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浩瀚于我 作者:ChloePrice 晋江2019-10-15完结 文案 今年天庭开放新政策,可以破例从人界选拔一位德才兼备之士,和仙界一众作为同僚升入神格 报名表随考卷发下,结果半道出了差错,装报名表的袖珍灵匣丢了! 步尘神监:所以你俩带了个啥回来?! 小仙使:人……人啊? 步尘踢了踢脚边这个声称自己是吃面喝汤被老鼠屎噎死的年轻人,觉得可以直接给他一脚踹下去了 年轻人:你们叫我什么?神君?神经吧你们?! 互攻,1V1,HE 不正经向神仙文,种花种地养养狗,旅游刷单谈恋爱 前世今生、追妻【?】火葬场、神仙自由恋爱设定 我不会写虐,我超甜√ 大世界里还有小小的你我 【因为是各种EQ开窍和软体不稳定的感情线设定所以本文又叫《底特律》——(划掉)——《天庭:变人》】 【嗯√】 反正文里面各家思想都是自己理解提炼了半天,然后整了一堆自己觉得有道理的东西,并不是专门只信一种【双手合十】,感谢某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土川爷爷【我也没问过人家愿不愿意】帮我参悟佛法真谛,阿弥陀佛【继续合十】(话说我kindle壳子上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就是我看了半天没看懂的东西的原本!) 不用花钱或者营养液啥的【也没人会给】,没签约都是浪费大家钱,走过路过评论区陪我聊聊天就OK!谢谢!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欢喜冤家 破镜重圆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时鉴、初元 ┃ 配角:人太多懒得说 ┃ 其它:封面我也不知道在画个什么玩意儿 ☆、第一章 时鉴一脚跨进大门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进了凡界哪处八百年没人料理的荒山鬼宅。 天上飞的地上坐的水里飘的看着一个比一个死气沉沉,枯枝败叶烂藤错须快把那边地上坐着的一个人给缠起来了。时鉴眯了眯眼睛,确定那人还活着,踮着脚挑了几块儿尚且能落脚的地方凑过去,揣着胳膊往那人腰上踹了一脚。 不知道哪儿窜出来一只黄毛奶狗,朝着时鉴恶狠狠地“汪”了一声,尽职尽责地敷衍了保护主人的任务,然后撒丫子溜了。 被非常没有牌面地踹了一脚的初元挣扎着从一地灰败中爬了起来,掸了掸一身的灰和土。站在旁边的时鉴皱着眉头往旁边错开两步,初元都没去管他,自顾自过去把试图开溜的狗给搂进来。一双白白净净的手上现在全是泥污,连狗都嫌弃。 “我觉得是你们天界土质不好。” 他很意思意思地想去把狗毛上挂着的几片烂叶子给择掉,顺便也拍了拍灰......呃不巧,狗毛跟初元的白袍子一个下场。 “你不如先回去换一身衣服。”时鉴捂着口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开老远。初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越退越远,非常好心地“提醒”他一句:“你步子还能再快点,后面的墙能更快跟你来个拥抱。” 时鉴刚反应过来,结果根本刹不住脚,撞得非常彻底。 墙头上架的花架子“扑簌簌”掉下来一堆断藤和灰土,掉了时鉴一头一身。 初元这才抱着狗,心情很好地哼着人间不知道哪儿的调子,转身走了。时鉴抬头看见天上的云都充满活力起来,居然放晴了! 时鉴白眼一翻,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妈的,管他现在是谁,该欠还是欠。 时鉴抬手在身前一扫,使了个小法术把衣服弄干净了,至少看上去不能跟初元同流合污的脏,追了上去。 他跟着初元绕过门廊。但是时鉴没有初元那么轻车熟路——门廊也被初元改成了花架子,养活了是一道靓丽风景线,养死了就是魔鬼陷阱。时鉴完全防不胜防,鬼知道哪儿又探一根须须或者半截儿枯枝,等他穿过花廊,挂了一身的烂草。 得,刚才施的法算是浪费干净了。 初元一直走到厅上都没说话,在门边的水缸里随便清了清手,放了狗自己去撒野。他在厅里张望了一圈这才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哦!其厚,开饭吧!” 门口突然站了个少年。少年白衣高冠,仙气飘飘,说出去比初元这个家伙还像个正经神仙些:“是,真君。” 少年抬头,看见旁边还站了个时鉴,差点没噗嗤一声笑出来,好歹是绷住了,不然说不定会大难临头:“在下不知时鉴真君到访,这就去多备一副碗筷。” 时鉴都还没来得及说一声“不”,其厚就跟他来时一样,神出鬼没地退下了。 时鉴是不打算在这儿吃饭的,谁知道自己这么倒霉,正巧碰到了初元的丧点和饭点。自己什么罪什么孽,非要吃他初元研究的废物利用料理。 “你放心好了,今天不吃上回那个,这都是我让其厚提前准备的,今天没心情做饭。”初元只给自己拉开了椅子,“你看看你这个人,还有脸出去说自己是什么德高望重的神君,吃个饭连手都不洗,啧啧啧......” 时鉴差点要冲上去打他。 头两天来的时候,初元硬拉着时鉴来试他的新菜,说是什么......废物利用。 对,就外头那漫天满地的枯枝败叶。 废物利用。 “不是神君您说神不老不死不伤不灭的嘛,随意吃,想吃什么随便夹!” 当时初元在旁边可乐呵了,抱着狗撸毛,撸得狗毛乱飞。 要么手上的银筷子插进去,黑了;要么一筷子吃下去,狗毛。 是被毒死还是被恶心死,总是要选一个。 对于时鉴这种没有七情六欲的原生神明来说,是不存在什么好不好吃的概念的。只不过那一口吃完之后,是他的生理反应告诉他,初元自己没有试过的新东西,是万万不能碰。 那他妈是天劫。 初元今天心情看上去很不好的样子。时鉴难以理解这些,但是本能没去招惹他,只是偷偷夹了一块儿肉扔在地上,看见那只黄毛奶狗非常开心地冲过来吃了起来,他才确定今天的饭菜确实如初元所说。 初元确实心情不大好。 他吃着饭都还托着下巴盯着外边的天,琢磨着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怎么养什么死什么。 他来天上的这些时日,说不习惯也就还好。那种话本里说的什么“突然获得力量之后变得狂妄然后试图统治全世界”的想法基本没有,他好像还是很容易接受了自己突然变成了个神的设定。 只是他一下子找不到什么事干。以前好歹还有个考功名赚大钱的目标,现在......这些似乎没什么必要。 他是真的很闲。上天界来多久了?三天?三月?还是已经过去了好几个秋?算了,他记不得这些,背书他都记不住,更何况是日子。他每天也就吃吃睡睡玩玩,要么就是在自己的仙府里种种花草,非常没个作为神明的自觉,怎么怠惰怎么来。 天上的日子慢悠悠,一不担心吃不好,二不担心睡不着,三不必忧心生前身后事,四不必顾忌什么先人后辈的面子。 今儿个可能在屋里睡一天,醒了起来吃点什么,再去书房泛出来几本珍奇异草种植手册;或者哪天想起来了,出去遛遛狗,串串门,给各位同僚带点什么新研究出来的养生甜品——反正好吃难吃,他们那些神也没这个概念。 也不知道原来住这儿的是哪位神君,给他留了一书房的书,全是各种各样的种植手册,还有一大堆经验笔记,看样子是跟自己志趣相投。只不过等初元觉得“从中有所悟”之后,上手一操作,才发现这个原主跟自己一样,是个养什么死什么的憨批。 算了,研究新菜去。 不过所幸,到天上来还认识了个好人......好吧,初元也说不上来着算不算得上一个“幸”字。多个朋友是件好事,但是他没见过谁拿人当朋友是这么当的。 时鉴可能是闲的,一天能来看初元八百回,来了也没什么正经话好说,就有事儿没事儿把初元盯着,或者相当殷勤地提出说要帮他收拾屋子。一两回初元觉得还正常,多了初元就觉得这人对自己是不是别有所图。 尤其是在他去别的神君那里拜访的时候,问起时鉴是否对旁人都是如此。他一看见大家都是一副闭口不言的样子,他就更觉得自己这莫名其妙的飞升,是时鉴的阴谋。 初元塞了一块儿“枯紫藤萝叶蔷薇花瓣烧蜂蜜糕”在嘴里,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然后出声问那边在勤勤恳恳收拾书房的时鉴:“要不要尝尝?味道还不错。” 骗你的。 时鉴一甩额前刘海,毫无防备地张嘴过去咬那块儿看着颜色奇怪的糕点,生理反应让他蹙了眉。 “味道还可以吧?” “......不知道。” 口口声声说味道好的初元是打死不肯再吃一块儿了,端着小碗偷偷拿出去倒进了花坛里。 就是这么无情,人家来给自己当免费劳工,自己还欺负人家傻。 初元对于收拾房间最大的尊重就是回厨房去把碗给刷了。等他返回书房去找时鉴的时候,他正把架子上的书卷全搬下来,开始进行深层清洁。 “所以你们神仙的万能都是假的?这种事不应该大手一挥,就都能完成的吗?”初元还算良心地上去搭了把手,扶了扶那摞看着就快倒了的书。毕竟早点把活干完,能早点把这尊大神请走。 时鉴还很认真地解释:“若非自己亲自,而是由旁的什么来假手,总觉收拾不干净。” 死洁癖。 初元也懒得跟他讲这么多,手指嘬成一个哨子,把不知道在哪儿闹腾的狗子喊了过来。他“啧啧”两声,微微弯腰,拍着手喊:“阿喵,过来。” 时鉴搬书的手一抖。 这什么破名儿? 时鉴早给阿喵洗干净了,现在一身松软的软毛,非常享受地窝在初元干干净净的新袍子里,没有自觉地蹭了他一身狗毛。但是初元不怎么在意这个,依旧很开心地捏捏它的耳朵。 初元坐在书房门前的门槛上,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跟周围那些枯败的景象形成了对比鲜明的美好。这种时候他觉得天上的日子都还是很美好的,总是四季如春,微风和煦。 他可能会在这种闲适中睡过去。 ...... 直到时鉴又相当没有礼貌地往他身上踹了一脚。 初元真的差点把狗扔他身上挠他。 “你有病没病?”初元站在台阶上,试图用高度创造气势来压倒时鉴,行为不比时鉴的那一脚成熟到哪里去。 “你成天要是闲得慌,我劝你多去做点祈愿赚功德。”时鉴没多说话,只是把一个绑着红色丝带的书简拍在初元胸口,狗探着鼻子过去嗅了嗅。初元放下狗子,拆了丝带正要看这是什么,旁边时鉴又多余问他一句:“这狗你哪儿来的?” “我在天上一个人呆着无聊,托梦给我的老邻居让他们给我烧的......”初元见时鉴神色有异,忙改了口,“好吧,神真的跟话本里说的似的,不能跟人接触啊?嗨,那就是我自己下凡去找的,没让人给看见,你放心好了......” 时鉴回答前半句的“并不”还只说完了个“并”字,听见后半句突然就瞪大了眼睛,探手出去死死抓牢了初元的手腕:“什么?!你下凡了?!” 初元搞不清这人撒什么癔症,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了让他这么大反应。只是被他突然抓手给吓一跳,手一松,书简啪嗒掉在地上。试图把手抽回来,结果发现这人手劲儿贼大,捏得死,竟然根本挣脱不开。 “你一天到晚动手动脚还有瘾啊!给我撒开!莫挨老子!” 作者有话要说:1√ long time no see~开学快乐~ 老规矩,开文三更√ ☆、第二章 “二位......”其厚在旁边站了有一会儿了,要不是其实用手肘捅捅他,他可能还要在那儿等这俩人无休无止的吵架结束。 其实是个清醒人了。 那边眼看着就要互殴起来的俩人同时回头:“何事?” “初元真君,”其厚弯腰毕恭毕敬行了礼,“天帝有旨,请真君前去帝华城一叙。” 时鉴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还抓着初元的手,就势撒开。初元也听不清他是不是“哼”了一声,盯着他转身进屋的背影:“你不是说神能跟人接触的嘛,那又不让下界了?你们临仙台修着干嘛的啊?好看的啊?我跟你讲......” “神君,天帝催得急,其他神君还等着呢。”其实眼见初元还能对着时鉴吵吵两句,赶紧给拦住了,省得这俩人真的没完没了了。 其厚和其实互相对视了一眼,齐齐摇头叹了口气。 当初那份报名表怎么就不偏不倚掉进了他碗里,还就偏偏看上他了呢? 难道是这东西觉得把他噎死了,对他有愧? 不应该啊! 其厚和其实还在很认真地研究为什么一定是初元,突然就被初元提问了:“二位仙使,你们说说,临仙台总不能只进不出吧?” 其厚:“呃......确实是能够任意出入的。” 其实:“他说得对!” 初元总觉得这俩人是在敷衍自己。 那既然是天帝有请,他也不好再多耽搁。其他神君......只喊自己不喊上时鉴,初元怀疑这只是让自己和另外几个跟自己一同飞升的神君一块儿开个小会。 这么一想,他突然就有点不太想去了。 等他慢慢溜达到帝华城门口的时候,刚好另外几个人也到了。正如初元所猜测的那样,确实就这么几个人——初元自己,寻尘,寄北,还有一个......姗姗来迟的炼御真仙。 “不好意思,方才有些事耽搁了,炼御在这里向各位赔个不是。” 那个红冠银甲的英气女子,冷着脸冲三人一抱拳,弯了个腰算是赔礼,初元等人自然要回。旁边一个腰间别着把造型浮夸的唢呐的高个男子看了初元和女子一眼,阴阳怪气地说:“炼御真仙每日为了六界事宜忙碌,来迟些无妨,不是罪!就某些人比不上了,连见天帝都是慢悠悠散步过来的。” 又来了,又来了!他带着嘲讽走来了! 初元就当自己没听见。除了炼御——她好像对这些没什么感觉,没见她玩什么孤立或者奉承什么人的那一套——另外两个对于自己的成见似乎格外的大,就是那种......看不起自己的感觉。 帝华城门口的仙使见人都到齐了,开了门放他们进去。过来一个貌美仙使,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带路。 初元看了看帝华城内花园般的风貌,又开始奇了怪了,天界的土质还可以啊?怎么会...... “炼御真仙这趟去人界可有什么收获?” “没什么,收了几只小妖,再镇了几只恶兽。因有要事在身,所以并未怎么游玩。二位若是感兴趣的话可以亲自去人界走一遭。”炼御的回答不卑不亢,听不出来有什么别的意思。按说也不会有什么别的意思,但是问她话的人有没有,就不好说了。 寻尘问话,就轮到寄北来搭腔:“诶,说起人界这些年的变化,还不如问问初元老弟,他肯定晓得得比我们多。”寻尘回头看一个人走在最后的初元,“是吧老弟?” 初元假笑:“我......我之前也每日醉心书卷,不常出去走动,若是感兴趣,二位自己下去瞧瞧?” 其实他心里想的,谁跟你老弟?咱几个都当过人,谁瞧不起谁啊? 有病。 初元跟他们到底有哪儿不同,归根究底就是那些修炼的年份。初元从未修炼过,单凭一份莫名其妙的报名表、试炼书,他就跻身到与他们这些“勤奋人”平起平坐的地步,他们当然觉得不公平。 初元心说我又没打算过飞升。 神分为两种,原生神明,还有就是从仙界举荐上来的优异之士。而仙又是哪儿来的?人界那些修炼的知道吧?他们从小开始就努力修炼修炼修炼,练到不吃不喝也不会死,练到运气化形有无上神力,这都还只是入门。 真要飞升,要看脸。运气好,指不定哪天晚上,月黑风高,你在自己闭关的山洞里打着坐,突然就被哪位吃饱了撑的仙家大神给看上眼了,就给你接来飞升了。 而他初元是干嘛的?为人时是个年年考试年年不中的白痴书生,也就是运气好,赶上了天界政策变动,赶上了护送报名表的是两个粗心大意的小仙使,赶上了来临仙台接他的都是时鉴真君。 还能怎么办,人家就是运气好。 什么都不干都能谋个神明的位置当当,偏偏人家还一脸完全无所谓的样子。 寻尘和寄北两个辛辛苦苦修炼了几百年的看见这种不劳而获之徒,要是不气那就是疯了。 初元和他俩各自在脑子里把对方喷个狗血淋头,碎尸万段,只有炼御一个人跟朵清新美丽小红花一样在那儿讲自己的宏图伟业:“.....我打算一会儿向天帝申请去人界,可能会很久不会回来,不知各位同僚有没有愿意与我同行......” “初元不去。” 声音从初元身后响起,一人快步从后面跟上来,一直到与初元并行,这才放缓了步调,与众人一致:“他......有些东西还不是很懂,总要在这儿学好了,总不能下界再丢人。” 一群人齐齐停步,冲时鉴行礼:“时鉴真君。” 时鉴也微微点头。 时鉴在这儿,也就没人在这儿乱嚼初元的舌根。初元暗暗松口气,算是耳根子清净了。 帝华城是天帝的仙府,大得要命,路还曲曲折折。禁令在帝华城中处处是,自然没法用法术进行快速移动,所以众人若是要去书房找天帝,只能一步一步靠脚走。 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哪儿来这么无聊的恶趣味。 “你方才为何不反驳他们?” “我还没反驳你说我不去人界的事,”初元放慢脚步和前人拉开距离,还压低声音问他,“你凭什么不让我下去?你是我谁啊你,善做主张?我可是问过其厚和其实了,他们说可以的!炼御都跑了多少趟了!还有我丢什么人了?你这人......” 初元一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一张小嘴叭叭叭是要出书。时鉴干脆封了耳识,极其冷漠地看他一眼:“就凭我是你的引神。” 初元不说话了。 当初他刚上临仙台,醒来第一眼先是看见个老头还有两个白衣少年,头一偏,看见的就是那个端着拂尘,一脸装逼气质的时鉴真君。 这人对外是德高望重的神君,对内他却有个不为人知的爱好——当别人的背后灵。 什么引神,谁家引神跟着人到处转的? 遛狗呢你? 初元在他耳朵边上打了个响指,就知道这人又把耳识封上了:“真君,您书房打扫完了?” “用术法不就好了。” “您不是说这样弄不干净?” “下次继续。” 初元真的是服了他了,哪儿来这么大毅力,为了跟着自己,脸都不要了。 不过所幸,等到了天帝书房门前,因为天帝只请了初元等人,所以仙使将时鉴拦在了门外。 初元回头瞧他一眼,无欲无求的神明一如既往的没表情。初元抬脚迈进书房的门槛,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既然他不懂这些人勾心斗角的无聊戏码,怎么会想到过来帮自己说话? 刚到天上的时候,也是这四个人,一块儿在大殿上报到,那时候见过天帝一面。当初离得太远,初元初来乍到也不敢抬头东张西望瞎看,所以连天帝长什么样都没看清。现在倒是有机会见一面了,结果天帝他老人家跟个黄花大闺女儿似的,扯着个白纱帘,模模糊糊瞧不分明。 屋内熏香缭绕,熏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初元偷偷揩掉泛出来的眼泪,跟着一块儿行了个礼。 等抬起头来,天帝已经让那几个仙使把帘子撤了,初元这才看清这位的真容。 看着挺宽厚仁慈的,初元感觉自己像在庙里烧香拜佛——他每年要考试前,都会去京郊保国寺去祈福的,虽然每年佛祖他老人家都没搭理自己就是了。 不好意思走神了。 “诸位都请起来吧,这不过是在私下里同大家聊聊,不必拘礼。” 几人道了谢,依次在两边座位上坐下。 “诸位在这几月里可还习惯?” “多谢天帝关怀,都挺好。” 寻尘主动来当这个发言人:“我们兄弟二人当初还在修炼的时候,就听闻陛下仁厚,天界被治理得相当好,我们做梦都盼这一朝飞升,哪敢有嫌弃什么;也不枉我们辛辛苦苦修炼多年,才换来今天的辉煌!” 他跟在说什么新年新气象,总结辉煌过往,展望光辉未来似的,情绪非常饱满激昂。 初元坐他边上,捏着耳朵尖晃了晃。 天帝呵呵一笑,又看向初元:“那初元爱卿又怎么样呢?突然从人界飞升,我还怕你不习惯,闹着要走。但既然是被那份报名表选中了,我也不好食言而肥,你可不要觉得委屈啊。” 我哪儿敢委屈啊!初元心里头这么想想,脸上还是换了一副笑,心里觉得这跟当初在学堂读书时,还发着呆就被先生叫起来背文章没什么两样:“不委屈不委屈,诸位同僚还是挺照顾我的。”初元不自觉视线飘向了寻尘和寄北,又飘回来,“都挺好,都挺好。” 他可没兴趣学寻尘似的,挺好完了还有长篇大论。 旁边炼御为了不被强行点到然后起来讲小作文,很敷衍地在那儿“嗯”了一声跟票。 天帝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初元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然后才移开,开始接下来的例行训话。初元被他盯得颇为不自在,抬手捋了捋袖子,仿佛是在确定上面是不是还有狗毛,基本上没听进去几句,光是在听见说什么“为了社稷”,又夸了夸炼御的业绩之类。 业绩?什么东西? 初元不是很清楚炼御每天都在忙些什么,在他眼里当个神仙就是闲人了,毕竟他有事儿没事儿去烧香拜佛祈求神明保佑自己,从来没有哪尊大神理过自己。 肯定都闲着不干活。 真正闲着不干活的人在这儿托着下巴走神,控诉别的神明,左耳朵是天帝的说教,右耳朵是寻尘和寄北的捧哏,一会儿一句“说得对”,要么一句“确实”,听着还挺有点节奏和韵律。 想睡觉...... “诸位爱卿可是还有什么想说的?”天帝在四人之间扫了一圈,也不知道看见什么,嘴角一勾。刚才仙使来报,说是时鉴真君在门外等候。他想着指不定是时鉴有什么要事,这边早些结束,让他进来好了。 只是初元这...... 天帝想起了些事,嘴上也被人打断了。是炼御起身行礼:“陛下,炼御愿亲自去凡间游历。” 天帝笑容和蔼地捋捋胡子:“准。这是好事啊,人间再多疾苦,光是我们在天上看看洞察镜也感受不到的,还不如亲自在人间走一,这样才是真的为人做事啊。” 寻尘和寄北捧臭脚,初元跟着装样子:“炼御真仙确实为人着想。” 初元想着,所有苦难,万恶之源都是一个穷字,你去游历了又能怎么样,多杀几个怪又不能掉金叶子。 小会结束,四人退下。正准备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初元突然看见门口,时鉴居然还在那儿站着等。 端着个拂尘,身形颀长,站在那边的花树下,发梢肩头落了好些粉红的花瓣,比在初元那儿的悲惨遭遇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就整一副翩翩君子的装逼样儿。 好一个尽忠职守的背后灵! 见几人出来,时鉴直接冲着初元那边过去。门口的仙使突然对时鉴说:“时鉴真君,天帝有请。” 初元突然反应过来,这人是来找天帝的,是自己想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2√ ☆、第三章 时鉴在天帝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时鉴,你跟了初元这么久,如何?” “他......每日也不过是在府中玩闹,并未做什么。” 天帝探手在手边香炉顶上飘出来的烟中随意一抓,竟直接化形,一层白烟化成的薄纱被他勾出,随意在手中揉捏片刻,又化为烟尘融进了空气中。 过来好久,天帝都未曾开口。他有意无意瞧着时鉴的反应,却知道自己其实看不出什么,于是开口问他:“这是你安排的吧?” 时鉴回答得很快:“不是。” 天帝确实什么都看不出来,没有情感的神明是不会表现出什么的。他只是不肯相信,毕竟作为过来人,他知道再表现不出来,也不代表不存在。 他沉吟片刻:“那你去吧。” “是。” 时鉴从帝华城出来,意料之中的没看见初元,应当是回去了。他一下子不知道要回哪里去,是去回自己的仙府,还是继续去初元那里。 初元对他的到访,表面上是相当抗拒的样子,但每回去时,院中的天空总是清空万里。 时鉴琢磨着琢磨着,脚已经又踏进初元仙府的大门了。 阿喵从杂草堆里扑出来,一头撞在他脚后跟碰瓷,奶声奶气地“汪汪”叫了两声,十分嫌弃地跑开了。 时鉴视线顺移过去,就见一双纤白的手将它捞起,然后被宽大的袖袍裹进了那人怀里。手的主人声音温和且无奈,听着还掺了半分不耐烦,像是在赶人:“时鉴真君,您老怎么又来了?” “切!是他们不懂!”初元恨恨地拿筷子在碗沿上敲了一下,敲完觉得没礼貌,又在碗沿上摸一摸算给碗赔罪,“吃乃人生一大幸福之事,老一辈人说啊,能吃是福!我哪儿俗了哪儿没个神样了?以为我乐意当神啊!” 时鉴抿了一口杯里的酒,入口不知是什么感觉,只知与平常所接触的都不同。 这是初元连着阿喵一块儿带回来的。 “诶真的是,有那么嫌弃我嘛?他们哪儿来这么大脸!”初元喝了点酒,小风再一吹,现在有点亢奋,“辟谷?听着高大上,不吃不喝也不会死,可是他们错过了生而为人最有意思的事!连做人的乐趣都体会不到,还说什么为人民服务啊?” 时鉴:是是是。 “诶你说说,这好喝吧?” 时鉴:嗯嗯嗯。 其实不知道怎么样叫好喝,只是说喝完之后并没有让他觉得在喝第二口的时候有种抗拒的动作。 “呐,虽然不用吃也不会饿,但是我就是享受这种热饭热菜带来的......满足。”初元脑子都有点转不过弯了,措辞措半天,又端着酒壶给自己和时鉴一人倒上一杯,嘴里还念念叨叨。 只要初元倒了,时鉴就喝,非常爽快。初元这种时候就觉得时鉴这人还不赖,一点都不磨磨唧唧,劝酒都不用劝,爽快! 天界的夜晚,月朗星稀,初元心情大好的缘故,仅飘了点薄云,他说这是意境,太通透了反倒没意思,就像看美人一样,要遮着点。 什么玩意儿。 时鉴要“对对对”的嘴被他自己堵回去了。 俩人这么瞎扯完,突然一下都不说话了,气氛莫名就安静了下来。 初元一手支着脑袋,一手非常随意地在那儿挑盘子里的花生米。喝醉了眼睛花了,他居然还能精准夹起,比他背书厉害多了。 他居然在想考官为什么不考夹花生米。 夹豌豆也行啊! 时鉴对于吃兴趣不大,也感受不到初元所说的那种“满足”。他只是下意识地拿起筷子夹菜放进嘴里,嚼一嚼,咽下去。初元手艺其实可以的,就是喜欢捣鼓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才导致有时候连时鉴都吃不下去。 嗯......今天是吃下去了。 “时鉴我问你啊,”初元突然坐正了,觉得盘腿坐垫子上不舒服,扭了扭,换了个极其嚣张的姿势。两条腿一竖一躺,还把胳膊肘搭在膝头,“你一天到晚跟着我都是干嘛?又是帮我收拾屋子又是帮我试菜的,我可没打算给你发月钱。” “并不,我对旁人也是......” “也什么也,我去问过了,您老多厉害啊,高高在上的时鉴真君,都敬你、怕你呢。”初元喝醉了说话跟唱歌吟诗一般,抑扬顿挫的,“有人想见您一面都难,哪儿还跟这么似的,天天在我屁股后面跟着。” 初元突然探着身子,越过了矮桌凑到时鉴面前,惊得时鉴往后退了仰了仰身子:“你是不是图谋不轨?我怀疑我这飞升都是你安排好的。” 时鉴被他盯了半晌,这才犹豫着开口:“没......”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样不大自在。 初元又坐回去了,这会儿倒是规整了,理了理衣袍,继续吃。时鉴看了半天,说:“只是投缘。” “行吧行吧,是投缘。”初元舞了舞筷子,宛如吟唱,然后又不说话了。 初元觉得自己没什么话好跟他说。这人除了喝酒爽快,其他没什么优点。 “你要是乐意来,可以经常到我这儿来喝酒。” “好。” 继续沉默。 “嘿!”初元总是这样突如其来地一惊一乍,“你是不是醉了。” 这个词时鉴难以理解:“什么?” 初元没理他,不管他懂还是不懂:“醉了,肯定醉了,你喝酒上脸,都红成这样。” 然后看着时鉴,傻笑得可以。 然后他竖起两根手指,在时鉴面前晃晃:“这是几?” “二。” 时鉴是觉得脑子不大对,有些迷糊,不清醒,但是他知道初元应当不会害自己。 眼前微微模糊了身形的初元晃了晃,笑嘻嘻的:“还挺能喝,这么几壶了都没醉。”他高声招呼,“其实!帮我再抬个......三坛子过来!” 然后他又揪着新话题开始跟时鉴长篇大论了:“我跟你说啊,这酒在人界可是个好东西。凡人其实没你们想得那么不堪......” “人是最会找乐子的生物了。”初元端着手上酒杯,打了个转,就着月光心上上面精致的花纹——杯子和酒,都是他这回下凡去带回来的东西。他这人特喜欢人界那些稀奇,经常就着去下界办事的名义,去人界玩。 “你看看这酒啊,别看其貌不扬,混的;这可是人间上等的琼浆玉露!就这几坛子,可贵着呢!玉露滴!别嫌弃,尝尝嘛!” 时鉴被初元催促着,喝了他有生以来第一口酒。 他不懂得初元对于什么物事的狂热,还有爱好,他也尝不出这个叫“酒”的东西为何就能找乐子。他只觉得口腔、嗓子、还有胃,都宛如火烧一般。 但是并没有抗拒。 “你知道除了味道,还为什么让人喜爱?”初元问他,他摇摇头。 “这酒啊,会让人醉,所有开心的,不开心的,就全融在一摊醉梦里啦!”初元豪放,拿着坛子直接往嘴里倒了一口。抬手揩净唇边琼浆,他眼神莫名落寞了三分:“天上就......太无聊了,神仙为什么都要无情无欲,这分明是缺陷,还叫什么无上神明?不会痛不会痒,也不觉喜怒哀乐,什么喜爱与不喜爱更是没有分明,有什么意思?” “若是看上什么人,都清醒得无所适从。”初元眼神涣散,不知在看何处,“还不如醉着呢,在酒梦里醒着,倒还觉得自己是真活着,那多自在。” 他忽然高声,拎着酒坛子一跃而起,落在了墙头,再踩着墙头一路奔至屋顶的飞檐,耷拉着脚坐下。月亮很亮,他嘴里忽然唱起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时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肩上披着薄薄的外衫。他是神,不会受寒而生病,这完全是多此一举,不过他也不好去驳那人的好心。他两臂枕在头下,桌子上的都被清出一半地方留给他睡觉。他歪着头,正好看见那边屋顶的飞檐上,坐着一个悠哉的人。 夜风翻卷,卷起白色衣袍——不过后边即是明月,那人就剩一个黑黑的剪影,是白是紫早就不清楚了。 跟他梦里的景象如出一辙。 时鉴微微睁了睁眼,意识一时间有些错乱。他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今时还是往昔,他有些分不清了,也不知道是脑海中浮现的,还是耳识让他听到的,那隐隐约约的吟唱声。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高什么玩意儿来着?高高的天上白云飘???” 初元把已经喝空的酒坛子塞进了锦囊,非常惬意地躺在了檐上,也是不怕掉下来。他懒得去想后面是什么句子了,自己在脑子里瞎编,反正又不是考试,别整得那么不开心。 他头一偏,看见下面酒桌边,时鉴已经扶着脑袋站了起来,是醒了。 他朝着时鉴招了招手:“喂!那边那个俊哥儿!上来玩儿呗!奴家这儿风景独好!” 初元学着那些秦楼楚馆里的姑娘,捏个兰花指招呼,说完自己都笑了。 结果还没等他笑完,时鉴还真就踩着夜风,落在了他身侧的瓦板上。 “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3√ 啊我眼镜坏了!摸着瞎在电脑面前盲打,错字我真的看不见啦啊啊啊啊啊啊 因为......一些原因我还发cp了......应该不会打我吧......应该没事吧......抱头跑 啊大家开学第一天快乐【鼓掌】 ☆、第四章 初元也就嘴欠,随便喊两声:“没没没,随便坐,随便坐啊......” 时鉴看了看脚底下的瓦片,没舍得动。 初元都已经懒得记那原来是个什么词了,都开始即兴创作了:“我有一壶酒,醉上月梢头,醒时不得解,醉后与谁拥......唉编不下去了,时鉴老哥啊,来帮我往后想两句呗?” 时鉴没理他,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两眼:“你......变得不一样了。” 这回轮到初元发愣了,仰着头看了他半天:“什,什么不一样?你认识我?我小时候还是什么时候见过你?啊......小时候我娘带我去算命来着,那个算命先生说我以后有仙缘想带我去修炼来着......” 他说着说着跑题了。初元酒量还行,醉了也不撒酒疯,顶多就是这样精神亢奋,老说些胡七|八咧的瞎话。时鉴看看他,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似乎变了,似乎又没变。 就像杯子里的酒,瞧着似乎并没有什么分别,但已经不是他曾经尝过的玉露滴的味道了。 味道? 什么是味道? 所谓酸甜苦辣? 过了好久,他对着一个人在那儿瞎扯的初元喃喃:“没有。” 并不、没有、不是、不必、无须...... 初元好像听见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幻听,就是下意识地回头:“啊?” 像个傻子一样的表情。 视线交汇的时候,初元却有种莫名的感觉。原生的神明分明是没有七情六欲的,可他却从时鉴的眼神里看见了......苦涩? 行吧,是自己醉了。 “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初元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记不清楚,我这脑子,背书都不好使,我连我爹娘哪年走的我都不记得了。” 时鉴眼神闪烁了一下。不记得是应该,非要记得干嘛呢?就这样就可以了。 “诶你都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记得不记得的,我应该记得什么东西吗?我现在又不用去考个大官,我才不背文章!” 时鉴依旧哑然。 自己在说什么呢。 俩醉鬼一觉睡到日上梢头。初元是习惯了,翻了个身,咂吧咂吧嘴继续睡,无奈醒了后想再睡个回笼实在是做不到,他挣扎半天,还是爬起来了。 房间门一开,院里是一片见惯的衰败景象。他颇为叹息,伸了个懒腰,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在天上无聊下去了。 养花养不活,研究新菜被人嫌弃,自己个异类在天界神嫌神不待见,还有个老妈子天天跟屁虫一样把自己跟着,真的没意思。 不知道炼御走没,跟她做个伴儿一块儿下界去?算了,她面上表现不出来,心里指不定怎么跟寻尘和寄北似的瞧不上自己。 初元喝了一晚上酒,好歹是没忘记天帝他老人家说教过什么。初元虽然不觉得自己能为天下苍生做什么大事,比如砍只怪然后捡捡金叶子发给大家,但是总是不会让自己无聊。 所以具体要做什么呢...... 初元盯着阿喵在院子里闹,他已经无所谓了,这傻狗爱往他花盆里跳也随便它,反正也没什么好值得被它毁的。 其厚和其实二人这时候抱了一摞绑着彩色丝带的书简路过,看见初元,因为行动不便,只是微微点头冲初元致意:“早上好,初元真君。” 初元很随意地挥挥手冲他俩“早早早”,在他这儿没规矩,不闹事儿就行,他还挺喜欢这俩小孩的——虽然其厚和其实可能比他还大上个几百岁的。 作为一个和善的主人,他过去帮着分了一些书简,自己抱着走在他俩后面:“这是什么?你们要拿去哪里?” 其厚:“书房。” 其实:“这是您信徒给您的祈愿。” 其厚:“我们会帮您听取他们的祈愿,然后抄写在这种祈愿竹简上,并且按照颜色分类。” 其实:“现在已经在书房堆了许多了,麻烦您也稍微给您的信徒一点反馈。” 初元假装没听见这俩臭小孩的明嘲暗讽,“吼吼”两声:“原来我一个野神还有信徒啊!” 然后初元很自然地开始转移话题:“说起来,时鉴真君怎么样了?” 其厚回答:“昨夜真君醉得厉害,我们带他去了客房,现在还睡着。” 初元点点头,找不到话说了。不过岔开话题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必在意。 他盯着怀里抱着的书简,摸着能感受到上面的灵力流转,果然不是一般东西。似乎昨天时鉴还给过自己一个......这就是神要做的祈愿啊?按颜色分类?什么颜色是什么意思?自己以前祈求能考试过关的祈愿会是什么颜色啊? 时鉴还说什么自己没学到东西不能下界去丢人,他分明什么都没教过,完全就是不打算让自己下去了是吧? 初元想起来还觉得奇怪,时鉴为什么这么不想让自己去人界?还有,他昨天晚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记得不记得的? “真君,就放在桌上吧。我们二人一会儿会帮您分类好的。” 初元帮完忙,好似这些东西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地溜了。 他又坐回院子里,盯着阿喵啃草玩。明明是只狗,阿喵却格外喜欢吃草。 初元都怀疑自己养了只假狗。 养狗都这么失败,自己还是别在天上呆着了吧。 表面上是闲得慌实际上是因为自己的懒而良心不安的初元还是溜达着溜达着进了书房。窗边有个书架子,他一直没在意过,现在上面放满了绑着五颜六色丝带的书简,架子上放不下就在地上堆着,现在已经差不多快把那扇窗给遮完了。 他挠挠头,好不容易洗心革面长出来的责任心感觉正在一点一点被削下去...... 他插着腰在书房里转了一圈,看着这一片乱七八糟的,昨天时鉴收拾到一半的屋子也只是用法术擦了擦灰,都没来得及把书摆回去。这让初元的骨头还是犯懒,越看越没干劲。 啊......这个神仙能不能不当了...... “其厚,初元在哪儿?” “回真君,在书房。” 初元坐在桌子上,晃荡着脚,突然听见门外有时鉴的声音。 又来了!这人这么阴魂不散的,初元心说自己要收回昨天晚上觉得可以跟时鉴发展酒友关系的话! “初元,你......” 初元眼睁睁地看着时鉴进门,因为走得太急,一脚踢在了门边一个半人高的花瓶上。花瓶里没插花,倒是被某人收拾书的时候顺手在瓶口上摞了一沓。 身形细长优美的青花瓷瓶晃悠两下,终于不负众望地朝着里面倒下——后面怎么样初元是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没了。 书山崩了的时候,没有一页纸是无辜的—— 花瓶砸进祈愿书简堆里,连带着撞倒了初元边上那个书架。竹简掉得十分夸张,坐在桌子上的初元躲闪不及,只能向后仰身子——身后是他刚清出来的几摞书,他为了找片能坐的地方,干脆全堆在一块儿,攒了老高,根本放不稳,被稍微一碰,就照着初元的天灵盖就往下砸。 他已经懵逼到忘了自己是个有法术的神了。 这他妈自己跟书什么仇什么怨啊!脑子已经够不好使了,越砸越笨好嘛! 时鉴站在门口,根本没发觉自己做错什么事了,扫了一圈,没在书房里见到初元人影,只是皱皱眉头,心里感叹了一下收拾书房的工作量翻了个倍。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就听见身后传来的初元的怒吼:“时鉴,你给我站住!” 哟! “混账东西!你他娘的要害死老子啊!”初元这人一点没有作为神的气质和自觉,怒斥了时鉴极其卑劣的行为——杀了人居然还想转身就走?!能把自己捞出来算他时鉴有良知,但是初元并不打算原谅他。 初元看见时鉴那副没有表情的表情就来气。 现在这副神躯虽然砸不死,受了伤也很快就会好,可是也会痛,也不是完全没有痕迹。初元捂着头顶那个渐渐在消下去的包,委屈得要死。 工个屁的作!当你妈的神!老字不干了! 时鉴张张嘴,迟疑半天,说了一句一听就是学来的、不带感情的“对不起”。 听上去是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这么说的应付。 初元并不打算接受,翻了个白眼,问他:“找我有事儿?有事启奏没事滚。” 时鉴不打算滚:“我就看看你是不是还在天界......” “那你来得刚好,我刚准备走。老子不待了!” 初元大手一挥,袖子边在时鉴鼻尖前扫过,转身进了已经一塌糊涂的书房,从满地乱七八糟里随便捡了个书简,骂骂咧咧退出聊天。 他出门就朝着临仙台走,走上了天京大道,拐了几个路口,走得十分轻车熟路。他知道后面有人跟着,但是也没管。时鉴爱丢人当这个背后灵他就当吧,爱谁谁。 临仙台有仙使在门口把手,初元都跟他们混了个脸熟,天知道他都溜了多少次了。一般也就去挖挖草捡捡种子这种听上去没什么意义的事。初元跟他们打了个招呼,进了临仙台。身后听见他们对着时鉴行大礼的声音。 初元心说我往下一跳,就算你跟过来也不一定在一个地方,您老过来也没用是吧。 在他回头朝着时鉴挥一挥手,摆了个“回见”的口型,往后仰倒的时候,他突然看见时鉴一个闪现到自己面前,拽住了自己一个衣角。 俩人一块儿跌进了绯金色的美妙云层里。 作者有话要说:八月二八的狗倾书说我的棉被在天台上晒着,突然大暴雨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好快乐! ☆、第五章 “其实......我追上你是想跟你说,你把书简打开,里面已经用灵力定位过了,从临仙台跳下来时会自动将你带到苦主那里。” “好了我知道了闭嘴吧吵死了!”因为衣服袖子太长导致计划失败的初元恼羞成怒,拆了书简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气得脑子发昏,刚才干脆拿剑给衣服袖子宽大的部分削掉了,拿长出来的发带绑了两个窄紧的袖口,总算觉得轻便多了。 他钱不多,没那个闲钱买衣服。 初元就是个认钱的俗人,当不来什么伟光正的神明。 时鉴喝了口茶,不说话了。 这儿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黄沙散漫,风一吹能挂一片沙尘暴,还格外干燥。 俩人在小镇子——这儿都算不上个镇子,实在太小太破了,从小到大在京城长大的初元就没见过这阵仗。唯一一家“茶楼”也就拿棚子支了片地方,稍微修缮了一番,看着像点样。 小二给俩人上了一壶茶,时鉴盯着壶底沉着的小砂砾,一言不发,就是皱皱眉头,悄悄施了点小法术把茶水给滤了一遍,顺带还给自己这一桌加了个结节,二人周身的风小了许多。 “二位公子这是要去哪儿?”小二看着很能聊的样子,一边倒茶一边攀谈,“到这儿就差不多了,可别再往北边走了啊。这两年蛮子又不服管了,正要跟朝廷打仗呢!一天天的,我们放牧打猎都不敢往那边去了。” 初元听见了自己要的关键词,放下了手上看了半天的书简:“打仗?怎么回事?” 小二压了压声音:“嗨,我也不瞒您,今上啊......”小二闭着眼睛,抿着嘴摇了摇头,“不行。” 初元一脸震惊,你好歹说清楚是什么不行啊!你这样说好容易让人误会的! “咱这儿天高皇帝远的,我也就瞎扯,那边儿也管不着了,我看那位也懒得管我们这儿的事儿。”小二抬手在面前招了两下,讲个话铺垫奇长,连初元都快不耐烦的时候,他终于讲到了重点,“祖武帝好不容易把北边收服了,现在这位啊,昏庸成这样,啥都不管,就晓得自己玩!这两年北边不安分了,天天在我们这儿挑事儿,大仗小仗没断过都。我们都报上去好多次了,管都没管过!” 初元琢磨半天,没听说啊,小二又继续说了:“唉,我们这儿能跑的都跑了,再往北去都没人了,二位爷也别往那边去了,不安全啊。” 时鉴终于说话了:“多谢。” 小二非常会察言观色,见这位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赔了个笑自己就退了。 初元跟小二聊完就又端起那份书简看,上面也就几个字,他看这么久纯属是懒得搭理时鉴,不知道时鉴能不能跟这个小二似的识时务。 很显然,时鉴不能。 时鉴盯着初元放在桌子上一直在搓一条黑色丝带的手,感觉不是很好。那条丝带是从书简上解下来的。丝带变黑,只有一个意思,苦主已经死了。 苦主死了,也只有一个意思,这趟白忙活。 死了的人是不能给神还愿、上香火、让神赚到功德的。 他默默传音给其厚和其实,让他俩随便捡一个祈愿书简送过来。 初元明显不知道这黑色丝带是什么意思,有意无意搓着玩。书简上是一位母亲的委托,说是自己在带着孩子逃难,途中染上恶疾,即将死去,希望上天能听见她的祈愿,保佑她的孩子平平安安长大。 初元想起自己娘了。 他这一辈子平安顺遂,一把长命锁,锁住了他的命,却没留得住他爹妈。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爹就没了,一直都是他娘一个人把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家里头虽然不富裕,但是也不至于让他难过。 他娘也是病死的,太累了。但是他替他娘收敛的时候却没觉得难过,而是为她高兴,终于不用再为了自己这么个笨儿子操劳了。 初元又看完一遍,又叹了口气,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动作快一点。 “初元......” 时鉴叫他,结果话还没说话就被初元给打断了:“麻烦叫我本名,江慎司。你见过哪个人光有名没有姓的,再怎么也叫个石二蛋啊!” “石二蛋”不懂初元为什么这么在意“人”和“神”的区别,自己默默把名字改成了钟间时。 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初元好歹是放下了书简,卷吧卷吧又拿丝带给系上了。他端起杯子连着喝了三大杯:“不耽误了,动作快点,我们回去找司命老头儿给这小孩儿改个命,这事儿就算结了。” “改不了。”时鉴盯着起身要走的初元,又重复了一遍,“改不了的。” “什么?”初元搞不清状况,“改不了命是什么意思?他们不就是写这个的?” “司命从不编写命格,他们只负责记录和管理。”时鉴还坐那儿喝茶,眉头微锁,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命运的走向都是天定的。” “那你们不就是天吗?什么叫......”初元都急了。时鉴看看他,很想提醒他现在也是神,而不是人。 初元显然没有这个自觉。 在他的认知里,自己怎么都是人。神无情无欲,自己可是有;神有一身神力又如何,不懂得人到底哪里苦,又怎么安定天下,怎么济世救人,怎么说都是虚的。 “唉!那改不了命格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小孩儿去死吧?我现在去救他总还是能有一线生机的吧?”初元急,跟时鉴说话又戳他的怒点,声调不知觉就拔高了些。眉头一皱,觉得这样不大好,又停了半晌,调整气息好好说话,“那咱去找那孩子?” 时鉴不置可否,跟着初元走了。 说是在北边,但是具体也不知道怎么走。初元都想回临仙台再跳一次了,结果时鉴指着黑丝带拦了他:“苦主已经死了,你要是从临仙台走,你只能去冥界。” 比起初元老跑人界,时鉴更不想初元去冥界。 他也不想看见孟婆那个老东西。 初元只能找个人问问:“大婶,你知道最近哪儿打过仗吗?” 初元记得自己带着书简下来的时候,丝带还没变色,苦主没死多久,应该就是最近的事儿。 大娘耳朵不大好的样子,抻了抻脖子:“啊——?” 初元心说不好,又问了几遍,大娘一脸“我听不——见”。 等初元问到路,脸都是黑的。 时鉴脸上绷不住,自己还没察觉,被初元白了一眼还不知道为什么。 “说沿着这条路走,那边有个镇子,前两天刚跑出来一拨人,就被蛮子给端了,去那边瞧瞧,说不定能碰上逃出来的人。”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处——果真如那个小二所说,越往北走,越是一派萧条,处处战火蔓延,哪儿都是逃出来又往死神的虎口奔逃的流民。 民不聊生。 初元站在路中间,摸摸下巴:“这孩子生不逢时啊。” 时鉴点点头。书简上说那孩子还只是个半岁大的婴孩,脚底有一块淡淡的胎记。可二人一路看过来,并未见过有如此特征的孩子——要么父母健在,要么就没有胎记。 人间正值炎夏,风刮得又疼又烧。沿途的树下带了阴影,走进才能隐约察觉几分凉意。 初元这会儿良心发现了:“你渴不渴?热不热?要不要停下来歇歇脚?” 时鉴盯他盯半天:“你分明就是自己想歇了。” 初元不置可否,眯着眼很浮夸地笑笑,在一块儿大石头上坐了,还拍拍边上:“来啊,一块儿坐。” 锦囊里还灌了壶水放着,初元掏出来喝了。想了想,又递给时鉴。 结果这人往边上错开一步。 干嘛啊?您几个意思啊? 初元正要说他两句,结果远远听见有人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来了一行人,拖家带口......不,这看上去是好几家人一道。皆是衣衫破烂,灰头土脸,脸上带着那种流离失所的惶惶,就差在额头上写“我是难民”了。一群人也在这儿歇了脚,哀叹喘息声却依旧没停。 初元拿胳膊肘捅一下时鉴:“钟公子,你瞧见他们那里有半岁大的孩子没?” 时鉴都还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但是为了防止再被叫成石二蛋,他还是及时应了:“没。” “过去问问?” “走。” 初元这回学到了,问人打死不找老年人,省得又耳背听不清。他挑了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赤着上身,肩上还挑了好些东西,这个绝对不耳背。 初元走过去,脸上带着社交专用微笑:“这位兄台......” 人家没理他。 初元刚想再问一遍,旁边一个老头探头过来:“这位公子什么事啊?可以问我,铁牛他这儿不好,听不见啊。”老头指指自己耳朵。 初元白眼一翻,自己跟聋子犯冲? “你们是从何处来?”这次问话的是时鉴。那老人有些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初元:“怎么?” “寻人。” 老头不信:“那儿除了蛮子没别人了,你们是蛮子的间谍?” 此话一出口,一群男人全都捏着手中能当武器的东西,回了头。 初元心道不妙,这家伙不通情理,说多错多:“不不不,我们就来找......一个远方亲戚,她,她说她男人死了,自己也病了,就让我们带走她儿子......” “秀萍?”旁边一个男人说。 初元哪儿知道那苦主叫什么,其厚和其实又没往上写......虽然说一般祈愿格式不都是“信女”或是“信徒”再加“谁谁谁”的嘛......不,这不是重点。 初元敷衍道:“是是是,她儿子大概半岁,脚底有个胎记的。你们认识?” “她啊,昨天晚上的时候我们在那边山洞落脚,说自己走不掉了,让我们把她扔那儿......” “山洞?怎么走?” 老头又说:“就在前头,沿着这条土路过去,走半天差不多到了,挺大的......诶你们去找了也没用啊......” 话都没听人家说完,初元和时鉴道了谢,都走了老远了。那老头一脸懵,什么人啊走这么快?富家公子吃得好走路都比别人快?