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作者:甘蔗羽荒 文案: 【串频版】 茕茕白兔,食野之蔌。忽西顾,渐迷途。 【内容版】 兔妖常迩一朝不慎丢了东西,找来找去,找到了书商连氏府上,恰逢连府好事将近,遂混水摸鱼成了连府幕僚。 街头巷尾都说,连公子斯文俊秀,连小姐纯良质朴。 常迩:我差点就信了。 CP:聋兔×盲商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乔装改扮 搜索关键字:主角:常迩 ┃ 配角:连仪 ┃ 其它:志怪 一句话简介:是人是妖都在演。 立意:关爱残障。 第1章 一步 最近,望京多了一桩热闹事——盖因城中最大的书商连仪公子要办十天的流水席,单为庆祝自己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小妹。 京中百姓心肠热络,饱食思君恩,都打探起了连姑娘的来历——须知连家三代书商,致知妙物坊的名号在大芫人尽皆知,而上一任坊主一年前才过世,其元配在生下小公子后便缠绵病榻,没几年便过世,打那之后,连老爷不曾续弦,更未纳过妾,如何就多了一个女儿?连府的从人却是不作遮掩,竹筒倒豆子似的,迎来送往间,绘声绘色说起这段兄妹重逢的传奇经历。 原来这位连姑娘的生母本是扬州一位医女,十几年前连少爷行商途经扬州,恰遇扬州疫病,不幸沾染,几近丧命,多亏医女倾力搭救,才得活命。彼时二人都年少,日夜相对,情愫相生,一时不察越过礼矩。连少爷本打算带人回京,医女自惭出身低微,无心攀附,本是坚辞不肯,奈何两三月后,却发觉已暗结珠胎。那时连少爷早已回京,医女不忍舍去骨肉,带着信物孤身上京。巧的是她到京之时正是连家小公子出世之日,街头巷尾百姓传贺,可怜这一介孤女,此时方知情郞早有妻室,连夫人更是京中大家闺秀,如何堪比!一身傲气被这一番蹉磨,险些一病不起。 贫女自有傲骨,岂愿作那等败人夫妻情谊的下作之辈。她也未与连少爷传信,便要返乡,怎料不等出京又病倒,此次却教一乡野郞中所救。她心中郁结,体虚难支远行,在郞中苦劝之下,为保腹中骨肉,她只好暂且留下——这一留,直至生下骨肉,郞中却向医女剖表心意。医女感其情谊,终是应下,与他结成夫妻,连同亲女,久住京郊医庐。 列位看官,你道是若无意外,这女子本不该为连家所知——怎奈事有凑巧,前几日,连公子为祭奠老父去往京郊洒扫,遇上暴雨,不慎失足跌伤,为一少年女子所救。随行从人见女子与已故家主有几分相似处,便已生疑,后又见女子佩有连家信物,更是惊诧。这姑娘从不知前事,更无从解释,幸得生母亡故前存了一丝不忍,留下亲笔信并从前与其生父往来书信,教女儿若有见信物问及身世者,方可展信观之。 由此,才教前事重见天日。 那连公子,自幼饱读诗书,学成礼义,最是磊落君子,深明大义。他深动于医女气节,自无怨怼之心,又因小妹养父、生母皆已故去,伶仃无依,哪肯枉顾骨肉之亲,袖手不理?故而,便有了如今盛宴百姓、明正身份、庆贺兄妹团聚的佳话! 此番原委道出,与宴的百姓听得津津有味,因此这十日流水宴还没停,连家姑娘的身世便传开了,就连酒楼里的说书人都换了新话本。 可众人不曾料想,这个命运多舛的姑娘,其气运不止如此。 说来,也是百姓好事多传所致——大芫如今的天子不到而立之年,尚存少年心性,因听闻连氏女身世曲折,一时生出好奇心,白龙鱼服,假作布衣,也来赴连府盛宴。只是旁人为口腹之欲,他却不然,堂堂一国之君,学作梁上君子,径入深宅内院。怎奈不惯做此事,临走前露了行迹,被连府从人叫破。天子被逼无奈,为免丢人丢到京兆尹跟前,只得亮明身份。连公子又惊又喜,亲自侍引,至宾主尽欢,奉迎天子归宫时,天子却又在连家大门前下了口谕,道:“连卿之妹,质淳而性善,朕见之心悦,适逢大选将至,卿当善备之。” ——翻译过来就是:我看上你妹妹了,准备准备,送她进宫。 亲耳听到这话的人们都沸腾了,后来听说的人也沸腾了,连公子却愁得闭门谢客——只因连小妹虽自幼习医,心性纯良,却疏于礼仪教导,一派村野举止。倘若入宫为妃,一朝不慎,触怒贵人,反是大祸。 再说那连姑娘,自小在京郊长大,也结识了一二好友。其中有一个姓夏的农女,名唤阿锦——标致则已,却颇为胆大凶悍,上能跟着亲爹上山打猎,下能领着一帮玩伴摸鱼凫水,打小不服管。 这一日,阿锦因与爹娘拌了几句嘴,又气呼呼地跑出了门——撒丫子一跑,爷娘也望洋兴叹。 阿锦奔到定水边,一肚子火气散去,便觉腹中饥饿难忍。她折了根树枝利落下了水,在水中摸了条小鱼欲待上岸,回头时,却见岸边站着个黑衣黑发的姑娘。 那姑娘的容貌不甚明晰,唯有一双眼潋滟澄明。黑衣女子似对着阿锦笑了一笑。阿锦心中一动,正想上前问询,恍惚时没注意脚下,竟一个趔趄,扑落水中,人事不知。 夏氏夫妇见女儿久久不归,坐立难安,双双出门寻找。等夏母寻至水畔,一眼望见女儿昏在岸边,顿时肝胆俱裂,扑上前将阿锦抱在怀中,不敢轻动,只声声叫唤。阿锦悠悠转醒,睁眼见到亲娘,双眼一红,落下泪来,抱着夏母便哭。 夏母哄了半晌,才知阿锦做了噩梦——只是,记不得了。 说回京中——没两日,这一出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戏又有了新的进展。圣命不可违,无论是为连府上下性命,还是为连小妹终事大事,入宫已是必然。连公子与家仆商量一番,次日,长街上多了连家的告示。 “重金择聘名师大家为府上幕僚,须有一技之长,如:诗、书、礼、琴、棋、画……” 围观的百姓瞧着这古怪的要求,个个一头雾水。 却有个书生,看破了玄机,也不藏锋,笑道:“这哪是招幕僚,这是给连姑娘招老师呢!”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恍然大悟:“是了是了,那连姑娘既是乡野长大,不通贵门教养,要中冒然入宫,难免受气。连公子却是体贴,借着招幕僚的名头,既解了这难题,又保全了姑娘家的面子。” 七嘴八舌说开,已有些人沉吟思索。这望京天子脚下,能者辈出,有那等前程不顺的有志之士,难免心中意动——此时你道幕僚是假,然而若是助得了连家将姑娘送入宫中,来日的机缘谁又说得准呢? 那个说破实情的少年却没再开口,指尖一错抖开手中扇,一身黑衣混入长街,眨眼不见踪影。 七日后三月初一,连家包下了兴乐坊——只因自荐幕僚的有四五十人之众,其中不乏名声在外者。连公子恐怕怠慢了诸位先生,索性公然开设比试,免遭闲言。看热闹的百姓哪能错过这等好事,有闲暇的都去了兴乐坊一睹为快。 兴乐坊本是听曲玩乐之地,这一日,四面廊下,一面铺陈纸砚,一面布设丹青,一面摆开棋案,好不文雅。 连仪南面而坐,手里把玩着玉算盘。那些暗藏心事的女儿家,看一眼这白衣温雅的少年郞,赞叹一声,低下头时,又叹一声。 廊下,黑衣的书生也打量着连家的公子。 这公子一身素,清雅出尘得不像个商贾,然而更为引人注意的,是他双眼上遮覆的白绫。 任是谁第一眼见到都难免意外——这个大芫赫赫有名的书商,竟是盲人。 直到管家燃起焚香,书生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的人,客气笑了笑,捏了枚黑子落下。 比试开始了。 自古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众百姓本是冲着热闹而来,故而,相较之下,看棋的、看文章的,寥寥无几,倒是看画的,挨挨挤挤。看客们从这头溜哒到那头,一会儿呼彩一会儿摇头,看得正比试中的画师面色阵青阵白,心中只觉愚鲁。但瞧瞧主位上的公子,仿佛不仅眼盲还失聪,一心一意摸着算盘,毫无约束之意——只得咬咬牙忍了,权当修心。 及至比试过半,时间将尽,看客始觉疲累,毕竟该画的已见其形,而世上技艺与灵思并重且还混迹市井的能人不过一二,故到此时,新鲜感也只剩一二。 也有个凑热闹的姑娘家,停在一个年轻的画师身后已看了许久。她揉揉眼睛,瞧着画纸上振翅欲飞的凤凰,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出声提醒:“先生,你的凤凰画得真好看,只是,怎么只有凤凰呀?”她瞧过其他人的画,多是热闹丰富,而眼前这画师正一心一意修缮凤凰翎,显然无意再添其他。这画师也不恼,回头看她,温和眉眼带笑,只是还未开口,忽听对面遥遥一声惊呼:“这人谁?竟然把其他人都比下去了!” 二人不由得同时看去,恰见那赢了棋的书生扔下未落的白子,起身抱拳致意。 一身黑衣,眸光潋滟。 似是巧合,书生正对上画师的目光,弯着唇微笑。画师愣了一愣,颔首权作回应,尔后垂眼看向画纸,莞尔低语:“凤凰足矣,更添凡世之物何益?” 少女闻言方才回神,便见画师伸手取下画纸,信步走到中庭露天处。 时值正午,晴空万里,日光泼到画纸上,那彩凤几欲破纸而去,华光耀眼。霎时四下渐无声,众人惊异屏息间,空中却忽地暗了两三分。 有人痴痴抬眼,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中庭上方不知何时来了各色鸟雀,盘桓不去。有一雀儿啼鸣出声,便引百鸟争相啼和。 但不等众人喝彩,众鸟却已如临大敌,顷刻之间,倏然发难。 呼啦啦一阵响,成百只雀鸟扑扇着翅膀冲向纸上彩凤,扑空后也不离去,乌溜溜人的眼珠子一转,四散冲入人群。 四面众人登时大乱,便连始作者也白了脸,人人没头没脑地向后躲,桌案笔墨翻了一地,惊乍四起。 一片混乱中,连公子似乎才从那珠算纵横的世界脱将出来,微微侧耳,长眉轻敛,却也不见惊慌。 他仰头,一群疯颠的雀已冲到眼前——却有铮然一声响,如凤鸣清啸,破开万千嘈切,直上九霄。 满场乌压压的鸟陡然间悬停于空,紧接着,又是几声清音从主位上荡涤开来。 众人凝目望去。 那眼盲的公子已将侧旁的古琴挪到身前,十指抟动间,曲调未成便已啭啭在耳。 是本来预备午后用比试的琴。 百鸟方寸即乱,凶煞尽敛,呼引遁去。眨眼间,鸟影散尽。 众人怔怔,盯着乱局中飘动的羽毛,险些回不过神。那画师望着连仪,神情益发惶恐不安。 连仪已停了手。他偏头对着管家的方向,叹了口气,又像是不大在意:“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管家一时语塞。 “是有一位高人,画了只彩凤。”棋试胜出的书生含笑开口:“没想到画得太真,将百鸟都引来了。” 连仪似是讶然,却问:“这位是?” 书生道:“在下常迩。”连仪仍有不解,管家见状,适时出声:“这是棋试的胜出者。” “原来如此。”连仪闻言笑道,“看来,棋、画之试,胜负已定。不知,画师如何称呼?” 画师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对上常迩的视线,方才神色松动,出列行礼:“在下……唐随。” 第2章 两步 常迩于次日一早拎着三五两家当到连家报道。 昨天连仪当场定下常迩和唐随后,比试的时间也差不多结束。连家的仆从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兴乐坊中参赛的众人——文试的结果,须等连仪听人念过几人的文章方能定下。 至于琴试,本该下午开始,不料连仪上午以琴退百鸟过于震撼,以致比试开始前,先前自荐的琴师陆续致歉退出,最后竟无一人肯留。 而连仪早饭吃了一半,听说常迩上门,有些意外。 按之前的说法,胜出的三人应该明日来。 传话的下人也一头雾水:“常先生说,他有些要事,得先和公子你见面谈谈。” —— 常迩在会客厅里喝了半盏茶,便见一对男女一前一后从内院方向走来。 素衣的公子白绫覆眼,雅似流云,黄衫的少女低眉顺眼,小家碧玉。常迩记着身份,视线没在少女身上停留,搁下茶盏,上前见礼:“连公子,又见面了。” “常先生客气。”连仪笑道,“这位便是舍妹了。阿溪,这就是我给你找的教你下棋的先生。” 阿溪闻言抬起头,对上常迩的视线后又轻轻垂下眼,低声道:“阿溪见过先生。”“小姐有礼。”常迩客气说着,重又看向连仪,“能得到连公子的赏识是在下的荣幸,但我今日来,是有一事要告知二位。” 连仪面露疑色:“先生请说。” 常迩微微一笑:“实不相瞒,在下,双耳失聪。” 话音落下,阿溪讶然看了一眼常迩,又不置一言地低下头去。余下连仪和管家被震在原地。 常迩仍面不改色,让管家险些以为耳朵出了问题的是自己。 连仪缓过神来,却又不解:“可你与旁人对答如常,莫非还有读心术不成?”他开玩笑道。常迩莞尔一笑:“公子说笑了,在下只是能读唇语罢了。”顿了顿,又说,“只是不知公子是否信得过我?”连仪闻言微笑:“常先生放心,旁人便罢,就在下的情况……又有什么好信不过你?” 常迩望向他的眼睛,点头叹道:“谢公子体谅。” 正是既来之,则安之。幸好居所也收拾了出来,连仪索性让侍从领着常迩先行安置。 —— 兄长另有要事,阿溪自行回房,只道要练琴,让侍女都退了出去。众人退到外间,不多时,听到屋内传出琴弦拨动的声音……几人相视一阵,默不作声地又往远处退了一段距离。 闺房的窗却无声地开了一条缝。 日光在地上投下一团巴掌大的影子,倏然溜进屋中。那影子向着少女靠近,迅速膨胀。 阿溪感知到对方的到来,拨弦的指略停了停,转头去看,指下不忘继续。 玄衣黑发的女子注视着她,目光潋滟。 “你为什么告诉他,你听不到?”阿溪低声开口。常迩挑眉,在她对面坐下,道:“因为你之前也没有告诉我,他看不到。” 阿溪一噎,心有不甘地反问:“这有什么关联吗?” “有。”常迩微笑,“这叫物伤其类。” 阿溪:“……” “放心,计划还照旧。”常迩说着,伸手摸了摸她耳后,“这两日如何?没有异常吧?” 阿溪摇头,眼神瞬间飘忽。 她的耳朵一切如常——还是只能听到别人的心声,却听不到常迩的心声。 常迩说……因为她是妖。 —— 阿溪有个秘密,出现在两个月前——某一日,她一觉醒来,忽然在和别人的对视中,听到了对方的心声。 她因此无意间窥探到了一些秘密,从一开始的惊奇渐至不安。进了连家之后,更是怕哪天露了马脚。直到连仪为她招师,当天夜里,一只白兔摸黑爬上了她的床。 清泠月光下,阿溪眼睁睁看着那白兔变成了个玄衣黑发的姑娘。 姑娘坐在她身边,弯下腰,摸了摸阿溪耳后的骨头,含笑道:“阿溪姑娘,这耳朵,你用着可还习惯?” 阿溪对上她的目光,那一片潋滟背后空无一物。 尖叫被咽了回去。 ——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常迩后来才告诉阿溪,当晚要不是阿溪忽然拉着自己的手问有无移除之法,她可是打算动手了。 阿溪明智地没去问她打算怎么动手——毕竟当时常迩说了,有办法借助药物毫发无伤地拿出她耳朵里多出来的东西。 只是一来放心不下阿溪自己住在连家,二来上药须得常迩每日亲力亲为,想了想,索性借着幕僚名义入府,正好掩人耳目。 —— 没想到这丫头还瞒了些事。 “你和连公子确实有些相似。”常迩瞧着阿溪,语气如常。阿溪闻言抬头,神色不解:“我们本是兄妹,不该相似吗?”常迩微微挑眉,不置可否,却问:“连公子不知道你的异状?” 阿溪叹了口气:“我本就怕因此招祸,哪能再对他人吐露?” “哦?那……小皇帝确是对你一见钟情了?” 常迩语带揶揄,阿溪脸色涨红:“常迩!你!” 四目相对,常迩笑意渐敛:“取走那东西后,我便再不会回来。你……真的不想走吗?”阿溪闻言笑了笑:“我不日入宫,便有大好前程,为什么要走?”常迩默默看她半晌,点头笑叹:“也是。” 话说这里,常迩本是打算离开了——按此前计划,她们本不该见这一面,然而厅中一面让常迩对这兄妹二人生出一丝疑问,不问一问,总觉心下难安。 方此之时,窗棱处却传来一声轻响。 常迩看向阿溪的目光一时间变得复杂起来,而后在阿溪欲言又止的神色中迅速化出原形,轻轻一跃跳到她膝上。阿溪伸手护住白兔,定定心神,抬起头来。 一身墨色的青年面色坦然向她走来,手中一柄描金折扇,瞧着便十分纨绔。阿溪没奈何,上前见礼:“民女参见陛下。” 常迩:“……”了不得。 年轻的天子以折扇托住少女的手,止了她的礼,却打量她一阵,才含笑道:“今日见你,倒像是见了仙宫嫦娥。” 常迩:“……” 阿溪闻言,目光变了又变,最后成一片麻木的平静:“陛下又拿臣女取乐。” “君无戏言。”天子正色,“此乃朕肺腑之言。” 阿溪:“……” 常迩有点“听”不下去了,灵魂连同身体都在震颤。许是担心怀中这妖怪冲动之下凶性大发行刺天子,阿溪迅速转移了话题:“陛下今日来所为何事?” 闻言,天子的眼神飘了飘,没正面回答:“朕听说,连卿已为你选好了三个老师,俱是青年才俊?” 窝在阿溪怀里的才俊:“……” 阿溪点了点头:“听兄长说,确实年纪不大。” 天子握紧折扇,道:“你见过了?” 这话不好虚报,阿溪只能实言:“棋师已到府上,方才和兄长一起见过了,看着厮文端正。”“哦……那比之朕如何?”天子认真发问。 阿溪默默深呼吸,认真答:“陛下是天子,气度威仪岂是旁人能比?”天子露出一丝笑,隐是志得意满。常迩却深恨自己意志不坚,没能及时闭眼。 天子清了清嗓子,也有了离去之意,门外却响起熟悉的声音:“阿溪,可练完琴了?” 这声音让天子的脸色瞬间僵了僵,而后压低了声音迅速说:“既然连卿来了,朕先走一步。”说完扭头疾步走向窗户。阿溪收回视线,向着门外问:“兄长有事吗?” “来看看你。” 阿溪冷静地放下白兔,冲着她无声地说了一句“快回去”,随即走去开门。 常迩也有些不安,不等连仪进来,紧跟着小皇帝的路线撤了出去。 好在二者不同路,常迩也不必担心半路被小皇帝看到“嫦娥的兔子跑了”。她心绪沉沉地溜回住所,想着找个机会问问阿溪,那天子到底想做什么——又觉得他轻佻则已,与阿溪独处时却并无逾越——不提翻窗的话。 连家的状况与常迩来之前预料的不大相同,她正思考着该不该调整设定,忽然觉察到空气中传来一股震动。常迩转头一看,见房门上映着个人影。她有些意外,第一反应是连仪派人来找自己,然而门一开,才陡然明白,为何刚才阿溪要自己赶紧回来。 翻窗幽会的登徒子站在门口,瞧着磊落端方,脸上还有笑。 “足下便是常先生吧?听说先生精于棋道,可方便与在下切磋切磋?” 常迩:“……” 听说在人间,违抗君命其罪当诛——不知妖又如何? 第3章 三步 连仪三人到的时候,常迩和登徒子正胶着厮杀。阿溪讶然地喊了一声“池公子”,连仪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池公子此时看到连仪倒也不慌不忙,毕竟闯的只是客房而非小姐闺房。常迩也收回心神,偏头一扫又看向池公子:“不如今日便到此这止?” 池公子不答反问:“常先生,你当真听不到?” 常迩笑了笑:“既是失聪,感知自然较常人敏锐些。”——故而稍加注意,便知有人来了。 连仪已走到二人身边,对着池公子,微微低头:“池公子怎么来了?”“自然是听说你府上招了个黑白圣手,一时心痒便来看看了。”池公子理直气壮,“本以为坊间传言夸大其词,没想到确实名不虚传。”他视线一转,落到连仪身后一个文弱秀气的蓝衣书生身上,开口询问,“这位是?” 连仪只好介绍道:“这是画师唐随先生,与常先生也见过了。两位,这是在下的友人,池衡公子。” 池衡看了看唐随,笑道:“倒也是一表人才。” 阿溪:“……” 常迩看不下去了。 “唐先生,”常迩看向唐随,“我今天才到,想在后院走走认一认路,不知你愿不愿作陪?”唐随迟疑了一下,终究是求生欲占了上风:“好,正好,我也想认一认路。” 两个幕僚相伴离去,唐随走出小院后似也松了口气,主动开口:“常……常兄为何也今日来了?”问罢不见常迩回应,诧异转头,暗忖自己莫非错估了同僚的性情。常迩有所觉,意识到什么,收回心神看向他,歉然道:“忘了告诉唐兄,在下是失聪之人,只因学过唇语才勉强能与人交谈。”唐随明显一愣,一时无言。常迩主动问了一句,他才复述了一遍。 常迩道明原由,自然也问了唐随的原因——想来三个幕僚,有两个人都提前报道,听着就跟排挤第三人似的。 “我为致歉而来。”唐随叹道,“先前比试,一时心急,弄巧成拙,险些闯下大祸,若非连公子及时出手,还不知如何收场。” “唐兄无心之举,连公子也不像气量狭小之人,他既择你入府,你大可不必耿耿于怀。”常迩笑道,“说来,唐兄的画技当真精彩绝伦,不知师从何人?听坊间传言,此前唐兄在望京也不曾崭露头脚,想来不是京中人士?” 唐随点头:“实不相瞒,我自南郡来,家师自称无名之辈,我也不知他的真身。年前家母病故,我无牵无挂,便行游四方。 “看来唐兄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缘何起意应试连府画师的差事?” 提及此,唐随露出一点无奈:“便是闲云野鹤,也需果腹。” “……也是。” 次日,阿溪的第三个老师到了——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本家姓钟,生得敦厚样貌,据说家境窘迫,家中父母发妻皆亡故,独自抚养着五岁大的女儿,还在为明年的春闱作准备。连公子慷慨,得知他境遇,便让钟生将女儿一并带到连府住下。 晚饭时分,连仪在后院水榭略备酒宴,兄妹二人加上三个幕僚列坐同席。连仪看起来心情不错,但其余四人都不是好谈天的性子,待他挨个问了一遍三人经历,话题似乎就到了绝路。 “唐先生,阿溪忽然开口,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只见少女神色是纯然的好奇,“我听说你在比试当日以一幅凤鸟引出百鸟,十分精彩,可惜当时我不在,不知今夜是否有幸再见奇观?” 唐随微僵了一下——在座几个人,也只有阿溪不知当日的乱状。他有些迟疑,看向连仪:“要作画须备下器具,只怕给公子添麻烦了。”连仪闻言笑了笑,道:“唐先生客气。我延请诸位本就是为教导舍妹,先生此时作画,也算是开课了。” 见连仪应下,唐随也不再推辞,连府下人在连仪一声令下后便开始准备。阿溪似乎对唐随格外好奇,在等候间隙便离开席位,走到他身边询问起来。 唐随显得有些不自在。 连仪目不能视,最年长的钟生看了半晌,微微皱眉,迟疑了一下,转而带着试探之意看向常迩——然而常迩抬头欣赏着身旁一棵桃树,仿佛忘我。 纸笔很快布置周全,唐随暗松了一口气,不料阿溪跟到画案边又提起了墨锭。 钟生眼中的忧虑越发深了,奈何连仪和常迩,一个真的看不见,一个仿佛看不见。 因是临时起意,唐随只以水墨作画。这次他画了一尾锦鲤,画成置灯其上,黑鳞栩栩如生。阿溪惊叹称奇,唐随的耳根眼看便红了。连仪听得阿溪欢喜之意,索性命下人将墨鲤制成了花灯。 如是折腾一阵,天色已晚,几人各自散去歇下。常迩佯作醉酒,在屋中布置一番,化了原形,又去了阿溪房间。 她坐在外间,衣着整齐,看见常迩时却有些惊讶。 “唐随有问题?”常迩开门见山。 阿溪一愣,点头道:“他似乎是为了兄长而来。” 常迩讶然,而后反应过来:“你想告诉连公子?” 阿溪面露忧色:“是有此意,但我还不知其中原由,不知如何向兄长开口。” 常迩沉吟半晌,道:“你关心兄长无可厚非,但唐随既然有事隐瞒,你与他相处也当小心,别让他起疑。” 阿溪应喏:“我知道的。” —— 为了让小妹能好好学习,连仪特地辟了一间静室出来。次日一早,阿溪去学诗文,常迩拎着一个布袋去了隔壁唐随的住处——巧的是,她在院门口还见到了连仪和管家。 “公子。”连仪看不到她,常迩便主动打了招呼。连仪转头朝向她,似是意外:“常先生?” 常迩脚步轻快上前,道:“公子来找唐兄?”“嗯。”连仪略一颔首,微微扬眉,“你也是?”“是啊。”常迩眼中隐有深意,转过身,与连仪一同向院内走去。 管家站在后面,瞧着两人,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这一黑一白,浑似一对无常——尔后赶紧把这以下犯上的想法清出了脑子。 唐随听见声音走出来时明显愣住了,而后赶紧打招呼:“公子、常兄……二位里面坐?” 两人俱不推辞,和唐随一并走到角亭坐下。 连仪率先开口:“我来找你,没想到会在门口碰上常先生,倒是巧。”唐随闻言便看向常迩:“常兄有事找我?” 常迩看看二人,也不急着追问,笑道:“我今日来是有一桩生意想和唐兄谈。”她从布袋中抽出一柄木扇置于桌上,道,“愚弟不才,一介白衣,无才无资,在京中也无门路,好在还有一点雕虫小技,承蒙容氏木行不嫌弃,允我为他们店中的木扇雕琢扇面,换点辛苦费聊以糊口。”唐随打开木扇,看了一眼扇面上精致的木雕画,若有所悟:“所以,常兄指的生意是……”“唐兄妙手,比之我寻常雕画的原图也不逊色。”常迩笑道,“我也是昨夜见公子将你的图制成灯笼才有了这个想法,只是不知唐兄意下如何?” 唐随一愣,却是有些迟疑地看向了连仪:“这……”常迩看看二人,问:“唐兄有顾虑?” 连仪轻笑一声,伸手道:“常先生的扇子借我一观如何?”常迩挑眉,将木扇递上。