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浮光掠影》作者:素光同 文案 对他而言,她是镜花水月的浮光,午夜梦回的掠影。 想或不想,由不得他。 套路很深的霸道总裁(女)X想法很大胆的天然黑(男) 本文又名《回家路上捡到了老婆》《向艺术家的美色低头》《每天都在计划着私奔》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豪门世家 因缘邂逅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乔,陆明远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晚上八点,将近黄昏。暮色逐渐蔓延,霞光却在收拢,繁茂的树林被寂静笼罩——于是教堂的钟声越发清晰,叮叮当当,不断回荡。 陆明远背对着教堂,在公园角落里写生。四月份的伦敦还有些冷,他穿着一件深色外套,衣领半开,影子就落在斑驳的石墙上。 他画得很好,手法熟练,技巧专业。 该怎么形容他? ——既英俊,又有才华。 这是苏乔首先想到的七个字。 比起他手中的素描画,他本人更像是艺术品。 苏乔观望了一会儿,双手插进风衣口袋,闲庭信步一般,从陆明远的身旁经过。在这个伦敦郊区的公园里,他们都是独自出行的异乡人,但是搭讪这种事,还要讲究一个天分。 苏乔没有天分。她胜在自然而然。 她看到苍穹愈加黯淡,青苔爬满了石墙,乔治亚风格的古建筑融进了夜色中,促生一种孤落的美感。她便深吸了一口气,笑着问道:“哎?你一个人在这儿,站了多久呢?” 她听到“啪”的一下,是画架合上的声音。 苏乔抬起头,笑意更深。 凉风吹过耳边,筑起一道无声的界限。她本分地站在原地,抬手指了指天空:“太阳快要下山了,你画完了吗?” 画完了吗?当然没有。 陆明远觉得她明知故问。 他一边收拾着画架,一边敷衍了一句:“这是半成品。”他反握着画笔,戳了一下白纸,问道:“看不出来么?” 借着几米外一盏路灯的柔光,他回过头来,打量苏乔的脸。 苏乔轻轻挑眉。 她终于能和他对视。 灯光似乎在风中摇曳,奏响一场盛大的晚祷。 “我知道你画的是远景,”谈论艺术不是苏乔的长项,她绕开话题,向他介绍自己,“陆先生,我们长话短说。我来自金城律师事务所,你应该猜到我是谁了。您的父亲委托我们……” 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苏乔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 公章、签名、合同条款,都是一应俱全。哪怕陆明远仔细研究,也不可能找到任何纰漏。 苏乔却没料到,陆明远背起画架,看都没看她的东西。 他一手拎起一个挎包,在里面摸了一会儿。苏乔以为,陆明远要找什么信物。毕竟事关重大,他无动于衷的概率为零。 然而陆明远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 他找到了一瓶罐装饮料,当着她的面,拉开那一瓶易拉罐。清甜的果汁溢了出来,陆明远直接用手擦。他就这样喝了几口,完全没有说话的打算。 这也难怪,苏乔心想。 陆明远的父亲供职于公司高层,作为董事长唯一的助理,数十年来,一直深受信赖。由于早年和妻子离婚,他无暇顾及自己的儿子,便将儿子托管到了国外。 从小到大,陆明远都在上寄宿学校。 苏乔知道的不仅是陆明远的经历。还有他目前的住所,经济来源方式,以及日常交际圈。 她再接再厉道:“陆先生,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先看看合同怎么样?金城事务所的陈贺律师,是我的老师,也是您父亲的私人律师。他最近身体不舒服,做了一个手术,所以让我出国找你。” “你们不是说好了,17号和我见面,”陆明远侧目,忽然回答道,“怎么提前了两天。我记错日期了?” 他晃了晃饮料罐子,拎着那个挎包,旁若无人向前走。 穿过绿意盎然的公园,走近了夜色中的教堂。不远处就是一片坟墓。十字架在月光中挺立,落影虚浮,幽深而冷清。 苏乔没有紧跟着陆明远。 虽然为了找到他,她花费了很多功夫。 她站在一座墓碑前,审视其上雕刻的文字。大写字母被风霜侵蚀,只能辨认出几个单词。 脚下是一片繁盛草地。而在草地的下方,可能埋葬着一副棺材。神圣与死亡、新生都不可分割,诚如教堂是举行婚礼的地方,也是安葬故人的地方。 无论回忆还是现实,都让苏乔更加冷静。 她双手拎包,反问道:“陆先生,我们现在联系不到你的父亲。情况这么紧急,除了提前动身,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了。 至少陆明远回答不上来。 他喝光了那一瓶饮料,握着空掉了的易拉罐,斜靠在一道铁栅栏上。蔷薇的花枝伸过矮墙,落到他面前争色夺妍。 入夜,月光如练,给人以无限遐想。 爱与美都是诱发邪念的原罪。 苏乔移开了目光,不再凝视陆明远。她深知陆明远一定清楚他父亲的下落,但她摸不清他的脾气。 大概几秒之后,苏乔听见陆明远问道:“你知道我在公园,谁告诉你的?” “当然是林浩了,”苏乔耐心解释,“你平常不用手机,邮件回复也很慢……我们只能找林浩。” 苏乔所说的林浩,是陆明远的大学同学,也是他现在的邻居。 陆明远点了一下头,认可了苏乔的说法。他拉开院子的后门,和她一起走到了街外,两人在公交车站边默默等待,直到双层巴士姗姗来迟,陆明远才和苏乔挥手:“我走了,明天见。” 他居然就这样道别了? 苏乔感到不可思议。 但是随后,她又给他找了一个理由——艺术家云淡风轻,不食人间烟火,和她这种斤斤计较的俗人,自然是完全不同的。 她快步跟上陆明远,踏进了公交车内部。 “陆明远,我能不能跟你回家?”苏乔开门见山道,“完成合同上的任务,我才能回国啊。” 窗外景色快速更替,玻璃映出模糊的人形。由于当前时间为晚上九点,大多数商铺早已关门,只有酒吧和饭店屹立不倒。 苏乔一贯嗜酒如命,但她不能下车。她还要尾随陆明远。 陆明远的态度不清不楚。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半个小时后,双层巴士停靠到站,昏黄的路灯照亮了长街。繁茫星光隐入夜幕,街头巷尾不见行人,只有一个喝多了的醉汉,迎面向苏乔和陆明远走来。 他口齿不清,胡言乱语,骂天骂地,脚下还踢着一个酒瓶子。因为他胡子拉碴,魁梧高大,仿佛是马戏团里滚球的棕熊。 很快,酒瓶滚到陆明远的身边,又被他一脚踢了回去。除此以外,苏乔还听到,陆明远用英文骂了一句更脏的脏话。 她扭头看他一眼,陆明远便坦诚道:“我家附近治安不好。” 他和苏乔并排行走,走在坑坑洼洼,不知年代的石路上。他用一种平常的语气,说着吓唬人的话:“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爸在公司里干了什么,你们事务所的老律师,告诉你了吗?他们不想自找麻烦,就指派了你……” 讲到这里,陆明远脚步一停。 他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醉汉已经走远,整条长街上,便只有他们两人。 巷子纵横交错,像是房屋堆砌的迷宫。苏乔站在陆明远身边,亮出了自己的护照,水珠擦过她的指尖,她还以为哪里漏水。 抬头一看,才发现下雨了。 伦敦的雨说来就来,通常没有预兆。灯色就在雨中氤氲如雾霭。陆明远轻车熟路,撑起了一把黑伞,半面遮在苏乔的头顶,他依然和她保持距离。 苏乔调侃道:“你的包里装了不少东西啊,雨伞、画笔、饮料瓶……”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街道被刷上了潮湿的墨色,陆明远的表情也不甚清晰。他有意无意问了一句:“你的包里只有合同文件吗?” 雨水阴冷而绵长,苏乔打了个激灵。 她即将和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回家。 在她二十三年的人生历程中,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是就此放弃,转头回国,她便要一无所有了——对于苏乔而言,失去钱财、地位和权势,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她心中百转千回,表面上笑得坦率:“我走得急,没做什么准备。” “哦,”陆明远又问,“你想在我家住几天?” 他握着伞柄转了一圈,使得水珠飞溅。 苏乔小时候也喜欢这样玩雨伞。陆明远随意的举动让她侧目。 她理了理沾湿的长发,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要看总体的进展。” 接下来,苏乔谈到了房租和伙食费,以及履行合同之后,陆明远能获得的好处。她说得通情达理,逻辑清晰,可惜陆明远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兴致索然的样子。 他们的沟通并不顺利。 夜里十一点,他们抵达目的地。 陆明远的家独门独户,紧挨着另一栋房屋。那屋子的主人也举着一把长柄伞,站在门口抽烟。他身形高瘦,肤色偏白,眼见陆明远走近,叼着烟卷笑起来:“巧了,出来抽个烟,都能碰见你。” 毫无疑问,这人就是林浩。 如果没有林浩提供的消息,苏乔不可能找到陆明远。她在公园里作出的解释,符合部分事实。 不过,此前的联系都是通过律师事务所,林浩并没有见过苏乔本人。他很快注意到了她,香烟的气味飘散开来,他俯身凑近,询问了一句:“Model escorts?” 这两个单词,可以代指应召女郎。 其实苏乔的装束很正式。只是来时的路上,雨水穿过了伞沿,或多或少淋到了她。 深更半夜,一位衣衫浸湿的美人陪着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回家。从林浩的角度看来,他的设想合情合理,于是,他的笑容变得暧昧不清,继续和陆明远低语:“哥们,你开窍了?” 陆明远却道:“开个鬼窍,你他妈发什么疯。” 林浩的嗓门很小,隐没在了风雨中。而陆明远的声音穿透水幕,让苏乔听了个清清楚楚。 “哎,”林浩吸了一口烟,唯恐天下不乱,“你这么凶,会吓到人家小姑娘。” 然而他低估了苏乔。她就站在台阶上,安然自若,等待陆明远开门。 陆明远打开房锁,首先进屋,苏乔跟在他身后,随手关门。关门之前,她的目光与林浩交汇,竟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林浩掐灭了烟头,只觉得今夜有些冷。 而在温暖的室内,苏乔打了一个喷嚏。 陆明远的家不算大,但也足够两个人生活。客厅铺着柔软的地毯,墙上挂着几幅油画,其中一幅画的下面,还有一座尚未完工的雕像。 第2章 那雕像足有一人高,囊括五官和四肢的雏形,神态接近新古典主义。被冷色调的台灯一照,映出了大理石独有的光晕。 或许是因为不喜欢展示一个半成品,陆明远用绒布盖住了雕像。他到底还是很在意陌生人进驻家门,而且缺乏待客的热情。 他敲响一间卧室的房门,安排道:“你住这个房间。” 头发湿了,外套上沾着雨水,他迫切地想洗澡。但是苏乔还在这里,她提点道:“你爸爸在宏升集团做董事长助理,做了三十多年,今年一月份,董事长出车祸去世,股权也没有变更……董事长有三个儿子,五个孙子和孙女。” 陆明远对这一场豪门争夺战有所耳闻。 今年二月,他收到父亲的邮件,对方说要放下国内的事务,来欧洲散心。 他意识到父亲想从商业纠纷中抽身。 一个在名利场摸爬滚打三十载的中年人,最后将自己的砝码压在了血缘关系上。他没有暗示儿子如何帮助他,陆明远也没有主动询问。 苏乔自认看准了时机。 她接着说:“我老师是你父亲的私人律师,为他工作了三十年,把他当成了朋友。” 陆明远脱下外套,随手搭在衣架上:“付费的朋友?” “这么说也行,”苏乔退让一步,委婉道,“不管怎么样,他们有三十年的交情。” 陆明远道:“我和你也有一天的交情。” 他拎着浴巾走进卫生间,反锁门的“啪嗒”声,似乎格外清晰。花洒喷头被打开,蒸汽肆意蔓延,他站在一片水雾中,想到还要和苏乔共处一室,心情就变得更烦躁了。 蒙了雾气的镜子照出他的身形,无论正面还是侧面,都经得起苛刻的考量。可惜这幅景象无人欣赏,就连待在卧室的苏乔,也没有半点旖旎心思。 她恰如一位本分的客人,坐在指派的房间里,低头查看自己的邮件。 窗外的风雨如水幕一般,接连不断,冲刷着单层玻璃。白日的喧嚣在雨水和夜晚的双重洗礼中消失殆尽。被遗忘在窗台上的花盆就像海浪中的孤岛,土壤丰沃,但是遍布杂草,永远开不出三色堇或者旱金莲。 天不遂人意。 收到的邮件显示,哪怕苏乔远赴英国,她的努力也可能是徒劳。 她给自己的秘书发消息:“一个礼拜之内,要是一无所获,我就回国。” 秘书二十四小时在线,很快附和道:“好的,我会跟进技术组。” 再怎么依赖技术组,也无法改变她们的处境。 这一句真理,苏乔和秘书都没有点破。 苏乔仍然在努力挣扎,用最快的速度回复今天的邮件。她既可怜自己孤军奋战,又无法拉拢得力干将。但她的优点在于,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就会坚持到底。 等她忙完,已经是凌晨一点。 房门外还有脚步声,陆明远也没有睡觉。他四处走动,像个游荡的守夜人,后来他终于停了下来,却传出一阵响亮的剁刀声。 刀刃敲击在硬物上,发出“咣当、咣当”的重响。 富有节律,让人心惊。 一个深居简出、爱好匮乏的青年男画家,在凌晨时分挥刀,恶狠狠地砍着什么。还有回来的路上,他对待酒鬼的凶煞态度、一言不合就骂脏话的习惯,总算让苏乔明白了,陆明远这个人呢,表面上冷静,像座冰山,其实脾气不好,易燃易爆。 她打开了房门,直奔声源而去。 陆明远就在厨房,背对着她,右手拿着一把菜刀。 苏乔把防身的小型电棍塞进衣服口袋,热络又恳切地问他:“嘿,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呢?” “做鸡。”陆明远回答。 “做鸡?”苏乔笑出了声音。 陆明远听出她的歧义。他将菜刀立在木板上,拿起英国乐购超市常见的整只鸡的包装盒:“我想炖鸡汤。犯法吗,律师?” 苏律师笑意不减。 她道:“你想吃就吃啊。” 厨房灯光偏暗,苏乔忽然走近。或许是因为刚洗过澡,她身上沐浴液的香气掩盖了鸡肉的腥膻味,半干半湿的长发搭在后背,让人联想起湖中水妖。 她换了一条睡裙。 裙摆刚好遮住膝盖,一双长腿雪白如玉。 陆明远瞥了一眼,心里想的却是——她带上了睡衣,果然早有准备。 他举刀继续剁鸡块,像是沉默寡言的樵夫,在深山中劈柴拾薪。很快处理完整只鸡,他又把所有材料扔进锅里,加水、放盐、按下开关,就甩手不管了。 苏乔在他身旁道:“等你炖好这锅汤,能不能分我一碗?” 她放缓了语气,漫不经心:“我只要一碗。” 陆明远用毛巾擦了擦手,答非所问:“你的房间还亮着灯,你几点睡觉?” 苏乔思忖片刻,实话实说:“凌晨两点。” 陆明远就把毛巾挂在脖子上,道:“你来看火候,我先睡了。” 苏乔闻言一愣。 她看着陆明远离开,背影颀长又挺直。他的背部肌肉一定匀称而紧实,宽肩窄腰,双腿修长,所以即便穿着普通T恤,也能吸引苏乔的目光。 她心中有些好笑,觉得陆明远有趣极了。 次日一早,天光大亮。 昨晚的雨一直没停,到了早晨,雨水牵扯出雾气,街头巷尾的房屋都沉浸在薄雾里。遥望远方,还能见到高耸入云的教堂尖顶,以及顶端伫立的十字架。 画眉鸟栖在枝头清啼,胡桃树下交织一片绿荫。 林浩一手牵着他家的狗,从斑驳的树影中走过,隐约听到有人叫他。他回头,瞧见苏乔举着一把伞,正向他走来。 林浩原地站直,和她打招呼:“呦,早上好啊。” 他与苏乔间隔一米,态度也很客气。但是他家的狗一反常态,摇着尾巴向前扑,爪子差一点就搭到了苏乔。 林浩手上使劲,把狗往后拽,轻拍它的脑袋,教育道:“怎么搞的,给我坐好。” 那只狗听话地趴下,尾巴还在使劲摇。 “我家里人也喜欢养狗,”苏乔忽然说,“尤其是大型犬。” 她家的花园有专门的犬舍,配备经验丰富的训犬师。当然了,这些细节她不会说出来。 林浩笑道:“我这条狗呢,胆子很小,不怎么搭理陌生人。今天它倒是转了性……” 苏乔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她立刻自我介绍:“林先生你好,我是陆明远的私人律师。我在金城事务所工作,也和你邮件沟通过。您应该记得我吧?” 林浩握紧了狗绳,双手揣进衣兜,顺水推舟道:“记得记得,你们是帮陆明远的爸爸做事,对吧?” 尚不等苏乔回答,林浩又调侃道:“昨儿晚上,我见到你和陆明远回家,我还挺惊讶的。他从不带姑娘回家,不知道为什么带了你。” 为什么呢? 其实苏乔也不确定。 她笑着打趣:“也许陆明远看出来了,我是会死缠烂打的人。就算他不带我,我也会跟着他,守在他家门口。” 讲完这一句玩笑话,苏乔补充道:“合同非常重要,我必须和他当面谈。陆明远相信我们事务所,我们也不能让他失望。” 林浩点头,随口问她:“今天早上,你没找他谈正事?” 苏乔叹了一口气:“他很早就起床了,然后就出门了。” 而且,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时候天还没亮,苏乔听到一阵关门声。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撩开窗帘的一角,发现陆明远已经走出了院子。 窗外细雨蒙蒙,乌云笼罩了天空,陆明远却不打伞。他只穿了一件防水外套,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帽子的边沿压的很低。 苏乔不理解他的举动,林浩倒是了然于心:“哎,陆明远其实懒得很,他平常都是中午起床。他要是早起,就说明他心情不好。” ——他要是早起,就说明他心情不好。 苏乔记牢了这句话。 和林浩分别之后,她去了一趟旅馆,拿到了自己的行李箱。等她把行李箱拖回陆明远的家里,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并非她故意浪费时间,只是因为陆明远的家太偏。 碰巧今日,他家还来了客人。 门缝半开时,隐约能听见交谈声。 热咖啡的香气在客厅飘散,茶杯碰到玻璃托盘,发出细微的响动,端着杯子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循循善诱道:“Kevin,这是一个不能错过的机会,你不是一直想在伦敦办画展吗?” 他喝了一口咖啡,目光一转,恰好和苏乔对上。 苏乔扶稳了行李箱,想起“Kevin”大约是陆明远在外面混的艺名。 第3章 沙发上的男人年约三十,外表俊美,身量修长,穿着一套定制西装。因他和苏乔对视了一会儿,苏乔注意到,他的眉眼和陆明远有些相似。 苏乔拖着行李箱,率先打破沉默:“您好,我是……” 她还没有说完,那人便打断道:“我是陆明远的表哥,这是我的名片。” 苏乔走到沙发边,双手接过名片,仔细一看,确定他叫江修齐,任职于经纪公司。 江修齐和陆明远的关系,并不止是表兄弟。陆明远是创作者,江修齐是幕后推手——无论在哪个地方,想出名都要依靠营销和推广。 没有对公众的曝光量,再好的作品也容易消沉。苏乔深知这个道理。 陆明远的想法和她不一样。 他拎着一个热水瓶,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茶叶飘浮翻滚,杯口冒出丝丝热气,他举着杯子站在墙边,看向苏乔的行李箱,岔开话题道:“箱子都带回来了,你考虑得挺周全。要是还缺东西,门口往北,步行十分钟,有一家小型超市。” 陆明远的这句话,还算是细致体贴。 但他随后又说:“你想要什么,自己去买。” 他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拉开窗帘,光影落在油画上,随风轻轻晃动。 不同于西装革履的江修齐,陆明远的衣着打扮很随意。单从表面上看,他言行散漫,一点也不严谨,偏偏手下的作品都是一丝不苟的写实派,像极了沾染颜料的浑然天成的风景。 除了风景画,他还擅长雕像。 尤其是围着披风、或者衣摆飘浮的雕像,因为比起人物本身,他更喜欢雕琢细节环境。大理石在他手中变成了服装和配饰,充满栩栩如生的流动感。 可惜大城市里,从来不缺天才。 思及此,江修齐笑道:“反正超市离你家只有十分钟的距离,她要是想去,你陪她一起去。还有,陆明远,再过两个礼拜,你的画展开办了,带着女朋友一起来。” 他显然误会了苏乔和陆明远的关系。 这也不能怪他。 姑娘都住到家里来了。除了同居的女友,没有别的可能,江修齐这样想着。 于是他劝解道:“Kevin,你想做展览,公司就给你安排了机会,时间和地点都是上上选。你不要名利,可以,我不反对。但是你现在呢,也要为家庭考虑……” 陆明远放下了茶杯。 他落座在沙发的另一侧。 江修齐和陆明远的座位距离超过了一米。陆明远拿着一个抱枕,捏了两下,方才回应道:“别绕弯,和我说实话,参与画展的人,只有我一个么?” “单纯地说有几个人,意义不大,”江修齐道,“只会影响你的判断。”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摆在了茶几上。 那一沓文件,少说也有二十几页。 江修齐伸出手指,翻到了最后一页,指尖按在空白处,吩咐道:“来,你在这里签名。包括中文名和拼音名。” 陆明远还没有出声,苏乔就弯腰凑近了。 她说:“江先生,我是学法律的,你让我看一眼合同吧。” 江修齐没有异议。 于是苏乔坐在了陆明远旁边。 凉风吹过窗户的缝隙,游荡进了客厅里。陆明远略微前倾,闻到了苏乔身上的香水味——那香味很浅,又很好闻,像是阳光晒过的玫瑰花瓣。 他再一次坐直,距离苏乔更远。 苏乔却拿起文件,附在他耳边道:“你是不是想在这一家画廊里,做一次个人展览?可是参与的画家共有五位,每个人的作品都要明码标价,挂在墙上。客人付完钱,就能直接拿画。” 她说了什么,陆明远听得不仔细。 似乎生出一种微妙的错觉,苏乔红润的唇角,快要碰到他的耳尖。 而他无动于衷。 虚幻的假象只有一瞬。下一秒,苏乔正襟危坐,道:“我猜陆明远不习惯把自己的作品和别人的作品混在一起……” “你说的没错,”江修齐低头喝咖啡,接话道,“但是呢,还有很多人,想要他的机会,抢都抢不到。” 他双手握住杯身,似笑非笑:“每一所大学的艺术学院都有毕业生,叫得上名字的,能有几个人?Kevin,你作品少,耗时长,开不了工作室,就要多看看现实。” 现实通常是冷漠残酷,充满竞争的。 而在陆明远看来,现实的场景需要依托环境。 就好比大修道院里的神圣雕像会让人心生敬畏,继而垂首、弯腰、顶礼膜拜。倘若将雕像放在广场上,便会有无数人抚摸、拥抱、甚至骑在他身上。 日久天长,风吹雨打,他将彻底失去光彩,浑身遍布青苔。 每个人都有私心。陆明远的私心在于,他不想自降档次。 可是江修齐需要他贡献画作。 江修齐继续点拨道:“你今年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三年了,有什么石破天惊的代表作吗?在你们这一行,名和利,至少要拿到一个吧。” 陆明远大概听进去了。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道:“我再考虑两天,后天给你答复。” 江修齐满怀期待:“到了后天,你就会签合同了?” 陆明远回过头,实话实说:“我打算在那个时候拒绝。” 江修齐摊开双手:“你不如立刻拒绝我。趁着我有空,还能和你讲道理。” 陆明远向他坦诚:“我暂时,不想听你废话。” 客厅里的气氛紧张,窗外却有金色阳光。雨后初晴,拨云见日,万丈光芒都闪耀在地上。 室内的沉默在延长。 江修齐道:“你随便找一条商业街,都能看到几个街头画家。二十分钟之内,给路人画一幅肖像,能挣十五英镑。陆明远,如果你沦落到那一步……” 陆明远不甚在意:“哦,如果我到了那一步,你来街头找我。” 他顿了顿,笑道:“我给你打折。” 陆明远站在茶几外侧,身量笔直,气质出众——不过苏乔更在意的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抱有纯粹的欣赏态度。 虽然他笑得恶劣。 江修齐与他不欢而散。 送客出门的人,就只有苏乔一个。 门外人影稀少,树荫遮住了院落,江修齐拎着公文包,看向了苏乔:“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你是我表弟的女朋友吧。” 他没来由地说了一句:“辛苦了。” 苏乔今日进门的时候,江修齐就已经误会了。陆明远完全有机会解释,可他不想解释,算来算去,恐怕是不愿意透露自己父亲的消息。 苏乔便将错就错道:“还好,不算辛苦……” 她说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谎话:“陆明远经常叫我小乔。” 江修齐挑眉,有些不敢相信。 他以长辈的身份,随口搭话道:“你是学法律的,还在上大学吗?” “我今年二十三岁,”苏乔自我介绍道,“已经毕业一年了。” 江修齐自言自语道:“嗯,他二十四了,你们很合适。” 他没忘记自己的使命,旁敲侧击了一句:“年轻的时候很难出名,你们也要为将来考虑。” 苏乔琢磨了他的意思,笑着回答道:“乔凡尼24岁完成了《阿波罗与达芙妮》,拉斐尔在24岁做出了《圣殇》,你知道的,肯定比我多。” 她看向了远处的教堂:“老天爷愿意赏饭吃,无论走哪条路,结果都是一样的。” 江修齐沉默以对。半晌后,他终于走了。 苏乔目送他离开。 原路返回时,她看见陆明远站在门口——他听见了刚才的所有对话,自然而然道:“小乔。” 苏乔道:“你说什么?” “小乔,”他又念了一声,“我在叫你。” 诚然,他只把名字当做代号。 陆明远指着门口的几袋垃圾,道:“帮我扔个垃圾,记得分类。” 第4章 浓密的树叶近在咫尺,随风沙沙作响。鸽子从教堂广场飞来,落在翠绿的草地上,一圈一圈来回走动,不像是觅食,倒像是在散步。 苏乔没有鸽子的悠闲。她一个人拎着五袋垃圾,奔向了后院的垃圾桶,把不同类别的袋子放进匹配的垃圾桶里。 做完这些,她如释重负。 陆明远就站在窗前,旁观她的一举一动。 笔记本电脑发出提示音,通知他收到了新邮件。他随手点开,动作却停顿了,指尖搭在书桌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 发邮件的人,正是他的父亲。 父亲言简意赅,约他后天见面,地点选在一家小饭店。他很少和儿子沟通,双方都不了解彼此的习惯,只能从寥寥无几的邮件往来中窥见一些细节。 陆明远合上笔记本,苏乔便回来了。 她说:“今天我倒垃圾,明天你倒垃圾,我们轮着来,你觉得怎么样?对了,这几个房间,是不是每天都要打扫?” 房屋向阳,室内光线充足。陆明远坐在一把黑色皮椅上,正对着绿草如茵的院落,紫藤萝的花架倚靠窗台,向前伸展了一段枝叶。 浅紫色的花蕾径自垂落,亟待绽放,静候着别人的赞叹和欣赏,却被陆明远用一支笔拨开了。 陆明远握着笔,一边写字,一边补充道:“除了倒垃圾和打扫卫生,你还要洗衣服、修剪植物……” 苏乔走到他身边,谈判一般商量道:“陆先生,我承认你是房东,所以我想付租金。家务方面,我和你分摊吧。” 陆明远对租金毫无兴趣,他反问道:“房东需要做家务吗?” 苏乔张了张嘴,想说话,终归被他噎住了。 她双手紧按木桌,笑道:“你是不是还想让我承包你的一日三餐?” 阳光流泻在整洁的白纸上,照耀着斜体英文字母。陆明远不再动笔,顺水推舟道:“你主动提出来了。那么做饭的机会,就让给你。” 话里话外,都像是慷慨的国王在给予恩赐。 国王惜字如金地点评:“昨晚的鸡汤,你做得还行,能喝。” 苏乔礼尚往来道:“希望接下来的每一天,你都会觉得,我做的东西能吃。” 话虽这么说,她依然屈服于寄人篱下的处境。 黄昏时分,夕阳隐退,夜幕悄然降临。 苏乔拎着两个塑料袋,走在从超市回来的路上。隔壁的林浩站在院子外的信箱旁,取出巴克莱银行寄给他的流水单,他稍一抬眼,便和苏乔打了个照面。 林浩道:“呦,买这么多吃的呢?” 苏乔随口接话:“我想多做几道菜。” 林浩瞠目结舌:“你们事务所的律师,还帮雇主做饭呢?” 苏乔道:“我们不仅做饭,还打扫卫生。” 林浩扶着锈蚀的铁栅栏,调侃道:“怎么,你们还有上门服务吗?我也想雇个律师。” 话音未落,有人搭上他的肩膀。 林浩侧过脸,瞧见了陆明远。 黑沉的夜色无声地弥漫,栅栏拐角处,亮起了一盏路灯。灯火通明,光芒渐盛,流映在陆明远的眼睛里,让苏乔恍然以为,星辰漫天亦不过如此。 陆明远并不是来找她的。 他拿了一封信,递到林浩的手中:“邮递员送错了。他们把你的东西,装进了我的信箱。” 林浩当着他的面拆开信件,扒出来一沓皇家邮政的明信片。其上印着各种各样的山水风景,囊括了苏格兰和威尔士的自然风光。 “你应该看出来了,这都是我买给你的,”林浩忽然一笑,拿起信封,塞回陆明远手中,“你上次不是说,最近没灵感吗?我就在亚马逊上挑了几十张明信片。你多看几张,就胸有成竹了。” 语毕,他还拍了一下陆明远的后背。 陆明远翻阅明信片,道:“你的审美有进步。” 他半低着头,侧脸轮廓极好。 林浩倒是没看他,只将钥匙绕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玩。 他家里养了一条边境牧羊犬,黑白花,四爪雪白,正从里屋跑出来,扑向自己的主人。 苏乔认识这条狗。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只狗跑过来以后,首先围着陆明远转了一圈,两只爪子搭住他的裤子,伸了一个撒娇般的懒腰。 然后才坐到了林浩身侧。 苏乔放下塑料袋,靠近栅栏道:“它叫什么名字啊?” “叫小乔。”陆明远答道。 夜幕愈加深广,融入了草丛窸窣的摇晃声。皎洁的月亮缓慢升起,洒下了柔和的光晕,苏乔与陆明远对视,想从他眼中探寻什么,却只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说:“你逗我玩吗?” “怎么会呢,”陆明远漫不经心,“你又不好玩。”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陆明远把信封放进衣服口袋,一字一顿道:“小乔。”——嗓音低沉又好听。 他看向那只狗,双方眼神交汇,狗便“汪”地叫出了声。 四周一霎寂静。 直到林浩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他坦白实情:“行了,小乔,你别尴尬。我们家的这条狗,真名叫汉堡,陆明远确实在逗你玩。” 毛绒绒的狗尾巴像钟摆一样,不停地来回扫动,显示出这条狗心情很好。陆明远伸出一只手,摸了它的脑袋和耳朵,它的尾巴就摇得更欢了。 苏乔自知被戏弄,却没有针锋相对。她克制着拎起塑料袋,头也不回地走上台阶。 四月天冷,她穿着长款风衣,腰带束得很紧,背影十分高挑。 林浩看着她离开,手里点了一根烟。 烟雾弥散,火星在烟头闪烁,他有感而发道:“喂,哥们,你还认识别的律师吗?就是那种聪明又漂亮的,我想和她们交个朋友。” 陆明远微抬了下巴,道:“你见过这么百依百顺的律师吗?” 他的父亲和金城事务所签订了财产转让合同,委托自己的私人律师,在明年之前把不动产转移到陆明远的名下。父亲的私人律师名叫陈贺,也就是苏乔口中的老师。 陈贺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前段时间患病,去医院做了手术。因此苏乔代为执行,算得上情理之中。 然而陆明远心有怀疑。 林浩道:“啧,我和你说过吧,现在的职业竞争,太激烈了。” 陆明远道:“怎么个激烈法?” “你看小乔这样的女孩子,都要给你上门服务。你脾气再差,她都要忍着,”林浩抽了一口烟,另一只手摸着他家的狗,诚恳地分析道,“都说最贵的律师不是最好的律师,因为他们总想着要榨干你的钱。直到你一个硬币都付不起,他们就会收手了。” 入夜温度更低,陆明远拉拢了外套。 他沉默片刻,道:“你觉得她是为了财产?那她昨晚就有机会了。” 林浩想不出怎么回答,陆明远就拍了他的肩膀:“谢谢你的明信片,改天请你喝酒。” 林浩反问:“去哪儿喝?” “随便什么地方,”陆明远回答,“哪里都有酒吧。” 林浩与陆明远在室外聊天时,苏乔也在和她的秘书打电话。 她站在一间卧室里,没有开灯。黑暗中屏幕更亮,秘书的声音也很清晰:“按照您的意见,我们调查了那一家经济公司,他们的客户范围很小,预定的展馆共有三个。我们提交了申请,他们就开始竞价……” “这家公司想和我比,看谁砸的钱多,”苏乔拎着一瓶香槟,嗓音极轻道,“他们不是找死吗?” 第5章 秘书明白了苏乔的意思,很快结束了这段通话。接下来的两天过得飞快,日常生活风平浪静,波澜不惊。苏乔觉得,她没怎么办正事,只在做家务上有了长进——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下午四点多钟,她一个人蹲在院子里除草,陆明远就从她身边走过。 苏乔喊了他一声:“陆明远,你出门吗?” “我今晚不在家吃饭,”陆明远停下脚步,留给她一句话,“整理完院子,别忘了打扫客厅。” 低矮的木栅栏边,苏乔扔掉了剪刀。她摘下手套,再次询问道:“你和朋友约了晚饭吗?” 陆明远道:“这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今日气温骤降,他戴了一条围巾,就像是缠布一般,随意地裹在脖子上。 苏乔走到陆明远身边,将围巾垂下来的一端捋直了,似笑非笑道:“是啊,和我没关系,我就是好奇。怎么,不能问吗?” 或许是因为用力,她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捏着深灰色的羊绒围巾,像是在质问一个关系亲密的人——可她和陆明远才认识四天。 刚刚修整过的院子洋溢着草浆的气息,有点像雨后初晴带来的泥土味。苏乔的鞋底沾满了草屑,衣袖也不太干净,但她的双手雪白细嫩,显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 片刻之后,陆明远就搭上了她的手背。 不过,他只是为了把自己的围巾从她手中抽出来。 他说:“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回不回答都是我的自由。” 苏乔没有接话,她抿了一下嘴唇。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冷淡是一把锋利的剑,陆明远开解了一句:“今天的晚饭只要做一人份,你高不高兴?” 苏乔违心道:“我高兴得很。” 陆明远和她告别:“你继续高兴吧,我先走了。” 他连个背包都不带,两手空空走出院门,颀长的身影很快隐没在街角。隔壁的边境牧羊犬在院子里玩皮球,看到渐行渐远的陆明远,叼着球发了一会儿呆,朝着他无声地摇尾巴。 太阳缓慢地西沉,这一天又要结束了。 陆明远的父亲约他在繁华的商业街碰头。街边有一家不大不小的中餐馆,傍晚六七点,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店内挤满了客人,陆明远就坐在窗边。 他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有一年没见面。往年的每一次见面,都选在了这家餐馆。 服务员过来询问:“先生您好,您一个人吗?” 陆明远解开围巾,抬头看向了服务员:“我在等人。你把菜单给我吧。” 那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双眼一亮,继而有些脸红。她给陆明远拿了两个菜单,一份正菜,一份甜品。 陆明远偏爱甜食。可惜这个习惯几乎没人知道。他的时间都花在了绘画和雕塑上,偶尔有什么空闲,宁愿去喝酒找灵感,也不会扩展交际圈。 当他解决最后一块椰子糕时,他终于意识到,父亲不会出现了——父亲失信爽约,也不是第一次。 所以这顿晚饭,他还是要一个人吃。 好在他早已习惯。但他还是面色不佳。 旁观许久的服务员问道:“先生,这些菜不合您的胃口吗?我们能让厨师改良的,您给我们提提意见吧。您有什么想写的,可以写在纸上。” 她一只手拿着便签本,另一只手拿着签字笔,在心中默背自己的电话号码,祈祷接下来的发展顺利。 然而陆明远捧着饭碗,当真回答道:“茄子太咸了,鸡翅炸过了火候,米饭有点硬,你们换厨师了吗?没有去年好吃。” 服务员双手背后,心中有些尴尬,旖旎想法烟消云散。她依然与他对视,保持礼貌的微笑:“好嘞,我记下来了,等会儿告诉厨师长。” 言罢,她跑向厨房,回归了正业。 就在这时,窗户被人轻轻叩响。 苏乔拎着一个皮包,站在窗边,朝着陆明远比了一个手势。他还没细想是什么意思,苏乔就走进了饭店,非常自觉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你朋友放你鸽子了?”苏乔问道。 她一手撑腮,语调轻快。好像陆明远被放鸽子,是一件值得称颂的事情。 此时的天幕早已入夜。大城市都有相似的红灯绿酒,窗边就是来往的行人,以及川流不息的车辆,灯光交织,照在苏乔的脸上,让她的侧颜半明半暗。 她随口提了一句:“我可没有跟踪你啊。你家附近,就这一条商业街,我是来买东西的,随便逛一逛,就看到你坐在窗边。” 服务员给苏乔这位新客人倒了一杯茶。她索性捧起茶杯,笑着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呢,看起来好可怜。” 陆明远刚刚和服务员说过结账。所以这张桌子的边沿,有一个白瓷的小碟子,上面放着一纸账单,还有两块附赠的水果糖。 他拆了一块柠檬糖,道:“你不是替我解释过了吗?我被人放了鸽子。” 苏乔听出他的不耐烦,终于绕开这个话题:“好啦,回家了。我买的东西很重。” 她没说假话。因为她的包里装了两瓶红葡萄酒,走回去的路上,玻璃瓶相互碰撞,偶尔会“叮铃”一声响。 街道往上便是一座古老的石桥。城市的连绵灯火融进了泰晤士河的支流,空中弥漫着河边独有的雾气,水浪被光辉照出层级。 苏乔遥望异乡的景色,心里其实很想家。她打开红酒的橡木塞,举着瓶子,毫无负担地喝了一口——头顶便是今晚的圆月,身边还有作伴的陆明远。 好酒,明月,美人,三样都凑齐了。苏乔自我安慰道,境遇还不算差。 陆明远却煞风景道:“这瓶酒的酒精度数是百分之十五。你要是在街上耍酒疯,我不会管你。” 苏乔闻言,呛了一口。 她扶着街边的树木,闷声咳嗽两下,调侃道:“你不管我,谁给你做饭,打扫卫生?” 长街的地势更高,可以俯瞰近处的河流。苏乔抱着那个酒瓶,倚靠树干,脸颊微红,眼底光彩斐然,倘若放在中世纪,她一定会被当成河中妖精。 晚风吹乱了她的长发,陆明远驻足等她。 他说:“你再待一个礼拜,就回国吧。我父亲的不动产,我暂时不想要了,合同作废。” 陆明远的话,轻松又简洁。 苏乔的心情反而更沉重。 她抱紧了葡萄酒瓶,背靠松柏粗壮的树干,一寸一寸向下滑落,最终蹲在了地上。枝头有松鼠伸直尾巴,好奇地打量她的举动。 毛绒绒的松鼠“吱”了一声,陆明远也问了一句:“你真的喝醉了?” 苏乔沉默不语,拒绝说话。 陆明远便道:“小乔。” 他的声音真好听啊,苏乔心想。可她并拢膝盖,像个无家可归的酒鬼,如果身边再有一条狗,她就能领着狗去超市门口讨钱了,像这里的众多流浪汉一样。 “今天约你见面的人,会不会是你爸爸,”苏乔忽然开口道,“你早不提,晚不提,偏偏今天和我说,合同作废了……是因为你爸爸没出现吗?” 她主动问他:“陆明远,你是不是怀疑我?” 草地蓬松而柔软,开了几朵不知名的小花。陆明远踏着草地,走近苏乔的身侧,他并没有拉她起来的打算,他依然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你来告诉我,”陆明远道,“我怎么怀疑你,比较合理?” 第6章 没有一种怀疑是合理的。在真相暴露之前,所有判断都是臆测。区别只在于,臆测和现实相差多少。 苏乔深知这一点,因此她混淆视听道:“我刚来的那一天,你和我说,事务所的老律师不愿意接这个单子,就指派了我。你猜对了,他们确实不敢来。” 她将皮包扔在草地上,唯独珍重一瓶葡萄酒。香甜的气味沁入晚风,她越发压低嗓音:“他们平时在公司里拉帮结派,精打细算,什么好处都占尽了。真正到了紧要关头,就合伙把我推出来……” 陆明远不是合适的倾听对象。 他快速总结了苏乔的意思:“照你这么说,他们独善其身,合伙欺负新人。” 然后他就不冷不热道:“你就不能换家公司?全北京只有那一个律师事务所?” 呸,站着说话不腰疼。 苏乔在心里骂了一声。 她将葡萄酒瓶抱得更紧,下巴抵在了瓶口上,针锋相对道:“那你呢,陆明远,你怎么不和江修齐的经纪公司解约?全伦敦只有那一家经纪公司吗?” 陆明远尚未回答,苏乔便解释道:“其实江修齐对你很好。他尽了最大努力,用所有资源给你造势,只是你们两个人的观念完全不同。” 她喃喃低语道:“我的亲戚就不一样。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恨不得我去死。” 这句话的嗓音很小,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茂盛的草地成了替罪羔羊。苏乔泄愤般拔了一根草,偏偏它的根茎扎得很深,牵扯中带出几块泥土,悉数洒在她的鞋子上。 “你对我父亲了解多少?”陆明远忽然蹲下来,和苏乔保持平视,“他从前在公司里做什么,你听说过吗?” 苏乔不假思索道:“做董事长助理。” 陆明远纠正道:“那是明面上的说法。” 苏乔向前倾身,道:“董事长已经死了。他车祸当天,整条路都封了。至于他的助理,暗地里做了什么,很重要吗?” 陆明远并未接话。从苏乔的角度,可以瞧见他的喉结和锁骨,她怀抱着欣赏艺术的态度,目光进一步深入他的衣领。 两人距离很近。 陆明远果然向后退,坐在了松软的草地上。在这繁忙的街道中偏安一隅。 倘若是在阳光晴朗的白天,会有很多人像他这样坐着。灰毛的鸽子也将扎堆出现,迈着朱红的小爪子,竞相争抢从天而降的面包屑。 此时此刻,周围却空无一人。 陆明远沉默良久,问道:“你们做律师的,不在乎雇主是什么人,给钱就能办事,是吗?” 苏乔失笑:“除了我,你还接触了几位律师?” “只有你一个。”陆明远道。 他说“只有你一个”的时候,目光不曾离开苏乔的双眼。她毫不客气地凝视他,莫名有些心痒,继而口干舌燥,于是她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陆明远又说:“你倒是挺敬业。” 苏乔回答:“你终于夸了我一次。” 陆明远不解风情道:“这是最后一次。” 他无意浪费时间。他原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面对着刚刚夸奖过的苏乔,发放逐客令:“我送你一张回程的机票。” 苏乔深吸了一口气。 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事,就是被人误解她没钱。 苏乔道:“回国之前,我会完成你父亲的嘱托,把财产转移到你的名下。你父亲跑到哪里去了,你告不告诉我,这都不重要,我也不想知道。” 大概是因为喝了酒,而且心情不好,她的脸颊更红了。 她小声说:“反正你本来也不相信我。” 陆明远默认她的指控。 他说:“我不想接受合同,你没办法勉强。” 苏乔当然见识过陆明远的性格有多固执。就连他表哥江修齐,在他面前也要束手无策,哑口无言。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揪住了陆明远的裤子——这样的交流方式让她更有安全感,可以防止陆明远掉头就走。但是她拽得太紧了,手指好像碰到他的腿,像个当街占便宜的恶棍。 陆明远误解道:“你拽我的裤子,我也不可能答应你。” 苏乔摇头,据理力争:“你听我说,你肯定知道1666年的伦敦大火吧,火灾烧毁了多少古建筑,连圣保罗大教堂都不能幸免。官方记录的死亡人数只有五个,但是高温蒸发的尸体,是谁都看不见的。” 陆明远没理解她要表达什么。 苏乔继续说:“火灾过后,伦敦的鼠疫就消除了。因为地窖里的老鼠都被烧死,这个城市又能居住了。” 她格外隐晦道:“你越是担心,越要把问题暴露出来。如果能烧一把火……老鼠就会死光。” 陆明远看待她的眼神变得复杂。 他问:“谁来善后呢?” 苏乔借着酒劲道:“当然是我啊。” 说完这句话,她觉得头顶有什么东西。后来她反应过来,陆明远轻拍了她的脑袋,动作散漫又轻率。 苏乔甚至可以想象,他的神态和心理活动,就类似于抚摸林浩家的边境牧羊犬。 她拎着酒瓶,再次站立。 “我想替律师正名,”苏乔搭上陆明远的肩膀,道,“律师不是收了钱,就什么都做。只是在职务范围内做合法的事,你以为别的职业不在乎收入吗?” 她讲出自己的价值观:“有情饮水饱,都是骗小孩子的。” 可能是老天爷看不惯苏乔的汲汲营营,在她脚下使了一个绊子。她往前抬脚时,恰巧踩空一块石头,再加上她蹲久了,膝盖酸麻,整个人往前倾倒,即将摔落在草地上。 黑暗中有一双手扶住她的腰。因她的衬衫丝滑,他的手指摩擦一段距离,将她扣紧,又放开了。 苏乔没想到陆明远会帮她。 她心头冒出一点欣慰。也不枉她花费重金,帮他抢到画廊里最好的那一间展馆。 没过几天,这个重磅消息由江修齐亲自带到。他一如既往,登门造访,不过时间挑在了上午,而陆明远还没起床。 陆明远赖床不起,江修齐恨铁不成钢。 他带着一沓文件,坐在客厅里念叨:“十点半了,陆明远还不起床。一个二十四岁的成年人,还没有时间观念,像小时候一样赖床,将来要是有出名了,上午就拒不见客吗?” 江修齐的话,是说给苏乔听的。毕竟在江修齐看来,苏乔是他表弟的女朋友。表弟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弟媳妇还算明白人。 苏乔确实听懂了江修齐的话外音。 为免露馅,她走向卧室,推开了陆明远的房门。 他的卧室洁净而齐整,两道窗帘拉得严实。今日又是一个阴天,半点微光都没透进来,陆明远侧卧在床上,盖着深灰色的羽绒被子,听到苏乔进门,他也没起身迎客。 苏乔莫名联想到睡美人。 虽然她看见了床脚的哑铃,以及桌上那一排锋利的刀具。 反锁房门后,苏乔道:“你表哥来了,他催你起床。” “我正在起床。”陆明远道。 除非心情很糟糕,否则他每天保持十一个小时的睡眠,除了江修齐,没人怨责他赖床。 床脚放了一副油画的草图,他伸出一只手,拨弄了一下画框。然后拽过自己的衬衫,从床上坐起来——直到这时候,苏乔才发现,陆明远没穿上衣。 被子搭住了他的身体,她瞧见光裸的肩膀和手臂,想到巨幅画像中被艺术家们精雕细琢的各类人物,衣不蔽体,惹人驻足。 陆明远提醒道:“你换个方向站。” 苏乔立刻转身,背对着他。 他很快穿好了衣服。从她身边走过,打开门,走向客厅。 江修齐早已喝完一杯咖啡。眼见陆明远姗姗来迟,江修齐开门见山道:“这几天晚上,你多准备画展吧,不要忙别的了。” 语毕,他瞥了一眼苏乔。 苏乔捶了一下门。她和陆明远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关系。就连陆明远本人也开口解释:“每天晚上,我都在画线图。我还有没完成的草稿。” “那就好,”江修齐双手放在膝头,面朝着陆明远,接着说道,“公司花了很多钱,为你和另外四个作者准备展览。现在有别的雇主看中了你,他的定价远高于我们公司……” 江修齐由衷道:“陆明远,我不得不承认,你运气真好。” 第7章 陆明远的画展就在一周后举行。画廊坐落在伦敦一区,毗邻泰晤士河,地处交通干道,展览时间选在礼拜六——主办方希望尽可能地吸引游人。 提前几日便有工作人员发放传单,附近的宣传栏更换了海报。背后的老板动用金钱和关系,为陆明远修建了一条康庄大道。 江修齐感慨万分:“陆明远,你最近认识了哪位富商?我问了从前合作过的公司,他们都不知情。” 陆明远也不知情。 距离画展开始还有半个小时,陆明远和苏乔一起到场。整个展厅已经准备完毕,枝形吊灯将室内照得透亮,正厅中央是一座巧夺天工的雕像,雕刻的是一匹踏蹄奔腾的烈马,马背上还有一个持剑的人。 苏乔靠近一步,仔细研究这匹马的鬃毛,惊讶地发现纹理细腻,几乎能以假乱真。但同时,她也心有余悸地想——这是不是就代表了,陆明远观察能力强,擅长各类刀具,还熟悉人体构造。 她不由得沉思了一会儿。 而另一边,陆明远正在和江修齐说话。 陆明远道:“通过展馆,能找到投资方。会场收益的百分之三十属于经纪公司,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想知道投资人的名字。” “这很难办,”江修齐回答,“我跟你说过吧,那位投资人,他非常看重你。他重金拍下这间展馆,只让你一个人使用……” 江修齐的交际圈里,有不少家境殷实的富豪。他们出手阔绰,生活悠闲,各有各的偏爱与嗜好,在江修齐看来,赞助陆明远的幕后老板,必然是这批富人中的某一位。 或许是因为给一个不出名的艺术家砸钱,在圈子里是一件不够体面的事,那位富豪选择了匿名,拒绝透露任何私人信息。 江修齐理顺了前因后果,便开始宽慰陆明远:“他签下的合同包括了保密条款。我和你两个人,想查都查不出来。” 展厅内安保就绪,穿着黑西装的工作人员来回走动着,四处都是窃窃低语。不少员工都知道陆明远是这批艺术品的创作者,路过他的时候,冲他友好地笑一笑。 陆明远却不习惯以东道主的姿态出席正式场合。 他说:“画展开始以后,我就去酒吧了。江修齐,这里交给你了。” 江修齐还没吱声,苏乔凑近问道:“为什么呀?你是作者啊,陆明远,你不跟着一起展览吗?” 陆明远不接地气道:“他们关注的应该是作品,不是我本人。” 苏乔莞尔一笑道:“可惜了。我听林浩说,你的名字在中国留学生的圈子里传开了,好多女学生都约好了要来画展,看看你长得有多帅。那么多年轻可爱的女孩子,你舍得错过吗?” 林浩对工作没有兴趣和热情,但是他的资源很丰富,组建了私人换汇的群体,偶尔也搞搞代购,常年混迹在各种圈子里,熟知各行各业的老乡。 画展开始的前几天,林浩在微信群里广发消息,为了称赞陆明远,几乎掏空了词汇量。 陆明远听说了这件事。江修齐却不知道。 江修齐交握双手,以过来人的身份,旁敲侧击道:“Kevin,哥哥有几句话对你说。” 这样的开场白意味着接下来的话,会无比严肃,非常惹人烦,陆明远不是没有经验。但他依然偏过脸,与江修齐四目相对:“嗯,什么话?还有十分钟,观众就入场了。” 江修齐笑道:“前天我接到了姨妈的电话,她问我,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说你挺好的,终于交了女朋友,姨妈就很高兴……” 江修齐的姨妈,自然是陆明远的母亲。 他们几个人站在展厅拐角,旁边就是金框包裹的油画。 水晶壁灯光辉柔和,照出了色彩浓烈的笔触,精妙绝伦的构图,栩栩如生的风景。在这样一间艺术陈列室里,江修齐放缓语气,意味深长道:“陆明远,姨妈让你带着小乔回国,早点见家长。你的脾气怎么样,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好不容易遇到合适的,也该为将来做打算了。” 陆明远生平第一次,在他表哥面前无话可说。 苏乔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料想是因为刚才提到了围观的女学生,江修齐便抛出一颗定心丸。先不论这件事的真假,苏乔觉得江修齐作为表哥,确实尽心了。 几分钟后,展览开始。 陆明远的展区位于一号厅,可谓黄金地段,吸引了最多的观众,也让一批游客惊叹不已。 由于前期的宣传到位,还有不少从未曝光的画作,陆明远被突然放在聚光灯下,许多人找不到形容词,只能盛赞他是“横空出世的天才”。 而他本人却不在场。他去对面的酒吧,买了一瓶啤酒。 苏乔原本想跟着他,却在途径一号厅的时候,脚步一顿。 她过于大意,撞见了两位熟人。 那是一对谈吐得体、气质出众的母女。两人都拎着铂金包,戴着价值不菲的手表,发饰尽显珠光宝气。 地面铺着灰白色的大理石砖,形状绮丽,像是盛开的矢车菊。那对母女站在花朵中央,稍微偏头就看到了苏乔,立刻跟她打招呼:“哎,小乔?你怎么也在伦敦呐?” 江修齐还在指引客人,用流利的英语介绍画作——谢天谢地,他没有注意苏乔的处境。 苏乔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她只能迎难而上,走近那位贵妇,笑着称呼道:“宋夫人好。” 而后,她看向贵妇的女儿,叫出这位小姐的名字:“宋佳琪,没想到你也在伦敦啊。太巧了,你也是来看画展的吗?” 苏乔自认演技浮夸。 宋佳琪却不在意。她拉住苏乔的手,与苏乔亲昵道:“对啊,我妈妈想出来旅游散心。正好今天早上司机开车路过,我看到了街边的宣传栏,很感兴趣,下午就跟着妈妈来了。” 与宋佳琪不同,苏乔没戴手表,也没怎么打扮。她穿着普通T恤、牛仔裤、运动鞋——甚至还拎着一个帆布包。那个包的边角有些磨损,露出一块拇指大的破洞。 宋佳琪低头,稍微瞥了一眼,没从帆布包上看到任何她熟悉的标志,她心里就更加想不明白了。 苏乔真心实意地称赞道:“佳琪,你今天的搭配也很合适,显得你整个人很有气色。” 她尽量表现出平常的样子:“前天的春秋新品发布会,你看过了吗?” “看了,”宋佳琪笑道,“这次的设计师,准备了很多惊喜。” 其实宋佳琪和苏乔的关系并不亲近。虽然她们两个人身在同一个圈子里,宋佳琪也并非趋炎附势的人。 宋佳琪之所以对苏乔如此热情,都是出于一个原因:“对了,小乔,你爷爷的事情,我听说了。当时我在美国,没有赶回来,我感到很遗憾。” 语毕,宋佳琪给了苏乔一个拥抱。 香水的气息盈满鼻尖,透过那一扇透明的玻璃窗,苏乔见到了越走越近的陆明远。她心中仿佛有雷声爆炸,在这阳光明媚的天气里,纠扯出滔滔翻滚的乌云。 苏乔脱口而出道:“没事,爷爷去世三个月了,肯定安息了。” 她倒是没有说出来,她是爷爷最不喜欢的孙辈——不同于普通长辈对小辈的严厉,大多数情况下,苏乔的爷爷都不想看见她。 第8章 大概是六岁那一年,苏乔在父母的陪同下拜访爷爷奶奶。 她牵着母亲的手,穿过前院的花园,见到了假山喷泉,曲廊亭榭。草木葳蕤胜春,被园丁精心修剪,枝叶掩映花丛,叶底有溪水流淌,水声空寂而悠远。 苏乔停下脚步,蹲在那条清澈的小溪边,伸手去捞水里的金鱼。 父亲温声劝诫道:“小乔,起来。你怎么能捞鱼呢?” 年幼的苏乔抬起头,懵懂道:“我想摸它们的尾巴。” “这是你爷爷家的金鱼,”父亲低声说,“小乔,你今天要有礼貌。” 六岁的苏乔还不懂察言观色。但她被父母的情绪感染,当天的表现十分拘谨。当她堂哥心爱的卡斯罗犬狂奔过来时,她被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尖叫。 古罗马时代,卡斯罗犬被用来狩猎狮子。它们有锋利的牙齿,暴烈的性格,和对主人的绝对忠诚。 苏乔觉得,那只狗想咬死她。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正确。 烈犬近在咫尺,张着血盆大口,咬向她的脖子。父母都站在凉亭边,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救她,她听到母亲发疯般地惊叫,还有从哪里传来的轻飘飘的一句:“狼牙,回来。” 发话的人,是她的堂哥。 堂哥名叫苏展,那年也才十岁。 苏展用看笑话的眼神看待堂妹。他岔开双腿,坐在草地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抚摸那条名为“狼牙”的恶犬。 狼牙在他手中,乖得像只兔子。 而他们的爷爷就站在狼牙的身后。他戴着一副眼镜,两鬓微白,身姿笔挺,开玩笑一般说道:“小乔吓哭了吗?” 苏乔摇头,又点头。 眼泪哗地滚了下来,她自己不知道原因。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被突如其来的泪水宣泄——她当时毕竟只有六岁,她抱紧了母亲的手臂,死活不肯和堂哥打招呼。 爷爷便说:“苏家的孩子,胆子这样小。” 苏乔的父亲开口道:“爸,这和孩子没关系,我七年没回家了。阿展养了一条大狗,热烈欢迎我们小乔。我这个做叔叔的,不能没有表示。” 他在凉亭边点了一根烟。烟火缭绕时,长辈们的只言片语,就传进了苏乔的耳朵。 爷爷共有三个儿子,苏乔的父亲是老小。父亲早年便离开家门,在乡镇里做生意,倒卖橡胶,翻炒地皮,公司规模不大不小。 父亲不愿意将自己经营的公司并入家族企业,他和两个哥哥充满了矛盾。时间一长,激化的矛盾影响双方关系,像一根导火索,点燃诸多猜忌。 苏乔依稀记得,她堂哥的那条狗不久之后就死了。死因不明,无人追寻。 父亲教导她:“小乔,如果有狗来咬你,你侥幸脱身,哪怕不能伤害它的主人,你也要拔掉它的牙齿。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苏乔心有余悸:“如果下一次,哥哥还让狗来咬我……” “首先,你没有哥哥,我和你妈只有你一个孩子,”父亲纠正道,“其次,苏展如果再这么干……” 他掐灭烟头,耸肩一笑。 可惜苏展天资聪颖,是爷爷最喜欢的孙子。 苏乔和苏展势不两立,爷爷家也不欢迎她。 那时苏乔年纪小,并不知道当一个人讨厌你的时候,你再怎么争强好胜,也是徒劳无功,只会显得没脸没皮,越发让人厌恶。 今年一月份的葬礼上,苏展从头到尾,脸色阴沉。他穿着纯黑色西装,站立在墓碑旁,好似一尊雕像。 苏乔路过他时,这位堂哥忽然说:“如你所愿,爷爷去世了。” “应该是如你所愿,”苏乔回答,“你们家的人,终于能上位了。” ——前提条件是,他能在那个位置上坐稳。 回忆告一段落,现实纷至沓来。 画廊里的游人络绎不绝。而在玻璃门外侧,陆明远已经驻足。他双手插进衣服口袋,审视的目光落在苏乔身上。 苏乔靠近宋佳琪,在她耳边轻轻说:“佳琪,你帮我一个忙。” 宋佳琪道:“什么忙?我要是能做到,一定帮你。” 苏乔立刻道:“好,你听我说……” 她和宋佳琪讲话的时候,陆明远跟随游人进门了。他去了酒吧才发现,自己没带钱包,只好折返回画廊,去休息室里拿他的东西。 但是苏乔引起了他的注意。 陆明远顺遂自己的疑心,走到了苏乔的身边。她果然拉住他的袖子,向宋佳琪介绍道:“这位就是陆明远,一号厅展品的创作人。” 她原本只是拉扯他的袖子。后来,她干脆握住了他的手腕。 宋佳琪的眼神一霎了然。 陆明远第一次被人这样牵手,他很不习惯。人与人之间,有相处的安全距离,苏乔一再打破惯例,而且没有自知之明。 苏乔看着陆明远,神色不改道:“她是宋佳琪,也是我们律师事务所的主顾之一。我刚刚知道了一个消息,你肯定很感兴趣……” 陆明远尚未回答,苏乔就抢先发话:“宋小姐的父亲是投资集团的董事长,他赞助了这次画展。” 宋佳琪没有否认。 她含笑点头。 宋佳琪的母亲早已离开了这个区域。那位贵妇看中了一副风景画。她称赞作者的卓绝技巧,和江修齐聊得很投机。 而在这一边,苏乔撒谎道:“我向宋小姐的父亲推荐过你的作品,你应该不介意吧,陆明远?” 陆明远罕见地回答:“谢谢。” 苏乔差点以为听错了。 陆明远又说:“这次竞价的总交易额是多少?我想在将来,把这笔钱还给你的父亲。” 宋佳琪双手拎包,落落大方道:“陆先生,无论投资人是谁,花了多少钱,他都是真心想让更多人见到您的作品。您也值得被这样对待。” 宋佳琪之所以愿意为苏乔圆谎,都是因为苏乔说,她很仰慕这位年轻英俊,充满才华的艺术家。作为画展背后的投资人,苏乔担心这种金钱关系,会影响她和陆明远的感情发展。 苏乔言辞恳切,宋佳琪信以为真。 她还为苏乔的朴素打扮找到了原因。 和苏乔不同,宋佳琪从未涉足商业竞争。她的世界和苏乔格格不入,而她自己感觉不到。 画展尚未结束,陆明远去休息室拿到了钱包。随后,他再次离开画廊,走向附近的酒吧,苏乔紧跟着他,像个甩不掉的尾巴。 酒吧的招牌并不起眼,门口往前,是一道石阶楼梯。楼梯通向底部,酒吧被修建在地下,或许是因为没到深夜,此时的乐声悠扬动听,称不上激烈。 苏乔拽了一下陆明远,道:“我请你喝酒。” 陆明远拐弯抹角地拒绝:“我刚才回画廊,是为了拿钱包。” 苏乔佯装听不懂:“你喜欢朗姆酒吗?这里的鸡尾酒品种好多……” 他们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椅子和靠背都是深红色。椭圆形吊灯从天花板上垂落,发出看似明亮、实则昏暗的淡光。 桌上还有精巧的烛台,内置燃烧的蜡烛。蜡烛高约两厘米,形状矮小,光芒跃动,陆明远低头的时候,那烛火便在他眼中闪耀。 苏乔双手托腮,凝视着他,轻叹了一口气。 陆明远问道:“你想要鸡尾酒?” 苏乔点头:“对啊。” 她表现得像个新手:“鸡尾酒一定比葡萄酒好喝吧。” 陆明远既不肯定,也没否认。他说:“我的介绍,都是废话。你自己试试。” 苏乔随便点了一杯名字最复杂的。她很快为自己的选择感到骄傲,刚刚尝过一口,就有龙舌兰的香气,冰块的刺激,甘冽的辛辣酒味,充盈了她的唇齿。 “好特别,”苏乔言简意赅,“我喜欢。” 她端起酒杯,又说了一句:“我也喜欢你……” 陆明远放下了手中的伏特加。 苏乔轻声补全道:“你的作品。尤其是那座雕像。基座是金字塔形的构造,我蹲在旁边研究了,马蹄都被你精雕细琢过。” 她叼着吸管,视线下移,眼睫毛浓密卷翘,像是弯曲的蝶翼。她的肤色很白,白里透粉,灯火中更是明显。天光照不进地下酒吧,她恰如一朵没有刺的玫瑰。 陆明远想起林浩的话。 林浩说,像小乔那样的女孩子,都要给你上门服务。 陆明远喝了一口酒,道:“雕像一直被我放在地下室。”他试探一般,随口说道:“我打算卖了它。” 苏乔附和道:“卖了好。你出名不久,需要收藏家的追捧。” 陆明远出尔反尔道:“那还是不卖了。” 苏乔随机应变道:“你的第一个巨作,自己保留,有纪念意义。” 陆明远拨开桌子正中央的烛台。他的手指搭在桌面上,骨节分明,修长匀称,不过残留几道疤痕。当他还是一名初学者的时候,锋利的刻刀经常让他长教训。 他对苏乔说:“我怎么做,你都能找到理由。” “给你留个念想,”苏乔用吸管搅拌冰块,意味不明道,“我们分开以后,你就找不到像我这样反应迅速,体贴入微的私人律师了。” “分开”两个字,被她念了重音。 陆明远置若罔闻,只低声道:“你将来再工作,别住在雇主家里。”以他之见,苏乔的行为涉险。她的防范心理很弱,没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苏乔却说:“嗯,我住进来,是因为主人是你。” 第9章 酒吧播放的音乐依旧婉约,不过声调逐渐变低,间杂着别人的谈话声。陆明远没有平日里的悠闲心思。他全部的关注点,都放在了苏乔身上。 他道:“如果我没记错,我认识你才一个月。” 苏乔点头,表示赞成。但她随后又说:“时间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我出国之前,向别人打听过你……” 陆明远点了他最喜欢喝的酒——伏特加、干姜水和冰块的混合物。他喝了两口,方才接话道:“打听我的性格和习惯吗?” 指尖敲了一下玻璃,冰块也在晃动。陆明远推开酒杯,调侃苏乔说过的话:“你确实反应迅速,体贴入微。” 苏乔道:“别人告诉我的话,都不太可信。据我观察,你就是一门心思扑在专业上,不太在乎别的东西……” 她不再喝酒,只是握紧了杯身:“我能不能买一幅你的画?不要成品,草稿也行。我保证会妥善保管。” 或许是酒吧营造的氛围太好,又或者是苏乔的态度极其诚恳,陆明远答应道:“我不想收你的钱,你自己去地下室挑。” 陆明远是一个诚实守信的人。当天晚上,苏乔和他回家,他带她去了地下室,打开一道不起眼的铁门,借着一盏节能灯的微光,苏乔惊讶地发现,墙壁上挂满了风格各异的油画。 角落里堆砌着废掉的草稿纸,砌砖一般,摞成了好几块。他们两个人就像是踏进异世界的游客,穿梭在幽深阴冷的地下室,为那些独特的风景频频驻足。 陆明远道:“你是第一个进地下室的客人。” 他嫌节能灯不够亮,自己带了一个手电筒。白光打过来的时候,苏乔捂住双眼,会意道:“除了我以外,你没让别人进来过吗?那对我来说,今天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她没和陆明远客气,转遍了整个地下室,甚至探查了小房间。最后,她蹲在一排木柜前,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雕像,借光把玩了一阵,却舍不得放手。 不过是一条石雕的小金鱼。 苏乔摸了摸金鱼的尾巴,实话实说道:“惟妙惟肖,活灵活现。他们说你是天才,陆先生,你不是浪得虚名。” 她仰起头,看着他:“我看中了这条金鱼。那些油画,我都不要了。” 陆明远略微俯身,用电筒照了一下,不以为然道:“这是我为了练手,花一天完成的东西。” 苏乔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这其实是她的习惯性举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防范心理,没有陆明远强。 她和陆明远近距离交流:“灵感这种东西,稍纵即逝,你以为我不懂吗?你用一天时间做出的小金鱼,我看了就很满意,比拍卖会上的那些……” 苏乔猛然刹住了嘴。 她意识到自己,差点就说漏了话。 这种情况,很多年都没出现过。 那条小金鱼不知道是用什么石头雕成的,触感温润,纹理细致。握在掌中时,能被人感知形状,就好像它是一条真真正正的鱼,此刻就徜徉在你手心的大海里。 苏乔握着它,在心底反思。她在陆明远面前,是不是过分的喜怒形于色,或许是因为他反应冷淡,她才会愈加热情——她在别人面前,可不是这幅样子。 陆明远的父亲就是苏乔爷爷的助理。爷爷在世时,最信任的人只有两个,第一是他唯一的助理,第二便是他的大儿子。他活了一辈子,疑心深重,极力掌权,任人唯亲,兼任董事长和总经理,以至于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发生之前,集团内部的绝密档案,都被他一个人把控。 亿万资产,数不清的身家,错综复杂的人脉网,足够让一个人看淡亲情。 但是陆明远和自己这层关系,苏乔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捅破,当然纸包不住火,陆明远总有一天会知道。 不过并非现在。 虽然他捕捉到了重点,询问道:“什么拍卖会?你说话说一半,憋着不难受么。” 苏乔抱膝不语。 陆明远叫了她一声:“小乔。” 苏乔发现,如果她不理他,他就会这样叫她了。出于某种心理,她更不想说话了。 结果陆明远没再念“小乔”,他有意无意地威胁道:“你不说话,就把小金鱼还给我吧。这条金鱼寂寞太久了,需要一个话唠的主人。” 苏乔争执道:“我平常也不话唠啊,你就是不想把小金鱼给我吧?” 地下室密不透风,没有一扇窗户。不过这一间密室的地形特殊,与上方的阳台仅有一层地板的间隔,倘若是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完全可以听到地面的声音。 深夜万籁俱静,须臾之后,隐隐传来几声试探的狗叫。 苏乔正欲说话,陆明远却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脖子。有那么一刹那,她屏住呼吸,摸向自己的口袋,但是很快,陆明远的手往上移动,最终捂住了她的嘴。 他靠近她的耳朵,低声道:“你听。” 听什么?她问不出来。 陆明远如同劫犯,直接坐在地上。他怀里抱着苏乔,同时将她捂紧,苏乔确定他心如止水,因为她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神态改变。 直到头顶上方不远处,传来一种,类似于鞭子抽响的声音。 他的神色终于崩裂。皱眉,低头,疑惑不解,在她耳边无声地叹气。 气流划过她的耳尖。她凭借直觉,心跳加速,越发靠近他的怀里。她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因为深知陆明远不会在这个时候推开她,她更加放肆,在他肩头蹭了一下。 可能过了很久,久到苏乔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腿部血液循环不畅,变得又酸又嘛,陆明远才开口道:“你听见那个声音了?” 苏乔咬字极轻道:“听见了。是谁在用鞭子吗?” “不,”他说出的话,让人后背发凉,“是装了消音器的手枪,打出了一颗子弹。” 第10章 苏乔抓紧陆明远的袖子,似乎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她问:“谁会带着手枪来找你?你仔细想想,得罪什么人了吗?” 陆明远否认:“我能得罪什么人。” 他扶着木柜站了起来,听到室外传来警车的铃声——周围有人报警了。阳台逐渐变得嘈杂,林浩牵着狗站在院子里,向警方汇报他的所见所闻。 天幕早已黑透,林浩提心吊胆,断断续续地复述道:“我当时在客厅,我家狗在院子里,它忽然叫了起来。先生,如果你也养过狗,你可能会懂得分辨狗叫。” 他省略了形容词,直接奔向主题:“我从窗户里看到,有个穿褐色衣服的男人翻墙进门。我向你们保证,他戴着黑色头套……” 林浩最后说了一句:“然后我就报警了。” 话音未落,陆明远和苏乔双双出现。 警察的盘问持续了半个小时,可惜他们一无所获。现场没有人员伤亡,没有财物失窃,陆明远也没遭受恶意威胁,所有人都讲不出前因后果。 戴头套的男人消失在监控范围内。这件事,很可能会不了了之。 送走警察后,陆明远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他伸直一双长腿,视线延展到远处,夜空中星盏明亮,能照到看不见的地方。 苏乔陪他坐着,仍然保持距离。两人不复地下室的亲密,毕竟当时状况紧急,情有可原,当枪鸣销声匿迹,他们的关系好像回到了原点。 林浩家的边境牧羊犬就趴在苏乔的脚边。苏乔双膝并拢,弯腰去摸这只狗的脑袋,它安静地接受抚摸,而它的主人却忽然发话:“陆明远,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谁知道那人是神经病,还是什么凶杀犯?警察不是说了,明天还要联系你。” 陆明远静坐片刻,忽然道:“这里的房子都有好几十年了,社区老,地方偏僻,到了半夜,街边都是操天操地、神志不清的酒鬼。偶尔有人翻墙进来……” 他顿了顿,近似安抚道:“说得通么?” “通个屁!”林浩拿出打火机,随手点燃一根烟,“哪个酒鬼会戴头套?哥们,不是我吓你,我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他屏息抽烟,骂了一句脏话:“去他妈的大城市,还不如住在乡下。” “哪里都他妈一样,我在乡下听过枪响,”陆明远实话实说,“家家户户都有猎枪。” 林浩熟悉他的经历,脱口而出道:“就是你刚来的那会儿,你爸爸把你放到乡下的朋友家……你跟着他们打过猎,也算见过世面。” 他接着说:“反正我觉得,这事儿不简单,你自己看着办吧。” 苏乔来找陆明远之前,就知道他只和几个人关系近——这些人里,包括林浩、江修齐、以及他在乡下的朋友。 但是哪怕面对林浩,陆明远依然有所保留。苏乔初步判断,陆明远不打算对任何人坦诚,他总有自己的想法和计划。 夜半时分,家中灯盏尽灭。 陆明远正对着电脑屏幕,审视一封来自他父亲的邮件回复。他很少主动联系父亲,今日算是破天荒。 不久之前,父亲放了他的鸽子。陆明远得知父亲一切平安以后,再没有反馈任何信息,而今,他提到了今晚的不速之客,以及阳台上那一声莫名其妙的枪响。 父亲回答道:“我在意大利的朋友家做客,这是目前为止最安全的地方。HS集团找到你头上了吗?你来意大利吧。咱们商量商量,要不要回国。” 邮件中的“HS集团”,指的就是宏升集团,也是父亲工作大半辈子的地方。宏升集团的董事长在今年一月车祸去世,随后他的长子宣布暂代总经理一职,由于众多高管来自家族内部,宏升的诨名便是“苏氏集团”。 董事长在职期间,并不满足于合法经营。他开了几家挂名艺术品公司,与境外团队合伙走私,在拍卖会上大量洗钱,做了数不清的假账——陆明远清楚地知道,他的父亲是协助者。 因为父亲曾经试图拉拢他。 父母早年离婚,陆明远被送出国。他在寄宿学校长大,每逢学校放假,就借住在父亲的朋友家,跟随几个叔叔打猎、钓鱼、骑马,一度想活在原始森林里。 他的文化课成绩不好,数学和法语尤其差。只在艺术上表现出色,收到了老师的热情鼓励。选择大学的时候,他问过父亲的意见,直到那一刻,陆明远的父亲才知道,原来儿子喜欢搞艺术。 父亲对他大力支持。 紧随其后的,便是一番坦白和剖析。 可惜陆明远无法接受。他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大约有两年毫无联系,双方关系不冷不热,处在一个几乎崩断的临界点。 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不能和林浩说,也不能告诉江修齐。况且父亲一向行事隐蔽,极少和陆明远见面,他对亲生父亲的了解,可能比不上事务所的律师。 陆明远的思绪乱七八糟,卧室房门又被人敲响了。 他回头,见到苏乔。 苏乔抱着被子,道:“喂,你这里空间挺大的吧。” 陆明远反问道:“什么意思,你想睡这间卧室?” 苏乔毫不客气地进屋,用脚勾过门,“啪”的一声关上了。但她并没有走过来,她只是站在门后,叙事一般平静道:“那个戴着头套的男人,今晚还会再来吗?我想了想,和你待在一起更安全。我不准备睡觉,我来守夜吧。” 陆明远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带你去林浩家,他们家也有空房间。晚上睡觉,你把窗户和房门反锁,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国。” 单从语气来讲,他没有半点留恋。 苏乔拒绝道:“林浩是目击者之一,你确定他们家是安全的?对方的来历,我们都说不清,而且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打了一颗子弹。因为装了消音器,只有二十米之内能听到枪响,我怀疑他在示威,你有什么怀疑对象吗?” 陆明远从座位上起身,重复道:“怀疑对象……” 他开玩笑一般地调侃:“比如你么,小乔?” 陆明远随口一说,苏乔脸色大变。 她好像遭受了天大的委屈,整张脸一霎毫无血色。嗓子眼里滚出一声笑,她直勾勾地盯着他,问了一句:“陆明远,你认真的?” 陆明远尚未回答,苏乔就把被子扔在了地上。她扭头便走,头也不回,冷声摔话道:“我今晚回国,祝您好运,陆先生。紧急报警电话是999,你这种不用智能手机的人,最好设个一键按钮。” 卧室房门被敞开,她穿着一条连衣裙,越发显得身形单薄。 苏乔走得如此硬气,偏偏什么东西从口袋里掉出来,让她不得不弯腰去捡。 ——是那条石雕的小金鱼。 小金鱼趴在卧室的地板上,如同搁浅。灯下照出圆润的鱼鳍,光泽的鳞片,它一动不动,依然栩栩如生。 陆明远至今记得雕刻金鱼时的心情。他去郊外钓了一天的鱼,一条都没有上钩,回程的时候,在路边捡了一块好看的石头,随手揣在背包里,到家就开始动工。 而今,那条金鱼,又被苏乔捉住了。 陆明远站在苏乔面前,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想惹毛她,他引用苏乔刚才的话:“大晚上的跑出门,你比我更需要999。你的手机有没有一键按钮?” 苏乔无话可说。她搭上了他的肩膀。 陆明远站在原地,没有反应。 苏乔左手握紧了金鱼石雕,手臂逐渐环住他的脖子,她一定要和他说点什么,打消他全部的疑虑。心里是这样想的,身体自然向他靠拢,她记起地下室的拥抱,满墙的风景油画,昏暗不明的灯光,还有他看她的眼神——她竟然越发的,哑口无言了。 第11章 陆明远道:“你是想和我说话,还是要在告别前,拥抱一下……” 苏乔松手,笑道:“当然是和你告别啊,没什么好说的。你也不用送我了,我一个人去机场。” “你还要出门吗?”陆明远对这个问题纠缠不放,“你看没看最近的新闻,白天在牛津街的街角打电话,都有可能被骑摩托车的人抢走手机。现在是凌晨,你一个人带着行李,穿过这片街区,谁能保证你的安全?” 他描述得很严重:“我不想在明天的报纸上看到年轻女性深夜遭遇不测的消息。你要是想上头版头条,就出门吧,没人拦你。” 苏乔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威胁的意思。认识陆明远的第一天,他也说了吓人的话——她根本不会在乎那些。 她知道自己并不想走,但她必须表现自然。 陆明远见她不说话,只当她还要闹脾气。他隐隐觉得她很麻烦,而他缺乏应对这种麻烦的经验。 他也没有考虑过,为什么在面对苏乔的时候,他会愈发急躁,情绪容易波动,担心她的安全。 陆明远放缓了语气,又问了一句:“难道你不想顺利回国么,工作再重要,能比得上身家性命?” 比得上。 苏乔在心中回答。 她摆了一下手,接话道:“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片刻之后,苏乔又和陆明远商量:“不过,我还是想睡这个房间。其实你也担心我啊,你就别拒绝我了。” 她态度随和,语调轻快,颇有一种耍无赖的意味。 因为不想让苏乔半夜出门,陆明远向她妥协。 这一晚,他和苏乔同居一室。 躺在一张床上是不可能的。陆明远拿出多余的被子,铺在了地毯上。他平常睡觉喜欢脱衣服,脱到只剩内裤,今天却变得格外保守,直到关灯钻进被窝,他也穿着齐齐整整。 苏乔就趴在床角,居高临下俯视他。 “喂,陆明远,”苏乔道,“你睡着了吗?” 陆明远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回答道:“睡着了。” 苏乔往前挪动一段距离,调戏道:“你都睡着了,还能听见我说话,难不成你的梦里也有我?” 夜色浓重,窗帘遮挡了星光,陆明远的被子盖得严实,如同潜身于黑暗。他回想过往的一个多月,想到的都是苏乔怎样开玩笑,或者评价他的作品,偶尔和他谈到未来,她的语气总是充满期待。 她热情活泼,善于逢迎,有些话唠,做饭很难吃——陆明远尝过她炖的鸡汤,却忘记食材和配料都是他自己放的,苏乔只负责掌管火候。他曾经向她推卸做饭的责任,此后没几天,他又默默回归了厨房。 原来桩桩件件的琐事,他都记得。 陆明远道:“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梦到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他为自己辩解:“林浩家的那条牧羊犬,我也梦见过好几次。我在梦里和它玩过飞盘。” 苏乔被他的话逗笑。 她没见过像陆明远这样好玩的人,她随口问道:“你给那只牧羊犬画过画吗?” 陆明远道:“画过,被林浩拿回家了。” 苏乔把话题牵引到正事上:“我也想回家,不过事情没做完。我不太清楚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我没和他打过交道,他转移过来的财产,你确定自己不要了吗?” “不要了,”陆明远诚实道,“我打算去意大利,他住在罗马的朋友家。你想回家,明天早点订票,我送你去机场。” 苏乔半真半假道:“我想让你接受财产转移,一方面是因为,这是老师委托给我的任务,另一方面是因为,财产数额庞大,我查不清来源。” 她掂量措辞,谨慎发话道:“我猜你心里有顾虑,如果真的出了问题,那笔财产放在你这里,也比放在你父亲那里更好。” 苏乔恰如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轻声称赞道:“陆明远,我觉得你是好人。” 陆明远翻身平躺,微侧过脸,看向了床上的苏乔。 她将被子拨到了一边,穿着一条纱织睡裙,领口略低,露出了精巧的锁骨,还有大片的雪白肌肤。 再往下,她的胸型几近完美,却被睡衣包裹,不禁让人浮想联翩——如果把睡衣拉开,又能看见什么? 如今已是五月,气温不高,夜晚莫名燥热。 陆明远平静如常,视若无睹。 他谨记苏乔的那一句:陆明远,我觉得你是好人。 这一晚什么也没发生。次日一早,他从地上爬起来,践行昨晚的承诺。他计划把苏乔送到机场,然后收拾行李,和林浩、江修齐他们告别,再动身前往意大利。 清晨水雾浓重,昨夜又下了一场雨。 还没走出院门,苏乔就拿出了手机,好像是在和律师事务所商议。电话那头有一个男人的声音,隐隐约约说了一句:“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怎么就做不好呢?” 苏乔向他解释:“是我没做好,我和陆明远沟通过了,他确实不想接受合同。我也去了那几家银行和资产管理公司,陆明远的父亲有不少海外资产,我们接手以后……” 她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里的那个人——大约是她的上司,再次打断道:“你出国前是怎么承诺的?” 苏乔的通话音量不算小,另一边的林浩和陆明远都听见了。 林浩道:“小乔回国以后,会不会丢了工作?” “她英语流利,名校毕业,又很会交际,”陆明远评价道,“不愁找不到工作。” 林浩调侃了一句:“是啊,还长得挺漂亮。” 他接着问道:“对了,你是怎么打算的,为什么突然要去意大利?” 陆明远给出了合理的解释:“我去采风。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没有灵感。你知道灵感有多重要吗?” 当天下午,在面对江修齐的时候,陆明远也是同样的措辞。 不同之处只在于,江修齐一直认为苏乔和陆明远是一对,他发现陆明远要独自前往意大利,自然冒出了怨言:“小乔呢?陆明远,你怎么一个人来公司了?” 彼时正是下午四点,江修齐的公司位于某间大厦内。从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能看见整齐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行人,以及更远处绿意盎然的公园。 江修齐坐在黑色转椅上,听见陆明远据实道:“她回国了。今天上午,我送她去了机场。” “她会回来吗?”江修齐道。 陆明远直言不讳:“不可能回来了。” “你们吵架了?”江修齐微微抬头,与陆明远对视,“不是我说你,你这个脾气能不能改一改?这么多年了,谁能和你相处融洽,谁没和你吵过架?” 他既有板正他的倾向,也有泄愤的意思。 陆明远和母亲的联系甚少,江修齐却经常向姨妈汇报情况。陆明远的父母早年离婚,水火不容,出于这方面的考虑,陆明远从不在表哥面前谈及父亲。 所以,在陆明远看来,苏乔的身份可以透露给林浩,却不能让江修齐知道。 他干脆顺水推舟:“我和她分手了,别再提了。五六月份,南欧的天气更好,我想去度假。” 一个从未陷入恋爱的人,扮演不出失恋的沮丧。为了掩盖自己的神情,陆明远低头看向地面,地毯的花纹形同水草,勾缠在一起,匍匐于他的脚下。 他忽然想起苏乔临走前,当着他的面,握住那个金鱼石雕,信誓旦旦道:“等我回国了,我要把它放进鱼缸,种上水草,再养几条真正的金鱼。” 江修齐仔细审视陆明远,终于从他的神态中,挖掘出一丝不同寻常。 作为表哥,他不忍心再多指责。 “本来呢,你上一次画展出名了,”江修齐道,“巴黎那边有一个邀请会,我想让你参加。不过你状态不好,还是算了,你去旅游吧。” 他和陆明远、林浩三个人都认为,此时此刻,苏乔应该踏上了回国的飞机。 事实与他们的设想截然不同。 苏乔乘坐的班机,直抵意大利罗马。 她也并非独自行动。罗马机场的出口外,一男一女正在等她。 男人年约二十六,坐在车里,戴着墨镜,远远见到苏乔,立刻向她挥手:“飞机没晚点,准时降落了。好兆头,沈曼,你说是不是?” 他身旁的那个名叫沈曼的姑娘,与他年纪相仿,自从苏乔出现以后,沈曼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苏乔。 苏乔在宏升集团内部的声望不高。一是因为,苏乔年纪太轻,她刚进宏升集团,职位就是业务部经理,即便业绩出色,仍然难以服众。二是因为,苏乔的爷爷对她很不信任,哪怕同意让她进入公司,也饱含了试探的意思——爷爷在对待另一个孙子,也即苏乔的堂哥苏展时,就是另一副器重的样子。 沈曼作为苏乔的秘书,陪同苏乔两年有余。期间一直尽职尽责,可谓她的左膀右臂。 在沈曼之前,苏乔换过三个助理,引发人事部经理的不满,告状告到了上级。好在苏乔并未放弃,她抱着碰运气的打算,终于找到一个很能干的。 而陪同沈曼来到意大利的男人,则是苏乔父亲公司的某一位助手,名为贺安柏,深得苏乔父亲的信赖。 时至今日,苏乔她父亲的公司依然独立于家族企业,死活不肯被兼并,或许苏乔的爷爷坐拥亿万身家,选择手下留情,但是将来呢?伯父和堂哥们的选择,就没人能猜得准了。 贺安柏倒是不了解那么多。他从车上下来,帮苏乔扛起旅行箱,随口说了一句:“今天上午,你让我装作律师事务所的老板,打电话教训你……苏小姐,我装得像吗?” 苏乔道:“还行,陆明远都相信了。” 言罢,她咳嗽了一声,似乎处于感冒状态。 沈曼替她拎包,关切道:“你着凉了吗?” 苏乔点头:“昨晚没睡好。” 不止是没睡好。昨天夜里,她辗转反侧,仗着黑灯瞎火,干脆躺在床边,观察陆明远。 她研究他的头发、鼻梁、唇形,感叹他被上天眷顾,再然后,他忽然就睁开了眼睛。 两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对。 不知道什么时候,昏昏沉沉地睡着。 她不自觉地想起陆明远,而在她身边,沈曼汇报道:“我们能确定遗嘱就在陆沉的手上。陆沉在三天之内,只给他的儿子陆明远发过邮件,我们监控了他的邮箱,但是完全猜不到,陆沉究竟把遗嘱藏在什么地方……” “你们猜到了,也拿不到,”苏乔回答,“他给我爷爷当了三十多年的助理,两位伯父都想拉拢他,他从没犯过一次错。这样的人,城府太深了。” 陆沉正是陆明远的父亲。 不过依苏乔之见,陆明远比他父亲单纯得多。 她想得心烦,从行李箱中摸出一瓶酒精饮料,开盖喝了一口,又听沈曼说道:“还有一件事……” 沈曼吞吞吐吐,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苏乔倚靠在后座的软枕上,左手端着玻璃瓶,看着阳光被瓶身折射得分崩离析,忽然就笑了出来:“怎么了,你和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讲?” 欧洲城市的建筑让人感到大同小异。今天的罗马风和日丽,天气明媚,街边就是露天酒吧,坐了三三两两的人群,遮阳顶棚被收了起来,金光都落在酒杯里。 苏乔有些羡慕,晃了晃自己的杯子。 沈曼怕她发怒,硬着头皮开口道:“顾宁诚快要结婚了,新娘就是您的堂姐叶姝。我们在出国前两天……收到了、收到了叶姝的喜帖。” 贺安柏在驾驶座位上开车,因为听说过风言风语,他甚至不敢插嘴。 据贺安柏所知,苏乔从小受到父亲栽培,格外争强好胜。她的父亲只有一个女儿,也对苏乔寄予厚望,放任她进入苏氏集团,和一帮老油条斗得死去活来。 这种生活太紧张,无法避免压力成山。何况那会儿,苏乔还在北京上大学,一边忙工作,一边跑学业。 就是在那个时候,顾宁诚向她伸出援手。 顾宁诚出身优越,父母与苏家私交匪浅。他在宏升集团任职,和苏乔毕业于同一个大学,经常被人看到他们谈笑风生——无论是从家境、相貌、亦或者背景方面考虑,他和苏乔都很般配。 但他和苏乔无疾而终。 甚至可能,从未开始过。 苏乔听闻他的喜讯,不以为然地笑道:“叶姝堂姐,跟她母亲一个姓氏,性格也像她母亲。顾宁诚喜欢这种类型的,他倒是敢于挑战自我。” 沈曼试探道:“你一个多月没来公司,他们都说,是因为顾宁诚要结婚……” “叶姝放的消息吗?”苏乔轻声道,“她就不能不作。” 沈曼听出她的讥讽,当即闭口不言。 苏乔捧着酒杯,第一次向秘书坦白:“我和顾宁诚只聊过天,哪里有别的牵扯。他帮我在人事部挑助手,我帮他审核项目账单,不过他娶了叶姝,以后不能找他帮忙。” 沈曼闻言垂首。她剪了短头发,发型干净利落,与两年前大不相同。她的包里没有镜子和化妆品,只有一沓分类的文件,和一部行程笔记。 取出笔记本之后,沈曼又说:“昨天上午,苏展给我发了邮件。他问我,你到底去了哪里……” 苏乔道:“你怎么回答的?” 沈曼如实道:“我说您积劳成疾,生病了,在医院静养。” 苏乔笑了一声:“这是他最想听到的答案。” 话音未落,街巷愈渐狭窄,汽车驶向一个单行道,最终停在了路边。苏乔拎着东西下车,站在选定的旅馆前,拉开正门。 夜里十点多钟,天幕近乎漆黑,偶尔有人经过小巷,留下一道拉长的影子。 苏乔意兴阑珊,站在窗边,观望陌生城市的景色。 这里的路灯很别致,由一根线吊在路面中央,向下低垂。从旅馆房间往外看,一片路灯,连成了一根闪烁的线。 灯盏的距离不够近,狭窄的路面上,总是一段暗,一段明,有人在光影中穿梭,逐渐走向了旅馆。 苏乔见他身影熟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起初她还觉得自己疑心重,等到那人几乎站在楼下,她双手按着窗栏,立刻蹲了下去。 ——那个人,真的是陆明远。 第12章 陆明远像一个普通的游客,住进了苏乔下榻的旅馆。 父亲约他明天见面,他就在附近找了个落脚处。五月的夜晚并不暖和,他衣衫单薄,带着简易行李,刚刚踏进旅馆内,便听见有人在说中文。 贺安柏站在大厅前台,询问服务员有没有多余的转换插头。沈曼陪在他旁边,同时给苏乔打电话:“上个月提出的电商预案,被总经理否决了……” “让他继续坚持实体店吧,”苏乔压低嗓音,评判道,“我们做出的预案,他不可能直接同意。” 她躺在大理石浴缸里,伸直自己的一双腿。水流从镶金龙头中冒出来,促使水位向上攀升,她不仅没有洗去疲乏,还在蒸汽蔓延时,感到几分困顿。 此时此刻,陆明远和沈曼的距离,其实小于一米。 他面对前台的服务员,刷卡付了房费,拿到一串钥匙,自觉走向了电梯。不远处的贺安柏揣着几瓶新买的酒,还有服务员给他的万能插头,叫了一声:“喂,请等一下,我也要上去了。” 贺安柏快速跑向电梯,沈曼跟在后面。她半垂着头,编辑一条短信,即时发给苏乔,又用手遮挡了联系人备注。 沈曼见过陆明远的照片,贺安柏却没见过。电梯内空间狭窄,他们三个人分立三侧,还是贺安柏先搭讪道:“你是中国人吧,来意大利旅游吗?” 陆明远回答:“是的,你呢?” 他背着一个双肩包,随身用品都在包里。单从衣着打扮上看,很像独自出游的大学生,也让贺安柏放下了戒心,应付道:“我和你一样,来旅游的。” 电梯停在三楼,他们先后出门。或许是因为订房时间相近,他们的房门号也连在一起——这让沈曼心头咯噔一声,因为苏乔就住在陆明远隔壁。 为了掩人耳目,苏乔放弃了豪华酒店。那种地方,太容易遇到熟人。 她始终在寻求和陆明远的父亲见面的机会。由于时间迫切,她不得不追来罗马,又在临近街区选了一家普普通通的旅馆——万万没想到,陆明远做出了一模一样的选择。 两人仅有一墙之隔。 苏乔对这种巧合,持有本能的怀疑。她裹着浴巾坐在床上,沉思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想不出头绪,只能仰头向后躺,倒在柔软的床垫上。 不过片刻,有人敲门。 苏乔没有应声。 门外那人便用英语和她说:“打扰了,我住在隔壁,我的洗手间正在渗水,可能流到了你的房间里。” 地毯如有损坏,需要原价赔偿。出于这个考虑,陆明远提醒了隔壁的陌生人。他的房间号是23,贺安柏住在25,由此推断,24号并非空房,很有可能住着一位来自祖国的同胞。 现实远比他的猜想光怪离奇。 房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苏乔的那张脸。 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透,水珠挂在发梢,偶尔向下滑落,滴入雪白的浴巾里。 陆明远头一次见她这幅样子。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脖颈上,然后是丰满的胸部,临近纤细腰肢的时候,他的理智陡然回归,重振旗鼓,让他问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太巧了,你来罗马旅游吗?” 当然不是。苏乔心想,她哪有旅游的心思和时间。 “进门说话吧,”苏乔道,“我有点冷。” 她转身背对着他,走向室内的茶几。这家旅馆提示各式茶包,她一共沏了两杯,或许是一种预感,今晚无论如何,都会和陆明远碰上。 陆明远随手关门。他和苏乔一样,无法理清思绪,疑惑大过了触动。但是很快,苏乔就向他解释道:“我在回国的时候犹豫了,换了一张去罗马的机票。我之前就有申根签证,本来是想……带着父母过来旅游。” 她编造得合情合理,而且反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来找我了?” 陆明远穿着外套,苏乔却双肩光裸。 窗户没有关严,夜风凉意袭人,陆明远想了想,脱下自己的外套,要交到苏乔的手里。然而苏乔故意误解他的意思,她道:“你怎么开始脱衣服了?” 陆明远懒得解释,干脆道:“你不也裹着浴巾和我说话?” 苏乔并未承认自己的某些想法。她对陆明远充满了兴趣,偶尔会濒临无法控制的拐点,换了除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敲门,她都不会这样应对。 “我听出了你的声音,急着给你开门,”苏乔接过他的外套,披在身上,终于讲了真话,“换了别人,我不会立刻过去。” 浴巾系得有点松。苏乔抬手的一瞬间,那一块布滑落了一角,即将在陆明远的面前完全舒展,如同风中散开的流云。 陆明远的反应比苏乔更快。 左手捂住她的胸口,将那浴巾的边角扣紧。他捏到了饱满柔软的东西,手指却不敢放开,自陷于美人计,很难抽离。究竟在搞什么?他脑子里冒出这样的疑问,低头审视苏乔,见她双眼清亮,面无愧色,又觉得自己不该脑补。 “你需要一件正常的衣服,”陆明远退后一步,坐在了床榻上,“再掉一次,我不会管。” 床铺上放着小金鱼石雕。因为苏乔把玩了很长时间,那只小金鱼还有她的余温,陆明远在无意中碰到了,神思反而更清醒,他接着问道:“你知道我父亲在罗马?” “当然知道,你忘了吗?”苏乔不假思索,“昨天晚上,你亲口告诉我,你要来意大利,找你的爸爸。” 墙壁的拐角还在渗水,他们两人都无暇关心。花纹地毯多了一块深色斑点,接到陆明远内线电话的服务生正带着水管工检修,截至目前,还没有人敲响24号房间的正门。 于是有一段时间,室内非常安静。 直到陆明远再次出声:“你想来罗马找他吗?找到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苏乔弯腰靠近,窃窃私语道,“因为你一定会来,我想碰碰运气。如果就这样回国了,我大概……” 她顿了顿,才说:“大概再也遇不到你了。你知道,我现在没有理由主动找你。” 第13章 敲门声打断了苏乔和陆明远的谈话。 苏乔望向了别处,陆明远仍然在看她。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拉拢她的衣襟,动作自然流畅,好像他才是这间套房的主人。 “你换个衣服吧,太不像话了,”陆明远再次劝诫,“我去看看谁在敲门,应该是服务生。” 他走出卧室,“砰”地一声带上房门。 24号套房的正门就在几步之外。陆明远并没有多想,他随口用英文询问,门外的人便回答:“你好,前台接到了电话,我是经理叫来的水管工。” 隔壁漏水是事实,进一步检查也合情合理。陆明远掂量片刻,给这位水管工开门了。 “我叫约翰,”水管工笑了起来,“负责检查和修理。” 约翰身高一米八五,年纪在三十岁上下,棕色头发,蓄着络腮胡。他颧骨颇高,眼神倒是和善,手上拎着一个黑色箱子,刻了几行规整的意大利文字。 “水管在哪里?”约翰问道。 这间罗马旅馆位于巷子中央,外观古老,装修风格守旧,最高也不过四层楼。前台服务生的英语带着卷舌口音,修水管的工人约翰反而吐词清晰。 陆明远抬起手,指向洗手间,接着道:“就在那里。” 与此同时,卧室房门半开。苏乔换了一身连衣裙,从卧室走出来,她的目光越过陆明远,落在了约翰的身上。 约翰笑着点头。 夜晚仍在延续,时钟指向了十一点半,黑暗笼罩了整座城市,旅店依然灯火通明。 苏乔心想,现在还来检修水管,意大利人真敬业。她自觉站到陆明远的身后,距离他的脊背很近,那个水管工就看了过来,友善地询问:“你们是新婚夫妻吗?” “不是,”苏乔抢先回答,“我和他度蜜月,不会选在罗马。” 约翰提着他的工作箱,扶上了洗手间的门框。他似乎充满了工作兴致,一边弯腰打开箱子,一边又愉快地问道:“为什么不选罗马呢,小姐?” 苏乔道:“因为不安全。” 约翰的动作稍微停顿,左手已经伸进箱子内部。手枪口径出现的那一瞬,苏乔呼吸停滞,她原本只是无聊试探,没想到腹诽成真了。 比起苏乔,陆明远的位置更靠近约翰。他如同脱缰的野狗,飞快冲向约翰的立足处——慢一秒的下场就是死,他当然知道这一点,爆发力强到可怕。 陆明远父亲的某一位朋友,常年住在英格兰乡间,最擅长打靶和空手夺枪。每逢陆明远从学校回来,这位叔叔都要变着法子训练他——因为自己没有儿子,他又不想让技艺失传。 可惜陆明远只学到了皮毛。 他极快地握住枪管,向上反扣,狠踹约翰的下半身,拳头重锤他的眼球。血液不知何时迸溅出来,像炸开的香槟气泡,洒在花蔓缠绕的墙纸上。 不过几秒而已。 空气中都是浓厚的血腥味。 因为轻敌,约翰小瞧了陆明远。他只知道苏乔住在24号房,只要杀了她,就能获得巨额赏金。他从东欧奔向意大利,潜伏几日,早已拿到首款——然而24号房间内,除了苏乔之外,还有别的男人。 约翰的后背都是鼓胀的肌肉,他曾是一名拳击手。即便陆明远撂倒了他,也不知道鹿死谁手。 两人在客厅厮打,约翰明显占上风。 陆明远骂了很脏的脏话,全是英文俚语,脏到苏乔有点听不懂。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换做她一个人在室内,必然会死于枪击,魂飞西天。 她踉跄着拧开正门,按住走廊上的警报器,狂踹贺安柏的房门,大声呼救,发出极限尖叫。 整个旅馆都被她惊动。 可她听到了枪响。 手枪安装了消音器,爆出子弹的那一刻,声音沉闷而压抑,仿佛一根鞭子在墙上抽过,同时勒住了苏乔的喉咙。她乍然失去所有力气,凭空栽倒,但是贺安柏搂住了她的腰。 “大小姐,”贺安柏惊叹道,“怎么了,卧槽,别吓我啊?” 苏乔脸色苍白,如同死人。 旅馆的服务员倾巢出动,其他客人也走过来了。24号房间的窗户大开,那名凶手越窗而逃,满地都是淋漓鲜血,还有两根切断的手指。 服务员们用意大利语交流,苏乔一句也听不明白。她双目泛红,眼球充满血丝,由于握拳太紧,指甲扣进了掌心。 贺安柏呼吸加快,低声道:“大小姐,你镇定一点,你有什么三长两短,老板那边也要垮了。” 苏乔光着脚跑出门,再回去的时候,走得很慢。周围有人用英语说了一个单词,“dead”,意为已死。她看向那个无辜的旁观者,眼神中都是锋利的刀子。 虽然,她和这个人,想的一样。 陆明远必死无疑了。 他又不是职业杀手,怎么和一个大块头硬扛? 走进24号房间时,苏乔的心脏冷得像冰。她毫发无损,却在遭受酷刑,陆明远被人包围,她费力走近,差一步距离时,她又停了下来。 直到陆明远开口道:“你没事吧?” 他屈膝坐在地上,手指完好无损——被切断手指的人,并不是陆明远。 但他的手臂受伤了。鲜血浸湿衣袖,滴落在深色地毯上,子弹嵌入肌理,留下骇人的破洞。 一位服务员跪在陆明远身边,做了急救工作,连声安慰道:“先生,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服务员没有说谎。警察和救护车很快抵达,陆明远被送去了医院。他的伤口不算麻烦,手术进展十分顺利,子弹被安全取出,纱布绑住了左臂。 这一晚,苏乔一直陪在他身边。 她起初非常冷静,一句话也没说。后来,她捧住了陆明远的右手,陆明远先她一步开口:“幸好今晚脱掉了外套。” 苏乔怔了一怔,凝眸将他望着。 陆明远继续说:“不然衣服有帽子,打架不方便。中弹的地方会变成脖子、下颌、或者太阳穴。” 苏乔咬唇,回话道:“枪声响起来的时候,我以为你死定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视线扫过他受伤的左臂,带着淤青的脸,她不由得低头,胸腔快要烧起来。 陆明远仿照她的句式,低声道:“我以为你会被吓哭。” “我很久没哭过了,”苏乔莞尔而笑,“你知道,眼泪没有用。” 