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未歇》作者:徐一念 文案: “少年灵慧,知抱夙根,今生冥顽,可卜来世。” “前世,前前世,篱落的每一世都如那冬雪夏花,薄命至此,如同他今生一样,都付与这玄黄之界的客栈中。” 【温柔师父受×不肖徒弟攻】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篱落,兰卿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结情之怨生生怨 立意:缘之所寄,一往而深 ☆、第 1 章 缘之所寄,一往而深。故人恩重,来燕子于雕梁;逸士情深,托凫雏于春水。好梦难通,吹散巫山云气;仙缘未合,空探游女珠光。 --题记 《小窗幽记》 一、生人,死念 “云儿,云儿……” 书生擦了擦手上的血污,忽然无声泣泪,这一泣便难收止滑跪在地,掩面痛哭,泪水雾湿了血渍又粘在脸上,闻见风声响动,惊慌下又赶忙往前走,抬头见不远处有一亭子。 “人活在这世上,富贵贫贱,通达阻遏,皆是有因有果,他道今生冥顽,可卜来世,前世的冤家,今生避也避不开。苦是苦生生世世,人呐,最逃不过六道轮回,若能了却前生因果,断了那痴心怨念,便也少几分苦楚。在那九幽之地与凡间交界之地,便有那么一个地方,能够看见自己的前世,若得那守路人引导,便能斩断前世因果,孑然清白入六道轮回,下辈子从头来过。” 京郊二里外,休碌亭燃着二盏烛灯,勉强照亮亭下方寸地。白花胡子老头桌前摆着酒,讲的口舌干了便咂一口,京郊人都知道他,姓燕,是个奇怪的说书人,白日不见踪影,子夜便出现在这休碌亭,反反复复讲一个故事。 亭下一桌四个粗布麻衣男子围坐吃着酒,捏起盘中盐水豆子扔嘴里嚼,听得不甚认真,这时候还能在郊外喝酒的,都是些为生计奔波的苦劳百姓,刚开始听白花胡子老头说讲还存十分兴致,久而久之说来说去都是那么一个,便乏味了,只不时打趣老头一句。 “燕老头,你每回都讲这个故事,难不成真有这个地方?” 燕老头抿了口酒,还如往常一样,道一句:“信则有,不信则无。” 男人们嘘他,今夜天上挂着个毛月亮,说不上来哪里怪,说侃了老头,几人便神神秘秘地讲起一桩血案。 “前日城南刘员外家的大儿子娶亲,邀了方圆十里的乡亲父老,敲锣打鼓热闹的很,可谁知当晚,新娘子就被人用烛台砸死了,血溅满屋啊,喜事立马变了丧事,刘家现在上下都晦气的很。我听说杀人的还是个书生,与那姑娘本私下立了婚约,那姑娘家中瞧不上那穷酸书生,强把女儿许配给了刘家,书生三试落第,本就有怨,又遭了情人背叛,这才生了杀心。” 桌上人感叹了几声,又道:“可我听说,书生回来后见了那姑娘,两人是打算私奔的啊,怎的又生了这般变数。” 书生听清几人在讨论什么,本该躲得远远的,脚下偏往亭子走了去,扑通一声跪在燕老头身前,拉着燕老头手臂,问他:“先生说的可是真事?” 书生上京赶考曾路过宿在休碌亭,听过燕老头讲这个故事,只是那时他满怀意气,一心要金榜题名求娶云儿,没将之听进去。 燕老头看他眼中俱是心灰意冷,竟作与往常不同的回答:“凡人不可踏足,有损阳寿,唯有生人存死念,便可得见。” 粗布麻衣男子闻声忘了过去,无不生疑:“书生?这莫不是那个杀人犯?” 书生恍若未闻,满是凄惶地抓着燕老头手发颤,直追问:“真能见到前世,斩断因果?求先生指路。” 燕老头眸光动了动,站起身来,竟是个颇了脚的,抬手指了指:“直往南走,莫回头。” 粗布麻衣男子齐齐站起来,指着书生道:“快抓住他,悬赏五两。” 书生得了话便回过神似的,来不及言谢便迈腿往南跑,四个男子在后面穷追不舍。 * 二、青云,断缘 “朗哥哥,我给你缝了件衣裳,你赶考时穿在身上,便如同我一直陪在你身边。” 幽情化,怨风结。 若能了了那前世因果,终了这段生生孽缘,我愿永远忘记你,擦肩而过不回头。 书生没命地跑,听进燕老头的话一次也没回头,直跑的他汗泪流尽风干,精疲力竭,后边早没了声音,他才停下,看了看周围,天色深黄,飞沙茫茫。见了一座无字碑,没做停留,又走数百步,见一间客栈。他隐约觉得到了,便走进去。 客栈里只有两个人,老板一袭白衣,淡雅如雾的烛光里,一双眉眼灿若星河,如玉般的面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与淡漠,修长身姿立在柜台前,白皙手指捏着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黑瓷茶具。另一男子身着深色轻袍,黑发如墨披洒,剑眉下黑眸深邃,眼帘半掀,悠然坐在另一端饮茶,薄唇轻启,“又是一个痴心人。” 过道狭长,越往里走视线越清晰,大概是主人爱兰花却又苦于这玄黄之地种不活活物,便在梁木浮窗栏杆上都雕了兰花。重重雕兰后,老板放下茶盏提了灯,缓缓走出来,声音低沉又清冷:“不是痴心不见我,随我来吧。” “你便是那守路人?”