再疑惑他还是默默把没说完的半句给接下去了:“她儿子......不知道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和我同桌探讨乡土气息的名字...... 回家收拾行李去,看见错字跟我讲,我是真的瞎233333 跟我聊聊天啊! ☆、第六章 “你走这么快做什么?”初元跟在后头虚喘了几口气,“你知道路?” “不知。” “那你没毛病吧?”初元跟上去,相当没素质地搭上了时鉴的肩。 “那些人身上死气太重。” 初元一愣,行吧行吧。他是想起来自己在那些人身上感受到过跟那根黑丝带一样的气息,原来那就是死气。他默默鼻尖,小声吐槽一句“狗鼻子”。 可自己闻了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感,初元倒有点好奇这人为什么会觉得不舒服想躲。还有什么是时鉴这种大神都怕的? 初元没再纠结这种东西。继感叹完那个小孩生不逢时之后,他突然开始紧张,万一自己这一趟真的是徒劳......万一那孩子已经抢救不回来了...... 他又不傻,当然知道泛着死气是什么意思。 不管是去找回那个孩子帮着抚养成人,还是让他默默地死在那里,这都是“天定”,看人努不努力去做这个抉择的事罢了;而有些事,努力你也做不到。 比如让那些人走的方向不是死亡。 初元不知道这群人接下去会面临怎样的无论如何都让他们走向死亡的选择。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来的那个方向,仿佛这么远能望见那一行人离去的背影。 突然一下觉得悲哀了起来。 “怎么?”时鉴不明所以地跟着初元往身后看,除了灰土还有树,也没看见什么不对。 “走吧。” 说是山洞,俩人就沿着山道一路走。但这北边地势都高,说是山,也就是些零零星星点着点绿色的小土坡,实在想不出来哪儿能有什么山洞。也没问那几个人这山洞有没有什么特征,这俩人就在这人摸瞎,看到个狗洞初元都会下意识去瞅一眼,非常丢人。 幸好也没碰上那些凶残的北蛮人,不耽误进度。 快天黑的时候,风沙变得剧烈起来,空气中的燥热仍未消停下去。初元心说不妙,这地方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待不下去,良心又让他不敢走。自己都觉得难熬,一个半岁大的奶娃娃没吃没喝过了这么一天两天,哪里遭得住。 “我觉得没戏。”时鉴出声发表自己一件,“不如回去吧,反正这一单也......” “你还会觉得了?”初元看都没看他,眯着眼睛试图找个地方躲躲,“我们做人的比你们神仙有良心,你要回你自己回。” 时鉴哪里会把初元一个人丢在人界,逮也要给他逮回去。他不说话了,再忍忍,就找到住地了。 初元一瞬间想着找个地方躲躲风沙的欲|望竟超过了找小孩。 所以当他看见那边有个山洞的时候,一脸兴奋地指着那边跟时鉴吼:“你看!我们去那边躲躲吧!” 然后下一秒,他在时鉴的白眼里看见了一个二傻子。 山洞在背风处,进去了基本上就不觉得有什么风了。初元只觉得自己耳朵边上还有被风声摧残过后的耳鸣,脚底在沙石地上轻轻跺了两下,传进洞里的回音被无限弥漫开,缓了缓他的耳鸣。初元一边捏决想点火,一边感叹了一声“这儿还挺大”。 初元和时鉴依次把火给点起来,小火苗飘在二人指尖,但是却能照亮一大片地方。可是往前一照亮,俩人傻了。 对面也傻了。 山洞真的大,但是里面已经有人了,还不是一个两个,粗粗看上去大概有个百十来人的样子。 哇哦。 统一的服装风格,一样的精壮凶悍,被涂花得五颜六色的皮肤,手上捏着看着就很精锐的武器。 北蛮军队! 唯一打破这种和谐画面的就是他们当中一个汉子,怀里非常小心地抱着个白净净的奶娃娃,娃娃被闹醒了,胳膊挣扎着伸了伸,那个汉子赶紧惶惶不安地开始哄,生怕孩子又哭闹了。 初元一下子脑子里就一个字——铁汉柔情。 四个字就四个字吧。 但是那个汉子明显不会哄孩子,抱个小孩都别扭,一群人盯着门口俩人都愣了,手上拿的吃食都还没来得及喂,小孩子一下子就哭开了。 然后就是手忙脚乱。 初元反正就觉得这场面怪滑稽的。 没人出来打仗会带个奶娃娃,还都不会带,所以这个孩子就是在这儿临时发现的。 这说不定就是那个秀什么的苦主的儿子。 初元看一眼时鉴,时鉴肯定也想到了。他递给初元一个眼神,示意他把锦囊里的祈愿书简拿出来,初元照做,一摸就发觉这书简上的灵力一下子活了起来。 就是这儿了。 但是现在问题是,这个孩子在北蛮人手上。 初元现在陷入了纠结当中。首先从眼下的局面来看,这群蛮子并没有对这个明显不是自己族人的孩子有什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善待,他大可以把这个孩子交给这群人,然后离开,没人能说这个决定是好是坏,但至少他把他该做的都做了,他没有放弃过这个孩子。 但是又想起,是这群人害得这个孩子家破人亡,母亲带着他逃亡,却只能半道离开他。谁知道这个孩子在长大后,知道自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知道这些仇啊恨的,又想着什么恩啊爱的,他又会怎么样? 初元书读得不好,但是想象力非常丰富。一想到这些,他就开始头疼了,惶惶恐不敢替这个孩子做决定。 活是能活,但是能活多久,活得开不开心,初元出于良心也要好好考虑。 “#¥%……?!”那个抱孩子的人看局势僵了半天,先出声提问,身后一群人拿着武器朝前迈了一小步。 但是他在说什么玩意儿,时鉴是一个字没听懂。 他拿手肘捅了捅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初元一下。 初元:“啊?” “你......你们什么人!”抱娃的那个又换了种语言问他俩,看来是会说官话的。 初元反应过来是对方要跟自己交谈,但是一下子没想好要怎么自我介绍,就还用的老一套:“我来找孩子。” 那个蛮子看了看俩人:“你俩的?” 初元觉得时鉴是不是又往边上挪了一步啊! 怎么,跟我有个孩子有这么丢人,这么让你难以接受的?! 初元很难以置信地瞥了他一眼,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不是思想出了点什么问题。 有几个听得懂官话的蛮子发出了嘲讽的笑声。时鉴清了清嗓子:“不,不过是受人之托,希望诸位能把这个孩子给我。” 蛮子们交头接耳半天,齐齐笑了起来,估计是在翻译这么个笑话。领头那个挥着手上的刀:“不就是个臭小子,给你们就是。” 结果动作幅度太大了,怀里的娃娃也伸着手挥起来,像是想要他手上的刀。 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又开始想着法子哄他。 什么玩意儿这! 初元绷不住,掩着嘴轻笑了一下,装作是咳嗽。然后他低声问时鉴:“不然怎么样?要不然给他们?” 时鉴权衡不出来这里头利弊,没做答。反正在他眼里都一样。 初元还自言自语的:“唉,看他们好像也不会对这孩子怎么样,对他还挺好的,要不然就给他们?”他又重复了一遍,听上去是在问时鉴,但其实还是在扪心自问。 这出生,活着,怎么活,可真是太难了。他可不敢替这个孩子做决定。 可太纠结了。 时鉴并不能感同身受,随便提出一句:“不如让他自己选?” “你俩嘀嘀咕咕在那儿说什么呢!” 那个抱孩子的蛮子不抱了,把孩子小心翼翼塞给旁边的副手,拎着大刀走过来,绕着俩看着一捏就碎的菜鸡公子哥儿,“什么好东西?拿来给爷看看。” 他一把夺过了初元手上的祈愿书简,还想打开看看,突然被时鉴给“诶”一声拦了一下。 “怎么?” 初元颇为狐疑的看看书简看看他俩,时鉴又不说话了。 那人会说官话,不代表看得懂。正着倒着翻了半天,给扔地上了。谁都没注意到,那条被随意扔在地上的黑色丝带,顺着阴影,飘到了人堆后,飘到了那位苦主身上。 在所有人都对着这俩菜鸡虎视眈眈的时候,突然有个人怪叫了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所有人朝着那人方向看过去,那人叽里咕噜骂了一堆,跌跌撞撞要逃。旁边的人也发现了异常,开始往边上逃,给空开了一片地方,乱了套。 初元好奇,往那边瞅了一眼,是片金光,裹着地上趴的那个人,居然爬起来了。 “活、活了!死人活了!啊啊啊啊我的妈呀!” 什么就死人复活了?初元不明所以,倒不是说怕,就是诡异。旁边时鉴都没动静,自己还是庄重点好,不然在他面前跌面子。 他小声问时鉴:“这什么情况?” “书简感应到苦主了。” “你们两个搞什么鬼!”那个蛮子的刀又架起来了,就近挥到了初元跟前,初元稍微往后避了避,拿手指夹住了刀刃,往旁边错开,才发现这刀在微微发抖——这壮汉子居然怕了。 他有些啼笑皆非,被人用刀指着的感觉不是很好,但是又很想笑——但是又觉得就这么笑了好像有点伤这位的自尊......初元扯扯嘴角,把目光挪到了那边的一片混乱中。 被委托孩子的那个副手还死死抱着孩子,看上去相当有责任心了。他怀里的娃娃看见这种怪相居然一点都不害怕,也是天赋异禀,居然还朝着那个不明不白“活了”的娘亲伸手,还“咯咯咯”笑了起来。 “阿哥,那孩子有古怪!快把他扔了吧!”旁边有人看见这一幕,赶紧出声提醒,只觉得不干净,浑身鸡皮疙瘩都快掉个干净。可是那人扔也不是,抱也不是,就眼看着那古里古怪的女人,披着一身金光,朝着自己走过来。 初元面前那个人觉得肯定是这俩人搞古怪。且不说这种地方为什么会出现两个穿着华贵的小鸡仔,单是这俩人单枪匹马进这山洞后居然一点都不慌张,甚至在看见这种怪相后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就觉得可怕。 “说!你、你俩到底做了什么!” “我可没。”初元一脸纯良无害地举起手,还去拽了拽时鉴的袖子,“是你不?” “我也没。”时鉴一脸犯贱,虽然他并没有这种意思。 那汉子又把刀对准了时鉴的脸,时鉴盯着刀刃盯成了个斗鸡眼,又默默看着汉子身后已经乱成一锅粥的阵营。 “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码字卡文,突然就开始大鹏展翅......我疯了 然后开始听歌,突然觉得神的随波逐流好合适初元哦......然后我就去录歌啦! 我3000多个字就这么在我唱歌、大鹏展翅、唱歌、大鹏展翅、看电视剧、大鹏展翅中,从下午四点多写到晚上十一点四十,我牛逼!【围笑】 我写了这么几章发现还是沙雕风格......我以前的那种正剧风格一去不复返了啊~啊~啊~ 算了,就这样也挺好的,唉。 四号见,明天收拾行李准备去学校了√ ☆、第七章 “不要过来!”抱着孩子的副手已经被吓到神志不清了。非要安慰自己说这女人还活着是不可能了,头顶都在飞苍蝇了!可是手里的娃娃他又记不得放下,抱着蹿了一大段路,最后冲着初元这边来了。 女人调转方向,朝这边看过来。 俩汉子瑟瑟发抖着,动都不敢动了,总感觉那女人盯着自己,多看两眼自己都能死。灵异现象说起来比一个武力高强的对手吓人,好歹对手的武功可破,鬼可不一定。 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观层面上的东西好吧! 人们对于未知的恐惧是无限量的。 “你……你们两个赶紧给我解决一下!不然我杀了你们!” 初元可无辜得很呐,自己就是出来跑趟腿赚点功德,干嘛还白白搭条命来——虽然并不会死。 他斜眤了那俩汉子一眼,竟是完全不在乎似的。 “她要孩子,你把孩子给她不就成了。” 副手怀里的娃娃还在很开心地冲着女人伸爪子。这个人孩子被照顾得很好,即使是在条件这么艰苦的环境下长大,依旧是被养得白白胖胖,伸出来的胳膊跟藕节儿似的,肉乎乎的,看了觉得讨喜。 可是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一个母亲能这样照顾他,给他一个温暖的家和怀抱了。 那女尸突然开口说话了——也不知那种嘶哑至极的嗓音能否叫做说话:“我、我儿啊……” 小婴孩“咯咯咯”笑着。 时鉴对那副手说:“把孩子给她吧。” 副手病急乱投医,居然怪怪听起这两个怪人的话了。他颤巍巍得不敢上前,在原地磨蹭半天,这才把孩子塞了就往后蹿,怂得跟他的外形完全不匹配。 金光中逐渐浮起那位母亲生前的幻影,瘦削,却和蔼温柔。初元又想起自己娘了,搓了搓衣角,暗暗捏了捏拳。 女人抱着孩子摇了摇,脸上僵硬的肌肉很意思意思地扯了两下,是笑的意思。孩子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也跟着笑。 时鉴就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这位……夫人,您的孩子将要去往何处,还请明示。” 女人抬头“看”着他们四个,向上翻起的白眼在四人之间咕噜噜转了一遭,估计是在做抉择。 小孩子却伸着手,又想去够汉子手上的刀。 那位母亲茫然了片刻,看看孩子又看看那些蛮人,幻影中的她很明显皱了皱眉头,接着又是无力的愤懑。初元看出她不愿,正想出声提些建议,她却已经叹了口气。 下一秒,金光随着幻影褪去,没有了这些支撑的躯体无力地跪下,可怀里依旧抱着那个孩子,不曾松手。 是冲着那俩北方蛮子的方向。 可是那俩还愣着。初元看不下去,搡了他一把:“去啊!现在是你儿子了。” 严格来说,那个领头的是抱着一种“我要是不答应我就会当场被鬼弄死”的心态去接的,相当神圣,比拜他们的神的时候还要神圣。 初元捏捏鼻梁:“怕什么,这孩子没问题,干干净净,他自己选的你,不会要吃了你的。我还怕你教给他什么不好的东西呢。你务必把这孩子好好扶养长大了。”初元想想觉得这么说可能不顶用了,于是决定威胁他,“否则他亲娘肯定会上门来找你。并且一定要告诉他他的身世。” 初元觉得,这孩子有义务知道这些,是对他自己和他母亲的一种公平。 国仇家恨,又或是养育之恩,这些矛盾他总是要面对的。而在这些大是大非面前,如何做决断,才是一个人这辈子所要修炼的。 这是初元在孩子自己做出选择后,唯一能嘱托的东西,希望不会有错。 汉子只觉得自己抱着孩子的手都在抖。没办法,实在是刚才场景过于诡异,一群人怕死了。 所以这俩人到底什么来头? 一回头想再问两句,却发现俩人已经不见了。 “呼,多亏跑得快。”初元一副跑了八百里的模样喘了口气,实际上只不过动了个小术法。确实是八百里开外了,初元只不过装个样儿,搞得好像很不容易似的。 戏多。 “我懒得再跟他们扯那些闲话了。”初元和时鉴不知道到了哪一处,看着这地方,估计是离得过于远了。就近一家茶楼,那是真的茶楼,跟早上落脚过的那个小茶棚差得简直不是一个档次!初元渴得离开,也不管时鉴,自己进去找了个座儿坐下了。点了两碟花生米,吃着好玩。 “你是不是有话想说?”时鉴也跟着拿筷子夹花生米塞嘴里,非常有风度地闭着嘴慢慢嚼。 初元盯着他嘴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糊里七|八的在想些什么,挥挥手:“也没,就是还在纠结,我怎么怎么做对不对,这么这么做又对不对?嗨!我就这操心的命。” “还有啊,这生命,可太苦了。” 不光刚出生的婴孩因为痛苦而放声痛哭,生带来的母亲的身体疼痛,家庭的新的负担,还有活着所要面临的那么多苦难。生简直就是一切苦难的源头。 他可纠结死了,顺便一想起时鉴并不能替自己分忧,就觉得这人愈发没用:“唉,我说了你也听不懂,没用。” 时鉴就盯着他了:“你才没用。” “干什么啊想!小孩子斗嘴是吧!不接触还看不出来,您老看着端庄儒雅,实际骚毛病还挺多!”初元原地反击,坐正了要准备好好跟时鉴掰扯掰扯。可是一下子又泄了气,心里头挂着事儿,跟人吵架斗嘴都不痛快。 时鉴嘴炮都准备好了,结果对手提前退场了。 俩人又开始沉默不语嚼花生米。 时鉴突然说:“你也不必忧思过重。”一句干巴巴的宽慰。 初元也很干巴巴地回答:“是啊。” “就我娘说过啊,”初元喝了口茶,“人命呢,是天定的,但也不是说不能抗争——啊就跟我们今天,试图去把那个孩子找到,并且委托什么人把他养大这样子抗争啊。”初元琢磨。 时鉴“嗯”了一声。 “不过同时呢,我娘又说,在抗争中也不能不自量力,还是要适当学会顺应自然,否则啊,太容易钻牛角尖,不好,不好。” 时鉴举一反三:“所以你现在就在钻牛角尖?” “是啊……”初元又叫了一盘花生米,“所以我还是看这孩子自己什么造化吧。不想了!” 初元真的很会开解自己。这么一琢磨,神情都轻松了不少,还跟时鉴闲聊:“话说你们原生神明……有没有‘父母’这个概念?我看还是有些神君成过亲的嘛。” “没有……大多是没有的。神明只用按照天道做事,无需这些多余的亲缘感情,所以并无这些概念。” 时鉴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都是寡淡如水的。但是初元跟他们这些神相处久了,还是觉得自己理解的跟说的不一样。他突然一下有一种改观,他们不是没有这些东西,是意识不到这些情感是什么。 说不定就是的。 “大多数?为什么是大多数?” 初元挑着字眼随口一问,结果时鉴居然答不上来了。 初元有的时候还觉得时鉴肯定有事儿瞒着自己,毕竟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时鉴这个人都无比的反常。但是他也没多问,不打算为难时鉴,就换了个话题:“不是来赚功德嘛?功德呢?” “苦主已死,死人是不能给神还愿、上香火的。” 那就是没有咯。 初元一下子觉得沮丧得要死,觉得自己这一趟就是白忙活了。虽然他连功德都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但是就是感觉亏了什么。 他又感叹,唉,自己果然是个俗人。 “晚上住哪儿?” “你不打算回天界?” “回啊,但是我这会儿懒得动了,找个地儿修整一晚上再回去吧,我饿了。” 时鉴瞧他半天,一方面不明白吃对于初元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一方面又真在思考晚上住哪儿。 那住就住吧。反正是会回去的。 初元发现时鉴这个人还是长了脑子的,没上来就说要跟自己住一间房,把自己盯着,那还可以。不然他都快真怀疑时鉴对自己是不是图谋不轨,怀春已久。 各自回房,早早歇下。初元在深夜里睡不着,捋了捋这段日子的经过,还觉得跟做梦一样,不真实。 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当了个神呢? 听上去过于玄幻了些。 他有事儿没事儿会东拉西扯地琢磨,琢磨自己,琢磨命运。 这或许也是天道。 他就这么瞎想着睡着。第二天清晨,是被一阵节奏和力度都十分熟悉的敲门声唤醒的。一睁眼,迷迷糊糊的,他还以为回了天上自己的仙府里。 是谁在敲门? 初元挣扎着爬起来,推开卧房的门,就瞧见了门口那个白衣高冠的少年。 其厚怎么下凡来了? “仙君早,我替其实也向您见礼。” 其厚做了个礼,旋即从袖中内袋里掏出一个祈愿书简。 之前那么多,他都没催着送到自己面前来让自己完成,这回是…… 看来这个祈愿主人身份不简单啊。 “你们……来人界是做什么?” “这个。” 这回的祈愿书简上,绑着一条灿灿烂烂的金色丝带。 果真还来头不小啊! 作者有话要说:卷数很多的23333 ☆、第八章 初元特地嘱托其厚和其实,一定要给他这个院子里的一株金盏花浇水,那个屋里的一盆多肉晒晒太阳,还万万不能让阿喵进去给他糟蹋了,那是他仅存的硕果了。 其厚和其实摸摸衣角,嘴上好好答应着,心说早就被那笨狗给糟蹋了。 算了,回去使个枯木回春的障眼法,给掩盖过去好了。 反正早死晚死它们都得死。 初元就这么没负担一身轻地上路了。 传送法术比较消耗灵力,昨天初元使了都还没缓过劲儿来,今天就轮到时鉴来担此大任。初元觉得这人对自己有偏见,就随便扯了根绳,自己抓一头,再让时鉴抓一头。 “你这是做什么?” “我觉着你可能是嫌弃我。”初元拽了拽绳子,“开始啊?” 时鉴不明所以:“不不不,你给我说清楚,什么意思?” 初元一下子又扭捏了起来,支支吾吾的:“嗨!还不就昨天,那什么就那几个蛮子问我俩那小孩是谁的,你躲什么啊?” 时鉴完全搞不懂这个人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好了,费什么话!上路!” 法咒一起,二人脚下一道蓝色光圈闪过,再睁眼,已经是异地。俩人落点在一条小巷子里,没人经过,突然多出来两个人也不会奇怪。虽然说神明也不是不能和人接触,但毕竟这种会引起骚乱的事,还是少做为妙,俩人还是谨慎着不让人发觉有什么不对。 这儿是京城,初元从小到大长大的地方。 一直到他死......啊不是,飞升,他就没有离开过这里。 他的生活不算富裕,城东有一处小宅,他便和娘亲蜗居于此。但是他足够幸福,见过那么多繁华,看过那么多美梦。 这是京城,在那些不为世人所知的诡谲暗流中,飘起来的一层浮金。 “走吧,去你的神庙。”时鉴掸掸身上的浮灰,再随手把那根绳子扔进一旁的干草垛里。正提步要走,初元问他:“什么神庙?” “你的信徒为你修建的庙宇。” “瞎说吧!我一个不入流的野神,哪儿来什么信徒和神庙。”他打死不信,“走,回我家去。” “可是成安帝的祈愿是点名道姓拜得你。” 那封金色祈愿是成安帝的,人界现今的君王。 初元愣了一个踉跄:“啊......对哦,他是怎么知道我的?我写的文章被陛下看上了?” 时鉴摇头。 俩人既然没想出个好理由,初元也不愿再提。他表示就算真的有,他也不乐意去。 “那种感觉......怪。我又没为他们做什么,白白受他们的香火,没必要。” 初元走在前面带路,顺带带着时鉴在路上闲逛,带他见识一下人界的熙攘风光。他颇有童趣地还去买了个糖画儿,塞给时鉴一根,让他尝。 “小时候我娘老给我买这个,因为她跟那个买糖画的大爷认识,买这个不要钱。你尝尝好吃不?” 时鉴看着初元这么一副表情,犹豫了一下不知要怎么表达,然后点了点头。 初元这一副笑得开心的样子,“诶”了一声,转身要走,还挥挥手:“老钟跟紧了,莫要走丢了。” 人流荡荡,一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时鉴微微踮了踮脚,也才看见茫茫一片头顶,仍是清楚地找见了初元。 他用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我不会把你跟丢的。” 初元轻车熟路,领着时鉴回了自己住所。结果等他站在门口的时候,懵了个彻底。 个小破房子咋变成这样了?! 初元都快以为自己走错了,四下一张望,是这儿啊,这个角度抬头能看见观月台,转个头,身后那堵土墙上头有一排缺缺——没错啊! 他印象中本该因为长时间无人照料的破败小屋,此刻焕然一新,甚至可以说是变得跟一个缩小的宫殿一样,华美异常,重新涂装的柴门,上面还有雕花的门头。大门开着,一眼望穿小院子,看进里屋,居然在正屋的桌上放了一尊小金像,两边各一个香台,里面插着几支线香,正飘着白烟。 这什么玩意儿?!这还是他家嘛?! 初元心里头犯嘀咕,觉得浑身不舒服,再尤其是刚才时鉴说的什么神庙不神庙的......他干脆手一挥,给这房子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他瞧着这副破旧的模样,反倒觉得舒心不少。 “进去吧,委屈您老住这种地方了,姑且就这么将就一两日的。” 时鉴是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的,颇为不解:“你......这是为何?” “没人住在香火边上,说得好像我死了似的。”初元表情并不是很好,时鉴也没多问。毕竟他现在跟自己所记得的初元不一样,自己也不会想得到他在想什么。 时鉴跟着初元进屋了。屋里的陈设全部被初元还原成他最后印象里的模样,那碗把他噎死的面还跟着椅子翻到在地上,碗里泼出来的汤还冒着热气。初元见了这一幕,怪不好意思的,毕竟自己飞升这样子不大好看,方式也诡异得过头了。他清清嗓,欲盖弥彰地解释:“手滑。” 他把碗捡起来,没用法术,就是那么寻常地把这些过分的杂乱给收拾了。他不是那么惯用那些法术,看着好似懒,实际总是有所排斥。 仿佛做了神,就把他之前二十余年的人生全输抹杀了一般。 就跟“江慎司”这人真死去了一般。 “先修整一晚上吧,这回不急。” 这回时鉴倒是猜得出他存的什么心思,不过是想赖着人间不走了。初元身上那种总也散不去的人间烟火气,让他不能完完整整地脱胎成一个神仙,而要经过那么久的洗礼。 可是这种气质也不坏。时鉴想。 初元并不打算去这么早,总觉得自己不是很好面对成安帝他老人家的祈愿。 时鉴凑过来看,得,又一个求长生不老。也不知道这种祈愿为何会被其厚和其实给记载下来,还直接送过来。 初元发愁得很,这种别人对于自己有过高期望,但自己却无法做到的感觉,让他非常不舒服。 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过。 “既然不愿多琢磨,不如等明日进宫去见他,再行商议。” “也行。”初元又拿金丝带给这书简给系回去了,一边动作还一边吐槽,“谁不想长生不老啊,也没见谁就祈愿还成真的了。我当初连让你们神明保佑保佑我考试都没人理我。” 他可怜兮兮地撇撇嘴:“就当是个报复。” 初元挽了袖子,轻车熟路打了谁要去准备午饭。家里还有菜,随便给炒几个小炒不成问题。时鉴站在正屋门口看他忙活,发现自己不理解他的地方越来越多。 神不必吃饭喝水,实际是不会怎么饿了渴了这样,可平常看似惫懒的初元,却在这种事上耿耿于怀,精心准备了一日三餐,每日八杯清茶,全然不把这些作为神明,能让你摒弃俗尘的恩惠,给放在眼里。 “在那儿傻愣着做什么?不要挡道,过来给我切葱花。”初元看不下去这人抄着个手,擎等着吃的样子,给他也拉了过来,“大神,刀总会使吧?” 初元示范了两下,切了一小段葱,便放任时鉴自己来了。 午饭简单,一荤一素两个小炒,再炖个绿豆汤。卖相比不得天上时他好好做的那些,但是吃起来味道好了许多。 好…… 时鉴对于自己脑海中的这个想法愣了一下,叼着筷子尖没了动静。 初元拿着筷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被好吃到感到哭了?” 时鉴看看他,应了句“好吃”。 这回轮到初元愣了,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是就觉得这话从时鉴嘴里出来,感觉很怪。他又夹了块儿炸豆腐放进时鉴碗里,显得有些无礼,但这样让他觉得轻松些:“天上的玉盘珍馐再好也比不上人间一道杂菜,毕竟你们神一个两个没长心的,哪儿吃得出什么好坏。” 时鉴难得没怼他。 午饭后初元也没什么计划,既不想花心思琢磨成安帝的事儿,也没打算再出门转转,复习一下人间风光。只不过回屋里去看了看他曾奋斗过的那些名家典籍,只是最后看着看着就歇菜了。 吃了就睡,书也看不进,果然是猪。 他一觉睡到傍晚,是被百无聊赖的时鉴喊醒的。他觉得总要让他满足一下一日三餐,但是初元又懒得动了。 时鉴无语。这人太难理解了。 最后时鉴喊他回床上躺着,初元这才清醒过来。自家不大,正屋卧房各一,还多余一间柴房。时鉴不可能会留自己跟他一块儿睡,所以初元很自觉地去柜子里多翻了一套枕头被单,转身往柴房去,准备着在柴房对付一晚。 可没想到初元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他不解地回头望一眼,时鉴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一哆嗦松开了。 “做甚?” “你可以在这儿睡,不必去柴房。” 作者有话要说:读书好累啊…… ☆、第九章 时鉴邀请得很冲动,很爽快,但是实际看上去又觉得这人颇扭捏了些。俩人挤一张床上,这人还侧过去不敢动。 初元下午睡够了,这会儿着实没瞌睡,还忍不住去调侃他两下子:“你躲那么远做甚?我又不是什么登徒子!再说了,不是你请我上床来睡的嘛!” “你是主人家。”时鉴又往床边上缩了缩。 “那也无妨啊,你放心住嘛。” 时鉴继续往外头缩,眼见着都快掉下去了,初元赶紧一个翻身,给他搂住。 也不知是不是初元的错觉,他就觉得怀里的人儿抖一抖。 他居高临下瞧着这位大神君,觉得这样看莫名有意思了起来。 “说起来,你老跟着我做甚?却又不敢跟我拉拉扯扯或者有什么接近。总不能说你是派来监视我的吧?” “不,不是。”时鉴回答得很快,搞得反倒跟真的似的。初元眉头一皱,皱得很浮夸,连表情都扭曲了,抓着他肩的手还晃一晃:“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吧?说吧,你到底什么图谋!” 时鉴跟被戳中心事似的,垂了眉眼不说话了。 初元见他不答,便觉得他是默认了:“我自认一个穷酸书生,也没什么好图谋的,莫不是看上了我的美貌......” 时鉴一把给他推开,起身跟他面对面坐着,然后很浮夸地干呕了一声:“你睡是不睡?” 初元:...... “睡睡睡!唉烦死了,开个玩笑也开不来!”初元跟个怨怼的小媳妇儿似的,裹了被子冲墙睡了,嘴里头还念念叨叨的,生怕时鉴听不见自己吐槽他似的。 倚老卖老,脾气还挺大。嘁。 时鉴捏了捏拳,内心一片混乱的复杂。 此日清晨,天还才蒙蒙亮。初元听着外头一片喧哗,心里头甚是烦躁,一把抓了脑袋底下枕头往旁边砸...... “呃!初元你!”时鉴完全是被初元砸醒的,刚一睡醒就被人砸醒,火气一下子起来了,起身对着初元怒目而视,正想说点什么,就听见外头一阵吵嚷。 什么动静? “去去去,看看去。”初元起床气过重,一把把被子掀过头顶,被子底下的手在时鉴腰上推了两下。 小小的巷子里此刻人头攒动,一个两个全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他们围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破宅院指指点点,脸上表情很好看,各种各样的惊恐,各种各样的敬畏。 一个包着头巾的大娘抱着自己孙儿,在那儿祸祸人心:“诶这儿怎的破成这样了?莫不是神仙觉着不好看,又给变回去了啊!诶哟哟,可千万别给咱降罚啊!” 一听神仙生气了要降罚,一群人马上慌了神,叽叽喳喳吵成一片。就听巷子口有人高声喊了句“都让开”,一回头,哟,还正规官兵,赶紧开道。 这可不是小事。谦卿公的故居突然破败,到底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那几个兵来得威风,但还是怕,连门都不敢推。领头那个手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犹豫半晌,结果门自己开了!给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那点薄面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吵吵嚷嚷做什么啊!” 初元相当暴躁地一拉门,脸上的阴鸷之气压得周围温度都快凝固了。 不愧是天上的神仙,一说话还真管用,一下子没人说话了,盯着他的脸,原地呆成一群鹅。 片刻过后,众人齐齐下跪:“见过谦卿大公!” 初元:什么玩意儿就?! 众人跪拜之声如雷震,吓得初元把门给甩上了。 时鉴从屋里出来,一边还在系衣带。他嘴里叼着发带,等袖子挽好,他抬手去束发,却因为又见上的伤,有点抬不起来。他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初元:“你是不是飞升的时候被人看见了?” 初元哪儿想的起来,自己死了后一直到天上被步尘给唤醒,他什么都不知道。飞升阵仗这么大么? 他过去把时鉴推到椅子上坐好,接管了他的一头青丝,帮着随意抓了两把给他扎上了:“那谦卿大公又是在喊谁?” “他们人......似乎对德高望重的逝者,有谥号这么一说。”时鉴坐在那里等着初元给他束发,样子看上去乖得很,没有平常里跟初元有的没的地抬杠时的那种让人讨厌。这位一身不染凡俗的仙气萦绕,模样也好看,不愧是天上的神仙。 初元摸摸下巴,同样都是神仙,自己好像没啥用,只能让他们暂时别吵,然后憋个大招。 那他似乎是想得到了。若是自己飞升时被看见了,眼下这局面自然也不奇怪。自己能有如此厚待,一个穷书生,又是谥号,又是被成安帝当做供奉祈愿的对象,都能有个解释了。 毕竟天上地下,往前推个几千年的,自己是第一个从凡人直接飞升成神的。 听上去还怪威风的。 初元琢磨了一下自己那个稀奇古怪的谥号,念着还挺拗口,念多了觉得鸡皮疙瘩能掉一地。他实在是受不了外头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做好准备,再一次推开大门,顿时又鸦雀无声了。 是怕自己? 初元在人堆里扫了几眼,看见了好几个熟面孔。变化大多了,他都差点没认出来。初元默默算着他们现在的年纪,估算自己这是过去了多少年。 果然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此刻,曾经的同窗,熟识的街坊,再是那些自己以前一块儿带着玩的孩子,现在都齐齐用一种敬畏的神情盯着自己,仿佛自己一怒之下,会降下灾难,让他们不得好死似的。 初元叹了口气,一下子觉得物是人非。 他本来还想说点什么来套套近乎,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时鉴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你不是说今日要进宫?” “啊……是是是……”初元现在急需逃离这种场景,不管时鉴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样总还算是救了自己一命。领头的那个兵一听这话,赶紧让人去通报了。初元没管他,去便去吧,自顾自回屋了。 门关一半,初元突然想起来说什么了:“额……那什么诸位,散了吧,不要在这儿吵嚷了,各自做事去。” 所幸大家还算听话,说散就散了,跑得比谁都快。 初元心说我飞个升,又不是恶鬼吃人。 初元关了门,摸了摸并不会饿的肚子,心里头觉得空落落的,觉得是没吃早饭的缘故。又不好出去买,家里也不记得还有什么,凑合着下了碗面条——这回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确定没被人加料,这才开始解决早饭。 吃饭这么快乐的事,被大清早这么一搅和,顿时都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被遗忘的时鉴坐那儿看他吃,也觉得被迫缺了点什么。初元总算是想起他来了,非常吝啬地跟他说了句“多谢”。 “不必谢。我只是觉得你不喜欢那种情况。” “哦,你还懂什么叫喜欢啊。” “……自然。” 时鉴这话说得怪没底气的,只不过刚好听见门外有动静,总算是能把自己也想不通的话题给强行跳过去:“有人来了。” 初元去开门,那个领头的又在悬着只手做叩门状,只不过迟迟不敢落下来,手都还在发抖。 至于吗? 那人清清嗓子,往边上错了一步:“谭将军,请。” 他身后一个黑壮的汉子站出来,恭恭敬敬冲初元摆了个上供一样的姿势,说话声音都还在颤巍巍的:“陛下请您入宫。” 初元叹了口气,想说自己真的不吃人。 初元和被迫假扮小仙使的时鉴坐在皇家御用的车马里晃悠。初元看了自己这阵仗,就干脆没提时鉴的身份,而是让他假扮成自己的仙使,不然就凭时鉴的信徒数量,俩一直到晚上也进不了宫。 说起来,初元第一次进宫居然就有这等排场——这种场面一般就只有他在梦里梦见自己中了状元后才能看见,就是再给他多少年,他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自己进宫居然是为了这种理由。 “你在想什么?”时鉴看他发呆,出声问了一句。 “没,什么都没想,就是发呆而已。”初元回头看他,“我能想什么?” “你总是有很多东西在想。” 时鉴这么一说,初元突然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怎么,你总是在猜我在想什么?” 时鉴一下子又被他说中了。 初元却没搭这个茬儿:“我当年就想考个大官,赚钱,养我娘。”他撩开了小窗上的帘子,看着外边陌生而又曾日思夜想过的景色,“就算是个闲职也无妨,能过日子就行,走仕途总是好些。虽说我读得不好,但是我毕竟只会读书。” “可是我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太浅了些。” 初元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这么多惆怅,只是哀叹了一口气,估计是要去见成安帝,然后还要帮他完成那种不可能的祈愿,也可能是...... 有些事,这么做真的值得么? “总是需要些什么愿望来让自己往前走,这是人的必然。”初元听见这番话的时候还惊了一下,这人怎么说出来的?但是时鉴没觉得有任何不对,绞尽脑汁憋出来一句:“凡人说什么......盼头?” 初元突然笑了:“是是是,是得有个盼头。” 作者有话要说:一章写了四天我的妈...... ☆、第十章 “那你可曾想过做别的?”时鉴问他。 “什么?”初元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总不是一成不变的。除了当官,你可曾想过还要做什么吗?像是......仗剑走天涯的侠士,亦或是当个医师救死扶伤?” 初元点头:“有有有!嗨,小孩子嘛,就什么都想做,三天变一个愿望。我以前还想过去那种青楼里当舞女,说出来被我娘打了一顿。” 他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好笑,说完在那儿“哈哈哈”了半天,余光里瞟到时鉴也牵了牵嘴角,是笑了。 “笑什么笑!那么丢人的事!”初元装模作样嗔怪,时鉴看着他答到:“好笑。” “行吧。” 初元心情好了不少,或许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笑过了的缘故。他今天看时鉴很顺眼,觉得他也没想象当中那种完全不通情理。或许是有,只是不懂。 时鉴盯着窗外的侧脸看上去一如既往的认真,初元那他当风景看了会儿,突然觉得这人是否过于了解自己了些。 当初初见时,说是给自己安排住所,还已经预备好了里面的摆置;又或者是有事无事带来的小玩意儿,也都符合自己心意……就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自己一样。 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时鉴,你说……既然有飞升,那就真的有转世一说?” “是有的。冥府路易去,很近,也不难走。但我劝你别去。” “哦……”初元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两眼,“那我们前世是不是见过?” 他就随口一问,时鉴也就随便一愣。 “没,没有。”过于快速的反应反倒显得欲盖弥彰,“没见过。” 他快速地把脸撇开了。 “那没有就没有吧。”初元都没追究。眼见着似乎是快到了,路边立了一队护卫,门口立着一大帮子衣着古怪的老头。瞧见车架来了,忙垂着头,列队欢迎。 初元下了车,颇有些不自在地扫了他们几眼,快步离去。小跟班时鉴尽职尽责地走在他右后方,手上搭着的拂尘微动,渐渐隐去了自己和初元的气息,让人不易察觉。 “谦卿大公,陛下正在正殿祭拜,一会儿便会过来。请往这边走。” 一个太监模样的男人小步过来,脸上挂着笑,弯腰为二人领路。初元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不由得出声提醒:“可否……不必如此称呼?”着实太尴尬了。 那公公茫然了:“那要……” 初元也不为难他:“我为人时本名江决,字慎司,这位仙使姓钟名……名应字间时,如今我二人又号初元真君和时鉴,彭公公大可2 随意称呼。” 时鉴瞪了他一眼,初元装瞎。 彭公公对二人作揖:“不敢不敢,二位天神在上,岂敢妄言,随意称呼最是不敬,礼数总是要在。”他又一伸手,“真君,这边请。” 这是一处神宫——自然是为初元所建。建在皇宫里,挑了一处除了正殿外风水最好的地方,拆了原地给建起来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祭拜他。初元一路听彭公公讲哪里怎么怎么华丽,神宫里的那些大师们多么多么神力,百姓们多少多少虔诚……听得初元一身鸡皮疙瘩,心说你们有这闲钱来祭拜还不如多花点钱在军备上。 他心里“咯噔”一下,就他前几日在北边看见的景象,再这么堕落下去,魏朝沦陷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他面上云淡风轻,一会儿跟成安帝提一下就行了,反正是神的指引。 初元在这个话题里唯一的乐趣就是调侃一下时鉴:我的信徒这么多,你个大神的信徒都被我带走了,是不是很挫败啊?无奈这唯一的乐趣被当事人自己打破——毕竟时鉴不懂得什么叫挫败。 算了,没意思。 时鉴看着初元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又挑眉,或者脸上挂着令人匪夷所思的笑。实在是难以理解这人丰富的内心。一直到他转过来看自己。 “你做甚?” “看你好看!看看不行啊!” 旁边彭公公头更低了,初元猜他也在偷笑,满不在乎继续走。 这地方弯弯绕绕,总之最后绕进了一个僻静的偏殿。周边风景很好,小桥流水和假山,清清冷冷的竹林和空气,还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地上浮着一层白茫茫的雾,若是不仔细,说不定看不清路一脚踩空——倒是有种天上仙境的感觉。 时鉴在一旁提醒:“莫东张西望了,小心脚下。” 藏在雾气之下的石板小路一直延伸到屋前。乌木铺就的地面亮得反光,每个角落都放着一尊巴掌高的初元的木雕像,空气里飘散着昂贵的熏香,顺着窗户飘进了院里的白雾中。 俩人坐在屏风后,身后就是窗,初元回头看见一人被簇拥着朝这边来,忙放下茶杯坐正了。 “有点紧张。” “何必。” 初元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个什么劲儿,毕竟于情于理,也不至于此。 但是想来,成安帝比自己还紧张。 进屋来的时候还被绊了一跤。 成安帝望着屏风后头那两个模糊不清的剪影,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差点就撅过去了:“信徒……参见初元真君。” 他极其虔诚地伏低,跪在蒲团上连行了三次大礼。一个皇帝对人这么卑躬屈膝,想是感觉很好,但实际并不怎么样。 初元心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你们搞出这些稀奇古怪的祭祀供奉,跟我可一点没关系,我从未叫你们这么祭拜过,你们的贡品我也没收到过。 正神游太虚,初元也不晓得成安帝嘀嘀咕咕念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咒文。他好像突然听见了时鉴的声音。 “什么?”他瞥了时鉴一眼,出声提问。刚才发呆没听清。 结果他这么一句才是把成安帝给整懵了,诚惶诚恐地“啊”一声。 时鉴火大:“我在这儿!” 初元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法术,神识当中的,别人听不见。 自己弄出来的乌龙,当然是初元自己打圆场,抬抬手,故作高深地对成安帝下指示:“无妨,不过是有两句没听清,你再重复一遍好了。” 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时鉴听见自己也在用神识说话,干脆在脑海里想自己要跟他说的:“你刚才说什么?” “成安帝的祈愿是什么来着?” 初元回想一番,大意是说想长生不老。 他瞧了一眼成安帝,意识到时鉴在暗示自己些什么,只发觉到成安帝周身浓郁的一团黑气,熟悉而又冰冷——是人之将死时的死气,他命不久矣了。 初元心说,这单又白跑了。 “好了。”初元出声阻断成安帝的碎碎念,“我们是听到了你的祈愿下凡来助你的。若是你的理由充分,我们务必尽力。” 成安帝闻言,头重重叩地:“多谢真君!”声音都在颤抖。 成安帝已经是个老人了,在自己所供奉的神明面前没有什么帝王的威风,无条件的虔诚让他弯了腰:“朕——信徒掌下的江山,如今延续了先祖留下的辉煌……” 初元:呵,你还有脸说。 “只不过近年来因年岁老去,逐渐力不从心,可又不甘这江山毁在我那几个没用的儿子手上……” 初元:哈,你什么样你儿子就什么样。 “这魏朝江山应在朕手上光大!想当初,朕年轻时……” 老年人通病:忆当年。初元听得耳朵起茧子,在识海里跟时鉴发牢骚:“我跟你说过吗?算了记不得了,说过了你就委屈再听一遍。我当年那么认真想考个大官,现在看来幸好没考上,不用为这位辛苦操劳一辈子。在我见识了那些后再看这位,真觉世上再没有这么厚脸皮的人了。” 时鉴:“我觉得这二者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你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初元:...... “唉,这江山啊,就要这么破落在他们姓魏的手里?”初元默默摇头。 这老头完全不知道初元摇头又是个什么意思,茫然地抬抬头,却又不敢直视他。 “在此之前,可否容我给你一些指点?”时鉴突然听见初元这般开口,“或许是比助你返老还童或是延年益寿更为重要之事。” 时鉴觉得不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初元接着往下说:“你若是把祭祀上花的金银和心思多分一些在朝政上,岂不是更有益?” 成安帝身形一颤。 时鉴料想得到初元是什么意思了,只是不能明白为何要这么做。这人世间千变万化都是天数,无论如何,天道依旧运转。他何必…… “一是死在敌军铁骑之下,二是在黎民百姓的传唱中不朽。若是你神志清明,自然可以做出抉择,”初元说道,“天给你那么多路,你偏要选择那条最坏的,我竟不知该是说你愚蠢还是自私!” 一说起来,初元竟然特别愤慨。劳民伤财搞这些莫须有的东西,还不如拿来好好经营朝政。干得好留着干不好滚蛋!还给你延年益寿长命百岁?我现在没一纸传书传给天雷公一道雷给你劈死算不错了! 瞧着初元一脸认真,时鉴还觉出几分别样的感情。抬手在他胳膊上戳了一下,顺势抓住他的衣袖:“切莫言错。” 初元好似并没觉得时鉴戳了自己一下,但是一肚子气被他这么一句话给平息下来了。投过薄薄的屏风瞧成安帝,这老头还诚惶诚恐地在那儿趴着,想是一点没听进去。 气得肺疼。 初元都不晓得自己怎么走出来的。那皇帝老儿居然还给自己备了车马,还不怕烧钱! 时鉴敲他气鼓鼓的样儿,笑得欢实。 初元被他看得不自在:“你笑什么?话说你今天笑得格外多,脑子好使了?” “这叫什么话。”初元眼角的笑意收了点,“由心而动,这或许是开心。” 他脸上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沉吟半晌,终于是开口说了:“不过你方才的那些话,可不该再提。” 作者有话要说:啊…… ☆、第十一章 “你几个意思?我说什么了就不让我说了?我哪句不是该训他的?他又哪儿不该说了?!” 成安帝劳民伤财用来祭祀是事实,所犯之罪与在声色犬马之中流连并无二致。 怎么着,还要给他一个昏君捧臭脚? 再怎么初元现在也是一个体体面面的大神仙了,怎么干得出这种事! “非也。我是指让他断了对你的祭祀这一说。” 初元盯着他沉默了半天,脸上的表情对半分,一半在说“你在说什么屁话”,另一半写着“这跟刚才那个有什么区别”。 “可他确确实实花钱了,我也什么都没得到,甚至这一趟跑来,说是帮他完成祈愿,也不过是白跑一趟。这,还有这,甚至说是这些人,可都是钱!”初元指指脚下的车马,身后的神庙,还有外边那些人。 他跟着他娘精打细算过日子过下来的,在这些“浪费钱”的事上自然也敏感得多。他只觉得自己是个俗人,可是人活在世上,免不了这点俗气。人要想活下去,可不是像神仙一样喝露水吃叶子,呼吸都是仙气儿就可以的。人活着,到老死,处处都是灾难。 时鉴并不同意他的发言:“那你可知,所谓供奉和信徒,还有功德,究竟是何用处?” 初元一愣,这他倒是没想到。他只是无聊便出来走走,并未想过这功德究竟是哪儿重要。 “六界上下,八百万神明,每天有无数新神诞生,又有那么多神明陨落。神不是不老不死的,神族的死法,是被人遗忘。” 那种“这个人不开窍”的语气,从时鉴嘴里说出来,莫名是几分悲凉。初元愣了半晌,为自己第一次知道这种事而小小的惊了一下,而后在心里自私与爱国情怀的博弈,又混乱了起来。 虽然从前经常跟他娘两个一块儿吐槽东西贵,税务重,什么时候城里巡查的卫兵能不那么凶,什么时候自己能长大,读好书,考个大官。也不全是为了钱,还是想好好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的,当个好官,造福一方百姓,也够了。 可等他当了神仙,他发现自己连留住一个小孩的命都是那么困难的时候,他觉得天道才是真理,什么都是难的。 还有这一整个魏朝…… “爱国”这种话虽然不常挂在嘴边,但是若是非要让他在保全江山和让所有人都朝自己供奉之间抉择,他可以牺牲自己。 拆掉神庙,换成军饷,拿去打仗。 他以前教过几个邻居家的小孩读书,自自己飞升了,应该也没有再继续了。把那些香火钱散给穷人家的孩子,资助他们读书,当官,当个好官,治好这个国家。 而不是现在这样,天子带头盲目崇拜神佛,不事朝政,放任皇子玩乐,任由这片美好的泡沫幻影破碎,还装作熟视无睹。 初元觉得,要当好一个神,首先得做好一个人。 “若我的功德,是用国破家亡的供奉来的,他们花了那么多信我,我还不能给他们带来一个安安稳稳的家国,那这种功德,或者我的存在,就是一种不义之财。”