连仪抖开,指尖抚过,半晌笑了:“我本是约了唐先生要谈一桩生意,现在看来,倒是也能和常先生一起谈谈。”他偏头示意,管家见状也从怀里抽出了……一本书。 “致知妙物坊中常有书册在刊印时夹以图画。”连仪说道,“我本来是想让唐兄添笔,现在一想,若能将一些精彩画作雕刻出来售卖也不错。常兄以为呢?自然,无论是作画还是雕刻,书坊都另有酬劳。” 听起来当真是良心的主雇了。 常迩讪讪一笑,说:“依我之见,要是能让钟兄题字就更好了。” 连仪脸上笑容盛了三分:“常兄果然聪慧,我正有此意。” 常迩:“……” 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这两人,一时之间怀疑自己是否多心了。 略一沉思后,常迩道:“此事……容我考虑一二。” —— 下午,轮到常迩授课。 静室之中除她和阿溪之外另有侍者在旁——毕竟男女有别,师生也须避嫌。 常迩原本只想好好地下下棋的。 但阿溪趁着侍从没注意,无声地对着她做了个口型:“晚上来找我。” 常迩:“……” 她面上视如不见,心里却啼笑皆非。虽则她来应棋师一职是有那么些为了方便私会阿溪,但也没有天天去的打算。要是教连仪知晓自家妹妹的闺房天天被“大男人”夜袭,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腹诽归腹诽,常迩晚上还是去了。 而阿溪向她透露的事……果然与钟生有关。 “他是兄长真正想要招进府中的幕僚。”阿溪的神情稍显凝重,“你和他打交道时也当心点,别让他起疑。” 常迩一时竟无言以对。 她回想了一番比试前后,有些明了——连仪发了一条以招幕僚的名义为小妹招师的公告,然而真正的目的,还是招“幕僚”。只是大约没想到会出现她和唐随这样表现过于突出的人,也便顺势收了,正好掩人耳目。 可惜连公子或许没料到,常迩和唐随也另有企图。 “你们家……真的只是开书坊的?”常迩无奈了。 阿溪轻叹了一声:“常迩,我兄长目不能视。”言下之意,即便她有心窥探一二,也无从下手。 —— 常迩次日一早出了趟门,去了容氏木行聊聊解雇的事。木行老板听说以后显见得十分遗憾,不过听说了常迩的际遇后倒也替她高兴,送走她时才想起来,问了一句:“那小先生的丢了的东西找回来了吗?” 他记得常迩来时说得恳切,道是自己有个珍贵之物丢在京中了。 “嗯,快了。” —— 常迩回到连府时,意外地看到有个姑娘家正在府门前徘徊。她正觉奇怪,那姑娘看到她忽而眼睛一亮,拦在她面前。 长睫一颤,泪眼盈盈。常迩大为震撼。 “这位公子,可否帮小女子一个忙?” —— 午时将至,常迩问过管家,径直去了静室。 走到庭院中时,常迩停了下来。 静室的门窗开着,窗外桐花绚烂,春光里白衣的公子正在抚琴。他缄默无声,不同于平日长袖善舞温和可亲,倒似流云漾在人间,染了一身恬淡香气,却不知来日将往何处。 常迩走了会儿神,连仪便已停了,而阿溪也发现了她。 “常先生来了。” 常迩笑了笑,走了过去。 连仪坐在琴几后。分明一双眼睛都被白绫遮挡,然后如是沉静地“望”着她时,仿佛目光确实落在她身上。 常迩不由得脱口:“公子的琴抚得好。” 这话一出,三人皆愣。 连仪忍不住笑了:“常先生,你这称赞,在下可不敢当。” 仗着连仪看不到,侍者又已被遣退,阿溪这会儿也瞪着常迩。 常迩讪讪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该解释解释:“我从前还听得到时,也曾听过……一位朋友的琴声。她和我说过,琴者意与琴同,身随意动。我虽然不闻琴声,但能见公子形意,也若有所闻。” 阿溪闻言满脸不信。连仪却稍显沉默,而后笑道:“常先生这位朋友倒是个行家,也不知日后有没有机会见一见。” 常迩目光一闪,说:“她行踪无定,我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 气氛莫名低沉几许,阿溪岔开话题,问:“常先生来静室,是找兄长有事吗?” 常迩回神,点头笑道:“是。昨天公子的提议,我回去后想了想,确实不错,所以今早我就去了容氏木行和他们说明情况,然后,就来向公子复命了。” 连仪闻言璨然展颜:“这倒真是我的好消息。” “另外……”常迩有些迟疑着,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锦囊,“我回来的时候,在门口遇到了一名女子在门前徘徊。她托我把这个锦囊交给公子。” 话音刚落,便见连仪敛了笑。 阿溪也诧异地看向她。 常迩一时觉得有那么点后悔——但那姑娘站在自己面前时哭得教她这样心软的妖怪难以招架,仿佛此生的幸福都系在了常迩身上。 她托着烫手的锦囊,心道要是连仪让她把东西扔了,下次再进出连府……她就化原形。 半晌静默后,连仪却朝她伸出手。常迩愣了一下,意外之余赶紧把东西给他,生怕迟一步连仪后悔。 连仪神色如常地拆开锦囊,里面是一张纸,没有字,却布满了突起明显的黑点。常迩透光隐约看见,心下了悟。 指腹从纸上细“读”一遍,连仪重新折起,只是从容地笑:“这倒是个有心的姑娘。” 语气似是赞赏……也似是事不关己。 常迩觉得那姑娘可能是没戏了。 她生出一丝不忍:“说来公子年届弱冠,还没有成家的打算吗?” 眼见连家这偌大家业便只剩兄妹两个传人,待阿溪入了宫墙,连仪又无妻儿,难不成要将书坊当作嫁妆赠给皇室? 这问题多少有点闲吃萝卜淡操心,好在连仪也不计较,只是笑着叹道:“我身有残疾,诸多不便,实在无福消受美人恩。纵使佳人一片芳心情真意切,也难免受我拖累,乃至遭人非议,这叫我于心何安?” 常迩闻言哽住,想起了某个翻墙的登徒子,心道人和人之间的差异也忒大。 她一转眼瞧见阿溪也神色微黯,只觉得连家这对兄妹……命数曲折。 午后申时,唐随准时到静室,进去后却见阿溪已经到了,且……怀中还抱着一只白兔。 他莫名有一丝不妙的预感:“这白兔是……”“午间我睡不着,在花园散心时捡到的。”阿溪不大好意思,“问过了府上下人,也不是从后厨跑出来的。我见它还小,不忍心把它单独放在房里,便带过来了。先生放心,我会专心学画的。” 唐随:“……” 每个玩物丧志的学生……一开始都是这么说的。 阿溪对唐随的欲言又止仿佛看不见,起身把白兔放到藤笼中。 白兔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笼子,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上一次被这么关起来,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在它还无法化形,而师父怕它四处乱跑会成为山中猛兽的牙祭时。 “先生,我……我想请你帮个忙。”阿溪小声道。 唐随僵硬地笑了一下:“小姐但说无妨。” 阿溪眼睛微亮:“先生能替我画一幅它的画像吗?我很喜欢它,但它毕竟是我捡来的,我不知道能留它多久。” 唐随哽住了。 难道这世上的兔子不是都长一个样吗?! “好……” 一个时辰后,阿溪欢欢喜喜地抱着白兔及其画像回去了。 常迩瘫在她怀中,对于自己不用翻墙进入这院子竟感到老怀安慰。 可惜,好心情在踏进院子的那一刻终止了。 连仪白衣雅致地坐在庭中,身后还站着管家。 一人一兔都僵了僵。常迩心道幸亏自己刚才没说话。 “阿溪上完课了?”他含笑开口。 “是啊。”阿溪讪讪点头,慢慢挪过去,正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兔子给放下地,连仪已经出声:“听说你今天捡到了一只兔子,十分可爱,能让我看看吗?” 常迩:“……” 阿溪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念及常迩和自己的深厚情谊,她试图挣扎:“这个……”“阿溪。”连仪“望”着她,“给我。” 阿溪:“……” 白兔被放到了连仪膝上。 少年一只手卡住它的肩颈,另一只手从耳根开始贴着后脊向下滑,手掌似乎比平常看着要大很多,也比阿溪的更温暖,暖得它血脉膨胀。 常迩浑身的毛都立起来了。 人的手不是应该差不多吗!!! 阿溪比常迩也好不了多少,几乎是屏着呼吸看连仪动作,等她意识到连仪的手好像快要内移时,她一个激灵,豁出勇气把兔子从他手下抢救了出来。 指下毛绒温软的触感突然消失,连仪一怔,抬头。 阿溪:“……” 她能说她只是怕这妖怪凶性大发咬人吗? “这、这兔子是我捡的。”阿溪眼睛都快成兔子了,“兄长你不许抢走。” 连仪:“……”他按了按眉心,欲言又止。 怎么说呢……听了这话还真有这冲动是怎么回事…… “不抢。”连仪叹了口气,“画像呢?” 阿溪震惊地看着连仪:“那是唐先生画给我的!” 连仪一顿,略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阿溪,我不想再听到池公子翻墙来找你这种事了。” 闻言,阿溪凝住了,茫然:“啊?” 连仪:“……”他再次捏了捏眉心,道,“不抢你的画,先借我几日。” 阿溪惴惴:“兄长借去做什么?” 连仪默了默,缓缓道:“你不是喜欢这兔子吗?我……把画像拿给常先生,让他照着刻一只出来。” 阿溪:“……” 常迩:“…………” —— 连仪拿着白兔的画像走了。 阿溪抱着兔子凌乱了半晌,有点恍惚地低头:“常迩,你……”她本想问她还好吗,不料兔子仿佛被这话惊醒一般,腿一蹬迅速落地,而后如离弦之箭,眨眼踪影全无。 那速度……倒不愧狡兔之名。 第4章 四步 常迩在卧房里呆坐到深夜。 因事先管家交代过,侍从一般不会主动来找常迩,膳食也是自觉放到耳房,由她自便。 如果可以,常迩很愿意就这么坐上个百年,最好等她走出去时,沧海桑田,活过的人都已经归于尘土。 奈何天不遂人愿。 常迩感觉到有人敲门,而屋中未点灯,她一抬头,便清楚地看到了投在门纱上的朦胧人影。 难事不可轻退避。 常迩深吸一口气,下了床,过去开门。 连仪站在门口,手中还提着灯笼,管家影子似的在他身后。 “公子找我有事?”常迩平静地问。连仪却沉默了一会儿,道:“常先生心情不好?” 常迩:“……” “我来时见你屋中没有点灯,本也不想打扰。”连仪解释,“但这里的下人说你自从出了棋室进了卧房后便一直没出来,晚饭也没吃。”顿了顿,继续,“我担心你有不虞,就想敲门试试。” 常迩也沉默。 去找阿溪前她在棋室设了个障眼法,这里的下人知她情况特殊,不会轻易闯入,跑回来后她收了障眼法就进了卧室,没去吃饭——她本是妖,不必日日进食——但在旁人眼中,大概是有点不对劲。 如今连仪这么一问,倒是难解释。 “下午被一个珍珑局困住了,故而……心情不快,而已。”常迩不想再谈这个,岔开话题,“公子没有其他事了?” 连仪没再追问:“确实有一事。”他向后伸出手,管家见状把一幅画放到他手中。 常迩:“……” “阿溪今天捡了一只白兔,十分喜爱,央着唐先生画了下来。”连仪说道,“只是那小东西不是家中所出,也不知哪天就丢了。我怕她到时候难过,便想请你照着雕一只……说来不怕你笑话,阿溪对它看得紧,让她把兔子送过来恐怕不能,所以只好麻烦你对着画来做了。” 常迩一时无话可说。 也亏得连仪没有带着兔子来找她。 “小事一桩……不麻烦。”常迩扯出一丝笑,接过了连仪手中画卷,顺势打开。 只一眼,常迩凝住了。 她不做声,连仪觉察有异:“常先生?”问了又意识到不对,伸手晃了晃,拉回常迩的视线。 “公子……”常迩的脑子有点乱,视线扫过连仪的双眼位置时就更乱,“公子待令妹当真用心,白天日理万机,这么晚了还为这种小事亲自跑一趟,难怪会让京中佳人倾心。” 连仪一愣,笑道:“先生又开玩笑。” 常迩捏着画,问:“这么晚了,公子吃过饭了吗?”说到着,像是才想起,目光掠过管家,“唉,看我这脑子。老先生和公子寸步不离,这种琐事自然轮不到别人来提醒了。” “是。”连仪莞尔,“我行动不便,要是没有贺老时时跟着我,只怕寸步难行。”稍顿,欠身道,“既然常先生没有异议,那我就不打扰了。你早点休息。” 主仆二人转身离开,常迩看着,忍不住扬声道:“连公子。” 连仪停步,回过身来,无声询问。 “你如此疼爱连姑娘,可要是连姑娘真的入宫,事有不虞,鞭长莫及……你不怕吗?” 天幕云沉,无星无月,常迩看不清连仪的表情,只看得到他动了唇。 他说:“我尊重阿溪的意愿,也相信,陛下是个明君。” —— 夜深梦酣。 阿溪在梦中又回到了幼时。 蓬门荜户,双亲安好。她一贯不爱读书,总爱跟着阿锦胡天胡地。每每溜回家,要是被爹娘发现,就要关柴房。 柴房很黑,四下寂静。阿溪靠窗乖乖坐,黑眼睛啊望着灯火。 细白的手臂从窗缝伸了进来,摸索着探来。阿溪抬手去接。 孩童的手忽而抽长,五指按住阿溪的肩膀,剧烈摇晃,晃得……天旋地转。 她迷瞪瞪地睁开眼,就见一个黑衣黑发的姑娘趴在自己床边。 “快醒醒!你哥有问题。” 阿溪宛如垂死病中惊坐起,双眼圆睁。 不料那兔妖目光一沉,又说:“又或者,是你家有问题。” 阿溪:“……” 片刻后,一人一妖在床上相对而坐。常迩罕见地一脸凝重,阿溪看得忐忑不安:“常迩,我兄长只是不知道那兔子是你,才……总之他不是那种人,真的。” 常迩:“……”她抹了把脸,冷静下来,“我说的不是这个。” 她把连仪来找自己的事说了一遍。 “但那幅画,不是唐随画的。”常迩说,“虽然临摹得很像,但我看得出来。” 阿溪一愣:“你是说……”“公子目不能视,从傍晚到夜里,那幅画定然经过旁人的手。”常迩道,“所以不外乎两种可能:一,画是他要换的;二,画是别人趁他不察偷换的。” 阿溪沉默了。 从兔子到画,原是她和常迩定的局,为的是拿到唐随的画作为调查的线索。连仪拿走画本是意外,但现在画被掉包,事情忽然显得疑点重重。 要么唐随确实有问题,甚至在连府还有内应,悄无声息就换了画。 要么…… “是不是兄长也对唐随起疑了?”阿溪问。 “那原因呢?”常迩叹道,“公子为什么怀疑他?” 阿溪是因听骨而觉察异常,连仪却甚至双目失明。 这问题不经细想。 又一阵沉默后,阿溪看她:“常迩,他是我兄长。无论他隐瞒了什么,我都愿意相信他。” 姑娘目光坚定。 常迩想到了连仪临走前的答案。 她忽而不解。这对半路相认的兄妹,缘何如此情深意重——莫非这就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好。”常迩叹了一声,摸了摸阿溪发顶,“我设法查一查那画的下落。如果是公子换走的,我便不再插手。” —— 接连上了两天课,阿溪终于有了一天假——用来温习课业。 常迩大早上的没能起来。虽然妖向来不容易缺觉,但入了连府这几天所知所见着实让她心累——如果,没有人来打扰的话。 “常先生今日应当有闲暇?”池衡笑得亲切,浑似没看到站在眼前的人散着发,外衫也没穿好,“上次你我对弈未能尽兴,今日继续如何?” 常迩:“……” 合着这登徒子还铆上自己了? 她心情复杂。 说起来,连仪给阿溪招的三个老师,钟生是个鳏夫不提,而常迩的皮相确实比唐随要容易吸引小姑娘。但…… “承蒙池公子盛情相邀,只是这两天在下怕是都不得闲。”常迩面带歉意。 池衡闻言挑眉:“怎么说?” “也是受连公子所托。”常迩微笑道,“昨天,唐先生为连姑娘的兔子作了个画像。” 池衡:“?” 半刻钟后,池衡离开了这座院子。 常迩祸水东引完毕,奈何也没了睡意,想起连仪的“任务”,索性开始雕兔子。 大概是她这辈子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雕刻自己。 —— 这天连仪出门谈生意,到了中午,与会的几个人由连仪作东一起去了升平楼用饭。 进楼时,跟在连仪身后的贺管家迟疑了一下,连仪觉察,但没等他询问,便已有人快步向他走来。 “连公子!” 连仪脚步一顿,缓缓扬起笑,问:“唐先生也在这里?” 唐随这会儿的表情有些含而不发的悲壮:“是啊,池公子今日来拜访,后来见时候不早了,便邀请了我等来这里吃饭。” 闻言,连仪脸上的笑透着凉:“原来如此。” “公子……”贺管家叹了口气,隐晦提醒道,“那边加上孩子,共六人。” 连仪:“……”挺好,一个不落。 “阿仪,这谁啊?”同行之中的一个长者拧着眉问,似有些不满唐随的冒失,目光扫向远处那桌人时,忽而生疑,“那边……怎么有个人看着……” “姨父,”他抬手揉了揉两边太阳穴,手放下时面上恢复从容笑意:“这是府上门客……唐先生,池公子向来爱与人结交,大家都是朋友,不必顾虑,你们玩得开心点。朔一,你去和店家说一声,池公子那一桌的费用记我账上。” 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应了一声,率先进楼。 唐随则是一愣:“连公子,这……” “唐先生,”连仪打断了他,倒还是客气温和,“我还有事要忙,要是没有要紧事,就等过后回去再说,如何?” —— 唐随脸色黯淡回到座上时,除了一无所知的钟小丫,其余人的脸色都有些复杂——尽管在连仪出现之前,除了池衡,他们的心情本也不太好。 池衡有些悻悻,还有点兴灾乐祸:“没想到连公子也会来……唐先生的眼神倒是好,不愧是丹青妙手。” 唐随勉强笑了笑:“谬赞了。” 常迩作为被拉下水的始作俑者,这一早上目睹了三人稀里糊涂的修罗场,此刻同情之余也有点吃不消了,放下筷子,开口道:“吃了饭我们也该回去了。连……连二公子的课业还没完成,要是玩闹过了,大公子该生气了。” 池衡笑容一顿。 阿溪想到连仪留下的琴谱和钟生布置的文章……本就麻木的表情又透出一丝绝望:“是啊,要是做不完课业,以后兄长怕是不放我出门了。” 池衡闻言妥协:“也好,既然阿溪如此勤勉,那稍后就送你回去。” —— 待几人终于回到连府,心情都是不同程度的疲惫,各自回去休息。 常迩和唐随走的是同一个方向,岔路将近时,他突然按住了常迩的肩膀。 “……”常迩回头看他,笑得很缥缈,“怎么了?” 唐随双眉紧皱:“那位池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连公子对他尤其容忍?我对京中权贵也有略有了解,印象中并无姓池的高门。” 常迩一时无言。 京中是没有高门姓池,但大芫国姓为成。 若不是唐随现在身份存疑,常迩倒不介意提醒他。 “池公子怎么了?我觉得他……挺不拘小节的。”常迩发自肺腑地说——简直过于不拘小节,要不是那天晚上亲口听到阿溪称呼,她都不敢往这上面猜。 唐随一言难尽:“是,可是,连姑娘不是已经……连公子这么放任,就不怕……” 常迩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兴许,连公子是想给连姑娘更多选择呢?” 唐随瞬间瞳孔放大。 “说起来,你我不是也……”常迩语气悠悠,意有所指,“未曾婚配吗?” 她话音刚落,唐随脸色涮白,抖着唇往后一个踉跄。 常迩心情大好,转过身,自顾自走了。 —— 午后,常迩带上画去了连仪的院子。 常迩在雕刻一事上已经得心应手。未入人间之前她长年待在山门中,洞府门庭冷清,山中那一干师徒为找乐子便让她啃木头。后来修成人形,木头不再啃了,倒是开始拿各种各样的木材做木雕。 这半天过去,兔子雏形已成。 她本想着如果连仪还没回来,她就在院中等一等,但进去后却看到朔一正捧着盆水从耳房出来,看到她微微一愣:“常先生?你来找公子?” “嗯。”常迩点头,“公子回来了?” “回来是回来了,不过……可能不太方便见你。”朔一迟疑道。 常迩挑眉:“不方便?” 朔一叹了口气:“公子今天的心情好像不太好,中午应酬时多喝了两杯,现在……还醉着。” 常迩心中一动,笑道:“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了。我是来还画的。” 说完,把画交给朔一,转身出了院子。 —— 连仪醉酒时,从来安份。 贺管家打从连夫人故去后便跟在连仪身边照顾他,从前连家少公子开始学着经营书坊生意时,也常在席间酩酊醉倒,这时总是贺管家负责把人完完整整地带回来,将一切收拾妥当。 后来,连仪就越来越少酒醉。 瞧着温文尔雅贵公子一样的人,生意场上倒比谁都能周旋。 这次却难得喝多了。 贺管家想着午间的情形便叹气,席间也曾想替连仪拦一拦,后来却又觉得,让他家公子醉一回……也好。 他如从前一样,收拾好之后退了出去,让连仪自己在房中休息——却没能发现,就在他关上门的同时,挨着院墙的窗户缓缓开了。 —— 常迩从窗上跳下来时难得心虚了一回,具体想了什么不好分辨,只觉得在人间的这趟经历千万不能让山门那帮妖知道。 房中点了檀香,驱散了大部分酒气,余下恬静。常迩悄然挪到床边,跳了上去。 她立在连仪枕边,抬头看时,微微一愣。 白绫大概是被贺管家拿了下来,苍白的眼睑盖住了眼瞳,长睷投落着温柔的弧。 这样一双眼,让常迩想到了栖在水上的蝶。 刹那间,她莫名生出一丝微妙的遗憾。 连仪忽然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讫语,眉眼动了动。常迩稍惊,回过神来,想起此行目的,伏下来,偎在他耳侧,轻声开口:“兄长,唐随是谁?”连仪没有反应,常迩再接再厉。然而当她问到第三遍时,连仪突然翻了个身,正面朝向了她,呼吸间带出的酒气拂在面上,隐是甜腻。 “……” 常迩僵在原地,视线也凝住,心脏不受控地剧烈跳动。 而就在此时,连仪似乎是嗅到了什么,鼻翼微动。常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从后背覆住。她感受到一股推力,正茫然不知所措时,连仪的脸向下压了下来,而后……大半张脸都贴在了她身上。 甚至还轻轻地蹭了蹭,就跟一只兔子似的。 这瞬息之间,常迩脑海中电光四射,终于,在那只手加大力道还想把她往怀里按时,常迩憋着一口气挣了出去,落地后头也不回地夺窗而走。 ——她错了。她就永远不应该以原形面对连仪! 第5章 五步 暮色四合。 常迩在房里待到了天黑。 她再一次忘了晚饭,直到新月从天边隐去,常迩打开了抽屉中的玲珑锁。 盒子中飞出一只蝶,指节大小的蝶翼染着深浅不一的灰,宛似饮墨。常迩恍了一下神,以心念驱动它向外飞。 蝶影如幻影,在沉沉夜色中近乎不可见。常迩化出原形,跟上了它的轨迹。 从一座院子到另一座院子,最终穿过大门来到连府外。 常迩心中疑惑渐重。 这小东西名为啮蝶,她在把画还给连仪前从画上取下一点墨迹喂它吃下,如今啮蝶的行经之地便是赝品的所过之处——故而,它是被人堂堂正正带进连府的。 这便……有意思了。 —— 望京城中无宵禁,然而除了玩乐之地,坊市间灯火早早熄灭。常迩一边追着啮蝶一边暗记路线,在啮蝶飞进一扇大门时,她停了下来,目光落在道旁的一块石碑上。 ——致知妙物坊。 常迩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跟了进去。 坊间仍有光亮,显然还有人在劳作。和普通的书阁不同,致知妙物坊经连家三代人发展至今,已经有了自己完整的一套产业链,囊括了书册从撰写、编制、刊印乃至售卖的全部流程,和其它的工商字号也有合作,故而书坊现在已经占据了整个坊区。 常迩在参加比试前就来这里查探过,然而书坊内布局环环相扣层层嵌套,彼时她也未怀疑过连仪的身份,倒是没对这里上心。 万一被人逮到不得脱身,说不定还有杀身之危…… 好在啮蝶穿行到最后,进了一个没有点灯的院子,而后继续向里,飞进了一间屋子。常迩确认四下无人,化出人形,撬开锁闪进屋中。 屋中墨香极重。常迩四下看了看,确认了这是一间画室。 啮蝶已经停在多宝阁的一方砚台上,蝶翼墨色渐深。常迩盯着架子上的十多支画卷,伸手抽了出来。 每一幅……都是兔子。 显然是仿的唐随的画,只是总与原画有些不同,看得出摹仿之人在尝试。 常迩把画都给塞了回去,眼睛有点花了——她快要认不出兔子应该长什么样了。 啮蝶已经大快朵颐,双翼成了纯然墨色。常迩将它召回,令它自行返程,随后出了画室,重新把门锁好。 她换了个形态,正打算回去,抬眼间,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院门口走过。 常迩顿住了。 —— 这是一间密室,两侧都有通道通往暗门。 有个人在屋中静静等着,指间折扇转动。烛光静淌,偶有流光滑过。 通道里有轻缓的步声传来。他轻轻一笑,抬头,在门被推开之后,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人。 “怎么了?连卿今日……心情不好?” 连仪“望”着他:“生意场上例行应酬,多喝了两杯罢了。谢陛下关心。”“是吗?”成衍轻笑,“我还以为,连卿是因为朕今日带阿溪出门,所以心中不快。” “陛下,”连仪平静地说,“阿溪既然与你情投意合,臣自然会遵守约定入宫参选。女子名节为重,陛下身边也有耳目,来日方长,何必急于眼前?” 成衍笑意微敛:“朕也想和她来日方长,可连卿为她找的两个老师,实在让朕很难放心。” “臣不明白。” “人是你选的。”