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拾遗录》作者:羹一瓢 文案 诡诈多变东亚小醋王攻vs高岭之花禁欲系执拗受 艹天日地流氓富家公子攻vs作天作地傲娇多情戏子受 为了不造成阅读障碍: cp:白啸泓×季杏棠(青梅竹马) 穆柯×白若玉「殷梓轩」(骨科、ntr) 没有流行元素,叙述缓慢,文风变态 决裂沟堑,白啸泓该用什么办法留住一个执拗到底的人。白若玉是季杏棠的软肋,他便把这个人绑来了,却不想白若玉带着一个复杂的身世,成为另一个人的复仇傀儡,潜伏在他们身边多年…… 第1章 1930年冬,上海法租界,白公馆偏院香榭小櫊。 正值隆冬,天寒地冻,北风呼啸,地上还覆着层白雪。三更天还不到,小櫊里已盈满了橙黄色的光,丫鬟仆役乱成一片,吱吱呀呀的叫唤声湮没了墙外打更人的更声。 “白小爷,你莫乱动,快些下来!” “是啊!小心伤着!” 老嬷嬷高举着双臂,旁边的小丫鬟也是一脸的惊恐,她和声细语的说,“白小爷,您悠着点儿,让管家扶你下来,赤着脚踩在雪上会生了冻疮。” 仰头一看,只见房顶上有一人高挑着身材凭风而立,昏黄中也看得出肤色大抵与屋顶的雪融为一色的双脚暴露在寒风中,不止如此,身上也仅一件白色绸缎锦衣,他居高临下的看着院子里闹哄的一团,纤腰一转,袖管里半露出两根手指头指着老嬷嬷唱道,“我前世做何罪孽。” 老嬷嬷眼里含泪看着他,说道,“好孩子,你先下来”,这一会又泣不成声,掩面哭泣起来,“造孽啊!” 管家已经把梯子搬了过来架在墙根上准备爬上去,屋顶上的人嗔瞪了他一眼,有些激动,“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他作势要一跃而下,管家忙止住了动作,无奈的看着他,突然听到敲门声,他小跑着去开门。 小櫊的朱漆木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位男子。敞开肩上搭着的呢子大衣里头是一身黑色西装,衬衫的领带还没来得及打,应是匆忙赶来。他摘了厚呢礼帽递给一旁的管家,露出线条硬朗的脸颊,冷峻的眉,狭长的眼,眼角有一颗销魂的小痣,稍稍冲淡了他的硬朗。 管家忙接过帽子招呼着他进去,弓腰欠礼,“二爷,您总算是来了。” 来人名叫季杏棠,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季二爷。季杏棠本在自己的公馆休息,接了一通电话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低沉醇厚嗓音传来,“大哥怎么样了?” 管家走在他旁边把他往院里领,答道,“白小爷砸了白爷的脑门子不说还捅了白爷一刀,请来的大夫正在内屋里治着伤。白小爷怕是吓着了,自己爬到了屋顶上说什么也不肯下来,仆人们怕他突然癔症了要往下跳都在下面拦着接着,您不来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季杏棠快步往里走,绕过了甬道旁的假山亭榭,耳边就传来嘈杂声,他喘了口气走到了墙根前,众人一看季杏棠来了,都道一声二爷好。 屋顶的人看见他来,不再时说时唱,只仰起脸莞尔而笑。薄凉的月光把他的容颜照的清楚,柳叶眉含情目,皮肤白的跟透着明能发光似的,仿佛那皮子下不是血肉而是白雪。 院子里的嘈杂声息了,只剩下几声踏雪提灯的窸窣声。 季杏棠一手接过身旁丫鬟的灯盏,一手伸向他,缓和着声音说,“梓轩,深更半夜的别胡闹,小心伤着自己,听话下来。” 白若玉保持着嘴角的弧度,缓步走动起来把瓦砖踏的啪嗒响,没有丹青水袖,他也作势甩了甩衣袖,戚戚哀怨的唱道,“我前世做何罪孽,沉劫海,落火坑,倒不如一死为强。” 他一走,底下的仆人也跟着移动,生怕他一不小心跌下来。 季杏棠循着他的步子,宽慰道,“天大的仇天大的怨你也得先下来再说。” “好啊,你一出《占花魁》好唱给我听,是我剥了你的衣裳,丢了你的鞋儿,把你往雪地里一撇,你还想让我做一回万俟公子怎么着?” 《占花魁》唱的是:正值寒冬,雪花纷飞,乡绅恶霸万俟公子强行把西湖名妓王美娘掳到舟中,狠心地将她的外衣鞋子剥去,撇在十锦塘上。 众人循着清冷的声音回头,只见白啸泓头上有一处血痕还没来得及包扎,腹上的伤口绑着绷带被宽大的睡袍掩住,他看起来眉目英挺、细致温文,但有一双犀利如鹰隼般的眸子,直摄住白若玉,也摄住了众人。又都道一声白爷好。 白若玉被他的声音吓到失了神,脚下一滑,跌下了屋檐,一群人忙惊叫着往前面涌,季杏棠忙把手里的灯盏扔在了雪地里,伸出双臂去接,人就轻晃着沉甸甸往怀里一落,一院子人这才都一抹汗抒了口气。 白啸泓微微挑着眼角,霸道而内敛的盯着季杏棠。 季杏棠看了看臂弯里的白若玉,他的眼睛格外的清澈漂亮,只是现在低垂着睫毛看不真切,他被吓到了,不发一言蜷缩着手脚在发抖。季杏棠把白若玉交给了管家带到房里去,又让丫鬟们也跟着去伺候。 季杏棠把身上的大衣取下来搭在白啸泓肩上,嗫嚅着开口,“大哥,你的伤……” 白啸泓转身往回走,“不碍事。” 两个人进屋在沙发上坐下。白啸泓翘着二郎腿往沙发上一坐,一只臂膀舒展开来搭在靠椅沿上,一只手两指夹着雪茄。 季杏棠给他倒了杯热茶,又抓着壶把往自己杯子里添水,他开了口,“大哥,若玉才小十七岁,身子弱气短,经不起折腾。” 白啸泓喷吐着缭绕的烟雾,挑了挑嘴角,“难不成我把他请回来菩萨一样供着当他的孝子贤孙。他经不起折腾?今天捅我一刀明天捅我两刀,保不齐三刀六洞都给我使上。” 季杏棠知晓自家大哥是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地位仅次于帮会大亨杜金明。白啸泓一贯心狠手辣雷厉风行,不准许有人背后戳他的脊梁骨,更不允许有人太岁头上动土,今晚白若玉真是让他跌了面了。 他只抿了口茶淡淡说,“实在不行,让他去我那儿住。” 白啸泓翘起一条腿,对着季杏棠转起脚尖,目光下移满是不屑和玩味,“哦?他捅了我凭什么我不能捅回来,难不成让我白挨了一刀。” 季杏棠眼底泛起些波澜,却是哑言,“大哥……” 白啸泓嘲笑他,“还当自己是殷王府里的小喽啰,人呐,就是改不了贱骨头的毛病。” 白若玉原叫殷梓轩,是清末王爷家的娇少爷,本该衣食无忧,可这辛亥gm革了帝王根,王府跟着气数已尽,殷王爷驾鹤西去,本还苟延残喘的殷王府彻底垮台。有道是贵命贱身,少爷的皮子娇贵好看,若玉流落民间跟着戏班子学戏。 季杏棠大他五岁,父亲母亲都在殷王府里做事,他从小和若玉一起长大,父亲去世的时候,还是殷亲王出资给父亲安棺下葬,直到王府树倒弥狲散,与若玉分开和母亲流落市井。主仆之情有兄弟之情也有,他和若玉之间的情谊和羁绊仅此而已,没有半点儿龌龊的想法,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也是缘份使然,十二岁那年母亲罹疾撇他而去,遇着了十七岁的白啸泓,两个人跌跌撞撞拜到青帮老大杜金明门下,一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摸爬滚打到了十年才到了这么个位置,兄弟情义自不必说。 崛于市井,上流社会喜欢什么白啸泓就喜欢什么,别个把铜细都砸在戏子身上,他也捧戏子,挥毫如土一掷千金的捧。这就逮着了在北平刚登台唱戏的白若玉,白啸泓就在最热闹的上海大戏院对面给他专门搭了个天蟾舞台,说是金蟾纳财讨个吉利才取了这么个名字,还给他在白公馆旁边建了个风雅的香榭小櫊,好让自己金屋藏娇。 他捧过很多人,玩腻了也砸了钱谁也不欠谁,身边的男伶女伶流水似的来去。只是这个白若玉是块硬石头,第一次见面,白啸泓还有些绅士风度,拱手行这厢有礼,说两人都姓白五百年前就有些渊源,白若玉知道他的身份却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瞧都不正眼瞧他,只说,我姓白白在皮面上,你姓白黑在骨子里。他还想纠缠,白若玉把他送来的金银细软珠宝翡翠一股脑全砸在他笔挺的西装上,可是把白啸泓给惹恼了,二话不说把人绑来了白公馆,圈卷在金丝笼里。 季杏棠得到消息,三番四次想把若玉救出来,白啸泓想干什么他用脚趾头都想的出来,白若玉死都不让他得逞,今个儿还捅了人。大哥不肯放人他也无能为力,何况他是给自己挨过刀挡过枪的大哥,次次碰壁只得隐隐作罢。 季杏棠被白啸泓盘剥的不适,不想辩解,没说两句话就离开去看若玉。 白若玉自己裹着被子蜷缩在席梦思床角,耷拉着脑袋抵在膝头,嬷嬷丫鬟给他端热水来让洗热水脚他不肯,暖和的衣裳也不肯穿。老嬷嬷苦口婆心的劝导,“白小爷,您要是冻着了,折了命我们也赔不起啊!” “你们都先出去吧”,季杏棠走进门来。 仆役们见二爷来了都唉声叹气的退下,季杏棠吩咐老嬷嬷熬些热粥来。他在床边坐下,轻轻拉起若玉的手腕,“梓轩?” 冰凉的手腕感觉到了温度,若玉抬头见屋里只有季杏棠一人,紧绷的身体才稍舒展些,他垂着眼低沉着声音抽噎,“哥……哥……我把他捅出血了……我……我差点儿把他杀了……” 季杏棠轻抚了抚他的头发,笑着说,“在刀尖上混日子的,要是你一刀能把人捅死,岂不是白混了这么多年。” 若玉紧紧抓住了季杏棠的手,摇着头说,“哥……我不想呆在这儿,我想回北平找师傅。” 季杏棠脱手擦了擦他的眼泪,笑着说,“这有什么,想回去就送你回去。再者,上海也有许多戏剧大家,送你去拜师学艺他们也不敢跌了我的面儿。你要是不想唱戏了,帮着你成家立业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怎样都好,你说怎样就怎样”,他轻轻用指尖骚首,语气里有些无奈,“梓轩,你在这儿也好,最起码外面的人不会来找麻烦。大哥那儿我去说,你安生待着,等我都安顿好了就接你走。” 若玉破泣为笑,老天爷待他不薄,只是什么时候能出了这白公馆,不过季杏棠在他就安心。他拢了拢棉被说,“冷极了,脚心都凉透了。” 季杏棠起身离开床沿,俯身端来了热水,摆摆手让他过来,“泡个热水脚就暖和了。” 若玉一撇嘴,“我不”,他伸脚触到了季杏棠肚子上,“小时候都这样暖脚的。” 季杏棠拿他没办法,解开了西装外套,把棉坎夹也解开,撩起来衬衫下摆,若玉就隔着背心把脚贴在他热乎乎的怀里,贴着还不老实,脚趾头在他腰肋间来回的摩挲。季杏棠感觉到了透骨凉,他也不动怒,若玉小时候,侧躺在床上一蜷身子,小手小脚全贴在他肚子上来回挠他痒痒。 若玉赤着脚穿着薄水衣,枕着鹅绒的靠垫,盖着丝棉的锦被,斜躺在床上,双脚在季杏棠怀里取暖,季杏棠看着他长而密的眼睫,笑着说,“下次可不许这般胡闹,大哥要是再来你先给我打电话。” 白啸泓端着嬷嬷刚熬好的八宝粥倚在门框上,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无波无澜,“我的人你也敢动。” 季杏棠回头看见大哥冷冽的眸子正盯着梓轩,他缓缓起身把若玉的脚塞进了被窝里,边整理衣服边走向白啸泓,接过了粥碗说,“我来。” 白啸泓抱着膀子自下而上的打量他,哼笑一声又把目光游弋到若玉身上,“季二爷撩了衣裳给戏子暖脚,你可真是有脸了。不喜欢穿鞋是不是?明天我就找人来把你房里全铺上红毡再覆上一层羊毛地毯,你想赤脚到什么时候就赤到什么时候。不喜欢穿衣服是不是?房里给你安上暖气,你想光到什么时候就光到什么时候。” 若玉裹紧了被子闭上眼假寐,他一眼都不想多看白啸泓,这个霸道又蛮横的男人。季杏棠把粥碗放到了床头柜上,若玉不想让他两头为难,捧起粥碗在两人的注视下,一声不吭的喝完,裹上被子一背身倒头就睡。 季杏棠熄了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 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季杏棠说,“有件事本来想明天再说,今天凑巧就说了。” 白啸泓点了点头。 “老头子那边儿出事了,湘姐到处找人帮忙。” 季杏棠口中的老头子就是他们的师傅杜金明,湘姐是杜夫人,豪放直爽可谓女中豪杰。早在清末民初,上海的帮会势力延伸甚广,“黄埔四帮”名声极盛,是以杜金明、林骥昌、穆如松、叶臻四人为首的帮会,后三者在发迹之后就开始洗白,林骥昌做起了药材生意,穆如松开了矿场,叶臻谋了个党国的官,只有杜金明还开着赌场做着地下走私的生意。他手里有有三大赌台,皇苑、豪冠、鑫鼎,皇苑归自己所有,其余赌台分给了自己麾下两大得意门徒,豪冠由白啸泓管理,鑫鼎由严肇龄管理。三方势力雄居上海滩法租界,相互合作也相互牵制。 白啸泓问道,“出了什么事儿了?” 季杏棠说,“老头子和浙江督军家的大儿子苏少宁一起去上海大剧院里听玉兰春唱戏,苏少宁给玉兰春喝倒彩被老头子带人打了,再去听戏,督军把老头子关进了督军府的大牢了,湘姐希望我们想办法出手去救。” “老头子是黑白两道都吃的开的人物”,白啸泓有些好奇,“玉兰春?老头子栽她手里了。” 季杏棠派出去的眼线把事情的缘由交代的清楚—— 杜金明瞒着湘姐早霸占了玉兰春。那天苏少宁请玉兰春去唱戏,恰逢她发了小烧,知道苏少宁的权势不比杜金明低,只得带病登台。玉兰春从“出将”的门帘里上场,甩了一下水袖,移步到舞台中央,想要把肩上的垂带踢到肩头,连踢三下也没踢上去。谁都知道玉兰春是杜金明捧的人,苏少宁故意找茬喝起了倒彩,唷——好——小乖乖真是好功夫!就这一句让杜金明拉不下脸,杜金明被气的火冒三丈,甩手给了苏少宁腮帮子一巴掌,怒骂道:妈的!在上海滩竟然有人敢在老子头上拉屎,怎么拉的,我让他怎么吞下去!杜金明一挥手,地痞流氓市井无赖蜂拥而上,苏少宁活活挨了一顿打。打完人才知道他苏少宁是浙江督军的大公子,他怎么能让儿子白白受了窝囊气,这就下令把杜金明给押进了牢房。 白啸泓听完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在上海滩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他平静的说,“老头子是自作自受,可怜了湘姐了。” 季杏棠问道,“那,是我们出手,还是交给严肇龄去办?” 白啸泓说,“我们当然要出手,不仅要办,还要办的漂亮”,他转头对季杏棠说,“我记得苏二公子还欠着我们赌场一屁股债。” “是,苏少九出了法租界也没回老家,眼线说他现在在英租界里滥赌。” “就从他入手,交给你去办。” 季杏棠有些犹豫,不是怕力不能及把事情办砸了,而是自己一走,若玉那儿怕是又要出了事端,他试探性的说,“大哥,英法租界向来互不交涉,我自己去怕是……” 白啸泓哼笑一声拍拍他的肩膀,“你季二爷吃得开,别给我打马虎眼”,他指了指自己脑门上的伤痕,“这儿可是被若玉宝贝儿给砸出血了,那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别人问起来我怎么说?” 季杏棠干脆和他明说了,“大哥,看在我和你出生入死的份上,别为难若玉。” 白啸泓闻言一把搦住了他的脖子,猛地一甩让他后背抵在墙上,死死钳制住他,笑里藏刀,“你也知道和我一起出生入死了十年,他白若玉和你处了多长时间”,白啸泓攥住他的衣领猛地一扯,衬衫衣扣崩掉了两颗,季杏棠的肩膀上露出一个牙印,白啸泓指着那个牙印,冷清的说,“还记得吗?我早说过有了这个戳,你就是我的人,谁要是敢动你,我就把他剁碎了扔到黄浦江里喂鱼。你季二爷当我说话都是放屁怎么着?” 季杏棠咬着牙猛地一推让白啸泓踉跄着后退,他低头垂着眼帘整理衣领,“大哥,我早说过不可能,于你不可能于若玉更不可能,你不要妄加揣测把气撒到若玉身上。” 白啸泓又咄咄逼人的靠近,“妄加揣测?你不是殷家的狗,凭什么对他殷梓轩好?刚才你在做什么,他配吗!” 季杏棠之所以年纪轻轻闻名上海滩,除了能力和手段,江湖最看重“义”字,这也是青帮的信仰。淮阴侯对老妇人也尽义不怠,留下一饭千金的美谈,更何况殷王爷于自己有葬父之恩,于情于理都该报答在殷梓轩身上。季杏棠抬起头毫不躲闪的与他对峙,“我也不是你的狗,你可以的他为什么不可以!”意识到自己对大哥有些过火,抒了口气侧身离开,平静的说,“你不愿意去就算了,若玉如果出了什么事端,大不了一刀两断。” “你该知道我的手段。” “我和他一起下地狱。” 两个人都闷着火不欢而散,季杏棠出了香榭小櫊的门,白啸泓也要回白公馆,他从季杏棠身旁侧过,嗤笑一声,“我可真是自掘坟墓引狼入室了……” 很长 第2章 这晚季杏棠也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草草吃了些汤食就开车去了英租界。 他先去了聚宝茶楼,找张靠窗的桌子坐下随即叫了一壶乌龙茶。跑堂的把茶端了上来,他并不急着吃,只把茶盏的盖子取了下来侧放在茶盏的左边,使得盖顶向外,盘底朝里。跑堂的一瞧心里有了数,这是青帮的规矩——挂牌,也即一种接头暗号。茶楼掌门唤了眼线来,季杏棠盘问了一番,将茶盅里的茶水一饮而尽,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离开了茶楼,开车去眼线说的盛福赌场。 盛福的老板林盛荣在英租界的地位比杜金明在法租界的地位还高一些。上海的帮会势力如同各占山头的土匪,各领地盘互不干涉。就好比杜金明在法租界里是响当当的大亨,却从来没进过英租界半步,也告诫自己的儿子门徒不准随意踏入英租界的地盘,免得被人绑架,这也是为什么苏少九在法租界欠了一屁股债还能安然无恙在英租界赌博的原因。 季杏棠还真是服了苏少九这小子,仗着自己的爹是浙江督军惹了不少道上的人,捅下的漏子不少,却是屎盆子一扔,擦了屁股就跑。 季杏棠来到盛福门口,下了车进了赌场,四下瞅了瞅发现了苏少九,他爹年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俏公子哥,苏少九也差不了哪里去,只是看着眉清目秀的,却是个登徒浪子一脸的纨绔相。季杏棠在他对面找个位子坐下,以便时刻观察他的动向。 苏少九近来手气很差,逢赌必输。这厮决定孤注一掷,把兜里的100多块大洋全都掏了出来往赌桌上一押,赌得热火朝天,大喊一声,“押二点!” 赌客们一看他要玩儿真的,都围了上来等着庄家摇缸开骰子。苏少九屏住了呼吸,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了,庄家得意的问了他一句,“押二点,不改了?” 苏少九哼笑一声,“上了赌桌哪儿有悔退的道理,你赶紧开就是。” 庄家缓缓开缸,骰子的点数清清楚楚暴露在众人面前,三点!庄家含蓄的笑了笑,捻着小胡子哼着小曲儿,盖上摇缸轻轻摇了摇。 这个庄家可是得意忘形犯了大忌了——照赌桌上的规矩,一局揭晓,一定要等赢的吃、输的赔,在台面上把赌资结算的清楚,收支两讫,然后再把摇缸盖上,连摇几下把骰子的点色全换了,再重新开赌。刚才庄家被这么多大洋冲昏了头,不等赌资结算完毕就盖了摇缸。 这个破绽被狡猾的苏少九看了出来,刚才还脸色煞白,心蹦蹦直跳,现在却脸色忽的一转,决定耍一回赖,他笑嘻嘻的说,“我赢了,是二点,你该赔我了。” 苏少九在众目睽睽之下面不改色的耍了赖。庄家不由得恼火,“你小子眼花了吧,明明是三!” 苏少九不慌不忙的深情的撇了一眼摇缸,“是二,的确是二,不信你在开缸让大家伙瞧瞧。” 庄家从那一眼中恍惚惊觉自己的疏漏,恨只恨自己心急把刚才赢钱的证据摇没了,怕是一开缸真成了二点,他忐忑的再次开缸,怕什么来什么,还真就变成了二点! 苏少九得意洋洋的伸出手说,“就说了是二嘛,刚才你看错了,赔我钱。” 庄家没接他的茬,他相信群众的目光是雪亮的,高声嚷嚷,“大家刚才都看到了,是三点,这小子耍赖!” 他希望有人可以出来仗义执言,可是大家伙心里也明白,赫赫威名的林盛荣谁不知晓,又有几个敢惹?这个毛头小子只身一人就敢抓着一个小毛病不放,明目张胆的耍赖叫嚣,他是什么来头?靠着哪个山头?谁家的贵公子?多大的身量?万一说错了话站错了队,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人们选择沉默。 季杏棠在对面抽着雪茄,不由得摇了摇头哼笑,这小子很机灵也很会找死。 林盛荣得到消息,用江湖切口盘问一番,探探底细,才知道这小子是浙江督军的二公子,他不由得冷笑一声,“你这黄毛小子当真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你若是嫡出的大公子我还能让个两三分,妓娼生的次子也敢来撒野,今天就让你看看谁的拳头硬!” 林盛荣脸一沉吩咐下去,“不能坏了赌场的名号,把他‘赢’的钱给他”,然后厉声说,“关门,收档。”林盛荣说完扬长而去,众人被吓了一跳,立马作鸟兽散奔走急逃。 季杏棠把烟蒂在真皮沙发上按灭了,“关门,收档”是暗号,就是要掏家伙拾掇这小子了。 苏少九被人戳了脊梁骨,还在嘴硬,“我看谁他妈敢动小爷!我爹是浙江督军,你们敢动我得挨个蹲大牢!” 林盛荣不齿,他跑江湖的时候这小子还在女人怀里吃奶呢。他正要命人动手,却被季杏棠拦住了,他温柔和善恭谦有礼站在林盛荣面前,双手抱拳向他一拱手,“敝人季杏棠,苏少九乃我门徒,刚才的事还望您海涵。敝帮手下的人有脱节之处,我定会转告家师,徒弟不晓事理是师傅管教不严,多有冒犯。朝廷有法,江湖有理,光棍不做亏心事,天下难藏十尺身。该责需责该打便打,但你我是一道之人,赔礼不周之处长可以截,短可以补,还请您息怒。” 林盛荣只知道季杏棠是法租界里有名的人物,倒不想这么年轻,小字辈也有礼有节,但他还是余怒未消,阴沉着脸。 季杏棠看了一眼苏少九,这厮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他莞尔一笑,走到苏少九面前把他“赢”来的钱财双手奉上,又自己出资加倍奉还,颇为诚恳的说,“赌资双倍奉还,还请林老赶紧重新开业,莫耽误了生意,届时敝人定带着兄弟们来捧场。”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季杏棠礼数周全不卑不亢,斯文儒雅的无可挑剔,再僵下去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季杏棠体察到林盛荣脸色稍悦,忙叫苏少九前来认错,苏少九知道他们的手段,要是不服个软他非得缺胳膊少腿,有人给他台阶下,他求之不得,刚要开口,林盛荣打个哈哈,摆摆手,一场风波就此收场。 季杏棠化干戈为玉帛救了苏少九,他天生有一种人格魅力似的,这样处变不惊有风度的男人,谁不喜欢呢? 等两人出了赌场,季杏棠打开了凯迪拉克的车门请苏少九上车,“苏二少,可否赏脸一聚。” 苏少九扯了扯西装,哼了哼嗓子,“看在你救了小爷的份上,小爷就赏你这个脸,不过小爷不稀罕你救,你不来,那老头子也不敢真把我怎么着!” 苏少九蹦跶着坐进了副驾,季杏棠笑了笑坐进了主驾,“砰”关上了车门,他递了根烟给苏少九,“苏二少还记得我吗?” 苏少九凑着季杏棠递来的火,点着了烟销魂的吸了一口,思索了一会儿,“你说你叫季杏棠?认得,豪冠的二当家嘛。”苏少九手一抖烟掉在裤腿根上烫了个洞,他赶紧拨弄掉烟和烟灰,打开车门要下车,自己傻不隆咚上了“贼船”了,人家来要账了,得赶紧跑。 季杏棠看出了他的意图,俯身先他一步握住了车把,苏少九一下抓住了他的手。季杏棠在他耳边说,“苏二少别急着走,你裤子上烧了个洞,这么下去多不体面。” 车里弥漫着暖湿的熏香气,像麝香一样浓郁,而季杏棠身上带着洋皂淡淡的清爽味道。季杏棠覆在苏少九背上,一想到这个人要来讨债加之突如其来的气息把他吓了个激灵,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靠这么近想对小爷耍流氓!” 季杏棠刚才见他要下车条件反射俯身过去握住车把,现在倒是想起来,手被牢牢抓住动弹不得,他无奈的说,“我没有别个意思,只是你抓着我的手,说我耍流氓好像不太合适。” 苏少九这才反应过来,手心都热潮了一片,他忙松了手扭头笑嘻嘻的说,“好哥哥,刚才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身无分文,你让我回家找我爹,一定把欠你们的钱全还清了。” 季杏棠脱了手,还没等苏少九系上安全带,一踩油门开了车,他淡淡说,“在外面结下这么多梁子你八成也没脸回家”,他一转头看着苏少九说,“你放心,豪冠不缺你欠的那几个钱,我也不是来讨债的,况且……”季杏棠想让他放松下来,调皮的眨眨眼,“况且我还有求于你苏二少。” 苏少九在外面赌的昏天黑地,回去没法跟父亲交待,他干脆就不回去。季杏棠是句句说到了他心窝里,尤其是最后一句,一听他说有求于自己,忙摆起了谱,“哼,坐你的车是小爷看得起你。说吧,我这个人最讲江湖义气,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 季杏棠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行,刚才季某未表明来意,害苏二少烫坏了裤子,先去大百货买两身体面的衣服聊表歉意。其次,相逢一场是缘分总该我请你吃顿饭。再者,出门靠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我高攀二少还来不及,就把二少在各个赌场欠下的赌资以朋友的身份全还了,不知道这个朋友二少愿不愿意交?” 苏少九心里乐开了花,碰着这么个傻蛋还真是天上掉馅饼了,他心里偷乐嘴上却硬着呢,“诶?别想着拍我马屁,有什么事儿直说。” 季杏棠忙笑道,“二少果真是仁义过人,我倒不才江湖人称一声季二爷,张口就有求于你实在羞愧,不过这都是浪得虚名。于心有愧的是劳烦了二少。这么着,我听凭二少吩咐,你若是还满意,到那时我再劳烦你赏个脸,解决一桩小麻烦。” 哎呀,这话把苏少九听的心花怒放,季二爷给他做小跟班,说出去是多么有脸面的事,一想到能在外人面前显山露水,心里甭提多美滋滋的了,他一把揽住季杏棠的肩膀,故作老成的拍了拍,嘴里的话却是俏皮的紧,“好哥哥,你莫不是狐狸变的、吃人的精气长大,能说善道巧舌如簧,这是勾引谁和你好呢?” 季杏棠绷不住嘴笑出声来,与他相视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个朋友算是交上了,苏少九因为赌好多天都没有正经吃过东西,这一天什么也不干,反正傍了个傻蛋,他出钱自己胡吃海喝起来,从大宝饭楼的山珍海味吃到路边小摊的零食点心。 这会儿正拿着香草榄往季杏棠嘴里塞,“你尝一个、尝一个。” 季杏棠都开始怀疑苏少九是不是小叫花子充担冒牌货,要不然就是上辈子做了饿死鬼。 苏少九嚼了嚼果脯,“噗”吐出核来,“什么呀,你不知道,在家里吃饭搞得跟慈禧太后似的,得验毒得少吃,想吃这些个东西门儿都没有。我爹疑心病忒重,说个话都得嘴贴着人的耳朵,你说我吃的好吗?” 季杏棠侧过脸贴着他的耳朵笑道,“像这样?” 苏少九耸了耸肩膀,被他搞的肉都麻了,“咦——就是这样。现在知道我有多惨了吧,还是一个人在外面自由自在。” 季杏棠若有所思,浅笑着轻声说,“我也没吃过这些东西,以前是吃不起,现在是吃不进,还是在家里好。” 苏少九没听清他在嘀咕什么,走在路上随手摘了一个路边摊架上的糖稀人,季杏棠掏了一块大洋给摊主,摊主无奈的说找不开,苏少九一扬手,灿烂的笑着,“他有钱着呢不用找“。 说完他又摘了一个递给季杏棠,季杏棠只瞧了瞧说太过甜腻又插了回去。苏少九伸出舌头一舔水渍渍的嘴唇,“确实。” 等苏少九吃喝够了,天也差不多黑了,两个人回到车上,季杏棠问道,“苏二少还想去哪儿玩吗?还是订宾馆休息。” 苏少九往车座上一躺,摸了摸自己餍足的肚子打了个饱嗝儿,一咧嘴,笑意漾出一个小酒窝,“哥,叫我苏二少多显得生分,叫我少九”,他又说,“我想去泡个澡喝点酒再睡一觉。” 季杏棠笑着说,“好。” 苏少九问道,“哥,你说你这么大的身量,出门也不带着保镖,你就不怕有人打劫或是把你绑票了。你好歹也是爷,却连个司机也没有。” 季杏棠微微浅笑,他不是不带保镖而是不喜欢让他们跟着,贴身的保镖都在不远处穿着便衣隐藏了起来。他只说,“这儿又不是法租界,没有多少人认识我,我看起来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区别,自然不用害怕有人绑票勒索”…… 苏少九洗完澡看见桌子上放了一个盛满紫红色葡糖酒的高脚杯,他嗅了嗅,酒酸味倒不明显,扑鼻而来的是香草和雪松的清香气。 季杏棠端了盘水果进来,苏少九边擦头发边说,“哥,我喝不惯洋人的马尿,苦涩的要命还没有一点劲头,这玩意儿还挺贵,有钱可真烧包。” 季杏棠坐在床上,漫不经心的拿起一个梨子,左手把梨右手拿刀,手指灵活的转动,一转眼的功夫均匀的削下一圈的果皮,粗细深浅均匀如一,一刀到尾不曾中断,完完整整扣在果肉上。 苏少九看傻了眼,竖起了大拇指,“诶呀!哥你功夫了得啊。” 季杏棠把梨子递给他,笑着说,“没发迹之前,我就是卖水果的穷小子,这点儿功夫还是有的。” 苏少九咬着白生生的梨子,若有所思,“哥,我看你年纪也不大,这就成了声震上海滩的季二爷了?你还是卖水果出身,混到这个位置,得受多少苦挨多少刀啊?” 季杏棠看着桌上漾着浅波的红酒,想起了白啸泓,他们是受了不少苦,可刀子全挨在白啸泓身上。季杏棠点了点头,云淡风轻的说,“嗯。那个是我从法国人手里弄来的拉菲,在木桶里放久了有些木头味,不过挺醇的,待会儿可以尝一尝。” 苏少九喝了酒,四仰八叉往大软床上一躺,笑着说,“哥,亏你瞧得起我,不瞒你说,我娘是窑子里的女人,要不是我爹就大哥一个儿子,他才不肯把我接回家里去。明面上他们叫我一声苏二少,背地里喊我狗杂种,不过那都无所谓,我爹认我我就是苏家的种……呿,我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谁身上没有点儿让人一揭就疼的伤疤,萍水相逢,季杏棠也不想知道太多,轻轻给他盖上了被子,轻声说,“行了,你早些歇着,我就在你对面房里,有什么事儿来找我。” 半夜的时候苏少九真就敲了他的门。季杏棠推开房门看见苏少九站在门口揉眼,见他开了门,苏少九抱着枕头往他床上一攘,缩进了被窝里,嘀咕着说,“隔壁有人干那种事,女人叫唤的我睡不着”,他又一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捂住了耳朵,“你这儿也听得到。” 季杏棠躺在一旁给他翻了个身,顺便捂住了他的耳朵,“我帮你捂着,安心睡,你睡着了我再睡。” 苏少九闷哼了一声,嘟囔着说,“明天我想去赌马,那个赌资太高,你带我去。” “你去过跑狗场没有?能赌狗“。 “赌狗?没玩过。” “和赌马一样,隔行不隔理,明天去看看?” “好……” 不像在赌场里趴在桌子上一睡一整夜,不吃东西不洗漱睁开眼就赌,苏少九舒服的睡了一回好觉,直睡到日上三竿。季杏棠安排了侍者服务,给他留了信——下午五点,有人接他去逸园跑狗场。 下午黄昏十分,跑狗场门前车水马龙,异常热闹,季杏棠已经在那里恭候多时。苏少九一下了车直接穿过人群去找季杏棠,隔着人流看见季杏棠单手抄着裤兜四处瞅望。他跑了过去笑着说,“哥,你在宾馆等我一起来不就得了。” 季杏棠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看你睡得香没好意思叫你,我出来先提前安排一下”,递给苏少九一根烟又说道,“门票没忘带吧?” 苏少九刚吃了东西不想吸烟,揽着季杏棠的肩膀往里走,“带了带了。” 进了大门,苏少九一阵兴奋,这儿比赛马场还大,到处插着英国小旗。中间是一大块空地,被围栏圈成了个大圆圈,沥青浇筑了赛狗的跑道。栏杆外围是阶梯座椅,坐着白皮肤黄头发的英国人,也有西装革履的中国人。 第一次看跑狗,苏少九觉得非常新鲜。伴随着一阵西洋乐器的打奏声,一些半大的孩童每人牵了一只狗走入赛场。苏少九数了数,一共十二只狗,这些狗身上都穿了彩衣,每只狗彩衣的颜色都不同,彩衣上还有一到十二的编号,这些狗进场后就列成一排,等候在场地中央。外语夹杂着国文,哄嚷一片。 季杏棠领着苏少九找了个位置并肩坐下,对看的正入神的苏少九说,“少九,你猜哪只狗会中了头彩?” 苏少九摸了摸下巴打量那些扭屁股的卷毛狗,“哥,要说赛马我还看得出些名堂,让我相狗,我是第一次,看不准。” 季杏棠笑着说,“马和狗虽是不同的种类,但总有相同之处,你不妨猜猜看。” 两个人正在交谈,肤白貌美的赛狗票推销员走到他们面前,恭谨的说,“先生,是否要补买彩票?” 见苏少九还在犹豫,季杏棠爽快的说,“这样吧,少九,每号买十块钱的”,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张120块银元的庄票付给了销售员。 苏少九看着他这么大手笔,一脸的吃惊,“哥,你全买了,那不是稳赢吗?还赌个什么?” 季杏棠把彩票交到苏少九手里,“我平常不经常来这里,少九也是第一次来,既然来了,何不玩的痛快?对你,这点儿钱还吝惜不着。这些彩票,每只都押了,总有一只会中了头彩,就送给少九,第一次图个吉利。” 苏少九故意拱手严肃的说,“哥,这可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你对我好,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以后你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 季杏棠轻声一笑,“说到做到?” 苏少九拍拍胸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季杏棠收拢了人心,目的已经达到,他却一本正经轻松的说,“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聚在一起开心开心”,跑狗场里响起来电铃的响声,季杏棠说,“客套话就不用多说,赛狗就要开始了。” 苏少九便不再多说些什么,专注的盯着赛场。隔了一分钟,铃声又响了一次。随即,跑道的端线上忽然蹦出来一只“大白兔”,循着跑道风驰电掣一般跑了起来,紧接着,拦着跑狗的短线闸门一开,12只狗就追着“兔子”比着往前飞奔。 那只领跑的“大兔子”绕着跑道飞奔了五圈以后到达了终点,其他的狗也抵达了终点:头奖5号、二奖7号、三奖10号。随着布告牌升起,全场欢呼起来。 喜欢风和速度是男人的天性,苏少九还沉迷其中意犹未尽,季杏棠冲他说道,“怎么样,少九,还算精彩吧。” 苏少九稍缓过神,应答,“哥,这可是比赌马还新鲜的玩意儿,太好看了”,他难掩兴奋指着“大白兔”说道,“哥,那兔子跑的最快,什么时候你开个跑兔场让我去玩,铁定比这还刺激。” 季杏棠笑着说,“兔子?哦,其实那是长的像兔子的领跑狗,是西洋人专门培养出来的,它的特点就是跑的极快,用来领跑最适合不过。这种狗名贵的紧,而且数量稀少,一般场合都是难见一面。好像叫什么柯、柯基?我记不太清楚了”,他又问道,“想要吗?弄一只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苏少九再“无赖”也知道脸面二字,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让人家破费实在过意不去,他摆了摆手说不要。第二轮赛狗又开始了…… 等苏少九看了个尽兴,天也黑了,出了跑狗场他还恋恋不舍的回头。他进来车里,季杏棠说让他先等一会儿,转身又进了跑狗场。苏少九刚才兴奋的出了一身汗,这会儿也在车里坐不住,就下了车透透气,刚离了车门没两步,自己眼前霎时乌漆麻黑,接下来就是毫无预兆的一阵拳打脚踢。 季杏棠回来一看,苏少九正把麻袋从自己身上弄下来。他大吃了一惊,差点儿把手中牵着柯基犬的狗绳扔了,他忙上前把苏少九扶起来,关切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苏少九揉着脑门没心没肺的笑道,“咳,八成是欠了哪个赌场的钱,拿我出顿气呗!这帮王八蛋下手真狠,还好小爷机智护住了脸。” 苏少九下了车保镖八成也没注意,这才让人钻了空子。在英租界发生这种事,自己也不好出手。季杏棠有些疑惑,苏少九欠下的赌债昨天就已经还清了,这是……有人报私仇了。 苏少九看见他牵着的“大白兔”惊喜的叫道,“哥,你把这狗弄回来了,花了不少钱吧。” 季杏棠把栓狗绳交到他手上,推着他上车,关严实了车门。喘了口气说,“先去医院看看,我再送你回宾馆。” 苏少九抱着柯基狗,爱不释手的揉搓他软绒绒的狗脑袋,笑着说,“不用,就是骨头有点儿酥,没什么大事儿。” 去医院一检查,苏少九最后一节腰脊骨被打的有些错位,大夫一动手给他正位,直把他疼的嗷嗷叫。他忙捂住了嘴,生怕门外的季杏棠听出端倪。 休整了一晚,季杏棠把来找他的正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苏少九听完哈哈大笑,就这点儿破事儿,还值得季二爷来巴结他。翌日他们就启程回了浙江督军府,苏少九还对花花世界留恋的不得了,季杏棠只说,趁着养伤也回家消停几天,他可以报上季杏棠的名号,随时到上海滩法租界来玩。 苏少九是主要人物,所以先出场了 第3章 杜金明打了苏少宁以后日子可没怎么好过,他被关在督军府的私人牢房里。这个私人牢房设在督军府后花园的一座假山下,不走进太湖石堆砌的小门,谁也不会想到地下是这么恐怖的地方。地牢很高,上面的顶是用太湖石堆砌起来的,顶上不时会有水滴透过缝隙低落下来,地面上也仅铺了一层干草,墙壁上是凹凸不平的石头,上面缝隙间漏下的一点儿阳光,成了唯一的光亮。杜金明每日的饭菜只有一碗糙米饭放了几根咸萝卜干,真是狗仗人势,看管牢门的仆役也敢对他指手画脚。杜金明心中愤满不平,他堂堂上海大亨在自己的地盘遭人毒打还被绑架了,他自己脸上没有光彩,徒子徒孙也脸上无光。可督军是大军阀,手里佣兵几万,真是撕破了脸皮,他们帮会的人也不占上风。杜金明只能每天在牢里发牢骚,“啸泓!肇龄!你们在哪里?快来救我!” 季杏棠带了十根金条盛在礼盒里,和苏少九一起“闯虎穴。”到了督军府门口,他把金条交给警卫,请他进去通报,就说季杏棠求见。 苏少九一手抱着糖糖,一手拉着他往里进,“哥,做这些麻烦事儿干什么?直接跟我进去呗!” 苏少九擅自给柯基犬起了名字叫糖糖,他觉得这狗是季杏棠送的,该留个纪念,就叫它棠儿,后来一想把季哥和狗相提并论不太合适,就叫它糖儿,他又嫌糖儿叫不顺口就干脆叫糖糖。 季杏棠浅笑着摆摆手,“少九,本就是唐突冒犯,再坏了规矩,我拉不下脸来,你先进去,我等候通报。” 苏少九别不过他的“江湖规矩”,大摇大摆进了督军府。 警卫进去禀报,把金条交给了苏督军。彼时苏督军正在客厅里逗鸟,警卫来通报,苏督军还以为是来闹事的,对着鸟吹了口口哨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警卫答道,“就他一个,不过是和二少爷一起来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苏督军乜了一眼刚跨进客厅的苏少九,“在外面儿疯够了,肯回家了。” 苏少九大模大样往沙发上一躺,抱着糖糖习惯性的揉搓它的脑袋,理直气壮的说,“我在外面没欠债没惹祸。我季哥在外边儿,赶紧让人进来。”他就不说被人打的事儿。 苏督军是武夫出身,爱极了自在。苏少宁的性子随他娘,是娇生惯养的少爷,没一点儿魄力。他是真心喜欢苏少九这机灵的小子,他和自己像,如果他肯务正业,他更喜欢。不过他在外面戳了祸,苏督军一般都不插手,好煞煞这小子让他收敛些。加上苏少九生母的缘故,江湖里开始传开苏少九是不受重视的“狗杂种。”白啸泓却一早调查的清楚,看的透实,即使惹了苏少宁也不能惹苏少九,这才让季杏棠去收拢他。 苏督军慢条斯理的说,“你小子倒是有能耐攀上季杏棠了”,随即脸色大变,“我倒要看看他季杏棠有什么本事,也敢一个人闯我督军府!” 苏督军表面上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其实对季杏棠还蛮是敬佩的,年纪轻轻就混了个二爷当,年轻有为在上海滩那个虎踞龙盘的地方屈指可数。再看看他送来的十根金条,心想,这季杏棠果然是个人物,明事理会办事。他对警卫说,“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季杏棠进来了,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没带一个保镖也没带什么武器,气宇轩昂的走进了客厅,拱手行礼很体面的说,“苏督军,季某久仰大名,一直想来拜访,今日亏得苏二少才有此机会。” 苏督军上前迎接也说起了客套话,“季老板,你的大名在上海滩如雷贯耳,你光临可是使我这儿蓬荜生辉啊。” 苏督军请季杏棠坐下,苏少九把他拉到了自己旁边,季杏棠又说,“哪里,鄙人不才。督军驻守沪浙一带,护一方平安,人人称赞不已,今日有幸目睹督军风采,此生无憾。” 大公子苏少宁走了进来,看见季杏棠,暗暗一笑,心想:还不是为了杜金明吗?你们帮会的人再有能耐,还不是得觍着脸来求我。他故意装起了糊涂,“呦,什么风把季二爷吹到我督军府来了,欢迎欢迎。” 苏少九最受不了哥这个冷嘲热讽的劲儿,开口说道,“我请来的,有意见同我说。” 苏少宁哼笑一声,翘着二郎腿往沙发对面一坐,等着看一出好戏。 苏督军笑道,“确实,不知季老板今天来所为何事?” 季杏棠也不想多理睬苏少宁,端起了佣人递来的茶杯,揭开茶盖,把飘在上面的一层茶叶吹到一边儿,轻轻的抿了一口,然后盖好茶盖,把茶杯放到茶几上,不紧不慢的说,“苏督军,大家都是爽快人,我就开门见山的直说了。今天来拜访,确实有件要事和您商量。” 苏督军心里清楚他是来给杜金明求情来了,脸上不露声色,一本正经的说,“不知是什么要事?” “大哥想要办个公司,想请督军入股”,季杏棠不先提杜金明的事儿,先给苏督军来点儿好处,后面再说杜金明的事儿,自己才有些主动权。 “入股?”季杏棠又让苏督军高看一眼,“那我需要投多少钱?” 季杏棠严肃的说,“分文不要,只要督军肯赏脸,股份我们出资奉上。” 苏督军一笑,“这怎么好意思,这不是做了赔本买卖?” “督军的名望可比银元钞票值钱多了”,季杏棠继续说,“我和大哥还有杜老筹资1000万,准备开一家烟土公司,做地下买卖。如果督军愿意加入,所得红利,五五分成。督军不必出资,只需向部下打个招呼,保护烟土的运输即可。” 苏督军作为军阀手握重兵,北伐的劲头过了,自己的部下很久都是闲散待职,一方面啃老本,另一方面收保护费,早晚要坐吃山空。季杏棠说的这种无本买卖,一方面手下的人有事情做能提高自己的威望,另一方面有利可图,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他自然要应下。 苏少宁虽然对杜金明心怀芥蒂,可他知晓其中利害,谁不想发财呢?他跟着父亲应下。 季杏棠也终于奔向了主题,“即为盟友,杜老板也是投资人,还望苏督军、苏大少大人有大量,先把杜老板放出来啊。” 苏督军不再理会,他只板了个面,实在的事儿让儿子自己去说,明明是同龄人,苏少宁在他眼里就比得上人家一根脚趾头,让他自己去说,还能锻炼一番。 苏少宁明白父亲的意思了,也不能让季杏棠在督军府作威作福,他说,“放人可以。第一,玉兰春必须亲自上门敬酒赔罪;第二,上海大剧院上打我的人要向我磕三个响头;第三,在上海所有报纸上登一条新闻,说杜金明在督军府的地牢里吃咸萝卜干饭。” 季杏棠一听,这家伙想要钱更想要面子,没有见好就收还提这么过分的要求,这样一来,老头子脸面何存,大哥的脸面何存。 一直没有开口的苏少九说了话,“哥,过分了哈。” 季杏棠始终保持着绅士风度,轻笑一声不紧不慢的说,“苏大少,你提的条件我无话可说,不过您先听我讲一讲这样行不行——第一,玉兰春一介女流之辈 ,您大人有大量何苦和她过不去,况且她早已是杜老板的人,倒不如我把醉香楼的头牌清倌人送给你;第二,上海大剧院里的保镖也都是上海滩的好汉,其中还有我的徒弟,男儿膝下有黄金,真是让他们叩了头,心里也不服气,再者万不可把事情做绝了不给人留后路。倒不如让他们给公子摆一桌酒席,化敌为友,也便于日后合作;第三,杜老板也是有头脸的人物,况且已是六十高龄,做晚辈的怎能看着他颜面无存,报上的消息可不可以这样说——季杏棠去到督军府谢罪,罚酒三杯。大家和气生财,您看同不同意?” 这些话说的苏督军心服口服,儿子现在连人家的脚趾头都比不上了。在加上苏少九在一旁添油加醋,季杏棠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杜金明救了出来。 苏少宁顺眼看了看父亲的表情,无话可说,离开了客厅。苏督军也出了门去安排留季杏棠吃宴的事儿。 等客厅只剩下他和苏少九,季杏棠才长长的抒了口气,这事儿可算是了了,还多交了个朋友。他说的心焦口渴,没有像刚才那样慢条斯理的喝茶稳住气场,而是直接端起茶杯大口喝茶。 苏少九还没从刚才的氛围里缓和出来,他的两个大眼珠子紧紧的盯着季杏棠看,他深深的折服于这个男人的魅力,他的好哥哥,有胆有识羡煞了旁人,和他认识的纨绔公子地痞流氓一点儿都不一样。 季杏棠喝完了茶,放下茶杯才发现苏少九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看,他轻笑一声正要起身,苏少九伸出胳膊抵在他后面的沙发上把他围了起来,一点一点的靠近,苏少九着迷似的想尝尝那沾了片茶叶的薄唇,刚要轻吻了一下,季杏棠直接冲破了他的围箍坐了起来,“少九,你想干什么?” 苏少九站起来用手背粘下他嘴角的茶叶,笑着说,“哥,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我只是看你刚才喝茶的时候嘴唇上沾了片茶叶,我刚摸过糖糖,一手狗毛,不知道怎么去擦而已。” 季杏棠意识到也许是自己敏感了,笑着说,“你直接告诉我就好。” 杜金明被救了出来,一看来人,不是白啸泓也不是严肇龄,而是啸泓的小弟季杏棠,他只身一人闯虎穴保住了自己的颜面,杜金明意味深长的拍了拍他的手背,是个好小子。季杏棠只说,是大哥谋算好让自己来的。 杜金明、苏少宁各让一步,即使还憋着火也没有脸面再纠缠。大家和和气气吃了一顿酒宴,宴罢又一番促进情谊的交谈,夜幕降临,季杏棠也要送杜金明回上海。 两人出了督军府坐上了车,苏少九跑过来敲他的车窗,“哥,你先下车我有话和你说。” 季杏棠摇下车窗玻璃,“少九,有话直说就好。” 苏少九坚持让他下车,主客有别,季杏棠亦不好推诿。两人行至督军府侧门,苏少九突其不意的把季杏棠往墙上一按,季杏棠毫无准备被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季杏棠很生气的推开苏少九,责问,“你这是干什么!” 苏少九又贴了过来,双手撑在墙上不让他走,盯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哥,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别走或是也带我走。” 苏督军与他身为姬子的娘胚珠暗结,碍于身份,苏少九从小跟着娘在妓院长大,整天看着女人花枝招展奴颜媚骨使劲浑身解数去讨好男人,他觉得讨厌至极,更怨恨自己风流的爹。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那群女人没事儿就寻他的乐子,把他打扮成小美人安排去给客人跳舞,在一堆舞妓里他傻愣着还被人甩手掴了一掌,那个时候他最小最白嫩排在第九个,从此人就唤他九哥儿。等苏督军派人来接他回家的时候,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瞪着水汪汪的眼,稚气未脱的说,叫九哥儿。苏督军乐不自禁,忙说九哥儿好、九哥儿好,家里就一个男孩子,“九”能表示系出名门,人丁兴旺,又与“久”同音,苏督军当即就说,叫少九。这个名字在苏少九看来,当真是一辈子的耻辱,可是季杏棠这么叫他他就不讨厌。 在季杏棠看来,这个孩子天真的可爱,错把巴结当成了对他好,又想起在沙发上他分明是想亲吻自己,他缓过神淡定自然的说,“少九,我不怪你,十八岁听见女人叫唤都开始不自在,这是人之常情,可是……” 他打断了季杏棠的话,“我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女人叫唤!”苏少九倔强的盯着他,他的好哥哥真是让人恨不得把他的嘴用另一张嘴狠狠的堵住,这个男人让他又爱又恨的心痒痒,自己怎么就着了迷了。 季杏棠依旧不紧不慢的说,“可我是个男人是你哥,你不该对我存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季杏棠当真没有一点儿窘迫,倒让自己显得幼稚,为了不弄僵两人的关系,苏少九败下阵来,放下胳膊,低着头小声说,“哥,我冲动了。” 季杏棠拍了拍他的肩膀,依旧温和有礼,“我说了不怪你,可能是我有某些地方做的不当,让你产生了误会。行了,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去,有缘再见。” 季杏棠转身离开,苏少九心里空落落的,他稍放大了些声音在他背后喊道,“你知道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瞧得上我!” 苏少九不该动心思在一个没有心的人身上。季杏棠根本没把这小子放在心上也没有回头,上了车一溜烟回了上海滩。 第4章 季杏棠回到上海已是第二天夜里,他第一要务是把老头子送回杜公馆然后去向白啸泓汇报情况。本来想打一通电话,又想顺道去看看若玉,便亲自来了。白公馆外守门的警卫,一看是季杏棠没人阻拦,因为白啸泓下令,无论什么时候见季二爷来了都不许盘问阻挠。 季杏棠走进了客厅,屋顶熠熠生辉的水晶灯还亮着,大哥不在管家嬷嬷也不在。他只好顺着楼梯向二楼走,还在走廊里就隔着门房听见肢体碰撞的声音,季杏棠慌了脚步匆忙跑到门口,使劲拍打着房门。 拍了没两下,白啸泓打开了门,季杏棠一脸茫然的看着他问道,“若玉呢?” 白啸泓随手把沾了汗水搭在额前的头发往后一捋,招手唤来在二楼打扫卫生的嬷嬷进屋收拾一下。对季杏棠说道,“也就你季二爷敢这么大摇大摆闯我白公馆,不过也只有你能。” 季杏棠也要跟着嬷嬷进屋,却被白啸泓拦下来了,清冷的声音还带着些要挟,“不是若玉宝贝。” 季杏棠跟着白啸泓进了书房。白啸泓往椅子上一坐,听着季杏棠汇报情况,听完淡淡说了一句,“办的不错。” 季杏棠从他敞着的睡袍看见他腹上的绷带已经拆了,豁红的刀口也正在愈合,他说,“大哥,注意身体,玩儿也要有个分寸,让兄弟们找些干净的人来别染上外面的脏病,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 白啸泓很厌烦他这种说教的语气,小时候是故作老成的神拐子,长大了是教书先生样的唠叨鬼。他只淡定的点了一根烟,等季杏棠走到了门口刚要转门把出门,冷不丁冒出几句话,“混到这个位置,越是看起来一本正经的越是一肚子黑水,你当你比别人有多干净。自古笑贫不笑娼,你要是再年轻个四五岁不比出来卖的差,你哪里还用得着爬刀山下火海,我说的对不对,狐狸变的好哥哥。” 季杏棠像是被什么定住了,苏少九为什么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打,这就得问他的好大哥了。白啸泓又说,“我要是不派眼线跟着,还不知道你季杏棠交援人脉的方法是交援到床上去。” 季杏棠转了转门手把,稍侧过头平静的说,“清者自清。只是他才十八岁,大哥派去的人把他的一节腰脊骨打错位,医生说幸亏发现的及时,不然很可能会瘫痪。” 白啸泓觉得自己被季杏棠逼的要发疯,自己不仅引狼入室还送羊入虎口。他在青瓷烟灰缸里按灭了烟蒂,缓缓打开抽屉拿出一幅画,没有裱框四开大小,边缘已经微微泛黄还有些褶皱,那一年自己也才十八岁。这是白啸泓画的第一幅画,画上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穿着汗渍褂留着刺猬头,胸前挎托着水果篮子,拿着白生生的梨子,踮着脚尖把梨子递给路人。他特意在他眼角点一颗小痣,点完了,糖儿告诉他,是右眼。这幅画曾一块大洋转手卖给一位老太太,她说像自己的孙子她很喜欢,这让他们挣了第一桶金,发迹之后他托人四方打听才把这幅画找了回来。白啸泓把台灯开到最亮,轻轻触摸了一下小人儿的脸,指腹移到灰色的汗渍褂上,他轻笑一声,那个时候自己和市井无赖一样也爱玩爱赌,他常输的分文不剩,便连哄带骗让糖儿把衣服全脱给自己,然后把他的衣服在旧货铺里典当,换了钱再去赌,糖儿没有衣服穿,只好光着屁股在被筒子里缩一整天。自己若是赢了钱他的糖儿便有衣服穿,若是输了钱他的糖儿明天还得继续光屁股。糖儿告诉他,一整天都在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那个时候若是安分守己,和他一起卖水果卖字画,干干净净的做人,清贫的过一辈子也无所谓,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做那些事让他恨透了自己,两个人一见面免不了都憋一肚子闷火。这种不可言说的感觉在他的心田扎了根,带刺的藤蔓生根发芽缠绕心脏,勒的疼的时候,就像在心里养了一条毒蛇,獠牙猛在心尖咬了一口,他只能忍着活该他自作自受。 季杏棠出了白公馆去到香榭小櫊,进了房间地板上果真全铺了羊毛地毯,他在门口看了一眼,若玉穿着睡袍依靠在床上,沉浸在手中的杂志里,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来了。他换了拖鞋走进门,唤他一声,“梓轩。” 若玉抬头见季杏棠来了,伸手拍了拍床梆示意他坐,“哥,你干什么去了,一周都没来看我。” 季杏棠笑着说,“我去浙江有些事办,没来得及和你说。诶?刚才看什么呢。” 若玉翻了杂志给他看,指着.浅斟.那一刊栏给他看,“哥,这儿有个笔名.砚台.的作者写了篇关于调侃戏剧的文章,不过好像不是中国人,直言不讳毫不揶揄,是个有趣的人。我看了他前几期写的文章,一些生活琐事都是闲情逸致。我在这儿没什么事儿干,全靠着他的文章消遣。” 季杏棠问他,“大哥也不让你去天蟾舞台唱戏?” 若玉背了手压在脑袋后,一骨碌眼珠子说,“他是想把我在这儿耗死。平日里爽快的时候带着人回自己的公馆乱搞,不爽快的时候来我这儿作威作福要挟几句,市井无赖的劣性扎了根了,没得救。” 若玉拉了他的手撒娇,“哥,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我出去走走,我就快腐烂在这儿了。这么活着,我还不如找根绳子吊死得了,下辈子投个好胎。” 季杏棠想了想,笑道,“嗯——刚把老头子接回来,洗尘宴的时候我一定想办法带你去,可不能因为这点儿事儿妄害了你的命。” 寒暄了几句,季杏棠叮嘱他好生休息。出了香榭小櫊绕过白公馆,他抬眼看了看,书房还亮着灯,他压低了帽檐深抒了口气,没什么好说的再无岁月可回首。 第5章 三天后大雪初霁,不知道季哥想了什么办法,若玉如愿以偿的出了金丝笼,穿着季杏棠前两天派人定制的黑色西装,庄重中带着些大男孩的稚气,沉稳中带着伶人的灵动。季杏棠开车在香榭小櫊外等着,他就欣喜若狂的上了车。 季杏棠见他这么高兴,笑着说,“梓轩,我先送你去汇中酒楼,我派人备了一桌吃食,你吃过后有人带你去大世界转转,那是我的心腹,不用担心,晚上八点我在大世界门口等你。” 若玉笑着说,“哥,记下了”,他在鼻子前闪了闪说,“把车窗打开些吧,车里的香味太浓郁我受不了。” 季杏棠说,“外面刮风冷着呢,你来也不知道把大衣捎上。”他在路边停了车,把大衣脱给了若玉,刚摇下车窗玻璃,就看见白啸泓的车停在旁边。 白啸泓下了车,叮嘱了司机几句,司机就开车转道离开。白啸泓径直的走向了季杏棠,打开门往副驾上一坐,说道,“把车窗关上。” 若玉哼了一声,起身把大衣披到季杏棠身上。季杏棠拢了拢有些尴尬,他说,“仅稍开一些缝隙算了,一来免得谁惹了风寒,二来味道确实重也有些闷。” 见两人没有说话,季杏棠稍微摇上些车窗玻璃,三个人再不发一言。 季杏棠车里四角都放了沉香,白啸泓说喜欢这个味道,还说,坏事做多了沉香能用来安神。白啸泓信佛,也不算信仰,只是年少时常和季杏棠去城隍庙,有时拜佛上香求平安,有时找半仙儿算算命。在城隍庙他还送给季杏棠一个沉香佩环,只是穿长衫的时候还能佩戴,一身西装挂哪儿都不合适。白啸泓很喜欢沉香,它集天地灵气,汇日月精华,蒙岁月积淀,“沉”得惊世,“香”得骇俗,在他心里,这世上能配上沉香的也只有季杏棠一个。 快到岔路口的时候,季杏棠说,“大哥,我先送若玉去订好的酒楼。” 白啸泓在熏香中小眯了一会,睁开眼打了个哈哈,随口说道,“都是去吃饭,何必费那个劲,不准转弯,直接载着若玉宝贝去隆兴。” 两人闻言愣了愣,季杏棠先回过神说,“大哥,若玉去那种地方……” 白啸泓轻蔑的笑了笑,“怎么,是跟着你季杏棠去吃饭,又不是送他去陪酒。” 今天到隆兴的是什么人,白若玉看出来了,他这是想故意让自己难堪,这个人总是让季哥左右为难,他面不改色淡定的说,“去就去。” 杜金明早已守在门口亲自迎宾。这次请来的都是亲信和老伙计,亲信自然说的是白啸泓和严肇龄;老伙计林骥昌和穆如松。倒是想和叶臻聚一聚,可他一把老骨头硬的很,惹了军阀满门抄斩,贤侄也流落民间。来的小辈就是各家那些少爷公子哥,平时不怎么见面,趁此机会大家聚一聚。 到了隆兴门口,趁着白啸泓上前问候,季杏棠把若玉叫到一边,“梓轩,我交代你几件事,到时候别乱了分寸”,他看见若玉点了点头,说道,“隆兴酒店里都是道上有头面的人物,财大气粗傲在骨子里,他们若是说弄你的身份,身正不怕影斜,含笑了之不必放在心上;到了以后有两桌酒席,一桌是长辈,一桌是小辈,我不能和你同桌,你自己说话行事注意些分寸,也不用刻意拘谨,谦恭有礼即可;宴罢还有事情要谈,便不能先走,你可以跟着同龄的小辈娱乐,不愿的话,我让管家开车来带你去大世界转转。” 若玉点了点头,“嗯,记下了。” 宴席开始,季杏棠跟在白啸泓身后落了座,老头子和湘姐坐东,林骥昌和穆如松是长辈也是座上宾,白啸泓和严肇龄是两大门徒自然也是上座,把老头子救出来的是季杏棠,他身份座次最低,却比直系门徒严肇龄还有些面子。互相寒暄了几句,先敬了酒,尔后一家人似的谈笑风生起来,无非是叙一些旧情讲一些江湖上的客套话。 谈笑间,季杏棠推脱着小酌了两杯,因为有些担心若玉的情况,便先借故离开。不出他所料,若玉没进包间而是在一楼的大厅里坐着嗑瓜子,季杏棠稍皱了皱眉头快步下了楼。 若玉见季杏棠来了,拍了拍手心的瓜子穗,起身问道,“哥,宴席还没有开始吗?” “嗯”,季杏棠单手抄兜笑了笑,“大哥有些强人所难了,我现在就叫人送你回去。” 若玉挠挠头笑道,“我没找到地方而已,哥,你快回去吧,免得让人说你摆谱。” 季杏棠笑了笑,“我有什么谱好摆”,他拍了拍若玉的肩膀,“走吧。” “让他来这儿吃个饭就强人所难了?”走了还没两步,白啸泓的声音从后背飘了过来,像定海神针一样定住了两人的步伐,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正在这时,隆兴酒店门口的旋转玻璃打开,走进来一个男人。男人大约二十来岁的样子,没戴帽子,外面的风吹乱了他原梳的整齐的头发,他边走边整理散在额前的细碎短发,然而他看起来并不狼狈。穿着马靴带着肩章,墨绿色的军用披风因为他矫健的步履和从玻璃门缝窜出的凛冽寒风向前飘动。眉眼深邃让他看起来气势逼人,然而见到大厅里的三人,他开嘴一笑露出一颗俏皮的小虎牙,俨然是年轻气盛的大男孩模样,他摘了手上的白色丝帛手套上前问候,“白哥、季哥,我来晚了。” 来人名叫杜子豪,是杜金明的亲儿子,杜金明为了这个儿子愁得不得了,本想着把帮会大亨的位置交给他来接手,也免得打下的江山落到外人手里,可这个儿子不爱钱爱权,偷偷跑出去跟着世叔叶臻参加北伐,叶臻兵败如山倒,还不肯“回头是岸”,整天挂着绿皮“招摇过市。” 杜子豪为人确实豪爽,和两位帮会大哥的关系也不错。他认出旁边眉清目秀的白若玉,上海滩的白爷一掷千金给他建了个天蟾舞台还轰动一时,是很得宠的小兔子,只是这种场合他来好像有些不合适。 白啸泓同他握了握手笑道,“子豪,你来的刚好,杜老那儿还等着我和你季哥,若玉就先麻烦你了。” 季杏棠嘴角颤了颤,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 杜子豪看不出其中端倪,只觉得是白啸泓宠极了人家,走哪儿都想带着,那种场合若玉又上不得台面,只得把若玉交给自己,他笑着答应,“这次多亏了两位大哥才把家父救了出来,这点儿小事又有什么麻烦。” 季杏棠点了点头,若玉跟着杜子豪进了小辈聚会的包间。 打开房门,屋子里坐满了人,有穿西装蹬皮鞋的阔少爷,也有和杜子豪一样穿马靴带肩章的当官的,最引人注目的是还在奶娘怀里喝奶的小娃娃,还有一个穿着一身粉红西装打着碎花领带的“异类。” 两人到来的时候桌旁有七八个人,还有一个位置,很明显是留给杜子豪的。 那个穿着骚包的阔少爷先吼道,“子豪来晚了,罚酒三杯”,他瞥眼看见了若玉,定睛打量了一会,忽地调笑道,“哟,这不是白爷的若玉宝贝?怎么到这儿来了,来的不巧没有位置了,干脆哥哥的腿让给你坐”,说着他跨出一条腿来。 若玉记得季杏棠的话,不理会他的轻佻,转身要走。 杜子豪拉住了他,“锦笙开玩笑的,用不着生气。” 林锦笙是林骥昌家的二少爷,是上海滩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不务正业,在外面交了一堆狐朋狗友,爱玩爱乐爱风流。 若玉摇了摇头,不卑不亢的看着众人说,“我没有生气,确实不巧没有我的位置。” 包间里传来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张妈,你带着樗儿先出去吧,给白老板让个位置。” 此时张妈坐在桌旁最不起眼的位置,她始终想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让她带着小少爷来赴宴,还吃着奶的孩子懂个什么联谊,她低着头起身,缓缓躬身欠礼,“欸。” 说话的人叫穆桦,是穆如松家的大少爷,看起来温文儒雅谦和有礼,眼神都带着些缱绻的温柔,在这些人中看起来最平易近人。 若玉和杜子豪入了座,只是若玉有些不自在,他一旁是林锦笙,另一旁是一个和杜子豪一样穿军装的人,那人倒不是穷凶极恶,也是长相很体面的人,只是看起来放荡不羁,眼神凛冽不带一点儿温情,稍稍让他舒服一些的是穆桦坐在他对面 。 杜子豪自己罚酒三杯,人齐了也能开桌了。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斯文人和斯文人说话,当兵的和当兵的划拳,半大的小子低着头戳面前奶油蛋糕上的水果,服务员推门递来香槟,一切相安无事,若玉只希望话题不要牵扯到自己,安生的吃了饭就离开。 可若玉夹了一块晶莹粉嫩的虾仁,林锦笙夺筷抢过,耀武扬威似的丢进自己嘴里;若玉不想招惹他,又夹了一块鲜鱼汤里的豆腐,林锦笙直接夹住他的筷子,豆腐滑到玻璃桌上;若玉也不理会他,又夹起一块紫薯酥糕,林锦笙搦住了他的手腕把酥糕放进了自己嘴里。简直是欺人太甚,若玉看着他嬉笑的嘴脸,实在忍不了,他“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玻璃桌上,原先还没有人注意到林锦笙的这些小动作,这一声引得大家往自己这边看,若玉不动声色的拿起了汤匙,若无其事的盛了一勺银耳莲子。 刚才那个一直低头戳蛋糕的小孩拽了拽林锦笙的衣袖,抬头望着他,“哥哥,你是大人怎么还让旁边的哥哥喂你吃东西。” 若玉把汤匙放进嘴里,饭桌上顿时鸦雀无声。 “锦笙”,他的大哥林嘉笙目睹了刚才的一切,有失脸面不想声张,便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也收敛些,不能对白爷的人无礼。 “哥哥,我要吃冰激凌”,他的小弟林竹笙又拽了拽他的衣袖。 气氛有些尴尬。 这个坏人好事的死小鬼,林锦笙指着林竹笙背带裤上粘的奶油渍说道,“你也不怕把牙冰砸掉了,先把你裤子上的奶油舔干净了我就帮你叫。” 林竹笙一撅嘴看向了林嘉笙。 虽都是差不多的同龄人,自己却又年长一些,穆桦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和气的笑着说,“大家都别愣着了,继续吧。” 林嘉笙站起身来,端了酒盏看向了若玉,有道歉之意把酒一饮而尽,又看向了林锦笙,以兄长的口吻说,“锦笙,你先带着竹笙去吃冰淇淋”,他莞尔一笑,“大家继续吧。” 林锦笙看着若玉淡定的端了杯酒吖了一口 ,很是不服气,你个戏子本来就该喝酒陪笑,傍上了白啸泓就不是出来卖的了?小爷捧不起你怎么着?那是有人先下手为强,他掏出兜里的几十张洋钞往桌上一拍,看着若玉说,“够不够?”他就不信一个戏子的裤腰带能勒的多紧。 若玉知道他在羞辱自己却也是不动声色,林嘉笙却早已脸色铁青。穆桦先开了口,“咳,一支冰淇淋哪用得着这么多钱,还是收好,待会还要和子豪他们打麻将。” 酒过三巡,杜子豪早已和身旁那个一样穿军装的青年喝得烂醉。 那个青年手里还端着半杯酒,耷拉着头,脑门子抵在桌子上,他晃悠悠抬起头来,晕乎乎的把杯子里的酒灌进嘴里,一伸手捞过若玉的脖子,把酒灌进了他嘴里,若玉没有反应过来就让他得了逞,突如其来的辛辣酒水把他呛得咳嗽。他是喝多了酒眼神迷离看着若玉酡红的脸色,揽着他的脖子说,“这有什么?喂回来不就得了。” 众人吃了一惊,穆桦更是乱了分寸,猛地站起身来把凳子带翻在地,“穆柯!” 穆柯是穆家的二少爷,穆桦的弟弟,是和杜子豪一起北伐过的“兵痞子”,这厮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又俯身趴在醉倒的杜子豪背上打起了酒鼾。 若玉实在忍无可忍 ,告辞也没有说,嫌恶的瞥了一眼穆柯,带着一肚子气出了包厢。 第6章 季杏棠还不知道若玉那儿发生了事端,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又接过湘姐递来的酒杯。湘姐笑着说,“今天趁着几位老哥都在,我有件事一定要说。” 季杏棠看着这个干练的女人,她没有一点儿小女人的娇媚造作,心中除了敬佩她是巾帼英雄般的女人,还有些依恋和怜悯。那个时候他和白啸泓刚进了杜公馆,湘姐一手提拔了他和大哥,除了为他们卖命,过年过节,她会像母亲一样带着他们去做新衣服。她也不搞尊卑有序,他们和杜子豪从来都是以兄弟相称。她不喜欢冠在夫名之下,从来不喜欢别人喊她杜夫人。她从来不搽脂涂粉打扮得花枝招展,可又敌不过变老,从二十岁到四十岁都是让人喊她湘姐。也可能是因为没有年轻的时候漂亮,又不会打扮,没有一点儿女人味,杜金明背着她在外面沾花惹草,这次杜金明就栽在了玉兰春的手里。湘姐知道缘由,却也不和普通女人一样争风吃醋,年轻的时候和杜金明白手起家打天下,稍年长了相夫教子尽人妻之责,没有一点对不起杜金明的地方,她问心无愧。季杏棠为她不值。 湘姐爽朗地说,“杏棠,你师娘我就子豪一个儿子,你和啸泓、肇龄,在我眼里都是我亲儿子。我看着你们个子一点点长高,本事一点点长大,又一个个独立门户。现在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龄”,她看了看一旁容光焕发的杜金明,随即扭头笑道,“啸泓和肇龄手下都掌管着赌台,你呢平常就打个副手,我和你师傅就寻思着先给你说一门亲事。” 此言一毕,季杏棠手中的酒水差点儿洒在裤腿上。白啸泓是他的大哥还不曾结婚,他更不会想到要娶妻生子,他下意识扭头看了看一旁的白啸泓,白啸泓正翘着二郎腿倚在椅子上,眼含着笑意盯着手中晃动着的红酒。 “你挽香妹子今年也该出嫁了,她长得不错性子又温婉,师娘看你们两个正般配”,湘姐又笑着说,“我问过她,她说了一切听我安排,那可不就是同意了,我问问你的意思。况且你们都从小一起长大,咱们亲上加亲不更好吗?让老哥几个给晚辈们做个证这事儿就算定下来。” 表面上说的好听,他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白啸泓一清二楚。杜挽香的爹是杜金明的亲哥哥,早年在上海滩打天下的时候被仇家害死,一蹬腿撇下了四个闺女一个儿子,五个孩子从小都在湘姐膝下长大。杜挽香是最小的女儿,她的姐姐们,在湘姐的做媒下,嫁进警察厅、军政院、司法院,要么富可敌国要么操控着实权人脉,用侄女们和这些人攀上亲家,这笔交易稳赚不赔。而杜金明年纪大了,很多道上的事情已经力不从心,可白啸泓和严肇龄却是风头正盛,杜子豪又不愿意接手家业,大哥留下的儿子杜子明又是从小体弱多病难堪大业的病痨鬼,怕的就是后继无人。他手下的三个赌台已经分出去两个,虽说现在法租界三大亨的位次他最高,若是苦于经营早晚会垮台。按理来说,季杏棠若是娶了挽香独立门户,白啸泓手下所有公司的股份、赌台、夜总会的红利都得转一半到季杏棠名下,这样既有了一个家底地位显赫的女婿又削弱牵制了白啸泓的势力,使他不能一支独大。 见季杏棠低着头不说话,湘姐笑着问,“杏棠,你是同不同意,别像个娘们似的磨叽,给你挽香妹子一个爽快话。” 季杏棠被这么一说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看向白啸泓,嗫嚅着开口,“大哥……” 湘姐又笑着问白啸泓,“啸泓,杏棠从小叫你一声大哥,长兄如父,你替他参谋参谋拿个主意。” 白啸泓感受着苦涩的红酒从喉肠间穿过,放下酒杯笑着说,“湘姐的提议确实不错,不过成家是终身大事,我说了也不算,还是让杏棠自己决定。他要是答应了,我就把赌台一半的经营权和新公司一半的股份送给他,就当是给他的贺礼”,他保持着笑容看向季杏棠,问道,“杏棠,你觉得怎么样?我看挽香妹妹和你也郎才女貌般配的很。” 白啸泓看他的眼神,好似一把淬了毒的刀覆上一层蜜狠狠地剜在他心口,还不如平时直言不讳的消遣自己,可是他的大哥才真的是狐狸变的,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城府极深却从不显山露水。 季杏棠尽力压制住焦躁让自己平静下来,没有急着拒绝或答应,只轻轻笑了笑脱下了西装外套对折搭在自己胳膊上,又觉得有些不自在,想起身把西装搭在身后的椅子上,他刚要起身,“啪嗒”一声,传来木质的牌子掉在光滑琉璃石地板上的声音。 白啸泓和季杏棠同时俯身去看,白啸泓原还有的的骄傲一下烟消云散……他出生在海棠开得最盛的季节,他也曾倚着他的背对他说“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是苏轼大词人写的《海棠》里的诗句。再大一些,他送给他这块雕着海棠花开最盛的沉香佩环,他说了哪儿有男孩子喜欢这种配饰,不逼着不肯戴。还以为不知道早被他扔哪儿去了,却不想他都随身带着吗? 白啸泓本想一瞥了之,却情不自禁把腰身压到最低,伸手去捡,季杏棠那是下意识的要去捡,却被他抓住了手,他眼睛里好像在说“你肯定是放不下的”,停顿了一刻,季杏棠捡起了佩环抽手出来。 看着季杏棠把佩环塞进兜里,脸上晕满了一层胜利的笑意,白啸泓刚直起身来,忽地头晕眼花,胸口极闷,他急促的大口喘息,却感觉呼吸不到空气。 湘姐见状“哎呀”一声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她惊慌地说,“啸泓,这是怎么了?” 季杏棠刚把失态收拢起来藏好,看见白啸泓像缺水的鱼一样歙合着嘴唇喘不过气又失了分寸,他忙拍着白啸泓的胸膛,“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众人关问起来,杜金明突然高声说,“快!叫人来,送医院!” 白啸泓眼珠猩红,嘴唇都有些发紫,杜金明忙帮衬着扶起白啸泓,他惶急地说,“啸泓这莫不是中毒了。” 季杏棠忙架起白啸泓的肩膀往外走,杜金明原还喜笑颜开,这会子阴沉着脸,敢在自己的洗尘宴上下毒,中毒的还是自己的大徒弟,这明摆着是打自己的脸,他忙吩咐着让人封锁消息,顺便派人送两位老哥回去。季杏棠也来不及管若玉的情况,推脱了众人,说是载着白啸泓去医院,实则两人回了白公馆找私人医生。 季杏棠在房外焦急地踱步,好端端怎么会有人下毒,又为什么只有大哥中了毒。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严肇龄,这次营救老头子,大哥占了头彩,他想扳倒大哥也可能直接动杀心啊,太大意了。不过自己好歹喊他一声严二哥,虽然他和大哥合不来,也算是讲道上规矩的好汉,怎会耍这般龌龊的手段。他让自己想一想最近有没有惹过什么人,法租界里实在想不到,毕竟他们处事的原则决绝而极端,要么斩草除根,要么歃血为盟,实在没什么仇家,他喘了口气,也只能先等大哥好了,再去查漏网之鱼。 等艾森医生从房里出来,季杏棠忙上前问道,“怎么样了?” 艾森摘了口罩,幽蓝的眼睛直视着他,用生涩拗口的中文问道,“季先生,宴会上有没有什么腌制的食物?” 当时只忙着喝酒,也没注意到有什么菜式,更不会注意什么煎炒煮炸。艾森笑着说,“不用担心,白先生是亚硝酸盐中毒,不新鲜的腌制食物里常含这种成分,达到一定的浓度就会中毒,还好送来的及时,不然很可能会窒息休克,我已经给他洗胃催吐,现在已经没事了。” 季杏棠握了握他的手,“谢谢”,还不等艾森回答就跑进了房里。 白啸泓本依在靠枕上休息,季杏棠推门进来的时候他刚要下床。季杏棠说,“大哥,你还是在床上先休息一会。” 白啸泓从他身边擦过,“喝了一肚子水,不去厕所休息不着。” 季杏棠把艾森的话告诉了白啸泓,白啸泓不做声地笑着拿一个梨子递到他面前,季杏棠心照不宣地拿起水果刀削了起来,转眼间已经把一片梨皮成螺旋形削下。 白啸泓接过季杏棠递来的梨子,漫不经心地说,“以前吃腌萝卜榨菜,发了霉不是也没事,怎么今天就出事了?况且隆兴酒店里的吃食也让人不放心?难不成只有我面前的酱牛肉有毒?”他看了看季杏棠一挑眉,“向外面放出消息,就说是食物中毒,除了经理,把隆兴酒楼的人从上到下全换了。” 季杏棠边问道,“要不要多派些保镖跟着,我顺便带人着手去查。” 白啸泓说,“不用,看他还能搞出什么名堂,老头子那边儿专门派人送礼道歉,说扰了他的宴席特去致歉。” 季杏棠点头应下,想起了若玉那茬,还得回去看看,他刚要走,白啸泓捉住了他的手,“你……就没有其他话和我说……”季杏棠想抽出手,却被白啸泓牢牢地攥住,白啸泓见他沉默,又苦笑着说,“难道我们只有是大哥小弟的时候才能有话好说?” 季杏棠语气淡淡的手上的力气却是极大,“大哥,你好好休息。” 白啸泓收回空中无措的手,笑着说,“你没忘了我和你的约定吧。我让若玉宝贝出了香榭小櫊,你说除了出格的事都依我,我现在不想让你出白公馆,不算出格吧”,他又自言自语起来,“我还真要感谢自己中毒了,要是他们真的逼你答应娶了杜挽香,你岂不是要了我的命了?我还真该想些办法,你说,季二爷的未婚妻新婚前暴毙这个消息会不会上了报纸头条?又比如说,杜四小姐身为季夫人和白爷的兔子若玉宝贝偷情通奸,季二爷把奸夫淫妇双双扔到黄浦江里,会不会更让人拍案叫绝。” 季杏棠对他的说辞并不吃惊,苏少九和他闹出些乌龙都挨了一顿打,挽香要真成了自己的未婚妻香消玉殒、一石二鸟扯梓轩下水也不是不可能。季杏棠的后脊背渗出丝丝冷气,他不由得苦笑一声,泓哥儿,你才是要了我的命了…… 若玉自己出了隆兴,不想给季哥惹麻烦,也不想回香榭小櫊,自己身上也没有钱,就决定先步行去大世界等着季哥八点钟来接自己。 到了黄昏的时候,那一行小辈到仙乐斯舞厅跳舞,林锦笙找了一个在舞池里翩翩起舞的舞小姐,两个人伴着布鲁斯眉目含笑的踢踏起来。杜子豪差不多酒醒了,看看周围发现自己被载到了歌舞厅,穆柯还眯着眼小憩,杜子豪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没有反应。林锦笙左拥右抱带着四五个小洋妞走到沙发这边坐下,笑着说,“去照看照看那两位公子”,说着还不忘耍一番流氓。 穆柯一睁眼,两个打扮妖艳的女人在自己身旁搔首弄姿,他本就喝的晕乎想休息一番,却被这两个女人给摸醒了,他一把抓住还在他胸前摩挲的手,嫌恶地甩手扔开,“我哥呢?” 那只爪子又不安分的扶上了他的肩膀,头也侧了过来在他耳边吹气,“什么哥哥啊?” 林锦笙看见穆柯眼里都要冒火,忙把那软骨头的妮子捞到自己怀里,笑着说,“桦哥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他和我哥他们先走了。” 穆柯刚站起身,另一边的女人拉住了他,咬着火红的嘴唇含羞带喜,“刚来就急着走吗?” 穆柯居高临下的蔑视着她,厉声地说,“松开。” 这妮子被他的眼神的眼神骇住了,忙吓得松了手,小脸上挂满了委屈,林锦笙忙笑着说,“没事没事,他喝多了急着去上厕所。” 杜子豪衔着烟去凑小姐嘴里的火,好不暧昧,他呼出口烟笑着说,“穆柯,你还不知道吗?烟花间里卖弄风情的女人瞧不上,书寓里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嫌碍眼”,他说书先生似的眯着眼绘声绘色地说,“那次去书寓遇着一个二八芳龄会弹琵琶的少女,长的是楚楚动人浑身散发着青春魅力,每次玉指拨动,清音幽咽袅袅不绝,引得周围的人一片赞叹,盯着少女看的人说是垂涎都不为过。你猜我兄弟怎么着?看都不看一眼。” 林锦笙哈哈大笑,随即贴着旁边妮子的耳朵说,“他喜欢兔儿爷。” 妮子一脸吃惊的“哎呀”叫了出来,随即掩着面大笑,“怪不得刚才对人家那种态度。” 杜子豪乜了林竹笙一眼,又神秘的笑了笑对一旁的人说,“小傻瓜,我说到现在还不明白,他那个不行。” 那妮子也捂着嘴笑,“好姐姐刚才看错人了。” 林锦笙为了逗小妮子开心非得说穆柯喜欢兔儿爷 ,杜子豪又重申了一遍穆柯那个不行,一堆人哄闹起来。 “行啊,背后嚼我的舌头根,跟着女人攒弄兄弟的脊梁骨,真有你们俩的”,穆柯上厕所回来了,回来就听到一堆人叽叽咂咂说笑个不停。 杜子豪递根烟给他笑着说,“这么好的姑娘你都不肯多看一眼,你敢说自己没有毛病?” 穆柯哼笑一声,掏打火机点火没有说话。林锦笙又嬉皮笑脸地说,“子豪,你醉倒了不知道。穆柯真是色胆包天,白爷的兔子说亲就亲,你见他亲过哪个姑娘,喝醉了也没有吧?” 穆柯一咂嘴,一脸疑惑,“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林锦笙和他都嘻嘻的笑,“欸,你小子这个时候该装糊涂了吧,白啸泓知道了非得找人卸了你。” “呀嘿!别说你小子诓我,就是真亲了,他白啸泓也动不着我。” “接着装”,林锦笙接着说,“我还没亲过男人,你同兄弟说说滋味怎么样?” “呿,边上都是女人,你问我男人什么味,你是想劳烦我动嘴怎么着?” 杜子豪看着两人唇枪舌战,笑得合不拢嘴,“行了,有没有都不好再说,别去招惹白哥的人,脸面上挂不住。” 三个人在仙乐斯的西洋乐里闲扯了一会,又去皇苑开了个小桌打麻将,厮混到天黑,穆柯输了个底朝天。杜子豪直接从皇苑步行回了杜公馆,林锦笙和穆柯稍住的远些,便顺道载着穆柯回家。 此时上海滩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正盛,林锦笙还有些不想回家,慢悠悠的开车在霓虹光里闲转,快到大世界的时候,林锦笙开的更慢,他笑着说,“什么时候来这儿玩玩,这不是叫什么‘远东第一俱乐部’?” “里面是挺热闹的,有些是搭台子的游艺杂耍、南腔北调和曲艺;乾坤大剧场白天放电影晚上演京剧,还有那个小孩玩的高空飞船,中西餐厅都有,还有沪上美女免费在里面献艺,绝对好玩的地方,有空了可以来看看”,穆柯倚在车后座上眯着眼打了个哈哈,“你开快点儿,我困了。” 林锦笙笑话他,“你困了?你还知道困,上一次在皇苑三天三夜都没闭眼,你哪儿是困了,是输光了钱没有乐子了。” 穆柯闭着眼轻笑,“知道我没有乐子还不快点儿开车。” 说乐子,乐子就来了。林锦笙一晃眼瞧见了大世界门口的若玉,回头笑着对穆柯说,“欸,兄弟给你找个乐子”,林锦笙把车停在路边,摇下了车窗玻璃指着若玉坏笑着说,“你下去再亲他一口,保证你今天晚上都睡不着。” 这都快八点半了,季哥怎么还没来接自己?若玉在大世界里逛了一会儿,看了个眼花缭乱,这会子正兴趣索然的在门口的哈哈镜里看着自己变高变瘦变矮变胖。 穆柯往车外看了看,开玩笑说,“他怎么自己在这儿,现在不该在白啸泓床上暖被窝?” 林锦笙还真是看不惯若玉目中无人的脾气,他一边儿用激将法一边儿催着穆柯下车,最后说,穆柯要是敢去,就把他打麻将输给自己的钱全都物归原主。 穆柯大摇大摆走上前去,站在若玉背后。若玉在哈哈镜里看见了一个被拉长的人脸,变了形的样子是看不出,可那一身绿皮加上纨绔不羁的眼神,若玉的脚趾头都知道是谁,他佯装没有看见,故意退后一步使劲踩在穆柯脚上,若无其事地从旁侧离开。 林锦笙坐在车里看笑话。 穆柯哼笑一声,拽住了若玉的胳膊,“踩了我,都不说声对不起,真是不懂事。” 若玉气恼的甩开了他的手,“想让我明于庶事,再怎么说得是对人,你也照照镜子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穆柯是没有想到自己被个兔子给羞辱了 ,看着哈哈镜里扭曲的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拽住了若玉的胳膊把他往一边儿扯,若玉哪儿有他力气大,蹦着步子就被扯了过去。穆柯说,“你少给我装蒜。” 到了人少的地方,穆柯把他抵在拱形石门墙上,看着他有些惊慌失措的表情“啧啧”的笑着,“我从来不吃蒜,我就要原汁原味的”,穆柯又“一亲芳泽”,擦了擦若玉水渍渍的嘴唇笑着说,“回去别忘了告诉白啸泓,我叫穆柯。” 穆柯调戏又挑衅,临走还不忘掐他一下,“手感真好。” 若玉的手腕从头顶滑下来,还没有大闹一番,人就大摇大摆到了闹区上了车。若玉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嘴,心想:这算怎么回事,我招他惹他了,真是条疯狗,狗咬了我我也不能咬狗。他心里又怨极了白啸泓,要不是他,自己也不会活的这么乱七八糟,那一刀怎么没捅死他。一阵寒风刮来,若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哈欠,冻死人了,他漫无目的的走在街头,不知道现在该去哪儿。 第7章 彼时白公馆里,白啸泓刚送走前来探望的湘姐,转身坐在沙发上。丫鬟递上一杯热茶说道,“白爷,今天的晚餐……” 她心里揣酌着白啸泓的心思,季二爷不时地看着手表,明显的是呆不下去了,白爷怎么还不让他走,她还在出神之际,白啸泓随口说道,“杏棠今天在我这儿吃饭。” 季杏棠再次撩开袖子看了看手表,“大哥,我……”说好了亲自去接若玉,没安排人来,也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白啸泓从缭绕的水汽中抬眼看了他一眼,“他是我的若玉宝贝还是你的?你存的什么心又担个什么心?”见季杏棠皱了皱眉不说话,白啸泓又说,“安生的在这儿吃饭,我派人去接他。” 季杏棠倒不是害怕若玉跑了,上海滩到处是白啸泓的眼线,他藏到犄角旮旯里,白啸泓也找得到。只是大冬天的,他又没带一件大衣,又没带钱,中午那顿饭吃的怎么样也不知道,现在饥寒交迫也说不定。季杏棠点头答应。 吃过饭,季杏棠又看了看手表,快要九点了,梓轩应该回来了。白啸泓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丫鬟递来一杯热牛奶,白啸泓随手指了指季杏棠,丫鬟把牛奶递给了季杏棠。 季杏棠接过杯子,放在桌子上推到白啸泓面前,和声说,“大哥,时候不早了你赶紧休息吧,我也该走了。” 白啸泓从报纸中抬头斜睨他一刻,淡淡说,“从明天起你搬到我这儿来住。” “可是……这不合适”,季杏棠断然拒绝。 白啸泓哼笑一声,“一诺千金、一言九鼎说的不是你季二爷?我让你住进来也算出格的事?” 季杏棠啞言,沉默了片刻才说,“好,不过今天总要让我先回去,好让我先准备一下。” 白啸泓说,“今天睡我房里,亏心事做多了,总感觉有些魂儿冒着阴气冰砸的我凉”,白啸泓放下报纸起身离开,“知道你季二爷爱干净,全是新换的,你若是觉得我脏,那不好意思,你得忍着恶心。” “大哥……你故意难为我”,季杏棠也起身离开。 刚走到客厅门口,白啸泓又说,“一个认识两天的人都可以给他暖床,让你睡我床上怎么就为难你了,我答应你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就不会做,况且我确实有事想同你谈。你想出去也可以,不过我刚才说了,今天谁放你季杏棠出了白公馆,明天就到黄浦江里去喂鱼。” 季杏棠攥紧了拳头,他为什么非得这么逼自己,难道别人的命在他眼里就不是命,算到自己头上他就这么开心。 季杏棠心不甘情不愿还是老老实实睡上了他的床。熄了灯,头对脚,背对背的睡。 谈生意就谈生意吧,季杏棠裹紧了被子淡淡问道,“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想开的聚益到底是证券公司还是烟土公司。我们对外说是烟土公司只是想哄骗那些人入股,还是你真的想走私烟土发一笔横财?” 白啸泓闭着眼睛柔声说,“杏棠,你不会天真的以为烧香拜佛的都是善男信女?” “那我不干”,季杏棠斩钉截铁地说,“你答应我准备洗白。” 白啸泓苦笑一声,“难道我洗白了你就肯原谅我?你照旧会觉得我骨子黑皮子脏。” “泓哥儿,我们还年轻就此收手还来得及”,季杏棠依旧用无波无澜的声音循劝。 “你……很久都不曾这么叫我。”如同年少时,也是在这样的冬夜,糖儿的脸贴在他后背上,软糯的声音告诫自己,泓哥儿,那里的人都出老千你没有可能赢钱,我不想你去;泓哥儿,那里的女人都有很多男人不干净,我不想你去。这是让他厌烦极了的说教,有一天他开始不说了,自己又是如此的想听。 季杏棠说,“你若是肯走正道,我可以每天都这么叫你。” “你倒是很适合做生意,这种交易动动嘴皮子就好了不是吗?”,他又问道,“你觉得什么是走正道,切断和帮会、军阀、赌台、夜总会、烟土之间的关系,就是走正道?你有没有想过,没了这把椅子,我们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们还是会逼得你走歪门邪道。” “我们表面上风光,坐了这把椅子---经营赌场、开烟馆,财源广进日进斗金,在上海滩呼风唤雨。可是在那些达官显贵尤其是金融家企业家看来,这不是正道,更上不得台面。裹上这层皮子就好比附骨之疽,光鲜的很却只有自己知道疼在骨子里,想割舍难免要忍受些切肤之痛。确信无疑的是现在走的绝非正途,亦绝非真正的长远之计。创办实业、进军金融,才能改头换面,真的让人瞧得起”,季杏棠停顿片刻又说,“况且,未必是要和四面八方切断关系,那是我们可以利用的长处。” 白啸泓抿嘴一笑,“你最会办事。有人爱权,便以权笼络之;有人爱财,便以金钱贿赂之;有人爱美色,便以美色诱惑之。有喜好就会有破绽,你这么聪明又有如此远见,应该看的出我喜欢什么,你想收拢我,是不是也该给我些甜头。” 季杏棠淡淡说,“大哥,我同你说正事。” 白啸泓“嗯”了一声,“说完了吗?说完我就睡了。” “照目前的形式,我觉得还是开银行最有利,一来大哥交际广泛融资必不在少数;二来,银行借本胜利、生生不息,赚取的红利子不在少数;三来,和放高利贷不同,这是正道,有助于我们打入上流社会”,季杏棠轻声问道,“睡了吗?” “睡就睡吧”,季杏棠自言自语起来。 白啸泓说,“开银行的资本那1000万都不一定够,万一银行开张,没有人存钱进来,岂不得关门大吉?” 季杏棠心中有些欣喜白啸泓还听得进他的话,“我打听过了,金融界有个颠簸不破的规矩,无论哪家银行开张,同行同业的都要存一笔钱进来,表示祝贺。上海滩有十几家银行,这十几笔款子存进来已经是不小的数目。另外能在上海滩存钱的都是经常上烟馆下赌场的富贾豪绅达官显贵,这些人在场子里求我们照应,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不用担心银行没有资金。” 只听白啸泓“嗯”了一声,不再言语,他便也睡下。 季杏棠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进到一个崭新的天地,那里不再是烟云缭绕、众生杂沓,而是静谧而和谐;那里的人也不再是眼神呆滞、精神萎靡的赌鬼、烟鬼,每个人都精神奕奕气度不凡。他的心热了,身子也热了…… 睡到后半夜,迷迷糊糊中有人从后面抱住了自己。季杏棠嗓子里闷哼着,“你松开我。” 白啸泓与黑夜为伴,也只敢在黑夜里这般放肆,明知外面月色无疆冷月如霜,被窗帘遮住渗不进来一点儿冷意和光亮,他也心满意足,他紧紧揽住季杏棠的身子,头抵在他肩头。季杏棠感觉到了温暖的鼻息喷在自己脖颈间,味道里裹挟着暗夜里蔷薇的香气,“糖儿,我答应了你肯不肯爱我?” 季杏棠说呓语似的淡淡道,“可能我是想的,但是老天逼的我不敢爱也不会爱了。我爱的人都不得善终,若是爱你诅咒怕是会牵到你身上,你是大哥,我不得不防不得不怕……” 白啸泓说,“我送你的一直带在身上吗?”他说的当然是沉香佩环。 季杏棠说,“你送的东西多了,不仅带在身上,有些甚至活在身上,不多不少不深不浅,只是永远都摘不掉……” “那你恨我吗”,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了多和他说一句话或者是拷问自己也好,他还是要明知故问。 “我若是说不恨,你也不会信,你问又有什么意义”,他刚热起来的心似乎又有些冷了,他声音很低的说,“你要的是钟鼓馔玉杯泛流霞,我想要的从来只是箪食瓢羹粗茶淡饭。” “我晓得了……”白啸泓稍稍使了力气又把他箍紧了些,“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比较冷。” 季杏棠感受着白啸泓贴在他后背的心跳,曾几何时自己的心也会这样跳,只是心儿被谁轻轻巧巧的捉了去、不管不顾他疼与否自私的扯了下来,好像再不会有心跳,若是果真如此,这俱行尸走肉也不会去找心儿被丢在哪里。只是转念又一想,是泓哥儿的心丢了,不仅心丢了,魂儿也丢了。 白啸泓祈求夜可以再长一些,只有在夜里他们可以都放下伪装铠甲,感受彼此的温度。他知道第二天醒来,自己在他心里依旧是“敬而远之”的大哥。 第8章 翌日清晨,印花掐金的白色窗帘已经被分挂再窗子两边,窗台上的君子兰都披上淡薄的晨光。季杏棠眯了眯眼赶紧起了床,他心中有些羞愧,自己已经很多天没有像昨天那般一样睡的舒服。 季杏棠收拾整齐下了楼,嬷嬷问他一声好,自己的管家已经把他的东西都送来了白公馆。而此时“始作俑者”穿着一身名贵的西装,衬衫扣子也规规整整的扣着。白啸泓坐在餐桌旁一手抄进裤兜里,一手中指和无名指夹着郁金香杯摇晃着杯中琥珀色的白兰地。听见季杏棠下了楼,他唤来管家,“去香榭小櫊接人。” 慈眉善目穿布衫的管家点头应下,又向季杏棠躬身欠礼,尔后离开。 季杏棠走到餐桌前。镶嵌着大理石面的长桌铺上一层米黄色绣垫,餐桌上摆着成碟的杏仁桃酥、话梅李子,还有做工精巧的各味酥糕。 白啸泓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季杏棠说,“刚起来就别喝酒了。” 白啸泓轻声笑了笑,“纯度不够,只能开胃。” 季杏棠说,“我那里有些不错的,在地窖里,改日派人送来。” 白啸泓一挑眉,似威胁也似戏弄,“我把你的地方搬了个干净,那几桶红酒在储存室。” 季杏棠听他这么一说吓了一跳,搬了个干净?大哥要这么做他也无话可说。 不一会儿两个丫鬟提着朱漆的饭盒子来到桌前,把点心和果盘撤了,打开食盖,冒出热腾的香气。闻得到虾匣儿酥的味道,有名的招牌菜,看样子是刚从汇中酒楼订的吃食。 季杏棠见丫头们要把碟子端出来,吩咐一句,“等人齐了。” 白啸泓乜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丫头,丫头吓得一哆嗦,他只平淡地说,“不用等,我这儿轮不到季二爷做主。” 嬷嬷察言观色的厉害,当即从厨房端来三碗梨汤,她笑着把端盘放到桌前,“现在天气干燥,先喝些汤清肺润燥,这汤是用雪梨红枣藏红花掺人参熬的,清润甘甜”,说着她把瓷碗分别放到两人面前,丫头摆放好餐具,躬身退到一旁。看见管家也正好带着若玉进了门,嬷嬷才微微欠身退下。 若玉见到了季杏棠,高兴的坐到了他身边,“哥,你真的在这儿,我还以为老李叔骗我呢。” 季杏棠嘴唇一抿,“咳,昨天……” “没看见若玉宝贝坐在季二爷边儿上,老李,把这个将餐具放在我边上的丫头送去醉香楼”,白啸泓看着两人寒暄,舀了勺梨汤放进嘴里,故作漫不经心地吩咐管家。 丫头皱着眉含着泪刚要下跪求情,若玉端住了她的胳膊不让她跪,走到白啸泓身边坐下,没好气的说,“你白爷这么大的本事,也犯得着为难一个小姑娘,传出去不怕人笑话。我看你是想杀鸡给我看?” 季杏棠一蹙眉,让他收敛些,“若玉”,他随即唤那个被吓到的小姑娘,“没事,摆桌吧。” 白啸泓不动声色,若玉却不依不饶,“你别以为我怕你,你是人我也是人,装腔作势给谁看。你就是杀人如麻,我也有命给你。” 季杏棠不动怒却起身一把把若玉捞了出来扔出了餐桌,揪着他肩上的衣布往外扯,还没等他站稳猛地一戳他的脑门子,“大清早吃个饭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明看见自己的餐具在他边上还故意招惹他,你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是怎么着,非得把自己逼上死路才高兴是不是?安分懂事点儿,大哥早晚会放了你,不然别说我护不了你,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 若玉猛晃了个趔趄,心里好委屈,说,“你怎么不怪他,他从来不把我当人看,还攒弄着花样羞辱我,你看他给我穿的什么衣裳”,若玉使劲揪着身上艳丽奢靡的大红色水云长衫,“这分明就是唱粉戏淫戏的行头”,他又抬起头一撅嘴,“昨天他还故意把我丢到纨绔堆里,好叫他们羞辱我。我就算是唱戏的,也正正经经的拜师学艺、勤奋练功,也懂什么是礼义廉耻,才不是什么烟花柳巷的脂粉桃花,他想玩儿兔子,相公堂里多得是,我欠他什么了他非得这么欺负人。” 季杏棠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说,“你也只有在我面前耍这小孩脾气”,顿了一刻又宽慰道,“昨天没人欺负你吧。” 若玉抬袖子一抹眼,“没有。” 季杏棠拍着他的背把他送回了饭桌。 饭桌上若玉一直低着头,丫头挖了一勺八宝炉里的糯米放到他面前的小碟里,若玉也闷着头往嘴里塞,软糯归软糯,丫头以为只是糯米,可是西藏小野猪的肥膘和白嫩的糯米交相辉映分不出来,若玉又不吃肥肉,入口即化尝到了肥肉味,还被嵌在里面的笋丁香菇给卡着了,憋红了脸不住的咳嗽,丫头忙拍着他的背。 白啸泓挖了一勺金汤蓬菜里鱖鱼丸加豌豆做成的莲蓬,觉得入口醇厚,就给季杏棠也挖了一块沾满薏米仁和菌菇丁的,他并不想理会若玉。季杏棠接过轻笑一声,白啸泓刚想报以微笑,季杏棠却偏头看着若玉问道,“没事儿吧”,他冲丫头说,“去倒杯茶。” 白啸泓把汤匙往面前的小瓷碗里一丢,撞的哐呲响,“我看你是当真不想活了。” 桌上的人和一旁伺候的丫鬟都被惊的不敢喘声,一时间鸦雀无声,若玉不时咳嗽两声,丫头当是自己惹白爷不高兴了,这次真往地上一跪。就连季杏棠也不知道白啸泓是在说谁,若玉起身扶起了丫头,“不管她的事,吃饱了,走了。” 嬷嬷说,“白小爷,还有些果点……” 若玉摆摆手往门外走去,“吃不下。” 白啸泓抱着膀子靠到椅子上,“站住”,他从怀里掏出一根雪茄衔在嘴里,慢条斯文的点着了火,喷出蓝莹莹的烟,“仗着自己是若玉宝贝,从早上到现在一直甩脸色给谁看,我白公馆不是你家也轮不到你个小婊 子撒泼。我供你吃供你穿,你倒摆起了谱不让我碰一碰,难不成我闲的发慌,把你弄回来让你消遣,我说玩儿腻了就放你走,你不肯我有的是时间陪你耗。丫头的命在你手里,出不出门你看着办。” 季杏棠见惯了这一招,只当他是随口说说,可大哥向来性情不定,想谁发财一夜间这人就能腰缠万贯;想搞垮谁也是一夜间这人就得挫骨扬灰。若玉又不是其他优伶,顶着张假脸柔顺可人的讨喜,大哥这般说他,他真的又要闹,只要若玉在,谁也别想痛快。季杏棠抒了口气说,“大哥,若玉今年又长高了些,让管家带着去做几身新衣裳算了,也省的在这儿惹你不高兴”,说完他若无其事的盛起白啸泓挖给自己的一小块莲蓬放进嘴里细细品尝,还不经意用餐巾擦了擦嘴又盛了一勺。 白若玉听到,停下了脚步,微微颤了颤嘴角,自己刚才不该乱发脾气,本来就是白啸泓和那个叫穆柯的欺负自己,却让季哥左右为了难,他是对自己很好的。 白啸泓看到,熄灭了烟蒂,重新执起汤匙吃饭,他淡淡说,“老李,你陪着若玉宝贝去成衣店选布料,让人赶制些长衫,再去先施百货挑几身合适的西装”,他看向季杏棠问道,“脚长大了没有?” 季杏棠对上他的眼,他似乎是在怪自己给若玉暖脚,对视了一刻,管家忙笑着说,“我陪着小爷去量,也该做几双新皮鞋。” 若玉走了才安生的吃顿饭。 白啸泓安排季杏棠在自己旁边房间里住下,嬷嬷给收拾好东西,季杏棠去了储存室,就看见十几桶美酒贴着标签整整齐齐的排成一排。 季杏棠来的时候,白啸泓在花园的小亭里看报纸,暖烘烘的阳光烤的身子暖了,便把外套脱下来盖在蜷缩在他脚边睡觉的胖橘猫身上。季杏棠立在他身后说,“大哥,严肇龄打电话来说,下午来这儿打牌,说是上次中毒的事来看看你,顺便有些事要谈。” 白啸泓把报纸合上拍在自己腿上,揉了揉太阳穴说,“今天是什么日子,都要来?穆桦说有事要来,严肇龄也要来,难不成知道你住进来了都为你来了?”他偏头打量季杏棠面无表情的脸,笑着说,“开个玩笑,穆桦一个文人,八成没什么大事,就说今天不方便先推了,严肇龄要好好招待,不过今天我谁都不想见,都推了。” 季杏棠点头应下,刚要离开,白啸泓说,“我的衣服掉了,你帮我捡起来。” 季杏棠没有多言,躬身捡起他名贵的西装,胖橘猫的猫毛吸在上面,它不适又不甚可爱地眯了眯眼张开了小嘴。季杏棠随手甩了甩,渗满阳光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水味。季杏棠站在旁侧把外套披到他身上,他俯身的一霎那,白啸泓也偏头过去,嘴唇好似蜻蜓点水般触了触他的脸颊。季杏棠触电一般直起身来,轻轻握拳放在嘴边咳了咳,转身离开后,他伸手摸了摸那个地方,觉得不对劲,又用指头刮了刮。 第9章 几天后,季杏棠又给白啸泓说起了开公司的事情,白啸泓不以为意,管家来报,说是严肇龄突然到访,两人前去迎接。 严肇龄虽为帮会大亨,可是看着却比文人还文人,骨子里却劣的很。不像杜金明年轻的时候,手上戴着大扳指、大金链子往脖子上一挂,敞着胸脯招摇过市,而是一身纺绸长衫,他五官端正不算出众,但是一双大耳朵却能让他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此时正和兄弟二人一一握手。 白啸泓笑着把他请进客厅,“早些时候身体不适没能好好招待,不想严哥今天亲自来了。” 严肇龄伸出右手食指指向他,边晃着手指边意味深长的笑道,“你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后院的那些破事,也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没走漏一点儿风声,你家的宝贝兔子忒厉害,这几天肯定又没少收拾人家。” 白啸泓轻声笑了笑,对季杏棠说,“杏棠,去泡壶茶。” 季杏棠并无多言。 严肇龄看着季杏棠一丝不苟的挑茶叶,开玩笑说,“好歹杏棠在上海滩人称一声季二爷,你倒好把他当个小媳妇使唤,你白爷还缺几个丫头不成。” 这话听得白啸泓满心眼的高兴,不由自主的抿嘴一笑。 季杏棠往茶壶里倒上热水,“噗呲”一声注入青瓷茶杯里,递到严肇龄面前,笑道,“哪里,二哥说笑了。” 三个人往沙发一坐,寒暄关怀了几句,严肇龄表明了今日的来意,“啸泓、杏棠,前些天得到消息,英租界里开始禁烟了。” 白啸泓点点头,“知道,报纸上说英国政|府答应中国不再对内输入鸦|片,看样子林盛荣那老犊子日子不好过了。” 林盛荣是英租界里的帮会大亨,季杏棠也是在他手上救了苏少九。 严肇龄说,“是,现在英租界里禁烟禁的厉害,不过禁烟禁了十几年,从前都是做样子看,这次八成是动真格的了。那老犊子的生意不好做了,手下的烟土商也都开始和他闹着要走了,我看我们的机会来了。” 这些帮会大亨声势极盛,各占地盘手下打手无数。烟土商们想在他的地盘安心做生意,就得交保护费,而且是不小的数目,谁手下的烟土商多,谁就能大发横财。 季杏棠听出来严肇龄是想把林盛荣手下的烟土商拉拢过来,这样一来,在法租界就有了垄断烟土生意的势头,那还不得大赚一笔。他说,“老头子也知道这事……” 严肇龄说,“可不就是,这块肥肉林盛荣叼着不肯放,也不肯吃一点儿亏,老头子垂涎欲滴又不想和英租界扯上关系,只能我们先下手为强。” 季杏棠早不想白啸泓涉足烟土生意,这天下掉馅饼的好事以大哥的野心是势在必得,他开口道,“二哥,瞒着师傅岂不是背信弃义?再者我跟大哥最近商量着开银行,我看……” 白啸泓打断了他的话,“严哥说得对,是该找个时间会会林盛荣,到嘴的鸭子怎么能就这么飞了。” 严肇龄哈哈大笑,“我就喜欢啸泓的魄力,改日约个时间,争取把林盛荣给扳倒了,最不济也能让他让利三分,我们听老头子的话,老实这么多年,是时候该进军英租界了”…… 第10章 一席话说的季杏棠心惊胆战,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种“黑吃黑”的场合,即使他喊严肇龄一声严二哥,他也看得出每个人都笑里藏刀,野心和魄力驱使他们愈陷愈深。 严肇龄走后,季杏棠对白啸泓说,“大哥,你不是答应我进军金融开银行办实业,为什么还要答应严肇龄去拉拢英租界的烟土商。” 白啸泓漫不经心的说,“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要开银行,那都是你一厢情愿,这笔生意不仅要做还要做的惊天动地。” 季杏棠心凉了半截,这么多天自己都白废口舌了,他蹙眉盯着白啸泓,真有一种很铁不成钢的感觉。 白啸泓伸出手指想按了按他的眉心,“你不想我去倒也不是不可以,那要看你的表现。” 还在半空中就被季杏棠甩开 ,他斥道,“大哥!你明知道、明知道那些都是害人的东西。自从八国联军侵华,坚船利炮我们干不过,难道就要自甘堕落,你瞧瞧烟馆里的大烟鬼,要还是身强体壮,去保家卫国根本不在话下。你现在的家业够你吃喝玩乐一辈子,你为什么还不满足,非得助纣为虐昧着良心挣钱,这祸害的可都是自己的同胞!” 白啸泓早已厌倦他的说辞,心平气和地说,“我是个商人,惟利是图是我的本性,我只管盆丰钵满,不管洋人中国人。只是你季杏棠不守本分的很,整天说着左右朝纲为国为民,我当初真的不该送你去读书,现在还得受着嘟囔听你所谓的理想。你是真的傻,这天下是手里有权利人的天下,你的所作所为就和酸腐书生的做派一样,手无缚鸡之力就想直笔谠论、为民喉舌,简直可笑至极。” “大哥!”季杏棠无奈的高喊一声。 白啸泓坐到季杏棠身旁,似笑非笑,“怎么,我说的不对?” 季杏棠盯着他半刻,忽地泄了气,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又有什么好强求的。只是他不明白,那一双原该搦管书画的手,为什么要沾了腥风血雨,而那双手正把玩他颈下的衣扣,“其实你该知道你比那些烟土商更有吸引力,你什么时候肯做个小媳妇,我什么时候就肯弃恶从善”,说着白啸泓已经轻轻拨开一颗扣子,手指轻轻刮着他的脖子,见季杏棠一动不动的与自己对峙,白啸泓拨开他打的衣领轻笑一声,“归根结底……你不也是贪恋权势,不肯屈居人下。” 季杏棠说,“你说的不错,可权势可以是毒药也可以是良药,我自认问心无愧。” 白啸泓忽地俯身过去,屈膝抵在他两腿间,一手撑住沙发靠枕,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一点一点的使力气,气势逼人却心平气和地说,“你这个样子,我真想把你扒光了丢到大街上,让每个人都看看在上海滩八面玲珑呼风唤雨的季二爷到底有多干净、有多问心无愧。” 季杏棠趁着喉嗓间抽出的空隙哼笑几声,狼狈不堪却目光如炬的质问他,“那是谁害的?” 白啸泓最看不得这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更被他这句话说的心颤,垂眼无措的扫了扫四周,“人各有命。” 季杏棠甩手挥开白啸泓搦着自己脖子的手,轻喘了口气,站起身整了整领口,“我请了王少卿来,去安排一下,你先歇息罢。” 白啸泓靠坐在沙发上,哼笑一声,冷嘲热讽,“你觉得上海滩的老少爷们去天蟾舞台是听他唱戏?他一个卖屁股的戏子,还值得你季二爷大费周折给他请师傅,你还不如请个堂子里的老鸨子教教他怎么伺候男人,也省得赖着你才能活”,他顿了顿又说,“这三更半夜的你安排哪门子送徒弟?” 季杏棠看了看外面诡异的月色,身后的声音满是压迫感,他抚了抚帽檐稍稍回头,纵有哀戚纵有无奈也只淡淡说,“明天再说,你早些歇着。” 白啸泓放下了翘着的二郎腿,起身拍了拍西装下摆,不紧不慢的走到季杏棠身后,一手握住了他的手,一手自他腋下穿过捏住了他的下巴,嘴唇贴着他的耳廓说,“杏棠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我也有心,我也会痛”,他闭了眼把脸埋在季杏棠的脖颈间,“我喜欢你,在所有时候,我也会喜欢别人,只有在他们像你的时候,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肯看看我呢?” 白啸泓感受着季杏棠身上暗夜里蔷薇的香味缠绕着的轻热恰暖的温度,手指便在他嘴唇上轻轻摩挲。白啸泓试探性的把嘴唇覆在季杏棠的侧脸上,意料之中,季杏棠挣脱了自己的钳箍,“时候真的不早了。” 白啸泓哼笑一声,突然拉住了季杏棠的胳膊,近身把他逼退抵到墙上。后脊骨撞了个酥麻,下唇也被白啸泓不由分说的咬住,咬出血痕,季杏棠使了力气把他推开,一向坦荡的语气里有些愠恼,“发泄够了我就走了。” 白啸泓看着他嫌恶的眼神,心底泛起一阵燥热,为什么他的血都是甜的。一个要走一个要留,两人争执起来,季杏棠顾忌他大哥的身份,白啸泓便稍占上风从后面钳制住了季杏棠,推推打打攘进了卧室,白啸泓猛地把人一甩,“砰”的关上了卧室门。 季杏棠跌了个趔趄摔到了床上,他终于忍不住大吼,“你到底想干什么!” 白啸泓脱掉了西装,扯了扯领带,从抽屉里取了些东西,季杏棠刚站起来,他又猛地推了一把,腿跨过了他的腰,捏着下巴狡黠的看着他,“不干什么,坏事做多了,突然想做件好事。” 他看着季杏棠有些窦疑的目光,轻声笑了笑,就把从抽屉里取的东西塞进了他嘴里,季杏棠本能的往外吐,白啸泓扳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吞了下去。 季杏棠眼里泛出些晶莹的泪,白啸泓便松开他从身上下去。季杏棠捏了捏嗓子咳得厉害,“你给我吃了什么?” 白啸泓扯开窗帘,往香榭小櫊的方向看了看,漫不经心的说,“现在若玉宝贝应该睡了……我说错了,应该是季二爷的宝贝梓轩,天暖怕热着、严寒怕冻着,被供的像个活菩萨”,他回头居高临下的看了看季杏棠,“两情相悦为什么不肯说出口,嗯?我现在派人叫他过来,他应该也会来。” 彼时季杏棠只觉得胸口一片燥热,腹里有一团火似的灼的厉害,伴着胸膛急剧的起伏呼吸也急促起来,他突然明白了,不可置信的看着白啸泓,“你……” 白啸泓俯身嗅了嗅他的脖子,笑里藏刀,“你好香啊,不过我答应过你,不会动你就不会动你,等着你的小相好罢。” 第11章 若玉听老刘叔说季哥找自己有事,白啸泓刚走了没一会儿就来到了白公馆,他还疑惑的紧,深更半夜的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再说。 人非圣贤食色性也,季杏棠面色潮红,只觉得全身都是热潮的。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原还混沌的脑子突然有了一刻清醒,不能让若玉进来。他踉跄的走到门口,准备把门反锁了,可是来不及了。 若玉轻而易举的推门进来,看见季杏棠扶着墙,耷拉着脑袋,粗重的喘息声在房间里回荡,若玉担忧的凑了过去,“哥,你怎么了?” 若玉只端住了季杏棠的胳膊,他猛地挥手甩开,尽量压制着燥怒和戾气,平缓了呼吸说,“没事,酒喝多了,我请了王少卿,明天就把你引荐了去拜师学艺,你赶紧回去眠觉。” 若玉撅撅嘴,忽地露出一抹清涟的笑颜,“你兴师动众把我叫过来就为这个事情,不像你的做派,有什么事就说罢。” 季杏棠忍不住了,提高了声音大喊,“赶紧回去!” 若玉打了个哈欠,蹙了秀眉,带上三分倦意轻笑一声,“哥,你是不是发酒疯了?我去让嬷嬷给你熬些醒酒汤来。” 这般隽逸的人儿偏生慵懒的时候最撩人心弦,黄莺一样的嗓音把他折磨的要发疯,季杏棠推了他一把,单薄的小身板就撞到了地板上。 若玉被吓了一跳,看着季杏棠猩红的眼错愕不已,他还没反应过来,季杏棠就像一头饿狼一样扑了过来咬住了他的脖子,若玉吓的忘了呼吸,吞了吞口水,只有心肝怦怦颤。停滞了一刻,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季杏棠忙从他身上起开,吼道,“滚!” 若玉被他这个样子吓的愣住。 “滚!” 又一声高喊把他喊醒,季哥太不正常了,他担忧的扫了两眼,受惊小鹿样点了点头往门外跑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艾森! 赶走了若玉,季杏棠才放下了紧绷的神经,他颓颓的靠在床梆旁,迷迷糊糊的觉得睡一觉就好了。 门房又被打开了,季杏棠警惕的瞥了一眼,是白啸泓的司机阿广,季杏棠闭了眼并未多疑,可能他只是听到动静来看一看。 阿广毕恭毕敬的关严了房门,掂着皮箱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轻轻唤道,“二爷?” 阿广大着胆子爬上了床,伸手就捂住了季杏棠的嘴,猛地扯开了他的衬衫领口一通乱摸呼吸也急促起来,“二爷……二爷……” 季杏棠睁大了眼,被触碰的地方潮热酥麻让他燥的难耐,阿广死死的捂住了他的嘴,阿广急切的说,“二爷,就这一次,明天鸡一叫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阿广又手脚利索的下了床,在皮箱里翻东西。季杏棠被摸一起乱摸早已心乱如麻,脑袋炸裂一般的轰鸣,他迷离着眼看着阿广取出一套抽鸦片的设备,这就划了火柴准备烧烟泡,他扭头看了看季杏棠说道,“二爷倒卖这个神仙玩意儿日进斗金,还没尝过个中滋味,你放心吧,这是纯度低的鸦片酊不会上瘾,就算是上瘾了,白爷也供的起你。” 季杏棠没想到平常看起来就是一个傻高个的阿广,竟会有这些龌龊心思,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二爷发了情的样子比白小爷还好看三分,怪不得每次白爷都那般看着你”,阿广露出捕获猎物的目光。 趁着季杏棠皮酥骨软,当真没有力气,阿广把烟枪递到他嘴边,“二爷,你吸一口罢,吸一口能让你快活的像神仙。” 季杏棠别过头挣扎着要往外走,刚下了床就跌坐在地上,阿广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无耻的说,“你若是不肯我就帮你往嘴里吹”,说着就端住了季杏棠的下巴要嘴对嘴一口一口把烟往他嘴里吹。 季杏棠绷着嘴不肯就范,谁知阿广说,“二爷,你莫怪我,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白爷也好这一口。” 季杏棠霎时错愕不已。 阿广观察了几个月,把他的软肋拿捏的死死的,这就要得逞了。“砰”的一声房门就被踹开了,阿广刚扭头看去,胸腔就挨了一记飞脚,只听严肇龄破口大骂,“我草你二大爷!你他妈干什么呢!” 阿广一摊,把地上的烟具撞的哐哧哐当得一团糟,他抬眼一看是严肇龄来了,忙跪了下来连连告饶,“严爷,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啊,都是白爷、白爷给二爷下了药了,怕他癫狂的厉害才让我来给他烧烟泡安神。” 严肇龄看了看倚着枕头柜的季杏棠没了一点儿好样子,他又踹了阿广一脚,“你他妈的给爷滚!再让我看见老子阉了你!” 阿广跌跌撞撞捂着胸口出了屋,原以为自己是黄雀在后,谁知道又冒出个严肇龄。 严肇龄忙扶起了季杏棠,关怀的说,“杏棠,你等着,我去找艾森!” 刚消停了没一会儿,院子里又乱了起来,丫鬟小厮一通乱窜,“不好了!二爷投湖了!快来人呐!” 严肇龄带着若玉和艾森刚到了二楼的卧室,开了门人也不在了,后院倒是又乱成一遭,三个人又匆匆下了楼往后湖跑。 白啸泓原还在香榭小櫊里喝闷酒,收到消息手里的酒杯被捏了个稀吧碎,忙快步赶回了白公馆,熙攘的一堆人一看白啸泓来了,忙让出一条到来,白啸泓刚走到湖边儿,就被严肇龄抓住肩屈膝往他肚子上顶了一脚,“你他妈的真是个东西,杏棠是你的好兄弟,你给他下药还让畜生给他烧烟”,说着又连踹了一脚,“我要是早走一会儿,我要是没闻见烟膏子的味儿,杏棠今晚非得死到你手里。” 旁边的小厮看的一愣一愣的,严爷把白爷给打了!严肇龄瞥了他一眼,一脚把他踹下了湖,“愣着干什么!快给爷去捞人!” 若玉在一旁气恼的浑身战栗,这个人真是丧心病狂,自己的兄弟也要算计,他走上前要抽白啸泓的嘴巴子。 白啸泓喝了一肚子的酒,现在被严肇龄踹的难耐,腹肚来不及难受,心却疼的厉害,还没等若玉冲上来,自己也噗通跳下湖去。 严肇龄想拉他一把却没有拉住,在边儿上急的直跺脚,“你们白公馆天天唱大戏,都他妈的是什么操蛋玩意儿!” 天寒地冻,湖边儿上的人喷着白皑皑的哈气,手里提着泛着暖光的灯盏,湖水却是冰凉,水面上还飘着夏季残枯了的莲蓬,就是这般冰砸的人心凉。白啸泓在水里焦急的摸索着,眼角不知不觉流出了温热的泪水,“杏棠……” 上海滩有个沉渣糜集的小地方叫十六铺,那时他们还是少年—— 为了不让自己无所事事,为了让自己能走正道继承师父的衣钵,杏棠背着自己去黑诊所卖血、当黑大夫的实验体,弄来了一大笔可观的费用,却因此落下了膝腕关节遇寒作痛的隐疾,“杏棠……” 白啸泓眼前一片漆黑,却分明看到那个笑颜明媚的少年把狼毫递给自己,自己拿了捣杵在一旁磨染料,一遍又一遍,直到石料都变成细致的柔软的,能与水融于一体的,在宣纸上最绚丽的,“杏棠……” 季杏棠着实有失颜面,便出了房间去院里透气,走到后院的湖边,阿广的话聒噪的脑子一片混沌,“白爷也好这一口?白爷也好这一口?”他愈发的失去了理智,反映到身体上便是燥热难当,行为也不受自己控制,任由自己后仰跌进了砸凉的湖水里。 身体被浸湿以后,体温也渐渐恢复了正常,只是全身有骨头的地方都万蚁蚀骨般的痛,他也不挣扎,死了也好,他的泓哥儿早就死了,便任由自己沉了下去,他感觉到了窒息,原来和泓哥儿掐着自己脖子的感觉没有什么不同,他想:若是死了,权当是被他掐死了;若是活着,再爱他最后一天罢,明天就不爱了。 就在自己魂梦颠倒的那一刻,自己的手被人抓住了,自己的身子被人抱了起来,季杏棠暗自嗔笑,他到底是想把自己折磨的下地狱,还是想让自己生不如死。 浮在水里,脑袋露出水面,季杏棠缓缓睁开了眼睛就看见了白啸泓,胸腔里突然被灌进了空气,不自控的咳出些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开口就问道,“你……有没有、有没有……咳……抽鸦片?” 白啸泓蹙着眉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稍缓了声音说,“你受不住,先去找艾森。” 季杏棠使了力气从他怀里出来,痛心疾首的说,“我受的住……你欺我辱我要我的命我都受的住”,他突然很想笑,却低头看着漫到自己胸口的湖面啜泣起来,“我还有什么受不住,除了你作践你自己我受不住。” 白啸泓的心被他揪的厉害,一时愣愣的说不出话,停顿了一刻,他架起季杏棠缓声说,“有什么事儿,上了岸再说。” 季杏棠又问了他一遍,“你到底有没有?” 白啸泓看着湖面漾着的迷蒙月光,又看了看季杏棠,只说,“没有”,他答应过季杏棠绝对不会碰鸦片。 “没有……就好……” 两个人上了岸,小厮仆人全忙了起来,找医生的找医生,烧热水的烧热水。 严肇龄没有多理会白啸泓,带着艾森把季杏棠送回了屋里。 “人渣!有本事你弄死我!”白啸泓刚上了岸就挨了若玉一巴掌,一旁的嬷嬷丫鬟被吓的不敢吭气。 白啸泓一把抓住了若玉还停在空中的手腕,恶狠狠的说,“你以为你是谁?弄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来者是客,你和你的季哥我都会好好照顾”,说着猛地把若玉甩倒在地转身离开。 折腾了半夜才收拾妥帖,季杏棠全身麻痛裹在被褥里眠觉,背脊一凉尔后感觉到了有人从后面抱住自己。 这是他熟悉的温度,他眉睫微颤心里苦笑,自己是不是该服个软,他针对的根本就不是自己,而是梓轩,再这样下去,怕是活的都郁结于心,他想要的无非就是这俱行尸走肉,给了也罢。 季杏棠无波无澜的说道,“答应我几件事情”,他在白啸泓的臂弯里缓缓翻过身。夜里看不清楚他的样子,便盯住他的眉眼看了一会儿,季杏棠缓缓靠近把嘴唇覆到了白啸泓的唇上,“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白啸泓叼住了他的嘴唇,温滑濡湿的口舌交缠着,喷出的鼻息都糅杂在一起。他常在想为什么他身上总有一股子幽谧的芳香,是不是常佩着画棠沉香,想到这儿下腹都不由得一沉。他也知道他很疼,可是抵不住自作多情,手便撩开了睡袍攀进了他的后背,沿着脊骨摩挲到了肩胛。在沉重的喘息声中白啸泓问道,“你倒是很懂亲兄弟明算账的理,我该用什么来换,嗯?” 季杏棠蜷缩的身体完全被他揽住,也不挣扎,他的大哥每笔生意都要精打细算,只心平气和的说,“答应我万不会沾了鸦片和大烟;把若玉放了送他去王少卿那儿拜师求艺;不去收拢英租界的烟土商、开银行办实业……你若是答应,我在你手里,随便你……” 白啸泓把头抵在他肩膀上,低沉着声音说,“你放心吧,明天睁开眼在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叫阿广的人,不出意外的话黄浦江里的鱼能把他吃的渣都不剩。” 季杏棠的心一阵惊悸,白啸泓把手掌推到他心口稍抚了抚,“他不该一簧两舌、妄言谄语,更不该觊觎自己般配不上的东西。” 季杏棠哑言,说到底人命都是自己背上的,不好也好。 白啸泓又说,“你什么时候把那个小婊 子睡了我什么时候就放他走。” 季杏棠愈发的参不透他的心思,“你……这又是何苦……” 白啸泓隔着衣料在他肋骨上来回抚摸,“我见不得藕断丝连,就算你没有那个心思也难保他没有,若是他也捅了你,我就把他放了;要是只同我撒泼耍赖,对你半推半就或是心甘情愿,我很难保证他能好好活着。” 他顿了顿又道,“严肇龄、你的严二哥我早晚也要除掉,他当自己冲冠一怒为红颜?哼,笑话,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还敢在白公馆撒野……我天生就是看不得你和谁都好的来呢。” 季杏棠苦笑一声,都说你有八窍玲珑心,怎么都是些坏心思。 白啸泓又说,“我是禽兽不如,可是刚才你分明就是自己寻死。我早说过唯利是图是我的本性,你就是死也不肯与我交心,我又何必为你改了脾性。命中注定你我都是该下地狱的人,可你偏生要走白道,你又何苦?” 说着他在季杏棠腰肋间掐了一把,“我真想把你的骨头全都拆了去酿酒,尝一尝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变的,是不是醉也能让人醉的羽化登仙。” 季杏棠的额头抵上了他的额头,轻吻了吻他的嘴唇,“别说了”,再爱这一天罢,明天真的不爱了。 白啸泓侧身紧紧的搂住了他的脖子,突然哀戚起来,“糖儿……还疼吗?” 季杏棠微喘了口气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你既然不答应我的条件我也不强求,回去休息罢。” 白啸泓的语气忽然狠戾起来,一把攥住了季杏棠的衣袍,“那你为什么不问我想要什么!” 季杏棠哼笑一声,“你想要什么?我这壳子?” 白啸泓听到他这个满不在乎的语气,突然单肘撑着身体扯开了他的衣袍,“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想想你的心,你都觉得我玷污了你!” 季杏棠与他角力扯着自己的衣襟,语气平淡的说,“不是,你松开,我乏了。” 白啸泓泄了气,起身离开,语气依旧清冷,“你的壳子我不稀罕,我只要你死心塌地的对我一个人好,亲兄弟白夫人,你若是答应,什么都能依你。” 季杏棠怯懦懦的裹紧了被子,只有在黑夜里才敢露出来的怯懦样子,他觉得自己烂泥不如。 第12章 白啸泓是活着的人,有心有欲,有欲有恶。 季杏棠到底是没能拦住白啸泓。不久白啸泓就派人给林盛荣送了请柬,会见约订在公共租界的一个酒楼里,当天晚上三个人带了一个保镖,一同前去赴约。这次会面,一行人各怀心事---严肇龄当然是想让林盛荣屈从让步;白啸泓想要烟土商更想要季杏棠;季杏棠不想让白啸泓涉足就要加以劝阻;不过还是林盛荣最思虑难全,自己确实掉进了火坑进退两难。他看着三个小辈不齿——你们家老头子还没下手,三个小兔崽子就想借着局势乘风而起垄断烟土生意大发横财,不过论家世论阅历,他们还嫩了点儿,自己得稳住气场。 双方见面后并没有直接进入正题,酒过三巡后,严肇龄这才说,“林老板,听说英租界里现在禁烟禁的厉害,你手下的烟土商都要搬家到公共租界或是法租界里去了,而且英国政|府答应不再往中国出口鸦片。