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白风初起》作者:星空魔法泉 文案:软糯糯的大美人要夺回自己的人生 原创小说 - BL - 长篇 - 年下 古代 - HE - 多重视角 - 宫廷侯爵 谢献浑浑噩噩地扮演了二十多年的乖顺,有一天他突然想,我不能再这样了 郡王 × 侍读 --- 陈景扬: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谢献:别挡着老子搞事业(?宁有事业吗?) 太子:大家好我是工具人,我叫陈玹,傻*作者一直不知道在哪儿把我的名字放进去 --- 别扭虐文,主要剧情是大美人反杀之路,小甜饼会中途下会线 楔子: 天景二年的时候,灵水村里来了两个外乡人。 一个是在初春时节来的,是个身着素色的年轻人,身材纤细,皮肤白皙,举止温和,态度端方,称自己姓谢,单名一个献字。本是京城人士,因为前两年的内乱失去亲人,便想寻个山青水绿的乡野了此余生。 他借了村边一处颇已荒废多时的院子。虽然看着是个身材纤细,手不能挑的弱质书生,却也一点一点把院子整理出来。杂石野草被清理出去,种上了蔷薇和桂花。那院里有个浅池,换上了干净的水,放入了两条鲤鱼。 院子活过来以后,他又介绍说自己在京中曾当过几年小官,略通些文字,可以教孩子们功课。村里一直负责教书的老秀才老得快拿不动教尺了,于是在村长的默认下,孩子的妈妈们一边羞涩地笑着一边把自家娃推进谢先生的院子。 他便就这么住下了。白日里带着村里的孩子识字读书,晚上从井里捞出镇着的瓜果,一边与孩子们分食一边给他们讲故事。京中的市井传言,游历的有趣见闻,传说里的神鬼寓言,不一而足。蔷薇开了花做了玫瑰酱,桂花开了花做了桂花蜜,桂花将谢不谢时,种在屋外的朝天椒终于红透,他指挥孩子们帮他采了,开开心心的请大家吃了顿火锅。在一班小鬼的簇拥里,他一边招呼孩子们吃肉,一边盘算着池子里扔进去的两条鲤鱼长大了,可以再做个水煮鱼。 另一个人来的时候,是踏着雪来的。 那是灵水村的第一场雪。此地南方天气,原是甚少下雪。那日却冷极,少见的大片雪花扑簌簌地落。年轻人看不清身形,青墨色的皮草大衣紧紧裹在身上,狐狸尾巴毛茸茸的领子里衬出他的脸,剑眉星目,乌发凌厉的梳上去,被白似透明的玉冠束着,此刻已坠上了斑斑雪花。他站在村口,那凌厉稍微敛了一些,冷淡的脸上努力拢上些暖意的笑容,问路过的村民这儿有没有住着一个位爱着白衫的外乡人。 那年轻人在村民的指点下找到了位于村边的院子,那院子朴素而干净,即使在风雪中也衬着暖意。他在木桩稀疏中看见谢献的背影,白衫,白发带,一袭乌发随意的束着,更衬的他身形纤细而笔直。他有些恍惚,好像这短短数米的距离,却隔了许久的时光,他无数次看过这个背影,此刻又有些说不上来的陌生。正在他恍惚间,背影的主人转过身来,然后目光延展而去,看见了立在雪中的他。 对视的目光穿过稀疏围墙的缝隙,令他有些气势不足。晚来的外乡人终于感到风雪中自己的脸有些冻僵了,现在努力做不出表情来。想要笑一笑,又垮得好似快要哭出来。 良久,他才终于从终于喃喃出声,“……先生。” 第1章 陈景扬最初见到先生,好像也是从他的背影开始。 也是一袭白衫,流云暗纹绣制的浅白腰带扣在细腰上,为这个纤细的身体增加一些起伏的曲线。乌发用白色的发带束紧,再用浅色的发冠扣住,衬出少年人修长的颈部曲线。 他记得接风宴那天人好多,他的目光却被那一团朦光笼罩的白钉得不能动。 “这是我太学院的同窗,高门谢氏谢右仆射家的小公子。”哥哥这么介绍,那人便转过身来,对他露出好看的笑容,眼睛弯得如一弯浅月,“子仁,”——哥哥这么称呼他,“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弟景扬。” 他们的父亲身为亲王,镇守边疆,他和哥哥轮流来京中做质子。 哥哥的质子生涯五年已满,又业已成年该要拜官入爵,于是他来接替。 他甫来京城,哥哥要把在京中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人脉留给他。 谢小公子弯弯腰,眼睛睁大一点点,看着他浅浅笑,“谢献见过二殿下,以后还要烦请二殿下多多关照。” 那是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有些调侃的味道,大美人彼时还是小美人,笑起来软糯糯的有点甜。 而景扬只是呆呆看着谢献,说不出一句话来,平白被哥哥耻笑。 陈景扬后来知道,高门谢氏家有四子,三男一女。幺子单名一个献字,是个沉稳温和,机敏博学的小少爷。十四岁的时候便有了表字,大概是带着父辈期许,两字曰“子仁”。 刚亦不吐,柔亦不茹,是为仁。 他朦胧着想着那被素白长衫和流云腰带包裹的身影,软糯糯和煦的笑容,心想,倒是衬他。 哥哥要给他安排太学院的入学,他不依,又哭又闹,在地上滚来滚去,锦衣华衫直把前厅的地板擦得跟明镜儿似的反射人影。 然后,谢家幺子,谢献谢子仁,太学院的优等毕业生,终于如岳王府二殿下所愿,成了他的伴读侍郎。 第2章 谢献登门的时候,陈景扬是要唤他一句先生的。 谢小公子还不及冠礼,便被人先生来先生去的叫来叫去,尚且稚嫩的脸上平白多了一分少年老成。 岳王府二殿下,生着一张俊俏的娃娃脸,纵使婴儿肥也有尖下巴,撑着脑袋听先生讲学时,会露出意味不明的痴汉笑容。 谢献看他笑着笑着流下哈喇子,也不恼,摸着他的脑袋跟他说,“刚刚读的文章,背诵并默写全文。” 二殿下被一句话打回现实,苦着脸边擦口水边背课文。 先生是自己求来的,还能不背课文咋的? 先生在二殿下背课文的时候撑着窗台喝着茶看风景。岳王府五进五出,宅大院深。他的书房外是一片竹林,竹林前有人造的浅溪流过,涌向前厅外的荷花池。 先生看风景,他也看先生。窗外花儿开了蝶儿落了先生露出浅笑,那笑颜明媚又柔软,如夏日阳光下泛着凉气又碧波荡漾的一汪清池。他看呆了两个钟,直到吃晚饭,课文也背不下来。 先生被他拖着留下来吃饭,晚饭摆上桌,谢献还在烦恼,“二殿下进度落了太学院一个月,这要进了太学院,可是要吃先生板子的。”——谢献觉得二殿下可能脑子有点问题,常常上着课流哈喇子,但他不敢说。他又转念想到,难怪世子不给二殿下上太学院偏要拖着他来做侍读,言语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原因,原来是这样! 而此刻二殿下对他的担忧浑然不觉,热情的指挥身旁的侍女,把好吃的鸡鸭鱼肉统统给先生盛到碗里。 谢小公子回过神来,盘中的食物如有山高,二殿下对他的担忧不以为意,还在指挥侍女多给先生盛碗汤,“区区一个月,先生何须担忧。再说,有时候坏事阴错阳差,倒凑成一桩好事。就像当初先生一样,先生的同门都拜官入爵了,先生却还没有谋职闲在家里,我才能把先生找来做侍读呀。” 过了十六,高门子弟就该寻着拜官了。这是他们继承家业,谋求权利的第一步。大多数高门子弟都会有家人安排,比如谢献的大哥谢远,才及束发便官拜门下省做黄门侍郎,又借着太子伴读郎的身份入了太子幕僚,门下省颇要给他几分薄面。每年年底考核,总免不了多给他几分业绩。不过入仕几年光景便已擢升,春风得意。 二殿下说完话感慨自己的逻辑自洽,他自然说不出把先生找来当侍读,是他用衣衫擦了前厅的地板才换来的福利,但先生没有去谋职给了他机会,这让他感到窃喜。 而先生有些愣神,沉默了一阵才好似如梦初醒。谢献低下头,像是端详自己山一样高的食物盘子,喃喃道,“是啊,祸兮福之所倚。” 第3章 谢献就是铁石心肠,也能感觉的出,岳王府总是愣愣地看着自己爱流口水的二殿下陈景扬,真是喜欢他喜欢得紧。 是一种带着孩童天真的单纯喜欢,把一切自己觉得好的东西献宝一样的呈在他面前,只想讨他开心。 这份喜欢又直白又单纯,以至于二殿下催着他吃汤圆的时候,谢子仁终于冒出了几分“我又何德何能”之余的情绪。 那汤圆是二殿下自己包的,裹的是豆沙玫瑰馅儿。他十几岁锦衣玉食的人生中第一次做厨房活儿,这成品样子不可以说是成功,白胖胖的汤圆大小不一,有的外皮上还蘸了些馅儿,以至于汤水都是淡淡的豆沙玫瑰色。谢献仔细的拨划着泛着淡紫色悬浮颗粒的汤,才想起以前与二殿下说民俗时,提了一嘴小时候曾在中秋吃过汤圆。 他那时是不是说,中秋吃汤圆本不合规矩,所以家里便不再做…了呢? 谢献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挑了一个小个儿汤圆慢慢吃。选材不用细品便也知是极好的,豆沙是雁山贡品红豆,手工细磨过筛,口感绵密细腻,玫瑰酱取自宫中匠人选品种植的食用玫瑰,只尝一口就香气馥郁。 手法很粗糙。 很好吃。 但这不重要。 他确是很久没有在中秋节吃过汤圆了。 他隐约记得小时侯的庭院,头顶藤蔓架会结葡萄,中秋的晚上月光如银,欢声笑语。那时院子里有桂花树,就如此时,初秋的风裹着桂花的香气拂在他的额——时间过去太久,他甚至不能想起那时围坐在一起的那些脸,却仿佛已经从一碗汤圆燃起的回忆中萃出一似玫瑰回甘般的馥郁甜美。 陈景扬惴惴不安地观察许久,终于看见先生好看白净的脸上默默勾起一弯浅笑。他蓦地开心,颇有些得意,却又还是假装持重,问他,“怎么样?好吃吗?先生会不会觉得不合口味?” 谢子仁抬起头来,一眼看破他谦虚的假面具,噙着笑缓缓道,“所以这就是二殿下中秋佳节唤我来岳王府的理由?” 中秋佳节,本该是阖家团圆。可岳王府二殿下却是孤身一人。他一早便递了信去了谢府,心里想着,如果先生能来坐坐,那也是极好的。 然后先生不仅来了,还早早的来了,陪他用了晚膳,又随他坐进中庭院里赏月,等他献宝似的端来汤圆。 年少的景扬心里欢喜极了。 “过了明年开春,二殿下来京中就满四年了。” 汤圆吃完了,侍从换上了新茶,又端来了各色水果蜜饯。谢小公子难得安逸,又盛情难却吃到撑,纤细的手指轻轻点着撑起来的胃,仰着脑袋看明月。世子殿下走了以后,他平静安逸的时光大多都是在岳王府里度过,也不知这样的时间还有多久——然后他幽幽想起来,时间已经转眼就过了四个春秋。 京中质子,按理说是五年一轮,捡着小孩子来,因为年纪小,不谙世事,很难在京中发展党羽。就比如说岳王府的二殿下,十三岁来京,蹉蹉跎跎四年过去,最亲近的是谢尚书令府中最不得宠的小儿子。这个人脉关系就让宫里殿上的那位十分放心满意。 谢献的父亲谢永成,原是尚书省右仆射,这几年里得了擢升,由右仆射升级成了尚书令。 谢献的大哥谢远十六岁官拜门下省,藉由太子心腹的关系在职场如鱼得水,已擢升黄门常侍,算是年少有为的朝廷中层干部。职场颇为得意。 谢永成少年时世族没落,颇受过一番被高门贵族奚落的苦,年轻时就筹划长远,曾想着在京中各派中都按下自己的势力。最后却是因着谢远这层关系与太子一派最为贴合,今年更是亲上加亲,将谢献的长姐谢妍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 现如今,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践中,谢尚书令只要全力支持太子登基,权倾朝野指日可待。 反过头来看谢家最小的少爷,谢献年满二十却不曾入仕,亦仍未娶妻,太学优秀毕业生却只得一份侍读的闲职,除了呆在谢府,最常去的地方只有岳王府和京中道观崇宁阁,看起来就很不得宠。 谢献幼年曾被寄养在京中道观崇宁阁,如今还是会隔三差五的去清修。有时来岳王府,带着一身焚香味。譬如今日,也是去完道观再来的岳王府,祭月之仪是道观大事,陈景扬心里明白。跟先生相处久了,有时他也觉得焚香味好闻起来。 谢献盘算完二殿下留京的时间,却没有得到二殿下的回应。他又想了想,对二殿下说,“在京中还有一年的时间,你可要抓紧背背课文,不然等回去了世子发现我文章歌赋什么都没教好,该回来责怪我了。” 是夜。月光如水,晚风习习,虫鸣清脆悦耳,荷花池里有鱼觅食,荡起一圈圈涟漪。 些许的沉默之后,他听二殿下沉声说,“我哥掌了兵权,我没法回去了。” 第4章 那一夜谢献忘记自己是怎么睡过去了。他其实疲惫得紧,岳王府的安逸和宁静又总是让他不自觉的放松心里绷紧的弦,为了多和二殿下说几句话强撑精神,却终也抵不过睡意袭来。最后他只记得虫鸣,圆月,初秋的桂花香气,他唯一的学生与他诉质子之期无尽,思乡之情幽幽,功课又多又杂,他讨厌背诵并默写全文,但却喜欢每天看见先生,絮絮叨叨,很是没有重点。 他在那逐渐压低的声音中沉沉睡去。 谢献很少这样。 他总是很难入睡。 好像只有岳王府是不一样的。 翌日清晨,他在鸟鸣和晨曦柔和的光线中缓缓醒来,周身还荡漾着一些对甜美梦境的留恋。他舒适又温暖,双手摩挲着触感温和的织锦薄被,足足盯了雕花镂空的床楞一刻钟,才缓慢地意识到,这是在哪儿? 他猛地坐起身来,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一点点不安。 听见先生的动静,侍从们小声敲了敲门,便把洗漱用具端了进来。 ———是岳王府。 谢献紧张的心稍稍放下。大概是怕有所唐突,他只被脱了外衫。他舒口气。侍从为他穿鞋,他忙摆着手说不用,下意识地捂住了脚踝。 侍从服侍他洗漱更衣,然后为他带路,领他去偏厅用早膳。 走出客房他才发现这是二殿下自己平常惯用的院子,那偏厅则是院子里的一间小室,自然不似前厅一般宽敞,堪堪放一张四方桌,可以两人对坐。平日若是无客,陈景扬便在这里用膳。 谢献还没走近,便听见二殿下在偏厅里大呼小叫,粥不热了,豆浆又太热,豆腐脑卤不够咸,甜豆花又太甜了,油条软了,再拿新的脆的来,素包子浸了水,品相差极了,怎么拿给先生吃,我要的牛肉酱怎么还!没!拿!来! 二殿下许是因为在京中质子身份的缘故,虽然年纪尚小却素来还是有点持重样子,此刻却声音气急败坏,惹得谢献没来由的想笑,做个手势让侍从不要出声,走近了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看他表演二十四孝好学生。 岳王府的二殿下,他唯一的学生陈景扬,等过了开春,就年满十六了。不过几年的光景,小孩子就慢慢长成了少年。景扬长高了,记得初见时谢献还要弯腰与他作揖,现在已经需要微微仰视了。少年站在偏厅里,背对门,借着初秋的朝阳谢献可以清楚地端详他背影———素银的发冠上嵌着深红玛瑙,青墨色的长衫绣着金线暗纹,窄腰上系着赤色腰带,那腰带后背处用一圈玉衔着,嵌着的玉牌成色温润,品质极好。 很衬他。雍容华贵。谢献心里想。他原本就是皇亲国戚。 陈景扬顺着侍从的目光发现了靠柱站着的谢献,大惊失色。他渐渐长大,开始知道应该要点面子,多看了些市井话本的他懵懂的觉得成年人的魅力是杀伐决断果敢刚毅,花着痴流口水和毛毛躁躁大呼小叫都会失了分数。而先生此刻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神很深。他看不懂这是什么情绪,只好慌乱的强作镇定,有些拿捏不好应对之道。 “准备了什么好吃的?”谢子仁笑着看他,“牛肉酱拿来了吗?” 于是他们对面坐着,吃了一餐极丰盛的早餐。 因为准备的菜单过多,以至于最后不得不用了边桌才把所有的食物都放下。 陈景扬一边低头小口喝豆浆,一边抬眼看先生纤细素白的手腕伸出来,从碟里拿起侍女布好的素包子———哎这包子蒸过了头有点湿哒哒,真不该给先生吃———然后那包子被举到嘴边,先生轻启朱唇,嗷,咬下一口。 那包子上有先生的齿列。 陈景扬咽了口口水,啊不对是咽了口豆浆。 那天早上陈景扬把一年份的豆浆都喝完了。 第5章 过了十六岁,岳王府的二殿下便受封为怀康郡王。受封是走个过场,封地更是名义上的存在,毕竟他还要在这京城做很久的质子。 父亲来信叫他在京中不要混吃等死,于是陈景扬在尚书省找了个闲职,这工作完全不需要接触核心机密,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可以去誊抄一下过去的谏文消磨时间。 景扬自嘲地想,倒是个练字的好机会。 进入职场与人比较了以后,郡王才发现自己不仅学问扎实,而且理解过硬。他的先生看很多书,融会贯通,又能讲的浅显易懂。他也发现,原来别人家的学生,并没有那么多文章需要背诵并默写全文。 这个发现让他气结,却又在考核时援引经典对答如流,而些微的感到有些自满——尤其是那班号称太学院优秀学子的同期生一个个抓耳挠腮,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的时候。 他看那太学院的学子,各个身出高门,长得却歪瓜裂枣五短三粗,又不禁想起了自家先生。 他总觉得先生是个美人,出了岳王府入了职场见过了外面形形色色的人,更确信了先生是个大美人的想法。先生身形秀丽,容颜俊美,眉目虽有几分凌厉,却中和于他温润的气质,令人过目难忘。先生读书那时,有没有哪家公子小姐看上他,对他青眼有加呢? 最近他想起先生,常常会无意识地幻想先生的过去。 随着他渐渐长大,他开始感到先生对他的温和又疏离。有时他也好奇,不知是不是自己热情得不得要领,所以先生总能在自己站得更靠近一些的时候,不动声色地退远一些。 他已年满16,皇家血脉,该考虑婚姻大事。皇祖母有时拉他入宫谈心,旁边总是会捎带上几个年轻女眷,他知是什么意思。皇祖母拉着他的手给他一一介绍,第一个便指着近身侧席与他说,这是你静兰姑姑的外甥女欣柔。他抬眼望去,姿容姣美的稚嫩少女执扇浅笑。 这样的时候他不自觉地会想起先生。有时先生被他逗乐,笑着低下头去,他能看见先生舒展的眉宇,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缠绵的阴影。那笑容应是温润如水,但他总看不真切。 他心被揪起来,皇祖母还执着他的手与他说欣柔妹妹万般好,而他想见先生一面的念头却突如其来的热切。 可人的少女站在身侧,声音软糯,体态轻盈,温柔娇羞。万般美好。他心里明白。但他现在很想看见先生的笑颜。 如今他在尚书省供职,上班时间做五休一。但郡王属于裙带关系,还是可以很潇洒的两天打鱼三天请谢献先生来家里讲学。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有时觉得自从他开始入衙署做事,先生的精神较之原先,便有些萎顿了。 一直有股淡淡的焚香味,挥之不去。 他知先生常常难以入眠,留他用晚膳的时候,最后一定要准备一盅安神茶。 先生捧着茶小口地啜饮,放下茶的时候带着骨感的白皙手指在茶盅上画圈圈。 他很喜欢这时候的先生,暖茶卸下了白日端起来的精神,他的先生带着湿漉漉的疲惫。 他开始供职以后,先生给他讲本朝史。也许是先祖的故事让他产生了血缘里带的亲近,陈景扬突然对那念不通顺的文字产生了兴趣。 本朝太祖得天下,源自几次如有神武的用兵和阵型。陈景扬来了兴致,命人在书房加了沙盘,在书上说“渭水之巅,鱼游阵破敌”的时候,他就在沙盘上演化一番,钻研的十分热切。 先生从旁站着,在他心无旁骛的时候看他自己写的小作文。郡王对吟诗作对没有兴趣,读后感小日记都是用兵之道。他看他写“寓步踏之,四纵五横”,皱皱眉摇头笑,蘸着朱砂在“步”上画了一个圈。 郡王永远改不过来,写“步”的时候多写一点,是个“少”字。 第6章 那年入冬以后,先生递来了告假的信。信上说谢某家务所累,休假要至来年入春。 他不知没有官职,素日闲赋在家的先生有什么家务所累,但陈景扬没有理由拒绝。 当朝天子弱质多病,太子之势正盛。朝中盛传,谢尚书令,不日要擢升太傅。 他总是隐隐的感觉这中间该是有什么联系,可是——太子权势滔天,和先生的家务有什么关系? 来京快五载,陈景扬第一次意识到京中的冬天原来如此干燥萧瑟。屋里的炭火燃得旺盛,他心里焦躁不堪。 静兰姑姑有时候携皇祖母的命,带着欣柔妹妹来他府里小坐,他在前厅招待她们,说些场面话。 几人坐着饮茶,说些闲碎家常,窗外的雪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 欣柔妹妹纤纤玉指,指甲上用珠贝碾磨成粉薄薄盖了一层,剔透晶莹,细若无骨的腕子上坠着几个金的玉的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浅浅发出碰撞的脆响。她慢慢剥一个橘子,仔细的拆了筋络,再柔柔地递一瓣放在他眼前。 是很柔顺。景扬忍不住地想。要是做了我的妻子,又会怎么样呢? 他也不是不谙世事。 进入年末各衙署做年终行事,二殿下在尚书省得了擢升。他本来就才思敏捷,条理清晰,又博学聪慧,旧谏文的誊撰让他闲出很多时间来,于是业务熟练了以后就开始着手尚书省内部的效率化改革,实施文件归类管理,关键词索引做目录,分类小组管理誊撰人员工作安排,压缩会议安排,每日绩效反馈,很快便卓有成效,日常琐事的处理时间大大压缩,高层非常满意,特地把他由普通前线职工提拔为管理职。 管理职不必再每日誊撰文字,但却要换上朝服每日早朝,认认真真做五休一。陈景扬虽然被擢升,心情却有点沮丧,两天打鱼的清闲日子结束了。 岁末将休的时候同僚约他饮升职酒,他闲来无事,欣然赴约。 酒在城西的柳香居喝,百年老号,以自酿的黄酒最为知名。他的升职酒自然他做东,往来不过十数人,美酒和美人管够。 尚书省的闲职也是尚书省,觥筹交错间他心里盘算着与座这些人,有几个将来要把握朝堂命脉。 酒饮多了大家开始胡言乱语,太师家的小孙子信誓旦旦地说,谢尚书令擢升的御令已经下来了,等开了春朝堂上的就是谢太傅。 谢氏,高门,世袭,位列三公,名满天下,数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先生了。他升了官职,开心地回家给先生写信,写了七八封也不满意,统统撕掉想要亲口告诉先生听。他此刻饮酒,味美甘洌,便叮嘱家仆担回去两桶,等开春了他要与先生饮。桃花到了春天要是开了,树下该有先生的身影,先生喜着素衫,他特地留了贡品织锦给先生做了对襟,等到见到先生定要让他换上…… “…郡王当然是倚仗谢献,那谢献可是郡王的伴读侍郎。不过谢氏一门与太子殿下过于亲近,我看那谢献虽然在朝中不曾谋职,却常常出入太子府。郡王万万不可轻信小人。” 呵,我一个没有实权的质子,就算信了小人又能怎么样呢?景扬摇头,笑得迷迷糊糊。 “这话可不能出去乱说,谢尚书令一窝龙凤,大儿子入了朝堂,太子幕僚,不到而立已是黄门常侍,将来必是要袭这高门贵氏。另一个儿子虽然没有入仕,却占了京中的药材渠道赚的盆满钵满,听说私底下还有不少见不得人的小买卖,仗着家族权势也没人敢管。女儿嘛,出了名的骄横跋扈,还不是嫁给了太子做了太子妃?这最小的儿子怎么可能一点用都没有,明面上没有安排罢了…” 众人看向景扬,相比籍籍无名的怀康郡王,世人更知道他的身份是岳王的次子。而岳王带着精兵守边境。 陈景扬已是醉了,他仔细觉得该认真思考一下这番话的意思,脑子却好像一团浆糊。 那夜他醉得厉害,沉沉睡去,堕入梦乡。 梦里他的先生着素衣,罩轻纱,执纸伞缓缓走过落雪的竹林。雪落无声,大地幽静,先生踩在雪上的轻响声声震入他的心。 先生在门外收了伞,缓步走上前厅,他看着被雪映得几乎透明的先生的脸,倏地站起身紧紧地抱住先生的腰——那腰确如他无数次幻想的那样,盈盈一握,消瘦单薄。 他心知这样不合规矩,却反身把他顺从而无言的先生抱上条案前的八仙桌,先生望着他,攀一双手在他双肩,眼神沉静而柔和。景扬轻轻扯开绣制云纹的腰带,素衣不留恋身体的温度,剥离出内里隐秘的纤细。 他口干舌燥,心鼓如雷,迫不及待地欺身进入——他好像等这一刻等了很久。怀里的人儿温顺沉默地接纳他,他却心焦难耐,怎么动作好像也缓不了心里的渴,又忍不住去抚慰,吻着先生如玉面庞,温润红唇,飞红如泣泪的眼角。 好似饕足,又好似欲望如沟壑。 “子仁。” 他听见自己这么唤他。 他听不见先生回应,却只能更加用力地拥他入怀。只要牢牢抱紧,便是我的。 是我的。他想。是我的子仁。 第7章 陈景扬是在夜半惊醒的。他猝然醒转,由甜的梦境跌落回黝黑的现实中。 胯间的触感湿润冰凉,景扬躺在床上,因为宿醉头疼欲裂。闭上眼好像还能看见先生在他身下飞红的眼角和迷离的眼眸,他用手挡眼,好像还想回味,但逐渐回笼的理智又告知自己该拒绝。 召人来收拾折腾了半天,又饮了醒酒汤,左右头疼消减了一些,才又缓缓睡去。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侍从来伺候他洗漱穿衣,直到头发梳好以后贴身的小厮才报,“谢先生今个儿一大早便登府了,得知郡王还在休息,让我们不要通传打扰殿下休息。一直在前厅等着…” 他陡然一惊,发冠还不及扶正,就跌跌撞撞跑去见他。 52天。 他整整没见他,52天。他好像从没有认真计算过数字,可是时间每又多过一天,心里多一道刻痕。 他由廊下飞奔,又在将到前厅时缓下步来,正了正发冠,再喘匀一口气。 他不要失了分数。 素白的人儿坐在降香黄檀的枣红椅子上,纤细的手指在一旁边桌上放着的茶盅上画圈圈。 陈景扬一眼看过去,就看见他瘦了。原本就是纤细单薄的身体,而今脸上肉更少了,眼睛倒还是亮得紧,看见郡王殿下来了,露出弯月般的笑容。 “郡王殿下。”谢献起身作揖。 陈景扬两三步跨上前去托住先生的胳膊,免他行礼。手碰到胳膊的一瞬间,他萌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把谢献揽进怀里。他直直盯着先生,也许是看错了——他好像看见先生有在微微皱眉。 但等到谢献抬起头来时,脸上就只有舒展好看地浅浅笑,卧蚕勾勒出漂亮的弧度,他不动声色的从郡王手里抽回胳膊,一边说道,“殿下别来无恙。” 陈景扬盯着谢献的笑,脑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他很想问先生这些天去忙了什么,不是说开春忙完吗怎么提前结束了,先生几日不见怎么瘦了这许多,是不是离开岳王府就不知道好好吃饭。谢献只是回应他浅笑,眼睛亮得如凝聚万般星辰,景扬千种问题在嘴边徘徊,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对望的时间稍嫌久了,谢子仁引他坐下,自己解释起来,“家里的事情忙完了,怕殿下挂念,本想今日让人传个话。可这年关也近了,左思右想,还是过来看看殿下。听说殿下昨日去饮了酒?” 下了几日的雪已经停了,前厅院子里积雪尚未化,寒气刺骨。陈景扬使人加了新的炭火,又另外做了手炉塞进先生怀里。数九寒冬,先生也是着惯常的素色长衫,许是因为瘦了,看过去单薄得紧。 他拖着先生说话,又拖着先生陪他在前厅用了早膳。谢子仁好似补偿他,笑盈盈听他说这两个月来的种种。他唯一的学生升了官职,要去早朝,从此不能做快乐的咸鱼窝在书房画沙盘,又说年末得了贡品的织锦,特地留了一匹为先生做了素色对襟,先生一定喜欢,等会该拿出来给先生试试,临近年关,府里加了新的厨子,好吃得紧,先生该留下来用晚膳。 谢子仁只是笑。他握着瓷白的茶盅,低垂下眼睛时,食指忍不住地在杯沿摩挲。 晚上吃饭时陈景扬特地叮嘱去取了昨日柳香居带回来的酒,先生从来不胜酒力,喝一小口脸就红了,撑着脑袋偏头看他,整个人被酒精剥离得有些意识朦胧。 “景扬。”他说,“你要开开心心的,知不知道?” 先生说着话,一侧的手朝他伸出来,像要捉他的手腕,却又在半道垂下,轻轻按住了桌子。 先生醉了,醉得整个人软糯糯,他眼角鼻头都染上淡淡的醉色,透着湿漉漉的迷离,却依然不失了分寸。 夜深时陈景扬挽留先生留宿,谢子仁却执意要回家。他只好送他,先生还是醉着,他用身体撑着为先生披上斗篷。先生的头轻轻靠在景扬的肩上,他闻到先生发际间酒香和道观焚香融合出奇妙而独特地香味。 左右折腾,又把这几日给先生准备的各种东西打包装车,最后先生才坐上了谢府的辇车。陈景扬负手站在车外送他。侍从从旁打着灯笼照明,昏黄的光在先生脸上留下厚重的阴影。先生笑得温和,挥手与他,让他早点回去休息。 他一直看到车辇消失在巷子的尽头,才听见自己的缓缓轻叹。背在身后的手反复摩挲,延长先生留下的余温。 第8章 跨了年,陈景扬便十七了。 开春以后他开始每日上朝,做五休一。尽管他在尚书省位职低微,但毕竟郡王身份,也着紫袍,站在众臣前列。微微侧头,就能看见谢太傅的鼻尖——确实如传言所述,开了春,谢尚书令便得擢升。人人都要恭敬地唤他一声谢太傅。 朝上无聊,他便盯着谢太傅一阵端详,那鼻尖看久了,景扬忍不住开始思考——先生倒是与太傅长得一点也不似。他在心中描绘先生的脸,先生眼睛明亮,眉宇深邃,鼻骨在山根往下有一个小小凸起,却仍显得笔直秀气。怎的也不是谢太傅那样的蒜头鼻。 他又想,先生的母亲可得是个绝顶美人。不然怎么融合出先生这样超尘脱俗的皮囊。 下了早朝陈景扬慢悠悠走出大殿,就看见安平王陈瑞在大殿的汉白玉阶梯旁等他。 今年过年下雪那几日,圣上不知为何心血来潮携了家眷太子一并去离宫避寒,等到年后回来的时候,安平王便一道回来了。 安平王是当今圣上的三皇子,十六岁封亲王,属地江南,因为权力分割而离开了京城好长一阵子。大概是最近边境不安,政务繁杂,圣上才寻个由头,把他一起召回了京城。 当今太子是由前朝先帝钦定,而京中素有传言,当今圣上却更为属意于自己的三子陈瑞。以前把三皇子放在远方,朝堂上倒也宁静祥和,如今召回来摆到身边,难免不会有些奇妙传闻,惹出些腥风血雨。 陈景扬摸摸鼻子,眼神有点飘。 安平王走上来拍他肩膀,热情洋溢,“真想不到,几年不见,景扬都长成大人了。” 陈景扬不知如何进退地笑。 京中传闻如何放在一边,他素是知道自己的父亲相比当朝太子,是更欣赏喜欢三皇子的。只是他来京中的时候年纪尚小,而此后不久安平王便受封离京,所以他一切都只知道个大概,没有机会插手这其中的事物。 而下朝时分,朝臣尚在出出入入,陈景扬记得自己的身份,总直觉该避险与安平王留些距离。 虽然在京中这数年可以说是游手好闲,但身上流淌着皇室血脉,也不知是天然直觉还是父兄不厌其烦的谆谆教诲,他一直警觉地知道权力中心的游戏,尚没有能力就不要踏进去玩。若是不能回到父亲权力羽翼的庇护下,那在京城做个闲散郡王才是上选。 玩火难免会烫手。 还好,安平王与他聊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零碎日常。将他父亲母亲兄长的近况都问过一遍以后,就开始调侃起他的婚姻大事。 “我听说,皇祖母她老人家着急撮合你和欣柔妹妹,安排你们见了几次,你却左右没个态度,快把她老人家急坏了。” 景扬讪讪道,“兄长您就别打趣我了。”他还记着那日先生醉酒时撑着脑袋唤他“景扬”的软糯模样,根本没有那个兴致。 “我调侃不调侃的,也就这几日的事了。我听说皇祖母和父皇已经说了这事,张罗着要给你赐婚呢。再说,你看看身边这些人,有几个到了十七还没成亲?你从小一个人孤家寡人在京中,伯伯没法照拂,皇祖母才格外留心你。我听姑妈说,欣柔妹妹可是长在皇祖母身边,乖巧懂事,第一等的得宠。这等美事,别人打着灯笼也难找好吗?” 他陪着笑听兄长的滔滔不绝,脑中努力描绘欣柔的模样,可却怎么都是一团模糊。想来想去,只记得落雪那日,前厅与姑姑一同坐着时,欣柔妹妹坠着坠子的细腕。雕工精致的金镯子,镶着金丝花线的玉镯子,叮叮当当的随着主人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先生宽袍大袖里露出来素净的白皙纤长。先生倒是从来很少有配饰。 他想想又笑了。 什么样的配饰,才能配得上先生的素净呢。 第9章 永元十六年的中秋,宫中设宴,陈景扬被召入宫同贺。 他来京中已五载,倒是第一次在宫中过中秋。 他素少与其他皇室血脉往来,除了偶尔被皇祖母召入宫中话话家常,最近又常常被安平王拉着饮酒骑射,其他人他大多都并不熟悉。在宫中,或是在朝堂上打个照面,寒暄两句场面话,也就这种程度而已。 不过景扬最近是宫中热门人物。平静了数载的边境最近颇有些风浪,边境蛮人蛰伏数年,这段日子数度来袭,所幸都被岳王父子用兵如神破敌致胜。数月间战报混着捷报快马加鞭地传来了一波又一波,陈景扬也借着父亲和哥哥的光被赏数次,又擢升了官职,还经常被传入宫中询问父亲兄长的近况。 托了家人护国守疆的福,陈景扬才能在今年中秋被殿上那位想起来,岳王府还有个闲散郡王,中秋家宴,该叫来一起饮酒。 若是换了旁人,也许应该欣喜若狂,满心想着该如何在皇上或是什么其他尊贵皇室面前好好表现,以求他日荣华富贵。 郡王却好似心如止水,甚至有一点计划被打乱的烦躁。 本来的计划并不是这样。 景扬本来就是来京做质子的,每逢佳节亦是独自一人,孤独惯了。但自那年中秋先生伴了他一整晚,便想着每年中秋圆月之下,都该和先生一起吃一碗汤圆。谁曾想这日用过早膳才令人递了条子给太傅府,中午传召他入宫赏月的人便来了。 他不便推辞,换了衣裳要走,又命人去和先生通传一声。 所以此刻殿中,陈景扬晃着杯中酒,看皇子皇孙轮番去皇弟面前表演中秋节花样拍马屁大赛,颇感无聊。他原该是在自家花园里,吹着初秋爽朗的晚风,与先生对坐着说话。 身在其位,身不由己的要做些应酬,真让人感慨白白浪费时间。 虽然这么想着在心里腹诽别人,轮到自己,也要毕恭毕敬地端上一杯酒,说些吉祥话。皇上对他的表现看起来颇为满意,一边夸他在尚书省的表现可圈可点后生可畏,一边又说“虎父无犬子,保家卫国还要看你们这些年轻人”,好似全然忘记他的质子身份,当个废物点心才是他的职责所在。 给皇上的酒敬完了,按理还要给太子殿下敬酒才合礼数。他执杯正欲给太子行礼作揖,却看见太子略带点似笑非笑的玩味表情,正眯着眼上下打量着他。 景扬心下觉得说不出的怪异,不禁飞速地开始整理细节。 边境之事,如今沸沸扬扬,哪怕是闲散如他也清楚,三皇子安平王陈瑞主战,而当朝东宫太子主和。这其实很好理解。若是要争皇权,势必要求变,变数之一便是边境战事,自古以来,领兵打仗都是获得兵权,进而获得皇权的好机会。而太子已是皇位继承人,身后又有太傅势力的鼎力支持,自然求稳。边境可以小打小闹,但携军北上,彻底歼破蛮人?大举用兵不仅空虚国库,何况成败与否尚不得知,这般劳民伤财,太子殿下自然万万不会同意。 不过话说回来,对北方蛮人如何用兵,花费几何,又或者要不要大举征兵北上征伐,决定权一点点也不在郡王手里。那太子殿下此刻的模样——大概与他近日与安平王之间的往来有点关系。 太子殿下上下打量盘剥的目光不加掩饰,陈景扬浑身不自在。 难怪父亲不喜欢。他心里想。 太子身后坐着的一名装饰艳丽的女子,想必应是传闻中的太子妃。他有一点印象。太子妃名唤谢妍,是谢太傅的长女,亦是郡王侍读谢献的长姐。她此刻以团扇遮面,只露出一双浓墨重彩的眼睛,虽然看不真切,却好像也是玩味着等着看戏的模样。 景扬下意识退后一步,却突然被太子殿下伸手拽住。 “今日中秋佳节,景扬是稀客。”太子另一只手缓缓拿起侍从递上的酒杯。 “难得能来家宴和殿下同庆,不胜荣幸。”景扬回得毕恭毕敬。 太子殿下又说,“听说最近景扬和三弟常常一块去骑猎,陶冶情操固然是好的,若是有心,还是要多在京中想想怎么为圣上出力才是。” 陈景扬听他这话,赶忙回答道是啊是啊太子殿下说得对太子殿下一心勤政爱民日理万机万事操劳,朝廷社稷固然重要,可太子万金之躯,还是凡事自爱莫要伤了身体。 场面话,又不是没学过。只是太子殿下与他素日并无交集,先是对他打量一番,而后又把他拽近了说话,真是莫名极了。 “一直听说子仁是你的侍读,可惜今日子仁不在,不然该是可以一同饮一杯。”太子抹出一缕笑,终于松开景扬,做了个自便的动作,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陈景扬随着太子的起势执杯同饮,内心止不住疑惑。他脑中转过千百种话题,却不曾想太子殿下主动提起先生。 回程的路上陈景扬与陈瑞同行,他有些开口想问问堂兄关于太子的事,左思右想,只说,“今日太子殿下有些怪异。” “怪异?” 景扬不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思索一会道,“太子殿下今日好像…好像在轻视我,而他也希望我知道他在轻视我。” 安平王哼出声来,又压低了声音说,“他就是有病,你不用在意。” 陈景扬抬头看看圆月,心下怅然,又多走了几步,转头问陈瑞,“三哥要不要来我那儿吃碗汤圆?” “汤圆?好啊。”陈瑞点头,又问,“中秋吃汤圆?你这是什么南方习俗?” 陈景扬笑一笑,“以前听我家先生说的,他家里会在中秋吃汤圆,我就做来试一试,倒也还不错。” 陈瑞好奇,“先生?景扬的先生…是不是谢太傅家的那个…谢子仁?” 陈景扬点头。 “倒也是,他家临海人,祖上该是会有这南方传统的。”陈瑞笑笑,“不过谢氏搬来京城往上算算也少说也三代了吧,旧习俗倒也坚持得久。” 景扬心里想着先生月下执瓷碗的手,不自觉地笑,“兴许家训严呢。” “能有多严?”陈瑞一瞬失笑,顿一顿,又道,“你呀,谢永成他们那一系不要深交。他们家都帮着太子做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你就要被赐婚了…” “赐婚?”景扬打断他。 陈瑞看堂弟的一脸震惊,道,“今日父皇没有同你说?前两天皇祖母亲自去请的,父皇已经允了,说要挑个吉利日子下旨呢。” 景扬闻言顿时没了汤圆的心情,他突然心里好焦急,想要见先生一面的念头翻江倒海。 他急急告辞了陈瑞,直奔回府。 才入了王府,侍从就来禀他说,先生在荷花池边等他,已坐了一整晚。 景扬闻言,大步流星走去前厅,才到廊下,就看见先生站在荷花池边似是在赏鱼。听见他走路的动静转过身来,随即露出笑容。 “郡王殿下。”谢献微微欠身行礼。 陈景扬跨过连廊隔断,一个箭步扶他起身,“先生无须多礼。” 他心原是焦躁的,可一看见先生的脸,那焦躁就像是被凉水沁了一样,缓解了大半。 他的先生轮廓秀美,眉目深邃而舒展,眼睛清亮,温和笑起来,时间都好像慢下来。 景扬想问问先生为何中秋之夜阖家团聚之时会在这里守着等他,可他有更着急的事,“我正好有样东西想拿给先生,先生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没有离开太久,等他回来时,谢献还站在池边。见他回来,又微微笑着迎着他来的方向看他。 他大步走到先生跟前,望着先生,带着惴惴不安。然后他舒一口气,退后一点点,将手里抓着的墨绿色的绒布袋子拿给先生,“这个,送给先生…” 谢献一怔,伸手接过,微微握紧,感到里面一块硬物。景扬紧紧看着他表情,他也看一眼景扬,从袋子里取出一个手环。 那是一个黑色的线编手环,手环的中间用线穿着一枚白色的玉牌,玉牌上似是有些雕刻,此刻光线昏暗,看得并不清楚。 “这是…?” 景扬从他手里取过手环,又牵过他的手,要将手环系在他手上,他紧紧张张,断断续续地说,“先生…我…我一直都喜欢先生…” 谢献闻言一愣,随即像被火烫了一般猛抽回手,不可置信地看向郡王。 景扬拿着手环的手悬在空中,还在说,“我一直都想…” “你住口!”谢献终于反应过来,打断景扬。 景扬感到有些慌张,着急解释,可越慌张嘴巴越不利索,“我、我知道先生可能会、会觉得这、这与礼不容,可、可我不是一时兴起,哪怕…” “你住口!”谢献慌张退后好几步,好似呵斥,又好似哀求。“你住口…你别说了…” 景扬试图走近一点点,先生却仓皇地退得更远更急,他的脸隐藏在光线达不到的阴暗里,景扬看不见他的表情。 