成衍淡淡道,“你本可以选其他人。”“他们的表现过于出色,若不选他们,难免引人争议。”连仪道。“哪怕他们来历不明?”成衍声音微冷,“你做事何时如此草率过?” 连仪默了默,道:“唐随和常迩都不过是阿溪的老师罢了,等她入宫后他们自会离开。陛下又何必如此在意?” “那要是阿溪没有入宫呢?”成衍冷笑。 连仪语气不变:“陛下不信我?” “行了。”成衍沉声道,“你我相识多年,不必再拿着你对外人那套来和我避重就轻。你在阿溪身边放这么两个人,是什么心思,朕看得出来。可是你别忘了,朕是天子。”他盯着连仪,缓声道,“就算朕答应过你不会勉强她,但要是你真和朕耍手段,到时候,朕也难保会做出什么。” 连仪呼吸微沉,再开口时,已有些疲倦:“陛下要是真心喜欢阿溪,又何必担心这些?阿溪生性单纯,不是见异思迁之人。陛下既然与她情投意合,便该信她。” 半晌沉默后,成衍轻笑一声:“朕当然是真心,也相信她不会变心。朕只是怕连卿爱妹心切,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罢了。到时候反倒伤了你我君臣和气,是不是?说到底,你我都是为了阿溪好,也没什么好争的,这事儿就先不说了。”他搭上连仪的肩,按着他坐了下来,“说正事。邺城的人明天就要进京了,这些年京里那几个老头子没少和南边勾连,你这边如何?有什么异状吗?” 连仪摇头:“邺城那边一直有人盯着,这一路的情况我也都亲自过手,目前没有看出什么不对。” 成衍叹了口气:“让坊里的人继续盯着,在他们回去前都别掉以轻心。” —— 等到成衍离开,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连仪在密室中静静坐了片刻,方才起身走出。甬道狭长,指尖擦过墙面,在经过某一处时,他停了下来,在原地站了半晌,而后推开了墙上的暗格。连仪伸手从里面取出一块木牌,指腹一寸寸划过其上雕刻的人名,蓦地却无声笑了笑。 木牌被重新推向深处。 连仪关上暗格,转身离去。 —— 眼前的世界,一切都带上了重影,晃动着,四分五裂。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所为何来,只是依循本能,向着某一个方向疾奔。 白色的影子在黑夜中一闪而过。 ……那是兔子? ……疯了吗? ……病了吧!怪吓人的! —— “啪”一声脆响,惊醒梦中人。 —— 阿溪今夜还在桌前解决课业,某一瞬将将落笔时忽而感到一丝心悸。她还未将这扰人的心念排除,便听到屋外似乎传来一阵喧闹。阿溪有些诧异,披了外衣出门,见守夜的人也是迷瞪瞪的。 “出什么事了?” “似乎是……客院那边有人病了。”小丫头迟疑着。 阿溪微微皱眉,心中不安更甚。 “是常先生!”侍女一路小跑,喘着气小声道,“常先生突……啊!小姐……”她才看到阿溪,顿时噤声。 阿溪的心已然沉了下去。 —— 常迩院中侍从来报时,连仪才准备歇下——守夜的人正困倦时突然听到常迩屋中传来东西打碎的声音,两人一惊睡意全无,相伴出了耳房,本是犹豫着是否要询问,及至走到正屋门口,听到屋中隐约传出的声响时,二人皆是慌了,稍稍用力撞开门,竟看到常迩独自倒在在桌角,肢体蜷缩,痛苦嘶喊。 二人七上八下,合力将常迩抬到床上,便赶紧去叫人了。 此时常迩还在床上打滚。连仪看不到,却听得到她一声声压抑至嘶哑的痛呼。他心中莫名恻然,问:“大夫多久到?”“快了,已经去喊了。”贺管家赶紧说。 连仪在隔门处站了站,突然抬步向里走:“我过去看看。” 贺管家一惊:“公子……” 连仪已经走到了床榻边。他稍稍倾身,想探一探常迩的腕脉。 与此同时,常迩抬头,双眼半睁半闭。她似是看到了连仪,口中吐出了两个模糊的音节。 ……骗子…… 连仪皱眉,疑心自己听错,不由靠得更近了点想再听听,但下一刻,常迩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扯到跟前,紧接着……张嘴狠狠咬在腕上。 连同十指,深深掐入皮肉。 遽痛袭来,连仪闷哼一声,本能地要抽手,甫一动却感觉皮肉仿佛要被撕咬开。他一瞬迟疑,感觉到喷洒在手上的紊乱鼻息,默了默,索性不动了,在床沿且先坐下。 跟进来的贺管家连同正候在此处的三两侍从见状呆住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却有人喊了出来:“兄长!” 连仪闻声侧过头,微感诧异:“阿溪?你怎么来了?” 阿溪冲到床前,视线从常迩脸上变形的五官呆呆地挪到连仪被叼住的手,艰难地组织语言:“我……我听说常先生出事了……就想来看看……” 连仪已经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味,加之痛感,一时分神,倒忽略其中不对:“嗯,好像是突发急症,不必惊慌,大夫快……到了。”他明显顿了一下。 常迩从一波痛潮中短暂地得到喘息,半睁开眼,目光落在阿溪身上。她仍未完全清醒,努力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力气出声,连仪觉察到桎梏松动,抓紧时机把手抽回。 “大……夫?”阿溪傻眼了。 连仪一顿,抬头,仿佛是在凝视:“怎么?” 阿溪掌心冒出冷汗:“我……我的意思是,今晚动静这么大,再叫来大夫的话,恐怕府中会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 连仪闻言失笑,道:“傻丫头。这是连府,我的地盘。” 阿溪讪讪。 短暂沉默中,连仪笑意微敛,似乎想说什么,躺在床上的人却突然暴起,向他扑去。 ——常迩心中怨气难消,半醒半昏间看着这对兄妹在眼前,妖性发作,极想掐死连仪。奈何她早已力竭,才扑过去……就直接脱力昏死过去。 阿溪眼前一晃,等她看清常迩对连仪“投怀送抱”这一幕,再度傻眼,这次彻底失声。 连仪毫无防备,后仰倚在床栏上,眼前看不到,身前温软的触感和落在颈侧的轻浅呼吸便更为明显……让他直接僵住了。 其他人也是呆住了。 没了常迩呼痛的声音,屋中静得渗人。 好在,踉跄的脚步声打破沉寂,侍从领着医者匆匆来了:“公子,大夫来了!”说完才觉察屋中静得奇怪,抬头时正见连仪缓缓扶着常迩的肩让她躺下,顿时茫然。 “贺老,”连仪站起身,神色不明,语气尚且平静,“你带其他人都下去。” 贺管家不明所以,只听命领着下人退到屋外。阿溪心生不安:“兄长……”“阿溪留下。”连仪道。 阿溪闻言抿唇噤声,心跳愈快。 大夫上前给常迩把了把脉,道:“这位姑娘眼下并无大碍,只是像是受过什么大刺激,以致心绪激荡,肝火逆行,开两副安神宁气的汤药即可。” 这话一出,阿溪的头顶瞬间就凉了。 连仪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先生确定……没有其他问题?” 大夫只当他担心病人,耐心点头:“是,公子不必过虑。” 连仪:“……”他抚着腕上齿痕,不知该作何表情。 大夫被领过去开药方,连仪终于出声:“阿溪,你是如何知道的?” 阿溪心头忐忑,明白是自己之前失措露了端倪——可实话也确实说不得。 “我……请兄长勿怪,是……是此前我无意中探到常先生腕脉……”她硬着头皮,为常迩找补,“兄长,常先生有真才实学,隐瞒身份想来也是为了便于行走……我不希望她走。” 连仪沉默半晌,未答:“夜深了,你该回去。” 阿溪哽住,虽然有心留下守着,但也知道如果常迩身份不说破,自己不便久留——否则传到某人耳中,又是麻烦。 “好。” 脚步声渐远,连仪转身,低头“看”向床上。 —— 天光乍破时,常迩的双眼缓缓睁开。 她感知出身体有异,心下微凛,勉强要起身时,视线扫过,陡然凝住。 桌子边坐着个不算陌生的背影,支着头似在小憩,左腕上缠的纱布很显眼。 常迩放缓动作,悄声起身,赤脚下床,面沉如水地向连仪走去。 相距三尺时,连仪突然转过了头,神色闲适轻巧:“咬也咬过,扑也扑过,现在又想做什么?” 常迩:“……” 昨晚混乱的记忆随着连仪这句话瞬间涌入了脑海。 她僵了一下,仗着对方眼睛看不到,强作不解:“公子在说什么?” 连仪却微笑:“有什么话,常姑娘穿好鞋袜再说。” 常迩:“…………” 她因这称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也猜到了自己昏沉时发生的事——虽说是意料之外,但也不是不能应对。 “我非羸弱女子,公子也看不到,就不必计较这些了。”常迩捞过外衫披上,走到连仪对面落坐,“容我先向公子道个歉,此前隐瞒女子身份,只为便宜行事,还请见谅。” 连仪笑了笑:“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对外声张,阿溪舍不得你,我也不会逐你出去。只是……”他话锋一转,“不知道常姑娘到底有什么隐疾?发作起来有些吓人,大夫也看不出。” 常迩沉默了会儿,问:“我昨晚可是伤了人?” 连仪避而不答:“想起来了?” “我这病生来就有,一年一次,病时人事不知。”常迩叹道,“只是发作时痛苦万分,生不如死。偏偏小时候家中长者拿无常鬼吓唬过我,故而一见白衣人便容易发狂。”她一顿,恍然惊了,“你手腕上的伤……难道就是我?” 连仪顿了一下,把手放了下去,笑道:“没想到还有这种怪病。昨晚我和阿溪倒是被吓了一跳,见你那样子,还想着要不要报官。不过既然是这么一回事,常姑娘放心,昨晚之事,不会传出去。” 常迩笑意诚恳:“那真是太谢谢了。” “应该的。”连仪说着起身,“常姑娘多休息休息,我不打扰了。” “公子慢走。” 常迩前脚送连仪出门,才回屋坐下,阿溪后脚便到了。 “你没事吧?”阿溪拉着她坐下,一脸后怕,“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常迩倒了杯水润润嗓子,随后神情冷肃道:“阿溪,我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和我离开?” 阿溪闻言心中一跳,轻声道:“怎么了?” “我昨晚去查那副赝品画作,查到了致知妙物坊里。”常迩沉声一字一句道,“而且,我遇到了你兄长和小皇帝。” 阿溪愕然。 常迩脸色难看:“你的婚事,不过是他们的算计。” 第6章 六步 纵使连仪和成衍没有说得太透,常迩也从他们的机锋里品出了异常。 书商连仪,真实的身份是芫帝成衍的探子。 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别有用心,而阿溪的婚事,也不过是这对君臣相互制衡的筹码之一。 连仪明知成衍真心可疑,却对阿溪只字不提,眼睁睁看着她跳进陷阱。 表面还作万分疼爱千般尊重,演技精湛世间难寻。 一想到这里,常迩恨得咬牙切齿。 她将昨夜所知对着阿溪一一道出,阿溪听罢,目光闪烁,问出了意料之外的一句话:“常迩……你会不会是……看错了。” 密室之中,一边藏身一边窥伺,看错也有可能。 常迩默了默,却叹道:“那如果我说,我是听到的呢?” 阿溪愣住:“可你不是……” “你就当是我用了妖法。昨晚我‘发病’也是因为这个。”常迩揉了揉眉心,接着正色道,“我知道,你对你兄长有感情,但你要想清楚,以他的身份,以他和小皇帝的关系,今日能瞒着你配合设局,来日若有什么事,难保不会再次利用你……你确定要留下来吗?” 阿溪垂眼,神色晦暗不明,半晌启唇道:“常迩,他是我兄长,为他做什么,我都愿意。” 这次换常迩怔住。她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本要再劝,电光石火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霍然站起:“阿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阿溪长叹一声,幽幽道:“陛下或许不是真心,兄长或许知情不说,但这桩婚事,我才是始作俑者。” “他们的关系……我早在医庐初遇时就知道了。” 常迩几乎冻住了。 “那天在山中,和兄长同行的人是陛下。他们遇到暗杀,我机缘巧合救了人,带他们回了医庐。你说过,我和兄长容貌相像。我如何看不出,陛下又如何看不出?只是我当时还不知陛下身份,拿出信物想和他相认时便没有避开,后来找出阿娘留下的信,也是陛下过目。” “陛下当时就动了念头,想让我以连家女的身份入宫,充当他在后宫的耳目。我觉察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更没想到,陛下对兄长提起的时候,因为兄长不应,陛下竟怀疑兄长有贰心。我那时才知道兄长身份特殊,既心中愧疚,又恐怕陛下对兄长不利,索性假装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说自己对陛下一见钟情。” “他们信以为真……所以,就有了后来的事。” 少女抬头望着常迩,眼底半是无奈半是祈求:“对不住,之前没有告诉你这些,实在是不得已。” 常迩冷眼看着,伸手虚虚抚过阿溪眼睑,心底亦一片冰冷。 这样无辜的神态,这样清澈的眼睛,真是……太具有欺骗性。 “不愧是兄妹。”常迩轻笑一声,收回手,“你走吧。” “常迩……”阿溪去抓她的手,被她避开。 “走吧。”常迩深吸一口气,侧过身不再看阿溪,声音发沉,“当我求你,让我自己待着。” —— 日头渐起,长街上行人熙攘。有人独行,也有人携行。年轻的书生与知交高谈阔论,少艾佳人嬉笑嫣然,也有母子相争拌……嗯? 常迩的目光停留在那个有些眼熟的小丫头身上。街上行人亦有侧目,却不大上心。 “你谁呀!我不认识你!拉我干嘛?!” “囡囡唉……你乖些,别闹了。今天我真的没带够钱,那首饰明天再给你买,好不好?” “你才不是我娘!”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 常迩瞧着各执一词的两人,叹口气,起身出了客栈。 半晌后,低眉顺眼的妇人没了踪迹,黑衣的书生提步回到原来的位子,身边却跟了个甩不脱的小尾巴。 “我认得你!那天在河边,冲我笑的就是你!”夏锦坐在对面,眼睛发亮,“你的眼睛很好看,我不会记错的。” 常迩没料到这丫头还记得她,幸而这也不是个傻的,没有当众叫破身份。“你怎么会进城来?你家人呢?”常迩睨着她。 夏锦目光闪烁,显见心虚:“我……我和他们走散了。”“你是偷跑出来的吧?”常迩一针见血。 夏锦一哽。 “你这毛病人得改改。一和家里人置气就离家出走,外面有多危险你怕是还不知道。看,今天就差点被人伢子拐了。”常迩道,“我送你回家。” 夏锦一开始还老实听训,中途总觉得哪里不对,听到后面顿时急了:“不行!我是来找人的!” 常迩若有所觉,仍问了:“谁?” “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们都说,她进了城,不会再回去了。”夏锦神色豫豫。常迩见状默然,忽然微叹:“值得吗?” “什么?”夏锦愣了愣。 常迩摇了摇头,却又不说了。 座位临窗,夏锦见常迩神情有异,一时也没再开口。此时外面忽然传来动静,夏锦好奇望去,不由惊叹:“哇!好气派!” 常迩觉察,视线移到窗外,便见一队车马缓缓向城中行来。为首的青年锦衣华裳,银鞍白马,眉眼凌利张扬,其后的马车更是华美。 整支车队从头到尾都写着“非富即贵”。 眼前的小丫头满眼钦羡,常迩心中一软,思及这孩子到底算帮过自己,开口:“你说要找人,那你知道要去哪里找吗?” —— “邺城的人已经入京了。”连府书房之中,一名不起眼的年轻男子递上一纸信函,“我们的人一直都盯着,目前依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但……” “但这次带队来的是南衡郡府的世子。”连仪一边“读”着线报,一边淡声道,“南衡王唯一嫡子,也是传言中的‘破军’。” 南衡郡为大芫南疆临海大郡,再往东南就是图休海域,历来海盗猖狂——也因此,南衡郡的军备支出向来是大芫各处军卫的大头。本是为边境安稳,然而自先帝在位末年始,南衡郡日益拥兵自重,一边不把望京朝廷放在眼里,屡屡违制,一边借剿寇名义向朝廷索要军资。 成衍对着一帮心腹每每提起便咬牙切齿,奈何南衡郡羽翼已丰,轻易动不得。一年前南衡世子首次上了战场便锋芒毕露,加上数次大捷,名扬四海,坊间流传出“破军降世”的说法——因为这个,成衍半个月吃不下饭。 “十日后是陛下的冠礼,这件事可大可小,但绝不值得南衡王冒险把备受器重的王储送进望京。而且同行的还有南衡郡主,大概还会在郡主的婚事上做文章。”连仪把线报扔回桌上,道,“这个人不简单,盯紧点。” 下属点头应是,还要再说什么,守在门外的朔一忽然敲了敲门,道:“公子,常先生有事找你。” 连仪一顿,道:“贺老。”贺管家会意,上前整理,下属见状退到一边。 “请常先生进来吧。”连仪扬声说道。 书房门开,常迩走了进来,视线在角落的男子身上扫一遍又收回,看向连仪:“打扰了……公子这是在忙?” “一点杂事而已。”连仪笑了笑,“常先生特地来找我,可是有什么难处?”常迩闻言微一挑眉,道:“难处说不上。只是在下想带一个人进府,在大门处却被拦下,门房说,府上规矩,不允许生人擅自进入。在下没办法,只好来找公子了。” 连仪闻言略觉意外:“常先生想带的是什么人?” 常迩抚着手中扇,轻笑道:“是连小姐的故人。” 话落,屋中一时静了。 “阿溪的故人吗?”连仪神色平静,“怎么……倒被常先生给遇上了?” “也是巧。”常迩含笑点头,“今早我出门散心,正巧救下一个差点被人伢子拐走的小姑娘,一问之下才知那姑娘原是小姐从前的玩伴,这次自己跑到城中,正是为了找小姐叙旧。”常迩叹了口气,“我见她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不易,又是一片赤诚,便索性成全她一番心意了。” 连仪侧耳静听良久,忽而笑道:“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确实不易。” 常迩:“……” 贺老和下属不由得看了看两人,都有些意外。 “不过既然是阿溪的故人,那就是客人,我也该见一见。”连仪起身向外走,“朔一,你去把那位姑娘请到会客厅。” 常迩神色微凝:“我也去吧……” “这种事,哪里需要常先生再跑一趟。”连仪在常迩面前不远停下,温和地打断了她,随即抬高声量,“朔一,还不快去?” 朔一应声,脚步远去。连仪和常迩一时皆未开口,贺老见状,给来回禀的那人递了个眼神,两人默默退了出去。常迩余光扫见,微微笑了:“公子这是何意?” “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而已。”连仪笑了笑,“常姑娘,你心中可是仍有介怀?”常迩心中微惊,佯作不解:“为何这么问?”“难道你早上出门不是为了散心,而是有其他事?”连仪反问道,“何况,先前说好的木雕,你似乎也还没完成。” 常迩顿住,把这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深觉连仪狡诈。 “公子倒是体察入微。”常迩叹道,“我本来是希望能以男子身份留在这里,直到功成身退。现在横生意外,我是有些烦闷。” 连仪和她正面相对,闻言稍作沉吟,蓦地抬手伸向常迩。常迩始料未及,在连仪的指腹碰到自己颊上时才陡然反应过来,忙忙往后一躲,同时扣住他手腕,冷声道:“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我曾听府中人言谈提及,常先生容色洵美,胜过大多女子。”连仪神色坦然,“这话我本不以为意,没想到你当真是女子。只是这世上无人庇荫的美人极易招来宵小,我便想确认一下,你的长相到底如何。” 常迩噎住,脸色变换一阵,拂开他的手,向后又退了两步,有些口不择言:“远不及你。” 连仪顿住,而后忍不住笑:“也罢,我不该强人所难。”常迩再次无言,思绪乱了乱,快记不起之前的盘算。 “常姑娘,”连仪面上笑意微敛,“连家是商贾之家,我也不是迂腐书生,你虽然是女子,才学却不逊须眉,连家自会奉你为座上宾。这几天你做得很好,阿溪也很喜欢你,所以你大可安心。” 常迩的眼角跳了跳,指尖微动——这回换她想动手扯一扯这连公子的脸,看看是否有三寸厚,否则为何能以一副坦荡神色说出“商贾之家”这四个字。 大抵是家传的本事。 “多谢。”常迩咬牙笑。 连仪莞尔:“我们走吧,阿溪那位朋友应该快到了。” 常迩默然,先行转身,开门走出。贺老候在门外不远处,三人一起向会客厅去。 然而走到中途,此前去接人的朔一竟独自一人匆匆而回,神色紧肃。 “公子!宫中来人!” —— 阿溪下了课,回房的路上经过水榭时,先看到了常迩。 一瞬间她有些紧张,不知这妖怪是否还在生自己的气。常迩也看到了她,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淡笑。然而不等她放下心来,水榭中的另一个人也转身看了过来。 夏锦望了半天,眼神益发惊奇:“阿……溪?你、你……”她奔出水榭,鹿眼圆睁,发出感慨,“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仙女一样!” 少女笑起来如水晶剔透,一如从前。阿溪怔了好晌才反应过来:“阿锦你怎么来了?”“我想你啦,来找你啊!”夏锦笑呵呵地拉着这发小的手。 阿溪有些茫然地看向常迩。 “夏姑娘进城找你,正巧被我遇到了。”常迩解释道。 阿溪见她神色似乎与先前无二,一颗心缓缓放下,然而回过神来,又觉出古怪:“兄长呢?为何……为何是常先生陪你在这?” 连府的规矩,阿溪自然也清楚。夏锦要进府不可能避过连仪。 “好像是被请到皇宫里去了。”夏锦露出一点茫然,而后想起在城中听到的传言,“对了,阿溪你真的要嫁给陛下了吗?” 这句话,阿溪却似乎没听到——她的脸色已经白了。 —— 午后阿溪上课时明显心神不宁,常迩和她试弈,让了她十八子,这姑娘硬生生布错了棋。 就这心性,若非借了听骨的力,哪能骗过那位城府深沉的帝王。也不知日后进了宫能活到几时。 常迩此时也懒得开解她,索性挑了本棋谱让她自己看。 夏锦跟着阿溪来的静室,见状凑了上去,小声感叹:“常姐姐扮男人可真像。” 阿溪闻言自恍神中脱出,有些诧异:“你知道?” 夏锦点了点头,才说起河边遇见常迩的事。阿溪听后心中一动——算算时间,那应该是在自己被接回连府后两三天。她直觉常迩能找到自己或许和这件事有关,然而…… 阿溪望着夏锦眼底那片明亮的笑意,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点浅笑。 —— 申时不到,静室外便有侍女匆匆走了进来,轻声告诉阿溪,连仪回来了。常迩看得分明,在她扭头带着渴盼看来时,微微笑了笑,道:“小姐心绪不宁,勉强无用。这堂课到此为止吧。” 提前下工,常迩回了自己屋。 说来他们这三个幕僚也是巧,一个赛一个深居寡言——唐随原本还好些,被成衍折腾一回、常迩又吓一回,眼下还没能缓过来。 只是常迩现在已经没了打探的心思。她把半成品兔子木雕精琢完毕,带上东西走了一趟连仪的院子。 本是打算给了木雕就走的——却没想到,才走进院子,就看到有个人正跪在庭中挨打。 长鞭甩在那人背上,地上跪着的人随之剧烈颤抖。贺老就站在一边看着,神色无奈。觉察到有人来,贺老转头看了过来,见是常迩,意外道:“常先生来找公子?” 他话音刚落,执刑的人也暂时停下,连同跪在地上的人,一起看向常迩。 常迩走过去,仔细一看,讶然:“朔一?这是……怎么了?” 朔一眼睛通红,闻言又转了过去,背影瞧着凄凉。贺老叹了口气,却没细说:“这孩子……犯了点错,公子训戒他呢。” 常迩心念电转,直觉和入宫的事有关。 “常先生手上的东西是……”贺老再次问,视线落到常迩提着的布兜上。常迩笑了笑,道:“是公子之前……”话音未落,房门忽然打开,连仪从屋中走出。常迩抬头,顿了一下,继续:“之前让我做的木雕。” 连仪静静站在廊下,神色透着冷淡。常迩清楚那与自己无关,却仍是意外。 书商连仪一向长袖善舞,温和可亲。 这时的连仪倒让她想起密道中跟踪时所见。 似一尊冷玉,日光也无法渡上一丝暖意。 常迩走上前,又回头看了看——这一主一仆,一个长跪在地一个居高临下,气氛隐隐紧绷。朔一此刻被打得脸色青白,常迩心生疑惑,道:“朔一这是犯了什么事,惹得公子如此不快?” 连仪闻言露出一丝笑:“常先生倒是热心人。”这笑容无温,常迩听出他言外之意,目光沉了沉,忽然也被激起一点气性。 “只是难得见公子动气,所以好奇而已。”常迩轻轻巧巧地说着,转身把布兜递给贺老,而后盯住了朔一的眼睛,含笑道:“少年人容易意气用事,一番赤诚却也是难得的。” 