书生跟在老板后面,那深色轻袍男子也跟着起身,外边看着不大的客栈内里似有千重变化,踏上岁暮梯,四时之景在脚下变换,穿过生死廊,人世悲欢历历浮现。 “世上真有前世今生之说,我和云儿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今生才这般不得善果。” 老板脚步轻缓,声音带着漠然,像是见惯了俗世男女的情情怨怨:“你若不杀她,下一世便可修成正果。” “我……”书生哽咽,半晌道:“我与她约好三更京郊,我带她走,不要那功名与利禄,只要长相厮守,可她失约了。我等了三日,等来了她与刘家不日成婚的消息,那日迎亲队伍排了好长,满城都听得见他们的喜乐,人人都很开心,云儿,也很开心。” 老板的影子撒在过道长了又短,不回头:“她背叛了你,你有恨。” 书生眼眶湿润,垂了垂首,嘴角似有一抹苦笑:“我见她笑,心中是高兴的,这般也好,莫要再苦等我,可我还是放不下,在新婚之夜去找她,我只想要个理由,既不愿,为何要答应与我私奔。” 三人来到一泉清池边,那清池说清澈又似有无边幽暗,说浑浊又能清晰的看到池底的金玉浮光,老板转身,那张脸苍白,在浮光跃影下能摄人心魄:“将你最重要的东西与我。” 书生怔了怔:“我逃命匆忙,什么都没有。” 老板只道:“有。” 书生垂了垂首,将手伸进怀里摸了摸,竟真取出一支青云玉簪,是他与云儿的定情信物,但这东西早被摔碎。怔了怔,递给老板。 老板不接,径直将青云玉簪抬手移到清池上方,搅动平静的池面。书生感受到身体被清池牵引,往前了几步,池面便开始浮现画面。他再次看到了那张脸,没有血色与背叛的。 “云儿。”他伸出手。 仲春之月,草木葱茏,画面中的人笑靥如花,满是情意的双眼看着那个少年:“朗哥哥,还有半月我便及笄了,你何时向我爹娘提亲?” “朗哥哥,你看天上,那里刻着我的名字,你抬头便能想起我。” “朗哥哥,朗哥哥救我。”山崩了,马车跌下悬崖,少年没抓住那双手。 深秋凄风,少女衣衫破烂,狼狈地回到家,便见到她靠整日念着他名字才能活下来的人,身后站了个美丽的少妇。 “朗哥哥。”少女失了唯一的信念。 寒冬悲雪,少女赤脚被扔进了雪地,望着郎家大门无情的关闭,那一刻眼中只有灰暗,拖着残躯爬到雪顶。 “郎轩,若有来世,我定要遇见你,负尽深情,要你尝我今生之苦。” 白茫茫无涯,吞没了少女最后的誓愿。 书生失神愣在原地,老板的声音响起:“结情之怨生生怨,你还要再看上上世吗?” 书生恍若未闻,忆起那日新房红帐中,那人着红嫁衣,婵娟峨眉,说着最薄情的话。 “我早就不爱你了,求你走吧,离我远些,那日骗你,是怕你阻挠我与刘哥哥的亲事,从你第二次上京考试,我便与刘家定了亲。” 书生不敢接受:“那你为何不告诉我?” “你性子直,若将事情闹出来,刘家便不会要我。” “为什么?” 嫁衣女子自始至终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冷淡的话音是片片刀刃,割在人最软弱的地方:“我等不了你功成名就,我要的你给不了。” “可你说过,不在乎那些,你说无论我结果如何,你都愿……” “那都是骗你的,安慰你的话罢了,你何苦笃信。” 爱与恨,落魄背叛,新人旧人,血与泪。 书生泪湿满面,只觉得浑身的伤都疼了起来,他动了动脑袋,随即不停地摇头:“不看了,不看了……” 老板淡漠地看他万念俱灰,待他平复下来,才道:“做个选择吧,是生是死。” 深色轻袍男子始终站在老板身后一步,见老板依旧那般无情,叹了叹,补充道:“生路往回走,过完今生续来世,死路了却前世因果,立下黄泉赴轮回,生生世世再不遇见她。” 书生抹了抹面,眼底是决然:“我来此便无生念,带我走吧。” 老板摘了灯罩,将烛火熄灭,领着书生踏上清池,路越走越抖,越走越亮,来到了一座断崖,有石碑,刻往生崖。 往生崖与无字碑那处不同,风中没了沙石,和煦怡人,来者皆是命苦之人,仿佛要施舍给他们最后的温柔。山崖看不见底,只有无边的卷云和彩霞。 老板转身,声音好像来自云端:“跳下去,便可斩断命理之线,魂归地府,重编在册,带到命书重写,方可再入轮回。” 书生痴痴地看着彩云,嘴角绽出一抹笑:“云儿。” “朗哥哥,今生能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书生脚步往前:“云儿,前世我负你情,今生你要我还债,你的夙愿达成了,我也薄了你的命,原谅我下一世不能再偿你了,你我放过彼此吧,你去寻个良人,莫叫他负你,只愿从此以后你我再不相见。”书生纵身一跃,落入无边云层,生生世世,再无纠缠。 “朗哥哥,待你金榜题名,回来娶我,我等你。” ☆、第 2 章 三、执念,无涯 老板看不出神色变化,只是伫立良久,便返身离开往生崖。深色轻袍男子道:“你说你见惯了痴男怨女,为何也失神怜叹。” 