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作者:funny2333 标签:原创小说、民国、BL、大长篇 文案: 海岛冰轮初转腾。民国主受万人迷。 他捡回了旧时衣冠,重新像个人一样,站到了乱世潮水中的戏台上。 酒色财气,功名利禄,招之即来,挥之不去。层层加身,进退失据。 明知身为戏中人,所爱却非座上宾。 奈何海中泡影,偏偏如月之明。 n ≥2,万人迷苏苏苏警告,三观不正强制警告 第1章 六姨太既然敢在这个点儿孤身出来,必然和其他女人有所不同。 她的凭恃无非来自一点莽撞,一片贪心,一腔炽烈难言的情欲,和一把打得极精的如意算盘。 她过门的时间尚短,短到那一身从舞厅沾惹来的风流习气都还热乎着,本来么,以梅家的富贵,还算得上一桩上好的皮肉生意。怪只怪梅老爷在床下也还是个体面人,等裤腰带一解,就处处显出合乎年纪的疲软了。 呸,银样蜡枪头! 她心里幽怨,身上半边被夜风吹得发冷,半边却是从心底里开始燥热。软缎鞋面虚虚拢在脚上,走起来拖泥带水,她能看见自己瘦削青白的脚背,在薄薄的缎面下闪烁,恰似水中一钩伶仃的月亮。 夜里风大,她不知第几次抬手压了鬓角,发间掖的那一串宝珠茉莉都揉皱了,东边厢房的灯依旧没点起来。 梅家大少爷刚留洋回来,昼夜颠倒不过来,白日里总恹恹的,除了三餐连人影都见不着,规矩得堪比闺中小姐。等入夜了,梅家二十几年以真金白银浇灌出的纨绔习性就冒了头,家里的下人没少见他出去鬼混。 鬼混得好,正愁他不肯出来。 六姨太倚着井沿坐了一会儿,鞋尖在苔藓上划了不知多少道心烦意乱的一字,她若是把守盘丝洞的妖精,恐怕连天罗地网织了三个来回。 夜里风大,她等不住了,正要咬牙起身,却听见门轴里“吱嘎”一声胡弦似的轻响,没来得及冒尖,就被一只手掌轻轻隔住了。 她一颗心怦怦乱跳,知道越是这节骨眼儿,越是不能显出刻意来,只仿佛受惊似的一偏头,松松挽在鬟燕尾里的翡翠双尖簪子,立刻知情识趣地滑脱出来,撞进了井里,铛的一声响。 “哎呀!”她急急起身,两手支着井口往里看,那一头带鬈的黑发如虿盆里摇曳的蛇蝎一般,纷纷散乱在后背上。 就抬手撩头发的当口,有个影子落到了她的后背上。 梅大少爷长身立在她身后,睡眼朦胧地问:“红姨,这个点了,还出来洗漱?” “说起来就来气!”六姨太嗔道,“我早知道,我们欢场出来的,入不得大户人家的眼,谁知道连下人都敢踩高捧低!银铃这小蹄子心野,刚入夜就跑得不见人影,连洗面的热水都敢克扣我,我这胭脂口红都没卸呢,大少爷,可惹你笑话。” 她为人泼辣,说起话来难免夹枪带棒,好在那一口苏白,把咬碎银牙的火药味祛了九成,反倒更烈、更艳、更添几分带着蝎尾钩的娇蛮。 她最清楚这个,因此也不避忌,梅大少爷果然不负浪子的名头,也陪她长长叹了口气。 她心里有数,这出戏还能唱下去,于是伸出一根指头,用力去揉嘴唇。她深知女人面上的七分颜色,都落在唇红齿白上。因此唇上用丹祺唇膏精心描摹过,手指一揉,就如一颗绽了口的,猩红柔软的樱桃。 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搽了几下,梅大少的手帕就递到面前了。 “抹不干净,擦了吧。” “嗳呀,怎么好意思拿你的帕子。” “拿着吧,不是我的,”梅洲君道,“是你上两天差人丢我窗户里的。” 六姨太还以为自己听岔了,惊疑道:“大少爷,你说什么?” 隔窗递帕,这种不动声色的勾引,要怪也只能怪东风做媒,怎么能说破?梅大少这种在花丛里做惯了窝的男人,要是这么不知情识趣,恐怕早八百年就被挠花了脸! 她心里的犹疑刚升腾起来,就听梅洲君又狡猾地让了一步:“我刚刚听着响动,什么东西掉进井里了?” 六姨太这才又一摸鬓发,叫道:“真是冤家!我的簪子!” 梅洲君的影子果然在井水上晃了一晃,变得近切了。 梅大少皮相绝佳,别人是临水照影,他却是明月清辉,恨不能反过来把井水照得焕然生光。一时间,除了晃眼,六姨太倒也分不出心思去细细打量他的眉毛眼睛,只觉无处不好看,就是洋裁缝在缎子上打出的花样子,也没这么潇洒流丽的款式。 六姨太心神摇荡,忍不住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嗔道:“大少爷,这可得怨你,平白无故夜里推门吓唬人。” 梅洲君笑道:“这也能怨我。” 他一瞥着井水,就忘了找簪子这档子事了,把自己从头照了一照。男人整理起衣冠来,比女人还旁若无人,因此六姨太那只手拂过来的时候,他避也不避。 六姨太一喜,五指正好拂过他西装马甲的口袋,腕骨上的翡翠坠不经意地一绞,拖出来一串怀表链子。 “哎呀,好险好险,瞧我这笨手笨脚的。”六姨太急忙用手兜住了,一手去解,只是她心里存了莫名的念头,五枚涂了鲜红蔻丹的甲片又委实太过圆滑,一时半会儿哪里肯解开? 梅洲君只是半侧着头,心不在焉地看着,半点没有搭手的意思——对于这种短暂的肌肤之亲,他显得异常狡猾,只肯吃饵,不肯上钩。 六姨太在他的凝视下,勾勾缠缠地解了半天,见他不搭理,就有些唱独角戏的狼狈,恼怒之下,拿眼角飞了他一眼,把链子扯得哗哗作响。 梅洲君在一旁乘着风凉道:“你得使劲,扯一把就开了。” “大少爷,你倒是搭把手啊,又不会少你一块肉。” “我可没干过这个。解不开也不妨事,你拿回去吧。” “我难道是贪你的怀表不成?再说了,留个大男人的怀表在枕头边,这算什么回事?” 梅大少懒洋洋道:“那你就扔了罢,不值几个钱。” 当一个男人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就是一只撬不开嘴,还又臭又硬的死蚌了。 “呆子!”她啐道,捏紧了怀表,骤然起身。她在苔藓上布的盘丝阵这才显出厉害来,软缎鞋踩不住,就这么一滑,合身朝梅洲君身上跌了过去。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去抓梅洲君的胳膊,谁知道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大少爷,竟然比她还娇贵,就这么往斜侧里一闪,唯恐被她轧着了。她一抓之下,人没捞着,反倒握住了什么又冷又硬的东西。 她骇了一跳,连依偎过去的娇态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忙把手丢开,只见梅洲君递过来的,赫然是支红木嵌银的文明杖! 那支文明杖轻轻把她一隔,这拒人千里的架势,仿佛她就要像只虱子似的,跳到他身上吸血去了。 梅洲君一手掸了掸领口,笑道:“好险,我刚折好的口袋巾。” 这么会有这么骄矜到可恨的男人! 第2章 六姨太今夜没能遂愿,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那眼里的幽怨简直能和井里的月光一起泛出来。 奈何她这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梅大少只是笑,仿佛倚在台下风风光光看了一出戏,便宜都占尽了,独独没有掏出赏钱的意思。 六姨太一跺脚,又没法留他,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披了西装外套,打角门里出去了。 他走得很快,脚下带风,仿佛刚刚那场还没尽兴的眉眼官司,转瞬就化作了一把胭脂刀,要割他的后脖子。 她想得不错,梅洲君确实是在躲她。 这一躲,就躲进了小轿车里。 司机吴丰是家里的老人了,连着两三天夜里送他出去,不消他吩咐,就绕过来给他开了车门,还朝他面上看了两眼。 “这就对了。” “对什么?” “大少爷今个要往哪儿去,小的全凭一管鼻子闻出来了。” “你又闻出什么了?” “好大一股风流味儿。” 梅洲君抄起手杖照他头上那顶水獭皮帽子来了一下。 这人从前捱过饿,后来借着梅家的荫蔽又肥得流了油,因此生就一颗有棱有角的大脑袋,把个帽子撑得鼓鼓囊囊,被扇落了半边也不急,只笑嘻嘻地从袖筒里伸出两根指头,又往回一拨,稳妥得仿佛挂到了帽架上。 梅洲君笑骂道:“还敢寻我开心,还不开你的车去!” 他今个运气不佳,在盘丝洞里陷了一遭,这会儿才在车里靠坐下,就听见车窗上琐琐碎碎地发响,是开始下小雨了。角门上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得颠扑,把一整扇凝满了雨点儿的车玻璃,照得如发抖的锡箔纸一般。 又是一场入夜的春雨。 梅洲君下意识盯着看了一会儿,被晃得眼晕,他刚出生的时候有点儿弱视,后来差不多大好了,只留了个畏光的毛病,容易流泪,于是往后一靠,拿手斜遮着眼。 “大少爷觉着晃眼,就把帘子放下。”吴丰道,知道他是个万事不挂心的,又伸过一支手臂来,捉住车帘,轻轻拉停当了。 梅洲君越想越是巧妙,忍不住道:“什么时候装上的?” “早就有啦,少爷大概还不知道,这车是从典当行里赎回来的,里头的陈设,都被人动过。” “赎回来?这辆车都用了十来年了,老爷子穷得散尽家财了?”梅洲君奇道,“不至于啊,真穷了,他得先卖儿子。” 梅家祖上是做盐铁生意的,满清入关的时候,头一波奉命去垦荒,世世代代守着盐池盐号,在晋西北也是首屈一指的巨富。梅洲君身为盐商家的大少爷,一身的骄矜都是拿成升成斗的雪花盐浇灌出来的,如何能不明晃晃到刺眼的地步? “生意上的盈亏,哪个又说得准呢?这世道可不比少爷刚出去那时候,不过前阵子又大好了,”吴丰说着不对味儿,赶忙嘴上装了个轱辘,奉承他几句,“要不怎么说少爷是福星呢?” 梅洲君得了想要的答案,这才又靠到了车座上,拿手杖敲敲驾驶座。 “宝丰社今个儿谁唱大轴?你去打听过没有?” “是俞老板的《挑滑车》。” 梅洲君把头点了一点,道:“这倒能去看上一看。” “那就往宝丰社去了?” “慢着,还有什么能看的?” “玉姮娥的《打金枝》,唱了有三天了,次次客满,我看呐,改明儿就能成角儿。” “还成角儿?就数他唱得最难听,身长气短的,挑只老鸹都比他来得妙,”梅洲君大为扫兴,“转道,往百乐门去。” 他被倒了胃口,自然要寻其他的乐子来补,吃喝嫖赌尚且不避,索性去跳几支舞。 第3章 他留家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少年,这么多年过去了,照理说早该是异乡客了,摸起舞厅来却依旧熟稔得像是钻热被窝。 原因无他,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借着接风的名头,给他连摆了三四天的流水席,全蓉城叫得上名号的公子哥都携美赴宴,酒桌上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纵使他兴致缺缺,又怎能不去蹚上一蹚? 这一来二去的,自然也就被奉为了常客。 车往百乐门去,一路上行经的大多是些剧院和舞厅,起初还含蓄些,男女间的调笑仿佛皱在腰肢上的旗袍,隔着肉欲云遮雾绕,越往深处走,脂粉香气就越稠密,轻轻拥裹着来人往里走。 梅洲君闭着眼睛,突然觉得有什么红红绿绿的光斑隔着车帘照到了面孔上,就知道是署着“红香绿玉”的灯牌在作祟,这都是当地的妓院。 吴丰道:“大少爷,醒醒神,就快到了。” 梅洲君于是伸出一只手,把车帘慢吞吞拉开了,车窗才摇低了一半,就听到有人在外头笑着叫他:“桃脯来了!杏春,你倒是说说,我们梅大少爷今个儿是酸的还是甜的?” “那可得看梅大少今天赏不赏脸了,要是还不找玉香跳舞,恐怕她又得吃一斤的酸梅子。” 这一唱一和的,纯然就是拿他打趣了。 梅洲君唇边露出个笑影,等吴丰躬身开了车门,就老实不客气地踏出一只脚去,往那人腿上轻轻踢了一下。 “你这么做生意,离闭门谢客也不远了。” 说话的也是个梳着分头的才俊,天生一张笑面孔,大名冯明徽,正是这百乐门的少东家,这会儿肘弯里搭着西装外套,怀里搂着个袅袅婷婷的舞女,神色俱是微醺,显然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 冯明徽原本只打算调笑几句,只是“桃脯”这两个字一出口,越想越乐,抓着这难得的口头把柄就不舍得撒手了。 梅大少爷是出了名的喜欢跳舞,就是对舞伴没什么长性,估计一支舞跳下来,连面孔都没记清楚,就又施施然走了,连攀谈的空子都难抓得很。来往的舞女和交际花既爱慕他的好颜色,又怨他眼高于顶,因此没少在背后翻他的风流帐。 女人但凡要翻起野史旧帐来,就是史官也要怕三分的,于是梅洲君在脂粉堆里得来的诨名就如一摞帽子似的,在头顶上越积越高。要想戳他梅大少的痛脚,只消在帽子堆里淘上一淘,定有所获。 他们口中的玉香是新晋的舞女大班,明艳泼辣,舞跳得不凡,就是梅洲君这种不爱记面孔的,也多找她跳了几支舞,因此她也自诩在梅洲君面前颇有几分脸面。 只是他上次来时,玉香特意去烫了个时髦的侧式卷发,打扮得脂香粉艳的,要在他跟前博个面子。结果梅大少愣是没认出她来,径直就从她身边过去了,落进了一个跟她互别苗头的交际花手里。 玉香差点没被气得仰倒,只是又不能明着发火,正巧有个小舞女嘴馋,偷偷拣桌上的糖脆青梅吃,被她拧了一把,指桑骂槐:“酸梅子有什么好吃的,小贱蹄子,要吃也得拣着桃脯吃!” 她这牢骚一出口,四周相熟的舞女都开始发笑,梅大少那头还恍然不觉,一转眼又多了两个诨名,一会儿是“酸梅子”,一会儿又成了甜口的“桃脯”。 这事都传到冯明徽耳朵里了,特地来打趣他。 “桃脯,玉香可是特地把头发烫回来了,就等着抓你跳个通宵呢,你可别又认错了!” 梅洲君道:“不得了,不得了!你这是销金窟,还是老虎洞?吴丰,咱们来得不是时候,看来得等她跳累了,再悄悄过来。” 冯明徽笑道:“这可由不得你!玉香闹着让我来逮你,你道我在外头等着做什么?可算能交差了,走,不到天明,不许逃!” 他一只手抓过梅洲君的手杖,把人往里带,杏春被他冷落在一边也不发恼,笑吟吟地推着梅洲君的脊背,显然是来了个两面夹攻。 梅洲君知道逃不过,索性卸了力气,懒洋洋地任他们推着,一只脚刚踏进厅里,脸上就挨了一记掺了亮粉的妩媚眼刀。 玉香一只带着玉镯的手腕白蛇一样一扭,支在侧腰上,她腰窄到刻薄,光闪闪的缎面旗袍就在两边胯骨上开了锋,劈出两簇猩红的牡丹花色来,别人的旗袍皱在腰上,她的更空荡一点,皴在伶仃的胯骨间,整个人就在缎面的波光里,含着冷笑带着怨,仿佛刺绣里落下了一根针。 单只她一个人,也就罢了,众所周知,舞池里的女人是南飞的雁阵,离不得群的,因此她周围捂口掩面发笑的,目光炯炯看笑话的,鬓发如云,香汗如雨,比起刚刚六姨太的小打小闹,简直是布下了十方胭脂阵。 不得了。 他要是敢找任何一个跳舞,恐怕都得拄着手杖出舞厅的门。 梅洲君左顾右盼,半晌道:“不劳驾了,我还是找位先生跳舞吧。” 第4章 舞池里自然有的是男人。 其中不少是和他同辈论交的公子哥儿,正因为熟稔,才乐得看他出个难得的洋相。因此个个揽着相熟的舞女,大有一副隔岸观火的架势。 有个好事的远远叫道:“她既然想吃酸梅子,你就从了她罢!” 众人立时笑作一团。 梅洲君叹了口气,摇头道:“真是酒肉朋友。真没有人?随便来一个,我就跳了。” 他的目光才落到冯明徽身上,后者立刻笑道:“你可别害我,回头玉香又怪我坏她好事。” 他这群狐朋狗友,大多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秉性,并以惹人拈酸吃醋为美事,男人越是风流,就越是春风得意。因此冯明徽笑吟吟的,还道他自矜身份,应当再顺水推上一把,把他的肩膀一搂,就往莺莺燕燕中去。 这短短十来步路,各色涂着金粉揉着油彩的眼睑,挟着粼粼闪烁的瞳珠,都沿着灯光的缝隙在他面孔上叮叮当当地乱撞,梅洲君畏光的毛病又犯了,只好抬一只手在眉上搭成了棚。 玉香幽幽道:“上次是目不斜视,这次连个正眼也没有,是不好看,还是不敢看?” 梅洲君笑道:“你可饶了我吧。” 他眼睛里还湿着,看人时不如以往清亮,只是眼廓姣好,上下睫毛漆黑浓密,天生含着一泓春雨,谁被他凝视一会儿,就甜柔得像饮了蜜,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 玉香本来还拧着眉毛,满肚子的“冤家”“没良心”都顶到了嘴边,这时候也忘得差不多了,只一手从托盘上掇了支白酒,朝他举了举。 这是要给他灌酒了。 舞厅里有不成文的规矩,舞女总会想方设法哄客人开几瓶酒水,赚些边边角角的抽成,一旦惹得佳人发怒了,不到五六瓶还哄下不来。 梅洲君虽然记人的本事平平,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当众驳她的面子,于是理所当然地,也向旁侧里伸出一只手。 这衣来伸手的大少爷,不论想要什么,总不乏人双手奉上。 “有什么酒?” 冯明徽自得道:“我这地方大,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梅洲君理直气壮道:“要喝不醉人的。” “哪有喝酒不醉人的?那你喝什么酒?回家偷吃姨太太的炖银耳去吧。” 梅洲君还将头点了一点,道:“说得有道理,有炖银耳么?” 只是话音刚落,还真有人往他手里递了一支水晶杯,盛的既不是白酒,也不是炖银耳,而是极淡的樱桃甜酒。 梅洲君微笑道:“多谢!” 他把酒杯抵在唇边,光线穿过杯壁,在他的鼻尖上烫出了一枚通透皎洁的小月亮,他的双唇就在月晕模糊中,浸在淡红的樱桃酒里,看起来质地尤其柔软。 他就隔着月晕和樱桃酒,朝斜侧里掠了一眼。 这一眼看罢,立马倒尽了胃口。 梅大少记人的本事不佳,记起仇来却是一等一的,毕竟世上能令他费心去憎恶的东西屈指可数,面前这尊假仙就是其中之一。 假仙也是西装马甲的打扮,只显得尤其颀长些,像是一只瘦颈的白鹤,两肩总一丝不苟地平展着,就是加以尺规也分毫不差,别有一股卓尔不群的清越。 梅洲君总说他身上有种怀表掐分夺秒般的讨厌,从头发丝到脚尖都长满了矜持的刻度。 “我没看错吧?”他道,转头去看冯明徽,“你倒是本事见长,请得动这尊大佛来跳舞?” 冯明徽笑道:“你别冤枉我,我可没本事请动连大少爷,再说了,腿长在连大少身上,他就是把我这小地方拆了,我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呐!” “看来还是不请自来。” 他这还是折了茅头的,谁知道连暮声却不理会他的弦外之音,只温和道:“别喝了。” 梅洲君奇道:“你来教训我?” “我给的酒,当然能收回去。”他还真一伸手,把酒从梅洲君手里端回去了。 梅洲君打出娘胎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虎口夺食,连区区一杯酒都不让他尽兴,不由瞠目结舌。 连暮声道:“喝醉了酒,还怎么跳舞?” 梅洲君纳闷道:“我又不是同你跳,玉香都没发话呢。” 只是话音刚落,连暮声已经握住了他的手,平淡道:“言而有信,梅少爷。” 第5章 “那你可看错我了,”梅洲君道,“请我跳舞,得讲究先来后到,更何况,你会跳舞么?” 他显然是清楚连暮声底细的,这才有此一问,有意要将对方一军。 连暮声此人,就是连氏这种官宦世家里的谬种。明明有个在国民政府任实业部部长的老子,身周又环伺着各色长袖善舞的兄弟姊妹,竟然还能端着光风霁月的架子,规矩谨严,绝不出来交际,堪比闺阁大小姐。 梅洲君留洋之前,他还没在一众兄弟里冒尖,压根连名字都没什么人提。 谁知道一朝回来,此人已经崭露头角,有了封建大家长的威严,平日里鲜少涉足舞厅——除了奉命来捞其中几个不成器的弟弟。 连部长明面上是坚决不纳妾的,只是民间遗珠数不胜数,兄弟之间碰面如翻书,唯恐被对方看清了肚皮里有几行墨水,这么一来,就出了岔子。 那天梅洲君好巧不巧,和连家小二十四多说了几句,两人俱是年轻颀长的公子哥,都穿了象牙白的西装马甲,只是他站得更显眼些,手里的香槟还没沾着唇,就被连暮声给逮住了,当场裹了件不认识的大衣,囫囵推进了座驾里。 他娇生惯养的,手腕差点没被拧脱臼了,还劈头挨了一顿打出娘胎就没听过的说教,虽说对方文质彬彬,语气疏离,那也到底是教训人的口气——不许沾烟,不许酗酒,不许狎妓,不许辱没家风。 天可怜见,连家的家风分明就是四处蝴蝶穿花,开枝散叶! 要不是他当机立断,当场泼了连暮声一脸的酒水,恐怕就被莫名其妙逮到连家去了。 梅洲君平日里行事懒散,傲气却是分毫不减,这么大的梁子,怎么能不令他耿耿于怀? 谁知道连暮声这一出手,竟然第二次卸了他的酒。他就是再好的教养,也忍不住要施以颜色了。 连暮声还一手扼着他的手腕,是个教训幼弟般的姿态,全然没有放开的打算。直到被一支乌木嵌银的文明杖,在胸骨上用力一敲—— 梅洲君的手已经如游鱼般狡黠地滑出去了。 “明徽,这就是你们照顾不周了,”梅洲君笑道,拿口袋巾明目张胆地擦了擦手,道,“明知道连少爷不会跳舞,怎么不带他去习舞池?杏春,你找个不喝酒的教员,好好教教他。” 杏春扑哧笑了,道:“你瞧瞧,什么样的怪事都有!跳舞就跳舞,怎么还跟酒扯上关系了?” 梅洲君道:“连少爷是狗鼻子,就闻不惯酒味儿,本来舞就跳得不太灵光,要是闻得醉了,一刻不停地踩人家脚,那岂不是太唐突了?” 连暮声也是好脾气,任他信口开河地编排,依旧气定神闲,唇边带笑。 只是他一想开口,梅洲君那支手杖就老实不客气地朝他胸口上一阻。 冯明徽道:“你就舍得差使我的人!怎么不让玉香教教他?” “因为我要同她跳舞。”梅洲君道,把手杖一丢,解了西装外套,露出内衬的墨灰色马甲,腰背线条像赤金钢笔流丽的笔尖,宽窄绝妙,能在行走间写诗。两边肩胛骨微露棱角,一旦有所动作,就如大角鹿美丽的角板那样,警觉地舒张开来。 他偏爱跳狐步舞,就这么短短几步路,就仿佛滑入了舞厅的韵律中。 玉香听闻过他和连暮声之间的龃龉,忍不住朝习舞池的方向多看了几眼,但很快就被拉回到了梅洲君身上,有这样的舞伴,哪怕不是裙下之臣,也终归是很长面子的事情。 她抓住了他,手指像蛇缠在了藤上。 舞厅里装的是弹簧地板,众人的舞步如潮水般在四周震颤。梅洲君在跳舞的时候是捉不住的,他的骨骼很软,挽着他的手,就像握着一道懒洋洋的影子,进退游走,半点不差,绝无半点非必要的亲昵。 他身上处处是矛盾的磁铁,把人吸过来了,又以一种柔和而隐晦的力度拒人千里,对于别有用心的舞伴而言,实在可爱又可恨。 “前有狼,后有虎,所以才选了我这只母老虎来跳舞,是不是?” 梅洲君又开始充愣:“拿了就有意思了,老虎怎么会跳舞?用两条前腿,还是两只后掌?” 玉香啐道:“没个正形!” 连暮声的目光依旧落在他们身上,平静而温文,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却本能地腾起一股不安。 她下意识地,趁着旋身回来,立足不稳的瞬间,抓住了梅洲君的西装马甲。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烂花绸亮丝旗袍,襟口很薄,粒式子母扣上缀了一枚小电灯,这是舞女间新兴的一个小伎俩,舞厅里灯光动荡,不显颜色,拿小灯一缀,就能隔着朦朦胧胧的布料,烘托出肩颈线条,连带着面上脂粉更鲜。 谁知道这一凑过去,梅大少就皱了皱眉毛,将手一松,转而去捏鼻梁骨。 他那口袋巾连着西装一道丢一边了,只凭手指按揉,眼角越来越酸楚。 “这是谁出的馊主意,”梅大少忍不住道,“我要是这么想见光,就抱着电灯跳舞去了!你有手帕么?” 他等了一会儿,也没听见玉香回应,正要睁开眼,便有一条手臂揽住了他的后腰,带着他旋了一圈。 第6章 男女之间跳舞,要的就是知分寸,懂进退,等火候到了,彼此有意,才能玩些若即若离的把戏。 对方待他如待女伴般风度翩翩,半点不逾矩,几根手指搭在他腰上,沉静克制,却仿佛揉乱了他浑身的琴弦,是无论如何掩饰不了的侵略感。 从梅洲君眼里看去,他衬衫雪白,配一支镶了老金绞蜜蜡的领带夹,分外一丝不苟,马甲口袋里还插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显出一种相当老派的文雅来。 架势倒是很足,难不成他看走了眼,连暮声还真会跳舞? 这么点犹疑一闪而过,就被鞋面上接连挨的两脚戳穿了。 这可是成年男子的份量! “你这个人,非要跳舞不可?” 连暮声颔首道:“我是来赔礼的,听闻梅少爷喜欢跳舞……” “你这叫赔礼?”梅洲君道,“狗獾非要学狐狸精来报恩,真是前世欠你的!” 他抵开连暮声横在他腰间的手臂,脚腕一旋,目不斜视地自对方身边错开,又一眼捕捉到了玉香的所在,朝她伸出手去。 比起蹩脚而不自知的舞伴,像玉香这样的舞会皇后,虽然晃眼了些,但却是观之可亲。 连暮声也不拦他,道:“报恩两个字,不大妥当,倒也沾得上边。梅伯父支持新《盐法》,锐意革除积弊,倾弃硝土盐,新近又投身实业,兴办轮船厂,实在是义商之楷模,家父身在实业部,常常言及梅伯父对他的支持,心里引为知己,只是事务繁忙,苦恨未曾得见。” 他说话迂回客气,梅洲君一听,这才明了了他的来意:“那你得找我爹跳舞去......不对,他只喜欢姨太太,你得带两个姨太太,才能算嘉奖。” 真是个呆子! 舞池里的交际,得在酒酣耳热的时候来,所谓顺水推舟,哪有前脚才惹恼了舞伴,后脚又来谈生意的?连大少果然如传说一般,不出来交际,半点不通人情世故。 他既然文雅皎洁,梅洲君就势必要以纨绔特有的油腔滑调,来呛他一把,报上两脚之仇。 连暮声果然皱了一皱眉。 连家大少爷这名号听着响亮,却是轮流坐庄的,一众兄弟年纪相仿,生母地位相当,哪个得了连老爷的看重,自然就成了随他登台亮相的大少爷,可谓城头变幻大王旗,横竖没人去较真连大少怎么三天两头变换面孔。 否则三十八个少爷,哪个叫得过来。 他就是外室生的,生母连个姨太太的名头都没有,果然被戳中了痛处,只是涵养上佳,也不动怒,就只是静静盯着梅洲君的背影。 梅洲君揽着玉香的腰,旋了一圈,悠悠道:“你要是见不到我爹,明个儿是不是就要降格成连三十八了?” 连暮声显然颇为无奈,道:“坊间传闻,不足采信。” 梅洲君嗤笑。 留声机里还在悠悠地淌着渔光曲,没了那条手臂的钳制,他跳起狐步舞,果然分外潇洒肆意,连带着面上也微微出汗,透出一股丝毫不带脂粉气的薄红。 玉香搭着他的手臂,和他共舞,雪白的衬衫袖子上,探出五枚猩红的椭圆甲片,在灯光下蛇信似的乱闪。 但依旧衬不上那被樱桃甜酒浸过的,天生带笑的双唇。 一支舞又没能跳完。 留声机被人掐了。 舞池里的灯灭了,只留一束,缓慢地周转在人群之中,人的眼睛鼻子嘴唇,点线面蒙着光,斑斓闪烁,如鲨鱼鳍一般骤然破开黑暗,又沉寂下去。 梅洲君脚上一痛,是玉香那只高跟鞋,像锥子似的扎了他一下。他闷哼一声,头皮发麻,忙不迭倒退了一大步,却又撞进了虎口里。 那仅有的一束光,劈头浇在了他的面孔上,刺目得如同电弧一般,他猛地闭眼往回一转,立刻有一只冰冷的手,截在了他的眼睑上,替他挡住了铺天盖地的光照。 这是一只典型男子的手,书生气颇重,肤色偏白,骨节劲瘦如竹,五指紧闭的时候,指缝被照出一种通透异常的肉红色,这黑暗于是有了硬壳般的边缘,仿佛他是卧在蚌里的明珠。 “这才是赔礼。”连暮声在他耳边道。 第7章 连少爷的赔礼当然不会吝啬至此。 梅洲君回家的时候,还带了一台莱卡相机,拿在手里反复把玩。他从前相机不离手,十五六岁就办过照相展。只是回国的时候闹了点变故,行李箱连带相机都不知丢哪儿去了,为此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连暮声显然特意打听过了,倒是正戳中了他的心思。 他有点手痒,一路上净摆弄这个相机,连带着吴丰也没能逃过,在梅宅外停车的时候,还被他逮着照了几张相,一会让仰头,一会儿让咧嘴,就这么愁容满面地仰在座椅上,拍出来自然是一脸苦相。 “你这个人不上镜,”梅洲君挑剔道,“把水獭皮帽子戴上,衬得脸圆些。” 吴丰一溜烟下来给他开了车门,挡着脸道:“大少爷,你可放我一马吧。” 梅洲君大笑。 这时候鸡叫三声,天已经微亮了,梅家角门上悬的红灯笼,在风里颠扑明灭了一夜,显得不甚朗亮,院子里已经有佣人来回奔走,张罗着各房姨太太的洗漱事宜,身上的青布棉袄在呵出的白雾里抖索着,看不太紧切。 “大少爷回来了?老爷正跟二太太用早饭呢。” “大少爷怎么披了件新大衣回来?这身你见过?” “比貂皮还水滑,没见过这样的料子。” “大少爷又通宵跳舞了,老爷刚还问过……” “知道了。” 梅洲君漫不经心道,全当作了耳边风。不过这好心情只持续到踏进餐厅的一瞬间。 “站住,”梅浔之道,“让我看看,成天出去跳舞鬼混,有没有跳断你这双腿!” 他话说得严厉,只是实在没有一副严父的相貌,相较于那一众风情妩媚的姨太太,和芝兰玉树般的长子,他身上唯一可足称道的,就是随着年纪增长,如白面馒头般发酵开来的富态。 他脸孔白胖,满面的和气生财,就算拿刀削去数十斤肥肉,再重金聘两个石匠来,也凿不出像梅洲君那样标致的轮廓。 就这么两个人,偏偏是父子,可见世上之大,无奇不有。 他起得早,只有二太太素贞陪他用早餐,这才数落了几句,就被素贞拿一勺燕窝粥截住了话头。 他唇上蓄了须,喝这些汤汤水水,就得如老生开腔如时捋髯口一般,拿三根指头小心提溜着,分不出心思应话。 “老爷,吃饭要紧,少念几句,大少爷才留洋回来,各国习气当然不同,年轻人爱玩闹些也是常事,你那时候不比他来得疯多了?你就让他再缓上几天,也好谋个官职,洲君,是不是?” 梅浔之好不容易咽下半口热粥,又被她拿帕子擦干净了唇须,道:“行啦,像什么样子,你就惯着他。” 素贞朝梅洲君递了个眼色,他这才得以施施然落座,听任佣人把大衣解了,露出里头的西装马甲。 他跳了一支舞,吃亏不小,黑灯瞎火中,西装外套被不知被谁手里的酒水祸害了,这才不得已披了连暮声的大衣回来。 他这会儿脱下来,就着光看了,才知道是件猞狸皮大衣,皮子光滑如水,成色绝佳,还是拿胸腹皮镶成的,名叫六条脊,得从蒙古专程运过来。连暮声为了搭这一条线,倒也是出手阔绰。 这年头要打通往返蒙古的商路可不容易,连家什么时候沾手起皮货生意了? 他这厢心不在焉的,梅浔之就从一口呷不断的热粥里得到了喘息的良机,又发作起来:“我听说了,和你一批留洋的,陈令他们家的二小子要等下个月才搭船回来,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学堂里的课业都修完了没有?” 梅洲君敷衍地把头点了一点。 “你看看他,”梅浔之转头道,“这个样子!” 素贞道:“梅花,老爷说得在理,你也当听着点儿。” 梅洲君立刻皱眉道:“别叫我这个。” 他小时候害眼病,江湖郎中说是得祛邪,因此当女孩儿教养过几天,得了个小名,现在年纪长了,怎么听都害臊。 素贞笑笑,道:“大少爷还不好意思,这就是知廉耻,老爷你同他好好说道,他能听得进劝。” “你就偏着他,”梅浔之道,“这小子可不见得领情。” 只是他要维持这大家长的威严,实在是有心无力,下一秒,就被一道蜜丝佛陀的香风所拂面,紧接着两条白腻温滑的手臂就裹到了他颈上,扳过他的面孔。 两片涂得鲜红的嘴唇,在拥抱深处杀将出来,这个吻就有了酒桌劝酒般的热情,没有男人会拉得下脸,只能张嘴接着,一杯一杯往肚里灌。 梅浔之被六姨太这么个旁若无人的热吻骇了一跳,既看不上她身上的风尘气,又架不住热情和她推杯换盏,颇有些骑虎难下,脸上很快就冒了汗。 正这心虚气短的时候,他却听到了喀嚓一声响,立刻一把推开六姨太,叫道:“梅花!” 梅洲君正把玩着相机,闻言笑道:“我可没拍你,难不成还能寄给报社不成?你又不上相。” “什么时候了,还摆弄这东西!” 六姨太笑道:“大少爷孩子气重,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旁若无人地拉开椅子,就贴着梅浔之的左手边坐下了,这种天气,还只穿了件水滴扣无袖旗袍,裹了条银鼠皮围脖,两条手臂丰腴而不见骨,仿佛丝毫不畏寒。 只是落座之后,就拿手掩着,打了个喷嚏。 “昨夜凉着了。”她道。 素贞道:“叫大夫来看过没有?这时候春寒最渗骨,容易落下病根子。” 六姨太笑嘻嘻道:“可不是,我想也不能光我一人害这相思病,特地跑过来,刚都传给老爷了。” 梅浔之道:“饭桌上也没个正形,是什么样子?” 素贞又劝道:“你看你,相思病还没传成呢,倒成了肝火旺了,大清早的,在桌上发了多少次脾气?这几天净说什么头疼,可不是气出来的,和和气气,和和气气!” “嚯,原来不光我一人触老爷的霉头,大少爷,你也犯老爷手上啦?” 梅洲君又不得安生了,也不接茬,就只是笑笑。 在女人窝里待了这许久,还得有些闭口禅的本事。 只是这一次,六姨太的怨气,已经不光从唇枪舌剑里往外钻了。 梅洲君只觉得小腿上被鞋尖轻轻一碰,仿佛是个变换二郎腿的动作,那尖尖的女士皮鞋,就不偏不倚地挑起了他的半截裤管。 “冷死了,”六姨太捧住了燕窝粥,也不喝,一手用汤匙缓缓搅动,笑道,“我得暖一暖。” 第8章 六姨太撩拨起男人很有一手,男人么,不论年纪,总喜欢在这档子事里做贼,占个不敢声张的便宜。 她偏要翻覆无常,牵着男人心里那根弦儿,勾勾缠缠的,一会儿把白花花的便宜哺进对方嘴里,转眼又端着贞静娴雅的架子,把那些畏畏缩缩的手拍开,连个眼神都不肯施予。 这么一来,她半冷不热的,男人的色心就跟着在她掌心里烹得半生不熟,一个劲儿地泛痒。 谁知道在梅洲君这儿碰了个软钉子。 她倒像是落在这大少爷的掌心里,秋波暗递,煎熬得眼睛都红了,还是不得遂愿。 她心一横,又添了把柴,一手悄悄把旗袍侧边一提,拿小腿去蹭他,那上头裹得紧紧的玻璃丝袜,令肌肤如新剥的羊羔肚皮一般,肉感丰腴,温热得能吸住人的手指。 梅洲君果然没有动弹,只是一手支颐,一手垂在膝上,百无聊赖地听他爹的数落。 他越是端着架子,六姨太就越是心里炽热,整个人都恨不能化作了碗里的糖蒸酥酪,一股脑儿全拥到他身上去。 