为了引来帮助,苏乔过度尖叫。她现在和陆明远说话,嗓子喑哑,她的模样比他更憔悴,他原本应该怀疑她,却提不起一点疑心。 如果苏乔想害他,她有无数次机会。 而他很疲惫,只想睡觉。 被那个假冒的水管工摁在地上打,他的鼻腔还是充血状态。他有一把很喜欢的、总是随身携带的刻刀,今晚被用作锋利的凶器,切断了约翰的拇指和食指——陆明远本来要割他的脖子,但是约翰用手去挡了。 约翰绝非顶尖杀手,陆明远心想。 他猜不出是谁买凶杀人,谁要杀他,亦或者杀了苏乔? 无论如何,意大利确实是动手的好地方。近期涌进难民,管理力不从心,附近又有黑帮治辖区,要想调查幕后主使,难说会查到什么时候。 苏乔在陆明远半梦半醒期间,凑近了他的侧脸。 她轻轻地吻了他。唇角碰到他的皮肤,她的心弦跟着一颤。 然后她无声地说:“晚安,你好好休息。” 走出这间病房,门口就是沈曼和贺安柏,他们的神色同样凝重。这件事的始末已经传回了国内,苏乔的父亲刚一听闻,立刻要求女儿回国,不要再找什么遗嘱。 他的建议形同虚设。 苏乔披着一件外套,走到了医院外围。凌晨时分,月光寡淡,冷风灌进她的领口,她越发清醒,紧跟着发问:“我在这家旅馆,除了你们两个,还有谁知道?”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沈曼率先道,“而且,我们用假名预定了房间。” 苏乔偏过头,凝视她的眼睛。 不过半晌,苏乔道:“那个人,伪装成水管工进门,说明他早就知道,我的房间漏水。他刚进门,就开始说话,没有立刻动手,是为了搞清楚,房间里一共有几个人……” 一旁的贺安柏打断道:“我也向你保证。不,除了保证,我还能对天发誓,从没透露过行踪。” 苏乔闷不吭声地发笑:“你说,谁最想杀了我,谁最有可能提前拿到消息,又不愿意沾惹一身腥?前天晚上,你派人拿着假枪,去陆明远家里放子弹,我和陆明远待在地下室,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道:“陆明远肯定认为,今夜和他搏斗的人,昨晚就在他家里示威。” “我们派人,是为了让陆明远……联系他的父亲,”沈曼讲出前因后果,由于思维不连贯,她说话有些停顿,“但是今晚呢?那个凶手,不就是想杀人吗?” 无人发话。 只有空旷的风声在响应她。 长夜寂寥,星盏零落,苏乔的手揣在口袋里,忽然感到手机震动。她抬头望着夜色,接听电话道:“喂,你好。” 电话那一头,陆明远道:“你去哪里了?” 苏乔反问道:“你也开始依赖手机了吗?” “我向护士借了电话,”他嗓音低沉,反复确认,“你没事吧。” 苏乔掉头,抬步往回走:“当然没事,我下来买酒。你呢,伤口还疼吗?” 陆明远放松道:“有点疼,麻药劲过了。我继续睡了,你早点回来。” 第14章 陆明远在医院住了七天。 他的父亲一直没有出现——甚至不愿意来医院探望中枪的儿子。他给陆明远写了几封电子邮件,信中说,他自身难保,步履维艰,贸然前往医院,会给陆明远带去危险。 “说的比唱的好听,”苏乔对此评价道,“陆沉那个老狐狸,就是不敢来吧?害怕有人暗中监视,到时候,一枪崩了他的头。” 手下的技术人员截获了陆明远的邮件往来,苏乔经常翻看他的邮箱,像是例行查岗。邮箱中的陆沉恰如一位慈父,惦念儿子,又不能相见。自从得知儿子受伤,他每天都会发来问候。 他的关心虚无缥缈。 时刻注意陆明远的人,是苏乔。 陆明远出院的那一天,苏乔兴高采烈。死神与他们擦肩而过,太阳依旧照耀人间,她自认为需要庆祝,在这个难得的休息日里,带着陆明远闲逛于罗马城。 他们从巴贝里尼广场出发,途径宫殿美术馆。陆明远不知不觉地踏入,苏乔就跟在他后面——她的父亲派来了保镖,穿着休闲装,扮作路人,时刻不停地尾随他们。 陆明远转身,向后瞥了一眼,随口道:“我怎么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们?” “没有啊,谁会跟着我们?”苏乔漫不经心道,“光天化日,周围都是游客,凶手胆子再大,也不敢这么乱来。” 陆明远的手臂还没好全。苏乔不敢拽他,她勾他的手指:“我听说罗马的伯盖斯美术馆,还有巴贝里尼宫殿都收藏了一堆艺术珍品,你喜欢缇香和拉斐尔的作品吗?这一家美术馆里,还有拉斐尔的《裸女图》……对了,陆明远,我还没见过你画裸体,你是不是画不出来?” 她像个聒噪的当地导游——她其实昨晚还在浏览谷歌,记诵相关信息,为的就是在陆明远这里,虚荣地卖弄一把。 陆明远蹲在一座雕像前。 他用专业的眼光,研究大理石塑造的藤蔓基座。 同时不忘回答苏乔的话:“你觉得我画不出来裸体么?” 苏乔笑道:“是啊,我没说错吧。” 陆明远辩解道:“我只是不想画。” 苏乔调戏道:“不想画是一回事,不会画是另一回事。” 陆明远反问一句:“画裸体有什么难的?” 他侧目,看着她,讲出实话:“我缺一个模特。” 这间美术馆举世闻名,墙上的浮雕、辉煌的巨作、安置蜡烛的铜台,都值得观众仔细品鉴。它既有宫殿式的纸醉金迷,又有教堂式的虔诚庄重,或许是因为处在这个环境里,苏乔猜不透,陆明远究竟有没有深意。 他似乎是在讨论艺术,需要模特的严肃艺术,又好像是在调情,邀请她脱光衣服。 苏乔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失笑。 她问:“陆明远,你以前没有模特吗?你们上大学的时候,不用练手?” 陆明远站了起来,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逆光而立,如同莅临的神衹,即将传授道义。 苏乔洗耳恭听:“好啊,你说。” 陆明远向她坦诚:“我不想画的时候,硬要我动手,就会画得很差。” 他的意思大概是,虽然在上学时见过模特,但是因为内心抵触,他没搞出艺术品,只搞出了废品。 苏乔点头,表示理解。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有些红,半晌后,又云淡风轻地笑了。 这一天,她和陆明远穿梭于罗马城,玩到夕阳斜下,方才返回附近的酒店。细算下来,苏乔已有两个月没回家,宏升集团内部对她的去向做出了诸多猜测。 就连她的堂姐叶姝,也在餐桌上问起:“这段时间,我们的妹妹小乔去哪里了?我和顾宁诚的订婚宴,她都错过了。” 自从叶姝的爷爷去世后,苏家很少聚餐。 今日傍晚,他们破天荒重聚,在豪宅的花园里搭出长桌,纯银灯架上点燃烛火,霞光掩映之下,别有一番情调。 绿色浓荫悬于头顶,浅红的木槿含苞欲放。叶姝微微抬头,观赏一段花枝,笑道:“苏乔没有和我们打招呼。秘书说她太累了,生病了,你们知道,她在哪家医院吗?” 餐具碰到瓷盘,发出一点轻响。 邻座的顾宁诚停止进餐,道:“苏乔的身上,没安装监控摄像头。北京有几千家医疗机构,怎么找呢?” 天色渐暗,花园里亮起灯盏。他端起水晶酒杯,晃了一下葡萄酒。 叶姝误解了他的意思。 她微笑着抿唇,斜过杯脚,和他碰杯。 顾宁诚西装革履,温文尔雅,天生一副好相貌。见到他的女人,很难发出脾气。 比如叶姝。 她铺了一个台阶:“是啊,太难找了。大哥不是也没消息吗?” ——她的大哥苏展,就坐在正对面。 苏展用一把锋利的餐刀切割生蚝。轻轻一划,鲜嫩的贝肉,就皮开肉绽了。 他是从容淡定的行凶者,也是这场聚餐的主导人。他放下刀叉之后,就看向了堂妹:“小乔好像出国了,你听说了么?” 叶姝笑了起来:“出国了吗,去国外治病?我的订婚宴,她都缺席了。” 叶姝的母亲适时插话道:“可不是么,亏我还很担心她。苏乔的父母都不在北京,她能依靠的,不就是我们这些家人。阿展,你倒是说说看,小乔她去哪儿了?” 她讲完这句话,面色无异,如同肺腑之言。 苏展也撒了个谎:“她现在,就在英国伦敦。” “伦敦?”顾宁诚将酒杯举得更高,笑道,“宋佳琪刚从伦敦回来,你可以问问她,有没有见过苏乔。圈子就那么小,路上撞见,概率很大。” 苏展将刀锋收在生蚝的肉里。他交握双手,靠着椅背道:“我和你的想法一样。我问过宋佳琪,巧合的是,她真的在伦敦见到了小乔。” 唇角上扬,他接着说:“小乔花了不少钱,买下了一次画展。” 第15章 苏乔为什么要赞助画展?在座众人各有腹诽。 叶姝状似不经意地开口:“爷爷的助理……那位陆叔叔,他不是也出国了吗?” 叶姝提到的“陆叔叔”,正是陆明远的父亲陆沉。截至目前,陆沉跑去了哪里,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苏展用餐巾擦手,不露声色道:“对,他在国外。爷爷的葬礼结束后,陆沉就出国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一句肯定之后,反而没人说话了。 近旁传来狗叫声,打破宴会上的寂静。灯台烛火照出黑影,随着烈犬靠近,影子蓦地拉长。 苏展夹起一块生肉,扔在了地上,权当喂狗。那只体形魁梧,凶光毕露的波尔多犬就匍匐在他的脚边,垂下脑袋,像骑士觐见国王。 它吐着舌头,流出涎水,将主人赏赐的食物收入腹中。 顾宁诚极为平静地看着苏展:“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养这种凶猛的动物。你对狮子和猎豹感兴趣吗?” “不感兴趣,”苏展从座位上站起,似笑非笑道,“猎豹和狮子不认主。我养大它们,它们再反过来咬我一口,我还要亲手处理,多麻烦呢,你说是么?妹夫。” 最后一声“妹夫”,他叫得格外清楚。 顾宁诚回应道:“可不是么?” 是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 宴席结束之后,他和叶姝一起回家。司机在前座开车,他端了一杯酒坐在后排,酒味四散,他只闻不喝。 叶姝就坐在顾宁诚的旁边。自从他们订婚以来,她总是和他形影不离,宛如一对恩爱夫妻。他们共同出席正式场合,在公司内部也从不避讳,双方父母都很满意,称之为一段金玉良缘。 哪里有金?哪里有玉?顾宁诚喝了一口酒,目光微沉,注视起叶姝的脸。 她和他缺乏心灵感应,此时此刻,叶姝并没有看他。她凝望着落在车窗上的自己的倒影,颈间的项链流光细碎,底端坠着一颗圆形宝石,半面搭在柔滑的皮肤上,半面伸进透明的胸衣里。 叶姝忽然说:“我小时候,活泼,闹腾,不爱睡觉。保姆阿姨给我讲故事,讲什么呢?就讲希腊神话、一千零一夜,这些纯粹编给小孩子看的书。” 顾宁诚道:“你那时候多大,六七岁?听这些故事不适合。” 武断不是他的风格,他很快补充了一句:“未删减版的希腊神话,色情又暴力。宙斯遍地留情,美狄亚毒死儿子,俄狄浦斯杀父娶母,怎么能讲给小孩子听?” “呐,我想说那个水仙花的故事,”叶姝调整椅背,斜眼瞧他,“有个男孩子,整天坐在湖边,欣赏自己的外表,看哪儿都美。” 她仿佛是在说自己。 顾宁诚无声地笑了笑。 叶姝又道:“然后他就死了,变成了一朵水仙花,奇妙不奇妙?那帮编故事的人,都是怎么想的啊,没人欣赏他的美貌,他就把自己旱死了吗?” 她摘下脖子上的项链,放进扶手处的暗格里。略微俯身时,衣领变得更低——不止是衣领,她整个人都要从座位上滑落,只有双手依附着顾宁诚的大腿,像一条灵巧的游蛇,蜿蜒上行。 前排的司机不敢回头,后座的顾宁诚不曾垂首。 “行了,叶姝,你家快到了,前面就是了,”顾宁诚整理自己的衣襟,视线穿到窗外,刚过一个绿灯路口,他就善意地提醒道,“还有一分钟的距离,你收拾收拾,准备下车了。” 叶姝闻言,重新坐稳。 她把项链捏在手心,在最后共处的一分钟里,脸色难看至极。 爆发点就在下车的前一刻。 顾宁诚目不斜视,眼角余光都不在叶姝身上。叶姝一把拽住他的领带,手指放松,往下滑一截,又握得更紧,她催促道:“宁诚啊,你在想什么,我猜不透你。” 他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接着道:“我脑子里的事太多了,没有一千件,也有八百件。” 叶姝笑着问道:“有没有一件跟苏乔挂钩的?” 她轻轻地扭了扭,裙摆盖过他的双腿,像水风撩起的清波,覆盖了视野所见。 顾宁诚不得不撩开那条长裙,拨到一边,继续保持他的耐心:“苏乔是谁?她是宏升集团的业务经理,业务总监都离不开她。虽然董事会没人支持……” 他语速太快,嘴唇干燥,咽下一口唾沫,喉结略微滚动。 “但是你们也没人见过遗嘱吧,我听说遗嘱就在陆沉的手里,”顾宁诚道,“万一你爷爷把公司留给了苏乔,你们怎么办?那些后果……叶姝,我不是没想过。” 叶姝暗自咬牙。 远在天边另一端的苏乔,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喷嚏。 这一刻,罗马城也倾倒于黑夜。建筑物隐去白日的锋芒,教堂的钟声忽近忽远,苏乔侧耳细听,坐在冰凉的窗台上,用手指一簌一簌地敲响玻璃。 她玩闹的举动像个小孩子。 陆明远却在一旁道:“你打了好几个喷嚏。窗台有多凉?” 苏乔笑道:“哪有,你听错了。” 她伸直自己的双腿,保持与窗台平齐,睁着眼睛说瞎话:“呀,这个地方这么高,我下不来。” 话音未落,她便用脚尖去勾陆明远,提出不平等条约:“陆先生,你抱我下来吧。” 陆明远回答只有两个字。言简意赅,毫不拖泥带水,充分表达了立场。 他说:“做梦。” 苏乔愣了片刻,顺着他的意思,捂住自己的双眼:“那我现在闭眼,马上就能做梦了,你要不要配合我?” 因为上次的水管工刺杀事件,他们两人不约而同住在了一起——没人提出,也没人反对,好像他们本来就应该住一个房间,水到渠成,天经地义。 苏乔乐在其中,而陆明远……他尚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可是当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或许并没有等待多久,他抬手握住她纤细的腰肢,左臂的伤还没好,他用右手揽紧她。 仅仅是短暂的摩擦,便让他掌心滚烫,手指愈加僵硬,虚停了一下,又缓慢地继续,隔着一件单薄的衣服,他像是什么都摸到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摸到。 右手稍微使力,环住苏乔的腰际,陆明远心不在焉地想,就跟扛个货物一样。 货物还没扛起来,他中了一个圈套。 苏乔逃脱他的怀抱,跳下窗台,取笑道:“你的左手还没好,我怎么可能……真的让你抱我?” 第16章 陆明远知道自己被苏乔戏弄,神情也一如往常,并不是愤怒或羞恼的模样。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背靠着酒店的墙壁,一声不吭地看她,然后笑了。 他很少笑。物以稀为贵,偶尔这么一次,就让人意乱神迷。 可他一句话都没说,他只是站在原地。 陆明远从未讨好过苏乔。他桀骜不驯,特立独行,缺乏顺从和柔情,苏乔依然向他靠拢。她光脚踩着地毯,拉起他的手腕,为他戴上一条黑色手链。 “这是什么?”陆明远问道。 “送你的礼物啊,”苏乔抬头盯着他,“今天下午逛街的时候,我去了路边的店铺。你不觉得它很特别么?” 陆明远将礼物取下来,放回苏乔的手里,根本没注意牌子。 他挑三拣四道:“gay里gay气的,还有花纹,我不戴这种东西。” 苏乔丝毫不生气,轻声笑道:“gay里gay气?你的词汇量挺丰富啊。” 陆明远诚实道:“和林浩学的。” “林浩教得不好,他把你带坏了,”苏乔上前一步,愈显亲近道,“我教你几个新词。” 那条价值不菲的手链掉到了地上,没人去捡。封闭的卧室中,似乎无端起风,纱织睡裙的裙摆碰到了陆明远的裤腿,他不由自主地抬头,视线转移至天花板。 苏乔将手心撑在墙上,碰撞之时,发出“咚”的一声响。 陆明远身高一米八六,苏乔将近一米七。她不在乎身高差,自认为禁锢了他,洋洋得意道:“这个呢,就叫做壁咚。” 陆明远常年在外,果然词汇受限,第一次听说“壁咚”。他虚心受教,问了一句:“墙壁的壁,冬天的冬?” “冬天的冬,还要加个口字旁,”苏乔向他解释,“拟声词啊,多半都有口字旁,你不知道吗?” 灯火如昼,她双眼熠熠生光。提完“口”这个字,她故意抿唇,唇色粉嫩而柔润。 很难用平静的心态面对她。陆明远吸气,总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过多久,他扣住苏乔的腰,手指用力,体会到柔软的弹性——这样的举动缓解了他的不适感。他干脆自暴自弃,又狠狠捏了一把,向着掌心搓揉,揉到苏乔叫了出来:“好疼啊,你在干什么?” 苏乔原本以为陆明远又要冷嘲热讽,结果陆明远承认道:“是我不对。” 他大方道:“你别叫了,我让你捏回来。” 苏乔敛去神色,踮起脚尖,往他耳边吹气:“隔着衣服捏回来吗?那我觉得,我吃亏了。”或许是她麻痹大意,讲完这句话,她因为踮脚而站立不稳,嘴唇触及他的颈间——甚至可以理解为,一个羽毛般的轻飘飘的吻。 陆明远微微皱眉。 他觉得双手无处安放。 理智告诫他镇定,思维还是一团乱麻。 苏乔拽着他的衣角,绕在手里卷边,一寸一寸往上拉。 她曾经去过夜总会,看过脱衣舞表演。明暗交织的斑斓灯光下,跳舞的人一件一件甩掉衣服,观众呼声渐高,现场冒出淡色烟雾,美好的身体吸引了贪婪的目光,流下的汗水都像甘露。 彼时的苏乔面无表情,掐着手表,等待秀场结束。今天她却转了性,亲手撩起别人的衬衣,心底如有水鱼横行,所到之处,激起涟漪。 “你虽然散漫,总睡懒觉,”苏乔评价道,“身材还是可以的。腹肌有几块?” 她竟然弯腰,一个一个地数:“六块吗?” 指尖勾住他的裤子,她实事求是,勤学好问:“陆先生,你说我捏哪一个好?” 陆明远并未反驳,破罐破摔道:“你想动手就快点。” 他催促了一句:“差不多就行了。” 苏乔攥紧他的衣服,心头一阵灼热,又很想笑。她十分快活,万般珍重,像对待艺术品,放过了他的衬衣。 “我逗你玩的,”苏乔道,“我才舍不得捏你。” 陆明远忽略了“舍不得”,把重点放在了前一句:“逗我玩?” 他低声问:“哪里好玩?” 苏乔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我去捏小金鱼。比起你,它更好玩。” ——提到那条石雕的小金鱼,陆明远忽然想起来,他还有东西落在了原来的旅馆。无非是几把刻刀,寄存在旅馆的保险箱里。 他道:“明天我要出门一趟,你不用跟着我。安全起见,你还是待在房间里吧,等这些事情结束了,我也准备回国。” 苏乔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这是陆明远第一次清楚地表达回国意向。在此之前,他经常赶她走。 陆明远的父亲参与艺术品跨国走私,行事小心,至今没有败露,陆明远让苏乔离开,也是为她好。毕竟在他看来,苏乔弱不禁风,缺乏自保能力。 远离是非之地,是最好的打算。 苏乔避开这些问题,纠缠着问道:“你为什么忽然想回国了?因为外面不安全吗,伦敦画展刚举办完,你就回国了,我猜江修齐不会同意。” 陆明远道:“他不同意也没用。我可以告诉他,举办画展的那天晚上,有人翻过围墙,在我家门口打了一枪子弹。” “是啊,”苏乔附和道,“因为你出名了,所以被人找到了吗?” 她的语气疑惑不解。 就好像,她对此一无所知,也不是墓后主使。 陆明远察觉了不对劲。 究竟哪里有问题?他不想思考,轻描淡写道:“有这个可能。画展就在伦敦一区,他们兴许会看到。” 苏乔默认了他的说法。 次日下午,天色晴朗。 街上都是行人,远处还有马车——几匹马拉着的真正的马车,在即将到来的旅游旺季里,吸引一批观光游客。 陆明远独自穿过街巷,马车就从一旁跑过,马蹄踏着石板路,发出“哒哒”的轻响。 车上有几位捧花的游人,像是来自东南亚。其中一个女人频繁回眸,往路边扔了一朵玫瑰,陆明远蓦然驻足,玫瑰就落在他的脚边。 他对花朵的美丽无动于衷,侧身回头,看向了自己的背后。 正好与贺安柏的视线交接。 贺安柏穿着T恤和外套,斜挎着一个背包,如同一位闲散游客。他的头发有点乱,胡子没刮干净,眉眼极有英锐之气,见到陆明远的那一瞬,他分外友好地笑了笑。 陆明远和他仅有一面之缘。 刚来罗马的那一晚,他们在旅馆的电梯里,有过一段简单对话。 贺安柏倒是自来熟,很快走了过来。他捡起地上的玫瑰,道:“刚刚那个姑娘,向你扔花呢?” 陆明远道:“现在这朵花属于你。” 贺安柏耸肩笑了:“你的左手怎么样了?那天的事情,太突然了,你和你女朋友好端端地待在24号房,怎么就有杀人犯……” 这句话还没说完,陆明远打断道:“都过去了,运气不好。” 他不知道贺安柏的名字。不过他记得,贺安柏有一个同伴——那位二十多岁的姑娘,打字的时候会捂住手机屏幕。 陆明远将话题转移到别处:“你的朋友没和你同行吗?” 贺安柏明白,陆明远说的是沈曼。 “她啊,她前两天感冒,待在旅馆休息,”贺安柏拎了拎背包,状似随意道,“你要去旅馆吗?虽然那天出事了,很吓人……” 他笑着解释:“我们还是没搬房间。生活太平淡了,遇到点儿刺激的事,想不关注都难。” 这个世界并不单调,它由很多人相辅相成,有人喜欢安逸,就有人喜欢找刺激,这本身无可厚非。陆明远觉得奇怪的地方在于,贺安柏为什么知道他要去旅馆。 他的疑问很快被揭开。 前台接待处,服务员将东西还给他,又问:“先生,你的手臂恢复得怎么样了?” “还行,”陆明远道,“伤口不深,不幸中的万幸。” 他没把刀具从皮套中取出来。手指轻微按压,摸到了形状,再将那些东西塞进背包里,恍然间又想起,那天在室内争斗,割断了约翰的手指头。 约翰是背负着案底的恐怖分子,乔装打扮,意图抢劫杀人,伤害了无辜群众——这是警方的看法。 服务员也说:“您没事就好,您的朋友们还好吗?” “朋友”这个词,他用了复数。 陆明远合上背包拉链的动作一顿。 贺安柏已经迈入了电梯。进门的时候,他和陆明远一前一后,两人都没说话,看不出双方关系。 那么,服务员的问候从何而来? 怀疑和猜忌一如潮水,奔涌时铺天盖地,淹没了站立的地方。 陆明远向前倾身,看着那位服务员,迟疑了几秒,挖出一个坑:“我的朋友一共有三位,几天前,他们提前来到了旅馆……” 讲到这里,他故意停顿。 服务员附和道:“是的,那天我也在。您的三位朋友先来了。” 陆明远又说:“他们没有和我一起订房。” 他带了一点抱怨的口吻。 服务员就笑着解释。 从那些并不连贯的只言片语里,陆明远了解到,苏乔当天出现时,就跟沈曼、贺安柏他们待在一起,房间也是提前预定的。 而苏乔却告诉他,自己临时起意,一个人从伦敦飞往罗马。 陆明远提着背包,离开了这家旅馆。 再回到苏乔的住处时,他直接开门,反手关门,因为刻意放缓,他的动作很轻。 风吹窗帘,布料起伏。 天空蓝得刺眼,白石的建筑如镀光晕,远远一望,甚至有海边的意境。 苏乔百无聊赖,站在阳台上打电话。 电话里的人,正是贺安柏。他坦白道:“下午在路上,我遇到陆明远了,跟他打了个招呼。” “我不是说过吗?”苏乔警戒道,“你们不能和他接触,他又不是傻白甜,你当他很好骗吗?” 你当他很好骗吗? 这七个字,陆明远听见了。 不是贬损,也不是褒奖。他侧倚墙壁,敲了一下阳台的门框。 苏乔并没有察觉,贺安柏还在一个劲地劝诫:“大小姐,老板让你立刻回国,没有和你开玩笑。老板说,宏升集团不要了。” 话中一顿,他继续说:“杀手是冲着你来的,还是冲着陆明远来的?这一点,老板也查不清楚。遗嘱还没弄到手,您要是出了事,您的父母也无心经营公司……” 苏乔反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是我爸爸的人,你听他的,不听我的?” 贺安柏一时哑然。 他还待在沈曼的房间里。 沈曼前几日担心苏乔,夜里做了不少噩梦。凌晨去室外抽烟,大概着了凉,开始感冒发烧,连续两天卧床。 贺安柏主动照顾她。他们的处境与苏乔不同,不招人记挂,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沈曼捂上自己的额头,喉咙嘶哑道:“还不如让苏乔一个人处理,我和你来了意大利,没做正事,一直在给她拖后腿。” 贺安柏垂首,圆场道:“这不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吗?我们算好的路,也没有走得太偏。” 他正准备再说两句,手机传来一阵忙音——苏乔挂了他的电话。 因为她发现了陆明远。 一霎,情况急转直下。 她撩开窗帘,从阳台走进卧室。 很奇怪的,在最糟糕的情形里,她反而比平时更冷静。虽然她看到陆明远神色阴郁,猜到他离发怒只有一步之遥。 “你回来啦。”苏乔轻声道。 从哪里开始讲呢?她飞快地思索。 父母已经不支持她了——就像做风险投资,父母认为获得收益的期望值,远远小于他们要付出的代价。毕竟他们只有这一个女儿。 然而苏乔不可能放弃。她和苏展、叶姝的关系,就好比南极中央的一块冰,凿不穿,化不开,注定要你死我活。 想到这里,她拽住陆明远的衣角,像是她昨晚做的那样。 陆明远看了她一眼。 她毫不心虚地与他对视。 肤色雪白,长腿细腰。 有个词可以形容她。 ——红颜祸水。 幽暗的环境中,他捏住她的下巴,向上抬起:“我劝你实话实说,别再对我撒谎。” 第17章 他的手指钳得很紧,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苏乔眸光闪烁,一副闭口不言的样子。她算不准陆明远猜到了什么,除了刚才那通电话,一定还有别的事激怒了他。 她故意制造沉默的气氛,让陆明远失去了耐心。 他盖棺定论道:“你费尽心思接近我,是为了找什么,账本还是合同?金城事务所的律师……” 陆明远俯身,离她更近:“你真的是律师?” 苏乔呼吸渐急。 她在陆明远的邮箱中发现了陆沉的住址。她之前早就知道,陆沉寄居在意大利,别人都以为他要去英国,陆沉就一定会避开那里。 陆沉给儿子留下了财产,委托私人律师帮他善后——这个把柄被苏乔抓住。她胁迫那位私人律师,虚构了自己的身份,带着几份货真价实的文件,出国找到了陆明远。 这些话,怎么能告诉他? 如果全盘托出,后果不堪设想。 可她要是继续隐瞒,陆明远一旦发现矛盾点,就再也不会相信她了。 苏乔心中绕过几个弯,最终坦白道:“我不是律师。” 她紧挨着冰冷的墙壁,绷直双腿,像是要和他谈判,讲出条件,最后开诚布公。 有那么一瞬,陆明远怒火攻心。他们的关系建立在她的欺骗上,他怀疑苏乔讲过的每一句话,更怀疑她的背景和动机。 他放开了苏乔,抽身离去,准备摔门而出。 苏乔拽住他的衣袖,急忙道:“先别走,你听我解释,我要是想害你,早就动手了……” 陆明远讽刺道:“约翰是你的人?” “他差点杀了我,”苏乔道,“你不可能看不出来。” 陆明远罕见地恭维道:“他的演技和你一样出色。” 苏乔咬了一下唇瓣,好心提醒:“你总是叫我小乔,你还记得我姓什么吗?我姓苏,我爷爷就是你爸爸的老板……” 苏乔说到了这个份上,陆明远仍然要走。而且他力气太大,苏乔根本拉不动,还绊了自己一跤,猝然跌坐在地上。 陆明远终于回头。 苏乔的裙摆滑至一侧,拢不住她的腿根,她一只手扶着地面,长发显得凌乱。她不知自己的狼狈,定定注视着他,一句一顿道:“陆明远,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呢?” 陆明远蹲下来,看着她道:“我不会到处骗人,苏小姐。” 苏乔怀念起他叫“小乔”的场景。 这种牵挂,让她心生恶意。 她道:“我有两个伯父。我爸爸和伯父关系恶劣,他很早就离开家,一个人开公司,抢占家族企业的资源。” 陆明远保持沉默,不做评价。 苏乔向他靠近,继续说:“爷爷做艺术品走私,设立了假公司,挂靠在堂哥的名下。你爸爸帮他们洗钱,还有私人账本,这一部分的财产收入,和家族企业无关。” 她含糊不清道:“你接受了陆沉的资产转让,他们就会监控你的银行账户。我想举报整个走私团队……” 陆明远打断道:“就凭你一个人?” 当然不是。 苏乔暗自腹诽。 可她抬起头,大义凛然道:“我一个人,已经足够了。” 脑海中闪过片段,她巧妙地打圆场:“我还有两个助理,你可能见过他们。” 陆明远坐在地毯上,伸直了一条腿,左手搭住膝盖,指尖敲了两下,似乎在掂量她的可信度。 他的裤脚皱起一块,被苏乔缓慢地捋平。 她跪坐一旁,拉着他的裤子。她用另一只手把发丝拢到耳后,侧脸也是花容月貌,诱人垂涎三尺,继而心猿意马。 陆明远却异于常人。他拨开她的手腕,不冷不热道:“你除了擅长撒谎,还经常让人误会。” 苏乔起初没听懂。后来她终于意识到,在陆明远看来,她的感情十分虚浮,她的亲近不怀好意。 她忍不住反问:“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难道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陆明远偏过脸,不再看她,明知故问道:“你指的是哪方面?” 苏乔并未犹豫,主动投怀送抱。 她伏在他的肩上,恰如一块温香软玉,暧昧的鼻息就在他颈侧:“你和我相处了几个月,我是什么样的人……” 柔软的发丝撩过他的脖颈,她喃喃低语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啊。” 陆明远无法推开她。 因为他也心乱如麻。 窗外风声渐紧,夜色悄然无声地降临。 街边镶嵌着几盏灯台,到了晚上,光芒就在灯座中流转,看得久了,视线便会模糊。 沈曼凭栏远眺,揉了揉眼睛,掐灭一根没抽完的烟卷,回到床上睡觉。她的压力不比苏乔小,只是因为身体疲惫,很快沉入了梦乡。 贺安柏进门时,沈曼正在做梦。 贺安柏不以为然,就像平常一样打开电脑,插入U盘,解密几个文档,监视着别人的邮箱。再把某些信息汇总,发到苏乔的手中。 过了一会儿,苏乔回复道:“我让你们找苏展的私人邮件,找到了吗?” “找不到,根本找不到,”贺安柏如实回答,“苏展太有心机了。” 苏乔退而求其次:“顾宁诚呢?他是叶姝的丈夫。” 贺安柏搭住键盘,敲不出来一个字。 总不能让他直接说,他连顾宁诚都搞不定吧? 恰在此时,卧室里传来声响——沈曼正在说梦话。她蜷缩在被子里,身体拧成了一个弧形,仿佛承担着未知的重量。 沈曼额头冒汗,黑发被汗水打湿,念念有词道:“我没看见……” 贺安柏听到了响动。 他以为沈曼需要帮助,而他一向乐于助人。 “喂,沈曼,你说啥呢,”贺安柏道,“要不咱们去医院吧,你都低烧两天了。” 沈曼尚未清醒,贺安柏好心劝慰:“你看陆明远中了一枪,被人打了好几拳,在医院待了七天,出来还不是活蹦乱跳的?” 他说得合情合理,沈曼却不回应。 她似乎受过惊吓,现在又发着烧,梦境与现实交错,进一步激发她的恐惧。她吐词不清道:“撞死了……我不说,叶小姐……” “撞死”这两个字,尤为清晰。 贺安柏搓了搓手,后背有些发凉。他想起今年一月份的车祸事件,宏升集团的董事长当场去世——他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些,他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贺安柏提高嗓音,再次叫道:“沈曼?” 这下沈曼终于醒了。 她惊坐而起,猛然咳嗽。 汗水黏着头发,沾湿她的面颊。 “苏乔在哪里?”沈曼下意识地问起她,“她同意回国了吗?” “没呢。”贺安柏道。 沈曼垂首,裹着被子盘腿而坐:“她和陆明远待在一起,没有安全保障。” “你是说外部危险,还是陆明远危险?”贺安柏敞露心扉道,“陆明远这个人,肯定还是挺善良的,他帮苏大小姐挡了子弹,你用不着担心他们。” 沈曼默不作声,半晌后,她道:“陆沉昨天离开罗马,去了威尼斯。技术组的人发现,他更换了IP地址。” 贺安柏耸肩,坦白道:“是啊,大小姐知道这个消息。” 言罢,贺安柏给她端来一杯热水,经过前厅的时候,他瞥了一眼电脑屏幕。 苏乔没等来他的回复,已经有些发火了,打出一长串的问号,后面跟着一句:“你人呢?” 贺安柏赶忙回答:“我在给沈曼倒水,她刚刚说胡话来着,什么撞死不撞死的,怪渗人的。” 手机屏幕微微发亮,被苏乔攥得很紧,她思索片刻,发出一个消息:“你把完整的梦话告诉我。” 贺安柏记不清了。 何况沈曼说得不明白。 他无奈地叹息一声,搞不懂所谓的豪门争斗。别人家的兄弟姐妹们,多半都是相亲相爱,彼此扶持,要不然也是互不干涉,各走各路。 怎么到了苏乔他们家,不是不得好死,就是不得好活。 苏乔听不见贺安柏的心里话。她深吸了一口气,坐在柔软的大床上,隔着一道磨砂玻璃,观望陆明远洗澡。 水声哗然作响,迫使雾气蒸腾。 没过多久,出水的莲蓬头被关停。陆明远站在隔间处,直挺挺地立了一会儿,身影颀长挺拔,有千万般好看。 苏乔掐表等待,意图把握时机。 早在陆明远走进浴室之前,苏乔偷偷拿走了所有毛巾。他们共住一个套房,她不应该打扰他,可她就是心有余悸。 她听见陆明远问道:“你在外面吗?” “我在呀,”苏乔踢响了床头柜,格外诚恳道,“我刚才就过来了,想找你说话。你不是让我坦白吗,我考虑过了,你有任何问题,我都会端正态度,认真回答。” 陆明远果然中计。他说:“你先出去。下次进门前,请敲门。” 苏乔答应了,说了一声好。 但她随后又问:“你的毛巾在床上,要不要我递给你?” 陆明远扶着洗手台,手指用力,骨节有几处泛白。 他极度烦躁。 而他甚至不知道,这种狂躁从何而来。 第18章 苏乔没等到陆明远的许可,也不敢贸然闯进浴室。倘若招来厌烦,她就得不偿失了。 “我打算出去了,”苏乔体贴道,“你放心,我习惯随手关门。” 陆明远可能有逆反心理。 苏乔向他告辞,他反而提议:“等一下,你刚才不是说,要帮我拿毛巾?我没听错吧。” 你怎么会听错呢——苏乔在心里回答。她格外雀跃,欢欣,自认为拨云见日,因为她和陆明远没有继续僵持。 浴室的玻璃门被打开,苏乔将毛巾递了进去。 不出意料,陆明远碰到她的手指。 但也仅此而已。 她的视线被门挡住,蒸汽外泄,水雾弥漫,像是在阴雨天的湖面上泛舟,看不到一星半点的景色。 苏乔妥协,正式告别:“我回卧室了,你早点休息。” 陆明远忽然通知道:“我后天动身去威尼斯。” 他穿好衣服,拉开侧门,状若平常地出来了。毛巾还挂在他的脖子上,半湿半干,沾着水珠,于是他的纯棉T恤也湿了一块。 苏乔拿起另一块毛巾,盖住了陆明远的头发。他实在太高了,所以她站到了床上。 “你要吹风机吗?”苏乔道,“我房间里有。” 她比陆明远更早知道陆沉去了威尼斯。因为罗马旅馆出了事,那只老狐狸担心自己行踪暴露,很快转移了阵地,投奔另一位朋友。 他不要钱财,也不要名利,只想安稳度日。至少从表面上看,陆沉是这个意思。 陆明远没有父亲的老辣狠厉。他向苏乔透露道:“我不用吹风机。后天早晨,我坐火车去威尼斯,你留在罗马等我。你不是有两个助手吗?你和他们待在一起,会更安全。” “你留在罗马等我”,这七个字,已经是表情达意。 苏乔却道:“你能不能带上我?” “不可能。”陆明远回答。 他背对着她,站在落地镜的旁边。附近有一座五斗柜,顶端放着一把刻刀,刀身紧挨着一个盒子——苏乔这才注意到,盒子里放了东西。 她瞥了一眼,心中想笑。 竟然是那条她以为陆明远会扔掉的,被他嫌弃了不止一次的手链。 苏乔又问了一句:“那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回国?我不想和你分开太久。” 这一回,陆明远默不作声。 苏乔及时退出,关上他的卧室门:“我不会为难你,晚安。” 灯光愈渐幽暗,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他坐在床边,沉思到了半夜。 六月中旬,欧洲尚未进入夏令时,国内和意大利有六个小时的时差,北京正处于朝阳明灿的清晨,蓝尾巴的灰喜鹊栖在枝头,发出十分清脆的叫声。 树叶结了露珠,向下滑落,砸在脸上,致使面部一凉。 叶姝抬头向前看,拿出一块手帕,给自己擦脸。她和苏展并肩而行,还有一条烈犬相伴在侧。 晨光尚且熹微,天空一半黯淡,一半明媚。花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脚步声也轻不可闻,叶姝率先开口道:“爷爷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孩子,不就是你吗,大哥?咱们不要担心一件还没发生的事,就算苏乔拿到了遗嘱,那封遗嘱上,写的也是你的名字。” 苏展笑而不语。 他牵着那条凶猛的大狗,停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下。 晨间散步是他的习惯。但他很少绕到这里。 朝霞是一位细致的裁缝,为他裁出斑驳的倒影,映在近旁的溪流中。他鼻梁高挺,目光深邃,符合标准审美,话却说得让人胆寒:“我十岁那年,养了一条狗,被苏乔的父亲派人毒死了。后来我进入公司,负责新项目,正好和苏乔家的业务撞上……他们家的人,活得像狗,咬上就不会松口。” 手下的烈犬低着头,绕着榕树的树根,闻来闻去。 苏展松开了狗链,放任他的宠物四下逡巡,探查领地。 叶姝退后一步,有些害怕。 苏展侧目看她,举止斯文,整理袖扣:“我放狗咬过苏乔,她和你一样,吓得脸白了。” 叶姝轻笑,接话道:“然后呢,你的狗就被叔叔弄死了。” “是的,”苏展拍了一下榕树的树干,“我亲手把尸体,埋在了这棵树下。” 好在他很快就找到了替代品。 这便是有钱的好处——忧愁和牵挂不会持续太长时间,金钱和权势带来的五光十色能教会你如何治愈自己,进一步发现更好的东西,更广阔的天地。 苏展望向远处,随口道:“你知道我们集团的管理模式有问题吧?中央集权,绝对控股,决策偏向高层,期权分散给了优秀员工,假如长辈们喜欢团队合作……你猜我会不会和苏乔争得头破血流?”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叶姝扶了扶头发。 她扎了一个巧妙的发辫,绑着钨金发饰,每一寸都透着精致。她就站在溪流边,观赏模糊的倒影,自认为很幸运,并将一直幸运下去。 “假如爷爷让你和苏乔好好相处,你就会宽宏大量,做一个好哥哥吗?”叶姝笑着反问。 “我不会,你也不会,”苏展回答,“上一辈就有恩怨牵扯,到了我们这一代,凭空消失,你觉得可能吗?” 叶姝拢了拢衣襟,道:“我懂,大哥。” 她话音未落,苏展便笑道:“嗯,妹夫来找你了。他今天算是有心。” 顺着苏展的视线方向,叶姝看到了自己的未婚夫。 顾宁诚今日做一身休闲打扮,和平日里有些不同。他并不是一个人独行,旁边还跟了一位女仆——那是苏家新来的员工,年纪轻轻,面颊红润,笑起来有两个梨涡。 她穿着保守的衣服,头发全部盘起来,固定到脑后,如同酒店的迎宾小姐。 即便如此,她依然和顾宁诚谈笑风生。 “她叫什么名字?”苏展明知故问。 果不其然,叶姝早有关注,咬牙回答道:“叫方乐乐,二十一岁。顾宁诚没来几次,她就和他勾搭上了。” 苏展为妹夫说了两句好话:“顾宁诚不够好吗?他身家清白,爱好广泛,对你一心一意。” 叶姝从不反驳苏展。 她侧身站立,装作不在意。 叶姝和顾宁诚碰头之后,方乐乐识趣地离开了。她负责为顾宁诚引路,任务完成,就不敢多待,绕到了前院小路,去做更重要的工作。 ——给苏乔发送消息。 可惜近日风平浪静,她没有什么好汇报。 接到信息的苏乔视若无睹。 苏乔今夜失眠,翻来覆去玩弄手机。 再后来,她去阳台上站了一会儿,此处风景绝佳,能见到夜色中的台伯河,以及几艘静止的游船。 月亮碎在河水里,水光流淌到对岸。 她披着一件衣服,偏头看向旁边,刚好和陆明远对视。 他刚从卧室出来,站在宽敞的阳台上,手中捏着一瓶果汁——他很喜欢甜品和果汁,光是这一个特点,都让苏乔觉得可爱。 感情是自发而盲目的,容易蒙蔽双眼。在此之前,苏乔还没有亲身体会过。 她扶着大理石栏杆,搭话道:“你也睡不着吗,你在想什么?” 陆明远开门见山:“想你。” 苏乔轻轻地笑了。声音融进夜风里,月光都沾上了被撩动的水纹。 但是随后,陆明远又说:“想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有没有前后矛盾。” 两个阳台并排平齐,因为同属一间套房,相互距离很近。栏杆上挂了花盆,种着几株蔷薇,当下全开了,花朵格外娇艳。 苏乔伸手,勾住一朵花。 下一秒,她突然抱起花盆,放在窗台上,双手扶着栏杆,顺利地翻了过去,落到陆明远的阳台上。 陆明远被她吓了一跳。 “中间有一英尺的间隔,”他低声提醒道,“你掉下去,我怎么捞你?” 何况还是在夜里。 苏乔站在阳台拐角,与他距离极近。她满不在乎,笑着打圆场:“那就让我掉下去好了。能甩掉我这个麻烦,你应该很开心吧,陆先生。” 陆明远教导她:“没事不要咒自己。你刚才翻过来,一点都不害怕?” 苏乔道:“当然害怕,我胆子又不大。” 她拉起他的手,由衷坦诚:“我到现在还惊魂未定。你亲我一下……” 话没说完,陆明远将手抽了回去。 苏乔便道:“你不愿意就算了,我找别人。” “找别人是什么意思?”陆明远拉住苏乔的手腕,反过来一扣,她就动弹不得,紧贴着栏杆,猝不及防地看着他。 他将果汁瓶扔进垃圾桶,双手都用来扣紧她,嗓音低哑道:“你真是没完没了,小乔。” 第19章 意大利小说《十日谈》记载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趣闻,其中有一个故事,令苏乔印象深刻——仰慕贵族少女的男人深夜翻墙,在阳台上与少女幽会,露天席地,风流惬意。 当跨越阳台的追求者变成了苏乔本人,她的处境就相当被动了。 台伯河的夜色在她的身后,她能听到风吹芦苇,水浪击岸。陆明远一再迫近,手臂圈紧,他的呼吸声成了她的催情剂。 心动嵌入耳梢神经,被他握住的手腕正在发热。 可他终归没有吻下来。 陆明远停在某一个地方,距离苏乔还有几厘米。引诱戛然而止,他望向远处的河湾,在凉爽的夜风中,神思逐渐清明。 苏乔心有不甘,含沙射影道:“你太吝啬了。” 陆明远听懂了她的意思。 可他仍然松手,放开了她:“我暂时没有改进的意愿。” 苏乔当即转身,背对着陆明远。她很快镇定,岔开话题道:“你是不是还在想,我对你隐瞒了多少?假如我们见面的第一天,我就告诉你,我爷爷是苏景山,你父亲为他工作,我想让你配合我……” “我会听你说完,”陆明远回应道,“然后把你扔在公园。” 他的诚实,令苏乔愤怒。 她捶了一下他的胸膛,指尖缠上他的衣领——没意识到这种报复,更像是打情骂俏:“随便你怎么扔,反正我会跟着你,一直跟到你家里。” 陆明远忍不住道:“尾随一个陌生男人进家门,你的胆子挺大。” 苏乔不假思索:“可你是好人啊。” 陆明远记得林浩给他解释过,什么叫做“好人卡”。他被苏乔发了不止一次的“好人卡”,心中没有被称赞的快乐,只有难以排解的躁动。 于是他忽然问:“你究竟想要什么?苏景山是宏升集团的董事长,他在国内的资源……” “你知道的太少了,”苏乔打断了陆明远的话,“苏景山虽然是我的爷爷,可他有三个儿子,五个孙子和孙女。” 陆明远侧倚栏杆,补充了一句:“你还说过,你的父亲白手起家。” “对呀,”苏乔承认道,“我的奶奶,很早就去世了,被我爷爷气死了。我爸爸非常失望,可是失望也没用。” 她打了一个哈欠,身心疲倦:“我小的时候,特别不招爷爷喜欢。堂哥总欺负我,放狗咬我,爷爷从来不管。后来我工作了,他们在公司里处处跟我作对,爷爷就是甩手掌柜,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巴不得我犯错啊。” 或许是因为疲劳无力,她的嗓音和语气,都不自觉地变软了。 阳台的柱子由石头雕成,沾了水雾,冰冰凉凉。苏乔为了贴近陆明远,特意往他那边靠,柱身擦过她的手臂,她冷得一激灵,再也不觉得困乏。 陆明远有所察觉。 他抬起左手,揽住苏乔的肩,将她挪到另一边。从台伯河上吹来的风,就好比伦敦冬天的雨,饱含了若有似无的水汽。 陆明远站在苏乔的面前,仿佛为她挡风,他还替她总结道:“你的意思是,苏景山的资源再丰富,也和你没关系。” 苏乔点头,讲出实情:“你说对了。苏景山是我爷爷,但他没有帮过我。” 陆明远不清楚他们这种家庭的构造和氛围。 有一个词,叫做“坐井观天”。不仅适用于躺在井里的青蛙,事实上,它适用于所有人。 ——凡是你没经历过、听说过的,总是值得怀疑和反驳的。 今晚的陆明远却与众不同。他不由自主代入其中,顺藤摸瓜道:“你的大伯父是现任总经理,堂哥是董事和财务总监。你出国找我,是为了举报走私团队……十几个走私贩,值得你亲自动手吗?” 话中一顿,陆明远宽怀道:“你不想告诉我,我不会强迫你。” 苏乔默不作声。 她惊叹于陆明远的反应迅速。 而且,他还坦白地问了出来。 她愈发认为他充满优点,如同一个致命的漩涡,越被吸引,越要旋转,最后跌进未知的将来。 陆明远等了一会儿,苏乔仍然没开口。他索性走到一旁,拉开阳台的正门,不动声色地提议:“回去睡觉吧,凌晨两点了。再过几天,你还要坐长途飞机。” 月光铺在台伯河上,游船围绕着码头,芦苇的长影像筛子一样,在水面交织荡漾。 苏乔眺望远处,心驰神往,首先询问道:“喂,你喜欢坐船吗?等你有空,我想和你去水上玩,江河湖海,哪里都可以。” 然后她才说:“我回卧室了,晚安。” 陆明远如实道:“我晕船,晚安。” 苏乔被他逗笑。 她的心情还算不错,然而当她返回卧室,却接到了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和苏展有关。 国内时间,正值早晨八点半,交通运输的高峰期。苏展的司机开着车,载着苏展和顾宁诚,路过附近一所小学。 学校门口杂声鼎沸,热闹非常。 顾宁诚费解道:“这是怎么了?” 他虽然这么问,其实兴趣缺缺。吵闹声沸沸扬扬,搅得他不得安宁。 “我换了一个司机,”苏展看向顾宁诚,坦然道,“原来的司机被苏乔收买了,你说该不该换?” 顾宁诚笑得温和。 他道:“除了换掉司机,还要杀鸡儆猴。” 苏展为他倒了一杯松露酒,酒香四溢,令人沉醉:“我辞退了那位司机,炒了他老婆的工作,让他的儿子从这所学校退学——听说是一所名校,有不少人,都把孩子往这里送。” 他有些感慨:“一夜之间,都泡汤了。” 语毕,苏展翘起二郎腿,继续喝他的松露酒。 汽车的车窗向下滑。几米之外的地方,有个衣着朴素的女人,抱着一个穿校服的小男孩,苦苦哀求道:“这位师傅,拜托您了,您让我们进校门吧,我找了孙老师啊!我想和校长说句话!” 被她称作“师傅”的,是小学门口的保安。 保安穿着蓝色制服,戴着一顶黑帽子。他十分为难地叹气,扶正帽檐,拒绝道:“真的不行哦,你家小孩,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了……” “谁说不是啊?”孩子的母亲气急败坏,拉扯那一扇关闭的铁门,发出“刺——啦”的连续声响。 年幼的儿子依靠她的腿,眼神茫然,充满了担忧和害怕。 他的母亲服软道:“我儿子上五年级了,成绩很好,参加奥数班,还是中队长,优秀学生干部,老师们都很喜欢他,不会无缘无故让他退学的……有啥事不能商量?你把门打开,我又不闹事!” 她缓慢地蹲下来,拽过儿子的袖子,道:“来,快点,你跟叔叔说,让他给咱们开门。” 孩子虽然年幼,却有自尊,迟迟不肯开口。 牙关能咬紧,眼泪不受控。 泪水掉在地上,须臾沾湿了一片。他当然不会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父母都失去了工作,学校革除了他的学籍。 面前的保安掏出对讲机,碎碎念道:“烦死了,你个瓜皮,快找个人过来哦,在学校门口吵架,给人拍到怎么搞?”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门口聚集了一些路人。 但是不久之后,学校派人疏散,那位母亲和儿子也被赶走,说是学校正在处理,让他们先耐心等待。 苏展失去了兴致,将手里的玻璃杯伸到窗外。没喝完的松露酒,都被他泼在了地上。 “都说北京高考容易,”顾宁诚忽然说,“大学的资源集中在海淀区,哪里容易呢?” 苏展道:“这是你的感想?” “不,苏总,”顾宁诚道,“我的感想是,在你身边安插卧底,代价太高,收益太少。” 他抬手和苏展碰杯,虽然苏展的杯子里,一滴酒都没有了。 顾宁诚独自一饮而尽:“幸好我是你的朋友。” “你们顾家,经营有方,家大业大,”苏展放下酒杯,与他拉近关系,“你没有接受家里的生意,来我们宏升集团工作,一做就是好几年。我就知道,你对我妹妹还算真诚。” 顾宁诚略微坐直,异常肯定道:“没错,苏总。我对你的妹妹,充满了真心实意。” 在此之前,顾宁诚从来没有这么直接的告白。 苏展提点道:“她是大小姐脾气,从小被家里人惯坏了,你多包容。” “她的脾气……”顾宁诚低头,勾唇笑道,“迟早会结婚,慢慢磨合就行了。” 第20章 司机一家的遭遇,传到了苏乔的耳朵里。 她知道苏展手段高明。但她没想到,好不容易埋下的棋子,竟然不到一个月,就被他发现了。 愁多夜长,局势不利。 陆明远并不清楚苏乔的处境,当然也不可能协助她。隔天一早,他收拾好东西,乘坐火车抵达威尼斯。为了方便和人联系,他破天荒带上了手机。 临行前,陆明远将手机号留给苏乔,嘱咐道:“这是我的新号。” 苏乔扫了一眼,信誓旦旦:“我会背了。” 陆明远认为她在开玩笑。 苏乔识破他的怀疑,当场复述了一遍。她向陆明远炫耀:“我七岁学会算账,十岁会做财务报表……要背一串数字,看一眼就足够了。” 陆明远和苏乔截然相反。 复杂的数学让他感到头痛,很多情况下,他依靠的是灵感和直觉。或者说,他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天才。 不过听闻苏乔的特长,陆明远升起一丝敬佩,他道:“你小时候过得挺辛苦,你父母从小培养你做公司继承人吗?” 苏乔觉得他话中有坑。 但她选择说实话:“对啊,我是独生女,到了将来,肯定要子承父业。” “子承父业”这四个字,陆明远的父亲也对儿子说过。 可惜陆明远拒绝了他,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当天下午,陆明远从威尼斯火车站出发,乘船去往指定的码头——父亲派遣了一名手下,在码头附近接应他。 蔚蓝色的海面一再铺展,光影抖落在水浪中。 海鸥绕着帆船盘旋,混杂着悠长的鸣叫。码头边聚集了一众游人,神态悠闲,说着各国语言,海风从远处吹来,带了点湿润的气息,融进这座浮在水上的城市。 那批游客们就说,看啊,威尼斯的一切都让人着迷。 陆明远独自出行,没有伙伴。他拎着旅行包,坐在岸边的长椅上,一只雪白的海鸥靠近他,落在他的脚边,来回踱步,富有涵养地讨要食物。 旅行包里装了衣服、护照和钱夹,再没有别的东西。陆明远靠着椅背,和海鸥说:“你找错人了,我没带吃的。” 海鸥扑棱一下翅膀,飞向了对岸。 对岸矗立着一座宫殿,流光璀璨,金碧辉煌,彰显巴洛克式的奢靡。但是一艘游船挡住了它的风光,随着船只越来越近,站在甲板上的那个人,吸引了陆明远的全部注意。 她戴着一顶草帽,手腕搭在围栏上,流风撩起长裙的裙摆,遮不住雪白的小腿。 正是苏乔。 苏乔也看见了陆明远。隔着海浪起伏的浅滩,她一手扶着帽子,一手握住栏杆,对他笑了。 陆明远起初在皱眉。后来眉头舒展开,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船只靠岸的地方,苏乔下船的时候,陆明远向她伸出了手。 苏乔调侃道:“你第一次主动牵我。” “不是第一次,”陆明远记得比她更清楚,或许是因为海风过于缠绵,他还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难道我走到哪里,你就要跟到哪里?” 苏乔摒弃了羞耻心,愉快地回答:“对呀,你才发现吗?” 她紧随他的脚步,沿着古老的石板街,走向城市的外围——这里有威尼斯的街头艺术家。他们中的一些人将自己打扮成雕塑的模样,模仿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作品。 苏乔稍微驻足,掏出几枚欧元硬币,放进了雕像前的容器里。 陆明远下意识地询问:“你喜欢这种造型?” 苏乔脱口而出:“比起他们,我当然更喜欢你。” “没什么可比性吧,”陆明远不以为然,“他们都是陌生人。” 街道的右侧是一片海域,左侧是连绵不绝的建筑。穿着吉普寨长裙的女人站到门前招揽生意,她的店里挂着耳环、项链、和手工脸谱,杂七杂八,毫无章法。 苏乔立在橱窗前,看中了一个发饰。 她一边观察银色的发卡,一边和陆明远说话:“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了。真的,陆明远,我没和你开玩笑。” 陆明远揣在衣服口袋里的手,捏得紧了紧,又松开几分。他仍然不肯相信她,遂敷衍道:“我也挺喜欢我自己的。” 苏乔轻笑了一声。 店铺的老板——那个吉普寨女人,已经走了过来,向苏乔推销精巧的首饰。 苏乔压低了嗓音,用英文悄悄和她说:“夫人,我丈夫和我吵架了。你的店里有试衣间吗?我想在安静的地方和他聊天。” 她付出一些欧元。 得到一个装修精致的小房间。 苏乔把陆明远骗了进去:“来呀,帮我试试那条项链。” 陆明远提醒道:“下午四点整,我父亲派来的人,要和我们在码头碰面。” 苏乔亮出手表:“还有一个半小时,你来得这么早,时间充裕。” 试衣间内部狭窄,仅容他们两人站立。苏乔把长发向上拨,露出白嫩的脖颈,她邀请陆明远给她戴项链,他没有拒绝。 幽闭的密室里,一盏铁灯高悬。 灯辉摇晃,镜子反光,陆明远低头看她,手指摸到了她的脖子。他轻轻地按了按,领略了柔滑的触感,又从镜中看到苏乔漂亮的双眼,瞳孔中只有他的影子。 他分不清苏乔是为了勾引他,还是为了试戴项链。如果是前者,她已经如愿了。 “不用试了,”陆明远忽然说,“你戴什么都很适合。” 言罢,他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新鲜的空气一霎涌入,激得苏乔深呼吸。几米之外,陆明远正在付账,店主帮他装好项链,笑着问道:“先生,您还在和妻子吵架吗?” 陆明远握着钱夹,先是一怔,随后道:“你误会了,我和她相处融洽。” 他搞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回答。 词汇量也变得贫乏。 离开这家店铺后,苏乔又买了面包,坐在椅子上喂海鸥。陆明远送她的那条项链,被她珍重地放进了旅行箱——她有很多比这更贵重的首饰,不曾有哪一件如此讨她欢心。 当天下午四点,陆沉指派的人没有出现。 直到晚餐结束,陆明远的手机才响了起来。 饭店内部,烛火摇曳,玻璃窗外是入夜的威尼斯。苏乔用叉子挑起吃不完的意大利面,把面条卷成圆形,听见陆明远低声道:“我不是一个人。今天下午,我和父亲打过招呼。” 他握着手机,看向门外:“你迟到了五个小时,现在太阳落山了。” 门口站了一个彪形大汉,剃着光头,身量健硕,左臂有青色纹身。他冲着陆明远招手,嘴一咧,笑容可掬,牙齿整齐:“陆老板让我来接你,走吧,现在上船?” 陆明远知道不能以貌取人。 但他还是端起酒杯,对苏乔说:“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你留在旅馆,别再跟着我。” 苏乔拉过他的手,低下头,从他的杯子里喝酒。 陆明远伸了一下手指,指尖就擦过她的唇瓣。苏乔的所作所为给人一种错觉——陆明远可以随时随地,把苏乔按在墙上亲吻。只要他喜欢。 苏乔的声音打破了气氛:“我必须和陆沉见面。我也能保障安全,请你相信我。” 苏乔难得严肃,陆明远勉强答应。他省略了很多细节,故意不思考,减少对苏乔的猜忌。但是夜间航行,穿过威尼斯的水道,驶向一个隐藏的住处——以上三点,都让陆明远放不下戒心。 他坐在一艘不起眼的船上,完全忽略了威尼斯的夜景。 苏乔和陆明远并排,撑船人是那个彪形大汉。他背对着他们,距离很远,甚至看不清身形。 船头掌灯,夜色为他们掩护,石桥从头顶飘过,成千上万的星光囿于一方水泽,十六世纪的建筑坐落在河道两侧。 “真美啊,”苏乔道,“不过我听说,这里很容易迷路。” 她手里握着一个东西,微型便携,很难发现。 陆明远猜测,那是一个导航仪。他没有出声,相当纵容。 苏乔又问:“你昨天跟我说,你会晕船……你现在晕吗?” “有一点晕,”陆明远虽然承认,却一再强调道,“只有一点。” 苏乔拿了一盒糖果,晃出“咣当”的声响:“吃几块薄荷糖就不会晕了。” 自从知道陆明远晕船,苏乔提前做好了准备。她很少这么体贴,她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 第21章 陆明远接受了苏乔的好意。他吃了两块薄荷糖,把装糖的盒子还给苏乔,苏乔又问了一句:“这种糖甜不甜?” 木船追随水波,在弯道中畅游。夜到浓时,白雾从水面上升起,视野随之模糊,如同置身于幻境。 陆明远凝视苏乔。 雾气就弥漫在她的眼眸里。 风声渗入,她微微垂首,心不在焉道:“听说你晕船,我特意买的糖。” 陆明远回应道:“很甜。” 或许是心理作用,他竟然不晕船了。 薄雾尚未消散,他们缓慢地靠岸。水光在朦胧的灯色中流淌,那位撑船人拉住一座木桩,忽然开口自我介绍道:“我叫袁腾,跟了陆老板好几年。” 袁腾率先上岸,面对着陆明远,嗤嗤发笑:“我左手有个纹身。当年跟了陆老板啊,心里儿高兴,这不,就去弄了个纹身。” “纹了什么?”苏乔饶有兴致道,“陆老板工作负责,体恤下属。如果我是他的员工,我肯定会觉得,他是个好老板。” 袁腾拎起衣袖,挽得更高:“得嘞,瞧好了,我纹了一行佛经!” 话音未落,陆明远走上台阶。他蹲在木桩边,想要拉苏乔一把,但她脸色乍变,说了一句:“小心。” 冰凉的枪口抵住了陆明远的后颈。 苏乔呼吸骤停。 她依然站在船内,和陆明远仅有一米之隔,却筑起一道生死界限。 袁腾笑道:“为什么要纹佛经?因为呐,用这只手杀人,算是超度吧。冤有头债有主……”他揪住陆明远的衣襟,勒紧了他的脖子,眼中迸发出狠厉神色:“做了鬼,好上路。” 做了鬼,好上路。 寒意刺骨,脊背生凉,苏乔选择跳船。 水花一霎飞溅,袁腾愣了一下神,陆明远便从他手中逃脱。他们位于一块石墙的北侧,附近连一堵门都没有,陆明远拽着袁腾的连帽衫,把他的脑袋往墙上撞。 他踩住了袁腾的膝窝,却没有扭转战局。 袁腾就地打了个滚,扯着陆明远的手臂,企图将他禁锢在地面。但是陆明远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刀,锋利的刀口对准袁腾的颈动脉,毫无迟疑地切了下去。 袁腾急忙惊呼:“少爷,你等一下!” 手枪掉落在一旁,他用此生最快的语速说:“那把枪是假的,老板让我试试你啊!” 陆明远松手了。 温热的鲜血染红了手指,陆明远居高临下地看他,确定伤口很浅,袁腾死里逃生。但是这还不算完,陆明远用刀柄挑起袁腾的下巴,态度冷漠,质问道:“你老板在哪里?” 他没问“我爸在哪儿”,直接用“你老板”这种称呼,指代自己的父亲。 袁腾咽了一下唾沫,笑呵呵道:“您先等等……” 陆明远将袁腾反扣在地面,扯过一条拴船的绳子,将袁腾的双手缚紧。然后他弯腰捡起那把枪,反手一转,对准天空,扣下了扳机——什么都没发生,袁腾所言非虚。 恰在此时,水声再次响起,苏乔爬上了岸。 她的衣服湿透了,紧紧裹住身体,在这暗沉无边的夜色里,像是一条自投罗网的美人鱼。 美人鱼浑身发冷,她走向了陆明远。 “这堵墙有问题,”苏乔暗示道,“四面都是墙,没有门。” 陆明远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而后下移,落到了她的胸前。沾湿了的领口挡不住春色,她在他的面前又毫无掩饰。 陆明远想起一个词——波涛汹涌。 苏乔意会,附在他耳边道:“陆先生,你要是想摸,或者揉一下,我不会拒绝。” 陆明远道:“都是脂肪,有什么好摸的。” 苏乔笑道:“你和普通男人完全不同。” 陆明远脱下外套,罩在她的身上:“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苏乔拢紧衣服,坦白道:“因为我知道袁腾在做戏啊,他的枪是假的。你们搏斗的时候,他忽然失手了,按过一次扳机,一点声音都没有。” 此话一出,旁边的石墙开了一道门。 门后挂了一盏灯,灯光劈开雾色,照亮了阴涩的环境。 躺在地上的袁腾如获大赦,连忙扭动着身躯,哭丧道:“老板,接少爷回来,是个苦差事啊……” 明暗交织的光影中,陆沉穿一身家居服,眉目英挺,身量笔直,眸色极为深邃,和苏乔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身后跟了两个人——那两人体格魁梧,腰间挂枪,双手负于背后,显然不是闹着玩的了。 “明远,”陆沉敲响了石墙,温和道,“跟爸爸进屋吧,外头凉。” 陆沉的这间屋子,设计得十分巧妙。门缝形状不规则,完美融入了墙面,倘若不仔细研究,根本找不到正门。 再看他的室内,挂满了各类画作。 据说意大利人为了保证油画不褪色,会利用细碎的、五彩斑斓的晶石,覆盖在那些传世名画上——这种石头,被称作马赛克。 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里,有不少诸如此类的艺术品。用晶石修补一幅画,可能要花费几十年,耗尽工匠的耐心。 而陆沉的收藏品中,也有不少马赛克珍品。除此以外,书架上还端放着瓷器、古玩、西洋银具,苏乔终于明白,陆沉的生意涉及了国内外倒卖。 陆沉瞧见了苏乔,他平静地打招呼:“苏乔小姐。” 他没有一丝惊讶,苏乔也自然而然道:“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去年的公司年会上。” “嗯,对。转眼就到了今年六月,时间不饶人,你说是不是?”陆沉打了个响指,他身后的那名壮汉,立刻前往袁腾的所在地,掏出一把军刀,割断了绑住袁腾的绳子。 袁腾连滚带爬,指着自己的脖子:“操,都流血了。” 陆明远瞥他一眼,奚落道:“你手臂上的佛经,没有保佑你吗?” 他跟着陆沉进门,左手牵住了苏乔。 指尖扣在她的腕上,她的脉搏跳得有些快。他生出安慰她的念头,可惜开不了口。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连他自己都不信任父亲。 父亲使了个眼色,两位壮汉向他俯身,关紧了石门。 室内干净整洁,格外温暖。 正厅摆了一张沙发,其上坐了一男一女。男子和陆沉年纪相仿,女孩子约莫二十岁,面容清秀,楚楚动人,她刚看见陆明远,便出声向他问好:“明哥,你好啊,你还记得我吗?” 苏乔从陆明远的眼神中猜出,他已经不记得了。 很奇怪的,她莫名有些欣慰。 陆沉笑得慈蔼。他径直走向沙发,介绍道:“这是你周扬叔叔,你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你。你周杨叔叔的女儿周茜萍,今年二十一岁了,在意大利上学。她和你一样,读艺术的。” 陆沉在对待客户或者合作伙伴时,总是饱含着耐心。 苏乔立刻猜到,周扬要么是一位大客户,要么是极为亲近的合作伙伴。 陆沉屏退了他的保镖,亲自拿起一瓶香槟,弯腰在橱窗内寻找玻璃杯,要给在座的人准备饮料。他的这种举动,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势,像在促成一场温馨的家庭聚会。 直到苏乔走过去帮忙。 她穿着陆明远的外套——对苏乔而言,这件外套太大了,衣摆遮到她的大腿,领口将她捂得严实,让她看起来有点不协调。 陆沉起初抬高嗓音,状似关切道:“去楼上休息吧,你是苏景山的孙女,没人会亏待你。” 随后,他又低声说:“你跳船在前,陆明远和袁腾搏斗在后。我儿子在你心中的地位,也不是特别高吧。你们在罗马的那天,他可是拼了命地保护你……” 陆沉举杯,晃了晃酒水,道:“我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儿子。” 第22章 橱柜的玻璃窗反光,映出陆明远的影子。 他站在苏乔和陆沉的身后。 原来如此,苏乔心想。 她最恨人挑拨离间,以牙还牙道:“你有一个好儿子,他直觉敏锐,才华横溢,还救过我一命……我刚才要是不跳船,他哪有机会还手?我和陆明远不一样,我没学过格斗,只会拖他的后腿。” 讲到这里,苏乔忽然一顿,紧接着问:“陆老板,你知道罗马旅馆发生的事,还了解得挺详细,是不是约翰告诉你的?” 她笑了起来,充满恭维道:“您不愧是我爷爷最器重的员工。” 陆沉自斟一杯酒,仿佛苏乔的长辈,气定神闲道:“你啊,伶牙俐齿,从小就这样。” 他合上胡桃木的橱柜,拿起一把银制的夹子,从铁桶里掏出冰块,放进盛满香槟的酒杯中。水渍溅出来几滴,被他用手帕抹去,他笑着说:“你堂哥苏展,比你内敛多了。” 苏乔从小到大,经常被拿来和苏展比较,她已经习惯了。 她整理了一下头发,转身,面朝着陆明远,继续和陆沉说话:“苏展比我内敛,也比我心狠手辣。” 陆沉接下来的回答,出乎苏乔意料之外:“我听说阿展新换了一个司机,是吗?” 倏然之间,“啪”的一声——是冰块滑入玻璃杯的轻响。 苏乔啼笑皆非:“陆老板,您让我刮目相看。虽然身在意大利,也没放过国内的消息。” 她扶着桌沿,话中有话道:“司机一家人被我安排到了上海。他们帮我承担风险,我就会帮他们找好退路。” 陆沉耸肩,一笑置之:“如果你爷爷还活着……他不会赞成你的善举。” 苏乔从容不迫道:“是啊,可惜他去世了。” 她的言辞毫无冒犯,只是在陈述一桩事实。 陆沉的心里却扎了一根刺。 他一时语塞。不过喝了一点酒,又释然地笑了。 陆明远旁听他们的对话,其实有些听不懂——但他即便听不懂,也不会主动询问。他从随身行李中翻出一条毛巾,在苏乔和陆沉双双沉默时,陆明远把毛巾递给了苏乔。 苏乔当着他父亲的面,向他诉苦道:“我有点冷。” 陆明远道:“你的衣服湿了,还没换。” 苏乔道:“对呀,我想借一个房间……” 陆明远看向了他的父亲。 父亲端着香槟,自斟自酌,妥协一般招呼道:“楼上有一间客房,是为你准备的。明远,把这儿当自己家,今晚你睡那里吧。” 他没提苏乔的房间在哪里——因为根据他收到的线报,苏乔早就和他儿子住在一起了。他后悔没告诫过儿子,一定要防范姓苏的人,现如今,后悔也来不及。 苏乔跟着陆明远上楼了。 路过客厅的时候,那位名叫周茜萍的年轻女孩子喊道:“明哥,你不下来和我们聊会儿天吗?天南海北,多好玩儿啊。” 她身体前倾,冲他招手。 陆明远拎着行李箱,注意到父亲的目光。他认为客厅气氛诡异,遂回答道:“你往旁边看,我父亲还在,他会陪你们聊天。” 地面铺着一块波斯地毯,其上遍布手工刺绣,展示了低调的奢华。周茜萍忽然站起,高跟鞋踏住地毯,如同行走在云端。 “明哥,我小时候,你还带我骑过马,”周茜萍笑道,“今儿个见面,咱们都生疏了。” 她仰起头,视线逡巡一番,定格在苏乔身上:“楼上有好几间卧室呢,我给你们带路,好不好?” 苏乔回馈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周茜萍年轻气盛,不知道苏乔的底细。父亲拉了她的袖子,她没管,一甩而脱,径直走向了楼梯。 三楼的门厅处,两个天使雕像扶着一座大型油画,前方石台上立着一盏黄铜灯架,长夜漫漫,金红色的烛火即将燃尽。 周茜萍介绍道:“这幅画,叫做《伽罗的婚礼》,当然了,它是个赝品。” 她和盘托出:“我是作者,耗时一个月。” 苏乔不言不语,暗想陆沉生意链庞大,不止做境外走私,也做赝品倒卖。哪怕买家心里知道是假的,他们也喜欢那些假到逼真的名画。 陆明远不是合格的同行。他没有停下脚步,赏鉴艺术品,他推开了卧室房门:“是这间吗?门还开着。” 苏乔来了兴致,调侃道:“你今晚好着急啊。” 陆明远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他挽起袖口,低声和她说:“我手上沾了血,黏了吧唧,想洗掉。” 苏乔垂眸,瞧见他右手的手腕上,戴着那条曾被他认定“gay里gay气”的手链。她的心脏一瞬软化,软到硬不起来,她格外轻柔道:“好啊,你去洗手吧。” 楼梯玄关处的周茜萍,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声。她只听到苏乔的那一句“你今晚好着急啊”,然后就看到陆明远冲进卧室,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苏乔在门口轻笑,回头望向周茜萍:“你们的早餐时间是几点?我一般不吃早餐,起不来。” 呸,放荡,不要脸。 周茜萍暗骂一句。 她跺了一下脚,气到脸红,扭头走下了楼梯。 直到她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苏乔才掩上房门。 但她没进房间,她站在旋梯扶手边,偷听楼下的谈话。 周茜萍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她拔高嗓音,忿忿不平地抱怨:“爸,她不是陆叔叔那边的人,也不认识我们,你们就让她进来了,会不会有危险啊?” 陆沉的宽慰,竟然在此时响起。 苏乔甚至觉得,陆沉是故意讲给自己听的:“谁说她不是我们这边的人?没有她爷爷,生意做不成。” 周茜萍反问:“她爷爷是苏景山吗?” 陆沉尚未回答,周茜萍又问:“她是苏乔,还是叶姝?苏景山有两个孙女,我一个都没见过。” “没见过就算了,”陆沉忽而笑道,“她们都不懂艺术,和你没有共同语言。” 楼上的苏乔也笑了,推断出周茜萍和她父亲的身份。 她绕了个弯,看遍三楼的环境,最后走回了卧室,关上木门,饱含心机地反锁了。 陆明远刚从洗手间出来。他坐在桌前,翻开笔记本电脑,搜索一幅画作的名字,虽然迫切地想和父亲谈话,碍于周扬和周茜萍在场,陆明远什么都没说。 苏乔和他想法一致。 她脱下他的外套,检查完浴室构造,关掉电灯,打开水阀,在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中洗澡。 这种做法,让她更有安全感。 报应来得毫无预兆。 三楼的所有房间,一贯属于贵宾专用,每天都有女仆打扫。浴室的砖石被擦得锃亮,尤其是镜子之前,没做干湿分离,外表极为光滑。 如果苏乔开灯,她一定能看见。 可她没有,所以摔了一跤。 陆明远听到响动,推门而入。 水汽弥漫的浴室里,苏乔心跳得厉害,她还没开口,陆明远便问:“你穿衣服了吗?” “没有!”苏乔没好气地回答,“你洗澡的时候,会穿衣服吗?” 她听到他加重的呼吸声。 “砰”地一下重响传至耳边,陆明远踹了一脚浴室的门。整个房间都与光线隔绝,他步入黑暗的边缘,用浴巾裹住坐地不起的苏乔,冷淡地责备道:“你平常闹着玩就算了……” “我没有闹,”苏乔气急败坏,为自己辩解道,“我不是故意摔倒的。” 陆明远不相信她。 他充满了直男做派,潦草地敷衍道:“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苏乔的脚踝有些疼。 她平白发起火,破罐破摔:“我是想勾引你,反正你也不会碰我……你干脆下楼,去和那个周茜萍聊天吧,你不是还带她骑过马么?” 浴室的水龙头没关。温暖的水流倾泻而下,发出潺潺之音,营造更多的雾气,陆明远放下浴巾,离她更近。 他兀自想了一会儿,不确定地问:“你吃醋了?” 苏乔没回答。 她推了他的胸膛,跪坐于花岗岩石砖,想要站起来。 “你坐着别动,我去开灯。”陆明远道。 “你闭嘴!”苏乔火冒三丈,钻进了死胡同,“我说的话,你都不信,为什么还要管我?” 陆明远凭借直觉,扶住了她的肩膀。 苏乔手心发凉,紧贴着地面,忽然没了气势,嗓音轻不可闻:“除了你送我的那条金鱼,我什么都没有……” 陆明远骤然低头,吻上她的下巴,随后是嘴唇,以一种压制的姿势——水雾沾湿了他的裤子,他处之坦然,将苏乔搂得更紧。 第23章 浴巾披在苏乔身上,稍一挣扎,便会滑落。 可她仍然伸出双手,环住陆明远的脖子。亲吻一再加深,并且过于激烈,陆明远岔开双腿,坐在地上,蹂躏她红润的唇瓣,流连忘返,意犹未尽。 苏乔的手向下滑,攀附他的肩头。她轻轻喘息,不得已而暂停,像是被他抽光了力气。 “你看,”陆明远道,“你不止有一条金鱼。” 这对他而言已是最直接的告白。 苏乔收下他含蓄的心意,虽然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动了他。热气在浴室中形成,遇冷凝结为水珠,高涨的情潮却难以消退,苏乔依依不舍地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呢?” 陆明远的额头砸到了她的颈窝。他握着她的肩膀,嗓音低沉起来:“我有点晕,比晕船更厉害。” 苏乔几乎信以为真时,陆明远抬起了她的下巴。他还想重来一次。不过在他行动之前,苏乔出声道:“开灯吧,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光芒如期而至。 苏乔惊觉自己的狼狈。 一块短小而单薄的浴巾,不足以遮挡她的全身。 陆明远扫视一圈,方才道:“我出去了,你有事喊我。你要是觉得闷,把浴室的门留一条缝,这里的排气扇,不怎么好用。” 苏乔目送他出门。 等她再回到卧室,差不多是熄灯的点。 房间很大,木床的尺寸合适——可是只有一张床。苏乔擦干了头发,就躺到了陆明远的身侧,和他共用一个枕头。 这个房间有三扇窗户,都开在墙面的最上方,通气顺畅,室温偏低,不过陆明远暖好了床。他身上的气息让人感到信任和放松,离他最近的地方最为温暖舒适,苏乔犹不知足,她得寸进尺道:“刚刚在浴室里,是你主动亲我的吧……” 陆明远关掉了床头灯。 他承认道:“是我。” 柔软的被子里塞满了天鹅绒,床单和被罩都是纯正埃及棉。苏乔有了回家的感觉,她一时兴起,颇为严肃道:“那么,陆先生,你要不要负责?” 陆明远翻了个身,面对着她。月光穿透云层和雾霭,从窗户照进他们的房间,勾勒出苏乔的脸。今夜的陆明远比往日更撩人,他的手指触摸到苏乔的面颊,只一次,就收了回去。 “要怎么负责,”他问,“我没有经验。” 苏乔还没开口,陆明远又补充道:“我不是早就说过,要和你回国?你是怎么想的?” 他仿佛一张白纸。 但他又把问题推给了苏乔。 苏乔紧跟着意识到,陆明远在试探她的标准,和对未来的计划。她深思熟虑一番,抚上他的侧脸,道:“我跟你说实话,但是有三个条件,你听完以后,不能和我算账,不能对我发火,不能不理我。” 好苛刻的条件。 陆明远充分发挥想象力,猜测苏乔到底做过什么。由于职业习惯,他的构想都是一幅又一幅的画面,天马行空,纵横交错,涵盖以往忽略的细节。 苏乔见他不说话,唯恐他堪破了蛛丝马迹。 她微微起身,靠近,亲吻他的唇角,用舌尖舔了舔。他不同以往的逆来顺受,转眼就把苏乔摁在床上,然后他带有报复性质地,将舌头探进她的嘴里,他发现这种亲吻方式更刺激。 苏乔常年惯用一种香水,身上染了极淡的花香,类似于弥久的玫瑰花瓣。 陆明远动作粗暴,像是把那些玫瑰都碾碎了。 苏乔脑中蹦出一个词——小狼狗。 虽然陆明远比她年长一岁。 她引导他的手,滑入她的领口。几个小时前,陆明远嗤之以鼻的那团脂肪,如今就被他捏在掌中,他臣服于这样的手感,用指尖顶礼膜拜,反复搓揉。 喘息声渐浓。 “你不是说,没什么好摸的吗?”苏乔仰高了下巴,方便他细吻她的脖颈。 如同开闸的猛兽,恍然间倾泻而出。他没有丝毫章法,带着压抑的狂躁,应声道:“嗯,你还记着那句话?” 他咬了一下她的耳朵:“忘了吧,你就当我没说过。” 苏乔审时度势,开口道:“你还想听我说实话吗?” 陆明远停止所有的亲热,理智又回到了他的脑子里。但他依然不够清醒,他平躺在床上,回顾和苏乔认识以来的所有大事小事,冷静道:“赞助伦敦那场画展的人……” “是我赞助的,”苏乔坦诚道,“我当时骗了你。” 她的脸颊白里透红,心跳比平常更快。但是陆明远没有看她,他发现不了。 他道:“你继续说,我在听。” 苏乔将手掌贴到陆明远的胸口。隔着一件衣服,她并不满足,依稀摸到的胸膛轮廓,让她稍许安心,她接着吐露:“我支持那一场画展,是为了让你出名,陆沉将你保护得很好,国内几乎没有你的消息。一旦你出名了,我堂哥就会认识你。” 陆明远谨守苏乔的条件。他没有生气,没有算账,只问了一句:“对你有什么好处?” “很简单,”苏乔道,“我想扳倒堂哥,清理走私的假公司,还想要爷爷的遗嘱。遗嘱就在你爸爸的手上……” 她顿了顿,又说:“我堂哥,他叫苏展。苏展知道遗嘱的消息,但是他找不到你,他确定你在伦敦,就会在伦敦搜寻陆沉,可是陆沉一直在意大利。” 陆明远叹气,问道:“什么意思,声东击西?” “对。”苏乔点头。 她还漏说了一件事。 之前在伦敦,陆明远收到父亲的邮件,约他去中餐馆见面——那是苏乔的团队,根据他们以往的邮件内容,伪造出来的假消息。当天晚上,陆沉之所以不出现,就是因为,他根本没有预约过。 苏乔讲到这里,再次重复道:“你问过我,到底想要什么?我不骗你,我真的想要遗嘱。” 陆明远把她按回被子里。 他说:“十二点半了,该睡觉了,你早点休息。” 苏乔立刻放软态度:“你别生我的气,说实话,我家的情况很复杂。我宁愿自己就是个普通律师……” 适可而止是门艺术,苏乔的技巧炉火纯青。 她断在了这里,没再继续。 “晚安,”苏乔亲了陆明远,“我今晚很高兴。” 陆明远思绪杂乱。但他从心所欲,双手将苏乔箍紧,这一整晚没有放开。 次日一早,他七点多就醒了。 那时苏乔已经下楼。 她站在餐厅,和陆沉谈笑风生。 早餐八点开始,仆人们正在准备。餐具打造得极其精致,菜肴包括水果和传统早茶,罩着不锈钢盖子,摆在宽大的推车上。 周茜萍昨晚一夜没睡好,顶着两个黑眼圈,盖了粉底液和遮瑕膏。她原本一肚子的闷气,可是当她在餐厅看到苏乔,她又忍不住嘲笑道:“哎,姐姐,你昨晚才告诉我,你不吃早饭的,因为你起不来啊。” 陆沉绕到了一旁,并不在她们的附近。 于是周茜萍没了顾忌。 她打开推车,端起一杯牛奶,喝了一口,笑着询问:“姐姐,你昨晚住得习惯吗?” 苏乔抬头,看向正门,没见到人影。 她如同安徒生童话的豌豆公主,故意找茬道:“不习惯,床垫太硬了。” 话里话外,一副大小姐脾气。 周茜萍悄然落座,接话道:“姐姐,你知道陆明远在哪里长大的吗?在乡下。你和他的习惯,不太一样。” 餐厅中央便是一张长桌,金色的烛台列于两侧。苏乔摆弄了一下蜡烛,撩起自己的长发,露出纤细的脖颈,以及脖子上鲜明的深红色吻痕。 她道:“就算不一样,也轮不到你操心。周小姐,你有那些心思,不如多画几幅假画,帮你爸挣点退休金。” 第24章 周茜萍可以容忍苏乔讽刺她,但她受不了苏乔牵扯自己的父亲。 她语气微酸:“没有我爸爸帮你们周旋,你们从哪儿找买家,天上可不会掉美元!你凭什么说我画假画,凭什么?” 原来周扬是联系买主的人,苏乔心想。 她猜测周扬和苏家有交情,但是交情不深。爷爷死后,他和陆沉都没有投靠苏展,为什么呢? ——苏乔的第一反应是,他们想独吞这条走私链。 苏乔含笑,继续逗弄周茜萍:“昨天晚上,你亲口告诉我,那幅《伽罗的婚礼》,是你做出的赝品。多少钱一幅呢?我想买。” 周茜萍撇了撇嘴,怒气未平:“那幅画不卖,你出多少钱我都不卖。” 她端着冰凉的牛奶,郁郁寡欢,觉得心口堵得难受。 苏乔视而不见,正准备套话,陆明远的脚步声传进了餐厅。他穿着衬衫和长裤,袖子卷到了肘部,身姿颀长,线条英挺,看得人怦然心动。 陆明远没成年的时候,就有一种特别的气质。 那时,他还没有自立门户,他被父亲寄养在乡下朋友家,邻居都是英格兰本地人。附近有一帮小孩,但不喜欢和他玩——他跟别人也玩不到一起去。 某一日,周茜萍的父亲带着女儿拜访朋友。那是周茜萍第一次见到陆明远。她十二岁,陆明远十六岁,他又高又帅,像哥哥一样陪了她好几天。 在空旷的原野中,北风刮过,绿草如波。陆明远的身边有一匹马,通体漆黑,毛色锃亮,四个马蹄却是洁白如雪。 周茜萍吵着闹着要骑马。她趁大人们不注意,顺着脚蹬,爬上了马背。 因为觉得好玩,揪了一撮鬃毛。 黑马乍然受惊,驮着她一路狂奔。 她放声尖叫,吓得要死,冷风从喉咙灌进去,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想哭,哭不出来,脸皮滚烫,火烧火燎。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明远骑着另一匹马,从岔路处截停了黑马。他救了周茜萍,亲手将她扛下来,冷着一张脸,没和她说话。 旁人可能会觉得,十二岁的女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不是,她已经能分辨出好坏。她始终记得碧波荡漾的草野中有人为了她跨马奔腾而来——他如同拯救公主的王子,英俊潇洒,无惧无畏。当他向她伸手,她便没了后顾之忧。 如今这个人,就在她的眼前。 但他坐到了苏乔身边。 “你起得好早啊,”苏乔轻声道,“心情不好吗?” 当着周茜萍的面,苏乔碰到了陆明远的右手。她像一只调皮的猫,挠了一下他的掌心。 陆明远立刻握住苏乔的手,按在自己的腿上,道:“我想更改作息时间。每晚十一点睡觉,早晨七点起床,这样更健康。” 苏乔略感诧异,笑道:“你怎么突然转了性……” 陆明远从容地反问:“你不是一直嫌我赖床么?” “没有啊,”苏乔真心实意,顺道夸了他一句,“你的身材这么好,运动量也够了,吃不胖,睡不胖,我有什么好嫌弃的?” 语毕,她还在他的腿上摸了一把。 陆明远联想到了昨天晚上。他把苏乔压在身下,亲吻她,抚摸她,将她禁锢得很紧。但他仍然觉得哪里不对,亟待抒发。 于是他仿佛一名暴君,不容辩驳道:“反正以后都是一起睡,我会照顾你的习惯。你有什么意见,早点和我提。” 哦,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苏乔一手托腮,轻飘飘道:“下一次呢,你向别人介绍我的时候,要给我加一个后缀……” 陆明远求教道:“什么?” 苏乔回答:“陆明远的女朋友啊。” 她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微微提高嗓音,强调道:“最好能让你的熟人都知道。” 陆明远纹丝不动地静坐了一会儿,因为苏乔的话出乎他的意料。他还没有考虑到下一步。他攥着她的手,掌心温暖而炽热,但他的态度无关痛痒:“这不是什么难事。我认识的人不多。” 从某种角度上看,他答应得极其爽快。 苏乔一怔,莫名心热。 这一顿早饭注定非比寻常,暗流汹涌。 陆沉和周扬到了八点才出现。周扬今日约见了客户,临近餐厅还在打电话,他提防着苏乔,措辞模棱两可:“您要的货到了,今儿个就能送。您那儿方便吗?” 什么货,几点送,他都没说。 苏乔依然充满兴致地旁听。 她和陆明远坐在一块儿,对面是陆沉和周扬。周茜萍闷闷不乐,独自一人坐在拐角,叉子插入菠萝时,发出“砰咚”的撞击声。 陆沉看在眼里,却没点破。 饭后,他故意绕开苏乔,带着自己的儿子,去了密闭的书房。 书房位于门廊的最远处。装修风格十分特殊,模仿了陆沉在国内的家。 陆明远在那个家待到几岁,他记不清了。但是踏足书房之后,他仍有一种熟悉感,尤其当父亲推开一把藤椅,施施然落座,手指点在胡桃木的书桌上,无声地敲了两三下。 墙上挂了一副字画,写的是——“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陆沉很喜欢这句名言。明志、致远,这两个词,也是他给儿子取名的来源。 他道:“明远,有些话,爸爸不得不摊开和你讲。” 陆明远昨晚听了苏乔的坦白,今早又等来了父亲的剖析。他倒是平静,顺应道:“正巧,我也有一些话,准备摊开讲。您是父亲,您先开始。” 他把先发制人的机会让给了陆沉。 陆沉却笑道:“我这一辈子,只有你一个孩子。一对父子谈话,不该像咱们这样客气生疏。” 他穿着深灰色西装,坐在那把藤椅上,目不转睛,底气充足,宛如一位慈父。 晨光穿透了彩绘窗户,分散成五样十色,陆明远站在一旁,刚好被勾勒出金边。 陆沉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儿子,爸爸想告诉你,苏乔那个丫头,最多的就是心眼,”陆沉单刀直入,尽量随和道,“你别看她年纪小,她该会的都会了。” 陆明远仔细掂量那一句“该会的都会了”的深意。 他竟然问出一句:“这样不好么,你是不是在夸她?” 陆沉被噎了一下。 他拐弯抹角告诫儿子:“你周叔叔的女儿周茜萍,她的心思和想法,就单纯多了。我希望你离开意大利以后,能回到英国,继续你从前的生活,苏家那一滩浑水,你一滴都不要沾。” 陆沉终于讲到了重点:“我为什么非要出国?不是因为国外好,是因为苏氏集团出了问题。明远,你是我唯一的儿子,这些话,我只会告诉你。” 他左手扶着藤椅,语速不急不缓:“苏氏集团的董事长在今年一月车祸去世……” 陆明远插了一句:“我知道这件事。他是小乔的爷爷。” 陆沉注意到,陆明远对苏乔的称呼,是习惯性的、充满亲昵意味的“小乔”。 他颇为无奈地笑了。 “那场车祸,不完全是意外,”陆沉站了起来,打开抽屉,拿出一只雪茄,“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我们用尽了手段,调查不出任何结果。” 这个爆炸般的消息,可谓石破天惊。 书房里没有火警装置。陆沉旁若无人,点燃了雪茄,笑道:“你猜我怀疑谁?” 烟雾如灰白色的圆圈,套住了金芒闪耀的晨光。 陆明远后退一步,站得离窗户更近。半晌后,他才回答道:“你找不到证据,就怀疑小乔的父亲?” 雪茄的火星一明一灭,被按进了烟灰缸里。 陆沉消去了烟瘾。他勾起唇角,开怀道:“你比我想象中更聪明。苏乔会跟你耍心机,她的父母更麻烦。她的父亲下手太狠,将来肯定要牵连她……” “父债子还?”陆明远打断道,“那我造的孽,不比她少。” 这句话是把尖刀,短短一秒,戳进了陆沉的心窝子。 陆明远平静如初,接着问道:“爸爸,你的手上有遗嘱么?” 这么多年了,陆明远开口叫他爸爸,为的竟然是……苏景山的遗嘱。 第25章 遗嘱的问题被抛出后,书房的气氛更加微妙。 陆沉到底圆滑。他避而不谈,转口道:“你还记得你六七岁时,我带你去游乐园玩吗?” 不记得了。 陆明远在心里想。 他不再站立,找了一把椅子,安静地落座。那深红色的椅垫格外柔软,款式老旧,雕琢细致,约莫是某个欧洲城堡里顺来的古董。 父亲这儿有很多好东西。倘若陆明远想要,他就能得到,但他开口所请求的,是陆沉无论如何不能给的。 他打着一副亲情牌,帮助儿子回忆往昔:“当年你想去游乐园,你妈妈没空,我也没空。那天我终于请到了假,就带你出门……玩了整整一天。傍晚咱们回家,你在车上睡着了,说的梦话都是——爸爸,爸爸。转眼十几年了,你再叫我一声爸爸,为的是一封遗嘱。” 陆沉失笑,仿佛自嘲道:“你和苏乔认识了三个月,我关心了你二十四年。” 陆明远眯起眼睛,仔细审视他。 说来奇怪,六七岁的陆明远讲究礼貌,听话懂事,再长大些,他便举止轻慢,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个乖巧软嫩的儿子,只存在于陆沉对往事的追念中。 偏偏陆明远还要将那些片段打得粉碎:“我七岁,您把我送出国。我不记得游乐园,但对北京机场还有印象,上飞机前,我抱着您的腿,您打了我几耳光。” 他语气轻松,态度和缓。父亲向他提起童年琐事,他就轻描淡写地反击了。 甚至简化了过程。 当年的陆沉可不止是扇了儿子巴掌。陆明远死活不肯走,父亲就把他拉进洗手间,试图跟他讲道理,但他依然油盐不进。 父亲厉声斥责他,动辄打骂,讲了不少难听话。直到年幼的儿子心灰意冷。 白雾再度升起,陆沉又点了一根烟。 久别重逢,他也不愿意露出缅怀和懊悔来。 书房的窗户开得很高,临近一座废弃的修道院,那里立着一尊属于天主教的十字架。受难的耶稣被钉在了十字上,他神情悲悯,俯瞰身下的世人,俯瞰命运轮回,和他们赎不完的罪。 陆沉略感压抑,开口道:“我有难言之隐。不过,明远,你不知道也是好事。” 他垂下头,碾碎了烟卷,某一瞬,像是苍老了很多。 陆明远似乎动容,追问了一句:“别绕弯,直接告诉我,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没有对苏景山的遗嘱死缠烂打。 陆沉轻舒一口气,道:“我问过你,想不想参与公司的事,你说不想,我自然要尊重你。至于那些麻烦,你笃定了自己不参与——那么,儿子,你就没必要知道。” 他站起身,准备送客:“好了,我得出一趟门,晚上回来吃饭。你还有什么话,咱们到时候再讲。” 如此一来,他便将儿子请出了门。 陆明远没有打探到遗嘱的去向,也没有摸索出一路持枪行凶、跟踪他的人是谁。他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想通了父亲四两拨千斤的讲话手段,不由得暗自轻嘲。 走廊的墙上挂满了名画,大小不一,画框都刷了金漆。 陆明远撇眼一扫,注意到一个人影。 正是周茜萍。 她换了一套衣服,风格和苏乔相近。 连她自己也觉得荒唐。但她确实这样做了。陆明远走过来时,周茜萍开口道:“明哥,你十六岁养的那匹马,它还在吗?” 陆明远看着她,答复两个字:“死了。” 周茜萍有些尴尬。 陆明远有一个突出的特长——他擅长把天聊死。并且有很多种聊死的方式。 周茜萍不甘气馁,挖掘话题:“它叫什么名字啊,怎么死的,埋在哪儿了?那年我们放春假,我和爸爸去乡下找你玩,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今天找陆明远回忆过去的人共计两个,他有点烦。 他勉强维持了礼貌:“那匹马没有名字,老死的,埋在墓地里。” 归功于周茜萍的一系列暗示,陆明远想起来当年从马背上扒下了一个小姑娘。他早已记不清她的容貌,短短几天的相处,微不足道,无迹可寻。 于是他对待她,如同初见一位陌生人。 周茜萍倒是热情,做出吃惊的模样:“老死了啊?马的寿命有三十年呢,它当年那么强壮,背着我,不停地跑,我差点就吓死了。” 陆明远抬手,指尖落在一幅画上。 画的是一位行将就木,鹤发鸡皮的老人。 他再一次终止话题:“你现在也挺年轻,再过几十年,就是这样。马的寿命比人更短,没什么好惊讶的。” 倘若他能有一星半点的捧场和配合也好,但他没有。 周茜萍绷不住脸上的笑,无可奈何道:“你和那个苏小姐在一起的时候,你们都聊些什么?” 陆明远离开此处,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走向了附近的门厅。他疑惑苏乔去了哪儿,又听出周茜萍话中设下的陷阱,竟然开始瞎扯:“聊股票经济证券投资,企业和集团的监管模式,欧洲央行该不该上涨利息……你要是有兴趣深入了解,可以去找你们公司的人。” 周茜萍满心以为他会回答一个艺术类的答案。 她便能找到共同点,进一步琢磨他的喜好。但是陆明远不按套路出牌,他总是让人接不了话。 挽救局面的人,是突然出现的苏乔。 她从楼梯上走下来,端着一个咖啡杯。视线和陆明远交汇,她就笑道:“你把手机忘在卧室了,刚刚林浩给你打电话,我帮你接了。” “前两天,我把手机号给了他,”陆明远面对楼梯,并不避讳周茜萍,直接问道,“他找我有什么事?” 并不是重要的事。 顾宁诚的秘书找到了陆明远的联系方式。但他家中没人,邮件不回——那位秘书就辗转到了林浩那里,反复询问他,知不知道陆明远身在何方。 秘书留给林浩的信息少得可怜。林浩转告苏乔,有个姓顾的年轻男人,想和陆明远见面,条件随便开,目的嘛,尚不明确。 “我也不知道他要干啥,”林浩在电话里说,“我就是有点担心陆明远。” 他在自己家里拢了拢衣襟,含蓄地暗示:“陆明远会画画又长得帅,小心被哪个老板盯上。我看那个姓顾的就蛮有嫌疑,他的秘书一天十通电话找我,根本不管时差,吵得人睡不了觉……” 苏乔取笑道:“也许他有正事呢?他只说姓顾,没告诉你全名吗?” 林浩坦白:“没啊,但是呢,他给陆明远的经纪公司付了一笔钱。江修齐问我要陆明远的手机号,我寻思着,还不如跟陆明远直说。” 苏乔向他保证,会把这些消息,转述到陆明远耳边。 在此之前,林浩知道苏乔回国了,陆明远去度假了。但他不太懂,为什么他们两个人又混到了一起——很有可能是好上了,他合情合理地猜想着。 作为陆明远亲自认可的女朋友,苏乔没有食言。她贴在他的耳侧,如实道:“国内有个人找你,他姓顾,很有钱,收买了你的经纪公司,想要见你一面。” 苏乔嗓音低浅,周茜萍想偷听,可她听不清楚。 她识趣地离开了。 途经走廊时,正好撞上陆沉。 陆沉披着一件薄外套,带着两名便装保镖,穿过了弧形门廊。 “陆叔叔……”周茜萍叫了他一声。 陆沉笑了笑,回头看她,见她眼圈泛红,像只委屈的小兔子,他耐心安慰了一句:“别哭,叔叔教你一个道理,不到最后关头,不要掉眼泪。” 周茜萍不再多言,仿佛听了进去。 离她不远的楼梯口,苏乔的目光意味深长。她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拉住陆明远的袖子,把他带回了卧室。 刚一进门,陆明远就问:“你认识那个姓顾的?” 苏乔脚步一顿。 她坐在床上,一五一十地阐述:“他全名顾宁诚,是我堂姐的未婚夫。他没订婚之前,在人事部做经理,帮了我一点忙……” 苏乔一边说话,一边弯腰,将浅黑色的丝袜缓慢向下卷。 袜子被勾破了一点,不能要了。 雪白的腿一寸一寸露出来,无论何时,观感都是紧致而修长。 很快,苏乔就为自己的漫不经心付出了代价。陆明远把她推倒在床上,接着问道:“他无缘无故帮你么?我怎么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在公司里孤立无援,苏展处处跟你作对,连你爷爷都不愿意出面。” 苏乔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才回答:“你记得好清楚啊。” 作为奖赏,她仰头,亲了他的下巴。 “你放心,我和他没关系,”苏乔道,“他之所以帮我,是因为我也能帮他。仅此而已。” 第26章 苏乔并不希望自己四面树敌。但自从她进入集团工作,麻烦总是接踵而至,她没有三头六臂,只能逐步化解,针对她的人依旧会针对她,信赖她的人却会越发倚重她。 她自认为和顾宁诚的交易都是你情我愿,公平合理的。顾宁诚利用职务之便,帮她筛选出一批人,这批人被苏乔安插到了公司内部。 再往后,她反过来帮助顾宁诚,促成他的项目运行,稳固他在公司的地位。 她对待顾宁诚的态度,就像是对待沈曼,亦或者贺安柏。 倘若将这些解释给陆明远听,势必牵涉到公司的内部机密。苏乔不会开口——她承认自己的自私。 她理所当然道:“顾宁诚急着找你,肯定是因为你的父亲。我们都不知道他手上有什么秘密……越不确定的事,越让人忐忑。” 陆明远略一寻思,认同了她的说法。 纵然顾宁诚的目的无人知晓,他到底是苏乔堂姐的未婚夫。既然有了这层关系,他的所作所为,必定带有偏向性。 陆明远不自觉地为苏乔考虑。他对她十分坦诚:“我和父亲去了书房,问了他遗嘱的事。我待了二十分钟,他没有正面回答……” 意料之中。 苏乔心想,哪怕陆明远一再逼问,陆沉也不会全盘托出。那只老狐狸在商海沉浮了数十载,经历了若干谈判与会晤,他不可能搞不定自己的儿子。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陆沉插科打诨的样子——八面玲珑是每一位助理的必修课。 然而接下来,陆明远又说:“还有一件事,有必要告诉你。” 他仔细留意苏乔的表情,同时阐述道:“父亲说,你爷爷的死不是意外。有人策划了车祸,隐藏了作案痕迹。你相信这个说法么?” 苏乔被他的话惊动。 她转过了头,不再看他。长发落到了脸上,挡住了眼中暗影。 陆明远垂首敛眉,循序渐进道:“他怀疑你的父亲,小乔。” ——怀疑她的父亲是背后的杀人凶手。 乍一想来,的确是苏乔的父亲最有作案嫌疑和杀人动机。他老谋深算,擅长玩手段,又格外重视家庭,纵容女儿。 但他真的有那么心狠手辣吗?如果他是残酷无情的人,根本不会落入任何圈套。 苏乔一时气急,脱口而出道:“我爸爸不会做那种事,他要是做得出来,我根本不用出国找你。” 陆明远不由一怔。 他反问道:“除了遗嘱和私人账本,你还想要什么?” 苏乔瞳眸一缩,浑水摸鱼道:“当然是想要你啊。” 陆明远挑起她的下颌,手指伸得稍长,碰到了她的唇瓣。他顺势轻轻摩挲,嘴上严厉道:“别闹,和我说正经的。” “还不够正经吗?”苏乔含住他的手指,又用舌尖舔了一下。 她无时无刻不在转移话题。 陆明远略感愤懑。 他抽回自己的手,穿过苏乔浓密的长发。发丝极为柔软顺滑,在他的掌心里打了一个圈儿,毛毛痒痒的,诱使他俯下身来,进一步擒获苏乔。 可他前思后想,终是从她身上爬起来,系上了松开的衬衫纽扣,道:“我说过,你不愿意讲,我不会逼你。我父亲晚上回来,你想和他谈话么?” 苏乔悠然坐直,回应道:“今天就算了,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是假话。 她只是需要时间,重新掂量陆沉的筹码。 苏乔的黑色丝袜还没有脱完。她伸直一双长腿,又望向陆明远:“陆先生,你帮帮我。” 陆明远差点以为她是一语双关。 可惜苏乔没别的意思,她仍然是在单纯地勾引他。 陆明远好看的眉头轻皱了一瞬:“自己脱吧,袜子都脱不好么?” 苏乔其实最喜欢他这幅不为所动的模样。他越是顽固不化,她越是兴致盎然,想将他的衬衫扣子一颗一颗地解开,跨坐在他的腹部,描摹他的脸部轮廓。 她随手解决了长筒袜。不过这一次,她真的话中有话:“我自己能做的事,比你想象中更多。” 陆明远静静地凝视她。 苏乔盛情邀请道:“周扬和陆沉都不在家,只有一个周茜萍了。你想去威尼斯的街道逛一逛吗?我预定了一名船夫。” 当天下午,陆明远随她出门。 初夏时节,天空最为澄澈。来往舟船如织,渡口繁忙热闹,游人们成群结队,穿梭于纵横交错的街巷水湾,苏乔也像个真正的旅客,饶有趣味地四处赏玩——她还给陆明远拍了照片。 “哇,你快看,”苏乔亮出手机,“你多上相啊。” 她抬手抚上他的侧脸,目不转睛地审视他,由衷评价道:“你是气质好,我是眼光好。” 陆明远明知道苏乔有意哄他高兴,他还是不争气地被哄得很高兴。接过苏乔的手机后,陆明远主动帮她拍照,他的构图方法极有门路,随便几张,都远胜苏乔的作品。 苏乔被震慑住,挑了九张图,发了个朋友圈。 ——仅对自己可见。 手机微烫。 她悄悄给自己点了一个赞。 又留了一条评论:“我的天,你男朋友拍照真好看。” 幼稚!苏乔在心里这样批评自己。可她仍然怀抱着不可捉摸的满足感。 苏乔并不是为了游乐赏景而出门。这一点,在遇到沈曼与贺安柏之后,就变得昭然若揭了。 某一家饭店的私人包厢里,他们四人聚首见面。苏乔提前说明了原委,沈曼与贺安柏倒没有过多惊讶,反而是陆明远搞不清苏乔的意思。 苏乔便投诚道:“你对我不放心,我就在想,有事一起商量也好。” 她托住自己的腮帮,咬着吸管,喝了一口柠檬威士忌——哪里有心思深沉、运筹帷幄的样子,充其量只是个年轻漂亮,又爱喝酒的小姑娘。 但她也惯会算计别人。 贺安柏依照苏乔的嘱咐,第一个接话道:“是啊,我们才刚来这里。听苏乔说,你们人手不够,我们不就来帮忙了么?” 在陆明远的面前,贺安柏对苏乔直呼其名,这其实不是他的习惯。 贺安柏的父母都受雇于苏乔的父亲。贺安柏从大学毕业后,轻车熟路地进了公司。因为业务出众,为人圆滑,受到了老板的重用,于是他见了苏乔,就喜欢叫她“大小姐”,权当调侃一般。 苏乔却说,在陆明远面前,调侃也要收敛。 贺安柏果然顺从。他收敛极了,接着道:“昨天晚上,我又接到了老板的电话。” “我爸还在催我回国吗?”苏乔反问。 “那倒没有,”贺安柏如实回答,“他就是希望你能平安回家。” 苏乔眼波一转,瞄向了沈曼:“问题没解决,我怎么回家呢?还有几个疑点,纠缠我很久了,怎么想都想不通,沈曼,你帮我调出档案,仔细查一查。” 沈曼连声应好。 为了方便打理,沈曼剪了短发。她额前的刘海细碎,尤其当她低头时,紧锁的眉毛也被掩住了。 她听见苏乔一字一顿道:“帮我准备一月份的档案。我爷爷去世那几天,公司内部……” 讲到这里,苏乔端起玻璃杯,闲来玩闹一般,撞上了陆明远的杯口。 “砰”的一声,冰凉的酒水微溅。 沈曼手指微僵,仍然和往常一样:“公司内部的什么?您再说一遍,我刚刚没听清。” 苏乔再一次下达命令:“公司内部有没有人员调动,财务纠纷……对了,还有宏升集团的董事会,不知道他们一月份都在忙些什么,知不知道再过几天,董事长就要被撞死了。” 她的措辞未免轻率。 言罢,苏乔还与沈曼对视。似乎百分百地信任沈曼,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委托给了她。 沈曼便道:“好的,再过两天,我把报告交给您。” 苏乔笑着回复:“谢谢,你真是我们公司最好的助理。”她抬起手,拍了贺安柏的肩膀,又说:“帮我告诉父亲,我很快就能回国了。” 这场聚会从头到尾,陆明远都没说几句话。 他旁观苏乔的举动,有时明白,有时不明白。 但他依然往好的方面想——苏乔把他介绍给了她的助理,并不避讳几人见面,他们的关系明朗化,似乎更有几分前景了。 第27章 临近傍晚,落日西沉。晚霞红如火烧,点亮了船帆和桅杆。 美丽的新娘和她的丈夫站在一座拱形石桥上。她的婚纱洁白无暇,手中还有捧花——旁观的路人们赶上了一场婚礼。 婚礼的晚宴即将开始。餐厅在席间布置了玫瑰,鹅黄淡粉扎成一束,尽显馥郁芳香。 周扬踏足上岸,扭头回身,起了一丝兴致:“要不,咱们迟点回去?看看新郎和新娘的first dance,沾些喜气。” “得了,先回家吧,”陆沉同他笑道,“等你的女儿茜萍出嫁了,咱们再坐下来,沾沾年轻人的喜气。” 周扬扶了一下帽子,怅然若失:“我先前有个念头——你儿子,我女儿,他们同天举办婚礼,我们见了也高兴。前两日,我女儿听说,她能在这里见到明远,她很期待的。” 