同情地问。 “我没事,没生你的气,只是有点累。”简青黎每说几个字,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声音虚浮飘渺,气若游丝。 “那……累了就好好睡一觉吧。” “我知道。晚饭你自己吃吧,不用叫我了。” 夏梓荧识趣地退了出来,眼眶有点湿润。他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让方先生来陪陪简青黎,可惜他没有方明栈的联系方式。 文越集团的写字楼里,江又烟抱着厚厚一叠材料走进总裁办公室,恰好看见她的上司略带失望地将手机倒扣在红木桌子上。 “方总,这是兰辉和之和两家的投标书,价格都很有竞争力,谭总看过了,倾向于之和,请您做个定夺。” “我知道了,谢谢。”方明栈接过投标材料。 江又烟踌躇了一会,一鼓作气说:“方总,今天我可以提前一点下班吗?因为是儿童节,想陪孩子去游乐园玩一会。” 她知道这个年轻的老板虽然总爱板着脸,但赏罚分明,也通情达理。果然,方明栈看了眼时间,发现距离下班只差四十分钟,点头同意了她的请求。 “谢谢方总。”江又烟离开办公室,关门的时候,看到方明栈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手机。 简青黎今天反常的安分,没有发来任何消息。他是个爱过节的人,想法也天马行空,初中时曾和同学串通一气,骗方明栈他被绑架。方明栈信以为真,心急如焚地到处寻找,简青黎却悠哉游哉地躲在角落吃冰棍。得知真相之后方明栈暴跳如雷,差点动手打他,简青黎装模作样地抹了两把眼泪,说今天是愚人节,别发那么大的火嘛。 成年后,简青黎越来越喜欢过儿童节,方明栈取笑他,他理直气壮地辩解,我永远都是大儿童。 今天大儿童可能忘记日子了,到现在都没有问他要红包。 方明栈看了两页报价表,还是拿起手机,给简青黎发了条微信,“在干什么?”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从写字楼望出去,入目皆是闪烁的霓虹灯。方明栈在投标书上写了几行字,拎起外套准备回家。 发动汽车前,他又查看了一次,简青黎依旧没有回复。方明栈皱着眉头,正犹豫要不要打个电话,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妈,”他暗自诧异,“什么事?” 杨彤语气轻快:“明栈,我回沧市了,刚刚才把老房子收拾干净,梁姐做了晚饭,你过来吃吧。” “你回沧市干什么?” “这什么话,我还不能回来了?你别啰嗦了,快过来,待会菜凉了。” 方明栈短促地叹了口气,转动车钥匙,推拉变速杆,动作有点急躁。杨彤口中的老房子位于沧市老城区,是一栋上了年头的别墅,方玉朗去世之前,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那里。 随着目的地的靠近,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景物和记忆里逐渐重叠,方明栈偶尔用余光望望,会生出一丝朦胧的、如同雾气一般的伤感。 汽车拐进小区,在西南角的院子里停稳。方明栈才踏上大理石台阶,门就从里面开了,杨彤亲热地拉他的胳膊,笑着说:“回来啦。” 方明栈不适应她的态度,不擅传情的五官显露出茫然的神色,但并没有甩开女人的手,任由她拉着,一直走进餐厅。 “梁阿姨呢?”方明栈问。 “有事回去了。我已经跟她商量好了,以后她还在我们家帮忙,接着住那个保姆房。” “什么意思,”方明栈警觉起来,“你不回伦敦了?” “我留在沧市,不是方便照顾你吗。” “不用你照顾。” 方明栈拒绝的语气非常生硬,杨彤不高兴了。她两手捏住披肩的尖角,往中央拢了拢,竭力把语气控制得温柔可亲:“我就是回来看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依依那么好的女孩,你还挑三拣四。” “她再好,我不喜欢又有什么用。” 方明栈用热毛巾擦了擦手,看了一眼餐桌上精致的菜肴——都是保姆做的,杨彤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年难得进一回厨房,但既然她花了钱,也就理直气壮地用来取悦儿子了。 “你不喜欢她,好,那你说,你喜欢谁?”杨彤扬起眉毛,咄咄逼人。 好熟悉的问题。最近他们是约好了来问他吗?方明栈在餐桌前坐下,拿起筷子,似乎在犹豫要先品尝哪道菜,手腕停在半空中,心不在焉地说:“妈,你真的想知道吗?我怕你接受不了。” 杨彤一直盯着他,用那种严厉、责备,又带着一点慈爱的眼神,她以为方明栈会慌乱或者羞愧,却没料到他镇定地说了这样的话。 “你什么意思?”杨彤沉不住气了。 方明栈反问:“你为什么要回国?” 杨彤动了动嘴唇,鼻翼的法令纹加深了,她的皮肤保养得很好,平时看不出年纪,但毕竟不是少女了,每次情绪激动时,都会显出衰老的痕迹。 “你……”她的呼吸逐渐粗重,手搭在椅背上,用力一拉,凳脚摩擦地砖,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响。 方明栈叹了口气,问:“舅舅和小姨一家都还好吧?” 杨彤在长餐桌的主位坐下,神色缓和了:“挺好的。” “乐杨呢?”方明栈忽然警觉起来,“他还在澳洲?” “回伦敦了,”杨彤观察着方明栈的表情变化,补了一句,“听说他晒黑了不少,我还没来得及见他呢。” 方明栈波澜不惊地点点头,心里的疑虑却不减反增。 晚餐结束,杨彤让方明栈留在老房子休息,说他以前的卧室已经由家政人员打扫干净了,换了新的被褥。 方明栈无可无不可,他对居住环境没有太高的要求,再加上杨彤触景生情,嫌独居凄凉,他只好留下来陪伴母亲。 推开旧卧室的房门,一股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迎面扑来。方明栈在靠墙的置物架面前驻足,看到许多学生时代的物品,其中有一只瘪瘪的篮球,是好多年前简青黎送给他的礼物,经过时光的打磨,已变得破烂不堪。他把篮球托在掌心里,颠了两下,篮球气不足,粘着他的皮肤不肯跳动。 方明栈笑了笑,把篮球放下了。这时他感到手机震动,拿出来一看,简青黎回了两个字,“在忙”。 “大儿童今天过节了吗?”他问。 过了一会,简青黎说:“没有。” 方明栈眉头紧锁。前阵子简青黎就算工作繁重,也不会这样冷冰冰地回他消息,至少要加个表情。今天或许是心情不好,字里行间都透着疏远和凉薄。 他沉吟许久,最终扔下手机,放任对话就此结束。热脸贴冷屁股没意思,四年前简青黎骂他是一条狗,方明栈虽知是气话,但也时刻谨记着,不要让简青黎得意忘形。 他决定过两天亲自上门去看看,这个麻烦的弟弟又在闹什么脾气。 第42章 出行在即,简青黎强打精神收拾行李。衣服随便装了几件,镜头、相机、三脚架、稳定器这些倒占了箱子一大半。 分明没做多少体力活动,他却累得气喘吁吁,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布满血丝。 夏梓荧也在一旁忙活。自从见到简青黎卸妆后脸上的巴掌印,他便明白了对方颓废的原因,于是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不敢惊扰他。 过去一夜,简青黎似乎恢复了些许生气,开始对夏梓荧讲解本次行程的注意事项。夏梓荧专心听讲,简青黎说完一条他就重复一条,是个乖巧的好学生。 “嗯,就这些了,别跟团队的人起冲突,配合我拍摄就行,价钱……” “别说价钱了,我还欠你房租呢!” “行,”简青黎露出一个客气的笑。 “简哥,”夏梓荧斟酌着措辞,一脸关切,“你昨晚是不是没睡觉?” “睡了。”简青黎语气稀松,低下头貌似专注地摆弄平板电脑,看这情景,夏梓荧也不便发问了。 第二天下班后,方明栈本打算去一趟云水苑,结果刚离开公司就接到杨彤的电话,催他回别墅吃饭,还说有贵客在等他。 他不明就里,回到家一看,葛依依正在客厅陪杨彤说话,听见玄关的声响,抬起头来,半局促半无奈地对他微笑。 方明栈把车钥匙扔在鞋柜上,火气直冒:“妈,你什么意思?” “依依在这呢,你连个招呼都不打?没礼貌。”杨彤埋怨。 葛依依急忙打圆场:“我和伯母在商场偶然遇到,她一定要请我过来坐坐,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了,对不起。” 方明栈生硬地笑了笑。 晚餐很丰盛,就是气氛不够融洽。杨彤问了葛依依许多问题,尺度拿捏得恰好,不过分刺探隐私,但成功引诱出葛依依的求学经历、家庭情况,兴趣爱好等。她对葛依依很欣赏,不吝溢美之词,葛依依被夸得不好意思,频频往方明栈的方向看,觉得尴尬极了。 方明栈自顾自用餐,举止冷静而克制,好像旁边两个人不存在。杨彤看不惯,不停把话头抛给他,明栈,你觉得呢。 葛小姐很优秀。 方明栈的回答很简短,说的虽然是称赞之言,语气却不咸不淡,形容词也就那么几个,优秀,聪明,事业有成。 几次之后,葛依依的笑容越来越勉强,虽然依旧有问必答,但神态间已然透出排斥和疲倦,视线也只落在自己面前的菜肴上,本本分分、委委屈屈。 于是杨彤也渐渐沉默了,不再逼迫这个小女孩。她盯着方明栈,眼神愤怒至极,但方明栈却无动于衷,没有补救的意思。没办法,杨彤只好充当起慈爱长辈的角色,给葛依依夹菜盛汤,异常殷勤。 终于结束了不愉快的晚餐,葛依依一秒都不想多待,匆匆告辞。方明栈说:“我送葛小姐。” “不用!”葛依依也是受尽宠爱的富家千金,今天受了一通慢待,难免生气。 方明栈为她拉开大门,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别墅。到了院子里,方明栈对她说抱歉。 葛依依看了他一会,气消了:“没事。”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倒贴的那种人,她解释,今天真的是偶然遇到伯母,不是我非要上你家来的。 “我知道,我也是做给我妈看,让她早点断了这个念头,别耽误你。” 葛依依觉得鼻子有点酸,蛮横地说:“那你也太过分了,你得请我吃饭,赔礼道歉。” 方明栈含蓄地笑笑:“好,我叫上他一起。” 葛依依听到第一个字,心情瞬间灿烂,听完整句话,表情一下子垮了,只剩苦笑。她拉开车门,跟方明栈挥手,“说话算话啊。” 葛依依离开后,方明栈在别墅前的林荫道上徘徊,遇到几个许久不见的邻居,礼貌地寒暄了一阵。 灯火就在身后,从一个熟悉的方位射过来,院子里的花草婆娑而静谧,别具妩媚风情。那是他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本该给他无穷的安全感和依恋,可是方明栈却丝毫不想接近。或许不是房子本身的原因,是房子里面的人,让他感到抗拒。 他还是喜欢简青黎的二手房,那里拥挤、凌乱,但温暖而热情,跟它的主人一样,很会哄人开心。 方明栈给简青黎打电话,无人接听。 他从林荫道拐进院子,关上雕花铁门,坐在石凳上又拨了一次。 单调的嘟嘟声响了又响,期待被人打断,但是对方迟迟不来,它也不好意思了,骤然停止了歌唱。 这会,方明栈不仅是烦闷,还有点担忧了。 “你给谁打电话呢?” 方明栈抬起头,看到杨彤站在一楼客厅的窗户内,不知观望了多久。 几根柳枝在他们视野中央飘荡,姿态曼妙,那是方玉朗多年前栽下的,大概有什么美好的寓意,然而现在谁也不记得了。 “简青黎,我在给简青黎打电话。” 杨彤措手不及。这突然的坦白与宣战让她感到迷茫,太突然了,她知道爆发的时刻总会到来,但没料到,方明栈会如此平淡地点燃引信。 四年前、甚至更久以前埋下的炸弹的种子,砰砰砰,将杨彤轰炸得鲜血淋漓。 她用手掌撑着窗台,分担着身体突然增加的重量,咬字切齿地瞪着儿子:“方明栈,你再说一遍!” “你不是已经发现了吗?不然回国干什么。”方明栈顾虑着她的身体情况,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条理分明又残忍直白地说:“我跟他和好了。” “你有没有廉耻?有没有良心!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和好……亏你说的出口!” “他是怎么对你的,怎么对我的?你忘了吗?说那种话侮辱我,你还胳膊肘往外拐,有你这样对自己母亲的吗!” 一连串的排比句,携裹着满满的怨恨,呼啸而来。方明栈默默承受着,从院子走进别墅,希望她的声音能够小一些,情绪不要那么激动。 “妈,你先坐下。” “你不要叫我妈!我没你这样的儿子!”杨彤扶着墙不肯坐,坐了她就会虚弱,进而会失败。她的眼泪在流,但是神情骄傲,阴鸷地看着方明栈:“我问你,四年前你怎么答应我的?