半晌,谢献才站在黑暗中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已恢复沉稳,听不出情绪,“郡王殿下不必再说了,今日的事,就当没有发生。” 第10章 入冬的时候有一日,早膳的菜单里有一例素包子。 府里的厨子现在蒸素包子的手法很好,不会过分沾了湿气,但陈景扬还是暴躁不堪,命人撤了下去。 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一人坐在偏厅里,想着许久以前同是在此处用早膳,先生是如何伸了手,取了一只品相不佳的素包子,那包子又如何留下先生的齿印。 ——他有点头痛。 中秋那夜之后他很长时间都不敢细想,以至于现在他甚至都有点记不起来那日先生是如何去张皇失措,如何断然拒绝了他,又如何最终离开他的府第。只是转日先生来了一封信,辞去了侍读一职。 由初秋到入冬,他都没再见过先生。 他和先生。他的少年时代,五年质子生涯,几乎可以说唯一始终陪在他身边的人。 就这样草率地结束了。 有一段时间陈景扬反反复复地思考,如果那日只是把手环给他,如果那日不说,如果那日只是贪图温度的多握一会他的手,如果那日不曾饮酒。 如果他不曾知道婚配之事,如果他没有那时候头脑发热想要往前跨一步。 如果他不曾表达心意,是不是,还能如常呢? 他头好痛,不能细想。 先生辞了侍读,他便也不用日日读书,生活清闲了一大半。 原来先生不在府里,每一天就变得这么长。 陈景扬进入一种麻木的状态,只要三皇子陈瑞邀他出游,他就同去,反正一个人呆着也是闲极无聊。 他没有多与堂兄说起先生的事,直觉上这不应该被讨论。他知谢太傅是太子势力,而先生是谢太傅的幺子。再者,他被拒绝了。先生拒绝他,毫不留情面。 所以堂兄与他聊边境,他便聊边境。他倒是无所谓。实际上,他离开父亲身边时年纪尚小,将将会写几个字,得由仆人抱着,再配上特制马鞍才能上马。对戍守边疆的实际事务知之甚少。加之父亲与兄长又时常在来信里提醒他谨言慎行,可以聊的便更少了。 这又是他喜欢先生在身边的另一个原因。先生在身边的时候总是很纯粹,他教他念书,与他说人生道理,却从不会问他这些敏感事务。两人坐着说话,好像总是自己滔滔不绝,而先生从旁坐着笑着听他说。 他头又痛起来。 再见到先生——准确的说不能算见到,将将入了十二月,他听人说谢太傅家最小的儿子入了尚书省。 他抱着资料文献走过廊下时听见议论。谢太傅家的这位小少爷单名一个献字,表字子仁,年纪已是二十又三,虽然出身显赫,相貌听说也是一流,却既未娶妻,也未曾入仕。大好年华空废。而今不知为何却突然被安排进了尚书省,因为无甚经验,先给安排了些抄撰整理的杂务。 景扬站在廊侧,目送那二人一边感慨着“高门幺子多败儿”一边缓缓走过身边。 尚书省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他与谢献分担的职责完全不同,所在的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片区域,只要妥善安排,即使日日在省内工作也可以不相见。偏生谢献身份特殊,即便他品阶低位,工作清闲,还是被安排到了临窗光线充足的位置。 那窗是一小扇雕花木窗,窗外是一小方被东西两侧房子包裹住的小院子,院内种了两株银杏,中间有一道小小的石头铺成的小路,院子两端都是走廊,联通着两侧房子。 而陈景扬一直就坐在院子另一侧临窗的位置,斜对着谢献的方位,平日里只要望出窗外,视线就能穿过小小院落看见对面那精致的雕花窗子。 这简直是扰人心神。 偏偏谢献来了以后,那扇窗老是开着。也不是他想看,也不知道为什么,景色就跃入他眼中——那雕花的小窗里持卷的左手,素色的长袖,有时那人倚窗读书,还能看见如墨般的乌发… 陈景扬根本无法集中,五天没做完一天该做的事。 “这窗户到底谁打开的?寒冬腊月的要冷死小爷嘛?!”他气急败坏。 那年腊月二十的时候,景扬被召入宫,宣旨赐婚。 圣旨上说,周氏之女欣柔,汝南世家之后,温良敦厚,品貌出众,行端仪庄。二人良缘天做,皇帝下旨赐婚。 他木木然,叩谢隆恩。 也没什么不好,欣柔也很好,人总是要结婚的。 御赐婚礼各种筹备,殿上议了半日,最后决定定在三个月以后入春再行大婚。 转日景扬如平常一样回到尚书省,他推开座位旁的窗望去,对侧小窗紧闭。旁人的闲话就好像说给他听似的:那个新来的谢公子才来几天啊,昨日就病休,今日也没来,养尊处优的少爷,怕是看不上咱尚书省的杂务。 他倚窗愣神,下意识想要为先生辩驳几句,又不知该以什么身份。 …我要结婚了。他望着那雕花小窗想。先生。我要结婚了。 第11章 永元十六年的最后几天,陈景扬是自己一个人过的。 家丁仆从们准备年货,张灯结彩,还有大婚前的各种用品添置,甚是忙碌。他看着人们忙进忙出,总有种置身事外的无聊。 想来独自上京这么多年,他好像一直就是赖着先生一个人。如今先生走了,竟一时连个合适说话的人都没有。 也不是没有来邀请他出门游玩的,只是能推的都推了,他一个人关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对着竹林射箭消磨时间。 腊月二十八的时候,安平王忽然来了帖子,邀他去府上用晚膳。说民间习俗这腊月二十八该是家人团聚,他这个小堂弟一人在府上孤家寡人做堂兄的看不过眼,这饭今晚无论如何也该和堂兄一块吃。 这帖子他推辞不掉,反正也在家憋闷几天,便应约去了。 饭桌上安平王与他炫耀夫妻恩爱,下了饭桌又给他传授一通夫妻相处之道。左右说欣柔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日后生活里你该好好让这人家。 陈景扬只是笑,酒一杯又一杯的灌下去,却总也不见醉。 不知不觉就饮到深夜,回府的路上已是万籁俱寂。陈景扬坐在辇车之中,支起小窗看窗外。 过了一会,他命人转去一趟太傅府。 太傅府座倚城南,和他府邸正好两个方向,路绕远一大圈,仆役没有多问,沉默的给他赶车。 太傅府自然一片寂静。年关将至,深冬寒夜。他不请自来,自然也没有敲门的道理。 他通过辇车小窗看了看太傅府的匾牌,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便又命人启程回府。 回府的路也是一片静沁。他撑着脑袋看窗外。夜深人静,风景左右不过仆从拎着的小灯笼照出来的一小片路。 这年入冬以来干燥异常,既少雨露,也没有下雪,马车经过就翻飞起尘土。陈景扬支着窗看了一会一片漆黑夜幕,刚想着把窗户放下,就听见前方不远传来马蹄声。 这大半夜的,还有谁会像自己这般不睡觉在城里晃悠?陈景扬探出头去看,只见前侧靠着路右边也有辆辇车夜行,那辇车顶上配了布幡,看不清颜色,但足已得知那辇车的主人地位不凡,不过行进速度倒是不快,不一会岳王府的辇车就已经有追上的趋势。 正当陈景扬透过灯笼昏黄的光勉强看清车顶端装饰的似乎是紫色的布幡时,那车突然一阵剧烈震动,随即从右侧滚出一个人来。 滚落那人一身素白,直直撞在路边石墙上,蜷缩成一团半天站不起来。紫幡辇车随即停下,从车头跳下两个仆从过去查看。陈景扬这边的辇车已经缓缓超过前车,他回头去看,看那人正要被仆从拖着要塞回车里,却似乎努力抓着地做一点点微小的抵抗。 “停车!”陈景扬急声叫停马车。他心跳极快,手有点颤,推开车门,还不等辇车停稳就跳了下去,直直冲着那人走去。对面那两个侍从听见动静停止了动作,回头看他的时候已经被他一掌推开,再回过神来,那人已经被陈景扬抱在怀中。 那人在怀里乌发遮面,寒冬腊月却仅一层单衣覆体,可体温却热得有些烫手,汗已经湿了布料,在空气中温度迅速下降,他抱在怀里,温度冷冷热热,想必怀中的人很不好受。 远远地看身形,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些线索,但此刻拨开那人凌乱的发,看见先生略显有些惨白的秀丽脸庞,他还是真切的感到心脏被紧紧揪住。 这是发生了什么? 怀里的谢献似乎在半是清明半是混沌中挣扎,勉力抬眼看他,“…景扬…?”他认出抱着他的正是郡王,本能反应一样挣扎着抬起手抱住了陈景扬的脖子。 “先生…”他紧紧搂住谢献,将他抱起来。他不知此刻该说什么,别怕,还是,有我在? 他从未这样抱着先生,原来先生比想象中还轻,轻飘飘在怀里小小一团。 “你是何人?!”那两仆从反应过来,出声发问,其中一人怀里佩剑,此刻已经抽出小小一截。 这他倒并不在意,毕竟他家侍从站在这两人身后守着,如果这两人稍有动作,根本无需他自己出手,侍从自会出手护他。岳王常年边境带兵,家里的侍从护卫也亦是精挑细选,各个武艺精通。 “我要带他走。”陈景扬沉声道,抱着怀中人起身。此刻他才注意到谢献甚至没有穿鞋,赤足被冻得已经有些惨白发青,脚踝上似有红痕,在惨白衬托下有些刺眼。 “大胆!我们可是太子府的人!” “我是怀康郡王陈景扬。”他轻挑眉,抱紧了怀中人,“还烦请二位禀明太子殿下,今儿这人…”他往前走一步,“我是一定要带走了。” 第12章 陈景扬小心翼翼把谢献抱上车,赶紧拿出帕子给他擦汗。谢献缩得小小一只,样子是难受极了,似又陷入了混沌之中,闭着眼睛直往角落里缩。每当陈景扬多碰他一次,他便往角落里多缩一寸。 “先生先忍一忍,回到府上立刻让大夫瞧瞧。” 他想也许先生并不愿被他碰触,帕子握在手里慢慢低下去,目光自然而然停在了先生的赤足上。他这才看清脚踝上的红痕是一圈紫色淤青,还带着看起来似乎新长的血痂。那模样应是被什么绑住脚踝,挣扎的时候才留下的。 他心下疑惑,伸手去碰,感受到冰冷的温度的同时,也感到先生的瑟缩轻颤。 他忙把自己的狐裘给先生披上,自己坐到他的身侧,支开窗看了看路,说,“先生再忍忍,我让他们快一点。” 他随即起身准备命仆从加快脚程,手却突然被轻轻握住,他一怔,回头看向谢献,只见先生汗湿的脸衬在墨色的狐裘里,眼眸微张,眉头紧簇,却是在看着他。 “先生…?” 没有回答。 陈景扬重又坐回到先生身边,他隐隐约约知道,却又摸不准先生究竟怎么了,唯一确定的是此刻他虚弱得很,需要照顾。 先生碰触他的手潮湿而冰凉,陈景扬反握住那只手,想给他一点温度。 先生的手与他的手比起来显得很小,如今他的手已经可以将先生的手整个覆盖。记忆中不是这样的,他也曾牵过先生的手,那时他还小,他记得先生的手温暖而纤长,是少年人白净温润,他小小的手被先生攥在手心里,是他曾经最珍视的时光。 他内心压抑的难过如潮水一样泛上来。 ——他真的,真的很喜欢先生。也是真的无法释怀。想到先生斩钉截铁的拒绝,想到他从此失去了先生,就难过得难以抑制。 而此刻,他努力克制自己,握着先生的手,小心揉搓,试图给予一点点温度。 他能感觉先生冰凉的手在颤抖。 还不等他多有惆怅,那手猛然抽了回去。他一怔,抬头看向先生。然后陈景扬还没反应过来,谢献已经猛然翻身跨坐在了陈景扬身上。 昏黄的光线在谢子仁的脸上投下暧昧的阴影,他的声音轻得如一阵烟。 “…殿下不该救我。”他说,那声音薄薄地散开,弥漫在狭小的车厢里。狐裘已经随着刚刚的动作滑落在地上,谢子仁身上只剩一件里衣,却也已经在方才挣扎拉扯中扯开大半,单薄的锁骨上停驻了陈景扬的目光。 陈景扬有点渴。不自觉地尝试吞咽。 谢子仁轻轻叹了口气,坐在景扬身上扯去里衣,随即伸出手去拉扯陈景扬的腰带,指尖却发着抖怎么也扯不开。直到陈景扬的视线从他脸上滑落到他发抖的手,才握着他的手帮他松开了自己的腰带。 谢子仁好似自嘲地惨然一笑,勾开陈景扬的衣物,轻声说,“郡王殿下就当是发了一场梦吧。” 他指尖犹如燎原之星火,滑过陈景扬的胸膛,一路悠然蜿蜒向下,点燃陈景扬的欲望。手指直滑到那景扬发硬的庞大物什之上,还不及谢献用指尖描绘它燃烧的形状,就听见陈景扬忍耐不住地轻哼了一声。 谢子仁怜爱地笑,用手抚慰他的欲望,一边俯下身来亲他,陈景扬脸烫得厉害,身体好似不听使唤了一般钉在座椅上,全凭先生摆弄。 谢子仁亲亲他,然后努力直起身子将陈景扬硬挺的肉棒缓缓塞入身体——他已经被扩张和润滑过,一路忍耐身下已经一片泥泞,但那尺寸还是让他有点喘不过来气,异物的侵入疼痛中带着酥麻,恰到好处的缓解他忍耐的媚药之苦。 待到他完全沉下身子,两个人都发出了难耐的轻喘。 谢献调整姿势逐渐适应,随之他手扶着陈景扬的肩,开始用身体套弄他,堪堪活动十余下,谢子仁便已经情欲释放,颤抖着泄在了陈景扬身上。 他其实已经苦苦忍了很久,媚药蚀灼他的心志。欲望疏解的时候他全身宛如电流疾走,连脚趾尖都仿佛得到了快乐,他大脑一片空白,颤抖了数秒,然后整个软软的摊在陈景扬身上。 陈景扬的欲望还膨胀在谢子仁的身体里,他本能地想动,却也知道先生此刻体力不支,天人交战之间,只听谢献俯在他耳边轻声道,“我身子里药很烈,郡王殿下不必担心。” 他伸出手来引着陈景扬把手放在他的腰上,随即缓缓直起身子,自上而下的看向郡王,即使他神志清明,此刻也显得媚眼如丝,情欲耸动。他嘴唇微张,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陈景扬,又开始缓慢地活动起了身子,套弄取悦埋在他身体里的男人的分身。 一时间狭窄的辇车内只剩两人喘息声。 谢子仁已被媚药浸透了,敏感的身子禁不住郡王的操弄,又接连泄了两次,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但他却一直勉强撑着身体,好方便陈景扬在他身体里进出。 谢子仁身子消瘦,腰只得盈盈一握,被陈景扬握在手里,稍微用力便可将他的身体完全抬起,再整个落下。陈景扬低下头,就可以看见自己的分身在先生的身体里进出——谢子仁两腿脱力,无法合拢,隐秘一览无余,吃下他分身的那处小穴,媚肉紧紧套弄着他,交合处分不清是润滑还是先生的体液,已被他动作打出白沫。陈景扬从未有过的舒爽,身体的,视觉的,心理的。先生整个身体都在他的掌握里,由他的抽插动作发出断断续续的猫叫一般的呻吟。 他最后终于射在先生身体里,谢献亦被他操弄得再次高潮,后穴颤抖着收缩,抖了好一阵才恢复平静。 待陈景扬平复下来再去碰他,才发现他已经累得昏过去。 陈景扬小心的将先生从自己身上抱下来,又拿了帕子将两人身上的污秽之物简单擦干净。辇车其实已经停下好一阵了,他知已是到了岳王府,外面的仆从定是听到车里的动静不敢打扰。 先生身上有些错综伤痕,他抱着他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待为他擦拭时才发现几乎遍布全身,不仅有被绑住时绳子留下的瘀青,还有很多条纵伤口,似是鞭伤,几处新伤更是还结着血痂。 夜半太子的辇车,媚药,伤痕累累的身体。 景扬皱着眉,将先生抱进怀里。 第13章 谢献睡得很沉,他被裹在郡王的狐裘里,由郡王小心地抱着回了府,又被郡王亲自伺候着擦干净身子,轻柔地放入锦被里。 郡王房里入冬以后便常燃着两盆炭火,陈景扬仍是担心不够暖,又嘱咐侍从在寝室多生了一盆炭火,最后才坐在床边,看他的睡颜。 抛去情欲的滤镜,他的先生此刻消瘦、单薄,面色灰败。晚了些大夫来看诊,亦是说了些身体虚耗损伤根基的废话。 补品随之吩咐下去去炖了,先生醒来就能喝到。 一切忙完,他又坐回床边,握着先生的手呆看了一会,旋即俯下身去亲了亲他的脸。 谢献醒过来的时候已是转天傍晚。冬天天黑得早,此刻还不到晚饭时候,远处也只依稀传来几声爆竹声。小孩子年前无甚要事,向大人要些炮仗烟花点着玩。 他朦胧睁眼,看见陌生的帐楣,思索了好一阵自己身在何处,奈何脑中一片混沌,左右想不过来。他挣扎着起身,被一旁看书等候的陈景扬听见动静,急扔了书本过来扶他。 他看见陈景扬,先是神色迷茫地一愣,随即昨夜辇车内的片段零碎地涌上来冲击神经。 他慌地移开眼神。媚药蛊惑的冲动褪去,他此刻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景扬倒是神色如常。他唤人来为先生梳洗,又命人端来了熬制整日的补汤。待先生梳洗完毕,由侍从服侍着靠着两个软垫坐起身子以后,陈景扬端着汤碗,拿着汤勺吹凉补汤,再伸手将汤送到谢献嘴边。 郡王做到这个份上,谢献无法拒绝,只能张口喝下。 “先生身子弱,根基有损,昨夜大夫来瞧过了,开了张滋补的方子。”陈景扬一勺一勺,喂得极有耐心,一边又与他解释,“先生一日没有吃东西,我让他们熬了些粥,等会补汤喝完了,我就让他们拿来。” 谢献沉默地喝汤,视线没有离开眼前巴掌一块大小的范围。 “郡王殿下…” 陈景扬抬眼看他。 “…我…该回去…” “回去?回去哪里?”陈景扬又盛一勺汤,放在嘴边要吹未吹,神色如常,开口问他,“回太傅府?还是回太子府?” 谢献短暂地与他对视,又随即垂下视线,“…郡王殿下…不必知道。” “我不必知道?”陈景扬气结失笑,“夜半三更,先生服了媚药,由太傅府送去太子府,却说我不必知道?” 谢子仁攥着锦被的指节有些发白。 “先把补汤喝了,等会再好好喝碗粥养养胃,这些日子先生就暂且在我这儿呆着,别的毋需多想。”陈景扬语气平淡,甚至可以说温柔,却有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以前陈景扬对世事不曾上心,守着岳王府这小小一方天地,好好表演胸无大志的质子。但他从来不傻,况且他若真的想知道,有的是情报来源。 而此刻年关将至,他想把先生留在身边。 他明白先生应是发生了什么,由昨日发生的种种事情,他的先生绝非自愿。只要想到先生被那个太子碰触,他的妒忌怨恨就如潮水上涌,恨不能把先生永远锁在自己身边——既然他本就不自由,不如让我来做那个笼子。 而昨日他从太子车上将人抢走,今日先生又在他府上睡一整日,却既没有太子府的人来责问,也没有太傅府的人来要人。 这事情,真是趣致极了。 第14章 陈景扬命人把偏厅的小方桌搬到床榻边,先生暂时在床上养着身子,他便与先生一同在床榻边用膳。 先生用清粥小菜,他便与先生一道用清粥小菜。只是除却最开始那一碗补汤,谢献再拒绝任何郡王的喂食。恢复了一些精力以后,谢献撑起身子,坐在床边与陈景扬一同在餐桌边用晚膳。 两人各怀心事,小小一方天地,沉默得吞天灭地。 晚膳用完,仆从端来了茶和点心。 陈景扬没有特地吩咐,但放在谢献面前的便是两盅茶。一盅是今年新贡来的雨前龙井,另一盅是给先生惯常备着的安神茶。 谢献凝视片刻,端起那盅安神茶,小口啜饮起来。尽管他动作非常轻,还是不免有些响动,杯盏碰撞声、喝水声、吞咽声。 陈景扬抬起眼看他。 睡了一整日,又进了些暖食,此刻谢献脸色恢复了些,他本就白净,有了些红润以后透出些明亮来。此刻饮茶,半张脸被茶盅挡着,陈景扬侧边瞧他,看见他斜挑上去的眉,和下睨着视线时眼尾勾勒出的弧度。 陈景扬不由得想起昨夜昏黄车厢里先生的媚眼如丝,他清清嗓子,试图把自己的思绪拉回到此刻的氛围里。 先生喝完一小口茶,重新将茶盅放回桌上。 陈景扬终于开口:“所以先生身上的伤,都是太子所为?” 没有回答。 陈景扬坐近一些,看着谢献,“所以那时先生拒绝我,也是因为这个?” 还是没有回答。 谢献低垂着双眸,视线落在自己面前两盏茶盅上。犹如静物。 陈景扬自方桌下拉起他的左手,又小心地握在手里:“这些事情,先生明明不愿意,为何不同我说?” 谢献想要抽回手,却被陈景扬紧紧握住。他不得已抬头与陈景扬视线对接,这时陈景扬才发现先生已是眼眶微红。 谢献视线一滑而过,重又低下去时,盈着的泪却狠狠砸在陈景扬的手背上。他愣着看了看落在陈景扬手背上的泪,突然带着鼻音轻笑了一下。 陈景扬从没见过先生这副模样,当下就慌了。手忙脚乱地伸手想要擦拭。 谢子仁却只是伸出没被握着的另一只手来,用拇指拭去了落在郡王殿下手背上的泪。良久,他似是为了稳住情绪,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会,才开口道,“郡王殿下不该冒这个险。” “冒险?” 谢献点头,“殿下的猜想...”他叹一口气,“我想殿下自幼聪颖,这世上没什么能瞒得过殿下。谢某是担心,太子没有容人之量,也许会殿下不利。” 陈景扬定眼看他,谢献亦投以回望。他的心绪不过片刻翻涌,此刻已经稳定下来,虽然眼角鼻尖由于刚刚片刻的失态仍是泛着红,但已显出几分素日里的沉静。 陈景扬握紧了先生的手,“若先生是担心这个,那大可不必。我虽然只是一介质子,可还有父亲兄长。太子不能动岳王府。” 谢献视线转低,没有答话。 陈景扬见他不再说话,便又道,“先生可以什么都不想,在我这里…陪我好好过个年。” 第15章 陈景扬是说到做到的。 谢献被安排在他的寝室,而他只在外殿歇息。又找了些话本放在床边,说是先生闷了可以读着解闷。 晚上他看仆役服侍完谢献洗漱,又坐在床边,拿药酒给他脚踝敷药。他脚踝那圈青紫伤痕,大夫瞧了说是伤及筋骨,身体损伤甚于身上鞭痕,若要不留下病根需要日日敷药,上药的日子该好好静养,避免走动。 陈景扬上药的动作自然流畅,谢献还不等反应,裸足就已经被陈景扬握在怀里。 二殿下将药酒倒进手心,先用手掌揉搓捂热,再小心按压在脚踝的淤青上,待药酒涂抹均还要按摩一阵,好让肌肤吸收药物成分,好得快一点。 谢子仁也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由他动作。 陈景扬握着脚踝仔细按摩,也没有抬头,只是突然说,“我是想知道先生发生了什么的。” 谢子仁的脚不由自主的一缩,却被陈景扬握住脚踝,又放回到他怀里。 “先生不想说,我不会逼先生。” 那夜不知是安神茶不起作用,还是睡得太多以至于精力太好,亦或是这空气中全部浮荡着的郡王殿下的气味,谢献没法入睡。 他唯一的学生先是和他发生了肌肤之亲,然后探问他不愿为外人所见的秘辛。 撑起来的假象全部垮掉。 他有些自暴自弃,但没有办法停下来思考。 太子是先帝亲选的皇位继承人,生母虽是普通宫女,但太子诞生之后,先帝诸多事业十分顺利,边境亦屡破蛮人,因此他被视为福星,先帝对他宠爱有加。 现如今太子明面上是四平八稳,甚至可以说势头正健,但平静湖面下却依然有三皇子安平王在暗暗较劲。让安平王有底气较劲的原因,不仅来自于传闻里当今圣上的青眼,亦是来自戍守边境的岳王的支持。 边境平静数载,而今又有蛮族来犯。虽然朝臣在太子的耳提面命之下,在朝堂上都以主和为贵,但这不重要。圣上这段时间以来,不仅召回了远在封地的安平王进京议事,而且还给北方加拨军饷。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今上少年时养在京中,而兄长却在北方驰骋战事,虽然终是登上帝位,心中必是不安与不甘交杂。对北方蛮族的征讨由于十数年前的权利交叠嘎然而止,由攻转守,却因此留下了如今蛮人死灰复燃的契机,圣上大概是也有意要斩草除根。 而回头看看朝堂之上,现如今京中太子的势力正盛,朝臣们被驯化数载,再加上今上在金銮殿上也未对北方战事有所明示,众臣没有不主和的道理。 那么回到最关心的问题,若是…若是太子真与郡王殿下不利,相信三皇子安平王也不会袖手旁观,必是要出手相护的。 只是、此刻、时机合适吗? 谢献现下不担心三皇子与太子的派系之争,他最担心是眼下,郡王殿下为了护他明面上得罪的是太子,他想象不出会如何殃及郡王。 他手中亦还有可以扭转局势的牌,只是要用就只能用在决胜局上。 转日景扬来同他用早膳,侍从把方桌摆在床边。然后陆陆续续端来清粥小菜和几笼点心。 “不知道先生胃口怎么样,让厨房随便准备了些。”景扬边说着边动手给他盛粥。 谢献抬眼去看郡王,年轻的郡王眼下发乌,不像睡好了的样子。 京城今年的冬天寒冷又干燥,才不过清晨,冷冽的空气夹杂着远处依稀的鞭炮声传来耳畔。 原来已是除夕了。 谢献整夜思考,暗自有了决断,此刻心情倒是轻松不少。人间烟火气的鞭炮声让他有了些重回人世间的鲜活感,接过郡王亲手给他盛的粥,坐在床边略带调侃地问陈景扬,“殿下早餐的花样倒是少了。” 陈景扬没反应过来,盛粥的手一滞。 “我记得以前有个牛肉酱味道不错,现在还有吗?”他抬头看郡王,浅浅一笑,露出些光彩。 这是先生这几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只此浅笑,仍是令人心折。 陈景扬炸出一串鼓噪的心跳来。 他很想此刻低下头去吻他。手滞在半空,心鼓如雷,勇气跟不上脑中构思的大胆举措。 先生看殿下拿着粥勺的手在空中呆着半晌,不由得调侃,“殿下这…是在凉粥吗?” 侍从知道先生是府中贵客,自是不待郡王吩咐便去取了牛肉酱来。几种不同调味的盛在小碗里,方桌上摆了一排。 景扬给先生取了一一放在面前,面上还是维持着镇静,可是领子以上的皮肤都透出红来。 谢献笑着不说话,与他对坐着吃早饭。 简单谈个别扭的恋爱。 第16章 用了早膳,陈景扬便扶着谢献重又坐回了床上。软垫备了五六个,几乎在床头整出一座山来,谢献由着郡王扶着他坐进软垫里,舒舒服服。 然后景扬拿出药酒来,又给他仔仔细细的上药。这几日射箭的缘故,手心的茧又粗砺了些,摩挲着皮肤,让人上瘾的痒。 谢献整个埋进软垫里,舒服得连想抗拒的念头都没有了。 上完药,景扬便去处理些年前王府的各种准备。谢献看了会床头放着的各种话本,甚觉无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再醒来的时候便又是郡王陪着在床边用午膳。 午膳无甚特别,吃完了饭用茶的时候,郡王殿下开口问,“先生午后要不要沐浴净身,今日已是除夕了…” 民间习俗,过年是该沐浴更衣,洗净去岁的。 谢献放下茶浅浅笑,“好。” 于是景扬抱他去沐浴。 谢献脚上虽然有伤,也不是不能走路,景扬却执意抱着他进进出出。 王府的浴室背山而建,面对翠竹青山的一面采光开阔,在浴池中抬头便是风景。 谢献在浴池中,郡王殿下在外间等他。 本是该有几个侍从来从旁服侍的,但谢献坚持不要侍从。而郡王担心谢献身体尚弱,于是亲自在外间等他。 说是外间,不过相隔一道竹门。 谢献半身浸在热水里,自嘲地想,我倒也没有那么娇弱。 如果不是情况特殊或实在是自暴自弃,他是不愿意被人看见身体的。 他身上斑驳错杂的鞭痕,即使隔着水气缭绕看不真切,用手也能摸到肌肤的凹凸。 谢献很少自己去看。一边不愿意,一边没勇气。 他抬眼去看窗外,冬日的竹林带着暖绿,却夹杂这些黄绿斑驳,如果要比喻,那这些鞭痕就好似那斑驳错杂的枯败,绞在本该如画的风景里,败人兴致。 回过头来去看将空间隔开的一小扇竹门,郡王此刻…在想什么呢。 长久以来,谢献都在郡王殿下面前维持着体面的为人师表。最开始是因为谨慎,后来却是愧对于郡王殿下这份喜爱。 那时二殿下十二三岁,毫无防备地捧着一颗真心,如澄澈的一汪泉水,纯净,甘洌,透明。令自己自惭形秽。 郡王殿下对他的心意,他哪里不知道呢,只是他不配。 谢献在池边撑着脑袋。 他在岳王府呆不长久。长也不出正月。他不能,也不想。 这便是他的决断。 ——“殿下。” 郡王听见他的声音,隔着门问,“先生有什么事?” “殿下会后悔吗?” “…不知道先生是…指什么。” 而后是良久的沉默。 再次打破沉默的是谢献的声音,他说,“郡王殿下能进来吗?” 竹门缓缓推开,衣衫整齐的陈景扬与池中的谢子仁四目而对。 景扬手微微颤,反身关上竹门。 “景扬。”谢献与他挥手,“你过来。” 少年郡王强撑着表面的镇定自若。 他几步走到池边,蹲下来望向先生,“先生有什么事?” 景扬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深邃狭长微微上挑,看着有猫的轮廓,凝视他的时候又有一种狗的诚恳。 谢子仁自下而上地看着他,水汽缭绕中透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他说,“景扬想不想接吻?” 陈景扬脸腾得一下就红了。 尽管他们已有了肌肤之亲。 谢子仁微微用力便撑着身子坐在了池边,一双腿还泡在温热池水里,他侧身,湿漉漉的手轻轻拢住景扬,歪头浅浅地吻在景扬的唇上。 很轻,很浅。很温柔。充满试探的味道。 陈景扬能够感到先生在微微发抖。 刚从水里出来的身子潮湿温热,陈景扬的手下意识的搂上先生的腰,触感描绘先生的身体。 而先生没有躲闪,这温热顺从挑战着陈景扬的自制力。 须臾之后,他再也忍不住,就着姿势把先生推倒在池边,热烈地亲吻交缠,用双手抚弄他的身体。 少年的爱抚青涩生疏,谢子仁用手背遮眼,浑身轻颤。 少年凌乱吻过他耳际细颈锁骨,留下阵阵红痕,然后衔着胸前朱红摩挲舔舐。 谢子仁不自觉反弓着背绷直身体,如泣般的叹息。 景扬一边吻他,一边胡乱地扯了腰带脱了衣服,顺手扔在墙边,他一边吻一边往下探,顺着肚脐继续吻下去。 “呜…景扬…景扬不要…”谢子仁下意识阻止他,半支着身子勾着他亲吻。 陈景扬便不在动作,单手搂着先生亲吻,另一只手探下去抓住了先生的物什——此刻也是硬烫,被他套弄一下,先生就目含水汽,瑟缩着身体呻吟出声。 “景扬…”先生呻吟间喃喃他的名字,目含春水,风情更甚他的无数春梦。 陈景扬全身都被情欲激得有些酥麻,眼前躺在身下的是他的梦寐以求。而他的梦寐以求吻他,抱他,缠着他。他没有套弄太久,他双膝分开先生细瘦的腿,两根手指伸进两股的隐秘之地抽插开拓,那处仿佛是熟透的水蜜桃上小小的入口,他手指轻轻插入,汁液就滑顺地溢出——连谢子仁自己都在意乱情迷中讶异,自己的身体竟然可以如此敏感。淫靡的水声随着郡王手指的撩动啧啧作响,他整个人都被羞耻感蒸得红透了。身下被郡王修长的手指抽插翻弄,不一会就戳在了敏感之处,谢子仁“啊”的一声尖叫出声,又立刻用手背捂住了嘴。 陈景扬只觉得这样情欲迷离的先生明媚动人,按捺不住的想要挺身而入,又怕伤了他,只能一边往他身体里插入第三根手指继续扩张,一边把他的手拿开,单手捧着他的脸,顺势把拇指插进先生的嘴里,玩弄那湿软的舌头。他的声音沙哑,“子仁…舒服吗?” 谢子仁欲海沉沦,尽管他早已不是处子之身,却是他第一次神智清楚地感受情欲,羞耻和郡王的撩拨让他带着难耐哭腔呻吟出声。郡王埋在他身体里的手指还在反复挑拨他的敏感,谢献被激得发抖,又全身发软挣扎不能,他甚至觉得自己几乎就要被郡王的三根手指插到射出精来,这更让他羞耻得快要哭出来。最后他只能含着郡王的拇指模糊不清地哀道,“景扬…景扬你进来…” 郡王便再等不及,抽出手指,扶着他的腰将性器一插到底。 谢子仁如猫一般细细尖叫了一声,身体本能的紧绷,郡王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几乎当场射出来。 陈景扬忍着欲望,缓了半天才开始在他身体里抽插,次次蹭在谢子仁的敏感上,激得他不住抽噎呻吟。身下那处又热又紧,媚肉在抽插之间讨好般地吮吸套弄,未几就让郡王丢了理智,压着先生的双腿狠命操弄起来。 谢献被干得支离破碎,连呻吟都断断续续,少年不知疲惫的动作让他很快就在景扬怀里泄了一次,而后景扬像是不过瘾似的把他整个抱起来夹在腰上抽插,每一次都好像要顶进他的胃里,又深又胀。可是难耐中随着陈景扬的抽插肏干,快感又像电流在他身体里流窜,他仰着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颤抖着呻吟着任由景扬动作。 直到天色渐暮,陈景扬才舍得放开谢子仁。 深冬半开放的浴室,虽是借了些浴池的热汽但也仍是寒冷,而两人身上却都是热汗涔涔。谢献软在郡王怀里,被他折腾了半日,如今又被小心翼翼地抱着重新沐浴。 谢子仁有些脱力,目光如水,放任地枕在郡王肩上,轻轻问道,“景扬喜欢吗?” 郡王侧脸看他,不自觉地捧着他的脸轻轻吻。“喜欢,喜欢极了。”他说,“先生永远留在这里好不好。” 景扬喜欢,那便是最好了。 第17章 年夜饭用完,守岁的时候,陈景扬又忍不住和谢献吻到一处。他没有多问,他在饕足之余又几乎是有些惆怅地意识到,此刻只要他想要,先生便会给。但这并未让他欢喜,甚至有些难以名状的悲伤。 临近子时时他们一块在院子里看了看烟花,然后景扬顾及先生的身体,抱着他回了寝殿,安排他入睡。 睡前惯例是要给谢献的脚上药的,陈景扬动作熟练,一边按摩一边说道,“明日早上我要先进宫朝会,先生可以晚点起。若我被事情耽误回来迟了,先生就一个人吃早饭,我已经吩咐下去了。” 谢献看他动作,没有说话。 新年朝会通常巳时开始,过午结束,谢太傅为官日久,谢献不可能不清楚。陈景扬抹药的动作没停,略一思索,说,“朝会开始得晚,不过有些皇家规矩,得先入宫给皇祖母拜年,所以我走的早一点。” 谢献回应他浅笑。 “不过我倒是不愿去朝会。”郡王药抹好了,把药瓶搁在床边。 “为什么?” “我去了有什么意义?大家在那儿做年终总结,展望一下新年新目标,巡抚台鉴可以说管理哪个省有多少人口收多少赋税,再小一点的地方官也可以说地方上有多少亩地种多少粮食,管经济的可以说说现在有些什么生意可以得多少利益。我呢?我是一个住在京城没有封地的郡王,每月领国家月供,做一份没有俸禄却要日日上朝的小工。轮到我了我说什么?说最近我管理一共六个人的小组,整理出了一份标准流程分发其他各组提高了整个尚书省的效率化进程?” 说到最后景扬多少带点真情实感。他逐渐长大,质子的身份开始禁锢他的人生。 从来郡王对谢献说话,都是做得好了与他邀功的时候多,听他这么抱怨倒是极少。谢献少见郡王认真的烦恼,忍不住的笑,笑完了又认真起来,“郡王殿下在这京中,是应该拥有一些权力的。” “权力…?“景扬有点自嘲的摇摇头,”除非我爹不带兵了,或者我这质子的班有人接…” 谢献将手轻扣上郡王的手,“郡王殿下一人在京中太危险了。拥有权力,才能保护自己。” 景扬看看被握着的手,又看看望着自己的先生。先生的声音很轻,但这话太过危险,他突然开始担心隔墙有耳。 岳王府守备都是精心挑选的精良,他本无需在意,可景扬还是不自觉地眼神瞟了眼窗外,距离他们最近的窗子也有数步之遥。谢献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他声音很轻,外加现在适逢窗外鞭炮震耳欲聋,即使隔墙有耳,以这个距离很难听清屋内的交谈。 谢献微微坐起身,神情更严肃了一点,“我知道殿下从来是不愿意搅和京中权力的浑水,不过太子现在正暗中与安平王较劲,殿下又正在此时与太子不利,我…确实担心殿下。” 郡王笑笑,他知安平王拉拢他,但他从未越过一步红线。于是郡王只回道,“先生毋须担心。” “如果发生什么事,安平王一定不会置殿下不顾。” “我知道。”陈景扬拍拍谢献的手,“我心里有分寸。” 转日大年初一,景扬天还没亮就已经换好朝服,出门前特地去谢献床前,亲了亲还睡得有些迷糊的他。 出门登上辇车时车厢内已经坐了一个人,看见二殿下以后欠身行了个礼。 这人叫沈然之,最早是随世子来的京城,世子离开也没有走,其后就一直跟在二殿下身边,在京城日久。 出事那日晚上,景扬就已经让沈然之去调查先生。蹉跎几日日日与先生守在一处,今日才借着朝会来听沈然之的调查结果。 先生不愿与他说,他便也不多问。几日相处,先生给他什么,他便接着,可他总归应该要知道。 沈然之等郡王坐定,便直切主题。 “言简意赅地说,谢公子应该并不是太傅的亲生儿子。谢母谢吴氏省亲三年,带回来一个小儿子。时任尚书的谢永成对外说是夫人省亲回故乡时才发现怀了孩子。但这孩子在谢家抚养不过一年,便被送去崇宁阁修道,直到世子殿下进京前才被接回家。随即便以士族子弟之名送入太学,成了世子殿下的同袍。” 陈景扬沉默地听他说话。 “谢公子为什么会被接入京城,大概和谢府二公子谢遥有些关系,这两人虽然出生年份不同,却是同个生辰。”沈然之又说,“谢公子是世子殿下在京城的时候被安排入了太学,不久就成为了世子殿下的同袍。世子殿下还在京城为质时,谢公子与世子殿下友情颇深,常出入岳王府。不过,这临海谢氏好像一家人都用来和皇亲国戚攀关系,谢府长子谢远,也是自幼作太子伴读…我斗胆猜测,谢献公子当初入太学院,应该也是拿着任务接近世子殿下。” 陈景扬想起他第一次见先生。他的接风宴上哥哥把他介绍给自己。白净纤细,一身素衣,流云暗纹的腰带。被哥哥唤来与他问好时浅浅笑,脸上有少年人的白净光彩。 景扬的神色有些黯淡,“…你是说,他也是故意接近我的?” “这个…我有一点搞不明白。” 陈景扬抬头看向沈然之,“怎么?” “谢献谢公子,是在世子离京前后开始出入太子府的。如果当初是为了接近殿下,那...殿下,恕我直言,一边是钦定的皇储,一边是殿下,他就算故意接近殿下,这、又有什么益处呢?”沈然之问道。 景扬想起中秋那夜先生的拒绝,没有说话。 沈然之看了看他的脸色,又接着讲自己的调查,“大概是从小养在道观里,谢公子直到现在也还是常去崇宁阁。” 陈景扬的确是时常在先生身上闻到的焚香味。 “不过,我有去谢公子在崇宁阁的居处,冷冷清清,不似住人。我问洒扫小童,小童说公子去年中秋之夜突然半夜回了道观,房里亮了整晚灯,天亮后把命人把长年抄的经书全部烧了。此后去的时候就少了。” “去年中秋?” 他记得那晚他给先生玉牌手环,而先生断然拒绝了他。 “是的,小童说那夜道观要做祭月之仪,时间应该是没错的。” 景扬做个手势,示意不用再说。 又过了一会,他问,“和太子是怎么回事?” 沈然之说,“这…我还没了解详细。不过我猜…”他抬起眼睛看看二殿下,话没有继续往下说。 “…嗯。” 如果一切连起来,谢太傅的计划倒是长远。 长子是太子亲信,唯一的女儿嫁与太子做了太子妃,小儿子本是要安插在岳王府——虽然最后也成了太子的人。 谢家次子谢遥虽然是个例外,不过仰仗父亲的势力垄断了京中的药材生意,私下更是卖一些不可说的私药给京中权贵,供给着谢家的财富。 如果安平王陈瑞在京中呆久一些,可能谢家次子就不是做药材生意,而是又变成另一个同袍?伴读? 谢永成把谢献领回家,是因为生的不够多吗? 陈景扬讽刺地扯起嘴角。 离朝会还有半个时辰,辇车在城中已绕了两圈。 两天时间调查,沈然之已经做得足够好。陈景扬让沈然之继续调查太子之事,便在隐秘处让他下了车,自己前往朝会。 一个豆知识,名字末尾的“之”在一个时期曾是家族信奉道教(道教前身)的标志。 知名人物比如王羲之,他的几个儿子叫王玄之、王凝之、王涣之、王献之等等(王羲之有个著名孙女叫王神爱,这个名字也是非常taoism了)。另外王凝之非常有趣,死到临头了还在开坛作法求鬼神庇佑。 当然宗教信仰无意讨论,权作一个背景。 沈然之当然也是道教徒。 第18章 二殿下自朝会回府时,谢献正靠在软垫上看话本。 景扬已在外殿换了常服,进了寝室又让侍从换盆新炭,两个侍从听了吩咐抱了炭盆出去,寝室便只剩他们二人。 边桌正摆在床边,这会已过了正午,侍从来问过午膳,但谢献一直躺着本就没什么胃口,郡王也没回来,就让边桌这么摆着,等郡王回来了再做商量。 陈景扬挨着边桌坐下,从谢献手里取了话本。这话本他也是知道的,穷书生爱上了官家小姐,奋斗多年历经磨难终得圆满的故事。 谢献静静看他合上书放在边桌上。 “殿下今天一切顺利吗?”他问。 陈景扬好一会才从书上抽回视线,他此刻看上去目光冷淡,面无表情,视线落在谢献身上。他左右甄选了一番语言,最后问道,“先生这几日,是不是只是同我虚以委蛇…?” 今日殿上,与其说顺利,不如说什么也没有发生。原本景扬今日辇车上听了先生的故事,心里就升起一种说不上来憋闷,好像有一股气攒在胸前,总想找人吵架发泄一番。