这样一来,林老板的生意不好做了吧”,严肇龄的语气里满是挑衅的意味。 要是平时受了这样的挑衅,英租界里的大亨早就该翻脸无情,可现在的形式对自己不利,是自己有求于人的时候,他强压着怒火笑道,“严老板这么说就不对了,这么些年大上海禁烟不是一回两回了,一直禁到现在,那又怎样?更何况早些年万国禁烟会禁烟最盛的时候,也就是一阵风的事,风头过去了,还不是一切如常。那些烟土商要搬家的的事情,都是谣传,万不可信。” 严肇龄淡定自若的笑道,“据我所知,未必是这样”,他扭头看了看一旁的白啸泓又说,“林老板,我们已经掌握了确切的资料,现在英租界里的烟土生意萧条到了极点,很多烟馆都关门了,印度大兵天天在门口守着,事情绝对不是空穴来风啊。” 许久没有开口的白啸泓接着说,“林老板,有句话叫今非昔比,以前是做样子,现在未必是做样子,这次英国人要动真格的了。” 林盛荣尴尬的笑了笑,说道,“你们啊,好歹也在道上混了快十年,都还算有些见识,怎么这会儿和小家子似的听风就是雨,想和我较量较量,你们还得锤炼个三五载。” 严肇龄说,“林老板,你可莫要欺负我们兄弟年轻,有句话说的好,后生可畏,我看林老板也是名不副实!” 林盛荣比他师傅杜金明的岁数还大,听他这么一说,真的就被激怒了,猛地一拍桌子吼道,“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也敢说我浪得虚名!” 饭桌上的火药味越来越重,季杏棠知道严肇龄的脾气,说好听了叫耿直,说白了就是缺心眼,他倒真是想让严肇龄把林盛荣从里到外惹怒个透,即使最后兵戎相见也比谈拢了强,他自然是闭口不言,心里暗自揣摩着,只要大哥不开口,这事保准得谈砸。而白啸泓也确实没说几句话,两人唇枪舌战之时,他一直作壁上观。 季杏棠端了酒盏只希望林盛荣快点儿被气走,可是白啸泓却并不安分,趁着饭桌上火药味正浓,他伸手撩起季杏棠的西装下摆,季杏棠猛地一颤,怕被人看出端倪也不好声张。白啸泓知道他要面子,愈发大胆起来,把手伸进了他腰腹间,隔着衣料用掌心来回摩挲,季杏棠瞪了他一眼,他并没有因此停下,使劲揉了揉还偷偷掐了一下。季杏棠无可奈何便用杯中的酒水浇湿了白啸泓的衣袖,这才低声道,“大哥,小心衣袖。” 白啸泓伸出手甩了甩,接过季杏棠递过的手帕,佯作擦袖子,趁机侧过身在他耳朵根后低语,“别以为我看不出你那些小心思,我一直没有开口是在给你机会,我来赴宴不想空手而归,你和烟土商,其中一个我定要势在必得。你若是同意呢,待会儿就把手帕叠整齐了收回去;不同意呢,你就等着我垄断烟土生意吧。” 白啸泓把沾了红酒的帕子放在桌沿上,十指交叉撑着下巴,他斜着眼得意洋洋的看了看季杏棠。季杏棠咬着牙闷不做声,白啸泓嘴唇微启,无声地倒数,“五、四、三……” 彼时林盛荣已经怒不可遏站起身来,憋得脸红脖子粗,说着,“严肇龄,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林盛荣在江湖上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我打下的天下当然是我来坐,那些个烟土商也自会跟牢我,挖墙角挖到我林某家门口,真是不自量力!” 白啸泓看季杏棠并不迎合自己的意愿,他数到一哼笑一声也不再理会季杏棠,只高喊一声,“林老板”,随即笑脸相迎,“林老板请息怒,先听我说两句可好?” 林盛荣和严肇龄呈水火不容之势,听白啸泓开了口,避开严肇龄咄咄逼人的语气坐了下来,抒了口气,严肇龄也借势作威作福够了,停下来春风得意的笑着酌了口小酒,“轮到啸泓说。” 白啸泓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的说,“林老板,有缘聚首何必大动干戈,您是江湖上的老大哥,小辈们怎敢在你面前造次。” 林盛荣哼笑一声,文明杖咚咚的敲着地,戏谑地说,“真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我林某日子不好过你们就想趁火打劫。” 白啸泓笑着说,“哪里,我们可不敢逼迫林老板,只是想和林老板说一笔生意,有钱大家赚、有利大家图。” 林盛荣说,“话都说到这里了,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他顿了一刻又道,“我不拐弯抹角。英租界禁烟,林某人当下的日子确实吃紧,手下的烟土商要么没有货源、要么没有输出的途径,他们也确实想转到法租界或是公共租界里,我来赴宴也是希望几位老弟能雪中送炭,帮老哥一程。我只借用你们的地方,把手下的烟土商转移到法租界做几天生意,等风头过了,再迁回来。当然也不是白占你们的地方,期间所得利润可以六四分成,最多五五。” 白啸泓笑而不语。严肇龄又在一旁添油加醋,“林老板啊,大难临头了还做着美梦,自古以来谁的地界就是谁的地界,哪儿有借用的说法?那我要是说,我们借你的地方用一用,你是什么反应,这就好比自己的媳妇儿让别人占了去生孩子,你说哪个大老爷们儿能同意?” 白啸泓和严肇龄相视一笑,随即转过头又说,“严哥说的不错,就是这个理。既然你希望我们雪中送炭给你些好日子过,我们就一个要求---接管你手下的烟土商,所得红利二八分成,你二我八。你看同不同意?” 见林盛荣只哼笑一声,放了狠话,“英租界的局面是我姓林的打下来的,财路是我姓林的开的,这个财香,除了我谁也别想接下去!大不了,动刀子硬拼!天塌大家死!” 白啸泓听到他的威胁,觉得根本算不上威胁,只不紧不慢的说,“林老板,你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小辈不敢有逾越之处,可是,事到如今我能让的只有这么多。其一,天塌大家死?天塌的只有你英租界,关我法租界什么事?即使这笔生意谈不成,我们也照样不受影响;其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英租界做不成生意,那些烟土商跟着谁虽说不是铁板上钉钉的事,可不会跟着你林盛荣是一定的,你也不能强绑了人家不让走。拉拢你手下的人顺势而为,也不违反江湖道义;其三,如果林老板看不惯我们,今天一定要血拼也不是不可以,我们兄弟三人就带了一个保镖,没有一分胜算,你是稳赢的。不过就算是你们赢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让我法租界元气大损,还有公共租界虎视眈眈。” 林盛荣算是明白了,今天晚上的就是鸿门宴,这几个小兔崽子想把自己吃得死死的,他像是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自己在烟土方面真的是江河日下,打拼的劲头也不比当年,这群兔崽子却是年轻气盛、势头正强。自己半辈子也发够了土财,家底殷实也够自己享用半生了,他心平气和地说,“烟土商可以交给你们,红利五五分成。” 白啸泓看出他的妥协,轻声一笑,“林老板呐,您就不用再痴心妄想了,这本来就是我们势在必得的生意,能给你二八分这杯羹还是看在你是江湖老哥的面子上。” 林盛荣无话可说,有得赚总比没得赚强,二八就二八。季杏棠在一旁听着,后背已经冒出很多潮湿的热汗,他却一句话也插不上。生意还是谈拢了,白啸泓踌躇满志的看向季杏棠,眼神在向他耀武扬威,仿佛在说“活该你不好受。” 三个人出了酒楼,严肇龄看季杏棠面无表情有些不高兴,上前揽住他的肩膀笑着说,“怎么样,杏棠,我们又捞了不少油水,二哥带你去仙乐斯玩儿一会。” 白啸泓在一旁抱着膀子打量季杏棠,直把他看的一股子恶寒,才说,“杏棠不想去就先坐我的车送他回家。” 季杏棠径直离开,扭头淡淡的说,“不用了,道不同。” 严肇龄在后边儿唤他,“怎么了这是,我记得顺道的。” 白啸泓说,“你也是道上人,况且一路为谋不止一两载。” 季杏棠说,“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我只知道黑道白道还有一个「道」字。” 说完季杏棠转过头离开,严肇龄不知道他们指什么,但看得出两个人关系有些僵硬,便说,“什么道不道的,怎么了这是?” 白啸泓哼笑一声上了车,“不用管他,仙乐斯”…… 第13章 季杏棠回了白公馆,洗完澡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大哥今日的所作所为当真是叫他耿耿于怀,如鲠在喉、如芒在背,这个人简直是无药可救,他的脑子也混沌一片,他忽地想起若玉那双眼睛,一想到他就想到十二岁的自己,想到泓哥儿,那个时候,泓哥儿的眼睛真是一双瞳仁剪秋水,现在他却不想看也不敢看,若玉的眼睛才是漂亮,最起码是,很干净的。 季杏棠迷迷糊糊的刚睡下,耳边忽地响起一阵嘈杂声,他起身去看,刚打开房门就迎面撞上了惶急的管家,季杏棠穿上外套拢了拢问道,“老李叔,外面是怎么了?” 管家忙着拍自己的胸脯喘息,边把季杏棠往外领边说,“二爷呦,白爷、白爷在外边儿中枪了!” “什么!”季杏棠大惊失色,“大哥呢?现在在哪儿?!” 两人匆忙的下楼,管家说,“严爷把白爷送来的,车子停在门口,说是中了两枪失血过多,人还没来得及让人架到屋里来,艾森先生就去治了。” 季杏棠脑子比刚才还要混沌,忘了这一茬了,上一次下毒不成,这次直接派人枪杀,有人非要把大哥置于死地。 两扇厚重的大铁门打开,丫鬟仆人聚成一堆,保镖把雪佛兰围了个水泄不通。若玉也匆忙赶来,看见季杏棠忙抓住了他的胳膊,眼里充满了惊慌上下打量他,“哥,你没事吧!” 季杏棠摇摇头,“无碍。” 若玉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你和他一起出去的,我一听说有人中枪了,心都吓到嗓子眼了。” 季杏棠拍拍他的肩膀,“我回来得早,这儿乱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赶紧先回去。” 若玉摇摇头,“他是坏事做多了罪有应得,你若是跟着他出了什么事端可如何……” 季杏棠打断了他的话,“行了,别说了,安生休息去”,他唤来了管家,“老李叔,把若玉送回去,别让他乱跑出来。” 没等若玉回答,季杏棠看见了严肇龄就快步走上前去。严肇龄也有些狼狈,原先上了蜡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乱糟糟的散在额前,大衣里也只随便的掖了一根濡上大块血迹的羊毛围巾,季杏棠问道,“二哥,你没受伤吧?这是怎么回事?” 严肇龄忙摆了摆手,“我没事。我们从仙乐斯里出来,保镖开车刚进了隆兴大道,就有几个人拿着土枪冲了出来,二话不说就开枪,啸泓把我挡在身后,他自己中了两枪。已经派兄弟们去查了,现在就是担心啸泓的情况。” 季杏棠一拳头砸在掌心里,“又是隆兴!” 严肇龄问道,“杏棠,上次啸泓真的是食物中毒,还是有人下毒?” 季杏棠摇摇头,“艾森说是食物中毒,我看着不像,大哥也说不是,只是当时也没太在意”,季杏棠叹了口气,“干这一行乌烟瘴气、藏污纳垢的,整天动刀动枪流血送命也不奇怪,我派人去隆兴查一查,看看是什么情况,不能总让人捡了漏子。” 严肇龄说,“我看八成是林盛荣那个老犊子,到头又反悔了这才动了杀心。” 季杏棠淡淡说,“人抓到了再说吧。” 严肇龄也不再多言。 等艾森那边儿处理好了,季杏棠拨开人群走上前问道,“大哥怎么样了?” 艾森轻舒了口气,仍旧绅士的笑道,“白先生已经没事了,只是失血过多昏迷过去了”,艾森单膝跪在地上在医药箱里翻找起来,“子弹我已经取出来了,枪火可能对皮肉有一定程度的灼伤,每天派人给他涂药包扎”,说着他站起身来把一个小药匣交给了季杏棠,“伤口愈合期间一定不要让病人过度劳累,也不要让他承受精神压力,不然不利于伤口愈合。” 季杏棠接过药,说,“谢谢你艾森先生。” 艾森笑着摇摇头,“救护病人是我的职责不用客气。” 这一折腾,折腾了大半夜,白啸泓现在安静的躺在床上,像个乖孩子。季杏棠坐在床边凝神看了一会儿,单看这张脸真的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只是很久都不曾露出好颜色,永远都是飞扬跋扈踌躇满志的样子,都是深藏不露的样子,都是他不喜欢又不得不接受的样子。 季杏棠有些困了才要出去,走廊里嬷嬷端着汤盘缓步走来,她和声问道,“白爷还没醒呢?” 季杏棠无声的点了点头。 嬷嬷轻手轻脚的离开,“本想让白爷喝些东西活血补血的,欸,现在还昏迷着。” 季杏棠笑了笑,“无碍,权当休息了。” 窗帘的缝隙渗过一束冬日的晴阳,白啸泓迷糊又混沌的睁开眼,他前一秒的记忆是眼睁睁看着艾森在自己身上动刀子,这会子想起来又觉得胯骨上方、腰腹中间隐隐作痛。他不仅觉得疼更觉得冷,孤家寡人一个,连个床边的人都没有。 刚思衬到这里,就传来了房门被啪嗒拧开的声音,看见来人他忽地一笑闭上了眼。 季杏棠走到床边见白啸泓还躺着,这都十一点了,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昏迷着,看他脸色苍白,季杏棠俯身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额头,看他发烧不烧。白啸泓却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把脑门子贴到他额头上,突如其来的勾扯伴着轻嘭一声把季杏棠吓了一跳,只听白啸泓闷哼着嗓子说,“这样量的准些。” 季杏棠停顿一刻体会他的温度,尔后起身说道,“还好。你若是累,先起身吃些东西上些药再接着休息,隆兴那边的事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白啸泓眼睛瞪着天花板,说,“我想去城隍庙上香。” 季杏棠无波无澜的哦了一声,又说,“近日里多灾多难,你身体也不宜劳累,还是……改天吧。” “就是因为风波多了,有人动了心思要我的命,我才要去”,说着他胳膊撑着床要坐起来。 季杏棠扶了他一把,让他舒服的躺好,又给他拢了拢被子,走到窗边把帘子拉开,大片阳光裹着尘埃透射进来,视觉突袭让白啸泓只看得到季杏棠颀长英挺的轮廓,只听他淡淡说,“不行,还是改天吧,等风波息了安全了我陪你去。” 嬷嬷推门进来,把冒着热气的汤碗放在床头柜上,笑着说,“白爷,你可算是醒了,先把这碗汤药喝了吧,昨天晚上熬的今天又煲了好久,鸡血藤都成渣了,又让丫头一点点筛滤的,浓的很”,嬷嬷转身又说,“我去准备些吃食顺便去找个心细的丫头给白爷换药。” 季杏棠看着和蔼的嬷嬷笑着说,“刘婶,辛苦你了。” 嬷嬷笑着告退,“分内的事本就是我该做的。” 白啸泓看了看那一碗鲜血色的汤汁,给他一种喝人血的感觉,他扭头看着窗外的君子兰不愿意喝。 季杏棠把碗递给他,“还是喝吧,我听刘婶说鸡血藤是云南一带的好药材,能买到也着实不易,况且昨天流了许多血……” 白啸泓深情地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汤匙,季杏棠明白了,“我知道了……” 白啸泓如愿以偿的把季杏棠留在身边,他一勺一勺的递才肯一口一口地喝,只是季杏棠却没有过多的与他对视,自始至终他目光一直跟着汤匙,所及之处只是药碗到他的下颌。白啸泓看着他这个不情不愿的样子,扳住他的下巴让他正对着自己。季杏棠这才稍稍抬眼,看见他的薄嘴唇被朱红色的汤汁濡湿,手还持着盛药的汤匙停顿在空中,他偏了偏头挣脱他的手把汤匙递进了他嘴里,白啸泓挑唇坏笑好像是茹毛饮血后的禽兽。 季杏棠并不想和他有太多争执,稍稍侧过脸不与他对视,太阳光在他脸上投下阴翳,他鼻梁挺直,嘴唇下巴都生得标致,白啸泓不由自主的凑过去,“你这个样子真是让我……” 白啸泓话还没说完,丫头敲门进来,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说,“白爷……刘婶让我来给你换药。” 季杏棠把汤碗放下站到一旁,小姑娘动作极轻的拆了他腰腹上的纱布,食指搜刮了一些药膏涂在他伤口周围小心翼翼的覆上一层,又缠好纱布。白啸泓还有一处枪伤就在胯骨偏上方一些,小姑娘想也不敢再想她是怎么不矜持的解开白爷的睡袍,她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扯白爷的裤子,她愣愣的看着他精壮的胸膛脸上登时火烧火燎的不知所措。白啸泓也不催促,她已经无地自容的不敢抬头。 季杏棠在她身后轻声说,“你先出去吧,我来。” 丫头故作镇定的把药膏放到桌子上,忙起身欠身告退。 季杏棠以前不是没有给白啸泓上过药,不过那都是拳打脚踢留下的瘀伤,如果是那样,他能把跌打药倒进掌心,双手合十揉搓开了直接拊掌过去帮他按摩;又或是一条刀口子,拿着小药瓶撒些药粉即可。丫头做的那般细致小心,他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白啸泓扯了扯自己的睡裤,季杏棠不会像女人那般扭捏,只蹲在床边,手指戳了药膏往他伤口上涂,想起艾森说是灼伤,便轻吹了吹,“疼吗?” 白啸泓没接这茬,接着刚才的话说起来,“你刚才的样子真是让我想把你灌满了”,他顿了顿,“现在更想。” 季杏棠没理会白啸泓的黄腔,给他上了药就出门离开了。 第14章 最近季杏棠又是忙前忙后的,一方面要忙活着查隆兴方面的事,另一方面快要过年了忙着各个渠道收支账款方面的事。 这天季杏棠忙里抽空回来,走到香榭小櫊,在门口就看见下人们忙成一片,丫头们身上披着黄昏的光坐在蒲垫上剪窗花,几名青年在廊里穿梭来往搬抬年货。他一眼就看见了若玉,穿着白色锦锻长衫套着米白色的软料马褂,正在和仆役们修剪花草,夕阳里晚霞下像一块儿安静的小白云。 季杏棠远远向他招手,“梓轩!” 白若玉看见季杏棠粲然一笑,放下剪钳摘了手套欢脱地跑了过去,“哥!” 两个人有说有笑去了白公馆。 白啸泓从受伤以来一直躺在床上,不曾下楼吃饭,季杏棠陪若玉吃饭,在饭桌上若玉就很开心,他挖了勺白米粥笑道,“哥,你这么忙不用每天晚上都来看我,那个时候我都睡着了。就算是来换一下鞋子也浪费不了多长时间,地毯上都是你的脚印,他们打扫起来不方便。” 这几天忙的很,季杏棠直接在豪冠休息,不曾回白公馆,更不曾去香榭小櫊,他愣了一愣才说,“我吗?我什么时候去看你还留了脚印?你是梦游了?” 若玉低着头偷偷的傻笑,“我才没有梦游,你偷偷来看我还不承认。” 季杏棠又笑着开玩笑说,“我没有,我知道那一地的羊毛地毯有多贵,是遭了贼了吧。” “咦——你——”若玉抬头看着季杏棠,夹了块蟹黄饺送到他嘴边儿,“不承认算了。” 若玉又说,“哥,你成天怎么这么忙呢,你的钱不够花吗?怎么过年了比平时还忙。” 季杏棠用筷子指了指若玉的鼻尖,豪爽的笑道,“我手里哪儿有什么钱,就连你平时的吃穿用度都是大哥的”,他夹过那块蟹黄饺,顿了顿又道,“若玉,你不懂,我看起来殷实,实则说是囊中羞涩也不为过,平时过手的钱全用来买人情、疏关系做个财散人聚,若是经济方面有一丝波澜,我们可要睡大街了。” 确实,季杏棠每年的收入都不菲,可挨不住挥金如土,他喜欢交援人脉,信奉破财免灾。他和白啸泓也要时不时拿出一部分的薪金去贿赂、笼络上海的达官贵人,官邸的各级官员,不同帮会的首领还有新闻要界的人士。更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手里的钱不干净,每年季杏棠都会自己出资捐给公益事业,修路筑桥,赠医施药,接济穷人乞丐,有朋友求助也定会慷慨解囊鼎力相助,所以他到了年底很快就囊中金尽了,想办公司都要四处借款。 若玉“哦”了一声,他听见那句大哥就不自在,他也不想和白啸泓扯上关系。他又说,“哥,你怎么能和他做兄弟呢?他坏的透顶,我们不和他同流了,找着机会我带着你走吧”,他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前倾,露出渴求的眼神,“去哪儿都好,我会唱戏搭个台子就能养你。” “你养我?”季杏棠被他逗笑了,又微微舒了口气,看着碗里的白米粥说,“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礼义兴,不能让大家看到就害怕了”,他忽地唇语起来,“他该是会变好的……” 吃过饭季杏棠去看白啸泓,他身上的伤口愈合的差不多了,此刻正倚在靠枕上闭目养神,听见开门声他知道是季杏棠来了,低声问道,“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季杏棠立在他身旁垂首说道,“上次撤掉的隆兴里经手饮食的人,大多都不知情,知情的早逃之夭夭;严肇龄抓到的人,严刑拷打用尽也不肯透露半点儿风声,算是……什么也没查出来,真的大意了。” 白啸泓平静的说,“查不到就引蛇出洞,向外边放出消息,就说大年初一我去城隍庙上香。” 季杏棠微微蹙眉,按照严肇龄和自己这边的情况来看,真的有人想置大哥于死地,他有些犹豫,“恐怕是……不妥。” 白啸泓云淡风轻的说,“哪里不妥?带足了保镖,让他们穿便衣隐蔽在人群里,你和若玉宝贝就跟在我身边”,他一挑眉看向季杏棠,笑着说,“我真的很想看看有人放暗枪,杏棠是会给他的梓轩挡枪还是给他的大哥挡枪?” 要命的事岂能儿戏,大哥怎么能拿命来开玩笑,他摇了摇头,“你的伤还未好的爽利……况且大年初一我还有事要办,不能陪你去。” 白啸泓语气很平静却总有些要挟的味道,“推了。” 季杏棠眉头紧蹙无奈的离开,他就这么想死,又或者说想这般为难自己。 季杏棠回去休息,刚躺到床上想起来若玉说的话,又起身吩咐管家,让人在小櫊墙头铺一层玻璃渣子,免得真的有贼。 若说是过年,该有着春风送暖入屠苏的欢喜,白公馆里就不一样了。 大年初一天还蒙蒙亮,白公馆里就忙的一团糟,大家伙都知道只要白公馆的大门一开,来拜访的人定是络绎不绝,然而并没有什么欢喜可言。那些军政界的、工商界的、司法界、警察厅甚至是报社,凡是能和利益名气扯上关系的,都会戴着虚假的面具,笑面虎样的来喝茶来拜年。 让人厌倦的是谗言献媚,让人心倦的是斡旋斗智。想在上海滩站稳了脚分一杯羹,都要来白爷这儿打个照面,真得像大佛一样拜着。 白啸泓和季杏棠吃完了早饭,先迎来了严肇龄,三个人一起去拜见了师傅师娘,又回了白公馆。先说了拉拢英租界烟土商的情况和今年的盈利收支,尔后三个人有说有笑像亲兄弟一般话起了家常,刚说了没一会儿管家来报,说是法国领事馆里的商会会长弗朗西斯来了。 三个人相视一笑,严肇龄先开了口,“嚯!今天先来了个洋鬼子!都是一帮王八犊子。” 白啸泓爽朗的笑了笑,季杏棠默不作声抿了抿嘴微笑,他不像二人那般有心计和手段,却有着缜密的心思,隐约觉得来者不善。 弗朗西斯蓝眼睛大鼻子,拄着文明杖,打着小领结,在管家的带领下文质彬彬的进了客厅,微笑着与三人握手问好,管家添了茶上了果点,这个商会会长倒是没有什么顾忌,捏了一块玲珑杏酥糕放进嘴里,啧啧的称赞好味道。 白公馆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墙的四周挂着中国山水画和西洋裸女画,其中一些还是出自白啸泓之手,中式的红木家具铺着绣了花鸟虫鱼的围披,上面摆着气派的装饰品,中式家具旁边是宽大的盖着厚厚红毡的沙发。 严肇龄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鱼缸里的小金鱼,不时地捻了捻刚插好的郁金香,季杏棠盯着他的动作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白啸泓笑着问道,“不知会长今天来有何要事?” 弗朗西斯用手帕擦了擦掌心的酥穗,喝了口茶笑着说,“拜年。” 严肇龄哼笑一声,低声快语说,“老犊子还挺会拐弯抹角。” 弗朗西斯没听清楚他说什么,看三个人都笑的这么开心也笑着说,“我今天来确实是来拜年,而且我还要送白先生一份大礼”,他挑了挑嘴角笑道,“我们驻华的商会想请白先生来做副会长。” 此话一毕,客厅里一片静默,三个人面面相觑,谁都知道租界里的洋人傲在骨子,就因为一张白皮面,可以傲慢的鼻孔朝天,在法国本土最底层的混混瘪三来到中国租借,立马就高傲起来,纵使你腰缠万贯官邸隆高,在他们眼里还是黄皮肤的蛆渣。中国人自甘堕落似的,在妓院能嫖到白俄女人可以大肆宣扬骄傲一整天。 白啸泓向来不和这些外国人交涉,这些强盗很不要脸,光明正大的占了中国的地盘说什么利益均沾,商会里的中国商人被压榨和控管的无利可图苦叫不迭,这次来请自己做会长不知道又打什么鬼主意。 白啸泓笑着说,“弗朗西斯先生果真是看得起我白某人,不过我一个粗鄙的流氓头子,你们商会副会长的位子我可般配不上”,说完看了看季杏棠轻声一笑。 弗朗西斯笑着说,“白先生的大名我久仰已久,绝对不是你所谓的流氓头子”,他目不转睛的看着白啸泓,“我刚才是坐车从马路上过来的。” 他用拗口的中文说,“我记得在租界开放之前中国都是没有马路的。英国人想念本土的赛马场便开辟了许多的赛马路,犹太人带来了沥青浇筑路面,中国商贩在路边支起小摊叫卖,一切繁荣和谐,难道你们不认为这是合作的好处吗?” 白啸泓端了茶杯轻抿了一口,透过氤氲的水汽眼含杀机,这法国佬还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用茶盖轻拨着茶水,莞尔一笑开门见山的说,“弗朗西斯先生既然白给白某人一个副会长的位子坐,那我该给你们些什么呢?” 弗朗西斯笑道,“鸦片或者你们说的烟土、走私的枪支药品、贩卖的人口,所得利润五五分成;而商会负责保障这些销售途径不受中国政|府的纠察。” 开玩笑,报上白爷的名号,自己旗下的路还没有谁敢拦住,“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 弗朗西斯拄着文明杖起身,谦逊有礼的把礼帽摘了放在腹前,笑着说,“白先生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我相信你会接受我的提议,我就先告辞了。” 送走了这个法国佬,白啸泓若无其事的和严肇龄谈笑风生,季杏棠微微揣酌刚才弗朗西斯说话的语气,势在必得般的,确实在这件事情上,他也不同意和外国人牵扯太多,他正想的入神,严肇龄喊他一声,他才缓过神来,一抬头看见白啸泓诡异的目光嘴角微颤。 被人叨扰了一整天,黄昏时分也送走了严肇龄。 白啸泓坐在沙发上打开双臂舒展了身体,他看着季杏棠问道,“累吗?” 季杏棠摇了摇头,“刘婶他们在煮饺子,吃了饭且早些休息罢。” 白啸泓说,“去换衣服,吃了饭带着若玉宝贝去城隍庙。” 季杏棠微蹙了眉眼,“天黑了,怕是……很不安全……” 没有用的。 很久都没有穿过纺衫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袭白色长袍上印着浅银色的祥云掐花,恍惚之中回到了从前过年的时候,湘姐带着他们去做新衣服,他不禁轻笑一声,又总感觉少了些什么,便把白围巾搭在了肩上,戴上厚呢礼帽还是觉得不太对劲,他摸了摸腰胯,佩环。 季杏棠先出了门安排几十个保镖提前去城隍庙里隐蔽起来,又去小櫊里唤了若玉。若玉思念北平的师傅和师兄弟,吊着嗓子唱了一天的戏,刚伏案给师傅写了信,这会儿躺在卧榻上休息,见季杏棠来了,这温文儒雅的样子也不让他乏困了,也不知道白啸泓又想出什么幺蛾子,没说两句话就点头应答,“去。” 来到白公馆门口,只见白啸泓一身藕色素净的长袍外套着绛紫色的马褂,襟前的衣扣一丝不苟的系好,目光如炬看起来像个高涵广襟的文人。 然而并没看见白啸泓的雪佛兰,门口只空荡荡停着自己的凯蒂别克,他看了看若玉小声宽慰,“无碍,走吧。” 第15章 平日里城隍庙的香火很盛,善男信女拎着瓜果、香纸来来往往,今年大年初一来上香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季杏棠跟在白啸泓身旁,若玉跟在季杏棠身旁。在熙攘的人群里,白啸泓眼神涣散,好像看到了两个少年,他拉着他的手东撞西撞蹿出人流,喘着气跑到大殿,站在门口读大殿柱上镀了金边的对子“阳世间积善作恶皆有你|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然后笑着跑进庙里抢得头香,在城隍老爷面前虔诚的跪拜,祈求他的保佑。 白啸泓眼睫微颤,阴曹地府放过谁?管他的阴曹地府。 季杏棠时刻保持着警惕,第一次下毒、第二次开枪,来人绝对不是什么善类。他也瞥见了对联,心想:也许是作恶太多,老天爷来索命了。 走进了大殿,人群拥挤着上前,依次虔诚的叩首上香,周身都是焚香的味道,白啸泓深情地一嗅,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送给他这世界只有他配的上的东西。 若玉看着楹联和庙堂上的文武判官,不只是无意还是有心,清傲的说,“做个好人心正身安魂梦稳,行些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地下的夜叉可是会吃人心的。” 季杏棠不晓得他是不是在含沙射影,总之这般话听的他不舒服,只指了指右前方案上的香炉说,“既然来了,那边有香你去点上几根,给你师傅求个平安。” 若玉点了点头,一头扎进了人群里。 白啸泓和季杏棠一同跪在蒲团垫上叩首三拜敬香,白啸泓看着在殿堂上高坐的城隍老爷,心想“牧化黎民能否布泽与我”,他款款望向了季杏棠,他正在往功德箱里放支票…… 若玉走到了香案前,取了两杆烟在香火上灼燃着,刚在蒲垫上跪下,旁边也跪下了一个人,若玉下意识的扫了扫,只见那人手上绑着白绷带。他并未过多在意,准备叩首上香之时,突然一声乖张的声音差点把他手里的香吓掉了。 “呦,小、亲、亲……” 若玉一扭头看见了穆柯,这厮正狡黠的看着自己,若玉乜了他一眼,端着香躬身拜了一拜。 穆柯看着漂浮在空中的黄符神经质的说,“这是城隍庙啊,我还以为是月老庙。” 他跪在若玉边儿上一叩首一说,“城隍老爷,再拜陈三愿,一愿儿郎千岁;二愿亲亲常健;三愿化为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尔后斜睨了若玉一刻,起身把香插入了香炉里,走到一旁不妨碍别人祈愿。 穆柯抱着膀子站在若玉身后俯身看着他柔荑般的手,小声说,“小亲亲想我没有,嗯?” 若玉趁势把香举起来故意戳到了穆柯额头上,这一下把穆柯烫的忙直起了身朝他屁股就踹了一脚,“还以为你是小亲亲敢情是小没良心。” 若玉被穆柯烦了个透顶,上了香走到他身旁,用脚尖使劲碾了碾他的脚面,拍了拍屁股咬牙切齿的说,“我懒得理你,这儿人多我丢不起这个人。” 穆柯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出了人群,一边儿拽一边儿说,“去人少的地方。” 若玉身子往后撤使劲甩着胳膊扑腾,“混账!你放开我!” 穆柯即使用左手也比他力气大了很多,若玉扭头隔着人群往大殿里投去焦急的目光,又一边儿用手指抠穆柯的手,他急得大吼大叫,“你再拉我、再拉我,我就撞墙!” 穆柯不理会他的撒泼,“我就拉了,你撞一个试试。” 若玉撤着身子往墙根上走,这就要甩头撞墙,穆柯松了手,若玉在后力的作用下一屁股坐到了阴湿的石板上。 若玉哼了一声起身要离开,穆柯居高临下的瞪着他,又俯下身蹲在他面前,侧过脸在他耳边小声说,“你再给我闹,我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操 你。” 若玉一听这般流氓话气的直蹬腿,两个脚丫子在穆柯膝盖上踹了一个又一个脚印子,“该死的赖皮丘八!” “呦,脾气还不小?”穆柯一只手搦住了他的脚踝,站起身拖着人就走。 后背贴着青石板凉飕飕的,若玉梗着脖子仰脸朝着穆柯边蹬腿边大叫,“你敢动我,我哥饶不了你,你个死丘八!” 若玉的气息不顺不稳脸都憋的白里透红。 周围挎着果篮的香客都不约而同的往这边儿瞅,若玉臊红了脸又无可奈何。 穆柯听到他叫唤,不由得阴沉着脸,冲周围的人喊道,“看什么看!眼珠子都想挖了喂狗了!” 这一声把香客给摄住了,都急忙流散,若玉也不吭声了。 穆柯松了手,蹲下身看着若玉惊悸的表情,嗤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脸,“小兔崽子,你大腿抱的够紧的”,他转了转脖子,“咔吧”响了两声,“傻啦吧唧的帐也算不清?白啸泓搞谁就两个法子,要么扔到黄浦江里喂鱼,要么打晕了活埋,他敢这么搞我吗?嗯?” 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样子,穆柯又说,“哎呀呀,脾气还真是不小,白啸泓到底拿你当兔子养还是当儿子养?” 若玉知道白啸泓的师傅杜金明和穆柯的爹穆如松是一起在上海滩打天下的老伙计,出生入死的亲兄弟;况且穆柯是汪精卫手里的官,白啸泓再有本事也动不着他,这无赖缠上自己当真让他无奈。他又有些委屈,自己有名有姓,活生生就落下“白爷的兔子”的名头。他哼了一声收回了穆柯手里的脚踝站起了身,“他不敢我敢!我贱命一条,拉你穆二少爷一起下地狱还真是赚了!” 若玉满腔的怒气转身要走,穆柯伸胳膊拦腰把他扛到了肩上,乖张又流氓,“行啊,我看你敢不敢。” 数十年后穆柯还是会想起,在灯火通明的不夜城,城隍庙里九曲桥边,嘈杂的纷沓、缭绕的烟香,那里少了几分夜上海的旖旎和香艳,多了几分典雅和雍容,他一肩担起一个白兔一样的人,心脏也跟着他的扑腾噗通咯噔的跳。 惊悸的厉害却又恰似阳春三月柳絮轻抚面庞,轻柔、痒。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若玉头朝下耷拉着,憋的脸红耳鸣还在破嗓大吼。 穆柯压根不理会,路边有摆着的一个地摊,摊架子上张悬些陈旧泛黄布条,写着掌相算命测字的字样,算命先生带着墨镜焦黄黯哑的手指捻着小胡子,正在抽烟。 写着奇文怪符的泛黄布条刮到了穆柯脸上,穆柯甩手把若玉扔到了算命先生面前,蹲下身抢过了算命先生手里的烟斗,瞥了瞥在地上打滚的若玉,“老头,算命。” 算命先生垂头,架在塌鼻梁上的墨镜往下滑,把他长满茧翳和褶皱的老眼露了出来,他“嘿”了一声,夺过自己的烟斗叼在嘴里。 尔后慢悠悠的把藤箧中的测字纸卷和掌相挂图,沙哑着声音问道,“算什么?” 穆柯拍了拍若玉的腰勒笑道,“算姻缘。” 见若玉要跑,穆柯一把揽住了他的腰把他捞到自己身边儿,“我和这小子。” 老头疑惑地扫了两眼,把纸筒递到他面前,“抽张签罢。” 若玉羞恼不堪,一掌拍翻了签筒子,手指使劲掰着穆柯揽着自己腰的手,看着他气愤的说,“杀千刀的兔儿爷,你少拿我消遣,我没空和你胡闹。” 穆柯“啧啧”两声,随手捡起一根竹签递给了算命先生,趁着先生解签,他捏了捏若玉的脸,“急着回去给白啸泓暖被窝,啊?兔崽子。” 算命先生拿着签子揣酌一会儿,端起了穆柯的手,翻来翻去的瞧,“我看你手心泛着血腥子气。” 穆柯抽回了绑着绷带的手,嗤笑一声,“臭神棍,是个人都看得出有血腥子气,净说些没用的浑话。” 算命先生滋蕴地抽了口烟,打量着若玉神叨叨地低声嘟囔几句,“一片无暇玉,烟尘花草中。” 他眯了眯眼沉吟半晌,眼睛发了光似的一亮,看着穆柯指了指东南方向。 穆柯站起身,马靴一脚蹬塌了他的摊架,随手丢了几枚银元,“出来混的没一点儿水准,天花乱坠的搪塞人都不会”,穆柯觉得自己认错人了,他是半仙儿?扯淡。 穆柯又把若玉扛了起来鬼使神差的往东南方向走去。 早在甲子年间,城隍庙曾遭大火,修缮后还有几间破庙伶仃的矗在犄角旮旯里,略过熙攘的人群,东南方向就是一间小破庙。 这里在城隍庙的一个小偏角十分靠近十里洋场,远处华灯与满天星斗相交辉映,耳边隐约传来了百乐门的西洋乐,其中夹杂着辛辣痛快的歌词,不羁、不屑、慵懒又挑逗—— “不要那么样的装着 一本正经、一本正经 何必呢假正经、假正经 你的眼睛早已经 溜过来又溜过去 在偷偷的看个不停 难为情、难为情 什么叫做难为情 想爱我、要爱我 你就痛快的表明~” 穆柯搡了若玉一把,若玉一趔趄跌坐在柴薪垛上。 纤薄的月光织成锦缎倾泻而下扑在了若玉脸上,孤男寡男。 穆柯蹲在他面前伸手按在他胸前,手指沿着脖子往上滑,轻而易举的逮住了他的下巴,他脸上罩着一层阴翳却是笑着的少年模样,“小亲亲,你可真是玩的好一手翻脸不认人,什么时候长心眼儿了,啊?” 若玉一甩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大吼大叫道,“死丘八!” “啧啧”,穆柯的手在他胸口抚来抚去,“你是装糊涂还是以为自己做春梦了?都想不起来了?就那什么我亲你一口你就亲我一口,忘了?” 两人隔着月光四目相对。 除了清浅地呼吸,四周静默到能清晰地听到耳畔的歌声—— “不要那么样的扮起 面孔铁青吓坏了人 何必呢红着脸、跳着心 你的灵魂早已经 飘过来又飘过去 在飘飘的飘个不停~” 若玉白天里唱戏渐入臻境,卧榻之时也浅吟几句戏文才睡下,只以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里,夜色未央流淌着醉人的情愫,在暗香浮动的月影中,盈袖翩翩,一双素手捻三分春色,拨七分流水,酿十分柔情,一任思绪萦回夜,他且寻梦去。 烟波画船,云霞翠轩,有人把他轻揽入怀,若玉盈袖转身,花瓣纷飞落在眉间,一片相思尽缠绵,无所适从,也无处可逃,恰逢一抹春色,便能将流年浅斟轻酌。 芳心绽放,便毫不抵触地舔舐那淡淡的香唇,你一吻我我就想亲回去。果真是一场春梦,早晨起来亵裤都湿了一片。 自从季杏棠那次发了疯一样的扑过来咬住他的脖子,若玉就开始时不时懵懂萌动地做这样的梦。 时至今日,一枕南柯梦醒。 穆柯心里藏了一个人,早上睁开眼就会想,睡觉了还会想,终于按耐不住心里的狂躁,他便在若明若暗的夜里一路狂奔,嘴里的白雾哈气瞬间被凌冽的冬风吹散,而又接连不断的喷出,最后攀上了小櫊的墙头,见到这个人就很高兴,高兴到忘了会留下“罪证。” 四角香罗帐。 一开始穆柯只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精致的像个白瓷娃娃。 看的久了他就想凑近,再凑近一点……鼻尖擦过他绸缎一般的皮肤嗅一嗅他的味道再把自己的鼻息喷在他脖颈间。 再后来,他又要情不自禁的去摸上一摸,触了又触。 他一动不动却惹了他思绪难宁,终于他做了一个小人决定,偷亲他的嘴! 穆柯怀着虔诚求佛一样的心情俯下身去,他害怕若玉会突然醒了,他保准又是要闹的,便只在他两片薄唇上蹭了一下。 就像是绣会吃了铁,他的嘴能吸干自己的魂。 穆柯又伸出舌尖在两瓣嘴唇的缝隙间轻轻舔了舔,软、香。 若玉不醒能让他尝一尝这张嘴的味道已是上苍的恩赐,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关嶂般的银牙不曾闭阖,他的舌尖竟然主动的伸了出来,你若是这般,岂能怪我是小人。 原来吮吸一个人的舌尖也会上瘾。 偷香窃玉的真小人勾当!要做就做彻底的小人。 他愈发大胆起来,敢在他唇上“啵”一口,分离的那一刻,人没有醒而是张扬又热情地追着他的嘴要“以嘴还嘴”,这可真是太糟了,他暗自窃喜又有些生气,这都是风月场里挣出来的。 穆柯原以为他早知道了是自己,欲擒故纵在墙头铺了层玻璃渣子,这个祸害。 穆柯使坏地隔着衣料捏了捏他的乳首,好报这一扎之仇,调笑,“西煎荷包蛋加红豆比大白馒头嵌红枣手感还好。” 穆柯就喜欢看他又羞又恼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然而,若玉没有闹而是安静地抱膝,看着穆柯可憎的嘴脸,眼眶里都泛出些晶莹。 天呐!这可如何是好。 露珠样的泪珠子夺眶而出,折射了些许月光“啪嗒”掉在了地上。 “诶?!诶?!”,穆柯看着他这个样子突然手足无措,他扬手在若玉面前晃了晃,“我手都被玻璃碴子扎废了,我还没哭,你哭个什么?亲个嘴能要了你的命?还是不是男人?” 穆柯扬袖要给若玉擦擦眼泪,若玉生气地甩手挥开,愤懑的看着他咬牙切齿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 第16章 若玉抬袖子一抹泪,起身扬长而去。 你看我看不顺眼?哼,我看你倒是很顺眼。 穆柯不依不饶地跟了过去,从后面钳住若玉的脖子把他抵到了墙根,双手撑着墙壁,“你看看这世道,命好了你傍一个傍一辈子,命不好一个换着一个的傍。你以为白啸泓对你好就是有真心,在上海滩不管是名媛淑女还是风尘戏伶、不管男的女的他都玩儿,你跟着他能图个什么好,况且他的底子又不干净,你也不想想,早晚你得毁他手里。我都不嫌弃你,你跟我耍什么混蛋。” 若玉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他好不要脸,行小人之道不说,还振振有词出口嫌弃,抓了他绑了纱布的手恶狠狠的咬住两根手指头,含糊不清地说,“我就跟你耍混蛋!” “你敢咬我?好啊,我苦口婆心好生的和你说话,你却疯狗乱咬人,你跟我耍混蛋也别怪我不客气”,说着穆柯抽回了被咬的生疼的手指,攀着若玉的肩把他翻身推搡到墙上,反手扣住若玉的双手让他挣扎不得。 若玉头抵在墙上,气恼的胸口急剧的起伏,还在挣扎,“混蛋!你……” 穆柯捂住了若玉的嘴,舔着他的耳廓小声说,“亲亲,可别乱叫唤,你马上要给白啸泓戴绿帽子了,他要是知道了能剁碎你。” 一股子药草的清苦味盈满了若玉的鼻腔,他被呛得难受,心里也不甘,被钳制住只能一个劲儿的甩头。 从破旧的窗栅栏往外望去,稀稀拉拉的路过几个人影,若玉还在骂这个疯子,下一刻穆柯的手就伸进了若玉的裤裆,揉着他的屁股滑进臀缝,一把握住了他的球。 不堪的话漫入耳朵,敏感的部位被人拿捏着,若玉抖了个机灵,破嗓大叫,“少拿你的脏手碰我,滚!” 穆柯握住他的物什上下动作,压低了声音说,“都警告你了小声点儿叫唤,把人都引过来了我看你怎么收场,到时候我可不会跳了黄浦江同你殉情。” 在纱布的摩挲下,若玉难耐地夹着腿抖动,铃口开始往外吐出浊白的液体,下腹一阵抽搐随即泛起一层酥麻漫到两肋,就连呼吸都缱绻起来。 穆柯感觉到濡湿的液体,不怀好意的问道,“小蜜饯儿,舒不舒服?” 若玉从未经历过这种感觉,一时间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眼里又涌出泪意,他软了身体头抵在墙上,低哑着声音啜泣,“别、别碰我……” 穆柯把手移到了他臀缝里按着入口磨蹭,“知道害怕了?晚了。” 现在的感觉更加强烈,一股酥麻从尾巴骨窜到了脊柱又蔓延到四周的骨子里,若玉骨子软了,嘴却硬的很,又不肯示弱起来,“人渣!畜生!败类!禽兽!恶心!” 若玉越是骂的愤世嫉俗,穆柯越是狂躁,便直接把他的裤子扒了下来,在他浑圆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两下,“你少给我来劲,草的你哭爹喊娘都是你自找的。” 若玉的手指已经把穆柯的手腕抓的通红,额前的碎发也被汗水浸湿沾了土墙上的黑渣,裤子被褪到膝窝,狼狈不堪还在甩着膀子挣扎。 穆柯松了手,马靴一脚蹬在土墙上,黑土渣子随着急促的呼吸泻下。 穆柯一手揽着若玉的身子箍住他的胳膊,一手伸进了他的嘴里搅弄,津液把手指唾的湿透了,忽然被猛地咬了一口才抽了出来。 “下三滥的混账!” 若玉挣脱了他的钳箍,提了裤子转身怒吼。 穆柯趁着纤薄明亮的月色看见若玉的脸,像喝了两瓶威士忌烈酒,一片酡红,他拧了一把这张脸,嗤笑,“兔崽子,你给我装什么矜贵,你不是靠着脸和屁股蛋活到现在?我把你弄回去总得先验验货,最起码得让我知道是松是紧。” 若玉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指节处隔着皮子露出森森白骨,肩膀耸动,身子像筛糠一样颤抖,就这样不屈不服的小模样看着还怪嫉恶如仇,要是他眼里没有那些个泪珠子。 穆柯差点儿要捧腹大笑,又掐了下他的脸,使劲扯了扯,“呦嘿,亲一口就羞,拧一把就恼,越是看起来纯的越能浪出水来。” 此话刚毕,一拳头就挨在了脸上。 穆柯的颧骨和若玉的指节相撞,喀吧一响,就像是下巴脱了臼的声音。 下手够狠。 穆柯哼笑一声,登时眼里冒火,猛地抓住若玉的手置在头顶,把他翻身抵在了墙上,“枉你肚子里还有些墨水,知不知道什么叫夫为妻纲父为子纲?” 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口口声声说着别人下九流,自己才是下三滥的醋精,闷酸闷酸的,化成烟化成灰,把整个小破庙都酸透了。 去他的柳下惠,谁爱当谁当! 若玉刚打了人还没缓过神,腮帮子就蹭到了墙上,他好气他好恼他好无能为力,“你到底要做什么!” “做了你就知道了。”穆柯攀着他的小腹往上抬,让他翘起屁股对着自己,扒了裤子两根手指头就揉开了褶皱捅了进去。 原还扭着腰胯大吼大叫的若玉一下就不动弹了,呜呜地低声哭了起来,“你、你放开我……” 穆柯被他抽搭的吭气声弄的不知所措,但是胯下硬的生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穆柯心里吃味的紧——也不知道你是装的还是真的,还想为他白啸泓守身如玉怎么着? 想到这儿穆柯又燥了,他选择沉默,抱着若玉往后侧一仰跌躺在了草垛上,又滚到平地上,两个人喘着粗气扭打起来,若玉豆绿色的长衫皱的乱七八糟。 还是穆柯占上风,三两下把若玉剥开了,一顶胯就提枪上阵了。 刹时,若玉嗷叫一声便不再挣扎,惊愕又失神、直勾勾地看着穆柯,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冲进他耳里、潮热的汗腻子气呛进他鼻里,底下那处燥热裹缠着痛楚,整个身体都僵了起来,就连把穆柯生吞活剥的心好像都不会跳了。 穆柯和他对眼瞪着,他眼里都是自己。 像穆柯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一声穆二少在上海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没给谁服过软,久而久之就不会服软了,这个时候更没有服软认错一说,行为不可控,下身不由自主的往穴里进了进。 若玉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穆柯心虚了,他轻薄非礼了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男人。 昨日流氓真君子,今日流氓真小人! 穆柯看着若玉被扯开的领口,想起来小时候,五月初夏,榴花欲燃,艾草正香,他偷吃娘做给爹的蒹葭粽子——他喜欢那个瓷实软糯的口感,大抵和眼前的人一样,褪了绿衫露出白皙的身子,一枚珠玉凝碧透。 现下也该心一横,偷吃一口挨顿打,偷吃两口也是挨那些打,吃干抹净了再说挨打的事。 穆柯吮着若玉,从额头到鼻梁到两颊,嘬了一口又一口,直把他的靡颜腻理都弄的水渍渍,到了唇瓣忽地发觉他的嘴唇颤抖的厉害,便唇贴着唇痒痒酥酥的说,“这种时候,是个男人都不能停,我也不能白让你挨一顿肉鞭,不管你怎么想,白啸泓不要你了我要。” 说罢埋头亲了亲他的锁骨,若玉还是没有反应,身子紧绷地更厉害,穆柯单肘撑着身体拍了拍他的脸,“傻了?” 穆柯起身架起他的腿操干起来,手沿着大腿内侧往小腿肚摸,摸了小腿肚又握住了脚踝,再一摸脚趾头都是蜷缩着的。不管了,任由性器在他身体里猛顶猛撞驰骋起来,舌头也渗着津液在他口腔里乱搅乱翻癫狂起来。 管他的,不会有孽果就不会有苦果。 穆柯的舌尖打着旋在他乳首上啾来啾去,手裹着纱布在他小腹上摩挲,伸手往下一摸他的家伙又硬了,便好意地帮他用手裹住舒缓,让他射出来。 在快感的刺激下,若玉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后面噗哧噗呲的传来羞人的黏腻的水声,却是火灼般的疼,他想哭,焦干的嗓子呜咽着喷火,硬生生破了喉咙吐出“季哥”二字。 若玉咬住了穆柯的肩头,狠狠地磨着牙,像个禽兽要直接把猎物的皮毛撕咬烂。 一开始穆柯还受的来,他不妥不痛快都和自己有关,当然得在自己身上发泄,可若玉咬了不撒口,非要把这块皮肉咬掉了才肯罢休。 这是施虐不是发泄,这可不行。穆柯把若玉翻了个身,让他趴跪在衣物上,抓住他的腰胯又是一阵乱顶。 若玉跪在地上,头发浸着汗滴在地上乱蹭,全身上下都是又潮热又火燥的,从窗栅栏里刮来的,不知是冬风还是春风,拂过身子都舒爽极了。 若玉被自己的身体搞疯了,他眼里憋着泪,嗓子里闷着腔,连一声哼唧都没有,他想:他要弄死这个人。 若玉的腰胯被穆柯紧紧的握住,他伸出胳膊在地上摸索,一块石头就能要了他的命。 命,若玉对这个字很敏感,不认命不服命又抵不过命。 他突然意识到那天白啸泓要乱来,他如果要动真格的,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也压根不是自己捅了他,是他自己故意撞在了刀刃上。 正想的神魂颠倒大脑一片混乱,穆柯俯身,手自他腋下穿过扳扣住他的肩膀,在他的肩胛骨上吻了吻,手又沿着玉臂摩擦着瓷白的肌肤,攥住了他的手,下一刻十指相扣,心连着性器都猛地颤抖,膻腥浊白在诱人的情愫中喷涌而出。 “呼————” 穆柯从若玉身体里出来,若玉一摊躺在乱糟糟的衣物上,魂儿都没了,手还紧紧地攥着摸索来的手掌大小的砖块。 若玉脸色苍白虚喘着气,眼里留着无辜的泪水。 穆柯眉头紧蹙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又伸手捋了捋若玉额前的碎发,这会子吃饱餍足了开始当好人,轻缓地扶若玉坐起来揽在怀里,低头看着他说,“先把衣服穿上。” 穆柯捡起被丢在一旁的格绒大衣把若玉裹了起来,捡起若玉的衣裳,皱的不像样子还粘着两个人的浊白,好不尴尬。 他又看了看若玉,抓了他的手把砖块抠了出来,随手一丢,“露水夫妻也算是缘分,你还想砸死我?” 穆柯潦草地穿上软呢西裤,边系着衬衫衣扣边斜睨若玉——此人愣愣的,傻啦吧唧。 穿好白棉坎夹。 “完都完事了,傻愣着是要闹哪样?” 没人搭理他。 穆柯蹲在若玉面前静默了一会儿,没办法,总不能让他光着屁股在这儿冻死。穆柯在一团糟的衣物里翻出件素绸里衣,像老妈子照顾娇少爷,攥着手一个袖管一个袖管的给他套好,系衣扣。 穆二少爷还是第一次“嫖”了人,还给人穿衣服。穆柯看着他的长衫被糟蹋的也没法穿了,就把自己的白棉坎夹脱了下来给他套上,穆柯说,“裤子你自己穿。” 若玉好像魂被抽干了就剩个空壳子,目光呆滞的看着自己的脚尖。 穆柯无可奈何,在风月场里吃口饭都不用刷碗,出来打个野食还得收拾残局。 他看着小乖乖喘了口气,亵裤是湿透了没法穿了,便一声不吭、一丝不苟地给他套上单裤、法兰绒暖裤、纺绸长裤,“你小子真的赚了。” 穆柯一拍脑门子,平日里吊儿郎当来去如风,现在也温吞水起来,“那什么,白啸泓没干过你?” 怪不得落了凡尘也没沾了一丝的烟火气。 穆柯顿时知道自己做了坏事,自悔不该让欲火冲昏了头脑,他又扫了一眼泪眼婆娑的若玉,这才了然,他不是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乖乖躺下就乖乖躺下的金丝雀,倒像是一只风里雨里不知死活的野雀儿。 穆柯心虚的无地自容,想来二十年,这会儿最畜生。他嘴唇微启又闭合,怎么能再说出“钱”这种字眼,一股俗媚气,只捉了他的手嗫嚅,“你要是愿意,我说的话还算数。” 又捡起了砖头块塞到他手里,“不愿意,我杵这儿不动,你尽管下手。” 一个散了七魂八魄,一个晕的七荤八素。 一片静默。 “若玉——” “白小爷——” 杂沓的叫喊声划破了沉寂,穆柯一晃神拍了拍若玉的脸,“誒,他们是不是找你呢?” “你倒是喘口气儿。” “梓轩——” 季杏棠和白啸泓上完了香,害怕有人来寻仇再出了什么事端,他就赶忙着要回去,再一转身若玉就没了影,这会儿带着人东奔西走的找。 穆柯得赶紧走了,姓季的要是找自己的爹告状,他又要吃不了兜着走,他看看窗外又看看若玉,人都找到这儿了就放心了。穆柯俯身揽住若玉的脖子猛亲了口他的额头,“我那兜里有块玉佩,来日方长,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穆柯避着耳目一溜烟隐进了雾霭夜色里。 第17章 穆柯刚走,季杏棠就进了破庙,眼前的若玉没一点儿好样子。 脸色惨白没一点儿血色,碎发一绺绺贴在额头上,半张脸流着汗津着灰渣,含着残泪眼神颓颓的像刚死了爹娘,怎么还把长衫给脱了冲着破窗口吹风。 季杏棠担忧的走上前,抬袖子给他抹了抹脸,唤道,“梓轩,你跑这儿来干什么?好端端怎么这个样子?” 听到这个低沉醇厚的嗓音,若玉的后脊骨过了一股电流,他好不堪他要跑,可腿打着软,还没站起来就跌到季杏棠身上,他嘴唇颤栗,只把头埋在季杏棠腹间抽搭几声。 季杏棠往后退了退,若玉又往前搡了搡。 “怎么了?”季杏棠轻拍着若玉耸动的肩膀,轻笑一声,“受委屈了?一眼没看住,这会儿功夫,还能和谁打架斗狠了?” 他轻推开若玉,俯身捡起地上的长衫,若玉一把夺了过去,背手在身后,“不要。” 季杏棠茫然地看着他,垂眼一扫,地上还有件格绒呢大衣…… 若玉眼睛肿腻起来,哼了哼鼻子,低声说,“我想回去。” 季杏棠也没多问,跟在他后面,若玉走路有些奇怪——腰背僵硬的挺直缓步踱出去的,到了门槛处一跨腿,手指紧紧的抓住了门框。 季杏棠上前扶了一把。 门外有冬风呼啸而过,季杏棠把大衣裹到了他身上。 庙内香火鼎盛,庙外人迹罕至。 此时白啸泓正在庙外的凯迪别克里坐着抽雪茄,喷出缕缕带着呛鼻的尼古丁味道的烟霭。 车里的烟味浓了,白啸泓下了车,歌舞升平的摩登时代,他正在以猎物的身份吸引杀手,最终将眼中钉以血肉反噬斩草除根。 然而并没有人来要他的命。 白啸泓依靠着洋车,在静谧的月色下两指夹着雪茄轻弹了弹燃尽的烟灰,又眯眼吸了一口,心腹告诉了他不得了的秘密,也许是筹码,他要算计一笔生意。 季杏棠带着若玉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四五个保镖,他看了看白啸泓说道,“人找到了,该回去了。” 保镖躬身打开车门,若玉正要上车,白啸泓稳着步子走到他身旁伸手扳起了他的脸,若玉怒瞪着白啸泓,白啸泓的眼里却满是不屑和鄙夷。 季杏棠微微蹙眉,低语,“大哥……” 白啸泓用力扳起若玉的下巴,他想:他要闹,不要脸面的闹,闹的越大越好,闹的沸水煮了上海滩最好,闹的大街小巷茶楼烟管、闹的妇孺皆知白爷被个兔子带了绿帽子最好。 “第一口肉我没吃着让姓穆的小子打了野食?婊 子!” 充满压迫感的声音伴随着掌掴声如雷贯耳。周围的人在压抑的氛围中低着头不敢吭声,只有人咣咚撞到车上的声音和那个倔强的人喘着粗气的声音。 季杏棠一脸的诧异,一贯的风度翩翩斯文儒雅被这个人消磨的一点儿都不剩。他冲上去狠狠地揪住白啸泓的外襟,咬牙切齿地怒斥道,“梓轩到底欠你什么了,二话不说把人绑了,整整三年,一口一个婊 子往他身上泼脏水,现在倒好,你有权有势有心腹有眼线,眼睁睁看着他被人糟蹋,你安的什么心!我都忘了,像你这样的孬种心肝早被癞狗叼了去,吃的渣都不剩!我不让你来你非要来,谁知道这是不是你自导自演的苦肉计,是你下的圈套!你就是这么自私自利贪婪纵欲,口口声声说在乎我,你就是这么在乎我,那是不是我在乎的东西都毁在你手里你才高兴,是不是把我折磨疯了你才满意!是不是我下地狱去给你赎罪你才能过的舒坦!看起来一本正经一肚子黑水的是我,那你呢?!衣冠禽兽表里如一从里黑到外的畜生!你就不怕遭了报应,你就不怕遭了天谴!你不怕你来烧什么香拜什么神!就你有心思就你有魄力就你有手段就你能只手遮天,其他人都烂泥不如!你给我记住,我季杏棠离了你白啸泓照样活的好好的,你白啸泓离了我季杏棠就是一摊烂淤泥,扶都扶不上墙!你别以为我骨子里犯贱离不开你,那是我可怜你,比对大街上要饭的、瘸腿瞎眼的阿猫阿狗都可怜!你非得把事情做绝了不给他留后路,你非得把他往死路上逼,我告诉你,只要我季杏棠还有一口气儿在,就把他殷梓轩当大佛供着,你管不着!哪怕还有点儿情分在你都做不出这种畜生勾当,我真的是受够了,你也醒醒吧,十年的情分早就被猪狗吃了,渣都不剩。” 季杏棠脸红脖子粗,把心里的话全都砸在白啸泓身上,他还该守些什么,自己的付出没有一点儿回报,他觉得自己龌龊不堪,还想着拿壳子去和他做生意,这样丧心病狂的人骨子都坏透了,早没救了。 季杏棠松了手,眼角湿了,不知道是心真的疼了,还是硬性的生理泪,只佯做无事,一甩手擦掉。 他转身离开,抱起了地上的若玉,宽慰道,“没事儿,回家。” 白啸泓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现下看着季杏棠冷漠的背影闷哼一声,一脚踹在了车门上,车门凹陷了大半,车子猛烈地晃荡。 他完全忽视了周遭的人,眼里冒着火只看见季杏棠抱着若玉,嘴里也不饶人,“你的账算的清楚的很,他的吃穿用度都是我舌头舔刀尖险中求来的,到你嘴里就是理所应当,合着我弄回来的就该我养着,好生的当爷伺候着,我养得起一个婊 子,我谁都养的起,你怎么不让我去普度众生!收起你那套大君子主义,我用不着你季杏棠可怜,就是骨子里生了蛆把我蚀烂了也用不着你可怜!你当你是谁,自己有多少斤两自己都掂不清,一声季二爷能把你吹上天,一句道义让你自以为是这世上的救世主!你嫌弃我,我要不要自我剖析一下,把我的心肝挖出来让你季杏棠瞧瞧到底是黑还是红,给你数数我有多少个心眼、藏多少心思,再把心肝揉碎了让你看看情分还在不在!就你是活菩萨玉观音,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离得开我,现在有能耐了翅膀硬了,倒是玩的好一手翻脸不认人!我白啸泓这辈子杀人无数,谁都能算计,自己的亲兄弟枕边人都能算计,算计一个婊 子还用不着你来谴责!我下地狱又怎样,见了阎王老子也会说:我作恶作的还不够,你再赏我几年寿命让我把坏事都做绝了才好!你季杏棠管不着!仗着自己在我这儿有些分量,真把自己当颗蒜了,我在乎你?!在乎的不得了是不是?你季二爷记性差的很,忘了怎么坐到这个位子的,我告诉你,那是杀人杀来的、贩毒贩来的、拐卖拐来的、是你季杏棠爬床爬来的!你和这个婊 子可真是绝配,他什么都不缺就缺男人干,自以为干净的不得了,碰一碰都觉得被别人糟蹋了,非得干透了才能老实!你我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上了贼船这辈子都不干不净跑不了。” 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更何况现在寒冬腊月,这些话像冰渣刺在了心头。 季杏棠面不改色,玲珑眉眼微动,眼角的那颗小痣都泛着哀恸。 夜幕沉沉,远处的枯木丛都泛着暗紫色的光,季杏棠脚步微滞,稍稍侧过头看了一眼身后气急败坏的人,满目的哀怨,只是都消融在夜色中,谁也看不见。 他走了。 季公馆是被搬了个空,除了稍微气派的洋楼壳子,里面落了尘什么都没有室如悬磬,地下室的烈酒都被搬走,让人大醉一场都不得愿,这是他对自己的占有、所有的都要占有。 他是走不了的。 十里洋场,满目的灯红酒绿,各大剧院、舞台灯火辉煌,悦耳的交响乐响起,一排排妖冶的伴舞女郎,这样暧昧又撩人的夜,很多人都在销金窟窿的欢歌笑语里醉生梦死。 嘲笑,刺骨的风里都是太太小姐的胭脂香粉味。 黄包车上若玉倦了困了就阖眼了。 他睡的很稳,季杏棠把若玉身上的大衣给他裹紧了,捂住他的耳朵,莫让世上纷杂的歌把他吵醒了,又吩咐了车夫,“稳妥些,一品阁旅馆。” 若玉再醒来的时候躺在绒暖的床上,米黄色的被褥遮了他半张脸,下身黏腻刺痛腌臜不堪,肚子很疼脑子很懵身体很凉。 季杏棠刚从外面回来,脸上罩了一层深夜的雾霭,看见若玉醒了,让自己笑出来,“梓轩。” 虚颓的一声,“哥”,嗓子也疼。 季杏棠坐到床边,看若玉脸色煞白,嘴唇都没了一点儿血色,心疼的紧,“梓轩,身体难不难受?我带你去洗个澡看看哪里伤着没有。” “我自己来。” 若玉在澡盆子里坐着,缭绕的水汽把他熏透了,皮子底下凝滞的血液也会动了。他想:他总不能去警察厅控告有人强暴了自己,他早就不信了这世道,到头来判来判去无非是大少爷和奸了一个兔子。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不是什么玩意儿,怎能任人欺凌,他要弄死这个人,再去偿命也无妨。 季杏棠吩咐侍者专门去汇中酒楼点了薏米粥,深更半夜在大酒楼点一碗粥,滑稽之谈。季杏棠竟耍了倔驴脾气,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固执又憨态,就要。 季杏棠帮着若玉收拾妥帖,若玉的脸色才好了些,吃了粥食看起来有些气色,最起码不是死气沉沉的。等到入眠的时候,第一声鸡鸣都响了起来。 季杏棠看了看手表,三点了,休息不了多长时间,就想直接去豪冠处理债务。 他叮嘱若玉好生歇着,若玉缩在被子里,“哥,我有话和你说,我不想让你走。” 柔情似水忧郁又幽怨的眼神。 刚才算是和白啸泓决裂了罢,那他的事还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的生意他自己去做,他的账他自己去算,季二爷谁爱当谁当。 脱了鞋袜外衣睡到了床上。 若玉蜷缩成一团,把脚丫蹬在了季杏棠腹肚上,把头埋在被窝里,头顶着他的胸口,“哥,都是我错了,都是我自找的怨不着别个。” 季杏棠把若玉揽在怀里,下巴抵在他头顶,轻声说,“傻子,有人做歹作恶防不胜防,怪不着你。” “那我要是说……我要是说……” “嗯?说……” 若玉使劲抵了抵季杏棠的胸口,脚掌也在他肚子上蹭来蹭去,“哥,我要是说是我有毛病你会嫌弃我不?” 季杏棠握住了他的脚掌,笑着说,“別搔我。我看着你长大,你有什么毛病我不知道?就那些矜贵、倔犟、挑食的毛病,讨喜可人,不要改。” 若玉嗤嗤的笑,尔后平静下来,“哥,我同你说真的。你还记不记得上次白啸泓给你使坏?你咬了我我就害了病,做些个乱七八糟的梦,干些……那种事……龌龊极了,我还以为只是做梦的,谁知道真的有人来轻薄,我还问你是不是你偷进了我的屋,原是那个无赖,我……我、我不知道是他,也不知道和他亲了多少嘴儿,他就缠上了我,这么算来,到底是谁的错,若算我招惹了他我岂不是哑巴吃黄莲打了牙和血往肚里吞,若是他强逼了我我是不是该弄死他再给他偿命。哥,有些不堪的心思我也不敢告诉你,除了你我又不知道和谁去说,我也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我先前想,如果夜里的人是你,你也是喜欢我的,我想和你私奔,可我般配不上你,况且现在我更般配不上。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弄死那个混账,我有病,竟然觉得……觉得……莫不过圣人说食色性也,我到底是一身的俗气不敢污浊了你,你说我该怎么办呐。” 季杏棠这才惊觉是自己疏忽了,整天忙的焦头烂额,都忘了梓轩长大了,身边又没有什么告诉他人事的人,知道的一星半点约摸着也是从戏本里学来的。他性子柔骨子硬长的好,从北平把人接回来,在上海滩露了两三面,人人都知道白爷有这么个宝贝,出去一遭就惹了这么个劣犬。 季杏棠心里也明镜似的,白啸泓要是真的想要他,就这细胳膊细腿别说给他把刀,就算给他把枪他都敌不过,白啸泓只是想拿他胁迫自己,不要他是怕真的把自己惹毛了,这么小心翼翼的把每一步都做的恰到好处也为难他了,说不准是他自己硬要往刀刃上撞。 季杏棠冷静下来,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他只是一个爱而不得丢了心的可怜人。 “梓轩,你先告诉我那姓穆的小子是不是穆如松的二儿子叫穆柯?” 若玉拱拱脑袋,“嗯,就是那人渣。” “我再问你,你是舒服的多还是难受的多?” 若玉抬头看了看季杏棠,又低下头,“哥你这么问,身体我又控制不住……舒……可是心里难受,直想把那畜生撕碎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 “做梦的时候,我是杜丽娘你就是柳梦梅,我是杨贵妃你就是唐明皇;现实的时候,为兄为长为亲人为依靠,我也不知道拿你当什么人,大抵就是心里人。” 季杏棠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轻缓着声音说,“你哪儿有什么毛病,再正常不过。我盘算着先去找穆如松说说这事,若是穆柯有心悔过,你也别把这事儿放心上,得饶人处且饶人,也让你长个记性出门在外的注意着点儿;若是死性不改一意行恶,别说你饶不了他我也饶不了,动刀子也得替你出了这口气。” 季杏棠想了想,还是不能把这事儿闹大,私下了了,再赶紧把若玉送到王少卿那儿去,“你放心吧,能做的我都替你安排妥帖,有什么事儿也千万别憋在心里。长兄如父,你喜欢我也很正常。” 季杏棠又想了想,这么大的孩子,正是想人事的时候,谁开了荤还能一直吃素,又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问道,“你想不想姑娘?” 若玉只迷迷糊糊的说,“你身上的味道好闻……” 又一声鸡鸣,季杏棠笑了笑,让若玉把手脚舒展开,让他睡踏实了。 季杏棠却睡不着了。 他身上的味道是沉香的味道,这才惊觉他恨这个人也爱这个人,恼这个人也喜这个人。 他对白啸泓的感情好比若玉对自己的感情,他比若玉更透彻,他明白他爱。自己十二岁就跟着他,一晃眼十年,在他身边酸甜苦辣都尝过,他是年少的欢喜,喜欢的少年是他。 一个破旧的小木屋,那根皲皮的木柱上有一道又一道的刻痕,不是岁月留下的,是白啸泓亲手刻上去的,他亲手记下糖儿今年又长到了哪儿。 他找工匠做了一个小木盒,说把他掉的牙齿都收集起来,不扔到房顶不丢到地沟,让他再长不出牙当个说话漏风的豁嘴子,那年后他只掉过一颗牙。 簇新的木盆里藏着蟹壳酥生煎包,偶尔能翻出来几块蜜饯,就一口能把他甜一整天。 他笨手笨脚地学着自己削水果,总是不能一刀不断地削下,佯做气恼地塞进自己嘴里。 …… 这么多,他想也想不完。 怎么能不爱。 季杏棠伴着这些温馨的碎片沉沉的睡着了,隽永又悠长。 可是梦里并不舒坦,那些回忆让他不适,鬼压床一般,他睁不开眼。 众声纷沓,稀里哗啦的麻将声中,白啸泓满手的鲜血,脸上还有一道血痕,他把斧头递给自己,怒喝道,杏棠杀了他。 烟雾缭绕香粉弥漫的妓院里,他光裸着脊背在女人身上耸动,画面一转,一群衣不蔽体的女人围着他和他的画架,他说,杏棠你来看看我画的好不好。 狂风骤雨的晚上,他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白啸泓拦不住便粗暴地在他身上发泄,心和身体都是被撕碎的。他说,这是一笔交易,季二爷的位子永远是你的。 怎么能不恨。 季杏棠睡的不安,睡的害怕,总是睁不开眼便一路疾跑,路也没有尽头,可能是累了,画面才转了过来,眼前却是一片空白。 实在是因为小时候苦难的日子过得太多,那个人给他的温暖也多,再想起他坏透了的时候就像惊弓之鸟,闻弦心悸。一旦安定下来,还在战战兢兢,惴惴不安,就怕劫难临到他的头上,他劝他改正他偏不听。哪怕再叫他去过那种觳觫战栗,腹如雷鸣的日子他也心甘情愿,最起码不虚伪不冷漠能苦中作乐能甘之若饴。 大上海是一个多姿多采,波谲诡秘的花花世界,一口青红皂白,五花八门的大染缸,处处充满诱惑,处处洋溢罪恶,这中西并存,五方杂处。红尘十丈,又有多少英雄不在这里折腰。 第18章 零落星稀,夜色黯沉。 白啸泓现在成了孤家寡人,糖儿心肠硬了离开自己了,小婊 子也不唧喳着和自己斗嘴了。 饶是这般,眼里竟有些许泪意。 床上的人“诶呀”一声,忙翻了身用衣袖轻沾了沾他的眼角,轻柔地说,“白爷,这怎么还哭上了,可不敢让儿女情长误了英雄气短,再说白……” 两句奉承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白啸泓咬住了嘴,“你这么知冷暖解人意,要不要我同老头子说说把你弄我这儿来。” 娇媚的女子垂着凤眸在他耳朵边儿上吹气,“白爷这儿是龙门,我就是鲤鱼成了精也跳不进来。” 白啸泓斜睨了玉兰春一刻,哼笑一声,“你要晓得,我跳龙门比你难得多。你是条鲤鱼,修满五百年道行就可以跳,我是河滨里的一只泥鳅,先要修一千年才能化身为鲤,再修五百年才有跳龙门的资格。我们两个要是同时垮下来,你还是你的鲤鱼之身,我呢,我却又要变回一条泥鳅。” 他不想再做一条沉渣糜集里的小泥鳅,每一步都精打细算步步为营,不狠?弱肉强食,怎么能不狠。 思绪纷飞,他曾经问季杏棠为什么想去学堂读书?季杏棠手脚并做,摸着肚子边比划边说,“泓哥儿,你有没有见过租界里的人,那里的人都挺胸凸肚,趾高气扬,席暖履丰,出手阔绰。我想让你过上他们过的日子,最不济吃的是油,着的是绸。” 他笑:挺胸凸肚那么丑怎么嫖姑娘。 嘴里这么说着,好像这句话就在心里扎了根,我也想让你过上这样的日子。 千方百计弄到手了,你又不要了。 他现在很想季杏棠,很想。 你说我狠,怎么才算狠?也有人和他说过:白啸泓,有种你跟哥几个去玩玩,你要是看见赌档不下注,看见姑娘不动心,算你狠!他去了才发现他是不狠的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嫖赌两档,他算是都挨进半个身子去了。 如果故事可以停,停在那里最好——我手上沾满了鲜血,却把你放了,你挣脱了桎梏伽锁,鸢飞鱼跃,海阔天空去罢,那样天涯海角都是我的糖儿。 白啸泓不敢再想了,再想又要心疼,便沉溺肉 体,在快感中沉沦,纵使他很嫌弃,只是现在他需要一个暖心人说些温言巧语,谁爬上他的床都无所谓。 白啸泓倚在床榻上吸烟,玉兰春的手便攀上了他的小腹,杜金明都老了,肚子上的肉松松垮垮的一坨,哪有这么精壮结实的物件,便不由自主的摩挲了一会儿,在那刀伤和枪伤留下的疤痕上吻了吻,迷离着眼看他,“白爷是真英雄。” 白啸泓眼里闪过一抹寒光,“别碰!” 这一刻他竟然觉得被玷污了,那些疤痕除了季杏棠谁也不准碰,越想越气恼,高声怒喝,“滚!” 玉兰春被吓了一跳,都说白爷喜怒无常,怎么还翻脸无情,媚眼如丝七分媚色两分惧一分羞,嗫嚅着开了口,“白……白爷……” 白啸泓瞧也没瞧一眼,吐了口烟又说,“我让你滚,贱货。” 玉兰春心里怀恨悻悻而退,她早就想爬上白啸泓的床。白啸泓的势力不比杜金明小,更重要的是比他英俊年轻,跟着杜金明还得受他老婆儿子的气,以为今晚逮着买醉的白爷就能如愿以偿,刚才他说把自己从老头子那儿弄来,她心里高兴的野马脱缰,愣是故作镇定。床上使尽了浑身解数,眼看着把人伺候舒服了能给自己一个信儿,不能常做枕边人也先捞一笔油水,这笔账怎么算,偷鸡不成蚀把米。 白啸泓把人赶走了,周围又是一片静谧。他看着自己吐出的烟,想着季杏棠说的话,嗤笑一声,可怜我? 自己反唇相讥,句句不留情的一刻,把他伤透了吧。可是你为什么要对那个小婊 子好,他也脏啊,你是觉得他不够脏。 早上弗朗西斯刚来,中午白啸泓趁着吃饭的空隙就派人着手去查,下午出发去城隍庙前就收到了消息,怪不得那老犊子志在必得一样,原来是上头中国政府派了专员来禁烟了。 大上海禁烟的风刮的烈,半个月前刚烧了英租界,自己从林盛荣手里拉拢了很多烟土商,正准备大做一笔,这风就刮到了法租界,有人要断他的财路。 他有时候也想用用季杏棠的法子——投其所好,张大专员好美色便以美色诱惑之。小婊 子美不美?当然美。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要把若玉算计了,诓了他。 白啸泓诓若玉之前,上海滩先刮起了一阵邪风,各大报社出版的报纸上都有一个小版块,“白爷的兔子和穆二少和奸。” 当然是白啸泓干的,他故意让保镖们听见,故意透露给玉兰春,先让这些吃饱了说闲话的家伙散散风声。上海滩的各大报社都和白啸泓有点儿关系,上次被若玉捅了愣是没走漏一点儿消息是他的能耐,这次他想闹点儿事儿也轻而易举。他要让全上海滩的人都知道有人在白爷头上造次让他丢尽了脸面,他就是把奸夫淫夫都剁碎了扔进江里喂鱼也是理所应当,没人敢说一个不字,甚至有人拍手称赞他“武松怒斩潘金莲。” 然而他算计的不是这个,他是从侧面提醒好色之徒,这贱货他不要了,到了谁手里都“人人得而诛之”,他就不信到时候季杏棠还向着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婊 子;他是从侧面胁迫穆如松,你的宝贝儿子做了好事,你们家操持着最大的矿场生意,人情面上愿不愿意分他杯羹。 毁了一个白若玉,能让季杏棠嫌弃他脏,能保住自己手下的烟土生意,能从穆如松那里得到矿场的股份。 这么一想,面子又算得了什么,一石三鸟,他从心眼里感激穆柯这小子。 禁烟大专员张宇鹏刚到了上海,就受到上海烟土业人士的热烈欢迎,不仅大摆筵席,还往他兜里哗哗的塞大洋。可是他并不好做人,因为有大总统的钦令,督查禁烟办不好,他头上的乌纱帽肯定要不保,他决定不接受烟土商的贿赂,严格执行中央的禁烟令,然而真用心做起来却发现并不好办,这些烟土商都鬼精鬼精的,盘问情况一无所获。 就在他苦恼之时收到了一张印制精美的请柬,邀请他的是上海烟土业的枭雄白啸泓。 白啸泓整日里待在白公馆像老头子颐养天年似的,看似不管不问,他的势力就像章鱼的须角触及四面八方,他足不出户养精蓄锐就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张宇鹏刚抵沪,白啸泓把他的底细查的一清二楚,脾性也了解了。知道此人不好烟不好酒,就好大洋和美人,会见的地方便约在汇中酒楼里的包厢,白啸泓安排了十来个秀丽婀娜的江南美人。 晴日,天朗气清。张宇鹏心神大悦。 包厢的门开了,见张宇鹏来了,白啸泓起身上前迎接,“白某在此略备薄酒,不成敬意,还望张大专员海涵。” 张宇鹏顿时觉得无措,这流氓头子文质彬彬的样子他还真是少见,便也客气的说,“敝人久仰白先生大名,理应到门拜访,谁知却让白先生破费了,实在不敢当。” 白啸泓忙说,“哪里,张大专员是大总统的钦差,公务繁忙,也是白某冒昧请专员忙中偷闲来赴宴,亏得专员赏光。” 两个人各怀着心思闲话吃宴,白啸泓看的清楚,张宇鹏一面喝酒一面偷摸着小妞的屁股,眼里盯着美女全是色 欲,恨不得直接把人脱光了抱在怀里,白啸泓只当没有看见。 酒足饭饱,白啸泓说,“白某冒昧的问一句,张大专员到沪恐怕遇到了不少困难吧?” 张宇鹏正色眯眯地看美女的胸头肉,听到白啸泓这么一说忙哭丧着脸,“实不相瞒,不怕白先生笑话,总统让我来销烟,查烟土商的案宗,敝人到沪数日,还没见到半点儿鸦片的影子,先生可有见教?” 白啸泓说,“张大专员有所不知,现如今在上海做烟土生意的,但凡没有点儿靠山,怕是一天都混不下去。张大专员盘问的人,恐怕都分着烟土这杯羹,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当然不会把实况告诉你。” “再说,这个事情本来就不好做,上海的烟土商,都一个个大有来历,绝对不是一纸禁烟令就能解决的。” 张宇鹏蔫了,他深知晓这地下的黑场子盘根错节,官商勾结、官官相护,天下熙攘都为利,他还真没有法子打开这个切口,便说,“话虽如此,我奉了大总统之命来沪,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啊。” 白啸泓抓住了他的弱性,忙说道,“张大专员的难处白某早就知道,也早有准备,明人不说暗话,张大专员也早有耳闻,我白某也发烟土之财,张大专员不能空手而归,所以我就准备了200箱烟土让张大专员处置,我还罗列了一份烟土商的名单,这样,张大专员就能给大总统回话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过白啸泓精明着呢,他写的名单都是一些好拿捏的小烟贩,是他一个专员管得了的,至于势力通天的大土行,他不招惹,替他们解决了禁烟的事,提高了自己的名望,说不准那些烟土商还会来投靠他。 白啸泓如此直截了当,张宇鹏意外又感动,这么周全的计策真是省了他不少麻烦。他不想和帮会有什么纠葛,只是白爷在上海滩势力滔天、一方雄霸,浑水摸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日子最好过。 让他更意外更感动的是白啸泓说,“白某还准备了两份大礼送给张大专员。” 白啸泓拍了拍手,保镖抬着箱子走了进来,张宇鹏打开箱子一看,白花花的大洋,足足有5000块。白啸泓的保镖又递给他一张庄票,张宇鹏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也是5000块大洋。 白啸泓押了口酒,轻蔑的看着他眼里发光的样子,这个窝囊废八成心肝都高兴的蹦出来了。他又接着说,“张大专员,还有一份大礼等你离沪那日,白某再送上,就当是饯别礼。” 一品阁里的人比这儿的还美…… 第19章 高墙内的人看着远幕凝滞着的夕阳,怒冲冲地扒开了墙壁上络满的紫藤萝盘根错节的枯藤,恰似他的心情,好想有一把刀好斩断这乱麻。 “姓季的混蛋,还敢跟老混蛋告我的状,三天都没出了这铁笼子,我出去了非得拾掇他。老王八蛋想困住我,做他的春秋大梦去,老子今天就要跑”,穆柯猛地蹬了一脚小厮的肩膀,现在还不知道小亲亲小乖乖小蜜饯儿怎么样了,黄浦江?乱葬岗?他宁愿相信野雀儿捏着嗓子“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去了。 野雀儿要是走了,天涯海角也随他去了,没了金子压身银子晃眼铜钱闷臭,倒落的轻省;要是死了,就先把那姓白的混账玩意撕碎了,自己再赔了野雀儿的命,管他奈何桥忘川河,山长水远总相逢。 “少爷,您快着点儿,待会儿老爷来了就跑不了了”,伺仙仰头看着蹬在自己肩头的少爷。 穆柯点点头攀上了墙头。 “孽障!” 穆如松这一喊把两个小厮吓的忙跪在了地上垂首告饶,穆柯脚下没了支撑“咣”掉在地上,老迂腐老规矩老王八蛋来了。 穆柯跪在绣满了花鸟鱼虫的绛红色地毯上,前有高堂,侧有兄长,这是要“对簿公堂”的架势。伺神伺仙跪在穆柯后头,一脸的苦相,他们的少爷比神仙还难伺候。 半晌沉默,穆柯跪的膝盖麻了,看着自己的爹半阖着眼也不说话,索性盘腿坐在了地上。刚换了姿势,穆如松的文明杖猛地敲在了地上。 穆柯压根不理会,端了桌上的桑葚,自顾自的抛到空中张嘴去接。 穆如松看着他这个吊儿郎当的样子,怒气上头,穆柯的娘把穆柯手里的果盘夺了过去,掏出了丝绢给他擦了擦手,又给他擦擦嘴,小声说,“柯儿,听娘的话,老实地给你爹认个错,就说是那个戏子勾引了你,咱们和白啸泓的师傅有交情,他还不至于为了一个兔子和咱们撕破脸皮。” 穆柯又老实跪好,仰着脸说,“我都说了不是他勾引的我,是我强迫的他,有事儿让那姓白的来找我。” 穆如松一棍子杵到了穆柯身上,“兔崽子!二十岁的人整天不务正业,专去招惹不三不四的人,你托生了个好壳子,没有老穆家,你地痞瘪三不如!玩兔子玩到白啸泓头上,你瞧瞧外头的报纸上怎么说,和奸,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你让白啸泓跌了面,他怎么没活剐了你,全仗着你姓穆!” 说着又狠狠在穆柯肩膀上砸了一下。 娘在一旁心疼地掉泪珠子,一边抽搭一边说,“别打了,柯儿还是个孩子,你也不想想,那小贱人从相公堂子里出来全身都是狐媚子气,柯儿怎么能招架住他。” 穆如松又抽了穆柯一下。 “你还有脸哭,都是你惯的。” “要我说几遍你才能听明白,是强奸!我还就不信了,党国的正规军还干不过一群流氓地痞,他就是地头蛇,我找着七寸照样把他打残了,用不着你们担心”,穆柯骚头骚脑地说着。 那棍子就一杆一杆地落在身上,“我叫你有能耐、有能耐,你穿身绿皮就上天了,蒋光头都得让他三分,你算哪根葱”,穆如松气的两眼发昏一片眩晕。 穆桦插不上话,只上前掺了掺,说道,“爹,你消消气;穆柯,你收敛些。” 娘又说,“柯儿,你要是真中意那个兔……白若玉,反正白啸泓也不要了他了,等过了风口浪尖咱把他弄回来,你现在去找他,你们俩都活不成。” 花言巧语的哄骗,字字带血的嫌弃,穆柯不爱听,但照这个意思,野雀儿还活着,他扑棱扑棱被杵的生疼的肩膀从地上站起来,“我今天还真就想去找死。” “死兔崽子!” “老王八蛋!” “穆柯!” “柯儿!” “二少爷!” 穆如松被气的怒火攻心,“伺神、伺仙,把你们二少爷给我捆了!把府里新买的丫头都给我叫过来,我一个一个挑,非得给他找个姨太他才能收心!” 穆柯还为野雀儿没死高兴着,三两下就被人缚住了手脚塞上了嘴,押进了厢房,嘴里还嚷嚷着老王八蛋…… 穆柯再醒来的时候,三更半夜,周遭都是红烛昏黄、香被罗帐,自己身上穿着大红喜袍,脑子懵懵的疼,“操!还敢迷晕我,这是闹哪样?!” 又叫又闹了一会儿没人搭理他,穆柯累了,喘口气枕着胳膊往靠枕上一倚,刚才他好像做了一个梦。 在黑夜,一片白兰如汪洋,空气中浮动着盈盈暗香,他踏花而行,到了尽头看见了若玉,纤薄的月光披在他身上,他负手执扇站在白兰丛中清傲地说,“世人于我多诽谤,我自明月照丹心。” 他看向自己轻笑,“你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穆柯随手拂了落在自己肩头的花瓣,满怀着欢心走上前捉了他的手,“我这不是来了吗,跟我走罢,先前的都不作数。” 眼前的人还是笑吟吟的模样,手里的扇子却变成了一把利刀,刀刃泛着寒光,直直的捅进了他的肚子里……他就这样被吓醒了。 原来嘴角噙着的笑意一下就被冷汗给湮没了,是他心虚。 “吱呀”房门开了,穆柯抬眼一看,走进来四个姑娘,姑娘刚进了房门就听到外面“喀吧”落锁的声音。 穆柯打量着这四个姑娘,看这身材腰细腿长前不凸后不翘,她们都耷拉着脑袋老实的杵着,看不清脸,以他爹的德行,八成就是一脸旺夫相好生养的样子。 穆柯指了指离他最近的姑娘,“诶,你。” 那姑娘穿着对襟夹绒小棉袄,棉袄是红的,抬起头脸也是白皙透红的,一双桃花眼在整齐的刘海下泛着些许泪意,勾着薄唇一副委屈的样子。 穆柯不高兴了,我还没说什么,你给我摆什么脸色,不过这害羞藏惧的模样,他还真不好意思骂,只摸着下巴问道,“我爹让你们来的?” 姑娘点点头。 穆柯又问,“我爹让你们来给我做姨太?” 姑娘点点头。 穆柯又问,“我爹让你们来给我做姨太弄孩子?” 姑娘点点头。 “你那头是拨浪鼓怎么着?说话”,穆柯不耐烦了。 只听说这少爷又凶又恶,十足的地痞流氓,刚才那几声也着实骇人。姑娘吓的不敢抬眼,嗫嚅着开口,声音颤颤的却很清甜,“少爷,是老爷让我们姊妹四个来的,老爷说了,一个月要是不见肚子就把我们全都卖到窑子里去伺候男人。” 她跪到了地上落下两行清泪,“春儿知道配不上少爷,也不敢腌臜了少爷的眼,要是少爷不愿意且把眼睛蒙上,闭上眼一会就完事了。” “抬头”,穆柯被她逗笑了,流氓脾性一上来,胡说八道,“闭上眼?你们自己上来动?等耕完了地我也成了累死的牛,那老混蛋想弄死他亲儿子。” 呀!脸上飞了一抹炙热,眼角都泛了红,不想这人笑的春风拂面,原是英姿迫人的俊朗男儿。 四目相对把穆柯看的不自在,心里吃味:哭的又没野雀儿好看,哭什么哭,他咳了咳说,“你先起来。” 穆柯又看向了另一个姑娘,“诶,你,叫什么?多大了?” 这个姑娘没有刚才那个娇羞的很,看起来伶俐活泼,大方地回答,“夫人说穷苦人家的孩子知人冷暖会照顾人,老爷就把我们姊妹四个买回来了,没有名字,就依次唤了春夏秋冬,我叫冬儿,今年刚十五了。” 穆柯差点儿没吐一口老血出来,十五?这忒嫩了,老王八蛋!不仅想累死牛还真想让自己做了畜生吃嫩草,穆柯不想再问了,这都是什么人,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这么一想,野雀儿比她们都平。 眯了眼不再吭声。 四个姑娘站着不知所措,低头看着脚尖,穆柯顺着她们的目光看了过去,好家伙都赤着脚,这是要逼死自己。他蹦跶着从床上跳下来,指使道,“你们四个到床上去。” 姑娘们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穆柯敲了敲门晃荡几下,还真是锁的严实。 再一转身满目春色把他惊了一跳,姑娘们哭卿卿脱衣服,红肚兜丝绸裤,老实地躺在床上,眼里雾蒙蒙地看着穆柯,看一会儿也便不好意思了,小姑娘拉过了被子盖住身子,只露了张通红的脸。 穆柯看的无奈了,想让我上最起码风骚一点,这么纯情是要玩儿哪样?看着你们硬不起来,老王八蛋也不肯放人。 穆柯来回踱步,今个给他塞姨太,明天要他生孩子,后天让他做生意,这辈子都得捆缚到他手里,不能稀里糊涂温吞水的就把这四个姑娘睡了,他得想个办法。 穆柯让自己冷静下来,隔着盈纱看了看窗外——上海滩上海滩,英雄地英雄冢,多少人在这里扬名立万风光无限,又有多少人在这里家破人亡梦断洋场,他都管不着,他是天生的英雄,不愿醉倒在温柔乡,他的野雀儿就是要野奔,他就要给他浪漫又勇敢的翅膀,好去到彼心所往的地方,原来他们都是要自由的人。 此刻心静如水,他转过身看着四个姑娘,她们脸上有烛火在忽明忽暗的跳跃,他又看了看案上的烛台,有一只飞蛾正要投火。 飞蛾要扑的是火,你就不能开灯去敷衍它,不然它扑都扑得不痛快。穆柯就是这只幺蛾,若玉便是那团火,把他噬的灰都不剩,他也心甘情愿。 扑火。 一计忽上心头。 穆柯又露出了纨绔相,走到锦被前,俯身看着床上的人说道,“给我腾个地儿。” 四个姑娘裹着被子坐成了一堆,低着头羞红了脸。穆柯肆意地往床上一躺,“来个会伺候的人。” 姑娘们面面相觑,尔后一个姑娘跪坐到穆柯身旁,手伸上了他的衣襟给他宽衣,穆柯由她摆布,问道,“会抽烟吗?” 那姑娘看着温婉可人,垂着眼低声说,“秋儿的爹就是染上了抽大烟,整日颓靡不堪,没钱还债了才卖闺女来抵债,少爷年轻可不敢沾了那个害人的东西。不瞒少爷说,若不是被逼的走投无路,秋儿来年开春就能嫁给心上人……” 说道伤心处,还哭出两滴泪来。 见她哭,其他三个姑娘想起伤心的往事也泣不成声,世道不饶人,谁都不比谁好过。 姑娘们楚楚动人,穆柯心焦意乱,你们很可怜,野雀儿也吃了不少苦头。 穆柯突然坐起来吼道,“都他妈的别哭了,都把衣服穿上!” 本来煽情又暧昧的氛围被这一声粗鄙的高喊打破了,姑娘们本就念家思恸抹着泪,这一喊可把她们吓坏了。 穆柯又吼,“愣着干什么,再哭、再哭就打你们,赶紧穿好衣裳!” 穆柯说,“我明白了,你们都是被逼迫的,又抵不过命,心一横做姨太伺候我一个,也好过在窑子里做妓。可你们要是想留下来就得怀了孩子,怀孩子又不是种了子就能结果,直说了罢,我压根不想要你们。这么着,两个法子,少爷我呢喜欢玩儿刺激的,要么你们骚给我看,我看上谁谁就留下,看不上的就直接滚蛋;要么今天晚上你们谁也别睡,在这儿学抽烟,放心不是大烟是香烟”,穆柯指了指自己的裤裆,流氓腔,“吸了烟一口一口地往我大兄弟上吐,谁把它熏硬了我就上谁。” 这些姑娘都是清澈干净的良家子,听穆柯这么一说都臊红了脸,这可如何是好,雾蒙蒙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动不动。 穆柯得逞了,把人都轰下床,四个姑娘捏着烟柄只吸一口,咽喉鼻腔肺腔肝肠都难受的不得了,房间里回荡着一声又一声的咳嗽。穆柯说道,“使劲咳嗽,待会儿门开了我放你们走。” 姑娘们呛得难受没在意他说了什么。 穆柯手里拿着打火机,啪哒哒啪的开合,闭上眼想着若玉惬意的笑了:怎么自己也开始想着救风尘。 果不其然,房外的小厮去老爷子那儿汇报去了,不一会儿穆柯就听到了脚步声和钥匙的开锁声,心里暗笑时机到了,把打火机往床上一扔,丝帛棉锦登时燃成大火。穆柯又把烛台都推到了,最好的绵帛都很易燃,大火成吞噬之势。 穆柯嚎叫一声,“快跑!” 小厮叫唤,“快来人呐!着火了!” 穆如松一时间愣着不知所措,穆柯搡着四个姑娘往外跑,“别咳嗽了,赶紧的!” 厢房着火院里乱成一遭,守门的也不守门灭火去了,身后燃着大火,穆柯带着四个姑娘一路狂奔,分道扬镳去罢,他要去找野雀儿了。 夜色如水,浮云遮月。 穆柯在二马路上疾奔,春寒料峭的风从他脸颊刮过,这个少年的身影在一片沉谧的夜色里若隐若现。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的一见钟情?可是在乱世谁又说的准? 他早就见过若玉。 三年前就见过。 三年前若玉刚抵沪那日他就见过。 穆柯依旧记得那天的夜色,淡淡的红色沉霭中夹杂着闪电雷鸣,映衬了那一夜的血雨腥风。 他记得那天的枪声轰击了整个上海滩——轰走了云蒸霞霨的夕阳余晖,轰走了料峭春寒里的晓月残星,金粉和美酒的醇香也被轰走了,又或者说那些暧昧的气味融入彻夜的暴雨里不曾飘入喉鼻…… 时值一九二七四月十二。 国民gm军誓师北伐,打倒孙传芳旧部以后,相继克浙、淞,一路逼近上海。就在厉兵秣马乘胜追击之时,以蒋为首的国民党右派发动zb,大肆逮捕屠杀赤色分子和左派人士。 穆柯隶属汪部,以汪兆铭为尊为长,那时尊者还是公认的左派,还是“引刀图一快,不负少年头”的真英雄。 中共第一次合作破裂,右倾一派对gm果实的攫取已无法避免。 是夜穆柯收到命令护送一批中共gm党员离开上海。 那天人人都敏锐的嗅到上海滩被浓冽的火药味笼罩着,华界的气氛份外紧张,许多商家提早打烊,日落西山,暮色溶溶,大街小巷,行人渐渐的寥落。 入夜,华界宛如一座死城,风雨却是肆虐的。 劲风催着骤雨,越过廊檐,吹倒了桌案上的酒杯,酒湿了一截地板。狂风肆虐,连院子里的桃杏也不放过,吹的杏核乱颤,青翠又泛着些许枯黄的叶子湿透了黏在石板上,透过竹窗的缝隙隐约可见。 穆柯逃脱父亲的监管,找杜子豪帮忙弄到了一艘航船。 穆柯在人影幢幢中喘着粗气,马靴踏着雨水地,彻夜不眠,马不停蹄一般要送这些同 志去码头。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那日的教训——血勇之人难成气候。 他不该一时冲动,带着人和突然冲出来的工阀交火。 穆柯眼前闪过一个画面,那些工阀和青洪帮会的人系着符号臂章——一匝白布,上面用墨笔写个“工”字。斧头霹雳声中夹杂着射击声,子弹密如连珠,在黑夜里织起辐射式的火网与弹道。 他身边的人在哄杂和厮杀声中倒下,血沫弥漫到空气中令人作呕,刮来的风也夹杂着血腥味,脚下更是横尸枕藉、流血漂橹。 穆柯猩红着眼声嘶力竭地怒吼,斧头柄突如其来夯在了他头顶,鲜血沿着额迹汩汩而下,入眼的是血雨,满目暗沉的红模糊了他的视线。倒下那一刻,一切都是红色的、迷眩的、骇人的。 当他拖着负荷重伤的身体,踉跄颓然地往回走,着实不济,便倚在墙角任由身体滑坐在地上。 血雨还在下、砸在脸上,腥风还在刮、冲进耳朵,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忽地在风雨声中传来一阵夹杂着急促喘息的疾奔,穆柯警觉起来,抄起手枪瞄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若玉。 窄仄的弄堂里,他抱着油布伞边跑边不时的回头张望,哗叽长袍的白色袍角风里雨里的来回翻弄。 看到自己的时候,他立马顿住了步子,布满雨水的脸不知是被吓的煞白还是本就皎如明月,夜色太沉,看不到那双黑玛瑙一样的眼睛是不是满含惊惧。 现在想想那一刻他应该是被吓到了,毕竟一身棕绿军装满是浸了鲜血的斧痕,更何况自己一脸的阴骘把黑洞枪口瞄准了他。 穆柯扣动了扳机。 若玉只是愣在原地吞了吞口水,尔后在拉枪栓的“喀吧”一声中回过神来。 水沿着他的衣袖如线而下,他撑开了手中的油布伞,低垂着眼帘不去看他手里的枪,只看着他的马靴缓缓靠近。 自己的头顶多了一把油布伞,隔开了瓢泼大雨,耳畔传来清浅的呼吸,这一隔,恍如隔开了红尘纷沓,恍如隔开了乱世浮生。 哪里来的小子? 若玉把伞轻放到身边,冰凉的掌心覆上了自己的手,拿过自己手里因雨水浸湿随时会炸膛的手枪,取而代之的是那把伞柄。 穆柯在雨帘里看不清若玉的脸,只记得他的眼睛很漂亮,黑如点墨、亮如繁星。 他攥紧了自己的手,那双眼睛仿佛在说「安好」 周围一片漆黑,他的心情却是明亮的,宛如枯木逢春,枝上开了两三朵娉婷的花,是光、是暖…… “若玉小爷,你乱跑个什么?大上海整天闹gm,随时有暴乱,你若是出了什么事端我们可都要跟着陪葬。” “我没有要跑,我便急。” 若玉走了,穆柯心里嗤笑,他原是要逃跑的,只不过又被谁捉了去。 他来了自己也要走了。伤养好罢,穆柯便动身回了广州黄埔军校…… 此刻夜色渐沉,穆柯还在奔跑,绕过白公馆,绕过香榭小櫊…… 吾爱—— 秋晚的江上 归巢的鸟儿 尽管是倦了 还驮著斜阳回去 双翅一翻 把斜阳掉在江上 头白的芦苇 也妆成一瞬的红颜了 ——我情愿我们是一双白鸟,归巢的、倦了的白鸟。 第20章 早晨季杏棠起床的时候,看了看还在睡着的若玉,怎么起了一脸的小红湿疹子。 若玉醒的时候季杏棠正在刮胡子,他边揉眼迷糊着蹬鞋边嘟着嘴说,“哥,我怎么感觉全身都不舒坦。” 季杏棠放下了刮胡刀,用湿毛巾沾了沾,把镜子递给了若玉,轻声问道,“身上有没有?” 若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白净的小脸上一块又一块的红斑点,本来还不觉得,一看便觉得瘙痒起来,想要伸手抓一抓。 季杏棠忙攥住了他的手,“别乱动,挣脸面的活计可别留了什么瘢痕,先用西洋皂洗洗。” 若玉解开自己的领口看了看,身上倒是没有,也不在意趿拉着鞋子去刷牙。 “牙膏精没了,先用糙盐凑合着,嘴里难受桌子上有水果”,季杏棠穿戴好出门前交待道,“你在这里好生待着,到饭点儿有人来给你送饭,别乱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千万别抓脸。” 若玉拿着戏本用牙签臻了车厘子往嘴里放,吐了果核问道,“哥,你干什么去?” 季杏棠扣上帽子,整了整西装领带说道,“你也真能沉住气,外边闹的都要把屋顶掀起来了。本想着把你送到王少卿那儿去,你又起了一脸的疹子,这一拖得到元月十五,我先去给你抓些药,再去穆家商量怎么处理这个事”,他顿了顿又道,“这屋子有些潮,我回来给你换间朝阳的。” 若玉仰面笑道,“你不是常说根深不怕风摇动,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有什么沉不住气,你早去早回罢,我自己待着闷。” 若玉没先等来季杏棠,倒先等来了冤家。午饭那会儿,侍者敲门进来送餐,他前脚刚走,房门“砰”地就被关上,那个乖张的声音像一阵惊雷轰悚着刺进耳朵,“小亲亲。” 若玉看见穆柯就气的浑身难受,咬牙切齿地攥紧了筷子睁目瞪他,“谁让你来的、谁准你进来的!滚!” 穆柯先是一愣,尔后哈哈大笑,“呦呵,几天不见怎么起了一脸的红疹子……丑。” 哪里像是丑八怪,好像……好像一头横冲直撞的梅花鹿,撞进他心坎。 穆柯不紧不慢的靠近,说着,“我可算知道什么叫一字千金了。我搭进去七把毛瑟枪,三挺马克沁,这才从杜子豪嘴里套出「一品阁」仨字。” 若玉站在饭桌一边,穆柯越来越靠近,他的腰胯蹭着桌沿远离。穆柯挑眉斜睨了他一刻,明目张胆的拉严了窗帘。 “青天白日 你突然闯进来,拉窗帘干什么!你要是敢乱来我今天非得宰了你!” 穆柯逮住他伸手一拦腰,像铁箍一样有力量的手臂把他牢牢箍住了,穆柯竖指放在若玉唇边“嘘”了一声,低头看着若玉轻声笑问,“哎,你想我没有?” 若玉挣了几下都没有挣开,歪着脑袋斜眼看他,他的眼神从来都是直白的,水汪汪的黑眼珠子满是挑衅和怨怼,“想,我想死你了,我整天都想着该怎么要你的狗命!” 他越是恼穆柯越喜欢逗弄他,逗阿猫阿狗似的用手指搔搔他的下巴,温声细语地央求,“我也想你,我快想死你了,昨天夜里想你想的睡不着。乖,让我亲一下,就一下。” 不等若玉回答,穆柯就捧着他的下颚往嘴上亲了一口。他这个人有亲嘴的瘾,一亲就容易激动,激动起来,说话就是放屁,抬手托着若玉的后脑勺,越亲越重越亲越狠。 若玉推躲无效,牙关一合,小尖牙在他舌头上咬了一口,咬的穆柯猛然抬头,“嗷!” 若玉只想咬破他的皮肉,听他嗷叫心里春风得意,“以德报怨,我替你咬舌好让你早脱胎换骨!” 穆柯没生气,吐出舌头扇了扇,咧着嘴含糊的说,“不行,疼死人了,你得用舌头给我揉揉!” 若玉看着他可憎的嬉皮笑脸,啐了他一口,“呸!” 穆柯真的急了,忽然紧搂了他,舌头像狂风扫落叶一样在他口腔里搅弄。 而若玉羞红了脸,桃花瓣的颜色,被他揉搓的心乱如麻,恶心死他了。 若玉穿着浅棕色的长袍马褂,穆柯动手去撩他的袍子,长袍到了脚踝想撩起来着实不易,便伸手去解他马褂上的扣子,甩了马褂还有长袍,扯开长袍还有棉夹,撩了棉夹还有小褂,层嶂如此之严,把穆柯急的冒汗,“每次见你都裹的比粽子还严实。” 若玉屈膝顶了他肚子一脚,把他从自己身上弄开,自己低头系好马褂纽扣:“不要脸!你赶紧给我滚!我不招惹你,恶人自有恶人磨!当心我翻脸!” 穆家的燥脾气一上来,随手摸了摸肚子转身把若玉推到墙上,隔着衣裳紧贴着乱蹭,三两下把他牵制住往床上搡,压倒在床上,“我是恶人?你就不是恶人,小恶人,惹我害了病还不给治,病入膏肓就来不及了。” 若玉又咬又踹急红了眼,伸直了胳膊,指尖在枕柜上摸索,猛地把穆柯推开,跳下床踉跄了几步,握起裁纸的剪刀,趁穆柯还没站稳,拧过身一心要往穆柯心口扎。 穆柯一动不动,吊儿郎当地说,“捂不热你的心还不让我给你暖暖身子,你想弄死我,来。” 若玉急促的喘息,刀尖相向,箭在弦上,错过几寸刺在他臂上。 若玉眼里充满了惊惶,穆柯微微蹙眉,两人对视了一刻,穆柯松了他握着剪刀的手,把剪刀拔了出来,若玉不说话了,穆柯把剪刀往地上一扔,一声撞地的声响后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若玉先败下阵来,他原不会握刀握枪,被逼的没有法子,便低着头耸动着肩膀啜泣,“我到底哪里招惹了你?先前的还不算,你又来厉害我。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还逼着我和你睡觉,你还是不是人啊?” 穆柯最见不得他服了软的样子,他一时不知所措,想起来昨天杜子豪说的话:你就是脑子没长全,统共才见了几面,人还没认清你长什么样,你就把人那什么了,心里还指望着人给你好声好气的说话,我就问问你,你遭不遭得住?受不受的住?你心肝朝着他好,人恶心你还来不及,早晚被你逼的没有法子。 穆柯心焦意乱,随手在桌上翻了块布扎吧扎吧血口子,余光扫见了桌上的戏本《风筝误》—— 「好事从来由错误」 世道乱,人心乱,谁又说的准。 穆柯伸手给他抹了把脸,“别哭,你的脸蚀的不疼啊?待会儿再严重了。” 若玉又蔫蔫的像萎了的白菜叶子。 穆柯把若玉攘到了床上,让他平躺着,手臂紧箍住他的胳膊,翘了腿横过他的身子勾住了他,侧了头在他耳蜗上喘气,“你见过梅花鹿没有?我有个奉天的同学,他老家到处是野林子,什么时候让他带着我们去看,比马戏院的老虎豹头好看的多。” 穆柯把头埋在他脖颈间,轻声说一句,“你别给我讪脸了行不,我欢喜你。” 若玉闭着眼,眼缝里流出滚烫的泪珠子,“我嫌恶你。” 知道野雀儿没缺胳膊少腿,能吃能喝能蹦跶还能捅自己,穆柯就安心了,昨天一整夜也没安生阖过眼,这会子也不饿可算是睡踏实了。 季杏棠给若玉抓好药出了同仁医馆,走在喧嚣的大街上,准备去穆家。 迎面走来了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子,一二十岁的样子,她穿着一件高领的粉锦旗袍,滚边缀着做工精致的茉莉花,外面穿了件藕色软坎肩。卷曲的大波浪整齐地披在身后,离近了能看得清齐眉刘海也稍稍有些弯卷,稍施粉黛,是眉眼隽秀干净、嘴鼻玲珑可人模样。 女子身后跟着两个西装革履的人,看起来像是保镖。 季杏棠微笑着走向前去,“挽香。” 此女便是杜挽香,杜金明的亲侄女。 杜挽香回头瞅了瞅尾随在身后的人,眼波婉转有些无奈地扫了扫自己手里的粉色皮包,又攥紧了偏过头,垂睫吩咐,“你们先去那边等着吧,季三哥在这儿。” 保镖唤了声“二爷好”,相视点了点头。 杜挽香抬头唤了一声,“季三哥。” 这还没说上话呢,委屈极了,一滴眼泪就夺眶而出。 季杏棠一头的雾水,从怀里掏出了手帕递给了她,“挽香,这是怎么了?” 杜挽香接过帕子轻轻沾了沾眼泪,水汪汪的眼里漫上了几处红血丝,扭头看了看身后的人,又说,“三哥,没想到在大街上碰到你了,有些话我想同你说。” 季杏棠看了看手表,还早,两个人便步行到了一家咖啡厅。咖啡厅里洋溢着可可豆的味道,充斥着西洋乐和小资情调,侍者弯腰把咖啡轻轻搁在茶几上,持着小勺微笑着加了几勺糖。 等侍者走了,季杏棠道,“挽香,我是直肠子人,不必对我藏着掖着,有什么委屈事儿也直说就好。” 杜挽香看着季杏棠,转了转眼珠子又落了两颗泪,雪白的手捧住季杏棠拿着小匙的手,眼里都是央求,“三哥,你答应婶婶罢,我不能嫁给穆二少爷。” “什么?”季杏棠一时不知所措,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挽香你说什么?湘姐要把你嫁给穆柯?” 杜挽香垂泪点头,“穆老先生前些天刚找了叔叔婶婶,他们合计着联姻,让我嫁进穆家做二少奶奶”,她哭诉起来,“人人都知道那人是混账,是不务正业的纨绔浪子,现在又在白二哥那里闹了这么出戏,且不说鹣鲽情深,便是安生日子都过不下去,我是不答应的。不知道叔婶怎都痛快的答应了,怕我跑了,整天派人寸步不离的跟着,还说……还说婚期就定在元月十五,你说我该怎么办呐?” 季杏棠微微蹙眉,杜金明和穆如松是老伙计,私下里交好,可是自从穆如松决定洗白积些阴德,在生意上和帮会绝对没有纠葛,穆如松是绝对的清水商,这也是时至今日帮会里没有人持有他矿场股份的原因。 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兵工厂的源动力就是煤矿,局势乱打不打仗说不准,政府造兵器是不会停的,有了矿场的股份就能和官场打上交道,这一条龙上,有人在野,有人在朝,获得的利润是个人都眼红。然而也没人敢逼着穆如松分给自己股份,毕竟杜金明的面子摆在那里。难道穆如松也要和帮会联手了?相较之下,大哥和二哥的势力岂不又弱了一分? 季杏棠的脑子有些乱,现在还不是想生意和势力的时候。若玉是他的好弟弟,受委屈也只委屈一阵子;挽香是他的好妹妹,受委屈得委屈一辈子,可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好好的日子都被穆柯搅的乌烟瘴气,他现在只想把那混小子揪过来狠揍一顿。 季杏棠安慰道,“挽香,你先别担心,听我说:其一,穆老爷是要脸面的人,他儿子做出这种给自家门楣抹黑的事,他自然要先想些法子压一压,不过是止于情面,他是不想和咱们有太多牵扯的,说不准只是个噱头;其二,穆柯那人路子野的很,正是年轻气盛吃喝玩乐的时候,穆老爷管不住他的人更管不住他的心,莫说你们两个不熟,即使他看的上你七八分也未必答应娶你;其三,你自幼在湘姐膝下长大,那些个情分还是在的,你若抵死不愿,她也不会不考虑你的感受。这个事情还没有定数,我今天也是去处理这个事情,你千万莫在心里堵了这口气,把心放宽了,没事。” 杜挽香听季杏棠这么一说,像喝了杯热水温暖到心坎里,连连点头,“三哥,我都听你的。” 送走了杜挽香,季杏棠出了咖啡馆,步行了一会儿到了大广场,自鸣钟咣咣的响了两声,抬头一看,十一点了。他正准备着转道去穆府,没走两步又被人拦住了。 这次拦他的不是什么善茬——六个豪冠的股东。 事情的起因还是出在豪冠上。 在上海,赌场的存在是大家公认不讳的,可也是地下产业,如果政府有意打压,赌场的运营绝对会出现困难。 豪冠地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交界处,是治安缓冲地带,生意还好做一些。 赌博活动的性质很特殊,赌场的安全措施是必要的,平日里大门紧锁,进出都要有凭证,门口有人拿着枪巡逻,认识的放行,不认识的搜身,不容出现意外。 在白啸泓的潜心经营下,豪冠金碧辉煌,容纳了上海滩很多有名的老赌客,豪冠也赌名远扬轰动全国,甚至国民政府的军政要员、权势显赫的国民党中央委员都到这第一赌窟一赌为快。豪冠的名气越来越大,各地赌徒都携带着巨款汇聚上海,在赌场大赌特赌,一次输赢总在千两黄金以上,赌面之大令人咋舌,赌场里连赌带骗,是名副其实的吸金窟窿。 但是赚钱的不仅是他们这些大亨经营者,很大程度上还有法租界上层的庇佑,如果当局者给他们稍施些颜色,赌场的营业一定会有影响,所以豪冠每年“孝敬”法国驻上海总领事个人的钱数就高达28万。 商会的人也来插手,弗朗西斯和领事馆的人沆瀣一气狮子大开口要求孝敬费扩增到没人每年50万。 白啸泓只说,“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就没再搭理那些法国佬。 弗朗西斯得知白啸泓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把禁烟的大专员也稳住了,怀恨在心,立马和领事馆的人商量下令整顿租界秩序,仅一天时间豪冠就无法正常营业,第二天就呈瘫痪状态。 再这么打压下去,豪冠的衰落速度将不亚于它的兴盛速度,一旦豪冠败落,这些如蚁附膻的家伙不仅赚不着钱还把砸进去的股份白瞎了。白啸泓充耳不闻此事,这些股东只能来找季杏棠。 季杏棠看着这些人的灼灼目光,又仰面看了看远处的闲云,叹了口气说,“你们的难处季某人都知道了,这是大事我还得和大哥商量。尽管放心,合作多年,哪怕真出了事,有多少账尽管向我季某人来讨,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会还清你们的债务,不会让诸位朋友吃亏。” 股东们面面相觑,为首的说,“我们不是要讨债,只是出了事端白爷不出来表态,群龙无首无可奈何,这件事不怪季二爷,又岂能由你一力担之。我们只是想看看能不能见见白爷,好去和法国人协商一下。” 季杏棠到底还是得回去找他,他实在是太累了,人情债、情人债都压得他喘不过气,只点点头说,“晓得了。” 季杏棠木然地走在路上,豪冠垮了好、垮了好,这个黑钱他早不愿意挣,什么时候能做些正经生意,做个正经人。 在这条道上摸爬滚打,丧尽天良的算计,俩人也越走越远,偶尔有些馨乐的时光,也被眼泪和争吵湮没了,本就是活该,谁捱的住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季杏棠去了穆府,穆老爷被这事儿缠的揪心,潦草的敷衍,大抵是说咱们都妥协妥协,让穆柯给白爷认个错,顺便给他娶个媳妇收心,白啸泓真的想要矿场的股份可以商量,错就错在白若玉身上,人能称他一声白小爷也能骂他一声婊 子,归根结底一句话,弃子当弃,点天灯浸猪笼把若玉毁了就都安生了。 第21章 季杏棠来到白公馆门口,照例没人阻拦,他走在两边种满海棠花的石子路上,心乱如麻。 生逢乱世,季杏棠在意的不多,可是一旦在意了就想把在意的都护好,有人和他并肩而行他便努力做他的砥柱,就算有一天单枪匹马也要勇往直前不能害怕别人给他使坏,荒凉世界他必须把自己活成盖世英雄。 季杏棠走进了客厅,原来还有些不速之客——弗朗西斯又来了。 白啸泓身前站了四个保镖,他自己正在把玩着水果刀,好久没人给他削水果了,透过幢幢人影看见季杏棠来了,刀子一晃割了手窝。 弗朗西斯身前的法国人正笑吟吟的从怀中掏出手枪,平放在桌上,有人拿了一只磁盘,拋向半空,磁盘自半空中急速落下,他不慌不忙抄起枪来砰的一响,这只磁盘立被击为两半。 碎磁盘飞旋而下,好似旋风利刃直直的飞射到白啸泓面前,还有一两公分,若碰着脸定是一道骇人的血痕。 弗朗西斯笑里藏刀,白啸泓丝毫也不在意磁盘会不会伤着他,只直直的看着季杏棠。 时间仿佛都凝滞了,恐惧又漫长。 正当法国人面露骄矜之色,将手枪仍旧放回桌上,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分际,季杏棠走到他身后,弯下腰来,轻轻说一声,“得罪。” 季杏棠站在沙发侧面,迅如鹰隼,一把抄起法国人的手枪,又听见“砰!砰!”两枪,一刹那,要伤着白啸泓的那半块磁盘在他面前被击碎为三块,一小块轻擦过白啸泓的侧脸,留下一个小划痕,一大两小的碎磁盘随即跌落,跌落在紫红色的地毯上,跌落在白啸泓脚边,如刀切豆腐般整齐。 客厅里响起了击掌声,季杏棠看着白啸泓泰然自若的样子缓了口气,把手枪放回了桌上,嘴唇微抿,又拱手说了声,“得罪。” 弗朗西斯连连拍手称赞,用拗口的中文说,“季先生的枪法真是厉害,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白啸泓站起了身一步一击掌,笑着说,“弗朗西斯先生,白某赢得不光彩,让我兄弟抢了风头”,他拍了拍季杏棠的肩膀,看向弗朗西斯笑着说,“酒也喝了牌也打了枪法也比试过了,来日方长,今天就不招待了。” 弗朗西斯行了个绅士礼,笑着说,“来日方长,那便不叨扰了。” 等人都散了,季杏棠轻车熟路地从抽屉里找出了碘酒和纱布,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地把白啸泓的伤口用碘酒蘸了蘸,撕了胶贴粘好纱布才说了一句,“法国佬喜欢玩阴的,多少注意些。” 白啸泓伸出手让他帮着包扎一下右手,“你都知道了。” 季杏棠平缓着声音说,“知道了,你迟迟不肯和法国人协商不就是等着我来。” 就是等着你来啊,白啸泓伸手按了按他紧蹙的眉头,“你为什么老是皱着眉头,看的我也揪心。” 季杏棠舒了三分眉,依旧无波无澜地说,“下毒暗杀的人没找到,若玉和挽香委屈的没有法子,豪冠的生意被法国人打压,新公司运作不起来,过不轻省。” 白啸泓眼睫微颤,是自己让他活的这么累。白啸泓揽住他的脖子,抵住了他的额头,“杏棠,我七天没见你,想你想的紧,我心里难受。” 他试探性的凑近了想吻一吻这个人,好像一场没有硝烟的鏖战,每靠近一寸都胆战心惊,就在方寸之间他停了下来,他不配,这辈子都配不上。 只轻声说,“我们是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争执斗嘴也难免,好过和严肇龄明里嘻哈是兄弟,暗里恨不得多踩对方一脚,对错都不管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季杏棠没有说话,给他包扎好伤口起身离开,“再说吧,他若是来了又要惹你不高兴,这事不怪你,那天我冲动了。” 白啸泓从后面轻轻环住了他,闭上眼嗅了嗅他的短发,从外面进来还带着些冬日晴阳的味道,“杏棠,是我混蛋,说些混账话”,他顿了顿又道,“我有东西给你。” 白啸泓把刚才那把精致的水果刀递给了他。 季杏棠顿时明白为何刚才大哥没有一丝慌乱,他把玩的可不是什么水果刀,而是一把水果刀状的微型手枪。 白啸泓说,“这是我专门让人在瑞士定制的,6.35mm口径的微型枪,刀柄里只可以填装一发子弹,子弹也是定制的,并且是淬了毒的,可以放兜里随身携带,也不会有人怀疑,若是真有危险假装削水果就能出其不意击的至对方于死地,两米内有绝对的杀伤力。” 季杏棠摊开手掌,看着刀柄上那朵雕的栩栩如生的海棠花,明明是银篆刻的,看起来却泛着些血光。 白啸泓的眼神坚定,握住手让他攥紧了手掌,“你不想害别人,难免别人想害你,护着自己周全我才能放心。” 季杏棠点点头,他实在不想再沾了血腥,想起刚才弗朗西斯阴险的嘴脸,也确实如此,保不齐有人要害他们。 白啸泓温柔地挑挑嘴角,“杏棠,在这儿陪我吃顿饭顺便计议一下豪冠的事?” 季杏棠点点头,他本就是为豪冠的事来的。 白啸泓就知道季杏棠吃软不吃硬,你给他使硬的他比你还心硬,你给他使软的他就比你还心软,只要能把季杏棠拖在白公馆一下午,这世上都没有什么让人糟心的白若玉了。 穆柯迷糊地摊在床上,敞着胸膛,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舔弄自己,他脑子有些懵也睁不开眼,手有气无力地往胸脯上一摸,潮湿黏腻的恶心死了。突然有人掐了一把他的屁股,他的意识才渐渐清晰: 我操!你他妈还敢摸老子屁股! 他想起来前几刻钟发生的事,心里怒骂: 这他奶奶的是什么玩意儿,你要是敢这么摸野雀儿,老子弄死你! 穆柯睡饱了以后,肚子有些饿了,起床的时候,野雀儿眼角挂着些残泪睡的还挺香。他下了床看了看桌上的红糖滋粑又黏又腻没法入口,随手捏了个虾匣儿,凉的有些膻腥气,只好自己出去点些吃的。 回来的时候看见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在走廊里逛荡,一开始还没在意,听见他们说话心中隐隐不安—— “你见过没有,可别弄错了,到时候没法交代。” “听说被藏的跟个宝贝似的,谁他妈见过,知道地方,长得俊的准差不了。” 白啸泓怕露馅了,以防万一,就找了两个外地来的刚入帮的生面孔,免得遇见了季杏棠不好解释,谁知这两人连要绑的人是谁都没见过。 “戴上罩子,待会儿我去吹迷烟,你把人装麻袋里扛走。” “知道了,季二爷又不在,收拾他一个兔子绰绰有余,等大专员玩腻了,就是咱兄弟的了。” “要干 你干,我没干过男人。” “怂,可劲怂,白爷不要的烂货都不敢碰。” “去你妈的,赶紧,早弄走早完事。” 穆柯听明白了,这他妈是什么人要把野雀儿算计了,亏得自己来了,挨了这一遭野雀儿八成就活不了了。 穆柯赶紧回了屋,本想着掏枪和他们干,拉开窗帘一看,坏了,这屋子不朝阳,墙后面就是一个阴暗的小巷子,俯身望去,一辆黑色洋车周围七八个黑衣人。 穆柯正准备先把那两个人干掉,走到门口,房门的底缝里开始冒起了白烟,是带着刺鼻味道的迷药。来不及了,穆柯让自己冷静下来,走到床边摇醒了若玉,“诶,醒醒!” 若玉看见穆柯就瞪大了眼珠子,刚想怒斥就被穆柯捂住了口鼻往卫生间里拖,穆柯把毛巾用水沾湿了捂在若玉口鼻上,加重了语气严肃地说,“听我说,有人要算计你,千万别吭气,躲衣柜里藏好了别出来!听到没有!” 若玉瞪着眼掰他的手,哼唧着出声,“除了你想害我……人渣……” 穆柯来不及和他解释了,三拳两脚把他钳制住塞进了柜子里,刚关上柜门,房门一下就被人踹开了,若玉被吓了一跳,穆柯猛地踹了一下柜子门,“别出声!” 穆柯掏出枪把这两个贼眉鼠眼的人吓了一愣,可是穆柯被熏的使不上力气,拉枪栓都拉不上去。 四下瞅了瞅没什么其他人,两个人才舒了口气相视一笑,就是他了。 穆柯占了下风,很容易地被二人按住了,穆柯大吼道,“你们他妈的知道我是谁吗?赶紧放开!” “知道你是谁,不知道还不来呢。” “这么烈这么野,也只有白爷治得住。” “你放心,白爷在汇中酒楼都安排好了,你个贱货你给他戴绿帽子让他丢脸了,你喜欢玩儿,白爷就找人陪着你玩,白爷疼你的很,早晚逮了你的小情人给你陪葬去。” “那个怂蛋现在躲在娘怀里都不敢出门。” “别废话了。” 穆柯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后脑勺就受到沉重一击,被人打懵了,套进了麻袋就被装走了…… 现在穆柯只感觉到有一只手在自己身上乱揉乱搓,把他恶心极了,转念又一想,这要是摸的野雀儿,他妈的得把这爪子剁碎,拍成肉泥。 穆柯懵沉沉地睁开眼看见了一个人俯在自己身上,两眼昏花,只能看见他西装革履,人模狗样,不过这人咧嘴一笑,大金牙晃着了穆柯的眼,只听那人说,“你醒了,还真是好模样的小子,和我想的不太一样,白啸泓给的又不好意思不要,你怎么这么壮实,唱武生的?” 穆柯梗着脖子冲张宇鹏大吼,“我唱你妈!识相的赶紧把老子放了!” 张宇鹏绅士地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脸蛋,“还是青春的人最有活力,我和他的审美不同,还是觉得阴柔可人的小戏子漂亮,八成白啸泓就看上你这股子阳刚劲儿。” 一想到这要是野雀儿,穆柯就生气,他全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还在喘着粗气大骂,“喜欢你大爷,再敢乱动老子阉了你!” 张宇鹏不跟他扯淡了,笑模笑样地脱他的衣裳,穆柯根本没有力气反抗,咬牙怒瞪着他,他现在想把这人剁碎了喂狗。穆柯有些恍然,野雀儿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心,作呕又无助,可真让他说准了,天道好轮回,恶人自有恶人磨。 穆柯上身被扒的只剩一件大敞着胸口的白衬衫,张宇鹏要亲他的嘴,穆柯看见那颗金牙就难受,咬着嘴抿成了一条线,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该死的啃他的下巴,吸他的锁骨,还把手伸进他裤裆里揉他的屁股,穆柯拽紧了西裤乱蹬腿,大骂,“你他妈的别乱发情,恶心死你大爷了!” 张宇鹏本来就喜欢温柔漂亮的小美人,白啸泓给他弄了这么一壮汉他都忍了,这怎么还叽喳着聒噪个不停,这算哪门子饯别礼。 正心烦意乱有人敲了门,张宇鹏乜了穆柯一眼走上前去开门,只见一弓腰驼背穿着恶臭肮脏乞丐服的人扑到了他身上,皲皮、指甲缝里都是黯黄泥垢的手一下抓住了他的西装下摆。那人头发乱的粘在一起一股子酸臭味,仰面一看,红肿、长满湿疹的脸上满是瘢痕,死鱼眼睛嘴唇干裂,沙哑着嗓音在说,“大爷,得了风疹了,治不好还传染其他人,给点棺材钱吧。” 张宇鹏彻底恼了,今天撞了太岁了,这都是什么东西就往自己身上扑,晦气的要命,他忙搡开小乞丐,满脸的嫌弃,愤懑离开。 小乞丐径直向穆柯走去,忙攥住了他的手腕要跑,穆柯却被乞丐这个样子吓坏了,急着甩手。 小乞丐挺直了腰杆一抹脸,油彩花了一片。 穆柯又惊又喜,“小亲亲!” 若玉被突然闯进来的人吓了一跳,这才明白穆柯不是在忽悠自己,他原想着恶人有恶报,活该把穆柯这混蛋弄走了。 若玉到底是纠结,他们要是发现抓错了人,直接把穆柯弄死了,自己就背上人命了,虽然他该千刀万剐,但是要真是因为自己死在别人手里,他良心里不安,最爱吃的糯米藕也咽不下去。 若玉想洗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看见满脸的红疹子,他忙扣了帽子跑出门。先去胭脂店里弄些唱戏的粉墨,又去路边弄来一身恶臭褴褛的乞丐服,才跑到了汇中酒楼。若玉在厕所隔间里乔装打扮一番,把自己捯饬的不像样子,恶心跑了好几个人,这才找到穆柯。 穆柯高兴坏了,激动地要给若玉一个熊抱,若玉嫌恶地推开了他,“滚!一身唾沫腥子恶心死了。” 穆柯拧了一把他浓墨重彩的脸,笑道,“我都没嫌弃你这一身酸臭味,你还嫌我”,他上下打量着若玉,“你这本事不赖啊,我都没认出来。” 这次他死死的抱住了若玉,低头看着他说,“你是不是看上我了才来救我,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穆柯这会儿还没有若玉力气大。若玉挣脱了他的桎梏,甩甩胳膊就要走,“你少自作多情!我都说几遍了,别碰我,我嫌你脏,看见你我得忍着恶心!” 若玉转身,穆柯噗通一跪,一手拉住若玉,一手竖起三指,“我这辈子除了跪天跪地、跪爹跪娘、跪兄跪长、跪关公老爷,就跪你白若玉一个!” 穆柯有些激动,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喉骨滚来滚去,只说,“你就大发慈悲要了我罢!” 若玉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穆柯渴求的眼神,对视了一刻,猛甩了手,“没空和你胡闹!混账玩意儿!” 若玉去卫生间洗脸换衣服,准备拾掇干净了再出去,穆柯拿着衣服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一边给他打热水一边给他递洋皂,殷勤地说,“我从家里跑出来身无分文,你不要我我就得睡大街了。” 若玉接过穆柯递的热毛巾,敷在脸上木然地说,“我没钱也不唱戏养不起一个端茶递水的。” 穆柯倚着镜台勾了下他的鼻子,“小骗子,你的行头哪儿来的?” “用你的玉佩换的。” “什么!”穆柯指着若玉结巴起来,“你……你……一整块玉佩你就换了几盒子油彩?!你、你……败家娘们儿!” 若玉没搭理穆柯,收拾妥帖了准备离开,抬起胳膊放在鼻边嗅了嗅,还是有些恶臭,他准备回去洗澡。 穆柯又嬉皮笑脸的贴了上来,“那什么,你不是「若玉」吗?把你赔给我就行了。” “呿,值不了那个价。你臭死了,滚!” “你就不臭?比我丑还比我臭,臭味相投。” 两个人吵着斗着出了汇中酒楼,若玉不常露面又起了一脸的疹子,穆柯不常来这儿也没什么面熟的人,加之两人气味特殊,一糊弄没让人逮着。 第22章 吃过了午饭,白啸泓让季杏棠先去歇着,自己接了一通电话,面无表情,拳头却是攥的青筋暴起。这一群吃白饭的废物,十来个人也把事情办砸了,张宇鹏说多谢这几日的照看,白啸泓一派淡定,事情总要做全套了才能买个人情不让自己跌面,只能说误会一场,再安排人把他请到风月场里。不管怎么说,还是把禁烟的事儿先压下来了。 他现在也揪心着呢,原先算盘打的好,谁知穆如松这老犊子要和老头子联姻,这样一来碍着老头子的面子,他就是给了自己矿场的股份,人情场上总过意不去。转念一想,也罢,杜挽香嫁给穆柯,老头子不会惦记杏棠这个女婿,只要人在,生意还可以再做,自己还年轻,扳不倒你们也能耗死你们。 只是白若玉这个小婊 子,吃他的喝他的还惦记霸占他的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把杏棠哄骗的晕头转向,一心一意向着他好,一想到这儿腹里就着了火,一路蹿到了嗓子眼,心里咒骂,他到底算个什么玩意儿。 这团火憋的难受,他要发火,他要把这屋子里的东西全都砸个稀巴烂,抬脚刚要往檀木架子上踹,看见琳琅满目的珐琅古玩,要是金玉石器全都摔下来定是刺耳的哗啦声,现在杏棠在睡觉不能冲动,他越看越觉得玉器泛出的冷芒都带着清傲的嘲笑,他要找个时间把这碍眼的东西全砸了,让他们都碎成渣。 白啸泓准备上楼的时候,嬷嬷在身后喊住了他,“白爷……” 白啸泓转身看了看她,慈亲般和蔼的面孔上愁云惨雾,嬷嬷双手交叠放在腹前,欲言又止。 白啸泓轻言道,“有什么话就说罢。” 嬷嬷用衣袖沾了沾眼泪,点点头说道,“给二爷做的什锦糕……今个儿小丫头打了马虎眼……那半袋子盐都错当成了糖……苦里头齁咸,二爷……二爷……怕是二爷不想让我们在他身上费心思,这才瞒着……” 闻言,白啸泓心里一凉,那股子邪火都被凉透了,他半阖了眼吩咐道,“去熬些油茶免得胃里难受。” 白啸泓一步一步踏在阶梯上,步子重似千金要把这楼阶踩穿了,总有些回忆纷踏而至—— 刚入帮会那会儿,知道了有烟土这个发横财的东西,杜金明给他们练胆,让他们去抢土。