你说如果我收手,让他顺利毕业,你就跟他一刀两断,你做到了吗!” “我做到了。”方明栈毫无愧色、一脸坦然。在杨彤哆嗦着嘴唇,要再次发出尖利喊叫之前,他又补了一句,“但是断掉的绳子,也能接起来。” “哈,哈哈哈,”杨彤张开鲜红的嘴唇,又哭又笑,“方明栈,你宁可去做他的狗,也不愿当我的儿子!天哪!哈哈哈!” 那个“狗”字激怒了方明栈,他说:“妈,你不要逼我。” “我逼你?明明是你在逼我!”杨彤整个脸庞都是湿润的、通红的,她急促地喘了两声,“你明知道我最恨的就是那个婊|子和小杂种,你偏偏……” 她哽咽得厉害,眼眸里有火、有恨,灼烧着方明栈。 方明栈感到无力、厌烦,他甚至想落泪,想哭得比杨彤更大声,想告诉整个世界他的委屈。但最终他只是做了个深呼吸,说:“你冷静一下。” 一番发泄过后,杨彤的声音也变得微弱了,但仍然充满怨恨:“我不用冷静,需要冷静的是你,你鬼迷心窍了才会喜欢那个小狐狸精!” “随便你怎么说。妈,拜托你不要插手我和他之间的事情,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不可能!”杨彤断然拒绝。她后悔昨天对简青黎手下留情了,应该让整个公司的人知道那小杂种的恶劣品行。 “那你想怎么样?” “如果他还要脸,就应该乖乖地滚回老鼠洞去。四年前牙尖嘴利,昨天倒是学乖了,一声不吭的。” 方明栈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问:“你去找他了?” 杨彤不小心说漏了嘴,难堪又心虚,对上方明栈雪亮的目光,突然感到一丝恐惧。这是她儿子,还是陌生人? “怎么,你要打我啊?”她尽力不让自己露怯。 方明栈的拳头因为捏得太紧而发抖,他看了杨彤一会,迟钝地转过身,一步步上楼去了。 杨彤扑到楼梯脚下,扶着栏杆,沙哑地喊:“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和那个小杂种在一起!” 第43章 洗了个冷水澡之后,暴乱的思绪终于一一归顺,脑海里没有那么多尖叫、咆哮和杂音了。 方明栈坐在床沿,又给简青黎打了个电话,这次不是无人接听,直接关机了。 楼下静悄悄的,杨彤应该也回了卧室,这个难熬的夜晚到此时才正式开始。 方明栈突然想抽支烟,可是找遍了房间也没有。这是正常的,自从高二以后,他就没有再碰过香烟了。当年抽烟纯粹是因为新鲜和好奇,本来也没上瘾,但是被简青黎发觉了,郑重其事地说,你怎么也学坏了,我还以为你是能够保持清醒,不随波逐流的那类人。 那时候简青黎初三,个头不高,扒着方明栈的校服领子,在他胸前用力一嗅,露出纠结又古怪的表情。 怎么了,方明栈觉得好笑,臭吗? 简青黎皱了皱鼻子,一脸不情愿,但还是诚实坦白了,还好。他又说,奇怪,怎么我觉得别人身上的烟味那么臭呢。 方明栈心里充满了隐秘的快乐,说可能我比较特别吧。 那也不能抽,吸烟有害健康。简青黎的神情很像他们义正辞严的教导主任。 好了,不抽。方明栈顺口答应。这本来也不难做到。 简青黎却觉得他的回答敷衍,揪着他的袖子不放,我说真的,你要是当我的哥哥,就不能抽烟。 阳光下,留着平头短发的简青黎清爽帅气,黑眼睛、红嘴唇,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健康的美丽。他说到哥哥两个字,嘴角闪过一丝甜蜜的羞涩。 方明栈专注地望着他,过了一会才说,我不想当你的哥哥。 简青黎愣住了,可能是觉得难堪,负气地扭过头,随便,我也懒得管你。 这就生气了,心眼这么小。方明栈笑着揽住他的肩膀,许诺从明天起绝不再抽。他说到做到,第二天起就没再抽过烟,但当天晚上,却一口气消耗了大半包。 他在袅袅的青色烟雾中想像简青黎的脸,**之火焚遍全身不得解脱,这一烧,就是许多年。 清早醒来,方明栈为自己居然能睡着感到惊叹。他洗了脸,刮了胡子,静悄悄地走下楼。客厅空无一人,杨彤还在卧室,不知昨晚是否辗转反侧,以泪洗面。 方明栈为此感到愧疚,但是感觉并不强烈,四年前的那一场闹剧,已经耗去了他对杨彤大半的同理心。 趁着早高峰还没开始,他风驰电掣地把车开到云水苑。站在502室门口,他又拨了一次简青黎的号码,依然提示关机。 方明栈开始敲门,一开始礼貌克制,敲几下、等一会,然后再敲。后来有些焦急了,连续不断、重重地拍门,弄出的声音越来越响。 没有回应,那扇门之后,仿佛是无穷无尽的虚空,从未存在过一个艳丽、放肆又古灵精怪的人。 “简青黎!”方明栈喊了一声。 对门的邻居出来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手里握着孩子的奶瓶,问:“找小简啊?” 方明栈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勉强朝对方笑笑。 “小简出远门了,”另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从男人身后探出来,口齿利索,“我大清早去菜场买菜,正好碰见他拎着行李箱,我问他,他说要去赶飞机。” 方明栈握住防盗门的把手,不甘心地摇了摇,用了很大力气,门锁依旧岿然不动,只发出一点干涩的响声,他对老人点点头,说:“谢谢您了。” 对面的邻居退回房子里,方明栈转身离开的时候,听见一声嘀咕,该不会是来讨债的吧。 他们没说错,他确实是来讨债的,情债。 洛羽工作室派出的婚纱旅拍团队一共五人,往返加上拍摄,预计花费四天时间。 飞机上,夏梓荧不停地扭来扭去,显然是不适应经济舱的狭窄空间。简青黎坐在他旁边,用毛毯蒙着脑袋,假装在睡觉。 左脸的巴掌印已经很淡了,但他还是抹了一点粉底,以免被人发现后大呼小叫地询问缘由。杨彤的手劲很重,想必这一耳光筹谋已久,四年前就想打,只因当时情绪激动,精神错乱,没能成功发挥,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地补上了。 简青黎觉得这样挺好。惴惴不安的夜晚结束了,他无需再胡思乱想,猜测杨彤是否释怀,并做那些充满期待的白日梦。这响亮的一巴掌,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提醒他自己的罪孽。 登机之前,他悄悄开了手机,看到许多来自方明栈的未接电话,还有一条微信,短短的、没有人情味的几个字,我妈跟你说了什么? 简青黎没有回复,继续装失踪。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任性至极,可是除此之外,他没有一点办法。他曾经憧憬在方明栈的生日那天得到一个答案,现在,他庆幸在答案揭晓之前,已被人从梦里敲响,看清现实与虚幻。 透过舷窗望出去,蓬松的白云时聚时散,蓝天纯净、广阔、安详,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似乎无处不在。简青黎痴迷地注视着,甚至产生了危险的想法,想纵身一跃,浸没在那片蔚蓝当中。 那里应该是冰凉的,没有爱没有恨,没有阴差阳错,没有世间复杂的关系,也不会因为想到一个名字就心如刀割。 六月的丽江,天气已经相当炎热。飞机降落的时候,常来这里的化妆师姐姐再三提醒新婚夫妇和工作同伴做好防晒工作,因为云南日照毒辣,一不小心就会晒黑,尤其是简青黎和夏梓荧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小帅哥。 “别小看我。”简青黎呼吸着干燥的空气,踩着陌生的土地,竭力打起精神,试图把方明栈从心里挖出去。 洛羽在当地的分支机构准时派了司机和内勤人员来接他们。大家挤在一辆簇新的面包车上,疲惫但兴奋地交流着当地的风土人情,还提到云南著名的虫子宴。 简青黎不发一言,缩在角落里,脸色泛青。 夏梓荧见状,问他是不是中暑了。简青黎摇摇头。不是中暑,他只是在心脏和大脑中完成一个看不见的手术,把方明栈的名字、影像、回忆全部挖出来,好一劳永逸。他认真又卖力,额头出汗了,胸口撕裂般的疼,离成功却总差一步。就好比拔起一棵根系繁茂的大树,自以为清理干净了,但总有根须留在土壤里,随随便便的一滴水,无论是泪水还是汗水,都能让他顽强地再次生长出来。 是不是晕车啊?造型师也凑过来关心。 简青黎抹了一把汗,放弃了徒劳的努力,惨淡地笑笑:“没事,麻烦把窗户开大一点。” 当天晚上,他们和客户一起讨论后,确定了这次拍摄的几个地点:玉龙雪山、蓝月谷、丽江古城、拉市海。 化妆师张罗大家一起吃晚饭,点了当地著名的腊排骨火锅,为了方便接下来的拍摄,也邀请了那对年轻的新郎新娘,让他们讲讲恋爱的经过。 新娘文静,新郎健谈,几杯啤酒下肚,居然开始危险发言,提起了前女友。新娘神色淡然,不在意地酸他一句,行了吧,人家父母根本看不上你,少找那么多借口。 新郎急忙找补,搂着妻子的肩膀连连点头,说是是是,还是咱妈好,舍得把你交给我,前两年创业条件差,真是委屈你了。 造型师带头起哄,气氛热闹极了,大家都神采飞扬,只有简青黎和夏梓荧笑得僵硬。 “简哥,你得养好精神,接下来几天肯定很辛苦。”夏梓荧小声提醒。 “我知道,”简青黎又灌下一杯啤酒。 他的手机放在牛仔裤口袋里,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震动不停,如同烧红的烙铁,将大腿内侧的皮肤烫得发疼。 散席时,一众同事才发现简青黎不声不响地喝醉了,个个惊讶不已。夏梓荧扶他回到卧室,为他盖上被子,然后关了大灯,钻进浴室洗澡。 简青黎昏昏沉沉地躺着,睡眠像一片黑色的海,他挣扎沉浮,弄不清自己是梦是醒。该死的手机又响了,他艰难地伸长手臂,用指尖划了一下。 两头都没声音。 意料之外的接通让方明栈一时失语,但他很快回过神,厉声问:“你跑哪去了?” “不要骂我,我好困,想睡觉。”简青黎大着舌头,牛蹄不对马嘴地回答。 “喝酒了?”方明栈停顿了一会,“那等你明天清醒了再谈。” 拜酒精所赐,这个晚上简青黎睡得异常踏实。 次日一早,团队成员准时就位,做完小夫妻的妆发后,工作室的司机开车载他们前往第一个景点,丽江古城。 拍摄过程枯燥而繁琐,新娘放不开,新郎不上镜,简青黎只能一遍遍地耐心讲解,有时还得亲自示范。小助理夏梓荧跟着受累,一会要举反光板,一会要安装三脚架,一会要提着器材转场,一天下来,整个人都蔫了。 晚饭时,两个人面面相觑,都吃不下,夏梓荧哀声抱怨,“赚钱好难啊。” 简青黎同样疲惫不堪,但他宁可不停歇地拍摄也不愿躺在床上休息。因为一旦脱离工作状态,悲伤情绪就会吸住他,缠住他的脚,像海藻一样把他拽往深海。 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决定斩断海藻,结束痛苦。 第44章 母子俩分别坐在长餐桌的一端,沉默地对视着,冰冷的眼神如出一辙。 保姆端着饭菜走进餐厅,笑着说:“这是做什么啦,母子哪有隔夜仇哦。” “梁姐,你是不知道,儿大不中留啊。”杨彤搅拌着银耳莲子羹,阴阳怪气地评论。 保姆不知道他们为何闹矛盾,但秉着传统的观念,嗔怪起方明栈:“你妈妈身体不好,有些事情,当晚辈的就不要太计较嘛。” 方明栈不接话,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也不知道这两天不去上班,在家里守着我干什么。我没那么无聊,只要他不到我眼前烦人,我还懒得去找他的麻烦。” 方明栈放下筷子:“你有意思吗?” 看他们又开始剑拔弩张,保姆急忙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吃饭吧。” 方明栈已经没了食欲,把碗一推站起来。 保姆看他往门外走,急忙问怎么不吃了。杨彤满面怒容,语气很冲,你别管他,他就是想气死我!说完就是一阵激烈的咳嗽。 院子里的柳树是方明栈七岁的时候栽下的,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了,从一根纤细的枝条长到两层楼高,枝繁叶茂,树冠几乎笼罩了整个院子。方明栈捏住一根垂落到身前的嫩枝,在食指上绕了几圈,柳条抻得厉害,渗出一星绿色的汁液。 这个时候,方明栈最恨方玉朗,恨他风流多情,恨他撒手人寰,恨他留下个烂摊子。只可惜对一个死人的恨,无论多么强烈,也无法改变现状。 手机响了,方明栈松开柳枝,点了接听。 他没想到简青黎会主动打来电话。 “清醒了吗?” “嗯。”简青黎的嗓音闷闷的,好像感冒了。 “你在哪?” “丽江。” 接下来是一段短暂的沉默,而后方明栈开口了:“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妈会突然回国。