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场梦》作者:一纸浮风 文案 夜雨声烦,程青柳依旧好眠。 他还梦见了凌笙。 在凌笙死去的第五年,程青柳第一次梦见了他,然而,第二天醒来时却发现上门来讨债的债主与凌笙长得一模一样,对方还声称他就是凌笙,说他死回来找他了…… 这到底是梦,还是他的痴念? --------可爱的分割线-------- 备注:be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青柳,凌笙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夜雨声烦 夜雨声烦,程青柳依旧好眠。 他还梦见了凌笙。 真是奇怪,凌笙刚死时他可谓是肝肠寸断,极度地思念他,却不曾见他来入梦,没想到过去五年,他把他藏起来了,他竟又突然出现。 “怎么,吓傻啦?” 凌笙嬉笑着,伸手过来就要捏他的脸皮。 程青柳一动不动,任他作为。 凌笙捏了一会儿,手指张开,转为摸他的脸,温柔地摩挲着,另一只手也没空着,大大方方地伸过来,将他牢牢抱住,低叹一声,说道:“青柳,我好想念你呀。” 我也想念你呀。 程青柳醒来,只记得那一句想念的话,再多的却是想不起来了。 但这依旧让他心情极好,还起了心思要去买点纸钱烧给凌笙。除了祭日,一般情况下他不干这事。 但这心思刚起,就被打断了。 “老爷,催债的又来了。”新收的奴仆吉祥还是咋咋呼呼的,遇点什么事就大呼小叫,好像遇上的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似的。 程青柳心道马叔那个老匹夫又框我,没把人训练完就走了。 他迅速起床穿衣,把自己收拾一番,这才出去见客。 大早上的来催债也是闲得慌,程青柳念叨着,一边吩咐吉祥出门给自己买早餐,“不买那个肉包了,买红豆的,再来一碗馄饨面。” “是是是,记住了。还要买什么不?” “没了,有事再叫你跑腿。” “哎!”吉祥苦着脸走了。大老爷想一出是一出,东西都不一次性买全了,非得他跑进跑出的,这些日子下来,胳膊腿都粗壮了不少。 “等着。”程青柳叫住吉祥,“还没问你来的是什么人?” “是不认识的人。” “不认识?” “对,老爷您的债主我也差不多都见过了,但这位真的没印象,他挺年轻的,一副公子哥模样,看样子也不像是本地人,但他非说他是来找您还债的。老爷您说是不是您老家的债主追过来了?” 程青柳皱着眉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来,道:“我老家哪来的债主,欠我债的倒是不少,只是不好讨要。” “那倒是奇怪了……” “行了,别念叨了,给我买东西去,我去会会这个债主。”程青柳刚说完就打了个喷嚏,捏捏鼻头,嘴里道,“这天是越来越凉了。” 程青柳不是没钱,但他自己一个人住,没家眷,也没什么开销大的爱好,所以进城后买的宅子也是普普通通,说小,也不是特别小,但也不大,只吉祥一个仆人,累点也能照顾过来。 他三步并两步,很快就走到了客厅。 客厅里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青衫风流,身姿挺拔,想来确实是一位年轻的公子哥。他的债主里面可没有这样的。 “兄台来得早,程某招待不及,还望见谅。” 话落,那位公子哥转过了身。 “青柳客气了,倒是我来的时候不对,让你麻烦。” 程青柳是不信这世界上有鬼的,但他怀疑他现在撞了鬼。 如果不是鬼,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相貌、说话的腔调以及语气都和已经死去的凌笙如出一撤? 他给凌笙烧了五年的纸钱,当初还是他亲自埋的他。 程青柳拱手问道:“不知兄台是人是鬼。” “呀!”对方睁大了眼,脸上笑成一团,满是趣味地道,“你倒是敢问。” 程青柳不语,暗自后退了一步。 “哎呀,你要是想知道,过来摸摸我不就知道了,死人可没有温度。”那人笑着向程青柳走来,好像打定主意一定要逗逗他一般。 程青柳说不上来自己此时是什么感受,害怕也是有的,喜悦也是蠢蠢欲动,但心中也在怀疑,“兄台可是在装神弄鬼?” 那人反问:“我为什么要同你装神弄鬼?有什么好处?” “这好处嘛……也是有的,”程青柳硬着头皮道,“有些人专以逗弄别人为乐。” 青衫公子哈哈一笑,道:“这你倒是猜对了,我就是喜欢逗你。” 程青柳一惊,青衫公子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他面前,明明前一刻两人之间还有段距离,他下意识要往后退,那青衫公子却先一步伸手揽住了他。 “昨夜梦里还抱着我哭,说想念我,今日见了我就翻脸不认人,青柳,我好生伤心。”青衫公子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扶住他的后背,防他向后倾倒,还亲昵地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如此说道,还故作姿态假哭了两声,听得程青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昨夜梦里,凌笙抱着他说:“青柳,我好想念你呀。” 程青柳抓扶着青衫公子的双肩,一时推开也不是,不推也不是。一个大男人靠在身上,还是挺重的。 “凌笙已经死了。”程青柳叹道,“谁派你来的?” 青衫公子蹭蹭程青柳的肩膀,停在他背上的手往上移,摸了摸他的长发,才说:“我呀。” “你?” “我想你了嘛。” 程青柳一阵恶寒。 凌笙以前是会做出这样的动作,但后来他们变了关系之后,他就几乎没有过这样孩子气的语气和动作了。 这应该是个假的。程青柳镇定地想。 “凌笙死了。” “对,死了。” “……所以?” “他死回来找你了嘻嘻嘻~” “……” “你不信?” 青衫公子抬头,凑到程青柳耳边悄悄说了句话,惹得他脸上飞来两片红霞,连耳垂都鲜红欲滴。 “你你你……” 青衫公子站直了将程青柳揽入怀中,紧紧抱住,像极了昨夜梦中的缠绵拥抱。他低声道:“好青柳,此等闺房乐事,旁人难道还能清楚吗?你要信我。” 吉祥回来后,惊讶地发现,大老爷的债主要在这里长住了。 “老爷……”吉祥拉拉程青柳的衣袖,表示借一步说话。 “什么事?鬼鬼祟祟的。”程青柳站着不动,问道。他今天是被天上的馅饼儿砸晕了头,即便看不过吉祥这幅姿态,脸上也是眉开眼笑的,根本没有平时那样呵责□□的心思。 “哎!”吉祥叫了一声,才压低声音说道,“老爷啊,你放着债主在家里住,你还能吃好喝好睡好吗?那句话叫什么来着,食咽……对,食不下咽!您就不会觉得食不下咽吗?” 程青柳听罢就笑了,开口道:“这个债主可不是一般的债主,我哪里会怕他。” “说得对极了。” 闻声,程青柳抬眼一看,笑道:“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好好在屋里等我。” “见你许久没回来,过来看看。” “我还能跑了不成?最多劳你多等一时片刻。” “但我总想你时时刻刻都在我眼前晃。” “你也不怕腻。” “哪里会腻,你,我是永远都不会腻的。” “你又逗我。” …… 看着大老爷和他的不是一般的债主携手离去,留下一双和谐美好的背影,吉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儿,真要说点什么的话,那大概就是大老爷好像在他出门买早饭时被换了芯。哎呀呀,那个平日里总是一脸苦大仇深的大老爷哪里去了? 夜里,程青柳久久不能入眠。 “不困吗?” 凌笙趴在他肩头,半边身子都压在程青柳身上,传来微微的凉意。 “还是有点困的,只是……”程青柳笑了笑,无奈地说,“只是,我心里慌,不太敢睡。” 凌笙温柔的目光让程青柳不自觉的开口诉说,诉说自己内心的挣扎与不安。 “我……很想你。” 程青柳抬手拨开凌笙的头发,别在他耳后,让他整张脸都露出来。 “昨夜,应该差不多是这个时辰,我梦见了你。但是第二天醒来,我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你对我说,你很想念我。然后,我走进客厅,就看见了你。”程青柳低低地笑了,带着喜悦和一丝茫然,“今天一天,我都很开心。