老头子盯上了一批从印度运来的“红土”,派他和两个兄弟带着杏棠在四马路上埋伏,伺机把这批货劫了。 白啸泓跟着严肇龄去过几次,胆子大脑子活,轻车熟路的摸清了门道,很容易就下了他们的枪劫了他们的货。 事先湘姐让人查清了,统共是六十块烟土,劫过货以后才发现是六十二块,那两个弟兄商量着把多出来的两块私吞了,见者有份,换了钱四个人平分。 白啸泓动了歪心思,明面上爽快地答应了两兄弟,谁知前脚刚商量好,白啸泓后脚就把自己和杏棠撇干净,去杜金明那儿告了两兄弟的状,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他不能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两块烟土和师傅师娘的信任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他想走的更高,就要明白有舍有得的道理。 杜金明知道以后心里暗自揣摩,这小子能成大器;湘姐自不必说,白啸泓学的一手绘画的好本事,平日里呆在杜公馆给湘姐画了很多画像,人人都夸画的比月历牌上的明星小姐还漂亮,两个人心中的天平自然是都倾向了白啸泓。 他是好过了,那两兄弟就不好过了,在杜金明眼里,这就是背信弃义的勾当,手脚不干净活该千刀万剐,便下令革除二人入帮的名籍,剁了双手逐出帮会。 季杏棠知道以后心中一阵惊悸,白啸泓出卖了自己的兄弟,更何况刚入帮不久都是这两兄弟在扶持照看他们。 他向老头子求情,说:他们是有这个贼胆要私吞烟土,可是自己出的主意,有贼心的是自己,心甘情愿代他们受罚。杜金明把四人都唤来对质,季杏棠一口咬定和白啸泓没有关系,是自己见利忘义起了贼心蛊惑了两兄弟。 这事儿拖了两天,白啸泓好说歹说也说不动季杏棠,末了还是没保住他。杜金明借机杀鸡儆猴、清肃帮规,让人把季杏棠吊起来抽了三十六鞭,不给饭吃又在冷盐水里泡了一天,季杏棠一场高烧险些丧了命,再醒来的时候内外伤患疾痛交加,捱过了这一遭保住了残命却是吃什么东西都尝不出味了。 白啸泓走到了门口,心里的苦楚无法言喻,他拗不过这个人更拗不过自己的心,他亏欠的实在太多,这辈子怕是抵了命都还不起,现在什么争名夺利的念头都没有,只想抱抱这个人。 季杏棠睡的很熟,他很累,无论在哪儿,躺在床上他总是睡的很沉,只有睡着的时候脸上才是云淡风轻一片柔和晴朗。 白啸泓从后面轻轻的拥住了他,可一抓住这个人他就身不由己的想要占据,恨不得把他紧紧的攥在手里,箍紧些再箍紧些。 季杏棠迷糊地睁开眼,翻过身看见了白啸泓,他闭着眼眼角红红的。 白啸泓轻声说,“你怎么可以瞒着我,艾森压根就没治好你的病,要不是刘婶她们疏漏了,我还蒙在鼓里。” 季杏棠也不多揶揄,只说,“告诉你也不过是让你多担了一份心,太累,艾森也累。” “把艾森请来就是给你治病,他行医施善我们付给他钱,总归要把你这病治好。” “若是能治好,两年前就治好了。西医在胳膊上扎针,中医在舌苔上针灸,吃了那么多药丸子,灌了那么多汤药水,治不好的不强求,横竖不过是个味道,不碍事。” 白啸泓听他这么说,心疼的更紧,半张脸陷在鹅绒枕里,他抚了抚季杏棠的脸,揽住了他的脖子,“说什么傻话,是病总要治的,两年治不好三年,三年治不好四年,总有一天治的好,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怎么能让你一点儿甜头都尝不到……” 季杏棠笑了笑“嗯”了一声。 白啸泓说,“等忙完了这一阵,别在这儿折腾自己了,跟我回老家滨南罢。早些年爹娘去世那会,披麻戴孝都没有就匆匆入了棺材,棺材也就那么几口薄板子捆些稻草,灵柩浮在田埂上也没入土,现在想起来也有十年了,不能锦衣夜行,也该风光地回去起家业修祠堂。” 谁不是人生父母养,这么一想季杏棠自愧不如。父亲葬在离殷王府不远处的一块地下,殷王府倒塌了成了废墟,后被夷为平地再起高楼,一处话凄凉的孤坟都没有;母亲染了瘟疫去世,尸骨和同样罹疾死去的乡邻一起烧了,骨灰杂糅在一起刮到了野地里。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为人子尽孝道。 白啸泓伸手舒了舒他的眉眼,“让人给叔婶建个灵牌一起供进去。” 季杏棠眼里有些酸楚,心头却觉得有些暖,偏过头说,“净说荒唐话,你们白家的祠堂怎能供季姓的人。” 白啸泓嗤嗤的笑,一时口不择言,“有何供不得,你若是死了也是供得了的。” 季杏棠也笑,“你连我死了都替我盘算好了,倒不用劳烦子孙。” 白啸泓抱紧了他,“舍不得,可不敢再说这种话”,看定了他的眼睛又说,“世道乱人心惶,同根生相煎急,子嗣乱斗同室操戈,身量越是大越难免,倒不如断子绝孙。” 季杏棠听的明白,本就不能膝下尽孝,若是无后可还有脸面去见父母,这么一想,眨了眨眼,眼神便不由自主的躲闪,他不能像白啸泓一样洒脱,活在冒险家的乐园里他从来不是个冒险者。 白啸泓很想亲亲他,现在想想,哪一次不是强逼要挟或者把他逼的发疯才能趁人之危,这么个冷情冷性的人…… 白啸泓正望着他痴痴的想,季杏棠就缓缓地凑近了,蜻蜓点水一般啄了啄他的嘴唇,忽地腹里的那团火又烧了起来,翻身覆到他身上一阵热烈的拥吻。 爱意热情又奔放,像沙漠里的玫瑰肆意的生长,季杏棠胸腔里的空气都要被吸干了,交颈相拥谁也不肯撒手。酣畅淋漓之际,季杏棠说出了他的条件,“你,放手豪冠;我,给你。” 白啸泓看着他带些红稍的眉眼和那颗夺人心魄的小痣,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什么永远都是这出戏码?这和做皮肉生意的有什么区别?白啸泓哼笑一声从他身上起开,风轻云淡的说,“你值几个钱?难道我上你一次要砸了数以万计的黄金?你不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世情怎地这般恶,人情怎地这般薄。 季杏棠羞愧难当没有说话,他确实没有别的法子说动这个人,只会动些龌龊心思。他抬起手腕眼神飘忽地看了看时间,低声说,“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季杏棠刚撑着身体坐起来,白啸泓的胳膊把他抵在了墙上,脸上满是愠恼,眼神凌冽骇人,刚才的温情脉脉一丝都不复存在,季杏棠只能祈求,因为那点儿温情美丽的像泡沫。 第23章 两人四目相对,目光里充斥着幽怨愤懑心痛又不舍。 僵持不下之际,敲门声响了起来,是白啸泓怕什锦糕的咸腻伤了季杏棠的胃,让嬷嬷来送油茶。 白啸泓一脸淡漠的接过白瓷茶杯,转身把门关严锁实了。他把茶杯递给了季杏棠,季杏棠俯身穿好鞋子摆了摆手,“没那么矜贵,我先回去了。” 他就这么敷衍了自己的好意?白啸泓很生气,两个人只要在一起,坏气儿总比好气儿多,他不想,可是控制不住,手里的杯子“咣”的在桌子上晃了两晃溢出些清香幽绿的茶汁。 季杏棠知道他不好受,将心比心,谁又好受,无奈地轻声说,“豪冠的事你做主罢,若是你想继续做下去,我陪着你一起对付法国佬;若是弃手了,我也能守着你,还债务开公司白手起家。” 说罢,他轻叹了口气要离开了。 你不在我身边,算哪门子陪着守着?他想走,白啸泓却不肯让他走,下一刻,季杏棠就被突如其来的外力牵制着摊倒在床上,席梦思的柔软让他陷了半个身子,绛紫色的床幔松软的裹挟着他,就像刚才溺死在某人的心潮里,温柔又窒息。 白啸泓单膝跪在床梆上,双手撑在他头颅两侧,眉头紧蹙,目光不差分毫全落在他脸上,杏棠啊杏棠,我把整颗心都给你,哪怕它有各种恶怪癖、坏毛病、臭脾气,着实令人讨厌至极,可它也有一点儿是好的——爱你,可是你不肯要。 白啸泓周身都带着压迫感让人无所适从,季杏棠挣扎着坐起来说道,“别总是一惊一乍。” 白啸泓哼笑一声,一掌把他按倒在床上,居高临下的气势不可阻遏,尔后又俯下身扳住了他的下巴去折磨自己,牙齿和血肉厮磨磕碰,很快嘴里都是铁锈的膻腥味道,那又如何,他根本就尝不到,直吻的口腔发酸发疼这才停下恶狠狠地说: “你不是想和我做生意吗?我就陪着你做,别说今天做,随时随地都能做,不分昼夜的做,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本钱也敢来和我做生意!” 季杏棠看着他这个狠戾的样子,眉头拧在一起,眼角都是湿润的,还不曾多看半刻,白啸泓就扯开了他的西装外套猛地甩在一旁,粗暴又蛮横,季杏棠冲他喊道,“你别发疯!” “别发疯?我今天就要发疯,就算我发疯也是你逼的!” 白啸泓骑跨在他身上,双手使力扯开了坎夹,琉璃扣崩落在床上。白啸泓真的疯了,猩红着眼,像一头野兽,要撕碎他的猎物。 季杏棠怒目与他对视,伸手去摸索一旁的外套,掏出那把微型枪,攥着刀刃把刀柄抵在白啸泓肚子上,“不要乱来!” 白啸泓低头看了看,季杏棠手掌缝里流下一缕一缕的鲜血,殷红掩盖了刀刃的锋芒,鲜血像红色的线珠而下濡湿了他的衬褂。 “我给你一把枪,你蠢到把枪口对准自己!” 白啸泓真的要被他气死了,自己对他一个手指头都不敢多伤,他倒好,自己攥住了利刃。你就这么想作贱你自己,成全你。 他们都被愤懑冲昏了头,霎时间,季杏棠扣住了扳机要往自己身上开枪,白啸泓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握住刀柄直接把刀抽了出来,“砰!”的一声子弹直直的打在墙上,还好刀刃摩擦血肉没有声音,不然他的心都要滴血了,不是,是已经滴血了。 季杏棠脸上渗了一层冷汗,挣扎着身体要坐起来,谁知白啸泓哼笑一声,抽出了自己的皮带,丝毫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把他的双手捆缚在了一起,“啪嗒”一声死死的扣住了金属扭。季杏棠大惊失色,梗着脖子怒斥,“你给我放开!” 白啸泓痛心疾首地怒瞪着他,“你就这么想死!那就死在我床上!” 季杏棠的双手被捆绑着无可奈何,没有温声细语的劝哄,也没有耳鬓厮磨的抚慰,只有粗野蛮横的气息喷在身上,只有狂放暴虐的撕扯。他想要用力挣脱手腕,可是皮革牢固的箍住了他并毫不留情的留下红痕。他没有力气再嘶喊,只有嗓子眼里发出悲鸣,“放开我。” 白啸泓把他剥光,自己也褪了衣衫,肉 体贴着肉 体在他脖颈锁骨间乱吮乱咬,光滑的皮子露出些许血丝痕迹也不肯松嘴,这般蹂躏,好似他要咬死这个人,把他嚼碎了吞肚子里。 季杏棠想用头去撞他,却被他捧着脸狂风肆虐般亲吻起来,丝毫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和喜欢的人做快乐的事就是天堂,就算现在有人拿着枪冲进来要弄死他,他都会不为所动。 季杏棠对上压迫的嘴唇不能说话,只能从嗓子眼发出细碎的声音,是咒骂是怨怼,可白啸泓充耳不闻直把他白皙的面颊弄的一片红润。 被放开了双唇,季杏棠也说不出话,只能向后仰着脖子大口大口的喘息,他滚着身体要下床,白啸泓一把揽住他的腰。下一刻,季杏棠错愕地看着他把那杯油茶浇在自己手上握住了自己的下身动作。白啸泓捂住了他的嘴,又强制地分开撑起了他的双腿,用沾满墨绿色茶汁的手捅进了他后身细细研磨,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 如果是心甘情愿,这种事充满圣洁和快乐,可若是强人所难,哪怕再爱这个人,也觉得龌龊又不堪。季杏棠面色潮红,挣扎不得,只垂下了手臂遮住双眼。 许久不曾碰心爱的人,那该有多激动,无论是灵魂还是肉 体都由不得自己控制,心神都是虚的,肉 体才是实的。白啸泓握住了他的腰肢,抬高他的腰胯,对准被厮磨的柔软的入口捅了进去,强势地把他的身体撑开,情潮涌动,扳着他的双腿疾风骤雨一样的冲刺。 季杏棠对这种事情没有太多欲望,他并不希望能得到多大的快感,拗不过的,他只希望以此搏一搏,也不顾火燥的疼,被捆缚着的双手便揽住了他的脖颈,字不成句地说,“泓……哥儿……” 白啸泓最听不得这个称呼,看着他水雾蒙蒙的眼睛,心里起了怜意。 “豪冠……” 他想听的不是这个,季杏棠再一次后知后觉的惹恼了白啸泓。 “一句话离不了豪冠,啊?你和爬到我床上的婊 子有什么区别,他们要的是钱,你要的是让我赔钱!”他加快了速度,脑子被快感冲击的无法思考,只想把这个人干死在床上。 季杏棠被撞的往前攘,白啸泓狠劲掐住他的腰肢,再次狠狠地占据。身上出了汗腻,身体还在火热的摩擦,淫腻的浊液夹杂着红靡在腿根因捣弄发出羞人的声音,弄脏了人弄脏了被褥,可是他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季杏棠死死的咬着下唇闷哼着“疼”,他都不肯停。 冲至顶峰更不肯停,外面再次响起敲门声,白啸泓看着季杏棠痛苦到扭曲的表情更加躁动难当,抄起了枕柜上的瓷茶杯猛地一掷,破碎声极其刺耳。 “你也知道疼?!你一个没有心的人也知道疼?!我比你疼一百倍!一万倍!”不知是身体还是心灵的碰撞声在白啸泓的怒吼面前不值一提。 季杏棠不知道这笔强买强卖的生意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只知道他在不断的发泄自己的不满,言语上身体上强势逼人,自己魂梦颠倒的不知所措,任由他发泄,几近昏死。 客厅里,严肇龄一脸阴骘坐在沙发上,眼前的白啸泓活像刚杀了人,从楼上下来也不说话就一直吸烟,周身都是压抑的氛围,许久严肇龄皱着眉头说,“行了,把烟掐了,吸死算了。” 白啸泓没理他,弹了弹烟杆又吸了一口吐了烟圈。 严肇龄本来为了豪冠的事儿来,看见他这个态度,急的直想抓脑袋,“你倒是说话啊,整天窝在家里,豪冠的事儿不解决,鑫鼎、皇苑唇亡齿寒,赶明个喝西北风去!” 白啸泓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蒂,头枕着沙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满不在乎地说,“我喝春申江的水,吃黄埔滩的饭,法国佬算个什么东西,每人每年给他们28万还是当初我刚接手豪冠,你和老头子做的主。现在我是豪冠的一把手,给他们28万都难说,50万免谈。” 严肇龄急的直冒烟,大冬天就穿着薄衫在客厅里踱步,“啸泓,你怎么这么糊涂,你的场子不全靠法国佬罩着?你惹急了他们,玉石俱焚,少赚你的钱对他们的根基没影响,你这盘子还开不开了?你还有饭吃?他们一口价50万,咱能任他宰割?这不是得去商量吗?你是当家的你得出面,你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大的盘子毁了?” 他扶额叹息,“还有一个法子,大年初一的时候那老犊子来说让你去做他们商会的副会长,不过是其他途径红利对半分,盘子保得住,有这层关系他也不能太为难你。” 白啸泓哼笑一声,“这次谈成了,你敢保证下次他们不会坐地起价?这帮老犊子嘴张的不是一般大,迁就他们一次,一次就能把你吃干抹净了”,他瞥了严肇龄一眼起身离开,“我就是毁了豪冠也不迁就畜生。” 白啸泓回了屋里,一脚踩在碎的稀巴烂的瓷茶缸上,随即轻手轻脚的掩了门,他缓缓捡起地上的枪,小心翼翼把上面的血迹擦干净了、收好,坐在床边看着收拾干净在床上休息的季杏棠,他又有一刀把自己捅死的冲动,谁是畜生,他自己才是畜生。 已经天黑了,白啸泓把台灯的光调的柔和一些,就这么坐着、坐着等他醒。 季杏棠并不想看见他,睁开眼也只别过头去。 白啸泓关切的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季杏棠很平静,好像刚才被折磨的快死的人不是他,语气冷清慵懒又颓颓然,“你纵横欢场这么多年,我要是说不舒服岂不是跌了你的面子。” 白啸泓愧疚横生无言以对,捉了他的手看了又看,映入眼帘的红肿、割痕更扎了他的心,轻柔地说,“上些药。” 季杏棠抽回了手,撑着身体坐起来,“没那么矜贵用不着。” 他很冷漠,冷漠的不像一个人,要把一切都拒之千里。 白啸泓把他的外套拿了过来要给他披上,一个小碧瓷盒从兜里掉了出来。季杏棠说,“梓轩起了疹子,给他弄的药,我要回去了。” 闻言白啸泓使劲攥了一攥衣领,压制着情绪说,“天黑了我送你回去。” 季杏棠说,“不用,梓轩看见你不高兴。” 白啸泓把衣服披在他身上,搂住了他的肩膀,“杏棠,你心地善对谁都不藏心思。你不想害别人,难免别人害你;你不想算计别人,难免别人算计你。那个小……殷……梓轩……你总觉得我心胸狭隘,我知道你对他没有那个心思,我比他多活了十年,他要是个普通的小子,我哪里用得着为难他。杏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外敌好御内鬼难敌,他底子不干净,比法国佬难对付。” 季杏棠嗔瞪着他。 三年前他决定离开白啸泓,去到北平。机缘巧合找到了白若玉,以前在殷王府,自己的娘是若玉的奶娘,两个人喝过一个女人的奶,按当时的叫法,杏棠是他的奶哥哥。这个孩子过几载安稳日子就再也没爹疼没娘爱,在戏班子里吃了不少苦头,那个时候他就决定要好好照顾若玉。白啸泓收到消息,为了让自己回去,连带着把若玉绑了来困住自己,现在又来说什么他底子不干净? “你不仅心胸狭隘,还妒嫉心强。就算他的底子不干净也比你干净”,季杏棠如是说。 白啸泓无奈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杏棠,你仔细想想,给老头子办洗尘宴,他怕被人家知道蹲了大牢低调的很,请的都是自己的亲信,宴席也没有提前准备,都是到了以后当场吩咐的,为什么就有人下毒了,肯定是有人提前泄了消息;去和林盛荣谈生意,我承认当时自己有私心,可这事我们瞒着老头子更是做的低调,为什么你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遇了枪杀?我走哪儿都带着他,难道是为了给自己找气受?上次去城隍庙,我就怀疑他会去给人放消息来暗杀,半路杀出个穆柯,我才安然无恙。杏棠,这些你都想想清楚,他不是内鬼是什么?” 季杏棠觉得他好可笑,怀疑到一个孩子头上,“一派胡言,我看你不仅嫉妒心重,疑心病也重。你整天把他关在小櫊多长时间你不知道?他还能变个人样从你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去给人提前送信?你把他掳回来的时候他才14岁,14岁就想着算计你?他那么想算计你怎么不装的温顺可喜陪你睡觉?他图你什么?要你的命、占你的财、和我好?你口口声声说他是内鬼,证据呢?你想使离间计不要这么幼稚好不好,没有能力查出来的事情也别病急乱投医。” 白啸泓就知道他不会相信的,自己也确实没有证据,可是怀疑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直觉告诉他自己是对的。他不知道白若玉图什么,反正他绝对不是一个单纯的没有预谋的孩子。白啸泓只说,“杏棠,他未必一开始就想算计,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没有证据使你信服,可是你和他在一起千万小心,保不齐我们全会折在他手里。” 白啸泓握紧了他的手坚定的说,“你不会算计的我替你谋算,我不会让别人伤了你半分。” 季杏棠起身离开,冷清地留下一句话,“除了你会伤我,没人伤的了我。” 大街上灯火通明,川流不息,叫卖声此起彼伏。若玉站在马路边左顾右盼,这么晚了季哥还没有回来,他急。 不远处穆柯拿着烤山芋笑模笑样的跑了过来,快到跟前的时候被一个打扮风骚的站街女给拉住了,香盈盈的手绢扑到他脸上,那人妖里妖气地说,“大爷,来玩儿嘛。” 穆柯给了她一个骇人的眼神,一个字,滚。 站街女“呿”了一声,娇嗔道,“穷鬼”,便开始寻找下一个金主。 穆柯跑向了若玉,把热气腾腾的山芋剥好了递给他,“哝。” 若玉嫌弃的瞥了一眼,“我嫌你臭。” 穆柯来气儿了,把烫嘴的山芋一下攘到他嘴里,“臭臭臭,嘟囔了一下午,在澡堂子里洗了一个时辰,你那鼻子有毛病是怎么着?你季哥香,女人的香水都腌入味了,他睡的地方都一股子骚气,你多大的人还和他一起睡觉。” 若玉被烫的哇哇叫,一口把紫瓤软香的馅吐在了穆柯皮鞋上,边扇着嘴里的热气边斥他,“要你管!你多大的人还缠着我睡觉,好不要脸!” 看若玉面露愠色,穆柯又嬉笑起来,“那什么,他一个大忙人今天八成不回来了,要不然你陪我一晚?” “滚!我又不是大街上的拉客女”,若玉被他这个轻佻的语气气到。 两个人正争执不休,穆柯身后突然冒出来两个可疑的人,若玉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两人用麻袋把穆柯套严实了,穆柯一边骂一边捣鼓,若玉刚想伸手去抓,两个人押着穆柯的膀子就往回走,“少爷,得罪了,是老爷让这么干的。” 左等右等,季杏棠可算是回来了。 “哥,你怎么才回来,我都等着急了。” “吃饭了没有?没戳什么事儿吧?” “吃了吃了,没有惹事。” …… 晚上临睡觉之前,季杏棠给若玉上药,若玉闭着眼睛仰面对着他,密匝的长睫在眼底投下阴翳,等疹子消了又是白净漂亮的,他的心思就像脸一样白。 第24章 穆家大院里,杜挽香穿着一身白线刺绣蕾丝边的浅粉色旗袍,一分旗袍的玲珑剔透,剩下三分是江南女子的雅致,另三分是大都会女子的精巧,再三分是繁华下的世故聪慧。脸颊被风吹的有些红润,耳坠上的流苏勾住了耳边的卷发,她也莞尔一笑轻放下来。 到了客厅门口,穆夫人喜笑颜开的上前迎接,握了她的手轻拍了拍,关怀道,“好闺女,天这么冷,穿这么少别染了风寒,快些进来。” 杜挽香微笑着说不冷,随即又吩咐身后的嬷嬷,“姆妈,把婶婶准备的东西交给丫头罢。” 那些人参、燕窝和叫不上名的珍贵补品都是她一大早亲自去挑的,又专门找人给做的锦盒。 穆夫人越看这丫头越欢心,她的叔婶一个是流氓头子一个是女流氓,可教出来的孩子都温婉大方、知情达理,杜挽香是她顶中意的儿媳妇,拉着人就不肯松手了,接着又是嘘寒问暖,家长里短的说着,她说一句,杜挽香答一句,声音柔和婉啭暖到人心坎里。 说着说着穆夫人自上到下的打量这纤瘦的身体,一旁的嬷嬷忙笑着说说,“老夫人您别看了,少夫人看着瘦,身体好着呢,二少爷又年轻气盛,您就安了心,来年等着抱孙子罢。” 穆夫人看着挽香羞红的脸,笑着说,“当真是女孩子家”,稍后又手心拍着手背嗔怨,“你说桦儿、柯儿都该成家立业了,那个老糊涂蛋,老了老了和姨太弄出个没满月的三小子,你说咱挽香要是生了孩子,一般大的得喊那孩子叔,可不是委屈了,真是羞了老脸。” 女人就是在闲语碎话里培养了感情,婆媳之间更是鸡毛蒜皮的事儿。 杜挽香愈发的不好意思,低着头不知所措。穆夫人知道自己说的多了,尴尬的笑了笑忙说,“挽香,我们不是迂腐守旧的人,一辈子的枕边人总要先去见见面,柯儿这孩子被小相公蛊了心,被他爹关在屋里,见了你保准就把那小相公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你们年轻人有话说,让丫头带着去,也能商量商量婚事,憋在家里几天,也让他陪着你去逛逛。” 杜挽香点头应下,心中却忐忑不安,她是要嫁给穆少爷,又不是嫁给他娘,和颜悦色的一通闲扯又有什么用呢? 来到门前还没站稳,一把飞刀破窗而出,直直的落在杜挽香高跟鞋边儿上,她吓的一晃神,亏得嬷嬷扶着才没跌倒。 打开门一看,穆柯只穿了件白衬衫,棕绿色的军裤塞在马靴里,双肘架在椅子把两端,十指交叉,双脚和他的人一样吊儿郎当,翘在桌子上。穆柯好奇的与杜挽香对视。 嬷嬷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这么大的人没一点儿分寸,你老娘把你夸上天,还是劣在骨子里,这要是成了亲,小姐指不定得吃多少苦头,她刚要开口教训几句,杜挽香伸手拦住了她,心痛又委屈,“嬷嬷……你先出去罢……” 穆柯看着她这个三分秀七分懦的样子,挑眉歪嘴一笑,“你就是我爹给老子找的媳妇儿?明白地给你说,你们绑得住我人绑不住我心,你要是一心要嫁给我,那可得做好守一辈子活寡的准备。” 杜挽香眼底泛出些泪,努力地压制了回去,眼中带泪轻笑着说,“这又由不得你我做主,我也不可能……一辈子栽在你手里……日子总要过,两个人也总归是要磨合的……” “呀嘿!”穆柯闻言步步逼近,直把杜挽香逼到了门口无路可退,他双手抄在兜里,就改不了流氓脾性,“那可不行,我要是在床上磨合了你,你生个崽子满地乱跑叫我爹,我和野雀儿可怎么办呢?” 话音刚毕,一巴掌就落在了脸上。 杜挽香脸色骤变,白净的俏脸挂了两行清泪,手掌在空中颤抖着不知所措,更让她张口瞪目的是:穆柯当着她的面解他自己的衬衫扣子,杜挽香一下瘫倚在门上,错愕的问道,“你要干什么?” “磨合你行不行?” 杜挽香被这个流氓吓到了,随即蹲在地上掩面哭泣。嬷嬷听到断续的哭泣声,刚要推门进来,穆柯一脚踹在了门上,低头看着杜挽香,“我说……我娘让我带你出去玩,总得让我换换衣裳,你哭个球,不想看就出去。” 杜挽香抽搭着就出了门,心里暗骂这个混蛋,她委屈极了,这是什么人?要是和他过一辈子,还不如现在就撞死了。嬷嬷向穆夫人告了穆柯的状,临出门穆柯还挨了一顿嘟囔。 这几天季杏棠都没有出门,在一品阁和若玉待在一起。若玉脸好的差不多了,马上要拜师了,今天想上了彩练练嗓子,他正对着镜子修眉。 季杏棠坐在一旁无事可做,拿了他的戏本端详,《萱草堂玉簪记》,大抵就是讲俊俏道姑陈妙常与风流书生潘必正冲破礼法和佛法恋了爱的故事。 “哎呦!”若玉叫了一声,季杏棠忙俯身凑了过去,“怎么了?” 若玉用帕子擦了擦刮刀上的眉渣,指了指自己的眉尖嗤嗤傻乐,“一不小心割着了”,若玉把描眉的笔递给了季杏棠,随口说道,“哥,你蘸些水给我弄掉眉渣子,扎的我又痒又疼。” 季杏棠看着那个指甲盖长短的割痕拍了拍他的脑袋,轻手地给他处理,“怎么这么不小心。” 若玉闭着眼笑,“好长时间手生了。” 季杏棠怕他描眉的时候再碰着伤口,趁他画好另一处眉,比葫芦画瓢帮他画另一处。 若玉闭着眼仰面对着他说,“哥,我要是进了戏班子,你就只剩一个人了。那个人有毛病,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总是动些歪心思要把人都收拾服帖了,他为人狠手段辣,我害怕他突然发神经再给你使坏。” 他说他不好,他也说他不好。 季杏棠只轻声说,“没事……梓轩……你可真是扮什么像什么,这是陈妙常的脸?” 若玉笑,“那是,别说扮女娇娥像,李逵关公也扮的来,不就是易妆”,他一睁黑亮的眼珠子看向季杏棠,“就是你我也扮的来。” 目光交叠,季杏棠手里的眉笔一撇,眉线画到了若玉眼角,若玉的眼神和以往一样清澈见底,这一刻季杏棠却有些心悸,他不自主的轻蹙眉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若玉,泓哥儿说过人心隔肚皮。 若玉耷拉下眼皮,眼神飘忽地去看镜子里的自己,明眸皓齿、朱红薄唇,只是眉稍不堪。氛围有些静谧,风吹动了桌上的戏本,书页子哗啦响了几声,若玉方低了头说,“哥,你这么看我,我又要做坏梦,我是陈妙常你成了潘必正。” 季杏棠的手抖了抖回过神来,嘴角上挑却不噙一丝笑意,“胡说八道,你当你是天桥底下变脸的,一张皮面捏谁是谁?”他又说,“我手太笨,重新帮你画。” 季哥看不到他的心思,故意岔开了话,他也不晓得自己的心思,也许要走了有点儿不舍。 季杏棠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轻缓着语气说,“戏班子的行头都是祖师爷留下的,破旧不堪了也不肯扔,我陪着你去置办几身罢,毕竟人靠衣装马靠鞍,得挣个七分扮相。我上次见裁缝店里有缀了琉璃珠的茜裙衫,你去看看有没有中意的样式,我派人给你做几套新戏装。” 若玉就跟着季杏棠出了门,奶哥哥能和自己有什么隔阂,出了门刚才的尴尬烟消云散,两人又有说有笑起来。 不是冤家不聚头,大街上说打照面就打照面。 车子停在上海时装商店门口,穆柯倚着车门双手抄在兜里,杜挽香扭捏地站在他身旁,穆柯说,“那什么,你进去呗,想要什么自己挑,我一个粗人也帮不上忙。” 杜挽香并不想逛商场,刚想和穆柯说句话,穆柯的目光却被南纯裁缝店里出来的人吸引了,他笑嘻嘻地拍了拍杜挽香的肩膀,指着若玉说,“哎,看,野雀儿。我一见着野雀儿心就跟在蜜罐里泡过似的,见着你吧就没有感觉;我爷们儿吧,不要名不要利也不要我,可是他肯陪我睡觉,可刚才我给你开个玩笑你都吓哭了;先前你姆妈说刀子还没扎着你,你就掉了半条魂,野雀儿敢直接拿刀戳我;他是男人你是女人,我就喜欢小爷们儿,你说该怎么办?” 杜挽香被挑衅被挑剔,委屈的不知所措,双目无神泪眼空空的扫了穆柯一眼,有气无力说了句,“荒唐”,也没有脸面去见季三哥,转身截了黄包车羞愤离开。 穆柯这个人喜欢的青眼向、厌恶的白眼向,爱憎分明。可他喜的和厌的偏偏就黏在一起,他再有能耐也不能一个翻白眼一个朝黑眼。穆柯长这么大,除了耍流氓什么都不会,可是流氓耍的好也是一种本事,譬如刚才他气走了未婚妻,再譬如,对季杏棠这种讲道理的人就得耍流氓。 穆柯三两下截了两人就不让走了。若玉看见穆柯这副嘴脸恨不得把他撕碎了,他要是敢当着季哥的面胡来,今天说什么都得剁碎他。季杏棠看着穆柯一脸的痞子气,本能地不喜欢,也照旧谦和有礼不与他争执。 穆柯二话不说拽了若玉的手腕就要走,季杏棠握住了他的手腕,“有话直说,你这是做什么?” 穆柯说,“我是有话要说,可那是我和小亲亲的私房话,你就是大舅哥也不能听。” 季杏棠说,“你不要无事生非,好端端的凭什么来招惹他?” 穆柯说,“就凭我人帅鸟大钱多。” 季杏棠说,“不讲道理,粗鄙野蛮,没有一点成人的样子。” 穆柯说,“我俩的事儿关你什么事,我就是在大街上脱了裤子操他,你也管不着。” 若玉实在没有见过如此不要脸面的人,出口便是脏耳的污言秽语,还是当着季哥的面,令他着实恼怒,甩了手大吼,“你够了!” 两个人对视着眼里迸出了火星子,若玉气恼地说,“我是让你作贱过,可我也不会由着你作贱一辈子!你总是这么自私自利,把自己想的强加到别人身上,山上的土匪强抢,你当官的军阀强卖,可真都是好样的!给你几分好颜色你就能开染坊,把你的心肝都染的开花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无赖二字怎么写,我是不是还得手把手的教你?你个大男人整天不务正业、吃喝玩乐,有本事用你手里的枪去杀洋鬼子,整天作威作福算个什么东西?歪嘴和尚念不了真经,整天逞口舌之强有什么意思?无聊肤浅幼稚!我告诉你,我就是下九流的唱戏的也看不起你这上三流的大少爷!” 原以为野雀儿只会叽喳的叫唤,不曾想他唇如枪舌如剑,辛辣的嘲讽和鄙夷恰似羽箭穿喉而过。 心心念念不甘庸碌,不甘违心而活,世间的烈酒和春药他一样也没有怕过,只溺在他一个眼神里,目揽旖旎千万,到头来,不及他横波清澹,可是他眼里的自己就是这个样子。 穆柯泄了气,只说一句,“元月十五我结婚。” 他在期待什么回答。 “你拜你的天地,我拜我的祖师爷,有何相干?” 第25章 杜家,杜门的势力遍布上海滩,延伸到淞浙;穆家,操持国之命脉资源,富贾巨商争相合作的香饽饽。两家人结下的连理可不止是姻亲,更是利益。 白啸泓疏了豪冠的事,好多场子里的人接二连三的退股,还肯留下的都是一起送过命的至交,这样下去豪冠迟早会垮,照旧大难临头各自飞。上海滩的帮派势力,由白、杜、严瞬息万变成了杜、严、白。 上元佳节,漫天霓彩。 季杏棠让心腹把若玉送去了王少卿那儿,等婚礼结束了,若玉也拜完了师,自己再去看他。 穆府张灯结彩,盛况不可描述,能进穆家门槛的不是富可敌国就是权势滔天。季杏棠远远的站在门口就看见两排西装革履的黑衣保镖。穆柯的上司,那些个老军阀,直接用卡车载着自己的亲卫队来了,棕绿身影一个个从车上跳下去,门口又多了两排端着枪的卫兵。这还不算完,杜挽香的二姐夫是警察厅厅长,穿警服拿警棍的警察也负手立在门口,这哪里是像结婚,倒像是欢迎大总统的仗势。 黑白两道各方人物汇聚一堂。 季杏棠心想:挽香能高兴吗? 季杏棠呈上请柬进了门,看见一个落寞的背影,即使有很多人围着转着,那个背影在纷杂的花花世界里还是落寞的。以前季杏棠总觉得“心碎”二字太夸张,心要是碎了,人不也死了吗?到如今他知晓,他就是死了也不冤枉,他是追逐这个人的亡命之徒,逐不到,真的就可以死了。 周围是欢声笑语,男人女人举着酒杯觥筹交错,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世故的精明和狡黠,巴结恭维,曲意逢迎,高朋满座,相互吹捧。 水榭阁台旁的喜桌上,白啸泓对面坐着一名男子。这男子坐的不是凳子而是轮椅,腿上还盖着大小刚好合适的褥子,一身素锦织缎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像敷了一层寒霜,他的眼睛和杜挽香一样剔透漂亮,眼眶却是微凹下去的,纤薄的嘴唇也是苍白的,整个人都是病态的殃样。可他却是笑模样,那个笑容让人想:他若是再健康富态一些,必定是儒雅俊朗的少年郎。 杜子明就是杜金明那个病殃殃的侄子,瘫痪症肺痨鬼。娘刚生下他,他的爹和叔叔各怀鬼胎手足相残,为了煞杜金明,爹故意给他取了一个带“明”的名字,及至后来父亲被害,杜金明收养了他和四个姐妹,还总是对他心有隔阂。杜子明正是青春好年纪,却弱不禁风又受不得风寒,整日里待在杜公馆的偏阁养身体,谁也没在他身上指望过什么,多活一天赚一天,今天亲妹子成亲,说什么也要出来。 杜子明自知这个名字会惹杜金明生气,幼时有幸与前来拜会的大学士有一面之缘,恩先生是真学士,曾当着杜金明的面直言不讳地给他改名,恩先生说:‘明’字可拆‘日’‘月’,《诗经·小雅·天保》有言‘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更是高妙之处,寓意着强大的生命力和光明的前途,倒不如改名“天保”,说不定幸得上苍庇佑,筋骨都能活络些,寿命也能拓长些。果然,这名字一换,苟延残喘活了二十五年,叔叔都待他和颜悦色些。 故而杜子明又叫杜天保,季杏棠喊他一声天保哥,他喜欢喊这三个字,仿佛多喊一声他就能多活一天似的,天保天保。 杜子明看见季杏棠来了,微笑着冲他摆摆手,“阿棠。” 季杏棠也是许久不曾见过天保哥,他看起来比上一次又消瘦了些。白啸泓闻言转头,看见了朝思暮想的人,一日不见,如隔十秋,所爱隔山海,他都平不了。 季杏棠应了一声入了席,坐在白啸泓身傍和杜子明面对着面,杜子明给他递了杯热茶,一伸胳膊露出手腕,都要皮包骨头了。季杏棠寒暄道,“天保哥,最近身体怎么样了?你也不肯让艾森帮你瞧一瞧,这病也拖不得,整日里瘫坐着也终归不是办法。” 杜子明云淡风轻地说,“西医把人当物件拾掇,我还是信老祖宗望闻问切的法子,不用担心,我这身子骨少说也能拖到你成家。” 说罢就颓颓地咳了两声,一桌的人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都面露忧色,还是真情多,毕竟这么一个病秧子能和自己争什么。他身旁的小丫头给他拢紧了暖呢大衣,杜子明忙摆手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老毛病。” 吃茶喝酒,季杏棠没和白啸泓多说一句话。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礼乐鸣喧,敬祝红鸾。穆如松穿着黑色长袍、暗色的红锦马褂,头发打了蜡笑意盈盈拄着拐杖和同样神采奕奕的杜金明迎宾。穆夫人和湘姐陪着杜挽香在婚房里坐着说话,大红喜被上洒满了红枣花生。 季杏棠和四面八方的人交援一周,先借故离了席,他有些事情要找穆柯。 季杏棠前脚刚走,白啸泓后脚就跟了过来,循着他的步子到了假山后的静谧处,那里只能隐约听到些欢笑声。 白啸泓静静的站在他面前,捉了他的手打量,手上的割痕结了一层薄薄的痂,手腕上的红痕还有些淡印子,一时语塞。半晌才说,“杏棠,刚才你不曾和我说一句话。” 季杏棠缓抽出手,心平气和地说,“我把他送走了,没有的事情也不要再胡说了。豪冠的事我也知道了,银行里的存款加上老头子和严肇龄的救济也能弥补亏空。过些天我就回去,先陪你回家修祠堂,闲下来就操办开公司的事”,他顿了顿又说,“你先回去罢,我还有些事情。” 白啸泓紧紧拥住了他,“你又是这般迁就我。” 心在你这儿,不迁就你怎么办呢?季杏棠四下瞅了瞅让他松开。 穆柯正在和杜子豪他们一起喝酒,喝的颠三倒四的。杜子豪搂着穆柯的脖子冲他打个酒嗝,嘟囔着说,“小舅子,好兄弟变成了小舅子”,随即哈哈大笑。 穆柯也神志不清,撩了长袍一脚跨到了酒桌上,蹬掉了酒壶,醉眼迷离地拍了两下杜子豪的脸,嬉笑道,“我认得你,你是我大舅哥!” 季杏棠弯腰把滚到脚边的酒壶捡起来放到一边,看着穆柯说道,“穆柯,你先出来,我有些话和你说。” 穆柯向他投去蔑视的目光,又拍了拍杜子豪另一半脸,咧着嘴笑,“谁是你小舅子,他才是我大舅哥。” 穆柯晃晃荡荡地往季杏棠面前一站,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问道,“野雀儿让你来给我恭喜了是不是?你告诉他,他爷们儿今个儿娶妻生子了!看他妈的还敢不敢说我不务正业吃喝玩乐,到时候他哭着给我磕头都甭想跨我穆家的门槛儿!” “你喝多了”,季杏棠也没多理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通体透明的白玉上是精雕细琢的游龙戏凤,龙是升龙,张口旋身,回首望凤;凤是翔凤,展翅翘尾,举目眺龙,周围都是祥云,一派祥和,龙凤边缘还镀了一层金,银绳玉带下有一串流苏,这是富贵人家的金镶玉。 季杏棠把东西还给了他,“命里摊不着的不强求,你既然答应娶挽香,这块东西该是她的。你是个男人不能困于心陷于情,立德先立心,担起自己的责任,万不能拿挽香去怄自己的气。况且梓轩想要的你又给不了,你何必去招惹他。总之,自己别昏了头,这是一辈子的事,你若是欺负了挽香,莫说她叔婶兄弟饶不了你,我也饶不过你,梓轩也不会瞧得起你。你好自为之。” 季杏棠刚说罢,身后的嘈杂声骤停,穆柯回身一看,杜挽香顶着红盖头被两个丫鬟扶了出来,她扬手把大红礼花的另一端递向了穆柯,谁又知道她泣不成声还硬憋着嗓音止住哽咽。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做出回应,所有的目光都看不见他的心思,穆柯攥紧了自己的玉佩也握住了递来的红绫。八尺须眉愧红妆。 满座亲朋,红烛垂泪。 “一拜天地!” 穆柯跪天跪地,那头若玉下跪拜了一拜祖师爷。 “二拜高堂!” 穆柯跪爹跪娘,那头若玉掂了袍角又拜了一拜。 “夫妻对拜!” 穆柯说过只跪他白若玉一个。 杜挽香也站着不动。 穆如松和夫人面面相觑,“柯儿……”掌礼的婚司又高喊一声。穆柯活了二十年头一回这么不知所措,他后悔了,他不能跪,他怂了。停顿了半刻,杜挽香自己揭了大红盖头,脸上浸满了泪珠子,该是怨怼的眼神都被惊惶所取代,她提着喜袍的袍角跑出了厅堂,“挽香!”湘姐在后面唤她。 杜挽香在院子里与人摩肩接踵跑来跑去,她知道人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可是顾不得,及至见到了季杏棠她才停下来,垂首跪在了他面前。 “挽香,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季杏棠一脸错愕,忙架着她的胳膊让她站起来,杜挽香边哭边摇头,“三哥,我错了,来不及了,你快点儿到天蟾舞台去,来不及了啊。” 杜挽香哭的泣不成声,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意思大抵是说,她想给自己博一个前程,一时动了歪心思,晓情晓利买通了歹人去祸害若玉。她知道今天若玉在天蟾舞台拜师,开嗓试腔前总要润润嗓子,他喝的水里让人溶了吗 啡,那东西早晚毁了他的嗓子毁了他的人。 “什么?”季杏棠听完大惊失色,暗暗攥紧了拳头,“挽香,你糊涂啊。” 周遭的人看了一出闹剧,新娘子和小相公争新郎官,杜金明的亲侄女和下贱的小相公争他们穆家的男人。 掠过熙攘的人群,肇事者最终出现,忽地冷枪就打在石板上,毫不留情的蹭伤了杜挽香的脚踝,她也只落了两行泪隐忍着不做声,嬷嬷丫头忙上前扶起。 一声枪响引的宾客惊慌失措,有男人站不稳脚跟,有女人高声凌厉尖叫。 季杏棠冲了过去攥住穆柯的对襟马褂,挥手照他脸上就是一拳,“你干什么!错因都在你,你凭什么伤害她!” 穆柯挨了一拳,眼里登时燃了大火,气的牙齿都打颤,这恶妇暗里使计伤害他喜欢的人。 门口的亲卫队听到枪声立马冲了进来,这一看傻了眼,新郎官朝新娘子开了枪。穆如松身后跟着人匆匆往这边赶。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两人怒目相视,眼看着穆柯和季杏棠就要打起来了,穆柯被杜子豪角力拉扯,白啸泓扒开了人群走了进来拉开了季杏棠,“杏棠,你先别冲动。” 杜子明转着轮椅的轴轮也来了,他气息极虚,还是尽力劝阻,“都冷静一下,现在不是争气斗殴的时候”,他咳了咳吩咐丫鬟,“去把你们小姐送进房里,赶紧找人处理一下伤口。” 他看向季杏棠说,“阿棠,穆柯一时冲动,你怎么能犯糊涂,赶紧先和啸泓去天蟾舞台看看情况,万不能让挽香造了孽。” 想起若玉,季杏棠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就往门外跑,白啸泓快步跟了过去。 杜子明冲杜子豪说道,“子豪,你看住穆柯,他现在头脑不清楚的很,千万别让他再做了傻事。” 杜子豪刚点头答应,穆柯一把甩了他的手也往外跑。穆夫人在后面撕心裂肺的喊他,末了也只一句“造孽!” 枪声、礼乐声、哭喊声、嚎叫声,众生纷沓的声音都熄了。这场婚结的,整个上海滩都知道了,杜四小姐败给了一个吃了吗 啡的小兔子。 第26章 王少卿出身梨园世家,父亲是汪桂芬传人,伯父为青衣宗师,弟亦为京剧名旦。而他在琴艺上造诣颇深,曾给梅兰芳做琴师,伴得好一曲新腔的《西施》。 杜金明喜欢听戏,经常请了梨园名宿到自己公馆来唱堂会,兴致来时带着徒子徒孙们一起听。那时候杜金明随口说道让他给自己的徒弟相一相,看一看有没有唱戏的料子,看了严肇龄,只说大耳招福,是黄金堆砌的骨子,婉言不提尘俗俗尘;只看了季杏棠一眼,那玲珑痣多情,是好入戏难出戏的人,万不能唱;看了白啸泓,俊逸眉眼倒有三分唱武生的气势。这一句话不得了,杜金明只要一听戏就得带着白啸泓,而白啸泓天生就厌烦这纷杂冗长的念叨,一提王少卿就来气,季杏棠一声少卿先生都没再喊过。 再说天蟾舞台,若玉没再登台唱戏,舞台就给了禧连城戏班子,天蟾舞台的大戏开了一台又一台,从《长生殿》到《牡丹亭》,从李香君到柳如是,怕是要把这千年风月都唱尽了。梆子大鼓丝毫不输大上海的萨克斯风,青衣花旦更压了钓鱼巷的桃红柳绿。繁华里从来不缺靡靡之音,衰败处更须声色来粉饰太平。上海人喜欢红遍大江南北的京剧昆曲可也更喜欢新潮摩登的申曲话剧,真正能唱红的地方还是北平天津。 王少卿今个儿见若玉,先前权当他是被圈养着会唱曲的金丝雀,说不清是伶还是妓,不过是套乎个人情交际没多大指望收个好徒弟。这见了第一面,削尖的脸透明的皮乌鬓凤眼,薄情相里活像是满旗福晋养大的贝勒少爷,他相人相得准。若玉上了妆,眉如黛、眸如水,扮相是极美的。再听他说:不敢自怨自艾,谁是戏子?听戏的为戏哭为戏笑才是戏子。这样的人不糟蹋戏不糟蹋自己,矜贵的紧。一身的软哝全化了铿锵,仿佛他天生就装着娄昭君、梁红玉的魂,她们就借着若玉的身骨再世而活。 若玉就被王少卿看上眼了。好曲里唱出新腔调故是好的,可若是功力不达算是糟蹋了戏,倒不如旧戏里唱出别样的韵头,王少卿方点了一出行里行外都喜闻乐见的别姬。又说,戏脚得全沾在戏台上,戏身得全落在票友眼里,天蟾舞台刚罢了前一出戏就给他腾出来,出将入相艳红厚重的帘幔拉开,古旧的脂粉寒香,混杂着缱绻迤逦的芳尘味道,若玉挑帘耷眼一扫,满座衣冠,他冲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的王少卿福了一福,开台。 季杏棠出了穆府捉急到心坎里,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冲动,开着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沾了那个东西,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着也折了半条命,生不如死。 白啸泓一言不发,由着他。 穆家门口的保镖、兵阀、警察形同虚设,穆柯疯跑了出去,杜子豪在外边儿接应他。 穆柯气喘吁吁地上了车,杜子豪把衣服扔给他,一脚踩上了油门,“赶紧的,太惹眼。” 穆柯手忙脚乱地扯衣裳,嬉笑道,“怎么样,没露馅吧。” 杜子豪乜他一眼,笑道,“季哥让你唬的一愣一愣的,他从小护犊子护的就厉害,你挨一拳都是轻的,以后少招惹他。” 那天和若玉置了气,穆柯心里怄了一口血,冷静下来左踱右踱琢磨这事儿,八字还没有一撇,自己一厢情愿算个什么玩意儿。他脑子直想不清楚,想来想去想到了杜子豪,屁颠屁颠的往杜公馆跑,刚气走了人家的杜四小姐,还妄想进杜家的门?可穆柯是把哪儿都当自己家,爬墙头攀窗台都能进到屋里。杜子豪见了他就是一顿臭骂,这几天他都憋着火,穆柯祸害人祸害到自家头上来,他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子吃一辈子亏,把他骂的狗血淋头还不痛快,两个人三拳两脚就招呼上了。打完架脑子就清楚了,穆柯来找他商量法子,他也不想祸害好姑娘,杜挽香是看不上自己了,可是她叔婶看得上。末了,杜子豪好说歹说把杜挽香叫过来,三个人悄咪咪商量一个假结婚真闹剧的法子。 穆柯都盘算好了,这么一闹“一劳永逸”,整个上海滩都知道穆二少爷不是顽劣而是没心没肺该杀千刀的兔儿爷,看谁还敢把闺女嫁给他。杜挽香点头答应,只要不让她嫁给穆柯,别说哭天喊地唱大戏,就是让她一步一叩首的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心甘情愿,她都听兄弟的。 杜子豪在车里发牢骚,“原想着走一步看一步,不能让挽香跳了这个火坑,这么一闹,这婚是结不成了,可要是挽香落个妒妇恶妇的名头,她以后和谁结婚去。你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你爹准保收拾你,再说,那漂亮宝贝又瞧不上你,死缠烂打我都替你臊得慌,反正你也不要脸。亏得桦哥比你是人,否则你们老穆家断子绝孙去吧。” 穆柯穿戴整齐,抚了抚被季杏棠打红的脸说道,“你爹你娘把你妹子当物什卖给别人,她有什么办法?结婚这东西得看缘分,王八绿豆总有对上眼的一天。你还真别说,没准我爹还得谢谢我,他要是有本事在黑道上干的过你爹,我不也是黑道少爷,那多有派头。他干不过就另谋高处,谁见谁说清水商,外人眼里,他一心向善不沾杀人放火的勾当,他再觍着脸去攀亲家,那不是打他的老脸。” 杜子豪知道他歪理多说不过他,骂一句,“你是王八你是绿豆。” 车子往天蟾舞台开,杜子豪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穆柯枕着胳膊倚在后座上,半眯了眼说,“不知道,到时候再说罢,先去看看野雀儿,想死他了。” 季杏棠到了天蟾舞台门口,白啸泓实在不想进戏园子不想见小婊 子,便在车里等他。班主赶紧把人往里请,谗言献媚的往他身上贴,左一句二爷右一句二爷。 季杏棠在一阵喝彩声中看见了台上的若玉,若玉在上海的名头臭的不像样子,藏着掖着都来不及,给他找师傅就是要把他送到北平避风头,这怎么还扬铃摇鼓的出来抛头露面,他斥道,“拜个师,怎么这么兴师动众?” 班主忙答道,“是少卿先生安排的,唱戏总得上得了台面也不怯场”,他往戏台上投去目光,“小爷许久不登台,这一开嗓都说唱的好。” 季杏棠不知道梨园行的路数,这么做着实不妥。若玉一出来,流言蜚语不得炸了天,白爷窝囊,没置死一个给自己戴了绿帽子的兔子,这兔子有本事,偷人甩人了又出来找爷傍,穆柯这么一闹,怕是所有的矛头又指向了若玉。季杏棠也没心思去说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一颗心肝都悬着,生怕若玉真磕了吗 啡。 季杏棠从侧道往台子前走,冤家路窄,半道看见了苏少宁,这个花少爷,赖在上海了,现在鼓掌鼓的正欢。季杏棠也不想多搭理苏少宁,只吩咐班主道,“别让他唱了,让拉弦调索的都停了。” 班主面露难色,梨园行的规矩,一出戏不唱完,阎王来了也不能停,再说,这出戏码就要完了。 若玉在戏台上唱到拔剑一处,当真入了化景,手中握刃眼中含泪道一声大王珍重,别人眼里他唱的如痴如狂,真把自己当了虞姬。若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一开始上了台就很兴奋冲动,身体发热,一股热血直往胸腔里窜,仿佛只有唱戏才能活着,这会唱的神志不清了,旋了旋身子舞了个剑花,一扬手要抹脖子。 季杏棠吓的直往前跑,班主在后面吆喝,“那行头不是真家伙!” 戏到高潮出,这一声吆喝也随即湮没在人群的欢呼声中,怎么不是真家伙,脖子上都出血了! 若玉是真的癫狂了,刀刃与喉骨近在咫尺,台下的人咋咋呼呼的拍掌叫好,苏少宁更是拢着手掌当喇叭高喊:好功夫!王少卿放下手里的茶盖,先是击了两掌,尔后站起身不遗余力的惊讶赞叹,这就是人戏融一的楚翘!心中有戏,目中无人的楚翘! 被笙歌繁华冲昏了头脑,没人看到若玉脖子上的血痕,季杏棠却看的清楚,胆战心惊,一个箭步冲上了台,方寸之间,眼疾手快推手折了若玉握剑的手腕。宝剑掉在地上,若玉水拍一拂便不省人事,满脸的虚汗浸在了花容上,嘴唇翕合一下跌在季杏棠怀里。 季杏棠吓坏了,他是从小就气弱,这再让吗 啡刺激了神经,神魂颠倒控制不住自己,怕是活不成了。也不顾看戏的指点惊疑,抱着人就要往外跑。 人群涌动,有人不小心推翻了桌子,瓜子果酥散了一地,跑堂的被撞的人仰马翻,手里的茶壶啪的碎在地上,溢出热气萦绕的茶香,票友的擦脸巾扔在地上,被来回祛踩蹂躏,白娟上沾上脚印子,一片混乱。 乱了,全乱套了。 季杏棠像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心里着急的出了火,脚下却被拥阻的无可奈何。再一着急撞了人,抬头一看是穆柯,季杏棠狠狠地乜了他一眼,愤恨道,“梓轩要是出了什么事端,你也别活了!” 穆柯刚进了门,里面就乱了,再看了看他怀里的野雀儿,虚脱的像个活死人,他夺手去抢若玉,大吼道,“他怎么了?!啊!” 季杏棠用肩膀猛地把他撞开,猩红着眼大吼,“挽香让你逼的造孽了!畜生!”说罢就匆匆往外跑。 穆柯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一把攥住了杜子豪的衣领,怒目睁瞪着他,“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背着我玩阴的!” 杜子豪喘着粗气猛地把他甩开,“穆柯,你给我冷静!只是个噱头罢了,挽香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两人又争执起来,穆柯觉得自己真是傻,被兄妹俩骗的团团转,“我都忘了,老头子改日归了西,他手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亏我把你当兄弟,你跟她一起算计我!”他气的咬牙切齿,朝着杜子豪的肚子踹了两脚。 “你他妈的真有种!”杜子豪也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冲着他的脸就是左右勾拳,“谁贪你们家那点儿破钱!你自己造孽活该报应在他身上,你怪谁啊!” 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血劲一上头,打的不可开交。班主要来拉架,一脚被踹倒在地。 拳脚声、哄闹声、窃议声中传来了大笑声,“精彩!精彩!” 苏少宁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扭打的两人,一脸阴恶的笑着说,“我还以为那破烂货没人要了,怎么这会儿还是香饽饽。白爷不愧是白爷,够心胸宽广够仁慈大义,吃剩的还不忘分给兄弟一口。怎么你穆二少爷今个儿不结婚,来和季杏棠争破鞋了?” 上一次,白啸泓指示季杏棠来坏苏少宁和玉兰春的好事,过两天苏少宁又来上海寻欢作乐,苏督军知道了,把他数落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气急了说一句:督军府的兵子儿你一个也别想得到,我苏家的财产你一个子儿也不要想!苏少宁就怀恨在心。再上一次,玉兰春让白啸泓白嫖了,偶遇苏少宁,故作哀戚地说自己被人骗身,又添油加醋地说自己在老头子那儿看了多少脸色受了多少苦,她晓得男人最抵不得脆弱美丽的东西,加之流连床畔一身的娇媚,把苏少宁哄地服服帖帖的。她自己好不容易在上海大剧院里站稳了脚,眼里自然容不得沙子,白若玉有人撑腰,他要是在对面的天蟾舞台唱红了,沪上第一伶是谁就说不准了。玉兰春又找了苏少宁给自己撑腰,哭诉自己有多可怜,怎么能让白爷欺负了,再让他的兔子欺负了。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苏少宁狠在骨子里,一不做二不休,给若玉下药,毒毁他的嗓子。又一想,那玩意儿能把人舒服的像神仙,磕一口能虚实不分了,暗暗把假剑换成了一把真剑,刚才若玉做戏的时候,他就在赌若玉会不会真抹了脖子,他要是死了倒一干二净了,谁也不会多疑,不过是个不疯魔不成活的戏疯子。 穆柯没想到,三人一语成谶让若玉吃了苦头;苏少宁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季杏棠。 怎样都好,白若玉不死也活不安宁。 苏少宁看着两兄弟被自己挑拨的同室操戈,高兴的开怀大笑,歪着嘴说,“你们都是什么身份,被他一个挨操的兔子搅的不得安宁,要不赶明个我也弄过来玩玩儿,还没玩过磕了药这么带劲的。” 天蟾舞台今个儿怕是要出人命了。 第27章 季杏棠急匆匆载着若玉回到香榭小櫊,艾森在里面给若玉检查,季杏棠在外面急的摸不着头脑,一拳头重重地砸在墙上,直砸的血肉模糊。 抵不过,歹人恶歹人毒,又奈何,怨由心生孽由自作。 琉璃瓦筑的小亭子被鹅卵石路围了个圈,周围种满了蓊郁的针松,再向圈外看,那些花木开了又败,现如今,只剩遒劲的枯枝。 季杏棠只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月还带着些冷意的风刮过脸颊让他害怕让他渺茫,可他要撑住,他告诉自己是一个拳上能立人、臂上能跑马的英雄,是一个能睥睨浊世、能独当一面的英雄。直到看见白啸泓单手抄兜站在门口,终是忍不住,扫了两眼挺拔的身姿背过身去。 白啸泓该去说些暖心话,到了跟前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你你我我嗫嚅几句才说道,“派人查清楚了,和挽香没有关系,是苏少宁搞的鬼……这个东西也是戒得了的……” 捉了他的手,裹住血肉模糊的骨节,说,“我在这儿,别为难自己。” 季杏棠不是什么英雄,更像是山洞里受伤的野兽,一个人可以默不作声舔舐自己的伤口,一旦有人给了他一丁点温暖,他便撑不住想去依偎。抵住了,才敢遮着眼把眼泪浸在他肩头,哽咽着说,“你们为什么……为什么都要害他……为什么……” 白啸泓揽住了他颤抖的肩膀,他心疼又压着火,怕他伤心又怕他被人耍弄,就这么站着,谁也不说话。 门闩被打开,看见艾森出来了,季杏棠忙过去问道,“怎么样了?” 艾森白大褂的袖口沾着些胭脂粉香,他取下听诊器搭在脖颈上,把手抄在兜里说道,“吗 啡带给白先生精神上极大的快感刺激,他没有什么疾病,只是很虚弱,平静下来身体便撑不住晕厥过去,他需要休息。” 季杏棠问道,“吗 啡呢?会有什么影响?他这是第一次。” 艾森摇了摇头,幽蓝色的眼睛都泛着冷意,“季先生,吗 啡从鸦片里提炼出来,注射或是服食产生的影响远比吸食鸦片大的多,戒毒的难度很大。” 法国人用罂 粟花籽榨油,滋味芳香而甘美,英国人采汲它的果浆制为药材,印度人把它晒干成饼。苏门答腊人开始用罂 粟花制鸦片来吸食,藉以麻醉。 物本无错,错在人心。 季杏棠实在不敢想象若玉沾了毒蠹的样子,若是和烟馆里的人一样吸食成瘾,终身难以戒除,须臾不可轻离,瘾再渐次加深,瘾君子长日一榻横陈,喷云吐雾,志气消沉,体格愈弱,精神日耗,那便是个活死人了。 “戒,一定是要戒掉的。” 艾森说,“按照白先生的身体承受情况来看,我建议让他每日定量吸食鸦片,每个阶段稳住情况,依次递减吸食的量,循序渐进,再用药物辅助,最后戒除也仅一两年的时间。” 闻言季杏棠连连摇头,没听说过吸毒戒毒的,越吸瘾头越大况且那东西毒嗓子,绝对不行。 艾森又说,“如果按照你们中国人的法子强制给白先生戒毒,我帮不上什么忙。你考虑一下,如果认同的话,我就回去准备治疗仪器和药物。” 季杏棠进屋看若玉,若玉残妆未尽,凤冠霞帔珠光宝翠散了一地,神魂颠倒虚颓地躺在床上。 若玉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自己住在比小櫊还漂亮的大阁楼里,春水初开春林初盛,他个子小小的,在春风里满心欢喜的追逐一只花蝴蝶。蝴蝶忽然满玉兰,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要兴奋的大叫,又害怕惊跑了它们,只屏住了呼吸,虔诚地悄悄伸出一个小手指头想碰碰蝶翅,还未触及,蝴蝶纤足一点悄然立于那春笋一般的指尖,他激动地哇叫一声,心里顿时跌落谷底,他怕蝴蝶跑了,可是并没有,随即便欣喜若狂地立着指尖雀跃。有个女人,陌上春衫衫底折扇,人面夭似花研,温柔地冲他招招手,他便欢欣地跑了过去把蝴蝶举给她看,她说:胡蝶、胡蝶,飞上金枝玉叶。若玉调皮地一努嘴,把蝴蝶吹跑了。奶哥哥在女人身边坐着,阳光下拿着志怪图谱绘声绘色地给他讲:崦嵫上山有一种野兽,马的身子,鸟的翅膀,人的面孔,蛇的尾巴,很喜欢把人举起来抱着。说着手抄在他胳肢窝下把他举起来转了个圈,他呢,痒的咯吱笑。女人用牙签臻了小块西瓜递到他嘴边,问他这是什么?若玉嘴角漾起了笑意,“是西瓜……是西瓜……” 季杏棠看见若玉的嘴唇翕合,便俯身下去听他在说什么,没了声音,耳朵贴着他的嘴唇,又浅问道,“什么……” “是西瓜……” “西瓜?”季杏棠喃喃自语,“西瓜。” 看着他这个样子,季杏棠心里难受极了,活像是眼睁睁看着心肝让人挖出来放在油锅里煎熬,噗滋啪啦的响,他只想抱头大哭。 寒冬腊月刚尽,季杏棠去哪儿给他弄西瓜。这个人也癫了狂了不知人事了,开着车子从浦东跑到浦西,一个水果铺子也不放过。 上元节花街上灯如昼,歌舞百戏,鳞鳞相切,小櫊里却只杵着几处疏灯。 白公馆,白啸泓在餐桌前坐着,眼前一大钵昔汁牛尾汤,金钵中插好了一支大汤汋。冰糖炒糖的红烧肉、酥嫩入味的糖醋小排、肉质酥肥的腌笃鲜、清香珑翠的草头圈子。两个银钵里,桂花酒酿的小圆子,宁波猪油黑糖酥汤团。满目的珍馐,只有他一个人。 丫头在一旁垂首立着,低声说,“白爷,要不然您先……” 白啸泓披了外褂起身离开,吩咐道,“做碗鸡蛋羹。” 小櫊里,季杏棠在院子里拿着铁锹蹬了一下又一下,他买不到西瓜,只弄得到西瓜籽,现在满头大汗在刨坑。 “杏棠”,白啸泓夺过他手里的铁锹,“你这么做,他就是想吃也得等到六月,别折腾自己。” 白啸泓的心思淡如水了,也难得说些体己话,也只同他一个人说,“当初没干什么正当职业,用钱又松家里经常青黄不接,开不出伙食的时候我常在想,只要两兄弟同心协力,有朝一日混出一个平安是福窄门浅户,粗茶淡饭,就此满足。哪里想到往后场面越来越大,事体越来越多,一直到现在为止,金穹玉顶,珍馐美馔,我们都没有过过那种锦密深稳的小家庭生活。如今回想起来,倒叫我心里难过。” 说着,白啸泓把外褂披到了他身上,“小时候你在水果店里做学徒,每天从浦东到浦西从清早忙到夜晚,老板给饭钱,只够到滩头上吃两碗炒饭,最好的不过是一碗蛋炒饭一碗黄头肉骨汤,夜里肚子还要闹饥荒。” 白啸泓看见他手里的西瓜籽,握在自己手里又随口说道,“那时候天一亮西瓜船到了码头,船老大把西瓜一只只往下拋,小伙计在码头上一只只接,做过不久,只要西瓜碰到手,就晓得瓜好瓜坏,挑一只好西瓜,装做一时失手,西瓜落地,碎成几瓣。等歇收了工,把地上的碎瓜拣起,吃蛋炒饭以后,嘴里面渴,正好拿烂西瓜当汤汁茶水。你呢,就你最傻,不敢摔西瓜还要跟着小伙计老老实实的挨老板骂。” 季杏棠和他面对面站着,淡淡地说,“箪食瓢饮也罢,珍馐美馔也罢,都是食之无味味同嚼蜡,倒是糟蹋了。” 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杏棠,不要急也不要怕,那么多苦不也熬过来了。造化由天,我们熬的过的,他也熬的过。” 头顶绽了烟花,一簇又一簇。 若玉醒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屋子里乌漆麻黑的,他不叫人也不说话,裹着被子抱膝蹲倚在墙角,脚麻了就蜷缩着身子缩成一团,辗转难眠,开始呢喃给自己听,“白若玉……不是、不是……你若是了,他们都要糟蹋你祸害你,都要害你、都要害你……” 自己跳下床在羊毛地毯上来回踱步,一会儿捂脸一会儿揪头发,尔后又爬回床上把自己裹严实,睁着眼静静地缩着。 季杏棠再来的时候,开了灯看见若玉,他的眼神木愣又空洞,看见自己,眼里就落了泪。 季杏棠把鸡蛋羹放在桌子上,用指腹给他擦擦泪,手就被抱住了,“哥,你不要走,你一离开就有人要害我,我不让你走。” 季杏棠真的自责,在自己身边还挡不住别人毁害,再把他送走了他该怎么过活,“不走,什么时候都不走了。梓轩,再也不给人害了。” 若玉把脸埋在枕头里哽咽,“都是我自作自受……奶娘说蝴蝶飞上金枝玉叶……我把蝴蝶吹跑了……” 季杏棠怜惜地拍拍他的头,“胡说什么呢?梓轩是这天底下最矜贵的人,别人眼红你才给你使坏心思,他们不让你好活,偏就活好给他们看。把羹吃了,睡一觉,睡醒了就没事了。” 第28章 穆府里狼藉一片,穆如松的脸面丢的一点儿也不剩,湘姐也没有脸面再接杜挽香回家,干脆就把她留在穆府自生自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穆柯把苏少宁打成重伤,腰椎筋骨错位还折了一条腿。苏督军对付流氓得用流氓的法子,对付商人也就不能再用那一套,穆如松这才免了牢狱之灾。不知道穆家又要搭进去多少股份,多少黄金白银。 穆柯也没好过,回到家挨了家法,六十棍一棍不差挨在身上,穆如松当着祖宗的牌位亲自掌法,以前在帮会里学了不少收拾人的法子,气急了,一股脑都使在儿子身上,棍棍都打的恰到好处,伤筋不伤骨、伤肉不伤皮,就这“内伤”也能让穆柯老实仨月。 穆夫人从早到晚泪珠子就没停,哭完了天哭地,直哭的昏天黑地,穆如松也不让她去见穆柯,谁都不准见那个孽障。 夜深人静地时候,穆桦还是偷偷进了穆柯的房,穆柯疼的睡不着,不仅疼还想野雀儿想的要命。穆桦进来的时候,正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穆桦给他弄了些药,也不敢开灯,坐在床边拿出手电筒说,“你别动,我给你上些药。” 穆柯拽着被子不让他看,穆桦还是扯开了,“疼的穿不上裤子了是不?” 用手电筒一照,这伤真叫他无从下手,屁股上都是通红的棍印,却没有一点儿皮开肉绽,可皮子底下的肉都稀巴烂了,像坏了瓤的南瓜又像一摊烂泥,却是紫红紫红的骇人,穆桦又心疼又无奈,像小时候一样猛地一拍他的屁股,“叫你不听话,活该。” 穆柯胸腔里倒抽了一口冷气,疼的张嘴嗷叫,穆桦一下捂住了他的嘴,“别乱叫。” 穆柯老实极了,拽着他哥的膀子说,“哥,你想个法子把我弄出去,那龟孙子心狠手辣,给野雀儿下药要害他的命。你都不知道野雀儿八成快死了,只出气不进气,看着没一点儿人样。” “闭嘴吧你”,穆桦边给他处理打架斗殴留下的跌打伤边说,“杜金明是帮会大亨,说到底也只能在普通百姓面前逞逞威风,和苏督军论实力,尚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爹呢,普通商人更排不上名号。苏少宁挨了一顿打杜金明就坐了大牢,今个儿你把那花少爷打残废了,没准他来要你的命,你还敢出门。” “那是他自找的,人烂嘴臭,你要是不来我和杜子豪今个儿非得弄死他。” “亏得我来了”,穆桦故意在他伤口上使劲按了按,好叫他长长记性,“我们家的股份,白啸泓没捞着,杜金明没捞着,全让苏督军贪了便宜,这事儿你就别管了。爹说了,等你伤好了就把你送到马占山将军部下去,让你避避风头。” “嘶——马占山?关东?”穆柯听说过此人,孤胆英雄。 穆桦说,“虽远在东北,也是好的避难处,你也不用担心,马将军现在在黑河担任警备司令兼三旅旅长,统辖沿江十余县防务,跟着他吃不了苦头。” 穆柯骚头骚脑地说,“我不是怕吃苦,我走了,野雀儿怎么办?” 穆桦最后给他涂一层凉油,说道,“你不该招惹他,你要是没有强逼人家,爹不会逼你和杜四小姐成亲,现在也不会为他惹事躲到东北去,生意上也没有这么多麻烦,更不会让他受折磨。你是不懂事还是不听话,做事情之前不动脑子早晚要了你的命。” 穆柯说,“哥,你个书呆子懂什么,喜欢这个东西,就算在肚子里憋烂在心地里压实还是会从眼里跑出来。我今年都二十了,我一辈子有几个二十年,我就看他对眼,就想和他亲亲热热,说再多都没用。” 季杏棠来到小櫊门口就被两个小厮拦住了,管家一脸惊惶,忙小跑过来说道,“二爷,你不是找许老板谈生意去了吗?二爷,里面不干净,现在不能进。” 若玉从戒吗 啡开始,身体江河日下,一开始季杏棠怕他熬不住让人给烧两个烟泡,到后来越来越厉害,不给他烧烟,也不吃饭连口水都不肯喝,季杏棠说什么都不让人再给他烧烟。 季杏棠往屋里走,管家伸出胳膊拦着,“二爷,真不能进。小爷发起疯来六亲不认,乱撕乱扯乱咬人,莫伤了你。” 季杏棠推开门,一股子烟膏味夹杂着发霉的味道扑入鼻喉,把他呛得咳嗽。耷眼一看,若玉一袭翠袍子全湿透了,脸色枯黄没有一点儿血色,额头上还有一块儿暗红的撞伤,正迷离着眼横在榻上。两个小厮就跪在他身边,其中一个将鸦片丸放在火上烤软,手脚利索地塞进烟枪的烟锅里,反转烟锅对准烟灯慢火烤,直到烟锅里的芙蓉膏起泡了生烟了,另一个把烟枪的烟嘴递到若玉嘴边。 那小厮说,“小爷,张嘴。” 还没到嘴边,季杏棠猛地一挥手给他打飞了,怒斥道,“谁让你们给他烧的烟!” 烟枪落在床上,香腻的烟膏子糊了一床。 这房间的其他地方也不干净——窗帘被撕扯的破烂不堪,颓颓地在杆上挂着,拉严实了也有黄昏的光裹挟着尘埃透射进来,照在羊毛地毯上,脏兮兮的毯子,不是酱油色的残羹冷炙黏糊一片,就是烟膏子掺和着血。地上崭新的铁链子因经常浸水接口处都有些锈迹斑斑,雪白的棉绳也被血污浸透。就连墙上也是一道道血痕子,榻上被抓烂的被子半个搭在地上,活像是猪窝牢房,人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若玉看见季杏棠来了,吓的要找地方躲,垂着头四下瞅了瞅,也不说话用枕头捂着头缩在墙角抽搐。 季杏棠叹了口气,找到一条尚且没被糟蹋的毛巾,在瓶瓶罐罐间找了个盆子倒了些热水一面涤毛巾一面问道,“第几个了?” 小厮低头站在一边答话,“这是第一个,小爷今个儿没吃呢。” “今天撞墙没有?” “先前用绳捆住,小爷实在受不住撞了几声,我们听见动静进来拦住了,用铁链锁在床上才安生。不能撞墙,小爷就撕心裂肺的叫,手边的东西全让他撕了。还不敢靠近,一近人,小爷逮着谁都是又抓又咬”,说着他撸起了袖子,露出两条残破的胳膊,血淋淋挠伤上还密布着津了血丝的牙印。 小厮又说道,“小爷闹了一上午也没消停,中午丫头她们来送饭,又摔了碗,拿着碎瓷片要割喉咙,疯的不成样子了,李叔提了桶水把小爷泼醒了,好哄歹哄说喂他吃烟,才安稳下来。” 季杏棠拧了一把毛巾吩咐道,“你们先出去吧,让老李叔去找艾森,顺便找人来收拾一下,再让刘婶做些热饭,清淡的。” 等人都走了,季杏棠喊了喊若玉,若玉不看他只一个劲的摇头,嘶哑着声音哽咽又颤抖地央求,“你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你要嫌弃我、你们都嫌弃我……可是我好难受……那么多虫子都在咬我、咬我的骨头……我好难受……” 季杏棠见他抽搐的厉害,坐在床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头,捉了他的手腕,软棉绳绑的尚且磨出血痕,伤口上还沾着些棉麻穗,季杏棠用热毛巾给他敷了敷,“又说傻话,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若玉抽回了手抱着头大哭,“那你还让他们绑我,好痛好痛,痛的我不想活了。你那么有钱为什么不让我好过,每天都要把我折磨死了才让他们给我烧烟,你故意要害我,你故意要弄死我。” 季杏棠皱眉,不脱胎换骨这瘾怕是也戒不掉。一天最多给若玉烧三个烟泡,不过七天的时间,怎么会这么厉害,像是吸了很久的老烟鬼。 季杏棠安抚着他的情绪,“梓轩,你听我说,我不会害你,艾森在这儿,我还找了疗养院的院长,他戒毒十分内行,我们得把病治好了,不让歹人看笑话。你忍一忍,再忍忍就过去了好不好。” “你昨天也这样说,前天也这样说,那我还要忍到什么时候,我忍不住了、忍不住”,若玉把脸埋在枕头里哽咽,抽搐地轻了开始发抖,又连打了几个喷嚏。 季杏棠缓缓抽出了枕头,看着若玉枯黄的脸心疼不已,以前剔透地像块白玉,现在枯瘦的好似老木头,是没有一点儿气色了,嘴唇也是干裂的,苍白又皲皮,不显丝毫红润。只有两颗大眼珠子还有点儿奕奕,只是蒙了一层雾霭,像是两潭秋天的枯水。 季杏棠给他擦擦泪,用毛巾的热气熨了熨他额上的伤口,安慰道,“不哭了,你是男孩子怎么会撑不住。你得爱惜自己才能治好病,怎么能用头撞墙。千万别再让李叔往你身上泼水,这么冷受不住。我先带你去洗一洗,等她们收拾好屋子出来我给你上药。” 谁哄也没用,季杏棠哄才有用。 吃了饭季杏棠说要在这儿陪他睡觉,若玉说让他回去,怕自己晚上突然来了瘾会咬人,季杏棠就是怕他晚上来瘾了别人都招架不住又要闹的鸡飞狗跳。 怕若玉出了什么事端,小櫊四周都有人轮番换班守着,临睡前季杏棠吩咐守夜的门房今天都回去好生休息,他在这儿就不用守着了。 若玉的手腕脚腕又破又肿,活像刚受了大刑,季杏棠给他抹了好几层药膏子,若玉缩着脚掩在裤管里,“太凉了,侵的骨头又麻又凉。” 季杏棠抓着脚掌让他露出脚踝,那踝骨都磨出来了,可不又麻又凉,“涂上,好的快。” “哥,别让洋鬼子给我打麻药了,都是他给我麻的不知道疼,药劲过了我头都疼炸了。” “发起疯来还知道疼……” 穆柯屁股生疼了两天,坐立不得,一能动就往小櫊跑,守了四五天,无奈把手的人太多找不到进去的机会,只能每天悄悄地听动静,今天门口倒是空荡荡的,他也不怕有什么陷阱,三两下翻墙进去了。 熟门熟路地撬了锁进屋就往床上攘,也没看清床上的人是谁,搂着逮着脖子就啾了两口。偷亲了野雀儿刚想傻笑,穆柯笑不出来了,这一股子骚气不是野雀儿的味儿。 第29章 穆柯屁股生疼了两天,坐立不得,一能动就往小櫊跑,守了四五天,无奈把手的人太多找不到进去的机会,只能每天悄悄地听动静,今天门口倒是空荡荡的,他也不怕有什么陷阱,三两下翻墙进去了。 熟门熟路地撬了锁进屋就往床上攘,也没看清床上的人是谁,搂着逮着脖子就啾了两口。偷亲了野雀儿刚想傻笑,穆柯笑不出来了,这一股子骚气不是野雀儿的味儿。 白公馆的客厅迎四面八方客,够有容乃大,便是不速之客也有一席之地。 穆柯是被人捉来的,倒是不客气的很,二郎腿一翘,目中无人。 通报了白啸泓,季杏棠和穆柯在沙发上干坐着。半晌季杏棠问道,“说罢,怎么进来的?干什么来了?来几次了?” 穆柯也不说话,季杏棠又说,“算了,我去给你爹打电话让他亲自来接你。” 这可不行,穆柯白天被锁在屋里,有人专门盯着。晚上趁着起夜偷跑出来的,他爹要是知道了能打断他的腿。穆柯忙坐了起来说,“我不是说了吗?我没安坏心思,我就想见见野雀儿,都怪你,我连个雀毛儿都没沾着。” “一日克己复礼而天下归仁,你三更半夜逾墙越舍行为不轨,当真有损仁义礼智,你可还有脸面见他。” “流氓头子还装斯文”,穆柯小声嘟囔,“呿,你是流氓我是流氓,说的跟真的似的。” 又沉默了半晌,季杏棠问道,“挽香怎么样了?寄人篱下总归是不好过的。” 穆柯吊儿郎当地说,“她寄人篱下还活的跟神仙似的,我爹喜我娘疼还有人谈情说爱,过的比我还舒坦,没准明年孩子都下地跑了。” 季杏棠一把揪住他的外襟把穆柯拽了过去又猛地一推,气恼地说,“你把她怎么了?” “呀嘿!” 穆柯被突如其来地掷在沙发上,没见着若玉他还窝火呢。穆柯说道,“她是我娘给我找的媳妇儿,我把她怎么了关你什么事儿。” 季杏棠上来给他一拳,跟这种人就没法讲道理,“畜生!你耽误挽香还来祸害梓轩!” 季杏棠下手不算重,穆柯的下巴却喀吧一响,脱臼了,他好委屈边揉下巴边支吾不清地说道,“你讲不讲理啊。杜挽香还没进穆家的门,家里的人都向着她,她要是进门了我可还有活路,我敢要她吗?她和我大哥对上眼了我能拦着他们不让人家睡觉弄孩子?” 前两天穆柯从家里假装起夜要逃跑的时候,迎面撞上了穆桦房里出来的小书童,两个人面面相觑各怀鬼胎。穆柯怕露馅了,先稳住了神问他火急火燎的干什么去?小书童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穆柯伸手夺过他手里制作精美的字条「料峭春寒,不见伊卿,凉似有秋上心游,月挂柳梢头,可否一聚首?」穆柯明白了,这是当飞鸽给人传情达意呢。他哥个大闷头,这么干这辈子也别想娶媳妇儿了,穆柯一边故作要挟一边强逼着小书童,改,改成「不见香香心里愁,小树林里走一走,看看月亮拉拉手」。怕给大少爷把事情办砸了,小书童委屈极了,又敌不过二少爷的淫威,只能按他说的做。杜挽香收到信纸回了一封「轩楼正梳妆,忽见婵娟映阁窗,幸君彩笺又尺素,知君本无邪,欲语还休,怎奈夜长无尽头。」穆柯看不明白了,提溜着小书童的耳朵问:这他妈欲语还休的是几个意思?小书童边吃痛边说,杜四小姐是要休息了期待着明天再和大少爷见面。穆柯明白了,改,改成「只把哥哥挂心头,梦里会相好,来日方长爱无穷。」临走穆柯故作恐吓说,以后他俩传的信都改成大白话,再敢酸了吧唧的腻歪人,告他俩偷情。怎么照顾了人两次就看上眼了?后来穆柯越想越不对劲,吃个饭筷子碰一起还纯情地扫两眼赶紧收回,敢情他俩在一家人眼皮子底下贼眉鼠眼眉飞色舞眉来眼去,这他娘的,痛快!穆柯得把他们撮合成了,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到时候郎情妾意看谁还敢逼他娶杜挽香。这么一想心里既高兴又不是滋味,闷呆头都有媳妇儿了,自己连野雀儿的面都见不着。 穆柯托着自己的下颌使劲往上一推把颌骨装正位了,边揉着酸痛的地方边说,“你看我哥长的人模狗样的多排场,还是一副妻管严的样子,人傻钱多还会做生意,你妹子嫁给他那活的得多快活。且不说我没有坏心思,就是有也干了件好事,你他妈的还下手打我,是不是亲舅哥?” 这是三个月来季杏棠听到最好的消息。 季杏棠不由自主的笑了,说道,“不好意思,下手没有分寸伤了你了。” 穆柯转着脖子没头没脑地说,“打架经常掉下巴也不怪你”,他印象里季杏棠总是苦大仇深的板着个脸,再抬头一看季杏棠笑的像朵花似的,穆柯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笑这么矫情,恶心谁呢?没有野雀儿的脸,别卖野雀儿的乖。” 季杏棠拍了拍西装下摆,平静下来脸上再没了一丝笑意,轻坐到沙发上。穆柯看的一愣一愣的,乖乖,这人有毛病,笑和不笑简直就是两个人,他有点儿晕头,刚才怎么没趁他高兴的时候给自己说说情,让自己见见野雀儿。 穆柯又笑嘻嘻地坐到他边上,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大舅哥。” 季杏棠压根不想搭理穆柯,更不想看到他和若玉沾边,想想自家的白菜被野猪拱了就难受。他往旁边挪了一挪,说道,“别给我套近乎,我不吃你的路数,说什么也别想见梓轩,我再让你祸害他我不是人。这儿不是你家也别乱耍流氓,你私闯民宅,等大哥下来了,再听他处置。” 白啸泓早就下来了,站到二楼楼梯的转角看见他笑了。他肚子里有一滩汽油似的,被那个笑容一下子燃的烈火无边,火苗蹭蹭地蹿到丹田蹿到心头蹿到脸上,从里烧到外,他一摸脸,滚烫滚烫的。白啸泓又高兴又气恼,自从上次去老头子那儿拜年,季杏棠笑了一笑就再没笑过,自己要是晚来一会儿就错过了,可凭什么这个愣头小子把他逗笑了,他肚子里的火灭了,只剩下一团烟涨的难受。 穆柯讨厌季杏棠,在他看来,季杏棠这个人说是帮会大亨,懦弱无能没有魄力虚伪无比,最起码他还会装装好人。那么他讨厌白啸泓就是从骨子里厌恶,且不说这个人阴戾狠辣又总是装神弄鬼,穆柯和他结下的梁子大了去了,从四一二zb起,梁子就结下了——就是他和蒋光头狼狈为奸火烧商务印书馆,就是他助纣为虐大肆逮捕屠杀gm同 志,就是他派青帮的流氓害了他护送的那批同 志,就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地囚了野雀儿。 穆柯见到白啸泓从楼上下来,蔑他一眼,二郎腿翘到了茶几上,一副讨债大爷的样子。 “大晚上扰人清梦是几个意思?你把我白公馆当半夜开张寻欢作乐的妓馆窑子不成?” 季杏棠总觉得他在含沙射影的贬低若玉,不动声色地给他倒了杯茶,“大哥。” 刚才那个笑容映在白啸泓脑子里挥之不去,现在在看他一派冷情的脸,恨不得动手给他挤个笑容出来,接茶杯的时候碰着了他的指尖,心脏隔着胸腔闷沉地一响,脸更红了。 穆柯斜睨他一刻,怕腌臜了眼一样赶紧扭过头,“说话就说话,你脸红什么,难不成你没进过妓馆窑子?” 白啸泓不和他打嘴仗,只说,“说罢,怎么进来的?干什么来了?来几次了?” 穆柯“嚯”了一声站起身,在红地毯上跺了跺脚,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兀自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脚踏在茶几上恰着腰喝了口水,“你们可真是亲兄弟,问问题都是重样的,翻墙进来的,看野雀儿来了,算上今天来十四次了。” 白啸泓哼笑一声,“十四次?小婊 子偷人偷到家里来,这么久也没人发现,到底是强逼还是野合?” “你嘴怎么这么臭呢?你们白公馆的白爷是他白若玉?怎么你白爷每天晚上亲自去探望还让你兄弟去陪床”,一说到这儿穆柯就生气,这几天穆柯都在外边儿守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看见白啸泓一天不落的往小櫊里跑,热脸贴冷屁股有意思吗?穆柯一生气嘴就突突地像机关枪,“要不是他把野雀儿挡严实了,我能昏头亲错了人,野雀儿的毛还没碰着就被捉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野雀儿不肯陪你睡觉,你这人挨着就一身臭,你兄弟挨着就一身骚,一个比茅房还臭,一个比狐狸还骚。都是什么玩意儿。” 穆柯正说的慷慨激昂,白啸泓脸上罩着阴云,把手里的玻璃杯捏的稀巴碎,他还在手里使劲的攥着磨了磨,好似要把玻璃碴子都碾磨碎成沙砾。碎玻璃混着从指缝里流出来的鲜血掉在地毯上,季杏棠慌了神,刚到了身边想看看情况,就被白啸泓拽着胳膊拉走了。 穆柯鄙夷地“嗤”了一声,自残?脑子有病。现在没人拦着了,他瞧野雀儿去。 “砰!”的一声聒的地动楼坍。 枕柜上的雕花小铜香炉还往外溢着缭绕的熏香,和季杏棠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季杏棠还没站稳,白啸泓猛地攘了他一把把他按在门上,控制不住力气扯开了他的西装,血肉模糊的掌心在他白衬衣上沾了好几个血印子。一手抵在头顶一手按在胸膛就开始胡言乱语,“亲错人了是什么意思?亲的哪儿?亲了几口?搂着亲的抱着亲的还是坐着亲的?摸了你没有?摸了哪儿?哪只手摸的?” 季杏棠看他脸色不太正常,春深乱红的光景倒叫他想起,暮春时节满目黄昏,素净的小院子、素净的人,白头翁啾啭着飞过头顶,一方书案,他执了一缕墨,自己便展开一方宣笺,那花瓣就落了,落在画上,落在杏花烟雨的画里,清风过,茶蘼蘸了墨,他也信手一捻,指尖搓了搓就把这败春都碾没了,徒留了一指墨香,黄昏不黄昏,永远是春光,永身是少年。心软了说的话都温声细语起来,“你是不是晚上又喝多了,深更半夜的别耍酒疯,空穴来风的事情我不和你多说,哪一句不合你的心意,你要凶我吵我不说还要大动肝火。” 白啸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盯着他纹丝不动,你说是醉了便是醉了,反正也像是饮了一口醇香,只一口也足以卧醉。季杏棠拽他的手也拽不动,只听他说,“你给我说清楚。” “你不要无理取闹,我睁眼的时候他从床上滚了下去,我怎么给你说清楚?无头无尾的事情你也要往心里塞?自己给自己找闷气”,季杏棠抓了他的手腕扯着往卫生间里去,“你偏不听我的话也罢,你先不要和我吵架,旧伤才愈又添新伤,都是你自讨苦吃。” 白啸泓就不明白了,这么一个薄情冷性的人怎么无来由地招揽了那么多的狂蜂浪蝶。是他糊涂,杏棠仅是和人多看了两眼也要疑心一疑。季杏棠对谁又都是极好的,虚情假意也罢,还是极好的,自己拦不住他对别人掏心掏肺。白啸泓捧了他的手说,“杏棠,你能不能也听听我的话,离那个殷梓轩远点。他是犯瘾了,又不是身体残废生活不能自理,你又不欠他什么,难道供他吃喝还不够,还要把自己搭进去,他不是什么好人,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季杏棠只当他喝醉了胡说八道,大晚上也没有心情和他理论,把他伤口里扎了玻璃渣子的手用缓流冲着,只抿着嘴随口说道,“你骗我骗的可少?吃籽儿能在肚子里扎根结果?还是亲个嘴儿能怀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季杏棠不过是他心血来潮捡回来的小乞丐,谁知是个小扒手。他骨子里九分凶恶把人逼的无路可走,一分柔善全被他偷学了去,到后来,他从自己这儿偷走了自己的命,便生了恨再不肯把他放走了。这么一想,他白若玉算个什么东西,他俩好的穿一条裤子时候,那小子指不定在哪儿撒尿和泥巴。只是自从季杏棠遗了一滩东西,误打误撞亲了一口,骗他说会生小孩,把人吓的缩在窝筒里哭的七荤八素才睡着,以后说什么都不肯再和他一起睡觉,倒叫小婊 子捡了便宜。 手在他手里。眼前的人就像是一鼎禁 脔,芳香四溢,他像个无耻之尤,卑鄙之徒,总想染指一尝,大快朵颐。便不由自主的凑了过去。 “啧,渣子都嵌肉里了”,季杏棠把毛巾裹到了他手上,偏脸低下了头,白啸泓扑了个空,嘴唇贴着他的额头上不知所措,空气又沉又闷,除了哗啦啦的流水就是他的心跳,心正在梆梆地打退堂鼓。半晌,白啸泓吞了吞口水说道,“这两天那个许宝山怎么老是缠着你。” 季杏棠翻眼珠子看他一眼,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有道不明的意思,“不是他缠着我,是我请的人家。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是去取生意经,你是甩手掌柜,我又一窍不通,人家既肯出资帮我们还欠亏空又肯在生意上给些指点,以后是顶好的合作伙伴。” 白啸泓不屑地说道,“你要开银行,他一个卖毛巾的赚些蝇头小利,你找他凑什么热闹。” 季杏棠伸出手指头戳戳他的掌心,隔着白底绣着“上海三友实业社毛巾厂编制”字样的绵巾,戳的他又痛又痒,看他垂着眼睫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像小猫爪子在挠他的心,春光未到偏教人先思了春。 季杏棠说,“当初人家开实业社卖烛芯,资本只有四五百银元,技术也不达标。后来转向招股,融资三万,纺织工厂、商雇都越做越火,倭人也比不过。别说你用的毛巾是他们家的,便是被单、被面、台布、透凉罗纹帐也是他们家的。过生活总离不开这些,一条毛巾本利五六毛,他要卖到一两块,便只是大上海人手一条也不是蝇头小利。做生意都是一个道理,开银行也不耽误干实业。” 他要和他谈情说爱,他偏要和他谈生意经。许宝山!可恨! 季杏棠找了棉签和药膏子,白啸泓老实的坐在他边上,感受着凉凉的药膏在掌心划过,一辈子有一刻这般悠逸的日子也不枉此生,只恐夜凉,唯念笙香,好在药也香人也香。趁着静谧的月光和他说些闲言碎语,”你还有钱没有?都是些撑排场的活计,不够的话直接去账房那里取。” 季杏棠好久没有管账了,账房都换了,倒叫他空落落的,好似老板娘天生就该打算盘看账本,闲着就会难受。他只说,“攒钱像针挑土,花钱像水流泥。你的钱来做大事,我的钱做琐事,满打满算还撑的过去。” 季杏棠缓停了一刻,又说,“回家起祠堂倒又要多出来不少开销。修祠堂的钱就不说了。统筹要请的人,宴席三百多桌,两三天要七百来桌;从上海到滨南来往接客,就要在码头备两艘汽艇,我又从招商局和其他轮船公司预定了几艘轮船,还有二十辆奥斯汀客车,两百辆黄包车;路上没有路灯,又提前置了百盏汽油灯晚间照明;再请一些名宿来唱堂会,等衣锦还乡挣够了风光,囊中金尽也差不多了,开公司又要滞后。” “嗯?”白啸泓觉得好笑,“起祠堂是光宗耀祖的事,是大事;开公司是安身立命的事,是大事;为什么要花你的钱?” 季杏棠的表情和他自己一样捉襟见肘,“你……钱不是用来还债吗?这些我还担得起。” 白啸泓挑了挑眉,轻佻地说,“也好也好,等有一天你一名不文,我倒可以趁人之危。你赶紧把钱花光了才好,我就坐收渔利,等到夏天疫痢大作,你扮活菩萨要大量批购痧药水的时候,没有钱只能来爬我的床,看你还敢不敢和我分财分家。” 季杏棠把纱布给他裹严实了,说道,“想的倒很美,偏生教我染上瘟疫,看你还抠门不抠。” 白啸泓情不自禁的笑了,砂糖甜在嘴里傻糖暖人心头,若说叫他渡尽劫波去普度众生,他也不会说半个不字。他有的他没有,更想把他自私地占了去。 季杏棠给他处理好伤口刚要起身离开,白啸泓捉了他的双腕欺身压了过去,季杏棠吓了个激灵,手里的药酒瓶子啪地碎在地上。白啸泓贴着他的耳朵说,“你怎么这么喜欢诅咒自己呢?你是不是活的又闲又快活?不如陪我试试许宝山家的被单质量怎么样?” 季杏棠甩了手推他一把,“不要寻我的开心。” 白啸泓盘腿坐在床上看他整理自己的衣裳,笑着说,“你不是喜欢讲道理吗?那你为什么就不讲礼尚往来的道理,我说句喜欢你,你怎么不说一句喜欢我呢?” “歪理”,季杏棠看了看碎在地上的药瓶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爪印,说道,“我先走了,小心别踩着,明天让人来拾掇。” 人这个字,会写的人不少,会做的人却不多,蛮荒脾性犯了,便是死缠烂打的狗皮膏药,更谈不上人字。 白啸泓伸手把他拉了回来,牢箍住他的腰仰面瞧他,季杏棠站在床边下意识地挣了一挣,每当这个时候便是蚍蜉撼树了,只好低着头与他对视,“你松开,我去看看穆柯走了没有。” 一提起穆柯,白啸泓心里就不痛快,这个半吊子想来窃个玉误作偷了香,他生气,有人比他还生气。白啸泓想起一茬是一茬,又问道,“亲的哪儿?亲了几口?搂着……喔唷!” 他真心欢喜喝醉了的泓哥儿。季杏棠猛地撞了一下他的额头,“别给我扯东……” 一半话还在喉咙里,就被压倒在床上,歪倒的一瞬间他要找个东西扶一扶,便抓住了他的肩膀,熏香缭绕,手掌沿着臂膀向后一滑便不自知地勾住了他的脖子,竟是你情我愿的姿势。 嘴唇像雨点一样密集又轻柔地碰着他的脸,紊乱的气息也杂糅着香气喷在他脸上,“这儿?这儿?还是这儿?”香腻醉人,除了呓语一样的“我不知道”他什么也不会说,就这四个字融进耳朵里都成了春药。 他觉得他的手在解自己的衣扣,只朦胧着眼相看,再瞧一眼便闭上了眼,勾魂摄魄的眼角眉梢含些羞意却让他更加情动“糖儿……糖儿……”的乱唤,杏棠心头的一滩春水漾着粼粼光影被搅的乱七八糟,迸溅出来却成了滚烫的油滴,滴落在心田灼的他心里起火,热渐渐炙遍全身,教他不知所措。 他在吮吸自己的脖子,杏棠抬胳膊遮住了眼,他从来不想有多少人陪他睡过觉,好似都无所谓,此刻眷恋又贪婪起来,心里竟起了一丝酸意,只一丝也教他无地自容,蒙着眼心迷神醉之际像做了一场绮丽华彩的梦,魂与梦融为一体,就渐渐睡着了。殊不知泓哥儿的眼泪濡湿了自己的脖颈,晕开的泪痕都是桃花源水云间。 啸泓听着他清浅的呼吸,擦了擦眼角的泪,又无奈地亲了亲他眼角的那颗小痣,你怎地这般乏困。只把他衫衣换了滑绸,盖上软棉,就睡罢,靠在他身边,莫问余寒料峭单衣薄,守得月霁新晴人衔香。 第30章 锦楼梦魇 穆柯进来的时候,若玉好像见到了阎王爷,裹着被子瑟瑟地蹲在墙角,控制不住地流眼泪,下颌也不住地打颤,睡觉前艾森给他灌肠又打了麻药,没睡多长安稳时候,又犯了瘾。 穆柯看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还好奇怎么没冲自己大吼大叫,及至开了灯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若玉活像是刚从十八层地狱里逃出生天,消瘦又没有气色,是枯烂的白菜叶子了,又蔫又丑。 穆柯没想到不过是给人下了一次药,怎么会病的这般厉害,皱着眉心里犹如一团乱麻,理清楚了一是心疼极了,二是想活剐了那个畜生。 若玉看见穆柯很不安很害怕,也不说话蹬着脚跟要往后逃,后背抵着墙角又无路可退。穆柯捉了他皮包骨头般的手腕,试探地轻唤了一声,“小亲亲?” 若玉的反应很激烈,他猛地抽回了手抱着头捂住了耳朵,空洞地眼珠子往外淌着泪,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趾头,胃里翻江倒海一样恶心,几欲作呕。 季杏棠总把他想的太干净,白啸泓总把他说的太肮脏。很多事情他原都想不起来了,可是自从染上了鸦片,精神时而萎靡时而癫狂,记忆犹如洪水猛兽充斥着他的脑子教他难耐不已,以至于萎靡时愈发萎靡、癫狂时愈发癫狂,一平静下来心神只剩下腌臜二字,身子是脏的,脑子也是脏的。 八岁那年,活的颠簸的像是雨打浮萍,老嬷嬷带着自己跨过殷王府的门槛,这辈子命都变了,恨就恨在顶着一张美人皮,沦落成了贱骨头。 辗转人贩子之手,卖给富家老爷做娈 童。进了府里他还是被照顾的很细致,不过是手腕上多了一个祖母绿的翡翠镯子,现在想想,总是像铁栓把他铐牢了。 那个油腻的男人总喜欢让他坐在膝上,抚脸,捏屁股,无限怜爱又似戏弄,男人颓然地往榻上一躺吞云吐雾,绣满香山红叶的屏风拉开,三两具肉色的身体,满目都是活春宫,交媾的身子此起彼伏,有人痛苦到扭曲有人销魂到升天,嗯啊哼唧的魔音湮入耳里,他看不懂那些个是什么东西,看了几次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榻上的人换了一张又一张脸,出去后,大多数总要吐泻糜烂的东西。富丽堂皇的宅子里,白天看这些乱七八糟的狎戏,晚上在男人怀里睡觉。 他仿佛成了无休止的座上宾,有时候是男人让其他人抱着他,扒光了亲自表演给他看,把黏腻的浊白混杂着不知道是谁的臊腥弄在他身上,冲鼻的味道让他作呕,呕一次便要打一次,止不住的吃什么吐什么,肠胃就给吐坏了,吃不进一点儿油腻的东西。及至后来,在戏班子里过的极苦,每逢过年过节才吃的上一滴香油,只一滴,还是大师哥拿着铜板将油漏里出来的油线从中间的小缝口里滴到每个人碗里,生怕多分给谁一滴,就那一滴被视若珍宝的天物,若玉也吃不进去。 一场大病男人以为他活不过去了,死在府里倒晦气,便让人扔了出去。全凭一张脸,被师傅捡去了戏班子,认了命跟着师兄弟拜师学艺也好过整天看令人作呕的东西。 若玉有一个很好的小师哥,他还记得影影绰绰的暗光照在小师哥纤柔的轮廓上,自己缩在褥子里看他剪彩蝶儿,又或者小师哥经常偷带他去吃盆儿糕豌豆黄。直到若玉踮着脚尖在暗隔窗里看见两具苟合的身体,是风月场里司空见惯的皮肉生意,小师哥不仅要给人凌辱还要心甘情愿地咿呀着连喘带唱,嫖客临走还不忘大骂一通下贱玩意儿,莫名其妙地,他就没活过那个冬天。 从那就铁了心要活的硬气,铁了心不让人拿捏亵玩,世道不准他清白地活着,他偏要,便是连心性也高了起来,算到头,还是浊世里的下九流。 平常的时候,若玉一点儿都不愿意想起这些东西。每每犯瘾,脑海里都是这些龌龊恶心的记忆,睡的不安做了噩梦,也是暗红一片满脑子的酒池肉林。看见穆柯,想起和他做的事连带着也讨厌自己,总想把魂儿和身子剥离开,不让浊身把自己困缚了,又一想没了魂魄那便是死了。 若玉恶心难耐,赤着脚冲出了门,傍晚那一碗清粥他也扶着墙吐了个干净,吐到窒息又干呕起来。 管家看见小櫊里的灯亮了,忙跑了过来,看见若玉扶着墙呕吐,这是又要犯了瘾,刚要唤人来把若玉捆了,就看见穆柯从屋里出来,管家忙到跟前说道,“穆二少爷,人你见到了就赶紧回去罢,小爷的瘾头又犯了招架不住,别腌臜了你。” 说罢就喊小厮找绳子,三两盏灯火亮了,不一会儿院子里就从窸窣到躁动,从昏黄到亮堂。 穆柯轻拍着若玉的脊背,抚着他的肩胛骨,可算知道什么叫瘦骨嶙峋,硌的他心疼。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染了烟瘾怎么会吐的这么厉害,还要把人捆起来? 若玉呕的喉腔鼻腔里一股血腥子气才缓了过来,却又突然发了疯,抱着头往屋里蹿,躲进了柜子抱着膝盖轻微地抽搐。 穆柯吓坏了,忙跟了过去,刚要打开柜门就听见若玉撕心裂肺地哭着喊,“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穆柯不知道他怎么了,急的来回踱步,抓了抓脑袋在柜门口蹲下来,一柜之隔能听见若玉在颤抖着低语,“不要绑我……求求你们……不要再绑我……” “不绑、不绑,我在这儿没人敢绑你,你先出来让我看看好不好”,穆柯蹲在地上,外面的朔风鼓进了他的外套下摆里,沉缓的“吱呀”一声他稍开了一条缝把手递了进去,“不怕啊,把手给我好不好。” 穆柯觉得若玉的指尖触了触自己的掌心,手窝里就有一小股酥软流过,像是捧了一只秋末冬初的残蝶,便是稍使些力气都要香消玉殒。只是下一刻就被狠狠地咬住了,麦芒针尖一样扎着手掌,穆柯下意识地猛地把手抽出。 管家带着人跑了过来,看见穆柯手上的牙印,忙从怀里掏出手巾递给他,惶急道,“穆二少爷,您赶紧走罢,小爷这是犯瘾了,发起疯来会伤了你。” 他吩咐小厮打开柜门把若玉揪出来就要捆他,若玉的手腕被钳制住,他吓的往后缩,穆柯一抬脚顶开了小厮的胳膊把他揽在身后,怒骂道,“我日 你妈!他又不是牲口,你们用绳栓他?!” 管家全身都是热潮的汗,手心拍着手背一脸的无奈,“穆二少爷,您就别跟着添乱了,都是二爷吩咐的,犯了瘾就把小爷捆起来,不然他不要命的撞墙。” 穆柯回身看了看若玉,他现在瘾还轻,蜷缩着身子在地上抽搐,一边涕泗横流一边哈欠连天。穆柯瞪了三人一眼,“滚!” 等人走了,穆柯俯身把若玉抱了起来,这把骨头怕是碰一碰都要散架了,他心里把苏少宁操骂了一万遍,可什么用都没有。 穆柯把若玉放在床上,若玉习惯性地瑟缩着躲在被子里蒙住头,行为像是失了心智的傻子,抽搐起来像是春日里一只熟睡的猫突然被人逆了毛,抖动着脊背甩毛,穆柯蹲在床边盯着他不知所措。 穆柯缓缓起身又俯身横过他的身体,交叉成了十字型,用身体给他搭了一个小帐篷,抚了抚他的脊背说,“你不要抖了,又不是筛糠,我把他们都赶走了,你出来看一看。” 若玉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有万蚁噬着,叫他疼叫他痒叫他无可奈何,他想尝一尝香甜的芙蓉膏,只一口就能不痛不痒还唇齿留香。若玉开始抱着膀子咬嘴唇,还是很痛,忍不住了自己也由不得自己控制,掀了被子就要往墙上撞。 不知道他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穆柯被掀倒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脑门子磕墙,这边的“咣咚”声响了,那边的砸门声也响了。穆柯没见过这个比窦娥赴刑场还动魄的场面,鞋也没脱忙站起身从后面箍住了若玉,斥道,“你干什么呢!不准撞墙!不准撞!” 发了疯的人也听不懂人话,活像一头野兽,不把自己撞的头破血流不罢休,直哭着嚎叫,“你不要碰我!我好难受!你让我撞,撞的流血了季哥才让人给我烧烟泡……他们要进来锁着我……” “妈的!一摊烂泥!你想撞是不是!撞我!什么时候把我撞死了我就不拦你!”穆柯眼见着怀柔政策也不中用,又听见他要叫季杏棠给他烧烟泡,火爆脾气上来又气又恼,自己抵到了墙上让他撞。 若玉撞着撞着发现铁墙变成了肉盾,一抬头泪眼朦胧地盯着他,看了两眼神志不清了往他怀里钻,揽住腰哭着叫唤,“你去给我找李叔他们好不好,瞒着季哥让他们进来,我熬不住了。” 穆柯被他揽着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环上他的背轻拍着,应该不算趁人之危。穆柯又骂自己没出息,妈的!生死一线的时候还想着当君子呢! 正在这时,若玉的手捧住了他的脸亲着他的下巴去啄他的嘴,穆柯脑子里一团乱麻,暗想他是把自己错认成了谁。只听他说,“我陪你睡觉,求你帮帮我”,沙哑的声音霎时犹如当头喝棒,脑子立马清楚了,便猛地搡了若玉一把,斥道,“滚你妈的蛋!老子不睡傻子!”送上门的他不要了。 若玉跌倒在床上,脑子有些意识了,羞愧难当使劲捶着自己的脑袋。穆柯忙把他手腕攥紧了,“不准捶!” 须臾的清醒后,像是有什么外力推着,若玉又往他靠近了,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一边咬一边扯,把穆柯疼的嗷叫。咬完了这一口还不算完,沿着脖子往下啃,疯癫起来触觉最敏感,哪里咬着舒服就逮着哪里撕咬,穆柯认了命,一动不动地让他又啃又咬,“你咬!你啃!我这么好吃,你可得多吃几口!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等你咬够了我数数印子加倍奉还,嘶——三倍!四倍!一百倍!” 穆柯在里面又骂又叫,仿佛发疯犯瘾的是他自己,管家被锁在外边,急的直跺脚,派人去通报,怎知季二爷睡下了,白爷压根不买小爷的账,就只能一直在外面守着。 约摸着过了半个时辰,里面的嚎叫声停了,管家的耳朵贴着门窗听着动静,真的停了,只剩下时断时续的粗喘声。 若玉散了两颗衣扣侧身歪在床上,头发被汗水濡湿了黏在额头上,眼角还挂着些残泪,嘴唇磨的有些红肿,嘴角还沾着些血迹,他着实虚脱没有力气再去发泄了,又羞又恼,一言不发半阖了朦胧泪眼。 穆柯就没什么好样子了,衣衫被撕的不整,领口大开着,胸前都是通红抓痕和深深浅浅的牙印子,一只鞋被甩了老远,另一只半挂在脚掌上,穆柯猛地一甩脚把那一只也踢飞了,一翻身跨腿环住了若玉摇了一摇,若玉没有动静。 穆柯在他耳边喘粗气,“怎么样,我好吃吗?瞧你的鬼样子,不是起疹子就是面瘦肌黄,不作贱自己就难受。你当你会铁头功还是铁砂掌,什么玩意儿还把手指头往墙上磨,怪不得他们要绑你,这瘾还没戒呢倒先把命玩儿没了。你糟蹋自己还要糟蹋我,脸差点儿让你抓破相,我要是不护着裤子你是不是还要啃我的屁股,啊?瘪犊子玩意儿!” 若玉闹完了乏的很,身软神疲,风平浪静了大气也不吭一个,让穆柯一个人唱独角戏去。穆柯又嘟囔起来,“妈的,一想到我屁股还稀巴烂的疼,早晚我把那畜生揍成肉泥。” 若玉没理他。 “你个小王八蛋还有没有点儿良心,我白给你啃,你舒服了也不给我个好颜色看?” 若玉没理他。 “唉!”穆柯泄气了,打舍不得打,骂又怕骂难听了,不能过嘴瘾只好强制着把若玉扳过身对着自己,盯着他半死不活的样子,美人美在骨子里,不由自主地吻上一吻再抱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扯东扯西,“雀儿,你听我说。鸦片这个玩意儿能染上就能戒的,你瞧瞧你把自己耗成什么样子?你听说过吕洞宾没有?我娘说清朝那会儿洋鬼子就用鸦片害咱们,吕洞宾就把丹药藏在糯米丸子里,化成路边的小摊贩,赐药祛魇,你有上仙保佑着呢,不怕。你吃过糯米丸子没有?咦——也不叫糯米丸子,叫「如意果」,又软又甜。我爹说要送我去东北,你舍不舍得?舍不得我就不走,或者等病好了你跟我走吧,再没人要害你,我还能带你去看梅花鹿,你想不想看?你和我说句好话怎么这么难呢?也对,说到底是我害了你,你肯定想弄死我,这样罢我就留在这儿,你想咬人了就咬我想撞墙了就撞我,你说好不好?” 若玉面如死灰平静如水,倒叫“娘呀爹呀”的融了心,恍惚着神轻推了一把从穆柯怀里出来,翻身背过,兀自说道,“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正经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你早些回家去,莫叫你爹娘担了心……” 说完若玉旁若无人,自顾自地比了个兰花指捺在自己胸口,哼着低缓的戏调,“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当真道尽了自己的心思。 若玉摇了摇头,活着已够疾苦,唱出戏罢了又要牢啊狱啊折煞人,便又双手拟合放在腹前,挑起了嘴角,“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却不倒是快活煞了我。” 若玉唱了一两句,一会儿就又哭又笑,人生哪能和折子戏比,哭笑不得的入了梦。 穆柯瞧他心神还不正常,叹了口气,给他掖好被子,悄悄地搂住了他的肩膀,偶有北风从窗缝里拂面而来,寒凉中卷携着暗香,却不知娇俏红梅何在?只道冬末新春的最后一姝白梅在身傍…… 第31章 春归燕来 穆柯再睁开眼,就看见季杏棠身边站着洋鬼子,洋鬼子身边站着管家,管家身边跟着两个小厮,小厮旁边跟着两个丫头。若玉折腾了一宿还睡着,穆柯瞧一圈人都低头盯着自己,他伸了个懒腰,当做没有看见,脑袋往若玉头上一靠又闭了眼,这一下撞的响了把若玉也惊醒了。 管家偷撬开了锁,面露难色。 季杏棠气的牙痒痒,攥紧了拳头说道,“你出去。” 若玉看见季杏棠带着艾森来了亦面露难色,赶忙与穆柯划清了界线。穆柯觉得好笑,箍紧了若玉的肩膀,看着季杏棠说,“凭什么让我出去?昨天野雀儿犯了瘾打滚撞墙的时候你在哪儿呢?一大早带人撬锁进来,你的克己复礼呢?嗤,这是什么道理。” 季杏棠不和他辩理,心平气和地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要是为梓轩好,先让艾森给他检查身体,不要紧的事往后了再说。” 艾森也不管别的,看见自己的病人醒了,给他一个绅士的微笑,若玉也没有顾忌自己多么狼狈,也没有顾忌床上多出来的奔放的男人,平静地接受艾森的听诊。 穆柯看的眼里着了火,这是听心肝跳,他还没听过呢,这洋鬼子摸来摸去是几个意思,所有人还殷切地看着,仿佛自己动手阻止只眼神就能杀了自己。他气急败坏的拢外套穿裤子,故意制造大动静,让洋鬼子听个够。可是一点儿都不妨碍人家听诊,洋鬼子听完了还奸笑。 艾森说,“没什么大问题,心律很正常。” 若玉看了看季杏棠说道,“哥,我听话,你和老李叔他们先出去罢。” 穆柯像个外人在一边考量每个人眼神传出来的信息,“有什么事儿直说,这是要干什么?” 一遭人都有难言之隐似的闭口不言,艾森倒微笑着开了口,“先生,我需要给白先生灌肠,请配合我的工作。” “灌肠?”穆柯一听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词儿,穆柯一叫,除了季杏棠都低下了头。 季杏棠拉着他往外走,“你别胡闹,不会害他。” 穆柯不信,甩了胳膊冲艾森大义赴死般叫唤,“要灌先灌我!不准动他!” “你别发神经!”季杏棠喝止了他,“你出来我同你说。” 脾胃在中间,不是要上吐就是要下泻。若玉老是吐,呕的心肝脾肺都要出来了,艾森是洋医生,不懂中医的庸和之道,只知道哪里出毛病了治哪里,按照他们外国人的认知就有通直肠这个法子,饮食都换的清淡了还要早晚灌一次,把若玉折腾的没有法子。 季杏棠说的只言片语的,穆柯却听的明白,顿时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膈应,大清早在天井边上激愤的乱嚷嚷,“这他妈的不能够!你瞧那蓝眼珠子大鼻孔,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这他妈的让野雀儿掰了屁股给人看是几个意思!老子说什么也不同意!” 穆柯野马脱了缰就往屋里跑,季杏棠拽不住他,扶额喊人,“拦住!拦住!” 谁也拦不住。 穆柯踹门冲了进去,若玉趴在床上露着屁股,穆柯撞开了艾森把裤子给他提上。艾森被撞了个趔趄,看见走进来的季杏棠,拿着灌肠筒双手一摊耸了耸肩。 季杏棠尴尬地说,“不好意思艾森先生,昨天没吃多少东西也吐了,今早……算了罢。” 穆柯蹲在床边把若玉用被子裹的严实,满心的为他好换来一个白眼,他也不觉得有什么,赶走了那个要占便宜的狗东西他还挺高兴。 自从若玉害了病,季杏棠让人在小櫊里单给若玉开灶,平日里只做他一个人的饭,穆柯是没得吃,就大摇大摆进了白公馆。昨夜里两兄弟还鹣鲽情深,本想偷个闲静温存一番,穆柯一来不拿自己当外人,左一口胡说八道右一口胡言乱语,吃完了饭拍拍屁股就走,气的白啸泓一口饭都没吃下去,转身就要给他爹打电话。 穆柯愁坏了,漂亮宝贝拾掇干净了,吃了饭了不犯瘾了,哪儿都好就是不搭理自己,自顾自地看戏本奏古筝,一袭白衫好似凡尘里最美的莲。 若玉抚着筝,这些日子过得魂梦颠倒,清醒的时候倒叫他有些明白,一辈子不过是“活该”二字,这一筝的弦是三千烦恼丝,不知何地看着看着就成了一纶茧缕,那是春天要来了。若玉抬头望见春阳入小窗,不知春,却盼着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他不知道还要在淤泥里踩多久,只是今天天晴了,轻挑指倚缓弦,骤然,十里长风水叠潺潺明镜,间关莺语返璞归了太真。 一丝晴阳,穆柯蹲在旁边捧着脸看他,“雀儿,你真好看,像花朵一样,春天来了,赶紧长出一个新雀儿来。” 穆柯守了一上午,若玉没有犯瘾,只是看起来有些乏倦,嬷嬷嘱咐他去歇着,睡醒了吃午饭。说是午饭,不过一碗补气的粥两碟清汤沥水的菜,穆柯闲的发慌跟着嬷嬷进了厨房。 嬷嬷把银耳泡在碗里,又坐在小马扎上给莲子剔芯,穆柯在她边上打转,“婶婆,野雀儿都瘦的不像样子了,你们还缺几个饭钱,喂猫儿呢?” 嬷嬷一边把牙签转着捅出莲芯丢到小钵里,一面慈眉善目地笑着说,“那有什么法子,我也想大鱼大肉把小爷喂的白白胖胖的,小爷的胃口又小又不好,洋大夫说什么多补充膳什么纤维,维什么素,反正是药膳养着的胃。唉!那孩子看着怪可怜人,就是乡下的孩子也比他活络,好在有二爷疼着。” 嬷嬷唤了丫头来壁灶里添柴火。 丫头十五六的样子,穆柯看着火光映着丫头的脸,两个绑麻花辫的红绳被火光扑的旋了旋红穗,鸭蛋脸红彤彤的,小棉袄的白毛领都泛着暖意。穆柯蹲在她边上笑着问道,“诶,你有心上人没有?” 丫头的脸不只是火光映红了还是被心烧红了,愣着也不说话,嬷嬷在一边儿打趣儿,“哪个少女不思春,咱那边这么大的姑娘都出嫁了。” 穆柯又说,“你还没出嫁,是不是你爷们儿不喜欢你?” 嬷嬷接了话茬,笑着说,“诶呀!是这丫头片子又懒又笨,过日子图个知人冷暖,她只会给爷们儿洗脚搓背,连个饭也不会做抓哪门子心。” 丫头羞赧地嘟囔一句,“可不是跟着嬷嬷学呢。” 穆柯好像受了什么启发,站起身说道,“婶婆,你会不会做如意果,教教我呗。” 嬷嬷正捯饬着黄芪枸杞人参,听他这么一说转了转眼珠子,随即笑道,“如意果?糖不甩是不?当然会,你是馋了,你们穆府里的厨子还不能下厨,要让二少爷跑到小爷这儿蹭饭?” 穆柯一点儿也不含糊把自己当了上门女婿,嘻嘻的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吃我爷们儿的饭天经地义。” 丫头拉着风箱笑断了肠子。 嬷嬷想了想如意果挺好,红糖益气补血,是个好主意,便想喊门外绣花的丫头去准备些食材,穆柯拦住了她,笑着说,“婶婆,我来。” 穆柯手忙脚乱地翻食材,左手端碗糯米粉,右手拎着面粉,嘟囔着白砂糖黄砂糖红糖,晕头转向地用小碟盛花生芝麻椰蓉生姜。嬷嬷打开砂锅用大汤匙熬粥,看着这些原料就笑了,这笑的春风满面年轻了不少,“要说这如意果,还挺有意思,那个时候也是刚出嫁,当初我娘让我煮一碗如意果子给爷们儿,谁知他吃完了还要再添一碗,娘高兴地忙叫我去招呼……就那添了一个好姑爷。” 嫩玉红脂色,袅袅自生香。投我以如意,报之以相思。如意果是牵线的红娘。旧时观念保守,男女婚嫁含蓄矜持,若是女方邀男方到家里吃饭,亲自调羹煮如意果,便是倾心于他,愿恩爱白头;男方吃完还要一碗便是爱慕女方,愿好事成双。 穆柯心里乐开了花,野雀儿啊野雀儿,你可得多吃一碗。 穆柯五大三粗的人,拿着小面缸子搅面糊制面皮,也没个分寸,衣襟上崩满了浆糊点子,手上也黏糊一片。嬷嬷把薄薄的生姜片和着红糖黄砂糖去熬煮汤汁,听见穆柯“嗷嗤”一声,转头一看,面糊子崩了一脸,她忙用围裙给他擦擦脸,又夺过了面缸子,“我的乖乖,水放多了,你去看着我拌好的红糖枣泥馅,我来做。” 嬷嬷手法娴熟,洋洋洒洒的细白糯米粉纷扬如雪,加了少量水,搅拌成黏糊的雪花状,才不是稀汤糊子。 穆柯傻愣着浪费了一袋糯米粉。看着红糖馅,用指头挑了一口放在嘴里,绵软细腻。 擀面皮、包馅子。嬷嬷一口一否决,“太薄煮烂了”、“太厚煮不熟”、“薄厚不均影响口感”,穆柯蔫了吧唧不知所措,做个贴心的爷们儿有点儿难,他恼自己无能,一掌把糯米面团拍在案板上,嬷嬷说,“这个好”,擀面杖就用不着了,穆柯一掌一个糯米皮,乐不可支。 糯米皮子擀好了,红糖馅子揉好了,汤汁煮的差不多了。嬷嬷的如意果在手里打个旋滴溜的圆,穆柯捏的四四方方奇形怪状,手指头偏不听使唤,嬷嬷还没见过富贵人家的少爷做这些活计,可人的不得了,又是夸又是摸,穆柯一想到野雀儿把自己的心意吃到嘴里就高兴,圆的也好方的也罢,包至最后,手上糊了一层面滋粑。 穆柯屁颠屁颠的打开汤锅盖,果子下锅,丝丝醇香乘着腾腾热气袅袅散开,温润了四肢百骸。 穆柯盯着砂锅,一秒两秒,恨不得一下子就熟了。 嬷嬷唤他,“乖乖,去把花生磨碎了。” 穆柯应了一声搓搓手就开工,一边用小磨盘磨花生一边看着汤锅,生怕熟了自己不知道再给煮糊了。 嬷嬷温柔地笑,锅里放了油要炒花生芝麻,穆柯拦住了她,“野雀儿不吃油腻子,不要放油,不要炒太久。” 轻薄而有弹性的糯米皮包裹着红馅子香气四溢,氤氲的热气,撒上花生芝麻伴椰蓉,旖旎生香,白雪裹着红梅,满心的祈愿希冀。 嬷嬷喜欢穆柯这孩子,大发慈悲多给他做了一口饭。穆柯欢天喜地的坐在床边等着若玉睡醒,脸偷贴着他的脸嘟囔,“我们去开个饭馆子罢,我掌勺天天给你做好吃的,把你养的又白又胖。” 若玉慵神眯瞪着眼瞧饭桌上的莲子粥,黄芪炒的荠菜,一两块豌豆糕,比不过正常人食量的一半。穆柯摆着碗筷说,“喂猫儿也不够。” 若玉捧着粥碗,小口抿着汤匙,吃两口便要歇上一歇,看见穆柯在门槛儿逗猫,若玉说道,“哪里来的猫?” 那猫是个小橘团儿,冗俏的猫耳朵,小且娇,仰面摊着肚皮朝太阳,穆柯一碰它的肚皮,便要挠上几爪再喵喵叫。穆柯手抄着小猫的胳肢窝,笑嘻嘻的举高了瞧他,“跑进来的野猫呗。你赶紧吃饭,吃完了有惊喜。”他又把猫抱回了怀里,搔着猫下巴发情,“忘了忘了,猫吃雀儿,你妈怕你。” 穆柯就是无赖,赶不走惹不起,黏附在身上弄不掉。若玉看的淡了,厌了倦了想娶妻生子了自会离开。便不理会他吃起了粥,吃粥吃的无力,整天不是参汤就是燕窝,搞的很像贵妃娘娘,若玉看见莲子粥也没有胃口,夹了两口荠菜,再吃不下去了。便起身往院子里走,穆柯跟了过去说道他,“你吃饱了不?这么小细肠子。” 穆柯又把若玉牵了回去,让他坐好,看若玉一脸恶心想吐的样子,穆柯调笑,“你该不会是怀孕了,我的”,他又揪着猫耳朵说,“听到没有,你爸要当爹了。” 若玉乜了他一眼,慵懒地往床上一躺,四肢乏力,连和穆柯吵架的力气都没有。穆柯又把他拽了起来,抓着手说,“下午干什么去?我带你去看电影?” 若玉骨碌骨碌身子攘进了被子里,闷头说,“安稳了一上午,下午等着犯瘾。” “不能这么懒着,这么虚得锻炼身体,你给我起来”,穆柯放开小橘猫,半截了若玉的腰身把他揽起来,若玉仿佛没了骨头,软塌塌的往枕依上一靠,闭着眼哼唧,像是身怀六甲嗜睡的孕妇。小橘猫伸出舌头舔舐若玉的手指头,若玉的十指早在砾沙墙上磨破了皮,磨的火灼一样疼,十个手指头都缠着纱布,药膏是清凉的甘草,小橘猫好像很喜欢这个味道,卷了舌头吮住若玉的指尖,像嘬奶一样嘬了嘬。若玉全身都懒,也不怕被咬伤了由着它嘬,穆柯伸手指头撑开了猫嘴,勾出了若玉的指头笑骂,“死兔崽子干什么呢?你妈不想理我们爷俩!你还没脸没皮地热脸贴冷他的屁股。” 见若玉没有反应,穆柯又自顾自地发骚,揪了猫尾巴往它屁股上瞅,握住两个毛绒绒的蛋蛋说,“是爷俩。”小橘猫挠了他一爪子,喵叽着撒腿跑了。 嬷嬷端着托盘走进来,看见若玉颓洋洋的懒在榻上,扫了一眼桌上的吃食,罢了,比前几天下咽的还多一些。嬷嬷把玉汤碗递了过去,“小爷,把药茶喝了罢。” 穆柯随手接过尝了一口,“噗”地吐了出来,“怎么这么苦?” 嬷嬷把手巾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他,“穆二少爷就别给小爷添乱子了,小爷脾胃虚弱才身倦乏力、难耐作呕,藿香配伍白术,和胃化湿止呕还健脾益气。二爷说了每天都要小爷喝了再睡午觉。” 穆柯擦着嘴翻了个大白眼,二爷二爷,季杏棠个狗东西。 若玉接过碗习以为常的喝药,再苦也是季哥的心意。嬷嬷又笑着说,“小爷,你午饭又没吃多少,今个儿做了糖不甩,甜的,吃了药尝一尝?” 若玉轻抿了嘴,额上的药膏子是苦的,手上的药膏子是苦的,肚里的药汁子是苦的,胃里的胆汁子还是苦的,当真把他从里苦到了外,本来没什么胃口,这么一想点头应下。 穆柯阴阳怪气儿的咳咳两声,吹起了流氓哨,又骂起了季杏棠,算你个狗东西还有点儿用。 若玉执着汤匙,要把晶莹剔透的如意果放进嘴里,穆柯看起来比他还捉急,蹙着眉屏着息,好像在赌场里等着庄家开骰子,他在赌自己会不会赢,穆柯心里打鼓。 作人先生语:喝茶当于瓦屋之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杯,同两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闹,可抵十年的尘梦。 穆柯若是腹中有些笔墨,此时也许再想,照此算来,能不能贪心一点,与他愿得三日之闹,抵往后六十年尘梦,只一夜白头。穆柯不会想到,往后的日子手握奇兵利器都不如他的手。 若玉看他神色有异,把汤匙递给他,“算了,你吃罢。” 穆柯抓了他的手把如意果突其不意地塞进他嘴里,笑嘻嘻地说,“我不是和你说过吗?里面藏着吕洞宾的丹药,吃了病就好了。” 吹弹可破的糯米皮化了,软绵细腻裹着味蕾,入口的是白雪里的红梅,呼出的是香腻的缱绻味道。若玉把它们全融进口里吞进肚子,只在口齿间留下旖旎的香,吞下去的是对过去的否定,呼出来的是对新生的渴望。 若玉寥寥吃了几个,转身就要睡了。穆柯在边上数,五个,忙摇他的肩膀,“我不求你多吃一碗,好歹再吃一个,好事成双嘛。” 若玉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咂咂嘴不予理会,穆柯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枕着胳膊往旁边一躺,“老子不管,吃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人……” 窗外,燕子来了。 第32章 居心叵测 季杏棠去到小櫊免不得又是一肚子气。大抵他是神勇之人,愠而色不变。白啸泓已经被穆家父子气的脸色铁青,坐在客厅里看报纸。 季杏棠端着管家刚从商务印书馆里取来的三百份请柬,坐在他身边风轻云淡地说,“穆如松也挺会打着算盘,总是锁在家里也难免苏督军找上门来,把儿子藏你这儿来了。一个不愿意接,一个不愿意走,还真是难办。” 季杏棠摊开红底描金的请柬,掏了掏兜,拿出那张罗列了宴请人的名单。白啸泓把报纸一合放在腿上,凑到他肩头去看,“嚯!这么多人?” 季杏棠被他撞的歪了一歪,放下钢笔,掰着手指头说,“你的虚衔可少?法租界华人商会总联合会主席、纳税华人会监察、军事委员会少将参议、行政院参议,军界政界商界都要插一脚。这么些年,除了土匪帮会,还是结识了不少政界要人、军界魁首、商家巨子、学者名流、报界名记。也好也好,人脉广好办事。” 季杏棠伏案写字,又说道,“我今天去看账了”,他顿了一顿说,“你那儿也没什么铜细了。” 白啸泓挣钱花钱从来都是大来大往,钱在兜里还没捂热就成了流水的香钱,听他这么说,八成又是表面殷实内里空,“哦?怎么说?不是还集资了1000万?先抵着。” 季杏棠无奈地说,“那不是虚张声势诓一诓别人,你怎么还犯糊涂,统共就50万,若是办不成公司,退还给老头子和严肇龄每人20万……也就没什么钱了。” 白啸泓往沙发上一倚,无所谓地说道,“你想开个公司玩儿还是够的。” 季杏棠边写请柬边用余光扫了他一眼,“什么叫顽,你不说是安身立命的事?烟、赌的黑金产业终究做不长久,以后靠着它吃饭呢。” 白啸泓默不作声的抿嘴笑。 下午,许久不见的严肇龄来了。他带来了两只斗鸡,是来场子里赌博的人顺带送的,自己看了几天觉得还挺有意思,便想让啸泓瞧瞧。 斗鸡也不是见着就斗,盯着看了十分钟也没有要斗的意思,严肇龄有些尴尬,笑着说,“后院的宝贝不是抽鸦片抽蔫了吗?杏棠,你拿去给他玩,提提神。” 季杏棠也没多说什么,提着鸡笼子就往小櫊里走。若玉还在睡觉,知道穆柯在边儿上,他也没有多打扰,把鸡放在院子里,沿着石子儿路遛走了一会儿。 严肇龄跟着白啸泓进了书房。 严肇龄斩钉截铁地说,“怎么样了?” 白啸泓把雪茄盒子和打火机滑到了他面前,不紧不慢地说,“正准备着,不出两个月,挑个黄道吉日就能开工。你那边怎么样了?” 严肇龄把握十足,“办妥了,机器从日本弄来的、技术人员是洋鬼子、保安用我们自己的人,烟土商手里的烟土足,等祠堂建好了,工人可以招募一些进来。” 严肇龄看他踌躇满志的样子,低眉问了一句,“啸泓,你真打算开吗 啡加工厂?我们没贩过这个东西,对它的销售途径和风向不好把握。再说吸惯了鸦片能去吸食这个东西?” 白啸泓挑眉嗤笑一声,有些鄙夷的意味,只说,“派人查清楚了,除了大陆香港,日本特务机关「黑龙会」「樱会」,国际上的大毒枭都贩这个东西,有的是销售途径和合作伙伴,现在禁烟厉害,吗 啡占地小易携带不易被海关查出来。鸦片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粗糙的低级产物,吗 啡的纯度远比鸦片高,自然也会有人吸。远了不说,就说小婊 子,注射了四五次,不吸就没有人样。况且,我的金窟窿没了,总不能坐吃山空。” 严肇龄点了点头,又说,“瞒着杏棠终归不是办法,找个时候给他摊牌,到时候面子上挂不住。” “杏棠人心思浅,骗他说修祠堂,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要筹建厂子。能瞒一天是一天,水到渠成他就是知道了也无话可说”,白啸泓迷着眼看严肇龄吐出来的烟雾……他自大年初一弗朗西斯来的时候就算计好了,枪打出头鸟,舍了豪冠让法国佬觉得自己的实力被削弱,能甩了这群分食的恶狗,顺便哄骗季杏棠。加之烟土鸦片禁的厉害,他背地里早就打定了从吗 啡牟取暴利的主意,他选的地址是自己的老家,十年前那场瘟疫厉害,早就没几户人家,耳目甚少。便以修祠堂为借口回去视察情况,谁也不会知道新翻修的白氏祠堂下面是暗自运作的吗 啡加工厂,到时候利润定如钱塘江的大潮一样滚滚而来。严肇龄也早想赚笔大的,便与白啸泓狼狈为奸,今天来探探他这边儿的情况,看来一切势在必得…… 两人商议一番,等到打开了书房门,白啸泓却彻底愣住了,“杏棠……你什么时候……” 季杏棠也愣住了,嗔目结舌。好啊,自己可真是傻,傻到助纣为虐帮着他筹建黑场子还一无所知,傻到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祸害若玉还蒙在鼓里。听白啸泓说要修祠堂,季杏棠想一个还有孝心念祖归宗的人再坏能坏到哪儿去?祖宗坟上怕是都冒了黑烟!他讪笑两声,声音都是颤抖的,瞧他的眼神与其说是愠恼不如说是心痛,默不作声决绝转身。 “杏棠!” 严肇龄拧着眉头拍了拍白啸泓的肩膀说道,“他晓得了,你让他想一想。” 季杏棠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两条腿不听使唤往小櫊里跑,这次没有顾忌若玉醒了没有就破门而入,猛地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 穆柯被季杏棠惊醒,看见他骑跨在若玉身上拽着胳膊把他捞起来,而若玉满脸的惊惶,像一只提线木偶任由他拽了一只胳膊。穆柯猛地坐起来搡了他一把,“你他妈干什么呢!” “要你管!” 季杏棠撸起若玉的袖子,眼里冒了火似的盯着,看着看着眼里就落了泪,滴在他枯瘦的胳膊上,一滴两滴,浇灭了冲动的火焰,只剩两行浊泪,他又猝不及防挨了穆柯一拳,后背猛地撞击在墙上,撞的脊骨酥麻酸疼,季杏棠沿着墙壁颓颓地瘫了下去滑坐在床上,狼狈不堪。 若玉吓坏了,忙放下了袖子,抱着头缩在墙角,央求道,“不要看……不要看……” 季杏棠则又哭又笑,原还以为若玉身体孱弱,吗 啡对他的刺激太大,不过七天就像个老烟鬼。是他压根不会想到他的好泓哥儿黄鼠狼给鸡拜年,背着自己给若玉注射吗 啡,那一个个发青还带着红黑血痕的针眼,看样子也是强迫着扎下去的,他怎么就这么狠的心!季杏棠抱着若玉恸哭,自责又心疼。 穆柯猛地把季杏棠甩开,喝道,“滚你妈的蛋!发什么神经!” 