无论她跟你说了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她那边我会解决。” 简青黎不吭气。 方明栈耐心地等了一会,简青黎顽固不化的沉默让他浮躁起来,忍不住催了一句,“说话。” “我——”简青黎坐在酒店的咖啡厅里,玻璃窗外有一片蓝紫色的灿烂花海,他闻着各种香甜的气味,觉得头脑发晕,声音低低的,“之前那个问题,你说等我认真问的时候再告诉我。现在,我不想问了。”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我不想知道你喜欢谁。”简青黎倚靠着墙壁,将手机拿远了些,仿佛里面随时会钻出一只恶魔的爪子,在他的心脏抓一个破洞。他张开嘴唇呼吸,频繁地眨眼,鼻子酸酸的。 静了一会,方明栈尖锐地、愤怒地质问:“遇到困难,你就只会逃避是吗?” 简青黎觉得委屈:“那你想怎么办?” “我说了我会解决!” “怎么解决,你要和她断绝母子关系吗!”简青黎突然拔高音量,用尽所有力气吼了一句,随后瘫软在沙发椅上,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赫赫地喘息。 “你不是喜欢小孩吗,你可以和女人结婚……你妈喜欢葛小姐,你们会得到祝福的……”他竭力保持语速平缓,每一个字从舌尖离开的时候,都带走一滴心血、一缕精魂。 方明栈发出古怪而短促的笑声,他说:“我还不知道你这么伟大。” 简青黎并不伟大,他只是胆怯,只是不忍,不忍逼迫方明栈二选一,也害怕那种沉甸甸的牺牲会压垮他的爱情。有些事情他以前不知道,所以才天真地以为他们是世界上最适合彼此的人,现在他明白了,方明栈值得更多更好的选择,而不是被圈在角落里,以满足他卑劣的欢喜。 简青黎的沉默激怒了方明栈,他恶狠狠地说了两个“好”字,冷冷地问:“你这是要成全我?” 简青黎事先做好的心理建设,在他的逼问中摇摇欲坠、分崩离析,他厚颜无耻地反悔了,激动地否认,不,我不是……然而干哑的喉咙被膨胀的空气堵住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简青黎,我谢谢你。”方明栈掷地有声地说完,把电话挂了。 拍摄工作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 第三天,旅拍团队带着新婚夫妇赶往玉龙雪山。一行七人挤在同一辆面包车里,天南地北地闲聊。简青黎为了逃避社交,一直闭着眼睛假寐,快到蓝月谷的时候,他听见身边的夏梓荧接了个电话,是谢江岩打来的,既担心又生气地责骂,夏梓荧,你翅膀长硬了啊,都跑丽江去了! 夏梓荧挺不服气地顶嘴,我翅膀一直都很硬! 简青黎听到这里,无声地笑笑,灰败的脸上稍微有了点生气。 你怎么知道我在丽江,夏梓荧不依不饶,很快就想通了,你给我的手机装了定位?好卑鄙。 别闹了宝宝,谢江岩温柔地哄他,快回家。我不结婚了,真的,不骗你。 夏梓荧放下手机,抿了抿嘴,不自然地观察同事们的反应,大家在聊天,注意力似乎没在他身上,他松了口气,然后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简青黎戏谑的视线。 看来你不用再住我家了,简青黎说。 夏梓荧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一刻钟后,他们抵达了第一个取景地蓝月谷。蓝月谷位于玉龙雪山东麓,山谷呈月牙的形状,河水碧蓝清澈,水面吹来的凉风沁人心脾。 大家舒展筋骨忙活起来,简青黎打开拉杆箱,手指掠过一众相机和镜头,在富士GFX100上面停留了片刻,还是拿起了平常使用的索尼A7R4。 两个小时后,他们离开蓝月谷,乘坐索道登上玉龙雪山,停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冰川公园。 因为气温低,新娘的婚纱又单薄,只拍了半个多小时就急忙收工。余下的时间,大家穿上厚外套,在附近闲逛,欣赏风景。 简青黎扶着栈道,眺望远处的主峰扇子陡,据说那里还从未有过人类的足迹。只见盘旋变换的云雾中,雪山巍然屹立,洁白、广袤、壮美,像一位仁慈宽容的母亲,深沉地爱着蝼蚁般卑微的子民。 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打开许久未用的prelife,有一条新消息弹出来,是Leo两天之前发的,内容简洁明了,“你在哪?” 周围冷极了,简青黎瑟瑟发抖,哆嗦着手指输入几个字,又一一删除,反复几次后,他把手机锁屏了,扔进背包里。 过了一会,夏梓荧从旁路过,惊讶地问:“简哥,你怎么哭了?” 简青黎用袖子蹭了蹭脸:“雪山太白了,刺眼。” 第45章 托夏梓荧的福,从丽江返回沧市的航程,简青黎坐上了头等舱。刚一落地,夏梓荧就被谢江岩捉走了,可怜兮兮地跟他说拜拜,行李都是管家次日到简青黎的房子收拾的。 简青黎在微信上问他,谢江岩不结婚了吗? 不结了,他其实没打算结婚,夏梓荧不留情面地嘲笑,搞这一出,可能又是为了算计哪个亲戚吧。 简青黎觉得他有时候也并非不谙世事,于是不再多问,只送上衷心祝福,希望他们两个长长久久。 夏梓荧发了一个可爱的表情,说你和方先生也是哦。 交了精修的婚纱照之后,简青黎手头的活全部干完了,整个人顿时空虚起来。他在家里待着,四周冷冷清清,夜晚时偶尔听见墙角传出的嘎吱声,觉得老房子在呻吟,它似乎和主人一样不堪重负。 简青黎开始频繁地失眠。连续几天夜不能寐之后,他想起年初时办的会员卡,于是换了运动装出门,到健身房跑了两个小时的步,直到大汗淋漓、精疲力尽才停,临睡前还特意喝了一杯热牛奶,希望能够助眠。然而这一系列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睡眠好像倒映在水中的月亮,他越急切,越够不着。 深夜三点,简青黎放弃了徒劳的挣扎,戴上耳机听歌,歌曲是随机播放的,第一首就很凄凉,一个男声唱着:“此刻你的手,就好像一把匕首,再转一圈吧,所有自作多情的相逢。”【注】 天亮时他总算眯了一会,醒来后接到项庭舟的电话,约他出去吃饭,简青黎不想去,项庭舟说,爷就要飞黄腾达了,还不赶紧抓住机会抱爷的大腿。 滚吧。简青黎回了两个字,又问,贺岑在吗? 不在,项庭舟说,他最近在忙《玉眠》的后期。 那……行吧。 简青黎草草地冲了个凉,期间自行疏解了一次。浴室里水汽氤氲,导致投在玻璃门上的影子非常朦胧,他看着影子,想像抚摸自己身体的是另一个人的手。 洗完出来,简青黎打算穿那件牛油果绿的短衬衫,翻遍了衣柜也没找到,坐在床上撒气,突然记起来,那件衣服忘在方明栈的公寓了。不止那件,还有许多件。他得去把它们取回来。 这些天不断积累的郁结烦闷,在这一刻得到了疏通,简青黎终于明白,原来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借口,有了这个借口,他才能够光明正大地去见方明栈。 项庭舟又开始催了,还发了餐厅的地址,简青黎回他一句“你先吃”,拿起车钥匙出了门。 只是去拿衣服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简青黎跟着同一单元的住户混进公寓大楼,按下17层的按钮,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默默地安慰自己。 事先没有联系,不知道方明栈在不在家,即使在家,也不知道会不会吃闭门羹。 简青黎满脑子“假设”和“如果”,电梯门开了又关,他竟然忘了出去,在旁人疑惑的视线中,尴尬地坐到二十二楼,然后走了五层楼梯。 站在方明栈的公寓前,他微微喘着气,正要按下门铃,忽听“咔哒”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一张清秀温婉的脸出现在视野里,见到他,对方显得很惊诧,柳叶眉挑了挑,变得更弯了。 “是你呀。”葛依依微微一笑,认出了简青黎。 简青黎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也露出明媚笑容:“是啊,真巧。” 葛依依说:“我正要走呢,今天没开车,得拜托学长送一送。” “是吗,”简青黎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看向正走过来的方明栈,“我来收拾忘在这里的衣服。” “这样啊。”葛依依侧身让他通过,简青黎不敢擅动,等待着公寓主人的允许。方明栈走近了,穿一件烟灰色丝绸衬衫,两鬓的头发剃得很短,前额几缕发丝呈八字形分开,看起来成熟而斯文,他对葛依依说,走吧。 简青黎见状,连忙退后两步,为他们让出空间。 葛依依站在楼道里,问:“不锁门吗?” 方明栈不答,径直走向电梯间,葛依依对简青黎笑笑,快步跟了上去。 他们离开以后,简青黎犹豫不决,不敢进入公寓,他觉得那扇半开的房门好像一张布满獠牙的嘴,属于神话里某种古怪凶恶的巨兽,它蹲着,垂涎欲滴地等待他自行踏入,藏在暗处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眯着。 纠结了半分钟,简青黎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闯进公寓,直奔卧室。周围静悄悄的,尽管什么怪事都没发生,他还是绷紧神经,不敢东张西望。 衣橱里,他的衬衫裤子外套都在,有的挂着,有的堆着,随意而自然,方明栈好像没管它们,一切都保持着简青黎上次离开时的模样。 简青黎慢吞吞地整理,把所有的上衣裤子摊在床上,展平褶皱,对折再对折。弯腰在衣橱里找东西的时候,他心跳得很快,生怕从犄角旮旯里摸出一只女士内衣来,就像那些庸俗的电影桥段。 好在是虚惊一场。 大概四十分钟后,方明栈回来了。简青黎还在叠衣服,天知道他为什么动作那么慢。方明栈看着他,既不动怒也不埋怨,表情波澜不惊,又像暗流汹涌。简青黎和他对视了两秒,低下头,把最后一条休闲裤草草地折成一个方块,低声问,可不可以借我一个袋子。 方明栈不发一言,转头去了书房,好像在这站立的半分钟就是为了让简青黎提出一个问题,然后通过拒绝回答来表达对他的漠视和嘲讽。没辙,简青黎只好自己寻找,幸亏他对公寓里的一桌一椅都熟悉,很快就翻出一个轻便的旅行袋,用来装他花里胡哨的行头。 书房的门没关,简青黎探头探脑,望着方明栈伏案工作的背影如鲠在喉,半晌,干笑两声:“你和葛小姐已经开始约会了吗,挺快的。” “托你的福。”方明栈说。 简青黎一下子噎住了,脸上的笑容也垮掉了,含含糊糊地说了声“哦”。 “那我走了。” 方明栈没反应。 简青黎提起旅行袋,临行前想模仿那些心胸宽广的前任,祝贺方明栈找到新的幸福,但是用尽了力气,始终讲不出来,反而把眼角逼红了。 他走出公寓,轻轻掩上房门,伪装的坚强崩塌了,一块块石头砸在他的肩上,他嗅到了嫉妒的酸味,那是在他胸腔里奔涌的一条泛滥的河。 简青黎的脚步声消失以后,方明栈给谭敬松打了个电话,先寒暄了几句,然后告诉他杨彤回国的消息,说母亲这阵子心情不好,拜托谭叔有空去探望她,陪她解解闷。 谭敬松很紧张,连声询问严重吗。 不严重。 哦,那就好。作为老同学,我是应该多去陪陪她。 方明栈说,不用作为老同学,作为丈夫也可以。 谭敬松瞠目结舌,尴尬得语无伦次,嗫嚅着问,你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我巴不得她有人照顾。 可是,你妈似乎总也忘不掉你爸啊。谭敬松叹了口气。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妈这几年孤苦伶仃的,我也希望她晚年幸福。如果可能的话,我还希望你陪她去看看心理医生。 两人又聊了一会,谭敬松总算下定决心,方明栈松了口气,倒在椅背上,十指交叉,眼神放空。他希望这招能奏效,希望新的感情能够化解母亲的仇恨。 杨彤最近的情绪起伏很大。 那天晚上方明栈和简青黎通电话,她悄悄走到客厅的窗下,偷听到几句,虽然内容不多,但也足够猜到两人闹了矛盾,甚至要分手。她很满意,觉得自己打的那一耳光奏效了,小杂种总算知道滚回老鼠洞去了。 一抬头,看见月光下方明栈的表情,杨彤微微一愣,母性的本能让她生出一丝不忍,但终究没有敌过多年的怨恨。此后几天,她对方明栈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又做回了那个学不会亲昵的笨拙母亲。 六月六号,杨彤和保姆做了一桌子菜,还订了一个蛋糕,要给方明栈庆祝生日。她本想宴请方明栈的朋友,后来发现自己并不清楚他有哪些朋友,于是遵循自己的喜好,邀请了心目中的准儿媳葛依依。