但无论再开心,心里总会想,这是不是一个梦?” “你知道梦中梦吗?也许此时的我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还在沉眠。他做了一个有你的梦,然后,梦中的我可能也遭遇了一样的事,梦中的你是假的,于是他伤心地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梦中的我和你重逢了……也许这也是个假的,如果我今晚睡过去,也许我又会做一个有你的梦,一层又一层……只等真正的我醒来,睁开眼,发现这只是一场梦。” 凌笙不知何时撑起了身体,半坐着,手臂撑在程青柳身体两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黑暗中,程青柳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这团黑影笼罩着他,他觉得沉重,又觉得安全,安心。 黑影开口道:“你说的,可真是可怕,我都开始怀疑了。” 程青柳抬手覆上在自己脸上逡巡的手,轻柔问道:“怀疑什么?” “怀疑今天这一切,也是我的梦。” 凌笙重新躺倒在程青柳身边,两人靠得极近,衣贴衣,肉贴肉,这是他们时隔多年后再次这样亲近。真是让人怀念。 “也许真正的我并没有死,我只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凌笙说道。 程青柳无言,只是伸出微微颤动的手,抱住了气息冰冷的凌笙。 “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没有你的日子,就像是做了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大梦,让人痛苦,又无处逃离。” 凌笙回抱住程青柳,在他耳边道:“你对我这样死心塌地,我心里很欢喜,也很难过。我还是那番话,虽然知道没有我你的日子会很难过,但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为着个死去的人觅死觅活,实在不像样。” 感觉到脖子上的湿意,一直滑落在锁骨边上,程青柳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仿佛触摸到了什么真相,颤抖着声音道:“你都看见了?” 凌笙这样回他:“我一直在你身边。” 从未离去。 看着你在无人处对着旧人衣衫哭喊,直至声嘶力竭;看着你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都难牵你喜怒哀乐;看着你抛掷一切,孤身来着生人陌地,试图掩埋所有前尘旧事,过着极为无趣的日子。 哪怕已经没有了承载眼泪的躯壳,也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哭泣。 那丑陋狼狈的模样,幸好你看不见。 第二章 是梦,是痴? 夜雨声烦。 淅淅沥沥的雨声唤醒了睡梦中的程青柳,他身边的凌笙冷得像一具尸体,唯有与自己肌肤相贴的部分,有些慰人的温度。 是梦? 还是痴? 程青柳少年时从懂得贪恋凌笙的美色,由于程凌两家关系好,住得又近,极方便他搭上凌笙。 最早的时候,他是不喜欢凌笙的,又吵又闹,幼稚鬼,任性骄纵,调皮捣蛋,领着一帮跟屁虫,在城中横行霸道,干下大大小小的坏事,要不是有他家里一众长辈撑腰,早就被人打成残废了。 但是爷爷却说:“这孩子本性不坏,就是缺点心眼,做事不太过脑子,难担大任。” 他当时想,坏事做都做了,还扯什么本性坏不坏,完全没有意义。 他十分鄙夷凌笙这样的纨绔子弟。 可是当见了面,凌笙笑着伸手摸他的脸,说:“青柳弟弟长得真好看。”除了在心中暗骂几句“不要脸”,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排斥。 “真是白瞎长了那么一张好看的脸,。”待字闺中的姐姐如此感叹。 父亲有意同凌家洽谈两家小辈的婚事,按理说凌笙是极好的人选,他父亲是凌家嫡子出身,本身也很有本事,还娶了官宦之女,在凌家地位不低,而凌笙是嫡幼孙,从小到大一直极为受宠,就他这个条件,可以说是金龟婿的层次了。 “可惜他为人实在是不太着调。虽说现在年纪轻,以后也不好说死,但就他当前的状况看,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好在婉儿的年纪比他大上两岁,性情也迥异,到时候说几句好话,再可惜一番,这事也就糊弄过去了”父亲这么安慰母亲道。 据说是凌笙他母亲喜欢他姐姐,觉得她当他家儿媳妇不错。可惜他母亲不太看得上凌笙,觉得他也要到成家的年龄了,还是一天到晚不干正事,没个正经样子,生怕女儿嫁过去了就是当个门面,还得像老娘一样照顾他平日里的吃喝玩乐。 后来,姐姐还是嫁过去了凌家。那是凌家一个分支的年轻人,比姐姐年长几岁,相貌也一般,人看着老实沉稳,像是能过日子的。 用母亲的原话说就是,她姐姐算是高嫁了,以后在家中也有地位,不怕受欺负。 姐姐未必对父母的选择满意,只是她女儿家人微言轻,也不能多加干涉。“好在是个有上进心的,这点倒比凌家那只花孔雀强。”这里的“花孔雀”指的就是凌笙了。 姐姐出嫁后,凌笙和他的来往就勤了些。 “我听我娘说,你差点就成了我小舅子。” “我姐可看不上你。” “你怎么知道?” “眠花宿柳的公子哥,哪个良家女子敢喜欢?” “那都是误传,我虽然正经事不干,但也没有干不正经的事。” “我有一回,”他突然停下脚步来,“早晨……” 凌笙于是也停下来,顺着话问:“早晨怎么了?” 他回头对着凌笙翻了一个大白眼,说:“早晨看见你带着一帮狐朋狗友从春风楼里走出来。” 凌笙愣了愣,先是笑了几声,然后问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也许他还有点印象,可以解释解释。 他不以为然,道:“在春风楼里夜不归宿,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话是这样说,但总是所有人去那都是不干正事的。” “那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还能专门去那干什么正经事不成?” 这正经不正经的,把凌笙脑袋都要绕晕了,他无奈地告饶两声,忽然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一样,嚷嚷起来,在他耳边道:“哎哎~我倒是比较好奇,你大早上的没事去春风楼做什么?” “我路过。” 他回得面不改色,凌笙忍俊不禁。 “你这话骗三岁小孩还行,我是那么蠢的吗?春风楼附近可没有小孩子可以去的地方。” 他回头瞪了一眼凌笙,道:“你不过比我大三岁。” 之后凌笙在怎么逗他,他也不说话了。 至于那天早晨为什么特地跑春风楼,是因为他父亲彻夜不归。虽然前一夜托了人带消息说是老朋友聚会,但一夜难眠,母亲总疑心他是去了春风楼会相好,于是他便自告奋勇,要去春风楼抓现行,毕竟他母亲总要顾及在外的贤妻良母的声誉。 不想,还真是他母亲多心,他躲在春风楼斜对面的一家酒楼里,目送着一个又一个醉颠颠的身影踩着白光离开,没有他父亲,里面倒是有他父亲的老朋友之一,还有一个春风满面的凌笙。 小小年纪,就不知道学好,幸好姐姐没嫁给他。这是他当时的心声。 至于后来为什么后来和凌笙走到一起,程青柳把这归结于命运。 尽管大多数人都说他们是在作孽。 凌笙很会说情话,每个字都能甜到他心里去。在偏院的无人的树下,凌笙抱着他说:“我们这是命定的因缘,不然为什么我避过了和你姐姐的婚事,还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一身干干净净的,就等你和我表白,说喜欢我?” 程青柳没说当初推了那婚事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全家都看不上你,只是双手推开凌笙,犟着说道:“明明是你先老是缠着我。” “是是是,我最喜欢青柳了。”凌笙讨好道,又一把将他拉入怀里,温柔且促狭地笑看着他,“不只模样长得合我心意,这小脾气我也喜欢得紧。” 