这边儿若玉又犯起了瘾不知乾坤,那边儿白啸泓把满架子的古玩珍宝砸了个稀巴烂,季杏棠像个废人一样抱头痛哭流涕不止,穆柯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拦着若玉撞墙,好不混乱。 第33章 再缝故人 上海的空气总是潮湿的,入夜,夹杂着些许雾气的寒风灌进黄包车夫的胸腔里,一路的欢声笑语,歌舞升平。日本浪人穿着和服,踏着木屐,抱着酒瓶子撞到黄包车上,叽歪了几句带着恶意的倭语扬长而去。黄包车“咣咚”偏了偏轮子又步入正轨,黄包车一旁跟着一辆行驶缓慢的轿车。季杏棠被这么一个颠簸惊醒,睡眼迷离之际,满目的华彩和琉璃灯。 前一刻他还在白公馆里同白啸泓争执,他说的好一口一本正经的道理,大抵是说,开吗 啡加工厂是给洋鬼子提供麻醉药的原料;殷梓轩城府极深,为保自身才逼供事情原委。季杏棠摇了摇头,虚情假意让他恶心。 若玉醒来时倚靠在穆柯怀里,穆柯睡着了。若玉眯眯眼看见他额上有一道细长的红色划痕。直起身来,若玉只记得自己又犯了瘾晕厥了过去,还做了一个梦,季哥发现自己偷偷被人注射了吗 啡,现在想想还让他有些余悸,若是真的,他该怎么瞧自己,怕是烂泥不如。 杜子豪从倒后镜里看见若玉醒了,说道,“醒了,我载你去我家,不是我说的”,他朝向黄包车的方向努嘴,“季哥说的。” 若玉朝窗外望去,看见季杏棠满面愁云,眼里都覆了一层雾霭,那是晶莹的泪罢,才能折射出翩跹的霓虹华彩。若玉问道,“怎么回事?” 杜子豪心里还不痛快呢,嗤笑道,“怎么回事?我还想知道怎么回事,我在皇苑里开骰子玩的正痛快,天保哥就派人找我去接你,还弄来个穆柯。八成是季哥和白哥又闹矛盾了,季哥要去天保哥那儿住两天,又不放心你,我说你到底是谁的姘头?呿,一个比一个犟,就因为你这破事儿,我老爹要把我送东北去,苦大寒的破地儿。要不你跟着也给我暖暖窝?” “滚你妈的蛋”,杜子豪话音刚毕,穆柯的马靴就蹬踹着了他的后脑勺,“你还敢打野雀儿的主意!” 杜子豪猛地往前一倾,打歪了方向盘又赶紧转了回来,扑棱扑棱后脑勺笑道,“醒了,给人当媳妇儿的感觉怎么样?也不出来找兄弟们玩儿,敢情在家伺候爷们儿。啧,我家可没有你住的地方,晚上出去玩儿一把?” 穆柯看了看若玉,朝杜子豪啐了一口,“诶?野雀儿住哪儿?” 杜子豪咂咂嘴,“季哥要去找天保哥,漂亮宝贝要跟着季哥,你说他住哪儿?反正不和你住一起,倒贴的拖油瓶子。” 说罢,又挨了一脚,“你最近嘴欠的很!” 杜子豪加重了语气说,“我他妈一想到要去东北,就和你个龟孙子客气不起来。登徒浪子?红颜祸水?这词儿都是夸你俩,都什么玩意儿!” 穆柯瞧他有些恼了,笑着说,“东北、东北挺好的,小时候跟着我爹去奉天看他们的矿场,我爹就说东北是个好地儿,地大物博,资源丰富,而且中东路和南满铁路贯穿了黑龙江和吉林,奉天城也不比上海差,那儿还有大片大片的野林子”,他揽了若玉的肩膀让他撞进怀里,低头笑着说,“是吧,雀儿。” 若玉挣了出来,语气平缓又似包含了无限哀思,“上海有英国人和法国人的租界,东北有日本人和俄国人的铁路,确实差不到哪里去,你倒是引以为豪。手握枪杆不想着杀洋鬼子干关东军,吃喝玩乐都很有能耐……大清就毁在像你们这样的腐蠹手里。” 穆柯闻言捏了他的脸嬉笑,“呦呵,小乖乖,现在是民国了,可不敢把大清挂嘴边儿,小心蒋光头把你毙了”,蒋中正时任南京国民政府主席。 若玉面露愠色。自李自成率大顺军攻占明朝首都北京,清军趁势入关一统政权,爱新觉罗·皇太极开辟大清。清朝殷家隶属满洲镶黄旗一族,大清八旗里的上三旗舒穆禄氏贵族,赐汉姓殷,宣赫一时。若玉的母亲是汉人,可身体里始终流着一缕满旗人的血,自出生就刻上烙印,命运牵扯着前清,也注定破败。 穆柯越瞧他生气越喜欢逗弄他,强搂强抱非要把他惹恼了才罢休,若玉越给他甩脸色他就越得逞,偏不理他,闭着眼瞧也不瞧。 车子缓慢行驶,季杏棠突然拦住了车,轻扣着车窗。杜子豪摇下了车窗问道,“想开了,快上车。” 季杏棠愠恼心焦只想吹吹凉风不曾坐车,现在也只说道,“子豪,你把梓轩送到天保哥那儿安置好,我有些事要办,晚些过去”,瞧见了车里嬉闹的穆柯,嘱咐了一句,“让天保哥藏严实别惹了苍蝇。” 杜子豪看见季杏棠身后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八成又是什么人脉关系的朋友,点了点头比划了个洋手势,“ok” 穆柯在后面闹腾若玉,季杏棠的声音轻缓没有惹他注意,及至杜子豪关了车窗,哐的一声才惊到他,左右揉搓着若玉的脸问道,“调戏谁呢还耍洋的?” 杜子豪哼地一笑,“不想和苍蝇说话。” 穆柯懒得吵他,“那个天保哥,我和他不熟,他整日里窝在那什么亭什么阆苑,病殃殃的活像是林黛玉,看着都活不长,难不成是想让我和野雀儿去冲喜?那要是没了多晦气。” “亭寰阆苑。就你会说好话,什么叫没了?你没了他都能活的好好的。还有,是让漂亮宝贝自己去,你别想在天保哥跟前闹腾。” 穆柯不信收拾不了阆苑仙葩,谁也别想把自己和野雀儿分开,想着就情不自禁地往他脸上亲了一口,“漂亮宝贝?我的。” “咦——我他妈撞了邪了,也敢光着屁股和你睡一个被窝”…… 许宝山比季杏棠略微高了一些,刚好到了而立之年,季杏棠唤一声宝山兄。此人和大多数上海男人一样,收拾的极为体面,头发抹了油滑的连只苍蝇都站不住,可他蓄了两个俏皮的小八字胡,走路时腰背挺直气宇轩昂,为人耿直幽默,不曾婚娶,风月场里的妹妹念他是极有风采的漂亮叔叔。他是三友实业社的一把手,纺织业的楚翘。 许宝山的司机在前面开车,季杏棠和他并肩坐在后面。许宝山见他好像有心事,笑着问道,“怎么了杏棠?还为公司的事发愁?” 季杏棠摇摇头,“没有。宝山兄手下的贤才能士都任我挑兵点将,我即使是门外汉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许宝山又笑,“那就好”,他顿了顿说,“这个月底卓别林又出新片子了,叫什么《城市之光》,听说拍了三年,就在新光大剧院。我让人弄两张电影票,一起去看?” “月底……哦……月底也没什么大事……嗯”,季杏棠本来打算月底和白啸泓一起去招商局看轮船,准备回滨南起祠堂,想起他的所作所为不免心寒。 许宝山一直打量着季杏棠,怎么看都觉得这小老弟有心事,便说,“杏棠,你二话不说拦了我的车,这是干什么去?这可是哥哥去喝花酒的路,还以为你是个木头,一起去?” 季杏棠看着从窗边溜走的车水马龙,混迹在尘世间,很容易忘却自己是谁,尤其是现在,他连自己要干什么都不知道,本想找些正事来麻痹自己,现在也没有干劲,多愁善感起来也没听清许宝山说什么,只点头应下。 许宝山不喜欢洋场里小洋妞,说她们屁股太肥,压的腿难受。车子驶过好几家飘出萨克斯声响的夜总会,来到了充满脂粉气的醉香楼。站在门口,季杏棠抬头看了看檀木牌子,勾栏上的姑娘笑着冲他摇手绢。这家妓院还是白啸泓手下的,只是自己不管这一块的账,想一想,买一个姑娘最多五块大洋,能来这里嫖的却都是腰兜鼓的,就比如说身旁的宝山兄掏出了两大张银票塞进了老鸨子的乳沟,即使是收保护费也是不小的额目了。 老鸨子并不老,只是风月场里二十七八的岁数都是老人了,小姑娘都要喊一声妈妈。 老鸨子把银票塞进了袖子里,香扇掩着半老徐娘尤风情的脸,勾着许宝山的脖子在他脸上留了个唇印,轻拧着他的鼻子娇嗔道,“死鬼,又去找哪个洋妞了,姑娘们都想你了。” 许宝山哈哈大笑,猛地捏了一把她的屁股,“俏娇娘,这不来了吗,还给你找个小情人!” 徐娘转目望去,“哎呦!”一声,忙把季杏棠往里请,“季二爷,这可是稀客啊!”她转念一想季杏棠是不是来收保护费了?忙喊来四五个姑娘把他拥戴了进去。 平日里季杏棠不会来这种地方,只是白啸泓不着边际见不到人影的时候,他就来这儿寻一寻,一逮一个准。 刚跨进门槛,季杏棠就被一个姑娘勾住了脖子,腰肢软的没了骨头,眼波流转抓着季杏棠的手要他揽一揽,吐气如兰在他耳边说道,“呀,二爷身上好香。”季杏棠像个迂腐的读书人,深觉宴安鸩毒,不可怀也,下意识地随手推她一把,人就被宝山兄搂在了怀里,叼着姑娘的耳朵唇语厮磨,“你可比他香多了,闻着就想……” 越往里走人越多,这里装饰的半洋半旧,男男女女混迹一桌打麻将,洋先生勾搭小姑娘跳踢踏舞,香脂味裹杂着香烟味扑面而来,到处都是醉生梦死的欢声笑语,莺莺窃窃。 季杏棠跟着宝山兄坐在在楼下的沙发上,宝山兄如鱼得水,女人的黏附撩拨让季杏棠不知所措。 “不要过来!”一声女人凄厉的尖叫盖过了楼下的众生纷沓的声音。众人循着尖叫声望去,花容浸泪的女子一手攥着被撕开的领口,一手拿着沾了血迹的剪刀。开始人们被惊住了,再后来都甩甩手绢各自欢颜不再观望,司空见惯的事情。那一声尖叫也很快湮没在笙歌中。 季杏棠仰头看见姑娘凭栏而立,那姿态还真有几分若玉的影子。许宝山与坐在他腿上的姑娘狎昵,姑娘给他剥瓜子塞进嘴里,偷咬了一口伊的手指,又笑着招手唤了声,“俏娇娘”,随即问道,“怎么回事儿?还是个雏儿呐?” 徐娘站在半截楼梯上手绢捂着嘴笑,“唉呀,浦东刚买来的小拉三,没个眼色,被财神爷看上了都不晓得。” 丫头一缕杂乱的头发垂在脸颊,惊慌着摇头却赤着脚无处可退,双手握着剪刀不住的发抖,许宝山笑了笑,“赶紧的,别伤着人了。” 徐娘刚旋身往楼上走,姑娘就高叫一声从楼栏上后仰了下来,顷刻间,徐娘立定了瞪着大眼珠子不知所措。季杏棠推开肩上的姑娘冲了过去。又顷刻间,徐娘翘着兰花指捏着手绢拍拍胸口,丫头被人接住了。 丫头看着接她的人,眼里又不住地流了两行泪,垂眼看着涂了蔻兰的脚趾甲。 “这个人归我了。”他笑着如是说,脸颊上漾起一个小酒窝。 第34章 一响贪欢 季杏棠惊魂未定,刚才的一瞬间仿佛看见了若玉要跳楼,他没接着人,有人旋身抢了先。 苏少九回身把吓坏的丫头交给姑娘们扶了去,看向徐娘说道,“屋里是哪个财神爷?有事儿去浙江督军府报办。” “少九。” “……我还当自己看错了,季哥。” 两人早先在赌场里结识,今天凑巧了打个照面。徐娘刚想骂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敢坏自己的生意,见两人亲好,立马陪了笑脸,“哎呦,今天真是鸿运高照,督军府里的苏公子呀。” 苏少九从小在窑子里长大,刚进门的时候一个女人撞到了他,香的腻歪都遮不住一股子膻腥味,是刚从楼上下来又出来揽客。他对这儿没什么兴趣,甚至有些厌恶,只是在大街上看见有个背影很像季杏棠,便跟了过来。 许宝山流连花丛真风流,季杏棠简单地引荐两人认识,这逍遥的神仙窟让他不自在,便和苏少九单去了厢房。 苏少九坐在圆桌旁啃苹果,季杏棠问道,“伤好爽利,没什么遗症?” 苏少九点头,笑着说,“嗯,就脊骨疼了一个月,活动有些不方便,在家里把伤养好就溜出来了。我哥又瘫了,他活该。” 季杏棠说,“来上海有什么事儿,还是又来吃喝嫖赌了?” 苏少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想吃喝还跑你们这儿来?嫖嘛,我不玩儿女人。要是浙江像上海一样遍地赌场,我可就快活喽!” “十赌九诈,十赌九输,我是干这一行的,赌场存心诓讹你的钱财,你有什么快活。” “诶呀呀,啧啧,我还就喜欢给人诈,被诈也高兴”…… 不见外的寒暄一阵。 桌上有一盏镂空雕花灯,布幔拢着青黄色的光,朦胧的光映着布幔上的字画,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苏少九静默下来凑近了说,“哥,糖糖长大了很多,可机灵了,我看见它就想你……其实……我来上海找你来了,我打听你的住处,去到了空荡荡的连个看门的都没有,你又那么忙,要不是在大街上看见你了,我这趟怕是要扑了个空……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吗?” 季杏棠寥寥想起一些“想和你在一起”之类的荒唐话,点头“嗯”了一声,“玩笑话,不必放在心上。” “不是玩笑话,就是真心话!”苏少九站起来带翻了凳子,心蹦蹦直跳。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只潦草一面,便知晓相思之味大抵如此,说罢苏少九低下了头,这个人怕是会下蛊毒,让人情根深种又怀揣不得,不敢唐突冒犯又憋不住心思,只涩言涩语旁敲侧击,“……我不喜欢女人。” 季杏棠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声说道,“不要再在赌场里耍小聪明,欠债了来找我,别戳了什么事端再给自己惹上麻烦。我现在借宿在他处,不方便接见,你要找我就到三友去。不要再胡说八道。” 季杏棠要走,苏少九不可控的从后面抱住了他,季杏棠握着他的手腕让他松开,他反而像小孩子耍赖一样环的更紧,“哥,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你告诉我让我死心,我就再也不缠着你。” 喜欢他心狠手辣为非作歹?喜欢他尔虞我诈狠戾狡猾?还是喜欢他攻心算计执迷不悟?一点儿也不喜欢。多行不义必自毙,季杏棠不想做他身边的臭虫和他一起不得好死,可是作茧自缚剪不断理还乱,他是被自己捆缚了十年,难道要再十年、再十年。他向来翻手云覆手雨,摸不透他的城府,他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东西?拿来消遣的傻子罢了,“……没有。” 听到这个回答,苏少九又把他箍紧了些,额头抵倚着他的背说道,“那你为什么不接受我呢?你若是嫌我不学无术我可以改,你上次刚走我就让爹请了先生来教我带兵之道,到那时我有能力接掌督军府的半边天,也能保护你。” 季杏棠缓声说,“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好,更般配不上你,你不要在我这里浪费心思。”苏少九哪里知道不是手握兵权就能护他想护的,洞察处世为人之道才能活好,而和季杏棠这样的人在一起,他身边的风起云涌很难让自己活好。 季杏棠试着让他松开,却徒劳无功,沉默了良久,季杏棠说道,“答应我一件事……我答应你。” “什么事?”苏少九伏在他背上压抑着自己心底的兴奋。 “先不说”,季杏棠回身吻住了他。 只轻轻一碰,苏少九心里咯噔一下,推了他一把,“季哥,你……” 季杏棠脱了自己的外套搭在椅子上,解着衬衫袖口的扣子走向了他,依旧温和地说,“你这是什么反应?不愿意?还是不会。” 能和他在一起快活地玩乐,能和他说些知心话,有能力像他对自己一样照顾保护他,能让他多一份笑,苏少九就已经很满足了,他不敢奢求对他做这种事,措不及防的苏少九摇了摇头,他有三分的不愿都被七分向往掩了干净。 季杏棠又问,“摇头是什么意思?你不说话我就先走了。” 季杏棠又把解开的扣子系上了,苏少九抓住了他的手,眼里心里都复杂,只说,“为什么是我?” 季杏棠脱了手解开了自己的衣领,指着很多年前留下的那个牙印平缓地说,“我说了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也不是第一个和我做这种事的人,你若是心有嫌隙,只当我刚才什么也没有说。若是能接受,你把它咬破,从今往后我只和你好。至于为什么是你?如果是昨天,没有半分可能。赶巧了罢,恰逢今天我想开了,想试着接受新的人,你就闯了进来”,说罢季杏棠冲他歪了歪头,“你看……”,粲然一笑,那个笑容无论是真是假都是璀璨的。 停顿一刻,苏少九报之一笑,鼓起勇气吻了一吻那个牙印说道,“我舍不得咬伤你,真正心疼你的人怎么会咬你弄这些虚的?” 这话说的季杏棠心底一凉,确实是如此道理,苏少九给了他一个绵长的深吻,在窑子里做这种事总让他觉得亵渎了人家,便说道,“换个地方。” 怕是并肩出了门就被人盯上了。季杏棠说,“清者清,浊着浊,涅而不缁,我不是那种人,在哪里都一样”,抵着他的额头亲昵地问道,“你会不会?” 苏少九去过相公堂子看狎戏可是没有亲身实践过,大抵明白个意思,不免扭捏起来,胡乱地脱自己的衣裳。季杏棠握住了他的手,说道,“你不要害怕,我教你。” 帘幔被拉严实了,幽暗的床帐里一股奇异的香,苏少九的心一下又一下闷沉地撞着胸腔,他尽力屏住粗喘的气问道,“哥,你身上的味道吗?上一次我还以为是宾馆里的香气。” “你等一下,我去燃别的香掩一掩”,说着季杏棠又捞起了衣服要下床。 苏少九环住了他,“不用,我喜欢。” 对坐着,苏少九的心脏隔着胸膛蹦蹦乱颤,趁着昏暗里看不真切,才敢直直地盯着季杏棠的眼睛,然后再吻上一吻。季杏棠眨了眨眼感觉到了他在颤抖,便亲住了他的嘴,把他的东西握在手里,未经人事却兴奋地在他手里动了一动,苏少九紧张到忘了呼吸,快窒息了才轻搡了季杏棠一把,大口大口的喘息,他有些狼狈,还好都被暮色遮住了,他也看不见季杏棠在低着头偷笑,只听他说,“你不要害怕。” 季杏棠黑暗中瞅着他的轮廓,为了纾缓他的窘迫,缓声说道,“你是像妈妈多一些?我娘脸上也有酒窝,我眉棱骨挺像爸爸多一些。” 被欢喜的人摸的舒服了,苏少九不由得小腹一沉飘飘欲仙,控制不住泄在了他手里,忙回过神拿衣物给他擦一擦,才听到他的话,羞愧地说,“我爹说我更像他。” 季杏棠平身躺好把靠枕垫在了腰下,对他说道,“帮帮我。” 苏少九全身发烫,身上已经布满了黏腻的小汗珠,他学着记忆里的那些样子,把季杏棠的腿架到了肩上,手指头上裹了合欢膏子。他知道钓鱼巷里的水酒茶膏脂香,大抵都有些催情的成分才能让人欲仙欲死,等药劲过了,身体难免为纵欲难受一番,摸索到了入口有些怯退,“哥……” 季杏棠想,他才不会忐忑不安怕折辱了自己,他才不会小心翼翼怕欺侮了自己,只说,“你情我愿,你尽管来罢,伸进来。” 苏少九俯身亲了亲季杏棠,又沿着下巴往下吮,季杏棠后仰着把身体抬高,想让他把每一寸都染指了,好过被人粗暴的侵占,又宽慰道,“你不要害羞,伸进去,不然很疼,我耐不住。” 苏少九便伸进去一根手指,隔着清凉的合欢膏也感受得到手指立即被热燥的甬道裹缠住,苏少九的呼吸快凝滞了,不知所以的抽插搅弄起来,又缓缓伸进去一根手指,在入口厮磨,“哥,你还好吗?” 季杏棠“嗯”了一声,“不用顾忌,这样子倒折磨了我。” 好一番磨蹭,苏少九才轻喘了口气,他感受到药膏子起作用了,入口在翕合着咬他的手指。苏少九抵上了入口感觉到温湿松软的入口在吸他进去,不知道顾忌什么又温吞水起来,“哥,不然算了罢。” 季杏棠坐起来“噗嗤”一笑,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腌臜了你的童子身中途后悔?没关系,刚才你还救下了一个清白姑娘大可去找她,我还要在这里缓上一缓。” 苏少九搂住他扑倒在褥子里,一边胡乱啃咬一边焦急万分地说,“没有、没有,我只想和你一个人好,我是害怕弄伤了你。” 季杏棠捧着他的脸吻了吻,说道,“那就别磨蹭。” 真的进去以后,季杏棠木然一刻又随即搂紧了在身上耸动的人。他没有离不开谁,也可以接受新的人新的生活,他还年轻还有很多的十年,还有很多的路要走,也会在沿途有不同并肩前行的人,只是都不可能是他。 第35章 离轨新旅 苏少九初尝性事,食髓知味,心肝都化成了糖稀,浸到血管筋脉里把全身都甜透了。但是还没有酣畅淋漓就又泄了一次,他脸颊像炭火一样滚烫的红,从后面搂着季杏棠,把脸埋在他脖颈里羞愧难当。 季杏棠翻身捧住他的脸,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抵住他的额头轻笑。 苏少九不好意思弹坐了起来胡乱套了裤子,掀开棉被下了床,点着了对鱼花灯的灯芯。再拉开帐幔,看见泛着暖光和暧昧气息的肉 体,季杏棠正汗津津地后仰卧着喘息,嘴唇微张,红彤彤的有点儿被自己吸肿了,平坦的腰腹上斑斓夺目,尤其是胸前两点嫣红欲滴。 苏少九又转身吹灭了灯芯,脱光了攘进了被窝里,侧躺在季杏棠身边情不自禁地摸一摸他身上留下的鞭痕,又搂住他半截腰身,很自然地把头埋在他臂弯下。嘴唇若有若无贴着他黏津的皮肤,轻缓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呼一口有扑鼻的香腻味道。 季杏棠缓了一缓发觉肋间濡湿,四指抚上他的脸说道,“你哭什么?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苏少九哼了哼鼻子呶嘟着说,“没有因为这个,我怕明天睡醒了发现自己在做梦。” 季杏棠把他捞进了怀里,嘴唇贴着他的额头,呓语一样说道,“不会。” 苏少九拢着棉被往上拱了拱,把两人盖在暖烘烘且潮湿的被窝里,双肘撑着身体俯在季杏棠身上,悄咪咪地在他耳边说,“哥,再让我亲一下行不?” 季杏棠把自己的一切都融进了这张床,全心全意地把自己交给了苏少九,少九竟还像是虔诚信徒偷吃了禁果,叫他有些难为情,“我说了会和你好,不用这么扭捏,你想,来做便是。” 苏少九满心欢喜地舔舐季杏棠的嘴唇,舌头像条小鱼在他嘴里肆意遨游,被酥软麻痹的不知休止。季杏棠不会抵触,双手抚上了他的后背去回应这具年轻的躯体,腹部又被硬绑的东西硌了一下,苏少九单肘撑着身体,手指就在入口打着旋磨蹭,意乱情迷之际猛一挺腰就捅了进去,当他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只好埋着头硬着头皮大抽大送起来。感受到温湿的液体打湿了自己的腹部才稍缓了负罪感,季杏棠无意间又给他点了火,听他支离破碎地说,“以后都这么做……”这句话教他觉得天长地久。 折腾到半夜,苏少九把季杏棠拥的紧紧的,让他有些喘不过气,苏少九说,“哥,我许你一个条件,你还没说是什么事情。” 季杏棠笑他,“我诓一诓你,没什么事情。少九你记住,这是我心甘情愿毫无条件的。我知道你十分好赌,或许现在九分好赌一分好色,都罢,只消你从现在起三分好我,余下七分……” “不再好赌,都是你、十分都是你”,苏少九打断了他的话。 季杏棠觉得好笑,他从来不敢和白啸泓讲,“在乎”二字说在嘴上没有用,你心里哪怕给我留了一丁点儿位置,也不会教自己今日心灰意冷,“不再好赌?倒不如改日里得闲了我陪你去赌一把,看一看到底有没有你想的那么刺激。” 苏少九惊诧一声,这激动让他无法言表,直把人搂的更紧疯言疯语,“哥,你真是我的命。” 季杏棠说,“待会儿我走了,你不要离开,让那个姑娘进来,她才是你的保命符。” 苏少九再次惊诧,刚要驳言,他不要别人,季杏棠竖指放在他唇边摇了摇头叫他不要说话。 上海滩到处都是白啸泓的眼线,算不好苏少九前脚出了醉香楼后脚就要横尸街头。开始季杏棠就想好了,今夜只当自己和宝山兄来这里消遣,偶遇了苏少九并无交集,和他共度春宵的是他救下的姑娘。再往后,季杏棠和许宝山离开,苏少九留在这里便不会有人起疑。临走季杏棠嘱咐他,要和自己见面先联系宝山兄,其他的他自会安排好,等安置好若玉取来了生意经,就和他一起回浙江,到了自己的地盘,白啸泓不敢造次,来事再做安排。 季杏棠穿戴整齐从楼上下来,刚抬脚下楼又压低了帽檐回去洗了把脸,才发现脖子上的痕迹有些明显,他竟有些做贼心虚,在那方寸之地抓了又抓,最后看起来一片红肿带着几道抓痕。季杏棠深呼吸把领口向上拉一拉,平缓了心情下楼,刚好碰见从厢房里出来的宝山兄,季杏棠泰然自若地说,“尽兴便回去了。” 许宝山喝了酒看起来醉眼迷离的样子,看着季杏棠一丝不苟的样子,吐着酒气攀上了他的肩膀,嬉笑着说,“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浪费了这么体面的皮囊。” 季杏棠没和他多说,自己腰背酸痛还掺着他下了楼。 楼下,徐娘娇俏地站着,洋先生单膝跪在地上抓着她的手吻了一吻,把她逗的掩面大笑。随即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倚在漆红的柱子上,耷眼一看两人下来了,迎面走了过去。 她和季杏棠不熟,和许宝山倒是很亲昵,搂着脖子轻揪他的耳朵娇笑,“怎么样?服不服?” 许宝山借着酒劲瘫在她身上,把她的臀胯当扶手,一头扎进了丰腴白皙的大胸头肉,亲了亲大白兔,又把季杏棠拽到跟前,“服,你要是有本事,也找个姑娘让我小老弟服一服。” 徐娘在风月场里多少年,婉转着眼波一瞧,看起来正儿八经的样子也知道沾了多少腥。她上下打量季杏棠两眼,季杏棠目不躲闪,目光交接了两刻,徐娘冲他狐媚地笑了笑,一边搂着许宝山一边在他耳根子处说,“三个时辰,早有人把二爷伺候服帖了。” 许宝山捏着她的脸扯了扯,“胡说八道,就他?三句不离本行,没准找你的财房要账去了,你还不赶紧瞧去。” 季杏棠站在一旁神色自若,只当没有听见没看见,任由许宝山嚷嚷,等他撒够了酒疯,同道回去了。 第36章 遗财赌场 亭寰阆苑是以前的杜家大宅,完全是古典的亭院式的建筑,翠琅轩、碧溪阁,倒真有几分红楼的意味,平日里只有杜子明和他的私人医生住。杜子明身体不好,冬天又特别不耐寒,整个宅子都装了地暖,开春还微凉,进了宅子的大门就到了暖融融的地方,好似立夏天气,阆苑中间的花木全都开了,亭阁里的春景亦撩人心弦,却因为有一个病殃殃的主人少了几分活力。 穆柯说,若玉的白是白菜帮子的白,白皙又水灵,不是杜子明那种病态的白,像加工坏了的白玉器,看起来没有一点儿温度。好在阆苑里温暖湿润,杜子明的脸色才看起来温润些,加之他总是笑微微的模样,和他在一起并没有让人不适。 若玉蹬腿提好浅绿色滑绸睡裤,平躺在干燥温暖的被褥上清浅地喘息。离了香榭小櫊,他好快活,不自知地蹬了蹬腿傻笑。 穆柯破门而入,若玉一弓腰盘腿坐了起来,只见穆柯和他穿的一模一样,大刀阔斧的气势冲向了自己的床。若玉伸脚踹他,“你不睡觉来我这儿干什么。” 穆柯握住了他的脚丫子,攥着揉着,磨转盘一样让他屁股着床了转个圈儿,自在地躺倒在他脚跟说,“睡是要睡的,不过我要在这儿……操!” 只见一双脚在他头脸上乱揉乱搓,穆柯伸手抓住了若玉的裤管薅下了他的睡裤,“下午还软的像柿子,这会儿来劲了是不,臭脚丫子往我嘴里蹬。” 若玉下身突然一凉,赶紧蜷起了腿要进被窝,脚踝就被逮住了,一条腿找到了庇护,另一条腿光溜溜的露在外面,随即蹬了两蹬,掀被子缩了进去,闭眼假寐。 穆柯后背贴着床,像虫子一样蠕动着往上拱了拱,侧躺到他边上,两根手指一前一后沿着若玉的胳膊往上走,戳了戳他的脸,见若玉没有反应,又沿着脖子往下走挠他的胳肢窝,若玉把他的手拿开,“乖,不要闹我。” 叫他乖他偏不乖。穆柯腾地大做,手伸进被窝里乱扯他的小裤衩。若玉抓紧了,骨碌着站起来捞起睡裤蹦下了床。 野雀儿人生的白,却总是穿的花红柳绿的,穿红的就是一只小辣椒,穿绿的就是一只水白菜,穆柯越看越觉得讨喜,抓着被角扑棱扑棱喊他,“你上来啊!” 若玉只是穿裤子没有搭理穆柯,穆柯受了冷落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打横把他抱了起来。若玉身体直绷的像钢筋,穆柯抻面一样把他往上撂了撂,落回手里还是钢筋,这回他真的没辙了,把人放回来床上。若玉知道的一清二楚,你越和他闹,他越要闹你,偏不理睬。 穆柯在他脸上啵了一口没有反应,把手伸进他睡衣里使坏拧他的乳头没有反应,揉他的屁股也没有反应,活像是在猥亵一具美艳的尸体。 穆柯往旁边一躺开始嘟囔,“完了完了,野雀儿长能耐了,我把他惯的不知天高地厚,还敢给我装死,可算是玩完了、玩完了……” 晚上季杏棠回来的时候,阆苑里很安静,若玉房里的灯还亮着,他从小窗往里瞧了瞧,穆柯的腿勾着若玉睡的正香,便也无可奈何熄了灯掩了门。季杏棠洗完澡出来,薄凉的月光下能看见月季花丛里有几只流萤,他深呼了一口气,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现在已经深更半夜,季杏棠准备回去休息,听到了窸窣声兼两声咳嗽,是杜子明。 季杏棠回身便看到杜子明穿着厚呢毛衣又裹了一件貂皮大衣坐在轮椅上,他快步走了过去,握住轮椅把把他往屋里推,“天保哥,这么晚了你身体又不好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杜子明气若游丝,一张脸在月光下煞白模样,像是白无常,他的双眼皮很深笑起来一弯月牙,此刻浅笑道,“阿棠,我等了很久你才回来,不太放心出来瞧瞧。” 闻言,季杏棠心生愧意,天保哥替他担心之时他正与人颠龙倒凤,“我、我没事。我送你回去休息。” 杜子明摆摆手,“不用,我出来时喝了点酒服了鸦片酊还吃了些药,现在精神还好,你且去休息,屋里太闷我想在院里舒缓一会儿。” 季杏棠知道杜子明一直靠药物提精神,他不是像若玉一样有鸦片瘾,而是必须靠这个东西续命,怪不得。季杏棠一直都劝他不要喝酒,可是天保哥就这一个嗜好,谁知道他能活多久,倘若活着能尝遍世间佳酿也不枉此生了。从小到大,杜家大宅里没人和他争什么,不是不屑而是不敢,谁敢和他争啊,喘一口大气都要送命的短命鬼,沾了都一身晦气,也只有季杏棠与他亲近些。 季杏棠也没有多言,只说,“我陪你,你歇下了我再休息。” 杜子明又笑了,拍了拍季杏棠的手背,看着点点流萤说道,“阿棠,以前夏天你就喜欢搂着我坐在石阶上看这些小东西。” 那个时候,天真无邪,天阶夜色凉如水。泓哥儿捉了很多会发光的小东西装在玻璃罩里,晚上特意把煤油灯吹熄了看它们发荧光,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第二天萤火虫都成了死掉的小甲虫,他还要矫情地哭上一哭,泓哥儿问他喜欢吗?喜欢就再也不捉了,直接去看大片的荧光,漂亮极了。天保哥尚可下地活动,便要拉着他苍白微凉的手一起去看。 思衬许久,季杏棠脱口问道,“你喜欢吗?” 宵烛要花五十天的时间才能破蛹成虫,可是平均寿命不过五天时间,宛如爱情。白啸泓就是他心里的流萤,坏也坏的漂亮,可是被关在自己的心房很快就会像玻璃罩里的流萤一样窒息而死。 杜子明浅浅说道,“喜欢。” 季杏棠说,“喜欢,我就带你去看大片的。” 杜子明嗤笑一声,说道,“陶然亭子都成了废墟,去哪儿看呢?” 季杏棠在阆苑里就照看轩宝儿和病哥哥,轩宝儿不犯瘾的时候苍蝇围着转,犯瘾的时候更不让自己碰一碰。病哥哥太虚了还喜欢喝酒,不是睡着就是醉着,他倒落得清闲。出了门就去找漂亮叔叔和小相好,漂亮叔叔给他介绍面粉证券纺织黄金各业的商界巨子,闲暇了就去和自己的小相好谈情说爱。他从来没有过的这么充实又空落落的,也没有这般脱胎换骨。 白公馆大门紧闭,只有白啸泓一个人,自从季杏棠走了,他谁也不见,每天除了和人上床喝酒画画就是听眼线报告季杏棠的行踪。床上的人乖巧玲珑还会说暖心话而且没有一个长的像季杏棠的,脸上有颗小痣都不要。他要把从季杏棠那儿搬来的酒全喝光,名酒珍品全都当成二锅头囫囵吞枣。他画天画地画暖床人就是不画季杏棠,喝醉酒不自知地动笔勾勒了他的轮廓,大动肝火气的咳出了血。眼线告诉他二爷最近和许宝山还有苏少九走的很近,他满不在乎地哼哼笑。 季杏棠既然想和苏少九好好过日子,一定得把他的赌瘾戒了,赌瘾和烟瘾一样,沾了就是无底洞。他傍晚安排天保哥睡下就出门了,晚上约了苏少九,带他去赌一把。英法租界里有熟人,两人也没有同行,便一前一后到了公共租界里一家名叫七重天的赌场。 苏少九乐于交际,打扮的极为摩登。敞着怀,蓝色的薄线毛衣里套着格子衬衣,白色的西装西裤,年轻又漂亮。季杏棠总是一身黑西装,衣扣一个也不少扣,再扣上一顶薄呢礼帽。两人在七重天门口见了面,照例只并肩行走没有肢体接触。 进了赌场,扑鼻的就是烟酒弥漫的味道,一楼大厅人声鼎沸,赌徒们三五成群地围着赌桌,一边吆喝一边将筹码往桌面上押。然后,一个个伸长脖子,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桌面上的扑克、骰子、牌九。每次庄家亮牌之后,失望的叹息、兴奋的嚎叫,一波接一波。 苏少九最见不得这种刺激场面,揽着季杏棠的肩膀往人堆里扎,苏少九提起自己的箱子,“三十万。” 季杏棠从怀里掏出一张五万块的票子,下午从中央银行取的,崭新的还印着孙中山的头像。 多少人像他一样一掷千金的豪赌,到头来输的裤子都不保,季杏棠说道,“十赌九诈,赌术就是千术,你不通晓千术是必输的,有赌不诈也是给你一点儿甜头,你玩不过赌场里的老千”,季杏棠一挑眉有些挑衅地看着他,却很平和地说,“我在,逢赌必赢,五万块也能让你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叫赌。” 苏少九揽着脖子偷亲了他的耳根,“赌一把,若是你赢得多我听凭你的话,若是我赢得多今天晚上……嗯?” 季杏棠偏过头在他耳蜗上吹气,“不赌……也可以。” 摩肩接踵的大厅里,十几个统一着装的彪形大汉在赌场内转来转去,偶尔会将极个别已经输光了钱、又没有人愿意借钱给他们的赌徒架出场外。另有七八个年轻漂亮的侍者,给客人们端茶倒水。赌场老板也许就是打扮的极为普通隐藏在人群里,时刻看牢自己的场子。 哗啦啦的麻将声中,门口走进来一个看起来像枯松一样遒劲挺拔的男人,穿大貂带墨镜叼雪茄,脖子上挂了一条大金链子,后面跟着两个保镖,一看就是满身油水的人,及至箱子一打开,五百万洋票。苏少九看见这种人就觉得鄙夷,季杏棠也笑,真正的高手打扮的比普通人还普通,输了不丢人,赢了也没有扒手惦记,这种招摇过市的,一看就是白来砸钱的。 两个人上了赌桌,坐庄的是赌场的庄家,和他们对赌的除了其他赌徒,还有刚才那个满肚流油的男人。堆在桌上的一捆捆钞票上面夹着纸条,写明是谁的钱,有多少。季杏棠的五万块上敷了一张纸写道「苏棠」苏少九摞起来一捆庄票上款印「季九」。 第一把玩的是骰子,混迹赌场的人赌一个骰子都不过瘾,骰盅里一下就是三个骰子。赌徒开始下注,把钱往大、小的投注区开始押,苏少九毫不犹豫地押了大,他说,“哥,你押小。” 季杏棠笑了笑没有下注。庄家开始摇骰盅,咣咚哗啦的一阵乱摇,季杏棠凝神听着,全身的气力都凝聚到了耳朵。 “咣”庄家把骰盅按在赌桌上,捻着小胡子笑嘻嘻地说道,“买定离手,一赔十,不换注就开盅了。” 赌桌上有人听骰子也有些伎俩,换了赌注,有些人蠢蠢欲动明显底气不足。季杏棠在苏少九耳边低声说,“四点,押小。” 苏少九听不出个所以然,他一直相信赌博靠运气拼手气,这才够刺激,他向来没有换注的习惯,季杏棠也没有多说把庄票押了小。骰盅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都瞪着眼睛看小小的骰盅,有的人血脉喷张脸色通红,双手紧紧攥拳,等摇缸开了,庄家喊道,“小!” 所有眼睛都往骰盅里看,“一点、一点、两点。” 胜负已定,便有专人用木扒将桌上的钱扒向赢家,而输家则只好瞪着血红的双眼,继续从箱子里掏钱。 神乎其神,苏少九惊诧地看着季杏棠,季杏棠淡然地把筹码放到了自己面前,一翻十倍,他手里有瞬间有了五十万。苏少九说道,“哥……你怎么知道是四点……你出老千?” 季杏棠弹了弹他的额头,把他手里的二十万放到自己筹码里,“没有,我会听骰子,下一把听我的。七十万全押,赢了就走。” 玩个骰子,还没有人一把下这么大的赌注,苏少九顿时愕住点了点头,周围的赌徒也是两眼放光,增加了筹码。 第二把,季杏棠说,“十五点,押大。” 开了摇缸,四点、五点、六点。 苏少九看着红木扒把七百万的筹码推到了自己面前,眼珠子滚圆,喉骨不住的上下滚动欲言又止,看着季杏棠猛地亲了一口,“哥……哥……哥!” 季杏棠被撞的一歪,忙站稳了尴尬地抿抿嘴,看着周围人虎狼一样的目光,攥紧了苏少九的胳膊,低语道,“不要激动,走。” 两人刚离了桌,那个男人呸掉了嘴里的烟蒂,他也赢了两把,可是没敢下这么大的注,现在手里也是七百万,他觉得两个人赤裸裸地挑衅自己。“站住”,粗犷又具有威慑力的声音传来。 “艺高人胆大,看两位小兄弟出手不凡,倒不如请教一番。”很明显,两个人看走了眼,这位老兄招摇过市也很有底气。 每人筹码七百万,摇骰子,看谁的点数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季杏棠知道要惹上麻烦了,他一出手就能被行家看出是老手,加之赌场里的骰子注了铅,想摇几点摇几点,于是找借口把苏少九拉到一旁说道,“少九,我告诉你,越沉的声音骰子点数越小,一点的声音最沉最清脆,你去摇。我们不能惹麻烦,反正我们也不贪钱财只玩个刺激,不要紧张,他如果是千手,你也是稳输的。” 苏少九不信听骰子的技巧,刚才可算是开了眼,这会儿也跃跃欲试,他不管稳赢稳输,就为季杏棠一句话,不能在他面前丢人,摇出三点给他看。 两人对坐着,手里的摇缸除了稀里哗啦地响还泛着金碧辉煌的光。咣啷咚响的震耳,老大哥手腕劲挺有力仿佛要把每个骰子都摇碎。季杏棠在对面站着,苏少九是第一次边听边摇,玉白的脸颊汗涔涔罩了一层红热,手腕摇的麻木了,耳朵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努力地辨音。 老大哥把摇缸拍在了赌桌上。季杏棠听他的点数不太对,不由得蹙了蹙眉,他说要赌大,可他这个摇缸里的点数是极小的,先是三个骰子叠在一起,他停下摇缸的一刻碎了一个,季杏棠不由得心惊,“……一点……” 苏少九看向季杏棠,季杏棠觉得老大哥的缸里有玄机故有些分心,但也清楚地听出苏少九摇缸里的是“一点、二点、二点。” 众人在一旁看着两人针锋相对,苏少九最后摇一摇缸,拍在了赌桌上,季杏棠冲他笑了笑,“一点、一点、二点。” “开!”庄家高声一喊。 苏少九开缸,「一点、一点、两点」暴露在众人面前,不免一阵唏嘘,“咦——就这本事还敢来赌”“什么玩意儿白激动了这么久”“没摇三个一点挺有面子啦哈哈。”众人哄笑,苏少九满不在乎,看季杏棠是笑着模样,勾了勾鼻子傻笑。 人们都等着老大哥开缸,摇缸揭开神密面纱一刹,人群又躁动起来,“看这气势三个六点稳赢吧”“一个六点也让黄毛小子下不来台”,可是开缸的一瞬间,众人面面相觑,季杏棠也不免大惊,只见一个骰子被摇的粉碎,另两个叠在一起,上面的骰子点数是一。 老大哥粗犷大笑两声,“这位小兄弟四点,冯某人一点,小兄弟赢了”,说着他把七百万轰然推向了赌桌的另一边,拢了拢貂皮大衣,潇洒离开前,拍拍季杏棠的肩膀笑着说道,“小老弟和兄弟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到底谁赢了,心照不宣。” 停顿一刻,季杏棠尴尬地说,“敢问老兄大名。” 男人揭了墨镜,眼角一道深疤延至发际线,犀利的眸光摄人,“鄙人冯友樵,幸会。” 季杏棠后背霎时燥热又渗出冷汗,莞尔一笑拱手行礼,“鄙人季杏棠,幸会。刚才多有冒犯,财归原主,还请冯兄多有担待。” 冯友樵哼笑一声擦肩而过。 季杏棠别的不知道,只知道冯友樵是斧头帮帮主,嫉恶如仇杀人如麻,青洪帮无人敢与之抗衡亦无人敢惹,入帮之始老头子就多有告诫,千万不能招惹斧头帮的人。今个儿耍弄了他,撞了他的枪口,钱也不要了,匆匆拉着苏少九就往自己的地盘跑。 跑的了人跑不了名头,这下子整个公共租界里都知道,苏棠、季九两兄弟三把赢了个黄金满贯,遗财七重天赌场,赌徒争得头破血流,一时混乱不堪,险些闹出人命。人怕出名猪怕壮,本想低调收敛输钱走人,这么一闹竟在上海滩风风火火起来。 事后季杏棠筹了一千四百万亲自送到冯友樵府上,冯友樵收了钱并没有见他。季杏棠告诉苏少九千万收敛,假装不知道就好。三天里两人一步也没有踏出法租界,好在租界是国中之国互不干涉,法租界里也没有什么太紧的风声。 季杏棠有些枉然,这下子真成了穷光蛋,负债累累,他是决计不会再去赌了,对苏少九也只能循循善诱。 第37章 由爱生恨 许宝山本来打算月底的时候请季杏棠看电影,结果前一天有事,把电影票给了季杏棠,季杏棠便和苏少九一起去看电影。去晚了,到了门口电影已经开场了,进去乌漆麻黑的一片,本来两人手牵着手,转弯的时候撞了个人,再一回身,苏少九不见了。 苏少九在电影院里被人直接迷昏套在麻袋里扛走了。再醒来时在冰凉的地上,嘴里塞的麻布蹭的他口腔疼人还被五花大绑着,他眯瞪着眼看见一幅西洋裸女画,摇了摇头,眼前有一个虚晃的人影正居高临下地坐在沙发上抽雪茄。 白啸泓见他睁眼了,俯身蹲在他面前取下了麻布,捏着烟蒂塞进了他嘴里,苏少九知道来者不善,“呸”地吐了出来,白啸泓歪头玩味地看他一眼,又捡起了烟塞进他嘴里。苏少九又呸掉咧嘴大骂,“你他妈也敢绑我。” 白啸泓着实忍不了了,直接扳了他的下巴把整个烟头塞进了他嘴里,炭火夹杂着烟灰把舌苔和口腔灼烫的有血腥味,血腥子气让他脸上渗了冷汗。白啸泓又狠掐着他的下巴,面带笑容语气却狡黠狠戾,“不肯吸?你苏二少不就是喜欢捡我吃剩下的?怎么样,那个婊子睡着爽吗?” 白啸泓可不只看法租界的报纸,整个上海滩的情况他要了解的一清二楚,七重天的事情自然也会洞察,苏棠?季九?醉香楼?这么怕露馅还招摇过市?一想到这里白啸泓就气火攻心,只想把两个贱人活剐了,切上一千片、一万片再剁成肉泥。 苏少九猛地甩头挣脱他的钳制,吐出冒着残烟和雾气的烟头,咳了咳又往他皮鞋上吐了一口夹杂着烟灰和血丝的唾沫,挑衅地说,“关你屁事!” 白啸泓站起身,把鞋尖伸到他肚子下蹭了蹭,一脚踩着他的头在脚底蹂躏,“关我屁事?哼,我不操他他就找你操。” 苏少九一半脸在他脚底下被揉搓,另一半脸在砂砾地上磨蹭,口腔连带着腮帮子都是火辣辣的疼,这种细碎的折磨让人痛不欲生,还不如一刀来的痛快。苏少九嘴角流着带血丝的口水,脸皮也被磨破留下灼红的磨痕,这倒不叫他难受,白啸泓的话才叫他眼里冒火,他翻身气喘吁吁不误耻笑,“别他妈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儿破事,狗嘴吐不出象牙,你也就会挑拨离间,识相的把小爷放了,那些屁话留着自己消化去罢!” 白啸泓啧啧两声,说道,“你们两兄弟到哪里都是蛆虫,把我白公馆搅得不得安宁。我都忘了,苏其正和婊子生的儿子天生就该喜欢婊子,你当他是个宝贝?要不要我给你讲讲你的好季哥干的婊子勾当。” “呸!一张嘴就乌烟瘴气,可真他妈臭!” 白啸泓一脚踹在他胸脯上使劲碾了碾,力度能让他把心肝脾肺从嘴里吐出来,低头看着他一脸的险恶,“你季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我给操了。知道豪冠怎么没的吗?是他假仁假义不让我挣黑钱,爬上我的床。他也能把你骗的团团转,陪你睡觉之前是不是也让你答应他什么条件?他可就这一个通天的本事。” 苏少九不能否认季杏棠是说了让他答应一件事情,不过后来也说了诓他一诓,他才不会信白啸泓的鬼话,“就算是那又如何,季哥现在和我在一起,他疼我护我和我好,你呢?是不是想让他笑一笑都得煞费苦心?看见你这张丧煞脸不哭都是好的。谁稀罕爬你的床,季哥比你干净多了,你才是千人骑万人跨的婊|子。” “你算个什么东西!” 此言刚毕,苏少九挨了一记飞脚,在地上打了两滚,满腔的血腥。白啸泓一把把他从地上揪了起来甩到了墙上,咄咄逼人地怒吼道,“他和你好?!做你的春秋大梦去!他对谁都是假惺惺的样子!你有什么资格和他在一起!我告诉你,你就是个窝囊废,除了花苏其正的钱吃喝嫖赌你还会干什么!他对你好你就能让他带你去赌博?!他对你好你就能让他惹了斧头帮?!他对你好你就能让他背一身债?!那他对你可真好,也是,谁让他欠男人操,你什么都不要做,只要把他操舒服了,他心甘情愿的给你掏心掏肺!我说呢,娼妓之子天生就和婊|子臭味相投!” 苏少九后脊骨猛地撞上了石墙,他看着白啸泓猩红的眼珠子,有些木然,确实,他什么都没有为季杏棠做,好赌成性又索求无度,他忽地一笑,露出沾了血的牙齿,“我能让他笑,你不能。” 苏少九再次触及了白啸泓的底线,白啸泓抡起拳头就砸向了他的脸,拳拳都想要他的命,一边嘶喊一边下狠手。他越是生气,苏少九越是得意,一边任他发泄,一边做精神上的胜利者,“我是混账不如,可我也是顶天立地的爷们儿。我发誓戒赌,季哥想做生意我就陪着他白手起家,债总有还完的一天。我就得意我这辈子投了好胎,你怕冯友樵,我督军府可不怕你们这群流氓,就算出事了我也能护着季哥。我也不会强迫他,他愿意和我好一辈子我就守着他一辈子,愿意和我好一年我就守他一年,愿意和我好一天、一个时辰我都守着他,不像某些人死皮赖脸的往他身上贴。你以为你能一手遮天,你再敢伤他一根毫毛,我让你不得好死。你要是个爷们儿今个儿就弄死我,只要我活着出去你就等死罢。” 苏少九被打得鼻青脸肿,颧骨青紫一片,支吾不清还要说个不停,他也着实该挨打,白啸泓砸他一拳就让他坚定一次决心,他要变强才能护着季杏棠。 到最后,苏少九被打的额头上都汩汩渗血,脸上血肉模糊,眼珠子里都是血,他还感觉到肋骨断了一截,最后被白啸泓猛地踹在地上,瘆人的血迹足划了两米远。 白啸泓血气上头,许多年前他就告诫自己“一忍定乾坤”,所以他从不像野蛮粗鄙的莽夫用拳头解决问题,可是今天他忍不了,今天他失控了,一拳一脚要把苏少九活活打死才肯罢休,末了自己也累了,得给他留一口气,他还得用这个半死不活的筹码等季杏棠来。 白啸泓停手的时候,进来两个保镖把全身血淋淋的苏少九架了起来,他呛了口血还在逞强,又痞又坏,“怎么……来弄死小爷,不敢?” 白啸泓拿手巾擦了擦手,蔑视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抽起了烟。保镖问道,“白爷,怎么处置?”他们知道问了也是多余的,白爷要弄死人,要么丢到黄浦江里喂鱼,要么打昏了活埋。 白啸泓闭目凝神,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刀柄灵活地在指缝里转了转,“嗖”地甩了出去,直直地扎在苏少九裤裆正下方,他轻描淡写地说,“阉了罢,我不想惹麻烦,毕竟这种事情苏二少也不好明目张胆的往外说。” “我操 你妈!”苏少九本来还蔫着任人架着,听他这么一说血气方刚起来直想挖了他们家祖坟,“有本事真刀真枪和小爷干!他妈的净使些下三滥手段!” 白啸泓嗤笑一声,往他裤裆瞅了瞅,“你不是喜欢赌吗?你就和我赌一把,没了这玩意儿,那个贱人还会不会和你好?要是他不图这个,你们爱上哪儿快活就上哪儿快活,毕竟他也是个男人。要是他嫌弃了你,你苏二少就只能认命。把嘴巴塞上,动手。” 保镖刚把苏少九按在地上扒掉他的裤子,季杏棠就来到了白公馆,这边要动刀子,那边脚底生风,不敢轻慢一步。 “住手!” 刀刃与皮肉近在咫尺。 白啸泓看见季杏棠一派凛然地站在门口,千盼万盼可算把他给盼来了,见到了却恨不得把他削成肉片下酒。看见季杏棠来了,苏少九扭动着身体嗓子眼里嗯哼叫,白啸泓乜了他一眼拿回了那把水果刀走到了季杏棠面前。 季杏棠面无表情毫不躲闪地与他对峙,“把人放了。” 两个人平静的对视着。白啸泓揪着他的衣襟,一刀挑开一个衣扣,又直接用刀子划开内衬,客厅里回荡裂帛之音。白啸泓可真是不痛快,这皮肉五彩斑斓好看极了,泛着寒光的薄刃轻拍在腹肚上,这刀刃和他的人和他的眼神一样薄凉,下一刻刀尖就剜进了血肉一公分,使劲搅弄成肉泥。 季杏棠脸色煞白,他疼的时候多了,别说扎在肋骨上,就是扎在心口上他也受得住。只是,这种感觉不能用疼来描述。季杏棠不躲不闪,心平气和地说,“把人放了,苏督军惹不得。” 他越是无动于衷,白啸泓越想弄死他,手劲也大了一分,寻了下一处痕迹毫不留情地剜了下去,“你惹了冯友樵,我惹了苏其正,要死一起下地狱。” 苏少九被人捺住肩膀动不得,血肉模糊的脸还蹭在地上,眼珠子猩红涌上泪,被麻布抵着喉咙,口不能言,土腥和血腥却让他嗓子眼里干呕,终把麻布呕了出来,“我操 你妈!丧心病狂的王八蛋!” 白啸泓不想听他嚷嚷叫,一个眼色,苏少九又被人堵住了嘴。 季杏棠又说了一遍,“把人放了。” 猝不及防,白啸泓突然把刀子塞在他手里,握着他的手捅进了自己的肚子。季杏棠看着血沿着刀刃流到了手窝又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终于蹙了蹙眉。他常在想,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精神隐疾,他猛地抽出了刀子扔了老远,“白啸泓!你发什么神经!” 好,真好,现在也敢直接叫他的名字了。白啸泓鲜血淋漓的手搦住了他的脖子,手上的青筋突起,“你就是养不熟的狼崽子!我把你从小养到大,一手提拔你栽培你,活该你这辈子到死都逃不出我的掌心!你给我记住了,有一个苏少九我弄死一个,有两个我弄死一双,你以为我还怕什么报应吗,我就想和你季杏棠一起早死早托生!我就奇了怪了,你口口声声不让我涉毒涉赌,自己跑去赌博,你不是手痒皮贱是什么!贱货!” 季杏棠有些窒息感,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一字一句说,“你说是就是,有胆量和我赌一把。” 第38章 死心塌地 敢在他面前说出胆量二字,注定押上尊严、赌上性命。 白啸泓松开了他,失地一笑,“哦?怎么个赌法?赢了该当如何?输了又该当如何?” 季杏棠的胸腔里突然灌进了空气,不由得咳了两声,眼睛酸涩。乱世之地人命薄如纸谁也不例外,他想:欠你的都还给你,愧对你的都赔给你,“赌法你定。我赢了,你放了少九,我留下任你处置;我输了,你放了少九,我留下给他抵命。” 真是一场豪赌,无论输赢,都心甘情愿把命折在他手里。 季杏棠瓷肤墨发皈依了青灯梵行的决绝。白啸泓眉峰紧锁刀凿斧刻的面庞更戾气。 他们早该赌一把,好多年了,彼此在对方的伤口上幽居,患得又患失,缘犹未了情亦未尽,想放下怕是都放不下,他们的羁绊仿佛比死亡还理所当然。 这算哪门子赌 ,你把人逼的不知道输赢,白啸泓拽着他的衣襟扔到了沙发上,恶狠狠地问道,“那你到底是想给我操还是想死!” 苏少九看在眼里心若刀割,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了膀子就撞向了白啸泓,“你他妈的给小爷滚!要赌小爷奉陪到底!” 白啸泓被撞了个趔趄坐在了沙发上,看着苏少九这股牛犊子劲觉得好笑极了,几斤几两自己也掂量不清还敢在他面前造次,“一言为定,只要你们能赢一局,我放你们走、债务我全担了。不然,你的手脚筋和季哥都得留在白公馆化成灰。” “你以为我怕你吗?说话算数。” 白啸泓哼哼笑,不知死活的东西。 苏少九来一次上海就要折半条命,季杏棠于心有愧,想带他回亭寰阆苑,穆柯又对苏少宁怀恨在心,牵扯到少九身上又要惹麻烦,便带他投奔了宝山兄,许宝山找了洋大夫给他处理了治伤,一直折腾到第二天鸡叫。 季杏棠蹲在床边打量他脸上的伤,双颊被磨破了皮,眼窝青紫,腮帮子肿了老高,他怎么就下这么狠的手,心疼地抚了抚他额前的碎发,“少九,你不该答应他,你玩不过他……不过他终归是吓唬你一番,伤好了赶紧回浙江不要再来了,等我处理好手头的事就去找你,知道吗?” 苏少九支吾不清地说,“哥,那龟孙子竟然用刀剜你,是个人都不会干这种畜牲勾当,我心疼的要命,早晚有一天我加倍替你剜回来。” 季杏棠笑他,“我也捅了他了,不用你替我出气。” “那不一样,我都看见了是他自己捅的自己,神经病。” 季杏棠看了看墙上的摆钟,四点了,“少九,你在这里好生休息,我怕碰着你的伤口,就在旁边的客卧,有事喊我。” 季杏棠躺在床上,仰面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嗡嗡作响,谁赌的过他啊…… “呦嗬!亲爱地!” 许宝山结束了灯红酒绿的夜生活,早晨一脸困倦回到家中,恰好看见季杏棠从楼上下来,突然来了劲张开双臂冲他微笑。 季杏棠刚帮扶着苏少九去撒了泡尿,这会儿收拾妥帖从楼上下来,许宝山大步跨了过去,一个突如其来的法国贴面礼,“早上好!喔噢!你的脸好凉呦!” 许宝山风流俏皮惯了,又瞧他一身酒气,季杏棠轻搡了他一把走向了门口,“打个电话就让我们进来了,你的心还真是大。” 许宝山“嘿嘿”笑,“吃饭了没有?一起。” 季杏棠坐在漆皮的红胶椅上喝豆浆,问道,“你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 许宝山往嘴里塞了块蘸了辣椒酱的酥饼卷,嘴唇油津津的,左右轻歪了头,满不在乎状,“还能怎么样,莺莺想生我就养喽!我也不差那几个钱。” 月底许宝山打算带季杏棠去看电影,突然接到消息自己的小情人怀孕了,他是想做个光棍一身轻松,谁知道那姑娘非说他是自己第一个男人,即使许宝山不愿意娶她也不会去堕胎,在许公馆门口大哭大闹,说什么都不愿意走。 季杏棠给他切了一块全麦面包,“都是你惹下的风流债,你也该娶她,你不要她,今后孤儿寡母倒像是在作孽。” 许宝山嗤笑,“作孽也比做爹强,你若是心疼,大的小的都送给你,让你做个便宜爹地。唉呀!再怎么说是我的骨肉,我自会给他们抚养费,等将来我入了土,女孩子10%的遗产,男孩子50%的遗产。” 这个老油条又扯远了。 他兀自说道,“风月场里的事情怎么能当真嘛,玩玩可以,若是把自己搭进去了便不得了了。杏棠,早和你的小朋友断了去。” 季杏棠正嚼着鸡蛋羹,听他这么一说险些呛到,拿了餐巾稍擦了嘴,“什么话?” 许宝山用筷子指了指他,眼里露出精光,“你瞒着别人还能瞒着我?前几天你从各个银行汇了好几笔款子,数额还都不小。这一回来,弄来个大残废,你跟着他能图什么好,净会给你惹麻烦”,他顿了顿又说,“你喜欢男人,找个干净听话的小相公也不难。苏少九是野犊子纨绔子,你驯不住。” 季杏棠没有说话,他早该想到躲不过宝山兄的眼,想来在醉香楼“三句不离本行,找你的财房要账去了”也是给自己开脱,他咳了咳转移了话题,“那个,宝山兄,我想你带我去看看面粉厂。” 许宝山笑说,“你手头富裕怎么着?穷的光着屁股还欠着别人衣裳,还想着干实业呢?这个忙我帮不上。” 季杏棠尴尬的抿了抿嘴又说,“我花钱大来大往,欠债也是常有的事,不消担心。银行那边已经开始筹备了,只要有客户存款我就能转放给别人赚利息,在自家的银行里调拨一下,也可以自摸不求人,债务也早晚会偿完。我一开始想干证券,股市的风险不如实业来的稳当,恰好前些日子收到消息,说:政府出台了一个‘裁厘加税’政策,我想着趁机拉拢一批苏浙皖的面粉商。” 许宝山忙吐出嘴里的红薯团子,拍了拍桌子痛快大笑,“杏棠!行啊,当官的终于开了一回眼,早该裁厘!” 许宝山把桌子拍的像猛虎震山响,季杏棠扶稳了碗筷笑着说,“宝山兄你不要激动。” “乖乖,能不激动吗?”许宝山兴不可遏地说了起来,“就拿我们纺织行来说,洋鬼子运销印度的面纱,一担子纳税三钱五分;我们场子里直接运棉花,纳税却足足是洋鬼子的十倍。他们是现成的面纱,我们还得加工,棉花纺成土纱需要人工和其他成本费。相同的纱,市场价格就要高出洋鬼子五六倍,生意难做的紧啊。一旦裁厘,税收低了,成本就低,价格就低,销售就上去了啊。这忒激动人心!” 他一高兴非要拉着季杏棠喝两盅,季杏棠敌不过他的热情似火,手里就多了一杯威士忌。 季杏棠和他碰了个杯说道,“宝山兄,你说我们上海的面粉业如何?” 许宝山说,“你说要和苏浙皖比?上海的机器肯定比他们略胜一筹,只不过小麦都是从苏浙皖一带运过来的,他们加工小麦直接就地取材,我们加工小麦需要进口,进到关卡就得纳税,成本上稍逊一筹。还是苏浙皖一带有竞争力。” 季杏棠又说,“如果裁厘了呢?一旦政府裁厘,海关纳税少了加之技术优越,把握权就由我们上海说的算了。这还不算,政府一方面减少海关税收另一方面增加了盈利税收,这么一来苏浙皖没在裁厘上得到好处还平白无故增加了税收,和上海相比吃了不少亏,那些面粉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想着出面帮他们解决加税的问题,把他们拉拢过来,以后到了浙江能有一些靠山和合作伙伴。” 许宝山知道,季杏棠没什么本钱却有着巨大的人脉,真的和政府交涉解决加税问题也不是什么难事,拉拢面粉商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他有做生意的头脑,这个不用担心。只是他听出一些题外话,“做生意就是得有伙伴和人脉,我赞成你做这个事情。只是,杏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当真要跟着那毛小子去浙江?你在上海打下这么大的地盘、这么大的天下不要啦?” 季杏棠轻笑,“什么地盘不地盘、天下不天下,我一个人守着这些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守着一个能踏实过生活的人。” 许宝山还要多劝他几句,这熬到头才换来的地位为了一个毛头小子不能说扔就扔。季杏棠截了他的话,“宝山兄,我自己的事情你就不用替我操心了。” 许宝山不再多言,“行行行,就你视金钱如粪土,脑瓜瓢子不开窍早晚有你后悔的。”说罢,抱着酒瓶子回去呼噜睡大觉去了。 季杏棠盛了碗热粥,刚转过身就看见了苏少九,他放下粥碗扶着他坐下,“我正要上去,你怎么自己下来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敢乱动。” 苏少九环住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心中五味杂陈——自己除了不着边际的吃喝嫖赌什么也不会干,连累季杏棠背了一身的债,看着人活生生在他身上刀剜肉也无可奈何。季杏棠不仅没有半分责怪,真心实意地对他好,还打算跟自己回浙江。真是让他觉得窝囊透顶,惭愧至极,“哥,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放心罢,我一定会赢的,你跟我回浙江,从今往后我护着你。” 季杏棠笑微微地低头瞅他,“你不要瞎胡想了,伤好了我们就走,才不要买他的账和他胡搅蛮缠。” 苏少九说,“不行,我不出了这口气我心里难受。” 和白啸泓赌,苏少九是没有一分胜算的。季杏棠都计划好了,等少九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梓轩的烟瘾也戒了七八成。穆如松一把穆柯送到东北去,他就带着少九和梓轩去浙江,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少九,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想和我在一起吗?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杀过人贩过人口走私烟土......” 话还没说完,苏少九勾住他的脖子亲上去堵住了他的嘴,又啃又咬把他亲的晕头转向,“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再者说,你就是十恶不赦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季杏棠擦了擦下巴上的口水,笑着说,“我犯的罪罄竹难书,跟着我小心遭了报应。” 苏少九粲然一笑,“哥,你就是我的报应。” 他们忘了赌法由白啸泓来定。 是他的就是他的,白啸泓才不屑和苏少九上赌桌,只是在赌他们会不会来。如果两个人来了,他要像囚若玉一样把季杏棠囚起来,再把苏少九的手脚筋给挑了让他这辈子都是个半死不活的废人;如果两个人不来,那就好办了,他找人直接把苏少九活埋了,再把季杏棠抓回来锁在身边,弄死在自己床上。 第39章 无妄之灾 西郊乱葬岗,夜色氤氲,树影森森,狂风夹杂着闪电雷鸣让新抽嫩芽的槐杨折腰。 苏少九被负手捆绑塞进麻袋里,即使有骤风暴雨还是让他觉得闷沉喘不过气,想要挣扎却没有力气,手脚筋全被人破皮挑断。窄仄黑暗的周身是土腥混杂着血腥的味道。他心有不甘,在地上奋力鼓动,却被人一脚踹在肚子上狠狠辗磨,“白爷想要你的命,你就是天王老子也逃不了”,只听低沉阴森的声音又说道,“赶紧的,别让他死了,活埋的好滋味尝不到了。” 雨打麻袋风呼啸中夹杂着铁锹铲土的声音,苏少九头脑闷沉心神俱废,只觉得要死了。他又用力咬牙捣鼓起来,想必面目都是狰狞的,如同一匹被群兽撕咬后的恶狼,目露凶光的垂死搏击。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一只脚就让他没有翻身之地,他脑里满是愤懑和不甘。下一刻他被人踹了一脚骨碌滚到了土坑里,一抔抔黄土砸在身上,触感清晰无比。 “还给他刨什么坑,不如直接断气扔在乱葬岗,净他娘的费事儿。”看来风吹雨打中汗流浃背着实让他不耐烦了。 “好歹是督军府的人,埋了他我们领了钱海阔天空去了。贱坯子,他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敢跑到白公馆来。” “这小子敢把二爷当兔子玩,来送死有什么不敢,即使他不来也跑不了”,此黑衣人坐在土坡上吸烟随口一说引的众人交头接耳嬉笑。 一声乌鸦的哀嚎声划破天际。苏少九停止了挣扎,闭上眼的那一刻他想:耻辱迫害阴谋诡计今日种种来日定叫你加倍奉还!他又猛地睁眼,眼前一片漆黑,季哥! 几个人把苏少九埋好压实了,准备打道回府,怪石嶙峋的土坡路阴风呼啸,好似有孤魂野鬼来索命,坏事做多了自不怕这个,只是下一刻就被人做了,鲜血从头顶汩汩而下,瞠目结舌,他们的哀嚎比乌鸦声更凄惨。 白啸泓坐在不远处的雪佛兰里观望这一切,摆摆手,走了。苏其正他惹不得,他怎么会让知情的爪牙逍遥四海。 香榭小櫊,第三天。季杏棠的双手照旧被铁链铐牢,让他觉满身都是桎梏枷锁,缠缚、沉重。他仰躺在床上,上身赤裸满腹乌青,下身只有棉毯一角遮住性器。雷电交加的一霎,能看见他脸色煞白眼皮有千斤重全阖着的,因怕他咬舌自尽下巴被卸了,下颚麻木酸痛口不能言。除了若有若无的喘息和微弱的脉搏跳动证明他还活着。 白啸泓走进屋里,衣衫浸着土腥味的潮湿雨水,他坐在床边拍了拍季杏棠的脸,冰凉的、惨白的好像死人。白啸泓深吸了一口气,硬是下了狠手把下颚猛推了上去,“咔吧”一声或是剧痛让季杏棠睁了泪涟涟的眼。他不愿意看见白啸泓,偏过头,再看眼前的光景让他不适,攥住了被毯覆在身上。白啸泓掐住他下颚两侧最疼痛的地方,扳着他的脸朝向自己,逼迫他与自己目光交接,“今天还想死吗?” 季杏棠疼的牙根倒抽冷气,鼻腔里闷哼几声,眼神冰冷的连一丝怨怼都没有。 白啸泓鄙夷的笑,血肉之躯赤裸坦诚,还要以硬气、坚韧、隐忍为遮羞布?“你什么时候求情讨饶,我什么时候让你去死。” 白啸泓解开了他腕上的铁链,暗红乌青都是惯见的颜色,拉起他苍白的胳膊把他冰冷的身躯搂在怀里,双手抚上他的肩胛骨摩挲,充满压迫感的声音漫入耳朵,他又后悔了,“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有活着的感觉,我什么时候活够了你才能死。” 白啸泓带着些虔诚的讨好伸出舌头舔舐他的嘴唇,季杏棠有些麻木张开了嘴,他偏生要薄情自私到这个地步,便是连他的命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季杏棠感觉到他的薄情软且硬,像一把刀剜在自己心口,鲜血淋漓;又像擒住自己的舌头的嘴唇,冰凉刺骨。 白啸泓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在季杏棠瓷实的皮骨上来回抚摸,来到腹前,摸索被剜掉肉的豁口,那里陡然生了新的嫩肉,白啸泓按了一按,两指沿着下腹滑到腿根,握住了他白软的性器,四指在茎柱上不时套弄几下拇指还要刮着小口。季杏棠双手无力地抵着他欺压过来的胸膛,冷清地说,“你要做就做,摸我干什么?” 窗外的雷电之光照在季杏棠一派漠然的脸上,白啸泓舔了舔他的脸颊,睫毛触碰在一起让他眯了眯眼,“活像个没有热气的死人,想和你一起尝尝做人的滋味。” 不住的挑逗亵玩,一股浓稠射在自己手里,白啸泓又刻意使坏往他后 庭抹去。 黑暗、雷电、精液,刺激了他的神经。 白啸泓把两根手指伸进他嘴里搅弄他的舌头,又怀着折辱此人的心情抠挖他的喉咙,撑开手指左右抵住他的喉管,搔痒。 喉管里的嫩肉被玩弄,自己的膻腥味道让他作呕。季杏棠控制不住附在床边去吐,很少进食什么也吐不出只能干呕。白啸泓半跪在床上,看他领如蝤蛴,俯身过去咬住他的后脖颈,十指交扣,季杏棠的脖子抵在床綁,白啸泓的覆压使得白软的棉被变成藤蔓教他窒息。 白啸泓偏头舔住他的喉骨,才感觉到这块软骨蠕动起来都有气无力,便把他翻过身来骑跨在他腰肋。解开腰带,火热胀痛的的物什弹了出来。白啸泓看着他禁欲的脸,就把他的头按向了自己腿根,那东西抵住上颚划过舌头,温软潮湿的喉咙口被肉刃长驱直入,再一下下抽送,水淋淋的东西在口腔里跳动着变的更大更硬。 季杏棠脸色涨红呼吸困难,只想呕吐,感觉到那东西猛地在自己口腔里跳动,他的心脏抽动了一下,像被麻绳鞭绞……这般折辱。 白啸泓抽出柱身,将柔软的端口在他嘴唇上磨蹭几下,浊白炙热的液体射在了他下颌上,腌臜黏腻弄满了脖子。 季杏棠刚解脱了束缚就侧身呕吐,窗外的冷风灌进了喉咙,火热的喉咙被冰刀割了一样难受,直呕的他眼珠猩红眉目狰狞。 白啸泓并没有给他他多纾缓的时间,一手抓了他的手钳箍在背后,一手摆正他的小腿又勾住了腹肚向上拢起,是趴跪在床上的姿势。季杏棠适才回头,眼神里终于带了一丝感情,终于让他觉得屈辱,闪电映的他眼里有一团炙火,白啸泓哼笑一声,把他的头狠按在床上,下身就捅进他的体内鞭挞起来,他讨厌别人碰过这个地方。 季杏棠的脸埋在柔衾里让他无法呼吸,闷燥潮湿腥气更让他想吐,后 庭忍受着狂蟒的冲撞,敏感的肉壁被磨的火热刺痛。力度和深度都由不得他做主,只虚弱的喘息,愈发虚颓却不自知的死死咬住白啸泓的手指。白啸泓指骨麻痛松开了手。 季杏棠扒着床沿呕吐,他呕的用力连带着肠道都蠕动起来,加之后 庭的痉挛,整幅身体都在吸绞他,白啸泓控制不住泄在他体内,深呼了一口气从他体内出来。 趁着喘歇片刻,白啸泓脱掉了外面湿冷里面热潮的衣服,看着季杏棠惨白的脸心疼到极点开始生气,俯身死死地掐住被蹂躏到麻木的下颌,贴着他的脸说,“为什么不讨饶?”随即哼笑,“舒服了?” 季杏棠不曾呻 吟哀叫一句,只有嗓子里闷哼的呜咽,脸上的表情除了凝眉吃痛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不理不睬的态度让白啸泓不舒服,强制地把他的身体扳过来正对着自己,又掐住腰肋破开褶皱往溢出靡靡之液的地方捅了进去,抓了他的手抚着他自己的肚子。季杏棠被突起硌到,他若是睁眼一定可以看到腹肚微凸的形状,触觉告诉他只有骇人二字。入口的浊白被辗捣成麋渣碎末混合着黏腻的汗液,声音羞辱煞人,白啸泓架起他的膝窝又是一次强有力的冲刺,身下人半死不活的由他凌辱。 他越是满不在乎,白啸泓越是愤怒,喘着粗气低沉着声音说,“你不仅是喂不熟的狼崽子,还是教不会的下流货,随便找个婊 子都比你叫的好听,是不是要让兄弟们教教你,手下可有不少人知道苏少九把二爷当兔子玩。” 季杏棠闭眼咬着嘴唇只言不语,只当没有听见。白啸泓又说,“你不是想见少九吗?今天你死在这儿就能去见他了,不过你的位子可是兄弟们森森白骨堆出来的,你死之前难道不该犒劳你的死士,我就在旁边看着脚震上海滩的季二爷能馈报几个弟兄!” 少九、死了。季杏棠终于睁开了眼,虚晃地看着乌漆麻黑的天花板一片眩晕。他对少九谈不上喜欢,少九却是他的选择、他的信仰、他的新生,他下定决心和这个人说离别,全心全意的去接受少九,和他说欢喜。那天晚上少九还和自己一本正经的说笑“你什么时候嫁给我?”憨态可爱。当时他想啊,这不是个问题倒像个承诺,把旧尘封在心底往生都是清朗的。只是一眼没看住他,鲁莽就要了他的命?季杏棠看着他平静地说道,“你说……我留在这儿……就……放了他……啊?死了?” 白啸泓居高临下地蔑视着他,这种时候!“是啊,我亲手挑断了他的手脚筋,亲眼看着他被人活埋在西郊的乱葬岗。你人在这儿,可心不在这儿,是你逼我的。” 下身被白啸泓死命的冲撞,由爱生恨最不得善终。季杏棠都忘了,他的鬼话从来不能信,只会祸害了别人,他苦笑两声随即疯癫起来,手攀上了他握着自己腰腹的手,摸索着扣住他的手指、攥紧,迎合、一声酥入骨髓的呻 吟。 白啸泓的后脊骨直蹿了一股电流,低垂了眼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放松了身体。季杏棠趁他松懈,借用他手掌的力度屈腿坐了起来,后劲让他顺势扑到白啸泓胸膛上揽住了他的脖子,热烘烘的气息喷到他耳蜗上,故意激怒这头狂野的烈狮,“好听吗?舒服吗?少九可比你厉害多了,有本事操死我,我下去天天叫给他听。” 羽箭倏忽穿耳而过,白啸泓半晌分神,他认识这个人——隐忍、刚毅、英气、不可轻贱半分,怎地说到苏少九,坐到自己怀里的身子都柔软起来,白啸泓一把搦住他的脖子按倒在褥子里,猩红着眼吼他,“你怎么就这么贱!” 季杏棠嗔瞪着他,这是他所有的感情,怨、怨到自轻自贱,“你不就是喜欢别人贱给你看、浪给你看,我几时要你来养?我几时要你来教?啊?泓哥儿?还是喜欢我叫你‘相公’?‘官人’?”季杏棠又猛地坐了起来,非要贴着他的耳朵同他说的明白,“你才贱!你这么想把我生吞活剥了,顾忌个什么?我又忘了,一回来就是一股子脂粉奶腥气,是不是没要了糖儿,专门糟蹋孩子,他们和糖儿像不像?告诉你,痴心妄想去罢!是你自己一点儿一点儿把他吃的骨头渣都不剩,我又算个什么东西!” 床笫之际莫开口,是非要把他惹恼了才肯罢休。比禽兽何如?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滴泪落在季杏棠肩头。算什么?虚情假意。 “你可真是矫情,都是你逼我的。”他软软的笑。 “是你逼我的。”他从来不是一个善心人。 院里雷电交加,房内巫山云雨。呻 吟、喘息、呜咽、淫靡好动听,紧相偎慢厮连,沉水香肉儿团成片,凝惘中,曾见白棠子树开,紫堇色光润如珠。 浴室里弥漫着热气,季杏棠躺在浴缸里把鼻喉浸在水里,冷静下来想把自己溺死。白啸泓走了进来,一瓶酒、一把刀,锃亮的没有温度的刀被丢在了池沿上,他坐在浴池边握着酒瓶子从水里捞出季杏棠的下巴猛地灌了几口,醇绵可口、琥珀色从他嘴边流下,滴进水里激起漪纹。 季杏棠被呛得咳了咳,又静默下来,“他死了,我也不敢再去祸害别个。你想做什么我从来劝阻不住,你执意把我锁在这里我也无可奈何,活着真不如死了。偏生你又没有活够,留我一条残命给你续命?” 白啸泓握着酒瓶子不说话,想起十六铺,想起杜家大宅,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什么光景都没有,想和他叙旧也无话可说。 “杏棠,这么多年了,我遇见过很多的人,他们都比你好,恭维我、巴结我、讨好我教我高高在上,我就是贱,竟感觉不到怎么享受”,他酒也不喝,只举高了玻璃瓶让酒水倾洒进浴缸里,“实话告诉你罢,我第一眼见着殷梓轩就觉着他和你可真像,长的也像,除却他的性子更像。我原想着改天你真的像现在一样不肯要我,我还有一个驯了脾气的替身货。可是啊,他还是像你,犟驴一样治不住,我就想毁了他。我也很想让你走,可是我实在找不到和你一样的人了,只能这么做。你的债是吗 啡加工厂里的利润还的,这是最后一桩孽债,往后你可以轻松地活着,做你想做的,再没人缚住你。这世上还有很多的苏少九,可千万别再遇见白啸泓,你记住了没有?” 满屋子都升腾弥漫着烈酒的香气让人迷醉,像迷药一样晕人。 白啸泓自顾自地说了半晌,季杏棠头枕着缸沿好像醉倒了。白啸泓脱了衣袍跨进了浴缸里,揽着季杏棠让他坐在怀里。白啸泓转着那把泛着寒芒的刀划裂了自己的手腕,很快满池的红晕,血腥参杂着酒气有些刺鼻,可是怀里的人被酒里的迷药迷晕了。他又握了季杏棠的手,刀刃在他腕上比划,说道,“我还有一句话告诉你,我真是恨你。” 第40章 新的开始 “小姐,老爷吩咐了不让你随便出去。”小厮怔怔地拦住一个女子,这是娴淑的大家闺秀?和第一次见面不太一样。 这女子打扮的很新潮,完全是百乐门里的舞小姐穿着,褶皱花边的粉色蓬裙,白色的蕾丝手套衬得手指纤长,手执蓝羽花扇半掩着面。戴了一顶圆顶小礼帽,珍珠发卡绾了一头小波浪卷到腰际,一双桃花眼花了粉影又柔又媚,看起来真是热情漂亮。 女子哼了哼嗓子扭起了臀,娇娇柔柔地说,“喂呀,好哥哥,你偷放了我爸爸也不会发现的。”随即冲他抛了个媚眼。 女子踏着高跟鞋,走了一步一不小心跌到小厮怀里。小厮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胸头肉”,小厮因如此轻薄又羞又臊,再对上女子瞪大的眼,忙慌了神,“少、少爷。” “女子”猛推了他一把,扇子扔了老远,站稳、扶正胸前的馒头,提溜着鞋大八字步就嬉笑着往外跑,“小爷不陪你玩儿了!” 此时暖春三月,今天怡聚银行开张剪彩。 许多金融家西装革履齐聚一堂,上海沃土当真是金融界的天地。 季杏棠的面子很多人都是要给的,可总有那么一两个“不屈淫威”的不肯给。 季杏棠一身熨烫的板直的西装,正在新落成的怡聚大厅门口指挥着伙计挂匾额,幅条用的是最好的白色杭州织锦,玻璃边框也镀了一层薄金,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上面的字是一个一个沓下来的,并请最好的绣娘刺上去的。 季杏棠满意地点点头,正转身离开碰着了许宝山,和颜悦色道,“宝山兄。” “啧啧,还真把这匾额挂上了”,许宝山摸着下巴打量,“章士京那小子故意辱煞你,你挂出来让他嘲你?” 章士京无从说起,说白了就是一个有才无财的穷酸书生,写的好一手字。季杏棠找他给题副字,新公司开张图个吉利体面。谁知去到时,那人伏在桌子上醉的稀巴烂,一听说流氓头子也敢玷污了读书人家的门槛,一句“不敢让二爷贵步邻贱地”把人拒之千里。季杏棠不愠不恼,站在院子里等他接见,过了半晌,章士京出来撒尿见他还没有走,着实气恼,他自持读书人的清高,不予理睬。忽地看见哈巴狗抬腿在墙根撒尿,章士京就借机折辱季杏棠一番,他手挥狼毫正楷题「不可随处小便」属字:士京予狗,写完了纸笔一扔。许宝山在一边看的窝心,这给狗题字都不肯正眼看人,分明侮辱,气的想揍他一顿。季杏棠拦住了他,捡起地上的宣纸,绕轴卷起,又拱手说道,“多谢士京先生。” 见季杏棠笑着没有说话,许宝山兀自说道,“小处不可随便,士京予。有点儿意思,你也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原是季杏棠让人颠倒了一下字的顺序,充满嘲讽意味的“不可随处小便,士京予狗”就变成了治事省理之言“细节决定成败,小处不可随便。”至于“狗”,只当不曾看见。这幅字,季杏棠以一支软毛狼毫和一方砚台当了回礼。 季杏棠摆正了自己的领带,莞尔说道,“这点儿气量还是要的。” 两个人一行出了门,宾客如潮是必然的,上海金融界的楚翘多来祝贺,银行界的同行更是相约存进了一笔款子,万事开头彩,一派祥和吉利。 白啸泓在白公馆养了两个月的伤了,听说他的银行今天有剪彩仪式,昨夜里做了一幅画。题「云水笼碧树,飞瀑绕山石」想来:云海茫茫烟霞云霁,紫气东来,表润泽肥沃,祥云兆瑞;飞瀑流泉,九曲合一,表万水汇聚,福水财源滚滚而来。他不想见自己,便不去了,只是外人眼里的兄弟之谊还是在的,只以病为托让人送去了画。 季杏棠看着山水画卷眼里泪朦朦的,他向来喜欢以血和墨画赭朱山石,云霞底下的山石……怕是腕上又多了割痕。许宝山在一旁见他神色有异,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声提醒,“记者拍着照呢,画有的是时间看,抬头微笑了宝贝儿。” 季杏棠点点头小心翼翼把画卷了起来交给伙计,吩咐道,“剪彩仪式结束了,把那幅字摘了挂在内堂,这幅画挂在大厅。” 季杏棠站在最中间,两旁都是神采奕奕的商家巨子,他终于到了一片清朗之地,没有亡命天涯的赌徒,没有吞云吐雾的烟鬼,可是心里还放不下那幅画呀。他手持剪刀微笑,霓彩漫天,“咔嚓”一剪刀,剪断了纷杂的心思、剪断了混沌噩然的过去,他有新的身份新的开始。 记者朋友把那个新生的笑容捏进了镜头里,第二天上海的《申报》《时报》《新民日报》都会有一个板块不遗余力吹捧这位商坛新秀。他才笑的那样神采飞扬。 仪式完毕后,季杏棠与前来祝贺的同行高谈阔论一番,正说到快处,一女子突然闯了过来,众目睽睽之下扑到季杏棠怀里把他撞了个趔趄,拧着嗓音哭唧着说,“嗳哟,负心汉我可算找到你了,你好歹是开得起银行的上流人,为何不顾我和肚里的孩子。” 季杏棠被吓了一跳,只觉这女子骨骼甚为结实,虽是男女有别,还是把她揽住了以防摔倒。他看向了许宝山,“这是……莺、莺莺……” 许宝山拽着她的小细胳膊把她拉开,且不说柳莺儿在别苑里养胎,许宝山从来不嫖洋妞,况且这女人有点儿“壮实。”季杏棠看她泪涟涟的桃花眼,喘了口气说道,“姑娘,你认错人了。” 女人摇头,“没有,就是你!你就是季杏棠,肚里的孩子就是你的,负心汉薄情郎,我死也不会给你生孩子,我要跳江”,当着众人的面闹了这么一出,女人拔腿就跑,心里暗自得意,名流的桃色花边新闻可比实时热点新闻有趣的多。 女人洋洋得意“跳江”去了。 “卢瑾郎!” 一头雾水之际,这一声高喊惊了众人。 卢瑾郎是面粉大王卢洽卿的儿子,而卢洽卿是上海面粉业的龙头老大。早些年一直在苏州做小铺面粉行当,听说上海遍地是黄金,出来淘金一番还真混出些名堂。瑾郎的母亲是秀丽温婉的江南女子,育有一对龙凤胎姐弟,瑾郎、瑾娘。两个月前,瑾郎同母亲姐姐被父亲接到上海来了,一看这摩登豪华的上海滩仿佛到了天堂。可刚来到这儿没欢腾两天就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季杏棠是谁?他得去会会。他可是父亲口中的天之骄子、母亲口中的金玉良人、姐姐口中的浊世卿君。今日一见确实是人模狗样,不收拾服他,自己往后甭想好过了。 卢瑾郎失算了,他的老爹卢洽卿怎么在这儿。他滞住了步子回头,只见老爹一脸阴骘走向了季杏棠,致歉,“杏棠老弟,犬子失礼了,来日方长改日再会,今日便不多打扰。”他又象征性向周围的商巨赔了赔礼,步伐沉重一脸黑线地揪住了卢瑾郎往回走,在他耳边呵斥,“兔崽子,我的老脸都让你丢尽,我说瑾娘怎么这幅模样,我没认出你那痞子形,你姐姐的名声都叫你败坏光!” 这个梁子可算是结下了。 第41章 君知我意 亭寰阆苑里的气候比外面的快了两个月,这会儿都五月初夏的天气了。季杏棠在阆苑里穿薄衫,出了门还要添外套。穆柯这般火辣的人更是受不住,总感觉这皮子都要炙着了,在这儿只穿背心和大裤衩子。若玉更是难受,刚去了毒瘾要养身体,这时候又苦夏起来。偏生杜子明不耐寒夏天是他最好过的时候,住着人家的地方谁也不好开口说把地暖撤了。 若玉穿着一身浅褐色香云纱便衣懒懒地颓在榻上。香云纱比真丝多一些硬度,软而有骨,穿在身上凉快滑凉,这才价格不菲,是乡绅老爷最喜欢穿的料子。这缎子还是许宝山的纺织厂里织出来的,商铺里订的,多纺了两匹便给季杏棠做了两身衣裳。季杏棠瞧若玉苦夏苦的厉害,让人裁了裤腿给他穿。 若玉白嫩的脸上渗了一层薄汗,半阖着眼清浅地吐气,桌边的小鼎炉里放着掺了甘草的薄荷冰,热的虚晃了就拿小蒲扇扇一扇,清爽的风能醒醒脑。若玉整日里虚的半刻不想动弹,身上还有细密的汗不时地挥发散热,让杜子明冬天用来取暖的兔子觉得他身上又软又凉,窝在他胳膊窝里不肯出来。兔毛黏在身上绒热,若玉抓了兔脖子轻轻丢到一边,兔子又蹦跶到他肩上拱他的脖子,若玉捂住了骚动的兔耳朵,兔子嗅了嗅他的脖子又伸爪子挠了挠,挠开了便衣上两颗衣扣,兔爪子轻触一下露出来的又白又凉的地方,一蹬腿跳到若玉胸口啃嘬他的下巴。 若玉斗不过它了,提溜着兔耳朵逃开口水,有气无力软软地说,“兔崽子,你不要再闹我啦,睡觉就睡觉,不要下流。” 穆柯穿着白色背心和墨绿色的裤衩子,鞋子也没有穿就进来了,衬得身材匀称结实,本就是参军打仗的料子。他看见这骚兔子又耍流氓,搦住它的毛脖子扔到地上,刚想骂两句,那兔子圆嘟嘟打了两滚撒腿跑了。穆柯瞧那又软又白的胸脯肉,觉得就像水豆腐一戳就破,又觉得是有芬芳的肌肤,忍不住拧上一把搓成嫩红。 若玉猛一激灵弹坐了起来,“咣咚”撞了穆柯的额头。若玉一见穆柯就来劲,天一热这个骚家伙就开始像兔耳朵一样躁动。 “睡了一下午了,起来吃饭啦”,穆柯嘻嘻笑,单膝跪在榻上往若玉裤裆里掏,若玉猛地挥手把他的手拍飞,下床蹬鞋,“你少乱发情。” 若玉系了扣子往外走,穆柯伸手掐他的屁股又用手指头勾他的裤腰,“你故意给我作精,软趴趴的想日都不敢日,害我鸡儿梆硬疼的要命。” 若玉攥紧了裤子往外疾走,“天煞的疼死你!” 穆柯在阆苑里待了两个月,有吃有喝有野雀儿,活的快活极了。什么时候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多亏了杜子明开怀大度与人为善。 饭桌上,别人都穿着夏单衫,杜子明还穿着秋衫——薄线衣和呢绒褂,看起来没有以前那般臃肿,可脸色还是苍白的,和若玉一比更显得白的病态。他想喝酒,季杏棠用帕子浸了酒精贴在他额头上,又拿过酒瓶子换成了热茶,“待会儿你又灼的胃疼。” 杜子明笑微微地说,“我不爱喝茶,那是药酒,不碍事。你莫管我了倒叫你厌。” 季杏棠把酒放的远远的,给他冲了杯燕麦豆浆,醇香四溢,热气让他眼眸温润又轻声说,“我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厌你,你老是不爱惜自己。” 杜子明拿着小汤匙缓缓搅动浮在上层的燕麦,轻啄了一口,头往轮椅靠上一仰,聚光吊灯的光倾在脸上,可能是豆浆把他的嘴唇烫的嫣红,又是笑着模样,像是凝滞住的一幅画,让人觉得他很漂亮。 穆柯往嘴里灌绿豆冰沙,说道季杏棠,“天保哥嫌你多管闲事,你吃你的呗,整天婆婆妈妈的要命。” 若玉暗踩了他一脚,脚踝却被他夹住了,他越挣他就夹的越紧。若玉没法子,不理他了,对季杏棠说,“哥,你真厉害,我睡一觉你就成「青年才俊」「业界楚翘」了。嗓子经了这么一遭八成也唱不得戏了,我在家闲着也没事,不如去怡聚给你做伙计罢。” 穆柯嬉笑,“他刚入行,别人拍马屁呢听不出来?” 季杏棠说,“十来年的功夫也不能白费了,我看能不能找大夫看一看,实在不行我打算着送你去读大学,最不济也还能当个教书先生,或者去报社工作,总之在我身边安安稳稳就好。” 穆柯哈哈笑,“就他?识一箩筐大字只会教别人撒泼耍赖,误人子弟误人子弟。” “嗤,你一箩筐大字也不识得。” 穆柯吃饱了往椅子上一摊,夹紧小腿磨着若玉的脚踝,若玉抽不出来,只沿着他的双腿内侧往上走,故意搔的他痒。穆柯握住了他的脚掌放到裤裆,若玉猛地踹了一脚缩了回来,膝盖撞了桌底让他骨头霎时麻疼,自讨苦吃。 季杏棠看若玉脸色涨红,刚想关问,穆柯坐起来撞了撞他的胳膊肘嬉笑,“大舅哥,你和男人怎么睡觉的啊,那个卢瑾郎亲口说怀了你的崽子。都是一家人,别藏着掖着啊,我好给你弄个小外甥。” 季杏棠说,“别胡诹八道。你爹说明天来接你下午就把你送到东北去,到了军队可别像现在没个正型。” 穆柯“嗳嗳嗳”几声,“那王八蛋活该遭报应,我替天行道还要东躲西藏。再说都俩月了没什么动静,他老爹要真想逮我不早动手了,我看我爹是故意作弄我不叫我好过啊。” “苏其正这俩儿子可没少让他费心,小崽子丢了才无暇去管大崽子废了,好叫你个混账捡了漏子,等他想起来这笔账,早晚把你抓了去坐牢”,若玉被穆柯戏弄一番,此刻平心静气地说道,“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除了警察厅,龙门、斧头帮都惊动了,哥,是不是也找了你们帮忙找人啊?这人海茫茫的不是海里捞针吗?” “哥,你嘴唇好红,像新娘子……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是啊,我亲手挑了他的手脚筋,亲眼看着他被活埋在西郊的乱葬岗。” “犬子愚钝又跅弢不羁,此番来沪想必招惹了什么事端才两个月杳无音讯。季老板人脉广幅,还望尽此绵薄之力,届时定有重酬。” 季杏棠的动作停滞了,瞳孔放大看着后仰着的杜子明,他脸色苍白嘴唇嫣红还在不住地张合,被翻红浪、白骨荒野交织映进了脑子里,鲜明的色彩犹如梦魇,再一端起茶碗,“咣”地掉在桌上,倾洒了满桌的热才惊过神。 热茶沿着桌沿滴到穆柯腿上,把他烫的不轻,忙擦了去又叫唤,“傻了吧唧的,那是滚水还照喝不误!” 季杏棠嘴角微颤,看了看若玉,“天保哥又睡着了,我、我先送他去休息”,说着起身推着杜子明离开了。 季杏棠在暗夜里坐着,草丛里窸窣几声,不知名的小虫子在“吱唧”叫唤,他就这样坐着看明月皎洁,只是人心不都这般清澈澄明。隔了一条四马路的白公馆里,白啸泓透过阁窗和他看同一轮上弦月,他拿着剪刀剪裁报纸,却想起和他一张照片都没有,念想全在脑子里,还要时刻害怕模糊了,才裁的那样小心翼翼,凝神看了看夹在书缝里,锁进抽屉里。 穆柯端着白瓷碗梅子汤进来的时候,若玉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骚头骚脑地拱枕头,穆柯眼放精光扑上去在他身上撒欢,一边抱一边挠痒,吓的若玉忙夹紧了腿屈膝朝他肚子上顶,却正中要害把穆柯疼的嗷叫,“小混蛋下腿真狠,老子的子孙根!你想害我不举!” 若玉后仰着喘气,又踢了他一脚,“呸!你断子绝孙才好。” “你也忒辣了,降降火”,穆柯把他从床上捞起来,扳着下巴端着白瓷碗往他嘴里灌,“赶紧的,别乱动,喝完我不动你就想和你说说话。” 若玉扑棱着手扒他的胳膊,末了,呛的脸通红,倚在床柜上大口喘气。还剩一口穆柯倒进了嘴里,这才惊觉自己弄错了,这不是酸甜的梅子汁而是天保哥的药酒,还贼他妈烈,他忙拍了拍若玉的脸,“没事儿罢。”这他娘的能没事儿吗?脸烧的烫手。穆柯忙拿起了蒲扇把薄荷烟往他脸上扇,“雀儿,你睁睁眼别吓我啊。” 穆柯把他揽在怀里,手忙脚乱地又掐人中又捏屁股,若玉一动不动没有反应,“雀儿,你别吓我啊。是我糊涂,你想不想喝水,啊?说话啊。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明天就走了再也不收拾你了,你就大发慈悲睁眼看看我行不?你再不睁眼我偷亲你了,说亲就亲,真的。” “……嗯?”若玉的耳朵灼热又被他吹的痒,垂着眼皮哼唧,“你是谁啊?还敢偷亲我,打爆你的狗脑袋……”说着扬手往他头顶轻轻一拍。 “我的小祖宗!不敢、不敢”,穆柯如释重负的喘了口气,让他躺好,“别乱动啊,我去给你倒水去。” “……只有大傻柯能偷亲我,我闭上眼他才能偷亲我……”若玉勾着自己的手指头捂住眼迷迷糊糊地傻笑。 蚊子嗡嗡窜进耳朵里,突然炸开了花。呦嗬,好小子,你给我装蒜装的挺厉害的,不让我碰一碰,一个蒜瓣子也掰不开,一碗酒自己把自己掰开了罢。好嘛,整天伺候你吃喝拉撒,还睡同一个被窝,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也早该捂的又软又香。我说怎么回事儿,死鸭子嘴硬耽误了不少好事!穆柯扑上去搂着打滚又啃又亲,朝着他的脸啾唧吸一口啪唧啵一下,激动的什么话也说不出。 若玉腹里着火脸色酡红,满身萦着酒气还有扑腾出来的汗腻,只觉得有一条狗压的自己喘不过气还舔自己的脸,像失了心智的傻子呜咽着敲狗头,“坏狗……滚蛋……不准你舔我……” 穆柯随机抓住他的手亲了一口,单肘托着脑袋侧躺在边上问他,“是不是只有大傻柯才能舔你?” 若玉含笑“嗯”了一声。 穆柯咯咯笑,摇了摇他的头,“睁眼,看我,看看我是谁?”见若玉不动,伸手撑开他的眼皮,“雀儿,看看我。” “雀儿……我是雀儿……你认识我……?”若玉一听到有人叫他“雀儿”缓缓睁开了眼,看见一个大活人,哭啼着用拳头砸他,“不准你睡这儿,只有大傻柯才能睡……不准你睡,你滚开……” 穆柯忍不住咧嘴笑,攥了他的小弱拳说,“雀儿,看我,我就是大傻柯。” 若玉翻过身背对着他,娇嗔着说,“你骗人,大傻柯去了东北,老远老远了,他不要我,我要睡觉,睡一觉他就回来了。” 穆柯简直要被他可爱死了,这么不舍得自己离开嘴怎么就这么硬!穆柯把他扳过来强制他看着自己,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看清楚我是谁?我就是大傻柯。” 若玉迷蒙着眼看他,又搂住他的脖子呜呜哭,“傻柯傻柯傻柯傻柯傻柯……你没死,你不要死啊。” “好好说话,你他娘的才死了”,穆柯压制不住发了酒疯的若玉,他就像个发情的猴子在树上乱蹭,穆柯按住了他的胳膊,“别再蹭啦,你给我蹭硬了我老想日 你。躺好,我问你几个问题。” 见若玉乖乖躺好,穆柯说道,“第一个问题:喜不喜欢季杏棠?” 若玉点了点头。 “咦——”穆柯拧他的奶头,“你刚才说的话是放屁?你还敢喜欢他,不准喜欢他。第二个问题:喜不喜欢穆柯?” 若玉摇了摇头。 “咦——”穆柯又拧另一个,“你是不是喝错酒了胡说八道?你敢不喜欢他,说喜不喜欢?” 若玉捂住两点喊疼,“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呜你不要拧我,疼疼疼。” 穆柯坏心地给他揉一揉又问,“你为什么不喜欢穆柯?” 若玉捂着眼嘟哝嘴说,“因为他老是捏我的屁股……而且我有点爱他。” 穆柯简直高兴的要升天,攥了他的手说,“有点爱他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几点?” 若玉调皮地伸出一根手指头竖到穆柯面前。 “就爱他一点?” 若玉又伸出一个手指头。 “就爱他两点?” 若玉把十个手指头全伸了出来随即捧住了穆柯的脸,往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又赶紧转身扯被子蒙住了头。 穆柯笑岔了气,从抽屉里拿出了纸和笔把若玉揪了起来,“雀儿,来,口说无凭立字为据,你听我的话,你要是觉得对你就写下来,若是觉得不对亲我一口就不用写了。” 若玉点了点头,乖乖地接过纸笔,两个人跟看账本似的一个说一个写,穆柯时不时使坏让他亲上几口,开心的像是在做梦。等若玉写完了,穆柯心满意足地塞进抽屉里放好,让这个嘴硬的家伙明天酒醒了也耍不了赖。 穆柯握住了若玉的手,真想把他用绳子拴在裤腰上带东北去,怎么早没把他灌醉,穆柯亲了亲他的额头,睡觉。他是老实了,若玉不老实了,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裤裆里放,穆柯摸到了他正在抬头的小家伙猛地睁了眼,若玉说,“硬、硬了……要你摸一摸……” 刚才说说笑笑权当是他酒后吐真言,穆柯又有些顾虑,若是发酒疯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平日里荤言荤语的要占便宜不过是说说而已,真的叫他去做还得两厢情愿,不能对一个醉的稀里糊涂的人下手,最起码等他稍有些意识。穆柯抽出了手说,“不要。” 若玉又抓了他的手,“就要!” “不要!” “就要!” 你推我往好一阵磨蹭,穆柯被他滚烫的皮子灼的燥,一把握住他半醒的东西,“哎呀呀,假正经的兔崽子,明天你醒了又说我占你便宜,我抓着不动,你要想舒服就自己动。” 若玉在他手里蹭了蹭,只觉得舒爽极了,便耸着腰嗯嗯唧唧在他手里动。穆柯闭着眼让他叫的血性上脑,撩开了他的衣裳,只见若玉扭着腰像一条筋骨精炼的白鱼,穆柯憋不住了,可算是玩完了。穆柯松开了手,那玩意半硬着耷在腿根吐出浓稠的汁水,若玉突然没了舒服,抓了穆柯的手去摸,“你、别动……再让我弄一会儿……” 穆柯剥下了他的裤子,主动给他揉弄,若玉哼哧哼哧瞎叫唤,也不知羞耻越叫声音越大,引的院子里的猫也跟着叫唤,穆柯捂住了他的嘴,“别乱叫,要是来人了我有理也说不清。” 穆柯可管不住这个小疯子,越不让叫叫的越带劲,穆柯牙缝里狠狠挤出一个字,“操!” 穆柯脱了裤子吹灭了灯就要往若玉身上扑,若玉泄了一通说道,“你别动,我要睡你!” 穆柯让他灼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翻着抽屉找滑腻的膏子,“薄荷油、薄荷油。” 屋里的动静太大声音又诡异,把不远处的季杏棠惊了过来,他隐隐料想是穆柯又要干坏事,忙快步跑到门前。 “不要油!不许要!你干 我的时候要油吗?我干 你也不许用!就不许用!”若玉撅着屁股跪在床上,看着穆柯手忙脚乱地找油头脑不清地瞎嚷嚷。 穆柯拿了醒脑的薄荷油涂到手指上给他润滑,一只手套弄着他的物什一只手揉搓他的后 庭,还真得让他过过嘴瘾,“爷们儿可怜可怜我,不用油我受不住。” 若玉被前后收拾的要升天,嘴里又开始乱叫,“我都受得住,你怎么受不住,我弄的你爽不爽。” 穆柯一唱一和同他胡闹,对准松软的入口一个深顶,舒爽地长呼一口气,“爽,不能再爽!魂儿都飞了!要了命啦!” 若玉脸糅在被褥里,只觉一股酥麻从腿根漫到两肋,两腿不住地打颤,呼吸急促起来,却逞嘴上之强,“我干的你舒不舒服,啊?问你话呢,舒不舒服?” 穆柯只管闷头苦干,哼唧着乱喘,断断续续地说,“舒……舒服……极了……” 季杏棠正推门要进,里面传出来的声音让人脸红,他原想着要是穆柯敢胡来非得冲进去揍他一顿,不过听里面的动静貌似是弄反了,他想不到若玉会对穆柯做这种事,一时叫他不知所措,只当是路过不敢逗留。 第42章 鸿雁尺素 若玉再醒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纱窗里透射进来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着一身月白色的里衣清爽干净,胳肢窝里还窝着一只眯眼的兔子,待到他动一动才发觉不太对劲,腰酸背痛屁股疼脑袋懵,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霎时心里焦急的直窜了火,穆柯!王八蛋! 若玉正打算喝了水去找穆柯算账,端起杯子才发现桌上有一张字条,龙飞凤舞满目潦草: 雀儿,我先告诉你一个事情—— 昨天晚上我没忍住把你给日了,不知道你还晓不晓得。 若玉就知道肯定是这个混蛋先把自己灌醉了再行不轨之事。他愠恼地咕噜一口水,把手里的字条揉捏成纸团猛地往桌上一拍,刚赤脚踩住鞋,腿一软又跌坐在床上。若玉鬼使神差地把皱巴巴的纸张铺开了,费力地去瞅上面的字: 我再告诉你一个事情—— 你醒的时候我已经到码头了,你追不上我。 哦,若玉想起今天他要走,只是没想到溜这么快,腹里的火霎时湮了一半,气恼的想哭,往后一仰躺在床上,举高了胳膊仰面读字: 你醒的时候屁股疼可不要怪我,我没有给你使坏也没有强逼你,是你自己非要让我摸的,老他妈给我点火,拦都拦不住。 “你放屁!” :不信是罢?我可没有骗你,嘴硬心软脸皮薄就别给我装蒜了,我稀罕死你。你要是不信,抽屉里有一张纸条。 若玉心中隐隐不安,忙拉抽屉找出了纸,折的四四方方展开来看确实是自己的字迹: 雀儿就是大傻柯的野雀儿。雀儿只能给大傻柯偷亲,其他人都不能亲,季杏棠也不能亲。因为大傻柯总是喜欢捏野雀儿的屁股,还喜欢动手动脚,所以野雀儿不能说喜欢他,不然他就蹬鼻子上脸、得了便宜卖乖。可是大傻柯对野雀儿好得很,野雀儿心里有十点爱他,就是不肯说。大傻柯做的如意果子好吃,唱歌难听的要命不如野雀儿唱戏好听。野雀儿喜欢大傻柯养的小米鸡大白兔还有肥仔猫。野雀儿不想大傻柯去东北,远的要命,野雀儿做梦梦见大傻柯死了,害怕大傻柯有危险舍不得他走,而且担心大傻柯不要野雀儿了,难受的要命…… 若玉看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手拿着薄纸不住的颤抖,随即撕了个稀吧碎,“混蛋!”若玉脸色涨红一头攘进被褥里,一边蒙着头在床上打滚一边咬牙切齿,“……丢、人……丢死人……”若玉闷头喘了一会儿,脑子里嗡嗡作响都是穆柯的嬉皮笑脸,实在憋的不行了才把脸露出来,继续读字: 你撕了也没用了,因为那是你爷们儿给你洗干净小屁股以后你自己屁颠屁颠乐呵呵地跑去抄的,原来那一张还在我身上,哈哈哈。后面画了一个像猪的狗头和一个像鸡的小鸟,又画了个一箭穿心从狗头指向了小鸟。 若玉羞恼的要命,一想到人都走了又生气不起来,怔怔地举臂看着狗头“噗嗤”一笑,阳光从格窗里透过来映在纸上,若玉这才发现后面还有字: 雀儿,我实话和你说了罢,如果真的是为了苏少宁的事我大可以留在这儿甚至还能再给你出出气。可是,我爹早就盘算着把我送走了,他也是逼不得已。东北有一家矿场,是当年我爹金盆洗手和世叔一起闯关东打拼下来的,一人融了一半的股份,现在被日本人盯上了。世叔害怕我爹撤资跑了,矿场再落到日本人手里,让他半辈子的心血落个空,非要让我哥去给他做人质。上海还有那么大的生意要打理不能离了我哥,况且他就要结婚了,只能让我去给世叔做人质顺便商量怎么解决这个事儿。你放心罢,我在马占山手里当兵,世叔锁不住我我还能白住他的地方。我心甘情愿,不能眼睁睁看着中国人的东西被畜生叼了去在兵工厂造枪炮再来欺负中国人。雀儿,你早知道我的心意,现在我也知道你的心意,我心疼,可是我不敢窝囊也不能只守着你。这个事一天不解决我一天回不得,一辈子不解决我一辈子回不得。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也不知道你守不守得住,守得来是缘分,守不住是天命,我不敢耽误你,一辈子就这么长,你愿意等我一天我就盼一天,不愿意等就拉倒,如果我回来你还爱我十点,我跟着你好好过日子;回不来或是你一点也不爱了就算了,千万记住,往后遇见待你好的人就明白说出来还要使劲抓牢了赖住,可万千万千护着自己周全别再让别人伤了你。玉佩在你枕头底下,那是我娘给我媳妇儿的,我给你了,爱要不要!我走了你不要哭啊,我最讨厌哭包,娘们唧唧的要命! 永远爱野雀儿的大傻柯。 民国廿年三月十八。 若玉伸手一摸枕头底下,是他的玉佩,玉骨天成龙凤呈祥…… 太阳光在海面上铺上一层金浪,被狂风卷着拍打在礁石岸上,惊的白鸟长鸣一声俶尔远逝。黄浦江对岸就是上海外滩,回身一望,那里矗立着英式维多利亚建筑,光芒耀眼。 渡口繁忙,黑人白人黄种人,来来往往的旅客提着包裹扛着行李,大人牵着小孩,喧嚷杂沓。开阔的江面驶来一艘大轮渡,接近水面的铁皮锈迹斑斑,锈水划开一道水波,一声刺耳的呜响,蒸汽铁轮的巨大烟囱往外喷出浓煤烟。 熙攘的人群里,穆如松一声长叹,“洋鬼子的轮船用的是中国人的煤矿,不仅就地取材还想带到他们的地盘去啊”,怔一会儿又转身嘱咐穆柯,“柯儿,到了东北听你世叔的话,他都给你安排好了,千万别惹什么事端,我可不替你操心,你娘个妇道人家嘟囔的我烦。” 穆柯一身劲挺的军装,正是意气方遒,突然给他爹一个熊抱,“知道了爹,别嘟囔了,外边乱你赶紧回去罢。” 穆如松拿拐杖往他屁股杵一棍子,笑骂,“臭小子!” 穆柯翻白眼吐舌头冲他扮了个鬼脸,“老混蛋!”推他往回走,“别磨叽,赶紧走、赶紧走。” 穆柯在后面看见他爹颤巍巍用袖子蘸泪嘿嘿傻笑,嘴硬的老混蛋。那边杜子豪过来了,穆柯走上去揽住了他的肩膀,一挑眉说道,“以后你就得跟着我混啦!” 大铁轮泊在渡口,船舱里一个男人搂着另一个男人嚎啕大哭。来往行人向他们投去异样的目光。穆柯搂着杜子豪的脖子涕泗横流的哭叫,哭完爹娘开始叫野雀儿,“呜呜呜呜呜,他是我的心尖肉啊!” 杜子豪觉得穆柯丢死个人,一开始不愿意和他沾边儿,这龟孙子硬往自己身上黏,鼻涕眼泪抹了一肩。此刻杜子豪已经被他烦的要命,“别他妈哭了!” 穆柯捶着他的大腿,“我的亲娘啊!要了老命了!你懂个屁啊,他是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儿,我离不开我爷们儿呜呜呜呜啊!” 杜子豪的腿都让他砸麻了,脖子上也黏着泪和汗,行人嗤嗤笑,杜子豪瞪了那人一眼,“看什么看,滚!”他揽住穆柯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无奈地说,“好好好,是你的心肝你的心尖肉,不哭了不哭了,好歹是兄弟,你给我留点儿脸行不行。” 哭的久了,穆柯开始捶胸顿足,仰天长啸,“去这么久,野雀儿不要我了可怎么办呐!啊啊啊啊啊!我不想活了啊呜!”一呜咽差点儿喘不过气。 杜子豪忙抚着胸口给他顺气,这可真他妈操蛋!“他不要你我要行不行,别哭了!你个驴脑子今天吃错药了是不是。” 穆柯使劲摇头又在杜子豪身上拧了一把鼻涕,“你那屁股比石头还硬,白送我也不要啊!我就要我的雀儿啊!” 杜子豪火冒三丈猛地搡了他一把,“滚你妈的蛋!” 穆柯被他推到一旁,一转腰搂住了一个人柱子,情不可阻意不可遏,滔滔不竭,“老兄啊,你可怜可怜我让我扶着哭一会儿啊,天杀的老天爷,把我们小两口活生生拆散了哇!呜呜呜呜啊!我受不住啊!” “哭够了不?” 穆柯抬头一看,又把脑袋在这位老兄腹肚上蹭,“我他妈哭傻了呀,看谁都像野雀儿啊!呜呜呜。” “你再给我装傻!” 穆柯在那臀儿上揉了一揉,再一抬头,泪眼朦胧地把人看清楚了,是若玉。穆柯忙松了手若无其事地擦了擦鼻子,转头问道,“子豪,是不是该走了。” 船长和哨员高喊起来,催促行人出舱上甲板。 杜子豪双臂抱在胸前,后仰着闭眼休息,“这不是喊了吗?” 穆柯说,“噢,那走罢。” 穆柯刚要走,若玉气喘吁吁地揪住了他的耳朵,“谁是哭包?” 杜子豪斜睨了他一刻,起身离开,轻蔑地说,“哭到现在了,娘们儿唧唧!” 听到上船的号令行人如同潮水一样涌了过来,顿时把若玉给冲开了,他被人潮掩起来伸着手叫唤,“大傻柯!”穆柯扒着熙攘的人群去抓他的手,“雀儿!抓我的手!” 刚扣住指尖就被一个男人的肩膀撞开了,也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所爱隔山海。 穆柯踩着别人的脚,别人也踩他的脚,摩肩接踵被缠绊住,逆着人流前进一步困难万分,只能眼睁睁看着若玉的小身板被冲的越来越远,穆柯急的直冒汗。杜子豪拉了他一把,“走罢,时间不够见了面也说不了几句话。” 穆柯手拢成喇叭冲若玉喊,“危险!回去!回去给我写信!一定要给我写信!” 若玉也拢手冲他喊,“我等着你!等你回来!”来来回回就这两句,直到他看见穆柯的身影随着人流消失在视线里,得而复失让他五味杂陈,垂下肩望向远方沙哑着声音说,“等你回来……” 第43章 失手杀人 不久,季杏棠就安排若玉去新闻报馆工作,在那里做《新闻报》的编辑排版工作,他负责两个板块——主刊是以章士京为主笔的专栏,主要针砭时弊发表对国内外大事的看法;副刊是鸳鸯蝴蝶派文人在上面连载的才子佳人小说,用来吸引女性读者提高报刊的发售量。 若玉换回了原来的名字,每天穿着哈伦背带裤和立领白衬衫到报社去上班。新闻报馆和怡聚银行同在霞飞路上,每天季杏棠顺带着若玉去上班,在摩登繁华的欧式街道上穿梭,静静的感受带着阳光味道的风,心情恰似一杯好喝的酒泛着慵懒的泡沫。在报馆里工作一个月后,若玉像获了新生,真成了一只野雀儿。 这天若玉整理完最后一刊报纸已经深夜十一点,他打算坐电车回家,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没等来一辆,他放松肩膀颈椎权当散步沿来路返回,走到霞飞路和萨坡塞路口看见了一辆电车。 若玉快步跑了过去,面带笑容敲了敲车窗,“先生,能载我一程到萨坡塞路135弄吗?” 司机胳膊搭在窗框上,和善地说,“小兄弟,不好意思了,这个点我得调车回厂,公司规定不能载客。” 若玉“哦”了一声,笑微微地离开,此时街头的路灯还亮着还有许多的行人,他决定再走一会儿。谁知刚转身离开后面就传来嘈杂的声音。若玉回身一看才知道,电车被五个醉酒的法国水兵拦住了还强行攀登,用洋泾滨的中国话喝令司机开车带他们去兜风。 司机大抵是个老实人,他在法商电车公司里上班,到了规定的时间就不能载客,他便苦苦央求法国水兵下车给他留个饭碗,眼看着电车上发生了纠纷,有不少人聚拢过来看热闹。法国兵耍起了酒疯,司机不住央求,却因双方语言不通一时僵持不下。 一名法国兵凶性大发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了一把弹簧刀,就在灯火辉煌和众目睽睽之下要刺向司机,说时迟那时快,猛地一刀被若玉握在了手里,“在租界就要守租界的规矩,谁准你们仗势欺人草菅人命,少给我借酒装疯!” 法国水兵听不懂若玉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个人在挑衅自己,回身看了看四个伙伴愤恨地拿酒瓶子砸在地上,他猛地抽出了刀踹了若玉一脚,“fils de putain!(妓女养的)” 若玉胸口猝然受了重击下盘不稳,周围有人扶他一扶还是跌在地上。感觉到胸腔破裂有血弥漫进了口鼻,他拍着胸口不住的咳嗽,咳的双眼猩红。隽秀的脸上多了一分刚毅,恶狠狠的盯着水兵大吼,“你敢对他乱来我饶不了你!” 只见那水兵踹倒若玉后又丧心病狂猛的一刀刺向司机的右眼,满街的人都听见司机发出一声惨呼,他顿时血流如涌,身子向后栽倒。原是法国兵这一刀由右眼直刺入脑,司机两脚一伸,死了,表情扭曲死相极惨。当街行凶杀人后,这五个法国兵竟扬长而去。 若玉眼睁睁看着鲜活的生命倒在血泊里,全身都颤栗起来,眼前一片眩晕让他忽略周围人的义愤填膺,麻木地拿起那把刀在法国兵身后喝道,“站住!”他身后一片混乱,有的人吓的乱窜,有的找警察找医生联系死者家属或者打听法商电车公司,势必要给死者一个交代。 泛着血芒的刀刃直指着自己,行凶的法国兵轻蔑地扫了若玉一眼,地痞流氓一样摇头晃脑走向了被自己踩在脚下的租界里的华人,其他四个人在身后叽歪乱嚷像出洋相的大猩猩在示威。 下一刻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法国兵醉的糊涂脚下踩了酒瓶子,身体摇晃着往前一扑自己撞上了刀刃,他的冲力极大把若玉撞倒在地,刀子直扎入心脏,一命呜呼。 若玉……误杀了一个法国水兵…… 这个交叉路口一下子混乱起来。 若玉脸上竟一份错愕也没有,是吓坏了才满脸虚汗,他的身体觳觫战栗,手却死死地握着刀柄,抵住法国兵的身体不让他死在自己身上。 巡捕房的人来了,有人拖走了法国兵的身体。若玉看着那法国兵临死前都是狠戾的表情叫他心悸,他杀了一个法国人。 警察处理完死者开始处理肇事者,他们拿出了手铐向瑟缩在地上的若玉走去,若玉还没有从惊悸中回过神,任由他们拎小鸡一样拎起来,若玉虚晃地看着路灯下亮晃晃的手铐“啪嗒”开了扣要往自己手上锁。 “警察先生,希望你们搞清楚事情再抓人,大家有目共睹亲眼所见,是那个水兵自己撞上了刀刃死于非命,和这位先生没有关系。” 若玉被一个穿哥特女士礼装的人揽在身后。他身材高挑,穿着蕾丝镂空的暗红色轻薄雪纺,高拢袖捆绑束腰,漆金的暗色高跟鞋,再加上紫头发和黑色的唇膏眼影,很像十八世纪欧洲统治贵族。黑色菱唇却让他看起来像高贵的女王,那双清澈的桃花眼却始终泛着古典的美韵,即使不涂妆彩还是青眉如黛。此是卢瑾郎,他在学校排练话剧,反串性感冷艳的女郎,结果被男人错认求爱纠缠到很晚,刚脱了身衣服也没换就匆匆往回赶,走到路口刚好撞见“法国兵自己撞上刀刃”这一幕。 警察是印度大兵,各个虎背熊腰,轻搡他一把也足以把他推倒,有人从后面揽住他的肩膀扶了扶,“小心。” 季杏棠先前在调剂面粉商纳税的事情没顾得上若玉,回到家也没看见他,听到这儿有暴乱匆匆赶来,见若玉脸色苍白满身血污,忙走了过去惶急地说,“梓轩,这是怎么了?” 若玉双手已被铐住,看见季杏棠表情终于不再凝滞,紧攥住他的手说,“哥、哥,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你让他们放开我。” 印度警察拖拽着他往警车里走,硬生生把两人分开,若玉开始挣扎,季杏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快步跟了过去,一边与警察角力一边宽慰,“梓轩,你不要害怕,听话,别让他们伤了你,我会救你,不要害怕!” 若玉还是被抓进了警车。 季杏棠看着若玉被人抓走也无可奈何,等一切平静以后,他自责地叹了口气,得先去警察厅找人通融一下确保不会伤害若玉,再去调查清楚事情把若玉救出来。 卢瑾郎怔怔地站在街头,一方面为洋人的妄为感慨一方面是没法回家,他爹要是见他这个样子非得打断他的腿。 季杏棠认出了卢瑾郎,他经常去卢洽卿家里商量面粉商的事,与卢瑾娘有过几面之缘,姐弟二人是龙凤胎又都仿妈妈多一些,瑾郎女装扮相简直和瑾娘一模一样。季杏棠压了压帽檐说,“赶紧回家去,别让你爹担心。” 卢瑾郎轻扫了他一眼摆摆手离开,“赶紧去救小甜心罢,晚一会儿可是要上大刑的。”说来奇怪,他看见若玉莫名想起话剧里海因里希·海涅的诗——憩息在棕榈树下面,畅饮爱情和寂静,做着美梦香甜。 果不其然,在场的中国同胞气恨填膺,群情激愤,第二天华文各报刊整理出了惨案新闻,一时震撼了整个淞沪,中国同胞同声高骂帝国主义者的残暴凶恶,草菅人命! 整个上海掀起轩然大波: “……一切不平等条件的罪恶,租界的罪恶,我们难道真个束手以待残杀么?我们唯一的方法是:一致团结,打倒帝国主义,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收回租界!” “……吴是为帝国主义的铁蹄践踏而死,……不仅是他个人的侮辱,乃是整个中华民族的侮辱!”被法国兵残忍杀害的司机姓吴。 中国人慷慨激吼,响彻云霄,并开始高声要求: “法国政府应无罪释放肇事青年!” 如果只是杀人偿命的事,当局者可以轻松处理,可此事涉及到法人、华人、租界、条约,一石激起千层浪惊动了中国政府。中国官方亲自出面向法国总领事提出严重抗议,要求道歉、赔偿、并且保证不再有类似情事发生。并且有目共睹,法国兵醉酒死于非命必须无罪释放青年。可是法租界当局对于此一惊人血案,居然置之不闻不问,法国总领事弗朗西斯冷冷的答复一句: “肇事水兵已死,为了租界秩序肇事青年必须拘禁。” 吴死后一家十口生活陷于绝境,肇事水兵已死,补偿当有法租界方面承担。法租界方面应该如何赔偿、如何抚恤?……弗朗西斯装聋作哑一字不提。 傲慢的法国人,未免太过份了,弗朗西斯直接无视租界里外华人的怒吼和愤概,事情越闹越僵,可是尽管中国人叫骂喝打,碰到弗朗西斯的不理不睬毫无办法。 季杏棠更是急的的焦头烂额,中国官方出面都丝毫无果,法租界里所有舆论都指向了法国水兵并要求无罪释放若玉,这自然是好的。可是如果矛头一直尖锐的指向法国人惹的他恼羞成怒,说不定若玉就会有危险。没办法了,拖的越久危险就多了一分,必须得进行私人交涉。 独揽法租界统治大权的就是法国驻沪总领事。他的手下设公董局负责行政事务;巡捕房负责租借治安。而和法国人交涉需要通过公董局。 前一任法国领事和白啸泓有些交情,这么些年白啸泓一直顶着公董局华人董事的虚衔,可没处理过一件华、法纠纷,他又怎么会答应去救若玉。 第44章 与美人斗 夜幕。 季杏棠站在白公馆门口,从下午两点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如果他今天还是不愿意见自己,他想,他可能要去找斧头帮的人直接劫狱去。 白公馆里灯火通明,晏安之乐。黑金漆皮沙发旁装饰架上的留声机,唱片在唱针之下旋转磁盘上发出动听的西洋乐,游戏花花世界的名流权贵、混迹风月场里的名伶舞女,就连空气都杂糅着缱绻暧昧的味道。自从季杏棠离开后,这儿就成了聚会之地,麻痹还是享受,无论如何让白啸泓觉得人世间还有些人气儿。 麻将已经玩到第三桌,白啸泓自摸了一张牌放在手心里搓了搓,没有心思在玩下去了便说道,“不玩了,这局又是要输的。” 警署局长,杜挽香的二姐夫又碰了一把,笑道,“今天这是怎么了,撞了桃花运倒了财霉,还是要让颖小姐给你吹上一口。” 叫颖小姐的舞女旗袍开叉到臀瓣,坐在白啸泓腿上在他眼底晃着两条纤白长腿,此刻揽着他的脖子,香喷喷地说,“我今天把电影排演都推了来参加白爷的聚会,白爷怎么还藏着掖着,让我见识两手也好回去和姐妹们逞逞威风。还是今日里着实运气不佳,要我吹上一口”,说着娇滴滴地端起白啸泓的手往那牌上吹了一口,“再来看看赢不赢的?” 海关税务总长一直盯着颖小姐看,她本人比明星海报上还漂亮几分,揉了揉旁边小姐的肩膀说道,“唉呀,啸泓不屑和我们玩牌,现在玩不下去了,赢不赢的何如?赢得颖小姐就让人羡慕不已了。” 白啸泓把那牌往麻将桌上随手一丢,上海市副市长家的大公子又赢了一盘。颖小姐有些失望,随即朝着公子哥油亮的中分头笑着啐了一口,“你好不长眼睛,也敢班门弄斧。”逗得满桌哄笑。 保龄球被推倒时那一桌打纸牌的还在哄笑,喝醉酒的公子哥把漂亮的小相公按在墙上强亲,似要把人嘬碎了再让他糜烂在酒气脂粉气里。严肇龄看见两个人狎昵的样子,冲他喊道,“别在这儿乱搞,喜欢就带出去你侬我侬。” 白啸泓坐在沙发上抽雪茄,强碱性的烟和尼古丁的味道冲进肺里把他麻醉,然后舌苔上是一阵醇香引得他嘴角都带着盈盈笑意。身旁的西装保镖见他得闲了,俯首在他耳边低语,“二爷还没走。” 白啸泓深深地吐出一阵浑浊的烟雾,迷离着眼吩咐,“让他进来罢。” 严肇龄正让小姐教他跳舞,旋身叠步对白啸泓说道,“你也摩登一点儿嘛,让颖小姐教你跳探戈。” 颖小姐端着酒杯和副市长家的公子哥调情,因为他给自己读了雪莱的诗并说见到自己坠入了爱河,听他忽悠的兴起不知道严爷喊自己干什么,只抽空转身粲然一笑,“白爷的慢步华尔兹现在跳的比我还好呀。” “是吗?”严肇龄惊讶,“我当他是四肢僵硬的瘫木头。呦!杏棠。” 季杏棠进来了。 季杏棠西装骨骨,在这个达官显贵聚集的地方他充其量算个小喽啰,着实不太惹眼。有人喊了几声二爷他点头回应,没多说也没多做只走到白啸泓身边单手抄兜,心平气和地说,“我有事找你。” 白啸泓按灭了烟蒂,起身跺了跺脚,不紧不慢捋直衣袖系上扣子,片刻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似在邀请,只听他说,“不是来跳舞?” “我不会。”他是连逢场作戏、虚与蛇委都不会的人。 白啸泓讪笑两声,“那就回去罢。” 季杏棠只好把手放在他掌心,顿时又后悔了,只觉得荒唐至极,刚想抽回,谁知他攥紧了自己的四指俯身吻上一吻那手背,“我教你。” 教他把手搭在自己肩上轻握自己的肩膀,教他和自己十指相扣,两人身高相仿,偏过脸都躲不开他的目光,戏弄、蔑视。缓慢的进退步却让季杏棠觉得片刻都是压迫,他直截了当地说,“你应该出面解决问题?” 白啸泓引导着他去循自己的步子,忽地凑近了说,“什么叫我应该?” 季杏棠下意识地往后躲,腰却被他揽住被迫撞在他胸膛又突然角力分开,“我不是来恳求你也不会答应任何苛刻的条件,你是华董,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一定要由你来出面。” 听他这么理直气壮,白啸泓又逼近两寸,那双眼睛直摄人心魂,权利裹挟住欲望透射出王权之势,然而他并不觉得,反而觉得眼前的人分明吸引了自己却总是把自己踏在脚下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白啸泓讨厌他骨子里的傲气,“你凭什么觉得我应该答应?嗯?皮肉之苦总有一个人要承的,老规矩,用你自己去换他,否则免谈罢。” 季杏棠微蹙了眉,一不小心踩了他的脚尖停止了舞步,松开他揽住自己腰的手,五指却被紧紧攥着怎么都抽不出,偏过头去不再看他,“我实在是不会跳。” 白啸泓依旧扣着他的手指,放在自己腰间,另一只手环住他,是一厢情愿的拥抱,鼻翼蹭过他的脸,喷出混着香水雾气的烟味,“我说了我教你。”白啸泓悠然自在地转着舞步,偏过头几乎脸贴着脸对他说,“你可真是……你不愿意见我又非得来见我,我怕碍了你的眼忍着不见,你又不愿意走。要不然我把华董的位置让给你,这样你就不用为难了。” 这话说的倒有几分季杏棠要“逼宫”的意味。 季杏棠那一只手无措地搭在他胳膊上,心平气和地说,“人心所向的事情,你只要稍稍出面就能提高自己的威望,何乐而不为?” 两个人环着,在喧嚣的热闹中缓慢地转动,白啸泓四处瞅瞅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警署局长、海关税务总长、副市长嫡子……我、还要什么威望?那你告诉我什么威望能震慑住你?嗯?” “……没得商量”,季杏棠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他松手停下了步子,“当我没来过,我可以想其他的办法。” 白啸泓猛地把他揽向了自己,鼻尖轻碰一下又立马弹开,“你在耍我。” 季杏棠被硌了一下,低头看见逞威的帐篷,“你……” 白啸泓走到沙发上端了杯香槟,“与天地斗其乐无穷,与美人斗其乐无穷。你又怎么会懂?”也没有看季杏棠兀自说道,“回去等着罢,明天那宝贝就能安然无恙地回去。” 季杏棠全身滞在西洋乐的旋律里,体内还有音节在骚动,手脚都是麻的,是想不到他就这么答应了。他看着白啸泓搂着颖小姐上了楼梯,才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季杏棠把身后的暖黄声色愈抛愈远,什么时候这里变得这么糜烂,院子里就有急促的呻 吟和喘息。季杏棠仰面看了看天,氤氲的天空下了雨滴,渐渐地淅沥成雨线砸在人身上。 屋里有些闷湿,白啸泓站在窗口看着雨里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仿佛那雨淋在自己身上浇熄了陡生的欲望和不灭的幻想。他拉上窗帘只剩一盏幽黄的灯,总有人比他年轻比他漂亮比他喜欢自己的床。 白啸泓倚靠在床上,颖小姐跨坐在他腿上,媚笑着舔了舔嘴唇,手指勾开了吊带半露香肩,抵着他敞开的胸膛极具诱惑地喊他“白爷。”白啸泓没有说话,颖小姐笑了笑沿着他的胸口往下吮吻,看见那物什心想若是勃起尺寸必然可观。颖小姐小心翼翼的含住挑逗又时不时用眼神去勾人,可是她并没有想到直到她口腔发麻那物什还没有勃起的迹象。颖小姐自认为是自己还不够卖力,便捧着丰腴的乳房去套弄,可那物什始终连根软骨都没有。 颖小姐心中一惊,手里的动作慢慢滞住面露骇色,她忙爬到白啸泓身边摇着他的胳膊央求,“白爷,我不会说出去的、不会说出去,你相信我、求你相信我、相信我”,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声音也带了哭腔。 白啸泓捏住她的下巴,沾了满指的香粉,毫无威胁地问她,“你阅人无数,我这是怎么了?” 颖小姐不敢说,嘴角颤着向上扬,抹了把眼泪笑着摇头,就连笑容都带着害怕,“我知道的,白爷喜欢相公,我没有他们的本事,我不会、我……” 白啸泓哼笑两声轻拍了拍她的脸,“那你去叫一个小相公上来,让他教教你该怎么做。” 颖小姐麻木地穿上衣服匆匆出了门,不一会儿刚才那个小相公就进来了,颖小姐要离开,白啸泓招招手让她留下。小相公看见白啸泓也不敢搪塞,脱了湿漉漉的衣服俯身在他胯下,他是尽了全力还忍着呕吐做了几个深喉,并没有什么用,便跪坐着用臀缝去磨蹭那物什,穴里流出泛着色 情味道的jy亦徒劳无功,他,黔驴技穷。 白啸泓想他是这些年纵欲过度,萎了。只有刚才撞到他的那一瞬间忽地跳动着勃起,多好的机会,送上门的豆腐他却不敢轻举妄动,如果只是偶然,他肯定要假惺惺的安慰……不、毫不留情的嘲笑自己,可真是戏剧性般可笑。 那小相公也不例外,这件事比他给人做兔子还要难以启齿。白啸泓把他抱在怀里,手指摩擦着他的下巴,纯良的笑着,“怎么,刚被人干过了才这么力不从心?” 小相公瑟缩在他怀里战栗,一边说对不起一边点头答应,颖小姐随声附和,一句话的事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白啸泓把人推开,在他身上把自己擦干净,抽着烟风轻云淡地说,“出去罢。” 第45章 渐浮水面 五月的天很多雨。 季杏棠下了车雨点溅满了裤脚,白啸泓从车里出来,季杏棠撑着油伞,俯身深沉地看了他一眼,“你肯义形于色挺身而出,我代他谢你。” 白啸泓穿着到脚踝的风衣显得挺拔颀长,来和总领事交涉却不正式。他静默,漠然地在他伞下走向法领事馆隆高的府邸。随从的翻译上前汇报,不一会儿弗朗西斯就亲自上前接见,弗朗西斯无波无澜地说道,“白sir,这件事情你又何必......” 白啸泓冲他微笑着简简单单地回答,“我是中国人,当然要管中国人的事,不是吗?” 弗朗西斯稍稍皱眉,连连摇头说,“白sir,这件事情解决起来很麻烦,我不希望你趟这趟浑水。” 白啸泓步履稳健,看着眼前的雨帘,心平气和却有几分针锋相对的味道,“这件事不解决,我看只会有更大的麻烦。中国人的忍耐程度是有限的,总领事,我劝你喊人把这几天的中国报纸翻译给你听,或者,派人去街上听听中国人对这件事情的批评和反应,我希望你不要省了小麻烦又添了大麻烦。” 弗朗西斯单纯地微笑,“会有什么大麻烦?”他一摊手,“中法的关系一向很好。” 季杏棠说道,“中国人反过俄、反过日还没有反过法,中国人和法国人的交情确实不错,总领事又何必为了这件事引起中国人的反感呢?” “季sir”,弗朗西斯毫不委婉地说,“你应该知道,按照法国的法律,醉酒的人犯罪应该减轻罪刑。更何况他已经死了,就更谈不上追究什么责任。” “敝国的人在租界里犯罪也应当由敝国的法律来处分,你们把人抓了又算怎么回事?”季杏棠反唇相讥。 “看来你们非要管这件事。” “非管不可。” 白啸泓拍了拍衣袖上的雨水,脱了风衣搭在季杏棠胳膊上,摘了手套塞进他手里,一身笔挺的哗叽西装,双手插兜站定了对弗朗西斯说,“我想你必须答应我的条件——第一:放人并向中国人道歉;第二:保证以后都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第三:从优抚恤死者家属;第四:取缔法租界的外国酒吧间;第五:取缔法租界里只允许外国士兵出入的妓院。否则,我很难保证会不会心血来潮帮一帮商会里的中国商人。” 法国商会里的中国商人一直被打压,他们早需要一个有威望手段和能力的华人领事替他们出口恶气。 他的眼如同鹰隼般锐利,不像是来交涉倒像是强硬的要求。弗朗西斯拄着拐杖绅士地微笑,“我知道白sir的能力。可就连你们中国政府同我交涉都没有这么多的条件,道歉、放人、赔偿、保证中国政府都提出来过,为什么要取缔酒吧和妓院?” 季杏棠从怀里掏出那张连篇累牍的资料递给了白啸泓,那是白啸泓派人去调查的资料。白啸泓说道,“你们那五个水兵当天晚上去酒吧大喝特喝,又去妓院里消遣大闹特闹,喝醉了闹够了,这才拦了吴的车借酒装疯杀死了人。总领事,不把祸根除了你怎么向中国政府保证往后不会发生外国兵肇事杀人事件?” 弗朗西斯一直都想拉拢白啸泓,他想要的是找一个能威慑华人的傀儡来做上海王,挟天子令诸侯,可是这个人像一匹烈马训不服。那么只能毁掉,白啸泓垮台了,还有杜金明、还有严肇龄、还有其他的傀儡。 弗朗西斯看向远处被雷雨冲刷的梧桐,幽蓝的眼睛深邃悠远,“前不久有人给我送了一个皮包,里面有数不清的文件,文件里包含了各种暗地账簿、与各界私下往来的重要密函、社会上的秘密以及官方的罪证……白sir,我想如果把这些公开来,上海的各级治安机构忙上好多年,那么他们还会来管电车血案的事吗?” 此言一出,季杏棠握着伞柄的手忽地一麻,他下意识地攥住了白啸泓的胳膊。这个法国佬不像是在虚张声势,他太过平静和悠然,悠然的像一只狮子张开血盆大口即将快意品尝捕获物。季杏棠从来不敢低估法国人的野心和能力,他也相信法国人不敢乱来,毕竟白啸泓是他们统治华界的一颗重要的棋子,可是如果他们失去耐心想要扳倒大哥,重新扶持一个上海王,也不是不可能,不过那都是后话。