初元思考时眼神放空,盯着马车内一角 “可是你会消失……” “可我消失不消失又有什么必要呢!”初元突然爆发,把他对于时鉴这种态度的不满全都吼了出来。时鉴先前施的法术效用还在,并未有旁人听见这里面的争吵,“我无父无母,孑然一人,这样一副身体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个人。我并不想当一个什么都做不了,无所事事,随波逐流的废神,没有人有必要记得我,也没有必要存在。” 这不是他消极,是他完全想不通的意义。 若是要用那么多来换的话。 初元精打细算的脑子告诉他结果,这不划算。 时鉴张了张嘴,看上去想说什么的样子。可是好久,他还是没说出来。 毕竟,“你还有我”这种话,他想不到自己能有什么立场说出来。 自己错过初元一次,现在完全是自己一厢情愿。又干什么这么无理取闹地缠着人家。 时鉴不习惯这种胸口发闷的感觉,甚至隐隐还有些喘不过气来。这种感觉令他不适,可这总是伴随着初元一道出现,还是每每看见初元笑起来时。 他总是能笑这么……开心,可自己连开心都不懂。 自己不过是一个不通情理的石头,说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于苦难之中,可是自己连苍生苦在哪儿都不知道。初元说得对啊,一个没有必要被人所记住的废神,或许就是这种姿态了吧。 二人的争吵随着时鉴突如其来的沉默告终。初元以为他还会再多说一些,可是偏偏时鉴就沉默了。他们都再没话说,来时轻松欢快的气氛荡然无存。只是一路沉默着,马车进了小巷子。 初元家门前还是有人借着“沾沾仙气儿”的理由过来晃两圈,在门口拜一拜。他躲着他们,瞧见稀稀拉拉的人群散了,他才就是身上还有法术的存留,他也在躲着。 不知道是不想让他们发现自己,还是不想面对他们。 时鉴跟着他一块儿溜回去,不知道为什么还非要一副梁上君子的小心架势,可能是有样学样。 初元一回去就把院门的插销给插上了,谅那些人也不敢这么直接闯进来。 他一回头,就看见时鉴还杵在院子里。他这会儿瞧着时鉴哪儿哪儿不顺眼,没良心的家伙就在这儿晾着吧。 初元拍拍手进屋,连晚饭都懒得准备,思来想去,收拾了干净,准备出门去溜达溜达。 他跟在院子里发呆的时鉴再一次错身而过,谁也没搭理谁。这人间变了太多,他想花些时间多看看,再不看说不定就来不及了。 就成安帝和他儿子们那样儿! 呵。 初元大摇大摆出门去了,临走大手一挥,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都不跟回来时似的,走得光明正大。时鉴没料到他会再次出门,正欲跟上去,脚还没挪动半步,这就打住了。 没必要去惹他烦。 时鉴早就学会了。 土坑里摔了个脏兮兮的泥娃娃,哭得惨兮兮的。刚才跟他争执的女娃早就走了,这天都黑了,他还没从里头爬出来,还等着搬救兵呢。等他意识到自己被忘记了之后,他哭得更惨了。 说来这也怪他自己个儿,非要跟人家小姑娘吹牛皮说自己上辈子是个神仙,会法术,飞檐走壁自然不在话下。小姑娘听他神侃啊!肯定得不信啊!那就让他“飞”一个看看。 可是人又怎么能飞呢?他摔进坑里都爬不出来,小姑娘笑话他半天,急得他要哭。脑子里似有若无的运转周天神力的方法越急忘得越多。心智只有五六岁小孩大的初元坐在土坑里哇哇直哭,哭得一抽一抽的,还打嗝,听着哭得人心疼。 坑边突然多了个一身白衣的人,蹲下身来朝初元伸出了手:“来,上来吧。” 哪知道他瞧见救兵一点没觉得开心,在他看清来人后更是气得头晕:“滚!谁要你帮!” 骂狠了忘了换气,打了个嗝,气得他脸涨红,干脆一屁股坐地上开始撒泼耍赖,哭得跟谁欺负了他似的,明明他自己跳下来的。 时鉴立在那儿手足无措,动手捞他也不是,就这么袖手旁观不作为也不是,很是纠结。 只有等这小子苦累了,在那儿一抽一抽地睡着了,他才动手把他捞起来,一路给抱回家去。 时鉴白衣服上全被蹭了泥,他也没嫌弃。小东西窝在他怀里乱动,紧抓着时鉴衣袖,擦自己脸上眼泪鼻涕混着泥巴。他什么记忆都在,只不过再世为人,当个小孩子,什么心思都不瞒,什么样子都情有可原。 但时鉴知道自己怎么也不能出现在他面前。 他以为…… 对了,自己能以为些什么。自己能想什么。 时鉴深知自己没有初元那么丰富的情感,自己走的是天道,天让自己做什么,怎么做,那自己就怎么去做。也不是说初元所做就是错的,但是…… 可他怎么就不愿回来了呢…… 时鉴在院中伫立发呆,盯着夕阳泛起的方向。他回神时,火烧般的晚霞被各家各户氤氲起来的炊烟给晕开,一片暖香的烟云。 京城的天空没有战火的燎烟,这里暂且还是一方安逸之所。澄澈的晚霞就这么肆无忌惮地铺开,预示着夜晚的降临。这或许是一个宁夜,又可能在一些人身上不安躁动,但或许什么都无关紧要,眼下还是暖橙色的天光,抚慰每一个归家人的身心。再来一个温暖的拥抱,或是一壶酒…… 所谓人间烟火。触手暖热,还有想起有人在等着自己回家吃饭时,那种饭菜的柔香。 时鉴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躯体,看见了家家点起的灯,端上桌的菜,杯里盛着的酒,还有孩子们可爱的脸,大人们脸上挂着疲惫却温馨的笑。 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 ☆、第十二章 初元顶着时鉴的脸在街上游荡——纯粹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别人什么样子,也不想顶着张不好看的脸出去丢人——反正没人认识时鉴,大家却都认识自己,就连自己的神像都是跟自己有□□分像的。现在光荣返乡,大家肯定都光看着自己了,没人注意时鉴的。 真好。 他拎了把酸唧唧的小破扇子,刚在那边一家文玩店买的。上头提了几句酸诗,算是很有意境。他走在自己熟悉的街市上,发现变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大,突然有了些许欣慰。 至少自己所熟悉的,一直都在,一直没变。 可是……真的什么都没变吗? 他拐进一家酒楼。正值饭点,内里座无虚席。非得是排了会儿队,这才等着二楼一桌退了——那位高人干脆就破窗而出,也不知道喊了些什么,追着目标就去了。大家见怪不怪,给英雄叫了声好,热热闹闹中,初元见缝插针蹿上二楼。小二忙来收台,一边擦桌子还一边笑着问他:“客官要点什么?我们家店最出名就当年谦卿公爱喝的玉露滴,别的您想喝也有——哦还有菜式!一整个京城里您就找不出比我们家店还……” 初元眉眼弯弯:“就要玉露滴!多给我来个几坛子,下酒菜再来些,荤素都要啊!” “好嘞客观!您且等着,一会儿就来!” 初元心情很好。外头天色渐渐暗了,可以看见观月台那边有人攀上去装备烟火。观月台是整个京城最高、最有排面的建筑观月台一布置起来,准是有什么要庆祝了。 他托着下巴往窗外望,一口一口啄碗里的酒,试图寻找微醺的那种迷蒙感。点的菜上得很快,但是他顿时没了什么胃口,拿筷子翻了两下,随意夹起放进嘴里。 味道很好,但是他不是那么想吃了。 时鉴被他扔在家里。自己溜出来,没给他留饭......哦忘了,他们神不会饿。 在初元的认知里,自己还是那个作为凡人的江慎司,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书生,平凡到找不出任何亮点,却能安于平凡。就算不能光耀门楣,好歹也能像普通人一样,娶个妻,生个儿,照顾好老母,养育孩子成人,一生幸福便是。 他不是不求上进,只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让自己最大限度的自由中感受生活。 可眼下这些,让他见得多了,想得多了,却发现没有从前那种快乐了。好似这样一个身份,让他扛起了一整个天下一样。没有人逼他,却是他自己决定,自己应该这样。 救那些陷入战乱的普通人,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拯救一个宛如浮金泡沫一般的国。 世事无常啊…… 他一想心事就光喝酒,但凡他多吃两粒花生米也不会这样。夜晚晴空中星月高悬,外头已经相当热闹了。观月楼上的烟花已经放了起来,神庙的祭司坐在为首的花车上,吟诵着祭祀的咒文穿行于街巷,带着人们愿望的河灯漂浮在江上顺水流走,它们绝大部分最终的归宿可能是初元仙府的书架上。 初元不去想这些,拎着一坛酒在桥头摇摇晃晃,远方的楼啊水啊月啊,都融为一体,成了金灿灿的花。 “浮光一色水平波,遥望远迹满天阔。若云依旧随水流,不知身在何处捉。” 他记东西不行,创作能力尚可,从前写文章因为过于天马行空,还被教书先生批评了无数次,可他还是不肯规规矩矩照着格式写。那样着实没意思了。 他创作尽兴,仰头饮酒一个痛快。学着古人的样子,喝酒,写诗,好好撒一把痛痛快快的野。什么考功名当大侠还是拯救天下苍生的,全都抛到一边!随他怎么去!都不管了! 活着那么多苦难,何必再纠缠于此。生老病死皆为人之常情,若不经历一遭,又怎么算得上是个完完整整的人? 难不成还像时鉴那些神仙似的?无情无欲,甚至连死活也不知? “时鉴?哼。” 被念叨着的时鉴看书一点也没看进去。手上端着本古人的名家大作,还妄图多学一些领悟一下思想,借此来解释一下他傍晚时突然的一阵感觉。但是因为不知道在担心什么的担心,导致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只有初元在文章边上标注的小吐槽掉进他眼睛里一直出不来。 “人家背书慢慢忘,我怕不是背完后喝了孟婆汤。” 罗盘上的小银针转到了戌时,初元仍未回来。 除了那么长时间里……在初元飞升后,时鉴少有这么长时间不确定初元位置的情况。 初元的生活规律相当简单,要么在屋里睡觉,要么在院子里捣鼓他的花花草草;难得可能会收拾得人模狗样地出门,或者勤奋一点去书房看看书。 大部分时间都是惫懒的。懒得正衣冠,嘴里可能还叼着根草,没个神仙样儿。 虽然说天道并未规定神仙一定要有个什么样子。 时鉴抬头望望窗户外头,昏黄的灯光让他不适应院里的黑暗,盯了许久他才看清墙角里的破竹篮子。少顷,他把灯给吹熄了,带着一件外袍,出了门。 也不知外边都发生了什么,热闹得很,也没人围着初元家晃悠了,所以他出门得十分顺利。他跟着密集的人群,走到了大街上,四处张望着,指望下一眼就能看见初元的身影——可是并没有。 在这种热闹的欢愉中,他觉得自己独自寻找的模样,让那种感觉愈发强烈。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是他都叫不上名字来。 说不上来,只觉得无法疏解。 神是不会染疾的,纵使受了伤,稍微调养一番也会好。无病无伤,只不过是看不见初元,这就足够让他慌乱至此。他捏紧了手上的袍子,发散了神识寻找初元的气息。可他忘了自己白日时在初元身上用的法咒,他感觉不出来。 时鉴恍惚之间有种念头挥之不去:我又把他弄丢了。既然他不愿再见我,我又何必多做纠缠? 他一下子留在了原地,再不肯往前一步。这个念头似乎不是突然之间冒出来的,好像在心里酝酿过很久。他曾坚信自己不会把初元找不见,不管初元在哪儿他都寻得到。 可是现在…… 时鉴猛地一回头,突然就看见那边的桥头,有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世间不可能有人完完全全跟什么人长得一样!时鉴坚信那张是自己的脸,而会用他的脸在外头到处乱逛的,只有初元能做这样的事! 初元还立在桥头摇摇晃晃着。拱起的桥高高地抬起,这人跟要飞一样,吟个诗还快吟得要一脚跨上栏杆跳舞了。他醉得厉害,坛中的酒被他自己的幻术弄得永远都喝不完——他其实早就喝净了,只不过他都分不清是酒醉人还是人自醉。 突然一颗烟花高高地升空、炸开——是亥时了。随之而来是流星逆行一般的烟火。行人们全都驻足凝望,孩子们,热恋中的青年男女们,甚至是河里的灯似乎都停了下来。神仙下凡的庆典,每个人都在感受神的恩赐,神的庇佑——纵使这位正一无所知地醉着。 “明花硝烟尽,待有重开时。”初元随意念叨着,又盯着天上炸开的一朵。 多美的风景。 时鉴远远望着,忽然觉得,初元是真的属于这一片人间烟火。 仿佛很近,仿佛离自己又很远——但实际从未离开过。 一轮烟花过。初元看够了,被酒精泡透了的脑子控制不住手脚。他背过身倚在栏杆上,顺势要这么滑下去时,突然给人握住了胳膊。那人力气极大,竟单手将他撑起,另一只手展开衣服,披在他肩上。 初元拢了拢即将滑下去的外袍站好,偏头看了一眼来人,是时鉴。他都忘了自己还在跟时鉴闹不愉快这件事,傻乎乎地“嘿嘿”一笑,完全没打算给时鉴这张脸留面子。 “你用我的脸出来撒酒泼?”时鉴想呛他两句。谁成想初元傻笑两声:“好看呗。” 凑近来看,初元确实仿得□□无缝,连时鉴脸上哪处细微的纹路都仿得一清二楚,叫人误会他是对于时鉴的脸有多少熟悉。时鉴因这想法心里头一动,莫名慌乱地撇开了目光,轻咳了两声:“站好,不要歪歪倒倒。” “我站得很直。”初元半倚在时鉴肩上,半倚在桥栏杆上说。 “并不。” “是你站歪了!” “非也。” 时鉴完全不晓得怎么顺着一个醉鬼说话,一如既往反着他来,交流变得十分困恼。总之是半拖半拽给初元带回家的,他给初元扔在床上,端了脸盆和毛巾来给他擦拭。伸手要去扒他衣服,被初元一把把手扣在胸前。 初元直愣愣盯着他,眼神清明至差点让人以为他装醉:“你果真图谋不轨。” 时鉴都不知道能说什么。 “要杀要剐你随意,”初元攀着他手坐起来,还抓着放在胸前,“临死前我就问问你,我到底有什么好图的?” 时鉴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给他一把按回去:“睡觉。” ☆、第十三章 “你跟来干什么?” “一世惩罚已经结束。我奉命来此接你回去。” 初元颇为不屑地一挥手,转身朝着奈何桥走。他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时鉴一眼,反倒是跟孟婆致意。 他向来是待人和蔼友善的,大家都很喜欢他,无论是作为神还是人。 除了对时鉴。 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是常态,却又很诡异地会在一块儿喝酒聊天,或是结伴同行完成祈愿。也不知是关系是好还是恶劣。 除了现在。 初元对他没有一句话说,倒是跟站在桥头的孟婆相谈甚欢。孟婆注意到初元身后还站了一位,瞥了一眼:“那位是……” “与我曾同列万神殿的时鉴真君,不过他不常接地府的单子,不认识也无妨。”初元说得轻描淡写,一副不熟的样子。 时鉴知道自己站在那里不好,主动走过来,跟孟婆行了个礼,算是见过面,打过招呼了。 虽同为神族同僚,但毕竟隶属不同的部门,几人不熟也是自然。初元只见过孟婆一遍,俩人还算合眼缘,聊得挺来。 但是她看时鉴的表情就不那么友好了。 她那张漂亮的脸皮笑肉不笑着,连打量他都懒得多给眼神。孟婆没对时鉴说什么,继续与初元讲话:“那初元你这次来又是......” 初元一脸理所当然:“过桥投胎啊。” 孟婆还在“这”了半天,时鉴闻言大惊,抓着初元已经朝着汤碗伸过去的手:“不可!” 初元没理他,也没给他眼神,轻轻把他抓着自己的手给拂下去:“烦劳加点剂量,上一回......没忘掉啊。” 孟婆看看他看看时鉴。时鉴仍是坚持:“不可,这东西怎能喝多?” 初元见孟婆没动静,自顾自去舀汤:“我下回要是再来,有空就帮你调调配方,着实不大好喝。” 时鉴依旧插话:“不好喝就别喝。” “时鉴真君。”初元忍无可忍,当着他的面将手上的汤一饮而尽,“您不觉得尴尬么?这儿有谁理您?您究竟在坚持些什么呢?” “我……” “哦是了,您连心都没长,哪儿晓得什么是尴尬。”初元放下碗,望着滚滚忘川河水,水面飘着一盏盏小灯,烛光摇曳着随水而去。 那是执念魂灯。人死固有执念,一碗孟婆汤下肚,就什么都忘了,但是不甘心,那些执念也随着记忆而去,往往都会取一些微不足道的魂力,点上一盏执念魂灯,放进忘川。 那跟人界祭奠时放的河灯也没什么两样,飘给你想求的人或是神,若是运气好被人接收到并且完成了,也能就此了无心愿地去投胎。 但好似是把魂灯放进河里,这桩心事就此了了一样。 是一种宽慰,也是一种释然。 孟婆盯着初元和时鉴,生怕时鉴用什么强硬态度给初元带走。她地府也不是无人,哪儿轮得到他天界的人过来嚣张。 孟婆这个八卦精,把这俩人的故事了解了个透彻,连带着对于时鉴有一种当事人一般的恨意,便自告奋勇地承担起了保护初元的职责。 虽然效果不好,但是他确确实实是感觉到记忆在流失......可是他一转世,还是把那些屈辱的、尴尬的、愤怒的回忆,全部继承了过去,一个字不差。 他本也就是个寻常神明,却偏偏让他懂了那些情啊爱啊的。他或许本就“不净”,就像落霞一样,有了不应该有的妄念。他知道了什么是痛,什么是辣,什么是甜咸酸苦,他的思想脱离了“天道”的指引,从此由他自己掌控。 但是他也会想,走天的路,就一定是正确吗? 是不是正确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了什么叫孤独。 没有人能理解自己的情感。初元在他通晓知觉后,近乎走入入魔之境。他压抑着太多的情感需要纾解,但是无人能懂。 就是再快乐的情感,最终也都是苦的啊。 他在这种疯魔中做了那种事,他自己都饶不了自己。 可是就当没发生过也不行吗? 他初元试着像人一样,因为人的一生那么短暂,可是他们的苦难比自己眼下经历的要多太多了,所以人类必定是智者。可是当他发现人的智慧只能让人理解到这些苦难而无可避免后,他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神明也是会无助的。神并没有自己这么多年为神的生涯中所知道的那么无所不能。 他用的方式就很傻,逃避,以为躲着就不会再知道那些自己不想知道的东西了。可是偏偏神的身体让他的记忆无法轻易地被孟婆汤抹去,背负着沉重的记忆作为人走完一世,他还是那么难过。 难过,为什么会有难过,就是那样什么都感受不到,不好嘛? “既然你执意,那不如点一盏执念魂灯,飘进水里,学着放下,对你我都好。” 时鉴听见初元这么说,而后有鬼使真端了一盏魂灯到他俩面前。时鉴没动,反倒是初元跃跃欲试,最后拿了起来。 没有人类身躯所束缚,他也能很好地运用自己的神力了。初元分了一小缕魂魄用来点燃灯芯,再默念几句咒语,把那些不知是否要称为执念的执念放了进去。 或许算是吧。 初元放了灯,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另一个方向下了桥…… “初元!” 时鉴从梦中惊醒,直愣愣坐起来,一头乌发炸了毛,翘起来几根,身上衣服也不再妥帖,系带散开,露出小片胸膛。 实在是初元喝多了睡觉不老实,一整夜翻来覆去没个正形。嫌热把被子掀了,嫌挤又在对着时鉴进行攻击,折腾到大半夜才肯消停。 不过这会儿那个惹祸精不见了。 屋子就那么一小片地方,扫一眼什么样都清楚,初元当然不在。他拢了拢衣襟冲出门去,院子、柴房,都没有。 初元又跑到哪儿去了! 他一下想起昨晚做的梦——神不会想,自然也不会做梦,但是这数百年间,他时常在入眠后,梦到些什么。 初元不会就......这么离开了吧? 时鉴第一反应是他又跑去地府了,但是冷静下来,他又没死,没事儿跑地府去干什么。他动动手指把自己目前的凌乱状态从外表上整理了一番,低头看见床头小桌上的镇纸下面压了一张纸,上面有墨迹。时鉴肯定这张纸昨天晚上并不在。 “真君呐,昨晚喝多的是我还是你啊?睡这么死我就不吵您了,在下先回了,告辞。江。” 这人颇为无聊的还在上面画了个抱拳的手势,画得非常丑,时鉴都改不回来的那种。 时鉴看着落款处的那个“江”字,有些不安地捏了捏纸的边缘。 初元就这么回去了?他不是这么喜欢往人界跑的,怎么就这么回去了? 但是事实是,初元真的回去了,没有乱跑。 他接到其厚和其实的消息,说他的那两盆金盏花和星美人被阿喵连根拔了......他崩溃完赶紧原地飞升。 并不可怜甚至还有点活该的阿喵并不能理解自己都杀花杀完这么久了,自己主人才来找自己麻烦。 初元教育完狗子,让其厚备了热水,好好洗漱了一番。 舒坦。 摆脱了时鉴的生活居然这么自在......初元搬了个一摇一摇的躺椅到院子里,坐在一片枯草里,都觉得心旷神怡。 就是他仍旧放不下人界。 忧思再三,他还是抬腿去找司命了。 “初元真君,说出来你不要气,魏朝接下去的发展,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了......”将在几年之内衰败,更替,重整新的王朝。 初元对他气什么,又不是司命定的命数。可他还是不死心地再问一句:“这命格真的不是你们写的吗?” 司命领着他出了演命阁,顺手给大门带上了:“我们只是负责各人各事的命格记录和整理,不负责编写。命运是上天注定的,纵使说神是寿与天齐,但也是受天的命运操控的。”司命轻笑,“六界之内,无不被天道掌控。” 走哪条路都是走向灭亡......那一行逃难者也是这般......初元顿生无力之感,却听司命又说:“但是眼下我们能算出的路是这些,可保不齐我们会有错漏呢。” 他话没说全,但是初元听懂了,还有救的意思是么?! 司命笑得意味深长,似是让他自己理解体悟的意思。 有些事,努力几番,说不定会有新的路可走。 “除了生死,天无绝人之路......别的我也不多言,真君自己体悟吧。还有事,先行告退。” 二人在司命塾门前告别。初元心里觉得舒畅许多,有希望,有盼头总是好事,纵使希望渺茫,但至少他还是个乐观的人。 初元一路回自己府邸的路上还在想着怎么才能帮人界一把,连暗杀成安帝推举什么牛逼轰轰的人物上位的招都想出来了,就差那么一个人物。结果想着想着跑偏了,满脑子都是要怎么才能把那盆可怜的金盏花炒来吃了。 反正只要吃不死,就往死里吃。 他再好的厨艺一般都会被自己天马行空的脑子折磨成黑暗料理界的王者。 正琢磨着,初元抬头,瞧见时鉴正从自己的府门口出来。 他想原地转身就走,结果刚转了个头,被叫住了。 “初元,”时鉴急匆匆走过来,“我还以为你又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双手合十】 ☆、第十四章 什么叫“又”啊? 初元对这个平白来的诬陷非常不满,眉头一挑:“你对别人这样么?” “哪样?” “这样。”初元指了指脚下,“成日跟着别人,一眼没见着慌得跟没奶喝的娃一样。你真的没被人因为这个打过吗?” 时鉴老样子一脸淡然,仿佛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的:“我为什么要去跟着别人。” “那你干嘛老跟着我?别跟我说什么引神不引神的,我还不会吃穿走路咯?”初元白眼一翻,往自己家走,“真跟你们这些木头脑袋的神给我多盯半晌还能盯处花儿来似的。” 时鉴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初元偷偷瞥一眼,觉得他颇为没牌面的:“您好歹一位大神,这么喜欢当我背后灵的话那跟着吧,想看就一直看着,一步都别走!” 结果时鉴反倒还不知道是不是要真跟上去了。 “愣在那儿干嘛?我一回儿锁门了啊。你要是真敢不要脸翻墙我就喊了啊!若叶真君和织云真仙可就住这附近,肯定听得到。” 时鉴跟上去了。 初元在前头走着,心说这人还真厚脸皮。 几天没回来,屋里头也没怎么打理——虽然初元也不是会去主动打理的人。他好歹意思意思,把连自己都忍不下去的混乱给收拾了,不过这种事还是时鉴拿手。俩人一块儿干活,干到下午好歹是收拾完了个大概。 然后是他那些花花草草。心情好了干劲也来了,初元对于自己种花又有了新的自信,拿泥巴捏了几个傀儡小泥人帮自己翻土,然后端着那本不知道主人是谁的种植笔记,开始撒种子浇水施肥。 时鉴看着他手上那本笔记,眯了眯眼。 其厚端着整理好的书卷经过,看见时鉴在这儿站着,先行了个礼。时鉴注意到他的存在,冲他点了点头。 “真君,”其厚看着在花田里挥汗如雨的初元,站到了时鉴身边,跟他一块儿看,觉得这是个解开自己心头纠结已久的困惑的好机会,“您为何对初元真君如此上心啊?” “他......是做了什么?” “也没有,只是小仙好奇。” 时鉴点头,并未因为其厚的冒犯而生气,摇摇头不愿多说:“我曾欠他许多。” 其实时鉴也不知道自己欠他什么,他就只是觉得心上头缺了几块儿,让他不能那么心安理得地放弃初元。 初元去给自己那几盆花敛尸,然后开开心心蹦跶到厨房里去捣鼓新菜。反正这儿白送上来一个试菜的傻缺。时鉴靠在门边上抄着手在那儿看,初元被他盯得不自在,开始后悔自己今天对他说的气话,干脆招招手:“过来,上回切菜切得不错,有天分,过来帮我打下手。” 他一点不介意这些事儿要把这尊大神给糟蹋了。 时鉴乖乖听话,只要他不乱跑,干什么都行。初元往案板上放了几头蒜,还有葱姜,推到他面前:“这个,长得跟月亮似的小东西,外头有皮,你全都给我剥干净了,拿两三颗用刀拍扁,”初元拨了一颗拍给他看,“喏就这样,有多的就扔这碟子里下次备用。葱和姜切末,总没忘吧?” 时鉴点头。 初元瞧他乖得很,让干什么干什么,心中升起几分得意,噘着嘴上一边吹着调子洗菜去了。 一般正常人不会想到“爆炒金盏花”这种听名字就很难吃的东西的。但是初元哪里是什么正常人,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不按照正常路子来。不过好歹为了整体观感,他还是多做了几道简单小菜作辅。 初元可没忘了在人界的时候专程买的那几坛子玉露滴,他可专程在锦囊里放了七|八坛带回来,节约着喝,够他下回去人界跑一趟之前的了。 被骗来试菜的时鉴坐到初元对面。本来初元还喊其厚和其实一块儿来吃,结果这俩小子非常不给面子地溜了。 不过初元自己看着那盘金盏花,都不想动筷子。 好好好,不怪他们。 “真君呐,味道咋样?好吃吗?” “什么叫好吃?” “难吃的反义。” “......” “......” 嗨!问了也白问。 初元懒得跟时鉴在这儿大眼瞪小眼。低头自己夹了一口放进嘴里,然后一脸淡然地吐掉了,心里默默地非常佩服时鉴居然能给咽下去。 “诶真君,你跑了多少单祈愿了?”初元突然想到这个,就直接问他。 时鉴真还去想半天,结果最后给他个结果,不记得了。 “话说你们神真的不理解人的情感,那你们都是凭借什么来完成苦主的祈愿的啊?”初元实在是好奇得很。他们连人家想要什么、为什么想要都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做然后还能让客户满意还愿的啊? “上天有道,万事万物皆遵循天道,跟着天道的安排,必然不会错。” 初元想了想,觉得有理,毕竟每一种选择都是在天道的计算中的,且也没听说有什么投诉之类的......不过这种情况,就算投诉应该也是传达不上来的吧? “再说了,失去供奉,对于神来说也是不小的伤害。天道自有大公。” 诶不是,跑题了。 初元还想问问时鉴知不知道先前那些人祈愿的目的,现在看来,这种目的对于他们来说根本无关紧要。是苦主需要,他们神了不了解都没有关系,只需要按照既定的规则办事就好。 可是这样的存在......真的是最好的吗? 初元也不知道到底是懂好,还是不懂好,一时间也想不到用来佐证自己观点的话,干脆低头刨饭。 下次再整这种巨无敌难吃的菜他就打死自己! 晚饭后,剩了那么多碗筷,初元懒得收,又喊时鉴去——他的理由是自己府上的仙使都有正经事干,所以从来没让其厚和其实干过这种下人一样的粗活累活。 听说其厚和其实是相当特殊的两兄弟。仙族大多是人经过修行后飞升而成,这俩孩子却是生来就是为了祭祀,是被人用邪术炼出来的半人。所幸原本为人的那一部分精魂还未黑化,被时鉴带了回来,赋予仙位,一边修行一边净化自己。后来初元来了,这俩就被时鉴安排给初元伺候他。 看着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但是真实年纪比初元可能还大,初元可不好意思使唤他俩。 但是让他使唤时鉴,他倒是无师自通。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理。 时鉴还真就端着收拾好的碗筷进了厨房,反正他有事儿没事儿就来帮初元收拾房间,初元都快拿他当专门的收拾人员了。初元这会儿闲着,今天生阿喵的气,就不带它出去溜达了。他左思右想,决定去书房,像这宅子的前主一样,自己也写一本料理笔记,把那些难吃的菜全记上去,保证下次绝对不这么做。 书房已经重新收拾好了,虽说祈愿书简还是堆出来一大摞......初元假装没看见,有空了再说。他在书架上找了个空白的本子,一边研墨一边琢磨,给自己这个黑暗料理菜谱起个什么名字。 在他研墨研完,提笔沾墨,正要下笔之时,书房门突然洞开......手抖了。 他奶奶的...... 初元差点甩着墨点就把笔给扔过去了。 时鉴完全不知道他一脸愤怒是做什么:“怎么?” “......没事。”初元假笑,捏决把封皮上的墨痕给抹掉了,“你又怎么?”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啊! “出去转转?” “......”什么玩意儿? “吃多了。” “......”初元想骂人,真的。 初元认命了,狗不溜了来溜神,干什么啊到底?不过他想想,自己来天界这么久了,也只是在周围转了转。天界这么大,他还没好好参观过,去就去呗。 最后,初元觉得还是决定把阿喵带上,抱着狗有安全感。 谁知道时鉴想干什么。 然就就是很诡异的一幕,俩人并肩走在月下,时鉴拎着灯笼,初元怀里抱个娃......不是,抱个狗,相顾无言。 时鉴似有话说,初元知道他有话说就非不让他说。 “凡人祈愿,必有所求,是不是这么个道理?”时鉴开口了。 对不起没拦住。 初元点头。 “既有所求,必不如意。若觉不如意,不如意自然是一种情感带来的负担。那既然是一种负担,又为什么要有情感呢?” 初元还被他问傻了,差点跟着说下去“是哦”,好半天才中肯地回了一句“你的这个见解颇为新颖”。 俩人突然又没话说了,往前走着。阿喵不安分地扭了扭,从初元怀里探头出来,吸了一口夜风。也不知道多尝尝天上的仙风,能不能成精,也替他的主人想想“人为何要有情感”这个问题。 “那你换种思路想,也不一定都是负面的,开心,喜欢,这些都是让人觉得放松的,积极的情感……” “那么存在的必要是又是什么?” 初元心说这人这么这么会抬杠! “必要……或许那样有百味,方为人间吧。”初元深沉没片刻又破功了,“唉呀你多看看就懂了,作为人的酸甜苦辣咸哪是这么两句就能说清楚的。” 跟教育小孩子“现在问这么多干什么,等长大了你就懂了”似的。 他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存在即合理,有这些看似不必要的东西,这才有了大千世界五彩斑斓的变化。 人可是很复杂的呢,哪儿跟他们这群木头脑袋似的,什么也不会懂。 ☆、第十五章 俩人扯些白话,很难得没有吵起来。虽然初元默默在心里骂他“没点人情味儿的榆木脑袋”。 但总体来说还是很和谐的。 夜风悠悠。阿喵吹了点风,有些冷到,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初元就提议要回去。这大晚上的也没什么看头,天上的什么景观也没好看到哪儿去,他颇为失望地回返了。 时鉴不说话地跟在他后面。俩人转到帝华城附近就原路返回了,结果没走几步,看见了他最不想看见的那个人。 孟婆。 说实话叫孟婆挺不尊重人的,人家有名有姓,说起来她年纪比自己大,合该喊一声“孟钰真仙”;只是人家大度,孟婆孟婆,自嘲着喊喊,还取了汤名。只是时鉴实在不乐意给她什么好脸色,他跟孟婆关系挺差的。 孟婆自然也心知肚明,都懒得去跟他维护什么宣纸友情和脸面,笑呵呵对着初元打了声招呼,没理他。 “初元真君,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初元懵死了,说什么许久未见,自己见过她? 他瞧瞧初元,明摆着一副等他介绍一下的意思。结果这货干脆当孟婆不存在,立在那儿由内而外地准备当根木头。孟婆也不屑,抬手很妩媚地勾了勾鬓发:“忘了也好,这里孟钰,平常大家都喊小神孟婆,这么说,真君总是知道的。” 哦!这位就孟婆啊,看着还挺年轻貌美的,倒是没那些话本上说的那样老态。 初元行了个礼,只是不知“忘了也好”是什么意思,还有先前那声招呼,好像自己本来就应该认识她似的。 自己死了又没下过地府。 孟婆目光在二人之间错了一下:“看见二位走在一块儿,孟钰我还觉得挺意外的。我记得......” “孟婆你去帝华城有事?还是快去吧,莫让天帝等急了。”时鉴就很烦,别人话都没说话就这么没礼貌地出声打断。初元瞧他,有问题。 孟婆剜他一眼:“不急,不过是来例行汇报地府的工作,今日不成,明日、后日来,都是可以的。今日能遇上初元真君那才是难得,某些人不是一直拦着......” 这话可说过了。 时鉴一边在脑子里圆话,一边偷瞄初元,结果这人还傻乎乎的:“嗨,我就一小神,何至于让真仙如此礼遇,连正事都耽误了,快些去吧。” 时鉴觉得自己似乎偷偷松了口气。 孟婆正要再说话,就见旁边又跟来俩人,还直接冲着初元和时鉴来的:“见过时鉴真君,初元真君......这位是......” 时鉴这会儿对谁都脸臭,黑着张脸,谁都看不顺眼,更何况这俩人,他连点头都困难,估计是面瘫带颈椎病。 孟婆继续自我介绍:“地府孟婆,小神一位,也没什么,被这货逼得不想当神了想投胎当人玩玩了,欢迎来地府找我,给你们插个队啊。” 初元没绷住,在旁边噗嗤一声。 行,终于有人怼时鉴了。 刚来什么都不知道的寻尘和寄北搞不清这几个人是什么路数,怎么就......但是一听孟婆的名号,赶紧行礼:“久闻大名啊!” 孟婆对这俩人兴趣不高,只想拉着初元去边上聊。哪知道时鉴给他盯得紧,那后来的俩人还追着初元阴阳怪气儿的,听得她气得很,一群没规矩的小辈! 初元不胜其扰,知道这俩人对自己看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成天追着自己个小孩儿不放,也不知是他们幼稚还是无聊。初元面子上赔笑,背地里“呸”了他俩一脸。偷偷扯一扯时鉴的袖子,暗示他可以走了。 嘿!时鉴还跟他们杠上瘾了? 寄北非得抱着阿喵,说是可爱,自己也想养;结果寻尘又阴阳怪气儿嫌养狗不干净,借时鉴名义说天上还是不养这些为好,最后转头问时鉴:“真君,是吧?” 时鉴:“养个新奇还是不错。他喜欢就好。” 第二轮,又问最近没在天上见着初元,这是跑哪儿去了。 寻尘:“时鉴真君这般看重初元,想必是成日在家中学习,或是为那些祈愿操劳吧?” 寄北:“此话有理,毕竟听说初元在人间的信徒颇多。若是不好好完成祈愿,也配不上大家这番信任,真君你说是吧?” 时鉴这回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是,他做得挺好,大家也信他,不劳费心。” 不愧是多年师兄弟,损人损起来,一唱一和,听着跟说相声似的;初元跟时鉴就没这个默契了,顶多同有不想听他俩哔哔的烦躁感。一个想走,一个杠上瘾了,初元从寄北怀里抱过阿喵塞进时鉴怀里:“失陪。” 孟婆站那儿看他俩落荒而逃,内心复杂,不知道是看见初元被时鉴这么祸祸完的悲泣,还是“原来时鉴也有逃这么狼狈的一天”的暗爽。 好吧,这俩人。 孟婆下巴点一点寻尘腰间别着的那把泛着金属光芒、线条完美的唢呐:“不知寻尘真君,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地府当黄泉引路人?感觉你和我们地府的......感觉很配合,津贴不比在天上有个闲职差。” 寻尘下意识默默自己的神武,感觉不妙,道了退赶紧溜了。 孟婆心满意足继续上路。 天帝倒是一点都不介意她这么晚了还来,反正她迟了这么多年,多迟一天,或者一个时辰,相比之下也算不上什么了。 “坐下一块儿吃点?” 孟婆欣然点头,一点不客气地坐了过去:“老东西怎么还吃起来了?你们神不是对这些凡人的俗物不屑一顾吗?” 天帝嗤笑:“你们神?难道你不是?” “在地府呆久了,我哪儿还记得自己是神是鬼还是别的什么鬼的东西。”孟婆笑得苦涩,脸上挂着的表情完全不符合她那张豆蔻年华的脸。或许她自己也想起来了这些都是假象,化去了给自己施的术法,变成了她本来佝偻衰老的样子。 “还是这样子适合你。”天帝极其不会说话,但是看上去是故意的,因为他在孟婆回怼之前开口说话了,“说吧,地府如何?” 她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拍在桌上,还想靠进椅子里翘个二郎腿,突然觉得这个身子骨过于不方便,又化形成年轻模样,这才一脸闲适地支着脑袋坐在那儿:“现在的小辈,太不乖了。” “你还跟着我作甚?”初元在前面,揣着袖子急匆匆地走着,他这会儿不是很想看见时鉴,这人烦。 然后他突然又停步,把阿喵从时鉴手里抢出来。转身进门,关门,落锁。 时鉴及时止步,保住了自己的鼻子。 “初元,初元?”他试探着抬手拍门喊了两声,初元没理。 时鉴偏头看了眼墙头。 片刻消停后,初元又听见了时鉴呼唤自己的声音。不过这次声音的方位不大一样,像是...... 初元回头。 时鉴刚踩着轻功上了墙头,拍拍灰,正准备跳下来,刚好跟初元一高一低,一个对视。 他到底要干嘛啊?!这么执着! 初元拿手指着他,往那边走:“时鉴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你要是敢翻墙我就......” 时鉴翻身一跃,急匆匆过来,下意识捂住了他的嘴。 初元瞪了他半天,想是被他整懵了,好半天才含糊不清地问他:“你到底想干嘛?” 同样发愣的还有时鉴,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初元瞪着的那双眼睛,还有自己手心里的温热,然后惶惶然把手抽了回来。 “我......”时鉴难得踌躇,连话都说不利索,“你方才走这么快,我以为......” “你还能以为什么?”初元斜睨他,“我就是累了急着回来休息,没你事儿,回吧回吧。” 初元早忘了自己说要怎么样了,连赶人都显得敷衍,只顾着往回走。时鉴急了眼,上前一步:“我以为你生气......” “嚯,可以啊,”初元颇为惊奇地瞧他,“有进步。那我问你,你觉不觉得我俩这样......挺怪的?” “什,什么?” “你说你什么情感都不懂是不是装的?其实你什么都懂只是找个借口接近我吧?” “不......” “好了别装了,你是不是有断袖之癖?” 这下子时鉴彻底石化,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什......什么东西? 初元看他愣了,自己都震惊,感觉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干脆大手一挥:“其厚其实!把你们时鉴真君给我轰出去!” 初元一头凌乱地在书房里坐了一晚上,觉得自己给自己放的这一天假还不如不放。什么玩意儿就,乱七八糟的! 他觉得自己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哦不对,自己好像就打过一次鱼,晒网晒到网都快烂了......那更得干活了!他怕自己再这么闲着会闲出问题来。 祈愿祈愿祈愿......既然人间还有救那就要努努力啊......靠时鉴到底什么东西?啊想他干嘛......这个祈愿不用出门,不要,找个要出门的...... 初元就地坐在书简堆里,随手捡一个起来看,看不顺眼又给捆回去,就这么瞎捉摸着,翻完了一堆。正准备再摸一个,结果手一伸,摸到了触感不同的东西。 祈愿书简都是较原始的竹简,可现在摸到的却是纸制的方本。说不定是前段时间那次书房混乱时掉出来的,没注意到。 初元给摸出来,封皮上已经掉了一层灰了,纸张也泛了黄。封面没有字,但是看上去是经常翻开的,不知道是什么用处。 出于好奇,他翻开了第一页。 第一行就这么写道:“时鉴此人,不可交。” 哟,这是什么好东西?! ☆、第十六章 “八月十五,雨。 这是人界的中秋,所以我提前几日去人界带回好些吃食和美酒,准备在渡月宫设宴赏月。结果时鉴这衰人,呸,请他来还别别扭扭,没盼着他会来结果他反倒还来了! 这货喝多了也没个正形儿,月亮还没出来,他先呼风唤雨给我宴会搅和了!下回我上他府上拜访一下,多带点注水的竹叶青,喝死他。” 初元完全不打算在大半夜憋笑,反正这儿没别人,其厚和其实听说不需睡觉,吵不着别人。他翻了个页。 …… “日子过乱了,也不知今夕何夕,我只记得时鉴这人今天在大殿上同我争吵时那副恶臭的嘴脸。 模样好看无用,再怎么也瞧着欠捶,亏得本神好气度,否则他这张脸定时要毁了的。 下回再见记得要他磕头跟本神谢不杀之恩。” ...... “今天好天气,一觉睡个饱,忘了去赴约,时鉴气跳脚。”后面还跟了个“哈”,不知是何用意。 谁会在有约时还这么毫无心理负担睡过头,分明就是放他鸽子。 初元看着好玩,也不知道这本子谁的东西,净是些日常里零零碎碎的琐事,大部分是跟时鉴有关,跟他关系估摸着挺好。这儿的原主究竟是谁?初元好奇得很,就时鉴那个烂脾气,谁能跟他关系好? 不过这整时鉴也是够有意思的哈哈哈哈…… 初元一边忍受着乱翻别人东西不好的自我控诉和折磨,一边又觉得颇有意思,还想继续翻。 直到他瞧见某一页本子上被墨迹潦草的涂抹之下,写的那一行“今日瞧见园子里的花开了,单是想着要折一支送予时鉴,或是干脆请他来赏花,便够我神思不属了”,他才“啪”一声把本子合上了。 这种隐晦的心思不能乱看,真不行了,再看这人还是神都别做了。 要点脸吧! 初元总算是不乱七八糟想了,总算能去睡了,结果万万没料到那本摘记威力如此巨大,使得他梦里头还在八卦究竟是哪个真仙这么不长眼,竟然一边跟时鉴相爱相杀,一边还对他这般钟情。 结果次日一大早他就被自己的八卦欲折磨醒了,拿着本子,第一次主动去敲了时鉴的仙府大门。 他府上的仙使说他家真君尚未梳洗完,上了早茶让初元稍等片刻。 初元摩挲着手心里端着的杯子,这些有功德的大神真的是……生活过于奢侈了些……人间的帝王都过不起这种日子。 但是初元现在没心思琢磨时鉴到底有多富裕才能养得起这么多仙使来过日子。他怀里那个破本子就跟个烫手山芋似的,怎么揣都不安分。 哇这种事,真的能拿来调侃时鉴好久。没想到时鉴瞧着什么都不懂,居然还有情史,不一般呐不一般。 时鉴对于初元大清早来找自己意外得很,进门时还当自己看差了眼。这才敛襟坐下:“这么早所谓何事?” “嘿嘿,找你聊天。”初元放下杯子,身子前倾,整一副八卦精附体的模样。时鉴瞧着他这样怪眼熟的,像是在什么人身上看见过,微皱眉头躲开:“什么?” “我问问你,我那儿以前到底是哪位美人真仙住着啊?” “什,什么美人真仙?”时鉴莫名其妙,以为这人又犯抽,终于是因为新种的花全死光了然后失心疯了吗? “你肯定认得她!我在书房里找见这个,总不能是我的东西。”初元从袖中掏出那本纸本,“也不知是哪位,这么不长眼还看上你,啧啧......” 时鉴要去接过来的手,在听见这句后停在了半空。但是就这么收回手又过于不自然,总算是接过来,却没翻开看。 初元还在自管自说:“真是没想到你这样的人还能给人看上,整一个木头脑袋,除了脸好看也没哪儿值了。”初元咂咂嘴,“看这字迹,这位真仙是个美人,可惜脑子和眼神儿不大好。” 时鉴手在封皮上摩挲一下,眼神沉了下去:“不知。” “啊?你又不知?上回我问你你这么说,我可能还会信;这回我都拿证据来了,你还不知!糊弄小狗呢你糊弄!这总不能她瞎编的。” “嗯,糊弄小狗呢。”时鉴终于停下手上动作,突然问他,“你还记得......什么从前的事?” 初元不知道他又突然转移话题是作甚,他老问自己记不记得,可是究竟要自己记得什么,他又不说:“也就三四岁记事后的记得,但是你知道的,我记性不好,背书都老忘,非要说清楚的,也就就近的。要不然我这会儿应当在朝堂发光发热,哪儿轮得到成安帝这会儿乱搞。” 时鉴听他神侃,又不说话了。 不记得好,为什么总是要让他想起来?难道还想让他再像以前一样? 只要他不躲着自己...... “诶,你有什么提高记性的......偏方不?” 初元抬头:“干嘛?你现在又不考功名。” “嗨,也不是,”初元摸摸下巴,望着外头的天,一脸犯贱的故作深沉,“若是我日后找了哪个仙子或者真仙当媳妇儿,她问我记不记得她喜欢什么,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记不记得她昨天穿了哪件漂亮衣服,我都不记得,那不是完蛋?” 他瞥时鉴:“毕竟就你这样的都能被人看上,我觉得我也有机会。当人的时候我都还没来得及讨个老婆,现在我再不努力,当个千儿八百年的光棍,说出去不好听是吧。” 时鉴听他神侃想笑,端着仙使呈上来的茶挡了表情。 “你先回去把你自己乱糟糟的屋子给收拾了,再讨论找老婆的事儿。” “嘁,我可没你这么奢侈的,恁多佣人帮你打理宅子。” “那也不是你成日懒着的理由。”时鉴对于他的理由不屑一顾,“正好,你除了记性不行,脑子也不大好使,干脆去找太上老君瞧瞧,看看还有没有救。” “时鉴,想死你直说,我带你去找孟婆。” “那倒不必。” “那我只有一个要求,孟婆汤......还是不让他喝了罢。” “我也想,可是这得看他自己意思。”孟婆对着时鉴惜字如金,“长点心吧小子,你这自己活该,还害他!”孟婆啐他了一口,扭着小细腰跟在初元后面过去了。 初元对这儿轻车熟路,根本不用人带路。只是孟婆不想站这儿跟时鉴打交道。 时鉴,渣男,呸! 孟婆跟上去,初元还拎着个酒葫芦——里面灌了一葫芦的孟婆汤,被他改了配方后变好喝了,他每回来地府投胎都会灌一壶,在过完桥等着去投胎到处逛的时候当个饮料。 “孟婆啊,你在那儿跟他扯这多闲话作甚?” “没,他让我少给你喝点孟婆汤。” 孟婆说着伸手就去抢他的葫芦。初元早看破了她的套路,就着轻飘飘的灵体躲开。袖边落下,人已经在五步开外。 孟婆气呼呼地化成原型,非常有威严地拄着拐杖追上去:“小赤佬,我的话你都敢不听?胆儿肥了啊!拿来!” 初元依旧一脸不服:“我又不是你手下的鬼使,我就是个有事儿没事儿来地府路过的无主魂,你少拿这套来吓我,不就变个脸嘛,我怕你啊老太婆?” 初元皮完就跑。孟婆最恨别人说她老,倒是有事儿没事儿拿年纪压人。 孟婆懒得追了,气呼呼地瞪着他跑远的背影,摇摇头。 死小孩,有个几千年道行就了不起了?孟婆汤喝多了你就等当个傻子吧! 孟婆啐一口,还不解气,狠狠踩着还碾了好几脚。 初元觉得自己脑子没病,是时鉴他脑子不好使。 他居然还真拉着自己去太上老君那儿看病?!该看病的是他时鉴!有病! 娘的,自己这么无聊,居然就这么个事儿,跟个傻子吵了一早上! 浪费时间! 初元把手里那包不知道什么功效的药给捏碎了,一脸冷漠地撒进花田里当肥料,翻了翻土。 自打昨晚上翻墙的事儿过了后,时鉴今儿就没跟来,不过也可能是吵架吵傻了。初元一边浇水一边琢磨怎么给他怼回去。 最后学着那位真仙的招儿,写了首打油诗,趁着夜黑风高,贴在了时鉴仙府大门上。 再缩着月色,溜了回来,随手抓了个祈愿书简,从临仙台上跳了下去。 再睁眼,初元站在一片黑黢黢的林子里。夜风一吹,头顶的枝叶就“哗啦啦”响,怪渗人的。 什么玩意儿祈愿定在这种地方啊! 初元试着往前走。这儿也没个路,只能凭着感觉瞎摸。他似乎感觉到书简上有种隐隐的指引力,给他指了个大概方向,让他往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林子深处,透出来一点点烛火灯光。 我靠,真的闹鬼啊! 然后,他听见了某种隐忍痛苦的呻|吟声...... 我的娘亲啊真的闹鬼!!! 就在初元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听见某种叹息:“唉,我这牙病何事能好?若是神明能听见我的愿望......” 诶哟,真的是个人啊? ☆、第十七章 初元其人,每天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混吃等死——现在这样死不掉另说。他有事儿没事儿多了几分报效祖国的雄心壮志,可真等他拿到活儿要干了,他又懒得动了。 比如现在,他想原地返回。 干嘛啊?我又不会拔牙。 他面前杵着一个小破院子,偏僻得很,放眼望去方圆十里除了树还是树,没别人住这附近了。屋子里透出亮黄的灯光,窗上映出一个托着腮的剪影,哼哼唧唧的,再带着绵柔婉转的叹息。 初元指尖点火作灯,低头看那未来得及细看的书简。 苦主名为陈霄援,牙疼,没人治,没钱治,没了。 初元脑子里面过了一遍先前时鉴让自己看的那些法术的书,也记不得有没有能拔牙的……诶,话说等第二天时鉴看见那首打油诗后应当不会来追杀自己吧……不他只是不懂但是不代表他不会生气啊!是个人看见被别人这么说都会发火吧! 初元几番纠结,还是决定去看看情况,能不能解决另说,反正他不想就这么回去给时鉴当人肉靶子。 陈霄援托着腮,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后槽牙处疼得愈发厉害。 老人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命。行吧行吧,牙疼不是病,但是也能给人逼出失心疯来! 他已经几天没睡了,半夜都能被这牙给疼醒。所以他干脆不睡了,起来看书,说不定能一边疼一边记牢些——他娘的完全就是放屁!这牙疼到他眼冒金星涕泪横流,看个屁的书! 他又倒吸一口凉气,口水顺着僵硬的嘴角流出,他忙给揩掉——好好一副能在野林子里勾引野狐狸精的英俊书生模样,如今被颗智齿折磨成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 大夫说他是长了颗智齿,角度刁钻,姿势风骚——简而言之就是拔不出来,不救。 陈霄援欲哭无泪了。这眼见着就要秋闱了,还指望着这次乡试一次过,来年春闱也不闹心,结果碰上这么个事儿!这下好了,吃不好睡不成,书都看不进去,提笔写文章都疼得手抖。他还专程跑这深山老林里安静复习,这下子全毁了。嗨! 他抽抽鼻子,还能怎么办,病急乱投医,都求到神佛头上去了。不过这点小事,人家佛祖神仙他们老人家,哪个看得上啊! 他也就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唉声叹气了。 初元老远就见他头顶一身病气,也算确定了这十个活人,松口气。