余下的话都是情人之间的打情骂俏,说着说着,不好明说的心思便蠢蠢欲动,而后,就是默契地相互表达相思之情了。 天边的白光在蔓延,程青柳感觉到凌笙的身体在渐渐回暖。 仍是冰凉的,但不再那么僵硬。 “在你睡下时,我出去了一趟。”凌笙这么解释。 猜测被证实,程青柳更是惊讶,问他:“所以你现在是鬼?” “啊……可以这么说?”凌笙自己也是有点纠结,“毕竟我已经死了,也不像生人一样生活。” “那你的身体……” “恩人给的,刚才也是去见他。”凌笙摸摸程青柳的脑袋,安抚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首先呢,我这个身体不是尸体,你别害怕,你就把它当做是一具傀儡好了,我在,它才会动,我不在,就相当于一个玩具。” “……”程青柳擦去自己脑门突然出来的冷汗,没好气地说道,“哪有你这样的玩具?我看你是真心想吓唬我。” 凌笙于是讨好地去亲亲他的脸颊,真心道:“我现在不比以前了,我是真怕吓着你。” “行吧。”程青柳按住凌笙的脑门,不让他得寸进尺,“我会尽快习惯的。” 凌笙压住他的手,飞快地一口亲在他眉间,赞道:“我的好青柳,真乖!” 第三章 年少总是轻狂 “凌笙!” 凌笙听见声音,连忙回过头去,一见果然是程青柳,脸上便笑出了花,嘴上殷勤地道:“青柳,我□□着你呢,你就出现。” 这路也确实是走向程家的路,但程青柳却不是好骗的人,也不想去证实什么,直接开门见山道:“我有一事,想要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如在能力之内,哥哥我在所不辞。” 凌笙答应得轻快,这时程青柳却不好意思起来。 “别不好意思呀,你我都这么熟了,还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凌笙说着,手脚也不安分起来,一个劲儿往程青柳身上凑。 程青柳心里半是嫌弃,半是享受,一面又暗暗在心中唾弃自己。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就是,那个,我……”程青柳眼一闭,顺溜地说出最关键的那句话,“我想去春风楼!” 直把凌笙砸了个呆若木鸡。 凌笙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忙说道:“我听错了吧?你没事去什么春风楼?” “见见世面。”程青柳睁眼说瞎话。 凌笙不乐意地道:“那有什么世面好见的?那就不是一个好地方,你小孩子家家的去那做什么?” 凌笙不乐意,程青柳更不乐意,直接怼了他一句:“不是好地方,那你还老去。” “天地良心,我一个月没靠近那了。”凌笙恨不得指天发誓,顺便把这半只脚踩出线的可爱小兄弟给拉回来,“你有这心思你爹娘知道吗?要让他们知道了,指不定怎么打你。” 吓唬人也是一种策略,可惜的是程青柳似乎不吃这套。 “你当我傻的吗?去个春风楼还兴师动众,搞得人尽皆知。”程青柳十分怀疑自己在凌笙眼里是不是就是个没有脑子的小屁孩。 “不是,我不是这意思。” 程青柳没管凌笙的解释,反而问起他一个问题来:“你说你有一个月没去春风楼了,是怎么一回事?收心了?有心上人了?” 一连三问,凌笙尴尬地摸摸鼻子,小声回道:“那不是被我爹娘教训了么,还整天念叨我不要带坏你,不然到时候你们家对我意见也要大了。” 从这人嘴里听到这话,程青柳不由得惊了一惊,心说难道这人要开始变得像个人样了?他琢磨了一下,又对凌笙旁敲侧击。 “你就没想过偷偷摸摸地去一回?”看你以前也不像是那么安分老实的人,身边肯定也有一帮狐朋狗友撺掇着去干坏事。 凌笙诚实地道:“想是想过,但我没真的去过。” 从这话中,还可以听出凌笙对此事似乎有几分骄傲,这让程青柳不由得对他高看了一分。 这人除了脸,也还是有值得让人喜欢的地方。 但最后,程青柳还是哄着凌笙带他进去了春风楼,一见世面。 没过多久,听说凌笙父母亲给他搭线的婚事又吹了。得知此事,程青柳只是笑笑,深藏功与名。 程青柳从倚香阁中出来,脑中便突然忆起了这段旧事,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正好对上楼上一位搔首弄姿的姑娘,于是收到了一个媚眼,让他哭笑不得。 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下一刻就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我一不在你身边,你就招蜂引蝶。” 真是胡闹。 “哪有的事……” 程青柳刚回了半句,身边就有人给他拆台,道:“程老板模样俊俏,一表人才,可不是最讨里面的姑娘喜欢?就是不太懂的怜香惜玉,回回都冷落了美人的一番心意。” “张老板又打趣我。”程青柳笑说了一句,这才给他们相互介绍。 在倚香阁门口寒暄了几句,程青柳便与张老板道别了。 路上,程青柳又不免唠叨几句。 “不是让你在家里等我,怎么又亲自过来了,等很久了吧?” “不久。”凌笙笑笑,借着宽袖的遮挡,小心牵住了他的手,说道,“说起来也是老毛病了,以前你去哪我去哪,现在这会儿没以前方便,不能处处跟着你,还真有点不习惯。一时半会儿看不见你也没什么,但久了就忍不住东想西想,非得见着了人才能安心。” 这番话让程青柳十分动容,他知道凌笙这五年来很不容易,却不知道,他的心中也许会比他更多一层难受。死时是见之不可触摸,生时却又沦落至不可随时看守,种种隔离,终究难以心安。 然而这个时候,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才能够安慰自己这个辛苦隐忍的恋人。 于是只好用力地回握他牵住他的手,希望自己手中的温度可以传递给他,温暖他的身体,驱散他内心的不安。 经过一个摊子时,凌笙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程青柳问他。 “看到个小玩意,想讨你喜欢。”凌笙对他眨了眨眼,活像他少年时想尽一切方法讨好他的模样,又因为摸不准他喜欢什么,于是便极尽所能地发挥自己的相貌优势,先迷倒了他,不管送的什么他心中都欢喜,给当成宝贝。 “青柳,我送你的东西你喜不喜欢?不喜欢的话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我以后都送你喜欢的。”少年英俊的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容,眼中满是期待。 “青柳,你上回说的那种花我托人找了,你看是不是这个?”少年手上捧着一盆花,也不管路上有多少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走街窜巷,直到看见他,才停下了。 “青柳,看我给你做的花灯!师傅都说我做得好。你字写得好看,你来在上面题字……哎,写什么好呢?”长大了一些的少年抱着一盏莲花灯,一双桃花眼中温情脉脉,并不懂得隐藏。 “写你的名字?”他忍不住回复,心中跃跃欲试。 “为何不写你的名字?”少年反问,狡黠的笑容暗含一抹心知肚明的暧昧。 他接收到了这一讯息,耳朵、脸上也跟着理智一起烧了起来,于是转了身借以掩饰自己身体的异样,才说道:“是你做的灯,当然是写你的名字才好。” 少年不依不饶道:“可是我做的这盏灯,是要送你的。” “那也可写你的名字,这样倒也清楚,署了你的名字,昭示这盏灯是你做的。” “青柳说的有理。”少年显然早有预谋,这时走到书案前,拿着毛笔蘸了墨,送到他手上说,“这样吧,两个都写,左边写我的名字,右边写你的名字。” “这……” 仔细想来,到这地步已经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了,于是他接过了笔,忐忑而认真地在灯上一笔一画地写下少年的大名:“凌笙”。 写完后,添了墨正要继续写自己的名字,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的动作。 少年笑道:“青柳,我想了想,不如我来写你的名字吧。” 他一愣,少年已毫不费力地拿走他手中的笔,一边说“青柳可不要嫌弃我字写得丑”,一边在他自己墨迹未干的名字的右边新写了一个名字。 铁画银钩,龙章凤姿。 哪里丑了? 