他想着到了朝会遇见了太子和太傅必然有一番对峙,原本跃跃欲试,但对方当事人却根本不在状态;太子的表现毫不见端倪,虽然眯着眼睛的玩味笑容还是那么让人不舒服,谢太傅看太子的脸色行事,自然也没有多余的眼色动作给他。陈景扬原本以为至少要面对一番责问,他亦已经做好准备来一场战斗,可是什么也没有,关键人物全部掉线,留他在心里对着空气挥拳。 是因为他陈景扬质子之身毫无威胁?还是因为他们忌惮自己在回避冲突?还是先生毫无价值?又或是…? 又或是这是计划好的一切? 如果是计划好的一切,先生又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 再说,先生在岳王府来去自如五六载,何必又要等到如今再有计划? 沈然之说的对,太子与自己之间,先生没必要做选择。 那么,是不是还剩下一种情况。比如说,这几天的一切,只是他们日常生活里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波澜,因为一切终将会被抹平如初,所以根本不需要在意? 景扬在归途的辇车里思来想去,他想起先生除夕那日浴池边突如其来又毫无保留的柔顺,他积在心里的怅然里生出一股怨恨的情绪来。 他眼下心情翻滚,根本不等先生回答,又连声问道,“先生为什么要回去?回去做太子的情人?男宠?还是禁脔?!先生是自己选的吗?还是你本来就喜欢?” 谢献微微坐直身子,轻声道,“殿下今日…这是怎么了?” “先生觉得呢?先生觉得我这是怎么了?” 谢献没有回答,两人对坐着,对峙着。 良久,谢献终于开口道,“我是要回去的。” 景扬听他回答,眼神有些狠戾。 “殿下。”谢献左思右想,艰难地剖白,“如殿下所见,我…我一无所有。” 他向景扬摊开手,仿佛他的人生就握在这手里,而那里空空如也。 “我想要权力。”他低垂下眼睛,努力镇定情绪,短暂陷入回忆以后仿佛自嘲般的轻笑了一声,“殿下,我一个士族子弟,要是走仕途,就只能仰仗家族。” 家族力量是士族子弟官场之路上避无可避的凭借,因为官员选拔体系牢牢由高门士族所掌握,因此让谁入场,让谁升迁,不过任人唯亲,左右逃不出由士族幕僚所编织的权力网。这种势力网对于身在其中,像谢献一般的士族之后来说,可以是向上爬的梯子,也可以是挡着前路的一面墙。 谢献又说,“权力这种东西,我从前没有想过,我…” 他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谢献缓缓抬眼看向景扬。他无可奈何地想起去年中秋,景扬给他玉牌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谢献没有回太傅府,而是狼狈地逃回了崇宁阁。 他从来都不是不知道郡王殿下的所思所想。可是他在郡王面前,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贪得一刻是一刻。等到一切摊开他只能逃。 不然呢?难不成、把这样的自己剖给景扬看吗? 少年郡王,家世高贵,资质美好,性格纯良。不该与他有什么瓜葛。 他在崇宁阁抄过很多经,那些经曾安慰过他,给予过他内心宁静。而那个夜晚,谢献看那些案桌上他抄过的经,痛苦怨怼得无以复加,可是他能做的却也仅止于此,而已。 这一切他都无能为力。 他忍不住地痛恨于自己无所作为,听凭命运,随波逐流。又懊悔于自己长久以来的麻木顺从,从不曾想过去把握住一点点选择的权力。以至于终于要面对一切的时候,甚至端不住一丝体面,只能狼狈逃离。 那个晚上,谢献反反复复想,如果、如果有可能,从头来过,又会如何。 他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拥有力量,渴望自由,渴望可以随意支配的人生。 渴望一切自己从未拥有过的。 “…我决定入仕。”思绪飘回来,谢献看向坐在床边的郡王,“殿下,我既要为官,便离开不了家族。” 陈景扬皱起眉,他突然意识到,先生入尚书省,就是十二月的事。若是加上各处打点通融,再算上入职前的各种手续需要耗费时日,八九月时开始打通关节,时间确是刚好的。 即使郡王此刻只是灵光乍现,但这中间的因果顺序如此明显,并不需要他仔细分析。 他怒气一点点消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漫上来的颓败感。 “先生也可以留在我这儿…” “凭我们两个…?”谢献浅浅抓住他的手,轻轻叹气,“我记得,郡王殿下还有婚约在身…” 陈景扬一怔,猛地自床边站起身,怒极反笑,“这就是你想跟我说的?我有婚约在身?”他冷哼一声,“那这几日先生与我,到底算是什么呢?” 景扬心里想要羞辱谢献的污言秽语搅拌得像一个漩涡,但终究他一个字也说不出,甩手便离开了寝室。 那夜夜深,寝室已熄了灯。景扬努力冷静了一整日,此刻才慢慢踱入寝室,轻轻坐在床边。伸手去摸,却只有冰冷的床铺。他心下一惊。 “…景扬?” 略带鼻音的沙哑声音自侧边传来。陈景扬才注意到谢献坐在窗边的小榻上,他慢慢走过去,借着外面的光看见先生只穿着单衣抱膝坐着。 饶是殿里燃着三盆炭,此刻先生的手也有点冰。 “怎么坐在这里。”他问,一边好自然地把先生打横抱起,放回到床上。 谢献没有说话。只是由他抱着,又由他放到床上,由他就着这个姿势抱住自己,将头埋在肩窝。 谢献在静谧的夜里听景扬呼吸在耳侧。郡王的呼吸带着热的湿气。 他心中的柔软疯长,犹豫再三,才慢慢把手拢在郡王殿下的耳边。 郡王的耳垂是带着一点点温热的凉。 不知过了多久,郡王才平复情绪,支起身子看他,饶是幔帐遮了光,黑暗里先生的眼睛也很亮。 他俩在帐幔里无言对视。 然后郡王伏下身子吻他,他回以吻。他柔软,顺从,予取予求,只要郡王想要,他便没有拒绝。 少年褪去他的衣服与他痴缠,提着他的腰贯穿他的身体,他在黑暗中想象郡王布满情欲的脸庞,呜咽中登上欲望的顶峰。 一切平复以后景扬吻他的背。用锦被裹住他搂着他睡。 没有过多的语言,交缠之后又回归静谧的夜。 二殿下灼热的呼吸烫在谢献的颈根,却让他没来由的觉得安心,一切都柔软香甜,他沉沉坠入梦乡。 第19章 一夜过去,一切如常。清晨他们在边桌用早膳,谢献手边有口味不一的牛肉酱。 用餐完毕,饭撤下去又端了茶来。陈景扬端起茶杯饮一口,才说,“赐婚的事,我会寻个合适的机会退了。” 谢献抬眼看他。 退御赐的婚,是大事。 违抗赐婚这种事,闹得最凶的是当今圣上的妹妹康阳公主,先帝赐婚她与世家弟子,却被以死相逼,以违圣命。虽然抗婚成功,结局却并不好看。康阳公主后来嫁了自己心仪的额驸,却因为断了额驸的仕途而被怨恨,此间种种不得知,最后康阳公主在年仅26岁时上吊自杀,引得一片哗然。 那以后违抗赐婚是大事,毕竟圣上贤明,亲赐佳偶,便是缘分天定,怎么能有抗拒之心。 谢献的手指在茶盅边缘画圈圈。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让此刻二殿下打消念头也是不容易。 他提婚约一事,本意自然不是让郡王去退了这个婚。只是想提醒郡王,一样是在这京中,身份虽然高低有别,但都并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旁人觉得好与不好,推到面前,都得接着受着。 何况他有什么权利决定郡王退不退婚? 郡王殿下年纪尚小,入世不深,又出身高贵,当得一位门当户对的姑娘。 谢献深深吸了一口气。 周欣柔是汝南周氏的闺秀,门第不俗,静兰公主的驸马便是她的叔叔。谢献清楚地记得那日是腊月二十,那日他出太子府,还带着磕过媚药以后的头脑昏沉,二哥接他,在辇车里告诉他郡王赐婚的消息。 彼时他一身污糟,新伤钝痛,头脑还是木然,可周氏之女欣柔这几个字,还是一瞬间如一枚尖钉刺进脑中,再无法忘记。 门第高贵又家世清白的姑娘。可真好啊。 他清楚自己的养子身份,眼前的路从来不是自己挑。父亲曾经希望他接触岳王世子并成为入幕之宾,而这计划随着世子离京彻底宣告失败。从那以后他便是已然是一枚弃子。而他辞去郡王殿下的侍读一职,更让太子对他的身体尚存的迷恋变成他唯一筹码。他也不是没有挣扎过,可是他甚至连入仕的选项都没有。放弃抵抗,任人摆布,交换一点点他想要的东西——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谢献停下手里的动作。不知不觉他用力过猛,差点把茶盅打翻。他不动声色地用手指拭去溅出来的液体,问道,“…那位…周姑娘,是位怎么样的姑娘?” 郡王的眉凌厉地挑起来,他像被挑衅的鹰,戒备这语气中的不信任。但他看看谢献,又强迫似的柔和面部表情,最后低声说,“是个世家千金。别的…我也不怎么清楚。” 稍停一会景扬又说,“先生想说什么,我明白。” 谢献端起茶盅啜饮一口,今日的茶泡得过浓,回甘都是苦味,“皇亲国戚何其多,况且,与殿下同龄的,哪里只有殿下一人尚未婚娶?边境战事吃紧的档口殿下被赐婚,想必宫中那位是希望殿下好好留在京中吧。” 说来说去还是那老一套,身份,身份,身份。 陈景扬终于难掩烦躁地站起身。京中质子日久,他素来以为自己能够好好压抑着性子少露喜怒,这几日却总是好像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被心头的火烧得脑袋疼。他恨恨道,“先生不用提醒我这些!我、心、意、已、决!” 第20章 那日之后景扬几日没来找他,连上药都是遣了侍从代劳。谢献住在景扬的寝室里,倒好像成了这岳王府的主人。 景扬不来与他说那些“你这脚踝伤了根本,不准下床好好养着”的话,他便也再不在意,早起洗漱更衣,慢慢散着步去偏厅用早膳。 郡王自然也是在的,盯着他走来走去的脚生闷气,打死不开口说一个字。 谢献从没见过这样的郡王,一边气鼓鼓地瞪着他,一边还一勺一勺喝豆浆。可爱爱。 于是谢献撑着脑袋看景扬喝豆浆,满脸笑意,目注心凝,直把景扬看得没了气势,豆浆也不喝了起身就要走。 “这几日冷,今天怕是要下雪了。”谢献说。 他一进偏厅就注意到今日二殿下别了玉石发冠,装束整齐,应该是要出门。 陈景扬听他说话脚步一滞,顿了一小会,也没回头,说了一句“先生注意保暖”便带着侍从走了出去。 谢献看他走出去的背影,直把一桌早餐全部看到凉透。冬日里院内皆是枯败之相,即使还有常绿的松柏,也是肃杀的墨色。侍从过来问要不要把早餐再去热了,谢献笑着摇摇头,让人都撤了。 在床上躺了几日难得活动,他沿着人造的浅溪走去郡王的书房。还好书房窗外的竹林还带着几分暖意的绿。他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站在书桌前看郡王留下的字。 书桌的右上角放着木制的四方盒子,盖子打开着,内里盛着一只墨绿色的绒布袋子,谢献认得这只袋子,袋子里应是装着一只玉牌手环。他努力回避视线,只端详着桌子正中铺着的一方纸,那上面凌乱不堪,涂涂画画,墨迹层层叠叠穿透纸背,零星能看出来几个字,“才短学疏”被狠狠划掉又写上了“粗鄙不堪”,“不谙儿女私情”又反复被画圈,好像是想写些别的措辞出来,又左右想不出来的烦恼。 谢献拿起纸忍不住笑,郡王这怕不是为了去给自己退婚,在这儿排练了半天。 他把这纸归拢收好,理了新的纸铺在桌上,磨好墨又不知该写什么,只望着窗外的绿竹愣神。 就在这时候雪悠悠扬扬地飘落下来。 冬日里的新雪纷扬,零星落入窗内,他伸手去接,却总并不落入他的手里。连试了几次,终于接住了一片雪花,迅速在他手心里化成水滴,滚落不见。 他这才觉出有些冷来。 他一个人来书房,并没有让侍从跟着,房里炭盆自然也没有人点,呆得时间长了,寒气刺骨。 谢献静静看雪落,突然很想有一个郡王殿下的拥抱。 小傻瓜,为什么要跟我置气,我又还能再呆几天呢? 许是整个冬天都没怎么下过雨雪的缘故,这雪一下起来便没停,越下越大,不出饷午院中便积上了雪。 辇车停在岳王府前,陈景扬自车上下来便看见谢献站在雪中。 谢献执一把纸伞,披着素色带绣制纹样的斗篷。看郡王辇车停住,便微微抬头往这边看。他的脸被雪映着几乎透明,眼尾许是因为冷得彻骨,有些微微泛红,肤白相称之下更为显眼。 陈景扬总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眼熟。 他心里有点奇怪先生为什么等在这里,毕竟郡王既没有说要去做什么,也没有说何时回来。 何况他还在与先生置气。 景扬立定扯了扯衣服,电光石火间犹豫了一刹那,还是走向了先生。直到走近了,他才发现先生冷到手都在颤,赶紧脱下狐裘给先生披着。 “怎么冷成这个样子,先生在这儿等了多久?”景扬边说着,视线凌厉地扫过背后侯着的侍从。 那侍从急忙解释,“谢先生说要在这儿等殿下回来,我们怎么劝也不进去。” 景扬皱眉,却也没有多加言语。他本就不太痛快,此刻要是再说什么做什么,他总觉得自己会绷不住得失控。眼下安顿好冻僵的先生才是第一位的,景扬用双手把狐裘紧紧固定在先生身上,一边就着力带先生往府里走。 狐裘带着景扬的余温,紧紧裹在身上时暖意迅速注入冻了半天有些发麻的身体。走入连廊时谢献终于缓过劲来,努力调配还不太听使唤的脸部肌肉,问道,“殿下今日顺利吗?” 将满十八岁的陈景扬身体欣长,已然高出谢献不少,现下他双手扣在谢献双肩上,几乎整个罩住了谢献,听见先生的问话,斜下视线看了一眼,没有答话。 谢献听不到回答,停下脚步,转身看他。景扬在他们几乎就要对视的一瞬间闪开了视线。 谢献忍不住地笑,自下而上地看他,仔细端详了一番景扬逃避对视全过程,才带着笑意问,“是不是今天退婚不太顺利?” 景扬被先生一语中的,有些恼羞成怒,他皱着眉看向谢献,终于实现了视线对接。 谢献觉得有趣到不行,柔柔声逗他,“大过年的,去说这么不吉祥的话,皇上生气,也有情可原。” 景扬只觉得又气又恼,咬着后牙槽反问,“我想把你留在身边,有什么错?” 语言像泄洪的闸。他本来一个人憋着不去动那情绪,那情绪便无处宣泄,可如今随着这声责问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情绪便在心里漫涨上来。最开始是气恼,然后气恼被慢慢涨潮的委屈淹没。景扬再无法言语,只觉得眼眶酸涩,握着谢献的双肩努力地控制,情绪却奔腾翻涌无法阻止。 他无声息地滚下两滴泪来。 随着泪水滑落,郡王心中这几日心里憋着的委屈,难过,不甘心便泥沙俱下,他沉下身子,紧紧撑在谢献肩上,深深埋着头,无声抽噎又拼命忍住泪水——即使此情此景,他也不希望先生看见他哭惨的脸。 谢献没有再说话,他努力立得笔直,尝试给郡王一点点支撑。 景扬并没有失控太久,他迅速收住了情绪,短暂的崩溃使他感到些许乏力。他的额头仍是靠在谢献的肩上,声音带着些许沙哑。 “…你在推开我。” 谢献没有说话,他仰头望去,看见连廊的屋檐与围墙切成的直角,在阴寒的天气里肃杀得透着冷光。他的郡王靠在他的肩上,隔着厚厚的狐裘,谢献想象那份沾着泪水的湿气。 然后他从狐裘里伸出手,缓缓地、用力抱住郡王。 第21章 正常情况下,谢献是个很少失控的人。他掌握自己的时间很少,所以弥足珍贵。用有限的时间来失控,不值得。 他曾在景扬的质问面前片刻决堤。然后他便沉下心来向前看。毕竟要做的事情太多,而时间总是不足够。 很难说到底怎么走下去才是对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走到何处。退一万步说,就算走到了他想象中的彼岸,他终有一天可以自由的支配自己的人生,又能如何。 跟此刻紧紧抱住郡王比起来,又会如何? 人生总是看起立好像有很多岔路口,实际却只有一条单行道。 谢献宛如梦醒一般看着自己的手心。他陷入了一些回忆,短暂的失神。 此刻他端着托盘盛一碗甜汤,站在郡王的书房门前。叩门。 “进来。”房内是郡王的声音。 谢献推门而入,陈景扬此刻正站在书桌边,将一封信折了塞进信封里,回头看见是他,又继续手里动作。 谢献把甜汤放在书房小榻的桌上。 景扬折完信,站在书桌旁瞥向窗外。冬日天暗得早,他不过在书房呆了一会写了封信,便已是暮迟颜色。落了整日的雪已经停了,本就已经天寒地冻,化雪时分更是寒气逼人。他开着书房窗子,本是想吹吹冷风,让头脑清醒一点——这几日他总觉得心里有团火,烧得他甚是烦躁。 郡王收回视线,浅浅叹口气,伸手把窗户合上,一边说道,“先生今日受了凉,不该再出来走动。” 谢献轻笑,“所以我在岳王府这几日,郡王殿下就要一直把我软禁在床上是吗?” 郡王回过身,正看见先生含笑看他。他有点暗自懊恼,不管他此刻多想冷落着先生,他都必须承认,只要看见先生的脸,他心就软了大半。 先生很好看,气质挺拔,容颜俊美,眉虽然斜挑着有几分凌厉气势,但只要一笑起来,眉目间便有几分天然的柔和——那大概是他天性中柔软温和的部分的自然流露,即使经历种种,也从未被尘蒙。 “中午也没吃饭,快过来喝甜汤。”谢献与他挥手。 陈景扬略一迟疑,拿了放在书桌边的手炉,走近了塞进谢献怀里,才坐下开始喝汤。 汤是文火慢煨的赤豆汤,赤豆经过长时间地煨煮已经彻底和汤汁融为一体,再过了两道筛,入口细腻顺滑。为了增加口感又加了少许薏仁,再放上两小块烤过的面麸。郡王喜甜,冬日里这是最喜欢的茶歇点心。 谢献坐在身侧,一边摩挲着手炉,一边看他喝汤。 “我今日,并没有去见皇上。”景扬喝两口汤,开口道。仍是低着头。 “哦?” “我去找了三哥。” “安平王?” 景扬点头。 谢献浅浅笑。做大事前找帮手,是个好习惯。 “三哥说,周棠近日与太子过从甚密,退婚之事…此刻不是好时机…”景扬的声音低下去,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周棠是汝南周氏的当家,也是周欣柔的父亲,如今在尚书省为中书令。 谢献不自觉地微微点了点头。人总是身不由己的落入关系网中任之摆布,谢献明白得紧。 景扬放下汤勺,轻轻挑眉,看向谢献问道,“先生是不是也觉得,我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是瞎胡闹?” 也不待他回答,景扬又问,“是不是你们都觉得,我什么都不懂。闹过了这一阵就完了?” 谢献不自觉的在手炉上画圈圈。他本是该知道答案的,郡王殿下年纪尚幼,心思单纯,不应该与他蹉跎时间。可是他此刻却开始犹豫,私心让他不确定此刻想要什么答案。 天人交战时郡王抓住了他的手,谢献抬眼看向景扬,只看到景扬正坐直了看他。少年郡王有一双微微斜挑的狭长眼眸,平素里这眸子带着猫一般的少年桀骜,可每当认真望向谢献的时候,又显得单纯而诚恳。谢献抓紧了手里的手炉。 “我不是什么都不懂。我不是小孩子。”郡王认认真真地看着谢献,“我不是在胡闹,我不是喜新厌旧心血来潮。” 谢献看少年认真的脸,心生一种无可奈何的怜爱。而这怜爱原是素日久矣,层层叠叠如胶般包裹着他的心。 “谢子仁,你听清楚。”郡王说,“我说我喜欢你。我是认真的。” 谢献脑中有一瞬空白。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着眼在郡王嘴角的一抹赤豆汤的残痕上,几乎是本能的开始想象它的甜味。 也许应该一切暂停,认真思考一下此刻郡王说的认真究竟有几分真。可沉沉的心思就这么放空了一下。 那些一直焦虑着的明天。那些幻想中走出这个王府以后将不得不面对的万般天地。那些因为无能为力而做的无谓挣扎,担忧、害怕,那些绞尽心力的步步为营绸缪计划。 此时此刻,好像都并不重要。 谢献微微欠身,吻在景扬的嘴角上。 景扬的唇很软,带着茶歇点心残余的甜郁芬芳。谢献吻住他的那一瞬突然产生一种念头:如果一切在此刻结束,好像也未必会遗憾。 第22章 谢献醒过来的时候,躺在景扬的臂弯里。 景扬靠在软垫上,半支着身子看书,一边胳膊拢着谢献,见他醒来,侧身低下头亲了亲他的眉毛。 已是掌灯时分,谢献迷蒙地打量四周。他们还躺在书房的小榻上,不过小榻上的桌子撤了,灯也已经点上,屋子里暖暖和和,谢献身上还披了一件郡王平日里穿的墨色斗篷。 他想起景扬带着赤豆汤甜美余韵的柔软亲吻,迷迷糊糊地泛起一点点名唤为害羞的情绪。侧头去看景扬,景扬正好换了个本子单手翻书,他看见那本子上面不少自己的笔迹。 “在看什么?” “嗯?”景扬的声音带着一些情欲过后慵懒的沙哑,“以前写的文章。”他笑,“还有先生给改的字呢。” 谢献躺在郡王的怀里,想起小小郡王还带着婴儿肥的时光,上着课会傻笑着流哈喇子,写了错字怎么也改不过来,他也不好说重话,只能一遍一遍给他批改。那个时候二殿下真是肉嘟嘟傻白甜。谢献不自禁地露出一点笑,然后又像坏事被发现了一样心下一虚,他不动声色地收紧郡王的披风,整个被郡王的味道笼罩。 “…小的时候真是雄心壮志。”景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放下本子说道,“越长大,倒是一心只想着怎么明哲保身了。” 郡王这几日感觉自己好像一下长大了很多,此时心头千思万绪,思索了一阵,说,“先生说得对,我手中权力太弱,长久不是办法。这几日我思考了很多,这权力之争,我应是鼎力支持三哥…”——太子在京中一边阻挠北方用兵,一边阻碍军中拨饷,这个他是知道的。但父亲兄长一直以他在京中的安危为重,从不允许他插手这些事情,他要和安平王一起做什么事,首先就是要和父亲说清楚。下午他已经去信一封,打算认真开始行动了。 景扬说完话低下眼睛,才发现披风整个把先生埋了起来,不禁失笑,他轻轻用臂弯拢着谢献,柔声问,“先生在想什么?” 谢献从披风里露出脸来,或许是因为缺氧,他原是白皙脸上透着红晕。他看向景扬,稍稍犹豫了一会,最后说,“殿下踏出这一步,一定要凡事小心。” 他原是不愿意景扬涉入这一片浑水之中。但事到如今,他心里清楚,即使郡王自己还想龟缩,大势也会推着郡王走出这一步。既然如此,晚行动不如早行动,说不定还能抢占先机。 景扬斜下来的视线很软,他俯下来吻他,沉着声在他耳畔道,“我知道。” 姿态仿若在发愿。 那日他们终于恢复旧态,对坐着吃晚饭,临睡时郡王亲自给谢献抹药,然后搂着他沉沉睡去。 转日醒来,照例又是郡王给谢献脚踝上药。早膳之前郡王坐在床上抱着谢献的脚踝,手捂热了药酒再仔细抹在脚踝的伤口处。 谢献在岳王府不过短短几日,也许是因为郡王悉心照顾,各处的伤已好了不少,脚踝上的常年淤青也颜色见浅了。 景扬一边借着药酒的滑顺揉着脚踝皮肤,一边说,“先生不愿呆在床上,我不勉强,以后你随意走动,小心注意就好。” 谢献笑着看他,陈景扬便凑上去落一个吻,“先生旁的不用多想,尽管在岳王府慢慢养伤。” 谢献注意到景扬穿着正式,今日应是也要出门。各衙署年后的工作即将重新运营,谢献明白郡王殿下也有各种事务要处理,他没有多问。 他们在偏厅吃早餐,谢献身边放着炭火。两三个侍从在院子里除雪,时间尚早,院子里很安静,冬日雪后连鸟叫声都少,谢献动手取了新煮的豆浆放在景扬手边。 正此时前院突然传来一些鼓噪。带着兵器碰撞由远处传来的嗡鸣。闻其声,谢献和陈景扬对视一眼,同时看向前院。 还不等众人多做反应,便看见一个侍从急急往这边跑来。 “殿下,有人、有人硬闯岳王府,您、您去看看吧。” 陈景扬闻言腾地一声站起来,未作言语,大步流星就往前院奔去。谢献愣了片刻,才站起身来,他看一眼在偏厅身边的几个侍从,说道,“去通知安平王,多找几个人,多分几路,赶紧去。” 偏厅里的侍从都是岳王府的旧人,信得过。 前院的嘈杂在一个峰值之后渐渐归于宁静,等谢献走到前院,就看见景扬已经被几个人架着压着跪在地上。他放缓脚步,并不看向二殿下,只是慢慢走出连廊,整理整理衣衫,然后行礼欠身道,“太子殿下。” 太子轻轻笑,那样子似乎是已经看了半天戏,见了谢献才落了马,走到他身边,侧手拍了拍他的肩: “你做的很好,这几天辛苦了。太傅府的辇车等在外面,子仁先回去吧。” 谢献保持着行礼的姿态,只觉得全身有些僵。然后他听见太子说,“景扬,你那么惊讶做什么,难道你还不知道,谢侍郎是我的人?” 第23章 小甜饼陈景扬下线。 太子 V.S. 谢献 started 岳王府外候着太傅府的辇车。上车前谢献看了一眼安平王府的方向,一直侍候太子的侍郎李庆站在身侧,谢献慢慢登上了车。 辇车里坐着他名义上的兄长,他的大哥谢远。 谢献在回太傅府的路上便挨了两个耳光,然后被丢进反省室里吃了一顿鞭子。就如同十八岁那年岳王世子要离开京城的时候一样。 反省室本没有名字,这是谢献小时候自己给取的。那间小屋在太傅府中地处偏僻,常年不见天日,有可以拴住脚踝的铁质镣铐——这个装置曾经让他颇为疑惑,毕竟他又能跑去哪里呢。 其实并不是十八岁才第一次吃鞭子,年幼时如果他没有做好事情便会被丢进这里反省,若是惹了父亲生气也会挨一顿鞭子。十二岁那年父亲把他从道观接回来,送他去给岳王世子做同袍。父亲对他有要求,要他得世子信赖,做世子幕僚,可他对这些太过一无所知,根本不知该如何进展。世子离开京城的时候,父亲大动肝火,把他扔进反省室绑起来吊着打。那个时候谢家长子谢远初入官场,急于得到太子的宠信,在与太子厮混几次以后得知了太子隐秘的癖好,于是邀请他来府中观赏幺弟挨打。 也许是因为有了尊贵的观众,十八岁的谢献第一次被打得那样狠,仅着的里衣在马鞭的抽打下很快碎成条条褛褛,又被鲜血染得鲜红。为了防止谢献哀嚎而用布条堵住嘴,让他在每次吃痛后只能发出呜咽。这景色、空气中鲜血的味道,马鞭清脆的抽打声,谢献挣扎不能的呜咽,每一个元素都精准地踩在了太子的性癖上。 于是在大哥谢远的怂恿和父亲的默许下,太子在这里强要了他。他从未被开发过,鲜血是他处子的润滑,太子的性器犹如凶器,由内将他撕扯碎裂。他甚至连呜咽的力气也失去了,摊散折叠,任由玩弄。 他不知被折磨多久,痛晕过去。太子拽着他的胳膊操弄他无意识的身体,将精液射在他被鲜血打湿的乱发上。 自那以后,幺弟的身体变成了太子府的敲门砖,谢远开始给他灌药,甚至找了人来调教他,反省室栓脚的镣铐也终于有了实际的作用,他被铁链紧紧拽着逃不开鞭子,一场性事下来脚踝与身上一样血肉模糊。 那以后他唯一还保留着的正常身份是郡王侍读,因为和岳王一系有关系,他的父亲允许他留着这个闲职。他的父亲兄弟帮他调整时间,让他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以侍读的身份出现在岳王府,然后在其他太子想要他的时候出现在反省室,又或是太子殿下想要的任何地方。 就算是岳王的儿子,一个京城质子而已,有什么出路。父亲说。你该感激太子殿下对你青眼有加。 谢献浑浑噩噩,听之任之。早在更年幼时他就已经说服自己一切都是命运。谢远找来的调教其实没什么意义,在太子面前他常常觉得自己只是一块刚好可以被插入的肉。每一次都极力想像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去人格化的想象麻痹他的情感,毕竟他毫无抵抗之力,总得留一点活下去的勇气。崇宁阁是让他喘息的中间地带,他在焚香味中藉由宗教的慰籍,缓慢恢复身而为人的知觉。 太子当然并不只有谢献一个玩物,但谢献的确是身份最尊贵,容貌最出众,又最禁得住的一个——即使每一次狠狠践踏失去光彩撕得粉碎,下一次又能粘和完整任人摧残。好像每一次都被征服,又好像永远都无法被征服。 此刻谢献双手反绑,只能以跪姿候于反省室。他刚挨了一顿鞭子,身上火辣辣的疼,但此刻他无暇顾及身上的伤,满脑子想着等会太子来了要怎么与他说辞。在岳王府太子与他最后说的几句话什么意思他明白。且不论郡王殿下今日到底被问何罪,他在郡王殿下那里都已经被定性为太子安插的奸细。 谢献情不自禁觉得有点好笑。他本就没想过,倒劳烦太子殿下帮他斩断后路了。那,既然只有一条路,那求取太子原谅,继续仕途,也便是一直以来有且只有的唯一的选择。 谢远怕他扫了太子的兴想要给他灌药,谢献拼死拒绝。提前吃了媚药可以少些痛苦,但他此刻不能失去清醒。他可以忍受皮肉之苦的。 所幸太子殿下没有让他等太久。 谢献本已准备好迎接一番狂风骤雨般的责打,然而来人只是搬了张椅子来,太子殿下掸了掸衣服施施然坐下,自上而下地好好端详他。 “这几日过得开心吗?”带着红色珊瑚戒指的手拍在谢献的脸上,太子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每天睡不睡得着?” 谢献知道这些都是助兴项目,他没有答话。 “倒是胖了些。”太子又说。 谢献肉眼可见的多了些神采,脸上原是极瘦的,这几日在岳王府仔细养着,多加了一点点恰到好处的丰腴,更显出他清丽而流畅的轮廓来。 太子本是并不怎么在意这几日玩具的出逃的,可是看见谢献此时此刻跪在眼前,精神样貌更甚从前,心里就好像忽然生出来一只虫在那儿搔来搔去,他感到一些模糊不清烦躁。他玩一根软鞭,缠在手上再放开,然后用那软鞭去剐蹭谢献身上的新伤:“子仁,这几日的事情,换了旁人,是该就地打死的。本王怜惜你,舍不得,可也不想随随便便算了。” 谢献仰起脸来看向太子,眼神略一对视,谢献又垂下视线,哑着声音问,“殿下自有定夺。” 太子做个手势,一旁候着的侍郎李庆便取了封信,交到太子手里。 “你那怀康郡王,这几日到底做了什么,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信封打开,抽出里面折好的信,轻轻一抖,纸便摊开。 墨迹透过黄纸,谢献不消细看,就已认出是景扬的笔迹。 太子睨着信嗤笑,凑近谢献问,“子仁到底有什么我没见过的好本事,陈景扬那个废物老老实实这么多年在京中安分守己,怎么你去了几天他就起了异心?” “我…我不明白殿下在说什…” 反手一个重重的巴掌。谢献被打到身体失衡,侧向一边倒去,红珊瑚戒指在他脸上刮出一道刺目红痕,拴在脚踝上的铁链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一阵耳鸣,口中腥甜,却还不等恢复又被拽起来。 “子仁好像还不明白是什么情况。”太子捏着他的下巴迫他抬起头来,和景扬有些相似的狭长眸子透着令人不安的愠色,“知道陈景扬今日怎么说你吗?” “殿下…我……”谢献头一阵一阵晕,脸上辣得厉害,耳鸣声由近及远地轰鸣。 太子凑近了在他耳边道,“说你是个婊子,是个贱人…”太子顿了顿,又抽开一点身体,冷淡道,“太脏的话本王也不便复述,失了体面。” 谢献抬起眼睛看他,太子冷的面具下透出得意之色。谢献心口扩散出一阵钝痛,却几乎微不可察地轻轻笑了笑。 “我不过是随口胡诌了几句,陈景扬就信了我的话,认定你是我有意派去的…子仁,你一向聪明,知道谁靠得住、本王有心护你,也只有本王能护你。”太子的指腹顺着脸颊上的划痕抚上去,声音带着一些蛊惑的柔,“我要不护你,你又有哪里能去呢。” 谢献垂下眼去。 太子见他不语,便又把话题重新引到了信上,“陈景扬这信上说,说他要在京中与安平王联手…”太子的声音微微上扬,俯视谢献,“子仁啊,本王对你要求不多,你走这几日本王也不怪你。我只是想知道,你给陈景扬灌了什么迷魂汤,他这个废物竟然敢和我作对?” 谢献想起落雪那日景扬在书房里折信,大概就是这一封了。他抬头看向太子,缓缓开口: “子仁不知道殿下心中的揣测,殿下怕是有什么误会。我不是怀康郡王的心腹,也没见过殿下手里的这封信。” “殿下知道的,子仁如今只是一心想走仕途,只想兢兢业业为殿下效力,等着殿下提拔,怎么可能背地里做对殿下不利的事情。” “这几日…子仁无话可说。殿下也知道,我曾是怀康郡王的侍读,郡王不过是…”他眼神略一飘远,“不过是碰巧遇见,郡王念在过去的师生情谊,收留我几日而已。” “退一万步说,就算怀康郡王真有异心,而我…殿下,谁家重用心腹,不会做背景调查呢。” “再说,怀康郡王若是真想怎么样还要与人联手,而太子殿下您贵为储君,胜券在握。我何必舍近求远,安安心心服侍殿下,难道不更加稳妥嘛?” 太子没有说话,只静静看他。 谢献有一双水润的眼睛,他的容貌曾经青涩,如今却已绽开了成熟动人的姿色。他缓缓说话时的克制,还有隐约流露出的不自信和脆弱感就像白瓷上裂开的细纹,有人也许会怜爱于这种不完美,而太子却总是被勾得按捺不住想将他打碎。尽管眼前的人儿总是低垂着眼,温顺听话,可是他如水般的眼睛里有一些除了害怕战栗痛苦以外,别的一些、他还没有想明白的东西。 太子就这么沉默地端详着,觉得自己好像要被谢献说服了。这么温顺谦卑,要怎么惩罚他呢? 软鞭缠上谢献的颈,随即太子瞳孔骤缩,狠劲扯住两端绞住谢献。谢献一刹那犹如被拎起的鱼一般喉咙被死死勒住,得不到呼吸,近似本能的无力挣扎。 时间持续也许短短一瞬,对谢献而言却是极漫长。太子松手以后他砸落在地上大力咳嗽,软鞭还挂在脖子上,和披散的头发绕在一起随着谢献的动作发颤。 太子只是坐着看他。 谢献一向是乖巧温顺,吩咐什么都会乖乖做好。也许这一次只是个意外。太子承认,他一瞬间是有些杀心,可又好像心软了。也罢,他一无所有,倒是惜命,留着他也还有用。 太子待谢献喘好,令他抬头。谢献脖子上慢慢浮出一圈红色的勒痕,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倒是有点别样的趣致。 于是太子拽着谢献的头发摁于自己的胯下,谢献低垂下眼睛,动作娴熟地用嘴解开太子腰带,衔出胯间物什,小心舔舐。 他嘴里的伤还未凝,津液带着血丝,随着侍奉的动作将星星点点的血迹沾在男人的性器上,再被嫩红的嘴一点点舔舐干净,俯望去,极屈从冶艳,令人更唤起一份兴致。 “好吃吗?”太子伸手摩挲他脸颊上被戒指刮出的血痕,谢献目光低垂,睫毛轻颤,看不出更多的情绪。 然后太子抓着谢献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摁下去,逼他吞咽已经硬挺的阴茎。 “真乖。”太子看着肉棒消失在谢献嘴里,感受喉咙紧紧挤压着龟头,发出谓叹。太子殿下的动作凶狠,谢献挣扎不能,窒息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沾湿了睫毛。随侍太子侍郎李庆低着头候在一旁,屋子里静得只听见性器抽插口腔的声音。 谢献闭着眼睛,努力去人格化的想象自己。 清醒的痛苦让时间变得漫长而难捱,他并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太子射在他嘴里时他微妙地感到如释重负,尽管他被太子狠狠按压着后脑动弹不得,鲜腥的精液直接喷射在喉咙深处,呛得他本能的想要呕吐。喉管的收缩让太子食髓知味地用力地顶进去,发出满足的喘息。 “子仁真乖。”待到一切平复,太子扯着他的头发迫他仰起脸,谢献的双眸失焦而黯淡,太子怜惜地拨开沾着白色浊液挂在他唇边的发丝,轻柔地说,“本王给你表现的机会。现如今怀康郡王被控谋逆,过几日你只需乖乖去殿前指证这字迹是怀康郡王所写,本王一切既往不咎,升你去门下省做仆射。” “若是做不好…”太子语气中带着轻笑,狭长的眼眸却是冷色,手指滑在脖子上的红痕处,“纵使我怜惜你,也留不得你。” 我个人真的很不喜欢太子所以这一章写得无敌长( ・᷄ὢ・᷅ ) 非常感谢各位小仙女们的喜爱。 第24章 太子殿下离开反省室的时候,谢献隐隐约约听见敲钟的声音,他听不真切,大概是二更,或是三更?想想自己被带回来的时候还未过午,倒不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太子走了没多久,二哥谢遥便带着伤药来看他。上衣剥干净,二哥把药粉一点点拍到他的新的鞭伤上,药粉融入伤口,钻心的疼。 谢遥处理一切已经驾轻就熟,当一个人做一件事熟了就会变得没什么感情,所以完全没有什么温柔可言。药上完了谢献已经脸色煞白,全是冷汗。他缓了半天,用细弱蚊蝇的声音说道,“谢谢二哥,麻烦二哥了。” 谢遥没说话,冷冷地扫视了一会他身上的新伤,从随身带的提篮里抓出一个药瓶塞给他,才说,“别撑着不吃药,少受点苦。” 药瓶是黑色瓷瓶,配着红色瓶塞。这瓷瓶的意思是里面装的是药房不外售的私药,这一瓶当然是特制调配的媚药。它不仅缓释痛感,更能迷乱心智——药效过了以后,即使努力回忆,服药的人也只能记得零碎片段。不过,谁又会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呢?如果不是情况特殊,谢献其实是很依赖这药的。 有一种药,在你痛苦的时候可以帮你灵魂脱离肉体,上哪里再去找这等好事。 谢遥是少数在太傅府能与谢献说上几句话的人,虽然伤药是他备的,媚药也是他备的。 谢献握着二哥递过来的药,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道,“二哥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谢遥眼神飘了飘,只回他,“嗯。” “父亲…应该很生气吧?”他在反省室关了一天,还没有见到谢太傅。 “那是自然,你这一逃,也不知道太子爷什么态度,爹和大哥都气疯了。爹今晚…”谢遥顿一顿,好像是在犹豫该不该说,“…要将功补你的过,连夜审怀康郡王呢。” “审...”谢献一下攥紧了瓶子,“审…怀康郡王…?” 安平王没有赶到? 谢遥点头,“听说嘴硬得很,什么都问不出来。” 谢献点点头。他已经知道太子是要控郡王殿下谋逆,可郡王殿下这十几年小心谨慎,本来也就从来没有这些念头。如果安平王没有及时赶到,太子殿下抄查了岳王府,那端来眼前的证据,不该只有一封信。 谢献微微抬眼看向谢遥,试探地轻声说道,“太子殿下这是要对怀康郡王下狠手了。” 谢遥正在收拾药箱,他埋头把带过来的伤药纱布整理装进提篮里,一边絮絮叨叨道,“我听说是太子爷怕夜长梦多,昨晚截了信,今天早上就赶紧去把怀康郡王拿住了。” 说着谢遥突然抬起头来看看谢献,自个儿琢磨琢磨,又说,“你今个儿不也在吗?我听谢远说你就是从岳王府被抓回来的。” “我只是…不知道太子殿下到底是什么心思。”谢献缓缓道,“毕竟、怀康郡王身份特殊,太子殿下这样抓人审人,不知道会不会危及太子殿下…?” 谢遥站起来拍拍谢献的肩,“这种事情都不是咱们担心的,太子爷自然有太子爷的考量。咱们该担心的,是太子爷位置坐不牢,咱们全部玩完。”谢遥夸张地摊了个手,又弯下身子凑近道,“献儿,二哥劝你一句,乖乖听话,将功补过,太子爷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还年轻,太子爷又喜欢,忍了这几年,等太子爷登基成了皇上,你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你现在这关键时候站错了队,这几年受的苦都前功尽弃,值得吗?” 二哥走了以后反省室陷入一片黑暗。谢献在黑暗里捏着瓷瓶,咀嚼二哥留下来的最后几句话。 他想过拥有一些权力,想过比如调去远方拥有一些远离家族的人生。而二哥所说的那种太子登基尽享荣华富贵的未来他从没想过。此刻他的容身之处只有这偏远地方一间不见日的小屋,寒冬时节冷得刺骨,而他甚至在夜里不得一盏灯。 他又想,何时轮到他站队了。单行道的人生有无数别人做选择,他的想法无关紧要。 ——可是,郡王殿下在京中数年,向来谨慎,从不曾有叛道离经之辞,如今就凭一封信,太子却闪电一般行动,是不是有些大题小作? 太子担心安平王与岳王势力在京中联手会影响自己的储君地位,那么给郡王殿下定下一个谋逆之罪,近可以削安平王在京中的潜在羽翼,远可以直接撼动岳王一系的京中影响——试问,若是藩王有意操戈,朝廷还能继续拨饷? 