他倒不是怕鬼,实在是这氛围,让他不怕也得怕。那些志怪小说里那么多山精鬼怪的,说得吓人得很,都快条件反射了。 初元犹豫再三,这才迈着步子过去敲了敲门。 这三更半夜的,他去敲门也是怀着一种吓人的诡异心思。他这两天当坏人当多了,熟练得很,心里毫无愧疚。 神不神明的端庄,去他的吧。 自己都往人家门上贴骂人小纸条了是吧。 那个书生惊恐的声音从门内穿出来,连带着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谁?!” “一个过路的人。” “……” 骗小孩呐?!这深更半夜荒郊野外的,你过路? 陈霄援托着腮捏着笔,估计是准备一笔戳门口不速之客的脸上,或者是一笔杆子给那人写死,毕竟文人骚客也就这点儿必杀。偏偏这会儿牙疼得还变本加厉起来,他颤巍巍着靠近门口,随时准备攻击。 “方便开个门进去喝口水么?我知道你在家!”初元喊完在内心偷笑,“开门呐!” “你……你到底什么人?!” “在这儿呢。”声音从陈霄援身后传来,给他吓得一声怪叫,原地转身,差点没站稳,靠着门板要滑落下去。结果叫的时候扯到了牙,疼得他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初元怎么也没想到能给个大男人吓哭了,还怪不好意思的,飘到他面前去给他扶起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陈霄援脸已经不打算要了,吓人带牙疼,这叫什么事儿啊!他一边哇哇哭一边气鼓鼓问他:“你到底谁啊!怎么进来的!” “勾引英俊书生的野狐狸精。” 陈霄援:…… “对不起,我不好这口,您请。”陈霄援连门都打开了喂! 初元也不闹他了,抬手虚虚按下:“算了算了,不欺负你了,我是为这个来的。” 他把绑着绿色丝带的书简掏出来递给他,让他自己看。陈霄援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人又要搞什么莫名其妙的名堂,自行打开书简,上面寥寥几句话,是他自己说过的,边上还有自己名字。 “你……” “嗯哼?”初元得意挑眉。 “你……”陈霄援更躲着他了,“你个变态,你偷听我?!” 他娘的,这人脑子不行啊! “嘿——我说你这小子!”初元一把抢过书简,指着上面“神明”俩字儿,“你自己求的神助,这会儿神来了你就这态度啊!” 陈霄援还茫茫然瞪着他,好半天憋出来一个“啊”。 初元心说这真是个傻子。 下一秒陈霄援趴地上已经抱着初元的脚踝开始嚎了:“求求大神!救我狗命!” 在初元试了第三十六个法术终于把他那颗已经肿大的智齿给变没后,陈霄援这才真正相信了他是正经神。 初元:挽尊成功。 陈霄援十分惊奇地咬合几次,发觉真的不疼了,这才高兴地握了握初元的手,又觉得不尊重人,放开了。不过是好了颗牙,给他兴奋成这样。初元擦了擦额角急出来的汗,冲他挤出一个游刃有余的笑。 回去还是好好看看书吧...... “敢问您是......哪路神明?可需要还愿或是供奉什么的?在下定当倾尽全力!” 初元心里说的是“终于干一票有收入的活儿了”,表面上还是那一幅“我可不是认钱的俗人”的清高模样,摆了摆手:“不必,日行一善,或是心存善念即可。” 什么玩意儿! “你可知道......谦卿公?”初元说这个称号说得很艰难,勉强绷着没有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那便是本神,但这不过是你们凡人给我起的俗号,我......本号初元真君。” 结果,哪知道陈霄援在听见这个名号时,原本激动的神情马上冷却了下来,只是面上还维持着刚被人帮完后的那一点尊重:“略有耳闻。” 初元这人就是再心大,也注意到他表情变化,于是有些紧张地问他:“怎,怎么?” “不,只是有些不好的印象......”陈霄援知晓自己说错话,赶紧改口,“不不不,是在见您之前。因为当今的一些作为,所以导致......其实在我家乡,很多人并不喜爱您。” 初元心说这小子说话真的嘴直。虽然想也知道他说的情况肯定有。 “哦?是为何?” 陈霄援酝酿一下:“您可别觉得是我冒犯,实在是有苦。我是从北方来的,”陈霄援看他一眼,初元光这一眼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陈霄援继续道:“我们家乡的日子实在是很苦,我娘......已经没了。在先帝时期还不这样,在今上开始供奉您之后就......更加恶化了。为了维持供奉,我们每年的赋税也在上涨。” “到处都在打仗,能够生存已是不易,哪儿还有再上调赋税的道理?我壮志乃救国于水火、于昏君中,但实在是!唉......” 他还指望着考取功名,去朝堂中有一番作为。他带着为数不多的家当,背井离乡,只有成功,没有失败,他需要加倍的努力,而不是更多的哀叹。 但即使这么说,他这无尽的焦虑,还是他的心病,就跟那颗长得稀奇古怪的智齿一样,难以拔除。 “那......”初元哑然,这人跟自己很像,又很不像,说不定魏朝的未来,是在这种年轻人手上,而不是自己这种说说之人。 但...... 初元觉得自己当真不如,徒有神明之职,却无担当之心,最多是嘴上说说而已的悲愤。他只愤过,恼过,还在为自己没有一脚踏进这个泥坑里而庆幸过...... 自己怎能如此。 初元嗫嚅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脸让他感恩,自己除了帮他拔了一颗牙,其他真的算不了什么:“这个给你吧......”是一包没来得及种的花种,“这花种是天上来的,有神力,等花开之时,一切都会变好......” 他看着这年轻人的眼睛里亮了亮,正要跪谢,忙被初元扶起来:“不必。”我没这个资格,“但是也许你努力,努力种它,努力......拯救这个国家。” “我会的!” “我也会保佑这个国家长顺安康。”他也曾在这片土地上有过家,他不能这么没良心,“无需你们没有必要的供奉,我也会保佑的。” 年轻人冲他重重地磕了个头。 初元从那间林间小屋出来时,心情异常沉重。 每每触及这个话题,他都觉得自己沉重。 跟一个人吃完了一桌满汉全席似的。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俗人,不管是做人还是做神,想着多赚钱,有好日子过,看见时鉴有那么多佣人伺候觉得羡慕,看见别人一呼百应不被人瞧不起觉得渴望。 但是自私又是人的天性,是个人都会想着为了自己活,又有哪儿不对? 可自己现在是神......虽然初元不是自己心甘情愿,但是既然得到了那么多人家想要都要不来的东西,怎么能不多做些? 而不是在这儿义愤填膺,而什么都不做。 ☆、第十八章 天命不可违,天命皆在自己手。 初元晓得了这么个理。 然后摆在他面前的几条天命,一是回去被时鉴弄死,二是回去被时鉴弄死。 他娘的他哪儿算得到这个祈愿这么好完成!他就随便拿的啊! 连治病带唠嗑都用不了一个晚上! 现在天边泛白,天上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几个日子了。他至今也没搞清楚天上和人间的时间换算,反正只晓得就这么回去,必死无疑。 算了,再在外头溜达溜达,等时鉴消气儿了再回去。 北方是个在人们口中变得多灾多难的地方。虽然如此,但是初元从小在京城长大,若说是条件变得恶劣,他也没什么实感,在他眼中的恶劣生活,也不过是街头神出鬼没偷人摊子上吃食的流浪孩童罢了,再不然,就是比自己和娘亲的日子更拮据些——也不会比这些更差了。 他想不出怎样的日子,能让人背井离乡陷入流亡。 这么说起来颇有些“何不食肉糜”的味道来。初元不敢妄下定论,决定亲自一步一步往那个方向去,好好地看一看。教书先生还说在先帝、祖帝之年,收复北蛮,并且通商往来,那边一度为富庶之地,而如今,又是怎么落得如此下场? 他要一条一条地把成安帝的罪状列明,还大魏一个清白。 目前尚在中原腹地——这是初元在一处茶馆落脚的时候问旁人问来的。那陈书生的地方还真是偏僻,下个山足足走了他两天一夜!初元想传送都不知道往哪儿传,只能骗自己说是“欣赏欣赏山野风光陶冶情操”了。 再一问是如今北边的战况。听说自己曾经去找过孩子落脚之处已经沦为北蛮的地界,初元不由得唏嘘。再听一个汉子感叹,谁不是为了一个活命啊,当今朝廷成日混沌,都自顾不暇,更不管北边;北地成日上供,却并没有得到当初答应好的东西,不闹才怪。 结果那汉子因为被说是偏向北人,一群人给他骂个狗血淋头。 初元不发言,说什么都有人赞同有人反驳,他可花不来这么多气力去让别人理解自己想表达什么。只觉得说得有理,毕竟打仗这事儿劳民伤财,若是两方互惠共利,也没人乐意吃这个苦头来打仗。 所以又能怪谁呢? 初元按了按自己头上的斗笠,去柜台灌满了一葫芦酒,结了帐,转身离开。 初元这人宅,在天上,要不是遛狗,他基本不出门;就是为人时,他也没离过京城半步。大城市的风光跟别的地方的风光意境自是不同,他看个稀奇,专挑那种小路走,反正他也不怕打劫拦道的,随便几个小法术就能给那些贼人吓个屁滚尿流,他怕什么? 初元是想起了那些个领养了孩子的北蛮人。 或许,北边对中原的恨意也没那么深,只不过是当权者的无能,搅得百姓的不安与反抗。 说来说去还是成安帝的错! 这人咋还就这么不要脸地还让自己给他续命??? 初元想起来都气得慌。 他一连走了许多天,走得鞋子都磨破了一双,磨到脚底开始发疼起水泡,这才重生衣衫,还去买了匹代步的马。 这富贵人穿的玩意儿真不经用,走个几天就破了。 接下来他就是坐在马上,像儿时许过的愿,当浪迹江湖的大侠一样,叼着棵草摇摇晃晃,看过了山山水水。初元只恨自己不会作画,否则便将这美景全都描在画上,等到来日若是真的山河破碎,也能充作缅怀。 不行不行,这样想太悲观了!司命说了有希望,虽然谁都不知道这个希望存在不存在…… 但是初元应该知道,希望是人自己给自己的。 时鉴搁下笔。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画谁,纸上描摹一个男子身形,侧身赏梅,却没张脸。他就只是随意画画,没个目的。 书桌正对着窗,窗外有个园子,园子里种满了梅花。虽是秋季,但若是他想,稍施法术,也能让梅树开花。但他没敢,也不知是在逃避些什么。 桌角放着一本泛黄还翘了边的纸本,正是初元那日拿来却忘了带回去的笔记。里面的东西时鉴一页一页全看过了,内心颇为复杂。 他的内心向来一潭死水,从未如此复杂过。 有那么一些东西呼之欲出,可是让他表达出来,他又觉得不知该用各种言辞来说明——这让他格外难受。 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自打初元回来,他就宛如得了什么不能好好说话的病一样,说不出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来人。”时鉴挥挥手,唤人来把桌上的笔墨纸砚收拾干净,除了那个本子。思量再三,他把本子收进怀里。 他起身出了房间,脚步好几次要挪到府外去,又止住了。他终于觉得在天上的日子无聊了,无聊到他都转去书房,想看看有没有新的祈愿可完成。 确实有新的祈愿书简,堆成一座小山,三四个仙使正在整理。他看着只觉颇为不适,转身又走了出去。 自己还能做什么? 时鉴忽的又茫然了,最后还是转身出了府。 抬手要去敲初元居所的大门时,他还犹豫了一下。正巧,还没敲门,门自己开了,其厚从里面望了出来。 “时鉴真君?”其厚感觉意外,“您怎的……” “你们家初元真君今日在否?” “仍未曾归。” 时鉴只觉心里空下去一块儿。 其厚继续问他:“真君可是有事?若是初元真君回来了,小仙可代为传达——或是小仙能去通知您。” 时鉴哑然。他也不知自己来干嘛,并没有什么事要向初元传达,或是要他做,只是来了,习惯性的。 他只能回答:“并无。” “真君不如进来坐——” “不必,我府上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时鉴又望了一眼门内,转身离开。 初元失踪已经好几日了,可是时鉴一直没去找。一旦想到要去找,那日自己冲动翻墙后的心情就马上浮现出来,阻止了他的行动。他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想想这么久以来是为什么。 他也只是一大清早起来,把门上贴着的打油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再叠一叠,贴身放进胸口。 他怎么认不出来,这是初元的字。 总该去找他清算的。 “请问——有人么——” 初元敲敲门扉。 “小生途径此处,路途遥远忽觉口渴,想借两口水喝。” 结果半天,都没人应答。 正再敲一遍想试试,不行就走人。结果面前的门没开,身后的倒开了,出来一个大娘:“你甭敲了,这家早几十年前就搬空了,平日里被我们收拾出来放些杂物,没人住的。你要喝水?等一等唉——” 大娘说着就转身进院里去舀了瓢水,初元谢过,一点不嫌弃地接来喝了:“谢过好心人。” “你走这么远的路,这是去做甚呐?莫要再往北边去了,不安全,就地回返吧。”大娘好心,还提醒初元两句。初元点头:“无妨,我此番正是要去北边看情况——诶大娘,我一路过来看见逃亡人无数,怎的没见您也走?” 大娘“呵呵”一笑:“我一把老骨头了,逃不逃也无所谓了,我们这儿人都这么想的,能搬的早搬了,我们这种老的走不了的也就算了。就你刚才敲门的那家,那才明智,早几十年前就走啦——” 初元回头看看,点点头,不知道接什么话。但是大娘善谈,盯着他脸看了半晌,又找到新话题:“我看哥儿你生得俊,跟那家的伢子长得颇像,也是缘分呐……想当年,他家伢子是我们这儿多好一个乖仔,要不是说是有仙骨,被家里带去修仙了,我还曾想过要嫁他呢,哈哈哈……” 初元也不知道跟老年人聊什么,应和着听她讲完“也不知故人近况如何”就走掉了,这才想起他的马儿没喝水,又不想掉头回去再找那个话多的阿婆,盘算着一会儿碰上水源让马喝两口。 唉,这风景这么好,一想到马上要被战火爬满,就莫名多几分伤感。 初元一人逛久也寂寞,身边除了一个不会说话只会走路的马,也没人陪自己唠唠嗑,竟是连话也不会跟人说了。 他想想自己方才跟大娘攀谈时那个尴尬样子……啧,丢死个人。 倒是还想找个人配自己再逛逛,这绝美山水,没更多人瞧见,那可太亏了。 正这么想着,初元牵着马瞧见了不远处一条小溪,正带着马过去喝水,一拐弯,看见了土丘另一侧,竟有一片花林! 粉红的花开得热烈而灿烂,没了娇羞,各自努力地绽放着,落英缤纷铺成了一片厚重的地毯,像是迎接什么人似的,一望无际延伸到了林子深处。 初元基本都忘了这个梅花和桃花不在秋天开了。 等他意识到这件事有什么不对的时候,他已经走近了这片花林,并在万花丛中瞧见了他躲了这么久最不想见的一个人。 时鉴。 初元转身拽着缰绳就跑啊。 ☆、第十九章 “你跑什么?” 初元站那儿东张西望,撅着个嘴吹哨子装什么都没发生。这会儿觉得云美花美掉地上的黄叶子也美,人间真好。 反正就是时鉴这人不行。 初元还随时准备开溜呢,时鉴往前迈一步,他能往后退十丈,最后终于是承受不住内心的谴责,抱着马尾巴:“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乱贴条儿了!你放我走吧!” 结果被拽着后脖领子给拉回来了。 “我此番来,并不是追究此事。”时鉴低头看着被逮着的初元从装死到复活,“我只是许久未见出来寻你。” 初元打个滚拍着灰站起来:“不是吧!我坐牢呢?三天两头给我盯着!你不会真的断袖,还看上我了吧?” 时鉴不语,只是风度翩翩地跟他翻了个白眼。 “行,你不说话就默认了,那我离你远些。” 嘴上这么说,但初元还是任由时鉴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了。时鉴对于他全程用脚走的行为表示不理解,问他:“你这是要去何处?怎的不用传送?” “你能不能直面我刚才的问题?” 又不说话了。 行吧行吧,初元妥协了:“我就去北方看看情况,听说打仗都打到我们上次落脚发那家小茶馆了。”初元说着还叹息一下,“我就去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我又没个目的,用什么传送?再说了,做人最不缺的就是目的,而是要学会欣赏沿途的风景……嗨,你不懂。” 初元把马交给了时鉴来牵,自己抄着手在前头走,心里默默感叹这天道也是稀奇,想着要个人来陪自己,还真的送个人过来——但是此等美景,竟是让一个不懂风情之人看尽了,真是白糟蹋东西。 早知道多提要求,说是要个长心的家伙来。 他也没指望时鉴能对这个话题有什么反应,却万万没想到时鉴居然问题:“怎么说?” “这个怎么说啊——”初元琢磨了一下,探手在头顶一片垂枝上摘了片叶子,快速回身贴在时鉴脑门儿上,再装无事发生,“不管你有什么人生目标,升官发财也好,完成梦想也罢,人生来就是走向死亡的,这是结果——而这一辈子你怎么活,这就是沿途的风景。” 初元万万没想到自己最终的归宿是给人发鸡汤。给成安帝发完又给陈霄援发,现在还轮到时鉴了。真的是...... “你看,眼下这些山间美景是人生中快乐的地方;我几日前走过一些地方,那里的人吃不饱穿不暖,哀声遍野,处处洋溢死气,换作人生,又是那些哀苦之时。世界大千啊……”初元也是瞎跟他扯,扯跑偏不说,自己还发起呆来。等回了神,看见时鉴还盯着自己等下一句,可他却连自己在说什么来着也忘了,只能很随便跟他来一句,“算了,你连死也不懂,跟你说了也无用。” “死……我还是知晓。”时鉴企图挽尊。 初元哪信他,问他:“哦?那你说死是什么?” “肉身的破灭,灵魂的转移。这是死,走向新生或是囚禁或是恶罚的起点。” 初元却摇摇头:“这是天道所规定的,形式上的定义。我想说的,却是人自己。” 时鉴不解。但是他愿意听初元往下说。 不靠谱的师父多了这么个不靠谱的徒弟,还颇有些沾沾自喜:“我也曾略读佛法,知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还有最复杂的五蕴炽盛之苦。虽然我无法将这些一五一十解释与你,但大体上来理解,都是人自己赋予了这些形式上的东西一个意义,从而带来了喜怒哀乐,那些所谓人的情感。” 初元瞧着时鉴茫然,又往他脑门子上贴了片叶子:“你开开窍吧。” “死不光是形式上的肉身破灭灵魂转世投胎,对于其人,会因为这种‘苦’而有执念,这是那些流连世间甚至作祟作乱的厉鬼凶煞的由来。而对于活着的,认识他,甚至是亲密之人,会因为这个人的死,而悲伤眷恋,绝不仅仅是块儿木头被当烧火棍烧了、一块儿石头碎了两半一样,冰冷而无所谓。” 初元或许意识到了自己并不是什么好的老师,讲起话来东跑西跑,想到什么说什么,于是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人这个种族,高于山精鬼怪,所拥有的最难能可贵的便是情感,同理之心。凡人会赋予每一件形式化的东西一个意义,这才使红色变为红色,苦辣成为苦辣,爱恋即是爱恋。只有人能让世界丰富多彩起来。”他挥挥手,“你先自己理解着,理解不了我也帮不上忙,别来找我。” 无论是悲伤还是欢喜,都能给冰凉凉的天道一个温度。 时鉴听得糊涂,都搞不清是初元糊涂还是自己理解差。什么生啊死啊,意义不意义的,他一下子吸收不了这么多,只觉得头疼。 在他看来,人纯粹是在自我折磨。 “你也不要嫌我啰嗦,”初元还在为自己找补,“我都说了,这种东西三言两语很难讲清楚的。要不然你跟着我也是跟着,反正就多听多看多学,晓得不?” “知晓。”时鉴还算乖,没在这事儿上跟他抬杠说他教得不好。自己选的师父,自己受着就算完。 话是这么说,但对于要怎么教时鉴,初元一点头绪也没有。长篇大论后他就对自己有了清楚的认识,最后决定糊弄事儿糊弄过去算了。 “话说祖帝年间,那位开国重臣江瑶江大人,大家可还记得?” 这个说书的还有互动,可以。初元坐下头嗑瓜子磕到飞起,对于这个人名不能说一点反应没有,主要就是怨念。当初他那个先生是江瑶粉丝,当过江大人晚年座下弟子的,于是成天江瑶长江瑶短的,喊这些学生小辈写个文章,十篇有八篇主题江瑶。初元对这人没什么意见都要有意见了。 初元嗑瓜子的声音刻意放大了,被时鉴瞪了两眼装作没看见。他实在是不想听歌说书还要讲这位江大人的各种丰功伟绩。同样都姓江,这位除了给自己平白多了许多要背要看的文章以外,也没给初元点什么优待,不好不好。 “......今儿咱们不讲那些老掉牙的玩意儿,就来说说这位大人当年一些风流韵事!”这看来也不是什么正经说书匠,底下听的也不是什么正经观众,听到“风流韵事”这种词儿,耳朵都竖起来了。 包括初元。 初元从小都听的是这人的各种丰功伟绩,听得耳朵起茧子。这家伙就凭着小孩子一样的反叛心理,对于任何伤害江瑶声誉的言论都抱有十二万分好奇心。 八卦之魂在燃烧。 “这还得从他儿时讲起......” 初元呱唧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本来就坐下来喝口水,结果现在干脆再要了两碟子瓜子和凉茶。时鉴在一旁,有些好奇地拈了一颗瓜子,学着初元的样子磕两下,失败。 “嗨,不是这样的。”初元非常乐意教他嗑瓜子这种看上去很没有神明风度的事,拿一颗塞半截儿到他嘴里,手指头蹭过时鉴的嘴唇,不以为意地还跟他讲,“拿你门牙或是中间那条牙缝,轻轻咬瓜子开口的地方。轻轻的啊......” 随着“咔咔”两声轻轻的脆响,瓜子肉掉在时鉴舌尖,他嚼了两下,没觉出什么味道来。 “会了吧?公子哥儿,在家都是下人剥好了给你的吧?”初元符合人设的跟他这么调侃两句,省得别人说时鉴是个智障,连嗑瓜子都不会,“别烦我听故事了。” 时鉴不置可否,仍旧是翻了两个白眼表示抗议。又自己试了几次,成了两颗,多嚼嚼,还是吃出了点味道。 “这说书的讲得不好,浮夸。”时鉴瞧他全心全意把注意全放那说书的身上,不由得开口给他掰回来。 “不浮夸谁听,”初元压低声音跟他聊,这种当着人面儿光明正大说人坏话的事他可干不出来,主要是怕被打,“诶,怎么说得你好像很熟似的?你认识这个江什么什么的?” “认识。” “哟,那你不浮夸,你给我讲讲?” “此人自小便风流成性。” “知道,这先生方才讲过的。” “他有三个青梅竹马,如花,杜娘,珍子。” “啊。”俩人越凑越近,声音压得很低,跟探子接头似的。 “三人都曾与他表明心意,他只是隐晦回避,暗中想脚踏几条船。” “哇,渣男。”初元心说这人还晓得“脚踏几条船”什么意思啊? “然后这三个姑娘全死了。” “嚯——”初元心说这什么剧情,干干巴巴麻麻濑濑,却比那说书的还浮夸。 他都懒得听了,结果时鉴还十分执着要继续往下讲:“后来他去北边做卧底,被他们的公主给看上了,俩人两情相悦,但是因为派别不同不能在一起,最后那个公主也死了。” 初元怎么听都不觉得这是时鉴自己的话,倒像是别人讲给他,然后他用自己的话和原本的形容词给复述了一遍。 “停停停,你打住,”初元给他拦住了,“你就跟我讲他跟多少女人有关系吧,是不是全死了?这人就他娘是个红颜祸水好吧!” 时鉴没出声。 初元觉得听这种东西对时鉴这种心智还不成熟的孩子不大好——自打时鉴暗里认他这个师父后他都拿时鉴当儿子......不是,小孩,虽然自己也没成熟到哪里去。他就差拽着时鉴走人:“这都谁跟你讲的?你也不像这种爱八卦的人吧?” 总觉得他在瞎扯,哪儿有人这么巧的,但是这些话让时鉴自己说他肯定说不出来,他哪儿知道什么叫“两情相悦”:“假如这事儿都真的,我合理怀疑是你跟那群女的有仇,而且是情仇。” 初元眉头一挑:“你吃姓江的醋啊?” ☆、第二十章 时鉴都被问傻了。 虽然他搞不清“吃醋”是个什么含义,但是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词。 还有,天地良心,他可没对那些女人做过什么——想做,但是没做成来着。 难道...... 虽然隐约猜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是时鉴还是恬着脸去问:“何为吃醋?” 这回轮到初元傻了。 他看看台上的说书先生,看看自己手边的茶杯,又看看盘子里的瓜子,决定先试探试探自己先前的猜测。 “来,你喝口茶。” 杯子被硬塞到时鉴嘴边。 “再来一把瓜子。” 时鉴被逼|良|为|娼,非常没风度和气质地吐了一盘子瓜子壳。 搞不清初元到底想干什么。 “我先来试试你有没有味觉,”初元把两个东西各自端在手上给他看,“你现在尝了,这俩味道有没有区别?” 时鉴斟酌一番:“有。” 就让他区分一下用得着思考这么久?不过初元没把自己的吐槽说出来:“猜得没错,果然是有感觉而不自知。” 就像幼小的孩童,分不清疼和痒一样——小时候初元生过病,却一直跟他娘说哪儿哪儿痒,还以为没生病只是玩脏了,都没及时去看大夫。 初元跟他解释:“茶,味甘;而这盘炒瓜子......椒盐味,姑且为咸的。而吃醋一词,由表面意思上的‘醋’来形象地描述这种酸溜溜的心态......”他还以为自己在写文章,“酸你总知道,我炒的那盘子金盏花就是酸的。” 然后就见时鉴眉头非常生动地扭曲起来。 靠,有这么难吃吗? 时鉴嫌弃完,又开始迷茫这究竟是在形容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的记忆穿越百年,有些事已经是模糊不清,而那时候的感受...... “嘿,想什么呢?真在想自己是不是醋了啊?” 初元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给他魂儿给唤回来:“我就随口一说,你就随口一听,莫什么都放在心上。想太多很累的。” 在茶馆耽误了太多时间,初元听够故事出来都已经是傍晚了。再到处跑也不现实,初元虽说已经是个神了,但是从心态还是生活习惯上来说,还是老样子。到点要睡觉,晚上不乐意出门,休息是他认为必须的。 “所以去找客栈下榻啊!” 时鉴没理他,手上捏了两串糖葫芦,盯着初元手上的那包烤鸡:“你说的,多听多看多学。” 初元也学他,白眼一翻,还真是活学活用。 倒也不一定非要找个地方吃饭,初元看着时鉴在这儿疯狂花自己的钱吃遍一条街就已经够饱了,也不知道他花了这么多钱,酸甜苦辣咸,究竟学了多少。 初元跟着时鉴瞎转,给累个够呛。等月上柳梢,才发觉已经晚上了。 这月也够圆的。初元算不清人间是何时日,只隐隐猜,是中秋了。 中秋,也该团圆了……不过没瞧见卖月饼的,兴许是自己弄错了。不过初元想到什么,借此又有新东西跟时鉴讲。 “老钟,你可还记得,我前几日同你讲的,人赋予每一件事物意义?”初元大步将时鉴追上,“那你可知,这圆月象征什么意义?” “团圆。”时鉴倒是答得很顺畅,估计是知道。初元知道他很多东西都是从往常的经历中学到的经验,却只有形而没有意。 初元有意考他:“那我问你,何为团圆。” 时鉴答不上来了。 果然:“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固然人总是漂泊不能相聚,对应月缺;而月圆,则对应人圆。相逢解的是思念啊……你想过什么人没?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最好随时随地都见着的?”初元说着又跑偏了,突然这么一问,二人皆发觉不对,目光交汇着各自愣了半晌,齐齐又错开。初元也不知自己究竟解释什么,“没,我就,瞎说嘛……你也随便听听。” “红为喜,白为悲。悲喜又是什么?能让你笑,能让你哭,那就是喜悲……” “酸甜苦辣咸,亦为一种形象的描述……唉这我没法跟你解释,这得有具体情况……” “你先前说人有祈愿则必有所求,虽然听着是句废话,但是方向差不多对了……”初元为了跟时鉴讲解,手上已经抱了相当多的教学工具,花了他不少钱!本来他就穷,家里头能搜刮的都搜刮了,天上的功德又不能换地上的银元,可以说是入不敷出。 这人居然还毫不自觉地买买买!初元发誓要是再来一次的话,一定要先教他开源节流,精打细算! 算了,你闹吧,仅此一次。初元妥了协,继续对着河里漂的莲花纸灯说:“听其厚和其实说,祈愿书简上许多内容也是来自这里。但只是少部分,多的还是不会被录入;更何况能被神明所完成的愿望更是少之又少。但明知不会实现的愿望,又为何会有人在这儿祈求呢?” 初元自问自答,只觉这个场景莫名熟悉,感觉像是在什么时候经历过一般:“有的时候也并不是非要祈求到什么而达成某种目的,只是对于某一方面有更加美好的展望,也就......心理作用吧,人自己给自己放下执念,捡起希望。” 毕竟人生中有那么多苦难需要自我调节。 “你要不要来一个?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期盼的,但是入乡随俗嘛。”初元掏荷包,准备去边上给他买一个放来玩玩,哄小孩一样的。 时鉴刚想点头,突然愣了一下。 “......那不如点一盏执念魂灯,飘进水里,学着放下......” 是一种宽慰,也是一种释然...... 那张毅然决然的背影,还有漂远的魂灯,几乎让时鉴恍惚了神志。他当时应该追上去的,无论如何也要追上去的,好歹是要给那人留住,决不能再让他跑了。 “你今天老发什么呆?学太多东西给你脑子塞住了?”初元说话难听。对比人他是相敬如宾的,对时鉴他可不嘴软,“放不放?不放等我后悔了我可不管你啊,穷仔。” 可是不同了,现在的他没跑,他在。 “魂儿唤不回来了?我去找寻尘给你吹两首送丧好不?” “不好。” “嘿,你还有小脾气了,还得我哄着你是吧?” 初元说着绕到他身后,把着时鉴的双肩给他推到卖灯的摊子前:“给个准信儿,要不要?” “这个。”时鉴很乖地点了一个。 “店家,这个多少钱?” “二位好眼力啊,就数这个做工最精良,自然,这个价格也......” 初元听到这话,简直想拽着时鉴就走。 “付钱啊。” 初元看他一脸得意外加幸灾乐祸的样儿,就想一刀给他捅死,这样就没人知道自己答应过什么了。 灯是最寻常的莲花状,但是下面多了个匣子,不知道是用来装灯油还是什么。时鉴多余去摸了一下,有缝。 是个小抽匣,能置物,勉强算是个精巧……小机关? 他看了一眼四处张望的初元,见他并未注意自己这边,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纸。 时鉴给纸片叠了数次,勉强能放进抽匣中。他给莲灯点亮,放入水中。悠长的江水带走了莲灯,带去了远远的天际。 时鉴这才想起是要祈愿的。他作为神明,不知有何好祈,有何好愿,但总是……美好的希望。 他凭着自己贫瘠的理解,来解释这个“美好”。有些难,但是他乐意去试。 那就愿初元,往后平安喜乐,过往的痛苦忘却,一直向前看,还有美好。 “唉!你矫情个什么劲儿!又不是没一个屋睡过,大不了我睡地上你睡床上总行吧……你又不用睡觉!为什么还要多占个房钱!”初元今天出血出太多,开房间都心疼,上楼还指着时鉴怼。时鉴今天心情好,懒得跟他杠,等初元跟他算账跟到了房门口,他把门一关,干脆就给初元挡在门外。 欲言又止的初元对着差点撞塌自己鼻子的破门,觉得这简直□□裸的报复。 时鉴你给爷等着! 初元灰溜溜滚回自己房间,洗漱完坐桌子边上输钱袋里的银元。早先时候还多,现在……呵…… 他怎么不知道时鉴这人这么能吃! 睡前怨念太大,他做梦都梦见自己在数钱,结果画面一切,自己走出房间,旁边一个身着官服的人冲过来行了个礼:“江大人,东西全部清理完毕,接下来……” “登记好了?那便派人送回京里。现在新朝刚立,正需这种蛀虫的尸体来填补国库。”初元听见自己说,话听着是幸灾乐祸,可语气倒不是那么兴奋。 “回吧。” 初元走出府门,许多穿着同先前人一般服饰的兵在里里外外不知忙活些什么。初元自己茫然了,这是做梦? 诶不是,自己这意识怎么还清晰着? 后门口停了马车,“初元”在下人的搀扶下,掀了帘子爬上去,却在看见厢内人后顿了一下。 初元感觉到一种不耐烦。 他其实自己都不耐烦,这人他娘的白天在自己面前晃悠就算了!吃空自己钱包就算了!怎么做梦还能梦见啊! 时鉴你现在到我房间里来解释一下。 ☆、第二十一章 “江大人,何事?” 江大人摇摇头,道了声“无妨”,无视了时鉴的存在,坐进马车里。 初元心说这个江大人不会是江瑶吧? 自己为什么会梦到江瑶和时鉴?难道真的是被这俩人荼毒太深了? 疑似江瑶和时鉴分别坐在两边,互相没有任何接触。初元在梦里,就算江瑶看着窗外,他依旧能感受到周围的环境。 比如时鉴在那儿欲言又止的,不知道想干什么。 “江大人,方才接到来报,杜娘已经在汤陈馆安顿好了,可是要......” 车夫突然停了车马,偏头来问轿内人。初元沉思片刻:“改道即可,不回府了,去汤陈馆。” “是。” 马车继续移动起来,调转个方向,往汤陈馆处驶去。这回时鉴终于不止了,直接问他,言辞之间颇有一些质问的意味:“你又去找她?” 江瑶对于时鉴的存在总算有反应了,回应的话却前言不搭后语,牛头不对马嘴:“你还跟着我做甚?” “她一直在骗你,你看不出来吗?” “我只觉得你在骚扰我。”江瑶总算给时鉴一个正眼了,但神情并不好,“多少年了,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去吗?你真的一点都没觉得嘛?时鉴,你没有心,总是长了耳朵吧?她骗我,她骗我也比你在这儿对我故作关心强!” 江瑶是怒极,说完这么长一番话气都是喘着的,圆目瞪着时鉴,像是要给他吞了。 估计是用了法术,外边人听不见争吵,时鉴对这种法术还挺熟练。初元倒是好奇,什么多少年,谁跟谁回去。初元只晓得时鉴跟江瑶认识,还有从那个杜娘可以判断此人确实是江瑶……算了,不用细想,说不定这就是自己被这俩人给影响到瞎编出来的。 嗨,做梦嘛。 “这是第几世了?”江瑶过了许久才冷静下来,这么问了一句。初元没听懂,什么第几事,还是第几式,学武呢? “第八世了。” “嗯,挺执着的,比我当初执着,我都跑了呢。”江瑶说话带了嘲讽的意味,也不知是讽刺时鉴还是讽刺自己。 “当初的事不计较……” “当初就没有事!”江瑶立马给他驳回,“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那我认了,没死乞白赖缠着你,我走,这是最符合你想法的事了,可是你现在反过来缠着我是什么人意思?回心转意了?” 初元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感觉自己怎么也梦不到这些。这俩人到底在说什么他居然一个字都听不懂。一切又格外清晰,他都怀疑是不是真的梦了,说不定是一墙之隔,时鉴在给自己下术法,想给自己看什么东西,或者……在梦魇里把自己杀掉? 初元一直没排除时鉴对自己图谋不轨的可能性,毕竟就时鉴对自己这个过分热情的态度,实在可疑。 可是初元越是有意识的想醒来,周围的一切越是清晰。俩人莫名其妙争执的话题,从屋中走出的妙龄女子…… “江郎,这儿我挺满意,那位石公子帮了我不少忙……”杜娘依偎在江瑶怀中,初元甚至闻得到她身上的脂粉香气。初元猜是魏朝刚一统没几年的时候,那段时间江瑶一直极力改革,翻倒了许多前朝狗贼,立下许多功劳。 只是……这还未彻底安定下来的年代里,女人都能用这么好的胭脂水粉了? 江瑶有些意味不明地笑笑,微微耸了耸鼻,轻抚着杜娘的肩:“不要谁对你好你就这副百依百顺的模样,谁知……” “好啦好啦,知道江郎对我最好最疼我……”她都攀江瑶肩上了,俩人双颊蹭一蹭,初元满鼻子闻到的都是脂粉香气,躲都躲不掉,难受得很,“那这江夫人……” 初元再怎么背不进去书,好歹也记得江瑶的正妻只有一个,与他交好的陈参书的女儿陈珍。其人知书达礼,是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只是死得早。之后江瑶也未再娶……除了在说书先生和时鉴的野史那儿,初元就没听过杜娘这么个人。 江瑶颇为难过地说:“我近两年,并未有婚嫁的打算……” 一听这话,杜娘不干了:“江郎,你莫不是还在惦记着那个北蛮女人?她可是你亲手杀的,赖不成别人!” “我不……” “你走!我今天不想再看见你!” 初元一边在心里感叹这杜娘刁蛮,自己以后必定不找这样的媳妇,一边跟着江瑶一言不发地出去了。这回还好,没有打开车帘就瞧见时鉴,估计自己自觉离开了。 “回府。”江瑶声音格外疲惫,倚在窗上发呆。 这儿还有江瑶去卧底时遇见那个蛮女的剧情啊......初元心说自己这么会编,写书去好了。 前提是自己别给梦里的情节忘了。 江瑶回了自己府上,椅子还没坐热乎,又被宫里来的人给叫进宫里了。 说是赐婚,把陈大人的女儿配给他。 初元心想,这陈珍当也是江瑶的青梅竹马其一。他自己琢磨,江瑶这人也够渣的,青梅竹马多,还都两情相悦。那儿在馆子里养了个娇女 ,这儿又要娶一个,还有个如花不知处境如何......哦,还有那个北蛮公主——他亲手杀的? 初元对江瑶是真的喜欢不起来。 不,这种故事可写不来。 反正醒不了,初元也懒得挣扎了,就这么看着吧,到了天亮时总会醒。而后的时间线跳得特别快,大婚前几日,江瑶的婚事被汤陈馆那位知晓,杜娘一哭二闹三上吊无果,最后投井,并发誓做鬼也不放过珍子。 大婚前夜,江瑶把一个盒子投进了院中的人工湖里,浇了一杯酒。 里面放了一把玉簪,一只枯黄的塞外野花,还有一盒用了一半的胭脂。 时鉴的出现相当频繁,而俩人每每见面,都是争吵。江瑶在看见自己那些情人时的心情远没有看见时鉴起伏大。看样子俩人相识已久,只是关系相当不好。 但是时鉴总也没说什么重话,明里暗里还帮他。初元在瞧不起江瑶后,逐渐往时鉴方向站队,觉得这个江瑶就是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新婚当日,江瑶躲过人群,进了新娘子还在梳洗打扮的房间。本是在礼成前不该来看的,可是他却有种莫名执念,想来看一眼,还是闺女的陈珍。 陈珍早跟他约好,找借口屏退下人,自己坐在铜镜前簪花,听着外边一整长街的烟火和欢闹,等她等了这么多年的心上人。 初元就搞不清了,这么多女的怎么就看上渣男都不看上自己! 算了,可能是穷吧。 江瑶在此时推开了她的房门。 娇羞的女子不愿就这么把自己的脸露给他看,而是要他过去。江瑶扶上她的双肩,从镜中看着自己未来妻子的晶莹面庞,二人说着些夫妻间的私房话,场景一片和乐...... 初元却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初元一下子惊醒,也不知道在惊个什么。他大概在脑子里把这一夜漫长的梦境缕了一遍,往窗外看,已经天亮了。 晨食之时,初元跟时鉴聊起这事。可是很意外的,时鉴表情非常难看。 “干嘛?你还起床气啊?” “没。” 俩人继续往北边走。退房时那个掌柜的还提醒二人:“二位这是要去哪儿啊,这中元节快近了,可别在外边乱转啦,听算命先生说,这北边儿怨气重,原因嘛......您二位也知道是吧。” 哦,才中元节啊。 锦城已经被二人抛在身后了。这儿似乎是一处分界线,里边是中原的富庶安乐,这外边,就是弥漫开的山河破碎。 大部分地方已经没有人了,沦为一座空城。确实,怨气极重。初元总觉怨气这东西有股子臭味,熏得他睁不开眼。 中元节是真的近了。 不过现在初元住店不要花钱了,哪儿哪儿都是空房,随便住。 初元天上地上来回,恍惚几日,地上已经过去了许多岁月。前几日有听说一位新上任的大人在朝中大力改革,多次上奏说是边境困境,终于打动成安帝,派兵支援。初元也就是听说,心说又一个江瑶。 这些地方的居民大部分在官兵的协助下撤退,以免受到战火波及。所以眼下初元他俩所处的这个地方,倒没那般破败。 “到这儿差不多了?”时鉴问他。 “应当是。” “那回去?” “回哪儿?”初元盯着时鉴问他。 时鉴指指上面。 “不去不去不去,”初元挥挥手进了个还算干净的房间,“我不跟你回去......” “你又......”时鉴跟了进去,下意识拽着初元不让走。自觉说错话,连忙止住。 初元回身,瞧瞧他抓着自己的手,再瞧瞧他脸:“我又什么?你老给我扣这种莫名其妙的帽子,我很为难啊。” “你想起来多少?” “想什么啊到底?你又不跟我说要我想起来什么,还非得我想起来。”初元往床上一坐,“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下去的时候给我带下门。” 下逐客令了。 时鉴犹疑片刻,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名字瞎取的结果发现输入法一直在给我推蒋垚我就懵了2333333 ☆、第二十二章 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 初元还没睡熟,单听见外边有种细碎的吵闹声,不响,却搅得人心烦。 然后他听见隔壁放门打开的声音。 是有东西进去了?还是时鉴出来了?初元倒是更倾向后者。 他起身披了件外袍,也开了门查看,时鉴已经瞧见了他,跟他指了指外边。 外边是大街。 这儿已经是空城了,没居民,军队的驻军要再往前,这会儿又怎么会有人在大街上吵闹? 难道是蛮子的队伍绕后了? 时鉴不知道什么时候粘到了初元边上:“这气息不对,不像人的。” 初元听见这话莫名松了口气。 等下,鬼也没多好吧? 俩人同时想起了什么,对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道:“中元节的百鬼夜游?” 初元心里头暗戳戳美滋滋,搭档俩人终于能有点默契了。 很有默契俩人从窗子缝里往外头望了一眼,主街的方向被几间小屋给挡了,俩人只得下楼去探查。对于这些亡灵,倒也不是说怕还是打不过怎么的,人和神都共有的观念,死者为大,能对鬼这种存在于六界内外之间界限模糊的物种有处置权的,只有冥界各位鬼王。 这俩人也不敢擅动,仅仅是去看个情况,若是有问题就去通知冥界,毕竟鬼魂在外长期飘着也不是个事儿。 俩人躲在巷子阴影中,看着这一大帮鬼魂在主干道上,行列整齐地飘过。初元和时鉴各自封锁了自己的气息,可还是小心翼翼的。这些鬼整齐划一都着军装,普通下士打扮,唯有领头那个看上去地位稍微高些。 不知是他们人多还是怎么,初元总觉得他们所过之处凉飕飕的。就连时鉴也注意到了这种反常,出声提醒初元:“这不对劲,遇情况赶紧走。” 初元还没反应过来哪儿不对劲,就见眼前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半透明的灵体没有任何反应地面对前方,周身散发出的寒气给地面都结了一层冰。 他打了个寒战,硬生生憋回去一个喷嚏——天知道他们突然停下是什么原因,说不定是听见自己说话声音太响了。 他这时候还有空发呆,想想这些鬼能不能听见声音。 “别发愣了,走!我们被发现了。”时鉴突然低声提醒,拽着初元就一个踏步飞了起来。初元没反应过来,死死扯着他胳膊,回头看了一眼,想看看有没有东西追了上来,结果刚一回头,一张满是鲜血的半透明面孔就贴到了自己面前。 见鬼了! 初元下意识并指捏决,手一挥扫过去。可那凶鬼一下子消散在他面前,反而是绕到了时鉴那一侧。时鉴躲闪不及,凶鬼高举手上巨斧,就此劈来—— 俩人皆在半空,纵使神功卓绝也比不上一个无□□束缚的灵体来得轻巧。时鉴根本躲不过去,被当头劈下! “时鉴!”初元一把搂住了当即昏过去的时鉴,将他托在怀中,调整身形准备再躲第二次攻击,结果回头一看,那鬼不知道是伤了还是怎的,居然不见了。初元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踩着屋顶,一路回了时鉴住的那间屋子。 为什么法术伤不了这些鬼?凭什么鬼能把时鉴给伤了?初元去抓他手,触及一片冰凉。人说死者为大是人道主义,那神呢?又是那个狗屁天道? 初元愤愤捶了一下床板。 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突然来的心急。他把躺在床上的时鉴往里边推了推,自己坐在空出来的边缘上,摸着时鉴腕上微弱的脉搏,给他输灵力。 他再一次气自己的不学无视,除了输灵力,他都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要是自己不轻举妄动动那个手,伤的就是自己。那自己伤了又没关系,时鉴能护着自己;换过来,初元不觉得自己能护好他。 只能坐在这儿,无能为力地干着急。 时鉴看来着实是伤得不轻,那一斧子没给他带来外伤,反倒是那种浓重的怨气裹了他一身。脸上的血色都全然褪下,要不是鬓角流下的冷汗,初元差点以为他直接死了。 哦对了,神不会死的,除了被人遗忘。 初元这回凭着心里头的愧疚,暗自发誓只要自己还被人记着一天,就一定记着时鉴被自己害了这么一斧子的债。 诶不是,那自己在这儿浪费灵力干嘛? 时鉴飘在乱七八糟的梦里,一会儿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放牧的孩童,一会儿又梦见了自己成了个在地里跟其他妇女一块儿歌唱劳作的农妇,或者是在教训顽皮儿子的严父,一路拉着自己家的大黄狗,追着这小子跑过了一整个村。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粗糙却有力的大手,听见前面小孩喘着气,却依然有活力的声音:“爹!跑不动了吧?来追我啊!” “你小子!” 时鉴一下子分不出来自己的存在,这些像是回忆一样的东西,染缸一样地浇在他的灵魂上。他抬腿追了上去,喊出来的话中气十足:“你小子!给老子站住!” 这是谁的声音? 是自己的吗? 身侧是金色的麦田,一望无际,风一吹跟海似的,一层一层推开,仿佛能闻到天然的麦香和泥土香。 他和自己“儿子”在田埂上追逐,那小子突然钻进麦田里不见了,他也跟着钻进去,试图在茫茫金色中,找到那片摇晃的逃跑路线。 结果他刚投入麦田,景色一切。 吹打着的响器,周围到处是红色,脚下踩的是鞭炮炸完的碎片,空中飞着糖果和瓜子花生,他一身红装,望着对面那个披着盖头、应当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双双跪在高堂前。 司仪高呼:“一拜——天地——” 心里头有什么要跳出来,这是什么,欢喜?幸福?还是人间百态? 抬起头来,他又变成了那个女人,倚在门框上,对着背着行囊即将要远行的夫君抹了一把梨花泪:“哥儿啊,山高水远,此一去要是再见不到了,你死了,我也陪你一块儿死了。没了你,我这活得还有什么意思!” 男子汉大丈夫不轻易掉眼泪,可是他还是背过身偷偷拿手背给蹭了,大步流星回来,给了女人一个干燥温暖的拥抱。 一触及分,生怕自己再多留恋就走不掉了一样。时鉴心里头满当当全是思念,才走了一眼,就已经开始想了。他试着伸了伸手,也捞不会那人的影子。 女人一天天盼郎归,从白天盼到晚上,从月上柳梢盼到星河渐落。她从以泪洗面到不敢再触及这个话题。等时鉴攒够了悲伤,眼中的泪水已经蒸发成了模糊不清的水气。 变红,变红,变红。头顶的血流下来,模糊了视线。时鉴凭着本命砍杀着眼前的敌人,却没防住一直飞来的羽箭,直接扎进了心口。 临死前的意识让他想掏出怀里那个脏兮兮却不愿扔掉的手绢,只能死死闭着眼,在心里自言自语:“娘啊,儿子不孝,这次回不去了......” 他听到遥远、或是不遥远的地方,他们的将军垂死中,顶着一头的箭雨,声势凄惨悲壮地高呼:“我们大魏!永不退缩——” 然后各自长眠。 时鉴在一片虚无中,长长出了一口气,可是并没有如他所愿,将心里那些堵成堰塞湖的喜怒哀乐全都吐出来。 他至此才有些清明,那些都不是他,他不是那些人。借着一缕缝隙,让他窥探到别人的内心罢了。 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你懂了吗?” 什么? 懂得什么? 时鉴只觉得头疼欲裂,但心里的那种膨胀感更让他难以释怀。 直到有眼泪从他眼眶中滑下来。 虽然意识到给时鉴输送灵力是完完全全的浪费行为后,初元就什么都没干,但是他还是在房间里守了时鉴整整一夜没阖眼,这种时候按时睡觉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他不时拿干净的帕子给他擦干净冷汗,以保持其作为大神的仪态端庄,却把那些眼泪都给混着擦掉了。 而后才发现,他在哭。 初元顿生疑惑,神会哭的? 初元探到是他魂魄受损,却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他不知道时鉴是被魇住,还是在自己修复灵魂,总之不是什么好差事,不然哭得怎么这么惨兮兮的。 时鉴像是感受到身边有人,不安地动弹了一番,然后抓着初元的手,搂了过来。 初元浑身都僵了。这人干嘛? 真的哭得太惨兮兮了,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初元两手举着也不知道能干啥,最后决定甩了毛巾,调整俩人的姿势,让他躺自己腿上。 然后给他顺毛儿。 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丝诡异的感觉,就这样挺好的。 这家伙不会跟自己抬杠,不会呛自己,就这么漂漂亮亮的,乖乖的,像只大户人家里养的乖猫一样。 优雅美丽又听话就好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弄笑了,就那么眼含笑意地盯着那张侧脸,低头在他的鬓角落了个吻。 奇迹般的,呜咽着的猫儿就这么安静下来了。 ☆、第二十三章 时鉴是被冷醒的,那种由内而外的寒冷让他极其不舒服。迷蒙中探手四处摸了一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昨天一晚上的记忆都没有,具体是怎么被那个鬼攻击的他都想不起来。他挣扎着坐起来,浑身没劲儿,满是惫懒。 他望了一圈,屋里空着,没别人。床边的地上放了盆水,搭着帕子。 忽如其来的落寞填上了一块儿。 他盯着那盆水看的时候,房间门“吱呀”一声开了,初元小心翼翼端着碗,拿胳膊肘推门:“诶呀,你醒啦?” “你怎么……” “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初元把碗放在小桌上,“我看厨房还有些东西能吃,就随便弄了点,弄完才反应过来你没那个必要。” 初元突然温温柔柔的,时鉴还怪不适应的,他好像更熟悉每一句话都要跟自己呛一下的初元。 初元还在感叹,果然体质不一样,魂魄受损还能睡一觉起来就好了。