葛依依尚在犹豫,杨彤压低声音告诉她,方明栈现在是单身了。她敏感聪慧,早就看出葛依依对方明栈有情,因此故意放出诱饵。葛依依听后不再扭捏,携带着礼物大方赶来赴宴,她觉得自己有权利争取幸福。 方明栈回到家,看了眼局势,没流露不满的表情,但席上又成了锯嘴葫芦,闷头吃饭,话也不说。最后的蛋糕也是随便一分,唱歌许愿那套一概谢绝。杨彤本想留葛依依住下,方明栈偏说客卧没有打扫干净,不方便。 葛依依失落地走了,后来给方明栈发消息,说我彻底放弃了,但你欠我两顿饭,一定要还。 方明栈回复了一个“好”字,打算回自己的房间休息,杨彤却挡在楼梯前,生气地质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方明栈平淡地说:“妈,你别白费心思了。我不喜欢葛依依,我就是爱简青黎。” 杨彤怒极反笑:“爱,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我知道,就像你爱我爸一样,不可救药。” 杨彤欲言又止,抖动着嘴皮子,脸色苍白如纸。 “简青黎的妈妈去年已经过世了,你赢了,还放不下吗?” 杨彤露出古怪阴森的笑容,喃喃道:“死了?老天有眼,罪有应得!” “其实我很奇怪,为什么你不太恨我爸,却那么记恨简青黎的妈妈。难道有女人一心一意想当小三吗?我爸婚外情那么多年,你明明了然于心,为什么装聋作哑不肯离婚?”方明栈终于抛出了这些残忍的问题,它们早就在他的脑海里喋喋不休,像蛀虫一样侵蚀着他对杨彤的尊敬和怜悯。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我和你爸是光明正大的夫妻,那个臭婊|子算什么?如果没有她……” “如果没有她,我爸就会爱你吗?变心了就是变心了——” 杨彤倒在沙发上,捶胸顿足地大哭,声嘶力竭地唾骂方明栈是个白眼狼,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竟然不站在生他养他的母亲这边,而去维护恶毒的第三者。 “那么多年,你和你爸串通起来骗我,和小三一家倒相处得亲亲热热,方明栈,你对得起我吗?啊?你说啊!” 方明栈跟老头子并非刻意串通,和叶香也没说过几句话,谈不上“亲热”,但他确实向母亲隐瞒了这些事实。 方明栈心里不是没有愧疚,正因觉得愧疚,在英国期间才会迎合杨彤的许多无理要求。但他始终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母亲苦难生活的罪魁祸首。杨彤明明早就知道还有一个女人的存在,四年前她能找私家侦探查到叶香的住址,带领保镖去殴打她,十四年前自然也可以。但她宁愿自欺欺人,营造出伉俪情深的假象,也不肯早早地去求证真伪,面对现实。这样一来,当事情败露、雪崩发生的时候,她就是一个道德上的完美楷模,所有人都欠她的。出轨的老公要下地狱,小三和小三生的杂种该千刀万剐,就连自己的儿子,她也有理由怪罪。 “既然梁阿姨搬过来了,那我就回自己的公寓去住。”方明栈转身走向门口,弯腰在玄关换鞋,杨彤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仍旧低声啜泣,外加含糊咒骂。 保姆从外面回来,诧异地问方明栈到哪去,方明栈说回家。杨彤抬起头,恶狠狠地斥骂,不用管他,他早就不把这当家了! 这栋别墅确实没有给予方明栈多少家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从出生起就一直在漂泊,只在曾经和简青黎同居的出租房里,才有过安定的感觉。 说他自私吧,他贪恋安定的感觉更甚于贪恋母爱。 至于简青黎,以前勇敢无畏,现在学会了口是心非那一套,要做伟大牺牲。方明栈不需要他的好意,也不稀罕他的“成全”,分离的四年时间已经足够漫长,以至于爱和恨像藤蔓一样纠缠不清。既然老天给了他们断点再续的机会,方明栈就不愿再费工夫去分辨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他只想把这个不听话的薄情弟弟绑在身边,用一辈子的时光去惩罚和折磨。 反正既然爱了,谁都别想好过。 第46章 简青黎失眠得厉害,从方明栈家里取回衣服之后,他放了项庭舟的鸽子,灰头土脸地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直到夜深人静。 项庭舟发了几十条语音骂他,他一点也不生气,还打开免提一条条反复播放,让房间里热闹一些。 他潜意识里知道焦虑的根源,但克制着不去挖掘,于是脑海里便时不时闪过一片影子,是女生的裙摆旋转起来的样子。 简青黎揉着干涩的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一动不动地发了会呆,然后按亮床头灯,拿起手机给Leo发消息。 Cyan:我睡不着。 点击发送的时候瞟了眼时间,十二点半,不算太晚,但也绝对不早了。 Cyan:我们见面吧。 Cyan:我好久没有做|爱了,我们做|爱吧。 Cyan:明天晚上我在沧市秀春天街12号的Nightingale酒吧等你。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Leo的头像一直是灰暗的,简青黎退出prelife,进入视频app看猫科动物纪录片。快天亮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后来身体一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因为姿势不舒服,一觉醒来手麻脚麻,简青黎还以为自己瘫痪了。手指恢复知觉后,他第一个动作就是拿起手机查看Leo的回复。 没有,虽然消息变成了已读,但Leo一个字也没说。简青黎琢磨了一会,当他默示同意了。 当天傍晚,简青黎换上一身新衣服,将头发精心扎好,直奔Nightingale酒吧而去。半路上接到项庭舟的电话,又把他一番数落。 行行行,我赔罪,你来这个酒吧,我请你吃披萨。简青黎把酒吧的地址发给他。 两人几乎同时抵达,闲聊着走进光怪陆离的幽暗空间。项庭舟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停留了几秒,四下打量酒吧的环境,评论道,这地儿还不错。 可以把你做作的蛤蟆镜摘了,简青黎说。 你懂什么,我从现在开始就要做好防护,下周我要上一个网络综艺,一年以后估计就红得你高攀不起,只能在娱乐新闻里看见我的脸了。项庭舟想起简青黎昨天放他鸽子,顿时怒上心头,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简青黎说,那你加油,未来的三金影帝,戛纳得主,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大师。 项庭舟听了哈哈大笑,说借他吉言,《玉眠》上映后自己一定会红遍大江南北。 他们点了两个披萨,一大盘装在瓷杯里的桃花酒,时断时续地聊天。夜色刚刚降临,酒吧里客人并不多,舞池里有一支乐队在表演,看成员的模样,应该都是附近高校的学生,唱的是自己写的歌,简青黎从没听过。 观众的反馈并不热情,但主唱仍旧很卖力,他们的歌词也奇怪,若我死去,就烧成灰,归于尘土,种一棵树,一棵苹果树。 什么玩意,项庭舟弹了下舌头,为什么是苹果树不是桔子树。 简青黎笑了,恰在这时主唱的目光扫了过来,他便朝对方举了举杯,以示鼓励。 项庭舟问:“你这黑眼圈也太夸张了,昨晚没睡觉?” “我看一个动物纪录片。”简青黎凝神聆听乐队演奏,过了一会,只剩越来越低的吉他solo了,他接着说,“我发现动物都比人诚实。” “这不是废话吗。”项庭舟还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明的言论。 人有时候真的不如动物,人最心口不一,人最冲动草率,人最爱后悔也最多情,总是在失去之后才希望重新来过。 晚上九点多,项庭舟吃饱喝足,准备带简青黎转战KTV,简青黎拒绝了,说他要等人。等谁啊,项庭舟好奇个不停,你前男友?你们不是已经彻底拜拜了吗? 网友。 不是吧……你沦落到这种地步了?来来来,哥哥温暖你。 简青黎一脸嫌弃,还是别了,我怕贺导找我麻烦。 他敢,项庭舟虚张声势地切了一声,推了推墨镜,戴上棒球帽,说那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酒吧里的客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嘈杂,乐队鼓手敲出的激烈鼓点也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简青黎喝了许多酒,跑了几趟厕所,桃花酒度数虽然不高,但喝多了也容易醉,他头重脚轻地趴在桌子上,给Leo发消息,你怎么还没到啊。 也是巧,酒吧老板卢勇这天晚上来巡店,正好撞上晕晕乎乎的简青黎。 他一开始没认出小学弟,单纯是被迷离灯光下的醉美人所吸引,多看了几眼,结果越看越诧异,最后一拍脑门,这不是简青黎吗! 喂,卢勇推了推简青黎的胳膊,你跑这来干什么? 简青黎打了个呵欠,一股清甜的桃花香气随之漫出。他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清是卢勇,便兴致缺缺地向后一仰,倒在沙发靠背上,说我等人。 等谁?卢勇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方明栈。但是看这情形,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你俩吵架了?卢勇在他对面坐下,大有谈心的架势,方明栈就是那个脾气,不会说好听的,你别往心里去。 简青黎笑个不停,说你可真像个慈祥的老父亲。他拿起最后一杯桃花酿,夹在指尖晃了几下,醉眼朦胧地跟卢勇套近乎,请求老板看在校友情谊上,给他今晚的酒水免单。 勉强给你打个八折吧。卢勇叮嘱店里的服务生多照看简青黎,然后就到后厨检查卫生情况去了。巡查完打算回家,看简青黎还在枯等,总觉得放心不下,于是给方明栈发了个消息,让他把简青黎弄回去。 为了唤起方明栈的良心,卢勇措辞极为夸张,好像简青黎已经生命垂危,只剩最后一口气似的。 方明栈的回复异常冷淡: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在等我。 不是你是谁?有那么多酒吧,偏偏到我们这来喝。卢勇看到有人跟简青黎搭讪,忧心忡忡地提醒,他确实醉得厉害,万一被人占了便宜怎么办。 随他去,方明栈说。 不知过了多久,酒吧里重新变得安静,闪烁的灯光平定下来,驻唱的乐队停止了演唱,所剩无几的客人不是独自喝闷酒,就是窃窃私语,空间里弥漫着低沉的沙沙声。 简青黎按亮手机屏幕,白晃晃的光束让双目一阵刺痛。卢勇在耳边说话,大概内容是劝他回家,简青黎虽然听不清,但固执地摇了摇头。 卢勇让服务生泡了一壶热姜茶,亲自给简青黎倒了一杯,看着他用软绵绵的双手捧住杯子,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在嘴角留下一道明亮的水渍,然后松开手,任由玻璃杯像跷跷板落地一样,咚地砸在桌子上。 卢勇心想,我也不是菩萨,做到这一步差不多了。他给方明栈发消息:“我真走了。” 结果方明栈秒回:“再等几分钟。” 方明栈来的时候,酒吧里有一个醉汉睡着了,躺在沙发上打呼噜,声音像打雷一样,轰隆隆轰隆隆。 卢勇坐在门口的卡座玩手游,听见上方传来手指叩击声,抬眼一看,无奈地伸了个懒腰:“你说你有意思吗,还不如早点来,白害我熬夜。” 简青黎呢?方明栈皱着眉,往昏暗的酒吧深处打量。 卢勇随手一指,十八号。 十八号,简青黎就在那里,趴在桌子上,脸埋在双臂之间,发丝凌乱,呼吸微弱,安安静静地缩成一团。 方明栈走近了,默默地看他一会,然后用手指勾住他的衣领,拽了几下,那狠劲,似乎要把人直接提到空中。简青黎含糊地抗议着暴力,勉强直起腰,醉眼迷离地看着来人。 方明栈说:“同样的招数只能用一次,用第二次的都是傻子。” 简青黎眨着眼睛,仿佛正在理解他的话,水红的脸颊反射出透亮的光泽,无法聚焦的视线散漫地笼罩着方明栈。 大概过了半分钟,他终于读条完毕,说我又不是在等你。 这大概是他今晚的口头禅,逢人就讲。 方明栈弯下腰,抓住他一条胳膊,简青黎愣了一下,立刻激烈反抗,“我要等Leo!” 他根本没有力气,敌不过方明栈炙热的手臂,但全身都扭动着,显得十分抗拒。 “那你等吧。”