就是最情热的时候,她又冷不丁听到了一声快门的脆响! 霎时间,她那条腿就跟被抽了骨头的白蛇那样,从梅洲君膝上滚下来了。 梅洲君那一只手竟然还不闲着,又在膝上摆弄他那台破相机! 她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被他拍了个正着,哪里还敢造次?那两条腿尺规似的,啪的一声并拢,一时间比学堂里的女学生还娴静端庄。 “什么声音?”梅老爷把筷子一放,斥道,“梅花,又弄你这东西,正经吃过几口饭没有?” 梅洲君道:“你打哪聘来的厨子?大清早吃黄雀肉汤,也不嫌腻歪,还有罐头火腿,哪样我都不爱吃,还是您老自个儿消受吧。” 六姨太总疑心他意有所指,被敲打得心慌意乱,因此不敢开腔调笑,只偎在老爷肩上,玩手腕上的翡翠镯子。 谁知道今个儿流年不利,刚把香腮挨过去,就挨了斥:“别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子。” 六姨太委屈道:“当初您也不是这么说的,可见到了碗里的火腿啊,您就不觉着香了。” 梅老爷脸色青红交加,暗自狼狈,又转头往梅洲君那儿一瞪,道:“你那相机不是丢了么?什么时候又弄来一台?” 梅洲君恍然,这才把抛在脑后的连暮声给拖了出来,道:“不说我还忘了,爸,你最近跟实业部走得近?连家这种眼高于顶的人家,倒也会上赶着献殷勤。” 不说倒还罢了,此话一出,梅老爷“砰”的一声,就把碗拍在桌上了,一口粗重的浊气喷出来,把那几撇杏黄色的细须冲得往上一窜,可见是发了天大的脾气。 “什么献殷勤?他姓连的是看中了我们祖上的盐田,要来二一添作五啦!什么《新盐法》,不支持就要来封盐号了,这可不就是剥我的皮,抽我的筋,让我滴着心头血不得不应,他奶奶的,就差枪杆子架我头上了,你倒好,还要把狼崽子往家里带,被灌了哪门子的迷魂药?” 梅洲君心道,难怪无事献殷勤,这姓连的,十句里倒有九句是鬼话! 梅老爷体胖气短,一顿破口大骂,脸孔立马就涨红了,素贞连忙放下汤匙,扶着他后背替他顺气,轻声慢语道:“老爷,大少爷也是赤子心性,他才多大?再说他从前志趣也不在这上头,搞不清楚官商间这些弯弯绕绕,你慢慢教他就是了,哪有动不动就朝他急赤白脸的道理?” 梅浔之这把火气却已经烧到了天灵盖上,迟迟没降下来,叫道:“慢慢教他?我还有多少工夫跟这不成器的来耗!年纪?他跟连家的一个年纪,就被人勾着往套里钻!” 素贞也没辙了,叹了口气,转头朝梅洲君道:“大少爷,旁的暂且不论,可有一句老爷说得在理,家里头的事,你也得悄悄留心着点儿,尤其是老爷的冤家对头,要是结交起来,既会落了老爷的面子,又惹外人笑话,咱们家大业大的,不能不防。是不是这个理?” 六姨太拍手笑道:“是得听着点儿,瞧这一番话,温声软语的,说得比我从前唱的曲儿还好听哩!” 梅洲君耳里十七八只苍蝇嗡嗡直叫,却见他老子的脸孔已经涨成了酱红色,又一言不发,只有喉结跟扯帆一般哗啦啦直抖索,心里立刻知道不妙。 果然,刚把头一歪,一只茶盅就擦着他的颧骨,“啪”的一声,在墙上炸了个四面开花。 梅洲君叹一口气,倚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欠伸,又一手止住了佣人的动作:“别急着收拾,这才是下了几点儿小雨,老爷还要刮一刮风呢。” 他所料不差,他才刚一仰头,老爷的眼风就来了,连碗带勺,噌噌两声,在桌上掷了个双喜临门! “你看看,”梅洲君摊手道,“还有的忙呢。” 梅浔之怒道:“你还敢躲?” 六姨太叫道:“老爷,人家的燕窝粥还没喝完呢,你慢点砸——哎呀!” 第9章 薄胎小碗里还有些残羹,梅老爷脾气上来了,扬手就朝长子的脸面掷了过去。热气还没冲到面上,梅洲君已经眼疾手快地跳开去,往墙边一闪。 那一只灌注了十成怒气的粥碗,扑了个空,本来也就是个撞在门上四分五裂的下场,谁知道大门恰恰被推开了,迎面来了个中年妇人。 是四姨太阮秋琴。 她面目颇美,可惜梳了个老式的元宝髻,愁色又太深,平白添了些蜡黄憔悴。刚露出半张脸容,额头上就挨了这么一记,紧接着汤汤水水洒了满脸满襟,不由得尖叫一声。 她胆小,哪遇到过这种阵仗,魂飞魄散间,脸色青白得吓人,差点就歪倒在地上。 跟在她身后的二小姐芳甸忙追上来,拿手帕子把她额头的伤处捂住了。 “爸爸,大清早也不能发这么大脾气呀,”芳甸急道,又看了一眼梅洲君,道,“大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梅洲君凑过来帮着看了一眼手帕底下的伤处,好在只是米粒大小的一道口子,血已经止住了。 “实在对不住,”梅洲君替她们娘儿俩拉了椅子,道,“老爷子教训我呢,倒是让你们挡了灾,这一桌子汤汤水水的,福明,把东西撤了,重新上两盅燕窝羹。福安,拿热水绞块干净的帕子,再取些白药过来。” 六姨太叫道:“还差我一盅呢。” 梅洲君看了一看老爷:“冤有头,债有主,你找他去。” 四姨太哆嗦了半天,等佣人拿着热毛巾,替她把脸上残粥抹了,两枚翻到半空的眼乌珠这才往下一抹,泫然欲泣地盯着老爷。 她不善打扮,又性子木讷,是吃腻味了的清粥小菜,最不得老爷喜欢,因而梅浔之连个正眼也不给,只有素贞劝慰了几句。 梅洲君拍了拍二妹芳甸单薄的肩膀,看见她雪白伶仃的一点尖下巴,和两片云母螺钿那样薄薄的嘴唇,心里还是照拂这个妹妹的。 芳甸眼圈发红,胸口剧烈起伏,道:“爸爸,你砸伤了人,怎么一句话都没有?” 梅浔之把筷子一搁,斥道:“芳甸,越来越没规矩了,你是这个态度跟我说话的?” “你蛮不讲理!” 四姨太一只手在桌下攥着芳甸的手,摇了摇,央求她别出声,低声道:“老爷,我知道了,会好好说她的。她年纪还小,总有不周到的地方……” “你教出来的好女儿,读了这么久的女校,都学了些什么悖逆东西?是要反了天吗?” 梅洲君忽然一笑道:“哇,爸,照你这么一说,我留洋回来,岂不是祖坟都得失火?” “你说什么混帐话!” “又嫌我没规矩了,芳甸那头你还能赖给四姨娘,我可没娘,是你自己教歪的。” “你少说几句,还嫌不够乱哪?”素贞皱眉看他一眼,道,“老爷,芳甸也是个大姑娘了,不好再这么呵斥她,老爷对她的苦心,日后她许了人家,做了人母,自然会晓得了。” 她这么一说,梅浔之的火气倒是真降下去了,那张白胖的圆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影来。 “丰隆纱厂的少东家,我跟他爸爸有点交情,上两天刚让人去学堂相看过你,说是中意,今天请帖就来了,是有点诚意的。你回屋里重新洗漱洗漱,衣裳穿得入时些,等过了午,我就让吴丰开车送你过去。地方定在在法租界的凡尔登花园,见了人家,不能像在家这么没规矩!” 他谈及女儿的婚事,脸上立刻泛起喜色,就像谈成了一笔喜气洋洋的大生意,眼角的褶子都如算盘上的金珠般哗啦啦作响。 本钱......利润......盈亏......上等买卖! 四姨太也被骇了一跳,道:“老爷,怎么突然......” “突然什么?”梅浔之不耐道,“妇道人家,少见多怪,这事已经说定了。” 芳甸胸臆里那一口怒气几乎要喷薄出来,两颊涨得通红:“相看我?难怪这几天,总有人鬼鬼祟祟跟着我,在教室外头拍我相片!” 六姨太也拍着胸口道:“嗳呀,这王懋才从前还跟我跳过舞,我净记着他那一脸麻子了,个个有绿头苍蝇那么大,也不知道歪嘴的毛病好了没有。” 梅浔之道:“胡说什么?男人的皮相有什么好计较的,人家特意请你去看车展,要是有看上的,直接提回来作见面礼,这样的出手,也算得上有礼数了。” 芳甸更是气急。她今日还打算去上学,穿了身月白色的大襟袄,下摆被她猛地攥紧,直攥到五根指头齐齐发抖,那绸布上四散的褶皱像一张鹤发鸡皮的的老脸,冲着她骇笑不休。 这时候,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和她生母冰凉枯瘦的手不同,青年男子的手,似乎天生就裹挟着一团源源不断的光和热。 梅洲君向来不事生产,骨肉虽停匀如玉琢一般,却不知怎么蒙了一点薄茧,令人不觉其单薄。 芳甸心里猛地一定,悄悄朝她大哥看了一眼。 梅洲君靠在椅背上,唇上依旧带笑,气定神闲的,仿佛打定了什么主意。 第10章 过午之后,芳甸果然被四姨太一双泪眼给押上了车。 她还在读书,剪着齐耳短发,脸上素净不施脂粉,只是手腕上被四姨太各推了一只沉甸甸的金质双股手镯,她手腕细瘦,有小孩儿偷穿大人衣裳般的窘迫,索性高高推到了手肘上。 这金镯因而显出重枷般有棱有角的分量来。 她心里忐忑,一手卷着车帘,一路上不知道往外张望了多少回,定的地方是法租界,这次车展声势颇大,车刚转弯,就已经撞见了几拨裹着红布头巾的印度巡捕,叉着双脚,得意洋洋地站着。 这几道趾高气昂的影子,慢慢和她想象中的那张麻脸重叠了,仿佛王懋才本人就在她眼前腆着肚皮,沙皮狗似的涎着脸。 “二小姐,到啦。”吴丰道。 芳甸吸了一口冷气,两手环着自己胳膊,把金镯子转了一转,打定了主意。 要是他敢来冒犯,她非得把金镯子掷他面上,打歪他一管鼻梁不可! 车门被拉开了。 芳甸猛地一抬眼,只见背光处站了个穿米白西装马甲的青年男子,正一手扶着车门。 这身行头是梅洲君惯穿的,连口袋巾的款式都一色一样。 芳甸大为振奋,从车里迈出来,抓着他手臂叫道:“大哥!” 谁知这人却道:“密斯梅比相片里的美丽得多,闻名不如见面,幸会幸会!” 油腔滑调的,这哪是梅洲君的声音? 芳甸吓了一跳,忙松开他的手,紧紧靠在车上。只见此人梳了个油头,仔细看去,脸上还有一层拿粉扑精心掩盖过的麻点儿,勉强称得上英俊,只是一条西装裤不太服帖,最底下的布料如老妇肚皮上的积肥一样,吊在皮鞋跟上。 “密斯梅,”王懋才给她打了洋伞,“时候不早了,我们进会馆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副做派跟绅士沾了点边,芳甸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没法掉头就跑。 两个人就这么走了几步,她的注意力全落在他脚后跟上鸭蹼般一撇一撇的布料上了。 “哎呀,脏了。”王懋才忙低头把裤脚一提,洋伞挂在了她头发上,扯得她一个趔趄,“密斯梅,不好意思,福安号新来的德国裁缝,拿了我的十几个大洋的打赏,倒给我量大了两个码,我得找他算账去!” 芳甸在一种混合着尴尬的愤怒里,嘴里发苦,甚至有些不忍心去看他。 结婚对象身上的不完美,就像隔夜米饭的霉糟味儿,全天下都在吃,却只有等一个人被消耗到了食不知味的地步,才能吞得下肚,才能忍受得了这样一种与新鲜绝缘、和剩饭为伍的日子。 她不堪忍受,因此绝对无法妥协。 王懋才这头想了一个好主意,把裤脚往皮鞋里结结实实塞了一圈,直着两条腿走路,仿佛在跳踢踏舞。 “密斯梅,你一定很诧异,我为什么不请你去电影院和西餐厅——平常女人都爱这个。但我想了一想,张嘴闭嘴都是德谟克拉西的知识女性,也许能对鄙人的志趣有所理解,哪怕是一点皮毛——”王懋才道,这才想起引出自己精彩的开场白,“对了,适才忘记自我介绍,鄙人姓王,幼名独香,谱名单椽,学名懋才,字西舒,号屏长,在英国菲丝特大学攻读汽车专业,很荣幸见到你,密斯梅。” 芳甸正听得晕头转向,只见他一弓身,抓住她的手背,就撅着嘴唇撞了过来。 芳甸被这大礼吓了一跳,手肘上的镯子忠心护主,铛一声滚到了手背上,正好磕中了对方凑过来的门牙。 王懋才大叫一声,捂住了嘴。 他不便当场发作,只是脸色阴沉,缓了半晌,这才哈哈一笑:“密斯梅比较矜持,这也很好。” “你的牙口也很好。”芳甸不冷不热道,逃出了那把总挂到头发上的洋伞,往前走。 这次汽车展览会,乃是难得一见的盛事,入夜的时候还有歌舞等游艺演出,通宵达旦。这时候会场外除了各人开来的私人汽车之外,也陈列了各色新式欧美汽车,不少摩登女郎倚在敞篷车边,脸上涂的胭脂也像月份牌上那样鲜亮。 芳甸心里惊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王懋才借机道:“密斯梅,你看这些车,都是不耗煤油的,烧的是炭,一路上得拿扇子在后面扇,还要用烧火棍捅炉子,才能突——突——突——这么往前拱,我想起了一个笑话......” 芳甸没想到他真能说出个道道来,正要听他高见,却见他嘿嘿一笑,道:“女人啊,结婚前就是烧炭车,结了婚就是煤油车。” 芳甸疑惑道:“为什么?” 王懋才道:“知道了烧油的痛快,就会不会扭扭捏捏的,捅一下才肯动啦。” 芳甸的脸色一下就涨红了,她其实也没怎么听懂,直觉不是什么好话,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懋才道:“密斯梅刚刚多看了这辆车几眼,鄙人已经知道密斯梅的意思了,侍者,请你把这辆车替鄙人开到梅府上去。” 他有心要摆阔,拿一辆车当见面礼,只是半晌也没有侍者答应,只透过车窗,看到个隐隐约约的半身,大概是个青年男子,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侍者正伏在车窗边,同他交谈。 难不成被人捷足先登了? 王懋才提高音量道:“侍者,请这位先生先让一让!” 咔嗒一声,车门开了。 下来的果然是个青年男子,烟灰色马甲配雪白的尖领衬衫,肩背挺拔,腰却很瘦,西装裤线仿佛一刀裁出的信纸边缘,挺括到了锋芒毕露的地步。 单看身形,还是个潇洒自如的美男子,只是鼻梁上架了副镀铂金水晶墨镜,肤色又是秀致的荸荠白,被日头晒得神色恹恹,显然是个娇生惯养的纨绔。 他倚着车,朝芳甸招了招手。 芳甸二话没说,乳燕投林般朝他扑了过去,叫道:“大哥!” 梅洲君摘下墨镜,往胸前口袋里一别,道:“怎么了?面色通红的。” 芳甸满腹的委屈,仿佛终于有了发泄口,直恨不得拉着她大哥哭上一场,却听梅洲君道:“你今年生辰的贺礼,大哥已经相中了,待会就有人开到家里去。” 他像是这才注意到王懋才,转头惊异倒:“阁下就是王懋才?见面不如闻名,幸会!” 王懋才那身西装就是照着他的式样做的,虽然画虎不成反类犬,但显然也听说过梅大少的跋扈之名,惊疑之下,连忙伸出手去:“久仰,久仰,梅先生听说过鄙人的名字?” 梅洲君笑道:“常听相熟的舞女提起,这一见才知道,名马配好鞍,我那套西装该扔啦。”他嘴上不饶人,一面伸出手来,同王懋才一握。 只听“咯噔”一声,那只手以完全不符合纨绔二字的力度,捏着他两边麻筋,用力一钳! 王懋才脸上肌肉一跳,半边胳膊都麻了,那只手却客客气气,一触即收,令他来不及发作,就已经吃了这么个闷亏。 梅洲君忽然叹了口气。 王懋才忍痛道:“梅先生,怎么了?鄙人有什么不入眼之处吗?” “日头太毒,劳驾足下分我半把伞遮一遮阳。”梅大少这么说,却连伸手接伞的意思都没有。 姓梅的是把他当作撑伞的佣工了! 梅家是落难的凤凰,如今听说背后有大人物襄助,重振了几分声势,梅洲君这种嫡出的大少爷,也不像二小姐那么好拿捏,这次冷不丁出来撑腰,他还开罪不起。 王懋才腹诽,却不敢在面上显露,只能立在他身边,伸长了手臂给兄妹二人撑伞。梅洲君比他高了大半个头,他才撑了几分钟工夫,手臂上的麻筋就受刑一般,阵阵发痛,酸入骨髓,那伞边不知不觉就往下坠了。 梅洲君还兜兜转转的,不肯往馆里走,时不时给芳甸说几个留洋时听来的笑话。 “买文凭?还有这种事?”芳甸惊异道。 “学不成,归不了国,当然要往光秃秃的屁股上插几根鸡毛,横竖也花不了几个大洋。我刚到那会儿,前一批留洋的正要回去,打了个照面,其中有一个,掏出来一沓文凭,花色之丰富,足可开个牌楼了,我当时也被骇了一跳,还以为此子有慧根。” “那他回来之后,岂不是大名鼎鼎?” 梅洲君笑道:“错,他叫洋人给骗了。” “怎么会?” “他拿文凭显摆的时候,我们凑过去看了一眼,打头的就是个菲丝特大学,盖了金章,环了一圈洋文,打头就是Pheasant,同行的博文兄最工翻译,一看就笑了。你猜这底下印的洋文是什么意思?” 芳甸摇摇头。 梅洲君哈哈一笑,道:“野鸡!” 芳甸也扑哧笑了:“野鸡学堂,这洋人也够坏的,生怕旁人不知道!只是菲茨特这名字,却有点耳熟,不知在哪里听说过。” “你估计也见不着了,教育部的王部长也知道这件事了,大发脾气,还特意督促我们那一批留洋的,说但凡见着有公费留学生敢拿这野鸡文凭回来招摇过市的,不光要扣着留学证书不发,还要补上个十年学费哩。” 王懋才心里咯噔一声,手臂上跟挂了秤砣似的,伞骨哆哆嗦嗦,直要往梅洲君头上倒,却听这讨人厌的大少爷又信口道:“芳甸,我这次回来,脾气是不是差了不少?” 芳甸摇头。 梅洲君叹气道:“看来你是没见着,上一次啊,有人钩着了我的头发,我就——现在想想也是不可思议,我跳起来,就——” “怎么啦?” 梅洲君脸色一沉,冷冷道:“甩了他两个嘴巴!” 他头顶上的洋伞陡然竖直了。 第11章 梅洲君插科打诨的本事,实在是世所罕见。 放在闺秀小姐面前,还能博卿一笑,一旦调转枪口指着王懋才,那简直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就是再不怕烫的死猪也得脱了一层皮。 一下午的工夫,王懋才就只有亦步亦趋跟在大少爷后头提伞拎包的机会,眼睁睁看着他潇洒自如地穿梭在车展里,逗得梅小姐像个孩子似的眉开眼笑,越想越觉得自己成了帮佣,实在是尴尬又窝火,偏偏无从发作。 更要命的是,他前两年纵欲过度,肾水有亏,得了个小便频繁的毛病,这么长时间立下来,只觉得腹胀如鼓,得去好好出一次小恭。 偏偏姓梅的仗着身高腿长,一味往前走,哪里顾得上他两腿弹琵琶的丑态? “密斯脱梅,密斯梅,稍等!”他喘着气,两手支着膝盖,“时候不早了,待会还有舞会,不如我们先去用餐。正好鄙人也想跟密斯梅就我们的婚事,开诚布公地谈上一谈,毕竟婚姻大事,不可慢待,正好也有梅先生作为见证。” 梅洲君这才恍然道:“也是,我把正事给忘了,芳甸,肚子饿了没有?这里的萨其马做得很不错,洒了薄薄一层核桃碎,却不是格外甜口粘牙,或许你会爱吃。” 两人又是鸡同鸭讲,王懋才隐约觉出戏谑的意味,只是肚里作祟的黄汤却容不得他深思。 “失陪,失陪!”他吱嘎吱嘎夹着腿道,“密斯脱梅,密斯梅,我们餐厅再会!” 他掉头跑的时候,累赘的裤腿又有始有终地吊在了鞋跟上,一撇一撇,终于消失在转角处了。 芳甸心里那团沉甸甸的委屈,全仗着梅洲君撑腰,才没把她压垮。这会儿王懋才山一样的阴影挪开了,她反倒觉出一点筋疲力竭的悲凉来,梅洲君带来的那点支撑,此刻倒戈而向,如骨骾般横在她鼻间,令她在成倍的辛酸中,终于忍不住蹲下来,抱着膝盖,从睁大的眼睛里滚出两行热泪来。 梅洲君叹气,取了口袋巾给她,道:“姓王的不是个东西,有我在,不必怕他。” “我不是怕他,”芳甸擦了眼泪道,“不是王懋才,也有李懋才,张懋才,爸爸拿金子当饵,钓来的只能是些臭鱼烂虾。我只是不服气,我长这么大了,他觉得我值几个钱了,却要拿我去换东西。他们简直都是......大哥,他们为什么都不像你?” 梅洲君笑了,伸手搀她起来,道:“错了,世上的男子,或者如我,或者像他,各有各的丑法,都是一路货色罢了。” 他话里自嘲意味之重,芳甸不可能不觉察,因而惊异地抬头看向他。 展馆里的水晶吊灯已经点起来了,因而一眼看去,到处都是被照得炯炯发亮的玻璃车灯,光线几经周转,交汇在梅洲君的面孔中央。 他天生一管峭拔的好鼻梁,嘴唇淡红,这会儿被一束银镜倒扣般的光束所笼罩,颜色愈发鲜亮,仿佛绣棚里绷着的一幅白雪红梅。 灯光避开了他的两眼,因而单这么一看,颇有些登台亮相般的滑稽。 芳甸还以为他故意作怪,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谁知道梅洲君面上那束光线和眨眼似的忽闪了两下,她这才看出是对面的车前灯在捣鬼。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那束灯光一下子就熄灭了,她只来得及看见一幅青年男子的身形。 “大哥,他在拿车灯照你!”芳甸道,正要引着梅洲君过去看看,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臂。 梅洲君道:“走。” “走?” “吴丰什么时候来接你?” 芳甸道:“爸爸说,要等我们跳完舞才会有人来接,大概得九点多。” 梅洲君道:“太晚了,在外头不安全,待会我让侍者开新车送你回去,王懋才这边我会打发,你不用回来。” 芳甸本能觉出不对,被他带着往门边小跑过去,问道:“大哥,到底怎么啦?” 梅洲君笑道:“你不走,可就要留下来看大哥被争风吃醋的相好们挠花脸了,二小姐,去吧,要是被你撞破了这种丑事,我可就没脸回家啦。侍者,麻烦过来——” 这时候正是舞会前最热闹的时候,展厅里人头攒动,梵婀铃袅袅的旋律在人潮中流淌,白天倚在车边的时髦女郎,大多解了貂绒披肩,露出雪白的肘腕,和紧紧掖住肌肤的翡翠镯子,她们的眼神也和着琴弦颤颤地滑动,介于暧昧和露骨之间。 梅洲君说的,搞不好还真是老实话。 芳甸有点害羞,也不敢多看,果然有侍者小跑过来,朝梅洲君鞠了一躬。 “我新订的那辆车,还在馆里吗?” “梅先生,刚刚就已经为您开往梅宅去了。” 梅洲君皱眉道:“这倒是不巧。烦请你替这位小姐找一辆......” “芳甸!” 有个声音叫道,也是个年纪颇轻的女孩子。 芳甸抬眼一看,和她素来亲厚的刘四小姐,正伸着一支藕节似的手臂,兴高采烈地同她招手。 “芳甸,你也来看车展哪?” 芳甸也笑了,走过去伸手和她抱了抱:“琦君!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逛了好久,都没碰着你。” “我来了好久啦,车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吃了一肚子的萨其马,正准备回去呢。咦?这位是......”刘琦君睁大眼睛想了一想,道,“我晓得了,梅大哥是不是?” 梅洲君笑着朝她点一点头:“正好,芳甸,你肚子不舒服,就同刘小姐一道回去吧。” 芳甸讶异道:“我什么时候......哎呀,大哥!” 他大哥的眼神已经含着笑,落在舞池中央了,那还有个颇为秀丽的舞女,挽着同伴的胳膊,欲拒还迎地同他对视,四目相对,仿佛各自含了钩子。 芳甸眼尖,一眼看到她大哥侧颈上已经蒙了一层薄汗,把领口都浸湿了一点儿,玉石断面般的尖削喉结,以一种堪称惴惴不安的频率,剧烈起伏着,不断在雪白的皮肤底下劈出一线刀锋般的轮廓。 他又净想着跳舞,把好哥哥的做派抛在脑后了。 芳甸叹气,挽着琦君的胳膊,道:“看来只能求你带我一程了,琦君,劳驾了。” 梅洲君这才意犹未尽地回过头来,提醒道:“外头风大,带披肩了么?” “大哥,你忙你的去吧。” 梅洲君笑了,把手臂上的西装外套给她披上了,推着她单薄的肩膀往外走:“我送你们一段。” 他们统共只走了五步。 五步之后,全场的灯光猝然熄灭了,连梵婀铃的琴弦都像卷在刀锋上,奋力拧转,重重一挫,在潮涌而起的尖叫中,迸出一缕空前凄厉的锐响。 琦君也跟着叫了一声,握紧了芳甸的手:“我看不见了,芳甸!” 梅洲君两手扶着她们的肩,道:“没事,只是停电了。别从舞池中间走,容易被人群踩伤,跟着我。” 第12章 梅洲君料想得不错,片刻之后,舞池里就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怎么回事?哪来的血腥味?” “侍者,侍者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女士们,先生们,请稍安勿躁,供电很快就会恢复,已经有人去点备用的马灯了,请留在原地,切勿奔跑!” 侍者的高声劝慰无济于事,血腥味三个字一出,人群中的惊慌,就如女士丝袜上被勾起的线头,只要轻轻一抽,就能以摧枯拉朽之势,向任何一个方向瓦解。这种骚乱来得相当隐秘,但却也能在最短时间内击垮体面二字,令人在随时会一丝不挂的狼狈中,四散奔逃。 梅洲君向外侧了一步,让两个女孩子贴着墙走,一边用肩膀抵开挤过来的人流。 芳甸心里惴惴不安,拉着琦君的手,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谁知道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惊叫一声,往前跌去。 “大哥,有什么东西在绊我。” 梅洲君忙一手拉住她,眼光往回一扫。只见墙角边歪倒了个人影,伸着两只穿着皮鞋的脚,在一片漆黑潮湿的阴影中,一动不动,已经僵直了。 他的脖子斜吊着,应该是被一刀精准地割断了气管。 果然来了! 梅洲君心里怦的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把那两只脚往里一踢。 芳甸还要回头去看,被他轻轻一推:“是废弃的汽缸,走吧,当心划伤自己。” 这时候离大门只剩下了几十步路,眼看得出口在望,突然有个声音穿透此起彼伏的尖叫,叫道:“侍者,这么多汽车,为什么不把车灯先打开?” 一语惊醒梦中人,果然有人一把拉开最近的车门,跳了上去,紧接着就有两盏白炽灯陡然亮起,恰好照出两扇大门的轮廓。 几乎同一瞬间,车灯所不能笼罩的黑暗里,迸出了第一声枪响! 馆里是留了一队印度巡捕的,腰上配枪,只是绝不可能在人群中贸然与人交火。究竟是走火,还是...... 如果刚刚还只是小打小闹般的推挤,那么从这一刻起,所有人都开始朝着出口奔命了。 梅洲君心道不妙,大门才开了一半,已是人头攒动,人人都卯足了劲想往外钻,恨不得能化作无骨蛇,哪怕先探出半个脑袋也好,这么一来,却是反倒将正门堵死了。 梅洲君当机立断,拉着两个女孩子,逆着人流,继续贴墙而行。 琦君已经被吓得面孔煞白,全靠抓着芳甸的手腕才不至于倒下去,颤声道:“梅大哥,这是怎么一回事?有杀手跑进来了?” 她也是政要人家的小姐,对于这些暗杀的勾当有所耳闻,虽从没亲眼见过,也能想个八九不离十。 梅洲君道:“红头阿三干饭吃多了,又容易喝醉酒,擦枪走火是常有的事,我们小心些不往人群里走,爬过窗户没有?” 琦君怯怯摇头。 “芳甸呢?小时候你常常爬树掏鸟窝,还记得多少?”梅洲君道,伸手握住墙边的门把手,咔嗒一声拧开。 他记得不差,这地方果然是个几尺见方的斗室。女客出门在外,整理仪容,盥洗更衣时多有不便,因而水池边上除却搁置香粉胭脂之外,还立了一面镀水银的玻璃穿衣镜,两边镜框都是象牙镂雕的旋木柱式样,颇为考究。 墙上嵌了几扇琉璃花窗,窗台略高于成年男子的腰际,梅洲君刚拨开窗户,回头叫芳甸,却见她已经把洋装下摆抱在了怀里,露出两只轻便的平底绣花鞋来。 梅洲君笑道:“原来是早有准备。你先翻出去,到外面接着琦君,出去之后不要回头,直接去找车,明白吗?” 芳甸点头。 琦君年少爱美,穿的是最时髦的无袖旗袍,高叉直开到大腿边,踩在沙发上,不免有些施展不开,正窘迫间,梅洲君已经把西装外套往她腰上一围,道:“得罪了。” 一股柔和的力道隔着外套,握住她的腰,轻轻一提,她还没回过神呢,双膝就已经挨着了窗框。 这梅家大少爷看着文秀,力气却并非寻常纨绔所该有的。琦君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却见他已经避嫌转过身去,只能看见个朦朦胧胧的侧影,落在玫瑰花窗的暗沉沉的彩影里,浑然一体。 “琦君,快下来!”芳甸在窗外唤道。 琦君也顾不上看了,急忙拿西装掩着自己,往下一跳,只是那两只高跟鞋拐了一拐,如跳踢踏舞一般,脚尖左右互博,迟迟站不稳。梅洲君催促道:“你们先走,不用等我!芳甸,搀着她,快走!” 他两手撑着窗台,正要翻身出去,谁知道刚腾跳而起,一股巨力猛然扼住了他的后腰,把他重重拽回到了沙发上! 他的肋骨猝不及防间撞在扶手上,剧痛之中,以至于有一瞬间的眼前发黑,无数蝇群般的混乱光点在脑中轰然四散,这恐惧还没来得及成型,就有一只手把他纹丝不乱的衬衫下摆一扯,一整截后腰彻底暴露在外。 在令人惊惧的寒意中,他只觉得浑身汗毛纷纷倒竖。 那只手握住他的腰,静静相贴,一缕带着血腥气的冰冷呼吸,喷吐在他耳边。 “你有很久没来听戏了,在躲我?” 第13章 梅洲君的腰在微不可察地发抖。 谁都知道他梅大少爷有一把秀逸超群的好腰,但这窥探始终差了一线,被梅家的累世富贵、他本人的骄矜气度,乃至于那身一丝不苟的雪白衬衣所阻隔,止步于远观。就好比没有人能透过云山雾绕般的月晕,为月亮上暧昧的黑斑而动情。 但这人不光扯乱了他的衬衫,还在肆无忌惮地把玩着他的腰。 果然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荸荠白。 这只手很快以一种过分熟稔的姿态,强硬地掐住了他的胯骨,拇指捺过去的同时,底下的骨骼立刻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迸出一串令人齿寒的刮擦声,譬如刀发于硎。 梅洲君身上颇有些鹿眼睛般美丽而敏感的地方,很不巧这就是其中之一。 果不其然,他很快就打了个哆嗦,竭力回过头去。一个蓄谋已久的吻,从铺天盖地的血腥气中滚落到他面颊上。 “果然是铜头铁骨豆腐腰。” 梅大少再好的风度涵养,也被他气笑了:“你骂我是狼?” “不止,恐怕还是只白眼狼,”这人冷冷道,“我在宝丰社等了你半个月,果然,当初就不该放你回来。” 梅洲君道:“是么?倒不是我躲你,我们这么多年的老姘头了,怎么着也有点情分。早知道你打算登台唱戏,我说什么也要来给你嘘上几声。” 他与虎谋皮这么多年,早就有了一手捋虎须的本事,只是“姘头”两个字刚一出口,一只铁钳一般的手就掐住他的后颈,往沙发上一掼。 梅洲君吃痛道:“陆雪衾!” 他还挣扎着要起来,颈上却被两根冰冷的手指点住了:“你起来试试。” “我偏要......唔!”他这么点反骨刚冒头,陆雪衾已经一把扯下他的领带,把那两只手腕结结实实捆缚在了背后。 紧接着,他的双膝就被粗暴地顶开了。 这种姿势最容易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比窒息更令人不堪忍受的,则是被彻底侵犯时的羞耻感。梅洲君忍不住喘息,胸膛剧烈起伏,陆雪衾一按他,那片雪玉般的胸骨轮廓就从衬衫里散出来,轧在吱嘎作响的沙发弹簧上。 “有人碰过你没有?”陆雪衾在他耳边道。 “你胡说什么?你以为人人都是……嘶!” 两枚手指隔着衬衣,捏住了他的乳头。 男人的乳头本来是没什么存在感的,肉粉色的一点,堪称寡淡,只怪陆雪衾的动作实在太下流,指腹黏着在这小肉粒上,一边小幅度震颤,一边从乳根一路用力推挤到乳尖,像是在给母马挤奶。 但陆雪衾的呼吸还是冷的,仿佛在抚摸爱枪的膛线。 梅洲君被刺激得直哆嗦,乳头都快被蹭破皮了,痒痛交织之下,他脸上早就沁出了一大片红晕,直蔓延到耳后。 陆雪衾这人在床上从没开过窍,一味蛮干,技术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梅洲君从前同他虚与委蛇的时候,总逃不过这一遭苦头,一趟下来,不光后头痛,肚子里也痛,就像跳舞时总被不解风情地踩脚一样,时间一长,他对这档子事都有些兴致缺缺了。 这人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 陆雪衾的嘴唇已经贴着他的肩胛骨滑落下来,衬衫的褶皱窸窸窣窣一阵响。突然间,他的腰窝一烫,像被什么湿热的东西吮住了。 梅洲君的腰猛然蜷了起来! “你简直是......”他咬着牙道,“老婆婆解裤腰带也没你这么拖泥带水!”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尾椎骨一凉,被什么冰冷而光滑的硬物顶住了。 呲啦! 他的西裤被刀锋划开了。 第14章 这一刀下去,不亚于把黑夜割了道小口子,淌出微微发亮的象牙白来。 陆雪衾是用刀的行家里手,谁知道这杀人手段用到床上,更有一番别样的厉害。刀锋押着他的股缝而行,斜拉到会阴时又圆滑地一旋,巴掌大的一块布料应声瓦解,丝毫不伤及皮肤。 冷冰冰的、若即若离的搔刮。 刀上腾腾的杀气还未消散,梅洲君甚至怀疑那上头还沾着新鲜的喉头血,说不出是恶心还是悚然,两只被缚的手别无选择地抓住了衬衫下摆,腕骨像硬玉那样鲜明地突出着。 他别过头,喉结骤然滚动了一下:“这种东西你也敢......恶不恶心......啊!” 陆雪衾的拇指已经顺势滑进裂口里,摩挲起了里头缎面般滑腻的皮肤。 “恶心?”陆雪衾冷冷道,“那你怎么硬了?” 梅大少猛一哆嗦,一股令人羞耻的酥麻感直冲天灵盖,他生平第一次把两条腿并得像是羞怯的女学生,但这丝毫无补于事。 陆雪衾的另一只手已经包抄到了他胯间,裹住了半软不硬的性器,才隔着西装粗暴地揉了几下,他已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紧紧夹着这只手掌,浑身都在发抖。 “你硬得都快流水了。”陆雪衾缓缓道,握住了他的性器,用布料套弄起来,果然有濡湿的水声咕叽咕叽作响。 梅洲君娇生惯养的,平时也有点保养身子骨的意识,不像寻常纨绔那么纵欲,这么一来,这个年纪活鲜鲜的情欲全攒到了前头那杆东西上,仿佛拿热蜡勉强封住了,手一摸上去,浑身都恨不能如蜡油般化个干净。 陆雪衾过去从来不搭理他前头,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他自己稀里糊涂的,被搓揉得又爽快又痛楚,也不知道怎么在这煞神的手里还能越翘越高,脸上臊得厉害,睫毛乱颤,里头过分丰沛的春意都能渗出来了,喉结更是白鸽尖喙一般抖动,把沙发上的锦罩都啄得皱了一小团。 但姓陆的身上那股子煞气,倒不知不觉消散了不少。 