按照凌笙后来的说法,那时候他已经隐隐感觉到自己居心不良,但这事摊在自己身上,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没了一起逛春风楼的情谊,一帮狐朋狗友也渐渐疏远了他,他平日里最亲近的人就是程青柳,但这事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能跟他透露,于是想着想着,他就随心了。 这也有他本身年纪尚轻的缘故,虽知风月,却不晓得其中滋味,懵懵懂懂便一头扎了进去,等到知晓了,又已情根深种,一颗脑袋光想着以后两人怎么长长久久了,没聪明到哪里去。 程青柳倒是比他晓得俗世道理,但无形中也被他给影响了,根本不愿意想,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年少总是轻狂嘛。 第四章 情未了 俗世种种,只在人间。 “你要是跟了我,我让你哭,让你笑,却不会让你有后悔和我在一起的一天。”年近弱冠的凌笙一边扛着家中长辈让他成家的压力,一边对他信誓旦旦地许下诺言。 那样凄冷的雨夜,因为这句话,温暖一片。 这句话,程青柳记了一辈子,直到凌笙的死讯突兀传来,他也没有想过要后悔。 这是他们之间的选择,凌笙没有悔,他就不会悔。 叹只叹,阴阳两隔,情衷难诉。 程青柳在凌笙的臂弯中醒来时,窗外已有白光。 他捂嘴打了个哈欠,随口道:“这段日子,总是下雨。” “吵着你了?”凌笙伸手整理着他的长发,人也显得懒懒的。 “那倒没有。”程青柳一脑袋扎进凌笙怀里,不想起来,“就是总在夜里下,天一亮就渐渐停了,难免有点在意。” “都是小事。”凌笙抱着他道,“困就在睡会儿。” “唔……” 程青柳没再发出声音,凌笙听着他平稳的呼吸,以为他睡着了,突然他又说起话来。 “你身上,有一种……桃木的香味……” 凌笙愣了愣,而后便是闷闷地笑出声来,他小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头发是桃花瓣变的。” 程青柳抬起头,脸上是震惊,是好奇,又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迟疑地确认:“真的?” “不信你闻闻?看是不是有一股桃花的香味。”凌笙挤眉弄眼地诱引,程青柳的反应让他觉得很有趣。 程青柳还真的去闻了。凌笙人都死回来了,在奇怪的事现在在他眼中也不是那么奇怪难以接受,反而越是奇怪离奇,他越是不会怀疑。 “真的有!很淡,但是真的是桃花的香味。” 程青柳手里捏着凌笙的一缕墨发,用研究的目光在他身上看了一遍,才说道:“难道你现在是变成了桃树精了吗?” 惹得凌笙一顿好笑,摸着他的脸说:“青柳小心肝,你真是可爱。” 程青柳面皮薄,没得凌笙会来事,但凡听见凌笙这样说他,总是会觉得不好意思。当下他便有些恼羞成怒了,轻轻扯了一下手中的头发,威胁道:“你给我老老实实说是怎么一回事,别想糊弄我。” “从前有一棵桃树……”这才刚开了头,凌笙就打住求饶道,“我不会讲故事,你就凑合着听吧,可别嫌弃。” 程青柳白他一眼,道:“你是什么样子,我还会不知道吗?要嫌弃你今天还能上我的床?” “嘿嘿,是我的错。” 察觉到某双手在自己身上占便宜,程青柳心道自己又中了圈套。凌笙最爱在他面前装傻卖乖,一面逗弄他,一面惹得他小脾气上来,他就又能顺理成章地动手动脚,张口甜言蜜语,美名其曰做错事得罪心上人,要把他给哄回来。 得亏这人真的缺个心眼,不然程青柳真的会以为他是个情场老手。 “要不是知道他对我一心一意,忠贞不二,这样的浪荡子我哪里敢收进自己屋里?” 双方父母也都这样以为,曾以此劝他说,“凌笙少年时就是春风楼的常客,嘴里又能耍花腔,见到个长得好看的就走不动路,你以为他不逛花楼了就是对你的心有多真?他从小就玩性大,今天能对你百依百顺,明天就能对你弃如敝履,他玩得起,你玩得起吗?”但谁都没料到,凌笙会那么认真。 “你发什么呆呢,不是要听我讲故事?” 凌笙嗔怪一声,才把程青柳从回忆中拉出来。 在南方的某处,有一棵老桃树,它活了不知有多少年,长得枝繁叶茂,子孙遍地。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吸取着日月精华,隐隐有成灵的迹象。世间万物皆有灵,却不是万物都可修炼,对于这棵桃花树来说,它存活了很久,却一直混混沌沌,唯一的变数就是在某一天生出灵智,拥有自我,继续深入修炼,才能跳出土壤的桎梏,寻求另一个生活。 这个变数来得很迟,而变数之外,更有命数。于是在某一夜的凄风楚雨中,一道霹雳从天而降,劈中了这棵老桃树。 雷火燃起,烧焦了老桃树的一半身躯,也将桃树那一抹微弱的灵智烧了个干净。 几天后,有个修道的人恰逢经过,感知到天火的气息,而桃树的灵气还未散尽,变成一株普通的桃树,于是道人使了个法术,将桃树未散尽的灵气聚于树心,而后取走了桃木树心。 后来,道人遇上一只鬼魂,他被鬼魂的恋情所触动,所以答应鬼魂,让他能够再和他恋人相见。 道人将当年的桃木树心取出一半,雕成人形,再去已经变回普通树的老桃树那摘取了一些花瓣,用花汁浸泡树心,再使以秘术,将鬼魂放进木心里,于是木心变成了人,正是鬼魂生前的样子。 “这么说,你是借树心还魂。” 凌笙道:“我觉得比借尸还魂好些。” 程青柳想了一下,也觉得这样,道:“如果你是借尸还魂……我真的难以接受,明明长得不像你,还非说是你。心里想着你原来的样子,抬头一看,竟是陌生人的模样。” “借了别人的身,还要接手那人生前的一切,那才是最难受的。”凌笙越想越离谱,竟道,“如果那人生前娶了妻,还育有子嗣……唉,这样我怎么敢来找你?还不如再死一次,做个鬼魂在你身边飘来飘去更自在些。” 程青柳不知何时已经爬起了身,坐在凌笙身边,他手里还拿着凌笙那缕墨发,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哀伤。 他闭了眼细嗅凌笙发上淡淡的桃花香气,眼前似乎望见了一簇簇粉嫩的桃花烂漫开着,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清淡的香气也在风中弥漫,传向不知名的远方。 “高人此恩,我们如何才能报答?” 为安程青柳的心,凌笙此时也不隐瞒,说道:“高人也不是烂好人,他肯帮我,必定是有要求的,这恩,我一定会报。” 第五章 归 某一日,凌笙突然提起双方的家人。 由于过去的某些记忆对他们来说实在是比较沉重,因此重逢之后两人也很默契地没有提及,然而今日凌笙突然提起,在惊讶之余,程青柳也不敢贸然搭腔。 “你出来也有几年了,我知道你心里想念。”凌笙这话相当于解除了什么禁令,程青柳也因此变得沉默。 看见程青柳这幅模样,凌笙很清楚,这些年来,他还放不下那些过去。 “家人就是这样,无论你们之间发生过多少不愉快,但血缘至亲,是生下来就注定、死后也抛却不了的身份联系。与其对旧事耿耿于怀,不如大方一点,不管怎么样,你们到底是一家人。”凌笙劝道。 “不是这样的。”程青柳红着眼眶反驳。 他不知道为什么凌笙会突然之间说这种话,还在劝他回家。他心里很清楚,他其实最恨的人,是他自己。 程青柳转过头去,说道:“我已经不知道我要怎么面对他们,而回去又能怎么样呢?我爹娘不会放弃让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反倒是远离了他们,他们管不着我,也不会因种种分歧而又争吵起来。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但是还不够好。凌笙在心里这样说。 他从背后抱住程青柳,抚慰道:“你太压抑自己了,我希望你能够像以前那样,开心就笑,不开心就打我骂我,然后我来逗你开心起来。” 程青柳笑道:“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很开心啊。” 可是我并不能代替你的家人,让你放下属于他们的那一份痛苦。凌笙心中叹息,他所要做的事情果然没有那么容易,也不能太操之过急。 凌笙尚有事瞒着程青柳,但除非程青柳自己察觉,他是绝对不会主动说的。这是约定,也是考验。 得知程青柳排斥回家一事,凌笙也就没有再提,两人又甜甜腻腻地过了一段时间的神仙日子。 