几人闻言,感受各异,只不约而同地觉得这年轻的书生说出这话有些违合。连仪的神色又淡了几分,正要开口时,突然听到一声砸地的闷响。 “公子!朔一昏过去了!”贺老惊声。 连仪微怔,刹那间的反应却是去找常迩的所在。 只是这瞬息之间,常迩一动不动,一双眼潋滟含澜。 须臾之间,沧海桑田。 她看到了巍峨宫墙,脚下白玉阶反射灼灼目光。 第7章 七步 朔一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跟在连仪身边长到十五岁,生平所学几乎都来自他家公子。如兄如父,也如古人云: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一片孺慕之心可想而知。 权贵高门又如何?不及公子万一。 宫城深阔,一路无人开口,直到朔一跟着连仪被引到觥筹交错的大殿上,少年静侍在侧,三言两语间才听出原由。 原是陛下在宫中为南衡世子和郡主设宴接风洗尘时,这纨绔世子却突然说,他听闻望京之中有一个盲眼的书商,有一手以琴声御鸟的好本事。闻弦歌而知雅意,世子有这兴致,陛下自然不好拂他意,这才命宫人飞马到连府,将连公子邀到宫中一展奇学。 连仪听得前情稍显无奈。他看不到满座勋贵看他的眼神,只道自己并无此技,当日偶然为之,他人误传而已。 然而无论信或不信,当众抚琴是免不了了。 一曲毕,自然是没有当日声动百鸟的壮观景象。朔一也听不出公子这一曲是否惊绝,座中朝臣倒是很捧场,直说连先生琴艺妙极,比之教坊乐人也不逊色。连仪从容以对,进退得宜。寒暄一阵,本该到此为止,陛下也打算赐座同宴,南衡郡主却突然起身。 她气势凌人,一开口也语惊四座。 “连卿姿容皎皎,气度斐然,本郡主觉得甚是投缘。不知卿可有妻室,可愿与本郡主结两姓之好?” 话音落,满堂哗然,连陛下也瞠目结舌。南衡世子略显无奈,却并不出言阻止,可见这郡主在家中也十分娇纵。群臣见世子不出声,也便静观其变——这一见钟情的好戏,传来也算佳话。 连仪立于堂下,神色有片刻凝固,不过转瞬恢复谦恭,道:“承蒙殿下厚爱,只是草民身有残缺,微末商贾,殿下乃天上明月,与草民云泥之别,草民不敢高攀。” “你是说眼疾?无妨。”郡主不以为然,“南衡自有高明医者。” “草民的眼疾乃是天生,治不了。” “治不了便治不了,看不见罢了,到了王府之中自然有人侍候起居,本郡主不介意。至于身份……”她转身面对御座,“臣女听闻连卿的妹妹也将入宫,到时候连卿便是皇亲国戚,陛下不如现在就赐爵如何?也算双喜临门。” 成衍神色变换莫名,一时无言。 连仪一撩衣摆,却跪了下来,声如玉石:“殿下慈心一片,草民铭感五内。然而齐大非偶,萤火难与日月同光。殿下金枝玉叶,当配英雄豪杰。草民愿殿下早日觅得佳偶良缘,夫妻和睦,一世无虞。” 话说到这里,再不似谦辞,明摆着是拒绝。郡主见状冷了神色,问:“连卿可是有了意中人?若是有,本郡主也不是那等无度之人。允你纳她为妾。” 连仪一顿,垂眼道:“草民并无意中人。此身残躯,自不愿拖累旁人。故早早决定,终生不娶。” 郡主既惊且怒,不等她开口,世子猛然掷下酒杯,霍然起身,冷声道:“好你个连仪!不过是个汲汲于银钱的商贾末流,我妹妹看得上你那是你的造化。如今你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等诛心之言,不必等到明日,便人人都当是我妹妹仗势欺人,逼得你自断姻缘!如此诡诈,实在可恨!” 连仪弯腰伏地,只道:“草民所言句句真心,绝无冒犯殿下之意。” “咳……”成衍清了清嗓子,“罢了,区区商贾,确实配不上郡主。郡主若有心,留在望京这段时间大可在京中高门里好好挑一挑,朕到时候一定为你做主。至于连先生,刚才抚琴想必也累了。来人,赐飨,送他出宫。” “慢着。”在连仪谢恩之前,世子微微冷笑,而后当着众人的面扔出一把匕首,金器在地上滑过,声音刺耳。 百官惊愕,成衍脸色大变:“世子为何带利器上殿?!” “行军习惯,一时忘记解下,惊扰诸位,实在抱歉。”世子说罢看向连仪,凌利眉眼含锋,“我也不是那等得理不饶人之辈,只是这位连先生今日当众辱我妹妹,巧舌如簧,若不稍加惩戒,回头传到南衡,倒显得我南衡郡府无人,可轻易折辱。这样吧,连公子用这匕首斩下自己一颗牙,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众人噤若寒蝉,成衍脸色一片阴沉,却未出声。 连仪直起身,神色虽然苍白,语气却平静:“谢世子宽宏大量。”言罢,径去摸索地上的匕首。 朔一终是忍不住了,上前两步,用力跪了下去,咬着牙,大声说:“世子三思!我家公子并未托词,先主人尚在时也曾为公子婚事筹划,那时公子便已明志不娶。公子自惭身世,便是寻常女子也不愿耽误他们,更何况……” “朔一!”连仪沉声打断,周身紧绷,语气中警告之意明显。朔一顿住,一头磕在地上,再开口时已有哭腔:“公子此番回绝,实在是因为对郡主一片敬重之心,断无折辱之意,请陛下和诸位大人明鉴!” 殿中陷入一片山雨欲来的死寂,寒意透骨。连仪终于抓到匕首,握在掌心,道:“家仆年纪尚小,说的都是孩子话,失礼之处,都是因为家中没管教好,这也是草民之过,如有罪责,便让草民一并承担。”言罢,毫无迟疑地拔开了匕首。 南衡世子闻言大怒:“你这……” “够了!”成衍已离座站在连仪身前,在他下手前止住了他的动作。连仪动作一顿,没有反抗,任成衍将匕首夺下。 成衍冷着脸,抬手一挥,匕首扎在世子案上。 顷刻间,众人皆离席跪下,同呼“陛下息怒”。 唯独南衡世子和郡主依然站着,神色冰冷:“陛下这是何意?” 成衍将连仪从地上拉起,而后神情淡漠地望向这对兄妹,道:“朕也觉得连先生该回绝。郡主为宗室女,如何能做商家妇?这婚事若当真应下,那倒是他不知好歹!传到郡王耳中,便是朕这做兄长的没能看顾好妹妹!”他盯着世子,嘴角勾了勾,透气息不善,“朕这话,世子觉得如何?可还有理?可该断齿?” 南衡世子眸光一沉,拉着郡主便跪了下来:“臣不敢。” “谅尔不敢。”成衍冷笑,抬眼扫了扫殿中臣属,“今日此宴便到此为止。中车府令,好生将连先生送回家中!” —— “常先生?” 肩上落下一只手,常迩回过神,转身看向连仪。 这公子还好端端地站在她眼前,白衣清爽。 贺管家正叫人抬着朔一进屋,连仪半晌听不到常迩回应,神色微凝:“常先生吓到了?” “……”常迩缓了缓呼吸,如实回答,“是有一点。” 连仪默了默,道:“以朔一平时的状况,不该受不住这几鞭。” 常迩心里顿时一跳,道:“说不定是病了。” “嗯,我会让大夫好好给他看看。”连仪点头,又问,“对了,刚才听你说,木雕已经做好了?” “是。公子要验验货吗?”常迩随口一问,连仪也便伸手来接,直到她将那个和实体等大的木雕放到连仪手中,才隐约意识到不妙。 眼看着连仪双手寸寸抚过那死物,常迩脑海中的记忆重新复苏,脸上热度隔空攀升。 得庆幸其他人都不在,眼前人也看不到。 “很像。”连仪抬头冲着她笑了笑。 常迩:“……”并不想知道这结论如何得出。 “那就不打扰公子休息了。”常迩微微一笑,转身待要离去,门口却又匆匆跑进来一个人,面有慌乱。 “公子,中书府令与南衡世子登门拜访!” 话音刚落,连仪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几分。然则无论是中书府令还是南衡世子,显然都不是连家得罪得起的。 连仪按了按眉心,缓缓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朔一那小子晕得很好。 “把人请到会客厅,我马上来。”连仪说完就要离开,却听到常迩出声:“公子可否允许我一起去见见?” 连仪一怔,微微皱眉:“你……”“公子放心,我并无他意,只是好奇而已。”常迩笑道,“我保证,只听公子吩咐行事,如何?” —— 进入会客厅前,常迩心底是防备的。 她在朔一的记忆之中看到了宫中发生的事情,途中回忆时,隐隐觉得那对兄妹是故意为之——至于是有意冲着连仪还是偶然挑中则不好说。 理所当然,常迩觉得这位南衡世子是来找事的。 故而,当踏进会客厅那一刻,世子先一步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亲亲切切地喊“连卿”时,连仪和常迩不约而同地停了一停。 常迩头皮有点麻,深觉人性反复无常。她见连仪已面不改色地向来客见礼,也便效法其后。 中书府令已到不惑之年,这会儿肃着脸瞧不出深浅,倒是南衡世子成泽上手扶起了连仪,笑容灿烂如望京土生土长的纨绔:“连卿不必多礼。我这次,可是为赔礼道歉来的。” 连仪一顿,客气地笑了笑:“殿下说的哪里话?” 成泽笑着引了连仪先落座,才悠悠开口道:“连卿有所不知,我在南衡府时,父王成天念叨我,说我这急脾气要是不改改,兴许哪天就要闯出祸事来!这话我从前不爱听,哪知今日,才到京中,宴上不过多喝了几杯酒,又不似在家中有长辈规劝,一时糊涂,竟险些惹下大麻烦!”他叹了口气,“我刚才回府之后醒了醒酒,再想起宫中之事……只觉得自己真是丢人现眼。也幸亏有陛下及时制止,否则我可真是没脸来见你了。” 连仪捧着茶盏,微笑道:“殿下言重了。酒酣耳热时率性些再寻常不过,草民平素与人外出宴饮,醉后失态见过不知凡几。此事说来也是草民的不是,头一回面见圣上,诚惶诚恐,言语之中多有错疏,才让殿下误会了。” “哦?”成泽摆弄茶盏,讶然,“连卿竟然也惶恐吗?我看你今日在殿中举止从容,倒像是见惯了的。” 连仪神色如常:“说来不怕殿下笑话,草民恰恰是因为看不到,才能佯作从容。” 成泽闻言笑出声:“连卿的气度果然不同凡响,是个妙人。” “殿下过誉。” “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成泽回头看一眼中书府令,说,“宫中之事是我失礼,现在就由郑大人替你我做个见证,咱们以茶代酒,之前种种,一笔勾销,如何?” 连仪只微笑:“都依殿下所言。” 郑中书也终于纡尊降贵开口:“本就是一场误会,世子和连先生能解开误会自然最好不过。” 气氛一时松快,三人同时捧茶,常迩始终如透明人一般侍立在侧。 不料,成泽放下茶盏后,冷不防地看向了她:“说起来,怎么不见那个叫朔一的孩子?这位……也是连卿府上的人?” “这是草民府上幕僚。”连仪说,“朔一他身体不适,不便见客,草民替他谢过殿下的关心。” 成泽讶然挑眉:“幕僚?可惜了。我还想着这要是你府上侍从,我就厚着脸皮讨要试试了。” 话一说完,连仪和郑中书脸色同时僵了僵。 常迩几乎给这世子爷气笑了——倒不愧是一对兄妹,见个面就想直接抢人。 这下她也不再小心掩饰,大大方方抬眼看向成泽,正想用耳疾堵回去,却被连仪抢了先:“殿下此话若当真,那恐怕是要失望了。” “哦?怎么说?” “草民因眼疾之故,知交零落,与她倒是一见如故。若殿下要夺人所好,草民只能求陛下再为我做一次主了。”连仪放下了茶盏,端然不动,神态温和,话中之意却不再迂回。 成泽和郑中书尚且是稍愣了愣,而常迩——她盯着连仪将他所言字字句句从心中复述而出,结束时便也凝住了视线。 直到成泽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常迩才回过神。 “开个玩笑罢了。”成泽笑道,“连卿不必紧张。我……” “公子!”一道声音突然出现,却又戛然而止。成泽与郑中书同时转头看向门口,连仪神色短暂一凝,恢得从容问道:“唐先生急着找我有什么要事吗?” 唐随停在门口,视线扫过堂上客,焦急之意尚存,但却是迟疑起来:“我……” 常迩目光一落,注意到他手中握住的画卷,忽然感到一丝不祥。 “这位也是连卿府上宾客吗?”成泽笑着开口,“看来起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先生不妨说出来。”他慢条斯理地捧着茶盏轻抿一口,“我和中书大人兴许还能帮上忙。” 无声之中,似有丝弦紧绷。连仪不语,唇角的线条落在常迩眼中透着一丝冷意。唐随却似茫然,犹豫一瞬,道:“公子,在下之前为小姐作的画不知被谁换了。” “你的意思是,这府里……有贼?”成泽挑了挑眉,也不顾一脸异色的郑中书,便起了身,说,“这可不行。连卿不能视物,府里要是出了贼,岂不是后患无穷?” “唐先生,你能确定画被换了吗?”连仪平静地问。 “这是自然,一看便知。”唐随脱口道。 连仪闻言却笑了笑,意味莫名。 “失窃事小,家贼事大。”成泽慨然,看着又像是个义薄云天的好男儿,“正好郑大人也在,连卿你放心,这小贼我们一定帮你找出来。” 常迩直觉不对,但一旁的连仪仍没有太大反应,不过淡淡笑了笑,平静起身:“那就……” “等等。”常迩开口了。 ——真让南衡世子把连府给搜一遍,或许也搜不出连府多少秘密,但她院中尚有些东西不适合见于人前。 几人看向常迩,连仪的注意力也跟了过来,常迩却只看向唐随,眼神好奇:“唐兄,你手中的画,就是被调包的赝品?” 唐随皱眉点头:“正是。” “能让我看看吗?”常迩笑了笑,道,“说来唐兄好像还不知道,公子之前曾拿着原画来找我,让我照着画上的兔子雕一只出来。所以,我也算是看过原作。” 唐随微愣,而后隐隐松了口气,又笃定几分:“还有这事?那常兄看看也好。” 常迩含笑上前接过画,缓缓打开,视线在画上一落,旋即不由得挑了下眉,尔后,在唐随期待的目光下,疑惑道:“这……许是我眼拙,倒看不出和之前的画有什么不同。” 唐随闻言愕然:“怎么可能?这画和我之前画的完全不同!我原本画的明明是卧在地上的白兔!” 成泽忍不住凑上前,扫一眼画纸,奇道:“这画上的兔子可是立起来的……常先生,你确定看不出不同之处?”他视线一转看向常迩,眼神探究。 常迩面不改色,却是想起什么似的:“俗话说,眼见为实。倒也是巧,今日我才把刻好的木雕交给公子。那木雕在下可是实打实按着原图所做,不如我现在就回去把成品拿出来,大家一看便知——公子以为如何?” 她侧眸望去,白绫下的一双眼似乎也正瞧着她。 连仪默了默,缓缓一笑。 “也好。” 常迩从连仪院中取来了木雕,一来一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然而当她把木兔子放在案上时,唐随只看一眼便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 木头制成的兔子立在桌上,前爪挨着三瓣唇,与画上动作一模一样。 成泽和郑中书两人看一眼兔子,再看一眼画,俱是不说话了。 “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常迩疑道,“总不至于……这画在交到我手上时,便已经被换了吧?” 连仪正抚着木雕,闻言微顿了一下,摇头道:“这不可能。我从阿溪那取了画,直到交给常先生前,一直是贺管家贴身保管。他老人家跟了我好几年,断不可能做出盗画之事。” 常迩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却笑了:“我知道了,想必是唐兄作画时设想过不只一种构图,待画成了却还耿耿于怀,想多了,便记岔了。” 成泽似笑非笑:“还有这种说法?” “常有的事。”常迩云淡风轻道,“岂止作画?雕刻时偶尔也这样。殿下你看这兔子,也没什么特殊之处,画上又无其他点缀,记错了再正常不过。正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布局筹划时纵有千万种念头,真正动手时却只有一种定局。弈之道,落子无悔。只是,既然动了念头,事后回想,就难免有糊涂的时候。唐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常迩面上笑意轻浅,唐随却脸色微白,额上冷汗澹澹,半晌未答。常迩便又叹道:“我看唐兄的脸色不太好,怕不是病了,才记糊涂了?” “这倒是我的不是。”连仪也叹气,带着歉意道,“照顾不周,怠慢了先生。” “春夏之交多寒症,公子倒也不必自责。”常迩温声说着,侧头拍了拍唐随僵硬的肩,神色既真诚,又关切,“唐兄既然身体不适,还是回屋去,好好休息吧……” 唐随对上常迩的视线,唇角抖了抖,到底没能笑出来。 第8章 八步 唐随心神不宁地离开后,成泽似乎也没了和连仪纠缠的心思,在饭点前拉着郑中书告辞了。 不速之客走了,会客厅中只剩连仪和常迩。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立在门口,见周围无人,常迩稍退一步,道:“时候不早了,公子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她说完便想开溜,冷不防却被人捉住了一只手。 常迩眼角一跳,视线向下一扫,简直要怀疑面前这人是不是装的瞎。 她正要开口质问,连仪转了转她的手,先一步说话:“常姑娘有一双巧手。”他面上带笑,有些莫测,“不知为何要藏拙?” 常迩无声扯了扯嘴角,开口时语气从容:“树大招风……就像公子,不是吗?” 连仪一时没有应声,只是脸上露出一点意外——常迩大抵能懂,毕竟她本不该看出南衡世子来者不善——但紧接着连仪唇角又泛出一点明朗笑意,常迩盯着那笑略作思索,不解其意。 “兄、兄长,常……先生?”一道熟悉的声音出现,连仪抬头,自然而然地松开了常迩的手。 “阿溪?你怎么来了?”连仪一脸从容。 阿溪和夏锦并肩站在不远处,视线强行从常迩手上收回,恍恍惚惚地说:“我刚才看到唐先生心神不宁地从这里走了……有些担心,就想过来看看。” 这话一出,连仪和常迩不约而同都是一顿。 “阿溪,”连仪斟酌着开口,“你和唐先生,虽然有师徒之名……也该顾着些男女之防。” 阿溪:“……” 常迩瞧着姑娘的脸色变了又变,稍想了想,不由得啼笑皆非。 照连仪看来,阿溪待唐随毕竟是太上心了,像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的小姑娘。他不好直言防备,也只能借这说法迂回劝告。 阿溪却八成是在遇到唐随时无意中“听到”了他几句心声,窥见端倪,放心不下才来看看情况——同样是无法直言。 这兄妹二人,两厢欺瞒,遮遮掩掩,反是她这知情者看得可乐。 常迩忍不住笑意,夏锦瞧见,有些惊奇:“常……常先生遇到什么好事了,笑得这么开心?” 话音刚落,兄妹二人便都转过了头,神色疑惑。 常迩没有收敛,含笑悠悠作声:“想到一首诗。” “什么呀?”夏锦懵懂着问。 “园有桃。” 连仪:“……” 阿溪:“……” —— 天色沉沉,风声低回。 一室暗昧中,隐约可见卧榻上人形起伏。 窗棱无声推动,黑影如蛇滑入,缓缓移到卧榻前。 幽幽寒光自袖底闪现,割开静夜,将将落下时,房门却轰然大开,杀气先至。黑衣人动作立止,反手一挡格开来者锋芒,二人眨眼过了数招。 榻上人本就心神不宁,安睡不得,这一番打斗将人惊醒,睁眼便看到房内一黑一灰两个人影你来我往,交错间劲风相击,登时吓住,整个人缩到床角,叫也不敢叫。 没几息,黑衣蒙面人被抓住破绽,缴械制服,后者趁势一掌击在他脑后,蒙面人顿时倒在地上。 灰衣人利落地抽出一捆绳索把蒙面人绑了个结实,而后,才握着匕首走向床榻。 床上那团黑影猛地朝他扑来,又被轻松制住。 “唐先生,别误会。”灰衣人开口,一张平凡不起眼的脸,没什么表情,“我是连府的人,奉公子之命来保护你的。” 唐随面白如纸,对上灰衣人的视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灰衣人松开他,拎起地上昏迷的夜袭者,道:“唐先生想见见公子吗?”言罢看着唐随,静等回复。 唐随腿一软瘫在榻上,视线从灰衣人移到蒙面人,在后知后觉地猜到了什么时,心乱如麻。 他剧烈地喘息着,手一颤,正打算开口,又一片雪光惊破长夜。 这一次,灰衣人尚未来得及转身。 温热的液体喷洒在地上,人体倒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遮挡没有了,唐随茫然地看到了站在灰衣人身后的人。 他掌中握着一把还在滴血的匕首,紧接着,毫不迟疑地蹲下身,一刀割断蒙面人的咽喉。 腥气迭起,室内陡然陷入死寂。 唐随感到了极度的恐惧,甚至于无法动弹。 那个人站起身,从怀中抽出一块绸布,好整以暇地擦了擦匕首,随意掷下,而后,看向了唐随。 “殿下救我!”唐随连滚带爬地扑到地上,每一个字如同脊背一般都在颤抖。 成泽闻声一顿,下一刻,寒光一闪,刀尖贴在他下颔。 “救你?”成泽语气悠悠,俯身含笑,瞳中冰凉,“唐先生这次还打算拿什么来换呢?” 唐随被迫对上成泽的视线,满眼惶恐中映着对方眼底不屑。 “殿、殿下救我……”他试图平静,“我、我愿此生都为殿下、肝脑涂地……” 成泽挑眉,看着唐随,却像是想起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唐随,你那同僚今日说了一句话,我觉得挺有道理。” 唐随嗫嚅着无法出声,成泽笑了笑,撤手起身,垂眼看他如看蝼蚁:“弈之道,落子无悔。” 唐随僵住。 “南衡军中有令,叛逃者,五马分尸。”成泽轻拍了下唐随的肩,“念你最后还为我当了一回鱼饵,我留你全尸。” 话音方落,另一只手已按在唐随发顶。 ——鱼饵…… 唐随尚未想明白,“咔”一声轻响,似早春里,被随手攀折的花枝。 松开手,便零落成泥。 成泽略一偏头,视线落向某个方向,眼底一丝诡谲笑意——倒是没能发现,有团巴掌大的影子倏然消失在窗口。 —— 常迩以原形翻窗跳进连仪房间时本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然而一抬头,就看到有个蒙面人已经和连仪交上了手。 她之前没见过连仪动手,此时却也不太惊讶,毕竟身份使然,连仪纵是目不能视,也不代表不能习武。 看了几息,确认好蒙面人的身形后,常迩从角落处冲了出去。 地上一团小小的东西罢了,呼吸都微不可察,谁会起疑? 故而,当蒙面人陡然意识到,身后仿佛凭空多出来一个人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有只手猝不及防而又不偏不倚地从后按住了他,与此同时,身前,连仪手中的短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蒙面人的瞳孔骤然放大。他看到眼前的目标在刹那间似也愣住,可下一刻,利刃一转一拨,剧烈的痛意让他无法再思考什么。 身后那双手让开了,蒙面人倒了下去。 正面相对,再无遮碍,常迩看清了连仪中衣上、下颔上的血迹,心中无端烦燥。 这公子神情冷若冰霜,白衣污秽,不复清雅,不复温柔。 连仪没有开口,但显然觉察到多出来的人,握剑的手却微微一动。常迩眼尖看到,当即出声:“公子,是我,常迩。” 连仪闻言一顿,没有放下剑,神情却有些莫名:“你……怎么来了?” 常迩卡了一下。 她救人心切,过来时还没想好理由。 “我睡不着,起来走走。”常迩删繁就简地回答,“正好看到有个蒙面人鬼鬼祟祟进了你的院子。我怕出什么事,才想进来看看……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说完,常迩静静看着连仪——这一番说辞可谓疏漏百出,全看连仪要深究到哪一步。她心里没底,然而连仪听了却一言不发,像是思绪万千,又像是发怔。 屋外却突然有了动静,拍门声响起时,朔一的声音也传来:“公子!” 连仪回过神,却在回应前,先伸手拉了一把常迩。 常迩僵了一下,迅速瞥一眼连仪脸色,没看出什么危险,才提着口气,暂且让自己顺着他的力道,被推到了帷帐后面。 “进来。”连仪沉声道。 朔一即刻推门而入,正要开口,目光落到地上的尸体上,登时先倒吸一口气冷气。他慌忙抬头,想问时,连仪倒像先猜到了,再度开口阻止了他:“说,出什么事了?” 朔一只能把询问憋回去,回道:“家中进了刺客,唐先生……遇害了。” 连仪默了默,道:“我知道了。” “那这……” “你带出去。门也带上,我随后就来。” 朔一应了一声,上前拖起刺客的躯体,麻利地退出了房间。 常迩避在角落,她听不到声音,只门外庭中有灯光映照,让她看见地上挪动的影子。这一夜波折迭起,此时站定,常迩脑中思绪才如潮返岸。 原本,在确认交给她的赝品出自连家书坊后,常迩已不打算再深究,可今日成泽借着道歉名义上门,唐随又拿出了第二幅赝品——较之连仪准备的,假得实在过于刻意。 她没忍住,趁着看画的机会,又给啮蝶盗了点口粮。 也不出意外,啮蝶果然把她带到了唐随的房间。 没成想,在常迩打算撤走时,闯进唐随房间的不速之客却接二连三。而在常迩理清来龙去脉之前,成泽已杀人灭口。她在震惊中读出成泽最后那句话,心中瞬间预感到了什么,在想明白前,已经一路疾冲到这。 所幸连仪无碍——也不知阿溪那边如何。 