不过他毕竟也没放松,过去给他把了个脉,虽然不知道这样标不标准,但是只要能探查情况,就是好法子。 没好。 在他愣一下的时候,时鉴把自己手腕抽回来了,脸上颇挂不住地问他:“你去哪儿了?” “我说了我去给你弄吃的。”初元一皱眉头,嫌弃他的话马上要脱口而出,看他可怜兮兮还伤了的份儿上硬给憋回去了。 “我帮你挡了一击,你怎的不在这儿守着照顾。” “诶我……!”初元辩解,突然意识到这人是在委屈还是撒娇,赶紧改口,“反正你死不了,自己会好,我管你做甚?自己吃,我出去看看,昨天晚上见那些鬼是往我们来路去的,我怕……” 他说着要出门。时鉴一直低着头不语,在他一只脚快迈出去的时候终于开口了:“死不了,但是会痛。” 初元勾了勾嘴角,又给强行压下去。有点好笑。 “诶你怎么跟个小娘子似的,没人守着照顾还委屈起来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在等着时鉴这句话这个态度,等到了他就妥协了。他回身又端着碗,坐在床沿上,“来来来,哥哥照顾你,张嘴,啊——” 初元就是耍他,结果谁知时鉴嗫嚅半天,没等到说话,还真张嘴了。 初元喜滋滋给勺儿塞他嘴里。诶呀,真乖。 初元倒是搞不懂他怎么就心性大变了,倒是有点享受时鉴这个状态,嘴上还跟哄小孩一样哄他:“莫委屈了,我哪儿舍得把你扔这儿不管,昨天晚上哥哥守你一整夜没阖眼,看你好点儿了我才去做得吃的,乖啊……” 时鉴听见这个“乖啊”软不下来了,恶狠狠瞪他一眼。初元还犯贱,装没瞧见,脸上依旧和煦:“再瞪给你眼珠子挖出来。” 俩人互掐完,初元见时鉴还有些脸色苍白,打算让他再修整几日。时鉴却记得初元说那些鬼去了锦城方向,决定就此上路。 “那些鬼怨气极重,我怕去了人多的地方会受刺激作祟。” 他们所过之处,地面都凝了冰霜。初元也记得,确实都凶,连时鉴这样的大神都能伤。 况且初元确实也放不下锦城那些人,不能拖时间了。 只是他有些担心时鉴的状况。他现在染上了那些怨鬼的状况,周身一片冰凉,摸着汤碗,汤面上结了一层薄冰。 “我们无法处置这些怨灵,届时我们将他们控制住,带去地府。”时鉴试图梳整自己的发冠,最后宣告失败,还是让初元接手。 “您不是发力高深?就算受了伤,扎个头发这种小事儿也不累着您吧?”初元吐槽,“话说你怎的不让地府的人自己来解决?” 时鉴闻言冷哼一声:“地府?一群自己都管不好的废物。” 也没什么要收拾的,初元带着时鉴放了个传送,落点在锦城他们坐过的那家茶楼。 上回坐的角落一桌没人,他俩突然出现也没人在意。 说书先生还在讲江瑶的故事,正讲到他被赐婚,然后杜娘闹自杀那段。 初元心说还真有这回事儿啊。 “话说你到底有没有对江瑶的女人们下手啊?” 初元这会儿还在跟时鉴研究他到底有没有当一回恶人,时鉴白他:“神不能随意伤害凡人,你动点脑子。” “行行行。”初元懒得跟他吵,“话说我们上哪儿蹲那些鬼啊?这么远,这两天他们能到么?” “能,昨天中元节,给鬼补充阴气。阴气足了,白天他们也能作祟或是出现。”时鉴眉头紧锁,明明寻常不过的神情,初元却觉得不对,他能感受到时鉴的焦虑。 他对凡人哪儿来的感情,他焦虑什么? 怕人都死光了,他就没有信徒了? “那就等这两天晚上吧,白天作祟成本高代价低,不实际。”初元总结。 晚上俩人又去住那间很贵很贵的客栈了。这回初元强烈要求跟时鉴住一间。 “我睡床你睡地上不行嘛?!” 时鉴:??? 最后初元被赶去睡长板凳了。 算了,省钱就行。功德又不能换银元,他一个神,总不能去偷去抢,或者常年驻扎人间打工赚钱。 打工吧神明大人! 没听说过! 结果作祟比初元估计的来得还快,太阳还没落,他就感受到那股不寻常的阴风了。 店家也早早收了摊子,路上行人也各自回家。初元突然想起什么,问时鉴:“我想到为什么要来这边了,前线的住民撤退的时候,有些人是被安置在锦城的吧?” 时鉴也不知道自己知不知道,想了想今天似乎在哪儿听见的,有些不确定地点了点头。 “想家了呗。”初元咋舌,“这点东西布置好,就回去等着吧,再晚些就会出来溜达了。” 初元没睡,时鉴倒是因为实在虚得不行,早早睡下了。初元感受得到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浓厚的怨气,给他带来的影响。初元胳膊枕在脑袋下实在睡不着,听着外头的风声,觉得手麻,还是起来去给时鉴把了个脉。 他以前有事儿没事儿还看过医书,也就记了点这种皮毛,暂且够用。 初元注了点灵力探进去,顺着时鉴的魂魄从头到尾摸索了一遍。虽然觉得这样不大好,而且明显感觉到了时鉴魂魄的抗拒,但是他务必要给那个伤给探出来。 这鬼有毒怎么的,咬一口还有持续伤害了? 时鉴的魂魄在灵力扫过后都有轻微的颤抖,初元觉得好玩儿,这种隐隐约约的害怕可是时鉴平时不会在面上表现出来的。但是时鉴的魂魄是真的干净纯粹,真是符合一个神明的身份。 初元玩心过了,开始认认真真找伤口。本来可以靠着找怨气浓厚之处来寻找,可是这怨气已经遍布了整片灵魂,不好找了。初元翻来覆去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了怨气最浓厚的一处。 啊怪不得!初元惊了,那鬼也太那什么了吧!打人把自己一魄给打飞了? 就这点脑子干嘛还出来砍人啊! 可是当初元试着把那片怨气充盈的魄给拔除的时候,时鉴吃痛,给他赶了出来。 行吧行吧,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初元揉了揉消耗灵力过度后发疼的眉心,推开窗户看了看,喃喃一句“可以收网了”。 他刚想去喊时鉴,却见他已经醒了,坐那儿恍惚。看见初元,出声质问:“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初元厚脸皮:“没啊,我什么都没干。睡够没,出去干活儿了。” 一整个下午,俩人把这个不大的锦城给跑遍了,在几个专门的地方布下了阵法。初元还不知道时鉴在这方面还有造诣,强得很。 初元和时鉴站在空无一人的主街上,鬼夜游一般不会走那些小路,主干道是一个城市的灵脉中心,要干坏事怼着这儿下手事半功倍。 “来了。”时鉴受伤后对于怨气更加灵敏,甚至比他布下的阵法更加灵敏。和阵法有灵力连接的初元在过了小片刻后才听见了铃铛的响声。那响动越来越大,吵得他脑袋疼。 “老钟,什么时候能收网?” “别那么叫我,”时鉴不喜欢他瞎起的名字,为了防止变得更土,及时扭转话题,“就现在,收!” 随着时鉴一声令下,初元催动阵法。以俩人为圆心,脚下一瞬间蔓延出去一片金光,将黑暗中潜伏的恶鬼照得一览无遗。正当他要转咒法终结的时候,旁侧突然一道凄厉的哀嚎撕开了这道光。 一个老妇从小巷子里冲出来,跌在一个怨鬼面前,开始哭嚎:“儿啊!是你吗?!你怎么这样了啊!” 时鉴正要出声提醒危险,突然灵魂深处传来一阵刺痛,他站立不稳,跪倒在地上。 初元立马收了手,矮身查看:“怎么?” 时鉴疼到话都说不出来,手指抓进沙土地里,硬生生刨出五道指痕。 另一只手抓紧了初元的袖子,初元抽都抽不出来。 初元两头顾不着,又见那些怨鬼突然停了,茫茫然望着那些接二连三从阴影里走出来的人,有老人有孩子,还有许多妇女,应当是前线下来的难民。 这……初元心想应当是最后的理智唤回了那些恶鬼。 可是现在时鉴情况分外不好,需得给他带离这里。 时鉴喘着粗气,脑子都缺氧,眼前一片昏黑,还没忘了让初元把要紧事解决了,好容易才抬手虚虚一指。 初元当然看懂他什么意思,但是他真怕时鉴就这么过去了,慌得不行。正巧又一个老头过来:“仙,仙长,您这是在除祟?” 初元看也没看:“正是。” 那老头却跪下了:“不可啊仙长!不可!” 旁边别的活人听见这边动静也跟着跪下来哀求:“这都是我们家人,孩子不能没爹啊!” “我儿命苦啊!” “仙长您行行好救救他们吧!” “仙长……” 初元被仙长长仙长短的给吵到烦躁,却又不能随他们怎么样,只得耐心解释:“众位节哀,他们已是不归人,我所能做的只有超度他们,带他们去地府,来世投个好胎……我保证不会伤害他们!请各位相信我!” 人群中很快有人哭了起来。初元无奈,至亲人之死,无论是有多少心理准备,都接受不了。 哭吧,哭够了总有能接受的那天。 他记得自己当初在他爹娘坟前哭了两天两夜昏倒了,还是别人路过给捡回来的。 初元在连片的哭嚎声中,相当沉重地重启阵法,将这些恶鬼尽数镇压。 神明并不是万能的,依旧有太多神明也做不到的事。世间万物,天道轮回,自有定力。顺者昌,逆者亡。虽然悲观,但是逃不掉的。 每一条路都是天道算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大晚上的,我脑子里都在想啥????? ☆、第二十四章 也不知道时鉴到底是个什么毛病,等初元这边完事儿了,着急忙慌把时鉴带回客栈的时候,他自己好了。 “那些鬼怨气太重了,估计有影响。” “那个伤了你的鬼吧一魄留你魂魄里了。”初元拿帕子给他擦了擦手,“明晚去一趟地府,我找孟婆问问能不能给你想办法拔除。” 结果哪知道时鉴又任性了起来,初元觉着这两天,这人的性格有点怪了。 浓墨重彩的。 时鉴掩着口鼻轻咳两声:“我不去地府,让他们自己上来领人。” “不是你说他们地府都是废物?” “那我这伤去了也没什么用。” 初元这会儿才懒得跟他玩什么文字游戏,反正伤了病了就别想着控制别人,乖乖听话就行。等到晚上,初元拽着时鉴,还有那浩浩荡荡一大片鬼,开了一道去冥界地府的门。 不知道为什么,这他倒是很熟练。 这道门背后的路很长,名曰“黄泉路”。本该是孤独的路径,现在变成了旅游观光团。 时鉴跟在初元身边,憋着口气撒不出火来。初元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觉得好玩:“你要骂就骂,反正现在走不了回头路了。” “你要记着你是违背不了天道定好的路的。”时鉴突然跟他说这个,“你不能保证让他们投个什么好胎,况且就现在这个情况,死后逗留人世并企图作祟,众位阎王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 初元倒显得毫不在意的样子:“又不是祈愿,这么认真作甚。”他瞧着时鉴,略带试探地问他,“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心理安慰吗?” “人最怕什么都清清楚楚,有点什么相信的,或者不知道的,其实是好事。没那么容易钻牛角尖,心里也有个盼头,有个希望,能给什么难事都找个安慰......这是到了?” 地府的天像初元想象中的那样,昏暗浑浊。时鉴像是很不喜欢这里的风貌一样,抬手在鼻前 扇了扇。 初元还深吸一口气,没怪味儿啊? “你闻不到么?孟婆身上那股恶人的臭味。” 初元还懵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 这人忒没劲儿了。 “你跟孟婆有仇吗?”随处都有卖东西的小贩,初元买了个引魂灯拿在手里。时鉴说这东西跟地图差不多功效,往哪个方向亮了就往哪儿走。 时鉴还是那副淡然地表情:“有的。” “那你一会儿见了她,我给你拦着点,少给我丢人。”初元跟讲笑话一样,笑眯眯看着他,“你要是敢反抗我就给你打晕了扛进去。” 时鉴斜睨他一眼,没理他的屁话。 地府地广人稀,走了好久才看见除了地府常驻小贩以外的别的鬼。方向确实是对了,所有鬼都在往一个方向走,最后上孟婆桥。 初元还在拿时鉴打趣:“一会儿控制一下你咬孟婆的本能啊。” 时鉴忍无可忍,原地转弯,决定离他远点。 被初元拽回来了。 要去桥边还要过一道关卡,有两个鬼使会站那儿给新鬼浇一头什么水,然后才能放入。忘川河边那么大一片地方,叫着号去喝汤过桥。 “地府也没你说得那么废物嘛。”初元和时鉴带着一群鬼挑了一组鬼使在那儿排队,等轮到初元和时鉴的时候,那俩鬼举着葫芦瓢就要网他俩头上浇,初元后退一步躲开了。 “净魂为必要工序,麻烦这位照章办事。”左边那位不苟言笑,还拎着个葫芦瓢要追过来。初元躲远了,就听时鉴在那儿凶得要死:“让你们孟婆出来。” 俩鬼使面面相觑:“你们......是何人?” “万神殿时鉴,初元。”时鉴指指又走回来的初元。 片刻后,孟婆扭着她的水蛇腰出来了。 “初元大官人呐,你怎么又死了?这辈子过得怎么样?你的信徒都死光了?还是你又干什么事儿被罚了?这回我决计不给你喝汤了,反正你喝了也没用,喝多了伤脑子......”其实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时鉴听她第一句,脸就黑了。偏偏还没来得及拦,旁边初元对着孟婆行礼,再问一句:“真仙可别乱喊,话说此话何意?” “啊哈哈,没什么意思,我就信口胡说,别放在心上。你也别叫我真仙了,就叫我孟婆吧,”她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时鉴, “二位真君此次来地府是为何事啊?” 初元错开一步:“在人界闲逛时遇上这么一匹恶鬼作祟,遂带来交还给地府。”初元总觉得时鉴和孟婆的关系不简单,况且孟婆每回说自己的话......总让人觉得她似乎是知道什么。 其实这么久了,初元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但凡他长了点脑子,都知道时鉴有东西瞒着自己,所有人都瞒着自己。 所以在孟婆交接完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初元决定问她一句:“你们......真的没有要瞒着我的事吗?” 孟婆是不是白了一眼时鉴? 然后俩人异口同声:“没有。” 初元一下子又醋溜溜的,干什么跟孟婆就这么默契了?到底什么事儿? 这会儿是孟婆亲自督工,那俩办理净魂手续的小鬼使不敢放松,专心致志给这一大溜鬼浇水。初元还颇有兴趣想看看,时鉴却怕孟婆拽着初元再多说什么不该说的,赶紧走了。 “你作甚?”初元任由时鉴拉着自己走,一路拽到了地府的大街上,“钟小娘子要买点什么衣裳首饰,胭脂水粉,就拉我来当参谋?” 地府也是有固定住民的。有些不乐意投胎,或是觉得地府日子过着还算舒心,就跟人界似的,各城挑着地方住下了,只是相对于人界来说,少了点秩序,有些乱糟糟的,都是混。 但初元还有那么点喜欢这种气氛,不拘谨,自在。 俩烂了半边脸的胖大妈在街头扯着嗓子骂对方“丑女人”。初元笑嘻嘻地看着热闹进过,被俩人瞪着眼赶走了。时鉴叫他别惹事儿。 因为一会儿还有事要求孟婆帮忙,初元刚给天上传消息,让其厚和其实下来帮忙。他这会儿陪着时鉴逛街逛得毫无心理负担,但是他觉得时鉴好像有。 这小子什么时候也变得忧心忡忡了?不大符合神仙无情无欲没有感情的人设啊? “时鉴,这儿东西......活人能吃么?” “人不行,神吃没关系。” “哦,”初元应答一声,“那我去买根糖葫芦。” 时鉴在原地等他,片刻之后初元又捏着糖葫芦回来了:“这儿居然什么货币都能用,东西还挺便宜,也不知道好不好吃,”他舔了一口糖外壳,“还成,口味没我想象的怪,这根给你。” 时鉴接过,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那天晚上一觉梦醒,忽然跟开了窍一样。他一点想不起来自己都在梦境,或是幻境中,看见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只是在那群怨鬼作祟散发怨气的时候,共情到了他们的悲伤。 太疼了。 在发呆的时候,初元突然问他:“时鉴,你说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也算朋友了。那么出于朋友的面子还是管它什么上,你能不能跟我讲点实在话?” “什么?”时鉴似乎猜得出初元要问什么。 “既然我问,你们谁都不肯说,那么我直接来了。”初元根本也没打算跟他打迂回战术,“我以前,或者是我的前世之类,是不是就认识你们?” 时鉴捏着棍儿的手紧了紧,差点就全说了。 他都不知道是想让初元全想起来,还是继续拿他当个傻子一样把他瞒着。时鉴看得出初元跟以前不一样了,可是他还是不敢赌,在回想起所有事后,他会不会还跟以前似的,做出一样的决定。 不敢,原来是这样的。小心翼翼,犹豫迟疑,再到绝不开口。 “你只需要点头摇头。”看时鉴不答,初元稍微有些没耐心,他今天是一定要把事情问个清楚,不管怎么样。 时鉴在经历此生最大的自我博弈。从前他也犹豫过,可是等他想清楚时,自己已经站在了初元面前,看着他对自己的厌弃,还有更多的逃离。 他现在才知道自己不该揭开初元的伤疤,也不该去揭开自己的。 “是。”时鉴点点头。 初元表情倒没什么太大变化:“对嘛,就这点事干嘛纠结这么久?话说你们为何都瞒着我?” 时鉴又不说话了。这不是个判断问句,点头摇头回答不出来。 初元把那口憋着的气给吐出来,就差想给手上签子扎时鉴身上了:“就......我有权知道我自己的事。” 可时鉴却突然抓着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那我说了,你想起来了,千万别......千万别再走了。” 初元心里头“咯噔”一下。 这是做什么? 而且您这话怎么听着还奇奇怪怪的啊! 鬼使神差的,初元居然就这么答应了:“好......我答应你,你说吧......” 就在时鉴要开口的时候,突然老远传来一声破喊:“初元真君——时鉴真君——大事不妙!” 其厚来干什么啊!?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想到我就写了,真的不知道我脑子里都是啥东西...... 这篇没人看我到时候也发!清水感情戏和小黄车不冲突! 唉我怎么天天被网审,绝了 ☆、第二十五章 “跑什么?一点规矩也没有。”时鉴已经把初元放开了,对着其厚稍稍训斥一句,又问,“发生何事?” “二位还是先回奈河桥头吧,带来的群鬼中有一个魂魄残缺不全,在净魂仪式中发了狂,连带着影响了那一批所有的鬼,现在正在那边闹事!”其厚简单冲二人行了个礼。初元和时鉴也没耽搁,跟着其厚就回去了。 可实际情况比其厚说的还要遭。奈河桥头怨气冲天,那群原本已经安定下来的恶鬼现在又躁动起来,疯狂撕咬着过路的无辜鬼魂,主要闹事的果然是那个带头的鬼,正抓着一个鬼使,试图给他魂魄捏碎。 孟婆正在控制局势,一边指示下属去找阎王,一边在那儿指挥现场不要乱了阵脚。初元赶紧跟上去,却觉得不对,回头一看,时鉴又反应不对了。 他过去摸了摸时鉴冰凉的额头,没说什么,给他带远了:“站远点,我去就行。” “嗯......”时鉴也没什么好说的,乖乖躲开,看着初元捏决走了过去。 他挺一言难尽的。脑子里全是东西,发现心情是很难就这么全部缕清的,更何况是他这种初次体验到情绪的人。 他没有一点经验,只能全部受着。他似乎能理解当年的初元,可是自己为什么要那样...... 初元手上还有张符,时鉴给留的后手,说是万一群鬼失控了,还有一次机会,催动这张符来镇压。初元稍微回想了一下咒术,然后引燃了那张符。 此火颜色不同寻常,青色的,倒是挺符合地府的风格。那些鬼明显是怕这个火焰的,无论是初元他们带来的鬼,还是其他,都受了影响,镇静下来了。 正巧来了俩鬼王,带着人来的,配合着孟婆给收拾了。 鬼使们给那些个恶鬼尽数压制了,一个衣着华丽的男人上来,随意挑了个鬼,左右看看,抬头问孟婆:“大人,这些是......” “初元真君和时鉴带来的。”孟婆应答。 那男人脸上划过一丝颇不乐意的神色,“哦”了一声,对收下鬼使发号施令:“这些鬼罪大恶极,且过不了净魂仪式,那就进不了我冥界的地盘。未免多生事端,将这些鬼,就地正法!” “不可!”初元还记得自己在人界的承诺,一听此人话语,当即就急了,出声反抗,“他们本是好人,只是因为丝状惨烈而被怨气反噬,其本质还是可唤醒。若是就这么除掉,未免不公。” “初元真君。”那男人转过身来看见他,“许久未见啊。” 又一个认识自己的?初元只猜出他是十殿阎罗之一,但是猜不出是谁。倒是孟婆从旁提醒:“楚江王何必如此武断,虽然我孟婆常年在桥这边,但是也从不知道你们殿现在断案判刑都是如此随意,难道......” “且这种事,也不应由您一人就这么判了吧?这儿受伤的,死了的,还有我的人。”又出来一个白衣男,“按说我才应当是判罚这些鬼去处的王,是转世投胎还是被押进孽镜台受罚,几时轮得到您来说话?” 白衣男阴阳怪气的,楚江王听了心里不爽,又不好大庭广众撕破脸皮,且孟婆还在这里:“秦广王,是您多想了,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担心他们不受控制,再入地府地界,骚乱的后果可就不只是这些了。” 孟婆最听不下去这些鬼王阴阳怪气。这离下届冥王推选还有几百年,现在这些个小辈就已经不安分了。又玩起了她的老套路,化了原身,拿辈分压人。 说起来都是同级,也干得不是什么要职,可碍于辈分,连冥王都得敬她几分。孟婆跟天帝什么关系,谁也不是傻子,谁也不敢不给她面子。 “说起来,各位也都算是这地府里数一数二有头有脸的人物,怎的还在这儿无理取闹,平白叫别人看笑话?” “别人”初元抬头往这儿瞥了一眼,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他才懒得搅进别人地盘上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里。 时鉴还在那边带着,他要去看看时鉴的情况。方才让他走远点,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结果初元找到时鉴的时候,看见时鉴站在忘川河堤上看河水和河灯。 “诶这是什么?看着跟人界的差不多。”初元过去跟他并肩站着,看见一只河灯飘近了,矮下身子凑近了仔细看。 “执念魂灯,就是学人界的,地府喜欢凡人那些小东西。”时鉴回答,“往生的鬼魂心中总有执念,为了能心安地去投胎,都会把自己的执念放进魂灯里飘走,若是有缘人遇上,说不定还能让人完成。” “哦,”初元拿指头一戳,把那只搁浅的魂灯给送走了。然后就又听见时鉴又说了一句:“你曾让我也点过一只。” 以前啊......初元第一次听见时鉴直面这个问题。他的以前,或者是自己的以前。 “我为什么要让你放?”初元拍拍手站起来,“你有什么执念么?” “我......”时鉴迟疑,“有。”有吧。 “不好意思,几个不懂事的小辈,让二位见笑了。”孟婆刚还气冲冲的,在走到初元这边来的时候已经收敛了起来,“耽搁了些时间,现在来说正事儿吧。” 初元还怪遗憾的,差点就能让时鉴多说一点了。不过现在确实还有要事,先暂时不纠结这个了,来日方长。 初元给孟婆行了个礼道歉:“不好意思,是我们带来的鬼给地府造成了损失......” “嗨,初元你道什么歉。是鬼就要来地府,你们帮了我们还没来得及感谢,否则等他们到处流窜,犯了事我们再去抓,届时我们可都无法挽回了。” 然后她瞧了时鉴一眼:“那鬼的一魄......在你身上吧?” 时鉴眉头一挑,没答她话。 “其他鬼过了关卡已经能送进十殿排号轮回了,那只鬼我已经让楚江王带回去关了起来,你俩就先在地府委屈几天,我给你看下情况,把那鬼的魄给取出,完整他的魂魄。” 秦广王和楚江王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低眉顺眼的:“二位请,已经给二位安排好了住所。”早没了刚才的嚣张劲儿。 初元没什么意见,对于时鉴来说,孟婆谦虚说的“委屈”,那就是真的委屈。初元瞧瞧他,觉得他脸上表情比平时多,看着好玩得很,也懒得听他磨磨唧唧半天,酝酿出个态度怼孟婆,拽着他就走了。 都是位列万神殿的大神了,怎么突然就耍起小孩子气性了? 住所是秦广王安排的,瞧着还算舒适。初元也不挑,跟着孟婆就过去了。关上房门,屋里就剩下了初元、时鉴还有孟婆三人。孟婆跟时鉴如出一辙的一脸嫌弃:“这么多表情作甚,不乐意呆滚出去,给我坐着!” 初元抓着他肩膀给他往椅子上按。 孟婆伸手给他把脉,片刻睁眼,估计是探出了那片魂魄所处的位置。 “怎么样?时鉴还有救吗?”初元在旁边站着,焦急程度堪比时鉴马上要死了。孟婆瞧了他一眼:“这还不能直接取,会对其魂魄有损伤,并且激其怨气。” 她看看时鉴,又看看初元,一脸认真地说着恐怖的话:“还不如把时鉴的魂魄打碎了算了,反正死不了,再养个几百年养回去就好了,顶多傻了,反正活着也不干正经事儿。” “这话怎可随意胡说?即使不死,魂魄撕碎总是会疼的。”初元当然知道她在打趣,但是还是要维护一下时鉴的名声,“真没别的法子了吗?” 说话时,他还看了一眼时鉴,却见时鉴又像先前那样把自己盯着。他挪开了目光。 “有是有,只要化解其怨气,小心些,就能给这片魄取出。”孟婆按按太阳穴,“只是有些麻烦。” “完成祈愿不本就是我们神职的专长,达成他的执念便可,有什么关系。” “可是鬼......” “我又不是为了那点功德才做事,”初元说,“说得好似天下安定就不需要这点小事了似的。” 孟婆说是那鬼现在被关押着,怨气还重,暂时不是去找他问心愿的时机,让二人再等等。 初元出去送了送孟婆。虽然她嘴毒,但是人不坏,初元对她也是一种一见如故的熟悉感,又想起时鉴说的,自己以前跟她也认识...... 不知道自己以前是怎么跟她相处的。 初元刚想开口问问关于自己以前的事,孟婆突然开口:“就送到这儿吧,我先回奈何桥了,要是有消息我再派人来通知。” “好。” “哦对了,”孟婆脚都迈出门槛了,又想起什么扭头回来,再用多年轻漂亮的皮囊,还是经不住跟个老人似的话多要叮嘱,“我怎么瞧着你怪怪的?你从前不是很恨着他么?怎么现在他受个伤你这么焦急?” 初元一方面搞不清她这话什么意思,一方面又颇心虚的:“他,他毕竟是我飞升以来唯一还熟悉的......朋友,总不能就这么不管。” 孟婆意味深长看他两眼:“那你自己当心,莫对这个人投入过多,小心自己伤太重。” 诶不是,这怎么跟劝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莫要误入歧途似的?! “他就是个渣!” 作者有话要说:孟婆:“你对家不是什么好人!” 初元:“你说啥玩意儿呢?” ☆、第二十六章 渣? 什么渣? 渣男的渣? 一说渣男,初元脑子里想的是再渣哪儿比得上江瑶渣。 初元好说也看过不少话本,就江瑶,能在他看过的渣男中排前三。 诶不是,时鉴怎么就渣男了,他哪儿懂这些。 反正初元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了,笑呵呵给孟婆送走了。 初元回去的时候顺路打了盆水,时候不早了,洗漱了该歇息下了。他在进时鉴房间前还敲了敲门,没动静。他推门进去的时候,时鉴已经坐在窗框上睡着了。 也不怕摔下去。 初元放下水盆,转过去抱他。受伤那天晚上初元也抱过,当时没察觉,现在才发现,他似乎轻飘飘的。 神的身体总是比脚踏实地的凡人轻灵,毕竟不食人间烟火。初元把轻飘飘的时鉴放在床上,转身去取毛巾和水,给他擦拭干净。穿堂风突然吹进来,把屋子里的烛火给吹灭了。 突如其来的沉寂下来的黑暗。 初元抓着毛巾的手悬在半空,突然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落下。时间像是静止一样,又特别安静。初元突然觉得这跟自己想的地府不一样。 明明这么干净的人。 他把手撑在床头,手上还死死攥着那块毛巾,已经弯下腰去,在时鉴唇边落下轻飘飘,白云织就得一个吻。 初元自己一个人咂摸着嘴,还觉得怪尴尬的。但实话来说,又没人瞧见,天知地知只有自己再知。然后就又是睡哪儿的问题。秦广王给安排的住处地方大,有的是房间。但是初元又怕等时鉴醒了找不见自己,又委屈巴巴过来质问。 他现在就见不得时鉴那样儿,总觉是自己想多。 最后他还是去隔壁屋收拾了一套被褥,过来在离时鉴床三四尺的地方打个地铺。 他才没那么变态,非要跟人挤一张床。 诶不是,自己怎的就那么惨?要么跟人一张小床挤着,要么就花大价钱住不安心;上回睡板凳,这会儿睡地板。初元无语,自己干什么这么委屈自己! 唉......初元在心里默默叹气。哪儿就怪了,怎么就怪了,不就...... 初元也没想到,或者说他一开始压根儿也没往什么别的方向想过。但是嘛,情不自禁...... 但是抛开这些,初元又把自己从跟时鉴刚认识,到现在为止,所有奇怪的地方全都缕了一遍,他总觉得自己和时鉴原本的关系并不简单。尤其是孟婆说的那番话,自己曾经恨他。为什么?怎么狠? 安利来说,以前的时鉴还没现在懂得多,怎么就......玩弄别人感情了? 听上去这个“别人”还是自己。 初元嗤笑一声,一样不能理解的还有时鉴做了好大决心才跟自己说的,知道了不要走。他为什么那么信誓旦旦自己会走......难道他还真渣过自己?! 看着乖乖......不是,一本正经一个神,居然还干过这种事?! 初元脑子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好玩,笑着笑着还睡着了。也不知道又是乱七八糟梦了什么,梦到自己在低着头写东西。 别吧?都这么多年了,还梦到当年在学堂读书的苦日子? 哦不是,好像是什么别的。 初元还想,不会是把上回梦到的江瑶的风流史给写下来了吧。 他仔细过了脑子去看,确实不是在写什么正儿八经的文章,但也不是野史话本,这好像是......日记。 “不知时鉴那蠢物是哪天给我这本子偷去看的,居然还给我念出来?没直接一拂尘绞死他都是我**心善,但还是在打闹时让他碰到了烛台,胳膊那儿撩了一大片伤,我还得给他去送药。 说得好似他自己不会好一样。我呸!” 到底是我谁谁,初元看不清。 初元只是咂舌,又是时鉴。看来自己被他荼毒不浅。 桌角放了一瓶药膏。梦里人把笔头上的东西草草了了,合上本子小心放好,然后拿起那瓶药膏。不知是在犹豫什么,摩挲两下,这才起身出了书房。 一进院子里,初元看见的东西还以为是自己做梦——满院子的杂草,初元还以为是自己院子的翻版。这位也是个奢侈的主,一院子的仙使伺候着,可那乱七八糟的枯叶子实在收拾不完,大工程。那人继续往外头走,步子贼快,不像是送药的,倒像是要去杀人的。 初元都怀疑这瓶子里头拿的是毒药。 一路上见的人都冲着自己行礼,初元还见到许多在天上见过的熟面孔。可是他们每个人喊自己,初元都听不出这究竟是喊的什么,单听个“什么什么真君”,初元是真的怎么努力也听不清了。 那人一直到了时鉴府上,门也没敲,也未让仙使通传,就这么大摇大摆进去了。时鉴府上也没变化,非常符合他人设的严谨一丝不苟——大部分神都是这样的,他们就跟被天道一起捏出的人一般,完全一样,连审美也不晓得变通。 梦中人绕去后殿,没见着人,又非常确定偏殿时鉴不去,书房也看了一圈,没有,就去后面林子了。初元只知道时鉴宅子后头有个林子,但他也没去时鉴那儿几次,自然也没走那么深。他都不知道那林子往里走,还有个露天浴池。 此处灵力充沛,虽不至于能修炼,但是休闲还是不错的。 灵力对于他们这种通灵者来说就跟空气似的,浓郁清灵的灵力自然让人觉得舒服些。 初元心说这人还真的有够铺张!养这么多佣人,还在这儿修个这么好的东西! 梦中人沿着红木铺就的小径往里走,树木茂盛,遮天蔽日宛如黑夜,但养着的灵虫又泛起莹莹自然光,像星空。 美极。 初元对这些小虫虫不感兴趣,他只感兴趣这些繁茂的植物。 时鉴会来这儿么? 他刚想到这么个问题,就看见一个转角后,看见了那个池子的全貌。时鉴坐在池子边上,上身褪去半边衣服,正偏着脑袋,看左臂的伤。 果然如那个笔记里写着的,时鉴胳膊上被火油泼了一大片伤口,拖在地上的半边衣袖都被火烧破了一个洞。他皮肤白,就显得伤口更吓人,颇好看一副美人入浴图,被伤口给破坏了。他皱着眉头不敢碰,想必是疼。 好吧,别样美感也是可以的。 初元又想起时鉴说的话。 神也就比凡人好得快了些,又不是不会痛。 梦中人本来还越走越慢,估计心里犹豫,但是看见这个场景,突然停下不走了,想上前又更不敢了。初元感受到什么突如其来的不平常,条件反射想低头看什么,只是看不了就是了。 什么玩意儿啊!这个梦前半截他都一直没感受到这个梦中主角什么比较强烈的情绪起伏,他还以为这回就正正经经是个梦了,怎么这就…… 见鬼了我的天呐! 震惊到初元都忘了自己现在就是在地府了,只要他出去转转,想见多少鬼见多少。 这人也不是初元,反倒是他自己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做人……不是,不做神了! 最后估计是终于下定决心了,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差点还一脚踩进水里。他给时鉴衣服扯好,一边把手上那瓶药递到时鉴面前。 “今天是你自己作死,受伤活该,本真君来给你送药是我好心,你莫多想。” 时鉴道谢接过,语气平平稳稳。梦里这人这才微微侧头,似是不忍心地看了他一眼,突然蹲下身来又给药瓶抢过:“看你这别手别脚的,我来吧。” 他抓着时鉴腕子,轻轻一拧,手臂外侧的伤痕显露,正在缓慢的愈合。他把瓶塞子递给时鉴示意他帮自己取下,结果时鉴盯着药半天,没动静。 “搭把手啊!” “什么?” “果然笨。”这句是他小声嘀咕的,都懒得跟时鉴吵吵,自己拿牙咬着扯下来了。瓶子里的粉被撒在伤口上,刺痛时时鉴皱了皱眉头,问他疼不疼,他犹豫一番摇头。 想也是不知道怎么算疼了。 初元瞧着这俩人傻不拉几的,好玩儿。 “今日我不过问你几句那本子上的内容,你为何要生气揍人?” “你诬陷!谁揍你了?我好歹一神明,干得出这么粗鲁的事?”初元顺着视线抬头看见了时鉴一脸鄙夷的眼神,那人就恼了,“嘿你个没良心的!行,那我明确告诉你,看不懂你就不要看,再多看一眼我给你眼睛挖出来。” “还说是不粗鲁?” “我......”此人被怼得哑口无言。初元好笑,时鉴这无意怼人的水平还真是绝,还挺会钻人话里的空子。 初元又感受到几分酸唧唧的味道来,只听“自己”说:“你又看不懂,若是你看懂了你也不会......”不会什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时鉴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这人却完成了上药,转身走了。 虽然表情并不好看,但是心情似乎不错。初元什么也没感受到,但偏偏直觉是这样的。这回梦见的人情绪起伏不似正常人那么大,想想也是,这个主角是个木头人似的神嘛。 一路回去,路过书房前的院子时,突然瞧见一片荒凉中,居然多了一抹艳色。 梦中人大喜,凑过去瞧,竟是枯死已久的花树,开了一枝花! 他又坐于书桌前,摊开本子,提笔写到:“方才去见那人,不知我心要如何......” 写着突然不写了,捏着笔的手抖了抖,突然全部涂掉了。 初元心说,掩耳盗铃,你不敢写出来就没有在想了? 那人还欲去撕了那页纸,好在还想着前一页还有内容,否则还真给扯了。他沉了口气,再翻一页,避开这一片令人尴尬的墨迹,略微犹豫,提笔道:“今日瞧见园子里的花开了,单是想着要折一支送予时鉴,或是干脆请他来赏花,便够我神思不属了。” 作者有话要说:自己写日记,写到关于“那个人”的时候,打字都在手抖,那种扑面而来的尴尬......然后写到一半全都删掉,再多看一眼我都会死。 我的所有东西里不能有那个人的任何痕迹存在,不敢写那人名字,不敢把任何那人的代称后面加上任何有关的情感描述,怕一写出来就根深蒂固了。 但纵使再怎么不敢提,我喜欢那人又不会变。唉..... 这段写得我酸死,初元敢表白,我可不敢,啧。 怎么感觉这章也要被锁或者网审......我这几章也没写啥啊! 这章少个kiss,亲够多了不亲了,不亲了不亲了,散了散了! ☆、第二十七章 初元一下子惊醒了。 他不排除是自己的意识和想法影响了自己梦的内容,但是直觉让他去看那本笔记——他从天上出来的时候还揣着那本笔记,忘了放回去了,就在他的锦囊里。 他非常执着地想现在看到那本摘记的内容。点了一豆灯,借着那点光,他认认真真研究起本子上的内容。 那天他随手翻到的那页,然后就合上了,具体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页,初元只能照着那点模模糊糊的印象去翻......是了,这页。 前一页乱涂画的墨迹,再前一页的...... 初元一个字一个字看过来,确定是梦里刚写下的。 他在此之前,可从未看过这些。 那就是说,他梦里的场景......都是真的? 初元忽然有种大胆的猜测,这都不是梦,是某人的记忆。 再加上先前时鉴提起此人时那种遮遮掩掩的态度......初元偏头看了看在床上睡得比死人还整齐的时鉴,脊背发凉。 是......自己吗? 他妥帖的把本子又放回锦囊里,回去躺着了。可怎么也睡不着,眼见着外头天都要亮了。初元决定就着这两天闲时,好好问一问时鉴。 明明是自己,可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不,那这样算下来,孟婆说的话也稍微能解释......话说这就是时鉴要自己记起来的?初元努努力,还想再想起更多,但是无论怎么,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靠,到底是喝了多少孟婆汤! 初元从小就记性差记不住文章,成天自嘲“估计是转世投胎的时候孟婆汤喝多了”,只不过他老看见时鉴在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不好,他渐渐也不说了......没想到一语成谶! 他开始痛恨那个没节制地和孟婆汤的前世的自己,到底什么记忆这么不堪让他想忘掉?喝这么多?! 哇......时鉴不会真是个渣男吧...... 初元琢磨到一半,门突然被敲响,然后传来喊声:“初元醒醒,去叫你家那个谁。那个鬼醒了。” 是孟婆。 初元颇无奈爬起来去开门,这位还真是不见外......话说这才几时?天亮没啊? “孟婆大人,你......” “别磨叽了,那鬼的怨气过强,我跟楚江王合力才将其压下唤醒神志,也不知还能维持几时。时鉴睡哪儿?叫他起了。” 孟婆看上去很急,下意识望了屋内一眼,结果看见了躺在床上的时鉴。 她颇迟疑地看了看刚睡醒的初元那一幅乱糟糟的模样,话都说不出来,“你”了半天,终于被初元打断了:“什么?” “你,你俩......睡一块儿啊?” 初元心说睡一屋也叫睡一块儿,然后点点头,不知道她干嘛。 结果孟婆一脸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拿手指点了他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最后一个愤愤郁结的“唉”! “走了!” 初元跟着孟婆后边走得打哈欠。也不知道怎么就惹着她了,一路上对他爱答不理的。初元觉得诡异,思来想去,她肯定知道什么了。 而且知道得还不少。 找机会去问问她。 那鬼没被关在剥衣亭寒冰地狱,倒还没凶到那个品级,随意一处小狱给关了起来。门口有重病把手,孟婆给看门的几人看了看令牌,这才放行让他们进去。 “进去不要随意用法术,这儿关着的再次也是凶鬼,万一给刺激了也不好收场。”她点点时鉴,“尤其是你小子。” 时鉴:茫然。 初元不免有些担心地看看时鉴,所系,他并没有什么变化,神色照常。这儿都有阵法压制恶鬼的凶性,自然也没有怨气,倒不会与时鉴魂魄上扎着的那一片产生什么共鸣而影响到他。 那鬼被关在最里边,是一间类似小黑屋的地方。楚江王还坐在铁栅栏前维持阵法,见孟婆来了,结了个印,起身行礼迎接。 “到了。” “我看见了。”时鉴还非得跟孟婆杠一下。 墙上烛火跳动,映得那鬼身形明灭不定,平白几分落寞。他明显是恢复神智的模样,眼神里带着点光,但是没什么精神的模样。 时鉴这会儿认真看,才觉得这人的面容似乎有些熟悉,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想不出来。许是在什么地方擦肩而过,又或者是身体里那片残魄的共鸣给他带来的熟悉感。 “你......”初元想问话,刚开口,就被那鬼打断了:“我们乡下人,没文化,也没名字,大家都三水哥三水哥得喊,你们喊我三水就好。” 孟婆就照着常规审鬼的问话模式来问:“姓氏......说过了,那就何方人士,几时死的,死因为何?还有甚心愿未了?” 可他似乎只听进去“心愿”二字,坐在地上,突然缓缓仰起头来,盯着头顶昏黄跳动的光影,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许久未见过我的爱人了,那些鬼说他还活着,那就好了,只是不知道......过得好不好。”他忽而又轻笑一声,“我在想什么,就这世道,能活着已是不易,怎还奢求这多?” 他盯着围栏之外的众人:“我也没什么别的愿望,只想你们能找到他。他......要是死了,就帮他投个好胎......” 楚江王这人性子直得很:“这可不......” 初元赶紧给他拦下来:“可以,我答应你的要求,只要能化解你的怨气,对你我都好。”三水抬头看了他一眼,初元继续说,“我们帮你找人,你能否再多说些细节?比如名字,或是外貌特征,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你听别的鬼说她的近况,具体又是怎样?” 或许是失了一魄的关系,他说话有迟疑,像是想不起来:“他……他生得很漂亮,鼻尖有颗红色的痣,很,很漂亮。” 他说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带光,那种向往的美好神色,而后转瞬即逝:“我去放牧,他在地里干活,晚上他回得早,会做好饭等我回来,我家的牛羊都看着烟囱里的烟子往家走,不会迷路。然后蛮子就打进来了,他们把我俩分开了……”三水越说越激动,“他被当成女人被抓去、被抓去……那些蛮子都不是人!他们谁都不放过!” 三水突然扑过来抓着栏杆,恨恨地冲着外头的人喊叫。眼见着阵法就压不住他,楚江王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开始运转阵法。 压制怨气的过程自然痛苦,那鬼抱着头咆哮着。孟婆还想让初元把时鉴带出去,却见那俩人已经自动撤出去了。 他倒是上心。 孟婆冷哼一声,白替他担心这么多年。 初元学着楚江王的样子,也试着运转了一下灵力,替时鉴压制怨气。本来还想着能净化怨气后,这个手术能更容易完成,也不会伤着时鉴。可是现在看来,完成度或许不高。 这鬼也不将要求说清楚,到底要找什么人也不晓得,也就知道脸好看,鼻尖有红痣。可好看的话,好看的人遍地是,再说,谁知道他的“好看”是怎么个好看法,情人眼里还出西施呢。 他握着时鉴的手给他输送灵力,怨气弥漫的原因,时鉴的手冰凉。其他牢房里的鬼被社怨气和灵力波动的气息吸引,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初元赶紧带着他出去了。 初元还分心想着三水和他爱人的事,话说什么叫“以为是女人”,难不成他爱人是……是…… 他突然觉得手里抓着的那只手滚烫,差点就握不住。 “你在想什么?”时鉴突然开了口,惊得那心思不干净的初元手一抖,然后欲盖弥彰解释:“没,我就想想那三水的事。” “我总是在猜你在想什么。”时鉴说。明明在忍受着痛苦,语气听上去却还轻松。初元慌得要死,怕这人刚懂点什么就说出惊人之语:“是,是么?你猜我想什么做甚?” 时鉴到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说得不对似的,继续讲:“因为不知道,我理解不了那些情感。” “那你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 时鉴还跟老样子一样盯着他,初元现在还是不自在,只不过现在的不自在更多的是做贼心虚。他不觉得时鉴看得出自己的想法,但是他还是怕这种可能性。 又但是!他心里又隐隐期待着时鉴能懂。 他知道那种酸溜溜是什么意思了。 “真好,”初元牵强地笑笑,“我还有些东西不懂。” 时鉴不说话,像是又不理解初元这是什么意思,转而换了个话题:“我似乎在何处见过这个三水。” “在哪儿?” “不记得了,应当是错觉。” “那你是记性不好。” 时鉴看初元一眼,初元还在自己说:“我孟婆汤喝多了脑子更不好,你可知道我投胎的时候是为何要喝这多孟婆汤?” 时鉴脸黑了半晌,最后憋出来一个“不知”。 初元:??? ☆、第二十八章 等了好久,那鬼才又平息下来,却依旧不是很稳定,一个鬼使过来把二人请进去了。 初元不知道要怎么消除他的怨气,是要答应就好?可是自己方才答应了,也没怎么样啊! “鬼都有怨气,只是说要降低其怨气的威力,再跟他聊聊吧。”孟婆这么嘱咐初元,初元也迷迷糊糊不知道怎么做。 时鉴就站在围栏面前,盯着那个缩进墙角抱着头的鬼,跟他说:“你有一魄在我这里,只有拿回这一魄你才能转世投胎。” 三水抬头看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可若是你怨气过重,过不了净魂仪式,你也......” “我只要知道他好就好,转世投胎还是给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我都没关系!”他低低啜泣起来,作为鬼魂,理智往往不占主导,各种情感会被无限放大,无论是喜是悲,最后都会被怨气引导至疯魔,殊途同归,“麻烦你们给我烧些纸钱,顺便说一声,我听得到。” “那他在哪儿?” 三水的神志愈发迷糊了,但是却没什么怨气波动,只是答非所问说胡话:“我在蛮子那儿当俘虏,我知道我不该......但是我想活下去,我还想再活着去看......”他想不起来那人名字了,这让他很痛苦,“我就投降,替蛮子打仗......后来我因为积极,力气大,脑子也灵光,他们让我当了一个小将军。然后打到衡阳一带,我偷了蛮子要偷袭的情报......然后我被发现了,那个,那人撤退的时候发现是我干的,把我杀了......” 他想起什么让人开心的事一样,突然很渗人地笑一声:“然后我看着他被万箭穿心而死,咱们的人追上来了......蛮子都得死!这群不是人的东西......” 初元现在特别想嗑瓜子,虽然他的描述断断续续的,但是是个故事是吧! 哟,还是个卧底的英雄人物。 “我听说蛮子把他抓走了......” 初元突然打断:“他?他是谁?或者说他叫什么?” 他一定要三水把他那个情儿给想起来,不知道名字怎么找? 可是就这么一个问题却惹得三水恼极,看来想不起来是真的想不起来,初元也不敢再多说了,再拖他可懒得等。 “老人小孩全杀掉,长得好看,年轻漂亮的女子都被他们关起来,带到敌阵中去做那种事......他因为模样好,那些蛮子当他是女子而给他一块儿带走,自此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三水捂着脸开始恸哭。几个人也没催他,初元就看见孟婆往自己这儿瞥了一眼。 看我干嘛?又不是我干的。 初元莫名其妙。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我是死了。后来有一天,我突然觉得自己力量暴涨,还有许多鬼来到我们那儿。” 应当是鬼节那几天。 “有个女鬼跟我说她见过他......”他他他的,初元快被绕晕了,“她说自己是京城一名|妓,跟他认识......他跟那女的说过自己的身世......” 即使如此,初元还是对一个故事抱有应有的好奇心,在那儿多嘴问一句“然后呢”。 孟婆往他肩上一拍,嫌他话多。 “说是当时运送那些女人的车队在山上遇了暴雨,整个车都滚下悬崖,但是他没死,被一个进京的商队救下了......” 初元琢磨,怎么就跟那妓|女认识了,难不成还......省得被说是多嘴,他都没敢张口。 “他被卖进一家妓|馆当小倌,我......我也不知他如今过得是什么日子,在那种地方,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虽没见一滴眼泪,但哭得那般声势浩大,听了还是让人动容。 只有楚江王在那儿很没眼力见儿的有话直说:“大男人一个,为了个女人在这儿哭,没点骨气!” 然后被孟婆赶出去了。 但明显的,这事儿若是不解决了,这人也不会甘心就这么安息。初元很想一盏魂灯扔给他让他自己放了,可是他魂魄已经残缺,对别的鬼来说,区区一点魂魄用来点魂灯算不得什么,对于他来说可是大损失。 再说了,这有的没的的魂灯可不一定糊弄得了他。 “我也没别的要求,只要你们能帮我看一眼......只要他过得好我就死而瞑目了......”同样的要求,他又说了一遍。初元再怎么也只能给这个没有报酬的祈愿给接下,只要能化解其怨气,把那一魄取出来就好。 所以魂魄还散着的新魂没事儿撒什么泼!害人又害己! 回去的时候初元刻意走在了孟婆边上。孟婆看他似有所言,主动先问了:“作甚?” “有一问。”初元揣着袖子,目不斜视问她,“关于我和时鉴......你是不是知道很多?” “......是。” “那跟我说些呗?” 孟婆摇摇头:“我可不敢说,不然你家那位能给我头拧下来。我这脑袋虽不金贵,可毕竟还有用是吧。” 嘿这个孟婆!勾引着让人知道,去问了又不说!干叼着人胃口! 还有那句“你家那位”,给初元噎死。 什么就...... “反正您跟时鉴关系也不怎么样,迟早他也给你头拧下来,大不了我给您拦着点儿,他真敢动手我也真敢给他推忘川河里去。” 孟婆斜睨他:“你舍得么你?” 嘿—— 结果初元就这么一迟疑,孟婆就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了。初元心说您都知道什么了啊就知道了?什么玩意儿就! 孟婆明明很想说,就是被时鉴逼着不说......不一定,她怎么可能这么乖乖听时鉴的?初元一琢磨,还是跟自己有关。 怎么都这么说?为什么自己知道了就会怎么样?明明是些众所周知的旧事,总不能知道了还要受个天打五雷轰。 等回去,孟婆又给时鉴掌了个脉,看看是没事,然后从怀里掏出个锦囊。 锦囊打开,里头有个晶莹剔透的莲花,血红的,散着妖冶的微光。她给掏出来,扔进茶杯里,强行让时鉴和水吞了。 一碰水便融,初元站在边上都闻到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儿。 “这是什么?” “护心莲,嗨,也就这么叫叫,血池里长了棵树,树上开的花,邪得很。也就神体质好,撑得住,寻常人鬼妖魔吃了必定被邪气反噬或是爆体而亡。”