提及女儿,周扬的目色舒缓下来。 陆沉却调笑道:“我儿子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着苏景山的孙女。苏乔在罗马时,你说要杀了她,拔除后患,我看那后患没拔成,反而越长越多了。” “老陆,时间紧了点,没找到合适人选,”周扬竟跟着抱怨,没打算瞒住陆沉,“他们提前几天订下了旅馆,我才想到去找人。你说说看,苏乔一个年轻女孩子,哪里打得过约翰?结果巧了,陆明远也在那儿。” 他双手负后,沿着一条石板路,向前行进:“苏乔他们家的人能对苏景山下手,就不会把咱们俩放在眼里。话说回来,苏乔她爸爸,狗急跳墙,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为什么要策划车祸?那些个缘由,没人比咱俩更清楚。我也没想到,苏景山坑了自己的儿子。” 陆沉笑而不答。 他停步,往上抬头,欣赏古旧的建筑物。 两位便装保镖跟在他身后。那些保镖虎背熊腰,肌肉敦实,若论年龄,和陆明远差不多大。 陆沉和保镖耳语,做了一个手势。 几步之外,周扬回首,又说:“他们苏家的人,基本都在国内。天高皇帝远,难办。” 陆沉心下了然。 他不愿回国,一来是因为,他能掌控的生意都在国外。国内的那一份,他争不了,也争不赢。二来是因为,苏景山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奸猾了一辈子,临到头来,还能被人害死。 ——何况是他陆沉呢? 他的怀疑名单上,并不只有苏乔的父亲。 不过眼下,他还有门户要清理。 他蓦地低笑,和周扬道:“苏景山养了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不过呢,我是五十步笑百步,我自己养的儿子,也没把我当回事。陆明远总劝我松手,放弃现在的生意……早几年,我头一回提,他还想在英国写信,举报我们公司,好不好玩?” 陆沉讲完,叹了一声:“自作主张的白眼狼。” 他目不斜视,这么说道。 “小孩子嘛,总要放在身边养,不然会被学校的老师教坏,”周扬伸出手指,虚点了一下,谈起育儿经,“天底下的事,不是非黑即白。他们不懂。” 前路与来时不同,岔进了一条小巷。 周扬一边走,一边问:“老陆,明远现在是怎么想的?” 陆沉自嘲一笑:“他啊,他想回国。” 两堵高墙围出一条窄道,仅容一人单独通过。在中国的风水学里,这被称为“天堑煞”,运势不吉,气数大凶。 灯盏渐明,斜阳黯淡。街上飞石滚沙,起风了。 这一晚,陆沉和周扬都没回来。 陆沉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说是有事,要去罗马,隔几日再来威尼斯。他还嘱咐道,秘书会帮忙照看房子,让陆明远什么都别管,随便旅游,就当是散心。 然而秘书只来过一次。 他接走了百般不情愿的周茜萍。 这间隐蔽的屋子里,就只剩下苏乔和陆明远。 趁着陆明远不注意,苏乔去过陆沉的书房。她撬开门锁,戴着一双手套,把整个房间掀了一遍——什么都没找到。 苏乔便说:“咱们搬出去住吧,这里太闷了。” 陆明远听从她的意见,拎着行李箱,住进了另一家旅馆。 彼时已至七月,游客激增,天气愈发暖和。 沈曼给了苏乔一份报告,厚厚一沓,足见她的细致和用心。苏乔正是看中了沈曼的这一点,不曾薄待于她,打开文件袋时,苏乔的心情也很复杂。 七月了,她在心里想,快要来不及了。 天色向晚,窗外海波翻浪,纱帘被风卷起,又被陆明远拉上。 他刚洗过澡,毛巾挂住了肩膀。 这一天即将结束,黑暗沉积在视野中,唯有海水拍打石阶的声音,扫破这一瞬的静谧。 “不要开灯,”苏乔忽然说,“我想躺几分钟。” 她偶尔会觉得疲乏,躺在床上,望向纹理繁复的帷帐,如同蔷薇花丛中的睡美人,散开的长发铺满了软枕。 陆明远道:“你这两天是不是太累了?这一袋子的文件,你明天再看吧。” 他帮她收拾散落床沿的纸张,无意间看到几行字——今年1月16日,董事会决议,再次将收购宏利的计划提上日程…… 所谓“宏利公司”,正是苏乔爸爸的企业。 陆明远尚未细想,苏乔就伸出小拇指,勾住了他的手指头。 床头柜上,放了一瓶罐装饮料,冒着丝丝凉气,还没有被打开。 苏乔起身跪坐,借着室内暗光,扒开了易拉罐的铁环。 她捏着这个环,套到陆明远的无名指上,求婚一般,与他嬉闹道:“你每天都这么关心我,好像变了一个人。那我送你一个戒指。” 陆明远早已摸清她的性格。 他知道她在闹着玩,配合道:“这也算戒指?我再去买罐啤酒,和你凑个对戒。” “我们平常买卖商品,会在广告里加故事,”苏乔将铁环摘下来,搁置到床头柜上,“比如什么,五十年传承的油烟机,长寿村的秘密酸奶。” 苏乔捧起陆明远的手:“那个戒指就代表,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快乐或忧愁……” 她在背诵结婚誓词。 最后一句“我始终爱你如初”还没说完,陆明远反扣她的手腕,将她往床上一按,因他没拿捏力道,枕头和床垫均是一颤。 临近海岸,潮汐涨落,夜色窥探进来。 无人点灯,遐思占据上风。 陆明远放下床帷,慢慢圈紧了苏乔。他搂着她的腰,安然侧躺,嗓音有点哑:“你刚才的话,我当真了。别告诉我,你是开玩笑。” 苏乔“嗯”了一声。 她如同缠树的藤蔓,倚靠进了他的怀里。 陆明远低头,吻她的唇角。 他身上的气息温暖,足以融化一块坚冰。而苏乔一贯贪心。她悄悄解开他的扣子,描摹他的脖颈、锁骨、肩膀,如梦初醒,得偿所愿。 陆明远却停了下来,抵着她的耳根道:“别再继续了。” 他虽然这么说,还下流地含住她的耳尖,任凭松软的发丝划过他的脸,他极小声地含糊不清道:“硬了,过一会儿才能软。” 苏乔打开了床头灯。 灯下,她长发散乱,衣衫不整,领口从肩膀滑脱,皮肤白皙得几近反光。当她侧身而坐,曼妙挺直的脊背,就和陆明远近在咫尺了。 “我记得……”苏乔在床头柜里翻找,“我昨天在超市买了避孕套。” 陆明远呼吸一沉。 他听到苏乔继续说:“我查了一下,总是憋着,对你身体不好。你上过性教育课吧,你那门课成绩怎么样,我没有实战经历,就靠你了。” 苏乔很快找到了一盒杜蕾斯。 她惯用故作轻松来掩饰紧张。 陆明远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从苏乔背后环住她,手指深入她的衣襟,停在丰盈的胸部筑起围城,忽而耸立,又平沉。他应当是在吻她的,她的后颈被温软湿濡,到了后来,又听见裤子拉链解开的声音。 灯光犹在,陆明远轻轻地哄她:“把腿张开,小乔。” 自从他们认识以来,他真的很少这么温柔。 苏乔便鬼迷心窍。 进入的那一瞬很疼,她又懊悔起来,怨责道:“你……太大了,撑得疼。” ——抱怨被吞没在深吻里,床帷一荡一荡地颤动。他挺腰开始抽送,力道很重,总是退到顶部,再进根沉入,他一再扣紧她的腰,不忘安抚道:“多做几次,你就习惯了,小乔。” 第28章 偃旗息鼓时,苏乔已然累极。 她起初趴在床上。后来陆明远关了灯,苏乔深陷柔软的枕头,用眼角余光打量他。 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场极亲密的情事,不知为什么,意识依旧混沌。苏乔缓了半晌,握住他的手臂,提醒道:“你有没有想过,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陆明远一怔,默然片刻,将她揽入自己的怀里。 “反之亦然,”陆明远灌输道,“你也是我的。” 他按着她光裸的脊背,张开五指,缓慢摩挲,像对待珍贵的艺术品。如他所愿那般,惬意和酥软浸透了苏乔的每一根神经,心潮起伏到了极致,就变成了炽热的枷锁,将她套牢。致使她不再言语,贴着他的胸膛呼吸。 陆明远继续说:“今天晚上,我就这么抱你睡觉……你觉得怎么样?” 他的嗓音和往日不同。更低哑,也更散漫,当他如此开口,苏乔无法拒绝,何况她也贪得无厌。 苏乔蜷在他的怀中,如实回答:“好极了,我再许个愿。我希望将来的每一天,都和今天晚上一样。” 陆明远心想,她的愿望,未免太容易实现了。 次日醒来将近八点。欧洲入夏以后,白昼极长,天光早已大亮。 服务员将早餐送进了房间。无非是一些配菜、饮料、羊角包和培根卷,陆明远原本没有兴致,但是苏乔握着刀,切开黄油,振振有词:“你多补充点蛋白质,昨晚流失了不少啊。” 她讨厌配菜里的西兰花和胡萝卜,全部用叉子拣出来堆到了一边。 陆明远有些好笑地回复道:“你也别挑食。腰还酸吗?” 苏乔放下刀叉,看向始作俑者:“酸,都快直不起来了。”她盯着陆明远的那张脸,念及他平日里的冷若冰霜和不可一世,竟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不吃早饭了,除非你喂我。” 她自知无理取闹,仍然心怀期待。 窗帘被卷起一半,阳光越过蔚蓝色的大海,铺洒在整洁的桌面上,餐具都泛着光泽。 陆明远握住餐刀,叉起一块胡萝卜,伸到了苏乔的唇边:“来,张嘴。” 苏乔拒绝配合。 陆明远便道:“你就这么讨厌胡萝卜吗?他们没加调料,只是煮熟了而已……你离得太远了,坐过来点,也方便你选菜。” ——他所说的坐过来,其实是坐在他的腿上。 苏乔在公司里混迹多年,听闻风言风语,收集了各类八卦,也曾见过年轻美貌的秘书小姐坐在老板的大腿上——就像她现在这样。 陆明远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用来握叉子。他垂首亲吻她的头发,倘若他深呼吸,就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不由得将她抱得更紧。 亲密不言而喻,苏乔心满意足。 陆明远称职地喂了她一顿早餐。 银勾挂住的纱帘随风飘起,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窗,海水激荡着云影,近处浮光跃金,混杂着手机震动的声音。陆明远的手机被搁置在窗台上,他又错过了一个电话。 打电话的人,正是远在北京的顾宁诚。 他花费一番心思,弄到了陆明远的号码。 可惜无人接听。 陆明远或许看到了,但他也没有回拨。顾宁诚等到晚上,仍旧一无所获。 他并不觉得意外,暂将这件事放到一边,带着几个朋友,去苏家的豪宅赴约。 七月酷暑难消,烈阳炙热,叶姝和往年一样,喜欢开泳装派对。地点就选择苏家的游泳池边,入夜以后,灯火通明,乐曲悠扬,处处彰显纸醉金迷。 叶姝的交际圈很广。她一向玩得开,常说“人多热闹”,泳池里除了和她有交集的朋友,还有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面孔。 ——顾宁诚可以接受,但他刚回国不久的小舅子不能接受。 小舅子名为叶绍华,是叶姝的亲生弟弟。 叶绍华只比苏乔大一岁,却是苏家这一代里最吊儿郎当的孙辈。他当年实在无心念书,更无心经商,父母拿他没办法,塞了一笔钱,送到国外混日子。 现如今,他终于捡起几分血性,背包回国,计划去公司里磨炼。 他穿着一条四方的泳裤,端着鸡尾酒,跟在顾宁诚身后,喋喋不休道:“姐夫,这是怎么搞的?哪儿来那么多的嫩模、小明星,泡在我们家的游泳池里啊……” 顾宁诚同样只穿了一件泳裤。肌肉坚实,轮廓分明,双腿修长而有力。所到之处,吸引了无数比基尼美人的目光。 而他回头,看着叶绍华,笑道:“绍华,我和你的关系没变,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叫我吧。” 叶绍华城府尚浅,并未细想,便道:“好嘞,诚哥。”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顾宁诚厌恶“姐夫”这个称谓。 衣着清凉的侍者扶着推车四处走动,弧形凉棚里,有人在弹奏三角钢琴。泳池内部的水花飞溅和泳池外部的欢声笑语融合,顾宁诚实在嫌吵,找了个僻静处,缓慢入座。 夜空晦暗,灯光鼎盛。 顾宁诚背靠椅子,向上眺望——别墅的二楼,苏展一身正装,双手揣进口袋,静静立于阳台。 他和一楼的狂欢毫无关系。他不可能融入集体,像是天生的独裁者。 叶绍华也看到了苏展。 他挥手,喊了一声:“大哥!” 苏展侧目,眉梢微挑。 因他与顾宁诚视线交汇。 顾宁诚错开了苏展的注视,朝着叶绍华开口道:“叶姝近几年喜欢办派对,尤其是夏天,一周至少一场,你都没机会参加。” 他随后便笑了:“你大哥苏展不是一般人。他有机会参加,可他从不现身。” “我哥不太合群,从小就那样,”叶绍华咬了一口法式点心,没头没脑道,“爷爷把他当继承人培养,啧,可不像我,早就被放弃了。但是,诚哥,我跟你讲,我和我姐两个人,都跟着我妈姓,爷爷好像也蛮在意。” 顾宁诚但笑不语。 他转移话题道:“你去看你爷爷了吗?绍华,虽然每天都有人扫墓……” “废话,当然去了,”叶绍华双手搭膝,自嘲一笑道,“想到去年吧,爷爷路过美国,顺道来见我,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心里难受。” 他的难受无法传达给任何人。 这里的大部分朋友,都是彻头彻尾的享乐派。 叶绍华扫视一圈,问道:“苏乔呢,她跑哪儿去了?” “她不在国内,”顾宁诚脱口而出,“不过也快回来了。” 他喝了一口酒,再望向阳台,苏展已经离开。 凉棚中斜挂着壁灯,左右载重着柠檬树,树丛中立着一座雕像——那是一位肩负铜壶的少女,赤裸身体,姿态柔丽,模仿了安格尔的名画《泉》。 水流从她的铜壶中喷洒出来,畅泻一地,在灯色斑斓的夜景下,水花如同金线闪亮。 叶绍华起身,用手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醒神,一边又问:“苏乔也出国了?她出去不亏么,一天到晚忙得跟个轴轮似的。” 他的姐姐叶姝浮在一块单独辟开的私人泳池里,和几位闺蜜有说有笑。叶绍华看到姐姐,再想想堂妹苏乔,忍不住评价道:“苏乔就不能像我姐姐那样,把权力交给大哥,再挑个男人嫁了,安安稳稳过日子么?” 顾宁诚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她有她的无奈,也有她的选择。” 他笑着打圆场:“就像你,绍华,你不也回来了吗?一晃都好几年了。” 顾宁诚专注与叶绍华聊天,不知何时,叶姝带着她的朋友走了过来。 派对现场依旧喧闹,喝多了玩疯了的花花公子潜入水底,将手伸进女伴的泳装里。旁观者云淡风轻,见怪不怪,反倒是看惯了这种场景的叶姝稍一驻足,无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 她和顾宁诚说:“你别老待在这儿,出来转转,别的情侣多会玩啊,你的熟人都在泳池里。” 叶姝穿着黑色泳装,身材玲珑有致,并不逊色于嫩模。 顾宁诚视若无睹,坐着不动,只是笑道:“我九岁那年溺过一次水,留下了心理阴影。要不是因为你邀请我,我根本不会来,就像你大哥苏展。” 第29章 叶姝并不知道顾宁诚溺水的事。 或者说,顾宁诚的很多事,叶姝都不清楚。 他们已经订婚,即将成为一对夫妻,然而总有一道虚无缥缈的屏障挡在叶姝和顾宁诚之间,让叶姝没办法亲近他。 比如现在。 顾宁诚端坐于长椅,和叶姝拉开了距离。 繁茂的树荫垂落在他的身上,明灭的光影流转在他的眼中,而他若即若离,连眼神都没赏赐给她。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穿着泳衣——没了衣服的遮挡,足可以肌肤相亲,感受双方的热情。但是顾宁诚不温不火,叶姝又能怎么办呢? 她蹲下来,搭着椅子扶手,风情万种地献吻,亲了顾宁诚的薄唇。 叶绍华瞧见这一幕,双手捂眼,吹了个口哨:“呦呦呦!姐姐和姐夫感情真好!” 这句话,叶姝听了心里舒坦。 她嫣然一笑:“你姐夫说了,他不想来这个泳装派对。多亏了我邀请他。” 叶姝就坐在扶手上,双腿并拢,微微弯曲。 她懂得如何展示自己的傲人曲线。她的泳装胸罩沾了水,水滴一如透明的珍珠,依附于她的身体,她用指尖擦拭它们,靠着女人的第六感,叶姝觉得,在场大部分男人都在对她行注目礼。 包括一位追求过她的青年才俊。 那人名叫关靖,是叶姝的大学同学。 叶姝心情好的时候,会叫他“靖哥哥”,他一贯风流成性,给杆就爬,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常用荤段子调戏她。 而眼下,叶姝想了个主意。她拉起叶绍华,端着酒杯去找关靖,走到一半,还回过头来,朝着顾宁诚笑了。 顾宁诚等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找服务员要了一块湿巾。 他拿那块湿巾擦嘴。 然后把湿巾扔进了垃圾桶。 叶姝当然看不到。她还在和关靖叙旧,抿着嘴笑:“啊?咱俩多久没见了?” “两个月零十三天了,想死我了。”关靖随便胡扯了一个时间——因为他知道,叶姝肯定也不记得。 他拿出了平日里泡妞的本事,恭维道:“你和顾宁诚订婚了吧?怎么个意思,我嫉妒死那小子了。” “嫉妒他干什么呀,”叶姝仰头,吐气如兰,“你跟Jessica有戏吗,处到哪一步了?” Jessica是另一位年轻姑娘,也是他们共同的好友,关靖公开表达过好感。 但是,当着叶姝的面,关靖临场应变:“宝贝,你跟我提Jessica,我才想起她。我和你说着话呢,脑子里只有你。” 叶姝轻轻巧巧地微笑。 关靖抬手,把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见她不排斥,关靖手指一滑,捏了下她的耳垂。 叶姝缓慢地侧首,在人群中寻找顾宁诚——他的确从角落里出来了,进入平日的社交圈,他根本不关心叶姝做了什么,更不在意她与别人调情。 她好像在导演一场,属于一个人的闹剧。 到底哪里做错了?她心浮气躁,甩下关靖,扎入泳池。 水花“砰”地溅起,沁凉身体。 叶姝恨得咬牙,虚飘在水中,抓住叶绍华的肩膀,问道:“你刚和你姐夫在一起,聊了什么?” “咋了?”叶绍华纳闷,“没聊啥呀。” 他记忆力不好,忘性极大,思前想后,回过神道:“讲了爷爷,还有苏乔嘛。她不见了,我上哪儿知道去,就随口问了……不管怎么说,她是苏家的人,咱们的亲妹妹。” 言罢,叶绍华又问:“姐,你干嘛和关靖凑近乎?就他那样,还摸你耳朵,什么玩意儿啊。” 叶绍华都比顾宁诚关心她——可能是因为苏乔吧。 “苏乔”两个字,是叶姝心中拔不掉的刺。 她对苏乔恨意滔天。 更不想有这样一个妹妹。 当她极端厌恶一个人,偏偏还要和那人比较——她盯着远处的顾宁诚,脑后微汗,仍然轻声细语道:“弟弟,你说,我和苏乔,谁更美?” 叶绍华对这个问题感到莫名其妙。 但他想了想,依旧诚实道:“苏乔更漂亮,她长得精致……但是姐,苏乔太多弯弯绕绕,她哪儿能和你比,她压根儿没亲和力,我有个朋友,迷她迷得不行,连说句话都不敢。” 耳边的交谈声都变成了杂音。 叶姝醋海翻涌,隐含戾气。 她二话没说,起身走人,从女仆手中拽了一件白袍,走进了别墅里。 别墅的那道玻璃门,隔开了两个世界。室内的苏展正在抽烟。 他的身材像衣架子,将一件西装撑得修长妥帖。 名门淑女对他趋之若鹜,他迟迟没做出选择。爷爷去世之前,曾经多方撮合,盼着能有个结果,可惜他再也等不到了。 苏展并非不近女色。他私下曾有几个情人,模样清纯,性格乖巧,拿钱不惹事,都是他泄欲的对象。 然而近几年,苏展对她们都感到厌倦。就连叶姝也察觉,苏展越发难以亲近,她不敢直说,披着单薄的袍子,紧蹙双眉,眼中有泪光闪动。 “这是怎么了?”苏展捏着那根烟,冷声教导她,“哭哭闹闹,不是你该有的样子。” 他抽了一口烟,吐出白雾,熏得她神色怅然。 苏展仿佛洞悉一切:“顾宁诚欺负你了?” “没,”叶姝落座,哭笑不得,“大哥,他根本不欺负我,你懂吗?” 苏展了然一笑,规劝道:“收一收你的大小姐脾气,我们和顾家已经联姻了。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对你和他都不好。” 他反问一句:“顾宁诚和你的前男友们不是一类人,你懂吗?现在是七月,苏乔快回来了,你做好准备。” 叶姝喉咙干涩,心情跌落到谷底,不断往下沉。她不能说大哥做错了,倘若是她作为集团继承人,也必然要权衡利弊,无法顾全方方面面。 她伏在沙发的团枕上,观望泳池边的顾宁诚。 顾宁诚接到了一个电话。 号码开头是44,英国区号。他立即拿着手机,走向了没人的地方。 给他打电话的人,是远在另一方的陆明远。 陆明远站在旅馆的阳台上,手扶栏杆,凭空眺望。海鸥展翅欲飞,挣动之际,落下洁白的鸟羽,浮入宽广的海平面。 他心情放松,一上来就指名道姓:“你好,顾先生。” 顾宁诚温和道:“您好,我是顾宁诚,也是宏升集团的项目经理,行政人事部的副总监……我先问一句,苏乔是不是和您在一起?” 此时此刻,苏乔就在陆明远身后的卧室里。 天气晴好,她换了一条短裙,坐在桌子上,低头翻阅文件。雪白的大腿根还有几处指印,都是陆明远昨晚掐的,他没控制住力道,心想以后要改正。 陆明远看着苏乔,再对待顾宁诚,便有些冷漠:“你找我什么事,直说吧。” “我想请您帮个忙,”顾宁诚态度客气,“我联系不上陆沉先生,我手上有些东西,他一定很感兴趣。” 陆明远不近人情地分析道:“听你这么一说,那些东西还没有重要到让他亲自联系你,顾先生。” 顾宁诚失笑。 在没搭上陆明远之前,顾宁诚对他有诸多猜测。他只知道陆明远在国外长大,没爹没娘,毫无根基,猜想陆明远的中文可能不太好,思维全盘西化。 却不料他反应迅速,有些毒舌。 难以想象陆沉把他寄养在什么家庭里。 顾宁诚宽厚道:“我知道你不在乎名利,你的作品让人印象深刻,如果你愿意帮我的忙,只要你开口,任何要求,我都会尽力满足。” 手机那头隐隐嘈杂。陆明远听出,那大概是派对上的音乐。 他套话道:“你不明说手上有什么东西,就算我转告我爸,他也会当做没听到。” 顾宁诚笑声坦率:“这个你放心,不用你把关了,只要陆沉知道是我找他,他就会卖我一个面子……” 他们的通话尚未结束,苏乔放下文件,跑向了阳台。 她从陆明远身后抱住他,鼻尖贴着他的脊背,颇为依赖地蹭了蹭,问道:“喂,你在和谁打电话,林浩还是江修齐?” 苏乔没听见陆明远刚才说了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猜错了。 倒是电话另一头的顾宁诚,清楚感知到了苏乔的存在。 他的指尖一瞬僵硬,话到了嗓子眼,怎么也滚不出来。像是被软木塞住的葡萄酒,酒水来回逛荡,每一滴都被锁紧在瓶口。 顾宁诚失手挂断了电话。 陆明远扔开手机,从阳台进入卧室。苏乔刚一跟进来,陆明远就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放翻在床上,她轻车熟路,随便他如何亲吻,只是玩闹心一起,苏乔还去挠他的腰窝。 她发现,陆明远有点怕痒。 他可真好玩啊。 陆明远被她挠了以后,呼吸更不均匀。他倚在她的耳边,警告道:“你再这么调皮,下午也别起床了。” 苏乔顺着他的腹肌往下摸,火上浇油道:“以后要是和你吵架,我就挠你的痒。” 陆明远鼻梁高挺,蹭过她的耳骨。他轻吮她的颈部,依然留下了红印,他无可奈何道:“我和你吵不起来了,不想吵。” 苏乔离开了床榻。 陆明远坐直身体,不知道她要去哪儿。 她接下来的举动让他气血翻涌。 因为陆明远坐在床边,苏乔便跪到了地毯上。她动作生涩地解开他的皮带,那个东西已经硬了。她有点握不住,俯身含着,小心翼翼地舔舐。 陆明远一动不动,眼前一幕冲击力太大,他的理智即将断裂,后背冒出了薄汗,手腕按住柔软的床垫,每一块肌肉都因他的享乐而绷紧。他忍耐到了极点,嗓音低哑的如同被砂纸打磨过:“起来,小乔,你不用做到这一步。” “我想让你高兴啊,”苏乔从他的胯间抬头,不可思议道,“怎么搞的,你的额头出汗了……不舒服吗?” 陆明远向后倒在床上:“天气越来越热了,出汗很正常,别管我。” 他记得苏乔仍然腰酸,并不准备折腾她。何况他现在极度躁动,倘若硬来,怕是会把苏乔弄哭。 陆明远翻了个身,收拾完衣服,好整以暇盯着苏乔,把话题带向正路:“你刚才问我,在和谁打电话。这个问题,我还没回答。” 苏乔坐得端正,诚恳地发问:“是谁?” 陆明远道:“顾宁诚。” 他将前因后果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苏乔。 苏乔稍加思索,便道:“你能不能按照顾宁诚的意思,把他的话告诉你的父亲?这里面的情况有点复杂,我以后会解释给你听。” 第30章 天将薄暮时,苏乔和陆明远共进晚餐。 那家餐厅是露天的,他们的座位靠近边缘地带,紧挨着岩石堆砌的护栏。栏杆上挂着玻璃灯,内置燃烧的白蜡烛,再往下看,便是波光潋滟的海水。 陆明远无心赏景。他把一块石头放在了桌面上。 今天下午,陆明远给他爸打了一个电话,交待了顾宁诚的企图。打完以后,他闲的没事做,随意玩弄一块石头,在上面刻字——刻的是“小乔”。 除了中文汉字,还有拼音xiaoqiao。 陆明远惯用斜体英文,字迹潦草,笔走龙蛇,除了他自己,基本没人能看懂。 但是当他雕刻苏乔的名字,他比平常工作时更认真。 以至于苏乔察觉后,高兴又吃惊。她一如既往地调侃他:“啧,看不出来你冷冰冰的外表下掩藏了一颗浪漫的心。” 调侃完毕,苏乔得寸进尺:“你能不能把石头雕成爱心的形状?不用太细致,有个轮廓就行。” 彼时陆明远很低调,没有直接回答她。而现在,他拿出来的那块石头,已经被雕琢成心形,触感圆润,光滑,微凉。 “送你了,”他说,“你看看,满不满意?” 苏乔接到手中,仔细研究一番,道:“还差一点……” 她从包里拿出钻石胸针,用尖利的棱角在背面刻字。她没有陆明远的技巧,字体歪歪扭扭,陆明远勉强辨认出来,苏乔写的是他的名字。 他的唇角勾起弧度,给出一个罕见的笑。 当晚恰如昨日一样。 入睡之前,陆明远询问苏乔,她的腰还酸不酸,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将她压在了身下。他的吻浅尝辄止,让苏乔放松,但他深知她很可口,一点点轻吻时,就扒掉了她的衣服。 缠绵到深夜,月亮都藏进云中。 苏乔有气无力,欲言又止。 陆明远仍在抚摸她,不断亲吻她的耳尖——因他发现苏乔的耳朵极为敏感。 他破天荒地说起了好听话:“我昨晚上做梦,又梦到了你。”他握着苏乔的腰,坦诚自己的秘密:“你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陆明远的手上有茧,苏乔早已骨软筋酥。 她眸色迷离,探究道:“嗯,是吗……你都梦到了什么?” 陆明远的回答让人意外:“我说完了,你别笑。” 苏乔被他勾起求知欲,兴致更高,轻啄了他的下巴:“我答应你。好了,你快说吧。” 陆明远嫌她调皮,轻拍她的后背,简短描述了昨夜的梦境:“我梦见……回国以后的事。没什么稀奇的,就是从早到晚和你相处。” 他带茧的指腹顺着她的脊背一路往上,搭在她的后颈处,弹琴抚玉一般,极为轻缓地摩挲。 苏乔想好的那一句玩笑话——“梦和现实都是反的”,竟然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安静地点头,埋进他的怀中,描绘未来的蓝图:“我在北京有自己的家,一共三层。卧室都在二楼,还有好几间空房,听我的,都用来放你的画好不好?” 她不由自主,讨取他的欢心:“你喜欢林浩家的牧羊犬,不如我们也养一条吧。他们家的狗叫什么来着……” 陆明远接话道:“汉堡。” 话一出口,比往日更温和。 苏乔若有所思:“呐,我们的狗叫薯条。” 她答应过不能笑,但是忍不住笑了。 苏乔的别墅总是空荡荡的,她想,如果有了陆明远,肯定能增添人间烟火的气息。 陆明远却抱紧了她,没来由地念道:“小乔。”他吻她的额头,问了一句:“你喜欢我什么?” 这个问题将苏乔难住。 她并没有慎重考量过。 父母对苏乔的教育很不一般,凡是她想要的,必须尽力争取。大多数情况下,苏乔都处于戒备状态,她总要不露声色,衡量利弊,掂量孰轻孰重。 但在陆明远这里,苏乔总是很放松。 她回答道:“喜欢你长得帅,有才华……” 苏乔略一停顿,还没有说完,陆明远便圆场,不再强求:“这两句也够了。行了,我们睡觉吧。” 毫无疑问,他已经被苏乔那些同居计划、养狗计划弄得心肠极软。 先前的躁动无药而愈。 苏乔沉思几秒,执意补充道:“你真的很特别,和我身边的人不一样。 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目的,怎么说呢,像各种颜色的玻璃珠子。” 她努力忽略自己的腰酸,攀附着陆明远的肩膀,与他四目相对:“我觉得,你更像纯粹的钻石,我没见过你这样的……我见识短浅,贪心惯了,很想要。” 陆明远哑然片刻,抚上了她的脸。 他道:“不用想了,已经是你的了。” 苏乔强调道:“一直是我的。” 陆明远的眼中有幽暗的光,他并未应声,在苏乔的脸颊上掐了一把。 苏乔却知道他这是顺从了。 她睡得很踏实。 直到次日早晨,她接到了一个消息。 陆沉获悉了苏乔的筹码,终于同意和她见面,唯一的条件是,不能带上陆明远。 他们的会谈地点,位于陆沉的房子里。苏乔虽然熟悉那一块地方,倒也没有单打独斗,依旧带着贺安柏赴约——她舍弃了沈曼,没有通知任何人。 在表面上,沈曼还是她的助理。 她甚至打算,拉着沈曼一同回国。 贺安柏猜不出苏乔的计划,忐忑不安道:“大小姐,陆沉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们都抓到他的把柄了……” “没那么简单,”苏乔道,“他这种人,肯定有后手。” 他们被陆沉的手下领进室内。书房并不宽敞,陆沉就坐在椅子上,面前摆了三份文件,整整齐齐,还没拆封。 陆沉摆了一下手,他的保镖便出门了。 而后他抬头,慈祥地微笑。 苏乔会意,看向贺安柏,礼尚往来道:“好了,你出去吧。” 贺安柏“嘶”了一声,狐疑道:“可是……” 苏乔稍一挑眉,贺安柏不敢言语。他听话地离开,蹲在外面等候。他暗想苏乔来这里之前,都没和陆明远打招呼,也不知道那小子会不会来找她?找到之后,会不会打扰苏乔和陆沉的严肃谈判? 陆沉反而没有贺安柏操心。 事实上,他相信这一次的协商,一定能顺利进行到底。 书房的窗户半开,夏日暖风吹了进来。 苏乔落座在沙发上,自言自语般提问:“我听周扬的朋友说,他们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陆沉答非所问:“不得了啊,小乔,这都瞒不过你。” 话虽这么说,他却没有丝毫惊讶。 他笑着为她答疑解惑:“周扬呢,在我们公司任职二十多年,做出了不少贡献。他也累了。我让他提前退休,去乡下休养了。” 苏乔将遗憾化作一声叹息:“周扬的朋友们听了些风言风语,不太信任您了。当然,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认识您这么多年,相信您的信用和人品。” 她笑道:“所以,哪怕我早就拿到了你们的私账,我也没有想过,要把你们一锅端。” 陆沉为苏乔泡了一杯茶。 她没喝,只是端着杯子。 阳光在杯中折射,她的手心被捂得温热。 恍神之际,她竟然想起,早上从被窝里钻出来时,陆明远拉住了她的手腕。她只好重新返回,又让他亲吻了几下,和他重温昨夜的情愫。 她缓慢地调整呼吸。 对面的陆沉听出威胁的意思,索性摊牌道:“苏景山器重苏展,这么多年了,我都看在眼里。不过,小乔,比起阿展,你还是有些长项……” 苏乔抬起头,听他笑着说:“比如呢,小乔,你比阿展孝顺多了。” 陆沉当着苏乔的面,拆开了摆在桌面的文件——那是苏景山的遗嘱。 共有两封。 陆沉微微弯曲了双臂,掌心搭在桌面上:“要我说,如果是阿展的爸爸,遇到了这么些麻烦事,阿展才不会管。” 阿展才不会管。 这六个字,听得苏乔耳根发麻。 的确,苏展和他爸爸的关系,也没有外人想象的那样亲密。其中的缘由甚至不容易解释——或许是因为,苏景山十分信赖自己的大儿子,又总是做出一副要把所有资产都传给长孙的派头来。 事实也的确如此。 苏景山的第一封遗嘱上,白纸黑字地写明了,他名下的所有股份,都全权交托给苏展。而剩下的那些小公司和不动产,则交给他的三户儿子平均分配。 他似乎在尽量公正。苏乔心有嘲讽地想。 第31章 茶水微凉,苏乔从容起身。 她拿起第一封遗嘱,验证苏景山的私章,以及他的独特签名,轻声说:“爷爷有一个管家,叫吴良,跟了他几十年。” 吴良谐音“无良”,却名不符实。 他其实很有良心。 苏景山是草根出身,找了个家底丰厚的老婆,生下了大儿子和二儿子。发妻体弱多病,早先去世,而苏景山觉得家里不能没有女人,过了两年,他又娶了一个肤白貌美的老婆,也就是苏乔的亲奶奶。 从那时起,苏景山招了一位管家。在吴管家看来,苏乔的奶奶是个好雇主——她谨守规则,知书达理,待人极其慈蔼。 单凭这一层好印象,吴良帮助过苏乔的父亲。 某个下午,他给苏景山端茶倒水,瞧见那位老人正在写遗嘱。遗嘱上,标注了小儿子的名字,吴良只敢瞥一眼,便立即低头垂目。 他觉得这封遗嘱能缓和父子关系,便汇报给了当事人。 所以当陆沉拆开第二个袋子,苏乔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她意味深长道:“吴管家帮过我爸,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关于第二封遗嘱,我能猜到个大概。” 陆沉将文件放平,格外亲切道:“你啊,打小儿就聪明。你能猜到,我不奇怪。” 苏乔冷笑,但没开口。 第二封遗嘱的内容更为复杂。 其上写道,苏景山的所有股份将被转移到小儿子的名下,前提条件是,他的小儿子愿意把自己的公司并入苏氏集团,不参与集团的重大决策,并且聘任苏展为总经理。 苏乔逐字看完,捏紧了拳头,手指却没力气。 太狠了。 她忍不住腹诽。 陆沉时间紧迫,挑明了讲道:“我现在的公司,说白了,靠的是国际贸易。小乔啊,你爸爸也牵扯进来了,他可不是旁人,是你的好父亲。” 陆沉讲不出“走私”两个字,他只会用“国际贸易”代指。 他之所以这般云淡风轻,胸有成竹,都是因为他知道,苏乔的父亲也参与了走私。 或者,更确切的说,她的父亲担当了主要罪名。 苏乔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倘若要调查那个艺术品公司,绝大多数证据都会指向父亲,他们家不仅保不住自己的公司,还要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坐穿牢底。而这一切的开端,来源于某一年春节,爷爷打过来的一通电话。 那时的宏升集团投资了钢材业,但是市场行情不景气,运营亏损了一大笔钱。 爷爷致电给了爸爸,先是拉了一番家常,谈到了苏乔、苏乔的奶奶、以及自己的愧疚。他一定早就打好了腹稿,润色了很多遍,再加上亲生父亲的身份,终于打动了苏乔的爸爸。 毕竟,他没提过分的要求,只是想寻求一场合作。 生意场上不能树敌太多,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携手共赢,诚信为本——这都是苏乔的父亲交给她的。 再然后,父亲自己栽进了坑里。 他明明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真理,也贯彻了“以毒攻毒,以仇抱怨”的准则,但他从来没想过,他的生父会对他狠毒如斯。 ——那场合作,是个不折不扣的圈套。 当他发现,早已为时过晚。 因为承担走私的艺术品公司挂靠在苏展的名下,苏乔的爷爷为了帮苏展解除后顾之忧,借着合作的虚假关系,将那一切的罪名转嫁到了苏乔她爸爸的头上。 而苏景山的第二封遗嘱,就是在威胁自己的小儿子。 再往深了剖析,苏景山连一分钱都不想留给苏乔。他几乎用尽了手段,强迫小儿子上缴自己的公司。 这般雷厉风行的做派,让陆沉感慨万千:“小乔啊,你父亲是个出色的商人,但他也有弱点。他当年同意和苏景山合作,不可能连点手段都不会——他败就败在,真以为苏景山老了,就会牵挂自己的儿子,惦念自己的孙女。” “你说错了,你不是我们家的人,”苏乔敲了一下桌子,向他陈述事实,“你不知道,我们家处境艰难,爸爸想缓解局面。他签完那份合同,就把自己赔进去了。” 她顿了一秒,方才道:“我这一趟出国,父母很不放心我。他们转移公司财产,聘请律师和私人侦探……” 陆沉摇了摇头,不由轻嘲:“难!那是个死局。” 话已至此,点到即止。 陆沉和自己的儿子聊天时,喜欢浑水摸鱼,打感情牌。但是当他和苏乔会谈,他便换了一副神情,将苏乔放到了平等的位置,现实的对立面。 他主动退让道:“这里还有第三封文件,不是什么正式遗嘱,也就是告诉咱们,要把国际贸易的公司交给苏展打理。” 苏乔笑道:“您舍得吗?” 陆沉虚与委蛇:“我是小人物,我的想法,不那么重要。” 他悠然自得地站立,刚好与苏乔对视:“我把这两份遗嘱交给你,你就能掌握一些主动权。再往后,帮衬你几个小忙,也是咱们的分内事。” 苏乔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已是波浪滔天。 陆沉继续说:“我从陆明远那里听说,顾宁诚有事找我。你想知道顾宁诚手上有什么吗?这些内幕,小乔,我不是不能告诉你。” 苏乔开门见山:“您想让我,用什么跟您换?” 她亮出一些筹码:“如果那个国际贸易公司被曝光了,我爸爸跑不掉,您也跑不掉,为了说通您,我准备了好几年。” 陆沉摆了摆手,不以为然:“能和你爸一起坐牢,咱们都不亏。我实打实地自愿投资,还能让他惹一身腥,是不是很有趣?” 有趣个屁。 苏乔在心里骂脏话。 她觉得陆沉和他的儿子就是两个极端。一个极为老奸巨猾,一个极为率真正直。 陆沉仿佛洞悉她的想法,立刻提起了陆明远:“陆明远不愿意继承我的生意,他想过的是那种……普普通通的生活。你把他拉进这摊浑水,就没想过,他是个搞艺术的孩子吗?” 苏乔抬眸,反驳道:“你凭什么觉得,一个搞艺术的人不能适应复杂的生活?众生万象,你见过的例子,应该比我更多,陆助理。” 陆沉双手合十。 他复又落座。 半年了,没人再叫过他“陆助理”。他被勾起一部分回忆。 “你爸爸,是个生意人,”陆沉含蓄道,“吃了亏,要补回来的。” 这话比较难懂,但苏乔很快理解。 陆沉的意思是——苏景山的死,可能与她的父亲关联。 被祸害到那个份上,不能恼羞成怒、报仇雪恨么?! 苏乔尽力开脱:“上一代的恩怨,要纠缠到这一辈……我觉得,陆助理,你不是狭隘的人,不会赞同这种观点吧?” 陆沉答非所问:“你和陆明远没有相处几个月,没到生离死别的地步。他一个人生活了十七年,小乔啊,你听叔叔一句劝,你不可能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人有时候,不能高估了自己。” 他忽然站起来,把遗嘱收进抽屉,道:“你怎么换掉了沈助理,我今天没见到她。也是啊,小乔,以你的条件,什么助理找不到,什么小伙子找不到呢?” 陆沉的态度昭然若揭。 他在逼苏乔和陆明远分手——以苏景山的遗嘱、顾宁诚的秘密、和他陆沉的助力作为回馈。 条件太过丰厚了。 陆沉可不单是为了保全儿子。 他这样做,一来可以摘清责任,二来可以退居二线、旁观争斗,而苏乔是站在前端的人,她背负着最大的风险。 陆沉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们来威尼斯的那天,我让袁腾去接你们。上岸的时候,他拿了一把手枪,对准了陆明远的脖子,小乔啊,如果他不是我的人,陆明远的坟头草都青了。我儿子城府那么浅,怎么能跟你回国?” 他还说:“苏展是什么货色,你比我更清楚,他手下的人,可没有袁腾的软弱。你要是真的喜欢明远,就为他考虑考虑。更何况,小乔,你的未来加上你的父母,还抵不过一个陆明远吗?” 你的未来加上你的父母,抵不过一个陆明远吗? 他的嗓音和缓,却是句句扎心。 陆沉说话的功夫,陆明远找到了门口。 他早上赖了一会儿床,八点多起来,苏乔已经不见了。 陆明远没吃早饭。 他分析时局,联想顾宁诚的电话,认定苏乔和父亲碰面了——他紧接着排查地点,大概就是那栋隐蔽的房子里。 现实验证了他的猜测。 陆明远在书房门口,见到了贺安柏,他跟贺安柏打了个招呼,然后站在走廊上,观赏沿途的壁画。 他想,他和苏乔在北京的家里,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将一些画作,钉入走廊的墙壁。 他还想在院子里搭一个狗窝。他自己用木料建一座,不能像林浩家的狗窝那么简朴,要能遮风挡雨,门牌上刻着“糖果”两个字。 他还记得苏乔喜欢喝酒,所以他开始留意调酒。但是酒精伤身,女孩子喝多了不好,他觉得将来住在一起,应该经常提醒苏乔。 为什么会考虑这些呢? 从七岁开始,他就没有家了。 寄宿学校、乡下的叔叔家、包括后来在伦敦的房子,总是少了点什么。 那些难以形容的空隙,都在被苏乔的一言一语填满。 想到这里,书房的正门,一霎打开。 苏乔抱了三封文件,面色如常,从中出来。 第32章 陆明远绕过贺安柏,挡在书房的正前方。他伸手去牵苏乔,但她后退一步,避开了。 “我们去门口说话吧,”苏乔笑起来,“这里路窄,不方便。” 陆明远回过味儿来,怔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看着她。 她像往常那样拨弄头发,发丝黑亮,光滑如缎。她注意到陆明远的目光,手指蓦然一僵,半抬起脸,表情很平淡:“巧得很,你猜到了我在这里。” “你几点来的?你走的时候,没声音,”陆明远随口搭话,“我以为你还在卧室里。” 苏乔拍了贺安柏的肩膀,跟着他一路往前走,背对着陆明远回答:“我七点出来的……” 清晨七点,陆明远还在睡觉。 更早那会儿,他知道苏乔起床了,把她拽进被子里,又亲又吻。苏乔衣衫不整,任他肆意搓揉,她的皮肤白皙娇嫩,仿佛能掐出水,陆明远舍不得掐——万一弄疼她怎么办?除了初夜,他不想让她再疼了。他仅仅是爱不释手。 情到浓时,他尚未尽兴,倍感欢愉地聆听苏乔的喘息。 现实这样优待他。 最好的梦境也不过如此。 天外碧空如洗,拂晓光芒正盛。 苏乔的嗓音很轻,如同钩子般,浅浅镌刻温情:“嗯……你亲够了吗?现在是六点,你继续睡啊。我醒了,就睡不着了。” 所以细算的话,三个小时前,他们还情投意合,如胶似漆。 但是现在,比起被冷落在一旁的陆明远,苏乔更愿意与贺安柏说话。 陆明远喊住了她:“小乔?” 苏乔停步,却没转身。 恰逢陆沉从书房出来。他抽了口烟,笑得亲善:“明远,你也来了。” 烟圈如雾,漫无止境地飘散,融入风中,直至完全透明。陆沉搭上了儿子的肩膀,说话带着一股子烟味:“小乔快回国了,你跟她打个招呼吧。” 陆明远微皱了眉头,一声不吭。 他还没有理顺前因后果。只是听说苏乔要回国了,猜想她大概拿到了遗嘱,早先陆明远在父亲这儿问起遗嘱,陆沉连半个字都没有透露。 换了苏乔来谈,结果便完全不同。 陆沉不可能对儿子坦白,苏乔也没有开诚布公。他们在书房里共处了二十分钟,秉持着商榷原则,谈妥了相关事宜。如同陆沉料想的那般,苏乔拿走了文件,答应放弃陆明远。 连她自己也说:“我们家的内幕,普通人跨不过去。” 陆沉亲自为她开门,赞同道:“别说普通人了,你爷爷都没跨过去。他一月份出车祸,七月还找不到凶手……陆明远涉世未深,你放他一条活路。” ——陆明远涉世未深,你放他一条活路。 苏乔攥紧了遗嘱,一字不答。 在陆沉面前周旋还算简单,难的是如何面对陆明远。 当着陆沉的面,苏乔履行约定,开口道:“陆明远,几个月前,你办了画展,效果蛮好的。你现在回家,跟紧了经纪公司,我保证你前途无量。” 她的语气客套疏离,又有些……居高临下。 倘若放在平常,陆明远必然被激怒。他的脾气很差,缺乏容忍心,只是他的底线因为苏乔一降再降。 苏乔尽量控制情绪,手心微颤,文件倒是拿得很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你最好还是忘了。也许你跟我想的一样,我们两个人,其实并不适合……好在我们只认识了几个月,现在收手,刚好来得及。” 她在说什么? 愤怒与疑惑交织,陆明远越发沉默。 他的手搭住了走廊边上的一幅画,掌间用力,把胡桃木的画框捏得嘎吱作响。 陆沉听得满意,看得放心。他忽然一声叹息,才说:“明远,这件事不简单,你也别怪小乔。爸爸知道你是认真的,但是,你也大了,要考虑现实,小乔有她的选择,你得尊重人家。” 慈父光辉于他身上闪耀,他甚至提议道:“你有什么想法,不要闷在心里,讲出来,和人家好好聊聊。” 陆沉用这种方法快速撇清了干系。 他目送苏乔和陆明远出门。 或许是因为房间里氧气不够,苏乔呼吸不畅,心脏被绞紧,像是有人拿着一把锤子,从她的心尖开始锤起,妄图让她粉身碎骨——而她之所以这么痛苦煎熬,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她没料到自己的反应会这么大。 陆明远碾压了她的意志。 她的嘴唇毫无血色。 为了掩盖这一点,苏乔把文件放进包里,拿出一管口红,轻轻地涂,然后抿唇。当她看向陆明远,依旧容光焕发。 陆明远出了门,立刻道:“我爸让你那么说话?” 他怀揣着一丝希望:“跟我分手,你能拿到遗嘱?行了,话说完了,遗嘱也拿到了,我不会当真。” 苏乔正欲开口,眼角余光里,瞥见房门留了一条缝。她猜不准陆沉有没有派人偷听——她和陆明远还站在露天台阶上。 她的大脑放空,嗓音黯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明远和她面对面站着。他出于本能,不愿往最坏的方向考虑,他还记得今天早晨的浓情蜜意,甚至一闭上眼,想到的画面全是苏乔和他耳鬓厮磨,窃窃低语。 可她却说:“我对不起你,我利用你接近陆沉,现在拿到遗嘱了,你也没用了。你的职业是艺术家,你见过几个玩艺术的正常人?我和你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圈子里……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有未来吧。” 不止陆明远,连贺安柏都抽了一口气。 他订好了三张机票。当晚起飞,明天回北京,苏乔的司机会去机场接她,公司里有一大堆事等着她,还有苏乔的父母在翘首以待,相比之下,陆明远真的不值一提。 说难听点,他该清楚自己的位置。 陆明远站在原地,不声不响,再次牵住苏乔的手。他用了很大的劲,捏的苏乔快要碎了。 “你脑子进水了吗?”陆明远扯着她往外走,动作暴虐,顾不上贺安柏在场,“陆沉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他妈的再胡说八道……” 他第一次对苏乔爆粗口。 看得出来,他濒临极限。 那张英俊的脸早已不复来时的平静,他的眼睛里仍然只有苏乔的身影。 苏乔掏出一块石头,正面写着小乔,反面写着陆明远——正是昨天晚上,陆明远送给她的。 他雕琢了一个下午。 几步之外,就是波光粼粼的海湾水面。 苏乔捏紧手指,毫无踌躇,将那块石头扔了出去。 围绕着沉到水底的石头,涟漪溅开了一小圈。陆明远想起苏乔刚才的话,她是怎么说的?她说,陆明远,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你最好还是忘了。 他在这一瞬愤怒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因为苏乔的说法,是非常讲得通的。 她从一开始就在骗他。通过他拿到遗嘱以后,他不再有一丝利用价值,用不着她再委曲求全。 “你是那种人么,”陆明远揪着苏乔的衣袖,猛然把她往旁边一拽,“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还能陪我上床?你送的那个铁环,我收起来了,你背的是结婚誓词,还想怎么耍赖?” 他极力克制,声音很小,确保贺安柏也听不到。 他真好。 苏乔心想。 可是他们苏家一个好人都没有。那种肮脏的地方,确实不适合他。陆明远这样的心性,再加上和她的关系,会被苏展玩死吧。 于是她说:“你终于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了,陆先生。我要赶晚上六点的飞机,你再不松手,我来不及了。” 第33章 脚底如灌铅般沉重,不断下坠,石阶不再是石阶,它变成了溃烂的沼泽。苏乔安然无恙地抽身,徒留陆明远一个人深陷泥潭。 他固然倔强,骨子里骄矜自傲,从不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他的暴怒和疯狂都藏在眼眸中,可他还是换了一种语气,甚至有点卑微,问她:“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你有没有苦衷?你讲出来,我替你保密。” 陆沉说得没错,陆明远涉世未深。他不知道心疼是这般滋味,强迫他伏跪,为苏乔编造千百万个理由,只盼望她能从中挑拣一个,开脱她自己,再让他解脱。 苏乔口干舌燥,艰难吞咽。 嗓子疼得快要裂开,火烧火燎,蓦然劈开一条缝,撕裂无数个碎口。她捂住嘴巴,猛地咳嗽。 泪光模糊了她的视野。 在苏乔的眼里,万顷碧波和蓝天白云都是虚无的假象,泪水浸润了那些美景,建筑物的棱角不甚清晰。 头发被冷风吹乱,她拢紧了衣服,躲避他的视线:“我要的东西到手了,哪里有苦衷呢?陆明远,你还是省省心,别费这个力气,早点订机票回伦敦吧。” 陆明远不依不饶,像溺水的求生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别走,你的脸色和说话方式都变了,把头转过来,你在哭吗?” 苏乔置若罔闻。 事不宜迟,她不曾回头。 贺安柏瞄准了时机,极有眼力劲儿。他横亘在陆明远面前,恰到好处地保护苏乔,挽住了苏乔的手臂——隔着袖子,他们并没有肌肤相亲。 光是这样,陆明远都要疯了。 冷静荡然无存。 他身处穷途末路,语调不似以往,阴沉可怖,使苏乔背后发凉:“苏乔,你过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贺安柏察觉苏乔开不了口,他便做起了恶人,赶尽杀绝道:“陆明远,有句话,我得送给你——强扭的瓜不甜。苏小姐刚才讲的话,你仔细听了吗?苏家的生意不好做,你跟苏小姐不是一类人……我们不是说你没用,你与众不同,超凡脱俗,别老跟一帮俗人过不去。” 他倒戈在苏家的阵营,轻飘飘讽刺道:“多亏了你,帮了苏小姐一个大忙。” 苏乔失笑道:“各得其所,不好吗?” 她无力纠缠,脚步开始放软。 倘若她现在转身,扑进陆明远怀里,哭着向他解释,他一定会原谅她。是的,她对他充满信心。 但她不能这么做。不久之前,苏乔才做出了选择,她还要利用陆沉,目前——至少是目前,她必须言而有信。 然而陆明远一无所知。 他对画面的记忆力异于常人。所以他总能想起和苏乔的初遇,关系发展,逐渐亲密。可惜彼时的花花前月下,却是今日的切肤之痛。 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 陆明远终究失控。 贺安柏还没踏下台阶,衬衫的衣摆忽而一凉。有人向后拽着他,秋风扫落叶一般,将他掀翻了在地上。 后脑勺磕上地面是最危险的姿势。稍有不慎,足够落得一个终身残疾。 贺安柏好歹练过,总不能坐以待毙。他侧身撑地,滚了一圈,卸下对手的蛮劲,颇为无奈道:“陆明远,你心里头有火气,我也不是不理解。可你仰脖子看,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咱们俩要是打起来,多让人笑话……” “话”字还没说完,黑色皮鞋踩上了他的左手。 就在刚才,贺安柏用左手拉住了苏乔。 贺安柏怀疑陆明远不再是正常人。 他担心自己打不过他。 恰在此时,预定的渡船来了。苏乔静立不动,开口解围道:“陆明远,你非要动手吗?你比我更清楚,暴力不能解决问题……” 她的调节无济于事。 贺安柏脸色苍白,快要脱臼了。 他反抗了几秒,可是他受制于人,很难发力,心口奔涌出激愤,他深思熟虑后喊道:“哎,陆明远,你不到黄河不死心吗?人家苏小姐对你没意思,你还要死皮赖脸,死缠烂打,都说了你们这些玩艺术的没几个正常的,你就立刻表现给我们看……” 他用右手狠狠捶地:“不说别地儿,就咱们公司里,比你强的年轻小伙子,一抓一大把,想追苏小姐的,能从公司门口排到顶楼,个顶个的优秀,真轮不上你。陆明远,你别怪我现实,我不懂你们艺术圈,我们商人圈子里的铜臭味儿,能把你熏死。” 陆明远踩住了贺安柏的左手,贺安柏反过来碾压他的自尊。 他狡诈地模糊重点,淡化了苏乔的欺骗。 话里话外都是陷阱,他仅仅是苏乔的助理,也能在这个档口耍心机。他成功让陆明远失神,他三两下挪到岸边,争入船内,和苏乔一同远去了。 陆明远没有追。 他神思放空,坐在了岸上。 陆明远水性不好。他偶尔晕船,不擅长游泳——如果他很擅长,他会扎进海面,寻找那块被苏乔舍弃的石头。 他遥望波光荡迭,骄阳似火,直至落日西沉,余晖铺洒。万千景象消失在暮色里,繁杂人声游荡在他的脑海中,这一天,竟以这种不亚于受刑般苦厄的方式终止了。 陆沉也没管儿子。 他兀自坐在书房中抽烟。 属下袁腾正在给他捶肩,因着袁腾的好手艺,哪怕他平日里再蠢,陆沉也没把他换掉。袁腾心知肚明,笑意逢迎:“陆明远搁外头坐了一整天了,老板,咱们给他送顿饭吧。年纪轻轻的,万一饿坏了,那可不好,还得去医院。” 陆沉却道:“不送。” 他惆怅地吞云吐雾,蓦然失笑道:“二十好几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为了个小丫头片子,难过成这样,不成器。” 袁腾心知,老板并非真的责怪儿子。他连忙叹息一声,惺惺作态:“陆明远不愧是老板您的儿子,重情重义,这都坐了一天了……” “行了,你闭嘴吧,”陆沉用手掌拍了一下桌子,闭目养神道,“他就是年轻,缺几道坎。” 袁腾讷讷点头,不敢再提陆明远,更不敢说什么苏乔。 对苏乔而言,她没有白跑一趟。回到北京是第二天的事,七月风大,热浪滔天,司机开着一辆玛莎拉蒂在停车场等她。 刚一上车,苏乔便向后躺,倒在了座位上。 沈曼和苏乔一路回来。但她不知道苏乔身上发生了什么,只当苏乔是累极了,轻声细语道:“咱们让司机把车开回家吧。我联系了保姆阿姨,今天房子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阿姨准备了午餐,一共十道菜……” 苏乔抬眼,盯着沈曼。 和往日不同,苏乔的眼睛不是黑白分明,掺杂着细微的红血丝。她半靠着柔软的椅背,和沈曼说:“认识你以后,我才发现,你总是这么有心。” 她笑不出来,但神色和善:“话说回来,阿姨做了什么菜?” 汽车内部空间敞亮,沈曼斜着身子端坐,一五一十道:“没有特别的,都是你吃惯了的菜。阿姨说你刚回来,害怕你水土不服,就做家常一点,有酱汁鳕鱼、草菇蒸鸡、桂花蜜芋头、松茸山珍汤……” ——这他妈哪里家常了? 前排的贺安柏忍不住腹诽。 他心目中的家常菜都是红烧排骨、凉拌黄瓜、西红柿炒鸡蛋之类的,再看沈曼对苏乔这般了解,他不由得感叹,沈曼真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好助理。 贺安柏也不知道为什么,苏乔对沈曼隐瞒了一些事。 苏乔毫无征兆地提出邀约:“阿姨做了十道菜,我一个人吃不完。明天我就要去公司上班了,今天还能休息一会儿,我让司机开回家,你们陪我吃顿饭吧。” 她就像他们的朋友,态度随和,自然亲近,找不到理由拒绝。 苏乔的别墅独栋成户,外观美轮美奂,装修奢华至极。门前的草坪一尘不染,连一根杂草都找不到,像是被一滩绿墨泼洒过。 贺安柏头一次造访,举目四望,眼皮轻跳,还有些耳鸣:“我在老板手下工作,没去过老板的家里,你们苏家人的房子都是这样的吗?这得多少钱啊……” “我堂哥苏展,”苏乔拉开正门,轻车熟路地进屋,“他的房子,比我的还大。因为爷爷去世后,那栋房子就归他了。” 她拎着手提包,让保姆招呼客人。 旋转楼梯位于侧边,纯木台阶光滑如镜。苏乔脱掉了鞋子,光脚上楼,走向卧室,把三封文件锁进了保险箱。 箱子冰凉,她的双手垂落一旁,心脏仿佛没有温度。 窗帘被夏风吹得一鼓一鼓,在没有开灯的小型书房里,影子张牙舞爪,莫名显得诡异。 苏乔熟视无睹,躺在地板上,发呆半刻钟。她觉得肺部栓塞,喘不上来气,根本没劲深呼吸——或许是因为太累了,她需要一段时间让自己平静。 没过多久,房门外传来脚步声。 苏乔听见有人轻轻敲门。 “进来。”她回应道。 门缝半开,灯光骤亮,从走廊外照耀进来。 那个敲门的人是沈曼。 光影勾勒出她的身体形态,薄薄瘦瘦,像一张削弱的纸。她穿着及膝的裙子,裙摆绣满了花纹,做工精致,当她坐在苏乔的身侧,裙边也在地板上开出花来。 “阿姨在端菜了,没敢揭开锅,等着你下楼,”沈曼劝慰道,“人是铁饭是钢,咱们去吃饭吧。” 苏乔没有答话。 她翻了个身,贴着冷冰冰的木地板,瞥见高耸的落地窗,和窗外的一轮明月。不知怎么的,油然而生的感伤情绪,快要将她彻底吞没。 苏乔从药箱里找出一盒鼻塞管,管内填充了薄荷冰片,吸一口,提神醒脑,吸两口,重振旗鼓。她就窝在角落里,捏着那一根管子,放任自流,沉湎其中。 然而,那个薄荷味的小玩意儿,只是最普通的非处方药而已。常被感冒人士当做鼻塞的福音。 苏乔小时候感冒,她妈就给她用这个。 沈曼知情,立时伸出一只手,搭上了苏乔的额头:“你身体不舒服啊,发烧了?” 塑料管蓦地掉落,苏乔站起身,踏过纵向分布的地板:“哪有那么容易发烧,走吧,我们下楼。”脚步接近门后,苏乔又是一顿,忽而问道:“沈曼,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沈曼的嘴张了张,而后否认道:“没有啊。咱们快走吧,汤要凉了。” 第34章 苏乔突如其来的疑问让沈曼心神不宁。 她对苏乔的日常安排和性格习惯都一清二楚。苏乔几次三番地试探她,沈曼并非毫无察觉——如果她真是一个迟钝的人,她根本不会被苏乔器重。 沈曼扬声道:“苏经理!” 她很少这么称呼苏乔。 “苏经理,我特长不多,学历高不到哪儿去,刚毕业就进了宏升集团,跟着业务部的张经理做事。我总惹恼他,干不好,想跳槽,被他用文件扔过脸……”沈曼有意让步,虽然她很明白,对现任领导说上一个老板的坏话,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沈曼口中的“张经理”,是苏展手下的人。 苏乔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站在空空荡荡的走廊中,左手搭上了大理石围栏:“你用不着紧张。在公司里,真能和我推心置腹的人有几个呢?我和你关系这么近,我怀疑谁,也怀疑不到你头上。” 沈曼垂首道:“我明白的。您问我有没有话说,我就想讲讲心里话。” 苏乔放软了语气:“那好啊,你跟我兜了底,我也不绕弯,我做个假设——假如你遇到了麻烦事,想瞒着别人,不让他们知道,这也没关系,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 沈曼心头一紧,连忙道:“上司多批评员工,是好事,督促他们进步。” 苏乔突然有了说笑的兴味:“啊,是这样吗?那我明天上班,给人事部带个信,就说你跟着张经理,进步最快。” 在他们业务部,脾气最差的上司,非张经理莫属。 偏偏张经理忠心耿耿,上头有人,谁也扳不倒他。 沈曼还没给出反应,苏乔就揽住她的肩膀,和颜悦色道:“我跟你闹着玩的,张经理是什么人,我比你更清楚。我在宏升集团待一天,就会保护你一天,哪怕天塌下来,也有我先顶着。” 苏乔收买人心的手段是和她爸爸学的。 虽然她爸爸还说,花言巧语不管用,利益才能捆住人。 她和沈曼一同下楼,贺安柏静立墙角,恭候多时。 一楼餐厅灯火辉煌,正对着一面浅色玻璃。水流泱泱不止,清澈如碧,隔着玻璃夹层,几尾金鱼来回游动,尽是一些名贵品种。 贺安柏双手负后,啧啧称奇。 苏乔明知故问:“你在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看你们家的装修啊,”贺安柏回头,瞧她一眼,毫无隐瞒道,“我刚进来那会儿,可羡慕了,特别是这堵墙,弄的跟水族馆似的。我家也养金鱼,一共两条,一红一黑,成天挤在小玻璃缸里……” 苏乔早已落座,戏谑道:“你的鱼可爱吗?我想帮你养。” “那可不行,真不行,”贺安柏摇头如拨浪鼓,“大小姐,惦记我家金鱼干啥,那两条鱼不可爱,养了好多年了。” 苏乔拐弯抹角道:“是啊,时间一久,有了感情,想扔都扔不掉。” 贺安柏只当她还在说鱼。 他自顾自道:“你们家三层楼,就你一个人住,感觉怪落寞的。” 苏乔没拿稳勺子。 勺子跌进汤碗,溅出星点油水。 她用餐巾擦嘴,接着吩咐道:“我准备养一条狗——边境牧羊犬,你们知道吗?帮我弄一条,要黑白花的,懂事听话……” 贺安柏乐不可支:“唔,我要告诉老板。他就怕你压力大,人垮了,养狗好啊,蛮放松的。” 苏乔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道:“我想了一个名字,就叫糖果。” 在这个餐桌上,除了苏乔,没人知道“糖果”的深意。 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糖果被一辆车送了过来。它只有四个月大,品相端正,受过培训,服从性极高,苏乔和它玩了一会儿,它就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糖果和林浩家的狗不太一样。不任性,不闹腾,不够活泼开朗。 有那么一瞬,苏乔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她担心陆明远会不喜欢它。 随后她自嘲地笑了,这种念头……何其多余呢。 安置完糖果以后,苏乔匆匆进入车库。 时隔三个多月,她要重新返回公司,日常事务都被积压,她的行程排得很紧。可惜挂念苏乔的人不多,她的办公桌上积了一层灰。 隔壁办公室里,负责培训工作的文员赵冰淼是第一个瞧见苏乔的人。 赵冰淼年纪不大,形象好气质佳,跟着上司混得久了,很会拿捏分寸,当即和苏乔打了个招呼:“哇,苏经理,你跑哪儿去了?总算回来了。” 她穿着一双高跟鞋,“哒哒哒”地走过来,引起不少同事注意。 苏乔昨天还郁结于心,笑不出来。 但她睡了一晚,今早又来了公司——公司于她而言,似乎更像战场。她启唇而笑,含糊不清道:“身体不好,休息了几个月,没跟大家打招呼。” 赵冰淼忙道:“那现在怎么样了啊?” 苏乔环视四周,走近些,言简意赅道:“好全了,我就回来了。” 她顾盼生姿,绰约动人,脸颊白里透粉,和平日里没有任何不同。 鬼才信她住院了呢。 明白人都要揣着糊涂。 赵冰淼点头,向她示好:“苏经理,上午有个部门联合会议……沈秘书通知您了吗?” 没有。 沈曼那块儿风平浪静。 离职久了的领导会被人架空。在宏升集团内部,人人都对此司空见惯。苏乔也不能说,是苏展或者叶姝刻意针对她。 她缺乏筹划的时间,解决方法异常粗暴。 上午十点整,苏乔尾随业务总监,直接踏进了会议室。 室内坐了一圈西装革履的男人,为首那位正是许久不见的苏展。 瞧见苏乔进门,苏展无波无澜,眉眼间看不出喜怒。 炎炎夏日,骄阳似火,灼热的炽光灿烂耀眼,全被厚重的窗帘挡住。为了照顾这帮离不开西装的成功人士,空调的温度被调得很低,苏乔侧身落座,低头打了个喷嚏。 业务总监为她递了一张纸巾。 “你看你,苏经理,一去四个月,”业务总监数落道,“回来也悄无声息的。” 总监毕竟是苏乔的上司,他说什么,苏乔都会认真听。但是这一次,苏乔借题发挥道:“难怪,开会都没人通知我,还好我没迟到。” 她打开会议记录,状似无意,与苏展的目光对上。 苏展五官轮廓深邃,经得起反复打量。 但他眼神不善,笑得恰到好处:“我的秘书没通知到位。你昨天在公司吗,还是刚回来?你消失的这四个月,我常和秘书提起你,结果他还忘了。” 苏乔捏着文件道:“苏总的秘书日理万机……” 苏展没接话。 他瞥了一眼部门经理,那人便说:“今天的会议主题是二期市场调研。业务部的新方案,大家都收到了吧?” 在座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一点。 除了苏乔。 她早就知道,哪怕拿到了遗嘱,在公司的日子也不好过。按照苏乔的计划,她打算将第一封遗嘱作废,启用第二封——这样一来,宏升集团的绝对控股权,就落到了她父亲的手中。 可是按照遗嘱规定,父亲不能参与重大决策。而且依照爷爷的意思,倘若父亲做出任何反抗,监狱就会为他留出一席之地。 苏乔心绪杂乱。 坐在她左手边的人,正是项目经理顾宁诚。 今日的顾宁诚依然光鲜。 他拉了一下领带,翻开策划案,等待苏乔开口。会议室里逐渐嘈杂,顾宁诚若有所思,鞋尖在地上点了点。他猜想苏乔不打算说话,甚至不愿意和他叙旧。 顾宁诚便问:“苏经理,你的时差调好了吗?” 苏乔道:“睡一夜就调好了。” 顾宁诚把文件摊开,妥帖地放在桌面上,侧头望向了台前——那儿有一个介绍方案的青年才俊,唾沫星子飞溅,快要喷到苏展的秘书。 苏乔锁紧眉头,嘴上却在夸赞:“这方案做得不错啊,是业务部的新主意吗?” 顾宁诚瞥了她两眼,语调低沉道:“哪里有新主意呢?业务部的人喜欢炒冷饭。前期调研两个月,上层没有阻力,项目就继续推进了。” 苏乔深呼吸,搓皱了一页纸。 她把文件放到了腿上,注意到这个小动作的人,就只有苏乔左边的顾宁诚。顾宁诚虽然对她察言观色,却也不能一直盯着她的大腿,何况她今日穿着套裙,丝袜单薄,刚一坐下来,纤长的曲线就格外诱人。 顾宁诚半靠椅背,存心问道:“这是怎么了?你揉坏了文件,还要重新打印。” 苏乔的指甲劈叉了,裂开一毫米的缝隙。她刚才用了蛮劲,说话也带着刺儿:“顾经理,业务部不差那几张纸。” 偌大的会议室内,她恶意陡生,玩味地念了一句:“不对,不是顾经理,我该叫你——姐夫。” 顾宁诚阖上眼眸,几秒内不言不语,四周都是喧嚣杂音。 这种开会的体制,由苏乔的爷爷创立。台上有人讲话,台下就有人讨论,爷爷说,这种开放的风气有利于他的管理。 多亏了爷爷的固执己见,苏乔和顾宁诚的谈话声被禁锢淹没在方寸之地,仅仅他们两人能听见,仗着这一层便利,顾宁诚微低了头看她:“别人怎么说,我心里都不计较,我只想问问你,苏乔,刚刚那一声姐夫你叫得高兴吗?” 苏乔不解其意。 她方才恼怒的原因在于,台上那个夸夸其谈的男人使用的方案草稿,全部来源自苏乔——那是她切实调查、联系友商、逐字逐句完成的作品。 宏升集团除了房地产投资,还经营了服装和食品生意,早几年,内部便有人提出,要大力发展电商平台,顺应互联网时代的潮流。 彼时的董事长苏景山却不同意。 他对未来的预期更加保守。 人到七十古来稀,任凭他如何养生,逆不了天意,他的思维不比当年活跃,轻易不敢涉险。于是那些计划告一段落,方案也无人问津。 苏乔为了拓宽渠道,重新调研了相关领域,她甚至定下了合作公司。 那家公司全名恒夏,还在创业期,收费合理,业务踏实,最关键的是产品质量好。 一旦建立长期合作,苏乔能节省预算,稳固客户关系,提升自己的地位。可她的雄心壮志被扼杀在了摇篮里,提交的报告迟迟不被通过。 后来她发现,那份方案被人移花接木,当做大礼,送给了她的同事。这种卑鄙下作的举动,大约是苏展的手笔——或者是叶姝,亦或者伯父们,左右没什么区别。 而她现在刚回公司,不能马上大吵大闹。 苏乔忽略了顾宁诚的问题,直接向台上发问道:“我有几个地方没听懂,想请你给我们解释。项目还没运行,你讲明白一点,对大家都有好处……” 她的问题尚未抛出来,业务总监便打断道:“苏经理,你几个月没来公司,我们这一块儿进展到什么地方,你也不是门儿清。” 苏展作为会议的主持者,笑得公平公正:“苏乔不了解公司,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咱们的会议快结束了,没剩下多长时间,苏乔,你有什么想说的,留到下一次。” 他对苏乔直呼其名。 她竟然也忍了,方寸不乱道:“苏总这是在给我机会,我待会儿就去准备下一次的发言稿。” 散会后,苏乔就回了办公室。 其他人也各归各位。 顾宁诚留在原地,喝着矿泉水,没有起来的意思。顾宁诚没等多久,苏展走近了些,拍拍他的后背,故意道:“我看你今天气色不错,还和苏乔聊了几句。” 顾宁诚低低笑了一声:“我的身边有空位,苏乔就坐了过来。我问了她几件事,她都没回答,长心眼了。” 苏展左手插进西装裤里,身量笔直,远胜盆景内的青竹:“不,往细了想,她回答你才奇怪。你说是么?妹夫。” 顾宁诚点头称是,毫无反驳的倾向。 苏展没时间瞎耗,不过片刻,离开了会议室。 宏升集团的现任总裁是苏展的父亲。而他自己,兼任副总裁与财务总监,他比苏乔更忙,当日又有几件事赶在一起,直到夜里八九点,才从宏升的大厦中走出来。 他没回家,去了情人那里过夜。 情人二十岁出头,模样顺眼,苏展就包养了。他的脾气阴晴不定,兴致难以捉摸,有时候几个月都不来一次,有时候一晚上好几次。 床笫间不存在温情,苏展疏于技巧,事后就在阳台抽烟。 他披着衬衫,背影挺拔。 苏展不记得谁告诉他,鱼水之欢能舒缓压力,对他而言,有一点用,但用处不大,就像抽烟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 卧室里的女人痴望苏展,不甘被冷落,水草一般缠了上来,双手缚在他的腰间。 苏展掐灭了烟头,周身都是半透明的薄雾。他无意再浪费时间,拿起散落在地的衣服,独自从公寓里走了出来。 濛濛细雨从天而降,模糊了此刻的夜景。 无独有偶,陆明远的家门口也在下小雨。 雨虽小,风却大,掀翻了搭在院内的架子。 陆明远不打伞也不穿雨衣,将一堆不怕水的杂货拖到了院子里,比如陶瓷花瓶,不锈钢器具。他风雨无阻地来回穿梭,直看得对面的林浩打了个寒颤。 林浩推开窗户,向他喊道:“陆明远,你干啥啊?” 陆明远回答:“你没看到么,我在收拾东西。” 林浩摇头叹气,心道陆明远受的刺激太大,这一时半会,恐怕缓不过来。作为陆明远的哥们,他肩负着拉他一把的责任。 眼瞅着雨势转急,林浩披了件雨衣。 他出门前,还把家里的狗带上了。想让陆明远摸摸狗头,想想世界的美好,千万不能钻进死胡同。 林浩家的狗不怕雨,撒欢一样狂奔着,以陆明远为中心打转。它大概能体会到人类的情绪,转了没几圈,趴在陆明远的脚边,将脑袋搭在他的鞋上。 雨水滂沱而下,淋湿了狗毛。 按理说,这个点的太阳还没落山,天不该这么黑。但是此刻阴云密布,见不到半点晴光了。 陆明远一边清点东西,一边和林浩说:“我打算把画和房子都卖了,越看越烦。下午给江修齐打过电话,他明天带人来拿画。” 林浩皱了皱眉,原本还想温柔点儿——他失恋的时候,也蛮不正常。但看陆明远现在这幅样子,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时说起了重话:“你哪一幅画不是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什么叫‘越看越烦’?” 陆明远在雨中惶然,脸色很难看:“你别劝我,我卖完它们就回国。” “你至于么,哥们?”林浩扔了伞柄,坐上一旁的台阶,屋檐为他挡雨,他又唤了一声“汉堡”,他家的狗颠儿颠儿跑向了他,留下陆明远一个人淡定地站立。 可惜了,淡定只是表象。 他的心里碎得不能看了。林浩心想道。 “我不清楚苏乔跟你讲了什么,就你这状态,十几年了,握草,我还是头一会见。打小儿我们一块上学,路上被那些白人小混混欺负,他们一拨儿一拨儿,骂得多难听啊,你也没颓成这样……”林浩念及旧事,颇有一阵感慨。 陆明远品过味来,却道:“我小时候英语不好,听不懂他们怎么骂我。后来学了点新词,就骂了回去,和他们打架了。” 他把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扒了出来。 客厅摆不开,放不下,只好拿到院子里。 他还在卧室找到了苏乔遗留的衣服。那股熟悉的香味,恰如钝刀一般,磨损他的心神。 林浩努力地开解他:“不是,你听我说,你不能因为一个绝情的人,就毁掉你自己的生活。苏乔她对你绝对不是真心,你就当长了个教训,以后看开点儿。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 陆明远回想苏乔说过的话,目中浮现出冷嘲的意味:“你不懂什么是不甘心。她甩手就走了,我不问个明白,这辈子睡不好觉。”随后又说:“没事找三条腿的蛤蟆干什么?你的比喻,很没道理。” 林浩首先耐心地解释:“那是一句俗语,你没事多上上网,扩展一下中文水平。别在外面读了几年书,母语都说不好。” 他不留情面地批评道:“真的,你现在这幅样子,特别像TVB港剧里惨遭富二代老公抛弃的少妇,满脑子都是不甘心。做人要坚强!顶天立地,不能一蹶不振,你这会儿头脑发热,把那些画都卖了,等你清醒过来,肯定后悔死。” 陆明远走近屋檐,终于躲了片刻的雨:“我没后悔认识她。自己做过的事,还能不负责么?” 他望着细密的雨帘,道:“我就是心情很乱,躁得慌……” 林浩认为,陆明远需要用暴力手段发泄。 他还没想通要怎么搞,第二天,陆明远就发了一场高烧,病倒在了家里——谁让他淋了一晚上的雨,神仙也扛不住啊。 恰好江修齐带着一帮人来拿画,瞧见陆明远卧床咳嗽,他也没了经商的心思,守在床头,温声道:“你说了要去南欧放松心情,回来反而严重了。” 第35章 陆明远觉得江修齐小题大做,不耐烦道:“不就是发个烧么?” 江修齐摸了一下他的脸, 感慨道:“烧得不轻。” 陆明远往被子里缩了缩, 用手背挡住自己的额头。他的鼻腔堵了,头晕目眩, 说话时带着鼻音, 显得有些可怜。 而他自己浑然未觉:“地下室里的那些画,你能拿多少拿多少。” 江修齐对他无可奈何,叹气道:“虽然我总和你说, 你要把握机会,争取出头。可是我最佩服你的一点,就是你对自己的作品有感情……” 陆明远翻身侧躺, 闷声干咳。 他说:“我想要钱。” 吐字不清,宛如梦呓。 江修齐觉得, 他的表弟真是烧糊涂了。四个月前,陆明远还对金钱名利弃如敝履, 活在他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端着一副架子,难以亲近。 而今, 他态度大变。 江修齐从药箱里翻出药,又拿了一杯温水, 督促陆明远吃掉。他把双手放在膝头,言辞恳切道:“陆明远, 哥哥有几句话,你必须听仔细。你不算穷, 是个体面人,你卖掉所有的心血,换成钱,存进银行,你心里就能好受吗?” 话音未落,林浩也进屋了。 林浩帮腔道:“对,陆明远,忠言逆耳,你别嫌我们啰嗦。” 他捋平了一块沾水的毛巾,粗鲁地扣在陆明远的额头上。 陆明远的额头凉了下来,可他依然油盐不进:“那些画能进拍卖行吗?顾宁诚找我的时候,给了公司一笔钱,这笔钱我不要了,你们拿去做营销吧。” 江修齐感到头疼,直接问他:“你给个明话,你想挣几位数?” 陆明远反问道:“几位数能买下宏升集团?” 他烧得浑浑噩噩,讲话不经大脑。 林浩恨不得一棍子打醒他:“是国内那个宏升集团吗?我靠!清醒点儿,兄弟,你这辈子都挣不到那么多钱。” 陆明远一阵默然,微微侧过脸,埋进柔软的枕头。 江修齐忍不住护短:“林浩,你说什么呢,没看他还病着吗?这都烧到39度了,再被你气一气,什么时候能好。” 林浩茫然,无辜地搓手。 江修齐调整语气,安抚他的表弟:“你别听林浩的,他不懂这一行。你再努力点,不是没希望,毕加索有几幅画,每一幅都拍卖到上亿美元……都是在伦敦拍卖的。” 陆明远生病时很乖。 他听闻江修齐的宽慰,连续应了几声“嗯”,再没有嚣张跋扈的影子。 林浩不太懂为什么苏乔舍得放弃他。 “陆明远,你胃口怎么样,”林浩饱含着同情心,“你想吃什么?我早上去了一趟超市,买了两大袋东西。” 重感冒带来的食欲不振让陆明远失去了饥饿感。 可他思前想后,还是答了一句:“想喝鸡汤,你能做吗?” 林浩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他轻率地表态:“瞧你这问题,看不起人,鸡汤还不容易么?” 炖好一锅鸡汤花了林浩一个小时。他觉得自己对陆明远好的没话说了,当他将瓷碗伸到床边,陆明远就爬了起来,向他道谢。 江修齐在一旁念叨:“你还想去北京吗?你的朋友和人脉都在这里,你回去了,就要一个人打拼。你想在苏乔面前争口气,我理解,咱们冷静下来,好好谈一谈,你还有别的办法。” 陆明远端着碗,应道:“你没经历过,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我那天想杀人来着,坐了一天,到了晚上才正常。” 他轻飘飘一句“想杀人”,让江修齐的心情沉了又沉。 江修齐觉得陆明远误入歧途,指正道:“你还年轻,别把事情闷在心里。你不能在暴怒的情况下做决定……” “我没有暴怒。我想好了,要把这栋房子卖了,”陆明远打断江修齐的话,捂着冷敷的毛巾,表现得异常平静,“北京现在房价多少?” 他的一言一行都让人揪心。 原因可能是,他从前和现在的反差太大。他终于也变成了现实的人。 江修齐宁愿他维持一贯清高倨傲的作风。停顿几秒后,江修齐才回答:“北京的房价不得了,和伦敦市区一样,贵的吓人。你买五环的房子,能省点钱。” 林浩察觉陆明远在盘算未来,打定了主意要走,他整个人也无精打采。 陆明远没注意他,尝了一口鸡汤,又放下碗,躺回床上,自觉盖好了被子。 林浩问道:“你怎么不喝了?” 陆明远沉吟片刻,实话实说:“不怎么好喝,再喝要吐了。” 林浩嫌他难伺候,用英文骂了一句脏话。 江修齐看不过去,又护了一回短:“你骂谁呢,没看他还病着,没食欲。谁都别做饭了,我去订外卖。” 然而当外卖送到家门口,陆明远昏睡不醒。他裹着被子躺在床边,深入睡眠,梦境起起落落,带着他浮浮沉沉,苏乔说过的话一度重现,他在梦里细想,他真的遇到了骗子。 江修齐没敢打扰陆明远,怕吵醒他,陆明远就睡不着了。 客厅静谧,大件家具少了几个,都被陆明远卖掉了。江修齐拉着林浩蹲在客厅——因为他们没找到沙发。 江修齐刨根问底道:“林浩,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受了什么打击?” “这你得问苏乔,”林浩笑道,“我猜不准。” 他保留着苏乔的手机号,不过从来没有打过。而江修齐又是一个较真的人,他听完林浩的话,觉得林浩言之有理,就掏出了自己的手机,道:“你把苏乔的手机号给我,我问问她。不带她这样欺负人的。” 林浩连忙点头:“对对对,你来和她讲,你比我脑子灵光,能问出他们发生了什么。” 江修齐一共打了两次,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响了几声,竟然通了。 北京时间正值傍晚,霞光染红了半片天空。 宏升集团的大厦内部,一台电梯抵达了一楼。苏乔握着手机从中出来,瞧见一个英国号码,她不由得站在角落里,犹豫了很久,终于选择接听。 苏乔心想,陆沉算是言行一致的人,他许诺帮助苏乔,果然没有食言。陆沉给了她几位董事的私人资料——这种东西,只有她爷爷会去调查,并做备份。 到头来,流入了苏乔手里。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坐牢,能争一分是一分。在这个紧要关头,陆明远那边的人还给她打电话,她竟不知要如何回应。 接通后,江修齐的声音响起:“苏小姐晚上好。” 苏乔穿着高跟鞋,脊背倚上了墙壁:“江先生您好。” 江修齐直奔主题:“你在忙吗?我打这一通电话,想和你说点情况……陆明远挺不容易,你们两个的事,我没资格管也不应该管。陆明远现在想去北京找你,他让我把所有作品都卖了,这种事他以前做不出来。我真怕他没了灵感,没了积累,以后都吃不了这碗饭。” 这一番话信息量略大。 说到底,还是担心陆明远钻牛角尖。 苏乔的反应没有平常快,陆明远的举动让她意外。 她整理自己的头发,抚不平心头焦躁,好一会儿没出声。江修齐以为她挂了,扭头跟林浩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是人家不想管,你奈何不了她。” 苏乔终于开口:“你在我面前费口舌,还不如劝劝陆明远。” “劝过了,”江修齐笑了笑说,“他很少听我的话。” 林浩拔高音调,插.了一句:“陆明远还在发高烧呢,39度,下不了床。” 苏乔抿紧嘴唇,咬出一圈齿印。 她忽然觉得腿软,或许是因为七厘米的高跟鞋穿着太累,她走到了近旁的软椅边,折着裙摆坐下。 苏乔实在控制不了自己,沉闷地问道:“他吃药了吗?”——嗓音微颤。 江修齐从电话里听不出她的心狠。 他们的说话声音略大,卧室的正门蓦地打开。陆明远穿着拖鞋走出来,头上还盖着毛巾,他的脸色微红,烧还没退,眼中隐有淡淡水色,因他刚打过几个喷嚏。 林浩连忙道:“你干嘛出来,回去睡觉吧,太难受就去私人医院。” 陆明远蹲在他们身旁,问道:“你们在给谁打电话?” 林浩快人快语:“苏乔啊,她还问你吃没吃药。什么意思嘛这个人……” 苏乔听到了这句话,一时怔忪,没注意身后有人叫她。 直到叶姝的右手扶上苏乔的肩膀,苏乔才翻转手机,挂断了这一通来电。 矜贵的香水味扑鼻而来,叶姝捏着项链的宝石坠,笑容亲切道:“小乔,你四个月没有人影,我还蛮担心你的。” 苏乔反感她的触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她转身,才发现叶姝并非一个人——顾宁诚陪伴在侧,还被叶姝挽着手臂。他们是一对未婚夫妻,人尽皆知,在公司里没必要避讳。 苏乔的目光长久一顿。 叶姝误解了苏乔的凝视,她深知顾宁诚足够优秀,在苏乔求而不得的衬托之下,她那颗冷寂已久的心又跳动起来,烧出一把炽烈光火。 叶姝笑道:“我刚出电梯就看到你了。我妈今天跟你说了吧,苏澈手术顺利,上个礼拜刚出院,家里办了个晚宴,你是我们的妹妹,大家都知道,你不来,咱们说不过去。” 叶姝口中的“苏澈”是苏展的亲弟弟。 苏景山共有五个孙子孙女,每个孩子模样都不错,苏澈更是佼佼者——只除了一点,他身体不好,刚出生就查出了哮喘和心脏病。 于是他的存在感远不如苏展。 上个月,苏澈动了一场手术,牵扯了他父母的心。如今他平安出院,苏家为表庆祝,宴请了亲朋好友,据说还有大师开光祈福。 苏乔暗叹伯父家的表面功夫,点头致意道:“伯母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回一趟老宅。我提前下班,就是为了早点走,路上不堵车。” 她一边说话,一边走向大门。 顾宁诚喊住了她,邀请道:“苏小姐,你和我们坐一辆车吧,我们的司机就在门口。” 这一幕发生在一楼大厅内,几位知情的员工驻足,停在一旁,看戏一般盯着他们。苏乔和顾宁诚这两个人,原本都被大家伙儿看好,但是叶姝半路跳出来,和顾宁诚修成正果了。 旁人的瞩目让叶姝极不自在。 当然,她心里头更抵触的,是顾宁诚对苏乔的好意。 叶姝瞪了顾宁诚一眼。 顾宁诚穿着西装,衬衫领口微敞,宽肩窄腰,人如衣架。叶姝没心思闹脾气,挽紧了他的袖子,终归亲昵道:“听老公的。小乔,你跟我们一路吧。” 苏乔明明知道,如果她答应了,叶姝会心头不爽。她还非要火上浇油:“好啊,我这就来。” 叶姝强作大方地引路,和苏乔一同走向门外。 晚宴到八点才开始,他们来早了一个小时。不过在场的除了苏家人,还有好几位集团董事,家族交好的商业伙伴,甚至是顾宁诚的父母。 虽然这场晚宴是为了苏澈而办,但他毕竟刚出院。苏澈脸色苍白地坐在席间,旁观周围人有说有笑。 室内气氛和煦温暖,苏澈渐渐放松心境。他扶稳了椅子,扭头去和堂弟说话:“绍华,你看到大哥了吗?” 叶绍华坐在苏澈的左边,吭哧吭哧地啃一个苹果。听见苏澈的话,叶绍华放下了苹果,环视一周,回应道:“我刚才还看到他了呢,和我姐他们在一起。” 苏澈道:“你姐快结婚了吧。” “对,”叶绍华道,“便宜了诚哥。” 苏澈轻笑着摇一摇头:“你的话不能这么讲。你情我愿的事,没有便不便宜的说法。” 叶绍华凑近他耳边,神神秘秘道:“我回来还没几天,老跟我姐待在一块儿。我觉得吧,诚哥蛮优秀的,我姐还是不满意,老跟我抱怨他……” 苏澈如哥哥一般,安慰道:“女孩子要嫁人了,心思就比平常敏感。叶姝打小儿跟你亲,她和你说完,你多开导开导她。” 叶绍华点了一下头,暗想哥哥就是哥哥,比他成熟,也比他会说话。 大伯父家的两个儿子,无论苏展还是苏澈,都算得上出类拔萃。还有小叔叔家的堂妹苏乔,虽然总是贼精贼精的,败人好感,可她在公司也有一套,总之都比叶绍华优秀。 叶绍华略一思索,跟堂哥吐苦水:“哥,我前两天和大伯父说,想进公司工作,他没同意。大伯父最疼你,你帮我讲讲话,行吗?” 苏澈没有直接回答。 倒不是他不想答应,而是因为——苏乔走过来了。 她端着一个酒杯,脚步很快,裙摆无风而动。悉心打理的红色指甲磕在玻璃杯上,有一种冶艳的美,而苏澈缺乏审美的心情,他嗤笑道:“苏乔过来干什么?” “我好久没见到她了,”叶绍华比苏澈和蔼一些,“正好,我跟她说会儿话。” 苏澈身边没多少人,除了叶绍华以外,还有一个从外地请来的大师。那位大师年过六旬,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穿着打扮与常人相同,他站在苏澈的左侧,始终保持着静默。 苏澈的母亲信佛,他却不信。 事实上,那些所谓的大师,在他眼里,无异于谈吐得体的伪君子。 在苏乔靠近后,大师就忽然说:“今日有缘,时间宽裕,我给你们看看手相吧。”言罢,没等苏澈同意,他微微俯身,也不用戴老花镜,审视起苏澈的手掌。 苏乔笑了一声:“我来的这么巧啊,碰上高人,现场算命。” 叶绍华拉开一把椅子,起了几分兴味道:“今天才请到的大师呢,我听说啊,是大伯母找了董事会的人,从香港那一带拉来的高人。” 他站起身,倒了一杯酒。 酒水甘冽,气味醇香,苏澈却不能喝。 他从小身体不好,忌口忌惯了,倒也不羡慕。只是苏乔尝了一口,当着他的面说:“这酒味道不错,伯父真大方啊。” 她说完这一番话,一眨不眨地盯着苏澈,明眸晶耀生光,让人分辨不出意图。 苏澈笑道:“今天来了不少客人呢,有你的朋友,你不去那边交际,来这里做什么?” 他没留意身旁那位大师。苏乔尚未应话,大师便开了口:“你生就不易,非一般人。能忍则事事称心,善嗔则时时地狱。” 第36章 能忍之人,事事称心,善嗔之人,时时地狱——这是一句有名的禅语。 苏乔眉头微蹙,似有不快:“这位大师,你给我堂哥看手相,为什么要对着我说话?” 她拐弯抹角地讽刺:“改天我有空,也去背一背禅经佛语,再给大家算算命,肯定能算的和您一样准。” 在苏澈看来,苏乔过于争强好胜,伶牙俐齿。当着他的面,也不给大师留面子。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他母亲请来的人,他还没发作,哪里轮得到苏乔。 苏澈敛起笑容,淡淡道:“你跟一个老人家置什么气。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句话没错吧?” “我没办法回答你,”苏乔似是而非地笑了,“你信不信,我要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我会第一个下地狱?” 连叶绍华都注意到苏乔情绪激动。她的酒杯早已见底,手指把玩着高脚杯,没有一点谦逊或虔诚的姿态。 而那老人虚点一下桌面,神情不曾有一丝改变,泰然自若,温温吞吞道:“既是心中存疑,何不说明症结?” 苏乔目光游移,环视四周,最终看向苏澈,挑衅道:“您刚才还在给堂哥看手相,怎么没了下文呢?我很关心他的身体。” 苏澈一笑置之。 他最尊敬的人是自己的亲生哥哥,苏乔与哥哥交恶,在他这儿也讨不到好。如果苏乔家中落难,他一定会鼓掌赞叹,不动手落井下石,就是难得的仁慈。 他从不否认自己居心叵测。 大师仿佛能看穿苏澈的心思:“千金之子,福气不薄,旺相发达,利禄亨通。只可惜……五行缺木,伤在心肺,杀旺攻身,万事当以和为贵。” 当他念到“杀”那个字,不自然地停顿了一秒。 这位老人家的脸色骤变,白得骇人。 他将双手藏到了身后,指尖哆哆嗦嗦,脊背佝偻得更低,仔细端详苏澈的脸——好像在给他相面。 苏澈觉得他年纪大了,行骗惯了,要开始故弄玄虚。 却听他说:“先生八岁那年有次水灾,池塘落水,差点夭折。第二年,本该时来运转,阴阳调和,化解周身不适,但先生的命盘,和先生的兄长……” “听起来,挺像那么一回事,”苏澈蓦地打断,唇边浮现笑意,“可是大师,您是不是算错人了,我八岁那年,没有溺过水啊。” 叶绍华听不懂大师的用词,但他听懂了苏澈的话。他忠实于自己的记忆,连连点头道:“对呀,大师,我哥没有溺过水。他从小就有一堆人护着,我是他弟弟,我还能不清楚么?” 大师不再言语,摇头叹息。 他收拢双手,衣袖宽绰,当夜晚风一吹,真有仙风道骨之感。 到了这份上,苏乔还要雪上加霜:“今天在场这么多人,谁不知道,大伯父最宠爱小儿子?别说在池塘溺水了,他可能都没摔过跤。” 虽是捧场,仍有讽刺。 今晚的苏乔和平常一样刻薄。 大师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再次望向苏澈,屹然不动道:“先生的左脚右侧,生了三颗黑痣,腰后虚印一颗红痣,随年岁增长,红痣愈来愈淡,这便是增旺之相。” 苏澈理也不理,兴味寡欢:“我没有红痣。要不是这里人多,我能脱光衣服,向大家验证。” 叶绍华嗤嗤笑道:“哥,我和你一起洗过澡吧,我都没见到呢。哎,大伯母从哪儿找的大师啊?” 如果叶绍华都觉得不耐烦,那么苏澈一定是烦上加烦。不远处几位朋友发现他们这里神秘莫测,三五成群走了过来,而苏澈的母亲也在寻找她的小儿子——留给大师的时间不多了。 毕竟人多口杂。 机不可失,苏乔状似无意地说:“刚才还有人教训我,不能对老人家发火。” 她轻巧一笑,撇清关系道:“他都说错了,还不许我纠正吗?成事在人,谋事在天,跟五行八卦有什么关系,我从来没有找人算过命。” 苏乔说话时,盯紧了叶绍华。 叶绍华立刻瘪嘴:“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每个人的生辰八字,爷爷都找高人算过。” 他对这件事的印象深刻。因为逢年过节,祭祖扫墓,长辈们都会提到——尤其是他的母亲,他们常说,叶绍华,你的八字很好,怎么就是没成材呢? 苏乔心里松了一口气,总算说到了爷爷身上。 她自然而然地接话:“爷爷去世半年多了,要不是因为那一场车祸……” 冷眼静立的大师转身离开。 “人在做,天在看,”他扬长而去,余音绕梁,“不孝不悌,倒施逆行,种因得因,种果得果。” 苏乔洞察秋毫,她终于瞥见苏澈表情不对。他避开了自己的视线,起身道:“莫名其妙,神神叨叨,我最看不惯这帮江湖骗子。” “没劲透了,”叶绍华也说,“大伯母被董事会的人蒙蔽了。哪位董事介绍来的啊?” 他刚提到“大伯母”,苏澈的母亲便出现了。 这位贵妇年过半百,依旧身姿绰约。她穿着定制长裙,款款走向小儿子,温声细语道:“阿澈,今天还头疼吗?” “不疼了,”苏澈道,“客人太多,我先回屋了。宴会正式开始再叫我。” 他步履缓慢,走到一半,还回头看了一眼。 苏乔目送他的背影,包内手机忽然震动。她借着微光,解开了屏幕锁,瞧见那位大师发来的短信,只有两个字——“尾金”。 苏乔了然一笑,回复道:“明天早上,我让助理打给你。” 大伯父一家四口,只有苏澈城府稍浅,可以试探几分。他八岁那年溺水是事实,他一个猛子掉进池塘,差一点魂飞西天。 事情的起因是,苏澈和他哥哥苏展结伴而行,偷偷跑到附近的公园,在水边玩闹。男孩子感情好,下手没轻没重,苏展更年长,身体也更强健,他不小心撞到了苏澈,这位弟弟脚下一滑,滚入了深水区。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苏展的父母隐瞒了这件事,带着苏澈去上海治病。苏澈总是去医院,那一趟离家远行并没有惹人注意。除了他们一家四口,随行人员只有保姆和司机。 而保姆是陆沉的人,陆沉辗转得知了消息,不久之前,又传到了苏乔这里。 苏乔以为,苏澈他们家的人确定了爷爷的车祸不是一场意外。再往深一层思考,她甚至怀疑凶手就在大伯父家。 叶绍华猜不透苏乔的弯弯绕绕,只顾着在那里吃东西,没一会儿,他又忽然站起来,招呼道:“姐,诚哥!” 他在呼唤叶姝与顾宁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苏乔在心中忖量,顾宁诚的父母都来了,他们和叶姝谈笑风生,卖足了苏家面子,显然很认可儿媳妇。但是他们除了亲近叶姝,还总是站在大伯父身侧,可见两家交情匪浅。 在她思前想后时,顾宁诚坐到了旁边。 有叶姝在场,顾宁诚举止如常。他先是问起了叶绍华:“哎,苏澈走了吗?” “他回房了,”叶绍华道,“我哥他身体不好,刚出院,不能久坐。” 顾宁诚点头,表示理解。他面朝叶绍华的方向,目不转睛地凝视苏乔:“你们和苏澈聊了什么?他手术住院那几天,我太忙了,竟然没去医院探望。” 因他侧过了脸,叶姝察觉被冷落。 她没有外露的张扬,愤恨都埋进了心里。 苏乔没注意她,混淆视听道:“还能聊什么呢?苏澈不喜欢和我说话,你们都知道,我刚来他就赶我走,是我自讨没趣。” 她话中有明显的抱怨,听在叶姝耳边,竟和娇嗔无异。 果不其然,顾宁诚也安慰道:“苏澈可能心情不好吧,你别往心里去。他这一病又是一年,一年都没去公司了。” 苏乔心不在焉:“我也有四个月没去公司了,做起事来笨手笨脚。” 顾宁诚轻笑一声:“你才华出众,业务能力很强。苏乔,你并不笨。” 虽然他用“苏乔”来称呼对方,但是叶姝有种直觉,如果她不在场,顾宁诚一定会说“小乔”。 她几乎要忍无可忍。 苏乔浑然未觉,旁若无人道:“总监的秘书昨天给我发邮件,下个礼拜有好几场联合会议……” 她和顾宁诚在这儿一本正经地聊公事,叶绍华听了,心中唯有羡慕,他也想找些正事来做。而叶姝却截然相反,她狠狠拽了一下顾宁诚的袖子:“老公,你们讲业务部的事,我都插不上嘴。” 顾宁诚拍了拍她的手,力道很轻,态度不言而喻。 他让她松手。 叶姝好歹也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她在顾宁诚身上碰了多少次壁,吃了多少次亏,今天又当着苏乔的面,怒火不断叠加,使她倍感煎熬。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手里的香槟酒,泼在了苏乔的脸上。 叶姝神清气爽,等着苏乔脱妆。她端着杯子,不咸不淡道:“苏乔,算姐姐求你了,你能不能和你姐夫避避嫌,保持距离?” 苏乔拿起餐巾纸,擦干了自己的脸。 感恩遗传基因,她化不化妆都很美,肤若凝脂,五官精致。她有这样的脸,不该做出恼怒的表情,更不该拎起装满泥土的花盆就往叶姝的头上扣。 当着众人的面,苏乔捂着双眼,激动地斥责道:“从你们坐下来算起,我十句话里有九句话在谈公司,有话不能好好说么?竟然用烈酒泼我的眼睛……” 周围有人惊呼出声。 而苏乔安然无恙。她从指缝里看到,大伯父走了过来。 第37章 花盆从叶姝的头顶跌落,花草、泥土、和尘沙带来的污垢,令她十分狼狈。 她强忍着没有尖叫,手指向苏乔所在地,反唇相讥道:“我就是泼你了,泼你一杯酒都算轻的……你对着顾宁诚眉来眼去,当我不存在吗?这里是大伯父的家,你还敢拿花盆砸我,是不是成天想着要砸死我这个姐姐?” 她自行后退一步,面对宾客们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只是眼眶已红,泪水转瞬从眼角滑出。 这幅可怜相,着实让人动容。 旁观者便开始窃窃私语。 顾宁诚拉住叶姝,措辞有些沉郁:“你反应过激了。我和别人说几句话,用得着眉来眼去吗?苏乔的旁边就是叶绍华,如果苏乔做得不对,你弟弟也会帮着你——他刚刚还好好地坐在那里。” 他拿起一块湿毛巾,擦了擦叶姝的脸,又说:“你这几天心情不好,就不要大惊小怪了。” 三言两语,竟然完全摘清了苏乔。 可他越是这样,叶姝就越愤怒。 倘若他愿意对她好一点,她刚才怎么会失态?但凡他有一丁点耐心和温柔,叶姝都不至于做出泼酒的蠢事。 叶姝正准备还嘴,她的大伯父来了。 伯父的身边,还有气定神闲的苏展。 苏展笑道:“误会说开了就好,咱们都是一家人。” 他揽上叶姝的肩膀,在她退无可退之时,成为了坚强的后盾。叶姝含着泪眼,抬头凝视大哥,不由得默默心想——是啊,至少她还有家人。不像另一边的苏乔,形单影只,无人追随,无人庇护,就算她真和顾宁诚怎么样了,顾宁诚的父母也不会同意的。 苏展仅仅凭借一句话,就让叶姝解开了心结。 她比刚才镇定了许多。 一旦镇定,就不会慌乱,更难犯错。 苏乔注意到叶姝的眼神,便给自己铺下一个台阶:“大哥说得没错,我们都是一家人。爷爷要是还在,看到我们小打小闹,他老人家也会不开心。姐姐,我刚才冲动了,不应该和你争辩,可你真的看错了……” 她扶住木桌,咳嗽了一声:“你往我眼睛里泼酒,我到现在还很疼。” 其实呢,叶姝当时怒火攻心,唯一的念头就是发泄,并没有针对苏乔的双眼,那杯香槟也只碰到了苏乔的脸。 而苏乔出于习惯,把叶姝往坏处想。 她绝不会让自己落于弱势,却在这一刻选择忍让:“姐姐,听说你最近心情不好……我还是先走吧,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和姐夫白头偕老,夫妻恩爱。” 苏乔提高了嗓音,语速略快,说得滴水不漏,几乎挑不出错。 十分钟前,她还盛气凌人,十分钟后,她就委曲求全。 叶姝深知她的本性,快被她气得吐血。 大伯父终于出面,温和地看着他们,貌似圆场道:“小乔,你不能提前走。你这一走,伯父伯母也舍不得。” 看向叶姝时,他流露出更多的表情:“你姐姐是个懂事的孩子。”而后他偏头,面对苏乔,赞赏道:“你也是苏家的好孩子,聪明又机灵。” 大伯父一向精于话术。 苏乔自知说不过他,转移话题道:“嗯,没什么事了……对了,晚宴快要开始了,苏澈哥哥还在房间里。” 她看向一旁的管家。 那位管家忙说:“我去敲门,请他出来。” 苏乔与管家攀谈道:“苏澈刚出院,休息一会儿也好。不过他刚才说了,等晚宴正式开始,要去房里通知他。” 假如苏乔和其他人说话,不定还要落进什么坑里。 只有管家,或者女仆、服务员,会站在普通人的立场与她闲聊。这么一来二去,几句讲完,周围看热闹的朋友也散开了。 苏乔与叶姝的冲突,无非一个小插曲。 然而听者无意,见者有心。 或许是为了安抚叶姝,临到宴席结束,顾宁诚的父母亲自出面,又与叶姝说了一会话。 叶姝就站在侧厅内,倚靠着顾宁诚,身后站着大伯父一家,宛如苏家的小公主。苏展更是与顾宁诚的父亲相谈甚欢,两人尽兴干杯,各自饮完了半杯酒。 苏乔瞥了一眼,独自离开。 回到家中,将近夜里十一点。 偌大一栋别墅,灯光通明,冷冷清清。时值盛夏,三伏酷暑,夜风都是温暖的,而苏乔在院中站久了,竟有一点陌生的寒意。 她没有立刻进屋,唤了一声:“糖果!” 黑暗中,有只毛绒绒的狗,竖起一双耳朵,欢天喜地朝她跑来。 寻常的狗发现主人回家,可能会远远扑来迎接,而糖果却与众不同。糖果哪怕高兴,也要服从命令,等到有人叫它,才会展露自己的欢喜。 “哎,爸爸说,你是他让人挑选的,”苏乔揉着狗耳朵,叹气道,“我身边连一条狗,都要活得这么累吗?不至于吧。” 糖果听不懂,只在她面前嬉闹,翻过身,亮出自己的肚皮。 苏乔心底有事,喃喃自语:“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挂念的人,正是陆明远。 陆明远过了半日,奇迹般好了不少。按理说,林浩应该替他开心,可林浩却开心不起来,因为陆明远反复向他求证一个问题—— “你只有在关心一个人的时候,才会问他吃没吃药吧?” 林浩怀疑地应了几声:“不一定吧?” 他头头是道地分析:“这句话,可以不带感情色彩,顺口那么一说。” 陆明远便低下头,将不满写在了脸上。 他知道自己被苏乔玩弄于鼓掌之间,却没办法对她生出恨意,他现在心里想的,也只是去一趟北京,当面找她讨一个说法。 他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浩捶了捶陆明远的肩膀:“你真要去北京找她吗?” “我没有退路了,”陆明远执意让事态严重化,“我缺钱,所以卖了房子,卖了画。下个礼拜三出发,我订好了单程机票。” 林浩劝不动陆明远,无计可施。 他只能与江修齐面面相觑。 夕阳破开了晚霞,万物消融在夜色中。直到朗月高照,繁星如水,林浩才接受了事实,讷讷应道:“好吧,兄弟,你去了北京,要小心点,可别再被骗了。” 陆明远点头:“这个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 他几乎做了万全的准备。余下那几日,陆明远每天都在收拾房间,整理东西。 礼拜三眨眼来临,陆明远拖着行李箱去了机场,没让林浩和江修齐送他。陆明远的住处转卖给了一位退休老人,地下室里的所有作品都交由江修齐打理,在陆明远离开之前,地下室已经空了。 他甚至没问,自己的作品卖给了什么人。 陆明远只提了一句:“卖了几个,每个多少钱?” 江修齐连连叹息。 他设身处地为陆明远思考,像他这个年纪,阅历不足,气血方刚,一时被冲昏头脑,也是情有可原。何况事态发展至今,也没有江修齐想象中差。 江修齐唯一的困惑,是苏乔与陆明远的关系。 他答道:“你的作品都被买走了。