两人同进同出,好得形影不离,再加上两人的相貌堂堂,谈吐不俗,放在一块光看着就赏心悦目,短短时间,就成为这小小城池里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每次出门都少不了被人闻风前来偶遇。 书房里,凌笙正帮程青柳整理账目,而程青柳则拿着珠算在检查,突然,凌笙凑到他身边问道:“青柳,你老实告诉我,这城里到底有多少姑娘对你芳心暗许?哎,不说别的,就说在你面前露过脸的,有名有姓的,有几个?” 程青柳轻轻笑出声,也不回头看他,开口道:“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算算大约也有那么四五个。” 不给凌笙机会发声,说完他又紧接着道:“你行情也是不错,到前天为止,已经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向我打听你的来历了。” 凌笙笑道:“那你有没有对他们说实话?” 实话?程青柳动作一顿,凌笙这话里的“实话”不像是他理解的那个实话,况且,这种实话就是他敢说,那也要有人敢信。 程青柳直接问:“什么实话?” 凌笙得意地回道:“自然是我是有家室的人的实话了。” “噗嗤!” 程青柳彻底被逗笑了,回过头看他一眼,道:“堂都没拜过呢,你哪来的家室?” “私定终身虽然不好听,但也算是俩口子了,拜没拜堂有什么要紧的?”凌笙满不在意地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让程青柳听出了别的想法,他试探道:“那不如,拜个堂?” 这下轮到凌笙愣住了。 “怎么,你不愿意?”程青柳知道自己刚才开口的那句话是一时冲动,但这会儿如果凌笙真的回答说“不愿意”,心里也会很失落。 要问凌笙愿不愿意,凌笙觉得那就是废话,肯定愿意,只是…… 凌笙很认真地说道:“我是不介意什么名分的,反正你就是我的。你家中尚有长辈,偷偷成亲这种事还是算了,知道你有这份心,我就很开心了。” 听到这个回答,程青柳不是很满意,但不知为何心里也偷偷松了口气。他嘴上不饶人道:“那你是要做我的默默无闻的贤内助吗?其实都有人猜你是我养的小白脸。” 凌笙哼了一声,道:“养我你不乐意?” “乐意,我哪里不乐意?一分钱不花,白得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爬得了床,处处把我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小白脸,真是无本生意,我太赚了!”程青柳乐呵呵地道。 凌笙一边惊奇,一边捏着程青柳脸上被他精心养回来的肉,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都会打趣我了。” 作为程青柳家中唯一的下人,吉祥几乎包干了所有大大小小的粗活。他以前一直觉得自家雇主是个挺奇怪的人,他肯定是有钱的,没钱哪里能天天吃酒楼,虽然酒楼也有他的一份子,相当于吃自家的,但不缺钱为什么不买间大点的屋子?而且家中除了他没有第二个干活的人,可是他干的最多也就是打扫和跑腿的活计,什么买一日三餐,送脏衣服给外面的浣女洗,给雇主跑消息……要他说,买个厨娘和粗使丫头,日常生活的琐碎不都解决一半了,又不用花很多钱。 只能感叹一句:有钱人的世界真的令人难以理解。 然而最让吉祥挠脑袋的是,那个进门就自我介绍说是他雇主的债主的那个男人,自住下来后,让他感觉这就是他家一样,从来不跟他雇主客气,简直就是第二个主人。更奇葩的是,他明明是债主啊,为什么会给他的雇主端茶倒水,还成了厨房一霸,此后雇主都没怎么再去酒楼吃了。 至于两人同居一室,同睡同吃,吉祥想了想,可能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吧。 毕竟雇主房子买得小,客房条件也不算很好,拿来招待朋友不怎么合适,既然是感情很好的朋友,睡一张床也没什么问题。 吉祥就这么自我催眠着。 可是他还是不懂,为什么雇主回老家,债主也要跟着一起走? 难道是雇主欠下的债数目太大,还不起,只能回去找爹娘帮忙还债吗? 第六章 旧地 程青柳三年未归,故乡的城门已经变了模样。 “看着是换了新的。”程青柳念了一句,就不再说话。 近乡情怯,凌笙似乎也是心事重重,这会儿却主动道:“进去吧,守门的盯着你很久了。” 程青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有个卫兵正警惕地看着他。 程青柳的归来,程家上下都十分欢喜。 当初程青柳伤心远走,他们未必舍得,未必不心生埋怨,但,那个时候,强留也不过是留住一具行尸走肉,还是程老爷子最先软了心肠,站出来给他支持,期望他能在离开伤心地之后,重新拾起活着的方向。 “我以为,十年八年后,你才会回来。” 爷爷的鬓发已经变得白花花,那几年的光阴,让人成长,也让人苍老。 “孙儿不孝……” 想到不知在城中何处游荡,有家不能回的凌笙,程青柳一双眼憋得更红。为何他们的爱情与孝义不能两全,非得割舍一个,才能得到另一个呢? “我?我就不去了,只远远看他们一眼。” 程青柳想说,血缘一场,是这一世都无法斩断的关联,他们也一定很想念你。 然而,这话最后还是埋在了心中。 旧人已逝,阴阳对望,陌路相逢,除去泪眼双流,不过独添烦恼,就让过去,成为过去吧。 到底是许久未见,尽管一开始他们之间相处还有点拘谨和生疏,却也没让程青柳闲下来过,一连几天,光是见人,都让他累得没有时间去想凌笙,直到新鲜感过去,他才稍稍找回自己的时间。 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去到客栈找人,却被告知那位客人只住了一晚就将房间退了。 程青柳不由得思考,凌笙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另一边,凌笙正和一名神秘的青年在一起。 青年动作悠然地画着符,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还有两个月,而你的工作已经欠下很多了。” 说到工作,凌笙就只剩下无奈:“知道了,我会尽快。” “不必那么急,我只是提醒一下你。” “……”凌笙心中腹诽,那你别老是总是提来提去啊,谁知道你是真不急还是假不急? 可惜,面对这位再世父母,凌笙不敢不尊重,所有讨骂的话只敢在心里偷偷说。 忽然,青年道:“你那个小情人出来找你了。” 话落,凌笙就风一样地飘出了门。 屋里,青年放下朱砂笔,望着窗外的晴空白云,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坚持多久。” 程青柳找不到凌笙,也无从思考他此时可能会出现在哪里,于是只能无奈地打道回府了。 不料,就在自家门前,看见了想找的人。 “你怎的在这?”程青柳一把拉走凌笙。 “知道你要找我,就来这里等你了。” 这一说,程青柳就来气了,“不是让你先住在客栈么,怎么掌柜的说你把房间给退了?” 凌笙道:“你也知道,我现在不是以前,没那种需求,干嘛白费钱,就给退了。” 程青柳无言以对。 “不然你跟我回去。”程青柳道,“省得我到处找你找不见。” “不行。”凌笙摇头拒绝。 为什么? 凌笙借口道:“恩人找我有事,不能时时在你身边。如果你想找我,我会第一时间赶过来。” 程青柳听得迷糊,难道凌笙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找他? “恩人在这里?” 看到凌笙点头,程青柳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那个人是他们的恩人。 话虽如此,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不爽。 程青柳回来的消息,凌家不会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由于过去那点事,谁都尽量避免不在程青柳面前提及,而程青柳自己也不好意思主动问起。但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要是哪天出了门碰见就尴尬了。 结果,这刚念叨上,一转头就碰见了。 素净的面容,慈眉善目的,一脸温和……就是胖了些,可能是中年发福,程青柳不太敢认人。 