他如果真的有他说的文件,那些把柄和罪证一旦公诸于世,谁还会看得起假仁假义包裹下的毒蠹腐蛆,兄弟俩谁也别想在上海滩混下去。 白啸泓用温暖的掌心裹住他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轻拍了拍,心想:杏棠,你到底信不信他是内鬼。 季杏棠适才回过神松开了手担忧地瞅了他一眼。白啸泓一眼望定了他,相对无言,他的眼神却在说“没事。” 弗朗西斯又说,“比方说滨南有一家祠堂……”季杏棠都被蒙在鼓里的,他都了如指掌。 好在雨声稀里哗啦的比较大才遮住了惊惶的心跳。 白啸泓泰然自若地看了一眼季杏棠,季杏棠摇头,不可能是梓轩,他怎么会去勾结法国人,况且知情的还有严肇龄还有其他人。他心里没底,那些文件…… 弗朗西斯虽然不知道给他送文件的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些资料是真是假,但是刚才季杏棠的反应让他觉得抓住了他们的小辫子,但是白啸泓沉静的像个狡猾的老狐狸,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他不敢轻举妄动。他眼睛里有一把淬了毒的刀与白啸泓对视两刻,到了客厅门口,又摆出“请”的姿势笑道,“白sir,季sir,请进。” 佣人送上热咖啡,白啸泓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托着胳膊肘,热气濡湿了嘴唇。弗朗西斯看他丝毫不慌,开口笑问,“白sir,依你的意思,对于吴的遗属,我们应该给多少钱?” 白啸泓轻抿了一口咖啡,更正他的话,“是赔多少钱。” “就算赔多少钱”弗朗西斯又问,“依我看,由法国总领事馆赔给他们一千块钱,好吗?” “好的。”白啸泓很爽快的答应了,却是紧接着又说,“吴有一个老婆九个儿子,遗属一共是十口之多,一千块只怕还不够他们维生。这样罢,法国总领事赔他们一千,我白某人送他们一千五。” 仿佛攀比一般,弗朗西斯急于挽回颜面,“那么,我再叫法商电车公司也送一千元。” “这样罢,三千五百块给吴的九个儿子做教育基金,他一家十口的生活,由我白某人负责,以十年为期,每一个月,我付他们三十元的家用。”白啸泓又说道。 这一笔承诺,计为大洋三千六百元,比法国政府的赔偿,加上白啸泓一千五的赠与,还多了大洋一百。弗朗西斯深知白啸泓出手大方,他笑了笑,不再接口。 季杏棠无心听他们商量赔款的事,他心肝悬着,梓轩…… 商议完赔偿的事开始商量放人的事。弗朗西斯承认,一开始听说中国人杀了法国人觉得受到了挑衅,无视中国法律和租界条约关押了青年,同意放人。并且法国政府的保证和道歉明天就会登刊到报纸上。 两人离开的时候,弗朗西斯留下一句话:法国人的忍耐程度也是有限的。 白啸泓哼笑一声:装腔作势。 两兄弟出了领事馆,上了车季杏棠握着方向盘的手还有些打颤。白啸泓问道,“你是高兴?还是害怕?还是觉得死期不远了?” 季杏棠神色僵硬,白啸泓又说,“他如果真的有把握能一口把我吃定了,他在最有把握的时候戛然而止说明他还不敢轻举妄动,他没有文件或者即使有也不敢确定真伪”,他顿了顿又无所谓地说,“你觉得谁会悄无声息的弄到我的秘密又不动声色地送给了法国人?除了那些枕边人。但、不会是你,我早说过人心隔肚皮。好在,也许他只想坐山观虎斗,看我垮台,不会害你。” 车刷扫着玻璃窗上的雨水,季杏棠把头埋在臂弯里,白啸泓后仰着闭目凝神,车里沉闷极了。沉默半晌,季杏棠恢复了神态,“无论怎么有我陪着。” 第46章 心连着心 季杏棠把若玉从警察局接了出来,看着他蹦蹦跳跳的样子本该高兴却怎么也笑不出。季杏棠盯着他凝神看了一会儿,若玉忽地一笑道,“哥,你这是怎么了,愁云惨淡的像见了鬼。蹲过大牢我样子糟糕?” “呃嗯……冒、冒胡茬了”,季杏棠看着他白俏的脸上陡然冒出来的小胡茬结巴地说,“没关系,都会有的,回去理一下就好。” 若玉笑微微地摸着下巴,他想起小时候学戏,天井旁阳光还微凉。那个武生,人人用各式兵器压住他的红缨大枪,他爆吼一声,将众人挡开,打将起来。自己摊着兰花手,理鬓、整襟,绕个腕花,一下晃手指点兰芳,一下拂手回眸,别人笑他白嫩的小子将来是要给人当媳妇儿的。今天他长胡子了。 吴的太太当天便拿到了法国总领事馆和白啸泓私人的两笔恤金,一共是三千五百元,再加上白啸泓保障十年生活费用,每月支领三十块钱。一家十口的生活,大致可获解决,这一家人的感激涕零。 第二天若玉去报社上班,发现华文版上新闻栏里,鞭挞抨击法兰西帝国主义的残暴和骄横。而在广告栏中,赫然在目的是——吴太太登报感谢白啸泓解囊救济,以及法国总领事馆厚恤遗孤。这次白啸泓闷声不响出钱又出力,解决了僵局争回的却是国家的体面,赢得的是法租界、全上海甚至全中国同胞的称赞。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雨来前的空气闷燥且有土腥气,亭寰阆苑里狂风骤作、电闪雷鸣。若玉小解回来在走廊上就看见杜子明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霹雳闪电忽地把他的脸照亮,他脸色煞白瘆人极了。若玉定了神走过去轻唤他,“天保哥。” 杜子明没有反应,瞧他嘴唇嫣红,大概又喝了许多酒,火烧的胸口闷才出来透气,睡前服了鸦片酊和安眠药这会儿不自控的就地眠觉了。 若玉把杜子明送回房里让他睡好,自己回到屋里,雷吵的他睡不着。辗转反侧一阵子,他抱着枕头跑进了季杏棠的屋攘进了他的窝。 季杏棠在闷雷滚滚中也睡得很沉。他微蜷着腿侧躺在床上,若玉就把身体蜷成一小团缩进他怀里,感受他身上清香如蜜、馥郁安神的气味。若玉还是睡不着,脸在季杏棠前襟上蹭了蹭,香云纱发出了窸窣声。若玉把手环上了他的腰,又蹭了蹭才好睡下。 若玉快睡着了含糊不清地说,“哥,抱抱……” 最后一声惊雷隐退后,骤雨忽至砸在阶前。季杏棠轻拍了他的背把他吓的睁眼,季杏棠低声说,“又做噩梦了?” 若玉瞧他醒了,手臂用力环住了季杏棠的腰,“没有,雷声太响吵的我睡不着,而且天保哥总是跟鬼魂儿似的把我吓的要命。” “又跑出来了?” “我把他送回去了。”若玉抬眼望他又阖了眼说道,“哥,你是不是又去找他了?” 季杏棠颔首,下巴抵在他天灵盖上,“嗯”了一声。 若玉伸手摆弄他襟前的盘花扣,一不小心挑开了两个,摸到了瓷实的肌肤,手指就往里滑了一滑按按他的心口肉,指下流着热忱的血,连同那颗心脏都连着他的指尖律动。“哥,你心里到底怎么想?你的病根哪一个不是因为他遗下的,身上的疤痕哪一个不是他弄上去的,他对你都下得了狠手你还信他是什么好人?你不要再去找他啦。” 若玉现在想起来还有些余悸,血腥参杂着酒腥弥漫了整个隔间,满目的红,他们赤身裸体的相拥在一起,狭窄的浴池里仿佛是一对浴血鸳鸯。季杏棠的手腕搭在池沿上还汩汩的往外渗着鲜血,白啸泓的手腕浸在水里把满缸的水全都染红了。若玉愣怔在门口,眼雾迷梦,他们“死”的像一幅画,如果提名应叫“泣血。”若玉把人捞上来,霎时掉了眼泪,他要发疯了,只见季杏棠身上乌青紫黑暗红没有一块好颜色,他都知道了,他想不到此人是这般丧心病狂。若玉想,如果不是他和穆柯来找遗落的玉佩,季杏棠怕是活不成了,想到这儿他心肝都猛地战栗。 季杏棠温柔地抚了抚他的脊背,感受到了他的颤抖,缓声说,“梓轩,我自幼失怙,他于我亦兄亦父,枕榻之谊发乎于情……我这般告诉你罢,如果有人把他害死了我怕是要跟着受天谴断然是活不成的。” 好似一株双姝,相分相离,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花凋则二株萎。 说到这儿,若玉攥紧了季杏棠的襟口颤栗的厉害,季杏棠轻拍上他的手背,却被他猛地甩开,再一摸若玉哭了起来。这个孩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不知道他藏了多少心思,无论心思纯良还是胸藏城府都是自己教出来的,即使他真的勾结了外人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他不能瞒着自己。季杏棠轻轻的给他擦泪,和声问,“哭什么?不是说生胡子就成了男子汉,怎么还这般爱哭?” 若玉紧紧的箍住了他的腰,极力压制住让他想哭的本能,摇着头哽咽起来,“哥,我不要你死、不要,这世上除了和你相依为命,你死了我也活不成。” 此般情谊,心连着心,命连着命。 雷阵雨一停,天穹挂了一弓下弦月。 悲戚了良久,若玉的嗓子烧灼了一样疼,季杏棠起身给他倒了杯水。他的手背上沾了一抹月光,温凉。若玉接过杯子咕嘟两口,随即叫季杏棠躺了回来,抱住他才能心安。 若玉拱了拱脑袋呓语说道,“哥,我一直觉得额娘死了,可是我在监牢里做了一个梦,梦见额娘,她说她没有死还说让我去找她。我在报社工作,搜集了很多王府倒闭的刊报,上面只说女眷流离四散,说不准额娘真的还活着。”若玉有了一个好盼头,他又把奶哥哥搂紧了一分,满怀希冀,“我们的娘。” 季杏棠忽地惊觉,他找得到梓轩,若是福晋没有死他一定也找得到。他也有了希冀,惊喜地把若玉抱紧了,“说不准、说不准真的活着!我这榆木脑袋!”他攥住了若玉的膀子,额头贴着他的脑门,“麻烦你辛苦辛苦调研些当年的资料,我这就派人去找!” 季杏棠像犯了癔症,三更半夜就要往外跑,若玉拦住了他嗤笑,“哥,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会儿……再说,若是……岂不是白高兴一场。” 季杏棠不再骚动,轻缓地笑,梓轩还有额娘,真是天好的事。 第47章 同心同德 在战争没有来临之前,一切吵闹和纠葛都是琐碎中的大事。一旦战争开始,除了生死再无大事。 日军悍然炸毁沈阳北郊柳条湖附近的一段南满铁轨,发动蓄谋已久的九一八事变,侵华之心昭然于世。蒋却陷于内战风云,一心与政敌斡旋斗志,无暇顾及外患。1931年9月23日,南京国民政府发布《告全国民众书》有内容如下——严格命令全国军队,对日军避免冲突,对于国民亦一致告诫,务必维持严肃镇静之态度。对日军的不抵抗政策可见一斑。 举国上下群情激奋,各地市民都掀起了空前的抗日救国运动,更要求政府出兵抗击日寇,收复河山。上海的工人学生市民更是不堪落后,每天都有声势浩大游行罢工。然而对于关外的战火没有丝毫的阻遏作用。 日军18日发动侵略事变。 19日下辽宁,当日占领安奉、辽阳、长春二十余城。 20日占奉天。 21日占吉林辽宁。 日军步步紧逼,战火不断扩延,国民党政府依旧奉行不抵抗政策。看样子敌寇就要以摧拉枯朽之势占领东北全境了。 若玉每天在报社里魂不守舍的等消息,穆柯去到东北半年,北边就开始打仗了。他每天盯着报纸一个字都舍不得错过,生怕看见“黑龙江”三个字,又想看见,他所有的盼头都寄托在这三个字上,因为穆柯就在那里,而那里动荡未卜。他脸皮薄没给穆柯写过一封信,牙咬切齿的等着他给自己写信,半年来没等到一封,一想到这儿他就急的想哭。 穆如松更像热锅上的蚂蚁,整天往杜公馆跑,两个孩子是去避难不是去送死,谁知道歌舞升平过的正快活,毫无征兆就打起了仗,更可气的是东北二十万大军一言不发撤出了关外,整个东北兵库虚空,沦陷是早晚的事。他得把儿子接回来,可这个兔崽子连同他不靠谱的世叔没有一点儿消息…… 柳莺儿怀胎八个月了,她骨架子娇小,肚子挺圆身体有些浮肿,却天生有着风尘女子的孱弱,倒叫人怀疑她有没有命把孩子生出来。许宝山天天在家等着当爹,这些日子和他还在娘胎里的儿子在一起收了不少心,又心血来潮想尝个新鲜,他决定等莺莺生了,结婚礼和满月酒一起办。 许宝山趴在柳莺儿肚皮上听胎动,小心的抚了抚又赶紧遮掩了他的宝,头枕在柳莺儿腿上,柳莺儿剥了松子儿往他嘴里扔。 许宝山又摸了摸那肚子,真是爱不释手,柳莺儿嘲他口是心非的老油条。抬眼一看季杏棠来了,许宝山蹬腿坐了起来招手唤他,“杏棠,来的刚好,快来听听我生龙活虎的宝贝儿子!” 柳莺儿嗔笑着把松子壳全砸在他怀里念叨他荒唐,起身给季杏棠倒了杯茶,和颜悦色地说,“有事你们先聊。” 许宝山扑了扑怀里的松壳儿,看着柳莺儿被姆妈扶着娇懒地上楼去,像个家。“杏棠,你看我这儿子叫什么名字好啊?叫宝子罢,随我,哈哈。” 季杏棠羡慕他潇洒随性,“好。” 许宝山“呿”了一声,嘲他没劲。 季杏棠有些尴尬随即说道,“宝山兄,你是识大体的人。前些天梓轩在回来路上被闹事的日本人误伤了。”他指指额头,若玉走在大街上被飞来的酒瓶子砸破了脑袋。 柳莺儿闻不得烟味,她一走,许宝山就开始撒欢,从茶几柜下掏出不少好烟,挑了一会儿,递给季杏棠一根亨牌雪茄,打火机啪嗒蹭出了火。“怎么?到我这儿来给你宝贝诉冤来了?你别老是惯着他,他就会戳事儿,上次坐大牢苦头还没吃够?没准这次又是瞎逞强。” 季杏棠摆摆手,“我不是想说这个。东北那边打起来了,上海的日本人都开始日益嚣张,四五个人都敢在游行的队伍面前故意挑衅闹事,八成是仗着国强则民强,他们蕞尔之地的蛮夷也敢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我想……” 许宝山打断了他的话,嗤笑道,“你想干吗?跑到东北去和小日本干仗?还是上大街上抓日本人?” “依我看,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上海滩是我们的地盘,轮不到倭人嚣张,况且那些工人学生整天罢工罢课,闹的人心惶惶”,季杏棠捏着烟嘴说道,“我想着找些工商界的龙头商讨成立个组织,卢洽卿、王晓籁、于松乔都是顶有分量的人物,联合他们去反日货,让日本人难在上海做下去生意,一来挫挫他们的锐气,二来起个领头作用。” “那是自然,你从他们入手当然是好,可这群生意人都是鬼精的老滑头,你想让他们和你一起去抵制日货?保不齐他们自个儿还贩日本货,啧,有点儿小难。” 季杏棠点点头,确实如此。 “早不说反日,宝贝被人砸了要给他出口恶气?你个呆木头装什么风流?”许宝山瞧他誓不罢休的样子,给他开个玩笑,顿了片刻又说,“得,你就放手去做罢!没人我给你找人,没钱我给你出钱。我觉得你先去找市长或者市党部主任,当官的一带头万事都好干。” 友谅、友直、友多闻,益者三友也。季杏棠看多了尔虞我诈,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内幕,和这般胸无城府,却重道义的朋友相处,只觉他身上那一股感人至深的江湖义气值命来抵,这是他一辈子的宝山兄。 季杏棠当即就去找了市党部主任陶百川,只听秘书长说主任今晚有要事商议不能多招待,让自己先回去。季杏棠没有多逗留,只是离开的时候看见了刚从车里下来的白啸泓。他适才发现,九月的黄昏还是那样美,只是带着淡淡的忧郁。 谁说老死不相往来,到底是冤家总聚头。白啸泓抓住了要与他擦肩而过的人,侧身说道,“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一起去罢。” 说罢径直向铁门走去,他的心思他向来全都知道。 白啸泓今天来找陶百川也是为了收拾日本人的事。打不打仗他不管,他就不信日本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公然违反国际条约在租界里闹事,可是还真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新光大剧院的保镖——自己的门徒让日本人开枪给打死了,着实让他跌了面子。 此时,上海是日本人侵略中国内地的最前沿,日本特务、浪人、侨民在这个时期也相当活跃,他们公然刺探情报、挑衅滋事,到处制造侵略的舆论和借口,正如九一八事变诬陷中国军队故意杀害日本兵,栽赃嫁祸是惯用伎俩。只是不长眼惹到了白啸泓头上! 季杏棠将信将疑的跟了过去,陶百川就是找他商议要事。在会议室寒暄了一会儿,卢洽卿、王晓籁,陆续来了二十几个工商龙头。季杏棠一个人便是顶天立地的二爷,他总是太夺目,此时让季杏棠显得无足轻重。 满桌的人,衣冠禽兽。 白啸泓言简意赅地表明会议的目的,不容的反驳之语气,“成立抗日救国会,效仿五卅惨案工商学各界对英国人的经济抵制,从禁止日货开始给日本人施加压力。” 此言一出就开始有人躁动,他们既看不惯日本人嚣张跋扈,又看不得黑帮魁首趾高气昂,更无法接受自己手里的日货不能出售,又没人敢说,谁知道这是不是鸿门宴。 沉默许久有人拍案站起来反对,“抗日是政府的事,现在政府说不抵抗,我们趟什么浑水?抗日是打仗的事,禁止日货有什么用,无非是让自家的生意遭殃。” 议桌上有人点头赞同。 白啸泓挑眉瞧他一眼,他敢为自己的利益站出来,但是他不屑。“杏棠,你说说看。” 季杏棠看着满桌的人,站起来神色自若地说,“陆老板,前些日子五千名学生去到南京请愿,同仇敌忾要求政府停止内战北上抗日。好歹我们是见过世面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再想着靠日本货挣些蝇头小利,小肚鸡肠的比不过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说出去倒让人笑话。况且上海是我们的地盘,不能让日本人耀武扬威到处撒野,是时候和他们斗斗法。民众以汹汹之势反日,说不准到时候不买日货还要砸你们的摊子,现在出面带头反日是民心所向的事情,来日还是营销国货获利更多。” 季杏棠站出来说话,大亨们面面相觑,是有几分道理。底下三三两两议论,过了许久,陶百川先出言赞成了,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是中国人,现在日本人在中华大地上横行无忌,我们岂能坐视不管,更不能为了一己私利置民族大义于不顾。成立抗日救国会我赞成。” 两方人争论了半天,市主任都发言了,有话也不好多说,最后投票决定,成立抗日救国会。这倒让兄弟两人显得同心同德。 这次商议,上海的核心势力和实力都在其中。市主任送这一行二十七人出了门,刚到了铁门口,马路两旁分别驶来两辆风驰电掣的车,伴随着第一声枪响,子弹从人耳擦过打在墙上,第二声枪响,子弹正中卢洽卿的胳膊。 路灯的光束忽明忽暗,一行人惊悸混乱起来,陶百川高喊着,“大家不要慌!叫保镖送人去医院!”两个人架着吓坏了的卢洽卿进了车就往医院去,陶百川声嘶力竭依旧压不过吵闹声,“日本人这就动手了!”“打过来了!”“太嚣张了!” 混乱中白啸泓摸索着握住了季杏棠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抓紧我。” “我们被日本人瞄上了。”季杏棠惶急地紧攥住了那只温暖又有力的手,喊道,“大家不要慌!赶紧先进屋里避弹!外面危险!” 他越是叫越没人理他,还都一股脑的往车里窜准备着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时间混乱不堪,也不知道谁上了谁的车,乱攘的人也把两人撞开。白啸泓边找车子边喊道,“杏棠!你不要管他们,赶紧上车离开!” 哄乱中又响起了枪声,那两辆车像幽灵一样又出现了,混迹在正在启动引擎的汽车中。车里的人持着手枪挑衅地打爆车窗玻璃造成惊恐,又开始说着叽里呱啦的话瞄准人开枪。接着就是连着“砰!砰!砰!”的几声枪响。 “危险!”季杏棠猛地扑向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陶百川,他实在想不到日本人如此胆大妄为敢直接开枪杀人。 “杏棠!”白啸泓眼睁睁看着他扑倒在地,一辆车子从两人身上轧过,他惊恐至极忙在交错的汽车中跑了过去,一瞬间吓的窒息,又在看到人后大口喘息,还好是角度问题。下一刻,白啸泓来不及反应,覆在他身上抱住了他的脑袋。 市政府周围的护警听到动静后立马持枪冲了过来。那两辆车突然发疯了横冲直撞,突出重围一样溜走了。 第48章 相谈甚欢 三国时期刘备进到孙夫人房里竟觉得有些畏惧,季杏棠的屋子里也像藏着些兵气,白啸泓却不曾畏惧还被这兵气吸引着。 白啸泓轻巧地把人放到床上,打开泛着柔光的水晶帘台灯,看这脸庞,让他想笑,竟是个穷鬼: 杜金明一座杜家花园就要便到纹银二百万两。严肇龄客厅后面,扶梯底下暗藏的那只大保险箱,十万八万现款随时可以拿得出来。自己手里的钱是流水香钱,平日里够用也不多琢磨。唯独季杏棠,他在外面善门大开,挥金如土,骨子里却是焦头烂额,东挖西补。没有这两层的小洋楼,他怕是要带个拖油瓶一辈子寄居在别人家里。 唇上忽被覆上了一层软热,白啸泓才惊讶,凑的太近不小心偷吻了他一下。还好他睡的熟。 白啸泓找了红花油和酒精来,蹲在床边看那脚面,肿胀不堪,还有些地方破皮了往外渗了血、绽了肉,他不免又要心疼一番。只往上面滴一滴酒精,季杏棠像被蛰了一样往后一缩,当即醒了,白啸泓问他,“这么疼?” 季杏棠撑着胳膊蜷腿坐了起来,“我自己来。” 白啸泓离开去卫生间里打了盆热水,把毛巾涤水拧干了热敷在他脚面上,捉住他的脚裹在两掌之间,“先敷着待会儿再涂,药水蚀的疼。” 季杏棠吞声说,“既是救国会的常务委员往后定要费不少心。不过轧了一遭当真没有大碍,你早些回去。” 白啸泓没有说话,自顾自地用棉团蘸了酒精往他脚面上涂,那地方泛着红热,酒精也很快挥发了,有些凉了。再一看皓白的脚踝,那红有些诱人了,喷洒了些红花油,四指便握住了他的脚掌,拇指在上面来回摩挲,轻轻柔柔弄的他氧。 不知道他揉了多久,就连爱抚都是霸道的,只觉得心肝都叫他揉碎。白啸泓又问,“还疼不疼?” 季杏棠先是不好意思看他,后来发现眼神往哪里瞅都无所适从,只好闭了眼,此刻有些困顿了,“不疼,就是有些困困的。” 白啸泓往他脚上缠了圈透气的纱布,莫叫伤口感染了,再起身一看,他闭着眼脸上有些赧意,甚是可爱。侧歪了肩膀倚住他,手就不自觉地抚上了他的脸。 那热度就从脸颊蔓延到了脖颈,不敢推托他的好意,季杏棠睁眼不是、闭眼也不是,装睡更不是,才捧开他的手缓开了口,“我还要给他打个电话……你赶紧回去。”这话说的心脏直跳,这个人总是阴晴不定。既然他肯把自己送到自己家来还让梓轩跟着自己住,他斗胆要给若玉打个电话不要教他担心。 白啸泓坐在床边按住号码转到了底拨通了磁式电话机,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若玉的声音,“哥,你怎么还没回来……” “闭嘴,没事,不回去。”白啸泓硬生生截了他的话。 “我想你快……你!”若玉后知后觉辨出白啸泓的声音,急的心肝都要蹦出来了,一边叫一边握着听筒使劲拍到手麻,那边只剩笃笃声了。 “你好生霸道”,季杏棠听他这个一本正经说话的语气觉得好笑,“说不准他要找你大闹一番,还是我和他说。” 床单被罩趁着月光雪白一片,就连季杏棠都看着晶莹发光。 那两瓣湿润的嘴唇竟也折射了些许月光。 白啸泓喉咙焦灼起来,转身搂住了他低声问道,“我现在想亲你,你答应不答应?” 季杏棠正重新拨着号码,听他温声细语一时愣住,又随口说,“你想做什么还管别人答应不答应,你故意寻我的开心,我不答应。” 他确实从来不管别人答应不答应,凑了过去就在季杏棠唇上啄了一口。 “你起开”,季杏棠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爱不得、恨不得,把心肝儿放到油锅里煎,还是抵掌推了推,“不要瞎胡闹。” 手腕却被他握住了,摘了手表,不曾想这印记竟是淡一次自己亲手再让它深一次,循环往复再也淡不下去。亲亲手腕上暗红色的印记,又转去吻他的脸。他不知足。又在他嘴唇上啄了一口,再吻下,再深一些,舌头也渐渐地探进去了,发出啧啧的濡湿声。 嗓子眼里轻“嘶”一声,季杏棠咬了他一口,“我不答应。”今天他格外的“胆大包天。” 白啸泓轻笑两声,“不答应便不答应。你歇着罢。” 他起身离开了。季杏棠听见房门“嗒哒”一锁,往外瞅了瞅,又后仰着抒了口气。枕边有备好的睡衣,他再环视四周,一切都是备好的。换完了衣服准备睡觉,想起来若玉那茬又给他打了个电话教他不要担心。 白啸泓当然没有走。他进了浴室,自己屋子里都是香槟和雪茄的味道,难得这么的干净清爽,他浴了个澡,回到屋里季杏棠已经睡了。他想轻轻地躺到他边上,刚阖了眼,季杏棠呓语,“你怎么这么凉,冰凉。” 白啸泓攥住他搭在自己臂膀上的手,“浴室里的水汀坏了,没有热水,冰到你了?” “冷吗?” “你可以给我暖上一暖。” 季杏棠凑近了些,隔着衣服贴住都让他的皮肤战栗,太凉,便伸出手臂环住了他。白啸泓在他怀里伸出手指划过他浓密的睫毛,轻勾他的鼻子又按了按他的嘴唇,捏着他的下巴送进牙关咬了两咬,又吮住了他的喉结。 “你别闹,睡觉。” “我的屋子糟蹋的不像样子,不如你这儿干净。” “你再去置一处屋子有什么难?” “你不让贩卖人口早就不做了,这几年也不接杀人的财香,豪冠你看着没的,那个法国佬旁敲侧击给我扯皮,整天烦的我要命,我把加工厂给你严二哥了,让这狗杂碎找他去闹。这几年没多管手底下的烟馆妓院戏院子,赚不了几个钱。现在只能让兄弟们去收保护费,你不让动粗的,赖账的不少呦。我有多少花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什么钱?”这么一算他是穷鬼了。 “我这房子……?” “我让人把小櫊能卖的全卖了,剩下的成了平地,让人盖了个……菜园子罢。” 说着话白啸泓的手就不安分地伸进了他的腰腹摩挲,“依你看我现在怎么办?” 季杏棠捉住了他的手不让他乱动弹,不可思议,他这么个贪权好利的人,说不准还要变着法子敛财,他不敢再相信。季杏棠背过身去敷衍了事,“你想这么多干什么,你典了白公馆也有不少薪金了,就算一文不名,你还可以去街头卖画,吃喝还是不成问题的。” 白啸泓攀上了他的背从后面搂住了他,“这个时候你怎么不和我算账,这房子是我给你装修的。你该给些什么?” 季杏棠说,“那也是你搬空的,该是你赔我的。” 竟是越谈钱感情越深了。 那只手愈发的放肆,肆意妄为地摸摸摸,才摸上尾巴根就被拍开了,“你干什么?我想睡觉。” “嗳?以前挨了老头子的打,你不是钻进我怀里掉眼泪,还脱了裤子掰着屁股蛋儿让我看被打了几下。” 季杏棠脸红了,他就喜欢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说弄自己,“我没有,是你非要看。你不要再说了,我真的困。” 白啸泓轻笑一声,喃喃自语,“好好好,你睡觉,你最喜欢睡觉,倒不如我改名字叫睡觉。” 季杏棠丝毫也不困,连一点儿眯瞪也没有,什么都没有的日子真好。他翻过身鼻尖蹭着了他的脸,“你还冷吗?” 白啸泓不理他了,他才是真困的人。才握着手就睡着了。 第49章 把青梅嗅 上海抗日救国会正式成立。上至工商龙头,下至平民百姓,谁也不准接日本人的生意。帮会里的一干人揣着枪在米店、煤炭店前守着,一来有人坏了救国会的规矩便要教训一番,二来提防日本人的过激行为保护商铺。 两名日本人在市政府门口公然挑衅滋事,在被逮捕拘留后查实是日本特务,误伤三名狱警后,饮弹自尽,行为极端。 几天后,季杏棠去亭寰阆苑里接若玉,杜子明到门口送他们。季杏棠安置妥了,把他送回了屋里,“天保哥,这些日子多麻烦你了。万千照顾身体,我有空就来看你。” 杜子明合了手里的小说放在腿上,仰面笑道,“这些日子山寺君不在都是你们照顾我,哪有麻烦。你也不消担心,明日里我睁开眼他就回来了。” 季杏棠把他从轮椅抱到了床上,拢了拢被子,无心说道,“哦,那个日本医生。” 杜子明握拳在嘴边咳了咳,“山寺君只是我的私人医生罢了,他可不会端枪去市政府闹事。” 季杏棠从枕柜的抽屉里拿出了小罐安眠药,倒了两粒,把水递给了他。看着杜子明把白色药片融进嘴里,真是可怜,他全身上下都是药酚药酊草药混杂着酒气的味道。 杜子明又伸手在抽屉里摸索着,他要鸦片酊。季杏棠真害怕有一天他被药死了,“天保哥……”他想阻拦,又一想还是算了,药不药死是后话,这是续命的玩意儿,现在不吃说不准就会死,“行罢,你好生休息。” 杜子明放下了书,躺到床上,雪白的墙壁,绒白的被衾,苍白的面颊,窗外飘来若有若无的鸣笛声,太远,显得和他一样气若游丝,他像个殇歌里安详的死人。 季杏棠载着若玉回去了。 若玉整日里魂不守舍,季杏棠问他有什么心事他只说没有。去申报馆或者和季杏棠在一起还是正常的;一回到亭寰阆苑或者见到杜子明就有些不正常。而且他无形中对季杏棠越来越依赖,不依附着他便茶饭不思了,行为也癫狂,有时候大半夜里发了癔症,一言不发地往外跑,跑了四五公里自己又老实躺回了床上。今天还要和他一起睡觉,即使如此还是睡的很不安稳,像是被什么魑魅魍魉缠上了身,一夜里要醒好几次。 半夜里,若玉突然就睁开了眼,紧攥住季杏棠的手,季杏棠被他弄醒了,又是这个样子。把他的身体抱紧了一分,“梓轩?是不是太累了?找额娘的事你不要太费心,我正让人查着呢,按照你调来的资料,不出三个月就会有结果的。” 若玉不知道是做梦、臆想还是现实,就见杜子明正襟危坐在草蒲上,满桌搪瓷的小碟盛满晶莹嫰粉的生肉,清水烧旁放着新鲜的女人娆媚的爪子。这也不叫他害怕,只是再看见杜子明的脸,苍白的皮肤,殷红的嘴,笑微微的模样称的双眼皮更深,他就莫名觉得瘆和畏惧。再者做了春梦,就是两具玉白和瓷白的身体交媾在一起,知道不是穆柯也醒不过来。 若玉往季杏棠怀里拱了拱,“哥,那个天保哥是真的有病吗?我怎么觉得他好像是能动的。” 季杏棠瞧他不像前几次那般战栗,才好和他心平气和地说话,“嗯?怎么突然问这个?他从小就有怪病,以前有算命的说活不过成年,后来有先生给他改了名字,拖着身子活到现在。是不是吓到你了?” 若玉想是他自己太龌龊才有那样的想法,不过每每杜子明出来那副鬼样子总会把他吓一跳,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还好以后他都不去亭寰阆苑也见不到他了,“没有,睡觉了。” 季杏棠拍了拍他的背,“怎么这几天老是这样,实在不行我要带你去找艾森了。” 若玉说,“我真的没事”,他又问,“哥,你说东北边陲会打仗吗?我们这儿会打仗吗?” 此时日本的飞机已经开始轰炸锦州、新民、公主屯、哈尔滨等地,封锁了大连港,亦派军进驻上海。 季杏棠说,“安心睡觉罢,有国际公约在,他们若是敢打租界,各国群起而攻之。等你周末休假,我带你去顽好不好?” “你怎么突然有空?” “我啊,那天有点事儿要办。小事,办完了能带你偷个闲……” 十一月。 若玉终于等来了消息,这些日子里的提心吊胆早教人不堪忍受。好的是,穆柯有消息了;坏的是,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刚去到东北不久,日本人就下手了,诬陷杀害了他世叔,吞了矿场,扶持他怯懦的儿子当了关东州商会会长。那表弟到处找他的穆表兄,要拉拢他说服他的爹也给日本人做走狗,穆柯火性上脑一枪崩了这位关东军司令的座上宾,现在成了通缉犯,他和杜子豪一起销声匿迹在马占山的部下中。穆如松准备着去救儿子,哪知马将军知道是他杀了日本人的走狗会长,看中了这个小子,不肯放人不说,穆柯自己也不愿意回去了。接着嫩江桥就开战了,马将军率部在江桥一带阻击日军进犯,还是开打了。鏖战半月,血染尘埃,举国上下都知道马将军英勇率部抗敌,多次挫败日军的进攻,日军死伤枕籍,加之上海救国会的活动,在上海滩,日本人成了过街老鼠,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若玉不敢不高兴。 季杏棠说有事是要去找卢洽卿。进了卢家大宅就看见卢洽卿一身长袍马褂坐在客厅里悠闲地喝茶哼曲儿。秋千架上的小姐还是旧式的闺阁打扮,听见有人来了,提着裙角低下头羞怯地要往屋里跑,撞到了正走进来的季杏棠,那发髻上的琉璃钗不慎跌落进季杏棠手里,是瑾娘。 卢瑾娘都未曾抬头看他一眼就跑走了。 季杏棠握着那攒花的小簪子不知所措随手放进了兜里。 见季杏棠来了,卢洽卿忙起身迎接,“杏棠老弟,别来无恙啊。” 季杏棠彬彬有礼说道,“哪里,前些日子您受伤我不曾来慰问,失礼。” 卢洽卿一笑,风流酝藉的样子,招呼着季杏棠坐下,让人给他添茶,“嗳,说这话就见外了。我真是敬你还来不及呐。” 季杏棠一头雾水,他大概是说抗日救国会的事。“哦,成立抗日救国会也不是我的主意,连累您受伤才让人过意不去。” 卢洽卿连连摆手,笑着说,“杏棠老弟,你就别瞒我了,我都让伙计查清楚了,那些面粉都是你收购的,让店里加工了20万张饼送到了东北。没让马将军和抗敌的英雄心寒呐。” 怡聚开张半年,季杏棠的钱全用来还账,他压根没有这个资本给东北军送粮饷。季杏棠说,“卢老,您弄错了,捐赠行善的人并不是我,况且我……” “杏棠,你就我知道你行事低调。可这批面粉不是小额度,况且又是用来做为国为民的善事,我必须得知道订购的人。一开始你的门徒不愿留名,后来我恐吓他几番才说是季二爷让来的,我明天就让瑾郎去报社把这件事登到报纸上。” “不、不是我”,季杏棠连忙拒绝,“卢老,我真是没有那个资本去做这样的善事,况且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商量募捐的事。” 卢洽卿还在滔滔不绝夸赞他的善行,季杏棠的话他也没有听进去,就等他平静下来再说募捐的事。季杏棠想是有人以自己的名义给东北军捐赠了20万张饼,是他,千古流芳的善名为什么要推脱给自己。 等卢洽卿平息下来,季杏棠才表明来意,“卢老,马将军在前线奋勇抗敌,是真英雄。敌众我寡、装备简陋不说,他们的队伍还没有军饷,艰苦备尝。我想筹集一笔款子汇到东北去支援他们抗日。穆老的儿子也在将军部下,他自己捐了十万块大洋,我推脱不可,但是如果都去效仿穆老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我和宝山兄商量着在上海举行一场名媛选举,那些纨绔子弟、名流世家肯在这方面砸钱,筹集的款子能去做善事好过让他们拿去吃喝嫖赌。” 卢洽卿听罢连连点头,又随即笑道,“嗯,是个好主意,让我直接捐款行啊,小子丫头的玩意儿我干不来。” 季杏棠从兜里掏出那琉璃簪子放到了茶桌上,“这事,难也不难,只是没有人带头。那些仙乐斯百乐门里的小姐确实很吸引人,只是还称不上名媛,人多嘴杂,难免让百姓觉得是在哗众取丑暗中敛财。找些有教养的淑女名媛出面,这事才能蔚然成风。” 卢洽卿有些明白了季杏棠的意思,这是想让自家的瑾娘去给他们招人了,他断然拒绝,“不行不行,怎么能让瑾娘穿的花里胡哨的去抛头露脸,绝对不行。” 季杏棠就知道他不会答应。可是和他有交情又有女儿的贤才差不多都是这个年龄了,有的人身体穿着西装,思想还穿着马褂。也有那些留过洋的小姐一听说是为国募捐,家长不让去也偏要去,只是一枝独秀比不上百花齐放,想把募捐活动办起来,需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这些老迂腐。 卢瑾郎一身利落的中山装刚从学校回来。进了院子看见了若玉,没有上次被吓坏的呆滞样,他穿着格子衬衫打着小领结坐在秋千架上的托着下巴发愣,玉瓷娃娃一样可爱的人。 卢瑾郎笑着走了过去,伸出一只手,“我听季杏棠叫你梓轩。” 若玉看他样子像是正经的读书人才起身和他握了手,他的手柔软却有力,看着他的桃花眼若玉一时口不择言,“姓殷。你笑的好像一只花狐狸。” 卢瑾郎“噗”地笑了出来,抚了抚风吹乱的头发,正了正若玉的领结,“花狐狸?在小甜心的眼里我是花狐狸?” 若玉往后撤了两步,故意哂笑,“我还以为你是什么正经人,你们这些公子哥都是一个德行。难道我是女孩子,不是小亲亲就是小甜心?” 卢瑾郎瞧他眉如黛眸含水比自家姐姐还好看两分,可他这说话的语气并不是听话的小甜心。“莫恼,我没有嘲笑你娘气的意思”,他赶紧转移了话题,“你家哥哥姓季,你姓殷呐,不是亲兄弟。” 若玉又坐回了秋千架上,“不是,胜似亲兄弟。” 卢瑾郎走到身后推了他一把,若玉就荡了起来,只听他说,“姓卢名瑾郎,初来乍到不知小甜心在哪里高就啊?” 若玉攥紧了藤绳,这个人真随便。“高就谈不上,报馆里的小编辑。” 若玉一荡下来,卢瑾郎就抚着他的背把他荡上去,“申报馆?还是新闻报馆?时报馆?” “申报馆。” “那还是要有些本事才进的去。” “没本事,我哥和老板有交情,他托人把我送进去的。” 卢瑾郎没见过这么精明有耿直的人,不由得发笑。若玉扭头乜他一眼,“无聊。”停下秋千回车上去了。 卢瑾郎见爹正在谈正事,回后院了。路过瑾娘的房间,想看看她在干什么,伏案写字呢。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第50章 静水流深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瑾郎从后面拍了一下瑾娘的肩膀,她慌了神,软毫从手里掉出来,蘸着徽墨弄脏了白色的宣纸和淡青色的裙摆,抬起头,瞪着桃花眼佯嗔,声线柔和又说道,“你干什么呀,总是一惊一乍。” 瑾郎夺了她的纸去瞧,嬉笑着举高了胳膊不让她碰。瑾娘比他矮上一头,轻巧地踮着脚尖去够,“你不要闹我。” 那粉瓣的菱唇往下一撇就要羞恼地哭了。 一个是温润的水,一个是热情的火。 瑾郎不敢再逗她了,把宣纸放回了桌上,对她说,“姐,我听见季杏棠说要让你去给他帮忙,你想不想去?” 瑾娘站定了,从怀里掏出纤柔的锦帕蘸了蘸手指上的残墨,又俯身擦擦裙子上的墨痕,干掉了。她缓搓着方帕低头说,“季先生是真君子,给他帮忙,应当。” 两人说着话有小厮把姐弟俩叫到了客厅,瑾娘扭捏一会儿,那一星半点墨汁也叫她使些小家碧玉的性子,“爹爹喊你就先去罢,我有失仪态。” 等瑾娘换了衣裳来到客厅,青淡湖色的衫裙随着她欠身,丝质花纹像漾着的水波,她说爹爹好。又给季杏棠欠身问安,“季先生好。”不曾抬眼一看,直教双颊红热成了绯色。大抵是徐志摩说,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卢洽卿三两句把话说明白了,“瑾娘未出阁就得守着卢家的规矩,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什么时候瑾娘有了夫家,她做什么我都不拦着。” 季杏棠听他说了几遍已懒得辩驳,现在也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这老头子偏不听。瑾娘一来,整个屋里都静默了。半晌才听瑾郎说,“爸爸,现在是新社会了,恋爱和婚姻都是自由的,没有封建家长制了。姐姐不也没有裹脚,你还想缠住她?你就是想把她嫁出去也得放她出去自由恋爱。而且,我们学校里的女同学排话剧的时候还穿露肩露背的芭蕾裙呢,穿洋装怎么能叫不伦不类,你一点儿也不懂西方人的罗曼蒂克。” 卢洽卿这儿子骄纵惯了,读了几年洋学堂也什么话都敢在他面前说。苹果皮让他削的深浅不一七星八落,“不就是名媛选举,我和姐姐长的也差不多,你让我去不就得了。” 卢洽卿想起来他做的蠢事就生气,也不顾有外人在拿着文明杖就往他腿上敲,这手一抖刀子割了手指。瑾郎把刀和苹果放进了果盘里就开始吮手指头,“你既想帮季杏棠的忙又不想让姐姐去抛头露面,当然是我去了。我又不干什么伤天害理毁坏名誉的事。言论自由,我说实话你还打我。老迂腐。” 季杏棠接过他削了一半的苹果,旋了一个刀花,果皮均匀地倒扣在果肉上。瑾郎忽地一笑,伸手去接,“你还挺会削水果。” 季杏棠也笑,起身对卢洽卿说,“卢老,我看令郎说的不错,出不出面该由千金说的算。或者令郎有心帮着个忙也不是不可以。” 卢洽卿拧着眉一个劲的瞟季杏棠,瑾娘的心思全写在脸上,这个傻子就是榆木疙瘩愚钝且难开窍,那是,有人明白的和他说喜欢他还要疑心一疑,不同他挑明还妄谈什么。这一盯又一盯把季杏棠看的里外不是人。 瑾郎啃着水苹果说道,“爸爸,你的眼儿媚要把季杏棠吓跑了。” 瑾娘一直低着头,想开口说些什么都觉得难以启齿,真的由她说的算?她抬头语气弱到没有声音,“爹爹,我……要去……” 卢洽卿数落她胡闹,她便不做声了。直到季杏棠离开也没说出个什么结果。 瑾娘想,她要去。 季杏棠带着若玉去遛马场骑马又去打高尔夫,吃了饭看集市上遛鸟斗蛐的消消食。难得偷的浮生清闲,晚上回去的时候很晚了,两人刚躺下休息,季杏棠却收到消息,他又让若玉先睡觉,自己开车去了怡聚。 怡聚的伙计见季杏棠来了忙上前说道,“二爷你可算是来了,白爷等了您一整天了。我说今天休工,他不发脾气也不肯走,非要见你。八成是有什么要紧事。” 白啸泓站起身,身后的保镖把白围巾搭在他肩上给他披上大衣。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非要今天说?”季杏棠走上前问道,“我先送你回去。” 白啸泓打了个哈欠,困倦地笑了两声,“怎么回事?我要入股,董事的不在,让我等这么久,你平时就这么做生意?” “入股?” “你开银行难道不准我入股?” 白啸泓上了他的车。 季杏棠要开车往白公馆去,白啸泓心平气和地说,“去你那儿,冯友樵要杀我。” 季杏棠猛地踩了刹车,看着他闲散地倚在座椅上蹙起了眉,“你什么时候招惹他了?” 白啸泓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季杏棠,“昨天有人在门口放了一颗炸弹做要挟,底下压着信纸,要求沈正嵘明天就离开上海,否则第二颗炸弹要把我和他都炸的粉身碎骨。” 季杏棠一时间口干舌燥,一听沈正嵘这名字便了然了。 少帅守土无能失地有责成了中华民族的罪人,沈正嵘跟着他从东北退居上海,市长发了愁,不接待为不敬,接待了要引起民愤。白啸泓在官场上这几年和沈公交情匪浅,沈公多次帮忙化险为夷,他便答应替市长招待沈正嵘。 白啸泓在上海也无人敢惹了,让他去管沈正嵘的事再合适不过。 谁知斧头帮的人来掺和了。此帮自成一派,专以恶霸奸商卖国贼为敌,以斧头手枪炸弹为武器,硬生生在鱼龙混杂的上海滩杀出一条血路,是赫赫声名的黑帮恐怖组织。斧头帮扎根穷苦百姓,成员甚广,帮主冯友樵出了名的行踪诡秘嫉恶如仇,他瞧不起国民党要员放声恐吓「见到自己要避道不然绝不客气」,果然冤家路窄一句「混账东西竟敢和我走同一条路」把人打的抱头鼠窜;看不惯警备员司令上将也敢硬抽几个嘴巴子,司令还要赔笑脸悻悻作罢。这些年斧头帮更是逐渐发展成了一支专门惩治贪官污吏、奸商走狗的劲旅,做事雷厉风行,上至军政要员下至权贵九流全不放在眼里。无怪乎令人闻声色变丧胆。 即便是统领着青红两帮兄弟,白啸泓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干的过他。现在接管了沈正嵘的事,他自然成了冯友樵的眼中钉。 信上说沈正嵘还有活路:其一,回到北方重整兵马和日本人决一死战;其二,回到东北自杀向国人谢罪;其三,捐出全部财产购买军火接济关外的义勇军。三者非要择一条答应,否则就等着粉身碎骨。 季杏棠看完信把信纸塞进了兜里,重新发动引擎,泰然自若地说,“沈公性情英雄,失地之责不测,不能让他出意外。你也不消担心,很快我就能筹来款子,军火和粮饷都不是问题。这几天派人保护好他,眼下赶紧准备着护送他离开上海。” 白啸泓说,“那可不行。沈公现在在戒毒,你要把他送哪儿去?” “戒毒?”季杏棠再次惊愕,想起若玉那整日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真是闻弦心悸了。 “年轻的时候染了毒瘾,平日里消遣。后来诸事不顺只能靠这玩意慰藉精神。现在丢了东北三省,毒瘾更是越来越大,整日里打吗 啡,肌肉都变得比石头还硬,针都扎不进去。住在我房子里和他那四个姨太一起烧烟,一股乌烟瘴气,不戒不行。” “梓轩都撑得住,他也可以的”,季杏棠说,“你便去我那里住几日,我去同冯友樵周旋。” 白啸泓轻笑,“那我便不客气借贵地一用。” 车子开在不夜城里,不夜城的夜是妖冶暧昧的夜,蒙昧了人眼,故而看得见歌舞升平看不见暗流涌动。 季杏棠问他,“是你购了一批面粉让人做了二十万张饼送到了马将军手里罢,为什么报我的名字?” “我要做怡聚的股东,给你送礼,或者当成我的聘礼。你愿意怎么想便怎么想,反正就是你。” 季杏棠觉得好笑,如果是送二十万张饼做聘礼,那便荒唐的漂亮了。 第51章 尤有新生 进了屋子白啸泓都没有多反应就往季杏棠屋里去,哪知若玉攘在被子里睡的正熟,眯瞪着以为是季杏棠回来了,脸在他怀里蹭着伸胳膊搂住他的腰,“哥,抱抱。” 这一下就把白啸泓惹恼了,他不在的时候两个人就是这般亲昵样子。他阴冷着声音说,“还要不要亲你一亲。” 若玉伸出两根手指头捏住他的下巴揉搓,“该刮胡子了,蹭的我痒,不要亲。” 白啸泓刚要大发雷霆的时候,季杏棠及时赶到边拉白啸泓起开边轻声说,“你不要把他吵醒了,他最近精神不正常,还睡不安稳,待会儿跑出去拦也拦不住。” 白啸泓脱了坎夹解了领带就上了床,压低了气恼的声音说,“就让小婊 子白吃白喝白占便宜,我也想占占他的便宜。” “你不要胡闹!”这个人癫疯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季杏棠和他拉扯起来。 这一闹腾把若玉惊醒了,睁眼就看见白啸泓的胳膊抵着季杏棠的脖子把他按在床头板上,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气恼样子。他猛地站起来往白啸泓肩上踹了一脚,“人渣!你干什么!” 白啸泓歪了一下又盘腿坐在床上,伸手搂住季杏棠的腰,人就搡进了怀里,“我现在要和你奶哥哥成个亲。还请你回避一下,当然,你不愿意走我可以带着你一起玩,你们两个放在一起确实挺好看。” “混账!真是混账!你要气死我!”若玉冲着他又撕又叫。 白啸泓也闹,“我看你是想气死我!小婊 子!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现在直想活剥了你,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两个人气势汹汹,脸色都是一会儿赤一会儿白,把季杏棠吵的脑袋疼,他气咻咻地脱衣裳换上了睡衣躺到了中间,“要闹你们出去使劲闹,不要打扰我睡觉。” 若玉蹬了蹬腿躺到季杏棠边上,胳膊揽住他的肩膀脸贴着他的脸一如既往的亲昵,“我不和他耍混蛋。” 房间里只剩下喘息声,白啸泓也困顿了,躺到了最里侧。见若玉那么放肆,便直接把季杏棠夺过搂在了怀里。若玉也不依,他不信白啸泓是什么好人,又把季杏棠扳了过来往他怀里钻,来来回回睡不成觉。 最后季杏棠背过白啸泓搂住了若玉,说了句,“都不要闹,睡觉。” 白啸泓侧身搂住了他,叼着他的耳朵说,“你什么时候松开他我什么时候松开你。” 季杏棠搔搔耳朵,“我不抱着他他会掉下床去。你要抱就抱罢。本就是你扰了别个的清梦,还要闹个不休,好不讲道理。” 若玉嘟呶着嘴说,“哥,他要闹让他自己去闹,不要搭理他。” 白啸泓气的要命直想掐死这小婊 子,就气着气着谁也不理谁了,直到两个人都没了动静白啸泓还没有睡着。他睡不着就开始摸季杏棠,摸了肩胛骨摸脊骨,又囫囵地抚了背,手滑进了睡衣里沿着腹肚往上摸,像摸一匹滑绸。 季杏棠捉住了从领口跑出来的手,迷糊地说,“干什么呢,别瞎摸了。你要是睡不着就算算账,再把他惊醒了都别想睡。” 白啸泓抚着他的脖子来回搔痒,耳朵那方寸之地也要又亲又啃,“我就是在算账。鸳鸯被里人成双,这多出来一个算怎么回事?你来算算这笔账。他这么大的人了不离开你不能活,你是他爹还是他娘。” 季杏棠轻缓地撇开了若玉,翻过身握住了白啸泓的胳膊,“我是他哥哥。你要住在这里就不要再欺负他了,过些日子找到了他娘,我就置套房子让他们出去住。现在一个屋檐下都忍一忍。” 白啸泓亲吻他的眼角,“你对他可真够仁至义尽了,小婊 子藏什么心思我都不管了,只盼着他对你能知恩图报。” “呿,又胡说八道。”季杏棠也睡不着了,不明意义地叹口气仰面揣度,“到了小年底宝山兄就要当爹了,有个孩子就收心很多。一个人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况且再过两年你都要三十了,也该找个嫂嫂,知人冷暖能照顾你。” 白啸泓下巴枕在他颈窝里,鼻尖蹭着他的短发,听他说话,手指就按住了他的喉结,感受着他声带震动,感受他身上那种清香的活着的气息。季杏棠痒,便拨开他的手,白啸泓就扯他的袖子,边扯边在袖口打了个结,挽成疙瘩。 “杏棠,我真心喜欢你。我对谁都是坏心唯独对你是好心……可是你不信。” 季杏棠侧过脸侧抵他的额头,贴着他的脸唇语,“你喜欢我有什么用,好心又有什么用。我既不可能嫁给你又不可能给你生孩子。你贪玩,等我老了怕是你也不愿意再找我顽。我还能陪着你多久?十年二十年总有分道扬镳的一天。照这么说,你还纠结我信不信做什么。以前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现在只想多替你积些善德,你给我一条命,该是我欠你的。” “你说,当初我怎么没一把掐死你,这辈子都像替我活的,我不该有这个福分”,白啸泓在他脸上吻了又吻,“我怎么可能娶妻生子。入股的那笔款子是我全部家当,都给你了。你若肯跟着我,便是我的聘礼;娶了别人,便是我的贺礼。十年、二十年,我不可能活的那样长,也不该锁着你。” 只一双人,一二十载,又哪有那么多的深仇大恨、大恨深仇。情缘聚,总逃不过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季杏棠睁开眼,想捧住他的脸手却伸不出来了,便攥了拳头在他脸上轻轻一砸,“你干什么?说的像是明天就活不成了。你要把烟酒当饭吃,活该伤了肺胃,吐几次血都是轻的。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还得留着命等着遭报应。” 白啸泓解开他袖子上的结,握住他的手,他的嗔、嬉、怒、骂自己都欢喜的不得了,“我反悔了,这聘礼我下定了。谁敢动你我弄死谁。”说着,咬住了他的嘴唇,霸道又强势。 季杏棠猛地吃痛闷哼一声,抵掌推他的胸腹,“狗一样。” 白啸泓伸手攀住季杏棠的手臂,凑上去深嗅了他的颈项,又撅起唇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嘴唇滑到耳根,下流又温软的戏弄,“嗳,那你害不害怕被狗日?” “滚”,季杏棠翻身环住了若玉不再理他了。 白啸泓轻哂一声,难得郎情妾意,自己却不能为人事,当真叫他懊恼,却又难启于齿。可他又觉欣喜,不由得微微笑,他不稀罕那点儿快感,灵魂的痴缠比身体的交 媾更让他着迷。他现在只想把人抱在怀里睡上一觉,便是状作他搂着他,他搂着他地睡着了。 清晨,若玉睡的迷糊一脚把白啸泓踹醒了,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翻身咂咂嘴还在睡着。白啸泓狠瞪了他一眼又拿他宝贝的宝贝无可奈何,赤着脚就出门了,一屋子的暖热就被薄凉且夹杂着些清馨香气的空气取代了,是季杏棠在洗澡。 睡眼看人间,看什么都温柔,看他更温柔。故而危险凌厉的眼神里都是慵懒随性。 “你怎么起这么早?”季杏棠把浴巾裹到了腰上,只露出柔韧紧实的胸腹,在镜子前擦了擦头发。 白啸泓倚在门框上捏着烟嘴,忍不住伸手指头在他后背上划了划,“就你捱冻,一大清早光着膀子”,说着从身后挑起了他的下巴。 季杏棠正要刮胡子,便拨开了他的手,“现在还早你再去睡一会儿,待会吃饭了我再叫你们。你今天没什么要事罢?上午我要去处理那些面粉商的事儿,还差一纸合同就完事了。” “你哪儿来那么多精力,在家歇歇不好,嗯?”白啸泓从后面搂住他的腰,脸贴上又香又凉的颈窝,再一想这屋子里一个下人也没有,“你还要自己弄吃的?待会儿我让刘婶过来。” “这事也拖了半年多了,我把他们笼络来也不用亲自去管,把他们联络给卢洽卿,让他们内行去做,我给他们保障拿红利就好。刘婶在你那儿照顾沈公和他的姨太,麻烦她干什么。” 白啸泓说,“你倒精明。还是让刘婶来,沈公那边我再派人。” 手拂着他腰肋两侧的鞭痕,不痛不痒也消不掉。再划过那两处横亘在肋上的剜伤,白啸泓偏过头愧欠地缓声说,“杏棠,不如找个时间,你忍一忍让师傅在这儿纹个身,纹底我给你画……别教我每次看见都像呕了口血。” 季杏棠一怔,他的嘴角天然上勾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尔后说,“一针针刺上去……” 疼?他倒不怕疼。那伤不仅横亘在皮肤上,更狰狞在心里,一看到一想起只一愧字,他愧对苏少九的,白啸泓愧对他的,这辈子再数不清。 两人都看着镜子里的彼此,静默,看的眼睛都要发酸了,季杏棠松开了他的手,“这个月又要忙的不得了。除了怡聚的账务,处理完面粉商的事,还要去拜会冯友樵再筹划募捐的事,人情面上还得顾着宝山兄喜得贵子和梓轩找额娘的事。我闲不下来,也不急这一时,等我改日有空了再说罢。” 白啸泓在水池边洗刷,“噗”地吐出泡沫水说道他,“本来能都交给手下的人去做你又不放心,非把自己忙的焦头烂额。要我说都别管。” “我的大哥,你怎么就活的这么胸有成竹?老冯要来取你的命了!”季杏棠把毛巾扑在了他脸上。 白啸泓把毛巾按在脸上擦了擦,“怡聚那边你都忙活半载有余,熟悉的差不多了,提拔两个得力的人才,让他们去做一把手。许宝山的女人生孩子你又帮不上什么忙,左右不过是送份心意,用不着时时记挂。找人,我的人更在行,我吩咐下去,这担子事好做。冯友樵那儿走一趟把话挑明了,谈不成直接火拼,不跟他多扯。募捐的事,依我看不止一个法子,小婊 子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请些唱戏的带着他到天蟾舞台,上海的票友也不少,能看戏的也是腰包肥的,宰一宰无妨。” 他也知道替自己排忧解难了。季杏棠说,“梓轩那嗓子毒的不轻,他还正在发育,又开始倒呛了,一开口是暗哑低涩之音。嗓子是本钱,坏了哪还有唱戏的命?再说,这档子也不安全,没个靠山能让人强掳了去,还是让他做些正经活计好。你不也不喜欢听戏?” 白啸泓脱口而出,“啧,小婊 子叽喳的烦人,活该毒坏他。” “你不要再那么叫他了。救国会那边也多看着点,我听说那个村井这些天去找市长了,少让他从中教唆挑拨。” 村井,日本驻沪领事。 白啸泓推门走出去,春天那白色栅栏里会生出很多青草。现在只有两棵白桦树,枯枝上栖着白头翁。他噙住手指吹了个口哨,侧身一望,季杏棠已经换上了高领的黑色毛衣和西装裤在做早餐,毛衣有些宽松,衬得他身材匀称颀长,脖颈、脚踝更皓白了。他就走了过去,趁着百叶窗里透出的曦光,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吃了早饭,季杏棠载着若玉出去了。晚上也没有休息好,白啸泓想偷个闲在他床上好好睡一觉,谁知电话接到了季公馆。 电话那头的是个伙计,他说,合昌祥绸布庄的老板私贩日本产的棉纱,让许宝山给逮着,把货收缴、把人送到了监察局关押了几天。这个布庄老板不是普通人,而是上海市纱布同业公会理事长,背后有日本人和洋人撑腰。这下就搅起了风云,日本人瞄准了许宝山,趁着他陪柳莺儿去做产检背地里开枪,许宝山胸前挨了一枪,又惹的柳莺儿受了惊吓动了胎气早产了,现在两人都在医院里,他要见季杏棠。 白啸泓蹙着眉把电话接到了怡聚,让季杏棠赶紧去医院。自己也没法睡觉了,他还得去会会这些不长眼的狗东西。白啸泓直接去找了市长。把村井和那些工商巨头都叫了过去,看看这到底要闹哪样。 许宝山在取弹缝伤,柳莺儿在生孩子,季杏棠在医院走廊里来回踱步,心神都麻木起来,耳边却嗡嗡作响。 偌大的医院只听得见柳莺儿在产房里撕心裂肺的叫喊,突如其来的子弹把人吓得失了半条魂,脚下站不稳身体更使不上力气,一个劲的摇头说生不出来。洋医生看着她脸色惨白,身下大片殷红的血,这样下去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便给她打吗 啡把她麻醉。护士小姐一边给她擦汗止血一边宽慰她不要叫喊蓄些力气。柳莺儿把护士小姐的手掐的青紫,她受不住了,哀戚虚脱地开口,“我生不出、生不出......刀、刀......羊水破了,孩子、孩子会憋死的......动刀把它拿出来......” 除了痛苦的哀吟,产房里一时鸦雀无声。柳莺儿又说要见许宝山,护士出门把季杏棠误作孩子的爹喊了进去,季杏棠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不知所措,医生还问他是要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他已经没了感觉,一个劲的说,“都要保、都要保......” 季杏棠蹲在床边攥紧了柳莺儿的手,忍不住红了眼眶,“嫂嫂,再坚持一下,宝山兄马上就来了,你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泪水、血水、汗水,根本就是在以命换命! 柳莺儿已经半阖了眼皮,指甲盖都快要嵌入床绑里被折断。下体撕痛,她只想破腹把肚子里的小家伙取出来,听它嘹亮的啼哭,一声也好。“杏棠兄弟......你和宝山说、说......”她的气息越来越弱了,季杏棠已经听不见她说什么了,耳朵贴到她唇边,才听见“欠我”二字,人就断了气。 这下整个产房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 该恨许宝山,他风流无度,枉误人前程害人性命。 那一枪若再偏差一分便正中心脏要了许宝山的命,他昏迷的时候不曾料想,小家伙没出生就克死了亲娘。 第一个听见孩子啼哭的不是他亲爹亲娘,第一个抱他的也不是他亲爹亲娘,是季杏棠。他抱着娃娃一刻也不离手的等了一整天,等许宝山醒了,把睡着的娃娃递给他瞧。许宝山接过瞥了一眼,好嫌恶地骂了句,“天煞的狗东西”,闭上眼,滚了两行泪珠子,再抱住那软软的小身体就不舍得放开了。 季杏棠坐在床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宝山兄,你放心罢,医生说虽是早产,娃娃没有毛病也能健康长大......嫂嫂......嫂嫂说......她走了让你好好把孩子养大,是你欠她的……”死者已矣,生者如斯。 许宝山一直盯着娃娃瞧,半晌平和地说道,“杏棠,你说他怎么这么丑,满额的褶子像个干瘪的小老头、像丑猴子。” 季杏棠说,“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个样子,都是越长越水嫩漂亮的,嫂嫂那么好看的人,孩子也会很漂亮。” 许宝山的手轻抚着娃娃的脸,摸着摸着就伸向脆弱的脖子,他想,要掐死他!“没有你,莺莺就不会死,是你把她克死了!” 季杏棠顿时惊愕,他亲眼看着柳莺儿断了气,这条命可是她用命换来的。季杏棠忙把娃娃抱了起来,许宝山坐起来伸手去夺,非要把他儿子掐死。娃娃啼哭不止了,许宝山又发了疯的扯下伤口上的纱布,抄起饭盒里的餐叉往伤口上戳。他才是天生的情种,越是放荡不羁越是情根深种,他仿佛又不会心疼,扎伤了心口才好尝一尝心疼的滋味。 季杏棠吓坏了,一边大喊,“来人!”一边用身体去撞他的手臂,等来了两人强行给他注射了一针安神剂才制住他,又给他重新包扎伤口,任谁也不敢让娃娃待在亲爹边上了。 夜深了,季杏棠看着许宝山睡下了,才满面愁容的抱着娃娃出了医院。这孩子也是,他仿佛知道没爹疼没娘爱一直哭个不止。白啸泓在外面等他来,上了车,季杏棠把孩子交到他手里就趴在转向盘上把脸埋在臂弯里,娃娃的哭声比他大。白啸泓单手托着娃娃又抚了抚季杏棠的背,“我开车罢。” 季杏棠不曾理他,白啸泓嘘了口气,转而给娃娃揩眼泪,大拇指就被两只小手逮住放进了嘴里轻嘬了一口,那宛如朝露般脆弱的小东西。 第52章 同床共枕 卢瑾郎听他爹的话到申报馆里要刊一篇文章,说季杏棠铁肩担道义给马将军送去了粮饷还准备募捐。章士京无话可说,主笔写了一篇文章。 若玉坐在沙发上和刘婶说话,顺便等季杏棠回来,他拿着报纸给她读,“......急人之急,忧人之忧,忍人之所不能忍,救人之所不能救。婶妈,你看,当初哥去找士京先生帮忙还被他比狗嘲讽,现在不也是不惜笔墨?还说哥是俯仰无愧、古道热肠的大英雄。” “二爷心肠好,是好人。”刘婶巴掌里的茶杯犬看着小碟里的酥糕,探头探脑的拱鼻子,刘婶把它按在了围裙里,“小爷,这小不点是不是饿了?” 若玉瞥了一眼,是卢瑾郎的狗,叫五月,说是堂哥留洋回来从美利坚带回来的洋狗,就巴掌那么大点儿还长不大,蜷起来像团白毛球,他说养不活就送给若玉顽。若玉继续低头看报,“不是刚吃过吗?怎么又饿了,长此以往可还了得,不准它吃。” 刘婶拍拍狗脑袋,又叹口气,“不吃就不吃罢。你们都住到这里来又没个丫头,二爷做的饭不能下口,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的。” 若玉合上报纸捏了块栗子糕放进了嘴里,“婶妈,那你来这儿住呀。我哥不知道他自己做饭有多难吃。”正说着五月从刘婶手掌底下跑了出来,蹦到若玉腿上扒着他的衣襟去舔他嘴角的糕渣子,若玉嫌恶地把它拎起来丢到了一边,“你脏不脏还敢舔我,我最喜欢吃狗肉。” 两人正说着季杏棠怎么还没回来,他们就回来了。 若玉叫了一声哥,季杏棠没有理他径直上楼去了。白啸泓抱着孩子走了进来,把孩子交给了刘婶,“他饿了,给弄些吃的。” 刘婶一脸茫然地接过孩子,刚想过问两声白啸泓也急匆匆上楼去了。若玉看了看楼梯上的两人又凑过去打量襁褓,忽地看到一团红又有些浮肿的肉,不免惊讶,“呀!哪儿来的娃娃,怎么这么丑,还吃手指头呐。” 刘婶把娃娃抱在怀里摇了摇,慈祥又和蔼地冲他笑,“一点也不丑,你看这小鼻子玲珑的紧眼睫毛也长,长大可漂亮着呐。” “让我抱抱”,若玉把手抄进小家伙的腋下把他架了起来,充满好奇地瞧上一瞧,“婶妈,你去给他做饭罢,我陪他玩。” “哎呦,小爷可千万小心,棉毯要掉了别冻着他。这么晚也找不来奶娘,我去沏豆奶”,刘婶又把娃娃包好放在沙发上让若玉看着。 若玉把五月架起来用狗鼻子去抵小家伙的脸,小家伙高兴地撇出手指头摸狗头,咯嗬咯嗬地笑,一笑露出来两排牙龈,若玉说,“它叫五月,喜不喜欢?” 季杏棠上了楼,走进书房翻了两把枪揣进怀里,白啸泓拽住了他,“杏棠!你干什么?” 季杏棠不由分说地推了他一把,“谁惹的血债谁来还,我要去问清楚为什么对公约置若罔闻,又为什么要放暗枪置人死地!” “你是去找村井还是要去找开枪的日本人?我看你是想去找死!”白啸泓也冲动了,扯开他的外套抽出那两把勃朗宁摔在地上,摔得弹匣直崩了出来。又不是吵架的时候,白啸泓扶住他的双肩喘了口气说,“你先听我说。” “今天早上我见到村井了,他不知道这个事。他这几天因为米、煤炭的事愁得不得了,算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几次三番的去找市长。那些个枪杀案都是日本特务搞出的事情,他们蓄谋已久故意要挑起在沪瀛人狂躁冲动的情绪,造成恐慌助长气焰。这个事情......怎么说,抵制日货的风潮刚刚开始还有不少人兜售藏匿日货,现在纱布同业会理事长也被许宝山给逮了,倒是杀鸡儆猴,以后也不会有人敢冒犯救国会......总是要有牺牲,且不说柳莺儿动了胎气,她就是安然无恙也未必能顺产......” “照你这么说就作罢,让日本人枉害人性命?这算什么牺牲?你不要拦我。”季杏棠执拗地往外走,满脑子都是报仇雪恨。 白啸泓拦不住他,越劝越不回头的犟种,他索性不理了,“说了一路你也不听,你就这么想去送死,事情总分轻重缓急。你一时冲动丧了命,难道让我去照顾你的宝山兄拉扯他的拖油瓶!我看咱们都别活了,我现在去找冯友樵让他一斧头砍死我!”说着就不由自主大吼起来,直吼的太阳穴的青筋暴起,等他吼完季杏棠也不说话了,偃旗息鼓地捡起了手枪和弹匣。白啸泓适才缓了口气和声说,“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先让许宝山把伤养好把孩子送回去,救国会那边我多派保镖,不会再发生这种激进事件。这也不是小事,人抓到了让中日双方去交涉,现在的瀛人都跟疯子似的,谈不妥我派人直接动手也不能让你去冒险。” 季杏棠心里不是滋味,宝山兄好不容易有个能珍惜的人,活生生就没了。有时候他想也许白啸泓说的对,自己就是太自以为是,连身边人都护不得妄图去救天下苍生。是他不该多管闲事,如果不是他邀宝山兄加入救国会,许宝山就不会一根筋招惹了理事会、日本人,徒教红事做了白事。自己又能弥补什么? 季杏棠冷静下来把手枪放回抽屉里,眨眨眼纾解眼眶里的酸涩,对他说,“你先去休息罢,我、我去看看孩子。” 若玉正试图把五月塞进娃娃的襁褓里,季杏棠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背让他住手,“别把狗毛弄到他身上,小心过敏。” 若玉说,“哥,这不会是他在外边的私生子罢?” 季杏棠把六月抱了起来,他皮肤太薄仿佛罩不住血肉而显得通体发红,浮肿的小手放在嘴里小脚乱蹬着,人在咯咯笑。季杏棠把他抱在怀里,安抚地拍了拍,“不是,明天去报馆你就知道了。” 若玉挠挠头,“也是,他这么恶的人,谁愿意给他生孩子。” 沏好了豆奶,五月闻见醇香扒着碗沿伸舌头去舔,若玉把它赶走了。有一口没一口给娃娃灌了豆奶,晚上睡觉的时候又让人犯了难。季杏棠说这么挤不小心就会弄伤娃娃,白啸泓和若玉一外一里各自挺尸都不说话。季杏棠趿拉上鞋抱上娃娃起身,“你们两个在我这儿睡,我带着孩子去隔壁,经不起这折腾。” 若玉立马跪坐在床上抓住他的胳膊叫唤,“不准走!我不走!该他走!” 白啸泓把手臂枕在脑袋底下,看着季杏棠笑盈盈地说,“我都好几个星期没开荤了,你又不让碰,走了刚好。” 挤一挤便罢。季杏棠斜睨他一眼,平躺在中间把娃娃用毛毯裹严实放在胸前,下巴抵着他绒毛的脑袋,双手交叉按在他肚皮上。小东西并不老实,骚头骚脑翻了身趴在他肚子上往上拱。香暖的热气从被窝散了出去,若玉一把按住他骚动的脑袋,“你才折腾。” 季杏棠听他脑瓜子被拍的一响,给他揉了揉缓声说,“你下手没个轻重别伤了他,刚出生的娃娃天灵盖还没长全。” 若玉捏他浑圆的脸,手指就被噙住沾了一手的口水,若玉顺势搜刮他的牙龈,“哥,他还没有名字,给他取个名字罢。” “他有名字……叫宝子……”宝山兄说过儿子要随他。瓜娃子觉着酥痒就撒了口,他也没那么多的精力,一会儿就抱着若玉的手睡着了。季杏棠把他包好塞进被褥里,等若玉睡着了又稍偏过头对白啸泓低声说,“……我还是觉着逸亭好听些。” 白啸泓的祖爷爷是前清的秀才,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一辈子的白衣卿相。白啸泓没出生的前,祖爷就给他取好了名字叫白仕翰,学而优则仕,蜀人以文翰。祖爷心心念念着家里有个进士,可没过几年科举制就被废除了,他也一命呜呼。后来跟着先生习画,总说仕翰二字功禄的戾气太重,就给他改名字叫白逸亭。再后来到了青帮,老头子一听这名字不够威风,打架的时候报上名号叫人笑话,又给他按帮会里的字辈取了名字。 白逸亭……这名字还有一些残存的印象,可这一丁点儿印象牵连着恩先生、牵连着艺苑画室、牵连着十六铺、牵扯着糖儿,一下子充盈起来,那些音容笑貌全想起来了。白啸泓伸胳膊揽住季杏棠的脖子让他凑近些,他领口的盘扣却被宝子攥在手里,白啸泓拨开他的手说,“别让他睡你身上,待会儿撒你一身。” “别让他睡床上。” 季杏棠不敢太大动静只轻向他靠了靠,“垫着尿布。” 白啸泓伸手把他揽近了些,谁也看不见谁,夜里的话总能纾缓心结,那个吻又短又浅,一触碰便是炽热又滚烫的,再回味变的温软又绵延,像是杏花初绽,绿柳还生,当年庭院。白啸泓又感慨这是偷摸,憋屈的慌,于是把脸埋在他颈窝在他耳根说赶紧把小婊 子赶走。他也不想想,分桃断袖的感情,在哪里不要偷摸。 第53章 暗夜偷香 海上,天空是墨色勾兑出来的靛蓝,今年和往年一样很难飘雪,只有阴冷。 暖帐里却活色生香,幽谧且暗藏着不可名状的情愫。 若玉半张脸揉进枕褥里,那半张脸就曝在从格窗投射进来的月色中,轮廓分明之际可见白面泛了潮红。若玉双目紧闭,秀眉三分逸向鬓角,眉头却是紧蹙的。他鼻翼微动带着些酸涩,抿着嘴唇压抑喘息。就连被季杏棠压在身下的躯体也是颤抖的,这肉眼凡胎。 “哥……停……” 轻柔的吻杂糅着鼻腔里炙热的喘息从下颚沿着脖颈到了肩头。 色令智昏,徒留半肩残香。 若玉半梦半醒睁开眼,眼角泛着诱人的红。偏头瞧着季杏棠的发际线,惆怅,分不清楚,便本能地咬住季杏棠的领口嗫嚅,“哥……不行哥,别、别这样……” 季杏棠昏了头,这是在哪儿?这是谁?最原始的刺激使他冲动故而控制不住自己,只知道自己在揉搓一具鲜活的身体,一具白玉为骨白雪做肉的躯体。 若玉咬着他的领口,嘴唇颤了颤就吻上了他的喉骨,他感受过无数遍的软骨,一口咬住、颤栗。季杏棠扳过他的脸猎住了糯口银牙,舔舐啃嘬。 情到浓时,季杏棠揽着若玉让他坐在怀里,褪掉了他肩上最后一层水衣,亲吻他的眉头,眼角,鼻梁,再咬住脸上的一小块肉亲昵地舔了舔,嘴唇滑到嘴角,濡湿的触感,就连他身上的香气都像雾霭一样把自己笼罩起来,让自己堕落沦陷,让自己猛地战栗,不行! 若玉拢了拢肩上的衣裳,推开季杏棠下床赤脚跑进了浴室,季杏棠后仰着倒进软绵里,喘着重息,眼神虚晃,身体燥热,脑袋晕涨,一手扯开了衬衣领口,敏感的胸腹暴露在空气里又泛了红……他猛地拍了拍自己的头,这种感觉让他难耐。 若玉扶着琉璃台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是海棠红色,抚着脸滚烫的触觉教他害怕。穆柯?穆柯在哪儿?他做过一个梦—— 穆柯远撤西北,一片漠北的荒雪,金刀立马。 看见杜子豪写“若我战死,勿埋我骨”,下巴一扬嗤笑着说通屁话。 若玉一拳头砸在台沿上,“混蛋!” 骨节红肿了,他忽地跑进了卧室去翻皮箱,找出来头面戏衣,他急需一样东西把自己藏起来,以减轻他的负罪感。 若玉慌张地勾脸贴片子,那一簇水晶珠子在发髻上折射出纤光。他翻出那件衣裳,去拜师的时候季杏棠让人给做的新戏装,他把里衣换上,系上盘花扣,扬一扬水袖。这件衣裳是纯粹的古国味道,离远了看是大片的留白,素气雅静;离近了看金丝银线的盘织细致入微,飞针走线在袖口留下栩栩生动的花蕊。再把那团绒的绣鞋儿蹬在脚上,他就完全躲进了粉墨世界。 他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愣住,他是谁呀?像是刚和表哥哥偷过情的香闺小姐,慌张心悸却掩不住羞赧娇怯。 季杏棠映在了镜子里。 整个把他揽住,从后面解开他的盘扣,手滑进了衣裳里,捏住了已经挺硬的乳首揉捏,若玉一时不知所措,摆出来的是冷清媚态,他的心和身体都是欲拒还迎的样子。 若玉后仰了脖颈抵在他肩头,后背直贴在红热的胸膛上,虚晃着眼感受他身上馥郁的香气...... 刚从北平来到上海,偷跑了好几次,白啸泓恐吓要打断他的腿,有几次差点要动真格的,木棍落在小腿肚上,青筋骤然盘亘在腿上,两天也不能下床走路。季杏棠胆战心惊专门派了两个保镖看着若玉,他还是要跑,像只老鼠从说书桥洞跑到米店,又被保镖拎了回来。他耍牛犊子劲,咬着牙抱着柱子不肯移一步,保镖拗不过他,只能在边上候着。等他自己犟够了,蹲在路边摊子上看连环画。从“飞剑女侠”到“盘丝洞”“琵琶精”,从“庵堂相会”到“迷魂阵”“玉蜻蜓”,季杏棠看见了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笑着对他说,“别人用手指蘸了口水去翻书,万一有患肺病的人就糟了,摊上的小册子传染疾疫,不要再看了。” 那个笑容暖融融的,抬眼一看他的眼里也是温柔,若玉就痴痴地看着忘了说话,那些神怪武侠滑稽、荒乎其唐的怪诞传说、粗劣的图画、简单的文字全都抛到脑后了,拉着他的手回家了。 季杏棠亲他的耳朵,把耳垂含在唇里轻捻,手也沿着白瓷的腹肚向两胯揉弄,他大概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把自己当成了浪子王孙,在他耳边说道,“你这颗心在想我没有?” 若玉的睫毛扑簌簌的扇,转头看他,把眼泪吞咽下去,他心想:你若是再早一点问我这句话该多好,“哥……你别问、别问……” 是他自己分不清爱和欲了罢,转身搂住他,脸贴着他的脸颊厮磨胭脂油彩弄了满脸。季杏棠把他打横抱了起来,若玉想,夜里他可以做作,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耻笑,花钿落了满怀,两个人跌进了浴池里。 交颈相拥,衣裳卷起来扑着人脸,暖热的气息烘着耳畔,温水上漫,衣袖又浮在了水面,上面的花纹荡漾着,是落红。交缠的软舌那么温柔燃着了他的全部,什么都忘了,一边亲吻一边去解他的皮带,素白的衣裳堆叠在水面上,把脸埋在他怀里急促的喘息,意乱情迷之际就让他进入,痛让他回过神来,拧着眉哀哀呻 吟一声,“穆柯……” 顶弄和戳刺让他叫的羞煞人,双腿却紧缠住了季杏棠的腰,温水又漫上脖颈差点把他溺死,他看着天花板上的灯,瞳孔被耀成了琥珀色。 若玉便趁人之危偷了一整晚的香…… 第54章 忍辱负重 第二天季杏棠被清晨的凉光唤醒,头脑还有些发胀,他撑着双肘坐了起来,裸着膀子再掀开被褥,胭脂粉腻还有干凝的白块抹在被单上,这是怎么回事? 季杏棠慌张地找件衣服穿上,收拾干净下楼去,在楼梯口看见了奶娘,一个鲜妍明媚的少妇,打扮的却朴素干净,是刘婶找来的,她刚生产过奶水比较充裕。她看见季杏棠有些畏怯,弯了腰说声二爷好。 季杏棠缓住了步子点点头,下面刘婶已经做好了饭,季杏棠忙上前问道,“梓轩呢?” 刘婶双手交叠放在腹前慈蔼地笑道,“小爷一大早便出去了,是卢小少爷接走的,他说二爷不用担心。” 季杏棠整了整领带,心虚地噢了一声,转眼看见了坐在餐桌旁的白啸泓,那双冷峻的眸子摄住自己,让人不寒而栗。昨天白啸泓说沈公在白公馆里出事了他要回去看一看晚上便不回来休息,宝子黏在他身上不让他走,便让刘婶跟着把宝子也带走了。然后发生了什么,他想不起来了,不敢确定又真真假假分不清楚。他垂着眼坐在旁边语无伦次地问道,“昨天晚上……噢……沈公那儿可好,回去睡得好吗?” 白啸泓双手交叉撑着下巴,眼睛一刻也不离开他的脸打量。他暗自揣度又忽地笑道,“还好。你呢?” 季杏棠捧着茶杯抿了口茶水,“还、还好……” 季杏棠吃了饭看了看奶娘怀里的宝子,吃了奶正睡着,小胖脸通红,他用指腹擦了擦脸上的血丝,说道,“待会儿给他擦些雪花膏,别皴皮了。” 白啸泓看着他说道,“他哪有那么矜贵,从小让你惯的娇气,早晚再养个小婊 子出来。” “别胡说八道。” 等季杏棠走了,白啸泓走进了他屋子里,刘婶把被单拿去洗了。白啸泓心里怎么想没有人知道,他转身看见奶娘在旁边杵着,她凄切地说,“白爷,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饭,您就……” “什么时候怀上了,什么时候再说,到时候我不会亏待你们。” 季杏棠开着车子跑了好远,在路边停了下来。他眼神飘忽望向远方,手指不安地在转盘上来回敲着,他实在想不起来怎么回事,像是做了一场香艳的梦,人人都是清醒的,只有他在糊涂,他想先去找若玉问问清楚,又忽然叹息,若是自己色迷心窍,怎么有脸面和若玉对峙,又怎么和大哥交待。 喧嚣的大街上,季杏棠看了看手腕,“啧”叹了一声,突然想起来今天十点约了冯友樵见面,还有十分钟,其他的也来不及考虑了,一踩油门急转弯去了冯友樵府上。 这府也不是隆高的官邸,而是一个叫精武堂的武馆。 季杏棠到了门口刚巧碰见白啸泓从车里出来,他上前说道,“你怎么来了?沈公戒毒你费了不少心思,在家好生休息便是。” 白啸泓瞧他少有的匆忙样子,握拳放在嘴边咳了咳又双手抄进裤兜里,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放心啊”,他靠近了揽住季杏棠的肩膀拍了拍往武馆门口走,轻松地说,“冯友樵这个人,今日革 命,明日反动,心狠手辣又胆大包天。仗着有些斧钺在所不必的死党给他卖命,天不怕地不怕,他就是个亡命之徒、就是个莽夫疯子,怎么敢让你单枪匹马地闯进去。” 嘴里的哈气在湿冷的空气里消褪又泛出新的一团,季杏棠笑微微地说,“保镖都在暗处,他们又不是吃白饭的形同虚设”,他兀自说道,“白先生一走宝子又要哭闹,他都不曾这样缠着我。” 闻言白啸泓轻轻哂笑,“也有你为我着急的时候?不要喊我‘先生’,我便要唤你一声‘夫人’了。” 走到武馆门口,季杏棠好气又好笑地乜他一眼,“我随口一说。” 季杏棠上前敲门,门开了出来两个穿着短打黑褂的打手,魁梧挺拔,负手而立。季杏棠脸上带着好颜色拱手行礼,“鄙人季杏棠,今日来会,还请两位兄弟通知冯馆主。” 两个打手相互看了看,眼色还没使三分拳脚就招呼上了,始料不及,面前扬起粉尘,一拳头就被白啸泓挡开了。白啸泓是一掌抵住彪悍的铁拳,西装穿在身上有些束缚他的动作,力气却是恰到好处,轻一分这拳头就要落在季杏棠眼窝上,重一分让这打手趔趄两步失了他的面子。这个虬髯客不服输地与白啸泓角力,再使不上力气被迫露出窘态,白啸泓笑了笑松了手,“都说前来拜会,这是几个意思?” 虬髯大汉甩了甩手腕,粗声粗气地说,“我们冯馆主说了,你们来了不用多言就直接动手。”说罢又朝他兄弟使了个眼色,二人势如张飞,挥着拳头就冲了过来。 大事不妙,两人背抵着背动作如出一辙,迅捷地把西装外套甩去,手枪就抵在虬髯大汉的脑门子上。两个打手面面相觑都不敢轻举妄动。 “二位前来拜访?究竟意下如何?” 一阵鸽哨声中传来粗犷豪放的声音,一群白鸽从头顶飞过。冯友樵完全是宗师打扮,一身素净的黑棉袍子,袖口外翻露出白色的里衬,头发梳的光滑,胡子也刮的一干二净,他手把着小巧精致的紫砂壶,里头是温酒,对准茶壶嘴咂了口酒,笑向二人。 白啸泓松了手,手枪掉在地上,摘了皮手套随手塞进襟前的衣兜里,蔑视地瞧了虬髯汉一眼,偏头对季杏棠说,“杏棠,把枪放下。” 季杏棠死盯着面前穷凶极恶之徒,松了手又转身拱手行礼,“冯馆主。我兄弟二人敬你真性情英雄,虽未曾有剖心之谊,今日前来拜会必是坦诚相待,这是何故?” 冯友樵一手握着砂壶一手背后,眯着眼老奸巨猾地打量二人,“我这么做不为别的,他沈正嵘是国家民族的罪人,我是中华民国的国民,我要对他加以制裁。念你二人还良心未泯,不是看在救国会的面子上我也不会手下留情。条件我在信里说的很清楚,该怎么做你兄弟二人看着办就是,还承蒙季老弟抬爱,对我这个乡野鄙人还要故作三分忌惮。” 说罢他一挑浓眉,满是嘲讽和鄙夷。 白啸泓哼笑一声,他就是瞧不得谁在他面前装腔作势,他拉了季杏棠一把,季杏棠拍拍他的手背让他松开,又和气地说道,“小弟资历浅辈分低哪有抬爱一说?冯馆主的为人江湖上有目共睹,当初的北伐余势,上者娶姨太太购置藏娇金屋,下者狂嫖滥赌花天酒地,早先摆起正人君子模样的后来都成了鱼肉百姓的阔佬。早就听闻冯馆主给了警备员司令两掌,是嫉恶如仇的真君子,又何来乡野鄙人一说?” “东洋人存心相犯,失地之责不测。实不相瞒,沈公多有自责,离开上海再赴战场是早晚的事。只是现下沈公的身体江河日下,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敢自比季布一诺千金,但季某人可以担保,一旦沈公身体无恙便会离开,现在还请冯馆主多有担待。”季杏棠又说,“鄙人知晓冯馆主是不拘小节之人,从不打金银细软的算盘,倒是我满身铜臭,黑金产业有的,金融产业也有,拨一批善款来救济东北的灾民和关外的义勇军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同是在上海滩打天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冯馆主又何必咄咄逼人。” 这语气委曲求全里又含着不卑不亢,冯友樵眼里露出精明的光,他非要鸡蛋里头挑骨头,忽地一瞥对上季杏棠的眼睛,不怒不恼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时而阔佬时而瘪三?还是比不上你季杏棠出手阔绰?还是说就你有爱国明志之心,我是不入流的鸡鸣狗盗之辈?” “不是”,季杏棠忙打断了他的话,刚要开口又被白啸泓拦住了,他把季杏棠拉到身后,冷峻地盯着冯友樵,不屑地说道,“冯馆主,我兄弟敬你秉性豪爽襟怀坦荡。又知道你交友不分贵贱一视同仁,才斗胆前来交个朋友。且不说兵者相见还要行个兵礼,上来就要我们吃拳头是什么意思?你门下的政治犯、落魄士、失职军人、江湖豪客,我兄弟哪点儿比不上他们?你要军火要粮饷,我兄弟二话不说好声好气地来给你送。还有之前的事,我兄弟感激涕零,怎么到了你这儿就成了自居清高目中无人的狂傲之辈?无心之言便罢,如若不然还真是小肚鸡肠。” 白啸泓说的之前的事是冯友樵带人暗杀了暗中开枪重伤许宝山、害了柳莺儿性命的日本特务。 “我奉劝冯馆主也不要欺人太甚,沈正嵘如果有罪,国家自有法律,你要是非要采取私人行动,哼,沈公是我白某人的客人,我有保护之责义不容辞,你若是敢伤他一根毫毛,白某人必起尽青洪两帮兄弟,你的徒子徒孙,一个、也活不得。”说这话,他紧攥住季杏棠的手,天生的暴戾脾气,再怎么都压制不住,是看不得他受一点儿委屈。 季杏棠暗叫糟糕,这可如何是好。他揪着眉瞅了瞅白啸泓,又听冯友樵说,“呦呵,好大的威风,是不是我还要喝辣椒水、坐老虎凳,再挨个七八十仗献个雪里红让你们痛快痛快。小子,你狂,回去问问你们家老头子敢不敢和我这么说话!” 冯友樵一卷袖子,背身离开,“关门,送客!” 人连门都没进去又何来送客一说。 季杏棠忙跟了上去想要一些挽留的余地,白啸泓拉着他就走,“不跟这老东西耍混蛋!大不了血拼!” 气冲冲地走了一段路,季杏棠甩开了他的手,“你总是这么冲动,非要招惹他干什么呀?这下怎么收场,等着他来炸死你吗?” 白啸泓吁了口气,看着澄澈的天幕又看了看季杏棠,“好话歹话都说尽,他想炸就让他炸,就他不怕死不要命。让他趾高气昂地踩人头上逞威风?”他抵掌猛地拍在季杏棠脑门上,“瞧你那怂包样,忍辱负重也不是那个怂样。” 季杏棠往后退了两步,把搭在胳膊上的外套给他披上,轻声细语地说,“我哪有?我就是好生和他说话,他虽然穷凶极恶却是实打实的好人不是?官逼民反敲骨吸髓的恶社会少不了这样的人。他的兄弟虽是三教九流,还有个统一的宗师武馆,我们尽力不要和他对着干。” 白啸泓又生了闷气撇过头不理他了,季杏棠也不多说了,“没事你就回去看宝子罢,你不抱他他又要哭了。” 可恨、可爱。 白啸泓伸手折了头顶的梅花穗儿,簪进他衣襟里。季杏棠四处瞅了瞅拂手要挥掉却被他攥住了手,只听他问,“杏棠,要是有一天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像现在这么开心?我想要一个和你一样好的孩子。” 季杏棠收回了手把梅花塞进了衣兜里,只当他是在开玩笑,“想什么呢?还不如开个武馆来的实际。” 第55章 美人入梦 其实白啸泓一点儿也不喜欢宝子,也不喜欢抱他,要不一掌托住宝子的屁股让他倚在怀里;要不就让他骑在大腿上,头和身子都贴着腿面,腾出来两只手该干嘛干嘛。宝子还喜欢流口水,把手戳进他嘴里,还经常哭嚎,把他烦的要命,白啸泓直想把他扔到苏州河里当鱼食、吊在外白渡桥上晒成人肉干。 白啸泓把宝子放在沙发上,他又哭着伸了两个手去够,把眼睛都哭没了还咧着个嘴口水直淌,又丑又不乖。越是这样他就愈发的想那个孩子,和季杏棠一样,恬美又安静。 季杏棠看着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便把宝子抱了起来,宝子好像很讨厌他身上的味道,不让季杏棠抱、一抱便要蹬他。季杏棠也没辙把他放回白啸泓腿上他才安宁。季杏棠拿着手帕给他擦口水,“宝山兄那儿我去看过了,伤好得差不多了,说话也和颜悦色,只是我一说宝子他就不理我了。” 白啸泓说,“他儿子直接给他扔门口,我就不信他是铁打的心肠。你瞧他身上整天一股奶气好大的烟味都掩不住,我都没有法子出门。” 白啸泓一说话宝子就咯嗬笑,这才给季杏棠三分好颜色,刚能握住鹌鹑蛋的小手伸出来去翻季杏棠的兜,那梅花穗有些萎了,花瓣冰冰凉凉扑簌着掉在他脸上,他就眨眨眼。季杏棠伸手拿开笑着说,“若是叫他知道是你摘给我的他又要生气。” 白啸泓看着他的手掌,像掬了一捧白雪落了红,白的透亮红的诱人,他伸手说道,“给我拉个手。” 季杏棠覆掌握住了他的手,那片花瓣就含在掌心了,这边刚握了手那边宝子就要哭,季杏棠忙松了手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赶紧去休息罢。” 白啸泓把水杯递给他,“你去,我、我今天还得回我那儿。”看季杏棠又要发问他又说道,“你不知道,早些日子艾森说沈公戒毒的情况很稳定,也耐得住,后来一查才发现那些个姨太怕她们爷们儿受罪在褥子里头藏了不少芙蓉膏,哪有一边戒着一边染瘾的道理,我得回去把他看住了。这几天你也忙的累,宝子我也带走不让他闹你,把茶喝了就安心休息。” 季杏棠接过瓷杯,里面漾着薰衣草、白菊花,是安神的花茶,冲他笑了笑喝过水转身上楼,心里有事步子才迟钝。白啸泓在后面调笑,“别弄得像我要去和他的姨太偷情。”季杏棠回头笑,他也笑,等季杏棠转身又阴骘下脸,再忍一忍。 往常都是四个人挤一张床,白啸泓带着宝子走了,若玉这些天跟着卢瑾郎也不知道搞什么,比他回来的还晚,现在他一个人,翻身瞧了瞧被褥都是清爽干净的身上也没有什么不适,是自己多想了,可能是脑袋晕胀做了一场春 梦。 他就这么想着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今天他又做梦了,像进了聊斋画境,梦里有女鬼或者狐狸摄了他的魂魄让他控制不住扑着人就要求欢,拨了如瀑青丝亲吻靡颜腻理,那人一转头让他看见细长入鬓的吊梢眉和泪涟涟的丹凤眼,擦了他脸上的粉墨,是若玉。知道是悖德的事情也睁不开眼了,美人就是美人,素衣堆叠在胯间,半遮半掩露出白皙的一块皮肤足以让他把持不住,遂抱着他的双腿悉数泄在里头。 若玉像昨天一样把二人收拾的干净,躺椅在他边上,是实在的枕边人。待第二天他早醒了季杏棠还睡得很熟,短发微绻在耳边、神情也是柔和的,皮肤还因昨夜的喷张泛着浅红。若玉架肘撑着脑袋看了一会儿不自觉地靠近亲吻了他的眼睛,他没有多想其他的,有一天是一天,瞒一天是一天,谁叫自己喜欢这个男人。 若玉起床把戏衣绣鞋藏好了,回到自己房里睡好,再装作无事发生。他出神地看着房顶,觉得自己龌龊透顶,又一想是白啸泓造的孽,那天他在房门外听的一清二楚。 白啸泓要挟奶娘,要她还未嫁人的同胞姊妹每天晚上到季公馆来,瞒着季杏棠借腹生子。白啸泓答应等孩子出生了会给她们一笔钱送她们离开上海。 若玉故意借口和卢瑾郎一起有事要忙掩人耳目,本想着晚上回去告诉季杏棠。昨夜里季公馆的人全让白啸泓支走,许是他也不愿意看见季杏棠和别人欢好也没有再待在这儿。若玉先遇见了那个姑娘要把她遣走,先前听姐姐说是给流氓大亨生孩子,抵死不愿又哪能由得自己做主,现下有人肯帮她,便老实听他的安排。若玉进了屋子,也不知道白啸泓给季杏棠下了什么药,迷的他七魂八魄离了窍,稀里糊涂就惹上了若玉。 年少最初的欢喜、情事最初的萌芽都是源于这一个人,水深火热之际又怎能分出心来思虑自己是否堕入了深渊,终究是逃不掉,哪怕他不知道自己也欢喜。 到了年底,那肚子还是没有动静。白啸泓不知道夜夜承欢的是白若玉,如果知道了非要把他扒皮抽筋、拆骨入腹,便是如此也解不了他的心头恨。若玉无意撞见白啸泓冲着奶娘大发雷霆,她唯唯诺诺地点头,向若玉,她的盟党投去恳切地目光,若玉知道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季哥、自己、无辜的姐妹二人都在劫难逃,他要逃跑。 小年夜里,四口人安安生生其乐融融地吃了年夜饭。白啸泓抱着宝子在阳台上看烟火,若玉在客厅里坐着细碾咖啡豆,季杏棠捧了热茶给他,若玉抬头看他看着看着眼睛就酸涩,接了茶杯赶紧低下头,泪珠子就滴入幽绿的茶水里。 又逃不过季杏棠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若玉抹了眼泪带着些许微笑自然答道,“我想师傅了,他老人家一个人在北平不知道过的好不好。” 季杏棠把袖口上挽坐在他身旁继续磨那咖啡豆,轻缓地像是在碾磨若玉的感情,把整个人全都碾碎,散出苦涩的醇香。 “段师傅还好,每逢过节你给他写信也是佳音,我也寄过铜细衣物给他”,他忽地开玩笑说,“倒是你,离开这么多年还是念他要哭,不知你离了我会不会想的心慌,慌的落上两滴泪。” 这话说的若玉浑身战栗,这一走不知道何年何月再能见着他,心慌的要哭该如何是好。若玉没攥紧杯子,轻“咣”一声洒了满桌的油茶,又碰倒了刚盛出来的咖啡粉,粉末一点点被浸透,茶几上狼藉了。季杏棠忙瞧他有没有被烫到,又用抹布擦了一番...... 夜里若玉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他心里藏了不少的事,很多很多都不曾告诉季杏棠。 季杏棠只知道他活的矜贵傲气不知道他曾给人当亵玩的娈 童;知道他一张皮面白皙干净不知道这张脸画过多少浓墨重彩、粘过多少张假脸皮、易过多少妆;知道他是落魄的金枝玉叶满身孤勇不知道若是他孑然一身怎么会撑到现在;知道他热忱纯良不知道是自己勾引他上床。 若玉一个人是逃不走的,可是他背后的神秘人有滔天的本事,他可以把姐妹俩安然无恙的送出上海,也可以把自己悄无声息的弄走。他也不用付出多大的代价,在白啸泓身边这么多年,他有的是筹码。他只要硬硬心肠不贪恋肌肤之亲也就不用忍受切肤之痛。若玉闭上眼,满脑子都是穆柯痞笑的嘴脸,若玉翻身把自己包裹进被子里,穆柯他是个傻子罢。 第56章 床笫之私 若玉像往常一样出了季公馆上了卢瑾郎的车,他说今天不去报社也不去他学校而是想去聚宝茶楼喝茶,卢瑾郎并无多言载上他就往英租界跑。若玉闭着眼倚在车座上小憩,卢瑾郎说,“梓轩,我新写了一个故事,明年准备在报刊上连载。” 若玉随口说道,“整天窥探香闺秘史桃色春宫就那么有意思?把你画的春宫图翻出来,你爹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卢瑾郎竖指在唇边嘘了一声又哈哈大笑,“你不要胡说八道,什么叫春宫画本?那是艺术好不好。鸳鸯蝴蝶派里张恨水还写过《金粉世家》呢。” 若玉闷哼着鼻子轻嗤,“耍流氓的艺术。” 卢瑾郎自顾自地讲述起来,“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前朝遗孤的故事。小公主从小被卖进青楼,出落的明艳动人,待她成人那日老鸨要把她高价卖给王孙公子,造化弄人让她遇见了以前在公主府里青梅竹马的情哥哥给她赎了个清白身。” “庸俗。” “你听我说完嘛。” “谁知那情哥哥有心仪的姑娘,公主只得把他当亲哥哥。直到遇见了有情郎,好不容易两厢情愿心意相通,那有情郎抛下她报效沙场去了。再然后,公主与她的情哥哥暗中偷情......”卢瑾郎讲到兴起之时若玉突然睁了眼,语气毫无波澜打断了他的话,“闭嘴。” 卢瑾郎嬉笑,“你怎么和我爸似的,还要说我罔顾伦常不成?” 若玉把脸埋在掌里揉了揉又吁了口气,平静的问道,“那你说她是喜欢情哥哥多一些还是喜欢有情郎多一些。” “谁知道呢,我和她行周公之礼说不准她还喜欢我呢。再说,这世上人千千万,钟意两个三个不是很正常?” 不是很正常…… 到了聚宝茶楼门口,若玉下车的时候,突然投射在脸上的阳光让他闭了眼,只觉两眼眩晕两腿发麻,再一站起来那股子麻从脊椎骨窜到了头皮,他摇摇头从车上下来。两个人进了茶楼,若玉四下环顾,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约砚台出来。 砚台、砚台。 砚台就是在报纸上刊文和若玉通风报信交换情报的人。从14岁在天蟾舞台见了一面,迄今为止两人已经暗中来往了四年。变脸易妆的本事也是他教的,只是若玉从没有见过这个男人的真容,有时候他是平庸无奇的教书先生、有时候是西装革履的商人、有时候是风流多金的富少,身份模样变换多端,唯一不变的是沙哑低沉带着胁迫性的嗓音。 若玉和卢瑾郎找个位子坐下,跑堂的立马上来招呼。聚宝茶楼一般不直接上茶都是客人自己冲茶图个闲情逸致,若玉随口叫了一盏君山银针,对卢瑾郎说,“你先在这儿等着罢,自己点些糕点蜜饯。” 说罢若玉也不待他回答便径直上了二楼的厢房,那老地方。进了门若玉掩紧了房门,往常都是他坐在桌旁听砚台问话,今天他直截了当的开了口,“我要你帮忙送我离开上海。” 那人端着茶盅默不作声,又听若玉讲,“他的情况我都了解的一清二楚,再在这里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你开始找我合谋不就是想让我帮你搞垮白啸泓,我不过图个安身立命,现在我可以把他的软肋和机密全都告诉你,你只要送我离开上海并保证季杏棠无恙,从此两不相欠。” 砚台轻抿一口茶仍不言语。 “我就知道你把那么多本事教给我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我既然敢走这条不归路也不怕被你利用。你可以送我去其他人身边做卧底,当你的棋子你护我周全也不是亏本买卖。” “还有两个姐妹,她们无辜……” 砚台把茶盏放在桌上,起身拍了拍马褂上的褶皱,摘了廓圆的厚呢礼帽放在桌上,露出一张假脸,过分俊美便是假。砚台站在若玉背后手自然地搭在他肩膀上,偏过头用目光打量他的侧脸,半晌说道,“就算今日 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我会送你离开上海,至于去哪里,三天后就会有人在这里和你接头送你去东北。” 听到东北二字,若玉的肩膀一抖,当即脱口而出,“不行,北平重庆天津,哪里都行,东北、不行。” 砚台的手指在他肩上敲扣几下,指尖到了下颚又在领口逡巡,“怎么?满洲国的事情我早和你说过,你也知道你亲娘在哪里,你不是也想借机骗季杏棠送你离开。在白啸泓身边与虎谋皮终究是不好过的,你是前清遗孤,是日本人手里的香饽饽,你要明白有了他们撑腰才能安身立命。” 若玉起身与他对峙,“要我刺探情报可以,让我去做傀儡没门。” “顽固不化会要了你的命。你不想见你娘吗?你们母子俩还真是有趣。我说你在我手上,她老实地嫁给了日本大佐。我现在告诉你,你娘的命也在你手里你自己掂量便是。你也无需担心,不用你说我也会护着季杏棠周全。” 若玉无力地挥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眼里有一团火焰他不服输地说,“你少拿我娘要挟我。我就是死也不会做日本人的走狗。” “你的命可由不得你。” 若玉眨眨眼看着砚台冷峻的背影心生困楚,一辈子还是被别人铐牢的。 若玉缓了神情若无其事的下楼,那边卢瑾郎已经点好了糕点,见若玉下来了,就开始沏茶。清冽的高山泉水从精巧的小铜吊子嘴中冲涌而下,君山银针叶嫩绿似莲心而覆着一层白毛茸,冲开了好似白银盘里一青螺。季杏棠说他喜欢喝这种茶,嫩叶最妙,那些茶芽内层是金黄色,外层却是完整的白毫,茶芽形似银针,雅称“金镶玉”,好一个金镶玉,现在才发现他喜欢的自己都喜欢,又不甚知道他究竟喜欢什么。 若玉还是走了,走的无声无息,竟是连一声珍重都没有,只说上海常年都没有雪,他想去看雪。 季杏棠发了疯的找,他就是跑遍上海滩也找不见这个人,他便从上海滩开始遍布眼线延伸到东南西北。白啸泓也知道事情不妙,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弄出去三个大活人自己却丝毫没有觉察。 半月有余,这事还是耿耿于怀。 宝子让刘婶带着,季杏棠早早的入睡了,他是再也做不出魑魅魍魉的梦,睡的神安。白啸泓在他身边躺下,抱住他,鼻尖埋进他的头发里,指腹轻擦着他的脸缓声说,“把衣服脱了罢。” 季杏棠答应他今天纹身,有些困倦也没在意,随他去了,再疼又能疼到哪儿去。季杏棠平躺在床上看着外面幽暗的天色和房间里昏黄的灯光又垂下眼,笔尖在他腰腹上细细地勾勒着,用最少的笔墨把底纹描出来,是海棠也是解语花,无根无枝无萼无叶,一簇含着花骨朵的落棠,含苞欲放的柔美、开花吐蕊的英气。 白啸泓戴上橡胶手套,安慰道,“我在自己身上试过了,忍一忍,疼极了就停。” 季杏棠说让他看看纹了什么,白啸泓脱了衣裳心口有个朱砂‘棠’。季杏棠怔住,伸手触着留下的纹痕,不知如何是好,描摹了一遍又一遍,“我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有多么喜欢这花......我不喜欢。” 当然不喜欢,是温和、是美丽,也是离愁、是苦恋。 白啸泓在他额上吻了吻,轻笑着说,“好看。” 纹身的事不想假于纹身师傅之手,自己亲手勾线下针才理所应当,白啸泓已经练过很多遍,割线、下针用什么角度能使割痕最深又能使痛楚降到最低,了如指掌。 白啸泓看他一眼,季杏棠点点头,下针。针尖沿着拓印把皮肤挑破,立马沁出血珠沿着针尖浸透了棉绳,季杏棠鼻腔里闷哼一声随即说道无碍。他一手拿着蘸了药粉的吸血棉擦拭,一手拿着针在皮肤上穿刺,当然是痛的,痛极了身上都是冷汗。他手心里也全是汗,眼睛里也充着血。线勾到一半白啸泓停了下来,拿热毛巾给他敷敷腹上的冷汗,又小心不让伤口沾了水。枕头柜上摆着白瓷皿,白啸泓割了手心放了半皿的血来把这朱砂浸透。 季杏棠闭着眼感受到了血腥气,拽住了他的胳膊,“用牲畜的血就好,你又何必让自己遭了罪。” 白啸泓攥紧了手心,血如线而下,他说,“牲畜的血不干净。” 干不干净又何妨,这朱砂本就有毒。 “你全身上下可还有干净的地方……” 闻言白啸泓不紧不慢的放下刀子,坐在床边用袖子蘸了他额头上的汗,他手上是血和药的味道,听他少有的温柔声音,“没什么干净地方了,除了想着你的那点儿心。” 季杏棠偏过头盯着桌上的台灯,那光朦胧昏暖,灯下的朱砂显得暗红,尤其是那一滴滴在雕花纸垫上的,晕开的凄切的美。他说,“这么些年我都再懒得管你想干什么。只要你想得出,只要我受得住。” 季杏棠撑着身体坐起来,两个人就静默的对视。他的眉棱骨挺故而显得眼眶内凹,瞳子又是墨黑的,就连亮也亮的清冷。老头子说这人狂妄暴躁,只知进不知退、只知存不知亡,看来一点儿也不错。季杏棠伸手碰他,他垂下眼睫毛扑簌着扫他的指腹,又捏住他的下巴抚了抚有些干涩的嘴唇就偏头吻了上去。 越是压抑的难受越是回应的热烈,越吻越凶。季杏棠拨开他系好的衣扣,在那心口肉上轻揉慢捻,拧了又按、捏了又搓,朱砂浸血是火红的棠字。最后拽了他的两襟啃咬起来,咬的舌头刺痛嘴唇发麻也不肯罢休。 季杏棠角力把他按在了靠枕上,俯在他身上又发狠亲了过去,好像要把这个人咬烂。白啸泓被他粗重的喘息喷的皮肤闷热发红,抚着他的肩胛骨狠掐了一把,又捞过棉被把他裹了起来。背脊忽然负重,季杏棠这才停下来,跨坐在他腿上听他说,“小心着凉。” 刚挑破的伤口又开始渗血,沁血沿着勾线敷在伤口上,又沿着细小的脉络在皮肤上蔓延,最后是火红的花姝。 季杏棠端了那白瓷皿,血混着朱砂,硫磺气掺着血腥气,鼻腔受了刺激竟然往嘴里倒了一口。 白啸泓双眼猩红瞪大了眼睛夺了过来,血液泼洒在袖口,他低沉的喝道,“想毒死自己不成!” 说实话,什么都刺激不了他的舌苔,到嘴里也只是浓稠含着杂质的液体。他笑,“你还没死我怎么敢死。” “哼,”白啸泓揽住他的腰让他撞进怀里,在他耳边笑说,“我的血是什么味道?有没有铜钱的恶臭味。” 看他讨喜,清醒的时候比谁都清醒,癫狂的时候比谁都疯癫。 季杏棠捧了他的脸把残余的味道度给他一口,又把他上颚舔的酥麻,“你尝尝。” “妖精”,白啸泓翻身把他裹在身下,狠狠的吮吸他口腔里的石灰铁锈味,把他没尝过的味道都替他尝上一尝,就这么想着把他胸腔里的空气抽干了,让他眼神也迷离涣散。又在他耳边厮磨,“你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白啸泓怕伤着他的伤口,盘腿坐在他身边,看看掌心又看看他脸上的血印,蓦地一笑。季杏棠笑着抱住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喝醉了一样唇语,“抱我、你抱抱我。” 白啸泓抚了抚他的下巴揽着他的腰把他抱坐在怀里给他拢上睡衣,亲了亲他的耳根低语,“行了,你别乱动了,别再让伤口发炎了,我给你包扎一下明天再说纹身的事,睡觉罢。” 白啸泓把纱布裹上他的腰,季杏棠往后一倒平躺着把长裤丢了,交叉着腿缠住他的腰又去解他的皮带,勾住他的脖子猛地撞了他的额头,鼻尖蹭着他的鼻翼贴着他的脸唇语,“……干 我,快点、要你……”白啸泓松开了他的手让他好好休息,季杏棠又缠住了他,在他胸膛上胡乱的啃咬舔舐。灼热皮肤上渗出的香汗炮制着情 欲,白啸泓不为所动,捉了他攥着自己领口的手塞进被窝里,看着他的眼睛不躲不闪平和地说,“你给我留些脸面行不行?” 季杏棠还不肯善罢甘休,遍体生香竟是在他面前演了一出自亵的好戏,用手指把自己弄的一塌糊涂了让他进去。白啸泓再忍不住了,血脉喷张之际一把搦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说,“别像欢馆儿里发了情的兔子。” 季杏棠咬着牙不说话,翻身把他按倒在褥子里,跨坐在他身上让他从后面滑进去,感受到他动了一动居高临下的说,“你试试看我哪里比不上他们。”季杏棠耸着腰刚缠上的纱布又浸了血,一边握着柱身让他在入口驰骋起来一面又面泛苦楚,呻 吟里夹杂着闷哼,“欢馆里头也不行?” 白啸泓后脑勺硌在床绑上,胸腹抖动,他迷离眼看着上方的季杏棠,感受着他的裹缠,闷哼哼吐一声,“不行。” 隐隐有挺立的迹象,季杏棠俯身咬住了他的喉骨,用力留下一个牙印系上衣带下床去了。再回来的时候端了杯水自己喝了一口又递给了白啸泓。先前他后仰着脑袋有些缺氧,口舌也是干燥的,喝了水才缓了窒息的感觉,“疯够了就睡觉。” 季杏棠在他身边躺下了,不出所料不一会儿他就开始攀附自己,手掌揉搓着后臀又往臀缝里摸去,粗重的热气喷在颈窝里。 “也有轮到我药你的时候”,那声音无奈的冷清。 白啸泓也不和他多讲,抓着他的脚踝扯开他的双腿,从膝盖吮到腰胯亲手把那纱布撕扯了,开始吸他的血,一点也不甜。火热的铁杵抵在入口,他是很久没有痛快了,平日里也不想,现在邪火难熄挺腰便让他眉心浸了冷汗。季杏棠双手自他腋下穿过按住他的肩胛骨承受着猛烈的撞击,他闭眼嗅着他脖颈上的奶气,淡淡的有些好笑。 “弄死我……快、快点……”“你看我天生犯贱……他、欢喜的不得了……哥,抱抱……” “我早告诉过你,床笫之欢莫开口。” 偏要和他作对,“他喜欢让我抱他……你也抱抱我、抱!” 白啸泓手肘抵在他脑袋两侧,一动不动,季杏棠抱住了他,从蜷曲的脚趾头到勾起的手指全都像水蛭吸附在他背上。即便是这样的接触也让他觉得这个人远极了。 季杏棠被他消磨的没了脾气,争辩懒得争辩,究竟懒得究竟,他走了,带着一颗七零八落都算不上的心。 第57章 误会加深 季杏棠坐在床边给许宝山理胡茬,他一个月活的没有人样,邋里邋遢。季杏棠想先刮了这两撇胡须再剃了他一对剑髯,落个清爽利落。 “杏棠,我出去办点事晚上再回来不用给我留门”,许宝山绷着嘴唇对他说,“你就在家看崽子罢,赶明个我再找个保姆。” 季杏棠说,“大伤初愈你干什么去?我才不想看宝子,他就冲我哭闹的凶还抓我蹬我。” 许宝山嗬笑一声,“我就说他是个扫把星,连自己的娘都克的死,豆大点的东西也给我瞎闹腾,嗳......小心剌着我了。”一根胡茬卡在刀缝里要断不断把他疼的叫唤。“我出去找姓马的。” 姓马的,那个藏匿日货的纱布同业会理事长。 季杏棠拿热毛巾给他擦拭了胡渣,涤了涤毛巾拧干了搭在他脸上,“冯友樵已经出手了也算给嫂嫂报仇了,他背后有日本人撑腰你不要再去犯险了。” “吁——”许宝山长呼了一口气,恢复了往日的神韵一捻小胡子笑的风流蕴藉,“青天白日旗风正帆悬,瞧那小旗跟贴膏药似的。你放心了,光天化日不让杀人还不让做生意?我叫这狗腿子没生意做。” 季杏棠拉住了他,“你别去,你现在出门我不放心。你要做生意先和我做。那个名媛选举的服装我来出资提供,想在你厂子里纺几匹布,洋布,能纺吗?” 许宝山忽地咧嘴一笑,手背贴住他的额头,“杏棠,你脑子没烧坏罢。你没看报纸上说,那马占山都让鬼子打的撤到西北去了,捱不住早就降了当了叛军。你还给他集资干什么?” “降了?”季杏棠还不知道,一时顿住不知所措,“怎么就降了?” 许宝山说,“主力军撤得一干二净你还指望他们缺弹少粮的撑多久?你少操心这档子事。” 季杏棠一是怔住又抬眼坚定的说,“集,谁肯带兵打仗军火粮饷就捐给谁。” “那行,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都听你的。”说完两个人都笑,许宝山系好了领带拢上外套又笑着说,“杏棠,你也别走了,咱们两个搭伙过日子得了。想快活了去外边找,你也不喜欢女人刚好让崽子给你养老送终。” 比私定终身还来的轻慢,他笑着说,“崽子崽子,你好歹给宝子取个正经名字。” 许宝山一转眼珠子随口说,“那不好办?浊世当清、墨世当白,你看他是叫浊清还是叫墨白?叫墨白,许墨白。行了,我出门了。” 许宝山前脚出了门季杏棠后脚就跟了过去,大半夜的非要出门着实让人不放心。许宝山说他在家闷了想出去找乐子不戳事,季杏棠不应,跟着他就到了秦楼楚馆,夜夜笙歌的地方,一整街朦胧的红灯笼一条街的花瓣,走起路来鞋跟都沾了香气。 起初季杏棠只在堂里候着,他生怕许宝山一时冲动再惹出什么祸端。可这老鸨子专门盘算着从他身上捞钱,换了一波又一波的姑娘去撩拨他,季杏棠着实没有这个心思,他就包了个厢房包了个姑娘,宝山兄出来玩他就避进厢房里等他。 那姑娘也不是什么头牌也不是清倌,就是碰巧让季杏棠挑中了。每每他来,姑娘焚了香半遮半掩的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就撑着脑袋看桌边喝茶的男人。她念叨这个男人奇怪,包下她什么也不做,只来房里喝喝茶,有兴致了让她弹首曲。 姑娘赤脚从床上下来,脚踝上的铃铛叮咚作响,她拨了头发拢拢红纱遮住肚 兜,端了温好的酒坐在桌边给他斟了一杯,季杏棠浅笑着接过,只听她说:二爷花了重金却是什么也不做,又不在这里休息叫我伺候不得。季杏棠问,“会唱戏吗?” 姑娘点点头,一瀑青丝梢扫进酒杯,找了柜子里的筝来盘腿坐在红帐里,边粘戴玳瑁甲边说,“秦淮河里出来的,在班子里就是唱戏的。唱出名的是伶、唱不出的是妓,一个名堂。”她调了调弦问道,“二爷想听什么折子?” 季杏棠也不知道若玉唱了那么多戏都唱的什么名堂,随口一言,“萱草堂、玉簪记。” 轻答一声,“颇轻浮,也轻浮的风流。” 弦声起,季杏棠想起了若玉,不知道他在哪里,怎个自由。季杏棠便朝那姑娘看了一眼,忽瞟见她胸前锁骨上隐隐有刺痕。姑娘抬眼一瞧停曲拨开了轻纱,“纹身,平日里不显,喝酒用情便出来了。” “哦?”季杏棠起了兴致,“平日里不显?” “鸽子血浸朱砂纹上去的,助兴用的。”她下了床把酒水洒在锁骨上拍了一拍,那胸前就妖冶出一朵红莲,藤蔓蔓延到脖颈,想必腰肋或者后背也是火花一片,雪白的身体上因为情动滋生了妖魅的花该有多么刺激。原是他把欢馆里学来的都用到自己身上了,还谈什么作贱不作贱。 “二爷。”姑娘看他愣了唤他。 季杏棠轻应一声,“你休息罢,我先出去了。” 季杏棠出了厢房在勾栏里就看见大堂里面有暴乱,男男女女围着看热闹,没有警察来插手看样子是妓院里头的事。那穿旗袍画浓妆的老鸨子手指夹着烟,另一只手捏着帕子夹在腋下,一小绺烫卷的头发垂在额前,边吸烟边走了过去,扒开围观的人就往那锦衣玉带的少爷身上啐了一口,一翻白眼没了好颜色,“孙少爷,小公子是我的常客,你挑事在先出手打人是几个意思,还是想存心砸老娘的盘子?” 再一看被打的那少爷捂着肚子单膝颓在地上,长袍前摆五颜六色的都是颜料,老鸨子把他扶起来,可不就是卢瑾郎。 “他妈的臭小子也敢搞老子的姘头!”那人恶狠狠的骂道。 卢瑾郎抬袖子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再一抬眼愠恼的眼睛里映出了季杏棠,本来欲与之理论,这下暗叫糟糕,赶紧蹲下身把画笔画轴一股脑塞进筐箧里,又冲女人笑道,“玉姐姐,没事没事,孙少爷也不是有意的,我先走了、先走了。”又点头哈腰的冲这少爷陪笑。 那玉姐姐拉住了他,把燃了半卷的烟塞进他嘴里,“姐给你做主呢,怎么能白挨了一脚。” 卢瑾郎尬笑着面露窘色,逃之不及,季杏棠要是去他爹哪儿告状坏哉坏哉。边上的也笑他端地风流还是得靠女人撑腰。 趁着玉姐姐在那里和大少爷对骂,卢瑾郎抱着筐子要逃。这一下就撞着了季杏棠,一屁股坐在地上筐子里的东西也散了一地。季杏棠俯身帮他去捡,卢瑾郎忙拍飞了他的手,“不用你帮。” 季杏棠把他扶起来,他站着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季杏棠已经把那展开的画卷捡了起来,再一看面红耳赤一下掷在他肚子上,“这都是、都是些什么东西。” 卢瑾郎知道一切都晚了,像是扒光了衣服让人占了便宜又被人揪住了小辫子苦恼不已,他破罐子破摔一样的语气嗡嗡作响,“你不都看见了吗?” “你爹知不知道你在这儿给人画这些东西?”季杏棠帮着他把那些淫态毕露的画轴都卷起来捆好,实在是没眼看。 卢瑾郎低声说,“他老人家要是知道我还能在这儿活蹦乱跳?你不要出去大舌头,我的命可在你手上了。” 季杏棠看着他满眼的无奈,“年纪轻轻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亏得你还是个读书人。” 季杏棠刚卷好一幅画,眉头一蹙又展开了,卢瑾郎刚凑近了一瞥颧骨就实实地挨了一拳,他哎呦一声捂着脸坐在地上,季杏棠拿着画手都有些颤抖,咬着牙问他,“梓轩跟着你早出晚归就干这些事情?” 他一手把画卷纂住,卢瑾郎忙夺手去抢,“使不得、使不得。” 那画是好画,画上的人是好人。若玉光着身子跪在地上浑圆的屁股坐在两条玉腿上双手撑着地把身体支起来,通体看着隐隐发光像是浑然天成的璞玉,一回头更是纯如初雪羞态可掬。卢瑾郎心疼的不得了在那褶皱上平抚了一遍又一遍。季杏棠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他甩到沙发坐上,质问地瞪着他,“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你都带梓轩干了些什么?” 卢瑾郎很少见季杏棠这么生气的样子,试探地掰了掰他的手,他纂的更紧,卢瑾郎蔫的叹了口气,“你不都看见了吗?我在这儿给人画活春宫,其实我不仅在这儿还跑其他的堂子。刚才给那少爷的姘头画画像衣裳都没脱就被揍了一顿。以前在老家我就干这一行被爹逮着了差点废了我的手脚筋,我是万不敢再干。梓轩吧,我就没见过跟天仙似的人,我是想把他扒光了画可他也不依啊”,说这话他斗胆打量打量季杏棠的神情,简直想把自己活剥了又赶紧低下头说,“以前都是我去找他,他对我爱理不理。突然有一天他就来找我借钱,我说你脱光了让我看一看我就答应,我开个玩笑谁知我转个身他就脱光了。” 季杏棠作势要揍他,眼珠子猩红又喝道,“你对他做什么了?” 卢瑾郎忙捂住了头,“没有、梓轩一个男人我能做什么,就、就看了几眼。你可以笑话我龌龊不能打我,那画是我意、意淫的。”看季杏棠神色稍缓了卢瑾郎又说,“梓轩好像很缺钱,我爹每天给个零用钱塞个牙缝都不够,我只能重操旧业。那色老头出手都不是一般的阔绰,谈好了一张百块银元都是不问题。” 原来早就筹划着离开了,季杏棠松口气放了他,少有的强硬语气,“梓轩的画像还有几张,我全都要了。” 卢瑾郎一揩嘴角,“算上刚才那一张整整一百张,我一张都不舍售,出多少钱我都不卖。” 季杏棠瞪他一眼把他吓得哆嗦,又说,“你想要也行,你得给我保守秘密。” 季杏棠点点头,“行,你画别人我不管以后不准再画梓轩,不然,我有多黑你自己掂量,再让我发现,我就找人剁了你的手。” 卢瑾郎被他恫吓的瞪着眼珠子连连点头,“行,好哥哥都听你的,明天就在这儿你来取就是。” 卢瑾郎刚要走季杏棠又叫住了他,“等一下。”卢瑾郎浑身一哆嗦问他怎么了,季杏棠说,“你想来钱不要再来这里,着实有伤风化。不如过几天你来给我帮忙,画些名媛淑女的画像给募捐做宣传,价格你定。哦,对了,你再问问你家姐姐愿不愿意来。” 卢瑾郎又凑了过去,“哎呦天,我姐那傻妮子都病的没人样了,我爹联系了个苏联医生,半个月后就送她去国外治病去了,不然你看我可能跑出来。” 这世上有悲有喜,生死有命富贵由天,季杏棠听卢瑾郎这么一说也不免唏嘘,“什么病这般严重要出国去?” 卢瑾郎说,“那苏联医生说要什么透析,是慢性肾功能衰竭,搞不好还要割肚子换肾。我爹那么迂腐的人也没有办法还得把姐姐送走。现在他是什么都依着姐姐,你让她来她也会来的。” 季杏棠说,“既然这样我改日去看她,让她注意身体不麻烦她了。” 第二天卢瑾郎就黑灯瞎火给季杏棠送来了一百张画像,季杏棠跟着白啸泓也懂得不少其中门道,看得出是最好的宣纸最好的染料,卢瑾郎也算半个行家,想都想的惟妙惟肖,哭的笑的嗔的怒的栩栩如生,是书中的颜如玉,又都是赤裸的一丝不挂,像是这世上什么东西都缠缚不住。 第58章 名媛选举 名媛选举是个一举两得的好法子,这些小姐们什么苦力都不用出,一个月里每天喝咖啡逛街去交际,最后让名流们评出谁最有气质、性情、思想、心灵。选出来的上海滩名媛可以上国内的报纸、国外的杂志,成为这个时代的标杆女性。就像是古代竞选花魁,董小婉、柳如是都永载史册。而季杏棠就摸了其中的门道来筹一笔军火费。 季杏棠为了这事包下了远东第一乐府——百乐门,那是达官贵人、富贾豪绅、少爷小姐们交际场所。舞厅里有二层弹簧舞池和三层玻璃舞池,内部设施全部都是欧美风格,冷暖设备也一应俱全。大门口有小保尔拉门迎送客,进门有服务人员带领着客人到衣帽间寄存衣物,能进百乐门的都是阔佬阔少,心甘情愿在这销金窟隆里挥金如土。 季杏棠又包下了好几家西式休闲厅,沙利文、DD’S、凯司、赛维纳,让那些沙龙太太喝咖啡下午茶。觉得还不够又包下了汤白令酒吧间,除了喝酒还是可以打桌球的俱乐部。 这对那些摩登的交际花来说有着绝对的吸引,毕竟像西方人一样裸着双腿,骑马射箭打高尔夫都是潮流之选。 季杏棠又托人在商品店里订购了不少的小玩意。从旁氏雪花霜到力士香皂,古龙香水到双妹粉盒,还有美丽牌香烟供她们消遣。除此之外,霞飞路、南京路上都是他派的劳斯莱斯,专门送她们出行还派了保镖专门保证她们的安全。 这下,这些名媛小姐有了季杏棠的照应算得上是混迹风流独步春申。 等他准备完这些,许宝山把他数落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你可是铁了心要下血本,活动持续一个月之久,每天让一群娘们这么消遣,等筹来了款子你也成了穷光蛋。他别的不知道,就说给这些女人做衣裳,每天雪纺和纱绸都是按斤去纺,差点没让他的纺织厂瘫痪了。季杏棠深谙其中门道晓以情理:名媛选举只是个形式,那些公子哥都跟狂蜂浪蝶似的,他们腰包里的钱可不都消费在女人身上。我哪有那么多钱去弄这些名堂,都是我素日里和那些老板有交情,他们主动和我合作我帮他们揽生意他们给我分成,再加上正常流程筹来的款子,稳赚不赔。到时候我私下里派人去把筹来的款子购一批军火,粮饷我支的起...... 一月天里天气好的时候,季杏棠就把卢瑾郎和一干名媛请到许公馆里,给她们画画像做月历牌和宣传海报。她们身上穿的都是许宝山纺织厂里纺出来的料子,服饰是联系的外国裁缝做的,穿在身上不失风情又极显淑女气质,这一下子引起了风尚,从学生到妓女都跟风名媛的时髦,许宝山什么也不消做,整个纺织厂的生意就红火万分,看样子有直接整个把上海滩的纺织业生意给垄断的势头。他原想着找人去把合昌祥布庄底下的股东都拉拢过来,孤立那姓马的,这下他也不用出去应酬了,那姓马的也没有生意做。 活动进行了半月有余,季杏棠一算仅这半个月合作店家给的分成就让他连本带利都赚回来了,还给宝山兄出了口气。这场选举风靡了整个上海滩,那些名媛一出门把整个上海滩都染的香风细细,弄出来不小的动静。杜挽香也来了,她肚子里怀了穆桦的骨肉,是没有那么多精力去闹腾,每天打点完穆府的事就去许公馆和太太小姐们喝茶谈天,等人都走了她晚走一些留下来照看小墨白。 又是交际又是应酬,季杏棠过的充实也没空去想伤痛不伤痛,这样活着就挺好。季杏棠得空去看了瑾娘,确实是病重,说起话来都有气无力。季杏棠整天和那么多鲜活美丽的生命接触,再一看瑾娘不免心疼。卢瑾郎的嘴漏风,对季杏棠说:哪有一病就病入膏肓的,是姐姐心里有病,还是相思病。你要是答应等她病好了娶她回家,说不准做完手术病就好了。瑾娘缠绵床榻,听了这话心里苦楚瞪着眼就要落泪,想是把她的脸爹爹的脸都丢尽。卢洽卿也心疼闺女,明里暗里和季杏棠说过几次,季杏棠每每回绝怎么能让瑾娘嫁给一个对她没有感情的人,又细思量他说的也不错,日久总会生情,他自己也早说过十年二十年总有和他分道扬镳的一天,那和谁过日子不都一样?季杏棠支开了其他人,就在床边把瑾娘的手合在掌里握住,叫他的未婚妻在国外好生治病。瑾娘说他是可怜自己,他都来不及想白啸泓会使出什么手段就带着瑾娘去凤祥银庄订了两枚戒指,这一订他就知道再没有理由也再不会和他纠缠不清。 夜里大上海流光四溢,满街的霓虹灯不甘寂寞,把人的眼都要照瞎了,或者说在这片土地上连寂寞都会发光。 白啸泓在仙乐斯里和一群狐朋狗友推杯换盏不知道喝了几杯,高纯度的白兰地让他醉的糊涂,却仍旧记得清楚他宁愿在这儿醉死也不去百乐门,去了经常会看见季杏棠,他又不理会自己徒增难受,他还是好烦,现在上海滩旮旯里都听的到季二爷的名号。 白啸泓喝的热了脑子,也没顾有其他人在揽住舞小姐让她撞了个满怀,美人在他侧脸上亲了一口,他笑着在她耳蜗上吹气又开始醉醺醺的胡言乱语,“我老婆跟别人跑了,你跟我回家行不行?”谁敢给白爷扣帽子,一阵的哄闹嬉笑,他又开始喃喃自语,“我就想要个孩子来留住他而已,我不敢光明正大的和他说,他要是知道了会心疼小狐狸 精,疼着疼着……就会动情,不动情也要负责……我从来、从来都看不错,要是有一天我病残了他也会心疼我……心疼的不得了、不得了……” “白爷说什么呢?”一群人面面相觑听他自己一边喝酒一边呢喃。那舞小姐知情识趣,缓缓拿过他的酒杯,握着他的手拍了拍,“白爷可是醉了呢?什么病残?什么心疼?哎呀,人活着不就图个快活,谁让白爷不痛快,兄弟们也不是吃软饭的。” 白啸泓刚想大笑大闹,抬眼一看季杏棠站在门口,他身旁的是冯友樵。他看见自己也只若有若无的扫了一眼又笑向冯友樵,被人前后拥戴着上楼去了。 季杏棠也不想来这儿见他,只是冯友樵喜欢来仙乐斯和老友打麻将,前些日子招惹了他遂要笑脸相迎。季杏棠进了门让保镖在门外候着,进了屋五六个人,寒暄一番和冯友樵及另二人上了牌桌,舞小姐在边上站站坐坐端茶递水,那边茶几上打纸牌,这边桌上就开始哗啦啦地洗麻将。 打牌的时候季杏棠顺着冯友樵的意,一边出他想要的牌一边和言善语,“冯老兄,前些日子多有冒犯,还是您大人有大量多有抬举。” 冯友樵知道这小子最会花言巧语,客套话一串串的发酸。冯友樵直情直性不想和他多说,他手里有点钱就想来玩两把,半路上遇见这小子非要跟着过来。季杏棠打出一张三条,他叼着烟,“碰!”再撇眼看见季杏棠笑微微的脸,摸着牌哼笑一声,“你小子少给我装蒜,我看你搞出的动静挺大,到时候我要是没见着我想要的东西,就把你那些漂亮妹妹全送到大西北去犒劳三军。” “暗杠”,季杏棠不敢不恭维,抓了另一牌友的牌四张发财杠上开花,他又笑,“哪里,赶明个我把账本拿来给您瞧瞧,届时少一分您尽管来找我算账,人能作假账不能作假。” 冯的老友摇着手指头说,“江湖上找季老弟摆平事情,还不是他闲话一句的事。老冯又瞎操心,我看这次是你个故意拿乔想讹小老弟一讹。” 冯友樵被他戳中了心思,上次在赌场也是放不下脸面受他的“恩惠”,还是把人讹的屁颠屁颠送了一千四百万到他府上。他手底下的弟兄跟着他落草为寇似的,哪有会挣钱的,除了接杀人的活计去赌场里玩两把挣碗饭,时穷时富、时阔佬时瘪三,有人让他讹他自然要好好的诓上一诓。 季杏棠适才知道他从小怕到大的人血性是真的、脾气是真的、色厉内荏也是真的。还不等他开口季杏棠先言,“怎会,我一介俗人没什么秉性,才敬仰冯老兄敬仰的紧,便是他诓我也是三生有幸。” 一桌人和和气气的打麻将,冯友樵十三幺摘了头彩。第二桌白啸泓就走了进来,季杏棠的目光游移到他身上没了洗牌的心思,刚有些眉目的事情不想让他的暴脾气给搅黄了,起身就要赶他走。白啸泓一瞧季杏棠边上坐的是他的老熟人还欠了他不少钱,使个眼色那人就乖乖让座了。 “手气不好,白爷来的刚好。” 白啸泓理所应当地把那牌友赶去打牌九了,他往桌上一坐,小姐给递了烟点着了火,白啸泓吸了一口又捏着烟嘴用中指敲着烟杆弹烟灰,他看向季杏棠轻笑着露出一点白牙齿,季杏棠和他对峙直把手里的麻将搓了一遍又一遍。牌桌上除了后面捏肩捶背的舞小姐没人动弹。那可不是,上海滩的季二爷让人敬而近之、上海滩的白爷让人畏而远之。 良久,季杏棠才恢复神态,“大哥他出谋划策……” “什么时候轮到你替我说话?”白啸泓狡黠地看他一眼硬生生截了他的话,看着冯友樵铁青的脸又说,“前些日子冒犯冯馆主了,多担待,一条道上的玩得火、斗得凶没什么意思。” 那老友帮衬着,“是、是,一条道上的人何必计较一条道上的事。” 以这小子的脾气该和自己硬碰硬!冯友樵如是想,对他的表现很失望似的轻蔑地哼了一声,“行,看在军火的面子上我不和你多扯倒显得我为老不尊。” 季杏棠搓麻将,白啸泓把烟蒂按进了烟缸里开始洗牌,着实想碰他的紧,便趁着洗牌偷揩了油,瞄住他的指尖碰一下又碰一下,碰个没完没了。再看见他手指上的戒指不由得想扣住他手指头狠攥一把。 第59章 自作自受 等一行人再从仙乐斯里出来已经凌晨,天还是黑的,远方泛着雾霭晨光有些翩跹,空气中是脂粉烟酒裹杂的困倦味道,当人们纵乐一夜开始向往床榻,街上的霓虹灯和萨克斯风也渐渐宁息,这座不夜城才开始安静,安静的能让人听到海滩上的白鸟振翅拍岸之际一声嘹亮的鸣叫。 把冯友樵和他挑的妞儿送上了车,季杏棠才敛了笑意深深的打了个哈欠,他这边准备离开,那边白啸泓就捉了他的手。季杏棠乏的很,着实不想多和他纠缠,抓着他的手腕叫他松开,又下意识的把手都塞进了裤兜里,“外面冷,进车。” 到了车里季杏棠倚在车座上就闭了眼,心平气和地告诉他说,“你也看见了……”他话还没开始说,白啸泓就开始折腾他,剥了他的外套,拽住他的领带抽出了裤腰里的内衬下摆。那伤口愈合了,因为只缝了针没有打雾上色,又只是一层漂亮疤痕了。季杏棠挡开他的手低声说,“不要看。” 白啸泓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好心办坏事?“你这半个月事情做的风生水起,怕是连想我的空档都没有。” “欠你的都还清了我问心无愧,一刀两断别再来找我了。” “还清了?”好笑,“谁都有资格说这话,就你季杏棠没有。” 季杏棠皱着眉直瞪着他,“姓白的你不要太过分,我是让你作贱过也容不得你作贱一辈子。多等一刻你都忍不了,非要让我把他逼走,现在好了梓轩死在荒村野外我也找不着!” 姓白的?过分?作贱?