其实买主出价不高,但是因为她批量购入,我们公司给了优惠,这位买主……” 江修齐还没说完,陆明远打断道:“下次不能这样了,要卖贵一些。” 这便是他留给堂哥的最后一句话。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礼物——嵌着一副风景画的玻璃镜框,落款来自陆明远。他舍弃了绝大部分作品,却留了几个用来送人,当做纪念。 想到这个表弟的恶劣脾气,孤身一人,倔的要死,不知会吃什么苦,遭什么罪,江修齐忧愁不已。 江修齐的担心并非多余。 陆明远下了飞机,扛着行李抵达酒店,第一件事便是掏出地图,盯着某一处标注红圈的地方,再三确认宏升集团的位置。 随后,他合上地图,躺在床侧,心想明天就站在宏升集团门口,守株待兔,静候苏乔的出现吧。 不过公司的大门外,肯定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可能,他还是想找到苏乔的家,再将她按在墙上,看她怎么投机取巧,诡辩撒谎。 第38章 周五艳阳高照,天气很好。 傍晚六点多钟,太阳还没下山,宏升集团的大厦内部陆续有人走出。苏乔跟在某一拨人群的后面,一边打电话,一边前往停车场。 她更喜欢自己开车。大多数情况下,苏乔都不需要司机。 当她开着一辆红色的玛莎拉蒂,驶过停车场外的报刊亭,她并未留意路边有什么人,更没察觉谁在注视她。 落日西垂,残光漫天,陆明远抖了抖手中报纸,遥望苏乔远去的背影,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他刚一坐稳,便和司机说:“您好,麻烦您跟上前面那辆红车。” 陆明远从容不迫,底气十足,但是司机仍有疑问:“哎,是那一辆红色跑车吗?您是车主什么人啊……” 司机显然是一个有底线的从业者:“咱们出门在外,可不能随随便便,跟踪别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前方拥挤的交通状况,把苏乔和陆明远都堵在了这条路上。 陆明远见状,不紧不慢地应道:“我的情况很特殊。” 他把报纸卷成了筒状,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想出一个合理的说法:“我是那位车主的老公。您尽管跟踪,出了事,有我扛着。” 念到“老公”两个字,他自己恍了恍神,只是脸色如常,不似作假,语气异常坚定。 司机回过头,瞧了他一眼,忍不住腹诽:这小伙子长得真俊,忒耐看,还有气质,难怪是一个豪车车主的老公啊。 他鬼使神差地相信了陆明远,甚至好奇地询问:“先生,您怎么不和老婆坐一辆车?” 陆明远不愿细讲,讳莫如深道:“吵架了。” 司机叹息,表示理解。 他尽职尽责地尾随苏乔,穿过了几条街道,进入独立别墅区——这里安保森严,要刷卡才能进。 陆明远果断下车,往座位上扔了两百块钱,和司机告别道:“谢谢你,不用找了。” 言罢,他抓起钱包和报纸,跑得飞快,占尽了腿长的优势。他朝着前方喊了一声,让端坐于驾驶位的苏乔浑身一震,她不可置信地扭头,向后一看,顿时错愕又惊讶。 陆明远比她平静的多。 他自然而然地走进,拉开苏乔的车门,坐到了她的旁边。多日不见,他有很多话想说,更想尽情发泄,可他瞧见苏乔的表情,心念一转,用一种吩咐司机的语气说:“别发呆了,继续开吧。” 苏乔握紧方向盘,勉强挤出一个笑:“陆明远?” 陆明远漠然道:“是我。” 他的嗓音低沉好听,态度却冷淡而凉薄。不难猜测,他这一趟来,是想把苏乔撕碎了。 苏乔曾经答应过父母,遇事冷静,不要一个劲哭。但她几个吐息之间,眼眶越来越红,指甲扣得死紧,快要折断了。 早在江修齐联系苏乔那一刻,苏乔就知道,陆明远迟早会出现。陆明远决定的事,几乎无法改变,他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执拗。 苏乔难以平复,说不出话。 陆明远卷着报纸,催促道:“先回你家。你刚来伦敦那一天,我也收留你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明白吧。” 苏乔明白。 但她今天不够理智。她真的把陆明远带回家了。 穿过弯弯绕绕的柏油路,她缓慢驶入私人车库,再跟着陆明远一同出门,两人一路相顾无言,谁也没有开口。 苏乔惯会花言巧语,但她现在噤若寒蝉。 转机出现在大门外。 天幕已黑,星夜黯淡,飞蛾绕着路灯旋转,落影斑驳且昏黄。而那盏灯下,趴着一只黑白花的小狗,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摇着尾巴,定定将他们望着。 它往常都很懂事,很听话,今日一反常态,“汪”地叫了一声,引人注意。 陆明远蓦地一顿。 苏乔视而不见,佯装镇定。但她穿着一双高跟鞋,走也走不快,她只能站在院中,像个等待裁定的犯人,眼看着陆明远残忍地撕破她的伪装。 陆明远蹲下来,念了一声:“糖果?” 糖果竖起耳朵,没动爪子。 怕生吗?陆明远心想。 他分明是来找苏乔讨说法的,现在却待在院子里,逗弄起苏乔的狗。他折平一份报纸,“啪”地扔到一边,再次唤道:“捡回来,糖果。” 糖果最爱和人玩。它被叫了两次名字,早已按耐不住,朝着报纸飞奔,乖巧地叼起来,颠儿颠儿跑向陆明远。 陆明远揉了揉它的头,让那只狗高兴极了。但是片刻后,陆明远就站起身,走向苏乔,道:“进屋吧。” 苏乔终于开口,含糊不清:“你何必呢……” 她腰肢纤细,臀翘腿长,穿着一件紧身套裙,在夜色中极度诱人。陆明远看了一眼那只名叫“糖果”的狗,思量片刻,犹有怒气,在苏乔挺翘的臀部拍了一巴掌。 陆明远力道不重,苏乔呼吸一滞。 她走进房门,把包一扔,诘问道:“你想干什么?”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陆明远落座于沙发,缓慢自在,不留余地,“你在威尼斯说了不少风凉话,扭头就走了,我不会这么便宜你。” 他拍了身旁的位置,不容抗拒道:“你坐过来。” 到底是什么情况? 苏乔抚上自己的额头。 从遇到陆明远开始,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场梦。 对苏乔而言,陆沉还有利用价值,至今提供了不少情报。苏乔答应了陆沉,舍弃他的儿子,她当时做得很好,今日再见,她却无法继续践约。 陆明远见她站着不动,索性环顾四周,随口搭话道:“你家只有你一个人,你的父母呢?” 苏乔脱掉高跟鞋,光脚走在楼梯上:“我和你说过,我爸离家出走,白手起家,他不能在爷爷的势力范围内做生意,他的公司在南方……他和我妈都住在南方,工作很忙,来一趟北京不容易。” 她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大的火气:“这很容易想到吧,你为什么要问我?” 她低头,喃喃自语:“真蠢。” 像是在骂陆明远,更像是在骂自己。 二楼的灯光逐渐打开,照亮一条笔直的长廊,左侧第一间房,就是苏乔的卧室,毗邻一间装满了艺术品的屋子。数不清的油画和雕像经过高价托运,完好无损,被包裹在泡沫中,尚未拆封。 陆明远瞥了一眼,猛然回神,跟随苏乔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重。 苏乔坐在卧室的木桌上,拉好了窗帘,冷不防被陆明远钳住细腰,狠狠按揉,他隐隐感觉到,苏乔故意带他上楼,让他看到她从江修齐手中买下了所有的画。 被算计的烦闷、前日里的暴躁、不被理解的怨念,在此刻痴缠于他。 陆明远改变了亲近之意,心含报复地质问道:“你以为端着一张脸,骂几句话,就能把我赶走么?还是被我猜中了,你和我分手,陆沉会给你遗嘱。” 他对自己的父亲直呼其名。 显然是余怒未平。 罪魁祸首落进了他的手里,怎么可能不惩罚她?这样一想,他就把苏乔按倒在桌面,她也没有反抗,目不转睛将他看着。 陆明远当她默认,严厉地教育道:“你事先跟我讲好,我能陪你演戏,你不怕我真的走了么?” 苏乔神色茫然,过了好一会儿,她说:“陆沉的阅历比我丰富,城府也比我深,我们两个逢场作戏,他不可能看不出来。我要是提前告诉你,我就会前功尽弃。” 陆明远道:“所以你选择放弃我?” 苏乔承认:“没错。” “你觉得遗嘱更重要?” “是的。” “你有没有良心?” “没有。” “你就那么喜欢财富和地位?” “对啊。” 陆明远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怒火,在这一瞬重新复燃,翻倍激荡于心头。他有时会想,干脆把苏乔弄坏算了,但更多还是舍不得,他发现所谓“不甘心”只是虚假的托词,他仅仅是相思成疾,病入膏肓。 苏乔的答案比他设想的最坏结果,好上太多了。 可他依然搂紧苏乔,贪心不足地询问:“那你喜欢我吗?”他阴沉又刻薄地加了一句:“撒谎死全家。” “喜欢……”苏乔轻轻应道。 她伸出手,回抱住他,眼泪汹涌地夺眶而出,身体有些颤抖:“喜欢得不得了。想到你走后,可能会有新的生活,别的女人,我就喘不上来气,快要死了。” 陆明远低头吻她:“死不了,我这不是来救你了。” 窗帘没有拉严实,晚风顺着缝隙,一寸一寸吹进室内。陆明远嫌桌子太冷,把苏乔抱回床上,擦掉了她的眼泪,又说:“你狠起心来,让我缓了好几天。” 苏乔抽噎一声,贴近他的颈窝处,服软道:“是我不好。” 眼泪滚入他的衣领。想到他抛弃了一切,只为了见她一面——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这样对她了。她更加放不开手,揽下所有的错:“嗯……都是我不好,我混蛋。” 苏乔的床是订做的,床垫极软,尺寸巨大。她还没有完全躺平,陆明远就开始剥她的衣服。 他一边吻她的脸颊,摸着她的身体肆意揉搓,一边责问道:“你是挺混蛋的,小乔,你自己说,该怎么补偿我?” 第39章 分别的那一天,苏乔为了撇下陆明远,讲了不少难听话。她记得清清楚楚,一句都没忘,陆明远避而不谈,更让苏乔心存愧疚。 “我不能再让你吃亏,”苏乔一时昏聩,向他许诺道,“我把自己补偿给你。” 她伏在他的胸膛上,眼波如水流转,千万种柔情蜜意,都藏在她的问题里:“你要不要?” 陆明远紧紧地盯着她,记起销魂蚀骨的滋味。他压不下心头燥热,胡搅蛮缠道:“要什么?你本来就是我的。我总是想你,想到睡不着。” 苏乔无法反驳。他的吻长驱直入,她偏爱这样纠缠,舌根被吮得发麻。 这一晚,陆明远反复折腾她,带了点泻火的意思。 苏乔任他搓圆捏扁,他更加粗鲁莽撞,苏乔受不住,只觉妙不可言,又魂不守舍。她断断续续,接连认了几次错,终于让他温柔了很多。 结束时,已是后半夜。 苏乔累极了,枕住他的手臂,道:“你的行李在哪儿?明天搬过来吧。” “有一个箱子,放在旅馆了,”陆明远答道,“我没带多少东西。” 因为大部分都卖掉了啊,苏乔腹诽道。 情欲的气息弥漫在卧室里,苏乔愈发心软,她用雪嫩的脸颊,磨蹭他的肩膀:“我不给你安排新房间了,你跟我住一间房,好不好?” 陆明远抱紧她,反问道:“你现在知道我的好了?” 苏乔连忙点头。 陆明远见她态度诚恳,又被弄得不轻,他积攒多日的怨艾,总算平复了一大半。 “你以后……”他说,“别再那样气我。” 苏乔呢喃道:“嗯,对,没有下一次了。” 她自言自语般许愿:“你来了这里,我就会保护你。” ——这句话声音太小,陆明远没有听清。 他含着她粉嫩的耳垂,吻了又吻,道:“小乔,你刚才说什么?” 黑夜万籁俱静,窗帘遮挡了月光,苏乔浑浑噩噩地睡着,没再回复陆明远的话。今夜她做了一个好梦,梦中只有她和陆明远,她沉浸在两情相悦的欢愉里,哪怕神魂颠倒、朝生暮死也值了。 第二天的闹钟铃声,将苏乔从床上唤醒。 她无意识地摸索,没有摸到陆明远。 苏乔吓了一跳,翻身坐起。卧室里只有她一个人,陆明远的影子都不见了。 她匆匆跑向走廊,面朝一楼望去。 刚好,身处一楼的陆明远抬起头,和她视线交接,他拿刀切开一个橙子,有些好笑道:“你看起来很着急。” 他问:“早晨没见到我,心里发慌么?” 厅堂装修豪华,尽显纸醉金迷。陆明远逆光而立,仿佛镶嵌在画中,风雅潇洒,他真是太好看了。 苏乔百感交集,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没有啊,我刚醒,随便走走。” 她昨晚被掏空了,双腿没力气,只能倚靠红木栏杆,接着问道:“你起这么早干什么?你以前经常睡到中午的。” “那是以前,”陆明远道,“我答应过你,要调整作息。” 他旁观苏乔下楼,又说:“我做了早餐,你过来吃吧。” 苏乔雇佣了一位保姆,住在附近。当她有需求的时候,那位阿姨就会来,包揽了打扫房间、清理院子、做饭洗衣等家务。 但是现在,陆明远住了进来。他比苏乔勤劳能干。 两人很久没有一起吃饭,这时共处,恍如隔世。 饭后,苏乔给贺安柏打电话,开门见山道:“你们男人平常的生活必需品有哪些,你给我买几套,选最好的。” 今日是礼拜六,贺安柏抱着枕头,茫然未醒。乍一听到苏乔的话,他有些吃惊:“咱们要迎接哪位人物?让您来准备东西,派头太大了。” 话刚出口,他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哪有那么多问题? 老板的吩咐,照做就是了。 果不其然,苏乔拐弯抹角道:“我信任你,才把这件事交给你做……我应该没有强人所难吧?” “那肯定的,”贺安柏一口答应,“我这就去办,下午给您送过去,送到家里吗?” 苏乔简略地“嗯”了一声。 贺安柏担心再惹老板生气,没说两句,他匆匆道别,挂断了电话。 他并不知道陆明远追来了北京。 然而周一上班时,业务部午间休息,苏乔下楼一趟,带上来一捧玫瑰。那玫瑰红如火焰,开得繁盛,被苏乔抱在手里,刚好和美人相得益彰。 旁边立刻有同事围了上去,笑道:“苏经理,我记得你不收花的啊?” 苏乔直言不讳:“这是男朋友送的。” 众人讶然,又感慨。 有个活泼开朗的年轻员工插嘴道:“今天是七夕节啊,苏经理也有男朋友了!叶主管今年订了婚,他们家是不是双喜临门?” 所谓“叶主管”,正是叶姝本人。 叶姝与苏乔关系虽差,却不是人尽皆知。在外人看来,她们是苏家的堂姐妹,哪怕因为顾宁诚有了微妙的隔阂,也不至于形同陌路。 那年轻员工一出声,周围有几个人附和。 业务部的傻子不多,大家随口议论,走个过场。 苏乔没有加入谈话。 办公桌上有一个花瓶,瓶口窄小,装不下所有玫瑰。苏乔挑了几支,插了进去,沈曼便走来帮忙,道:“苏经理,让我来,您忙您的。” 苏乔落座,轻笑道:“你不问我,这花是谁送的吗?” “啊?”沈曼反应迟了半拍,手指被茎叶刮出血来,“这个……这是您的私事。” 苏乔从抽屉里拿出创可贴,无声地递给她:“那我们来聊一聊公事。叶绍华是我堂弟,你知道吧,他向总经理求情,混进业务部了。整个业务部里,他只认识我一个人,挂靠到了我们组。” 沈曼将一沓文件递给苏乔。 “我上午听说了,”她立刻解释道,“我给叶绍华准备了文件,帮他熟悉工作。” 苏乔摇头,指点道:“不需要你这么做。” 那些文件被苏乔放进了碎纸机,很快成为一堆废物。 苏乔把玩玫瑰,措辞隐晦:“叶绍华是谁呢?他是叶姝的弟弟,二伯父的独子,他不用和我们一样辛苦。我说得清楚吗?” 沈曼不愧跟了她许久,立刻明白。 她不想让叶绍华成材。 如果想培养一个员工,她们有更好的选择,更广阔的发展方向。为叶绍华费尽心思,毋庸置疑,得不偿失。 好像有一条界限分明的河流,横亘在苏乔和她的伯父家,河水湍急而汹涌,他们不可能让对方渡上岸来。 苏乔默不作声地思考,摩挲着一朵玫瑰花。 送花的人,的确是陆明远。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并不生涩,反而轻车熟路。他预定了一把玫瑰,顶着八月的烈阳,把花束塞进苏乔手中,然后说:“七夕快乐。” 其实他的祝福挺苍白、挺没新意的,苏乔还是欢欣雀跃,无所适从道:“你今天来公司,是为了给我送花吗?你好甜。” 苏乔到底心思复杂,很快摈弃了这个想法,自行说破道:“不对。你想送花,晚上等我回家也可以,你还带了一个公文包……” 陆明远深知她聪明又敏锐。 他站在大厦一楼的会客厅,对苏乔坦白:“我看到你们公司在招设计师,要求英文流利,接受美术专业。” 宏升集团待遇不薄,门槛很高,陆明远没当一回事,轻描淡写道:“我发了简历,经理约我见面。” 苏乔将他望着,心下诧异。 也是,她工作很忙,不能总把陆明远晾在家里。 可她害怕大伯父一家——尤其是苏展,会对陆明远不利。宏升集团不受她掌控,万一出了事,她简直不敢想象。 陆明远见她蹙眉,竟然失笑:“你在担心什么?” 第40章 “我担心你啊,”苏乔笑着说,“你的上司……可能不太好相处,万一出了什么篓子,他严厉地批评你,你会不会生气?你还要适应上班族的生活,对你来说,不刻板吗?” 她技巧娴熟地蛊惑人心:“每天待在家里,悠闲自在,等我回来不好吗?” 苏乔借着机会,讲出了肺腑之言。 从前的陆明远自由散漫,无拘无束,他不喜欢被人管,一向我行我素,倘若进了宏升集团,怎么想都是混不开的。 陆明远却置若罔闻,同苏乔算了一笔账:“你早晨七点出门,晚上八点到家,吃完饭,再和我鬼混一两个小时,就该睡觉了。” 他嗤之以鼻:“每天蹲在家里等你?我不干。” 苏乔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还掂量了一下“鬼混”的意思,忍不住咳嗽一声,退让道:“我心疼你呀。你准备应聘,这是好事,我蛮支持的。” 陆明远神情未改,从容道:“你现在心疼有点早了,能不能应聘上,还是一回事。”他摸了摸苏乔的脸颊,指腹轻按,再被弹回来,显得有些暧昧,“别想多了,习惯上班又不难,你能吃苦,我不能么?” 他这种骄傲自大、不接地气的人,竟然学会了谦辞。 苏乔倍感讶异。 以她对设计部的了解,陆明远应该能轻松入职。无论学历、经验、还是真本事,他都拿得出手。 然而最后的结果,出乎苏乔的意料。 面试时间定在了下午两点半,陆明远刚一进门,几位同事就安静了。 办公桌边,一位年轻小伙子压低了嗓音说:“这人肯定走错了门。广告部带了一批男模,在拍片呢,怎么窜到咱们这里来了?” 另一名同事好奇地问:“什么广告啊?” 小伙子摇头叹息:“品牌内裤。一帮男模特,站在聚光灯前,炫耀肉体。” 他拍案,批判道:“低俗!好几个人请假,去广告部偷看了。” 某一位女同事按下圆珠笔,闪烁其词道:“我最近呐,在研究镜头语言。那个男人什么时候去广告部啊,你们看他那副样子,活脱脱的冰山,不给笑脸,拍啥广告啊,摄影师处理不了吧?我得去他们现场,观摩观摩。” 她用圆珠笔指着的男人,正是陆明远。 与她对话的小伙子揭穿道:“你眼睛都放光了,还拿’观摩’做借口,想看人家泳装照,自己去搭讪呗。” 陆明远听到他们的交谈声,偏过头来,瞥了一眼。 他问:“打扰了,你们知道D301号房间在哪里吗?” 小伙子站了起来,诧然道:“你是来面试的?”他笑着打哈哈,“哎呀,直走左拐,老板在等你呢。” 陆明远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老板”爱才惜才,自从看过陆明远的简历,就给他内定了职位。老板觉得栽培一下陆明远,有助于本部门的海外项目。 可他的妥善计划,被顾宁诚打乱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顾宁诚突然来了一趟。他混迹在面试官中,端坐于最核心的位置,不苟言笑,自带保温杯,引发了众人的不安和揣测。 顾宁诚作风沉稳,身兼数职,还是苏氏家族内部的人,谁也不敢小瞧他。他坐下不到片刻,见证了陆明远进门,仍然一言不发,只是望向了助理。 顾宁诚的助理笑道:“您好,陆明远先生。” 陆明远没有入座,站立不动,将所有面试官看了个遍。 他和顾宁诚对视了三秒。 两人从未见过面,仅仅打过一个电话。顾宁诚清楚陆明远的身份,陆明远却不知道他是谁。 现场的气氛并不愉快,有人一上来就刁难道:“陆先生,你的设计经验少了点儿,你在我们部门工作,说白了,是转行呐。我们经常协助广告部、策划部、外联部,如果你不擅长协调和沟通,不会来事儿,这个职位就不适合你。” 在寻常的职场中,打压式面试,并不少见。 陆明远缺乏面试经历,反过来挑剔道:“员工说一百遍我擅长沟通,比不上解决一个实际问题……” 他一句话还没结束,顾宁诚的助理打断道:“陆明远,您的作品集,我看了。是,您天赋好,作品美,可我们要的是商业型人才,设计的都是商业广告,您记错了招聘要求吧。” 陆明远坐在沙发上,稍加思索才说:“十条招聘要求,我漏了哪一条?” “啊,您每一条都符合吗?还有一个可能,我们人事部没写清楚。” “哦。” “我们有个广告部,招美工。陆先生,您有兴趣吗?” “没。” “对您来说,家庭和事业,哪一个更重要?” “家庭。” “您以前是自由职业者,您能接受加班加点,不停地修改方案吗?” “看情况。” 对话进行到这里,这位助理狗仗人势,意味不明地调侃:“瞧您这态度,牛叉得不行,比我还像面试官。” 话音刚落,周围几人低笑出声。 顾宁诚也是其中之一。 陆明远听出他的嗓音,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由于顾宁诚的乍然来访,几位面试官轮番轰炸,顺利地搅黄了陆明远的面试。 他没机会展示天赋,设计部的老板工作繁忙,逐渐丧失了耐心。最后,陆明远被请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外部,立着两座自动售货机,向职员贩卖一些小零食。由于公司自掏腰包,零食的价格比外面都低,陆明远途径售货机,掏出两枚硬币,塞进了闸口。 他竟然买了一块巧克力。 撕开包装纸,他咬了一口,觉得挺好吃的。 部门内部,偷看他的女员工被萌得不行:“卧槽好可爱啊啊啊啊啊,他这么帅,还喜欢吃巧克力!!!他面试成功了吗?!” 身边的同事郑重否决:“没成功,你瞧没瞧见,老板脸色不好。” “真要命!咋没成功呢?”女员工反问道,“咱们不是缺人吗?” 她还想再讲几句,瞥见顾宁诚带着助理出来,立刻闭上了自己的嘴。 绕过两侧的滴水观音盆景,顾宁诚的视线一霎开阔。他顺着廊厅向前走,刚好和陆明远撞上,在这一瞬,两人短兵相接,带来莫名的紧张感。 陆明远嘴里的巧克力还没化。 于是他沉默不语。 顾宁诚似笑非笑,向他点了点头。 两人擦肩而过时,陆明远念了一声:“顾宁诚?” 语调上扬,分明是挑衅。 长廊寂寥,四处无人,滴水观音舒展茎叶,无风自动。顾宁诚转移视线,把领带扯松了些,温和道:“我是顾宁诚,你好,陆明远先生。” 他没有和陆明远握手的意思。 高中和大学时代,顾宁诚常在脂粉堆里摸爬滚打,风流而不下流。 他跟男人或女人相处,总让人如沐春风,而今,他一反常态,挖苦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这次面试经历对你有帮助吗?八成没有,你不像能干活的人,上哪儿找工作呢?” 一旁的助理跟着煽风点火:“有些人啊,没啥本事,毛病一堆。” 陆明远却道:“顾宁诚,你不是人事部的副总监么?” 他说:“你看起来很闲。” 助理挡在他面前,笑道:“您没事吧,没事就请离开,这一块都是办公区。” “我这里有两块钱,”陆明远从口袋里掏出硬币,弹到天上,冷淡地奚落道,“送你了,你去买块口香糖。跟你们说话,我快不能呼吸了——我当然有事。” 竟然光明正大,讽刺别人嘴臭。 某一块硬币落地时,还砸中了助理的脑门。 助理“嗷”地一声怪叫,想动手,又不敢,只能站到顾宁诚身后。 顾宁诚不知道,陆明远是哪儿来的嚣张。 他还敢在公司里给苏乔送花。 顾宁诚难得有空,下午还赶着开会,即便他气得不轻,也只能撂下陆明远,带着助理快速离开。 不久之后,苏乔也得知了陆明远面试失败的消息。她并不难过,还有些放松,整个下午都在紧赶慢赶,提前两个小时下班。 陆明远果然没有回家。 他坐在公司外的咖啡馆等她。 第41章 咖啡馆里人声嘈杂,陆明远捧了一本书,低头在看。他读书时很认真,无论周围吵不吵,他也能静坐不动。 苏乔托着下巴,偷瞄了一眼封皮。 “宏升集团发展历程分析……”苏乔念出书名,饶有兴味道,“你怎么看起了这本书,是在公司前台买的吗?我记得再版以后,价格不便宜。” 陆明远缓慢地将扉页合上,道:“198元一本。” 苏乔轻叹:“他们抢钱。” “我找到了你的名字,”陆明远将指尖搭在封面上,略带惋惜道,“虽然只有三行。” 为了这三行字,他可能看了一下午。 空调制冷,降低了室温,苏乔的心却暖和起来。她挨着陆明远,与他亲近道:“整本书都是爷爷写的,他这人有不少……” 苏乔顿了顿,委婉表达:“有不少远大抱负。宏升集团的前身是一家贸易公司,属于我爷爷的第一个老婆,爷爷从乡下进城,娶了富家小姐,这才有了做生意的资本。” 陆明远点头,盯着苏乔的眼睛,又道:“你说的这些,书里没写。” 苏乔不以为然:“不光彩的事,怎么能写出来?” 她耐心解释:“这本《宏升集团发展历程分析》,就跟小说差不多,我爷爷是男主角,头顶光环,识人善任。他漏掉了很多细节。” 世人贪图他所没有的东西。贫穷的人倾慕富贵,无名的人渴求声望,越卑小,越妄自尊大。 正因为苏景山玩弄了诸多手段,他才会借用公司的名头,为自己的生平树碑立传。 陆明远一无所知,双手捧着书,波澜不惊地说:“三十年前,苏景山的绰号是‘苏百万’。两年后,他投资外产,财富翻了一番。” 苏乔没做声,静候下文。 陆明远讲出他的猜想:“从那时开始,他们就在做走私了。” 苏乔低低笑道:“你对顾宁诚有印象吗?他找过你,然后搭上了陆沉。陆沉又告诉我,顾宁诚那里有苏展的把柄……我想来想去,只可能是走私的乱账。” 苏展是苏乔的堂哥,她提过几次,书里又介绍过,陆明远记得很牢。 不过现在,他不想提苏展,他把炮火对准了顾宁诚:“今天下午面试,我见到了顾宁诚。” 陆明远与苏乔共坐一排。话没说完,他朝着苏乔的耳根,轻轻吹了一口气。 夕阳在空中返照剪影,咖啡浸润出微妙的奶香。苏乔端着杯子,心尖蓦地酥麻,她收了收笑容,护短道:“顾宁诚是人事部的高管,跑去设计部让你难堪,为什么呢?他仗着自己的岳父是二把手,在公司里,连下限都没有了。” 陆明远静静地听着,眼神清澈如冬雪一般。 他忽然笑了。 咖啡厅里人来人往,陆明远浑不在意,亲了苏乔的额头。 苏乔捏了一下他的手。 陆明远悠然自得,像闲谈一般倾诉:“我今天得罪了顾宁诚。上次他给我打电话,还挺客气的。” 苏乔喝光一杯咖啡,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微微提神。 “那是因为,顾宁诚有事找你帮忙,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苏乔肆无忌惮地在背后说人坏话,“他求你帮忙,你让他跪下来都行。” 真的吗? 陆明远无声地询问。 他仅仅做了一个口型,苏乔竟然有了被逼问的错觉。 她垂首反思自己。 当年在公司里,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顾宁诚从天而降,奇迹般地帮助了她。换做另外一个人——无论男人或女人,老迈或年轻,只要他们同意施以援手,他们都是好人。 苏乔的价值观极度自私:对她好,就是好人,她要努力报答。 顾宁诚在工作上扶持苏乔,苏乔也用公事回馈。再没有比利益链更稳固的关系了,苏乔一度这样认为,直到某一天下班,她在车库门口见到了和叶姝拉拉扯扯的顾宁诚。 那天以后,苏乔舍弃了顾宁诚的辅助。 她自认翻脸无情,从未生出一丁点情愫,她那时候……只想要父母安康,家大业大。凡是和伯父家牵扯不清的人,都会让她慎之又慎。 陆明远猜不透苏乔在想什么。 他说:“我下楼的时候,还碰到了贺安柏。他见到我,非常惊讶,我请他吃冰淇淋,他不吃,甩下我跑了。” 苏乔思绪一转,拍了自己的大腿:“我这个助理,有一点特别好,他诚实本分,嘴巴牢靠。” 陆明远效仿苏乔的做派,伸出右手,也在她的腿上拍了一下。 苏乔自己动手,显得潇洒畅快。陆明远掺和进来,倒是春思荡漾。他靠近苏乔说了一句:“你每天上班,两个助理时时刻刻都能陪着你,这么一想,我比不上他们。” 他语气温和,像是开玩笑。 身处角落,桌布掩盖了视线。苏乔抬起右腿,踢掉了高跟鞋,她穿着吊带丝袜,脚尖顺着陆明远的裤缝,一寸一寸缓慢游移。 她说话的嗓音,也轻的像叹息:“可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陆明远乍然起身。 苏乔差点滑倒。 陆明远复又弯腰,捡起高跟鞋,帮她穿上,而后他快速结账,握住苏乔的手腕,和她一起回家了。路上,他拐弯抹角地暗示,让苏乔回家以后,继续刚才的事情。 苏乔照做不误,损失了一双袜子。长筒袜被撕得稀烂,腿上也有了指痕,苏乔毫不在意,趴在陆明远的怀中,问道:“那天和你分别,我说的话很难听,我的助理也想激怒你。你回来四天了,气消了吗?” 气消了吗? 床垫柔软如羽毛,充满温馨的阳光气味,陆明远默不作声,回忆当时的场景,明明发生在不久前,那些印象却不怎么真切。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当苏乔给他一棍子,再给他一块糖,他记住的,就只有那块糖了。 陆明远叹了一口气。 将苏乔搂得更紧。 他念道:“小乔。” 苏乔点头:“嗯,你说。” “我没事,”陆明远道,“就想叫你一声。” 苏乔轻笑,视他为珍宝:“我明天……迟一点去上班,多陪你一个小时。我听江修齐说,你喜欢几种特殊的画笔,我拜托他买了一套,加急托运,明天应该到了,你在家帮忙收一下快递。” 盛夏炎热,蝉鸣切切,有赖于中央空调,室内维持着恒温。陆明远帮苏乔掖了掖被子,温存地问道:“我能画你不穿衣服的样子么?” 苏乔不答话。她钻进被子里,勾唇悄然一笑,像只诡计得逞的狐狸。 陆明远以为她害羞,改口道:“不画了,我说说而已,你往哪儿跑?” 苏乔拉开一个被角,沁凉的发丝拂过他的手指:“我没有不答应啊,画背影怎么样?背影神秘又美妙,正好挂在你的书房里。” 她其实想说,这样一来,你对着那幅画,每天情不自禁,更想看到我的正脸, 陆明远不认为苏乔狡诈,只觉得她可爱又温柔。他抱着她说了一会话,月上三竿时,两人相拥而眠。 第二天上午十点,苏乔出现在办公室。 她拎着皮包,走过玻璃门,身后忽而有人叫住她,面露难色道:“苏经理,叶绍华来了。” 喊住苏乔的人,正是业务部的职员赵冰淼。 放眼整个公司,像赵冰淼这般楚楚动人的小姑娘,其实不在少数。赵冰淼最打动苏乔的一点,是她一贯出色的业绩,和与人打交道的本领。 能让赵冰淼如此为难,可见叶绍华刚来,就做了什么蠢事。 啧,那个二世祖。 苏乔推开办公室的门,瞧见叶绍华大摇大摆,正坐在她的皮椅上。 而贺安柏有苦难言,他站在叶绍华身后,一边给他捶肩,一边劝说道:“我是苏乔的助理,您这样使唤我,真不合适。” 室内一股子烟味,还没散尽。 叶绍华伸了个懒腰,享受地眯着眼:“唉,你甭停手啊,就那儿,脖子后那一块儿,你没吃早饭呐,使劲捏……苏乔是我堂妹,亲妹妹!我都不怕,你有啥好怕的。” 贺安柏虽然是苏乔的助理,苏乔却从没有这么不尊重他。 有了叶绍华做比较,贺安柏才知道老板的好。他心头一怒,使了狠劲,直让叶绍华叫了出来:“啊,好爽!嗯……再用力!” 一大清早,苏乔的办公室里,尽是这种怪叫。 苏乔扔下了皮包。 叶绍华尚不知大难临头,还在喋喋不休:“我昨晚打游戏,打了一个通宵,职场升职游戏,你玩过没?我从小职员做起,回答了好多问题,最后成了总裁……” 他一句话没说完,苏乔无声地走来,踹了椅子一脚,陌生而冷然道:“叶绍华,你不是业务经理,没有自己的办公室。我给你两个选择,自己滚,或者我送你。” 房门大开,几位员工恰好路过。 旁人的交头接耳,让叶绍华很不自在。 苏乔使了个颜色,贺安柏会意,连忙去关门。 叶绍华感到轻松,拧灭一根烟头,调侃道:“小乔,我第一天来,你给点面子嘛。” “面子?!”苏乔俯身,笑里藏刀,“伯父把你交给我,是让你占用我的办公室,把我的助理当保姆,一大早就逼我发火吗?” 桌上摆了一瓶繁茂的玫瑰,苏乔拎起花瓶,抡手便往下砸。 叶绍华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他被吓得一愣一愣的,双手护头道:“苏乔,你干嘛!我可是你亲堂哥!” 第42章 叶绍华的喊声奏效,花瓶停在了半空。 苏乔放好瓶子,喜怒难测:“原来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堂哥啊。” 叶绍华握拳,赔笑道:“哪里的话?小乔,就咱们俩儿这兄妹情,那可是……血浓于水!” 苏乔无动于衷,得理不饶人:“叶绍华,你在伯父和堂姐面前,仗义耿直,很好说话,怎么到了我这儿,就耍起少爷脾气了。” 桌上摊着一包烟,苏乔挑了一根,用打火机点燃。她不抽烟,只将烟卷扔在玻璃缸里,手指一簌一簌地敲响边沿:“你跟我一样,进公司托了关系,我们这种空降兵,最被人看不起。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难道不明白?你在我的办公室瞎胡闹,对我没好处,对你更没有。” 叶绍华撇开眼,没听进去:“甭跟我来这套,你这人……” 苏乔笑得更欢:“我怎么了?” 叶绍华伸平手掌,拍掉裤子上的烟灰。 他头也不抬,闷声道:“你太多弯弯绕绕,做人不实诚。” 苏乔若无其事:“大伯父、二伯父、顾宁诚、苏展、苏澈,这几个人里,有谁没个心眼,有谁特别老实?” 她略微弯腰,如长辈一般,扶住了叶绍华的肩膀:“我说,尊敬的堂哥,你怎么净盯着我一个,你看不起苏家的女孩子吗?” 叶绍华愣了愣,绷紧一张俊脸:“苏乔,你干嘛呢,别老给我下套。” 他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唉,昨晚一宿没睡,不跟你唠嗑了。休息室在哪儿,我去躺一会儿。” 苏乔心里清楚,叶绍华服软了。 叶绍华和叶姝关系最近,难得他混进公司,不去叶姝手下工作,反而跟紧了自己。恐怕连叶姝都觉得,这个弟弟是扶不起的阿斗。 能怪他吗?不能。 他不是读书的料,也不是经商的料。造化弄人,轻慢了他的先天和后天。而在哥哥姐姐们的对比下,他那些可圈可点的优势也不明显了。 苏乔为他开门,送客道:“右手边左转,有一间休息室。你第一天上班,没病没痛,趴那儿不动,肯定会招闲话。待会儿主管要是问我,我就说,昨天晚上,你通宵打游戏,现在没劲工作,要缓一缓。” 叶绍华脸色一变。 “你存心和我过不去……还要和主管告状。”他嘟囔道。 苏乔挑眉,提醒道:“我说的是实话。” “我玩自己的电脑游戏,碍着谁了?”叶绍华破罐破摔,侧身出门,“你愿意告,就去告呗。” 换成叶姝站在这里,叶绍华一定是另一幅态度。远近亲疏,他其实分得清楚——从小在苏家长大,哪怕脑子不好使,只要耳濡目染,也能学会几副面孔。 苏乔审时度势,嗤笑道:“你把我往坏了想,我能怎么办?” 她侧目看向贺安柏。 贺安柏几个箭步,追上叶绍华,拉住他的袖子:“您误会我们苏经理了。苏经理的意思是,您在休息室里睡觉,让同事和领导看见不好,就算她出面,也护不住您呐。” 叶绍华吸吸鼻子,道:“她有什么打算,你讲明白点。” 贺安柏不太确定。他回过头来,与苏乔的视线交接。 苏乔报以一个鼓励的微笑。 贺安柏只能硬着头皮说:“要不,您去我的办公室吧?我那儿放着一张床。把门一关,别人就看不到了……” 当然,好人不能全让贺安柏做了。 苏乔无声地走近,笑道:“主管来问我,我会说,叶绍华勤奋上进,正在跟我的助理学东西。” 她拿着一沓纸,写满了业务流程。这份文件言简意赅,质量一般,出自业务部的培训组,每个新手都有一份,此时此刻,被苏乔拿来做人情。 苏乔将文件递给叶绍华,泰然自若道:“等你醒了,要是有空,看看业务介绍。还有啊,以后不许你通宵打游戏,熬夜伤眼睛,对你身体也不好。” 叶绍华怎么也没想到,苏乔会这样护着他。今早上车时,叶姝还讲了苏乔几句坏话,他们一家都对苏乔没有好感,被她这么一关照,他竟然挺意外的。 最终,叶绍华拿起文件,跟着贺安柏走了。 连续一周,他们相安无事。 苏乔从没教导过他,但她经常带着叶绍华,去和几位客户见面。客户们派头大,气场足,还跟叶绍华握手,把他当成了高级经理——在此之前,很少有人正视过叶绍华,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能干成什么事。 这样一段时间之后,叶绍华放松了警惕,偶尔还会问问苏乔的状况。 他得知苏乔有一个男朋友。 每天傍晚六点,男朋友会来公司接她。 盛夏时节,傍晚风起,带着未消的暑气。陆明远如同往常一样,坐在凉棚内看书,他半低着头,举止懒散。 指节扣住桌面,缓缓敲了一声,他分神心想道,苏乔应该下班了。 半截黑影罩在雪白的纸面上,眼前适时出现了一个人。陆明远抬头,没见到苏乔,见到了一个陌生男人。 那人样貌年轻,戴着耳钉,咧起嘴来,笑容溢满脸颊。 陆明远没做声,往旁边挪了几寸。 阳光重新落到书中,他垂首继续阅读。 被忽视的叶绍华感到一丝不痛快。 叶绍华提着包,坐下来,搭讪道:“喂,你是苏乔的男朋友吧?我是她堂哥,我叫叶绍华,比苏乔大一岁,我跟她一样,在这个公司的业务部工作。” 他向陆明远伸出一只手。 态度温和而友好。 陆明远没有开口,仅仅与他握了个手。他心想,叶绍华的年纪比苏乔大,又比苏展小,还在业务部工作,但是《宏升集团发展历程分析》这本书里,叶绍华连个影子都没冒出来…… 由此可见,叶绍华要么在撒谎,要么是一条咸鱼。 无论前者或者后者,陆明远都不愿意理睬。 他百无聊赖地合上书,给苏乔发了一条短信,问她什么时候出来。苏乔秒回道:“等我十分钟,我快开完会了。” 陆明远收到回复,反扣手机。 一旁的叶绍华还在仔细打量陆明远。他恪守堂哥的职责,开门见山道:“这样,哥问你几个问题,你甭嫌烦,就跟唠嗑似的。” 陆明远一手撑腮,语气凉淡:“我和你,好像不太熟。” 他一句话,就把天聊死了。 叶绍华暗道,苏乔可真不一样,喜欢这种性子野的——放在家里不受气么? “你看在苏乔的面子上,跟我讲几句话吧,”叶绍华耐着性子道,“不管怎么说,她是苏家的人,也是我的亲妹妹,上一代的打打杀杀,跟咱们无关。” 谈到“上一代的打打杀杀”,叶绍华神色飘忽,显然,他想起了什么家族秘闻。 晚霞清艳,红如血染,他不自在地别过头,挠了挠自己的发丝。 陆明远观察入微,目光中多了点探究。 凉棚之外,树影攒动,杂声鼎沸,纠葛百丈红尘。叶绍华端坐凉棚内,自认也是个俗人,他笑着问:“妹夫,你做啥职业的?” 陆明远本来想说“画画的”。后来又想,说多了麻烦,他干脆道:“无业游民。” 叶绍华眉头一凛,又问:“你家……是北京本地的么?你在北京长大吗?” 陆明远摇头如拨浪鼓。 叶绍华咽下一口唾沫,没话找话道:“你每天怎么过来的,开车?” 陆明远老实地回答:“坐公交。” 叶绍华有点好不意思,却没放弃最后一丝希望:“那你……你有房产和商铺么?” 陆明远身形端直,坦然道:“一个都没。” 叶绍华直愣愣地揉了揉头发,嘴里碎碎念道:“啧,苏乔对你,是真爱啊。她这人的弯弯绕绕……其实吧,她也没那么多心眼,没像他们讲的那样。” 陆明远自言自语般接了一句:“她年纪不大,还是个小姑娘。” 他望着远处的人群,看到苏乔身影渐近,不由自主地拿起书,站了起来:“你还想问什么?我赶时间。” 叶绍华按住桌子:“没啥了。”他翘起二郎腿,嘱咐道:“你跟苏乔……你们俩,好好处着吧。我们苏家这一辈,就两个女孩子。” 陆明远冲他点了一下头。 他们的这段聊天内容,也被陆明远转告给了苏乔。彼时,陆明远跟着苏乔进了地下车库,四周环境阴暗,苏乔坐在驾驶位上,听完陆明远的话,表情平静,并无一丝惊讶。 “我堂姐派出叶绍华,是想让他给我捣乱,”苏乔若有所思,“现在这种情况,他们知道了,肯定不会高兴。” 陆明远翻开书页,盖在自己的头上,忽然道:“你们家的状况,乱七八糟的,叶绍华提到了上一代的打打杀杀,那是什么事?” 苏乔不知从何讲起。 她一时哑然。 陆明远便道:“能不能不争遗产了,我养你一辈子。” 苏乔连忙搪塞:“你开什么玩笑,路都走到一半了。”她牵住陆明远的手,不知要往哪儿放,刚好落在自己的腰间。 陆明远随手摸了一把,岔开话题道:“腰又细了,你还敢挑食。” 苏乔向他撒娇:“胸围没变就行。” 陆明远手掌上移:“我得估测一下。” 没多久,苏乔抱怨道:“你注意手劲,轻点儿揉。”她嘤咛一声,喘息着说:“嗯,别咬脖子,你属狗的么……” 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陆明远放开苏乔,重新坐正道:“走吧,我们回家。”汽车刚刚启动,他哑声调侃道:“我属羊,每天晚上,顶得你舒服吗?” 苏乔毫无准备,听完这句话,顿时心头一荡。 她飞快地开车出库。 从宏升集团的顶层玻璃向下看,恰好能瞧见,苏乔那辆红车融入街道的影子。 暮色四合,路灯逐渐亮了。 苏展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室外的光和影,他面朝苏澈,明知故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作为苏展的亲弟弟,苏澈理当尽力帮扶。他出院不久,嘴唇恢复了血色,语声却低缓平和,有气无力:“我推荐叶绍华进入公司,他和苏乔相处得很好。” 苏展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一颗扣子,坐在老板椅上,笑了笑才道:“不值一提。”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苏澈立刻接话道,“我们这位堂弟,真容易收买啊。大哥,你想好上市的事了么?二伯父他们家的人,一直在问我。” 苏展道:“宏升集团到现在也没上市。你觉得,没上市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自由,”苏澈坐在沙发上,摊开双手,看着自己的掌纹,“我们集团内部,拿着虚拟股票,套牢了那帮打工的。那些职员只有分红权,没有知情权,就让他们做牛做马,做到死。” 第43章 苏澈的嗓门提高了些,苏展便提醒道:“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情绪不能激动,底下那帮打工仔,不值得你为他们花心思。” 最近几日,苏展升任副总经理。他握紧了手中的实权,却也有自己的担忧。 苏澈宽慰一笑:“大哥,无论在哪个圈子里,没钱没势,没名没权的人,都是最可悲的。说难听点,他们就是奴才命。” 他颇有一番研究:“演艺圈里的小演员,谁都能踩上一脚;流量大咖,没几个人敢惹。我说的道理,在文化界、自媒体、商业圈,照样行得通——越没倚仗,越好控制。” 高居上位者,有几个能心怀悲悯,体恤旁人呢? 反正苏澈不能。 他兴致勃勃道:“如果说咱们手下的职员,都是一帮猪仔,咱们也不能把猪仔养肥了,省得它们攒足油水,扭头就跑。” 苏展有些好笑。 但对这个弟弟,他总保持着耐心:“宏升集团一旦上市,职业经理人就会套现。有了现金,谁还要虚拟股票?你考虑得对,光凭我们,拴不住他们。” 当然不止是这个原因。 爷爷死后,董事会拉帮结派,倘若股权遭到稀释,会给公司带来灭顶之灾。 截至目前,遗嘱下落不明,高层还在内斗。宏升集团奉行几十年的管理制度遭到几位职业经理人的严肃质疑——爷爷在世时,他们可是连屁都不敢放。 集权有集权的好,民主有民主的烂。 苏展想抽烟。 但只要苏澈在场,别说烟了,苏展连一瓶酒都不会开。 他侧身而立,望向窗外。 车辆川流不息,行人卑贱如蝼蚁。 苏展道:“提出上市预案的人,想要现金流。” 这个不用苏展说,苏澈也能猜到。 但是苏澈没料准的是,二伯父会支持预案——他还跑来大哥面前,做了一个说客。宏升集团大权旁落,砸中了苏展和他的父亲……左右一想,二伯父他们家,获利不多。 思及此,苏澈悻悻然:“二伯父太贪心。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们会提拔顾宁诚吗?叶姝不懂事,叶绍华不中用,二伯父惹毛我们,捞不到一分钱。” “顾宁诚”三个字,让苏展神思一顿。 苏展双手插进西装裤中,嗤笑一声:“我提拔顾宁诚,是因为他姓顾。” 这句话,让苏澈更惊讶。 “大哥,这话怎么说?”苏澈道,“顾宁诚和叶姝感情不好么?” 苏展不言不语。 在这件事上,他讳莫如深。 苏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复,神色微怔。 他恳切地说:“大哥,我不是外人。” 苏展走近,站在沙发前,不容置喙道:“顾宁诚那小子,是披着羊皮的狼。我要接管宏升集团,需要顾家的支持——宏升和他们合作了很多年,爷爷一死,他们只想独占市场。” “唉,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苏澈略感不适,背靠沙发,念念有词道,“这下咱们亏本了,还赔掉了一个妹妹。” 苏展似笑非笑。 他在心里想,那个妹妹,顾宁诚可看不上。 ——不过无妨,苏展委托二伯母,在顾宁诚的父母面前敲打了很多次。 当日夜晚,顾宁诚带着叶姝,回到家中吃饭。 他们来得早,餐桌还没备齐。 叶姝便坐在厅堂中央,亲昵地挽住婆婆,讨好道:“妈,您生日快到了吧,我给您准备了礼物。” 顾宁诚没有落座。他如同一位格格不入的局外人,站在沙发旁边,间隔半尺距离,搭话道:“叶姝,你上个月才送了一件礼物,这个月……就免了吧。” 他叫她——叶姝。 订婚几个月了,她称呼他为老公,他却没叫过一声老婆。 这一场独角戏,叶姝唱得很累。 可她也不是没有支持者。 她攀紧了顾宁诚的母亲,撒娇卖痴道:“妈,我在拍卖行里,买下了一块宝石,您看了喜欢么?” 装着宝石的天鹅绒盒子被端到顾母的眼前。 而叶姝伸长一只手,牢牢拽住顾宁诚的衣服,调笑道:“都这儿份上了,你不把我当老婆,还叶姝、叶姝地叫着,忒生分了,我听了不高兴。” 顾宁诚的母亲收下了盒子。 她为人娴静,不爱珠宝,但体贴儿媳妇的用心。 “宁诚,你可别学你爸,忙着工作,就忘了家里,”母亲谆谆教诲道,“一眨眼都快九月了,明年上半年,你们挑个日子,把正事办了吧,省得我和你爸老操心。” 顾宁诚微微抬起下巴。 他避开了叶姝的炽热目光。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顾宁诚从容不迫道,“咱们先吃饭。” “吃饭”只是一个借口,顾宁诚离开此处,去和他父亲聊天了。半个小时以后,他们才进入餐厅。 顾宁诚的父母备下了丰盛佳肴,准备了一瓶白兰地酒。开盖倒酒的人,则是恭候多时的叶姝。 趁着保姆不注意,叶姝用袖口遮挡,往一个高脚杯里,放了两滴添加剂——那东西是她母亲给的,叶姝亲身试验过,没有副作用,能让一个人的情欲猛然大涨。 叶姝这么做的时候,内心极度煎熬。可她别无选择——她不会劈腿,更不会出格,总不能一辈子守活寡。 当顾宁诚走近,叶姝向他举杯。 “老公,”叶姝问道,“我惹你烦了吗?” 她故意挑衅:“还是你,不想和我结婚呢……” 顾宁诚眉头紧锁,却不表态。 他的父亲与母亲统一战线,催促他在明年上半年完婚。 顾宁诚从叶姝手中接过酒杯,随便晃了晃,酒香浓郁,他尝了一口,状若无事道:“我们现在的状态很好,叶姝,你不要受我爸妈的影响。吃完饭,我让司机送你回家。” 叶姝给自己多倒了一杯酒。 她一饮而尽,翻转高脚杯,杯口朝下。她挑着手指,轻笑道:“好嘛,你喝完这杯酒,我就答应你。” 顾宁诚听她这么说,反而不喝了。 他疑心重,作风谨慎,叶姝没找到机会,满心怨愤。 顾宁诚只喝了一口催情酒,效果如何,还得晚上见。 饭后,顾宁诚脸面微红。他生就一张俊容,眉眼深邃,肤色略白,饶是叶姝从小在家中见惯了哥哥弟弟们的帅气,当她第一次见到顾宁诚,她也忍不住心向往之。 少女情怀总是诗。 嫁给顾宁诚,是叶姝梦寐以求的事。 他比历届任何一个男朋友都优秀,他出类拔萃,温文尔雅。他什么都好,就是不属于她。 僵持的局面终于在今晚打破。 叶姝借口头晕,想在顾家暂住。顾宁诚的父母自然同意,给她安排了一个房间,又让自己的儿子关照她。 那是夜里九点多,顾宁诚的嗓音低沉,在房间里,如烟雾般散开:“叶姝,你是真晕还是假晕,今晚不能走吗?” 叶姝拖住他的手臂,自行解开衣扣。她摸着他泛红的面颊,挣动道:“老公,求你,你多陪我几分钟……我少说两句话,烦得到你吗?烦不到吧。” 卧室没开灯。 房门半掩,光线幽暗,叶姝表情模糊。 她虔诚地献吻,吮着顾宁诚的薄唇——他们订过婚了,一切合法,她不知自己在焦躁什么,手指末端哆嗦起来,好在顾宁诚没有推开她。 真的不一样了。 狂喜的浪潮吞没一切感情,终于,顾宁诚轻车熟路与她亲热,但他若有似无叹了一声:“你是苏乔的姐姐,和她的外表,只有两分像。” 叶姝睁开双眼,猛地一震。 顾宁诚低低笑了起来:“我家装了很多监视器,刚刚在书房里,我抽空,回放了一遍,看见你在我的酒杯里,加了点儿什么东西。” 第44章 他发现了? 这四个字像一把匕首,割裂了叶姝的思维。她万念俱灰地想着,顾宁诚会不会因此而放弃她? 顾宁诚离开床榻,侧卧在一把软椅上。 他一边扯下领带,一边说:“叶姝,我真没想到,你给我下了药。苏家的大小姐,用起了下三滥的伎俩……谁教你的?还是你自学的?” 答案并不重要,顾宁诚温声道:“吃完晚饭,我全身发烫,你给我下毒药,我也认了。我们顾家的公司一垮,宏升集团就能一家独大。” 叶姝揪紧床单,“扑通”一声,双腿滑落地面。 她仰起脸,泪水涟涟道:“老公,我的心是向着你的……” 叶姝想解释,可她开不了口。 脑海中的每一句实话,都有可能招来顾宁诚的反感和厌恶。 顾宁诚见她沉默,戏谑道:“刚才在床上,我跟你提了苏乔。你有不少优点,苏乔也是,你经常和她比,占到什么便宜没?” 他铺垫完毕,进入正题:“你别看苏乔爱玩手段,她在公司里赏罚分明,我跟她打交道的那几年,她很独立,自尊心强,不怕挫折,有自己的想法。别的业务经理欺负她刚来,给她穿小鞋,组内交待的任务,满分十分,苏乔能做出十二分。” 自己的丈夫盛赞另一个女人,是叶姝无法忍受的。 她垂头,心如火烧。 顾宁诚顿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我后悔和你订婚。如果选了苏乔,按她的性格,她不会故意坑我,给我下药。苏乔跟你们苏家不和,哪怕起了利益冲突,她那个人,是清醒的。” 他在言语中设置了圈套。 让叶姝完全倒戈,是顾宁诚的计划之一。不过,淡化叶姝对苏家的感情,谈何容易呢?顾宁诚只能一步一步来。 他扶着椅子,缓慢地站起身。 “我爸有回放监控视频的习惯,这会儿,他应该看完了,”顾宁诚走到门口,淡定如常地问,“他发起怒来,你就高兴了?” 三言两语之后,叶姝的理智被他击碎。 地板光洁而平滑,叶姝连滚带爬,声泪俱下:“不、不……你帮我说两句好话,那是春药,我自己吃过,没毒,不伤身……顾宁诚,你看,我这儿还有!” 她开始语无伦次。 叶姝从小到大,顺风顺水惯了。男孩子们争相捧着她,谁敢喜怒无常,给她脸色瞧? ——顾宁诚就是头一号。 他薄怒道:“春药?我工作压力大,没兴趣,不想做,你呢?叶姝,你不跟我商量,只考虑你自己。” 他弯腰,俯视她,诱导道:“下一回,宏升集团和顾家争起来,你又要给我用什么,砒霜,氰化钠,还是百草枯?” 叶姝嘴唇干裂。 十分钟前,顾宁诚还在吻她。 她贪恋那一刻的温柔,自责于背地里的行径,双手抱紧他的裤腿,哭诉道:“顾宁诚,你是我丈夫啊,我们订过婚,我们才是一家人……” 顾宁诚仿佛被打动。 他嗓音微沉,复又温和,缓缓地安抚叶姝:“别哭了,你先起来吧。我还没接管家里的生意,又在事业上升期,冷落了你。” 叶姝听完,方才轻松了些。 她心有余悸地问:“你爸爸那儿,要怎么办?” “我去和他解释,告诉他,你放了解酒药,”顾宁诚答道,“叶姝,你的烂摊子,我不能不收拾。” 话音落罢,顾宁诚消失在走廊中。 担忧和恐惧久久不散,叶姝跪坐了几分钟,四肢发凉。想起顾宁诚对苏乔的评价,她心中失落至极,偏偏苏乔还是她的血亲,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服气。 苏乔不知自己又被惦记,此时此刻,她很快活。 二楼有几个空房间,被保姆阿姨收拾出来,用作陆明远的画室。他今晚起了兴致,架起画纸,坐在椅子上构图,偶尔抬一下头,看一眼苏乔。 注意到他的目光,苏乔忍不住轻笑。 她面朝着电脑屏幕,一边修改方案,一边评价道:“我们两个人,好像大学图书馆里一边晚自习,一边互相偷窥的小情侣。接下来,就会趁人不注意,躲在角落里亲热。” 陆明远扔开画笔,滑动椅子的转轮,即刻来到她身边。 “我上大学的时候,没有这种经历,”他理所当然道,“你现在补给我。” 苏乔却道:“等一下,我还没忙完。” “十点零五分了,”陆明远提醒道,“今晚写不完,留到明天早上。” 苏乔并拢膝盖,抬起双腿,搭上了桌子的边沿。 她坐没坐相,斜对着电脑,懒洋洋地回答:“不行啊,明早没时间。我支持宏升集团的新项目,定下了几家合作公司。明天上午,我要去见产业园区的总经理,下午和他们一起开会……” 陆明远道:“晚上回来吃饭吗?” 他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苏乔工作负担重,陆明远无法为她分忧。虽然她和他在一起很开心,时不时地笑出声,但是一天当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被苏乔用在了工作上。 果不其然,苏乔犹豫道:“明晚,我可能回不了家。” 陆明远不说话了。 苏乔推开笔记本电脑,伸出食指,挑了挑他的下巴,笑道:“你不要不开心,我出门在外,心里想的都是你。我忙事业,还不是为了养家?” 陆明远不吃这一套,反应冷淡。 苏乔越发热情,在他脸上乱亲。 陆明远干脆将她抱起来,搂进怀里,另起话题:“你没和我说过遗嘱的问题,陆沉把遗嘱给了你,里面写了什么?” 他站在苏乔的角度上,思考她的处境与得失:“你没有立刻拿出来,说明遗嘱对你不利。苏展家的实权,比你多太多了。” 苏乔叹气道:“对啊。” 她歪着脑袋,靠住他的肩膀。 所幸外面的风雨再大,她还有一处安乐之地。 “我在等,”她说,“等他们内斗。他们越团结,我输得越快。” 然而各方虎视眈眈,想坐收渔翁之利的人,何止苏乔一个? 苏乔转移视线道:“我明天回来得迟,你要是不放心,跟我一起去吧。正好沈曼这两天请了病假,你代替她,挺合适的。” 其实沈曼没请病假。 她对待工作的态度,一如既往,勤奋认真。 但是苏乔觉得她变了,而且有事瞒着自己。 今年七月,苏乔让沈曼调查宏升集团的动态,尤其是爷爷出车祸的那一个月。随后,沈曼呈递了一份报告,模糊重点,含义不清,有悖于沈曼以往的作风。 她想隐藏什么? 苏乔猜不到答案,就失去了信任感。 相比之下,陆明远虽然什么都不会,什么都要学,他胜在全心全意,一点就通。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苏乔摇了摇脑袋,她不想让陆明远卷入纠纷。把他养在家里,才是最好的状态。偶尔带出去溜一圈,宣示一下主权。 然而陆明远跃跃欲试:“我的确不放心你,谁知道你几点回家。跟着你出门,是个好办法。” 他伸出右手,捞过笔记本电脑,打开文档,摆得端正。 苏乔还坐在他的腿上。 “你继续工作,”陆明远大方地催促道,“等你忙完,我们回卧室。” 苏乔背对着他,掂量道:“不行啊,我想了想,你还是不能去。明天那场聚会上,苏展也要来,他冷血无情,心理变态……” 思及苏展家的烈犬,苏展的强硬手腕,他如何策划竞争对手破产,如何恶性竞争、不留退路,苏乔心底的忧虑,不由得再度复活。 陆明远却想,既然苏展有点不正常,自己更不能蹲在家里,袖手旁观。 他说:“我那天接你下班,见过他一次。你怕什么?” 苏乔愕然:“你见过他?” 陆明远如实道:“他从公司出来,带了一个保镖。” 苏乔疑惑:“你怎么知道他长什么样?” 陆明远不以为然:“他的曝光量很大,谷歌一下,都是他的照片。” 苏乔随口调侃:“你觉得苏展的外表,看起来……给你什么感觉?” 她主要想问陆明远,能不能感受到苏展的阴沉气质,却不料陆明远对苏展没兴趣,眼光浮于表面,而且同性相斥:“没什么感觉,他长得一般。” 他沉吟片刻,和苏乔说:“我比他好看。” 第45章 苏乔偶尔能感觉到,陆明远身上有些孩子气。他任性、恣意、不加掩饰,苏乔就是喜欢这一点。 她捧起陆明远的脸,严肃道:“说实话,苏展那个人……心狠手辣,他表面上人模狗样,私底下丧心病狂——你用一双肉眼,肯定看不出来。具体有几件事,我明天告诉你。” 陆明远等不到明天。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求知欲。 苏乔一霎心软,倾诉道:“宏升集团一直在开发传统房地产,打从前两年开始,进军了工业地产。明天一早,我带你出门,是为了园区招标。” 她挨近陆明远,与他四目相对:“宏升集团最强劲的竞争对手……是个行业老手,叫程烈。他输得很惨,家当赔光了,精神也出了问题。” 陆明远问了一句:“苏展做的?” 语调轻扬,似乎不信。 苏乔没有完整的证据,只能含糊不清地说:“除了苏展,没有别人了。” 她不愿意深究,紧跟着叮嘱道:“我们明天七点出发。你早点睡,到时候,不能赖床。” 所谓商业谈判,赶早不赶晚。 陆明远很给面子,第二天准时上车。他今日的打扮与平常不同,衬衫领带,黑色长裤——较之以往,正式了许多。 这样的装束是从贺安柏那里学来的。陆明远仔细研究了贺安柏的照片,甚至翻箱倒柜,找出了端庄的领带…… 于是这一天,当他与贺安柏站在一起,两个人仿佛撞衫了。 俗话说得好,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 贺安柏尴尬得要死。 他拐弯抹角道:“苏经理,您今儿个,带了两位助理呢?” 苏乔点了点头,关切道:“陆明远刚来。他话少,懂得不多,你照顾他点。” 贺安柏口头应承,心里有些萎靡不振。 回想离开威尼斯的那天,贺安柏讲了几句狗屁话,也不知道陆明远记不记仇。不过旁观陆明远对苏乔亦步亦趋的样子,他很有可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 贺安柏便松下一口气。 他盯着陆明远,介绍道:“工业地产,那是经济发展的支柱。宏升集团根基深,客户资源多,总经理想靠着这些,得到政府的支持,承办一个新项目。这种新产业园区啊,成本低,收益好,政府优惠高,老板们很感兴趣。” 陆明远认认真真地聆听。 就差拿一个小本子记下来了。 他勤学好问:“这一次商业招标,宏升集团有几家竞争对手?” “几乎没有,”贺安柏道,“别的公司……按我估计,都抢不过我们。唯一能正面刚的,只有一个顾氏集团。” 他压低了嗓音,和陆明远悄悄说:“顾家的公子爷,那就是顾宁诚了。他也是咱们公司的高管,叶姝小姐的未婚夫,苏家和顾家这么亲密,哪儿能争得起来。” 陆明远眉头微皱,质疑道:“为什么顾宁诚,不去自己家的公司工作?” 他百思不得其解:“顾家只有他一个孩子,他应该是未来的接班人。他没去顾氏集团的底层磨炼,来了宏升,娶了叶姝……” 还在一次面试中,故意刁难陆明远。 按理说,顾宁诚那种职位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陆明远。他的所作所为,与普通的逻辑相悖。 陆明远拎着公文包,脚步一顿。他心想,就连陆沉也有一堆破烂生意,想要交到自己的手里,何况是顾宁诚的父母? 这个疑问,贺安柏解不开。 走在前方的苏乔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她忽然转身,和陆明远说:“苏家跟顾家合作了二十几年。顾宁诚刚来宏升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代表顾家,向我们示好。” 陆明远补充道:“然后,顾宁诚蹲在人事部,混了好几年。混着混着,成了副总监。” 苏乔搭上他的肩膀,乐不可支:“你对顾宁诚的意见很大啊。” 陆明远拉了一下领带,弄松了些,露出半截锁骨。他勇于承认道:“没关系,顾宁诚对我也有意见。” 苏乔自然护短:“顾宁诚跟你不一样,他不是什么好人。他巴结领导的女儿,滥用职权。他和叶姝都挺奇怪的,两个人没有夫妻的感觉。” 背后说人坏话,绝不是好习惯。 苏乔还想多讲两句,贺安柏却拉住了她的袖子。她回头一看,竟然望见了顾宁诚本人。 气氛凝结至冰点。 顾宁诚身形挺拔,站在办公大楼前。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次的新园区项目十拿九稳,业务总监将初期谈判工作交给了苏乔。于情于理,顾宁诚不能掺和,不能多问,但他偏偏带着人来了。 顾宁诚上前几步,与苏乔握手:“苏小姐,我特别关心咱们的新项目。我以前接手的项目,都平稳过度到了成熟期。宏升集团的主产是房地产开发,副产业是食品业,今天的绿色食品工业园区,简直是为我们量身定做的发展方向。” 苏乔笑道:“顾总监,您千万别跟我打官腔。” 她抽回自己的手,轻声道:“项目经理不是你。你抽空跑来这里,是为了宏升,还是为了……” 讲到此处,苏乔话锋一转:“瞧我,乱说话。您在宏升待了七年,劳苦功高,我们都知道。” 顾宁诚被她用言语戏弄,并不生气,仍然温和道:“我今天来,是想帮帮你。” 他旧事重提:“像我们以前那样。” “像我们以前那样”,这七个字,不偏不倚传进陆明远的耳朵。他仔细掂量,心头稍有不满,但是记起苏乔对顾宁诚的评价——巴结领导女儿,滥用职权,他又大度起来,无所谓顾宁诚的存在。 反而是顾宁诚,百般在意陆明远。 他直接问起了苏乔:“你又换了一位新助理?” 苏乔摇头,道:“那是我男朋友啊,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 顾宁诚嗤笑:“你的男朋友,穿得和贺安柏一模一样。” 他理了一下衣襟:“我听叶绍华说,他现在就是个无业游民。” “不,他是艺术家,”苏乔道,“和我们这些心思肮脏,满身铜臭的人完全不同。” 顾宁诚双手搭握,意味深长:“你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你自己?” 苏乔笑意不减:“都不是。” 她喃喃自语:“我只是爱他。” 苏乔说得轻松。 可是无论顾宁诚,还是苏乔自己,都知道她这番话,是极其认真的。 想当初陆明远追来北京,苏乔刚一见到他,就清楚地明白,倘若她再一次拒绝陆明远,他们两个人的缘分,就会到此为止。 所以苏乔立刻妥协。 顾宁诚不知道那些细节,旁敲侧击道:“我们俩是一类人。你心里的想法,我能体会到。我刚开始工作的那一年,也交了一个女朋友,各方面都契合……” 苏乔“啧”了一声:“我今天来人家公司里,还能听姐夫讲感情史。” “姐夫”两个字,咬得很重。 她就像一只到处挠爪子的小猫。顾宁诚心想。 会议室内,光线充足,同事们都在窃窃私语,对方代表尚未出现。 顾宁诚收尾道:“那个女孩子是普通人家出身,见识面窄,平时黏我黏得紧。半年以后,就很累了。我还是更喜欢优秀独立的……女朋友。” 苏乔替他总结:“姐夫你呢,是家里的独子,万众瞩目,要什么有什么。你刚见到人家清纯小女生,觉得好奇、新鲜、不尝白不尝……” 顾宁诚打断道:“小乔,你对我误解太深了。” “不,”苏乔与他对视,缓慢道,“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 顾宁诚不敢苟同。 苏乔继续道:“男女那点儿事,说来说去没意思。我爸公司里那帮老家伙的花花肠子,我见多了,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为什么大家都知道有钱好?” 顾宁诚第一次发现苏乔的攻击性这么强。 可他依旧兴致盎然:“苏老师,别停,接着给我上课。” 苏乔侧坐一边,离他更远:“因为钱和地位,能不断满足你的欲望。你娶了叶姝,就和她安稳过日子吧,她脾气不好,但是人不坏。” 顾宁诚偏头道:“苏老师,叶姝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替你说过一句好话。” “关我什么事,”苏乔漠然置之,“她是她,我是我。” 顾宁诚哑然。 几秒钟后,他问:“陆明远真有那么好吗?” 苏乔道:“独一无二的好。” 提及陆明远,她心头一热。 陆明远的座位在苏乔的身后。苏乔和顾宁诚的对话,陆明远听得清楚。他略微伸长了腿,笔直的腿型衬托裤线,让一旁的女同事挪不开眼。 陆明远毫无自知。 对方代表还不来。 是掉进厕所里了吗? 陆明远心想道。 他盼着会议早点结束,甩掉顾宁诚这个包袱。晚上还有一场聚餐,要和苏展、苏澈一堆人见面——今天注定是非同寻常的一天。 第46章 又过了几分钟,甲方终于姗姗来迟。 顾宁诚起身,自我介绍:“您好,我是顾宁诚,宏升集团的项目……” “经理”两个字还没说完,苏乔打断了顾宁诚,开门见山道:“除了顾经理,今天在场的,还有我们宏升集团的财务经理、销售代表、业务负责人、市场调研员。” 她代替顾宁诚,与对方握手。 “戚主任您好,我是苏乔,”她礼貌而持重,“前段时间,我负责跟您接洽。” 戚主任年近五十,风韵犹存。她长发盘起,妆容素淡,穿一身职业套装。 在苏乔的印象中,戚主任重视工作,一向守时。可她今天迟到了三十多分钟,委实让苏乔满腹狐疑。 当着众位同事的面,苏乔也不好说什么,稍微寒暄了两句,就打算直奔主题。 戚主任的目光却不在苏乔身上。 她全名戚倩,倩影幽幽,人如其名。 戚倩年轻时一定是个罕见的美人,岁月褪去她的稚嫩,附赠了优雅的气质。当她拿着一沓文件,踩着一双高跟鞋,途径长桌的后方,就像皇后巡视她的宫殿。 陆明远与她视线相接。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喉结滚动了一下,不自然地别过脸。 “陆明远?”贺安柏附在他耳边,极小声地问道,“你认识戚主任吗?” 陆明远低着头,凶巴巴地回答:“不认识。” 贺安柏被陆明远吓了一跳。 他抬起笔记本,遮住嘴巴,呢喃道:“不认识就不认识呗,哎,是我错了,问你干啥?用脑子想想就知道,戚主任都五十岁了,又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她一直在国企工作,而你呢,从小在国外长大,就你们俩,能有什么关系……” 贺安柏说得无心,陆明远听得有意。 他双手搭在膝盖上,指骨弯曲,敲了两次。 苏乔深谙陆明远的小动作。她知道他现在心烦意乱,与几分钟前完全不同,他在思考什么?好像戚倩进门以后,陆明远就不太镇定了。 难不成,他得罪过戚倩? 可他这样的死宅,交际圈那样狭隘,和戚倩还有二十多岁的年龄差…… 二十多岁? 想到这里,苏乔忽而一顿。 戚倩拉开椅子,看着苏乔说:“苏经理客气了,我们非常信任宏升。要不然,也不会赶在招标前,先跟你们谈判啊,我们领导还说,这是在为宏升集团开创先河呢。” 她讲完,自己便笑了。 苏乔也笑:“所以我们抱了十二分的诚意来和您谈判。” 她仿佛主场人,绕过长桌,谦和道:“请坐。” 戚倩摊开文件,逐条确认道:“绿色食品工业园区是我们的重点项目之一。这块儿地皮,位置特殊,三河环绕,只要开发得好,能做成一个社区。” 她问:“苏经理的意思呢?” 苏乔道:“我们估算过,这一片工业规划区里,至少要进驻十几家企业,包括宏升集团旗下的食品饮料公司。还有配套社区服务,教育、医疗、衣食住行,都必不可少。我们实地研究过,附近有一所学校,两个购物中心……” 戚倩微微一笑:“我呢,前几天特别忙,只看了你们的开发方案。” 苏乔会意。 她便长话短说,挑着要害,讲了个明白。 顾宁诚的职务等级在苏乔之上,但是顾宁诚全程都没有插话。 他观望苏乔和别人协商,敲定了初步合作方向。直到戚倩等人离开,顾宁诚才开口道:“业务总监还算器重你,他把整个项目的初期工作都交给你了。” 苏乔假装没听见。 她偶尔颔首,和市场调研员说话,嗓音压得很低。 众人接二连三地站起来。 陆明远傻坐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能活动筋骨。他心不在焉,走出了会议室,站在一扇玻璃窗前,遥望外面的车水马龙。 有人拉住了他的衣服。 陆明远先是不耐烦地拽回了自己的袖子,然后才问:“你有什么事?” 戚倩环顾四周,没见到人,心下安定道:“明明,你跟我来,去我的办公室。” 陆明远纹丝不动:“别叫我明明。” 戚倩勾唇,笑容僵硬:“你什么时候回国的?你爸让你回来的?” 陆明远转身,背靠墙壁,简略道:“我自己想回。” 戚倩多年不见陆明远,好不容易逮到机会,那些想说的话,却像鱼刺一样,卡在她的喉咙里。 几分钟以后,戚倩才哽咽开口:“当年……当年你还小,我跟你爸爸吵架,不代表我不要你。后来我再婚了,你也出国了,我准备去看你,你爸爸从来都不告诉我你在哪儿。等你大学毕业,什么都迟了,幸好前两年,你表哥江修齐找到了你,他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跟我说,你过得如何如何……” 在这一刻,她只是一个思念儿子的母亲:“你长大了,真好。你三岁时,我教你认字,咱们买了不少小卡片,带拼音的,一张都没少,我还存在书房里……你爸爸送你出国,没跟我打招呼,我连个念想都没留下。” 窗台很高,宽约半米,陆明远双手一撑,坐了上去。 他仔细回忆当年的事,想起零零碎碎的温情。然而大部分时候,父母都在吵架,责怪对方忙工作,不管孩子,谁都嫌他是个拖油瓶,他就蹲在墙角,玩自己的小火车。 父母离婚时,陆明远问母亲:“你会来看我吗?” 母亲正在伏案写字。 她像大多数人一样,每当面对小孩子,耐心都不够充足:“那要看明明乖不乖了。” 陆明远十分听话,表现得很乖。 可是母亲再也没来过。 陆沉告诉他:“我跟你妈妈的婚姻,是隐婚,双方的同事啊,几乎都不知道。因为爸爸在公司做地产,你妈妈的单位很不一般……” 那时,陆沉刚离婚不久。他才三十多岁,前途一片光明,他把家庭看得很淡:“你妈妈现在,找了个更合适的叔叔,结婚了。她没空过来看你,儿子,你要学会自立。” 陆明远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无意追究当年的因果,只觉得时光飞逝,岁月如流水,母亲今天站在他面前,他的感觉格外陌生,他对陌生人一向不怎么热情。 陆明远沉默几秒,只问了一句:“你过得还好吗?” 戚倩哑口无言,泪水滑落脸颊。 陆明远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一小包纸巾。他将纸巾递给戚倩,眼角余光里,瞥见同事们走近。 戚倩眼眶微红,强颜欢笑道:“我过得,也还可以吧。这么多年了,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她点到即止,接着询问:“明明,你是苏乔的助理吗?我跟江修齐聊起你,他都不讲话了,你现在不画画,回来北京工作,吃得消吗?” 人来人往,喧闹声起。 其中不乏宏升集团的员工。 陆明远与戚倩拉开距离,告别道:“戚主任,我要走了。” 苏乔站在走廊的另一端,遥望陆明远。 阳光铺满了瓷石地板,照亮细细碎碎的花纹。 陆明远向她走来,依旧是气质出众的样子。苏乔仔细观察他的眉眼,暗叹自己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他融合了父母的长相优点,将美貌的基因进一步发扬光大了。 苏乔试探道:“你刚才,在和戚主任说话吗?” 陆明远“嗯”了一声,反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你不要多心。”苏乔发现陆明远不想讲,那她更不会当场逼问。 她笑道:“跟你说一件有意思的事,顾氏集团的人,可能疯了。你知道为什么戚主任会迟到吗?因为顾氏集团要跟我们抢夺这个项目……” 陆明远猜测道:“他们也联系了单位领导?” “对呀,”苏乔道,“我刚刚才收到通知。我很惊讶——他们这么快,就要和宏升,撕破脸了。” 陆明远不忘踩一脚顾宁诚:“今天早上,顾宁诚来找你,是想打探什么消息?” 第47章 “我跟你说实话,我不懂顾宁诚在计划什么,”苏乔道,“他给我一种……有恃无恐的感觉。” 她一只手揣在衣服口袋里,另一只手挽住陆明远的胳膊:“要是能拿下这个项目,不仅有高利润回报,还有政府的大力支持。站在顾家的角度想,他们凭什么要让着宏升集团呢?前几年大家合作,利润都是四六开,苏家占六,顾家占四,他们心里不忿吧。” 陆明远频频点头。 他总结道:“顾家和你们闹掰,能挣更多钱。就算不是现在,迟早会闹。” 苏乔赞许道:“连你都能想得通啊,何况苏展他们呢。” 这句话,是苏乔的无心之失。 陆明远却停下脚步,暗暗寻思:在苏乔看来,他比不上苏展机智。的确,苏展作为宏升集团的实权掌控者,城府深重,日理万机…… 即便这样安慰自己,陆明远仍然不太高兴。 他拐弯抹角道:“嗯,你对我的了解还是不够深。”接着提出建议:“我们应该多花点时间,腻在一起。” 苏乔回过味来,笑道:“下半辈子都要和你在一起了,你的那些小习惯小心思,我会一天一天地慢慢摸清。” 伴随着“摸”那个字,她动作轻佻,在他的手背上画圈。 陆明远收回了手,背到身后:“周围有人在看我们。” 苏乔四处环视,忽略了自己的同事,只与戚倩目光交汇。戚倩从没用那种眼神看过苏乔——极其复杂,说不出包含了什么情绪。 苏乔对她露出一个笑。 哪怕是因为宏升集团的项目,苏乔也不能得罪戚倩。可是陆明远显然是她的儿子,母子多年未见,久别重逢,也不知道戚倩心里有什么想法? 愧疚,思念,还是无所谓呢? 苏乔面上沉稳,心绪早已纷杂。 贸然和戚倩打招呼,绝对是下下策。无论戚倩或者陆明远,都不希望引人注意,苏乔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配合他们。 她掂量了片刻,蓦地想起当初在伦敦时,江修齐曾经提过陆明远的母亲。比起公私分明、高不可攀的戚倩,江修齐脾气更好,更容易接触——思及此,苏乔决定,当晚回去,就给陆明远的这位表哥打电话。 陆明远不知苏乔满心都是他。 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当做告别。 白天的时间过得飞快。除了顾家横插一脚,让人惊讶以外,整个项目进展顺利。眨眼到了晚上,聚会如期举行。 聚会开设地点位于一家俱乐部。俱乐部历史悠久,早在一九九几年,便已经初具规模,它改建自清朝某一位王爷的府邸,装修风格古色古香。 天幕半黑,门牌高悬,红色灯笼垂落两侧,左右摇摆,照出银杏槐木,雕梁画栋,越发凸显富丽堂皇。 陆明远第一次参观这种地方。 他有一点职业病——每当见到独特的画,他都要停下来,快速扫视几秒。这间厅堂里的画像,大多属于山水国手,陆明远不懂水墨,却充满了兴趣。 苏乔偷偷和他说:“喂,你看上哪种风格了?我们去拍卖行里找相似的。” 陆明远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不去。”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家里只能放我的画。” 苏乔轻笑:“你太霸道了。” 陆明远当然不会承认。他随机应变:“这叫情趣。” 他抬起一只手,搂紧苏乔的细腰。 苏乔明眸善睐,肤白如玉,看得陆明远心头一动——反正是他的人,他这样想着,低下头,吻了苏乔的唇瓣。周围还有不少人,可他们身处角落,被屏风遮掩,并没有引人瞩目。 苏展却注意到了。 他刚好站在角落的另一侧。 隔着明暗不一的光影,他能瞧见苏乔和一个男人举止亲密。八角宫灯金丝缠绕,落下昏黄的灯辉,远处愈发影影绰绰,苏展举杯,闷出了一声笑。 “大哥,什么事这么开心?”苏澈向他走近,低声询问。 “苏乔身边的人,是陆沉的儿子,”苏展对弟弟明知故问,“你知道吗?” 苏澈今晚还没吃药。 这一次的聚会上,合作伙伴云集,哪怕苏澈没什么事,他也必须露面。更何况,顾家的动作传进了他的耳朵,他第一时间联系了顾宁诚,果不其然,顾宁诚再三推脱,说自己也不清楚——他的家族公司正处于管理层迭代,交付给了一批专业的职业经理人。 “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按下葫芦浮起瓢,苏乔可真不简单……”苏澈拿出药瓶,掂了几粒药丸。 透明的胶囊躺在手心,他直接拿起苏展的玻璃杯,问了一句:“大哥,你这杯子里装的,是矿泉水吗?” “是,”苏展应道,“人多,我不喝酒。” 苏澈就从他的杯子里饮水,吞药,一气呵成。 他体弱多病,药不离身,这么些年来,始终没有调养好。 细数他们苏家这一辈,虽然有五个兄弟姐妹,叶姝和叶绍华都不可靠,苏澈受不了工作劳累,而苏乔心思不纯、资历太浅,算来算去,似乎也只有苏展堪挑大梁。 苏澈端稳杯子,格外温和道:“大哥,你用不着发愁。如果遗嘱真在陆沉手里,又被他送给了苏乔,为什么不马上执行?苏乔没实权,忌惮你,她有遗嘱都不管用。” “先不谈遗嘱的问题,”苏展打断道,“短期来看,苏乔不会硬碰硬。反倒是顾家的步伐,快要追上我们了。” 他心里有事,嗓音更低:“你还记得程烈吗?” 程烈是哪个? 苏澈思考几秒,恍然大悟:“程烈董事长,他是咱们的竞争对手之一。” 他的大哥纠正道:“你说的不对,他是我们——曾经的竞争对手。” 程烈的父亲白手起家,将生意交给了后辈。风头最盛时,他们扬言要收购宏升。 可是最后,程烈赔了个精光,脑子也出了问题。某一年的正月,家家户户都在喜迎春节,程烈却把积蓄抵押给了银行,穿着棉袍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从云端跌到谷底是什么滋味,没人比程烈一家更清楚。 时隔已久,苏展竟然重新提起:“程烈的独子,当年十三岁,先天性花生过敏……” 这一句话尚未说完,苏澈的神情一瞬大变。 他偏过脸,麻木地看向人群。 欢声笑语中,一片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里,只见珠光宝气。 苏澈分明见惯了这种场景,可他的酒杯晃了几秒——原来他的手指在颤动。 他并不惊讶,甚至早就猜到了,可他听见苏展亲口讲出来,便无法保持理智与冷静。 苏展优雅地解开袖扣,斯文得体,自顾自地说:“程烈爱护他的儿子,放到心尖儿上了。他儿子十三岁生日那天,我让人在蛋糕里拌了花生酱……没什么痛苦,那孩子走得很快。”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苏澈呢喃道。 第一句是疑问,第二句是肯定。 几个吐息后,苏澈恢复状态:“死了便死了吧,没摊上好命,能怪谁?让他来世,投身到普通人家。” 他更惊讶的是:“大哥,你把这件事都告诉我了。” 苏展道:“因为,我想跟你谈顾家。” 他隐没于静僻的墙角,嗓音淡漠到不真切:“当年,程烈的儿子一死,他自己就疯了。我费了一些劲,断掉他的资金链,他就开始抵押财产,向银行借贷款。这一招,对顾家没用。” 苏澈感到不可置信:“我们要和顾家决裂了?大哥,你是不是太武断了,我们还有姻亲,还有合作项目,顾家的领导班子,对我们非常柔和。” 苏展笑了笑,含沙射影:“嫖客不是冷血动物,他们也会对妓女温柔。” 他的弟弟哑口无言。 隔着一道十几米的回廊,苏乔莫名觉得背后发凉。 她没心思交际,只和熟悉的朋友打了招呼。不过,无论苏乔走到哪里,陆明远都跟在她旁边,苏乔心念一转,将他介绍给了伙伴。 陆明远被几位见多识广的文艺青年缠住,和他们谈起了西方美术史的起源与发展。 第48章 几位文艺青年虽然喜欢艺术,但他们毕竟不是专业人士,刚和陆明远聊了几句,大家都露出了钦佩的神情,其中一人感慨道:“你的研究很丰富啊……” 陆明远否认道:“那是因为你不了解这一行。我说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没听过,就觉得是我见识广。” 他措辞直率,一针见血,那人反而笑意更深,接连调侃道:“哎呀,苏乔的品位不一般。你是一个艺术家吗?我们都以为,苏乔欣赏的是生意人。” 陆明远拿起一杯酒,和几位小伙子碰杯,反驳道:“这是你的偏见。” 他不想喝酒,仅仅端着杯子:“不管你做什么职业,本质上还是一个人。人都有不同的性格,你的职业,只能影响性格的一部分。” 言罢,陆明远举了一个例子:“比如,苏乔的堂哥苏展,你们认识他吗?他是宏升集团的董事、副总经理、财务总监……” 一句话没说完,果然有人接应。 陆明远满意地点头。 对面的小伙子开了口,向陆明远提供一些情报:“别讲苏展了。他那人吧,阴森森的,像个天煞孤星。前几年和他不对付的,要么消失了,要么潦倒了。” 另一人附和道:“你甭说,就他那样,最讨女人欢心。” “为什么?就凭他长得帅?” “慈不掌权,仁不带兵,这句谚语,你明白吧。苏展那种人,和咱们不一样,他能办成大事。哪个女人不喜欢成功人士?” 他们这般议论苏展,仿佛一种磁场力量,吸引了苏展本尊向他们走来。 陆明远如同标杆一般,站在原地,立得笔直,哪怕苏展越走越近,他也没有任何表示。 古朴典雅的厅堂内,苏展向陆明远伸手。 “陆先生,”苏展似乎与他交好,“听说你是陆沉的儿子。我认识陆沉十几年,他是我的老朋友。” 也不知道为什么,陆明远不太想和苏展握手。 他这人非常随性,既然自己不想,就真的没伸手,硬生生地晾了苏展一会儿。 苏展不怒反笑。 陆明远近距离观察他——尤其是他的眼神,竟然有些相信苏乔之前的话。苏乔曾经告诉陆明远,她的堂哥是个冷血无情,诡谲狡诈的人,但是陆明远没当一回事。 而今,他开口道:“我父亲陆沉,不怎么跟我见面。我觉得,他和你的关系更近。” 苏展不在乎这种冷淡。他邀请陆明远,去沙龙区聊天。 陆明远举目环视,这才发现,苏乔身在另一边。 她和叶绍华站在一起,旁边还有一对中年夫妻,单看他们对待叶绍华的态度,大约是叶绍华的父母吧。 陆明远深知苏家是一滩浑水。 而苏乔深陷其中。 苏乔的处境比原来好上一点。因为在二伯父家里,叶绍华的态度大转,他竟然在父母的面前,对苏乔赞不绝口:“爸,妈,我在公司里,跟小乔学了不少东西。她在业务部做了好几年经理,工作能力那叫一个出色,我们总监都很器重她。” 叶绍华工作一段时间后,自信心爆棚了不少:“小乔呢,就是我现在的榜样。我还有一个小心愿,在明年的业务考核上……我叶绍华,要达到苏乔的水平!” 他拉住苏乔的手腕,显然已经向她倒戈。 苏乔不遗余力地鼓励道:“好样的,我支持你。” 她拍了拍叶绍华的肩膀:“立下目标,你就成功了一半。” 叶绍华得意一笑。 他的父亲教育了儿子半辈子,始终没能看到叶绍华成材。要说遗憾,他心中占了大半——苏展那小子,可是宏升集团的中流砥柱,而他的儿子,只能在公司的业务部打杂。 由于叶绍华的靠拢,他不得不正视苏乔。 “小乔啊,自打你回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叶绍华的父亲道,“你什么时候有空?去二伯父的家里坐坐。你跟你姐姐,都是咱们苏家的女孩子,你们俩走得近些,没坏处。” 什么意思? 苏乔在心中嘀咕。 二伯父向她示好,前所未有。 就连二伯母也拉起苏乔的手,亲热地问道:“小乔,你爸妈还在南方吧?他们在深圳住得习惯吗,这都八月末了,也快到重阳节了,你爸妈要是来了北京,还能跟我们去八宝山,给你爷爷扫扫墓。” 叶绍华帮腔道:“对啊,我好久没见过三叔了,三叔什么时候来北京?” 他已经和苏乔混熟了。 话没说完,他盯住苏乔,等她的回复。 苏乔自然推脱道:“我很久没给他们打电话了,改天我问问他们。” 她紧跟着转移话题:“对了,怎么没看见姐姐和姐夫?我最近接了业务部的项目,在做那个绿色食品工业园区,领导们都很重视它……” 其实不用苏乔说,她的二伯父也知道这一点。 于是,苏乔无所顾忌地吐露道:“我今天听说,顾家也对这个项目感兴趣……”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尖叫声。 装着龙舌兰酒的高脚杯落地,“啪”的一下碎裂,玻璃碴子四散开来,酒水顺着地板缝隙,肆意蜿蜒。 周围人群的脸色苍白如纸,还是顾宁诚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穿着一身西装,单膝跪在地面,满脸都是震惊,大声喊道:“人命关天,还愣着干什么?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苏乔陡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她快步走近,瞧见叶姝身体蜷曲,嘴唇乌紫,趴伏于地面,费力地喘气。 叶姝和苏澈不同,她从小身体健康,没有任何怪病。这突如其来的症状,让苏乔也吓了一跳。 “救命……”叶姝拽紧了顾宁诚的衣袖,瞪大双眼,无声地恳求他,“好疼啊,老公,你救我,我不想死……” 第49章 疼痛蔓延至全身,无助感涌上心头,颠覆了叶姝的意识。她倒在顾宁诚的怀里,备受他的关注与保护,那剧痛也不明显了。 “救我……”叶姝气若游丝。 顾宁诚心急如焚。 他可以将叶姝抱起来,但他没有。不是因为他不愿意,而是因为他害怕自己的不知轻重再一次伤害叶姝——她还不能死,至少是现在。 “我打过电话了,叶姝,你撑住!”顾宁诚焦躁道,“从这儿到医院,最多十分钟,你想不想吐?想吐就吐出来。” 他半跪在地上,搂紧了未婚妻。 叶姝的父母闻讯赶来,瞧见女儿的这幅样子,顿时没了方寸。叶姝的母亲腿脚一软,面容惨白,失去了平日里的泼辣,她不断重复道:“宝贝啊,你别吓妈妈……” 而叶姝的父亲尚存一丝理智。 他选择了报警。 叶绍华跪在父亲的脚边,平视自己的姐姐。他叫也不敢叫,须臾之后,竟然哭了出来。 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陆明远神情复杂,静立不动,他听见周围有人在窃窃私语。 “叶姝那个样子,是中毒吧?谁会给苏家的小姐下毒?” “他们自家人吗?” “我听说叶姝他们家,和苏乔有仇啊。叶姝的那个未婚夫,一开始选了苏乔,你们说啊,会不会是姐妹俩……” 陆明远唯恐这件事牵扯苏乔,出声质问道:“嗯,你有证据吗?没有就是诽谤。你刚才的话,被我录音了,待会儿送给苏乔,下周一,我们法庭见。” 那人一向多嘴,性格又怂,听了这句话,立刻和他道歉。 周围有几个旁观者担心惹祸上身。他们披了衣服,走向大门。 “谁也不许走,警察还没来!”陆明远喊道。 他根本猜不出是谁下毒。 但他可以确定,绝对不是苏乔。苏乔是有底线的人,陆明远坚信这一点。 更何况,连医生都不在,谁说一定是下毒呢?或许是叶姝突发重病,情况危急。 陆明远走到大门中央,恰好碰见匆忙赶来的、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几人抬着一副担架,完成了简单的急救工作,迅速把叶姝运上了救护车。 两分钟之后,来了一队警察。 叶姝的父亲阅历丰富,他一再表示,自己的女儿被人恶意下毒,生死未卜,希望警方能够彻查,还他们家一个公道。 包括苏乔和陆明远在内的人,都在今晚接受了一轮审问。 等他们回到家,已是夜里凌晨。 星盏黯淡,天幕冷寂,院子里趴着一只狗,还没睡着。它从一片绿草中钻出来,扑向苏乔,“汪汪”叫了两声。 苏乔弯腰,摸了它的头:“好了,糖果,这都一点多了,快去睡觉吧。” 糖果假装没听见,蓬松的尾巴一个劲地摇啊摇,摇啊摇。 陆明远低头仔细一瞧,这才发现糖果的爪子边,放着一个玩具球。他顺从地弯腰、捡球、往远处一扔——糖果就像离弦的箭,颠儿颠儿跑向了球。 然而,等它找到球,叼入嘴里,苏乔和陆明远都进屋了。 苏乔没上楼。她心神不宁,落座于沙发。 “今年一月,有人策划了爷爷的车祸,让他不明不白地去世。这么久了,没人查出凶手。到了八月,叶姝又被人下毒,还是在公开场合里……” 讲到此处,苏乔顿了顿,轻声道:“那些人好嚣张啊。不过,叶姝脱离了生命危险,再过几天,她完全清醒了,案情会有新进展吧。” 她紧张的时候,话比平常更多。 手指碰到了陆明远,苏乔跨坐在他的腿上,严肃地问:“今天有没有人给你递东西?你吃了什么?” 陆明远掐住苏乔的腰肢,有问必答:“下午四点,你给了我两块糖。我吃了一个,还剩一个。糖纸没扔,装在口袋里。” 他一边说,一边翻出口袋,展示糖纸。 苏乔追问道:“还有呢?” 陆明远沉思片刻,继续补充:“六点半,我们提前吃了晚饭。你和我说,你不信任苏展,不会跟他一起吃饭……后来我遇到他,他把我拉进了沙龙区。” 苏乔提心吊胆,指节捏出嘎吱声,拽紧了陆明远的衣襟。 她不假思索道:“苏展又在搞幺蛾子。” 苏乔不是没见识过堂哥的手腕。正因为她曾经亲眼目睹,报复心才会迅速滋长。 陆明远不解其意,歪了一下头:“什么叫幺蛾子?” “你的中文水平需要提高,”苏乔捧起他的脸,耐心教导道,“幺蛾子的意思,就是发疯、闹事、不走寻常路。” 苏乔盯着楼梯发呆,吐槽了一句:“也是我对苏展的昵称。” 陆明远把它当成了代词,活学活用:“幺蛾子找我问陆沉的事,我没回答。那会儿苏澈也在——他请我喝酒,我不想喝。” 夏末时分,夜风呼啸,苏乔反而心弦一松。她抱紧陆明远,叮嘱道:“那就好,你不用给他们面子。” 双方接触得越少越好。 可是听陆明远的意思,苏展已经知道了他的来历。 今晚叶姝中毒,说不清是谁干的。顾家有意分道扬镳,苏展便要抛弃叶姝——他完全做的出来。但他并不能从中得利,叶姝要是死了,谁能笑到最后? 谁不怕警察找上门? 好像没有答案。 陆明远凝视苏乔许久,抬起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脸颊:“你们家有一堆破事。别的都不要紧,你最重要,多加小心。” 苏乔反过来告诫他:“苏展他们……注意到你了,你要多想想你自己。” “想我自己?”陆明远转移视线,盯住了天花板,慢悠悠道,“我的名字里,有一个日字。” 他怀抱着苏乔,忍不住揉了揉她,终于让她放松了不少。从刚才的对话中,他能明显察觉苏乔的忧虑和忌惮——怎么可能不发憷呢?在他眼里,苏乔一直是个小姑娘。 苏乔听懂了他的意思,竟然不知道如何回应。 毕竟他们刚才还在聊严肃话题。 她在陆明远的唇边啄了一口,柔声细语道:“你啊,学坏了不少。” 陆明远躺倒,懒散道:“还不都是你教的。” 第50章 沙发宽敞,灯光温暖又明亮。 陆明远当着苏乔的面,解开衬衫扣子,扯掉绑了一天的领带。他满不在乎地露出大片胸膛,紧实的肌理富有光泽,像是被上帝之手精雕细琢过。 苏乔深受蛊惑,趴在他的旁边:“你在想什么呢?” 陆明远不回答,双手环抱住她。 苏乔微微抬起头,满眼只有陆明远——其实衷情与否,光是一个眼神就能看出来,她想藏也藏不住。 陆明远心中涌出一种温柔的愉悦感。 他将苏乔推到沙发的角落里,衬衫的衣领敞得更开,从他的肩头滑了下来。他衣衫凌乱,不紧不慢道:“你这两天睡得晚,起得早,一直在忙工作,没时间分给我。” 他贴着苏乔的耳朵,用沙哑的气音说话,低沉而谨慎,掩盖了措辞的粗俗:“我帮你脱衣服,我想日你。” 苏乔半推半就地顺从,含糊道:“你还真是非常理解……日这个字的意思。” 客厅立着一座巨大的摆钟,秒针悄然停滞,不再传来绵绵的滴答声。浪潮般的欢愉将苏乔覆没,她悉心修剪的指甲差点折断,在皮垫缝隙处留下几道抓痕。 这时她才明白,她的五感陷入狂欢,除了陆明远,什么都察觉不到了。 陆明远气血方刚,年轻力壮,他有用不完的劲。 苏乔和他缠在一起,不知道自己几点睡着。 第二天还是工作日!怎么能放纵成这样……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烟花一样炸开了。 即便苏乔想到了这一点,自律的习惯仍然崩塌。等她再醒来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外面的天空一片蔚蓝,未接电话足有九个。 昨夜凌晨,陆明远餍足以后,给她洗了个澡,换了一件睡衣。 他还把苏乔的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如果他不这么做,苏乔六点就会醒。 看着那一串未接电话,苏乔莫名头疼。她光脚下床,踩在地毯上,握紧了自己的手机,又听到门铃响了。 负责日常家务的韩阿姨来了。 韩阿姨早已认识陆明远。她为苏乔工作了几年,从没见过苏乔谈对象,当她发现陆明远的存在,还挺为苏乔感到高兴。 陆明远正在厨房里烤面包。 他最擅长做面包,能做出各种花样。比如现在,他弄了几个六角星,摆成一排,倒扣了一块奶酪。 韩阿姨瞧见这一幕,笑道:“这是啥呀?” “是午餐,”陆明远回答,“小乔还没起床。” 他端着盘子,无意识地抬头,看向二楼。 恰好苏乔披着纱衣,顺着扶梯,一步一步地下来了。 她给主管打了电话,请下一整天的假。 主管听说了昨晚的宴会,十分理解苏乔,向她透露一个消息:“没事的,苏经理,我们取消了上午的例会……叶绍华也没来。” 苏乔当即了然。 取消例会,说明苏展不在公司。叶绍华今天旷工,肯定是去了医院,陪伴姐姐。在外人看来,叶姝重病入院,他们这帮苏家人,于情于理都要在事发第一天照看她。 这么一想,苏乔忽然觉得,她不去公司也好。 她和陆明远说:“今天我留在家里陪你。” 这么干巴巴的一句话,当然不足以表情达意。苏乔兴致盎然,讲起了甜言蜜语:“抚慰一下我对你滔滔不绝的思念。平时上班,我最想你了。” 陆明远往她嘴里塞了一块面包:“少来这套。” 他掀开烤箱,拿出精致的餐点:“除了面包,我还做了胡萝卜派。你吃不吃?” 苏乔叼着面包,吐字不清:“我讨厌胡萝卜。” 陆明远理都不理,收拾起了盘子:“你讨厌的蔬菜至少有二十几种。你这挑食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他还有一个疑惑:“你经常不吃饭,胸上的肉是怎么长的?” 苏乔有些脸红,坦白地说:“我不知道啊,天生的。” 天生的问题难以探讨。苏乔拨弄了一下头发,忽然指控他:“哎,我发现,你好像很喜欢管我。” 陆明远低声承认:“你不让人放心,我当然要照顾你。” 苏乔闻言,莞尔一笑。 她抱紧他的腰,语速很慢,像是在倾诉心事:“你真好呀,以前都没人管我吃饭。工作一忙,我就忘记了晚饭,因为没人知道嘛……” 陆明远听得不高兴,冷冷地打断:“现在我知道了。” 他稍微缓和了语气:“今天早上,我在你的抽屉里,找到了治胃病的药。” “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有一阵特别忙,”苏乔诚实地解释,“整个业务部都忙得昏天暗地,我压力很大,没有食欲。” 陆明远表示理解,又教育了她一顿。他将苏乔拎到餐桌前,准备妥当,看着她吃饭。 苏乔拗不过那些菜卖相好看,竟然一道又一道、逐个尝了一遍。 都挺好吃的。 她越发觉得快乐安逸。 家里还有一个韩阿姨,她握着吸尘器,正在打扫楼梯。楼梯和餐厅有一段距离,阿姨又背对着他们,苏乔贼胆乍起,亲了一下陆明远。 他低头喝着牛奶,手却伸了过来。两人无声地玩闹,苏乔忍不住先笑了。 笑声又被电话铃声覆盖。 苏乔的手机就放在餐桌上。陆明远瞥了一眼,来电提醒的备注是——“爸爸”。 这下,苏乔连饭都不吃了。 她赶忙按下接听,站起身,走到了院子外。在苏乔的潜意识里,和自己父亲的谈话,仍然要回避陆明远。还有不少秘密,是他根本不知道的。 陆明远目送苏乔的背影消失。 他这二十几年来,只和苏乔一个人亲密无间。凡事都想和她分享,想把她养得健健康康,尔后的人生几十年,牵着她的手一同走过。 但他知道,目前看来,那条路稍有坎坷。 很快,苏乔揣着手机回来了。 她告诉陆明远:“我爸听说了叶姝中毒的事,他怀疑是苏展做的。今天下午,他和我妈就要坐飞机,赶来北京看我……” 陆明远切开一块胡萝卜派:“你和他们提过我吗?” 怎么提呢? 难道要这样:爸,妈,跟你们说件好事——我泡到了陆明远,对!他被我拐回家了。我想和他结婚,给他一个名分。 苏乔迟疑了几秒,拿起筷子吃东西,胡萝卜也照吃不误。 陆明远便猜出了答案。 他并不生气。 苏乔心虚地狼吞虎咽,陆明远给她倒了一杯水,提醒道:“吃慢点,都是你一个人的。” 他们在餐桌边宛如一对夫妻。 十几公里外的医院里,顾宁诚也在关怀他的未婚妻。叶姝一家人来全了,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尤其是叶姝的弟弟叶绍华,他闷闷不乐,垂头丧气。 顾宁诚安慰他:“你姐姐没事。医生说了,咱们送治及时,休养半个月,叶姝就能出院了。” “诚哥,”叶绍华开口道,“我……” 他欲言又止,讲话有鼻音。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情绪外露,说哭就哭——真是扶不起的阿斗。顾宁诚心想道。 顾宁诚一夜未眠,眼圈下有浅浅的黑影。他半靠着座椅,诱导道:“绍华,我是你的姐夫,你姐姐的丈夫。我昨晚抢救叶姝的时候,你也看到了,我真心对她,做不了假。” 叶绍华抽了一下鼻子,改变了自己的称呼。他不叫“诚哥”了,真真切切地喊道:“姐夫!” 顾宁诚疲乏地回应:“嗯,你说吧。” 叶绍华便说:“姐夫……我怀疑是大哥下的毒。” 顾宁诚猛然一震,拉起他的衣领:“你不能乱讲话。警方还在调查,你知道什么?” 话音未落,叶绍华的母亲从门廊处冲了进来。 她出身于一夜暴富之家,性格直爽又泼辣,小时候吃了不少苦。自从有了叶姝这个宝贝女儿,她便把叶姝当做公主娇惯,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 叶姝被下毒,她生为其母,欲哭无泪。 “阿华,你快告诉妈妈,告诉你姐夫,”母亲厉声质问,“为什么说是苏展做的,你都知道什么?” 叶绍华拉紧母亲的手,如同握住了主心骨:“我姐昨天晚上,最先和我……” “阿华!” 又是一声责问。 语气肃穆威严,来自于他的父亲。 叶绍华抬头,瞧见父亲立在门口。今日天凉,父亲还回了一趟家,换了一件长风衣,他带着自己年轻美貌的秘书,开车路过医院,进来探望女儿。 母亲给叶姝起了一个小名,唤做“娇娇”,意指女儿的娇柔、娇贵。 父亲也喜欢“娇娇”这个名字,可他现在的话,有些不近人情:“昨天的聚会人多口杂,你是听了哪个长舌妇的话,诬赖到阿展头上?” 他双手背后,叹了一口气:“咱们苏家现在,全靠阿展撑着。阿澈告诉我,苏乔手上有遗嘱,我昨天和你妈妈一起拉拢她,她还假装听不懂,和咱们就不是一条心。你怀疑苏乔,都别怀疑阿展。” 第51章 怀疑苏乔做什么? 叶绍华拖长了声音,语无伦次道:“爸,我姐中毒了,昨天我们迟几分钟,打个岔子,开不进医院,她人就没了!”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眼底蕴着一股酸涩,几乎又想掉眼泪。 “昨天的聚会上,我姐就喝了一口葡萄酒!”叶绍华蓦地抬头,大声控诉道,“那酒是苏展亲自倒给她的!除了苏展,还有哪个王八蛋敢在那种场合给姐姐下毒?” “王八蛋”三个字一骂出来,顾宁诚按住了叶绍华的肩膀。 叶绍华面红耳赤,无法克制。 他抓紧了顾宁诚的袖子,抖出了所有的心里话:“顾氏集团在抢那块地皮,苏展最恨别人抢他生意,苏乔昨晚告诉我,顾家也在竞价台上!” “你闭嘴!苏乔的话,你也信?”父亲薄怒道。 他差点对儿子动手。 碍于妻子和女婿都在场,叶绍华的父亲沉下脸色,慢条斯理道:“阿华,爸爸平常教你的话,你忘干净了?你必须把阿展当成亲哥哥!阿展不是坏孩子,他有自己的分寸,他要真想害你姐姐……” 父亲慢慢地弯身,凝视着儿子:“他根本不会留你姐姐一条命!下毒的人,不是阿展。” 叶绍华脸色煞白,背后的汗毛立了起来。 父亲微微一笑,再次站直。 他的话是对着叶绍华说的,眼睛却瞟向了顾宁诚:“有些人啊,年纪不小,道行不高,成天琢磨着要离间咱们苏家,阿华,你也不想想,没了你大伯父一家,咱们苏氏集团要靠谁来撑?苏乔吗?” 父亲将手搭在皮带上,叹息道:“苏乔的奶奶,和你的奶奶,不是一个人啊。她奶奶自己吃药吃死了,还怪到咱们的头上,这笔账,算不完的。” 叶绍华不言不语,抽抽搭搭地哭着。 他实在是心中难过。 父亲三言两语化解了他对苏展的怨恨。可是除了苏展,谁能给叶姝下毒? 顾宁诚掏出一块手帕,亲自给叶绍华擦脸,温和地安抚道:“别哭了,绍华,你姐姐快醒了,她更不愿意看见你肿着一双眼睛。” 叶绍华方才止住眼泪。 顾宁诚把手帕递给他,自言自语道:“无论如何,娇娇捡回了一条命。” “娇娇”是叶姝的小名。 顾宁诚生平第一次念出这个称呼。 他很不习惯,耐着性子道:“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们交换了戒指。我爸妈非常喜欢她,把她当成了亲女儿,顾家和苏家合作了这么多年,不能也不会毁在我的手上。” 困倦袭来,顾宁诚缓慢地吸气,看向叶绍华的父亲:“顾家的领导团体是一群职业经理人,我爸年纪大了,想退休,告别了核心圈。我在宏升工作,没参与咱们的新项目。” 他像一个老练的捕手,专门炮轰蛇的七寸:“我会尽力……调解咱们两家。政府对竞价保密,我只能让顾家的公司,在价格上妥协。” 叶绍华捏着顾宁诚的手帕,迟疑道:“姐夫……” 顾宁诚大义凛然:“这个问题摊在那里,总得有人解决。” 他的岳父一笑置之,终于发话:“女婿,你比我的儿子有出息。我家女儿嫁给你,后半生的幸福都要指着你,你的人品和能力,我信得过。” 顾宁诚与他热络一阵,不再多言。 