可太子手里那一封信,只说要和安平王联手,端是结党,又能定多大罪?郡王身份特殊,又值此边境战事祸起不断之时,岳王的脸面情绪不能不照顾。最后结果大可能是殿上口头教育教育,扣扣俸禄,最后关个小禁闭。为了这点惩戒太子便如此大动干戈?不至于。 如果我是太子。谢献想。若是一次不能斩草除根,将来反倒是祸害。怀康郡王要是这一次活下来了,将来只会更坚定站在安平王那一派。所以,就算证据作假,也得让他死得彻彻底底。太子最后拿出来的,大概还不会是刚刚那封信那么简单。 第25章 谢献在反省室又被关了一日,他迷迷糊糊断断续续地左思右想,根本没胃口,侍从送来的食物一点也吃不下,只少许喝了一点水。晚上的时候太子来看他,谢献正靠在角落里浅眠。 他脸色因为一日的折腾变得很差,身上还带着伤,得亏药上的及时才没有烧起来。 太子捏着他的下巴端详他,回头轻笑着对谢远说,“这可是本王的宝贝证人,搞得跟被严刑逼供一样怎么行。” 当天晚上谢献便被带去了太子府。与太子殿下同住同食。谢献缓慢地进食,在太子的注视下上药。 当然还有些别的事情,他记得随身带了小药瓶。 奈何就算在太子府里精心养几日,人类的皮肤毕竟恢复速度是有限的,待到太子要带他去上朝指证的那天,谢献的脸上还是能看出被戒指划出来的红痕。 那日清晨太子看他梳洗更衣,仆从服侍他梳头的时候太子站在他身后,通过铜镜与他对望。 太子有一双和郡王殿下相似的狭长眼睛,微微斜挑,跟郡王殿下比起来轮廓更加深邃,浓眉压眼,让他神色看起来多了一些阴鸷。 谢献这几日头痛得厉害,只得垂下眼帘。 “怎么伤还没好呢?”太子扳过他的脸,拇指磨蹭在他的伤上。 谢献偏下视线,由着太子摆弄他脸上的残伤。 太子认真端详一阵,然后轻笑道,“我的大美人,这可不好看。”然后转头对一旁的侍女道,“给他扑点粉,把这伤口遮了。” 太子松开谢献,侍女弯着腰取了粉来用扑面仔细沾在谢献脸上。谢献受着众人摆弄,透过铜镜望向自己的脸,他其实是并不太在意这些伤的,他受惯了。可他又想到今日在殿上必然会见到郡王殿下。他微微侧脸看着随着侍女的动作逐渐掩去的伤,低声道,“遮一遮,也好。” 然后,车马,引荐,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谢献由内侍引了在殿外候着。殿里隐约传来人声,今日这场朝会主旨便是怀康郡王,此刻应是攻守双方在论证怀康郡王的罪责。谢献站直了仔细听,冷风刮过耳畔带来喧嚣,他只能听见朦胧。 他就这么在萧肃的冷风中站着,迷迷糊糊零零散散地想着此刻处境。原以为自己之于岳王府这短短几日,本该是一个小小插曲,现如今却不能简简单单地翻篇过去。 来时路上太子在辇车里捏着他的下巴再次端详他脸上的伤,已被英粉遮得几乎看不出来,太子很满意,又与他说,“子仁素来乖巧,今日你只要好好表现,本王允许你提个要求,本王满足你。” 谢献不禁伸出手来看看自己的掌心,又浅浅攥住。然后自己浅笑了一下,说不清是苦笑还是嘲笑。 殿前的风其实并不大,他左手交叠着右手,勉强止住身上瑟瑟地抖。好像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极怕冷的。 所幸他没有在外面等太久,很快便有内侍来引他入殿。他从边侧的小门走入大殿,抬眼就看见在人前的太子与安平王,还有自己许久未曾谋面的父亲。 殿前尚在陈斥的是汝南周氏的周棠周中书令,谢献看见他心里一惊。谢献认得他,被赐婚与郡王殿下的周氏之女周欣柔,便是他嫡出的女儿。此前郡王曾说过这周棠与太子一党过从甚密,倒不知道已经可以走上台面了。 他由内侍引着缓步上前,直走到群臣之前,才看见笔直着跪在那儿的陈景扬。 郡王身上穿着的还是那日在府中时的装束,灰墨色金丝刺绣长衫,他虽然跪在地上,腰间的玉衔腰带还是勾勒出尊贵的身姿。景扬脱了发冠,头发虽然略有凌乱,但背影身姿看起来却还精神。看上去应是没有受什么苦。 谢献微微瞥过去,景扬亦抬头看向来人,他本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周中书令的陈斥,可在看清楚谢献那张脸以后,郡王那原是狭长的眼睛,突然撑圆了几分。 谢献旋即避开了视线。 也许是室内外温差太大,他突然开始觉得头痛起来。 此时周中书令陈斥完毕,最后做总结陈词:怀康郡王窝藏祸心,周氏不愿同不忠不孝谋逆之徒为伍,求陛下收回赐婚成命。 谢献扫一眼殿上的周棠,不自禁地想,新来的人递投名状的姿态总是很着急。 周中书令执礼退下,随即他听见父亲给自己介绍,“陛下,这是犬子,单名一个献字,表字子仁。现在尚书省当个差事。犬子原是怀康郡王的侍读,对怀康郡王的笔迹再熟悉不过。” 然后又听父亲说,“献儿,你过来看看,凭你判断,这封信是不是怀康郡王写的?” 内侍呈上一个托盘,内里托着几页黄纸,但这并不是那日太子给他看过的内容。如今这里呈着的,是更大胆,更赤裸裸的怂恿岳王篡权夺位之书。 倒果真如他所料,太子即使作伪,也要斩草除根了。 谢献立在托盘前看那字迹——太子一系确是觅了高人,信上的字仿得极像,饶是他也一瞬间难辨真假。 群臣前列,安平王正仔细看着谢献的背影。虽然他时常听见这个名字,但这倒是他第一次见到谢献,长衫消瘦,比他想得更显得瘦弱。此刻站在托盘前认字,仿佛一尊静物。 太子并没有什么关键证物。岳王府的通报来得及时,他成功在太子一系查抄岳王府之前赶来阻止了他们。 信,没有发出京城便被拦截,除此之外太子一系并没有更多实质证物。而岳王身处边境,此刻还在保家卫国抗击来犯,没有实证也不足以将岳王请出来对证。所以,几乎可以说,太子殿下拿出来的信是不是真的出自景扬之手,是这个案子要不要接着审下去的关键一步。 而他们没有拿到更多景扬的手书,字迹校对也没有办法。在尚书省倒遗漏了两卷景扬誊撰抄录的旧昭文,可文书是临摹,校对笔迹意义不大。那最最关键的,就只剩曾经担任景扬侍读的谢子仁了。 这谢子仁是太傅幺子,也是太子一系的人,而且他已经听说,还是个太子安插给景扬的奸细。那这信,他看与不看,自然该是景扬写的。信上那字安平王自己也看了,确实难以分辨,可景扬他也是了解的,若不算年后突然发疯要退婚,那一直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当个好质子的废物点心,就算太子造反,他也不可能造反。 等了好半天谢献也没有动静,安平王一边腹诽一边使了眼色给自己准备的人,等谢献说完话,就立刻呵斥他作伪。 反正凭谢子仁身上那些背景颜色,驳他作伪还是很容易的。 谢献僵立在托盘前,他视线一再扫过薄薄黄纸上的墨迹,背上仿佛感到几条灼热的凝视。 他自然是知道这字不是郡王写的,可他只是不知道,等到抬起头来的时候,应该选择哪样回答。 左边是郡王安危,右边是…右边是太子与他说,“若是做的不好,便容不下你”。 他想到二哥塞他药瓶时说“站错了队,几年受的苦都前功尽弃”。他轻轻握着拳头,手心里全是冷汗。 …值得吗? 他此刻站在这里,退路是没有退路。做错了会死。可他还不想死,他拥有过的太少,世间的百般滋味他还没尝过。他渴望获得权力,渴望获得权力以后与之而来的自由。而这些,眼下,或者,未来所有的日子里——他没有第二条路。 谢献紧紧闭了闭眼。 他又想起那日天色将晚时,他在书房小榻上醒来,景扬把他拢在怀里,轻柔地吻在他的眉骨上。 理智上知道不过才过去数日,却已恍如隔世。那些日子短暂而真实的存在过,少年郡王含着浅笑握住他的手说,“我会待你好。” 他好像在做梦。一切都那么近而美好,又那么不堪一击。镜中花水中月,再醒来已幻灭成影。 他抗不住这些所思所想,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太傅见状迎上来问,“献儿觉得怎么样?” 谢献低垂着眼,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只能看见随着呼吸带来的震颤。顿了好一会他才缓缓抬起头来,对着谢永成说道,“父亲,这字…”,他抿一抿嘴唇: “似乎确是郡王殿下所书。” 第26章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好像博弈。力量,金钱,或者权力。坐在谈判桌旁,与人撕扯较量,手里需得筹码。 若是一无所有,根本没有资格走近这谈判桌。 谢献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自己手中毫无筹码,他说服自己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从没有想过反抗。虽然他做得不尽好,但他乖巧、顺从、听话。 而今他暗下决心想要一些筹码,那么很多事情都是他该做的。 他明白得紧,他没有资格反抗。他不会反抗。 此刻他在殿上说话,心里好像烧起来一般灼热似火,又全身似冰霜覆盖一般冷起了鸡皮疙瘩。 太傅听见他回答说“确是郡王所书”,甚为满意,做个手势让内侍带谢献下去。谢献却突然向殿上坐着的那位行礼,一边带着颤音道,“陛下,臣想请郡王殿下写几个字。” “写字?”殿上那位出声发问。 “不错。”谢献还执着礼,“陛下,谋逆之罪实非小事,应该要仔细查明白才是。臣方才仔细看了这信,心中还有些疑虑,想请郡王殿下写几个字解惑。” 太傅从旁道,“可怀康郡王的手伤了,写不了字。” 谢献听了这话心下一惊,猛回头看向郡王,正与景扬的视线对上。景扬的视线好像从未从他身上移开,那双灰棕的眼眸隐去了情绪,再次变得冷淡冷静,微微斜挑着看他,看不出情绪。 谢献努力无视景扬的视线,看向他的手,郡王手腕撑在膝盖上,手悬空放着,缠着白纱,可能是时间久了,白纱里隐隐透出些血色来。 ——手伤了便无法写字,倒是想得周全。 谢献盯着那只手,又说,“倒也…不用郡王仔细写字,能握住笔就行。有些字形结构,臣…还想辨别一下。” 于是纸墨笔砚备上,郡王白纱缠着的手努力握住笔。 谢献看向侍从手里托着的黄纸,稳一稳情绪道,“殿下,我摘几个词出来。殿下只要按平常那样写就行。” 郡王缓缓看他一眼,低下头看着铺成的纸。 “第一个词是,‘覆灭’。” “第二个词是,‘步骑’。” “第三个词是,‘過程‘。” 郡王手伤了,握着笔用力时会撕扯伤口,字写得歪歪扭扭,根本控制不好力度,谢献从旁看着血渐渐洇湿纱布,面无表情。 郡王写完了,谢献让内侍捧着,与盘中信一块呈往御前。 “郡王殿下手虽然受了伤,可是惯用的写字方式不会改。”谢献说,“臣方才看了这信,心下觉得奇怪,这字确是像郡王的笔迹,可这几个字,臣却觉得…不似郡王惯常的写法。” “首先,‘覆灭’二字,郡王殿下写的不是倾覆的覆,而是反复的复。” “其次,‘步骑’二字,郡王殿下写步字的时候,下面总会多加一点,写成个‘少’字。臣以前常常指正,郡王殿下却总是改不了…” 谢献顿了顿,他可以瞥见一旁站着的父亲脸色已经转暗,但他又继续开口道,“最后,‘過程’二字,也是郡王殿下惯有的错字写法,这‘過’字的口中口总是向右开。而信上…”谢献微微叹一口气,垂下眼帘,道,“刚刚说的这三个字,全部都写对了。” 他陈述完毕,朝着殿上那位行礼。谢献说,“陛下英明神武,自有定夺。” 他行了礼,又直起身子,一时间竟不知看向何处。谢献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紧张得太过,此刻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一汪止水,静沁无音。他隐约听见谁在他身后接上了他的话,慷慨陈词激昂澎湃,他努力想去听,头却痛得极厉害,好像隔着一堵墙,声音朦胧,根本听不清楚。他呆站了不知多久,有内侍来到他身旁引他下去,他便勉力撑着转过身准备跟着内侍缓缓退去。 一旁一直静静跪着的陈景扬忽然直起了身子,他此刻本是待罪之身,没有允许不得开口,可他的目光紧张地追着谢献,看着谢献将要离开,竟一时顾不上殿前之仪喊出声,“先生…先生!” 殿前侍卫见状赶紧冲上来按住郡王,可他却不管不顾地想要伏过身去拽住谢献,嘶喊的声音甚至破了音,“先生!你别走!!你不能走!” 群臣哗然,而谢献好似毫无知觉。他忽然觉得有些抛下一切以后的清爽畅快。他曾燃起过很多憧憬,可这些跟郡王的性命比起来,不重要。 他转身时看见太子看向他的眼神,是熟悉的冰冷,和阴鸷。 繁体字的【過】上面有口中口,真的很容易搞错方向。 第27章 景扬已经回到岳王府将有月余,他最后的罪责是殿前失仪,被罚关三个月禁闭。这期间他令人寻找谢献,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只有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沈然之有回来报告,殿前指证的那一日,谢公子被人看见一身是血拖回了太傅府。 那以后,太子虽然几次出入太傅府,谢献却不知所踪。 安平王数次劝他放弃,“打探也打探不出来,这样子该是死了。他在殿前为你作证,太子不会轻饶他。” “可就算死了也能找到尸体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让我如何甘心!”景扬根本没法控制情绪。 冷静半晌,景扬又问,“太子那一系,这次出来了几个人?” “一贯是太子一系的那几个武夫,还有临海谢氏,平阳沈氏,倒是没想到周棠竟然会第一个站出来、这次那封假信也是由他呈上去的。”安平王道。 陈景扬眼色一冷,“投名状罢了。” 如果不是出了这场风波,开春以后本该要结为亲家。这下倒好,免了景扬自己去退婚了。 “这次事出在你身上,你想怎么办,三哥全听你的。” 陈景扬略一思忖,沉声说道,“把太子党与的枝叶一点一点全剪掉。”他捡起安平王扔在桌上这几日的查伪造书信的调查,又说,“就…先从汝南周氏入手吧。” 谢献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他无止尽下坠。在幽深的深渊里。 谢远带着谢遥进了反省室。 谢献已被吊了两日。全身是伤,高热不止,眼下只能算是还勉强喘口气,刚被谢远的人放下来。 尽管数九寒冬,昏暗小屋里空气呛人,有一股奇异的腐败味,不能细闻。 二哥谢遥掀开罩着谢献的被单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埋怨道,“都弄成这副德行了,这可怎么救。太子爷那日特地吩咐吊着不管,这不明摆着要弄死他吗。你要我救下这么大个祸害,别将来太子爷算到咱们头上来。” 大哥在一旁看着,说道,“太子殿下玩死了多少小孩儿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次出了这么大事儿,打也打了关也关了,到现在还给他留着一口气呢。” 谢遥闻言,又仔细看了看他的伤,轻轻压了压谢献的胸口,昏迷着的谢献就吃痛咳了起来。谢遥又把被单罩上,“半只脚都跨进鬼门关了。你怕将来太子爷怪罪?咱不是还有妍妍嘛。” 大哥好气又好笑,“都搁这份上了你还不明白吗?咱们妹妹那儿都不算数,太子殿下这几年,真正独宠的在这儿呢。” 这几年太子出入太傅府,目的当然不是来和岳父喝茶。 谢遥抬起头来看了谢远一眼,“出了这么大事,太子爷还会想留他?” “那可不好说,你这几日找的,我觉得太子殿下不怎么满意。而且我总感觉,现在殿下气头上,过几日还是能想起他的好来。” 谢遥闻言,扯开被单,又瞧了瞧,道,“那先给他擦擦身子,又脏又臭我可不想碰。” 尽管谢远谢遥把谢献救了下来,因为是背着太子偷偷操作,也不敢大张旗鼓。谢献便放在反省室躺了数日,谢遥有一搭没一搭的去查看状况,可是他一直昏迷不醒。直到有一日太子终于想起来过问了一句,得知谢献还活着也没有多说什么——他的确是有点想起谢献那温顺听话又可以打碎拼好的好来了,谢远见这情形,才将谢献移入了厢房,谢遥也多配了些名贵的药材给他吊着。就这样又躺了月余,谢献才缓缓醒来。看他醒了,二哥谢遥赶紧命人给他灌水,他被呛到想咳嗽,稍一用力胸前好像炸裂一样的疼。 “你忍忍吧,也是你自己惹了这么大的事儿,太子爷生起气来没有度,大约是伤了胸前这几根肋骨,时间拖得太长了,以后恢复起来怕是难了。” 谢献最初数月躺在床上全不能动,他伤得太厉害,身体被固定住等待骨骼的缓慢重新长合。倒是背上腿上的鞭伤,因为天气寒冷倒没有溃烂,只需好好养,费些时日就可以长起来了。 谢遥给他上了几日药,嫌弃麻烦,等谢献醒了便让侍从代劳,药粉拍在伤口上,慢慢融入血中,每一次都痛到仿佛噬魂销骨。 他在疼痛与疼痛接踵而至的刹那间隙里,有一点点想念景扬给他上药时,掌心的茧摩挲在脚踝上那有点痒的滋味。他有点想,又不敢太想念。他如今这般,不该有这样的念想。 因为他完全不能动弹,最开始为了维系生命只能被硬灌一些流食汤剂。又隔了月余,骨头开始渐渐接上时全身麻痒的时候,太子短暂地露了面。他站在床前看谢献的模样,看他瘦到不堪一握的小腿,露出扫兴的神色。谢遥新找来的男孩子味道都太浅淡,太子很不过瘾。 即使有太子的殷切期盼和大哥谢远的从旁监督,谢献身体还是养得极慢,因为他始终吃不下什么东西,即使过了几个月那麻痒难耐的感觉终于渐渐褪去,他能够坐起身,开始自己进食以后。他吃什么都反射性地呕吐,前胸总也好不了的骨伤让他连吐都吐得痛楚不堪。 他知道自己是该活下去的,既然这一次没死,那便是命不该绝,他可以带着憧憬活下去。他逼着自己进食,每一次吞咽都好像自己给自己上刑。 太子并没有耐心等他彻底好利索,毕竟太子近来烦心事多,需要发泄。因为年后怀康郡王书信一案的彻查,他折了一个费心培养素来是心腹的龙骧将军竺乃升,新近投诚的汝南周氏一系也因为伪造书信构陷皇室成员的罪名被整锅端起。这几日在殿上他截停发往边疆的增饷,被安平王扶植的新人指着鼻子对峙。 边境这一年以来小打闹不断,殿上朝中支持以攻代守的声音是越来越多了。 太子常常想,殿上那个老家伙身体这么差了,为什么还不死呢?若是此刻崩逝,自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还犯得着在这儿较什么劲儿?自己费了这么多心机,甚至私下里偷偷求神问卦开坛作法只求那老家伙早日下线,但神鬼无能,让他现在还得每天表演舌战群臣。 本来想借陈景扬搞掉岳王一系,顺便挫一挫三弟的气焰,倒没想一切这么不顺利,养的乖顺金丝雀儿蹦起来把自己啄了一口。 太子每每思及此,还是怒气难消,只想在床笫间找一点支配的快乐。但他发现谢献没了精气神,不能再陪太子玩他最喜欢的,拼起来又打碎的游戏。 如果谢献一开始就已经碎成一地,不能再被自己亲手打碎,那这个游戏还有什么意思。 太子越琢磨,越想念,谢献卧床这段时间,通过各种渠道有很多新鲜的人被呈上来,但如前所述:滋味浅薄。一开始就太软的玩起来没劲儿,太刚的呢,折了就彻底蔫儿了。都没有谢献来的有趣。 欲望不得满足的太子百爪挠心,他甚至不再计较金丝雀儿曾经啄过他。 “我记得子仁最想要仕途。”太子命人搬了张椅子坐在谢献床边,与他讲条件,“仕途呢,本王不能再给你。不过你若想要点权力,本王可以许你一些。” 谢献缓缓抬眼看向太子。 “本王允你来太子府做内臣。” 因为心态变化把中间一章删掉了。不太能够直面太子的性癖。( 一一) 第28章 内臣这个差事,最大的缺陷在于没有延展性。比如若是供职尚书省或门下省,可以接近权力的中心,可以接近皇帝,可以被提拔或调用至其他部门,也可以通过手中的权力和其他皇权士族等价交换,攀附关系。但内臣游离于这样的关系网以外。毕竟内臣局限于太子府以内,封闭体系,既没有必要,也无法向外生长。 尤其对于谢献。 于谢献而言,太子府便成了一方出不去的封闭天空。 他身份特殊,不能出府,惯在太子身边侍候的心腹仆从李田雨被调来了他身边,名为照顾,实则监视。 他便循规蹈矩,做些吩咐给他的府内事宜。不仅如此,若是手上得了空闲,他也热心去份外的地方帮手。谢献惯是谨慎,为人温和,又读过书会写字,办事情有条理又负责,很讨人喜欢。和众人混得熟了,谢献也学会了支开李田雨的办法。毕竟李田雨仆从一个,总有些杂活该去做。 谢献在太子府,除了身为内臣做些杂事,当然还有别的用途。 他的柜子上备着黑瓶红塞的小瓷瓶,他没去在意过吃了多少又还剩多少,反正二哥会及时补货。 随着药一起补进太子府的,还有些他以前从不知道的小小少年。看着年纪都不过十六七岁,被送进来不过几日,便折了性命,白布裹着由人扔出去。 太子府的女眷都被安置在别苑,太子府是太子一人的游乐场。 谢献曾经掀开一个裹着白布的去看,白布之下的少年,细瘦的肩膀上有他很熟悉的鞭痕。他从前不知道还有这些事情,攥着白布手颤了半天,心绪翻腾,无法平复。 于是又一日他见有少年入府,便支开李田雨,单独去见了见少年。那少年青葱年纪,略有拘谨却仍是阳光,说话时露出一颗虎牙,笑起来应该是很漂亮的。 谢献知道此刻不该有恻隐之心。他没有能力,没有钱,什么也做不到。但对眼前的小孩子来说,人生还长,不该终结于此。于是他终究趁着看管疏忽,将那少年放了。 他知这不是长久之计,但他实在于心不忍。 那日夜里殿下传他,谢献在寝殿内看见了被他放走的那名少年。太子气定神闲地坐在降黄檀木的椅子上,让谢献帮他选一只合适的鞭子。 最后那个少年死在谢献眼前。谢献跪着抬不起头来,血溅在他的白衫上,他愣愣地看着,深深的无力感如有实质,紧紧捆得他不得动弹。 太子缓步走近跪伏在地上的谢献,用教鞭拂上他的脸,留下一道血痕。 血是那少年的血,还带着少年的体温。 “他本来可以活久一点。”太子狭长而深的双眸泛着戏谑的光,“但我不喜欢。” 太子没有迫谢献抬起头来,他觉得谢献伏跪在地上微微发颤的身姿非常好看。如果鞭子落在左肩上,只要力道合适,那么谢献必不会像刚刚那少年一样索然无味地哀嚎出声,而是沉默着生生扛住,现下这颤抖短暂止住,然后血会慢慢浸透这一处白衫。 光是想象已经让太子心旷神怡,那晕染开的模样必然是极美的。白衫或是赤裸的胸膛,都不过一种材质的画布。只要喜欢,就用鲜血作一副泼墨画。 “子仁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太子走上前一步,轻轻踩住谢献撑在地上的手,“你有了反骨,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那日谢献的记忆截止于他痛晕过去。他本来旧伤还在养着,经过这一夜又带上了新伤。总也好不了的胸口痛得厉害,意识模糊中不断咳出些血沫来。 迷离间他又做了那个梦,深渊中无止尽下坠。他在下坠的失重感里摊开手来看向掌心,再轻轻握住。就连空气也被风带走。 他昏了一整天,第二天深夜太子才命人请了二哥来瞧。谢遥跟太子说新伤叠旧伤,现下只能好好养着,不能再折腾。各种药材也写上方子,令侍从去抓药。太子倒是不吝用药,方子上即使名贵的药材用得毫不手软,隔几日便来看他一眼。谢献是一如继往的恢复得极慢,因为入夏天气转热,有时候伤口感染发起烧来,整晚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谢献就这样反反复复的又折腾了三四个月人才渐渐恢复清明,待他能坐起身吃点东西的时候,太子来看他,谢献没说什么,从旁接过李田雨递来的药,沉默着一瓷勺一瓷勺将苦药慢慢送入嘴里。 椅子搬过来放在床前,太子坐在谢献跟前。桌前的案几上,瓷瓶里插着一支修剪过,形状姣好的桂花枝。似才刚被采下,时光正好,香气浓郁。 太子看他喝药,一旁道,“子仁现下安静养伤,等身体恢复好了,若是喜欢,内臣的工作还可以继续做。” 谢献眼神微动,喝药的手势停了一拍。 “你要是愿意做事,我升你做少府。” 少府是一府之掌,谢献抬起眼睛看向太子。他不明白太子的用意,但这个条件他不想拒绝。 那年入冬时候,谢献终于能下床活动,他现下被允许在太子府任何地方随意走动,但他连着大伤两次,躺了太久,体力极差,哪怕散步也是停停歇歇。 他有时停驻于连廊,望向太子寝殿前的一方宽阔院子。谢献被软禁于太子府,不知这外面的世界权力更迭如何,但他心知不能再浪费时间,有些事情不能久拖。 于是他很快就接任少府一职,开始处理府中的大小事务。 不过,因为谢献不能出府,所以太子府的外务主要由太子极爱用在身旁的侍郎李庆负责。而这人谢献极为嫌恶。 那日谢献独坐在帐房里,天渐渐暗了。他放下笔仰头去看窗外一小方由橙转紫的天空。很远的地方传来隐约的鞭炮声。他有些恍惚。 竟已是将要年关。 距那年开春的殿前指证已经过去了几乎整整两年。 第29章 清明时节前后,是谢献最难受的一段时间。 雨水太多,湿气洇入身体,全身没有一处不酸疼难受。 他咳得停不下来,即使入春了也要抱着手炉,坐在前厅听人禀报今年的入账,一整段报告被他的咳嗽声截得断断续续的。 但谢献听懂两件事:第一,太子殿下的产业收入变少了;第二,给太子殿下的相关进贡变少了。 前者是由太子府直属的各项产业变少,后者是由太子庇护的各家士族的收入变少。 他翻着各项支出收入明细,太子的权利派系经过两年时间有些更替,但他一眼显见地看出二哥谢遥的药材生意进项减了不少。 “这谢氏的药材生意,怎么差了这么多。”他手指着明细,问得似乎漫不经心。 “少府您不知道?去年因为贩卖私药的事,皇上下令调查,谢遥谢公子,都已经被押入大牢问审好久了。” 去年他只在伤后见过谢遥一次便再没见过,卧床的大半时期给他问诊开药的都变成了太子派系的御医。谢献久在病床上养伤,倒是没想到谢遥已经被关押调查了。 “哦?那个谢遥是我二哥,你说的私药是指…?” “小的也只是听说,据说是禁售的烈性五石散,有大臣吃了烧坏了脑袋,在殿前失仪冲撞了圣上。” 谢献知道这药,大哥谢远也曾想给他喂过,那药成瘾性强,久食失智。不过幸好他在谢府一直温顺乖巧,苦苦求了才侥幸逃过一劫。 汇报的侍从被领下去领赏钱,谢献仍坐在前厅翻着这十数页的薄薄一本小册子。他隐约觉得在发生什么事情,太子的权力版图正在缩小,应是与安平王一系有关——倒是不知道二殿下如今怎么样了。 直到今天,谢献也不知道那次殿上指证以后,二殿下有没有被定罪,如果有被定罪,是否性命无忧。他渴望答案,却始终没有机会了解。他也不敢开口问,因为谢献自己清楚知道,无论这个问题被包装成什么形式,他都难掩关心。他没有自信有那个演技。而所有人都是太子的眼线。 不过,就这份去年的进账来看,如果他猜的没错,那么安平王一系的力量应该不仅没有被削弱,这两年甚至在蚕食太子一系的势力空间。往好处想,二殿下应该至少还是活着。 谢献思及此,忍不住勾出一个笑来。 正在这个档口,有侍从来禀报,殿下的辇车已经停在外面,让少府前去迎候。 于是李田雨取来才用火烘过的斗篷给谢献披上,他用斗篷把自己紧紧裹着,才缓步走入连廊。下雨天太子回府得让人在辇车边伺候,谢献出不得府,只是远远在府内廊下站着等候。 这日太子的心情看起来还不错,进了连廊便脱了有些淋雨受潮的斗篷交给谢献,谢献随即把那斗篷递给身后的李田雨。 跟着太子一起进府的还有黄门侍郎李庆。他从后面跟上,走到谢献身边的时候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漆盒,大声说,“谢少府,你找人去买的沉木香,我今日正好路过,给你买回来了。” 谢献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伸手去接。掌心轻轻覆在李庆握着盒子的手上,谢献浅浅笑,“麻烦李侍郎。” 李侍郎看向他,而他迎着李庆的视线浅笑,接过小小一节香盒,在李庆的手背下留下一点点冰凉温度。 那香盒是一个漆木盒子,内里装的是不足食指长度的线香,再普通不过的款式,谢献很熟悉。漆木盒子翻过来,可以看见右下角用金墨写着“崇宁阁”三字。 太子听见两人在身后的对话,回过身看看谢献拿在手上的香盒,“子仁要买香?” 李庆还在短暂回味谢献冰凉的触碰,听见太子问话才由愣神中恢复,赶紧接过太子的话答道,“是谢少府托我去买的,正好今儿我路过崇宁阁,顺便就给谢少府带回来了。” 谢献本来是想试试自己是不是能避过太子的眼线做些事情,特地托了这段日子来看起来机灵又信得过的小厮偷偷去替他办事。如今这事却被李庆办了。 不过这言语中,似乎也是不想戳破的样子。 谢献于是接着这话,拿着香盒笑道,“殿下知道的,我自幼长在崇宁阁,焚香的味道习惯了。” 太子上下看他一番,轻笑一声,“子仁倒是热心修道。待会让张御医来看一眼,这香对你的身体好不好。”又说,“你有什么需要的,交代李田雨,让他去做便是。”边说着,边伸出手扶上谢献的腰。谢献仔细看着那手,忍住了避开的念头。 太子站得离谢献极近,他仔细端详,其实谢献这一阵子气色恢复了不少。大概是的确受了教训,谢献病好以后更加温顺听话,每日认真吃饭好好喝药,少府之职担着也勤勉尽责,吩咐交代的事情都仔细办妥,就连太子故意遣他安顿进献来的男孩子,也一声不吭地受了命,安排妥当。 大概由于自幼没有出身高贵的母亲,幼年时太子只受过皇爷爷的庇护。他没怎么感觉过亲人的温度,对谢献的感觉也是极奇妙。时常想亲手折了他,又希望他不要折,可以平平安安陪在身边。这次谢献大病一场,太子潜意识里不是没有内疚的。 正思及此,谢献忽然压低声音咳了起来。他这几日一直咳得厉害,但在太子面前总是努力忍着。 “外面太凉,衣服也沾了湿气。”太子摸他斗篷里裹着的细瘦腰背,“子仁先回去休息休息,泡个澡祛祛寒气,晚上来给本王侍候更衣。” 谢献领了命,便回去自己的住处。时间还早,沐浴更衣,他动作极慢,直等到李庆领了太子的命来催也不着急,就放着李庆在屋外候着。他缓缓更衣,又从柜子里取了药,才开门给李庆。 “李侍郎等久了。” 夜灯初上,昏黄光线下谢献的脸上看不出神色,他在李庆面前拔了黑色瓷瓶的红色软塞,倒出了一颗黑色药丸滚在手心,那药丸在掌心滚来滚去,荡了好一阵才停下。谢献的视线缓缓看向李庆,看他正盯着手中的药丸看得出神。 谢献也不着急,待李庆回过神来,才轻轻一笑,双指捡了药丸,缓缓送入嘴里。 李庆直直盯着他的动作,看谢献仰头吞咽的时候纤白长颈上秀气的喉结有力地弹动,不自觉咽了口水,干笑道,“还是谢少府伶俐懂事,难怪殿下最疼爱谢少府。” 谢献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将黑色瓷瓶收入怀中,他的住处与太子殿前相隔并不远,可以看见太子殿前的宽阔院子,那院子石板铺就,此刻就着雨水在夜里反射着寝殿的照明,隐隐能看出些光滑的模样。谢献看向那一处院子,又转身看向李庆,轻声道,“府里谁人不知,李侍郎最得殿下信任。他日殿下顺利继位,李侍郎定是得力肱骨。” 这恭维直戳在了李庆的心窝子上,他极度舒适,忍不住得意地笑出声,又道,“谢少府谦虚了。” 谢献便接着说,“日后李侍郎功成名就,还请处处给子仁留些方便。今日香盒的事,子仁谢过李侍郎。” 李庆听了此言,忽然收住了笑,他退后两步看看昏黄灯光下的谢子仁,做个请的手势,“谢少府既然已经吃了药,还是莫要让殿下等久了。” 谢献侍候更衣以后歇了半日。自从那次他因为太子下了重手卧床近半年以后,太子对他明显温柔许多。然而毕竟带些陈伤,譬如他胸口的伤总不见好,时常抽痛,又譬如现在这阴雨时节,他咳个不停,全身酸麻,好像零件全部从内里锈掉,总而言之,他已经不太能被折腾了。 他不是不奇怪太子对他的执着和热忱,只是他还有事要做,此刻活着便好,也没有心力再去顾及旁的。 他这次没伤及筋骨,只是身上留下了些红痕,谢献让李田雨拿些二哥留下的跌打药酒给涂上。媚药的后遗症是每次到了第二日总会昏昏沉沉,他躺在床上感到一种晕眩中不真切的失重感。李田雨手里动作着给他上药,他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晕晕乎乎地想,这按摩的手法竟然还有些舒服,李田雨这上药酒的技艺倒是精进了。 他又想起来昨日拿回来的那盒焚香,于是开口吩咐道,“上完了药,再帮我把沉木香点上。” “知道了。” ?竟不是李田雨的声音?! 谢献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三秒才猛坐起来看向来人。还握着他胳膊的正是黄门侍郎李庆。 “李…李侍郎怎么会在这…”一时间他声音都有些颤。 “我听人说谢少府今日身子不大适宜,午饭都没用,就专程来看看。刚才我让李田雨去取点清粥小菜,我就帮着给谢少府上药。”李庆还借着药酒抚摸谢献的皮肤。谢献想抽回胳膊,却被用力握住。 谢献心下一凛,缓慢看向握着他胳膊的手,又抬起眼睛看向李庆,“李侍郎这是什么意思?” 李庆讪笑,“谢少府昨日不是才说,要处处留些方便吗?大家同为太子殿下效力,谢少府想要出府,想要去崇宁阁散散心,或者…想要做点别的什么,本是该互相帮忙。”他的手往上攀,谢献倚着床楞退无可退,“谢少府偷摸着打点吩咐府里人,我看着心疼。” 李庆的手停在谢献肩上的一处条状的淤痕上——那应该是被绳子捆绑挣扎留下的痕迹,谢献被他按在伤上,一阵闷痛。 谢献说,“子仁愚钝,听不大明白。” “谢少府这等明白人,这是装糊涂呢?谢少府放心,我可比太子殿下懂得怜香惜玉。” 谢献视线瞟向窗外,“李田雨是不是该回来了。” “他一时半会应该是回不来了。”李庆干笑,凑近了说,“谢献,囫囵话来回说也没意思。我呢,是有意帮你。”他食指成勾轻轻刮在谢献脸上,“也不是没见过谢少府服侍太子的样子,识不识抬举还是看你自己。” 谢献垂下视线,顿了一会才说,“李侍郎说得对。” 李庆闻言,大为欢喜,微微站起作势要把谢献推倒,被谢献猛的以肘杠住。 “李侍郎不是才说要怜香惜玉,怎么又要用强的。” 谢献说罢,顿一顿,又说,“李侍郎也知我今日身子不大爽利,怕是不太方便。” “李侍郎今日说的话我都放在心上。” “李侍郎说得对,有些事情...拜托李侍郎倒是方便多了,等子仁过几日身子养好了,再去找李侍郎也不迟。” 太子的疯批真的很折磨人。但会结束哒,谢献亲自结束这一切。毕竟是他一个人的反杀。 第30章 前方警告⚠️ 那日李庆走了以后又过了很久,李田雨才端着托盘探头探脑的探进门来。 谢献已经下了床,披了件薄衫坐在桌边,手边放了一只香盘,正擦火点香。瞥见李田雨进来,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来。他点燃线香,将火吹灭,在香盘边定定坐了一会。 虽然不能出太子府,有这味道好像也能安宁不少。 他闻着焚香气味,紧绷的精神稍微有些舒缓,终于抬起头来看李田雨,那侍从赶忙端着托盘凑到他面前道,“少府要不要吃点东西,我拣了几样少府喜欢吃的。” 谢献其实很久没有胃口,根本不在意吃的什么。他看着李田雨把食物一盘一盘放到桌上,东西都放下了的时候谢献抬起头来看向李田雨,他声音平淡,没什么情绪,“你和李侍郎,倒是相熟。” 李田雨和那李庆,自然是相熟的,谢献知道得紧。 李田雨讪笑,“都是从前就开始伺候太子殿下…” 谢献听他说话,漫不经心地拿起瓷勺拨弄面前一碗冷粥,半晌没有开口。 李田雨站在一旁看着,见谢献也不说话,心里没底,表情渐渐有点焦急起来。毕竟他是个下人身份,就算有太子殿下做靠山,但他没读过书,心里拿不住大事。他左等右等等不到一个回声,自顾自地便辩驳起来,“少府这是...这可都是李侍郎的主意,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谢献不等他说完,”铛“地一声扔了瓷勺,又抬起眼来看向李田雨,李田雨瞥他,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而谢献看他那紧张模样,突然笑了出来,那笑声一开闸便似止不住了一般,越笑越大,前仰后合。可那笑的质感冷冰冰的,李田雨听着更感惶恐,哆哆嗦嗦地抱着托盘再不敢抬头。 谢献笑了很久,以至于终于停下来时有一股空荡荡的疲惫。他眼睛垂下去,淡淡道,“做得很好。改日该有重赏。” 那日晚膳谢献给太子布菜,神色如常。李庆与李田雨在旁边陪着,也只眼神略一交流,面上看不出什么来。 用完晚膳,便配了茶来,是太子喜欢的冷萃江华毛尖,选的是专为太子府特供的甜茶品种,茶本身便带着沁人脆爽的香气,用窑里冷储着的冰萃上三日,成了一口带着清冽回甘的冷茶。现在才入春,天气还带着些许冷意,可太子喜凉,只在寒冬里饮一小阵热茶,其余时间都要费时将太子喜欢的冷萃准备着。 太子看着放在面前的茶盅,没有伸手,又看侍从摆上了点心水果,他抬眼看向谢献,谢献完全没有注意太子的目光,只是拿了瓷碟挑了几种点心,又仔细放在太子的茶盅前。 “子仁,你坐下。”太子道。 谢献不明就里,用眼睛扫一眼旁边站着的另外两人,然后承了声,慢慢坐在太子殿下身边。 才坐好侍从便又端了茶出来,也是太子同款制式的江华毛尖冷萃,太子府是客人人饮得这一杯茶,也是彰显太子身份尊贵,好东西取之不尽。然而谢献体弱受不得寒,看一眼那透着凉气的白瓷,坐着没动。 太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拿给谢献。谢献打开一看,竟是二哥谢遥的充军令。 他谨慎地揣摩自己的表情。 这本子上写着谢遥私贩禁药,垄断京中制药渠道,因而没收家财,发配充军。 谢遥这些年创造的财富,大部分是谢氏的世家之财,还有很多流入了太子囊中。他在二十冠礼那年分了家,没收家财倒不至于伤了利益链上的根本。不过,谢遥游走在官场之外,又背有权力加持,在民间颇有几分能耐,能源源不断的给太子府进献成童少年便是旁证。他被关押以后,这一工作交由李庆代为完成,但数量却是远不如前。 谢献合上本子,轻轻放在桌上,半晌没有说话。 “这是昨日尚书省下的本子,已经走了流程。我想还是该给你看一眼。”太子语气平平。 谢献忍不住把手指顶在冰凉茶盏上摩挲。 “…有太子殿下的庇佑,怎会如此…?”谢献小心斟酌语言。 太子一手放在谢献膝盖上,“本王也不是不想护着他,禁药一事确实太大。” 谢献手指在杯沿上轻轻画了个圈。 太子好像安慰地说道,“子仁这段时间一直呆在府里,怕是闷了,若是喜欢,明日本王带你去崇宁阁散散心?” 太子也不知最近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以前也并不在乎身边的人来了又去。死在他鞭子下的小孩子多了去了,也没必要一个一个伤神,反正谁都差不多,除了原始的本能带来的快乐,就只剩调教最开始的时候,接管身体掌控权的瞬间还有些乐趣。 谢献其实也不过如是。除了长着一张可以说得上有点看头的脸,读过些书、有些与人不同的清雅气韵,背靠着一个可以不怯于人的家世,却又性格柔软,乖顺、又听话… ——所以在陈景扬面前也是这副模样吗? 他本是不知道占有欲的,太子年幼时虽然没得过父母疼爱,却是皇爷爷的掌上宠孙,没有过东西要与人共用的道理,但凡得了,便是他独占着,毁了折了都凭他喜欢。那时谢献半路被陈景扬截去了岳王府,他非但没生气,甚至觉得挺有些乐子。他在普天同庆欢度春节的热闹日子里想象子仁回来的时候会如何跪在自己面前求取原谅,心里盘算着要用哪根鞭子打他染得血才漂亮:他喜欢谢献着白衫,那样血染的纹理看起来最漂亮。但他没有想到,等谢子仁真的回来了,他看着他跪着求他,如想象中的一般乖顺听话,他心里却升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以至于真情实感地生起气来。 