老板不看他,神色满是风轻云淡:“你该走了。” “天还未亮,我想多陪陪你。” 老板驻足转身看着他,那双丝毫不染人情的眼睛在云霞映衬下变得稍微缓和:“你每隔十日来一回。” 深色轻袍男子轻轻笑了笑,明眸皓齿,在这生死交界了无生气之处格外动人心神:“三年了,你一次都没问过我的名字。” 老板转身挥了挥手,一步跨进客栈中,又开始摆弄黑瓷茶具。漆黑的杯身在光影下映出浅浅地冰裂纹,老板白皙修长的指节按在其上,大概比杯盏还要凉。 “你不看前世,不为求死,亦不求生,我看不透你,凡人来这里一次,便折寿一次,你没几日好活,名字总会忘记。” 深色轻袍男子俯了俯身,墨黑长发顺着肩划落,在烛台温黄灯火下映出丝丝浅影,他拿过老板手中的杯盏,指腹短暂触到老板指节,温润柔软。满了杯茶递给老板,道:“你守在这里连岁月都忘记,可有看过自己的前世?” 老板接过茶,饮了一口,眼中仍是淡淡地平静:“我没有前世,守在这里,更无来世。” 深色轻袍男子只笑了笑,眼中似有情意:“那我这次告诉你我的名字,可好。” 老板似是眼波动了动,望着他,任他拉过自己的手,伸出手指在上边轻缓地描摹笔画。 “篱落,我叫篱落。” * 四、风雨,只影 篱落离开了,整个生死之界又只剩他一个人,老板放了茶盏,兀自抬起篱落写过字的手,痴痴的看着,心中像是有一样东西同这指间划过的感觉一样,久远,陌生,熟悉。 老板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更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待多久,好像守在这里,引领心死之人跳下往生崖便是他唯一的职责,从他有记忆以来便理当如此。 无生无死,无岁月兮。 清池前映出他的容貌,这张脸空长在他这里,埋在无涯的昏暗中。他也曾好奇过自己是谁,前世如何。他到过清池,试过找出自己的前世,无果,清池可以渡来到这里的所有人,唯独渡不了他。 那个人,篱落,三年前推开了客栈的门,他看不出他的来意,看不到他生时为何人,他甚至没有死念,更不贪生。只是同他说话,有时同他在往生崖一坐一天,有时给他的客栈再添几簇雕花,有时给他带来凡间的新奇玩意,逗他一笑,桌上那套茶具便是他新带来的。 老板将茶具好好的收了起来,便兀自回到清池,走上前几步抬手,一张水床从中升起,他和衣躺上去,闭上眼入了眠。死生之界没有白天黑夜,他本从不睡觉,不知从何时起,养成了这个习惯,一觉睡到十日后,便是有人来寻前世,多是傀儡引路。 十日期到,他醒了过来,神色如往常一样淡淡地,眼中波澜不兴,只是将篱落送的茶具拿了出来,清洗一番便开始煮茶,火是冥火,茶是篱落送的茶,说叫南山雪,煮第一遍清香沁人,第二遍便淡了些,但多了一分初春融雪的清新,袅袅盈袖,便是他千百年淡漠无波的脸也多了丝柔和。 茶过两盏,老板展开了一册书卷,是篱落手写的,说死生之界无趣,他不在之时便可翻看解闷,戏本诗词都有,手中这本是诗集,老板最是喜欢,好像那些他在往生崖所见的一切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都有了出处。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他一遍又一遍默读这首诗,读到不时捏起茶盏的手沾上的那星点水汽将书页染湿,那人没来,茶水也凉了,老板起身往客栈外无字碑去看了看,人界已经天明,他便不再等,独自去了往生崖。 又过了十日,仍是没来,老板坐在往生崖界碑旁,望着浮云彩霞,眼眸清辉流转,喃喃道:“该是阳寿已尽。” 篱落每隔十日来一次,已经三年,纵他命中长寿,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难怪那日他愿告诉他名字,怕是自己也知道活不长,没法再来了。 一切又将回到三年前一样,一片无涯的死寂和他永生的使命。 “我来晚了,心中可有念我?”老板太过专注,才致篱落已经坐在他身边,他才发现。 “我道你死了。”老板依旧神色淡然,望进篱落深邃的眼眸。 “原来你数着我的死期呢,那必得日日念,我该高兴。”都道薄唇之人薄情,可篱落温柔话语中有情深似海,老板也看出了他与往日的不同,明白是时日无多的温情存留。 “可有读我为你抄写的诗集?” 老板凝望着百年不变的云霞,不曾见过风雨,却道:“读了百遍《风雨》。” 篱落嘴角扬笑:“你从来都这样,喜欢兰花便千百年只爱兰花,喜欢哪首诗也要念个千百遍,既看了《风雨》,那见到我,喜是不喜?” 老板侧头,久久地望着他,眼前这个人分明与他才认识三年,怎说出的话却好像认识了他千百年一样。 清风满襟,这死生之地也只有这往生涯最像人间,只有这个人来时,最有温度。 “我以后不能陪你了怎么办?”篱落没有看他。 老板良久无声,最后轻轻说了句:“还有来世。” 