常迩晃了个神的功夫,地上光影微变,房门已经关上。连仪转身面对她,动了动唇:“出来吧。” 常迩回过神,缓缓从帷帐后走到连仪面前。 双方一时都没开口。 连仪脸上有淡淡的疲惫笼罩。常迩思及刚才连仪遮掩她的动作,先一步出言试探:“今晚发生这么多事,想必公子也不得清闲。不如我先回自己房间,等你腾出手来想和我谈一谈时我再来见你,如何?” 默了默,连仪略一颔首,微叹:“刚才多谢你出手相助。今晚不太平,你先歇歇吧。” 闻言,常迩心下微松:“那就先告辞了。”言罢,转身向外走。 然而下一刻,一股力道陡然重重击在常迩脑后,刹那间钝痛袭来,紧接着,常迩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 再醒来时……四周半昏半明。 若非脑后痛感残存,若非身下并不平整,常迩几乎要以为,自己之前只是做了一场噩梦——但绝不至于梦游着,把自己锁到了铁笼里。 常迩坐起身来,打量了一圈这密不见风的暗室,最后视线落到缝隙不足拳头大的笼子,幽幽地、长叹了一声。 洞主没说错。妖入人间,便危机四伏。 叹息声未落,暗室的门开了。素衣的公子白绫覆眼,拾阶而下,清雅如竹,与初见时无二。 常迩却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连仪脚下微顿:“你醒了?” “对,醒了。”常迩语气发沉,站起身来平视他,“连公子有什么话想问,还是直说就好。要是再多敲我几次,说不定伤到我的脑子,到时候我可能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连仪在铁笼前站定,仍是从容之色,瞧不出半点愧意:“你别误会。你帮了我,我确实心中感激。但……我平生从未和精怪打过交道,难免谨慎点。” 常迩:“……” 她一瞬间差点以为自己读岔了:“你……说什么?”视线无意向上一滑,常迩心中一跳,转眼间,她恍然——于是忍不住,又冷笑:“呵!连公子,敢情这白绫就只是摆设啊?你可真是……好演技!” 常迩冷笑不止,后退几步靠在笼子上,心头万般思绪,简直后悔莫及。碍着傲气,咽下了后半句没有出口——她也真是,自投罗网! 连仪一时无话,常迩盯着他,强压下恨意,扯出一丝笑容,道:“好吧……看来,你是看到了我从兔子变成人了?可是,你就没听过‘障眼法’吗?” “见过的。”连仪微叹,“但你昨晚在我房中的变换却不是。” 常迩闻言皱了皱眉,随后连仪继续说道:“我这眼睛,和你想象的大概有些不一样。”说完,他又上前一步,当着常迩的面抬手解下了白绫。 下一瞬,常迩瞳孔骤缩,惊至失声。 她终于看到了这双眼睁开时的样子——然而这完好的一双眼,眼珠竟是一片血色,在这一片昏昧之中,衬得这公子妖冶不似凡人。 “我是人,不是妖。”仿佛猜到常迩心中所想,连仪说道,“但我眼中所见,确实与常人不同。”他抬手,张开在眼前,视线聚起,“这双红瞳,让我能见到万物之上流转的气机……所以你如果只是用了障眼法,那我当时就不会看到一只兔子。”连仪放下了手,看向常迩,神色复杂。 这下,常迩实在是无法反驳了——虽不知连仪一个凡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双眼,但从前在山中时她便知道,有些普通兽类的眼睛十分特殊,看到的世界是另一番模样。 与色彩无关,却与气机相关。 “我是妖又如何?”常迩恹恹,“我并不曾害人。”反倒是被凡人骗得不轻。 “我说过,只是不曾打过交道,谨慎而已。”连仪再次叹气,“如果是人,所求的不外乎世间之物。可妖……想要的会是什么?你的目的不在我,恐怕是在阿溪身上,是吗?” 常迩彻底不想吭声了。 见状,连仪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木盒,说:“这也是你的东西吧?” 盒子打开,里面乃是一枚鸽子蛋大小的……蛹。通体玉青,其中幼虫隐隐可见。 常迩心下一跳,怒气压不住了,讽刺道:“你既然防着我是妖,还敢碰我的东西呢?” 连仪收好那蛹,笑了笑:“如你所言,你不曾害人。” 常迩皱眉:“所以呢?你到底想做什么?” “只是想问清你的目的。”连仪道。 常迩挑眉:“所以你就把我关起来?” 连仪略显无奈:“你是妖,也不知有多大本事,我总要防着你恼羞成怒一走了之。” 常迩一噎,不得不承认这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只是到底意难平。 两厢静默,相顾无言,半晌,连仪忽然开口:“对不住。” 常迩一怔。 “我的眼睛一直是个秘密,之前并非有意愚弄你。” 连仪说完,常迩的心情十分复杂。 她自然不能怪连仪没有把这秘密告诉自己,只是气不过自己愚蠢错信,自作自受,正如待阿溪。 阿溪…… 常迩烦躁地掐了一把掌心,只觉得碰上这对兄妹当真是自己命中造孽。 “阿溪于我有恩。”常迩道,“我来连府是为了报恩。” 连仪闻言笑了:“是吗?那好,我去问问阿溪。”说完转身要走。 常迩跟角一跳,忙喊住他:“她不知情,你问她也没用。” 连仪停步,回过头来,说:“阿溪便是不知情,总该记得自己是不是救过一只兔子吧?” 常迩咬牙:“你既然不相信我,又何必问我?” 连仪失笑:“这可算倒打一耙?难道你就信得过我?” 常迩:“……” 他们之间谈信任,确实有点奢侈了。 “阿溪不算直接救了我。”常迩揉了揉眉心,道,“两个月前我被一只狼妖追杀,是她误打误撞猎杀了那只狼妖,间接救了我一命。你若还不信,就去问她吧。只是我一直不想吓到她,麻烦你别对她提起我是妖的事。” 连仪若有所思,又举起木盒:“那这个呢?” 常迩扫了一眼,目光一冷:“连公子,请你适可而止。” 连仪一顿,笑了:“好吧,不问了。” 常迩心累地呼出一口气:“那现在可以放我出去了吗?” “可以是可以,但……”连仪顿了顿,道:“昨晚唐随遇害,你又不知所踪,所以此时你要是出现,可能不太好。” 常迩一愣,反应过来后火冒三丈:“连仪!你诓我!” “别误会,我没有出尔反尔的意思。”连仪当即解释。常迩瞪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可能需要暂时换一个身份。” 第9章 九步 天亮后连仪便命人去京兆尹报了案。于是,不到一个上午,唐随遇害、常迩失踪的事便传开了。 连府内外议论纷纷,不少人疑心是后者行凶后畏罪潜逃。 但阿溪和夏锦都不信。 阿溪较之夏锦更加忧心,生怕常迩是半夜去找唐随时无意撞上了什么被灭口。奈何她一介闺阁女子,无能为力,眼见官府的人进进出出,重点都在查唐随的命案,思来想去还是坐不住,便打算去找连仪再问问情况。 不料一进书房,就看到连仪身边多了只兔子——白绒绒的一团,挨着连仪蜷在坐榻上。 阿溪:“……” 她在门口呆了会儿,方才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兄长……你这兔子,是哪来的啊?” “捡来的。怎么了?”连仪正在读账册,闻言一脸从容的不解。 阿溪走上前,欲言又止,后下定决心:“是在哪捡的?我觉得有点眼熟。” 贺老这会儿也在旁边候着,听到这话忍不住抬头看向二人——事实上连仪突然抱着兔子出现时,他便生疑了。 最主要的……连仪从来不养宠物。 可才问了一句,就被连仪以一句“我觉得不太像”给轻飘飘地堵了回去。 “嗯?”连仪放开册子,道,“怎么,你捡的那只兔子不见了?” 阿溪讪讪:“是啊,不见了。” 连仪笑了笑,用手背顺了顺兔子毛,说:“这兔子是自己跑到我房里来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之前捡到的那一只。”说到这,连仪双手抱起兔子放到小几上,松开手,冲着兔子笑了笑,说,“不如你试着抱一抱看。” 阿溪犹豫了一下,没见兔子有什么动作,也只能试探着伸了手。 没想到,那兔子眼珠子一动不动,见阿溪伸手,却一扭头跳下,卧在连仪膝上。 阿溪的手登时定住,面上先是愣怔,接着便黯淡了下来,看得贺老都心疼。 连仪不察,笑道:“看来不是。” “嗯。”阿溪闷闷地应了一声。 “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连仪像是才想起来。 阿溪压下心头酸涩,道:“我是想问一问,有没有常迩的消息。”她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看向兔子,便见那兔子也正盯着她,只是眼神懵懂无知,好似寻常。 连仪也不意外,只安抚道:“你别担心,京兆尹的人正在查,如果有什么新进展,我一定告诉你。” “多谢兄长,那我先回去了。”阿溪有些沮丧。 连仪点了下头,道:“贺叔,麻烦你送一送阿溪。”贺老闻言稍怔,但也不多问,应了。 阿溪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直到两人的身影都消失不见,连仪才低下头,勾着兔子的下巴,轻声开口:“她认出你了?” 常迩飞了个眼刀,一口咬住连仪的手指——奈何咬合力度平平,不痛不痒。连仪忍俊不禁:“你这是急了?” 常迩头皮一麻,甩开来跳到小几上,道:“阿溪抱过我,也见过我,认出来是自然。” 连仪略一扬眉,想起之前的事,又问:“那天晚上你为何咬我?” 常迩:“……”自然是因为发现了你表里不一。 “发病罢了。”常迩冷哼一声,“怎么?怕我哪天又凶性大发?怕的话,还是别把我带在身边了。” “是啊。”连仪笑着,伸手摸了摸兔子的头,“我怕你哪天又发病,神智不清,被旁人捡走——所以,还是把你带在身边吧。” 常迩打了个寒战,往后一让,问:“你打算就这么一直把我放在身边?” 连仪略笑了笑:“只是权宜之计。” “我知道,”常迩仰头,眼神有点麻木,“但就这么整天待你身边发呆的话,我会无聊死的。” 连仪:“……” 他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是我欠缺经验。” 常迩:“……” 这种经验没有也罢。 “跟我来。”连仪说着站起身,又低头向她伸手,“或者我抱你?” 常迩当即跳到了地上。 —— 身在禁宫的成衍自然也听到了连家出命案的事,只是如今南衡府的人虎视眈眈,少年天子再率性也不敢顶风作案,倒是派了下属前来问询。 天子亲信被带到书房,不经意经抬头,便见软榻小几上卧着一只白兔。 一截红线系在连仪腕上,另一端隐没在白兔前肢的雪色中。 他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惊异,然则连仪看不到,兔子看不懂,而自己是天子在内宫培养的暗卫之一,甚至不够格和连仪平起平坐,因此虽然觉得怪异,也不好多事问人家怎么养起了兔子。 何况连仪已经开口:“陛下让你来,是为我府上命案?” 天子暗卫收回视线,不敢分心其他:“是,主子很担心您的情况,让我来问问详情。” 连仪并不意外,抬手递出一枚纸筒,道:“都让人写清楚了,有劳你交给陛下。路上小心。” 暗卫低头称谢,带着情报告辞。 门关上,常迩正想说话,连仪却摇了摇头,伸出手指示意,而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常迩心中一动,忽然反应过来——连仪把信都备好了,却没有直接送进宫中,而是等成衍派人来。 想来那暗卫没那么快离开。 正当她想着怎么交流时,连仪起身指了指屋中的屏风。常迩意会,和他一起绕过屏风走到被隔断和内间,便恢复了人形。 红线悬在他们之间。 事实上,在天子暗卫来之前,常迩正躲在内间短榻上看棋谱。内间四面无窗,正好容她自己消遣。 只在连仪拉动红线时,常迩得化出原形出去——免得因为什么都听不到,连有人进来都不知。 连仪从架子上取了一支狼毫笔递来。笔尖干净无墨,常迩将信将疑接过,施力时,对方却没有放手。 他顺着往前两步,在常迩狐疑抬头时,从容自如地推着她的肩膀转了半圈,随后保持着一手握笔一手按肩的姿势把常迩缓缓推到小几前。在常迩进无可进时,他又近几寸。 衣衫几乎相触,而这点微末间隙,隔不开躯体的温热。 常迩恍神一瞬后几乎恼羞成怒。她感觉到自己耳根的烧灼,无法明白为什么要任人摆布至此。但在她翻脸前,连仪放开左手,右手带动狼毫笔,落在小几上——“写”。 “……” 常迩有点僵,反应过来后,用力眨了眨眼睛,定定神,开始动笔。 ——为何让我知道你是天子臣属?我是妖,不涉人间干戈。 写完她似乎是忘了转身,也没有松开笔——大概是懒得反复。 ——不必多心。只是不想事事回避你,太麻烦。 常迩看着他写完,迟迟没动。 论起当下状态,到底有些屈辱。但化出原形也并非连仪最初的设想——奈何常迩虽是妖却不通变换容貌之术,若不想在人前暴露身份,除了毁容,就是化出原形。 她肯待在连仪身边,是因为玉蛹在白天要由连仪“代为”保管,直到晚间休息才还给她。 仿佛真成了凡人的宠物了。 常迩微叹一声。 ——京兆尹如何? ——是陛下的人。 ——唐随为何死? ——诱降不成,后遭南衡府灭口。 ——目标是你耶? ——幸得相救。 ——天子知你眼疾否? ——然。 最后一笔停下,有那么一会儿,一人一妖都没再动。 常迩素来防心重,如今对着人尤甚,故而消息探知到这一步也就够了。但在她打算松手时,连仪再次动笔。 ——你的身份我会保密。 常迩怔了一下。她发现自己居然没想过连仪会把这件事告诉天子。思及他的身份,常迩顽心略起。 ——说亦无妨,弑君也罢。 连仪在心中暗叹了一声。 ——休想。 常迩忍不住笑,这回,彻底松开笔。连仪也后退,转身走开,把狼毫笔放回原位,不置一词地走出了屏风。 内间昏昧,只有屏风的纱帷容得几许光线遁入。常迩凝目半晌,收回视线,抄起棋谱,盖在依旧整洁的小几上。 —— 一日一夜,风平浪静。 天明时,连仪才从卧房密室里把睡醒的常迩带出来,阿溪便来了。 她看了一眼兔子,有些忧愁,显然是已经从侍者那里知道,连仪晚上休息时把兔子也带回房了。 阿溪一边担心兄长,一边又担心常迩,但看到连仪怀中抱着白兔冲自己笑时,又觉得……或许也不必太担心。 兄长看起来很喜欢,常迩看起来也……还平静。 “怎么一大早就来了?”连仪问道,“昨晚没睡好吗?” 阿溪看着他,神情柔和:“今天是……我的生辰。我清早去了后厨,亲手煮了一碗面,想让兄长尝一尝。” 连仪微顿,白绫之下的目光却不可窥见。他缓缓笑了笑:“原来是生辰。好,那我是该尝一尝。” 碗放在桌上,热气腾腾中,连仪拿起筷子,捞起香软面条,慢慢吃下。 阿溪便静静看着他。许多年了,这一日,总无亲人相伴。 等阿溪拿着空碗回去,常迩也不困了,甚至有点饿。 她扒拉了一块连仪房中的糕点,问:“你的生辰在什么时候?” 连仪闻言便笑:“怎么?想送我贺礼吗?” 常迩一噎——本是没这个意思的,可这会儿对方提了,自己要是否了倒显得小气。 “要是来得及,我就试试。”毕竟也不太清楚凡人怎么庆生,下厨更不可能。 连仪微微叹了口气,道:“我生得迟,在九九重阳。”还有半年。 这一天连府倒是热闹了。大概是多方打听后确认了这桩命案不至于压垮连家,连仪舅家的几个主事人一早便登门来访,对连仪一番关心。没等这些人离开,平时和书坊有生意往来的商户也陆续上门,半是探听消息,半是示好。 连仪习惯了和这些人周旋,尚且感到了疲乏,常迩自不必说——跟着连仪看了一天客,装了一天的乖,暗地里挠平了小半根胡萝卜。 入夜后连仪回房休息,摸了摸那萝卜,神色微妙:“果然是巧手。” 兔爪锋利,他有些疑心那木雕是怎么做出来的。 常迩化出人形从连仪手里夺走萝卜,扔到了火盆里,怨气不小:“做人真是麻烦。做你这种人更麻烦。” 连仪叹了口气,说:“你要是受不了,明天可以不跟着我。” 常迩轻呵一声,说:“你要是怕我受不了,不如让我自己行动。” “那怎么行?”连仪面上含笑,仿佛对着不懂事的孩子,“你独自行动,万一被人抓走送到伙房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还能让人立刻昏过去吗?” 常迩:“……” 就很心虚。 “算了,当我没说。” 连仪却话风一转:“让你独自行动我确实不放心。不过我明天要出门一趟。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把你送到阿溪那边。” 常迩一愣,下意识就想应下,忽然记起夏锦还因为命案被留在阿溪那边。 诚然,不是个解释的好时机。 “你出尔反尔?”常迩不悦,“说要把我带在身边,不想事事避着我,敢情只在你被困府中的时候?怎么,连公子真拿我当消遣呢?” 连仪哑然失笑:“我以为你……罢了,你不觉得烦闷的话,带你也无妨。” “以为我什么?”常迩盯着他,心生疑惑。 连仪神色转淡,若无其事开口:“我以为你应该更想和阿溪呆在一起。” 常迩:“……” 如果这是刚进府的时候,那无疑不假。 然而今非夕比。 “没什么区别。”常迩按下那点郁闷,免他起疑,“反正都不能当人。”而装傻……考验妖的耐性。 —— 次日早上连仪没有外出,依旧待在书房。常迩独自在屏风后看棋谱,比起前一天倒是生出岁月静好的错觉。 作为兔妖,常迩打从记事起就有点不正常。用洞主的话来说,是“空有一身白毛”。洞里一干妖怪大多不通谋算或不屑于谋算,常迩却对此道犹其感兴趣。玄临觉得她这个爱好说不定以后会坑了自己,思来想去,开始教她下棋,以此提点她谋算之道。 离开那天玄临和常迩下了最后一盘棋,厮杀到最后,玄临留手,说她赢了。 常迩得以下山,跪别时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先生,我走了之后,真的不能再回来吗?” 玄临没有说话,伸手揉了揉常迩的发顶。 自常迩化人形以来,玄临已不再对她做这个动作。 此时是无言的回答。 得偿所愿,又心生不忍。常迩不肯后悔,哪怕心底怅然,也不再多问了。 手腕上却忽然有拉扯感。 常迩惊怔着睁开眼,不见故旧,只看到一个人逆着光站在自己面前。她眨了两下眼,看清是连仪,又用了一点时间恢复清醒。 “我好像睡着了……怎么了?有事?” “没有。”连仪神色模糊,“是要出门了。” 常迩没有过问连仪要去哪里做什么。她只当连仪或以书商身份去谈生意,或以探子身份暗中行事,又或者兼而有之。 所以当常迩趴在竹篮里被连仪给提出马车时,她抬眼一瞬间,便愣住了。 只是朔一并看不懂一只兔子的迷茫,接过竹篮跟上连仪踏进了云上楼,心中暗道公子捡的这小东西倒是乖。 云上者,逍遥天地,极乐也。 正是望京里风月场中头一家。 常迩隐约见人提过,对连仪此行满腹疑问,奈何不能开口。 天子脚下,便是风月场也要拼个雅致矜贵。踏进云上楼,除了脂粉味重了点、美人多了点、弦歌管乐多了点,乍见倒与酒楼相仿。连仪大约早有安排,进楼后,侍者来问了两句,便引着他们上了三楼一间厢房。 房中布置得清雅,也无美人来伴,只有素淡香气。随连仪出行的两个家丁守在门口,只有朔一提着竹篮入内,勤勤恳恳地安置连仪。 退到连仪身后时,却忽然听到他家公子道:“朔一,把帘子打开。” 朔一怔了怔,见连仪神色如常,也不敢多问,只能上前,把正对着厢门的竹帘打开。一时间明光入户,常迩下意识转头看去,顿时微讶。 从轩窗向外看,正好能看到楼中间搭着的一座四面不靠的方台。台面比厢房低了一丈左右,越过方台可见对面一排被竹帘挡住的小窗,形制与此间相仿。 台上铺着红绸,四角悬红灯,艳光灼灼。 显然这是专用于欣赏歌舞的房间。 楼中侍者端了茶来,朔一亲自侍奉,在连仪悠然捧茶时,忽然语出惊人:“公子,要……要给兔子倒一杯吗?” 这话一出,连仪顿住了,常迩则震惊地看着他。朔一在连仪的沉默中感到一点窒息,觉得自己怕是鬼迷心窍,正想说是玩笑话,连仪却笑道:“这不是该问它吗?” 朔一:“……” 常迩:“……” 有理有据。 “你先出去候着,我唤你时再进来。”连仪神色如常。朔一揉了把脸,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厢房。 门关上了。连仪放下茶杯,望向常迩时便有些意味深长。常迩莫名读懂他未出之言,当下胸闷气短,几步跳到连仪肩上,咬牙切齿,口吐人言:“我没这本事。” 鬼知道那小子好端端发什么疯,这锅她不背。 连仪闷笑两声,递茶到常迩跟前,偏头示意。常迩低头嗅到茶香,生出渴意,就着他手抿了两口。才跳到桌上,连仪已置杯身前,唤了朔一进来。 常迩心生不妙。 “公子,何事?”朔一疑问。 连仪无奈笑道:“再为我倒一杯吧。这一杯她先喝了。” 常迩僵住了。 朔一惊讶地看一眼桌上形似乖巧的白兔,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兔子淘气抢了连仪的茶。朔一不疑有他,再倒一杯递给连仪,而后也不急着出去,只悄悄打量兔子。 看了几眼,居然也觉得白兔一双赤瞳中泄出几丝戾气——于是更深信不疑。 常迩吃了哑巴亏,肝火上行,如果踹翻茶杯仿佛又坐实自己性情恶劣,郁愤之下……索性埋头喝茶。 抬头时,却发现主仆二人都朝向窗外。 常迩后知后觉意识到空气中异常喧嚣的振荡,也便扭头朝外看。 这一眼让她倏然愣住。 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琴,另有一位红衣端艳的少女端坐其间,纤指捻按。四周灯火煌煌,照得少女皎皎眉眼丝缕分明,连同她霜冷神情。 而这姑娘,常迩不久前才见过。 她徘徊在心上人的家门口,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机会,转托了锦囊心事。 那时眼中泪已晕开胭脂色,笑如海棠春露。 第10章 十步 奇货可居,价高者得——这话在哪都适用。 今日是云上楼的摘星会,台上装点整饬的美人便是主角。常迩不知内里,更无法开口询问,但等那少女一曲奏毕,便有一个眉目妖娆的女子含笑上台,站在少女身侧,巧笑开口。常迩盯着女子看了半晌,从她所言推出了个大概。 那少女已然是今日的货物。 四周的竹帘陆续拉开,一双双眼睛落在少女身上,衡量这货物价值几何。如是计较一番,惦量一番,叫价不绝。 连仪同样出手,且到后半程出价越频繁。常迩的视线迟滞地在窗外和连仪身上来回转,也不知还在参与竞价的另一位客人什么时候才肯收手。 常迩无从判定他的目的,毕竟连仪全程波澜不惊。 反倒是台上少女,虽然看不到人,但或许是认出了朔一,视线每每落到这个方向,眼底便有痛色翻滚。 常迩思绪散开,潦草揣测原因,等她回过神时,风息云散,少女已经被楼中侍者引到了厢房来。 连公子果然抱得美人归。 美人凝睇,神色痴痴,湛湛清瞳似有千言万语,我见犹怜。 奈何公子是个瞎的。 常迩期待一出好戏,但没想过,登台的伶人还未齐。 ——当南衡世子推门而入时,常迩僵了一下,悄悄地往篮子里缩了缩。 冤家路窄。 连仪在朔一喊出“世子殿下”时便已起身,三人先后跪下行礼。成泽亲自拉起连仪,亲亲切切地一起坐下:“连卿不必多礼。我方才隐约看到小郎君就觉得面熟,原来当真是连卿府上的人。”他面上带笑,仿佛没意识到房中陡然凝住的气氛,“不过,在这里碰上连卿,倒真是令我意外。” “草民也没想到会在云上楼遇到殿下。”连仪微笑着。 成泽不以为意:“我早听说过云上楼的大名,这回难得入京,自然得来见识一番。而且……”他语气悠悠,视线在缄默无言的少女身上转了一圈,神色似遗憾,“要是没来这一趟,又哪能有缘得见关小姐呢?”成泽叹了口气,“可惜我这次入京囊中拮据,不比连卿家底丰厚。不过既然你我相识,我便厚颜问一句:不知连卿肯不肯将佳人相让?如果可以,我愿出双倍价钱偿还,只要连卿能宽限我几日。” 少女眼中泛红,又带了一丝惶恐,立即跪了下来:“蒙殿下错爱,臣……贱妾既然被连公子买下,便只愿终生追随公子左右,再无二心。” 连仪未语。成泽却讶然地看向她,继而恍然:“关小姐是京中人,想必是早就认识连卿了?只是我没记错的话,连卿前几日才在宫中说过自己终生不娶。”话说到此,成泽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笑意莫测,“关小姐,如今你虽然沦落风尘,昔日也是关侍郞掌上明珠,与其没名没份地跟在连卿身边,不如随本世子回南衡府。正妃且不论,至少侧妃之位,本世子保证能给你。关小姐意下如何?” 语调温柔,情真意切。 关淇无言以对,嗫嚅着转向连仪:“连公子……” 连仪手中握着茶盏,仿佛发了一会儿呆,直到被关淇这一声唤醒。他闻声笑了笑,抿了口茶,说:“殿下所言不虚。草民确实有志终生不娶。今日买下关姑娘……也确实另有原因。” “哦?”成泽挑眉,“那说来听听?” 连仪道:“其一,如殿下所知,草民好音律。关姑娘的琴艺名动望京,素来被京中雅好弦歌者敬慕,只是草民身份低微,一直无缘相交。其二……却是为了草民的一个友人了。”他叹了口气,“草民这位友人曾与关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他对关姑娘一见倾心,只是苦于一介白衣不济,不敢唐突,只愿考取功名后再行求娶。