傍晚七点多,叶姝悠悠转醒。 陪床的护工有好几个,唯独不见她的家人。 她喊了一声,喉咙嘶哑,胸腔沉闷,胃部如火中烧,VIP病房都像人间炼狱。 自从叶姝中毒,她的母亲就没合过眼。半个小时前,母亲撑不住了,躺在休息室小憩,旁人不敢打扰,于是顾宁诚光荣地成为了第一个探望叶姝的人。 叶姝瞧见未婚夫,禁不住百般委屈。 “医生向我保证,你没事了,”顾宁诚勉强开口,“医生建议你留院观察半个月。这样吧,叶姝,你等十五天,我接你出院。” 叶姝气息飘浮,向他使了个眼色。 顾宁诚坐在病床边,把所有护工请出了门。 然后他听见叶姝嘶哑道:“我……给自己……下了毒。” 顾宁诚富有涵养,坐在原位没有动弹,好像早就猜中了一样:“你爸妈都蛮精明的。他们畏惧苏展,面上都不敢说。你弟弟胆子大,性子直,他说的那些话,万一传到苏展那儿……” 叶姝握住了顾宁诚的手。 她的手指苍白、纤细、微凉,如同秋末的枯枝断叶,缠绕着盘结在他身上。 “我……是为了你。”叶姝道。 顾宁诚摇头叹息:“娇娇,你是自作聪明。” 他竟给了她一个甜头。 叶姝头一次发觉,她的小名这样好听。 叶姝醒来的消息,如同烟雾弹一般爆炸,当天晚上,传遍了苏家的熟人圈。 苏乔的父母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他们总觉得,女儿任职于宏升集团,就如同置身于修罗场。假如叶姝不幸去世,事态的发展会更恶劣。 当晚,苏乔的父母抵达了北京。 机场有专车接送,司机正是苏乔。飞机晚点了一个小时,苏乔坐在车内,研读一份企划案,而陆明远捧着iPad,低头玩起了快速简笔画。 他画出了十二生肖。 苏乔撇眼看到,惊讶不已:“天哪,好可爱呀。” 陆明远把iPad放在腿上,用手指戳了戳屏幕:“你爸爸的公司在选吉祥物,我给他画了十二个。” 苏乔表扬道:“吉祥物的选拔活动,昨天才开始。你这么有心,我爸一定会喜欢你。” 她一边和陆明远说话,一边拍着他的肩膀,态度热诚,宛如上司器重下属。 陆明远坐姿端正,问题直白:“你爸和陆沉的关系怎么样?” 苏乔还没回答,陆明远反握她的手腕,欺身而上。iPad滑落到地面,他根本不去捡,亲吻了苏乔的脸,又讲了一句:“贺安柏说,他们在董事会打过架。起因是,陆沉贪得无厌,提议收购你家的公司……” “啊,确实有这件事,”苏乔勾住他的脖子,辩解道,“不过呢,我爸见多识广,宽怀大度,他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陆明远信以为真。 飞机降落后,他们顺利接机, 苏乔的父母带了两大件行李,以及一位私人秘书。那秘书年约二十七,生得高大英俊,自称姓贾,苏乔便叫他“贾秘书”,听得陆明远有些好笑。 贾秘书中看不中用。两个行李箱都超重了,他拖得吃力,气息不匀。 陆明远向他伸手:“给我吧,你拖不动。” 贾秘书回头,看了一眼老板。 他的老板轻咳一声,同意道:“好啊,小贾,都拎给他。” 苏乔站在父亲的身边,十分圆滑地建议道:“爸爸,既然有两个箱子,贾秘书一个,陆明远一个,更容易提上车啊。” 父亲笑得和蔼:“小陆一看就有劲,身体好,他想扛箱子,那就让他扛吧。” 早在父母登机之前,苏乔就给他们打了预防针。她简单介绍了陆明远,声称自己离不开他——苏乔的父母便有了心理准备。双方在机场见面时,表面上都挺平静。 陆明远却察觉到,未来的岳父岳母,对他有一点怨艾。 他心不在焉地扛起了行李。 脸不红,气不喘,专门干粗活,仿佛建筑工地上的民工。贾秘书压根没帮忙,他袖手旁观,看着陆明远轻轻松松,把行李塞进后备箱。 贾秘书故意调侃他:“您是我们苏小姐的私人助理吗?” 陆明远“砰”地一声合上后备箱,冷冰冰地回答:“你看我像吗?” 贾秘书笑了,摇摇头:“您……不像是给人打工的。” 这辆商务车内部宽敞,足够容纳五个人。陆明远绕到前方,搂住了苏乔的肩膀,低头和她耳语,一句话还没讲完,苏乔踮起脚尖亲了亲他,安抚道:“我爸妈只住三天,公司离不开他们。” 陆明远拉开车门:“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主动坐在前排,继续解释:“我希望他们有任何问题,直接问我,别藏着掖着,相互猜忌。” 车内没有开灯,苏乔的父亲刚一坐稳,便听见了陆明远的话。他不由得低笑起来,转了一下手腕上的佛珠,再然后,他当真询问道:“陆明远,你的父亲是陆沉吧?” 气氛一霎紧张。 苏乔立马回头,望着父亲:“爸爸,我爷爷还是苏景山呢。” 语气温和,话中带刺。 父亲尚未回话,母亲笑着圆场:“是啊,我们家小乔说得对。陆明远在国外长大,他爸爸的事,他知道得很少。” 第52章 母亲为陆明远说话,苏乔始料未及。 陆明远反应过来,接话道:“父亲和我一年见一次面,我的确不了解他。” 苏乔及时发动汽车,顺利出库。她将话题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或许是因为看出了苏乔的顾虑,她的父母没再问陆沉的事。 回家时,天幕正黑。 糖果瞧见三位陌生人,发出了警示的狗叫声。苏乔走在前头,喊了它的名字,糖果方才安静了一点,局促地摇了摇尾巴。 陆明远忽然说:“我第一次来你家……糖果没这么凶吧。” 苏乔轻笑:“你一进院子,就叫了一声糖果,它对你当然凶不起来呀。” 陆明远有自己的见解:“糖果很聪明,智商不低,猜到了我会常住。” 他提着两个行李箱,任劳任怨地进了门,自然而然端茶倒水,仿佛苏乔家的男主人。不过他倒水的姿态并不诚恳,三个杯子往桌上一摆,顺道问了一句:“苏伯父,你们饿不饿?冰箱里还有点东西。” 苏乔的父亲恍然间,以为自己在被女婿招待。 然而陆明远是陆沉的儿子。 他做不到心无芥蒂,微笑着说:“我们在飞机上吃过晚饭,不劳你费心。好了,你看看手表,快十点了,年轻人不要熬夜,你们早点睡吧。” 苏乔在一旁帮腔:“爸,你和我妈的房间,就是二楼南面那间客房……我让韩阿姨收拾出来了。” 她微微转身,又和贾秘书说:“你住三楼行吗?二楼客房不够用了。” 贾秘书爽快应好。 母亲多问了一句:“小乔,二楼不是有好几间空房吗?” “啊,是这样的,”苏乔解释道,“陆明远有不少作品,包括一些画和雕像……必须妥善保管。正好我们家有空房间。” 苏乔带着父母上楼,陆明远拎起行李箱跟在后面。自始至终,他都对苏乔亦步亦趋,像是在履行被包养的小狼狗的义务。 想到女儿的未来和陆明远绑在一起,苏乔的父亲充满了忧虑。 苏乔有所感知,开始宽慰父母:“我挑食,不喜欢吃饭,得了胃病,陆明远都知道。他对我特别好,他天真又可爱,我娶了他……” 父亲重复道:“娶?” 苏乔马上改口:“嫁嫁嫁!” 父亲捧着保温杯,温和一笑:“你们在一起才几个月?谈婚论嫁,太早了。” 母亲也说:“小乔,你还这么年轻呢。” 卧室房门半掩,室内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父亲打开行李箱,拿出几本《运营百科》、《企业管理实录》、《新商业案例讲解》,当做送给女儿的礼物。 苏乔总算明白,为啥箱子那么重。 她心情复杂,抱着几本厚实的书,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 陆明远已经脱光衣服躺平。 他若有所思:“明天我找个机会,单独和你爸谈谈。”话中一顿,他又说:“我不大会讲话,有可能讲崩了。” 苏乔漫不经心,说漏了嘴:“没事的,我爸是个老江湖,一般情况下,他总会给你留面子的,除非你故意惹他。我昨天找江修齐问你妈妈的事……” 陆明远抬头,定定将她看着。 苏乔坐到了床边:“戚倩是你的母亲吗?” “嗯,”陆明远承认道,“她和陆沉,离婚离得早。” 他用右手挡住眼前的光线,轻叹道:“这都被你发现了。” 苏乔扒开他的手,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实在太好看,黑曜石一般映着灯色,观察久了,很容易沉溺其中。 然而今晚,苏乔遣散了杂绪,唯独感到放松。在和陆明远共处时,她能松懈每一根神经,天塌了都不想挪动。她趴进他的怀里,如同找到了避风港。 苏乔自得其乐,声音也更柔和:“那天你和戚主任说话,我猜你们关系不一般……戚主任,嗯,她年轻时很美,你们的五官有一点像……我当天发现的,你不生气就好。” 陆明远搭上她的后背:“我生气干什么,你猜中了,说明你智商不低。这是好事吧,小乔。” 他一边说话,一边揉了苏乔的头。 苏乔发丝凌乱,埋入他的颈窝:“江修齐说她挺惦念你,偶尔还会问起陆沉。” 陆明远停下动作,懒洋洋地侧卧。显而易见,他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当他没兴趣的时候,任凭谁来说,他也是一幅无所谓的样子。 苏乔跟着翻身,没再粘着陆明远。她打开床头柜,拿出一本书,打算在睡觉前瞥两眼。 陆明远不想看书。他的注意力落在了床头柜内部,二层隔间处,有一个精致的相册,印着“流金岁月”四个大字,纸页泛黄,看起来,有一段历史。 他问苏乔:“我能看那个相册吗?” “随你啊,”苏乔道,“我不记得里面有什么照片了。” 陆明远从前也没留神。 他弯腰拽出相册,第一眼便瞧见苏乔小时候的模样。她梳着马尾辫,背着米奇书包,笑起来牙齿漏风——原来是正在换牙期。 可爱。陆明远心想道。 他看得一身是劲,好像参与了苏乔从小到大的经历。不过翻到其中某一页,他手指一顿,问道:“你们还有全家福吗?” 书册从苏乔手中滑落。 她凑近陆明远,抚平一张老照片:“嗯呐,这是我六岁那年拍的。我爸第一次带我来北京,我们在爷爷家做客。刚好那天,苏展、苏澈、叶姝几个孩子都在,大人们就让我们拍全家福。” 陆明远盯着那张照片,出于吹毛求疵的职业病,他反复打量,目光逐渐深沉,他握住苏乔的手腕,将她的手指定格在一个地方。 “怎么了?”苏乔出声问道。 陆明远回答:“这张照片有些奇怪。” 第53章 照片拍摄于凉亭内。天光明媚,假山叠嶂,背景色十分和煦。孩子们造型各异,或坐或站,在父母们的陪同下,面对着镜头腼腆地笑了。 年幼的苏乔是个例外。 她绷着一张脸,五指向上,贴住了衣服,表情茫然又紧张。 那一年,苏乔刚满六岁。 她的左边站了一位男孩子。他的脸色比旁人更白,个头稍高,身形消瘦,哪怕苏乔没有提醒,陆明远也知道——这就是苏澈。 陆明远抽出了照片,指尖按着苏澈不放:“他的脸型,和现在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苏乔起身跪坐,提高了警戒心,“拍照片的时候,苏澈才八岁半。” 陆明远想了想,方才继续说:“七岁以后,双眼和鼻侧的距离宽度,会成固定比例。瞳距的变化也没这么大……” 他的职业病完全犯了:“你不信我的话吗?你可以拿尺子来量。我上学的第一年,研究过面部雕像,教授不许用尺子,只能靠双手和脑子。” 照片上的景物纷杂错乱,陆明远着重强调了一句:“我不会看错。” 苏乔抿紧了嘴唇,因为极度惊讶,她感到些微的耳鸣。 陆明远还在自言自语:“苏澈的脸完全崩了,这张照片很奇怪。” 苏乔已经理清了思绪。她不由得微微颤动,甚至发抖,控制着牙齿间的碰撞,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诸多疑点,都在这一瞬间豁然开朗了。 久不闻苏乔应答,陆明远喊了一声:“小乔?” 苏乔缓慢地躺倒,接话道:“正常人的世界,和红绿色盲的世界不同。跟你一比,我大概就是个色盲……” “苏澈”两个字,让苏乔手脚发凉。她从陆明远身上取暖,他刚好也没穿衣服,整个人如同暖炉,随便苏乔如何攀附他,依赖他。 他察觉苏乔的情绪变化,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害怕。 陆明远思忖几秒,轻拍苏乔的后背,当做无声的安慰。 温情如水流散,苏乔却突兀道:“在我看来,苏澈和他小时候长得很像,鼻梁高,皮肤白,眼窝深,脸部线条流畅。大伯父一家人的想法,肯定和我一模一样。” 她的语调很平静:“我刚回来的那几天,陆沉把几位董事的资料发给我了。我选中了一个董事……让他给苏澈的母亲介绍一位算命大师。” 因为苏乔的手上有这位董事的把柄,他不敢反抗,很快便答应了。 陆明远提出一个问题:“算命大师?你从哪儿找来的。” 苏乔压根不认识什么大师。 她总觉得气数和命运都是既定的东西——任凭大师们如何推波助澜,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到头来,还不如争点气,努把力,倚仗自己。 而出现在苏家宴会上的大师,只是一位被苏乔买通的江湖骗子。 苏乔没有详述,长话短说:“那位大师在宴会上,试探了苏澈……苏澈反应激烈,直接退场了。” 她渐臻安定,眼中不再泛起一丝波澜:“大师提到了苏澈八岁那年溺水的事,苏澈不承认,说话不着边际。也是啊,这么多年来,他总是躺在医院里,又和我真正的堂哥长得很像,大伯父对他视如己出,别人怎么敢怀疑他呢?” 苏乔想得越深,感慨就越多:“怪不得,大伯母突然开始信佛了。二十一世纪,还有人在玩狸猫换太子……哪怕我说出去,都没人相信吧。” 听到这里,陆明远坐了起来。 他起初只觉得照片奇怪,后来又怀疑苏澈整容——可是整容显然多此一举,按苏澈小时候的相貌,成年后必定是个美男子。 苏家内部发生的事,早已超出了陆明远的认知范围。 他反问苏乔一句:“你确定吗?” 苏乔一手撑腮:“是你告诉我的啊,现在的苏澈,不是从前的苏澈。” 苏乔曾经听说过,在某些互联网公司里,有一群仅凭肉眼,便能看出一个像素差的UI工程师。他们或许是凭借天赋,或许是凭借勤奋,总之,不能用常人的水平衡量。 陆明远和那些人类似,对自己的技术能力充满了信心。 他趴在被窝里沉思。良久后,他说:“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的父母。” 苏乔表示赞同:“爸妈知道更多的消息。上一辈的恩怨情仇,他们也比我们更清楚。” 话虽这么说,苏乔仍有顾虑。 父亲和她不一样。父亲不会无条件相信陆明远,他对陆明远的误解很深,只是面上没有表露……回想当初,他跟陆沉的关系僵如顽石,乍一见到陆沉的儿子,难免要耿耿于怀。 思及此,苏乔轻不可闻地叹气。 陆明远箍紧她的腰,安抚道:“这些破事都会过去的。” 他大概猜到了真正的苏澈去了哪里——肯定是一命呜呼了。至于时间,约莫就是八岁半时,那一次意外溺亡。 究竟是不是意外,陆明远也不清楚。 他越发认为,苏家的水,深不见底。 一夜无梦。 第二日,天刚亮时,苏乔起床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陆明远起得更早。他往常还要赖一会儿床,打几个滚,顺应晨勃的躁动,压着苏乔亲热,今天早上,这些步骤统统省略,他衣着整齐地站在楼下。 为苏乔的父亲展示iPad里的十二生肖。 它们也都是陆明远的手绘作品。 苏乔父亲的态度,却是客气又礼貌:“我们公司在选吉祥物,你也知道了吗?是小乔告诉你的吧。” 他勉强翻了iPad画册的前几页,既惊叹于陆明远的技巧和笔触,又烦闷于本公司找不到这么好的设计师。 然而话说回来,真让他拉下老脸,采纳陆明远的画作……他万万做不出来。 陆明远还和他说:“小乔没提过吉祥物。” 他放下了电子相册,诚实道:“我自己上网,查到了你们公司的官网。” 苏乔的父亲轻咳一声,依旧和蔼:“你关心我们家的公司,我肯定能体会得到。”他将话题牵引到了别处:“照顾小乔挺辛苦吧……我听说,你还给她做饭?” “她挑食,”陆明远回答,“我想让她多吃点。” 做饭的问题不值一提,陆明远懒得多讲,坐在了近旁的椅子上。 恰在此时,苏乔出现了。 她还带了一张照片。 今天注定不平凡。在苏乔家,一大早便很热闹,而宏升集团的内部,还是一片寂静冷清。 七点多钟,同事们尚未出现,苏展带着一沓文件,搭乘一座私人电梯。他在公司内部的打扮,永远是西装皮鞋,深色领带,彰显着与众不同的气质。 叶姝莫名中毒,苏展没有细查。他日理万机,无意深究一件他已经猜出了起因的事。 二伯父家的两个孩子,全部随母亲姓叶——这是二伯父的投诚自保之举。孩子们都姓叶,不姓苏,他更不会与兄长争夺宏升集团。 苏展对二伯父家的让步感到满意。 叶姝却是一个变故。 苏展心想,除了叶姝自己,没人会那么作。既然如此,他干脆卖他们家一个面子。 “叮咚”的电梯开门声,打断了苏展的思路。他握着文件,一手背后,就在转身之际,瞧见旁边有一位年轻女人。 她留着一头短发,发型利落,身穿一条深灰色蕾丝裙,袜子的颜色很浅,紧紧包裹着一双细腿。 苏展认识她。 他念道:“沈助理。” “苏总早上好,”沈曼绽开了一个笑,“您今天来得真早。” 苏展没回答,率先进了电梯。 与他共事的年轻异性,通常都会有些害羞。她们克制不住脸红心跳,常用眼角余光瞥他,他早已习惯了这般瞩目,对于沈曼颊边不自然的红晕,他看了一眼,便玩味地笑了。 第54章 电梯里没有别人,苏展毫无顾忌地问:“沈助理,你跟了苏乔几年?” 沈曼眼睛一亮,回话道:“好几年了。”她交代得很详细:“我一毕业就进了公司,先跟的业务部张经理,后来调到了苏经理手下。” 苏展没有看她,自顾自继续说:“苏乔这两年只有你一个助理,现在又新添了一个贺安柏,贺助理是南方人,说话却有北方口音。” 他仿佛知晓一切:“贺助理的上一任老板,是不是苏乔的父亲?” 沈曼不敢撒谎:“您猜对了。苏经理自己家的人,她用得放心些。” 苏展听完倒是笑了:“她对你不放心吗?” 沈曼长久沉默。 苏展略微抬起头:“苏乔手上有个大项目,开发新一代绿色食品工业园区。本周五,苏乔要做项目汇报……” 沈曼如实道:“苏经理没把这部分的工作交给我。” “哦,是吗?”苏展淡淡开口,“苏乔有四个月没来公司。那些拖欠的公务,是不是你代办的?” 沈曼屏住呼吸,垂下脑袋点头。 电梯蓦地一顿,缓缓开门,将她送达了目的地。 苏展最后说了一句:“如果你对目前的职位不满,不妨去申请部门人事调令。” 沈曼眨了眨眼,鬼使神差地应好。片刻之后,她猛然清醒过来,冲着已经关闭的电梯门说:“苏总,我没有对目前的职位不满……” 苏展在电梯内嗤笑。 一个否定词,加上对问题的重复,是最典型的撒谎语句。 他把沈曼当成今早的笑话,讲给苏澈听。 苏澈就待在哥哥的办公室里,让一位私人医生做检查。那医生一表人才,细心负责,询问了诸多症状,笑了笑道:“苏先生,你恢复得很不错。” 医生挪开了听诊器,苏澈也开始整理衣服。 他系好了衬衫扣子,披着一件高定西装,问道:“大哥,医生说我恢复得不错。我想过,我应当参与公司的事,给你减轻点儿压力,大哥,你同意吗?” 苏展不作声。 他的弟弟没放弃,给医生使了个眼色。 医生便开口劝诫:“苏先生的那场手术,做得相当成功。我们打印了病历记录,情况良好,不存在大问题。近期的每一次检查,苏先生的各项指标也都在正常范围内。” 苏展挥了一下手:“你想说的,我都知道。” 他在老板椅上坐得端直:“我弟弟的身体状况,我能不关心吗?” 苏澈笑道:“大哥,我想尽力协助你。” “我建议你再静养一段时间。公司内部的消息,我从没瞒过自己人,”苏展按下桌面的按钮,预备送客,“叶姝闹得太过,她爸妈对我们起了疑心,你帮我稳住他们,才算帮了一个忙。” 他安闲地靠上椅背:“阿澈,你现在的健康状况,能排到我们家所有事的第一位。你看管好自己,比什么都强。” 苏澈的双手交叉紧握,似乎心中有些矛盾。 他正欲辩解,办公室外有人敲门。 门开半尺,苏展的秘书走了进来。 她身段窈窕,美艳动人。较之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自有一番秀彻风韵,比之人情通达的淑惠美妇,又多几分桃李娇柔。 苏澈和她打了一声招呼:“冯秘书,早上好啊。” 冯秘书回了一个甜甜的笑:“您好。” 她问:“您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苏澈起身告辞。因为哥哥的不支持,苏澈含糊其辞道:“我还是老样子……你们忙吧,我先走了。” 言罢,他和医生一同出门。临走前,他们带上了门,关得很紧。 冯秘书弯腰递上文件:“苏总,这个月的财务审计结果,您让我打印一份。还有市场部的季度奖金报告,也在等着您签字。” 苏展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这年头,用钢笔的人很少,写一手好钢笔字的人更少——苏展占全了这两点。 他潦草地签下名字。 瞥了一眼电子挂钟,当前时间还不到八点。 冯秘书身体半倾,紧紧依靠着办公桌。长长卷卷的头发,有那么一缕落到了桌面上。 苏展就用钢笔的一端,挑起她的发尾。可他的心思还在文件上,他戏弄自己的秘书,只是因为早晨的空闲还长。 即便如此,像他这样的人,也少有亲密举动。 冯秘书并不是涉世未深的少女。她知道成年人的游戏规则,上司的逢场作戏罢了,她又不是没陪他睡过。 “苏总……”冯秘书换了一副语气,更轻快,也更惹人怜爱。 苏展反倒将她推开。 经历过莺莺燕燕,鸟语花香,红颜粉黛都不足挂齿。 冯秘书深知他喜怒无常,马上后退半步,退离了办公桌:“苏总,您还有什么事吗?有事就叫我,” “这两天有没有人找过你?”苏展问她,“叶姝躺在医院里,他们家的人,没传出半点动静。” 冯秘书汇报道:“有的,昨天晚上,叶主管的妈妈给我打了电话。我没敢接。” 她习惯称呼叶姝为叶主管。叶姝没和顾宁诚订婚的时候,三天两头就往苏展这里跑,再后来,她跟顾宁诚确定了关系,便不再亲近大伯父一家。 苏展转了一下钢笔,嘲弄了一句:“她能从你这儿问出什么?” 冯秘书没做声。 苏展便道:“你出去吧。” 脚步声走远,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苏展掐了一下眉心,拿起手机,给一家医院打电话。 即便今天是工作日,医院里也有不少人。到了中午,缴费处排起一条长队,苏乔戴着口罩,跟在她父亲的身后,穿过拥挤的人流,缓慢向前走。 “爸,”苏乔将信将疑,“你真的认识这家医院的人吗?” 父亲笑得坦诚:“今早才认识的。” 他无时无刻不放过指点女儿的机会:“社交圈好比一个金字塔。越往上走,每个领域的交际越深,你和他们的距离越短。” 一旁的陆明远没有听懂。 他低声说:“这个比喻有些奇怪。” “这样的比喻,生动形象,”苏乔的父亲反驳,“考验你的理解力。” 苏乔双手背后,隐晦道:“我爸爸呢,大概是通过朋友介绍,找到了这里的医生。” 他们绕路去了化验室,果然有一位护士等候。 这间医院常年为苏家服务。由于苏澈身体不好,他定时来做体检。上一次检验就在昨天,医院保存了他的血样。 而今,苏乔撩起袖子,也让护士抽血。 陆明远一声不吭,看向了苏乔的父亲。 今天一早,苏乔把心底的怀疑告诉了父母。她的父母大为惊异,更想挖掘苏澈的来头。苏澈一家难以撬动,谁不想找出他们的把柄? 不过常言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在动手之前,苏乔需要确定,苏澈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用苏澈的DNA和苏乔作对比——这件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多亏了父亲的帮助,否则光凭苏乔一个人,必定要大费周章。 然而陆明远的无端凝视,让苏乔的父亲有些不自在。 他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想说,抽我的血比较好?” 陆明远点了一下头,有理有据地说服他:“你和那个人的亲缘关系更近,抽你的血,结果更准确,难道不是这个原理吗?” 他已不用“苏澈”作为代称。因为在陆明远看来,真正的苏澈去世多年,现在的那个人,顶替了死者的身份。 苏乔的父亲咳了一声,背对着陆明远,没作回应。他正准备卷袖子,女儿已经坐下抽血了,他年过半百,动作没有年轻人快——让他承认自己慢一拍,不可能的。 他干脆从陆明远的话中挑刺:“我是你的长辈,你跟我说话,语气要温和点。” 陆明远就温和地叫了一声:“岳父。” 他的岳父愣了一瞬,恼怒道:“谁是你岳父?” 陆明远耍起赖皮:“我老婆的父亲。” 岳父大为光火。他起初还觉得陆明远沉默寡言,没想到竟是个油嘴滑舌的,他分外严厉地质问道:“谁是你老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陆明远不知害臊为何物:“当然是苏乔。”他站得笔直,固守己见:“早晚会定下来的,您要接受现实。” 论固执和倔强,鲜少有人比得上他。 苏乔的父亲开始琢磨如何代替陆沉管教儿子,他和陆明远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很久。在此期间,为了检测结果更准确,他也去抽了一回血。 漫长的等待之后,苏乔拿着一份化验单出来了。她神色茫然,好一会儿才开口:“不可能啊,现在的苏澈,和我有血缘关系……” 这里的医生兢兢业业,操作规范,严格符合要求,绝没有糊弄他们。 于是苏乔越发疑惑。 她面朝角落,喃喃自语:“他不是死了吗?” 陆明远先开始没应答。他思索一阵,剥丝抽茧道:“原来的苏澈死了,再找一个相似的、有毛病的男孩子,从他父母手上把孩子弄过来,整个过程挺麻烦。” 苏乔嗤笑:“哦,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陆明远双手插进衣服口袋,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样子。直到他们走进车库,发动汽车,苏乔的父亲尚不确定:“陆明远,有没有可能……你看错了照片,白闹了这么一出?” 他拽出报告单:“苏澈和我女儿是堂兄妹的关系。” 陆明远极其笃定:“我绝对没有看错。” 他顿了顿,才说:“只有一个可能,苏澈是他父亲的私生子。” 苏乔深以为然。 略一思索,伯父出轨的时候,大约是伯母的孕期。男人嘛,在妻子怀孕时,抬脚踏上另一条船,并不罕见。 “哎呀,”苏乔拍了陆明远的肩膀,“看不出来你还有一点小机智呢。” 陆明远道:“怎么,我不能有一点小机智吗?” 第55章 茶香 苏乔给陆明远顺毛:“你不仅机智,还很可爱呀。” 陆明远和她较真:“哪里可爱?你说清楚点,显得更有诚意。不然,就像是在糊弄我。” 苏乔从善如流:“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被你的外表吸引了一点点。后来我发现,你真好玩啊,性格耿直,嘴硬心软,忽冷忽热……” 她竟把“忽冷忽热”也当成了萌点。 算来算去,只能用“情人眼里出西施”来解释了。 陆明远若有所思:“你喜欢忽冷忽热的玩法吗?” 他很自觉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本本分分地系好了安全带。但他身体倾斜,附在苏乔耳边问:“我最近是不是太热情了?” 苏乔暗忖:他何必问自己哪里可爱呢?他现在的模样就很让人心折。 她唇边含笑地回答:“我巴不得你天天都对我特别热情。我从前经常想,哪怕你是一块冰,我也要把你捂成一池春水。” 苏乔的嗓音稍微提高了些,坐在后排的父亲也听见了。 他老人家咳嗽了一声。 唉…… 瞧瞧女儿对待陆明远的态度。 他可能真的要认下一位女婿了。 倘若陆明远的父亲不是陆沉,这件事会好办很多。别说他的职业是艺术家,哪怕他是个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只要长相周正,情真意切、没有歪心思,苏乔的父亲都不会反对。 孩子那么喜欢,他反对做什么呢? 他要做的,只有铺路。 他左思右想,推敲出一套说辞,打算通过陆明远,探一探陆沉的口风。 回家后,父亲带着苏乔上楼。 陆明远寸步不离,紧跟其后。他并不是非要和苏乔待在一起,他自己独处时也很悠闲轻松——然而这段时间以来,苏家不得安宁,状况层出叠现,苏乔和她父亲的谈话,陆明远不想错过。 三人先后进入书房。 苏乔反手关门,坦白道:“爸,所有遗嘱都在我手上,你要不要看一眼?” 她不再避讳陆明远,她的父亲却做不到。 苏乔了然,故意含糊地说:“我们家的那些事,陆明远基本都知道。” 父亲拐弯抹角地批评她:“你把他当成半个自家人了?” 苏乔道:“他口风紧。” 陆明远接话:“而且诚实守信。” 苏乔立刻帮腔:“答应我的事,能做到的,他都做到了。” 她的父亲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终于谈及正事:“小乔,遗嘱的内容我不细看了。你做好计划了吗?我这么说,不是在催你们动手,你那两位伯父,还有董事会里的行家们,一个比一个难缠……你想全身而退,无路可退。” 苏乔拉开保险箱,掏出一份遗嘱:“爸,我要是想跑,三年前我就跑了。” 满室茶香蔓延,父亲双手持杯,调侃了一句:“你现在有了陆明远,我和你妈妈,都怕你和他私奔。” 陆明远眉头微锁,唇线轻抿,因他忽然被扣了个帽子,心里头不大高兴。虽说他的确有私奔的念头,可他从没和苏乔讲过。自从叶姝在晚宴上中毒昏厥,陆明远便觉得,他不能以正常的思维,去考量苏家的事。 他问:“叶姝的情况,还没搞清楚。苏澈又是冒牌货……苏景山死于非命,凶手逍遥法外,能不能收集证据上报,直接把他们抓了?” “抓谁?怎么上报?证据在哪儿?”苏乔的父亲一连三问,保温杯“砰”的一声,磕在了红木桌面上。 陆明远沉默僵持。 他蓦地想起陆沉的告诫——杀死苏景山的人,极有可能是苏乔的父亲。陆沉那时还说,苏乔的父亲下手太狠,将来肯定要牵连苏乔。 陆明远迂回道:“我不是侦探,回国不到一个月,证据再多,我也找不过来。” 他抬起长腿,架在茶几底端的横杠上,动作十分散漫:“我只是觉得,打从苏景山去世,宏升集团自乱阵脚,摊上了一笔烂账。” 苏乔的父亲应道,“你别急,要沉住气。” 他的确是一位引路的长者:“跟他们斗智斗勇,绝不能心慈手软。你没有在陆沉跟前长大,很多事,你做不出来,怎么办呢?就该借用别人的手。” 陆明远靠回椅背,望向苏乔。 苏乔夹带着一份遗嘱,坐到了陆明远的身边。 她铺开文件,轻声道:“爸爸,爷爷把所有股份留给了你,但是他要你写一份委托书,将公司全权交由苏展管理。我最近联系了几位董事,他们愿意让出一部分股权……” 父亲点了一根烟:“小乔,你急什么?” 烟尘如雾,混合着茶香,飘到沙发边上。 苏乔半垂着头,发丝遮挡了侧脸:“爸,不是我着急。是苏家另一边的人催得太紧,叶姝的事情一出,她的母亲不可能善罢甘休,他们的背后还有顾宁诚。放在几年前,你能想象顾家会和宏升竞争吗?现在他们光明正大地做了。” 苏乔说话的技巧,都是她爹一手教育出来的。 既然如此,她的父亲就不会轻易受她引导。 父亲驳斥道:“你二伯父一家人,顶天了也翻不出浪花……你想做宏升的最大股东,只能按遗嘱的规则来。” 他叼着纸烟,伸出食指,摁住遗嘱上的一行字,暗示道:“允许宏升集团收购咱们自己家的公司。小乔,你要是同意,那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拿什么和他们硬扛?” 苏乔缓缓吸气:“可是爸爸……” 父亲不愿意再讲下去,他猛地一拍陆明远的肩膀。 陆明远抬头看他,自然而然道:“岳父。” 苏乔闷声一咳,惊讶不已:“你什么时候改口叫他岳父了?” 陆明远只顾着和岳父说话:“别抽烟了,吸烟有害健康,你看烟盒子上都写了这句话。”他将茶几上的烟灰缸举高——那缸子常年不用,光洁如新。 岳父将烟卷摁灭,扔进烟灰缸里。 他问:“陆沉烟瘾也不小,我记得,他雪茄不离身。女婿,你这么劝过陆沉吗?” “没,”陆明远捧着烟灰缸,偏过头道,“我的建议,他从来不听。” 陆明远主动提及:“几年前,我劝他关掉走私公司,和他吵了一架。” 苏乔的父亲玩味一笑:“哦,还有这一出?” 他如同和蔼的长辈,慢悠悠地说话:“刚听说你是学艺术的,我还以为,你帮着你爸做走私呢,你给他当儿子,就要帮衬他的生意。” 陆明远理解岳父的深意,不屑中带着一丝愤怒,嗓音更显低沉:“国际走私……谁做谁倒霉。从亚洲偷运艺术品,卖给欧洲和北美的收藏家,再仿制几幅名画,赚一笔盗版费,这也算生意?” 苏乔的父亲叹气:“为了这些,你爸还杀了人呢。” 陆明远静坐不动。 又听对方说:“你认识周扬吗?周扬失踪很久了。他是陆沉多年的伙伴,他的女儿周茜萍,还在意大利上学。” 苏乔早知道这个消息。 她拉起陆明远的手,发觉他指尖微凉。她忽然自责不已,将他拉进浑水的人,是她啊。 苏乔斟酌着开口:“爸,你亲眼看见陆沉杀人了吗?没有吧,你只是推测而已。周扬谨小慎微,没那么容易死,欧洲难民最多的时候,他还去希腊晃了一圈。” 父亲摊手道:“那你来说,周扬藏在哪儿?” “我又不是周扬,”苏乔趁机浑水摸鱼,“再说了,欧洲大部分城市,连个安检都没有,他要真出了事,也不能赖定陆沉。” 她快速转移话题:“爸爸,遗嘱的事,我们以后再商量。苏澈的身份弄明白了,你可以找人去钓他,就看他上不上钩了。” 言罢,苏乔拽着陆明远出门。 她的父亲目送女儿离开。只觉这个桥段,好像儿子护着媳妇。他忍不住腹诽,陆明远那孩子,也不知陆沉是怎么养的,和他们都不是一路人。 门外,苏乔稍稍松开陆明远的手腕,故作轻松道:“我和你,还有我爸爸,我们三个人,都不了解陆沉。我爸爸说的话,你别当真。” 陆明远反问一句:“你有什么想法?” 他捏住苏乔的手指,仔细地摸遍,又说:“我想听你的心里话。你大胆讲,没关系。” 苏乔便直白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我有底线。我很希望交易公正,法律完善,市场暴露在司法的监管下,每个人的利益都能被保护……杀人越货,买凶投毒,这些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做。大不了穷死拉倒。” 她其实是很怕穷的。但她更不想让他失望。 陆明远扶上栏杆,应道:“江修齐告诉我,他没卖给你的画,都进了伦敦拍卖行,我不会让你穷死。” 苏乔挑眉。 当初江修齐把陆明远的那批画卖给她,却私藏了几幅最好看的,敢情都拿进拍卖行了,他还真是一个稳扎稳打的经纪人。 苏乔对拍卖很有兴趣。她跟着陆明远回了卧室,雀跃道:“我都忙糊涂了,没关注拍卖的事……你放心,我找人给你抬价。” 陆明远扭头看她:“抬价?算了,顺其自然吧。” 苏乔瞧着他的宽肩窄腰,衬衫下的背部线条,忍不住摸了两下,又说:“想到别人买走了你的画,我心里还有点小嫉妒。” 陆明远转过身来,解开她的衣扣,掌心流连她的皮肤,回报刚才的亲昵:“你应该这么想,我的人都是你的,你用得着嫉妒别人?” 苏乔尚未答话,手机响了。 她拿起一看——是顾宁诚。 苏乔不假思索,按下了拒绝接听。在这个关口上,和顾宁诚谈多了,保不齐会倒霉呀。 天已入秋,凉风如水。 另一头的顾宁诚轻声叹息,换了个联系人。他一通电话打给了自家公司的现任总经理,上来第一句就是:“陈总,招标准备得怎么样了?” 陈总只是名义上的领头羊。说到底,他服从于顾宁诚:“头儿,我跟你说,宏升暗示咱们降价……” 顾宁诚嗤笑:“降价?苏家做梦吧。” 陈总附和:“他们这场梦,做得够久了。” “陆沉老谋深算,他不愿意跟我合作,”顾宁诚忽然说,“我手上的东西,要换一个方法用。不能就这么废了,浪费我的时间和精力。” 他问:“你给我查查,程烈在哪儿?” “程烈?” “嗯,那个被苏展搞垮的程老板。他没死吧。” 第56章 寻仇 秋雨初凉,霜叶泛红,寒风沾了雾气,平添无尽萧瑟。 路过的人群依旧熙熙攘攘。此处邻近几座大学,学生们青春正好,朝气蓬勃,在以学校为中心的方圆地带中,时而游荡,时而穿梭。 近旁的巷子胡同就是著名的小吃一条街。每当傍晚,四处香味扑鼻,煎饼、馄饨、麻辣烫,几乎应有尽有,人间烟火层出不穷。 顾宁诚下车以后,举着一把伞,站定良久。 隔着濛濛细雨,他瞧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那男人龟缩在校门墙角处,发丝灰白,藏污纳垢。宽大的连衫帽盖住了他的头,四肢肮脏,鞋袜破损,身体散发着异味,他甚至不如闹市里的乞丐,好像他这一辈子,从生到死,都离不开垃圾堆。 他为什么要坐在大学的门口呢? ——如果他的儿子,当年没死的话,那么今年九月,孩子就应该上大学了。 顾宁诚在心中叹息,蓦地生出几分怜悯。 他撑伞走近,站立在那人的面前,喊了一声:“程烈?” 他带来了久违的尊敬:“程董事长,咱们俩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吧。” 程烈或许是个聋子。他表情木讷,目光枯淡地盘坐。 顾宁诚光洁锃亮的黑色皮鞋就踩在一块破布上。他的裤子是手工高定,面料绝佳,即将挨到程烈的袖口。 顾宁诚笑道:“程董事长,我今天来,是想跟您谈一件旧事。” 程烈抬了一下腿,换了一个坐姿。 冷风带着尿骚味迎面吹来。 顾宁诚脸色不改:“有关您的儿子。当年的事,搁到现在没查清——您订做的蛋糕里,混入了花生,又被果酱掩盖了味道,令公子当晚便去世了……” 程烈佝偻脊背,缓慢抬头。 一夜之间,他家破人亡。 当年儿子死后,深爱的妻子跳楼。二十八层的公寓楼下,血迹腥红,染了一地。妻子生前爱花,养了几盆漂亮的蔷薇,便给每盆蔷薇都起了名字,人去楼空,那花还开得茂盛。 他方才明白,何谓“哀莫大于心死”。 他生平第一次下跪,就是跪在妻子的尸体边。妻子一向怕疼,生儿子时骂了他一整天,跳楼那日,她竟连一声都没吱,早晨给他做了饭,煮好白粥,煎了两个鸡蛋,嘱咐他照看好自己的身体。然后又说了对不起——可她哪里有对不起他呢? 哪里有呢。 左右不过阴阳相隔。 生不如死,愿死不复生。程烈心想。 他支着墙,颓颓站立。衣裳包裹着干枯如柴的身体,终于开口问了一句:“把你知道的讲给我听,顾总。” 顾宁诚有备而来。 他给助理做了个手势,助理就拿来几张纸。这并不是充分的证据,苏展做事滴水不漏,顾宁诚都要佩服他。可他到底还是找着了漏洞,他和程烈说:“孩子出事那天,生日蛋糕被人换过。动手的人,如您所想,就是苏展。” 顾宁诚语气微沉,似乎心有不忍:“蛋糕一共有两层,我猜的对吗?第一层没有花生,第二层有花生,您的儿子花生过敏,先从第二层吃起,这就遭了秧。” 他退后一步,恭谨道:“苏展破坏商业规则,毫无人性……您不为孩子和嫂子报仇,一家人再见面,孩子也会很伤心吧。” 顾宁诚身后的助理插话道:“程老板,您要是有心,我们也想帮把手。” 那日之后,学校门口的流浪汉消失了。 无人在意。 秋冬天干物燥。在宏升集团内部,一天之内,门廊要拖两遍,早一次,晚一次,为此,公司新招了清洁工。 苏乔跟贺安柏说:“又招了一批清洁工,还不如把钱拨给市场部,市场调研没出来,怎么做方案?” 贺安柏知道她在借题发挥,也就没应声。 苏乔穿过侧门,走入大厅。她今日着装得体,腰线依然束紧,背影窈窕,活脱脱一个尤物。附近站着几位年轻员工,他们不约而同,时不时地瞄她一眼。 贺安柏与其中一人相熟,揶揄道:“看什么看啊,脑袋转回去。” 年轻人笑道:“看苏经理啊,苏经理还缺助理吗?” 他们说话的功夫,一位清洁工从一旁走过。他蓄了半长的头发,灰白交加,看起来年纪很大。尤其是他的面部皱纹,如山如海,缔造填不平的沟壑。 苏乔蓦地停步。 她出声问道:“您是新来的吗?” 那人诺诺称是。 手中拖把一伸,往前挡了挡,阻止苏乔进一步靠拢。 奇怪了,怎么有些面熟呢。 苏乔拽过贺安柏,吩咐道:“中午陆明远不是要来公司吗?你让他提前给我打电话,我带他去一趟后勤保障部。” 贺安柏摸不清头脑:“去后勤保障部?” 苏乔含糊其辞:“对呀,让陆明远仔细检查。他的眼睛,比我专业多了。” 贺安柏不敢问其中的原委。中午休息时间,他下楼一趟,把陆明远接了上来。 苏乔的父母已经返回南方了,临走前,父母与女儿长谈了半日,至于一家三口讲了什么,便只有他们自己知。 他们这一走,陆明远落得清静,偶尔有个机会,他便往市区跑,专门奔着苏乔。 午休时分,转悠的员工不多。走廊上不见一个人影,倒是能听见隔墙有人在打呼噜。贺安柏轻轻发笑,调侃道:“陆明远,你不在家里休息,成天往咱们公司跑,真让我相信爱情的力量。爱,在你心里扎下了根,发出了芽。” 陆明远怀抱一个购物袋,回应道:“你的话听起来,gay里gay气。” 贺安柏立刻严肃:“大哥,我比钢铁还直。” 陆明远的身高超过了贺安柏。他略一低头,表情犹疑:“你的手腕上还有一条小红绳。” 贺安柏抬手,解释道:“这种小红绳,那是招好运的。” 陆明远挽起袖子:“小黑绳才是招好运。”他不经意地透露:“小乔送我的。” 贺安柏争不过自己老板的男人。他搓了搓手,认输道:“行行行,你最厉害,你是老板的心头肉。老板在办公室等你,她没去食堂,为了见你,连午饭都不吃了。” 陆明远反问一句:“你吃午饭了吗?” 贺安柏道:“没呢,今儿个上午好忙。咱们在做招标方案,你知道吧?上次咱们还一起去了。” 陆明远点了一下头,把手伸进购物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饭盒。他将饭盒扔给贺安柏,又说:“我准备了很多,小乔一个人吃不完。” 贺安柏怔然片刻,望着陆明远的背影,直愣愣地打开饭盒。 啧,卖相真的很好看。 怎么夸呢,饭如其人?贺安柏默默心想。 苏乔的办公室内,陈设整洁一如往日。她左手端着饭盒,右手拿勺子,一边吃一边说:“你的职业选择面……真的很宽广啊,你不仅可以画画,还可以做厨师、做……” 陆明远打断道:“别做了,你吃到衣服上了。” 油渍滴在衬衣胸口处。陆明远抽了一块纸巾,帮苏乔擦了几下,擦着擦着,有些变味,苏乔推不开他,如实提醒:“我没反锁房门,随时会有人进来。” 陆明远方才作罢。 苏乔奔向正题:“我跟你说,今天早上,我见到一个新来的清洁工,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特别面熟,但是又想不起来了。” 陆明远道:“什么样的清洁工?” 第57章 惊厥 “他……外表没什么特别的,”苏乔解释道,“可能是我多心了。” 她吃了一口饭,咀嚼完毕,又说:“上次在家,你一眼看出苏澈的问题,让我非常吃惊。从那以后,我总是记着那张照片,我也变得疑神疑鬼。” 陆明远拎着一个装饭盒的购物袋,坐在近旁的椅子上。 他虽是一副宜室宜家的模样,话却说得意味深长:“也许你不是疑神疑鬼,是直觉敏锐。你们公司有不少清洁工吧,你为什么盯上了那一个?” 苏乔却道:“我认识的人太多了,就算是旧相识,也不好找。” 陆明远深以为然。 他和苏乔待在办公室里说话,房门紧闭,外面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而他们讨论的那位清洁工,此时此刻,正徘徊在大厦的楼梯间。 这里没有监控器。 顾宁诚的私人助理路过此地。他压低嗓门,称呼那名清洁工为:“程老板。” 程烈握着拖把,恰如老僧坐定。 助理道:“今天的机会,是最好的机会,只有一次,没有下次。苏展刚开完会,下午还有一场,苏展的保镖蹲在楼下,保安室里好几个人在打牌……为了您啊,我们顾总真的费尽了心血。他给您踩好了点,安排好了路线,您要是有决心,我能担保,咱们一定会成功。” 程烈听完,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小瓶二锅头。 想他当年挥金如土时,何曾尝过这种酒? 时过境迁,他体会到了二锅头的辛辣醇厚。 “帮我,感谢你们顾总,”程烈拧上了酒瓶的盖子,笑得嘴角咧开,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我有好几个月,没梦见我老婆孩子。我还在寻思为什么?终于,前几天,他们来找我了。” 就在他决定如何报仇雪恨时。 助理温和地宽慰道:“他们都很支持您。我会把您的话,带给咱们顾总。” 他倒是不敢袒露顾宁诚的想法。 顾宁诚并不想白白帮助程烈。他从不做赔本的买卖。他只是需要一个身处绝境、毫无退路、愿意拼死一搏、能给苏家造成最恶劣影响的人。 思前想后,没人比程烈更适合。 这年头,亡命之徒是稀缺资源。 顶层通道上,玻璃明亮如一面镜子,反衬影影绰绰的人形。苏展带着冯秘书从楼梯的隔间下来,准备走向楼下的会议室——那间会议室就在楼梯门口的隔壁。 冯秘书穿着高跟鞋,步履稳妥,裙摆轻扬,然而当她踩到下一级楼梯,她没来由地脚底一滑,顺着楼梯摔在了地上。 她不知道台阶表层,被人涂抹了凡士林。 冯秘书失态地叫出了声,再一捏脚,肿起一大块。 她仰头望着苏展,忍痛申请道:“苏总,我……我今天状态不好。等下开会,我能坐着吗?” 苏展垂头看她的脚踝。 他的眼神里多了复杂而微妙的内容:“冯霏,你在哪儿摔的?”他单膝跪地,手指摸上台阶。 苏展甚少称呼冯霏的全名。他总叫她:“过来”,那她就要飞快地跑过来,稍微迟到几秒,后果也很不乐观。 冯霏揉了揉脚,虚搭着扶梯,准备站起来。她当然不敢碰苏展,更不会等着他搀她一把。 挣扎的片刻,有个黑影出现在门廊外。 那人穿着清洁工服装,左手拎刀,右手点着打火机,怀揣一罐汽油瓶,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冯霏脸色煞白。 她为苏展工作多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老板是个什么货色。今天有人突破层层阻碍,上门寻仇,她真的一点也不奇怪。 那汽油瓶“啪”的一声,被程烈摔在了地上。汽油和凡士林作为互溶的有机物,顷刻扩散到整个楼梯间,程烈话不多说,一心求死,他按下了打火机。 苏展把冯霏推到一边,揪着程烈的衣领往墙角拖,另一只手折住程烈的手腕,猛地使力,狠狠一掰——骨节崩裂的“嘎吱”声,在这静谧而要紧的关头,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程烈?”苏展夺走打火机,从窗口扔了出去。 他端详那人的脸,似乎恍然大悟:“我说谁的胆子这么大?原来是我们的程老板。” 程烈嘶笑,却不言语。 苏展又说:“几年不见,程烈,你瘦得只剩下半个人了,今天是谁帮了你?谁把你弄进公司,还送了你一身新衣服?” 苏展的力气,比程烈要大得多。他从小练习搏击和械斗,练不好就要挨打,对付一个年老体弱,久经风霜的程烈,根本不在话下。 程烈也没有惊慌。他背靠墙壁,笑得比哭还难看:“苏总,你也是有父亲的人……我老婆儿子的命,你要还给我的……” 程烈的水果刀被收缴了。他手无寸铁,受制于人,苏展却没毒打他。 变故就在下一秒。 程烈紧紧逼近了苏展。他不知在身上揣了什么,火光乍现,他从裤腿开始自燃,那灼痛感令他欢呼雀跃,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好像烟尘弥漫时,一家三口便能团圆。 苏展抬起了下巴:“你是个疯子。” 他说:“活该死了儿子,你儿子不死,谁死呢?输不起,就别做生意。你老婆自己跳楼,能算作我的账?活不起的人多了去,每死一个,都要怨我,我倒成了冤大头。” 说到最后,他还有一些好笑的意味。 他的确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程烈根本禁锢不了苏展。苏展卸了他的关节,任凭他瘫在墙角,星火明灭,未曾迸溅,烧不到汽油区,苏展松了一口气。他脱下西装外套捂住程烈,三步并作两步,快速上楼,按响了警报器。 冯霏惊惧交加,在他身后哭道:“苏总……” 苏展动作一顿,竟选择去救她。 第58章 转机 英雄救美的戏码老套而庸俗,令苏展不齿。 这世上没谁离不开谁,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命更金贵——就算他撂下冯霏走了,又能怎么样呢?区区一个女秘书,闭着眼都能招一堆。 可他还是有一念之差。 扔下冯霏不管,着起火来,她必死无疑。尸体会像烧焦的柴薪,干枯、皴裂、漆黑、而她生动鲜活的样子,将成为永远的过去式。 生杀予夺的权利由苏展掌控。苏展心头一动,生出微不可察的惋惜感。很多年前,在一个水波荡漾的池塘边,这种微妙的感觉,也曾经盘踞着他。 苏展弯腰伸出手,不费吹灰之力,拽起了冯霏。 冯霏哭道:“苏总……” 苏展拍了拍她的后背:“行了,眼泪流一脸,你的妆哭花了,下午怎么开会?没事了。” 冯霏还在哽咽。 方才绝望时,苏展向她伸出了援手。她为他工作这么多年,不会不清楚他的做派,正是因为她很了解,她的心情才会愈加混乱。 冯霏止住泪水,关切道:“您没受伤吧?” “我毫发无损,”苏展解开了西装扣,稍微低头,瞧了瞧冯霏的脚踝,“倒是你,你能走路吗?” 他实在长了一张很好的脸。当他如此关心冯霏——他们也曾有过肌肤之亲,冯霏的心跳不由加快,她往常并没有这样的反应。 冯霏脱下了高跟鞋。 她搭着楼梯扶手,开口说:“我能走的……苏总,咱们回去吧。保镖和警察都快来了。” 苏展点头,举止蔑然道:“回去再查查,是谁胆子肥了,把程烈那老头,安插进了公司。” 人在什么时候防备心最弱? ——当他自认化险为夷,转危为安,高度警戒的精神便会松弛。 苏展背对着程烈,自认为警报解除,程烈被他弄废了。他马上就要返回办公室,着手处理一切公务。 程烈的脸上浮现了怪异的笑。 他的右手脱臼,左手还能活动,锋利的水果刀就落在他的脚边,他无声地捡起刀柄,刀尖向前,连滚带爬猛地飞扑,像砍柴一样,用尽全力劈上去。 刀锋刺进皮肉,鲜血溅了满脸。 程烈顿一顿,心脏缩紧,情绪舒畅,笑得像个疯子:“苏展,我每天做梦都想杀了你……” 楼梯间声音嘈杂,混合着警报和冯霏的尖叫。 午休尚未结束,警车和救护车接连出现。主管召开紧急会议,员工乱成了一锅粥,大家以讹传讹,闲言碎语疯狂流通。 主管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安保部的人急得快要哭了。苏展被抬上了救护车,他还有一口气,嘱咐保镖护送自己,保持冷静,封锁消息,谁都不能靠近。 他只中了两刀,扎在后腰处,皮开肉绽,伤口崩离,兴许能捡回一条命。 程烈却是实实在在地死了。 彼时苏展的保镖突然赶到,三两下解决了程烈。 程烈身负重伤,极其顽强,他爬上窗栏,伸出两条瘦如竹竿的腿。裤脚的火花熄灭了,他点不燃汽油——但见苏展倒地不起,血流不止,程烈就是死也瞑目。 他翻窗跳楼。 妻子从二十八楼跳下,程烈也从二十八楼跳下。他圆满地想着,死得其所,他们一家人,终于又在一起了。 程烈砰然落地后,宏升的大楼外,多了一具摔碎的尸体。 这也是顾宁诚的计划之一。 他预备好的记者们急急忙忙拍下照片,四肢碎裂,高清无码,网民对什么内容最感兴趣?一是色情,二是暴力,顾宁诚好心好意地在今天满足大家。 恰巧,苏乔的办公室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宏升集团的大厦门口。 陆明远坐在桌前写日记,一边练字,一边和苏乔说话,楼顶飘忽掉落一个人,头朝下,脚朝上,面容凄厉,满身血污,从陆明远的眼前一霎飞过。 陆明远睁大双眼。 他扔开日记本,跑到窗前。 苏乔问:“你在看什么呀?” 陆明远制止道:“你站着别动,别过来。” 他侧身向后伸了一只手,被苏乔懒洋洋地握住,她笑得没心没肺,局外人一般调侃他:“你的脸色都变了,什么事能吓到你?” 陆明远不让苏乔看,她偏要看。她挤在旁边,往下一望,顿时惨败。 苏乔的办公室楼层不高,距离死者更近。 她看到男人骨裂身碎,那白色的一滩,是脑浆吗?她胸腔翻涌一阵恶心,捂着嘴,干呕了一声。 陆明远拉紧窗帘。 苏乔靠上他的身体。 陆明远轻拍她的后背,难得温柔。其实他自己都深受影响。跌得太惨了,那个人,从头到脚,诡异扭曲,像是从三维摔成了平面。 作为一个美术界的多年从业者,陆明远审视细节的功夫比常人都强,他瞧得仔细,心情沉重,一时半会儿竟没缓过来。 他拿起茶壶,倒了两杯热水。 “喝水吗?”陆明远把杯子递给苏乔。 苏乔接到手里,抿了两口,脸色稍微正常了些。 陆明远道:“生死有命,你别太在意。” “我知道……”苏乔接话,“你有没有发现,他穿着清洁工的衣服。” 她喃喃自语:“他可能是从二十层以上的楼层摔了下来。” 陆明远略一思索,提出一个疑问:“你觉得,是自杀还是他杀?” 他听到走廊上的喧哗声,员工们脚步纷乱。他随手收拾苏乔的空饭盒,又问:“这个跳楼的清洁工,是你刚才提到的人吗?” 苏乔茫然。 那人的脸都没了,她不愿细看,只愿他入土为安。 “门口有好几个记者,公司要乱套了,”苏乔揉了下头发,想起自己的正事,“你先回家吧,我今晚迟点回来。” 陆明远根本不听。宏升内部发生的事,超脱了他的想象,他和苏乔说:“苏展每天都带着保镖,你呢?身边只有一个贺助理……随便找个人,都能撂翻他。贺安柏根本不经打。” 苏乔道:“嗯,什么意思?” 她好整以暇地盯着他:“你要毛遂自荐,给我当保镖吗?” 陆明远竟然叹气:“你别嫌我烦。我认识你以前,挺懒的,喜欢画画和睡觉,很久没像现在这么勤快。你家里的事情,要是能少一点,我自己待一个礼拜也没关系。” 苏乔会意:“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担心我吗?” 陆明远点了一下头:“是,我担心你。你姐姐中毒了,你哥哥是假的,公司有人跳楼,门口来了警察,别说我见识少……我平常看电影,也没见过这样的剧情。” 苏乔与他对视:“哦,那你平常看的电影,都挺小清新。” 陆明远没有否认。 他的确喜欢看小清新的电影。 苏乔笑着缓解气氛:“你不要这么严肃,我做事比苏展更小心。” 这是假话。 机会当前,放手一搏,不拼的人,才是傻瓜。 公司的波动尚未平息。几位匿名同事隐藏身份,在公司的内网上透露,死者是一位新招的清洁工,死前狠狠捅了苏展一刀,苏展进了ICU,董事会炸开了轩然大波。 苏展在公司里的地位举足轻重,他这一走,不止是财务部,几个项目都失去了主心骨。苏展的父亲别无他法,让苏澈暂时进入公司,代替他哥哥工作——除了自家儿子,大权旁落在谁手上,父亲都是不放心的。 财务总监的办公室,接连几日,都由苏澈一个人坐镇。 他要应付很多不速之客,比如苏乔。 苏乔傍晚来访,诚意十足。 秋风沁凉,天干物燥,苏澈口腔上火,嘴唇起了皮。 他一天八个电话往医院打,探查哥哥的身体状况——翻阅以往的来电记录,苏澈惊讶地发现,苏展也经常给医院打电话。 难道他的哥哥,也像他这样关心兄弟? 苏澈认定了实情。他暗暗说服自己:他不会受任何人挑唆,更不被苏乔影响。 却不料苏乔和他一见面,就故意挑起硝烟:“我不是来和你谈公事的。你刚上任,哪儿有公事好谈,你空降成了财务总监,底下的人服管吗?” 苏澈笑笑,交握双手:“小乔,托你的福,他们服管的得很。” “真的吗?”苏乔亮出一条银行通知短信,“我们组内结算奖金,好像都没通知你啊。” 苏澈神色泰然。他从小在家潜移默化,深知父亲和哥哥的做派,这几天来,他有样学样,进步不少。 他敲了敲桌子:“上我这儿打小报告来了?你这一状告的,里外不是人,没错,你苏乔是不缺钱,你的同事们缺不缺,我可就不知道了。” 苏乔笑意不减。 她听见苏澈继续说:“小乔,你想闹也要找准一个方法。我现在正愁着,要拿谁开刀……” 苏乔意兴阑珊道:“堂哥,你比苏澈大,还是比苏澈小?我猜你比他小,你妈妈还好吗?” 第59章 往昔 苏澈眼皮跳动,面容僵硬,下意识地摸自己的手。 忽然之间,他一抽一抽地笑了起来:“苏乔,你吃错药了?上赶着来我这儿耍泼皮。” 他摆弄了一下固定电话,做出送客的姿态:“我们俩真没什么好谈的,你忙,我也忙。麻烦你自己出门,我没空送你。” 苏乔泰然自若,缓慢而柔和道:“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在剧组工作,做大牌演员的替身。本来呢,工作挺好,报酬也多,他好好努力,不愁没好日子过……可他做久了替身,就真以为自己是那个人了,整天浑浑噩噩,非常可怜。” 她坐在苏澈的对面,措辞刻薄至极:“他连自己的本名都忘了。他的名字,也许是他妈妈起的呢。” 苏澈的脸色由白转青。 胸膛起伏,苏澈倒吸一口气,笑得牵强:“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请你出去,你是疯了还是耳朵聋了?” 苏乔充耳不闻,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本名么? 哪有什么本名呢? 苏澈心口沉闷,眼睛发花。 他忽然恼羞成怒,低声咒骂道:“苏乔,你的脑子出了毛病,我说个滚字,你能不能听懂?” 越心虚的人,越容易气焰勃发,他虚指了一下门口,吼了一嗓子:“你给我滚!” 苏乔云淡风轻地问:“如果我不愿意呢?” 那也要赶走她! 苏澈的脑海里回荡着这样的回答。 他完全撕破了脸,语气冷如毒蛇:“滚,贱货。” 一字一顿,克制而阴森。 苏乔把玩桌上的茶杯,指尖绕着杯身旋转,谈笑间不失优雅:“堂哥,你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还要激烈,你妈妈去世了吗?她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像我们爷爷那样,被人‘啪’地一下……” 苏乔松手,茶杯掉地。 不出意外的摔碎了。 苏乔袖手旁观,兴味盎然:“被人这样撞死了。” 她的言语中,礼貌与侮辱并存:“您的母亲更像贱货,愚蠢又倒霉的贱货。没名没分地跟了伯父,眼巴巴地给男人生了孩子,男人的儿子一死,您的母亲就像献宝一样把您捧了出来,母爱如山啊。” 记忆中的片段交织,苏澈恨不得撕烂苏乔这张嘴。 苏乔毫无自知之明,又说:“你不会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吧……也是,苏家的族谱上,有苏展、有苏澈、甚至有苏乔,可是没有你啊。” 她笑着嘲讽:“这叫什么?野种?” 苏澈眼睛充血,心脏跳得极快,像是要脱离胸腔——其实苏展说得没错,苏澈身体不好,根本不适合进入公司,苏乔三言两语挑拨之下,他便感到头疼欲裂。 苏乔还想再说两句,然而苏澈脸色惨白。 苏乔依旧不动声色。 恻隐之心,苏乔一直都有,但从没这么强烈。 其实把苏澈气死了,伯父家一定会乱套,可她犹豫再三,缓和道:“这么多年来,伯父确实把你当成了最宠爱的小儿子。苏家上上下下,没人敢跟你过不去。” 苏澈狠狠盯着她,却不做声。 他词穷了,无法反驳。 苏乔开始追忆往昔:“真正的苏澈和你不一样,他是大伯父家唯一对我好的人。我六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他教我唱歌,给我折了一只千纸鹤……” 苏乔左手撑腮,指甲染得鲜红,颜色娇艳欲滴:“再后来,我第二次拜访伯父家,就见到了你。还记得那天,我给你带了一只千纸鹤吗?你把它扔在地上,踩了一脚,那天我哭得很伤心。” 话音落后,室内长久静默。 苏澈拉开抽屉,掏出一瓶药。他吃了两粒,喝完一口水,咽下特效胶囊,模模糊糊地应道:“呵,哪年哪月的事?” 他费力地深呼吸。 苏乔倾身向前,帮他回忆:“二零零一年十月,我九岁,你十一岁。” “我心里特别后悔,当年没把你的千纸鹤踩得更烂,”苏澈面无表情道,“我大哥住院,是你派人做的吗?” 他自认为理通其中关节:“你收买了小道消息,想从我爸妈手里夺权。你明明姓苏,却在公司里爬不上来,只能做个部门经理,一做就是好几年。你像是工厂流水线上戴着手套的女工,项目被放在传送带上,缓慢地经过你的手,你再怎么表现,也没用的,没人记得你的成绩。” 苏乔与苏澈最大的不同在于,她很难被别人的语言牵引。 父亲从小教导她——别人的咒骂、激怒、侮辱、挑衅,都是想用自己的奸诈影响她,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绪。 苏乔慢条斯理道:“那你呢,苏厂长的假儿子?你还不如一个女工。” 她忽然摊牌:“前任厂长的遗嘱在我手上。苏景山的所有股份,全部归我,我已经联系了几位董事……” 苏澈张开双臂,搭在老板椅上:“你悠着点儿。” 他表面镇静,太阳穴却在抽疼,直线思维被打成了碎片——苏乔怎么会清楚他的事?那件事天衣无缝,几乎没人知晓…… 真正的苏澈死在多年前,他借用那位兄弟的身份,早已认定自己就是苏澈。 现如今,苏乔又忽然提起了遗嘱。 苏澈道:“你跟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原封不动地转告父亲。苏景山的遗嘱真向着你,你会等到现在才拿出来?你的把戏,只能骗骗小孩子。” 苏乔微顿,若有所思:“谁让苏展重伤住院了,他在ICU躺了好几天,人还没拉出来。听说那把刀插在他的肾上……我担心苏展后继无人。” 她用高跟鞋的鞋尖,拨开地毯上的碎片:“我这时候拿出遗嘱,董事会也没人反对。” 苏澈挪开眼,不愿看见她。 苏乔挑唆道:“你爸爸好几天没来公司,是在医院陪儿子吧。你住院的时候,他有这么上心吗?” 苏澈合上眼帘,闭目养神。 他只当苏乔的话都是一阵耳旁风。 苏乔惋惜不已:“他们都说,大伯父的为人处世最像爷爷。他当年怎么对你的母亲,现在就有可能怎么对你……” 其实苏乔没有证据,这仅仅是她的推测。 十几年了,苏澈的事从未败露,他的亲生母亲如同人间蒸发,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偏偏提到“妈妈”两个字,苏澈就脸色一变——如果他的母亲真的甩手不管,他哪儿来这么大的震动呢? 陆明远也是个缺乏母爱的孩子。提到母亲,陆明远总是很平静。 两相对比之下,苏乔满怀唏嘘。 她主动告辞了。 门外,陆明远正在等她。 自从程烈跳楼自杀,苏展被人捅了刀子,宏升内部人心惶惶。陆明远说什么也要做保安,他这人一旦犟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苏乔实在没办法。她效仿苏展对待保镖的方法,在保卫科给陆明远挂了个名。 陆明远总算满意。 有了正经名牌,他常去保卫科报到。 保卫科有几个年轻小伙子,岁数和陆明远差不多。他们教他打牌,和他聊天,陆明远混迹其中,偷听了不少公司八卦。 包括顾宁诚和苏乔的传言。 那是陆明远第一天上班。他们的领导不在,只有一个队长,那队长正当壮年,约莫三十多岁,生得虎背熊腰,身强体健。 队长把陆明远介绍给了众人:“新来的陆明远,明天的明,遥远的远,好名字。” 他推了一下陆明远的后背:“来吧,跟大家伙儿打个招呼。” 陆明远双手背后,老老实实开口:“大家好,我第一天上班……” 他还没说完,另一个保安就问:“你以前不工作的?” 另一人也开起了玩笑:“小哥,长成你这样,完全能靠脸吃饭啊。” 陆明远把衣领处的工牌扶正,积极向上道:“我这不是来工作了?靠脸吃饭,迟早饿死。” 队长抬手,扶住陆明远的肩膀,有心给他一个下马威。 别的同事不清楚陆明远是怎么进来的,队长能不清楚吗?那是苏乔亲自塞进来的。苏乔编造起理由一向是一套一套,把保卫科长说得一愣一愣,科长同意她像苏展那样,寄放自己的私人保镖。 保镖? 呸! 不就是个小白脸么。 苏展的保镖都是下盘扎实、肌理虬结、手臂隆满了腱子肉的人,他们长得不一定高,甚至有些粗胖,可是动起手来,那是实打实的厉害。 再瞧瞧陆明远……妈的,放广告部展览还差不多。 队长从陆明远的背部着手,想给他来个过肩摔,治一治公司的不正当风气——当然了,队长不会和苏乔对着干,把陆明远摔伤摔残都不好收场,他特意等到陆明远向前走,走进了柔软的地毯区域。 这样一来,哪怕陆明远跌倒了也不要紧。 仿佛是队长和他开了个小玩笑。 几秒之后,陆明远忽然感觉背部一重。 他喊了一声:“队长?” 队长支吾着应了。 陆明远眼神闪烁,把头偏向另一侧。他猜不出队长的用意,可是别人要打他,他不可能不还手。他摸准了队长的手腕,反向拧开,扯到一旁,熟门熟路地厮打了起来。 队长嗷嗷直叫:“我靠,你来真的?” 陆明远不解其意:“打架还有假的吗?” 周围的同事们都看呆了。 在这场公平公正的较量中,队长输得很惨。 偏偏他年轻时就是个街头混混,很有些江湖做派,信奉“不打不相识”的道理。从那天起,他就和陆明远称兄道弟。 他还一再询问:“小陆,你几岁开始练武术的?” 陆明远如实道:“我在叔叔家长大,他们教的。”顿了顿,又说,“我转学去外地上小学,学校不好,男孩子爱打架,不打就受欺负。” 那是员工的午餐时间。陆明远半低着头,捧着食堂打来的盒饭,用筷子把土豆碾成泥,拌到米饭里,吃得有滋有味——啧,这么热爱土豆,每餐都少不了土豆,一看就是穷苦人家长大的。 队长心肠一软,充满了铁汉柔情,温和地询问:“你跟着叔叔长大,你爸妈不管你啊?” 陆明远道:“不管。” 队长又说:“那你和苏经理……” 陆明远抬头看他,目光纯澈。 队长含蓄地笑道:“上个礼拜四的傍晚,你坐在门口那个遮阳棚的下面,等苏经理下班。苏经理来了,你们俩就牵手了,哎,我知道你们是小两口。” 陆明远被他发现,丝毫不害羞:“那你祝我们百年好合吧。” 队长真没想到还有陆明远这种人。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祝你……你和苏经理,百年好合。” 陆明远捧着自己的饭碗,自言自语:“嗯,我祝苏经理早生贵子。” 当然了,是和他生。 队长没听见他的这句话。他像兄长一样关照陆明远,在工作上,经常为他答疑解惑。 陆明远的脾气不算好,但为人随性,相处起来不累。其他同事不知道陆明远的底细,没过两天,便接纳了他,私下给他讲讲公司趣闻,他特别爱听。 尤其是关于苏展和顾宁诚的。 有人和陆明远说:“苏展躺进了ICU,他的保镖也不来上班了。他的保镖块头大,号称‘千杯不醉’,一拳下去,能把木板劈碎,有时候还帮我们值夜班。” 陆明远直言不讳:“保镖这么凶,谁敢捅苏展?” 同事悄悄和他耳语:“我跟你讲,你不要跟别人讲。” 陆明远点头如捣蒜。 同事这才说:“听说是苏展的仇家,公司有老人认识他。虽然吧,那个人跳完楼,脸都碎了……还是被认出来了。” 陆明远又问:“他的名字是什么?” 同事讷讷回应:“这就不知道了,别人没告诉我。” 他和陆明远的工作最简单,每天守在监控视频前,观察大家的一举一动。陆明远偶尔出去巡逻,不曾遇到任何一位熟人。 因此,在监控室内,陆明远经常扩展话题:“苏家年轻一辈的高层领导,只剩下一个顾宁诚。” 同事拆开一筒乐事薯片,晃出声音,拿了一片塞进嘴里:“现在还有苏澈嘛,他做了财务总监。哎,你平常看不看电视剧?苏澈真不如他哥苏展……苏展就跟电视剧里的人一样,长得帅,出身好,有妞泡。他十八岁进公司,辛辛苦苦,从基层做起,后来就成了一把手。” 陆明远表示遗憾:“可惜他的肾,被人捅了。一个男人的肾不好,生活质量会下降。” 同事笑道:“唉,你个屌丝不要酸。”言罢,又拍了拍他,“你比苏展还帅,就是穷了点。” 陆明远嘴硬道:“人穷志不穷。” 同事和他击掌:“对!” 接着请他吃薯片:“吃吗?番茄味。” 陆明远摇头,盯紧了屏幕:“电梯里的摄像头拍得挺清楚。” 他说这话,是意有所指——因为此时此刻,站在电梯里的人,是叶姝和顾宁诚。 叶姝留院观察几日,成功出院了。 出院第一天,她便来了公司。 苏展身负重伤,叶姝的母亲只有一句评价:“该他的!自己的妹妹也敢害。” 女儿中毒的原委查不清。母亲便把责任推给了苏展,父亲不好多说什么,他面上对苏展诚心诚意,却又不可能不怀疑他,毕竟苏展的狠毒路数,大家心里都门清。 叶姝还记得,很多年前,大伯父养了个情妇。那情妇容貌极美,被伯父当作外室,苏家的人没见过她,却听说过她,再后来,那女人突然瞎了。 苏展主动坦白:那位情妇小姐,趁着他母亲不在,亲自来家里做客时,苏展翻了她的皮包,把稀硫酸混进了……她装眼药水的玻璃瓶里。 而苏展之所以实话实说,大约是仰仗于爷爷的纵容,敢于挑战父亲的权威。 每当想起苏展,叶姝都是害怕超过了敬畏。 可是为了顾宁诚,叶姝甚至能挑拨苏展和自家人的关系。 一如张爱玲所说,感情本身,就是低到尘埃里开出花。叶姝觉得这一切都值得。她大病初愈,紧紧地挽住顾宁诚的胳膊,在他低头靠近的那一刻,向他献吻。 她亲了他的左脸,不在乎电梯里的监控摄像。 顾宁诚的眼中全是戏谑的笑:“满意了?” 叶姝与他推搡道:“大哥不在公司了,咱们家都要靠你。你做什么,我都对你满意。” 顾宁诚这一口陈年古井,从没有在叶姝的挑弄下,晃荡过一丝一毫的水纹。今日没有例外,他神情如常,对着电梯内的镜子,稍微整理了领带:“你大哥不在公司,苏澈又冒上来了。” 叶姝道:“我二哥身体差,他撑不了多久。” 她与顾宁诚十指相扣:“我爸和苏展离心了,他心里向着你,苏家也是你的。” 顾宁诚笑道:“我信你一回。” 他们俩在电梯里旁若无人地调情,陆明远就在保安室里端着保温杯喝水。他抽空看了一下手机,苏乔没给他发消息,快下班了,陆明远安静地坐正,一心一意地等她。 陆明远的同事指着屏幕,问道:“哎,这是叶姝大小姐,哥们,你看她美不美?” “还行吧,”陆明远看都没看,语气敷衍,随意评价道,“和顾宁诚天生一对。” 同事听不出他的深意,又讲起了八卦:“咱们公司还有个妹子,业务部的苏经理,啧,她是真的漂亮。” 陆明远明显正经了许多:“我见过,是挺漂亮,身材也好。你想说什么?” 他放下了保温杯,偏头将同事望着。 同事把他当成了自己人,讲起了公司内网上人人都知道的事:“刚开始啊,大家都以为,顾宁诚会和苏乔订婚,他们俩走得特别近,经常给人看到,他们俩站在走廊上谈事情,那叫一个两情相悦,谈笑风生……” 陆明远提出异议:“要是真的亲密,就不会在走廊上聊天,会在私人办公室里。” 他和苏乔在公司内部的见面,基本都发生在她的办公室。陆明远想怎么亲热,基本也都由着他。 道理摆在那里,陆明远心中还是膈应——难怪他看顾宁诚不顺眼,原来是他的直觉。 当日傍晚,苏乔从财务办公室出来,刚好和陆明远打了个照面。 每逢下班,陆明远都提前去了停车场。今日破天荒,他在宏升的大楼里,就开始守株待兔了。 第60章 战起 苏乔见到陆明远也不惊讶,笑着问道:“今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她有意无意地调侃:“前两天,科长还和我提到你了。他说,你的适应能力很强……” 陆明远难得谦虚:“一般般吧,不算很强。”接着举了一个例子,“我本来应该值夜班。不值夜班,月薪扣两千。” 苏乔道:“你的那些作品,都进驻伦敦拍卖行了……”她跟着陆明远进了电梯,手摸到他的腰侧:“你还在乎那两千块吗?” 陆明远默不作声,站得笔直。 因他想起电梯里的摄像头,正在记录他们的举动。或许,他的同事们正围在监控屏幕前,等待他和苏乔的亲密接触。 苏乔并不知道这个缘由,只当陆明远一心赚钱,晚上也不想回家了。 怎么能这样呢? 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如今这一步。 “钱是挣不完的,你还年轻,机会很多,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苏乔苦口婆心地劝诫,“家里不是还有我吗?” 陆明远挠了一下头。他总觉得有点奇怪,这话像是丈夫对妻子说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苏乔父母拉扯女儿的方式,和栽培一位男性继承人没什么不同。 陆明远顺从道:“嗯,你是我们家的顶梁柱。” 苏乔心头一暖,把他推到角落。 还没来得及亲热,陆明远便道:“抬头,挺胸,睁大眼,你的正上方,有两个高清摄像头……”他问得坦率:“小乔,你想做现场直播吗?” 苏乔连忙摇头,后退了三步。 陆明远把她拉了回来:“你今晚不忙吧?我们回家继续。” 苏乔却道:“我最近真的很忙。苏展出事了,他们家都乱了,我打算拿出遗嘱……但是爸爸不同意。爸爸让我盯紧苏澈,直到他狗急跳墙。” 事实上,此刻的苏澈已经很着急。 他在办公室内坐立不安。 到底要怎么办? 苏乔软硬不吃,态度坚决,她宣称自己有遗嘱,能拿到全部股份,苏澈其实信了八成。要是大哥还在公司,苏澈不会自乱方寸,可是大哥重病昏迷,尚未清醒,苏澈没有足够的信心处理这种突发状况。 从小到大,父亲对苏澈的祈愿只有一个——平安健康。 多年前,他那个倒霉的兄弟溺水去世后,父亲来到他生母的家里,一言不发,便把他带走了。记忆中的母亲是个瞎子,双目失明,足不出户,常年由保姆照料。 那年头请得起保姆、还能车接车送的人不多,他一直奇怪母亲的职业,后来才明白,原来她就是有钱人的外室。 何其讽刺。 他从小身体不好,经常躺在病床上,羡慕室外的蓝天白云,羡慕同龄人的强健体魄。不生病的人不会了解重病的痛苦,正如家庭美满的人难以想象家庭破碎的煎熬。 好在他都挺过来了。 其实他很有天分,一点就通,是个可塑之才。可是在苏展的衬托下,苏澈有太多不足之处。苏展的母亲信佛,她对苏澈很好,几乎视如己出,苏澈便觉得,那儿真是他的家。 他不会让自己的家垮掉。 可他思前想后,竟没有联系父亲。他更信任苏展,一心盼望哥哥醒来。 或许是苏澈心诚所致,又过了一段时间,苏展的情况转好,脱离了重症监护室。就在当天,高层开了一场董事会,除了苏展,所有董事全部出席。 包括苏乔。 她的座位,紧挨着叶姝。 秋末冬初,北方降临严寒。窗外霜打落叶,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叶姝还穿着裙子。 她不爱穿袜子,两条长腿裸露在外,光洁笔直,脚上一双尖头高跟鞋,刚好指向了苏乔的位置。 叶姝调笑道:“苏乔,你进公司几年了?” “六年了,”苏乔回答,“今天是我第一次参加董事会。” 叶姝立起手掌,支住自己的下巴:“苏乔啊,你用什么方法,买到了孙董和李董的股权?” 她一边和苏乔说话,一边冲着对面的顾宁诚眨了眨眼睛。顾宁诚佯装没看见,他拢了拢眼前的文件,垂首和旁边的人聊天。 苏乔禁不住失笑:“孙董和李董把股权转让给了我……我能给公司带来更多的利益,这样不好吗?” 叶姝眉梢轻挑,白她一眼:“能在董事会说上话的人,只有大哥和伯父。你手头藏着的那一丁点儿股权,在我们眼里,就跟一阵风似的,吹一吹就跑了。” 苏乔道:“我持股的份额,比顾宁诚高多了。” 她故意抬高嗓音:“你让我走,不如先赶顾宁诚。” 苏乔的大伯父坐在长桌的最中央。听到苏乔和叶姝的谈话,他稍有烦躁,挑高了眉毛——他最器重的长子卧床不起,公司里的烂账一本接一本…… 而今,他又开始思忖,谁把苏乔和叶姝的座位安排在了一起?不知道这对姐妹见一次吵一次? 他扫视一圈,和蔼地问道:“叶姝,今天气色不错,身体好点了?” 叶姝展颜一笑:“好多了呢。” 她当着诸多董事的面,关心起了苏展:“我倒想问问大哥还好吗?我前两天才去了医院,医生不许探望,我心里头急的呀,只好站在病房的门口。” 大伯父深深看了她一眼。 叶姝避开他的凝视,端起杯子默默喝茶。 苏乔难得与叶姝一条心,拐弯抹角道:“苏澈的状况,我们都知道,他代理财务总监,各位董事不可能没有想法。” 她笑着称呼了一声:“大伯父。” 大伯父道:“这是我们苏家关上门讨论的事,摆到台面上来说,不合适。” 他年纪大了,这几天照看儿子,精神头不好,语速比平常更缓慢:“有件喜事我先跟各位分享,苏澈的病,经过医生诊断,基本好全了。苏澈虽然年纪不算大,但是呢,他能力出众,学过不少东西,我们给年轻人一个机会,也算爱才惜才。” 苏乔一拳打在棉花上,并不气馁。 她端起茶杯,轻敲了一下桌面。 坐在顾宁诚身旁的董事忽然开口道:“苏澈是临时的财务总监吗?我们还要等苏展出院,老董事长去世后,公司的窟窿一直没堵上,股权混乱,管理停滞……” 顾宁诚打断他:“赵董,我们今天的任务是总结工作。” 他推了一下水杯,语气沉稳,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看不出半点喜怒。 赵董丝毫不惧,怒道:“顾总监,老董事长去世都快一年了,他留下的问题咱们不能不解决!这下苏展出事了,好几个项目都要停工!” 另一位董事接话道:“是啊,赵董说得在理。” 他们这几个老家伙,尽心尽力,跟了公司几十年。苏景山在世时,没捞到太多好处,苏景山去世后,大笔油脂又被苏展刮了。 经由陆沉搭上苏乔后,他们倏忽转变了风向。陆沉和他们打了多少年交道,往年通常恩威并济,扮白脸安抚大家,他们或许不相信苏乔和苏展,却愿意与陆沉合作。 这其中,当属赵董与陆沉关系最好。 赵董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质问道:“老董事长明明写过遗嘱,请过律师,做完了公证流程,为什么都快一年了,咱们还没有明确的股权划分?” 苏乔轻轻笑道:“说实话,遗嘱在我手上,老董事长名下的全额股份,归我父亲所有。今天我请了律师,就是想和大家公布这件事。” 高居上位的大伯父镇定自若,话中有话道:“小乔,现在是公司的特殊时期。” 苏乔面不改色:“我之所以等到现在才提出来,就是因为现在情况特殊。我们必须做一个改变,带着公司往更好的方向发展,我详细咨询过医生,苏展的康复期至少要三年,至于苏澈……” 她忽然偏头,盯住大伯父:“苏澈八岁那年溺过水,影响深远,让伯母受累照顾,我怕他的身体,还是扛不住劳务。” 旁人听不懂这句话,大伯父却一霎明白。 苏乔笑得亲切:“您说是吗?伯父。” 第61章 绿洲 苏乔并非公司高层,内部堆积的问题,她能知道多少? 她的伯父稍加权衡,镇定地笑道:“股权变更不是小事,要按公司的规章制度操作。你拿到了遗嘱,想管理股权,我理解你,支持你。但是,小乔,苏家的财产分割,不该拿到董事会上细谈,我们苏家人对遗嘱的内容都心知肚明,哪方得利?哪方占理?现在说多了,伤害自家人感情。” 而后,他才念起自己的儿子。 他相信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苏澈的身份迟早会暴露,苏乔在争权之前买到了消息,这本身并不令他惊讶,他索性试探道:“阿澈的童年不顺利,但是他苦尽甘来了。在座各位,也曾和公司一同经历过风风雨雨,我恳请诸位先以大局为重,把公司的未来放在第一位。” 好一派场面话。 苏乔凝神思索,接话道:“伯父,除了我们苏家自己人,董事会里的其他成员,都是宏升集团的老朋友啊。我相信在这里,没人不希望公司的未来一片光明。” 她回头,向后望了一眼。 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站起身道:“我是苏小姐的私人秘书,来自金河律师事务所。苏景山先生的遗产分割声明……” 话没说完,叶姝把杯子一摔,轻声细语道:“我爷爷生前最喜欢的孩子,就是我大哥苏展。他给后辈留东西嘛,首先考虑的,肯定是我大哥。” 此话不假。 事实上,苏景山确实将苏展放到了第一位。 可是谁让苏展突然重病了呢? 现实世界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不会按照你的设想发展。 苏乔兴致盎然:“姐姐说得没错。我知道,大家对我爷爷的决定有异议。不过爷爷的股份全部转移到我爸爸的名下,是有先决条件的——条件就是,爸爸同意加入宏升集团,合并我们的业务往来。” 她挑了一个好听的说法。 “同意加入”,显得他们掌握了主动权。 叶姝眉头一凛,与她争锋相对:“小乔,贸易合并是好事啊,你怎么忍到现在才和大家说呢?” 苏乔笑而不语。 她故意牵引话题:“我能猜到各位心中的顾虑。我虽然资历不足,但我父亲绝对是优秀的领导者……我也明白大家对苏展能力的看重,等苏展情况稳定,我会第一个探望他。” 苏乔说话的口吻,俨然是公司上层。 依照宏升集团的内部规定,倘若苏乔真的拿到了股权和管理权,那么总裁的位置,便要由她自己来坐了。 这场会议,可谓石破天惊。 散会后,叶姝静坐良久,心绪不宁。她拉着伯父说话,没注意顾宁诚出门了。 顾宁诚仗着腿长,很快追上苏乔。他没问遗嘱的事,反而问起了苏展:“小乔,苏展的康复期,真有三年那么长?” 苏乔道:“那都是我瞎编的。” 她瞥他一眼:“我的话你也信?” 两人间距一尺,足够相互审视。苏乔穿着一套西装,腰身裁剪得当,那细腰不盈一握,偏偏还胸大腿长,看得顾宁诚心潮起伏,沉声叫她:“苏总。” 苏乔单手抱臂,用文件夹挡住了半张脸,压低嗓音道:“你是在提前恭喜我吗,姐夫?” 顾宁诚道:“我了解你,你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苏乔嗤笑,揶揄道:“原来你不是在恭喜我,而是在恭维我。顾总监,我要是当了你的上司,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调离人事部。” 顾宁诚落落大方地回复:“我以前跟你抱怨过吧,我并不适合待在人事部。” 他一手插进西装口袋,稍微靠近一步,漫不经心道:“ 你还记得吗?” 苏乔摇头。 她横亘着文件夹,挡在她和顾宁诚之间,又说:“叶姝快出来了,你注意一点,不要给我惹事。” 话音未落,另一个男人的高大身影迫近。 他不在乎苏乔的“距离威胁”,转眼来到了苏乔身边,伸手在她的腰间一搂,把她整个人带进了怀里。 顾宁诚保持着微笑:“陆明远?” 他反复打量着对方,目光停留在陆明远搂紧苏乔的那只手上。他还发现陆明远穿着公司保卫科的统一制服——白色衬衫与黑色长裤,布料纯棉,款式古板,果然是宏升集团的手笔。 陆明远瞧见顾宁诚目不斜视,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回话道:“顾宁诚。” 陆明远自认为能和顾宁诚打个招呼,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他最烦别人盯上自己的老婆,亦或者自己有老婆还要盯别人的老婆,显然顾宁诚占全了以上两点。 顾宁诚不知好歹地与他攀谈:“你找不到设计部的工作,就进了保卫科吗?你……至少是陆沉的儿子啊。” 陆明远顺着他的意思说:“你……也至少是顾家的儿子吧,怎么不回家工作?” 因为他另有所图。 苏乔心想。 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可是谁也不会直说。 走廊这一带,人迹罕至。连叶姝都没有找过来,只有一个监控摄像头,立在顶端,红光微闪。 顾宁诚交握双手,与他们告别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踏出一脚之后,他又回头凝视苏乔:“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苏展?叫上我一起吧。” 苏乔报以一笑:“我可不想牵连您,慢走。” 顾宁诚消失后,陆明远才开口:“顾宁诚对你是什么意思?” 苏乔含糊地回答:“鬼知道什么意思。他那种人,十句话有八句假。” 陆明远把顾宁诚放在一边,又忍不住询问:“你要去看苏展?” “嗯呐。”苏乔承认道。 而且是非去不可。 如果搞不定苏展,那封遗嘱……就相当于一张废纸。苏展在爷爷心目中的地位太重,为了给他洗脱罪名,爷爷几乎殚精竭虑。 陆明远听出苏乔的敷衍,仍然追问道:“你想从他手里,拿到什么好处?” 用不着苏乔回答,陆明远自己猜测道:“说服他同意股权转让?” 苏乔还是没出声。 陆明远喃喃自语:“你在董事会认识多少人?忽然搞出大动作,风险不小。” 苏乔当然知道这一点。 她心不在焉,捏了捏陆明远的手,半开玩笑道:“我要是失败了,就带你跑去南方,找我爸爸妈妈。南方气候更暖和,哪怕是冬天,你也能去室外钓鱼。” 的确,钓鱼是陆明远的爱好之一。 陆明远却道:“我觉得,南方北方,没什么区别……” 他说:“你好才是真的好。” 他自然地流露心声,让苏乔把持不住。 苏乔垂头,轻声应道:“对我而言,你也是最重要的。” 她拉起他的袖子,略有踌躇:“我经常想,因为我认识了你,才让你换了一个生活环境。如果我给你带来了额外的困扰,那就是我的错。” 陆明远没绕过这个弯。 几秒之后,他才明白,苏乔的意思是——苏家的勾心斗角,也影响了陆明远。 陆明远反驳道:“跟着你回来,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还学会了逆向思考:“小乔,假如我遇到了困难,你会帮我么?” 苏乔决然道:“当然了,这还用问么?” 陆明远连连点头:“我和你想的一样。” 苏乔报以暧昧的一笑。 他们两个人好几天没有正常生活,由于苏乔太忙,晚睡早起,陆明远自觉充当背景板。但他毕竟是有脾气的——比如现在,陆明远踹开附近的木门,走进一间无人使用的会议室。窗帘恰好紧闭,室内没有一丝亮光。 陆明远就将苏乔扣在门后。她身上真的好香,他特别喜欢那个味道,不知不觉便开始亲吻她,粗鲁又谨慎,像是干渴的旅人在汲取沙漠绿洲的最后一汪水泽。 苏乔还戴着耳环,精致耀眼,像银色的月亮。 陆明远将耳环也含了进去,吮着她的耳朵,低微喘息。 苏乔还有闲心去看表。 ——五点四十,早下班了。 她生出玩闹的心思,调戏道:“我要在上面。” 陆明远愣了一下,竟有些抗拒。 他说:“这里不行。”顿了顿,又解释:“办公场所,别闹得太过。” 苏乔没想到他还挺有原则。她故技重施,用腿弯去蹭他的膝盖,撒娇道:“回家行吗?” 陆明远心知苏乔说的“她要在上面”,必然是滚床单的时候,她要占几次主导地位。他试着假想了一下,低头和苏乔谈条件:“今晚分两个小时给我。”他熟稔地诱惑道:“保证让你爽。”最后强调了一句:“爽上天。” 苏乔飞快地答应了他。 相比于苏乔蜜里调油的生活,苏展那边,无疑艰难了许多。 他将近三十年的人生岁月里,从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 倘若用两个字形容——那便是“耻辱”。 第62章 交托 将苏展受伤视作耻辱的人,并不仅仅只有苏展一个。苏展的状况刚一稳定,他的父亲就来到了病床前,经历一番欲言又止,父亲终归开口:“阿展,从你出事那天算起,我和你妈,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他伸出手,帮儿子掖了一下被子。 苏展睁开双眼,问起了公事:“公司的现状怎么样?苏澈给我打过电话,他告诉我,他做上了财务总监,做得还不错。” “你弟弟年纪轻轻,见识得少,心肠又不够硬,”父亲当着长子的面,数落自己的小儿子,“比起你呐,他还差远了。” 苏展并未痊愈,无法坐直。他连笑都笑不出来,较之以往,表情更加淡漠:“苏乔知道了他的出身。如果她拿阿澈做文章,十几年前的事,就会被人扒出来。他的母亲……” 他阖上眼帘,欲言又止,疲惫地问道:“你怕吗?” 父亲避而不答。 苏展忍痛笑了一声。 父亲转移话题:“阿展,我教过你,要对程烈一家手下留情,你不听我的,非要拿他儿子的命……” 苏展却道:“当年他儿子死了,您高兴得很。” 他微微抬手,搭上雪白的床沿,轻敲一下,说一句话:“程烈自己就不是个好东西。他们家做肉制品,材料是一半鲜肉,一半腐肉,再用甘油和硼砂处理,你忘了?程烈死了儿子,那是天道好轮回。” “阿展,你要明白,程烈最大的缺点,不是黑心,而是自负,”父亲纠正道,“手底下的人乱来,他不知道、不理会、不在乎。父辈们交托的公司,就毁在了他的手上。” 苏展明白父亲话中有话。 他勾起唇角,做了个口型:“爷爷是谁杀的?” 雪白的被子盖住了苏展的身体。他弯曲一条长腿,膝盖隆起弧度。 父亲轻拍儿子的腿,波澜不惊道:“阿展,你爷爷在世的时候,从不需要我费心劳力。我是他的孩子,我希望他长命百岁。” 苏展收敛笑容:“我也是。” 父亲温声宽慰他:“阿展,你把病养好才是当务之急。” 苏展却道:“苏乔和顾宁诚都不让我省心。” 父亲摇一摇头,和他解释:“苏乔手上有遗嘱,她爸爸能拿到全额股份。但是他们自己的公司,会被宏升集团合并。你爷爷是向着你的,他在遗嘱里,要求苏乔写一份股权委托书。” 他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慈蔼道:“阿展,你才是控股方。” 苏展答非所问道:“可惜我不得不卧床几个月。” 父亲颇为愁闷地叹气。 他捏紧眉心,格外温和道:“阿展,你还有家人。你的爸爸和弟弟,永远站在你这边。” 苏展没做回应。 父亲走后,陆续有人看望他。 然而苏展的交际圈里,功利性一向很重,他深知那帮探病的客人没几个是真心实意,他只见了两三个商业伙伴,余下的时间里,他都在独守病房。 苏乔和陆明远前来探望的那一日,护工满脸歉意道:“两位,真不好意思,苏先生今天身体不适……他不能和朋友见面。” 苏乔当然不信。 她万般真挚地说:“我不是苏先生的朋友,我是他的妹妹啊。我也姓苏,我叫苏乔。” 护工诧然,又瞥了一眼陆明远。 陆明远穿着休闲装,背着黑色双肩包,包里塞满了补品——据说探望病人,不能空手而去,陆明远就准备了一点东西。 苏乔一把拽过陆明远,向护工介绍:“这位呢,是苏先生的妹夫。” 护工脸颊一红,答应道:“请两位稍等。” 她转身走进了病房。 走廊上的蓝色窗帘被风吹起,光影晃动之时,苏乔拉着陆明远坐下。陆明远往后一靠,问了一句:“苏展要是不想见你,你会怎么办?” 苏乔一派笃定:“他不可能不见我的。” 陆明远稍一思索,赞成道:“遗嘱在你这里,他肯定很好奇。” 苏乔补充道:“不仅是好奇啊。有句古话叫做,‘少年得志,是人生三大悲之首’,苏展这么多年顺风顺水,这下倒了大霉,程烈又死无对证……” 陆明远打断道:“程烈是谁?” 苏乔尚未回答,陆明远想了起来:“哦,你和我说过,程烈家破人亡,脑子出了毛病,他从前有个公司,经常和苏展对着干。那天的清洁工,是程烈吗?” 他无意识地将手搭上了苏乔的大腿,挪动一点距离,暧昧又客气。 苏乔心头微痒,含糊地回答:“对,是他。” 她接着说:“程烈的死状被人贴到了网上。一帮水军的添油加醋,影响了宏升集团的名声,搅黄了几个短期合作——你知道的,我们并没有垄断市场。客户给你一大笔钱,并不想承担风险。” 苏乔还没来得及说完,刚才那位护工小姐便出门了。她给苏乔比了个手势,轻声道:“苏先生同意和你们见面,请跟我来。” 陆明远背起双肩包,牵着苏乔往前走。穿过一道回廊,打开两扇木门,终于见到了苏展本人。 苏展的保镖坐在床边,捧着一个平板电脑,正在给老板读新闻。那保镖块头巨大,神情认真,读得声情并茂,却让苏展听得皱眉。 “你出去吧,”苏展甩一下手,打掉了平板电脑,“新闻不用念了。” 那保镖连连点头,弯腰捡起电脑,应了一个“好”字。 陆明远忍不住开口:“这年头当保镖也不容易。” 他自来熟地坐在了一旁的软椅上,腰杆挺得笔直——倒不是他故意炫耀自己的腰线,只是那把椅子没有靠背,他无法散漫地坐着。 苏展偏头,打量陆明远。 他直言不讳地问:“陆沉知道你和苏乔的关系吗?” 陆明远学会了插科打诨:“你知道的,他也知道。你不知道的,他还是知道。” 苏展看向苏乔,意味深长道:“我的这位妹夫,和陆沉从前的作风,有那么一点像。” 苏乔轻笑:“是吗?你很了解陆沉啊。” 陆明远不再参与他们的谈话。他从包里掏出补品,放在了一旁的小桌子上。苏乔曾经和陆明远说过,几年前,她爸爸生过一场重病,很多叔叔伯伯前来探望,送的礼物堆成了一座小山。 陆明远也就入乡随俗了一把。 苏展仔细观察,竟在一堆滋养品中,瞧见了“肾宝”两个字。 真他妈刺眼。 苏展加重呼吸,气得不轻:“苏乔,你带着陆明远耀武扬威来了?” 苏乔怔了一怔,反而是陆明远瞬间会意。他心想,一个男人的肾不好,自尊心也变敏感了。 陆明远平静如初地开口:“无论哪个男人躺在这儿,我都会带这些东西。你冷静点,别认为自己很特殊。” 谁能在死里逃生后,疼痛交加时,保持一副从容淡定?苏展大约能做到。他动了动手指,坦然地接话:“遗嘱上规定的股权管理人,就是身份特殊的代表。” 苏展穿着一套病号服,思路依旧清晰。 他伤人于无形:“苏乔,你们家的公司,也是宏升集团的一部分。哪怕你被架空了,还能落得一个虚名。” 光线微弱,他的眼眸深邃,面容半明半暗。 病房异常整洁,苏乔深吸一口气。 在她的眼里,苏展是个变态、杀人犯、冷血动物。每逢和他交手,她都要再三斟酌,她甚至有个恶毒的想法,为什么程烈没有捅死他呢? 他杀了人家的儿子。一命抵一命,公正又公平。 苏乔笑得和煦:“苏总,你没有谈条件的资格。顾家虎视眈眈,我不说,你能猜到,这是其一。叶姝对顾宁诚死心塌地,他们家也倒戈了,这是其二。董事会里有不少人,跟了爷爷几十年,他们早就对管理体制不满,不管公司死活,这是其三。” 苏展不言不语,静候下文。 苏乔拉近了椅子,垂首在他病床前:“第四,我们的爷爷非正常死亡,如果被有心人利用,查处公司账务……尤其是海外走私,你猜苏家……会不会被冻结财产?第五,苏澈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妈妈去哪儿了,我想申报警察局,调查一下当年的案件,你觉得有没有必要?” 苏展道:“要不是我左手在输液,我会给你鼓掌。” 苏乔自己拍手,鼓了一次掌。 “不用客气,我帮你完成这个愿望。”苏乔道。 她的语气十分惋惜:“哥哥,如果你没病倒,项目还在推进,我当然不敢恐吓你。可是你看,现在呢,我们公司连个项目负责人都找不出来。为什么?因为大伯父太像爷爷了,不,其实不像——大伯父的疑心,比爷爷还重。” 苏展与她对视:“这是你的第六点?” 他禁不住嗤笑:“你第一次叫我哥哥,你现在不怕我么?” 苏乔面不改色道:“因为你现在,对我没有威胁。哥哥,你养的狗都不在身边,我怕你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做什么?” 苏展沉默。 他的唇色泛白,反倒更衬他的长相。 “你过来,”苏展低声道,“我必须提醒你一句话。” 他刚说完,陆明远便站了起来。 陆明远走到病床边,微微低头,满腹狐疑:“怎么,她离你还不够近吗?” 苏展不理睬陆明远,一双眼睛盯紧了苏乔。陆明远可能不明白,苏乔却反应过来——苏展是在试探他们的关系,他想知道,苏乔的秘密,陆明远能不能听? 苏乔犹豫了两秒。 苏展笑了,心想不过如此。 他道:“我同意你不做股权转让,也同意你们家控股,代替我的父亲,成为新一任总经理……” 苏乔弯腰,靠近了一点。 苏展在距离她耳朵十公分的地方,用气音说话:“苏澈体弱,叶姝骄纵,叶绍华是个废物,只有你能挑大梁。不过我出院时,你应该把宏升还给我。你还记得走私公司的烂账,挂靠在你父亲名下吗?我手上的证据,你没法销毁,如果你不好好做,每年就去监狱里,探望你的父亲吧。” 他偏过头,用正常嗓音喊了一声:“听懂了吗?苏总。” 第63章 新雪 这已经是现阶段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苏乔微微一笑:“听懂了,谢谢你的肯定。” 她将带来的文件递给苏展,亲眼看着他签字。前后不到半个小时,苏展已经格外倦怠,他的腰腹,总像断了一样疼。 苏乔拿到想要的东西,立刻拉上陆明远,识趣地离开了。回家途中,陆明远开车,苏乔静坐思索,她这一次的行动,并没有征求父亲的认可。 直到几分钟之前,苏乔才把那份文件传给父亲。她这样做,无疑于先斩后奏。 果不其然,父亲回复了四个字:“急功近利。” 苏乔反驳道:“我忍了好几年。”后面又跟着一句:“爸,我不想一直等,等到苏展痊愈。” 父亲不再传来回音,终归默许又纵容了女儿。 苏乔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雷厉风行,次日就喊来了律师,在董事会上做公证,集结一帮公司高层,顺利承袭了总裁的位置。而宏升集团的董事长,则变更为苏乔的父亲。 忙完这一切,便到了第二年的一月份。 落雪纷飞,整个城市银装素裹。街上那些枯枝断叶,一夜之间变得素白皎洁。陆明远很少见到这么大的雪。他有些雀跃,主动值起了外勤。 宏升集团的大厦后面,有一小块空地,今早被积雪覆盖,光滑白净,恰如一块平整的蛋糕。 陆明远像个小孩子,在雪地上踩脚印。 他抬头望向大楼,想起苏乔的新办公室,恰好对着这一块空地,他就鬼使神差地绕了一圈,踩出一个规规整整的爱心。 寒风刺骨,雪花飘飞。他戴着羽绒服的帽子,双手揣在衣服口袋里,并不觉得天冷。 苏乔与他心有灵犀。此时此刻,她站在落地窗前,发呆般地盯着他。 沈曼在她身后喊了一声:“苏总?” 苏乔没应。 沈曼又笑道:“苏总,您在想什么?” 有句俗话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从苏乔正式担任总裁一职,她的助理们也进驻了总经理办公室。区别只在于,贺安柏受到了重用,而沈曼工作轻松。 沈曼的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 苏乔察觉她的表情变化,忽而一笑道:“我在想公司年会的事。下个礼拜就开年会了吧,我刚上任,底下难免有人不服。” 沈曼连忙说:“不会的,苏总。您在公司待了几年,业绩出色,擅长管理,大家有目共睹。” “那也只是在业务部,”苏乔轻飘飘道,“比方说呢,财务部的人,就对我意见不小。上次开会,你看苏澈的眼神,快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沈曼道:“苏澈他……他身体又不好。上个月的月底,苏澈请假五天,都是去医院。” 苏乔轻轻蹙眉:“我拿他没办法,谁让他是伯父的小儿子。这次的公司年会,你帮我增加一个娱乐项目。” 沈曼掏出小笔记本——这还是她从前的习惯。她一边写字,一边讲话:“您说吧,我记着。” 苏乔便开始委派任务:“你想个点子,鼓励大家做自我介绍,包括职业规划、业余爱好、私人建议,全部发送到一个包括公司域名的新邮箱。年会当天,我在台上公布中奖名单。奖品设置高一点,具体是什么,你找企划部商量。” 沈曼道:“好的,苏总,你放心。” 苏乔又问:“贺安柏呢,他还没来上班吗?戚主任那边,给了我一个竞标时间,你让他加急准备方案。” 沈曼轻声应下。 临走前,她带上了门。 苏乔抹开窗户上的雾气,俯视楼下的一块空地。她心中有千万般杂绪,视线还在搜索陆明远,可他已经不在空地上,只留下一个端正的爱心。 苏乔用手机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陆明远正待在保安室里,切割一只澄黄色的柚子。那柚子皮薄,肉厚,汁液香甜,是公司发放的冬季礼物。 队长在一旁笑道:“瞧你馋的,不带回家吃,现在就把它宰了。” 陆明远切起柚子来,十分与众不同。他的手劲掌握极好,只割皮,割不到肉,最后打开的柚子,恰如一朵八瓣莲花。 周围的年轻同事吃了一惊,其中一人附和道:“陆明远这手艺,好牛叉。” 陆明远收好水果刀,向大家透露道:“我平常在家里,也经常把水果切成各种形状。”他顿了顿,又说:“然后,端给我老婆。” “卧槽,你结婚了?”另一位同事不敢相信,“市场部有几个妹子,托我跟你套近乎,我得跟她们说说,你结婚了。” 更惊讶的人,则是他们的队长。 队长见过苏乔和陆明远牵手,那么陆明远所说的老婆,可不就是如今的苏总?而陆明远本人,可不就是总裁夫人…… 啊呸!总裁先生。 队长神色复杂道:“小陆,你不简单啊。” 陆明远尚未开口,他的手机就响了。 他按下接听,苏乔的声音传到耳边。两人还没讲几句,陆明远就把柚子一分为二,一半送给了同事,另一半抱在怀里,奔赴总经理办公室。 距离九点上班,还有半个小时。 陆明远轻车熟路,走进苏乔的房门。 苏乔给他倒了一杯水。陆明远伸手过来时,苏乔刚好碰到他的手背,她被凉了一下,反而握得更紧:“你刚才在外面玩雪,没戴手套吗?我帮你暖一暖。” 她一边和他说话,一边用双手捂着他。 瞧见摆在桌上的柚子,苏乔心想,他本人真的比柚子甜多了。 窗外的那一圈脚印,早已被新雪覆盖,可她依然心潮荡漾,贴进了陆明远的怀里。她以前总觉得“浪漫”这个词,被滥用又不现实,而今她切身体会到,才明白那种微妙。 第64章 碰瓷 早晨的工作还没有正式开始,苏乔难得清闲。她和陆明远说了一会儿话,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亲手扒柚子喂他。 陆明远起初还不习惯,冷淡地拒绝了两次,可他架不住苏乔的热情——她还用指尖摩挲他的唇形,他干脆咬住柚子,顺便舔了她的手指。 苏乔笑着问他:“甜不甜?” 陆明远道:“还行吧,就是一般的柚子味。你尝一尝。” 苏乔捧住他的脸,缓慢靠拢,两人鼻尖相碰,近在咫尺,她开始富有技巧地索吻,像那些志怪小说里,专门引诱书生的妖精。 “明明很甜啊,”苏乔停止亲吻,故意一语双关,“真的特别甜。” 陆明远只当她是在说柚子,不假思索道:“明明没有特别甜。” 苏乔轻笑出声。 陆明远方才领会她的意思。 苏乔又将左手搭在陆明远的腰上。她明知道他很怕痒,还故意揉了好几下,模仿他最喜欢的动作。 陆明远扯了一下苏乔的衣服:“你一大早把我叫过来,对我做了这些事——你亲我,喂我,搓我的手,揉我的腰,还叫我明明。” 他低下头,鼻梁挨着她的耳骨:“苏总,我觉得,你这样很不像话。” 苏乔道:“那你呢?你还在楼下的雪地里,踩出来一颗爱心。” 她勾起唇角:“我真没见过比你更好玩的人。”言罢,又问:“你工作还习惯吗?我把你调到设计部怎么样?我去年没有权限,现在有了……” 陆明远认真思索起来,一时没有回答。 苏乔便给自己找台阶:“你一个做艺术的人,天天混在保卫科,灵感会受限吧。” 陆明远望向窗外:“今天的雪,下得很大,回家我去画雪景。画完以后,再添上三幅新画,凑成四季,春夏秋冬……这算是四个灵感。” 他总结道:“一天冒出四个灵感,你觉得我受限了么?” 陆明远自认为说得有理有据。 苏乔听得好笑,推了他一把。 陆明远存了碰瓷的心,苏乔轻轻一推,他就倒在沙发上,起不来了。