活在世上的人,浮浮沉沉,只要存了死念,便会来到他这里。 篱落只是笑,眼睛看着云层下,每一个跳下去的人,都会斩断前世因果。许久篱落动了动身,道:“我有些累了,你带我回去吧。” 篱落站起身,竟踉跄了几步,虚弱之气掩藏不住,老板定定看着他无言语,篱落嗔道:“将死之人,来一趟不容易,照顾照顾我吧。”说罢牵了老板的手,示意他往前走。 老板没拒绝,任他拉着,没有使变换之术,回客栈的路,是一步步走回去的。 “人界天快亮了,你几时走。” 篱落抓着老板冰冷的手握了握,笑道:“我这次不走,老板能收留我吗?” 老板不答,每个来他这里的人,他都会让他们做出选择,是生是死,都由他们自己,篱落也一样,他只会告诉篱落若经常来这里会折损他的阳寿,篱落仍旧坚持十日一来便是他的选择,他不会阻止,这次也一样。 篱落要休息,老板没带他去清池,而是带去了客栈的房间,那里才是篱落该住的地方,篱落卧了床,见老板转身,便道:“不上来吗?” 老板转身,床上人解了外衫半撑着身,墨发垂落了下来,深眸如同清泉碧玉,更衬得人明艳动人。老板心念流转,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要躺下。 篱落拦了拦:“想你是常年不睡觉,竟不知睡觉要解衣,过来,我帮你。” 篱落环过老板腰身解了衣带,以一个拥抱的姿势,片刻即分,褪去外衫两人便都躺下。 老板自是睡不着,篱落更不想闭眼,两人就久久对视,久到老板觉得自己常年没温度的身体也沾染上了篱落的温意。 “为何今日要留下?”两人离得近,说话便气息交织。 “我想多陪陪你。”还是那句话,却无端多了更复杂的情绪,老板看不明白,是无奈,是不舍,是悔憾,是对谁? “明日带我去看前世,可好?” 老板难得眼神有了变化,篱落从没提过要留宿在这里,更没提过要看前世,今日的他哪里都没变,却像是哪里都变了。 “嗯。” 篱落嘴角牵起,眼睛含着笑意:“能抱着我吗?”篱落的笑,便是他千百年在这死生之界不曾见过的,若要形容他见时的感受,便只有拿出兰花,拿出往生崖的云霞来比拟。 老板靠近些,将他拢在怀中,篱落身形与他差不多,但自来了死生之界,便越发清减消瘦。 篱落高兴,便动了动,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道:“你也闭眼,与我一同睡,可好?” “好。” 老板闭眼,待怀中人呼吸变得沉稳均匀后才睁开,凝望一双眉眼,第一次有了想要记住这张脸的想法,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守在这里多久了,来过多少被凡世恩怨囚缚的人,沉浸在生时的痛楚中,看过前世因果,欲生欲死一念间,过了,这里便清净了。谁与谁都是过客,他看过就忘了,那些人也不会记得前世还来过这里,见过这里的一个白衣老板。 他只将篱落也当做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连名字都不须问,他生了想要记住篱落的想法,可篱落终不过是凡人,将死之凡人,百年后,所有的都将淡忘。 “师父……”怀中人动了动,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梦中呓语:“师父……” 老板微微一愣,他听清了,可他还是凑近了些,想要求证什么。 “师父,别离开我。”如此伤怀,怀中人隽眉紧蹙,清浅的话音似有百般眷恋,千般不舍。 老板怔了怔,环抱篱落的手松了,轻轻的起身将篱落放好,盖好被子便离开了房间,独自走到清池,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数着清池中沉淀的每个来者最留恋的寄望,那支青云玉簪还在池中碧华流动。 篱落最重要之物是什么? 是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只是个引路人,是个被放逐三界之外的行尸走肉,以冷眼看尽世间百态。 ☆、第 3 章 五、前世,生生 篱落醒了,起身来到清池,见到老板的背影,从后面轻轻的环住了他:“你不守信,醒来便不见你,睡不着吗?” 老板不着痕迹的挣开他,转身如对每个来到这里的人说道:“将你最重要之物与我。” 篱落顿了顿,道:“你可记得自己的名字?” 老板声音无波无调:“你问过我很多次了。” 篱落一笑,随即从怀里拿出一块兰花纹玉珏递给老板,老板接过,无端被这块温润的玉珏冰到骨髓,他眼中一抹惊异稍纵即逝,只一瞬,玉珏被他放至清池上空,清池之水开始翻涌。 前世,前前世,篱落的每一世都如那冬雪夏花,薄命至此,如同他今生一样,都付与这玄黄之界的客栈中。 老板恍惚一阵,按了按太阳穴,他好像记起了些什么,一百年前,两百年前,数百年间,他只道总有凡人好奇心重,要来这能看到前世之地瞧一瞧,从未有心要记住谁,清泉中篱落的前世,让他忆起,每隔一百年便有那么一个人同篱落一样,什么也不为的陪他度过短暂的三五年时光。 