梅洲君的腰一阵阵打着摆子,果然如他所说的,马眼里直滴水,把西装裤都濡湿了一片,麝香味几乎从骨头缝里往外钻。 “原来你快活起来是这个样子。”陆雪衾道。 他似乎有些翻旧帐的意思,梅洲君从前同他虚与委蛇,只是实在难受得像吞了刀子,连装也装不出个快活样,这时候一看,立马就露了馅。 梅洲君抖了一阵,忽然笑了一声:“对,快活,你倒是有心上进,这手艺不给糟老头子做姨太太可惜了......啊!” 两根带茧的手指,裹了点半湿不干的粉膏,猛地捣进了他的后头!梅洲君骤然受痛,尾椎骨都差点被劈开了,不由闷哼一声,整个人蜷成了一团,夹着那两根指头直哆嗦。 刚刚那几下好歹有些姨太太的温柔小意了,这一来又是原形毕露,简直是孔武莽夫。 “嘶……你用的什么东西!” 一个小铁盒被抛到了他眼前,梅洲君湿着眼睛一看,居然是百花露的香粉盒,难怪越擦越干,后头燥得都快起火了。 陆雪衾拿手指给他搅了搅,已是仁至义尽,那根滚烫粗硬的东西很快就抵了过来,试探着往里一顶。 梅洲君肠子都绞成了一团,拼命抵住了,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骂道:“你疯了?你搽的什么东西你不知道?你还不如……还不如一刀给我个痛快!” 陆雪衾扼着他的脖子,充满压制意味地在他嘴唇上轻轻碰了碰,含住了,梅洲君只觉自己被挟在了冷冰冰的铡刀间,在他口中命悬一线,连嘴唇都开始作痛了。 “你又不快活了?” 这个杀才! 梅洲君闭了闭眼,终于把他话锋里的刺收了收,道:“你把我手松开,我自己来。” 第15章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扁平的刀柄暴起捣进他口中,就着口涎搅了几圈,铜腥味之稠厚,差点没把他恶心得干呕起来。 这把折刀他再熟悉不过,日制的肥后守,黄铜柄上阴刻了个体态丰腴的日本妇人,堪称秀致,原本也是上一任日本驻华武官龙川寿夫的贴身爱物。奈何落到陆雪衾手里,物似主人形,免不了横生杀气,通体泛着一层阴冷的血光。 他含着刀柄,总觉得那妇人纹里还渗着龙川寿夫的血。 但这恐怕是这杀胚浑身上下所能找到的最干净的东西了。 陆雪衾当真毫不手软,把他捅得干呕出声,唾液淌了一下巴,这才抽出黏得牵丝的刀柄,往他手里一塞。 “动手吧。” 梅洲君被活活气乐了:“动手?你还要我自裁谢罪不成?” 陆雪衾道:“不准。” 搭在他脖子上的几根手指点了点,压在他的动脉上,不过片刻工夫,梅洲君眼前就冒出了几点嗡嗡乱窜的黑斑,来回拉扯着他的太阳穴,令他说不出的晕眩。 看来陆雪衾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梅洲君暗中咬了一下舌尖,还是握住了那把肥后守,慢慢往股间捣。这玩意儿冷硬异常,才就着唾液推进去小半截,就把肉粉色的褶皱抻成了刀鞘般的菱形,肠子一阵阵紧缩,越是哆嗦越疼得入骨,他受不了,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抬起腰往外抽。 只是折刀上都是滑腻的唾沫,他手腕被缚,总也使不上力气,穴口倒是越含越紧,手指上的那股淫荡不堪的阻力令他仿佛置身于热黄油中,无论如何都抽不出来。 梅洲君脸色绯红,汗都流到了下颌上,在剧烈的羞耻感中握住了那把折刀,搅了一搅,洞口渐渐软化下来了,显现出一种充血湿润的粉蔷薇色,终于能勉强容纳刀柄的拧转了。 他是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眼见得逃脱无门,这一顿狠肏是挨定了,自然不会跟陆雪衾对着硬来。真把这人惹恼了,恐怕又要被弄得出血下不来床。 他扩张得很细致,刀柄都被捂热了,渐渐就有了濡湿黏腻的水声,仿佛把手指探进蜜巢里搅和出来的。 “把手拿开。”陆雪衾命令道。 梅洲君喘息了一会儿,笑道:“还真是色中饿鬼,这有什么好看的?” 话音刚落,陆雪衾就握住了他的手,刀柄上最坚硬的一点,抵在他肠壁上,猝不及防间地一抽。他的腰猛然蜷紧了,双膝跪在沙发上,大半个身子悬在了沙发边,背心中箭一般震颤起来。 紧接着,就有什么光滑火热的东西,贴在他一塌糊涂的穴口上,用力往里一挤。 他的肠子酸得要命,过分的饱胀感几乎把他的尾椎骨都劈开来了,那东西越钻越深,顶部膨大得如同牲口一般,烫得他忍不住扭腰挣脱,膝行着窗边躲闪。 但他旋即意识到,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两只铁铸一般的手掌,掐着他的腰,把他死死按在了窗上,他的膝盖被顶开了,以一种小儿把尿般的姿势叉开腿跪着,裤裆里湿润的那一团毫无缓冲地撞在了琉璃花窗上,一股要命的冷气直冲肚腹而来。 什么文雅风度,什么金尊玉贵,都在这野兽交媾般的姿势里,被搅成了一摊齑粉! 窗外一片混乱,数不清的车灯交错照射在玫瑰窗上,动荡之中,这乱纷纷的彩影仿佛被水滤过的颜料,揉着一股新鲜的湿气,一厢情愿地来为他眉眼着色。 梅洲君被照得受不了,别过头去,耳廓被咬得通红,渗着一圈樱桃汁似的薄汗。 他的衬衫早就散开了,露着脖颈和粉红色的乳头,西装马甲褪到了肋骨上,内衬的闪光缎面都翻出了一半,像西洋女人的束腰那样,小腹处的痉挛丝毫无从掩饰,甚至能看到皮肤底下时不时被撞得凸起,耻骨的边缘红得发烫,像是被反折的蝴蝶翅膀,夸张地抽搐着。 “慢一点,你慢一点,呃啊!”梅洲君忍得辛苦,止不住讨饶道,“啊!太重了,怎么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又不是吃了这顿没下顿,嘶,我......我可遭不住你。” 陆雪衾的胯骨紧贴着他的臀肉,就着肠道湿热的吸吮,一下一下结结实实地用力,两个卵囊都撞得砰砰直响,那筋脉贲突的触感可怕得像是开了锋的刀,他被磨得腰骨越来越烫,肠子里酸溜溜地直跳,射精的欲望和强烈的尿意混合在一起,恨不能劈开他的铃口冲出来。 梅洲君在这濒临疯狂的快感中,苦不堪言,股间嫩肉却食髓知味一般,被越捅越软,结合处都是失禁般的热流,那个光滑的蕈头也不知捅到了什么厉害地方,他牙关一松,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扑到了窗上。 陆雪衾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边擒着那一点死命去磨,一边在他剧烈的颤抖中,扳过他的下颌,亲吻他的嘴唇。 “你这么舒服,怎么反倒不叫了?” 梅洲君眼睛都湿了,得不到抚慰的性器硬得发疼,尖锐的尿意随时都要冲破铃口,喷薄出来,就这要命的关头,还得被他啃得嘴唇生疼,逼着说些不三不四的荤话。 “叫什么?”梅洲君道,“心肝宝贝甜蜜饯儿?你当你是云英坊的香药脆梅么,人人都爱尝一口?啊......别磨!” 梅大少的尖牙利齿平日里占尽上风,到了床上却少不得吃尽苦头。陆雪衾难得的好脾气被他磨得所剩无几,索性掐着他的腰,顶着那一点硬磨起来,果然才磨了十来下,那湿热的肠道就猛地抽紧了,两瓣臀肉夹着性器,突突直跳。 ——啪嗒。 一滴白液顺着裤管,打在了沙发上。 梅洲君的西装裤终于湿透了。 他累得要命,一点动弹的力气都没了,衬衫挽到了手肘上,那种匀净的粉色从肘弯敷衍到指尖,整个人如一支没骨荷花似的歪靠陆雪衾肩头上。 这种神游天外的惬意只持续了短短一段时间,很快又被肚腹里翻江倒海的捣弄搅清醒了。 梅洲君浑身的骨头都快被撞碎了,腰骨更是被捏得吱嘎作响,他刚刚射过一次,肠子里敏感得经不得触碰,疲惫感像刀子一样戳刺着他的铃口,更不要说这么粗暴的抽插了。 他越忍越难受,射精过后,尿意强烈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整个人都一阵阵打起了尿颤。 “别弄了,陆雪衾!”他哑声叫道,“不行,我要尿了,啊......” 陆雪衾果然一手握住了他的性器,拿拇指堵住了他的铃口,更用力地捣进他的身体深处,仿佛要把他魂魄里的热度都榨取出来。那个熟樱桃红的洞口被插得翻开了,半透明的前液淌了满股,他们那档子狼藉不堪的爱欲纠缠,就如胶漆般不断从结合处挤压出来,牵着丝流到沙发罩面上,晕开了一大片。 这一次交合的时间长得可怕。 他的乳头是红的,浑身都在发抖,脖子以下都是狼藉的咬痕,同性的性器侵犯到了他身体最深处,无法射精的痛楚让他的肠道敏感得像个久旱的荡妇,情热到连他都为之汗颜的地步。 梅洲君在这性别倒错般的恍惚快感中,含着对方塞到口中的三根手指,止不住地干呕,他已经在昏死的边缘越陷越深了,黑暗捧着他的面孔,以一种夸张到变形的温柔吞没了他,只有下身还是火烫的,被人掰着腿,肏得直发抖。 发烫的阴茎突突跳动着,陆雪衾长长喟叹了一声,掐着他的腰,撞进了前所未有的深处,两个沉甸甸的卵囊猛然收紧。 梅洲君在半昏迷之中,被烫得挺了一下腰,皱着眉毛哀叫了一声,西装裤又被腥臊味浸透了。 “我放你回来,不是让你来当大少爷的,而是让你来当——”陆雪衾缓缓道,“我一个人的婊子。”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16章 梅洲君醒来的时候,浑身疼得要命。以至于他看着眼前熟悉的陈设,还有一瞬间的恍惚。 陆雪衾这牲口肯把他弄回家,就已是仁至义尽了,压根就没想到要给他换衣服,只在外头另裹了件大衣。这会儿解开来一看,西装马甲还勒在小腹上,缎面上都是大片大片宝相花团似的浊液,因此那股子腥气压根无从掩饰。 梅洲君的洁癖又犯了,抓着床头柜干呕了一会儿,一手扯开背心,泄愤似的往地上一掷。这还不够,连被沾湿的褥子都推到地上了,这才觉得浑身清净了些。 “寿芝!现在几点钟了?” 这一开口,嗓子眼里活像是含了碎玻璃,嘶哑得连他自个儿都吓了一跳。 他贴身服侍的小厮跟他一个德行,昼伏夜出惯了,半晌才趿拉着鞋过来,隔着门道:“日上三竿了,大少爷,您这就醒了?” “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还能赖床不醒么?”梅洲君清了清嗓子,皱眉道,“茶呢?” “就在桌上,还拿火炉烫着呢。还烧了热水,知道您要沐浴更衣,小的都备好了。”寿芝道,又一个哈欠把瞌睡虫打尽了,这才精神抖擞起来,“大少爷,还好您昨夜没出去跳舞,老爷正烦心着呢。法租界那儿出了大事,听说巡捕把整个凡尔登花园都围起来了,还拿着名单挨个儿找人呢。二小姐为这事都病了,大半夜发的烧,鸡飞狗跳地闹腾,这可真是......” “芳甸生病了?”梅洲君道,“我想她也该吓着了,医生来看过没有?” “三更半夜的,哪好让洋医生登堂入室,老爷说用土方子压一压,团着被子发一阵汗就缓过去了。” “行,热水留下,你下去吧。” 梅洲君最清楚他爹那个德行,因而洗漱之后,就派人去附近的诊所请大夫。 芳甸那头还烧得直说胡话,几缕细刘海都被汗沾湿了,银钩子似的挽着一张通红的小脸。四姨太抓着她的手,在床头求佛拜菩萨,眼泪掉得比自家害病的姑娘还凶,他隔窗看了几眼,就知道不便进去,就只是嘱咐了佣人几句看护的事宜。 “大少爷,您可放一万个心吧。”四姨太身边的老嬷子姓袁,常被叫做袁妈的,这会儿把两只手往老棉布围裙上一擦,陪着笑道,“二小姐小时候连尿布都是我一手换的,还喝过老婆子我几口奶,这都是涓涓滴滴的情分,我能不着紧她?再说了,我们这些做久了的老人,都是顶细心的,大少爷,你们男子有正经事,不必来操心这档子事。” 梅洲君不冷不热道:“细心?倒也不见得有你方才嗑瓜子那么细心。” 他今个儿心情奇差,张嘴时格外不容情,眼光往袁妈围裙兜里一扫,湛湛如水银,也不见得如何锐利,袁妈偏就手一抖,兜里跟米袋漏米似的,窸窸窣窣淌出两注五香葵花籽来,绕着她的布鞋积了两洼。 梅洲君把头点了一点,道:“涓涓滴滴,原来是这么个说法。” 袁妈一张老脸臊得通红,捡也不是,丢也不是,只能拼命夹紧了两条胳膊,好不让瓜子漏空了。她老婆子嘴刁,总想犟上几句,那不大服气的眼光刚落在梅洲君面上,就忍不住大打折扣,以至于什么挑剔的念头都生不起来了。 正这时,她只听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兼有丁零当啷的首饰声,异常繁复,像是贴地滚来了一面缀着金玉的小鼓,紧接着,口袋里就是一沉,一只小手毫不客气地扎进去,奋力剜了一圈,直到握了满满一拳头的瓜子,这才舍得抽出来。 袁妈被扯得一晃,险些没一屁股坐到地上。她心慌意乱,也顾不得摔跤,忙张着两只手臂母鸡护雏似的把这小孩儿一揽:“三少爷,可当心莫要摔着了,嬷嬷这里有的是瓜子,啊,慢慢吃。” 这小孩儿于是老实不客气,把手里的瓜子一丢,揪着她的围裙兜叫道:“我要吃盐津梅子!” 这小孩儿是三姨太所出,过了年刚满八岁,光看相貌颇得老爷真传,腮颌饱满,两颊红圆,无处不堆脂腻肥,好在肤色雪白,勉强称得上一颗揭了壳的龙眼。 梅家这一代香火飘零,梅老爷前后五六个儿子,或溺死或痨死,大多没能长成,好端端一棵参天大树,被世间种种不幸剪刈得枝叶稀疏。梅洲君不肖其父,三姨太又一门心思吃斋拜佛,梅老爷满腹的指盼混合着难得的溺爱,都流到小儿子那身一脉相传的膘肉里去了。 连名字都起得格外金贵些——梅玉盐。 小孩儿惯会看人下菜碟,在佣人面前难免骄纵些,才几句话工夫,已经嘟着嘴,脸上有发怒之色了。 “嬷嬷回房里去给三少爷拿。” “你把裙子解下来,我自己翻。” “嗳呀,那可什么都没有,再说了,这围裙是女人家的东西,小少爷可不要碰。” 梅玉盐道:“什么围裙?都是我的东西,你藏什么?拿过来!” 这梅家的少爷,却是个顶个的难伺候。 袁妈暗中咋舌,也不敢触这混世魔王的霉头,赶紧去解围裙,只是刚这么一翻,就漏出铜板大小的两块油渍来。 “脏死了!”梅玉盐捡了几颗瓜子丢她脸上,嫌恶道,“算了,我不要你的东西了,我要……” 他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就落到了梅洲君身上。 梅大少难得作旧式打扮,穿了身烟青色的杭罗长衫,外罩一袭黑缎氅衣,长身玉立,却比闺阁小姐裹得还严实,连手指尖都不舍得露出来。 这料子已经极尽柔滑之能事了,他却依旧被浑身上下难以启齿的隐痛喂了一肚子火气,因此任由梅玉盐瞪大了眼睛,他自岿然不动。 梅玉盐偏要来触他霉头:“大哥,我要你身上的衣裳!” 梅洲君唇边终于露出个笑影。 “你可要想好了,”他慢吞吞道,“大哥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梅玉盐拣了个良辰吉日托生在梅家,刚满周岁,梅洲君就远渡重洋留学去了,是以没见着过他大哥最飞扬跋扈的时候,也没吃过这混世魔王的苦头。 要知道梅洲君当年可谓事事掐尖,比他稍大一点儿的时候,就日日奔着回力球场和弹子房去,一群纨绔前呼后拥捧着他,譬如鲜花着锦,人人为之侧目。到了赛马场上,要有谁家的马不长眼敢同他比肩,不消他开口,立刻就有人跳出来赏个一马鞭。 等到了梅玉盐身上,就只剩下了撒泼,撒泼,和撒泼。 他那点儿小家子气的骄横,充其量是没经过霜打的柿子,水分十足,且不知天高地厚。 这会儿梅玉盐定睛一看,他大哥还佩了枚掐丝梅花纹胸针,亮闪闪的,他最眼馋这个,二话不说就捉定梅洲君的氅衣,一头往里扎。 这才刚闻着他大哥长衫上清淡的药香,就有几根手指头揪住他脖子上的三层软肉,拧发条似的一转,他只来得及尖叫一声,人就离了地,如投缳自尽的贞女一般,两脚当空乱蹬。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这个臭虫敢掐我?嘶......疼死我了!” 梅洲君把他过秤似的掂了一掂:“分量倒是不轻,不是闹着要穿衣裳么?大哥给你量量个子,来,到哪儿了?” “我告诉爸爸去!”梅玉盐大哭道,“快把我放下来!” “呀,原来才到腰啊。”梅洲君把他往地上一拨,循循善诱道,“三弟,你这个头大有可为,千万别浪费了,再多吃几把瓜子,剜两块猪油膏,过年还能替祖宗省了供奉,三牲里就差你这一味儿了。” 梅洲君这么难得的怜悯,却跟得饶人处且饶人半点也不沾边,梅玉盐踉跄着立定,脸孔通红,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热气来。 “你敢骂我?” 他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也顾不得刚吃的苦头了,一头就往梅洲君身上撞过去。小孩子打架,无非是抓挠咬那几下,只是还没挨着他大哥的身,就被一支红木嵌银的文明杖戳到了塌鼻梁上,硬生生刹住了。 梅洲君嘉许道:“听得懂人话,没白读书。” 梅玉盐被他噎得面红耳赤,满肚子从佣人地方学来的刻薄话跟烧开了的粥似的,都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这时候终于忍无可忍,大声道:“姓梅的,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 这话收效甚微。 梅洲君他生母早就仙去了,就连几房姨太太都没见过这位当家主母几回,现今就留了几张相片下来。 梅洲君只拿一双春水渌波似的眼睛,静静凝视他片刻,突然道:“袁妈,带三少爷回房去,找贺先生来看着他,把功课做了。” “我不做!你管我,我功课早做完了。” “那就把梅字抄上五百遍,”梅洲君转而朝袁妈嘱咐道,“省得他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 梅玉盐还要闹,却见他大哥朝他侧过头来,从睫毛底下斜了他一眼,就这么明晃晃的,开镜匣似的一下,他鸡皮疙瘩窜了满背,竟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梅洲君把文明杖往地上点了一点,道:“去。” 梅玉盐又委屈又不忿,眼泪当即就夺眶出来了,袁妈拉着他才走了几步,他就透过泪眼抓住了个救星。 梅老爷正巧领了个男子,气喘吁吁地杀将过来了,扫了幼子一眼,叫道:“梅花,你又干了什么?” 梅洲君懒洋洋道:“叫他做功课呢,这也不乐意,那也不乐意,你多找人看着点他。” 第17章 梅老爷瞪了他一眼,碍着外人在场,这才没发怒,只道:“像什么样子,快过来见见你妹夫。世侄,实在让你见笑了,咱们这样的人家,最讲究个人和家兴。芳甸一个女孩子,常常由她母亲教养着,就不像他们这么瞎胡闹,过了门就能侍奉公婆,世侄大可放心。” 他一口一个世侄,叫得颇为亲热,梅洲君定睛一看,只见此人又换了一身簇新的西装,油头粉面,鼻梁上还架了副和他一个式样的水晶镀金墨镜,不是那王懋才又是谁? “伯父,不必客气了,”王懋才道,“我这次来,是我个人的意思。鄙人和梅小姐志趣不合,思前想后,还是想要择一旧派女子为侣,不必有新潮理念,能贤惠持家即可。这门婚事恐怕还要再同伯父商榷一番。” 梅老爷吃了一惊,脸色立马不好看了:“我的女儿不够贤惠?昨日约会到八点钟才回来,便宜都叫你占尽了,你连个本钱都不出,就要退婚?世上还有这种事?” 梅洲君也颔首道:“还有这等好事?” “梅花,你闭嘴!”梅老爷斥道,“你妹妹被人退了婚,日后找不着人家,你还笑得出来?” “爸,你误会了,”梅洲君道,“王少爷其志可敬,勇气可嘉,年纪轻轻就害了瞎病,放了芳甸一条生路,我不光要笑,还想敬他一杯酒哩。” 梅老爷一听他说混帐话,脑门子就生疼,背心上更是出了一层结结实实地热汗,整个人如被热气顶开的蒸屉一般,头脑昏聩之中,直要张口骂起娘来。 “敬酒?我还没同你算过账呢。”王信懋脸色一沉,忽地向梅老爷疾声道,“梅世伯,我当初诚心求娶,你却为何把我王某人当作冤大头来戏耍?” 梅老爷惊道:“这又是什么说法?” “你们自个儿的家丑,总不能让鄙人来买单。好在我昨日留了个心眼,大庭广众之下,梅大公子和二小姐尚且能搂搂抱抱,勾勾缠缠,谁知道是不是早就......” “把墨镜摘了。”梅洲君道。 王懋才冷笑一声,也没理会他,自顾自张嘴道:“这么大一顶绿帽子,王某人敬谢......啊!” 他话锋再疾,言辞再毒辣,也抵不过这一记砸到了颧骨上的重拳!那两腮上的肉如扯帆似的抖开,口中牙齿爆豆一般咯噔乱撞,两颗门牙冲出嘴唇的瞬间,那满脸乱窜的剧痛已经掀翻了他鼻梁上的墨镜,只剩一条反折的眼镜腿勾在耳朵上。 梅大少跟没事人一样,把这眼镜摘了下来,颇为斯文地用拇指把眼镜腿拗了回去,这才插回了王懋才的西装口袋里,拍了一拍。 “你看,”梅洲君客气道,“我早提醒你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真真正正和人翻脸动手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一串动作几乎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谁都没反应过来。 王懋才一舔上腭,吃了一嘴的血腥味,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梅老爷叫道:“天杀的!快来人,带王少爷去料理伤口,把这两颗牙也带上,快快快,我见不得血。梅花,你昨天做什么去了?不是在屋里睡了一天?又跑出去了?” 梅洲君相当敷衍地把头点了一点:“您放心吧,没干杀人放火的事儿。” 梅老爷脑中嗡嗡直叫,已经开始充血了,梅洲君一看他老子那刀子似的眼光,就知道该收住了,否则还真下不来台。 “爸,我跟去看看。” 梅老爷喝道:“还不快滚!” 梅洲君于是一手捞着王懋才的胳膊,不顾他的挣扎,把人拉定了,刚走了没几步,就见二姨太素贞匆匆过来,正好被梅玉盐抓住了旗袍下摆,脱不开身,只好哄了他几句。 梅玉盐见了救星,更不肯往屋里去了,大哭大叫,贴地乱滚,素贞道:“三少爷,你也是个男子汉了,怎么还有哭鼻子的时候?” 梅玉盐道:“大哥欺负我!” 素贞蹲下来,拿帕子给他抹了把脸,又小心翼翼替他擤了鼻涕,这才打开贴身的小皮夹,拿出一包杏花楼的米老鼠糖来。 这下可谓打中了浑小子的七寸,梅玉盐连撒泼打滚都忘了,立刻伸手去抓:“给我的?” 素贞虚晃一枪,避开他的手,笑道:“三少爷好好进屋做功课,待会儿我就把糖放你书桌上。” 梅玉盐嘟着嘴道:“我功课早做完了。” “哦?” “就只有大哥罚的五百遍梅字还没抄过。” 素贞讶异,转头看了梅洲君一眼,道:“好端端抄这个做什么?你又招惹大少爷了?” “我招惹他!”梅玉盐震声叫了起来,一边跺脚,“明明是他说我不该姓梅!” 素贞被他吓了一跳,道:“这种话也能胡说,你大哥向来最友爱兄弟姊妹的,教训你有他的道理,赶紧回房去。” 梅玉盐还要再闹,被她往头发上揉了一揉,塞了包米老鼠糖到手里,轻轻推进房门里去了。 梅老爷粗喘得越来越厉害了,两边白胖的腮帮子吹饱了气,脸孔中央凸着两枚出离愤怒的眼珠子,梅洲君心道不妙,果然听他叫道:“站住!” 第18章 梅老爷那张白面馒头一般和气的胖脸,真怒发冲冠起来,任谁也不能够等闲视之。 梅洲君叹了口气,让佣人把王懋才搀走了,这才回过头去。 “孝悌廉耻,你这不肖子占了哪个字!”梅老爷气喘吁吁道,“把自己亲妹子的婚事搅黄了还不算,你弟弟才几岁,你跟他计较这个!你给我过来,今天非得去祠堂吃一顿家法不可。” 家法两个字一出,震得梅洲君的眉毛也跳了一跳。梅家这种盐商世家,祖辈里传下来的规矩极尽繁复之能事,足可拿来著书立说。以梅洲君这种飞扬跳脱的性子,小时候可没少吃皮肉之苦。 就是他留洋回来,长成个翩翩青年了,梅老爷依旧有管不住火气的时候,要不是有素贞死死拉着,他恐怕早就被扒了裤子扔上条凳去了。 果不其然,这厢梅老爷刚抬起一根指头,指着他发抖,那厢素贞已经三两步赶过去,替他拍着背心,顺起气来。 “阿弥陀佛,你同亲儿子计较什么,梅花这也是无心之失,对了,还有件喜事呢,”素贞道,“教育部的王部长刚来的电话,还特意嘱咐了几句,说让你回个电话,我看呀,梅花开演讲这件事儿是十拿九稳,你做人父的面上也是有光,可别为些小事伤了和气。” “哦?”梅老爷愣了一愣,满腔火气倒真被她摁下去了,面上禁不住浮现出喜色来,“是么?你也不知道早来叫我,快,我这就过去。看样子,梅花的文凭他是收到了?” “小春那孩子上两天就搭轮船回来了,怎么可能怠慢老爷您的意思,一早就送过去了。” 梅洲君似笑非笑道:“他倒是赶得巧。” “还不是你大意,两手空空就敢回来,”梅老爷道,往他背上拍了一记,“走,回个电话去。” 梅洲君这份文凭,已经被他催了许久了。大少爷肩不肯挑手不肯提,只身回来,好不恣意,问起来就说整副家当都丢给了跟班。 那跟班是二姨太家内侄,名叫任春妒,打小就伺候他念书,知道他这凡事不挂心的秉性,因此替他前前后后奔走打点,又多留了几个月,这才回来,解了梅老爷燃眉之急。 ——这好不容易留学回来,不开个演讲,岂不是浪费人才?题目他都遣人拟好了,就叫略论西洋新旧盐法之优弊,掺些救国救民的滥调进去,把个稿子写得花团锦簇,只消登高一呼,再让打点好的报纸编辑连登个几十篇时髦的社评,煽风点火,群起响应,势必能逼得那姓连的下不来台,他也好趁势窜上各省盐商总会会长的宝座。 梅洲君皮相绝佳,口齿又伶俐,这上演讲台两个相,唱上几出双簧,却是信手拈来的把戏,他丝毫也不担心。 也就是教育部王部长那头口风太紧,油盐不进,先是讨了几篇论文,说是写得切中肯綮,这还没完,紧接着又要审定文凭,折腾到现在,才算尘埃落定。 梅老爷有心让儿子在王部长面前露个脸,因此一路上耳提面命。 “把你的混账话都收一收,王部长从前就提点过你,你留学这么久,他还总来问你,你倒好,才捎了几封信过去,情分都败光了。这次可一定要好好挣个面子,你要是想去教育部谋个一官半职,还得指望着他呢,听进去了没有?” 梅洲君把头点了一点,梅老爷见他这敷衍样,又不满起来,提着他耳朵道:“梅花,你听进去!” 梅洲君叹气,道:“爸,你跑慢点,当心闪了腰。” 最近的电话装在客厅里,梅老爷红光满面,健步如飞,一手捉着长子,身后缀着几个闻讯过来的姨太太,比他二十八岁中举人那会儿愈加春风得意。这一脚刚跨进门厅里,立刻有佣人替他翻了电话号码簿,摇了号,一通喜气洋洋的电话如投梭般飞扑王部长官邸。 梅洲君眼看着他老子捧起话筒,刚问了声好,脸上的笑纹登时如新剪的窗花一般翻了几翻,直恨不能在额心张贴出一幅大红双喜。 “哎……哎,文声兄,正是老弟,不错,是,是,这浑小子留学了是有七年了,不错,当年是第一名考的官费留学,说是不要家里的钱......哪有哪有,是你文声兄提携得好,要不是当初你老兄亲自开的蒙,这臭小子懂什么,哈哈......” 梅老爷把话筒夹在肩上,一手亲热地搭在梅洲君肩背上,拍了一拍:“这小子翅膀硬了,我倒也没见过他的文凭......哎呀,给破格提了博士?是,是,我当初也是二十八岁中的举人,家学渊源倒不瞒您说,有也有是有一点儿的,当然还是这小子自有造化,有您这样的名师......学校?这我倒也想不起来了,他们洋人的学校这么多......” “客气客气......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什么?!” 梅洲君的肩膀猛然被钳住了,那只白胖的手在一瞬间爆发出了千钧的力气,几乎把他的肩胛骨捏出喀嚓一声响。 梅洲君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脸上的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只见他老子的脸色青红交加,那点喜色还半挂在眉梢,猝至的惊愕已如晴空霹雳般照面劈来,牵扯着嘴角的肌肉突突直跳,大喜大怒,仿佛要在那张局促的胖脸上,大摆筵席,同时张罗起红白喜事来。 “什么?假文凭?一定是弄错了,不可能!”梅老爷嘴唇直哆嗦,一手捂住听筒,叫道,“梅洲君,你拿的文凭,是那劳什子菲茨特大学的?” 梅洲君道:“什么?” “我说你怎么比同批的提前几个月就回来了,还两手空空,半点不挂心,原来是诚心糊弄你老子!” 梅洲君慢吞吞道:“我也没想到,任春妒这样不争气......” 他话音未落,就见他爹抓着那支沉甸甸的话筒,照面就砸了过来。近在咫尺间,他也来不及躲闪,只听“哐当”一声响,眉骨上立刻炸开一片剧痛,紧跟着淌出一串热血,往眼里倒灌进去。 几个姨太太当时就叫成了一团,好在素贞还算镇定,抢过来拿手帕把他眉角捂住了,急得直道:“阿弥陀佛,可别伤到眼睛了,老爷!寿芝,快去把大夫叫来看看。” 六姨太也跟着惊叫道:“嗳呀,这可是铜镀金,有毒的,可别闹得破相了,这么好的相貌可惜了,我这儿有祛疤的香粉......” 梅洲君拿帕子摁了一下,拿开一看,已经晕开了枣仁那么大的一团血,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这下连向来沉默胆怯的四姨太也忍不住了,忙道:“大少爷,血还没止住,再多摁一会儿,别急着拿开。” 梅老爷这头气得差点没昏过去,几个姨太太还争先恐后去关照不肖子眉毛上的小伤,面上立刻挂不住了。 他姨太太众多,能知情识趣的却也没几个,这会儿就连素贞都不赞同他,这么点新仇旧恨立刻齐齐涌上心头。 “大少爷!我看你们是巴不得他来当这个老爷!”他一把抢过佣人手里的电话簿,两眼通红地翻看起来,拿指头戳了个号码,就开始转起号码盘来。 素贞道:“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开祠堂,登报!这样的不肖子,我留他在家里做什么!” 第19章 放在过去,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要断绝关系绝不是小事。开祠堂,上族谱,召集各路叔伯姻亲三堂会审是免不了的。 只是如今各界思潮闹得正凶,但凡要断绝父子关系,总要登报昭告天下,书明祖产归属云云。 梅家正是半古半今,不西不洋的典范,梅老爷骨子里流着几百年来的家法族规,明面上却又是晋北盐商总会的会长,是数得出来的先进人物,因而在气头上尤其要把事做绝。 只是他这一通电话还没能打出去,王部长的电话又追过来了。 梅老爷面红耳赤,实在无颜面对他,只是抓着听筒,手上的青筋激动着,一根接一根从皮肤底下绷出来。 “喂?文声兄,这实在是……唉,我都不好意思来这个口,家门不幸,你不用顾忌我的面子,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要杀要剐都悉听你老兄尊便!” 梅洲君刚在佣人的服侍下,往眉骨上点了伤药,闻言又挑着眉毛看他一眼。 那睫毛上还糊着一圈没擦干净的血污,像是刚破壳的幼雀那样,支棱着一身湿漉漉的乱毛,眼珠子漆黑,看得人心里很不舒服。 梅老爷跟他这目光一碰上,抓话筒的手又开始发痒了。 “......对,文声兄,我在听,”梅老爷道,“是,是,学业报告断了有三年了?” 他们官费留学生,向来被政府看管得很紧,每个月都要往教育厅寄学业报告,不论是出勤缺勤,还是考试等第,都记录在册,不容半点疏漏。 王文声显然对这个学生颇为上心,还特地去调了他的学业报告出来,起初种种履历还颇为漂亮,越往后就越是敷衍了。 这梅洲君是足够胆大妄为,连玩乐度日这档子事都敢往报告上写,一眼望去,除却打牌还是打牌,通宵达旦,笔迹潦草,看得他大皱其眉。 没过多久,这报告索性就断了。 照理说,前四年工夫足够他学成归来了,和他同批的留学生也大多在那时候归国,他却在那时候修书一封,说要接着深造,让梅老爷又运作一番,转了自费留学,这之后更是音信渺茫。 这大把的真金白银喂进去了,谁知道他心心念念盼回来的,却是一纸假文凭! 王文声沉声道:“此事在留学生里倒也不稀奇,出国日久,人如失缰之马,岂能不放浪形骸?只是洲君的品性,愚兄还是信得过的,你暂时不要下定论,亲自问一问他,要有什么处置不当的地方,也可趁早言明。” 以他这种刚直有余的文人脾气,肯给人辩驳的机会,这已是天大的情分了。 梅老爷强压火气,道:“梅花,这究竟怎么回事?你有什么要说的?” “原来如此。”梅洲君沉吟道,“我这辈子的牌,恐怕都被打光了。” 他还敢提这茬! 六姨太眼尖,唯恐老爷气急起来又砸伤大少爷这张脸,忙跺脚道:“哎呀,老爷,这还不简单,你抓几个他的同学问问不就晓得了?你看大少爷这个样子,疼都疼昏头了,憋着一股气呢,哪里会跟你说老实话?就是我们陪跳舞的,也不乐意跟甩过脸子的客人搭话......” “行了行了,越说越不像话。”梅老爷掩着话筒斥道,“文声兄,那就劳烦你查一查梅花那些同学的下落,就要这几年的,对,来府上一叙,是是是,有劳了。” 他对这长子的品行是十万八千个不信的,因而前脚才刚把电话一挂,后脚就翻了脸。 “福安,福寿,把大少爷带进祠堂里闭门思过,免得他又生心思,千万看住了,一步都不许出来!” 梅洲君跪祠堂早就跪出门路来了,倒也丝毫不怵。 梅家祠堂离大宅不远,他们是晋北人氏,祖业尽归于晋,这一辈才迁居此地,因而这祠堂里尤其阴沉空荡,青砖边甚至能冒出荒草来。 两个佣人把祠堂大门反锁住了,仅有的一星半点人气都褪光了,寒从脚下起,他自然不会平白吃这个苦头,索性走到蒲团边,皱了一皱眉毛。 这灰尘都厚得能以斗升数了,他刚拎起来掸了一掸,却见蒲团褥子里有什么东西蓦地一闪。 他像是撞见了蝎尾的毒针一般,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只听“叮”一声轻响,跌落在地上的,赫然是一把日制的肥后守! 那阴刻的日本女人像,体貌丰腴,用线之细腻,仿佛一支重瓣牡丹,通身却闪烁着黄铜所不该有的,湿润的冷光。 全天下也只有梅洲君知道,这把刀上沾的不仅仅是血污。 