苏乔索性趴在他身上,调侃道:“你让我想起一句话——身娇体软易推倒。” 陆明远弯曲左腿,抵住她的翘臀:“看来你是忘了我有多硬。” 苏乔立刻记起,一下就脸红了。情侣间开这种玩笑,实在稀松平常,何况她对他心驰神往。 约莫几秒后,苏乔闷声笑道:“我第一次见到你,只觉得你是冷冰冰的人,清心寡欲,软硬不吃。”她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哪里知道你有这么多花样。” 陆明远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在楼下踩雪时,并没有料想到,苏乔刚好会看见。他的很多举动,都是发自内心——比如现在,陆明远又和苏乔说:“花样多,具体指的是什么?” 他仗着自己中文不够好,经常要苏乔解释一些词语。最开始的时候,还包括一些床上的荤话。 苏乔偶尔会认为,他是故意的,不懂装懂。 即便这样,她也极度偏爱他。 苏乔欣然亲吻他的脖颈,变着法儿将他摸了一顿,身体力行地示范:“就像这样啊……你平常很喜欢对我这样做的。” 陆明远的力气远大于她。他捉住她的手腕,稍微一个翻身,利落地压住了苏乔。 两人温存之际,响起一阵电话铃声。 苏乔乍然坐了起来。 她扯过话筒,听到另一边的秘书询问:“苏总,竞标小组的人来齐了,贺助理让我问您,您是否会出席今天的讨论会议?” 苏乔道:“九点十分开会,让他们先去会议室,我准点到。” 说完,她抬头看表——还有十七分钟。 苏乔抓起一把梳子,梳了一下乱掉的头发。 陆明远坐在一旁整理衣领。他听见了刚才的谈话,顺口问了一句:“你们竞标讨论的项目,是上次那个工业园区吗?” “是啊,”苏乔接话道,“而且,招标的负责人,是你妈妈,我未来的婆婆。” 陆明远仿佛洞悉了苏乔的心思:“你想让她关照你?” 他衣着齐整,坐姿端正,眼神清澈一派坦荡。 苏乔挑眉,心有挣扎。片刻后,她莞尔一笑道:“我不需要关照,我尊重规则,也尊重戚主任。这次的劲敌主要是顾家,我们公司的实力比他们强,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拿起一个档案夹,披着西装外套,走到了办公室门口。 大雪如飞盐撒絮,飘忽不定,积在窗台上,便是一层白霜。 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叶姝拉紧窗帘,喘了一口气。她端着咖啡杯,转身笑道:“沈助,苏总是怎么说的?” 沈曼没料到叶姝会来找她。 逃避也不是办法。 打印机还在工作,发出“滋啦——滋啦”的轻响,一张又一张的白纸被染上黑字,从沈曼的手中滑落。 她抚平额前的碎发,故作轻松道:“叶主管,您有一段时间没来上班,您不知道,我是苏总跟前的闲人,闲得没事可做。” 沈曼把文件抖了抖:“您看,我这儿的文件,都是年会娱乐、元宵活动之类的,没有一件是公司大事,苏总对项目报告的意见,我怎么会了解呢?” 叶姝咬牙。 她其实很不习惯称呼苏乔为“苏总”。 苏乔不过是个野丫头。 也不知她使了什么下作手段,哄得苏展都听了她的话。原本按照遗嘱的规定,股权应该交由苏展管理,偏偏苏展签下了文件,自愿转让——如此一来,苏乔算是名正言顺。 叶姝怀疑,苏展不仅被人捅坏了腰,还被人捅坏了脑子。否则就凭他们家在公司的地位,闭着眼睛也能干倒苏乔。 话说回来,大伯父也被气得够呛。 叶姝既有些幸灾乐祸,又有点惴惴不安,她拐弯抹角地开口:“那个工业园区的竞标,算是一个炙手可热的项目,政府全力支持,还有几个物流公司加盟,不愁利润和销量,几乎能躺着挣钱……苏乔一定很在意的,她就没跟你讨论一句话?” 沈曼道:“没有啊……叶主管,我不负责项目,我真的不清楚。” 随后,沈曼又说:“炙手可热,形容气焰盛、权势大……不是受欢迎的意思。” 叶姝嗤笑:“你在讽刺我?” 沈曼忙不迭道:“叶主管,我就事论事啊,只是在说成语。” 叶姝拍响了墙面:“你当上了总裁助理,长能耐了是不是?一会儿跟我这儿装傻,一问三不知,一会儿又变着法儿骂我,你姿态多高啊?!” 沈曼不敢反驳。 叶姝又笑:“对宏升集团控股的人,是你老板苏乔,不是你沈曼,你不要和我装蒜了。我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做,做不做,看你自己喽。” 第65章 坦言 叶姝要她做什么呢? 沈曼沉默地抗拒着。 叶姝轻柔地握住她的肩膀:“苏乔非常看重公司的新项目,她成立了一个竞标小组,组长是她的助理贺安柏。你跟贺安柏的关系走得最近,对不对?” 沈曼后退一步:“我们是普通……同事关系。” 叶姝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沈曼,我需要市场调研和竞标方案。总经办的人员被重洗了一遍,你跟了苏乔好几年,能在他们面前说上话。” 沈曼略一用力,揉皱了一页纸,惶恐和焦虑都写在了脸上:“窃取竞标方案和市场调研报告,是犯罪啊,叶小姐。” 中央空调携裹暖流,不断散发出热气,吹得叶姝心浮气躁。她抬脚走向正门,边走边说:“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想着要摘清自己呢?一个小小的商业泄密就能把你唬住了,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杀人犯的从犯呢?” 沈曼一霎失神。 高跟鞋的鞋尖踩在地板上,留下一串若有似无的轻响。 当天下午两点钟,沈曼抱着一沓档案夹,来到了贺安柏的办公室。然而办公室上了锁,就近无人,四处寂静,沈曼站了几分钟,迟疑不决,正准备走,身后便有人叫她:“你找贺安柏吗?” 沈曼回头,见到了苏乔。 苏乔含笑:“贺安柏这几天忙着做方案,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告诉我。” 走廊上人影交织,苏乔还带着秘书。 那秘书约莫三十来岁,正当盛龄,一副干练的模样。他戴着边框眼镜,从玻璃镜片中打量沈曼,直让沈曼堵了一口气,无话可说。 沈曼道:“公司快开年会了,有几个细节问题,我不确定,想找贺助理商量。” 苏乔目光平视,飘移了几寸,似乎是相信她,又好像有些犹豫:“年会的准备工作由你负责,你找贺助理做什么?他跟你一样忙。” 这话的语气不善。 但苏乔紧跟着安抚道:“你和他职位一样,分工不同,不用征求他的意见。何况他从没参与过活动策划,说不定,还需要你帮他一把。” 沈曼轻轻抿唇,但没出声。 她往前挪动一点,侧在苏乔耳边,坦白地说:“苏总,今天早上八点半,叶姝来我办公室了。” 苏乔早已知道这个消息。 因为全公司都安装了监控。尤其在苏展出事以后,往日的楼梯间都不能幸免,新增了不少摄像头。员工们在公共区域的一举一动,逃不过事无巨细的监察。 但是苏乔仍然装作第一次听说的模样。她蹙起眉头,讶然地询问:“叶姝有什么事?” 沈曼尚未回答,苏乔便分析道:“我猜,和顾宁诚有关吧。顾宁诚在宏升内部工作顺利,唯一能让他感到棘手的,只有顾氏集团的操作和运营……”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苏乔笑而不语。 沈曼顺水推舟地装傻:“我没在顾氏集团工作过,顾总监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们站立的地方,恰好离电梯不远。电梯门打开以后,顾宁诚就听见了那一句“顾总监”,他猜测苏乔在和别人谈论他,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莫名愉悦起来,稍稍纾解了心情。 顾宁诚微笑,喊了一声:“苏总?” 苏乔回头看他。 他依然西装笔挺,分外潇洒。叶姝迷恋顾宁诚,完全有迹可循,他确实很吸引女孩子的目光,擅长编织一个个温柔陷阱,让她们摔进去也甘之如饴。 苏乔打量他片刻,开口道:“你来得真早啊,现在才两点,不是两点半开会吗?” 顾宁诚的计划很简单——下午两点半开会,他提前半个小时出现,倘若能遇到苏乔,那是再好不过。他可以和她闲聊几句,有关公事,或者无关公事,凡是苏乔想听,他都有信心讲好。 倘若遇不到苏乔,顾宁诚就要转道,去另一边拜见苏澈的父亲。 而现实的发展,朝着顾宁诚理想中的方向进行。他自认为运气不错,冲着苏乔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苏总有空吗,我能不能去你的办公室?” 苏乔掂量片刻,同意了。 两人渐渐走远。 只剩下秘书和沈曼站在原地。那秘书才从另一个部门调过来,上任不久,对待沈曼的态度很是客气:“沈助理,偌大一个公司,每天发生那么多事,苏总想知道的,她总能知道。” 沈曼笑道:“我懂的。” 她目送苏乔的背影。 苏乔走进了办公室,顾宁诚正大光明跟在后面。他用皮鞋的跟部抵住门沿,将门关上,和苏乔保持了一米的距离,方才耐人寻味地笑了一声。 室内气氛正好。 他像是久经风霜的流浪汉,被带进温暖私密的避风港,他表现得十分放松,甚至解开了一颗扣子,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苏总,人力资源的年度计划……你过目了吗?你对我的工作表现,满意吗?” 苏乔背对着他,端起一杯果汁,反问道:“如果你想和我讨论人力资源的年度计划,为什么不在会议上提出来?你单独找我,是为了竞标方案吧。” 竞标,当然重要。 但他还有别的想法。 顾宁诚走近几步,垂首看她:“我不准备谈竞标。宏升集团经营了几十年,会在乎这一次竞标吗?” 苏乔道:“我刚上任啊。” 她转过身,抵着桌角,又说:“公司的市值提升了,我才有更多话语权。这位置很难坐,你明白吧。” 顾宁诚侧过脸,惋惜道:“底下那帮人碎嘴,你管不住。你要是心再狠点儿也好,历练成苏展那样……”话中一顿,他没来由地说:“我还记得你刚进公司的时候,常被别人教训,他们欺负新人,你也没辙。” 苏乔模糊地“嗯”了一声,嗤笑道:“我没时间陪你怀旧。” “我两分钟说完,这不是怀旧。”顾宁诚再一次否认了她的说法。 苏乔的左手就搭在木桌上,滑嫩纤细,如同乳酪一般——她这么细皮嫩肉的初生牛犊,做哪门子的总裁呢?顾宁诚暗自腹诽,搭住了苏乔的手背。 他道:“我对你,可能存了那种心思。” 嗓音渐低,他自言自语:“你刚来公司,我为什么要帮你?因为我特别欣赏你,想看着你飞黄腾达,你能往上面爬一点,我就会在下面垫一块砖。我偶尔做春梦,女主角是你。” 苏乔仿佛乍然触电,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并且抬高到了半空。她想扇他一巴掌——这种举措,到底容易纠缠不清,她放弃了。 顾宁诚难以自抑地笑了起来:“我当时还有女朋友,很怕你知道,立刻分手了。” 苏乔道:“然后你就和叶姝订婚了,你的感情,还没有地摊货值钱。我希望你对自己能有一个更清醒的认识,别让我为你示范什么叫扫地出门。” 她走到了门口,显然打算送客。 顾宁诚悠然自得道:“我和叶姝只是逢场作戏,你要是当真了,我损失就大了。你不看好我和叶姝,正如我不看好你和陆明远,他能在生意上帮你分忧么?不能。” 他毛遂自荐:“而我能。没人比我更适合你,小乔。” 第66章 脂粉 这话挑到现在说,不得不让苏乔怀疑他的用心。 她稍一思索,顾宁诚自称与叶姝是“逢场作戏”,那做戏的目的是什么?和苏家亲密无间吗? 大约是的,苏乔心想。 结果事到如今,苏乔混上了主位,顾宁诚可能心有不甘,又向她伸出了橄榄枝。 苏乔甚至觉得,哪怕叶绍华成为了宏升的领头羊,顾宁诚也会努力把叶绍华治得服服帖帖——或许他很少在情场上碰壁,他时常成为脂粉堆里的焦点。 顾宁诚猜出了她的心思,他垂首道:“我应该研究一些方法,专门对付你。现在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既像疯子,又像骗子。你是不是完全不相信我?” 苏乔维持了往日的刻薄:“你并不是没有优点,你蛮有自知之明。” 顾宁诚叹息:“程烈是我找来的人。” 他走向木门,准备出去:“假如没有程烈,苏展不会受伤,宏升的项目不会停工……哦,你看新闻了吗?宏升的声誉也跌到谷底了,公司人心涣散,你这才有了机会。” 苏乔默然。 她一向伶牙俐齿,如今却缄舌闭嘴。 顾宁诚似乎洞悉了她的弱点。他在木门边上站得笔直:“苏总,你现在,想过河拆桥吗?” 拆个鬼。 苏乔在心中暗骂道。 她始终不相信,在这个节骨眼上,顾宁诚会主动帮助自己。他的本意一定是想让宏升更混乱,甚至是让苏展丢掉一条命,宏升要是倒台了,顾家便能进一步垄断市场。 苏乔转移话题:“你刚才说,你和叶姝,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可是大家都知道,叶姝对你一片诚心,感天动地。事成之后,你也要把叶姝一脚踹开吗?” 她故意说了一句废话。 随后又讽刺道:“顾先生,您自己才是最会过河拆桥的人。” 顾宁诚玩味地笑了:“我?” 他来回走了几步,没再提起叶姝。似乎对他而言,这个未婚妻无足轻重。他以一种“春秋笔法”,模糊苏乔的视线:“我要是擅长过河拆桥,怎么会在宏升集团,工作了将近十年?小乔,你在意的,我心里也在意。” 苏乔捏了一下指甲。 顾宁诚佯装放弃,低声道:“算了,你不记得我们从前的愉快合作了。” 苏乔否认:“不,我记得很清楚。你以前……没错,你是帮过我,我感激你,也回报过你。” 她表现得冷心冷清:“但是,顾总,没有一种关系是可以永远维持的。” 顾宁诚拉开大门。 他不怕有人路过,听见他们的谈话。他直接说:“我给你铺出一条康庄大道,帮你扛下竞争对手的压力,这都是我白送你的。我没有索求过回报。” 真的吗? 苏乔在心中质疑。 她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你们顾家,没少占便宜吧。” 顾宁诚已经离开办公室。 他踩在一块软垫上,侧过脸来望着她:“我不和你说假话,我们顾家……其实没占多少。接下来的工业园区项目,我也有心让着你。” 苏乔笑道:“免了,顾总,你的人情,别人要不起。” 顾宁诚松开木门的把手,温和地预测道:“你将来要后悔。” 苏乔满不在乎:“我从没做过杀人放火的事。难道你能找出第二个程烈,来公司捅我一刀吗?” 顾宁诚没有应答。 他走了。 苏乔折返回办公室,默默打起了算盘,她打算培养几个人才,假以时日,慢慢架空顾宁诚,将他彻底替代掉。他这株大树,整日立在内部,迟早是个祸害。 随后几周,风平浪静。 苏乔工作繁忙,陆明远反而更清闲。他常待在画室里,弄出各种风格的作品,有时候盘腿而坐,坐在地上,糖果就趴在他的膝头。 他偶尔将颜料弄到脸上,自己却不知情。 苏乔目睹过一次,手里拿了毛巾,帮他擦脸。 她心想,有些男人喜欢找刺激,有些男人喜欢泡夜场,而陆明远喜欢遛狗、跑步、画画,他有看不完的书,精神世界比她更丰富……她对他再没有别的要求了。 陆明远却道:“你最近,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苏乔手指一顿,握住了柔软的毛巾:“哪里不一样呢?你说说看。” 坦白地形容,陆明远觉得她疲惫又焦躁。 他换了一种方式表达:“我觉得,你需要躺下来睡一觉。一天睡十二个小时,我以前试过,很爽。”又用画笔的底端,挑起苏乔的下巴:“你这几天熬夜,长了黑眼圈,眼球也有血丝。” 苏乔一霎紧张起来:“我变丑了吗?” 陆明远如实道:“变憔悴了。” 苏乔赶忙拿出一面小镜子,朝着阳光,照了照自己的脸。她按住白嫩的脸颊,反复审视:“嗯……真的有点憔悴。” 陆明远从她手中夺过镜子,扔在了一边。那镜子是木质圆底,沿着地板,顺溜溜滚了一路。 苏乔还要去捡,却被陆明远捞住了腰,他安抚道:“你应该自信点,别说黑眼圈,皱纹都不影响你的美貌。” 苏乔忽然生气:“呸,我还没老。” 陆明远捏了捏她的脸:“是,皮肤充满弹性。” 苏乔适才满意。 糖果挡在他们两人中间,不断地摇尾巴。 苏乔把糖果抱出来,自己倒进陆明远的怀里,倾诉道:“我心里很烦,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最好是那种活了半辈子的,圆滑老成的男人。董事会里有几个老家伙,像杠精一样……” “杠精”这种词汇,超出了陆明远的语文水平。 陆明远思索片刻,勤学好问道:“什么叫杠精?” 苏乔解释:“整天和你抬杠的人。” 言罢,她又喃喃自语:“我反感别人对我的决策不断质疑。” 这些属于总裁的烦恼,陆明远并不是很理解。他依旧盘腿而坐,双膝圈住了苏乔,低声开解道:“杠精有杠精的立场,你有你的态度。说服不了杠精,你就直接动手吧。生米煮成熟饭,他们也没办法。” 苏乔含糊地笑道:“我是这样做的。” 她无意识地拿起一支画笔,在洁白无瑕的纸上涂涂改改:“但是,人的本性都是趋利避害……他们也有很多小动作。我举个例子,在伯父们的支持下,他们迫切地希望公司上市。” 宏升集团的情况特殊,现阶段不适合上市。然而几位高管想套现,那也是实打实的企图。 陆明远不曾涉足。 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苏景山亲笔撰写的那本宏升集团介绍书。他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大概领会了公司的情况。 陆明远道:“你能不能专制集权,树立一两个典型,谁闹得最凶,谁就会……” 苏乔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建议什么。 却不料陆明远轻飘飘地说:“会被批评。” 苏乔嗤笑:“被批评有什么大不了的?一没损害利益,二没动摇地位。” 言罢,她又后悔反驳他。就凭陆明远那一张白纸般的经历,他能往这个方面考虑,已经很值得鼓励了。 陆明远也果然认真道:“当众被批评,这挺丢人。或者你给岳父打个电话,让他帮你出主意,他的管理经验……” 陆明远一句话没说完,苏乔脱口而出道:“用不着我爸帮忙,我这儿有很多榜样,就比如你爸爸,他也蛮厉害的。他在董事会和高层都有人脉,我爷爷在世时组建的资源,被他反过来用了不少。” 画笔落在纸上,熏开一段彩墨。 冬日的阳光斑点在纸页缝隙中跳动,陆明远左手握着苏乔的腰,右手伸向前方,整理散乱的画纸和画笔。 他的神态和动作从容平静,问题却显出一丝尖锐:“小乔,我一直想问你……” 苏乔心尖一紧,回答道:“问什么?” 陆明远答:“去年夏天,你在威尼斯甩下我,是因为听了陆沉的话。他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 嘶,苏乔无声地抽气。 她能百分百地确定,陆沉对她的处境一清二楚。换言之,陆沉也一定知道,陆明远跑来了北京,住进了苏乔家里,两人难分难舍,如胶似漆。 第67章 牌局 陆沉反对儿子和苏乔相处,但他绑不住儿子的腿。陆明远千里迢迢地追了过来,远在另一方的陆沉又能怎么办?天高皇帝远,他做不到一手遮天。 苏乔虽然这么想,却还是心有顾虑。 她扶着陆明远的肩膀,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从画室的胡桃木架上,拎起一瓶红酒,熟门熟路地撬开软木塞。“砰”的一声,香味开怀。 苏乔灌了一口酒,只觉身心舒畅。她半倚着木柜,条分缕析地总结道:“我其实挺佩服你爸爸的,他想做的事情,基本都能做成。我答应他,要和你一刀两断,但是我反悔了。” 陆明远坐在原地,接话道:“你也不算反悔,你的确甩了我一次。” 啧,翻起旧账了。 苏乔走到他身边,跪坐,认怂:“我知道错了嘛。” 陆明远置若罔闻,又说:“遗嘱生效以后,你成天忙得没影。假如陆沉……想在背后做点什么,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吧。” 他一言难尽:“不过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他针对你,能拿到什么好处?” 苏乔盘起双腿,与他对视道:“我没获得所有股东的认可,伯父们对我很有意见,公司财务被苏澈把持,先前看重的电商项目忽然没人支持,投资的几个子公司产生了银行贷款纠纷,合作多年的顾氏集团提出更改协议……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陆沉针对我,或许能分一杯羹。” 陆明远原本还在摸狗。听完苏乔的这一番话,他搭在狗头上的手,也逐渐停了下来。 满室寂静。 糖果不谙世事,发出细微的“嗷呜”声。 陆明远轻轻地拍了它一下,示意它保持安静。而后他低头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这样下去不行,你的压力太大。” 苏乔不甚在意:“目前还不是最艰难的时期。” 陆明远否认道:“别盲目乐观,我觉得,你已经很艰难。”他半垂着头,视线落在一幅画上:“你身边,甚至没有能帮忙的人。” “有的,”苏乔安抚道,“只是你不认识他们。” 陆明远求知欲很重:“那你给我举个例子。” “太多了,举之不尽,”苏乔圆滑地说,“不如告诉你,谁跟我最过不去。董事会里,有个姓郭的,背地里拉帮结派,带头膈应我。” 陆明远轻不可闻地叹气。 他握住糖果的两只狗爪,敲了几下木地板,发出“哒哒哒”的响动。糖果只认为主人在和它玩耍,毛绒绒的尾巴摇得像螺旋桨。 苏乔见状,有意调节气氛。她笑着感慨道:“我要是不想干了,就带着糖果跑了算了。” “还得带上我,”陆明远微微抬头,用陈述事实的语气说,“缺了我,你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过不了正常生活。” 他蓦地靠近苏乔的耳朵:“这是你哭着告诉我的,在我回来的那一天。” 苏乔连连颔首,罕见地腼腆道:“我知道啊,你最重要了。” 陆明远方才满意了一点。他松开宠物狗,站了起来,在水池边上洗手,用柔软的毛巾擦干。冬日阳光依然灿烂,落下暖黄色的斜影,给木地板镀上一层金漆。 苏乔无声地望着他,心中安定,越发觉得岁月静好。 她暗忖:如果当年爷爷没给爸爸打电话,爸爸没卷入走私纠纷,她才不会执意来宏升,更不会巴着总裁的位置不放。宏升是个大企业,她父亲的公司又何尝不是呢?大家的业务范围还那么像,只是一个在北,一个在南。 那样的话,她只要找到陆沉的儿子,用麻袋一套,拐带回国,幸福生活就此开始。她可以每天24小时都和陆明远共处,不厌其烦。 想到这里,苏乔眼眸一眯,向后躺平在地毯上。 她对自己无可奈何。 ——真的好喜欢他啊。 都说距离产生美,时间让激情消退,偏偏苏乔是越相处,越喜欢。那种溢出来的仰慕,快要刻进骨头里了。 陆明远并不知道,苏乔正在变着花样肖想他。 他弄干净了手,又和苏乔搭话:“下楼吧,十二点了。你爸上次和我说,他对我最满意的一点,是我能督促你按时吃饭。” 苏乔反问道:“吃什么呢?” 陆明远假装没听见。他拧开门,带着糖果走了。 苏乔一路追出去,追到餐厅,瞧见桌子上的圆形蛋糕,还有大盘小盘的丰盛佳肴。 意外之喜。 餐厅烛火摇曳,水墙中的金鱼晃着尾巴浮动,水光染上了玻璃的浅蓝色,照出墙边一幅盛放的玫瑰花——他不送玫瑰,他竟然自己画。 陆明远新开了一瓶香槟,他原本计划扔一下瓶子,耍一下帅。但他没把握好,气泡冲到了他的脖子上,缓慢流入衣领,浸湿了一件薄薄的T恤。 他有些狼狈,禁不住笑了,开口道:“二十四岁生日快乐,小乔。” 今天是苏乔的生日,她没料到陆明远如此细心,雀跃不已道:“不要叫我小乔,叫我陆太太,或者直接喊老婆。” 说来奇怪,陆明远跟别人提起苏乔时,一口一个“老婆”十分顺溜。他平常也有写日记的习惯,一页一个“我老婆”,从来没有卡过壳,好像苏乔天生就应该嫁给他。 然而当着苏乔的面,陆明远反倒是顿了顿,没喊出来。 他问:“我们什么时候能结婚?” “随时都可以啊,”苏乔坐在椅子上,吹灭蜡烛,兴致盎然道,“我巴不得早点把你娶进门呢。” 陆明远怔了一瞬,不确定地重复:“娶进门?” 他怀疑是自己没搞清“娶”和“嫁”的多种口语用法。当年出国,他也仅仅只有小学一年级的语文水平,反正苏乔是不会说错的,陆明远不知不觉地偏向她。 他顺水推舟道:“在你把我娶进门之前,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苏乔咬了一口鱼肉,汁香肉嫩。她心情极好,温柔地回应:“送我什么?” 陆明远深藏功与名地掏出一枚戒指。 “啪”的一下,扣在了桌面上。 筷子从苏乔手中滑落,“叮咣”撞上了地板。她捏起那一枚戒指,发现钻石还挺大,她无意识地舔了嘴唇,喃喃自语道:“送我的吗?”又明知故问:“你在向我求婚吗?” 陆明远点头。 他又给苏乔夹了一块鱼肉片。 苏乔不吃饭,也不说话,她缓了半刻钟。 陆明远拿来一双筷子,搭在了苏乔的饭碗上,他若有所思地问:“你不愿意吗?” 他站在苏乔的角度思考:“你还年轻,不想被家庭束缚,是么?我能理解,四十岁结婚也行。我平常看报纸,CEO的结婚年龄普遍很晚,六十多岁的新婚,我也见过。” 他还想起女明星给香港富商生了好几个孩子,养儿育女,没有名分,生活照常过。 “谁说我不愿意?”苏乔忽然拍响桌子,一再重申道,“我非常愿意,这个可以提上日程表了。等我忙完公司的事,我们选个黄道吉日,结婚、休假、度蜜月。” 苏乔的话,正合心意。 陆明远拖着椅子,坐得离苏乔更近。 苏乔主动将戒指戴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两人宛如一对新婚小夫妻。 苏乔还说:“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就算是今天好了,和我生日同一天呢。” 话音刚落,她怀揣着几分虔诚,偏头在陆明远的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陆明远是很实在的人,给他一滴水,还她一座泉。他扣住苏乔的后颈,亲吻随之而来,如果不是手机突然响了,他不知何时才会放开她。 屏幕显示了两个字——林浩。 陆明远刚一接听电话,林浩便迫不及待道:“喂,哥们,快过春节了,我要去北京探望姥姥和姥爷。你也在那儿呢,有空出来吃顿饭吗?” “你订机票了么?”陆明远道,“我心情好,就去接你。” 陆明远的特点之一,大概是嘴硬心软。 他表面上说,心情好才去接人,其实林浩到机场的那一天,他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借用了苏乔的一辆阿斯顿马丁,按时守候在停车场,并将林浩送到了他姥爷家。 林浩在车上惊叹道:“嗷,你发达了。” 他抱着一个旅行用的双肩包:“去年年底,拍卖行都在宣传你的画。我询问一位知情人士,营销花了多少钱,他说,那是一笔巨款。” 林浩拍了拍陆明远的胸膛:“苟富贵,勿相忘。” 他刚从长途飞机上下来,坐得又是汉莎航空从伦敦飞往北京的经济舱——那个机型比较特殊,腿部空间不大,座位拥挤,两份餐点都是欧洲人喜欢的油腻款,这么一趟折腾下来,让林浩又累又饿。 刚到姥爷家,林浩就在沙发上躺尸。 留下陆明远一个人站在客厅,接受两位老人家的审视。 林浩的姥爷年约六十七,身形瘦长,但有些驼背,他戴着一副老花镜,笑呵呵道:“坐坐坐,来者即是客……你是浩浩的老朋友吧?” 陆明远坐得端正,诚实道:“我认识林浩的时间挺长。他是我同学,当时的班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数学不及格。我们在数学课上,一起自学了新华成语字典。” 他这一句话,揭开了尘封已久的经年往事。 林浩摇头叹息:“往事莫要再提。” 他抬起双手,兜住后脑勺,嗷嗷叫唤道:“姥姥,我好饿啊,您的乖孙子长途跋涉,饿的只剩半条命了。” 姥姥连忙洗了两个苹果,切成水果块,用牙签串着,摆到了他们面前。 她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又笑着说:“浩浩,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林浩吃着苹果,故意取乐道:“他啊?他叫明明。” 陆明远一手撑腮:“不是,我姓陆……” 他还没说完,姥姥便打断道:“哎呀,陆明明,这名字好,惹人疼的。” 姥姥是个热心肠的人,没一会儿便开始打听陆明远情况,连翻夸赞道:“学艺术的好啊,高雅,有文化,超脱咱们普通老百姓的那一层儿,不说别的,你平时多画几幅画呀,挂在家里的旮旯胡同,瞧着多美啊。” 她笑着问:“陆明明,你谈对象了吗?你要想在北京长住啊,姥姥帮你找一个?” 一旁正在泡八宝茶的姥爷也搭了一腔:“咱们家对门那个小丫头,在宏升上班呢——就那个大公司,有学历,模样也周正,陆明明,你有兴趣吗,咱们老俩口给你们牵条线。” 这是周一的下午,陆明远没有当班。 冬天太阳落山早,不到五点,日影开始西斜。陆明远心想,他要赶在六点之前,返回宏升,接苏乔下班。 他伸开左手,骨节匀称而修长,无名指上套了一枚戒指:“我是有家有室,有老婆的人。”又站起身,告辞道:“感谢招待,我得早一点去公司接她,五六点交通高峰,路上容易堵车。再迟一会儿,就过不了路口了。” 姥姥忙道:“哎,我晓得,你们年轻人时间紧。” 她拨了拨林浩的头发,数落道:“瞧瞧你朋友,都结婚了,你啥时候找个对象啊?” 林浩先是惊奇陆明远闷不吭声地结婚了,随后又碎碎念道:“你们家对门的那个姑娘,在宏升集团上班的,介绍给我不行啊?” “那哪儿成!”姥姥怒喝道,“你都扎根在外面了,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一次,哪像人家明明,知道住在北京。把人家姑娘介绍给你,那是让你霍霍人家!” 林浩忽然火冒三丈:“咋了,万一我俩王八对绿豆……” 陆明远经常觉得林浩用词很高级。比如“王八对绿豆”,“三条腿的蛤蟆”,诸如此类的比喻,林浩张口就能来。 他忍不住多听了一会儿。 林浩理直气壮道:“我俩王八对绿豆,看对眼了,她爱我爱得身不由己,我爱她爱得死去活来,那还等什么?不就立刻结婚了?她管我住在非洲还是欧洲呢?” 姥姥唉声叹气:“你爸妈都走得早,没人教,没人拉扯,你啥时候能安定下来啊?我和你姥爷年纪也大了,你抓紧点儿,我们还能帮你带孩子。” 林浩像是被针戳了一下的气球。 顿时没了脾气。 他之所以和陆明远关系好,除了他们俩数学都差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陆明远的父母不管儿子,而林浩的父母管不了儿子。早在林浩幼年时,他的父母便因一场意外去世了。 有些外表咋咋呼呼的人,却经历过哀哀戚戚的事。 林浩的嗓音低如蚊蝇:“那我也……急不得啊,您说是吧?我没啥上进心,也就在外面炒炒外币,用低于中行的汇率,倒卖英镑欧元人民币,存了一点钱,又很快花光了……这样怎么找老婆啊,我也想在这儿定居啊。” 他抱着姥爷家的枕头,脑袋埋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 闻到了一点久违的、家的味道。 不知为何,眼睛酸涩。 姥爷为了圆场,抬手拽住陆明远:“来来来,陆明明,你给他讲讲吧,他不开窍呢。” 林浩前几年处过几任对象,若论经验,其实是林浩更丰富些。 陆明远被赶鸭子上架,竟也拍了一下林浩的后背,随后道:“腿在你自己身上,你想住在哪里,都是你的权利,没人强迫你。至于追老婆……要靠天赋和运气,我教不来。” 林浩稍稍瘪起了嘴:“哥们,别藏私啊。” 陆明远举例说明:“我在公园写生,也能捡到小乔。哥们,这要怎么教给你?鼓励你学画画?” 林浩做了个抱拳的手势。 陆明远不便久留,正式告辞。 当晚,他如愿接到了苏乔。 他们没有立刻回家,驱车开往苏家老宅。再过几天,苏乔的爷爷去世便满一周年,他的长子在家举行了宴会,邀请老爷子生前的各界朋友——算是借着父亲的名义,套拢大家的关系。 诸位股东悉数到场,不少人心中可惜——苏展不能来。 苏展依然卧床不起,今日的焦点莫过于苏乔。她八面玲珑,谁都认识,和许多人打了招呼,最后扎在股东堆里,与他们玩起了扑克牌。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随便打牌,太没意思了,咱们玩点小的?” 苏乔坐在里座,一旁的侍者为他们洗牌。 那位侍者精神十足,身量颇高,穿着黑色马甲装,手势和动作都很麻利。一看就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而不是随随便便拉出来充数的。 苏乔对面坐庄的,则是一位董事会成员,姓郭,人称“郭董”,大腹便便,五十多岁。用时髦一点的话说,郭董是苏景山的“铁粉”,常年和苏乔抬杠,董事会的资深杠精。 现如今,郭董又说:“苏总啊,您看,这是从哪儿来的裁判,澳门赌场?瞧他那样子,敏捷专业,一般人可请不起。” 苏乔无声地微笑,望向了一旁的叶绍华。 叶绍华接收苏乔的眼神,颠儿颠儿跑过来,告知道:“郭董,这人啊,是我找的。大伯父开聚会,没点活动怎么行?” 他却没说,打扑克牌,是苏乔的意见。 郭董深知叶绍华毫无城府,心里就当了真。 水晶吊灯一字排开,投映敞亮的光芒,玩家都坐在玻璃桌前,一举一动瞒不过邻桌,郭董心下稍安,不再支吾着抬杠。 苏乔道:“我听说,爷爷曾经带着大家,去澳门赌场,还有拉斯维加斯放松了几次。而我呢,才刚上任一个月,公司的事情又多,没办法重现我爷爷的胸襟,要不这样吧,我们今天玩几局,就当是纪念爷爷了。” 她瞥了一眼秘书。 那位秘书一看就是个好相处的,满身的书生气,不像是会诓人的样子。他恭恭敬敬地问:“苏总,要拿筹码么?” 苏乔端起酒杯,回话道:“你问问董事们的意见,我不太会玩,筹码还得找别人借。” 她好像从未参与过赌博,轻笑着说:“压一百万够不够?钱不多,给大家图个乐。” 他们这一桌的位置显眼,近旁又是精英遍布,美女如云。尤其几位年轻姑娘,衣领开低,身材曼妙,走起路来娉婷多姿,衣带香风,直让人想起那句古诗——“有女妖且丽,裴回湘水湄。” 倒真有几分赌场风采。 在座的董事们便应了下来。 苏乔笑得意味深长,旁边的人开始洗牌。她不紧不慢地喝红酒,视线稍一抬高,在人群中,寻找陆明远的身影。 陆明远拿了一盒抹茶饼干,靠在角落,正在和叶绍华说话。 周围的交谈声低低切切,唯独叶绍华嗓门大了点:“哎?妹夫!走,咱们去看小乔打牌。” 窗沿伸展的区域里,摆着一盆绿色植物,藤蔓垂落,形成天然的角度。从这里往外看,恰好能见到今夜的月亮。 天如浓墨,月染白霜。 陆明远又犯起了职业病。 他叼着饼干,心道:这个景象挺好看,不如回家画下来。 叶绍华推了陆明远一下,陆明远索性伸出一盒饼干,请他品尝。结果叶绍华愣了愣,支支吾吾道:“自从上次……上次我姐,中毒以后,我们家的人,就不在聚会上吃东西了。” 话没讲全。 应该说——在大伯父家参与的聚会上,叶绍华他们都不会吃东西。 叶绍华神神秘秘地压低嗓音:“刚才,我想提醒小乔来着,你懂吧。哎?你还别说,咱们小乔的那瓶红酒,是她自己带来的,装在秘书的公文包里,刚才我看见了。她也不吃伯父家的东西,不愧是小乔,贼精贼精。” 陆明远收回了抹茶饼干。 然后他才说:“这个饼干,是我自己烤的。” 叶绍华一听,伸出爪子,要吃。 陆明远反而不给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应该给小乔留几块。她只喝酒,伤胃。你想吃什么?离这儿不远有个超市。散会后,你可以顺路去买。” 叶绍华正欲开口,有人低声喊了他:“绍华?” 他回头,愕然地问:“姐夫?”又扭头四处张望:“我姐姐呢?” 顾宁诚笑道:“你姐姐头晕,去了室外,她嫌这里闷不透风。” 顾宁诚正在和叶绍华说话,幽深而不怀好意的目光,却落在了陆明远的身上。这让陆明远有一种错觉,好像顾宁诚不是为了找叶绍华,而是为了找他,才会走到这个角落。 陆明远率先开口道:“你太太在室外,你不陪她吗?” 顾宁诚笑道:“小乔在和董事玩牌,你躲在角落里吃饼干。” 没办法。 苏乔事先叮嘱过,不让陆明远凑到他们那里观战。苏乔一方面是个陷入热恋的姑娘,一方面又是个不得不扛事的领头羊,她有自己的小心思——譬如阴险狡诈的那一面,不能让陆明远亲眼看见。 顾宁诚不知其中原委,含沙射影道:“五十步笑百步。” 陆明远熟练地掌握了成语,应道:“我现在去看牌局,没什么损失,你走出这道门,会被冻得发抖。” 顾宁诚嗤笑。 他一手整理了西装衣领,一言不发地出门。而他的身后,叶绍华快步跟上,他还拉住了陆明远:“妹夫,我不放心我姐,她病好没多久啊,怎么又头晕了?你跟我去看看吧。” 陆明远是聚会上罕见的,穿了秋裤、毛衣和羽绒服的人。 几位想和他搭讪的美女们,瞧见他拎在手上的羽绒服,就觉得,他帅是帅,全场最帅,可是好没情调啊。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哪有人羽绒服不离手的? 然而陆明远出门时,就凸显了很大的好处。 一月份的北方城市,室外多半寒风阵阵,干冷刺骨。游泳池加温处理过,表面还浮了一层冰,叶绍华被冻得牙齿打颤,膝盖发麻,想回走廊休息室,拿一件厚实的外套。 陆明远戴着帽子,指了一个方向道:“叶姝在那儿。” 叶绍华顺着他的指示望过去,瞧见叶姝失魂落魄地坐在泳池边,伸直了一双光裸而纤细的腿。 第68章 落水 夜空逐渐被乌云遮盖,散落纷纷扬扬的雪花。雪中有雨,一簇簇,一团团,激荡冰冷的寒意,悄无声息地弥漫。 叶姝穿着一条开叉长裙,暴露在凛冽的空气里。她整个人好像静止了,肉体与灵魂分割,灵魂漂流向更远的地方,留给她一片虚无的空洞。 叶绍华急忙跑向她:“姐姐?” “你不要过来,”叶姝拔高声音,直捣耳膜,“如果你不想我跳下游泳池的话。” 她猛然抬头,瞪着叶绍华,眼中有一层血丝。 “姐……”叶绍华愣在原地。 陆明远也是第一次目睹这种情况。他拢紧了自己的羽绒服,雪水依然从空中漏下,他往前走了一步,提醒叶绍华:“是不是只有顾宁诚能接近她?” 天太冷了,吐出的气息粘连白雾,陆明远抬起手,捂了一下鼻子,又说:“她不愿意走,让顾宁诚把她抱走吧。每年冬天,不少俄罗斯人冻死在街头,他们喝醉了酒,一直坐着,或者躺着,半夜被人发现,基本都凉了。” 叶绍华回过神来,连忙喊道:“姐夫!” 黑夜绵长,无星无月,灯火照出幢幢剪影,映至水中,光芒万千。 叶姝伸出左脚,探进游泳池,挑起一圈圈波纹。她仰头望着天空,慢慢向下滑落,肩膀却被人扶住,顾宁诚将她按紧,又把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手掌托起她僵硬的脸:“你是怎么了,今天是寻死觅活的日子吗?” 叶姝双脚泡进水池,颤声道:“如果我咽了气,老公你呐,肯定要放鞭炮庆祝。” “到目前为止,叶姝,你还是我的未婚妻,”顾宁诚握紧了她的胳膊,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拽上岸,语气没有丝毫改变,“你出了事,我放一串鞭炮庆祝,顾家和苏家的长辈们都会认为我不正常。” 叶姝走火入魔般地嗤嗤发笑。 顾宁诚见她嘴唇乌紫,不由皱紧眉头,又问:“你遇到了天大的事吗?好死不如赖活着。” 叶姝撩起裙摆,雪白的大腿紧贴地面,她絮絮叨叨地说:“你的前女友还留着你的照片呢。我下午翻她的微博,看到了你们的床照,你当年多么身强体壮,生龙活虎啊……” “你们的床照”这五个字,像是鬼魅的呓语,飘散到了不远处。 乌云盘结,雪水氤氲,天好像更冷了。 叶绍华蹲在地上,耐心规劝道:“姐姐,二十一世纪了,大清早亡了,成年男女,谁还没几个前任呢?姐姐也有啊……” 这样掺和姐姐和姐夫的事,让叶绍华感到一丝羞耻。他没讲几句,脱下羊毛衬衫,盖在了叶姝的腿上。女孩子不经冻,叶绍华作如是想。 他还小的时候,母亲就常常告诉他,凡事都要让着姐姐——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孩子,他的体格更加健壮,他应该保护家里的掌上明珠。 见到叶姝这样,他真的很心疼。 不过如此一来,叶绍华就光着膀子,只穿了一件背心。 陆明远捏了一下自己毛衣的厚度,心中暗忖:脱完外套,他就走回室内。于是他脱下最外面的羽绒服,罩在了叶绍华的头上,又和他说:“我先回屋了,小乔见不到我,可能会着急。” 他还转述了一句苏乔的原话:“她让我待在室内,乖乖等她打完牌。” 显而易见,他根本不想管别人的家事。 顾宁诚和前女友拍下的床照,直接引发了叶姝的激烈反应,陆明远以为,他站在这里,只会徒增尴尬——他对顾宁诚的床照又不感兴趣,守在这儿做什么呢。 却不料叶绍华抱住了陆明远的大腿。 他好似一位“病急乱投医”的家属:“唉,妹夫,你是过来人,你帮我劝一下我们的姐姐……” 叶绍华所说的“我们的姐姐”,无法激起陆明远的共鸣。但他仔细想了一下,既然苏乔是他老婆,那么叶姝确实可以算作堂姐。可他对这种关系缺乏认知,他一手提起叶绍华,低声说:“劝什么劝,别浪费时间。室外温度零下七度,你和顾宁诚同心协力,早点把叶姝扛回去,才是正事。” 言罢,他往回走。 几米之外,叶姝却在盯着他。 她身上不仅有顾宁诚的外套,还有叶绍华卸下的羽绒服——那是陆明远的衣服。她不再觉得寒冷,乍然来临的温暖将她包裹,她不禁暗想,为什么呢?苏乔就能事业爱情双丰收,而她自己,要活得如此煎熬负罪。 顾宁诚始终在践踏她的真心。 她再疼再苦也甘之如饴,时至今日,不愿也不会醒。 谁年轻时没有爱过一个给不了你未来的人?天长地久的结局很好,飞蛾扑火的结局也很好——她这般告诫自己,如魔如怔,还经常梦到顾宁诚。梦里她为他生了孩子,儿女双全,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只是在现实生活中,苏乔比她幸福很多。 叶姝扶着地砖,站起身子,迈开双腿向前跑,迎着冷风,撞上了陆明远的后背。他立刻退到旁边,回头看她,见她面带怪异的微笑,陆明远说了一句:“叶小姐,你需要精神科的医生。” 顾宁诚及时赶到,面朝着陆明远:“陆先生,叶姝是我的未婚妻,请你和她说话,注意分寸。” 陆明远稍有疑惑:“生病看医生,不是很正常么?” 叶姝莞尔一笑,插话道:“我没病啊,我刚撞你一下,是不小心。我想找你道谢呀……你的羽绒服,很暖和呢。” 陆明远点头,却道:“我把羽绒服送给叶绍华了,不用还我。你感谢你的弟弟吧,他只穿了一件背心。” 他双手揣在裤兜里,旁若无人地往回走,顾宁诚又喊住了他,嘱咐道:“别把你听到和看到的那些事,告诉苏乔。” 顾宁诚和陆明远的身高相近,他索性凑在他的耳边说:“叶姝的片面之词,你传来传去,多半就会偏离现实。哦,还有,陆先生,谢谢你好心送了叶姝一件衣服。” 他们谈话的功夫,叶绍华已经爬了起来,一溜烟冲进了室内。他以为叶姝、顾宁诚、还有陆明远,都走在回去的路上。 结果陆明远停步了。 他偏头看向顾宁诚:“我和苏乔说什么,都是我的自由。我觉得,你应该少管闲事。” 顾宁诚缓缓地解开了袖扣。 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自认为没有别的意思。一旁的叶姝却知道,这代表顾宁诚略感焦躁,他为什么焦躁?害怕苏乔知道他和别的女人上过床? 她一手狠狠地拉开陆明远,打算和顾宁诚双目对视。 陆明远反感别人碰他,拽开了自己的袖子,无意中甩到了顾宁诚。压抑已久的礼貌氛围被打破,顾宁诚调侃了一句:“陆先生,你想在这里动手?” 陆明远耗光了耐心,不再应答。 顾宁诚不以为然,搭上了陆明远的肩膀。 雪一直没有停,较之刚才,却小了一点。陆明远的头发上沾了雪,他握住顾宁诚的手腕,反过来一扣,恶意地扭疼了他。 顾宁诚不会在他的面前忍气吞声。 新仇旧恨加到一块儿,促使两人在泳池边打起了架。那不是一场友善的切磋,双方都是照死里打,不知何时见了血,映在雪地上,分外耀眼。 叶姝先开始还想拉架。 后来她才明白,男人一旦冲动,比魔鬼还可怕。尤其顾宁诚那种心里藏了事,压抑久了的,下手极狠,她连滚带爬跑回去,找大家帮忙。 叶姝刚踏进大门,冰冷的泳池中,传来一阵“扑通”声。 ——顾宁诚和陆明远都掉进水里了。 温暖如春的室内,苏乔还在和股东们玩德州扑克。 她一手高举酒杯,指甲颜色比酒水更红,笑意盎然道:“郭董,我都说了,这只是一场游戏,你怕什么呢?” 郭董一推杯子,悻悻然道:“苏总,你这是聚众赌博!” 苏乔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们没有用筹码,数字都是口头的,算什么赌博?郭董,从开局到现在,你赢了一盘,输了一盘,既然你输不起,那就别玩了。” 一旁的另一位股东也说:“哎,苏总,郭董的情况,您知道。他玩不起,咱们换别人呗,我让我助理来,那个小伙子,玩得开,脑筋转得快。” 苏乔刚想应好,她的秘书匆忙跑过来,和她耳语道:“陆明远掉进泳池了。” 酒杯差点滑落,苏乔心中一惊。 她知道陆明远水性不太好。 陆明远安守本分地站在角落,怎么会突然掉进游泳池?外面天寒地冻,他一贯不喜欢出门,八成是有人把他带出去,又将他推进了游泳池。 苏乔设想完毕,心疼与焦虑并存,蓦地生出万丈怒火。 其他几人发现苏乔表情不对,面上也不好询问什么。而苏乔忽然站起身,一把拉过秘书,将他按在自己的座位上,嘱咐道:“你先代替我打完这一局。” 她接着和股东们说:“不好意思,我临时有急事,等我二十分钟。” 郭董抓着扑克牌的牌面,取笑道:“苏总,你想临阵脱逃啊?” 苏乔赶时间,没回答他的问题,一溜烟跑了。 冷风苦寒,无休无止地呼啸而过,光是站在外面,都冷得直打哆嗦。游泳池的边上,隐约有一个坐立的影子,被众人团团包围,另外还有人喊道:“陆明远呢!快把陆明远捞上来啊!” 马上有人回答:“陆明远还在游泳池里?” “是啊!他不就在那儿吗!” “快啊,赶紧的,天这么冷……” “小心出人命!” 苏乔朝着游泳池一望,瞧见正中央浮着一个黑影,扑腾出一些迸溅的水花——为什么没人帮陆明远,只有顾宁诚上岸了?苏乔来不及思索,来不及叫保镖,她脱下高跟鞋和外套,仅仅穿着一条薄裙,一头扎进了游泳池。 嘶,冰水透凉入骨。 岸上认识苏乔的人,一下子慌了神:“卧槽,苏总跳水了!救命啊!!!” 数不清的男男女女在泳池边上跑来跑去,贺安柏紧紧拉着保镖,混迹其中,只见自己的老板英雄救美……啊呸,这是什么比喻!总之他看到苏乔拽住了陆明远。 哎,其心可嘉。 贺安柏来不及多想,火速脱掉了衣服,跟着跳进了游泳池。他和苏乔一起,把陆明远带上了岸。 近旁的路灯被打开,灯光几近暖橙色,却照不亮冬天的严寒。灯下的雨水连丝成绒,闪闪发亮,落在冒着水汽的游泳池上,全是一片又一片随波荡漾的冰棱。 苏乔冻得说不清一句话。 贺安柏大声道:“毛毯呢?姜汤呢?热水池呢?苏家的私人医生在哪儿?”他飞快地找到保镖,又用两件厚实的羽绒服裹住苏乔和陆明远。 他听见苏乔抖着声音,喃喃自语道:“这仇不报,我不姓苏……” 打从上岸开始,陆明远咳嗽了好几次。 苏乔借用了伯父家的休息室,亲手扒掉了陆明远的衣服,给他重新换了一套。从头到尾,苏乔一言不发,注意到陆明远的脸上青了一块,苏乔竟然什么都没问。 陆明远还是第一次瞧见她这样。 他竟然有些忐忑。 “我……”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和顾宁诚打架了。” 苏乔终于开口:“谁先动的手?” 他们一帮人都被私人医生检查过。医生说他们没有大碍,嘱咐他们防寒保暖,今晚早点睡。苏乔听了这般回答,用质疑的目光看向了医生,然而医生问心无愧,振振有词地说,如果他们有任何问题,可以明天去医院体检。 归功于常年锻炼,陆明远的身体素质很好。他其实已经不难受了,可他回想起打架斗殴的全过程,他惭愧地低下了头,诚实地说:“我先动的手。” 苏乔深吸一口气:“顾宁诚用恶心的话刺激你了?” 陆明远只好从头开始讲:“顾宁诚的前女友在微博上发床照……” 苏乔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认识他前女友?” 陆明远恍然觉得自己在被上司盘问。 他使劲摇头:“你听我说完。照片被叶姝发现,他们在泳池边吵架,顾宁诚告诉我,不能把他们的话转述给你,他摸我的肩膀,我拧他的手腕,就打起来了。” 苏乔扶住自己的额角:“因为这点小事,你们打出血了。” 陆明远沉默不语。 因为那是顾宁诚的血。 他的鼻子被陆明远捶了一拳,鼻血一霎流出了好几滴——这并非陆明远的本意,在当时的环境下,倘若他停手,只会被顾宁诚揍扁。虽然人们喜欢用善良和温柔来感化另一方,但是当愤怒与冲动交加,绅士般的忍耐,会让后果持续恶劣化。 顾宁诚力气大,下手狠,只是不擅长格斗技巧。他被陆明远踹了几脚后,抱着玉石俱焚的心理,将他拽下了游泳池。 苏乔能猜出大概。 可她依然严肃道:“我让你待在室内,乖乖等我打完牌,你呢?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出门?你在这儿认识几个人?顾宁诚早就被人捞了上来,而你,出了事,都没人跳下去帮你。这里是伯父家,养了一帮狼心狗肺的窝囊废,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 她一定会发疯。 苏乔咬唇,越想越气,气得发抖。 陆明远摸了摸她的头:“我现在依然健康。医生也说,我没事。随便出门,是我不对,你别发火。” 他盘腿而坐,说话的声音低沉,飘到了苏乔耳边:“气坏了你,我又要心疼。”顿了一下,他自我反省道:“让你跳下水池,是我犯下的最大的错。” 苏乔却道:“不,不关你的事。” 她垂首骂了几句脏话。 陆明远规劝道:“你冷静点,顾宁诚一开始……” “我很冷静,”苏乔推了他的胸膛,打断道,“你和顾宁诚两个人的年龄加在一起,差不多都有五十多岁了,你们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不想知道顾宁诚有什么动机,错了就是错了,杀人犯有一个悲惨身世,杀人就不犯法了吗?” 陆明远斟酌片刻,从容地回答:“你的脸红了,语速很快,一句话很长,你冷静时不是这样。” 而后他又问:“你知道顾宁诚把我拉下了水?” 苏乔长舒一口气,却不做声。 陆明远继续凝视她。 他想起苏乔第一个跳进水池,与贺安柏一起救他上岸,冻得僵硬,还拼命找医生。她今晚设计了一场牌局,目的在于嫁祸郭董,而陆明远这么一搅和,能不能继续下去,还是一个问题。 苏乔被焦虑缠身,手脚更冷,陆明远捂了一会儿,还没捂热。 他敞开自己的衣领,将苏乔扣进怀里,用身体温暖她,隔了好一会儿,他说:“我以后会去学游泳。我并不是完全不会游泳……” “学了也没用,”苏乔打断道,“你今天穿了毛衣和毛裤,衣服吸水,总往下坠……顾宁诚真不一般,他也不怕冻坏自己。” 言罢,她离开了陆明远的怀抱。 室内的娱乐区,还有一场牌局在等着她。 陆明远坐在原地,反省苏乔刚才的话。他掏出自己的手机——防水诺基亚,用纸巾擦干了水珠,晾了一会儿,重新开机,诺基亚没受丝毫影响,依然保持了正常运转。 他编辑短信的时候,蓦地收到了一条消息。 江修齐通知陆明远,因为他的作品在伦敦拍卖行大受追捧,法国巴黎的艺术家沙龙,诚挚邀请他在今年二月份出席。陆明远的三幅作品,累计拍卖出十七万英镑,数额不算大,但也足够他花。 陆明远保存了文本,随意地回复了江修齐:“我不去沙龙。我法语不好,混不了巴黎的圈子。” 江修齐并不死心:“你在英国长大,还没上过几堂法语课?” 陆明远假装没看见。 他专心给苏乔发短信。 另一边的苏乔手机振动,但她置若罔闻,重新坐回了牌桌。面对周围几位董事,苏乔道:“久等,我的事情处理完了。” 郭董耸肩:“苏总,您这真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说好了二十分钟,我们等了四十分钟,终于见到你本人。” 苏乔笑得轻松:“谁还没个急事呢?你说是吧。” 郭董搓着扑克牌,乐津津道:“刚打牌的时候,有几个小姑娘,就站在我们身边八卦……说什么,苏总大冷天的,跳下游泳池,就为了救一个男人……” 苏乔闻言挑眉。 郭董又说:“我寻思着,怎么会呢?咱们苏总是谁?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宏升总裁,搁哪儿家公司都没有啊,哦,这话不全面,也就一些互联网公司有吧。比如什么Snapchat ,Facebook ……可我们宏升,做的是传统行业,我们的龙头老大,不可能拎不清轻重。” 苏乔翻开一张牌,不冷不热道:“郭董,您老婆掉水里,您救不救?” 话音刚落,在抬头的时候,她又瞧见了陆明远。 陆明远坐在沙发上,气定神闲,淡然如常,顺便接受了几位热心人士的慰问。好像刚才打架的人不是他,掉进游泳池的人也不是他。 苏乔没奈何地笑了。 郭董顺着她的目光一看,立马注意到了陆明远,心道:这浑小子长得真不错,难怪把苏乔套牢了。唉,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忍不住实话实说:“苏总啊,我老婆……要是掉进了水里,我绝不会自己救,我要找人来救。” 苏乔恭维道:“郭董是做大事的人。” 听闻苏乔的称赞,郭董笑容含蓄:“哪里哪里,我做的事业再大,大不过咱们苏总。苏总刚上任,还没几天呢……就开始大刀阔斧搞改革!” 他秉持着一贯作风,指桑骂槐道:“咱们老一辈常说啊,初生牛犊不怕虎,咱们苏总信奉的,肯定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能与火箭争速度,敢和日月比高低。” 呸! 苏乔在心中暗骂一声。 什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与火箭争速度,和日月比高低”,全是大跃进时代的标语——郭董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无非是嘲笑苏乔急于求成,鼠目寸光。 苏乔并不搭话。 她抬高了下巴,盯紧一旁的男侍者,胸有成竹道:“我押注。” 另一位董事规劝道:“苏总,您那一百万都快要输光了呀……” 苏乔感到惊讶,敲了一下桌子,训斥自己的秘书:“我不在的四十分钟,你输了几盘?我让你学学扑克牌,你全当耳边风了?” 她表现出滔天怒火,不似作假。 秘书面露难色,讷讷道:“苏总,前两场局面,我没抽到好牌。” 苏乔听得烦躁:“你没把握,为什么不弃牌?”又故意说:“我看你在财务部表现出色,才把你调到身边来当秘书,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大材小用?四十分钟输光我一百万,把你卖了都赔不起,真晦气。” 这一番话,让郭董想起——苏乔的秘书上任不到两个月。 哎,不会用人。郭董心道。 苏乔的秘书扬起眉毛,脸色微白。他将双手放进裤兜,抵住大腿,吞咽了一口唾沫,方才回答道:“苏总,您刚刚出门前,只说了让我代替您,坐在这儿继续打牌。” 语毕,他往后退了半步,与苏乔保持距离。 苏乔笑道:“赵秘书,我希望你能明白两点,第一,那一百万是我的钱,不是你的钱。第二,我让你代替我,可没把这笔钱送你。” 她正眼不瞧秘书,克制嗓音,语气低沉,宛如一位喜怒无常的老板。 当然了,她还争强好胜,心浮气躁。 这恰恰是郭董给苏乔的定位。 今天晚上,郭董牌运亨通。几位年轻美女靠拢在他身后,温香软玉,莺声燕语,听得他身心舒畅,只觉自己是北斗星转世——打遍天下无敌手。 他自斟了一杯茅台酒,同桌打牌的还有两位好友,如果没有苏乔在场,这场牌局……堪称完美。 眼见苏乔教训属下,郭董心念一动,佯装一位“和事佬”:“呦,苏总,逮住秘书一顿训呢?敢情人家的上岗需求还要加上一条——精通德州扑克,您给人加钱了吗?要我说啊,这事儿就算了,您看人家赵秘书,一身的书卷气,他不是打牌的料。” 苏乔释然道:“好吧,赵秘书,郭董都说不介意了。那一百万就算了,今晚的事,你回家反思……” 一句话尚未说完,郭董扑哧一笑:“苏总,您又变卦了?” 苏乔反问:“我变了什么卦?” “那一百万,你输给我们,不想给了?” “郭董,你刚刚说了,那事儿就算了,赵秘书不是打牌的料。” 郭董好不容易逮住苏乔的把柄,哪儿能轻易地放手。他轻轻“嘿呦”了一声,纠缠道:“您先前的场面话,说得多好听啊?您说,要拿一百万出来,纪念咱们的老董事长,给大家乐呵乐呵。” 苏乔面不改色:“难道你不觉得,我们是在聚众赌博吗?” “赌博”两个字,她说得很轻。 然而隔着一条走廊,陆明远注意到她的口型。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在靠近苏乔的位置,他又停了下来——他想起苏乔的告诫,她让他不要靠近,乖乖等她打完牌。 陆明远暗自猜测,苏乔在玩什么扑克牌。 他没瞧见赌博的筹码,也没瞧见一丁点儿钱款交易。 他不知道这笔交易进行得十分隐蔽。牌桌上,郭董破天荒地开脱道:“苏总,私底下小打小闹的牌局,跟聚众赌博扯不上关系。” 他身旁坐着的另一位董事也说:“唉,咱们以前玩的娱乐游戏,比现在刺激惊险多了。人老了,玩不动了,只能搓搓麻将,打打扑克牌。” 苏乔似乎听信,稍有妥协。 她又陪着他们玩了两把,疯狂押注,大输了一次,又小赢了郭董一次。这下郭董不干了,非要加钱,苏乔却道:“不玩了,我输了一百多万,没意思。” 她兴致缺缺,起身走人。 几步之外,陆明远以为她打完了,脊背不由挺得更直。他的视线不曾离开苏乔,只盼着她能快点走近,然后他牵着她回家,将她抱上床,再搂着她睡一觉。 却不料在牌桌上,某一位董事小声说:“苏总扭头走了,那一百多万……就算了吧。” 另一人道:“能不能让苏总签一个合同?” 他带着酒气,拉来了自己的助理。 郭董暗想:桌上的人,都是他的熟人。难得有一个整治苏乔的机会,他必须好好把握——直接拿钱,实在无趣。签合同更是不必,太麻烦。散播苏乔欠钱的消息,也没必要,毕竟那一百多万放在董事会都不够看——大家还会可怜他郭董缺钱。 怎么办呢? 郭董道:“让苏总给我们写张欠条吧。” 苏乔的秘书还站在旁边。他听完郭董的话,做了一个传话筒。十几分钟后,他双手拿着苏乔的欠条,交到了郭董的手里。 郭董喜形于色。 赵秘书却在想,人呐,总是容易乐极生悲。 而苏乔已经走在返程的路上。 她今日疲劳,叫来了司机。自己则坐在后面,侧身半躺,把陆明远的双腿当做枕头,她起初只是缓慢地眨眼,后来越发困顿倦怠,不知不觉合上了双眼。 夜色深重,雨水如浅墨飘散,蒙得车窗起了一层雾。陆明远看向窗外,抚摸苏乔的脸颊,自言自语道:“我今晚给你发的短信,你看了吗?” 苏乔打了一个哈欠:“没有,我没空。” 陆明远捏了她的脸。 苏乔反而按住他的手掌。几秒后,她松口道:“我逗你玩的,你的短信,我一定会看。不过,除了你的消息,我还收到了江修齐的消息,他说,法国的一个艺术家协会邀请了你,他们一向很有格调,从来不带普通人玩。” 陆明远拐弯抹角道:“地球上有两百多个国家。高格调的艺术家协会,不止法国的那一个……” 总之,他不想去。 他懒得说理由,低声蛊惑她:“我出国一个礼拜,你见不到我,不想我吗?我觉得,你会茶饭不思,想我想到失眠。” 苏乔没回答。 她睡着了。 车辆行驶平稳,司机开了暖风。风速适中,温暖怡人,轻轻吹过苏乔,吹动了她的头发。 陆明远把苏乔额边的碎发拢到耳后,手指不小心碰到她浓密的睫毛,感觉她轻颤了一下。他的呼吸也跟着一缓,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扎根。 “小乔……”他看着窗外,念了一句。 声音很低,讲给自己听。 白雾茫茫的城市中,万家灯火光影模糊。他心不在焉地观赏夜景,右手还搭在苏乔身上,揽着她的细腰,防止她睡得掉下去。 苏乔的手机在此时震动。 而她太累了,竟然没被吵醒。 陆明远拿起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了三个字——“戚主任”。陆明远思索半秒,挂了母亲的电话,用自己的手机给她发短信。 信中说:您好,我是陆明远。苏乔睡着了,等她醒来,我让她看未接电话。 戚倩与陆明远不同,她完全不避讳他。很快的,她回复了一条信息:“明明,他们顾氏集团的投标方案,很像是苏乔递交方案的改进版。时间上来不及了,开标会召开在即,专家们做完了初步评审,我才发现两份方案的相似点。” 陆明远从没参加过商业竞标。 但他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第69章 追忆 陆明远再三斟酌,晃醒了苏乔。 他说:“有人找你。” 找就找呗。 苏乔在心中腹诽。 她这会儿特别困,又睡得舒服,舍不得爬起来。她将脑袋埋在陆明远的腿间,真把他当成了一个有温度的枕头,她还牵住他的左手,抱在怀中,像只安静的小白猫。 陆明远破坏气氛,抖了几下腿。 苏乔气鼓鼓道:“你干什么呀,再借我趴一会儿……” 陆明远靠上椅背,催促了一句:“起来吧,我给你看一条短信。” 苏乔衣衫不整地坐正。 她理了一下头发,接过陆明远的手机。陆明远应该是少有的、坚持使用诺基亚的用户,而苏乔好久没碰过按键手机,她胡乱戳了一阵,点进收件箱,瞧见了戚倩的消息。 半晌后,苏乔说了三个字:“顾宁诚……” 她将手肘搭上车窗,心中暗忖:顾宁诚今天怎么没被淹死。 直到这时候,苏乔才想起——上次在办公室里,顾宁诚和她说,如果苏乔不接受他的帮助,她将来一定会后悔。 原来他已经铺好了一条路。 当真有城府。 苏乔忽然惊觉,无论是叶姝中毒,亦或者苏展住院,到头来便宜的都是顾宁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顾宁诚就像一只蹦来蹦去、扑棱翅膀的黄雀。 苏乔急火攻心,气得狠狠拍了一下大腿。 拍完却不觉得痛。 苏乔低头,发现自己拍错了——她刚刚竟然是在陆明远的腿上泄愤。她连忙帮他揉了揉,关切地问:“疼吗?” 陆明远道:“不疼,你太瘦了,打人没劲。”而后又说,“我以为是我惹你生气。” “为什么?”苏乔讶异。 她碎碎念道:“我就是再生气,也不会对你动手啊。” 陆明远靠近几分,解释道:“你正在睡觉,我把你弄醒了,又转告了一个坏消息。三个月前,你开始做方案,为了竞标计划,连续一周熬夜。现在方案被别人盗用……” 他还没有说完,苏乔出声打断:“你叫醒我,是应该的。” 如果她早一点接到电话,她根本不会有一丝睡意。 她再一次趴倒,枕住陆明远的腿:“你别看我表面平静,我心里快起火了。我的手机呢?我要给戚主任打电话——幸亏有你,否则戚主任不会通知我。” 陆明远搭上她的后背。 他轻轻摸了苏乔几下,全然没有一点暧昧,仅仅是出于安慰。他心道:那些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恐怕是无休无止。 他稍一忖量,越发体谅苏乔。他不懂“方案雷同”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相似度越高,苏乔的损失就越大,正如一幅真画和它的赝品,会搅乱一个小型市场。 几秒种后,苏乔拨通了戚倩的手机。戚倩很快接听了电话,她一直没睡,等着苏乔给她回拨。 戚倩一上来便问:“苏总,你们的方案做了保密工作吗?” 苏乔一口咬定:“所有参与方案的员工,都签署了保密协议。一旦方案泄露,他们要面临法务起诉和天价赔偿,我相信普通人不会轻易涉险。” 而后,她话锋一转:“顾氏集团的接班人,顾宁诚先生,他也在宏升集团工作。他是人事部的副总监,宏升持股的董事……” 戚倩明白苏乔话中有话。 她干脆建议道:“苏总,你方不方便跟我见一次面?我这儿有些资料,兴许对你有用呢。” 什么资料? 苏乔试探地问:“因为这件事,太紧急了……戚主任,如果您有空,我今晚就想去找您。我现在刚好在车上,去哪儿都可以。” 后面又跟了一句:“当然,如果您不方便,我们就近约个时间。” 苏乔并不是急于求成。她清楚地明白——顾宁诚那边的事,就像火山喷发一样,随时有可能爆炸。这般十万火急关头,万一他们真拿到项目,苏乔有苦说不清,提不高宏升的市值,还会在董事会里被一堆人冷嘲热讽。 电话里,戚倩略微犹疑。 但很快的,戚倩轻声问道:“明明和你在一起吗?” 当她提起儿子,语气变得好温柔啊。 苏乔一时怔住。 黑夜的灯光穿透玻璃,描摹出陆明远的轮廓,他侧头看向窗外——他们途径小吃一条街,冬日严寒驱不散人间烟火,还有晚归的客人在撸串喝酒。 陆明远看得出神。 苏乔拉近他的胳膊,附在他的耳边问:“你的小名,叫明明呀?好可爱,好适合你。以后,我也叫你明明。” 陆明远摇头,给苏乔指了另一条路:“你还是叫我老公吧。” 他有理有据地陈述:“你收下了我的戒指,也答应了要嫁……我是说,娶我进门。这是你亲口说的。” 苏乔离得很近,又没挂断电话,陆明远的声音,自然传进了戚倩的耳朵里——戚倩方知儿子把苏乔放在了何种位置上。而且陆明远诚意十足,态度温软,活像一个情种。 他与他的父亲完全不同。 戚倩便和苏乔说:“我这会儿,还在家呢,我把地址发到你手机上。” 苏乔连忙应好。 她知道,这都是沾了陆明远的光。 交通干道没有堵车,司机开了半个小时,便把苏乔送到了目的地,苏乔裹着大衣下车,又从车里牵出了陆明远。 风大雪也大,寒气扑面而来,苏乔打了个喷嚏,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她望着眼前的公寓楼,拉紧了陆明远的手,感慨道:“你今晚在冰水里,泡了好几分钟,我应该带你回家才对,而不是深夜造访你的母亲。” 陆明远抛出一个成语:“事出有因。” 他沉稳地揽住苏乔:“你刚才在车上,睡得很熟。我知道,你也想回家休息,要不是因为顾宁诚搞幺蛾子我们已经在家了。” 最后一句话,陆明远义愤填膺,说得没有一丝停顿。 苏乔被他的话逗笑。 他们站在公寓底层,按响了102室的对讲机——接通的人,并不是戚倩,而是戚倩的现任丈夫。那男人嗓音浑厚,温和地喊了一声:“呦,孩子们来了。” 戚倩忙道:“外面好冷,快让他们进来啊。” 她有些手足无措:“还在下雪呢……这雪下个没完!我去外面接他们,带上两把伞。” 丈夫却笑了笑:“明明和他媳妇都走到楼下了。你拿伞去接他们,迟了。” 迟了。 这两个字,让戚倩叹了一口气。 戚倩说:“我联系上儿子的那一年,他大学毕业了,念了自己喜欢的专业。他住在伦敦,能自力更生……我也迟了一步。我给他钱,他不要——我把人民币换成英镑,偷偷给他汇过去,他原封不动地退回来,后来连电话都不接,多亏了江修齐做媒介。” 丈夫宽慰道:“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主意。” 戚倩又笑:“他只是以为,我十几年不管他。等他长大了,才给他打电话。” 丈夫自然为她说话:“你不是不管儿子,是找不到儿子啊。陆沉把他藏得太好,藏到乡下念书,而你在国外没有人脉……” 他怅然道:“大海捞针。” 话音未落,他们家的门铃响了。 戚倩走过去开门。 苏乔首先迎上来,笑着打招呼:“戚主任好,陆明远和我一起来的。”她后一句话等于没说,因为陆明远就站在旁边,与戚倩的目光对视了几秒。 走廊上冷风烈烈,洁白的大理石地砖微微反光。 戚倩松手,将门开得更大。 “进来吧,”她说,“明明,这里是妈妈家,也是你家。” 她和陆明远说话的态度,难免与十几年前相同。或许是因为,戚倩没有目睹陆明远的成长,对她而言,自己的儿子几乎是一夜之间,从七岁长到了二十多岁。 陆明远回答了一句:“进屋要脱鞋吗?” 戚倩暗道: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乖。 戚倩尚未应声,她的丈夫爽朗一笑,接话道:“不用脱了,我们家每天都有人打扫卫生,第二天早晨就干净了。” 他连连摆手:“我给你们削了一点水果。今天不知道孩子要来,没准备什么,家里只有苹果、梨子、柚子之类的。” 他说得真心实意。 苏乔抬起头,面朝沙发一望,瞧见茶几上摆了一个精致的果盘。她还注意到,戚倩家的面积挺大,住在高档公寓,家里有几间空房——他们似乎没有别的孩子了。 陆明远和苏乔不同,他没有仔细观察四周。他跨过门槛,反手关上房门,自觉地坐到了沙发上,在戚倩的一再邀请下,他还吃了一小块柚子。 戚倩笑着说:“你小时候,很喜欢吃柚子。” 苏乔接了一句:“他现在也喜欢。” 戚倩心花怒放:“这么多年了,爱好也没变。” 她捋了一下裙摆,从茶几底下掏出一沓文件,直接递到了苏乔的手中:“这是顾氏集团竞标方案的分析文件,我做了一个备份……距离开标会,还有一段时间,你们仔细准备。” 文件不重,但苏乔知道它的分量。 她连忙说:“谢谢戚主任。” “还叫我戚主任?”戚倩拉住她的手,注意到她的戒指,忍不住询问,“你和陆明远领过结婚证了吗?上次江修齐和我说,陆明远找了个女朋友,就是你吧,我总盼着你们小两口回家一趟。” 戚倩心道,既然她无法补偿儿子,那就补偿儿媳妇吧。 第70章 衷情 苏乔不敢在未来婆婆的面前撒谎。 她一五一十地坦白:“我还没和陆明远领结婚证,但是快了。我跟他商量过,等公司稳定下来,我们就正式……” “看你们的安排,不着急,”戚倩道,“你们还这么年轻,先立业,再成家,这样也好。” 今晚的戚倩格外通情达理。 苏乔从没见过她这一面。 以往和戚主任打交道,都是公事公办,讲究效率。通过戚倩攀附裙带关系,是苏乔不曾想象的——而今,顾氏集团的分析文件,却躺在苏乔的手中。 说来说去,还是沾了陆明远的光。 戚倩时不时地问起陆明远:“上一次,你去单位参加谈判,我们在走廊上碰见了。那会儿,我没来得及和你好好谈谈。周围人多,你走得也急……你现在是在北京画画吗?有没有稳定工作,大概收入是多少?” 她到底是做母亲的,关心儿子的事业与家庭。 苏乔反而心脏一紧。 她状若无事地端起一个茶杯,暗忖:陆明远现在的职业,不仅包括了悠闲艺术,还有宏升集团的保安,这要怎么告诉戚倩? 然而陆明远认为没必要撒谎。 他实话实说道:“我签了一份合同,在宏升集团的保卫科工作,做保安,一个月薪水4300,平常不用加班……” 苏乔垂下头,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一向世故圆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开口前先笑三分,甚少遇到无解的状况。 而今,苏乔只敢从指缝里偷看——果不其然,戚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客厅里共有四个人,大家围坐在沙发边,陡然陷入一种沉静的默契。而戚倩忽然呢喃道:“唉,你怎么能当保安呢?做英语老师也行。” 陆明远逡巡一圈,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觉得,保安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和所谓“艺术家”相比,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除此以外,家庭主妇也值得被尊敬——只要一个人付出了劳动,在合法范围内生存,他们都应当被鼓励。 陆明远不知所谓地笑了。 苏乔挽住他的手臂,与他十指相扣,在戚倩面前圆场:“陆明远可能是想体验一下生活。而且,前段时间,宏升内部出了事,苏展被人捅成重伤,还有一位清洁工跳楼,陆明远不放心我……我早就准备把他调到设计部了,那里有更适合他的位置。” 她大约是头一回语无伦次。 陆明远没有接话。 算是默认。 戚倩的丈夫搭了一腔:“年轻人历练一番,不碍事。我像陆明远这么大的时候,还在部队里当兵,每天给全班叠被子,参加训练,负重跑步,不知道未来在哪儿。” 他笑得和蔼,巧妙地转移话题:“你们大学军训过吗?在野外,做封闭式训练。” 苏乔应道:“参加过,但是,肯定没有您当年辛苦。” 她试图为陆明远挽回面子:“我也觉得年轻人,吃点苦是好事,还能丰富阅历。我认识很多家族企业的继承人,都是从基层做起。我爷爷在世时,经常和我们说,人生不是爬山,是游船,会不断拓宽水域,打开眼界。” 其实苏景山没说过这句话。 这是苏乔临场瞎编的。 戚倩的丈夫却信以为真。 他好像还认识苏景山,不由得更加佩服老爷子:“哎,你爷爷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商人。” 他们两人随口闲聊,旁边的戚倩却坐不住。 她虽然多年不曾见到儿子,但也是一位寻常的母亲,她会牵挂,会担忧,会替他的未来做打算。 戚倩轻声问他:“明明,你做保安多久了?” 她叹气:“薪水倒是次要的,你在保卫科上班,能学到什么东西,有什么发展前景?” 陆明远回答:“干得好,能做保卫科的科长。” 他原本想保持沉默,但是沉默也不礼貌。硬要他说出一句话,他便只能这么说了。他还想到,很多年前,陆沉刚做上总经理助理时,必定认为,自己能学到很多东西,且有长远的发展前景吧。 室内再一次冷场。 苏乔恍然察觉,陆明远与他的家人仍有隔阂。她看向陆明远,温柔地开口:“无论你想做什么,跟我说一声就行。” 而后她起身,郑重道谢,正式告辞。 当夜凌晨时分,苏乔和陆明远方才回到自己的家。 陆明远独自上楼,去泡热水澡了。而苏乔留在书房,打电话喊醒了竞标小组的组长——组长听闻方案泄露,差点吓得尿裤子。 苏乔漠然道:“好在我们发现及时。” 另一边的组长满头大汗:“不可能,苏总,真的不可能。我们组里的人员,筛选了好几遍,大家都签了保密协议……大家都知道这个后果,一旦泄露,就要承担责任,赔钱陪得倾家荡产。” 这件事,实在非同小可。 组长更担心苏乔怀疑他。毕竟除了苏乔以外,就属他自己权限最高。 苏乔神志清明道:“你不要着急。” 她站在窗台边,观望夜色中的雪景。银霜挂满枝头,灯光忽暗忽明,照亮乌压压一片沉云。 今日的天气糟糕,苏乔的心情也起落不定。她拆开了戚倩馈赠的文件,从第一页翻到了最后一页,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审视,她很快发现,顾氏集团百分之百抄袭了他们的方案。 剽窃别人的心血,真是恶心死了。 他们用最简单的方法,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变成自己的,盖上不知羞耻的烙印,用以追求更广大的利益。而且由于国内版权保护的薄弱,只要他们没有大段大段地复制粘贴,都要经过漫长的取证、扯皮、方能判决。 苏乔轻轻合上了档案袋,心道:全他妈是垃圾,那帮早死的东西。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想一把火烧了顾宁诚。 即便如此,苏乔仍然对组长说:“我相信团队内部的每一个人——因为你们所有人,都是我自己选的,我的眼光没有问题。” 组长听出了弦外之音:“苏总,外人接近不了我们的方案……” 他甚至怀疑苏乔的男朋友——那个混迹于保安部的帅气小白脸。他如同一位直接进谏的言官:“我们做完补充方案,绝不能放过泄密的人。” 苏乔道:“这个不用你管,我会派人去查监控记录。” 她与组长商量了对策,暗叹,幸好有了戚主任的援手,让她掌握了顾宁诚的底牌。 苏乔忙到凌晨一点,冲了个澡,心绪不宁地爬上床。床头壁灯光晕柔和,陆明远在灯下看书,书是英文版,讲述了二战时期的一个男人,以及他们家族经营的动物农场。 陆明远翻了一页纸,视线仍在书上:“你忙完了?” 苏乔扯掉浴巾,滚进了他的怀里。 她絮絮叨叨地说:“没忙完,但我困了,想睡觉。” 陆明远赞成道:“是该睡了。” 他扶了一下旁边的闹钟,再次提醒苏乔:“你看,凌晨一点了。这个时间段,你再工作,只会越来越困。” 而后他甩开了书,把柔软的被子抬高,裹住了苏乔整个人,只露了一张脸在外面。 他没忘记关灯。 “啪”的一声,卧室被黑暗淹没。 窗外飞雪盛大,狂风呼啸,“呜呜”不止,院中的树木都在不断地颤动。它们将落叶献祭给了深秋,留给严冬的,便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平添几分凛冽寒意。 陆明远身上温暖如火炉。苏乔与他紧贴到一块儿,片刻后,她又抬起脑袋,紧张地问:“糖果在客厅吗?它要是在院子里,会被冻坏的。” 陆明远悠然道:“糖果在客厅的狗窝睡觉。你在书房打电话的时候,我给它加了一床棉被。” 苏乔放下心来:“那就好。” 她闭上双眼,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在戚倩家里,那个有关保安的话题。苏乔总觉得,她用俗事困扰了陆明远。 苏乔忽然说:“如果你没遇到我,你可能会过得更好。” “不,”陆明远一口否认,沉沉黑夜中,他轻吻苏乔的额头,“我会做一辈子处男。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死了以后,墓碑都是孤零零一块。” 死了以后,墓碑都是孤零零一块。 这句话,实在窝心。 苏乔顺着他的意思说:“那你现在有了我,你不是一个人了。” 陆明远道:“嗯,等你有空怀孕,我再和你生几个孩子,凑成一家人。” 苏乔纠正道:“你不要用‘凑’这个字,显得特别不正式。” 她钻进了被子里,侧脸贴住他的胸膛:“你应该这么说,我们再生几个孩子,组成一家人。用‘组’这个字,是不是好听多了?” 陆明远低下头,在昏暗的视野中挑起苏乔的发丝,诱使苏乔仰起脸来看他,他刚好吻上她的唇,不容推诿,分外坚定道:“将来你给孩子取名,我的中文水平不够。姓陆,姓苏,都无所谓。” 苏乔欣然应允。 她起初十分困倦,而当下,莫名打消了睡意。她黏着陆明远不放,追根溯源道:“你的青春期是怎么过的?” 她轻咬他的耳朵:“那个年龄段的男孩子,不会有一点春心萌动么?”又接着打趣,“我不出现,你真要做一辈子的处男?” 苏乔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陆明远在脑海中理顺了关系,方才回答道:“我青春期上的寄宿学校,只收男生,是一个男校。宿舍是单人间,我有时会逃课,在房间里画画。” 苏乔道:“画什么呢?” 陆明远仔细回忆,据实描述:“绵羊,野马,天空,大海,森林……这些画,几乎都是你的。你要是好奇,起床去隔壁看看。其中有几幅,是我高中的作品。” 苏乔轻笑。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喜欢和他聊天——因为没有压力和负担。 “隔壁的那些画,”苏乔道,“是我买过的最好的东西。” 她接着探寻:“你的大学生活是什么样?” 陆明远先是说了一句:“等你问完,我也来问你。”而后,他简短地概括:“大学生活……无非是喝酒,睡觉,上课,做作业。每天查学校的邮件,有大事就去参加,没有就算了。” 苏乔自言自语道:“然后你遇到了江修齐,他是你的表哥,作为你的经纪人,处处维护你,你不用和外界周旋。难怪,你跟我周围的朋友不一样。” 她故意说得很小声,陆明远听得模糊。他又给她掖了一次被子,另起话题:“轮到我了。” 苏乔顺从地点了一下头。 陆明远有些不确定:“什么都能问吗?” “是的,”苏乔道,“今天晚上,我和你玩真心话大冒险。” 床帐挡住了黯淡的月光。风雪夜里,室外有多少寒冷萧瑟,室内就有多少温暖柔情,陆明远积攒了一肚子的问题,但他又想,苏乔今天累得睡在车上,明天早晨又要早起,他还是节省一下时间,让她早点休息吧。 他只问了一句:“你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继承父母的公司吗?” 苏乔闻言愕然。 她没做声。 陆明远将手搁在她的腰上,搂了搂,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近了点。他以为苏乔在犯困——四下黑暗,他瞧不见苏乔的表情,他温声低语道:“小乔,你睡着了吗?” 苏乔支吾着回应:“我在思考。” “别思考了,睡觉吧。” “不是,你听我说,没人问过我的理想。” 这一回,是陆明远没说话。 苏乔向他敞开心扉:“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做一个……二胡演奏音乐家。爸爸把我的二胡扔了,我还没学会怎么拉弦。当然我现在也不喜欢了。” 陆明远忍不住问:“你现在喜欢什么?” “喜欢你,最喜欢你,”苏乔往他身上蹭,“满脑子都是陆明远——我保证这是真心话。” 陆明远一时心软,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他在一片黑灯瞎火中,又提了一个问题:“除了我呢?你不是很喜欢工作吗?” “工作是责任,不是爱好,”苏乔咳嗽了一声,又开始回忆往日,“我刚进宏升集团,只有十八岁,身份是实习生,平常还有男同事……” 她忿忿不平,如实相告:“发短信骚扰我。” 陆明远自认客观地评价:“他们只会用下半身思考。” 苏乔表示赞成。 陆明远不放心地问:“现在还有人骚扰你吗?” “没了,”苏乔道,“我发了几次脾气,闹得很凶。他们再没有乱说话。” 她的声音忽然变小:“青少年发育期以后,我不喜欢自己的身材,我想做那种,看不出性别的人。” 苏乔确实困了,打了一个哈欠,半梦半醒间,懵懂如呢喃:“我每天,都去健身房锻炼,幻想自己长一身肌肉,很强壮,结果越练越瘦……” 陆明远摸索到了她的胸前,一手几乎握不住,他轻缓地揉了揉,安抚道:“你现在这样也挺好。你不挑食,就更好了。” 苏乔被他摸得舒服,差点儿睡着了,他的手活太好了,苏乔心道。她陷入半昏迷的睡眠,仿佛在说梦话:“我在你面前,是不是挺软?在外面不是,我尖酸刻薄,算计别人,很不可爱……” 陆明远否认道:“你已经足够可爱。” 他说:“我因为你,神魂颠倒。” 苏乔没有回答。陆明远只听见她清浅的呼吸声。也好,陆明远平常不会说这种话,他比较习惯说:“少来这套”,但他今晚又知道了一些关于苏乔的秘密,无从探究,无端心痒。 第二日,苏乔起床时,咳嗽加剧。 陆明远反而一点事也没有。 他很肯定:“你昨天跳下游泳池,着凉了。” 昨夜的泳池里都是冰晶,陆明远没受影响,换做苏乔呢?她到底是个女孩子。 苏乔却否认道:“不关你的事。昨天中午,我也想咳嗽,可能我早就感冒了。”她匆匆换好衣服,带了一沓文件,便准备出门。 陆明远关掉笔记本电脑,跟住了苏乔,与她闲谈道:“昨天晚上,董事会的一个成员,姓郭,他被带进了派出所。他是不是你经常说的那个杠精?” 苏乔心下一顿,明知故问:“郭董是因为什么罪名被抓走的?” 陆明远不以为然:“公司内网上说,是聚众赌博罪。他在附近的酒店,开了一间房,带了几个年轻人,玩德州扑克。” 郭董被捕的消息,一早就传遍了公司。 涉事的不只有郭董,还有为苏乔工作的赵秘书。但是赵秘书一再坚称:他只是看郭董喝醉了,醉的七荤八素,便把郭董送进了酒店。他很快就出了门,绝没有参与犯罪。 赵秘书证据充足,十分清白,他依然按部就班地生活。 董事会内部,不知情的人连连叹息。 他们只说郭董栽了,和一帮街头混混搞上,去了酒店,聚众赌博,还玩抽头。郭董年轻时好赌,本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但他近十几年来收敛了不少,大家也都快忘干净了。 然而昨夜的牌桌上,还有一两位没被收买的董事。 其中一人狐疑地质问苏乔:“苏总,昨晚上,您走了以后,您的秘书上了牌桌,又和老郭玩了几盘,把那一百万都赢了回去,还问他要欠条。到了十点,聚会结束,苏家开始清场,老郭才会去酒店……” 苏乔脸色一凛:“我和郭董并没有任何资金往来,哪有什么欠条?钱董,你也参与了那场牌局,我们没用筹码,也没有人转账,我要是真欠一百万,一定会当场给的。我缺那一百万吗?” 钱董方知其中有诈。 苏乔旁敲侧击道:“我昨天晚上走得早,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知道的,还没你清楚。” 钱董不愿惹是生非,打着哈哈道:“唉,要怪就怪老郭自己,以前董事长还在时,经常说,老郭是赌徒的命。那话不假,老郭把自己赔进去了。” 苏乔满意道:“是啊,真可惜。” 她流露出一点惋惜的意思:“郭董为公司做了这么多年,他要是能一直保持原样,多好呢?只是从一月开始,他变化很大,沦落到吃牢饭,也不能怪别人。” 这番话含沙射影,硝烟十足了。 钱董搓了搓手。 他只觉得,苏家上下,无论老小,都是天生一副黑心肠。眼前这个苏乔,与苏展的套路如出一辙。老郭在公司高层,拉帮结派反对她,转眼自己就出了事——但是他能怪老郭吗?不能。 每个人都有缺点和弱点。 钱董心中理解,口中却与“老郭”撇清了关系:“苏总,你犯不着为了老郭生气。他那是老毛病了,分不清形势,看不穿局面,有点蝇头小利,一股脑就钻了进去。” 第71章 凝思 钱董的那一番话,可以理解为示好。但是在公司高层,颇有一帮人敢怒不敢言,私底下对苏乔充满怨恨。 苏乔心知肚明,却认为他们不足为惧——郭董这一走,他们没了领头羊,闹也闹不到哪儿去。想当初郭董还在时,他敢在董事会上破口大骂,虽然是五六十岁的人,却激进得像个愤青。 郭董离职,皆大欢喜。 然而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早上八点多钟,苏澈得知,与他交好的郭董进了局子,一时半会儿捞不出来。郭董这人重利,一毛不拔,贪财爱财,政界的朋友很少,苏澈试图救他,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苏澈无计可施,心中压了一块石头,甚至吃不下早饭。 他的管家年近五十,照料苏澈许多年,把苏澈当成了亲儿子。苏澈这一幅烦闷模样,让管家见了心疼,忍不住说:“阿澈,你对公司的事上心,不能忽略自个儿的身体。早饭吃得合心合意,工作才能顺顺利利。” 苏澈拿起刀叉,倾诉道:“我怂恿郭董对付苏乔,得了,还没蹦跶一个月,他就滚去蹲号子了。苏乔杀鸡儆猴,兴许下一次……” 刀锋敲响银盘,苏澈叹了一声:“她会拿我开刀。” 语毕,他缓慢地切割一块鱼肉。 苏澈没和管家说,苏乔看破了自己的身份。因为被苏乔捏住把柄,苏澈不敢轻举妄动,哪怕是在平日里的部门会议上,苏澈也不敢贸然反对苏乔,简直成了她的拥簇。 每当想到这里,苏澈食难下咽。 他问:“如果这些事儿,砸到我大哥手上,他会怎么处理呢?” 管家为他倒了一杯果汁,实话实说:“阿澈,你哥哥一向是先下手为强。” 苏澈挑起叉子,把三文鱼送进嘴里。他一边喝果汁,一边观赏窗外景色——寒冬腊月,万物萧条,唯独一片梅花盛开,欺霜傲雪。 他蓦地笑了出来:“妈妈种下的梅花开了。” 苏澈所说的“妈妈”,是他父亲的正牌妻子,却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这么多年来,苏澈早把她当成了生母,也很看重一家人的关系。 管家应和道:“是啊,我剪了一束梅花。等下,给夫人送过去。” 他们二人说话时,苏澈的父亲恰好路过。父亲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黑色西装,步履稳重,风度翩翩,彰显成熟的潇洒。 苏澈喊了一声:“爸!” 父亲驻足。 苏澈推开了餐盘:“爸,早上吃过饭了吗?” “没呢,我去公司吃,”父亲走到餐桌边,稍稍垂首看着儿子,“郭董的事,不用你插手。昨天夜里,他前脚踏出了我们家,后脚就迈进了酒店,跟一帮混混扯上关系,叫人坑了。” 他的话语平淡,不带一丁点儿感情:“郭董在我们家的聚会上赌钱打扑克,自是没人敢管。走出苏家的大门,他还敢昏头昏脑,这样的人,你用不得。” 苏澈拿起餐巾,在嘴上一擦而过:“我想给苏乔一个下马威,托关系拉拢了郭董。唉,爸,我哪儿知道,他不顶用,还没到一个月,被苏乔整得扫地出门了。” 放下餐巾,苏澈抬头,满心担忧道:“爸,苏乔在公司里,快要一手遮天。郭董倒台了,别人会害怕,不敢明着忤逆她。” 父亲静默。 半晌后,父亲说:“经过阿展同意,苏乔才当上了总裁。你哥哥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我们自家人——这是最让我痛心的地方。” 苏澈面容一怔。 父亲沉声:“我看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让我失望。” 苏澈张了张嘴,想为哥哥辩解。 直到父亲的身影消失,他也没讲出来一个字。 他只记得,父亲最后说了一句:阿澈,好儿子,你要想个办法对付苏乔,阿展还躺在病床上,咱们家只能靠你了。 咱们家只能靠你了。 苏澈明白,这是一种不容退缩的嘱托。 当天上午,苏澈在办公室里翻出来一份文件——那是苏乔刚上任时,行政部递交的规划。苏乔入驻总裁办公室,对那一批桌椅板凳不满意,行政总监一得空,上赶着献殷勤,从财务划了一笔钱,整饬了一套欧洲手工家具,大老远地空运过来。 苏澈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给父亲打电话。 手机响了三声,父亲接听:“阿澈,有事吗?” “爸,”苏澈笑道,“总裁办公室要换一套沙发桌椅。” 父亲会意:“你想到办法了?” 苏澈点了点茶几,手指微微颤抖,他的内心是恐惧的——因为自己的阴狠与丧德,可他的语调十分轻快:“我们给家具刷一层透明油漆,混点东西,苯、□□、甲醛、氧化汞,哪个最好?” 父亲道:“氧化汞。没有气味,查不出来。” 苏澈应了一声好。 他放下电话,心有余悸,嘴唇都开始抽搐。他的脑海里冒出四个字:变相杀人。杀的还是他的亲妹妹,年轻美貌,聪明伶俐的妹妹。 可他别无选择。 苏澈暗想,完事之后,他会给苏乔烧纸。正如每年清明,他给自己的亲生母亲烧纸。 与他同在一栋大楼里的苏乔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竞标小组的整改方案正在进行,苏乔亲临指导。她与组长达成了协议,不在组内宣布方案泄露,只说是要重新润色,然后加班加点地完成任务。 这一忙,就忙到了中午。 苏乔和组长打了个招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期间又咳嗽几声,她方知真的感冒了。 总裁办公室内,并不只有苏乔一个人,陆明远早已等候多时。他烧了一壶水,灌进保温杯,又对苏乔说:“喝不喝热水?” 苏乔反锁了房门。 她脱下西装外套,仅穿一件羊绒衬衫,胸前曲线惹人垂涎。她故意靠在陆明远的后背上,像是蔓草缠缚一道桨,阻止水中的木舟继续航行。 陆明远走不开,在她身前说:“我去给你拿温度计。小乔,你的脸有点红。” 苏乔撒娇道:“不要。” 她一个劲地蹭他,还对他动手动脚:“你呀,只要多陪陪我,我什么病都好了。” 陆明远纵容苏乔胡乱地摸着他,衣领都被她弄得一团乱,待她终于揩足了油,他才握住她的手:“老实点,别闹,我正在陪你。” 他还帮她回忆了一下:“每天早晨、中午和晚上,都在陪你。” 苏乔道:“这三个时间段,我心情最好。” 陆明远没接话。 他搭住苏乔的额头,察觉几分滚烫。他尚不确定苏乔的情况,又用自己的脸贴上她的脸,立刻变得漠然且不容置喙:“真的发烧了。” 苏乔这会儿烧得不清醒,她在陆明远面前没有心防,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也发过烧吧?我刚回北京的时候,你在伦敦,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就得了重感冒。” 陆明远微微低头,“嗯”了一声。 他一心拴在苏乔身上,没提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在桌上找到了温度计,拿给苏乔用——他解开苏乔的衣扣,拉下了一边的袖子,目光无意中扫过她的胸部,苏乔便要抬手去遮。 陆明远将温度计放好,压抑着呼吸,仍要挪开视线,故作矜高和冷淡:“别遮了,我全部看过。” 他在苏乔耳边说话:“不止看过,也亲过,揉过。” 苏乔眼角弯了弯,笑意轻佻。 她把自己的头发拨到一侧,躺在了沙发上,又裹住了一张毛毯,接着和陆明远说:“我要是烧到了41度以上,我就去医院。41度以下,我吃点药,睡一会儿,再起来工作。” 陆明远道:“41度以上?”顿了一下,冷静地说:“那你已经烧得半熟了。暂时不用去医院,保持这个温度,努力工作,争取烧到全熟。” 他不曾用过这般严厉的语气。 苏乔被吓得一激灵。 她从毛毯里伸出手,轻轻扯住陆明远的衣袖,但他抽开了自己的袖子,没事人一样站在沙发边上,苏乔压根碰不到他。 这般做派,彻底让苏乔服软:“你不知道我有多忙。” 陆明远帮她掖了掖毛毯,劝解道:“你发烧的时候,头疼脑热,神志不清,容易在工作上犯错。有句话,林浩教我的,你一定听过,叫做,磨刀不误劈柴工……” 苏乔纠正道:“磨刀不误砍柴工。是砍,不是劈。” 陆明远点了一下头,虚心受教。 苏乔却用毛毯蒙住了脑袋。 陆明远拉开毯子,重新将她拯救出来。他估算了一下时间,拿出温度计,瞧见上面显示:39.7。没错,的确是39.7,陆明远看了两遍。 他和苏乔一起去了医院,又给贺安柏打了一个电话。贺安柏听闻苏乔病倒,烧得将近40度,惊讶与惦念并存,忧心忡忡道:“公司这边,我会盯紧些,让苏总放心……你好好照顾苏总。” 用不着贺安柏提醒,陆明远也会尽力照顾苏乔。 苏乔再醒来时,天将薄暮。她好像做了一个梦,网罗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仔细回想也记不清了。她躺在卧室的床上,稍微挪动一点距离,发现高烧已经退了,她不再觉得头晕。 她开口道:“陆明远?” 陆明远坐在窗边,脚边摆了一个垃圾桶,他正在削一个苹果。听见苏乔的声音,他偏过头来看她:“医生说,你是上支气管发炎,需要休息,给你开了一些药。” 然后,陆明远就带着苏乔回家了。 苏乔撩起床帐,不声不响地将他望着。黄昏时分,落日渲染了影影绰绰的余晖,阳光映在他的眼眸里,温暖又清澈。 第72章 韶华 窗栏上的积雪未化,本应让人觉得寒冷。可是当苏乔看见了他,满心都是安稳,就连室外的风声也浸润了融融春意,她舍不得挪开视线,光着脚走下床,坐到了陆明远的身边。 陆明远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 苏乔握住他的手,咬了一口苹果。她好像在他的手里吃东西,柔软的发丝擦过他的指尖,像一只被饲养的小兔子。她还咬了很大一口,腮帮子鼓鼓囊囊的,随着她缓慢咀嚼的动作,陆明远不慌不忙地收回了手。他不再喂她吃苹果,稍稍低下头,轻吻她的唇角——他也想尝尝味道。 苹果味的,很甜。 陆明远贪恋甜食,若即若离地吻她。等她自觉勾缠上来,他便如同蓄势待发的猎人,轻易擒住她的腰身,手掌游移,从她的后背一路抚摸到脖颈……他何时学会了这种调情手段? 苏乔有心逗弄他,先是用气音说:“我刚才睡觉的时候,做了一个梦。”而后又念了一句:“梦到的都是你,零零碎碎的小片段。” 陆明远果然上钩。 他使力一揽,苏乔被他带入怀里,坐在他的腿上,他方才满意地问:“我在你的梦里是什么样?” “粉红色的,”苏乔形容道,“还会发光。” 陆明远一怔,道:“妖怪?” 苏乔笑出了声:“不,才不是妖怪。” 她用手指戳他胸口,讲出一番固执见解:“是小天使。你的天使翅膀长在了我的心上,带着那颗心,天天往你这里飞。” 苏乔原以为,这种甜言蜜语,足够骗来一个吻,再不济,也能撬开他的嘴,换取一两句好听话。 然而陆明远偏头看向另一侧,既不出声,也不与她亲热。他抓起刚才的苹果,用锋利的刀尖切下一块,含在嘴里,细嚼慢咽,像是品尝到了山珍海味。他的占有欲在激增,连她咬过的苹果也不放过。 苏乔歪着脑袋瞧他,认真审视,竟发现他有些脸红。 好纯情啊——不可否认,她心折于此。 她乖顺地伏进他怀里。 陆明远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把玩她的发丝。他想起一件正事,及时提醒道:“今天下午,贺安柏给我打了电话。他说,技术组启用人脸识别技术,过滤了一遍监控录像,发现了你要找的人。” 苏乔感慨道:“他动作还挺快。” 陆明远又问:“你想找谁?” “泄密的人,”苏乔道,“偷了我的方案,还想在公司混,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她心中有怒,激发阴险狡诈的算计。既然那个人敢于剽窃她的心血,她便要从他的身上剐下一块肉,公怨私仇一块报了——就算他只是一条狗,今日往后,他也别想吠叫一声。 苏乔盘算了十几种报复玩弄的手段。但她深知,在这一刻,她的眼神一定不好看,为了掩饰,她将额头抵在陆明远的肩膀上,闷声道:“这次我也有错,看得不紧,以后我会更注意,加强机密文件的安保工作。” 陆明远安慰道:“不怪你。” 他帮她把头发搭至耳后,又说:“小偷拿了失主的东西,是小偷缺乏道德,不是失主粗心。你收集证据,到法院起诉他吧。” 苏乔却暗忖:盗窃者没有造成实际损失,那个工业园区的项目,最终还是会花落苏家。这样一来,即便起诉,成效不高,绝不如自己动手。 她口是心非道:“好啊,我会拜托法务部。”而后直起腰,转移话题:“我有点饿了,我们去吃晚饭吧。” 陆明远一把将她扯回来,伸手轻轻覆上她的额头,又用自己的脸去贴她,反复确认她不再发烧。他方才问她:“你想吃什么?” 苏乔有些懒散,再一次倒进他怀里:“想喝鸡汤,热热的那种。” “我下午熬了一锅,”陆明远回答,“加了松茸,生姜……” 他用指尖挑起苏乔的下巴:“我有种预感,你一定想喝鸡汤,你睡觉那会儿,我就在厨房。这个叫什么,心灵感应?” 苏乔点头:“对啊,是夫妻间的心灵感应。” “夫妻间?”陆明远重复一遍,稍显愉悦,悄然无声地笑了。 苏乔双眼一眨不眨,牢牢盯着他,由衷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了让他更满意,苏乔主动提及:“我连我们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陆明远从桌上拿起纸和笔——双手拿着,交到了苏乔的手里。他略低了头,认真将她看着,眼神里浮动期待,他很少这般正式,甚至带了一点庄重的仪式感,他怎么能这么可爱?苏乔在心中暗想。 她心头一热,在纸上写下八个字:憬彼淮夷,来献其琛。 陆明远一瞧,这八个字里,他有两个不认识。 苏乔还问他:“如果我们生了儿子,就叫他陆其琛,来源于诗经里的句子,你喜欢吗?” 陆明远踌躇开口:“看不懂。” 苏乔连忙答疑解惑:“琛这个字,形容珍宝。” 陆明远颔首,态度坚定:“好名字。” 苏乔莞尔一笑,又继续写:“《诗经·邶风·静女》里,有一句话,叫做‘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如果我们生了女儿呢,就叫她陆洵美。” 陆明远熟悉“美”这个字,他说:“我和你生的女儿,肯定漂亮。”又低声道:“我的姓氏,还算不错,起名很容易好听。” 话没说完,他将那张纸折好,收进了衣服口袋。 天已经黑了,台灯散溢亮光。两人的影子在灯下痴缠一阵,依依不舍地分开了。 苏乔一下午没去公司,她的助理贺安柏忙得像个陀螺。尤其是监控报告一出,贺安柏心神俱震,直骂了三声“操蛋”,翻转着自己的手机,好一会儿才平静。 报告显示,窃取方案的人,是沈曼。 搞个毛啊?贺安柏心道。 沈曼不会不知道苏乔与贺安柏为了竞标方案付出的努力。她深知这一点,还要越过雷池,往他们身上插刀,究竟是为了什么? 贺安柏“啪啪”敲响键盘,关掉了显示器屏幕。他端着咖啡,站在落地窗边上,回想沈曼的一举一动——高薪、资历、职位级别,这些东西,她都有了。自毁前程,莫不是疯了? 贺安柏思索之际,手机响铃。 他以为是苏乔打来的,马上去接,却见来电提醒——“宏升集团沈曼”。 贺安柏暗道:真他妈说曹操,曹操到。为了不打草惊蛇,他选择接听,态度随和,一如往常:“喂,沈助理?” 沈曼开门见山道:“你还在公司吗,下没下班?” 贺安柏笑道:“没呀,我这会儿正忙着。年关将至,事情一波一波的,忙完这一阵,就能放年假了,我还盼着回家呢。” 沈曼将手机夹在肩头,贴紧了耳朵。她两手拎包,使劲抖了抖,找到自己的钥匙。 贺安柏听见响动,随口一问:“你回家了?” “算是吧,我刚到家门口,”沈曼取出钥匙,插进自家的锁孔,“我在路上想起来,上次咱们开年会,给员工发奖品,财务对账审核出了问题。苏澈说要自查,一来二去,不了了之……” 贺安柏感叹道:“苏澈上任没多久,烂账才多呢。” 沈曼道:“不对,不是财务,是企划部搞了猫腻。” 贺安柏没吱声。 他心想,企划部克扣的那点儿钱,苏乔压根没当一回事。财务总监虽然难缠,却也不敢公然贪赃——他那张财务总监的板凳,还没坐热呢,哪儿舍得滚下去。 他们这帮人近期最在意的项目方案,被沈曼一个晚上偷到手里,她还急着献策。贺安柏懒得多理,与她周旋一会儿,不紧不慢地挂了电话。 贺安柏态度微妙。 沈曼凝神思索,魂不守舍。 “啪”的一声,她的钥匙断在了锁眼里。起初,她是不认命的,狂踹了几下门,使劲拉拽门把扶手,直到最后徒然无功,她才想起联系一家开锁公司。 在她打电话之前,邻居的大门开了。 住沈曼对门的老头穿了一件棉绒马褂,戴着一顶毛线织成的帽子,关切道:“呦,丫头,你咋了,进不去家门?” 