方明栈转身就走,简青黎愣住了,扶着桌子站起来,踉跄着去追他,不料视野突然一黑,身体直直地往前扑去。 本以为会摔个狗啃泥,最后却落进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里。 乱转的金星终于消失了,简青黎靠着方明栈的肩膀站稳,带着浓浓鼻音控诉:“你好凶啊。” 方明栈无话可说,静静地看着他。 简青黎受不了他的目光,垂下眼,小声嘀咕他要等Leo。 等他干什么?方明栈问。 这是我和他的秘密,简青黎露出一个得意的、狡黠的笑容。 “还不走啊?”旁观的卢勇看不下去了。 方明栈问:“你这有休息的地方吗?” 卢勇不可思议地盯着老友,在心中骂了句见鬼,最后无奈妥协,把他们领到酒吧后面的休息室。休息室里只有一张沙发床,并不宽阔,勉强能将就,但绝对不会舒服。 方明栈接过备用钥匙,道谢也道歉,让卢勇赶紧回家。卢勇欲言又止,在原地踟蹰了几分钟,方明栈不解其意,只觉得莫名其妙。 简青黎踢掉鞋子,倒在床上,自顾自地笑了一通,承诺道,放心,我们不会在这里乱搞的! 卢勇一下子脸红了,恼羞成怒地骂了句脏话,愤愤而去。关门的时候,他瞥见简青黎灵动的眼睛,震惊又茫然地想,他到底有几分醉。 这个问题无解,不过有一件事确凿无疑——简青黎的确是个尤物,是个妖精,只有方明栈降得住他,但也因此搭上了一生。 第47章 简青黎躺在床上,毛毯遮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方明栈坐在沙发边缘,偏头看着他,看得简青黎心里发毛。 简青黎咽了咽唾沫,讪笑着问:“你和葛小姐,那个,相处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 “你这么晚出来,她知道了不会生气吗?” 方明栈不冷不热地回答:“她很大度,不像其他人。” 简青黎心虚地闭上眼睛,他觉得“其他人”要有“其他人”的自觉,更何况他喝了许多酒,后脑勺像被锥子扎了一样疼,应该睡一觉,这样有利于修复。 方明栈问:“你不是要等Leo吗?” “他可能不会来了,”简青黎咬了咬嘴唇,呼吸渐渐急促,“如果他真的来了,我就在这里,他会知道的。” “他是你什么人,”方明栈的声音很低,带着夜晚的凉意,他又问,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简青黎的睫毛抖得厉害,殷红的嘴唇微微开合,似乎在引人亲吻。方明栈伸出左手,轻轻盖住他紧闭的眼睛,感觉掌心被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一遍遍扫过。 简青黎哽咽了,他说:“我要告诉他,我爱他。” 说完之后,世界彻底安静了,也许是酒精的缘故,有一瞬间,简青黎觉得自己轻盈得像羽毛,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和痛快,直到第一声心跳把他拽回现实。 他感到有体温靠近,还闻到橘子味沐浴露的香气,于是屏息等待着,最终碰上另一个人的嘴唇。 他们接了一个很长很深的吻,一直到简青黎觉得累了,身体变得柔软而慵懒才停下。他听到方明栈在耳边说,睡吧。 也是奇怪,他持续十多天的失眠忽然不治而愈。 翌日早晨,方明栈被热醒了,休息室里没装空调,简青黎又一个劲往他怀里拱,害得他出了一身的汗。 他移开简青黎的手,小心翼翼地下床,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从休息室出去,酒吧空荡荡、静悄悄,熹微日光从大门的缝隙中透进来,照着刚刚拖过、光可鉴人的地板。 买完早餐回到酒吧,简青黎已经醒了,盘腿坐在床上,有点紧张地注视着方明栈的一举一动。 方明栈走到堆满杂物的茶几前,弯腰辟出一块地方,放下外卖饭盒。他扭过头,视线落在简青黎身上,淡淡的,简青黎察觉他要开口,抢先说道,我昨晚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 方明栈似笑非笑地挑了一下眉梢:“吃饭。” 有些事只能借着醉意剖白,青天白日的,简青黎说不出口。更何况他们认识了已有二十年,这种感情,诉诸语言甚至显得单薄。 见方明栈不追究,简青黎心安理得地摸过来享用早餐,刚喝了一口燕麦牛奶,方明栈说:“几天没见,装疯卖傻更厉害了。” 简青黎含着牛奶,吐字不清地反驳,“有我这么好看的疯子和傻子吗?” 怎么没有,方明栈腹诽,就在眼前。 片刻后,他们走出酒吧,将大门落锁。停车场在两百米外,正好借着机会散散步,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 方明栈接了个电话,是谭敬松打来的,委婉地向他打听杨彤喜欢什么花。其实方明栈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但他思索了一会,说:“香槟玫瑰吧。” 谭敬松连声说好,又踌躇不决地问,会不会太大张旗鼓了,你妈妈是个低调的人,我怕她嫌我浮夸。 “怎么会,我就希望您大张旗鼓。”方明栈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嗓音有些伤感,“她这一辈子没有经历过浪漫的感情,我希望您能让他感受到。” 谭敬松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明栈,你真是孝顺,懂得关心你妈妈。” “别这么讲,”方明栈苦笑,“我不算什么孝子。” 简青黎旁听了全程,方明栈一放下手机,他就问:“阿姨有桃花运了?” “嗯,他们是老同学,年轻时就认识,谭叔的太太六年前病逝了,这半年来和我妈走得很近。” 简青黎点头:“挺好的。”他想起在丽江的时候,方明栈说的那句“我会解决”,一脸迟疑,“这就是你的解决方法吗?” “差不多吧。” “有……有把握吗?”让杨彤重新陷入爱河,然后寄希望于她将心比心,可以说是下策了,然而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办法。 “没有把握。”看简青黎露出不安的沉思表情,方明栈皱起眉头,“你又想跑?” 简青黎一愣,很快改变了情绪,愉快地勾起嘴角,“我能跑哪去啊。”这么多年,一颗心还不是围着他兜兜转转。 方明栈还记恨他一声不吭从沧市消失的事情,恨铁不成钢地骂:“不长记性。” “那哥哥管教我嘛,”简青黎凑近了,鼻尖轻轻碰着方明栈的耳廓,“不然给你买根鞭子?” “你多金贵,我可不敢教训。” 简青黎才不信他的鬼话,“你还有不敢的?” 方明栈笑了。“对了,我妈那次去找你……” “没什么,不就是一巴掌吗。” 在《hifashion》杂志社发生的事情,杨彤并没有透露细节,方明栈以为她只是口头威胁了简青黎,没想到居然动了手,难以置信地问:“她打你了?” “啊……”简青黎疑惑的尾音逐渐降低,他假咳一声,“没什么的,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方明栈沉默良久,低声说对不起。 “跟你没关系,你不要总为别人的错误道歉,上次乐杨的事也这样。” “我的弟弟,总不能让别人欺负吧。” 简青黎捶了他一拳:“你也知道你在欺负我啊?” 他们到了停车场,分别走向自己的车。方明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把简青黎叫住了。 一听到葛依依三个字,简青黎就抢着说,“我知道我知道,在阿姨面前打掩护的嘛,我很大度的,不像某些人。” 方明栈等他说完了,才从容地解释:“我欠她两顿饭,现在已经还清了。” 简青黎觉得自己的行为透着一股欲盖弥彰的愚蠢,哈哈笑着跟方明栈挥手:“那我先回家了,你去上班吧。” 方明栈立于晨光之下,左手插入口袋,右手勾着一串钥匙,衬衫口子解开两颗,下巴上还有一点隔夜长出的胡茬,微微泛出青色。简青黎扭头看他,脚步渐渐慢下来,最后调转方向,轻快地走回方明栈身边,在他唇角吻了一记。 方明栈捏着他的下巴,加深了这个蜻蜓点水的吻,让它变得湿漉漉、黏糊糊的,趁简青黎失神的空当,他说,找个时间搬家吧。 第48章 “太太,今天又来一束。” 保姆抱着一大捧百合,喜气洋洋地走进别墅,“谭先生真是有心人。” “他闹着玩呢。”杨彤不好意思地笑笑。 “家里的瓶子都快插满了,”保姆从花束中间抽出一张香喷喷的卡片,“哟,今天还写了字,您看看么?” 杨彤接过卡片,一目十行地看完,往茶几上随手一丢,“老了也不正经,以前我们做同学的时候,他就爱搞一些花里胡哨的恶作剧。” “是吗,我倒是觉得谭先生有情趣。”保姆将鲜花插好,到厨房做午饭去了。 她的身影消失后,杨彤悄悄拿起卡片,放进了卧室的抽屉里。 午饭时,她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扶着额头沉思,不时叹口气,心事重重的样子。保姆会意,说晚上多做几个菜,叫方明栈过来。 “喊他来干什么?只会给我添堵。” “小方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不会故意惹您生气,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梁姐,你不知道,方明栈和我是一点都不亲。” “他小时候您工作忙,母子相处的时间确实不多——”保姆看出杨彤不高兴,识趣地闭上嘴。 整个下午,杨彤把自己关在杂物间里,翻看那些上了年头的旧东西,杂物间拥挤不堪,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像是来自灰尘或霉菌。 她看到自己三十年前的结婚照,裱在金灿灿的大相框里,她穿着当时最高级的新式婚纱,方玉朗的打扮也很时髦,梳着背头,手里捏着一双雪白手套。巨幅照片里,新郎新娘的五官都非常清晰,表情纤毫毕现,杨彤先看自己,照片里的女孩幸福地笑着,下巴垫在丈夫肩膀上,秀丽又俏皮。她又去看方玉朗,方玉朗年轻时仪表堂堂,剑眉星目,但神态不怎么兴奋,嘴角的弧度很浅,像是出于礼貌才勾起来。 杨彤眼圈微红,她放下结婚照,摸到一辆褪色的婴儿车,来回推拉了几下。那是方明栈小时候用过的,不过她的印象很浅,大概因为总是保姆在带孩子。 看了一圈,她忍不住开始整理房间,把一些陈旧无用的东西归在一起,预备日后丢弃。 在北面的墙脚下,杨彤发现一个纸箱,外表灰扑扑的,拆开后,里面是些小孩子的零碎玩意,绘本、故事书、卡车玩具、拼图,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她伸手拨了拨,鼻子一酸,蓦地回忆起方明栈幼时的景象,那时他总是很乖巧,一个人坐在地毯上,要么看书,要么搭积木,完全不需要大人费心。 杨彤带着怀念,饶有兴趣地从箱子里取出一本识字书,翻了几页,浅浅地笑了。把书放回去的时候,她看见一个长方形盒子,像是小孩子用的绘画铅笔,外壳上用黑色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 她凑近了,读出笔迹的内容:“简青黎送我的彩铅,不能丢。” 储藏室里传出哗啦啦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塌了,保姆在围裙上擦擦手,匆忙跑来查看情况。 “太太,怎么哭了?” 杨彤跪坐在地板上,掩面而泣,脚边有一个打翻的纸箱,从里面滚出许多图画书、积木和玩具车。 保姆搀着她回到客厅,为她泡了一杯热茶。片刻后,杨彤平静下来,用手帕擦干眼泪,捧着茶杯静静冥想。 保姆一边拖地,一边忧心忡忡地望着东家。 “梁姐,你前几天说,在市中心看到方明栈和葛小姐了,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就在广雅商城。” “嗯……那今晚请依依过来吃饭吧,我问问她有空没有。”杨彤拿起手机,拨了葛依依的号码,亲切地和她寒暄起来。 葛依依听说了来意,显得有几分为难,支吾了一阵,说自己今晚要加班,不得空。 “这样啊,”杨彤虽然失望,倒也没苦劝,殷勤地嘱咐她以后常来家里走动。 葛依依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伯母,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和方明栈是走不到一起了,他有心上人,我不想破坏他们的感情。” “他们已经分手了。”杨彤拔高音量,自欺欺人似的强调。 “但前几天我在方明栈的公寓门口还碰见他了。