它以拦腰对折的姿势,嵌在鞘里,正好卡住一张两指宽的字条。 ——西昌公馆。阎锡云。 第20章 比阎锡云本人更出名的,是他在宝丰社的一席之地。 同春园二楼凭栏的雅座,旁人碰不得,是被他给包圆了的。 阎老板是个忙人,忙到连露面的机会都少有。旁人只囫囵知道是做棉纱生意的,平时引进棉种,报表记账,无论巨细,事必躬亲。偏偏这都挡不住他,哪怕本人无暇过来,座儿却是雷打不动地留好了,真金白银场场不落地往外撒。 别人捧角儿是金风玉露,千里相会,他却是佛前供上长明灯,不求见着真佛面,只要那光璨璨的看着喜人,余下的就是逢年过节拜上一拜了。 他新近供起来的正是宝丰社的玉姮娥。这么一来,不知多少人沾着了阎老板的光,进了园子,只消报上把他的名号一报,自然会有雅座相待。 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阎锡云这个名字,不单是一张便宜戏票。它是一把不开锋的刀,外行人看去如顽铁,内行人看得见将来的血。 梅洲君就是循着刀上闪烁不定的血腥气,进的同春园。 他刚刚是撬锁翻窗出的祠堂,那件黑缎氅衣上免不得沾了赃污,不好上身,索性拿两个指头懒洋洋地拎着,单穿那一身杭罗长衫。 茶房殷勤迎过来,他就顺手把氅衣一丢,对方忙拿两手捧住了,一丝不苟地掖起来。 “梅少爷,稀客稀客!小的就盼着您来,池座早就占好了,这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把您盼来了。” 他们做茶房的,都有一手看人下菜碟的本事,专盯着前头上好的池座,拿小茶碗扣上去占了,一见着贵客,就殷勤献过去。 “少耍滑头,”梅洲君笑道,“二楼的雅座给我留了没有?” 茶房面上立刻泛起难色:“不瞒您说,今个儿还是阎老板包场,楼上雅座全叫西昌会馆的老板给包圆了。” “一个都腾不出来?他们摆铁桶阵不成?” “这可难说,就是有,也得拼一拼座儿。” “这我可不理,带路吧。”梅洲君理直气壮道,顺手从他怀里抽了张戏单。 只见粗纸上,拿木刻活字颇为粗糙地印了今日种种剧目,正当中的赫然是玉姮娥的大名,显然是打算唱大轴了。其余如报刊一般,拿几个豆腐块大小的版面,记着配戏的名字。 底下还附了一行小字:新正月十九日早十二点钟准时开演。 他匆匆扫了一眼,道:“这才十六号,怎么印得这么早?” “哎呀,您给拿错了,”茶房忙陪笑道,“这不是加紧着要去唱堂会么,急急忙忙赶出来,我还没来得及送过去呢。今个儿的戏单桌上就有,您待会上去了就能看见。” “玉姮娥要去唱堂会?”梅洲君慢条斯理地把这戏单折了几折,“那我要去捧个场。” 他抬眼和那茶房一对,那无声不可捉摸的眼神也如活字印刷的铅印一般,两相一合,字沉甸甸地往心里一碰,已经不需多费口舌。 茶房引着他上了楼,阎锡云照旧不在,二楼客满,他那雅座前就加设了一张条凳,坐了五六个中年人,都是西昌会馆来的同乡富商,做的大多是布料生意,因此张口闭口,都离不开染缸和布机。 “这世道是不景气,可不光我们哥儿几个,新出来的实业如水上浮萍,也就罢了,要说从前,盐可是万事之本,这《新盐法》一来,说是要废引岸,卖盐的可不得疼得从骨头里漏出髓来?” “可不是,听说十八省盐商代表都来了,要选会长唱对台戏呢,这擂台打下去,胜负可不好分,姓连的老狐狸,十个代表捆在一块儿,也撬不动他一根汗毛。” “提他做什么,盐商锅里的,再怎么也落不到我们哥儿几个的饭碗里,倒是你徐老三,新开的染布厂倒是不一般啊!” “哈哈哈,哪里哪里,这不是料子比不上洋布么,总得在花样上挖些门路。” 这几人谈兴正浓,只有正中的拿了张戏票,细细在看。 他面孔黝黑,蓄了薄须,神色之刚正,看起来和台上的须生一般无二,几根抓着戏单的手指,泛着淡淡的靛青色,是染布留在骨子里的印记。 相比之下,梅洲君伸过去的那只手,白得就像他家里永世流不净的盐。 “余世伯,幸会幸会。”梅洲君含笑道,同他握了一握手,“几位伯父也来捧玉姮娥的场?” 余老板笑道:“倒不如说是捧阎老板的场。再过十来天就是我们西昌会馆的堂会,我总得听角儿亮一亮嗓子,看到底是不是他阎老板说的那么灵。世侄,溯游兄近日可好?” “承蒙您记挂,身体康健,脾气也见好了不少。”梅洲君道,苦笑着揉了揉眉骨,“您可别告诉他见过我。” 他的眼光趁势往掌心里一抹。 果不其然,那里沾了豆腐块大小的几行铅字,是刚刚两手交握的时候,经由对方掌心黏过来的。 他扫了个大概,飞快记在心里,就放下手,拿指腹抹了。 以陆雪衾之谨慎,凡事都要碾碎了过几趟手,绝不肯走漏半点风声。 杀人见血的勾当,总是不能见光的。 第21章 男人的谈兴譬如海上潮水,一旦毫无征兆地转弯了,偃息了,退却了,那必然是遇着了有形或无形的礁石。 玉姮娥的亮相就是这块震慑全场的礁石。 刚刚那几个眉飞色舞的布商,突然沉静下来了,几根时时刻刻戳在染缸里指点江山的指头,在戏单上不失焦躁地摩擦着,仿佛久站了的闺阁小姐,把重心在两只局促的绣鞋间翻来覆去地颠倒。 “是他?” “就是他,不知道唱得怎么样?” 唱旦角的,少不得是个出众的美人。玉姮娥就这么一抬头,眼眶里揉满了猩红胭脂,两腮是悍艳的桃花红,整张脸上波光荡漾,连唇线都比寻常旦角更凌厉,男子气在妆面中走投无路,就偏要从唇中出锋,这种艳态于是更生动,仿佛一朵蕊丝俱在的桃花。 这种美足够照人,但丝毫不衬戏,绝不和台上那些恩恩怨怨混融一体,反倒像是披沥了一身油墨粉彩的刀剑,凛凛地立在台中央。 他唱什么都像挂帅,哪怕唱着海岛冰轮百转千回往在云肩马面裙中一卧,那也活脱脱是穆桂英醉卧沙场。 偏偏就有的是人捧他。 梅洲君被他这扮相凶了一眼,四周的布商却是看得目不转睛,大有倾倒之色。 玉姮娥一开腔,他心里又是咯噔一响。 要知道玉姮娥是再标准不过的人好看,戏难听,所谓象牙饭桶。用梅洲君的话来说,听他唱完一出,就像趴在马嘴里洗了把脸,其唱腔之粗犷,可见一斑。 这也很难怪他学艺不精,他本人压根就是陆雪衾嫡系的杀手。这世道总逼着杀人的唱戏,逼着唱戏的杀人,偏偏满堂宾客无人起疑,仿佛戏就是这么唱,戏就得用脸唱。 好不容易这一出霸王别姬兵不血刃地唱完了,只听一声叫好拔地而起,紧接着满场掌声如雷。梅洲君借机把茶杯一推,刚转到楼梯边,就被卷进了不远处的一场骚动里。 骚动的源头正是刚刚那一声“好”。 叫好的也是一身富贵打扮,拇指上套了个翡翠扳指,在眉飞色舞间滴溜溜转动,他占了最当先的池座,两只眼珠子馋之又馋地扎在了玉姮娥身上。 这头玉姮娥才谢了幕,他已经把人叫住了。 “好!”他笑眯眯道,“玉老板真是好一双兰花手,好一张荷叶掌,真是荡魄销魂呐!” 他这夸法就很轻佻下流,恐怕是要一路夸到贵妃榻上了。 梅洲君眉头一皱,把身边的茶房叫住了:“这人什么来路?” 茶房轻轻一努嘴:“连家的门房。” “这倒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梅洲君道,“借了哪位的仙缘?” “您不知道,前阵子连家大少爷常来听戏,这几天抽不出身,就换了这门房过来,这厮可恶,连着在后台堵了玉老板三五天了。” “连暮声?果然是个假正经。”梅洲君道,“没他的授意,借这家伙八个胆,也不敢出来摆阔。” 平常的戏班对付起登徒子,总能笑脸相迎,靠滑不溜秋的嘴皮功夫把人一推一卸,总归有那么一手化刚为柔的本事在。宝丰社却不一样,自己藏着鬼胎,就处处防着人别有用心。再加上玉姮娥此人脾气暴烈,经不得激将,恐怕再被人言语冒犯下去,就要尾随他来上一刀了。 果不其然,玉姮娥那双胭脂眼立刻一挑,妆面因隐忍不发的怒气,绷得尤其紧,两腮上的桃花红已经一路烧到了耳后。 梅洲君远远跟他对视一眼,朝他做了个扇风的手势,把他的火气扇了一扇。 玉姮娥又瞪了门房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那门房忙放下二郎腿,腆着脸往后台追:“玉老板,您可别误会,这不是赶上我们老爷六十大寿,我这是来请您来府上做堂会的。” “堂会?还请了谁?” “您应当听说过,都是个顶个儿的名角,但凡是数得上来的京昆名家都来了,单说四大名旦就来了三个,还有如意班的祝老板,和玉社的董老板......您瞧瞧,我扳着手指都数不过来,就差您一点头啦。” 这倒是难得的盛事,名家如云,来往的都是政要富豪,不论放在哪儿都会被抢破头。玉姮娥是新近红起来的,离名角始终差了点火候,因着唱腔的缘故,颇受剧评人刀笔所扰,如果能在堂会上露上一把脸,必能青云直上,把脚跟站稳了。 偏偏玉姮娥不识趣,道:“你们庙大,我可不敢去丢人现眼。” 门房跌足道:“玉老板,你可就应了吧,我们大少爷最近要去南洋做一笔生意,好长时间听不着您的戏,这才派我来菩萨面前烧高香。您要是不去,少爷恐怕连戏都听不进去了。” 玉姮娥冷笑道:“承蒙连少爷厚爱,我可担不起。听你这口气,恐怕连筵席都摆好了。” 门房道:“这个月十九,玉老板可千万莫要推脱。” “那更去不了,有约了。” “可是西昌会馆的约?少爷说了,那地方太局促,玉老板恐怕施展不开,索性府里戏园子够大,让几位老板一并来府上听了,也不必另觅宝地。” 玉姮娥静默半晌,从唇角浮出个冷笑来:“好大的规矩!” 门房笑眯眯道:“我们做下人的,总是要替主子筹谋,敬酒我已经奉到席上了,玉老板,十九日早上,自然会有人来接,小的就等着恭迎大驾。” 他这已是明晃晃的威胁了,宝丰社初来乍到,扎根不稳,确实曾去多方拜过码头,其中自然有连家,暗处且不论,明面上哪能开罪得起? 玉姮娥把脸一沉,也不应声,拂袖便去。 他脸上的妆已经无需卸了,每走一步,脸上暴怒的线条就砰地一跳,那些红红白白都盖不住他眉梢眼角凌厉的火气。 后台依旧挂了两扇小红门帘,一卷老郎神像。 梅洲君坐在大衣箱上,像是觉得冷,随意披了件彩绣红色团花男帔,长袖堆云般坠在衣箱边。他就一手拉着襟口,一手垂在膝上,百无聊赖地替前台打着板眼。 他脖颈的线条被光照着,落在小红门帘上。 玉姮娥也不打算走过去,事实上以他的脾气,看谁都不怎么顺眼,更何况梅洲君有这么张不饶人的嘴。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们有一阵儿没有对上了,那么点儿针锋相对的意味是经过稀释的,不至于大老远冲着彼此的鼻子。 梅洲君慢一拍抬起头来,眼睛眉毛纯乎自然地发着光,还是那种晶莹而风流的意味。 “你不用去了,”他道,“我去。” 第22章 富贵人家有富贵人家心照不宣的规矩,但凡有青布小轿,是悄没声息地从角门钻进来的,那进门这个动作立刻就变了味儿,变作“过门”则更合时宜。 那青布轿帘分明就是不敢声张的红盖头。 连公馆的下人见得多了,乖觉得很,一个字也不多问,轿夫又懂得避着耳目,因而一路上畅通无阻。 连家有专门的戏楼,铙钹的震响出奇高亢,一路四轮翻飞,轧到了轿帘上。这顶小轿偏偏舍近求远,绕过戏楼,避开人声鼎沸,往背阴的厢房去。 两个轿夫受了打点,直逼到梧桐树下,贴着屋檐,拿密密匝匝的阴影把周身罩住了,这才停下。 那门房闻声从厢房里出来,一张青皮核桃似的脸上泛着滋润的油光。他把手搓得哗哗响,绕着小轿走了两圈,像是鸡蛋清上无处落脚的苍蝇。 “玉老板。”他试探着叫道。 里头隔了半晌,细声细气道:“哎!” 的确是玉姮娥的声音,只是不再像簧片那么朗亮,仿佛有点害臊似的,这可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门房心眼儿里似乎被他轻轻捏了一把,痒得厉害,连带着嗓子都缩起来了,赶紧挥退了两个轿夫,瓮声道:“玉老板,您亮个相。” 玉姮娥道:“怎么?我来晚了,上不得戏台子,得在这儿亮相?” 门房道:“哪能啊,福庆班的砚老板正唱着呢,大少爷特意嘱托小的带您换一身行头。” 他说着这话,眼珠子悄悄往斜侧里一转,只见他口中的大少爷早已经从房里探出了头,兴冲冲地黏着小轿上下打量,那薄薄一幅轿帘就在他的鼻息里鼓荡,在这出奇露骨的视线中,甚至不足以蔽体。 门房唯恐他露馅,拿眼神把他往里推了推。 他们俩合力干这般勾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借着堂会的名头,骗几个有心出头的花旦青衣回来,外头归外头的,床头唱床头的,咿咿呀呀,一色销魂,更有一番暗度陈仓的滋味。更妙的是,这种场合,对方就是吃了亏也不敢声张,可谓是不要本钱的皮肉买卖。 连少爷摆摆手,知道不能急色,鞋底不情不愿地往回一挪,突然就一个激灵,牢牢在地上钉住了。 怪只怪轿帘边上探出了一只手。 肉眼局促,只能看得出肤色雪白,食指指腹圆转如珠,朝他点了一点。 不对,点是无心,勾是有意,这得是漫不经心地勾了一勾。 那根食指上沾了一团乱糟糟的油彩,像是从脸上撇下来的。落在连少爷眼里,粉红细腻,莹白剔透,黛眉如钩,活脱脱是张美人面,在这圆圆一团指腹上亮了相开了腔,把他的魂儿都挤兑出来了。 连少爷在肚子里怪叫一声,人已经酥了半边。 他也顾不得露馅了,伸手就过去搀,那根指头刚好搭在他腕脉上,抹到哪里,哪里就留下彩云烘月似的一团油墨。 指头上有薄茧,更妙了,唱戏的哪能没有点茧子?爬到了心尖上,就是春蚕沙沙响的足。 指头一触即分,他心里一热,又一空,大着胆子抓住对方手腕,朝门房使了个眼色。 他对玉姮娥的暴烈脾气有所耳闻,一时吃不准,因此特意留了这颇通拳脚的门房在身边,本意是防身,这会儿色胆包天,只想着大不了用强。 “时候不等人,”门房擎着轿帘,道,“玉老板,请!” 轿帘拉到一半,又被玉姮娥那只手扯住了,依旧是敌暗我明,连少爷鼻梁上那颗黄豆大小的痦子都激动起来了。 玉姮娥懒洋洋笑道:“原来是连四少爷,什么时候长份位了?” 如果连大少的名头是轮流坐庄,那么连四少爷的花名则是雷打不动。他那张脸上最出名的,就是一颗绿豆苍蝇般的痦子,和一股子纵欲过度的虚浮,以至于连妓院都不乐意接他的帖子。 他情场失意,颇有些郁郁不乐,一听说连暮声近来同玉姮娥有了交情,立刻打起了主意。 横竖都是连家的少爷,还能亏了这戏子不成? 连秋草道:“怎么,本少爷还请不动你了?” 门房又给他递了个眼色,唯恐他把煮熟的鸭子吓飞了,他这才放柔了腔调,假意道:“大哥在里头等着呢,你跟我进来。” 他抓着玉姮娥的手腕,门房伸手进去捞住一条胳膊,两下里使劲,闪电般把人往门里一带—— 第23章 说时迟,那时快,刚看清那张面孔,连秋草已经像见了鬼似的,砰地后跳了一大步。 好一管鼻梁,白粉上欺眉顶,下骑鼻尖,从中挤出一幅又白又亮的豆腐块来,蝙蝠展翼似的,把眼睛眉毛都挤得拔尖了,说不出的邪性。 猩红胭脂这才登台亮相,往印台和两腮揉圆了,铺张得喜气洋洋,跟大白馒头上的印花似的。 有这么个妆面衬着,他不笑则凄风苦雨,一笑则鬼气森森。 可见美人是画出来的,丑人也是画出来的,画得比美人还要入骨。 这家伙竟然扮了个丑角就过来了! 这还没完,人家还泰然自若地冲他一笑:“连四少爷,多谢捧场,妆就不用补了,你瞧瞧什么时候亮相?” 这一笑,白粉勾出的嘴岔也跟着翘起来了,连四裆里的东西刚刚还情热似火,眼下就被这一盆冷水浇出了“咝”一声响,差点没背过气去。 “妈了个巴子!”连四扶着门框,朝着门房的后脑勺抬手就是一巴掌,“我让你给我逮个美娇娘,你他妈让我睡个武大郎?” 这丑角文雅地笑了笑,指正:“不是武大郎,是时迁,鼓上蚤时迁。” 连四被他笑得心肝肉都在颤,总怀疑以后要一蹶不振,忍不住叫道:“别笑了,玉姮娥呢?你们他妈的合伙糊弄我?” “这就是连四少的不是了,单说要让我过来,却没说要听哪一出,”丑角慢条斯理道,果然是一把玉姮娥的清亮嗓子,“四大名旦来了三个,我可没这本事上去班门弄斧,只能露一手绝活了。” 连四脑子里玉姮娥那张美人面都被这一团嗡嗡叫的粉墨搅浑了,长出了吊梢眉三角眼,哪里还愿意看他? 他背地里抬起了一只手,朝门房挥了挥,让他赶紧把人塞回轿子弄走。 可天底下哪有称心如意的事?请神容易送神难。门房的手刚挨上丑角的胳膊,就听到一声炸雷般的怒喝,从铙钹声中滚落在地:“连暮声,反了你了,这是你该说的话?” 正是连部长那一把中气十足的好嗓子。 也不知道连暮声那头说了什么,连部长勃然大怒,只听一声巨响,惊叫声四起。 “连暮声,你给我这就收拾了东西,滚蛋!”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连暮声这人向来爱摆伪君子的谱儿,跟连部长说起话来面面俱到,从没有明着呛声的时候,最多就是拿规矩不冷不热地往回挡。 他就是一方无可挑剔的铅印,不露锋芒地框着你,让人在闷亏里叮叮乱撞,谁知道也有今天! 连四听得一乍一喜,这才想起近来父亲和连暮声有了些龃龉,不知是哪门子的政见不合,这会子终于兜不住了,在大庭广众下发作起来,看来这太子爷的交椅也当换人来坐坐了。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就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咳嗽声。 的确是连暮声的声音。 连四这会儿喜上眉梢,脑子里咕噜噜滚出个恶念,竟然抓着那丑角的手,把他往房里带。 “来,你心心念念的连大少爷过来了,给他唱一出好听的。” 连公馆是中西合璧式的建筑,里头大多是三层小楼,奈何连老爷开枝散叶的本事太过不凡,哪怕是皇帝的避暑山庄都安置不过来,因此这些少爷们大多另有寓所。 连四平时在外鬼混惯了,手头不宽裕,除了在粉头房里过夜,就只能和连暮声挤在一座小楼里讨生活,实在有点不服气。 照理说,连暮声住在三楼,他在二楼,除却被夹在眼皮底下低人一等之外,倒也井水不犯河水,就连带姘头进来都会捂着嘴,唯恐把这假仙儿惊动了。 但他今个儿偏偏明目张胆,带人径直奔着连暮声的书房去了。 “你在里头呆着,”他道,“等我大哥来了,使出浑身解数,好好给他唱一出,他心里闷着呢,要是能把他逗笑了,回头我就有重赏。” 连四当然不是吃素的。 他向来瞧不上连暮声这副清心寡欲的假样,这下计上心头,寻思着丢一帖虎狼药进去,让他搂着个小花脸睡上一觉,保管这家伙一觉醒来,对着这三角眼吊梢眉再起不能。 要是再找几个祝寿的闹一闹洞房,他连暮声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偏那丑角像是察觉了什么,一脚踏进了房门里,却踌躇起来:“四少爷不一块儿听么?” 连四道:“免了,我可没这个雅兴。” “是,是......哎呀,糟了!”丑角伸手匆忙在怀里摸了一阵,两撇八字眉冷不丁摔翻在了眉心中央,叫道,“方才来得匆忙,少了件行头,唱不成啦!” 连四勃然大怒:“你少拿乔,要是招待不周全,你这宝丰社也别混下去了,改明儿就收拾包袱滚蛋!” “就少了一支蜡烛,”丑角哭丧道,“实在对不住,府上用的都是电灯,我上哪儿变去?” 连四正要跳起来赏这没用的东西俩耳刮子,突然心里一动,收住手道:“你等等!” 他伸手往西装裤袋里一摸,果然摸出了个白铜香薰蜡烛盒来,里头卧了支指头粗细的小蜡烛,是他从日本弄来的行货,听说很能催情,只要点上片刻工夫,不论多难搞的娘们都得化作潺潺春水。 这玩意儿贵重得很,他还没来得及上手试过呢,交代在连暮声身上,实在有些可惜,因此免不了摩挲了几下。谁知道铜盖刚打开,这丑角就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妆面画得不堪入目,笑起来倒很好听,连四的耳朵孔都微微一热,像是吃了半斤烧酒似的。 这家伙扮成旦角,也还是...... 这绮念才冒了几缕青烟,没来得及窜出火星,就又被他掐灭了。 “我道是什么好东西,”丑角幽幽道,“也不怎么大嘛。” 连四这种欢场老手,哪能不明白他话里的双关,当即暴跳道:“去你妈的,你是什么东西,敢拿你爷爷寻开心?” 他这火气又没能扎中靶心。 丑角已经捏起那支蜡烛,拿手掩着,用洋火柴点燃了,又顺势一低头。 那圆圆一团光晕照在嘴岔上,碳笔跟梅枝一样粗疏地伸出去,两靥拿洋红膏晕了,怪模怪样的,却无端像是绣棚里搭的花样子。 连四见了鬼似的,把眼神一避,却反倒撞进了他指掌间。 小火苗如银筷挑破的咸鸭蛋黄一般,被揉在他那白生生的掌心里,一颤一颤,砰砰直跳,红得流油。 真是邪了门了! 连四气都粗了,心道这洋蜡烛果然厉害,再照下去,恐怕连老母猪都能赛貂蝉了,哪里还敢久留?他进门的时候还能人五人六地吆喝,这一下却是窜起来,奔出了房门。 丑角连个眼神都欠奉,把蜡烛立在连暮声桌上,这才往椅背上一靠,架起了一条腿。 他伸懒腰的时候很有意思,仗着一把腰身软得没骨头,不论歪靠在哪儿,都能伸直两条手臂,懒洋洋地展成一瓣儿。 这副大少爷做派,站着的时候还能掩饰一二,一坐下就跟开闸泄洪似的,从骨头缝里往外冒,连搭在书桌上的十根指头都是哈欠连天,不是梅洲君又是谁? 梅大少爷无人交手,下一出好戏还没开唱,索性支着下巴,借着烛火打量了一圈。 连暮声这人连书房的陈设都很沉闷,什么时兴的洋货都没有,跟个酸秀才似的,只在桌上铺了一整条金线掐边的羊毛毡布,镇了一座青田石笔山笔架,底下露出半张相片,隐约能看出是个穿西装裤的男人。 这家伙果然跟红颜知己没什么缘分。 梅洲君大觉无趣,整个人又歪靠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揪着上头铺的兽皮。 料子倒是不错,触之滑腻异常,柔柔地环拥着他,倒像是—— 他心里一动,冷不丁低下头去,果不其然,又是那件猞狸皮大衣。他前阵子才派人退回来,这家伙转头就拿来铺了椅子,成天垫在屁股底下,果然是小肚鸡肠! 不知道倒还罢了,这猞狸皮柔情似水地环着他的脖颈手臂,简直跟男子热烘烘的臂膀相差无几,令人浑身汗毛直竖。他坐不住了,手肘抵着羊毛毡,正要站起来,那青田石笔山跟着被扯得一晃,底下的相片又吐出了一角,赫然是一件熟悉的象牙白西装背心。 梅洲君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把相片扯出来一看。 跟他本人笑吟吟的面孔撞了个正着。 这相片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拍来的,他毫不设防,两手袖在水貂毛手笼里,正在赏玩一树雪中白梅,因此目光柔和。 照片上拿钢笔没头没尾地集了两句东坡词——似花还似非花,看取眉头鬓上。 梅洲君默念了几遍,又恼又乐,暗道这伪君子果然跟连四是一路货色,非得好好戏弄他一通不可。 他这才把相片塞回去,就听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连暮声走路时几乎没什么动静,只是气息沉重,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因此抬眼时,目光也颇为锐利,仿佛隔着硬质的玻璃,把他罩在里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梅洲君丝毫不怵,迎着他的审视,微笑道:“大少爷,可算把您盼来了,咱们这就开始?” 房门被轻轻掩上了。 连暮声估计是被连哄带骗进来的,只是涵养上佳,倒也找了把椅子坐下,抬手看了一眼表,温声道:“阁下怎么称呼?” 丑角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下贱营生,说出来还怕污了大少爷的耳目。不过,大少爷若是觉得唱得不错,要回头捧场,便可叫某——时迁。” 第24章 梅洲君演这一出时迁偷鸡,是在民国二十四年,离立春只差十来天。 也说不准,这年春寒太重,钟摆都锈得走不动了,也许还能再往后拨靠几天。 用的是一对锡壶蜡杯,一把短木刀,几张稻草纸。喝了几杯空空如也的酒,吃了只虚虚实实的鸡,最后落下肚的,只有那几张着了火的纸,偏偏他酒酣腹饱,怡然自得。 以至于一世聪明如连暮声,也花了十年功夫才弄明白,当日所见确实是真的。 能演出来的都是真的。 不过在当时,他的目光只是凝在了对方的嘴唇上。 隔着满面铺张的粉墨,依旧能看出唇薄而红,质地柔软,仿佛连热粥都喝不惯,偏偏就敢玩吞火的把戏。 时迁偏着头,鬼鬼祟祟觌他一眼,一手握住木刀,在那沓稻草纸上“笃”地斩了一记,手上用了个割一般的巧劲儿,仿佛当真在筋骨间拉锯一般,这才撇下一张黄纸来。 “我先吃这个鸡大腿,” 他道,将黄纸斜卷成筒,朝蜡烛上一撩,“这个有个名儿,叫独立朝纲。” 黄纸筒上飞快腾起一圈火苗,赤红小蛇似的,朝他指头上窜。这家伙显然学艺不精,没算准火势,被烫得“哎呀”一声,忙不迭甩起手来。 “嘶,好烫,果然新鲜!” 这一甩倒好,几点火星子扑簌簌往外窜,全掸到了连暮声的眉毛尖上,几乎发出“呲”一声响。 连暮声叹了口气,拿手帕按住眉骨。 蜡烛在两人间静静地烧着,灯芯不时毕剥一跳。 丑角没有搭理他,那双点漆般的眼珠在火光中缩紧了,看起来有点冥顽不化的痴。他显然是馋虫入脑,忙不迭把纸筒往嘴里一塞,牙关一阖,火苗如流心的鸭蛋黄一般,在齿缝里通红地一闪,就这么被咔嚓嚼灭了。 他像是含着满口滚烫滴汁的鸡肉,舌尖都在发抖,失声叫道:“真香,真香啊!” 这样子疯疯癫癫的,就是开始入戏了。这一入戏,百味杂陈,馋字当先,仿佛肚里住着个饥寒数千年的时迁,冷怨如厉鬼,啸叫如贪魔,拿手爪发狂也似地抓挠他的胃袋,没一口烈火下肚,还当真浇不灭这深不见底的欲望。 急急忙忙又是一刀。这次切的是鸡翅膀子,叫“凤凰单展翅”。 鸡翅膀得烤热了吃,烤得热油直淌才妙,丑角心急火燎,拿指头频频去戳着火的纸筒,一搅一扑,火星一股一股往外喷,噙着纸筒,扑簌簌一通摆尾,酥皮爆开了,里头金黄的嫩肉绽裂出来,水汪汪的,天底下再没比这更香的脂油了。 真香......真香......真香啊......香得人失魂落魄,香得人涕泗横流,香得人忘却了苦中苦...... 这一口下去,不等口中火星散尽,他两手又摸了张黄纸,草草卷成细筒。 这叫鸡屁眼子,还有个别名雅称,叫“后军都督府”,乃是这一出戏的关隘,一支火递进口中,含上片刻,再取出来时,依旧红鲜鲜地丝毫不灭,功夫不到家的,恐怕早就被烫了个满嘴燎泡。 他越是饥肠辘辘,这火势就起得越慢,纸筒屁股上只焦黑了一点儿,迟迟不见明火。他凑过去,往蜡烛芯子上撩拨,一边肩膀因此微微耸起,火光里浸着,清俊小山似的。 就这么一出神的工夫,有什么东西凑到他嘴角边,轻轻按了一按。 这一下,点到为止。 像是拿银针在气泡上轻轻一挑,噗的一声,一切幻梦都顺着针孔流了满地—— 他的瞳孔剧烈晃荡了一下,整个人从狂惑的饥寒中撞破出来,轰然跌落在桌案上,两支手肘抵在桌上,也是砰地一跳,依旧有种高空坠落时的不真实感, “吃慢点。”连暮声道,又捏着他的下巴,细细把唇角擦干净了,“花猫似的。” 他出戏了。他醒了,他饱了。这戏就唱不成了。 梅洲君大为懊恼,歪靠在手肘里,夹烟似的举着那支纸筒,伸到连暮声面前,道:“还剩了个鸡屁眼子,尝尝?” 连暮声抓着他的手腕,拨开了,他有点强迫式的洁癖,见不得人蒙灰,又要去擦那两行云母似的牙齿。 梅洲君趁机凑过去,往纸筒屁股上吹了一口气,一条鲜红的火蛇混着一股青烟,朝着连暮声喷吐过去,差点没燎到额发上。 他运气如丝,那小火舌倒也将熄未熄,小蛇似的扭转,逼得连暮声往后避了一避。 梅洲君大乐,谁知道这家伙还是不恼,伸手从他口中把纸筒一摘,转头衔住了。那上头还留着他的口脂,微微濡湿,晕着樱桃核似的一朵,这时被碾在连暮声削薄的唇线底下,发出一串惊心动魄的碎响。 对方的面孔上笼罩着一层深深浅浅的绯红色雾气,看得人一阵阵晕眩,身上更是慢慢发起热来。 第25章 灯火这种东西,形同鬼魅。一旦在不恰当的地方摇曳起来,必将勾魂夺魄。 连暮声的镜片起雾了,睫毛一动就触在上头,他的瞳孔里揉着一点胭脂血红的火光,朦朦胧胧,珠箔飘灯一般。 梅洲君拿尾指扫了一扫,云开雾散,他竟然还脸红了。 一般男人脸上的红潮,就是大摆筵席,恨不得连脖子都跟着赤红膨胀起来。他却是很克制的一点绯红,从腮边蔓延到耳后,半点不失斯文。 四目相对,眼是情媒。 那一点欲种般的小火已经烧到了连暮声的唇边,他却依旧没有挪开的意思。 真是个呆子,对着张小花脸也能发愣。 梅洲君擒了他唇间的纸卷,甩手掸灭了,微笑道:“少爷,你怎么这么贪?” 连暮声明知故问:“我贪什么?” 梅洲君曼声道:“你说呢?我的火都被你吃了,当然是贪吃。” 连暮声一皱眉,伸手把他抓住了,拇指往他腕骨上用力按了一按,像是在克制着什么。但那种异于常态的滚烫,早就把他的老底抖搂了个精光。 “怎么?”梅洲君问。 连暮声二话不说,拉起他就往门边走。 “这蜡烛有问题。”他道,“出去醒醒神。” 他手上的力道已经趋于失控了,像铁丝网一样往对方的腕骨里勒。梅洲君身子软得厉害,被他扯了个趔趄,半边肩膀撞到了门上。 “咝!” “抱歉。”连暮声道,松开他的手,不敢看他,转而去推门。 一推之下,木门岿然不动,显然是被从外头反锁上了。连暮声手背上的青筋绷紧了,猛地一跳。 他的呼吸越来越沉浊了,恐怕投块石头进去,都能被当场熬成软胶。 梅洲君揉着肩,也没意识到这底下竭力压抑的暗潮,只记着取笑他:“哇,原来是有备而来,这可怎么办?我还道只有我是蠢人,连大少聪明一世,也会中这生米煮成熟饭的套儿?” 也不知道哪个字眼儿戳中了连大少摇摇欲坠的神智,令他霍然转过头来,一手摘下眼镜,以一种斩钉截铁般的力度折拢了眼镜腿儿,递到了梅洲君掌心里。 “抱歉。”他又道。 梅洲君下意识握住了他的眼镜,问:“什么......” 话音未落,一股温和而不容抗拒的力度按着他的肩,把他推到了门板上,他的肩胛骨下意识地拱起,却丝毫改变不了腹背受敌的险境。 直到唇上一痛,他才意识到这家伙在吃他嘴上的胭脂,吃得很有章法,从唇峰百转千回地往里咬。 细腻而含混的水声。 梅洲君刚刚吃饱了催情的蜡烛,这会儿牙关发热,身上的药性借了这股妖风,一窜三尺高,整个人都浸在回南天的潮气中,像是起了雾的毛玻璃,不管谁摸上去,都能抓出一手色气迷蒙的湿手印来。 不成,再这么下去,别说是唇上的胭脂了,就是骨头渣都得被啃干净了。偷鸡把米蚀进去,那可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他使了个巧劲儿,把连暮声推开了,拿手背往唇上一抹,讨饶道:“行了,大少爷,你行行好,给我剩一点儿吧。” 连暮声的呼吸还胶着在他唇上,这种古板无趣的男人,在意乱情迷的时候,仿佛有十万八千个歉要道。 梅洲君没等他开口,转头一脚踹在了木门上,他们当武丑的,多少都会些把式,只听哐当一声巨响,他整个人收不住力气,朝门外扑了过去。 好在一只手把他捞了起来,半扶半抱着他,沿楼梯往下走。 他来的时候,天色还大亮着,这会儿却是入夜了,晚风倒灌进来,直冲面门,毛骨悚然之余,倒也清醒了七八分。 连暮声看不清路,这才从他手里取回了眼镜。 镜片上湿漉漉的都是汗,还被抓出了几道指印,梅洲君方才还能坦然处之,这会儿大白于月色之下,脸上却莫名其妙烧起来了。 堂会还没散场,还能听到远处游丝般的咿咿呀呀声,方才那点儿意乱情迷的余温也还残留在镜片上。 两人谁都没再多提半句,把刚刚那个莫名其妙的吻烂在了肚子里。 但连暮声没把眼镜戴上,而是握在手里,缓缓摩挲起来。 这动作足够隐秘,但梅洲君到底看清楚了,这一霎间仿佛不再是指腹和玻璃的对峙,而是一把直白无遮掩的月光,把他签字画押的指印剥得赤赤条条,又钻进他湿透的指头缝里,一根一根抓牢了。 也就是说,连暮声的手指正在抚摸他,用一种温柔到令人肝胆俱震,百痒钻心的力道。 这天夜里命定似的月光,来得未免也太过浪荡。 梅洲君恼羞成怒,兼有些本能般的发怵,因此顶着锣鼓声,脸颊杀气腾腾地发热,脚下径直往前走。 连暮声这呆子也不会看他眼色,还温和地问:“什么时候开始学的戏?” “瞧您说的,干我们这行的,哪个不是童子功?” “不见得,”连暮声道,抓过他的手腕捏了一捏,“你就不是。” 梅洲君奇道:“您还会看相不成?” “我看不清,但你的手会说话,”连暮声道,“你是个读书人。” 梅洲君心里咯噔一声,使了个巧劲把他挣开了,旋即把笑在脸上披挂起来,打趣道:“您是嫌我唱得火候不到?” “抱歉,我问得不妥当。这一出戏看着不容易,你唱起来举重若轻,还有点文气,想必也是难得。” 梅洲君一听他夸个武丑文气,心里就乐了,道:“您有话就直说吧。” 连暮声沉吟片刻,问:“烫不烫?” “油煎并火烧,你说烫不烫?” “你要学成这出戏,也不容易。” “什么容易不容易,”梅洲君偏一偏头,慢悠悠道,“大少爷是说怕烫么?生手学起来,确实容易烫得满嘴泡,火这种东西是蛇,尖牙利齿,有眼无珠,要的就是你哆嗦,你越怕越容易烧舌头,要是过不去这一关,那就废了,一辈子都得被它追着咬。谁不爱惜舌头?没几个唱戏的乐意学这个。” 连暮声没追着问他为什么乐意,反而道:“疼不疼?” 外行人说起话来,一句更比一句痴,就连怜悯都是隔靴搔痒的,不论如何,意思却是到了。 梅洲君承他的情,也没再作弄他,扑哧一笑:“您也别小瞧我,敢唱这一出的,都有窍门,你得把它当成真的,就当嘴里吃的是热腾腾的烤鸡,嚼一口骨头,啜一嘴油脂,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连暮声没说话,静静看着他。 没了镜片的阻隔,这双眼睛深邃得像井,在月底下反光。 这下可就演砸了。 人脸上的五官无非是拿肉挤捏出来的,不够精细,喜怒哀乐,只可共鸣,经不起细审,这么一来,越是花团锦簇,越是不甘落下风,就越是容易显出败军之将般的凄然来。 明明他也没有输,更没有往别处想。但是连暮声就是很不识趣地拿目光钻他,仿佛他挂在脸上的不是笑,而是一道劈开的缝。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晚的话有些过分贪多了。 ——都怪刚刚闪了舌头。 梅洲君皱一皱眉毛,偷偷把这不太老实的舌头衔住了,闷声往前走。 连公馆的院子深,梧桐树萧萧飒飒响个不停,底下凿了一口井,绕过去另一处角门了。 “等等。”连暮声道,突然伸手在他唇角按了一按,这一下他衔紧的舌头如小鱼般脱钩了,是个瞠目结舌的表情。 “嘴唇破皮了,你没发现?” 他还敢说! 梅洲君刚拿指头揉了一揉,猝不及防间,就被他拉到了井边,冤家路窄的月光不肯放过他,钢刀一般从井水中劈出来,他瞳仁一跳,又被精魅那样的水汽搂住了,连剧痛的眼泪都被吃了个精光。 这么一来,他跟连暮声的面孔,白得烟雨迷蒙,像盈亏变化的月相那样挨在井水里,明晃晃地翻波,谁也看不清谁。 直到井绳哗啦啦的响声,把水面撞碎了。 是一个木桶,很沉,颠了一颠,这才肯弹出来,里头都是橙红色的月亮,汁液饱满,在浅水里骨碌碌乱滚。 梅洲君一个劲儿地去捏酸痛的眼角,却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贴在唇角,在伤口上滚了一滚。 一股奇寒彻骨的橙子香。 “找不到冰,拿这个镇上一镇。” 梅洲君把橙子握住了,抵在唇上,笑吟吟道:“多谢大少爷的赏,就送到这儿吧,劳您大驾了,我们宝丰社的司机还在外头候着呢。” 他鬓发散乱,唇上胭脂狼藉,再和这阔少走在一处,难免落人口舌,连暮声知道他言外之意,颔首道:“路上当心。” 梅洲君大步向前,过角门时,脐橙好不容易剥开一角,那辆车已经等着了,车门黑洞洞地张开着,像是从一眼井里掉进了更深不见底的一眼。 没有月光,更没有橙子。 只有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猛地往里一扯。 迎面撞来的是一只盛满了水的铜盆。 第26章 梅洲君被一股巨力抓着头发,大半张脸俯冲进水里,霎时间一股奇寒冲透肺腑,令他忍不住咳呛起来。 水里除却核桃油之外,还有一股奇异的腥味。 那只手静静等着,等一串仓皇失措的气泡滚出水面。 梅洲君伸手进去,用力揉了一把脸。直到油面上漂起一层红白混杂的粉墨,那只手才卸了力道,转而搭在了他的脊背上。 这算是揣摩中了。 梅洲君两手撑着铜盆,一边咳嗽一边抬起头来,头发全湿透了,脸上一注注猩红惨白的残妆,蜡油般无限凄婉地淌到了颈窝里。 陆雪衾从来都只喜欢他妆面底下的这张脸,有那么点洁癖的意思。 “擦干净。”手的主人道,把一张帕子丢在了他的膝盖上。 梅洲君眼睛都被迷得睁不开了,刚伸手抓住帕子,唇上就是一凉,那两根指头撬开了他的牙关,在齿列上窸窸窣窣游走一圈。 然后叮在他唇上的裂口上,不动了。 冰冷的手指和同样冰冷的嘴唇,像洞穴里交媾的一双蛇。 梅洲君心中寒意大盛,当即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他又发起疯来。 “原来如此,”陆雪衾道,“先前推三阻四不肯来,这次倒主动请缨,原来是冲着这个。” “这不是替班主分忧么?龙潭虎穴都进去了,想不到还落不得半个好字。” “龙潭虎穴倒不见得,”陆雪衾冷冷道,“我看你是找人逛后军都督府去了。” 梅洲君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恨不得把铜盆扣到他脸上,只是强行按捺住了,笑吟吟道:“你这都督不在,谁敢逛你的地方?” 陆雪衾短促地笑了一声。 一片漆黑中,只有呼吸声在急促地回旋,方位变幻莫测。是他的耳垂率先感知到了某种暗藏杀机的寒冷——两根指头抚触上来的瞬间,他仿佛在听一把淬了火的刀。 “跪下。” 他的脊背猛地一跳,整个人如以一种惊人的敏捷从对方怀里滑了出去,一手飞快地探到门把手的位置,用力一扳。 这一串动作几乎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但他一扳之下,才发现掌心握住的并非门把手,而是一支蛰伏已久的蛇牌撸子枪! 枪口抵在他的掌心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膛口还在微微发热。 “你想玩这个?”陆雪衾道,一手揽过他的腰,嘴唇追到他的耳垂上,摩挲起来。 他逼得越近,那血腥气越是浓厚。 正巧车一个急停,一盏红灯笼压在车窗边,把搭在铜盆边的绷带照亮了,上头明晃晃的都是脂粉和血污,如吸饱了血的肥硕蚂蝗那样,不时蠕动一下,血水随着车的行驶倒溅出来,滴滴答答往座椅下淌。 梅洲君被这一盆血水恶心得嗓子眼儿直跳,却见陆雪衾拿枪往椅背上敲了敲,道:“下车。” 玉姮娥握着方向盘,道:“大哥,你受了伤,悠着点儿。” 他那双带了妆的眼睛横斜在后视镜里,格外鲜红烂漫的一道,如同古书中饱啖生人血肉的艳鬼一般。 只是那眼神实在说不上善意,警惕之余,兼有一点明晃晃的戏谑,令人颇有芒刺在背之感。 所谓戏子看婊子,应当就是这样的眼神。 梅洲君自顾不暇,没心思和他打这眉眼官司,只在心里暗自思忖,这色胚受了伤,恐怕人事不能了,难怪会打他嘴巴的主意。 混帐东西,呸! 陆雪衾闭目片刻,一手探进他衣服里,捏了捏他的肩胛骨:“果然是翅膀硬了。” 梅洲君伸手按在他脐下,笑了,客客气气道:“彼此彼此。班主,枪不错,借我玩玩?” 此枪和彼枪,陆雪衾当然分得清楚,喉结滚动了一下,全然像是子弹顶上了膛。 玉姮娥忍不住道:“大哥,你猜得果然不错,这家伙半点都不关心你的伤势,这样的白眼狼,你非得留在枕头边?” 梅洲君讶然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班主铜头铁骨的人物,要是受了伤,肯定得怪枪子儿不长眼,要么就是带去的手下酒囊饭袋,不管用,怎么还怪起我来了?” 玉姮娥握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一跳,说不过他,颇有恼羞成怒之色。 “你说谁酒囊饭袋!” 梅洲君一见他这反应,心里当即跟明镜似的,知道陆雪衾这伤八成就是被他连累的。 “好啊,我看你心里就是不服,”玉姮娥攒了一口气道,“也不想想,当初是谁带你这破戏班子出蜀的,没了我哥,你们早八百年被龙川寿夫剥了脸皮挂墙上了。你这屁股还是你自个儿捧过来贱卖的,真当没人撞见过......” 他这一串洋洋洒洒的旧账还没翻完,椅背上就被踹了一脚。这一下跟滚雷似的,令他浑身都震了一震。 “下去。”陆雪衾喝道。 玉姮娥心里咯噔一声,连忙伸手拉开车门,忍不住回头又横了梅洲君一眼。 这家伙脸上的妆卸干净了,通透如玉璧一般,眼锋似笑非笑地顶了回来。 ——他倒是干净了。 玉姮娥越想越是怒火中烧,脸上那旦角的浓妆,如胶漆一般,把他自个儿憋窒得喘不过气来。这还得怨梅洲君当初那一通枕边风,逼得他不得不出来捏着嗓子登台亮相。 他性子直,向来藏不住事,正要把门重重摔上,却听他哥冷不丁道:“跪下。” 梅洲君这回照做了,只是把一条腿跪在了他双膝之间,顶开了,一手反客为主地抚摸着他的后颈,道:“班主,消消气,吃个橙子?” 陆雪衾审视着他,把嘴唇轻轻贴在了橙子上,连带着他的手指一起。这种调情似的温柔,放在陆雪衾身上,足可令人头皮发麻。 玉姮娥不敢再看,急忙跳下车,把车门轻轻带上了。 第27章 也不知道这车里的动静响了多久,玉姮娥只披了件女花褶子,浑身都被露气浸湿了,膝盖和髋骨上的枪伤冷得发麻,筛子那样漏着风,怎一个奇寒透骨了得。 这都是在蜀地留下的旧伤。 他们这一行人,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一旦心慈手软干起了救人的勾当,总不免反受其伤。 这么一来,他就忍不住把帐算到了梅洲君头上。 最不妙的是,他今个儿头上勒得格外紧衬,两边太阳穴杀猪似的,被揪得生疼,连带着一股蛮横的邪火都在往颅顶冲。就在他头疼欲裂的当口,车门轰然洞开。 门缝里滚出来一只橙子。 橙子皮被撬开了一半,都是尖尖的淡白的春情荡漾的指甲印,深深吃进肉里,大概是胡乱抠挖出来的。金红色汁水从裂口里冒出来一注,像融化的月亮那样浇在地上,腰肢一扭一扭地,往他脚下偎过来了。 他打娘胎里出来就没闻过这么腥臊的橙子。 物似主人形,一窝骚东西。 梅洲君紧随其后,一手搭着车门,干呕了一会儿,把唇角擦干净了。 陆雪衾拿大衣将他起伏的脊背一裹,就这么轻易把人挟带下了车。 “能走?” 梅洲君嗓子哑得厉害,到现在还像是被柴火棍撑开了,一开口就会泄漏底细,因此难得老实地歪靠在他臂弯里,就这么摇一摇头。 玉姮娥看不惯他这姨太太得宠般的架势,冷哼一声,一脚踏在橙子上,连皮带肉碾碎了,这才追了上去。 他把车停在城东的小梨园,一会儿就有人来处理了。 这地方离宝丰社还颇有一段距离,巷道幽深,都是些说不出名字的小铺子,卖些唱戏用的砌末,日常生计全仰仗诸位梨园老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凡是戏台上用得着的,在这地方搜罗一圈,必有所获。 陆雪衾肯亲自过来,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他要找的人就在小梨园尽头的糊花弄里,左手边第四进,门上装了铜门铃,又吊了支漆木牌,只能隐约看出上头几个蝇头小字。 陆雪衾拿马灯一照,只见上头草草言明:今日谢客,不卖跃虎旗。 梅洲君正歪在他大衣里,撩起这支木牌细打量,就被他下了令:“你唱一段。” 这地方不轻易接待外行人,非得来上一段,才算验明正身了。 梅洲君张一张嘴,只呵出了一片白雾,这才又摸着嗓子装模作样地咳了一阵,哑声道:“不成,早知道你要叫我唱戏,刚刚做什么还叫我吃火?” 他这“吃火”两个字吊在气尾,有气无力的,说不清是有心还是无意。 陆雪衾捏着他的下巴,拿马灯一照,果然嘴里通红一片,软腭都肿了。 梅洲君皱眉避过,一下就把灯拍开了。 “拿乔。”陆雪衾道。 这两人你来我往,旁若无人,玉姮娥忍不住把两只手揣进衣裳里,道:“大哥!” 梅洲君笑道:“我们花旦要亮嗓子了,你何不由着他?” 玉姮娥刚要和他对着龇牙,脚跟上就被踢了一记,当即就打了个激灵,提足了一口丹田气,开腔道:“海岛......冰轮......初......转......腾......” 他用的是本嗓,这怒发冲冠的一嗓子奔出去,比金鸡报晓还来得亮堂。门里立刻传来一串趿拉着鞋的脚步声,分明是衣冠不整,奈何脚下仓皇,紧接着就是门闩被卸下的一声巨响。 门板这才匆匆拖开半扇,就有个老而犹威的声音从门缝里杀将出来:“别唱啦,我这又不干劁猪的勾当!” “红净,你也忒多废话,也不怕闪了舌头,”玉姮娥不耐道,“把门起开,我们要挑些砌末。” 红净等他们跨进门,转手就把门栓上了,这才引着人往屋里走。 他堂屋里点了灯,照着一张须发皆赤的重枣面,体格魁梧,仿佛刚从绣本上拓下来的,只是年岁终究不饶人,眉梢已经泛起秋霜般的灰白。 他那屋里靠墙堆满了布城布帐,各色大旗方旗卷云般密密匝匝排开,红艳艳绫绢灯笼吊顶,光灿灿无鼻开门刀拄门,鹿鹤同春的绣花幔帐立插在椅背上,人若是盘踞在上头,活脱脱就成了人间假帝相。 只是这诸多杖鼓行头上,都吊了旧木牌,云明价值几何。这人间帝相的威风,一下就显出些待价而沽的凄凉来了。 红净转过头,雷霆般和梅洲君对上了眼神。 金刚怒目,反倒是隐晦的慈悲。 梅洲君把眼神晃开,转而落在了墙边的一幅旧相片上,猛地扎住了。 这是唯一一样不值钱的东西,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当中是个带着残妆的丑角,看得出年纪颇长,须发皆白,双目精光熠熠,余下是各色花团锦簇的生旦净末。 红净道:“武丑,你认得出来吗?” 梅洲君笑道:“怎么认不出来?老班主啊,还有你红净也在上头。” 红净道:“我给他们看,他们全认不出来了。你应当没见过这张,老班主带大伙儿访英的时候照的,那时候可多的是名角儿,哪像现在,破锣嗓子也能挑大轴。” 梅洲君哈哈笑了:“正是,正是!” 玉姮娥瞪他一眼,道:“老匹夫,你说什么?” 红净道:“班主,你挑东西,我一句话不说,两手奉上,可这家伙非充什么花旦,充其量是个臭蛋!” 陆雪衾伸手往他胳膊上一按,把他那满肚子牢骚堵回去了,转手在桌上拣了样东西。 那木牌被他捻在手里,转了一转。 刮骨疗毒这一行小字,也跟着蛇蝎似的乱闪。 “我这次来,是要向你买它。” 红净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第28章 “什么伤?” “中了两枪。” “子弹弄出来了吗?” 陆雪衾摇一摇头:“左臂是擦伤,肩上的只包扎过。” 他这个人天生就能忍痛,活像是从娘胎里刀劈斧凿出来的,就比死人多了一口热气。刚刚他在车里干那勾当时连呼吸都没乱过,谁承想肩胛里还押了颗活蹦乱跳的子弹,梅洲君一听之下,大为咋舌,心道这家伙真是色中饿鬼。 红净忙把马灯提过来,立在桌上,一边让他脱出半边臂膀来。 玉姮娥包扎的功夫不错,敷了上好的外伤药,血已经止住了,只留了个深深蛀进肉里的弹孔,隐约能看见一点黑红色的金属。 “不能留疤,”玉姮娥叮嘱道,“最近盘查得紧。” 红净“嗬”了一声,惊诧道:“这次的点子这么硬?” 玉姮娥道:“是被我连累的,这家伙行伍出身的,反应很快,没上套儿,我第一枪没打中要害,还追击了一段,这才射中了胸口,也不知道巡捕什么时候长的狗鼻子,还是大哥回头引开的。” “毛毛糙糙,果然是你做事的风格,”梅洲君道,“怎么,你们这次没带个武丑善后?” 玉姮娥不耐道:“他一上来就动手动脚,横竖是条横死鬼了,爷爷当然不留他到五更——这次的武丑还太嫩,连巡捕这么大的动静都没防住,要说,你这人虽然讨厌了点儿,用倒是挺好用。” “免了,我可经不起你的夸。” 他们谈话间,红净已经伸手到关帝神龛边,把两边灯座朝着灯芯的方向转了一转,只听咯吱一声响,露出个暗格来。里头各式西洋刀剪绷带,一应俱全,并秘传伤药数十罐,当中是一瓶拿紫草和香油浸出来的金钱鼠尾油,那鼠尾足有小蛇般巨硕,乖顺地盘曲着,贴在玻璃壁上。 饶是见过几次,梅洲君依旧不免反胃。 他身上那几十道鞭伤,都是靠这鼠尾油活活蚀掉的,如今看起来雪白平滑,不留半点痕迹,却依旧免不了时时痒痛,手指摸上去仿佛在抠挖新痂。 偏偏肉眼看不出来。 负痛不像受伤,惊动不了旁人。 旁人越是无法感同身受,这痛苦就越是永世不得超生,像一盅天知地知的毒酒那样含恨发酵着,毒得人摧肝裂胆,逼得人饮恨吞声。 他的眼神有点变了,钩子一样追着红净的手,落到了陆雪衾肩上。 这鼠尾油灌进去,封上几天,子弹自然就会挤出来,里头的嫩肉也会丝丝缕缕黏合到一起。 “班主,你把筋骨放松了,分一分神。” 红净一边嘱咐,一边往他舌上压了块布。 陆雪衾“嗯”了一声,随手抓过梅洲君的手,在灯下捏着指节把玩。 很书生气的一只手,被灯烫得发亮,指甲盖像半透明的贝母,粉红细腻,底下沉着淡金色的月牙。 他肩上的伤口被镊子撑开了,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探进去,开始刮那一层薄薄的新痂,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有如实质,叉开了尖尖细细长满硬刺的腿,朝在场任何一个人脑中钻进去。 陆雪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肉眼可见地冒出了一点儿湿汗。 梅洲君突然笑了一声。 陆雪衾含混道:“你的手很冷,你在记仇。” 梅洲君道:“这你可就见外了,拜你所赐的东西,这么多年了,我什么时候忘过?” “同床共枕,我替你数着,三十六鞭,是不能忘。” “多谢关心。” 陆雪衾凝视着他,接着把玩他的指尖,一根一根轻轻拨回掌心去。 他脸上的风平浪静没能维持多久,鼠尾油灌进去的瞬间,他的脸颊狠狠抽动了一下,这种不可遏制的震颤显然是从牙关底下迸出来的,甚至能看到清晰而强硬的肌肉走向,像地震中变形的岩石切面那样,一切有形无形的痛苦都翻到了明面上。 掌心里梅洲君那只手逃出去了,转而覆在他手背上,柔和地轻拍了两下——旋即闪电般掐住他指尖,用力一掰! ——喀嚓! 陆雪衾道:“又不长记性。” 梅洲君道:“大舌头,你就受着吧,我先收点利息。” 陆雪衾没什么动静,任由他把指头捏来转去,仿佛这人是在往他十个指头上套戒指。 他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梅洲君也觉得没趣,把他摔开了,道:“你这人啊,当姘头也当不痛快,当仇人也当不痛快。” 玉姮娥终于忍不住了,骂道:“姓梅的,你嘴上就这么不知咸淡?” 梅洲君理所当然道:“这你可问对人了,我祖上卖盐的,就喜欢做腌王八,要不是有这么家底,早就你们齁死了。” 玉姮娥道:“你骂谁——” 他这句话没能说完。 “走。”陆雪衾起身道,重新披上了外衣,一只手擎住了梅洲君手腕,“不急着算账,你又不老实了,得添一笔新的。” 第29章 陆雪衾此人性情阴晴不定,唯独有一个算不上优点的优点——言出必行。 梅洲君前脚刚从家里祠堂逃出来,转头又被他发落去给老郎神像点海灯了。 这活儿明面上说是供奉祖师爷,实则和幽禁无异,能供他歇息的,就那么几口大衣箱,还有个同他不对付的玉姮娥虎视眈眈地守着。 梅洲君站起来给长油灯添油,这家伙都要凑过来盯着,仿佛他是只偷吃香油的耗子精。 梅洲君叹气,伸手挡了一挡:“祖宗,你别看了行不行?你要这么闲,不如去吊吊嗓子。” 玉姮娥哂笑:“你有什么好看的?要不是班主开口,谁稀得来盯你?” “那他说要关多久?” “你又不肯上台,闲着也是闲着,就当闷在家里,还省得你出去勾三搭四。” 梅洲君一愣,疑惑道:“勾三搭四?” 这家伙一双含情目又开始兴风作浪了。 玉姮娥好不容易把脸上的粉墨拾掇干净,还留了条帕子抹在额头上。这会儿被他拿眼神三两下逼得无路可退,大为恼怒,索性扯到眼睛上遮住了。 这一片岌岌可危的黑暗显然不足以抵挡对方狡猾的声音。 “我渴了,”梅洲君慢吞吞道,“牢头大哥,有酒么?” 玉姮娥冷冷道:“没有。” “你刚把我随身的东西都搜走了,你翻翻看,里头就有个酒瓶。” “没有。” 梅洲君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一片黑暗中,只能听见大衣箱吱嘎一声响,仿佛是有人坐在上头了,但仗着过人的耳力,玉姮娥很快就被迫察觉到了这响动里微妙的差别——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分明就是有人在翻大衣箱里的东西! 指腹和缎子细腻的摩挲声,在黑暗中有如唇舌共鸣般直白,又别有一种超脱于肉眼之外的放荡,仿佛就这根手指就出没在他眼角的余光里,软绵绵地吸着眼睑,逼得他拿眼珠子来回去撵。这听的过程如此漫长,如此摄人心魄,简直令人疲于奔命。 ——大哥让我盯牢他的。 玉姮娥心道,没好气地叫住他:“姓梅的,你又做什么?!” 梅洲君道:“找水喝。” “你往衣箱里找水喝!”玉姮娥暴躁道,伸手摸了个银酒瓶,拍在他面前,“别折腾了,快喝。”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第二个错误,因为他很快就听到了一股奇异的滋滋声,紧随其后的是一缕烫熟的酒香,闻起来就是金黄色的,像香油。 没有哪个男人拒绝得了这么一壶暖胃的酒。 问题是——这酒为什么是热的? 玉姮娥旋即反应过来,把巾子扯下来,大叫道:“梅洲君!” 案犯正提着银酒壶,架在一支短蜡烛上,悠悠地烤着火。那银壶是他的随身之物,形如马首,鬃毛栩栩如生,顶上还有个拧紧的小壶盖,很是细致。他每烤上一会儿,就把壶盖拧开来闻上一闻,那名酒的味道就钩子似的往玉姮娥嘴里钻。 玉姮娥拉不下脸问他这酒的名字,抿紧了嘴巴看他。 他卸干净了妆,五官和陆雪衾颇为神似,只是年纪轻,别有一股又艳又凶的煞气在,眼里就含着两股刀剑,看谁都恨不得扎出十七八个雪亮的窟窿,格外不好招惹。 但比起他哥哥,总还欠了点火候。 梅洲君半点儿不怵他,只是道:“昨夜杏官弄来了两桶鲜虾,拿清水养在盆里,是不是?” “这都被你听见了?”玉姮娥狐疑道,“你又想怎么样?” “你拿一只碗,捞二十来只虾出来,连筷子一起拿进来。” 玉姮娥没想到他这阶下囚还敢颐指气使,睁大了眼睛道:“有倒是有,我凭什么去?” 梅洲君阖了眼睛,凝神片刻,突然微笑道:“陆雪衾,我要吃虾。” 玉姮娥冷笑道:“呸,你当你是来当少爷的?大哥忙得很,谁来理你?你就老老实实当个闺阁小姐吧。” 梅洲君若有所思:“说得也是,小姐都是要剥出虾仁的。” “还虾仁!”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听帘子外他哥叫他名字:“白珩,出来。” 陆白珩心里咯噔一声,霍然起身,打起帘子就走。他警惕得厉害,这都不忘找人看着他,很快又匆匆钻进来了。 他果然捧了一只碗,拿银碟倒扣着几十尾活虾,须尾砰砰地乱扫。但那脸色之臭,活像是捞了一手的臭鱼烂虾。 梅洲君转手把酒壶递给他道:“拿筷子夹着,涮一下。” “你自己怎么不拿着?” 梅洲君理所当然地吐出一个字:“烫。” 陆白珩被他气得仰倒,拿筷子泄愤似的往碗里搅了搅,“吱”一声捞了只虾子出来。 酒壶盖被拧开了,这虾子在银筷间砰地一跳,才一过水,尾端晶莹的虾肉就唰地卷了,肉眼可见地翻作了雪白,虾背上沁出一线少女腮似的粉红,两头都凝冻似的乱颤,只有最鲜嫩的虾肉才会有这么一股针锋相对的拧劲,挤兑得两支筷子直打滑,像是要挣一把命,又像是要急着窜进食客的口中。 “把壳去了,虾线抽了,虾头留着。”梅洲君道。 他这就等着饭来张口了,连指头都不舍得伸一下,整个人看起来比这虾子还没骨头。 陆白珩烫一只,他就仰着脸,拿两片嘴唇抿住了,懒洋洋地吃一只,末了伸手摘了虾壳,整整齐齐堆在地上。那嘴唇看起来比虾子还要软和晶莹一点,烫得发红,还有点细微的酒气。 陆白珩甚至错觉自己是在钓鱼,只要鱼饵吊在筷子上,这家伙就会凑过来咬钩。 他就这么老老实实剥了十来只虾,突然转念一想,不对啊,凭什么这些虾子得落到这家伙的肚子里?就是当着他的面吃个精光,他也说不出一句不来! 梅洲君扑哧笑了:“终于不干了,小丫鬟?” 陆白珩恶狠狠地拧了虾尾,就要往嘴里送,却听他微笑道:“我也不让你白干活,想不想知道你哥当初是怎么打扮成姑娘家拧了龙川寿夫的脑袋?” “什么?”陆白珩下意识道,又回过神来,道,“龙川寿夫明明是......你骗得到我?” 他这么一分神,筷子里已经空了。 梅洲君衔着虾子,慢条斯理地捻下虾头来,又往地上码了一只,道:“聪明,我就是骗你的。” 陆白珩气急败坏,一把抄过酒壶,恨不得连酒带虾一口闷了,留下几根虾线给他。谁知道筷子刚扎进碗里,就是叮叮几声响,只有三只家徒四壁的虾子在里头挣扎,好不可怜。 梅洲君忍笑道:“你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当心别......哎呀,长明灯!” “我信了你的邪!” 但他很快发现,的确有“叮叮”两声响,但并非是从神龛上来的,而是隔了一层薄薄的帘子,磕碰在地上,紧接着是一阵重物拖拽声,沉闷得有点瘆人。 他刚刚出去得匆忙,帘子没拉到底,陆白珩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撞见了一只手臂。藕节似的,还在抽条,手腕上带了只银钏,被拖行在地上,皮肤已经在灰泥中看不出本来颜色了。 好一条青春正盛的手臂,就这么无知无觉地拖行在地上,像一把苕帚。任谁都能猜到,这是一个死人。 陆白珩记起了他哥的命令,心里咯噔一声,飞快把这只胳膊往外一踢,又把帘子往下扯了一扯,暗骂这两个处理尸体的家伙毫无眼力见儿——他摆明了就是背着姓梅的下的手! 好在梅洲君把长明灯护住了,这才回过头来,唇角带笑,道:“算了,我也不同你抢这个,你再去端一碗虾子不就成了?” 陆白珩下意识又去看那帘子,道:“不行......要是捞空了,杏官非得闹腾不可。”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杏官也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连捞虾的本事都是我教的,还会计较这个?”梅洲君道,“他再不依不饶,我也能帮你兜回来。” 陆白珩简直一刻都呆不下去了,恨不得钻进银壶里跟这虾子易地而处,终于等到这拖拽声被遮掩过去了,霍然起身,就往帘外走。 梅洲君对他的急躁恍然不觉,只道:“对了,再切一碟白肉来下酒!” 陆白珩唰地就把帘子扯下了。 梅洲君独坐片刻,拿筷子亲自拣了只虾,浸在热酒里。那虾子很快就被烫得往上一窜,这种垂死的震颤啪地抽打在银筷上,一下又一下,说不上响亮,只是仿佛那副小而剔透的脏腔就要脱体而出,一头撞在沸水之中,躯壳四散奔逃,奈何沸水之外只余银瓶而已。 他站起来,从衣箱里找了只空果盒,哇地吐了,翻江倒海地吐完,又把盒盖端端正正盖上了。 他在吃一个死人留下的虾,借着一只沾满他鲜血的手。 陆白珩在他身后道:“你果然看见了。” 梅洲君道:“你们这次带去的丑角是杏官?” 陆白珩迟疑片刻,道:“是,他说想让大哥看看他的本事。” “看他的本事,应该在戏台上看,”梅洲君道,“唱得好戏的,大多杀不好人,杀得好人的,也唱不好戏。” 陆白珩忽然冷笑道:“那倒未必——他的戏确实是好,你以为大哥为什么会受伤?刚刚就在虾篓里,翻出了一封跟陈静堂勾结的信!要是养他半天功夫,恐怕他连戏单都交出去了,他要是唱红脸,我们自然会留他,可要他非要唱白脸,那就是自寻死路!” 梅洲君恹恹道:“是是是,铲奸除恶,杀得痛快。一个个点人头,一个个杀过去。你让他数数,他弄死我几个人了?” 他抽了支银筷,往壶上叮叮叮地一阵乱敲,一边含含糊糊地哼唱起来。 是黄梅戏的几句——你的脸好像天上月,你的眼好像天上星。调子柔和,他学地方腔调向来有七八分火候,银瓶里的热酒跟着晃荡起来,像渐渐冷却凝固的银块,叮叮当当四处碰壁。 你的脸好像天上月,你的眼好像天上星......天上月,天上星...... 反反复复,越唱越快,荒腔走板,再悠扬的调子也被糟蹋成了一锅热浆糊,十万八千只蚊子化作天上月天上星在满身满眼嗡嗡乱飞。 陆白珩头痛欲裂,正好瞥见帘子被掀起了一角,陆雪衾道:“梅洲君。” 叮的一声,敲击声骤然停了。 梅洲君道:“闭嘴,等我超度完这几只虾子。” 第30章 陆雪衾的脸色并不是太好看。 梅洲君插科打诨之余,很少正儿八经唱戏给他听。这出戏他上一次听还是在蜀地,那天远比这时候更冷,是个罕见的寒风化雪夜,一月如钩,两相依偎,因此在他看来有那么点定情的意思。 不过这之后梅洲君口中就再也没有了天上月和星。 留给他的唯有刀枪而已。 任谁听见自己的老情人在这种时候唱这出戏,心里都能明白他是在指桑骂槐。但梅洲君的人,他杀了就是杀了,这确实无可辩驳。 “梅洲君,”陆雪衾缓缓道,“你闹够了吗?” 梅洲君丢了筷子,道:“这么快就听腻了?” “你休息得够久了,该起来动动筋骨了。” 陆雪衾道,从肘下抽了份《时事新报》,扔在他膝上,号外两个猩红大字刚出炉不久,油墨崭新,最当中的就是新任盐政改革委员会会长当街遇刺一事。 二月十九那天夜里,严会长从西昌会馆吃了酒席出来,带了个相好的舞女作伴,酒酣情更热,又畏惧家里恶虎,索性弃车步行,谁知道刚钻进僻静处,那红颜知己就暴起发难,一把扯定他领口,连开数枪。 刨去三五百字那舞女从大腿上摘下枪套的密情,和这两人间不为人知的爱恨纠葛,总之两声枪响过后,严会长倒在了血泊之中,被匆匆送到了圣玛利医院,这会儿人还是昏迷不醒。那舞女和同伙负伤遁走,巡捕还在到处搜查。 这么一段掺杂了桃色和黑幕的枪击案,要是配把香瓜子能嚼上个半宿,坏就坏在这位严会长靠山不小,是连部长的旧部,在近日的盐法风云里大出过一番风头,颇为当局所瞩目,甚至连力行社的陈静堂都被派来接手这档子事。 这三个字一出,什么桃色氛围都化作了森寒的鬼气。 如果说陆雪衾是一把搅乱时局的尖刀,无所谓是非曲直,出必见血,那么陈静堂就是委员长手中最得力的斧钺,只等一声令下,他就能劈进任何人的胸腔之中,连带着心肝脾肺都刳剔得精光,在他面前,世上压根没有撬不开的嘴,没有不见光的秘密,更没有杀不了的人。 他本人就是最大的秘密。 静堂是他的书斋名,没什么人知道他的本名,正如没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 陆雪衾是在委员长案头挂了号的亡命之徒,自然少不了和他交锋的时候。好在他行事谨慎,陈静堂也就按兵不动,彼此不知多少次在刀锋上错身而过,这一次却恐怕不能善了了。 报纸上一通洋洋洒洒的社评,梅洲君草草翻了一翻,心里已经明白了个大概。 “人还活着?你最后一枪失手了?” 陆白珩向来喜欢玩枪,准头奇佳,这回连开两枪而未能毙敌,反而连累大哥受伤,简直称得上奇耻大辱。因此他这会儿心里堵得厉害,硬梆梆地咬着后槽牙,半晌才道:“这铁王八真是命硬,用不着你给我扫尾,圣玛利医院这地方我排摸过,手头有人能用,连夜过去就能料理干净。” 话音未落,就听见啪啪啪三声脆响。 梅洲君鼓掌道:“玉小老板当个贵妃娘娘可惜了,能做秦舞阳,现在动身过去,正是人为刀俎的好时候,等天明了陈静堂把蒸屉一抽,嚯,好大一个白面馒头。” 他这一张嘴准没好话,陆白珩眼刀刚逼过去,就听他哥冷冷道:“不错,武丑,你去打听清楚,严帘山到底藏在了哪儿,人死了没有。” “这好办,”梅洲君道,“这几天我就跟盐商总会的人过去探视一眼,只不过有件事你得帮我兜着,我溜出来这么些天,我爹恐怕掘地三尺都要把我这不肖子赶出家门了,这种伤脑筋的活儿,我可不白干,班主,你怎么说?” 陆雪衾颔首道:“你只管回去,我送你个人。” 他心里早已拿定了主意,这仅仅是知会一声。 至于是什么人、在哪里碰面,他却是只字不提,因而梅洲君还是孤身一人回的家。 他在路上思忖一番,索性中途改道,先去红衫公馆取了身新裁制的长衫,打扮得格外潇洒挺括,又往楼下庆云斋要了两吊蟹壳黄。 那伙计也是同他熟识的,边手脚麻利地替他包上糕点,边陪笑道:“梅大少爷好一阵子不过来了,小店新出了梅花糕,用的都是上好的猪板油,尝起来又香又糯,您府上的二奶奶昨个儿还特地来要了小半斤,您要不也尝尝?” 梅洲君笑道:“你倒是会做生意。” 他取了筷子,刚夹了一块,就听见对面楼里像是因什么事起了争执,三五句话过后,只听哗啦啦一阵推倒银山般的巨响。 那伙计伸长了脖子,咋舌道:“奶奶的,又来了!这滥赌鬼胆子倒是不小,还敢凑过来,这下非得被卸掉两条胳膊不可!” 梅洲君挑眉道:“对面什么时候改开了赌坊?” “有几个月了,”伙计道,“听说东家来头不小,半条街都给包圆了,呦呦呦,又给他逃出来了!” 他看得目不转睛,不时跌足大叫一声,引得梅洲君也凝神去看,只见一个瘦削青年怀抱个皮箱,歪戴一副金丝眼镜,飞快从楼里窜了出来。 这才刚奔出去三五步,就被几个打手扑住了,连着手里的皮箱都滚翻在一边。 青年一手抓住眼镜,一边如少妇搂襁褓一般,伸长胳膊搂定了皮箱,叫道:“你们凭什么拦人,这次明明是我赢了,难道是要光天化日抢钱么?” 赌场的放包人这才徐徐踱步过来,拿脚尖把皮箱子一踢,微笑道:“任小公子家底不薄啊,怎么做出赖账的丑事?” “债我都已经结清了!” 放包人捧了账簿,拿指头蘸了唾沫刷刷翻开,道:“任小公子,您忘了?您借的可是八撞十,每日加利息半成,这才还清了两百块大洋的本钱,喏,这是您的欠条,一个子都没给您算错,还差这个数。” 他那五根指头刚摊出去,姓任的就猛咽一口唾沫:“五百?” “五千!” 姓任的一下就瞪大了两只眼睛:“五千!你这是明抢!” “您这是拿不出来喽?” “这种没头没脑的冤枉账,你当我会认?” 放包人嘿嘿一笑:“您这样的,小的见多了,我们鸿福赌场也不是不讲道理,要不这样,您先留在这儿,小的派两个和气讲道理的兄弟,去府上看看地契。令堂身体还康健罢?” 任小公子从鼻孔外喷了一阵粗气,突然仰头冷笑道:“这你们可就晚来一步了,我家祖宅早就卖出去了,要钱没有,就一个老娘,你尽管拿去。” “看来任小公子是铁了心思要赖账了?好啊,那这一份账单,可就要送到梅府去了。” 任小公子像是被掐中了七寸的蛇那样,脸色刷地就变了,整个人从地上弹跃起来,就要去扯他手里的账单。 放包人霎时间就翻了脸,一记窝心脚把他踢翻在地,喝道:“有梅老爷这样的表姑父,你还敢同我装穷鳖?来人,给我剁了他五根手指头,送到梅府去,算是添个彩头!” 任春妒还没回过神,就听爆豆子似的一串乱响,一股巨痛从指尖碾将过来,随着对方鞋底的一拉一锯,刀斧似的劈在他掌骨上,这一下,可谓连天灵盖都炸开了。 他一声痛呼噎在了喉咙口里,病马似的喷出一声响鼻,另一只手却还紧紧抓着皮箱,在痉挛之中,硬生生抠出了五条指甲印。 放包人踩着他的手,往腰后一抹,随手抓了把剔骨刀,一条寒光立刻弹射到了他两眼间。刀尖则明晃晃地齐着五根指头,聚成一线,只要往下一斩—— “我包里有钱,我包里有钱,我拿给你,别,你别!” 那只脚终于移开了。 任春妒手背肿得足足有半寸高,和小老太太无从着力的金莲似的,好不容易才摸到皮箱搭扣上,啪嗒一声扳开了。 那里头是几套打理妥当的西装,当中那件在襟口上别了副镀水晶墨镜,一只装在皮套里的照相机,零零散散的文书若干,余下是各色洋钞和十来根金条。 放包人颇识文墨,又是鸬鹚腿上劈精肉的性子,因此连那一大叠文书也不放过,抓在手里哗哗地翻看。 这位任小公子也刚留学回来,日子却过得不太体面,除却文凭和成绩单之外,就是大把大把的借条,这一屁股的债跟癞疮疤似的,一翻开老底就暴露无疑。 其余几个打手凑在一起,把这皮箱倒了个底朝天,抠遍了其中的暗袋,道:“就这十来根金条,恐怕还不够抵债吧?” 