沈曼失笑:“钥匙断了……” 老爷子拧紧白眉毛,往家中招呼了一声:“浩浩!别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打游戏,快出来,帮人家小姑娘看看门!” 他年轻时是当兵的,做过班长,专带新兵。人到老年,依旧中气十足,只喊了一嗓子,就把林浩催了出来。 林浩百般不情愿,拖鞋趿拉趿拉响。 他那房门一打开,蓦地蹦出一股烟味儿,于是他的姥爷又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个爆栗:“兔崽子,我不都告诉你了,在家不许抽烟?!往前搁个百八十年,也就英国那帮黑心肠的,往咱们中国倾销鸦片,瞅瞅你现在这样儿,抽大烟似的,快给我吐了,别熏着人家姑娘。” 林浩不吐。 他叼着烟卷儿,痞子一样,斜眼看向了对门。 沈曼微微一笑:“你好,我叫沈曼。” 林浩把香烟夹在指间,缓缓吐出一口烟圈,道:“曼秀雷敦的曼?” 他姥爷默默叹一声气。林浩要是问,曼妙的曼?多有意境啊,呸他个曼秀雷敦,真他妈不会撩妹,难怪他朋友都结婚了,他还在打光棍! 姥爷恨铁不成钢,气呼呼地走了。 林浩感到莫名其妙。 他咬着烟头,嗓音含含糊糊:“你钥匙断了?等会儿啊。” 不到一分钟,林浩拿来一个带勾齿的工具。他弯腰低头,在沈曼的门前忙活一阵,掏出一块碎掉的钥匙,扔在了地上。 沈曼斯斯文文地道谢:“谢谢你啊,请问怎么称呼?” “别谢,这点小事,小意思,”林浩眯了眯眼,又说,“免贵姓林,你就称呼我,林先生吧。我全名林浩,你叫我浩浩,也成。” 沈曼选择了前者。 她道:“林先生,我还有一个备用钥匙。” 言罢,沈曼从包里掏出一把崭新的家门钥匙,按进锁孔,这一次,她开门开得很顺利。 林浩惊呼一声:“你还有备份啊?一般人都只带一把。” 沈曼笑道:“职业病。” 她拉开大门,礼貌地邀请:“进屋坐坐吧,林先生。” 林浩心里更想打游戏——他这会儿快玩到通关了,但是回头一望,姥爷却站在门口,跟一尊门神似的,林浩便咳了一声,道:“好说,我恭敬不如从命了。哎,沈小姐,你是一个人住吗?” 沈曼道:“我一个人搬过来,住了好几年了。” 林浩双手揣进袖子:“小姑娘家家的,独自打拼,蛮不容易。” 沈曼笑着反问:“你呢,林先生,你是借住在爷爷家吗?” “我家在外地,逢年过节,回来一趟,”林浩有所保留道,“我还有个朋友,刚结婚,在北京定居了。” 自从进了沈曼家的门,林浩就掐灭了那根烟。他半倚门框,站在通风口处,瞧着不像正经人,卷起的袖子露出半截纹身,勾勒一个怪异的图形。 沈曼为他倒了一杯红茶,盯着他的胳膊看。 林浩有些不自在,放下袖子,也没喝茶,打了个招呼道:“行了,我先走了,你有事再找我。你们上班族平时也挺累的,我搁这儿打扰,挺不好意思。” 沈曼端着杯子,送他出门。 林浩并不知道,沈曼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去年四月,苏乔出国之前,沈曼负责帮她联系林浩——林浩的住址,交际圈,收入状况,都被沈曼调查过。 她见到他,就好像遇到了一个老朋友。 可惜叙旧的时间不多了。沈曼深知,贺安柏已经查到,她泄露了竞标方案,苏乔会怎么整自己?她猜不到苏乔的计划,却能预料到严重的后果。 接下来的几天,姑且算是风平浪静。 总裁办公室新订的桌椅到了。行政部抽调了几个年轻人,为苏乔效劳。那一批家具不愧是欧洲手工制品,造型别致,细节考究,还是纯天然红木。 只是搬运途中,一个小伙子说:“这红色,瞧着锃亮。” 另一人回答:“你看看这手感、质地、做工,真是顶级红木家具。” 旁边的小伙子砸吧着嘴,道:“我不看家具,我想看苏总。唉,苏总今天穿那件黑裙子,要是能扯破……” 他的后脑勺被人一敲:“大白天,别做梦。” 小伙子嗤笑道:“得嘞,你没听说吗,保安部的那谁,是苏总养的小白脸。” 他面朝着电梯镜子,将自己的脸左照右照,最终一声叹:“哎,算了,我这样的,苏总瞧不上。”他正嘟囔着,电梯门一霎打开,苏乔恰好站在门口,往里面瞥了一眼。 那小伙子乍一见到苏乔,话都不会讲:“苏苏苏总……” “我办公室有一块儿地,”苏乔指了个方向,又说,“我助理在那儿,你们把椅子放下,就可以走了,辛苦了。” 众人马上照办。 苏乔望着那一批家具,心道:行政总监品位不错,他选的东西,真挺漂亮的,比原来那套好多了。 与此同时,苏澈没来公司。他独自一人去了教堂。 冬日街道冷冷清清。当他从松树底下穿过,脚步无声,只听得簌簌积雪扑落。他拐着弯,踏进一所教堂,赞美诗的歌声忽而飘近。 那歌声对他说:神爱世人,甚至赐下他独生子。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无与伦比的爱永不止息,拯救了我的生命,带领我凡事得胜。 苏澈模仿在场的人,手指先点了一下左肩,而后是右肩、额头、胸口——他是最不规范的祈祷者。 他不信神。 但他近来寝食难安。 因他是第一次来教堂,近旁一排排的蜡烛光辉明灭,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记起歌声在唱:神爱世人,神爱世人,他便也念了一句,点燃一根祷告蜡烛。 他向父神耶和华索求:第一,苏展身体尽快好起来。第二,父亲能做回总经理。第三……他原本想诅咒苏乔。但是在主神的面前,他抛却了第三个愿望。 第73章 警钟 唱诗班的歌声一如天籁,教人祷告,教人忏悔。 苏澈站在烛台边,兀自默念:他有悔过之意,他不该在苏乔的家具上刷一层氧化汞。出海的轮船底部偏红,多半是因为漆料里掺杂了氧化汞与氧化铜,这些剧毒物阻止了甲壳类动物附着在船底……而苏乔是活生生的人,长期接触氧化汞,极可能引发精神疾病,甚至于死亡。 除此以外,还有一点,最让他感到无可奈何。 父亲之所以让他使用氧化汞,不仅仅是因为汞可以挥发——倘若苏乔中了毒,去医院检查,很有可能查不出来。抽血化验时,倘若汞的含量很低,测出的可能微乎其微。 苏澈不得不承认,他使用了一条阴狠毒辣的计策。 错已铸成,覆水难收。 苏澈心潮微动,再次向主神祷告。 光火耀动,蜡烛仍在燃烧,不曾熄灭。 苏澈心里好受了些。似乎他的罪过已经被神承担,神将代替他赎罪,代替他偿还他所亏欠的,给予世人宽容与庇佑。 苏澈得偿所愿,离开了教堂。他从前瞧不起供奉神的人,瞧不起旁人有自己的信仰,可当他走到了如今这一步,能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似乎只有普度众生的神明。 回程的途中,苏澈绕路去了一趟医院。 今日的雪还没化,天倒是放晴了,医院的病房刚刚被打扫过。苏展正坐在床上看手机,没看几分钟,他身心疲累,便将手机放置在了一边。 苏澈推门而入,笑道:“大哥,你今天状态怎样?” “和昨天一样,没什么长进,”苏展答话道,“直不起腰,白天夜里都躺在床上。” 他忽而一笑:“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从睁眼到闭眼,一整天无所事事,集中不了注意力,看不完半本书,你说我是废人也行。” 他怎么会是废人呢? 在苏澈心中,苏展杀伐果断,足智多谋,扛起了宏升集团的大梁。他是一位富有主见的领导者,也是一位关心家人的好哥哥。 苏澈安慰道:“哥,你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再休息一段时间,听从主治医生的话,按时吃药,调理身体,一旦你恢复过来,就能出院了。” 他还说:“我活到二十几岁,做了不知道多少场手术。这间医院的大门,我来来回回、进进出出了无数次……” 想当初苏澈住院时,苏展也经常看望他。 风水乱流转,到了今天,他们的位置互换了。 苏展却道:“去年一月,爷爷去世。紧跟着,你做了一场手术,往后不久,叶姝在宴会上中毒。现在轮到了我,阿澈,你说,下一个是谁?” 他的嗓音偏小,仿佛是自言自语。 苏澈垂首靠近他,叹气道:“我们家的人,去年都不顺。爷爷死后,爸爸当上了总经理,这才一年不到,总经理的位置……” 苏澈尚未说完,苏展便打断道:“你在财务部工作,遇没遇到什么困难?” 困难? 仅仅是这两个字,便让苏澈想到了总裁办公室里的新家具。他该如何向苏展请教呢?如果实话实说,他将直言不讳:哥,我要做杀人犯了。 而现实却是,苏澈闭口不谈。 苏展缓缓勾起唇角:“多大的困难,你竟然都不敢跟我提一句。”顿了顿,又鼓励道,“你应该记住,你现在处于上位,心要狠,也要稳,做事不能优柔寡断。如果你做了,那便是做了……天下没有后悔药。” 讲完这句话,他动了一下脖子,躺得安详平静。 苏澈犹疑道:“大哥,你后不后悔杀了程烈的儿子?” “不后悔,”苏展闭目养神,眼睛都没睁一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派人在蛋糕里放上几勺花生酱。程烈儿子去世的那一年,程家的公司被我亲手收购,你享受着今天的福利,别忘了,福利是怎么来的。” 初时,苏澈以为,他与他的兄长谈话,能纾解自己的情绪。然而一番话还没结束,他的心里,又压上了一块重物。 就像是希腊神话里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只差一步便能登顶、顿悟、不再劳苦。可是苏澈总也走不到山顶,他须得不断地扛起石头,不断地向上奔波。 他说:“大哥,我有些茫然。”声音渐低,“我还想到了……我妈妈。” 苏展睁开双眼。 他的眉目极为深邃,诚然是英俊又耐得住打量,但他眼中那些纷繁复杂的东西,却让人永远也看不清。 他缓缓问:“你妈妈去世很多年了。人死后的世界,和我们活着的世界不同。你知道什么是往生吗?死,是另一个生。你和我,我们所有人,没一个能逃得过,区别只在于或早或晚。” 苏澈闻言默然。 他张了张嘴,蹦不出一个字。 苏展又说:“你母亲活着的时候,对你的期望,是让你平安长大。你现在差不多已经做到了,你对她还有什么挂念?” 苏展一边说话,一边搭上了弟弟的手背。 这一段时间以来,苏展着实清减了不少,他的手指骨节更明显了,手掌粗糙而微凉,他如同一位见多识广的长者,三言两语之下,便让苏澈推卸了心防。 苏澈坦白道:“哥,我对苏乔下手了。” “你怎么做的?” “投毒。” “投什么毒?” “氧化汞,刷在她的办公室家具上。” 苏展屏息凝气,揉了揉眉心。末了,他竟然吩咐一句:“撤掉。” 撤掉?他说撤掉? 苏澈心弦一挣动,想起父亲的话。父亲说,苏展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愿意相信自家人了,他是打定了主意要人失望。 且不说现在撤掉家具,需要用什么理由,会不会惹人怀疑?一旦苏澈招办,苏乔从困境中解脱,她必将一直把控集团高层,不断安插自己的人手……日久天长,地位稳固,就更难扳倒了。 而在病床上,苏展理由充分:“你是做财务的,不可能不清楚公司的近况。你去翻翻顾氏集团的动作,叶姝的胳膊肘往外拐,卖了宏升的资料,再除掉一个苏乔,你还嫌不够乱?” 苏澈反驳道:“哥,叶姝只是一个部门主管,她能掌握多少核心资料?” “叶姝自己是没用,她父亲呢?”苏展陡然拔高音调,“他们家的那帮人,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光凭你一个人,压不住他们。” 倘若放在几个月前,苏展的这番话,苏澈还能听进去。 但是现在,苏澈自有一套想法。 他说:“哥,我们不能把二伯父往外推。” 苏澈懒得再开口。 而他的弟弟哂然一笑,又道:“我们家的公司,开了几十年了。” “几十年来,独裁式领导,”苏展终于回应道,“管理冗乱,改又改不动。” 他一字一顿道:“一帮废物。” 不知道在骂谁。 言罢,他浅浅地吸了一口气。 苏澈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弯腰垂首,半张脸埋没在阴影中:“哥,你累了。你好好休息。” 谈话到此为止。 苏澈没有听从哥哥的嘱咐。那套家具,依然待在总裁办公室,一月份,北方城市都在供暖,总裁办公室又格外暖和。 苏澈几乎可以假想出,汞蒸汽默默散发的模样。 他只记住了苏展的一句话——天下没有后悔药,做了便是做了。 苏乔先开始的表现,是隐隐有一点头晕。红木家具刚来三天,她很满意,让人擦得干干净净,摆在办公室中央,配上织锦刺绣的布罩,蒙得影影绰绰,别有一番情调和意蕴。 约莫一周后,苏乔有些脱发。 她在家里梳头,梳子上缠了一圈黑发——这在以往,从未有过。她虽然总是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心里头,还是一个计较外表、看重容貌的姑娘。 苏乔攥着那一撮头发,凝神思索,自认为是近来太忙,压力太大,以至于年纪轻轻,就落到了脱发的地步。 而后她又想,陆明远的头发那样密黑,她绝不能先他一步成了秃子…… 陆明远的声音适时响起:“小乔?” 他低头看她:“你怎么了?” 苏乔连忙将那一把梳子藏起来。 “我在考虑……工作上的事。”苏乔拨弄了一下发丝,转开了椅子,佯装无事,拉住陆明远的手指。 今夜月光清朗,树影在墙上摇晃。冬天的树木不再有绿叶点缀,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空悬,风越大,它们晃得越厉害。 陆明远心道,苏乔的重感冒刚好,窗台还开了一条缝……他伸手关好窗户,拉上天鹅绒的帘幕,随口应道:“工作上又有什么事,方案泄密解决了吗?” 苏乔点头,又摇头。 她自觉好笑,解释道:“沈曼偷了方案,卖给顾家的人。顾氏集团一点也不担心东窗事发,直接拿了我们的市场调研报告,做了一个优秀的改进版。” 谈论这个话题,让苏乔心中不快。 但她依然诚实地说:“我没办法,只能以牙还牙。针对顾家新方案的几个问题,提出了质疑和补偿,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工业园区项目……” 陆明远接了一句:“不会有意外。” 他胡乱地揉了揉苏乔的头发:“你们都准备多久了?我对你,很有信心。” 这原本是他做惯了的亲密举动。 苏乔却下意识地,立刻推开他的手。 陆明远的指间夹了几根发丝。他还没来得及细看,苏乔就扯上了他,她只盼能着放松一把,缓解这段时间的压力。怎么放松呢?对苏乔而言,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和陆明远厮混。 苏乔自行宽衣解带,咬住陆明远的手指,自下而上望着他,极尽臣服,舔舐他的指尖。她也没有完全脱光,手肘上搭着衣领,将露未露。 只是从陆明远的角度看,她微微弯曲着双腿,腰线勾人,长发遮挡在胸前,随着呼吸起伏不定。 陆明远哪里受得了这种玩法。 他捞住苏乔的腰,一把将她扛上了床。他没空放下床帐,随手将衣服扔在了地上,又问:“你想开灯,还是关灯做?” 他半靠在床头,搭住苏乔的后背,一时精虫上脑,附在她的耳边说:“开灯我能看得清楚,关灯……有关灯的好处。我新买了避孕套,凸点螺纹,今晚试试吧,嗯?” 苏乔揣摩他的心意,往下一滑,朝着他的脖颈,悄悄吹了一口气:“好啊,那就开灯吧。” 她这一会儿还能算云淡风轻。不到十分钟,整张大床都在震颤,床垫太软了,陆明远把着她的腰一连往里,极深地撞入她的身体。香甜的气息诱发原始的冲动,他俯身和她接吻,含着她的唇瓣吸吮,在光耀的灯色中,看遍她从头到脚的每一寸。 他低声问:“舒服么?” “舒服……”苏乔摸他的胸口,喘着气说,“再重一点。” 她的要求得到了充分满足。她的这张高保质的大床,到了后来,都禁不住晃出了“嘎吱”声,前后总共三个小时,从七点持续到十点,两人甚至没下楼吃晚饭。 事毕,陆明远披了一件衣服起床。 他用被子遮住苏乔,抚开她的长发,她那一双晶亮的眸子里,依旧映满了陆明远的倒影。她扶住他的胳膊,似叹气,又似娇嗔地说:“几点了?我好没劲,可能是饿了……今晚没吃饭。” 陆明远抬头,看了一下表,应道:“十点。” 他问:“你想吃什么?你喜欢的那些菜,都在冰箱里。”话中一顿,又说:“以后,我定一个闹铃。一碰上你,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苏乔抱住一个枕头,轻轻笑了。 “有面条吗?”她说,“我想随便吃点。” 陆明远拎着一件外套,走出了卧室。再然后,他端着一个托盘回来,除了两碗汤面,还有若干配菜,苏乔闻到香味,连忙爬了起来。 苏乔分明很饿,那面条又十分好吃,可她吃不下去。嚼了几口,还有些想吐——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放下筷子,心头发慌。坐也不对,站也不对,她扶着桌子走了几步,双腿一软,竟然跪了下来。 陆明远即刻坐在地上,包揽责任道:“走不动路么,我弄伤你了?” “没有,”苏乔回答,“我以前,不是经常和你……” 她只说了一半,匆匆下定结论:“你别担心,我可能是刚才,跪久了,腿没劲。” 陆明远略显疑惑地微皱了眉:“你也吃不下饭吗?” 苏乔不置可否地笑了,摇了一下他的胳膊:“不如这样,你喂我吧。” 陆明远以为,苏乔是在撒娇。 他索性捧来一碗面,一口一口地喂她,这时的苏乔听话的不得了,连一个荷包蛋都完整地吃了。不过进行到一半,她自己觉得很不像话,重新把碗端回来,自力更生地吃完。 苏乔抱着一个空碗,表扬道:“韩阿姨做的饭,没有你做的好吃。” 所谓韩阿姨,指的是她的保姆。 陆明远回答:“她教过我做菜。白天你不在家,她打扫卫生,讲了一些菜谱,被我记了下来。”为了佐证这句话,陆明远从床头柜里,摸出了一个笔记本。 苏乔当即接过,随手翻了翻。她发现,与其说这是一本菜谱,倒不如说是一本日记——陆明远的私人日记。 他三句话不离“我老婆”,看得苏乔忍不住发笑,陆明远表面上可是从来不说“老婆”,私底下怎么这般热情。还有几处复杂的词语,他不会写,便用拼音代替——比如“朝鲜蓟”,“ 蕹菜 ”、“ 荸荠”,他先写一个拼音,随后大概查了字典,在后一页补充了汉字,又默写了十遍,态度极为认真。再过几天,还拎出来复习一遍。 苏乔舍不得一次看完。 她将日记放了回去,轻轻抚平。 陆明远下楼洗碗,自以为苏乔没事。 然而苏乔去了厕所,站在马桶边上,攥着毛巾,把刚刚吃的东西,一次性全部吐了出来。她扶墙洗了个澡,打算明天去一趟医院。 第74章 幻真 浴室里水雾弥漫,苏乔回想刚刚的几次纠缠,暗叹陆明远的体力越来越好。她已经累得站不稳了,他还能下楼做饭、洗碗、收拾东西。 ……不止是站不稳。 苏乔还觉得头晕。 她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裙,走出卫生间,趴倒在了床上。裙摆打了个褶,滑落至大腿根部,尽显一双雪白的长腿,稍稍一碰,柔腻如凝脂。 陆明远返回卧室时,瞧见这一幕,又觉得心头有一些痒。他将苏乔的裙子往下拽了拽,为她盖上一床被子,她大约是很累,既没出声,也没别的动作,陆明远便关了灯,随口说了一句:“我去洗澡了,出了汗,身上黏得很。你先睡吧。” 苏乔应道:“好的。” 她困乏无力,却开始失眠。 打从陆明远进了浴室,苏乔能听见一切响动。窗外的风声,邻居家的狗叫声,以及若有若无的嗡嗡声。 可是在一片寂静的别墅区,怎么会有“嗡嗡嗡”的声音呢?——苏乔很快明白过来,那是她的耳鸣,连续不间断,快要将她搞疯。 她到底是怎么了? 苏乔心生一阵茫然与无力感。 十几分钟后,陆明远爬上了床。他像往常一样,将苏乔抱进了怀里,不知不觉中摸到她的手脚冰凉,他也没往别的方面想,攥着苏乔的手,搁在自己身上捂了一会儿。黑暗中的触觉更加敏锐,他用拇指摩挲苏乔的手背——直到这一刻,陆明远还认为,今天是寻常普通的一天。 他渐渐熟睡。 刚一睡着,他就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独自一人走在海边,雾霭飘浮,月色黯淡,他有些无所事事,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视野中出现了一艘诡异的船。它没有后半部分的船尾,只有一个钢铁制成的甲板。而苏乔半低着头,静止在甲板上,发丝从额前拂落。船在倾斜,缓慢地下沉,苏乔却坐着不动,没有丝毫的求生意识。 陆明远在岸边喊她的名字,她根本听不见。 陆明远就脱掉衣服,冲进了浩荡漆黑的大海,他能感到水位上升,淹没自己的呼吸。他试着睁开双眼,竟然摸到了垂落的床帐,脑中混沌片刻,仿佛刚从海边回来。 ——幸好只是一个梦,陆明远心想。 他抱紧了怀里的苏乔,如同失而复得。 苏乔没睡。她轻声问:“你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陆明远才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又问,“我在梦里叫你的名字,把你叫醒了吗?” 苏乔摇头:“我这两天睡不着。” 言罢,她起身开灯,拽出床头柜的抽屉,在里面一个劲地翻翻找找。 陆明远反应很快:“你想吃安眠药?” 他握住苏乔的手腕:“你累了一晚上,不可能睡不着。就算我什么都不做,让你在床上跪半个小时,再把双腿抬高,架到我肩膀上,保持一个小时……” 苏乔瞥他一眼:“你还挺会回味的。” 她找到了安眠药的瓶子。开盖,拨弄一粒胶囊,塞进嘴里。她一边喝水,一边回想,自从和陆明远住在一块儿,她的确很少出现睡眠不好的情况。 陆明远背靠床头,刨根究底地问她:“你最近,一切正常么?”他抽掉了自己的枕头,好像也不打算睡觉:“你是不是在工作上遇到了困难?” 苏乔道:“没有啊。” 她钻回被子里,蜷成一团不说话。 陆明远伸出一只手臂,让她枕着,又从苏乔背后将她搂住。她特有的香味清清淡淡,萦绕在心头与脑海中,陆明远忍不住抚弄起了苏乔的长发,他没用劲,却捋下了十几根。 陆明远手指一顿。 夜色蔓延,他的声线平淡低沉:“小乔,明天我们去一趟医院吧。” 那一粒胶囊的药效强劲,苏乔呼吸均匀,不曾应答,已然沉入睡眠。 第二日,陆明远早早起床,给贺安柏打了一个电话。那会儿还不到六点,天都没亮,贺安柏萎靡不振道:“啊,大哥,你起这么早的吗?” 陆明远穿了件羽绒服,站在阳台上,北风呼啸间,当真有大哥风范:“没事,今天上午,我准备带小乔出一趟门,她不去公司了。小乔还在睡觉,我帮她提前打个招呼。” 贺安柏睡眼迷蒙,哈欠连天。 他呈大字形躺在床上,含糊不清地问:“咋了,我们老板要去哪里啊?她可不能抛下我们,竞标方案还没做完,子公司的贷款纠纷等着她解决,恒夏科技的蒋总下午约见……” 陆明远认为前两个项目可以暂缓。 他问起了第三件事:“恒夏科技的蒋总,是什么人?你跟他商量一下,明天见行不行,不行就算了。” 贺安柏的笑声散开:“行吧。蒋总那人,比较实诚,特好说话。”而后又道,“唉,先不提蒋总。咱们公司的那些部门,没一个消停的,成天见的各种麻烦事……” 陆明远左手揣进口袋,右手握紧了手机,慢条斯理地鼓励他:“你先撑一会儿。宏升集团离开苏乔一天,不会倒闭。” “那倒是,”贺安柏在朦胧睡意中,向陆明远兜了底,“苏总的那帮亲戚们,盯得才紧呢。一个个儿的,就跟不眨眼的猫头鹰一样。” 这个比喻很生动,陆明远一下就理解了。 他以己度人,将自己放在苏乔的对立面,设想了片刻,方才回答道:“宏升集团有自己的规章制度,我研究过。小乔可以守着78%的股份……” 陆明远一句话没说完,便被贺安柏无情地打断。 贺安柏的床上,惯常有两个枕头,一个用来枕着,另一个用来抱着。如今,他就拿起这一双枕头夹住自己的脑袋,语调稍稍拔高了些,轻讽道:“大哥,规章制度和实际操作,不是完全吻合的。” 陆明远抬头望天。 他只问了一句:“你对去年一月苏董事长那场车祸,了解多少?” 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了车祸? 贺安柏跟不上他的思维跳转,便道:“亿万富豪意外身亡,据我了解,还蛮多的。我说的‘多’,是那些公开新闻多,不是咱们私底下的造谣讹传。” 陆明远第一次听闻这个说法。 他转了个身,背靠着栏杆,探究道:“比如哪些?你举几个例子。” 贺安柏一股脑全说了:“远的不提,就近几年吧,广东那边一个富豪,被人用铊下毒,死了。还有北京的,一家七口,一夜全灭。最倒霉的是个吃火锅的土豪,锅里被人放了断肠草,吃完就挂……哦,还有,一个全国连锁食品集团的老董事长,在景区被野猴子用一块小石头砸死了,简直难以置信。” 一口气说完一长串话,贺安柏竟也不觉得困乏。 他抹了一把脸,缓缓起床,打算去洗手间刮胡子。 手机的另一头,陆明远沉默不语。 冬季昼短夜长,天空昏暗,瞧不见一丝曙光。 陆明远拉开阳台的玻璃门,走回卧室,苏乔睁开双眼将他望着。她睡了一整夜,依旧无精打采,而且夜晚多梦,没有一刻钟的安稳。 “我跟贺安柏说过了,你今天不去公司,”陆明远坐在床边,态度果决又专断,“你现在起床,和我去医院,做一次全身体检……你有哪里不舒服?” 苏乔裹紧被子,盘腿而坐。 她忽地失笑:“你也觉得我不对劲?” 话没说完,她便低下头,手里还捧了一个东西。 陆明远撩开被角一瞧,竟然是他的日记。原来苏乔早就醒了,始终在翻阅这本日记,她看得小心翼翼,生怕折到了某一页的边边角角。 苏乔的视线停留在某一张纸上。那一块地方,记着两句诗经,苏乔有感而发道:“我这两天,稍微有些恶心,会不会是怀孕了?” 陆明远否认道:“去年八九月,你吃了长效避孕药,我……”他不太自然地偏过头,话语一顿,转而开口道,“后来,我一直在用避孕套。除非你把它们扎破了。” 他问:“你扎了吗?” 苏乔气不过,踢了他一脚:“你才扎了呢。” 陆明远捉住她的脚踝,纤纤细足,柔润又白净。但他这会儿没有一丁点肮脏心思,他诚实得不能更诚实:“你不同意,我扎破了也没意思。你把工作放到了第一位,我不希望你被别的事耽误时间。” 他说得坦诚,并不遮遮掩掩。 苏乔搭住了他的肩膀,纠正道:“工作是第二位,排在你的后面。” 她还饶有兴致地喊了一声:“老公,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陆明远却稍稍扒开苏乔的手,不为所动地催促道:“起床了,别磨蹭,我们七点出门,早些去医院。你看窗外,今天起了雾,待会儿在路上不好开车。” 苏乔叹气,一大早就来找茬:“我叫你老公都不理我。” 陆明远弯腰,原本想摸她的头发。手伸到一半,改为捏了捏苏乔的脸蛋:“我听见了,晚上回家,写进日记里。” 这天早晨,雾色时而淡,时而浓。陆明远一路开车,开得很稳,苏乔在车里犯困,想睡又睡不着,倒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颇有些头晕不适。 出乎她意料的是,身体各项指标,没有明显异常。 苏乔还多问了护士一句:“我真的没有怀孕吗?” 新来的护士耐着性子道:“没有。”而后扫了一眼陆明远,见他戴着的名贵手表,心下了然——八成是个刚刚嫁入豪门的少妇,急着用孩子拴住有钱的帅老公。 护士小姐略带同情,越发温和道:“唉,这种事,要顺其自然,保持一个轻松的心态,有压力更不好怀孕。您也不要着急,您这么年轻。” 苏乔心知她误会了,却也没有点破。 她收下体检报告单,又和陆明远说:“好了,完事了,我们走吧。” 陆明远却道:“你坐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为了防止苏乔提前赶去公司,陆明远将自己的手机、钱包、车钥匙,全部塞到了苏乔怀里。 他说:“你要是丢下我,先走了,我会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在街上卖艺。” 陆明远的说辞,果然将苏乔震住。 这下,哪怕董事会的老头们在大厦门口跳广场舞,苏乔都不会立刻回去。 苏乔讶然地问:“你要做什么?你也要体检看病吗?” 陆明远道:“我去找一个熟人,不方便带着你。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影消失在医院的走廊中。他几乎是轻车熟路地踏进楼梯,七拐八拐绕了几个弯,直奔一间VIP病房,守在病房外的护工与上次不是同一人,那人厉声道:“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预约? 见苏展还要提前预订位置么? 陆明远暗自腹诽,面上倒是装得客气:“你好,我是苏先生的妹夫。我和苏先生约好了今天见面……” 那人了然,摆了一下手。 病房内,苏展还以为,会来单独看他的妹夫,只可能是顾宁诚。他有一段时日不曾竖起锋芒,心里头算计了一百种话术,乍一见到翩翩而至的陆明远,苏展的嘴角禁不住一抽。 他用一张报纸挡住了自己的脸:“你来做什么?” 陆明远温和而诚恳道:“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如果不是今天早上与贺安柏打了一通电话,陆明远不会往那个方向考虑。贺安柏说者无意,陆明远听者有心。他还记起,去年七月份,父亲陆沉对自己的告诫——苏家的水很深,那都是一滩浑水,你一滴都不要沾。 有多深呢? 陆明远非要亲身去探。 与苏乔有关的事,便是他的身家性命所在。 苏展抖了一下报纸,笑道:“妹夫,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送我的那瓶肾宝,被我摆在床头柜子里,我和你相互龃龉……” 他的本意是想表达,肾宝的名称很差劲,让他的身心受到了刺激,他绝不可能忘怀龃龉,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种刺激。 然而陆明远压根不知道什么叫“龃龉”。 他连这两个字都不会写,更别提听懂苏展的意思了。 苏展的话还没说完,陆明远便打断道:“你这么喜欢肾宝,我改天给你多带几瓶。今天走得急,没时间买东西。” 有那么一瞬,苏展想把手中的报纸摔到陆明远的脸上。他不知陆明远是脸皮厚,还是反应迟钝,就凭他这个态度,能办成事,就算见鬼了。 陆明远毫无自知之明,开门见山道:“去年十二月,你同意小乔成为新一任的总经理……这是你的原话。你的想法,应该没有改变吧,我猜想,你了解她现在的处境。” 苏展却道:“陆先生,你高估我了。” 他合上金融报纸,陷入须臾的平静。 病房的角落采光充足。陆明远坐在一片阳光中,而苏展躺在虚无的阴影里,他们二人一明一暗,对比明显。直到陆明远放下窗帘,室内的光线一霎黯淡。 “苏展,”陆明远忽然说,“你觉得自己能顺利康复,是吗?” 他侧身站立,神色凝重,任由苏展的目光掠过他的脸。 苏展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这话在我听来,有一点威胁的意思。你是陆沉的儿子,不是陆沉本人,你最好弄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千万不要跑的太快,摔断了腿。” 陆明远道:“你冷静点,我只是做了一个假设。你总有一天要出院。你出院的时候,宏升要是有一堆烂账,你心里会快活吗?” 苏展尚未回答,陆明远自接自话:“现阶段,苏乔身体健康,才能维持公司正常运转。倒不是因为苏乔有多重要……” 他缓缓走近苏展的病床。 居高临下,他凝视苏展:“你们宏升集团,兼并了苏乔父亲的公司,这一块的业务,目前由苏乔的父亲负责,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决策者,你们宏升集团的最高管理人。如果苏乔出了事,他鱼死网破,谁有好结果?” 苏展侧头看向了旁边。 道理么,他都清楚。 否则他也不会规劝苏澈。 陆明远最初的计划,是在苏展的面前分析局势,再从他的嘴里套几句话。结果苏展连装都懒得装,一副了解内情的模样。 苏展虽然不分善恶,却善于权衡利弊,也猜到了陆明远的来意。他一向傲睨自若,刚愎自用,因此才会在楼梯间放松警惕,被程烈捅了一刀——当初是谁把程烈弄进公司?反正不是苏乔,倘若苏乔能狠到这个份上,她早就爬进了公司高层。 敌人在暗,他们在明。 几番思索下来,苏展忽而开口道:“你绕了一大圈弯路,为什么不直接问?我没多少闲工夫和你瞎耗。” 陆明远拖了一把椅子,就近坐在苏展身边:“苏乔最近身体不好,脱发、厌食、失眠、口腔出血……你既然知道,就把原因告诉我,对你和宏升,都有好处。” 苏展眉目低垂,会意一笑:“你去查查她的办公室。” 办公室? 这三个字,让陆明远心中警铃大作。 他狠狠地盯住苏展,刨根究底地问:“为什么体检查不出来?” 苏展只笑而不语。 陆明远真想把苏展从病床上拖下来,亲手给他灌一瓶肾宝。但是暴力不能解决问题,陆明远压抑着情绪,轻描淡写道:“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你会被程烈一刀捅在腰上?你先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程烈”这个名字,还是苏乔转述给陆明远的。 陆明远出于好奇,从苏乔那里听来了程烈和苏展的纠纷,而后又得知,当初那个跳楼的清洁工,便是程烈本人。当下,他刚好可以拿这一点做文章。 果不其然,苏展分外在意。 他松口道:“常规体检,不会检查体内的汞含量。你知道什么是汞吗?” 陆明远没做声。 他理顺了前因后果,胸膛仿佛被人撕开了一条口子。苏展的话,就像一把蘸了盐水的刀,笔直地刺破他的心尖。昨夜的诡异梦境并非空穴来风,他不禁暗想,倘若他发现的迟,失去了苏乔,他这一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他所奢求的,不过是平静的家庭生活,看书读报、养花遛狗、不求功名利禄,更不求大富大贵,只盼着能与苏乔过普通日子——这般愿望,曾被自己的父亲打碎一次,而今,对方的枪炮瞄上了苏乔。 汞中毒的下场,他大概了解一些。 苏展见他皱眉不语,自顾自地解释道:“某些劣质的、假冒伪劣的化妆品里,掺杂了一点铅和汞。那些玩意儿,离正常人很近——新装修的房子里,苯和甲醛也经常超标,你见到几个人去检测了?” 顿了几秒,他又说:“汞在血液中,有个半衰期,大约两天到四天。半衰期后,人体会排出百分之九十的汞,就不容易从血液里查。而尿汞呢,要在摄入后的三五天,才能显著增高,你自己掂量掂量,带苏乔去做个鉴定。” 陆明远没有细想,为什么苏展对汞中毒如此了解。 他道了一声谢,起身走出了病房。 直到陆明远的背影完全消失,苏展方才记起,他向自己许诺了讲解程烈的来历。然而陆明远听完苏乔的病因,跑得比兔子还快——也罢,苏展心道,陆明远能了解多少内幕呢?与其信他,还不如信自己。 苏展阖眸,遮不住疲惫神色。 另一边的苏乔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医院大厅里,病人及其家属来来往往,引发嘈杂纷乱的交谈声。苏乔端坐在休息区,手机响个不停,她起初还会接电话,后来干脆假装没看见,反正她这会儿也回不去。 贺安柏就比较机智,悄悄给苏乔发消息:“今天上午的董事会,被我推迟到了明天。我刚给恒夏科技的蒋总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下午的见面取消了,蒋总同意了,他还说,明天见面也可以……” 苏乔回复道:“谁让你取消了?我下午没事,能赶回公司。” 从她的措辞中,贺安柏感知到,苏乔现在心情不好。他连忙解释:“这是陆先生的意思。” 苏乔立刻质问:“陆明远是你的上司吗?” 她刚打出那个问号,陆明远本人就出现了。他覆住苏乔的手机屏幕,较之往常,神情略有不同,他还使了很大的劲,手背上隐隐有青筋暴起,压抑情绪占领了他的思维,他蓦地开口道:“你跟我走,我们去做汞含量化验。” 苏乔被他一把拽起,脑子里还有些懵。她停止前进的动作,拉着他的衣袖问:“你刚刚去见谁了?” 陆明远默不作声,苏乔一猜一个准:“苏展吗?” 她轻声呓语:“苏展告诉你,我接触到了汞,或者汞的化合物?” 陆明远扣紧她的手腕,安抚道:“我们发现得早,吸入量少,很容易治好,你别怕。不过你必须找人把你的办公室彻底检查一遍,还有那个投毒的凶手……” 他阴沉沉地止住了话。 苏乔只听闻“办公室”三个字,便猜到了这件事,与新来的家具脱不了干系。她暗叹自己掉以轻心,差点落成苏展一般的处境,不知为何,她还想起当初与顾宁诚争吵时,她曾经嘲讽了一句——有本事,你再找一个程烈来捅我一刀啊? 她轻轻靠在陆明远身上,谨慎地感叹一句:“我有点累。” 陆明远根本不管周围有人,直接扣住了苏乔的手:“累了就休息。你不是机器人,凡事不能硬扛。机器人也要充电,你甚至没有充电的时间。” 他一边说话,一边牵着苏乔,继续走向化验科。 苏乔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又问:“我这种情况,会不会对将来怀孕有影响?怀上畸形胎儿什么的……” “不会,”陆明远打断道,“你不要胡思乱想。” 苏乔点头。 说来奇怪,当她知道病因,她便不再害怕。尤其陆明远还陪在她的身边,他今天的性格比往常更讨人喜欢,苏乔偶尔撩他两句,他也都顺从地应了。 两人在科室里等报告的时候,苏乔给贺安柏打了一个电话,嘱咐锁上总裁办公室,不允许任何人走近。而后又说通了行政总监,调查起了那一批家具的来源。 通话结束后,苏乔有感而发:“真狠啊,那个人,是想杀了我。” 陆明远回应道:“去年六月,我们在罗马,就有人找上了门。时间一久,我竟然忘了。” 苏乔侧身,搭上他的手臂:“嗯,你这里还中了一枪。” 他们在角落里悄声耳语,并不像是来做化验的。陆明远即便心中有事,也不会在苏乔面前表现出来,当务之急,自然是先调理苏乔的身体……他静思默想,在椅子上坐得端直,瞳仁深处的光辉明灭不定。 苏乔为了宽解他,自言自语道:“等会儿结果出来,我一定谨遵医嘱,比如什么忌口啊,不抽烟不喝酒……” 陆明远道:“你本来就不会抽烟吧。” 苏乔摇了一下头:“认识你的前一年,我学会了。” 陆明远随口一问:“后来为什么戒了?” “因为你不抽烟啊,”苏乔理所当然道,“怕你不喜欢,我就戒了。” 她认真地说:“你要是不喝酒,我也能戒酒。” 第75章 何惧 苏乔诚意十足,陆明远却反将一军:“我刚刚上网查了,体内汞含量超标,要多吃芹菜、苋菜、菠菜,这些蔬菜,你从来不碰。” 他逻辑清晰地分析道:“但是我很喜欢它们。你能厌屋及乌,也能爱屋及乌吧。” 苏乔干笑两声,没做正面应答。 陆明远将手放在苏乔的腿上:“谁跟我说,她一定会谨遵医嘱?” 苏乔轻咳:“是我苏某人。” 陆明远又问:“待会儿,如果医生嘱咐苏某人,多吃一些她不爱吃的东西……” 苏乔服软道:“行了行了,我不挑食。”她语气略快,又稍显局促:“对了,你最近几天,是不是应该……尽量避免和我接触?毕竟我现在不够健康。” 陆明远和苏乔离得很近,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了一起。他稍微垂首,盯着她的漂亮眼眸,还有秀挺的鼻梁,忍不住伸出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趁着四下无人注意,陆明远还欺身过来,捏起苏乔的下巴,在她的唇边吻了片刻。他一边吻她一边说:“你少装医生,凭什么避免接触?我觉得没事,我还要天天亲你。” 灯光温煦,他的嗓音低缓好听,轻易让人迷失。 苏乔心尖一酥,很不争气地完全推拒不了他的亲热。她一面担心让陌生人瞧见,一面又顾忌角落里装了监控,末了,苍白地反抗一句:“我才没有装医生。” 陆明远重新坐正,慢条斯理地收拾衣领。 他如今这幅做派,真像是斯文败类:“你装医生也行吧。我做你的病人,我们玩一次角色……” 苏乔捂住了他的嘴。 她轻声揶揄:“啧,你真的学坏了。” 陆明远从容回应:“这叫情趣。” 他们压低了声音,偷偷地打情骂俏。另一边的护士见了,暗示性地咳嗽一声,苏乔方才站起身,状若无事地走了过去。 陆明远紧随其后。 这一整天,苏乔都待在了医院里。但她没有把病因告诉任何人。除了苏展和陆明远,幕后知情者便只有苏澈和他的父亲。 得知苏乔没来上班,苏澈隐隐察觉,情况不妙。 上午的董事会都往后推迟了一天——苏乔一向看重董事会,除非遇到了什么大事,否则,她绝不会缺席。苏澈深知这一点,便派人去打听,然而,他们查不到有用的消息。 薄暮时分,苏澈略感烦闷地回家。 父亲今晚有应酬,回不了家,大哥躺在医院里,起不了床。于是他们家的饭桌上,便只有苏澈,和他名义上的母亲。 母亲信佛,日日吃斋。 但她会吩咐厨师,准备一些清淡的肉食,专供苏澈温补身体。今日也不例外,苏澈刚一坐下,母亲便端来一份椰子鸡,和蔼道:“累了吧?快趁热吃。” 苏澈笑道:“不算累,我在公司里,有几个好帮手。” 他端起一碗米饭,匆匆扒了两口,又给母亲夹了一块豆腐:“我们家厨子做的豆腐,味道就是好,跟外面的饭店一比,天壤之别。” 母亲却没动筷子。 她抬起一只手,捋了捋苏澈的头发:“妈妈总在担心,你的身体吃得消吗?你这孩子,状况刚好一点,就被你爸爸塞进公司,忙前跑后,这还没几个月,人都瘦了一圈。” 苏澈故作轻松:“瘦了几斤,不妨事。我有七十多公斤呢。” 母亲颔首,顺水推舟道:“唉,你年纪也大了,身边缺个人照顾。你千万别学阿展,三十岁了,还没成家,这一回,他突然病倒,我先前看好的姑娘,也只能作罢。” 苏澈面上的笑容一滞:“妈,我没想过结婚。我的家就在这儿,这辈子睁眼闭眼,一晃就过完了。” 他说的是真心话。 他舀了一勺椰子鸡,温温吞吞地吃着,心头暗忖:他是先天性心脏病患者,偶尔复发哮喘,他除了外表长得还行,身体着实有些问题。找一个年轻姑娘结婚,可不就是耽误了人家?他宁愿一辈子打光棍。 苏澈与他的兄长不同。苏展流连花丛,身经百战,而迄今为止,苏澈没有一丁点感情经历。 母亲颇有微词:“你今年还不到三十岁。人生路漫漫,哪儿能预测未来的发展呢?碰到合适的女孩子,带回家,妈妈帮你把把关。” 苏澈不愿顶撞母亲,笑着答应了。 母亲又说:“工作上的事,忙不完的。你看你爸爸,操劳了半辈子,成天见的叫苦叫累,好不容易闲下来,自己又不甘心。” 苏澈认为,母亲话中有话。 他开口道:“妈,总经理的位置,是苏乔用不正当手段,抢过去的。” 母亲不言不语,为他盛了一碗汤。汤是清汤,油水飘浮,鸡肉细腻,苏澈却只喝了一点。 他端着瓷碗,犹犹豫豫地坦白:“我上个礼拜,也做了一些坏事,算是回报苏乔吧。咱们家被她逼到了一条绝路上……” “阿澈!”母亲忽然出声,打断了苏澈的话。 她用一把银勺子,缓缓搅拌着汤汁:“为人莫做亏心事,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个世界,确实有因果报应。起心动念,善恶源头,你要好好斟酌。” 苏澈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停顿。秒针悄然旋转,他的心思放空,又听母亲嘀咕道:“阿展性格成型了,我的话,他听不进去。你不一样,你是个好孩子,别走你爸爸和哥哥的老路。” 是的,没错,母亲经常教导他,宽以待人,止恶行善。 是因为她信佛吗? 其中缘由,不得而知。 苏澈在朦胧间想起,很小的时候,他还和亲生母亲住在一块儿。生母名字里,有个“柒”字,父亲便唤她“柒柒”——父亲那样的人,风流潇洒,富裕多金,他家外有家,不足为奇。 某一天,苏澈躺在床上休息,父母以为他睡了,就在客厅里争吵。 彼时,父亲百般无奈道:“柒柒,你要给我时间。我和我老婆,没有感情也没有激情,但是跟她离婚,必须经过我爸的同意。” 柒柒却回答:“我十八岁就跟了你,当初我想把孩子打掉,是你说的,只要把他生下来,你就给他一个名分。可是啊,他七岁了,名分呢?我的孩子连户口都上不了……” 她那时带了一点哭腔,茫然无助,坐在男人面前,似一位卑贱的乞讨者。 思及此,苏澈脸色一变。 手上勺子一松,“啪”地滑落在碗中。 他没吃几口,起身告辞:“妈,我饱了。我还有邮件要看,我先回房了,您慢慢吃。” 母亲点头应好,又关照了他几句。餐厅外的走廊略微曲折,灯光和地板肆意鎏金,苏澈的影子刚一消失,餐桌上的贵妇便说了一句:“把我的碗撤了,换一个新的过来。” 话音刚落,仆人照做了。 而她稍稍垂首,瞧着碗里的那块,苏澈夹给她的豆腐,忽地丧失了食欲。 苏澈不知背后发生了什么。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回自己的卧室,仰面躺在了床上。床边的手机响个不停,他伸手抓过来,直接按下了接听:“喂,你好,我是苏澈。” 他语气平静,全然没有一丝波动。 电话的另一头,苏澈的助理却是气喘吁吁:“刚来了一批人,直奔总经理办公室……贺安柏说,苏乔嫌那屋子风水不好,派人开窗透风,新换了一间房,贺安柏今晚加班,要给她挪东西。” 苏澈暗叹:发现得真快。 他脑海里闪过不祥预感,可他现在也无法把握——不除掉苏乔,他将永远受制于她。但他方才动一次手,内心已经饱受折磨。 苏乔却不是这样想的。 苏乔认为,害她受伤的人,必定是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巴不得她早死早超生。 经由几位专家的悉心治疗,她的情况大为好转,基本痊愈,不过心中扎了根刺,不除不快。她查到那批家具被人二次转手,刷了一层氧化汞的混合物,再往下探究,却只能抓到几个背锅的临时工。 她明白,对方人脉甚广。 陆明远也帮她分析:“这件事,不同寻常,一定和苏展有关。” 他盘腿坐在床上,背后的窗户半开,映出一片灰蒙蒙的雨色。三月已至,天气尚冷,院子里的榕树拔出新叶,在一片萧瑟雨幕中轻摇绿意,平添几分盎然春光。 苏乔望向窗外,有些出神。 她往前挪了挪,与陆明远膝盖相抵:“你是不是想说,苏展躺在病床上,还能知道我被人设计了,一定是有人主动告诉他,而不是他派人探听了消息?” 陆明远惜字如金地评价:“你反应挺快。” 苏乔轻笑:“因为你想到的,我也想到了啊。” 她拉起陆明远的手,条分缕析地剖解问题:“自从苏展生病,他谢绝见客——为什么呢?因为他这个人,高瞻远瞩,天生自负,他很讨厌在人前示弱。能和他见上面的,大约只有家人,或者是很亲密的商业合作伙伴。” 陆明远道:“比如哪些合作伙伴?他的家人,我大概认识,叶姝、苏澈、顾宁诚、叶绍华,还有他们的父母,这些人里,谁最有可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乔便打断道:“不可能是商业合作伙伴。这件事,发生在宏升内部,他们的手伸不了这么长。” 陆明远点头,表示受教。 苏乔又补充道:“而且呢,我要是死了,对合作伙伴没好处。一旦查到他们的头上,他们引火烧身,搞不好还要坐牢,只要不傻,就不会涉险。” 陆明远自知考虑欠缺,承认道:“我刚才说的不全面。” 淡白色的灯光下,他低头打量着她,神情专注,更显英俊,看得苏乔心头一热。她悄然笑了,饶有兴致地说:“那怎么办呢,罚你做五十个俯卧撑吧。” 五十个俯卧撑,对陆明远而言,简直不值一提。 他解开自己的扣子,衣领坦露了一半,准备连着做一百个俯卧撑。而苏乔有心玩闹,抱起枕头蒙住他,两人便一起倒在了床上。 苏乔趁机挠他的痒,结果力气没他大,被他搂着使劲揉了揉。她一时放松,索性靠在他怀里说:“我只怀疑两个人,苏澈和顾宁诚。” 陆明远没接话。 苏乔便调侃一句:“请你听我分析……” 陆明远打断道:“以后跟我说话,别用‘请’,太客气了。” 他紧靠着苏乔,呼吸温热,拂过她的耳垂:“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你要时时刻刻记住这一点。” 苏乔心跳快了不少,顺从地答应:“嗯,我知道啊。”顿了几秒,又说:“我帮你联系了北京的经纪公司,在一家有名的艺术馆,做一次画展。你有没有兴趣?我看你新画了不少作品,那么漂亮,只有我一个观众,太可惜了。” 说完这句话,她方才继续道:“我刚刚,不是和你说了顾宁诚、苏澈吗?” 陆明远抱着她,静候下文。 苏乔万分肯定道:“叶绍华干不了坏事。而叶姝呢,她要是能刷氧化汞,早八百年就刷了。最重要的是,近几个月,他们家和苏展的关系,不太好……算来算去,只有顾宁诚,或者苏澈了。” 陆明远接了一句:“苏澈的可能性更高,他会和苏展说实话。” 苏乔认同道:“没错。” 她坐了起来,感慨道:“我真是四面树敌。” 这般境遇让苏乔不快。她拍了一下陆明远,接着问他:“我说的画展,你想去吗?合同和介绍都在床头柜上,你要是嫌不好,我再让律师跟他们扯皮。” 陆明远心不在焉,一手抓起了文件。 他随意翻看两眼,低声回答:“好得很。我挑一批画,寄给他们。” 第76章 新年 诚如陆明远所说,这次展览的条件很好。苏乔作为背后的赞助商,不遗余力地追捧他,她深谙“名利”二字,总是代表——先有名,后有利。 画展开办当日,苏乔抽空出席。 她在路上调戏陆明远:“我支持你举办画展,可是我心里有点忐忑。万一有哪个买家,既看上了你的画,又看上了你的人……” 陆明远懒洋洋地回答:“那说明他眼光挺不错。” 苏乔却道:“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我在你的信息栏里,填了已婚。” 陆明远没当一回事:“我本来就是已婚。”嗓音渐低,不动声色地提醒:“你欠我一张结婚证明。” 苏乔笑意更深,顺水推舟道:“我的户口本不在我手里,在我爸妈那儿。你等我闲下来,我带你回一趟老家,咱们去那里办酒席。” 这话刚一说完,苏乔自己都有些吃惊。她从前总觉得,她是不会谈恋爱,更不会结婚的人,如今她却有了完完全全的计划,诚挚盼望着早点儿绑紧了陆明远。她并不需要旁人的认可,也不太在乎将来会如何,只是当下这一刻,她热衷于组建自己的家庭生活。 苏乔还将陆明远拉进了社交圈。 今天的这场画展上,来了几位重量级人物,苏乔的大伯母便是其中之一。她的大伯母年约五十,性格温吞慈蔼,与她的儿子苏展相比,几乎是两个极端。 苏乔却不清楚她的来意。 艺术馆的楔形走廊上,一幅又一幅的作品被沿墙挂立。伯母摘下了黑色手套,欣赏中透着一丝温情:“陆明远这孩子,视野宽广,观察细致,画出来的山水风光,让人感觉身临其境……色调温暖又柔和。我看久了,心都静了。” 苏乔环视四周,竟然一个熟人都没有。 她方才知道,伯母是在与她说话。 苏乔连忙应道:“是啊,伯母。陆明远天赋出众,他很擅长处理细节。” “小乔,我能买两幅画吗?”这位贵妇人瞥她一眼,礼貌地询问道,“我找了一圈,没找见作者本人。工作人员又和我说,陆明远提供的画作,都是展品、非卖品。” 苏乔唇角稍显上扬,莞尔一笑道:“伯母,我不是作者,我没有决定权。” 她们两个人,虽然是亲戚关系,态度却很疏离。 苏乔对大伯母抱有一种复杂的感情——这个女人,从容洒脱,气质优雅,偏偏还很能隐忍。她能默许自己的丈夫出轨,忍耐第三者的儿子堂而皇之地代替自己的骨肉。她逆来顺受,常年吃斋拜佛,屈服于难以反抗的规则,并且在这种境地中沉默了十几年。 苏乔换位思考,心头起了一丝敬佩。 她虚与委蛇道:“伯母,如果这些画属于我,我会送您一幅。可惜我只是投资方。要不这样吧,您看上了哪一个,现在告诉我。将来要是有机会……” 大伯母笑着婉拒:“不能卖啊,那就算了。强人所难,多不好呢?” 她和苏乔说话的时候,长廊楼梯的下一层,陆明远正在抬头看她们。他穿着一件休闲外套,黑色长裤,观感干净利落清爽,却惹来了林浩的奚落:“兄弟,你打扮得这么低调,别人都不知道你是陆明远,是这些展品的著作人。” 陆明远听完,不以为然。 他说:“你今天参加展览,是为了看我么?不是,你是为了欣赏艺术,我不想喧宾夺主。” 林浩一咧嘴,否认道:“呸!我就是来看你的。你的那些画,什么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我早都看腻了。” 陆明远心道:那你还不快滚,嘴上却留了点情面:“我画了一批小动物,包括一条锦鲤。这些作品,你应该没见过。” 林浩果然来了兴致。 他举目四望:“哪里有小锦鲤呀?我最近水逆,运气特背,我在微博上转发锦鲤,还不知道有没有用。” 陆明远猜到了原因:“你是不是在姥爷家里待久了,他嫌你烦?” 林浩神情一怔,摸了一下后脑勺。倒不是因为被陆明远说中,而是因为他瞥见了沈曼——沈曼作为苏乔的私人助理,陪同苏乔出席展会,并没有什么好讶异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沈曼和苏乔之间的隔阂,可能永远也修补不好了。 沈曼总以为,苏乔要在背地里作弄她。她便提心吊胆地等待,她的等待十分难捱,转眼过了几个月,苏乔迟迟没对她动手。 她的头顶上,悬了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在今天这种场合,沈曼又撞见了林浩。思前想后之下,她走过来,打了一声招呼:“林先生,没想到,能在画展上碰见你。” 林浩很客气地笑了笑。 他开口与沈曼说话:“我来找我朋友,你呢?” 当着陆明远的面,沈曼无从撒谎:“我的上司是苏总,我是她的私人助理。苏总她下午还要回公司……” 林浩闻言了然。 他和沈曼做了几个月的邻居,彼此互不打扰。每天清晨或傍晚,两人偶尔能碰一下头,关系止步于最熟悉的陌生人。 沈曼从没提过,自己是苏乔的助理——虽然林浩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哪里不对劲呢?他又说不上来。 他随口称赞道:“哇,沈曼,你是总经理助理?了不起,了不起,现在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能干。” 沈曼推辞道:“都是因为苏总赏识我,借了她的光。” 林浩哂然一笑。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挑了一根,塞进嘴里,含糊其辞地告别:“唉,我烟瘾忽然上来了,我去外面抽根烟。”又拍了一下陆明远的后背,“要不要跟我出去透透风?” 陆明远却说:“我闻不惯你身上的烟味。你抽完了,再来找我说话。” 他还捏了一下林浩的烟盒:“你的烟瘾,比前几年更严重,一早上抽了半包……你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开始借烟消愁。” 林浩嗤了一声:“我能有什么烦心事?” 陆明远只当他在沈曼面前开不了口,便同他说起了带口音的英语——那语调,简直怪里怪气。林浩笑着推搡他一把,叼着烟卷,逍遥自在地走出门——沈曼竟然跟在了他身后。 天气回暖,展馆外的草坪上,绿意萌生。 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唤,团成一簇棕色绒球。林浩仰头望着树上的鸟,点燃手头的烟卷,道:“咦,沈小姐,你出来干嘛?” “我也想抽烟。”沈曼一边说话,一边掀开打火机。 她惯用一种女士香烟,包装精致,烟味浅淡。不一会儿,两人周身腾云绕雾,沈曼带了几分玩笑劲,和林浩窃窃私语:“我们苏总,以前很喜欢这种烟,后来呢,她说,陆明远不抽烟,她要戒。” 林浩轻笑:“陆明远上哪儿找的这么好的老婆。” 沈曼不答。 她弯身坐在石阶上。麻雀落在她的脚边,蹦蹦跳跳,又飞走了,越飞越远,最终消失在天际。 沈曼瞧得出神,林浩又忽然问她:“你老家是哪里的?” “山西宁化,”沈曼道,“听说过那个地方吗?盛产老陈醋。我祖辈都是酿醋的,我爸妈在宁化醋厂工作。” 林浩调侃道:“呦,醋坛子容易翻。” 沈曼笑道:“我今年二十七了,还没谈过对象。” 林浩略感惊奇:“你这条件,闭眼找吧。”而后又热心道:“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你喜欢哪一款的?” 他真是一副赤诚心肠,沈曼暗想。 先开始二话没说,就帮她修了门锁。平日里放在门口的垃圾,经常被他顺手带下楼,沈曼有时拎着重一点的包裹,倘若碰见了林浩,他也会搭一把手。 偏偏他没有邪念,亦无所求。 沈曼不知为何放下戒心,向他坦诚道:“我喜欢我们公司的一位……前任财务总监。我刚进公司的第一天,在电梯外碰见了他,看呆了,文件掉了,他弯腰帮我捡。” 林浩砸吧着嘴,品出味儿来:“这剧情开端,整的跟小说似的。” 烟卷火光微闪,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那男的咋样,特别帅吗?比陆明远还帅?” 沈曼摇头:“不是一个类型。” 林浩会意一笑:“你喜欢他,就去追啊,千万别原地傻等。万一追上了,他就是你的人,追不上,你也甭嫌丢脸,喜欢他的女孩子,肯定不差你一个。” 沈曼道:“您比女孩子还想得开。” 林浩耸肩,屏气吸入一口烟:“他们都叫我‘妇女之友’,还有人把我当gay蜜,呸!我是宇宙第一直男。” 沈曼忍俊不禁。 几秒钟后,她又谈起了自己的事。或许她真缺一位倾听者,她满腹心事无处诉说:“我喜欢的男人现在活得很累,我不敢接近他。我……亏欠我的上司,心里有苦衷,每天晚上睡不着。” 她的声音愈小,自言自语,如同呢喃。 林浩没听见最后一句话。 他温和地宽解道:“每个人都有忧愁的,众生皆苦。有时我会想,人活着,是乐趣多呢,还是烦恼多呢?可能是烦恼多吧。只有无牵无挂,超凡脱俗的大师,才能真正看破红尘。你做人再随性,也得服从社会规则,世上没有完全的自由……” 沈曼抬眼看他。 林浩礼尚往来,叙述自己的困境:“我姥姥和姥爷年纪大了,身边缺人照顾。姥姥心脏不好,还不肯跟我说,自个儿偷偷吃药,他们嘴上嫌我烦,跑得远,心里头成天惦记着我。唉,怎么讲?嘴硬心软。” 沈曼坐在他旁边,左手托住了腮帮:“陆明远刚刚问你,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你为什么不和他说实话?” “得了吧,他又帮不上忙,”林浩忽而一笑道,“陆明远这人,看上去很清高,其实吧,他还蛮渴望家庭温暖。他好不容易和苏乔结婚了,我可不想打扰他们。” 随后,林浩接着问:“你看上的男人是谁啊?叫什么名字?” 沈曼念了一个“苏”字。 她咬着烟卷,浅浅地吐气,雾霭缭绕时,林浩呵呵一乐:“是苏家的人啊,啧啧啧,他们苏家是不是净出一些俊男美女?” 沈曼承认道:“全家都是哦。苏总还有个姐姐,叫叶姝,长相秀气,凹凸有致。” 提到叶姝,沈曼呼吸一顿。 她连抽几口烟,笑着说:“我跟叶姝闹了些不愉快。”烟火向后燃,快要烧到沈曼的手指,她无所谓地问了一句:“非亲非故的,我跟你讲了这么多,你觉不觉得我是一个奇怪的人?” 林浩往她身侧挪了挪:“别介,哪里奇怪了?大家都是普通人,心里有事,想找人说道说道。” 他继续问:“你跟苏乔的姐姐闹了不愉快,你可以找苏乔啊,让她帮你们搭个线,大家伙儿坐一块,吃顿饭,把你们的误会谈开。” 沈曼乍然失去了聊天兴致。 一根烟的时间里,她已心生不耐烦,暗忖:林浩只是一个旁观者,不了解宏升的内部纠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和陆明远关系好,大抵是因为两人脾性相投。 她脱口而出:“谈不开。叶姝恨我,苏乔更恨我,我里外不是人。” 林浩微微一怔。 他将烟头熄灭,清理掉了烟灰,还用餐巾纸包着。他攥着那堆垃圾,稍微咳嗽了一下,才说:“叶姝我不认识,苏乔我还算熟。苏乔不是不讲理的人,你有啥事,就跟她直说吧,她又不会吃了你。” 沈曼却道:“她会的。” 展厅的二楼阳台,苏乔靠在露天窗户边。她向下一望,瞥见了林浩与沈曼,他们二人时而愁眉苦脸,时而笑意横生,也不知是在聊些什么。 苏乔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她身边站了一位年轻帅哥,气质出众,谈笑自若,细节之处可见涵养过人。 苏乔称呼他为“蒋总”,他反而笑着回答:“你可以叫我全名,蒋正寒。我们在商言商,私下里别太客气。” 他的举止尤为得体,颇有几分风度翩翩。苏乔对他印象很好,轻声应道:“蒋总才是真客气。我去年就想跟你们合作,拖到了今年,才出一个方案……” 苏乔与蒋正寒说话时,陆明远就坐在一旁看着。 所谓艺术馆,自是别有一番逸致,连桌椅板凳都不例外。陆明远的椅子底下,安装了可移动滑轮,他无声地移动些许,离得更近,大约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陆明远即便心里在意,也装出不甚在意的模样。但他又无事可做——旁人还能玩手机,他的手机仅仅是个了无生趣的诺基亚。 好在林浩回来了。 林浩带着一股烟味儿,坐到了陆明远旁边,笑着问他:“哥们,你在干嘛呢?” 陆明远反将一军:“沈曼刚才跟着你出了门,你们聊了什么?” 林浩搓了搓桌面,言辞间欲盖弥彰:“我和她能聊啥?也就谈谈人生吧。”而后又笑:“你这一副严肃的样子,真像审问犯人的警察。” 他环视一圈,看到了立于阳台的苏乔,以及苏乔身边的帅哥——他们两人正在进行友好协商,讲到兴头处,还互相握了个手,虽然时间极短,但足够引发陆明远的关注。 林浩垂首,悄悄地议论:“那位仁兄,气质挺好啊。” 陆明远却道:“这位仁兄,和苏乔的伯母,看中了同一幅油画。他们都有购买意向,在经理的笔记本上,签了名,留了电话。” 林浩一乐:“啊,你同意卖了?” “卖给他了,”陆明远回答,“虽然他出价更低。” 林浩“嘶”了一声:“图什么呀?” 陆明远讳莫如深:“他不是商业合作伙伴么?” 林浩夸赞道:“你真是通情达理。苏乔娶了你……啊说错了,嫁给你,是她的福气。” 林浩的称赞真心实意,陆明远听在耳边,却没有往心里去。他给林浩塞了一瓶饮料,主动介绍道:“那个人叫蒋正寒,恒夏科技的总裁,技术出身,白手起家。宏升集团的电商运营项目,没经过招标,直接选择了恒夏……” “什么叫电商运营?”林浩问道,“像H&M那样,自己开个网站卖衣服?宏升的服装品牌做得挺大吧,我记得他们的代言人,是一个男明星,有点清瘦,眼睛深邃,贼拉好看。” 陆明远隐约有一点印象。 他说:“今年新换了一位代言人,小乔签下的合同。她摆了五张照片,让我选一个,我把照片翻到背面,标号抽签,选中了那个人。” 林浩赞同道:“好样的,很公平嘛。大家都有五分之一的概率入选。” 语毕,林浩拧开手中饮料,尝了一口,那是一整瓶的橙汁,味道清甜,余韵悠长。他瞥了一眼生产制造商,发现竟然来自宏升集团旗下的食品饮料公司……也不知道为什么,林浩心生一种,他的朋友已经迈入豪门的错觉。 陆明远还在一旁问:“好不好喝?去年推出的新款橙汁。” 林浩回了一个笑:“这种饮料,保质期只有一个月,你们的物流跟得上吗?” “不知道,”陆明远如实回答,“我没有参与过经营和运作。” 林浩便指点道:“我听人说,上流社会的精英身边,从来不缺漂亮女人,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苏乔现在对你上心,你也得想点办法,加强你们两个人的联系,商业方面啊,兴趣方面啊……” 不可否认,他始终记得陆明远被苏乔甩了的那几天,长久站立在伦敦大雨中的颓废模样。 陆明远与林浩不同,他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个不用你提醒。”语调稍显缓慢,似乎在自言自语:“小乔他们家,很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她没空做的事,我可以帮她做。” 林浩思索一小会儿,领悟了陆明远的意思。 他说:“我懂了,你是苏乔的贤内助。” 陆明远瞥了他一眼,没出声,仿佛是沉默的推辞。 他起身离开座位,走向了宽敞的阳台。阳台上几人纷立,其中之一便是蒋正寒。蒋正寒眼见陆明远渐行渐近,不由得笑着打了一声招呼:“这位一定是画展的作者,你好,我是蒋正寒。” 他友善地伸出一只手。 陆明远与他握手,礼尚往来地自我介绍。蒋正寒略一低头,发觉陆明远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款朴素的戒指,与苏乔的那一枚戒指造型相似。 蒋正寒方才明白,为什么他刚刚看中了一幅画,就能当场买下。他索性对陆明远坦诚,说自己的岳父一贯欣赏山水画,有了陆明远的作品,他今年算是准备好了礼物。 哦,原来是有岳父的人。 陆明远拍了拍蒋正寒的肩膀。 他们几人在阳台上谈笑风生,各自说了一些趣事与见闻。碍于人多口杂,苏乔没和蒋正寒细谈合作,不过他们双方意向明显,显然已经搭上线了。而苏乔忙着笼络关系,没注意她的大伯母何时离去。 伯母离去时,在门口遇到了沈曼。 沈曼向她问好,可她径直走过,似乎未曾听见。 当天傍晚,画展圆满结束。 苏乔早已回家。工业园区的项目即将开标,苏乔胸有成竹,将一切事务托付给了属下,并让他们签署一份军令状——在销售场上,这种督促比较常见。尤其苏乔上任不久,她剑走偏锋,常用高压手段维稳。 倒不是因为她冷血无情。她听说苏展的病情在好转,明年有望痊愈——放出这个消息的人,一定是大伯父家的拥趸。每当公司出了任何问题,大家都想当然地怀念起从前的领导,而苏展,更是被一帮高层寄予厚望。 前有陆沉,后有苏展,这是苏乔最放心不下的两个人。 她侧躺在床上,自顾自地思考。 陆明远不知何时凑近。他从苏乔身后抱住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今天卖了七幅画。” 苏乔没听清,回道:“嗯?” 陆明远蹭了蹭她的脖子。苏乔就像一朵海百合,落在水底,全然放松,任他揉玩搓弄,他温热的鼻息近在咫尺,嗓音压得很低:“他们都想买锦鲤,我不同意。我把它留给你,据说有好运气。” 苏乔笑道:“你改名叫陆甜甜算了。” 陆明远没反对。他还连着“嗯”了几声,随后,又说起了白天的见闻。他觉得世界很小,林浩姥爷家的邻居,竟然是苏乔的助理沈曼。 “怪不得,”苏乔喃喃自语,“今天上午,林浩和沈曼聊得很开心。我那会儿还在想,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怎么会那么好?” 陆明远却说:“林浩对你们家的状况一无所知。” 苏乔不做声。 陆明远自行推测道:“他和沈曼,最多讲一讲感情问题。” 苏乔嗤笑道:“哦,他看上沈助理了吗?” “没有,”陆明远倒是确定,“他喜欢一个人,会表现得很明显,疯狂地追求她,热情洋溢,不会藏着掖着。” 苏乔翻过身来,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陆明远的胸膛:“那你和他挺不一样的。我当初追你追得好辛苦,我还以为,我跟你没有可能……” 陆明远解开衣领扣子,身体反应诚实,嘴上却倔强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你一开始没少骗我。”他环抱着苏乔,有意无意地提及:“在遗嘱和我之间,你也选择了前者。” 此话一出,苏乔止住了话题。 她按着陆明远的肩膀,在他唇边亲了又亲,两人耳鬓厮磨一阵,苏乔的手机忽然一响。陆明远放开苏乔,让她去接电话,她捞起手机一看——竟然是沈曼。 此时此刻,沈曼站在苏乔的家门口。 夜风萧瑟,卷起一摞落叶。沈曼拎着一个皮包,与别墅的正门隔了一道铁栅栏,栅栏边上有红外线探测,硬闯便会响起警报,于是她一动不动,静候苏乔为她开门。 她大约是个不速之客。 院子里的那条狗,非常不欢迎沈曼,甚至没跑出狗窝,冲着她连连吠叫,闹出了很大的动静。苏乔心下正烦,披了一件外套站在门口,不辨情绪地冒出一句:“糖果,别吵了。” 糖果就趴进窝里,再不出声。 苏乔稍微抓拢了头发,温和地问道:“这么晚了,你特意来看我吗?幸好保安没拦下你。” 沈曼并不知道苏乔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不过她的上司一向如此,她早已习惯了。居上位者喜怒难测,手腕强硬,这都是她应该习惯的。 她说:“门口的保安认识我,这几年来,我经常送你回家。苏总,我想和你坦白一些事。” 和苏乔说话的时候,沈曼注意到,陆明远从里屋走出来,坐上了近旁一块台阶。他朝着狗窝摆了摆手,糖果就开始撒欢,一溜烟跑向了他。而陆明远一边抚摸糖果,一边拆开了一个狗罐头。 奖励它发现了一位陌生人吗? 沈曼暗道。 她禁不住想笑。 陆明远似乎洞悉她的想法。他说:“每周五的晚上八点,我会给糖果加餐,补充维生素和高蛋白。”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多说了一句:“林浩也养了一条狗,我陪他买过罐头。” 沈曼顺水推舟道:“今天在画展上,林浩说了很多开解的话,我回家揣摩了他的意思,他说得很对,我不应该一个人顶着压力……” 苏乔打断道:“什么压力?” 她打开了自家正门,催促道:“进来说话吧。” 灯色清亮,客厅的沙发宽长,苏乔却坐在最旁边,沏了一壶碧螺春。她摆出来三个杯子,亲手为沈曼倒茶,不紧不慢地问她:“你现在,喝的惯碧螺春么?” “嗯,你从前送过我一盒,我没喝完,存到现在了,”沈曼垂首,将发丝拢到了耳后,“苏总,我有错,我偷了销售方案,把它带给了叶姝。” 她蓦地抬头,与苏乔对视道:“老董事长的死,与叶姝有关……她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第77章 真凶 叶姝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乍一听到这句话,苏乔心中存疑。光凭叶姝一个人,不可能把车祸事件做得天衣无缝,而且苏景山一向行事谨慎,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耍手段,不止需要人脉、资源、头脑,还需要强硬的心理素质。 而叶姝情绪化,容易激动,受不了刺激。倘若她真的设计了苏景山,她能得到什么巨额利益?她何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 苏乔道:“你突然和我提起叶姝,我相信,你肯定掌握了很多证据。我们一起工作了这么些年,我了解你的行事作风,你不会武断地给别人扣帽子,或者引导我走向死胡同。” 好明显的暗示,沈曼心想。 可她偏偏没有完整的证据。 她道:“叶姝那件事,我是亲眼看见的。” 苏乔却说:“你深夜潜入办公室,利用自己的职务便利,偷走竞标小组几个月的心血,这也是我亲眼看见的。” 话说到这里,她将茶壶往桌上一放。 几个月了,她终于问出来了。 意料之外的,沈曼觉得心弦一松。她与苏乔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这种沉默的宽容,反而让她觉得更加煎熬…… 而苏乔刚才的那一句话,挑破了溃烂已久的脓包。 沈曼微微昂首,接话道:“我出来上学那天,爸妈教我,做人要自私点才好。总考虑别人的利益得失,吃亏的就是自己。后来我认识了你,你教我做人要有原则,有追求,不能计较蝇头小利。” 苏乔不怒反笑:“然后你偷了方案回报我?” 她站起来,游走在沙发后侧:“我一开始想报案,彻查你的动机和底细。可是呢,你毕竟帮过我不少忙,你这么年轻,一旦留了案底,这辈子就算毁了。” 手指搭在沈曼肩上,缓慢下移,滑到了她的胳膊。苏乔有感而发道:“你肌肉僵硬,很紧张吗?我偶尔会想,叶姝到底拿住了什么把柄,逼得你不顾身家,也不要命。” 沈曼不言不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或许是天气太冷了,她心想。 苏乔又问:“我这几年对你不好吗?” “没有,”沈曼微一摇头,回顾往昔,只觉记忆犹新,“你是很不错的上司。你帮我在餐桌上挡过酒,在我生病时照顾我,给我升职加薪,栽培我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苏乔嗤嗤发笑。 沈曼抿了一口茶,接着说:“我和你出门谈的第一笔单子,黄了,因为那个老板摸我屁股,你用高跟鞋踢他了。我当时还不是你的助理,只是和你在同一个部门,那个老板就对我说,人家苏乔,是苏景山的孙女,他不敢惹,但我只是一个小职员,他爱怎样就怎样。” 茶香散溢,雾气蒸腾,灯光变得不真切。 沈曼悄然吹气,面上神情被头发挡住:“他事后联系我,还说,他查到了我的家庭住址,我父母的工作单位……”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苏乔道,“那种老板,就喜欢诓骗涉世未深的女孩子。” 沈曼一个劲地喝茶。她稍稍眨眼,双眼酸涩难捱,她不由得暗忖:要不要连带着这件事,一起讲了呢?到底应不应该讲? 她侧目,没瞥见苏乔,只看到了陆明远。 陆明远将糖果抱进了屋子。他坐在地毯上,伸出一只手,糖果也抬起爪子,搭在他的手掌上,一人一狗这样玩了一会儿,丝毫不受苏乔和沈曼的影响。 他真像个花瓶,无忧无虑,无诉无求,沈曼暗叹。 恰逢陆明远抬起头,两人视线交接。 沈曼莞尔一笑,咕哝道:“我那时也不年轻了,不是刚满二十岁的小女孩。我就怕牵扯到爸妈,他们不在城市工作,都是普通工薪阶级……” 陆明远挑眉,眼神落向别处。他隐隐有一点猜测,又觉得不应该,在他瞎想的时候,沈曼抽了一下鼻子,坦白道:“我陪了人家老板一个礼拜。在销售、保险、投资行业,陪人不丢脸,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我不是第一个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人……从那以后,我剪了短头发。” 沈曼稍微有些语无伦次。 苏乔却会意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兴许不会用沈曼。沈曼说得对,交易频出的行当里,人性难以试探,食色性也,终此一生逃不脱。 她开口道:“你当年所受的委屈,和泄露方案有关,还是和苏景山被害案有关?” 沈曼自嘲又自笑:“我提当年的事,是想告诉你,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社会底层的普通人,我的背后没钱没势,没人撑腰。我遇到了工作以外的麻烦,必须首先考虑自保……” 苏乔暗忖:她一直以为,她经常给沈曼撑腰。也罢,年轻人面皮薄,犯了错,不好意思直接承认,总得给自己找理由,尽量显得可怜些。 沈曼不知她的铁石心肠,终于奔入主题:“去年一月,我在公司加班,做到了凌晨一点,乘电梯的时候,我太困了,不小心按到了负一楼。电梯门一打开,我走进了停车场……” 停车场? 苏乔打起精神,侧耳细听。 沈曼状似平常道:“那天晚上,苏董事长没回家,睡在了办公室。我在停车场看到,有人坐在苏董事长的宾利车里……是个男人,留胡子,四十多岁。” 那个时候做了手脚吗?苏乔在心中思索。 她的神色,半信半疑。 与沈曼的情分早已破裂,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她的措辞缺乏温度:“那个男人是凶手?接下来,你就被凶手发现了?” 沈曼回了一个字:“是。” 她面不改色。 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苏乔已不想探寻。她直接问:“然后呢,你就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凶手没有追上来。结果第二天,叶姝来找你了,她让你不要外传,你由此断定,叶姝就是杀害苏景山的幕后指使人。” 苏乔向后靠,轻轻挨上沙发,话里藏了笑意:“我猜的对吗,沈助理?” 全对。 沈曼暗想。 她的确非常、非常佩服苏乔。在她三言两语、词不达意的形容中,苏乔迅速理顺了前因后果,并且猜到了下一步的进展。 简直神了。 “苏乔,你信我,算我求你,”沈曼迟疑几秒,嗓子有些哽咽,“我到这个份上了,再说谎骗你,对我自己没有一丁点帮助。”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苏乔忍不住笑道:“你急什么?我帮你分析一下,当天夜里,你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苏景山的宾利车里,第二天上午,叶姝让你闭紧自己的嘴巴,凌晨时分,苏景山车祸去世。沈曼,你几乎是一个目击证人啊,可惜你没有报案。” 她为自己倒茶,动作十分平静:“杀人案是公诉案件。你看到了,却装作没看到,接下来,叶姝会说什么?让我猜一猜。” 灯光之下,茶水澄澈如碧。 陆明远端起了这杯茶水。他喝了一口,自然而然地接话:“叶姝诬陷你是同伙,你害怕卷入一场凶杀案。” 他不爱喝碧螺春,味道不甜,也不清淡。他放下杯子,坐到了苏乔的身侧:“叶姝威胁你,你就铤而走险,偷走了竞标方案,无偿送给她……从逻辑上讲,不太通顺。” 陆明远说完这一句点评,糖果就摇着尾巴跑过来,将脑袋搁在他的腿上。陆明远复又低头,摸狗,自言自语道:“你听说过罗生门吗?” 沈曼哑然。 所谓罗生门——凡是一个事件的叙述者,总喜欢篡改细节,让现实向自己靠拢,凸显自己的无辜与弱势,无可奈何与大义凛然。 沈曼在心中收回刚才的话,陆明远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花瓶。不管怎样,他也是陆沉的儿子,他大概继承了一点心机和城府。 苏乔在一旁插话:“假如叶姝真的杀了苏景山,还派人在他的车里动手脚……好吧,我给她找个动机,她是为了顾宁诚,突然抽风,害死了亲爷爷,又让你知道了。她不怕东窗事发,还敢拿杀人案威胁你,你换位思考,叶姝到底图什么?” 如果是为了顾宁诚,她杀人被追究,一定会坐穿牢底,上哪儿去泡男人呢? 沈曼想说点什么,但她喉咙干涩。 她抬头瞧了瞧吊灯,胸口异常沉闷,好像压了一块东西,压得她喘不上气。 沈曼蓦然做一个深呼吸,张嘴说道:“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叶姝就是杀人凶手。叶姝图什么?我猜不出来。你们这些含着银汤匙出生的人,生活和普通人是不同的。” 苏乔却说:“我小时候,我爸公司经营状况不好,一家人也受过穷。富人的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钱越多,负担越大,你一年挣几百万,日子反而轻松,一年挣上几百亿,那钱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沈曼身为苏乔的助理,自然明白苏乔的言外之意。 她失笑:“我泄露方案,造成公司亏损,你要怎么处罚我?” 她其实恨不得苏乔一锅端了自己。 像苏乔现在这样,若即若离,奖惩全凭心情的作态,更让沈曼无所适从。她还对苏乔抱有一丝遐想和期待,然而凭她对苏乔的了解,苏乔不可能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苏乔说:“你在我背后捅刀子,还想让我表扬你不成?” 她停顿片刻,意有所指:“苏展的前任司机,也曾经泄露过机密,所以呢,司机的妻子没了工作,儿子没办法上学,我挺能理解苏展。沈曼,你家在山西宁化吧,家里有一双父母,还有爷爷奶奶,老人家年纪大了……” 此话一出,不止沈曼,连陆明远也看向了苏乔。 陆明远的凝视持续了两秒。他将糖果撇开,状若无事地走向楼梯,苏乔却明白,他不想听她之后的话,他反感苏乔威胁家人的做法。 苏乔没来由地心头一颤。 继而烦躁起来。 她不做铺垫,直截了当道:“沈助理,我带着你谈单子的时候,教过你,隐瞒部分事实,并不等于撒谎,说好听些,甲方也喜欢。但是呢,你不能把这一招,用在我的身上。” 沈曼避开她的目光。 苏乔又道:“刚才我提到苏展,你脸色不对,怎么,苏景山的死,和苏展有关吗?” 她垂头,端起茶杯:“苏展还真是活该呢,他杀了别人的儿子,又杀了自己的爷爷,他不进医院,谁进医院?” 沈曼连忙解释:“不是的,苏展没做,是叶姝和顾宁诚……” “顾宁诚?”苏乔审视她,“你刚刚怎么没提到顾宁诚?” 沈曼往沙发的角落退了一寸,苏乔反倒是更加强硬地靠近。她丝毫不懂得张弛有度,从沈曼进门开始,她就强迫沈曼保持着高度警戒状态。 沈曼见她眼神嘲弄,不得已之下,哑着嗓子说:“顾宁诚也来找过我。顾宁诚给了我一笔钱,他和我签了合同,将来要是出了事,他会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苏乔尚未回复,沈曼伸直了脖子:“苏乔,我不是你,我压力非常大,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梦里都是鬼,晚上把脚伸出被子,黑暗中,像是有人在摸我……我害怕。” 她眸色空茫,不似作假。 苏乔却说:“也许真有人在摸你呢。” 她望向楼梯边的水箱,陆明远正站在那里,观望箱子里的小金鱼。苏乔叫了他一声,他一定听到了,因为他微微侧过了脸,可是他并没有走回来。 苏乔拉开茶几下面的小格子,从中拿出一包,已经一年没抽过的香烟。 她点燃烟卷,浅浅含了一口。 烟雾弥散,她好像云端的美人。 沈曼深知苏乔早已戒烟。苏乔这般反常举动,让沈曼也感到离奇,沈曼禁不住开口:“能说的我都说了,叶姝找了我,顾宁诚也找了我……顾宁诚是顾氏集团的掌权人,他什么都管,什么都懂,他是宏升的劲敌。” 苏乔道:“哦,原来你知道。” 她侧目看沈曼,吹了她一脸烟:“那你还帮他,要不是你保存着苏展的邮件,我还以为你移情别恋了呢。” 第78章 往事 像苏展那样的人,注定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他与沈曼毫无可能——连一段风流韵事都不会有。 沈曼无法诉说心事,只好创建了一个文件夹,取名为“secret”,专门用来保存苏展的邮件。可惜在苏展眼里,沈曼无足轻重,他只联系过沈曼几次,每一次都是为了询问苏乔的现状。 他的措辞不带感情,偏偏能撩动沈曼。他打听苏乔的境况,无非是利益相关,因他善于平衡权术,聪明人都愿意追随他——这其中,也包括沈曼。 沈曼虽然仰慕苏展,却也畏惧苏乔。即便她的内心偏向于苏展那一方,她从来不曾泄密给他,更不敢流露一丝异样,她猜不出苏乔是怎么发现的……隐蔽的秘密竟然被人知晓了。 而且无所遁形。 她宛如一个赤裸的女人,在光天化日下游街公示,接受苏乔的嘲讽与拷问。她几乎能猜到,苏乔会毫不客气地戏弄她。 “苏展给我发过邮件,”沈曼倚着沙发扶手,急急辩解道,“但是我在苏展面前,闭紧了自己的嘴巴,不能讲的事,我没有透露一个字。你出国找陆明远的那几个月,我告诉苏展,你积劳成疾,在医院里养伤。” 苏乔不再抽烟,只用手指夹着烟卷,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以探究的目光打量她。 半晌后,苏乔坦白道:“我这么说吧,你要是投靠了苏展,你的家人也不能安生。你做我助理的第一年,我出钱,给你报了国外旅游团,是为了拿到你的护照、身份证、街道证明、户口本复印件,有了那些东西,你办完了签证,我也查到了你的老家。” 沈曼哽住呼吸,惊疑不定。 苏乔失去耐心:“从去年七月开始,我给了你无数次机会,你不珍惜。叶姝和顾宁诚一次恐吓,一张合同,就能让你完全倒戈——这是我的失败,更是你的失败。” 最后一句话,她咬字很重,显然怒意滔天。 沈曼抿唇,犹自挣扎道:“我实在没办法……” 她不能弄脏别人的沙发,但是眼泪依然滚下来,滴在腿上,滑进了沙发垫子。她忍不住哽咽道:“算我求你,我对不起你,我家里人是无辜的。” “你家里人是无辜的,别人就活该垫背吗?”苏乔附在她耳边,轻声慢语道,“你说得对,做人要自私些。我跟你学自私,跟苏展学手段,你一定会非常赞同我吧。” 她语气温和,措辞刻薄,落在沈曼的耳朵里,如同一条柔软的蛇信子。 沈曼轻微颤抖。 苏乔抬起一只手,为她整理了一下衣领:“原本呢,我还打算,等到今年六月份,你爷爷祝寿的时候,给你们家送点礼物。他老人家,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经得住刺激吗?你爸妈工作这么些年,也该退休了,享享清福。” 她拍了拍沈曼的脸颊:“而你自己,早就长大了,不需要亲人,能适应独立生活……” 沈曼已然听不下去,打断道:“你要我做什么?” “要你,纠正自己犯下的错,”苏乔漫不经心,模棱两可道,“你跟顾宁诚签了合同,对吧?今天晚上,你把合同内容发给我。” 苏乔头也不抬,睫毛浓密而卷翘,遮盖了她的眼神:“当然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你享有充分的个人自由。” 言罢,她盯住了沈曼的瞳仁。 她在威胁自己。 沈曼稍有恍惚,又说了一两句话,终于起身告辞。踏出苏家大门时,她只觉得鞋底发硬,原是因为手脚麻木了。 客厅的烟味仍在。 半空中飘浮着透明的雾气,苏乔还没有熄灭烟头。她看着陆明远越走越近,调侃道:“沈曼走了,你才回来。” 她将一支香烟按进了烟灰缸。 陆明远追究道:“谁和我说她戒烟了?” 他把烟灰缸往外一推,手指叩响了茶几:“你还藏了几包烟,早点交出来。抽烟容易上瘾,林浩就是一个好例子。” 苏乔一手托腮,没做回答。时间从她的指缝中溜走,残余一段静默,她忽然问了一声:“我刚才威胁沈曼,要拿她家里人开刀,你听完了,是不高兴,不喜欢,还是心疼她了?” 陆明远逆光站立,扶住沙发靠背,折服于她的新思路。他稍微有一点不耐烦,对于不感兴趣的话题,他的反应一向冷淡——或许是他任性惯了。 苏乔又说:“嗯,男人嘛,于心不忍,总是喜欢楚楚可怜型的。她示弱,她卖惨,她就有理,我咄咄逼人,飞扬跋扈,所以我有错。”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发火。她还要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 陆明远微蹙着眉,冷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扯开沙发上的枕头,让苏乔失去了支撑点:“我可能误解了你的话,你再给我解释一遍。中文说不好,就换英文。” 苏乔却道:“中文不好的人,是你吧。写日记都是错别字,不认识蕹菜和荸荠。” 陆明远有些委屈。他连成语都是自学的,缺乏教育环境的熏陶,看不懂文言文和诗词歌赋,他自认是一个半文盲。 他放下枕头,正准备离开,苏乔一把拉住他:“我和沈曼说话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走?我提到了她的爷爷奶奶,你看不惯我的做法么?” 陆明远坦诚道:“是有一点。” 他补充了一句:“只有一点。”顿了半秒,接着说:“她犯了错,她的家人没有。陆沉正在做跨国走私,苏景山曾经杀人放火,如果你赞成牵连,我和你,都有罪。” 苏乔嗤笑,指正道:“世界不是非黑即白。” 她使力揪住他的衣袖:“你认真听,我还没有对她的亲人下手,我只是警告她而已。警告她都不行吗?她偷了我的方案,泄露了商业机密,投奔了叶姝和顾宁诚……” 苏乔分明知道,她与陆明远的分歧不在于沈曼。她拿着沈曼做文章,只是为了堵住他的嘴。陆明远的观点理念与她不同,倘若事事都要赢得他的尊重,基本上完全不可能。 陆明远低头看她,拉住了她的手腕:“我觉得,你今天有些紧张。你有自己的思维方式,每一种选择都是合理的,我对你的评价,不应该影响你的决策。” 苏乔竟被他绕晕。 她甩开了他的手。 陆明远坐上了沙发,转回了刚才的话题:“你最初的意思是,沈曼示弱,所以我可怜她——你错了,我并不同情她。她每一次被威胁,都选择了听话。她清醒、顺从、自愿,放弃一切挣扎,我对她的处境感到遗憾,但她也不能坐在沼泽里,等候别人把她拉出来。如果没人发现,她就一直沉到底。” 苏乔依然缄默不言。 陆明远继续说:“沈曼偷了你的方案,顾宁诚给了她一笔钱……” 陆明远还没说完,苏乔翘起了二郎腿:“你连这句话都听到了。那我刚才叫你,你为什么装作没听见?” 她为他重现情景:“十分钟以前,你站在水箱边,我喊了你一声,你理都不理我。” 陆明远心道:方才他坐在这里,沈曼一直盯着他,目光游离而出神。他不习惯被人无端凝视。他觉得还不如去看金鱼。 他举止悠然闲散,给苏乔倒了一杯茶。 苏乔不再发问。 当天夜里,苏乔走进自己的卧室,从床头拿了一本书,悄然去了隔壁。起初,陆明远认为,她会在十二点之前回来,但他等到了凌晨,床上也只有他一个人。 她不回来了。 陆明远先是下楼,在茶几边上转悠一圈,扔掉了所有的烟盒,而后他返回卧室,抱着被子去找她。 整间客房,亮如白昼,苏乔躺在灯下看书。 陆明远铺平了被子,睡在了苏乔的身侧。但他稍微靠近一点,她就会挪动一分。这般冷漠作态,终于磨光了他的好脾气,他猛地扣住苏乔的细腰,将她整个揽进怀里,苏乔反抗了几下,陆明远仍然抱着她不放。 他谨慎地表态:“我把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华字典摆在了床头。每天看一百页,一年以后,我不会再写错别字。” 苏乔却道:“你不认字都没关系。” 陆明远摇了一下头。 苏乔看不见他的动作。她背对着他,喃喃自语道:“我的办公室沙发,都被人刷过氧化汞……说出去都没人信。我从小就特别羡慕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他们的口头禅是——‘人性本善’,‘才没有那么坏的人呢’,‘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别人无缘无故为什么会害你’。” 她低低发笑:“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在坐井观天。” 陆明远暗自叹息。 他关掉了床头灯,在黑夜中愈发坦诚:“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善良和理智。” 第79章 浮夸 想象中的善良和理智从何而来呢?苏乔一言不发,暗道:陆明远对自己的了解,可能还没有她深。他更适合轻松自在的生活,高高兴兴,无牵无挂。 陆明远躺在她身后,忽然问她:“你看过一本叫做《1984》的书吗?我看完,有点空虚。它介绍了一个想象中的世界,政府极端独裁,普通人都被愚化,缺乏哲学思辨能力,只认可一种社会主流的声音。” 苏乔却道:“没看过。” 她心情微妙,故意说了反话。 陆明远不依不饶,讲出一个印象最深的桥段:“书中的世界是深渊,每个人的思想都被钳制,每一个角落都被监视。在这种环境下,男主角温斯顿,收到了茱莉亚的纸条——纸条上写了三个字,我爱你。茱莉亚成了他的情人。” 他的声音实在好听。 尤其当他说到“我爱你”,恰如一根柔软的羽毛,落在了苏乔的心尖上。 苏乔终于意识到,他在给她讲故事。像是成年人教育一个儿童,以故事情节作为载体,用温和的手段柔化她。 陆明远收回搭在苏乔腰间的手。他悄无声息地平躺,散漫如自言自语:“后来,温斯顿被带入101号拷问室。在这里,每一个受刑人,会被迫接受他最厌恶的事……” 苏乔顺着他的意思,接了一句:“嗯,我知道。101号房间里,有一群饥饿的老鼠,好像是养在铁笼子里吧,非常恶心。” 陆明远偏过头看她。 借着一寸朦胧月光,苏乔发现,他目光专注,眼眸清亮。 她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然后呢,温斯顿被人按住了脑袋,执法人员要打开笼子,让老鼠啃食他的脸。你想象一下,那肯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群老鼠啊,挨个的,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脸上咬下一块又一块的肉。哪怕他闭上双眼,眼皮也要被啃掉,眼球都要被撕裂……” 苏乔趴在床上,左手撑住了下颌:“温斯顿本人呢,当然害怕的不得了。他就对老鼠说,去咬茱莉亚,咬他的情人,让他深爱的情人代为受罚。” 陆明远道:“你说自己没看过,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苏乔单刀直入:“你想表达什么?” “每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阴暗的一面,”陆明远解释道,“有信仰的人,可能不受环境影响。而我没有,我不信神。” 也不信人,他在心中默念。 苏乔琢磨了他的话,再一次背对着他:“啧,你是不是想说,换做是你,被按在老鼠笼子前,你也要把我供出来?” 陆明远第一次觉得,他和苏乔的交流有障碍。 他蹭了一下枕头。 然后,他用被子蒙住苏乔,又将她搂得很紧:“我会不顾一切地反抗,因为我想救你。如果救不出来,就让老鼠啃我吧。” 苏乔调侃道:“可惜了你这张脸。” 陆明远道:“男人的脸不重要。” 苏乔嗤笑:“我就是看中了你的外表。” 陆明远愣了一瞬,使力按住她的腰,自行分析道:“你身边有不少男人,外表英俊,为什么只看中了我?你还是喜欢我。” 苏乔改口道:“我欣赏你的善良和理智。但是你告诉我,你不善良也不理智。” 陆明远铺垫了那么久,又讲了一个故事,当下,他终于迈入了主题:“善与恶是相对概念,像是光明与黑暗。我关了灯,屋子里是黑的,月亮代表了光明,当我开灯,月亮不再显眼。” “在当前的环境下,”他总结道,“我想做打开老鼠笼子的人,把苏澈放进去。” 此话一出,苏乔长久地怔住。 她试探性地问道:“那我要是……伤害了沈曼的家人呢?” 陆明远坚持自己的观点:“他们不应该被牵连。” 苏乔笑道:“我刚才说,我欣赏你的善良,原来我是叶公好龙。” 语毕,她心中难受得紧。她喜欢上陆明远,是因为他与众不同,仿佛一颗掉进沙堆的钻石,她当然会百般珍视他,在意他的见解与看法…… 但他们并不是一类人。 她和陆明远,甚至吵不起来。 苏乔有意无意退到了床沿。 陆明远将她拽回怀里,慢慢地说:“你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和你的想法完全一致。我讲这么多,不是为了说服你,是为了表达我的观点。” 哦,允许别人持有不同意见么? 苏乔莞尔一笑,故意曲解道:“你拐弯抹角的,是在嫌我霸道?” 是有一点霸道,陆明远心想。 在他分神的空档,苏乔逃脱他的怀抱。她拎起枕头,起身下床,坐到了一旁的长椅上,陆明远掀开被子,追了过去,他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其实违背本意,在她面前胡扯两句,也不是不行。但他在苏乔面前,一向都是实话实说。 窗户敞开一条缝,夜晚的凉风溜了进来。 “上床吧,”陆明远站得笔直,“这里冷,容易感冒。” 苏乔根本不听。 她抬头看他,笑语嫣然:“不,我待在这儿,头脑更清醒。我想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陆明远顺从地点头。 苏乔受不了他这幅讨人喜欢的模样,他太差劲了,这会儿还在勾引人,他的表情诚恳又认真,显然是在洗耳恭听。 他是典型的“我不赞成你的意见,但我誓死捍卫你的说话权利,而且一定仔仔细细地聆听”,苏乔索性一鼓作气道:“我跟你说,郭董进监狱,是我搞的鬼,我让赵秘书踩了点。郭董嗜赌成性,一下就跳进了圈套。我收买董事会成员,威逼利诱不服从的人,培养自己的心腹,开除了一堆反抗者,打着慈善的名头做宣传,你要是剖开我的心脏,一定是黑色的。” 她说完,又轻声笑了:“你啊,或许想找一个温柔纯洁的女孩子,而不是我。” 苏乔深陷“当局者迷”的困境。 陆明远却道:“很多时候,你不想笑还非要笑,为什么?你明明很不开心。” 苏乔眨巴了一下眼睛,泪水奔涌着滚落了脸颊。 他好厉害。一句话让她哭成这样。 她忽然垂头丧气:“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抬手捂住半张脸,苏乔继续说:“你还记得宋佳琪吗?在伦敦画展上遇到的千金小姐,宋佳琪也很漂亮,很有钱,她的家庭环境非常单纯,她的父母只做正经生意,她都比我更适合你。” 晚风吹得她发丝缭乱。她眼眸微红,神情茫然,竟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陆明远并非喜欢楚楚可怜的女人,他仅仅是喜欢她,她是什么模样,他就有什么偏好——或者霸道,或者柔弱。 他单膝跪在她的面前,执起她的右手。月色素练如华,落入他的眼眸里,依旧柔和又清澈:“我不记得宋佳琪是谁。不会有人比你更适合我。我本身是无趣的人,很懒,不爱说话,厌烦社交……” 他还没说完,苏乔破涕为笑:“你怎么也开始贬低自己?” “跟你学的,小乔,”陆明远道,“你刚才的话,让我觉得事态严重。” 他站起来,坐到了她的身边,又问:“你是不是在引起我的注意?” 苏乔推了他一把。 按理说,他应该是身娇体软易推倒,啊不,身娇体硬易推倒,他大约会躺在长椅上。然而,出乎苏乔的意料,陆明远搂住了她的后背,而后将她抱了起来,抱回了柔软的大床上。 他道:“你看看表,凌晨一点半,你明天七点要起床。” 他一边说话,一边摸她的头发,时不时地亲吻她。 苏乔快要溺毙在这种温情里。她终归伏进他的怀中,思维放空,不知今夕何夕,在他的安慰下渐渐入睡。 这一晚,沈曼思前想后,越发忧心忡忡,她将自己与顾宁诚的合同扫描下来,当做邮件发送给了苏乔。 她一方面畏惧苏乔,另一方面,又害怕顾宁诚察觉。她原本就不是双面间谍,但凡牵涉到自身安危,她都会慎之又慎。 顾宁诚虽与她签了合同,对她却并不信任。他深知,沈曼固然工作能力出众,但是成不了气候,她表面上精炼强干,骨子里胆小怕事,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只纸老虎。 还有一点利用价值。 顾宁诚从沈曼口中得知,苏乔忽然搬了一间办公室。原办公室的桌椅板凳全部清空,并被销毁了,总经办的工作人员猜测,这是因为有人在家具上做了手脚——胆子真大,顾宁诚暗想。 他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在古时候不适用,如今也不适用。总有类似于他这样的人,惯于玩弄手段,善于蒙混过关。 他状似无意,问起了叶姝:“苏乔换了一间办公室。我听他们说,原办公室的风水不好?” 彼时,叶姝正在他的家中做客。 她最近往他家跑的勤。一来是因为,她的父亲私下里拉了一批客户,介绍给顾氏集团,从中赚取了巨额利润,父亲催她经常走动。二来是因为,她与顾宁诚订婚一年多了,不仅没有结婚,两人还若即若离,引来一番风言风语。 叶姝在顾宁诚的房间里刚坐下,他就提到了苏乔。叶姝心中怨愤,勉强镇定地回答:“有几个生意人不信风水啊?” 她侧倚沙发,把玩自己的指甲:“我爸爸还认识几个富商,家里养了小鬼和古曼,都找泰国大师开过光……东南亚那一带,喜欢求神拜佛嘛,这种事情蛮多的。” 顾宁诚笑着摇了摇头:“求人不如求己。” 叶姝一顿,忽地仰起脸,眼巴巴瞧着他:“顾宁诚,我今天来,只有一件事。你把婚期定一下,我们的父母都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越拖越坏事。” 她与他闹过那么多矛盾,也明白他不是可以托付的人。但她依然无法自拔,饮鸩止渴,她甚至设想,男人四十岁之前定不了性,四十岁以后——比如有了孩子,他就会对她改观,给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她也不是等不起。 他们苏家的祖上,曾经出过几个情种。比如她爷爷的亲弟弟,一辈子活在乡下,与老婆平淡度日,种了一片菜园和果园,他们无儿无女,但是一生逍遥幸福。 叶姝隐隐有些羡慕。 顾宁诚却无丝毫改变:“你不要再提这件事。短期内,我不会考虑结婚的问题。我等了快十年,现在是唯一的机会。” 叶姝并未放弃:“我们结婚了,我爸会帮助你更多——你逃避不了。你爸妈认可我了,我爸妈也……” “叶姝,”顾宁诚打断道,“你现实点儿吧。” 他果然还是讨厌依附于男人的女人。或许是源于某种劣根性,他在叶姝的眼中越重要,他便越发轻贱她。于他而言,叶姝就像平白无故的赠品。 叶姝抿了抿嘴,想起母亲的话。 母亲教导她,得不到的男人,要用技巧拿捏。 叶姝很相信母亲。她便以退为进:“顾宁诚,你要和我们苏家解约吗?”——这个方法不是她想出来的,也是经由母亲向她传授。 顾宁诚坐在了床上,答话道:“我做生意时,从不会勉强别人。我倾向于跟自愿的人合作。你要是觉得委屈了,行,我明天就解除婚约。” 叶姝的道行,远不及顾宁诚。 她一下慌了神,心里头又急又乱,逼得她迸发了大小姐脾气:“你跟我过不下去啊,那算了,我们都别瞎折腾了,你父母还没睡呢,我去找他们摊牌,说你受不了了,坚持要和我分手。” 第80章 反戈 顾宁诚的胸膛中压抑了一口气。他拧眉将她看着,又有点无可奈何,末了,淡淡地说:“你去吧。折腾了快一年,你不烦我也烦。” 叶姝尚且倔强地望着他。倘若他喊她的名字,她就会服软,不再跟他反着来,但他没有。 她方才明白,“你爱不爱我”,其实是十分多余的问题。如果一个男人真的爱她,她不可能感觉不到,哪怕他是装出来的——然而顾宁诚连装都不想装。 叶姝浑浑噩噩走向了书房。 顾宁诚的父母正坐在书房里聊天。