皆是他一人。 老板催动清泉回溯,篱落的前生世世飞快翻过,皆是一般景象,许久才出现了不同。 就是这里了,篱落看着老板,老板看着清池。 远山影淡,白鹤悠悠,一个白衣身影捧着一盆兰花,信然走在山间清泉石路上,忽闻啼哭,走近一看,山间老农芦苇篱笆下有一襁褓婴儿。 白衣男子住在着深山许久,知道这家人是个孤寡老人,必是别家人抛弃了孩儿有心放在别人门前,期望能被收养,留条活路。 白衣男子放下兰花,将婴儿抱了起来,那婴儿方才还啼哭,许是见了白衣男子生的仙人之姿,竟忽然笑了起来,白衣男子觉得有缘,便将他带到他在深山的住所杜衡居,坡脚老头走出来,道:“公子,怎带回个婴儿?” 白衣男子看着婴儿展眉轻笑:“燕伯,今后咱们杜衡居要热闹了。” 燕老头见状便知道白衣男子有心收养,一番欲言又止,最后道:“他可有名字?” 白衣男子想了想道:“我是在山下一户人家的苇篱下见到的,便叫他篱落吧。” 老板始终看不清白衣男子的样貌,但看到这里已经明白,这个人便是篱落梦中心心念念的师父。 “师父师父,下雪了,你快出来看啊。”霏雪将杜衡居化作一片白茫茫无际,少年脸颊红润,满眼欢喜在雪中打转,翻滚,又拉着白衣男子的手,声音欢悦又高亢:“师父,咱们快去兰园,将那枝头新雪取下来,存到明年便可用来泡南山雪。” 白衣男子按了按他的头,将他拉住,取下披风给他系上,嗔责道:“这般兴奋不顾身体,回头病了谁来照顾你。” 篱落撒娇般抱着白衣男子的腰,在他怀里蹭了蹭:“师父疼我,定会照顾我。” 白衣男子怕痒,将他手捉住,点了点篱落鼻子,笑道:“淘气。” 雪下了许久,整个南山都被一片银色覆盖,篱落病了,白衣男子煎了药坐在床头喂他喝。 篱落一张小脸红扑扑,声音还有些沙哑,望着师父咯咯笑:“师父平日身上都是兰花的幽香,今日满袖皆是药香,都好闻。” 白衣男子不理他,放了药碗,伸手覆在篱落额头,烧退了些。 篱落觉得师父的手又软又凉,摸得他舒服的很,顽皮地从被里钻出了手将师父的手握住往脸上蹭。 白衣男子屈指敲了敲篱落脑袋,篱落吃痛放开了手:“师父,好疼啊。” “不疼不长教训。”说罢将篱落手捉住塞进了被子。 * 六、杜衡,兰卿 深山岁月长,秋去春来,杜衡居檐前的槐树开的正盛。篱落已长成了少年模样,眉眼越发深邃,少年独有的清朗声音多了一丝沉稳:“师父是不是不会老不会死?” 仍旧是那抹白衣,长长的发披在雪白的颈后,闲适坐在槐树方席前,在一地槐花中读一本诗集入迷,闻言抬手轻轻拨了拨百无聊赖趴在他腿上的人的脑袋。 篱落像被主人抚摸的小狗一样舒服地眯眼,又道:“这么多年师父一直未变,可我是个凡人,会长大,会老,会死。”篱落说着认真起来,坐直了身体拉着白衣男子的衣袖,问:“师父,以后我不能陪你了怎么办?” 白衣男子握着书卷的手一顿,看向篱落的眼柔了下来,他笑了笑,好似那初春融雪:“在九幽之地与人间交界处有个地方,能看见人的前世,人若想知道前世因果,便会去那里,你若不在了,我便去那里等你来找我。” 篱落看得痴迷,听罢又担忧道:“可我若转世投胎了,如何认得师父?” 白衣男子想了想,从怀中腰间取下一块兰纹玉珏递与他:“这块玉珏会跟着你生生世世,见到它,我便会认得你。” 篱落有些惊讶:“师父,这是你多年贴身之物,我从未见你取下过。” 白衣男子做为难状:“那怎么办呢,为师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你若不要,便还给为师。” 篱落忙宝贝的贴在胸口不给他,白衣男子笑了笑。 瑳兮玼兮,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空谷幽兰。 玉珏温润光泽,凝滑如脂,亭亭兰花与玉脂融为一体,篱落觉得他的师父就同这玉与兰一样,拥有了人世间所有的美好,便对这玉珏更珍爱几分。 篱落把玩了好一阵,忽的又问:“师父,你为我取名篱落,因为是在苇篱下捡到的我,那师父的名字是什么?” 少年精力充沛,好像永不知疲倦,更是静不下来,每隔一会就要叫他师父一声。白衣男子轻敛眼睫,翻了一页书。 篱落缠他:“师父,这本诗集你都看了好些时日了,你陪我说说话嘛,师父。” 白衣男子不理会他的玩闹,只道:“名字不是在你手里了吗。” “哦?”篱落便又安静下来捣弄玉珏的玄机,翻来翻去,举过头顶,对着斑驳树影投落下来的光线,他看到玉珏里刻着两个字。 “兰,卿,兰卿。” * 梧桐疏雨,庭前阶绿。篱落一袭黑衣修身,少年之气方浓,百无聊赖靠在檐下栏杆上 ,不甚专注地看着池塘里的红鲤,倏尔藏到假山后,倏尔探出头亲吻水面,不时抬头看向院门处,无人又看雨。 白衣男子轻推门扉,雨丝绵绵落在他青丝白衫上,见了少年展眉,唤声:“篱落。” “兰卿。”篱落乍然欢喜,跳过池塘跨入庭院,扑进白衣男子怀里,院里风清微凉,怀中暖意绵绵。 