任春妒哭丧道:“真没啦,一点儿也不剩了。哎呀,这东西又不值几个钱,行行好,别翻了。” 他心疼得连腮帮子都突突直跳,一脸被人剜了心肝肉的惨相,两眼却紧盯着几个打手耸动的脊背,脚下更是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半步。 又是半步。 第三步还没落定,一只手就从斜刺里扣住了他的肩胛骨,亲昵地拍了一拍。 “春妒,你就是这么替我看行李的?” 第31章 任春妒的肩头猛一耸动,两泡眼泪像耍帽翅功似的,裹在眼皮里抖了几抖,迟迟不肯掉下来,直到四目相对的瞬间,梅洲君才见识到了这两行念唱俱佳,扮相绝伦的热泪。 任春妒一把握定他的手掌,抽噎道:“大少爷,你可上哪儿去了!我在外头找了你好几年,怎么都没脸回来,我是……我是真不敢回来见老爷。” 他生得就不太英气,眼尾杏核尖,一管闺阁女儿般秀气的尖鼻子,脸颊瘦得凹陷下去,越长开越像只母黄鼠狼,这一哭,方圆十里的鸡都会警觉起来。 梅洲君被他哭得头疼脑涨,挥手道:“行啦,你就这么点胆子。” 任春妒悲从中来,也顾不得身边环伺的打手了,只是扯着他少爷少爷地叫,把一通话说得颠三倒四。 梅洲君当初留学期满,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本来打算和同批的官派留学生一道回国,谁知道临行前却害了重病,接连十几天烧得不省人事,一醒过来就是吐,只能眼睁睁错过了回国的轮船。 任春妒一面鞍前马后伺候他,一面又要到处求医,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半来用,偏偏梅洲君还不领情,浑身大少爷做派就像开了锅似的往外冒,递到嘴边的药也不肯吃,明明烧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知道靠鼻子来嫌苦。 任春妒只好把那牢什子西药一丸丸抠出来,嵌在桃脯里喂他,好不容易撬开牙关,他大少爷那条金贵的猫舌头一尝到药味,就开始翻江倒海般地呕吐,这么一来,药还没喂进去,命先去了半条。 好在当时有个姓徐的生意人,祖籍也在晋北,因故没能回国,听说梅洲君生了大病,就亲自带了个医生上门拜访,自己则先一步进门去探视了。 偏偏那医生乡音甚重,也不进门,就只是拉着他的袖子问长问短,一面不停用手比划,任春妒的洋文又不太灵光,半天也没闹明白他要什么。就在这着急上火的档口,却听见屋里哐当一声巨响,还有一声被掩盖了大半的闷哼! 他心里咯噔一声,急忙冲进去,床上还是热的,被子里却已经空了。 只有梅洲君那口皮箱还翻倒在地上,没用的文书和衣裳洒了满地,里头的财物却被搜刮了个精光。 那个蹩脚的洋医生这才踏进门里,从衣兜里掏出一副皮尺来,手指朝他背心一截,另一头刷地拉到衣裳下摆,这就歪着一颗毛绒绒的脑袋读起数来了。 他这才明白过来,这哪是个洋医生,分明就是个用来当障眼法的洋裁缝。他们主仆二人一定是这阵子露了财,打了眼,把绑票的给招来了。 这一下可不亚于五雷轰顶,大少爷在他手头出了事,梅老爷那性格他也知道,一旦翻脸,何止是六亲不认,简直能株连他姓任的九族!这件事情,他无论如何也要咽到肚皮里,一个字都不能漏出来。 他这头苦苦等着绑匪来信,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破财消灾,却只等来了当地警察局的发布的几份通缉令,那姓徐的赫然在列——这伙人压根就不是绑匪,而是从海上流窜过来的人贩子,就这么短短几个月时间,已经拐带了几十个相貌上佳的青年男女,其中不少是在外无依无靠的穷留学生,至于把人拐去做什么用途,却是再没有人知道了。 任春妒思及此处,长长抽泣一声,只透过两泡黄豆大小的眼泪去看梅洲君的脸,越看越觉得大少爷面色白里透红,两眼顾盼生辉,唇角带笑,简直像是蜜罐子里浸渍出来的甜梅子,哪里像是吃过苦头的样子? 他心里惊疑不定,眼泪落得更凶。 “大少爷,你也知道,我这个人胆子小,找不到你,我心里悔得要命,这不,一听说你回来了,我立刻就赶着过来了,你打我,罚我,我绝没有二话,看着你平平安安立在这儿,我真是,真是......” “这话就免了。”梅洲君道,把手里的蟹壳黄朝他怀里一丢,顺手把皮箱扣好,立在地上,回头道,“这个人,我带走了,你开个价。” 放包人微微一笑,道:“梅大少爷要的人,我们当然不会拦着。只不过东家说了,怕您嫌弃此人腥膻,特地给您备了两份云片糕去去味儿,您如果不嫌弃,也一并带过去吧。” 梅洲君一挑眉,立刻有个打手从怀里摸出两分拿油布裹好的点心,递在他手里。 “这云片糕容易碎,您得亲自提着才安心。” 梅洲君拿手一掂厚薄,道:“他倒是算得准,果然足够饱腹了。” 这两吊云片糕的份量可不轻。 陆雪衾这算是送佛送到西了,单送人还不够,连带把柄一并交到了他手里。 要知道赌瘾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沾上的,尤其是任春妒这种疑心病重的性子,绝不会轻易上钩,以如今形势来看,恐怕这个套早就布好了,只留了个活扣等他来钻。 梅洲君心里雪亮,这回来的是甜枣,姓陆的是要跟他平了先前杏君那笔账。当然,敲打的意味也如昭然若揭——他这一举一动,压根就逃不过对方通天的手眼。 在陆雪衾面前,他总是鼓上的跳蚤,秋后的蚂蚱,不管平时多能蹦跶,雷霆雨露一来,都得生受着。 任春妒看了看放包人,又看看他,眼里惊疑不定,显然是被这一层摸不透的关系震住了。 梅洲君放任他在那里疑神疑鬼,只同过去一样把皮箱丢给他,两手闲插裤袋,大步往回走。 “跟着。” “少爷,咱去哪儿?” “趁我还不想揍你,”梅洲君微笑道,“别张嘴,动腿就行了。” 任春妒这些年没了顶头的大少爷镇着,无形间就升了格,很是过了一段优渥日子,连带着把脸色养得雪白滋润,的确也有些难得的少爷气派了。坏就坏在人一旦尝过富贵滋味,那娇气就跟贴秋膘一般,轻易甩不脱了。他刚刚在打手面前做小伏低,出尽洋相,这会儿又被梅洲君呼来唤去,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腹诽归腹诽,他也不敢呛声,就这么借着大少爷的荫蔽闷头走了一阵,两只眼睛四下乱瞟,等到把赌场那几个打手远远甩到后头了,心思就不由活泛起来了。 不成,绝不能坐以待毙,等被逮进梅家一翻旧账,那他还有什么活路可言? 任春妒一咬牙,拿没受伤的那只手往裤兜里乱摸一通,掏出个纯银烟盒。里头都是洋牌的粗口大烟,雪白的大螺纹烟纸紧裹着烟丝,一根一根银锭般摞得整整齐齐,洋人的烟草闻起来就是那么直白而淫荡,既高不可攀,又人尽可夫,就像钱。 他不抽里头的烟,就喜欢没事的时候凑过去,闻闻从梅洲君指头缝里漏出来的,权力和欲望的味道。 就这么从里头挑一支,都像是在剜他的心头肉。但他偏偏还得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 “大少爷,您消消气,我给您赔罪了。”任春妒道,“刚刚要不是您出手,我可就被那伙人讹上了。” 他伸出一只手,摊开来,掌心里正躺着一支烟。 这是让梅洲君自个儿拿的意思。 照理说,他得恭恭敬敬把烟夹稳了,凑到对方嘴边去。但现在他的手指缝开始不服气了,多好的一只手啊,指甲缝里干干净净,手心肉粉红可喜,连淡淡的川字都透着股富贵劲儿,怎么兜兜转转,还是个端茶送水的命呢? 也该换一换了,偷梁换柱,狸猫换太子...... 梅洲君扫了他一眼,眼珠漆黑,看起来有点冷,但还是伸出了一只手。 肌肤相触的瞬间,任春妒摸到了他指根上的微茧,不错,是货真价实的茧子,粗糙得像梅树的病枝,看来是吃了点苦头。他单是摸了这么几下,那种扬眉吐气的快活就通上了电,往四肢百骸飞起喜报来,连脚趾头都狠狠张开了,泼妇叉腰那样顶着袜子。 这一次递烟,就像一场短暂的交锋,他任春妒竟然赢了! “大少爷,过去不怎么见你抽烟,也该尝尝了,”任春妒笑道,“正宗的洋货,味道很纯,您甭客气。” 梅洲君取了烟,就这么斯斯文文地拈着,也不说话。 任春妒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这就给您点上火。” 他那西裤口袋鼓鼓囊囊,同百宝袋也没什么差别,这会儿又摸出只锃亮的登喜路打火机,往烟头上矜持地喷了一喷。 梅洲君道:“看样子本事倒是学了不少,怎么拿回来的成绩这么难看?” 任春妒哭丧着一张脸道:“少爷,这事怪我,您病得厉害,那头催得又急,我只能自个儿提笔杆子上啦。也怪我蠢,猪脑子,没见识,您不知道,那些个洋警察简直是流氓,听说我要张榜找人,就想我讨您的照相,把您那留学证明连同文凭一并拿走了,这一下可就肉包子打狗啦。” 他越说越懊恼,抬手就往自己脸上轻轻扇了一巴掌:“要不然,我不也不会去买张文凭回来,实在是,实在是走投无路啊!老爷的电报都追了我一路了,我不敢呐!” 梅洲君反而笑了,靠定墙角,腾出一根指头,把烟灰掸了一掸,那火星扑地一窜,一点红通通的影子在他唇峰上乱滚,像珊瑚珠似的。 他没赏脸,那滤嘴依旧是干燥的,压根连一口都没碰过。 “大少爷,怎么站住了?” 话音刚落,梅洲君顺手把烟一掐,只听“嗤”一声响。这声音竟然亮得像锣钹,让有心人打了个激灵,那些蓬勃的不甘的心念也跟那一缕青烟似的,被两片指甲掐灭了。 “你买着磕头牌香烟了,蠢材,”梅洲君笑骂道,把烟丢了回去,“剥开看看,烟屁股是人家抽剩的,烟丝也是掺出来的,就一张烟纸是新的,就这底子,怎么说来着,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任春妒脸上的血色突然就褪干净了。 梅洲君盯着他,微微一笑,曼声道:“算尽了机关未必遂心意,苦海兴许也会盼到一线生机......你说是不是?” 任春妒的嘴唇哆嗦起来了,整个人往后一步,轰然垮倒在了墙上,显然,就这么三言两语间,他已经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击溃了。 梅洲君看火候已到,随手拆了一包云片糕,油布才打开,就露出里头满满当当一叠借条和当票来,就这么往他面前一倒,哗的一声,雪花似的乱飞。 “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年前。” “真乖,会说老实话了。”梅洲君道,伸手拣了张欠条,往他面前一拍,“第一次赔钱,大出血,你又花了半个月把手头的积蓄败光,开始典当东西,紫貂皮,金银首饰,家里老宅......最近手气不错,又赚了几笔,不舍得拿去还债,索性换成金条带在身边,就这么一路躲躲藏藏过来,有家不得回,你在怕什么?” 任春妒脸色煞白,突然就苦笑一声:“大少爷,我都穷得当裤子了,刚刚差点被剁了指头,你说我怕什么?” “你不是怕债,你是在怕我,怕我回来,”梅洲君徐徐道,“怎么,你不是在找我么?我也是讨债鬼么?你欠了我什么?” 他没再说下去,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这世上的人情账盘来盘去,总离不开一个钱字。 第32章 他这头翻旧账的时候,梅府里正在算着另一笔账。 和梅洲君同批回来的公费留学生,大概有三十多个,回国之后各奔前程,早就断了联系。王部长亲自拍了封电报,这才陆陆续续赶过来了。 梅老爷嘴上总骂长子目无尊长,千般万般不满意,对他读书的本事却是有几分底气的——梅洲君像他生母,聪慧颖悟,学起东西来一点就通。 但是几通谈话下来,他就开始摇摆不定了。 他把梅洲君放出去读书,也不全是为了学业,他们做生意的,更要紧的是交游广阔。人情世故,桩桩笔笔算下来,都是为了将来的买卖。 谁知道不问则已,一问之下,十个留学生里,就有八个大摇其头,面露嫌恶之色,剩下的也就是打个哈哈,显然肚子里的也没什么好话。 “梅少爷?挺爱出风头的,不跟我们混在一起,就喜欢跟当地的公子哥儿赌马,身边的洋妞换个不停,听说有次赛马输了,当场就把女伴给推到地上了,骂她晦气,那可真是......” “这......他看不上我们下等人的,对了,他那些功课和论文都是找我一个师兄写的,对了,完了还没给钱,我师兄恼了,一状告到了教授那儿,再后来......再后来我就不太清楚了,听人说是没给毕业。” “您要听老实话?梅少爷啊,我同他真不太熟,就凑在一块儿打过一阵子牌,这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他手气不太好,欠了我一笔小钱,到现在还没还呢,我当初就想着交个朋友,也没去计较,梅老爷,您看......” “打牌?他真赌上了?” “不瞒您说,梅少爷是出了名的爱打牌,自打来了我们学校,平时不见人影,牌局却没停过,我这儿还有借条呢,您看看。” 说话的留学生叫丁兴元,也是生意人家出来的,说起话来面带三分笑,这会儿不慌不忙取出一沓借条来,递到了梅老爷手边。 梅老爷捏着鼻子接过来,摔在扶手上翻了一遍,字迹虽然潦草,但能看出是梅洲君的笔迹,又加盖了私章,数额不大,对于梅洲君手头的闲钱而言,简直不值一提。估计也是刚上手,尝个新鲜,被哄着欠了钱了。 “不光是我的,我们这一圈儿人都被欠遍了,一并奉给伯父您过目。” 梅老爷抬起头,朝丁兴元瞥了一眼,腮上的肉跟着威仪俱足地震了两震。 “我们生意人家,从来不兴赖账,这个你们大可放心。只是你这欠条写得不够规矩,连个做担保的都没有,这样没头没脑的债,我也不能轻易应承下来。” 另一个叫王文昌的冷不丁道:“不够的话,梅伯父,我这儿还有件东西,您认一认。” 他取出来的是个黑地绣花的眼镜盒。 梅老爷点点头:“是臭小子贴身的东西。” 他把眼镜盒打开,一口浊气登时梗在了喉咙口,整个人跟耕牛似的,抓着扶手脊背乱拱,脸都憋成了酱紫色,这才咳出一口痰来。 只见紫色绸缎里包着的,赫然是一对春水玉耳坠。 素贞坐在他身边,连忙帮他顺了一顺气,劝道:“老爷,年轻男子丢三落四的,也是常事,也未必就是存心输出去的。” “放屁!”梅老爷大声道,“这是他亲娘留下来的东西!” 梅洲君他生母是外交总长家的小姐,斯文秀丽,是当时出了名的美人,家里没垮台的时候,就连他也高攀不上。哪怕隔了这么多年,连面目都模糊了,他还能记得对方低头逗弄幼子的情形,耳坠莹莹如春水,的确是无限温柔。 这么想来,他和发妻也不是全无感情,否则怎么会把梅洲君当成正儿八经的大少爷来教养? 谁知道这不肖子连母亲的遗物也看顾不好。 “这也是他典给你的?” 王文昌半晌没说话,只是冷笑,这笑里咬牙切齿的意味很重,两边咬肌铅砣似的暴绽起来。 “不错,他就用这个——典了我妹子一条命!”王文昌森然道,“从我妹子尸身上搜出来的,攥在手里,手指头都硬了,掰都掰不出来,梅老爷,这样的债,是不是得叫他出来亲自还?” 梅老爷愕然道:“还有这种事?王小姐怎么就自寻短见了?” 王文昌见他面露狐疑,说不定就跟儿子蛇鼠一窝,要赖了这笔血债,心中不由大恸。 他们两兄妹是平常人家出身,留洋时互相扶持,他洋文蹩脚,学业都是妹妹杏初一点点嚼碎了补起来的,因此兄妹间尤其亲近,恨只恨姓梅的突然来他们学校深造了。 梅洲君之前专攻的是制碱法,在学校间的应用化学联合会里颇有名气,人鲜少露面,只是时不时会以书信往来的方式帮忙答疑。 杏初念的也是化学专业,人又活泼,学不明白的时候,大着胆子给他写过信,倒还真有了回音。那几行拿蓝墨水写的的方程式被她翻来覆去地看。 这笔字实在很秀丽英挺。 王文昌听妹妹提过,想着天高路远的,杏初也没好意思再给他回信,愣是没提起戒心来,想不到却把苗头种下了。 隔了两年,这人倒是真来了。 这厮一来就看中了杏初的俏丽相貌,风雨无阻地来献殷勤,又是赛马又是看电影的,香水丝巾不重样地送,纨绔子弟那些手段都用尽了。正好他面目俊俏,长了一双天然真挚的杏核眼,着装打扮又别有一番潇洒富贵,杏初涉世未深,哪里招架得住?心上人指天发誓,说尽世上甜言蜜语,她又怎么能不心如擂鼓? 谁知道这一场荒唐事,却是巫山云雨会,梦醒了无踪。 姓梅的得偿所愿,一夕之间就冷淡起来了。这男人就像偷腥的猫,得手之前,垂涎三尺,小尝一口,翻脸就嫌腥臊了。 杏初患得患失,一颗心就被他玩弄在股掌间,其中种种煎熬,简直不足为外人道,等火候到了,姓梅的就撕了一张人皮,露出本来嘴脸了。 他把一个大活人,押到牌桌上,输到狐朋狗友手里去了。 再往后的事情,就没写到绝笔信上。 完成学业之后,杏初收拾行李,跟他踏上了回国的轮船,第一天相安无事,第三天是被人在货舱里翻到的,脸色青紫,是服了毒,肚子里的死胎也已经有了人形了。 她一只手里攥着自己的绝笔,末了写道:“哥哥,男子的爱就是水银啊,明晃晃的,我还以为那是镜子,可照来照去都是我一个人的笑话。等情热了,它来要我的命,要我的一切,可我又能往哪里逃呢?它怎么......怎么会是假的呢?” 另一只手里抓的就是这只眼镜盒。 当年那一纸方程式,却要了她的命! 王文昌的眼睛猛地一睁,仿佛从眼眶里窜出两条赤红的毒蛇,梅老爷立刻反应过来,叫道:“福安,抓住他!” 说时迟,那时快,王文昌已从袖中抖出了一把匕首,朝着梅老爷扑了过去,厉喝道:“梅洲君人在哪里?” 素贞当即抓起眼镜盒,朝着他的面孔用力掷过去,叫道:“福安,还不快拿枪!老爷,快跑!” 梅老爷膘肥体壮,在这生死关头却格外灵活,把头一歪,避过了这要害的一刀,脸上汗出如浆,整个人跟被抽了脊梁骨似的,哗一声沿着椅子腿垮塌下去了。 “老爷,当心!” “啪!” 这一枪正中王文昌手腕,匕首应声而落。 福安飞扑过来,一脚把他蹬翻在地上,几个佣人一拥而上,把他结结实实捆住了,只一只手腕血流如注,但王文昌依旧神色癫狂,仿佛随时要暴起挣脱,活活咬下他一块肉来。 素贞急忙把老爷搀起来,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梅老爷把气喘匀了,和颜悦色道:“我梅某人向来帮理不帮亲,这件事情如果属实,我一定会给个交代。” 他扫了其他几个留学生一眼,佣人立刻会意,把人带了下去。 “钱么,不是问题,”梅老爷收了笑,道,“只是一码归一码,这拿刀伤人可是头等大事,福安,报给警局,让这位王先生再好好斟酌说辞,可不要血口喷人。” 他这是铁了心,要让这档子丑事烂在牢里了。 福安会意,拿麻布堵了王文昌的嘴,把人拖走了。 梅老爷一张富态的脸上,这才真正有了山雨欲来般的阴沉。 “梅花人呢?还没找到?” 素贞迟疑片刻,道:“老爷,这事儿恐怕瞒不住。” “是瞒不住,”梅老爷道,“我会托人打点好,见了梅花,不用带回来了,直接送去国外,就当我没有这个儿子。” “这人一面之词,也未必可信,老爷,这可不是小事,你再多思忖思忖,就当是为了这么多年的情分。” “情分?这么个混账东西出了娘胎,我都后悔当初娶了他娘!” 话音刚落,会客厅的门就被推开了。 “爸,今天来客人了?”罪魁祸首笑吟吟地进来,手上还提着一吊云片糕,“瞧我带回来了什么?” 第33章 在鸦雀无声中,他脱了大衣,扔到佣人臂弯里,这才往沙发上一靠,潇洒自若地架起了一条腿。 从他推门到入座,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就连佣人都忙不迭关住了嘴里殷勤的舌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这种反常的平静就有了山雨欲来般的份量,仿佛他唱了一出蹩脚的独角戏,看客不张嘴,但那排山倒海般的倒彩,已经酸溜溜地顶到了牙关上。 只有一种声音,是梅老爷的喘气声,他脖子上条条赤红的血管,像濒死的鱼腮那样奋力张开了。 呼——哧——呼——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偏偏梅洲君旁若无人,哼着小曲儿,还在解云片糕外包着的油纸。 绳结被拈在两根手指间,发出“咝”的一响。在座的每一双眼睛,都按弦不发,瞳孔里的尖刻如箭镞般粼粼旋转着,在梅老爷的面孔和他的指尖上来回打转,拼命捕捉着开弓的瞬间。 梅洲君突然顿住了,接着一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个眼镜盒,掸了掸上头的灰尘。 “我的眼镜盒?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砰! 梅老爷朝扶手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你还有脸回来!” 梅洲君诧异道:“爸,怎么一来就发这么大脾气?”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素贞悄悄推了一下:“少说几句,赶紧回房去。” 梅洲君丝毫不曾觉察他老爹咬肌愤怒的鼓张,还在低头拨弄那只眼镜盒,刚刚经过那么一摔,搭扣松了,拨起来就是吧嗒一声。 就这么一下,彻底把梅老爷岌岌可危的理智绷断了。 他劈手夺过眼镜盒,朝梅洲君面上砸了过去。 “我让你赌,让你赌!我们梅家世代的基业,全要砸在你的手里!” 梅洲君拿手臂一挡,那眼镜盒在巨力冲撞之下瞬间变形,里头的耳坠趁机漏出来,叮叮两声坠到了地上,摔裂了。 这一对莹润的春水玉,和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旧情,至此是彻底覆水难收了。 梅洲君的脸色终于变了。 梅老爷犹不解气,还要抢上去再打,素贞一把抓住他手臂,急道:“老爷,你消消气,当着这么多人呢,也给大少爷留点面子。福顺,福康,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带大少爷回去洗把脸。” 福顺和福康半点不敢怠慢,估摸着眼前形式,梅洲君这个大少爷也是做不得了,因此急急忙忙各抓住他一边手臂,把人往里屋推过去。 这一下可没收着力气,梅洲君向来不喜欢别人碰他,下意识用巧劲儿甩开一个,拉起袖子一看,手肘上赫然是五个青红色的指头印。 “犯不着这么押解犯人吧?”梅洲君道,从茶几上摸了颗盐水青梅子,在淤青上压了几圈,“行了,我自己能走。” 就这么一分神的工夫,大门又一次被撞开了。 一道人影踉跄几步,轰然撞到了沙发边。他膝盖又中一枪,只能拿左手死死扣住真皮扶手,全凭五道入木三分的血指印支撑着全身的份量,把自己拄了起来。 又是这个王文昌! 他刚刚显然没少吃苦头,颧骨被枪托重击过,红肿得像包了两颗油核桃,嘴里的麻布被他拿舌头顶出来了,血紧跟着流了一下巴。 这种狰狞可怖的神色,简直令人望而生畏。 福安落后一步,这才冲进了厅里,头也被砸破了,眼睑上糊满了血:“老爷,二姨太,快跑,他抢了......” 素贞花容失色,“啊”地叫了一声,紧紧抓住了梅老爷的袖口:“阿弥陀佛,福安,你怎么看的人?” 梅老爷也跟着叫道:“福安!” 王文昌眼珠子一鼓,朝梅老爷脸上啐了一口血唾沫,厉声道:“梅洲君呢?你们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他神态癫狂,梅老爷生平最怕这种不要命的,连忙朝福安递了个眼色,只是就这么点埋伏在眉梢眼角的杀气,都被王文昌逮了个正着,当下从衣袖里甩出一把枪来,单手上膛顶火,那黑洞洞的枪口如一只歹毒的独眼般,朝梅老爷瞪了过去。 是福安那把枪,不知怎么就倒戈相向,落到了这疯子手里。 梅老爷这次是真软了,牙齿直打颤,掌心肉都被二姨太几根尖尖细细的指甲掐得直冒血。 “梅洲君在哪儿!你们说是不说!” 就在这当口,只听“咚”一声响,是梅洲君把梅子丢回了茶几上。 王文昌的眼珠立刻刀子一样扎到了他面孔上。 “行了,我不动了,你继续。” 王文昌拿枪捅到他太阳穴上,嘶声道:“别耍花样,把梅洲君交出来!” 梅洲君目光奇异地盯着他,忽然一笑:“你找哪个梅洲君?” 他那副镀水晶的墨镜还架在鼻梁上,肤色是矜贵的象牙白,这一笑起来,尤其刺目,王文昌仿佛受了戏弄,把他一把撞到沙发上,枪口呷着他的太阳穴砰砰直跳。 他左手持枪,失血不断,显然已经到了擦枪走火的边缘了。 梅洲君叹了口气,举起一只手,哄小孩儿似的:“先生,你要的人我可凭空变不出来,来点儿云片糕败败火?” “你还敢......” 话音未落,梅洲君已经变戏法似的,从那包云片糕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毕业证来。 “来,认一认,你找的是不是他?” 这张毕业证几经转手,饱受颠沛流离之苦,早就看不出本来颜色了,上头贴了张相片,里头的人西装革履,理了个油光发亮的分头,两腮黄鼠狼似的瘪了下去。 这张脸即便化成灰,他也不能忘! 王文昌一见之下,目眦欲裂,也顾不得手里的枪了,劈手就去夺这张毕业证。 只是他又慢了一步。 枪响了。 一发子弹洞穿了他的后脑,发出西瓜破瓤般的一声闷响。 那张毕业证霎时间被浸泡在一片血雨之中,黑黑红红混同一色,又紧接着被这只濒死的手掌奋力一攥,再也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又稳又巧的一枪。 福安丢开枪,一把掀开王文昌还在抽搐的身体,颤声道:“大少爷,您没事吧?” 梅老爷汗如雨下,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失声道:“梅花,这是怎么一回事?” 梅洲君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也没说话,只是俯下身去。 血泊里的春水玉被他拿手指轻轻扫进了眼镜布里,稳妥地包好了。 他把那一包云片糕摊在茶几上,只抓了只眼镜盒,施施然回房去了。 第34章 经此一役,梅老爷有小半个月没敢来触他的霉头。 这一包云片糕里,除了任春妒这几个月来的欠条和当票之外,还有一份陆雪衾为他精心设计的过去。 陆雪衾舍得放他回来,就是看中他眼下的身份。梅家大少爷是要周旋于达官显贵间的,必然不能有一段见不得光、引人忌惮的过往。 任春妒机关算尽,反倒是替他省了大笔的力气——梅大少爷潜心学业,留学期间受科夫曼教授之邀进研究院做助手,成天闭门不出。家里的跟班趁着天高皇帝远,冒名作乱,卷了主人家的家私,连累梅洲君只能孤身回国。梅大少爷有心放他一马,这跟班反倒怀恨在心,弄了张假文凭败坏主家名声,这才闹出了这么一桩丑事。 这位科夫曼教授还辗转托同僚雷嫌音教授修书一封,说已将此事原委告知学校,不日就会有文凭补发到梅府。 雷嫌音教授也是声名赫赫,同教育部王部长颇有交情,这么一桩事情,就在书信来往间,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只在街头小报间流传。 照理说,梅老爷是最爱面子的人物,只是这次在梅洲君身上发够了火,一时拉不下脸来,只是每日晨昏到长子门外踱上几圈,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却没一次等到梅洲君开门。 梅洲君要想躲起人来,比兔子还狡猾,平日里照样在外风流,偏偏就能避开梅老爷,整个人就如一阵穿堂风似的,谁都知道他在梅府里出入,谁都抓不住他的影子。 又这么隔门对峙了几天,芳甸就被耐不住性子的梅老爷派出来打头阵了。 “大哥,”芳甸轻轻拍门道,“大哥,你在里头吗?我来给你送东西。” 她先前大病了一场,好在年纪轻,没伤着元气,这会儿两腮喷红,衬着散到围巾边上的乌发,难得有些少女健康活泼的气韵。 梅洲君倒是没关她,开门看了看她面色,道:“进来吧,病好些了没有?” “差不多好全了,大哥,那个王懋才有好一阵子没来烦人了,八成是被吓破胆子了。” 梅洲君笑了,给她沏了杯茶,道:“那可得恭喜你,摆脱了这只臭蜱虫,你就尽早回去读书。” “明天我就回去念书了,”芳甸欢欣道,忽而从围巾里笑吟吟打量了他一眼,“大哥,又有人往门房送东西来了。” “谁?” “还有谁?又是连家的。” 连暮声去了也有大半个月了,他名下那些皮货行和洋货铺,倒是流水样地往梅家送东西,结交之心异常炽烈。那管事的机敏和善,笑面弥勒似的,一来二去就跟梅家门房混熟了。 梅老爷又是大发脾气,直骂姓连的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脸色通红地打了一通鸣,却碍于和长子间日渐冷淡的关系,只好捏着鼻子放任他们暗通款曲。 这次芳甸抱来的是个洋铁盒,并一封书信,梅洲君接过来拆了,眉毛跟着一挑。 连暮声这一路上又不太平,商路被战事割碎了,到处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和逃兵,不得已只能提前返程。他本人脾气绝佳,行文也沉静温吞,因此信上也不怎么提及战乱,而是散记些见闻,老友谈天似的,看不出是个什么意思。 只是连暮声这种客气又是狡猾的,话里处处藏着钩子。 沿途那么多水果,他只字不提,只说云阳一带的红肉脐橙形如红月,饱满可爱。 梅洲君本身就颇有些心虚,被这几个字带得晃了神,一下就把信折起来了。 芳甸支着下颌,见她大哥脸色有异,忍不住道:“大哥,你近来和连家大少爷交了朋友啦?” 梅洲君叹气道:“朋友?冤家宜解不宜结,这家伙比冤家还难对付。” 连暮声送来的那些东西,他都转头打发回连府了,连暮声显然料到了这一出,特意在信里提了一句,说心中有个一物始终不得其解,颇为挂念,故盛在匣中,请梅少爷代为一看。 梅洲君越是对他心生警惕,就越是不可能放过这样一个一探究竟的机会。 他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这铁盒不过巴掌大小,是装雪花洋糖的,小姐太太常省下来装些梳子头膏,梅洲君刚把盖子一掀,脸色又变了。 里头盛的,赫然是一支蕊丝俱在的白梅花。 梅洲君措手不及,砰一声就把铁盒关上了,面上红红白白,难得开了染坊,眼神更是下意识往书房里一掠——竹帘仿佛也在他眼风之中,微微晃荡了一下。 芳甸睁大了眼睛,道:“大哥,房里闹耗子?” 梅洲君笑道:“说不准,这几天我总睡不踏实,回头借你那只猫一用。” 芳甸看他神色,直觉是撞破了什么私事,把梅老爷交代的一揽子话含在了嘴里,急忙起来告辞了。 梅洲君也没留她,送她出门之后,急急把门关上了。 芳甸耳朵尖,只听到了“砰”的一声,像是铁盒滚落在地的声音,连带着桌椅都吱嘎摇晃起来。 果然是闹耗子了。 第35章 芳甸前脚才出门,梅洲君转手就把门反锁住了。 他房里不大点电灯,平时点得最多的还是桌上一盏煤油灯,这会儿刚打着了火机,凑到灯芯边上,手掌就被人一把捉住了。 那火苗红鲜鲜地颠扑了一下,飞在玻璃灯筒上,很有点媚眼如丝的意思。 一片昏暗中,有个声音冷冷道:“耗子?” “可不是?”梅洲君斜睨他一眼,“鬼鬼祟祟的,我这可没米缸招待你。” 陆雪衾沉默片刻,冷不丁道:“不用招待,你是属油灯芯的。” 梅洲君正要反唇相讥,唇上就被他结结实实尝了一口,连带着牙齿都磕得生疼。他“咝”了一声,忙抬手往唇上一擦,果然又出血了。 陆雪衾笑了。 这个杀才! 陆雪衾在他房里出没的次数不多,言行克制,一副水泼不进,风雨不侵的模样,但这一潭死水底下却燥得越来越厉害了。 他不说话的时候,喉结就会矛尖一样生硬地滚动。男人说不出口的欲望是会发疯往外钻的,显然这一张人皮已经绷不住棱角毕露的兽性了,只要拿手指轻轻戳一下,就能轰然爆裂开来。他的眼睛异常地发亮,这让人有种被死死攥住的错觉。 梅洲君和他做了这么久的姘头,自然对他的欲望洞若观火,只是被他捉着手掌把玩了一会儿,背后就已经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你顶着风声跑过来,就是为了做这档子事的?” 陆雪衾没说话,只是一把捂住他的口鼻,把那团团热气把玩在指掌之间。窒息感来得比以往更快,梅洲君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眼睫毛剧烈颤动起来。 “舔。” 梅洲君咬牙道:“去内室......啊!” 他被推了一把,两只手肘抵在桌上,这才勉强没栽倒下去,一口气还没喘匀,紧接着又被按着后颈,往桌上重重一压,那一盏油灯跟着砰地一跳,灯芯蛇信子似的乱晃,光芒四射地往他瞳孔里舔过来。 梅洲君一下就把面孔埋到手臂里去了,牙关受痛张开一线,那根指头趁机就捅进来,捣了一圈,那唾液水汪汪地淌满了唇舌,灯光幽微之中,樱桃镀银一般。 梅洲君脸色绯红,气急道:“你就不肯给我个痛快,就这么片刻工夫你也等不住?” “等不住。” 梅洲君一下就不说话了,因为对方的声调已经变了,这三个字是从齿缝里擦出来的,低沉得让人头皮发麻。 也不知道他在背后窸窸窣窣弄了些什么,等热源再一次贴近的时候,梅洲君浑身都开始发抖了,两边肩胛骨顶着衬衫,惊骇欲绝地拱起,中央一道汗湿的脊椎沟直劈进去,一点莹润的肉色如蛇一般乱颤。 “别......你别这么......呃啊......畜生!” 等这一句话挣扎着骂完,他整个儿就泄了劲了,面颊在湿透的乱发中往前蹭了一下,不停倒吸冷气。 从十根指头缝里杀将进来的乱光仿佛长满了刺,他眼里很快就水光乱晃了。 他第一次下定决心和陆雪衾做这档子买卖的时候,也有这么一盏灯,照得他面上红红白白,脂粉狼藉,和话本里卖弄画皮的艳鬼似的——他满心以为能有逃出生天的指望。 事实上,和亡命徒做买卖,简直是天底下最蚀本的生意。 陆雪衾是杀手出身,干这档子事时没轻没重,从前一趟下来总是腰胯青紫,和挨板子没什么区别,好不容易本事慢慢磨出来了,这一次又是原形毕露,梅洲君被折腾得够呛,伸手抓他手腕,道:“嘶......疼!