孟婆上下打量了一下,看时鉴没什么不良反应,跟个庸医似的就这么收拾东西了,“反正跟怨气一样都是邪物,只要你比那些玩意儿更邪,就没东西能近你俩的身。反正你俩形影不离,初元一块儿也能护着了。” 时鉴居然还点头:“是的,形影不离,你嘴里总算还有句对话。” 初元简直要崩溃,你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吗你就答应?! 孟婆一走,初元一脸沉重地坐在时鉴面前,跟面前是自己不成器的儿子一样,说起话来格外的语重心长:“时鉴真君啊,您知道她在说什么么?” “自然,并不难以理解。连你不是也说我总跟着你么?” 他还笑! 初元连捏捏眉心的心情都没有。 “是的是的,你都懂了,连笑话都会讲了,可以。” 初元看他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居然还在替他担心孟婆那庸医给他吃的血拉呼兹的东西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初元简直气自己的不争气。深吸了一口气,他把视线从时鉴捏着杯子的那只白净净的手上挪开:“你还记得前一日你答应过我的什么?” “自然是记得。” “那说吧。” 初元俨然一副要刑讯逼供的架势,四根手指轮着在桌子上敲,平白多了几分紧张的气氛。他也是无意识的行为,在他意识到梦里的事是真的之后,他反倒对于知道自己的过去,是让人紧张的了。 一个不知怎么讲,一个想听又抗拒,所以干脆都不说话,空气都陷入了凝固。这种漫长对于初元来说简直是折磨。最后,他还是掏出了那个放着笔记的锦囊,再一次取出那本笔记放在时鉴面前:“从这儿开始说吧,我知道了一些事。” 再一次看见这个本子,时鉴的神色再次一凛。他记得自己那次看了这个本子后的后果,虽然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不该看。 那里面写的什么,他不知道,但是有自己的名字,还有一些寻常小事,他不明白这些记录为何不能让别人知晓。 “这个本子是谁的,我现在住着的那个宅子,又是谁的?” 还没等时鉴说话,初元突然起身凑近了:“不许瞒我。” 时鉴深吸一口气,叹道:“你的。” 初元也不知道自己呼吸停滞那么一瞬是什么心理。他分明已经猜出来了,可是听到答案的时候还是让他愣了一下。 “是.....是么?”初元跌坐回去,把那口堵着的气给吐出来了,“字......字还挺好看的啊?” 初元在知道一些后就不敢再问了,总感觉有那么多自己不该知道的事。俩人在地府修整一夜上路去人间,再次回了时鉴在京城的那个小家,这回直接落点在他的院子里。 “下了结界了,外人进不来。”时鉴如是说着,还走到门边上去落了个锁。 初元最近特别敏感,看他这样,退后一步:“你锁门作甚?” 时鉴:? ☆、第二十九章 “何时去寻那人?” 时鉴从院子里进屋来,初元正坐那儿翻架子上的书,还走神了片刻。回头对着时鉴“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那种地方自然要晚上去才好。”他拎着一个本子放到桌上,然后回头很认真地跟时鉴解释:“你想啊,大晚上的,月黑风高,烛火一点,帷幔一撩......” 这人说就说,还动手动脚的。两步绕到时鉴身后,从后边捂住了他的眼睛:“有个美人,就这么悄然攀上你的肩,在你耳边说些旖旎的话......” 当初元说话时的气息扫过时鉴耳垂时,他不免躲了下。 “......那多有气氛。”初元后退一步避开,像是怕时鉴就这么转过来看见他难堪。他似乎不怎么知道怎么面对,颇尴尬了些。 可惜时鉴还是不懂这什么意思,非要追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初元被他逼得哑口无言,一脚给他踹出门外,“你非要知道你就自己去看,记得换个模样,省得被认出来。” 等时鉴走了,初元也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桌上的本子被风吹开几页,是他曾经背过的课本,边上全是朱砂笔做的标注,胡涂乱写,但仍是看得出其笔迹风骨。 然后是那本从天上带下来的笔记。初元早先便觉得这字熟悉,可也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时鉴说是自己的,他竟还有些不信了。 笔记中的一看便是个沉静稳妥之人的字迹,一笔一划规整有力,清秀潇洒,漂亮得很,初元自己可从没写过这般字。 细思片刻,还是实践出真知。他研了墨,宣纸铺开,可当要下笔的时候,手却一抖,停在了半空。 自己不是“那个”初元一样的人,从来不是。 时鉴等着那个初元回来,又不是自己。自己只是个俗人,就乐意在屋子里吃吃睡睡种种花,没那么大拯救苍生的思想觉悟和能力,纵使想到了也只不过一句感叹,当不来他想要的那个神。 只是共用一个魂魄和脸的两个人而已。 落下第一笔,走笔了。 时鉴出了巷子口看见个人,擦肩而过时直接换了那人的模样。 从鞋子到头发梢,都仿得分毫不差。 结果路过一个小摊面前时,被那摊主认了出来。时鉴打个哈哈糊弄过去了,赶紧又换了个人做自己的模样。这次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穿得还挺好,就是模样不成。 他在一个水坑上瞧了瞧这模样,皱着眉头,稍微收了收下巴和两颊,鼻梁拉高,眼间距和高度调整了一下......这发际线......小法术微调一下,好歹是看得过眼了。 倘若是让那些姑娘知晓了这种易容术,祈愿书简中一多半可能都是这种祈愿吧。 也不知初元非要给自己赶出来是做什么。时鉴漫无目的地到处转悠,身上也没点钱。就想着这么转转,然后回去罢。 “公子,要不要来盒胭脂送给家里娘子?”旁边一个摊上的一个丫头胆子大得很,出声拦他来买东西。时鉴没钱,却也没那么无礼地不理人家,过去看了一眼。摊子上摆了各式各样的脂粉,尽是女子化妆之用。时鉴想了想觉得没什么用,对着那丫头摆摆手,微一点头转身离开。 其实他还挺想买的,毕竟天上没见过这种东西,那些真仙或是女仙使似乎都是天生丽质,并未见她们用过这些物事,他还怪好奇的。 嗯,好奇,对不明白的事物有的疑问和求知欲。时鉴默默在心里琢磨了一遍,这叫好奇。 哦对了,家里娘子。他家里没有娘子,倒还有个追着自己问问题的初元。 他走着走着一笑,要是自己有钱说不定会买些回去给初元,涂涂抹抹必定会成一个标志的小娘子。 “那位,什么事笑这般开心呐?” 听见女声,时鉴第一反应还以为又是方才那丫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却看见了一个他万万没想到会遇见的人。 那女人一身暴露的红纱衣,妆容浓艳,手上托着个水烟斗,正倚在门柱上吞云吐雾。在看见时鉴转头过来的时候,格外轻佻地往他脸上喷了一口水烟,然后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时鉴猝不及防被呛了两口,退后两步躲开,脸上的表情不很好,只把她盯着。 “真君这么盯着我作甚?要不要进来坐坐?咱这儿白天晚上都是营业的,你要哪个姑娘,我现在都替你去叫。”她踩着那双裸足走下台阶,脚踝挂着的铃铛随着她的脚步响得轻灵。她绕着时鉴走了一圈,肌肤雪白的赤膊有意无意蹭过时鉴的外袍,手上的烟斗在他双肩敲敲打打,可能拿他当个西瓜。 打量完一圈,她又跟没长骨头似的歪站在他面前,一副风情万种的模样——时鉴是看路人的反应这般判断的,但是他着实是想不出她到底哪里能诱惑人。 时鉴不知自己易了容,是怎么被她认出来的。只是认命地唤了她一声:“落霞。” 落霞怪不屑地“呵呵”一笑:“真君还记得我,真是有愧。不过也多谢当年真君了,我觉得我现在过得很好。” 有个男人过路,她像是认识,拿烟斗轻点那男人肩头:“覃公子,今天晚上来玩儿么?” 姓覃的一见她就笑开了花,只是时鉴瞧着那副笑容只觉得反胃。男人打量一下时鉴,站在了落霞身边,惯熟练地伸手搂她的腰,然后往下摸了摸:“怎么能不给我们美人捧场子?” “那花儿......”她还用着那烟斗在他胸口划一道线,直接搭上他腰带,纯是赤|||||裸|||||裸的勾|||||引。 “那肯定是给的,只要你给我伺候好了......”男人搂着落霞,低头逐渐凑近,被落霞一把推开,轻轻巧巧给他躲开,生怕他多占了便宜不值当似的:“那晚上奴家房里等你......” 时鉴在旁边看完了全程。这还是在大街上,这男女也不知廉耻。不过他想了半天,这女人本就是个不知廉耻的。当时只觉得替明安真君可惜,现在才懂这是她的本性。 他一下子也懂了她如今这是做什么的,只觉得不舒服。 但落霞方才对那男人一番勾|引......怎的让他想起初元早上的描述......他又是怎么知晓这么多的?! 他回去的时候破天荒看见初元坐在那儿写字,看着跟在陶冶身心似的,他偏就气不打一处来,站在窗前,挡了初元的一多半光。 初元眼前突然一黑,还以为天阴了是要下雨,抬头却看见个陌生人,还黑着个脸,看来是要下雷阵雨,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您谁啊?私闯民宅我报官了啊!”他也就是说说。 “初元。”那陌生人一出声,他才知道是时鉴。打个响指给他的变化给撤销,时鉴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初元出门外去给他拖到一边:“你小子是不是缺心眼儿?没见我这儿练字呢?给我光挡着作甚?” “你练字做什么?”时鉴语气听着依旧不好,初元也不知道这人突然一下是干嘛,自己给他赶出去还没给钱生气了? “陶冶情操。”初元没管他,回去继续捏着笔开始抄书,一笔一划试图静心。结果时鉴站到他旁边开始控诉:“你若是真想静心,还不如少去些那种地方。” “哪种?” “那种四处挂着帷幔,然后女人都不好好穿衣服的地方。” 初元笔一停,“噗嗤”一笑。 他好歹是忍住了把笔给搁好,这才开始狂笑,不然可能会毁了他认认真真写了这大半晌的这幅字。 初元给眼泪一揩,手上的墨迹都一块儿跟着蹭到脸上了他也没管:“我的天哪!你堂堂一位大神,怎的还真去这种地方!那我问你,那儿姑娘美不美? ” 时鉴真的后悔没有给他买胭脂水粉,不然打扮起来肯定比那儿姑娘美。 初元笑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的话有误,喘了口气对时鉴进行最后的暴击:“我跟你讲个恐怖故事,三水的那个爱人,就在那种地方。今天晚上指不定我们要转好几道场子。” 闻言,时鉴脸都绿了。 “话说......”时鉴结巴半天,“那三水的情人究竟是何人?” “那你要问他。” “那,那又是怎么才会到那种地方?” “被人卖进去的啊!”初元心说他讲故事的时候你是不是没认真听?!要不然我下回随身带点瓜子留着给我俩听故事用? 时鉴还真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疑惑和难以置信,组织语言的功能都一块儿给影响了:“不,我的意思是......那不是个男子嘛?为何会,会,会出现在那种地方?变心了?!” 您原来还听出来三水的情人是个男的啊! 初元一下子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怕自己的回答再一次污染这位大神纯净的心灵:“这......怎么说呢,其实是......是有男性工作者的......” 天哪自己都在说什么东西! 诶,但是时鉴似乎对于男的和男的......并没有排斥吧?应该...... 作者有话要说:①现代的时鉴变成了跟初元一样的货色——沉迷网游 只不过初元拉队伍下副本,时鉴每天沉迷捏脸发视频卖捏脸数据 ②现代的时鉴去读大学,报的医美专业,进修回来开了家整形医院,门口的吧台小妹是女装初元 被安排这个工作的初元:“你完了,回去等死。” ③以落霞为首的女神小仙女plmm们:“时鉴你个死直男,滚!” 今天码字卡死我了,结果满脑子吐槽倒是挺多,服气。 提前为祖国母亲庆生【双手合十】 ☆、第三十章 “所以你为什么要用我的脸?” “好看。”初元装得一副土大款的样子,甩着钱袋走得大摇大摆。时鉴看不下去,给他变回来,然后稍微修改了一下容貌。 初元:...... “别顶着我的脸做这种事,丢人。”时鉴还记得初元上回用自己的脸在桥头唱歌的丢人事迹,颇为无奈。 初元好歹收敛了。 京城出名的青楼不少,养小倌儿的也有,不过也就那么几家。初元再推测,既然三水的小情人是被卖进去的,说不定大店给的钱多。这么算来,初元目标定了几家,可以一个一个查过去。 先是观月台。 他可从来没说京城除了皇城以外最高的建筑观月台不是青楼。 可这儿实在是比初元一开始预想的热闹太多了。 等到了地方,听见门口的妈妈叫喊,他才知道今儿是新头牌初登场的日子。进进出出的人流忙乱,除了楼里的姑娘们,还有来寻欢或是为了一见花魁美貌的嫖|||||客。 只有时鉴和初元俩人挤在人群里迷茫。 这找个屁啊? 初元转个头,正想跟时鉴说一声“不如明日再来”,结果回头跟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对上了眼。 初元:...... “我在这儿。”时鉴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拍了拍袖子,看样子也是很不容易地才从人堆里挤出来的。初元暗暗松了口气,别一会儿别人家的美人还没找到,自己家这个先丢了。 歌舞升平,纸醉金迷这词当真不只是说说而已。灯光被烘托得暧昧又迷蒙,热热闹闹后是隐隐约约的撩人歌声,舞台上轻纱合着琴声翻飞,撩的是人心里那点魔鬼,和着熏香的味道逐渐滋生弥漫。 璀璨又糜烂。 初元可完全是被时鉴给误会大了,他可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想来也来不起啊!他也就有事儿没事儿路过,看见门口姑娘在那儿站着拉客,再夹着别的认识的公子哥儿们说过的,全是自己的脑补。 现在进了这种地方,他可晕乎着。 “二位可是新来的?” 这俩人生怕走丢了,非得粘一块儿走。那接客的妈妈看见这儿还有两个落单没姑娘陪的,赶紧过来搭话:“诶哟二位,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我们这儿啊,想要什么样的都有~” 初元都来不及回话,她已经挥着帕子:“娟儿,过来陪着这位!” 远处传来一个姑娘娇滴滴的声音:“诶来了!” 这个娟儿是给时鉴的,初元已经被妈妈拐着拉走,上了楼。初元根本找不到机会插话,他只想说自己是来找人的......自己哪儿有钱来找姑娘玩啊! 自己真的是个正经人啊! 时鉴已经被那个姑娘缠着了,抬头望着被半道拐走的初元,一脸无助。初元瞧着他这样有点想笑,但是好歹没笑出声来。他想着俩人就这么干找也没个结果,互相担心着也做不好事,还不如就这么分开,四处打听打听消息。于是他冲着时鉴喊了一声:“我一会儿去房里找你!” 那个妈妈倒是很会抢戏找存在感:“公子想在屋子里跟我们姑娘聊些私密话?行~落霞那屋还空着呢!” 然后初元就这么莫名其妙被推进了一间挂满帷幔的屋子。 耳边乐声随着门的闭合而消停下来,被格挡在了门外。取而代之的是从那些金粉色帷幔后传出来的银铃般娇美的笑声:“覃哥儿,你来啦?” 一女子靠在门柱上现了身形,手指还绞着帷幔上的流苏,好一副美人冰肌玉骨的娇弱模样。 她不光脸长得好看,她脸上的表情也很好看,一开始还垂目,一副欲拒还迎的娇羞样;等她抬头,看见来人并不是今早见过的那位常客,而是另一个她一点都不待见的人后,她就跟去蜀中地区学过变脸似的,马上黑了脸。 “哟,初元啊?”她走到桌子边上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一点不讲究地轻轻跃起坐在了桌子上,那双美腿搭在桌沿晃荡,最后翘了个二郎腿,“你来这儿做什么?找乐子还找到我头上来了?” 突然在人界被人喊了神号,初元心下一惊,还说自己是被人认出来了怎么的。还正埋怨时鉴的易容术不到家,突然又觉得她这话说得,似乎自己跟她很熟识似的。 但是初元绝对承认自己的清白!自己是个正经人!从没来逛过青楼! “你,你认得我?”初元强压惊恐,感觉自己的清白又被人给冤枉了。哪知此女听完这话后,格外不屑地轻笑一声:“你跟我这儿装傻?没毛病吧真君?” 她突然跳下桌子,凑到初元跟前,凑到他身上闻了一圈儿,然后嫌弃地皱着鼻子退开:“哟,你又回天上去做天帝他老人家的狗啦?诶哟哟真是个贱骨头。” 什么东西?! 初元根本没反应过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这什么人啊?上来就骂人!初元印象里可没认识过这样无礼的,寻尘和寄北除外。 他当即脸就黑了:“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出言如此不逊?” “哟,小郎君当真是不记得了?”她看上去是不信的,取下了后腰上的水烟斗,吸了一口,“说来我早上刚见过时鉴,晚上又见着你,总不能是巧合。你俩又在一块儿了?” 见初元不回答,她越说越来劲儿:“啧啧啧,你从前不是最恨他?成日同他吵个没完?哎哟当初也怪我眼瞎,看上你这么个东西,不然也不会被你给连累。” 初元被她说得发蒙,就这么十几二十来个字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似乎让他想起来了什么。 “人家当初那么整你,现在你还屁颠屁颠凑上去。当初每一世不都是躲得远远的?你不是不想回去当神了?现在又是干什么?”她嘲讽至极,“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你对他有那种心思,不然谁凑上去惹一身腥。”她怪做作地嫌弃了初元和不在场的另一个当事人,翻了白眼。吸一口她的水烟,这才觉得浑身被烟味洗净了一样,不再沾染这些神的恶臭味。 纵使当初不如意,但是好歹如今的生活她还算满意,不用再对着个老头子装端庄矜持,成天想着勾搭哪个。 “说起来,我落霞还挺谢谢你们这么一对儿的,哈哈。”她笑了声,听着叫人不舒服。 初元还以为孟婆汤还有效的,他起先是怎么都想不起来的。可是多了落霞这么个关键的因素,一切就说得通了。 自己......不,应当是以前的那个初元,做什么了?每一世?还有......还有多少?笔记上记录的难道不是全部?! 初元掏出那个本子,往后边翻,却发现只记录到了自己看过的那里,后面再无记录,不知道是其主人出事了还是...... 落霞看他这样只觉得好笑,还在旁边说,觉得这样打击他很好玩似的:“我跟你俩也算是有缘分,我不管你是真的想起来了还是没有想起来,我都不会再多给你俩什么眼神,自己玩儿去吧!” 门外头突然传来老鸨的招呼声:“还有没有姑娘闲着的?楼下人不够了,下去唱弹曲儿去。” 落霞瞥了初元一眼,扭着腰出去:“这儿!” 房间门“砰”地关上,一并震掉了他手里的笔记。记忆如潮水一样涌进来,虽然碎片,但是他也不嫌弃了——这么多东西,非得他细细像个好久才能缕个清楚。他头疼到即将炸开,眼前一片模糊,逼得他坐在了桌边,这才勉强撑着没有栽在地上,难堪至极。 但是再难堪也没人看,再难堪也没有当初的自己难堪。 孟婆汤的效用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长久了。封印解除一般,所有的话、场景,还有自己乱七八糟的情感,全部一窝蜂涌了上来。直到今日他还在追着别人问那些故事,可是现在想起来了,他后悔极了,只想赶快逃。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恍恍惚惚中他还听见楼下大堂里传来的落霞的歌声。她的声音怎么听都跟在嘲讽自己一般。他抱着脑袋,想把当初那个不知廉耻的自己藏起来,或是直接抹杀。 《玉树□□花》。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儿的人还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 没文化也要有个限度,居然还敢唱这种亡国之音。 又是什么时候了,自己还有脸出现在时鉴面前。 初元只想对自己讨饶,快些走吧,人家从来没把自己的那点苦不堪言的真心放在眼里过。 何必厚着脸皮在这儿犯贱? 真的跟落霞说的似的,自己就是个贱骨头。 初元身后的窗户突然被人推开,一个黑衣人翻身进入,伸着头望窗外望了一眼,确认没人,这才手快将窗户给关上了。 结果一回身,看见桌边坐了个人,突然给那个黑衣人吓了一跳。 “你是何人?!” 初元闻声回头—— ☆、第三十一章 初元从墙头跳下,结果落点没选好,一脚踩进墙根处种的一排花里。且不说脚会扭到,他反倒更心疼这几株长势喜人的花。 算了,就算种再好时鉴也舍不得送自己一盆,抠门精,小气鬼。 他拍拍衣摆上的灰土,结果染上了一点颜色,着实是看不下去,干脆施法扫净。 时鉴没看见的脏那就不叫脏......算了还是回去洗了吧,省得这人有事儿没事儿挑自己刺。 杠精。 初元自己都觉得自己烦得很,三天两头过来找时鉴粘着。毕竟他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堵得慌,就算过来是吵架的,只要能见着时鉴,就觉得心里舒坦点。 他发现自己会做梦了。 起先这让他觉得惶恐,整几天没敢睡觉,睁着眼睛到天亮;等他实在撑不住睡过去的时候,他才彻底妥协。 他起先还以为是什么病,也不敢跟人去说,省得时鉴知道了来笑话自己。一想起那场景,他非常不熟练地脊背发寒一下。悄悄去看那些医术,并没有对这些东西有什么记载。这使初元更加疑惑了。 自诞生之始,初元便随着天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像这样突然有了他所不了解的事物,便让他十分慌乱。 所以又一个不敢睡的长夜,他还是决定来找时鉴问问。 笑就笑吧,笑不死他! 结果估算错误。他还以为时鉴这个夜猫子今天晚上又没睡,还在书房挑灯夜读。等初元去了书房,烛台是灭着的。 他立在院子里愣了半晌,头顶突然飘了雪花。 怎么突然就降温了? 他第一反应是时鉴出事了。总不能看书看着看着被人掐了烛火然后暗杀了,但是神又死不了......猜来猜去还不如去看看。初元一把给书房门推开,等他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就看见书桌上有一团黑色的隆起。 仔细看,好像还在动。 初元吓一跳,那是什么玩意儿?他点了掌中火,凑过去查看。挪近了才看清,是时鉴趴在桌上睡着了。没亮灯的原因估计是边上窗户开着,风吹进来给吹灭了。 他手心的火凑在时鉴脸颊边,那人像是感受到了这边的温暖,枕着胳膊往这儿挪了挪,然后打了个喷嚏。 初元吓一跳,这人睡着睡着怎么还突然来这么一下。他往后一缩,就看见时鉴坐了起来,估计是醒了。睁眼时眼中的雾水迷蒙还没褪去,看着跟平日里的规整正经有了那么多的差别。 看得初元楞了一下。 “你怎么睡在这儿?”初元先开口,“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时鉴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拢了拢滑下去的外袍,顺带吸了吸鼻子。他在桌子上扫了一眼,才想起要把灯点上,而后他回头看一眼初元:“看着书睡着了。你这会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睡不着来找你。”初元说着打了个哈欠,“你看我是真的睡不着。” 时鉴盯着他,跟看傻子似的看了他半天,摇了摇头。 “诶我是真羡慕你还能随随便便就睡着,你还不珍惜,我都多少天没好好睡过觉了。”初元说得委屈得要死,明明是自己不敢睡,硬撑着打死不闭眼,“反正我想着你也不睡,我还不如来找你聊天。” 他叹了口气,看时鉴在那儿收拾桌子。俩人相顾无言半天,时鉴突然问他:“羡慕?什么?” 初元愣了一下,时鉴又不是听不懂人话的傻子,他当然是在问“羡慕”这个词本身。可是,“羡慕”是什么? 他打个哈哈过去:“我瞎说的,你随便听听就完事儿了。” 他在时鉴书房里溜达了一圈,顺手抓起一个祈愿书简,妃色的丝带,解开还是那么几句话:“愿神明能给我一个爱我一生一世的夫君。” 初元给书简卷好塞回去:“这种祈愿应该给月老殿啊,放你这儿来干什么?牵红线结姻缘不应该是他们月老殿的事?” 他回头看一眼时鉴:“你懂那些情啊爱啊的?” 时鉴白他一眼,也反问他:“难道你懂?” 初元没回,挑挑眉。 他也不晓得那是不是,反正就...... “你最近看着不大正常,受什么刺激了?”时鉴突然这么来一句,问得初元相当迷惑,差点就没反映过来这人只是在嘲讽自己:“嗨,还不是时鉴真君这么成日对我进行语言上的攻击,导致我脆弱的心灵破碎了,怪委屈的。” 初元这人说归说,还喜欢动手动脚的,过去随手卷了个本子,轻轻在时鉴脑袋上敲了一下。 然后一下子躲开了。 时鉴却突然严肃了,摸摸被打了的地方:“你之前不这样,如今你总是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哦是么?”初元回答得很快,脸上挂了一些掩饰什么的不屑,“那我觉得是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就算是神也没有什么都懂得嘛。” 时鉴看着他,皱着眉头。初元明明什么都没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但是他自己却从中读出了两个字——不安。 初元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跟时鉴说。他愈发觉得惶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什么都没变,可他却觉得好多都变了。 是自己的问题吗? “今日觉得并不很好。下了雨,已是第三日阴雨天,院子里的丁兰泡了太多水,死了多半。” 初元烦躁得很,找个本子记了些东西,试图让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安分一些。只是他看着院子里那些死得死蔫儿得蔫的那些花,只觉得心情更加烦躁,索性给窗户关上了,连带着外头的风雨声一并关在外面。 初元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试着去人界散心,但是只染上了看话本的恶习。不过好歹是得到了什么答案,他或许是厌烦了什么,或许是想得到什么又求不到,也可能是尝到了酸甜苦辣,也指不定是喜欢上了什么人。 凡人称之为情感,复杂得很。 总之,乱七八糟的所谓“情感”,致使他无比烦躁。 他干脆去躺椅上坐着,看他从人界带回来的话本。这个讲了一个穷书生和貌美女鬼的故事,他买了三百本,有二百八十五本都是这个套路——剩下十五本都是穷书生爱上高门大户貌美小姐。可能欺负他不懂,初元还看得津津有味的,虽然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个爱上的,怎么发展的。 毕竟在天界,也不是没有结亲一说,只是都是由天帝安排,再让月老殿那边安排婚礼,直接就成婚了。可没前面这么多乱七八糟能写个几万字的发展。 怎么还不门当户对就不能同意,还得主角私奔了? 初元最近学了个新词,私奔,觉得怪新奇的。 他刚往后头翻了一页,门突然给人推开,吓了他一跳。一见来人,初元相当气愤地给话本砸了过去。 时鉴眼疾手快给本子接住,合好放在桌上:“你怎么这会儿还在这儿呆着?” 时鉴一身都被雨水给淋湿了,外头潮湿的空气被带进屋里来,惹得初元莫名不爽:“怎么?我自己家我还不能呆了?有事儿啊真君?” “确实。”时鉴单手揪着他领子给他拉起来,“今日明安真君和落霞真仙大婚你给忘了?全场都到了,就缺你了,就你架子大是吧?” 初元心说我还真忘了。 明安真君是老神了,听说年岁似乎比天帝还大,人人提起他都得恭敬几分。只不过碍于这年纪,也找不出几个跟他差不多辈分的神,以至于打了那么多年的光棍。后来天帝给做主,别的也不管了,给天上最貌美的真仙许给了他。 落霞真仙出了名的端庄贤淑,模样也漂亮......只是他们大多神也看不出来什么漂亮不漂亮,还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也不知都是什么人传的。初元被硬拽着来喝他们的喜酒,等他到场的时候,新娘子都已经出场了。天上成亲跟凡界不一样,没那么多要忌惮的,自己还忌惮自己那是有病。 没了那些繁文缛节的事,直接进入主题,开宴席。初元这么远远瞧了一眼打扮好的新娘,确实漂亮。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瞥了一眼身边一板一眼在跟明安真君敬酒的时鉴,暗暗笑了一声。 那他还是觉得时鉴好看些。 “二位情投意合,而今共谐连理,将来也必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时鉴在那儿叨叨叨不知讲些什么玩意儿,估计是他连夜从书上东看西找凑来的好词。 时鉴跟明安关系好,明安听得笑呵呵的。初元发觉他是真高兴,一大把年纪了好不容易讨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要说心情不好那都是假的。 初元也跟着时鉴一块儿说好话,基本上都照着抄,他可没准备,满脑子都是“穷书生跟大小姐私奔”。 话本里可没教人怎么说好话,基本上都是在个什么破神或者什么纪念物前私定情缘,除了彼此,没人祝福他们的爱情。 哦,还有在书本外的读者。 有一本看得初元哭得稀里哗啦,虽然他都不知道自己干嘛要哭——然后他非常悲伤地想给俩人直接送入洞房。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啊傻狗又跑床上去了气死我了!我昨天才换的床单! ☆、第三十二章 “所以这俩人真的情投意合?” “并不,此前二人并不认识。”时鉴揣着袖子,走个路都一板一眼,倒是显得身形很好,气度不凡,但是嘴里说着相当不负责的话。 “那你说俩人情投意合然后祝他俩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是你说的。” “我明明学着你说的......等下这个好像确实是我说......等下这个真的不是重点!”初元震惊,以前没觉得,现在觉得天上这种瞎配婚的制度真的......什么玩意儿?! 初元懒得跟他争了,似乎争论这种东西好像也没什么意义,时鉴似乎也不懂“情投意合”和“永结同心”是什么意思。初元觉得怪失落的,这人傻的么? 回去时已是夜垂星河,各自有仙使在神君们面前引路。一盏盏小灯笼汇集再散开,人们逐渐离散。是初元先到自己府上,他站在门前同时鉴挥手告别,望着时鉴那盏灯远远地飘走了。 这人都不晓得回头再看一眼的么?初元心里想。 他回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那些仙使又急急忙忙把花上遮雨的结界给撤掉。他也没拦着,这花花草草照不照顾也就都那样,他好像总是养不好这些东西,淋不淋雨,泡不泡水,也就都那样了。 那日婚宴过后,初元跟那位落霞真仙莫名走得近了起来——倒不是他凑上去的,似乎是那位自己黏过来的。初元避之不及,更是跟着时鉴走了。 “你最近怎么回事?为何我去哪儿你都跟着?”时鉴瞥他一眼。 初元张望一圈,没看见自己躲着的那人,松了口气:“瞧你好看,多看两眼,晚上做梦最好也能梦见。”初元板着张脸在这儿说些乱七八糟的话,生怕不能给时鉴惹得嫌弃似的。他整整自己的衣服,很松快的模样:“走吧,真君,您有什么事要干而我不能陪着的么?” 时鉴沉默着想了一圈:“没有。” “那就请吧。” 时鉴也没真对于初元跟着自己一块儿有什么意见,天道没有给他这方面的想法,什么亲近什么人,或是疏远什么人,没有的。 那他要跟着就跟着吧。 且不说没必要赶初元走,俩人还非得去一个地方。各神君都在往帝华城赶,年中开个大会嘛。 初元似乎又见着那落霞了,不过她好像是跟着明安真君走一块儿的,应该不会过来...... “......所以做梦是什么?” “啊?”初元突然反应过来时鉴在跟自己说话,一回头对上眼,又立马转开,“不,不知道。” 时鉴发觉了他的心不在焉:“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 又是个否定句。 时鉴莫名不爽,他顺着初元的视线看过去,就见那边是一块儿走着的新婚夫妻。俩人看上去和睦得很,有人对二人致意,明安对外交涉,而落霞在一旁当个乖顺的妻子。 倒是郎才女貌。 时鉴没觉得明安是丑是美,只是用了这么个词。 而后他看见落霞往这边看了一眼。 “走吧。”初元在一旁催促。 “你在看落霞真仙。”时鉴这么跟初元下定论,听者听起来像是在吃什么酸醋一般。初元最近活学活用,觉得时鉴这般反应好玩得很,反问他一句:“怎么,别人都能看,就我不能看?” 大多误会许是都是从这种对话里开始的。时鉴莫名恼了,在大殿上处处给初元脸色看,初元说什么他都反驳,其愤愤程度像是初元做了什么伤天害理有违伦理道德的事一般。 毕竟,他只会对一种人明确的疏离——违背天道者。 初元还回去,傻兮兮在本子上写:“日子过乱了,也不知今夕何夕,我只记得时鉴这人今天在大殿上同我争吵时那副恶臭的嘴脸。模样好看无用,再怎么也瞧着欠捶,亏得本神好气度,否则他这张脸定时要毁了的。下回再见记得要他磕头跟本神谢不杀之恩。” 初元只觉得自己一天天日子越过越混乱。倒不是说过得日夜颠倒朝夕不分,而是想法。 往日里许多理所当然的事,他现在需要思考许久,最后也不一定拿得了主意。想法太多导致他混乱,甚至这种状态使他惫懒,他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在屋子里睡着。 连府上有事儿没事儿都来找他聊天的那几个小仙使都不来叨扰他了。 怪无聊的。 本来今天跟时鉴约了去赴邛铭真君的宴,他现在都不想去了。 第一懒,第二不想看见时鉴。 倒也不是这俩人谁做了什么对不起对方的事,这俩人谁也不比谁脸皮薄。初元就觉得不能见,说得好似自己看见他能死似的。 他把被子蒙着头,省得光照到自己,总觉得难堪。 “真君,这都几时了,怎么还不醒?” “莫管我!”初元喊回去,“不想起,你们做自己的事去!” 外头仙使疑惑半天,自己走了。 可惜没光他还是只能瞧见时鉴的脸。 各种莫名其妙的负担给他压嘚喘不过气来,象征性地把被子掀开深呼吸几口,还是不舒坦。 跟泄愤似的,他在本子上不知道乱写了什么,然后在屋子里转了两圈。 自己到底是要干嘛呢? 他就这么个状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溜达了两天,最后还是被时鉴拖出来了。 “你到底是什么情况?”时鉴非喊他出来溜达溜达。这人着实不对劲,连平日最上心的花田也不照顾了,非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又不事修炼,这么绝对是要出问题的。 “我,我就......”初元就了半天,什么都没就出来。他确实不对劲,但是他也不知道怎么解决才好,明明他都知道这算什么了。 他甚至不能静下心来审视自己和面前的人。这让他格外不安。 算了,至少说些什么出来,好歹是卸下什么担子。 “时鉴,”初元犹犹豫豫地喊了他一声,“你可知这......七情六欲?” “自然,”初元一见时鉴这么一副平平板板的表情说这种话就知道他不靠谱,时鉴继续道,“此不过是凡人的一些情感。喜怒忧思悲恐惊;眼耳鼻舌身与意,不难理解。” 初元听他这么讲起来,心里头怪酸涩的。他想时鉴能懂,又怕他懂太多。他想想,这神还不如凡人,竟会为这种无聊事发起愁来。他摇摇头。 时鉴问他:“问这作甚?可是遇上什么难事?” “确实。我似乎是受这些感受的打扰,修行遇上障碍了。”初元说得倒还轻松,说得时鉴迷惑:“可神并无七情六欲。” “谁知道呢?”说不定自己哪天要堕魔了呢。 那既然是修行遇到了麻烦,不管是什么诱因,时鉴就找得到法子解决。这俩人成天互掐是掐着,但是确实也是朋友,俩人自己知道跟对方关系是多好,好到时鉴肯把自己在屋后林子里的那个浴池都给他用。 初元见了,从头到脚的沉默。 自己怎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好东西? 真会藏啊! 时鉴宅子地方偏,但是他自己也没什么意见,反倒还把自己屋子后头整个仙山都给占了,宅子的围墙都圈到了山林子里。他还更浮夸的在这林子里找个灵力充沛之处,挖了个池子,就为了泡澡。 初元信他个鬼哦!说他什么都不懂?不懂还这么会享受? 这儿风景好,幽森僻静,灵虫纷飞,如梦似幻可能就是这么形容的。只不过地方不大,却也足够私密。 “这儿的灵力虽不够修炼,但你说心不静,那只要能觉得舒适些,对你应该会有些用。” 初元矮下身,用手去拨弄池子里的水。水中也溶了些灵气,摸着温润,确实舒服。 初元也根本不跟他客气,你请我我就接受着。只是他要脱衣服下水了,时鉴还在边上站着,站得他还怪不好意思的。 “那什么你......” “怎么?” “能否出去啊?我脱衣服啊,你站边儿上是不是不大好?” 时鉴:??? 好吧,初元又晓得了,这种会知晓不好意思的羞耻心又成了他苦恼的一个点。 尤其是对方还是时鉴。 在一片混乱的中心,总是站着那么一个时鉴,让他浑浑噩噩中,一直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他整个人都沉在水中,墨发在澄澈透明的池中飘散开来。可他的内心似乎并不似外表看上去这般清冷。他知道自己本质是不像别人所看上去的那么稳重,甚至还相对来说十分跳脱,跳脱到如今陷入了这种境地。 难以自拔。 一切的起因可能都是他......喜欢上了时鉴。 等他明白这些,又是过了许久了。 落霞总是挑着理由来找他,今天是说送来了一批新养的花草。初元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后来觉得是她同自己一样也喜欢捣鼓这些东西。于是他也没拒绝,一并接收了。 只是自己养不好,怪辜负人家心意的。哪天上门感谢,再请教一下人家是如何种得这么好的。 “真君,这些花放哪儿啊!” “花田啊!”初元挽了挽袖子,把鞋袜踢了扔走廊上,光着脚走过去,这才看见已经没地方了。 他插着腰咂咂嘴,这批花都种得还不错,总不能拔了再给新的花草种进去;但是他也舍不得让落霞真仙送来的这批就这么无家可归。他纠结得要死,然后突然跳出来个时鉴:“又是落霞送来的东西?既然无处安置,那便送回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放假!开心! 我来给大家唱一个!我~和我~滴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 我太喜欢这首歌了! ☆、第三十三章 初元莫名其妙得很,好好的东西给人家送回去作甚?自己的疑惑还没说出口,时鉴先发问了:“你同落霞真仙是什么关系?” “我能跟她有什么关系?”初元被问得莫名其妙,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泥里,还生怕踩着他的宝贝花儿,差点摔一脚,被时鉴给搀住了,一拉一扶,让他站好了。 初元道声谢:“你别跟下来了,这儿全是泥巴,你不是嫌嘛。” 时鉴依言在廊上站好,还盯着他省得他又站不稳摔了:“她如今毕竟是有家室之人,也莫跟她走得太近,省得旁人误会。” “你还晓得这个啊?”初元小惊讶,没拿他话当回事,“再说了,是她突然凑上来的,我先前还躲着她,你又不是不知,我就跟你一人走得近。” 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我后来才知道她只是跟我交流一下种植经验嘛......”初元直起腰来,“我总不能就这么直接赶人是吧?我教你,凡人有句老话,伸手不打笑脸人。” 初元一开始也不是没想过她这人别有用心,但是仔细想想,自己也没什么好让她图谋的。再说了,她连那么珍贵的诺于兰都给自己了,肯定不是什么坏人! 况且,初元同她交流几次后,发觉她似乎跟自己是同类。 并非只有自己通了情感,这让他觉得心安不少。 他偷偷瞥了一眼在那儿站着不说话的时鉴,暗叹一口气。 “今日落霞真仙赠与我二十三株诺于兰和八株探香,都是极为珍贵的植物,不知我会否辜负她对我的期望......唉,尽量能让它们多活些时日都算是我积德,干脆给她送回去吧。 但他执意让我送还给落霞真仙,还说是怕旁人说我跟落霞的闲话。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应当与我所想无关吧,不可能的。” 他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念想都留给自己的记录本,生怕自己不对着什么表达出来,他就对着时鉴这么说了。他不习惯这种心里藏着很多事的感觉,他藏不住,吃力不讨好。 但是他又不是不知道,有些东西藏不好,要出事。 他把本子合上,小心放在了架子上。 可是次日初元却看见时鉴捧着这本手记。他看见初元来了,还万分无辜地问初元:“我?我是什么意思?不过是我本来的意思。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意思?” 意思来意思去,他可没等到初元的回答。他只见初元一脸愤怒地过来夺回了那本手记,根本连多看他一眼的想法也没有,转身就走。 时鉴只觉初元不对劲了,下意识追了上去。 初元确实与之前不同了,不论从什么方面来看。但他看了这么久,初元并未有违背天道,或是堕魔的迹象。只是他想不到初元在想什么了,似乎是有了自己的意识和想法一样。 更多的,时鉴也想不出来了,只是觉得......他像个人一样了。 初元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看懂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在摘记里写的都是自己都耻于说出口的真心真情。他不懂那么多,只看过了那些神神道道的话本,他根本不清楚那些男女之事,之事那点喜欢,搁在薄如蝉翼的心肺里,偏偏被那人挪出来看见了。 不管时鉴懂是不懂,这都令他觉得难堪。他甚至觉得时鉴在嘲讽自己......不,不能细想,没有的事,纯属自己多虑...... 时间久了,初元都放任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了,他都快忘了那段害怕睡觉的日子是什么感觉。偏偏这会儿的猜疑让他重新回顾了这种感觉。 他知道时鉴在后头跟着。他其实都不晓得自己现在是生气还是怎么的,他只是不想现在看见时鉴。他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来冷静自己,也不知道是几天,还是更多时日,反正不是现在。 初元听见身后人步子快了,干脆随意转进一房里,正要关门,时鉴追了过来。 初元无路可退。 这儿是个储藏室,没堆什么东西,点了个灯,指不定是方才有仙使进来收拾过,灯还没来得及熄。 时鉴回身把门带上了,整个屋子里只剩下了那点跳动的灯光。初元深呼吸了一口,好容易下定决心开口说话:“你......” “你走这么快,可是我做错什么了?” 听他这副话,似是委屈,还先来认错。初元这人心软,差点就松了口。 他那口气又吊起来了。 时鉴见他不说话,往前凑了一步:“我不知那是我不能看的东西,我......” “不,跟你没关系,是我的错。” 初元认命一般闭了眼,说着自己也不明白的话。他觉得自己跟时鉴之间的关系也不一样了,相比之下,他反倒更喜欢从前那种互掐的样子,而不是现在这么觉得自己对不起对方。 都是自己错了。 动了不改动的心思,让自己变得不一样了。 他知晓了喜怒哀乐,才发现从前那种没有负担的快乐是难以寻求了,如今他被这种念想痴缠得烦躁、易怒,担惊受怕。他学会了害怕,想着什么,都是一种负担。 还怕自己不能再跟着时鉴。 他此刻甚至不敢睁开眼睛看时鉴一眼。 初元努力屏息,隐藏自己的气息。可他做不到。他感觉到时鉴的气息在靠近,靠近到了让他封闭感官也能察觉到的地步。 “你靠这么近作甚?”初元忍无可忍下把时鉴推开。分明是自己多想,这样使他更加面对不了自己的内心和时鉴。初元躲闪到一边,睁开眼发现屋里暗了下来。他听见时鉴压抑的闷哼一声,像是忍了什么痛苦。 “我......我没有。”时鉴是真的茫然,抱着胳膊退到一旁。方才被初元推开那一下碰到了桌上的烛台,烛台倒下时,火撩到了他的袖边,烧到了他的胳膊。着急着用法术灭了火,他也无心去查看伤口,他只想知道为什么初元生气了。 初元到底怎么了。时鉴开始研究这个事情。他试着去用自己的经验来猜初元的想法,无奈那些情感可不是就这么为凡人完成几个祈愿,光看看就能了解的。这太复杂了,他想不出来。 “你怎么了?” “无妨,烛台倒下,被火烫到一下而已。”时鉴的语气仍旧波澜不惊。趁着初元突然转移话题,时鉴赶紧道歉:“虽然不知我究竟做错什么,但是你能不生气了么?毕竟思虑过多......不好。” 初元突然就很想哭。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就连时鉴这话是真的懂其意思,还是像学法术一样学来的,他都分不清楚,可是时鉴的道歉和安慰就是让他这般难堪。 他控制不住地会去喜欢一个什么情感都不懂的人,然后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伤害自己,污染别人。 方才那种冲动的状态散去,初元现在终于冷静下来。他过去抓着时鉴的手想查看他的伤:“伤到了?抱歉我方才......”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了哭腔。原来还是哭了出来。初元怪气自己的不争气,又庆幸这儿黑了下去,没人看得见。 偏偏时鉴把手收回去,说着“没事”,一边又点起了掌中火,端到初元面前。他看清了初元的脸,一瞬给记住了。 火光熄灭,一只温凉的手抚上他的脸。初元只觉脸颊上的泪水被人擦净,那人问了句:“这是什么?” 初元此时不会恼他,他出乎意料地还平静着:“眼泪罢了。” “神也是会哭的么?” 这问题问得初元心里更酸楚,他也不知道怎么答。 会啊,神也会落泪,神也会喜欢上什么人。最后都会像个人一样,体会天与地的喜怒哀乐,知道世间万物的本质,长出一颗血淋淋的心。 可是俩人谁都不懂,只是单纯的喜欢那个人,或者走着他的天道。 初元去送完药回来,心里头似乎是平静了些。一转头看见自己书房院前的那几株刚开的梅花,心里头浮起一丝丝温暖。 像时鉴的手似的。他还记得那触感。 他给落霞真仙回信,在写到“改日希望能去府上一叙,聊聊种植”这句话的时候搁下了笔,决定还是折几只下来给他送去。 毕竟这些花,也是他用了十万分的心力来照顾的。 他一整夜都在清冷的雪和月色下择梅枝,不是他舍不得,而是他选不出最美的那个。他府上的天气变化多,跟着他的心情来,如今......或许是紧张吧。纵使他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可偏偏...... 花开得不多,但是好。那他也用了心去选了三支,下了来,插进花瓶里。数支寒梅点缀在枝干上,斜在那里,别有一番清冷的风味。他心里觉得满意了,第二天拿去时鉴的府上,却在门口徘徊了。 他分明是能翻墙也要进去,踩坏了人家的花也无动于衷的。 如今这是...... 呼,不想了。 时鉴家的仙使瞧见初元在此处徘徊,过来问一声。初元正要嘱咐不必通传,就见着那人从前厅出了来。 他屏住了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哇这写得我难过死了 ☆、第三十四章 初元觉得兴许是自己昏了头。 他想归为一时冲动,但是这从昨夜到现在,已经算不上是“一时”。那他就是想说,不管在此时说不出口,他也用眼神表达了出来。 时鉴自然是看不懂了。 初元上前一步,开口想说话,话到嘴边吐出来的是:“你要出去么?” 嗯,还算良好的开场。 “正要去找你,你却过来了。”时鉴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何事?” “没,没什么。”初元手上端着那个花瓶,整个就看上去很奇怪。他自己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想藏又藏不住,只能大大方方拿出来了,“昨日瞧见院子里梅花开了几支,我就折了些给你送过来......哦对了,你这儿也不缺这些,但是我都择了,你好歹也收下......” 初元强行像以前一样厚着脸皮强买强卖,把自己要给的东西硬塞给时鉴。时鉴自然也不会拒绝,让他不要在门口闲聊,二人转身进门。 话说出去了,但话题要怎么往那个方向引,初元想不出来了,就恨自己嘴笨。 他想了一个晚上,只想出要把自己的心思告诉对方。他忍不了这种成天遮不住的隐瞒,就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有心理准备,不管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大不了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这俩人很少有的走在一块儿却没话说。传过了石板铺的小路,一直到俩人经常对弈的亭子,初元都没说过话。他把花瓶放在石桌上,棋盘的纹路被遮去一角:“这可是我用心照顾开的花,你这儿肯定没有,可不能就这么嫌弃扔了啊。” 时鉴笑着说了声“自然”,而后又问他:“那你总不能是只为这么一件事来找我。” 