阿姨,我觉得他们是真心相爱的,虽然现在主流群体还不认可同性恋,但如果您能试着接纳,他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杨彤无奈又凄苦地笑了两声:“依依,你心肠好,不过这里头还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算了,我就问一句,你不是喜欢方明栈吗,舍得就这么放手?” “我的确喜欢他。”葛依依顽皮地停顿了一下,“但我也可以去喜欢别人嘛。” 杨彤被她的豁达和坦率触动,喃喃道:“是啊,方明栈怎么就不明白呢。” 葛依依说:“也许因为他已经遇到了这辈子最爱的人吧。” 茶凉了,保姆又续上一杯。她摸不透东家的心思,试探着说,那我通知眀栈今晚过来吃饭。 杨彤冷笑两声,不用了,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别墅的气氛沉闷无比,保姆埋头干活,不再自讨没趣,杨彤阴沉着脸,瞪着窗外的柳树发呆,眼睑下的单薄皮肤偶尔愤怒地抽动一下。 主仆二人并无交谈,偌大的房间里只能听见钟表的滴答声。 不知过了多久,靠在沙发上,像雕塑一般静止的杨彤忽然站了起来,直勾勾地望向客厅的窗户,表情变得微妙而温柔,眼睛里有了神采。 保姆觉得惊诧,往窗前走了两步,顺着她的目光朝外打量。她看到一个中年男人,两鬓斑白,高大身材,肚子微微凸起,戴着一副学究似的圆眼镜。男人站在雕花铁门之外,似乎不能确定正确的地址,正透过栏杆向内张望。 “六年没来就不记得了?进来吧!”杨彤高声埋怨着,表情是故友重逢的喜悦,还有一丝不明显的激动。她吩咐保姆,“梁姐,麻烦你给谭先生开一下门。” 谭敬松走进别墅,步伐矫健、中气十足,一开口就是搞怪:“老了老了,记忆力退化了。” 杨彤忍俊不禁,“快坐。” 谭敬松说:“你真是的,回沧市也不告诉我,我还是从眀栈那里知道的,这几天收了我那么多束花,一个感谢信息都不发。”说完,刻意把视线移到茶几上的百合花。 “得了吧,搞起恶作剧来还没个头了。”杨彤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嘴角挂着始终不散的笑意。 两人谈起彼此的近况,又聊起当年的同班同学,不甚唏嘘。他们一向投缘,是多年朋友,但此刻相对而坐,闻着百合的香气,目光中好像比往日多了些东西。 保姆露出洞若观火的微笑,挎着菜篮从后门离开,打算到超市再买些东西,她很确定,今晚要多准备一个人的晚餐了。 第49章 项庭舟要搬家了,搬得有些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S市。 S市是国内的超一线城市,经济文化发达,拥有大量的机会和广阔的平台,是无数人逐梦和梦碎的地方。项庭舟的经纪公司就在S市中心,公司为他租了房子,要求他尽快搬过去,方便以后赶通告和上表演课。 这次搬家的意义目前还不甚明显,但如果项庭舟未来真的大红大紫,今天一定是回忆录中一个重要转折点。简青黎有些伤感,他模模糊糊地预料到,项庭舟可能真的会成为他活在手机那头、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的朋友。 他买了一顶白帽子送给项庭舟,祝贺他正式进入娱乐圈这个大染缸。 放心吧,项庭舟信誓旦旦,本大爷红了以后绝对不会认你的。他把许多带不走的小玩意送给简青黎,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大名,说这些就当作离别礼物,以后你落魄了就把它们卖了换钱,千万别来问我借,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温柔。 谢谢,简青黎说,待会一出门我就扔进垃圾箱里。 “你在S市有熟人吗?” 项庭舟认真地思考了一会:“贺岑算吗?” “废话。”简青黎的担忧立刻烟消云散,挤眉弄眼地教育他,“好好服侍贺导啊,争取在他下一部戏里担任男主角。” “操,说不定等他下部戏开机的时候,我已经成了他高攀不起的大明星了。” 简青黎放声大笑:“很好,有骨气。” 为了恭贺项庭舟的“乔迁之喜”,简青黎主动提出请客,两人在一家海鲜自助餐厅吃了饭。餐厅是项庭舟选的,环境高雅,价格也离谱,非常匹配他们尊贵的身份。简青黎觉得肉疼,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方明栈,可怜兮兮地卖惨:“项庭舟讹我,我付不起饭钱,要被留下来洗碗了。” 几分钟后,方明栈给他转来一笔钱。简青黎眉开眼笑地收下,回复一句“谢谢方总”。 他还在兴头上,方明栈却说:“借你的,晚上还。” 晚上还,简青黎揣摩着这三个字,越想越觉得危险,指不定明天下不了床,于是包了个大红包,把钱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那我不要了!” 方明栈非常狡猾,看也不看就直接退还,惜字如金地说,晚了。 “你跟谁发消息呢,笑成这样。”项庭舟看不下去了。 “网友。” “上回你在酒吧等的那个?” 简青黎点了点头。 项庭舟一口啤酒差点喷出来:“你们搞上了?” “虽然用词不文明,但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你前男友呢,不要了?” “不要了,”简青黎神秘莫测地一笑,潇洒地撩了撩头发,“扔到垃圾桶了。” 项庭舟一头雾水,总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古怪。毕竟距离简青黎怒气冲冲的捉奸也才过去一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移情别恋,不像是他的风格。 项庭舟越想越不服气,他认识简青黎两年了,怎么说也该先得手,输给前男友就算了,一个莫名其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网友也能胜过他,简直不科学。他鼓动简青黎把对方叫住来,他要亲自较量一番。 “不行,Leo很害羞的。”简青黎说得煞有介事,好像真有这号人似的。 “操,有个英文名了不起啊,我还叫Frank呢。” “Frank,好土啊,你们公司给你取的?”简青黎嘻嘻哈哈,以戏弄项庭舟为乐。 项庭舟“砰”地拍了一下桌面,盘子里的生蚝受到震动,白嫩嫩的肉颤个不停。他认真端详简青黎,简青黎正在吃冰淇淋,清澈的眼睛散发出无穷的魔力,他觉得可惜,这样一个美人,居然因为受到感情创伤而患上了癔症。不仅白日做梦,还虚构出一个叫Leo的网友来安慰自己。 简青黎笑得肚子疼,断断续续地说:“放心吧,他会来的,我喝了酒没法开车,他来给我当司机。”他又问,你怎么回去,让贺岑接你? 项庭舟不以为然地牵动一侧唇角,“打车呗,不麻烦他。” 简青黎专爱扎人痛处,直截了当地说:“就不能主动点?你还挺具备炮|友的自觉。” 项庭舟仅有的一丝笑意也淡了,眼神中透出失落,他耸了耸肩,“人生如戏,演好自己的角色就算成功。” 简青黎问:“那个池尉光,是圈里人?”这个名字,贺岑喝醉后念叨过。 “也许吧,不感兴趣,没打听过。” “你没有好好开解大导演啊。” “心结这种东西,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能说什么。” 简青黎欲言又止。 寂静突然降临在他们中间,像秋风吹过麦田,迫使身上的每根绒毛都倒伏下来,变得柔顺而服帖,是一种无法对抗的压倒性力量。 他们沉默了一阵,等那股莫名其妙的沉重感自行消散了,简青黎才调侃道:“突然觉得你散发着大智若愚的光芒。” “过奖过奖。”项庭舟吃了几口菜,蓦然觉得哪里不对,“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 离开餐厅时,黄昏仅剩一丝恋恋不舍的余晕,光线倾斜得厉害,几乎贴着大地照来,拖出一条金灿灿的痕迹。 简青黎有感而发:“祝你前程似锦。” “必须的,”项庭舟信心满满,指着商场墙面上巨大的广告牌,“你就等着在那儿看到我吧。” 大概是因为堵车,方明栈到的有点晚。项庭舟本就怀疑Leo的存在,等得越久越认定简青黎在撒谎,语重心长地劝告,小青啊,千万不能自欺欺人,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讳疾忌医要不得,我有个同学在仙岳精神病院当医生,回头我把他名片推给你。 刚说完,一辆银灰色宝马就稳稳地停在了他们跟前。简青黎从花坛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对项庭舟说,那就是Leo,我走了。 项庭舟目瞪口呆地看着对他点头致意地方明栈:“你逗我玩呢?那不是你前男友吗?” “不是啊,他就是Leo。”简青黎憋着笑,一本正经地望着他,眼神真诚无比。 项庭舟喝了两瓶酒,脑子变得不太灵光,“难道是我出现幻觉了?” “没错,不要怀疑。”简青黎朝方明栈所在的位置小跑过去,一路上笑声不断,“我也认识一个精神科医生,回头推给你。” 方明栈拉开副驾车门,看简青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忍不住问:“喝多了?” “没有。”简青黎在他脸上飞快地啄了一下,然后坐进车厢里。 方明栈发动汽车,打起转向灯,专心致志地盯着左视镜里的车流,随口叮嘱:“少喝点酒。” “出尔反尔,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当时的场景是深夜的双人床,方明栈说他喝了酒以后比平时乖,好摆弄。 方明栈闻言一笑,“也没错。” 简青黎还要继续抬杠,扭头对上方明栈的目光,突然偃旗息鼓了。 方明栈说:“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少喝,伤肝。” “我知道。”简青黎从车门内的凹槽里摸出一包小熊软糖,撕开包装,拣了一颗丢进嘴里,象征性地问了一句,“要吗?” 他知道方明栈不爱吃甜食。 “不用,给你买的。” 简青黎的口腔甜丝丝的,他不自在地缩了缩肩膀,“你突然对我这么好,我都不习惯了。” 方明栈没有接话。简青黎看向窗外,暮色越来越浓,路灯渐次亮起,玫红色的晚霞在天际浮动,整个城市瑰丽而梦幻。 他突然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其实方明栈对他一直都很好,在母亲去世、他最痛苦的那段日子,是方明栈的陪伴与鼓励使得他振作起来。 简青黎不知道他和Leo的相遇是设计还是巧合,他很早就用过prelife,在上面分享过自己的摄影作品,彼时这个app还不像今天这般乌烟瘴气,有一小撮摄影迷经常聚在一起交流。这件事他并没有瞒着方明栈,方明栈可能是无意中记住了他的账号,所以在他们断绝了明面上的一切联系之后,借由这个隐秘的渠道来跟他接触。 Leo是个谜,简青黎一直不敢确定他的身份,直到和方明栈重逢之后,在某个夜里才幡然醒悟,这世上会大费周章地找到他,与他分担悲痛的人,只有一个而已。 “去你家还是我家?”简青黎看了看前方的十字路口。 “等你搬过来,就不用问这种问题了。” 简青黎干笑,攥着小熊软糖的包装袋上下摇晃,制造出一点沉闷的响声。 “你不是要开工作室吗,把你那套房子卖了就有钱投资了。” 这些道理简青黎当然明白,他也渴望跟方明栈同居,像一对真正的伴侣那样共同生活,但心里始终有负担,生怕同居的行为会刺激杨彤。 方明栈不用猜也知道他在忧虑什么,“如果我妈一辈子不同意,你就一辈子不搬家?” “你别这样,我压力更大了。”简青黎又拿了一颗软糖,放进嘴里恶狠狠地咀嚼,苦恼而严肃地望着窗外。 五光十色的夜景融化了他的焦虑,渐渐地简青黎忘了自己在思考什么。他斜倚在车门上,含糊地哼着小调,舌尖灵活地挑逗着糖果,目光久久地、轻轻地落在方明栈身上。 “方总。”他恶作剧似的,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 “嗯?”方明栈不急不恼,非常温柔地答应了。 简青黎突然卡壳,半天憋出来一句,“今天工作忙吗?” “还好。” 过了一会,简青黎又叫他:“方明栈。” “怎么了。”方明栈仍旧耐着性子。 “没事,我叫着玩。” 方明栈微微挑眉,用余光瞥了他一眼,然后减缓车速,在一条小路上靠边停车。 简青黎纳闷:“还没到呐,你干什么。” 方明栈解开安全带,大步跨到副驾前面,放倒了简青黎的坐椅。 “喂,这是在外面!” “别动,”方明栈压着简青黎接吻,左手从衣摆下钻进去,抚摸他光滑细腻的皮肤,右手捧着他的脸,使他不能逃避炙热的唇舌。 