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轻一点儿,就你这么硬来,窑子见了你都得闭馆......啊!” 陆雪衾突然抽身出来,他腰胯以下都被撞麻了,没了支撑,一下就被打横抱起来了。 梅洲君知道这一顿皮肉之苦恐怕逃不掉了,索性没骨头似的往他怀里一歪,一手抵住他后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起来。 这一下几乎是立竿见影,陆雪衾的脊背瞬间拱起,背肌硬梆梆地锁紧了,心跳因此被压制到了微不可闻的地步——这是任何一个杀手都有的本能,来自背后的手,和刀枪没什么区别。 梅洲君没管他,闭着眼瞎摸一气,五根指头乱弹琵琶,纷纷在这铜墙铁壁上作祟,片刻过后,陆雪衾的脊背就化开了,心跳跟浮在水上的吊桶似的,摁都摁不下去。 “伤好全了?一点疤都摸不出来。” “你又在想什么?” 梅洲君于是附到他耳边,柔声道:“大班主,打个商量呗,到椅子上去,我坐你腿上,慢慢来,怎么样?” “娇气。” 梅洲君被他噎住了,在心里大骂他。只是陆雪衾话说得掷地有声,转头却找了张椅子,靠坐上去了。 这家伙一声招呼都不打,梅洲君刚拿两手抓住扶手,股间就被什么热气蓬勃的东西顶了一下,骇得他差点没往上一窜。这么点挣扎显然无济于事,刚才交合时的热乎乎的黏液还裹在蕈头上,那种恶心的滑腻感借着身体下沉的势头,只一下就把他给磨开了。 梅洲君脸上瞬间就冒汗了,手指猛地蜷了起来,呜呜嗯嗯的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只有嘴唇红得厉害,一点云母般的牙齿湿润地闪烁着。 只是他抓着扶手的手指很快就被掰开了,全身的份量猛地往下一沉,肚子里跟着一烫,那种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口。 “你慢一点!”梅洲君又开始不停吸气,反手抓着他大腿不放,“嘶......肚子都要破了,你想弄死我么?” 陆雪衾一言不发,只是掐着他两边膝弯,颠了几下,牲口似的往里顶。那个红通通的小孔早就被插得翻开来了,不停淌着蛋清似的黏液,柔软的粉红色腔膣紧箍着进犯的性器,稍微用点蛮力,就能戳到他最要命的那一点,逼得他像小孩儿打尿颤似的哆嗦起来。 就这么结结实实磨了几十下,梅洲君的眼神就湿润得像春水了,甚至还会跟着他顶撞的动作哆哆嗦嗦地挺着腰,雪白的小腹被硬生生顶出了活物的轮廓,敞开的西装裤里露出一根肉红秀气的东西,小儿垂涎似的直冒水。 他天生是膈应人的一把好手,仿佛浑身带刺,实则软得像没骨头似的,尤其是在被肏得晕头转向的时候,简直能化在对方身上。 陆雪衾吃了一会儿他绯红的后颈,突然就发了狠,每一下都大开大阖,把那个狭小滚烫的洞口撞得咕叽直响,恨不得连两个囊袋都扎进去。梅洲君被乱窜的快感逼得眼睛通红,精关都快炸裂开了,挣扎着伸手去揉自己的胯间。 刚摸到那根东西,他手上就被抽了一记,“啪”的一声,比打板子还响亮。 梅洲君又惊又痛,一下就睁大了眼睛,只见对方擒在手里的,赫然就是那一支白梅花! 花瓣和蕊丝纷纷扬扬的,被热汗黏在了下腹上,也跟着透出动情的潮红来。 这一眼的羞耻感刺激得他头皮发麻,连嘴唇都下意识地咬紧了,只是这么点微弱的抵抗丝毫无济于事,精关像被烧红了的长针刺了一下,在一片涤荡一切的空白中,他射出来了。 第36章 陆雪衾的大腿肌肉瞬间紧绷,被他胡乱抓出了几条淡白色的指甲印。 等手指一阵阵的痉挛终于平复了,梅洲君也回过魂了,只是牙齿依旧紧咬着下唇,显然是羞窘至极。 陆雪衾抱着他道:“你不高兴了?” “不敢不敢。”梅洲君道,伸手抓住那支残梅,掷到了铁盒里。 “此人摸不清底细,小心提防,不要深交。” “我知道,”梅洲君敷衍道,“你完事了没有?” 他在床上向来不太老实,一旦得了趣,就连应付姘头的心思都没有了,因此陆雪衾常常拿各种手段限制住他那活儿,免得让他早早翘起尾巴。这回倒好,才搦送了那么几下,他就一泄如注了,整个人昏昏欲睡不说,还被捣得腹中着火,因此空前不耐烦,恨不得陆雪衾当场缴了枪才好。 只是他不催则已,这一开口,陆雪衾就抱着他一顿针锋相对的狠捣,把他教训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整片会阴粉红肿胀,半透明的黏液淌了满股,那一条软绵绵的性器就垂在腿间,被陆雪衾小儿把尿似的捉住了,一点点甩去上头滴沥的残精。 几乎每捅上一记,陆雪衾就会恶意往那一点磨上几下,不知过了多久,性器捅出来的黏腻水声已经有如实质了,灭顶的酸楚顶着激痛,近乎尖酸刻薄地扎进肠子里,那种滚烫的、无限逼近于尿意的触感在精关里恶狠狠地穿梭,像成群翻腾的蛇,像毕剥炸裂的电火花,足以将任何人的理智击碎成一片空白。 他整个人都像即将被捅松的锁芯那样,在这势不可挡的崩溃中,无意识地发着抖,浑身泛起了黏腻的粉红色,那都是瞬间涌出的汗液,以至于连陆雪衾都抓不住他湿滑火热的皮肤,被他生生从怀里挣了出去! 陆雪衾的眼睛一下就赤红了,一把扼住他的腰,往回重重一扯—— 被强行破开的瞬间,一大梭子弹般的热液重重击打在他的肠道里。 可怜他还没从射精的疲乏感里挣脱出来,又被强行推上了濒死般的高潮! 陆雪衾一手扳过他被泪打湿的面孔,一字一顿道:“这不是一个请求。” “明明是你......你让我盯着他的......现在又来捉弄我,简直……简直不讲道理!” 陆雪衾道:“因为我有私心。” 他倒是说得理直气壮! 梅洲君闭着眼睛,扯着他的袖子去擦腿上乱七八糟的液体,那根东西这才从他体内褪了出来,白花花的热液全流到了椅子上,连擦都来不及。 梅洲君恶心坏了,胡乱往他袖子上抹了一气:“东西都流出来了,帕子呢。” 陆雪衾一言不发,只把外衣一扯,丢在了他腿上,梅洲君轻车熟路地去摸他口袋里的帕子——谁知道却摸到了一支冷硬的木板,形如令牌,漆得很光亮。 梅洲君忘了嫌弃他,一把抽出来,道:“出牙笏了?” “嗯。” 所谓牙笏,放在戏班子里,和令箭无异,出则必行,绝无二话。每逢大戏登台前夕,班主都会请出来,上头演员剧目场次写得一清二楚,好让人知道自己隔天该唱哪一出。 自打宝丰社落进了陆雪衾手里,这牙笏的意味便陡然一变,说不出的森寒如铁,若是凑近了,恐怕还能看到上头滴沥的血污。 谁主事、谁动手、谁善后,林林总总,事无巨细,条条如铁,藏在这一出云遮雾绕的大戏背后,寻常人看不明白,就连宝丰社中人也只能在临行前见到班主的筹谋。 陆雪衾疑心太重,处处设防,防这个半路夺来的戏班子,更防同床异梦的枕边人,总之虚虚实实,绝无坦白的一天。 只有一点是必然的,牙笏一出,死的不是政界要员,就是名流富商。 上次那盐政改革会的严帘山,在圣玛利医院将养了一段时日,能卧在病床上待客了。商会没少组织起来看望他,前呼后拥的,都大幅登在报上。连梅老爷都闻讯伙同了几个盐商,特地提了几斤人参去看他笑话,结果吃了个闭门羹,在饭桌上大发脾气,闹得梅府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就在前几天,医院里的线人递信过来,说严会长胸闷异常,要再去照一次X光机,届时只有一名医生在内,恐怕是动手的良机。 果然,陆雪衾的牙笏跟着就来了。 梅洲君一眼扫下去,还是常见的那几出,开锣戏就是武丑的《三盗九龙杯》,这是让他总揽全局的意思。紧跟着是玉姮娥的一出的《审头刺汤》,扮作雪艳,是出必见血的刺杀旦,另有几个花脸替他缠住外头的看护...... 突然间,他的眼神顿住了,手指在大轴上点了一点。 “你让两个小孩儿善后,恐怕不太妥当吧?” 陆雪衾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道:“奉秋和梨药过了年就是十四岁,不算小孩子了。” 这两个都是老班主收留的弃婴,梨药是小旦,秀美文静如少女,奉秋则是个娃娃生,狡黠伶俐,鼻梁上天生有块蝙蝠样的胎记,很得梅洲君喜欢,只等他变嗓之后来接武丑的班。 谁知道这一滩浑水,终究还是把他们卷进去了。 “你就发发善心,给我留两根好苗子,行不行?” 陆雪衾徐徐道:“圣玛利医院的院长莎莉丝女士,年过六旬,从医以来,最长于治疗儿童呼吸病,几乎每年都会有一群经她之手痊愈的孩童赶来,替她办生日会,时间恰好是那一天下午。届时鱼龙混杂,梨药和奉秋都是少年,不容易引人起疑。更何况,其他的人,我还信不过。” “你就非得指着我的人?”梅洲君道,“这两个都是小孩子心性,凑热闹还成,派不上正经用场,你非要扯进来,恐怕还要吃大苦头。” 他这一番话说得推心置腹,个中有多少虚情假意,只有他自己清楚。 陆雪衾这是嫌抓不住他了,要往两人间这盘乱棋上加码,身边人陷得越深,他就越是无处可逃,个中凄凉,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只是这两个小孩儿,又是何其无辜! 正心潮起伏间,窗上突然传来叮叮两声响。 梅洲君心里一惊,草草把身上收拾停当,这才伸手将窗帘拉开了一道。屋外天色转暗了,一点朱砂印似的光在玻璃上乱窜,没几下就头破血流地乌下去了。 梅洲君乍一眼看去,还道是灯芯的反光,只是这东西僵而不死,落到了窗缝里,在这死生一线中,把两片硬翅挣得呲呲作响,泪眼似的微微发亮。 原来是只碰壁的萤火虫。 这小虫使错了劲,往死地里越挤越深,终于发出瓜子迸裂似的一声脆响。 梅洲君心中恻然,从口袋里取了钢笔,去挑它卡在窗缝里的硬壳。 才挑了没几下,陆雪衾就从后抓住了他的手。那种冷硬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又长满了脚,窸窸窣窣地爬到他脊背上来了,刚刚情事中的汗水,尽数化作了冷汗。 梅洲君半晌没说话,突然轻声道:“算我求你,行不行?” 陆雪衾摇头道:“我不会放你走。” 他话一出口,就伸手将窗一推,吱嘎一声响中,掺杂着什么东西被碾成齑粉时的呻吟。 他这厢窗户一开,立刻有人往后单脚跳了几步,鼻子上红彤彤的蝙蝠胎记也跟着皱成了一团。 “班主,您老人家可放心吧,有我把着风呢,就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他道,“师哥呢?你可说好了,会让我俩见见他的。” 梅洲君纵是满怀心事,也被他龇牙咧嘴的滑稽相逗笑了,抬手在玻璃上一敲,道:“抬头。” 奉秋一下就窜起来了,压低声音叫道:“师哥!梨药,快,快过来。” “慢着,”梅洲君出手如电,一把拎住了他耳朵,“刚刚听见什么了?” 奉秋吐了吐舌头:“班主和您商量事儿,我哪敢偷听啊。” “我看你胆子肥得狠。” “不敢不敢,是师哥您教得好。”奉秋得意洋洋道,一勾手把梨药搂了过来,“药儿,快把咱们准备的大礼孝敬给师哥。” 梨药比他矮了小半个头,好不容易才从他胳膊底下挣出一张粉扑扑的脸来,一笑起来还有个羞怯的梨涡,很有点雌雄莫辨的意思:“师哥,给。” 他抱的是个玻璃罐子,里头装了一团柔淡的鹅黄色光芒,和灯火迥异,即便是梅洲君这么娇气的眼睛,也不觉刺目。 奉秋忍不住邀功道:“师哥,我俩好不容易抓来的,足足一百零八只!你不喜欢点灯,拿这个放在屋里头,也能照得亮堂一点儿,免得晚上起夜撞着脑袋。” “一百零七只,”梨药小声道,“刚刚被你漏跑了一只,你忘啦?” 罐子里头叮叮当当的,都是小虫无计求生的绝响,圆圆一团光滚在他手掌上,像融化的雪水,冷得让人牙齿打颤,又带着一种新鲜而凛冽的近乎于希望的味道,削尖了往心窝子里钻。梅洲君怔了一下,对上面前四只黑亮的眼睛,心中百味杂陈,简直到了无以言说的地步。 奉秋道:“哎呀,你笨死了,一百零八多吉利,师哥都不会去点兵。” 梅洲君微笑道:“我可得谢谢你们。奉秋,听你声音,是变嗓了?怎么样,定好了没有?跟我入了丑行,可就不许反悔了。” “怎么会?我都盼了好久了。”奉秋喜出望外,“这可是双喜临门!” “这么得意?还有什么喜事?” 奉秋嘻嘻笑道:“班主跟您说了没有?我和梨药也能接活了,就像您一样,当戏里说的大侠客,白天唱戏,夜里杀人!” “我?”梅洲君道,“有的人杀人是大侠客,有的人可不是。” 梨药又细声细气道:“师哥肯定是。” 梅洲君没回答,只是暗地里往陆雪衾手上拧了一下,道:“天不早了,进来,从后门走,赶紧把你们班主撵回去,好好练功,不许怠慢,听到没有?” “听到了,师哥!” 第37章 奉秋把梨药托进了窗里,紧跟着翻了进来。 一边膝盖刚压到窗框上,院子斜对面的一扇小门就开了,从里头一颠一颠地滚出个人影来。奉秋耳朵尖,赶紧猫身往里一躲,扯拢了窗帘。 就这么一转头的工夫,屋里就剩下了他和梅洲君两个人。 梅洲君笑道:“不错,是有长进了,还探头探脑的做什么?赶紧跟上去。” 奉秋压低声音道:“我看清楚了,是个小胖子,冲着这儿来了,来者不善,师哥,你要当心了!” 果不其然,他这话音刚落,窗外那道人影就一边跑,一边朝窗边大肆吐起口水来。 梅洲君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下却被结结实实恶心了一把。他把奉秋往桌底下一拨,一举扯开窗帘,果然撞见了梅玉盐那张年画娃娃似的脸。小半个月不见,那腮上又吊了两团白肉,拱出一张鲜红的菱嘴,口水一梭一梭吹箭似的打在窗上,砰一声,团团炸开。 梅洲君道:“哪来的河蚌精?功课做完了没有?” 梅玉盐大声道:“你管我!” 他见梅洲君迟迟没开窗教训他,眉毛却越拧越紧,知道是抓住了命脉,不免得意起来。 “喂!”梅玉盐道,啪的一声往玻璃上拍了一巴掌,“小气鬼,你求我啊,求我我就赏你一个。” 只见五根短指头上,顶了十来枚宝石戒指,都有鹌鹑蛋那么大,仿佛从指缝里睁开了无数只珠光宝气的眼睛。 “瞧,多漂亮,比你那劳什子领针值钱多了!” 梅洲君挑眉道:“哪来的?” “当然......当然是我的。” 他说的显然不是老实话,梅老爷爱惜这个小儿子,唯恐他露富被歹人惦记,平时虽然好吃好喝喂养着,却很少往他身上添置金银珠宝。 梅洲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糟了!” 他就此打住,不往下说了,可那双眼睛挟着未褪的红云那么一飞,就跟唱戏似的,说不出的耐人寻味,看得人心肝脾肺都打起颤来。 梅玉盐到底是小孩子,第一眼看过去,还觉得他是虚张声势,没捱过片刻功夫,就转而怀疑自己命不久矣了,忍不住把脸挨了过去。 “怎么了?你说清楚。” 梅洲君叹一口气,道:“听说过拍花子没有?人牙子最喜欢骗有钱人家的小孩儿,笑眯眯的,特别和善,又喜欢拿些金银珠宝哄着你,等你把家里的大门打开了,就把脸一抹,露出一嘴刚吃过小孩儿的黄板牙,跟着往你顶门上一拍——” 他闪电般伸出手去,隔着玻璃,朝梅玉盐面孔上一扑。 梅玉盐肝胆俱裂,“啊”地叫了一声,急急去捂脑门儿,拇指上的鸽血红戒指滴溜溜滑脱出去,在半空中一闪,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梅洲君道:“糟了。” “啊!”梅玉盐跺脚道,“都怪你!” 他脸上汗珠子扑簌簌地滚下来了,急急扑到地上去找。这会儿天色虽暗,但那戒指毕竟光华宛转,一转头就撞进余光里来了。 得来全不费功夫! 梅玉盐大喜过望,盯着那点光亮,猛扑过去,谁知道那横财注定是留不住的,迎风一窜,就从掌缝里漏出去了。 旋即停在他肩上,薄翅窸窸窣窣摩擦起来。 原来是只萤火虫! 梅玉盐顽心炽烈,一下就把戒指抛在了脑后,伸手去捉。只是这小虫机敏,一触即飞,引得他穷追不舍,一会儿就又跑远了。 梅洲君看得清楚,这正是奉秋玩的一个小小把戏,果不其然,一回头,这少年已经笑嘻嘻地捏定那枚鸽血红戒指,递到他桌上了。 梅洲君伸手一捻,这鸽血红戒指品相绝佳,里头有圈细细的洋文,是从金迩洋行拍来的,应当是难得的珍品。 不等他深思,斜对面的小门又开了,素贞面露疲色,连软鞋都没来得及穿妥当,抓了条披肩就出来了,一面左右顾盼,一面唤道:“小少爷,小少爷!我的小祖宗,可又跑哪儿去了?” 梅玉盐撇下萤火虫,朝她奔了过去,叫道:“在这儿呢,饴糖弄好了么?” 素贞松了口气,抓住他的手,仔细摸了一摸:“瞧你,多冷的手!进来喝点儿甜汤,暖上一暖,饴糖也好了,不紧着吃,都给你留在果盒里,夜里肚子饿了再吃。” 梅玉盐甩开她的手,把指头攥进掌心里,抬头看着她:“我翻出来的,那就是我的了,你可不许拿回去。” 素贞噗哧笑了:“小馋猫,带这么多戒指,还怎么吃糖?一会儿弄得满手都是,瞧你怎么取下来!” “那好吧。” 素贞把他指头掰开了,将戒指一只只摘了下来,擦干净了,又牵着他的小手,往屋里走去。 这天夜里,后来想起来,其实是反了常的。 天井里这么大的动静,佣人却迟迟不见人影,三姨太那几身阴丹士林的袍子也没人收,还挂在佛堂外淌着泪。 除此之外,就只有积满了雨云的夜,在竟夕不寐的风声中,从窗子里一阵阵滚进来,人一旦进了屋,就像钻进了一口老旧的玻璃药瓶,外头聚满了阴恻恻的苍蝇,于是这种静里还酝酿着人言可畏的味道。 素贞端起盛糖饴的小碗,一勺一勺喂到梅玉盐嘴里,他仔猪似的哼哼,糖稀一路流到颤动的小圆下巴上。 他翻了一下眼睛,道:“围嘴兜呢?” 素贞拿手帕替他抿了一下,梅玉盐又道:“袁妈呢?怎么还不来?” 三姨太平时只顾吃斋念佛,亲情淡漠,对老爷亦十分不上心,幼子全丢给袁妈照看着,这老婆子扒高踩低的本事不差,对梅玉盐可谓殷勤至极,只是这会儿却不见了人影。 “你阿妈身上不舒服,袁妈去帮忙照顾了。” 梅玉盐张嘴接了一口饴糖,突然怪声道:“我知道,阿妈要生弟弟了。” 素贞道:“没有的事,可不许胡说。” “我亲眼看见过,她把我的酸梅子都吃光了,还在痰盂里吐个不停,袁妈说了,这是害……害喜了,肚子里要钻出个小弟弟来了,”梅玉盐道,“生出来就要抢我的东西,是不是?” 素贞柔声道:“怎么会?你的东西谁也不会来拿,谁也拿不走。” 梅玉盐这才高兴起来:“贞姨,还是你当我好。” 素贞没说话,只是专心伺候他把一碗饴糖吃净了,又添了几颗山楂果脯,这才道:“小少爷,戒指里少了一颗鸽血红的,你见过没有?” 梅玉盐恍然道:“对了!” 他想一出是一出,跳起来就往外跑,一面尖声叫道:“等我给你找回来!” 院子里风很大,接连几夜下雨,井沿的青苔发疯一般往外冒。 梅洲君近来总是口干,很想吃些时鲜,正巧连暮声那几箱云阳脐橙到了,就抱来吊在井里,一时连井水都透出森森的冷红色来。 这时送走了奉秋,又将戒指放回了原处,他捞了只红橙,一面赏玩井中月,一面慢慢剥着吃。 “这么冷的天,还吃橙子呢!”有个声音远远道,“大少爷好雅兴啊。” 梅洲君抬眼一看,六姨太拎着旗袍边儿,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来了,腮上被风刮出了宿醉一般的红,眼神里一半是馋一半是怕,因此显出黄鼠狼偷鸡般忐忑的情态来。 她上次被梅洲君镇住了,很是安分了一段时日,成天兢兢业业地同梅老爷那张胖脸腻歪,洗脸都能刮下两斤猪油来,岂是一个惨字了得。这时候见大少爷独处无聊,人如芝兰玉树一般,心道就是揩点油下来,也算是梅家给开了工钱,不由又打起小算盘来。 梅洲君道:“你也是好雅兴。” 六姨太存心套近乎,也去水里摸了一只脐橙,谁知道一沾手就打了个冷战,耍把戏般在掌心里团团抛将起来,叫道:“哎呀,好冷!” 梅洲君噗哧一声就笑了。 六姨太把橙子抛还给他,道:“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儿,有的男人就像橙子一样,摸起来冷冰冰的,吃到嘴里才暖和。” 梅洲君充愣道:“不一定,也许吃进去就硌掉了门牙。” 六姨太跺脚道:“你这个人,就是不肯好好说话,怎么总是防着我?我这回来是有正经事儿,你的怀表还要不要了?” 梅洲君都忘了这茬子事,抬眼看她,只见她从襟口盘纽上拉出一只怀表来,托在掌心里:“瞧瞧,请的是最好的师傅,都给你修好了。” 梅洲君这只怀表配了翡翠表坠儿,比寻常女人家用的还精细不少,六姨太越看越爱,攥在手里,一双妙眼就跟两支灯泡似的,穷追不舍地照过去。 梅洲君正待开口,突然听见不远处脚步声作响,一转头就瞥见几个佣人身穿素服,从角门奔到天井里,各个哭丧着脸,如丧考妣,却连口大气也没敢出,静得像一窝出来觅食的耗子。 末了是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夫,拿草席卷了个人形,隐约露出一头茅草般的乱发。 梅洲君霍然起身,随手抓了一个道:“怎么回事?” 那佣人也没料到他在这儿,吓了一跳,道:“大少爷,是三姨太殁了!” “怎么回事?” “三姨太她,她傍晚的时候就不太舒服,强撑着去见了老爷一面,转眼就不成了,大夫说恐怕有什么瘟病,要赶快抬去烧了,”那佣人牙齿打颤道,“少爷,外头晦气,您也快回屋里避一避吧,别冲着您了。” 梅洲君放他去了,等几个人摸黑进了佛堂,才沉吟道:“不对。” 六姨太唏嘘道:“再对不过了,偷了人,都是立这个名目打死的。” 她摸着手臂上冷冰冰的金钏,也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了,不由真心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大少爷,你爹这个人啊,心比这橙子还凉,摸不着底的,听我一句劝,离那地方远一点儿。” 她朝佛堂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片刻之后,那扇小门就吱嘎一声,慢慢合拢了。 梅玉盐飞快从墙角边跳起来,往门缝里挤进去,追着那几个佣人到了佛堂边,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烧香用的大铁炉很快就亮起来了,血红血红地照着半边墙壁,仿佛有一支白花花的猪油蜡烛在里头翻滚,又像是一窝臭烘烘的小猪猡挤在一起乱叫。 里头冒出来的不是香火的青烟。 梅玉盐踮着脚看了一会儿,正好素贞从他屋里出来,一把将他揽住,拿帕子擦他被露气浸透的头发。 梅玉盐捏着那枚戒指,递给她:“我娘死啦,我今天是不是能吃两碗饴糖?” 素贞道:“不行,你今天吃得太多了。” 梅玉盐嘟起嘴发了一阵脾气,突然道:“对了,我拿别的跟你换,好不好?” 香炉里毕剥几声响,有什么东西爆竹般炸裂开来了。 第38章 三姨太死得很不巧。 但这么点晦气就是根银针,充其量只够刺破水面的真真幻幻,转眼就沉进了梅府阒无人声的黑夜里。 梅老爷对此倒是颇为唏嘘,隔日用早点的时候,特意让佣人多添了一道白果楂糕,并一道脆鱼拌干丝,二者都是淮扬菜,可能也有些睹物思人的意思。 “你阿妈这个人,也是没福的,”梅老爷把梅玉盐饱坐在膝上,夹了一筷子干丝喂给幼子,叹道,“年少夫妻老来伴,难哪,要是老天再宽恕她一天半天的......” 他还要大发议论,素贞坐在他右手边,先是揾了一把泪,接着替他挟了一筷脆鱼,那两片油光光的赭红色嘴唇立刻被钓上了钩,一鼓一张间,将鱼肉一丝不漏地吸去了。 “往好处想,或许她就是念着老爷你,特意避开了寿辰呢?”素贞道,“人各有命,富贵在天,也是各人的缘法,老爷和少爷要是平平安安的,她九泉之下亦无挂碍了。” 六姨太也被他闹得食不下咽了,搅着一盅燕窝粥道:“大好的日子,平白惹我们伤心做什么?” 梅老爷看了看幼子油汪汪的小圆下巴,顿觉宽慰,乐呵呵道:“也是,瞧瞧,她倒是会生,玉盐同我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小时候算命的大师说过,这种面相就是否极泰来,年少时有些坎坷,日后多福的......梅花,你怎么又不吃了?多吃点,你就不够福相。” 梅洲君闻言抬头,目光在他爸和弟弟面上逡巡片刻,还是断然把筷子搁下了。那筷子今日也换了红木嵌金的,细细沉沉,一团喜气。 梅家各人习性不同,难得能在早饭时候聚齐一回,各路姨太太都打扮光鲜,连昨夜新殁的三姨太那张椅子也没空出来,仿佛牌桌上一圈圈轮着打,由赶回来祝寿的五姨太补了缺。她比芳甸年长几岁,正在外读女子大学,面容虽已显出淡淡的妩媚,却剪了个读书气很重的进步学生头,颈上缠了块鸭蛋青的纱巾。 芳甸坐在她身边,仿佛坐在学堂里听课一般,颇觉尴尬,五姨太偏头朝她笑了一笑:“书念得怎么样了?忙不忙?” 芳甸道:“有一点儿,最近在准备考试。” 四姨太小声道:“芳甸她不是念书的种子,心思总还飘着,也不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婧文,你念了大学,有本事,多教教她。” 五姨太莞尔道:“芳甸,可别学我,我像你这个年纪就嫁给了老爷。” 芳甸被夹在母亲和促狭的五姨太间,坐立难安,眼神都不知道往哪放,忍不住去看她大哥。 梅洲君有些心不在焉,面上淡淡的没什么笑影。 “本来这个日子,连寿宴也不该办下去的,不瞒你们说,我实在是食不知味啊,”梅老爷唏嘘道,“只是这次又跟人早早约了时候,阎先生于我们家有大恩,最近又有意照拂我们盐商总会,这一顿饭要是让他败兴而去,也实在是说不过去,真是两难全啊......” 素贞道:“一码归一码,她也会体谅的,本来这次就不铺张,只是个家宴罢了,老爷为她叹这许多气,也是恩情了。” 梅老爷点点头,又道:“后事怎么样了?” “都已经悄悄办妥当了,该她的钱都使出去了,交给她本家的侄儿接手,必会尽心的。” 梅老爷道:“这几天免得惊扰她,中午寿宴的时候,也就莫提了......哎呀,老六,你这是做什么。” 六姨太趁素贞不备,飞快往他碗里拨了一筷子橄榄肉圆。梅老爷刚说完食不知味,本待矜持片刻,到底在她秀色可餐下,却之不恭了,两边膀子也放松下来,懒散在椅上,只是突然又想起什么,坐起来叮嘱道:“梅花,在阎先生面前,不许胡乱说话,好好捧着他,知道没有?” 他对梅洲君这张嘴实在没个底,甜起来像蜜,毒起来像刀,平时在家里胡闹也就罢了,只是这位阎先生却不比寻常人。 如今世道颇多风雨,即便是梅家乃至整个晋北盐业这样的庞然大物,也有难以为继的时候。梅洲君回来前半年,正是新盐法草创已成风头最盛的时候,恰恰拿晋北开的刀,盐税一整顿,譬如剔去腐肉,偷漏的口子被堵上了,流进他指头缝的真金白银被掐住了脖子,祖业收益不免惨淡。再加上他们一伙旧盐商涉足实业又出了些纰漏,一时周转不过来,连车都当出去了一次。 这位阎先生有心统摄盐业,斥以重金,颇多扶持,这才让他们解了燃眉之急,只是从此些盐商总会里的半壁江山,就暗地里改姓了阎了。他摸不着姓阎的底,但奉承着总归不会有差,他从商这么多年,从来不怕吃鹰嘴底下的腐肉。 姓阎的所图甚大,这件事他本想烂在肚子里,连几个女人都瞒着,全当成生意往来给做了,只是最近风云又起,他还是忍不住要拉拢拉拢关系了。 屋外新挂的两盏大红灯笼还在无知无觉地晃荡,全不知道梁上燕险些飞入了各家。 梅老爷环视四周,他的妾室和女儿都是青春正盛的年纪,面孔上仿佛笼罩着绯红的轻纱,筑巢的筑巢,结网的结网,两个儿子恰如两盏置身事外的灯笼,在风里颠来倒去,嘻嘻笑笑,有一阵火发一阵亮,不知愁为何物。 他越想越是心烦意乱,耳提面命道:“梅花!和气生财,听到没有?今时不比往日了!” 梅洲君沉吟道:“这位阎先生全名叫什么?” “阎锡云。” 梅洲君没说话,脊背上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一种无形的、酝酿已久的恐惧忽而将他攫住了。 “我知道了,”他半晌道,“我会好好招待他的。” 第39章 他对阎锡云的底细略知一二,这个出手阔绰的棉纱商人,正是陆雪衾一伙明面上的身份之一。 陆雪衾为人谨慎多疑,做的又是刀口舔血的勾当,因而在手上压了不少三教九流的身份,其中不乏富商名流,务求耳目灵便,处处如鱼得水。而这位阎老板更是仗着交游广阔的好处,四处捧戏子,开酒楼,暗中开设赌坊,不知设了多少明明暗暗的接头点,暗号各有不同,梅洲君所知道的,也只是其中几支。 因此他才会在上次接到陆雪衾的留信后,追着阎锡云的行踪奔赴宝丰社,取得了用以刺杀的戏单。而任春妒携款潜逃回来,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也正是受赌坊中人引诱,甚至可以说,这半年来,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一刻脱离过陆雪衾的耳目。 只是如今看来,这位靠棉纱起家的阎老板,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把手伸到了盐业上,甚至伸进了梅家。背后陆雪衾阴沉的影子,几乎以血流涂野般的态势铺在了他身上。 这么一来,他又怎么能不心中悚然? 陆雪衾下的究竟是哪盘棋? 只是对方越是步步紧逼,不留半点容身之处,他就越是不肯坐以待毙! 这种思虑一直持续到了家宴之前。临近傍晚的时候,阎老板一行姗姗来迟,其中大多是盐商,偕同女眷,统共是十三人。 阎锡云四十出头年纪,鬓角已经微白,鼻梁比寻常人略高,目光如炬,看起来颇为直爽。以他为首的那些盐商,则大多是梅老爷的熟人,各自携了寿礼。 梅洲君早早被打发出去待客,这一行十三人,他未必认得出面孔,好在他天生是个嘴甜的人才,招呼得滴水不漏,又让佣人奉了茶水,解了来客舟车劳顿的风尘,给女客留足了整理仪容的工夫,这才引着人往里走去。 梅老爷携一众妾侍仆佣迎上来,朗声笑道:“阎老板,承蒙赏光,你最近可是各路报上都鼎鼎有名的人物啦,十万银元拿下丰荣、洪季两大盐号,真是英雄气魄呐!” 阎锡云一笑,道:“梅老板实在是客气,若论家底雄厚,以德服众,还得数你梅老板。愚弟听说晋北连月大旱,盐工四处避难,人手急缺,盐号破产不知凡几,唯有你们梅家的盐池运作如常,必然要归功于长年累月的厚待。” 梅老爷被他这一手抬到了痒处,脸上立刻笑开了,几个盐商趁势恭维起来。 “几日不见,梅兄精神气见长,可见人逢喜事精神爽。” “听说贤侄学成归来,颇得王部长赏识,刚刚谈话间,又处处周全,梅兄,千金易得,这样的家学渊源可不容易啊。我家小子如今还只知道招猫逗狗,若是有贤侄一半的人才,家业也就不愁交出去了。” 梅老爷最重脸面,家业和儿子都是要随时拿出来搏面子的,这时候面泛红光,六脉舒张,便顺势拉过梅洲君道:“这臭小子,也不知给我惹出过多大的麻烦,今日倒难得有了些安分的时候!喏,这一个是我家小儿子。” 他话音一落,梅玉盐就被袁妈抱了出来,嘴甜道:“伯父好!” 阎锡云目光一动,看向梅洲君,含笑道:“两位公子确实都是一表人材。” 他那目光直白无遮掩,像有刀光在闪烁,颇有些令人不舒服的冒犯意味,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梅洲君和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里,他都是个游刃有余的商人,眼中唯有利字。 梅洲君心里起疑,却还是笑道:“阎老板过奖了,我也常听父亲提起您,如今方才知道,百闻不如一见。” “我这长子啊,同他母亲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就是性子顽劣,我也是伤透了脑筋,还要请阎老板多多包涵,”梅老爷转头道,“洲君,你先陪阎老板在园中逛逛,再到昌裕楼来。” 他话里难得有些温情的意思,这是有心把这一支人脉往儿子手里牵了。 梅洲君点头道:“阎老板,请。” 梅家后院中有湖,亭台池榭错落有致,假山石林立其间,寻常待客的时候,都是沿回廊探幽,这会儿暮色正烈,月色却依旧是天边淡白的一点,仿佛朱漆盒上嵌的螺钿一般,别有一番凝而不动的秀致。 这位阎老板一路上问东问西,这时也不免驻足。 “听你方才说,你是从小就住在这儿,而不是在晋北出生的?” 梅洲君道:“对,这个园子是昔年家父给家母的聘礼,后来我们一家就长居此地,除了生意往来,料理祖业,很少有回晋北的时候。” 阎老板点头道:“梅老板也是重情之人。” 梅洲君刚微微一笑,手腕上便是一热,被对方抓在了掌心里,徐徐摩挲起来,那茧子的触感简直像是长满了刺! 他出手之快,梅洲君猝不及防,差点没被呛住,甩开手的瞬间,就用目光顶了回去,从耳垂形状一直盯到喉结轮廓。这都是外力所无法掩饰的地方,越是打量,他就越是不客气,那种无可抑制的恼怒已经如针尖般逼到了喉咙口。 “听家父说,阎老板曾经施以援手,助梅家躲过了一劫,”梅洲君一字一顿道,“这也是阎老板的意思吗?” 阎锡云负手道:“车上的帘子,用起来怎么样?” 车上的帘子......那是他刚回来的时候! 梅洲君的眼神终于变了,眉峰忍无可忍地扬了起来:“果然是......你费这么大的力气,就是特意跑来戏弄我的?” “阎锡云”平淡道:“我们平常相见都是在夜里。” “不错,你敢在白天露面么?” “阎锡云”道:“偶尔,所以陪我在湖边走一走。” “你......疯子!” 他们这一去,大概花了小半个钟头,恰巧到了寒暄过后,佣人开始布菜的时候。 梅老爷向来最清楚长子八面玲珑的个性,只是这阎老板比他想象中还要满意不少,入座之时,还特意提了一句,让梅洲君坐在了他身畔。 有点说不出的意思。 梅老爷把眼珠子裹在松垮垮的眼皮里,不显山不露水地打量起来。 “阎老板,你是豫北人士吧?我这刚从洪升馆挖了个厨子,说是一手豫菜做得不错,正好请阎老板考校考校。” 阎锡云含笑道:“梅老板有心了,这洪升楼的刘大厨,鄙人也听说过,也是近日里风头最盛的名厨了,上次专程赶去也无缘得见,原来是被梅老板收入囊中了。” “阎老板,梅兄这可是把压箱底的老本都请出来款待你啦,”作陪的吴姓盐商一笑,转头问道,“怎么,洪升馆的厨子终于被你梅老板撬回家了?” “可不是,好话说尽,还给他余掌柜添了两房小妾,他这才肯松的口,你是没看见他那样子,活像是我在剜他的心头肉。” “可不就是他的摇钱树嘛,梅老板,真是好福气啊。” 