白衣男子轻轻拍他脑袋,责道:“唤我什么?没大没小。” 篱落下巴抵在白衣男子衣襟,听话的改口:“师父,你闭关多日,我好想你。” 白衣男子手轻轻按在篱落脑袋比了比,“篱落长高了,快赶上师父了,怎的还跟小孩子一样。” 篱落抿唇道:“若是长大不能同师父这般亲近,那篱落不想长大。” * 七、情生,别离 绿树浓荫,夏日是繁华万物的吟唱。束发之年,篱落已经长的比他师父还要高一些。知了苦生命短促,放肆歌唱,唱不乏自己,却唱得人昏昏欲睡,篱落同他师父最爱在烈日最盛时去后山清泉池中泡一泡,听着蝉鸣在午间小憩。可自篱落越长越大,师父便不同他一道泡清泉了,于是篱落总会等到师父先去了清泉池开始闭目养神后,再换好衣服悄悄的走进,然后猛地扎进池中,溅他师父满头的水,惹得师父罚他三天不准靠近清泉池。 这日篱落也换好衣服,想了个新主意,到了竹亭找到了幽窗后那抹清影,篱落便悄悄绕开潜入清泉池的另一端慢慢潜游过去,吓他师父一跳,鼓了气在水下越靠越近,水中那抹清影只穿了一条亵裤泡在水中,腰腹的肌肉清晰流畅,和玉珏一般如脂玉的皮肤被泉水包裹着,被水光掩映着,篱落差点失神,猛地破水而出,却不料那人先起了身,两人就这般撞在一起。 脚下一划,两人双双倒在水中,篱落下意识捞住他师父,一起向下沉了沉,白衣男子墨发在水中散开成花,眉眼中带着一丝慌乱,在幽碧的泉水中是那般惊心动魄,篱落搂着白衣男子的腰,两人肌肤紧紧贴在贴在一起,在这清凉的泉中,生出了热。 如此光滑细腻的触感,是幼时再如何亲密无间都不曾有的,篱落无法控制此刻蓦然升起的情愫,身体有了陌生的反应,是不受他操控的让人害怕的东西,却又那般引人沉沦,甘之如饴。 篱落几乎觉得自己要溺死在水中,师父滚烫的身体,师父湿软的眼神,师父虚扶着他肩臂的手,每一处都让他觉得自己正承受着水深火热。 很快两人便浮了上来,篱落还愣愣地看着白衣男子,手落在他不着寸缕的腰上,喃喃唤了声:“兰卿。” 白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往后退了退,尽量让自己话音镇定:“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唤我兰卿。” 篱落失了神,倒听了进去,又痴痴地唤:“师父。” 此后一连好几日,篱落都没见到他师父,燕老伯只说他还在南山,却不说到底在哪处。 篱落怀着愧,觉得冒犯了师父,又苦于少年那股难以言说的情愫,不敢面对,一开始是躲着的,随后久了不见他师父,又开始担心,是不是师父真的生气了。 他开始慌了。 找了好几日无果,篱落便明白了,师父有意避着他,他自然是找不着的,便失魂落魄的往南山崖顶走去,豁然光明处,白衣男子修长的身影正立在崖边,篱落下意识要转身,他不想师父烦他,却听白衣男子轻唤:“篱落,你过来。” 篱落垂首走进,像犯了错的孩子:“师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你不要生我的气了。”篱落说着眼眶泛了红,他从小便被抛弃,是师父将他养大,给他温暖,任他胡闹,纵他顽劣,一直陪在他身边,他是真的害怕失去师父。 “我怎么会生篱落的气。”白衣男子无声叹了口气,深出手抚过篱落的头发,如三月春风般和煦:“只是篱落长大了。” 篱落抬头,隐约觉得接下来师父要说的话会比平日任何的惩罚都让他难受。 “你总问我,为何常年待在这深山方寸天地里,不愿意去外面看看,南山虽好,久了却到底乏味,终不如山下热闹。” 篱落的心被这柔缓的字句悬了起来:“我知师父不愿惹凡尘喧嚣。” “非无脚下浮云闹,来不相知去不留。” 白衣男子眼眸清波随着山间万千流云而动。 篱落好像懂了师父没说完的话,鸟儿终要在广袤天空中翱翔,鱼儿的归宿也只能是宽阔无边的江河,他这个闯入世外之地的凡人,也该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地方去啊。 “师父,我若要走了,你会留我吗?”篱落还是想问,即便这个人早就给了他答案。 白衣男子不回头,良久道:“韶华易逝,为师自不能将你囿于此,天地广阔,你当去见识见识。” 风卷了云飞快碾过南山,白衣男子转身离开,留篱落一人在原地无措失神。 篱落在山头站了许久,日月一个轮转,他才迈开步子,从头到尾再游了遍南山,仿佛想要把这里的一草一木刻进心里,和那杜衡居,要最郑重的、最后的,再看一遍。 天色已深,兰园旁的小屋边,篱落久久而立,更深露重湿了他衣襟,他才轻声推门进去,坐在床边凝望着榻上那个白色身影。 “兰卿。”篱落无声的唤他,白衣男子没有听见。 篱落放轻动作,将手撑在白衣男子枕边,缓缓俯身,欲亲吻,往后岁月冗长,再也见不到这薄唇唤他篱落。 