殷、梓、轩。 真让他生气! 白啸泓把季杏棠的领带在手上绕了一圈使劲一扯要把他勒死一般,他作势要挣,白啸泓一掌抵在他肩上让他动弹不得,欺身过来就是红着眼怒吼,“殷梓轩!殷梓轩!我看你让鬼迷了心窍!自从我把他弄过来,前两年还没什么,小婊 子越长大你越向着他,你想想哪一次吵架不是因为他。他让人糟蹋了,你和我大吵一架怨我不该去城隍庙,你怎么不想想他要找人来杀我。他让人下了毒,你又怨我趁人之危,你怎么不想想他把我出卖给法国佬,上一次你一走半年回来一次还是让我出手去救他,他多大的人你伺候他吃伺候他喝伺候他睡觉,我对你怀什么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叫我怎么安心,让我眼睁睁看着你们两个双宿双栖?啊?我都恨不得把他撕开了让你看看他是个什么东西!我千防万防就防不住你对他上心!” 季杏棠偏不看他也不动弹,只看着车窗外忽明忽暗的小彩灯发泄自己的不满,“那都是你自己太狭隘!我和他清清白白自始至终拿他当亲弟弟,你三番两次设计陷害,把我药的神魂颠倒让我去招惹他,躲过一次躲不过两次。你怀的什么心思?你的心思就是让我把他逼死好让你眼不见心不烦!他好不容易想明白了不和穆柯计较,现在你又叫我毁了他一辈子,先前我还觉得自己荒唐对不住你,后来我越想越不对劲,怎么可能我一睡着就梦见强逼着他行苟且之事,你让我拿什么脸去见他!” 白啸泓扳过他的下巴让他偏过脸来瞧着自己,“你说什么?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说什么清楚!你自己干的勾当我怎么和你说清楚!” 白啸泓突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怪不得他找来的姑娘那么长时间都怀不上孩子,三个人又都凭空消失,原来如此。他又开始咬牙切齿,“我药你、我药你是让你生个孩子不是让你去上小婊 子!我当你知道了借 腹 生 子的事,原来是小婊 子不仅在外边偷人还在家里偷人!” 季杏棠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头狂怒的狮子,抬腿往他肚子上狠顶了一膝让他猛撞在车座上,“你给我滚!借什么腹生什么子?你当我是想配种就配种的畜生?!还是当我是想玩弄就玩弄可以在身上找刺激的倌儿”一连串的事情怪梦在他脑子里乱窜,他什么时候能把自己当人看看,季杏棠生气到口不择言又喘了口气哼笑,“你看你越活越糊涂了,想给我找个女人生孩子没想到我误打误撞惹了梓轩,是你活该!你都三十的人了,能不能别像个孩子一样想个什么就是什么,你也不嫌累的慌。” 白啸泓瘫在座椅上开始无奈的笑,“我累!我累的要死!都是因为喜欢你想要你把我累的要命!” 季杏棠要被他逼的发疯了,揪住他的对襟开始红着眼大吼,“你是不是神经病!喜欢、喜欢你就再去养一个,外面的猫儿狗儿多的是,让你养上个十年二十年都能变成糖儿,反正这种事情养着养着就会养出感情,我对梓轩就藏着你对我的心思!”他的睫毛闪了闪就落了两滴泪,他猛地拂手挥掉,极端之后平静下来,“时候到了就该桥归桥路归路,你不要再来纠缠我,明年瑾娘回来我就会和她结婚。有病你就去治,治不好我把第一个孩子过继给你算是仁至义尽。” “说的可真好,仁至义尽?你敢说这么多年你没有一点儿喜欢过我,就拿我当大哥仅此而已?难道我和你做的事情都是你看在我这当大哥的面子上迫不得已?”白啸泓和他对峙,两根手指头在他心口狠戳了戳,“你到底有没有心呐?朝夕相处了十多年,情分还比不上一个相处了十天的女人?就因为她有病?那她死了你是不是得记挂她一辈子?”说着一颗泪顺着眼角滑下来,硬是把他手上的戒指拽了下来当着他的面把那碧玉银托从车窗丢了出去。 季杏棠一拳头砸在方向盘上,开始又哭又笑,“你可真有脸说,我喜欢你为非作歹丧尽天良还是喜欢你心胸狭隘疑妒成性,你全身上下哪点招人喜欢?这么些年我对你失望透顶!除此以外你对我还真是不错,把我折磨死了还不忘在鬼门关门口拉我一把,我凡人一个你的喜欢承受不起。还有我告诉你,你伤我可以,要是敢害我的女人我让你不得好死。” 心灰意冷故而怔望住他的侧脸,却又好像飘飘忽忽看向外面,看的很远,声音都显得渺远,“你的女人?你的男人我也弄的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生意从日本做到新加坡,你当她跑到国外我就拿她没法子?” 季杏棠蓦地叹气,“事到如今,你看还要多久才能修来你想要的正果,怕是踏破了西天也求不得,你还要这么执迷不悟。” 白啸泓不曾回答,下了车把自己浸在早晨寒凉的雾露里,他还是更喜欢尼古丁的味道,苦且辛辣,便停下了步子掏出兜里的烟盒取一根香烟叼在嘴里,随手把烟盒丢在石硌路上腾出手来找打火机,那些弥漫起来像细雾一样的烟也随着一首叫不出名的摩登曲子飘远了。 季杏棠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朦胧着若隐若现,只有那一点橘黄色燃着的烟穗能让他辩清他朝哪个方向走了。梳的一丝不苟的三七分背头、永远搭在肩上的软呢大衣、西装口袋里有些巴黎香水味的口袋巾和不露表链的怀表、锃亮的皮鞋,他走在老街上越来越远。 第60章 兄弟情深 缘分不够无法在这世上聚首,缘分到头也就没有再纠缠的理由,何必叫自己深愁浅愁难消受,季杏棠如是想。那些过往都凝聚成剔透的水珠,指尖轻轻一碰就破掉了,散成雾。可是宝山兄把他叫醒的时候,他手里还握着那把水果刀,只用过一次,刀刃割的是自己,子弹打的是白墙。 “杏棠、杏棠……”许宝山边摇边叫他也不应,他自己猛地睁眼把许宝山吓一跳。“嚯!怎么睡觉还握着刀呢?” 季杏棠看见他也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笑了笑把刀从他手里拿过放进了抽屉里,“小心,子弹有毒。” 许宝山把帕子递给他,“脑门子上都是汗。” 季杏棠接过手帕看了看手表,他睡了一整天,外面天黑了。许宝山问他还睡不睡,季杏棠摇摇头,再一摸脸都是冷汗,许宝山钻进了被窝里,“杏棠,过两天我要去南京一趟,家里就先麻烦你了。” “嗯?去南京?”季杏棠想了想,“有什么急事?要去多长时间?这边我还得看着,而且这个月底墨白一百天生,得给他筹宴。” “不给他筹,臭崽子把我的床尿的湿臭。”许宝山刚睡着就被墨白一泡尿给弄醒了,他是睡不着就思索些其他事,“我去南京事多着呢,少说也得呆两个月。我先回去和我爹娘说一声他们有孙子了,虽然把我赶出家门怎么着也得知会一声。顺便去找何文殊,那老狗自己跑到南京开了兵工厂,你购军火我去敲他一笔给你省些钱;再去找闻兰亭,以后要是打仗了,这药材可比金银珠宝还贵,先拢个上家。” “何文殊?”季杏棠隐约记得此人,“可是原先在上海机器业同业公会的会长?那个从来不刮胡子的先生?” 许宝山点着了雪茄,往季杏棠刚擦净的脸上吐出浓浓的烟,“可不就是他,我说他邋遢,那老狗理直气壮要蓄须明志,要振兴民族工业,我倒要去看看这些年他有没有干出名堂。” 季杏棠手下那么多兄弟,没有一个可以这样替他出谋划策的人,也没有一个这样处处替他着想的人,独当一面的日子多且难,他着实需要这样的帮扶。季杏棠握住他的手,情深意切地说,“宝山兄,你我的情分,六国时的豫让说得明白: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你不嫌弃我的流氓身份肯以礼相待,不是你的帮衬我也不会活成今日的样子,以后是分是合、是顺是逆、是生是死,你若有难我定当死士报之。” “杏棠……”许宝山被他诚恳的样子摄住,两人对视了片刻,许宝山忽地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说,“你睡糊涂了,搞得我明天就要有血光之灾一样。什么国士死士?智伯让人砍了头当饮酒盅,豫让为给他报仇雪恨漆身为厉、吞碳为哑去杀赵子襄,这情意来的太重,我付不起,你还不上。顶多算个知遇之恩,也是你自己有秉性,我不也靠着你吗,请保镖的钱都省了。” 季杏棠又说,“宝山兄,忙完这阵子我想开个武馆,这样一来徒子徒孙有个统一的门派,难归难,也总有一日能和地痞瘪三渭泾分明划清界限。” 许宝山被他看的肉麻,抽出手拍他的天灵盖,“你小子是想问我要钱了罢?” 季杏棠微微一笑,“我有的是钱。” 许宝山吸完了烟滑进了被窝里,扑闪扑闪被角溢出淡淡的香气,他偏头看着季杏棠说,“你身上的香气没之前那么重了,病好了。” 季杏棠原还以为是沉香佩环的香气太重,戴在身上久而久之香气就渗进了皮肤里。艾森无意中发现他身上这股自然的体香,闲聊时告诉他说,这个在国外叫荷尔蒙,一般人体内都会分泌这种激素,正常男性通过汗腺就排出去了,他还从来没见过有人的皮肤上留下这么重的香气,大概是内分泌或者皮肤分泌出现毛病了。许宝山发现他不是喷的香水嘲他跟个小娘们似的还有体香,季杏棠就告诉他说是病。其实他更愿意相信是他给自己的香气,不爱了情断了香气就没了。 季杏棠笑着说,“乳臭未干的小子身上还有奶气,你管我身上的气味干什么,又不耽误吃喝拉撒。” “我不是突然想起来前些天妓馆里七嘴八舌的说丢了个姑娘,后来人找着了,是歹人杀人用尸油炼香,简直恶心透顶丧心病狂。” 这个人就是这样正事能说出门道来,滑稽志怪也说得出门道,季杏棠说,“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还有不急的话,你等月底了再去南京,我和你一起去。” “听你的,先前没想起来崽子的事……” 除了日本人刚开始侵略东北,整个上海城时常有暴乱,那些间谍特务甚至是居民浪人都能煽动侵略战争的气焰,再之后这块半殖民半封建的海上乐园依旧是莺歌燕舞,丝毫嗅不到战争的气焰,至于季杏棠要集资筹款,他只说有备无患。 然而就在两天后,日本人纵火烧了中国商人的仓库和工厂。季杏棠被一阵嚎叫声惊醒,鞋子还来不及穿就拉开窗帘探视情况,黑色浓烟伴随着爆炸性的火焰从遥远的天幕滚滚而来,火光映的黑夜炙亮也映红了人脸仿佛能感受的到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在烈火燃着的一瞬间,想必整个上海城乱成一遭。季杏棠急匆匆去找许宝山,因为宝山兄的纺织厂就在那着火的方向。 季杏棠出了门,许宝山已经穿戴整齐,他把被嚎叫声吓坏的墨白交到季杏棠手里,惶急的出门去,季杏棠忙跟了过去,“纺织厂被日本人烧了?” 许宝山收到伙计打来的电话,来不及多言,拍了拍季杏棠的肩膀叫他赶紧回去,季杏棠不依不饶的跟着,他才抽出空来说道,“杏棠,你和崽子呆在家里别乱跑,他妈的日本狗发了疯,那一条街上的工厂全让他给烧了,现在场子里的工人生死未卜,好几个老板都在那儿等着呢,不会有事的,你千万别乱跑。”说罢,慌忙乘车离开。 季杏棠心里猛地发慌,纺织厂里的棉花茧丝都是易燃的东西,这下凶多吉少。他怀里墨白还哭的更凶,便赶紧给警察厅打了电话,又找自己的手下去救人救火。他心里还是着急,也顾不得墨白哭闹,把他安置在婴儿床里后慌慌张张锁紧了门离开。 里街离工厂比较远,况且人们知道有暴乱,都疏散着离开回家去了,这样车子还好行一些;到了外街就完全混乱了,整条街都笼罩在热浪和烧焦味中,人群汹涌着嚎叫着向四面八方逃去,车子寸步难行。季杏棠只好下了车逆着人流往里走,热浪灼的人睁不开眼,一睁眼也只看得到黑烟和焰火,更可怖的是,化工厂里的易燃药剂会发生爆炸!就在这一路上,他看见两个炸断腿脚的平民百姓被担架抬走,满目都是火和血,耳边的嘶鸣和哀叫不断,这却让季杏棠愈发冷静,他艰难的扒开人群挪着步子往火源走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宝山兄可千万不能有事。等他到了最接近着火点的地方,有人拦住了他,那里已经被人圈起来实施救援,季杏棠环顾一周看见浓烟滚滚中工人接二连三的从工厂公寓里被救出来,宝山兄和那些老板在哪里? 季杏棠忙跑开了在周围寻找许宝山的身影,鼻喉被浓烟呛得难受,心肝在胸腔里闷沉的跳,就连步子也紊乱起来,他就害怕一语成谶。有逃难的人猛撞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趄把脚崴了,再然后有人把他扶了起来。“杏棠!” “你怎么来了?”季杏棠站起来推开白啸泓,“这儿没有你什么事,你别来掺和。” 白啸泓看着他跛着脚离开站在原地苦笑,难道自己十恶不赦到连帮帮他都没有资格。白啸泓跟上去拽住了他的手腕拉扯着往外走,季杏棠挣着让他放开,换来一句厉喝,“闭嘴!” 季杏棠被拉出了火海,白啸泓跟他说许宝山和那些老板被护送到了理事会。白啸泓也没有多纠缠他,把他送到安全地界儿就上车离开了,仿佛取得了主动权,容不得季杏棠再开口问他半句。季杏棠也来不及多想了,上了车就往理事会跑。 等看到许宝山安然无恙的和一群人从理事会出来,季杏棠才抒了口气把悬着的心肝放下来。许宝山一脸的阴云,季杏棠早猜出个七八分——树大招风,宝山兄的生意垄断了纱布业必定招来嫉妒,加上先前的事,他和纱布业理事会会长、和日本人结下的仇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处理的。现在看来日本人动手了,只是他们不仅把宝山兄的工厂烧了还连带着烧了一整条工业街,更深些想,也许这只是他们为了挑起战争制造的借口是直接的导火索。 暴乱之后,黑夜凝聚着倦乏、忧虑和不安。季杏棠问许宝山怕不怕歹人谋财害命,他答道:钱嘛,钱财身外之物千金散去还复来,命嘛,不在自己手里,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他总是想的开却也咽不下一口气,一口任人宰割的气。 回到家中看见墨白那小家伙,他哭的脸颊皴裂鼻头通红,呕了一大口奶一身奶腥气,现在握着拳头在婴儿车里睡着了,那拳头握的极紧,像是他的爹要气死他、他的叔也要气死他。许宝山抠他的手也抠不开,等他松开了,手里头攥着季杏棠衬衣领口的衣扣。许宝山用毛巾给他擦完脸又换身干净衣裳,回头对季杏棠说,“崽子和你有缘,不如让他认你做干 爹。” 季杏棠笑而不语,待许宝山逗弄墨白一会儿后,季杏棠对他说,“宝山兄......眼下也不知道日本人打的什么算盘,明天去领事馆里千万当心。万一有不测......不会不会,还是我和你一起去。” 许宝山拍拍他的肩膀,“你想的太多了,他们若是想害我还会让其他老板和我一起去吗?睡觉。”说罢抱着墨白出去,季杏棠叫住了他,“还是让墨白跟着我睡罢。” 现在外面很安静,夜本就该是静谧美好的,就像自己臂弯里睡的乖巧的孩子。 许宝山和一干商人去到日本驻沪领事馆,为昨夜纵火焚厂的事情讨个公道,可是在那里并没有讨到公道。中方查到的情况是:三天前,几名日本僧人故意在工业街前游荡,恶意侮辱、谩骂、挑衅中国工人,故而双方发生冲突,日本僧人被殴打后落荒而逃。在逃跑途中,其中一名僧人被暴力袭击重伤死亡,而行凶者是伪装成中国工人的日本人。 意图显而易见,栽赃嫁祸挑起事端。 接着日方鼓动日侨千人集会到街上游行示威,恶人先告状,他们沿街高呼口号,撕毁抗日标语并砸坏中国商铺的橱窗。日方借此事端将军舰大规模驶进黄浦江,日舰在黄浦江上游弋之际,舰队队长向中国官方发出通牒:如果中方再不对这件事情做出“满意答复”,日方将有权开展“自由行动。”还没等舰队行动,激进的日本侨民就结队纵火。 因工业街在交界处,法国人急于撇清责任充耳不闻,只能让这些受害的商人自己去交涉。就像九一 八事变,有什么公道可言?他们的日本僧人就是被“中国工人”袭击致死。 交涉,铩羽而归。商人联名上书给上海市市长,面对日本人的蛮横市长也没有办法,他的智囊告诉他,这件事情的起因全在白啸泓,是他联合工商界的巨擎成立抗日救国会,就连大米、煤炭都要对日侨垄断,日本人积怨自然很深,让他解散救国会、赔偿日本人的损失、赔偿中国商人的损失,到时候事情自然就压下去了。市长一听是个好主意,让白啸泓出面,一来他是救国会的常务理事,插手这件事情理所应当;二来交涉成功与否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打定了主意,市长就找到了白啸泓,白啸泓很爽快的答应接手这件事情,可是凭什么把帽子全往他头上扣,可以酌情赔偿中国商人的损失,解散救国会、赔偿日本人免谈。他给出的理由是:日本人的心思是司马昭之心,他们的目的就是不断地挑起事端制造借口,故而有理由发动战争攻占上海,一旦上海沦陷日舰就可以长驱直入,自长江水路直接威胁南京政府和东南沿海地区,所以无论他讨不讨好日本人都没办法阻止侵略者的野心,既不能消灾那他何必破财。看来连称霸沪上的白爷都要和日本人对着干,日本人没有得到理所应当的赔偿和道歉又不肯善罢甘休,僵持状态。 第61章 第一枪响 时值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夜。 这一夜闸北的枪声响了,淞沪战场的第一枪。 租界里面平静依旧,租界外面炮火连天,天堂和地狱竟是如此之近。当闸北地区隆隆的枪炮声传来,季杏棠一夜无眠,披衣而起,他知晓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却没想到这么快把战火烧到了上海,心里是错愕和愤怒,还夹杂着一丝微乎其微的思念。 许宝山见他又独自站在窗边,便走过去递给他一支烟,“怎样?租界外头要着命呐。” 季杏棠凑着他的火点着了烟,匆匆吸完一支心才渐渐平复下来,“外面是哪支军队?” “十九路军,报纸上说这支队伍前几个月还在江西替老蒋围剿赤的,现在匆匆调防上海,三万多人不知道能守多长时间。”他看了季杏棠一眼说道,“筹来的款子派上用场了,这支军队不是嫡系部队遭到老蒋排斥,待遇极差,与其说是国民 党的正规军不如说是武装团体。戴斗笠穿草鞋连正经军装都没有,况且步枪榴弹轻机枪怎么比得过大炮坦克装甲车。看来你那笔钱还不够用,虽然厂子没了,这么些年我还有些存款捐出一半来抗日不成问题。” 季杏棠看着许宝山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敬重,他知道在这里枉自悲天悯人也没有用,眼下该做的是竭尽全力为浴血奋战的十九路军做些什么。 夜色很深很沉。这月,清凉的下弦月,月到天心;这风,清凉的一月风,凉风省神。往常这个时候,春风沪上不需顾世情悲欢。谁也不曾多虑,如今,空气里弥漫着的奢靡和繁华会被炮火和硝烟所取代。 季杏棠和许宝山商议着眼下打着仗实在不好再去大张旗鼓的给墨白办百日宴。季杏棠弄了些印泥来,把墨白的手脚染红了,按住他的手脚在白色织锦缎上拓了手脚印,稚嫩的小手小脚留下年岁痕迹。墨白不老实,咯嗬笑着伸手抓季杏棠,手上的红印泥把他的衣裳弄脏了。季杏棠笑了笑把织锦缎折好放进了锦盒里,许宝山看见了叫他去收拾一下,自己拿毛巾给墨白擦手脚,抓住他乱蹬的腿儿在脚丫子上使劲擦,“再蹬我把你拴起来挂在树上。”墨白还笑,许宝山两根手指撑开他的嘴,“我摸摸长牙没有”,再一细看,“呦,眉毛长出来了,什么时候会说话,叫爹,叫。” 墨白摇头晃脑地唆手指头,糊了一嘴的红痕,许宝山掐他的屁股,“你爹伺候你容易吗?快叫。”墨白“嗲......嗲”几声,“噗”的一声,黏着红色印泥的口水淌了一下巴。许宝山被他恶心坏了,把手巾往他手里一塞,“臭崽子,我叫你爹的次数八成比你叫我爹的次数还多,自己擦。”墨白扫了两眼就往嘴里塞。 正欲斗法,门口一阵矫健的步履声,许宝山向外看去那人西装革履没有一点流氓气,竟是冯友樵。 许宝山和颜悦色上前问候两句,又把他请到客厅里去沏了壶茶。冯友樵长得不是很凶巴巴,只是气势上骇人,他一进来墨白嘴角下撇就要哭。冯友樵本想逗他一逗,被这小娃娃的哭声吓了一跳,正不知所措季杏棠从楼上下来,看见冯友樵唤了声冯老兄。 季杏棠瞧见墨白的腌臜样子,给他简单拾掇一下放在身边,尴尬地说,“见笑了” 冯友樵“啧”了一声,“小子挺闹人,又不是没钱找些丫头。” 许宝山给他添了杯茶,递给他一根香烟,“人多眼杂不自在,有空照顾一下,没空自生自灭。” 冯友樵和二人闲扯几句,季杏棠以为他是来要账了,说道,“冯老兄你放宽心罢,明天我和宝山兄就去南京订购一批军火当夜就捐给十九路军,你若是不放心大可以和我们一起去。” 冯友樵边抽烟边笑了笑,把烟蒂按灭在玻璃缸里,十指交叉往二郎腿上一搭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明天你们就给这小子准备个百日宴,顺便把村井请来,明天就把他炸的尸骨无存。” “不行”,季杏棠没有经过思考断然拒绝,“锄奸有的是机会,不能冒这个险。” 冯友樵转头瞪着他,季杏棠也毫不躲闪地看他,季杏棠在他黑亮的眼睛里看到嫉恶如仇、看到雷厉风行。许宝山忙出来打圆场,“瓮中捉鳖是个好主意,在自己的地盘总比在倭贼的地界有把握些。”他拍拍季杏棠的胳膊叫他放轻松。 季杏棠说,“冯老兄,我知道你深谙民族大义又有通天的本事,整个上海滩没有人不闻风丧胆。惩奸除恶是为国为民的善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自当竭力相助。可是墨白还小,用他做诱饵去刺杀日 本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况且你今天杀了村井,明天还有另一个村井......” 冯友樵摆摆手打断他的话,有些鄙夷地说,“先前你们不同意刺杀村井,是怕日本人以此为借口发动战争,现在闸北已经开战,你既不能扛枪上战场杀敌,又不肯在后方挫挫他们的气焰,难道就在家里抱孩子看戏?我早看出你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难成大事,你执意当缩头乌龟我也无可奈何。” 季杏棠看了看墨白瞪大的眼睛,清澈又无辜,他不仅眉毛长出来了,皮肤也生的白皙柔软,粉雕玉砌的可爱宝贝。风枪雪戟也好,霜刀雨箭也罢,季杏棠自认不曾怕过。可是他又否认不得,他是人,是人就会有私情,他怜悯东北难民也敬重抗战军士,可若是和墨白的安危相比......不值一提。季杏棠也不想和他硬碰硬,好言好语,“冯老兄言过了。原来的救国会是为了打压日本人的嚣张行径,现在开战了作用不大,下午我就去理事会建议改成维持会,主要任务慰劳军队、救护难民,稳定金融业和工商业,联络军民协调行动,全力协助十九路军作战,您看......” 冯友樵起身扣上了呢帽,“你想做什么我不管,要炸死村井是我的事,原想着你能深明大义,却不想是如此狭隘之人,不掺和也罢,免得到时候被吓得屁滚尿流。” 季杏棠面露尬色,这位暗杀大王软硬不吃琢磨不透,吃了秤砣铁了心要炸死村井,若是不牵扯宝山兄和墨白,哪怕叫他以身犯险他也会答应,现在叫他如何是好。这时许宝山把墨白从季杏棠身边抱了起来,笑着开口,“嗳,儿子。”他拍了拍季杏棠的肩膀说,“杏棠,你太敏感了,既然冯兄这么说定有他的道理,从头到尾也定是计划好的。一能为民除害,二能面上有光,为什么不答应?我儿子我做主。”他不给季杏棠辩驳的机会,看向门口的冯友樵说,“那明天就劳烦冯兄带着兄弟们跑一趟。” 冯友樵压低了帽檐忽地一笑,“还是许老弟识大体。” 冯友樵走后,季杏棠的魂好像也被他抽走了,颓在沙发上对许宝山说,“宝山兄,你不该答应他,怎么能拿墨白去冒险,难道村井识不破鸿门宴?” 许宝山说,“这世道活着不容易,树一敌不如交一友,我们以后靠他的地方多着呐不能招惹他。再说,他又不是眼瞎会往崽子身上撂炸弹。” 第62章 私自打算 白啸泓把沈正嵘送去了南京,冯友樵也不来找事了,整个白公馆又变得沉寂安静,白啸泓正在客厅里把玩一件珐琅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上面錾了海棠让他看的出了神。不一会管家进来了,立在他身旁低缓地说,“白爷,人到了,全都是按照您的要求挑的,没什么背景,听话干净。” 说话间白啸泓踱步到了院子里。白啸泓呆在家里不怎么出门,穿着白色的长袍浅浅的银边祥云,不揣一枪一刀,那样的儒雅好看。今天的阳光有些微凉与和煦的柔风恰好相配,遥遥一看那些树杈上有剥了枯枝新抽出来的芽,很浅,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感觉。他提袍坐在了花梨木黑釉太师椅上,手里握着的是一串紫檀木佛珠。 这个样子没有一丝狠戾,应该说平易近人极了。他想试着把往之种种前尘旧怨全都放下,再找一个人让自己往后半辈子不用被寂寞煎熬。 那面前的六个孩子,身高模样穿着迥然不同,也不是全都不同,他们都是十二岁、右眼眼角下有颗泪痣。整个上海滩也就他白啸泓有闲心有本事派人干跑断腿的事。那些孩子听说面前的人是杀人不眨眼的黑帮大亨自然都有些畏惧,故而低着头不敢四处张望。 白啸泓不禁想到底如何和他相遇,像是命运蓄意为之却让人猝不及防。如果时光倒回,他还是那个刚把师傅气死的白逸亭。那天白逸亭去大三元赌牌九输的一无所有,心情甚是烦躁,不慎一脚踩中季杏棠正在捡烟头的手,让人疼的嗷叫,再一低头看见一张脏污的脸。白逸亭不以为意抬了脚要离开,却被他一下抱住了脚踝扑倒在地,不用多余的理由,便伙同其他混混把他狠揍了一顿。季杏棠刚死了娘,无缘无故被人踩了一脚还挨了一顿打,伤心欲绝就讹上了白逸亭,任谁怎么拉扯怎么踢踹环住他的腰就是不松手,非要他给自己一个公道,还倔强的扬言道:就算被打死也不放过你!白逸亭屈膝往他肚子上狠顶了两脚:要死别死在我身上!季杏棠像疯狗一样,一被踹开又立马哭着黏上来,白逸亭一把搦住他的脖子把他掐的喘不过气,快把人掐死了才被其他混混劝松手,可刚一松开季杏棠就抱住了他的胳膊。可谁又知道,这一死缠烂打缠缚了二人十多年...... 记不清当时的模样了,眼前的孩子每个都像,又都不像。管家和蔼可亲地叫他们抬起头来,白啸泓挨个看了看,把一个清俊的孩子叫到跟前,不为别的,这个眼神最像,怯懦却又固执,他和这个孩子对视许久,还是意识不到自己在作茧自缚。 心是看客心,人是局中人。 不等白啸泓问话,管家俯身说道,“天津戏班的小月生,糯口银牙、伶俐。” 白啸泓柔声说,“张嘴看看。” 小月生双手攥住衣服下摆,手心里全是汗,听话地张开了嘴露出皓白整齐的牙齿,只是后牙槽缺了一颗大牙。管家说,“唱戏的想伶牙俐齿可不得是咬金断玉的主,那铜豆子整日里在后牙槽硌,要把牙齿硌掉,等唱出名堂唱成了角才能镶补。小月生左不过三四年的功夫,白爷若是肯捧,上海滩也出的了梨园仙。” 白啸泓问道,“若玉宝贝补了牙没有?” 管家说,“小爷......小爷他说玉石头嵌到牙龈里疼,捱不了,二爷就没再说这事。” 白啸泓说,“我是要找个太子爷,不是要再养个小婊 子......白月生,怎么听都是戏子的名字。” 回过神来再一细看之下,月生很是漂亮,清秀白皙的脸庞、浓眉大眼,尤其是睫毛很长还微微上翘着,可爱之余,泪痣却带着说不出平庸,一点儿也比不上他的矜贵英气。这张脸带着季杏棠的清朗俊美,也隐隐透着白若玉的刻薄媚气,是个妖孽,讨厌至极!白啸泓不置可否地摆摆手。 管家说,“白爷,那您再瞧瞧。” 此话刚毕,严肇龄神色匆忙出现在了石子路上。白啸泓使了个眼色让管家把孩子先带下去,自己径直走向前去迎接严肇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这么着急,仗打到你家门口了不成?” 严肇龄火燥的性子,从车上下来刚到门口额头就布满了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玩兔子。断财断命,仗没打到家门口也快没命啦!” 两个人并肩去往了后院,白啸泓淡定地问道,“怎么了?” 严肇龄说,“蓝衣社的人来插手,加工厂被保安队的人查封了。” 白啸泓不解地看着他,“哦,蓝衣社?先前不是派人和老蒋打通关系了吗?大水冲了龙王庙?” 白啸泓口中的蓝衣社是国民 党内部的一个组织,蓝衣社直接效命于蒋,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调查情报、监视监禁暗杀对象,其次是给组织筹款。上海的许多秘密反动恐怖活动都是他们策划实施的,深受蒋的宠信,所以骄横跋扈,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往他们筹款的方式是向各地方军事或者行政长官索取,无意中得知白啸泓的吗 啡生意财源滚滚,因此插了一脚进来。 严肇龄说,“可不就是嘛!原先仗着有老蒋,我还想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抢我们的生意,后来一查是蓝衣社的。见了面,他们的人一进来就抢了大批的原料和机器,知道是自家人也就由他去了。谁知道他们建的小厂子无意间走露了风声,毕竟是特务机构没有那么多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保安队的人把厂子查封了,他们又顺藤摸瓜查到了我们,还要去请调查团。这群王八蛋八成是背着老蒋干的勾当,也不敢上报老蒋,担子全他妈撂到我身上。现在消息泄露了,保不齐明天各大报纸就会刊登上海有吗 啡加工厂,到时候舆论哗然,我们束手无策啊。” 白啸泓握着佛珠不以为意地说,“加工厂也没少挣钱,见好就收、明哲保身。赶紧派人去销毁痕迹,赶在调查团来之前处理干净,免一桩麻烦是一桩麻烦。” 严肇龄说,“欸,啸泓,你怎么不说跟我一起去南京找老蒋讨个公道,他可没少从里头捞红。你怕个什么?” 白啸泓说,“你都多大年纪了,蹦跶的这么欢呐,你也审时度势识时务一些好不好。现在外头打着仗,上海一旦沦陷,日本人就直逼南京政 府,老蒋板凳都坐不住,他有心思管你这些破事儿。” 严肇龄怼他,“呦呵,他不管我这破事儿,也没见他管打仗的事,整天攘外必先安内,围剿到现在有什么成果?也不知道前前后后苛扣十九路军多少军饷,昨天杏棠去救国会跑断腿、说破嘴张罗这事,我们欠他的怎么着?” “杏棠......他,昨天......好歹我也是常务理事,这么大的事也不找我商量。”白啸泓有些失落,私情上不敢再同他纠缠,难道正事也要拒人千里之外? 严肇龄又给他泼了冷水,“得了吧,这么些年哪里不是你顶着虚衔,杏棠给你办事。” 也对,在他眼里,自己在不在都一样。 严肇龄“唉”叹一声,“也罢,我这辈子在上海滩挣足了黄金呐。”他又说,“行了,我得走了,曼妮缠着我晚上陪她去许公馆,非要下午去做新衣裳,娘们就是麻烦。” 白啸泓送他出门,随口问道,“去那儿干什么?” 严肇龄说,“许宝山家的儿子满百天,这娘们听说挽香要去,她也要去。又不沾亲带故非得去凑热闹,人家放个屁她都得跟在后头闻闻香不香。” 白啸泓没有说话,有些自嘲地想自己连这个福分都没有。 第63章 如梦似幻 这次宴会,许宝山请来的都是生意上的朋友和有交情的好友。夜幕刚启华灯初上,许公馆门口,七彩霓虹与火红灯笼交相辉映。许宝山神采奕奕的站在门口迎客,宾客鱼贯而入招呼不过来,季杏棠把墨白交给了杜挽香前去帮忙。 许宝山看见他笑着说,“杏棠,老冯动手之前你带着崽子先走,我安排司机在外面接你们,别到时候出了意外,听话,啊。” 季杏棠长抒了一口气,轻松笑道,“不担心?你总是口是心非,实在是太不可爱了。” 许宝山抚了抚梳的一丝不苟的油头,“我哪里不可爱,我浑身上下都是可爱。我是担心你嘛。” 季杏棠冲他笑了笑,实在是不敢苟同冯友樵的法子。既然村井敢来,定是有备而来,不敢多想,只能听冯友樵的安排再随机应变...... 白啸泓吃过晚饭,管家问他要不要相一相那些孩子,总是晾着也不是办法。白啸泓点点头让他们进来,管家走到门口又叫住了他,“其他的先安排住下,把小月生叫来。” 不一会管家领着月生进来了,月生和上午一样扭捏怯缩,攥着衫褂下摆不知所措。白啸泓想起若玉那张可憎的脸,也叹他还真有点意思,“我姓白白在皮面上,你姓白黑在骨子里”,上一回戏台还真叫他端起了角的架子。他想抓住一个人,骨子里没有自己的脾性才好,有,也要割断,叫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成长,月生这个样子就显得没那么可憎。管家笑微微地在后面推了一把月生的后脊骨,月生踉跄着到了走到白啸泓面前,嗫嚅道,“白......白爷,好......” 白啸泓看着他清澈懵懂的眼神,温柔地说,“你不用害怕。”为了缓和氛围,白啸泓让月生坐在自己身边,把手边的热牛奶递给他暖手,“在戏班子你家师傅不曾教你能说会道?” 月生低着头不敢看他,清亮的声音中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回白爷话——师傅教的是唱戏的本领,唱腔腿功身段扮相,不曾教......” 这一开口便显得有些木讷,白啸泓又问,“青衣?花旦?遭罪?” 月生摇摇头,“回白爷话——师傅说我像画眉鸟,看着挺精神的,所以叫我唱武生。师傅说人后遭罪没什么,师兄师弟还叫我‘小叫天’,我会变脸还会翻跟头。” 说着就放下瓷杯要一显身手,白啸泓意识到自己有些以貌取人了遂笑着拦住了他,“我不管你是小叫天还是真的盖叫天,我叫你来不是看你翻跟头。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月生答话,“回白爷话——月生本名就叫月生,八月十五出生月亮正明,所以叫月生。” 杏棠就是杏棠,四月天爹种的杏花海棠开的正艳,所以叫杏棠。 白啸泓环顾四周,真皮沙发貂绒靠椅、雕花铁架支起的大理石茶几、古董宝玩琳琅满目、鎏金的留声机……都比不上潦草一句话。白啸泓的目光停留在楼梯转角的墙画上,他开口说,“你不要叫月生了,叫逸亭,白逸亭,换上这个名字……” 就在这时保镖出现打断了他的话,他俯身在白啸泓耳边说了些什么叫他神色骤变。 黑漆的雕花铁门沉重地由里向外打开,两名差事在苍茫暮色中向迎面的轿车鞠了一躬,随即退到两旁让出道路。轿车弛出,大铁门又隆隆闭上。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许公馆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因着大办百日宴准备了很多烟花,大家现在都在宽敞的大庭院里准备看烟花。 杜挽香大着肚子抱着墨白走在草坪上,季杏棠看见了忙走过去接过了墨白,把挽香把大厅里领,看她体力不济便掺了她一把,“你在屋子里好生待着,出来也不让穆桦跟着,小心一些。” 杜挽香扶着腰抬头看了看季杏棠,欲言又止,隔着人群瞟了一眼对面厢廊里站着的村井,纠结再三说道,“穆桦他本来不愿意同我一起来,二弟在西北贫困交加原就叫他过意不去……我说他该相信你的为人,方才席间瞧你那样礼待,他非说甚有与敌交好之意,现下又跟我生了闷气。季三哥……你实话告诉我说……” 季杏棠扶着挽香踏上了矮石梯,回到大厅,“没有的事情。你在里面不要乱走动,外面人多别挤着碰着。” 季杏棠把墨白交给了她,嘱托她千万不要乱走。他又走回了厢廊,木穹顶上挂满了红灯笼,顶下一张张面庞都笼罩着朦胧的红光。季杏棠点了一根烟迷蒙地看着四周,烟花炮筒一响,就要戒备起来,再响就要出人命,这是他唯一可以放松的时刻。 他以前很不喜欢香烟,呛鼻且辣喉,浑浊的烟雾熏眼睛,总之很不好受。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依赖上这种麻醉舌苔的东西,吸到肺里连大脑都麻痹了,那一刻万事皆抛诸脑后欢愉极了。他不禁想,有一个人嗜烟成瘾,那他是否连心都是麻痹的。 季杏棠弹了弹烟杆,看见厢廊那头走来了许宝山,便把烟丢在脚跟碾灭了。许宝山从容地走了过来揽住他的肩膀低声说,“车在外面等着呢,你怎么还不动身,崽子呢?” 季杏棠深呼了一口气,“你既然敢答应,怕什么?我倒想看看什么能把我吓得屁滚尿流。”说罢两人相视一笑,许宝山说,“好好好,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下了阴曹地府别来缠我。”“自然。” 烟花筒像铳子枪一样隐藏在周围的假山和松针丛里,季杏棠和许宝山并肩站在厢廊前的草坪上不动声色地说笑,四个方向的烟花弹耀出白光流星似的从地平线下高高抛掷到空中,参差不齐的爆炸声随着人群的附和响彻云霄,当即划破漆黑的夜幕,绽开流光溢彩染透了天空。 头顶五颜六色的烟花伴随着呛鼻的焰火,没有妨碍,人们痴迷的抬头望着纷杂奇特的天空,对面的村井也不例外,他四周有人保护,多出来很多空地,因此比别人更显眼一些。而冯友樵的人就埋伏在四周,烟花再响的时候就会行动。 季杏棠脸色有些僵硬,下意识往大厅方向看了看,许宝山箍住他的肩膀叫他放轻松,季杏棠回头瞧他,许宝山看他眼里闪闪发光非常好看,调笑道,“吓哭了。” 季杏棠摇摇头,“盯的时间久了,眼睛有些酸。” 许宝山说,“啧,你要是个女人,我就讨你做老婆。” 季杏棠轻勾了唇角没有说话。 就在烟花落幕,第二轮烟花弹还在筒子里蓄势待发沉闷作响,庭院里突然有一声子弹出筒的清脆霹爆声。 烟花却是照旧燃放,就在霎那之间,这一声枪响随即湮没在密集的爆炸声和五彩缤纷的视觉盛宴里,人们照旧仰头欢声笑语。 冯友樵有些疑惑,这声枪响不在预料之内,村井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这个时候才是正确的行刺时间,他的大脑清醒地忽略了那一声枪响,在爆炸声的掩盖下带头朝村井开枪,因为是消音枪,轻微的劈里啪啦声响丝毫不妨碍人们的欢笑。 季杏棠却神情讶然,全身的血液都麻木起来,他目光呆滞地凝视着许宝山,把冰凉的手捂在许宝山胸口,当即感受到滚烫的热血,血,汹涌地从他指缝间流出,顺着手背流淌进袖管,蜿蜒在整个手臂上。季杏棠看着许宝山口里吐出鲜红的浓血,难以接受,轻唤他,“宝山兄……” 许宝山依靠在他怀里张了张口,季杏棠偏头过去,隐约听到一些什么,脖颈就浇了一股鲜血。随后肩膀上的人全身脱力向后栽倒在地。 季杏棠慌张地跪下抱起了许宝山,一边紧紧捂住他的胸口,一边颤抖着声嘶力竭地高喊,“来人!有刺客!” 他的声音极响极亮,甚至和爆炸声一样穿透云霄。 季杏棠用拇指揩去许宝山嘴角和下巴上的鲜血,却又被吐出的炙灼血液染红,季杏棠托抱起了许宝山往外跑,勉为其难地微笑着对许宝山说,“宝山兄,等一下,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就在这生死一瞬,冯友樵的人干掉了村井身边的保镖,就要得手的时候,被季杏棠一声高喊扰乱,整个许公馆惊慌失措,在一片焰火和惊骇中,季杏棠亦跑亦走,缓步下来顿住步子,气息紊乱地低下头试探他的鼻息,宝山兄,子弹射穿了他的心脏,他死了,死在自己怀抱里。 遥望门口,院内的宾客和仆人惊慌乱挤,争先恐后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一队日本宪兵拿着刺刀“嗒嗒”地冲了进来,光亮的刀刃迫使宾客往回走。季杏棠站在不远处,浑身一哆嗦,猩红着眼大吼一声,“关大门!” 听到差令,许公馆的大门被听差奋力关闭。季杏棠浑身是血,本来的热血在冬末春初的寒冷里也瞬间冷掉,宝山兄的身体凉透了,是凉透了,一点儿热气都没有。季杏棠欲哭无泪,紧紧抱住他,不用回首观望,枪响和厮杀清晰地绕在耳畔,很多的特务,很多的宪兵,很多的宾客,这座公馆里仿佛要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杀戮。季杏棠全都抛诸脑后,找了一个墙角颓然倚靠,紧紧抱着许宝山。 季杏棠在胸口蹭了蹭手心,掏出西装口袋里的口袋巾替许宝山擦拭脸上的血渍。可整个手帕被浸透了也没有擦干净,到处是血让他害怕,他就像倒在了许宝山的血泊中,满目的鲜血淋漓。当季杏棠意识到他在烟花燃尽的一瞬间,失去了宝山兄……他没有哭,反而在深渊之中异常的平静,死了,便快乐了。 可是,他攒了多少善缘才遇见一个有心人? 季杏棠把许宝山放在假山后,拿着枪走向了混乱。冯友樵在惊恐万状的人群中挣了出来,看见季杏棠眼里怒火万丈,揪住他的外襟愤怒地诘责,“你小子发什么疯!宪兵队的人怎么进来的!暴露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怎么办!” 季杏棠倒吸了一口气,反问道,“宝山兄死了,有人把他杀了,是谁?你不是说万无一失?是谁把他杀了!” 冯友樵怒瞪了他一眼,“滚蛋”,为了行动随即跑去切断了电线,整个许公馆陷入了黑暗,犹如无边地狱。 白啸泓收到消息即刻通知了警察厅又从白公馆出发,车子到达许公馆。有些人逃出来家眷还在里面,大办百日宴,来的人实在太多太多,门口也是惊慌拥挤水泄不通。 警察厅的人费了好大的劲来到这里,这座公馆里面的人时刻被血腥和黑暗笼罩,压迫着精神声嘶力竭地喊救命,趋于癫狂状态。公馆外的人也惊心动魄一刻不得安宁。探长拿着手电筒极力疏散人群,丝毫无果,只好鸣枪示警压制躁动和不安,这才探得一条道出现在门口。门房看见有手电筒在亮,惊慌间看见了探长出示证件,门房便缓缓打开铁门,警察队进了公馆。 白啸泓立即跟了进去,这时混乱已经停止,还有几声零碎的枪响。 这场由暗杀性质演变成厮杀性质的暴乱让警察措手不及,又因为地处法租界,暗杀者任务完成隐于黑暗,日本人却又赫然出现,警察只好先让人把电线接上,疏通道路驱散宾客,再把尸体搬运走。 白啸泓在黑暗中寻找,电线接好骤然出现的光明让他眼前眩晕一下,随即四处奔走。草坪上到处是血污,白啸泓踩到了一盏泛着红光的灯笼,低下头看见了坐在廊柱旁的季杏棠,他垂着头,周身是倒下的日本人。白啸泓跑了过去,捧住他满是血污的脸,滞住了呼吸,又轻唤一声,“杏棠。” 季杏棠睁开眼,眼里也全是血,血色朦胧中看见了白啸泓,他俯身托抱起了自己,季杏棠挣扎着让他松开,又倚到了廊柱上,虚弱地说,“我没事,你快去、去大厅看看墨白,去。” 这时来了六名警察,准备处理地上日本人的尸体。白啸泓搀扶着季杏棠起开,往地上一瞥,其中一个横尸并没有死透,他拉动了手榴弹,意图在更多人靠近的时候让他们和自己一起去死。白啸泓大喊一声,“当心!” 随即爆炸声如雷轰耳,热浪滚滚扑面而来。就在灼烫的焰火中,季杏棠感觉到火星迸溅在皮肤上,目光所及是熏灼火光中喷涌的鲜血、如泥的血肉。季杏棠目瞪口呆,那个喜欢海棠花的男人紧紧地覆在自己躯体上,他无助地贴着他的脸颊呢喃,“不要、不要......”可是白啸泓只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没有一点儿回应。 “不要!”又一次在血腥之中落入无边深渊,季杏棠阖了眼,一滴泪混杂着血渍和污迹从眼角滑落,尔后昏厥过去。 第64章 剑拔弩张 往事就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呈现胶片,他这一觉睡得很累,这个梦很长可以绵亘千古、又很短不过蜉蝣一瞬,事到如今,不过梦一场。 季杏棠在白公馆里醒来。 “杏棠、杏棠醒了!” 恍惚之中看见严肇龄模糊的身影。季杏棠口干舌燥,严肇龄把他扶起来递给他一杯水,说道,“杏棠,你要吓死个人了,你先等着我去叫艾森。” 季杏棠忙叫住了严肇龄,“二哥!你先别走。” 严肇龄走到床边说,“先不急,有什么话待会再说。你那前胸后背缝了十七针,胳膊还中了子弹,一整天粒米未进,我先找艾森来看看顺便让刘婶弄点吃的。” 季杏棠再一睁眼,整个人间没有一点暴乱的喧嚣,都安静了,静的他可以听到吊瓶里输送营养液的点滴声。他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曾想,只虔诚地等待老天的垂怜,渴求他告诉自己一切已知的、未知的。 艾森看见季杏棠醒了,清澈幽蓝的瞳子满含笑意,听诊、检查伤口、重新换药。季杏棠问道,“艾森,大哥呢,他怎么样了?” 艾森耸耸肩,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季先生,我想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白先生的脑袋出了点毛病。” 季杏棠的第一反应是他还活着!随后反应过来又蹙起了眉头,“什么叫出了点毛病?” 艾森直言不讳,“炸弹的冲击力很强,脑神经震荡,很多事情白先生会记不起来,经过行为观察,还伴随着痴傻症状。” 季杏棠焦急地问道,“消息封锁了吗?严重吗?还能治好吗?”失忆还好说,如果痴傻的消息泄露出去,想必整个上海滩又要掀起轩然大波。 “严先生早嘱咐我隐瞒病情,我想季先生需要知道,待会儿你可以去看一看情况,在此之前请疗养好身体。至于治疗,国外有先进的脑电波技术,不过是时间和金钱问题。” “那就好。”季杏棠松了口气。 刘婶做了他最爱喝的薏米粥,严肇龄一勺一勺喂他下咽,季杏棠推脱不得。心中有事食之无味,他问道,“二哥,宝山兄的尸身在哪里?墨白在哪里?” 严肇龄叹了口气,“杏棠,你不要怨我,其实……许宝山是给我抵了一条命。昨晚我不知道有暗杀行动,更没有料到宴会里混进蓝衣社的特务。当时你和许宝山在一起,他把许宝山错认成我开了第一枪......说到底还是利欲熏心,为了加工厂想要我的命,倒让许宝山白白丧命。我也看开了,种什么因得什么果。等啸泓的事情解决了,我带着曼妮去香港,折腾了小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你没醒不敢擅自做主,许宝山的尸首安置在地下室,土葬火葬水葬还得你拿主意。墨白在穆家有挽香照顾,他爹留下那么厚的遗产不愁养活,只是可怜了打小没爹没娘。” 确实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因为这件事,牵连了苏少九、枉害了许宝山,报应也来了。 许宝山死之前给季杏棠留了一句话—— 黄浦江的水太硬,骨灰要撒在秦淮河。 骨灰要撒在秦淮河,金陵的水才配得上他一身风流铮骨。 恨蓝衣社的特务?还是恨冯友樵?还是恨严肇龄?还是恨白啸泓?他实在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再去恨谁。 夜深人静的时候,季杏棠再无法入眠,原来失去一个人不过一夕之间,老天爷连反驳的机会都不曾给他。这让他想起多年前那种弱小无助的感觉——他躲在门缝后看见母亲抚着棺材落泪,他的爹爹前天夜里还陪自己捉迷藏,第二天清早就突然暴毙,直到他披麻戴孝跪在爹爹墓碑前,他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人会突然死掉。又一如当年,他旁观着娘亲被瘟疫折磨,那种苟延残喘的痛苦即使没有亲身经历也刻骨铭心,娘亲临走前还在叫他不要落了功课,缠绵床榻之际教他圣贤言,“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等到最后一口气还给了上苍,她便魂飞魄散。 他已经深知失去的滋味——无味、人世间的千般味道放进他嘴里都是无味。 季杏棠起身去了白啸泓的房间。白啸泓侧身睡的很熟,呼吸也是清浅平稳的,如果不是他,自己也许和那些警察一样被炸的尸骨无存。 季杏棠把他露在被子外的胳膊轻轻抬起塞进被子里。 季杏棠有把握自己还停留在白啸泓的记忆里,哪怕时有时无虚幻缥缈,毕竟他最爱自己也最恨自己。然而读心不是听骰子,这一次他赌输了,输的一败涂地。白啸泓是一点儿都记不起自己了,他对自己很冷漠很平淡,对自己爱理不理,像是刻意伪装像是逢场作戏。 季杏棠也不理会他,自己带着宝山兄的骨灰和许墨白去了南京城。到了许家老宅,接见他的是许宝山的父亲,他这才知道,许宝山是姨太太和下人偷 情留下的私生子,东窗事发后,女人沉塘男人点天灯,许宝山也被赶出了家门,他们根本不允许墨白认祖归宗。 那一夜,他流连在秦淮河畔铮铮淙淙的琵琶声里,醉酒间把宝山兄的骨灰尽倾在了烟波江面上,让他随着芬芳脂腻流走了,来生还做风流人。季杏棠在画舫里宿醉,让墨白呷一口酒,把他醉的小脸通红,两个无根飘零人相互依偎着醉倒在一场故梦中。 季杏棠又找到了何文殊,交代了宝山兄的事情,那人赤诚肝胆,念及故友和上海的战况,直接捐赠了一批军火,攒下的钱全换了粮饷和药材。季杏棠又去找冯友樵,他不想见自己,只好让可信的人交予冯友樵,自己匆匆离去。季杏棠利用白啸泓在新闻界的影响,发动上海各大报社、电台、广播,马不停蹄地报道十九路军英勇抗击日寇的壮烈事迹,让中国人民知道,在列强横行、政 府软弱、日寇压迫的时候,上海还有这样一支队伍。 果然,第二天就有公民匿名捐赠了一万元,还有一位旧金山的海外华侨筹集了二十万的巨款,并且表明:如果中国政 府对日宣战,将捐出100万的军饷。除此之外,两军鏖战,军需耗损严重,一次冲锋下来,需要大量的钢筋水泥、麻袋沙包来修筑防御工事,并且战地记者传来消息,十九路军寒冬里还穿着单衣顽强作战。消息一出,各地踊跃捐款,送去了大量的物资和棉衣来支持他们作战。 季杏棠越是忙越是觉得充实,也越是觉得害怕。现在所做的一切,利用的是地位和声望,若是白啸泓垮了,他再有本事也独木难支。 好的消息是,自一二八事变以来,十九路军奋勇杀敌,日军惨遭连败,节节败退随即提出停火要求,并且提出野蛮的停火条件——十九路军撤离上海,双方即刻停火。日方代表称日军进攻闸北地区,国际公约许可,并得到一位国防军的谅解。这一谎言被当场揭穿,最后在上海市市长,十九路军区长和英法美国驻沪大使的参与下,与日方协议:双方停火三天。 季杏棠为国事忙的焦头烂额,有所成效让他可以欣慰,可家事却让他无计可施。 白啸泓痴傻的时候喜欢去小櫊。那里被夷为平地后,移栽了成片的树苗,只是还没有一棵开出花骨朵。他不让季杏棠靠近,季杏棠就在旁边看着。白啸泓抓了一把种子,刨一排整齐的浅坑,把种子一颗颗放进去,再用土掩好,浇水。做罢这些,他又很疑惑自己为什么要埋种子,想了很久想不明白就傻笑,然后直接用手把松软的湿泥刨开,用这些泥巴捏泥人,蹲在地上一口气捏了七个,望定了这些泥人,入了神,又一个个给他们取名字,扎了两个小辫子的叫杜挽香,最丑最凶的叫老头子,漂亮笑模样的叫湘姐,坐着低下头的叫杜子明,木楞楞的叫严肇龄。还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就是想不出叫什么名字,他看了看又轻轻放下,把那个最小最精致的泥人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喃喃自语,“糖......糖儿”,他又摇摇头,“不对、不对.......是逸亭”,仰头一看晚霞出来了,他恍然大悟笃定了想法,“是逸亭,逸亭回来了。”随后又把那些小泥人摔在一起,只留下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偷偷瞟一眼季杏棠又轻轻问它,“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季杏棠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这个人,傻的可笑。白啸泓满怀童心,季杏棠心里想的却是肮脏的,他想和他在床上做最下流的事情,互相谩骂欺侮折磨,痛也痛的实实在在,再这样下去,他最后的理智都会被吞噬。 停火协议签订,本可以松弛紧绷的心弦,然而让人们没有想到的是,仅在两天之后日方撕毁协议,对久攻不下的闸北展开了新一轮的进攻。他们之前提出的停火不过是给增援部队到达争取时间,当他们的补给和军队、重武器调到战场上,随即背信弃义,实施大轰炸。幸运的是十九路军不曾懈怠,南京方面还派张治 中率领精英部队紧急增援十九路军。 白啸泓有艾森照看,人傻了活的也轻松,不当和他再有什么纠葛来折磨自己,季杏棠就带着墨白回到自己的小公馆。这天刚哄了墨白睡下,季杏棠听到敲门声,去开门看见了卢瑾郎。 卢瑾郎脸色通红,气喘吁吁地进了门,季杏棠给他倒杯水,“不用着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卢瑾郎喝的太急,着实被呛了一口,咳了好久才缓过来,拍着胸脯惊魂未定地说,“姐夫,我本来没有大事,叫你的手下截住了我就有大事了。” 季杏棠听的云里雾里,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卢瑾郎缓了缓才把话说清楚,“姐夫,我今天从学校回来晚了,半路上遇见你的手下,我跑他就追着我跑,把我吓得要命,我转道把他给打懵了。我一问他不是追我,是要来找你,他说出大事了,日本人要打租界了!” “什么!”季杏棠大吃一惊,“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打租界?!” 卢瑾郎说,“是真的。你的耳目看见日本人进租界了,本来要给你报信,结果被我给搅和了,我们两个暴露以后,他为了掩护我被日本人开枪打死了,你快派人去看看!” 季杏棠立马打电话给自己的亲信,让他带人去查一查,焦灼地等到后半夜,电话里才传来消息。 “怎么样?查清楚了吗?” “二爷,查清楚了。日本人先是带着几千名士兵潜入辣斐德路和祁齐路一带,分队寄居在日本侨民的商店或者家里。这两天,又接连派遣大量日军进入租界,目的尚不清晰,但是目前日军总兵力已有六七千人。” 季杏棠皱紧了眉头,日本人真的疯了。法租界这弹丸之地,法国领事打商战大捞一笔黑心钱可以,打起仗来,日军这些人足以把租界夷为平地。季杏棠冷静下来,“不管什么目的,先去通知市长,事态严重直接让他上报南京政府。顺便接到军区指挥部,通知军长此事,让他们加紧部署各地区的防务。” 季杏棠挂了电话,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揉着眉心,大概猜出个七八分。虽然日军在上海的总兵力达到九万、军舰八十艘、飞机三百多架,可这十多天还是无法突破十九路军五万人的防线,司令官都一换再换。新上任的日军总司令急于求成,他知道中日双方都要遵守国际公约,驻扎在闸北开战,十九路军重点部署在江湾、庙行,而真茹和彭浦等地临近法租界布兵少,防备松懈。所以日本人应该是想借道法租界,从内部包抄十九路军,这才违反公约,往租界里增兵。 季杏棠舒缓了一下心情,看卢瑾郎有些困倦,说道,“我派人送你回去,最近不太平,注意些安全。” 卢瑾郎瑟缩地点点头,坐上了车他又问,“梓轩找到了没有?找到他一定要告诉我。” 季杏棠点点头,“人活着就找得到。” 季杏棠刚送走了卢瑾郎,严肇龄又造门,他火急火燎的要命,开门见山,“杏棠,我都听说了,这个事怎么办,要是闹大了肯定要找那个法国佬出面,到时候牵扯到啸泓可不就露馅了!” 季杏棠也慌,白啸泓是公董局的华人董事,牵扯到法租界的大事一定得由他来出面。白啸泓不说话还好,一开口肯定会惹人怀疑。季杏棠叹了口气又宽慰道,“二哥,你放心吧。平时这种会议大哥很少去,去了也说不几句话,明天我去交代他几件事,等过了这一关我就派人送他去国外治疗,瞒住消息不会有事的。” 第65章 吴侬温软 黄昏中的苍茫霞光浩渺而阔远,挥洒着铺满了整个天穹,黄浦江被霞色浸染,泛起的是粼粼金光。 季杏棠站在门口,只站着,有些出神。他无数次离开这扇铁门,无数次走进这扇铁门,竟像是轮回之门,死生往复,那人是这殿中阎罗王,判官笔把自己的名字从他的生死簿上一笔勾销,让他再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季杏棠在客厅里环视一周没有发现人影,上了楼闻到香氛的味道,转动门把手看见白啸泓在洗澡。他整个人坐在浴缸里,腰背挺直双手自然地搭在膝上,看起来有些僵硬,兀自低下头盯着水中的泡沫看了许久,最后圈起手窝天真烂漫地吹肥皂泡。 季杏棠脱了外套搭在衣架上,才发现他衣服上又全是泥巴。季杏棠解开扣子把袖口往上翻折一下捋起袖子,抬头望见镜子里的自己,鬓角的头发微微泛白,他走近些瞧了瞧,确实是白了,像寒冬腊月里北风卷地风霜浸染的枯草;眼角也冒出些许褶皱,很细微却无法忽略。他想:没什么,人都会老。可他今年满不过二十五岁。季杏棠很快忽略了内心的一丝波澜,取下领针摘了领带,神色从容地走向白啸泓。 白啸泓玩的不亦乐乎,新吹的肥皂泡在他的喷嚏声中破碎。季杏棠拿了花洒喷头在手上试了试温度,冲了冲他的背颈,柔声问道,“冷吗?” 裸露在雾气中冰凉的后背突然被温水浇湿,白啸泓抖了个激灵,双手扶着浴缸沿,身体下滑躲进了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又因为浴缸不够长,他蜷起双腿露出两处膝盖。一双眼睛罩着些雾气,懵懂之中夹杂着些疑惧,他老实回答道,“冷,钻进水里就会暖和。” 季杏棠坐在旁边的板凳上,轻轻从水里捞出他的手,“你是真的把我忘了,还是故意不愿意想起我?你总是躲着我让我怎么办?” 白啸泓抽出手,曲腿抱膝蜷坐在浴缸一头,他太过惶急以至于动作鲁莽,迸溅出的水打湿了季杏棠的格绒棉坎,偷瞄他一眼又低头。季杏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看着比自己还年轻几分,垂下的眼帘遮住了以往泛着寒芒的眼睛,睫毛上有些水珠,一边不停地眨眼一边呢喃道,“找......找李叔......不要、不要你......” 季杏棠被他拒之千里,依旧温声说道,“你喜欢顽?我家里有一个娃娃,我可以把他带来和你一起顽,这样你就不用玩泥人了,好不好?”白啸泓低着头没有理他。季杏棠搔首,又说道,“我帮你剪剪指甲,指缝里藏污纳垢再放进嘴里会生病。” 季杏棠拉着他的手,白啸泓却没有看他,季杏棠认真帮他剪起来指甲,对他说话无非是自言自语,“小櫊里面是你栽的树苗,来年春生就会开花,你最喜欢的花。是不是因为我让人把你的逸亭都送走了,所以你要讨厌我。你也忘了,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你。等你想起来了我带你走好不好,和严肇龄一起去香港,只有我们两个,你也不用埋怨偷情要偷到什么时候.....” 季杏棠把自己都说笑了,他实在不会哄一个傻子,只好闭了嘴静静的给他修指甲。等他修好了,抬头发现白啸泓在看着他,季杏棠试探性地抵住他的额头,白啸泓惊了一下没有躲开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他很喜欢这个人的味道却不敢靠近,就像一把火钳子靠近了会灼伤自己,皮开肉绽疼的不得了,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心惊肉跳着吞吞吐吐开口,“要......要娃娃......” 两个人的气息杂糅在一起,季杏棠的嘴唇若有若无的碰着他的嘴唇,“要娃娃?我的娃娃可不能白白给你,你想要的话得听我的话。” 白啸泓随即退了两分,季杏棠却揽住他的脖子让他无处可逃,“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害你。” 他捧了他的脸轻轻一吻又啄了啄他颤抖的嘴唇,他没有推开或是逃避,季杏棠轻缓地用舌尖舔舐他的唇缝,绵软的感觉让他觉得酥麻,再然后出其不意咬了他一口,舌头钻进口腔,笑意间唇舌湿暖,给他一个绵长的吻。 白啸泓对这种感觉很熟悉,无数个夜,温柔细腻的触感伴随着暗夜里水沉香熏蒸出来的幽芬,他惬意地闭上了眼。 等到季杏棠松开时,白啸泓看着他没有原先那般抵触,季杏棠问他,“喜欢吗?”白啸泓羞愧地点点头,季杏棠又说,“那我交代你几件事情,明天你若是办好了,我不仅可以把娃娃带给你顽还会陪你做你喜欢的事情......” 等白啸泓睡下了,季杏棠在阳台上吸烟,月光朦胧有些血色的诡异,他感到自己所作所为龌龊,当然龌龊,情动时去招惹别人,清醒时一切又抛诸脑后,种下情蛊噬人魂魄还浑然不知。又一想,算了,他一个傻子懂什么。月光裹在他身上,他也凝视着无垠月色,恍惚间他萌生了一个想法—— 他想抛下一切,金钱、名利、声望、地位甚至责任,一切自己所遵循的、信仰的、不可脱轨的全都抛却,没有世俗枷锁、没有人间正道,就带着他去自由港,只有他们两个人。即使他把自己从记忆里抹除的一干二净,他也相信两个人有足够的缘分,他会重新爱上自己,像以前一样疯狂的无可救药,到时候他一定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我也爱你,爱了十几年,多么可笑,两个人的事情罢了为什么总被搞得一塌糊涂,也不能只怪我固执且愚钝,那是你坏的透顶,坏吧,坏也坏的漂亮让自己着迷,你还肯爱我我还肯原谅你,再简单不过。 第66章 暗度陈仓 第二天清早,季杏棠把墨白送去了杜挽香那里,自己去了白公馆。白啸泓还在睡觉,季杏棠看看时间还早就没有打扰他,在客厅坐了一会儿,严肇龄打来了电话,他说今早手下在茶馆听到有人窃窃私议白啸泓被炸傻的事情,现在风声不稳时局又乱还是不要让啸泓出门了。季杏棠说:只当他们是造谣生事便罢,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倘若大哥不出面,更是让他们捏住了把柄去大肆口舌。 挂了电话,季杏棠发现是自己太紧张了,他又想,也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总会有风险,到底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白啸泓去洗漱完毕,季杏棠把一套衣服递给他让他换上。黑色西装极熨帖地勾勒他的腰线,衬得他身材挺拔,又因为一张细致温文透着些不苟言笑的脸,只要他不开口胡言乱语绝对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个傻子。 收拾完毕后,季杏棠就带着白啸泓出了门。大约十点的时候,车子就到了法国驻沪大使馆。 白啸泓先下了车,季杏棠跟在后头把他肩上的大衣取了下来搭在胳膊上,顺便在他耳边说,“我交代你的事情你可千万要记好啊。” 那个拄着文明杖的绅士老头,满面笑意地走向二人,还不等弗朗西斯开口问候,白啸泓先质问了他,“日军进入法租界,领事先生应该比我着急。” 弗朗西斯没有料到他如此狂拽,伸出一只手不知所措地尬笑。季杏棠昨夜还教他先同外国人握手问好,还没进领事馆就忘了,不过还好,十万火急的事情不必在意这些细节。 弗朗西斯也是个老油条,见他们兴师问罪,只好一边把二人往里面请一边忙不迭解释。白啸泓突然想起来前面交待的事,伸手握住了弗朗西斯邀请他们进去的手,“领事先生,好。” 他这一举动,让弗朗西斯猜不出有何用意,季杏棠也面露尬色。只见弗朗西斯笑着同他握握手,又接着刚才的话说,“日军骄横气焰嚣张,法租界突然潜伏了几千装备精良的兵力,如果当局回绝日方的要求,恐怕只会激怒他们,这样会给法租界招致战火。” 季杏棠先前嘱咐他进门前和外国人说这两句话就好,现在白啸泓不说话了,神色从容地上了台阶。面对法租界当局的懦弱,季杏棠说,“领事先生,不瞒你说,租界外的十九路军也知道日军潜入法租界的消息,并在周围加强了部署,如果日军贸然行动,十九路军定会奋起反击,覆巢之下无完卵,他们一旦炮击法租界,这弹丸之地照旧完蛋。” 弗朗西斯笑着说,“季sir说的对,既为领事,我不会闪烁其词置之不理,所以请各国领事和中日代表来裁决。” 季杏棠报之一笑,多言无益。 进了会议室,弗朗西斯坐在长桌的裁决位置,身边立着一名翻译一名侍者。白啸泓以华人董事的身份代表法租界参加会议。日方代表是新上任的总领事加藤川,中方代表上海市长和秘书长。除此之外,还有坐山观虎斗的英美俄各国领事。 在法租界里举行的会议,弗朗西斯先开了口,他先流程地解释了会议的目的,又要求各国领事表态——日军是否有权在租界驻扎或者通过租界。 弗朗西斯话音刚落,加藤川霍然站起,声称日军有权在租界驻扎,并且声色俱厉地大放厥词,气焰极其嚣张地用军事力量和军国主义恫吓威胁各国领事。 白啸泓被这人的虎狼之音吓了一跳,仰起头看着站在身后的季杏棠,像个好奇地孩子小声问道,“他在干什么?” 季杏棠皱一下眉让他坐好不要乱动,白啸泓老实地低下了头,好在各国领事摄于日寇的嚣张气焰,一个个心惊胆战的也没注意到白啸泓的异样。 加藤川的一席话让在场的人噤若寒蝉,日方是出了名的凶残狡诈,等他发言完毕,议桌上都在静观其变没人发言。弗朗西斯召开这个会议就是为了联合各国力量,否定日本人的非法行径,看眼下的形势,很有可能在日方的恐吓之下造成不利后果,一时的鸦雀无声,不禁让人鄙视各国领事的窝囊行径。 白啸泓手肘抵在桌子上,拳头撑着额头做思考状,实则因为会议的无趣有些困顿,眯着眼就要睡着了。 季杏棠从背后轻拍了拍白啸泓的肩膀,白啸泓猛地一颤,一拍桌子倏忽站起,比加藤川还要声色俱厉地喝道,“如果日本人敢利用租界打中国人,我白某人可以担保两个时辰内把所有租界夷为平地!” 他说着这话,季杏棠站在他身后心跳到了嗓子眼,紧张、不安、兵行险着、剑走偏锋。 季杏棠总共就教了他这三句话,不出意外,应该赌的赢。 这话像是一记雷霆,振聋发聩,当场的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季杏棠看他们的反应有了七成赢的把握,各国领事不是吃素的瞎子,日本人恫吓他们,他们害怕,可是日本人出尔反尔是常有的事,并且他们只针对法租界,即便真的炮击法租界也不会影响其他租界。但是白啸泓恫吓他们就不一样了,白啸泓虽然是代表法租界的华董,可是他也是中国人,袒护中方利益理所应当,况且他的意思是,法租界完蛋了其他租界也在劫难逃。再者,江湖上都知道这个黑帮魁首的势力地位,他又向来重信诺,言必行行必果,只怕此番话真的付诸行动,一旦下了杀令,保不齐千万的徒子徒孙真的把上海滩的租界全给平了。 这时秘书长开口了,他借着白啸泓的余势说了一句人心所向的话,“中日交战和租界无关,应该确保租界安全。” 当人们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极其同意这句话,季杏棠心中已经有了八成的把握。 随即又有人随声附和,租界应当独立于战争之外,不能将战火烧到租界里来。季杏棠看着加藤川张口结舌,心中有了九成把握。 最后一成已经不重要了,季杏棠安抚地拍拍白啸泓的肩膀让他坐下,白啸泓便坐下不再说话。 会议在争执中结束,日方想要通过租界袭击十九路军的要求被各国领事一致拒绝,加藤川反复权衡,不宜和各国全都发生冲突,一开始胜券在握的嚣张跋扈一扫而空,只得作罢。 季杏棠一开始就想赌一把,日本人在上海的兵力能称霸这片领土,所以飞扬跋扈目中无人,各国怀的都是袖手旁观的苟安之心,可一旦威胁到他们的利益,这群狼会想方设法维护自身的利益,得罪日本人也在所不避。 出了会议室,季杏棠长抒了一口气,这下加藤川该让他的军队撤出法租界,让十九路军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全力作战。 等各国代表陆续离开,季杏棠一抹余光瞟见了加藤川带着赤 裸 裸恶意的眼神,先前村井的事冯友樵隐藏的无影无踪,自己还开枪杀了几个宪兵队的人。季杏棠知道不好了,被这恶狗盯上了,他明天要赶紧替白啸泓递交辞呈,华董谁爱当谁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走一步看一步便罢。 回到车里季杏棠笑着说,“你今天表现得很好,下午我就让墨白来陪你顽,他很喜欢你。” 白啸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颊,他笑起来可真好看,他凑近了些,有些害怕地低声乞求,“那......那你能不能......”嘴唇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像这样。” 季杏棠下意识性地往四周看了看,又瞧见白啸泓怯缩的坐在车座上,温声告诫他,“你不要这样,记住。”季杏棠盯了他了两秒,似担忧又似自我安慰,傻了也挺好的,不戳事很听话。季杏棠冷下脸来白啸泓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他怎么突然又不高兴了。 又要照顾孩子又要担心傻子,季杏棠就带着墨白回了白公馆,他盘算着等瑾娘回来在附近置办一幢新房,到时候再找个对他好的姑娘陪着他治病,好生过活。 第67章 再缝满洲 这一年来,从纸醉金迷的上海到满目疮痍的东北,又从东北被敌人逼退到荒寒大漠的西北,又从西北来到东北,几经辗转。 穆柯心中气恼,他瞧不起沈正嵘,他是不动一兵一卒丢盔弃甲跑到上海去避难的缩头乌龟;可马占山让他又敬又恨,敬他带着兄弟们和日本人交火,敬的是他们举杯痛饮听一声松江晚浪!恨的是,打不过竟直接降敌做了汉奸! 日本人撺掇清朝末代皇帝溥仪在长春成立了傀儡政府——伪满洲国。今天的“开国”盛宴,来了很多日军司令高官和满族皇室血统的贵人,马占山应邀出席,穆柯和杜子豪趁机跟了过来。宴会结束的时候,两人跟踪马占山到了一座府邸,是一名日军高官的宅子。 马占山进了宅子,穆柯和杜子豪就隐蔽在宅子外的暗处监视他。 穆柯蹲在地上,捡起了一根枯木枝叼在嘴里,若有所思地说,“子豪,你说那人是不是雀儿?我看着像极了,就是雀儿没他高,那人都快赶上季杏棠了。” 杜子豪掩在墙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那两个看守的日本兵,随口说道,“猪脑子,他穿着满洲大元帅服,帽子上的是五芒星。看着年纪是差不多,不过这么年轻能做大帅的,一看就是政客显要的嫡亲。就算是你那家雀给人当了姘头,也没这个资本。是你他妈又发 春,看只猪都像他。” 穆柯听到杜子豪诋毁若玉气得想踹他两脚,甫一站起来就被杜子豪拦住了,低声斥道,“别乱动!你在这边看着,我从后面绕过去,看我手势,弄死他们。”说罢,刺溜跑了。 两人分别从两侧逼近,看见杜子豪打手势,两人点点头用匕首悄然杀了看门的日本兵,动作利索藏好尸体换上了他们的衣服。杜子豪对他说,“我在这儿守着,你翻墙进去刺探情况。” “那你小心。” 穆柯绕到后墙跟,掏出怀里的绳索,猛地甩掷上抛,倒挂勾钩住了墙檐,他确保勾紧了又四下望了望开始攀爬,站在屋檐上望了院内一周没什么异样便跳了下去,刚站稳后脑勺被冰冷的枪口抵住。 穆柯猛地一惊又沉住气缓缓举起双手,身后的人靠近了两步,穆柯俯身一个后扫腿把那人踹倒在地,又眼疾手快折了他的手腕夺过枪瞄准了他,“别乱嚷嚷!” 再定神一看,是......若玉...... 若玉穿着一身黄呢子满洲军服,一排铜扣系到领口,露出一圈白色衬衫立领,黑亮马靴到了膝盖。刚才被穆柯扫了一脚,下盘不稳一屁股倒地,军帽落地沾了泥,他有些惊愕地看着穆柯,又底下头躲闪不得。 在宴会上离得远,穆柯只看见他的身形体态,这下离近了,虽然是在夜里也看得一清二楚。穆柯俯下身缓缓靠近,一下撕了若玉黏着的假胡子,坏笑着说,“他 妈了个巴子,瘪犊子玩意儿真是你!” 许久不见,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惊喜又对目前的情况万分着急,一时之间竟“言不由衷、行不由己。” 若玉双肘撑起身体要站起来,穆柯一下骑跨到他腿上扯他的衣裳,喘着粗气,“小王八蛋,你长能耐了,日本人的狗皮也敢往身上穿,给老子脱了、脱了!” 若玉不挣不扎抓住穆柯的手,淡定的说,“你穿的不也是狗皮,狗爪子拿开。” 穆柯嘿嘿笑,起身把他拽了起来,刚要说话,若玉捂住他的嘴把他抵到墙上,接着有两名日本兵从旁边的鹅卵石路上走过。 穆柯看了看走过去的日本兵又看了看若玉,这才想起来自己来干什么了,又极度担心若玉怎么出现在这儿。他还没开口,若玉先说道,“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了,你还是走吧,你自己很难得手。” 穆柯拨他的手,若玉捂的更紧,“我先同你说个事情,你若是能接受,往后的事我慢慢告诉你……你若是不能接受,我送你安全回到上海……嗯?” 穆柯点点头,若玉说,“这个宅子的主人是渡部寺律,日军上尉,他有个儿子渡部明臣,日军上校,他们父子在司令部的地位举足轻重”,若玉蹙眉顿了顿,“他们……他们是我的父亲和哥哥……” 穆柯大吃一惊,看着他这一身贵气的元帅服想起杜子豪说的话,忙抓住他的手腕,扶着他的膀子压低了声音质问,“雀儿,你怎么能……怎么能认贼作父!是不是他们逼你的,你告诉我,我现在就去宰了他们。” 若玉叹了口气,“穆柯,你冷静一点。没有谁逼我……我还有娘,她嫁给了渡部家,还生了一个女儿。你该知道我们母子的身份,满族的余孽伪满洲的傀儡。可是她是我的娘,你从小蜜罐里长大,自然不会懂得十年才换得母子相认多么难得,我是不会离开她的。你不肯接受便罢,回上海去;你若觉得我污浊了你,你可以杀了马占山、杀了渡部父子、杀了我……免得日后战场上兵戎相见,你下不了手……” 穆柯忙打断他的话,“雀儿,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不用害怕啊,等我和子豪宰了那走狗,我就带着你还有伯母我们一起回上海。” 夜静静的,朗月照星连一片乌云也没有,可是心情却愁云密布。穆柯用一颗热忱的心怀着思念、怀着憧憬,没想到再见面竟是这般光景。他看着若玉,那一如既往干净的眼神,只觉心疼,再倒退三十年,他还是个镶黄旗的贵族贝勒,享不尽荣华富贵的金枝玉叶,可现在寄人篱下,光鲜亮丽下满目疮痍,活活是塑了金身的泥菩萨,他心中的苦得用多少甜才填的满。 穆柯抱住了若玉,对他说,“雀儿,不用怕,我来晚了,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受人欺负。有我在,再也不让你受委屈。” 若玉偏过脸枕在他肩上,心中是五味杂陈。 穆柯说,“嗳,你又长高了,以前只能贴在我怀里的,现在够得着肩膀了,小矮子。” 若玉放开了他,说道,“胡子拉碴,扎脸。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先走吧,我在这里替你监视马占山的情况。你现在还是他手下的兵,说话做事千万注意分寸,你不用担心,没人欺负我,明天我想办法去见你,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 穆柯目不转睛地盯着若玉看,若玉蹙眉,“看什么看,我说的话你听了没有?” 穆柯指着他说,“你脸上有东西。” “什么东西?”若玉用手背蹭了蹭,除了假胡子被撕掉以后有些黏。 穆柯凑近了左瞧又瞧,啧啧两声笑着说,“你脸上有个嘴,要不要我替你亲一下。”不等若玉回答,就亲了一口。 若玉不肯同他胡闹,一抹嘴推着他的后背让他翻墙离开。等穆柯离开之后,若玉一转身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男人一身熨烫的笔挺的陆军军装,下面也是一双黑色高筒马靴,手握军刀腰背挺直站在若玉面前,肩章上的三颗星反射着温润的月光。他的脸一半隐在黑暗里,一半曝在月光中,以为年纪不大没有蓄小胡子,他貌不惊人,只是眼神透着薄凉和清冷,锐利的没有一丝温度;嘴唇却是天然上勾,不动声色也微微带些笑意。他就是渡部明臣,帝国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五年前跟着父亲从东京城来到中国,深受军部的赏识。 渡部明臣很不理解父亲对继子的态度,他拿到东京帝国大学的毕业证书、又跟着叔父去英国游历深修,父亲却极少正眼瞧他,或许因为自己早逝且沉默寡言的母亲。反而,他的继母和儿子是那样的不起眼,前朝的余孽、依附帝国的劣等人,还有美似京都艺伎一样的脸......他是那样的崇拜自己父亲,他以战神之姿降临人间,此刻却沉溺在腐 肉一样、泛着恶臭的美丽之中,让他避之不及。可这美又确实让人窒息,让自己平庸的外表显得更加庸俗。 渡部明臣握着佐助刀的力度加深了一分,他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母亲在找你。” 若玉对这个哥哥也是避之不及,他狂妄且自负,总是挑着眼角高人一等的俯视众生姿态,而且他天生对自己怀着敌意,幼稚至极的埋怨自己夺走了他的父亲。若玉不冷不淡地回答,“不做什么,我这就进去。” 若玉沿着厢廊走进了屋子,歇山顶用桧树皮葺上,深挑檐,外形是唐朝建筑的屋子。 若玉知道渡部明臣在后面注视着自己,他的目光像一双手攀到自己肩上扼住自己的喉咙,也知道他远不屑于只这样报复自己。可那又如何,他也只能捡起若玉落在地上的军帽,默不作声地掸去上面的尘土。 落地窗后就是渡部寺律和马占山的友好和谈。 若玉推门要进,女人叫住了他,若玉一怔。 女人穿着一件真丝缎面的粉底和服,上面镶绣着大片火红的花朵,不是玫瑰也不是蔷薇,倒像是二者抽象出来的一朵妖冶的花,脚上踏着厚底木屐。女人头发梳的齐整用玉骨簪住,不施粉黛,横波一笑盈盈一水,凑近了她周身萦着淡淡馨香,虽是两个孩子的娘,可岁月从不败美人。 洛芙蕖,官宦人家的香闺小姐,洛父曾是殷王爷的师傅,世家落魄后殷王爷念及师生旧情把她娶进王府,但是他对这个温婉美丽的女子没有感情。及至后来旧王朝坍塌,先是丧夫又一夜失子,最后颠沛流离投奔了堂叔,岂知他怀的是复辟王朝的心,她自然成了和日本人联姻的棋子。她不是没有找过若玉,只是一个女人寄人篱下无依无靠实在心有余力不足,就在她心灰意冷准备上吊,收到一封落款砚台的信,她的梓轩不仅活着还长大成人!在堂叔的催逼和砚台的要挟下,她嫁给了中年丧偶的渡部寺律,那一场婚礼是浩浩荡荡的湮灭在梦幻朝代的哀歌,她只盼得有朝一日母子重逢。 “梓轩”,她的声音柔和而明丽,像是熏风里黄莺鸣啭,就是她用血肉赋予若玉得天独厚的容貌和嗓音,现在又借助旧部势力把若玉捧上大元帅的高位。 若玉敬她重她,但更多的是想从她这里汲取母爱和温暖,又因为武道士家族的顽固,他也只能毕恭毕敬的喊一声,“母亲。” “明臣说你找我有事?” 她笑,“没什么事,梓涵刚才睡不着要找哥哥,我哄了她一会儿她便睡着了。” 梓涵,那个“杂种”,每当提起她,若玉就有些理解明臣的心情。她理所应当地霸占着自己的母亲,自幼失去的母爱在她身上一点一滴的践行,那爱鞭挞进肉里,伤口生了脓、长了疮都让人垂涎三尺。 若玉说,“您也早些歇息,我去看看父亲。”见她点头,若玉便进了屋子。 屋子里被暖黄色的光填满,面前的枫叶屏风让若玉感到不适,他虽知道屏风拉开后不是肉 体盛宴,可还是对这样的满怀芥蒂,它所承载着年少不堪的噩梦,让若玉本能的想逃避,所以他极少涉足这间待客的屋子,但是为了探勘马占山的情况他还是进来了。 马占山此人土匪出身,为人豪放粗犷,早在军阀割据的时候投靠奉军,骁勇善战一路被提拔为军长,前不久东北易帜,他又被派往黑河担任警备司令。在上海的时候听说他领兵在嫩江桥一带抗日,一时成为人所追捧的民族英雄,他记得季哥还捐了二十万张饼和十万块大洋给他。现如今伪满洲国成立,被日本人用军事威胁和政治手段加以诱降,渡部寺律还给了他一个黑龙江省省长的职称,让他彻底降日做了汉奸。 说也奇怪,即已背上汉奸的臭名他却不肯在买国文件上签字,渡部寺律今日请他来怕是又要诱降一番,让他签字。 明臣是不会突然出现惊扰他崇拜的父亲,若玉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屏风后面偷听。 听这情况,渡部寺律要以伪满洲国军政部长一职为诱饵,让他签署什么文件。渡部寺律这个老滑头应上级的要求加紧对马占山的控制,并且想要编遣他的军队。马占山一个土匪比他还滑头,他说自己不识字不会签,到最后也没有签成,渡部寺律要送客,若玉赶紧从屋里出来,轻手轻脚刚掩了门,又碰见了明臣,心下暗自叹道他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明臣把军帽递给了他,“你的帽子,赶紧离开这里不要打扰到父亲。” 若玉抒了口气,他当自己是路过这里就好,接过遗落的军帽说,“谢谢。” 若玉忐忑不安地睡下,不知道穆柯怎么样了,今天见的着实仓促...... 第68章 策马扬鞭 天还未亮,空气干冷异常,院子里就响起了刀刃碰撞的声音。若玉和明臣穿着一样的武士服,在宽阔的枯草坪上格斗。这是渡部寺律安排给若玉的必修课,骑马、射击、格斗、攀援,一切以帝国武士的标准来要求若玉。 明臣从小在武士精神的熏陶下长大,自然是若玉最好的陪练。他身姿矫健出手迅捷,每一刀都有惊涛骇浪中断桅破帆的气势,他过硬的本领展现的一览无余让若玉吃尽了苦头。一开始这个陪练是刀刀不肯留情,还曾两次划伤若玉的手臂,在被父亲不留情面的责备之后稍有收敛,可是自己幼时训练,受伤后父亲从不有心过问。所以他的出刀快狠准之间裹挟着压抑和不甘,两个人的战场总是让他导演成一个人的腥风血雨。 刀光剑影把若玉逼的无路可退,若玉咬着牙像一头小牛犊,这个人总想把他置于死地,这一刀,他看准了时机撞了上去。 明臣大吃一惊,看着若玉一手捂腹,一手握着刀柄单膝跪地,光亮的刀刃直直的扎进硬土里,像突然扎近了自己的心房,他质问,“你做什么?” 若玉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纵使把他的心剖开暴露在冷风里,他的心还是急且燥。这个男人过度的冲锋让他消受不得,只想快快摆脱这纠缠,他猛然承受了刺痛就知道可以结束了。 大纹直垂在他眼前晃动,那一双草鞋裹挟着一股武士道的气势向自己逼近,明臣夺过他手里的刀骤然丢到地上,咬着牙心平气和地说,“你可以去父亲那里报告,是我的失误。不过,你不配做一个武士,不配做一个军人,更不配佩戴军彰。” 明臣凛冽的背影消失在若玉的视线里,谁想做你们的武士,军人?军彰?他所固守的在若玉眼里可笑之极。 若玉站起来,看着指缝间的血,还好他出刀又快又稳,一片薄刃,一个刀口。若玉回到房里简单处理了伤口,换上军装披上大氅,明臣所敬仰的不过是他仰仗着活下去的资本。若玉翻身上马,扬鞭离去,他要去司令部找穆柯。 微风中,荒草摇曳,有片片寒鸦飞过,远处一片荒野泛着苍茫孤烟,他这个在风花雪月浸淫下长大的孩子点缀在这幅晨光荒原的画里极不协调。 若玉还没到司令部,在一片树林里就被穆柯截住了,穆柯一身戎装,骑着一匹枣红马,疾驰而来,在靠近若玉时“哷——”的一声攥紧了缰绳,马蹄腾地而起。他嘴里吐着白雾,明亮的笑着唤一声,“雀儿!” 若玉立马撅住缰绳拉过马头,他的被冷风吹的泛红,看见穆柯很是惊喜,“穆柯?你怎么在这儿!” 穆柯喘了口气,“干他娘的,这马真犟,抽了几十鞭也不老实。”又猛得一踩马蹬,调转了马头和若玉并肩,笑着说,“我昨天压根就没走,子豪跟踪马占山回去后,我就在这儿守着,宅子挺大的就是地偏,离县城得好几十里,太远了舍不得走。” “你在外头挨冻了一夜?”若玉忙要把大氅取下来给他,“马也是偷来的。” 穆柯拦住了他,又把衣袍给他系好,“我本来想翻墙进去看你的,结果七拐八拐把我绕晕了,最后就在马厩过了一夜。一睁眼就看见你骑马跑了,我就跟了过来,结果被喂马的发现了,我又不认路,乱跑一气,可巧就在这儿截住你了。” 若玉双腿一夹马肚,催马飞奔出去,他头也不回,远远的把穆柯甩在身后。 “嗳!你跑什么!”穆柯在后面大叫,喝了一大口冷风,随即欣喜地狂奔过去,马蹄腾飞,踏离之处扬起一片尘土和枯叶,正是少年意气,远远望去,人,身姿矫健;马,飞栈穿云。他很快就超过了若玉,疾徐不一的马蹄声中,穆柯笑道,“你还会骑马呢?回上海我带你去跑马场!” 若玉喊道,“我不喜欢上海!我就在这儿骑马!”说罢,又扬马鞭,奔向林子深处。 枯木枝上挂着的雾凇被东方的日出映红,枝桠晃动,在他的墨绿色裘领上缀下点点晶莹。 “这是那儿啊!” “我不知道!跟上!岭上日出!” 越往林子深处走越寒冷,所历景色,由冬枯变成了冬雪,看样子长春的冬依旧漫长,这里没有一分旖旎香艳,反而粗犷和自由。 深浅不一的马蹄印塌在雪地上,这是平原腹地少有的高岭。在高处,日光破开云霞蒸蔚,人就要被刺目的金光射穿,就在一刹那,昏白的天空天幕乍分,云端滚滚,紫金染满了苍穹。 穆柯只见过东方巴黎上瑰丽的日出,那日光透射着纸醉金迷潋滟了千万里。再看眼前的人,他融进金乌翻滚、紫金霓裳的苍茫天幕中,回身一笑成了一幅画,在天际里呼之欲出。 “我想明天就娶你回家!” 若玉听见穆柯高着嗓子大喊,不知道是不是在马背上坐久了,一股酥麻从脊柱直蹿到头皮让他全身哆嗦,反应过来随即笑的前仰后合,一笑肚子上的伤口有些开裂,有些哭笑不得,“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你先回得了家再说!我告诉你啊,那马占山你们先不要动手,我看他虚与委蛇大有假意投敌的意思,你们可不能错害忠良。” 穆柯虽平视远方,目光却落在若玉眉宇间,他看见若玉嘴角噙着笑意,那笑意又若有若无,在他看来像是无意义的撩拨,但却又比有心的勾引更有诱惑力。穆柯纵身跨到若玉马背上,从后面搂住了他,“雀儿,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你在上海待的好好的怎么突然跑到这儿来了,来了多久了?都干了什么?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除了和季杏棠厮混的事不说,若玉把其他的一五一十说了清楚,“我昨天不是都告诉你了,他们想让我做傀儡......就是这样。” “那她真的是你娘?十多年了突然出现。” “是啊,你见了我娘就会知道我和她长得多么像。” “这可怎么办,东北不肯打,我想带你回上海。” “上海的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听渡部的意思就是加紧占领东北和上海,来控制经贸中心和资源重地。可怜了你那叔父,枪打出头鸟,说起来还是马占山救你一命。” “嗳,你怎么老是替他说话,他一个汉奸。” “你是他手下的兵,那你不也是汉奸?我是伪满州的大元帅,不也是汉奸?既然事情还没有定数,先不要妄自揣测。” 穆柯突然在他身上挠痒,嬉笑着说,“那我要先罚你!” 若玉痒的咯咯笑,扭动的身体像油锅里煎炸的鱼,然后一只手按住穆柯的手,一只手食指和拇指并拢,回身压在穆柯唇上,“嘘。”穆柯凑过来要亲,若玉手掌抵住他的下巴往后推,“扎嘴。” 若玉知道,他很喜欢穆柯,他身上有一股劲,直率、干净,连鲁莽都有些可爱,只是这世道人心糟透了,也是他自己糟透了,哪里都配不上他。 两人在马背上颠了一颠,若玉问道,“你这络腮胡子,为什么从来不给我写信?” 穆柯搔首,吞吞吐吐地说,“有啊,我有给你写信......” 若玉背过身去,假装怒恼,“呸!你放屁!写了怎么不寄给我?” 穆柯忙道,“你不信,我可以当场说给你听!”他清了清嗓子,“啊!人没有精神就是骷髅,雀儿就是我的精神,让我活的有血有肉!还有啊......” 若玉俯在马颈上笑断了肠子,而后仰头抵在穆柯肩膀上笑他,“肉麻死了,不听。” 穆柯嘿嘿笑,“就是嘛,子豪出的都是馊主意,我就知道你不喜欢。而且扛枪打仗的日子有什么好写的,知道你在等我回去不就得了,是吧。” 若玉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你?” 穆柯不知道怎么说,爱或不爱,有时候并不需要用言语来证明,一个直觉,就可以定性。就像初初相遇,似劫,却是缘分。 “是啊?”穆柯低头看着他若有所思,若玉的脸白里透红,黑睫毛上挑了水珠,这他妈长得真像朵花!和一群兵痞子呆的久了,匪劲一上来直接把若玉按在了马背上,“你让我验一验!” 若玉被反手扣住,前胸直贴在马背颈的鬃毛上,桃花瓣一样的脸糅在大氅领口的那一圈墨绿色细呢绒里,痒的他打了个喷嚏,又随即扭头瞪大了眼睛,好像有锋芒藏在罩着雾气的眼睛里,下一刻冲着穆柯大吼,“我现在长大了,你再敢对我动邪心思,我砸爆你的狗脑袋!给我放开!” 穆柯骨子周围的热血被他一吼全蹿涌起来,故意用胡子扎他的脸,蹭着他细皮嫩肉的脸蛋嬉笑,“你再给我横,不如你骑马我骑你。” 若玉呼呼的喘气,胸腔里进了凉气,这凉气让他想起来,这个人本来就是无赖流氓土匪恶霸的脾性,这才挣了挣膀子哼哼呜呜地说,“不行、不行,咳咳......我不认路,你别惊了马儿,到时候我们出不去......” 穆柯瞧他妥协的可怜模样,只感觉身心熨帖极了,才松了手搂住了他的腰,把他瘦条条的身体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和声细语地说,“那你就别动,老老实实让我抱会儿。” 听他这么说,若玉长抒了口气,让他先松开手臂,把大氅取了下来裹在两人身上。穆柯从后面拉住缰绳悠悠地骑马,若玉拽住那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蹄踏着被霞光掩映的雪,心情格外明朗。穆柯还是贼心不死,低头嗅他的颈窝,又极低在他耳根呢喃浑话,“宝贝儿,你真是想死我了。你想我不想,想不想,嗯?” 若玉安静的思索,穆柯永远是他的精神依恋之乡,是他所沦陷进的肉 欲之恋所不能比的。他突然想起来砚台告诉过他,“你怕死吗?人都怕死;你怕活吗,人不怕活。可是活着比死更难。”活着,也是苟活,可是和穆柯在一起这苟活便有了意义,他的年少被穆柯的出现全部扰乱,已经足够,多的一日便赚了一日。 想到这儿,他拖着长音应一声,“想——” 第69章 一家三口 花园洋房,为数不多却各司其职的仆人,一个男人,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孩子,日子迟缓,就像老棉鞋的里子上晒着阳光,就像浴室里的瓷砖上散发出的桂花油香气。 舶来的西洋氛围里,黑皮椅套配着玫瑰红色地毯,时日久了颜色有些犯旧。再然后,高窗上投射些许夕阳,金耳小花瓷罐里的牛轧糖散落在地毯上,蟠桃样的瓷缸里香喷喷的雪花膏也粘腻了一桌子,云母石雕花园桌上的高脚杯倒在红酒泊里,落地窗前的紫竹帘子一半被夹在缝里,还有若玉的那只五月,脏兮兮地蜷缩在壁炉边上舔着小爪子。 季杏棠从外面回到家里,瘫倚在漆皮沙发上,喝了杯茶让仆人们把客厅打扫干净。他上楼去,踩到一把白象牙骨子孔雀毛折扇,不知道是哪位明星小姐遗落的,留在这里掉了满楼梯的绒毛。他轻轻推开门,床上两个人已经玩够,墨白搂着白啸泓睡着了,墨白脸上是牙印,白啸泓脸上是啃嘬的红印子。季杏棠拉过被子把两人露在外面的手脚塞进被窝里,满身的乏意都被这两个家伙从四肢百骸抽离去。 季杏棠想问一问白啸泓保险柜的钥匙和私章在哪里,毕竟有些生意搬不上台面。他想把各个银行里的存款统筹一番,可是白啸泓自己都想不起来钥匙在哪儿,有时候含糊其辞笨的连话都说不清楚。 简单的进餐洗澡,季杏棠准备去休息,管家叫住了他,面带喜悦,“二爷,今早你刚走耳目就来送信了,小爷有消息了!”说着把信函递到季杏棠手里。 “是吗?”季杏棠连忙把信封拆开来,里面是一张折叠奉天日报和一张照片。他快速地扫描了一遍,刊载的是溥仪在新京就任伪满洲国执政,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国不足为奇,照片却格外的刺眼。即使黏了一层小胡子,军帽的帽檐有些遮住眉眼,季杏棠还是在两排满洲军中一眼就看到了若玉,欣喜之余是吃惊,“怎么跑到东北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忙说道,“二爷,手下说了让您先不要着急,派出去的人已经监控了小爷的行踪随时保护他的安全,等过几日找准了时机就把人带回来。至于有什么问题,等他人回来你亲自再问也不迟。” 季杏棠攥紧了报纸,心中有些不好的想法。他向来吩咐手下,事无大小不可轻举妄动,更何况是关于日本人的事情,可这次他亟于面对过去还有真相,当即吩咐道,“派人和他接头,不用等直接把人送回来,若是反抗直接绑回来。” 季杏棠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他再也不能否认白啸泓有些话是对的,如果他孑然一身可逃不得这么无声无息,或许他手里还有什么东西是他的保护盾。他又想,他知道若玉的身世,说不准他是迫于无奈被日本人控制了。他不敢再想,不然惊惶、疑虑、不安让他睡不着觉。 季杏棠回到房间,脱了衣服在镜台前打量,腹前那青紫的一团三天还没有下去。坚韧结实的胸腹没有什么美感,甚至可以说是残破,腰肋两侧的鞭痕是肉色的凸起,老头子留下的;肋骨上侧的剜伤,在此之后刀刻生花,白啸泓留下的;肚脐上方由肋入腹的刀伤、后背肩胛骨的刀口、胳膊上子弹的洞穿和灼伤,日本人留下的。 季杏棠正看的出神,白啸泓蹑手蹑脚走进了房间,利索地钻进了被子里,抓着被沿瞪眼瞧他。 季杏棠拢好睡袍,关了吊灯打开那盏雕花台灯,坐在床边看着白啸泓柔声问道,“今天在家有没有乖?” 白啸泓摸索着从睡衣兜里掏出一块糖果,攥在手里搓的“哗嚓”作响,垂下眼又看看他,才把糖果递给了他,摇摇头,“墨白把鱼缸打碎了,你最喜欢的那个描红藻的鱼缸,我揍他的屁股,他就掐我,我就咬他,他就哭,他真是太坏了。你不要伤心,我明天再画一个一样的给你。” 他怕季杏棠会怪他吼他,给他一块糖果就是求和的方式。季杏棠把糖果剥开塞进他嘴里,“我早就看出你今天没有乖,不过你肯说实话我就不会怪你,但是他还很小你不能弄伤他知道吗?碎瓷片没伤着手吧?” 白啸泓把硬糖用舌头移到腮帮子一边,天真说道,“没有伤着。他都用吃奶的劲掐我也不是特别疼,所以我也没有用力咬他。五月挠他的时候我还替他挡住了。”白啸泓伸出手递给季杏棠看,手背上一道爪印,破了皮有些红肿。 季杏棠抬着他的手吹了吹,“还疼吗?” 白啸泓收回了手,“不疼,刘婶给我擦了药。嗯……明天我把五月的爪子全剪了”,他又说,“你进来,我把被窝暖热了。” 季杏棠拍拍他的脑袋,“你吃完了糖去刷牙,我上些药再睡觉。” 季杏棠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瓶红花油,倒在手心里搓热了捂在腹上按揉。白啸泓凑过头去枕在他腿上,捂住了他的手,“你不要再去找那个坏蛋,你打不过他,他总是欺负你。” 白啸泓说的坏蛋就是冯友樵。前些天季杏棠前去同他和谈,谁知和上次一样刚到门口就动手,不过这次师出有名——听说季杏棠也要开武馆,冯友樵给他安个踢馆的名头,非要一较高下不可。季杏棠虽会些拳脚功夫可怎么也比不上一群练家子,再说冯友樵这老油条,越老越犟,越老越油、越硬,他是认准了非得在季杏棠身上出一回气不可。 季杏棠笑微微地点头,“不去了,我又说不动他还白白挨打,等我有空了,带你和墨白去大世界。” 白啸泓开心的笑,季杏棠又问,“我送你去美利坚好不好,那里更大更漂亮。” 白啸泓说,“好啊。那你和我一起去吗?” 季杏棠说,“我在这里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脱身,艾森,你喜欢的那个洋家伙会陪着你。” 白啸泓摇头,“那我不去。”他怕季杏棠再说分开的话,立马转移了话题,“我帮你摸斗好吗?刘婶今天刚教我的。”他边说边抓了季杏棠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摸,念叨着是斗还是簸箕,很痒很温柔。季杏棠俯身要亲他,他偏过脸指指门,“你说不锁门不准这么做,你要先去锁门。” 这个原则已经固化在他的意识里,做舒服的事情就要锁紧门。季杏棠觉得好笑,往被窝里一钻,“那你去刷牙,回来的时候顺便锁上,要快,不然我就要睡着了。” 白啸泓闻言立马把嘴里的糖果嚼碎,趿拉着鞋就往卫生间跑,回来的时候把门锁的紧紧的,进了被窝就像只猴子一样攀到了季杏棠身上,同他亲热地吻了又吻。 五月五号签订《淞沪停火协议》后,淞沪会战停止,明战止而暗战不息,活跃在工商界的地下人士策划的锄奸活动时常发生,这给巡捕房和保安队制造了不少的麻烦。工商军界插一脚是好事,牵扯到政 治就很难办。以前给老蒋办事,在赤 党里绝对没什么好名声,说不准早被列到暗杀名单里去了。 季杏棠绝对不敢让白啸泓出门,他想跑着玩,就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他每天把墨白绑在车后座上,驮着他满公馆里溜圈。家里来客人的时候也不敢让白啸泓露面,就这么藏着掖着等着。 季杏棠让人把若玉给弄回来,三个月都没有动静,好不容易等来了消息,来人说又跑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季杏棠有时候真想把若玉抓回来敲断腿。 第70章 悔不当初 盛夏,天气很热很湿,过了这个夏天墨白就一岁了。他特别好动,五六个月大就到处爬,现在打滚翻爬越来越厉害,让人架着胳肢窝还能走几步,嘴里也开始咿呀学语。 白公馆前面是一座花园洋房,过一道石拱门,后院就是完全中国式亭院建筑,枝繁叶茂、绿柳成荫,时时有风风吹来。 季杏棠身上穿了件白色的纺绸长袍,鞋子也没蹬,坐在玉兰树荫下的凉席上乘凉。墨白罩着个红肚兜露着屁股蛋趴在他腿边哭。他后背起了痱子,因着他好动,痱子粉刚涂上就被汗浸湿了。前夜里惹了感冒不能吹电扇,季杏棠没有办法,只能按住他给他摇蒲扇。 白啸泓穿着对襟衫,不系一个盘口大敞着怀,穿了一条卡其布短裤,拿着西瓜笑呵呵地来找季杏棠。 知了吱吱的叫唤,白啸泓抓住墨白的脖子让他别黏在季杏棠身上,把西瓜递给了他,“你吃吧,冰镇的。” 季杏棠接过,“你怎么不在房间里吹电风扇,这里太热了还有蚊虫。” 白啸泓说,“哈啊!我太热了来这儿游泳。” 往后一瞥是人工造的大湖,四周是垂柳依依,湖泊边的低岸上是绿油油的潮湿青草。两米深的大湖,水质清澈,看得见水草和小鱼,湖中心栽了很多的荷花,上面有立着的蜻蜓。 白啸泓脱了外褂甩了布鞋,走向潮湿的草坡,忽地扎个猛子跳进水里,溅出的水花蹦在碎阳光下,一会儿就干掉。 季杏棠脑海里闪出一个念头,他什么都还会就是脑子不太好使,是不是在装傻?是就好了。 正想着,墨白抓住他的衣裳往他身上爬,整个肚皮贴在他身上,刺猬头扎他的下巴,一边伸手去够一边奶里奶气的嘟囔,“瓜……瓜……瓜瓜。” 季杏棠把手扬了起来不让他够,“不行,太凉了你不能吃。” 墨白脚蹬着他的大腿,一手揪住他的衣领,侧过身体用手去抓他的手腕,“瓜……吃。” 季杏棠偏头咬了一口,咂咂嘴往他脸上吹了口冷气,“太凉,拉肚子,不能吃。” 清爽的西瓜气息让他舒服地眯了眼,又不能吃到嘴里,不能吃他就要哭。季杏棠知道这是他的法宝,他一哭就没辙,得让白啸泓抱上一天一夜才能消停,这才把瓜递到他嘴边,“吃一口啊,连颗牙齿都没有,冰砸痛你的牙龈。” 墨白一咧嘴,露出四颗乳牙,上下各两个门牙,对季杏棠耀武扬威似的踩他的腿。季杏棠看的惊喜,看样子他该是早就长牙了只是自己没有注意,季杏棠高兴的笑,墨白已经趁机咬了两口西瓜。 季杏棠把瓜递给他,“吃吧,你肚子疼可不要怨我,也别来闹我。” 墨白又趴到席上,撑着小胳膊肘子扶着瓜皮在专心致志的啃瓜。一边啃一边摇头晃脑一边乱蹬小短腿,“爸爸……爸……” 季杏棠顺着墨白昂头的方向看去,白啸泓正从水里出来。他随意地往湿草地上一躺,后仰着脖子大口大口的喘气,看起来肆意酣畅极了。 季杏棠脱了长衫露出白绸小褂,“噗通”一声也跳进了水里。他不是很会游泳,梭哈、探戈、桌球、高尔夫,诸如此类的很多东西他都不是很会,他的心思不放在玩上面,可此刻他就想玩。 水的感觉很滑很凉,水里还有阳光的味道。绕过湖中心的荷花荷叶,又扎了几个猛子,他突然从水里探出头,胳膊搭在水中湿滑的磐石上喘气,然后爬上岸湿漉漉的躺倒在白啸泓身边,后背被草尖扎得痒便侧过身顺手扳过白啸泓的肩膀。 白啸泓翻身看着他,季杏棠伸手把他额前半湿半干的头发捋了上去,双方也没有多言,自然而然的拥抱在一起,季杏棠勾了勾他鼻子上的水珠,“你是真傻还是在装傻?还是这壳子不傻,芯却是傻?” 白啸泓黑亮的眼睛懵懂地看着他,他还来不及反应,季杏棠的舌尖若有若无滑过他的脸,就要触到他的嘴,白啸泓偏过了头让他扑了个空。 “嗯?干嘛躲开?”季杏棠又凑近,他偏了偏头,“你......你搞不要脸。” 季杏棠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着俯身过去一边追逐着亲吻一边笑着低声道,“我不要脸、不要脸、谁不要脸......” 白啸泓左右躲闪,草尖蹭的脖颈瘙痒,“你不要脸,你怼着我的嘴了,你不要脸......” 季杏棠不再逗弄他,停下来拍拍他的脸,他的脸烫极了,“你还害羞?” 白啸泓微微侧过身背对着他,“你好看。” 季杏棠放缓了动作把他摆成仰卧状,啃嘬着他的喉骨来回的用舌尖挑 逗,让他不时地哽动,手也在他胸腹上不停地揉按,又俯身亲吻每一寸,感觉到的是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栗。白啸泓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的腰把他往上提,小声说,“你不要再亲了,我很难受。” 阳光透过柳荫直射在潮湿的青草地上,周身是阳光糅杂着草腥和一股淡淡的水沉香味道。季杏棠停下来抬头看他,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微微侧着脸,脸上有些斑驳的阳光,他长得那样英气逼人,陡增的一分羞赧衬得整个面部线条都柔和流畅起来。这让他也觉得盛夏燥热,平躺在草坡上从刚才的氛围中回过神,季杏棠喘了两口又起身跃进了水里,他冲白啸泓招招手,“下来,水里比较凉快。” 白啸泓刚在岸上晒个七成干又跳下湖去。季杏棠一边游一边把小褂上的盘扣一粒一粒的解开,水淋淋的衣服就被丢在了岸边,他更加自在地向湖深处游去,那边的水更幽绿清凉。 白啸泓游得着实比他快,季杏棠落在后面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踝,白啸泓鼓着腮帮子回头看了看,露出水面说,“你好像一条鲤鱼精!” 季杏棠靠近了抓住他的胳膊游向了岸,只露出脑袋,身体还在水里,就捧着他的脸热切地亲吻起来,见白啸泓要躲,季杏棠急切地告诉他,“你不用担心,这里没有其他人。” 季杏棠被自己逼的无路可走,他们早就大吵大闹着撕破了脸皮,也说过一拍两散永不相见!可是他们现在不也是很快乐?他想狠狠地亲吻他,又觉得亲一下少一次,这样的折磨让他痛苦极了,他难受,他快要发疯。 季杏棠沿着他的脖子啃咬起来,他也很诚恳,饿了就要吃,疼了就要哭。白啸泓颤抖着和季杏棠对视,不一会儿眼中泛起了一层水雾,脸上现出了要哭的神情,他央告,“我都听话,你不要再咬我。” “不准哭!”季杏棠骤然把白啸泓拉扯到岸边压到身下,他一把扯开了对方的卡其裤带。 季杏棠低头一边亲吻一边向下抚摸他的大腿。白啸泓已经完全骇住低头看着他的发际线,水的触感很柔软,而那只手就逡巡在自己腿根,温柔酥软的让他全身颤栗,一时瘫在岸上一动不动,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对方就趁着水的滑润咬着牙缓缓顶入,他蹙紧眉头轻哼一声,脸上是痛苦难耐的表情。 季杏棠趴在他身上也不动弹,一时间全身的血液都麻木在一个地方,滚烫炙涨。不是的,不该是这样的,他只是、他只是想试探一下他是不是在装傻骗自己,点到为止罢了,可是自己又一次失控。 季杏棠向来处于被动地位,这种事情有时候撞对了地方能让他舒服的全身发软,可白啸泓向来好强性急或者总是带有报复性占有性的侵入,想到这儿那种灼痛的感觉有些漫上尾骨。他又清清楚楚地明白,真正的白啸泓已然死去,那个让他生不如死的人在炸弹爆炸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他身下的不过是残存的一副躯体。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傻子、蠢货,整天只知道吃、玩、哭,再让他多做一些其他事情简直比登天还要难。但是他对这个壳子抱有感情,这么一想自己真有几分可怜。 季杏棠昏沉沉地闭上了眼,他感觉自己越活越像他的样子,偏执、占有欲、自欺欺人。 不能否认他是个肉 体动物,心中羞愧是真,在此刻不能浅尝辄止也是真。季杏棠用胳膊架起他的膝窝,双手撑在斜坡上,挺身缓缓抽送。季杏棠不说话,他更是神情木然、双眼呆滞,不过片刻,深目削颊上全是细密的汗滴,也不说话,只微张着嘴吐气。 季杏棠从来没有想过今天这般光景,埋在他颈窝里不敢抬头,又唧唧哝哝地告诉他,“不会一直疼下去的,你和我相好,我不会骗你的......” 白啸泓六神无主地点头,及其乖巧地用下巴蹭他的面颊,手却有些反抗地抵在他腹上想以此缓冲他挺身的力度,又听他说,“疼了,可以叫出来。”他这才怯生生地扭动一下身体,“疼了。”是一开始就疼,谁能忍受不是承欢的地方被人开疆拓土,可是他心里有些畏惧,说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必须得听他的话,季杏棠不让他做的他就不敢做,现在得到允许才闷哼哼地出气。 季杏棠放下他的双腿,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爱抚他的玩意。白啸泓年少轻狂的时候喜欢刺激,赌博是一档子,自从自己开了赌场,赌术千篇一律,对他来说没什么悬念也就不具有吸引力;再者就是以前跟着老头子沾了些鸦 片瘾,瘾头还不是很深,又让季杏棠给帮着戒了,就没再沾过;还有就是嗑春 药,劲头大的时候当着谁的面都控制不住发情,严肇龄就说年纪轻轻少吃那些伤身体的东西,他也就当耳旁风听听,现在不嗑药他就不行。而立之年就把自己的身体从内祸害毁了,季杏棠怕他丢面子也没多走露消息,只告诉了刘婶让她每天做些药膳来疗养身体。白啸泓是没什么口腹之欲也经常去俱乐部锻炼,从里到外也就这一身筋骨肉还柔韧紧实。 季杏棠细细摩挲了一会儿又拉了他的手教他自己去摸,白啸泓知道赤着身体羞煞人故而神情有些窘迫,可还是攥住自己红润粗大的东西。他那一双画画的手,白皙且修长,摘了姆指上的金玉扳指,不带一丝舞刀弄枪的戾气和万丈红尘的俗气,嫩生生都说的过去。落进季杏棠眼里的景象别有一番异样,极其刺激他的视觉神经。 岸边响起有节奏地暧 昧声音,季杏棠淋漓的汗水甩在他胸膛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还疼吗?” 白啸泓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气喘吁吁地说,“还有一点......一点......疼。” 季杏棠抱着他又进了水里,坠入了爱河…… 季杏棠穿着灰白色的丝绸睡衣在客厅里陪着墨白玩麻将。墨白坐在地上,把麻将当砖头垒成城堡,垒的东缺砖西少瓦,还一直拍着手掌冲季杏棠笑。季杏棠揉他的脑袋又张开了双臂,“天黑该睡觉了,爸爸抱你去睡觉。” 墨白摇头,他睡了一下午精神很饱满,也很调皮,直接拿了麻将往他身上撂,砸完人就爬到茶几底下躺尸。 季杏棠正想把他逮住,门口传来嘈杂的声音,循声望去,管家在前面拦着,又围了几个小厮,还是挡不住来人的汹汹之势。到了门口就是一下巨响的马鞭声,墨白受了惊吓,哭着攀住季杏棠的腿往他身上爬,季杏棠把他抱在怀里哄哄拍拍,站起身瞧见那人挺拔的身姿,是穆柯。 穆柯穿着白色的衬衫,棕绿色的军裤,还有短筒马靴,单手抄在裤兜里,手里握着牛筋绞成的马鞭,一身军装却满身的匪气。 他前脚刚进屋,管家后脚就跟了进来,刚才被凌厉的鞭声惊住,现在满脸的惶恐和尬色。季杏棠把墨白交给他,低声吩咐,“让人给他喂些奶带去睡觉。” 穆柯进了客厅毫不见外地往沙发上一坐,季杏棠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来这儿……” “别废话!把人交出来!”穆柯斩钉截铁打断他的话。 季杏棠不慌不忙地说,“他人不在我这儿。再说要是他想见我也不能把他绑在这里。” 穆柯骂咧咧地说,“你放屁!我看就是你撺掇着马占山把我送到南京去,又让人把雀儿给绑了!你少狡辩,你那些个手下都招了,他们就是奉你的命来抓人!你就见不得他和我好!” 季杏棠原先想着他俩人是萍水相逢,也觉着梓轩厌这人厌的不得了,谁知道日久生情就好上了,这么想着倒愧对穆柯几分。他深吸了一口气,“穆柯,你听我说。其一,马占山通电反正继续抗日是有目共睹的事情,早些年沈正嵘在东北是他的上司,现在都在同仇敌忾部署抗日,调兵遣将是他们内部的事情,把你调到南京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你是勤务兵还是军团长也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其二,我派人去找梓轩不假,也说了把人绑回来,那是我怕他有危险,况且你也知道他的身份,他不是心里有鬼就是被人控制了。先前他一个大活人在上海人间蒸发,你说他一个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能有这么大的能耐?现在他人在东北,你看着、我的人也看着,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我难道不着急?其三,我承认你之前的所作所为让人反感也不喜欢你接近梓轩,我也承认你本性不坏对梓轩也是掏心窝子,他想和谁在一起是他的自由,他若是喜欢你,我怎么会见不得他和你相好?” 季杏棠顿了顿,看见穆柯的神情没有刚才那般阴沉,又开玩笑说,“你是刚从南京回来?你怎么不回去问问你爹,是不是他把梓轩绑了,省得叫他耽误你。” 穆柯“呸”了他一口,“你少头头是道的忽悠我,还他妈的挑拨离间!” 季杏棠笑着说,“穆老爷当然不会行这小人之道。难道你还不明白,现在我们可在同一条船上,我的人一直在探风声,你来我这儿大吵大闹不如乖乖的回去等消息,按部就班地做人做事,也少给自己添些堵。” 穆柯本来想直接冲进来要人,不给,砸了白公馆也得翻出来。季杏棠好言好语跟他讲话他方才觉得心中的火气消了一些,想想也对,兀自倒了杯茶说道,“哥,我是真的着急啊。你不知道,马占山安排调任我去南京的时候,三天前我刚和雀儿约好了去看梅花鹿,还答应他等安排好一切就来接他和他娘。结果我在日出岭等了一天都没等着人,我趁着天黑跑到渡部家里去看,一座大宅子没一个人影,接着新京那边就有个鬼子举行葬礼,我一问是渡部寺律死了,我怀疑……怀疑……八成是雀儿杀了人逃命去了!” “什么!”季杏棠手中的茶杯咣当掉在地上,泼了一裤腿的茶汁。 穆柯忙说,“别激动!别激动!我也是瞎猜的嘛。我这个人一着急就胡思乱想的,所以我来问问你。” 季杏棠有些慌神,手下没告诉他这么多消息,只是他知道若玉要是跑一定会带着他娘,他更加笃定若玉被人控制了。他用手帕擦了擦桌上的茶水,“没事、没事,能逃命也是好的、是好的。我会派人接着找,活着就能找的到。”他看了看穆柯又说,“你怕是火急火燎偷跑出来的,赶紧回去,被你爹知道又让你没好果子吃。” 送走了穆柯季杏棠有些懊恼,处理完宝山兄遗产证明的事情,他就不该管冯友樵的事直接去东北亲自找若玉,眼下后悔也来不及。 第71章 新婚伴侣 初春的天气有些冷,空气进入肺腔都要结了冰碴子,周围昏沉沉的,月台边上偶尔有些隔着浓雾看不真切的稀疏人影。 季杏棠早早到了火车站,现在才五点,他原本没有必要出门这么早,可要是被白啸泓缠上了就不好办了。又实在太早,便只好倚在掉漆的长椅上小憩。 等到晴日渐渐东升把雾霭全部消融,火车站里响起了火车的鸣笛声,间或传来孩童卖报的稚嫩声音,还有小贩的叫卖声。 季杏棠甫一睁开眼,模糊之间看见了女子。 瑾娘打扮得很时髦,灰色的皮草里配了件湘绣的锦丝旗袍,裸着光洁的小腿,头上一顶厚呢礼帽,垂下来的黑纱稍稍遮住额头。她双手握着一个白色精致皮包放在腹前,歪着头冲季杏棠微微一笑。最后一次见面,瑾娘还穿着夹绒袄布裙褂,领口的一团白绒衬得她的脸苍白消瘦,还是古朴又典雅的小姐模样,现在全然变成了摩登女郎。若不是她身后那一个丫鬟一个姆妈,还有自己派去的两个保镖,季杏棠差点没认出她来。 季杏棠反应过来笑着起身,把身上的大衣取下来披在她肩上,“不好意思刚才睡着了。到了多久了?冷不冷?” 瑾娘比前两年看着开朗了很多,气色红润健康,一颦一笑都没有之前的那股子小家子气。她拢拢身上还带这些余温的大衣,笑着说,“到了车站以为你会在站台接我,没看到人就往里走了走,刚站到你面前你就醒了。来的很早?”她的声音都没有以前那般柔弱,听起来清朗明亮。 “也不算太早”,季杏棠俯身拎起她的皮箱,走在前面给一行人引路,“车在这边。” 一行人有说有笑沿着石硌路出了火车站,佣人们推脱乘黄包车就好,季杏棠说不用麻烦让他们一起上了车。后车座的四人说着亲切的乡音,闲扯回归故地的喜悦。 季杏棠开车,瑾娘坐在副驾上,两个人没有多余的语言,好在有其他四人的欢声笑语才没那么尴尬。车子开过繁华的街区,良久季杏棠说,“昨天见了卢老,精神矍铄,听说你回来很高兴。诺维夫没跟着回来吗?本想当面谢他。” 诺维夫是那个苏联大夫,一直在国外陪着瑾娘治病。 瑾娘说,“嗯,这会儿父亲要等急了。阿诺他前些天和我告别去了德国,来日方长总有再遇之时。”瑾娘看了看季杏棠握着方向盘上的手,不经意的问道,“杏棠,你的戒指呢?” 那天和白啸泓吵了架,一气之下把戒指丢了,自己晕乎乎的忘了去捡。季杏棠当即面露尬色,又忽地一笑,“哦,在家里,我......不习惯戴着。” 瑾娘扬手看了看,对他说,“我也戴不习惯,在妆奁里放着,我还怕你会生气。” “不会”,季杏棠连忙转移了话题,“瑾娘,我有件事告诉你。” “你说。” “长兄辞世,他留下一子,自幼无亲无故,我想把他过继到自己膝下,把他抚养长大好报答长兄于我恩深义重......又怕、又怕你觉得受了委屈,你若是不同意,我便把他当作亲侄儿来养。” 瑾娘说,“家里来的信我都听说了,我离开的时候上海战乱、暴乱不断,许兄死后捐了一半的财产来抗日,父亲也敬仰他的为人。一个孩子自幼失怙倒让人心寒,一切都听你的。” 两个人前言搭着后语时有时无的聊上几句。季杏棠突然说,“瑾娘,你装扮成这样......那个,我没有别的意思......毕竟卢老的思想没有这么前卫,不如我先带你去商店里转一转,再者,这天气湿寒,你的衣服穿在身上不保暖......当然,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瑾娘下了车,环顾繁华的大上海,置身在鳞次栉比之中,融进了身后的巨幅副海报里。她摘了呢帽,露出一肩漂亮的卷发,笑着说,“正有此意,这些头发也要剪呐。” 季杏棠真的感觉瑾娘像变了一个人,再不是小家碧玉模样,清朗明媚的像进步学生,这样和她相处起来没有起初那么扭捏。 他带着瑾娘去理发店,让老板把那些卷发修掉,剪一个齐肩短发。季杏棠说陪她在这儿等,瑾娘推脱有些饿让他先去找个地方点餐,填饱肚子才有力气逛商场,这语气里有几分故意支开他的意思。 季杏棠便去斜对面的西餐厅点餐。他推开玻璃门进了餐厅,等找了处餐桌坐下,一转身冯友樵坐在了他面前。 冯友樵这个人真是一言难尽,农民出身的武夫,武夫便是武夫,竟还不守本分,误杀了人为了保命去投军,甲午一战在清军中杀出了名堂;清末的时候又跟风太平天国搞革命,揭竿而起闯出了一条血路;袁世 凯复辟,又举起讨袁的旗帜,仿佛他全身上下都和旧清廷势不两立。最后自成一派,斧头帮就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他这老大哥传奇也不少,人又总有夸大英雄的习惯,这些事迹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好人坏人都闻风丧胆。 沈正嵘也离开上海了,该捐的款也捐了,该讹的季杏棠都让他讹了,该出的气他也出了,这个朋友交不上便不强求了,季杏棠想不明白他怎么还揪着自己不放。 季杏棠早就没有心情和他扯西皮,现在更没有心情,可他是江湖上的老一辈又轻慢不得。季杏棠笑的温文尔雅,“冯老兄,我季某可就差把这条命给你了。” 冯友樵开了桌上的酒倒了两杯,听罢这话笑吟吟的模样,“怎么?你的妞长得可不赖,你小子刚遇着艳福舍得把命给我这老头子?” 季杏棠同他碰了个杯,不想和他开任何玩笑,心平气和地说,“冯老兄,我跟你说些掏心窝的话。要是往后退个三十年,那时候清廷弱,新政也弱,谁有闲工夫来管帮会的事,那些在党在野的官甚至和我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私下里财运延绵、官运亨通。那世道,谁有弟兄谁一手遮天,别说火拼走私,就是杀人放火查到你头上也安然无恙。你再看看现在的世道,凡事都要按程序、走法律,谁为非作歹谁要吃官司,洋人也不例外。况且这一行本来就上不了台面,说好听了是青帮洪帮龙门虎门,说难听了就是一帮喊打喊杀、欺男霸女的地痞流氓,可是推不翻它就得吞声咽气,你我都心知肚明,可要是想在这一行干下去,一得朝中有人,二得有本事打通各道关卡。现在,家师整日里喝茶听曲的修身养性,师叔大都也审时度势或金盆洗手或另谋他路,实话告诉你,这门道我也走不长久。我手下有银行,在轮船局、矿产行、债券公司、茶行、电影业都有股份,还接管了很多面粉商,都是正当行业财路不宽不窄;况且你也看到我就要成家,还有宝山兄的遗子抚养。我人无鸿鹄大志胸无经韬伟略,就想踏实过活。你替嫂嫂报仇,宝山兄把命还给你。先前你瞧不上我,可也没说势不两立,这暧昧态度让我摸不清楚。在精武堂动手我当是撕破了脸皮让你消了气,往后再无瓜葛,今日你又不气不恼找上门来,当真是让我琢磨不透,现在我让你知根知底,你也该让我弄个明白不是。” 冯友樵把酸兮兮的洋酒一饮而尽,冲季杏棠伸出三根手指头,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小子,我一介莽夫还没拉下脸同哪个小辈交心,今个老哥也让你知根知底。我,冯友樵,家徒四壁无妻无子无牵挂,这辈子就一帮出生入死的兄弟。今个也实话告诉你,我瞧得上你。就凭上一次你被打的吐血今个儿还肯坐在这儿和我好好说话,我就瞧得上你。遇事,忍;出手,狠;善后,稳。”他边说边一一蜷下手指,他爽朗大笑,“行,人笨嘴拙没你会说,总之,我得把千八百弟兄交给靠得住的人。” 季杏棠神情哑然,嘴也结巴,“什、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是能说会道,听不出什么意思?”冯友樵凶眉一竖,“老哥几个商量了,在外惩奸除恶保不齐哪天就丧命,一死了之还是好的。若是落到汉奸走狗手里,那便是大辱,孑然一身不怕,要是有牵有挂便有了软肋有了把柄,武馆是我的根、我这老和尚的庙。你也不用开武馆,精武堂拿去,算是你再给我帮个忙,也算我给你那短命哥哥一些补偿。”他屈指扣扣玻璃桌,“是给他儿子,等那崽伢子长的,他的。” 不容季杏棠多说一句,他人转身潇洒离开。 季杏棠拿着菜单愣在座位上,他原想着冯友樵又来讹诈自己,旁敲侧击想给自己讨个公道,不想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等他反应过来一时目瞪口呆不可置信,他怎么敢想上一次去武馆还被拳打脚踢,下次再去就成了馆主。那冯友樵呢?他去哪里?又能去哪儿?不过隐于世,诛贼人心、除恶者命。 第72章 一纸空约 卢洽卿问季杏棠这世上还有没有什么故亲?季杏棠父母早亡,故亲?他只晓得自己的祖籍在杭州,有没有故亲便不清楚。即使有应该也不是什么善茬,不然娘临死前都没有嘱咐自己去哪里投奔谁。 季杏棠说,他从小跟着师傅师娘长大,尊者位同父母。卢洽卿有些犯难,毕竟自己身家清白,让瑾娘给流氓磕头心里总有些膈应,又舍不得女婿,只能给自家祖宗上了两柱香。 杜金明和湘姐去卢家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两家准备着商议结婚的事。 杜金明打这两年起身子骨没有以前那么硬朗了,整天往榻上一卧,眼睛半睁半闭地翻着烟锅吹烟泡,有精神了就遛一遛看看戏,湘姐说他就像个癞蛤蟆,一戳一蹦跶。 湘姐折腾了大半辈子,现在手下的活计也全交给提拔的后生,又雇了个专门的账房先生,她自己从苏州弄了一批刺绣,整天钻研着玩,没事儿就绣上两针。 眼看着自家的孩子全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她就想杜子豪,家里的小子都是个顶个的野,这个干脆都不沾家了。她有空就去老宅里看看杜子明,这孩子从小病弱,脸色都要赶上白无常了。上次她去的时候,杜子明正坐在轮椅上擦棺材,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可把她吓了一跳,就说这孩子傻了不是,哪有自己给自己备棺材的。 现在,卢夫人、湘姐和瑾娘在内厅里坐着闲聊,两个老爷子在院子边散步边闲扯。季杏棠和卢瑾郎在客厅百无聊赖。卢瑾郎逮着他一个劲的缠着问,梓轩呢?梓轩呢?梓轩在哪里?我可想他了,人呢?季杏棠被他烦了个透实,他说不知道就转移话题,问他学业怎么样?卢瑾郎说他爹托关系让他去旁听了两年经济课,他还是没考上圣约翰大学,他也不想再读书,因为给名媛画海报被一家杂志社看中了,现在应邀去做刊报的插画师。季杏棠点点头说挺好的,本身不是经商算账的材料,算是人各有长。 卢瑾郎不小心拍到季杏棠,他怀里有什么东西硌着了他,他非要看一看,季杏棠不让看,他就在他身上胡闹。结果从季杏棠怀里掉出来一把美国产柯尔特1911式手枪,卢瑾郎一愣立马咧开嘴笑,“嗳,姐夫,你也给我弄一把玩玩呗,顺便给我派俩保镖。” 季杏棠捡起枪吹了吹上面的泥乜他一眼,“你要这东西干吗?没保镖不也活着长这么大。” 卢瑾郎在胸前竖了个大拇指,又双手交叉抱住了后脑勺,“让我尝尝做大亨的滋味怎么了,玩玩嘛。” 这个要是闹着玩就好了。 两人正说着话,卢洽卿红着眼冲了进来,抡起文明杖就往季杏棠身上砸。这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卢瑾郎“嗵”地往地上一跪,后来发现打的不是自己,他抓抓脑袋。 季杏棠好端端地挨了一仗更是懵了,手里的枪差点走了火。他见卢瑾郎跪下了,他不明所以的跪在了地上,还不等开口,卢洽卿又一仗一仗往他身上砸,以一位父亲的态度高亢地大喝,“我们家养了二十年的姑娘,没吃你们家一口饭,没花你们家一分钱!还不等她孝顺父母,你说要走就要走!十月怀胎生的孩子跟你姓还得伺候你半辈子……!” 卢瑾郎看愣了眼,他爹是不是傻了,季杏棠说打就打。他从地上站起来扑棱一下膝上的泥去找他娘。