那时候他自己也不明白,时间久了他渐渐琢磨过味儿来。尤其是在他每次看见陈景扬的时候——那陈景扬本来该死的,是献儿冒死救了他。他的谢献原是一无所有,纯白颜色,只给他一个人标记烙印的。但那以后不是了。即使陈景扬没有在这个身体上留下一点点痕迹。即使谢献如此刻一般的每一刻都显得乖巧温顺。 有一些什么,不一样了。 于是太子就这么满心矛盾,一边想要揉碎他,一边却想看他笑。他为了谢献一点点的自我意志大发雷霆当下恨不得杀了他,又在事后看见谢献躺在床上烧得神智不清哭喊乱语时模糊不清地歉疚难受。他心里有一团隔着雾的打结线团,他既摸不着,也看不清楚。 只是有时候他竟朦胧地觉得,乖顺着的谢献,看着真让人生气。 转日。连下了几日的雨停了,天气只略有些阴沉,倒还算明亮。昨夜谢献已经吩咐去备好辇车,今日太子殿下要去崇宁阁。他自己并没有什么好与不好,太子要去,那便只有唯一的答案。 辇车之中太子与谢献同乘。李庆和李田雨随行,在外面跟着。也不知是不是两人对坐着沉默让太子不适,他主动开口挑起了话题。 “那日李庆拿给你的沉香,可是用了?” “用了几支。” “子仁对清修倒是上心。” 谢献轻轻笑了笑,“不过是从小闻惯了。” “以前好像是听谢太傅说起过子仁去道观清修的原因。 “是。” “倒是记不太清了。” 谢献抬起眼睛看看太子,“殿下要听吗?” 太子点点头。 谢献便淡淡开口道,“我二哥幼时体弱,有高人指点,需要有人顶他命格,不然活不长。我和二哥同个生辰,所以我便是找来替他的。” 太子手扶在谢献膝盖上,“所以你就被谢家收养了?” 谢献笑笑,“承命格的得是谢家人,养子…勉强算是合格吧。” “可怎么后来又进了道观呢?” 谢献还是轻笑,“留在道观抄了些经。” 谢献三岁入道观,直到十二岁才被接回谢府,岂止是抄了些经。 太子仔细看着谢献,他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乐,就好像这些事情本是他该做的一般。太子左右找不到适合的词,最后开口道,“你倒是个乖顺性子。” 谢献浅浅笑一笑,眼神飘出窗外。再不言语。 崇宁阁是京中唯一的道观,亦是皇室钦定。迎接太子规格甚高,无论大小掌事全都出来接待,谢献跟着太子,竟是一步也不能离。 他越过人群去看那亭台楼阁,离开几年倒是没有什么变化。 虽然说是太子带他出来散散心,但太子身份在那儿,他充其量是无名随行人员。于是他看着太子掌香明灯,又去听了讲经,谢献从旁陪着,没什么感想。 道人引着四处参观的时候,太子忽然问,“子仁自幼便长在崇宁阁,不知道能不能去看看子仁在崇宁阁的居所?” 太子既然提出了,便没有不能去看的道理,道人引着太子一行人前往道斋,不知为何,刚一走入那长长的连廊,谢献就突然隐隐有了一点不详的预感。 道斋是极简陋的,小小一间方形的房间,两片木板即为墙,门是一扇薄的推拉门,糊了纸做窗户,初春才下过雨,室内拢着湿气,倒比室外还冷几分。 谢献在裹紧的斗篷里手握住手炉,出来久了,炭快烧完,手炉渐渐凉了下来。 内里的温度消耗殆尽,他觉得一阵寒气由脚踝往上侵入身体,禁不住起了一阵寒栗。 “谢公子这几年没有来过道观,不过房间一直是收拾干净。”道人给太子殿下介绍。 他的房间本就自己清理过一次,又几年没来,如今空无一物,只剩一张小床——被褥都已经撤了,只盖着一张草编的席子,还有一个跪坐着写字的矮桌。 太子环视一圈,示意旁人都退出去,只留谢献一人留在房里。待到人都退下门也重被拉上以后,太子弯下腰摸摸那矮桌,问,“子仁便是在这儿抄经?” “有时…也会去书斋。” “不知道子仁抄过的经书,还留着没有?”太子说,“倒是想看看。” 道观内无处不浮动着焚香之味,谢献有些难言的不自在,他垂下眼睛讷讷答道,“不值一哂,留着也无用。” 太子轻笑,冲谢献招手,“你坐过来给我看看。” 矮桌前还摆着垫子,谢献闻言走过去,解开裹紧的斗篷,缓缓跪坐在桌前。 他从会写字就在这张桌子前抄经,那时候人还尚小,需跪得笔直才能勉强写字,时间久了他用这桌子便是自然而然的跪得笔挺,他此刻坐在桌前,对襟立领里颈子纤长,他微微低头,便看见遮着如水双眸的睫毛轻颤。 太子莫名觉得此刻的谢献带着一股他从没见过的人间气,心下生出一股骚动。 “这姿势倒是极衬你。”太子伸出手来,手心拢着他的脸,谢献抬起头来看向太子,便看见太子凑过来亲他。 谢献放在膝上的手猛收成拳,但他没有反抗。 太子的吻有些绵长,谢献闭着眼接着,太子上位者的姿态,吻了不知多久方才满足地放开,然后俯视着谢献睁开眼以后如水眼眸里闪着的流动光泽。太子轻笑了一声,手顺着下颚的线条滑下去,就着姿势解开了尚谢献扣在脖子上的斗篷扣结。随着啪嗒一声轻响,斗篷顺着滑落,太子伸手捞住斗篷扔在床上,然后顺势把谢献推了上去。 焚香之味让谢献有些头痛,他压低了声音咳嗽,手抖着急忙忙去怀里摸随身带着的瓷瓶。 他要吃药。立刻,马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李庆的声音,“殿下,怀康郡王求见。” 谢献整个人跪伏在床上的动作一僵。那黑色瓷瓶从他怀里滚落到床上,砸落的闷声让他猛地一颤,急忙伸手要去捡,背后却突然伸出来一只手,那瓷瓶被太子握紧了,狠砸在角落的墙上。 谢献看着瓷瓶滚落,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终于从内里炸出一股仿若电流激过的麻痛之感。 太子就着这个姿势从身后扯开他的衣服,谢献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挡,又被更粗暴的动作擒住了双手,腰带被扯下来,随即双手被反剪着绑住。衣服因此无法完全褪下来,扯下来又一圈紧紧绑住他的胳膊,更令他无法动弹。 谢献整个埋进他自己的斗篷。太子借着油膏润滑的手指粘腻地塞入他的身体的时候,谢献突然有些想吐。 他被那手指挑拨,被迫催动情欲,可无处不在的焚香味和室外嘈杂的声音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听见景扬年轻的上扬语调在门外给太子请安,然后身后的太子侵入了他的身体。 哪里都好,不该是这里,不该是此刻。 薄薄的一扇糊着纸的拉门隔离两个世界。门外是嘈杂人声,一重又一重的喧嚣,糊在一起听不真切。门内太子扯着他的头发使他被迫后仰,咬在他的耳垂脖颈上,痛感中绞着一缕酥麻。谢献在粗暴强迫的情事里咬住下唇想要阻止一些本能的不堪声音,可是太子猛烈的撞击却扯出一串压抑不住的咳嗽,他整个身体都绷得僵直,却怎么也止不住咳,到最后血沫咳出来,溅在雪白的织造斗篷上。 太子视线穿过他绷紧的肩落在斗篷上,溅血仿若腊梅卧雪,极尽诗意。 快虐完了快虐完了 and陈景扬真是不露脸的男1号 第31章 谢献不知道这场情事是何时终止的。他麻木,疼痛,又寒冷。 太子解开他绑着的手的时候外面已是一片寂静,景扬该是走了。这样也好。他并不知道此刻该用什么样的方式面对景扬。 谢献全身都被寒气浸透了,肌肉僵硬,双手被束缚久了麻得厉害,他难以控制身体,缓了好久才能勉强跪坐在床上,不时闷咳,撑着去穿衣服。 太子站在谢献背后冷眼看着。他此刻本来该设定一些欲望得以满足以后的饕足情绪,更何况陈景扬突然出现,就仿佛意外之喜,他胜者之姿,用不得反抗的侵入宣告玩具的归属,应是不能更得意。可他此刻看着谢献,看谢献那不知是不是因为动作缓慢颤抖而散发出来的凄楚气质,忽然心下就冷了,甚至于,他觉得有些愠怒。 太子扯过衣服穿到一半的谢献,狭长的双眼透着阴鸷的冷光。谢献的脸白得几乎可以和糊在门上的白纸融为一体,嘴唇却因为咳血的缘故不正常的艳红,他被太子扯着一抖,勉力才撑在床沿上没有滚下去。 “你这一张怨妇脸什么意思?陈景扬没有进来看你挺遗憾?” “……”谢献眼神低垂,“我…我只是太冷了…” 这显然不能疏解太子心中的怒意,他又凑近一点逼视谢献,“陈景扬为什么会来?” 谢献抬眼看他,如果他此刻身体还暖,五官没有冷到麻木,那么他此刻的震惊会表达得更加直观一点。 陈景扬为什么会来?这难道这一切不是太子的安排? 然而太子没有再给他开口辩解的机会。 谢献几乎被拽进来时的辇车之中,太子掐着他的脖子问他,“刚刚道人告诉我,这两年陈景扬没有踏入过一次崇宁阁,为什么你来了他就来了?你原是什么打算?如果我不在,你是不是就要跟他走了?” 一回到太子府,太子由李田雨引着,拖着谢献进了他的住处。 一整天折腾下来谢献头痛欲裂,强撑着精神说,“殿下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你和陈景扬怎么联系的?通过那个沉香吗?” 谢献本能地摇头,“香…香是李侍郎买的…” “把沉香盒找出来。”李庆赶紧指挥李田雨。不一会,那个小巧的长形漆木盒子就呈到了太子手里。 香盒里当然除了线香什么也没有,李庆当着太子的面暴力拆解了那小小一只漆木盒子。一切变成碎片以后太子的心绪终于稍微冷静了些。 还没用过的短线香碎了一地,跪在一旁的谢献不时闷咳几声,眼神停驻在面前一地碎了的短香上,看不出神色来。 “你最好别让我查到你和陈景扬有联系。”太子把漆木盒的碎片甩在地上,“我真的会杀了你,明白了没有?” 谢献缓缓抬起眼睛,微弱地回答,“子仁知道了。” 太子走时他俯跪于地,一切闲人都退下以后李田雨来扶他,他没有起身,只带着鼻音让李田雨出去候着。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有了一点力气撑起身子,手枕着的地方已经被泪水洇湿了一大片。 他是极少哭的,长年的经历让他习惯了在心中隔离自己的情感,那些委屈的难过的愤怒的情绪只要触摸不到便不存在。但他今日倦极。泪水好像连着他的一缕魂,他哭完了便成了中空的,他抬起眼来看,这一处狭窄逼仄的小屋压抑得他喘不上气来。 又过了许久,谢献才挤出些微力气,缓慢地把碎了一地的线香一点一点捡起来。 掌灯时分李庆来敲门,谢献的房里还没上灯。经过白天一连串的事,李田雨不敢再进去,只在外面候着。谢献缓慢地拾完线香以后再没有力气,只呆呆坐在地上,一点一点看着房间慢慢变黑。 “谢少府,谢少府你还好吗?”李庆边敲门边问,“太子殿下召谢少府过去侍候更衣。” 李庆等到几乎已经想破门而入时,门才终于打开了。府内昏黄的照明在谢献脸上投下晦涩不明的阴影,他抬眼看向李庆,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他已经没了药,今日随身带的药瓶被太子扔在了崇宁阁的道斋里,谢遥被押禁之后他没了补货,那是他最后一瓶。更何况,他此刻根本没有气力面对任何人。 可他没有权力,也不能说不。 李庆看他,试探地说,“殿下刚刚看上去气已经消了,少府再过去同殿下说几句软话,等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谢献麻木地点点头,“好。知道了。麻烦李侍郎。” 谢献由侍从引了走进寝殿,太子正坐在小榻上等他,看见他来了,急忙招他坐下,随即便有侍女端上一碗雪梨汤,放在谢献手边。 “今日看你咳得厉害,嘱咐厨房给你炖碗补品。” 谢献看了那瓷碗半晌,好容易才攒足了心力,端起那小瓷碗,然后用瓷勺盛着饮了一口。 太子看他喝了,又说,“今日已经晚了,明日让张御医再来瞧瞧你的病。成日总咳也不是办法,咳多了也伤身。” 谢献没有答话,只默默喝汤。一日没有进食,又寒又冷,如今暖的甜汤送入咽喉,身体上确实觉得舒服了些。 “怎么?还在生气?”太子问,接着又笑说,“今日这些事情都怪陈景扬,要是没有他,本王至于那么生气吗?你不知道,你有心护那陈景扬,那小白眼狼对你可是没有半分感激。你二哥那事,也是他办的。” 谢献停下动作,微微抬眼。 太子伸出手来,迫谢献与他对视,“以后只要你乖乖的,本王保证以后都不打你,好不好?” 谢献看着太子狭长的眼睛,忽然笑了笑。他放下手中的瓷碗,终于开口: “殿下为什么会觉得,只有我会联系郡王呢?” 第32章 翌日,太子上了早朝回府用早膳,照例是谢献从旁服侍,李侍郎赶来道了个安。谢献抬眼看了李庆一眼,李庆也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回看。他们短暂对视,没有说话。 今日天气极好,彻底放晴。太子用过了早膳说要借着好天气去郊场骑射,命人取了佩剑便骑马出了府。谢献等太子走了便去账房里继续看去年的进账。 昨日他宿在太子寝殿,他开始有点明白太子这打他一巴掌再喂一个枣的相处模式。经过白天演完一串闹剧,太子到了晚上又开始表演温柔情人,直说伤了他不碰他,搂着他睡了整晚。但谢献怎么可能睡得着,整夜几乎未眠,昨日的头疼延续到了今天。他本来身子尚弱,休息不够更是浑身不济,闷咳一阵一阵停不下来,这副身体折磨得他根本无心做事。当然,账房是寻个由头,他需要找个无人的地方,稍微缓缓精神。 正当他一个人坐着的时候,身后的门被推开了。 谢献浅浅皱了皱眉。 来人关上门,出声问到,“少府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是李庆。 谢献心想,当然是李庆。 李庆捧了杯茶,见谢献背对着他坐在案前动也未动,便走近前,把手中的茶放在了谢献手边。他看一眼案上放着的帐,轻轻笑一声,“少府真是勤奋。” 谢献缓缓抬眼看他。 “少府今日看着可真憔悴。昨天可是受委屈了。”那手便伸上来摸住了谢献的下巴,谢献下意识地垂下视线,像是要去看那只摸上他的手。 一个人不可能察觉不到另一个人对自己身体的觊觎,就如同谢献察觉李庆。李庆是太子身边一直陪着的服侍,黄门侍郎,这身份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却得以留在太子身边窥得几乎他的一切不堪。他从一开始就常常能感受到李庆看他的视线,也知道每一次李庆借各种理由碰触他身体时的那种污糟触感,他当然觉得厌恶,可是他的厌恶没有分量。他的身体哪里有几日属于他自己呢。 谢献抬手合上账本,将桌上堆着的东西挪开,只留手边那一盅茶。他手指顶在茶盅上轻轻摩挲,茶盅内里的冰凉透过白瓷递进他手里,稍稍冷静他内心的情绪。 “沉木香都没了。”谢献轻声说。 李庆的手从谢献的下巴摸上去,轻轻环上谢献纤长的后颈。他似笑非笑,等着谢献说话。 谢献自下而上地看向李庆,仰视着的视线让他显得无助而脆弱,他声音近似气音的开口哀道,“李侍郎能帮帮我吗?” 李侍郎轻环在谢献后颈的手猛地收紧,他神色得意,俯下身来强按着谢献的脑袋想要亲他。谢献挣扎着偏头避开,李庆的唇只堪堪落在他的发鬓上。 李庆有一瞬错愕,而谢献只说,“…李侍郎还是办正事吧。” 李庆哈哈大笑,把谢献抱上了案桌,谢献反手撑在桌上,盯着李庆,看不出表情。 李庆心猿意马,但谢献冷淡的表情让他有点心里摸不大准。他从旁见过很多次谢献与太子的香艳场景,他知道那种时候谢献该长什么样子。被情欲掌控的谢献有股令人难以把持的性感。 “你…你要不要去拿颗药吃?”李庆试探问他。 谢献忍俊不禁般地轻笑了一声,然后他眼神转冷,轻声问,“李侍郎有那么多时间吗?” 于是李侍郎再不去纠结,他馋得厉害,一直想要尝一尝真正进入这个身体的滋味。 谢献被李庆松了腰带,整个人斜撑在案上,仰头能看见光线黯淡的房顶上悬着形状模糊的横梁。李庆顺着他的脖颈一路啃噬,谢献木然地承受。他在心里麻木的自我催眠,可他已经无处可躲。 李庆剥开他的衣服,按下他的肩头,他便顺势松垮地躺下。 正当谢献仰躺着思考自己还有多少时间的档口,账房门猛地被踹开,还不待他反应,他已经听得一声痛呼,李庆从他身上被掀了下去。他坐起身,便看见气势汹汹的太子。 “我倒是没想到是你这家伙在吃里扒外!”太子手里拿着剑鞘狠抽李庆,打得他直在地上哀嚎翻滚,“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动我的人?!” 太子直打到李庆的哀嚎声渐渐低下去,才把他交给一同跟进来的随侍,走到案桌前冷冷看着谢献。 谢献坐在案桌上,看这场太子打奸臣的戏好似入了迷,甚至连衣服也没整理,还是被李庆剥开松垮凌乱的样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总感觉含了一丝笑意。他说,“殿下来得好慢。” 太子没有回话,谢献这气定神闲冷眼旁观的姿势是热油浇火,他怒不可遏地狠狠抽了谢献一巴掌。 谢献被打得歪到一边,他闭着眼等耳鸣过去,却感到太子伸出手来替整理他的衣服。他睁开眼睛斜瞥着太子动作,倒觉得更好笑了。 太子冷冷地低声说,“我真该杀了你。” 谢献的笑意直达眼底,“殿下为什么不动手呢?” 太子用力捏着他的下巴迫他仰起脸来与他对视,半晌才狠狠道,“滚回去等我收拾你。” 谢献听话乖乖滚回去。 他去账房前给李田雨找了个差事,让他留在屋里把所有的衣物被单全部清理一遍,其实他也没有多少东西,拖住李田雨一个时辰勉强够用罢了。 他进屋才发觉自己手抖得厉害,强撑着精神,也不急着先和李田雨说话,而是走到案前,从昨日捡起来的断香里挑了一支,仔细想要点上,却使不上力气,笨拙地折腾,竟把小小一截香又折断了。 “少府这是怎么了?”李田雨看他样子不对,过来帮他点香。 谢献抬起头来看他,“刚刚…殿下打了李侍郎。” 李田雨一愣,问,“为什么?” “我、我也不清楚…我第一次看殿下对李侍郎发这么大的脾气,说他吃里扒外,还说…”谢献抬起眼睛,仔细看着李田雨,“李侍郎用殿下的秘密威胁殿下,殿下说…要杀了他灭口。” 李田雨皱着眉把香放在桌上,目光有些发直。 “你和李侍郎素来交好,你知不知道是什么秘密?”谢献一边擦擦略有些红肿的嘴角,漫不经心的模样,“倒是连我都挨了打。” “…什么秘密?”李田雨强作镇定。 “我也不知道,殿下好像说…‘做法’?‘诅咒’?还是什么的。我也听不明白。” 李田雨听见关键词一愣,有点不可置信地看向谢献,颤声追问道,“殿下真这么说?殿下还说了什么没有?” “殿下还说…”谢献顿一顿,“当年知道秘密的,全都要死…” 李田雨本还强撑着几分镇定,听了这话身子颤得越来越厉害,他最后扑通一声跪在谢献面前小声哀嚎道,“少府,我不想死,您在殿下面前情分大,您可要救救我。” 谢献知道李田雨素来胆小蠢笨,但他还是按捺着心绪,佯装出三分惊诧地问,“你说什么…?” 李田雨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我和李侍郎,这些年一直守着太子殿下的一个大秘密…” “什么秘密?” “太子…太子殿下曾找过道人做法,诅咒皇、皇帝陛下早死…” 谢献缓缓坐下,又捡出一根断香来,插在香盘里,擦火点上,他的手竟不抖了。 “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没、没有了,当日就李侍郎、还有我,我们两个服侍太子,那个道人是个临时挂在京中的野道,不然太子也不敢用…” 那截断香烧出来的烟缓缓飘上来,谢献斜瞥了一眼,轻轻皱眉,又不动声色的把香摁熄了。 “你说殿下找人做法,可有什么证据?” “有的有的,有个玉人,用道符包了,埋在太子寝殿前的院子里。” 谢献闻言,浅叹口气,弯下腰来凑近李田雨,“你可知道,这可是杀头的罪。” 李田雨抱着谢献的腿哭了出来。 “若你说的果真如此,太子府容不下你。” 李田雨手背抹泪,声音哽咽,“少府您可救救我…”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这事关系太大,现如今只有求天家护你。” 李田雨期期艾艾,“我、我一介仆役,怎么求天家…” 谢献直起身子,沉声道,“你用我的名字去找怀康郡王,你今日和我说的话,再和他说一遍,他会护你周全。”他顿一会,又说,“趁太子还没来,你现在就去。” 我真的好喜欢俗套的故事 第33章 李田雨走了以后,谢献在原处呆坐了一会。而后他拔下插在香盘上的香,扔进捡了断香的木盒里,又将那木盒全部扔进了书桌旁的纸篓。 他忽然就拔除了依赖。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 如果一切顺利,李田雨会在午饭时间以前抵达岳王府。 以此刻为分界线,之前谋事在人,之后成事在天。 谢献想了想,站起来开始整理衣服。 在这太子府里,谢献的身份特殊,看着他有无数双眼睛。而李田雨一直侍候在太子府里,得太子府信任,进出自由,无人在意。 如果还有什么他可以做的,那就是拖住太子的注意力了。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他等着这一刻等了很久。 若干年前的一个冬天,那时候太子听说三皇子陈瑞将被陛下召回京城,暴跳如雷,私下里打探求神问鬼的邪魔之道。于是谢献在道观中指点寄宿于此的野道去太子门下求个一拍即合。那野道得了诸多银两,离开京城之前,拎了一兜橘子,在谢献的道斋前与他看着落雪说了当日详细。 谢献有时回忆起那时的场景,想起那道人与他说话时的语气神态,尽管那道人从来没有明说过,但他知道那道人大概是在同情他的。 道人与他说得极细。于是谢献知道被埋的玉人大约三寸长,背面写了当朝圣上的名讳,祸符咒一共一十一张,每一张都用红黑两色写了详细,一切摆弄完毕之后还用防水防虫的桐油纸仔细包了,埋于太子寝殿外台阶下三步的石板之下。道人告诉太子,此处是太子每日必经之处,太子天选的浩荡正气日日由此踩过,诅咒最深,镇得最牢。 那道人与谢献说到此处,就好像喝醉了酒,寒冬腊月滚在地上笑得死去活来。而他统共不过吃了两只橘子。 谢献坐在旁边看着,心下明白他和自己是一类人。同一类人不必明言,自会互相感知。 野道笑累了,坐起来喘着歇了半天,突然看向谢献发问,“等太子去了离宫,你打算干嘛?” 谢献手里那个橘子拆了一半,听见他的问题愣了愣,然后把橘子连皮塞进他嘴里,“吃你的橘子吧堵不上你的嘴。” 那时下着雪,雪悠悠扬扬落下来的模样让他突然很想念岳王府的一杯暖茶。他总在极冷的时候想起陈景扬。然后他想,只是一杯茶而已。他是二殿下的先生,是二殿下的伴读侍郎,是二殿下传道授业解惑的引路人。他的想念,出于师生之情。很正常。 道斋简陋,天气寒冷。他新拿了一个橘子,一点一点仔细拆了经络,拿在手上。 二殿下应是瞧不上这样的吃食。 太子巫蛊诅咒皇帝这件事,谢献一直藏在心里。他很怀疑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用上这个秘密。 他仔细思考过这件事情,他想要自由,那放在面前有两个选项,一者是他足够能忍,忍到最后爬到足够高的地方任何人也不能再拿他如何,二者是把压在他身上的权力之重连根拔除、也许这个秘密有朝一日能帮到他。可秘密要说出来才有意义,但他既不能自爆,也不能以此作为把柄威胁太子——太子捏死他太容易,倒不如装作不知道。更何况,彼时太子在京中之势如日中天,就算爆了又如何,太子不一定会受惩罚。他更不会将此事说给景扬听,彼时二殿下是毫无实权的质子,他不愿二殿下担这不必要的的危险。所以谢献一直沉默着,握着这个秘密等待有一天时机到来。 时机是在谢献作为少府,翻看太子府去岁入账的小册子时来的。他比对了太子府产业各项收入,以及旁系进贡的各种减幅衰退,看到最后,一个人在账房兴奋到背后起了一层细密的战栗。进项锐减直指太子式微,也许有翻盘的机会。那时他并没有仔细想过这件事该如何规划,他需要有人帮他把这件事说出去——然后李庆便自己送上了门。 谢献正在用湿布轻轻擦泛红微肿的嘴角,思及此不自禁勾出一丝笑意。他收拾妥当,令人新打了一盆水,就站在太子府的私牢外等候。私牢由地下延伸至地面的出口断断续续传来李庆的惨叫,谢献站在外面,时不时抬起头来看云。这日天气极好,晴空万里,天极蓝,柳絮一样铺在蓝天上的云舒展地流动。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真的很暖,初春时节谢献站在户外竟然也不觉得冷。 太子从地下走出来时已将暮时,天空被夕阳最后的余韵染成迷人的橙色,太子正在用一块白帕擦手上的血,看见等在外面的谢献,闪过一丝错愕。 “你怎么在这儿?”太子走上前,将帕子扔给跟着的侍从,冷声问道。 “殿下今天心情不好,我放心不下。” 沾着血的手伸出来,大拇指指腹抚在谢献嘴角上。谢献低下视线,看见太子锦衣华服之上已染了斑斑血迹。 那盆水被捧了上来,太子才放下手来,伸出手去洗手。 谢献在太子寝殿为太子更衣,腰带解开除下外衫,内里白色的里衬也都洇入了血红,时间放的略有些久,就被体温烘成了暗红色。 “白天的时候不是嘴很硬,让我杀了你吗?” 谢献眼神微闪,“今日,也不是故意想让殿下看见那个样子。在这府里,毕竟子仁受制于李侍郎。” “他已经死了。” 谢献手略一抖,抬起视线,正对接上太子看向他的视线。 “你还想要什么?”上位者发问。 是因为今天的盛怒已经全在李庆身上消耗殆尽了吗?此刻的太子让谢献有点拿不准路数。 “我想要什么,殿下都会给吗?” “你说呢?” 谢献低下头去,“我不知道。” 停顿了半天,谢献又说,“可我知道,我只想为殿下尽忠。李侍郎背叛了殿下,而我,并没有。” 景扬怎么会不爱吃橘子呢。 景扬只是觉得先生来了要拿最好吃最稀罕的东西才行。 陈景扬:把贡来的葡萄洗干净了端上来! 第34章 这日还不到午膳时候,陈景扬坐在前厅正座冷着面孔听李田雨说话,等到李田雨一切说完,陈景扬忍不住地挑了眉,前倾身体问道,“你所说的,可都当真?” 李田雨哆哆嗦嗦地说承了谢少府的情求郡王庇佑,并指天发誓句句属实。 “让他画个地图。”陈景扬站起身,“给我备马,立刻去安平王府。” 当天晚上,天家在禁军的陪伴下进入太子府,由三皇子安平王陈瑞指挥,用一副手画的地图在太子寝殿外的石板下挖出了巫蛊玉人。 玉人被油纸保护得极妥当,就算已过去几年,那十一张祸符咒仍然字字分明清晰。那写的文字仿佛就是预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翻出来当证物,由谁,于何时,诅咒谁,诅咒他如何,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铁证如山之前,太子哇地一声哭跪在皇帝面前,扯着嗓子哀嚎“儿臣一时糊涂”,请求年迈体弱的父亲原谅。 寝殿外的石板院子挤满了人,一边是皇帝带来的禁军和皇族,一边是太子府的各色侍从内臣。人人看着太子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哭跪着哀嚎祈求原谅,年迈的皇帝气力不足,扇得耳光仿若轻抚。 站在一旁的陈瑞和陈景扬对视了一眼。陈瑞下午快马进宫,陈景扬持安平王令调配禁军,当然不是来看年迈父亲心生仁慈终于与不孝逆子解开心结父子和解大团圆的温馨画面。 陈景扬抱着手臂站在陈瑞的身后,抬眼便是寝殿后侧东北角的连廊。灰暗连廊之后,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日在崇宁阁,陈景扬几乎就能见到先生。隔着道斋的一扇薄门,他听见先生一连串的低咳透过纸糊的窗户沉闷的传来,心都要炸了。而众人齐齐跪下恳求郡王三思。 三思?为了什么?三哥称帝的大业吗?那如果做了什么放肆事情又如何,会杀头吗?关几天禁闭怕什么,又不是没关过。 然而他终究紧攥着拳头背过身去,忍了又忍,狠狠抽出长剑砍在道斋廊下的立柱上。 他和先生之间横着的当然不是这一扇薄如蝉翼的门。此刻放肆变成他日责问,他自己是无所谓的,可他背后那些做他倚靠的他不能不管。皇权有阶级,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必须隐忍恪守,助三哥成就大业。 这两年陈景扬如何过的略过不表,那一年太子诬陷他谋逆入狱受审以后,他右手手心永远留下了三道疤。被人押着眼睁睁看着刀子戳进手掌心的时候,陈景扬惊讶远大于任何其他情绪,自己是皇族贵胄,父亲还是颇具威望的亲王,在京中即使没有实权也从未受过这种屈辱,太子一系怎么敢做到这种地步。他那时还年轻,直愣愣的带着傲气,总觉得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认错,其实在狱中颇受了不少苦。安平王那时候还没有那个能力手眼通天,没有办法越过当时还是权力巅峰的太子照顾到他,陈景扬只是身上有几分少年倔强,才在殿上撑着波澜不惊。他彼时知道太子要他死,他体会过了那是什么滋味,所以他几乎不能去仔细想,先生最后为了护他,说那句:“想让殿下写几个字解答心中疑惑。”——陈景扬想到先生那以后要面对什么,他怕到发抖。 他想要再见到先生,哪怕只是知道他还活着。他到处去找,想到先生可能因他而死就几乎失心疯。尽管三哥不止一次问他,“你可别忘了他是太子的人,你就算找到了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呢?他只是、不想他过这样的人生。他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先生那时的抗拒纠结,他心里有一万个不甘心。他说过要保护他。也就这样,而已。 找到先生以后以后怎么样呢。陈景扬苦笑。他不知道。但总有什么是可以做的,比如一点一点毁掉太子的党羽,比如站在安平王一系助陈瑞得储君之位。如果先生不自由是因为拢在这个权利的网里,那他就在外面帮先生把这网一点一点剪断。 侍从搬了椅子来,皇帝坐在院中一隅颤抖着手翻弄那个刻了字的玉人,太子在一旁跪着,哭着说些孩儿一时糊涂父皇可还记得孩儿年幼时之类的念旧话。老父亲整个人陷在椅子中,叹口气,将那玉人交给一旁候着的内侍手里。 这怎么看也不像能下狠心重罚的样子。 陈景扬又看陈瑞一眼,三哥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 “不会最后父慈子孝深刻交流化解心结抱头痛哭,坏人都让我做了吧?”安平王低声对陈景扬吐槽。 陈景扬拍拍三哥的背权做安慰。然后他抬眼看去昏暗连廊,白衣的人儿已经不见了。 “我去去就回。”他与陈瑞耳语,然后绕过人群走过去。 也许是因为人们都集中在寝殿前,离开了寝殿之外,甚至都没掌灯,这一处连廊昏暗而幽静,只有月色落在缝隙之中,勾勒出物体模糊的轮廓。 陈景扬走过狭长连廊,连廊的折角尽头传来一些闷着的咳嗽声。他慢慢走近,直至停在近前。先生伏身跪卧在连廊尽头的长椅上,此刻咳嗽已经平复,仍是剧烈的呼吸带着肩上起伏。 陈景扬默默看着,慢慢伸出手去,抚上那一处肩,身前的人忽然一滞,停止了一切动静。 “先生。” 谢献有种错觉,好像整个空气突然变得潮湿起来。他有些发愣,才要直起身子,又突然呛出一阵猛咳,陈景扬急忙蹲在他身边拍他的背。 这一阵咳完陈景扬已经将谢献揽在怀里,谢献滞了好久才勉强缓过神来,却仍是说不出一句话。 也不是没有想过今日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郡王殿下。可是脑中排练一千遍,临到现场还是失控。他还以为自己的演技被每一日的打磨已经磨练得足够精湛。 谢献只是呼吸,郡王的气味就沁入脾肺。 他突然有点想哭。 这两年以来,他鬼门关走了两遭,受了两场大伤在床上躺了好久好久,骨头愈合的时候好像有小虫日夜不休地啃食、痛得死去活来,为了留下来他在太子身边做所有这一切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李庆和李田雨、还有旁的所有人盯着他,他时时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这一切他都一声不吭地受着了。然而,此刻,在郡王殿下的拥抱里,他突然泛上来一股委屈,一股“你看我这里受伤了我疼你给我吹吹啊”的委屈。 幼稚得可笑。 他心里嘲笑自己。 明明自己才是做先生的那个,此时此刻为人师表却一个字也做不到,一个拥抱便留恋得舍不得放开。 他不知道自己也会这么软弱。 待到谢献终于理智回笼推开陈景扬的时候,他已经落下泪来,陈景扬低下头来看他,借着银白月光看见反着光的泪水,和微还泛着红的脸颊。 陈景扬说不上来到底是难过还是心疼。 谢献低下头去用手掩住了面。 “先生跟我走吧。”陈景扬恳求道。 谢献好容易才止住了情绪,他哑声问道,“殿下觉得,太子殿下这次会如何呢?” 这很不好说。就目前殿外的情势,陈景扬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会让先生满意。 沉默半晌以后,谢献说,“谢谢郡王殿下美意。谢献…还有没有做完的事情。” “你还要留在这里?!” 正说着连廊又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抬眼去往,是一直跟着郡王的沈然之。 陈景扬又看回谢献,“是我的人。” 沈然之做个姿势,示意前面正在准备离开。陈景扬微微点点头,又转向谢献说,“先生,我无论如何要带你走。” “跟着郡王殿下走了又如何呢?太子一系不倒,谢献不过换个笼子罢了。” 陈景扬看着谢献,“我会待你好。” “可是…”他仿若叹息地长呵出一口气,“我永远都不会安心的。” 陈景扬眉头紧了又紧,他当然不愿留他在这里。可他最后还是问,“我要怎么帮你?” 谢献正色问道,“今日巫蛊下咒之事,除了郡王殿下,还有谁知道我和此事有关?” “我跟三哥说过。” 谢献下意识点头,“好,不要告诉任何人。李田雨,听凭殿下处置。” “那先生呢?” 谢献看他。怀康郡王年满二十,好像又略微长高了,他背着光低头看他,眼睛里有一些细碎的光。谢献有一点点想要仔细看看他记住他此刻的样子,然后浅浅露出一个微笑。 在这个瞬间才觉得,活着真好啊。 景扬却皱着眉看他,伸出手来把他揽进怀里。 “郡王殿下不必为谢献担心。都是我的选择。”谢献顿了顿,又轻轻叹口气,“我也不后悔。” 陈景扬很久没有说话。 最后陈景扬告诉谢献,“站在那儿的那个人叫沈然之,他认得先生。先生若有什么事,去崇宁阁就可以找到他。” 第35章 太子仅被罚禁足半年。 这结果令众人都十分震惊。 太子在寝殿内与年迈的父亲打苦情牌,细数这几年如何敬孝膝前。皇帝老了,眼皮浅,罚不下狠手。甚至没有褫夺太子储君之位。 外面如何风浪翻飞暂且按下不表,太子府里,谢献全面接管了各项事务。 李庆死了,太子禁足,一直充当太子眼线的李田雨疑似告密如今下落不明,太子府里要立刻找出一个人来掌控大局也是不容易。 于是谢献终于能正眼看看太子的势力现如今颓到了什么水平。 已经知道的几个被弄下去的武将,被彻底搞掉的汝南周氏,平海沈氏。就连谢太傅一系,除了父亲风雨飘摇勉力保住太傅一职,大哥谢远因为重大事务出错被连番上书降职,虽然有太子力荐如今也才勉强恢复侍中一职,而二哥所经营的药材生意,也因为严查禁药被连锅端起,谢遥本人发配充军,下落尚不清楚。 而三皇子一系,在京中扶持势力日强不说,去年年末岳王奉王命深入大漠歼灭残余北方蛮人,曾一度因为不熟悉地形迷路几乎断水,却忽得神助在大漠中发现绿洲得到补给,一举得胜,名声威震。怀康郡王也因此得了受赏和擢升,他被调入天子近前担任骑射,身份已绝非普通质子。 眼下这此消彼长敌强我弱的态势,太子纵使还没有被废,禁足半年不得不说也相当危险。 太子心情甚差,但却无能为力,每日的活动是坐在书房听谢献汇报的今日要闻。 谢献:听来人报安平王一系的那个谁谁将要调任尚书省左仆射。我记得父亲当年好像也是从仆射擢升至太傅的。 谢献:今年天气欠佳,农耕不调,我今日去查了查,今年各项租赁收入怕是又要折损。太子府亏空的厉害,不过太子殿下不用担心,子仁尽量想办法。 谢献:听说今日圣上御体欠佳,免了早朝。 谢献:听说这几日圣上御体又差了,今日召了御医会诊。 谢献:今日无甚大事,昨日安平王去郊北狩猎,宿了一夜,今日给陛下献了新鲜鹿茸。 谢献:这几日我听人说,安平王要带一半京中禁军去离宫,不知所为何事。 谢献:殿下关心的事昨日我去打听了。安平王是受命去离宫附近治理水祸。好像就在这两日出发。 这一日恰逢谢太傅来探望太子,谢献书房见了面行了礼,每日新闻照说不误。其实朝中现如今左右不过是那些消息,可是谢献说起时行事态度很为太子殿下考虑,于是太子禁闭之中对谢献日发倚重起来。 谢太傅这次登门,当然也是说这些权力的争斗。谢太傅与太子权力脉络深度捆绑,如今太子被禁闭,谢太傅心里着急得很。他从几年前就开始做着权倾朝野的国丈梦,女儿虽然嫁了太子以后就一直居在别苑,可这不打紧,只要太子登基,国丈可是名正言顺的。 太子听了谢献说那些安平王受父皇倚仗的坏消息,兴致恹恹,又听太傅说些干着急没意义的话,干脆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一做,端着一盏茶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要我还是太子,将来继位就是迟早的事,太傅大人这些杞人忧天就不要说了。” 太傅心里骂了两百句脏话,心想眼下这情况你还能继位吗说的跟真事儿似的。 谢献在旁边看着两人,明明前不久还是权力深处你侬我侬,如今却在这不动声色地互相嫌恶,忍不住扯动嘴角勾出一个笑来,又立刻轻咳两声正了颜色,在一旁说道,“父亲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殿下虽说现在还在储君之位,但安平王一系现在风头确是更甚。子仁也担心,万一殿下禁闭期间,安平王一系挟天子以令诸侯,那殿下就危险了。” 太傅和太子看向谢献。 谢献又说,“过两日安平王殿下要带一半禁军前往离宫治水祸,这一半禁军,虽说也不过一千来人,可若是为安平王所用,不说殿下,只怕连圣上都有危险。” 谢太傅接过声道,“是啊,现如今只要有一千兵马,就可以危及京城。” 谢献一愣,怎么还把我的台词抢了? 太子听了这话,忽然眼神有些发直,他略一思考,转过身来问太傅,“我们在京中有多少能用的人?” “两千人…应该是有的。” “陈瑞要是去了离宫,京中还剩多少禁军?” 谢献答,“大概一千来人。” 京城远郊虽然也有些驻扎部队,但势力盘根错节,调回京城需要花些时间。只算京城之内的禁军,抛去安平王带走的,留守的不过一千来人,若是再除去城墙上和城中执勤的,单看皇宫内的守兵,怕是不会超过五百人。 太子在心里草草一通计算,放下手中的茶盏道,“说得有道理,不能坐以待毙。” 太傅试探地问,“殿下的打算是…” 太子递给谢献一个眼色,谢献立刻心领神会,转过身去由内轻轻合上了书房的门。 当天傍晚谢献去太傅府的路上路过崇宁阁,特地叫停了辇车,说要去买一盒短香,随侍是这几日新来的男孩子,好奇发问,“原来少府也修道?” 谢献看他笑笑,没有多说话,只让他在道观门口候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谢献买好了香,重新上路。 安平王出发去离宫的准确日子是三天以后。 谢献与大哥谢远一并整理皇宫地图和路线,在太子书房里宽大的书桌上铺开皇宫地图时,谢远忽然说,“小弟现在出息了。” 