倒是那妇人看见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开口道:“是程家那刚回来不久的小子吧?几年不见,模样没什么变化。” “……凌夫人好。” “老了,该叫我老夫人了。” …… 程青柳回到家中,大脑还是晕乎乎的。 他想找凌笙说话,可是也不知道此时的凌笙是在哪里。 凌老夫人还约他下次见面,说要把一些凌笙的东西给他。当初他走得急,他们没来得及给他。 是什么东西? 又让他疑惑。其实当初他们两个人的事暴露出来后,闹得最凶的恰恰是凌笙的父母,程青柳一直记得,有一次凌老夫人又私下里约他出来,要他主动离开她儿子,各种威逼利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他全都拒绝后,她那看着自己恨不得自己去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 在凌笙死后,他不曾梦见凌笙,却一次又一次梦见这仇恨的眼神,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他常常会想,当初要是学会放手,他们所有人也许都能好好地活着。 时间真的如此厉害吗?当初恨不得自己去死,又间接害死了她亲生儿子的一位老母亲,会这样轻易放下过往的仇恨吗? 第七章 预感 程青柳是瞒着凌笙去见他母亲的。 凌老夫人亲手交给他一个盒子,却什么也没有多说。 “我猜,这些他是想要留给你的。” 据悉,凌笙尚在人世的那几天,根本没睁开眼过,所有人都期待他能熬过去,他却一睡不醒,就此长眠。 他从不问凌笙在一只脚踏进鬼门关时心里在想什么,他打从心底里抗拒这个,而凌笙也从不试图对他说更多,似乎这段过去,是不能够说出来的,一旦说出来,就有可能发生什么他们无法掌控的变化。 程青柳抱着漆黑的木盒,如抱千斤。 他不敢打开木盒,也不敢找凌笙解惑。 然而这个时候,他还是期望着能和凌笙见一面,相互说说话。可是他不知道凌笙现在在哪里,今天的他也没有像那天一样,在他想找他时,突然神奇地出现在他面前。 姐姐一家抱着孩子回来娘家串门,自进了门,母亲的一双眼就没离过乖巧可爱的外孙,那孩子也机灵,知道谁喜欢他,姐姐一松手,就连忙往他外祖母走去,喜得母亲一把将他抱起来。 姐姐劝道:“娘,别太惯着他,抱一会就得撒手了,现在正学走路呢。” 母亲满口答应,转头又称赞起孩子来:“婉儿,你看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像你了,真是娘俩,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可爱又聪明。” 姐姐只是笑笑,并不搭话。 家人齐聚一堂,宽心叙话闲聊,这种家庭的气氛程青柳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而今天他的感触更深,只是不知为何,心中隐隐生出了一种忧虑。 “青柳怎么不说话了?”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听见自己的名字,程青柳如梦初醒,这时所以人的目光也都被吸引了过来,他只好以微笑掩饰尴尬,说道:“我听你们说话也挺有趣的。” 姐姐性子直,当下就翻了个白眼道:“我看你心不在焉的,不像是在听有趣的话的样子。” 此时除了微笑好像也没别的方式可以轻松带过了。 果然,他们很快就接上了原来的话头,程青柳也暗暗送了口气。 午饭后,姐姐借散步消食为名拉程青柳出去说话。 “都是一家人,我就不拐弯了,娘想让我来打探打探你,你准备什么时候成家?” 成家? 对母亲来说,让他成家就意味着娶一个合适的女子,然后同居一室,生儿育女。可是,这不是他的想法。 见程青柳不说话,姐姐也懂了,拍拍他的肩道:“你也长大了,更有主见,但还是要听听爹娘的意见,不要一意孤行,即使最后不去做,表面上考虑考虑也好,权当安一下关心你的人的心。” “……知道。” 凌笙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坐在程青柳床边,想要看看他时,才发现他根本没睡。 “外边下着雨,睡不着吗?”凌笙问。 程青柳撑着身体要坐起来,凌笙连忙伸手去扶他。等坐好后,程青柳才回道:“不是。” “可能知道你今天会过来,所以才醒着等到你过来看我。” 凌笙摸摸他的头道:“有点忙,不过过几天就好了。” 然而,程青柳却从中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他看着凌笙有着几分倦意的神态,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 凌笙果然一口否认。 程青柳更加怀疑他了,直接道:“你可以不说实话,但是不要瞒着我。” 凌笙只好避重就轻道:“是真的没有什么,就算是有,也不会涉及到我,这点你放心。” 凌笙不和程青柳说,其实是因为他觉得这件事说不说都没有意义,因为这件事与他们无关。 第二日的清晨,凌笙要离去时,程青柳突然道:“你看,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这句话很奇怪,或者说,这个问题不像是会从程青柳嘴里说出来的。 此时的凌笙并不懂程青柳的担忧,他踏出尘世外太久,不晓得人活在这世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再多待几天,不急着回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凌笙道。 一句“往后”,让程青柳把想说的话都咽了。他想着,五年都过来了,十天半个月也算不了什么。 凌笙又开始三天两头的不见人,程青柳闲得发慌,在父母的命令下,很是顺手地当起了半个管事,每天巡视产业,考察手下的人的业绩,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我有时总感觉我是中了我爹娘给我下的套了。” 程青柳躺在床上,一双腿放在凌笙膝上,由他帮忙按按走了一天酸痛发软的腿。 凌笙顺着他的话问:“怎么说?” 程青柳叹了口气才道:“刚回来的那会儿,闲得能长蘑菇,现在呢?就像头拉磨的笨驴,忙得跟转陀螺似的。” 凌笙没听懂,但程青柳似乎并不想明说,又抱怨了几句,就模糊过去了。 许是快从那位恩人各种乱七八糟的任务中脱身了,凌笙终于舍得动动脑筋,也对程青柳突然的遮遮掩掩上了心,但他还没问,程青柳就开口说道:“明天一早我要去临县。” “你去哪干嘛?” “我爹叫我去的。半个月前刚谈了笔生意,还没交易完,那家的老板就得急病死了,那位老板家里情况有点复杂,我爹叫我过去全礼数,顺便探探情况。说是什么年轻人合得来,有话题,我看他就是懒……”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凌笙伸脖子一看,程青柳闭着眼,已经开始入眠了。 看来是真的很累。 程青柳从临县回来时,凌笙刚完成青年交给他的所有任务。 “你最近心烦意乱的,是不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了?” 这句话让凌笙停下了脚步,问道:“你指的是什么?” 青年只是笑笑,继而道:“你会知道的,也不用等很久。” 因为青年这句话,凌笙离开院子后没有直接去找程青柳。 几天前,他偶然遇见了程青柳的母亲和姐姐,他本来想避过的,但是听到他们在谈论程青柳,就稍微停了一下。 “娘,我看您这招也是白使了,青柳不会上钩的。” “你又没看见,你怎么知道?” “临县的那个老板我也见过,看着不像能生出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儿来,青柳哪能看上他的女儿。” “万一看上了呢?” “您自己都说是万一了,看不上的。” “看不上也没什么,等他回来我再亲自给他挑十个八个的,总有一个看得上。” “唉,您就折腾吧。” 那母女俩渐渐走远,凌笙还愣在原地。 查出程青柳所在的方位,凌笙悄悄跟了过去。 