巧合的是,顾母谈到了儿子的婚姻大事,她说:“叶姝是富养长大的,这孩子性子急了些,但是心眼不坏, 感情真诚。你瞧瞧她,没事就往咱们家跑,这一年来,人也瘦了不少。” 顾父道:“唉,可是你儿子,没把人家放心上。” 他压低了嗓音:“苏乔一肚子花花肠子,宁诚是瞧上了她什么?宏升也没个把关的……老苏一死,他们就开始瞎搞,整个公司, 上上下下,全乱套了。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掌权,我看他们苏家气数要尽。” 顾母却道:“我见过苏乔几面。她嘴甜,会说话,头脑灵光,其实也是个好孩子。” “打住,”顾父比了个手势,“苏乔她爸可不是什么善茬。” 他微微倾身,又道:“老苏死得蹊跷。他那辆宾利车,常做保养,突然在下雪天失灵了,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 顾母道:“你可别在外面瞎说。” “死者为大,我只会在家里和你讲讲,”顾父道,“我估摸着,能动手的人,一共就那么几个,苏乔她爸算一个……” 而后,他又念了几个名字。 站在门外的叶姝一愣。 她努力回忆去年一月的事,串联起一堆破碎的记忆,她为自己的妄想感到震撼,搭在门把上的左手僵硬些许,她好像发现了谁是真凶。 苏景山的死亡并非意外——这在他们苏家内部,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叶姝神思游离之际,无意识地碰到了木门,那条缝隙敞得更开,顾父的双眼与她对上。 顾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与尴尬,虽然他知道叶姝一直站在门外。他咳嗽一声,温和道:“你有什么事吗?特意下楼一趟。” 叶姝扶住门扉,踌躇良久。 她想起顾母对自己的评价:心眼不坏,感情真诚。 方才酝酿好的,要与顾宁诚一拍两散的腹稿,此刻竟然说不出嘴了。她犹犹豫豫地开口:“我在和老公商量婚期,老公他定不下来,我选的日子都不咋样,我就想来问问公公婆婆。” 出乎叶姝意料的是,顾父爽快应好,笑容和煦:“宁诚在大事上,会有点儿优柔寡断,你多担待些。他那混小子要是敢惹你生气,我们做父母的,提前给你道个歉。” 顾母铺下另一块台阶:“是啊,娇娇,快过来,坐我这边。” 叶姝大大方方地去了。 顾母翻开日历给她瞧:“咱们都拖了一年了。我选了好几个日子,最近的,就是下个月……娇娇,你觉得怎样?” 叶姝小名为“娇娇”,在顾家,只有婆婆这样唤她。 她自己不够争气,立马就应承下来。以至于当她走回顾宁诚的卧室,她飘飘然头重脚轻,跟喝醉了一样。乍一见到顾宁诚,叶姝开口第一句便是:“你妈定了日期,下个月中旬。” 顾宁诚头也没抬。 他开了一瓶白酒,自斟自饮:“定了婚期还能改,结了婚还能离婚,有了孩子能争抚养权。你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注定要失望。” 叶姝没应声。 她反锁卧室门,坐在地板上,先是说了一句:“我知道杀人犯是谁了,是我们家的人。我没跟你装蒜,我拿这事儿唬住了沈曼,她觉得是我害死了老头子,我有那贼心,没那贼胆。” 然后叶姝又道:“结婚的事,我可没逼你。你爸妈都同意了。” 她难得硬气一次。 顾宁诚端起了高脚杯,透过杯中酒水,打量叶姝的那张脸。她其实五官秀丽,相貌出色——他们苏家就没有长得丑的人。 酒气氤氲,顾宁诚自觉乏味,索性道:“苏景山常在河边走,哪儿能不湿鞋?他认钱不认理,连你们自家人都看不下去。” 他抬手解开领带,白衬衫松了两颗扣子,胸膛的轮廓若隐若现。 酒杯歪斜,他身体前倾,距离叶姝更近:“你去找我爸妈的时候,我细想了一下,的确,我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耽误了你,也害了我自己。” 叶姝闻得一阵酒味,抽了下鼻子,提醒道:“你醉了,你喝不了白酒。” 她扶住他的额角,他便攥住她的手指。还没握上几下,叶姝的掌心就湿透了。从她的视角来看,这时的顾宁诚十分温柔,双眼如同一汪潭水,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可是他说:“你听我的,和平分手,解除婚约算了。我们的父母都是明白事理的人,大家的合作还能继续,我不会吊着你,你也别来打扰我。” 他为叶姝倒了一杯酒,递到她的嘴边,接着问:“怎样?” 叶姝咬紧了唇瓣,咬出白色齿印。她不懂为什么顾宁诚对她连一丝感情都没有?她几乎投入了全部身心。 顾宁诚还说:“你也别怨恨苏乔,不关她的事。哪怕没有苏乔,还有张乔李乔……如果你看上了圈子里的单身异性,我可以帮你们牵线搭桥。或者呢,你叫鸭子也行。” 他的语调依旧温文尔雅。 叶姝并未接过杯子。 “啪”的一声,她抬手扇了他一耳光。 顾宁诚静坐不动。他这点涵养还是有的,被女人打了,绝不还手,更不会还口。他的脸上留了一块指印,红得显眼,肿得骇人。 毫无疑问,叶姝使出了吃奶的劲。她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又乍然心生颓败无力感,她低头抽抽搭搭地哭,喘不上气来,干脆就不喘了,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 她感到一阵自我厌恶。 她是不是活得很失败呢?像一个行走的垃圾。她忽然觉得身边人其实都很讨厌她,她从未被谁真正爱过,就像苏景山活着的时候,子女孝顺,人人称羡。而今,他死了快一年,没有一人为他伸冤。 她仰起脸,望着顾宁诚:“你对我就真的没有一点感觉吗?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带你踏进苏家社交圈,还帮你拿到了宏升的资料,我爸刚开始不喜欢你,我每天回家在他耳边说好话,说得嘴唇都起了泡……” 顾宁诚清醒时,会有千万种回答。但他现在喝了大半瓶白酒,他罕见地吐露真言:“叶姝,你现在不是学校里的学生,不是说你掌握了这几个知识点,付出了很多努力,你就能考到高分,被老师们争相表扬。” 他平静的话语中,含着白酒的烈劲:“你现在更像是滂沱大雨中的一棵树,被闪电劈中,你就满意了。” 叶姝与他只差几厘米贴上。她直起腰,轻轻吻他的唇,他并没有推开她。即便是成年人,也无法永远保持理智,何况顾宁诚很久没有沾过腥,他不太记得接下来是如何发生的,他的酒品并不好。 衣物散乱一地,房间里一股隐秘气息。 叶姝的身材玲珑有致,不逊色于顾宁诚的历届女友。但他奔涌如海浪般的情潮,在第二天一早便随着醉意退却。他从容地起身,拎了一件浴袍,去卫生间洗澡。 待他回来时,他从抽屉里找出一盒短效避孕药——还没过期。他将药盒递给叶姝。亲手为她倒了一杯水,奉劝道:“你还年轻,你也不想受累吧。” 叶姝笑了一下,但比哭还难看。 这天叶姝去公司,精神有些恍惚。苏乔与叶姝一样,昨晚短暂地哭了一回,上午的情绪还算不错,两人相遇在电梯间,勉强打了个招呼。 今日的叶姝和往常不同,她没穿高跟鞋,踩着一双运动鞋。 苏乔稍微瞥了一眼,又瞧见她的后颈处印了红痕。苏乔猜中了大概经过,随口道:“你们部门今天九点开会,你好像迟到了……” 她低头看表:“半个小时。” 叶姝“呦”地一声,噗嗤笑了:“苏总,我进门的时候,没忘记打卡。要扣钱就扣呗,我不靠工资吃饭。” 苏乔道:“生什么气呢,我只是提醒你一声。” 叶姝讽刺一句:“有些人呐,在保安科养着男人,一到中午,就把人拽进办公室,不知道做些什么,就这样,她还有脸提醒别人不遵守公司的规章制度。” 苏乔稍微弯腰,和她窃窃私语:“还有些人呢,靠着窃取公司机密,出卖父母的工作,来博得男人的好感……” 她直截了当地问道:“贱不贱?” 叶姝脸色一变。 苏乔却走出了电梯。她带着一沓文件,前往苏澈的办公室,她还在走廊上给陆明远发了一条短信,约他中午一起吃饭,他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你找苏澈做什么?” 苏乔应道:“你又在监视我?” 陆明远否认:“我在和同事聊天。”后面又跟了一条:“恰好看见了你,这算监视吗?别这么严格。” 他给苏乔发完信息,便拿起一把小刀,雕刻手头的苹果,被他削下来的果肉,都落在了瓷碗里。他的同事不经意间看过来,先开始还问:“这是什么?”而后渐渐看出端倪,感叹道:“我靠,不会是一个雕像吧?” 最后,同事忍不住惊叫:“胜利女神像?带翅膀的那个胜利女神?” 他大为震动,站起身来,呼朋引伴,要让大家瞧一瞧陆明远的真功夫。 陆明远咬下了雕像的翅膀,等到其他人跑过来时,他们只见到一个规整的果核,以及正在无声品味的陆明远。他吞咽完毕,向大家介绍:“公司门口卖的水晶苹果挺好吃。” 他的同事拱手道:“真人不露相。” 陆明远拉着他坐了下来。 待到人群散去,那同事又问:“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啊,你不是无业游民吧?” 陆明远望着监控摄像视频,以及屏幕内房门半开的财务总监办公室,不出意外地找到了苏澈的身影。他把玩着手上的刀具,绕在指间转了几个圈,低声反问:“你猜我是做什么的?” 联想到陆明远的身材与体能,同事忽然嗓音一抖:“杀杀杀……杀手!” 陆明远有点懵。他刨根究底道:“哪个杀手会用一个苹果雕胜利女神?” “咋滴?”那同事嗤笑,“干你们这行的,还不许有点小情调?” 陆明远一手撑腮,没做应答。但他的视线落在了苏澈身上,监控屏幕内,苏澈独自走出门,与苏乔握了个手,面部表情是皮笑肉不笑。 他知道苏乔来者不善。 苏乔开门见山:“堂哥,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呵,好消息? 苏澈眼皮都没掀一下。他转身走回办公桌,便听到苏乔在他身后说:“真正的苏澈没死,他被收养了,我查到了他的个人资料。现在,这份资料,就在我的手里。我相信,你的父母一定会很开心,他们的儿子死而复生了。” 她笑得纯善:“可喜可贺啊,堂哥。” 咖啡杯从苏澈手中滑落,在深色地毯上,晕开一道浓墨重彩。 第81章 净尘 著名的墨菲定律告诫人们——“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苏澈不是没做过心理准备。他曾经千百次地假想,如果真正的苏澈回来了, 他自己要何去何从呢? 他扶住了办公桌。 他能站在这里,受人尊敬,发号施令,本质上,都是源于父亲与兄长的荫庇。他鸠占鹊巢,听从父亲的安排,顺利度过了十几载光阴…… 莫慌!他对自己说。 “你上位才几个月,一查就查到了?”苏澈反问道,“苏景山不会允许别人替他养孙子,你找谁编造了一本假材料?我真心劝你一句,玩过火了, 自己也得赔进去。” 苏乔却说:“你看都不看这份材料,认定它是假的,那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爸爸今天在公司,我这就去找他……让我猜一猜,他会有什么反应?。” 她拎起了文件袋,慢悠悠地开口:“就算大伯父不在意,大伯母也不在意吗?每一个正常女人,都深爱着自己的亲生孩子吧。” 她的挑衅,显而易见。 但是苏澈无法反驳。连他自己都不确定,他那名义上的母亲, 是否依旧惦念着死去的儿子——她从来不会在表面上显露,她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是一位最典型的贤妻良母。 苏澈再三斟酌,亲手反锁了办公室。 他双手插进西装口袋,身量笔挺如一尊雕像:“好,我愿意和你谈判,你把文件夹放我桌上。” 苏乔充耳不闻。她折起裙摆,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她的腿型修长纤细,作态可谓锋芒毕露。 而苏澈看不顺眼,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苏乔,你的个人信誉,在我这儿基本是零分。丑话说前头,我压根儿不信苏澈没死。你要是敢拿这件事诓我,你别想轻易收场。” 他绷直了脊背,将西服撑得匀称。 苏乔无法观察他的面部表情,但从他的肢体语言中发现,他的心里必然存在着恐惧。于是苏乔兴致更高,循循善诱道:“嗯,收场?我为什么要收场?” 她自行打开了文件夹。 那些照片、成长经历、个人信息,都被苏乔放在了茶几上。她用指甲划过一副照片,叹声道:“他不愧是你的兄弟。你过来看看,他和你长得多像。” 苏澈微眯着眼,瞥了两秒。 他不敢做长久的凝视。 荒唐! 他在心中咒骂着。 一个早就该死的、据说被埋在河边公墓的人,为什么要在十几年后突然跳出来,搅乱他已经被众人承认的生活? 苏澈走在办公室内,闲庭信步,为自己接了一杯水,随后又问:“我还是没办法信任你,苏乔。二十一世纪还有人相信照片吗?你随便找一个美工ps,都能给我整出一堆兄弟姐妹。” “这个呢,是他的dna报告单,”苏乔拿出另一份文件,小心谨慎地铺平了,“你看,他和我父亲的y染色体,存在亲缘关系。家族男性成员的y染色体,都是来自于苏景山吧,这真的没办法造假,你说是吗?” 她语气诚恳,似乎胸有成竹。 苏澈却纹丝不动。 他按捺心性,试图套话:“原来的苏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病秧子,我也是病秧子,我有先天性心脏病!苏家人放弃他,选择我,是得了失心疯么?” 可能是吧,苏乔心想。 她交握双手,回答道:“你不记得自己的亲生母亲,去了哪里吗?” 苏澈倚靠木桌,松了松领带:“跟你说话太累了,一个问题能绕十八个弯,你想要什么就直说吧,如果我给不起,你干脆把我的命拿去。” 他大概是忍无可忍了。 苏乔佯装未闻,自顾自地讲道:“真正的苏澈当年没死成,被人送进福利院了。他虽然身体不好,但模样可爱,性格善良,可惜他从小到大经常去医院,出门又是车接车送,根本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儿……他留在了上海。然后呢,你的亲生母亲,为了让你坐享其成,费了很大一番功夫。” 她惋惜不已:“你刚才警告我,不要把自己赔进去。其实你的生母,才是真正赔进去的人,她那么年轻就死了,还不是为了你?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苏澈的脑子“嗡”了一声。 他仔细回味苏乔的话——她说得模棱两可,意思却清楚明白。 他一时站不稳,后腰靠上了木桌。 “苏乔,”他念她的名字,“话不能乱说,我懒得跟你计较。” 这一句警告无足轻重,苏乔听完,笑而不语。 苏澈终于走上前,捡起摆在茶几上的文件。他一张又一张地看完,脑袋渐渐沉了下去,而苏乔就坐在沙发上,施施然贬损道:“哪怕你装成真的,假的终究是假的。” 言罢,她倾身靠近,一字一顿道:“你送我的氧化汞家具,我还没开始追究呢。” 苏澈猛然抬头。 他又惊又怒,声音倒是平静:“你想去警局报案,还是去法庭告我一状?我是无所谓,无论你选择哪一种。” “你怎么这样说话,”苏乔侧过脸,索然无味道,“你至少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不可能像你一样,亲手毁掉自己人,你说是吧?” 苏澈没接话。 苏乔却道:“我听说,大哥快要出院了。” 她私下里,很少称呼苏展为“大哥”。然而在他们苏家,除了苏乔以外的其他小辈,几乎都自发地认可苏展为大哥。 如今,苏乔的手搭上了苏澈的肩膀:“大哥一出院,你肯定要把财务总监的位置还给他。到时候,你就是一个废掉的棋子。我再公布一下你的所作所为,真实身份……” 她收回了手,感慨万千:“我不敢想象你的未来是什么样。” 苏澈咽下一口唾沫,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他翻到通讯录,找出父亲,手指悬空,差一点按下接听。他说:“你别以为靠着这种小伎俩,就能离间我和我的父母兄弟,我马上……” 马上给父亲打电话。 苏乔并不阻拦。 她小声说:“打呀。” 苏澈无法继续。他迟疑不决,越发烦闷,最后将手机砸在了茶几上:“你有种把他的人拉过来,我就是死,也不会向着你。” 苏乔道:“你这么咒自己,小心一语成谶。” 她收拾完文件,重新装好,拿在手中,离开了沙发座位。 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步履缓慢,她边走边说:“我要往财务部插几个人,专门放在你身边。他们都来自我父亲的公司,我奉劝你,最好悉心栽培他们,他们要是有一个闪失,我就带着真正的苏澈上门。” 苏澈眼神刻毒,目送她走远。 苏乔没回办公室,她径直下楼了。 保卫科的监控室内,依旧天下太平,陆明远正在和同事玩哑铃。他践行了“站立哑铃侧平举”,一旁的同事为他计数,苏乔出现时,那人已经喊到了“七百二十三”,丝毫没察觉有人接近。 陆明远的视线定格在监控屏幕上,眼角余光里瞥见了人影。他稍一扭头,发现是苏乔,并不觉得惊讶,自然而然道:“我的手有点酸。” 苏乔帮他揉了揉。 一旁的同事与苏乔打了个招呼,借口上厕所,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临出了门,他冲着几个同事喊:“妈的,起点小说里那种《我的美女总裁老婆》,是会在现实中发生的吗?” 他声音不大,但苏乔听见了。 她轻笑:“你的手臂还酸么?” 陆明远岔开腿,坐在可旋转的椅子上:“还行吧,你捏一下就好了。”他转了一圈,像是在跟她玩。 苏乔抬手扶住他:“你不要卖萌了,我想跟你说正事。”她微微弯腰,领口不自觉地敞开,呼吸间都是浅浅淡淡的香味,交缠着亲近的气息,她这样要说什么正事?陆明远腹诽道。 他不由得与苏乔对视。 “你爸爸,陆沉,”苏乔开门见山道,“他最近有没有联系过你?” 陆明远摇头。 苏乔茫然:“你知道吗?苏展可能快出院了。他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他一向很拼命。” 她向后退了一步,若有所思道:“如果我是陆沉,我会在近期有动作。宏升刚刚换了一批高层,董事会又重组了。” 早几个月,陆明远就觉得,他父亲要动手。结果他的预测不灵,一直拖到了现在,陆沉那边也没什么消息——其实普通家庭的父母一般都会为子女的将来做打算,栽培他们,抚育他们,尽力支持他们。而陆明远不求他爸帮助自己,只盼着他爸别捣乱了。 他还说:“苏展没有出院,正好调查苏澈。苏澈怎么知道氧化汞,他以前干过?” 苏乔脑海中灵光一闪,飞快地掠过了一个念头。 但她没有抓住,也并未细想,她开解陆明远:“我懂你的意思,你想让苏澈倒霉……不过现在不行。苏澈要是倒台了,大伯父一家呢,在宏升内部就是团灭,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们会发疯的,不如让苏澈和苏展内斗。” 陆明远不置可否。如何争权夺利,不是他精通的领域。 苏乔轻吻他的侧脸,贴在他耳边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她没有太多空闲时间,几分钟后,她就和陆明远告别了。 留下一室香风。 陆明远想了想,在中午休息的时候,打开电脑,给陆沉写了一封邮件。他道行不深,但也有一些套路,比如他挂了vpn,通篇用英文写,只询问了陆沉的身体状况,近来是否安好,没有一句话涉及商业。 陆明远等了一个下午,父亲没有回复。 他就退出了邮箱。 几日后,他猜测陆沉给了回信,重新登录,却只见到了江修齐的消息——江修齐又开始催他去法国,说是什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许多同行都希望能见他一面,相互切磋一下技艺,颇有点华山论剑的意思。 陆明远发送了六个字:“再催就拉黑了。” 江修齐复又安静如鸡。 陆明远感到些许满意,像平常一样安稳度日。除了在公司里偶遇苏澈和顾宁诚时,总想把他们按在地上毒打,他没有什么难以克服的问题。 不过某一天,陆明远在大厦内巡逻,又见到了面色不善的顾宁诚。顾宁诚心中有事,甚至没注意到陆明远,他沿着楼梯上行,拐弯去了一间办公室。 室内,叶姝正在等他。 顾宁诚一进门,就责问道:“你怀孕了?” 叶姝将报告单递给他:“你看日期,是你的。” 顾宁诚松手,报告单落在了地上。他的黑色皮鞋从上面踩过:“发现得早,能直接药流。我那天给你的避孕药,你没吃吧,你把药塞进了嘴里,藏在舌头下还是牙齿边?八成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吐了,结果还真让你怀上了。” 叶姝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那一晚,他反反复复好几次,最动情时,也说了几句好听话。叶姝还觉得,他对她或许有一点感情。 她笑得僵硬:“顾宁诚,你……虎毒不食子啊。” 顾宁诚却说:“我和你都没做好准备迎接这个孩子。他来到这个世上,根本不会幸福,做父母不需要考试,不是你想生就随便生,你早点做了它,才是对它负责。”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类似于管教下属。 叶姝扬手又想打他,但她自己先没了力气,她问:“如果是苏乔和你睡了一夜,怀孕了,你也会让她做掉孩子吗?” 顾宁诚稍显迟疑。 他心知肚明,他不会。他将欣喜若狂,陪苏乔去医院做体检,再让她回家安心养胎。连他自己都知道这种想法很差劲,但是男人的龌龊心思藏在深处,没人会将它昭告天下。 顾宁诚道:“你假想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没有任何意义。” 叶姝和顾宁诚都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人站在门口旁听。陆明远原本抱着旁观的心态,但他们的谈话涉及了苏乔,他就心生不耐烦,他还认为顾宁诚作茧自缚,脱了裤子只顾着爽,穿上裤子就不认账。 他懒得再听,向前走了几步。 腰间的手机忽而一响,再然后,办公室的房门打开了。顾宁诚半靠着门框,凝视陆明远的背影,问道:“你在这儿站了多久?” 陆明远道:“我路过。” 顾宁诚“呵”了一声,显然不信。他道:“把你听见的都忘了吧,慢走不送。” 第82章 朝暮 陆明远每次和顾宁诚碰上,都会有一种逆反心理。顾宁诚嘱咐了什么,陆明远完全不想听,当天晚上,他就把这件事转述给了苏乔。 彼时,两人正在家里吃饭。 苏乔低头喝汤,听完陆明远的复述,她惊讶地问:“顾宁诚对自己的孩子都这么狠吗?叶姝能帮他的都帮了,不能帮的也帮了,他还是没顾及情分。” 陆明远附和道:“嗯,他很坚决。” 他主观评价了一句:“不负责。” 苏乔认真道:“你也是男人,你能理解他的想法吧。他和叶姝感情基础不深,现在又不想养孩子,虽然他和叶姝订婚了,却不愿意跟苏家牵扯太多。” “我能理解,”陆明远端起装果汁的玻璃杯,“但不赞成。” 苏乔托腮看他:“因为你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她说话的时候,踢掉了拖鞋,用脚尖去磨蹭陆明远的腿。时值初夏,两个人都是衣裳单薄,陆明远只觉心头躁动复苏,喉咙还有点痒。他不太自然地避开苏乔,应道:“别闹,你才吃了几口饭。” 苏乔重新坐正,若无其事地继续进餐。她貌似不经意地问他:“如果是我意外怀孕了,你有什么想法?” 陆明远却道:“我们不会有意外。我买了很多杜蕾斯,存在抽屉里……你最近工作忙,没时间用。” 苏乔从他最后一句话中,听出了一点被冷落的意思。她既有些想笑,又心生怜爱,不假思索地应道:“今晚我不忙,我们去看电影吧。你想看什么类型的片子?” 陆明远将饭碗搁在了桌上。 他诚实道:“我想看动作片,或者商战电影。上次林浩给我推荐了《华尔街之狼》,我看完了。” “我们家的影院应该有新片,”苏乔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一边给助理发消息,一边和陆明远商量,“待会儿我先去洗澡,你在房间里等我。” 苏乔的别墅包括一个家庭影院。装潢精致,设备一流,共有七个座位,每当关灯的时候,随着屏幕里的色彩变幻,房间内充满了光影营造的隐蔽氛围。 于是陆明远吃完饭,冲了个澡,就走进这间屋子,挑选起了今晚的电影。他平常没事做的时候,喜欢看一些生物或者地理方面的纪录片,被苏乔戏称为“小清新”,不过苏乔的播放记录,确实让他微感讶异。 他不由自主地查阅历史,查到了苏乔刚搬来的时候。她所看的第一部 电影,竟是法国文艺爱情片,后面掺杂着各类浪漫喜剧,偶尔还有《机器人瓦力》、《疯狂动物城》、《汽车总动员》之类的动画片。 苏乔给那些动画片打了五星好评,甚至写下了匿名评价:一个人看了一场电影,希望将来有人陪我。 陆明远心道,她果真是个小姑娘。 他打开评论系统,在她后面跟了一条,却只写了三个字:“我来了。” 又过了十几分钟,苏乔悄然出现。她换了一条更短的裙子,行走间,隐约可见裙摆翩飞。她没有坐在座位上,而是坐到了陆明远身旁的扶手处,与他道:“让我看看,你选中了什么电影。” 陆明远的视线从她的腿上扫过,复又移到了大荧幕前,他装作不认识她的模样:“小姐,你进电影院之前,应该知道自己买了什么票。” 他的神情动作,一如他们初遇那日。 啧,他竟然还玩起来了? 四处光线昏暗,唯有屏幕一闪一亮,充盈了轻缓的背景音乐。苏乔沿着扶手,向下滑动,踢了一下他的鞋子:“我不知道自己买了什么票。我在门口瞧见了你,心想,哪怕不看电影,看你也行。” 她问:“你一个人包场,一定很寂寞吧。” 苏乔贴在他颈侧说话,她的呼吸若有似无,飘忽而至,又搭住了他的手背,陆明远有些坚持不住。他往旁边挪了一寸,道:“如果电影不好看,不仅寂寞,还会度秒如年。” 苏乔瞥向屏幕,见到了一部浪漫爱情喜剧。 她笑道:“你查了我的播放记录?” 陆明远没做声。他一把揽住苏乔的腰,她顺势坐上了他的腿,仍然没忘记刚才的设定:“你不要对我动手动脚……” 这番抗议只是徒劳。 两人一阵胡闹,影片已播放一大半,将近尾声。 苏乔看也不看,趴在陆明远身上闭目养神,她说:“我从前喜欢看文艺片,后来觉得,现实中发生的概率太低。无论小说还是电影呢,要让观众一直愉悦,就一定会美化现实,简化人物关系……甚至故意夸张、出错。” 陆明远摸她的头发:“你现在,适合观赏纪录片。” 而后又道:“现实比电影更复杂,更出离常识,编剧写一个故事,基于他的思维。而生活本身,包括全球七十亿人,从概率上讲,可以胡编乱造。” 苏乔轻笑。 她忽然坦白:“那我跟你说一个,像是胡编乱造的事实。” 陆明远将她的发丝绕在指间把玩,滑滑凉凉的,带了点轻轻浅浅的香味。他也没顾上电影桥段,只听苏乔缓缓说:“我爷爷,苏景山,在很早以前,设局陷害我爸爸。陆沉的那个走私公司,压了一箱证据,全部指向我们家。” 陆明远无意识地收紧手指。 苏乔开口道:“嗯,别拽头发,你扯疼我了。” 陆明远松手,又环抱住她。 他安慰她两句,却起了别的心思。当晚,他重新给陆沉写了一封邮件。 几日后,苏乔给贺安柏打了电话,让贺安柏找人,将叶姝的现状报告给她的母亲——苏乔特意等了几天才有动作,只是为了淡化陆明远的影响,毕竟那天,他旁听了叶姝与顾宁诚的对话。 苏乔巴不得顾宁诚和伯父家生出嫌隙,他们越团结,她自己的处境就越不妙。 贺安柏办事效率很高。他通知自己的秘书,利用一个境外手机号发送短信,直接发到了叶姝母亲的手机上。 夜里八点多钟,叶姝母亲正在做疗养推拿,手机屏幕蓦地一亮。她不紧不慢点开新信息,嘴上还在和技师聊天,却见短信写道:叶姝怀了顾宁诚的孩子,预约下周做流产。婚期迟迟不定,男方抛妻弃子…… 作为一个母亲,她的手指一霎僵硬。 倘若问她最宝贵的财富是什么?那便是一双儿女,尤其她的女儿,当年算命的人都说,女儿是她的福星。 她哪里会想到叶姝有这样的遭遇?顾宁诚对叶姝不上心,叶母看在眼里,却不能点破,她提醒了女儿好几次,可惜年轻人性子倔,强扭也拗不过来。 叶母又记起某个电视剧的桥段——那电视剧名为《唐顿庄园》,主人公是伯爵家的大女儿,一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结果剧情一开始,这位贵族小姐就和一个土耳其男人搞上,男人与她夜晚激情,死在了小姐的床上。 从此声名俱损。 叶母明白,古往今来,年轻人一时冲动,就容易犯错。她没做完疗养,也没去查是谁发的短信,她赶忙离开了疗养会所,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家中。 一进门,就见叶姝抱着布偶猫,穿过长廊,走向了露台。保姆跟在她身后,为她端了一个托盘,其上置有一瓶啤酒,一只玻璃杯。 叶母喊了她一声:“娇娇!” 嗓门很大,惊动了全家人。 叶绍华从楼上书房跑下来,问道:“妈,你这么早就回来啦?爸爸今晚有应酬,姐夫家的人请他吃饭,老爸说他十一点回来。” 他语气轻快,乐得自在,丝毫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 “你过来,”母亲却同他说,“我想和你姐姐,还有你,商量事情。” 叶绍华心无旁骛地走近,叶姝却隐隐察觉不妙。她抱紧了怀里的猫,那只猫品相极好,性情柔顺,一双蓝眼睛澄明如蓝宝石,一个劲地盯着主人瞧。 叶母将这一对姐弟,连带着那只猫,一起拽进了自己的卧室。她甚至没来及换鞋,开口第一句便是:“顾宁诚不想要你的孩子?” 叶姝不言不语,但脸色惨白如纸。 她的弟弟没反应过来,伸手搂住了姐姐的肩膀:“为啥不想要,姐,你们商量到孩子了?难道姐夫是传说中的丁克一族?” 话音未落,母亲将手提包摔向叶绍华的脸,怒声责问道:“你懂个屁!你那姐夫就是个混账!枉我还在你爸面前替他说好话……” 她气急败坏,在房内不停走动。 叶绍华终于理解了母亲的深意。 他头脑茫然。 “姐,顾宁诚一直没给婚期,刚说好了下个月,就突然取消了,”叶绍华握住叶姝的手,开解道,“姐你别难过,咱们家是什么条件,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你甩了顾宁诚,肯定能遇到更好的。” 母亲也说:“流产对一个女人危害多大,你年纪小,你不懂。先前你在宴会上,被苏展害了一次,进了医院……顾宁诚在医院照顾你,全是做戏。” 叶姝以手拭泪。 她辩解了几句,立刻被母亲劈头盖脸一顿狠骂。 声声刺耳。 叶姝因无助与羞愤扔掉了怀中的猫,站起身道:“你们不就是嫌我丢人吗?我跟爸妈断绝关系行不行?我跟你们划清界限,碍不着你们的路!” 母亲的心血上涌到嗓子眼,气到胸腔都隐隐作痛,她扬手抽了叶姝一耳光——叶姝从小到大,第一次被母亲责打。 “你想气死爸妈?”母亲眼眶通红,“为了一个下三滥的男人,连自己的家都不要了?” 这一夜,家中不得安宁。 次日,叶姝请假没来,顾宁诚照常上班。 他出现得很早,守候在停车场电梯前,在早晨八点一刻,等到了苏乔的人影。 初夏阳光明媚,天朗气清,只是温度稍高。顾宁诚穿着白衬衫,将西服外套搭在手上,眼见苏乔渐行渐近,他为她让开一条路:“气色不错,你竞标成功了,心里高兴么?” 苏乔脚步一停。 上个礼拜,她所重视的工业园区项目开标,她指派了精英团队,凭借自身充足准备——当然了,还要加上戚倩的各种帮助,成功地脱颖而出,甩开了顾宁诚的队伍。 但是在苏乔心里,这本就是她应得的。 她道:“顾总监,我正想和你商量。你跟我说过,你不适合人事部的工作,不如这样,你写一封辞职信给我,也免得我们撕破脸,闹得太难看。” 电梯左侧,就是负一楼的楼梯间。 顾宁诚背对着苏乔,走向楼梯间的墙角:“怎么突然让我辞职?你当了半年总经理,就找好了接替我的人?你没给我准备的时间。” 准备个屁。 苏乔暗骂道。 她表面维持了客气:“是啊,没错,我有了新人选。” 顾宁诚侧首,瞥了她一眼。他的身材也是宽肩窄腰,落影格外修长,苏乔站在他的影子里,与他保持了安全距离——倘若他没有上前一步,他们的相处还很稀松平常。 第83章 忘忧 顾宁诚走近了,苏乔只能靠在墙上。光天化日之下,停车场还有熟人出没,她不信顾宁诚敢做什么出格的事,她低声挑衅道:“呦,顾总监,你好像忘了,当初是谁找的程烈,把苏展送进了医院……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顾宁诚停步,右手扶住了墙壁:“是我做的,我没有不承认。” 他将苏乔困于墙角,左手还挎着西装外套,似在调情,又有风度。阳光从走廊的窗栏中照射下来,落到了他的脸上,使得他那一双眼睛澄明如洗,神情越发专注自然。 啧,一看就是风流场的老手。 苏乔认定,顾宁诚这种眼神,八成经过一番历练——当你被他凝视的时候,会错以为自己是他最看重的人。 顾宁诚与她四目相对,正欲开口,却听苏乔不耐烦地打断:“你甩下的烂摊子,还得让我来收拾。叶姝一家都倒向了你那边,你要是继续留在这里,我不可能一直纵容你,你说对吗?” 她弯曲双腿,低头,从他抬起的手臂下钻过,主动离开了墙角。冷不防手腕被人扯住,她一下子慌了神,使劲挣脱道:“你做什么?” 顾宁诚立刻放开了她。 他反问道:“你怕什么?” 黑皮鞋踩在石砖地板上,他的脚步一行一顿,他就站在苏乔背后,开口道:“你能坐上现在的位置,靠的不是你的自己。我设计了苏展,离间你的两位伯父,在董事会内部支持你,帮助你父亲的公司吞并宏升,你对我的反应,不像是在报答一位朋友。” 苏乔转身,坦然面对他:“你进宏升的时候,我还没来公司,你根本不认识我。但是呢,你从那时候起就在盘算……” 顾宁诚没有听完,侧首望向了楼梯,唇边带笑道:“我认识你。我第一次见你,你才六岁。还有,苏澈八岁溺水那天,我也在现场,他走了以后,我跳下水池,差点儿被淹死。” 他打算做一次长谈。他披着深灰色西装外套,坐到了一旁的楼梯台阶上,长腿略略伸直了些,接着向苏乔吐露:“你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不好——稍微骄傲了些,高估自己的能力,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苏乔没被他的话影响。但她分析顾宁诚的意思,惊觉他早就识破了苏澈的身份,或者从苏乔这边听闻了风声,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让局势更加扑朔迷离。 她问:“苏澈掉进池塘那天,你为什么会在现场?” 顾宁诚带着她回溯往昔:“那天,某一位有头有脸的夫人举办宴会,她很欢迎小孩子,所以我的父母带上了我,而你的大伯父,也带上了苏展和苏澈。” 苏乔挑眉:“我懂了,接下来,苏展调皮,带着苏澈逃跑,跑到了附近的公园。你莫名其妙地发现了他们,请你谈一谈你的所见所闻。” 不得不承认,苏乔的态度依然疏离。 她仿佛身在一场交流会,邀请顾宁诚上台发言。 这般应景的联想,让顾宁诚感到好笑。 他摊平了一只手,放置于明媚阳光中。光线被窗栏隔成几块,于是他的手背上,光明与阴影并存。他漫不经心地讲出实情:“苏景山和我爸合作了很久,他总是占领了主导地位,他是个天生的商人,重利,不在乎感情。我小时候,最不想和你们姓苏的人撞上,一个两个都不讲理。” 苏乔闻言,立刻笑道:“你又不是穷的要做牛郎。既然这么讨厌苏家人,为什么还要和叶姝订婚?弄大她的肚子,却不愿意负责,逼着人家打胎……不讲理的人是谁呢?” 顾宁诚双手搭在裤腿上,对于未婚妻怀孕的话题,他压根不作任何回应。 他做事很少后悔。因为后悔没用,只会浪费他的时间。 他转而调侃道:“我去做牛郎,你能不能指名我?” 苏乔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唇前,悄悄地“嘘”了一声。她拎着皮包,即将走出楼梯间,同时撂下一句话:“别开这种玩笑,我不收垃圾。倒是你,我从你的语气里,听出了你的向往,不如等你交完辞职信,你就去牛郎店里工作,凭你的巧言令色,挣出一座金山银山都不是问题。” 顾宁诚依旧坐在台阶中。他旁观苏乔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的话还没说完。我亲眼看见苏展推了苏澈,苏澈掉进了池塘,他哮喘复发,救不过来。” 苏乔再一次为他驻足。 顾宁诚又问:“你和新版苏澈说了什么话?他最近在托关系,调查上海的同龄人。偌大一个城市,他在大海捞针。” 他竟然知道那么多。 苏乔越发正视他。 她道:“我呢,为了我自己的计划……” “编造了一份假材料,”顾宁诚不以为然,帮她接话道,“欺骗咱们的新版苏澈,骗他说,从前的苏澈没有死。用一个人最担心的假象去蒙蔽他,好套路。” 苏乔被他一眼识破,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还抚着手背笑了:“你猜到了也没用,你不知道我的目的。” 顾宁诚认可道:“你的计划,总是没有章法,难猜。” 他终于从台阶处站起来,一步一步,重新走向苏乔的位置。他状似轻松地提起:“你刚才说到了,我强迫叶姝打胎……我能不能依此推测,昨天晚上叶姝母亲收到的短信,也是你派人发出来的?” 很奇怪,他并不像是在兴师问罪。 苏乔双手拎包,似笑非笑:“是我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自己的责任,没胆子去扛?” “小乔,”顾宁诚回答道,“苏展快出院了,你还和我讨论叶姝,是在浪费时间。” 苏乔并未理会。 她原本就没打算和顾宁诚详谈,更不准备接受他的恩惠与帮助,谁知道他要什么回报?如果这一帮人都能被她轻易看穿,那她早就成为了替代苏景山的领导者。偏偏她也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 这天上午,陆明远没有当班。也亏陆明远没当班,否则他和顾宁诚直面撞上,十有八九会在停车场发生争执。 下午两点多,苏乔才见到了陆明远。 他穿着一身休闲装,悠哉悠哉走进宏升的正门,但在门口处,他被一个女人拦下。而苏乔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用望眼镜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是她的大伯母。 伯母找陆明远做什么? 她和他应该没有一丁点交集。 苏乔快速思索,记起了上一次的画展开办时,大伯母也在意料之外出现。她想买陆明远的三幅画,结果一幅都没有得手——物以稀为贵,陆明远开办了几次展览,进驻过伦敦拍卖行,却耍脾气没卖出去几幅,这一随性举动,引发了收藏者的关注。 再加上苏乔的营销策划,他的市场价提升了不少,难道大伯母是为了画? 不可能。苏乔在心中否定。 她选择了下楼。 宏升集团的大门前,陆明远被人拉住了袖子。他侧头回望,开口道:“我和你有过几面之缘,有话直接说吧。” 那位保养得当的中年妇人笑道:“按辈分,你要叫我一声大伯母,但你还没和苏乔结婚……我的名字是陈雅,你可以叫我陈阿姨。” 陆明远默认自己和苏乔结婚了,他选择了第一种称呼:“伯母你找我有事?” 陈雅道:“你在上班吧,我耽搁你几分钟。” 她酝酿着措辞,不经意地看了他两眼。陆明远是那种很吸引注意力的人,外表出挑,城府又不太深,让人禁不住想与他攀谈。陈雅心道:倘若她的小儿子当年没死,或许如今能长得比他更好。 她问:“你在我眼里,已经是苏家的女婿。我和你没必要拐弯抹角,你回来的这一年,去过上海吗?” 陆明远没有当场回答。 他觉得其中有诈。 陈雅又说:“你放轻松,我随便问问,没恶意的。” “上次在画展上,”陆明远立于墙边,转移话题道,“你选中的三幅画……” 陈雅微笑:“缘分没到,我理解。” 恰逢此时,苏乔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她远比陆明远热情的多,乍一见到大伯母,她亲切握住伯母的手,诚恳道:“您怎么来了?要见大伯父吗?我找人给您安排。” “不了,”陈雅拒绝,“我刚刚去庙里上香回来,汽车路过宏升门口,我想进来看一眼,看过了,那就没事了。我们随缘。” 苏乔点头,一句话都没多问。 陈雅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这孩子,最近很累吧?顾惜身体,别弄得太辛苦。” 苏乔笑道:“嗯,您也是。大哥快出院了,我希望他一切都好。” 陈雅收回手,却说:“他应当再休养一段时间的。” 言罢,她转身走了。 陆明远不解其意。但是苏乔身边那些人,陆明远几乎都不理解,他基本习以为常,他最关注的只有苏乔,对她毫无保留地坦诚:“上午十点,我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哦,是吗?”苏乔随口问,“是不是陆沉发的?” 陆明远“嗯”了一声:“我把邮箱打开,你自己看。”他说这话的时候,径直路过了保卫科,跟着苏乔走进电梯,一路直达总裁办公室。 办公室内,窗帘大开。 苏乔一边审视邮件,一边听陆明远分析:“他让我去欧洲,有东西交给我,挺重要。但我主动给他发邮件,他才想起来联系我……” “你别去,”苏乔插话,“谁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陆明远却说:“他或许没有害我的理由。” 苏乔轻声笑了。 她拿起一条丝巾,系在陆明远的头上,蒙住了他的眼睛。流风拂过他英俊的脸,飘起的丝带,柔和的像是仲春的云朵。 “看得见吗?”苏乔问。 陆明远摇了摇头。 苏乔靠近他的唇,若即若离地吻他,呼吸交缠,他胸膛起伏,似乎陷入情动,而苏乔却说:“你要是走了,我就像失明的人。看不见你的现状,成天担心你的安全。” 第84章 缥缈 丝巾挡住了陆明远的视线,他依靠直觉摸到了苏乔的下巴,小心翼翼地弯腰,含住她的唇瓣。虽然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知道,她的目光一定停留在自己的身上,他故意侧着脸吻她,在受限的视野中体会感官的复苏。 当他揽紧苏乔的后背,他能听见室外的脚步声——有人正在走近。 苏乔了然道:“是我的助理。” 她转身去开门。 贺安柏刚一踏进室内,就瞧见陆明远站在桌边,衣裳领子有点儿乱。他疑心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但他方才接到了苏乔的消息,不得不赶往总裁办公室。 贺安柏与陆明远打了一个招呼:“哎,我赶巧了,你也在啊?” 陆明远的手上还攥着一条丝巾。他将丝巾揣入口袋,自然而然道:“你来了,你和苏乔谈公事吧,我先走了。” 离别前,他还和苏乔耳语:“我想去一趟欧洲,不然陆沉的事,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你的丝巾我收下了,我会尽快回家。” 陆明远与苏乔同居的这一年,多半都是在顺着她的意思,他可能口头上有些固执,身体反应总是很诚实。苏乔原本以为,只要和陆明远坦白,他就会继续依从她,但他这次计划已定,远比她预料的更坚决。 苏乔试探性地询问:“你准备一个人去欧洲,那陆沉会不会放你回来?你虽然学过近身搏击,但是陆沉手下有不少人,他想制服你,太容易了。” 陆明远想了想,回答道:“他有东西交给我,我不知道是什么,假如错过了帮助岳父的机会,我将来会后悔。” 苏乔心情复杂,却不曾流露一分一毫,表面上与他开玩笑:“我还没嫁给你呢,你就认定我爸是你岳父了?” 陆明远认真地反问:“不嫁我,你还能嫁谁?” 这个问题,苏乔答不上来。她早已将陆明远当成自己的另一半,俗称“死心塌地”,她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在他的掌中画了一个爱心。 陆明远握紧手指,像是捉到了什么宝贝,嘴上还说:“抓住了。” 苏乔轻笑,没有催他出门——这大概代表了,她并不避讳在他面前谈论私事或公事。她从未这般相信任何人,陆明远是迄今为止的头一个。 而贺安柏提着资料夹,放置在了茶几上,尽量正式地开口:“苏总,我按你的要求,盘查了苏澈亲生母亲的资料……我和秘书都怀疑她改过名,或者办了假证,身份证和户口本对不上,人也是突然失踪的。” 尤其事发在十几年前,那时候,缺乏网络信息的曝光,很少有电脑数据备案,监控摄像头并未广泛分布于街头巷尾——要追寻当年的蛛丝马迹,就变得更加困难。 贺安柏一时沉默。 苏乔却道:“陈雅今天来了公司,在门口碰上了陆明远。” “陈雅?你的大伯母?”贺安柏若有所思,“陈雅可是稀客。她既不是股东,也不在公司里工作。” 确实如此。 苏乔推测道:“我猜她听到了消息,以为我手上有她小儿子的材料,当然了,她要是直接问我,我肯定一个字都不会说。所以呢,她就找上了陆明远,想从他那儿撬出一言半语。” 她背靠沙发软垫,转头看向陆明远:“陈雅问你什么了?” 陆明远道:“她问我,前段时间,有没有去过上海。” 苏乔拍响了双手:“果然,她的小儿子去上海治病,就死在了上海。大伯父的那个情妇,可能在北京上海都有家,她早早做好了准备,要为儿子换一个身份。” 她心道:也不知那个“狸猫换太子”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这么些年来,几乎天衣无缝,想查都查不清楚。而陈雅之所以会找到公司来,只是因为她依然挂念着夭折的幼子。 陈雅回家路上,顺道去了附近的医院。她还在超市里买了几斤蓝莓和梨子,拎着这些东西,上楼去探望她的长子苏展。 她早就知道伤害苏展的人是程烈,苏展受伤,并非无妄之灾,而是有迹可循……他们家的这些人,没几个是清清白白的。 苏展已能下床走动。 他披着一件衣服,独自坐在窗边,欣赏着繁忙如昔的城市景色。他度过了一段百年难遇的悠闲生活,扛在肩头的担子反而与日俱增。当他的母亲敲响房门,他也只是淡淡回了一声:“请进。” 母亲推门而入,走向雪白的病床,手中塑料袋沙沙作响。 苏展不由笑了笑,盯着她瞧:“好意我心领了,这些东西我不能吃。” 他此时穿着一件病号服,衣裳偏大,领口松松垮垮。但他生有一副好骨相,哪怕近几个月里瘦了十斤,也不影响他的个人整体形象。 陈雅将水果袋放到了桌上。她为苏展整理着装,温和地说:“每一次你站久了,思考久了,神色都很疲惫。听妈的话,你再养一养,等你好全了,咱们再出院。” 苏展道:“我等得及,苏乔等不及。哪怕苏乔等得及,顾宁诚也等不及。哪怕他们俩都有足够的耐心,还有一个人没有——我父亲。” 他好像在说一个绕口令。 他自觉这是冷幽默,笑容中透着点优雅从容:“我反对苏澈进入公司,不是因为私心。他不适合大环境,我很早就说过,他更适合去乡下放羊。我不在的这几个月,他连氧化汞那玩意儿都敢用了……他进步很快,只是没脑子。” 母亲不曾接话,轻抚苏展的头发。 苏展侧过脸,打了一个哈欠。他的下巴轮廓比从前更明显,凸显了造物主的恩赐,而他轻勾唇角的小动作,又与他的亲弟弟极为相似。多少年来,陈雅难以释怀。 她稍微恍惚了一瞬,接着问道:“你出院了,要和苏乔争权?” 苏展纠正道:“不是争,是拿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从小就特别聪明,”母亲认可道,“这次也是。你假借苏乔的名义,毁了你父亲的总经理位置……如果是由你自己来做,父子反目成仇,传出去也不好听。苏乔拔除了藏在高层里的钉子,又搞定了顾氏集团的公子哥……” 苏展知道母亲在谈顾宁诚。 可是与他何干呢? 苏展透露道:“顾宁诚表里不一,他把叶姝骗得团团转。” 母亲将买好的梨子和蓝莓塞进了皮包,不在乎蓝莓被大力挤压之后,会喷溅出粘粘的果汁,附着在皮包的内部。 她只是说:“人年轻的时候,容易在感情上栽跟头。” 苏展似是而非地低笑:“他们年轻,但不够机灵。” 截止到目前这一刻,苏展从未在情场上失意。于是在他看来,叶姝没有好好利用自身优势,被顾宁诚耍的像个傻子。 第85章 大结局 苏展没再开口说话,他的母亲兀自坐在一旁出神。她知道叶姝和顾宁诚之间的纠葛,甚至还有一些感同身受,但她无意去评判谁对谁错,顾宁诚与叶姝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陈雅作为一名局外人,早就习惯了看戏。 她笑着说:“前两天在家里,你弟弟喝醉了酒……” 苏展这才抬起头来,问:“苏澈敢喝酒了?” “他从酒柜里拿了一瓶葡萄酒,喝了几口,人就醉了,”陈雅解释道,“我扶他回房间,他跟我说了醉话。” 至于醉话的内容,陈雅没提。她看着苏展躺回床上,又为他盖好了被子:“你生病后的脾气变得比从前好了,话也更少了,妈知道你心里有事,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靠不了别人。” 苏展将视线转向她。 他的眼底渐渐浮现出一种探究:“你说的‘这条路’,是哪一条路?” “你签了一份委托书,亲手扶着苏乔上位,你爸那人,你是知道的,”母亲直言不讳,“他在家里提过一两句,他有怨气。” 怎么可能没怨气呢?作为一个父亲,他万万没有想到,使他跌落山顶的人,竟然是他一贯器重的长子。 苏展的神色很平静,声音冷淡到可怕:“我帮他吞并了别人家的公司,他不夸奖我,也该感谢我。况且他和苏景山很像,宏升被第二代苏景山把持,是我不想看到的局面。” 母亲缓声安慰他:“苏乔那孩子,做得不错,没有瞎胡闹。等你出院了,你按自己的计划来,不用考虑无关紧要的人。” 她话中所称的“无关紧要的人”,正是苏展的父亲。苏展没说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家务事,他越掺和越累。 陈雅见他不言不语,及时止住了话题。她仿佛在照顾一个小孩子,动作轻轻慢慢,抚摸他的额头,她深知苏展依然年轻,而他的父母已经老了。 她忽然自嘲一笑,碎碎念道:“要是你亲生弟弟还在……” “他死了,”苏展接话道,“责任由我来负。” 他说这话时,微微抬起了下巴,双眼正对着天花板。他自觉视力衰弱了一些,以至于眼中光线模糊,电灯散开了一层光圈。 母亲的笑容停了一下,应道:“不怨你。继续休息吧,再睡一觉。” 说完她拎包离开了病房,又将房门关得严实。她没有立刻下楼,而是在门前徘徊了两圈,清瘦的影子映上了窗台。她瞧不见苏展正在做什么,却希望他已经睡着了。 此后,苏展休养了一周。 某个雨后放晴的傍晚,苏展在助理的陪同下出院。他脱掉了病服,换上一套西装皮鞋,捡起了从前的翩翩风度,也抹去了久病在床的憔悴倦容。 夕阳色泽如血,激起一片火烧云,红彤彤地耀亮半壁天空,他认为这是一个好预兆。于是在晚饭的餐桌上,苏展和父母说:“我出院了,能重新工作。我约了几位部门主管,明天上午见面。” 他的饮食与旁人不同,是由厨师单独特质一份,装在雪白的盘子里,分量不多,菜式精致,有点像米其林餐厅的样品。 苏展握着筷子,夹了两口,便听父亲笑道:“你今天才出院,明天就回公司,知道的人会说你勤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家怎么虐待你了,拿着鞭子催你干活。” 父亲正在吃一碗羹汤,内含鱼翅、干贝、蹄筋和冬菇,温补气血,适宜养生。他好像很怕老——年过半百以后,先前的朋友去了几位,譬如身患癌症的,遭遇飞来横祸的,这些活生生的例子,都让他越发惜命。 苏展只觉得好笑:“我在医院躺了这么久,再不回去,骨头都被人啃光了。” 他的座位与苏澈并排。 餐桌边沿,两只玻璃杯相互紧挨,苏展端起了其中一个,向他的弟弟敬酒,主动挑事道:“多亏了阿澈,我缺席的这一年,他帮我负担了工作。” 穿着正装的管家原本站在一旁,听闻苏展话中的深意,这位管家颇为无奈地笑了笑。苏澈是被管家一手带大的孩子,而苏展总是不需要旁人的关照,他的爷爷亲力亲为地教导苏展,容不得第三方插手。 眼见苏展对苏澈施加压力,餐厅里竟然没有一人开口。 沉默一点一滴,汇聚成江河湖海。这浪潮拍在苏澈身上,让他不由自主地笑道:“哥,你应该先休息一阵,调整身体状况。” 父亲赞同苏澈的意见:“阿展,公司里的事,谁都可以做,不是非你不可。你这时候急着上岗,熬坏了身子,那就是亲者痛,仇者快。” 谈话间,他已喝完了半碗汤。 苏展撂下手中的银筷子,提醒道:“爸,我在公司里干了十年。” 父亲却把勺子往桌上一拍:“你要戒骄戒躁,磨一磨年轻人的心性。公司内部的那帮元老,都做了三十个年头,还得听苏乔发号施令。” 这话说得别有用意。 苏展把玩着玻璃杯,静候下文。 果不其然,父亲又道:“那个小丫头片子,也就是她爸的傀儡。两家公司合并,她爸占了最大的便宜,一南一北,生意都由他做。视频会议上,他还真把自己当董事长。” 父亲言辞轻松,似乎在家人面前不设防。但是苏展明白,父亲的话,是故意讲给自己听的,苏展着实赋闲了一段时间,眼下再回来,摸不清确切的局势。 “阿澈,”苏展忽然问道,“苏乔为难过你吗?” 为难过无数次。 苏澈心道,那女人简直是个恶魔。 他说:“哥,苏乔经常要挟我,还在我身边安插了新人。财务总监必须让自己人来做,苏乔一定是这么想的。” 苏展顺着梯子往上爬:“我听说顾宁诚递交了辞职信。他倒是有趣,潜伏了几年,说走便走。他有二伯父一家的支持,都落到了这一步,阿澈,你手上有几分把握?” 他的弟弟没做声。 那就是毫无把握了。 苏展推开餐盘,看了一眼腕表,道:“我吃完了,我明早去公司。” 他言出必行。 苏展这一趟回来,颇有正宫入主的感觉。他仅仅是瘦了一些,腰杆仍然挺得笔直,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对他的称呼依旧是“苏总监”。 其中最热情的人,莫过于他从前的秘书冯霏。去年在楼梯间,苏展救了冯霏一命,因此受了程烈一刀,一报还一报,苏展作如是想。 冯霏保持了光鲜漂亮的模样,踩着高跟鞋跑得飞快,颠儿颠儿地跟了他一路。 “苏总监,”她甜甜地喊道,“您回来啦。” 她双颊绯红,用晶亮的眼眸注视他——古人常说,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恐怕不是假话。 苏展却道:“你是苏澈的助理之一吧。” “不,”冯霏摇头,极力否认,“我一直是你的秘书。” 苏展抬起左手,将她衣领处歪掉的工牌扶正。冯霏的心脏怦怦乱跳,但他们的接触仅此而已,苏展生不出闲心,只淡淡问她:“苏乔在公司吗?” “在!”冯霏连忙说,“您要找她么?我这就预约。” 今天上午,苏乔忙得很。 她知道苏展回来了,心下更为混乱,尤其陆明远不在身边——他为了找到陆沉,独自一人奔赴欧洲。临行前,苏乔帮他收拾行李,忽然很害怕他一去不复返,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到,暗叹这是胡思乱想,又忍不住派人保护他。 苏乔明白,他是为了自己涉险。 他大可不必这么做,但却义无反顾地走了。 当苏乔收到苏展约见的消息,她鬼使神差地一口答应。据她所知,威胁父亲生死存亡的证据,就被苏展和陆沉捏在手里。如果能攻破其中一个,她便不用再劳心费神。 数日不见,苏展面色如常,神情寡淡。 他与苏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前脚踏入正门,苏乔已察觉压迫感,苏展盯着她的视线,让她浑身不舒服,他虽无任何举动,倒好像是在拷问她。 苏乔踢了一脚椅子:“请坐,哥哥。” 苏展没有落座。 他站在苏乔的面前,黑色皮鞋与她的鞋尖相抵,甚至着力往前,逼得她挪动了一条腿,方才开口道:“我想提醒你,别忘了自个儿的话。当初在医院,你答应了,等我出来,你奉还两家公司。” 哪两家呢? 除了宏升,还有苏乔父亲的公司。 那会儿父亲就说,小乔,你这是急功近利。 时至今日,苏乔无从后悔,无路可退。她细细打量苏展的脸,从他眼底瞧出血丝,她笑道:“你已经痊愈了吗,没有任何后遗症吗?你狮子大开口,一下吞掉两家公司,我不敢想象你会多累。” “累?”苏展低声发笑,“我会怕累?” 他不会。 他从前就是个劳动模范。 苏乔心道:累死你算了。 她按住了扶手,缓身站起,因着七厘米鞋跟,缩短了与苏展的身高差距。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索性选择摊牌:“去年我出去了四个月,回来以后,好不容易才跟上节奏。而你呢,一病就是一年,你惹毛了我,我撂下摊子跑了,你收拾不过来。” 苏展饶有兴致。 他丝毫不生气,如长辈一般提点她:“苏乔,自打你上任,多亏了你爸给你兜着,他还把自己的公司并入宏升,填补旧账上的窟窿。” 他用指节敲响了桌面:“要是没了爸爸,你这位子还怎么坐?你不配合我,就去监狱里看他,多余的话我懒得说,你自个儿掂量。” 苏乔道:“你在强迫我。” “你也强迫了苏澈,”苏展嗤笑,“管家告诉我,他几天几夜睡不好觉,模样儿可怜,失魂落魄。” 苏乔拉了拉外套:“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骗了他,我说,真正的苏澈还活着,他嘴上不信,心里信了……他好像没听说,从前的苏澈,是被你亲手解决的。” 她顿了一下,将笑未笑:“你们全家都有案底,你敢动我爸,大家牢里见。” 苏展没理。他轻勾唇角,似乎心无所惧。 昨天晚上,他目睹了苏澈战战兢兢的作态,心里头好气又好笑。他原本以为苏澈都敢下毒了,胆子肥了,也能称王称霸了,没成想苏澈被保护了十几年,根本经不起大风大浪。 他坐到了苏乔的身边,漠然道:“苏澈死的那一年,我才几岁?负不了刑事责任。你省点心,早些把东西搬出去,否则程烈的未来,就是你的未来。” 苏乔手指没劲,抓不稳保温杯。 杯口一松,落在桌上,溅出几滴水。 苏展悠然垂首,又问了一句:“陆明远呢?那小子救了你一命。他人在保安室,我先拿他开刀?” “他不在,”苏乔道,“ 你这么忙,不要白费心思。” 当前这一刻,陆明远躺在巴黎一家旅馆里,遥望灯火阑珊的夜色。他刚来不久,时差没调好,凌晨比白天更精神,且因苏乔不在身边,他辗转难眠。 他的床上有两个被子。他把其中一个叠成瘦长的形状,揽进怀里,半梦半醒地睡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手机震动。 打电话的人,竟是陆沉。 陆明远瞧了瞧时间——凌晨三点半。 中老年人,不是很需要睡眠吗?他冒出这样的疑问。可他来不及多想,很快按下了接听,陆沉就对着手机说:“你住在哪一家旅馆?地址发我,我派人去接你。” 陆明远道:“你半夜不睡觉吗?” 他的父亲“呵呵”一笑:“生意人,可不能想睡就睡。我忙了一天,这才抽出空来,给你打通电话。你这一年,在苏乔家里,过得舒不舒坦?” 显然,他对儿子的去向了如指掌。 陆明远披衣而起,拉开了窗户。那窗户撑到最大,也只能开一条缝,带来塞纳河畔的幽寂水风。 而他一边观赏夜景,一边和父亲说:“我过得很高兴,终于有了一个家。” 父亲笑着叹息:“你太年轻了。” 陆明远却道:“我只是目标坚定。” 随后他告知了旅馆地址,挂断手机,在房间内收拾起了东西。陆明远只带了一个旅行箱,装了一些换洗的衣服,还有苏乔的一条丝巾。 丝巾上缠着她的香味,清清淡淡,将在不久后消散。陆明远仍把丝巾放入了箱子隔间,系上拉链,妥善保存。 他的等待延续了三十分钟。陆沉的司机打响了他的电话,光听声音,有些熟悉——陆明远想起来,这个人名叫袁腾,他们在威尼斯打过照面。 街外灯火通明,淡淡洒落在地上,照不出半个人影。而袁腾穿着一件衬衫,背靠墙头,朝着陆明远挥手:“上车,陆老板在等你呢!” 他语气欢悦,如同见到了一位好友。 想当初在威尼斯,他被陆明远按在地上打,脖颈处还留了一道伤疤。此时陆明远向他走来,袁腾浑不在意,抓了抓脖子,痞笑道:“厨师做了一顿大餐,给你接风洗尘。陆老板刚回来,就让我来接你……哥几个都在说,父爱如山啊!” 陆明远打开车门,慢悠悠地看他:“我站着不动,是在等你拿枪。”接着一笑,“怎么,你这次没带枪?” 袁腾第一次见他笑,竟然觉得齿冷。确实,他和陆明远的初遇,闹得不太愉快,那时大家都在威尼斯,陆沉让他揣了一把枪,试一试陆明远的反应。 袁腾依言照做,但他的下场不好。 曾经吃过的亏,哪儿能再吃一次?他摊开双手,赔笑道:“得了,您这是在开玩笑呢。话不多说,咱们快点回去吧。” 灯光铺开一条夜路,轿车驶向了更远的地方。 陆沉早已恭候多时。 他换了一套家居服,瞧着自己印在玻璃上的倒影,头发灰白,眼底泛青。他试着做了一个表情,额头显露几条皱纹,似在轻嘲他的不自量力。 睡一觉就好了,他心想。再往前数三十年,他也是一个才俊。 他的亲生儿子陆明远,比他年轻时生得更好,也比他年轻时拥有更多的机会。陆明远根本不用拼搏,就能直接坐享其成,唯一的问题是,他不愿意。 陆沉捂嘴咳嗽,听见有人开门。 人未至,声先来,袁腾就在走廊上喧哗:“明儿个下午,有一场艺术家沙龙,陆老板帮你搞到了一张席位!那个聚会啊,超级难进的。” 陆明远详细询问了地址,却道:“我的经纪人通知了几次,我都没去。” 袁腾打趣道:“不得了,您的牌面大。” 什么牌面不牌面的?陆沉心道:他八成就是懒,懒得动,懒得去。成天腻在家里,吃苏乔的软饭,被养成了窝囊废。 他拍了一下扶手,刚好陆明远进门。 陆明远并非空手而来,他提着一个行李箱。双方还没说话,他就打开了箱子,从中拿出两幅画,放在地上:“送你的,扔了卖了都行。” 地毯色泽偏暗,映衬着繁复纹理。陆沉起身走近,垂首去看,只见一望无际的湖泊,岸边奔腾的野马,远处山川连绵起伏,太阳正悬浮于半空。 陆沉弯腰,捡起画,笑道:“你学艺术,学了十年,头一次送我东西。这画不能卖,出价再高都不能卖。” 他将画框交到了助理手中,而后保持了和颜悦色:“你的那班飞机,昨天降落在戴高乐机场。我那时正在忙,陪客户,没空联系你。我晚上一有空,就想让袁腾去接你,咱们父子俩,又是一年没见面。” 陆明远却不叙旧,直奔主题道:“我找你有事。” “为了苏乔?”陆沉一语双关道,“她没遵守约定,不讲信用,她这生意,做不长久。” 语毕,他不再开口,转身回了房间补眠。 陆明远被袁腾引向另一间卧室。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和陆沉碰上了面。 陆沉正坐在轿车内,左手伸出窗外,拉住了陆明远,又道:“你一个出了名的艺术家,不去看看他们的沙龙吗?交些朋友,拓展世面,才是你这个年龄该做的事。” 陆明远却道:“你在邮件里说,要交给我一件东西,和苏乔父亲相关。我来巴黎两天,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故意停顿了片刻,但是陆沉不准备接话。 早知这关不容易过,陆明远心平气和道:“我没有参加沙龙的兴致,你早去早回。” 陆沉咽下一口气,含笑道:“我前几个月没联系你,是在准备捞空油水。苏乔虽然当上了总裁,但是有很多事,苏乔查不清。她的两位伯父,就不是个好相与的,暗地里拉拢一帮人,只等苏展出院,大家合伙收网。” 陆明远马上拉开车门,坐进了车内。 “你改主意了?”陆沉明知故问,“愿意和爸爸去别人家做客?” 他好像在询问一个小孩子。 陆明远自顾自地探寻:“你说要捞油水,是从哪里捞?” “宏升啊,”陆沉点燃一根烟,慢慢吸了一口,“宏升子公司的银行贷款,掺了一笔烂账。我先前搜集了一些证据,打算举报他们。” 他隐忍着咳嗽的欲望,谆谆教诲道:“你这一年来,见识过苏家的明争暗斗吗?把你放进去,真不够他们玩的,苏乔没心没肺,也不管你的安危。” 陆沉还有话要说,陆明远却把他的香烟夺下,用报纸一卷,轻飘飘一甩,扔进了车外的垃圾桶里。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陆沉只能捏着打火机,道:“你害怕别人抽烟?” 陆明远摇头:“昨晚听袁腾说,你肺不好,得了什么病。” “检查结果还没出,”陆沉心知瞒不过,和盘托出道,“我这烟瘾戒不掉,几十年的老习惯。再加上这几年啊,一宿一宿地熬夜,人老了,不服输不行。” 陆明远终于正色看他。 阳光清透,他眼中有探究:“到底是什么病?” 陆沉双手合十:“肺炎,吊过水了。” 陆明远低头观察他的手,没发现一个针眼。但见陆沉讳莫如深的样子,陆明远这会儿不便多问。 几分钟后,轿车启动,穿行于街道中,按时将他们送达目的地。那地方有些隐蔽,绝非金碧辉煌的高门大户,但是正门一开,别有洞天,汇聚了形形色色的客人。 房间的装修风格偏向新古典主义,家具的样式都很考究,近旁木柜上刻着两位的不知名天使,而陆沉指了一下柜子,笑道:“这是我卖给他们的。” 陆明远道:“走私货?” “这不是走私,”父亲纠正他,“是开放式的国际贸易。” 陆明远固执地认定:“开放式的国际贸易走私。你加一百个形容词,它还是走私。” 陆沉心感无奈。 正因为他在做走私生意,需要各类艺术品,所以参加今天的沙龙,算是情理之中。他既能认识艺术家,也能认识收藏家。 而今看来,带上陆明远,似乎是一个错误决定。 陆明远游走在四周,用蹩脚的法语介绍自己。后来他说得烦了,也不管别人喜不喜欢,肆意切换到英语模式,引来了旁观者的注视——周遭人群里,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陆明远,你怎么来了?” 陆明远回头一望,原来是江修齐。 江修齐惊喜道:“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邮件上回了一句,再催就拉黑我,结果还不是出席了。” 陆明远无法反驳。 他并不是为了追求艺术而来。周围这些名流们,他一个都不认识,他好像《名利场》中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旁人跟他说几个名词,他也要想一会儿,方才能答出见解。 “你遇到了几个同行?”江修齐盘问他,“有没有那种一见如故的知音?” 陆明远找了个软椅坐下。 他审视着各式各样的艺术品,欣赏它们的美丽,钦佩它们的别出心裁,但也仅此而已。他应该是最好的鉴赏者,不骄不躁不点评,只用长久的驻足,回报它们的与众不同。 江修齐调笑道:“我来这里,是借着经纪人的名义。他们中的好些人,从小出生富足,偏好‘自由而无用的灵魂’,热爱美术和艺术史,功底比你深厚许多。” “我在乡下长大,”陆明远打断道,“别和我谈功底。” 他找不见陆沉的身影,正准备走,江修齐又拉住了他,脸上依旧笑意盎然。 不可否认,陆明远确实在乡下长大,抚养他的几位叔叔,都是五大三粗的人,他们合伙在农场做工。陆明远的少年时期,大约和森林、湖泊、农场脱不开干系。 江修齐耐心安慰道:“你有你的独特之处。人人生而不同,世界因为这份不同,变得更加精彩……” 陆明远若有所思,却道:“我想起小乔说过一句话,人人都在坐井观天。” 他不是故意拆台,只是不想再闲聊。 今天下午,陆明远之所以会和陆沉一起出场,就是为了能与陆沉搭上话,否则陆沉三天两头露一下面,这件事永远无法了结。 江修齐被噎了一下,想不到要如何驳斥。 他便清了清嗓子,侧身坐立,拉起了家常:“既然说到了小乔,她怎么样了?我听林浩说,你们结婚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陆明远习惯在说话时与人对视。他稍稍偏过脸,盯住了江修齐,眼角余光瞥到一寸深灰色衣角——那个颜色,正是陆沉的衣服。 原来,陆沉站在沙发的后面。 沙发之后,又是另一个会客厅,各种谈话声不绝于耳。 思及陆沉方才的警告,还有已经出院的苏展,数不清的纷乱杂绪,倾覆了沙龙会上的艺术气息。陆明远忍不住设想,他这里拿出什么筹码,才能让陆沉完全相信他? 几秒钟后,陆明远道:“我戴了婚戒。” 江修齐一瞧,果不其然,陆明远的无名指上,有一枚低调的戒指。他细细观摩,忽而一笑:“戒指上有拼音,xiaoqiao,你小子行啊,媳妇的名字随身携带。” 陆明远继续道:“小乔怀孕了,B超上说,是一对双胞胎。他们家找人算过,应该是龙凤胎,名字已经定好,男孩叫陆其琛,女孩叫陆浔美,从《诗经》里节选的词语。原句是‘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另一句是‘自牧归荑,浔美且异’。” 此话一出,不止江修齐,连他们身后的陆沉也僵住。 陆沉隐隐有些相信。因为仅凭陆明远的文盲水平,不可能突然编出两个源于《诗经》的名字,再者,陆明远没必要对着江修齐撒谎,江修齐是他的表哥兼经纪人,在这位兄长面前,陆明远理当坦诚。 是了,他一见到陆沉,都没有说实话。 而江修齐刚问了一句情况,陆明远便主动谈起了苏乔。 此外,陆沉还有一个弟弟,当年结婚后,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弟弟定居在国外,与陆沉联系渐失,但从遗传角度考虑,倘若家族中有双胞胎基因,将会大幅度提高下一代的双胞胎比率。而这件事,陆沉从未透露过。 陆明远不知道自己撞上了巧合。 他的肩膀被父亲扶住,那人与他说:“你们要万事小心。”顿了顿,又问:“几个月了?” “两个月,”陆明远假模假式地撒谎,“并不明显。” 陆沉没应。 他的手拿起又落下,他分明是来做正事的,两位收藏家正在等他。但或许是因为,他亦不再有完整的家庭,而人一旦上了年纪,心里服老,多少都会生出感怀。他健康时,常幻想一夜暴富,总也挣不够金山银山,总要臣服于权势地位。而当他得偿所愿,他已不再潇洒年轻,妻离子散,奔波于世界各地。 贪心是七罪宗之一。永不满足你得到的,永在介怀你失去的,时日渐长,一眨眼便到了今天。 陆沉缓声道:“你妈当年有你时,也不明显。五六个月了,看不出肚子,我们都夸你懂事。” 陆明远应了两句,转回他最关心的问题:“你在邮件里提到的东西是什么?苏展出院了,小乔的处境更艰难,她父亲的公司已经和宏升合并,她现在走,等于一无所有。” 陆沉嗤笑:“苏展是他们家最麻烦的人。” 他后退一步,双手负后,找到了两位收藏家。 陆明远看着他走远,却没有出声阻拦。他知道,这时候面对陆沉,只能用怀柔政策,倘若步步紧逼,只会让局势愈加僵持。 一旁的江修齐拉了拉陆明远的袖子:“这位先生是谁?你的老朋友?” 对了,江修齐不了解陆沉。他从没和陆沉见过面,更不知道对方什么来头。 陆明远讳莫如深道:“他是我家的一个亲戚。” 江修齐皱紧了眉毛:“我也是你家的一个亲戚。” 陆明远一时忘记了这一点,他紧跟着补充道:“你最好不要认识他。”——作为一个经纪人,江修齐手上有多少资源?要是被卷入走私纠纷,那便是自己害了他,陆明远作如是想。 时间飞逝,陆明远度秒如年。等陆沉从里屋出来,暮色早已渲染了天空。 欧洲的夏天夜晚来得很迟,夕阳舍不得收尽余光。回去的路上,云朵就浸润在晚霞里,整个天空半明半暗。 陆明远无心赏景,再一次问道:“你想给我什么东西?” 陆沉搭着公文包,泰然自若道:“先开始,我想把财产分你一半。宏升快要乱套,我和几位老朋友商量好,要从账上拿点东西……苏澈那孩子,精力不足,坐不稳财务,还对总裁有意见,被人蒙了好几次。” 陆明远当场拒绝道:“你的钱,我不会要。” 静默半秒,他又在后面跟了一句:“我的儿子和女儿也不会要。” 陆沉低笑:“现在我改主意了。苏乔害怕被苏展夺权,原因有两个,第一,她……” 陆明远接话:“第一,岳父被人诓骗,签下了一份合同。第二,苏展的人脉比她广,他上位后,苏展的父亲会放心。” 晚风透过车窗,吹得他头发微乱。街灯流映,落日垂暮,他的眼眸深处多了些从前见不到的东西。时隔多久呢?也就两年吧,认识苏乔的这两年。 陆沉点了一支雪茄,任那烟灰飘散在车内。 这一次,陆明远没再管他。 陆沉道:“苏展上位,他爸不可能放心。苏景山在世时,苏展和他爷爷的关系,也比和他爸的关系好。至于为什么?你得问问他爸爸,当年他爸在外面,养了不少情人,其中一个最得宠,死得最快。” 陆明远试探性地询问:“那个人,是苏澈的母亲?” 话音未落,陆沉已抬起头来。他用牙齿咬着雪茄,“嘶”了一声,笑道:“谁告诉你的?苏乔?”这一句疑问像是从牙缝中蹦出,他还无可奈何地评价道:“他们苏家没有一个人重感情,从老到小,利益至上。” 陆明远道:“他们做了什么,抛妻弃子?” 陆沉哑口无言。 陆明远自顾自地分析:“苏澈的母亲死于非命,是不是被他父亲杀了?还有苏景山的车祸……” 谈论这些无济于事,陆明远忽而一顿,绕回最初的话题:“走私的罪责,在岳父的身上,苏展要是威胁小乔,她没办法解决。” 话里话外,总是离不开苏乔。这也难怪,他快要做父亲了——陆沉心道。 但他一时也想不出方法。倘若要他牺牲自己,成全苏乔,那是绝无可能,但他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扳倒苏展虽然困难,却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陆沉正在思考,陆明远又问了一句:“你身边有没有哪个人,参与走私,甘愿自首?他主动背负公司的问题,承认栽赃嫁祸苏乔的父亲……” 陆沉有一肚子弯弯肠子,而陆明远的想法很直接。他简单地认为,罪魁祸首理当伏法,既然查不到,那他们就应该自己跳出来。 过了好半晌,他的父亲才说:“你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显然误会了陆明远的意思。 父亲笑道:“你还记得周扬吗?他死了,我做好各项证据,让他去背责任吧。不过这件事一出,我的生意不能继续做了,我在瑞士小镇上买了一套房子,将来就在那儿养老。” 他罕见地透露自己的计划:“那里没有WIFI网络,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你可以把陆其琛和陆洵美带过来,等他们出生,我就是爷爷了。” 比起前一个设想,后一种血脉传承的微妙感,更令他心头动容——陆沉往常绝不会这样,他早已将家庭看得很淡,而最近的不同寻常,和他的身体状况密切相关。 陆明远却道:“周扬去世了?” 陆沉合上双眼,神色微倦:“嗯,周茜萍是他的女儿,你们在威尼斯见过。” 陆明远知道不该问,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他为什么会死?” 陆沉闭目养神,悠然道:“我让人开枪,打断了周扬的一条腿。他经常自作主张,他追查到苏乔的行踪,买凶杀她,你们在罗马旅馆遭遇了一场枪击案。那件事的幕后黑手,就是周扬本人,你说我该不该管教他?” 陆明远了然,却没做评判。 陆沉弹掉烟灰,熄灭了雪茄:“他断腿后,人跑了。为了换钱,扣押客人的东西,那帮中东客不好惹,他死在了伊朗。周茜萍和她母亲都去了伊朗收尸,先开始她俩总闹,自从那一次收尸回来,她俩再也不敢闹了。” 雪茄被装进垃圾篓,陆明远将篓子挪到另一边,又说:“我数过了,你一天抽十五根烟。” 陆沉笑笑,没再开口。 次日下午,陆明远向他辞行,送了他一件新礼物——那好像是一根电子烟,或者类似的东西,可以抽,但是没有烟卷,纯粹解馋的玩意儿。 陆沉将它收好,反赠了陆明远一张纸条。陆明远将纸条打开,见到了几个人的名字、联系电话、家庭住址,他立刻拍了照片,当场传给了苏乔。 呦,都用上智能手机了? 陆沉暗忖:陆明远的改变挺多。 当日傍晚,他派袁腾去机场送儿子,自己却没有露面,他有充足的时间,只是不愿意去。医院的检查报告被送到了他的手上,他瞧了一眼,随手扔掉了,接着查问助理:“材料准备的如何?” 助理谨慎地答道:“和咱们预想的一样。” 夜里八点钟,袁腾也回来了。他一路步履轻快,并不知道组织即将瓦解,他轻轻地敲了一下房门,从门缝中看见,陆沉正在垂首读书,他戴着一副老花镜,似一位温善博学的长者。 袁腾打扰道:“老板,我把陆明远送上了飞机。他在机场遇到了一个抱婴儿的父亲,他跟人家搭讪来着。哎,您甭说,他要是当了爹,那孩子肯定好看。” 陆沉却笑说:“他太年轻,缺一道坎。” 这句话,似曾相识。 袁腾道:“上次在威尼斯,您也这么说。” 他没有踏入书房,但是刚一垂首,就见到了地毯上的一团废纸。 袁腾心里头稍一寻思,就咯噔一下,他忍不住问道:“那医院的检查结果……” “没事,”陆沉摘下老花镜,冲他一笑道,“我安然无恙。” 袁腾忙说:“您吉人自有天相。” 陆沉合上手中书册,挡住封面的《Lung Cancer》两个单词,倘若翻译过来,那便是肺癌的意思。想他年轻时,压力重如泰山,始终不愿意结婚,直到认识了戚倩——如果他真的毫不在意感情,他又怎么会结婚呢?还是瞒着同事们的隐婚。但他一天抽一包烟的习惯,总也戒不掉。戚倩烦得很,几乎天天骂他。 一晃神,二十年了。 他和袁腾说:“陆明远的那道坎,我帮他迈了。” 陆沉交给陆明远的纸条上,写了一整列的人名。苏乔起初不解其意,后来,随着她的调查深入,她发现这些人都曾经在苏展家工作过。 当年在苏家,他们任职为保姆、司机、或者家庭教师,随后又被陆续解雇。 串联起前因后果,苏乔有了大胆猜想,她一面在苏展面前拖延时间,一面又投入更多精力翻查一件陈年琐事。在此期间,苏澈也没有卸任,他依然做着财务总监,并不打算退位让贤。 苏乔想为他的勇气鼓掌。 一年前,他还和苏展情比金坚。转变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或许更信赖自己的父亲——这不难理解,他一定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却不一定能保住苏展亲弟弟的位置。 苏展成了局外人,他忍不了多久。苏乔就在苏展动手之前,整理证据,飞快地报案了。 她举报一起杀人案。死者并非苏景山,而是苏澈的亲生母亲,尸体骸骨被当年的司机偷出来,悄悄埋在了不为人知的地方,消息一出,举座皆惊。 尤其是苏澈。 他如同五雷轰顶。 苏乔站在他面前,惋惜不已:“好可怜啊,她真是一个美人,还出生于书香世家……你的外公外婆,竟然都是大学教授,你要不要先认个亲?” 她俯身,在他耳侧说:“等调查结果出来,你可别扛不住了。” 苏乔心道:要想扳倒苏展,就必须一点一点剪掉他的羽翼。苏澈这一株墙头草,可能会倒向他的父亲,也可能会倒向苏展,却不可能投靠到自己这一方。 她的预料完全正确。 而另一头,沈曼在苏乔的授意下,上报了另一起杀人案。这件案子受到的关注更大,因为被害者变成了苏景山,沈曼自称是第一时间的目击者——她实在是百般不情愿作证,但苏乔一直以沈曼家里人做筹码,不停地威胁她…… 沈曼走投无路,只能听话。多年来,她一直是这么做的。 案情一报,苏家顿时大乱。 苏乔明白,问题的关键点在于叶姝。当初沈曼深夜逃离停车场,第二天便被叶姝本人缠上——说叶姝聪明,好像无迹可寻,说她单纯吧,也真是单纯,直接亲身上阵,没有一点隐瞒的意思。 可她越是这样,越说明真凶不是她。 她被警察传唤审问,但因为有孕在身,受到了一些优待,时至今日,她死活不愿意打胎,任凭父母磨破了嘴皮,她坚持要将孩子生下来。 她和顾宁诚的孩子。 ——冥顽不化,她的父母这般评判道。 苏乔有感而发:“叶姝要是喜欢孩子,那还好,生就生了吧。不过呢,她要是为了挽回顾宁诚,那就有点不明智了,顾宁诚根本不在乎这个孩子。我听叶绍华说,叶姝怀孕这么久,顾宁诚就去过他们家一次。” 她叹了一口气:“啧,好狠心啊。” 苏乔像往常一样,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牵起了陆明远的一只手,抚摸他匀称修长的手指。她还摩挲他的掌心,让陆明远有些痒,他不由得趴进被子里,猛地一拽,将苏乔抱了个满怀。 他道:“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苏乔“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问:“你说,什么事?” “陆沉和江修齐都以为,你有了一对龙凤胎。”陆明远将手搭在她的腰间,那把细腰还是不盈一握,他轻轻一掐,苏乔便恍然道:“难怪,我说陆沉为什么大发慈悲,原来是信了你的话。” 思忖片刻后,她尚存不解:“还是不对,就算我和你结了婚,怀了你的孩子,死心塌地跟着你,让陆沉对我消除戒心,他也不可能全力帮忙,他的心肠没这么好,你一定漏掉了什么……” 漏掉了什么? 陆明远仔细回忆,却无从深究。 苏乔又问:“你上飞机前,陆沉给你留什么话了?” “他没出现,”陆明远如实相告,“只有袁腾在场。袁腾让我戒烟戒酒,注意养生。” 苏乔卧在他怀中,暗自思忖:这不是袁腾的话,是陆沉指派袁腾传达的话呀。陆明远年纪轻轻,身强体壮,又没有不良嗜好,养什么生?除非是陆沉那边不顺利,出了点状况,推己及人,关照起了陆明远。 可是苏乔并未点破。 她心情复杂。 沉默的间隙里,苏乔转移话题:“我觉得,叶姝知道凶手是谁,你猜她会不会说?我要是叶姝,我就全招了,这层关系扯不清,早晚要引火烧身。” 陆明远拨弄了一下她的头发,道:“我不理解她,猜不到她的做法。” 苏乔颔首:“其实我也不了解叶姝,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明远无意与她讨论叶姝,他附和了两句,就开始催苏乔睡觉,还将电子表拿到跟前,让她自己念时间。苏乔念了一声:十一点三十五,陆明远就说,这个点,适合睡眠,又说什么年轻人注意养生,苏乔这种劳碌命,更应该早睡早起,保持良好作息。 陆明远讲了一会儿,自己也困,遂关掉床头灯,搂住苏乔的后背,像往常一般进入梦乡。 陆明远与苏乔的平淡生活,正是叶姝可望而不可即的。她怀孕不到两个月,家里乱成了一锅粥,父母时常爆发争吵,连她的弟弟也六神无主。 那日她从警局回来,母亲早已听闻风声,叶姝刚一进门,母亲便问:“娇娇,你说没说实话?” 叶姝不答。 她拎着皮包的背带,目光扫视了一圈,忽而定格在某一处。手中皮包“砰”的一声,砸落在了大理石地面上。 只因今天的客人,竟是久未谋面的顾宁诚。 顾宁诚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冷遇。叶姝全家上下,无一人对他有好脸色,包括叶姝的弟弟叶绍华。叶绍华从小与顾宁诚亲近,将他视作榜样,但是今天,叶绍华见了他,就仿佛见到了空气。 顾宁诚一笑置之,并不在意。就好像叶姝的孩子,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叶姝家中养了一只猫,周身泛白,尾巴与耳朵皆是灰褐色,一双猫眼幽蓝如宝石。它从卧室走到了前厅,眼见顾宁诚没人搭理,这只猫纵身一跃,跳上了他的双腿。 顾宁诚不愿沾惹猫毛。 他将猫咪提了起来,放在地上。那只猫毫不气馁,又跳了一次,舒舒服服地趴好。 顾宁诚稍有妥协,摸了两把,感慨道:“物随主人。” 叶姝瞧出他的不喜——这世上竟然有人讨厌一只漂亮的、正在撒娇的猫。她急忙将猫抱了起来,又听顾宁诚说:“宠物携带了寄生虫,孕妇要小心些。” 叶姝的母亲认定顾宁诚是个情场老手,她没说错。顾宁诚简单两句话,快要让叶姝回心转意,她抱着猫走回卧室,背对着他说:“我不会打掉孩子,你死了这条心吧。” 顾宁诚随她进门。 房门砰然关上,隔绝了外部噪音。 他先是问她:“杀了苏景山的人是谁?你接受审讯,有些人坐不住了。”而后才说:“你肚子里的孩子,要留就留,要打就打,我不能强制你做决定。孩子出来以后,我付给你抚养费,但我不会承认。你还年轻,带着一个拖油瓶,就是在糟蹋日子。” 叶姝受不住腌臜气。她怕自己急怒攻心,闹得流产,索性撒谎道:“孩子没了,我刚做的。” 叶姝前后的言行矛盾,让人分辨不出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顾宁诚压根没管她,自行说道:“我辞掉了宏升的工作,带走了一批客户,介绍进了我家的公司。我邀请你父亲加入,开出了股权和高薪,他正在犹豫,不过倾向很明显。” 言外之意,叶姝的父亲不愿意留在宏升。 他与苏乔的父亲关系极差。苏乔一家得道升天,几乎是叶姝父亲的灾难。 叶姝撒手放开猫,斜他一眼道:“客户客户客户,你只知道这两个字。要不是我爸爸帮忙,我骗来了沈曼,你上哪儿抢占宏升的资源?” 的确,叶姝提到的这两个人,都是顾宁诚的助力之一。但是沈曼的行径被发现了,她如今又是苏乔的爪牙,指哪儿打哪儿,苏乔甚至将沈曼与顾宁诚签署的合同附件,当做一份警示,发到了顾宁诚的邮箱里。 倘若顾宁诚维持从前的平衡,与叶姝克制地相处,就不会影响他与叶姝父亲的关系,更不在乎总经办少了一个沈曼。但他自己犯了错,计划也受到了影响。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倾诉道:“我们家的公司,有很多合作对象,为什么我只盯着宏升,还要来宏升内部工作?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没有。 叶姝没想过。 顾宁诚观摩她的神情,目光定定然锁住她,终是奚落地笑了:“你被家里人保护得太好。杀害苏景山的凶手,是不是你们家的人?” “不是!”叶姝立刻否认,又嘲弄道,“哦,是苏家人。” 顾宁诚追问:“沈曼路过停车场的晚上,一个你认识的男人,坐在苏景山那辆宾利车的驾驶位上,对不对?” “我不认识那个男人!”叶姝忍不住站了起来,“我是清白无辜的,警察都相信我。我妈那天早晨,送我上班,遇到了沈曼,她说沈曼脸色不对,我就去监控室查了查,借口吓唬她。” 她故意轻描淡写,不知能相信几分。 顾宁诚使诈,一口咬定:“杀人犯是你母亲?她一眼就能瞧见沈曼?编故事都没有你这样的。” 叶姝忙慌道:“呸,我妈只是偶尔观察别人。你了解情况再评价!凶手是苏展他们家的…… ”距离正确答案还有半秒,叶姝的房门被突然打开。 她的母亲站在门前,道:“吃晚饭了,你出来吧。” 叶姝趿拉着拖鞋,走向了厨房。她注意到母亲说的是“你”,而并非“你们”,母亲为了她,不再款待顾宁诚。 此时此刻,母亲仍然静立不动,她的目光犹如刀子,插在了顾宁诚身上。 她说:“以后,你别再踏进咱们家。你来一次,我让保镖打你一次,打到苏陆两家绝交……我这人年纪大了,特没素质,娘家就是暴发户。” 最后一句时,她带上了愠怒。 顾宁诚笑而不语。 他心道:苏景山也是暴发户,就一村炮儿,赶上了好时代,娶了个好老婆,闯出一块天地,便将自己当成了人物。倘若放在乱世中,苏景山或许是个枭雄,他很享受虐待的过程,不会马上让人绝望,总是给一点希望,再全盘掐灭。 顾宁诚曾被他玩弄于鼓掌。 因着这一层关系,他盼着宏升倒霉,他能从中得利,也能壮大家族企业,还能与苏乔搭上线。但是发展渐渐脱离了控制,苏乔的父亲还没有被苏展弄下台。 其实苏展已经动手了。 他们家的处境堪忧。 苏澈的精神状态不稳定,连续几天向上层请假。苏乔当然温柔又关切地批准,而后扶植了她自己的人,倘若放在平常,苏澈的父亲一定要闹腾,但他如今自顾不暇,早已管不了公司的琐事。 小道消息说:苏澈的父亲害死了情妇,嘱咐司机埋尸荒野。有钱男人养着外室,原本不足为奇,但是无故杀死情妇,就牵连出了一桩桩大胆揣测。 风声渐长,苏展翻出一袋文件,约见了昔日的团队,计划给苏乔来一次釜底抽薪。他当初自拟了一份股权委托书,签上名,作为备份,其实留了几个坑,都让苏乔跳进去了,他自认是在收网。 属下们不敢怠慢,准点到达。在他们的眼中,苏展迟早是宏升的领头羊,他一直备受苏景山的器重,他之所以还没登顶,仅仅是因为倒霉,被一个老不死的东西砍伤了腰。 多日不见,苏展依然思路清晰,带给旁人的压迫感丝毫没减少。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都觉得,苏乔玩不过苏展的套路。 却不料执行时,突然受阻。 仲夏时节,恰逢一场台风过境,带来了滂沱暴雨,半座城市都被抛入挥之不去的潮湿中。天空布满了阴霾乌云,又被猛烈的水汽熏出了雾色。 苏乔开车去公司,就像在街上划船。每当路过公交车站牌时,她都会下意识地减速,以防污水溅了行人一身。 她还和陆明远说:“前几年,城区有一场暴雨,淹死了好多人啊。我记得光是在朝阳区,就有几个司机被困在车里,跑不出去,溺亡了。” 陆明远原本坐得端正,听完这话,他侧目看了苏乔一眼,提议道:“在车里放一把锤子,开不了门,就打碎玻璃。” 雨天路滑,苏乔开得小心。她轻声回答:“我没劲,还得带上你。” 因着交通状况不畅,他们抵达公司的时间比往常迟了四十分钟。苏乔急着去办公室,临到下车前,手机却是一通乱响,她点开屏幕,发现了一个陌生号码,犹豫着接听了。 电话内,传来陆沉的声音:“喂,你那边是上午吧。” 车窗的雨水接连滑落,滴答滴答,掉在地面。挡风玻璃上的雨刷还在工作,时不时地擦洗一下,抹开氤氲的水雾。透过这扇挡风玻璃,苏乔看见了站在近处的陆明远。 停车场里没什么人,陆明远静立不动。车一停稳,他就下来了,他观望停车场之外的雨幕,无休无止,倾盆而下,织成了细细密密的水帘。 苏乔猜测,陆明远又在捕捉大自然独特的一面。她有些好笑,轻咳一声,复又严肃起来:“没想到会接到您的电话,我很惊讶。” 尚不等陆沉开口,苏乔连忙道谢:“要是没有你的帮助,我已经离开宏升了。苏展的团队里,有我的人,他说,苏展现在一筹莫展。” 她语气轻松,但是陆沉久不回复,苏乔几乎以为,他已经挂断了电话。她正准备下车,陆沉又忽然说:“我给你一个忠告,你别小看了苏展。” 苏乔立时反应过来,最初的计划告破。苏展找到了另一个方法,进一步陷害她的父亲。他就像一个自动更新系统,自查错误,及时改进……他果然是人渣。 苏乔道:“你需要我做什么,请直说吧。” 她讲话时,陆明远转回注意力,即将走向她的位置。 陆沉一时胸闷,哑着嗓子道:“我日子不多了,你别告诉陆明远。你爸的全部责任,要有一个人来扛,周扬死无对证,没人比我更了解走私内幕。” 这是他第一次说“走私”,他往常总要自称为“国际贸易”。 苏乔怔了几秒,方才道:“你愿意牺牲自己,换回我爸?” “呵,别说牺牲了,孩子,”陆沉握着光滑的扶手,坦诚道,“当初构陷你爸的文件,是我帮苏景山准备的,苏景山最惜命,平白无故出了车祸,都是报应。” 是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谁参与的设局,谁来将它解开,这很公平。 苏乔却按下了录音键,又问:“你不想让陆明远知道,你做出了这么大的……” 陆沉何许人也,单凭苏乔重复刚才的话术,陆沉便知道,苏乔大约正在录音,可能是要存做备份,将来转交给陆明远。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陆沉用手指虚点桌面,慢吞吞地说:“一个人,要是一直做善事,忽然行了一次恶,他的名声就毁了。反过来呢,他要是一直很坏,忽然变好,最后又死了,就会被长时间纪念。你们不要觉得,欠了我什么,这窟窿是苏景山捅的,我是帮凶,我做了走私,还是主犯。” 说到这里,他吸了一口气,缓和自己的吐息。 苏乔想了想,问他:“你还有什么没实现的愿望吗?” “我选了一块教堂墓地,”陆沉嘱托道,“假如你们将来有空,带着陆其琛和陆洵美,在教堂里给我点根蜡烛。” 他讲完便挂掉了手机。 苏乔提包下车,拉起陆明远的手腕。陆明远无意中问了一句:“你刚才在和谁打电话?” “一个熟人,”苏乔道,“他帮了很大的忙。” 至于熟人是谁,苏乔绝口不提。 陆明远不再多问。 他与苏乔在电梯门口分别。陆明远走楼梯,径直去了大厅保卫科,苏乔却叫住了他,含蓄道:“公司里的事情快忙完了,要是他们都走了,你也不用当保安。我给你在设计部挂职……” 苏乔所说的“他们”,自然是苏展、苏澈那帮人。 陆明远心道:他们一时半会走不了。 他抬手轻拍苏乔的后背,不着痕迹地拒绝道:“再说吧,你的安全最重要。” 宏升集团的大厅保安室内,气氛稍显热闹,队长刚一见到陆明远,就跟他打了一声招呼:“今天下暴雨了,你来的路上顺利吗?” 另一位同事抖了抖肩,揶揄道:“哇,人家是有总裁送的哎。” 队长捶了那人一拳:“你闭嘴,别学娘炮说话,嗲嗲的,真恶心人。” 他正在这儿做教育工作,侧门竟被人敲响了,陆明远走过去开门,意料之外——站在门口的人,是苏乔的大伯母陈雅。 她笑着说:“打扰了各位,我想找一间办公室。我给我老公发消息,打电话,他没回我,我猜到了他正在开会吧,他落下了重要的东西,我特意给他送了过来。” 陈雅曾在公司年会上露过面,所以队长认识她,也知道她所说的“老公”,是苏家内部的何许人也。 队长思前想后,指派了一名同事:“夫人,你稍等,我找个熟人给你带路。” 这位“熟人”,只能是陆明远。现如今,陆明远和苏乔的关系公之于众,谁都知道他傍上了富二代……啊不,富三代,虽然苏景山祖上是土老帽,苏景山本人是暴发户,他当年的资产状况,总是让人嫉妒。 陆明远没掺和财产分割,他既牵挂苏乔,又嫌琐事麻烦,譬如:与陈雅打交道。他敏感地察觉到,陈雅要从他口中套话,他就越发不知所云,佯装一幅中文要重学的样子。 陈雅逐渐失去耐心。 陆明远没进电梯,而是选择了楼梯,陈雅一路跟着他,问了不少问题。到了后来,陆明远终于烦了,向她请教了一句:“苏澈的生母,是他的父亲杀的,还是你杀的?” 陈雅脸色煞白。 她断定道:“那女人是自杀,为了儿子,她自杀!” 苏乔的声音从上层楼梯间传来:“我管她是自杀还是他杀?只要公众关注,那就是最好的案子。自杀没有悬念,大家会往别的方面想,而你老公,晚节难保了。” 她这幅咄咄逼人的样子,一点儿没变。 陈雅知道,她从小如此。 那时苏家的孩子都不爱和苏乔玩,只有一个例外,那便是陈雅亲生的小儿子,真正的苏澈——他将苏乔当成了妹妹,手把手教会她折纸。 陈雅常想,那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啊! 老天就把他收回去了。 陈雅还回忆起,当年的苏展非常自责,他不停地说,不该带着弟弟去水边,可是如果苏澈身强体壮,没有哮喘和心脏病,他在被救起时,完全能一口气活过来。 但他没有。 由于这一层牵挂,陈雅找上了陆明远。可是陆明远一问三不知,各种话题都缺乏兴趣。 此时此刻,陆明远抬头看着走廊阶梯,问了一声:“小乔,你在楼上做什么?” “在等你,”苏乔扶住栏杆,俯视着下方景象,“还有陈夫人。” 陈雅缓步上楼。 她年轻时一定仪态万方,到了五六十岁,仍然身姿摇曳。这般垂暮的红颜美人,迄今为止苏乔只见过两个——第一个是戚倩,第二个就是陈雅。 她不禁感叹,基因的作用与力量。 陈雅面对着苏乔,不再绕弯,开门见山道:“你真的见过苏澈?我是说,我的儿子苏澈。” 苏乔自是清楚,陈雅所指的人是谁。她心口不一道:“苏澈要是还活着,爷爷不就白死了吗?” 陈雅提起布包,明知故问:“小乔,你把意思说明白些。” “苏景山默许另一个苏澈进门,替代了你的儿子,你怎么可能不恨他,”苏乔意有所指道,“我想过了,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不。 不是这样。 陈雅反驳她:“你知道的太少,你不懂装懂……” 苏乔又道:“苏澈已经死了。你的儿子,早就死在了十几年前,尸骨在哪儿都不知道,成了孤魂野鬼。” 她真是心狠,这种伤人的话,张口便来了,直叫陈雅头痛欲裂,她再一次重申:“我没有杀苏景山,那不是我做的。” “是谁?”苏乔道,“你的丈夫,苏展和苏澈的父亲?” 陈雅做了几次深呼吸,渐渐镇定了不少。她没做正面应答,却等于在冷静的默认,这一犹豫之后,苏乔就推断出了前后因果。 苏乔的笑声一如叹息:“我骗苏澈,更是为了骗你。我听说,至亲去世,很多人不敢直视遗体,我猜你就是这样,你没办法观察当年的苏澈,总是心存幻想,他还留了一口气,他被好心人收养了。所以你求神拜佛,三餐斋戒,可是佛不渡你,人也不渡你……与其说我在骗你,倒不如说,我是在按照你的想法,变相地迎合你。” 这一段长篇大论,让陈雅脚步一顿。不该如此的,她心想,从几个月前开始,刚听到苏澈复活的消息,她欣喜若狂。再往后,她的希望被浇灭,又重新燃起新的,这一次,却是化为烟土了。 她业已失眠了很久。 苏乔鼓动道:“大伯父杀了爷爷,他还在逍遥法外,当年苏澈堂哥去世了,他也没有多难过,听说葬礼很朴素,是为了不让亲戚知道。” 一旁的陆明远搭腔道:“生不逢时,死不逢时。” 陈雅松动了紧闭的牙关。 苏乔挑眉,补充一句:“你需要什么帮助,告诉我,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说来奇怪,苏乔原本以为要耗费一些功夫,才能说服她的大伯母。然而事实却是,她还没讲上几句,陈雅就已经同意了。 陈雅的手上,有着惊人的证据量。 她甚至做了证人,指认丈夫毁坏汽车系统,植入病毒数据,她保留着未删除的、与丈夫聊天的电子记录——其上写着,“苏景山那老头,怎地还不升天?”,亦或者,“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不愿意放权。” 显而易见,她的丈夫具备作案动机,作案能力,并且在苏景山死后,成为了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很快当上了总经理。 一切都过于顺利,以至于充满古怪。 苏乔的疑心起源于叶姝的反应。叶姝怀孕三个月时,来了一趟公司,听闻大伯父被抓,她吓得一激灵,两边脸表情不一致,快速眨眼,从肢体语言上剖析,这是回避现实的表现。 苏乔原本还想跟上去,盘问叶姝,后来她又觉得,已经没必要了,她身边有现实的例子——那例子便是陆沉与苏景山,是她无端背锅的父亲。 她把这种计谋称作为“金蝉脱壳”,自己跑了,再将蝉的外衣套在另一人的身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她左思右想,终是给父亲打了一通电话,坦白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苏乔说:“我误会了大伯父。那场车祸不是他策划的,是他的夫人。” “不对,”苏乔的父亲道,“应该是合谋。” 苏乔不知父亲从哪里得出了这个结论,她还要多说,父亲便打断道:“这件事你别再参与,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上一代的恩恩怨怨,与你无关。” 所以在这件事上,苏乔当真放手不再管。 她对自己的定位并非十项全能的职业经理人,而是一位仍在学习中的、替父亲代管公司的年轻人,她甚至觉得有时候,不能全凭实力,还要借助一点运气。 与之相反,苏展时运不济。 倘若他康复痊愈,自是另当别论,问题是他还没有。他威胁苏乔,要送她父亲进监狱,结果反作用在他自己身上。而苏澈生母的死,旁人可能不了解,他却是一清二楚,那不是自杀。 她惯用的粉底里,被掺杂了铅和汞,时间一长,她的精神先垮了,疯疯癫癫,自寻死路。 苏展终其一生也不会说出,是谁在化妆品里放了这些东西。在当年的母亲眼中,出轨的男人不可恨,可恨的是勾引丈夫的无耻第三者们。到了后来,她的小儿子仿佛没存在过,她方知丈夫无情时,可以狠毒如斯。 苏展甚至觉得,母亲也恨她的大儿子。正如她反感鸠占鹊巢的苏澈,还能在表面上关爱他,她的情感隐匿在深处,连苏展也探不着了。 他重新探访起从前交好的董事们。 行程第一天,某一位董事借着酒劲,委婉道:“苏先生,我们都知道你的才干,但是您这身体,一直没好,喝不了酒,做不了活动,而且在外人眼里,你的父母都是杀人犯……” 他有一句话没说——您自己也是。 苏展起初淡淡一笑,后来他收了伞,独自在雨中行走。酒店门口车辆穿行,车开得太快,溅了他满身脏水,他不闪不避,像是小时候挨爷爷的打骂,他只会像木头桩子一样站立。 好一会儿,他渐行渐远。 酒店拐角处,苏乔遥望苏展的背影,心中暗忖道:我玩弄舆论,利用朋友打击他,但是没办法,谁让我的对手是他。 苏乔知他无力回天。 偏偏他所受的教育是,把公司发展放在首位,而不是个人的成败荣辱,所以苏景山给他起名为——苏展。 苏展家大势已去,顾宁诚及时抽身,陆沉危在旦夕,而苏乔并不轻松。她右手挽紧了陆明远,在长长的雨巷中漫步。 巷子两侧,都是上世纪所建的平房,青砖红瓦,平添古朴韵味。 槐树的枝丫伸出墙头,青叶层层叠得,落到了她的眼前。叶底水珠忽而一颤,原是四合院内的小孩子们疯跑出门,举着伞柄,玩起了踩水的游戏。 笑闹声起,雨中的寂静被打破。 有人的玻璃珠滚了个圈,绕到了陆明远的脚边。 陆明远将伞递给苏乔,弯腰去捡,半边身子淋了雨,他并不在意,只将玻璃球还给小孩子,又问:“你在看什么?看到发呆。” 苏乔没应。 陆明远将伞沿下移,遮挡旁人的视线,他在深色伞布交织的屏障中,低头亲了苏乔的脸,又叫她:“小乔。” 苏乔心头一暖,轻笑道:“你做什么,周围还有小朋友。” 陆明远牵紧了她,慢条斯理地前行:“那我们回家继续。” “我刚才在想,”苏乔忽然坦白,“十几年前,我们都像他们一样,是不太懂事的孩子。十几年后,慢慢分化出不同的道路……再然后,我们都老了,各有所失,各有所得。” 陆明远在雨中为她撑伞,辟出一条前行的轨迹,他道:“路再长,我陪你走。” (正文完,番外筹备中) 作者有话要说: 我事先写好了结局,然后逆推着写完了这一章,回顾全文还是有不少问题,但是三本现言里我最喜欢这一本。出版时争取能附赠一册明明日记。 还有一章讲述上一代恩怨的番外,我觉得有必要,不然不完整,内含七岁的明明和六岁的小乔,近期i贴上晋江。 谢谢支持,下本再见。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