初元暗骂一声,心说你怎么这时候这么敏锐。可他面上还在给自己打圆场:“不然呢?我还能怎么,又不是没事儿不能来找你了,总不能我昨天不小心给你伤到了,我俩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想起这个来,他又找到了引开话题的事:“说起来,你伤怎么样了?” 初元想打死自己,真的。这么怂干脆就别来,还嫌不够丢人的。 时鉴把袖子撩起给他看,只留下了一点淡淡的红痕:“已经好了,你昨日带来的药粉还有用。” 初元怕死他后面加上一句“谢谢”了,现在自己的心境已经够尴尬的了,他不想俩人的关系在更尴尬之前就完全恶化。 然后再无话题。 初元错开视线不去看他,时鉴身后的树林被风吹动,亭子顶上微漏的雨水落在瓶子里的梅花上......他盯着这些东西,突然出声:“那个......” “什么?” 时鉴从锦囊里拿了黑白两盒棋子,听见初元开口,也没回头,只是挑了挑眉。初元盯着他抿成一线的薄唇,忽然很想尝一下那是什么味道。 他太好看了。 “如果我说,神也会对旁人动情,你是怎么想的。” 虽然很曲折,但是说出来了。 初元没松口气,他还等着一个答案,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时鉴手上的动作一顿:“既然有这种变化的可能,那必然也是天道的决定;即是天道,那我必不违。”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而后他又多加了一句:“这对于那些修行上来的人神来说,这都是正常,何必忧心,或是另眼看待。” 初元又问他:“你不问我是谁?” “我知道是你。”时鉴说话很直接,仍是垂着眼睛盯着手上的棋子和空荡荡的棋盘,像是在等着初元走第一步。 可手执黑子的人是他。 初元连拿棋子的心都没有。时鉴这话完全就给他戳破了,他不好说话。且听见时鉴继续说:“我只想问问,你动心的对象是谁?” “我说是你,你信吗?” 时鉴抬头看着他,眯了眯眼,初元平白觉得他突然一下严肃了些:“自然是不信......” 初元压下那点酸楚:“可确实是你。” 初元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时鉴的反应跟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把意思传达给了时鉴。可他坐在那儿,听时鉴回给自己的每一句话,都似乎是一种折磨。 他都没听完,落荒而逃。 总而言之是失败了。 况且是他之前想得太简单了,自己可能没办法再跟时鉴像以前一样相处。 他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抱有太高要求了,还是对时鉴。 什么都一团乱。 他觉得自己是被拒绝了。那是自然,时鉴毕竟不会懂得这些所谓情感,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时鉴只知道凡人里两情相悦的人是要在一起的,可是要怎么去爱一个人,他不会。所以他对于自己的拒绝是理所当然,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可让初元更难以理解的是,时鉴根本不相信自己对他有这样的想法。 他不清楚是什么让时鉴这样觉得,这让初元觉得难堪。那种把真心剖给别人,对方却觉得这是你造的假......这比直接拒绝他还让人觉得难受。 初元几天都没出门,又想着去叫人打听一下时鉴的消息。一想到时鉴一点消息也没传过来,那就是没关系了,何必再恬着脸上去找不痛快。 初元都不想再去想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可能性了,反正都殊途同归。 等他心情稍微好些,他去书房把那本手记给翻了出来。强忍着就这么扔进火盆的欲|望,他还是给本子藏进书架的最深处。 不管是时鉴还是别人,就是自己,也不会那么容易看见那个本子了。 门被人敲响,初元一惊,下意识以为是时鉴。可下一秒,门外传来一个仙使的声音:“真君,落霞真仙来信,说是请你去府上一叙。” “不......”初元真的没这个心情,可是想起这事自己上回说好的,于是无奈之下,改了口,“何事?” “明日午后。” 初元叹了口气:“帮我回答,明日必当准时到。” “真君请随我来,夫人暂且有事,请真君在此稍等片刻。” 领路的小仙使领着初元去了一屋里等。他也没多想,毕竟心思不在这上头,今日一叙,不过是回了上次送花的谢意。 小仙使上了茶,让他再等等。 不过他坐那儿快一炷香的时间也没等到人。只是初元这几日都恍惚着,哪儿算得清这些。 结果没等到落霞真仙,反而是把时鉴给等来了。 不光初元惊讶,时鉴也意外。他站在门口,先是愣了愣,才问:“你在此做甚?” “等人。”初元拿杯子遮住大半张脸,垂目看水中的茶叶。 “你可也是在此等明安……” 他话未说完,不远不近的忽然传来一女人声响,听着耳熟,是掐了嗓子,娇滴滴飘来的,还唤了初元姓名:“初元真君,人家总算是等来你了,先前还以为你躲着人家,如今……” 她话说不下去了,是直到她拢了拢滑下来的轻纱袖,跟时鉴对上了眼的那一刻。 …… 而后是天上闹出的一丑闻。时鉴真君当场抓包初元和落霞这对奸|夫|淫|妇。二人趁着明安真君外出有事,约在府上行苟且。这事儿炸了个锅,俩人被时鉴一道给拎到天审台,审了个透彻。 初元这才知晓自己被落霞给坑了。但是他没说,令他更悲伤的是时鉴居然这么做绝了。 一没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二是初元彻底不想解释。 时鉴到底是怎么看自己的? 一个刚表完白转头就去跟有夫之妇通|奸的烂人? 反正无论怎么说,天道里都没有容许这种事发生的可能。 那么说不定会让时鉴觉得,当初的不相信是正确的。 “万神殿初元,明安府落霞,因违背天道,有悖伦理道德,被万神殿时鉴当场抓获,证据确凿。今由天审台判决,赐,凡劫,从临仙台送至冥府,轮回转世,为期一世。由万神殿时鉴行罚——” 天道大使神说什么,初元没听见。他肆无忌惮地看着那人跪在殿前,在使神延长的尾音中磕了个头。一切都这么规规矩矩,洁白无瑕。 他是那个完美无缺,一步步走着天道,铿锵有力的万神殿之首;自己是那个试图把他拉进混乱污泥里的罪人。 初元知道落霞在愤愤地盯着自己和时鉴。不过他对这骗子女人没什么好感,先前以为她跟自己是同类,现在看来,只是个利用这种能力来骗人的骗子罢了。 时鉴他……应当是“看清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果然是他,能够这么大公无私……也或许是被自己先前的告白给惹怒了。总之,这让初元更无地自容。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不会再回来了。 刑罚不算重,不是堕魔,只是当一世的人。可只要他乐意,他可以无限期延长这刑期……只要能躲着时鉴。 时鉴肯定觉得自己这人不干不净,那自己哪儿还有脸面再见他。 从临仙台下去,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就都断了吧。 初元在喝孟婆汤时,最后瞥了一眼时鉴那副严正刻板的模样。落霞在旁边骂骂咧咧说了什么他没听进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真好看,可再也不能看到了。 初元不会再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可能跟喜欢上个直男差不多……吧……嗯? 算了我不是很会写写不出来这种感觉,靠! 俩人互相误会了,时鉴以为初元喜欢个有夫之妇然后拿自己当挡箭牌啥的【要是没落霞这一层他肯定就稀里糊涂答应了,那就是另一种虐法】,初元就是自己瞎**想太多,嗯(我觉得还是我作话讲得清楚,艹) 初元:鉴biao萌新 ☆、第三十五章 初元恨死自己是个神了。 孟婆汤对于自己基本上没什么用。他一个小孩子,望着天边云霞的眼神,特别惆怅。 “大哥!娘喊你回去吃饭了!”身后跑过来一个比他再小一些的小孩,一路高声叫喊着跑过来,差点给石头绊倒。初元下意识想掐诀去捞他一把,结果他忘了自己现在是个凡人。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弟弟“啪叽”一声砸在地上,听着都疼。 初元——或者现在说是叫陈眠,这是村里头的教书先生给他起的名字。这先生是个爱才如命的,给初元上过几次课,觉得这孩子特别有天分,非常想收他为徒。 可惜他家穷,哪儿供得起他读书。家里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要吃饭呢。 他把弟弟抱起来放在牛背上,从后腰抽了把竹笛出来递给他,示意他吹着玩。陈眠甩着手上的柳条,觉着这种日子还挺闲适的。 原来这就是凡人吗? 他真的跟个普通人一样,从婴孩呱呱坠地开始长大,学习怎么说话,学着怎么走路,学着怎么拿筷子,怎么干农活。 虽然他还有从前的记忆,但是作为人的思想能力也够他循序渐进学习和消化了。现在他想通了,又不回去了,又见不着时鉴了,管他的,尴尬就尴尬,就当自己傻了不知道。 “娘!”他弟弟还没到家就从牛背上跳下来,一路叫喊一路跑回家去。陈眠笑着摇摇头,安置好牛羊,在后面慢悠悠跟上了。 说是受苦受难的刑罚,可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一家人虽然穷了点,但还是过得幸福。爹娘拉着孩子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累是累了点,但是够充实。 不像以前在天上,时间好似用不完,成天的消遣就是跟时鉴打嘴炮。 算了算了,不去想他了。 “三伢子,你大哥呢?......哦这儿呢,快去洗手吃饭了。”他娘最后颠了几下锅,收了尾,给菜倒进盘子里。看着架势到是挺足,陈眠却知道自家老娘做菜实在是...... 他发现当人还有个好处,吃。 世间诸多美好,唯美食不可辜负。 神可懂不来什么好吃还是不好吃的。 对初元来说什么都新奇,山里头挖的野菜也好吃,年末吃一顿的肉饺子是天上人间第一美味。纵然他曾吃过蟠桃园里的仙桃,喝过天池边上的露水,那也比不上一盘热乎乎的炒菜。 只可惜自家娘亲做菜...... 说来,他也是个有父母的人了。 “娘,我说了不用你来做饭,到点了让三弟来喊我回来便是。”他摘了斗笠挂好,他爹从里屋出来,抹了把脸:“怎么,你还嫌你娘啊?” 被一眼看穿也颇尴尬的,所幸陈眠嘴巴利索:“这不是怕她辛苦嘛......” “嘁,就你小子话多,装饭去!” 他给弟弟妹妹们盛好饭,二妹给他们擦好手带去桌上。一家人和和美美开始今天的晚餐。 陈眠平日要做的就是放放牛羊,或是去先生那儿上课。他作为神存在的时候便是无所不知,但是这么听下来,除了天道,人间还有许多道理,是他不懂的,所以听着还颇为有趣。那先生不是个迂腐之人,还会给他们这些学生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陈眠“聪慧”,又能懂不少,几个孩子也喜欢他。 那为了跟这些孩子们一块儿玩,他又学着做了些点心。突然开发了做饭这个技能,具体怎么样他不清楚,反正比他娘好。 他这一世就这么简简单单过,甚至还喜欢着这样的生活。 要是没有那些沉重的记忆的话...... 等他以“陈眠”的身份寿终正寝,再在地府遇见孟婆,他跟孟婆说:“再给我一碗孟婆汤,我再去轮回一次,做人挺好的。” “烦劳加点剂量,上一回......没忘掉啊。” 他这会儿心情不佳,时鉴在身后,说是来接他。 时鉴追过来给他拦下:“不可,这东西怎能喝多?” 初元要疯,既然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干什么还来找自己。 我都没缠着你,你反过来吃回头草了? 初元莫名生出几分恨意,一开始恨自己蠢,被那些情感引得走火入魔,说错了话;后面又恨时鉴烦。 干什么还回来找我?我不想回去了,我不想再面对你面对那些尴尬。就算你什么都不懂,那处于天道的礼数,你能不能体谅一下我? 落霞跟他想得倒是一样。方才跟孟婆闲聊,说她因为觉得做人挺好玩的,早几日已经去转世投胎了。 可是到了初元这儿,他却被拦下来了。 虽然不喜欢落霞,但是初元也羡慕她的自由。 “既然你执意,那不如点一盏执念魂灯,飘进水里,学着放下,对你我都好。” 初元这么对时鉴说,但是时鉴没动,反倒是初元从那个鬼使那儿拿了灯,分了自己一缕魂魄将灯点燃,放进了水里。 愿自己能一世无忧,能一直这么平静下去。 或者忘却那些不堪,不必负着这些无所谓的重,往前走。 孟婆汤真苦啊。 “他在这儿站了许多天了。”孟婆跟初元并肩走,这么跟他说。 初元知道时鉴还站在桥头看。他不是死者,也没有过净魂仪式,更不用喝孟婆汤,若是没有黄泉引路人,他是过不来的。 就这么甩开好了。 “是么?“初元回答得漫不经心。 明明什么都没有想到,什么都没有发生,偏偏还做出这么一副深情的模样。 “我还道他是谁,原来他就是时鉴。”孟婆说得咬牙切齿,她是知道初元事情的人,只不过她似乎是误会了什么,认为时鉴是个负心汉。 哪知道他根本不开窍,连心都没有,全是初元自己戏多。 不过她这种想法根深蒂固,初元掰也掰不回来,干脆算了。 至少这样她不会站在时鉴那边,硬生生要把自己送回天上去。 但可能没有那个有缘人捡到了他的魂灯,也可能是命格这东西,是天道就定好的,改不掉。初元的第二世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忘却前尘,好好走。 “我前世可是神!你们说的那些我可看不上!” 小孩子心智的初元幼稚到不行,鼻涕一抹,插着腰跟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争论这些无聊的东西。 “切,我还王母娘娘呢!”小姑娘朝天一哼,“这种话有什么意思!” “我真的会飞啊!不光会飞,我还能飞檐走壁,掌心里还能打火呢!你爹就不行,每回点个火还要来找我爹!略略略——”他个小屁孩,争强斗胜最快活。那小姑娘也不甘落后:“切,那你飞一个我看看?我知道那边有个坑,上回隔壁村几个小子挖来寻宝的,你跳进去,要是能飞出来我就信你!” 小初元完全没想起来这就是个坑,他脑子一昏也没想起来凡人的身体是用不了法术的。他现在就是个小屁孩,别人说什么是什么,情绪分明,写在脸上,傻得很。俩人还真就去邻村找到了那个坑,二话不说就跳下去了。 土坑不深,但是也比他高,就他那个个头和力气,要爬上去还是勉强。 那个小姑娘在地面上,抻着个脖子在那儿喊:“你上来呀!” 然后他凭着记忆,施展飞行咒,结果怎么都飞不起来。小姑娘看他出了糗,笑得可开心,初元急得要哭,怎么都不行,越急还忘了好多咒术。等他回过神来,天都黑了,小姑娘早回家吃饭了。 鼻子一皱,他贼可怜地哭了出来。 一直哭到打嗝,他才知道自己傻了。那臭二丫,居然骗他!这会儿也没人经过这片,指不定要在这儿过夜了。 他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喊了两声那丫头的名字,没人回应,只听见昆虫“吱吱”的鸣叫,天越来越黑了。 头顶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一只手伸了过来:“来,上来吧。” 初元起先还没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抬头对上那张清秀的面孔,他瞳孔一缩,往后退了两步,被土块一绊,直接坐进了土堆里,哭得更狠:“滚!谁要你帮!” 也不知道是气还是觉得丢人怎么的,他哭到打嗝,都还忘了换气。怎么别人没等到,反倒把时鉴给等来了!初元气死了,一个小屁孩的身体和心智,让他难堪到不行,觉得时鉴要是长心了肯定在嘲笑自己。 干脆自己就这么消失了算了! 他就坐那儿哭,时鉴蹲在坑边也没动静。初元看着他的衣角拖在了地上,沾了土,想起来他是很嫌弃这种不干净的。 为什么要想起这种事。他乐不乐意这样有什么关系? 一直到初元苦累了,这才被时鉴给抱了回去。 从此以后时鉴出现在初元人生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初元发现时鉴就是在跟着自己,无论是转世时在地府,还是自己走在大街上,时鉴总是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 然后告诉自己一句:“跟我回去吧。” 语气平淡,没有哀求,也没有强迫。 初元一直在推开他,脾气很差。 直到有一世,他意外的耐心了跟在时鉴后边,然后问了他一句:“你为什么这么执着的,想要带我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为啥我大纲里一笔带过的回忆能写这么多我吓死我自己 我的大纲里看来写得多的都是废话,我气死 所以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看见评论...... ☆、第三十六章 “这孩子是个有仙缘的,若是二位同意,我便......” 孩子的父母二人开心得很,嘴上说着“感谢道长”,然后开始收拾行李,拖家带口地跟着这位“道长”,搬离了这个小村子。 初元也是被逼无奈。 这一世他是村里地主家的儿子,独得一家人宠爱,现在又说有仙缘,家里头人更是围着他转。现在沈运要跟着这位时鉴道长去那个什么什么山修习,全家人肯定也跟着一块儿去。 初元转世的小少年沈运跟道长坐在一辆马车上,一脸冷漠地问了这么一句。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的,想要带我回去?” 沈运知道自己等不到他想要的那个答案——虽然一下子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哪个答案。 “刑罚已经结束,再让你在人间受苦,是为不公。” 好吧,还是老样子。 沈运盯着摇动的车门帘发呆,半晌才说道:“我并未觉得人间的生活是有多难熬,这对于我或许不是刑罚。”跟你回去,这才是。 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在自我折磨。 时鉴没说话。 沈运试探着,伸手去摸了摸时鉴搭在胳膊上的拂尘。长长的白须柔软蓬松,手感很好。他一会儿把手给收回来:“你怎么不去找落霞?” 时鉴楞了一下,然后问他:“你为何还想着她?” “......”沈运跟他对视了半天,看不出什么来,也不知道时鉴为何要说这么一番话,“怎么,我跟她一样,一同受罚,她又跟我一样不愿回去,我为何不能提她?你不去找她,为何偏偏来找我?” “我同她没关系......” “那我跟你有什么关系!”沈运说着声调拔高。前车人似乎是听见了后面的动静,小车队停了下来。沈运的娘提着裙边小跑着过来,在门帘外微微提声问道:“阿运啊?是怎么了?” “夫人,无事,方才有......” 沈运不想让时鉴为自己说话,断了他的话头:“娘,没事,我不过是跟道长在论道时意见有些不合。” “哦......那好,不要争吵,对道长尊重些。”他娘嘱咐了两句就离开了,轿内陷入沉寂。 两辆马车又缓缓移动起来了。 “我这次不强求你能回去,我会等你自愿。”时鉴突然说,“司命说的,不能强求,要找出你为什么不愿意回来的原因。” 沈运仍是沉默。 “是否是我做错什么?” 时鉴觉得自己在跟一块儿木头说话,沈运又何尝不是。 最后他对自己妥协了:“没有,是我错了。” 时鉴不明白。 “我是......”时鉴猜不出来,只能靠着运气来瞎蒙一个答案,“你的朋友,不是落霞的。” 沈运看他这么可怜,也不为难他了,怪苦笑不得地回答他:“是,朋友。” 能当他朋友也不错。至少比其他人近一些。 初元只是走不过心里的坎,跟时鉴没有关系。 一点都没有。 “且当初的事......是我错了,我的主观臆断导致你现在......” “什么事?” “落霞。” 沈运明白了,不过是发现这事自己才是被坑的,平反了而已,没什么别的。 “没关系。” 不过也好,有这事才让他知道时鉴其实是怎么看自己的,避免了自己再去热脸贴冷屁股。 丢人现眼。 时鉴看见他笑了,还以为是他不气了。 然后次日夜里,沈运留了一封书信,离开了众人落脚的驿站,背着行囊开始了这一世的漂泊。 他终究还是不能好好面对时鉴。 “你这么躲着他作甚,说得好似是你对不起他一样的!”从头到尾会错意的孟婆一边照着初元给自己改的新方子熬汤,一边为他打抱不平。初元默默在心里吐槽:本来就是自己对不起他。 “算了,你也别说了,好好熬汤,一会儿糊了,后面喝这锅汤的鬼那多倒霉。” 孟婆恨铁不成钢地拿勺子指指他,半天没说出话来,气得去熬汤。 初元就这么溜达出屋子了,在门口的砂土地上盘腿坐下,看着孟婆桥头来来往往的人——孟婆自己的住宅在地府京中,她不乐意回去,刚还还挺敬业,自己在忘川河畔修个小破屋子,然后在这儿住下,上班近。 初元这回排的号有点靠后,估算着还要等个好几天。 这回没看见时鉴,他还怪不习惯的。 初元百无聊赖地坐在堤岸边数河里的执念魂灯,捡了几块儿小石头往水里扔。有颗石子砸在了别人的魂灯上,这人还一点歉意都没有。看着小灯摇摇摆摆,好歹是没就这么翻掉,他居然还借着别人的灯许愿:祝我下辈子当个被美人包围的男人。 于是他变成了江瑶。 江瑶这人就真的随了初元的愿,总而言之他许愿时也没说明白是要男美人还是女美人,总之是个美人,都能被他吸引得死死的......这么说也不准确,要么是爱上他的,要么就是对他恨之入骨的敌人。 总之的总之,这人男女通吃。这在当时,他的风流和他的显赫功绩,在外头的名声都是很出名的。 只不过,包括他在内,这些美人们都不长命就是了。 时鉴......应当也算一个。只不过他从未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因而活了下来。 并不。 杜娘还是知道他的。毕竟他借着江瑶的名头,帮着安顿过杜娘,江瑶也没说什么就是了。 正合时鉴的意。他就借着能干些让江瑶舒心的事来让他心甘情愿能回来呢。 只不过时鉴忘了,江瑶是初元自暴自弃后黑化出来的渣男。 “诶......你怎么会在这儿……” 时鉴从柱子后边绕出来。冷白的月光照亮了他右半边身子,他在这儿等了江瑶许久。 江瑶被灌了太多酒。这是他大喜的日子,谁都不会放过他,逮着他就给他灌酒。他醉醺醺的,一身的酒气,看着时鉴的眼神都模糊不清起来。 他眯了眯眼,这才聚上焦。忽而他笑得很开心,伸直了手把手上的酒壶塞给时鉴:“今天我成亲,你不是我朋友嘛,这点面子总要给吧?喝!” 时鉴捏了捏酒壶的壶口,不是以前喝过的玉露滴。 酒很浊,一股子原生态烈酒的气息,只闻一口,便能让人感受到那种喉咙的火辣辣。 今日婚宴的酒喝得杂,好多都是自家的自酿。这壶是江瑶自己酿的,他埋在院子的树底下埋了好多年了,今天开出来给喝了。 “怎么?喝不来?我记得你以前挺能喝啊!这酒真的不烈,我以前在北漠,那些蛮子的酒啊,你是肯定喝不来的,一口烧掉你半个胃唉……”他是醉狠了,跟时鉴又很多话。时鉴恍惚一下以为是以前自己和他月下喝酒对谈的时日。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酒壶发呆。江瑶看他这样,颇不耐烦:“时鉴你叽叽歪歪做甚?不喝给我!” 江瑶要去抢,时鉴却死捏着不肯放手。江瑶皱皱眉头,就着时鉴的手,一道抓着,仰头饮尽。 溢出的酒水顺着唇角滑下,多半是浪费了。他喝完还蹭蹭嘴角,夸张了一下自己的手艺,然后抬眼看见时鉴在盯着自己。 自己格外放肆地还抓着他的手。 “你还要?”他挑衅一样的,偏还不放手了,把壶口朝下抖了抖,只有一两滴酒摇摇欲坠,最后碎在了地面石板上,“没了。” 时鉴就没移开过目光。 “罢了。”江瑶话音刚落,手上用力一拉,拽得时鉴往自己这边一倾身,他便凑过去在时鉴唇上轻轻一点。 只是这么一扫过。 酒壮怂人胆,这样就够了。 “这是最后了。”他这样在时鉴耳边轻语,醉意甚浓。 随即,他松开了手,继续摇摇晃晃着走进房间,去寻他的新娘子。 时鉴眼中最后一抹颜色是他喜服上的红。 自此,时鉴再也没有在初元面前出现过。 “你又来啦?”孟婆看见初元已经见怪不怪,“这都第几次了?” “第九次了!”初元手上比了个数字,低头扯着衣摆,剩得踩到石头扭脚,“你们这儿河滩也修一下吧!太难走了!” “就你有这种心怀天下的心!”孟婆阴阳怪气嘲讽他,一手舀汤给他,“修?你去找冥王,你去找天帝,批点资金来修唉!我可没钱啊大官儿!” 初元端着汤碗,他不急着去赶路转世,就乐意陪这儿跟她聊会儿天:“那你可快别说了,知道我这一世怎么死的不?” 死太多次投胎太多次了,初元都有点麻木,这俩人还开发出了这种新的乐趣:猜猜他这一世怎么死的。 “不是听说你当了大官嘛?怎么还死这么早?上一世你饿死,这一世总不能还……” 初元和孟婆汤跟喝茶喝白水一样,一碗完了还要。他改过配方后好喝不少,主要是照着他自己的口味来调的,反正好像就他喝得最多,那他就自私一点,以公谋私一下:“那我觉得我这一世是撑死的。” “怎么说?” “功高震主了呗。”初元摇了摇碗,碗底那一口也没被他摇出个什么花儿来,“我帮那老头打下江山,后来一群人弹劾我说我要篡位。他一昏头老头没我能干啥事儿!这种话听听都觉得有道理的,昨天我被人阴,今天就给我脑袋砍了。” 初元说得轻松,说得好像没感受过断头之痛似的摊了摊手,然后伸手去夺汤勺想再来一碗。孟婆终于反应过来了:“你喝这么多做甚!” “怎么了,我开发的配方你还不能让我多喝两口了?” “不行!这东西说来说去都是药,你已经喝够多了,还不知道收敛!这东西对你没用!但是你真没觉得每一世记性都越发不好了吗?” “没。”初元嘴犟,死活不听,还想喝,干脆不知道从哪儿掏了个酒葫芦出来,灌了一葫芦就溜。 作者有话要说:哇……我一口气写了好多……好了我看看我的剧情,下一章还有一千字不到点的地方就结束回忆了【妈的怎么这么长?】 接之前现在时间线的剧情,初元在落霞房间回忆发呆的时候有个人翻窗户进来√【我都快忘了妈的,还去翻了翻前面……我应该才是那个孟婆汤当水喝的傻子……脑子真不行】 ☆、第三十七章 初元是看见时鉴来了。 他晃着酒葫芦走在大街上,还被孟婆追上来唠叨。 他跑得飞快,孟婆干脆也不追他了,一个人留在原地气死。 孟婆汤对他的效果确实不大,但是是药三分毒,他知道自己记性不行了。 管他的,能忘记东西就行,他要那么多记忆来也没用。 还有,这一世,确实他有必须忘掉的东西。 那个醉醺醺的、逾距的亲吻…… 他抬手摸了摸嘴唇,干燥冰凉,是个死人的魂。 他偏偏记不得那张唇的温度。 算了,全忘掉吧。 那么多孟婆汤下肚,终于如他所愿,成了万千无名无忆鬼魂中的一个。 帝华城,天帝的书房内。 天帝坐在长桌后边揉太阳穴:“近年来仙界还有什么好人才吗?” “前段时间仙界送进各府的那几个仙使还不错。”一位真君站出来提议。 “说来,时鉴真君府上那二位不是不错?俩孩子天纵奇才,虽身世凄惨,但是在时鉴真君的教导下,我瞧着确实好。”另一位真仙突然提到时鉴那儿的其厚和其实。 天帝颔首:“确实。” 既然说到了时鉴,时鉴就不得不站起来发言。他沉默片刻,然后语出惊人:“既然陛下觉着现今仙界的各位都不值得一个神位,不如扩招到人界,寻求一些虽未修炼过,但是仍很有资质之士?修炼不急于一时,可以慢慢来,可其他……就不是那么容易等得到的了。” 众人开始议论了。时鉴这个提议过于大胆了些,况且在座估计有一多半人,都猜得出他究竟何意。 天帝又不傻,自然也听得出来。但是他仍旧细细思量,觉得并不是不可,居然还让他细说。 几番商榷,这么听上去很不可能的事居然就这么定下来了。虽说这一批给人界留的名额只有一个,但是仍旧算是很大的退让了。 等所有人都走了,天帝才让仙使去将时鉴单独叫回来。 “陛下。” “起身吧。”天帝招手,“坐。” “谢陛下。” “时鉴呐,”天帝尚未想好怎么说,想了想问他,“你是否……察觉得到自身的许多变化?” …… 数日后,其厚和其实护送着那枚封着报名表的袖珍灵匣下了凡,却在半途中遗失。 或许是天道既定,这茫茫人海,就是凡人多如星海,这样也是掉进了那个饿极了的穷书生江慎司的碗里。 天道难测,但是也是注定会有机会发生什么事的,无论多小。 时鉴押中了他的宝。 “初元真君,”那个翻窗户进来的人在看见桌边人的脸的时候稍微放松了些警惕,“您为何在此?” 初元怪恍惚的,尚且还不知道自己是谁,是江瑶,还是沈远,或者是陈眠……然后他看着一身夜行衣的炼御,一脸白痴地问了一声:“啊?” 炼御:...... “啊不好意思,我这......是来错地方了?我来这儿是因为一些事务,正巧遇见故人在此,特来拜访。” 刚回忆起来的初元对落霞更没什么好感了。他前世里也遇见过她几次,不是在青楼就是在去青楼的路上——她好像还挺享受这种生活的,初元觉得也挺无语。 反正她每回见自己也没什么好话就是了。 不过这样说是故人也没问题。 “不,既然是真君在此,那便是我寻错地方了。炼御不便多叨扰,先告辞了。”感觉听上去不是很信的样子。 初元打量她。炼御不知为何穿了一身干练精简的夜行衣,或许是有事。初元也没有拦她,只是想让她走门,不必翻窗。刚走到门边,忽闻门外歌声。炼御瞳孔一缩,,开窗要走。 “人生多苦楚,即使乐醉乡~”门伴着哀怨婉转的歌声被人推开,炼御下意识回头,看见落霞那张惯无所谓的脸,一下子有些诧异。且听落霞关好门:“怎么,又来人了?一股子神的臭味儿。初元你怎么还在这儿,带着你的小伙伴滚,我要做生意了。” 炼御闻言又从窗口钻了回来,跟初元对视一眼,看着落霞扭着腰坐在梳妆镜前,换了发饰和耳坠,又拢了面纱。举手投足皆风情,看得炼御脸一红。 炼御清清嗓子,仍不忘自己的任务:“姑娘,您的客人......可是何人?” “关你什么事儿?”落霞白了镜中的炼御一眼,又道,“城南太守府覃太守家大公子,他爹可是太子一党,覃公子又是太子的侍读,关系可好。我要是能傍上他覃家,都不愁我下半辈子吃喝了。” 炼御觉得这不好,但是又不好说什么,她心道是自己没走错,还顺势跟初元同桌坐下。这反倒是初元觉得自己不该在这儿了,正想告辞,又被炼御给拦下了。 “作.,作甚?” “一会儿由你,来替落霞姑娘勾引那狗贼。” 初元和落霞二人齐齐回头看着她,各自是一脸惊恐。一个怕被抢生意,另一个更是莫名其妙。 初元差点一个贼没礼貌的叹句怼过去:姐姐,我男的啊! “怎可让一个姑娘做这种掉廉耻之事。”炼御这人一板一眼,完全看不出是个人神,比时鉴还死板,“即是姑娘家,清白是最重要了,男女授受不清,怎可让她来做美人计勾引人的事。” 落霞:“诶不是,这是我工作啊......还有你要对覃公子做什么?!” 炼御没理她,仍旧自说自话:“在场合适的只有初元真君,委屈您了。” 初元都懒得说话抗争了,刚回忆起那些沉重得要命的东西,他累得很,烦得要命。还能坐这儿跟她们想这些有的没的已经算给面子了。 女装个屁! “这姓覃的到底做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他!”初元问出了发自灵魂的质问。为什么要让一个男的去勾引他! 自己哪儿会这些!明明落霞才是专业的。 “此人作恶多端,陈公子的祈愿是让我将其活捉带回,否者,扳倒覃氏一事,恐有难度......此时炼御不便多言,望二位体谅。” 话说落霞你为什么要妥协! “说起来,我觉得初元在这事上倒是颇有造诣。”落霞突然说,阴阳怪气儿的,初元面色不善地看她一眼,“我可看得清楚,真君不必否认。”她一步一步缓缓过来,走到二人近前,突然伸手。 炼御和初元都不知她是何意。落霞在二人之间扫了一眼:“反正我今天晚上连轴转了这么久也累了,你俩随意。不过既然是要我损失个常客,这补偿......” 初元懂了,这是来要钱的。 “这是好说。”初元还在愁这个钱,自己没钱还要替人受罪,结果炼御就开口了,“这些可够?若是不够,先欠一张白条。今日外出我并未带多少现钱,下次必将全数奉上。” 炼御掏钱掏得特别诚恳,初元都傻眼了,这到底是谁亏谁赚啊? 算了半天他也没整清楚个所以然来,只知道自己最亏。 被迫出卖色|相不说,还没钱拿。 所以盯着那一钱袋子的金叶子流口水的不光是落霞,还有个贼没出息的初元。 “让我干可以,我也要钱!” 没办法,毕竟时鉴太能吃了。 “来人了。”炼御突然说,声音虽小却语气急促。她忙把钱袋子塞进落霞手里,拽着她躲进了衣柜。 初元虽不知道什么情况,但是还下意识还想找地方躲,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上已经齐齐整整地穿了一身女子的服饰。 这严谨的大家闺秀风格,想也是炼御的手艺。他朝着身后衣柜看了一眼,觉得自己表情一定特别难看。 他瞥了一眼梳妆镜,时鉴给自己改的面目配上这身衣服也不违和,甚至还......有些好看。 时鉴啊...... 初元想起他就叹了口气,心情相当复杂。说来,也不知道时鉴找着人没有,或者说真是在什么地方等自己......反正都这样了,自己也脱不了身了,一会儿再说吧。 房间的门被人推开了,一酒气熏熏的男人跌跌撞撞摔了进来,扑在桌上,又撑着爬起来。他醉得厉害,没注意到梳妆镜前的背影是换了一个,还在那儿笑了过来:“落霞宝贝儿~今儿个怎么穿成这样?我还怪不习惯的。” 覃原抱了过来,初元一下子被恶心得抖了一抖,又不敢怎么样让他察觉不对劲。覃原凑过来想亲亲他脸:“但是你这样儿也好看,比那个装得不行的新花魁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来——让小爷亲亲......” 初元心说您长这样就放过我吧!我真的看脸! 初元气要气死,已经打算好完事儿了就找个理由给这俩女的打一顿,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看着炼御老老实实一人神,怎么净干这种伤天害理损人利己的事儿! 他这会儿哪儿敢说话,被认出来是迟早的,反正就是拖着时间久点,骗取他的信任,然后让炼御出来给他活捉。 只看炼御这女人有没有良心了。 此时此刻,衣柜里。 俩人也没找见个好的地方躲,现在挤在这儿也是委屈得很。炼御垂目看着落霞发顶,却紧张得都不敢呼吸。落霞正从门缝里看外头初元的笑话,见初元抖一下,突然“噗嗤”笑了出来。 炼御见此景却气得慌,突然小声问她:“落霞姑娘,你平时......就是做这些么?” “嗯,什么?” ☆、第三十八章 “嗯?!你是谁!落霞呢!” 覃原就差亲上了,凑这么近,好歹也看出这人不是自己来要找的落霞。他倒先一脸惊恐跳开,抹了把脸眯着眼又凑近了仔细看,才到:“小美人儿,新来的?” 初元能不说话不说话,他都决定当个哑巴了,只是点头。 “哟,你们祝妈妈不厚道啊!来新姑娘了也不跟本公子引荐引荐......”他抬手去摸初元的脸,从下巴尖挑起再沿着下颚线摸到耳垂,手指尖打了个转,满是挑逗。初元恶心死了,强撑着没吐。 “你落霞姐姐呢?” “......嗯。”初元不说话,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炼御是真的不打算出来了??? “说话啊你!不会说话?哟,还是个小哑女,怪别致的。”覃原的手继续往下走。初元都快准备着自己动手解决这人的时候,门突然被人暴力打开,跟着外边的喧哗声一块儿传进来的是一个白衣男人——是时鉴! 时鉴扫了一眼屋里,正准备跟前面几间一样关门走人,突然看见靠里间那儿坐了俩人,瞧着都还怪眼熟的,全回过头来看着自己,手上还在乱放着。 找见了! 可时鉴并没觉得开心还是如何,只觉心中郁结,怪是不爽。他直接上去,抓着那个覃公子的肩膀就往后一掀,按在了桌上;另一手将初元拦在了身后。 突然又“砰”一声,那边衣柜里滚出来俩人,其中一个是落霞,正指着炼御鼻子叫骂:“老娘怎么活,他妈的关你什么事儿?!一个天帝的走狗,说什么屁话你说!” 屋内五人,面面相觑。 覃原被打蒙了,突然被落霞这么一喊给回过神来,趴那儿破口大骂:“他妈的你们什么情况?!” 炼御有些为难地看着一旁抱着胳膊气呼呼地撩头发不理人的落霞,然后转头过来走向初元和时鉴二人,行了个礼:“多谢二位出手,炼御替陈公子谢谢二位的恩情。这个人,我先带走了。” “带他妈什么走?!”那覃原莫名其妙就被决定了去处,气得不行,还没搞清楚状况都,“你什么人?!陈公子?你是那个陈霄援的人!?” 炼御看着覃原的眼神冰冷,伸手一道金索捆在他身上,就要将他带走。覃原一看这架势就慌了:“你你你......你什么怪物!” 落霞也不干了,炼御还没给自己钱,抓着她袖子不让走:“钱!” “不好意思,”炼御放下覃原,“若是不够,来日炼御再带来交给落霞姑娘。” 她看着落霞低头数钱,眼神暗了暗,语气也越发诚恳起来,又道:“只是姑娘你切莫再......” “滚吧你!下回要带钱来!” 初元在旁边懵得要死——他都懵了一个晚上了。一见这架势,他都没敢上去找炼御要钱。 这他妈都什么事儿啊! 初元看着炼御就这么扛着人走掉了,一忘了跟她说翻窗危险,二忘了问她方才为何见死不救。 他娘的...... “你俩还在这儿干嘛?”落霞不是会为这么一点点钱就冲昏头脑的人,她可永远不嫌钱多,“快点滚出去,自己在外头惹的祸不要带我这儿来!” 初元这才注意到外面乱糟糟一片,好几个人围在外边看。有两个干脆指着时鉴:“你有毛病啊!扰小爷好事我打不死你——” 眼见着他要动手,时鉴干脆一挥手将所有人记忆都洗净了。看他样子,还颇不耐烦的。 初元看着人群散去,还愣着。等时鉴让他走了的时候,他才想起来问一句:“你......刚才都干嘛了?” “我等你许久也未见你来,然后又哪儿都寻不到你,只能一间一间开门找。” 初元扯扯嘴角。就他刚才开门那个架势,也怪不得人家上门骂过来。 这话他也不好跟时鉴讲,这种坏人好事的事,下回只要自己看着他,应该不会再有了。 “那你寻到三水的那个小情儿了吗?”俩人从落霞屋里出来,穿梭在满走廊的酒鬼欢客和欢喜姑娘之间。花魁暂时退场,下边舞台正跳着舞。俩人倚在栏杆上交换情报,结果初元说自己被一些事耽搁,时鉴也说他一直在找初元。 浪费大半个晚上的时间,结果什么结果都没有。 “那怎么办?难道不在这儿?”初元手搭在栏杆上,弯着腰把头搭在胳膊上,怪丧气的。时鉴瞥了他一眼显出来的腰身,再打量一下他这一身衣裳,皱了眉头。 “你这身衣服怎么回事?” “嗯?”初元还没反应过来,顺着时鉴的视线看看自己身上,意识到自己还是炼御给自己变化出来的模样,“哦,炼御干的......” “你怎的这般没脸没皮?”时鉴这会儿估计是脾气不好,小事儿还被他说成这样。初元表情一下子凝固,这表情这话,让他一下子缓不过来。 初元强颜欢笑:“诶呦,你还晓得没脸没皮四个字怎么写啊?嗨,用不着你操心,炼御给我变成这样的,非要我去帮她钓鱼,下回再找她算账。”初元也没要变回来的意思,“算了,就这样吧,让他们知道你这会儿也是有姑娘陪着的,就不给我俩分开了。” 初元惯会顺杆儿爬,说着还就黏上去了,靠在时鉴肩头,伸个手指头在他胸前画圈圈。 “你正经些!” 时鉴瞧他一眼的那股子低沉劲儿还没过,先被他撩拨着发了火。 “你这人怎的这么没脸没皮!”时鉴气得一甩手,背过身去不看初元。他烦躁得要命,心里头想着只要初元说自己没干这种事,他就不去跟天审台告发。 初元坐那儿喝酒,没喝两口开始装醉:“我不要脸?你还知道这几个字怎么写?你要是觉得我干了那我就干了,你要是觉得我没干......” 时鉴忽地回身看他。 初元却放下酒杯,避开他的目光:“真君请回吧,我累了,要回屋歇着了。你若是要告便去告吧。” 他同时鉴擦肩而过,踏进院里,突然停了脚步。初元仍是不敢回去看他的,只是说话,还不敢大声,听着多了几分落寞悲凉:“时鉴,你是怎么想我的。” 时鉴正要说话,一回身,初元已经不在那儿了。 他紧紧拳,只好无言回去。 时鉴走得颇慢。路很黑,他有些看不清。 初元确实是变了,变成什么样了,时鉴也看不清。 他完全猜不透初元的想法,就连他和落霞究竟有没有那种不干不净的关系,他都看不透。 初元像是......绝望了一般。 前几日初元同他说的话,时鉴还记着。他不是很懂,只知在人界这种关系倒是常见,多于男女之间。他们会成亲,育子,共老。 他不懂更多,只等着初元再多解释些,可初元走了。时鉴坚信是自己说错了做错了,想去再问,但是又没有那种欲望。 天道所成就之神,不会有想要的,不会有想知道的。在天道所能涉及的范围内,他们无所不知;即是不知之事,那必是天道所不必要的。 那么,初元说的便是不必要之事。 那就不必要吧。 时鉴皱眉,初元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他抬头看台上——初元这人惨兮兮,刚才一发愣的时候俩人稍微离散一刻,初元就被祝妈妈拖到台上去跳舞。这儿是不是缺人?怎么哪儿哪儿都要人? 初元完全不通舞蹈,站在最后面,听着乐声看着旁人,跟着有样学样——不过学得特别糟糕就是了。 所幸台下人都在盼着花魁再出场,没人注意这会儿无关紧要的表演。时鉴看着初元这副窘迫的样子,忽然觉得好笑。 活该。 初元在台上看着台底下时鉴......这人笑什么啊!是笑了吧!毛病! 他尴尬得要死。这舞怪难跳,又要顾着手上动作,脚下还要随着紧密的鼓点踩步子。初元八百回要自己绊死自己。好不容易等乐声停了,他跟在几个姑娘后头下台,忽然听见身旁有人说了句:“姐姐跳得很好。” 初元下意识回头一看,半明半灭的光线里,他看见了一颗精致小巧的红痣。 等他随着舞娘们下台,回头再看,刚才看见那人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老钟!”初元喊着时鉴的假称找过去。这会儿没空跟时鉴纠结些嘲不嘲笑的事儿了,他拉着时鉴去了方才的地方。那人说话的地方是那几个琴师所在,所以那人必定是琴师。 这会儿琴师变换了队形,上台一边舞一边奏。男女皆是一副装扮,衣袂纷飞,初元一时间也分不出来是哪一个。 他急得要死,拉着时鉴也好好看看。可那特征实在小,再是他们神明眼神好,也瞧不见。在二人着急着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细软温和的男声:“二位可是在找我?” 初元和时鉴回头,看见一美人,抱着琵琶,冲二人福了福身。 美人微微一笑:“我在这位身上,闻见了故人的味道。” 初元和时鉴面面相觑。什么?故人的味道? ☆、第三十九章 时鉴颇不确定地问了那琴师一句:“你可认识三水?锦乡的三水?” 那琴师没觉得诧异,莞尔一笑,点头称是。 初元打量他。这人举手投足,再加这精致的外貌,说他是个男人,看着倒更像个女子,也难怪会被当成女子被抓去。 “姐姐,你可曾见过他?是他让你们来找我的吧?” 琴师跟别的同僚嘱咐了一番,拉着二人去了后边,还一直抓着初元的手,问得很是迫切。初元怪为难的,想说的挺多,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然后脱口而出一句:“那什么......我男的。” 琴师:...... “不好意思,不知道阁下还有这般癖好,所以才称呼错了,若是不敬,那芹儿在这儿给您道个歉。” 初元怪无语地看了一眼时鉴,时鉴偏头没理他,像是在说他活该。 “你叫芹儿?” “是。”芹儿说,“不过这是楼里给我起的花名,我原名阿勤,是三水哥这么叫我的,就一直这么叫了。” 他一直垂着视线说话,颇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这会儿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俩人,一副求助之人渴望希望的眼神:“既然二位见过三水哥了......那他,那他现在如何?可是还好?我听那些客人说打仗......” 时鉴刚要说话,初元先给他拦下来。这人什么都不懂,肯定不会说话,万一说点什么让他难过了,一块儿去寻思怎么办。 “那你既然是听说了这些时日都在打仗,”初元措辞一番,“那想必已经听说了从那边传来的捷报。” 阿勤点头,一副迫切想知道的样子。 初元深呼吸一口,就他这副样子,那就更不敢让他知道三水如今的样子:“他不是被抓去敌营了嘛,他随机应变投了降,却是在蛮子那儿给我军当内应。此次大捷,有他一份功。如今他立了军功已经从一个无名小卒成了一军的带领之人,不必担心。” 阿勤还抓着初元的袖子,就一直没放开过。初元也不知道自己给他糊弄过去没,只觉得他抓着自己袖子的手更紧了。 “不用瞒我,”他低着头,眼泪已经啪嗒啪嗒掉下来了,“就他那个性子,我知道的,活不下来的,哪儿还立什么军功......” 初元还想安慰他,说他确实立了......但是又有什么用呢,可三水确实是死了啊。 那初元就等他哭,哭够了再说别的。俩人搀着他去坐下,初元喊时鉴去倒水。这俩人倒个水倒半天:“老钟啊,咋办?” “不知。” “唉,我也不知道这算是过得好还是不好。倒是暂且不愁生死什么的,只是也每个盼头,做的工作说出去也不光彩......唉......”初元长长地叹口气。 他在这儿说正事,时鉴在旁边把话题扯开了,恨恨地跟初元命令:“你把衣服给我换回来!” 得,这人还在惦记自己衣服。 初元正准备换掉,突然念一半的决又不念了,转而问他:“诶,我这......不好看吗?” 时鉴黑这张脸懒得回他的问题。 初元怕他啊!他还非不换了:“嘿你这人,我就喜欢穿这个了怎么了?” 时鉴看他一眼:“你刚才怎么会在落霞屋子里,又怎会穿成这样坐在那个男人怀里?” “我没啊!”谁坐那人怀里了!初元想想自己脸被他摸来摸去的就想吐,再脑补一下自己真坐他怀里......不行了,这种事不能细想。 “那你为何又去找落霞?” 初元一听这话不对。 又? 时鉴自然是住嘴了,毕竟现在的初元不记得落霞,说这么多也无用。他虽然答应了初元会跟他讲所有,但是他其实并不乐意,都是在赌。 他怕赌输。 相比初元,时鉴的这些变化倒更循序渐进、潜移默化了,他几乎没怎么察觉出,等他察觉出自己开始想事情了,他已经有些难以自拔了。 时鉴和初元俩人都不说话了,颇有默契了些。时鉴端着茶壶的手顿了顿。 只是......时鉴想起方才初元一些不寻常的反应,且自打他从落霞那儿出来后时常心不在焉的样子......时鉴意外的多想了。 可是初元非要让他知道这不是多想。他沉吟片刻,跟时鉴说:“其实,落霞都跟我说了,我都想起来了。” “?!”时鉴瞪着他。 “只是,”初元神色微有些黯淡了,“我现在不是很想说这个,先把眼下你的事给解决了吧。” 初元端着泡好的茶去找阿勤,留下时鉴愣在原地。初元没有直接说这事,说不定还有转机,但是也可能是...... 时鉴也跟了过去。 阿勤已经没在哭了,他拿袖子擦了擦脸颊,勉强对着二人笑了一下:“不好意思,献丑了。祝妈妈说,我们这些接客的,是要对着客人笑的。没一个寻欢客,是来看我们的臭脸的。我还是......学不会......” “那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儿?” 初元坐他边上安慰他。阿勤摇头:“算了,就这样也好,有吃有喝,除非是遇上些脾气不好的客人,我也没什么委屈,无非就是名声传出去不好听......可是我已经活成这样了,要那个名声来作甚。”他眼神落寞,“现在三水哥走了,我也没什么活着的念头了......” 这话听得初元心一紧。 “......可是三水哥总跟我说,人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那我就当他冥冥中在天上保佑我吧......我人是他捡回来的,这条命也是他给的,他要我活,那我就好好活着。” 初元松口气:“对对对,活着就行。” 对于凡人来说,就这么一辈子。因为就算是一样的魂魄,只要孟婆汤下肚,失去的记忆就永远失去了,曾经的那人已经被抹杀。再转世为人,不一样的环境,不一样的生存方式,长出来的就是不一样的人了。他们没有那么多遍重来,每个人,每一世,都是独一无二,没了就是没了,平平多了珍重。 “那你给他写一封书信吧。”初元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纸笔,放在他面前。阿勤抬头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他看得到,放心。” 初元知道这儿找不出来纸笔才撕了一张给他,却没料到他不会写字,只能代劳。 “三水哥儿,我很好,勿念。”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沉吟片刻才往下讲,唠了些家常的,还有些自己想问他的事。 他虽是不信三水能收到这封信,但既然是写给他的,自然也是情真意切得很,说着就要流下眼泪来。 时鉴在一旁沉默着,看初元写字。他虽说字迹同以前有了大的差别,但内在的风骨依旧,从未改变。他也不知说什么好,他是眼看着初元从那本摘记上撕下来的一页空白,又想起方才初元跟自己说的想起来的话,就更是沉默了。 他会再走吗? “好了。”初元搁下笔,拎起纸抖了几下晾干,回头看时鉴,“给点了吧,我联系孟婆。” “什,什么孟婆?”阿勤听着这俩人说得话只觉得莫名其妙,还以为这俩人失心疯, 俩人没理他,时鉴捏决点着了信纸,算是烧去地府,初元在神识内寻找孟婆。 “你俩找到人了?” “是,书信已经烧给他了,可有收到?” “好。你俩不必回来,一会儿便可。” 初元不知什么“一会儿便可”,突然就见时鉴那边亮起一道光。时鉴脚下踩着一个阵法,他放了手,让那张信纸飘在阵法上空,就退出来了。阿勤看着这俩人一阵操作,眼睛都瞪大了。他盯着那张纸渐渐被火燃尽,里面忽的显出一个人影来。 时鉴闷哼一声,扶着桌子半跪在了地上。初元这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着急忙慌过去扶着他:“你还好吧?” 时鉴或许在忍受什么痛苦,低着头连话都说不出来,初元只听着他粗重的喘息声,心疼得不行。再一摸他手心,全是冷汗。 “时鉴......” 阵法中的人影渐渐显现,是三水。那一抹嵌在时鉴体内的碎魂正在被强行剥离,要回到原本的地方。 孟婆原本答应得好好的,说是要等三水怨气平息,再一点一点将其剥除。现在不知道什么情况就失控了,初元也来不及去问她,只能赶紧出手帮时鉴护法。 