这不正赶上湘姐和他娘出来,为娘的看见卢洽卿大发雷霆还打起了人忙上去拦,“你这是干什么呀!怎么能打孩子。” 老丈人教训女婿,湘姐和杜金明也插不上手,只坐在椅子上面露尬色。 这下手不比武馆里的棍子狠,再这么打下去季杏棠都快吐血了。想来也是,谁家养了二十年的闺女舍得泼出去,再说自己做的确实混账,他低着头说,“是我对不起瑾娘,该打便打。” 卢瑾郎问姐姐呢?一进厢房就喊,“姐!你还沉得住气呢?姐夫都要被爹打死了!” 瑾娘在房里左右踱步,听了卢瑾郎的话煞变了脸色。她匆忙出门,心里一团糟。刚才卢夫人和湘姐在这里陪她聊天,说着说着她就干呕了起来,卢夫人忙拍着背问她:好孩子,是不是吃坏肚子了。干呕的厉害,她抚着胸顺气,湘姐嘴快说了句:这是不是害喜呐? 就这一句话把三个人都惊住了,也刚巧让路过的卢洽卿听着了,二话不说就气冲冲找季杏棠算账。 瑾娘来的时候伸手就去夺他爹的棍子,被卢洽卿推开,又凑了过去双手抓住了他爹的胳膊,卢洽卿斥道,“丢人东西!谁教你的没大没小!” 瑾娘说,“爹,您先冷静些别动手,怎么能动手打人?要打也该打我”,她转头又对娘说,“娘,你劝劝爹。” 杜金明说,“就是嘛,老兄,这婆娘一面之词你怎么能听风就是雨。再说,孩子有喜是早晚的事,怎么都是杏棠跑不了的,这儿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丢不丢人。” 卢洽卿歇斯底里一顿发泄后停了手,夫人说,“都别见笑,他是一时接受不了真要嫁姑娘。”她把季杏棠扶起来又唤了个小厮,“去给姑爷请个大夫瞧瞧,这要给打坏了。”说着冲正在喝茶的一家之主白了一眼。 季杏棠拍了拍膀子从头懵到了尾,“哦,我没事。”他瞧瞧瑾娘,瑾娘偏过头给长辈添茶,他又看看湘姐,湘姐瞧也不瞧他。卢瑾郎在他耳边低声说,“姐夫,你是不是找死呢?啧,我这就要当舅舅了,是不是年少有为?” 季杏棠喝了口水差点把自己活活呛死,大张着嘴咳了好几口,放下茶盅说,“你有的哪门子为?” 卢瑾郎嘻嘻的笑,“你知道我爸爸的厉害了吧,你要是再敢吓唬我,我就告诉他老人家你嫖过娼。” 大夫到了,表面上来给季杏棠看看伤筋动骨没有,实际是找来给瑾娘把脉的。等大夫出来的时候,卢洽卿脸上忍得紧,耳朵根到脖子却全憋红,喜脉、喜脉,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有了喜脉,还是他家的姑娘。 卢夫人也不敢让瑾娘见他爹,一个大堂里静的诡异。良久湘姐说,“杏棠,给你岳父跪下。” “啊?”季杏棠迟疑一声又敛了神色老实跪在卢洽卿面前。这不可能,两个人连手都没牵过,不知道瑾娘怀的谁的孩子,他怎么就成了孩子的爹。 湘姐又说,“你看,今个来就是商量婚事的,这生米又煮成熟饭,今天就把婚期定下,图个双喜临门不是。” 卢夫人也这般说,“都是早晚的事。” 季杏棠说能不能让瑾娘来,问问她的意思。卢洽卿狠瞪了他一眼,卢夫人忙把季杏棠扶了起来,说,“这孩子傻了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瑾娘掺和的地方,你别跪在这儿瞧瞧她去。” 季杏棠推门进来掩紧了门窗,瑾娘坐在桌边请他坐下。 两个人先是各自喝茶,季杏棠先问,“孩子的爸爸知道吗?” 瑾娘轻笑,“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这几天吐的厉害我才发觉不太对劲。”她突然给季杏棠跪下,季杏棠忙俯身让她起来,瑾娘摇着头说,“季大哥,有件事情还请你帮忙。” 这样让季杏棠很尴尬,他说,“有什么话起来都好说,你这样跪着,跪到天黑我也不会答应你任何事。” 瑾娘听他这么说才肯起身,她摸着肚子说,“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你们……这个孩子该是……阿诺的。他是个医生也是一位忠诚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们国家建立了苏维埃政权,他出身平民游历各个国家探索马克思主义和国际共产主义的真谛。我问他为什么要来中国,他说从五四运动开始这个国家就完全颠覆了发展历程,李大钊陈独秀的信仰让他向往……虽然说起来虚无缥缈,可是人要活的有信仰不是吗?所以……” “你是赤的眼线”,季杏棠很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他只是惊讶,士别三日,一个小家碧玉从外表到内心都活的有力量起来,可是这条路怕是比自己的路还不好走。 季杏棠结交过一些赤的,他们一身灰布长袍加黑色布鞋,戴着水獭皮帽子,再用镶着玳瑁的墨镜遮住眼睛,羊毛围巾围在下巴周围把自己裹住,以各种身份来无影去无踪地穿梭在蓝衣社、复兴社、CC系,这还单是他知道的中统军统调查局,还有他不知道的。上海的谍战比戏台上的热闹还要热闹,大街上的黄包车夫手里都攥着要命的机密,洗澡堂里的按摩师傅也拿捏着生死快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瑾娘是眼线之类的卧底分子。 瑾娘点点头,“季大哥,我信的过你。其实,回国前,我和阿诺坐飞机去了瑞京,在那里成为红色政木又的信仰者,我们一起宣读誓言,再到用火焚烧手册,看着那些跳跃的火苗,心里燃起的是革命烈火。” 说到这儿瑾娘有些激动了,季杏棠竖指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她低调,“这个事情可不是太好办,且不说你瞒着你的家人能撑多久,孩子一生出来肯定是露馅的。你也知道明争暗斗风口浪尖,特工间谍防不胜防,通风报信这种事情……若是你这层身份暴露出去,连累的……” “所以,我不会连累我的家人也不会连累你。” “那我该怎么帮你?” 瑾娘粲然一笑,“娶我、地下室、电台。当初是我一厢情愿把你当做真命天子,你也是为了让我活下去才答应婚事,简单点说,我们可以做合约夫妻,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其他的事我慢慢告诉你……” 婚期定在四月。季杏棠从卢府出来以后,送湘姐和老头子回家。他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倒是庆幸多一些,可原先下定了决心和瑾娘好好过日子,一纸空约罢了,这下他又成了迷途羔羊。 第73章 乱人伦常 每天去白公馆看他,白啸泓像只狗一样突然扑过来,抱住他就不撒手,缠着他要吃香炒糯白果,季杏棠告诉他想吃东西就直接去找刘婶,她什么都会做。白啸泓又摇头,说想吃奇士糕,季杏棠想给他请一个会做西式糕点的师傅,一时没有物色到人。今天路过起士林给他捎带了两块。 季杏棠回去的时候,白啸泓正在客厅里和墨白玩,两人盘腿坐在地上,那些千奇百怪的提线木偶散了一地。白啸泓手指捏着线,嘴里说些奇怪的唱词,墨白嘻嘻哈哈地鼓掌,走进了才听清他在说三国,“呀锵锵!苍天既已生公瑾,尘世何须出孔明!”都是他在天桥底下听书和看露天皮影戏学来的。 看见季杏棠回来了,白啸泓满心欢喜地跑了过去,半拖着身体搂住腰往他怀里钻。墨白见他跑,他也跑,跑的跛脚不稳,扑上去猛撞住了季杏棠的小腿吱哇乱叫。 季杏棠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寒气,他笑着说,“哎呀,我身上这么凉,都先松开等我脱了外套好不好。”他举起手里包装精美的纸盒,“谁要的奇士糕?” 白啸泓仰面看他,立马站直了接过盒子,季杏棠这才脱身。再一看白啸泓就穿着马甲罩着白衬衫,一条黑色条纹西裤,脚踝还露在外面,季杏棠问,“袜子也不穿,你冷不冷?” 白啸泓摇头,“不冷,玩的可热了。”说罢,又低头吃蛋糕。 季杏棠看着茶几上那一盆红的热烈的凤尾花,羽毛状的花穗很漂亮,他问,“哪儿来的花?” 白啸泓捧着花盆递给了他,“我在院子里摘的,好看,给你。” 四月份天气晴好,季杏棠结婚了。新房是萨坡赛路上的一幢三层洋房,和杜家老宅距离有些近。这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这座房子有一处地下室,对无线电波信号和私密条件要求极高,是季杏棠花高价钱请人建的。说是储存金银珠宝的地方,实则有电台和许多秘密的文档资料。除了保证瑾娘的安全,季杏棠能帮的也只有这些,瑾娘说她会抓紧时间和统一战线的同 志取得全方位的联系,以季太太的身份做伪装出入许多场所,暴露的机会很小,等时机成熟说不定就要离开上海了。 这年夏天,浦东的高桥镇爆发了瘟疫,新闻报道是猪瘟,整个乡下的猪养殖业几乎全部瘫痪。好在不是感染人的瘟疫,但也不容小觑,老人孩子病弱者或者不注意预防也容易感染。 季杏棠的娘死于瘟疫,白啸泓的爹娘都死于瘟疫,所以这两个字简直是一生的噩梦。季杏棠提前订购了一批痧药水,准备去浦东视察情况。瑾娘说要陪他一起去,季杏棠推脱她一个孕妇免疫力差不让她跟去。 季杏棠先是走访了一些养殖场的场主,一个场主满脸愁云地告诉他疫情很是严重,养殖场每天都有大批的猪被拉去集体火烧,损失数以万计,好在现在还没有人感染。季杏棠就找了个简易的客栈住了下来看情况,等过几天他再去问的时候,这场主有些喜笑颜开地告诉他,今天来了一位贵客,奇怪着哩,他说要买下所有的病猪。 季杏棠也是头一次听这奇事,好奇地问了两句。那场主说,金主也不是要买猪,而是买猪鬃,拿那些柔韧且硬的毛去大批生产军用枪刷。现在爆发瘟疫,凡是牵扯到猪的全都掉价,且不说猪肉市场本身瘫痪,猪身上其他物件也不值钱。以前合作的毛刷商人也都趁机压价,可这位金主说,可以按比其他商家高的价格收购猪鬃,他们有专门的消毒工场,瘟疫根本不受影响,价格好商量。 季杏棠跟着场主去见了这金主。 映入季杏棠眼帘的是一个年轻人。他上面穿着中式的白色加绒套衫,下面是一条白色的条绒裤子,脚上蹬着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虽是完全的西式打扮,但全身都是温润的书生气,季杏棠给他定义是个奸商。 可等那人抬起来头,季杏棠已然惊愕,不是别个,是若玉! 那人看见季杏棠也有一瞬间的惊愕,但那一抹诧异很快就从他脸上消失。 季杏棠满脸着急神色,惊讶、欣喜、担忧、愧疚、自责各种复杂的情感合成一把刀,刀刃直直的扎向他的心脏,声音都哽咽的厉害,“梓轩?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站起来,拍了拍套衫下摆,与他保持一段距离,“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有股冷意却很熟悉。 倒了呛又过了变声期若玉的嗓子虽有些晦暗低哑,却还是正常语调绝非这般阴沉。但这张脸他怎么会不认得。季杏棠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语气中都带些恳求的意味,可还是忍不住抓住他的胳膊轻微颤抖,“怎么会认错人呢?这两年你去哪儿了,你先跟我回去好不好,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清楚,啊?梓轩。” 那人面无表情,他不承认自己是什么梓轩,“先生,我不是你所谓的梓轩,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今天来这儿和场主谈生意,不知你是何意?是想公平竞争?还是有意掺合?” 不是,这个人太冷漠了。 或者他太讨厌自己,不想和自己再有什么纠葛。 季杏棠先控制住了冲动,“不好意思,我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你们谈……” 季杏棠松了口,那人才坐回原位。场主先前还庆幸两人相识,这会儿又看不出苗头,当是季杏棠认错人了,出来缓和尴尬氛围,“这位季先生是为探看疫情来的,别无他意,明先生不要介意。” 这位明先生没有多言。 真让人纳闷。他一鼻一眼和若玉不差半分。季杏棠仔细观察他的言谈举止,他语调有些压迫感,有着久经商场的老成,又极其老谋深算,咄咄逼人的话也让人感到合情合理。季杏棠不知道若玉这两年干了什么,难不成他改名换姓做生意去了? 等两人谈完了,场主要送客。明先生拿起桌上的礼帽扣在头上,走到季杏棠跟前停了下来,他微笑道,“相识与否,季先生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看,似乎不太礼貌。” “明先生!”季杏棠叫住了他,他走到门口回头一望,没有一点若玉的孩子气,看着熟悉的人完全变了气质。季杏棠哽住,“抱、抱歉。” 明先生从高桥镇回了法租界,萨坡赛路135弄,杜家老宅。 杜子明正在亭寰阆苑里浇花,他最喜欢摆弄这些花草,尤其是夏天花盛。明先生出现在他身后给他拢了拢肩上的披风,附耳说道,“事情已经办妥了,只不过......我遇见了季先生。” 杜子明停了一刻又继续浇水,“哦,怎么说,吃惊至极?” 明先生的中文很流畅,“是很吃惊,他把我当成了殷先生。” 杜子明含蓄地笑了,掏出手巾擦拭单脚架金丝眼镜,他的双眼皮很深看着很和善,声音十分虚弱,“山寺君,推我进屋去,我想喝些酒。” 进了屋子,山寺幸托抱起杜子明把他放到了沙发上,他的体虚症状很严重,刚坐到沙发上,冷汗就浸湿了衣领,山寺幸给他倒了一杯盐水,“晚上再喝酒。” 若玉站在门口,他看见山寺幸和自己一般模样已然不觉得奇怪,这个东瀛来的日本医生很邪门,自己从他那里学的本事似乎都有些歪门邪道的性质。若玉无意中见过他的样子,整张脸都被烧伤没有完肤狰狞又丑陋,这就是砚台本来的样子,所以他的皮面总要干净体面。 一座古旧的老宅,两个畸形病态的人。 渡部寺律一死,杜子明就把若玉弄回来秘密圈禁起来,所以他已经一年半载没有出过这宅子,一个天生有病靠喝酒吃鸦片酊提精神的白无常、一个丑陋无比弄权谋私又冷漠寡言的无相人,若玉和他们在一起也活的不人不鬼。他不能出去又不准别个碰他,很久没有理发,任由柔韧黑亮的头发疯长到腰际,徒增了三千烦恼丝。 那兔儿攀着若玉的手臂拱鼻子,看见他站在门口,杜子明笑着摆手让他进来,若玉就走了过去坐在他身旁。 杜子明在瓷碟里捏了一块果脯递到若玉嘴边,若玉不理低头给兔子顺毛。杜子明把果脯放了回去,擦了手,手指撩起若玉垂在脸颊的一缕长发轻掖到他耳后,骨节不小心碰着他的脸,这手指在大夏天没有一点温度,若玉像触了不干净的东西突然偏了头,冷清清说,“别碰我。” 杜子明推了推眼镜,脸上没有明显的笑容,却又实在轻笑了一声,他和声和气地说,“这身衣服是你第一次来我这儿的时候阿棠差人做的,现在长得很高,手腕和脚腕都露在外面,明天让人给你量了尺寸再做一套。” 若玉说,“不用了,香云纱穿在身上是凉爽,可花了你的钱就灼人。” 杜子明说,“你的吃穿用度都是花我的钱,也未曾见你穿肠烂肚体无完肤。做一件新衣裳怎么就灼了你?” 若玉抬头看他一眼,眼神澄明干净,一字字告诉他,“这件衣裳是许大哥送给季哥的,别的比不上。” 杜子明喝了口盐水,淡淡说,“看不上不要便是”,他兀自说道,“我原想你跟着阿棠长大,待人温良友善,可任我百般亲近,你也不曾给过好颜色......” 若玉打断了他平缓的语调,知道他经不起气恼,若玉说话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感情,“只要你喜欢,我能每天都在这儿给你擦棺材。” 杜子明只当他是个孩子,“渡部明臣一直想让你去陪他的父亲,你出了宅子,他就会想方设法的要你的命,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让你出去。” 渡部明臣那个变态,在自己的父亲醉酒投井后,杀了他的继母和小妹,把那躯体掏空,只剩下美丽的皮囊,再往里面浸满了丹砂和各种化工药水,将她们打扮的明媚鲜妍作为父亲最喜欢的敛葬品。不是杜子明,他自己也要这样去死了。 若玉又垂下头,他习惯性地把脸藏在长发后面,“以前你们那我娘要挟我,现在无牵无挂,要死便死,好过在你这儿活受罪。” 若玉绝没在杜子明身边吃半点苦头,就连送给他的兔儿,脖子上都挂着精雕细琢的玛瑙珠。可是他心里憋屈,砚台就是山寺幸,杜子明是他的帮凶。若玉不再理会他,回到屋子里磨玉珠儿。他自己把玉佩砸碎成大小不一的四块,全不见龙飞凤舞,砸碎了他又很后悔,于是平日里就用砂条和打磨机把那碎玉磨成圆润珠子,因为他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这件东西本来就该是他自己的。 殷王府娶了一位漂亮福晋,本家姓洛名芙蕖。可是谁都知道这是殷王爷为报恩师的情谊赠的施舍,福晋多年无子,便去观音殿求子,时值匪寇横行,幸得身边有侍卫在,就如同戏本里的俗套故事,一劫波一情缘,福晋多年长闺孤寂,便和其中一个舍身为她的侍卫相好去了。整个满清颓败之际,殷王爷为皇室的事情心里憔悴,王府的管家又发现福晋与侍卫偷情的事,东窗事发后,两人便害死了管家。福晋怕再有什么事端牵扯到侍卫,给他备了金银细软让他逃命去了,还有一块龙凤呈祥的玉佩成了信物。侍卫离开后,福晋发现自己怀了孽胎,再后来清王朝败了王府破落了报应到了。若玉就是那孽胎,他压根不是什么皇室遗孤,和殷王府没有丁点关系;他娘作孽害死的管家不是别个,就是季杏棠的爹;他的亲爹也不是别人,他叫穆如松,穆柯的亲爹。 若玉常在想这都是因果循环、是报应。季杏棠心里惦记着那口棺材的薄恩,全心地对若玉好,可是他要报答的是殷梓轩不是穆梓轩,穆梓轩是他杀父仇人的儿子!可是若玉理所应当地享受季杏棠的好,心里没有任何愧疚,然后报应就来了。一开始若玉说什么都不会信的,可是他娘亲口告诉他这玉佩的来历,还说让他去找自己的亲爹认祖归宗,这可真是让他活生生唱了一出乱人伦常的好戏! 悬崖勒马悔过不及,若玉是不敢再和穆柯有什么纠缠,可是他又哪来的脸面去找季杏棠,老天爷可还能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若玉心底咝咝地冒着冷气,大概和阴曹地府的温度没什么差别了,现在他无依无傍生无可恋理当下地狱,可是有人拦着他的黄泉路,偏生不让他如意,就连和酒吞大烟膏子都没能要他的命,时候不到,阎王爷不收。 第74章 走出樊笼 阴霾的天空露出一剑鱼肚白,院子里的花木淡赭色的叶子总是飘摇欲坠的姿态,亭寰阆苑里的花种大都被秋菊取代了。若玉看见杜子明独自坐在轮椅上,走进了一瞧,他面前有一个木制的几案,上面摆着一个青釉瓷器,还有些新采摘的带着些清晨雾露的金菊。 杜子明把腿上的软绵被掖紧了,从衣兜口袋里掏出一朵微蔫的红梅,捧了若玉的手交给他,“麻烦你去院子里帮我折一支梅来,这个骨朵的。” 若玉伸掌看了看,这种梅低枝处刚吐了骨朵,开花的枝在高处。“还要针松和竹子吗?” 杜子明微微一笑,“也好,这般配做君子聚了。” 早晨杜子明在阆苑里插花,吃过早饭他要去擦棺材。若玉对杜子明不怜悯亦不憎恨,只是瞧他行动不便每天替他擦棺材。杜子明就在轮椅上坐着雕刻木块,半晌看出是一只鸟雀,现在他正拿着刻刀精雕细琢鸟爪,末了吹一口气,木屑在眼前纷扬,他转头对若玉说,“帮我把油墨拿来吧。” 若玉就进书房搬了一个方桌,提了油彩筒,递给他毛笔,又去盛了罐水,接着擦棺材。 杜子明往那鸟眼上点了一笔褐亮,画好栖枝的鸟雀就晾在架子上,打量一会儿不再看了。他转着倚轮走到若玉身边,“不用擦了,本来掸一掸灰尘就好,过来陪我说会儿话。” 若玉就在廊前的石阶上坐下了,小兔子朝这边奔来,一下蹦到了他怀里。若玉把兔儿放进了杜子明怀里,那本是他取暖的兔子,然后僵尸一样直挺着身体站在杜子明面前,杜子明笑着说,“你低些。” 若玉稍俯了身,杜子明把鼻梁上的金丝边眼睛摘下来架到他鼻梁上,又拂了拂他的头发,“怎么长的这样长,剪了去,打理起来很麻烦。” 若玉往后撤了一步,“给我这个做什么?” 杜子明不急不缓地说,“这副眼镜,镜片取下来一面是刀刃,你留着防身用。吃了午饭你就可以走了,山寺君已经给你准备好了皮箱,里面有一张一万块的支票和一些用得着的东西。毕竟你长大了,往后的事早就该你自己做决定。” 若玉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张苍白的脸,良久才说,“你又想利用我?你放我出去要干什么?” 杜子明垂下头看兔儿,淡淡说,“不干什么。渡部明臣最近回日本去了,所以你现在出去比较安全。” “你少骗我!他可以回日本也可以再回来。你是不是想让我自己活不下去,让我去找穆如松,再骗夺他们家的矿场?我死的心都有,你别打我的算盘。” “我要是想要穆家的矿场,难道山寺君不比你更听话吗?况且他很喜欢你这张皮面,他比你更会做穆三少爷。” “你想得美!我和穆柯上过床,他一脱衣裳就会露馅,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你以为山寺君只会画一张面皮,全身上下他都能画的丝毫不差。” 若玉知道他的本事,有一段时间他老是做噩梦,梦见杜子明站起来走路、梦见他和杜子明裸拥在一起。看来也不是梦,只是他们住在这里的时候,山寺幸也偷偷住在这里,却无一人发现,想到这儿后背都渗出冷汗。 若玉被他一句话逼的面红耳赤,他才不管什么财产矿场,他怕会伤害到穆柯,可是自己的秘密他们全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自己完全光着身子被人拿捏在手里。他大吼道,“不就是你串通蓝衣社,三番两次要挟恐吓撵走了严肇龄。这么些年让我做内奸不就是为了搞垮白啸泓,几番暗杀不成,就想拿他的把柄串通日本人来扳倒他?等老头子归了西,你那个堂兄弟又不争不抢,你是不是就要独霸上海滩了?不过你这副身子骨顶什么用,谁知道你还能活到几时?我看你整天读书喝茶也不是爱权爱财的人,那你费尽了心思想干什么?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想要季杏棠!我告诉你,你的心思都白费了,他这个人心软的不得了,你都要死了他肯定会陪在你身边形影不离的照顾你,等你入了棺还会为你落上几滴泪。你有这个功夫算计别人还不如养养身子骨多活几年!” 杜子明被若玉层层剥开,这些事情确实都是他做的,可他不以为意,心平气和地说,“我和阿棠从小一起长大,我当然知道他吃软不吃硬,我也没想过他守我一年半载再看着我进棺材,况且我觉得我还能多活两三年。倘若我用十万八万的兄弟和独霸上海滩的权势来绑住一个人,这手段不高明,岂不是连我也变得廉价,再者说,我是喜欢阿棠,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他对我好我也不会害他。” 若玉觉得自己低估了二人的城府,“那你想干什么?” 杜子明已经不和他纠缠了,岔开话题说,“我早说过只是让你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毕竟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离开后做什么都好,不过万不能寻死,你要是死了阿棠活不了多久的。”说罢,杜子明转着倚轮要离开,他已经一上午没有吃鸦片酊,现在有些昏昏欲睡。 若玉叫住了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少装神弄鬼。” 杜子明偏过头垂眸说,“你以为这口棺材是给谁准备的?你若活着,我来睡;你若死了,阿棠来睡。我不说废话,也没有骗你。” 吃了午饭,杜子明喝了些酒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若玉已经离开了,他轻轻一笑,本想替他修剪一下长头发,又一想也罢,自己只会修剪花花草草。 若玉离开后想先去看看季杏棠,他决定只静静的看上一眼,就离开上海再不出现。可是去了他的新房子、旧房子,也去了白公馆,哪里都没有他的人影。最后去了怡聚,在柜台问了问他们老板在哪里?那人告诉他,夫人要生孩子又要复查身体,二爷陪着她去美国了。是去美国了,带着白啸泓带着墨白,刘婶艾森都带走了,也没有说归期。若玉心里空落落的,在银行里兑了钱票他自己去了火车站,天大地大也不知道去哪里,他还来不及想后半生,扒手就把他的皮箱掏空了。等若玉后知后觉,连回去的车钱都没有了。 徘徊很久,他决定徒步走回去,触目所及都太污太苦太锦簇。 第75章 又遇恶狼 到了晚上他实在走累了,就在霓虹闪烁下随便找个旮旯坐下歇脚。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套米黄色的马褂,手里有一只棕色皮箱,皮箱里没有钱。他从怀里掏出那四个大小不一的玉珠儿放在掌心,心想应该值不少钱,看了又看最后塞回了兜里。他肚子很饿,这才意识到,他活了二十年连个吃饭的本事都没有,一直以来都要靠别人来养,他常嘲笑那些纨绔子,自己竟是比他们还不济。他突然想到自己以前做过报刊编辑,薪水虽薄,但是够吃够喝还能攒足车票钱。可是这么晚,报社已经关门了。 若玉想着饿着就靠墙角睡着了。半梦半醒间,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 “锦笙哥,过来看,这是谁啊!” “谁啊?有什么大惊小怪,撒泡尿还要乱叫唤!” 若玉睁眼看见面前四五个人围着他瞧,他把额前的长发拨到一边,定睛一瞧,领头的人穿着花里胡哨的西装,看起来有些面熟。还不等若玉细想他是谁,林锦笙走近在他跟前蹲了下来,他满身的酒气混着香粉味让若玉打了个喷嚏。 “呦,这不是若玉宝贝嘛,还记得我吗?” 若玉一听他的阴阳怪气就想起来了,他在老头子的洗尘宴上见过这个人,是个登徒浪子。若玉压根不想搭理他,拎起皮箱就要走。 林锦笙有意戏弄,笑眯眯地伸胳膊把他拦住了,若玉不理睬。他越是横越有人招惹他。林锦笙鼓着掌笑哈哈地说,“有意思、真有意思。三年前千金难买美人笑,今天狭路相逢还是不入美人的眼。”林锦笙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捻了一缕头发嗅了嗅,“好香啊,以前都是让人金屋藏娇,今个怎么来睡大街了!” 若玉冷哼一声,放在以前早扇他一巴掌,他抬手怼开他的手,神色自若地往前走,四个人却把他团团围住。林锦笙掏出几张法票,解开若玉领口的衣扣塞了进去,“呐,陪我睡回觉够不够?” 若玉撞开他的胳膊乜他一眼,“你那三寸丁,我怕玩不起,滚开!” 此话刚毕,就有人插嘴,“锦笙哥,好东西不能独吞啊!总不能把我们四个晾在一边嘴馋眼馋。” 旁边的一个公子哥揶揄道,“得了吧,你瞧他这副德行!我可听说了,没来上海之前在戏班子里做鸡,后来给白啸泓当兔儿,白啸泓玩腻后给了季杏棠,穆柯那小子为了他在天蟾舞台打断了苏少宁的腿,轮到你玩都他妈松了。”旁人跟着嘻哈起哄。 嘲笑他可以,腌臜了穆柯不行。若玉一脚把那满口胡话的公子哥踹倒在地,只听那人嗷叫一声,其他三人虎狼一样扑了过来,撕扯殴打乱作一团,那公子哥也站起来拍拍屁股要一雪前耻,好在若玉多少会些拳脚,他没少挨,其他人挨他一拳一脚也疼的不轻。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更何况他的三脚猫功夫,突然有人拽住了他的头发,头皮一阵麻痛,若玉才想起来眼镜。混乱之中他用嘴咬开了金丝框,镜片划伤了嘴角,被泥汗蛰了一下让他疼的呲了嘴,下一刻就拿镜片划了一个人的脖子,没想到这刀刃锋利无比,一刀封喉!那人面目狰狞紧捂住脖子,汩汩的血从指缝里淌出来很快染红了手背,周围也弥漫起血腥味。 “锦笙哥!不好了!这婊 子把邵阳哥杀了!” 林锦笙倒想看看他能耍横到几时,刚才点了根烟在一边看热闹,这热闹闹的,闹出了人命!停下殴打,三人愣在原地手足无措。若玉倚着墙根瘫坐在地,那人喷涌的鲜血脏污了他的前襟,他垂着头又是披头散发的疯样子,头发也乱糟糟地和着血和汗黏在脸上。 林锦笙“啧”叹一声,这下麻烦大了,他一脚踹开那人,“别他妈乱叫!看看断气没有。” 那人一下扑倒在孙邵阳身上,看他满颈的血又瞪着眼死不瞑目,惊骇至极猛地弹开,连声哆嗦,“死……死了……割断了脖子死透实了……” “锦笙哥,怎么办?”另两个公子哥看见这情况直接拔腿跑了,那人哭丧着脸看向林锦笙求助。林锦笙扶额叹息,“水三,你去找两个人来把尸体处理干净了藏好,再去派人通知那俩家伙别走漏了消息。” 那个叫水三的重点点头,全身发抖一溜烟跑个干净。 若玉吞了吞口水,把镜片攥在手里,血迹沿着手腕蜿蜒到手臂,袖口被濡的鲜红。他根本没想过要杀人,可他身上又莫名记了一笔血债,他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像吃了迷药。 林锦笙一掌扇醒了他,扳著他的下巴恶狠狠地说,“每次遇见你都没有好事,你知道他爹是谁吗?警察厅的副署长,这次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若玉嘴角淌着血狼狈不堪,挣了他的手呸他一口,“杀人偿命是我的事,要你操哪门子心?少多管闲事!” 林锦笙又捏住他的下巴左右晃了晃,“啧啧,一张好脸怎么就长到这条贱命身上。唉呀,少爷我心善,今天你要是跟了我,这事呢我给你摆平,好吃好喝的宠着你;不然呢,你死的不比他好看到哪里去。”若玉忽然笑了,林锦笙又扇了他一巴掌,“你他妈笑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得找多少人、花多少钱才能摆平这破事!” “那请问林少爷每个月在你爹那儿领多少月钱?一般人养不起我。” “呦,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说个价。” 若玉把地上的票子抓起来掷到他脸上,“五百块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你和我以前的金主能比吗?少自以为是。”若玉从地上站起来,看了那短命鬼一眼,黑暗和血让他麻木瘫软,走起路来仿佛全身的骨头架子都被人抽走了,他来到这世上没做过什么好事,倒是造了不少孽,现在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林锦笙被他气的咬牙切齿,用力薅住若玉的头发,在他耳后恶意羞辱,“也轮得到你这样的货色来瞧不上我,要不说你也真得有点本事,钱都好说,干不干净啊?” 若玉不急不恼,角力抠开他的手指,哼笑一声说道,“我是出来卖,可也不是什么人都卖,你嫌我不干净?我还嫌你从窑姐那里染了梅花大疮恶心了我!” “有意思。” 第76章 拆骨入腹 林锦笙把若玉带了回去,他先是从他哥那里支了一笔钱在英租界买了栋两层的洋房,又为了来往方便换了一辆新车,做这些,他只是不想在一个卖屁股的面前丢了面子。 后来林锦笙才发现,若玉还真不是一般人养得起的。你若是让他在家里,他一整天闷闷不乐不给你一点儿好颜色。林锦笙说带他出去玩,一般的俱乐部若玉也不肯去,他说要去只去私人俱乐部,尤其是那种一夜博弈十几万的高级会所,林锦笙带他出去每次都要输得血本无归,若玉玩开心了才肯笑。林锦笙给若玉送礼物也不得要领,不管送什么若玉都是冷着脸不置可否的态度,后来发现他别的不喜欢,就喜欢实打实的真金白银,林锦笙就带着他到珠宝店买金锭银锭,买够了若玉才肯笑。若玉在洋房里也不干别的,就整天磨那些金银,一块两块全磨的光润圆滑。 林锦笙熬不住了,半年下来自己的血都让若玉吸干,银行保险柜里的空额太大被他大哥发现了端倪,都是钱入大海有去无回的买卖,细算下来亏空要三年的收入来抵。可是这半年供若玉吃喝玩乐,人却连根手指头都没碰着。 林锦笙阴沉着脸从盛公馆回来,盛公馆是一个设私人赌局的地方,出入盛府门庭的都非富即贵、挥金如土。今天他爹要找他算账,他得先去找若玉算账。 若玉好端端倚在床上看小说,林锦笙夺手抢了书扔到一旁,若玉瞧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淡定地起身去冲咖啡,不动声色地说,“怎么了?盛公馆是身份地位的象征,那里出入的都是军政商界的豪门名流,你又没有做生意的头脑,到时候你哥守着家业只分给你一些家产,不是坐吃山空吗?趁着有钱多攀附一些权贵,到时候跟着你不至于落魄到无枝可依的地步。”若玉把热咖啡递到他眼前,“我早告诉你赌品如人品,赢了,一笑了之;输了,神采依旧,你这哭丧脸的模样让他们瞧不起。” 林锦笙接过杯子猛地摔在地上,瓷杯碎了,热咖啡迸溅出来烫了若玉的脚面,“赌不起不去就是了。”此话刚毕,他脸上挨了雷霆一掌,这一掌把若玉掴到了床上。若玉摸摸嘴角的血,见怪不怪,“你又打我,你这么喜欢打人还不如养个沙袋,养我做什么?” 林锦笙朝若玉扑了过去,骑在他身上一把扯开他的睡袍腰带,揪住他的外襟居高临下地斥骂,“你花我的钱,我想打你就打你,你他妈老实受着。大半年我好哄歹哄,把你当活菩萨一样供着,你他妈的还给我装清高寻死觅活的不让碰!我前前后后在你身上砸了一百多万,你说我养你干什么!” 若玉嘲讽他也嘲讽自己,“当初你让我跟着你的时候可没说花不起一百万。这你就受不了了?白啸泓白养了我四年,我也没让他碰一碰还捅了他一刀,他可就打过我一巴掌,都让你赚了还不知足?” 林锦笙又要下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下了,落手的时候在他脸上轻拍了拍,“脸不能打,打坏了拍出来的相片就不好看了。” 不等若玉反应就把他腰带缠绕到他手腕上牢牢地绑起来困缚到床头。若玉一脚把林锦笙踹下了床,又往桌角上撞,“你想得美!” 林锦笙胳膊肘磕在了地上,阴险地笑道,“吃一堑长一智,这个床头柜顶多把你撞晕”,林锦笙拿来了照相机放在桌子上,又坐到床边笑吟吟地用手背拍若玉的脸,“这相机是我花了高价钱从洋鬼子手里买来的,他说相片拍出来的质量很高。你还不知道吧,穆柯这两年跟着沈正嵘走南闯北到处剿匪,现在混上了先遣团团长,我听说前两天他回上海了,当官的越来越难高攀,怎么着得给他送些见面礼。我们以前是好兄弟,他一个糙汉子也不爱金银珠宝,我思来想去,最能表达心意的还是小情人的艳 照。我先替你旁敲侧击的问问,他要是还记挂着你,我就把你送回去,也好让他欠我个人情;要是嫌弃你或者有了新欢,我就替他养旧情人,不枉兄弟一场。” 林锦笙笑了笑,让人觉得发冷,“羊毛出在羊身上,你想过花天酒地的好日子不得放些血?穆柯不要我就贩售给其他的王孙少爷,到时候让全上海风月场里的公子哥都知道我这儿有个宝贝,等我玩腻了就让其他人玩,再过一二十年,你又老又丑玩不动的时候,一脚把你踹进三流堂子里专门给人洗脚搓背,到时候我领着兄弟们一起去光顾你的生意......” 后面说的肮脏话若玉也没有听进耳朵里,只听他说到穆柯,才恍然觉得思念早就变成一匹烈马,自别离,未停蹄,把心头的春夏秋冬酸甜苦辣全都踩踏个遍,又不敢深想,惦念的是亲哥哥违背伦常怕遭天谴,想到这儿他才软了心弱了气,心平气和地说,“穆柯这个人我很清楚,他就是个一根筋的蠢货,知道苏少宁吗?督军府的大公子,他不过是给我下了药就被打断了腿。你呢?论家世论地位论财势都比不上他吧,他昨天能为了我惹权贵,今天我照样有本事让他爱的死去活来。他看了照片若是还喜欢,我就吹吹枕边风,你可以赌赌看是他和你的兄弟情坚固,还是和我的枕边情更坚固;他看了照片要是不喜欢,那就罢了,不过他是个很容易动恻隐之心的人,要是说要见我,你就接着赌;要是他不喜欢也不想见,那就随便你。你掂量一下自己的胜算再来动我,不然用自己的命只玩我一次,不合算也太窝囊。” 两个人对峙着。林锦笙这半年每次都被若玉哄骗的团团转,他的话总让人半信半疑又极有蛊惑力,不然自己不可能半年就在私人公馆输了百多万。若玉别的不知道,只知道他好面子,不肯从自己嘴里听到任何关于白啸泓的话,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别人养得起的自己也养得起;再者就是好赌,早听季杏棠说最吸金的还不是赌窟,而是达官显贵自己在公馆里私设的赌局,若玉就怂恿他去赌,还帮着他结识一些权贵,让他们蛊惑林锦笙去赌,最后他深陷其中无力脱身,叫他没时间来招惹自己。 林锦笙一挑眉,剥了他的衣裳,似笑非笑胜券在握,“你还想骗我。照你这么说,我要是动了你就必死无疑?那我怎么知道,我不动你,你会不会去穆柯那里胡说八道,讨这几巴掌的仇?那还不如做个风流鬼,五百块你看不上,一百万陪我睡回觉不算亏吧。” 林锦笙铁了心和若玉上床,任他说破天也不济事。一开始若玉还淡定自若,等他也脱光了衣裳,若玉开始发慌,林锦笙欺身过来的时候,若玉大叫,“等等!” 林锦笙就要扒他的裤衩,瞧着他半张脸埋在头发里,闭上眼皮眉头紧蹙,睫毛上还挑着泪珠。林锦笙一手揉搓他的胸腹一手捏着他的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知道害怕了,其实刚才我都在逗你玩儿呢。你知不知道做梦都要喊穆柯的名字!到时候你还得求我不要去见他呢!” 听到这话若玉气急败坏起来用两条腿胡乱蹬他,“胡说八道,你给我滚!” “滚?你滚还差不多。”林锦笙直接把若玉翻了个身,掀起了他的睡袍,若玉又开始叫,“等等!手腕疼,你给我松开。” “呿,我给你松开,是想拿你的破镜片宰了我?还是想吞金珠子银珠子?半年了,还有没有其他花样?你给我假装什么正经玩意!疼就受着,我花钱我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看你耍我耍的开心,还是你让我干的开心!” 林锦笙拉了枕头垫在若玉肚子底下,若玉扭来扭去企图挣脱束手的绳带,林锦笙瞧他扑腾的厉害,俯身上来小腿勾压住他的小腿,一手死抵住他的肩膀一手扶着自己的勃然之物就长驱直入。 疼。 若玉先是呜呜的哭,然后嚎啕大哭。林锦笙被他哭的心烦,往臀缝里一摸,手指上沾了血,愣了愣又胡乱往他屁股上一抹继续冲撞起来。若玉还在哭,哭的他没有兴致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咬金断玉的功夫不是白练的,若玉一张口把林锦笙的小指骨节咬的一声脆响。林锦笙骂了一声婊 子,两只手握住他的胯狠顶急弄。 林锦笙没想到这人这么不解风情,他有一种买了假货上当受骗的感觉,毕竟他花了一百万,这货从头哭到尾,一点勾人的兴致都没有!到了最后,他把若玉翻个身泄了他一肚皮,然后往旁边一躺吁吁地喘了几口开始闭目养神,可是在他验货以后,他没发安神!他解开床头的绳子,揪住若玉的头发把他拽进了怀里要一个解释,“紧是紧,人愣的跟木头一样!你他妈有个屁本事,吊足了胃口故意消遣我!啊?说话!” 他的心里极不平衡,他确实被人骗了,这货的功夫没有达到他心里的水平不说,而且让他大跌眼镜。若玉不说话,林锦笙就开始在他身上又亲又摸,又拧又掐。 若玉就只有两个眼珠子会动,左转右翻上瞟下看,然后眼泪在脸上滑下去。 林锦笙看见他这个样子气恼至极怒不可遏,本来准备抽鸦片,结果拿着烟枪就往若玉身上砸。若玉也哭够了,偶尔哼吭几声,不躲不闪任他打。 林锦笙打也下不去手,他花了那么多钱,打坏就亏本了。然后他点着烟,开始静静的抽鸦片,等他宁神下来,思来想去自己也不亏,他可以把人藏在英租界,调教好慢慢玩。这么一想他反而觉得赚了,一时茅塞顿开又把挺尸的若玉拽到胳膊窝里搂着,正要欢天喜地同他说话,转头看他精神蔫然眼睛也红肿了,便往他脸上吐了两口烟把他呛得咳嗽,连口称赞,“嗳,果然是宝贝!” 他盎然兴起,带若玉去清洗一番,把人放回床上给他上了些药,若玉不吃烟味,便往鼎炉里添了香。然后若玉趴在枕头上,林锦笙侧过身抽鸦片,两人赤条条躺在床上,腹肚上盖了一条细长绒毯。 水三慌张地跑了进来,门锁啪嗒一响把林锦笙吓一跳,烟枪碰倒了烟灯,漆皮床头柜的皮面登时烧黑了一块。他坐起来大吼道,“你娘死了!谁让你进来的!滚!” 水三看见屋里的光景,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又偏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锦……锦笙哥……穆、穆团长找你……就、就在楼下……这就……就上来了。” 床上的两个人都大惊。若玉刚停了哭泣,鼻头又猛地一酸,手在枕头底下摸来摸去找他的镜片。林锦笙慌得裤子也找不着,“怎么找上门来了?快去!别让他上楼,拦住,就说我……” “说你什么?”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若玉浑身一哆嗦,镜片落在林锦笙大腿上划了个小口子。 穆柯一身劲挺的戎装,手里还握着牛皮鞭,眉眼奕奕有神,只是走南闯北风餐露宿和林锦笙一比又皮糙肉厚了许多。水三把他拦在门口不让他进,穆柯一鞭子抽在地板上把人吓得滚坐在地,又利落地收回,穆柯闪了闪鼻子,“什么味啊?” 往床上一瞅,林锦笙正慌里慌张的系裤扣,还有一人裸着背晾着两条长腿。林锦笙下了床,一边拎起衬衫外套一边把他往外推,鼓足了气故作镇定,“滚一边去,这他妈能让你随便看!” 若玉听见穆柯的声音,把脸埋在枕头里,泪珠子从一个眼眶流过鼻梁到了另一个眼眶,他闭上眼,眼泪顺着眼角浸到了枕头里。 穆柯只瞧床上的人头发很长,细腰长腿是个女人。他和林锦笙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你怎么跑英租界来了?让老子好找,走吧,子豪还在仙乐斯等着。” “大晚上在家睡觉多好。” “哪像你,我又没有人陪着。” 等他们转身离开,若玉才敢露出脸,穆柯的背影从眼前一闪而过,他的心一抽一抽的疼,再也止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穆柯走到楼底下,仰头疑惑地看了看楼上,林锦笙怕漏了马脚,拉扯着他往外走。 第77章 深陷淤泥 林锦笙回去的时候已经早上八点钟,若玉折腾到凌晨现在正睡得很熟。林锦笙醉醺醺地一把拽住若玉的胳膊把他拉扯起来,若玉的肩胛骨连着胳膊筋猛地一抽搐,眯着红肿的眼睛满脸的嫌恶。 林锦笙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挂在衣柜旁的衣帽架上,然后单腿跪在床梆上解衬衫衣扣,脸上的笑容踌躇满志,整个人都春风得意,“宝贝美人儿,还给我装蒜,少爷我不仅赚了还赚大了!你这屁股蛋让穆柯玩了两回专门等着我开疆拓土呢!虽说拣个剩的,也不算太旧。” 若玉现在头脑晕胀心中烦闷只想睡觉,嗤笑一声把自己卷进被筒里不理会林锦笙。 林锦笙躺在床上伸手搂住了若玉,把对方的身体扳过来面向自己。 若玉像看见苍蝇一样恶心,皱着眉头微张着嘴,睁开眼哭是不哭眼里都有浅浅的眼泪,林锦笙看的大喜,觉得这个委屈模样可怜可爱至极,便手脚并用拉扯他的被子钻了进去,用手臂禁锢住他亲吻他的脸颊,“宝贝儿,昨晚是我不好,疼了不是,你乖乖听话我就让你舒服,你让我好好看看。” 林锦笙一粒一粒解开若玉的睡衣扣,现在天亮了他看的比在昏黄的灯光下清楚,若玉的皮肤很白却从里到外微泛着红,伸手探进他睡衣里捻了捻乳尖,若玉打断了他的动作,冷着脸背过身去。 林锦笙又把手伸进他裤子里,手指探进臀沟。若玉腾地坐了起来吼道,“你还有完没完,我想睡觉!睡觉!” 林锦笙老实地躺了回去,懒洋洋伸个懒腰淡淡说,“睡呗,我也要睡会儿。” 林锦笙也没有办法,以前疼着他哄着他事事遂他的意他没有好脸色,霸王硬上弓也是只知道哭不肯服软,还真是难办。不过他的狐朋狗友有的是办法,他们让林锦笙给若玉吃春 药,还不单是春 药,还要偷偷地喂他吃鸦片。 若玉瑟缩在床上难受的要命,喘着热气脑袋都有些缺氧。身上酒红色的丝绸睡衣很滑,碰着哪里哪里酥麻一片,仿佛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敏感地喷张着情 欲气息。 林锦笙躺椅在床上,饶有兴致地欣赏眼前的美景,掀开他的上衣,胸腹突然暴露在空气里,柔韧的皮骨禁不住颤栗,乳尖也挺硬起来;剥了裤子,下面高高支起,红彤彤的直晃,粉红铃口湿亮黏腻一片。他把若玉扒光,拿出照相机拍照,等他赏鉴尽兴,若玉已经发情到了极限,眼里水雾一片甚至把林锦笙看成了穆柯。 林锦笙把他摆成趴跪的姿势,一边爱抚一边大干,若玉不省人事,身体自动配合林锦笙的动作,任他玩了个淋漓痛快。药劲散的差不多后,若玉全身瘫软,这才在林锦笙怀里激烈的挣扎,身体却被身后的人禁锢住猛烈的贯穿。“宝贝儿,醒了,舒不舒服!”若玉没有力气,尤其是被他握住了玉柄,泄的时候才低低呻吟一声。 林锦笙做够以后,又拍了许多香艳的照片。尔后林锦笙心满意足抱着若玉躺在床上,若玉孤郁寡欢,偏过头看着被风微微吹起的窗帘。 天朗气清,穆家一大家子到庙里上香求签。回来的时候一家人身上都是香烛味,各个都像笼了福气一样喜笑颜开。 穆柯的小弟骑在穆柯脖子上激动的像骑大马,穆柯陪在穆夫人身边,一只手抓着小孩儿的腿,一手掺着穆夫人。穆夫人拍了拍他的手背慈祥地笑着说,“柯儿,娘刚才在庙里给你求了个姻缘签,上上签呐,看来是时候给你说个媳妇,我看秦家小姐就不错,现在还没有说婆家。” 穆柯随口应道,“哪个秦家小姐?娘说的这么好也没嫁人是不是个丑八怪啊?” 穆夫人白他一眼,“什么丑八怪啊?你见过的,小时候在你秦叔家里追在人家屁股后面喊秦妹妹。他们家开绣庄的,前两天我去瞧布匹的时候还见呐,水灵灵的玲珑模样。” 穆柯嘿笑两声,“不要,我这么糙,她那么水,不搭。” “这个不要,那个也不要,你要光棍到什么时候?你瞧你大哥大嫂,成家立业安生过日子哪里不好?我想抱孙子。” 穆桦和挽香走在旁边,一人怀里抱了一个娃娃,是一对龙凤胎。 穆柯说,“两个还不够你抱?” 穆夫人叹了口气,“娘是不想让你去外面打仗,你不知道你走的时日,我整天提心吊胆。剿匪那么危险的事,那帮穷凶极恶之徒,想想我都后怕。你不听我的话,又不听你爹的话,要是给你娶个能管住你的媳妇,算我们祖上烧了高香!” 穆柯说,“您别操我的心,儿媳妇我早就给你找好了,长得好看又听话,人找着了就能结婚。” “这叫什么话?还是没找到。” “找是找到啦,现在找不到啦!我手下的人都正找着呢。” 穆如松走在前面,胳膊上挎着个漂亮的姨娘,他回头喊道,“都快点!在后面磨蹭什么呢?” 夏天的天气多变,早上还晴空万里,下午就阴雷滚滚。暴雨过后,气温下降到比较凉爽。 吃过晚饭,若玉慵懒地往床上一躺,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林锦笙躺在他身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往他脸上喷烟,含糊不清地哄着他说,“今天晚上……我有个兄弟……去见见嘛……” 若玉猛地坐起身抓起枕头往他身上掷,“人心不足蛇吞象!畜生!” 林锦笙也登时大作,揪住若玉的头发往床柜上砸,“我是畜生?你他妈知道自己开销多大吗?我爸又不肯多支给我钱,你帮忙赚点钱怎么了?有了钱我们能过的更快活?再说有男人让你爽一爽你还不乐意了!” 林锦笙刚吸了鸦片神志不清,手劲也控制不住,这一下磕破了若玉的脑门。若玉头皮发麻,一抬头血沿着眉棱骨流进了眼睛里,他血乎乎的眼睛称着白皮肤让他看起来像个妖孽。林锦笙怔住,反应过来忙松了手给他擦血,“宝贝儿……” 若玉绷着冷冰冰的脸拍开他的手,林锦笙又凑过去抱住他拍了拍,“我混蛋!我去给你拿碘酒。” 若玉怏怏地说,“抽屉里就有。”随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躺下侧卧着。他整个人软绵绵的,应该说是软的没有骨头像一滩烂泥。也无怪乎,他每天就吃饭睡觉做爱挨打,兴致来了出去赌两把,有瘾有习惯,他就这样一天天被林锦笙耗尽。 林锦笙用酒精棉给他擦血污,笨手笨脚蘸了碘酒往他额上搽,他说,“宝贝儿,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这么爱你怎么会伤害你呢?我一时、一时控制不住……” “闭嘴”,若玉有气无力地脱口而出,他觉得林锦笙说话比蚊蝇嗡嗡叫还要烦人。林锦笙应一声,小心地撕了胶带黏上纱布。看他头发乱了,又殷勤地拿了生发油给他梳头发。若玉的头发黑亮又柔韧,林锦笙爱不释手地抚摸起来,又把一缕头发掖到他耳后,侧躺在他身边附耳呢喃,“我不过是提一提,你每次都要大发脾气。” 若玉翻过身捧着他的脸,盯着看了一会儿,实在和他无话可说,半晌慢吞吞说,“打我可以,不能把我交给别人。让别的男人上你的床,面子成了别人给的,脸却是自己丢的,让外人背地里奚落,懂吗?” 不用在乎说话的内容,若玉肯这样对他说话,林锦笙都觉得受了极大的恩惠,他心里高兴的要炸出花,抓着他的手连连点头,“懂、懂的。” 林锦笙一厢情愿认为你侬我侬的氛围好极了,就动手去解若玉的领扣,若玉被调教的很听话,他要是不乖乖顺从,林锦笙就喂他吃药,非打即骂粗暴至极。挨打也要受上一遭不如乖一点少受些皮肉之苦,他已经习惯这样赖活着,也已经从里到外腐堕成淤泥,身上肉泥做土,滋生着妖孽诱人的花。 若玉把头发拢到一边,翻个身平躺好心甘情愿。林锦笙啃咀着若玉的脖颈,刚把手探进睡衣下摆里,有人撞门而入。 “他妈的谁啊!”林锦笙被打扰了好兴致破口大骂,转头看见穆柯面无表情站在门口,下一刻自己就被穆柯攥住衣领甩到了墙上。林锦笙吞吞口水,往床上瞟了一眼,若玉把脸埋在头发里一动不动。他握住穆柯的手,嘴脸抽搐一下,“兄弟,干什么呢?松开,你看到了,今天不出去玩儿。” 穆柯也不说话,只剩一身蛮力,屈膝往林锦笙肚子上狠顶猛踹,三五下就让林锦笙捂着肚子吐血,手掌挨了一膝,五个手指骨节全响的清脆。穆柯一拳抡到他脸上,把人揍的晕头转向磕在了墙上,林锦笙伸手摸到额上的血,不可置信地看着穆柯,要说话前先呛了一口血,“你他妈真是有种!哼,一个人尽可夫的婊 子,也值得对我下狠手!” 林锦笙心里不平衡极了,站稳了脚反扑过去要和穆柯扭打。穆柯踹他一脚,他一下抱住了穆柯的脚,两个人栽坐在地,穆柯迅猛地占据了上风,骑在林锦笙身上,不由分说就是一顿狠揍,直把林锦笙砸的下巴脱臼、颧骨紫红,就这么一直揍下去仿佛没有尽头。林锦笙快要被打断气了,他央告道,“别……别打了……要死、死了……!” 最后一声他竭力高喊想惊醒这个疯子却无济于事。“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兄弟了啊?我倒了八辈子大霉认你做兄弟,人渣!今天老子弄死你!” 若玉从听见穆柯进门就开始手足无措,先是以为他没认出自己一动不动,然后看他汹汹之势知道不好了,立马蜷成一团抱着头瑟缩在床头,听见他怒喝,又捂住了耳朵,这样的自己没脸见他,他也不哭,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只觉得精神有点不正常了,耳鸣的也厉害。 转眼看见穆柯从腰里掏出一把刀就要捅林锦笙,若玉什么都来不及想了,跳下床往他腕上踹了一脚,他不能让穆柯因为自己作孽。然后他也没有抬头,跪坐在了地上,他嘴里嘟囔着,“不能杀、不能杀……” 杜子豪把那些艳 照拿给他看他没有哭,一路过来心里五味杂陈难受的要发疯他也没有哭,偏偏看见若玉,即使脸被头发遮住了,他心里的委屈、伤心、羞辱、愤怒、痛惜一起决了堤,心理防线一下被突破叫他哭的泣不成声,也就落了两滴泪,然后干哭没有眼泪。他又笑起来,甩了甩被踢麻的手腕,把若玉推到一边,捡起了刀要宰林锦笙。 若玉张开手臂把林锦笙护在身后,神色慌张,“要么杀我,要么把刀给我我来杀。” 穆柯再看见这张脸,真是又爱又恨。穆柯用刀拍拍若玉的脸,哽着嗓音质问他,“这么干净漂亮的脸皮,怎么净干些肮脏龌龊的事?要不是子豪,我想破头都想不出口口相传出了名的尤物就是你啊?你告诉我,到底是被逼的还是自愿的?你把我当什么?把帐算清楚,给你讨个清白也给我讨个公道。” 林锦笙轻拍着胸脯顺气,附和道,“我没有逼他,他自愿跟我回来的。你自己问他我在他身上耗了多少精力、花了多少钱?要不是我他都活不下去。照片也是他同意以后我才出去卖的,反正最后赚了钱也是花在他身上!” 穆柯往他胳膊上戳一刀,“没你说话的份!” 若玉直勾勾地看着他就是不吱声,穆柯苦笑,“他就把你伺候的这么舒服,死到临头也得护着?”穆柯又往林锦笙胳膊上扎了一刀,林锦笙捂住伤口疼的牙根发酸,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和我没有关系。” 叫若玉怎么说?他一开始误杀了人,心高气傲又不肯再去投奔杜子明,杜子明又告诉他:他死季杏棠死,这才上了贼船。后面的事?后面的事一开始有些强迫性质,后来也都是他自己自甘堕落半推半就弄成的烂摊子,现在烂透了他也没有办法,这还是其次。关键是他已经知道了和穆柯的关系,穆柯要是还对自己有情,早晚会遭了报应,他要是知道二人是亲兄弟,指不定会宰了他爹。若玉意识到有些高估自己,他全身上下哪里还招人喜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当机立断。 若玉倒吸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穆柯铁青的脸,不急不缓地说,“你想算账是吗?好,我今天给你算清楚。我从小被人养到大,历来都是谁供我吃穿我跟着谁。别说这一次,就是上一次你刚去东北,我就忍不住和季杏棠上床,他白养了我四五年,陪他睡觉应该的吧?这家伙为了养我跟家里人闹翻,捉襟见肘也要带我花天酒地,我现在吃穿都是他给的,我什么都不会又不可能还他钱,陪他睡觉不应该吗?我记得你没给我花过什么钱吧,就送我一块比较值钱的玉佩。但是你逗的我很开心,你说你喜欢我我就陪你睡觉,你还不明白吗?你和他们本质上没什么差别。若是你觉得不妥或者不信,那都是你自己太蠢笨才会被我骗。你也不想想,我在戏园子里呆了那么多年,什么肮脏手段没见过,有人喜欢纯的我就装纯给他们看,有人喜欢浪的我就能浪出水来……” 林锦笙仰躺在地上,半死不活还在连连点头,“真的……” 听到这儿,穆柯的白眼珠上络满了红血丝,眼泪在眼眶里兜兜转转就是不肯流下来,牙咬切齿甩手给了他一巴掌,“放你娘的屁!” 若玉早把身体熬成了泥浆,根本捱不了他这一掌,加上刚才的创伤,这一下就被扇晕过去。 林锦笙早就受不了了,穆柯单膝跪地,另一只脚踩的不是地而是他的胸口,压的他喘不过气。他灰头土脸去扳穆柯的脚掌,移开后大口喘息。穆柯一翻脚掌狠踹他一脚,恶狠狠地说,“从今往后恩断义绝!识相的把底片销毁,再让我看见一张,我挖你一颗眼珠子,两张,全他妈给你挖光!等事情差清楚我再好好关照你!” 尔后,穆柯扛起若玉匆匆回家去了。 第78章 再无归处 月浸相钩,夜色如水,闷热潮湿的空气里有幽幽的香气。 穆柯握着方向盘长吁了一口气,下车去打开车门喊若玉,摇晃他的肩膀人没有反应,掐他的人中他也没有反应,他的脸很凉,额头却很烫,脖颈上也出了很多虚汗。穆柯俯身把人托抱起来去敲门,管家开门看见穆柯,刚才的睡意全无,“二少爷?这么晚了你怎么没在军部休息?快进来。” 穆柯跨进了门往房间走,吩咐道,“叫伺神、伺仙去找医生。” 管家说,“这......二少爷,大晚上到哪里去找医生?”他趁着月光瞥见面一张苍白的脸,点点头,“这就去。” 穆柯把若玉放在床上,想起刚才他那副嘴脸压根不想再看他一眼,又不知道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怎么这般天翻地覆的样子,他不能做了冤大头他要问清楚。 嬷嬷叩门,穆柯开门看见她端着清水毛巾,又拿了件干净的月白绸衣,“二少爷,管家让我来给这孩子收拾一番,免得老爷看见要数落你。” 穆柯端起铜盆放在花铁架凳上,涤着毛巾朝她一挑眉,“姨婶,你看他也不像正经孩子?”他顿了顿把毛巾递给嬷嬷,“确实也不怎么正经,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嬷嬷接过毛巾走近给若玉擦脸,讶然一惊,她还没见过这般白皙细致的人物,脸皮白嫩的看不见毛孔,脸上有些细密的水珠,像是沾了露的芙蓉瓣。嬷嬷说,“是个白嫩的男娃,长得比姑娘还漂亮。” 穆柯瞟了一眼,戏谑地说,“以前比这还白呢,跟捧雪似的,摸一摸都能化成水。这他娘的给熏成黄脸婆子。” “额头受伤了这么烫,发烧了?” “啊?那我给军部打电话送几支阿莫西林来。” 若玉缓缓睁眼,密匝的睫毛像抖动的蝶翅不停的扑簌,好像看见穆柯的背影寂灭在门口,迷离的眼神夹杂着凄惶。接着若玉看见给自己擦汗的嬷嬷,她和蔼地笑道,“小少爷,你醒了。” 若玉身上穿着天蓝色的冰蚕丝寝衣,太奢靡贵气,和四周简单随便的格调很不搭配。若玉把手伸进衣兜里,攥住那四颗玉珠子在手心里磋磨,他已经料想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下了床逃之不及,“我、我不是什么少爷。” 若玉到了门口就撞到了穆柯,一屁股跌坐在地,嬷嬷赶紧跟上把他扶起来。穆柯被他撞的一趔趄,站稳后说,“要往哪里跑啊?” 若玉垂下头要往外走,穆柯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搡回了床上,“老实呆着!” 穆柯让嬷嬷出去。若玉也不说好话给他听,不说也好,他一开口自己就想一下子掐死他。两个人静默相对,无话可说那就干吧! 穆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若玉按住了就去亲他的嘴,若玉绷着嘴,脚丫子在他肚子上乱踹,拼了全力也是软绵绵没有力气的。穆柯一手紧抓着他的手,一手在腹下捕捉他的脚,若玉眉头紧锁也不看他,越挣越厉害,只一会儿,他后背开始冒冷汗筋骨开始抽搐,嘴唇也绷不紧了,上牙碰着下牙不住的打颤。 穆柯也没有看若玉,他只是固执地想要抓住一只的脚掌,直到他扑腾地越来越无力让他轻而易举地逮到、攥住,穆柯的目光才游弋到上方。这个样子他见过,可不就是犯了瘾! 穆柯看着若玉,一颗心沉到了肚底,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污秽肮脏到如此地步。这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他的付出变成了东流水,他的希冀和向往都是一文不值的垃圾。凭什么?他怎么会堕落到把这种人当宝贝!他的悲哀和愤怒瞬时全被激发,从里到外把他烧的滚烫,他揪住若玉的衣领怒不可遏,“你就是个狗屁不如的混蛋!你自己都要作贱自己谁他妈瞧得起你!我就被你这个大烟鬼糊涂蛋耍的团团转!你是不是心里永远只有你自己?仗着我喜欢你,就可以随意戏弄和消遣!我他妈在你眼里到底算不算个人!” 在穆柯的暴怒之中,若玉的大脑一片混沌,他疯狂的拉拽自己的头发,揉的乱糟糟一片盖住自己的脸再开始痛哭流涕,他现在完全失去了意识和思考能力。当穆柯掀开他上衣抚摸他赤裸的腰间,若玉抓住了他的手,柔声哀求,“哥、不行哥……别这样……季哥……你不要这样……” 他是果真和季杏棠做过这种事! 若玉闭着眼,周遭全都是黑暗的,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带给他无限的恐怖,又觉得是林锦笙在打他,后怕让他捂住脸温驯地央求,“别打我……我疼……求求你啊锦笙……我很听话……你不要再打我啦……” 穆柯已经呆住了,目光呆滞地看着瑟缩成一团的若玉,唯一的知觉是手上还残余着的麻痛,他一下瘫依到床上,只觉误入歧途,跌进水里,再没有归处。 若玉以为接下来林锦笙又要打他了,提心吊胆害怕了许久却没有等到动作。他翻过身从指缝里偷觑,他以为自己在聚精会神地看,实际上眼神涣散,竟看到季杏棠安静地躺在旁边,他高兴地扑过去搂住穆柯的脖子傻笑一声,柔软的嘴唇在他脖子上吐出紊乱的气息,“季哥,我很想你。”他伸手摸到了湿热的眼泪,立马把他搂的更紧了,怜惜地说,“哥,你别哭,我回来了,你抱抱我。” 穆柯忧伤地偏过头,剥开他脸上散乱的头发,用拇指揩去他脸上的眼泪,双手攀上他的脖子,手劲越来越大。若玉的视线又模糊了,他快喘不过气才看清身边躺的是穆柯,若玉拍打穆柯的手让他松开,穆柯果真就松了手让他在垂死中惊醒。 若玉翻过身揉捏着喉咙咳嗽两声,这就要滚下床逃走。穆柯用腿勾住他的腰让他打滚撞进怀里。若玉的眼眶里泪涟涟的,眼珠子上下左右不停的转动,可是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穆柯的脸,那么刚毅硬朗的脸孔,却又感觉一揉就碎。他小心开口,“……对不起、对不起,你饶了我放过我,我不再招惹你了,你也别来招惹我,求求你。” 穆柯没有说话,按住他的后脑勺吻了上去,撬开他的牙关极力攫取他口腔里的空气。药瘾的控制和思想的冲击让若玉肚里一阵翻江倒海,推开穆柯就趴到床边去呕吐,吐不出就开始干呕,这种感觉令人窒息。 穆柯跪在他身后,俯身噙住他的后脖颈,伸出舌头舔舐,若玉触电一样翻过身推他一把,大喊道,“恶心!滚!” 夏夜的一声惊雷掩过了若玉的嘶吼,亮晃的雷电接踵而至,然后是骤雨。 雷电似要把若玉的脸劈开,暴露在光亮中的那一半面庞写满了惊骇。他全身发抖,急促的喘气,嘴唇翕动,以最直面他内心的悚然表情盯着穆柯,随即捂住脑袋啜泣,“你别碰我……谁都可以就你不行、不行……我怕……天打雷劈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啊你!” 若玉的声音颤抖的厉害,话也是断断续续,故而传进穆柯耳朵里都成了诅咒和劣骂。又一声雷电的轰鸣声,穆柯拽住若玉的胳膊,粗暴地拉到自己身边压到身下,跪在床上两腿夹着他的腰,两手攥住他的手腕压在枕边,势必亲上一口不可,他的心裂开一条缝,心头血涌遍全身,到底有多恶心! 若玉已经被折磨到了崩溃边缘,挣又挣不开,躲又躲不掉,只能拼命摇头。电闪雷鸣让房间里忽明忽暗,他若能伸出利爪,定要撕裂这叫嚣的天幕,可是身心只剩煎熬二字让他呜咽。 一声响亮的踹门声并没有解开床上缠来缠去的人影。幽暗昏黄的灯光摇曳不止,穆柯上身赤膊,下面的军裤褪到小腿;若玉趴在床上抓着被单做挣扎状,上衣领口却被穆柯死死攥在手里,被拉扯开衣裳,光裸着后背,背上黏腻的汗珠粘住头发似做遮羞布。 夫人拦着、姨太拦着、大少爷拦着、少奶奶拦着,嬷嬷下人也出来拦着,穆如松还是势不可挡,怒气冲天闯进门来,走进小厅,掀开帘幕,最后一道屏风再掩不住丑行。 “混账小子!带些不三不四的人玷污穆家的门楣!”这一声大吼扰了人的醉生梦死,这才把可怖的光影静止。 穆夫人看见这般厮混的二人,连忙走到床边放下幔帐来遮掩帐中春 光,她忙按住穆如松扬起拐杖的手,心跳如鼓地央告,“老爷,你这是干什么呀!柯儿长大了知道分寸,你这般闯进来是要叫人看笑话说你为老不尊!” 帐中人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没有了动静,一个悉听尊便吊儿郎当但不能让所有人瞧这春 光乍 泄,一个恨不能掘地三尺销骨入泥从没活在这世上。 “他知道分寸!” 穆如松倒没有先教训穆柯,而是先骂了那个屡次三番惹是生非的孽障,字句不曾留情,“我们穆家是上辈子没有烧够香、这辈子没有拜够佛才招惹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在外面同谁厮混都罢,还要跨进穆家的门槛脏污我祖上青烟!相公堂子净教你使些下三滥的手段勾引男人,外面那么些男人你不去勾引,偏缠上了我穆如松的儿子,你还要蛊惑他到几时!先前为了你个贱人打断苏少宁的腿,今个又让贤侄重伤了半条命,你想让我穆家全毁在你个千人骑万人压的相公身上,做梦!你这般不要脸面,就该像个女人沉塘浸猪笼去!你娘该是什么浪蹄子才能生出你这样的烂污比……!” 一家人所有眼睛都盯着他看,他骂的这般酣畅淋漓,简直有辱自己的脸面,穆桦赶紧打断他爹的话,“爹,息怒,你先让二弟出来,我们问清楚情况把人送走。” “问什么清楚!你世叔找上门来,就是穆柯为了这个贱人把锦笙打的半死!” 穆夫人让丫头扶着,攥着手绢捂着口鼻哭咽。姨太走上前去拍穆如松的肩,“老爷,您别气坏了身体,到时候谁也管不住这贱狐狸精勾引二少爷。我们去外厅,别让不干净的东西脏了眼。” 穆柯在帐子里听着这些人骂若玉,那个城隍庙里算卦的老东西说的真不错,一块无暇玉,烟尘花草中,可是他自己先动手招惹若玉的,他从没有招惹谁勾引谁,怎么能骂的这样难听。他眼里的恼怒和羞愤渐渐被痛惜取代,再没什么脸面面对若玉,松开手去捞自己的衣裳。 若玉挨了好一通骂,动听至极他忍不住讪笑两声又大笑起来。 穆如松拿拐杖敲床梆,嘴里喝道,“你笑什么!” 若玉强撑了身体翻过身仰躺在床上,先喘了两口气来吊命,再轻轻一笑,“穆老爷,您为我一个相公费这么多口舌,叫我无以为报,卖笑的给您笑两声,还请您老笑纳!” “我不懂你们大户人家的礼数,三更半夜扰了你们一家的清梦,这么多人来看我一个贱狐狸精,真是受宠若惊。今个不收钱请各位看一场好戏,叫《卖胭脂》叫《画春园》!”说罢这淫 戏的名头,若玉把一只脚伸出帐外,自己撕开衣裳袒露前身,揽住穆柯的脖子用手指抚摸他的耳垂,说给他听也说给帐外的人听,“不知二少爷看过淫 戏没有?台上一个大帐,旦角把绑跷小脚露在帐外,再用些旧套做帐内淫 声。若玉许久不唱又没有套具,还请二少爷帮衬,这么多看客,别给我丢人!” 他犟起来像个疯子,故而到处都是他的戏台。 下人们也三三两两围上来看热闹。 穆柯抓了他攀附着自己脖颈的手扔到一边,替他拢了衣襟,满怀柔情地对他说,“别说了。” 穆如松在外面气的浑身发抖,眼睛里都充血。姨太又上前煽风点火,“这戏子不要脸面怎么还往二少爷身上泼脏水,还把二少爷比他做淫 戏的兔儿爷。” 穆柯提了裤子出帐,恶狠狠瞪了姨太一眼,把她吓得一哆嗦躲到了穆如松身后。接着穆柯就挨了打,穆如松那棍法都在穆柯身上练出花样了,甭管皮薄皮厚一棍就能叫他皮开肉绽,“我看你知不知道要脸!” 穆柯不知道该怪谁怨谁,心里五味杂陈,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和若玉自己的事情,轮不到别人来管,更轮不到其他人指手画脚。他娘在一边哭哭啼啼,大哥在身后和言相劝,都没什么用,棍子落在身上就是一道皮下冒红血印的棍痕。 一棍一棍,穆柯咬着牙闷不做声,只想着他爹在自己身上出够了气能让若玉好好休息。 触目惊心,闻声哪能安神,若玉被老天爷的作弄逼的无路可退,他缓缓收回那一只脚。 第79章 兄弟相认 那只脚,踹出去是踢了奈何桥,收回来是叩了鬼门关,前后都是作孽,他心下细思量这孽果的滋味不能他一人尝,便自顾自地唱起好戏。 “下贱惯了,嘴上说不出好话,脏了老爷夫人的耳,看来今天还真得说出戏来弥补过失,陈腔滥调没什么名堂,见谅。先说这浪蹄子,姓洛名芙蕖;再讲这烂污比,名叫殷梓轩。” 此言一出,那一棍滞在空中,拿棍的人也在云端,他半辈子没听见过这个名字这个姓,那穆夫人更是愣了,抽搭两声,整个后厢再寂寥无声。 没人说话了,若玉身在戏外绘声绘色讲起了戏文。到了故事结尾,若玉在床上搜捡自己兜里掉出来的玉珠儿,系上衣扣,整理仪表。 穆如松被他这一字一句说的发抖,穆夫人更是止不住眼泪险些晕过去,儿子儿媳扶着她到外厅坐下。姨太也要扶着穆如松出去。 若玉大喊,“都不准走!我哪里说的不好吗?那我再说一说你们穆家的门楣!这侍卫原是阿猫阿狗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算命的说他五行缺木,又是侍卫头子,大家私底下唤他一声森哥。他要成家娶妻,殷府的管家闲时说起这事,殷王爷便给他赐了个名姓!殷家原是大清八旗里的上三旗舒穆禄氏贵旗,穆木同音,奴才就随了主子的姓!” 穆柯跪在地上,双手放在膝上,耷拉着脑袋,他才不信若玉的鬼话,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可是他爹的反应早就露出端倪。 穆如松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行将木就似的,看起来沧桑可怜老态龙钟,他两腿发软,步履蹒跚绕过穆柯走向了床帐,双手握着仗柄含泪哽着声音问,“你是我哪个故人的血脉,你认识梓轩,梓轩……他在哪里?他的娘……” 还能有谁?床上的就是轩宝儿。“别听他胡说八道!”穆柯站起来大吼,眼里充血通红,力气极大,俯身钻进帐子一把扯出若玉让他滚摔在地上,“你吃饱了撑的发什么神经!” 若玉没吃鸦片镇痛,全身如蚁蚀骨,现在快熬不住了,又挨了这么一撞,身子骨都要散架了。他咬着牙爬过内厢,出了木雕拱门到了外厅,穆夫人瞧他披头散发身形消瘦,阶前的暴雨毫不留情迸溅在他身上,她又捂着胸口哽咽起来。 穆桦见状忙起身要去扶人,挽香满面愁云的安抚穆夫人。姨太扶着穆如松快步跟上,默不作声,原先的嚣张气焰也没了,这叫个什么事,一家的财产三个儿子还不够分,怎么又蹦出来个遗腹子? 穆桦架起若玉的胳膊,若玉挣脱,自己踉跄着站起来扶着门框。他头发垂在两颊,一双凶目带着恨意环视这一遭人,身后的阴雨雷电把他称成了来抱怨索命的小鬼儿。 穆如松站在他身边,小心询问,“若、若玉……孩子……你体谅我为人父……老夫定感恩戴德……你想要什么老夫……” 若玉低头讪笑,又抬头看着他狠厉决绝地说,“外人只知道我叫白若玉,不知道我叫殷梓轩,你问问你的宝贝二少爷,我是你哪个故人的血脉!” 单是赐姓一说,加上若玉这张被两巴掌打肿的脸,雷霆万钧,怕是要与外面的狂风骤雨平分秋色。若玉的话在穆如松耳边重复回荡,他死死盯着这张脸,眼前眩晕,目光却不肯离开半分,“你……你就是……我的……轩儿……” “不是的!”穆柯一时不能接受,拿着枪就冲出来抵着若玉的脑门,气势骇人话却没有底气,“不是的……不是的……爹你不能信他,再说、再说这么多年也没有证据,他在胡诹、在胡诹……” 若玉说,“你不是见过我娘吗?还要证据吗?这张脸还不够吗?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爹喜欢这张脸,你也喜欢的不得了!” 穆如松一下背过气去,要不是穆桦架着就要瘫地,一屋的人大惊,忙过来扶他。只剩下穆柯和若玉对峙。 “你这是干什么?我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亲上加亲不正和你意?” 穆柯本就手腕发抖握不紧枪,若玉这么一刺激他,他手里的枪走了火,要不是极速偏移,一枪要打爆若玉的脑袋。枪从穆柯手里滑落,刚摔到地上就炸了膛。 若玉生死一惊后扑闪扑闪睫羽,依着门框滑坐在地。穆柯也瘫坐在地,在身后的惊惶声中紧紧搂住了若玉,嘴里不住的呢喃,“不是这样的……这是雀儿、是雀儿……”他擦了眼泪看着若玉微笑,“我知道你讨厌我,你别胡说了,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穆柯又连滚带爬到穆夫人跟前,抱住她的腿嚎啕大哭,“娘你说话啊娘,我是爹的儿子他不是!他是我给你找的儿媳妇,我喜欢他!你是最疼我的,你说啊!说啊……” 穆如松被气到快要昏厥,姨太抚拍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他目不转睛斜睨着若玉。穆夫人泪如雨下,架着穆柯的胳膊让他起来,“柯儿,傻孩子,这么大的人别让下人们看笑话。” 挽香也去拉他,“二弟,你先起来别让爹娘为难。” 穆柯的神色突然狠戾起来,跑到门口一把推开穆桦,揪住若玉的衣领把他拖拽到穆夫人跟前,穆柯一松手,若玉颓然跪地,接着穆柯按着若玉的脑袋,两个人跪在地上磕了响头拜了高堂,人做良缘血做裳。 穆柯把几近昏死的若玉揽在怀里,苦笑着央告道,“娘,你看,他是我媳妇儿。” 穆柯发了疯托抱起若玉,红着眼冲周遭的人大吼,“滚!都滚出去!老子要入洞房!你们他妈的都给老子滚!” 一屋子人看着他发疯,穆柯脚下不稳,前脚绊着后脚摔倒在地,若玉的身体本就不济又被这么一摔,先前包扎好的伤口殷出了暗红的血,人也气若游丝瘫在地毯上,穆柯圈住他疯癫大叫。 穆如松手指发抖指着下人,“不成体统,把人给我拉开!” 下人们围上去拉拽,却拉也拉不开。 哭的哭,昏的昏,吼的吼,叫的叫,闹做一堂,乱乱乱。 穆夫人拍桌大喊一声,“够了!” 那些下人停下来看看穆老爷,又看看穆夫人,这才停手。 挽香搀扶着穆夫人,穆夫人用手绢沾沾眼泪,对穆桦说,“桦儿,去找大夫来,都是穆家的种,别闹出人命。” 管家快步跟上穆桦,“伺神、伺仙该回来了。” 她缓缓走进,怜惜地看着两个孩子,低声哽咽着去掰穆柯的手指头,不然若玉很可能被他弄死。她说,“柯儿,你别这样,都是长辈作孽不该殃及子孙。轩儿就算是个女娃娃又如何,你们这辈子没有缘分,你这样做那是逆天而行,迟早会遭报应,不报应在你身上也会报应到轩儿身上的啊。” 穆夫人越是说他搂的越是紧,越是紧越觉得抓不住。穆夫人拨开若玉的头发,就看那么一眼,她知道真是报应不爽,唉声叹气。 若玉已经没有力气动弹了,眼睛也睁不开,瘾头过了全身轻微地抽搐。穆柯说,“要报应也是报应到你们身上,关我们什么事。你们做了荒唐事,苦孽却要他来受,凭什么有这样的好事?你别说了,明天我就带人走,死在战场上也比被你们逼死了强,从此是生是死都和你们没有瓜葛。” 穆如松在一边听的心头绞血,他对轩儿是疼是怜,可这个人偏偏是白若玉,他不敢认。姨太又在一旁嘀咕,“这样的不肖子,诅咒到父母亲头上,大逆不道不说,做这种乱常乱纲的事情,合该都遭了天谴才好。” 穆如松上气不接下气,“你……闭嘴!” 挽香说,“二娘,都是为娘的人少说两句积些口德。” 半会儿功夫,伺神伺仙就领着大夫进来了。穆柯赶紧把人送回内厢让大夫诊治,又让嬷嬷跟进去帮衬,一家人在外厅心肝都被雷电劈焦,过了许久没有动静,穆夫人让穆如松先去歇着,他摇摇头,要等。穆柯坐在椅子上,手肘撑着桌子不住地揉太阳穴。 到了黎明,暴雨停了雷鸣息了,街心的大摆钟响了。一家人在困顿和忧虑下等出了大夫。瞧见嬷嬷哭着从里面出来,穆柯第一个冲上去问情况,“人怎么样了?” 不等大夫回答,穆柯要进去却被大夫拦下,“二少爷,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穆如松请大夫坐下,大夫掏出纸笔开药方子。他说道,“冒昧问一声老爷,这小少爷年纪不大,我看不过二十出头,怎有这么多的病疾,再这么拖下去怕是会出人命。” 穆如松腆颜说道,“大夫,此话怎讲?” 大夫叹了口气,“不知道你们怎么给小少爷处理伤口的,既没有止血也没有敷药,只是简单包扎,他这种瘢痕体质处理不好很容易留疤痕。身上也是,很多掐痕多少会有些印记。这些都是其次,小少爷眼泛苍色,咽喉干红,枯瘦如柴又体虚多燥,在外冷汗盛精神不济,种种表现看,他是有什么瘾欲,青春正盛瘾君子不能常做还是戒除的好。从脉象看更糟,脉相紊乱,可以说心肝脾肺肾,这五脏六腑或湿气重或邪火盛,岂能无端生故,该是郁结于心胸中有垒难抒所致。我开的方子只能辅助治疗,清淤祛湿,抑火顺气,既症结在心,解开心结康健就快些,依小少爷的身体来看,还是食疗药膳供养着好。至于戒瘾,无能为力。” 大夫把方子交给穆如松,临走又想起什么,从药箱里取出一个青瓷盒,“这些药膏先用着,擦在患处……阴阳不调,还是不要行房事,我改日再来。” 送走大夫,穆如松立马派人去抓药,他想进去看若玉,穆柯拦着不让他进,把人都轰了出去,关上门插上门闩,终于清静了。 第80章 真心相待 窗外白云袅袅,云霞蒸蔚,晨曦万丈,一片旷远天境。 飞机的贵宾仓里坐着十一二人。季杏棠头倚着软和的沙发靠背,手搭在靠椅边上,他穿着一套笔挺的西装,领带、领带夹、皮带、袖扣一丝不苟,周身还萦绕着淡淡香气。 白啸泓坐在一旁倚在他肩上睡着了,晨曦给他眉目染了色泽柔和的光。 机舱里很安静,间或几声咳嗽声、清痰声和翻阅报纸的声音。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穿一身精致的西装小礼服,在走道上蹦蹦跳跳来回穿梭。他看到一个漂亮的法国丽人,蹦过去把他的滑稽木偶放在丽人身边,手放在腹前弯腰行了个绅士礼,用稚嫩的童音说,“Pretty sister, please accept my love for you.” 那丽人笑容灿烂,伸出手背,男孩捧住她带着蕾丝边白手套的手轻轻一吻,丽人说,“Little gentleman, I don't like your puppet. I like roses.” “roses?”小男孩直起身,他没有玫瑰,掏出兜里一块糖放进丽人手里,“I don't have roses, my candy is sweet, can I kiss you now?” 丽人侧过脸微微一笑,“of couse.” 男孩撅嘴在她香颊轻轻一吻。 季杏棠向墨白招手,丽人回身一笑,季杏棠冲她点点头。 “butter,不要打扰到其他人。” 墨白又行了一个绅士礼,面带微笑,“Thank you.” 然后抓着他的滑稽木偶蹦跳着回到季杏棠身边,刚才的绅士风度全然消失,攀着季杏棠的膝盖跳坐到他腿上。季杏棠手伸进他腋下把他扶稳,“不要乱跑。” 墨白晃了晃白啸泓的脑袋,“Hey, wake up。” 季杏棠抓住他的手让他别乱动,墨白吐了吐舌头,白啸泓已经被他闹醒了。 季杏棠说,“你醒了,喝水吗?” 墨白捂住了他的嘴,对白啸泓说,“Mr. White, I have a question.Please answer me honestly.” 一名服务生推着餐桌走进来,询问客人们的需求。走到墨白身边,他说,“Puffs, milk, thank you.” 服务生有礼貌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没有泡芙,只有牛奶。” 季杏棠说,“一杯热茶还有香槟,谢谢。” 墨白爬到了白啸泓身上,鞋印蹬在季杏棠腿上,他又重复刚才的话,“Mr. White, I have a question. Please answer me honestly.” 白啸泓把他的腿拨下去,准备掏口袋巾擦脸,墨白又攀住了他的胳膊,冲他瞪眼。白啸泓捏住他的脸拧了拧,“别来烦我。” 墨白委屈地拉下小脸,又说,“Do you love me or not?” 白啸泓不回答,墨白一直缠着他让他做不成任何事。白啸泓问道,“我对你好不好?” 墨白揉着被拧的有些红彤彤的脸蛋,说,“当然好,你最爱butter!” 白啸泓接过季杏棠递来的热茶,溢出的茶香缭绕在四周满是兰馨。白啸泓喝了口清茶润嗓,然后说道,“你错了,这么说吧,我对你好全是看在你爸的面子上,懂吗?” 墨白摇摇头,义正言辞地说,“不,你只能最爱我!” 季杏棠在一边要笑了,把墨白抱过来让他老实坐在腿上,“别乱叫,禁止喧哗,马上就回家了。” “Ice cream!sunshine!The beach!”他兴奋地振臂高呼起来。 季杏棠箍住他的胳膊,“嘘,都没有。” 下午飞机抵达虹桥机场,墨白闹腾了一上午现在乏了趴在白啸泓背上开始眠觉,一行人回到白公馆。家里被管家打点的井井有条,在经过长途疲倦后,简单吃了餐点都要去休息,季杏棠躺在床上发愣。 白啸泓的病好的差不多了,心智恢复了正常,也不肯再同墨白玩闹,只是记忆方面还是欠佳,以前很多人很多事回忆起来也都是片段碎片。季杏棠说这些都没什么问题了,想不起来就罢,以前也没什么好回忆。 白啸泓一天天康复,季杏棠一天天提心吊胆,生怕他会报复伤害瑾娘,加上瑾娘的身份,还有她腹里的洋娃娃,她父母那边没法交代。正当他发愁的时候,瑾娘带着诺维夫一起来找季杏棠,他们二人商量好了,孩子生出来以后送往俄国,让它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瑾娘就会跟着诺维夫一起去参军,而季杏棠就要替他们开脱,就说瑾娘难产去世,胎死腹中一尸两命。季杏棠答应了,可是抱着假的骨灰盒还是不忍心看见卢洽卿伤心地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过得硬硬心肠,这就是最两全其美的法子,她能跟着诺维夫,有一样的信仰一样的命途,天南地北是生是死都还是幸福的,不像他和白啸泓,两道分歧痛苦矛盾。瑾娘隐姓埋名出了事不会连累到卢家老少。她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季杏棠也没有告诉白啸泓,她要是再跟着自己,哪怕清清白白,指不定哪一天就要死于非命。 后来瑾娘生了个金发碧眼的女孩,调养好身体处理完一切,就准备去瑞金参加革 命党。季杏棠给卢家寄了讣告,然后就带着白啸泓和墨白回国。 白啸泓洗完澡来到卧室看他若有所思,坐在床边问他在想什么?季杏棠偏过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抚摸他的脸,和声说,“泓哥儿,你歇一歇我也歇一歇,寝卧有安,三餐有继,把墨白抚养长大,好好过日子。” 白啸泓俯身深拥住他,“都听你的。” 十月微寒。 不等调整好作息,季杏棠就出去忙着打点精武堂的事情。 华灯初上,白啸泓吃过晚饭还没有等到人回来,于是想去探看,墨白缠着他非要去,白啸泓便捎带着他去精武堂。 半路遇见了杜挽香。司机认出杜四小姐便在路边停下车子。挽香俯身扣玻璃窗,突然钻出的脑袋把她吓一跳,再细细一看,才认出是粉着小脸的墨白。 白啸泓按回他的脑袋把他抱到一旁,对挽香说,“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去哪儿?” “白二哥”,杜挽香拎着饭盒放在腹前,微微一笑,“我去给三弟送些药膳。”挽香四下瞧了瞧,又用手掩住嘴唇附耳说道,“白二哥,家里出了大乱子……” 墨白攀着白啸泓的脖子也要听,白啸泓无心顾及。听罢,半信半疑,他蹙着眉头问,“道听途说还是……千真万确?” 挽香点头,“公公卧床不起,婆婆以泪洗面,二弟整日呆在军部,家里上下全靠穆桦打点。白二哥,梓轩他身体欠安,又在禧连城戏班里不肯回家。昨天我去的时候,画匠们正在大张旗鼓画海报,他这一登台唱戏,季三哥肯定要知道的,穆桦让我去劝劝他。你也知道三哥的脾性,都是上辈的恩怨,牵扯到后辈身上,三五载的情谊徒叫三哥伤心,能瞒且瞒。” 墨白终于从车窗里探头探脑出来,笑容天真灿烂,“我叫季墨白,你是谁啊?” 挽香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说,“我是你挽香姑姑,你不认识了?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到了精武堂门口,穿着黑色短打的门徒三三两两散去。季杏棠才随着人群出来,他一身素色纺绸长衫,领口被汗濡的湿透,风一吹变得冷凉。遥看见白啸泓在不远处的那一株红梅树下等他,他亦走亦跑过去。 站在他面前,白啸泓把脖颈上的白色长巾取下来,季杏棠稍稍低头把围巾拢上。上了车墨白手舞足蹈地对季杏棠说,“我看见挽香姑姑了!可漂亮呐……!” 晚上季杏棠坐在床上洗脚,白啸泓盘腿坐在他身后给他捏肩。季杏棠后仰着头抵在他肩上,浅笑着说道,“大哥,我同你说个事?” 白啸泓侧侧脸,看着他的眼睛,都是笑意,“什么事这么高兴?” 季杏棠粲然一笑,擦了脚盘腿上床,“要紧事。”他兴致盎然地说起来,“大哥,你看青帮它真是存不长久的,一开始祖师爷挑大旗是为了反清复明,现在都民国多少年了,况且那套开香堂收门徒的繁文缛节都不再适用,也不能广揽天下英豪。我们现在也和烟赌黑金产业脱轨,慢慢打通工商金融这一类,那就不能只靠门徒弟子烧杀抢掠威逼利诱,反而该多加拉拢有学识有地位的人。我想严肇龄和老头子手底下的人先不编排,可以先整编我们的兄弟,愿意的让他们进精武堂,不愿意的直接遣散。新开的社不让门徒们加入,而是号召像商人、实业家,政客和政府官员,律师、记者、医生、教师或者军官一类的人。如若开展顺利,社内有工商资产阶级、国民党政客、政府官员坐镇,加上它面向社会的性质,新社就会很快成为青帮中最有势力的组织,等它发展壮大,就会从青帮中脱离出去,到时候我们有了新的根基就不用受制于老头子,还能……” “你是想把这些年结识的正道人物笼络在一起,创办个慷慨好义、济弱扶倾的团社,好和流氓组织划清界限?你这欺师灭祖的馊主意怎么想的?” 白啸泓也不给他揉肩了,背过身去躺下,“还要对我的人下手?你那武馆多大的庙?这要是遣散了门徒,好不容易带出来的兄弟你想让他们再去投奔老头子不成?到时候成了光杆司令还不是任人宰割?” 季杏棠从后面抱住了他,今天说不动他就会天天说。现在是不开口了,“今天我在精武堂门口遇见一个化缘的和尚,闲聊了两句才有了这个想法,你不同意我又不可能逼你画押,你气我欺师灭祖?还是气我要遣散手下兄弟?” 白啸泓不是不同意季杏棠做这些,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以前被情情爱爱遮了眼,活的混沌,自己眼皮子底下跑出去的奸细,法国人手里不知真假的文案资料,他得为往后的安稳日子扫除障碍,故而手下不能没有人。 白啸泓抓住腹间那双手放在掌心摩挲,缓缓说,“我没有生气。好不容易等到你肯同我交心,我又纠结这番做什么,想做便做,只是现在不是时候,总归先问问老头子吧。” 季杏棠把脸贴在他后背上,讶然中有些惊喜,“真的假的?你可不准诓我,到时候社长你来做,我给你打下手。” 一寸情丝便补得了一寸堑沟。季杏棠正欲说些二人之间的体己话,白啸泓突然叫他,“杏棠。” “啊?” 白啸泓翻过身依旧抓着他的手,瞧他满目懵懂,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杏棠,那个殷梓轩真不是什么善茬,你不要再去招惹他。” “你知道了?”季杏棠心中一凛。 季杏棠刚回来就从管家那里得到了消息,若玉现在跟着禧连城戏班。怕白啸泓生气自己不敢明目张胆地去见他,本想找时机告诉他,不料他先开了口。 白啸泓抬手摸摸他的短发,很温和地说道,“昨天墨白在你屋里翻出几卷画……你到底怎么想?就这么一刻一刻地捱下去,还不如说明白,你我都不可能拿一辈子为了一个外人跟彼此死耗。” 季杏棠垂下眼,那些从卢瑾郎手里要来的画,一直放在柜子里没有处理掉。他说,“大哥,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什么都没有,是你自己非要胡思乱想。我对他好完全是把他当亲兄弟,我有责任照顾他,等他有能力了剩下的事都是他自己的事,我管不着的。” 他眼里有无边的深渊,凌厉如鹰鹫一般,随即又化为一汪柔情,轻飘飘说,“那就好。” 季杏棠心里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白啸泓回国前就动了杀心,杀伐自心底腾起,没有必要的末枝或者能厄人喉咙的藤蔓都斩除就好,无论如何今夜安稳。 第81章 地狱使者 夜,萨克斯风悠扬。 他从阴暗窄仄的暗堂茫然走向锦绣鎏金的宅邸,又从一个神明那里陡然跌进阿鼻炼狱。 可是今天他回来了,好手好脚,有权有势。 苏少九从承天寺回家,苏其正欢天喜地设宴洗尘,念叨他终于肯从那破庙里回家,可是他没想到这顿饭成了自己步黄泉前最后一顿餐宴。一个儿子,一把长刀,利刃把苏其正从腰际斩剁成两段。 怀素在一片殷红中苦念阿弥陀佛,苏少九告诉他,少慈悲少怜悯,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坏人只要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好人却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也未必修得正果,人活一遭只图一快谁欠他的谁来还。 苏少宁是个残废,这下子承父业,苏少九摇身一变成了沪浙一带的大督军。 苏少九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查封妓馆,从浙到沪一间也不许留。督办告诉他,这是政府收入的重要来源之一,不能说封就封,结果苏少九一枪毙了督办,封。他不希望自己承来的权势被人蚕食,新官上任几番杀鸡儆猴,才能在其他军阀的蠢蠢欲动中立得住脚。 此时苏少九置身在上海滩的五光十色当中,离别数载都不曾魂梦君同,他该怎样寻找一个人。他先去七重天赌了两把,竟觉索然无味。于是去百乐门喝了许多的酒。痛饮是一件尽兴的事,因为天下有喝不完的酒,所以没有尽兴的时候,致使一切变得扫兴。 汽车驶过霓虹闪耀的夜总会,开向通往天蟾舞台的路段。戏院门外聚集了很多人,塞满了路,阻碍了交通,看样子人也远远超过剧院所能容纳的人数。司机不耐烦地按喇叭,却没有丝毫影响拥挤的人群。票贩子在等票者中来回穿梭,讨价还价,时而咒骂时而雀跃,每个人都在火急火燎地期待什么。 唯独他守着狂热之中的落寞。 苏少九点了根烟,打开车窗透气,一阵风忽然从脸颊卷过,吹走燃烬的烟灰,使那橙红更亮,十月的风确实有些凉。 一个穿着布褂的票贩敲了敲他的车门,他按着瓜皮帽笑道,“先生,票要伐?” 苏少九吐了口烟,从容神色中有些黯然,这些黯然是他久居山寺对外界热闹的茫然,他问道,“什么情况?” 票贩抓着车窗沿,生怕被人群冲走,在一片喧嚣和嘈杂中笑脸相告,“天蟾舞台的新角白若玉的戏。就唱过那么一回,他一登台就有军爷包下整个场子,想听他的戏难着哩!现在票价炒的很高,平常人一票难求。” 烟雾在苏少九眼前忽隐忽现,他无聊至极随口问一句,“哪个军爷?” 票贩说,“南京方面特调来的先遣团团长,穆柯穆军爷。” 苏少九说,“哦,驻防上海?” 票贩说,“是。” 苏少九说,“那岂不是督军手下的兵?” 票贩说,“那是,整个沪浙吃官粮的都是督军手下的兵。” 苏少九与票贩闲聊之际,眼前闪过一个人影。苏少九滞住一刻,立马把烟按灭在车窗沿上,可是他心里焦急没有注意到烟蒂按在了票贩手背上。他推门下车,有一点光亮,有一点幻影,足以使他不顾一切扎进人群。 大剧院门口人满为患,苏少九恨不得变成一阵风或者一团火从人缝里卷进去。他终于发现了可以为今夜狂热的地方,却像个无头苍蝇似的无计可施。 看一场戏确实不容易,尤其是好角儿的戏。 加之上海早就四分五裂,英租界、法租界、公共租界,以及日本人占领的苏州河以北的地区。电车早已不互通,想看一场戏需要换乘好几路车。 所以每个人都激动狂躁,吼叫着、谩骂着,仿佛比在赌桌上押命更让人血脉喷张。不能否认,他在鬼门关走一遭是一个极惜命的人。 这样的热闹他也没有必要凑。正当苏少九退居一旁准备等副官前来救驾,人群停止了骚动,三三两两的嘈杂后,再无喧闹,然后传来的是矫健的步履声。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方才为了售票吼破嗓子的院主喘了口气走向前迎接,讨好献媚地拥戴进去一位军爷。 苏少九不屑地瞅了瞅,果然,最好说话的还是一身绿皮,可他今天偏偏打扮的摩登漂亮,丝毫没有威慑力。 穆柯走进了大剧院。 剧场里装饰的富丽堂皇,穹顶的吊灯光焰四射,唯一黯淡的地方就是四角。厅内的过道上铺着华丽红毯,进来的人也都非富即贵,懂戏的、不懂戏的。 若玉第一次登台唱戏是在一个小戏楼。戏过半场穆柯才得到消息,匆忙赶去要了一个包厢,只是怎么瞧着那台上的一颦一笑都很陌生,当真作假。再说,别人不知道,他清楚。若玉的破锣嗓子怎么能唱的婉啭动听,他哪里是唱戏,分明是在唱双簧,得亏幕后的小戏子下了不少功夫才能对上他的口型。 更让穆柯气恼的是,别的他也不多想了只想让他好好呆着养伤养病。若玉偏不,不仅叫嚣着有本事养活自己还和那个林锦笙厮混在一起,甚至为了他和自己动手!谁知道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卢瑾郎,整天像个跟屁虫似的腻在若玉身边。 穆柯绑不住他也要看着他,戏罢吩咐了禧连城戏班的班主,但凡是白若玉的戏,不管在哪里唱他都要包场。 穆柯在前排坐下,也不催也不喊,只是坐着。从酷暑到寒月,他做什么都浑浑噩噩全身不自在,就像现在他盯着大舞台都有些出神。 那舞台正中悬挂的横匾,上书“熏风南来”四个大字,舞台顶端用百余根变形斗拱堆砌接榫,螺旋而上,像个鸡笼。仿佛雀儿就站在舞台中央动也不动,笑也不笑,也好,他一张嘴就要和自己骂架。 穆柯委曲求全,别的都不管总要先回家养好身体。若玉反唇相讥,你忘了你爹是怎么骂我和我娘的?我是回去自取其辱还是回去看你二娘的脸色,她巴不得你我不得好死,少和她儿子争家产!穆柯讥讽他满脸油彩做戏的不唱戏,若玉反驳他穿着人皮做人的不当人。他也想做个人,可那能怎么办?穆柯打从七年前在雨夜里见到若玉第一面,就知道这是有缘人,只是这渊源太深,冥冥之中的亲缘,老天作弄,是爱是恨不该牵扯都血脉。这么一想,血肉包裹的骨骼都在颤栗。 盯得时间久了他的眼神变得涣散,那鸡笼顶就要掉下来,变成铁笼把若玉罩在里面,转眼一晃,笼里的人又变成了自己。 穆柯啧叹一声让副官唤来班主,“什么时候开锣?” 班主让人给穆柯沏了杯茶,笑着说,“白老板正在后台敛妆,这就快了。” 穆柯接了茶盏又问,“那个林锦笙来了没?” 上一次在后台狭路相逢,两个人打的不可开交,班主也没当什么大事,这种事情屡见不鲜,权贵少爷捧伶总想高人一等,大红绸子从梁上飘下来,那身价水涨船高。 班主点头答道,“林少爷来了,就在后台。” 穆柯脸色一沉,把茶盏推搡到副官手里,迸溅的墨绿茶汁弄脏了他的衣裳。“他妈的还敢来!” 穆柯气冲冲地往后台走,班主匆忙跟了过去,拉开红幕一看,空荡荡的没个人影。穆柯揪住班主的衣领斥问,“人呢!” 班主也奇了怪了,连忙央告,“刚才、刚才人还在这儿!我这就让人去找。” 穆柯松了手一下瘫坐在椅子上,垂首捏了捏眉心,说道,“快去!” 季杏棠进了剧院找了个角落坐下,他的心也在煎熬,他心里挽了一个疙瘩,凭自己怎么都解不开,他多想把两个人绑到椅子上对峙,一字一句把话说清楚。 外面的票差不多售完了。苏少九随着鱼贯而入的人群进了大剧院,他满目匆忙地寻找那个身影,乌压压的人,瞧不见找不到,他在走廊上迟迟不肯就坐,这才明白他该以威风凛凛的大督军身份让他注意到自己。 苏少九正在翘首以盼,谁知剧院里的人又嘈杂起来,原因是角儿不见了,班主让大家不要着急先等一等,可是他的声音丝毫压制不住人群鼎沸的抱怨声。 穹顶的水晶大吊灯闪烁两下突然灭了。顷刻,整个剧院只有戏台上那两掌锦布绣花做成的灯罩笼着淡淡的红光,这下冒出了咒骂声。 混乱没有就此终止,剧院里混进来爱国学生进步青年,忽然有人洒了一把传单,上面写着“抗日、救国、爱我中华”之类的话,飘飘扬扬的落在了观众身前,嘴里还高呼着,“抗日救亡,不做亡国奴!”有人趁乱应和,有人捡拾传单,加之未息止的嘈杂声,场面很是混乱。 班主急的火烧眉毛,让人找了一遍又一遍都没看见若玉,林锦笙也不见踪影,开锣的时间就要到了又停了电,这下无计可施。班主登台说明了缘由,愁眉苦脸让人带着怨声载道的观众去退票。 人群往外涌,季杏棠往台上走,苏少九也往台上走,终于在那两掌绣花灯笼处,两个人碰了头。季杏棠正欲挑帘进后台,不小心踩了苏少九的脚,他欠身道歉,再一抬头四目相对哽住了喉咙。 他们在混乱中相遇,在混乱中离别,又在混乱中重逢。朦胧红光照亮彼此的脸,就如同那日青灯旧影下只有他二人,只是物是人非。与初初相见不同,苏少九再不是个吃喝玩乐的少年,就连容貌都跟着心变了,他满脸都是淡漠刻薄的少年老成,那个酒窝也没了稚气青涩。 良久,苏少九才反应过来事态,低低吐一句,“哥。” 季杏棠蹙起了眉,那种愧疚感从心底漫起,又觉得实在是上苍眷顾,少九没有死,现在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季杏棠放下挑帘的手臂,舒了眉头嘴角不自知地上扬,并不是对苏少九眷恋不舍而是这条年轻的生命减轻了他内心的负罪感,“少九……” 听他开口,苏少九忽然轻笑,“哥,别来无恙?” 季杏棠顿时变成了一尾脱水的鱼,嘴唇翕合着说不出话。盯着他打量许久,才在全身血液麻木中回过神来,“哦,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若玉是被冷水泼醒的,脸上的油彩也融进水里变成腻脂沾到衣服上。还不等他睁开眼,一盏雪亮耀眼的射灯直射他的面孔。 等他适应了光的强度,才反应过来眼前的情况。房间里的光亮除了这一盏刺眼的直射灯,还有天窗投来的很暗的光线,人笼罩在粉尘里。房间很暗很黑,墙上有烧焦的痕迹,地上是些暗红色不规则的沥青物,邪恶,恐怖。 而他被反手绑在木架上接受审问,审问人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右腿叠在左腿上。 白啸泓给手下使了一个眼色,那人拎着水桶退到一旁,若玉循迹看去,那彪形大汉在晦暗的灶台生火,火星四溅之际开始烙铁。 白啸泓的声音很冷,却没有什么威胁性,他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若玉哼笑一声,“你要杀便杀,我还怕你不成,弄这些虚的浪费时间。” 白啸泓又说,“这是香榭小櫊的地下监牢,专门用来看押处理不老实的人。你每天安然睡觉的时候,这里可能正在死人。” 若玉说,“那隔音效果确实不错。只是阴气这么重你种的海棠还能开花吗?” “用不着你操心”,白啸泓乜他一眼,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我三番两次都没从你嘴里问出些什么,索性今天做个了断。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犯不着和你计较,兴许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我能放你一马。否则,你试试你扛不扛得住这一遭。” 若玉静心思考了一刻,以前他想活着找到他娘,美满地和季杏棠在一起,有人给他后路和依傍,他自然求之不得。可是现在娘死了,他和自己的亲哥哥乱 伦,又被蛆渣耗得不像样子,赖活一天是一天,活着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唯一让他活下去的理由是想见一面季杏棠,把一切都告诉他,让他恨死自己,这样他不必为自己的死牵挂难过。至于杜子明有什么阴谋,和白啸泓有什么恩怨他都管不着,他看的出两人对季杏棠都是掏心掏肺的在乎,谁输谁赢都不会伤害到他。 若玉平静地说,“那好,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白啸泓不置可否,若玉又说,“很简单,你让我见一面季杏棠,你想知道的我都能告诉你。” 白啸泓捏住了他的下巴终于露出獠牙,“怎么,想让他为你的死愧疚?杏棠那个蠢货,把杀父仇人的儿子养大成人,说不准他知道了一枪崩了你!” 若玉甩头闷哼哼笑两声,“我就是让他知道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他不仅把杀父仇人的儿子养大,而且让他反咬了一口!我看用不了多久上海滩就要变天,你这白爷的位子也坐不稳了!我确实是给别人办事的,挑拨你和季杏棠的关系、报告你的行踪伺机暗杀你、搜集你的罪证和买卖账簿,都是我做的。” 若玉冷冷地一挑眉,挑衅道,“怎样?他还是信我不信你。你自己都掂量不清楚自己在他心中算个什么东西!如果你们之间真的情比金坚,我哪有趁虚而入的机会?苏少九哪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白啸泓被若玉戳了脊梁骨,后背咝咝地冒着冷汗。他果真不是善茬,这么多年跟季杏棠学的油嘴滑舌牙尖嘴利,专门撕咬别人的痛处还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让人厌恶!白啸泓拿着冰凉的牛皮鞭在他浓墨重彩的脸上拍了拍,强压住恼怒说,“好,继续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第82章 情债三度 季杏棠先安排了手下去找若玉,随后跟苏少九上了车。 重逢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又有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从玻璃窗看那远方天际是濛濛乳白色,若不是月钩,那一撇月影儿都要消融不见了,夜色却是漆黑的,漆黑里又杂糅着霓虹的五光十色。 过了一小段路,苏少九让司机把车子停在一处静谧的旮旯。季杏棠说车里闷,二人便下了车,月光把他们笼了起来,即便月光把他们全身浸了个透,淹的他们全身透亮,那一颗心还是残留阴翳。 苏少九从袴兜里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烟卷衔在嘴里点了火。季杏棠看着他嘴边那干黄松鬈的雪茄烟丝燃成一朵橙红的花,风一吹立时湮灭了。他接过苏少九递来的烟卷,用手指夹着没有吸,此刻他不能麻痹自己,只是看着苏少九。 月光把他的脸皮照的白亮,白亮里有些青苍,那种青苍是磨掉青涩后的刻薄。良久,季杏棠开口,“少九,别来无恙。” 苏少九捏住烟嘴,重重吐了一口混沌的烟,转头看着季杏棠。只有看见这张脸这个人,那眼里的愤世和桀骜才稍淡去,缭绕的烟雾下,眼波渐渐变得像青水稻下那一泓悠悠的水,清澈且有生机,苏少九一笑,“三年前大难不死,往后也只剩福大命大了。被一个苦行僧救了,在天津呆了一段时间,期间我爹去看过我,不然督军丢了个儿子怎么会不了了之?你知道的,我耐不住寂寞,刚从承天寺回来就跑上海来了。你呢?” 季杏棠恍然回首已经三年了,又不过是痴长三年。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起这痛煞年岁,宝山兄的死和遗孤,同若玉的隔阂芥蒂,和瑾娘的荒唐婚姻,大哥从痴傻到康复……他做的一桩桩一件件蠢事历历在目,只是不知从何说起,又想这些和苏少九没有关系也不必说,淡淡吐一句,“还是旧样子,守着老本做些生意。” 苏少九轻“哦”一声,偏过头去嘬一口烟,凛冽的月夜,火光很亮,他问的不是这个。 “他……对你好吗?”该是不好吧,他甚至不敢想白啸泓处理了自己又对他使了什么手段。 季杏棠看着那些缥缈的烟丝,他清楚地知道从头到尾是他愧对苏少九,为了一己私欲把他拉入深渊,让他忍受万劫不复的痛苦。他还有很多的路要走,自己不该是他的绊脚石,“我结婚了,有个儿子,三岁了。” 苏少九冲他笑了笑,“哥,你不用搪塞我。那是许大哥的儿子吧,我在那会儿嫂子刚怀了他。” 季杏棠也笑,笑的也颇多感慨,“是,宝山兄被人误杀,留下墨白。我也娶过妻,去年难产没的,一尸两命。” “那他对你好吗?”苏少九执着地询问这个问题,他想给过去和未来一个交代。 季杏棠对上他炙灼的目光,把他烧的滚烫。他若还是十七岁的季杏棠,守着那些紫藤萝欢喜的不像样子,心甘情愿用心底最纯真、最敦厚的爱意守着,只一句喜欢就能天荒地老。可是今年他二十七岁,阅过很多人很多事,同他们刨根究底地讲道理把一切活的明白,可唯独在白啸泓那里活不明白,对他,也许一丝喜欢也称不上,只是习惯了就再也离不开。他不同自己吵架、不强制专横的独裁、不一意孤行地固执、不伤害无辜的人,肯和自己商量、心平气地说话做事,这就够了。他的观念里也没有罗曼蒂克,凡夫俗子再浓情蜜意也逃不过一日三餐,情至深处无非是一起吃饭睡觉做 爱,哪里还用得着纠结好是不好? 所以当苏少九问到这个问题他不知怎么回答。点了手里夹着的香烟,嘴唇轻抿了一口烟嘴,“少九,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经历的苦痛也不是一句对不起能弥补的,过去的终归过去了,我们还是朋友,以后你有难处我……” “他对你好不好?”苏少九丢了烟蒂,踩在脚下狠狠地碾了碾,他心里开始腾起恨意脸上却不露声色,语调平缓地说,“你在逃避什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还是你想说当初是你自己一时糊涂,和我好只是为了报复他,把我玩弄于股掌。然后你明白自己根本离不了他,索性和我做个了断,归根结底对我只有愧疚二字,以后会尽自己所能弥补我是吗?” “少九……”季杏棠无法反驳。 苏少九被烟呛到了,咳了两口眼里泛出些若有若无的晶莹。 季杏棠拉开车门让他上车,“外面冷,先进车吧。” 车子漫无目的地驶到一个小酒馆,虽是寒月,爬山虎却络满了整个青瓷砖墙。屋子里是完全西式的装饰,充盈满的橙色很暖,吧台四周围满了人,外国人多一些。季杏棠在壁炉旁找了个位子,那种暖烘烘的感觉最适合抚慰现在的心情,随即有侍者送来五颜六色的酒,他要了一杯威士忌。 后来他喝的很多了,醉眼迷离看着苏少九从一堆踢踏着舞步的人中走来。苏少九放下酒杯,把胳膊搭在装饰阑干上,手指滑过他的脸,那触感就像羽毛一样,他的身后是别人的狂欢,此刻他只静悄悄地对他说,“季哥,我想开诚布公地同你讲话,我相信你从来没有对我耍过手段,和你在一起很快乐。那你呢?有没有累的时候?你憔悴了的时候、疲倦了的时候,是不是也需要一点快乐?” 苏少九低头吻了他的脸颊,季杏棠只是木着脸。苏少九用手臂紧兜住他,把所有的光影抛到身后,重重地吻他的嘴。 季杏棠推开他,恳求似的看着他的脸,在他的瞳孔里极力地寻找自己的倒影,再然后低头微笑。他在沉默中解开自己的衣衫,把那丑陋狰狞中的美丽罪恶展示给他看,“他能在我身上剜肉也能在我身上雕花,你却连咬一口都舍不得,我凭什么不喜欢你呢?”他敛好衣裳神色落寞,“可是少九,很多事情你我都是无法理解的,我不值得你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还年轻会遇到更好的人。” 季杏棠站起身,双手搭在阑干上,把头埋在臂弯里。苏少九就侧头附在他耳边说话,唧唧哝哝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只是喜欢、只是眷恋,很平静、很温柔,再无其他。 最后季杏棠抬起头在光影里有些眩晕,那种时隔三年的诉说和三年前一样不能打动他,唯一的不同是自己在苏少九身上没有寄托没有徜往。 最后苏少九告诉他,“哥,我爹死了,先下了葬,等那帮老头子吊唁完毕我就会上任,到时候督军巡沪你会来给我接风吗?” 季杏棠回到家中,墨白已经睡了。这个孩子活的无忧无虑,每天只要有好吃的好玩的有人说爱他,他就可以笑一整天然后身体困倦了就去睡觉,明天继续开心。看见他是最大的欣慰。 季杏棠轻手轻脚去洗了个澡,满身的酒味会让他不适。回房的时候没看见白啸泓,来到书房瞧见他坐在那里,台灯有些冷意,背后影沉沉的书架子都被岁月熏上书卷的寒香。 季杏棠悄然走到他身后拢了拢他肩上的大衣,“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白啸泓很自然地把手搭到他手背上,抬头对他微笑,“没什么,去睡吧。” 两个人各自揣度着心事回房睡觉,谁也睡不着。季杏棠下床把那鼎霉绿斑斓的铜香炉子翻了出来,燃了香,稍稍捏了撮沉香屑撒进炉里,以此安神。 白啸泓仰躺在床上,季杏棠趴在他怀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听他的心跳。白啸泓把手放进他蓬松的短发里,手背像是拂过了含沙的风,干爽、柔和,扑在皮肤上痒痒的。 几乎同时开口,“我有事告诉你。” 又同时开口,“你先说。” 沉默片刻,季杏棠说,“大哥,苏少九他还活着,而且不久就要接替苏其正的位置正式上任。” 白啸泓听他这么说先是一慌神尔后立即平复了心情,“见过了。” “嗯,叙旧罢了。” 白啸泓把掌心覆在他腹上温柔地摩挲,凹凸不平的皮肉有些烫手。白啸泓捧着他的脸,目光丝毫不差地落在他脸上,他实在不能再忍受两个人以外的其他人其他事,吻落在他眉宇。“杏棠,明天一起去把保险柜里的账务统筹一番,你的房子股资凡是能便卖的全卖了,我送你和墨白去香港。” 两人相拥在一起,季杏棠问,“那你呢?” 白啸泓说,“我还有一些后事要处理,用不了多长时间,不用担心。” 季杏棠不信,他分明有事情瞒着自己,雄踞上海滩这么久,怎么肯说走就走,“你有事瞒我。” 白啸泓把他搂的更紧了,“没事。明天见见殷梓轩,他有些话告诉你……” 第83章 满心怨怼 早晨下了一场雨,空气很冷,典型的海上阴雨之冬。 白啸泓说去接若玉,季杏棠一个人散步到后院,乌云密布的灰白天幕下,高高的亭檐上,瓦缝里长满潮湿的青苔。有一只鸟,通体黑亮,尾巴很翘很长,时而用鸟喙啄着羽翼,时而扑扇翅膀最后啾啭着飞走了。 也许他会在这里邂逅一段不可再复的时光。季杏棠把心放空,让一切像鸟一样飞走。 他一直走,直到感觉出每一株花木都冰凉彻骨。 他走回去,刘婶煲好了鲜汤,仔鸡公野笋干里漂着几片金华火腿,热气把冷飕飕驱走。他喊墨白来吃饭,墨白在那台留声机前面捣鼓,把唱针放到磁盘上,随即飘出一曲西班牙探戈曲子。 刘婶换了花瓶里的枯萎花朵,看向墨白笑着说,“小少爷随白爷吃过了,一碗鸡蛋羹一碗薏米粥,小少爷的口味倒和小爷差不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季杏棠吩咐道,“刘婶,你再去煮份粥,顺便做些莲蓉糕,梓轩待会儿来也要饿的。” 刘婶点头应下去了厨房。墨白跑过来抱住季杏棠的腿,仰面看看他又把脸贴在他膝盖上磨蹭,冲他撒娇道,“爸爸,我很想罗杰、伯特还有安琪,还有很多其他的朋友。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美国的阳光午后,季杏棠和白啸泓一起去教堂看儿童唱诗班表演,墨白穿着小礼服站在台上兴奋地冲他们招手。他们三口人就像普通的居美华裔,日子就那样平淡悠远。 季杏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只是小孩子比较好骗,低头对他说,“你还想回去啊?等你长大了就回去。” 白啸泓审完若玉让人把他带到了汇中酒楼,派人看押住。再去接他的时候,前夜里飞扬跋扈的气势全都偃旗息鼓,剩下蔫了的一个人,样子也是极糟糕的。白啸泓承认,美是真美,白面皮上修眉凤目,女人看像男人,男人看像女人,横竖是个美人,美得让人不安。只是现在被外人被他自己被这世道糟蹋的不像话。 白啸泓说带他去见季杏棠,若玉突然说他不去了,这个样子没脸见他,好歹是最后一面,他想体面一点出现在季杏棠面前,他想过几天气色好一点剪了头发再去见他。 所以粥凉了,也没有人来。白啸泓说人找不到,季杏棠就见不着。 后来季杏棠统筹资产办各种手续,拿着账簿心里空落起来。从一穷二白到风光满面,扎根在上海滩,真说到走他还有些舍不得。他硬生生拓出一片天地,有银行有武馆,他还想着开新社,算到头,为谁辛苦为谁忙? 白啸泓那边也是,闭了豪冠他算准时机捞了一笔吗啡财,工厂因为蓝衣社被查封后,进腰兜的钱多来自政府分赃,至于孝敬费保护费杀人的财香都散给门徒。 到后来二人一合计,在上海十多年,两人攒下的钱财还不及许宝山给墨白留下的一半财产。想来也是,为了吃人情这碗饭他们时常缺钱,季杏棠说,钱有用完的时候,人情没有用完的时候,稳赚不赔。白啸泓说,人情也是靠权财来拢固的,有权有势,人情自然用不完,可没了前者,再想找人办事,花钱就是无底洞了。 半个月后,季杏棠见到了若玉。 这一天院里的叶子全变得枯黄,承受得住的,都挂在枝干上,承受不住的,都飘零在地上,死生如此。 若玉把披肩的头发全剪了,把头发梳理整齐,穿着件素净的月白马褂,安静地坐在沙发上。 许多年前他刚来到上海,他一个孩子故作老成把局促不安掩藏起来,一副唯我独尊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他确实只是个孩子,因为犟没少挨白啸泓的打骂,他偷跑了很多次,跑不掉后来索性也不跑了,因为有季杏棠护着他对他好,他能撒娇耍赖把脚蹬进他怀里取暖,也能有事没事钻进他怀里让他抱着睡觉。没有那些肌肤之亲,他们还是亲密无间,但他们之间撕裂出的鸿沟又不全是因为这样。 在没有见面之前,季杏棠已经把该想的不该想的想了个遍,见了面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再去追根究底丝毫没有意义,倒是纠结起是否要把他带去香港,还是留一笔钱给他让他去走自己的路。 刘婶沏了热茶,若玉乌溜溜的眼珠子不知道是被热气濡湿的还是原就有泪,藏在长睫毛和双眼皮后面谁也看不见。良久,若玉说,“这是什么世道,做人都由不得自己。” 季杏棠正从茶几底下摸出一盒槟榔牌纸烟,听他讲话又放了回去。 “想想又是这样,人与人之间本就你是你、我是我,分的一清二楚。冷漠是常态,甚者如蛇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总是有特别的原因。我贪图日本人给的位高权重,日本人贪图我满清遗孤的身份,所以我娘能委身侍敌,我能认贼作父,可是那个短命鬼一命呜呼,他的亲生儿子想屠了我们母子给他父亲陪葬,结果我娘死了我逃了。怕你一枪崩了我这个汉奸,回到上海也不敢来找你,我又是惯吃软饭的,傍上了一个病秧子豪绅,后来腻了又傍上一个公子哥,林锦笙,你认识的,我一直在英租界同他厮混。上海滩离不开酒色财气,他更是好色好赌开销大,我们经常缺钱,我不去卖身他就让我出来唱戏,嗓子不行唱也唱不好,他找了个小戏子暗地里唱双簧,我只要往台上一站就有人砸票子。也不用说我欺师灭祖,卢瑾郎画春 宫图,林锦笙拍艳 门照,那些人也不是看戏,只是瞧我这个戏子……” “不要再说了。”这话八成真二成假,刺耳伤心。季杏棠不想再听下去,他脸上布满了凄惶,不可思议地看着若玉平静如常说出这番话。 若玉也直视着他,微微一笑,“不说也罢,离开后我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你养我我陪你睡觉,别人养我我陪别人睡觉,然后七潦八草胡天胡地混生活。” 季杏棠垂下头不住地按揉眉心,他简直不敢看若玉的脸,若玉变得像一个无心肝的人,变成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若玉已经坐到他身边,把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哥,你还能抱抱我吗?就这最后一次,然后我们再无瓜葛。” 他就这么一点乞求了,一听就让人软了心。季杏棠舒展了双臂把他搂在怀里,若玉侧脸枕在他肩上,季杏棠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梓轩,别说这样的话,我带你去香港,那里比上海好很多。” 很多很多年,若玉终于清楚地明白,他是很喜欢季杏棠,他比自己的父亲更父亲,比自己的哥哥更哥哥,本来相亲无事,性 事的启蒙让其中情愫迷踪,已然是自己搞混了,才把不该有的幻想加到他身上。若玉闭上眼睛,仿佛不是他自己在说话,“季哥,我不去香港,我把话和你说清楚,你也不肯让我去了。你不要不信,去问穆如松、去问穆柯、去问白啸泓,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有你还蒙在鼓里……我很喜欢穆柯,可他是我的亲哥,你能不能最后给我出个主意。” 若玉说完,季杏棠已经木住,听起来太荒诞,然后反应过来季杏棠轻拍他的后脑勺,“你又胡说八道些什么?编造出这样的故事来骗我。” 若玉轻笑一声,脸在他肩头蹭了蹭是在擦眼泪。季杏棠捧着他的脸,拇指揩去他冰凉脸颊上的泪痕,木愣愣看着他许久,仿佛想通了些什么就忽然笑了,“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就这么讨厌我吗?为什么骗我……骗我……继续编谎话骗我!”说着说着就吼了起来。 落在若玉眼里,季杏棠的样子很吓人。他隐忍的久了,喜怒哀乐都不动声色,突然双目猩红的对自己大吼,让他感觉自己终于从平静走向了声势浩荡的死亡,一切瞬时激宕起来。 若玉想伸手把他的愁苦哀痛都抹去,让他对自己笑,可是没有资格,只能眷恋地看他一眼,然后拨开他的手站起身往前走,他说话像往常一样平静,“哥,你总是这样,徒有男人身,毫无丈夫气。穆如松是老头子的拜把兄弟,你又不可能杀了他;穆桦是整个矿业协会的第二理事长,你又不可能去惹理事会;穆柯是沈正嵘手下的先遣团团长,你又不可能去对抗军部;穆樗是个孩子,你又不可能造孽,挽香姐的孩子你更下不去手。” 走到客厅门口,若玉倦怠地回首一笑,“你要报仇只能来找我了,你现在该一枪把我枪毙,给你爹报仇。你要想一想,你爹若是还活着,你这辈子都不一样了。” 白啸泓站在楼梯口满眼瞧着一切,枪,他放在茶几下层。他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幼稚,他们不过都是被命运捉弄了的可怜人,可是不能回头,后悔药一旦吃了就觉得太苦,谁能像他,味道浸透了舌苔也不知味。 季杏棠遥望他一眼,在渴求真相,你说这是不是真的?白啸泓不作声。 就在这场沉默的对峙中,白公馆外响起了两声清脆的枪响。 穆柯带兵包围了白公馆。 碰巧的是,苏少九也带兵赶来,把白公馆、把穆柯的兵全都包围。 一个来要人,一个来抓人。 第84章 终成仇家 穆柯穿着一身棕绿呢子军装,军装劲挺,马靴锃亮,往白公馆铁门口一站,不等管家来开门,砰砰放了两枪。刚让手下包围了大门,哪知转眼自己的人就被包围了。 穆柯转身遥遥一望,领头的骑着高头大马,两队背长枪的士兵依次排开。那人一身深蓝靛色军装,抓着缰绳翻身下马,正正军帽,径直走来。穆柯看他像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 副官认出他的军衔,再一想就知道来人是谁,他低声对穆柯说,“团长,那是新上任的督军。” 穆柯收好枪,“嗤,督军?老子扛枪上战场的时候这小子八成毛还没长齐。” 这副官是沈正嵘专门派来看着穆柯的,他知道穆柯十六岁就跟着世叔上过北伐战场,所以骄矜意气,自诩老成。副官说,“说是这样,官大一级压死人,苏其正和那些老军阀的面子摆在那里,不看僧面看佛面,对他好歹要客气。” 苏少九走近的时候,穆柯不正经地笑着拱手相迎,“呦,不知督军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啊!失敬失敬。” 苏少九上下打量他两眼,他看穆柯像个土匪痞子,在大剧院见过他一面对他还有点印象。苏少九并没有摘手套也没有和他握手的意思,扭头看看两边的士兵又看看穆柯,客套地笑道,“冒昧来访。穆团长这严阵以待的仗势为哪般?” 穆柯连连摆手,“嗳,我不干什么正事。他姓季的不是东西,瞧我家三弟长得俊硬生生把人劫走了,我当二哥的哪能坐视不理,督军说是不是?” 苏少九听不得这样的话,又看此人甚是轻浮,随口说道,“那穆团长该去季公馆要人,到这里岂不是白跑一趟?” “季公馆见不到人,架不住两兄弟感情深。督军是没见,鸳鸯盆里割手腕,啧,要说他们俩没一个好东西,死不足惜,当初就不该救他们。”穆柯说这话的时候,拿鞭子杵了一下副官的下肋,力气挺大,一时戳的他爽朗大笑,穆柯还不知道他为什么笑,自己也跟着哈哈大笑。 苏少九的从容神色忽然消失,眼睫稍稍下垂敛住一点怒意,他该附和着笑两声,却冷笑不起来。 副官不由衷地笑完立马定了神色,穆柯才知道自己是失礼了,随即说道,“督军大驾光临,这是有何贵干呐?” 苏少九立整衣领往前走去,“正事。” “那是,督军办正事要紧”,穆柯命令道,“给督军让路!” 士兵退到大门两侧。 管家听到枪声一路慌忙赶来,看见两位军官相谈甚欢,其中一位他还认识。再一看,大门前三四队士兵气势汹涌,赶忙去通报了白啸泓,白啸泓说让他们都进来。 白啸泓淡定自若地坐在沙发上抽雪茄,若玉闭着眼站在客厅门口一动不动,而季杏棠握着枪从后面瞄准了他。 穆柯看见眼前的情况,一个健步冲了过去拽住若玉的胳膊把他揽在身后,喊道,“姓季的!老子我姓穆,你有种冲我来!” 季杏棠本来不信若玉的一面之词,可是在他向白啸泓投去目光的那一刻,季杏棠看见他迟疑片刻后笃定颔首。这下穆柯冲了出来,给他当头喝棒。季杏棠的双眼充血通红,牙齿不住的打颤,整个脸庞都麻木住不受自己控制,手也颤栗着握不紧枪柄。他该如何说服自己接受把杀父仇人的儿子养大成人,他死了都没脸去见他爹。 季杏棠缓步走近,把枪口直直地抵在穆柯脑门上。一旁的副官看的着急,立马带人把三人围了起来,黑压压的枪洞全指着季杏棠。 “退下去!都把枪放下站好了,待会儿谁敢冲上来开枪,军法处置!”穆柯对围上来的士兵命令道,接着掏出身上的三把手枪,全丢在地上,他咧嘴一笑,没心没肺地说,“左右是欠你一条命。呐,让在场的都做个证,今天你毙了我,咱们两清。你也不用觉得吃亏,我爹最疼我,他现在身体又不好,说不准我死了也能把他带走。” “滚。”穆柯话音刚落,若玉在他身后冷冰冰地发声。 穆柯转过身,双手抄在袴兜里一歪脑袋,同他对视,他很久都没有这样看若玉了,看了良久除了“好看”二字再看不出什么花样,他把目光放远,望向空白天际,“你可真是……除了一张脸再没有什么好的地方。做人嘛总还得有点自己的底线,你这样子老子真心不喜欢,看着干净凑近了闻还是又霉又臭。你也别跟我耍你的驴脾气,你配不上。我也不是替你出头,我爹做的孽、你娘做的孽,本来就该他们自己捱。你娘死了,这枪子我替我爹来挨。你说我怎么会一眼瞧上你这么个王八蛋?也许就因为我俩有一脉的血,那还请你行行好,在我爹临死前喊他一声爹,到时候我怕他死不瞑目吓着我娘。这辈子我认栽,下辈子我得躲得远远的,你说是不是?” 树枝上的鸟终是飞走了,只剩下飘坠的秋叶,沾了雨水,脉络清晰。 穆柯稍稍偏过头,目光又落在若玉脸上。 所有的情感糅杂在一起被抻成一条长线,在一分一秒的时间流里,越来越细、越来越飘渺,直到化成一缕烟,就那么散了、消失了。 若玉想,我就是仗着这一张脸,你对我好不也是喜欢这张脸,又霉又臭你还是喜欢,为什么要说自欺欺人的话呢?可是“配不上”他是真的配不上了,所以在他面前连叫嚣的资格都没有。若玉不想哭却忍不住挂了两行泪,他不能接受穆柯说讨厌自己,可时至今日哪一步不是自己一脚一坑踩出来的。若玉抬手抹了眼泪,转念一想那又怎样,反正他也不想活了,他就是死也要弄脏穆柯的黄泉路,谁叫他先来招惹的自己。 “砰!”一声清脆霹雳爆响,子弹从枪筒里射出。 