咫尺之遥这张脸是那般遥远,篱落不舍,他想就这样一直看下去,可没有人听得见他虔诚的祈愿,谁也不肯成全他,那双晃动在他生命里绝美的眉眼忽然动了动,眼帘半掀,篱落惊然紧缩瞳孔,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他竟半分没退,反而吻了上去。 那般短暂却缱绻,用尽他所有力气,注入他所有的情意。 篱落不容白衣男子推开他,不容这份平和的离别就此破裂,自行起身,后退几步转身跪下,深深一拜。 卷帘摇曳,人影不见。 直至天明,白衣男子只见篱落留下的书信一封,无须确认,便知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白衣男子定定看着山门外的方向,不言不语,不悲不喜。燕老头缓缓走到他身后,不忍打扰他,却到底惋惜:“公子,你何苦如此。” “这里不属于他。”白衣男子道。 燕老头深深叹了口气:“这里是他唯一眷恋的地方。” 白衣男子不回答了,忽然捂着胸口,闷哼一声,嘴角溢出鲜血。燕老头也不去扶他,任他站在原地良久,随后转过身来对他俯身一拜:“此后之事,便拜托燕伯了。” 老板痴痴地看着清池中的画面,心莫名地疼,他道:“后来呢,你再也没回去过吗?” ☆、第 4 章 八、羁鸟,孤坟 年少与君一别,天涯浪迹,再回首已是韶华逝尽,故人孤冢无名。 南山旧路,篱落一步一步往上,雪不知疲倦的飞舞,打在他轮廓深邃的脸上,篱落拢了拢披风,他已是肩宽胸阔,成年男人之躯,风雪冻人,他丝毫不受影响,手中紧握着兰纹玉珏,眼眸里踊跃着重逢的希冀,待他攀上南山,立在岁月百般摧残都淡忘不了的杜衡居前,望见了那处孤坟。 “篱落,回来了。”燕老头依旧是那般,岁月不惊的苍老声音。 篱落失了所有力气跪在地上,仿佛支撑他多年的力量在眨眼间不复存在了,他失了声般,吐不出一个字。 “公子不让我为他立碑,大概是在等你回来。” 篱落只觉得外界的声音好远,身体好重,他强撑着将自己挪到坟前,如同当年离开时一样,深深地一拜。 “师父……” “师父,是我错了,是我年少负气,气你狠心赶我走,我有千般不该,犯了此生最大的错,师父,你不要这样惩罚我,师父,你醒来看一看我,不要离开我,我再也不走了师父……” 篱落的声音已经沙哑到听不见,喉管渗出了血,沿着嘴角流下来,滴落在雪白的大地上,宛若一朵朵嫣红的花。 当年一别,竟是永年。 燕老头手上指纹纵深,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道:“篱落,这不怪你,是公子自己的选择,公子自知寿命将尽,不能再陪着你了,你离开,他也安心。” 篱落哽咽,喉咙生疼,闻言一愣,指节在雪地里扣紧,听燕老头继续道:“年少轻狂逆了天道,那是他的惩罚,他躲不过,便将最后的岁月留在南山,只是意外遇到了你,他本已时日无多,念凡人生命短暂,便想再争一争,多陪你几年。” “可天罚不等人,他多次施法延长寿命,都失败了。” 燕老头起身,道:“为公子立个碑吧。” 篱落失了魂魄,却不容许自己坏了师父的碑,小心翼翼地将手磨出了血也不敢落在碑上。 杜衡居兰卿之墓,爱徒篱落。 在世为师徒之缘,所有埋在心里未说出口的情意都刻在那两个字里。 燕老头待他立好碑,扫了冢前雪,道:“公子让我转告你,他对你说过的话都作数。” 都作数,都作数,好。 今后,换我守着你。 兰卿。 * 九、了却,痴怨 老板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走到了清池上,看着苍山负雪,杜衡居兰园下,篱落睡在雪坟墓碑旁,眉眼竟是带着笑意。大雪铺天的倾落,将那抹深色的身影掩埋,随后连凸起的坟也不见,只剩一片辽辽苍茫。 老板抬手,指腹划过脸颊,竟有泪。 “兰卿。你一直在找他吗?” 篱落眼神一刻也不离开老板的脸,眼中含着沉沉深情,点点头,“嗯,多少世,我也忘了。” 老板怔怔看着满池雪景,“还找吗?” 篱落才终于艰难地挪开视线,眼睫垂落,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意:“不找了,我累了,带我去往生崖吧。” 老板微微一愣,随后缓缓抬脚,清池在他脚下漾开一圈圈波纹,篱落跟上了他。 清池到往生崖这段路,走得比之前来过的无数次都要长,篱落脚步愈发虚浮,他竭力抬手,想要抓住前面那人的手,终是无力的落下。 终有尽头,老板回首,篱落望着他,话音苍凉:“我不能再陪你了。” 下一世,下下世,都不能了。望着那双眼,他没法说出来的话,哽在心间。他为追寻那抹白色身影,强将执念化作念力,生生世世将自己一魂一魄留在人间,苦苦找寻他的转世,将记忆还给他,去赴他与兰卿之约,找到九幽之地与凡间交界处,找到那个忘却前尘的人,默默陪在他身边。可天道不容,再这般冥顽不灵,他终将灰飞烟灭,连做个陌路客的资格都将失去。 “兰卿。” 前世的情与憾,悔与怨,和千百世轮回的痴心执念,都化作一缕风,将痴情人儿的心润湿。 