可是当他的灵力触及时鉴魂魄之时,他忽然感受到一股子很浓的血气——他想起来了,是孟婆给的护心莲! 时鉴在这时反握住他的手:“别,这东西会伤了你。” “可是这护心莲怨气极重,稍有不慎万一反噬了......” “我好歹也是位列万神殿。” 初元看他嘴硬就来气,脸色一沉:“少给老子废话,我也是!” 时鉴好容易才抬头看了他两眼,眼中的复杂程度这俩人都分析不出来。时鉴只是觉得初元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格外温暖,让他想再握紧些,再握久一些。 忽然之间而来的沉沉心动。 初元不是个好说话的。看着他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可他自己决定的事,谁都转不了他的弯。他说他要帮时鉴一块儿扛了,他就扛了。护心莲的血气和怨气熏得他脑仁儿都跟着疼,那点灵力打不进去,他就再加。他如今能记得的法咒不多,那就多用些灵力,总是攻得破。 他把时鉴拦进怀里,俩人疼得都浑身发抖,却依旧在暴风骤雨的怨气中,抬手握紧了对方的脊梁。 那是毫无防备的灵魂触碰。 作者有话要说:天天高审我,自闭 ☆、第四十章 “三水哥......” 虽说是不信,但眼前看见的东西总是不能骗他。蓝色光影中,那个熟悉的身影沉沉浮浮。有一道光流从时鉴身上连接到那身影上,片刻后消失了,男人睁开了眼睛。 他先是长长出了一口气,冲着眼前的人笑了下。完整的魂魄,外加平息下来的怨气,让他的眼神看上去澄澈干净。 三水就这么与已经阴阳两隔的爱人对视着。虽然俩人无法直接触及,但好歹是能够做最后的告别。 阿勤就这么突然被击中泪点,跪倒在地上这么哭了出来。 初元不忍心再看,也不会去打扰。自己这儿的事还没解决完。刚被剥离一片魂魄的时鉴此刻极度虚弱,靠在初元怀里,头搭在他肩上,微弱的呼吸跟他手上的力道完全不符。 时鉴抓着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不知是虚弱还是情绪激动。初元偏头看他,只见他闭着眼,嘴唇动了动。 初元凑近了听,才听见他是在说“不要再走了”。 其实初元心里挺复杂的,一方面是想着自己在没有恢复记忆的这段时间里做过的事,总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如果可以,他宁可在地府的时候不跟时鉴说,自己想知道那些故事。 他可以一直这么一无所知,就算落霞跟自己说,他也能当她放屁。 或者根本不一定会碰见她。 可是回不到过去,神也不行。 时鉴自己调息一番,已经好了许多,打起精神,在初元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抓着袖口揩了揩鬓角的冷汗,另一只手仍没有要放开的意思,还是一如既往这么把初元盯着,目光灼灼。 初元被他看得心神不宁。这样的眼神很多次,在奈何桥头,在掉头去汤陈馆的马车上,在他跌倒的土坑边,在离开家乡的官道上。 他眼中一直有自己,不知道心里有没有。 “你会像他一样吗?” 初元不知道哪儿来的侥幸,垂目盯着那只手,抓得太紧以至于时鉴的骨节都泛白,自己手腕上估计已经有了红色的指印。他指着一边在做道别的阿勤。 时鉴没移开视线,可是也没说话。 初元最后的侥幸也泄了气,沉默了数秒,最后拂开了他的手。 鼻子有点酸。干嘛呢?何必呢。 又何必呢。 送走了三水,初元和时鉴又把阿勤给安顿好。折腾了一个晚上,俩人要走的时候发现外头天都亮了。 楼下大厅已经歇息了,跑堂的打杂的在收拾桌椅板凳,就一个落霞显得格格不入,坐在一桌边抽烟斗。 看见二人下楼来,她赶紧凑过去抓着初元衣服不让走:“站住,钱没给清除,还想走?” 初元现在看见她就头疼,更不想跟她在这儿纠缠不清:“这事儿赖我?我出了力还让我给钱?没钱!” “跟老娘耍无赖?”落霞也看出他给不出钱,就干脆一手叉腰,一手摊他面前,“那那个什么炼御也是你们天上人吧?你去叫她带钱来,带不来就在这儿呆着吧,我跟祝妈妈说给你俩安排个什么工作,看着你昨天晚上也干得挺好的,姓覃的还挺喜欢你。” 初元一听,白眼一翻,直接走人,又被她拽住:“诶诶诶你可不能这么走人啊,你们把姓覃的抓了,我晚上被祝妈妈训了一晚上,你们欠我欠大发了!” 时鉴看不下去,虽说早知道落霞是个无赖,前面几世,他跟初元俩人都见识过这女人撒泼的本事。本来他也不想惹上什么麻烦,但是现在似乎麻烦找上自己了。 “落霞,这可无理,”时鉴眉头锁紧,“并非我们所为,且此人并不是什么好人,若是此人劣迹败露,被官府抓去,你难不成还要去找官家要钱?” “就是。”初元下意识应和。 “你们当老娘蠢?我跟官家要得来钱我还在这儿呆着?还不是看你俩蠢!” “你......” 已经陆陆续续有客人醒来要离开了,走过路过都看着这三人在这儿吵,感觉怪丢人的。时鉴虽不乐意,还是决定留下来,只是不要在此呆着。 “你呆着干嘛,走了呗,她还能怎么着?”初元不理解他这是做什么,小声质问。 “......”时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想来想去,就当精准扶贫了。 三人跟着去了落霞屋里,她坐那儿跟个大爷似的,拿烟斗指指初元:“快点,传音给那个炼御,喊她送钱来,快点。” 初元白眼一翻,捏决叫人。 一番细述说明情况后,炼御答应自己会尽快带着钱过来。初元摇摇头,真是个傻子,心甘情愿被骗钱,这么有钱干嘛不分给自己一点。 嗨,开玩笑的。 就坐这儿等吧。等不来人,落霞也不打算放人。她看不见真金白银就不放人,这俩要是要走,她肯定当场嚎一个给他们看。 也不知道多少钱她才会满足。万一落霞没带够钱,她还是耍赖怎么办?算了,给多少她都嫌不够。 三个人坐在这儿等人,各自有心事,都不说话,在这儿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落霞吐了口烟,打破了这份沉静:“看着你俩这么呆在一块儿还真是奇怪。” 初元心说你还不如不开口。 “你俩以前不是那么水火不容的?现在又凑那么近?真是辣眼睛。”她一个白眼,初元简直想给她眼珠子挖出来。 他偷偷瞥一眼桌对面的时鉴,时鉴没有表情,喝着壶里的凉茶。 “哎哟,还记得我当初在跟明安那老头的婚礼时,一眼就看着你好看,我就想着我要给你泡来。”她眯眯眼睛,“不过我看你老跟这个时鉴吵,还总跟他黏在一块儿,我就觉得不对劲,现在想起来真是恶心。” 她继续吞云吐雾,初元被她说得都像去掐死她让她重新再投一次胎了,可是他不敢动。 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我猜得没错啊,”落霞“啧啧”数声,怪瞧不起他的,“是我瞎了眼,就不该来掺和你俩。” “后来你还一直躲着时鉴,不是不会去吗?你不是跟我说得那么信誓旦旦的,现在又回去了?打自己的脸?”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初元终于做出了反抗,他听着自己的声音都是颤抖的,更多的话他也没气力说了,满脑子都是混乱的,想得起来的,想不起来的,全是一团糟。 “哦?那再给你一次机会......” 时鉴猛地看向他。 “再给我一次机会......”初元说道一半说不下去了,他感受到时鉴看过来的目光。 滚烫炙热,但是你能不能说些我愿意听的?你到底什么意思?我不想再猜了,我不想当那个自作多情的白痴。 要么放过我,要么就紧紧地抱着我。 求你了。 “我不想再说了。”他几乎要将桌子边缘抓坏,手用了大力,掰得骨节都疼。 心里头更疼。 “初元......”时鉴想说话,却被初元吼了回去:“我说了我不想再说了!” 落霞在那儿看着俩人,咋舌。 “陈大人,这人我给你抓回来了,若是有空可行还愿仪式。”炼御站在陈霄援面前,又跟他复述一遍还愿仪式所要注意的事宜。 陈霄援早没了先前那副落魄样。他如今是彭方最得意的弟子和友人,如今在跟着彭方为朝廷做事。一说如今的改革,都是陈霄援的功劳。 他看了看窗台上那一株随风摇曳的花苗,只觉当初那位神君大人说得确实不错。 凡事都需人自己努力,总是能有转机。 “陈大人,这是......” 陈霄援放下了一桩心事,眼下审问覃原的活还轮不到自己。忙活了许久,他总算有了片刻喘息时间。他还挺乐意跟炼御讲讲这花的故事。 “在您之前,我还曾见过一位真君,他帮过我许多。”他轻抚那片在秋风中依然翠绿得不同寻常的嫩叶,“是他给我希望,给了我向前的动力,还给了我几颗这花的种子。他跟我说,等到花开之时,就是我大魏复兴之日。” 他看着这花苗就是看见了希望。炼御理解不来,突然就接收了来自初元的传音。 “炼御真仙,不好意思前来打扰。落霞说是要你来送钱,我和时鉴现在被她扣在这儿不让离开了,麻烦来救一下。拜托!” 她一听是落霞让去,脑子一热,告了辞就离开了。就这么还回了趟天上,去自家拿了许多钱出门。 心情莫名其妙轻松起来。 三人互相讽刺完,而后又是另一种沉默,直到炼御来。她总是不走寻常路,非要翻窗户,给坐在窗边的落霞吓一跳。 “你要死啊!”她冲着炼御叫骂。炼御脸一红,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从锦囊里掏出了一大包银子。 “这些可够?” 落霞看见钱眼睛都直了。初元还替她不干了,拍案而起:“炼御!你傻的吗?她就明摆着骗你的,你真给就算了,还给这么多?!” “没事儿,这......不算多。” 得,这还真是个傻的。这话都说,也不怕落霞再坑她。 所幸落霞被这么多钱给震惊到了,看着心情还不错。她坐那儿数钱,数着数着,突然反应过来这儿还有三个神。 “你们三个还赖在这儿不走作甚?快走快走!脏了我这地方!” 初元松口气,终于能走了。可他还瞧着炼御恋恋不舍的那样,也强行给她拖走了。 三人终于得以脱身。事情刚告一段落,俩人走在清晨的市集上,想着接下来去哪儿。初元突然问炼御:“说来,你对落霞那是什么眼神?” 炼御跟时鉴性格有点像,但是又不是跟时鉴一样完完全全的无心无情。她好歹也是人神,只是做人做神,性格都过于一板一眼了点。一听初元说得这么直接,她直接脸一红。 “你,你不会喜欢那么个......” 初元及时住嘴,省得自己说太难听了,打击到别人。 我的天呐!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大纲这玩意儿越来越限制我随意撒野写文的状态了,下一篇文绝对不写大纲!【气鼓鼓】 【明明就是你菜,下一个】 搞声太快乐了!除了没钱抢票和抢不到票!摔! ☆、第四十一章 初元不知道怎么跟落霞说,想要开口好几遍,又住嘴了。最后三人要离散了他才下定决心跟她讲:“那个......炼御真仙啊,你也看见了,方才她那样给我们赶出来......她对神有心理阴影,她很讨厌神的,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样。” 初元说话诚恳,也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只是看表情不是很妙。 算了算了。初元也没话说了,这种事人家自己有想法,自己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再说了,自己的事儿都还没搞清楚,就别自以为是什么情圣去折腾别人了。 一想起炼御一走,就又剩自己和时鉴了,初元就有点莫名其妙的恐慌。所以他拉着炼御,看看还能不能再扯点什么有的没的。 虽说他跟炼御也不是很熟是吧......但是眼下她就是自己的救星啊! “说来,你昨夜抓去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彭相还在审。只是陈大人祈愿让我去将他带回来,我如今在为陈大人做事。” 初元想起来昨天晚上那个姓覃的说的话。当时他没注意,现在想想觉得陈霄援这名字有点耳熟。 哦是了,当初自己帮过一把的那个书生。 这才多久啊?!要说是自己回过天上再来,瞬息间数年过去,那还好说;可这回出来时间够久,他就没回天上过,怎么才这么些时间,他就当大官了? 炼御看他疑惑,给他解释:“他救了彭相一命,俩人一拍即合,如今跟着彭相在学东西,是他弟子兼友人。” 又想起来,之前初元和时鉴去锦城的时候,也听说什么改革开始打仗什么的......估计是他的功劳吧。 初元还有些欣慰,果然家国兴旺要看这些年轻人。 不知不觉的,为什么就觉得自己是老年人了,啧。初元咋舌。 再怎么舍不得,再怎么害怕,还是要分道扬镳的。初元居然对炼御有了一些依依不舍的情愫,他是真不想跟时鉴单独呆着。不过炼御可不是什么闲人,只能给她放走了。 初元还没想好接下去干嘛。时鉴先问他了:“你是要......” “我还不想回去。” 外面真好玩,我不回去。 不回不回就不回你随便吧。 初元还是没想好怎么跟时鉴说话,干脆就不跟他讲。他继续自己的游历生活,时鉴就在后面跟着。他知道时鉴在那儿,一直在那儿,继续当他的背后灵。 他们神挺闲的。 初元的游历不像之前那样吃吃玩玩,漫无目的了;被陈霄援的故事激励一下,他决定也要做一点造福天下百姓的事。 这么说话题有点大......罢了,当个和尚吧。做些小事他还是可以,总的来说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功德的积攒。 他试图忘记时鉴的存在,可惜位列万神殿的大神实在存在感过于强烈,难以让人就这么忽视。初元一直在等时鉴跟自己说什么,因为他总是看着有话要说的样子,但是总是说不出来。 初元此刻对于时鉴这个人的看法就很奇怪。他总觉得时鉴想得会比之前多了,但是真的去问他,又会发现“哦这原来是我的错觉“。 他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初元身上的钱不是很多,这一途都是一边赚钱一边流浪,真的给自己过成了苦行僧。他住着那种最便宜的客栈,一边又在等着时鉴哪天受不了了就回去了。 可是最后时鉴确实是受不了了,倒不是他自己,是他看不下去初元这么糟蹋自己。 初元倒是觉得自己一天天的还过得挺有意思,不跟时鉴似的,闲得慌喜欢去当别人的背后灵。 “初元,你这是何苦。” “我不苦。” 这么一句给时鉴噎回去。 初元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了。说来说去都那些话,他都听了几辈子了。于是他跟时鉴说了声:“你帮我回去收拾屋子吧,这么久没回去,肯定落了好多灰。其厚其实......我可没让他俩干这些粗活,那就由真君您代劳啦。” 从某些方面来看,时鉴对自己还是挺好的,他是个挺好的人。 自己不是。 看看啊,最开始还跟落霞通奸......虽然是落霞单方面的而且后面找到证据平反了,然后后面还脚踏多条船......算了黑历史。初元说说也没跟那个青梅竹马的陈珍如何,成亲的那天晚上江瑶喝多了睡熟,后来被弹劾,实在无心那些儿女情长。 再后来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了就,初元细数下来,发现自己也没真怎么了,可是觉得还是对不起谁的样子。 孟婆和落霞都说自己恨他。可是哪儿恨了呢?初元想不起来了。在他记忆里,自己与时鉴每天分拌嘴,或者是表面上的互相嫌弃,都构不成这种情感。 即使是后来被时鉴拒绝......不,时鉴也没有直说,他根本什么都没说。 别说是恨意,眼下的他,对于时鉴的感情分明就是正面积极的,他知道自己喜欢这么个人,一时说不出具体是喜欢哪里的那种喜欢,若是分分秒秒看不见他就会张望寻找的那种喜欢,能提笔在本子上有很多想说却不敢落笔的喜欢。 他太想了。 还说时鉴,初元自己又何尝不是。想给他看着,守着,能跟他一块儿走,看山河风光。 可是那么多世不肯回去,只是初元不愿面对当初那个复杂难堪的自己。刚通情感的初元是宛如孩童一般,想问得多,自以为懂得的也多。他混乱了这么多年,即使是做了个人,他也从来没懂过这些东西。 他忘了的是,就算是人,也没有人能真正看透自己的内心。还不如阔达些,爽快些,何必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 这下别说初元自己了,他这么一说完,时鉴都跟着乱了。最后初元还是让他回去,实在不行就去盯着炼御,说她肯定还会去找落霞。 “炼御傻得很,我怕她被落霞骗。”初元现在在心里给炼御的定位就是个喜欢钻牛角尖的傻子,看她为落霞花钱如流水都心疼。 这么有钱就接济一下自己啊!大家都是神,凭什么你这么有钱!看看自己现在住的是什么地方! 初元气死,最后也只能叹口气,自己一辈子穷命,可能是骂江瑶骂太多了。 明明都姓江,怎么回事,前世过那么好,这辈子就这么惨! 怪不得没人保佑自己飞黄腾达。 初元好歹是给大神请走了,坐在屋子里,怪难受的。 其实......他还有个私心。 炼御跟时鉴其实挺像,初元想着说不定能让炼御给他有些影响。 说不定呢。 是需要一些分离来冷静一下了。 初元想起自己那天晚上逃走前在时鉴府门上的打油诗,想着想着突然就笑了。 时鉴也没打算回来,只是初元一再强求。 他如今也能感受到些,他看得出初元不愿看见自己,但是他就是放不开。 名为“执着”。 他现在能想通这一百多年轮回里自己的陪伴是什么缘由了。 他发现自己也有了想要的东西,有了欲望有了所求。可自己分明是个神,一如既往走着天道,并没有因此而堕落。 一如当年的初元。 时鉴还是习惯当初和初元一块儿的日子,在他的记忆里,一直都是那些画面。 他的记忆里处处都有初元的影子,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他一直都在。 时鉴完全不懂感情,喜怒哀乐。就算初元跟自己一个一个细说,那他也无法感同身受。只是本能地想在初元身边,看着他,守着他。 他一脚踏进初元的仙府,那些枯枝败叶一如既往萧条。他寻着一些尚且能落脚的地方走,小心着不要那些灰土沾染自己的衣摆,或是摔倒。 黄毛狗子阿喵现在已经不奶了,猝不及防扑过来,时鉴差点跟着一块儿摔进叶子堆里。阿喵冲着他摇尾巴,格外友好的样子,时鉴摸摸它的脑袋,想起初元说,猫猫狗狗冲人摇尾巴,或者露出肚皮来,是喜欢,是信任,还想着能依赖。 阿喵在时鉴脚边蹭蹭,躺在地上打滚,张着嘴让他来撸自己肚子。时鉴试探着伸手去摸,软软的,手感很好。阿喵的毛短短的,摸着温热,让人欢喜。 这也是......喜欢自己么? 阿喵熟悉他的气味就像它熟悉初元的气味一样。阿喵应该是感受得到自己主人对于时鉴的友好,所以连带着对时鉴也很友好,基本上当他是半个主人了。 平日里,时鉴来初元府上打扫也会一块儿给狗子洗掉。时鉴骨子里带着的洁癖,可能是天道多余给他的性格,让他看不下去初元乱七八糟的屋子,还有这只满身灰的狗。 时鉴叹了口气,格外无奈地把蹭了一身灰土的狗子抱起来,打算着收拾初元宅子的大业从给阿喵洗澡开始。 ☆、第四十二章 “真君。”其厚站在门口,对于时鉴的突然出现并不意外。这俩孩子本应是暴戾的魔化命格,被时鉴带着修炼成如今,已经是很靠谱的样子了。 时鉴想,他们偶尔出的一次错,说不定都是命定。 时鉴收拾得也差不多了,尽可能还原初元在时的样子,这儿都是他的气息。时鉴只是擦了擦灰,乱放的书给堆码好,也没怎么样。院子里,花架上的植物他没动,只是扫干净了地面。 工作量还是不小。 他看其厚手上拿着东西,便问:“怎么了?” “真君,这狗方才撞倒了花架。”其厚把狗从身后亮出来,拎着它的后脖颈,阿喵看着怪可怜的样子,刚洗干净的身上又脏透了。 时鉴突然有种生气却无奈的感觉。 他挽起袖子,接过阿喵的后脖颈就往浴房走,走到半路突然想起些事,止步问其厚:“炼御真仙可曾回来?” “回真君,炼御真仙此刻正在府中,昨日方回。” 等时鉴结束了手上的活计,他给自己收拾好,去拜访了一下炼御真仙。 等他被仙使带进府上的时候,炼御正搬着好些个木盒子从库方出来。她动作不便,抱着盒子弯弯腰算是行过礼:“真君来得正好,可帮我选些东西?” 时鉴搞不清她这是干什么,倒是看着她挺开心的样子。 盒子打开,里面竟放的是些珠宝首饰。时鉴意外是因为从未见炼御用过。她气质偏英气,也不常施粉黛,更不会戴花佩珠。所以她拿出这些来,也格外让人惊讶了。 “这些是我从前在跃莱仙山当长老时,下边那些弟子来巴结我时送的。”她嘟哝两声解释,“分明我看上去并不好接触。” “你翻出这些是做什么?” “我自己留着也无用,想着拿去买些钱给落霞赎身,或是挑些送她。” 时鉴心说初元果然说对了,她还真要去找落霞。 还要给她赎身。 “为何?这么做,于你并不会有什么益处。” “真君何时如此功利?”炼御笑着拿起两串珍珠耳坠,在耳朵上比划两下,自觉不好看,又摇摇头放回去,“我挺喜欢她的,只是不愿看她受苦罢了。” 说着竟还红了脸。 时鉴不解,炼御本是一人神,看着却与他们这些本神并无二致,从未发现她还有这些动人的心思,瞧着挺新奇。俩人不熟,炼御才这么愿意跟他说:“她在那种地方如何能过得好,又是这么种身份……但凡是个人都不乐意的吧?” “你是懂这些情感?你并非落霞本人,怎么会……” “人之常情吧。”炼御也不是那么确定,“为何不懂?我只是不善交际,并非不近人情。” “那……可否帮我解一惑?” 炼御尾音上扬:“哦?原来时鉴真君也有不解之事?” “……正是。”时鉴少有地迟疑了。他不很确定这话能不能跟旁人说,到底要怎么说,“就是……初元同我之间……” 他叹了口气,格外纠结的样子:“或许是相同的……罢了。” 时鉴这人也是,说话说一半又不说了,吊人胃口。他想起来自己的职责,是来拦着炼御给落霞白送钱的,可是自己现在都理不清,他又有什么资格来质疑别人。 炼御幸好也不是什么好奇心重的,看出他不想说,也不敢问。时鉴毕竟也不是自己能随随便便能问的人。 时鉴只是多余问一句:“那我想问,若是喜欢什么人,是会没有理智地去为他奉献,或是倾自己所有的么?” 炼御以为他在说自己,看了看那几箱子珠宝首饰,笑了一笑:“或许吧,我知道没必要,她可能不会需要,但是我想对她好些,能怎么好就怎么好的那种。” 时鉴跟着炼御下了凡。 这回回去时间略久了些,地上已经过去了一半春秋——快要入夏了。 他先是跟着炼御去跑了趟调剂行,把那些首饰里炼御挑出来觉得不好看不合适落霞的全换了钱。 店家拎着一串珠子啧啧称奇,翻看半天,眼睛里都冒精光:“诶哟我的天呐,这都多珍贵的古董,还保存这般好,我怎可错过啊!您开个价吧。” 炼御也搞不大清楚这堆东西究竟值多少钱,随便报了个数。店家给钱给得爽快,她把钱往锦囊里塞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亏了。 “接下来是去找落霞?” “正是。” 再次来到观月台,时隔许久,此地依旧,夜夜笙歌,一派烟熏火燎的风流。 炼御没直接去找落霞,而是去找祝妈妈。 “落霞转世那么多次,次次都......你真能确定这么做她不会有意见?”时鉴还是有些许犹豫,总觉她这样做会引起落霞的不满,忍不住出声提醒。而炼御却一根筋地想着,没人会这么想。 成吧。 结果等炼御去找落霞说自己已经将她赎身一事说完并给了她精心挑出来的最好看的几件收拾的时候,落霞非常生气地收了钱和镯子,把炼御关在门外。 “你自做什么主张?谁跟你说我喜欢过那种普通人的日子了?现在这样我觉得就挺好!关你什么事儿!” 炼御站在门外一脸茫然,她话还没说完呢...... 时鉴没一来人界就急着去找初元,而是在一旁围观全程,心有不忍,但是什么也没说。 然而炼御的一根筋时鉴是一点没看错,失败一次后她还能再去那么多次。虽然每次都是垂头丧气而归,顺便还赔上自己一库房的宝贝,但是她还越挫越勇,决心要在这棵树上吊死的模样。 连时鉴都禁不住问她:“你究竟喜欢她什么,为何这么执着?” “那你又是为什么这么执着呢?” “什么?” “没什么,”炼御低头笑笑,“她好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我对她一见钟情。” 时鉴哑然。 “喜欢人为什么要有理由呢?喜欢就是喜欢了呗。凡事莫问缘由,要是愿意,尽情去做便是,何必活得如此纠结?我素来是这样的。” 或许炼御并未刻意要跟他讲些什么大理,只是寻常聊天,却无心插柳。 “说来,近日瞧着真君眉目间似有忧虑,可是遇上了什么事?若是急着去做什么事......” 时鉴走了神。 有么? 为何自己会忧虑? 急?要去做什么? 自己为什么要执着。 到底是在追求些什么呢。 “真君?” 时鉴被自己突如其来的一大堆问题给问得迷茫,炼御唤了他一声给他拽回来:“可能是吧。” 炼御挑挑眉。 “还是先前那个......我同初元之间,似乎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时鉴总觉这么说有些迷茫,便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同初元之间的事。炼御笑了一下,看来是知道,时鉴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暗叹口气。 “说来,初元真君的身份,我等先前也不甚了解,若是冒犯了,我替自己还有寻尘、寄北二位道个歉。” 这并非重点,时鉴也没让她再说,只是又说了自己的迷茫:“我从来不知这些人的情感,他却懂得早,我甚至不知如何回应他。这话同我来说不过是平常,对于他可能需要花很大决心.......罢了,我真的不懂。” 时鉴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生怕炼御听不懂。就这么些天看着炼御百战百败,这会儿他已经拿炼御跟个知心友人似的了,好似她一定能解开自己的疑惑一样。 炼御只高深莫测一笑:“既然会因此苦恼,说明您已经懂了,又何须再问?您只不过是太犹豫了,又不能自行排解内心复杂的情绪,所以才会如此。” 她也不卖关子:“我方才说,凡事莫问缘由,随心而动。既然已经苦苦寻他数世,已经说明了您心里的答案,到底想要什么。有什么渴望的,想要握在手中的,对一个神来说,是多么不易之事,为何不再抓紧些呢?” 时鉴一愣,炼御继续说:“您可比我幸运多啦,毕竟还能追寻初元真君这么多世。我就不行,我对她啊相间恨晚——或许她不这么觉得,可我总会让她答应我的。求不得是苦,可更令人难过的,是心里的那道坎啊。” 人神修行之路,从心开始修,毕竟是比时鉴懂得多。他还要在这儿仔细想想,炼御已经在提醒他了:“我们这趟回天上,时间可花得不少啊。” 自打时鉴走后,初元就没换过地方,甚至还一个人在这儿过了个年。 天上不讲究这个,所以也没过过,这都是凡人自己的讲究。初元上一次过年是在飞升前,自己一个人;现在还是自己一个人过年,换个地方没换味道,所以感觉起来都差不多。 就是多余觉得寂寞了些,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初元刚从外边回来,这一天天的日子过得,让他以为自己又回来当人了。他在人家店里当账房先生,店关门早,他收工也早。自己下了碗清汤挂面,扔了两匹青菜叶子。看着这碗似曾相识的面条,他突然想起什么笑了一下。说不定吃着吃着又会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晕过去,再醒来可能会看见个白胡子老头和两个装老成的小孩,后边站着一个仙气飘飘的俊哥儿。 他给手边的话本翻了个页。他坐在院子里吃饭,映着夕阳余晖看书——剩灯油钱嘛。这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倒还有心思看着话本笑。 呛到了。 他一天到晚优哉游哉也不知道是在等什么,当了神无所不能后他比那些真神还要无欲无求——除了时鉴。 那或许就是...... 他内心戏还没演完,突然院门被人敲了两下。 咚咚。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去人家公司参观,我还以为我会在车上码字,天知道我晕车,窒息,我的玩游戏时间啊!!!!! ☆、第四十三章 不知道为什么,时鉴就是有种预感,初元还在那里。 于是他告别了炼御,直接一个传送,到了自己离开人界时最后待过的地方。 小镇的傍晚安静得早,很快就伴着余晖静悄悄,墙头的猫偏过头看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一眼,快步跑开了,四周复又归于宁静。 他听见自己心跳得格外快,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甚至还有些发晕。 这里应当离初元住的那个地方不远,时鉴转了两圈就找到了,却迟迟在门口徘徊,不肯进去。 “要是愿意,尽情去做便是,何必活得如此纠结?” 炼御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在柴扉上轻轻敲了两下。 听声儿倒是不紧不慢,很是沉着,谁知他此刻说话声音应当都是颤抖的。 时鉴不能用言语表达出来此刻是什么感情,只是听从炼御的指引,寻着自己心里所想的去这么做罢了,他只想看见初元,跟他说点什么。 也不知道他的预感是否准确,他倒盼着初元确实在此,又怕自己真的见到他,不知说什么。 这般小心翼翼的自己,此前的时鉴是完全想象不出来的。 如此这般,如此那般。时鉴在地上的影子被拖得很长似乎很是漫长的等待后,门内传来熟悉的人声:“谁啊?” 下一秒,时鉴面前的门被拉开。在看见初元的那一刻,时鉴呼吸停滞,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坏——他根本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出来。 初元看见时鉴也很意外。他本来以为不会想的,逐渐平息的思念,已经是一潭死水,在即将能够再去面对的时候,那人在池中整了个惊涛骇浪。 他捏捏门板,差点要把门关上再开一遍。 “你......你怎么来了?” 时鉴张了张嘴,没说话。俩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然后时鉴才憋出来一句“许久未见”。 “对我来说却是是挺久的。”初元有点想笑,让他先进来了。 关上门,初元回自己桌子边上收拾东西,一边问他:“你去找炼御了?” “是......你当初让我找她来着。哦对了,我还去你那儿收拾了一下,阿喵......长大了不少。” “我就开个玩笑,你还真去。”初元抱着那么一副碗筷在木盆里洗,洗净擦干,放回架子上,“你来得不巧,我没多准备饭食。” “不妨事。” 时鉴就站在那儿看初元忙活,刷完碗又涮块儿抹布擦桌子。他要收桌子的时候,时鉴还过去搭把手。 “这种粗活还是不劳您来了。”初元语气轻松地调侃他,却没抬头看他,弯腰卸了一个卡扣放倒桌面,叠成一个平面给靠在了墙边,这是他自己找铁匠弄的一个小机关。分明从没想着要在这儿久呆,却什么都弄好了。 这没理由。 院子里没有像在天上或是初元在京城的那个住处那儿一样摆满了花盆,只有窗台上放了一盆不怎么用打理的野花。看来还是野花比较能适应初元这儿的艰难生活环境,活得还挺好。 时鉴被初元“请”进了屋里,还给他装了盘炒瓜子,估计是为了补偿晚饭没他份的过错。 时鉴:...... 他仍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虽说炼御让他抓紧,但是现在看见初元仍在这里,未曾离开,他好似就放心了似的,不那么着急或者不安了。 这或许就是......喜欢? 凭着神的视力,他能看见扫把扫过地面时扬起的微尘落在地上的恍惚投影。初元在这儿比在天上的时候勤快许多,或许是为了生存,日子紧巴巴的却十分充实,就像所有人那样。 很真实,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时鉴瞧着他,松松快快地叹了口气。初元确实一直像个人一样活着,做什么都让人踏实。 紧紧抓着,也没有那么虚无缥缈。 “那你去找炼御了,她怎么样?”初元扫完地,把扫把靠在门后,跟时鉴又接上了方才的话题,“他不会还真去找落霞了吧?” 时鉴点点头:“她备了许多钱给落霞赎身,不过落霞只收了钱,没理她。” “还真是个傻的。”初元忙活完了好歹是坐下。外头天黑透了,他把灯点上了。 “她说是真喜欢。” “哦。”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俩人再次没话说,听着烛火噼啪的细微响声,初元总觉得这气氛逐渐尴尬。 这不是很好。 “那你......没事儿了又来找我了?” 时鉴点头。 初元又“哦”了一声,稍稍有些落寞,他还以为时鉴对自己有话说才来的,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不过......” 时鉴一出声,初元心马上又提起来了。不过什么?有什么要说的? 只是他面上没有表现得那么明显,不然太不矜持了自己又不知道会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唉,敏感而又矫情的中老年神啊...... 什么玩意儿??? 时鉴说着说着清了清嗓子,感觉再不说更不敢说。他现在脑子里乱得要死,情绪也捉摸不定。虽说他也不怎么大喜大怒,但总是心里觉得不适。 “......炼御同我说......那个......” “你现在说话怎么还结巴了?出去转了一趟就这样了?”初元笑他,自以为能排解尴尬。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说啊! “就......炼御跟我说,若是有什么想要做的,那就直接去做便可,无需纠结,随心而行。” “确实。”说重点!初元假笑:“她看着性子直,原来是这样。那落霞对她来说......” “所以......”时鉴将初元越拉越远的话题给一口气扯回来,盯着初元的目光灼灼,“我过来找你了。” 初元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愣了片刻,是没料到这人说这么干脆,确实还真不纠结。 然后他错开目光,眨半天眼睛:“所以呢?” 时鉴开了闸就收不回去了,只是脑子乱,嘴上说得更乱:“我寻你这么多世应当是因为这原因罢。当初是我不能理解你,是我错了,如今我不会逃避了,所以......” 所以什么? 初元从来没发现时鉴这人这么不爽快,听得人气得慌。他火气上来,伸手越过桌子拽住了时鉴的领口,一拉,凑到自己近前。初元抵着他额头,邪笑着,昏黄的灯光给他的气氛烘托得很好,一副要干坏事的模样:“你可是......想要这个?” 既然你不敢,那便换我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初元已经知道了时鉴此行的目的,自然是放开了,义无反顾的那种。他忽然觉得那么多破心思终于能放下了,轻松得他能飞起来。 时鉴闭了闭眼,认了。 他活了这么多年月,头一次主动要求这种事,自是觉得难堪;但是这种说开了的感觉——不光是敢跟初元说开了,还是对自己妥协了——让他觉得轻松。 各种各样纷繁复杂的情绪随之冲破思想的束缚闯入他的识海,掀起的惊涛骇浪让他无从招架,唯一能做的只能紧紧抓牢身边触手可及之物——应当是初元的袖子,温热的,是初元的体温。 忽然又觉得,天上那种空空荡荡的清冷,太寒凉了。 唯有眼前人,真实存在,让人舍不得放开。 时鉴只觉得头疼,天旋地转。可他无心在乎这些,纵使天崩地裂也不会让初元再走了一样,像那天在阿勤屋里那样抓着初元,想起自己说的蠢话。分开的迷蒙之时,他好好回答了初元一句:“我会。” “什么?”初元没等到他再回答,这次轮到时鉴主动吻了过来。 算啦,就这样吧,挺好的了。 俩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抱到一块儿去的,跌跌撞撞进了卧室。时鉴站立不稳跌在床上,俩人这才分开。初元扑在他胸口喘了口气,突然笑出声来。 “怎么?”时鉴问他。 “没什么,”初元笑得停不下来,“心想事成。” ☆、第四十四章 初元是没想到有这么一天的——就算是有这么一天,说不定都不爱了,或者沧海桑田了。 连大魏都打赢了他都不指望时鉴能给自己回应。 嗨,这么说好像对魏国没什么信心似的。这半年来听说情况挺好的,先帝那老头死了,陈霄援他们帮着最小的六皇子干掉了他那些没安好心的哥哥们上了位,现在基本是由彭相辅佐掌权。 天知道陈霄援会不会走上自己的老路。 初元趴那儿叹了口气,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事后开始思考国家大事。 脑子被整坏了。 他偏头看了看边上睡着的时鉴,非常幼稚地往他耳边吹了口气。 鬓边微乱的发丝飞了起来,人是没有醒。 都累得要死,凭什么他就能心安理得睡这么香! 初元打死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下回让你尝尝自己厉害啊我跟你说! 他如今的心情起起伏伏终于有了着落,从前那些思来想去也找不出个结果的念头都成了过眼云烟。 这个人确确实实是自己的了。 他翻个身去给时鉴搂住,这会儿耍赖皮一样就想黏糊着。春日微寒的夜被身旁人的温度点燃,他心想事成,如愿以偿,能埋在自己所爱之人的颈窝里,嗅着那人味道。 时鉴没点过什么熏香一类的东西,浣衣时也没用那种带有香味的东西,身上却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初元想半天关联不出,最后决定这是这人身上独有的香气。 只要闻到了那就是他,旁的人学不来。 初元确实也不知道自己是喜欢时鉴什么了,或许就是习惯。但能这么日久地互相扯闲话的人也不多,也是一种缘分,再怎么也会生出感情,何况是这些微妙的神明呢?日久生情一词最是虚无缥缈,却潜移默化着感染了生命中相遇的每一个人。何必海枯石烂,不过是长久依伴。 够了。 人生本是无趣,天地间最有趣的就只剩下一直陪在身边的彼此了。自己的生命,就应当是自己和另一个人在一起而完整的。 不过眼下如此倒是让人满意,但初元毕竟是过来人,知道这种清理一通后是什么状况。他有点拿不准现在的时鉴看着还正常,那过段时间又会怎么样。 可初元就不是会杞人忧天的人,没事儿想那些不开心的作甚,他若是因此走火入魔,那自己就帮他走出来,这有什么大不了。 总归是比当初自己胡思乱想来得好。 第二天早起,初元还要去工作。刚一动作,旁边还在睡着的时鉴就翻了个身,拽住了他衣角。 “怎么?”初元还以为他快醒了,弯腰凑过去,柔声问他。时鉴纤长的睫毛颤动两下,缓缓睁开眼,问他:“你去哪儿?” “有工作,需得早些去,不然老板要扣我月钱。” 时鉴就盯着他,雾蒙蒙没睡醒的眼睛里全是怨念。 初元捂眼。就瞧这他时鉴这委委屈屈的样儿,初元心说整得好似是自己昨夜对他怎么样了然后始乱终弃了似的,他才委屈呢! “这么瞧着我干嘛?我又不是不回来。”初元心痒痒,手也欠,往时鉴脸上戳了一下。以前戳纯属是装着朋友偷摸干出格的事儿,现在是光明正大肆无忌惮。 手感真好。 时鉴抓住了他的手,两手裹着捏一捏,不舍得放开的样子:“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回去?” 早晨还没醒透,他声音还有些哑,初元喉咙有些发紧,清清嗓子:“暂时先......说不定还有什么事没做完。” 时鉴许久没说话,闭了闭眼。初元权做安慰,低头在他唇边轻吻两下,说了声“我先走了”。 他说完还真的走了。时鉴闭了闭眼,他听见初元在外边忙活,一直到听见院门被关上的声音,这才挣扎着翻身坐起。 他捏了捏发疼的太阳穴处,却不觉得有什么作用。 自打昨天来表白后便是如此,一吻之后的事他已经记不太清,凭着本能的欲望行动着。他有点失控的感觉,但是也不知道自己的感情要如何控制。他一夜之间学会了什么叫喜怒哀乐,梦境里,他又看见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 他见过。 在被三水的残魂击中而昏迷的梦境里,他见过那么多人的一生。 那些美好的,狰狞的;恐惧,思念,仇恨,爱恋.......通通混杂在一块儿,让他神志不清,甚至让他觉得难以负担,即将崩溃。 他披起衣衫坐起,环顾了初元住的这个小房间一圈。房子小,还挺破旧,也没什么装饰,明显不像是要久呆的样子。他闭着眼睛呼吸了一口这里的空气,其中满是初元、还有昨夜一事后留下来的味道。偏偏让他有些杂乱的心绪平息下来。 时鉴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些失控,离了初元他竟会暴躁。 他又躺倒回去,一副怠惰的疲惫模样。 若是让天上那些同僚知晓了自己如今是这副样子,说不定会格外难以置信。 不,不能让初元知道。 时鉴昏睡中又将那些故事再过了一遍。在梦中,他完完全全就是那些人,生离死别,尽情欢乐,他的神志就在这之间游离。就是常人也无法在这种摇摆中还能坚定心智,更何况是刚学到这些的时鉴。 不管是美妙还是糟糕的故事,总之他醒来时,精神不是很好。这种状态加深了他的头痛。 为什么。 他坐在那儿喘息着,好不容易有了知觉,却是现在这个样子。他能理解初元当初是负担着什么,忽然对于当初的自己更加不愿接受。 也难怪初元不肯回来,自己竟...... 不知是几时了,他走出房间时,看见桌上已经没了热气的早餐。初元只要不乱研究什么新菜,他的手艺其实是很好的。时鉴从前不知什么为好什么为坏,如今决定重新来品味这些。 熬的粥已经凉了,味道自然不如新鲜的时候。这偏偏让时鉴有种负罪感,分明不是他的错,只是起晚了罢了。 只这么一口,他就放下了勺子,这种做错了什么的感觉让他觉得更加对不起初元。 他着实打不起精神来。 他本以为只要自己能懂这些就能懂初元的心思,他能挽回什么。可当他真的能够清楚知道自己的情感后,他却因为这些而变得混乱。 神的无能为力,随波逐流。 初元回来的时候,被时鉴突袭,按在墙上亲了个措手不及。 “你......你怎么回事儿?”初元被吓一跳,觉得他有些不对劲,抱在一块儿的时候摸了摸他的后颈,小心翼翼地问。时鉴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说“不知道”。 “你当初......也是这样么?什么情绪都控制不了,烦躁,消极......”时鉴想了几个词,从书上自学来的,说得有些艰难,但大概是这样一个意思。 “是啊,我当初想跟你讲,但是你更不懂。”初元知道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一概而论,自己是怎么样,或许在时鉴这儿并不起用,就不敢乱说,“这都是正常的,若是有什么心事,说于我听,我陪你。” 时鉴这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没有让初元就这么离开自己,真是太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业太难了,我太难了【哭泣】 ☆、第四十五章 照着佛家的意思,大约是说什么“色受想行识”一类的。通俗讲起来,也就是那些情感,你看见的,你尝到的,你怎么去想,怎么去做。非要说五蕴皆空,那得是过了净魂仪式,喝了孟婆汤,抛却生前身后事的死人才做得到的。 人生来即为苦难,佛家要尽量做到五蕴皆空,这才让人生走得更平顺。这也是为何天道不赐予神明这些的原因。唯有自己平顺了,才能最大程度去为天下、六界做事。 嗯......听上去似乎是一种工具,但并没有什么不好。 初元作为一个活得相对来说还算通透的人......又说是神好了,他倒是觉得没这个必要。毕竟也是个独立的个体,总得为了自己;况且,在世上活着,就是这点儿乐趣了,热烈深刻也没什么不好。 从什么都没有而得来的宁静致远,和努力感受生活美好,都是为了幸福生活,殊途同归,也没什么大不了。那他宁可选择后者。 只不过有时走了歧途,把握不好思考的这个度,对于什么事都主观感受过于深刻,而平白陷入了五蕴炽盛之苦,那就得不偿失了。 时鉴现在就这样。 要么不想,要么就一想想太多。失控了。 初元心说你控制不了别往我身上撒火啊! 初元当初是闷着的,稍一放肆就怂了溜了。时鉴憋屈了这么多年追不着人,现在对初元有种莫名其妙的控制欲,死拽着他不放手了。 趁着他睡着,初元探了一下他魂魄和识海,果然,是心魔。 当初的护心莲还在,只是威力被削弱不少,又没什么打击,就那么不紧不慢地飘在魂魄周围。初元也没放松,这东西总是会有影响的,以毒攻毒,说不定哪天自己就成了那个毒。可初元不敢随意去碰这东西,太邪性,不管伤了自己还是伤了初元,就算是命中带神格的魂魄也救不回来。 时鉴就是睡梦中也紧紧抓着初元的手,生疼的。初元心疼得紧,知道他不好受,也有些后悔,明明自己都习惯了,能扛,何必给他也牵扯进来。 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啊......不好说。 时鉴估计也不习惯做梦这种事,还说起了梦话。喃喃中,初元听他说了句“我会”。 初元至今也不知昨夜时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又重提,或许是他什么执念了已经。初元好奇得很,最后还是决定潜进他的梦里,瞧一瞧。 可不是好奇想窥探隐私!他就是......他就是帮时鉴纾解一下心绪嘛! 看看自己,多好!还帮忙...... 初元自我夸赞还没夸完,先被眼前的场景给愣了一下。 流动的光源从身后映出,自己还搂着时鉴,来自灵魂的双倍疼痛让初元一下子承受不住,打了个寒战。 身后传来一个人哭着絮絮叨叨的声音,初元疼到眼前发黑耳中嗡鸣,顾不了这么多。 时鉴跟他说,不要再走了。 初元想起来了,这是当初去找阿勤的时候。 自己当初说什么来着......初元脑子太不好了,实在是记不起。他这会儿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击昏了头脑,混沌之中想起来了,自己问时鉴能不能像阿勤他们一样。 当初初元只是侥幸,时鉴能对自己有点感情,偏偏忘了时鉴就算这么想也不会说出口。他如今知道时鉴是有心的,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当初是在为难他。 罪过罪过。 所以这一回他干脆就没再说什么,想法很沉。等风波过去,二人逐渐调息好,时鉴才强撑着站起来。 初元看着他,不知意欲何为。 时鉴只是一如既往盯着他瞧,瞧得他心里一阵兵荒马乱。 “你......”现在初元知道了,时鉴心里是有自己的,一直都有,只是他不知道,又何必为难。自己当初若是敢再多说两句,也不必拖到如今。是自己犯蠢。 “我会。”这回换初元跟时鉴说,一如在跟自己说,“我会陪着你,直到你懂得自己的情感为止,我都会在。” 他又想,遑论时鉴不懂自己的心,自己何尝也不懂他。每一世都在逃,不想看见他,或者拒绝。分明自己找的苦吃,却要拉上时鉴...... 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初元眉头紧皱着,时鉴还以为他不乐意,却也不知怎么安抚。得到初元如此回答,他应当是很开心了,将初元上下打量一番,最后决定凑过去给他一个吻。 怎么......哦是了,这是时鉴的梦境,现在的他分明会这些黏糊糊的把戏。 互相用这种方式安慰着,告诉对方谁也没错,谁也没欠谁似的。初元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还陷在那些“过于深刻”中走不出来,怎么还能替时鉴整理心绪。 他默念着不要想太多,不要想太多,一转眼,已经换了个场景。 依旧是夜晚。月光,长廊,醉醺醺的脑袋。 初元——现在是江瑶,抓着时鉴的衣领,刚送给他一个没名没分的、轻薄的吻。 “这是最后了。”江瑶说,可没有就这么决绝地离开。初元发现自己现在是能感受到时鉴的感受的,虽然只有一些,但...... 时鉴心确确实实是错乱了半拍的。 你当初若是说了不要我成亲,不要我就这么离开,我一定跟你走。 可这都是记忆了,过去了。 初元透过时鉴的眼睛,能看见他的记忆。自己是怎么样将他拒之千里的,时鉴是怎么每回痛心疾首后又追上自己的。 他都看得到。 这时候的时鉴已经意识到当初说错了什么,他几乎能猜到初元的离开是因为什么,所以一直想追上去弥补;可初元从来没给他这个机会,一直在给他推开。 初元借着江瑶的嘴问他:“你为什么那么想我跟你回去。” 时鉴沉默不语。 “你在怕什么?没有什么不好面对的,只要你肯说是因为心里有我,我会跟你走。” “你不敢说你没有,是不是。” 江瑶闭了闭眼,酝酿着要怎么说。时鉴在梦里反反复复回忆这些,就说明这都是他的心魔,他在意自己一次次的离开。 “你不要怕我会恨你,我只怕你不爱我。” “我......”时鉴艰难地语出一个音节,“我不想你离开我,我知道我错了,你可不要恨我......”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下,他本是不会哭的。、 “好,好......”初元抱了上去,顺着他的脊背抚摸着安慰,“你也不用想太多,你只要知道我会一直跟你在一块儿就好,我跟你走。” 我们谁都没有错,谁都没有欠谁。只是一场懵懂无知的误会,许是一些宽慰,应当能填补过去的伤。 初元在这些错综复杂的记忆里跳跃着,用让人心安的话语填补那些伤。一如走完了沧海桑田。他一直以为是时鉴欠着自己的,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话也那么伤他的心。一直、一直回到了原点,初元手上拿着几支寒梅,怀揣着小心翼翼的春心,站在时鉴面前。 “虽不知为何,但我确确实实是对你动了情,那什么......” 别走,停在这儿,听听时鉴怎么说。 “哦,是么?”不懂情爱的时鉴对于此并未觉得新奇,只是问他,“凡人中,这样的人都要结成夫妻......可我不是很懂,可否指点一二?“ 宛如一桩心事放下了一般,初元笑着把那几根花枝插|进时鉴衣领中:“可以啊,我们呐,来日方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