第八章 痴怨 如果让凌笙用一句话评价他那位恩人先生,除了“自己过得不好,也要嫌别人过得太舒服的混蛋”,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拿来称赞他的。 这位先生并不是个单纯意义上的好人,虽然也说不上是什么坏人,但确实让他喜欢不起来。 “所以你千里迢迢过来,就是为了要告诉我这句话?”恩人先生并不为此所动,似乎还觉得有点有趣? 这让凌笙极为恼火,大声道:“不是告诉,是骂你!我在骂你,你有点自觉!” 恩人先生先是嘲笑了一声,然后慢悠悠地道:“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在你的小情人那受到了刺激。” 恩人先生的直觉一向很准,或者换句话说,这是他早就预知的结果。 程青柳很忙,而且这种忙他并不能分忧,因为他不能出现在他身边,即使能,作为一个外人,这样在别人眼中也很怪,也不会被允许帮忙。 一开始他很体贴,不想给程青柳添麻烦,什么事都主动退让,但几天后,他发现情况变得复杂了。 程青柳越来越习惯回家后的生活,他嘴上虽然偶尔会抱怨,但真做起来却没有一丝勉强。 凌笙曾经也是个人,也能理解他的心情,可是当他知道程青柳的父母打算把程青柳拖着留到过年,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再忍了。 也是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时候,程青柳的欲言又止、遮遮掩掩是这个意思。但是现在他是不是已经改变主意了 “你先前不是还劝我多留几天,怎么这会儿又急着要走?”程青柳本是玩笑话,眼见凌笙一反常态竟不搭腔,一脸的认真,他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惴惴不安,咬着牙道,“至少,至少要过完年。” “不过不行吗?”他本是想问“过完年以后马上走吗”,然而一出口就全变了。 程青柳一副“你怎么了”的惊讶的表情,但是他从不会因这点小事就和凌笙吵架,反而努力解释起来,希望他理解自己的做法。 “这毕竟是我这么久第一次回家,别的时候就算了,但这关口正赶上过年,我不留下来过个年,这像话吗?”程青柳握住凌笙的双手,几乎是在恳求了,“我爹娘年纪大了,还有我爷爷,他最疼我了,我这么多年没有陪他们,不能人都回来了,却连一个过年的团圆饭都不给他们。你再忍忍好吗?你爹娘也很想你,每次见了我都会提起你,你就不想多陪陪、看看他们吗?即使你们不能相认。” 凌笙不能否认,在这一刻,在程青柳说出后面那一句话的时候,他心中升起了一种名为“怨恨”的情绪,即使他什么都没有说错。 我所做的一切,我受了那么多的苦,都是为了你啊,为何你要如此伤我? 然而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因为程青柳是对的。他对家人的爱护,尽孝的决心,都是值得赞颂的。 他不像他,他还有家人,还有朋友,还有喧闹的人间的一切,他永远做不到像他那样自私。 这时,程青柳身边的小厮找过来了,说是家里人有事找他回去,程青柳应付了几句,打发小厮先回去回话,这才又转过头去找凌笙。 因为这一个插曲,凌笙此时已慢慢恢复了平静。 “你这才刚出来,怎么又找你?” “不知,大约又是什么琐事。他们久不见我,我事忙还好,得了点空闲就总爱找我说话,家中小辈平常的游戏打闹,要拉着我说,就是聊点什么八卦,也要拉着我。”程青柳的笑容带着歉疚,看得凌笙又心生不平。 难道是因为许了诺,我就可以被先放在一边,不闻不问吗? 心中暗叹一声,凌笙强打着精神道:“那你先回去吧,不要让他们等急了。” 程青柳点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却突然发现凌笙拉着自己的袖子,并没有放开。 这个动作让程青柳一愣,终于由此发觉自己今日太忙,忽略了恋人,导致他内心产生不安的情绪,甚至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有了解释,他果然是对自己不满,也是撒娇。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软成了一团,瞬间什么顾忌都忘了,伸手一把抱住凌笙,不给他任何反应就直接吻上了他的嘴唇。再多的话语,也不如用实际行动更能安慰他这个内心温柔敏感的恋人。 对凌笙来说,程青柳的吻就像甘霖,虽然不解渴,但也很让他开心。 许久没亲近,两人都有点激动,多少耽误了点时间,还是程青柳心中记着事,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先一步推开了恋人,红着脸道:“改天……改天有时间了再……” 话没有说完,但凌笙领会了其中的意思,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抱着程青柳亲了一下他的耳朵,说:“都听你的。”这才放开了他。 “真要走了,不然他们又要东问西问了。”凌笙脸上的潮红退了一半,人也故作正经起来,晃了晃手,示意凌笙该放开了。 哪知凌笙竟说:“你再亲我一下,我就放开。” 程青柳无奈地笑道:“别闹。刚才不都亲过了……”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凌笙一副我很认真的样子。 程青柳瞧着凌笙是说真的,也没办法,瞪他一眼,然后脑袋凑过去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好了。这下你该放开我了。” “嗯。” 凌笙答得干脆,手指却缠缠绵绵地不肯松开。程青柳又瞪他一眼,他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 走前,程青柳笑骂一句:“小孩子脾气。” 看着程青柳越来越小的背影,凌笙心中那点由他带来的欢乐也慢慢沉寂。 等到程青柳望不见了,他又开始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出神。 我刚才拉着他的手,是想说什么? 说……我只有你了…… 不要丢下我? 程青柳回到家中,被下人引到后花园,看见一众女眷中突兀的两个如花似玉的陌生女子,瞬间头大如斗。 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他娘这是真上心了,非要给他相个媳妇。 这是程青柳回家后过得最煎熬的一天。 等把两个姑娘送出门,母亲的脸色就绷不住了,看着程青柳的模样就跟审问犯人似的。 “怎么,一个都看不上?” “娘,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母亲不高兴,程青柳也不见得就能心平气和。这事要是让凌笙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他。 母亲沉默半晌,问道:“你还放不下他?” “是。”程青柳诚实地回答。如今凌笙就在自己身边,就是要移情别恋,这难度也太大了。 虽然程青柳说的是事实,但是这个事实不会让任何人觉得开心,除了程青柳自己。当下,母亲也是忍不住动怒,说道:“他都走了多久了,你为何还是放不下他?你还活着,不应该让一个死了很多年的人成为困住你的理由,你还年轻,应该有新的生活。成家立业,才是你该做的。” 从回家之日起,程青柳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因此,他表现得十分平静。面对母亲的质问,他不缓不慢地道:“我放不下他,是因为我喜欢他,我无法忍受我的伴侣不是我喜欢的人,仅此而已。” 母亲听罢这话,冷笑一声道:“天真!” “你以为这世间的夫妻都是你情我愿才成为夫妻的吗?就是你姐姐,也不过是选了个合适的对象,谈什么情情爱爱,生死不渝。” “姐姐没有在成亲前遇到自己的喜欢的,所以选择接受你们的指婚,我早就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他也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当然不乐意,我为什么要和自己不喜欢的人成亲?” 