篱落靠近,在他微凉的薄唇上落下一吻,不知是谁的泪沾湿了两人的唇。如前生兰园小阁榻上篱落吻他一样,缱绻深情,片刻即分。 情人怨缘浅,抓不住。篱落仰身,把最后的不舍留在崖顶,跌落千丈深渊,万丈红尘。 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离开南山一步,兰卿,你我就到此为止了。跳下往生崖,便能斩断前世因果,生生世世不再结缘,愿做个淡薄无情之人,再不乱心,再不困情。 老板再不同于往日将所有诀别淡然看在眼里,篱落抽走了他所有的力量,他不能再维持那个风轻云淡的自己。 他看过太多人纠缠不清的前世,独独看不见自己,如今连篱落的前世,都只能看清篱落,那个白色身影是谁,篱落望着他的眼在和谁永诀?他眼中的深情和眷恋,遗憾和不甘可是对他? “在九幽之地与人间交界处有个地方,能看见人的前世,人若想知道前世因果,便会去那里,你若不在了,我便去那里等你来找我……” “可我若转世投胎了,如何认得师父?” 老板握了握手中冰凉,竟是那块兰纹玉珏。 一念间,记忆重拾,将他填补成一个完整的人。 黄泉之地,奈何桥边,守桥人的叹息回荡在往生崖:“天罚无情,公子若还有人放不下,也只能抹去前生记忆,永生放逐三界之外,玄黄之地。” 纵使有兰珏为信,生生你路过我,我识你不得。 “篱落。”他呼唤。 苦你为我生为我死,这次我定要抓住你。 老板纵身跃下往生崖,抓住那个人的手,拥入怀中。 云层为界,命理之线已断,因果了却。 * 十、故人,旧恩 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 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燕老头坡着脚攀上往生崖,苍颜白发,声声叹息:“苦是苦生生世世,人呐,最逃不过情之一字。” 燕老头从怀里摸出了匕首,轻轻阖上眼,用尽所有力气削断了手臂,嫣红喷洒处,有深绿藤蔓汩汩长出,藤蔓以燕老头血肉为养料,疯狂蔓延,扎入往生崖底,刺破云层,纵身而下,逆天道而行之,将往生之人从轮回之路生生拉了回来。 悬崖边,老头的躯体被吸噬殆尽,苍颜眨眼干枯僵硬,化作树枝扎入土石中,藤蔓交缠而发,渐渐枝繁叶茂,树盖遮天。 藤蔓将那一黑一白两抹身影轻轻放在地上,随即虔诚地退下,默默无声,在风里深浅。 老板闭着眼紧紧地抱着篱落,黄泉他们一道去,篱落的下一世,不能忘记他。 篱落发现自己脚踩在坚硬地土地上,猛地抬头,撞进那人深邃的眼,与南山杜衡居那抹白色清影一般,醉三春丽色,化凛冬细雪。 “兰卿。” 他们没有死,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篱落,我们回来了,你再也不要离开了。” “师父。”篱落恍惚,他做过太多这样的梦了,梦里他追寻千百年的人就这样唤他篱落。 “公子,你记起来了。”往生崖便巨树发出声音。 “燕伯,你为何……”兰卿看着那颗树枝丫顶着天,树干东西而开,像是拥抱清风,拥抱无根的魂灵。 篱落抓紧了他,道:“燕伯在你走后,一直在人间徘徊,指引每一世的我找到生死之界,找到你。” 兰卿眼神沉重,良久缓缓叹气:“燕伯,你何苦。” 巨树摇了摇枝叶,招来一阵风:“公子不必自责,是我甘愿如此,若非公子相救,我这条贱命早就灰飞烟灭,公子为救我逆了天道,才招来天罚。若非我,公子与篱落也不用生别千百年。” 兰卿闭了闭眼:“那算哪门子天道,是苍天不仁,再来一次,我一样如此。” 巨树似是笑了笑,枝叶沙沙作响:“公子的恩情我还不尽,只能做到这里了,就让我守在这往生崖,代替你去为那些苦命人引路吧。公子的天罚已结束,这玄黄之地荒寥,篱落生生寻你太苦,便莫留在此了。” “我亦是滞留人间的孤魂,看尽了人间悲欢,千百年指引痴心之人来此找寻前世,以将此当做使命刻画在心,公子无须为我惋惜,见你们历尽艰辛终成眷属,我便放心了。” 巨树的话音消失在风里,逐渐归于沉寂,一白一黑的身影立在树前,双双合手,深深一拜。 * 十一、旧梦,归寻 前尘如梦,蹉跎千载,幸南山依旧 。 两人交握的手紧了紧,相视一眼,跨出了往生崖,跨过清池,跨过客栈,跨过所有轮回中的苦寻,又见南山雪。 长长的脚印是两人虔诚的信念,将洗尽千山万水的追寻,不负千载轮回的执着。 篱落伸手接了几粒雪,一切就像梦一样,“兰卿,我们再也不离开这里了好不好。” “好。” 忽然篱落停住,想起什么了一般蹙起了眉。 “怎么了。”兰卿抬手拭去落在他眉间的雪。 篱落道:“我们当时已经跳下往生崖,命理之线已断,你我之间的缘分是不是已经……” 兰卿停在他面前,轻轻一笑,那抹色彩,是篱落每一世轮回无边黑暗里最温柔的光:“现在开始,便是新的命运,你我将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