简青黎欲拒还迎地搂着方明栈的脖子,因为情热难耐而不断挺动上半身,喘息声在车厢内回荡不绝。 良久,方明栈松开简青黎,用手背抹去他唇角的银丝,顺便戳了一下他的酒窝,警告他不要干扰自己驾驶。 简青黎已被他撩起情|欲,满脸潮红地躺在座椅上,气喘吁吁:“你还能再蛮不讲理一点吗?我看你就是干扰你,那我以后都不看你了。” 后半程他果然闭着眼睛,靠背诵高中古诗文熄灭欲|火。 回到家,简青黎照旧榨了两杯果汁。方明栈看到放在茶几上的黑色旅行包,随口问他又买了什么。 “不是我买的,是项庭舟留下的破铜烂铁,”简青黎还没仔细检阅过包里的东西,草草翻了一遍,拿出一只沙雕复读鸭,举到方明栈面前摇晃。 方明栈问:“干什么?” 小鸭子用奶声奶气的电子音重复:“干什么?” 简青黎笑弯了腰。 “幼稚。”方明栈抢过小鸭子,按了一下开关。 简青黎眯着眼,黑亮的睫毛一翘一翘的,他笑累了,歪进方明栈怀里,大口喘气。 他们懒懒地、静静地对视着,没有什么目的和用意,过了一会,两个人同时凑近,接了一个短促的吻。 简青黎觉得方明栈眼里落满星星。 看了一会电视之后,方明栈去洗澡了。简青黎拿着遥控器胡乱换台,找了一档法制节目解闷。 茶几上的手机嗡嗡地振动了两下,屏幕随之亮起。方明栈工作繁忙,经常会有消息进来,简青黎没当回事,随意地扫了一眼。 竟然是杨彤发来的消息。 他犹豫着拿起方明栈的手机,输入密码,点开微信。 “方明栈,既然你不听我的,非要跟那个小杂种在一起,那从此以后就不用认我这个妈了。” 逐字逐句读完,简青黎将手机锁屏,放回原处。电视里还在播放“儿子离家三年,每周跟母亲通电话,但母亲怀疑儿子已遇害”的悬疑剧情,气氛烘托到高潮,简青黎心烦意乱,将电视关了。 方明栈从浴室出来,简青黎把手机递给他,说:“你妈发了消息,对不起我看了一下。” 方明栈早有心理准备,看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平静地说:“血缘关系又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简青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角迅速湿润了,“我不想让你为难,真的。” “那你就和我一起为难。”方明栈加重了“一起”两个字,眼神笃定又深邃。 “那不一样,她本来就恨我,再多恨一点也没关系,可你不一样,你是她儿子,她肯定觉得你抛弃了她,心里很难过。” 方明栈苦笑:“你怎么知道她不恨我。” 简青黎靠在沙发上,用手臂挡住眼睛,鼻翼微微翕动,不停地摇头。 “没事的,”方明栈将他拥进怀里,轻声安慰,“一切都会好的,肯定会的。” 第50章 简青黎站在一栋上了年头的别墅前,借着一丛绿竹的遮挡,透过金属栅栏向内张望。他很紧张,不停地在裤子上蹭掉掌心的汗水,眼神专注热切又战战兢兢。 这栋建筑对他来说并不熟悉,这辈子只来过两次,第二次就是现在,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像个心怀不轨的小毛贼。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简青黎急忙站直了,假装自己只是路过,偶然发现别墅的花草旺盛芬芳,所以驻足欣赏。 没多久,脚步声远去了,四下又变得静悄悄的,简青黎握紧拳头深呼吸,下定决心朝别墅门口走去。 院门开着,与二层小楼之间隔着十米距离,空地上种着大柳树和一些花草,划了两个停车位。简青黎走得很慢,但并不迟疑,这段路像刀山火海,让他痛苦难当,但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逃避,必须完成。 离别墅越近,手心越潮湿,简青黎按响门铃的时候,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对于即将要面对的人,他怀着深深的愧疚、深深的恐惧、深深的委屈和深深的怜悯。这些感情,每一种都很激烈,他必须尽可能地管理好它们,不能重蹈四年前的覆辙。 门开了,保姆不在,是杨彤亲自开的。 简青黎见到她,条件反射地向后仰了仰脖子,在动作幅度变得明显之前,他用理智战胜了本能,露出一个拘谨而生涩的笑容:“阿姨好。” 很短的时间内,杨彤的眼神就变了。简青黎惴惴不安,僵硬地站立着,做好了再挨一巴掌的准备,可不知为什么,杨彤竟然没有立刻发作,虽然她脸上的皮肤因为愤怒而抽搐,扶着门框的手背突起青色的血管,但她没有诅咒、没有甩耳光,只是仇恨地盯着简青黎,胸脯微微起伏。 “有客人啊?”一个醇厚的男音从客厅响起。 杨彤咽了咽唾沫,表情变得有些慌张,那人没等到回答,三两步走上前察看情况,笑着问:“这是?” “老谭,你先回去吧,对不住,我突然有要紧事。” 谭敬松注意到杨彤的古怪反应,忍不住要表示关心,但杨彤不欲他接近,冷冰冰地说再见,还一脸不耐烦,他只好满腹疑虑地离开了,走之前跟简青黎点了点头。 等谭敬松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林荫道劲头,杨彤积蓄的愤怒已经错过了最佳的爆发时机。她仍然对眼前的年轻人感到痛恨,但动武的冲动已经消退了。 简青黎嗅到了局势缓和的气味,定了定神,毅然决然地说出心里话:“阿姨,我今天来是向你道歉的。四年前我口不择言,对你造成了巨大伤害,我很抱歉,希望你能原谅。” 杨彤从鼻尖发出“哼、哼”的笑声,脸上带着嘲弄的表情,每一次“哼”,都伴随着肩膀的轻轻抖动。 “阿姨,我和方明栈是真心相爱的,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你尽可以恨我,但请不要说跟他断绝关系这种话,他是你的儿子,他会很伤心的。” “伤心?”杨彤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突然厉声尖叫起来,“你不知道他为什么伤心吗?我和他闹成这样到底是因为谁?就因为你这个小贱|货,你现在到我这来冒充好人了?” “我没有,”简青黎迎着她的目光,小腿微微发抖,失去血色的嘴唇慌乱地颤了一阵,勉强镇定下来,用不高的音量说,“我是来道歉的。阿姨,我知道我妈妈对不起你,你看到我就会想起以前的痛苦,可是……我也不想让你伤心啊,如果可能的话,我宁愿从一开始就不出生,真的,真的。现在时间没法倒流了,你想让我怎么弥补呢?我可以给你下跪磕头,怎么都行,但是求求你,我爱方明栈,请你不要拆散我们……” 简青黎靠在别墅外墙上,猛地吸了吸鼻子,他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是眼泪流进了喉咙。 “哈哈哈,”杨彤的眼圈红得厉害,她发出尖锐而奇怪的笑声,从门口缓缓走向客厅,“你还有脸来求我?要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该和方明栈分开!” 简青黎擦干眼泪,沙哑地、怯怯地反驳:“阿姨,可是方明栈也爱我。” “那就让他去爱别人!” “我做不到,阿姨,爱都是自私的……就像你也不能容忍方玉朗去爱别人。” 杨彤疲惫地倒进沙发里,捂着脸声嘶力竭地大喊,“你给我滚出去!” 简青黎犹豫了片刻,咬牙走进别墅,站在距离杨彤两米远的地方,手足无措地看着哭泣的女人,不知如何安慰。 他抽了两张纸巾给杨彤,杨彤挥手打落,怒气冲冲地质问他怎么还不滚,还说都是因为他,方明栈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害得方明栈跟自己的亲妈断绝关系,他一定很有成就感。 简青黎受不了这种冤枉,面红耳赤地辩解:“我没有!” 杨彤瞪着他,越看越恨:“你快点给我滚!跟方明栈一起滚,这辈子不要再来烦我!”一边说一边推搡简青黎。 简青黎摔倒在地,挣扎着试图站起来,杨彤却按着他的手臂,不断把他往门口拖拽。 “妈你干什么!”方明栈匆匆进门,拉开杨彤,扶起简青黎。简青黎的手腕上有几个鲜红的指印,他看到了,皱起眉头,神情变得有些暴躁。 简青黎在他的掌心挠了挠,小声说“我没事”。 方明栈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身后,冷着脸与杨彤对视。 别墅陷入死寂,半分钟后,方明栈叹了口气:“妈,你到底想怎么样,简青黎哪里对不起你了,你们上一辈的恩怨,能不能别算在我们小辈的头上。” “不要叫我妈,我不是你妈。”杨彤恢复了冷静和傲慢,掏出手帕擦拭花掉的眼妆,“你既然要和他在一起,那就从我家里滚出去。” “你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母亲吗?”方明栈静静地望着她,眼神逐渐失焦,似乎在回忆某些往事,片刻后重新变得冷峻、深沉。 “我生你养你,我不合格?我看是你忘恩负义!” 是,她的确生养了他,可养得如何呢?又付出了多少母爱? “我七岁那年,你和方玉朗的结婚纪念日,他答应回家吃饭,但是很晚都没进门,说在加班。等到八点多,我饿了,拿起筷子吃饭,结果你突然发脾气,直接把粥打翻在我身上,你还记得吗?” 方明栈的语调平平,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他还记得,保姆带他去换衣服,给他擦洗身体的时候,他难过地问,我到底是不是妈妈亲生的。保姆哭了,搂着他说怎么不是?你不要记恨太太,她有自己的难处。 方明栈不记恨,但他都记得。 简青黎的睫毛湿成了一绺一绺的,鼻头通红。方明栈听到抽噎声,回头看到这副景象,突然觉得后悔,不该翻出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平白惹他伤心。 杨彤保持着僵硬的坐姿,她脸上的表情足以证明她已经遗忘了这件小事,但又不敢贸然指控方明栈说谎,只好硬碰硬:“那你呢,你是我生的,却背着我和小三其乐融融,你对得起我吗!” 简青黎上前一步,和方明栈并肩站着,斗胆说道:“阿姨,亲人之间,有必要计较对得起对不起吗?” “还轮不到你教训我!”冲动之下,杨彤端起茶几上的果盘砸向简青黎。 盘子里有两个鲜红的苹果,还有一把锃亮的水果刀,刀鞘和刀身分离,各自在空中划出弧线,整齐地朝简青黎扎来。 简青黎看到近在咫尺的金属闪光,本能地想要躲开,肢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简青黎看不见,但真切地感受到了手掌的温度,以及那一下剧烈的痉挛。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谭先生呢?”保姆的惊呼与金属坠地的声响同时传来,简青黎拉开方明栈的手,看到一条长长的口子横在他手背上,正往外渗血。 杨彤骇得面无血色,举起一只拳头抵在唇边,双眼睁得圆圆的。她是在盛怒之下顺手拿起面前的东西当作武器,但绝对无意伤害自己的儿子。 简青黎扯了许多纸巾给方明栈止血,但红色还是洇透了雪白。保姆摇头,这样的伤口缝针才行,赶紧去医院吧! “我来吧。”方明栈移开简青黎笨拙的手指,把被血染红的纸巾扔进垃圾篓,“你开车。” 他们离开别墅的时候,杨彤下意识地追了一步,但终究没跟上来。 宽阔的公路上,别克的车头歪歪扭扭,划出一条蜿蜒前行的轨迹。简青黎正襟危坐,汗湿的掌心滑溜溜的,有点握不住方向盘,因为腾不出手擦眼泪,他只能不断地眨眼睛,以此来保持视野的清晰。 方明栈笑他:“怎么就哭成这样,我都不疼。” 简青黎紧盯着前方的路况,一言不发。 方明栈又说:“慢点开,你是要和我殉情啊。” “你别说话!”简青黎呵斥他,把油门踩得更重了。 到达医院后,简青黎的情绪平稳了些,主动去挂号、交费、拿药,方明栈因为失血而脸色发灰,坐在凳子上等待医生缝针。 缝针的时候简青黎也在场,偏着头不敢细看,那些针仿佛是扎在他的心上,痛得他把嘴唇咬破了。 包扎完伤口,他们在门诊大楼前面的小花园坐了一会。简青黎挽着方明栈的胳膊,好像在服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哪里磕了碰了。 方明栈感动又好笑,搂着简青黎的腰用力一按,迫使他坐在自己大腿上。 简青黎闷闷不乐,视线始终流连在他左手的纱布上,懊悔不迭,“我就不应该给告诉你的。” “怎么不应该?幸好你说了。”方明栈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想起之前的情景还觉得心有余悸,“下次再敢乱来,我真要收拾你了。” 简青黎出门找杨彤之前,给方明栈发了条微信,“我想跟你妈妈谈一谈”。