这一反问让母亲哑口无言。平心而论,有了自己最喜欢的,很难接受别人强加的次等货,这是人之常情。 想来想去,母亲只能咬死一个事实:“可是他已经死了。” “……”好气,不能说凌笙虽然死了,但是现在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到他身边,程青柳恨恨地想。 看到儿子没有接话,母亲以为自己占了上风,连忙道:“我知道你喜欢他,他离开你你难受,但是你还活着,人活着就要往前看,不能总记着过去那点事。你说你想要和自己喜欢的人成亲,日久生情你总知道吧,多接触些人,也许哪天你就喜欢上哪个人了。” 程青柳不由得想,如果今天碰上这事的人是凌笙,他会怎么回答呢?程青柳想不到别的,只好道:“眼下我心中只有他,怎么还有空余的心思去和别人培养感情?” “你!”母亲急促地呼吸了几下,终是骂了一句,“真是冥顽不灵!” 第九章 浮生梦一场 “当初是你说,他必须要斩断尘缘,我们才能够在一起。” 那天,那个神仙一样的人,带着蛊惑的意味对他说:“他是生人,你是孤魂,你们本就是两界人,手不能相触,眼不能相望……但是如果他能斩断尘缘,放弃他在人间的一切,那么,我可以为你们留住这一线生机。” 所以他一直在思考,要怎么样,才能让程青柳斩断尘缘? 他想了很久,始终想不到。 后来,他想明白了,他什么也没有,唯有这一片真心,他也只能去希冀对方的一片真心。这生死不渝的爱情,就用双方的真心来赌一把吧。 “可是你不该劝他回来,他一回来,他就不是你的了。”青年笑着,满满的幸灾乐祸,然而愈笑,眼里的同情与悲哀就愈浓。 凌笙久久没有说话,青年以为他是伤心到失语了,毕竟如今这一切,都是凌笙他自己一手造就的。 真是可怜又可叹。 “其实这些我都想过,我有预想到会有今天的可能性。”凌笙神色麻木,双眼无光,第一次有了傀儡人的特性。他不紧不慢地说着,明明是在给自己的心脏捅刀子,声音语气却是那么平静。 “我一直知道,他是个恋家的人。他因我的死耿耿于怀,不肯放下过去重新生活,甚至迁怒亲近的人,是我害得他有家不能回,是我害他心存芥蒂不能在长辈膝前尽孝,孤零零地一个人远赴外地过着苦日子,明明他并没有做错什么……都是我,如果我当初没有那么冲动,哪怕只是成熟一点,都不会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鲜血淋漓的话青年只听了一半,便悄悄走开了。听着一个失意的男人讲他有多失败,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死人哪里能和生人比?一个人哪里能和四五个血缘至亲比?” 这声感叹,竟像哭出来似的。 越近年关,城中就越热闹。程青柳也越来越忙。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忙,也不敢让自己闲下来,这样就不会看见凌笙受伤的样子,也不会看见家人期盼的眼神。 “我已经不是我了。” 夜里,他寂寞地喃喃自语。 白日里凌笙过来寻他,他本是想要好好说话,缓和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但是凌笙还是被他气走了。 “程青柳,你已经倾向对现实低了头,那么后面呢,你是不是也要开始劝我妥协接受?” 凌笙说的其实没有错,他已经渐渐失去了自我,再没有办法一心一意地念着凌笙。 他不能丢下家人不管,父亲老了,多年的生活奔波使得他老的比别人快,年轻时不爱惜身体拼的命,也在这时化为大大小小的病找上了门。家中只有他一个可以继承家业的男丁,所以父亲才这么迫不及待地让他去做事,熟悉底下的人,好在他身体再支撑不下去时可以尽快完成家业的交接。 父亲说,哪怕他今年不曾回来,他们也要在不久后想办法让他回来。 他们给他的那几年时间不是放弃,而是妥协,也是给他时间忘掉悲伤,但时间一到,他就必须回来继承家业。他不是单个的人,他先是程家人,最后才是程青柳。 任性了二十几年,终究还是要负起对家族的责任与义务。 “凌笙啊,我曾经以为你身在黄泉,而我暂寄人间,是不能再痛苦的事,却原来,人活在这世上,还有着很多令人绝望、又无法挣脱的事情……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啊……” 倒不如当年就干脆做了对苦命鸳鸯,刀山火海,黄泉碧落,再没有回头路。 除夕夜那天,凌笙从傀儡里钻出来,化作一抹孤魂游荡。 他身上有青年下的印记,并不惧怕那些无处不在的符纸。他像很久以前一样,大大咧咧地从正门回了家,只是再没有人回来迎接他,也没有人能看见他。 他是一个虚无的人,穿梭在人群中,置身早已与他无关的热闹,不管是在场的人的欢乐与悲伤,只能他映进眼里,不能传进心里。 游离人世太久,除了对程青柳的情,其他的感情他能理解,却早已不能感同身受。 再穿过被大红灯笼照得红通通的街道,来到程青柳家前。 这一刻,感情的障壁像是受了什么攻击破了个洞,悲伤,哀怨,无助,绝望……令人痛苦的情绪似潮水般翻涌进来。 青柳,我等不到你过完年了。 程青柳一夜未睡,但他始终没有等到凌笙的出现,特意支起来的窗只呼呼吹进凉透人心的寒风。 他知晓,凌笙已经做了决定,不会再回头了。 伴随着第三声鸡鸣,天际的白光悄悄蔓延开来。 程青柳木然地起床穿衣,待整理好后,又发觉这时间还是太早了,于是便转身坐在床头等待。 这时他的脑中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有。 昨天,父亲找他谈话说:“青柳,我年纪大了,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他还记得,很多年前的夜里,他同凌笙在后花园幽会,凌笙说:“青柳,明天我会借口找你上山踏青,到时你简单收拾一下就跟我走,钱财不用担心,我已经准备好了。” 本以为无人知晓的计划,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那天之后,凌笙再也没能离开家门。 之后再见,不过是隔着屏风的一抹虚影,看不真切,只知道他快要死了,嘴里却不忘念叨他: “青柳,你要好好的。” 凌笙…… 程青柳抓住为他擦干净眼泪的手,想要说点什么,想要挽回什么,可是那只手躲开了,于是藏于心中的千言万语都尽数粉碎了。 “我等不到过年了。”凌笙说。 “你走你的人间道,我回我的黄泉路。此生……各自珍重吧。”说罢,凌笙转身就走,竟是毫不留恋。 程青柳没有拉住他,也没有迈步去追,他坐在原地,既清醒,又感到茫然无措。 “凌笙!” 他在喊他的名字,比黑暗的过去中更让人心疼,也更绝望。 然而凌笙不会再回头,哪怕痛得四肢已经僵冷,只有回到那人身边才会重新温暖过来,哪怕他在唤着他,希冀着他的再次回头,哪怕……他心中也在渴望,贪恋着他的怀抱…… 可是凌笙又觉得,那不是在叫他,只是一声怀念,带着告别的意味,过往前生所有的情仇,都在这一声中断了联系,如新生般干干净净。 浮生,便是一场去路不明的梦,我在这头挣扎,你在那头叫喊,在某一天,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看见了彼此,于是缠绵眷恋,刀剑相向,所有欢乐、痛苦、仇恨,织就一张伸缩的网,越逃,越逼仄,越窒息,好像只有放下昨日种种云烟,才能安然接受今日的种种浮云,忘了前尘,无怨无悔地赴了这场不知尽头的梦幻。 “青柳,大梦一场,有你也是欢天喜地。” 唯恨,情有所终,你我却先一步阴阳永隔,坎坷之后,以为能够以另一种方式与你厮守终身,也终究敌不过人间的至亲至疏。 “情这一字,当真害人不浅。”青年倚着半枯的桃花树,半是感叹,半是嘲弄。 微风拂来,他闭上眼,头顶上的一朵桃花轻摇着,抖落一片花瓣,掉在他发上,又随着下一股清风滑落在他肩头,胸前,鞋尖上,最后被他踩进泥里。 “你可知,我平生最恨,便是少年轻狂,三言两语就被你哄去一腔真情,哪怕你欺我瞒我伤我,我也卑微如尘泥……我苟延残喘,执意搜寻你的三魂七魄,助你转生,为的不过是一句回答——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哪怕只是一丝一点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