他一片真心,草民于心不忍,便想着为他暂且保全关姑娘一二。” 包括朔一在内的三个人都看向了连仪,眼底暗含揣测。常迩本是冷眼旁观,此刻陡然间脊背生寒,微感不妙。 成泽皱眉:“你说的这位友人是哪位?” “说来也巧,殿下也是见过的。”连仪启唇,“正是常迩常先生。” 常迩:“……” 三人反应各异——或茫然,或惊讶,或…… “连卿莫不是在开玩笑?”成泽神色微僵,“我怎么听说,常先生已……”他停住,意识到不对。连仪说了下去:“是,常先生如今失踪,草民也不知他现在有什么打算。”他略偏过头,面向关淇,“我也不知道关姑娘心中有无意中人,这番话原本是打算接姑娘回府后再详述。不过,我无心勉强,姑娘的去向但听你自己的意愿。现在世子殿下既然问起,草民便如实相告,也想问一问,关姑娘意下如何?” 关淇的神情从无措渐渐转为落寞。她低声说道:“世子殿下好意,妾感激不尽。只是殿下千金之子,妾蒲柳之姿,带罪之身,不敢有攀附之心,只盼殿下早日得逢良缘,来日与世子妃恩爱白首。至于常先生……妾与他尚未有深交,但听连公子所言,或也是真心。妾愿等一等他,等他回来,再作打算。” —— 常迩觉得连仪和南衡府那对兄妹的梁子是越结越大了——前脚拒了郡主示好,后脚又把世子看上的姑娘带回了府。 然而她和这两人的恩怨也是解不开了——成泽的一场刺杀间接害得她在连仪面前暴露身份,今天连仪又在成泽的步步紧逼下剑走偏锋,平白让她多了个意中人。 回府后连仪让贺老代为安置关淇,自己径回房中,只说要休息,朔一也没让待着。 房门关上,常迩立刻落地换回人形,紧接着一句话不说,头也不回地从房中暗道进了密室。连仪沉默着跟在她身后,然而直到密室门合拢,常迩仍未停步。连仪暗叹一声,不得不用上轻功步法,错身挡到了常迩面前。 可谓敏捷。 “……对不住。我也是一时情急。”连仪神色恳切。常迩本冷眼瞧着,此时忍不住轻呵:“一时情急?好!连公子为保全意中人,情有可原——但你手下又不是没有人了,就非得自作主张拉我下水?!”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尖锐。 连仪闻言一僵,回得迅速:“关淇并非我的意中人。” 常迩怒火一滞,只觉莫名:“这是重点吗?!” 连仪沉默一瞬,而后放弃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说:“我手下确实还有旁人可用,但一来时间紧迫,来不及互通消息,二来,其他人的身份不如你干净,未必经得起查证,也未必能让成泽相信。何况……你确确实实,曾与关淇有过一面之缘。” 常迩咬牙切齿。 连仪舌灿莲花,所说的话都能查证——只除了她对关淇的一片真心。偏她“失踪”,目前算得上死无对证。兼之来历不明,身份空白,无可探查,丝毫不像是连仪安排的人,倒是让这谎话又可信了三分。 人间当真步步艰危。 “让我出面带走关淇,是陛下的意思。”连仪突然开口。 常迩一愣:“什么?关姑娘是他要的人?”话尾她再次提声。 连仪对她的顾虑心知肚明,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关淇或许是饵。” 常迩:“……”她沉默,心中有些抗拒继续讨论下去。 但连仪显然没想就此打住:“你大概不知道,户部侍郎关之涧前几天因贪墨收贿、侵吞灾银被查办。由于罪行恶劣,关之涧被判秋后问斩,家中男丁皆流放,女眷充入奴籍。” 常迩哑然。 连仪继续:“但除了明面上的罪行,关之涧暗地里还和南衡府有关联,只是没有公之于众。” “南衡府?” “近年来,南衡府行事越来越倨傲,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连仪缓声道,“望京中与之勾连的朝臣不在少数,关之涧便是其一。为免打草惊蛇,陛下处置关之涧时,在明面上避开了和南衡府有关的部分,然而暗中查探时,却发现有些东西不见了。” 常迩把连仪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有点消化不良。 先前只以为南衡府仗势欺人,没料到人家并不只想做纨绔子弟。 想到之前种种,常迩不由得心生烦躁:“那你这是暴露了?” 连仪顿了顿,说:“还没有。原本我们打算从关淇身上找到突破口,只是没想到成泽也来了云上楼。他或许怀疑我的身份,但并不能确定。” 先是唐随,后是关淇。前者未必发现了什么,然而连仪在南衡府一对兄妹前自称没有心上人,今日却在云上楼为关淇一掷千金。如果解释不干净,便万劫不复。 常迩对人事利害尚且看得清,只是仍然不解:“他既然开始怀疑,那和暴露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其他人,或许没有区别。”连仪说,“但我查的就是南衡府在望京中的耳目。在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他们还不敢妄动,否则只会先一步被我抓住。” 就如两卒相击,先走到对方面前的,先机尽失。 常迩明白过来,却也在下一瞬被寒意击中。 “为什么是你?” 连仪一怔。 “为什么……你会被推到明面上?”常迩的声音里有一丝压不住的难以置信。 她想到从阿溪口中得知的婚事前因后果、到连府以来所见种种,直到此时,猝然间看清眼前人的处境。 连仪默然无言。 然而分明两副玲珑心,此时无言胜千言。 常迩再次感到愤怒。她有些难以忍受,上前一步,扯下连仪眼上遮覆的白绫,想要看清他眼中有什么。 可眼前这双眼被血色缠绕,眼瞳仿佛陷于罗网不可出的飞虫,还能骨翅安然。 呼吸沉重,连仪听在耳中,沉晦的心绪却莫名汲出一分生气。 他还是低估了这妖怪的敏锐。 “家国大业,从来如此。”连仪笑了笑。 “但这是他选的。”常迩厉声说,“阿溪以后又怎么办?你还要继续相信他?” 四目相对,连仪的红瞳中闪过什么,而后压下眼睑,道:“阿溪什么都不知道。再者,如果事情真的走到那一步,无论如何,我会护她平安。” 他探出指尖想要拿回白绫,常迩却不肯放开,气急道:“枉信他人,你连自己都未必能保全,又有什么底气护她平安!” 连仪抓着白绫,感受着从另一端加诸的力道,却倏然笑了:“不是还有你吗?” 常迩一愣,一时不防,白绫已经脱手。连仪在她面前沉默着重新遮住双眼,尔后才抬起头,一字一句缓缓道:“即便我尸骨无存,还有你在。恩情未报,你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她遇险,不是吗?” 常迩有些说不出话,脑中思绪因连仪三两言语而错杂难解,直到他擦身而过,放下玉蛹走出密室,有一个念头却如杂草般突兀地冒了出来。 ——你凭什么认为,你尸骨无存之时,我还安在? 这想法让常迩从浑沌中惊醒,只是实在诡异莫名,常迩迅速把它抛之脑后。 至少后一句话,连仪没说错。如果阿溪有难,她不会坐视不理。 —— 连仪从云上楼带回一个姑娘的事情没有刻意隐瞒,当天傍晚,阿溪和夏锦便从仆人口中知道了这件事。夏锦对此有些想法,只是未曾说出口——自然,也不知道已经被发小看穿。 ——连公子和常姐姐不是一对吗?怎么人刚失踪没两天,就从外面带回来别的姑娘了?就不怕常姐姐知道了不开心吗? 无意窥伺到她心声和阿溪哭笑不得,心道你常姐姐不仅知道,还是亲眼看着他把人带回来的。 阿溪倒从未想过兄长和常迩会有什么,毕竟打从一开始就清楚知道那是妖。常迩注定生命漫长,如此,哪能和寻常人厮守终生? 就不知为何现在被困在兄长身边。 顾虑着关淇的身份,阿溪以讨教琴艺为名,到客院走了一趟。 —— 直到快要熄灯时,阿溪忍不住,单独来见连仪。 案几上的东西被收了起来,连仪不动声色,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从她的肢体中看出点犹豫和不安。 “怎么这么晚来找我?”连仪温和地问。 阿溪心神不宁:“有些话想和兄长说……对了,那只兔子呢?”说着环顾四周,只看到卧房墙角用布盖起的竹篮。 连仪闻言微顿,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已经睡下了……你要看一看吗?” “不用。”阿溪暗自舒口气,“要是吵醒了……多不好。”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桌边坐下,位置恰好背对竹篮。 连仪略挑眉:“阿溪,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溪的指尖扣在掌中,缓缓呼了口气,说:“我……我今天看到你把关姑娘带回府,仔细一想,原来兄长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连仪:“……” 这话让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 知道她去见了关淇,但——这思路是个什么走向? “但兄长的情形,多少有些特殊。”阿溪继续,“依我看,最好是找一个善解人意又心胸开阔的女子,出身如何倒不要紧。” 连仪放在桌下的手缓缓收起五指:“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溪望着他,深吸一口气:“其实,我挺想让常迩做我嫂子的。” “咳咳咳咳咳!” 连仪猝不及防被这话呛到,阿溪吓了一跳,赶紧倒了杯水放到他手中。连仪抓着杯子咽了一大口水,放下时,脸上还带着咳出来的薄红。 他又清了清嗓子,声音略低沉:“你……你在胡说什么!” “没胡说。”阿溪抓住连仪的手,克制住焦虑,“我觉得常迩很好,很喜欢她。难道你不喜欢吗?” 连仪手一抖,抽离出来,按了按自己的眉骨,竭力让自己显得平稳:“阿溪,你到底怎么了?” 阿溪这会儿也有点麻,索性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压下那点心虚,才继续:“常迩……她现在失踪了,可是我觉得她还会回来的。兄长,你……你能不能,至少等到她回来?在她回来之前,能不能、不要……和其他姑娘、走得太近?” 连仪缓缓出了口气,也实在笑不出来了:“我和关淇之间没有什么。你不要再胡思乱想。” 阿溪捏着杯子瞅他,心中并不信,仍是一脸忧虑。 连仪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说:“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我……” “我也该休息了。”连仪打断了她,明显是拒绝继续交谈。阿溪看了看他,终是退让,起身道别。 待房门关上,房间重新恢复寂静,连仪收回游走的思绪,正想再给自己倒杯水,冷不防,贴在墙边的书柜移开了。 暗道里灯火不及,连仪却能清楚看到姑娘双手抱胸倚在壁上,正面对着刚才阿溪所坐的位置。 连仪碰到杯子的指尖微微僵住,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先前走出密室时和常迩算是不欢而散,因阿溪突然来了,他防着常迩冒然出现,从暗格里投了一块牌子示意有人在——这会儿倒宁愿自己没提醒。 连仪松手,直起身,略笑了笑:“你……还没歇?” 常迩:“……”歇什么歇?迟早被这对无良兄妹气死——还是死不瞑目的那种。 “进来。我有话说。”常迩木然地扔下两句话,转身走回去。 连仪在原地默然半晌,轻叹一口气,提步跟上。 第11章 十一步 常迩得承认,自己和这对兄妹之间,现在是有那么点解不开、理还乱。 然而再怎么混乱,阿溪也不至于要深更半夜地跑到连仪这里当起红娘——且看她举止,分明心虚。 唯一的可能,便如连仪所指出的,阿溪是拿她作为阻止连仪接近关淇的幌子。 至于起因…… “我刚才,想起来一件事,觉得或许该提醒你。”常迩面对连仪,神情冷淡,“你说关淇可能是南衡府的饵,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不止是饵,也是一把刀呢?” 依照阿溪的性子,如果不是从关淇那里“知道”她要对连仪不利,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要平白折了自家兄长一段桃花。 这话让连仪的思绪略微沉静下来,随之而来的则有点微妙:“你这说法,倒是和阿溪刚才说的殊途同归。” 常迩缓缓挑眉,一字一句抑扬顿锉:“你在怀疑什么?” “……”连仪没有接话,跳过了这点,“没什么。你说的这个我也想到了,不过关淇是个难得的突破口,总是要接触的——自然,我也会注意防备。” 常迩却忍不住皱眉,又想起之前连仪那句“尸骨无存”,莫名烦躁:“‘温柔乡自古英雄冢’,连公子可千万当心点,免得一朝色令智昏,把自己给赔上了。” 连仪僵了一下,尔后却是气笑了:“色、令、智、昏?”他抬头盯住常迩,“如果要这么说的话……现在,时时呆在我身边的那一个,难道不是你吗?” 常迩嗅到一丝危险气息,眉拧得越发紧:“你什么意思?” 连仪神色微冷:“要让我色令智昏,轮不到她。” 常迩愣了愣,几乎没能从他这几句话的逻辑里走出去,再回神时,陡然像是透过白绫看到了连仪的目光,瞬间没来由地头皮发麻。 这让她短暂地失去了语言能力。 连仪却突然问:“刚才,阿溪问我的话,你都看到了吧?” 常迩思绪迟滞,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连仪露出一点自嘲似的笑,自顾自说了下去:“阿溪说她很喜欢你,问我……问我怎么想。”他停了停,神色忽地柔和下来,带着一点不甘的甘愿,“常迩,我也是,很喜欢你。” 常迩:“……” 她沉默半晌,缓缓开口:“连仪,我耳朵不好——但你说,你也……很喜欢我,这和阿溪说的,是一个意思吗?” 连仪轻轻笑了笑:“你就当是吧。反正于你而言,大概也没有区别。” 常迩:“……” 这话就实在是欲盖弥彰了、自相矛盾了。 “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在连仪似乎想离开时,常迩终于开口,声音仿佛平静,“阿溪说喜欢我,想让我当她嫂子,你呢?难道想让我当你妹夫?” 这话一出,常迩发现……自己似乎也不太清醒。 连仪定住,脸上淡然从容的面具裂开一条缝,随后深深叹了一口气,破罐子破摔了:“不是。我也希望,你能当她嫂子。” 故而,在妹妹石破天惊问出那句话时,瞬间心虚至极,几乎以为自己被看穿。 “但我没有妄念。”连仪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不必介意,大可以当我没说。”说完他就想离开,这次常迩却抓住了他的手臂。 无法挣开。 掌下的肌肉是僵硬的——常迩稍稍分了个神,认真看着连仪,问:“为什么说是妄念?因为我是妖吗?” 连仪视线偏开,轻呼一口气,道:“不,是因为我自己。我这种人,注定生死难测,又能和谁长相厮守?” 他脸上的神情似曾相识,让常迩的思绪回到了那夜的暗室。她曾看着连仪这样走过幽长的暗道,看到他从暗格里取出一块木牌——那是一块灵牌,写着连仪的名。 当时只觉得古怪,直到此时,陌生的情绪从心脏漫过百骸——她想,那又如何? 你是这种人又如何。 “人间,好像是都喜欢白头偕老。”常迩的语气有些复杂,“这样,不是刚好吗?” 连仪一怔,脸上浮出茫然。 常迩的声音仿佛落不到地上:“你很难和我长相厮守,我也没办法和你白头偕老。我们如果在一起,算不算……扯平了?” 这结论是怎么算出来的,连仪已经无法思考了。他克制着不动,呼吸放轻到起伏都有几分疼痛:“常迩,我们人是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的。你们妖,也负责吗?” ——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不负责任的妖吗? 常迩有点恍惚地想着,却问:“你是不是能看到我?” 连仪轻点了一下头:“嗯。”接着,白绫再次被常迩摘了下来。 “那你闭一下眼。”常迩的语气温柔近乎诱哄,在思考前,连仪已经自发听从。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身前感知到的温度却有了变化,随后,唇上传来温软濡湿的触感。 连仪眼睫一颤,迅速睁眼,而常迩已经飞快退开,手也一并松了。 耳根似乎发热,也不知连仪会不会看出来。 “这样总能相信我会负责了吧?”常迩维持镇定——想来这人从小眼睛有问题,也没机会看杂书,好在她从前看过一点,比他经验高出一点。 连仪怔怔盯着她,没说话。常迩终归也架不住了,推着连仪转了个身,一路把他推出暗道:“你该休息了。”她把白绫塞回连仪手中,却又被他反手抓住。 “你……不会是因为阿溪,才……”连仪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常迩看出他言外之意,顿时哭笑不得:“你当我和你一样,连自己都能豁出去吗?”连仪仍不肯松手,迟疑着追问到底:“那你为何……” 话没继续,只是都写在神情中。常迩脑中有一壶水快要煮开,理智维艰:“你就……就当我见色起意!”说完,用力挣开手,把人给推出暗道,“啪”地关上暗门。 —— 阿溪这姑娘,打小活泼。 自从和连仪相认,为了不给兄长添麻烦,每日里装得十分文静模样。 如今却是不得不故态复荫了。 “没想到小姐和公子的感情会这么好。”——连府的侍从们这两天私下如是议论。 说来兄妹二人到底不是同胞,生辰相差不过半年,关系其实尴尬。众人之前眼观两位主子,只觉得客气有余,亲近不足。不料关姑娘一进府,阿溪仿佛是突然产生了危机意识,开始成日里寸步不离地跟着连仪——即便她哥和关姑娘在水榭里抚琴闲话,她也一定要带着夏锦如影随行,并且坐到两人中间,时不时还要在他们交谈时插上三言两语。 挺宽敞的水榭,挤着四人一兔,罕见的热闹。 头两天,连仪没说什么,但第三天,当阿溪再次闻风跟到时,他有些头疼了。 “阿溪,你今日该去上诗文课。” 哪怕请来的三个老师跑了两个,好歹还有个钟生兢兢业业。 阿溪倔强抬头:“我和钟先生请过假了。”她快步走到连仪身边,偏头瞧着关淇笑,“关姑娘琴艺过人,我不想错过这个学琴的好时机。等关姑娘走了之后,我自然会继续学诗文。钟先生也觉得这样挺好。” “机会难得,我也想多听听关姑娘的琴声。”夏锦附合,神色诚恳。 连仪:“……” 关淇扯出一丝笑,有些勉强:“承蒙连小姐和夏姑娘厚爱。” 连仪缓缓一笑,话风一转:“你有这个上进心,我甚感欣慰。只是,学琴也不是靠听就能学会的。既然你有心,那就当场弹一曲,让关姑娘也指导一二。” 阿溪闻言神色微僵,夏锦浑然不觉,眼中还有几分期待。连仪又笑了笑,语调温柔:“若是不愿,便和夏姑娘一起回去吧。” “……” 阿溪艰难地点头了。 她拖着和心情一样沉重的步伐走到琴台边坐下,十指按上琴弦。 夏锦坐了下来,目光专注。关淇让出位置后退到一边,有些好奇。连仪兀自拢了桌上茶盏,心平气和地喝了一口。 五音一出,天地怫然变色。 夏锦凝固了,关淇也凝固了。 不远处的侍从先前听不清几人的交谈,此刻乍闻弦音,如遭雷击,齐齐打了个哆嗦,再回头认出琴案前坐着的姑娘,脸色都麻了。 然则连仪仿佛听不到,另外两人都不好阻止,阿溪硬着头皮弹了一小段,停手时万籁俱寂。 连仪放下了茶盏,从容自若:“关姑娘觉得如何?” 关淇:“……” 她神色恍惚地看向连仪,半晌,才道:“连小姐……天资殊异。” 连仪笑了:“阿溪是有天赋的,只是我之前没能为她找到一个适合的老师。现在看来,倒恰是为了关姑娘虚位以待。正好阿溪也有心向你学琴,如此可谓恰到好处。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这话说完,关淇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阿溪愕然抬头,先后看向连仪和关淇,尔后目光一闪,站起身,欣喜道:“关姑娘真的愿意教我吗?我知道我基础不好,入门要比别人难一些,先前是兄长教我,只是他眼睛不便,教起来总是有些坎坷。要是关姑娘能教我,兄长和我倒是都省事了。” 关淇:“……” 阿溪的目光又转到案几上,眸中一亮,提着裙摆便匆匆起身走了过去,一边倒茶一边笑道:“是我礼数不周,倒忘了拜师应当敬茶。”她捧着茶迅速转身,心绪激荡,行动便不由得急促,“关姐姐,我……” 连仪脸色微变,指尖一动又顿住。 关淇心中正乱,见阿溪来势匆匆不由往后稍退,不料阿溪走得太急,一脚踩在自己裙摆上,一瞬间惊呼着直向她跌了过去。她本就站得离栏杆极近,事发突然躲闪不及,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阿溪带着翻过栏杆落到水里。 连仪在听到二人的先后惊叫后立刻站起身,面向落水的方向,面色沉凝。夏锦更是震惊,快步冲到栏杆边:“阿溪!关姑娘!你们……” 阿溪抓着关淇从水里冒出头,两人皆狼狈异常。 “对不起!我、我不小心把关姑娘撞到水里了!”阿溪愧疚又慌乱,仰头冲着水榭喊道,“你们别担心,我这就带她上岸!” 夏锦原本也无措,听到这话才镇定了点,赶紧转头对连仪说:“连公子,你放心,阿溪水性很好,她们不会有事的。” 连仪抿唇不语。夏锦看他神色,莫名心慌,只好又回头看向水里二人。 关淇显然受惊,全然是被阿溪拖着向岸边挪。此时水榭外的侍女也都反应过来,除了赶回去拿衣服的,都围到了水边准备接应。夏锦正要过去,却被连仪叫住,一转头,便见连仪已经把自己的外衣解下递来。 阿溪拉着关淇从水里上来时,夏锦抱着连仪的外衣匆匆赶到。阿溪接过衣服,径直披到关淇身上。 “关姑娘……对不起,都是我太冒失了。”阿溪懊丧道。 初春水寒,关淇脸色惨白,指尖捏紧了身上的衣服,牙齿正轻轻打战,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僵硬地摇了摇头。 眼见关淇脸色不好,阿溪也有些紧张:“关姑娘,我送你回去吧。” 关淇闻言又僵了一下,看着她:“不必麻烦,连小姐还是回去吧,万一受寒……”“不会的。”阿溪摇头说,“我从小就不是娇养大的,不至于。倒是关姑娘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还是赶紧回去换一身衣服,再叫大夫来看看,免得真病了。” 关淇默然,下意识抬头,却见水榭中空无一人。她不由一怔,问:“连公子呢?” “兄长……”阿溪也回头,这才发现连仪确实不在了,“阿锦,我兄长呢?” 夏锦茫然:“我也不知道。连公子把衣服给我之后就走了。” —— 朔一和常迩几乎同时意识到连仪的去向有异。 “公子,你……不是打算回房吗?”朔一看着这条路的方向,不得其解,一瞬间怀疑他家公子是不是记错了路。 “先不回去。”连仪头也不回,看着不打算多说。朔一讷讷应了一声,不再问了。 就在这时,原本乖乖窝在竹篮里的兔子野性发作,腿一蹬,落地而逃。朔一只来得及“哎”了一声,兔子就已经消失在路旁的山石后了。 连仪终于停步:“怎么了?” “兔子……跑了……”朔一声音艰涩又茫然。 连仪的呼吸乱了一瞬。他克制着没有回头,攥住指尖,缓缓说:“我在这等一等,你去找找。” 朔一闻言错愕,然而瞧着连仪此时神色,有些心惊,自觉咽下劝告的话。 他引着连仪到旁边石上坐下,竹篮一并搁在旁边,认命地朝着兔子消失的方向去了。 朔一的脚步声渐至于无,身后却忽然响起布履踩在草叶上的微声。连仪几乎凝固,直到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他。 常迩出现在他身边,匆匆拉起他隐向假山间,压低声音:“跟我过来,有话问你。” 连仪表现得缄默而顺从,由她牵引着手如勾住了魂魄——然而,在他们的身形都藏入暗处时,连仪在沉默中突兀逼近,双手同时按住常迩的颈和腰,带着一丝戾气衔咬住她的唇。 像兽类守着自己的猎物,无关性情,只出乎本能。 常迩睁大眼,反应过来后也不推拒。她放任连仪厮咬,直到能明显感觉到对方气息渐缓,才趁机往后让了让,稍稍拉开间距。 “我以为你真的跑了。”连仪没有松开手,气息不似平常沉稳。常迩有些郁闷:“我总不能当着朔一的面突然说话吧……对了,你去阿溪院里做什么?” 这条路通向阿溪住的地方,结合刚才在水榭发生的事,常迩直觉不妙。 连仪神色复杂:“你就为了阿溪?” “……”常迩有些麻,“毕竟阿溪是我的救命恩人。” 连仪默然,道:“刚才在水榭的事想必你也看到了。阿溪显然是故意把关淇推下水的。” 