这句话内容太过丰富。谢献波澜不惊地回应他,“只是一心为殿下效力罢了。” 那日商量下来的结果,太子这边能调动的两千人马兵分两路,一路由太子殿下率亲信由正门入皇宫,一路由太傅一系由北门入皇宫,东西二门由亲信武将带少数兵力把手,太子与太傅合力夹击,攻入皇宫腹地,到时候是挟持天子还是弑君弑父,就顺势而为了。 太子现在还是天命钦赐的储君,无论走哪条路,拿到皇权都是名正言顺。 “那到时候我留守太子府吗?”谢献发问。 太子看他一眼,略一思索道,“子仁同我一起行动。” 谢献点点头,他说,“好,那我该去选个兵器。” 景扬小可爱回归倒计时(。ì _ í。) 第36章 他们在安平王前往离宫的第二天包围了皇宫。 太子一行由正南门杀入,最开始十分顺利,然而在由外门进内城的时候遭遇了埋伏。城墙上埋伏了弓箭手,内城涌出一大波禁军来,只刀剑晃了几下便将太子近身的几个和其他人马冲散了。 太子身边几个信赖的侍卫掩护着太子杀入内城,但遭遇的抵抗却是想象中的十倍强,不一会众人都七七八八零零落落的戴上了伤。 为了逃避追击他们拐入侍从居所的狭窄巷子,贴身的侍卫还剩下一个,谢献一边胳膊上带了刀伤,有伏兵从背后冲他一侧肩砍来,他避闪不及,被砍在左臂上,所幸伤的不深,但却不断滚出血来。 他们找了一处屋子,侍卫在外面守着,太子与谢献翻进房间,两人均是十分狼狈,太子小声抱怨着为什么会有伏兵,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谢献没有多说什么,从床上扯了一截床单,牙齿咬住布条的一端给自己包扎了伤口。太子坐在地上,看着一旁包扎的谢献额上流下汗来,突然失笑道,“献儿此番辛苦了,本王只是想让你好好看看,本王继位的那一刻。” 谢献嘴巴里还扯着那一截床单,听了这话睫毛闪了闪,默默扎好了结,坐在了太子身边。他随身还带着一柄长剑,此刻已染了血,被他扔在了一边。 “不知道父亲他们如何了。”谢献开口说。 若是太傅一侧顺利,他们仍还有希望攻入皇宫腹地,弑君弑父,得天下正统。 太子冷哼了一声,“这一点禁军,强弩之末罢了。” 谢献斜瞥太子一眼,他好像全然不知道真正的强弩之末到底是谁。 外面有些嘈杂的金属碰撞的声音,杂乱之下众人要寻到此处还得花点时间。而门口守着的侍卫伤已重,不知还能撑多久。 “献儿你不用担心,我们的人马是皇宫禁军的几倍之多,等这一波杀完了我们再出去。” 谢献靠墙默默看了一眼窗外。刀剑嗡鸣声时远时近,太子此刻在想坐享其成。 “我二哥以前说过,等殿下继位,我便会有荣华富贵。”谢献突然开口道。 太子手拍在他膝盖上,“等本王继了位,献儿想要什么?” 几年前某一天夜里,谢献那现在已经发配充军的二哥谢遥曾与谢献说,等到有一日太子登基,荣华富贵你什么没有? 那个夜里他想要什么呢?可能想要一点光,还想要一点暖。没有人知道黑暗的反省室里会有蛇虫鼠蚁,时间难捱,他讨厌鲜血腐烂的味道。 谢献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太子又说,“等本王称帝,不会薄待你。” 谢献于是问道,“殿下知道子仁想要什么吗?”他没有受伤的右手摸向身后腰带。 “你想要什…” 太子的喉管正中猛地喷出血来。他还想要说话,却惊讶地看见谢献执一把短刀,那短刀的尖锐戳进自己的喉管里,血喷出来,猛烈地溅在谢献的白衣上。 他作过很多泼墨画,这该是他的最后一幅。 时间被放慢很多倍,谢献感觉自己好像能够清楚地看见每一滴血砸在身上的模样,太子在他眼前,嘴和喉咙涌出殷红,他好像还要说话,却又被自己的血呛住。全身先是猛烈地砸在墙上,又因为谢献拔刀的动作惯性地向前倒去。这漫长的画面缓缓播放,最后谢献看向自己被溅了一身血的白衣,又看看右手握着的、从太子喉管中抽出来的短刀,表情因为各种情绪杂糅而显得僵硬。 太子眼神里写满了不可置信的震惊,最后的力气伸出手像是要触摸他,谢献也顺势接过太子那只手,倾下身来伏在太子耳边,他声音极轻,“我想过很多种办法杀死你。” 但我怕夜长梦多。 禁军找到此处时,门口是一个因为失血过多死去的侍卫,推开门,谢献正坐在榻上喝一口冷茶,太子埋头躺在他脚边,一堆血泊之中他的形状不像个活人。 安平王在狱中见到谢献,已是那日黄昏。谢献换了干净的灰麻囚服,左手臂已上药包扎固定。他跪坐在茅草铺就的地上,神色平静。安平王进来时,谢献抬起眼睛看他,没有一丝惊讶。 毕竟是他自己将消息递给沈然之,留安平王在城中备防。 一旁的侍从开了牢门,并放了张椅子,安平王坐到近前,居高临下地看向谢献。 “他们…怎么样了?”谢献开口问。 “谢太傅和谢远谢侍中,协助太子谋逆,已死于乱箭之下。” 谢献低下视线,不自觉般地点点头。 谢氏当家和继承者都死了,官场外的二儿子谢遥充军边境不知生死,嫁与太子的女儿谢妍并无子嗣,但作为太子妃必将被太子谋逆一案拖累,最好的结果也是贬为庶人。 陈瑞正正身子,说道,“你若还活着,倒是该袭谢氏世族了。” 多讽刺。 谢献浅浅地笑了一声,他抬起头来看向陈瑞,点头道,“我若还活着,是该继承谢氏。” 虽然太子倒了,曾经的豪门世族临海谢氏,元气也伤得差不多了。但如果最后由他继承谢氏,那这事真是有趣极了。 “不过我不明白。”谢献又说,“王爷若是继位,京中的世家收归了几个呢?” 京中盘踞的几个世祖根植日久,而安平王扶植的多是举荐上来的寒人。寒人背景浅薄,即使背后有皇帝力保,也难以进入朝中中枢。 安平王看着眼前的谢献,半晌没有说话。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谢献,虽然他听过这个名字很多次。凑近了看,陈瑞有一点理解太子对他执着不放的原因。即使跪坐着和上位者讨论自己的生死,眼前的人也身带着一种难折的挺拔气质,容颜秀美,尽管略带着一些抹不开的阴郁,但不难想象,如果不是这么多年长在谢家被束了手脚,应是会有出类拔萃的姿容气质,可以有一番自己的事业成就。 安平王决定换个话题。 “我们景扬,可是纯情得很,对你一往情深。” 陈景扬是应该和安平王一块在宫中护驾的。景扬朝中权力之路才刚刚开始,履历上应该有些漂亮的战绩,往后他用景扬才能服众。可是陈景扬临到头,却选择去太子府接谢献——他们都以为谢献会被留在太子府。如果不是这样,安平王现在也不可能瞒过陈景扬把谢献关在这里了。 谢献大概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听见陈景扬的名字。他眼睫微颤,沉默片刻之后又浅淡淡笑道,“王爷想说的事情,谢献明白。王爷多虑了。谢献一生所求,也不过是想过些自由日子。”他重又抬起头来看向安平王,直直的视线仿佛在确认此刻彼此对话的诚意,“谢献也不愿意拖累郡王殿下,郡王殿下年少有为,又助王爷登上大业,此刻才要展宏图。谢献卑劣之身,知道分寸。” 安平王身子后退,靠在了椅背上。 已是入夏,黄昏格外漫长,带着柔光的夕阳斜斜的映入牢内,给谢献身上披上一层橘红暖色。 “你如果要继承谢氏,怎么还能算卑劣之身?”安平王一手撑在椅背上撑着下巴,眯着眼看他。 谢献笑着摇摇头,“谢献不敢欺瞒。谢献无心继承谢氏。” “…那你是什么意思?” “谢献的意思是,王爷不如毁了谢氏。我知道想为实事者苦世族久矣,历代的解决办法都是升官晋爵,多给银子以向世族示弱。那是因为世族间即使水面下多有纷争,面对皇权却还是一张铁饼。现如今谢氏伤了元气,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王爷何妨用谢氏与其他家族互相蚕食,殿下继任之后可以观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安平王的手指点在脸颊上,他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帮我?” 谢献摇头,“谢献无心留在京城,但是可以把谢氏留给王爷,我知道些内情,日后可以帮助王爷。” “你不怕,你留下情报,我就杀了你?” 谢献浅浅笑,“放我自由和让我死,本来就全看王爷仁慈。” “如果我不仁慈呢?” “那我希望…”谢献微微挑眉,“怀康郡王永远也不知道,我是被您所杀。” 该回家了。 第37章 大概因为人到晚年又遭遇了长子(极其失败的)逼宫和惨死,皇帝的身体坏得很快,那年才刚入秋,薨逝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但在偏远的天水村,直到第二年才知道国号已改了天景。 那年春天村子里来了一个外乡人。 那时才过新年不久,南方的春天也还是寒冷。谢献留经此处,询问有没有他这个外乡人的容身之所。他向村长指着东南方道,他生在隔壁村,小时因为变故去了京城,如今回来寻根,却发现隔壁村子已经没落无人,只好来此处碰碰运气寻个容身之所。 也许是因为很少劳动日晒的缘故,他看着较一般村民年轻许多,身材纤细,皮肤白皙,举止端方。村长少读过几年书,对读书人颇有好感,很大方的留下了他。 谢献于是开始了村子里的生活。 他会读书,能写字,教人文章时清晰有条理,做了村里的教书先生以后颇得好评。他对于村子里的各种事情极少插手,只是认真的经营院子,种花种草养鱼,偶尔也喂喂过路的阿猫阿狗。 日子相处久了之后,谢献也偶尔给人算个卦写个道符什么的。他画道符收费低廉,基本上只是买墨钱,画也只画些祈福镇宅的,偶尔有人来求他做些祛病的符咒符水,他就摇头拒绝。他说,这些都是假的,真的生病了还是留着钱好好看大夫。 南方天气对他的身体其实很不好,一下雨,谢献全身的旧伤就跑出来叫嚣,或者花粉纷飞的时候,他咳得停不下来,头痛得厉害。 可他还是很喜欢这里,他总觉得这一切都是他曾经失去的。 他跟着村民上山采蘑菇,挖竹笋。背着背篓收获一大堆叫不上名字来的野果子,吃的时候就像抽签,有的酸得怀疑人生,有的甜滋滋美如蜜。还有野生的木耳,又脆又爽,从木头墩子的尾巴上薅下一大把,用剁碎的辣子拌上酱油醋白糖,爽口得停不下来。 哦,对了,他学会了食辣。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哪有这种刺激的调味。一开始他吃一点辣就会呛出眼泪来,村里有什么宴席都知道要专门给谢先生开一份小灶,但他食辣越挫越勇,仿佛天生血脉里带的瘾,还没过几个月,已经有点无辣不欢的意思了。 他还学了方言。他教小娃娃们古人吟的诗词歌赋,然后让小娃娃们教他这个用方言怎么说,那个用方言怎么说,下课了你们不要同我讲官话,都跟我说方言。 每多融入当地一分,他的心里就开心一分。 他长得好看,为人温和踏实,又很快适应了当地生活,于是不久就有人来打探与他说媒,谢献笑着推拒。他说自己身有隐疾,不好耽误别人家姑娘。媒人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谢献一整圈,然后摇着头满脸遗憾地叹着“造化弄人啊”。 小姑娘的说媒没有了,村子里的青少年们缠着他倒更起劲了。谢献一个头涨到两个大。在一次上山被村西口住的王二狗缠住听了大半日土味情话以后,他决定以后上山还是跟塾里那些娃娃一块去。安全。 最开始分配给他村口那个荒凉院子,因为来听他上课的娃娃多,已经被村长带人翻修了一次,他反正单身一人,看样子也不打算婚配,于是房子被分割成了两个部分,一边是教书的塾,一边是他自己生活的区域,谢献对房子的翻修十分满意,还在院子里拓了一片玩耍的区域,太小的孩子没有上课又没人照料,可以在有阴凉的玩耍区消磨时间。 于是他好像成了天水村的孩子王,小孩子们都喜欢他,塾里最活跃的李阿虎今年十岁,晚上院子里看着星星听故事的时候一定要趴在他的腿上,谁抢了这个位置就要跟谁打破头。 当然,整个平静生活里也有些让谢献说不出话来的奇妙展开,比如天水村在十里八乡最美私塾先生比赛中从常年垫底一跃成为断层第一。 你可能会觉得,怎么淳朴乡村还有听起来这么不正经的比赛。 怎么?淳朴就不能颜狗了吗? 那日在家看书的谢献听见外面敲锣打鼓的,兴致勃勃爬起来看热闹,然后就眼睁睁看见村民们一路走进他的小院子。李阿虎雄赳赳气昂昂走在队伍前列,神情肃穆庄严地给谢献献上了锦旗。老村长站在一边,流下了因为颜值常年被碾压如今终于扬眉吐气而淌下的泪水。 最美私塾先生?这是什么鬼?谢献在村民殷切的目光中,哭笑不得的结果了锦旗。 然后土味情话说的最溜的王二狗,二话不说帮他挂在了厅里最醒目的位置。 行吧行吧,大家高兴就好,谢献掩面。 快到中秋的时候,李阿虎带了李嬢嬢的命,热情地请先生去自己家过中秋,阿虎小朋友兴致勃勃地说,“我妈妈自己做的玫瑰豆沙汤圆可好吃啦!吃的时候淋一勺桂花蜜!香得要命!先生一定要来我家吃!” 谢献摸着阿虎的娃娃头淡淡笑。然而月圆那夜他没有去阿虎家。李阿虎跑到村口小院探着头往里看,屋子里没有掌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城里人真奇怪。李阿虎心里莫名委屈,回去跟李嬢嬢嚷了半夜。哪里有中秋佳节不和大家伙赏月吃汤圆的!李阿虎生气气,汤圆吃了三碗就再吃不下:这么好吃的汤圆先生吃不到,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呸! 谢献那天夜里只是醉了。几口桂花酿就把他醉得晕乎乎,歪歪地靠着墙坐在角落里,就着如银月色,对潮起的情绪无可奈何。 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念。 毕竟那一部分的人生他没有资格选择。在他自己心里,他不配。所以他在理智清醒的时候自我切割,那一份情绪只要被割离出去,他就感受不到情绪的存在。 谢献一直是极擅长自我割裂的。 秋天他做了水煮鱼,做了桂花蜜。李嬢嬢和张嬢嬢都来教他种菜做饭,她们有时候又怜爱他笨手笨脚,时不时招呼他上自己家去吃饭。看他咳的厉害,唤自己孩子给谢献送点养肺的甜品。入冬的时候谢献第一百次的推辞了张嬢嬢要撮合自己和人家亲侄女儿的好意。张嬢嬢总说别的都是虚的,男孩子嘛品行端正谦良恭顺最重要,谢先生是一等一的良配。谢献一边抹汗一边推辞,劝张嬢嬢还是要放眼看世界,自己真的不行,你看我咳得要死了,没几天好日子可以过了呀。 张嬢嬢怜爱地给他拍背,一边指挥儿子再给谢献多盛一碗甜汤来。 生活就被这些琐碎的长的短的事情充盈,谢献渐渐能在夜里入眠,不再梦见那些失坠下落带着失重感的梦。 然后那日他还在塾里教课,天就下起雪来。 南方气候,雪常常是很难下的。大多数寒冷又潮湿的时候都是雨落个不停,潮湿一寸一寸地啃进他身体里,他几乎没法集中精神好好上课。 落雨他只感到头痛。落雪却让他勾起一些别的想念。 比如王府里的一杯暖茶。 南方的孩子们少见到雪,一看雪花飘都兴奋难耐,谢献站在教室中间拨弄煤炭,然后装出凶巴巴的样子来让他们背课文。 这课文郡王殿下也背过,背了两个时辰哈喇子流了一领子,等到了时间又软乎乎地趴在他腿上问他“先生要不要留下来用晚膳?” 他那是自己也是个小孩子,有时候郡王抱着他的胳膊碰到了伤口,他也只能扮作若无其事一样推开他。 他轻皱了皱眉,孩子们一边装样子的背书,一边偷偷拿眼睛去瞥窗外落雪,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突然陷在回忆里,夹着一块烧了半边的碳半天没有动作。 谢献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自己觉得大概是在碳炉子前站久了缺了氧,于是推开门去呼吸一下夹着雪的空气。小娃娃们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叽叽喳喳,谢献忍俊不禁地关了门,又站在外面透过窗子用眼神凶巴巴:快点背书!看见小娃娃们各个又装模作样背起书来,他才转过身来看雪。 雪悠扬地飘落,谢献的视线从天空落到桂花树顶,落到玫瑰架上的枯藤,再落到院子外围稀疏的木头围栏。围栏背后站着一个人,青墨色的披风,白玉的发冠,狐狸领子围着一张轮廓俊秀的脸,他狭长的眼眸远远的透出一种悲伤的气质,杵在那里,良久也没有挪动脚步。 谢献心里猛地涌出一阵钝痛。他几乎以为在做梦,可这梦如此真实,雪片扑在他脸上的冰冷触感让他回过神来。然后谢献从墙根处取了油纸伞,撑着走出院子。 陈景扬的目光一直没有从谢献身上移开。 谢献抬手举了伞遮着他,“郡王殿下别在这儿淋湿了,还是去我屋里避一避吧。” 南方天气,雪沾了身就化了,湿漉漉的寒彻骨。 陈景扬讷讷点头,随他进去。 塾里的小娃娃们全部挤在窗户前围观,可是谢献心乱如麻,根本无暇佯装一个凶巴巴的老师脸。 他引景扬坐在隔壁客厅,说是客厅,也做饭厅,连接着厨房,小小一间,前后两扇木窗,用木棍支着,勉强透进些光来。他一个人住,没有那么多讲究,但极怕冷,入了冬炉子上一直做着热水,整个厅里都有股潮乎乎的湿气。 从前一个人住着没什么感觉,把景扬引了进来谢献才开始觉得局促,他扯开了桌前的一张椅子让景扬坐下,然后拿了茶壶茶叶,取了些热水给他泡茶。 茶只是些便宜陈茶,谢献三个手指从茶罐里抓茶叶,胸口酥麻的钝痛一阵阵传来,他手止不住地轻轻颤。 茶沏好了,谢献找了个陶土烧的杯子,当着景扬的面倒了一杯。陶土杯子虽然憨厚可爱,却不及白瓷骨的茶盏精巧秀丽。谢献突然觉得一切都这么简陋。衬不上郡王殿下。 “这茶…比不得进贡的佳品,殿下喝来暖暖身子解解渴。隔壁还有些孩子,我先给他们放个学。”谢献声音很轻,尾音不易察觉的发颤。 谢献放下茶往隔壁去了,陈景扬这才开始打量这一间小屋。一切都是陈旧的木质结构,东西很少,打扫得干净,厅中间有一个木炭炉子,做着热水,水气缭绕中即使支着窗子厅中也不会觉得过于寒冷。他又回过身去看,背面也有一扇支起来的窗户,窗下放了一张刚好可以作为书桌的矮柜,矮柜没有柜门,柜子上零散地放着一些书。矮柜离窗户稍远的位置放了些笔墨纸砚和几张黄纸,靠墙还放了一张椅子,平日里先生应该是在这里读读写写。他最后目光落在挂在墙上那个“最美私塾先生”的锦旗上,噗嗤一声笑出来。 什么鬼,怎么还有这么不正经的比赛。不过结果倒是挺公正。陈景扬内心赞许。 陈景扬从没见过平民百姓家里的模样,他带着好奇仔细打量,想象先生在这房里走动,左右拿东西,又坐在此处位置上读书的场景。就连手中这杯子,也该是先生用过,时常拿来喝水的玩意。 他带着熟悉和未知的交杂心情喝一口杯中茶,味道如何不紧要,他手握着杯子,热茶暖出他一手汗来。 木墙挡不住多少声音,陈景扬听见先生隔壁说,今日雪大,孩子们趁着还未积雪赶紧回家,明日休息,但后天统统要背课文,背不好的明天没有课间蜜饯吃。 陈景扬听他说话,惴惴不安中又忍不住抹出一些笑意。 孩子们听得放学二字,轰的一声作鸟兽散,正这个时候支起的窗户前露出一个小脑袋,一个小男娃娃虎头虎脑的探进房来打量陈景扬,眼神带着几分好奇又带着几分警惕。然后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揪着男娃娃的后颈脖子把他拽了出去。 “李阿虎你有没有点样子。”是先生的声音。 “先生,这是谁呀?”那男娃娃问。 “是先生的…朋友。”那声音回答,带着一点迟疑。 那男娃娃还要再提问,让谢献拍着背推了出去,“早点回家,还赶得上吃午饭,别到处跑着去玩雪让李嬢嬢担心。” 外面娃娃们说着话推着跑着笑着过了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彻底安静下来以后,就只剩隐隐约约的落雪声,和炉子上沸水咕嘟咕嘟的闷响。 过了很久房门才被推开,谢献走进来,陈景扬抬头看他。 谢献回过身,把房门关上。他对着门,很明显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肩膀随着他的动作塌了下来。 “殿下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谢献转身问道。 陈景扬眼神有点飘,他摸摸鼻子,心虚道,“这个我不能说,先生等会该生气了。” 怀康郡王皇亲国戚,自然有的是办法。谢献略带无奈地笑笑,拉开椅子坐在景扬对面,身子却侧着并不面对他,低着头仔细把自己的长衫铺平整,然后压着声音,语气状似平淡道,“郡王殿下不该在这里。” 陈景扬的身体往前凑了一点,看向谢献,很认真地说,“我找先生找了好久好久。” 谢献叹一口气,抬起头来,刚要开口说话,陈景扬立刻打断了他。 “我知道先生要说什么。” “…殿下既然知道…” 陈景扬再次打断他,“但我不同意!” 谢献一时语塞。 陈景扬又接着说,“先生的事情先生自己决定,我从来不敢有半点抱怨,可是我的事情也该由我自己来决定吧。”陈景扬站起身,凑向坐着低头不说话的谢献,他实在很高,一张小桌根本拦不住他,他凑近了,沉声问道,“我知道先生想说什么,但我还是想知道,先生…爱我吗?” 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尤其在落雪的冬日。谢献几乎无法控制的鼻头一酸。 陈景扬也不等他再做反应,伸出手去紧紧抱住他。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你不要再推开我了。” 搓搓我兴奋的小手手(˶‾᷄ ⁻̫ ‾᷅˵) 第38章 谢献泡在澡桶里,他其实好像也没有泡很久,一定是因为天气太冷,雪下个不停的缘故,水早早的散了热。 但他还是枕着木桶沿不肯出来。 在岳王府一切开始的那么自然决绝,是因为从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那时候他的想法简单极了。景扬若是喜欢,没有什么不能给景扬的。反正自己只是个家族的工具。和景扬短暂交集,不会有什么将来以后。 而现在不一样。 人是会怕的。对未知的陌生的心生恐惧。谢献对从此以后一无所知。他怕得厉害。 他身上还带着很多伤,和几年前比起来,更加丑陋了。 浴室外传来三声敲门声,谢献一惊,激起一层水浪。 乡下地方环境简陋,浴室只是一处泥砌的小屋,门板也是破旧,甚至能从缺损的角落看见景扬沾在鞋子上的白霜。 “先生在浴室呆了很久,没事吧?”是景扬的声音。 “……”谢献埋入有些发凉的水中,“我没事…” “我带了热水来,要再加点热水吗?” 许久没有回应。陈景扬在外面几乎又要敲门的时候,听见谢献弱弱声道,“…我快好了,不要进来。” 陈景扬轻笑一下,放下了手中的水壶,又说,“外面冷,先生身子弱,浴室不要久呆。” 少顷,浴室里传来水声,脚步声,布料抖开的时候“哗”的声响,又等了片刻,门终于打开,谢献穿着里衣披着外罩,陈景扬在门外拿着大衣等他,见他出来,伸出手来把大衣披在他身上裹裹紧。 “外面太冷了,先生薄衣薄衫的。” 陈景扬抱着谢献回屋里,炭被拨弄得正旺,屋里很暖和,他把先生抱回到床上,握他的手,果然是凉凉的。 他一双手整个包裹着先生的手,语气说不上有些无奈,“先生多爱护爱护自己吧。” 炭火印得谢献的脸有些红。他微微抬眼,落在景扬一双手上,景扬的手和他的身高成正比,一双大手稳稳地包裹着自己,他再抬眼,视线落到景扬的眉眼处,曾经熟悉的少年脱去了稚气,狭长的眼眸轻挑,却说不上的无限温柔。谢献心里那汪池水又狠狠地搅了起来。 陈景扬意识到谢献的视线,抬起头来看,四目相对以后陈景扬安慰似的一笑,道,“先生不要担心,我不是…我不是要勉强先生。” 谢献也笑了笑。钝痛弥漫的心里滚出来他不应该有的眷恋。他突然想法有些自私起来。 就算…也等到殿下后悔那日再说吧。 谢献侧过头凑上去,扶着景扬一侧的肩膀,吻上了景扬。 景扬还没反应过来,谢献便一边吮着他的唇,一边伸出手去解景扬的衣服。 景扬挣扎着轻轻推开他。 谢献被推坐开,微微有些愣住。他几乎要立刻滚下泪来。 景扬身子凑近,看着他问道,“先生是不是又自己在那儿想些有的没的?” 谢献泪盈在眼眶里,怔怔看着他。 陈景扬抚他的发,他想说什么,但是又忍住了,只凑上来轻轻吻了吻他的额。他又退远一点看看谢献,声音轻柔,“你总是怕我后悔,我不会后悔。三年前我不会,如今我千辛万苦找到你,我更加不会。” 谢献垂下视线,皱着眉头克制自己的情绪,“…景扬,你不知道…” “我知道。” 陈景扬为了平复情绪停顿了好长一会,然后他继续说,“我希望先生和我在一起,是因为先生认定了我,而不是、不是因为反正早晚要推开我,所以施舍我。” 谢献怔了好一会才听明白陈景扬在说什么,他仰起脸近乎本能地摇头,皱着眉克制,眼眶已经是红透了的样子。陈景扬坐在近前看得真切,赶紧扶着他拍他的背安抚他。 一直被谢献割裂出去的一部分此刻好像叫嚣着要挤回来,那些他去努力遗忘的情感翻腾着重新融入他的身体里,谢献一瞬间头痛得厉害,伸出手紧紧抱住了景扬。 他有好多话想对景扬说,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他有好多好多好多想要这样紧紧抱住景扬的瞬间,可他都只能独自忍受。他委屈、害怕、疼痛,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时候,他强迫自己活下去的时候,总是想着、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再见景扬一面…他的世界四下幽暗,寒冷潮湿,景扬是唯一一份暖,是唯一一点亮。 可是,他在泥里滚过,肮脏不堪,景扬不该来他的世界。所以他给自己关上了门,他告诉自己不想。他只是害怕自己抓不住,害怕自己的丑陋。害怕会失去。害怕即使短暂得到也终将会失去。 此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好像被扼住了喉咙,那些情绪翻涌在他心里,他害怕流露一个字就会决堤。 景扬对谢献这些所思所想一无所知,他只是抱着谢献,轻抚着他颤抖的背,慢慢说话: “我从懂事起就喜欢先生。” “我在京城里没有亲人,先生是我最亲的人。” “和先生在一起的那几日,是我最开心,又最难过的几日。” “我从出生就是做质子的命,我又没有弟弟妹妹,大概率要在京城做质子做到死。我打小就知道我能选择的东西很少,我很少做选择。可是我选择了,就是认定了。” 下巴轻轻蹭在先生的肩膀上,景扬的语气说不上是嗔怪还是埋怨。 “有的时候我觉得先生待我很特别,有的时候又觉得你讨厌我。我每次想抓住你,你就要推开我。” 景扬轻轻收紧了怀抱,“…你知道你那时替我作证,我怕你死我怕得快疯了。” “我那时想,如果你还活着,我就要用尽全力把你留在身边。等我再找到你,我永远都不会再放开你。” “可是你又跑了。”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感受…” “下一次你再推开我…”陈景扬抱紧谢献,深深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只能来威胁你了。” 谢献已经止住泪,枕在他肩上安静听他说话,听到最后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你还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生气。这事儿也赖三哥,要不是有人拦着我恨不得把他也揍一顿。” 看见堂弟魔怔一般不知疲惫的找人,继任皇位的新皇帝陈瑞终于告诉了陈景扬:他找到了谢献,并放了他自由。 谢献轻轻直起身子,看向景扬,他情绪缓缓平复,但眼尾和鼻头一样绯红。他仔仔细细地看向陈景扬,然后他身子前倾,凑过去要吻他,景扬急忙握住他的肩拦住他。 “亲了这一下,就不能再离开了。” 谢献微不可见地轻笑,说话带着鼻音,“嗯。” 然后他又说,“景扬,我要你。” 声音极轻。 陈景扬压着他吻了下去。 谢献倒在床上,一边回应陈景扬的吻,一边伸出手去扯开景扬的衣服。他只有一件素白里衣,景扬轻易地撕扯开,摸上他的胸膛。 谢献本能的有些发抖,而他只是仰过脸去,让景扬吻在他长而白皙的侧颈上。 陈景扬几乎没有随身带什么东西,当两人终于赤诚相见的时候陈景扬才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润滑工具,不过谢献水润得厉害,景扬只是用两指在他的穴口轻按,透明的粘液就被挤压出来,拉扯出暧昧的光泽。 “没关系的,你进来。”谢献打开身体允许他。 陈景扬还是留了一些理智没有立刻进入。他用两人的体液做润滑,先用手指给穴道开拓,然后才扶着自己的阴茎顶在谢献带着水光的穴口,他抬眼看去,谢献已经抓着枕头尽力在放松自己。景扬稍稍用力将龟头顶了进去,谢献就发出了难耐的哼吟。身体分泌的体液被紧致的穴道和硬挺的阴茎挤了出来,交合处一片水亮。即使谢献努力放松,陈景扬的男根对于这许久未经人事的身体也还是太大了。陈景扬只能一点一点挤进谢献的身体里,谢献仰过头去,大口呼吸着放松,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景扬的阴茎一寸一寸的插进自己的身体里。 最后景扬完整地进去了,谢献微微抬起头来看向两人交合处,又轻喘着看看撑在他身上的景扬,陈景扬脸泛着潮红看着他,因为怕他痛所以忍着不动等他适应。谢献重新躺进去枕头里,他抱住陈景扬,“景扬,”他带着气声,“操我。” 景扬被他激得情潮难耐,终于忍不住在他身体里抽插起来。谢献的身体紧致却水润,抽插得极顺滑,交合处的体液在开合之间拉出情色的粘丝。谢献不知是不是情动极了,快感来得铺天盖地,他大口喘息的时候旧伤还是会痛,但他顾不得了,他清楚地感觉着景扬一下一下地顶进他的身体,每一次都送进一波新的快感,一浪复一浪地扑进他身体里,他忍不住叫出声。景扬吻着他,吻他的唇他的颈他微凉的耳垂他胸前的敏感,一边猛烈的顶弄他。他仰过头去,仿佛想要舒展身体里这份难耐,而快感源源不断地扑涌上来,激得他浑身颤抖。 他们的第一次很快就结束了,他先被顶上浪尖小声尖叫着射出来,然后陈景扬大力抽插着射进了他的身体里。谢献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陈景扬低下头来吻他,然后又在他身体里硬了起来。 第二次开始的时候,谢献把陈景扬推在了床上,自己跨在景扬身上,斜仰着身子手背着撑着床,上下摆弄自己的身体套弄插在身体里的陈景扬的阴茎。他看出去,身体的交合处和景扬情欲迷离的脸尽收眼底。他好像有瘾,他确认此刻操弄他的人是陈景扬,就有种平地而起的快感,更何况景扬过于膨大的分身在他身体里进进出出,一次一次磨在他后穴的敏感之处,他一边动作一边觉得自己被顶在云端。第二次射精时他大张着双腿踮着脚坐在景扬身上,精液喷在景扬腹部,他仰着脸颤抖,高潮的快感将他全部支配,口水溢出微张的嘴角也不自知。 陈景扬忍着欲望,等谢献完全平复以后坐起身怜爱地吻他。就着抱着他的姿势小幅度地动作,轻轻磨蹭。谢献痴缠他的吻,吮吸着不肯放开,待到缺氧分开时唾液拉出一道长长的丝。陈景扬平日觉得这些津液汗液都是脏的,而今日却只觉得性感极了,又凑上去吻他,架着膝盖顶着他让他无处可逃。他们抱着拥吻,又沉溺性事,谢献一遍一遍叫景扬的名字,在他的顶弄间完全交出自己。 他们最后平息于这个姿势,陈景扬把谢献抱在怀里,一身热汗,两人交合的部位泥泞不堪,谢献不敢乱动,他肚子里都是陈景扬的精液。 陈景扬流连地吻他,谢献却好像终于知道了害羞,但陈景扬不让他躲闪。 那一夜陈景扬抱着谢献睡,屋里被陈景扬反复拨弄的炭盆烘得又干燥又暖和,谢献连咳嗽都好了不少。 他轻轻抱着谢献,慢慢感觉洇过来一片湿凉。 “先生怎么了?”他轻拍在谢献的背上。 “陈景扬。”那声音带着些许哑。 “嗯?” “景扬…” “嗯?” 没再有回答,只是被抱紧。 陈景扬才没有那么乖咧,要命(不是 第39章 谢献睡得很沉。他是被食物的香味唤醒的。 厅里桌上有一大堆早餐,他面前侧手边放了他在岳王府时惯吃的白粥,还配了他曾经点名要的牛肉酱。 陈景扬悠悠然坐在他对面喝豆浆。 炭盆里换了新炭,少烟又少味,火烧得又大又暖,一看就是自己买不起的贵价货。 谢献这才意识到昨日陈景扬到来时没有任何交通工具也没有任何行李,孤身一人!徒步!走到了这个家门口! 所以这家伙该不会是在村外大军驻守,自己要是不同意就要被五花大绑扛回京城了吧? 谢献突然手有点抖。 陈景扬憋着笑看谢献兀自脑内活动。 “先吃饭。”他说,一边把瓷勺递进谢献手里,“我今天找了大夫来给你瞧瞧身体。今天有课吗?” 谢献呆愣愣摇头。 “哦,那正好,大夫瞧完了要是时间还早,可以去镇上买点日用品,以后我住在这儿,东西也该补齐一下。”陈景扬还是憋着笑的模样。 “…呃、郡王殿下要住在这里?” 昨天那股急切想和陈景扬发生身体联系的劲儿冷却了下来,重新审视现实的谢献又有一点点退缩回那个“我不配”的茧里,站在他自己那画地为牢的禁锢里,他叫不出“景扬”二字。 “你叫我什么?” 谢献感觉额角有一点点冷汗正在形成,“…郡、郡王殿下?” 陈景扬含笑摇头。这人怎么这个样子。 “先生,这称呼不对。”陈景扬说,“我去年、协助圣上登基有功,好像已经被册封亲王了。” 谢献额角那滴汗正在慢慢淌下。 “先生知道我封地是哪儿吗?”陈景扬前倾着身子,仰着脸看向谢献,他脸上带着促黠的笑。 谢献拿袖子擦了擦汗。 “先生这么聪明一定猜出来了,没错!就是临海!”陈景扬一脸“中了超级大奖就是你!”的欢乐表情,“三哥说我想要哪儿就给我哪儿,我估摸着先生要是离开京城也只能来这儿了。” 赶情儿还是专门选的这地儿?信息来得大过谢献阈值,他此刻已然当机,拿着瓷勺呆滞地搅拌眼前的热粥。 昨日他以为郡王殿下…哦不对,是临海亲王、王爷本人,是京中质子,说不定是逃过耳目偷偷离开京城。今日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原来他才是此地的主子。 “我以后呢,就在这里办公了。”陈景扬转过身子,指着背后窗边的矮柜,“这里以后两个人坐,会不会地方有点小?” 郡王…啊不对、亲王要在这个小破屋里办公?!昨天那种“这里一切都配不上陈景扬”的想法又泛了起来,以另外一种方式。谢献瞪着眼睛看着陈景扬。 “先生怎么好像很惊讶的样子?”陈景扬明知故问,故意逗他,“你该不会又想反悔了吧?你这人怎么这样子,睡了就跑,你该不会是贪图我的身子吧?” 一直被关在这里那里的谢献哪里见过这个架势,就算知道陈景扬血口喷人,他也一时惊在那里,哑口无言。 陈景扬见他的模样十分满意,递了一个包子到他盘里,“不是就好,赶紧吃早饭吧,粥都凉了。” 很快全村都知道村口谢先生家来了一位十足贵气的远方表弟。这位自称自己是谢献远方表弟的男青年敲了全村的门,并送上了一份来自京中的薄礼。 舆论优势好重要,陈景扬要来融入这个村子。 他敲响李嬢嬢家门的时候,开门的是李阿虎。李阿虎瞪着眼睛看他几秒,大声嚷嚷:你骗人!你根本不是先生的亲戚!你是先生的朋友!先生昨天亲口对我说的! 陈景扬摸摸下巴嘿嘿笑,一边送礼一边摸清楚了自己的一些主要情敌。 那些成年人陈景扬倒不放在眼里,谢献平日里根本不搭理他们,倒是这些小孩子,真真最麻烦。 冬天里晚上讲故事的地点挪到了厅里,陈景扬亲眼目睹李阿虎都十岁了,半大小人,趴在谢献腿上不下来。他仔细盯着李阿虎扶在谢献腰上的手,跟一个小孩生闷气,后槽牙磨得咯吱响。李阿虎仿佛和他脑电波相通,趴在谢献腿上得意地回头看陈景扬,然后又炫耀似的紧紧抱住了谢献。 “死小孩你给我下来!”陈景扬生气气去拎李阿虎的领子。 李阿虎抱着谢献嚎。 “表弟你干嘛呢?”谢献护住李阿虎,“你怎么欺负一个小孩子?” 李阿虎不说话干嚎,谢献抱着他软软声哄。陈景扬在一旁瞪着眼睛生气,拳头握紧了。 晚上只剩他俩的时候,陈景扬把谢献操得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谢献腰被紧紧抓在他手里,连往前爬的力气都没有。 谢献:怎么了?什么事?我是不是缺课了? 第40章 谢献的家原本每晚都对小朋友开放,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成隔日开放了。宣布这个消息时陈景扬站在谢献身边,得意的对李阿虎扬了扬眉。 李阿虎哀嚎着跑走的时候,谢献并搞不清楚状况,只是暗自自责该多分点时间给小朋友。 窗前的矮柜变成了他们两个人做事的地方,谢献改小朋友交来的作业,陈景扬有时候会批些公文。 谢献最开始很不愿意陈景扬在这简陋的地方办公生活,他指着窗外一大片荒草地说,“那边都还没有使用,王爷可以在那盖个别苑。” 陈景扬摸着下巴眯着眼,装模作样地思考了半天,最后说,“这么铺张不太好吧,我是来和大家做朋友的,不能搞特殊化。” 他也的确非常不搞特殊化,之前去镇上采买,也不过多买了些换洗衣物,连水杯都没有多买一个,现在经常和谢献同饮一碗茶。 谢献很不适应,他的理解里陈景扬该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这样的身份,总之该用世界上顶顶好的东西,怎么也不是在他杯子里抢水喝。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适应。倒不是因为他答应过陈景扬那些,而是因为他被景扬那句“先生的事情先生自己决定,可是我的事情也该由我自己来决定”说服了。他回味起这字里行间,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亏欠他。他是没有资格替景扬做决定的。 他们在天水村过了新年,陈景扬弄了些烟花来,守岁的时候带着村里的小孩子们一起放烟花。谢献站在院里,身上披着景扬的大衣,手里拿着暖烘烘的手炉,远远看着他们玩闹。 火苗腾入高空,在凛冽空气中绽出颜色绚丽的模样,红的蓝的映在众人身上。陈景扬仰头看烟火,又看向谢献。 那些从前的事情,好像有前世那么远。 春日阳光好的日子,谢献坐在矮柜里侧改学生们交来的作文,陈景扬懒洋洋躺在椅子里看一本书。书用娟布包了封皮,从外面看不出内容。这一本是沈然之特地找来的民间话本,名叫《前朝太子覆灭记》。 忽然谢献笑了一声,对陈景扬说,“你看,这小子跟你一样错别字。” 陈景扬伸头去看,红笔勾出来的是一个“步”字,下面多了一点,写成了个“少”字。 陈景扬又把眼睛往右上角挪挪,看见斗大的三个字:李阿虎。 “乱讲,我哪有错别字。”临海亲王当庭翻供,拒不承认错别字的事实。 “你哪没有?你错别字可多呢,你不记得…”谢献语气带着轻笑,他话还没说完,陈景扬就突然从身后抱住了他。 “怎么了?”谢献不明就里,陈景扬的吻忽然就落在他左耳,惹得他冷不丁整个一颤。 然后背后的人连吻带咬一路滑到脖颈,谢献只穿一件居家常服,陈景扬背后一扯,就露出大半个肩膀来。 谢献明白了陈景扬的意思,他起身想转过来,却被陈景扬顶在矮柜上不得动弹,背后那手伸过来解他腰带,衣服整个滑下去,露出带着斑驳伤痕的背。 谢献只好趴在矮柜上,由着陈景扬吻在背后那些伤疤处。后长出来的嫩肉极敏感,谢献被激起一阵一阵酥麻,他侧过头想唤景扬,就立刻被陈景扬俯过身来用吻堵住了嘴。