若玉刚擦干的眼泪,眼眶里就涌落出豆大的泪珠子,穆柯一下扑倒在若玉胸前。若玉伸手一摸,手心立刻被他后背殷出的血染红了,他大叫一声,“穆柯!” 若玉眼睁睁瞧着季杏棠开枪。 副官赶紧让人把穆柯架了起来,吆喝着,“快!来人!”院子里的士兵乱成一团,担架抬人的抬人,端枪上膛的上膛。 若玉霎时脸色苍白,步履沉重走过去揪住季杏棠的外襟,骨节攥的青白,泪眼朦胧看不清季杏棠的脸,一个劲说,“开枪……开枪……给我一枪!” 季杏棠要被逼疯了,癫狂地大笑起来。白啸泓不知道眉头该皱还是该舒,他不就是希望季杏棠和若玉反目成仇再无瓜葛?现在目的达到了,心里的滋味却不好受,他最后吸了一口强碱性的浓烟来麻醉自己,起身走到二人面前推开了若玉,若玉踉跄着后退两步,季杏棠则一下全身瘫软跌倒在地。 白啸泓想把他扶起来,若玉双膝一软跪在季杏棠身边,把地上的手枪捡起来塞进他手里,握着他的手把枪口抵在自己额前,面无表情地乞求,“很快的……你给我一枪……不会浪费多长时间……开枪……求你开枪……” 季杏棠双目无神地看着若玉,最后闭了眼皮,眼眶里滚下两颗泪珠。白啸泓一掌推开了纠缠不休的若玉,把季杏棠托抱起来回了客厅。 苏少九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不会太久,所有的痛苦都会结束。 一出好戏落幕,他就要粉墨登场。 苏少九绕过颓然瘫在地上的若玉,走进了客厅。白啸泓倒了两杯茶,一杯给季杏棠,一杯给苏少九。季杏棠则倚在沙发上偏过头,把所有目光都留给客厅外的若玉。 今时不同往日。白啸泓客气地问道,“苏督军忙里偷闲光顾鄙舍,有何见教?” 苏少九正襟危坐,刚才的混乱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他直截了当表明了来意,“抓人。” 白啸泓暗想,杜子明的速度还真是够快的,不过半月就和苏少九勾搭成奸,果真是人不可貌相,不过他们以为有了那些把柄就能扳倒自己未免太天真,他们想和自己斗还嫩了点,所以他并没有表现出慌乱,从容不迫地说,“抓人?敢问督军师出何名?又要抓谁?” 苏少九慢条斯理直言不讳,“本来这个事情不归我管,可是我刚上任风骤雨急里站不稳脚,一群老东西虎视眈眈等着拉我下马,我这才亟于揽下这个事情。当然,我不会凭空捏造事实,抓的是你们白公馆的人,罪名可就重了——你们白公馆有人通匪,赤F。” 白啸泓听到这个理由,不由地笑了两声,“赤F?那督军可要查清楚了,世人皆知我白某人只给蒋公办事,结交的都是国民 党派,也是靠这点关系上位,别说没有必要刀切豆腐两面光,就是想攀赤的高枝也找不着门路。” 院外,若玉抱起五月那只巴掌犬漠然消失在季杏棠的视线。 季杏棠如梦初醒,待到听到赤F二字清醒无比。 苏少九拍拍手,身后那位穿西装的秘书长递给他一个档案袋。苏少九把档案袋推到白啸泓面前,笑里藏刀,“还请白先生好好看看,到时候别说抓错了人。” 苏少九胜券在握,白啸泓泰然自若,只有季杏棠这里剑拔弩张。 在白啸泓查看档案地时候,苏少九说道,“白先生不会不知道,现在上海滩鱼龙混杂,上海最高的天线在国际饭店顶上安着,整天发接各种电波,别说是军统的人,就是太平洋上,一堆译码员都在那儿竖起耳朵收听每个电符,然后分析破译。有些人背地里使些小九九,暴露马脚很容易。” 白啸泓实在惊愕,这份档案很详细,时间地点情报内容悉数清楚,这倒没什么,可是地点全来自一个地方——季杏棠在萨坡赛路的新房。白啸泓不可思议地看着季杏棠,这种不可思议不是说他通匪或者私藏赤F,而是他还是有事情瞒着自己,还是这么危险的事情。 苏少九的意图也显而易见,白啸泓不可能把季杏棠供出去。这次,名为处公,实来报私。 季杏棠不知道哪里没有处理干净让人抓住了把柄,好在瑾娘已经隐姓埋名,但是这下麻烦大了。还不等他说话,苏少九站起身,眼里寒光一闪,“白先生看好没有?还请你跟我们往特工部去一趟。” “带走。” 从头到尾苏少九都没有看季杏棠一眼,因为他知道最后大获全胜的一定是他。 第85章 转眼成空 天色暗下来,熏黄的月亮被小块乌云掩住,像是手里的玉锻刺绣被弹落的烟灰烧焦了一块。 若玉躺在床上,五月蜷在他枕边,到了这个时候叫他生无可恋,他想睡一觉,睡一觉就不醒了。 出了这档子事,林骥昌被林锦笙气的差点要了老命。一开始看见林锦笙被打的鼻青脸肿折了半条命,二话不说带着人闹到了穆如松那里讨公道,可那兔子不是别个,是穆如松没见过面的亲生儿子,闹到现在他一张老脸没地方放,就只好让林锦笙跟着他哥去浙江跑一笔生意避避风头。 林锦笙大半夜从外面回来,不想回家受他爹娘的唠叨就跑去了英租界。本来天寒地冻困倦不堪,回来一看若玉正躺在床上睡觉,立马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被窝,把冰凉的手拍在若玉的脸把他叫醒,“嗳,你怎么还在这儿。” 若玉被突如其来的冷意冻醒,睁眼看见林锦笙,不耐烦地翻身把被子卷走,在睡意中有气无力道,“滚。” 林锦笙抓着若玉的肩膀把他的身体扳过来对着自己,若玉刚翻了身,一滴东西掉在了他脸上,是林锦笙的鼻血。 林锦笙鼻腔被风吹的冷彻,血滴在若玉脸上才发现自己又流了鼻血。他低声吼一句操,忙从抽屉里找出手巾捂住了鼻子,“这个月第四次,有完没完!” 若玉伸出两根手指头抹了脸上的血,看着手指上的血痕冷不丁说,“你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明天赶紧找个洋大夫诊一诊还能活多久。” 林锦笙擦着鼻血,嗤笑一声,“去你妈的不治之症,少爷我这是富贵病,火气太盛!” 若玉没再搭他的腔,昏沉沉闭了眼。林锦笙随手扔了手巾,胡乱地脱了衣裳就搂着若玉亲嘴,“泄了火再睡觉。” 若玉直接咬住了他的脸,一口咬出了血印子。林锦笙别的不怕,就怕他动嘴,这会儿猛地弹坐起来,捂着脸疼的嗷叫。“再乱咬牙给你撬了!他妈的属狗!” 随即林锦笙又嬉皮笑脸起来,哈巴狗一样从后面搂着若玉拱他的颈窝,“乖宝贝儿!你别老是呆在家里啊,世叔不是想见你嘛,你家开矿场富得流油,敲他一笔够我们快活个一年半载。到时候我们还用得着打卢瑾郎的注意吗?那小子不安好心,什么人体艺术展览,分明就是个下三流的色胚子!” 林锦笙捏了捏若玉的脸,“别不说话啊,反正篓子都让你捅出来了,你和你哥那点破事儿让人添油加醋传的沸沸扬扬,要不是和道上有点关系,说不准都成桃色新闻上报纸了。不过,你猜我爹怎么说?哈,他说你这模样男扮女装也嫁的出去,省得叫世叔发愁。你名声这么臭,算我吃亏娶你成不?啊?乖老婆!” 若玉懒得开口,和这个掉钱眼里的人多说一句他都觉得浪费口舌,“林锦笙,你可真是个人。想娶老婆?去娶死人吧!” 林锦笙交叉手臂枕在脑后平躺下去,“你这三少爷谱大的很,仗着我不敢动手整天讪着张臭脸给我看,还叫你白吃白喝赖上我了。” 季杏棠成了孤家寡人,孤的抑郁寡欢。是他自己惹了大麻烦连累了白啸泓,他连着做了三天的噩梦,便是酷刑用尽白啸泓也不可能招供出任何东西。 季杏棠花了很多钱,结果都是石沉大海,连见他一面都没有门路。 他找到张宇鹏,当初他被大总统派到上海来查烟土商的案宗,是白啸泓亲自接待的他,不仅让他回去交差还白送他一万块现大洋。后来靠着和白啸泓的关系在南京混的风生水起,现在他被调任到上海市成了政治部的副主任,一听说白啸泓落个通匪的罪名被督军抓进了特工部,俨然变了嘴脸划清界限,先是百般推脱这事弄错了,先说督军不该抓人,再说这种事情他一个文官管不了,得去找军政处的主任。季杏棠二话不说让人送了三万块洋票和四个美女给他,这才听他说,通匪的罪名可不小啊,这事难办,自己尽力为之,让他先回去等消息。 季杏棠又去找了市党部主任陶百川,当初成立抗日救国会,让他在百姓中赢得不少名声和威望,他比市长还受人爱戴。出门的时候遇见日本人开枪,也是季杏棠纵身扑过去保他一命。现在他的地位一般人都不能高攀,季杏棠去见他说了这事,不管通匪是真是假,这在国统区可是不小的罪名,陶百川生怕惹上了麻烦玷污他在党 国的清誉,一副不受贿赂的清高模样拒人千里之外。 季杏棠把朝中的人走访个边,不是贪财的就是贪名望的,酒没少喝钱没少花,特工部那边没有一点动静。花钱像是无底洞,很快他就要囊中金尽。 季杏棠去求老头子帮忙,跪在地上被藤条抽了一顿。惹谁不好,偏惹上了赤F;被谁逮着不好,偏被新上任的督军逮着,他又不是没尝过督军府地牢的滋味,姓苏的小子刚上任,要的就是捏死白啸泓跟捏死蚂蚁似的,把白啸泓扳倒看以后谁还敢觊觎他的位子,再说一群流氓地痞怎么和正规军抗衡,让那小子等死吧。这道理季杏棠都懂,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头子说是这样说,都是他膝下长大的孩子不能不救,等他撒完气,让季杏棠滚,他还得腆着老脸去联络有关系的老东西。 现在季杏棠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等,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最起码他要先见一面白啸泓,可是他房子卖了,股份也卖了,就差把白公馆卖了,到如今他成了穷光蛋,怕是连关系也打不通。 季杏棠去见卢洽卿,想从那里借笔钱。卢洽卿一猜就知道他有何用意,苦口婆心地劝导,虽然瑾娘没有福分,可季杏棠还是他们的女婿,一家人好生过日子。就算是亲大哥,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造化,强求不来。不是不愿意借钱给他,而是不能让他去犯险。 季杏棠出了卢府,很多天的无望把他彻底压垮,终使他明白,这人情,总疏总浅总麻木。风光满面?八面玲珑?到头来一个成了阶下囚,一个成了万人嫌。 卢瑾郎在门口瞧见了季杏棠,看他满面愁云上前问他怎么了,季杏棠对他苦笑一声离开了。 季杏棠回到家里也不安宁,因为见不到白啸泓,墨白总是哭,扯着嗓子哭很久,刘婶怎么都哄不好。季杏棠把自己关进书房,趴在窗前,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这个冬天冷的彻骨。 季杏棠回头看了看这间书房,想着他还坐在那里,可是回首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季杏棠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里面有一个锁起来的彩釉铁盒。打开后,里面是许多剪裁的报纸,一张……两张……怡聚银行开张、抗日救国会联谊、出席名媛选举活动、法租界高层会议……都是自己,原来到现在和他一张照片都没有。抽屉里还有一张泛黄粗粝的画纸,季杏棠拿着画手指都颤抖,这张画足足十五年了,十二岁他还是水果铺的小伙计。另一个抽屉里是一把刻刀,还有雕到一半的木头,看得出是滑稽木偶的头脸,他说月底墨白过生日,想要一只和他一样高的木偶。季杏棠哽咽住,这么多年到底图些什么,你少一点任性,我少一点固执,岂不是皆大欢喜。 季杏棠昏沉沉地睡着了,这一切都是自己惹下的孽债,去找苏少九才是唯一的办法。 卢瑾郎回家问他爹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他去禧连城戏班碰巧遇见了若玉,说了这事儿,横竖两个字,缺钱。若玉问缺多少钱?那怎么有定数,往水里砸黄金万两也就是个小水花。 几天后若玉约卢瑾郎出来,问他还能画吗?卢瑾郎窦疑一刻,立马说,能画、当然能画,况且这个卖给外国人来钱很快的,到时候联系好举办方拿去国外展览,拍卖起来价格更高。这种油画若玉见过,在白公馆楼梯拐角的墙壁上就钉了一幅西洋裸 女画,那是白啸泓花高价钱从法国佬手里买来的,一开始季杏棠说有伤风化,请人把衣服给添上了,听白啸泓说这两笔让他赔了几十万。 夜里,卢瑾郎约好了一个法国老头,准备拿着画去商讨价格。一来他模特好看画的又好,二来他在风月场上惯做这种事能说会道,正准备给若玉捞一笔钱,哪知去的路上被穆柯截住了。 穆柯闲来无事跟着副官在哨岗溜达,看见暗堂口鬼鬼祟祟的人影,立马让人把他逮住。穆柯看他的衣着打扮也是富贵人家的少爷,用牛皮鞭柄戳戳他的下腹,“小子,去哪儿?上头明令禁娼还敢往暗堂子跑,你那鸡儿不想要了是吧!” 卢瑾郎被戳的一激灵,副官用手电筒照他的脸,抬起头光亮刺得眼疼,他闭着眼咤嚎,“长官,你们搞清楚,谁往暗堂子跑了?我是路过!” 他一抬头,穆柯认出来这是卢瑾郎,问他,“干什么去?” “不干什么”,卢瑾郎下意识地裹紧了怀里的画轴,穆柯看出端倪,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拎到一个旮旯,把画抢来一看,一脚把他踹在地上把画撕得粉碎,“你他妈找什么死呢!” 卢瑾郎捂着肚子吃痛,看见穆柯的暴行眼里立马涌出来眼泪,肚子也不疼了腿也不软了,立马扑上去咬穆柯的手,他没有穆柯力气大,又被一脚踹了个踉跄跌坐在地。 他自己在哪里呜呜的哭,“混蛋……你混蛋……你撕我的画……画了一整天……呜你撕我的画……” 穆柯才气不打一处来,蹲在卢瑾郎面前,狠捏住他的下巴,“呸,再敢画老子剁了你的爪子!回去告诉那个贱人,活不下去就去死,民国法案里不让卖 淫,再敢不知廉耻地卖屁股,牢房的位子给他留着呢!” 卢瑾郎抹了眼泪鼻涕,梗着脖子跟他犟,“莽夫!粗俗!下里巴人!你懂个屁!你再敢骂小甜心我跟你拼命!” “呦,跟那个贱人学的还挺犟!”穆柯往他头顶捶了个爆栗,卢瑾郎被一拳打的懵疼,捂着脑袋哎呦一声,嘴就被穆柯噙住舔了一口。卢瑾郎浑身一颤,用额头撞向了穆柯的脑门子,擦着嘴大叫,“杀千刀的兔儿爷!敢对小爷我干缺德事儿!” 穆柯捏着他的脸坏笑,“滚你妈蛋的小甜心!老子我就喜欢干缺德事儿,谁跟我犟我就喜欢干谁,越是犟的老子越喜欢干!” 这话堪堪地说给若玉听。 第86章 委曲求全 这个冬天没有雪,接连不断的下雨,使温度保持在秋末的气温中,到了晚上才有寒冬腊月的感觉。 晚上还有绵长的雨,太过绵长,倒有几分没完没了的意思,直下的人筋骨酸软,头晕目眩,华灯起在蒙蒙细雨中,扑朔迷离。 季杏棠走在街道上一眼望去,大都会的霓虹灯闪的眼睛刺痛。今天苏少九以新任督军的身份巡沪,今夜,摩天舞厅里有专属于他的盛宴。 季杏棠走到门口出示涵柬,头上包着红布的锡克人门卫绅士地做出邀请的姿势,接着面带微笑迎接身后戴着黑色贝雷帽的贵妇人。 季杏棠进了大厅,里面的暖意简直让人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贵人的酒色财气只能说是高雅风趣。缀满水晶的大吊灯光芒四射,铺着白桌布的餐桌很长,摆放着各种精巧的点心,香槟白兰地威士忌红白葡萄酒。 季杏棠把目光投向舞池去寻找苏少九的身影。有打着领结的侍者端着香槟和小点心递到他面前。仅这两分钟的等待已经叫他口干舌燥,他微微一笑将酒杯一握,液体滑溜地从舌尖到喉管,刚有些暖意胸前忽然一凉。 他在三三两两端着酒杯的人群中看见了苏少九,今天他很显眼。他穿着深蓝色的军装,大氅、军帽、手套、马靴一一穿戴整齐,此刻应邀同某位位高权重的军阀世家的妙龄小姐跳舞。小姐很美,一笑是两颗玲珑小虎牙,她对苏少九这位年轻督军好像颇有几分意思,所以当苏少九看见季杏棠准备推脱离开的时候,她用舞步挽留了他。 男女之事很难说清楚了,季杏棠便去一旁没人的沙发上坐下了。他遥遥望见一个背影,一眼看出那是若玉,他单是站在那里吃点心,周围就涌上来许多狂蜂浪蝶夹杂着欢声笑语。现在,季杏棠没有一枪打死他的冲动,是他太蠢太笨太没用,只能偏过头避而远之,眼神空洞地看着玻璃窗前挑起来的蓝丝绒窗帘。 季杏棠不知道看了多久迷蒙的夜色,待到他一转头,苏少九在很多人的簇拥下站在他面前。 男人堆里的军阀小姐显得尤为夺目,尤其是她一身雪白嵌着滚边的鱼尾旗袍,不可否认季杏棠一眼看见她才看见她胳膊挎住的苏少九。那小姐笑道,“苏哥哥,那边的鱼子酱和烤鳗鱼你不打算和我去尝一尝吗?” 她身后军装笔挺的人显然是她的父亲,当着这么多人也丝毫不遮掩宠溺,“瑶瑶,不要胡闹。” 金瑶一跺脚,高跟鞋踏的地板嘭响,冲她父亲一撅嘴,转脸又对苏少九甜甜一笑,垂下眼睫有一点羞涩,“苏哥哥,我在那边等你了。”说罢,气冲冲蹭过金万坤的肩膀走了。 金万坤立马赔笑,“这丫头被惯坏了,督军不要见怪,让各位见笑了。” 周围的人趾高气昂为他不齿,谁都知道姓金的老狐狸打的什么主意。 苏少九只是盯着季杏棠。 现如今的局势有些奇怪,苏少九亲自上门逮捕了人家的大哥,这会儿又主动前来陪这个落魄大亨喝酒,这让他身后一众达官权贵不知道该给季杏棠露什么脸色。强龙不压地头蛇,既然督军瞧得上的,那还是季二爷。想必这位季二爷是来给自家大哥求情了,然而一席酒他只字不提,仅表示恭祝。加上苏少九是香饽饽,他说一句周围的人要附和十句,所以季杏棠渺小到可以忽略。 季杏棠说了句失陪借故离开,苏少九饮了那半杯葡萄酒跟了过去。还不等那些显要围上来,金瑶先凑了过来,抓着他的胳膊问,“苏哥哥,你去哪儿啊?” 苏少九用手背拨开她的手,很冷漠,“洗手间。” 金瑶手指戳着下巴,“哦哦”两声。 季杏棠压低帽檐绕过了若玉那撮人去了洗手间。若玉当然看见了他,也看见今晚的主角跟了过去,瞥了林锦笙一眼把酒杯放到圆桌上情不自禁跟过去。 两人进了洗手间,随手锁紧了门,若玉被隔在了门外。 苏少九解下大氅折放在镜台上,手心沁了汗,摘了手套洗了洗手,季杏棠站在他身后映在镜子里。季杏棠清楚地明白,他砸进去的钱浪费的功夫,怎么不能见他一面?碰到苏少九也只能功亏一篑,他想要什么,一清二楚。 苏少九用手巾擦了擦手,看着镜子里沉默的季杏棠,说,“哥,你还是这样子,既是来求人却没有一点求人的样子,你这样我很难看出你有什么想法。你难道不想问我白啸泓现在的情况?” 季杏棠的眼里这才不那么空洞,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打算,说话像是在陈述什么客观事实,干瘪瘪的,“少九,你知道通匪的是我,和他没有干系,放了他。” 苏少九讪笑两声,“你又不是没看见外面一群人围着我打转,站的住脚他们就是一群狗,站不住脚他们就是一群狼。这么好的机会我为什么要放弃?扳倒了上海滩的白爷我还愁后患吗?” 季杏棠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少九,你放了他。你打断他的腿也好,挑他的手脚筋也好,你出够了气就放了他吧。把他丢回十六铺或者丢出上海,让他一败涂地,让他也苟活着看你风光无限,报了当年的仇你放了他吧。” “放了他!放了他!我凭什么放了他!他当初是怎么对我的,啊?你自己说!”苏少九猩红着眼怒吼起来,“你知不知道捡一条残命我过得是什么日子?老和尚把手脚筋给我接上,那滋味简直像在绞肉机里过了一遭。整天瘫在床上的废人,一日三餐全都是靠食管导进肚子里,大小便都会失禁!昏天黑地怎么活过来的,我宰他一万遍都不解气!” 季杏棠当然知道那是什么痛不欲生的滋味,是他不该去招惹苏少九,害得他生不如死。他看着苏少九面如沉水,“少九,用我去换他,都听你的,我以后都不会再和他有什么瓜葛。我只是……只是还没有习惯你,用不了三年五载我就会把他忘的一干二净,往后只对你一个人好,帮着你巩固权势坐稳江山,好不好?” 苏少九保持沉默,他受不了季杏棠这种哄骗人的语气。季杏棠又说,“少九,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跑狗场你说过什么?你说我对你好,你一辈子也不会忘,以后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我还问你,说到做到?那个时候你还是个愣头青的毛小子,拍着胸脯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够了!”苏少九一步步逼近,哼笑一声,“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当初我是穷酸的不行,谁对我一丁点好都恨不得感恩戴德。那又怎样,你看我现在,他们巴结我都来不及。” 两人直勾勾地看着对方,季杏棠平静地说,“我又何尝不是,我自幼失怙失恃,他把我养大成人,他就是黑心肠子罪该万死我都合该替他去死。既然你替老天爷惩罚他了,也留他一条残命,算是积德行善。我现在就跟你走,等你厌了倦了我就识相的离开,只有佐助你不会妨碍你。我求你,你让我见他最后一面了了这么多年的情分,墨白离不了他,你给他留一条命。” 苏少九仿佛在他身上找到了共鸣的地方,稍稍缓了紧绷的神情,他见识过这个男人厉害,不能再让他牵着鼻子走。苏少九挑眉,脸上是半信半疑的神情,“真的?” 季杏棠重重点头,终于露出了乞求的眼神,“真的。” 苏少九走上前搂住了他,语气放软哀戚起来,“哥,我喜欢你。” 季杏棠迟疑一刻,用手臂搂住了他手抚上他的背轻拍,“我就在这儿。” 下一刻,苏少九又变了脸,他捏着季杏棠的下巴在他柔软的嘴唇上吻了吻,又变成了许多年前的纨绔小子。苏少九嗅着他的脖颈,在他下颌喷出炙热的紊乱气息,“哥,从看见你我就硬了。” 季杏棠不适地往后撤了两步,却被苏少九抓住了胳膊,这才猛然慌神站住了脚步,“别、别在这里,会有人来。” 苏少九坏笑着按了金属钮扯开自己的皮带,“要你帮我口一下,很快的。” 季杏棠站着一动不动,刚才他连问问白啸泓的情况都怕惹怒了他,这个讨好的机会虽然不堪,却让人无法逃避。季杏棠缓蹲下去,握住他绷直的物什放在手里摩挲,苏少九全身的血液都往下涌去,滚烫炙手的凶器动脉喷张青筋跳动,他的呼吸比方才更加急促,遂忍不住抓住季杏棠的头发把他往腿根按,“含进去。” 柔软的端口抵住了上颚,他张口含了进去,越往里那东西跳动着越硬,直把他的口腔撑满才开始吞吐,口水无法吞咽只能沿着嘴角把柱身浸的水光淋淋。眼前的光景把他撩拨的欲 火更盛,猛顶住他的喉咙口,在柔软潮湿的口腔里径直抽送起来。 季杏棠呼吸困难,脸皮憋的涨红,异物的进入让他忍不住泛了眼泪,最后只好任由他发泄。 苏少九把浊白喷射到他下颌又让他舔干净最后一口,他酣畅淋漓地长吁了一口气,一边擦拭自己一边问,“什么味道?” 季杏棠咳了咳,走到镜台前捧了水漱口,冲洗浊液,拿了口袋巾把水擦干,他淡淡说,“我有毛病,尝不出味道的。外面那么多人在等你,先出去吧。” 若玉在门口窥听着一切,他心痛的要裂开,裂成两半。 第87章 认祖归宗 若玉回去以后就睡不着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季杏棠去做蠢事,他要钱。若玉跑到了穆宅,在大门口叫人。管家打开门一看是三少爷回来了!若玉颧骨上紫青一片,嘴角也红肿泛血,他忙扶住若玉往里请,“三少爷,你终于肯回家了,老爷知道一定高兴。” 刚跨过门槛,二姨太看见若玉嫌弃地乜了一眼,觉得不解气又开始阴阳怪气,“呦,怎么着,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大清早的扰人清梦。你在外面给人当兔儿爷,过的逍遥自在,回来干什么?” 话音刚落,穆柯就站到了身后,“我说二娘,他进不进穆家门关你什么事?你搁这儿咸吃萝卜淡操心!” 本来穆柯就和这个二娘不合,家里事多的就数她。为了吓唬她,穆柯从军部挑了几杆子长枪放到家里,还是管不住她叽喳叫,非得把她拉到院子里当枪靶子练才能老实。二姨太知道穆柯是个半吊子,见着他跟见着阎王似的,这会儿老实闭了嘴回屋。 若玉要进,穆柯说,“叔,怎么回事儿?他不是不肯进咱们穆家门吗?来干吗?” 管家有些为难,“二少爷……这……三少爷他……” 若玉平静地说,“洋大夫说林锦笙得了血癌,活不过一个月。他发起疯来打人,还要杀我;他死了也没人养我,活不下去。” 穆柯这才瞥一眼若玉,那脸上的伤还真是不轻,伤口周围的青紫血丝都出来了,纹理络在白生生的皮子底下像霉痕似的骇人。穆柯皱了皱眉,嘴里嗡嗡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弄成这副倒霉样子再来,走哪儿都带着晦气。” 若玉说,“我要见我爹。” 趁两人说话的功夫管家已经去通报了,穆如松一听说若玉来了,忙不迭拄着拐杖往外跑。见着若玉,又看见他脸上的伤,一瞬间老泪纵横,颤巍巍地走过去握住了他的膀子,“轩儿……轩儿……你肯原谅爹……肯回家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穆柯说,“让你好贤侄打的。吃他的喝他的还妨他,能不挨打嘛。” 穆如松怒气冲冲拿拐杖指着他,唾沫星子乱飞,“你滚!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瘪犊子,净会做畜生事!你怎么当哥的,不赶紧去请大夫还在这儿冷嘲热讽,你能不能让我这把老骨头省省心,混账玩意!”斥完穆柯,转眼又怜惜地合掌握住若玉的手,温声道,“轩儿,冷不冷,吃饭了没有啊?” 因为林锦笙生活没有规律,跟着他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若玉抽出冰凉的手,摇了摇头。 穆如松“唉呀”一声,连忙招呼管家,“快去、快去让厨房做饭。”管家“嗳嗳”两声应下。他又握了若玉的手往屋里走,“轩儿,穿的这样薄,快进来,待会儿让你娘给你做两身新夹袄……” 穆柯看着他爹左虚寒右问暖把若玉领进去,好一个父慈子孝的模样!看见小厮在院子里洒水,冲他招招手,“伺神,去给你们三少爷请大夫!” 若玉一回来,整个穆府都在窃窃私议,他也不在乎这个,只想要一笔钱解燃眉之急,可是他无法开口。穆如松花甲之年,身子骨不硬朗,看见自己很高兴,还说可以团圆过个好年;穆夫人待自己更是好,不仅一针一线地给自己做新衣裳还亲自掌勺下厨;穆桦给自己收拾出一间厢房,大事小事全都安排的妥当。除了那个爱嚼舌根的二娘,这个家真像个家。他怎么好意思张口就要钱。 晚上若玉躺在床上瞪眼,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在窗前晃荡,若玉喊道,“谁在外面?” 传来温柔敦厚的声音,“三弟,是我。” “大……大哥。”若玉要起身去开门。 穆桦说,“不用开门了,我就来看看你睡了没有,娘怕你冷,让我来问问还用不用添被子。” “不用。” “那你就安心睡吧,有什么事就来找我,我就走了。” 不一会儿,又出来个人影,若玉喊道,“大哥,还有什么事吗?” 穆柯直接破门而入钻进了内厢,若玉刚坐起身,亮晃晃的刀子直直地扎在他耳根边的墙上,若玉吓得悚然一惊,后脊骨撞在冰凉的墙上颤栗。穆柯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干什么来?想要多少钱?干什么去?你又去找卢瑾郎那小子干龌龊事儿到底想干什么?不说我就宰了你!” 还以为进了歹人原来是穆柯,若玉绷紧的身体得以放松,又懒又软钻进了被窝里,“你敢宰我?爹打断你的狗腿。” “你给我起来把话说清楚!”穆柯拽住他的胳膊拉扯起来。若玉吃痛地“嘶”了一声。穆柯打开台灯一看,若玉手臂上一道猩红的刀割印,这就慌张地去解若玉的衣扣,若玉手忙脚乱的猴子一样挠他,真的挠中了才停手,喘着气冲他吼道,“干什么混蛋事儿!” 穆柯看着被挠红的手背,动了动喉咙,心底升起了很久不曾有过的感觉。他只是想看一看他身上有没有伤,他实在管不住若玉糟践自己消耗生命,简直冷血残酷。穆柯轻笑一下,“你和我好的时候我打过你没有?砍过你没有?就因为我是你亲哥,宁愿挨打也不肯回来,何必呢?我不像你,我活一辈子就想痛快一辈子,活一天就想痛快一天,管他什么作孽不作孽……再说,你这幅样子,我惦记你什么?我以前也喜欢过姑娘。那年我刚跟着叶叔叔进军营,世叔们在军帐里喝酒打牌,叫来一排女人,叶叔叔让我先挑,毛头小子怎么忍得住,我就想要,我挑了个敢抬头看一群老爷们儿的,现在都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子,只记得她叫雀娘。” 若玉乌溜溜的大眼珠子浮动一点星光,“后来呢?” “死了”,穆柯说,“她怀孕了,叶叔叔说我还小不能当爹,而且雀娘是京城八大胡同出身的军妓,爹娘不会准她进门,所以一枪崩了她的肚子。” 若玉又问,“后来呢?” 穆柯仰头看看房梁,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他说,“后来……后来我再不敢碰女人。但是十八岁爹送我去广州念书,又遇见一个女人,她是读过洋书的女中豪杰,我俩整天一起排兵布阵、遛马射箭。谈恋爱你懂吗?她说我在和她谈恋爱。” 若玉问,“后来呢?” “死了”,穆柯说,“巷战的时候被歹徒击中了下肋,徒手格斗失血过多没救活。她给自己取了个洋名,我记不住,她长得矮,我就叫她小矮子。” 若玉往被子里缩了缩,蜷起腿缩成一团,“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穆柯低低应道,“子豪他们笑话我命中克女人,所以沾了我都没有好下场。我就想你是个男人,命硬着呢,克也克不死。谁知道呢,搞成今天这幅样子,如果你也死了,我看这辈子只有孤独终老的份。” 穆柯穿着单薄的寝衣,这会儿打了个喷嚏。若玉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拉开了被角,“你进来吗?” 穆柯规矩地平躺在一边,若玉还是蜷着腿,侧着身体把那半边受伤的脸埋在枕头里,另一边脸还是白里透点桃花红色。他在穆柯耳边低语,低到变成唇语,“哥,往后路还长过去的你都忘了吧,你也没有克谁,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我只想你好好的……” 若玉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更不知道怎么安慰穆柯,后来想想都罢了。他能忘了雀娘,也能忘了小矮子,最后也能忘了自己,谁叫时日还长。 若玉有了一个新的主意,他要去找杜子明,要去找山寺幸,那种画皮画面的本事能把他变成季杏棠。到时候让他带着白啸泓滚蛋,有多远滚多远,把两个混蛋拴在一起别再去祸害别人。 第88章 牢狱之灾 一声汽车刹车声,车子停在军统特工部门口。特工部监牢前的梧桐树叶全落了,监牢也被乌云罩住。季杏棠坐在车里把手伸进绵绵细雨里,再收回来,手上是细密的水珠。季杏棠下车,感受着软绵细雨,视线变得模糊,周围没有风也很安静,他心里却是紧锣密鼓,从白啸泓锒铛入狱到现在,他心里一直不得安宁。 季杏棠被一个看关监牢的狱卒领进去。走廊很长,皮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回荡在整个长廊,也只有廊尽头有光亮,这点光明给人徒增了压抑。 拐角到了一个狭窄暗潮的审讯室,狱卒打开门请他进去,随后关了门在外看守。 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盏高强度的审讯灯;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每天都要被审讯的人。 白啸泓身上暗条纹的黑色西服皱巴巴的,他气色还不算太差,只是下巴变得青苍,陡生出很多邋遢胡茬,手被手铐铐住,搭在大腿上。他在阴暗晦涩里呆的久了,眼神涣散,看见季杏棠来眼前一亮。 季杏棠坐在桌前的椅子上,看见他仿佛所有的忧虑都不见了似的,轻轻一笑,“没人告诉你我今天要来吗?” 白啸泓想伸出手触碰他,手铐链子响了两声,手刚伸到桌面又想收回去。季杏棠却看见他一双手上缠满了白纱布,还有一小块殷着黑红的血迹,当即捉住了,焦急问道,“怎么回事?他们给你用刑了,身上受伤没有?重不重?” 白啸泓虽是阶下囚,可是还没谁敢在他面前造次,除了那个虎狼一般的苏少九。白啸泓不想在这儿耗下去,他承认自己通匪并且主动要求签字画押,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抵死不供执行枪决。苏少九当然不会轻易放他,在发现他画季杏棠的画像之后,以逼供为由拿刀子废了他的手指头,从指面到指腹,拆皮削骨。白骨曝在鲜血淋漓中,他疼的嘴唇残白,直到十根手指头全上了大刑,上面的肉皮连着骨要掉不掉,他除了疼没有任何感觉。可苏少九找了最好的医生以最快的速度让肉骨相连,然后再次屠戮,仅一个月就让他捱了三遭“凌迟”酷刑,如果是在夏天,这双手怕是要烂成肉泥,长满蛆,恶臭到白骨都会发黑。苏少九口口声声说,当初你在人身上剜肉,就该想到日后会尝到这个滋味。到底是风水轮流转,就这么一双好看的手,他喜欢的手,彻底废了。 白啸泓吃痛地闷哼一声,季杏棠忙松手。白啸泓收回手放到桌下,轻松说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人给我上刑。他们一群吃政府饭的抓我进来这么久总得做做样子,不能鞭不能烙,夹了手指,有些肿不时就会痊愈。” 看季杏棠半信半疑,白啸泓又说,“你怎么进来的?是不是答应了苏少九什么条件?我就是命丧于此……” “别胡说”,季杏棠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季杏棠看着他说,“这么长时间,我花了很多钱托了很多关系进来的。苏少九他就是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在我们的地盘一手遮天。你放心老头子那边联络的差不多了,不要两天就能放你出去……我说了你别怪我,我擅自做主把白公馆押给了一个富商,把你的古董字画也卖了,房子卖了四十万,古董字画加起来有五十多万。严肇龄那儿,我前几天发了电报给他,他说都安排妥当了,到时候我们去到那边有他关照,以后就安生过日子。墨白在家里都呆的腻了,该送他去读书,我们在家里做些小生意。” 他说的那样好,好的让人不敢相信,白啸泓的目光直摄着他的脸,比那台高强度的审讯灯更直击人心,他的声音却分外温柔,“杏棠,你可千万别背着我做什么傻事。苏少九存心报复我,他不会让我好过。糊涂归糊涂,我不想连累你,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不用管我带着墨白去投奔严肇龄就好。”他讪讪一笑,“防了这么多年,斗了这么多年,还是他最称得起一声大哥。” 怕他胡思乱想,季杏棠立马接话,“我不都说了,是老头子联系的人。苏少九再有滔天权势,说到底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上头的压一压总轮不到他逞威风。”他的语气又软了起来,“大哥,我不是有意瞒你,那个时候你脑子不清楚,我一个人拿的主意,这种事情风险大,少一个人知道少一份危险我才没告诉你。我当初也不该故意跟你置气……你还怪我吗?” 白啸泓向他凑近了,季杏棠也凑近了去,离得那样近,睫毛都要扫着他的脸。说悄悄话一样他粲然笑道,“过了这一遭,我要画个结婚证,有红章的,让你死了也要进我们白家的祠堂,有名有份。” 季杏棠听得胸前一紧,侧肋到下腋麻了半边身体。可是一个早不能动笔书画;一个做好了打算,就是喂了他蒙汗药也要把他送到香港去,自己造的孽自己来赎就好。 他年人若再回上海,也许黄土埋过半身,旦见申江潮水涌,只当是自己来了。 季杏棠嗤地一笑,“好不正经,你画的我不喜欢,我就想要政府盖的章。” 白啸泓说,“那好,到时候我亲自去要。” 堪说了玩笑却动的真心。季杏棠从兜里掏出那把手枪,篆了两朵海棠花,白啸泓给他防身的他也没用过,又交还给他,“你拿着,我以后靠着你呢。” 白啸泓兜着手掌捧住,季杏棠合掌轻握住他的手,“等你出来了收拾的体面干净,我们一起去照相馆,报纸上的照片像是遗照一样,你还收起来,也不嫌不吉利。照相,一家三口再合适不过。” 白啸泓看他这样高兴,脸上满是希冀。他被季杏棠戳中了心窝子,一张照片他期待了很久,想来最好不过,胶片本该定格起来最好的时候,他的脸忽地一热,又怕被看出端倪,这才问道,“墨白怎么样了?” 季杏棠说,“还好,他等着你回去给他雕木偶。眼下没有地方住,先在天保哥那里借宿。” “天保哥”三个字本该刺耳轰鸣,现在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白啸泓轻叹了口气,“杏棠,你还不知道,就是他把殷梓轩安插在我们身边做眼线。别说你料不到,我也料不到,他那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又是个病秧子,谁会怀疑到他头上去。好在他对你还算好,他要做什么我们也别管了,让他自己去折腾,你带着墨白赶紧离开,去投奔老头子都不能去找他,知道吗?” 季杏棠听到以后先是一惊心里再没有什么波澜,白啸泓没有必要骗他,这样出现在他面前,过一秒少一秒,他狠不得把所有好听的话说给他听。“是吗?我们都要离开上海了,由着他去吧。殷梓轩……算了,算我瞎了眼,我们之间莫说别人……” 季杏棠出了审讯室长长地抒了一口气,房门关上的一刻最后看他一眼,他也在看自己,微微一笑,再无其它却隽永悠长。 季杏棠刚进了车子关严车门,有人在身后钳制住他,伸手用浸了迷药的手巾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白啸泓又在审讯室坐了一上午,直到苏少九出现在审讯室门口,他身后跟了两名士兵。苏少九招招手,白啸泓就被人“请”进了监牢。这次不是普通的监牢,而是专门审问红色分子的地方,苏少九要越俎代庖好好审一审白啸泓。 牢狱暗且潮湿,除了天窗投射进来的一点晦暗光亮。没有苏少九的命令,狱卒没有擅自打开煤气灯也没有点着烙火,只是搬了一把太师椅放在草垛前,这椅子是唯一干净的地方,其他的地方不是锈迹斑斑就是灰尘血点子。 苏少九解了大氅往太师椅上一坐,小腿搭在另一条大腿上,狱卒给他点着根烟,火星显得尤为簇亮,“说,今天他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白啸泓已经被绑到了木架上,好一番来势汹汹,他过分平静,因为他也做好了打算。他不相信季杏棠的鬼话,自己死了他才可以远走高飞没有后顾之忧,见到他安然无恙,最后一面足矣。所以任凭苏少九如何讯问,他只字不提。 他在不屑!苏少九受不了这种不屑,这种人也不能用酷刑让他屈服,可是今天他偏要折一折他的脾气。“不肯说?吊起来!” 两名狱卒得到号令,抓住白啸泓强行分开他的四肢把他倒挂起来绑在铁柱上。白啸泓头朝下脚朝上,大脑缺氧,呼吸急促,竟还是瞧也不瞧苏少九。 苏少九居高临下的蔑视他,伸出手。狱卒犹疑一刻,把辣椒水桶递给了他,苏少九强硬的掰开他的嘴,往他口鼻里灌辣椒水。辛辣立时呛得鼻喉肿痛,而且不会流进肚子里,灌一口涌一口,到最后他整张脸红彤彤的,不知是辣椒水还是鲜血。苏少九不住的谩骂,白啸泓不肯求饶,最后他愠恼地把铁桶砸在白啸泓脸上,“为什么不说话!” 解开绳索,白啸泓一下子瘫在地上,他的口鼻已经麻木,除了火烧的感觉就是血腥的弥漫,霉湿的空气争先恐后涌进了胸腔,他不住咳嗽,这次咳出来的是血。白啸泓抬头看着苏少九,眼珠子全红了,他呲嘴劣笑,“凭什么告诉你?” 苏少九顿时怒火邪生,额上的青筋暴起,攥住白啸泓的小指,把那四个残指踩在马靴下,硬是折断。白啸泓疼的全身颤栗,又实在没有什么,他又不是第一次骨折。 “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苏少九握了牛皮鞭在白啸泓身上狠打猛击,把他所有的皮肉都抽烂才好。此番还觉得不过瘾,应该找几个得了梅花大疮的窑姐来伺候他,到时候让他烂手烂嘴,从里溃烂到外! 酷刑仿佛没有尽头,白啸泓头晕脑胀全身胀痛,用那只残手往怀里掏,掏出那把枪,让一切都结束。 苏少九看着他趴在地上摸索,一脚踹在他脸上让他翻了个身,白啸泓呕了口血,手里的枪摔了好远。苏少九停手以后,好奇地捡拾起来,是把水果刀,想起季杏棠削的梨子看见上面的两朵海棠花,苏少九哼笑一声,“死到临头还念念不忘?真不要脸!” 苏少九想凑近仔细瞧一瞧他的狼狈样,满是血腥和酸腐气的辣椒水让他恶心,他指挥两个狱卒把他扒光。白啸泓身前身后都是红肿的鞭印,苏少九一脚把他踹到了布满碳灰和结了蜘蛛网的墙根,“不仅脸皮厚,全身上下的皮都挺厚!” 只一瞬间他又来不及管有没有把他鞭的皮开肉绽,心口的纹字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苏少九拿着刀缓缓走进,露出恶狼一样的神情。 那是心口,刀子扎下去会死的地方。 白啸泓始终一言不发任他摆布,现在蜷腿贴着冰凉的墙壁,死死捂住心口,这个地方不能让苏少九碰,不能染上俗世的戾气。 苏少九双眼猩红,用刀子狠狠戳他的手背,喝令道,“松开!” 白啸泓只是捂着,越脱力捂的越紧,他一张口,牙齿上浸满鲜血,往苏少九脸上呸了一口,耗尽力气说,“你连看看都不配!” “我不配?”苏少九命令狱卒,“把裤子也扒了。” 苏少九找了一根碾好的细铁丝,另两个人用绳子把白啸泓的手脚套拢住。苏少九把铁丝硬扎入他的生殖器,他终于疼的惨叫出来,吐了一口血再没能说出一句话。苏少九趾高气昂地看着他,用那把刀子狠狠地在他心口交叉划了两刀,“废物!” 苏少九恨不得把大牢里所有的酷刑在他身上用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是血腥让他眼前发黑,他有些倦了,摘了脏兮兮的手套砸在他脸上,吩咐道,“把人收拾干净养一养,别让他死了,明天晚上拉去乱葬岗活埋。牢房记得拾掇干净,赤F越狱逃了。” 苏少九出了牢房,天空终于兜不住雪的沉甸甸,雪飘起来,越下越大,他一个人越走越不知去往何处。没有苏其正、没有白啸泓,一夕之间他的生命仿佛都枯萎了。他先是在寒风飘雪中苦笑,接着跪在地上仰天大笑,声音越来越响彻…… 第89章 以命换命 若玉的命全乱套了,因为穆柯,因为季杏棠。心中之所想的结果亦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他认定代替季杏棠去和苏少九周旋就是最好的打算,所以若玉仅在穆家待了一天就去找杜子明。 杜子明听了若玉的想法,颓颓一念荒唐便不再理他。若玉胸中憋火就要和他理论,哪知刚到他跟前,脚步弹软若簧一下后栽在地。 若玉不怎么说话,一张嘴就在杜子明跟前叫嚣,睡着的时候才像猫儿一样安闲。外头下着大雪,狭长的床帘缝使房间里有一束昏沉的光影,他的呼吸渐渐深长,凑近了听得到咝儿咝儿的呼吸声。 此刻他成了一个弱美人,还是一个抑郁寡欢,无依无靠的弱美人。 杜子明在廊前看着晦暗的鹅绒大雪,转眼间院里的花木都被覆上一层白。他很冷,把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裹成冬瓜,那只白兔就蜷在他腹前,用软绵温热的肚皮盖住他的手掌。 山寺幸装作陌生人的样子,端了一杯热茶,看着茫茫的雪,飘忽地说,“先生,进屋去罢,水汀有暖气。” 那声音飘忽的像是从天边传来的。 山寺幸不过是杜子明捡来的小丑。他是一个日本人却从来没有去过日本,他的祖辈父辈早在上海开埠的时候就来到中国,靠着茶商生意在中国有了立足的一席之地。母亲抽大 烟膏子使家道中落,不堪重负,父亲一把大火想把一家人全都烧死,他命硬逃过一劫,脸却被烧坏了,再没有美丑,只是个无相人。他的中文很好并且从老艺人那里学了捏皮面变脸的手艺。那天差不对也是这样湿冷的天气,往后杜子明也是这样把他藏在亭寰阆苑里,对他说,想出去的话看谁不在就变成谁的样子。山寺幸活的像个老鼠,可又不是,他可以光明正大出现在一群人眼皮子底下,露馅的时候也只闷声就跑。 他在杜子明身边话很少,更多的时候两个人都保持冷漠。直到老头子遣了门徒出去,自己换了洋房,这处老宅只剩他们二人。还是冷漠,只是这点冷漠已经让人习以为常并不尴尬。他身边没有其他人,只有杜子明一个,杜子明很冷,他也愿意相偎着,肉贴着肉,夏天暖他冷汗浸透的身躯,冬天暖他寒气沁透的身躯,像他的白兔。有一天他觉得自己也病了,因为他对这具病掉的身体也会产生冲动,又或者在看见白啸泓对季杏棠的所作所为让他更加冲动,但是这样的身体也许会坏掉。 在夏天的烈阳里,山寺幸陪他在藤条床上晒太阳。他一条腿横斜在榻沿上,一条腿屈压在臀下好让杜子明枕着,给他念诗或者读报纸。晒的久了,山寺幸像是被水洗了一样,他是热;杜子明也像是被水洗了,这个温度却很舒适。脖子上有一圈汗,杜子明解开衫前的扣子,胸前那点红尖,周围极细小的茸毛在阳光的曝照下晕成日光的虚轮。山寺幸看着,全身上下唰地出了一层微汗,这汗比日晒还要热,再接着浑身的血管都在汩汩跳。他把手放在杜子明脸上,先是很凉的皮面,不一会儿就感觉到热,他也是有温度的,那么他也是人,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有心理和生理需求,可他不喜欢自己,毕竟自己没有脸,不知道算不算人,他收回手,想到这儿所有的热都凉了。 他最喜欢谁呢?最喜欢阿棠,见到他总是笑的最开心。他固执地想,杜子明喜欢的不多,他喜欢的自己也要放到心尖上护着,从此他的心里只有这两个人。后来若玉出现了,杜子明利用他,他就跟着杜子明利用他;杜子明和善待他,他就跟着杜子明和善待他,久而久之他的心里若有若无有了三个人,他的心太小了,也只这三个人。 一个在卧房里睡觉,一个被迷晕在客房,一个在自己身边。 杜子明把目光放远看向天穹,“我想看看这梅红松绿。” “都被雪盖住了。” “真正想看花看柳的人,哪里都有无边春色。” 山寺幸的心头有一阵寒风卷着雪花飘过,是他自己痴心妄想了。 杜子明呼了一口寒气,让山寺幸推他进屋,他想去看看若玉。他的动作很轻,若玉还是醒了。他第一眼看见了墨白,他站在杜子明跟前摸白兔。若玉赤脚下床把墨白拉到身后,疑惑又害怕,“他怎么在这儿?” 墨白仰头眨眨眼,稚气地说,“爸爸送我来的,他现在在床上睡觉。”墨白又蹬着脚跑到杜子明身边,脸贴在他膝盖上用头拱白兔。 杜子明摸摸他的脑袋,笑着说,“好了,你抱着它去外面玩儿罢,桌子上还有糖果。” 若玉脚跟又软了,看见墨白出去才坐在床上。他要喝水,山寺幸递给他倒了一杯温茶,若玉咕噜喝了两口,“你把他们弄来干什么?” 杜子明笑微微地说,“墨白说是阿棠送他来的。阿棠把最后一处宅子也卖了,啸泓还在牢里,你还是赶紧回去不要来趟这趟浑水,或者你想在我这儿住几天也可以。” 若玉沉默一刻,斜着眼角瞥他,“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哪?你知不知道他做的什么打算?你让他去给人当姘头?把他往死路上逼?” 杜子明说,“那你呢?把你送到苏少九身边与虎谋皮。你是要找机会杀了他,以命抵命伏了法?还是委曲求全变成阿棠陪着他一辈子?梓轩,你就是你,他就是他,装的再像还是会有破绽,我不想看着你把自己搭进去。至于阿棠,船到桥头自然直。” 若玉悲怆起来,他糟蹋穆柯的真心,再没有什么脸面说喜欢他,他唯一的牵挂莫过于此,他也不喜欢自己了,了无牵挂。若玉跪在杜子明面前,垂着头央求,“天保哥,我知道你不会害季哥,可是眼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从我来到上海一直听你的话,你就让我自己做一次打算。你知道我对不起季哥,要是能替他挡这一劫,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若玉拉住了他的手,“天保哥,求求你,你让他带着墨白带着白啸泓走罢,去哪里都好,离开上海,往后的事都是他们自己的造化。等他们安全了,我还可以替你做事。你也不用担心我会露馅,季哥的习惯我全都知道的,我除了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原来是因为他根本尝不出味道。” 若玉又把额头抵在他手掌,“这个时候你不要糊涂,求求你……求求你……” 杜子明轻缓地喘了口气,合掌握住他的手,盯着他的发旋沉默不语。良久才道,“那都是上辈子的恩怨,你没有对不起阿棠,阿棠是一根筋可他不会恨你。地上凉。” 若玉摇着头不愿意起来,“不,你把季哥弄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不让他去做傻事,可白啸泓要是死了他也活不下去的啊。” “我巴不得他死呢……”他虚弱慵颓的声音传来,那样与世无争那样凛冽刺耳。 杜子明转着轮椅离开,若玉抱膝坐在地上,一切都完了。他记得季杏棠说过,白啸泓要是死了他自己也是断然不能独活的。 山寺幸跟在杜子明身后离开,他知道杜子明的本意,有人愿意给他在督军身边做卧底,何乐不为?这个人也不过是俗世里惺惺作态的斯文败类,他早就盘算好了这一天,等着若玉来求他。 季杏棠被迷晕在房间里,山寺幸戴上白色橡胶手套,涂了酒精,捻住一小块皮肉揉捏。若玉在一旁看着静卧的季杏棠,恍如隔世,不过一夜他就能彻底变成他的样子,到时候世上再没有白若玉也没有殷梓轩,一切都结束了。 若玉和季杏棠并排躺在床上,那些伪造的皮面在山寺幸手里无端变换,他再时不时在自己身上划个小口子把疤痕状的东西嵌进皮肤里粘牢。若玉抓着季杏棠的手,拇指在他手心里磋磨,呓语一样开口问道,“你知道杜子明他想干什么吗?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山寺幸心里总在想,壳子只是一个壳子,能颠倒众生祸乱世间的是这壳子里的人心。人心又被壳子包裹住不见天日,换上谁的壳子就是谁,那还有多少爱恨放不下呢?恨一个人,恨到他死便是终结;爱一个人,即便他死亦是永恒。有人看的开,有人看不开。苏少九被人背后捅了一刀,深入骨髓,痛让他余生不想再善良。谁又知道杜子明在想些什么? 山寺幸轻飘飘答一句,“那口棺材不是给你准备的。” “也总不会是给他自己……” “你想这些没有用。” 若玉知道他们都是防着自己的,自己只能乖乖地被拿捏在股掌。“你们日本国的妖术还真是像模像样。” “不是,这些是古中国的技艺,是技艺,不是妖术。” 无论如何,若玉变成了季杏棠的样子。 第90章 心如刀绞 苏少九知道季杏棠把白公馆卖给了一个法国人,便让人出资买下,门牌换成了苏公馆,就只是鸠占鹊巢也能让他有很多优越感,就像占有一个人。 若玉代替季杏棠到了苏少九身边。刚见面他就钻到自己怀里痛哭流涕,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就只是一直哭,哭的累了便瘫在床上搂着他睡觉。等他睡着了,若玉去看了看,公馆里家具摆设都没有变,还有新来的下人向他问安,只是刘婶李叔艾森,他熟悉的人全都不在了,只剩物是人非。 晚上苏少九醒来,抬抬胳膊发现“季杏棠”不在身边,像做了噩梦一样猛地惊坐起大叫,“哥!” 若玉在书房听见他叫喊,刚走进房里,苏少九就跑过去抱住了他,嘴里不住地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若玉轻拍着他耸动的背脊,压低了声音柔声安慰,“没事,我就在这儿呢,没事。” 好一会儿苏少九才缓过神来,立马变了嘴脸。他看了看身后的席梦思又斜睨若玉一眼,眼神里透露着嫌恶,“脏死了!” 若玉还没有习惯这样伪装,怕被看出破绽,尽量不去和他对视,视线下移游弋到地毯上,“来去仓促,很多东西来不及收拾,你若是嫌弃,我明天就找人全换了……你先去洗个澡罢,她们正在做饭。” 苏少九转过身看着若玉,又抱住了他,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栗,又温和起来,“……我没有别的意思,等我们回了浙江也不常在这里住的。我怕你什么时候想回上海住在别的地方又不习惯,这才买下了房子供我们暂居。” 这个人前一秒还是温驯的绵羊,也许下一秒就变成呲着獠牙的恶犬。他不像白啸泓,所有的情绪都能敛住,不露声色的给人出狠手段;也不像林锦笙,俗人一个,俗的眼里只有钱只有欲,只在财色上使坏。他的感情,狂野暴戾中夹杂着柔情殇痛,更多的是眷恋和渴求,真的周旋起来费心不少。 若玉哄着他说,“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我答应你的不会食言。” 若玉回了书房,看些书能让他心平气和一些。新来的老妈子给他递上一杯热茶,毕恭毕敬地退下了。若玉嗅着茶的芬芳,看见水里立着的君山银针,心想苏少九还挺有心,不过有心用错了地方。若玉抿了口茶,刚放下茶盅,老妈子前来禀报,“二爷,楼下有客人来了,说叫穆柯。” 若玉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眯的细了,凝神盯着茶汁氲出来的热气,他抬起头,纤薄的嘴唇湿润嫣红,“几个人?来干什么了?” 老妈子双手交叠在腹前,低头说道,“就他一个,只说是您的故识,此番来有要事,倒没说来干什么。” 若玉刚要出门去见,外面苏少九洗完澡出来了,他害怕在穆柯面前不自知露出什么神情惹人怀疑,便吩咐老妈子让穆柯先在楼下等着。 苏少九穿着奶白色的浴袍从浴室出来,他反而觉得全身不适。他可以倨傲地把白啸泓踩在脚下,也可以剥夺霸占他的一切,可是他难以接受季杏棠为他求情!想到这里或是那里有两个人欢好的影子,他就难以自控。 苏少九进了屋也不开灯,闷声坐在床边,若玉摸到他的头发还在滴水,便摘了一条毛巾替他擦拭,擦了六、七分干帮他梳头。苏少九突然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撕扯开他的长裤,床太脏了,他把人抵在了窗台上。 若玉反应过来双肘已经磕在了台沿上,撞着麻骨,整个胳膊都酸软无力。暗紫色的窗帘时不时摩挲他的脸,苏少九把窗帘扯开,若玉大惊,“不要!” 外面夜色沉沉罩着些雾霭,和屋里的黑暗融为一色,窗帘拉开恰好能看见洋房的后花园。而穆柯就在那里吸烟,一个人影和橙红的一点。穆柯就纳了闷了,他都做好打算,若玉肯回家做穆三少爷,他们就兄弟相称,一辈子当亲哥守着他护着他;要是还在外面厮混胡闹,那他就六亲不认,让这个贱人下大狱。那夜想和他说些二人之间的体己话,两人并没有争吵,他也没有耍流氓,甚至可以说兄友弟恭相谈甚欢。可是第二天人就不见了,穆如松瞧见穆柯在若玉房里,以为他做了混账事把若玉逼走了,又把他打的两天不能下床,再去找人就怎么都找不到了。穆柯左想右想,要么是若玉故意下套报复自己;要么是被季杏棠抓走了。今天他来不想吵架,上一次行事冲动,和季杏棠这种人必须讲道理,所以,他等。 苏少九的眼神像是初春的溪流,冰冷彻骨还夹杂着冰渣子,他扳着若玉的下巴问,“为什么不要?” 怕激怒了他,若玉轻喘着说,“不是的,外面会有人来。” 苏少九往外看去确实有一个人,他把若玉翻身按在窗户上,手指滑过他的大腿到腹部,在结痂上揉搓,搓的热了手又抚上胸口,另一只手解开了两粒领扣,那只手往上走搦住了若玉的脖子。双腿暴露在空气中,寒意从脚底一路窜到胸口,若玉不敢抗拒,不敢挣扎,甚至不敢发声。 苏少九已经撕开了他的衣裳,咬住了耸起来的蝴蝶骨,发梢的水弄的他的脖颈湿痒。若玉不敢抬眼往外看,看见穆柯,他的心就要痛。 若玉奋力挣脱了苏少九的手,一把拉严了窗帘,转过身推搡着把苏少九压在床上,蹬掉了脚跟的裤子趴在他身上亲他的下巴,讨好地去舔他的嘴唇,胡乱地舔吸,牙齿碰着牙齿,舌头碰着舌头,口水从嘴角淌下。若玉沿着他的下巴亲下去,喉结、锁骨、腋窝到乳 尖,肋骨、肚脐、大腿内侧,还有那儿。 若玉在他身上喷着黏腻的喘息,苏少九被他舔的浑身颤栗,高高低低地呻吟,他已经管不着是在哪里!他推了若玉一把,若玉张开双臂仰躺在床上,像跌进海里再也喘不过气。 苏少九又没了刚才的敌意,像个畜生拿全身去拱他、磨蹭他,让他蜷起腿把屁股对着自己,胯就往下沉,再沉一点,让那条窄路打开。少年知味,他曾无数次喊叫着,湿淋淋汁水淋漓,在佛门清修净地沉沦自我激情中,现在热潮湿黏的空腔包裹住他,让他急惶着颠动双胯。 若玉哼哼唧唧没了调子,屁股抖的越来越厉害,腿控制不住夹住苏少九的腰想以此减缓他的冲撞。苏少九被他的脚掌一碰差点要泄了去,他不想射,他还不够。一想到季杏棠正青葱着却不情不愿被那个废物摁在床上,他就要发疯,他甚至忍不住要怀疑,那个废物这样坏,他会不会像找自己一样去找其他人!苏少九被这个想法骇到,拨开他的腿提着他的臀抱在怀里,大开大合耸动起来,他口干舌燥惶急问,“第几个?我前头还有几个?” 若玉湿着眼睛不吱声,苏少九攥住了他那根东西,使劲攥着,若玉痛叫一声攀着他的手臂,咬着嘴唇央告,“你……不信我……” 苏少九突然在某一小块狠命地戳刺,这种折磨人的地方使他的尾巴根连着大腿全都抽搐起来,“啊……啊!”苏少九撞击的速度愈来愈大,那些粘液在煞人的声音中迸溅出来,把身下的床单全都弄湿了。“我让你说!” 便只是一厢情愿的人都介意的问题,两情相悦的又当如何?“少九……”叫的是苏少九,心里想的却是不该想的人,而那个人就在外面。一开始若玉很抗拒这种血缘,可是世事沉浮,生死他都不在乎了,还在乎这些干什么,他只是想要这一个人,就算是自己的亲爹,还是想要,可是人家不愿意给了。若玉抓住苏少九汗津津的膀子,发出细碎的鼻音,热腾软绵的气息喷在他耳朵骨,“你要我……我也只有你……往后都只有你……” 他听不得这样的话,一听心就要咚咚的跳。苏少九迫切地想看见这张脸,下面还直撅撅的立着,就从磨着他的滑溜肉里出来,把灯打开。 那张脸晕了一层薄汗,嘴唇嫣红,眼角更红,眼神凌乱,带上一种淫 靡之气,比他初初见时更动人。苏少九用膝盖分开他的腿,不再粗暴、癫狂,只是喘着想和他找一些快乐。 最后,若玉喊了一声穆柯,苏少九惊异地看着他迷乱的神情,若玉睁开眼,心慌乱的直跳,忙说,“外面是穆柯……我想起来……是穆柯……他……不是……” 苏少九侧躺在他身边,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呼呼的,只是喘,手掌就从他腋下穿过捂住他的心口,尔后颓慵地说,“哥,我知道你和他有血海深仇,你放心,要不了多久碍眼的都没了。” 若玉心跳的更厉害了,试探性地问道,“什么叫都没了?” 苏少九说,“哥,你心太软,那天你既然不肯一枪打死他,以后肯定也不会再动手。且不说一个团长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就是他们穆家也存不长久。这几年时局一天比一天乱,政府为了备战,早就逐步把上海的煤矿产业都控制了,你也知道穆桦是矿业理事会的会长,到时候找个理由撤了他的职,他们家的股份都归政府所有……” “你要陷害他们?”若玉在他怀里扑腾了两下,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不行、绝对不行。” 苏少九也好笑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行?就算我们不动手,法国人、英国人甚至日本人,你敢保证他们不想吃这块肥肉?只是动手早晚的问题,总该是先下手为强。”他顿了顿,“好了,这事你就不用管了。” 苏少九又说,“哥,你还记得金万坤那个老狐狸吗?苏其正在位的时候同他兄弟相称,他手里还有不少兵权,我要是娶了金瑶就有他支持,可我觉得对不起你;我要是不娶,老东西就要联合那些军阀拉我下马,这个老家伙把我烦的要命。” 若玉正在想着穆家要遭殃的事情,哪还有心情在意苏少九说什么,他随口说道,“你不还有一个残废哥哥,替他娶不就行了。” “你可真是太坏了”,苏少九嘴角轻微上勾,“哥,如你所愿我把白啸泓废了,现在他有一口气就活受罪一刻。本想着只有我想让他不得好死,你猜怎么着?有人比我还想弄死他。有人给法国人提供了一份资料,都是他的档案,只说他这么多年发的黑财,啧啧,到了公审堂上,那可是要一枪毙命的。” 若玉瞪大了眼睛,胸口一紧,“你答应……” 苏少九并拢两根手指头压在他唇上,“哥,佛法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当初他能活埋我,我怎么会让他一枪就痛快了。我也要让他尝尝被活埋的滋味,至于老天爷收不收,看他自己的造化。” 苏少九淡漠刻薄的眼神突然哀戚下来,嘴唇翕合着低声说,“我不是故意要杀他的,我本想着和他好好商量让他把兵权交给我,可是他不肯,他犹豫了,这倒没什么,再熬几年他的一切还是我的……可是,那个该死的老东西把糖糖杀了,他告诉我我吃的狗肉就是糖糖,我干呕的要命,一时控制不住在他肚子上横剁一刀,剁完我又后悔了,可是他的肠子全流出来了,我塞也塞不回去,他还死不瞑目地瞪着我……你说他是不是该死?” 若玉一瞬凝住了呼吸,腰斩的故事只在戏本里听过,可是这个人竟如此平静地诉说着自己的暴行。仿佛他杀了人,他手上有血,他还是无罪的,他只是迫不得已,简直可怖!他要是知道自己欺骗了他,会不会也一刀剁了自己?若玉嗫嚅着开口,“一条狗罢了,你要是喜欢我买一条给你。” 苏少九靠近了把他搂在怀里,“我不要,拥有了总是害怕失去,有你一个就够了,别的都不要了。” 若玉庆幸现在的人是自己,要是换成季哥,和这么个阴晴不定丧心病狂的人待在一起会发疯的。 第91章 水落石出 那夜穆柯最终没有等到“季杏棠”,这倒不算是什么大事了,因为家里来了一个叫渡部明臣的日本人,指名道姓要找殷梓轩。 季杏棠还不知道白啸泓命悬一线的消息,心念着苏少九把他放了立马送他和墨白去香港。 杜子明坐在廊下读小说,墨白追着兔子蹦跳着到他跟前,站稳了搓着冰凉的小脸,忽然低头指着他的书大叫,“butter!在美国大家都叫我butter!” 杜子明脸色苍白,笑起来都显得虚弱,他轻轻抓过墨白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口热气,“谁给你取得名字?” 墨白侧歪着脚往他怀里一靠,有些失落地嘟着嘴,“是白先生,他说我是吃butter长大的。”说完他更伤心了,从小都是白啸泓带着他玩,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白啸泓了,他睁大了眼睛问道,“爸爸说他很快就回来了是吗?” 杜子明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该是不久就回来了。” 季杏棠收拾好行李要离开,单是二人把自己迷晕弄到这里来就让人不寒而栗,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深究了。季杏棠提着藤条箱,向墨白招招手,墨白跑过去用胳膊圈住了他,季杏棠牵住他的手走到杜子明跟前,“天保哥,这两天让你多费心,山寺先生照顾你还来不及,我们就不添麻烦了,你多保重……” 杜子明半阖了眼睛,脖颈后仰,神色睡着了一般平静,仿佛没有在听季杏棠说话。季杏棠低头对墨白说,“我们要走了,和叔叔说再见。” 墨白有些不情愿走,季杏棠攥着他的手转身离开,走到亭廊上站住了脚。杜子明在后面看着,周围的一切被薄雪覆盖,过了这个四角亭就出了门……季杏棠终是滞住了脚步缓缓转身,提高了声音对他说,“天保哥,那些酒我在地窖放着贵贱不等,独有一壶花雕,我和大哥一起酿给你的。” 季杏棠笑着吐出一口雾气,“到今天,十年陈。” 两个人对视着,四周都死寂起来,一点风声都没有。良久,杜子明转过轮椅,留个背影给他,这样的道别仓促且仓惶,不忍直视。直到山寺幸推着杜子明进屋去,季杏棠环视一遭四周出了门。 山寺幸把那坛花雕从众多洋酒里取出来,摘了塞子,瓦罐里溢出甘香醇厚的气息。山寺幸把姜丝和枸杞子放进酒里,温上一温,倒一碗递给杜子明。杜子明并没有表现太多的落寞,只是把瓷碗放在唇边,是在嗅,他对山寺幸说,“阿棠十七岁给我酿的酒。” 山寺幸说,“乙丑年开春。” 杜子明抿着嘴笑了笑,一口也没有喝。 中午日影罩了一层冷灰色阴翳。 鸦片酊已经靠不住了,杜子明躺在铺垫软暖的罗汉床上,露出一只胳膊,让山寺幸给他扎吗啡。杜子明瘦骨嶙峋的胳膊上还有昨日留下的紫色针孔。山寺幸抓着他腕骨突出的手腕有些犹豫,“长期下去会肌肉萎缩,到时候针都扎不下去。” 杜子明从他手里拿过注射器,舒展了胳膊,颤抖着用针尖挑破了自己的皮肤。山寺幸只好替他做,正当他要下针,若玉从外面闯了进来。 杜子明一晃神以为季杏棠回来了,胸口一紧,再一想是若玉。他收回胳膊捋下袖子,“你怎么来了?” 若玉直截了当地说,“白啸泓被苏少九打成残废,苏少九要活埋了他,今晚西郊乱葬岗,你能不能私下找人去救他?” 杜子明听罢面无表情,若玉的固执真是让他头疼。他当初让若玉去二人身边卧底,就是为了弄到白啸泓的罪证,等时机成熟就揭露出来把白啸泓送到会审公廨去审判,列强领事轮流陪审一定会把他拉去枪毙,这就是他求之不得的结果,为什么要救他一命?他淡淡说,“梓轩,你不要忘了你现在是阿棠,你难道不可以派人去救?” 若玉说,“之前季哥为了开新社把他手下的人暗自遣散,白啸泓的手下又都被你控制,我怎么派人去救?况且他是故意透露消息给我。”若玉想着今夜无论如何也要缠住苏少九,再找人去救白啸泓,他没有办法才来找杜子明。 杜子明长吁了一口气,“梓轩,是啸泓把你绑到上海,不然你在北平早成了红伶,拜个名师,再不济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不是他,你也不会染上毒瘾毁了嗓子。而且,他背地里做的就是遭天谴的勾当,自作孽不可活。你也不用担心阿棠受不住,他还有墨白要抚养,就算是伤心也是一时的,习惯后一切都好。” 若玉从来不是宽宏大度心怀慈悲的人,甚至骄矜自傲尖酸刻薄,他自然恨白啸泓,可除此之外他又能为季杏棠做些什么?若玉想到这儿忍不住湿了眼睛,他又蹲下去雌伏在杜子明跟前,“天保哥……穆家也要遭殃了,看在挽香姐的面子上,你能不能帮帮他们……苏少九要下手谋财害命……” “挽香……挽香”,杜子明闭着眼后仰倚在靠枕上,冷不防抬手在空中抓了一下,若玉立马伸出手让他握住。杜子明气若游丝地苦笑,“挽香?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我同父同母、父亲遗腹的亲妹妹,还是杜金明逼 奸 寡嫂弄出的孽胎?我怎么看她的面子?” 若玉瞪大了眼睛,两颗泪珠子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他的手心立马浸出了冷汗,原来如此。“再……再怎么说……挽香姐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杜子明的娘生了三个闺女,爹日盼夜盼才有这么一个儿子。可惜娘怀他的时候帮会之风正盛,盛到手足相残六亲不认。杜金明联合了仇家迫害自己的亲哥,还不是刀落头断般利索,反而是叫他受着瘫痪在床、口不能言的折磨。夫人动了胎气,第八个月生下了杜子明,俗说七活八不活,产婆接生出来都以为是死胎,可他偏就靠着一口气活了下来。他记得很清楚,爹死在一个蝉鸣闷躁的夏季。娘进了屋子,杜金明后脚就跟了过去,当着爹的面强 暴了娘,娘嘶叫挣扎,爹表情狰狞痛苦,却动弹不得哑不能言,只能嘴里不住的咳血,最后咳嗽声也没了,就那么眼睁睁被气死了。给爹敛完丧事娘不甘受辱上吊自尽,被救下后又查出了喜脉,这才生下了杜挽香,挽香两岁断奶,他就再也没了娘。 这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噩梦,杜子明经常神情虚晃,心想回到那一天,他站起来拿着刀砍死了杜金明,而不是怯懦地躲在窗后被吓得哆嗦。这算什么亲叔叔,害得他天生羸弱家破人亡,寄人篱下因为一个名字受尽白眼。不仅如此,他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把他的姊妹全当成交易品拿去联姻。杜金明见缝插针唯利是图,让大姐嫁给糟老头子,那人年老貌丑,害得她抑郁寡欢不治身亡;二姐嫁给警察厅长,那畜生好色好赌还经常动手打人;三姐嫁给纨绔少爷,她本来喝过洋墨水有心上人,硬是给耗成风流放荡的交际花。 杜子明给若玉揩了眼泪,温声说,“我不会害她,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你来求我又有什么用?别哭。” 山寺幸站在一旁,杜子明伸出苍白枯瘦的一只手,眼睛先是半睁半闭,尔后全睁开露出清澈诚恳的眼神,没有一丝倦怠很有生机。他喜欢杜子明这样看他,不过也只是一瞬间。杜子明说,“山寺君,带我去睡觉,不打针撑不住了,困乏的很。” 山寺幸俯身托抱起杜子明去了厢房。把他放在床上,脱了他极显臃肿的外套,待他露出单薄的身体,抱着他把他暖热。山寺幸的前胸紧贴着他的后背,他感觉的到最近他的心跳都变缓了,缓的不像话,“还是不要扎吗啡了,后劲太大你受不住。” 杜子明瑟缩一下低低笑了一声,“现在睁开眼撑不过两个时辰,我总不能一直睡着。况且睡着了冷,全身都冷,冰沉沉的难受,你总不能一直抱着我。” 杜子明实在乏了,发出浅浅的鼻音,“打个盹……” “我……”山寺幸发出异样的声息,“能”字他说不出口。他想要的是个取暖的东西,是猫是狗是兔子,可他偏偏是个人,是人就会有罪恶,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但还是会忍不住,趁他睡着,猥琐地跪在床脚捉了他软绵的脚掌放在自己胯下,只是用脚心很轻的搓蹭几下。原来他睡着也会冷的难受,山寺幸羞愧地搂紧了他,又觉得太用力会勒的他喘不过气,只是把手搭在他胸前,轻轻一动,被窝里药酚药酊和酒的气味扑了满面。 这晚,苏少九很平静,枕着若玉的胳膊躺在新布置的床上,蹭着他的发梢,把他襟前的扣子解开又系上,如此反复,又扣住他的手指头掏心窝子说,“哥,我想我娘了。” 若玉没说话,握住他的手。苏少九抓住一小截手指放在手心里摸了摸,他喜欢这种触感似的,把十个手指头摸了个遍,又搓了一遍。还不够一样又去摸虎口。若玉被摸的有些不自在,抽出手放在他脸拍了拍,“别摸了,往后都安稳了,睡罢。” 第92章 身份暴露 过了这一夜整个上海滩风云骤变,严肇龄跑去了香港,白啸泓先是通匪尔后越狱潜逃成了重金悬赏的通缉犯,帮会势力整个拢回到老头子手里,而不绝于耳的消息是他有勾结日本人的心思。 苏少九在上海待了小半年,一来为了处理一些人脉关系;二来答应过“季杏棠”自己不会出手,白啸泓是死是活看他的命数,可他要是真的没死他心里还有点膈应。 转眼孟夏,苏少九带着若玉回了浙江,丝毫不避嫌地让他住进了督军府。到了自己的地盘,苏少九总揽一省的军政大权,他有些后悔枪毙了那个老督办,以至于他忙的焦头烂额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若玉在这里无事可做倒落得清闲,又觉得不自在。这督军府里除了他和苏少九,还有苏少宁,还有苏其正留下的五六个姨太。 这天晚上苏少九回来的格外早,他大步跨进屋子,在厅堂正中央就看见苏少宁躺在弥勒榻上抽鸦片。他怀里搂着个衣衫半褪半掩的女人,正偎在他怀里烧烟泡;身后站着两个通房丫头一个摇着蒲扇,一个往他嘴里丢葡萄。正眯着眼快活,看见了苏少九,苏少宁猛地弹坐起来,怀里的女人也赤着脚退到一边。 他确实害怕,眼看着苏少九剁了他亲爹,他就害怕。 苏少九此刻没有什么敌意,在他眼里对方就是个窝囊废,瘸着腿也不耽误吃喝玩乐的窝囊废。苏少九叉着腿坐在榻上,抓了紫檀桌上的烟灯把玩。 苏少宁简直想向基督祷告,他小心翼翼把胳膊搭在小桌子,笑着说,“嵌金的景泰蓝,喜欢你就拿去。” 苏少九哼笑一下,“我又不吸这个东西,要这玩意儿干什么?” 苏少宁略显局促不安地垂下头,把眼睛眯成狭长的一条缝,又抬头讨好地看着他,“少九,你看哥哥现在这幅样子实在碍眼,不如、不如这老宅留给你,我出去独立门户。” 苏少九突然抓了他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和善笑道,“哥,你从小在这里长大,出去住怎么能习惯呢?爹的那些女人多少年没再给苏家添丁,这世上最亲的难道不是我们兄弟二人?你想和我分家,我可不想。” 苏少宁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才不想和苏少九做亲兄弟,当初苏其正把他接回家,他可没少嘲讽这个娼妓之子,说不准哪天他翻起旧账就把自己剁了。 苏少九说,“哥,我给你找了个老婆。” 苏少宁疑惑地看着他,“什么老婆?” 苏少九说,“金万坤的女儿,金瑶,你应该见过。” “金瑶?”苏少宁撇了嘴角,“少九,你别逗我啦,金叔叔宝贝她的紧,怎么会把她嫁给我呢?” “你还有些自知之明。”苏少九看他当即面露尬色,笑着说,“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还在这里安心住着,名义上是你的弟媳,实际上就是你老婆,你可要好好的管住她。” 苏少九留给他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拍拍他的肩膀离开。 走到厢房看见“季杏棠”,他伸了个懒腰,“哥。” 若玉正在看书,看看他又看看钟表,“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苏少九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脸贴着脸看他的书,随手翻了两页亲昵地说,“你不高兴吗?平常回来你都睡的像个死人,我趁机做些什么你也不知道。” 若玉说,“你能做什么?看来你今天很得闲。累吗?” 苏少九说,“累倒不累,烦是烦的要命。督军还真不是好做的,除了军队要监管,警务、税收、官职任免、就连民政也要亲力亲为。这些天都在批阅文件,处理军政业务还好,经济、文化也归我管,都是些又闷又烦的条文例律,只能找你给我解解乏闷。” 若玉偏过脸看他一眼,“我这么闷的人怎么给你解闷,解解乏倒是还有可能。” 苏少九在他脸上亲了亲,问道,“那你怎么给我解乏?” 若玉随口说,“哄你睡觉行不?” 苏少九带着骄意哼一声,一粒一粒的解开衬衫领口,四仰八叉往床上一躺。若玉给他端了洗脚水,把他当佛爷一样好生伺候着。苏少九抬起一只水淋淋的脚掌轻轻一蹬,险些把洗脚水蹬进若玉嘴里,若玉往后一仰抬头看着他,“你干什么?” “哈!痒”,苏少九又把脚放回了水盆里,“哥,能忙完这一阵子,我们去莫干山避暑。” 若玉轻哦一声,拿毛巾给他擦脚,然后握着毛巾起身说,“督军又不是个轻松职务,这两天你不在,还有镇守使上门送礼,日后还有些师长、旅长等着周旋,你身边只有一个秘书长总该找个帮手。况且南京强势首领施压,邻省的军阀还要觊觎你的位子,部署中一些野心家不服还要提防他们,你这会儿还是多费些心思。” 苏少九抬脚往床里滚,嘟呶着说,“不管不管,说去就去。” 若玉觑他一眼,“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苏少九四肢软化成水一样摊在床上,仰头看着房梁,语气轻缓,“浙江省有二十万大军,金万坤割据一方,八万兵权在他手里,真正抗衡起来不好说胜算。他膝下就一个女儿,能把她宠上天,等我们避暑回来就把她娶给我哥,我扳不倒他也能耗死他。” 若玉坐在床边毛骨悚然,“那金瑶何错之有,你还要利用她,你哥那样子不是糟蹋人家?” 若玉正侧身歪头,苏少九顺势伸胳膊把他搂进怀里,“既然她喜欢我,为我做点牺牲会不高兴吗?” 若玉气的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再宰了苏少九,鼓着腮帮子重重呼了口气。 盛夏一到,空气潮闷的不能待,若玉自己背地里戒鸦片,经常神志不清把自己泡在水缸里,一出来就脸色苍白像溺死了一遭。苏少九瞧若玉身体不适,推了所有公务带着他去了莫干山的林海别苑避暑。 这里确实是避暑胜地,找个林荫小道往竹丛边的石阶上坐下,凉气都能沁到骨子里一样舒爽。现在头顶大片的绿荫,漏出剔透的月华,周围一片静谧。 若玉想着既然白啸泓死了,季杏棠也被骗去了香港,那他也可以离开,可是又不敢,生怕苏少九对穆家出手。正想的出神,苏少九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想什么呢?” 若玉陡然拍着胸口倚到身后长满青苔的岩石壁上,“吓我一跳……没、没想什么。” 苏少九蹲在他面前又抓了他的手抚摸,心平气和地说,“我倒是该想些什么。” 苏少九一边摸他的十指一边说,“你说一个枪法极好的人,他的虎口没被磨损的僵硬,反而十个手指头上有茧子?十个手指头都磨出茧子,那该是会弹筝调弦的人。而且他很爱惜牙齿,后牙槽缺了一颗牙,为什么不去镶补?后来我才知道梨园行有一个规矩,唱戏的必得先咬铜豆子硌掉后槽牙,等成为数一数二的名角才能去镶牙。” 若玉心中一凛,大脑一片空白,然后脑海里突然冒出季杏棠的音容笑貌。季杏棠确实很爱惜牙齿,没有牙膏精都要用糙盐来刷牙。若玉不仅祸坏自己糟蹋戏还欺师灭祖,就算唱成名角也没脸去补这颗牙。若玉实在想不到因为一颗牙和十根手指头,暴露的彻彻底底,他不安地吞咽了口水。 苏少九又说,“我说到白啸泓你没什么反应,总是一副他顺其自然听天由命的样子。可我一说到穆柯、穆家,你就立马插嘴,我原以为你忘不了杀父之仇,后来越琢磨越不对劲呐,在床上干那种事也要念念不忘?” 苏少九搂住若玉的脖子,头枕在他肩上小声说,“还有啊,苏少宁是个大烟鬼,他一眼就看得出你有烟瘾。季哥那么洁身自好,可不是个瘾君子。你也真不是个东西,竟然和自己的亲哥哥乱来。嗬,你这张皮还真是不赖,我每天晚上都在找接缝在哪里,找都找不到,啊?白若玉。” 若玉原该心惊肉跳,真到了深渊边上却冷静异常,他拨开苏少九的手,站起身拍打身上的落叶,变了声音,“你既然早就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思?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苏少九好笑地看着他,“我有说要杀你剐你吗?你老实告诉我季杏棠在哪里?说不定我就大发慈悲放你们穆家一马,以后就只有我们三个人,让其他人都滚蛋吧!” 月光把两个人影拉长,若玉不可思议的看着他,突然觉得他很可怜,就算是假装给他的好,他也要费心思使手段来霸占。若玉没有搭理他,趁着微光往别墅的方向走去,往事一幕幕浮现到眼前,也只能让他六神无主的低下头,他还在想苏少九从后面开一枪打死他算了。 第93章 江河日下 若玉暴露以后倒活的“坦荡”,再也不用在苏少九面前装模作样。况且季杏棠是怎么被骗走的,他也不清楚,苏少九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苏少九也没有为难他,不仅锦衣玉食供养着,还请了两个德国大夫给他戒毒,只是不准他踏出莫干山一步,分明囚禁。 杜子明的身影在上海九月的晨曦中拉长,他在亭寰阆苑里看自种的秋菊,花瓣上盈盈欲坠的露珠颇有生机。他低头细看,菊枝梗上牵着雨过后残存的蜘蛛网,上面串连起来的晨露晶莹剔透。 直到他重咳了两声,那露珠儿终是坠落,滴在他苍白的指腹上。这样细微的小事,也让他觉得扫兴。 他转过轮椅回到房里,山寺幸正坐在沙发上拿着一张照片打量。他看的极其入神,以至于杜子明靠近将手放在他腕上也没有觉察。 那照片成人掌心大小,时间久了变得粗粝泛黄,边角还有烧焦的痕迹,上面是穿着和服的一家三口。中间那个还有婴儿肥的男孩就是山寺幸,五官并不精美却算端正,眼里透露着稚气和一种灵动,充满生气。他眼里仍旧蕴含着这种眼神,即便这样也不能消弭杜子明的病态和死气沉沉。 杜子明伸手捏着照片一角,气若游丝地说,“你小的时候很可爱。” 山寺幸手指颤抖把照片撕了一个小口,俨然被惊到,而且,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夸自己……很可爱。山寺幸转头看着他,杜子明勾起了略显干涩的唇角微微一笑,指着照片说,“你像父亲多一点,眼睛、鼻梁、嘴唇都很像。” 说罢,他握拳放在唇边咳了咳,山寺幸欲起身去给他熬药,杜子明无力的轻拽住他的衣摆,“不碍事。对了,你和渡部明臣约在什么时候?” 山寺幸收好照片说,“今天晚上,等你歇息了我再去见他。” 杜子明点点头,让山寺幸陪他喝些酒,这样会暖和一些。没有酒没有药,他全身的血液都要停滞。 山寺幸也经常幻想自己到底长什么样子,可是往脸上一摸只是褶皱纵横的一张皮,为什么全都烧坏了呢?一块好地方都不剩。他脑海里映出父亲的脸庞,可是并不可爱,眉骨突出眼角向下的方正板脸,别说在杜子明眼里没有欣赏价值,就是他自己也不觉得好看,这么想着他放下了手里的皮面。 渡部明臣回日本敛葬渡部寺律的骨灰后,立马又回到了中国,他势必要把若玉带回去给父亲陪葬。正当他苦于找不到人时,有一封落款“砚台”的信送到他手里,信上说能提供给他线索。果不其然,第二封信他就得知了若玉的身世,渡部明臣这才查到了穆家,消息属实然而并没有若玉的消息。 渡部明臣在茶馆等重要的客人。“砚台”是一个背后弄权谋私的人,他原以为长相也该刻薄淡漠,可是见了面才发现是个一笑如春温的漂亮男人,他只是坐着,周身都萦绕着静柔简淡的气质,甚至有些让他眼前一亮。 渡部明臣礼貌地笑道,“先生完全不是我想的那样。” 山寺幸握着茶盖,“怎样?流连通衢越巷、红粉阵中的纨绔子弟?” 渡部明臣摇了摇头,“不是。” 山寺幸说,“我自幼在这里生长,或许沾染了本土气息。先前的上海也只是黄浦江边一个蒲柳春秋墙矮屋浅的小渔村,本土人的性格绵羊一样平实温润。” 渡部明臣的骨子里是武士道精神,有着忠义诚仁的美德,然而在军国主义走上穷兵黩武后,这种精神发生了畸变,是侵略扩张是杀伐决绝,总带着一些戾气。山寺幸生在日本长在中国,尤其是待在杜子明身边,人就像是老城厢百姓人家爬满青苔的墙角开出的无名花,总在阴暗中明媚。 渡部明臣透过玻璃往窗外看了看,灯火通明里满目的广告海报眼花缭乱,西方舶来的洋香烟,法式香水、爵士乐,美国的好莱坞。他说,“我并不了解之前的上海,现在到了这里就会惊异于她的文明开化。毕竟,甲午战时,东洋人是东洋鬼子,美法意大利人是洋鬼子。西方人没有朝拜天子的礼节,他们愚蠢的以为西方人的双膝不会弯曲,加上异样的发色,所以外来人就成了古老文化里的鬼。” 山寺幸说,“是,确实蒙昧。不过那是前清,现在是民国,无鬼神论。” 渡部明臣给他开了个玩笑,“下次本土人见到我还是会说鬼子来了。” 两人闲谈一会儿步入了正题,山寺幸说,“先生,我在信里说的很清楚,我会把殷梓轩送到你手里,你要帮我弄到穆家的矿场,全部以及在外的所有股份。” 渡部明臣笑了,绵里藏针,痛快里有些不屑,“当然。今日邀约,只是想要一些保证,保证我确实会见到舍弟。” 山寺幸说,“一定,他就在我手里,在我没有看见想要的东西之前,人不能给你。”他取出口袋巾擦拭一下唇上的茶渍,起身离开。 渡部明臣先前腰背挺直的坐着,双手搭在膝上,这时抬起手腕看看手表,说道,“还有下一位客人。” 穆桦已经收拾妥帖准备赴约,约他的当然是渡部明臣,自打去年春节他冒昧来访,便三天两头的到穆府做客,明眼人都知道那是被盯上了。 穆桦刚迈出大门,穆柯在后面叫住了他,“哥,干什么去?又去找那个渡部,不准去!” 穆桦回头一看,穆柯像吃了火药脸色红扑扑的,他说,“你又喝多了?我就是不去他也会找上门来。梓轩在他手里,你总不能让爹整天魂不守舍坐卧不宁?” “不准去就是不准去!”穆柯拽住他的胳膊往院子里推搡,“他一个狗 日的瘪犊子,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人要是在他手里,他为什么不肯让我们见一面?你和他走那么近,万一落人口实,你就成了汉奸!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我好歹是个团长,你叫我怎么跟兄弟们交待。而且说不准哪一天你就被锄奸的放暗枪给毙了!你给我回去!” 穆桦没有他力气大,被他一推一踉跄,这才抬腿踹了他一脚,“这么大的人也不知道轻重缓急,你在这儿和我闹有什么用,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梓轩怎么就人间蒸发了?你不着急我还着急!” 穆柯一拳头砸在旁边朱漆的石柱子上,“我不着急、我不着急!我他妈就差把上海滩翻个底朝天,他会藏的很!” 穆桦听见一声脆响,握住穆柯的拳头拍了拍,松了口气说,“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穆桦整整被弄皱的西服,拍拍他的肩膀离开。 穆桦如约到达,渡部明臣这次亲手煮茶。他把煮茶用的釜置于火上,清冽的泉水凛冽而下,恰到火候之时,把茶饼放入釜中,将浮起的茶末沸入桌边的盂中,又在茶中加入枣、桂皮、茱萸和薄荷,水下波滚浪涛,水上幽香飘然四溢。 穆桦虽不懂茶道,稍有品识的人也知道那浮起的末饽里有小茶花大茶花,是一壶茶的精髓,渡部明臣竟然把它沸掉了。 穆桦接过渡部明臣递来的茶水,笑道,“先生把茶之精髓去掉,这茶虽有辅料之香,却早已没有了浓郁的茶味了。” 他拿起勺匙将盂中的沫饽重新放入釜中,再次飘起的不是奇异的幽香而是欣然的茶香,其他的辅料入口余韵都在茶香旁。 等茶末沉到杯底,渡部明臣重新吖了一口,“嗯,确实。原来煮了这么多年茶倒没品过精髓,味道都在浮渣里了。” 穆桦了解到他曾到英国游历深修,见多识广,可是渡部明臣给他一种附庸风雅的感觉,他时常谈到戏曲、酒文化、药学、茶道,他都是一知半解但却兴趣浓厚,一旦说起来就要喋喋不休。 穆桦说,“先生,我已经和家父商量过了,你也知道矿场是我们穆家的命脉,船行车行,有机器工厂的地方就要用煤。拿去给你们日本人的军械加工厂用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矿场不全归我们穆家管,理事会还有其他的理事长。时局动宕,大大小小的煤矿厂都被政府拢锢加以备战,准确的说,我们都是给政府办事,你的要求着实苛刻,并且,即便要做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渡部明臣还在细品着茶,听罢笑着说,“我没有为难你们的意思,这个你也不用担心,满洲军部下达指令,三月亡华,到时候你们还是给政府做事。你是梓轩的哥哥,他是我继母的儿子,这么说来,我们是不是……” “不是!”穆桦一口否决了荒唐关系,还有他那种傲慢自大的口气,再然后攥着的手心变得潮湿,“先生,在上海我们没有独立的矿产权,但是东北的矿场全权独立,家父说可以全部交由渡部先生,能否让家父见三弟一面?” 渡部明臣接着说,“我们是不是算亲戚关系?” 沉默片刻,穆桦稍稍点头,“……算是。” 渡部明臣始终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人还没到他手里,他自然拖延敷衍。他必得先将穆家蚕食干净才能换人,穆家见不到人不会给他任何好处,看来有僵持不下的局势。倒不如先接交东北的矿业,他也确实想在砚台那里见一眼若玉。 第94章 事变之后 就在西安事变前夕,穆家出于无奈同渡部明臣合作,剪彩仪式在汇中酒楼举行。 夜幕降临,上海滩依旧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粉饰的太平下丝毫没有异样。穆柯在皇苑喝酒,醉眼朦胧地看着舞女们在台上卖弄风情。杜子豪拿着高脚杯和他手里的杯子碰了一下,把酒一饮而尽,说道,“你怎么在这儿?” 穆柯看他一眼,晃荡着酒杯,一脸阴鸷把手中的高脚杯捏的稀碎,红色的液体从指缝间流淌着,分不清是酒还是血。他甩了甩手上的玻璃渣子从怀里掏出枪,眼里寒光逼人,“我去弄死他!” 杜子豪把手覆在他掌上,“一起。” 汇中酒楼门口早早铺上了红色的地毯,侍者整整齐齐站成两排,豪车一辆一辆的停在门口,来人不是豪商巨贾就是日本人,还有换了常装的当官儿的,帮会的人自然也会来插一脚。大厅里金碧辉煌,水晶吊灯熠熠生辉,礼台上铺满红色的台布,两个雕花铜柱上,挂着即将参与剪彩的大红花。整个大厅鱼龙混杂…… 冯友樵早就打探到消息,他也早做好了炸死日本人和汉奸的打算。 冯友樵等来一个一身黑色西装的人,那人说他叫砚台。没有多言,山寺幸从怀里掏出一个饭盒形状的东西交到冯友樵手里,俯在他耳边小声道,“记住,把饭盒放在搭在胳膊上的手巾下边儿藏好,就算是有人怀疑也别紧张以免露出马脚,炸弹引子在手把上,切记,扔完就从后门跑,哪里有人接应你。” 冯友樵郑重的点点头,他手上是山寺幸请德国造弹专家重金造出的威力巨大的手榴弹。蛰伏多时,山寺幸早和日驻华领事加藤川成了一丘之貉,他想借冯友樵之手,炸死渡部明臣,以此为噱头让加藤川出面,一举吞并穆家的矿场。他从不贪财贪势只贪他,他想要的自己就要给。 冯友樵刚混入人群里,聚光灯就都投向了中心礼台,刹时记者蜂拥而上,争先恐后般拍照,穆桦跟在穆如松身后缓缓上了礼台。另一边渡部明臣也上了台,身后跟着很多日本领事馆的人,还有好几个穿日军军装的高官,冯友樵扫了扫自己手里的饭盒嘴角上扬。 冯友樵趁着混乱跑到了人群中央,看见穆桦和穆如松一一同日本人握手,一台的人除了那几个穿军装的神色有些冷清,所有人都面带笑容,“咔嚓”一剪刀,礼成,渡部明臣看着穆桦微微一笑,两旁打起了响炮,纸彩满天。 就在这时,冯友樵赶紧冲到了前台,拉开引子,将饭盒精准的扔向礼台中央,只听一阵相机拍照的“啪嚓”声中一阵“轰”的巨响,台上的人应声扑倒,大厅里顿时硝烟弥漫,浓烟滚滚中台上血肉一片。人们听到轰炸声,尖叫着混乱起来,门外驻守的日本兵拿着枪冲了进来,冯友樵看日本人都被炸飞了,哼笑一声心里大快,趁着混乱赶紧按照之前约定好的从酒店的后门逃跑。 穆柯和杜子豪赶到的时候整个酒楼都被日本兵包围了,大厅里的达官显贵和记者来客都被围困住,两人面面相觑。 浓重的夜色中,有医院来的车辆停在门前,不一会儿担架抬出来好几个人或者尸体。穆柯心中一惊,皱着眉看了杜子豪一眼,“怎么回事?” 第二天,除了在街上疯跑着卖报纸的孩子,街上还有游行的工人学生,抗日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渡部明臣的死就像是一剂催化剂惹的人心涌动,爱国热情高涨。 大街中央有个穿着长袍,斯文儒雅的学者样的年轻人,正在举着拳头高呼,周围围满了群众。 “同胞们,天佑我中华,侵略者们所期待的庄严的合作庆功会,在一声轰响之下顿时变成凄惨的阎罗殿。此实乃宣布日本帝国主义没落之吊炮,惩罚杀人放火之霹雳!中华人更当团结一心,共御外敌,驱除鞑虏,复我中华!”台上的人说的慷慨激昂同仇敌忾,台下亦是一片高呼,“团结一心,共御外敌,驱除鞑虏,复我中华!” 街边的百姓交谈都带着笑意,一个中年男子向周围人说道,“看报纸了没!看报纸了没!”他拿着报纸食指敲着报纸道,“你瞧瞧,你瞧瞧,一便当饭盒高飞上台,霹雳轰炸,天憾地动,威力之大当场把台上的日本人炸飞……台上一片血肉模糊,经检验站在礼台中央的上校渡部明臣当场破腹丧命,大佐北野武身中204块大弹片,小弹片无数,站在旁侧的日本人一人炸瞎双眼,七人被炸断肢体腿脚,残缺不全……”他说的眉飞色舞,好像他目睹了一切,又好像日本人就是他炸飞似的。 接着就传来西安事变国 共合作的消息,整个上海都沉浸在喜悦之中,穆家却遭了大劫。 冯友樵的炸弹虽是往日本人堆里丢,可是威力极大,穆如松被当场炸死,留得全尸五脏六腑却全被震碎,穆夫人伤心欲绝嘴里不住地念叨顶梁柱塌了。穆桦晕厥过去,受到重创现在还昏迷不醒,家里只剩女眷和孩子,这下重担全落到穆柯身上。 军部下令整编军队,穆柯忙完之后就匆匆赶回家。 穆柯走之前派兵保护宅邸,可日本人还是闯了进来,而府里正发生着残酷的厮杀和屠戮。 领头那个凶眉恶目的是加藤川,管家就倒在他跟前的血泊里。日本人闯进屋子里翻箱倒柜,拿的拿砸的砸,烧杀抢掠;院子里也嘈杂着乱成一团,下人准备着逃命,副官带着士兵和日本兵厮杀,奈何寡不敌众。 穆如松一死穆夫人全然失了主心骨,她充耳不闻混乱只在佛堂里盘坐诵经。姨太更是疯了,大包小包的收拾金银细软,她知道穆家惹了日本人,老头子又没了,自己的儿子还小,出了事谁来护着她?她要跑。 挽香把两个孩子藏好,让姨太和穆夫人也藏好,可一个劝不动,一个硬是要带着儿子往外逃。争执不下两人暴露在日本人面前,眼看如花美眷,几个日本人虎狼一样露出淫笑扑了过去。 副官一边和日本兵拼刺刀,一边大声喝令,“保护夫人!” 此时穆府里来了一位贵客。 苏少九直接带兵把穆府和加藤川的人层层包围。当枪洞全指向加藤川,他才正眼看了看苏少九。 日本人也端着枪指向了苏少九。苏少九不慌不忙抬起手示意手下把枪放下,加藤川疑惑地看着他,苏少九解下大氅,他这才清楚地认出来人是督军,冤家宜解不宜结,这自然是他想拉拢的对象。 苏少九看着门匾上“穆府”二字,说道,“领事先生这么大动干戈,不过是为了一纸矿契,这家人何错之有?” 加藤川道貌岸然地说,“这家人勾结特务,表面以合作为由实则伺机暗杀我们帝国优秀的将领,阴险至极,不能不除。” 苏少九哼笑一声,前倾了身体看着他说,“阴险至极?那他们也不至于蠢到把自家老爷炸死吧?” 加藤川反驳道,“这就是小人的高明之处,这样才能掩盖他们真正的罪行。” 苏少九哈哈大笑,“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和你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加藤川有些怒意,用目光同他博弈。苏少九满不在乎地说,“你想干什么我不管,我和穆家还有些私人恩怨要处理,也就是说,人,我全要带走。” 苏少九下了指令,士兵跟着苏少九进了穆府,只听见女人在大叫,“救命!救命!” 挽香攥住自己的衣物奋力挣扎着,一群禽兽的撕扯令人窒息。苏少九开枪瞄准了一人的脑袋,嘣的一声枪响,鲜血溅了挽香一脸,她尖叫一声浑身颤抖起来。苏少九身旁的手下大喊,“都住手!” 止住混乱,穆柯的副官在惊愕中看着苏少九带走了穆府所有的家眷。 苏少九回到白公馆,若玉已经在铺天盖地的噩耗中崩溃,他红着眼乞求地望向苏少九,颤抖着问,“穆柯呢?怎么样了?娘呢?嫂嫂呢?她们在哪儿?” 苏少九清冷地乜他一眼,“人我都安顿好了,穆柯那个缩头乌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不过也没关系,只要穆桦肯把矿契交给我,我就保你们你家人安稳无忧。至于穆柯?你死了这条心,且不说别的,他今天是个团长,一个冲锋一个陷阵,明天就变成一堆白骨。” 若玉头晕脑胀,一步三摇地往外走,“别说了,你别再说了,我要去看他们、去看他们……” 苏少九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扯回来,“让你老实待在我身边就这么难!你要是还不安分,我就把他们全交给日本人!” 第95章 飞来横祸 杜子明在院子里坐着,满园的花木死的死,枯的枯,砍掉的砍掉,微晕的日光照着,满目苍凉。 他看的久了,垂着头侧脸枕在一棵枯枝上,太阳光从领口钻进颈窝里去,暖烘烘的一直晒着。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天好像黑了,是真的黑了。 山寺幸缓缓托起他的下颚,他腮上有嶙嶙的凹凸痕迹,那一小块,很红。山寺幸从来都不曾忘记这是一把生锈的刀子,生了锈还是刀子。可还是抚着他的脸轻唤,“先生,醒醒,这里冷。” 寒天里,人冷的木也就罢了,一点点温热,让他觉得冷的更加彻骨心寒。杜子明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度,半睁半闭着眼轻轻一笑,“工愁善病,这些花草都劳你打理。” 山寺幸害怕他露出怏怏之态,更害怕没有这一点怏怏之态。他迫切想在那片红上吻一吻,近乎发狂,他不敢也只是愣愣的瞪着眼看。许久,山寺幸说,“不碍事。先生,杜四小姐要怎么办?” 杜子明仰头看了看黑黢黢里罩着些弱光的天幕,做手势让山寺幸推他进屋去,“既然是穆家的人,我们就不用费心了,进去罢,喝些酒。” 外面风很大,一会儿东边浓了,一会儿西边稀了,听不清楚,嘘咻咻的像狗在哀叫。屋子里没有开灯,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见朱漆的楼梯那里有一线流光,回环曲折着远远上去了。 若玉准备去看看穆家人,可是苏少九不肯放他出去,他就那么坐着瞪大眼朝那光线看着。 他不是笼中鸟,笼子里的鸟打开笼子还飞的出去;他像是绣在雪青缎子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衣服没人穿了,发霉了、虫蛀了,死也死在缎子上。 过了很久很久,他只觉得周围开始寂静,又不是全部的寂静,有一些风声,像是芦花枕头里的窸窣声。后来他在混沌中清楚地听到马靴踏地的声音,这才颓然转头。 来人把吊灯打开,不是苏少九,是穆柯。若玉胸口猝然一紧,在他还没有想好该用什么表情迎接重逢,是否该和他说些知心体己的话,或者加以安慰,或者他对自己是否憎恶,就控制不住双腿跑到他面前,声线颤抖着唤他,“哥……” 穆柯很愤怒,眼睛被吊灯映着,以往是玻璃杯里潋滟的琥珀酒,现在是淬了毒的金水。 这个时候若玉只想有一个人可以依偎,有一点暖和感情,他伸手抱住了穆柯,上牙忒愣愣的打着下牙,“哥……你还好好的。” 穆柯回到家里目睹着狼藉一片,不过是一上午的空档,家中惨遭血洗,他还有脸叫他哥,真是让人恨不得活剐了他。穆柯伸手推他一把倒吸了一口冷气,“要不是你,我爹怎么会和日本人勾结被当做汉奸给炸死,我哥现在生死未卜,一家人的命又全押在一张矿契上。满意了吗?还恨吗?是不是把我也弄死了你才好过?” 这语气太冷,冷的听不出一点怒意。若玉摇着头说,“不是的、不是的,他们也是我的家人我怎么会害他们呢?我再去向苏少九求情,他一定会把娘他们放了。” 穆柯轻蔑的嘲笑道,“不是?渡部明臣骗我爹说你在他手里,结果你攀上苏少九继续做花天酒地的兔儿爷。你拿什么去求情?说出去我们一家人靠着你的屁股活下来,你不要脸我们还怕丢人!” 若玉看着他眼角滑了两行泪,落到了下巴尖。他突然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白,稀薄,温热,料峭春寒里的一团哈气,你用手包住他,他就化成雾珠儿附在掌心;你不要他,他就会悄悄飘散。 若玉没有了一点儿骄矜,脸上也没有血色,“我能把他们救出来,到时候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算我亏欠你们的。哥,从前你对我好,我混账我不配,你现在怨我也好恨我也好,只希望日久年深,你心里同我解怨释嫌,更莫相憎。” 穆柯呸了一口,“你可真有脸,我喜欢你卖屁股还是喜欢你抽大烟?”穆柯一把揪住若玉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殷梓轩,我告诉你,我哥要是死了,你去给他们爷俩陪葬!” 他一脉的血在体内汩汩留着,靠着它活到现在,树高千丈落叶归根,这样反倒让若玉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大哥不会有事的,医生说他只是昏迷,很快就会醒的。” “谁放人进来的?”苏少九突然出现在门口,一双眼睛藏在帽檐下的阴翳里,偏过头对身后的勤务兵说,“你是不想干了还是想死了?” 苏少九讪讪一笑,“奇怪了,党国什么时候也给汉奸封官?” 穆柯转身看着苏少九,少有的冷静,“就算是汉奸,我还有属部还有上司,他们可以撤我的职定我的罪,说到底也轮不着督军劳心费神。敢问督军把我一家老小捉走算怎么回事?” 在确定父亲的死讯后,穆柯没有痛哭,他不是顽强坚韧,只是心里空荡荡的。着实空荡,一夜之间,他的心就被另一种东西填满,他是个男人,不能像以前一样吊儿郎当,生逢国难,他有家人,也有家仇。 苏少九径直走过在沙发上坐下,翘起腿西装裤向上耸了一耸。他把雪茄衔在嘴里,一眯眼睛看向了若玉。 若玉擦干眼泪,对苏少九说,“这么耗着也没有意思,你别再为难他们,季杏棠的下落告诉你。” 苏少九的心咯噔一跳。知道他弄个替身来忽悠自己,他的心恰似当日剜心戳骨的痛,憎恶仇恨的火焰吞噬着人心,把仅存的善良全都燃成灰烬。他俯身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着了火,重重地吸了一口,又忽地一笑,“季杏棠?他那个贱人有什么好,把我耍的团团转,出了事就跑的利索,跑狗场里欠他一诺,我放他一马。相较之下我更喜欢你,城府浅没心机放在身边安心。你亲哥在这里,你问一问他,要是肯把你留在这里,以后相安无事;要是不肯,我很难保证姓穆的能活几个。” 穆柯心中一凛强压住愤怒,“你想要矿契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穆家的人门都没有。我就是把他宰了也轮不到你。” 苏少九戏谑地看着若玉,“这就是心心念念的亲哥?”他按了烟站起身,“算了,穆团长不肯配合又惦记着宰我的人,带走罢。” 苏少九颇为满意的环视一下四周,“白公馆到处都是好地方。” 这就来人按住了穆柯,若玉惊慌失措对着苏少九大喊,“他和你有什么冤仇,你想干什么!” 苏少九眼里露出凶光,食指戳着穆柯的肩膀,“一想到睡着舒服的玩意儿都是烂货,我心里就不舒服。” 苏少九牵住若玉的手,合在掌心里摸了摸,若玉随即把手抽了出来。穆柯屈膝狠顶了他的下腹,“不准碰!” 苏少九骤然一疼,倒也不气恼,对若玉说,“我昨天刚请了牙医来给你镶牙,看来得先给你哥哥瞧一瞧。带走罢,撬开嘴看看有什么。” 若玉拦着那两个手下,慌张地说,“住手!他是先遣团团长,上头没有军长,直系沈正嵘沈大帅,哪里轮到你们造次把人带走滥用私刑!” 穆柯轻轻一笑,“殷梓轩,你要是真安好心就老实呆着,真想帮忙就去死罢,少在这儿惺惺作态,我受不起。” 若玉从兜里掏出金玉珠子,放在掌心里给他看,“我是想死,我整天都想着去死,我喝过毒上过吊吞过大烟膏子这都进不了森罗殿。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娘被日本人残害,我爹因为日本人被炸死,难道只有你自己家破人亡?我命硬凭什么便宜了他们!” 他们看着彼此,苏少九皱了皱眉,摆摆手,两个人就把穆柯押进了香榭小櫊的地下监牢。临走苏少九白了若玉一眼,“不准跟过来,再敢想着吞金自尽,等着给穆家人收尸罢!” 穆柯被人绑在了凳子上。揭开面前桌子上的白布,钳子、夹子、剪刀。还有一个铁笼子,里面有一只老鼠。 医生戴了橡胶手套要动手,苏少九拦住他,走到穆柯身后,突然猛地就勒住了他的脖子,强制让穆柯张开了嘴,居高临下笑向他说,“说实话我还要谢谢你呢,要不是你打断了苏少宁的腿,我怎么会有今天?多好啊。可怎么我看上的人都惦记着别人。” 穆柯下巴被掐住说不出话,只是瞪着苏少九。苏少九一挑眉,“不服?你知道他犟的很,既然他不肯补牙,就拔你一颗牙罢。” 苏少九把钳子伸到他嘴边,生硬粗暴地撑开他的嘴角向里探去,猛地钳住一颗后槽牙,不一会鲜血就沿着穆柯的嘴角流下来。 苏少九把钳子从他嘴里扯出来,带着沾了血的半截牙齿。 穆柯闭着眼整个面部都在抽搐着,潮霉的空气咝咝划过被扯破的牙龈,他从嘴里吐出一口鲜血。他睁开眼依然笑笑地看着苏少九,“你今天弄不死我,老子就弄死你。” “哦?”苏少九抓过铁笼子,打开笼门抓出那只黢黑的老鼠就要往穆柯嘴里塞,“它可就喜欢啃咸腥的地方。” 第96章 尽释前嫌 若玉看着苏少九把穆柯带走,满眼的担忧,可是勤务兵拦着不让他靠近,那眼里就含了一层晨霜,非睁非闭濛濛地看着周围昏天黑地。等他清醒过来才明了万不能一误再误。 若玉立马把电话接到了军部说要找沈正嵘,但已经来不及了——就在刚才,沈正嵘已经把直辖这支先遣团的权利交给了苏少九。若玉一颗心沉到肚底,天绝人路,他反倒没有慌张而是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杜公馆里,客厅就那么大的地方,杜金明双手背后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湘姐不耐烦地说,“诶呀,你在这儿踏破地也没有用。” 杜金明发福的脸苍白还沁着些冷汗,他两手交叠手背放在手心里拍了拍,急躁的说,“你个老娘们懂什么?日本人把老穆家都给端了,枪打出头鸟,早晚得轮到我们头上!” 湘姐说,“我们又不是没有退路,肇龄在香港不是挺好的嘛,到时候我们去找他。” 杜金明冷眼瞧瞧她,一扬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要走你们娘俩走,我不走。老子半辈子打下的江山都在上海滩,哪能拱手送人?” 湘姐啧叹一声,调侃道,“日本人上门你别吓尿在裤子里。”她顿了顿又说,“穆桦穆柯那俩孩子,还有咱们挽香,你倒是去救人,这也要看加藤的意思、那也要看加藤的意思。” 若玉跑到杜公馆大门口被两个门房给拦下了,他站稳脚淡定道,“我要见你们老头子,就说穆三少爷要见他。” 两个门房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拍一下脑袋想了起来,但是他没有让若玉进门的意思,抬了下巴一脸高高在上的样子。若玉皱了皱眉,那人突然动手动脚起来,夹带着出言不逊,嘲讽这做兔儿爷的穆三少爷。若玉肩膀微微颤抖就要动手,有求于人只好咬咬牙忍下来,他的骄矜是被这世道磨搓的一点不剩,立人屋檐势得低头。 只是那人说话愈发难听,粗鄙之人也无道理可讲,若玉就要硬闯!两个人拦着他这就撕扯起来,他不是没有经历过无助恐慌,只是眼下他担着的不只是自己的安危,还有穆柯、还有哥嫂、还有娘,就算穆柯恨他入骨,他也不能置之不理,挨顿打算什么,赌上性命也无妨。二人拳打脚踢出够了无来由的气,若玉捂着肚子嘴角淌着血,眉梢眼梢都疼得往下挂,语气却很是刚硬,“少爷我要见你们老头子!” 其中一人轻蔑道,“这么不识时务,揍你一顿还是轻的,只有皮囊不长脑子,没一点眼色,穆家惹了日本人,不用通报也知道我们帮主不见!” 若玉脸上是黯败的微笑,笑这人情寡淡,他这二十年没上过几回戏台,倒是唱了一出冗长单调的悲剧。他实在无路可投,杜子明对他有些不待见,那人仿佛行将就木什么都不在乎了,除了杜金明他实在不知道该去找谁。若玉说,“不肯见我就在这里等,我就不信他不出门。” 杜子豪从外面回了家,看见若玉在门口忙跑上去问道,“穆柯呢?上午从军部出来就不见人影,挽香他们呢?” 若玉忽地一笑看见了希望,“我知道在哪儿,你帮帮我、帮帮我。” 若玉这才进了杜公馆。 夫妻二人看见儿子欢喜的不得了,可再看见身旁跟着的若玉像见了瘟神,杜金明面露尬色招呼着若玉坐下,谁能想到得意门徒养的兔儿爷是老兄家的少爷?关键他还是个落魄少爷。 沉默了片刻,湘姐说道,“好孩子,穆家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你世叔在这儿,有话慢慢说,我们都好商量。” 若玉说,“叔叔,婶婶,冒昧了。家父遭逢不测,长兄生死难料。二哥现在也惹上了麻烦……” 杜子豪问,“他人呢?” 若玉说,“被……被苏少九抓走了。” 湘姐问,“抓走?穆柯和督军有什么过节?难不成穆柯打断了苏少宁的腿,他寻了私仇?” 穆柯是怎么被抓走的,若玉难于启齿,垂眸点了点头,“不止如此,二哥被调任到他手下,岂不是任人宰割?撤官降职都好说,他要是想害命可如何是好。” 杜金明略带迟疑,说道,“贤侄啊,你也知道法国人都要让日本人三分,想救人真是难上加难。”他看见若玉凄惶的神情,痛斥着自己不仁不义一般,“不过你放心,挽香还在他们手里,我和你爹三十多年的交情又是亲家,说什么也要保你们一家人无恙。” 若玉说,“不,他们不在日本人手里,我们一家人都在苏少九手里!” 湘姐看了看杜金明,杜金明的神色稍舒缓了些,接着又唉声叹气,“你瞧我这事办的,和督军府还有些过节……既然人不在日本人手里,贤侄你也不必太担心,无非是钱权二字,这都好说。” “不、不是!”若玉神色慌张起来,他可以赌上性命可再也不能让穆柯瞧不起自己,“他是心里不痛快。” 湘姐说,“也是,督军差你那俩钱?咱们总不能把大总统的位子弄来给他坐。” 发愁之际,杜子豪说,“苏少九是金万坤的女婿。爹,你不是认识那老狐狸吗?找他说说情。再说那些梁子都是和苏少宁结下的,苏少九还不至于闹到害命的地步。” 等若玉走后,杜金明更发愁了,嘴里突突骂道,“死兔崽子没事儿就不回家、不争气的龟孙子去通匪、日本鬼子跟老子杠上非叫老子做汉奸、一个二个又偏去招惹惹不起的主!” 若玉回到白公馆被逮着个正形,苏少九浑身酒气,头发梢湿了、襟前也湿了一片,大概是从头顶浇下来的酒水把他淋湿。他脸色白中带红,双眼迷离,一味地喘着酒味气息。 苏少九单肘撑着脑袋侧躺在床上,反倒是微醺的时候脑子更清楚一些,清楚他做了些什么,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又垂死梦中惊坐起来似的大喊着,“老鼠!” 若玉说去看穆柯,他没听见一样也不阻拦。 穆柯坐在椅子上,嘴角和领口残存着血渍。若玉的动作很轻,想伸手替他擦一擦血,又实在害怕他嫌恶自己,便掀了袍子跪在他跟前,低着头忍不住啜泣。 低声的哽咽把穆柯唤醒,只一瞬间所有的感觉都到了口腔,充斥着被啃咬撕烂的恶心和糜溃叫人痛不欲生。他勉强开口,掺杂着血迹的涎水就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滚。” 若玉抬头看见他的惨状,他是连瞧也不愿意瞧自己一眼。若玉用袖子擦他的口水,穆柯偏过头不让他碰。 牢房里有发霉的风、潮闷的雾、膻腥的秸秆味,蒸的人没有力气,所有的力气也都用在拥抱上,若玉紧紧地搂住穆柯的颈背,恨不得嵌在他身上、生在他身上。感受到他面颊的温度,若玉忍不住双肩颤抖,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哥,你别赶我走……我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你不能赶我走……我知道错了……我错了……” 穆柯对他的喜欢被一把火烧掉了,像一簇烟花,冲鸣天际,亮得让人仰望,但最后除了漫天灰烬,尸骨无存。这更恐怖,因为那种弥漫在空气里的味道久久挥之不去。 穆柯的头埋在他胸口,被憋的有些窒息,伸手推了他一把,口腔里被蚀的涩疼,他吐出一口血对若玉说,“刀、酒。” 若玉瞪大眼睛看着穆柯嘴里吐血,又凑了过去捧住他的脸,声音颤抖着说,“你怎么了?怎么吐这么多血……啊?你别吓唬我……” 穆柯痛的说不出话,一张嘴就吐血水,他又重复一遍,“刀、酒。” 若玉惶急地跑出去,弄来一把匕首还有一瓶白酒放在他面前。穆柯跪坐在草垛上,握着刀柄打量一番就往嘴里伸。若玉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以为穆柯要寻死心里着急,双手稳沉的握住穆柯的手,“哥,你得好好活着……好好活着……还有我。” 穆柯握着刀柄,刀刃从嘴里退出来。若玉这才看清穆柯嘴里已经血肉模糊,口腔壁上都是黏附的肉沫和腐肉,他捧着穆柯下巴的手颤抖起来,盯着他的嘴巴眼珠不安地转动,落下了眼泪,“老鼠……老鼠……” 穆柯怕吓到若玉,推了推他让他转过身去。若玉不肯,按住他的肩膀凑近了去吻他的嘴唇,舌尖在那肉壁上搜刮,咸腥的、糜烂的。穆柯咬住他的舌头,若玉猛一吃痛停下来泪眼朦朦地看着他,“你忍忍,有些疼,但总比刀子好一点。” 舌尖穿过牙关,嘴唇紧贴着,牙龈、上颚、舌苔、侧壁都让他轻轻刮了个遍,再一口一口吐出黏腻的血水。若玉感受到他后槽的缺口,哭的泣不成声,眼泪沾湿了二人的脸庞。 穆柯把手搭在他背上轻拍了拍,“谢。” 若玉站起身跑了出去,穆柯喝了一大口酒,口腔壁全都灼的炙痛,酒水刚到嘴里就喷了出来。若玉再进来的时候,穆柯捂着胸腔攥着酒瓶子,脸上的表情都狰狞起来。若玉蹲在他面前,掏出怀里的小瓶子,用棉签把三七粉敷在他伤口上。 穆柯坐在草垛上,若玉跪在他面前,“哥,我知道你恨我厌我,但你别赶我走,你别丢下我。等我们一家人平安出去,你让我跟着你走罢,去军队去战场去给爹报仇。我不抽大烟,我戒了,再不沾了再不沾了。我对不起你,就算你是我亲哥哥,我还是爱你,从头到尾只爱你一个人……” 生命中刻骨铭心的情缠,从开始将他笼罩,再到禁锢,可以把他整个人融化乃至毁灭。 穆柯托着他的下颌让他抬起头,两个人对视着,许久穆柯伸出手指触碰他的指尖,穆柯捧着他的手,手指在他手心写道:恨,随即划了两叉。 两滴眼泪落在了手心里,刚绽出笑靥,若玉的脸色又凝重起来。 苏少九站在牢房口拿枪瞄准了穆柯,扣动了扳机。一声脆响,若玉纵身扑在了穆柯身上,而一瞬间子弹正中下腹。 穆柯瞪大了眼,泪珠子夺眶而出,他大声的嘶吼,嘴里的伤口又开裂了。他捧着若玉的脸,手心手背全被他吐的鲜血浸溽。 苏少九猛然怔住,扑过去夺人。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他恨每一个人,他不择手段得到一切却从来没有人真正爱他,让他恨的癫狂。 第97章 大戏落幕 1937年,清明的雨,倒春的寒。 那坟上的草皮枯萎了,焦黄的土色在稀疏的青葱中分外扎眼,荒草摇曳,乌雀横飞,坟上一株任风雨的海棠。 季杏棠从香港回来,申江潮水依旧,上海滩已然不是昔日模样。季杏棠蹲跪在茔前,轻抚着风雨侵蚀的墓碑,枉对空碑言语,“想你了,一晃眼墨白都长这么大了,也不认识你了。走的匆忙你这骨灰还没来得及归故土,碑上也无刻字,空山深林定是寂寞了许久。还记得咱们说好的回浦东起祠堂,我倒先给你立碑,明天请人把碑字刻上,‘兄白啸泓府君之墓’,当是契兄契弟,不说与外人你心下明了就好。我和墨白在香港有二哥照看,他现在念国中一级,他随你心灵手巧,绘画常是第一名。日本人......算了,一切都好,若有轮回,你莫忘我......忘了也罢......” 季杏棠回想起这十多年,心田的印象只有惆怅,哪比得了少年心性,不过像初夏薄浅的月色。 墨白站在身旁,季杏棠拉着他的手让他跪下,“给叔叔磕个头罢,我们就回去了。” 墨白跪下三拜,走的时候还扭头看了看。 季杏棠此番回上海,老头子已经投靠了日本人,可不久就暴毙身亡,不知是隐疾去世还是被人暗杀,他的妻儿逃离上海,整个民间势力都被日本人拢固,并选了新任对华理事长。洋人在逐渐迁移上海,中国人挤破了脑袋要进租界,此番光景一言难尽。季杏棠在一品阁订了一间房,倒叫他想起若玉,只是穆家被灭了满门,不知他现在身处何方。这两年他想的明白,若玉没有什么错,新仇旧恨都不能强加在他身上,况且洛芙蕖穆如松早就不在人世,再没什么好恨好怨。倘有一天见到若玉,他还想说一声对不起。 季杏棠还想去看看杜子明,亭寰阆苑却里不见故人。季杏棠到的时候只有山寺幸一个人,他是他父亲那般模样,刻板的脸掩不住眼里的情思,他痴痴地望着满院的花木,习以为常,想着他就坐在那里摆花弄草,他的酒他的药他的兔子都安放着,仿佛什么都还在,只不过少了一个人少了一口棺材。 山寺幸把那坛酒交还给了季杏棠,“他不曾喝,你带回去罢。” 季杏棠接过酒坛,心底的潭水被风吹了一样颤巍巍的,他说,“不爱喝?我记得天保哥最爱喝花雕。” 山寺幸背对着他说,“他也许觉得自己糟蹋好酒。” 季杏棠“哦”了一声,问道,“可有念处,我倒与他喝......” 山寺幸说,“他就在这里,冬天骨灰施在土里,现在开春了,说不准哪株花木就是他。” 他一直盼着能在阆苑里找到他,找了很久很久,不知道是不是他,但仿佛就看见他对着自己笑了。 季杏棠摘了酒塞,走着洒着,都这样美哪一株才是他。 怅惘许久,山寺幸说,“他天生病骨又背着血海深仇,死了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他太累了,你轻点声莫惊扰他歇息。” 是,他实在太累。明明恨着痛着,那般隐忍那般超脱,就连向杜金明痛诉自己的仇怨都平静异常。他实在撑不住是在看着杜金明进棺材、钉了棺之后,他对山寺幸说他终于死了,死在了自己亲手准备的毒药和棺材里,他想笑可是太累了笑不出。 山寺幸告诉季杏棠,“季先生,你临走那日见到的苏少九是我假扮的。先生这一生只挂念着仇挂念着你,他不仅给你报了父仇而且保你一命,至于白先生是生是死没有定数,你万千珍重莫辜负了他的好意。” 闻言季杏棠浑身一颤,酒坛摔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山寺幸......那日他见到白啸泓,结果第二天“苏少九”找到他说不过是在耍他,让他也尝尝被人当猴耍的滋味,不止如此还剁了一只手给他,即便血肉模糊,季杏棠认出确实是他的手。他问尸首在哪里,“苏少九”说喂了糖糖。那日昏天黑地他险些昏死过去,坟墓里葬的也只是这一只手。 季杏棠喉骨上下滑动说不出话,山寺幸又说,“他若是死了,你们便是无缘;他若是活着你要感谢殷先生,是他装作你拖住了苏少九。” 山寺幸走过去把碎掉的瓦砾捡起来,摇了摇头叹息,“都说了让你轻一点莫惊扰他。” 季杏棠出了杜家老宅,灵魂都被抽离去,什么爱恨情仇全然没了意义,他还活着吗?他在哪里?他现在好吗? 五柳巷。青布衣裳的和尚在晨曦里吟诵佛经。白啸泓被怀素所救,这便是缘分到了。 怀素合掌回身一望,白啸泓从堂屋里出来。他的身体休养了一年半载现在已经痊愈,他未变模样,唯一看着奇怪的也许就是少了一只左手和狰狞丑陋的右手。 白啸泓来到他跟前,怀素问道,“施主,今天可要走?” 白啸泓点了点头。怀素说,“无爱则欢,无欲则刚,佛救你一命,此番再入红尘哪有快意?” 白啸泓遥望向天际粲然一笑,“白某也是信佛的人,只是无爱则欢?法师是出家人,怎知无爱能欢?我曾经为了私欲毁了挚爱,现如今倒是认同无欲则刚。” 贪嗔痴欲皆莫问,在最好的年纪遇见最好的人就是一生的宿命,千山万水总会遇见。 白啸泓离开后,怀素也离开了,回承天寺去。途径浙江听说这里又变天了,原是新任督军金万坤大义灭亲,把自己女婿的罪行公诸于世——他凶残不仁弑父夺位,让这样的人一统省会岂不是把百姓往火坑里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原先苏少九勤政爱民的形象一扫而空,督军一位也转眼成空。外面的戏剧话本说的有声有色,金万坤为民除害真英雄也。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宠在骨子里的千金被苏家二兄弟一个在精神上一个在肉体上残害成了疯婆子。 金万坤一枪崩了苏少宁。苏少九一朝兵败如山倒,气愤不过夜闯督军府,被当作逆贼抓了起来。金瑶看着他疯癫傻笑,最后对他爹说,“爹,你看这个哥哥这么大了还在哭。”金万坤说,“那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自始至终不过是想找一个真心爱他的人,算到头都是咎由自取。 后来金万坤把他打成半身不遂的残废让人丢到了乞丐堆里。 怀素再见到苏少九,他像多年前一样颓废,身上破破烂烂,倚在墙角晒着属于活人的太阳。他虽然感觉不到活着的气息,可是活人的太阳总照不到死人身上。 一双草鞋映入他眼里,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苏少九本想置之不理,那人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苏少九伸出破瓷碗说,“给个施舍,等着给我哥置棺材。” 怀素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愿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你何苦入这红尘?” 苏少九哼笑一声,“是个凡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爱别离是真的别离多、愿长久从未能长久、求不得?虚情假意求得不少、放不下......我一无所有残废一个还有什么放不下。佛祖废话多。你心中有佛,佛心中可有你?为什么你满寺被屠他不来相救?他若真的不贪慕虚荣为何要世人跪拜侍奉?他即便存在有何意义?” 怀素轻描淡写地说,“渡你。” 苏少九被晒的焦灼,拿瓜皮帽遮住了脸,“懒得和你理论。” 又是晨曦,水鸟从宽阔的黄浦江面掠过,咻地冲向苍穹,在云端鸣叫。这时大上海的街道巷陌弥漫起乳白的薄雾。不用管红嘴唇的卖 淫 妇、大世界的舞场和酒吧间,也不用管洋酒里飘出的贝多芬和瓦格涅的交响乐,人们爱这清凉的雾。 轮渡像怪物一样呜呜的鸣叫,穆家人在战争来临之际准备去美国,穆柯却留下来驻防上海。若玉拽着他的胳膊不肯松开,偏是不愿意离开,周遭的人如何劝说都没有用。卢瑾郎也说服卢洽卿准备去美国进修艺术,他对若玉说,“梓轩,你跟我们走罢。你没看报纸说上海就要打仗了,留在这里就是送死。” 穆柯也推他上船,“我的小祖宗,你别胡闹了成吗?过了这个点我到哪儿去给你弄票,快上船!” 若玉一着急他就想哭,呜咽着说,“我不走,我早就说了我不走,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送死我也乐意!” 穆柯很认真的告诉他,“雀儿,你听我说。打仗不是儿戏,这说开战就开战,上了战场什么都没有定数,给爹报仇有我就够了用不着你担心,你只要好好活着就行。” “我不走、就不走”,若玉哼了哼鼻子,“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说的算?我想参军报国为什么要拦我,我又不会拖你的后腿!再说孔怀兄弟,同气连枝,我离不开你。” 人都上了船,这边轮船就要开走,穆柯急的跺脚转圈,忽然按住若玉的后脑勺往他嘴上亲了一口,慌得口不择言,“行,我看你就想报复老子!兄弟们在外头拼死拼活,我就在后头和你小子偷摸着亲嘴儿,行不行?行不行?” 穆柯指着轮船开走的方向着急的手指颤抖,若玉还抓着他的手问,“你是不是就是这么想的?” 穆柯甩开他的手往回走,“是你奶奶的腿儿!” 穆柯快步往前走,若玉在后面追他,这一次追得上也不会被人流冲散...... 若是两人不曾相欠,也许没有缘分遇见。欠的少了还完了也就散了,欠的多了结伴的就会久一些再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