常迩心中一紧,也没装傻:“所以呢?” “阿溪性格和善,不会害人。”连仪低声道,“但她对关淇的敌意却很大。我怀疑,她身边被安插了人。” 故而,趁着阿溪人还没回来,釜底抽薪。 常迩明白过来后顿觉头大,一时间不知从何反驳,却顺着连仪的思路想到另一桩:“可如果真的是这样,你现在就去查她身边的人,不怕有人怀疑你的眼睛吗?” 如果他只是假装看不到就罢了,偏生这双眼不同寻常。若当真现世,恐怕永无宁日。 连仪神色柔缓:“可阿溪是我妹妹,我绝不能让她出事。” 常迩闻言轻叹了口气,心道你这妹妹的眼睛可比你还透彻。 “知道你关心她。但你们兄妹也才重逢不久,或许阿溪也没你以为的那么傻。她对关淇的敌意……说不定是她自己发现了什么。”常迩想了想,说,“不如这样,你先别急着亲自动手,让我去试试,如何?” 连仪唇角微压:“你要去找阿溪了?” 那神情,仿佛常迩决定对他始乱终弃。 常迩每每在此时看不懂这兄妹二人的关系,只是眼下并非追究的好时机。她耍赖一般,双手环住连仪的腰,脑袋埋在他脑前,语气轻巧隐有笑意:“我会回到你身边的。连公子莫非不相信我吗?嗯……你不说话啊?那就当你同意了。” 连仪:“……” 第12章 十二步 关淇的身体,确实比等闲姑娘家要娇弱一点。 落水受寒,关淇一回到客院便站不住了,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阿溪尚且无意害她性命,帮忙照看到入夜,直到关淇状态稳定,才和夏锦一起回了自己的院子。 连仪没有去探视,只派人问过,守着礼数,正合阿溪之意。 回了房,关上门,还未点灯,黑暗中却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轮廓。阿溪先是一惊,而后,在看到那姑娘对着自己笑时,眼眶倏然发热:“常迩!” “小点声。”常迩竖起食指,“聊聊?” 阿溪憋着口气,点了灯,和她一起走到没有影子的角落。 不等她开口,常迩先行解释:“唐随出事那天,我无意中看到了行刺的那些人。当时觉得你和连公子可能不小心招惹上什么麻烦,索性就借机换了个身份,隐在暗处,以便观察。” 阿溪愣住,却见常迩视线向窗外飘了飘,这才了然。 “那我兄长知道吗?” “京兆尹搜府时我找他了,所以我现在的身份是你们府上的一个侍女。”常迩说完,便让阿溪自己缓缓消化这个不符实情设定。 两人心知肚明这其中真伪,然而这是连仪认为的阿溪能接受的设定,常迩既不能说破阿溪的秘密,也不能吐露连仪和自己的真正关系,脑子里被迫揣着四五套人设兼容切换……可真废神。 这兄妹二人再这么互相遮掩下去,先崩溃的恐怕是她。 做探子可真难。 阿溪消化完安心了——她兄长还不知道常迩是兔妖。 “那你今天来……”“是为了关淇。”常迩说,“你今天是故意推她下水的。为什么?是不是有人对你说过什么?” 阿溪闻言脸色一变:“常迩你……” 常迩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让阿溪心生不甘。 她料想常迩看得出异常,却没想到常迩会在这种情况下提问。 这妖为她而来,此时却和兄长站在一边。 常迩在心里叹一声,出言暗示:“我知道你并不任性,会这么对关淇必然事出有因。可你毕竟只是个姑娘家,有什么事,不必自己担着。否则受了委屈都没人能体谅你的苦衷,说不定结果还会适得其反。” 阿溪沉默半晌,起身走开,再回到常迩面前时,手中多了一块价值不斐的玉玦。 “这个你可见过?” 常迩将玉玦拿起端详,半晌摇头:“不曾。” 阿溪接回去,道:“这是陛下所赠。陛下说过,宗室中的男子出生起就会准备这样一块玉作为信物,玉上刻有名讳。关淇刚来的那天晚上,我去见她,发现她那也有这样一块玉。” 这玉边缘处果然有一个“衍”字。常迩思绪一偏:“陛下把这种东西都给你了?” 阿溪:“……” 常迩回过神,道:“你是说,关淇和宗室的人有关联?” “云上楼发生的事,我也向朔一打听了一些。”阿溪看了看常迩,“我虽然没看清关淇手里那块玉,但无论如何,总不会是兄长送的。万一真的出自南衡世子,那我想,还是少让兄长接触关姑娘吧。” —— 黑影翻出了连小姐的闺房,在隐蔽的角落处抽出人形,下一刻便被人扣紧了五指。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哪能啊。”常迩笑了笑,心道虽然我想,可你不让啊。 连仪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 ——阿溪只当连仪暗中派了人跟着常迩,却没想过,他本人亲自出马了。 “都听到了?现在能放心了吗?”常迩看着他,忽然笑问,“还是说……那块玉是你送的?” 连仪闻言扬了扬眉,却道:“从云上楼回来至今,我和关淇见面时你都在场,不见面时……你也在场。这个问题,难道最清楚的人不是你?” 常迩忍住了笑,道:“是吗?那说起来倒是可惜,连公子和关姑娘高山流水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我却无缘欣赏。” 话音落,连仪明显顿住,片刻后,轻声问:“你知道了?” “看来我没猜错。”常迩的语气仍是轻快,“以琴音问和,倒是巧妙。” 这三日连仪和关淇相见都在大庭广众下,除了言谈,时而抚琴,表面看来没有丝毫违合,想必旁人眼线也盯不出问题。常迩不知连仪有什么计划,今天水榭热闹了一番,却忽然灵光一闪。 此时连仪略微紧绷:“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怕你多想。” 常迩心神一晃,难免想到她和阿溪对连仪隐瞒的那些事——也不知有朝一日万一瞒不住,要怎么哄他。 “我可是个明事理的妖。”常迩不想承认,有那个猜测时心情确实有些微妙,“不过,知音难得,关淇看来非敌是友,你要是哪天……” “她不是。”连仪开口打断,常迩收声。 夜色中这少年望着她。 “你才是我的知音。” 于暗夜之中,可携手,可同行,仅此唯一。 常迩没能压住自己的唇角。她握好连仪的手,声音比夜风还温柔:“承蒙连公子高看,在下却之不恭。” —— 关淇一病,阿溪和夏锦两人都安份了下来,除了一天里总要找个时间去探视,其他时候就老实跟着钟生学诗文。 对于落水的事,常迩估摸关淇即使不确定也会生出一丝防备——否则不至于一躺就是两天。 那厢阿溪和关淇彼此相持,这厢连仪便省事不少。他把关淇接到府中本就打着无关私情的幌子,自然也不必在此时佯作关切。而正如他先前猜测,关淇是成泽布下的饵,只是现在被连仪咬脱了钩。这落魄小姐借着琴曲答复了自己的处境,虽然不便透露详情,至少也能让连仪顺藤摸瓜地往下查了。 常迩现在和连仪形影不离得甘之如饴——无论人前人后,但凡是白天,她总待在连仪触手可及的位置。两天下来,她不由感慨,没想到连仪这份副业也能有疑似岁月静好的时候。 不料第三天,麻烦就找上门了。 “公子,”朔一垮着一张脸来报,“南衡世子和南衡郡主来了。” 常迩悠悠瞥向连仪,只见他目光有一瞬飘忽。 “我知道了。”连仪清了清嗓子,“让贺老先招待着,我收拾收拾就来。” 朔一应了一声退出屋去,连仪才转头看向窝在一边的白兔,神色从容:“有件事,之前没有对你说过。” 这两天连府内外的眼睛被挡了不少,常迩瞧着连仪神态,化出人形,坐在小榻上支起了手,故作不明:“这么紧张,什么事?” 连仪裹住她的手,不动声色:“没什么大事。是上回南衡府的人入京时,陛下在宫中设宴,召我入宫那次。当时宴上闹出了点乱子,陛下差点下旨赐婚我和南衡郡主。自然,不过是一场乌龙。”他稍顿了顿,继续,“所以,待会儿他们要是用这件事开什么玩笑话,你别当真。” 常迩表面没什么反应,心中咋舌,感慨连仪遣词精巧。 说的话都是真话,偏生又不是那么一回事,里里外外,把自己摘得干净。 “那……要不我就不和你一起去了?”常迩明知故问。 “不妥。”连仪摇头,“你不在,我与南衡郡主相见,回头说不清了。” 常迩啼笑皆非:“怎么就说不清了?不是一场乌龙吗?还是说……南衡郡主确实对你一见钟情?” 连仪一笑:“南衡郡主眼高于顶,寻常人尚且入不了她的眼,何况是我这种身有残缺的人?本是就试探陛下的借口罢了。” 他这话模棱两可,常迩却借朔一记忆回溯过当时的场景。那时不及深思,此时才有些明悟——那位娇纵的郡主在宴上目无下尘,并不像女子情动,演技比阿溪差了太多。大概南衡府当时已对连家起疑,借着这由头发难,想看连仪和天子如何反应,也为成泽登门留了个引子。 打落门牙和血吞——遭罪的却是走卒。 常迩不免意难平,然而无法表露,便反握住连仪的手,探身勾住他下颔,一副调戏良家女子的作态:“可见郡主眼神不好。我就觉得连公子很能让人一见钟情。” 连仪:“……” —— 常迩被连仪拎着往外走时,朔一又匆匆回来了,脸色看着是又出了什么事。 “公子!郡主非要去见关姑娘,贺老拦不住她……” 常迩:“……” 天可怜见,关淇命数多舛。 连仪神色微变:“阿溪在哪?” 朔一愣了愣:“现在……小姐应该还在上课。” 时近正午,连仪不放心:“让人看住阿溪,世子和郡主离开之前不许她出房门。” 主仆二人赶到客院时还是迟了一步,关淇已经白着脸跪在郡主面前,当连仪踏入房中,她一眼悲凄看来,形如风中被摧折的小白花。 奈何连公子瞎。 “世子与郡主大驾光临,怎么到客院来了?”连仪笑道:“贺老,这是府里哪个下人办的事?” 贺老一脸为难:“这……” “是我想来见见这位关姑娘。”郡主冷着脸开口,目光落在连仪身上,带着寒意,“听闻连卿为了关姑娘亲自去了云上楼,一掷千金把人买回府里,本郡主实在好奇。”她回头看一眼关淇,如看着蝼蚁,“连卿当日在宫宴上执意不肯与我结姻亲,这位关姑娘又是怎么入的连卿法眼呢?” 连仪闻言讶然:“当日世子殿下也在云上楼,怎么……没和郡主殿下说过吗?” 成泽始终一脸无奈地站在成雪微身后,此时被点名也不意外:“连卿可别冤枉了我。雪微来之前我便将前因后果说过一遍了。不过……”他上前一步拍拍成雪微的肩膀,调侃道,“常言道‘关心则乱’,小妹也是心中挂念你,所以才想亲自过来看一眼。” 连仪却莞尔:“难道,不是世子自己想见关姑娘吗?” 听到这句话,成泽终于看向了关淇。他眼中流露出怜惜,弯腰把人从地上扶起来,打量一番,道:“关姑娘这是病了?” 连仪默不作声,关淇挤出一丝淡笑,说:“前两天自己不小心,受了寒。” 成雪微皱了皱眉,伸手把成泽拉了回来,再度看向连仪:“听王兄说,连卿把关姑娘留在府里,一是为了琴艺,二是为了友人。可本郡主觉得,男未婚,女未嫁,还是该避一避嫌,免得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郡主多虑了。”关淇垂眼道,“连府里除了连公子和我之外还有诸多旁人,未婚未嫁者不知凡几,连公子遵循礼法,也从未与我单独相处……” “放肆!”成雪微喝道,“本郡主和连卿说话,轮得到你插嘴吗?!” 关淇僵了僵,复又跪下:“是……贱妾逾越了。” 成雪微还要发作,连仪先一步开口:“郡主,此处是草民寒舍,关姑娘是舍下宾客,郡主若有不虞之处,烦请给草民一个薄面,恕她无状。”言罢长长一揖。 成泽按了按成雪微,目光示意,成雪微方是收敛怒气,道:“罢了,今天本郡主也不是为了关姑娘来的。”成微雪看向连仪,“明天是什么日子,连卿可知道吗?” “若草民没记错,明天乃是陛下生辰。”连仪垂首恭谨。成微雪点了一下头,说:“陛下将在宫中设下生辰宴。说来我和王兄都是为了向陛下献礼而来,明天之后,就要启程回南衡。此去路远,恐怕再难有机会与连卿见上一面。我想在离京前和连卿同宴一场,但想来连卿顾虑人言,多半不肯。索性,我就借花献佛了。”说到这,她停了下来,成泽适时地递上一封小笺。 朔一看着眼前纸笺,掌心冒汗,却不敢不接。 “明天宫宴,权当饯别。”成雪微的神色依旧冷冷淡淡,“连卿勿要推辞。” 满室寂静,颇有几分敢怒不敢言。 连仪倒是没什么异常,还能微笑:“草民却之不恭。” —— 南衡府一对兄妹扔下一地鸡毛扬长而去。连仪面不改色地吩咐下人再去请大夫来看看关淇,正要走时,关淇却衣衫单薄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连公子,你明天真的要去吗?” 连仪闻言淡淡一笑:“郡主有请,自当应约。但这件事和关姑娘没什么关系,关姑娘好养病,其他的事情,等病养好了再议不迟。” 关淇的一腔热血煞时被堵了个淋漓,悉数闷在喉间。 常迩不知道连仪到底能看到还是不能看到,自己却是看了个清楚。原本只当这是南衡府兄妹的又一次试探,在关淇略显异样的反应中,常迩才感觉出不对。 “明天你入宫,我以人身陪你吧。”常迩落地化形,说起话忍不住皱眉,“我把五官修饰一下,只要不和人交谈,想来也不会有人怀疑。” 双耳失聪是“常迩”最明显的特征,她无法换成其他人的身份待在连府也是因为这个。 做一只兔子固然稳当,可要是明天她在紧急状况下公然化形,只怕连仪也要被众人当成妖孽了——遑论他还有那么一双眼。 连仪唇边笑意柔软,揶揄:“常迩,你的武功并不及我,何况我并非真的完全看不见。” 而这兔妖,却实实在在听不到。 常迩底气不足地反驳:“那天被你偷袭是我没有防备。而且,我可是妖。” 连仪与她十指相扣,忽而欺身向前,言辞谦恭,奈何神色轻佻:“那……常迩大人有何神通?” 常迩瞬间脸色涨红,也不知是羞是恼。 她心道,本大人的神通……离家出走了。 “不和你开玩笑。”连仪重新站定,“我没有打算让你明天和我一起入宫。” 常迩:“……” 她压住心绪,幽幽出声:“你去赴郡主的邀约,却不带上我,就不怕回头说不清了吗?” 连仪忍俊不禁,还要一本正经地说:“怕着呢。”稍顿,面上笑意减淡,“但你和我一起入宫,回来发现阿溪不见了,那我更说不清了。” 常迩微愣,一颗心提起:“什么意思?” 连仪默然半晌,缓声道:“你已经知道了,关淇是南衡府为了试探我的身份放下的饵。” 常迩迟疑着点头。 “而现在,南衡府已经得到她的答复了。”连仪神色如故。 常迩却陡然间明白过来,只觉得周身一冷。 关淇身份特殊,本就心悦连仪,对南衡府而言,她的答复之中唯有一种是有意义的。 而无论关淇如何得知,消息递到南衡府手中时,便就是答案了。 常迩喉中像堵了一团棉花:“所以,你明天……”“明天是我和陛下收网的局。”连仪含笑望着她,“但阿溪不在此局中。她本来也没有自保的能力,我虽然筹谋许多,毕竟鞭长莫及。常迩,我只能把阿溪交付给你,其他人,我放心不下。” 合握的手愈发收拢,心肺仿佛就在其中。常迩在纷杂的情绪里只能捡出一丝愤怒,神色却渐渐冷了:“从一开始,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没有谁比她更清白,也没有谁比她更诡秘,故而,当是阿溪最好的后路。 连仪叹了口气:“常迩,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常迩还想说什么,不及出声,皆被封缄于唇齿之间。 当她伏在连仪怀中,心底空茫,声音也落不到实处:“我相信你……可你记好,要是明天你没有亲自来接我们,我就当你始乱终弃,回头你再想解释,我也不会再听了。” 第13章 十三步 三月十七,风和日丽。 夏氏夫妻二人总算等回了他们离家出走的女儿。 早在夏锦进了连府的当天,连仪便让书坊的人带着信物知会过夫妻二人,只道夏锦思念发小,会在连府小住几日,阿溪也附信致歉。二人确信女儿没被人伢子拐走,安心许多,思及阿溪去了连府后自家姑娘成日里闷闷不乐,也就应下了。 马车在京郊一户小院前停下,一双年华正好的姑娘相互搀扶着下了马车。 夫妻俩接着夏锦便埋怨了几句,瞧着阿溪又叹几声,四人十分融洽模样,亲如一家。 阿溪一身闺阁女子妆扮,故地重游,便又成了从前那个快活恣意的乡野丫头。笑时眉飞色舞,眼中天地阔大。 直到午时将近,阿溪推拒了夏家人留饭的邀请,打道回府。 这一趟行程原本是连仪亲自安排,故而阿溪从未起疑——直到她陡然意识到返程途中周遭幽寂异常,悄然掀起窗帘一角,才惊觉去路已非来时路。 马车在密林边缘停下,四周荒无人烟。车夫勒马回身,一只手掀开车帘,冷不防迎面便是一支银簪直冲咽喉要害,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阿溪偷袭的手被反按到车壁上,银簪几乎脱手。她心中慌乱,色厉内荏:“你是什么人!” 车夫一身黑衣,头顶斗笠,上半张脸戴着铁面具,下半张脸生了一圈胡子。此时听她质问,铁面下的一双眼却依稀瞪了瞪她。 尔后,面具被摘了下来。 阿溪愕然:“常迩?!怎么是你?” 常迩略微气闷地撕掉了假胡子,松开她的手,没好气:“怎么就不能是我?” 阿溪噎了一下,却没咽下满腹疑窦:“是你送我和阿锦来的?兄长安排的?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常迩头疼,捏着眉心仰头望天。阿溪想起她听不到,情急之下上手把她的正了回来,却在对上那双略带杀气的眼睛时突然想起面前的是个妖,只好讪讪松手。 “到底……怎么回事啊?” 常迩从车辕上跳了下去:“车厢左边座位下面有个暗格,你把里面的盒子拿出来,先下车。” 阿溪一头雾水,只能照办。常迩等她拿好东西下了车,便一言不发上前把驱车的马拆解出来。等阿溪打开盒子,看到里头是几份干粮,抬头正想问一问,便被马车上忽然燃起的大火惊住了。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又因为那火焰色为深蓝,燃起来十分安静,猛地反应过来,扭头盯住了常迩。 马车迅速化为灰烬,连余温都不曾弥留。阿溪心中不安,常迩只是一手牵着她,一手拉着马,头也不回地向林子里走。 这座林子距离阿溪和夏锦从前采猎的区域有一段距离,也幽寂僻静得多。阿溪亦步亦趋,最终被带到了一个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山洞里。 干净,且空荡荡的。 常迩轻车熟路地坐到石板上:“坐下来吧,我跟你说说是怎么回事……顺便也吃点东西。” 这作风体贴得让阿溪心里发慌。 “你这一次出门,是连公子的意思。他昨天得到消息,有对头今要去书坊闹事。他担心那些人犯起浑来不知轻重,连你也下手,所以暗中交代我,今天送夏姑娘回去之后,带你找个没人的地方先躲起来,等他派人来接。”常迩背书似的说完,看着阿溪,目光静静的,“这是他要我告诉你的话。” 阿溪食不知味,冷意一阵胜过一阵:“那……你呢?你要告诉我什么?”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常迩问。 阿溪缓缓摇头。 常迩神色无奈:“三月十七,小皇帝的二十岁生辰日。今天宫中正设宴庆祝。昨天南衡世子和郡主来过府上,临走之前,郡主特意邀请你兄长赴宴。” 阿溪闻言一震:“这事……” “没人告诉你。”常迩点头,“瞒着你是连公子的意思。” 阿溪坐不住了:“南衡府……他们想做什么?!” “南衡府图谋天下,这次南衡世子亲自入京,自然是想废了天子耳目,以便行事。今日宫中设宴,是连公子和天子设局。具体计划是什么我并不清楚,我只负责保护你不受波及。” 常迩语气淡淡,阿溪听着,脸色却一点点白了。 或许是洞中阴冷,冷得她止不住发抖:“所以……所以……兄长的身份……今天就要暴露了是吗?” 常迩强迫自己看着阿溪:“是。但你要相信,他早有防备,应该有自保的能力。” “自保……怎么算自保?”阿溪眼眶发红,“活下来……就算自保吗?” 常迩倏然愣住。 “你知道什么是天子耳目吗?”阿溪眼中隐有恨意,“天子耳目,终此一生,除非帝位更迭,否则至死都无法脱身。今天他在宫中,一旦身份暴露,即使不死,你以为往后他还能怎么活着?” 她蹲到常迩眼前,望着这不谙人世的妖,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字说得缓慢,务求看清:“你如果想不到,我来告诉你。从此以后,这世上不会再有连仪。他虽然活着,却无人知他姓名。他没有过去,没有将来,生也好,死也罢,亲人故友,不能相见,无从知悉。” “常迩,那是我兄长。我求你,能不能救一救他?如果他的身份保不住,你能不能,带他逃出去?” 常迩已经有很久不能正常听到声音,此时却还觉得阿溪的话像是就在耳边——又或者,在颅内深处。 她的掌心一片冰冷,几乎是木然地作了回应:“阿溪,我答应过他,要……护好你啊。” 阿溪眼中的泪在这一刻潸然而下,心底隐藏了太久的秘密几乎蛀空了她,血液流经五脏,罪与恶日益生长。 “常迩,我的哥哥,已经为我死过一次了。我不能……再一次,看着他这么死了……你明白吗?!” —— 城中流言四起。 “致知妙物坊那边都被官兵围起来了,好大阵仗!” “我从另一边过来的,连府也被围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 “听我一个兄弟说,是连家这书坊里印了禁书,被发现了。” “不能吧?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 “连公子呢?” “没瞧见……” 铜墙幽深,挡得了流言,却挡不住……开了灵智的兔子。 它嗅觉极好——故而,凭着记忆,在刑部的大牢里,避开了沿途巡查的衙役,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那个人倚坐在墙边动也不动,白绫尚且好端端系在头上,然而一身素衣污晦,狼狈异常。他听力极好,在一片昏暗之中,循着窸簌的声响,转过了头。 巴掌大的影子穿过了狭窄的栅栏,来到他跟前时,已经是一个姑娘家的样子。 连仪刹那间震惊多过一切,立即起身,本想问什么,那姑娘却一步未停,直到扑到他怀中,一双手牢牢地抱住了他。 暖意裹着他,令他的双手已经先一步拥住了常迩。 连仪抱着这妖,心脏被酸涩填满。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轮回转世,来生你再来找我如何?”连仪压低了声音,呢喃自语,“我们此生的缘份,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常迩眼前一片模糊:“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轮回转世,但你要我再等几十年恐怕不行。我忘性很大。” 连仪闻言一愣,继而一僵,震惊着想松开手,却被常迩抱紧不放:“我的耳朵治好了。你的眼睛呢?你的眼睛还能好吗……秦枞。” 他凝固了,半晌后,仍然恍惚:“阿溪……告诉你了?” “对。”常迩低声笑了笑,“你说我傻不傻呢?你们兄妹感情这么好,我竟然没怀疑过。” 连仪沉默着。往事忽而纷至,如尘埃四起。 秦枞……是出生在春三月的秦枞,有父有母的秦枞,看着同母异父的妹妹出世长大的秦枞,双眼如常的秦枞,爱读医书的秦枞。 是在十岁那年,被养父亲手送出,用来交换妹妹的性命的秦枞。 是被生父一碗药毁去双眼后,从此“死”去的秦枞。 他代替同父异母的兄长活了下去,一并承接了连家主人生来既定的命运,从此身家性命系于人手,至死不得脱身。 偶尔,日子久了,他也会分不清楚。 多年前,真正死去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 是连仪……还是秦枞? “阿溪呢?”连仪叹了口气。“被我用妖术藏在城外,很安全。”常迩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心绪,松开连仪,退后半步,与他十指相扣,“我是来带你走的。” 连仪默然半晌,道:“我不能走。” “是不想走,还是走不了?”常迩望着他,“你们设了这个局,用你来引南衡府上钩,即使他愿意保住你的命,以后你也做不得连公子了。但这既然是你们安排的,现在外面定然有人能代你行事。你知道的秘密太多,他不会放你走,又不肯还你身份,那只会让你转到暗处,做一把更趁手的武器。所以……跟我走吧,离开望京,从此自由地活,好不好?” 面对常迩的热切,连仪几乎只能苦笑了:“我不能背叛他,更不能害了阿溪。” 常迩一扯嘴角:“你相信陛下是真心喜欢阿溪?” 连仪屈指默然。 常迩叹了口气:“你要是怕阿溪的姻缘因你而断,那我们不妨试一试。” “……试什么?” “试试他对阿溪到底真心假意。如果是真心,即便你不在望京,他也能保护阿溪。如果是假意,正好借此让阿溪看清,也好放下一切。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 —— “只要不走出这个山洞,没有人能发现你。”常迩临走之前郑重其事地交代,“你就好好待这里,不要出去,不要发出任何声音,等我回来接你,知道吗?” 虽则她是个没多少本事的妖,这点苟全的能力尚且有的。 “嗯,记住了。”阿溪这样回答。 心神不宁的妖怪没有意识到不对,匆匆而去。 阿溪坐在僻静的山洞中,像回到了旧时。 旧时她惹了祸,被爹娘关进像这山洞一样黑的柴房。然而怕是不怕的,因为哥哥总会来找她——隔着窗,递一块馒头,免她腹中饥饿。 此时亦然。 她知道她等的人终会来。 —— 成衍的冠礼因连仪被刑部的人带走而潦草收场,一众臣工出宫时各怀心思,琢磨着连小姐与成衍那段雾里看花似的情缘,猜测着无权无势的书商会有个什么下场。 却不知天子用了多少自制力撑了一路的苦大仇深,直到屏退宫侍独坐御书房,终于无声地放开了大笑,直到热泪盈眶。 他为天子十多年,从此后,终于不必像乞儿一般在虎狼群中苟全尊严。 心绪平复后,成衍忽而想起了阿溪。 那女子澄澈通透得处处合他心意。 成衍从前没有试过虚情假意地赚取女子真心,唯一一次尝试倒意外地食髓知味。他不爱她,却贪恋她坦荡纯粹的爱意。为此,成衍不介意虚情假意一辈子。 天下是他的,阿溪也是。他在等,等她被带到他眼前。 —— 刑部的官差在城门处盘查了近两个时辰,皆奉命守株待兔,等着连家小姐出现。只是一干人心中没底,毕竟那位连小姐今日不仅正巧出了城,离了夏家后更突然失去行踪。负责此案的官员虽不至于对一个弱女子有什么提防,然而顾虑着她和天子的关系,仍是安排了人手,以免连小姐当真为了兄长而自投罗网了,他却错失这好大一块馅饼。 ——然后馅饼当真从天而降,捏着她的人还手握成氏的玉佩。 玄衣黑发的少年将匕首压在连小姐脆弱的颈项上,驻马城门,声似凝冰。 “我要见陛下。” 围观的百姓被驱散,兵吏如临大敌。众人将马上的两人团团围住,又不敢越过雷池。值守的暗叹时运不济,只怕连小姐有个万一,陛下迁怒,如何是好? 那少年却面色冷然,既无惧色,亦无忧虑,望着四下人群,防着谁心怀叵测。 银鞍白马,少年帝王匆匆赶来,看见二人的第一眼,脸色变了几变,近乎咬牙切齿:“常迩?!居然是你!”“陛下别来无恙。”常迩岿然不动。 成衍的视线从阿溪身上掠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想和陛下做个交易罢了。”常迩道,“此事机密,烦请陛下让无关人等退守三丈外。” 群吏闻言躁动,成衍目光沉了沉,却当真命亲卫将众人拦到三丈外,三者周围顿时空出一大片。紧接着,常迩抬手一挥,一枚裹着纸片的石子弹落在成衍马前。成衍面无表情,示意亲卫呈上,常迩适时开口:“在下想用连小姐来交换纸上所写,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成衍展开纸条,见白字黑字写着的“连仪”二字,面色又冷了几分。他抬眼看向常迩:“朕需要一个解释。” 常迩目光幽幽:“他对陛下而言不过是走卒,却是我的心上人。我信他清白,却不忍心见他将余生都耗在此处。连小姐亦是陛下心爱的女子,我以为,这桩交易,你我该乐见其成。” 闻言,成衍微愕,不知想到什么,倏然发出一声冷笑:“你拿阿溪来换他,就不怕他对你心怀怨恨吗?” 常迩看着成衍,蓦地露出一丝轻笑:“为何会怨恨?陛下和连小姐两情相悦,我把连小姐还给陛下,成就一桩姻缘,难道不是皆大欢喜?” 成衍面色一僵。 常迩抬头看看天色:“陛下还是趁早决断吧。日落时我便会离开,届时带走的是连小姐还是其他,全看陛下了。” 暮色渐涌,马上的女子背光沉默,面容模糊,只有一双眼分外明晰。成衍感觉到一丝隐痛,再开口时,问的却是阿溪:“阿溪,你愿意留下,是吗?” 阿溪对上那道视线,声音不大却笃定:“是,臣女愿意永远伴随陛下左右。” 常迩下意识地皱眉,未及揣度,便看到成衍点了点头:“好,常迩,这桩交易,朕答应了。”说着,招亲卫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这次换常迩愣住。 她下意识生疑,猜度成衍行缓兵之计,益发警惕。 然而直到天子亲卫驾驶着一辆马车停到城门外,成衍也无异动。 常迩掌心渐湿,近乎骑虎难下,只能看着那辆马车停在自己和成衍当中,驾车的亲卫也干脆地下车回头。 “你要的就在车中。”成衍开口,“还请履行承诺,把阿溪还我。” 常迩扣着阿溪的手紧了紧:“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成衍轻呵一声,说:“你不信朕,那就让阿溪去验。” 常迩心中一寒,怀疑成衍想杀人灭口,阿溪却似猜到她的顾虑,低声说:“他若想灭口,不必用马车。” 常迩闻言默然,不得不赞同,却也因此觉得荒诞——莫非成衍…… “阿溪,要不然,我们……” “常迩,”阿溪打断她,“让我去。” 常迩听出她话中决绝,面色一变:“你……” “你不了解陛下。”阿溪微叹,“如果我不留下,兄长恐怕永远不得安宁。” 仿佛一记重锤敲在心上,常迩霎时失语。她陡然意识到,当阿溪最开始提出这个计划,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试探是假,交易是真。 “你是怎么……”常迩怔然看着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这本应是一出为连仪准备的戏,常迩做过最坏的打算,哪怕暴露身份也势必要带他们兄妹二人全身而退——谁料生此变故。 阿溪不再多言,推开常迩的双手,翻身下马,一步步走进马车中。 青年坐在车里,白绫覆眼,静静朝着她。阿溪眼眶微热,忍不住抱了抱他,于是,再多酸楚都化去,只剩庆幸:“哥哥,以后……再也别回来了。” 哪怕她从此困守此地,也莫回头。 连仪凝视着她的轮廓,肺腑沉钝。少时他似乎也曾恨过她,那恨意在岁月中逐渐淡去,只剩一丝不甘,然而走到如今,这已经是他最后的血亲。无论有无阿娘临终前的嘱托,他都希望她平安顺遂。 他本就不信成衍会放了他,也早做好了见面时安慰阿溪的打算,不料情势急转直下,仿佛皆大欢喜,又处处透着虚妄。 “阿溪,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阿溪不答,轻轻吸了吸鼻子,问:“常迩说你是她的心上人,这是真的吗?” 连仪僵了僵。 阿溪从他的反应得到了答案,心下感慨,莞尔笑道:“可见感情的事从来是说不准的。陛下对我是真心,我便愿意留在京中陪着他。”稍顿,叹息一般,“事已至此,我们都别再回头了。” “若他负你……” “那我就弃他而去。” 不过转眼之间,阿溪已经走出马车。常迩已经不知道自己希望答案是什么,却在阿溪回头看向自己时感到窒息。 阿溪没有说什么,只是露出一个明亮灿烂的笑,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向成衍。 成衍看着她走来,呼吸无法抑制地加重。十指掐进掌心,揉碎手中信。 那封信在半个时辰前被亲卫送到成衍手中——是他派出去寻找她的人,带回的却非本人,而是这封信——由曾经全心“倾慕”他的姑娘一笔一笔写成。 信中说她其实知道连仪的身份,也知道他们的关系。 她要他放她兄长自由,作为交换,她会留在望京,成为他们二人制衡双方的筹码。 她希望他能答应这桩交易,并演好一出戏。 她想要她的兄长安心离去。 若他不肯配合……死谏亦无妨。 成衍说不清看到信时的愤怒因何而起。他克制了情绪,转圜到此时,见她孤身走来,刹那间,只剩下一个念头。 无论如何,她毕竟留了下来。 此后生死爱恨,来日方长。 第14章 止步 一夜春雨初霁,山花烂漫。东风携花香而来,吹进上雒时,仿佛还能嗅到馥郁芬芳。 城门处车马寥落,值守的城吏颇有些百无聊赖,直到一人一驴从城外缓缓行来。 骑驴的是个女子,穿着黛纹白底的裙裾,头戴纱笠,背着竹篓,侧坐着悠悠晃进城中。她生得秀美,一双眼像幽潭沉石,望一眼,无端泌凉。城吏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在她走过时,忽然发现那竹篓里探出了……一对粉白的长耳。 红眼的白兔静静盯着他,城吏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而后,越想越诡异。 上雒四周都是山,这大清早的,姑娘家独自一人……从哪来的? —— “来历不明”的姑娘去向倒是明确,入了城直奔最近的客栈而去。 房门一关,卸下竹篓放在案上,向前走了两步却有些摇晃,险险栽倒。竹篓中的白兔却落地化成一个青年模样,上前一把扶住了她。 那青年容貌清雅,眼瞳却暗红似血,平添妖冶。 “你在发热。”连仪摸了摸她的额头,“最好吃点药。” 常迩拉下他的手,神色恹恹:“人间的药对我没多大用处。”连仪闻言叹气:“你不是说,你现在的身体和常人没什么区别吗?” “那也不一样。”她摇头。 这已经是他们离开望京的第十四日。 常迩对大芫情况并不了解,连仪权衡后选择去往陇西。路途遥远,为免连仪的眼睛成为过于明显的特征,常迩强行把自己的妖丹渡到他体内,让他变成兔子,掩人耳目。只是这样一来,常迩暂时没了护体的妖灵,身体和寻常人相差无几。 双方都怀着心事,无心游玩。常迩赶路赶得急,昨天本以为能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上雒,没想到在林间碰上了一伙山贼劫道。遭殃的是个富庶人家的夫人,带着一双年幼的儿女,护卫死伤过半。常迩在暗处停了片刻,到底是不忍心,出手把人救了。 那位夫人感动之余十分热情,只道自己正要去上雒,问她是否同路。常迩不敢冒险,不得不说自己是从上雒出来的,随后与倍感惋惜的夫人道别,生生又往回走了一段,而后绕路再向上雒而去。 等到天黑时,不仅没赶到上雒,还遇上了夜雨。 常迩习惯性地在山洞里草草睡了一夜,醒时略觉得不适,也未上心。 直到现在,才想起自己此时非人非妖,不同以往能挨得了湿冷。 连仪默然无话——他从前奉王命行事,风餐露宿也常有,且知常迩有武艺在身,竟也没想过她现在的状况或许不似平常。 两厢怠慢,平白遭罪。 此时常迩拒绝用药,连仪虽然忧心,却也实在没有养妖的经验,不敢强逼。 见常迩躺到榻上合眼便睡,他静静思索半晌,仍无他法,正想变回兔子回竹篓,看着她又放心不下,迟疑了一会儿……连仪跳到了榻上。 他卧在常迩枕边,三尺之距,抬头便能看到,呼吸间涌动的空气也微有所觉。 连仪暗叹了一声——常迩周身的热量确实比以前高一些。以后要注意了。 —— 常迩转醒时,眼前昏暗。 她缓缓记起自己睡下之前的事情,意识到天已经黑了。 昨晚在山洞中阴湿的睡眠体验堪称糟糕至极,相比之下当前温软干燥的感觉则引人沉溺。 直到常迩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密实地贴在了…… 她陡然间清醒了几分。 犹疑之际,被常迩扒着的人突然也僵了一下,继而缓缓往外转身,同时挪开了搭在她腰上的手。这下常迩不犹豫了——她把人给拖了回来,因实在惬意,不想睁眼:“跑什么?” 连仪:“……” 他一动不动,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不知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 之前十几天,连仪心怀顾虑,夜宿时都在竹篓中——事实证明他不是杞人忧天——但也确实没料到,他会在睡着后不自主地变回人身。 常迩十分平静:“嗯,我知道。” 她没撒手,连仪的肢体益发僵硬,好在灵光一闪…… “不许变回去。”常迩幽幽开口。 连仪:“……” 他忽然翻身,面对常迩,五指扣住她后脑,头一低,便近在咫尺。 “常迩,”连仪缓缓说,“我是个男人。” “我也没把你当女……”常迩心不在焉,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得睁开眼,对上视线后,却鬼使神差地问,“这么说,你懂?” 连仪闻言差点被气笑了,手一滑勾住她的腰往前提:“你说呢?” 间距压缩,常迩目光一闪,莞尔:“我还以为你没什么机会了解。” 见她面色如常,连仪心底有股莫名的酸涩翻涌上来。常迩不明其故,虽然仍然觉得疲乏,但看着这样一双眼睛,又不由得耐下性子:“在想什么?” 连仪默了默,道:“我在想……你上一个意中人,会是什么样的。” 常迩一愣,反应过来连仪在纠结什么后却忍不住笑出声。连仪心绪微乱,松了手打算起身,又一次被常迩拉住。 “连公子,我是妖。”常迩清了清嗓子,“自从降世到入人间,有百年居住在山林之间。那是人迹罕至所在,但飞禽走兽很多。论繁衍子息,它们比人族坦然得多。” 连仪不吭声。他脑子里出现了两只贴在一起的兔子。 “我见过几次,所以略有所知。最初也有过好奇心,但……”常迩轻笑一声,“先生说不教双修,风月之事,等我修习出师之后再自己领悟。后来我的心思都在其他事情上,倒是拖延至今。” 连仪闻言心中透亮,转而又记起一事,不动声色:“先生是谁?” “是把我养大的前辈。”常迩有些怅然,“教了我许多。” 连仪沉默半晌,环着常迩,下颔轻抵住额发,温柔平和:“那我有机会见一见吗?” 常迩轻叹一声:“先生轻易不入人间,你们还是不见为好。” “好……听你的。” —— 次日清晨醒来时,常迩的精神基本恢复。连仪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竹篓里,静卧入眠,让常迩再次产生“说不定是投错了胎”的想法。 照旧是让人备了双人份量的早点,在小二惊奇的眼神中面不改色地拿进房中,栓上门,才安心和连仪对坐而食。 填饱肚子,常迩打算收拾东西出城,连仪却没有变成兔子。 “常迩,你把妖丹拿回去吧。”他忽然说。常迩一怔,不由皱眉:“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但我之前并不知道,没了妖丹之后,你不只是身体和人一样,连体质也变弱了。”连仪无奈地说,“我不想再看到你被饥寒困扰,尤其是我只是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常迩抿了抿唇:“可是,如果我拿回妖丹,那你……” 连仪微叹一声,握住她的手,说:“我的眼睛确实是一个特征,但这世上的盲者何其多?再者,即便有人认出我,也未必会有麻烦。” 常迩不大信:“陛下不想放你,贼子想要你的命,还不算麻烦?” “想杀我的,意在书坊背后的网。”连仪笑道,“我已经不是书坊的主人,杀我,对他们而言无济于事。至于陛下,待我多少还有一些旧时情份,过了这小半月,大概也释然了。” “那如果有人想从你这里挖出什么秘密呢?” “他们不敢。只要他们出手,我……”连仪顿了顿,改口,“在他们看来,能从我这里挖出东西的可能性不到万一,而且我很可能为了保守秘密和他们同归于尽。” 听到这常迩的手指不由得收紧,同时瞪了他一眼。 “当然,不管怎么说,还有你在。”连仪适当卖乖,“常迩大人神通广大,略施小技保我周全想必不是问题。” 常迩:“……” —— 常迩没能说过连仪,最终同意——毕竟连仪不可能永远当兔子,她和阿溪合谋把人带出望京,盼的不过是他能像普通人一样过活。按计划,到了陇西后,常迩也会取回妖丹。 她取回放在连仪体内的妖丹,一方面虽然惴惴不安,另一方面也确实松了口气。 由奢入俭难,没有倚仗在手中时即便入睡都不安稳——若非有连仪在身边的话。 只是折腾了这一阵,常迩又感觉精力消耗了大半。连仪探了探她的脉,放心不下,唯恐常迩这几天以来的虚乏积在体内难以散出反成沉疴,索性带上她去了一趟城中的药铺,买了两剂安神宁气的药,而后再次回了客栈,借了掌柜的药炉细火慢熬。 常迩则搬了矮凳坐在客栈的后院里,一边缓缓醒丹,一边看着连仪煎药。 阳光和暖,青年素衣柔煦,满身烟火气。 东风含温摇曵,她无意识地虚虚拢住,回过神不由弯起唇角。 离山之后她时而怀念故友与故地,只因她所有天生地长的放肆都止步于人间之外,而这一刻她却隐约明白了自己真正惦念的是什么。 “到了陇西之后,你想做什么?”常迩支着脑袋问。 连仪稍愣,抬头看她一眼,道:“还没想好。” 陇西偏远,致知妙物坊的势力还没拓展过去。如今书坊由成衍实际接管,没有意外的话,进驻陇西也是早晚的事。连仪之前就没想过长久隐瞒自己的行踪,只是有必要给成衍一段时间来确认自己别无他想——自然,连仪对陇西具体情况知之甚少,如何安身立命有待考察。 “当个大夫怎么样?”常迩笑道,“你给人看病,我替你写药方和医案。别人以为你眼盲,又见你医术非凡,多半会把你当神医。” 连仪闻言恍了一下神,也露出一点笑意:“听起来不错。” “我们去别人开的医馆里,还是自己开一间?自己开的话自在一点,不过我们只有两个人,还得招人帮忙。去现成医馆的话,又可能受人排挤。或者……” “怎样都好,”连仪端着药走到她面前,打断了她的絮语,“都听你的。不过现在要先麻烦常迩大人试一试我的水准。” 他低头望着常迩,唇角的笑意恬然温柔。常迩忽然有点渴,接了药,心不在焉地慢慢喝下。 她把碗递回,松手时没来由地生出不舍,指尖仿佛有了自主意识,搭在连仪低垂的腕上。连仪微愣,看着她无声询问。常迩凝目不语,却刹那间了悟本能所想。 于是借力而起,牵引他倾身俯就。 连仪的错愕在尝到甘草的清甜时彻底湮灭——那是他为常迩煎的安神药中的一味,却在此时引出他的满心欲念。他只手接住常迩无所依凭的腰,另一只手紧紧抓住空荡的碗,免它惊破他好梦沉酣。 于春色冶艳,于日光烂漫。 —— 也不知普通的药物对妖和对人的作用到底有多少区别,但喝下连仪煎的安神汤后,常迩确实又产生了困意。 她觉得连仪的医术应当不错,虽然这么多年有些可惜,好在还有以后。 自出望京以来萦绕不去的烦闷有所消散,常迩心神安然地睡下。 ——直到灵识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意。 常迩惊醒,被窗外明亮的阳光晃了一下,指掌无意识地一握,却握住了一样硬物。 撕扯的感觉还在继续,常迩按了按眉心,打开手中圆筒,从中抽出了一张薄薄的信纸。 —— 上雒东城门处,玄衣的青年牵了黑马从城门走过。深色的帷帽遮住了上半张脸,暮色从他下颔流转而过,白得晃眼。城门吏再一次感到惊异——他确信此人绝非本地人。 出了城,又走了几步路,人流疏条。青年轻扯缰绳,翻身上马,回头再望一眼,心绪寸寸沉底。 他收回视线,纵马将去。 未料身后骤然有马蹄声急如暴雨,下一刻,一声急喝破空而来:“秦枞!” 连仪一震,猛地勒马回头,就见常迩满面寒霜地骑着马冲到眼前。 两相对望,一个惊愕一个愤怒。 “你怎么……你用了……”连仪开口,一顿后又是一顿。常迩冷着脸下马,上前两步把连仪也一并拖了下来,拉到道旁,又把那张信纸拍到他手中,咬牙:“解释!” 连仪指尖僵硬。 他在信中只说让常迩送到这里就好,西行的路他会自己走,但常迩却这么快就赶到了东城门。 “你让我拿回妖丹,就是为了离开对吗?”常迩怒道,“我原本只是怕之后你会出什么意外……到底怎么回事?!” 连仪露出苦笑——事已至此,倒是不必再瞒。 “成泽逃出望京了。”连仪说,“他现在就藏在叶县。” 常迩一愣,随即皱眉:“他逃了又如何?天子手中总不至于无人可用,难道非得你回头抓人?” “可宛城的驻军叛了。”连仪声音沉沉,“南衡府的人打算借叶县和宛城之间的山匪为名,调动宛城驻军北上,再与成泽里应外合,直取叶县。而叶县之北……便是望京了。” 常迩呼吸一窒,心绪大乱:“即便如此……你又能做什么?” “书坊在析县布下过一队暗刀,都是潜行刺杀的好手。从析县向东穿山而过,或许来得及拦住宛城的兵马。” “那你可以让人去通知他们!” 连仪轻叹,神色苍凉:“没用的。暗刀只会直接听命于陛下……或是能用密文对答的人。我已经让探子尽快把消息传到望京,但析县,我必须亲自去。至于你,”他望着常迩,克制着呼吸沉稳,“人间干戈与你无关。护我到此,足够了。” “哪里够了!”常迩嘶喊出声,眼泪却转瞬汹汹而来。 连仪顿时有些慌乱,向她伸手:“常迩……” 常迩只觉得心肺皆苦。 她自然明白为什么连仪要回头——家国,君臣,故人,亲眷,他可以放下可以离开,却无法坐视兵祸降下。就如同阿溪,放开唾手可得的自由,也要回去换得兄长脱身。 唯有自己不甘。 连仪曾将阿溪托付给她,然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溪走回成衍身边。 后来阿溪请她带走连仪,然而如今她亦无法阻止他回头。 先生说过人间阴谋甚多,务必小心,却未曾说过,若非阴谋,又该如何设防? “好,你去。”常迩眸光渐凝,她按下连仪的手,转身又上了马,在连仪恍神之际,道,“但我要和你一起。” 连仪脸色一变:“不行!” “由不得你。”常迩冷声说着,话音未落,已纵马向东急驰。 便是刀山火海,便是九死一生,她随他去。 总好过见他孤身向前,留她日夜煎熬,心如刀绞。 —— 兴和十二年四月,宛城军动。三千兵马潜行向北,兵发叶县,夜至笠山谷,为一队黑骑所阻,有百人之众。黑骑就地截杀叛军,死战不退。至拂晓,五千王师驰援赶赴,百人黑骑仅存二人,其中一人铁甲覆面,已命悬一线。将军感其勇武,命军医竭力救治。二人随军行,次日天明,不知所踪,唯留信一封,字呈天子, 同日,叛贼成泽枭首叶县。南衡反,十月伏诛。冬月,兴和帝大婚,封后连氏。 兴和十三年三月,上雒。 素袍轻缓的青年独自走过长街,一双桃花眼,潋滟温柔。 他去了城东月老庙,却没有踏进殿中,只是站在院中桃树下,抬头看着满树红绸。 因安始帝与元后少时结缘于桃林之中,民间更有元后是桃花仙化身的传说,故而如今处处的月老庙中皆种有一棵桃树。 他与常迩是在这里成婚。 彼时流落异乡,命在旦夕。于是,她带他来到这里,借红绸缠腕以代婚服,拜了天地,结了同心。 再后来,陪着他远去西陲。 连仪看着与记忆中相去不远的月老庙,心中有不甘萦喉。 独自东归,他走过他们去时路,情意却不容他收敛。 摧折于心,时刻肆虐。 —— 走出月老庙时已经是日暮。 对面却不知何时开了一家容氏木行。连仪走了个神,心中一动,向木行走去。 店中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穿着长衫的人,背对着他,正俯身欣赏摆在店里的木饰。连仪本没有注意,却有一个伙计打扮的人抱着一幅画轴从里间走出,笑着走向那个客人:“您瞧瞧,这是您要的画吗?” 闻言,连仪下意识感到蹊跷。 为什么会有到木行来买一幅画? 他转过视线,正见那伙计将画徐徐展开。 那年轻的客人垂眼看画,神色平淡:“嗯,是这幅。” “好嘞!”伙计眉开眼笑地打算收好画卷,手腕突然被人扣住。他诧异抬头,却见那青年人面色苍白。 连仪心绪大乱:“这画……这画上的兔子,现在在哪?” 伙计听得傻眼,“啊”了一声,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连仪的目光从画上收回,看向伙计时见他一脸困惑,便又看向那个客人。 这一眼,让连仪怔了怔。 客人冷眼瞧着他,对他的失态和言语没有流露出半点惊讶。连仪心跳飞快,正要再问,客人却意味不明地开了口:“她在哪,与你何干?” 连仪呼吸一沉:“她是我的结发妻子!” 伙计闻言呆住。 客人“呵”了一声,径自伸手取了画卷。连仪心急欲夺,客人侧身避过,再抬眼时,语气凛然:“人贵知足。你的眼睛看着不错,可别逼我动手挖。” 连仪一僵之后立即拦住他,呼吸略急:“你到底是谁?她呢?她在哪?” 三个月前,他一夜醒来,双眼便不再是血瞳——尽管眼中所见之物与从前无异,旁人却看不出异常。 可常迩离开了。她留了信,说自己在人间的历练已到时间,是时候回去了。他们有缘,这双眼睛便当作是践别之礼。此后相见无期,不必寻她。 连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在陇西找了一段时间,逐渐心灰意冷。但曾经住着的地方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未料东归至此,竟见到了这幅画像。 那是他的妻子,不会认错。 此人是谁? 客人看着他,蓦地露出一丝轻笑:“你栽过花吗?” 连仪皱眉:“什么?” “花若离了土,难活。被挖出时,再小心,也会损伤根须。最好及时栽回土里,小心培护。”客人眉目疏淡,“若久不栽植,易枯。根须未成又移植,也易枯。”说到这,稍顿,语气转冷,“不知者不罪,却休再心怀不甘了。” 一字一字,似是而非。刹那之间,连仪手脚冰冷,听懂了什么,又惧怕自己听懂。 “你既活着,便该知足。” 声音幽幽,似叹似嘲。连仪僵立原处,怔怔抬头,只能看见一道飘然而去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谢阅(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