那吻带着攻击性,舌头不由分说侵入谢献的口腔,手环抱住他掐住谢献胸前已经站起来的乳头,轻拢、慢捻、抹复挑。 谢献整个被顶在矮柜上不能动,撑着身体的双臂直打颤。闭不上的嘴漏出哼唧般的声音,他被陈景扬撩拨得痒极了。 等到谢献再回过神来,陈景扬的肉棒已经一点点塞进他身体里,他仰着头放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景扬体恤地用了润滑,进入的过程比他想象的更顺利。通常来说,彻底进入谢献的身体以后,陈景扬会忍耐一会,等待他身体适应,今天亦是如此。但今天景扬在这个停顿的片刻咬在谢献耳垂上,谢献忍不住叫出了声。 然后陈景扬没有多说话,很快开始了运动,一边还用手照顾谢献的前端。前后夹击之下谢献很快带着哭腔呻吟着要迎来高潮,通常他射精之前背后会起一层鸡皮疙瘩,而陈景扬就在这个节骨眼停下了动作。 谢献喘着气,体内的火临到爆发突然被浇熄,他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向陈景扬。陈景扬只是亲亲他,然后把谢献一条腿架在矮柜上,姿势稍事调整又重新开始操弄。谢献的身体热过一次,此刻又被风箱抽火,很快便再次到达临界值。 陈景扬又停下了动作。 连续两次腾空都在陈景扬的有意控制下坠了机,谢献此刻身体冷冷热热难受极了,他终于意识到景扬是故意的。陈景扬却不发一言,他又把谢献还踩在地上的另一只腿也架上了柜子:谢献此刻的姿势就像只撑在矮柜上的鸭子,只有屁股被陈景扬抓着,交合处被身体的姿势撑开,毫无保留地吐纳侵入的阴茎。陈景扬等待谢献冷却片刻,又重新整个顶了进去。 敏感的身体仿佛重新得到了火引,唰地一下又从交合处窜上一股热流来。 谢献几乎要哭了,他扭过头来求饶,“让、让我…” 陈景扬压着声音问,“那老公有没有错别字?” 谢献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一边承受景扬的撞击,一边凌乱地摇头。 “老公操得舒不舒服?” “舒、舒服…啊…” “喜不喜欢被老公操?” 谢献要疯了,快感中夹着难耐,闭着眼睛一边尖叫一边含混地回答,“啊…喜、喜…啊…” 陈景扬又坏心眼的停了动作:“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谢献彻底哭了出来,他扭过脸近乎哀求,“喜欢、喜欢被老公操…” “那老公有没有错别字?” “没、没有错别字…” “谁没有错别字?” “老、老公没有错别字…” 陈景扬满意地俯下身亲他,身下一下一下捣进谢献身体里,每一次都借着体位整个插进去,再整个抽出。谢献一开始还能回应他的吻,随即便只能仰着头承受撞击和身体里奔腾的快感。陈景扬这一次没有再恶作剧,猛烈的动作直把谢献推进发射的临界点,好几次被陈景扬掐住的火一次全部燃爆,谢献在高潮的时候几乎失神,绷直了背呆了好一会才缓缓软下来。 陈景扬也几乎同时射在谢献身体里,等到谢献渐渐瘫下身子,他俯过去吻在谢献有些汗湿的背上。 从先生身体里拔出来以后,白浊滴滴答答的顺着谢献的屁股落在地上。陈景扬知道自己使了坏,待会肯定先生要生气,趁着先生还没缓过劲儿来,赶紧用自己的衣服简单擦拭一下,就把先生抱去擦身。 谢献精神恢复以后回忆整个事情,又好气又好笑,但他全身懒洋洋的舒服极了,陈景扬又乖乖低眉顺眼地好好照顾他。谢献无奈笑,懒得再去计较。 他们收拾妥当再回到厅里,才发现矮桌上一直放着的,李阿虎的作文,已经被刚刚一番情事弄得又皱又脏。陈景扬站在愁眉苦脸的谢献身边一同看那张黄纸,他好奇发问:“这上面的应该都是你的吧?” 陈景扬终于挨了整件事唯一一个暴栗。 最后他们一起在炭火盆前把李阿虎那篇作文烧了,一同被烧了的还有陈景扬下午在看的那本书。 “这书你怎么烧了?” “无聊得要命,浪费时间。” 谢献抬眼看他一眼,只看见陈景扬抱着臂看那团火。 无聊就要烧书?行吧行吧,您的地界儿您最大。 陈景扬:沈然之、你找来什么破书,所有的抄本都给我毁了。 —— 估计会交代一些设定就ending啦,有想看的内容吗? 第41章 天气还热,但桂花已经开始飘香的时候,陈景扬和谢献过了两个人在灵水村的第一个中秋。那天晚上的主要活动除了赏月,还有欣赏陈景扬和李阿虎互相嫌弃对方的汤圆,然后一起眼巴巴的把瓷勺伸到谢献眼前来。 谢献望着两双充满期待又互相火星四溅的眼睛,额上斗大滴汗,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怀念几口就能把自己灌醉的桂花酿。 误以为今年不用借酒逃避、真是失策。 凭良心说李嬢嬢的汤圆真好吃,桂花蜜也又醇又香,但谢献没有勇气说出这个事实。即使乖狗狗也有野性,谢献惜命。 两个人在小院闹了一晚上,谢献和其他村民一起把吃完了葡萄架上的葡萄。 然后所有人都走了以后,他收获了一个带着桂花香气的吻。陈景扬腻腻乎乎地头埋在谢献的肩膀里,抱着他不肯撒手。 大概天气转冷,马上就要进入十一月的时候,有一日谢献发现写字矮柜上多了封信,信封用纸极好,是皇室的规格,上面简单写着三个字:“敬洲 启”。 “敬洲?”谢献捡起那封信,“敬洲是谁?” 景扬正坐在厅中餐桌边等他吃早饭,听了他的问话回过头来抬眼看他,又瞥一眼那封信,然后带着一种神气兮兮的笑容轻笑道,“先生猜是谁?” 这笑容不言自明,谢献又看一眼手中信,“这是…景扬的表字?” 他不自觉地伸手抚上信封上端正的“敬洲”二字。他的少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一些他不曾知道的人生。 景扬看他神情,敛了笑容,站起来扶着谢献的肩膀柔柔声和他解释,“是我父亲给取的。先生不知道,我冠礼之前,我父亲差点绝命于荒漠,幸亏靠当时的军师用星象之术找到了绿洲,才得以大捷。父亲说,这是神明护佑的吉兆,一回来就给我取了这个表字。” “敬洲…”谢献低声喃喃,又抬起头来看向景扬,他浅笑一下,眉目极舒展,他唤道,“敬洲。” 在天水村的近两年是谢献人生中大概精神最放松最自由的时间,他被景扬照顾得极好,不光身体在慢慢变好,眉宇间原本驱之不散的阴郁也逐渐被一种极温柔恬定的气质所替代,他看着景扬笑,那湾温柔里带着一种勾人的美。 陈景扬在这种时候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吻他。除了那些或缠绵或侵略性的吻,他的吻有时候也是极孩子气的,不夹杂对身体的欲望,而是像鸟一样一串啄在谢献脸上,带着一种“全世界最最喜欢你啦而且我知道你也最最喜欢我”的满足的喜爱。谢献被他亲得仰着脸笑,向后倒去的时候又被陈景扬抱紧在怀里。 两个人在早餐前闹了一阵,然后坐下来开始用早餐。谢献吃着饭,想一想,又叫了一声,“敬洲。” 陈景扬佯装严肃地点点手指,“诶、先生可不能喊我表字,不合规矩。” 年长者称呼年幼者,直呼其名。但有时上位者为了以示亲昵,也会故意用表字为代称。 谢献浅浅笑了笑。 陈景扬给先生递了一份桂花蜜枣,又说,“我倒是发现,先生怎么不用表字了?” 陈景扬发现在灵水村,谢献在很多场合称自己父母早亡,没有表字,陈景扬心里明白大概有些原因,但他没有问。先生很多事情,他拿捏不好分寸,通常也不想先生的勾起那些回忆。 谢献略敛了笑,他想了想,说,“景扬记得我的表字是什么?” 景扬点头,“记得,‘子仁’。” “分别有几画?” “呃…三画和、四画?” “嗯,上三下四,是个履卦。”谢献又轻笑一下,“景扬知道履卦是什么意思吗?” 陈景扬摇摇头。 “意思是伴君如伴虎,只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才能活得长久。” 景扬握住放在桌上的谢献的手,谢献回报以感激的一笑。他又说,“你知道,我十四岁得了表字,小孩子不该这么早得表字的。因为…他去问了个卦,得了个凶、有人对他说,要用方法镇着。” 陈景扬不知道这个“他”是谁,但他大概能想到,应该是谢太傅。 谢献的手微微抖,被陈景扬握在手里。陈景扬心里有点慌,出言安慰道,“先生如果不想说,可以不用说的。” 谢献摇摇头,好似安慰,淡淡勾出一个笑容来,“景扬你不知道,我修道,但是从来不信道。我不相信他问的卦,我不相信一个表字能镇住我,我不相信我能替谢遥的命,我也不相信…陈玹能咒先帝。如果、如果它是真的,那我应该、”他最后叹出一口气来,“应该在很久以前,就被家人接回来了。” 作为养子领入谢家,他在道观抄了十年经。那些时间他从来没有仔细说过,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陈景扬只是握紧了谢献的手。良久,他说,“我会来接你。”好像还不够似的,他又补一句,“不论你在哪里。” 谢献又舒展地温柔地勾出笑来,他点头,“我知道。” 那日有了这个插曲,直到谢献上完一天的课,回到厅里放下学生的功课,才又看见放在一侧的那封信,已经拆了,又重新装好,丢在桌上。 “对了,这到底是谁的信?” 陈景扬听见谢献的声音才注意到他在身边,他从公文里抬起头来,看看谢献,“三哥来的信。” 陈景扬的三堂哥陈瑞,当今圣上。 “哦?什么事情?” “三哥要我、今年回京城述职。” 谢献点点头。 陈景扬放下笔,身体转向谢献,他顿一会,又说,“他还点说,这次你也要一起回去。” 点播的霸总王爷,病弱美人,花花京城以及废前太子陈玹一次性全部奉上。且容我慢慢更新。 不要深究卦象(/ω\) and!景扬的表字终于登场啦虽然没什么意义哈哈哈哈。 第42章 谢献是不愿去京城的。圣上是什么意思很明白。但是他有很多经验,他知道上位者给的要求他不能拒绝。 陈景扬给他备了很多温暖的冬服,又说长途颠簸,备了车厢宽敞的辇车。 冬日农闲的时候是塾里的忙季,陈景扬怕谢献记挂他那几个小娃娃,还特地把自己身边的文书先生留下来帮他代课。 折腾了半天,行李左右收拾了三大箱,月中的时候他们终于上路了。 谢献在支起的窗户边看窗外变换的风景,由南往北,一路越来越寒,窗外颜色也越来越萧肃,连他呵出的气都变白。谢献有时候会无言地看向坐在身旁的景扬,陈景扬安慰一般地轻轻摩挲他的手。 进京前最后一次在京郊客栈留宿的时候,谢献好像有些失了神,陈景扬离开房间去吩咐明日各项事务的时候他呆坐在桌边,等到两个时辰以后陈景扬回了客房,谢献还是保持那个姿势。桌上的茶纹丝不动,已经凉透。 “先生不必紧张,三哥面前不是还有我吗,先生一切交给我就好了。”陈景扬上去握他的手。 谢献神色微动,反握住那只手,慢慢摊开,陈景扬的掌心里有三道刀疤。 陈景扬看看手心,又看看谢献。他们还在灵水村的时候谢献已然知道他手中的伤,如今这番应该不是为了回忆过去。 谢献用手指沾了沾冷了的茶,轻轻在陈景扬手心里写了什么。 “这是…?”陈景扬并不修道,但他看见那图案圆圈状的勾边,他多少明白该是一种道符。 谢献并没有多做解释,他抬起头来看向陈景扬,带着极温柔的笑,“我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陈景扬收了拳,坐得离谢献近了些,“不管三哥说什么,你都不要听,我述完职,天气好的话我们就立刻回临海,如果你喜欢,我们也可以在京城过年。好吗?” 谢献笑着轻轻点头,他不会对陈景扬说不。 转日辰时他们就进了京,先留了车马在驿站,陈景扬先带着谢献进了皇宫请安。陈瑞看见谢献极满意,连声夸奖他识大体,但别的也并没有多说,体恤他们舟车劳顿,让他们先回去休整,过几天再仔细说话。 坐在回去的辇车上,谢献时不时支起窗看看阔别两年的京城,不久他疑惑地回头看向陈景扬,“这不是岳王府的路。” 陈景扬拍拍他的手,“我现在也是亲王,再住在岳王府不合规矩,而且那里已经住了个小的。”他又略有得意地一笑,“我还没和你说过吧,我能离开京城啊,是因为有个小的来给我顶班。” “那我们这是去哪?” 谢献对岳王府的小崽子不感兴趣,陈景扬只好用手摸摸鼻子,“按道理来说呢,我们该去临海亲王府,不过这玩意现在还没建呢,所以我们去个三哥给的别苑。” 谢献听明白似的点点头,半晌才轻声说道,“已经不能去岳王府了…” “先生想怎么样?”陈景扬问。他最近在适合的时候会尝试让谢献说说想法,谢献压抑了自己的本心太久太久,他几乎很少直接表达想做什么,或是喜欢什么。 谢献看着陈景扬,内心里绕了好久才说,“…我还是喜欢岳王府。” 有沿着荷花池而建的连廊,临池而建、夏末秋初坐在景扬身边赏月的凉亭,沿着溪流逆流走上去,跨了两道门就是景扬的居所的小院,右手边是一整片竹林,再往上走是景扬的书房,落雪的时候那竹林有稀稀落落的落雪声。 有很多很多让谢献觉得内心安定,人世美好的回忆。 陈景扬笑着拍拍他,“我让那个小崽子把岳王府收拾干净了,你就过去看看。” 辇车停在一处双开木门的院子前,陈景扬先下了车,又伸了手给谢献。院门开了以后先是一处雕花精巧的影壁,侧手双开的连廊围着一小方草地,正中间有个架了桥的鲤鱼池,草地四周还有些假石装饰,显得极趣致。 倒是个好地方。 院里已有了一些事先就预备在这等待的侍从,给两人引了路去主屋,谢献被陈景扬牵在手里,几次想挣,都被陈景扬握得更牢了些。 主屋里侍从给上了热茶,便关门退了出去,陈景扬这才松了谢献的手。 “被人看见了,说咱们不合规矩。”谢献手都被握红了。 陈景扬扬眉一笑,“就是要让他们看见。” 都是陈瑞放在这的人,那就好好通传一下呗。 主屋左中右分别有三间房,右手边是书房,左手带屏风的则是卧房,书房收拾得干净整齐,朝南一侧放着书桌,已经架了笔墨纸砚,随时可以使用,阳光透过琉璃窗户落在铺就的黄纸上,十分惬意。谢献看着心里喜欢,他又打开侧手边的柜子——通常这里会放些工具书。 然而谢献脸色一变,后退几步,撞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怎么了?”陈景扬听他声音不对,放下茶来看他,顺着他的视线,看见玄墨色的柜子纤尘不染,空空如也的柜身里,干净地放着一个小瓷瓶。 黑色瓶身,红色软塞。 明天开始要去旅游,大概有几日没法更新(/ω\)看我今天能推多少吧 第43章 谢献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直到陈景扬伸手要去取那瓷瓶,他才几乎失控地叫着抱住了陈景扬。 “不要碰它!”谢献拦腰抱着陈景扬。 陈景扬赶紧安慰,“我不碰我不碰,我叫人来把它拿走。” 谢献抱着陈景扬,最开始震惊害怕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他强迫自己冷静,慢慢滑坐到地上,稍事思忖,抬头问,“谁会把这个东西放到这里?” 陈景扬单膝跪下来看他,“收拾的侍从?我三哥?先生觉得会是谁?” 皇权即使根基不稳,但他谢献一介草民,当今圣上根本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恐吓他。谢献想了想,摇了摇头,“是谢氏、或者是太子余党…”他望向景扬,“我二哥回京城了吗?” “谢遥?我不知道,我去查。” 谢献又呆想了一会,“殿下,你能…”他顿了一下,“…你能把瓷瓶打开,让我看看里面装了什么吗?” 陈景扬把谢献扶坐下来,又找了个瓷碟,当着谢献的面拔开了黑色瓷瓶上的红色软塞,然后倾倒瓶身,“啪”的清脆一声,一粒黑色的小瓷丸滚落在瓷盘里。 这就是那瓶里的全部内容。 谢献眼神直直追着那反射太阳亮光的瓷丸在盘中悠悠打转,他说,“这不是谢遥做的。” 因为谢遥不在,所以只装一个假药丸,目的是纯粹恐吓。如果谢遥在,那没理由不装着真正的药——做戏当然要做全套。 谢献这么想着,微微抬起头来看向陈景扬,“但有人想要警告我。” 陈景扬应声,“我把三哥的侍从都遣了,只留我们的人。” 谢献点点头,旋即又摇头说道,“圣上的安排,殿下这么做怕是不好。而且、圣上也不用这么做。” 陈景扬看看手中瓷瓶,又看看谢献,方才先生神色惊变的模样还记忆犹新,他犹豫问道,“这究竟是什么?” “这是…”谢献眼睫微颤,缓缓道,“这是我以前用过的药。” 陈景扬以前弄过谢遥禁药的案子,知道谢遥做过的不少事情,他大概明白一些。陈景扬低下身子抱住谢献,安慰道,“我去查一查怎么回事,你不用担心,里外都是我们自己的人,没有人可以碰你。” 谢献没有说话,他全身极轻地抖,被陈景扬的怀抱温柔地接纳。 不过谢献总是个极度能调适自己的人,而且他并不愿意自己的情绪常常影响到景扬。到了下午,谢献就已经情绪完全恢复了的样子,晚上景扬带他去城西的柳香居吃饭,点了自酿的黄酒,与谢献说一些小时候的趣事。谢献醉得笑倒在景扬怀里,黄酒碰倒洒在身上,染污了新做的白衫。 回去的路上谢献闻着身上的酒味,带着醉意不耐地扯开衫,他反手撑在座位上看向陈景扬,光影勾勒出锁骨诱人的线条,陈景扬纵是平日里有些持重模样,也根本不过二十出头的青春正盛,哪里受得住这种撩拨,把谢献拉到身上就抱住了他。 谢献极动情,却似理智尚存,叫得极克制,他伏在景扬肩上带着气音喊他“殿下”,陈景扬弯下腰来咬在他胸前的敏感上,谢献捂着嘴,颤着身子,呜咽着仰过头去。 回去了以后陈景扬在床上又要了谢献一次,他总觉得谢献好像在诱惑他,但他拿捏不准,有些人只是什么都不做的站在那里就已经是勾引。更何况彼时谢献目含春水般地看他,凌乱的衣服下伸出一双小腿来,那双小腿上有一些斑驳的伤痕,却又因此带着一种奇妙的情欲光泽,谢献用他那双腿勾他,被扑倒在床上以后仰着脸笑,又用整个身体抱紧陈景扬。 第二日陈景扬带着谢献入朝。谢献在外屋被赐了座,当朝圣上和陈景扬的谈话声音朦胧不清地透过紧闭着的厚重木门传出来,谢献手边有一盅热茶,他手指轻轻摸在剔透骨瓷的边缘,凝神听里面的谈话。 他们先说些闲话,又说了些临海的政事,最后又说到景扬的私事上来。 “倒也不是催你,伯伯伯母年事渐高,关心你的事情,你也要体谅他们。” “我本来就是家中次子,长兄又不是没有子嗣。” “话也不是这么说…你总得要…” 后面的声音极低,听不清楚,景扬也没有回答。 忽地又听见圣上说,“你还记得欣柔吗?” 谢献猛的指尖一颤,茶盏差点被推倒。他这才回过神来,眼神凝在茶盏上片刻,仿佛讽刺般地轻笑了一下。 究竟还是不应该回这京城。 他此刻意识到,自己整个都被搅乱了。 先是书柜里的一只空药瓶让自己几乎慌了神,然后此刻听见圣上提及曾经得御赐与景扬有过一段浅缘的周氏欣柔。天水村里近两年时间建立起来的安全感被京城的旧日气息疯狂稀释。 他昨日还在处在模糊中,现如今他自己去想: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不安。 原来会如此害怕失去。 谢献原本只在那些市井话本里见过这种情形,他以前什么也没有,笃定自己性子果决,可以当断则断。他不配便不配,大不了…就当发一场美梦。 人总是没经历过时以为自己勇敢。真的把梦醒时分放在眼前,谢献又无法自持,忍不住伸手抓紧景扬。 他从没试过这样。 景扬与圣上谈完话出来,外厅里等着的谢献又恢复了平静模样。走去宫外候着的辇车的时候,景扬和他闲话今日的种种,唯独略去了最后那部分关于父母之命,关于周氏欣柔的部分。 谢献没有多问。他听着点头,临海的诸多事情他没听过,倒不知道景扬已经如此独当一面,领导一方沃土了。 走到辇车跟前时,一直等着的沈然之看见两人回来,走上前来交给谢献一个精致的长型纸折,“谢先生,您交待要去买的东西。” 谢献点点头,道了谢,接过那个纸折。这纸折大约有一掌长,折成三开形状,最面上那层纸用金墨在上方正中写了“崇宁阁”“制于天景二年”等等字样,下方正中用黑墨写了“上合迦南”几个字。打开上面两层纸,中间用薄木做了一个薄薄的嵌着的盒子,又分三个凹槽放了三排灰色的长型线香。 陈景扬在一边看着,不禁问道,“这是…?” “是我昨天麻烦沈公子去帮忙买的迦南香。”谢献一边将东西收好。 先生不是早就不用这种东西了吗?陈景扬疑问在嘴边,又犹豫着不敢问。 谢献看一眼景扬,仿佛读出了他的疑问,缓缓解释道,“昨日我在那别苑四处走了走,还是觉得那处别苑有古怪。殿下在那住着,我想还是祛祛邪,以免有什么东西冲撞到了。” 沈然之去帮谢献买香,看来也是同样感觉了。 “…那我们要不要搬出去…”陈景扬犹豫开口,他方才看见先生眼神,总觉得从未见过,又说不上来的熟悉,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 谢献半晌没有回话。他又取出香出来看了看,整个纸折都散发着一种幽深绵长的气味。谢献不自觉的眼神有点空。他开口说话,“等明天,如果明天古怪还不见好,再做商量也不迟。” 那日谢献回了别苑,在沈然之的帮助下在院内各处焚了香。但陈景扬却发现,做完这些事情以后,谢献却好像变得有些冷淡?冷漠?他拿捏不准。但这感觉和昨日却是大不同了。谢献仿佛在克制莫名的紧张,手冷的厉害,陈景扬握着他的手暖他,谢献只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并没有多说话。 第二日早上,谢献没有起来,景扬去摸他的时候才发现他身上很烫。谢献忽然发起烧来。他很久没有病过了。 非常抱歉旅游回来立刻忙疯了,整个周六周日都在加班…下周开始应该能够稍微有多点时间了… 第44章 谢献很久没有病过了,他身体根基本来就差,在临海远离京城养了两年才稍微有些起色,一病起来又犹如山倒。尽管景扬迅速召了宫中御医来看,几副汤药下去却毫无起色。 最初几日谢献还能撑着精神喝点药,或者和景扬说一会话,随后他便彻底陷入昏迷,药食难进。 陈景扬的脸色很难看。 御医轮流来到别苑看了个遍,一个个说不清什么道理。谢献原本确实身体不好,这个缘由被几个为首的翻过来覆过去地说个没完。 景扬用了十成十的忍耐才没有把手边的茶盅摔到他们脚跟前。 还在前厅坐着听几个庸医瞎胡扯,忽然在谢献跟前呆着的侍从急急跑来禀报,“王爷,您快去瞧瞧谢先生…” 陈景扬疾步赶去,看见谢献已然醒了,侍从旁边端一个瓷碗想给他喂药,却被他几乎挣扎着拒绝。正在此时谢献听见陈景扬进屋的动静,忽然僵住了一般止住动作,撑着虚弱的身子伏在床沿,眼神低下去看向地面。 谢献昏睡了几日,此刻该喝的当然不是一碗药。但景扬已经无心指责,急急坐在床边,单手扶上谢献的肩——他甚至感觉到谢献在那一下碰触后浑身一颤。 “先生…”景扬出声。他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一霎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谢献僵住一瞬间,忽然猛地抬头。他昏睡几日,身体虚弱,又一直高烧,此刻脸色惨白得厉害。他皱眉仔细去看陈景扬,用了好一会那张脸上才浮出一抹震惊的颜色。 “你为什么会在这…”谢献声音极轻,哑得厉害。 “先生,你…”陈景扬话没有说完,他看见谢献眼里唰地涌出泪来,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让他的脸上燃出斑斑潮红,陈景扬手足无措地扶着谢献,“先生你怎么了?” 谢献软在陈景扬怀里,用鼻音微弱地近似祈求地同他耳语,“…带我走…”他说,“景扬,求求你,带我走…” 这几个字消耗了他最后的力气,谢献再说不出一句话,他只能无声的哭,他看向景扬的眼神让景扬惶恐。 陈景扬搂着谢献,连声安慰,“我带你走,我们走,你想去哪?” 陈景扬再没有得到回应,谢献又陷入了昏迷。 把谢献重新安置回温暖的被窝里,又亲自拧了毛巾给谢献额上降温,陈景扬才终于问那几个跟在窗前的侍从。 “先生醒来的时候,说了什么?” 几个侍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有个胆大的回答,“王爷,谢先生醒过来的时候,什么也没说。” “你们给他喂药呢?” 那侍从想一想,又摇摇头说,“最开始还喝了一两口,后来说什么也不肯喝了。” “其他的还有说什么没有?” “王爷,再没有了。” 陈景扬点点头,隔着被子将手覆在谢献的手上,他仔细回忆方才发生的种种,忽然想起谢献说的那句“你怎么会在这”来。 陈景扬猛地站起身,仿佛诧异自己的所想,又把视线重新落回到谢献身上。 “他醒过来的时候什么也没说?”陈景扬喃喃开口,仿佛梳理自己的思绪。 “是的,王爷。” “也没问这是哪?” “没有…” “他…不愿喝药…不知道我在这…?” “王爷…?” 陈景扬回身瞥一眼跟前几个侍从,忽然眼神一凛,“去告诉岳王府那小兔崽子,老子今晚就要住回去。” 对不起,忙完了工作又沉浸在另一个脑洞,我错了我错了(/ω\) 第45章 当天晚上陈景扬就抱着谢献回了岳王府。年少的二代目世子陈方其只在一年多前见过这个小叔叔几面,那时候还算是个和蔼长辈,这次回来简直脸色黑穿地心,哪有什么规矩道理,他的床铺都直接给掀了。 陈方其抱着枕头瑟瑟发抖。 陈景扬都没看他一眼,只专心把谢献在寝室安顿好了,又扫一眼寝室的各种装饰。 “我记得那儿有个小榻。”陈景扬手指着窗台边。 现在那儿放了个柜子,摆着些陈方其收集的手工玩意。 侍从毕恭毕敬道,“世子把小榻撤了放在偏院里,要搬回来吗?” 陈景扬这才抬起眼神瞥一眼一直跟在旁边站着的陈方其,又转过脸去吩咐道,“嗯,全部恢复成以前我在时候的模样。这帘子,那边那张桌子,外殿的屏风,全部去换了。” 吩咐完了众人都各自领命去忙,陈景扬才伸出手去掖一掖谢献的被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脸色恢复了些。 陈方其大着胆子抱着枕头走上近前,跟着小叔叔一起去看床上躺着的谢献。 “他生病了吗?”陈方其没见过谢献。他太小了,这些大人的事情他也没听过。 “嗯。”陈景扬简单回应他。 “他睡在这儿就会好吗?”陈方其又问。他左右才不过7岁大,在小叔叔面前显得怯生生。 陈景扬看他一眼,他心里也乱,但他还是诚实回答,“我不知道。” “小叔叔也不知道吗?” 陈景扬内心犹豫片刻,“我不知道,我只能试试。”他看一眼陈方其,又解释道,“我想他可能在做噩梦,不知道在他觉得有安全感的地方会不会醒得快一点。” “噩梦?”小世子顺势坐在床踏上,枕头放在自己的小膝盖上,“我做了噩梦,乳娘都会给我点柱安神香。” 陈景扬笑了笑,随即他忽然想起那日先生手里拿的上合迦南来。 “让沈然之来见我,本王有事情要交代他。”陈景扬扬声吩咐前殿等着的侍从。 话音还未落,原是昏睡着的谢献忽然发出几声低鸣,陈景扬赶紧侧身去看,只见他此刻眉头紧锁,双手不知何时绞在胸口,似是极痛。 “先生,我在这。”陈景扬强把谢献的手抓起来握住,他没什么力气,可此刻指节都有些发青。陈景扬双手拢着谢献的手,又低声说,“你看,我们现在在岳王府,是我的寝殿,你醒过来就能看见了。” 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陈景扬的声音,谢献紧绷的指节软下去,他眉头皱开,又重昏睡过去。 陈景扬就保持着姿势愣愣地看向谢献,不知看了多久,然后听见外面有人走动的声音,才缓缓放下谢献的手。 沈然之走进寝殿,先后向景扬和小世子行礼。 陈景扬点点头,先吩咐乳娘把小世子带去休息,然后把沈然之唤来跟前。 “本王记得那天先生说别苑有古怪,你和先生一道燃了迦南香驱邪?” “是,我们还检查了一下别苑各处,倒没什么发现。”沈然之回答。 “你明天,等到天亮,再去查一趟。我记得当年废太子行巫蛊之术,咒符是埋在地下。真要有意为之,哪会放在面上那么容易让人发现。你明天该拆拆该挖挖,掘地三尺,明白吗?” 沈然之点头,“明白。” 陈景扬略沉思一会,又说,“不管有没有发现,回来的时候去崇宁阁请个道人来瞧一瞧。那别苑…先生看见过废太子的东西。” 沈然之不敢开口询问,用眼神表示惊讶。 “你再找人查一查谢遥,谢家次子,当年因为禁药案被发配充军。还有废太子那边,有哪些余党尚在,不对我下手对先生下手的,到底会是谁。” 沈然之把陈景扬的交代一一记下。 众人都离开寝室了以后,陈景扬耐心喂了谢献一碗水。他有种错觉,好像回到了好几年前,先生也是这样躺在床上受他照顾,他每晚抱着先生的脚踝上药。那时他什么也不知道,想和太子陈玹较量,宛如蚍蜉撼大树,使不上一点力气。 现在他不知道在和什么拉扯,他的身份已经今非昔比,可还是觉得自己使不上一丝力气,只能祈求神明让先生赶紧醒过来。如果可以回到半个月前让他再做选择,他死也不会让先生同他回京城。 陈景扬忽地有些鼻酸,他从被子里轻轻抽出谢献的手握在手里。 他一瞬间有些愣。 谢献的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红痕,陈景扬方才握过这只手,那时候并没有这红痕。 他心里一惊,抽出谢献的半边胳膊,红痕错综地缠上去。 他又压着内心的慌乱去查看先生的脚踝,那里的伤养了很久,颜色已经很淡了——现在先生右脚脚踝上浮现一圈青紫痕迹。 反复伤过的地方再受伤,往往伤得特别重。 “该死!该死!该死!!”陈景扬几乎跌撞出寝殿,指着在外殿的侍从喝道,“快给我去请崇宁阁的道士,立刻!” 我很好奇,有人会想念太子吗。 第46章 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的声音。 谢献心里想。 他觉得身体很沉,头很痛。醒不过来。 大概是炭?景扬总怕他冬天冷,房间里备三盆炭。屋子里烤得又暖又干燥。 他昏昏沉沉地尝试动动手指,冷得发僵。 “啪”。是燃烧爆裂的声音。 不是,这不是景扬准备的炭火。上等木炭少烟少尘,不会爆声。 谢献心悬得很紧,他觉得自己该醒过来了,可却睁不开眼睛。他用尽全力集中精神,灵魂仿佛穿越长的黑的甬道,他挣扎好久,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幽暗的小屋里燃着两只火把,刚刚的爆声就是火把炸出来的。 谢献缓缓精神,尝试撑着坐起来。 脚下仿佛有千斤重。他攒足力气猛一蹬腿,传来一阵金属和地面碰撞的声音。 正此时头顶上一把燃得比较小的火把忽地灭了。 谢献脑子还迟滞得厉害,几乎反应不过来。 仿佛有谁极慢地在他脑海里写字,谢献愣了好久终于把那几个字拼凑出来:我在哪里? 他想不起今天以前的事,想不起怎么会在这里。他浑身都使不上力气,头痛、头痛得厉害。 谢献努力在地上撑了几次,终于放弃得蜷在地上。 很奇怪,他觉得更冷,又好像不是很冷。地上很凉,又硬,他躺过很多回。但这一次躺着却不难受。 谢献不知道自己蜷了多久,他不再能睡去,只迟滞地思考现在自己所在何地,因何而来。他想起那声金属碰撞地面的声音,他好像记得自己听过这种声音,很多次。 很多次、在哪里? 他头很痛,他几乎无法思考。 忽然他听见打开门的声音,那门又从内合上,然后是脚步声。 那人站在他面前,他愣着看向那人的鞋。是双靴子,皮面即使在昏暗的房间里也有光泽。 “你醒了?”那人说。 谢献抬不起视线,他全身都没有力气。 他被那人拽着衣服坐起来,那人看着他,好一会才轻笑道,“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 谢献轻轻皱眉,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道今夕何夕,但有一些身体记忆。谢献近乎本能地喃喃开口道,“太子殿下…” 那人嘴角弯上去,“你还认得我,看来也没忘记太多。” 太子好像知道谢献此刻使不上力一般,他把他放在墙角坐着。谢献终于看清方才发出金属碰撞声响的东西,脚铐,一端铐在他右脚脚踝上。他被太子挪动,那玩意又发出一阵被拖动的金属闷响。 谢献皱眉。他被强制清空的大脑里忽地挤进很多不堪记忆。他抬眼看向太子,一阵心颤。 他和这间小室、在这间小室和太子有关的回忆几乎全部和痛苦的性事有关,谢献撑着开口道,“殿下、我、我现在、身子太弱、我…” “我知道。”太子轻挑眉,截断他的话。 谢献几乎一瞬间红了眼眶。那种痛苦近在咫尺却无法拒绝的无力感。重复一万次,也是身体记忆。 谢献脸靠在暗处,太子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伸出手来抚在谢献嘴唇上,然后挑出一个笑,“别害怕。”太子声音放柔,仿佛安慰,“你在这里的日子还很长呢。” 有一种奇妙的被物品化的感觉。谢献浑身一直没有力气,宛若布偶全凭太子摆布,隔一段时间他会被喂一碗液体,那液体入喉全是甜腥,他努力克制自己想要干呕的冲动。他总觉得自己大概会死在这里:最开始他只是全身无力,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极虚乏的感觉,由内慢慢扩散开来。 反省室里的另一把火炬不知何时灭了,太子用两个新的替了两个旧的。而后太子再碰触他,他闻见太子手上的味道。 他似乎是闻过这种味道。应该是…幽深…绵远… 谢献皱眉,抬眼去看面前的太子,“我们在哪儿?” “当然是太傅府,你忘记了?”那人答他。 谢献本能摇头,“不是…” 那人突然有些恼怒,扯住谢献身后的头发迫他扬起脸来,“哪里不是,你忘了本王一直把你关在这里,本王要把你关到死!” 谢献颤着看向那人,他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但他知道这里古怪。太子是反省室的匆匆过客,他哪里知道,那里门一关上,终年充斥着腐败味道。 虽然埋线太不明显,但谢献在看到那瓶药以后就有一些时间线错乱。 此前他在临海,管景扬叫景扬,叫王爷。 回到京城见到那瓶药以后,他管景扬叫(郡王/二)殿下。 第47章 谢献在被灌一碗甜水的时候呛得厉害。 太子掐着他的下巴把甜腥的液体灌进去,他几乎无法吞咽,强挣开侧过头去咳起来。 正此时头顶那把火又灭了。 太子在他耳边发出极轻的“啧”声,中断了灌水的动作,站起身,把那火把取了下来。 他再蹲下的时候,看见谢献斜瞥的目光落在那个火把上。 谢献察觉到他的眼神,又撇开视线。 “你在想什么?”太子轻轻凑近问他。 “没有、我…我在想…”谢献犹豫发声,“我可以不可以不要喝那碗水…我…” 太子轻笑,放下火把拿起那碗,声音刻意的轻柔,“乖,就最后几次了…” 他把碗送到谢献嘴边,谢献看一眼幽暗室内看不清颜色的液体,又抬眼看一眼太子。太子直直盯着他,眼神藏在阴暗里。 谢献勉强喝一口,腥甜味在嘴里迅速扩散,由内而生的虚乏让他本能的排斥,他忍了一小会,终于还是没忍住,侧身将那一口液体吐在了一边。 太子半跪着直起了身子,谢献几乎能看见那威压的怒气。 谢献没有太多害怕的时间,他立刻被拽住了头发,太子冷声道,“张嘴。” 冰凉凉的碗沿顶在谢献的下唇上,谢献微一侧过头去,立刻被太子一记狠掴在脸上。 那一瞬间,谢献感到的是一阵麻痹,还有太子握过那火把以后带上的气味。 是他知道的味道,幽深,清远,不属于这里的味道,究竟是哪里… 他思绪飘走并没有太远,又立刻被拽回来,太子突然带着轻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我给忘了,你现在魂神异处,根本没什么痛感,那我还怕什么。” 正说着太子拿起刚刚被他扔在地上的燃尽的火把,照着谢献就抽下去。 谢献猛地睁开眼。 光线极好的房间,白色绣花的幔帐从床顶一直延伸。 谢献还处于一种朦胧的、极度惊恐的状态,几乎无法移动身体,他极缓慢地将视线由幔帐顶端缓缓移落,看见几乎陌生的床棱,以及几个形容惊喜的人。 “谢先生您醒了,我去给您拿药。” 谢献耳边一阵朦胧,听不清楚,他记不起任何事情,但这陌生感让他不安。他几乎条件反射般地认定这里是太子府、他在养伤——他养过的,从初春到入秋,那时候太子坐在他身边看他吃药,旁边案几上有一束新鲜怒放的桂花。 为什么要放桂花。 为什么要放桂花。 他说不出口、他恨得要命。那仿佛就是他被剥夺一切的嘲讽,提醒他他为数不多想要珍视的人和事,他都无能为力。 侍者端上药来,谢献皱着眉去喝,苦味先在嘴里扩散,然后一股甜腥由身体深处返上来。 那股甜腥伴随着一种异样的战栗,谢献一瞬间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侍从再从旁要递给他第二口,谢献撑着手推开。 不能喝。 有个声音在他身体里叫。谢献头又痛起来。他低下头撑着身体,竭尽全力地想要想起一些什么,却忽然看见一双踩着上等皮靴的双脚,站在他面前。 谢献僵在此刻,他一瞬间朦胧地记起昏暗小室只有一个火把燃烧的视界。他还没办法更仔细的思考那个画面,身前的人就碰触了他的肩膀。 谢献猛地一颤。 “先生…”那人说。 谢献在醒过来以后终于第一次听见声音,这声音是…他猛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景扬会在太子府? 他一瞬间想哭,他想和景扬说那枝桂花,可他说不出来,他皱着眉头想忍住眼泪,可眼眶酸涩毫不由他控制。 “带我走,景扬,带我走…” 我不要再呆在这里。 把我带走好不好。 随便去哪里都好。 让我跟你走。 谢献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被此刻的情绪抽干了力气,只能无声流泪。而他身体里一阵一阵地返出甜腥味来,他怕得厉害。 他想要抱紧陈景扬,却逐渐意识朦胧。直至深渊。 第48章 谢献是被呛醒的。 他一边咳一边大口呼吸,根本不用细品,满嘴腥甜。 太子半蹲在他面前,手里还有半碗甜水。 “你醒了?” 谢献撑着身体咳,顾不上回答。 “乖,起来把剩下这点喝了。” 那碗推到他嘴边,谢献眼神近乎哀求,但这并不由得他。更何况小室昏暗,哪里看得见他微弱的示弱。 他被强硬地灌下剩下半碗,恶心得无以复加。 “没几次了,好好喝完,以后就不用喝了。”太子看他,语气放柔,后手揉着他的头发,仿若安抚。 谢献避开目光,头痛难耐中想要梳理出一番思绪。他又瞥向自己蜷着的双脚,微弱光线中看得并不清楚,但他不知为何就是知道那里旧伤已愈,颜色浅淡。 电光石火一瞬间他想起陈景扬。他的脚被景扬放在怀里,少年人的脸凑近了同他笑。 这一次头痛没有如期袭来,谢献在难得的清明中倏地在心里画出了一道时间线,他陡然想起落雪的冬日栅栏外站着的陈景扬,那时雪花纷扬扬,站在他面前的修长身姿面容清晰。他又想起那时被陈景扬抱在怀里时听见他说。 他说什么来着。 谢献想起陈景扬略有些沉的声音。 ——“我选择了,就是认定了。” 谢献猛抬起眼,正与太子的狭长双眸对上,那双眼微眯了眯,似是脑中千回百转,又最终露出一丝笑意,“子仁这是想起了什么?” “殿下…”谢献缓缓开口,“是谁在帮殿下?” 太子猛站起身,“你说什么?!” 谢献多少厘清一些头绪,“殿下,你现在在用什么献祭?不管是谁在帮你,他、他既恨我,也恨你…” “你闭嘴!” 谢献撑着身体道,“殿下、我、我们都知道,殿下您已经死了…” 太子怔住一瞬,随即是几乎丧失理智的暴怒,他拽着谢献的衣领几乎把他整个拎起来,“我死了?是谁干的,是你这个贱货!” 太子的脖颈无限近,谢献看见那脖子中间幽深空洞。还不等他反应,他又被狠狠扔在地上。 “呃…!” 背狠狠撞在地上,并不存在的五脏六腑仿佛一瞬间在身体里翻搅,谢献全身剧痛,磕出一口腥甜来。 …痛? 为什么会觉得痛? 