当时方明栈在开会,会议结束才看到消息,马上就从公司离开了。幸好他赶到及时,危险发生时动作够快,否则刀刃划在简青黎眼皮上,他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我还以为能跟她和解,唉……”简青黎惆怅地叹息,指甲在纱布上轻轻刮了刮,话锋一转,“你手背上要留疤了。” 方明栈一脸平静,“留就留,无所谓。” “我知道了,”简青黎恍然大悟,气恼地斜眼瞪他,“你是想用这个疤威胁我对你死心塌地!” “那倒不至于,”方明栈顿了一下,笑容里掺着一点坏,“也就在床上威胁你。” “卑鄙,”简青黎揪着他的衣领,撒娇式地摇了摇,“方明栈你好卑鄙。”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他们依偎在一起,静静地晒太阳。有些话在简青黎心口徘徊,他按耐不住,终于问方明栈,小时候你妈妈虐待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语气里满是怨念和不受信任的委屈。 “不是虐待,她没虐待我,就是偶尔脾气不好。” “真的?”简青黎捧着方明栈的脸,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不依不饶。 “真的。” 简青黎这才卸下心里的重担。过了一会,他说:“其实还有一件事,这些年我一直想问。” 方明栈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有话直说,不必藏着掖着。 “你恨不恨我妈?” 方明栈没料到是这个问题,思考了两秒,摇摇头,“不恨。” 他真的不恨叶香。在他们仅有的几次会面中,方明栈对这个女人的好奇永远大过敌意。她和自己的母亲不一样,杨彤是事业女性,坚强、独立、果断,说一不二,而叶香除了漂亮的脸蛋以外似乎没有傍身之技,全然依附老头子而生。离奇的是,每当方明栈对她产生软弱印象时,她又总能在生活的边边角角中展现柔韧的性格,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方明栈最后一次见叶香就是在翠野公园,那天简青黎听到了两个大人的对话,秘密终于瞒不住了,方玉朗慌了手脚,叶香却出奇的镇定。回程的路上,方玉朗不停叹气,一脸歉疚地对儿子说,有些话我会和你妈妈去讲,你不要管,好吗? 方明栈不置可否,但最终保持了沉默。他这么做不仅为了简青黎,也为报答叶香曾经给过的一点善意,那是几年前,他们在街上偶遇,叶香指着他的裤脚对老头子说,小孩子长得快,该买大一号的裤子了。 方明栈低下头,茫然地看着自己露出一截的脚踝,这个细节他没发觉,保姆和母亲也没发觉,叶香却发觉了。 简青黎说:“你不用骗我,你恨她也没关系,我拎得清。” 他的额头抵在方明栈的锁骨,方明栈稍微一动,下巴就蹭到了他的头发丝,软软的,被阳光晒得发暖。 “我真的不恨。再说他们三个之间的恩怨跟我们无关,你不要再想了。” 简青黎都明白,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毕竟杨彤是方明栈所剩不多的亲人。 “你不也是我的亲人吗,”方明栈扯着简青黎的胳膊,将这只软绵绵的小狐狸拉开一段距离,望着他清澈、狡黠的黑眼睛,暧昧地牵了牵唇,“叫声哥哥来听。” 简青黎难得害羞,生硬地转开话题,说我们回家吧。他站起来,跺了跺脚,拽着方明栈走向停车场,阳光下,两个细长的影子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第51章 (完) 简青黎的房子很快就卖出去了,购房的是一对外地来的中年夫妻,在沧市漂泊了十几年,总算攒够了安家的钱,能够扎根下来了。他协助对方办理了过户手续,双方商定六月底正式交房。 简青黎把大件家具留给房屋的新主人,需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他没请搬家公司,每次去方明栈家里都顺便捎上一点,几次下来,房子不知不觉就空了。 他最宝贝的相机和镜头,在方明栈的书房里得到了尊贵的待遇,木架是专门找人定做的,占了两面墙,十几个镜头孤零零地摆在上面,显得底气不足。 简青黎觉得不好意思,埋怨方明栈铺张浪费:“弄这么大的架子,我才几个镜头啊。” “买呗,”方明栈不以为然,“你不是还要开工作室吗,总能用得上。” 简青黎可不像某人那样财大气粗,他常常担心自己的投资收不回本,欠一屁股债,小声嘀咕着:“买那么多器材,万一创业失败了怎么办,你给我补窟窿?” 方明栈淡淡一笑:“你就没想过我也会失败?说不定文越下个季度就破产了。” 简青黎愣住了,方明栈目前在筹备制药公司,对于文越集团来说是全新的业务,也可以算作创业,但若不是他提醒,简青黎还真的一点也没想过他会失败。 “破产就破产嘛,大不了一起喝西北风。”简青黎撇撇嘴,方明栈的恐吓太温柔了,他一点也不害怕,豪气冲天地许诺,你要是破产了那我养你。 “所以说,人要有一技之长,知道吗?”简青黎洋洋得意地教导方明栈,“你看,我还能摄影谋生,你能干什么?” 方明栈用小刀拆开简青黎带来的纸箱,里面装着几十本书,他分门别类地拿出来,一一插入书架的空隙处,听到简青黎的挑衅,随口回应,我能当模特,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吗。 谁要你呀,整天臭着脸。 方明栈忙着整理书架,背对他不答话,简青黎酸溜溜地说,你该不会真动了这个心思吧。方明栈挑眉,怎么了,不行? 当然不行!简青黎砰砰拍桌子,除了我,你不能当任何人的模特,听到没。 饶了我吧,方明栈说,我也不想当你的模特。 简青黎噗嗤笑了,忍着上扬的嘴角,义愤填膺地谴责,这点小要求都满足不了,你这个哥哥当得真不合格。 方明栈拍拍他的屁|股,说你这个弟弟也不怎么样。 躲闪间,简青黎看到他手背上那条隆起的伤疤,快乐的神态逐渐消弭了,低声问道:“阿姨的心情怎么样了?” “还行,有好转。” 失手伤了方明栈之后,杨彤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忧虑,那天过后就没有主动联系过儿子,关于她的近况,都是谭敬松透露的。方明栈不久前接到谭敬松的电话,说他陪杨彤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教了杨彤一些方法,让她学着控制情绪。 简青黎点点头,他知道这段日子对杨彤来说不好过,有谭敬松陪在身旁,对他们这些不孝晚辈而言,也算是一种慰藉了。“谭叔叔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我没告诉他,但他很精明,估计已经猜到了。” “那他知道我们是……”简青黎卡壳了,“亲兄弟”三个字,总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方明栈问:“你害怕他知道?” 简青黎仰着头,想了一会:“不怕,就算他觉得恶心,也影响不了我。” 方明栈故意发出惊叹,夸他有长进。 简青黎谦虚,笑嘻嘻地说:“我的脸皮一向都很厚。” 电影《玉眠》定档了,大规模宣传正式铺开,官博每天都发布好几条动态。贺岑的作品虽然不如主流商业片那么受欢迎,但作为得奖专业户,未播先红,在某瓣上的期待值已经很高。 几位主演都是资深演员,观众缘极佳,也相当配合出品方的宣传工作,经常转发《玉眠》剧组的微博。项庭舟沾他们的光,流量水涨船高,据他所说,原来是十三万粉丝,十万僵尸,现在是十六万粉丝,十一万僵尸。 简青黎不信,点进他的微博查证。逛了一圈评论区,意外发现原来项庭舟的模特事业也不算彻底失败,几年下来还是积累了一批死忠粉,对于他转行演戏的决定,粉丝们纷纷送上了祝福和支持。除此之外,评论区最多的就是看热闹的路人,对项庭舟今后的发展抱着观望的态度。有个网友说话难听,才看了先导片就指责项庭舟“一颗老鼠屎害了一锅汤”,简青黎觉得他不公正,于是同样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项庭舟看到了,私下给简青黎发微信,说要册封他为粉头。 简青黎说,谢谢您了,但我有正事。 有钱的,项庭舟诱惑他,每月工资二百五。 简青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回了两个字,滚吧。 “跟谁聊天呢。”方明栈在旁边坐下,简青黎自然而然地歪过头,枕在他肩膀上。 “项庭舟。笑死我了,他应该去当谐星。”简青黎把聊天记录举到方明栈面前,手指划了划手机屏幕。 方明栈表情淡淡的:“说这么多废话,你们两个很闲?” “你吃醋啊?”简青黎眉目熠熠,嬉笑着去翻方明栈的西裤口袋,摸他的手机,“你还说我,你手机里有约|炮app,我都看见了!” 他得逞了,敏捷地从方明栈身边移开,边解锁边说,“这个prelife就不正经,我看看你是不是勾搭了什么小妖精。” 方明栈的用户主页简单明了,好友栏只有Cyan一个人,最新消息还是Cyan多日前约方明栈去酒吧见面,埋怨他怎么还不到。 “你怎么解释?”简青黎举着手机,像个正义凛然的警官,居高临下地审问犯人。 方明栈理直气壮地耸了耸肩,“他确实比你可爱。” 简青黎一时语塞,瞪着方明栈不知该高兴还是生气,方明栈倒是笑得开怀,还补了一句,“多跟他学学,知道么?” 简青黎丢开手机,扑上来作势要掐方明栈的脖子,被方明栈绊倒,两个人滚作一团。夏天本来就穿得少,裸露的皮肤相互磨蹭,很快就擦枪走火。 “停停停!”简青黎感觉方明栈抚摸的力道变了,赶紧坐起来,拉开一个安全距离。 方明栈躺在沙发上,稍微撑起上半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简青黎把手伸到背后,扯了扯衣摆,领口上升,锁骨的吻痕不见了。 “你明天要去机场吗?”他问。 简青黎非常聪明,这个话题是挺扫兴的。方明栈无奈地笑笑,显出苦恼的表情:“我不知道,去了反而可能给她添堵。” 杨彤要回伦敦了,第二天早上八点的航班。这个决定她没有告诉方明栈,是谭敬松偷偷转达的,并且谭敬松不顾杨彤的反对,先斩后奏地订了同一班飞机,准备在伦敦陪她一阵子。 简青黎为谭敬松感到遗憾,“谭叔好体贴,阿姨还没接受他吗?我猜他上大学的时候就喜欢阿姨。” 方明栈摇摇头:“没有,慢慢磨吧。” 简青黎在心里加上一句,就像我们一样。 第二天清早,天蒙蒙亮,方明栈睁开眼,在昏暗晨光中发了一会呆,然后掀开被子下床。脚尖刚踩到地毯,左手忽然被人勾住了。 他回过头,看到简青黎困倦地打哈欠,以为自己吵醒他了,轻声说,你接着睡吧。 “我和你一块去。”简青黎坚持要同行。 根据谭敬松发来的航班信息,他们提前到达航站楼,在安检口附近的一家咖啡店等待。 半小时之后,谭敬松和杨彤的身影出现在玻璃窗外面,拉着行李箱,有说有笑地路过。杨彤的气色好了许多,体态也丰腴了,微笑的时候,眼角竟浮现出几缕慈祥的纹路。 简青黎条件反射地紧张,透明的落地窗不能给他安全感,他忍不住想逃到吧台那儿。“你不去见她吗?”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方明栈,眼看杨彤要消失在咖啡店框出的长方形视野。 方明栈纹丝不动,略微摇了摇头。 恰在这时,像有心电感应一般,杨彤突然转向右手边,隔着五六米的距离,看到了落地窗后面的方明栈和简青黎。 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简青黎刚端起咖啡,打算醒一醒瞌睡,猝不及防对上她的视线,手腕发软,杯子里的深褐色液体也随之荡漾开来。 方明栈倒是很平静,两手平放在桌子上,食指轻轻碰在一起,像在进行商务谈判。 不时有旅客从他们中间经过,将彼此的目光切割得断断续续,简青黎想起许多电影的经典镜头,一辆公交车阻隔了双方的视线,等公交车再开动时,马路对面已空无一人。 不过他们的告别不像镜头里那样戏剧,十几秒后,杨彤对谭敬松说了句话,两人便重新向前走了。 简青黎将咖啡杯放回桌子上,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说:“阿姨的状态不错。” 方明栈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走吧。” 简青黎紧跟着站起来,“去哪?” 方明栈的眼神里带着埋怨,仿佛他这个问题多余且傻气,“回家。” 他们离开机场,旁若无人地牵着手,一直走进朝阳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