既然魂魄和肉体分离,就不该再有那些感觉…除非… 谢献下一秒意识到他已经有了些力气,也顾不上痛想要挣扎着撑起身来,却猛地被太子抓住手腕。 “…移出去了…”太子声音冷冷的,说的话意义不明。但太子的动作毫不留情,谢献竭力反抗,可他才恢复一些体力,根本排不上用场,顷刻两只手就被太子抓住剪在身后。 “呃…”谢献怎么挣扎都没用,太子仿佛防患于未然,抽了根绳子将他双手紧紧绑住。绳子勒进肉里,谢献吃痛地低喘,脚踝也被锁链拽得生疼。他才想稍微蜷起身体,又被整个粗暴地翻过身去,仰躺着被迫和太子面对面。 “我看我是太给你脸了…”太子的声音还是冷冰冰,他背着光低着头,谢献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觉一阵压迫。他双手被缚,脚踝还在被锁链紧紧扯着,此刻几乎案上鱼肉,任人宰割。 是重复千百次,几乎刻在身体里的无力感。 那手伸出来扯开了谢献身上唯一裹身的衣料,谢献几乎立刻无声地淌下一颗泪来。 那手迟疑了片刻,伸过来触碰谢献的眼泪。 “殿下…”谢献在这个空档,强压着身体里的恐惧,颤声问道,“殿下在用什么献祭,是用、是用魂魄里的精气吗?” 太子收回了手,没有说话。 “饶是殿下万金之躯,这也长久不得,终会精气耗尽魂飞魄散…” 太子不等他说完,轻笑了一声,坐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向谢献,他微轻挑眉,“是。”他说,“我要葬身此处,和你一起。” 对不起,属实被狗太子整得有些累了。 第49章 冬日里天亮得晚,饶是鸡鸣三刻,夜也不见散去,而此刻岳王府的寝殿前却是灯火通明。陈景扬在床边握着谢献的手,仰头就可以看见床前挂着的道幡,深夜原是安静的岳王府时不时传来院外几声铃响,混合着焚香味揉杂在整个空间里。 然而陈景扬的心并没有随着焚香静下半分,一场法事以后先生手上的绳痕毫无退减,他心悬得厉害。 崇宁阁的道士方才仔细检查一番,说先生这症状是“失了魂魄”。 陈景扬赶忙把回京以来的一些事情,包括书柜里的瓷瓶,先生曾说别苑古怪的事都细细讲了,又说到原本在别苑身体倒是无恙、回了岳王府反而有了这些斑驳痕迹,古怪至极。 老道一旁听着,半晌才说,“别苑应是有法阵,前面王爷说的那些药的事情,为的应该是扰乱公子心神。心智坚定之人,不容易被术法所扰。” 陈景扬点头,低下头摩挲先生手腕上的红痕,老道又说,“王爷把公子带离别苑的想法是对的,这些痕迹说明身体和魂魄多了些联系,应该是因为身体离开了法阵,少受了些干扰的缘故。” “多了联系?”陈景扬不解道。 “这怕,魂魄是被缚在何处…” “那如今该如何办?我已经命人回别苑检查了。”景扬在崇宁阁的人赶来以前就已经让沈然之连夜回别苑检查。 老道在屋里转了一圈,说,“先做一场法事,看看能不能让公子的魂魄归位。” “如果不行呢?” “那就要看看别苑的阵法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法事要取谢献指尖的三滴血,道人用短刀隔开谢献食指,将血挤入盛着清水的瓷白碗里。也不知是不是光线昏暗令人看不清楚,陈景扬觉得那血带黑,在清水里晕出暗色的纹路。 然而老道看了那碗血,并没有多说话,只是将几张刚刚签好的道符放在碗上,兀自念着什么将它们燃烧成灰和在碗里。 陈景扬并不懂道家法事,看着道士摇铃念咒心下浮浮沉沉。但是一场法事下来,先生却并没有什么改善,手上可以看见的红痕也没有丝毫消减。 陈景扬心里知道自己该稳住,可看这结果还是忍不住狠狠一巴掌拍在案几上,让前来站在跟前与他说结果的老道吓得后退了几步。 “王爷息怒,对方用的方法我们不清楚。这招魂也只是摸一摸底。看来对方比我们想的要高深些,现下先去别苑查查阵法,再商量对策如何?”老道不愧是崇宁阁的位首,见过世面,在王爷这盛怒之下还是很快稳住气氛。 陈景扬才要说话,就听得一阵小跑的脚步声,沈然之急急进入殿内,扫了众人一眼,又给陈景扬行礼。 “王爷,我们在别苑的假石下发现了道符,刻在假石底部,我们刚刚拿纸拓了,就是这样。”沈然之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捧出一大摞黄纸,一一铺在地上。 陈景扬想起院中的确四处装饰着假石,当时倒并不觉得有异常。 “我们在院里找到一处拓一处,现在已经找到的竟有二十三处之多,有一些相似的道符,但大多都不一样,我勉强认出几个…”沈然之一边铺纸一边指着说,“请仙、星符、这个是…服符,倒是看不出具体什么来…” “返魂异服符,本是镇魂之用,但这符少了东西。”老道站在沈然之身后说。 沈然之抬起头来看了看身后站着的道长,点了点头。 “这…这些石头,你们毁了吗?”陈景扬问。 沈然之摇头,“不知道是什么阵,我们不敢冒然去碰,只是将假石做了标记放回原处。” 陈景扬点头,抬眼看向后面站着的道长。 道长说,“天也快亮了,等会我们收拾收拾,就去别苑看看状况。” 陈景扬说了声好,又说,“本王也一块去。” 他想了想,又同沈然之说,“在假石上刻符,不是简单几日就能做完的事情,这间别苑之前属于过谁,谁住过,和谁有过来往,都去查。” 沈然之应下声来。 陈景扬站起身,回身看看身后还昏迷在床上的谢献,又转过身同那道长说,“道长你说先生的魂魄离了身体,被缚在某处,我想都和这些道符有关。” 道长点头称是。 “那等会,本王去了这阵法之内,你能让本王的魂魄也去那处吗?” “这…”众人皆哑然,不敢应声。 陈景扬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来,“你们别怕。”他脸色冷且阴沉,“我就想亲自去会会那个人。” 新年快乐! 第50章 陈景扬一行抵达别苑的时候,众人已经将假石都整理了一遍,一共翻出27处符咒,分布在院落各处,正有侍从持手绘的地图将假石位置一一标记。陈景扬去看标记位置,如果抛去别苑本身的结构,符咒放置的位置有种怪异的方正感。 崇宁阁的道长将纸上内圈几个点用红色墨笔圈出来,同陈景扬解释道,“王爷,从布局上看这阵阵法怪异,四个星符呈方形列在最外层,贫道用红笔叫出来这几处应该是和魂魄被夺有关系,还有一些零散的符,说不上来什么用处。” 陈景扬并不懂这些道法的门门道道,他只凭本能问道,“依道长所言,生人魂魄依附在身体上,进了这阵法会被带走,那…若是死人呢?” “已死之人,若是用生前之物羁绊,也可以将魂魄留住。”道长答。 陈景扬听罢,稍作思考,又问,“阵法是如何特定施法的对象呢?” 记得当时前废太子诅咒前朝皇帝,用的是刻了名讳的玉人。 “看做法者的能力高低了,用名讳和生辰八字亦可,有施术对象所持之物亦可。听王爷说谢公子昏迷以前还在这宅子里受了惊…故意扰乱谢公子的心智,可能是为了保障施法成功。” 陈景扬沉默听完,他可以肯定这是太子一系所为,这个阵一定是用来招太子的魂,然后牵连了先生。也许,京中决定诏他回京的秋天,幕后主使就已经开始准备一切,直到他莽撞撞带着先生跨入这间别苑。 陈景扬忍不住按上太阳穴,强迫自己冷静。 “那…先生的东西,应该是被埋在这内圈当中?” “应该不错。” “东西找出来,能把他带回来吗?”陈景扬又问。 “王爷,夺魄不是小事,贫道只能姑且一试…” 陈景扬扬了扬手,道长便知趣收声。 房内又是一小阵沉默。 “本王方才在王府也问过你,如果本王要去他们所在的地方,你能不能办到?” 那道长嘴皮子动了几动,最后答道,“贫道可以试试…” “那你能不能让本王回来?” 陈景扬清清楚楚看见那道长额边汗珠凝结,也不等他回答,拔高了声音质问道,“不能吗?” 道长被这一声呵住,急急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解释,“王爷息怒,本派所修、所修都是正派法术,如此邪魔外道,都、都是禁忌…” “混帐东西!”陈景扬狠劲一手拍在桌上,震得手心旧伤都一阵麻,但他气得无处发泄,又反手把案边放着的茶盅狠狠掷在老道面前,“皇家养你们一群废物!” 室内被陈景扬的怒火震得一片肃静,众人皆埋头不敢动弹。这时开着的门外走进一个装束简单的道士,看起来有几分后生,他在门外鞠了个躬,也不等陈景扬回应,信步就跨进了室内。 崇宁阁的老道随行带了十几个小道士,陈景扬也并没有特别在意。 那后生道人进屋后又对陈景扬行了个礼,便道,“王爷刚刚说的,我可以做到。” “你可以做到?”陈景扬抬起眼睛看向来人,又极快的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道长,只见那道长也正歪仰着头看向后生道人。 “我知道王爷想以自己的身体为引子,把那…”道人眼睛转了转,“…谢公子的魂魄带回来,鄙人不才,学过一点野路子,我知道怎么做。” “你叫什么名字?” 那道人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甜甜答道,“姓葛,单名一个秋。” “葛道长…” “王爷何须多礼,叫我小秋就可以。” 陈景扬又按了按太阳穴,“…你不也是崇宁阁的?从哪儿学的这些野路子?” 小秋脸上还是挂着甜甜笑,“王爷,我并不是崇宁阁的道士,只是这一年在京中待了些日子,一直挂在崇宁阁那儿,张道长看我有些用处,常常让我跟着他出法事。” 跪着的张道长急忙应声,“小秋有时会来京中挂单,因为、因为懂些旁门左道,有时候、有时候也会让他做点事情…” 那你刚刚不说?陈景扬心里翻了个白眼。 “葛道长,你知道这件事情,你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吧?” 小秋轻轻一笑,“王爷,您要担心我技艺不精,大可以不用自己亲自冒险,让随便谁替您去也一样嘛。不过鄙人学艺不精,只能勉强送一个人去。王爷仔细斟酌。” 陈景扬手指点着那张手绘地图,眼睛落在被红笔圈出来的几个位置上。 先生是被他莽撞带入这个局中,他理应亲手去把先生带回来。更何况… 陈景扬抬起眼睛,看向小秋问道,“你说你这一年才挂在京中,本王怎么知道这不是你布的阵法?” “我不会。”小秋还是甜甜笑,他略看一眼周围,并不避讳的当着众人的面扯开了自己的领子。陈景扬的角度看去,些许布料的灰暗阴影下斜着肩膀有一道纵深下去的暗红伤疤,看上去像割伤,但愈合处却极斑驳。 小秋低下头自己也看了一眼,然后噙着笑道,“我不会为废太子陈玹做事,因为我是侥幸从他身边活着逃走的。” 已经很想直接展开了(/ω\) 第51章 小秋说完“我是侥幸从他身边或者逃走的”以后,又拢上了衣服,他低头将简单的道袍整理好,终于抬起眼睛看向陈景扬。 “有谁说过这阵和陈玹有关吗?”陈景扬突然问。 小秋略敛了笑,他大概是惯常爱笑的,冷下来的表情也有种甜甜的味道,“王爷,就算您不说,光凭…谢公子手上那些绳痕,还能和别人有关吗?”他还不等陈景扬答话,又说,“不过王爷,我们此刻也许时间紧迫,希望您能赶紧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做。” 陈景扬微微扬眉,“什么意思?” “每个阵法都不是有无穷法力可以永远维持的,阵法越大,越消耗力量。”他走上前两步,看向陈景扬手边的绘制地图,“王爷住进别苑将将十日,如果并没有人献祭做法,那可能阵法的力量已经要衰竭。” “…衰竭以后呢?” 小秋摇摇头,“我不知道,但人的魂魄永远回不来了。” 陈景扬猛站起身。 小秋急忙安慰道,“王爷别担心,王爷昨日夜深才看见小献手上浮现绳痕,这阵法的力量应是尚在,今日如果王爷要去,我也会辅以力量让阵法维持。” 陈景扬沉默片刻,下定决心般地点点头,然后看着小秋沉声道,“好,葛道长,我相信你。” 小秋定定看了他一会,才又露出一个甜笑来,“王爷,您可真好啊。” 于是众人着手准备工作,陈景扬被要求佩剑和衣躺在主屋的床上。在他躺下去以前,小秋对陈景扬行了个礼,说,“王爷,您有一柱香的时间,一柱香以后,为了您的安全我一定会让您回来。请切切记住,无论有什么事情,速战速决。” “好。” 小秋又说,“我给您在手里留一道符,万一有什么状况可以替您挡一挡。” 陈景扬点头,右手摊开伸出来,小秋拿着笔正准备留墨,又凑近了仔细看了看,笑道,“我还是留在另一只手上吧。” 陈景扬的左手于是多了一个墨留的符咒。 他躺平在床上,按照小秋的吩咐闭上眼睛,然后听得小秋声音从高处传来,“王爷,我会摇三次铃,铃响过以后,您一定要睁开眼睛。”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一声“铃~”的脆响。 他没有听见第二声。 陈景扬感觉自己在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急速坠落,耳边有极呼啸的风声,他记得小秋同他说“要睁开眼睛”,于是他努力地想要挪动眼皮,却好像身体不听使唤。在他和身体抗争的时候,他听得耳边风声渐小,一切慢慢趋于平静,直到万籁俱寂。 陈景扬侧耳去听,鸦雀无声。 他再尝试睁开眼睛,这一次没有任何阻力,他缓缓睁眼看见了眼前的世界。 眼前是一条笔直的长街。 天是黑的,可路两边的建筑物不正常地返着白,即使一片漆黑毫无人烟,陈景扬也能清楚地看见长街的容貌。 干净、萧瑟、毫无生机。 他又回过身看向自己的身后,这条长街笔直的贯穿下去,直到黝黑的无穷处。 陈景扬重又看向前方,谨慎地往前跨出了一步。 没有任何事发生。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柱香的时间,试探过后并没有异样,陈景扬便大着胆子疾步走入长街。很快他意识到,这里仿佛是一个微缩的京城,他走过一个个紧闭着的府邸店铺,牌匾名字都能在京中一一找到对应。 但这些府邸中并没有太子府。 陈景扬疾行于长街中,视野里逐渐看见前方路的尽头有颜色黯淡的宫墙,以及更远更高处似有一尊神像,神像的面容隐藏在黑暗的夜空里,只能看见胸口以下石质的身形。 京城并没有这么小,皇宫并没有这么近,皇宫里也不可能存在一尊顶了天的神像,但此处是阵法所造的世界。 陈景扬瞬间明白四个外围星符所组成的方形模样的意思。 陈玹原是太子、他生前最后,也不是一心想要夺皇权吗? 陈景扬轻下脚步,右手搭在腰间剑柄上,缓缓走入宫门。 这宫门之内并没有亭台宫殿,取而代之的是圆弧形的石阶蜿蜒而上,直抵达石制神像的底部。 并没有人。 陈景扬轻握住剑柄,环视一周确认安全以后,迅速登上了石阶顶端。 那神像背后悬着无数只手,和身形简直不成比例,其中一只手落下至神像底部放着的石桌前,空合着掌心冲上,另一只手里拿着净瓶模样的物什,倒悬着呈倾倒状,此刻正滴答漏水,滴滴暗红色的液体有节奏地落入石桌上放着的一只小瓷碗里。 那瓷碗已经聚了小半碗液体,但却不似血液一般会泛起泡沫。陈景扬拿起那碗凑近闻了闻,一股说不上来的甜腻味儿。 他放下碗心中琢磨先生会被关在哪里,突然被第六感猛激得心中一凛,下一个动作就是回身用未持剑的左手一挡,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他还来不及看仔细,已经有一个人被推开数尺绊倒在地,那人手里拿着的短剑也咣啷啷被弹飞出去。 陈景扬猛看一眼自己左手,葛秋留下的符咒逐渐在手中隐去。他又看向眼前男子,一边拔出剑一边走近几步到他眼前,用剑戳在那人胸口,沉声道,“陈玹,好久不见。” 小可爱们的回复是我努力写写写的动力!是真的!每次看到留言都超开心(。ì _ í。) 但是每次都要拖到睡前拖无可拖才开始更新我也是没救了… 第52章 躺在地上的陈玹微微支起身,仔细看了看拿剑戳在自己胸口的来人,待他看清陈景扬的脸以后,又仰过头去哈哈大笑起来。 “我家先生呢?”陈景扬上前一步,一脚踩在陈玹胸口,右手倚着剑微微用力,剑戳破布料,刺进陈玹胸口。 背后传来一些碎石坠落的声音,陈景扬略一回头去看,身后石像的一只手上碎下一些小石块,滚落在石阶上。 他又回过头看向陈玹,只见那处剑戳进去的伤口不见血迹,而陈玹正略有些得意地笑着看他。 “这么久没见,堂弟一来就戳我心窝子。”陈玹狭长双眼微眯。 陈景扬微站起身,扬了扬眉,右手突然用力,直接把那把剑狠狠贯穿陈玹的身体,陈玹被这力道猛击,饶是没什么痛感也被激得犹如鱼儿打挺般一个猛颤,随即猛咳起来。 “看来你也不怎么怕疼,那我就不客气了。”景扬无视身后哗啦啦的一片碎石滚落的声音,也不等陈玹再有反应,又猛拔出剑,顶在陈玹的左肩上。 这一次陈玹终于小声呼痛了一声,方才的剑伤戳在肺里,他吐出一口血沫来。 “我再问你一次,我家先生在哪?”陈景扬再上前一步,一脚踩在陈玹左臂,整个将陈玹钉在地上。 这整个世界都乱七八糟的全是古怪,陈景扬这时候也没时间感慨自己为什么不多看看降妖伏魔的话本,搞得临到头来全凭自己的推测行事。 陈玹徒劳挣扎了一下,艰难挤出一个笑,“他是本王的…” 陈景扬弯腰拽起陈玹的领子,一拳招呼在他脸上。 “陈玹,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你他妈已经死了…”陈景扬狠命咬着后槽牙,目光落在陈玹脖子正中的空洞上,“你知道这几年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是没有亲手杀了你!” 反手又是一拳勾在陈玹脸上,陈玹先是正面挨了一击,又整个撞在石地,不由得有点懵,憋了半天才再咳出一口血来。 两拳以后陈景扬终于稍稍冷静了一点。 身后神像噼里啪啦地滚落碎石,陈景扬在第一次回首看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这大概就是葛秋所说的阵法寿数。其后几次暴打陈玹的碎石滚落更让他确信,阵法寿数和眼前的陈玹息息相关,他的命维系着这个阵法。这神像大概是某种赋予阵法力量的邪典神明,被陈玹用某种方式供奉——这供奉大概使用了陈玹自己,这应该是他过度虚弱,基本上只能躺着被自己揍的原因。 陈景扬站起身,扫视一下周围这微缩皇宫,他心里模糊地有了主意,于是又蹲下身拽起陈玹,开口试探,“你把他关在这皇宫里。” 他仔细看着陈玹的脸,尝试捕捉到一些微小的变化。 陈玹这时喘着笑了几声,突然咆哮道,“他是我的!他是我的!陈景扬!你别想带他走!他是我的!” 陈景扬猛出拳想要打他,拳挥了一半又忍住了,他只有一柱香的时间。 “他是你的?”陈景扬强迫自己冷静,过于激烈的情绪让他声音带颤,他用手狠拽着陈玹,“他没有一刻是属于你的,陈玹,你不过一直在强迫他,他有哪一刻真心属于你?” 陈玹仿佛根本没有听他说话,哈哈笑出声,“献儿的一切都是我的,他的一切都是我的!他还要永永远远陪我留在这里!” “为什么?你爱他?” 陈玹猛地瞪大了眼睛,他至死都不曾面对过这个问题,而陈景扬的发问让他胸中由来已久的莫名焦躁骤然膨胀。 陈景扬垂下眼去,他放平语气,又重抬起头来直视陈玹问道,“永远留他在这里陪你?怎么陪?永远把他锁起来吗?” 陈玹的眼神飘忽,陈景扬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眼神看出去,微缩的皇宫在高台之上尽收眼底。 陈玹此刻突然挣扎着往后退了退,他好像终于咀嚼过来陈景扬的第一个提问,用尽全力地吼道,“我爱他?他不过是本王的玩物!” “是吗?”陈景扬站起身,捡起一旁的剑,猛拽起陈玹将他往石台上一丢,剑狠戳穿陈玹的左肩,刺进石像里。 陈玹猛一呼痛,但他毕竟已只剩一些魂魄。 “我会带他走。”陈景扬语气不容置疑,“这个地儿你自己呆着吧,我家先生、永远都不会再来这个地狱。” 我本来想说太子的得意之处是“谢献的所有的第一次都是我的” 但我本人实在没有第一次癖(相反我极其喜欢大美人的第一段感情错付被后来者拯救这种情节(。ì _ í。)) 我也觉得陈景扬跟这种人争谁从谢献那里得到的多,实在不值得 当然现实世界里太子这样的人一定会说这样的话,如果我是陈景扬的话大概懒得理会直接打到他闭嘴 第53章 谢献是在太子离开后不久太子才勉力坐起身的。他微微后倾,尝试用手够到身后的地面。 他双手还被绑在一起,控制不好平衡感,但奇妙的是他的心竟然沉了下来。 谢献没时间慌张,他要离开这个地方。 如果他没有猜错,此处靠太子生魂维系,不知阵法已经布了多久,但应该已是处于随时会奔溃的状态。至于强迫他喝的那碗东西,邪魔法术自有些勾魂摄魄的污糟玩意,谢献没心情细想。 他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在身后写下一道符。 若是在平时、在现实中,谢献会说这些符咒不过一道安慰剂。可是此处特殊,值得一试。 谢献仔细在脑中想象空间感,在背后地上谨慎地一笔一画写下符咒。那些图案他幼年已写过成百上千次,即使不去记忆也已经刻在他脑子里。 最后一个圈画完,他凝神念咒,随即“啪”的一声轻响,绑在他手上的绳子松开了。 谢献赶紧把手从一堆乱绳中抽出来,又挪动身子趴在脚踝边——他的腿经过几下挣扎已经整个磨破了一圈,谢献不去细看,只伸了食指在脚铐上写咒。 两次施咒让谢献额上已经布了一层细汗。咒术当然会消耗一些施咒者的精力,一般时候两个小法术并不会有甚大碍,但谢献被灌了几碗汤汁下去,一直虚乏得厉害,此刻是靠着一股“一定要回去”的信念撑着维持清明。 念咒之后脚铐应声而落,谢献只略伏在地上喘了一会,忽然听得不知哪里传来碎石滚落的声音,又让他精神陡然紧张。谢献并不清楚这种阵法会如何崩溃,但他明白此刻没有太多时间能浪费,要不然——他要回去、他要… 脑中闪过一些画面,比如那年立在雪中的陈景扬。少年人身材纤长,披雪而立,毛茸茸的领子里裹着一张俊秀的脸。 连谢献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好像总是会想起那个雪天。接着他攥紧了衣角。他要回去,他要活着回去,即使、即使… 他微微摇了摇头,迫使自己停下那些无谓的想法。撑着力气站起来。 这个世界上,别人如何他无法控制,他只能做好他自己。也只该听从自己的内心行事。 碎石滚落的响动微微轻了一些,谢献拖着受伤的脚走到反省室的门边,轻推以后发现门果然是从外反锁,谢献定定神,借着火把微光在门上写符。 即使怎么凝神手也抖得厉害,谢献只能写一会停一会,心里祈祷太子并不会这么快返回。一个简单的落锁好像写了一个世纪。 谢献写完符以后才要念咒,门外突然传了响动。他赶紧停了动作仔细去听,那响动又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随着几道屏障的阻隔变得沉闷。谢献手悬在半空,是太子吗?不对、太子来去哪里有这样的响动,那又会是谁?紧张和虚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然后他听到极朦胧的呼唤:“先生!” 谢献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身子发软,伏在门上,随着几声比方才更近一点的金属脆响,他又听见那个呼唤,“先生!你在吗?” 他软靠在门上,一瞬间眼眶发热,抖着手按在符上想去把咒念完,又一边尽力从身体里挤出声音。 “景扬…景扬,我在这里。” 没啥好说的,我对不起大家(/ _ ; ) 第54章 谢献只轻唤了一声,他声音太轻,陈景扬不可能听见他。谢献又重新闭上眼,手撑在刚刚写好的符咒上,凝神在心里念咒,咒闭只听得哐当一声,门锁应是从外面被打开了。 明明还没有见到景扬,可刚刚景扬的声音好像就已经让谢献的心从高高悬着落入心安之处,方才一直撑着他的那股劲软了,听得门锁落地的声音,谢献慢慢滑坐到地上,头靠在门框上忍住一阵又一阵精力耗尽以后泛上来的眩晕。 陈景扬在外侧也听见落锁的那哐当一声响,他急忙连呼了几声先生,却没有回应。他心里焦急,手里的动作越发狠厉起来。 他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在陈玹想象当中的皇城一隅,入口几乎和宫墙化为一体仿若暗门,但他走近以后神奇地发现右手手心微微亮出一些光,翻开手去看,竟看见一个模糊的符咒模样浅浅亮在他的手心。 他忽然想起临要走时,那个叫葛秋的道长说要给他画符,看了他的右手又换了左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像… 好像是还在京郊客栈的时候,先生伸了纤长食指,蘸了冷茶轻轻画在他的掌心… 陈景扬猛一握住手。 他不敢再去想,此刻他不能细想这些事情。他没有时间,葛秋同他说过,他只有一柱香的时间,不知还剩了多少,赶紧找到先生才是正事。 或许,手中微亮说明先生就在附近,方向是没有错。 他按捺住随着回忆泛起的、不可细品的情绪,抽出随身配的短刀,借着反白的亮光在城墙上胡砍了几刀,终于辨识了暗门,一脚踹开,就看见幽暗的通道里带着锁的门。 陈景扬用短刀劈开门锁,好在这短刀是他随身所配之物,又利又韧,他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就来到落了锁的木门前。 此处在通道尽头,只有极微弱的光,从木门缝隙处透来一些橘色微光,此刻最明亮的,竟然是陈景扬右手手心里的符咒。 陈景扬推开木门。昏黄橘光里,谢献倚在门框上,甚至没有力气抬起头来看看来人。 “先生!”陈景扬一看见他便立刻收起短刀跪下来扶住他,手握在只着薄衫的肩上,透着衣服都感觉到谢献身上的冷。 谢献微抬眼看看他,似乎想勉强挤出一点点笑容,随即体力不支向前倒去,倒在陈景扬的怀里。 “先生…”陈景扬忍不住喊出声,已带哭腔。他紧紧把谢献抱在怀里,鼻酸得忍不住,好像怎么用力都嫌抱得不够紧,又无法把他保护得更彻底一点。 他明明知道此刻自己还不能放松警惕,可他此刻见到先生,好像终于有点心安,又发现先生状态差极,不知安危几何,心疼害怕和自责的情绪一股脑儿地涌上来。 “…我们一起回去…”他努力压抑着哽咽的声音,紧紧抱住怀中人,声音渐低,“我不要再失去你,求求你…” 外面碎石滚落的声音越来越大,随即整个地面仿佛地震一般开始震荡,饶是陈景扬还在自己的情绪里抽噎不止也知道这个符阵还是要撑不住了。他紧紧抱住怀中的谢献想要走出房子,但还不等他再有更多动作,地面忽然整个分崩离析,他们俩一瞬间悬在空中,下一瞬间,陈景扬右手里析出了巨大符咒,将他们保护在其中。 陈景扬刹那被眼前景象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眼里还噙着没干的泪,低头看向被自己紧紧抱住的谢献,他有点鼻酸,又死命忍住,只轻轻吻了吻他的头发,柔声说,“我们一起回去。” 确实是最近事情太多了,但好想把它赶紧更完嘤嘤嘤 第55章 陈景扬是在一声清脆的铃声中醒来的。他猛一睁眼,看见別苑寝室里的床头垂挂着的白色幔帐。 葛秋在一旁,举着铃低头看他。 陈景扬缓缓扫视四周,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 “先生呢?”于是陈景扬直直地问。 “不知道。”葛秋也直直地答。 陈景扬一下坐起来了,一手扯过小秋的衣服,“你说什么?” 小秋都被他问懵了,“我我我我我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 陈景扬盯着他看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哦对,先生还在岳王府,他怎么能让先生再来这晦气地方。 “那先生…回来了吗?”陈景扬松开了抓着小秋衣服的手,语气放软了又问。 小秋还是一脸莫名其妙,“我怎么会知道…”眼看眼前那只手又爆了青筋,他赶紧改口道,“那要看王爷有没有把他带回来呀。” 陈景扬只记得失去记忆之前的最后,他和先生被罩在谢献画的符里,山崩地裂伤不到他们分毫。 陈景扬突然有些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伸出去的右手,再翻来看向手心,然后他利索地翻身下床,一边向外走一边吩咐,“给我备马,立刻回岳王府。” 此刻的心情该怎么说?心急如焚,归心似箭,再快的马儿都嫌慢。 但谢献没有醒过来。 他躺在幔帐之中,脸色好像恢复了一些,又或者只是错觉。 和之前每一次怀抱希望的尝试,一样结果。 那些尝试仿佛只是徒劳,唤不醒沉睡的人儿。 陈景扬放缓疾行的脚步,慢慢走近床前,又低下头再看仔细一点,最后一言不发转身坐在了床沿。 “王爷…” 跟着进来的人里,小秋在一旁似乎想说什么,但陈景扬略微抬了抬手,声音极低地说,“你们都出去吧。” 众人闻言,也不敢再有多言,默默退出了寝殿。 不知过了多久,陈景扬才有了些动作,他轻轻抽出锦被之下谢献的一只手——那只手现在瘦极,陈景扬甚至不敢用力,好似会折断在手里。 他只轻轻拢着那只手,想起他在符阵世界里抱紧先生时说过的“一起回去”,眼眶不由自主的发紧。他也说不出更多话,他抓着那只手,好像半无意识的,想起幼时先生与他讲学问,先生倚在竹林前的窗台边,日光落在先生罩着白色外衫的见上,先生手握着书,从他的角度看到先生纤瘦的手指,和因为微微用力而有些分明的骨节,那时他无意识地想,不知道这只手握在手里,又会是什么感觉… 直到眼泪“啪嗒”一声落在先生的手背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落下泪来。眼里盈出的泪模糊了视线,可他此刻甚至不想动一动。 他不能动,不敢想,仿佛多行动一下,就要去面对某个他无法面对的残酷事实。 只好凝固在此刻… “咳” 耳畔突然传来一声轻咳。陈景扬整个人一怔,还未等他有更多动作,又接连有两三声咳。 “先生?”陈景扬忙回头去看,泪水把他眼前一切糊得乱七八糟,他赶紧用袖子胡乱抹干净。 “咳、咳” 这两声更重些,先生反射性地抬手去捂,陈景扬也不及细想,尽管他此刻心中有种炸开一般的欣喜,也赶紧俯过身去,轻轻扶着谢献的肩膀给他顺气。 谢献不能言语,咳得越来越厉害,陈景扬慌得把他扶起来拍背。 而谢献最开始还是半坐着,后来实在咳得太厉害,趴在床沿好像要咳出五脏六腑,边咳边喘,直到最后咳出来一大滩黑血,全吐在床边。 陈景扬吓得一激灵,高声叫侍从快来帮手。 谢献咳出血来才稍微缓过来似的止了片刻,陈景扬轻在他身边唤了几句“先生”,还未等到回应,他又开始咳得不停,就像刚刚一样,大咳到最后,又猛吐出一滩黑血。 陈景扬吓坏了,有眼力见的侍从忙手忙脚地端了温茶和洗漱进来,将毛巾用温水浸了递上,他伸手接过,放柔了动作轻轻擦在谢献嘴角上,一边用眼神看向随着一起走进来的葛秋。 葛秋接到眼神中的询问,即走上前观察一下咳出来的黑血,作揖道,“王爷不用担心,吐出来的都是些秽物,谢公子应该是没有大碍了。” 陈景扬听了这话,脸上神色暖了些,轻轻点点头,便不再看葛秋,只将终于有些缓过来的谢献扶坐了靠在垫上,拉下幔帐隔绝众人视线,又拿了温茶给他漱口,谢献仍是脸色苍白,不能言语,却有了些活气,他看向陈景扬,眼中好像有千言万语,让景扬心头一热。 陈景扬眼眶还是红的,此刻却忍不住笑出来,拢着谢献的手低声连道,“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其他都不紧要。” 又转向众人,放沉了声音吩咐道,“先生才醒,留几个人在跟前伺候,其他人先去休息吧。” 第56章 谢献仔细养了好几天,才终于稍微能开口说话。景扬每日过来与他说说话,又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陪他坐着,或是给他念念时下的话本。又把大侄子陈方其拉过来给他请安——按照身份地位岳王世子向一介平民请安、这传出去是极不妥当,但景扬心情好得不得了,恨不得把全世界都送给谢献,陈方其这个小崽子当然也得一块献出去。 陈方其看着脸上写着开心两字的小叔叔,也不似第一夜那么怯了,凑上来与谢献问好,又抓着他的手问东问西。 “你好了呀?吃不吃得惯药?你怎么都不说话?” 谢献那时还说不了话,靠着山一样的靠垫里看着陈方其浅浅笑,又抬眼看一眼后面献宝一样的陈景扬。 陈方其又去抓谢献的手,谢献才初愈,手冰凉凉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被小孩子热乎乎的双手整个捧着。 “手也凉。”陈方其回头看看小叔叔,“我身子凉了都熬牛乳姜汤的。” 陈景扬揉揉眼前的小脑袋瓜,“我看你是自己馋了吧?” 那以后又养了几日,谢献肉眼可见的恢复了不少,可以自己动手喝药吃饭,同陈景扬也终于能多少说些话。 陈景扬这次回京,还有不少需要调查打点,每日陪在谢献身边的时间不算太多,所以早上是一定要同谢献一起吃饭的。方桌就放在床边,陈景扬整理好了,坐下来给谢献盛一碗粥。 谢献还不能吃太过荤腥的食物,这粥只是用煨足了时间的鸡汁儿熬煮、配以养身的药材吊鲜,看上去一碗白粥,吃起来却滋味丰富,诱人食欲。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见谢献起身坐到方桌前,开口问道。 谢献笑,“临海亲王这么费心照顾,再不快快好起来,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 陈景扬抿起嘴来笑,倾过身子亲了亲谢献,“要是精神好,可以去院子里散散步,外面冷,披了披风再出去。量力而行,不要勉强。” 谢献这几年多少被陈景扬照顾惯了,只是笑。 “昨晚我回来的迟,还没同你说,别苑的事…”陈景扬看见谢献手里的勺子一滞,“我多少有点眉目了。” 谢献抬起头来看他。他神色安静得仿佛在等宣判。陈景扬不禁有些迟疑。 “你是不是…知道是谁?” 谢献眼神低下去,极轻地点点头,“我后来想了想,其实不难猜。” 陈景扬的手紧了紧。 “这个人,一定是身在京城又困于京城,有些根系可以触到皇室宗亲。不仅知道我的旧事,手里有一些废太子的贴身之物可用,而且对我和废太子都恨之极深。条件符合的人,我想不出来几个。我大哥谢远、废太子之乱时就已经死了,二哥谢遥、发配边疆并未返还。”谢献微抬起眼神,却不与陈景扬对视,“…我思来想去,这名单上就只剩谢妍了。” 谢妍,谢氏长女,谢献长姐,废太子之妃。 陈景扬放下手里的筷子,坐直了看他,“现在我也还不确定。” “若真是谢妍,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先生怎么想呢?” 谢献停顿片刻,说道,“虽然我不太清楚谢妍具体现在如何,但我想,废太子虽是被黜,但太子妃却仍有嫡出长子,天家体面,不可能让他们彻底变成普通百姓。” 陈景扬点点头,“先生说的是,他们母子二人尚有月俸,也有看管,三哥本来的意思也是把他们母子软禁起来照顾到死就算了。” “可是她的手却伸出去了…不仅伸出去了,还很厉害呢。”谢献下意识的扶住自己的手腕——那里的勒痕还未彻底消去。 他努力的从那个噩梦里醒过来一次,从没有想过还会堕入到那个噩梦里去。已经几日过去,他却甚至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挂在壁上的火把发出“噼啪”的爆然声——他那么近的看见太子的脸,却无法挣扎无法动弹。他没有和陈景扬说起过这些,那些害怕到战栗的情绪他都尝试锁在心里。景扬没必要知道。 谢献又盛一勺粥,入口之前淡淡问,“我有一点好奇,比如世子殿下长年居在京城,若是这次出事的是世子殿下,按照宗族律法,该要如何处置呢?” 陈景扬点点头,“我明白的。” 第57章 主事者自然是谢妍。 陈景扬手里既有线索又有目标,顺藤摸瓜,很容易就锁定了主使。每日送餐的侍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偷带进来一个修习邪术多年的巫女,布了别苑那个阵法。 虽然他一直不明白谢妍是怎么想的。按照常理,人做事总是要有个目的,将废太子囚在法阵里不伤生人也无人知晓,倒还可以理解。为什么京中人来人往这么多,她却偏偏选择了先生?——那谢妍对先生也许有恨意,可是这个选择于己毫无利益。也许因为她的孩子已经没了爵位,所以连好好安分守己做个普通人也做不到?又或者她以为能瞒天过海,障人耳目,可以把事情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陈景扬摇摇头。是什么理由他已经不再关心。 剩下的自有刑部掌事会按公处理。废太子曾借助邪门歪道歧途诅咒先帝,当朝对这种事情一向忌讳得很,结局如何,他根本不用猜测。 对先生那边…?陈景扬从刑部回岳王府的路上捎了两盒近日听闻京中颇有人气的糕点,各种模样好看的都捡了一些,软乎乎糯唧唧的新鲜糕点用糯米纸仔细地包上一层,再放到精致的小竹盒里。陈景扬在旁边看着伙计动作娴熟地系麻绳,心里默默想道:先生不用知道这些事情。 那盒糕点最后一多半都进了陈方其的肚子里。谢献拿着一个包了红豆细沙馅儿的糯米圆子细嚼慢咽,然后纵容小孩子从院子里放一会炮仗又进来拿一个点心塞进嘴里,陈方其顾不得自己满头汗,嘴里还衔着吃的又跑回院子里继续玩。 对了,那日已经是腊月二十八,陈方其功课也放下了,年纪又小不用应酬,过年前的快乐时光就是成天玩儿。 两个人坐在正厅里一边看着院里跑来跑去活力无限的陈方其一边喝茶。不吃自己买来糕点的陈景扬得了一份甜汤。岳王府里,粉呼呼的甜汤还是老做法,赤豆被碾压过筛,变成一份绵密的水,只有两块生麩缀着一些爽脆口感。陈景扬送一勺入口,一瞬间好像回到了还是郡王的十七八岁。他细细地想起那些支零破碎的瞬间,想起飘落的雪和带着披风暖气的小榻,但却好像只剩一些模糊的情绪还朦胧地被记忆。 ——那时候,是不甘、是因为无力而愤怒、是抓不住的懊恼,又或者是怜惜、是保护欲,是想看着他、然后希望他也能安心地回看自己。 一些记忆纷沓凌乱地涌上来,他突然好想回去临海。不长不短的日子里,只有他和先生。 陈景扬忍不住握上谢献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谢献感到碰触,回头看他。 “怎么了?”谢献回首望向陈景扬,眼底带笑。他是很好看的,容颜俊秀,眉目舒展,带着天然的柔和温润。笑起来时那份安宁的柔润如沁出的花香,投射进陈景扬的心底。 陈景扬轻笑。他好像一瞬间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只变成一句,“我爱你。” 谢献微一怔,然后笑起来,眼睛带着亮,低低声应道,“嗯。” “过完年,等你身体养得更好些就回临海。” “嗯。” “你…这个…好吃吗?” “嗯。” “先生…” “嗯?”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谢献笑着微附下头去,又抬起眼来看向陈景扬,他的眉斜挑着有几分凌厉的架势,可眼神中又是无尽温柔。 他说,“陈景扬。”他轻轻反过来捏住那只手,“你知道的。 …我也爱你。” 感谢一路伴随的小伙伴们。 关于剧情还有一些想交代的事情,但太过繁琐,略过不表。 爱你们,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