梅老爷眉开眼笑,道:“人生在世,只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总得尝上一尝不是?” 他惬意之至,两撇眉毛越升越高,如汤圆里漏出的芝麻馅儿,稀稀疏疏地浮在白肉上,旋即又伸出一只巴掌,摩挲着肚腹,道:“也不瞒诸位老板,我梅某人别的什么也不怕,就只怕个饿字,这一饿起来,嗬,活像个大胖小子投错了胎,在肚皮里踢人!” 一众盐商都哄笑起来。 梅老爷捧了酒杯,道:“诸位老板,请!” 梅老爷这次五十大寿,摆的是燕菜席,男女客分桌而坐,当中以一架光绪年间的八片寿屏隔断。晋北一带素来以彩塑闻名,他这张寿桌也是父辈传下来的,连同梁上悬塑一道,足足塑有一百单八名献桃童子,身长寸许,穿红着绿,高低错落,各自乘龙驭凤,仿佛瑶池降来拜寿一般,神态生动,白面桃腮,好不粉融可爱。 桌上童子各抱一只大红寿桃盘,头轮来的就是拌鸭掌、炝洋龙须虾、洋粉酱肉片等十八道冷荤,并核桃酪、冰糖莲子等十多道甜点心,各装在银碗里,供客人取用。冰鉴腾腾的冷气缭绕不去,即便隔桌对坐,也只能透过杯盘看到一星半点须发面孔。 梅府上养了十来个大厨,都是他用一张嘴从各路餐馆筛出来的,天南海北的菜色无所不通,能做几百道名菜,其中做点心的,更是御厨出身,很合他口味,逢人就要夸上几句,这一次说是家宴,他却有心要出出风头,因而菜色如流水样往桌上送。 一时间,祝寿声、谈笑声、觥筹交错声、女眷首饰叮当声不绝于耳。梅老爷踌躇满志,捧着一杯酒,屁股后头跟了个福安,从上首一路大摇大摆地吃到了桌尾。来的盐商大多和他相熟,酒酣耳热时候,说得最多的就是那新盐法举步维艰的窘态,和他梅老爷一时无两的风头。 “哎,哪有哪有,”梅老爷一摆手,道,“我梅某人啊,也就是给阎老板作衬罢了。” 他看起来有点醺醺然的意思了,脸色通红,眯着眼睛找到了阎锡云的所在,一步一颤地走过去,杯里的酒水颠而不倒,跟他心里的算盘一般哗哗作响。 姓阎的已经有了把持商界同业会的架势,这回刚把手伸进盐业来,盐商改革会的硬骨头就接连毙了好几个,报上又是舆论齐发,把改革会逼得节节败退,要说这里头没有他的授意,梅浔之是十万八千个不信的。 这阎锡云滑溜得像泥鳅,又心狠手辣,如今虽然是同气连枝,但这种豺狼似的人物,势必要设法笼络住,以免日后被他啖光了骨肉去。如今虽然是真金白银地供着他,但没有根裙带牵着,总归还是欠牢靠。 梅老爷把福安叫上来,酒醉一般拄着他,耳语道:“差不多是时候了,把二小姐叫出去,就到......就到隔壁小客厅里。” 福安替他挡了不少酒,脸上也是血色鲜明,半晌才道:“是,老爷。” 梅老爷还有些踌躇,家里待嫁的女儿只有芳甸这一个,虽然随了她母亲,是小家碧玉的相貌,但却不够知情识趣,恐怕还吃不住阎锡云这样的男子。 罢了,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先探一探口风。 他捧着酒,正要三两步走上去,却见阎锡云取了只团脐大蟹,用蟹剪将蟹腿团团剪下。这种螃蟹以壳如顽铁,肉如脂膏著称,寻常人剪起来颇费力气,落到他手里,却只听银剪喀嚓一声响,蟹钳应声而落,如同剪刈兰草一般。 阎锡云的手很稳,而且很能收得住力气,剪口处平滑如玉,直把一只螃蟹剪成了圆圆一只蟹盏,半点刺茬不露,这才拿筷子一推,通红油亮的蟹黄本就把蟹脐顶得鼓起,只听哧一声响,漏出一注金红色的蟹油来。 阎锡云拿手巾把蟹壳擦净,又将剜出的蟹肉堆在壳中,拿酱料浇匀了,这才往身边一推。 蟹壳打了个转,两根雪白的指头隔着手巾把它摁住了。 梅老爷还真有点酒气上涌,一时间没想起来他身边坐的是谁,只是笑呵呵道:“阎老板,这男人啊,身边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近来不知道有没有续弦的意思?” 阎锡云沉吟道:“阎某鳏居也有十载了,成日里天南海北地做生意,实在不好再耽误姑娘家。” 梅老爷坐下,道:“不错,这就是门当户对的要害处了,生意人家出来的姑娘,也能多多体谅些。不瞒阎老板说,我有个二女儿,正到了年纪,性格是最温柔体贴不过的,阎老板若不嫌弃,叫她跟在身边,平时也好解一解乏。” 阎锡云不置可否,只是取了碟酥盒子,推到手边。 梅老爷还真有点坐不住了,定睛往他身边一看。 只见梅洲君唇上沾了点儿金红湿润的蟹油,在灯下珠箔似的一闪,很快拿手巾擦去了,这才转过头来。 他这个儿子相貌随了生母,只是轮廓不够柔和,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其余处处都是拔尖的,一双眼睛更是时人最爱的透明光辉,灯下直勾勾看过来,如明珠生晕一般。 梅老爷一看就觉得不对味儿了,再一想,酒倒是醒了大半——这阎老板殷勤至此,活脱脱就像个上门女婿。 “梅花,有你这么做主人家的?”梅老爷道,“怎么还叫客人剥起螃蟹来了?” 梅洲君叹气道:“爸,你来得正好,阎老板盛情难却,恐怕这一桌子螃蟹都逃不过了。” 阎老板微微一笑,看着他道:“梅花?” 梅洲君手上一顿,脸颊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这么点儿反常半点没能逃过梅老爷的眼睛。 阎锡云好刁的一张嘴! 这笔生意要想做下去......... 第40章 没等梅老爷细想下去,席间就传来了一阵喧哗声,有个石姓盐商喝到半醉,半边人都翻到了桌上,还要伸出一条胳膊,到处和人碰杯。 “李老板……毛兄,来,我,嗝,我敬你,不许躲......” 他醉眼迷蒙之中,只依稀看见有许多人影在忽高忽低地乱晃,全然分不清哪些是酒友,哪些是献桃的童子塑像,因而擎着酒杯,没头没脑地一通乱碰。 ——砰!砰!砰! 童子手里的寿桃盘一连飞出来三四个,在桌上横冲直撞,炸开了五色染坊。一边侍立的佣人忙拥过来,摘了他的酒杯,拿毛巾伺候他醒酒。 梅老爷最爱的一道酒酿红烧鳙鱼肚档也不幸蒙难,不由长叹一声,招了福康过来,耳语几句。 片刻之后,桌上的狼藉就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厨间又送了几道新菜过来。一道是火童炖鳙鱼头,一道是紫苏山药花鳙鱼尾汤。 这两道菜被专程捧过来,轻轻放在了梅老爷面前。 梅老爷道:“阎老板,你尝尝,我这是一鱼三吃的做法。” 阎锡云颔首道:“梅老板倒是对鳙鱼颇为钟情啊。” “肉有肉的吃法,鱼有鱼的吃法,这两样都是吃不腻的,哪怕吃腻了,换种做法,照样登得上大雅之堂,”梅老爷笑呵呵道,“阎老板,你有所不知,我年轻时候啊,就是贪嘴,荤素不忌,什么猩唇鹿尾、驼峰象鼻,总想着尝一尝,只当是奇珍必然美味,入口了却也就那么一回事,终归有鱼有肉才是正途。” 梅洲君奇道:“爸,想不到啊,你还有过这样的口福。” 梅老爷瞪他一眼,道:“什么叫口福,现在上了年纪,一想起当年沾过这些腥膻货色,一股酸气就往胃里返,嗬,别提有多恶心。阎老板,还有你,都听我一句劝,吃东西还是得有些忌口。” 阎锡云仿佛被他这一席话说动了,恍然道:“梅老板肺腑之言,阎某人不敢不从。” 梅老爷哈哈一笑,正要把话锋转开,却见姓阎的旁若无人地剔了一勺鱼肉,顶着他的目光,伸到了梅洲君碗中。 “鱼肉果然不错。”阎锡云泰然道。 梅洲君乐了,道:“爸,看来你这聪明话,得留着给聪明人讲。” 梅老爷的眉毛忍不住一跳,道:“梅花!你石伯伯喝醉了,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样子,你带他去客房歇息歇息,再吩咐人切两块嫩羊羔肉来,待会给阎老板带回去。” 梅洲君仿佛就等着他这一句话,笑吟吟地将碗一推,道:“阎老板,失陪!” 石姓盐商喝了解酒茶,又被伺候着拿帕子绞了脸,靠在椅上,鼾声如雷,不时脑袋往斜刺里一滚,跌在佣人掌心里。 梅洲君让佣人退下,自己伸出一只手,拿住对方肩胛,指节顶着穴道用力一钻,那石老板猛然惊醒,整个人往上一窜,骇然四顾,仿佛闹不清自己是怎么到的酒桌上。 梅洲君笑道:“石伯父,我带你去外头醒醒酒。” 石老板眼睛一睁,又一眯,摇头晃脑道:“洲君啊......好......哼......好.........嗝!” 梅洲君搀着他在夜风里走了一会儿,寻了个能凭栏远眺的地方,放他醒酒,片刻之后,石老板打了个哆嗦,酒气总算四散出去了。 “我怎么在这......嘿,喝酒误事!”石老板道,又紧跟着打了个尿颤,“哎呀,酒喝多了,不成了,嘶,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泥沙俱下,对不住对不住,失礼失礼!” 梅洲君道:“小客厅旁就有,往右手边直走。” 石老板听了个囫囵,抱着肚子就冲了过去,一股恶臭冲天而起。梅洲君迟疑片刻,见他半天没出来,唯恐他解手的时候一头栽进去,便远远等在外头,左顾右盼地捉起佣人来。 他这一看,还真瞟见了个眼熟的黑影。 福安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摸到小客厅边上来了,还没等他出声,就将门一推,整个人晃进了门里。 这整座昌裕楼都是梅家延请贵宾时用的。每逢年关,梅氏宗亲来商讨宗族大事了,也往往是在昌裕楼里设的流水席。除此之外,倒是鲜少有人涉足此地,佣人偷奸耍滑的本事不小,都是掐着年节来打理的。 小客厅更是长年空置着,门闩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福安才推开门,就撞见一道纤瘦的女子身影,披了条眼熟的鸭蛋青色披肩,正捏着手帕在衣襟上擦拭。 他酒气上涌,压根没去细想,扑过去就把人搂抱住了,还没来得及张口叫名字,一只沉甸甸的银手镯已从斜刺里砸了过来,只听“喀嚓”一声响,一股剧痛登时就把他鼻骨给对半劈开了,两注鼻血更是飞流到了下巴上。 福安是练家子出身,做过护院,后来才被挑到梅老爷身边改了名字,这时酒气跟着凶性一并涌上来了,伸手就去扳她肩膀:“你怎么回事?” 回应他的,是另一只劈头盖脸砸过来的银手镯! 福安一歪脑袋,轻易避过了,那镯子哐当一声撞在地上,又滚到门边上去了。 那女子用力推他一把,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两边纤瘦的肩膀剧烈起伏,如同受惊的雀儿一般。 这一看之下,他的酒当场就被吓醒了。 被他抓在手里的,分明就是他苦寻不到的二小姐,梅芳甸! 他刚刚听梅老爷的吩咐,又不敢贸然进女宾席上找人,只从女佣处打探到,二小姐早早离席出去了,这醉醺醺地一圈找下来,不知走错了几趟路,差不多连自己姓甚名谁了都给忘了,谁知道阴差阳错间,还真给碰上了。 福安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对上二小姐那双含怒的眼睛,整个人都软了,浑身的酒都化作冷汗在背上乱滚。 芳甸咬牙道:“福安,你好大的本事......唔!” 福安情急之下,竟然一伸手反扭了她的胳膊,又把她的口鼻死死捂住了,低声道:“二小姐,别叫唤!我就是喝多了,也没把你怎么着,要是闹大了,你可就得贱价嫁出去了,说不定我还能捞个姑爷当当......咝,小娘皮,听不懂好赖话,怎么还咬人!” 芳甸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反倒是发了狠,一口咬在他手上,眼里泪如雨下,简直能蹦出刀子来。 福安心道不妙,这仇眼看就越结越深了,二小姐又是这种倔强的性子,要是叫她跑出去,到老爷跟前告上一状,自己哪里还有命在!这也就是她苦头吃得不够,女人这种东西,被揩油的时候叫得最响,摸几下必会寻死觅活,要真吃了大亏,反倒第一个没脸声张,不成,得把这事坐实了! 福安把心一横,伸手去摸她衣襟,冷笑道:“二小姐,你可别怪我,是你自己不知道好歹,男人喝多了,擦枪走火那是寻常事,是你逼我的!” 话音未落,他的额角就是一凉,被什么冰冷的东西顶住了。 这触感他再熟悉不过,以至于他浑身的汗毛都在一瞬间倒竖起来,太阳穴更是猛地一鼓,紧绷得如同铁石。枪口隔着一滩失禁般乱滚的热汗,和额角夸张痉挛的肌肉,悠哉悠哉地押在他的要害上。 “手。”有个声音道。 福安的手当即就从芳甸襟口上滚下来了。 枪口嘉奖似的在他额角上拍了拍。 “劳驾,到沙发上去坐坐。” 芳甸见到来人,一时间眼泪也忘记流了,飞扑过去抓住他另半边手臂:“大哥!” 梅洲君道:“吓着了?” 芳甸把眼泪抹了,轻轻嗯了一声。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 “衣服被酒水弄脏了,我只好借了条披肩挡着,佣人替我拿衣裳去了。” “难怪,”梅洲君点头道,递了只镯子给她,“还有一只不知滚到哪儿了,这镯子不错,只是单薄了点儿,大哥改明儿给你打一副更结实的,压压惊,碰着歹人了,还能把他两排门牙敲下来。” 芳甸破涕为笑,道:“我这是镯子,又不是脚镣。” 梅洲君一边和她闲聊,一边押着福安,往沙发边逼近。 “坐。” 福安吃不透他的打算,又唯恐这皮娇肉嫩的大少爷抓不稳枪,因此一面拿余光紧紧盯着他,一边拿屁股去够沙发。 “大少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这枪可不是随随便便能拿的,我刚才被鬼迷了心了,你把我交给老爷,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 梅洲君抖了抖枪口,道:“这倒是,我还是第一次碰这玩意儿,不过么,男人擦枪走火也是常事,我也说不准,坐。” 西式的沙发软绵绵的,坐下去吱嘎一声响。福安的大腿趁机往枪套上一压,果不其然,里头的枪不知什么时候被顺走了。 梅洲君也不说要做什么,只是拿枪指着他太阳穴,微微施力,逼着他越俯越低,直到半边脸紧贴在了沙发上,那枪管居高临下,黑黢黢地淌着光。 梅洲君提枪的这支手腕,看起来异常斯文秀气,仿佛连枪都嫌沉,就这么随随便便架着。 福安一心稳住他,一面讨饶,一面借着额角滑溜溜的汗水,金蝉脱壳一般,从枪口下一点点往外挤,另一只垂在沙发边上的手,则悄无声息地抬了起来。 梅洲君突然道:“芳甸,你怕鬼么?” 芳甸道:“有点儿。” “听大哥的话,闭上眼睛,往门边走十五步,然后把门慢慢带上,回去换衣服。”梅洲君道,“对,就是这样,慢慢走,不用回头。” “还有五步。” “四。” “三。” “二。” “一。” ——吱嘎。 关门声响起的瞬间,房里传来了一声闷响,旋即被什么无形而黏稠的东西吞吃掉了,仿佛掉进井中的一块石头,没来得及炸响在夜色中。 芳甸心里砰地一跳,咬着嘴唇,飞快跑进了走廊中。 第41章 福安做梦也想不到,梅洲君还真有胆子开这一枪! 枪声几乎是贴着鼓膜炸响的,他的整副耳道都像是灌饱了滚水的玻璃瓶那样,在气流声中轰然迸裂开来,一股热流紧跟着倒灌进了耳朵里——他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血,还是迸射出来的脑浆! “啊......啊......啊!” 福安嘶声惨叫起来,却被一只软枕死死压住了口鼻,只有两条腿还在濒死抽搐,一股腥臭的热流灌满了裤裆。 梅洲君微微一笑,道:“抱歉,忘记填子弹了。” 一片黑暗中,只听见子弹上膛的喀哒声,枪口隔着软枕,抵到了他的额头上。 梅洲君道:“让我想想,是什么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 福安肝胆俱裂,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哑声叫道:“少爷饶命,饶命啊!我是喝多了酒,认错了人了,还以为......还以为是哪个小丫头!” 梅洲君接着道:“王文昌死后,是你料理的尸首,还特意避开了帮手,你在他身上找什么?” “我......我......这小子身上还有油水,我总得刮上一刮。” “不止是油水吧?”梅洲君道,“你把他身上的东西都一烧了之,这可不像是敛财的样子。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欠条?还是信?或者说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相片?” 福安没说话,隔着软枕也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能让你冒险替任春妒收拾烂摊子,这情分可不一般啊。我猜,是......” 梅洲君俯首下去,飞快地说了几个字,福安霎时间如疯牛一般,在沙发上四处乱撞,一面挣出两条胳膊,闪电般扼住了对方的脖颈。 要知道他被戳中了要害,已是状若疯癫,凶悍异常,这两只手一捏一攥,就是牛颈骨都能被活活勒爆,更何况这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只是下一秒,他胳膊肘内侧就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敲,筋骨瞬间错开,刚攒起来的力气,都在剧痛中漏了个精光,竟然连根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嘘,”梅洲君道,“客人还在吃饭呢,死得轻巧点儿,别吵着人家。” ——砰! 这一发子弹一举贯穿了软枕和颅骨,嵌入沙发垫中,显得异常沉闷。 血水悄无声息地渗进沙发缝。 梅洲君料理得当,身上没沾到血,就只是整了整西装马甲,径直往回走。 他这都杀人善后回来了,那头石老板依旧在“嘶嘶”地吸着冷气,肚鸣声如雷一般。 这腹泻的苦头委实不小,好在也有人来同他作伴了。 “石老弟,嘶,可够臭的,怎么回事?你肠胃不好就少喝点儿,何苦来败主人家的兴致。” 这声音但也有些耳熟,梅洲君站定一想,记起来是个雷姓盐商,素来和梅家交好,他得叫一声伯父。 “雷兄,这人有三急呐,要不然我也不想在这大好日子里给梅兄放炮仗,你说是不是?” “你慢慢来吧,我可呆不住了。”雷老板刷刷地抖了抖裤子,提好了。 “哎,别啊,”石老板道,“我就等着你作伴呢,实话不瞒你,我还真有点怕,你刚才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动静?我酒喝得好好的,你说的是什么动静?” 石老板半晌没说话,直到雷老板再次催促起来,才小心翼翼地在嘴里“砰”了一声。 雷老板笑道:“这就对了,你这拉肚子的动静跟滚雷似的。” 石老板急了,道:“我......我听见了,是枪声!” “石老弟,你怎么又来了?”雷老板道,“自打上次从医院里回来,你这疑神疑鬼的毛病就没好过。” 他们一伙盐商,包括梅老爷在内,前阵子都去圣玛利医院探望过遇刺的严会长,说是探望,其实还是看笑话的成分居多,只不过如意算盘没打成,全天下都知道他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自然只能吃了个闭门羹回来。 只有这石老板的小儿子哮喘发作,恰好在院长莎莉丝女士处求医,病房就在同一层楼里,因此一行人分道扬镳之后,他独自过去探望幼子,还在医院里盘桓了片刻。 这一探可就不得了了。 当晚他就跟撞了邪似的,急急忙忙将小儿子接了出来,成天闭门在家,直到最近才出来走动,却又添了个一惊一乍的毛病,但凡听见些响动,就恨不得一窜几尺高, 这会儿听雷老板问起,他打了个哆嗦,压低声音道:“可别提了,我这条老命差点就交代在医院里了。” 雷老板也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个说法?” 石老板再三推拒不过,心里又委实憋闷得慌,这才松了口风。 他那天去探视幼子的时候,恰好是饭点,没来得及跟夫人嘘寒问暖几句,就有个洋护士进来送餐,头发淡金,高挑健美,样貌有些像白俄来的舞女。石老板从前在外应酬的时候,最好这一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一下可是醋海翻波,洋护士前脚才推着餐车出去,他后脚就被撵出了房门。 那洋护士也听得懂俗话,转过头来,朝他笑了一笑。 石老板好歹有了些慰藉,便追着她,一路同她搭起话来,先问名姓,再问芳龄,还没谈上几句,就被一股奇异而熟悉的咸香勾住了。 这香气正是从餐车上飘来的。 能住得起圣玛利医院的,都是些薄有家资的人物,因此饭菜各异,在医嘱之余,多少会照顾到病人的口味。 石老板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只见那份饭菜里,还多添了一小碟煎熟的梅花肉,肉切得很薄,透着蜂蜜般的淡金黄色,上头薄薄抹了一层盐巴。 他在盐运生意里浸淫多年,一双眼睛也知道咸淡了,旁人挑肥拣瘦的时候,他第一眼看的就是盐。这盐质地粗粝,粒粒分明,透着一股子灰黑色,一看就不是他们晋北一带的湖盐,而是从池壁上刮下来的海盐。 当地临海,吃海盐倒也不稀奇,因此石老爷只是看了一眼,又腆着脸帮洋护士推起餐车来。 洋护士在病房间奔进奔出,压根顾不上他,一番周折之后,餐车再次停下了,洋护士敲了敲门,里头静了半晌,突然有个嘶哑的声音道:“递进来吧。” 这人说话时有些喘息,仿佛伤及肺腑,声音却颇为耳熟。 石老板抬头一看,心里头登时一乐,这兜兜转转间,竟然是一个回马枪杀到了严会长病房外,还恰巧等到这铁王八露头了。 石老板故意高声道:“严会长,我这是代表盐商总会过来的,还特意提了几支老参,唯恐您老人家嘴里又淡出个鸟来啦!” 他这是存心嘲笑,这严会长曾经和他同桌赴过饭局,人虽然高大魁梧,却特地要了一碟白水搁在手边,说是吃不惯当地的海盐,一吃脸上就会起红疹子,得在水里涮上一涮,精细得和姑娘家绣花似的。几个盐商和他不对付,背地里总嘲笑他,说是他嘴里淡出了个鸟儿,才这么爱闲操心。 只是这玩笑话才刚一出口,他心里就打了个突,没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 这股寒意来得莫名其妙,像是冥冥之中,被豺狼碧森森的眼珠子盯住了。他本身肠胃就不佳,竟然在这关头又闹起肚子来,当下半真半假地叫唤了一声,拔足奔了出去。 圣玛利医院边设了公厕,地上铺着木栅,还洒了淡淡的香水,坑座拿薄木板隔开了,看起来还颇为体面。 石老板在里头躲了半天,连苍蝇都没逮着一只,更别提什么豺狼了。就连肚子都风平浪静下来,只有适才落荒而逃的尴尬胀气般一股股外冒,这要是传出去,他也就没法在外做人了。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两句,慢吞吞直起腰来,却突然听到了“喀哒”一声轻响。 这声音近在咫尺,就在耳边,就在薄木板的另一侧! 是子弹推上膛的声音! 石老板脸上的冷汗瞬间就滚下来了。 他不知道对方蛰伏了多久,不知道枪口所指,更不知道枪声会在哪一个瞬间响起。他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对方已经借着他起身的动作,如蛇吐信一般,死死锁住了他。 这要命的一枪,悬而不发! ——砰! 石老板两片嘴唇一碰,短促地吐出了一声枪响。 这一次,就连雷老板都打了个哆嗦,道:“你是说.........” 石老板苦笑道:“差一点你就得吃我的丧酒啦。” 雷老板哆哆嗦嗦道:“这……哎呀,这你藏在肚子里就好了,还非得告诉我做什么?” “还不是你非要问!” 两个人压低了声音,又窸窸窣窣争吵起来。 梅洲君脸色一变,当即大步向厅外走去,随手抓了个佣人,道:“石老板喝多了酒,你去外头候着,待会扶他回来。” “是,少爷。” 他点了点头,又道:“顺便替我跟老爷说一声,我喝多了酒,身上不太爽利,唯恐待会耍起酒疯,就先回房去了。阎老板的约,只好今夜梦中再赴了。” 他话里藏着机锋,佣人不明就里,正诺诺连声间,却见大少爷匆匆将大衣一披,裹挟着一股冷浸浸的酒气,一步三晃地投往夜色中去了。 第42章 宝丰社。 玉姮娥仰坐在梳头桌前,眼窝里揉着猩红的胭脂,眼神却是浊的,像呵在花玻璃上的一口雾,两条腿随便搭在桌上,一动不动。 “水。” 跟包捧了杯茶递给他。 玉姮娥看也不看,抬手泼在脸上,胡乱去揉眼窝里的脂粉,不料却摸了一手的茶叶梗子。 “玉老板......”跟包战战兢兢道,唯恐他因丢了面子而大发雷霆。 玉姮娥皱眉,示意他别说话,转头呸的一声吐出了一片茶叶。 “水。”他又道,声音低沉嘶哑,仿佛一把锈刀从喉管里出了鞘。 “玉……玉老板,还是我来吧,这清水可卸不干净。” 玉姮娥半晌没说话,歪靠在椅背上,眼皮半阖着,仿佛疲累已极,只是从脂粉底下透出疯疯癫癫的潮红来。 跟包拿草纸蘸了猪油,才挨到他脸上,就见他像扣动扳机那样,用力睁了一下眼睛,两粒眼珠子上蒙了一层猩红滚烫的水雾,依旧杀气腾腾。 好烫!难怪这位老板刚刚在台上倒了嗓,人都烧成这样了,嗓子哪还能听使唤? 要说这宝丰社,近来也是倒了运了。 前阵子有个叫杏官的丑角儿,钓虾的时候淹死在水塘里了,也不知是沾染了死人的晦气还是旁的什么,社里再也没太平过,先是督察队的弹压警在戏园子里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紧跟着就有人夜里撞鬼,说看见戏台上有光一闪一闪的,是那死了的杏官在吃火,吃得满嘴都是脓血,仿佛含了天大的冤屈。 这可实在是瘆得慌! 那头一波未平,这头一波又起。玉姮娥玉老板在台上倒了嗓,吃了倒喝彩。 这位玉老板脾气急躁,从前也不是没唱破过,总有几个冤大头捧着,这晚却浑浑噩噩呆立在台上,痴了似的,半晌才从倒彩中回过神来,等下了台就成了这副样子,也难怪今日早早散了场。 他正心思活泛间,玉姮娥突然坐起来,扑在镜子前,那两片卸了胭脂的嘴唇惨淡得如同白垩土一般,牙齿恶狠狠杀在上头,神色之狰狞,活脱脱就是尊掉了金漆的罗汉像,他隔了几尺,都能听到剧烈的喘息声。 玉姮娥按着髋骨,劈手抓了杯鲜石斛露,一口气灌下去半杯。 他这是旧伤发作了,红净用尽了重药都掘不出病根来,因此只能在无形的刀丛里受此活罪。 “你出去吧。”玉姮娥用尽最后的耐心,没把杯子捏碎在手里。 跟包忙不迭地退出去,他拿额头抵着镜面,一阵阵打着冷颤,昏昏沉沉之中,只见两片小红布帘当中,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老郎神像,又有许多蚊蚋般的声音嗡嗡乱叫,渐渐近了。 有三五个花脸挤到了彩头桌边,闹哄哄地勾起脸来。那一只只眼睛就埋在灰蒙蒙的乱云里,在镜子里刀丛似的乱闪。 当中有个作杨七郎打扮的,身材格外魁梧,独他一人大刀金马般坐在条凳上,其余花脸围着他站着,乍一眼看去,张飞、廉颇、李元霸都齐了,仿佛要在这小小一张彩头桌上开群英会似的。 廉颇道:“破台?早些时候也没听班主提起,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出?” 杨七郎道:“班主就是不提,也得有这个打算了,近来出了这么多怪事,确实该祛祛煞气。” 李元霸问:“谁去扮灵官?抓阄了没有?听说是今晚子时,这都没定下来,未免也太草率。” 照理说,戏班里死了人,又一连出了诸多晦气事,是该唱一出破台戏,从前老班主在的时候,也是这么操持的。宝丰社破台,唱的往往是《灵官降妖》,由花脸穿金盔彩靴扮作灵官,下凡降妖,再有一丑角戴白毡帽,扮作吊死鬼,怀抱白鸡,满台乱窜,总归是个夺鸡放血的戏码。 只是这扮吊死鬼终究是晦气,几个丑角推来让去,往往是抓阄分派的。等梅洲君进了戏班子,则大多落到了他身上,即便如此,也得早早分派起来。这位新班主却是想一出是一出,到这时候才传话过来,说今晚要破台。 李元霸颇有怨言,故有此一问。 杨七郎沉声道:“这个倒是大可放心,班主是从外头叫的人,应该都安排妥当了,只要别冲撞上去就成。” 张飞沉默至今,突然冷笑了一声。 “破台,破台!杏官怎么死的,外人不知道,我们心里还能不清楚么?要真找上门来,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 杨七郎飞快地扫了玉姮娥一眼,按住张飞左肩,压着他坐在条凳上,一面拿指头往他鼻梁上抹黑烟子,长而直的一道扫下来,如同尺量一般,分毫不差,张飞那满肚子的火气也跟着被他强压下来了。 “二师哥!”张飞压低声音道,“我就是看不惯姓陆的拿死人做道场,我们有多少师兄弟,不是死在蜀地,而是因他送了性命?” “班主的心思,我们何必去猜,他自有他的道理。” 廉颇也冷笑道:“他既然开了腔,我们跟着唱就是了,事到如今,你还能跟他撂挑子不成?我可记得当初走投无路了,是你撺掇着武丑答应他的。” ——砰!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满桌的香麻油罐和瓷碗都乱窜起来。 张飞一巴掌掼在桌上,整个人牛似的喘起气来:“是,是,是我劝少班主答应他的,我现在悔穿了肠子!我们一行人是从蜀地出来了,可过的是什么日子?老班主死了,玉衡死了,孟冬死了……你,你,还有你,明天能活着回来的有几个?早知道是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老子宁可一头栽进豺狼肚子里,早早投个人胎回来,也不会跟个直娘贼出蜀地!” 玉姮娥从镜前转头看他一眼,冷笑一声,又歪靠回去了。 杨七郎沉声道:“老班主那是自愿的,没什么好提的。我听班主说,等杀了严帘山,就放你自寻生路去,你再忍上一忍,千万莫要在这节骨眼自乱阵脚,平白连累了武丑,你不愿意留着,我们几个说什么也会帮你出去,你放心!” 张飞一怔:“他真肯放?” “不错,”杨七郎道,拿拇指一拨他面孔,“糟了,画歪了,别动,我再补上一笔,你们几个也别闲着,尽早收拾起来,明天动手的时候,宁可杀不了人,也要留得命在。” 几个花脸又低声筹划起来,不时拿余光瞥一瞥玉姮娥。玉姮娥是刺杀旦,又是班主的嫡系,刺杀要员的活儿大都是由他挑大梁的,因此猜忌之余,还是要多关照几眼。只是他虽靠在镜子上,一言不发,却到底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面上猩红残妆未卸,眉梢眼角无处不透着一股酷烈的煞气,令人不敢逼视,几道眼光沾之则走。 正这时,跟包又在帘子外高声叫唤起来。 “玉老板!玉老板,有贵客!” 玉姮娥揉了一把眼窝,拿胳膊肘抵着桌板,转过头去。 帘子掀起一角,跟包探进头来,满面堆笑道:“玉老板,是督察队的厉队长,您看,是不是出来见上一见?” 玉姮娥冷冷道:“我看你像个拉皮条的,做跟包委屈你了。” “这哪能啊,”跟包陪笑道,“厉队长也是忙里偷闲过来......” 他话音未落,就被照着屁股踹了一脚,一支黑红两色的鸭子棍挑开了布帘,厉队长一正帽檐,这才腆着肚子迈了进来。 “玉老板这样的名角儿,要见上一面不容易啊,”厉队长道,朝在场诸人摆了摆手,“不必拘礼,我这不是来审查的,就是想来见见玉老板。” 这位厉队长早就看中了玉姮娥,日日带着一众弹压警来巡查秩序,排查乱党,不知白吃了多少瓜子茶水,威逼利诱,使尽百般手段,前些日子因争风吃醋跟同僚大打出手,总算没再来碍眼了,这时候又上赶着往阎王跟前送命。 “玉老板,在这儿呢?”厉队长道,“方才的事我听说了,没伤着嗓子吧?” 玉姮娥瞥他一眼,本来就头痛欲裂,此时更是杀心大起,眼珠子上几乎蒙了一层晦暗的血色。 这跟包是新来的,不太懂事,也不清楚宝丰社的底细,竟然把厉长明放进来了。 厉长明嘿嘿一笑,绕着他转了两圈,冷不丁抬手来摸他面孔:“玉老板,这是怎么回事?头发上粘了茶叶梗,我替你摘了。” 玉姮娥定定地看他一眼,没等他挨着,抬脚就蹬在梳头桌上,连人带椅子往后退了一步。那一桌子脂粉就跟开了染坊似的,轰然倒了一地。 “你艳福不浅呐,”玉姮娥嗤笑道,“看来是想要点颜色看看,来了几个人?” 厉长明道:“既然是来见玉老板,还带旁人做什么?” 玉姮娥大感兴趣,一时间头也不疼了,上上下下扫了他几眼,仿佛屠户挑肥拣瘦一般,道:“既然如此,不如出门一叙。” 他撑着扶手站起来,还趔趄了一下,抬手一扶鬓角,悄无声息地将一支耳挖子捏定在手里。厉长明忙追上来,一手打起帘子,往门外去了。 那帘子轻飘飘的,很快就落下了。 杨七郎避开眼,难得不忍去看。 过了片刻工夫,一只手挑起了帘子。 第43章 杨七郎托着张飞的面孔,正拿油黑勾抹他眼窝,突然瞥见镜子里帘帏一动,还道是玉姮娥回来了。 但他很快就认出了那只手,指节细长,斯文秀气,指腹上晕着一团孩儿面似的柔粉。他们宝丰社的人,大多是穷苦出身,就连当家花旦玉姮娥那双手都因拿惯了刀枪而略有走形,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杨七郎停了笔,一句话都没说,抬手在彩头桌上“笃”地叩了一声,所有人都像是被一刀斩开的豆腐块一般,齐刷刷地停了手。 宝丰社的规矩,丑角不勾脸,其余人都不准动笔。 梅洲君踏进门里,脱了大衣往肘弯里一搭,收拾停当了,这才凑到彩头桌边,看了一眼,旋即拿尾指伸进瓷碗里,蘸了些油彩,压着唇线斜斜一扫,三五下就勾出了个下撇的红嘴岔,仿佛面有愁容一般。 他一笔落定,在场花脸方才各自勾起脸来。 杨七郎道:“武丑,怎么这个点儿过来了?” 梅洲君低声道:“情势有变,明日行动暂缓,没有班主的传讯,一律不许动手。” “什么?” 梅洲君道:“刚刚我去了一趟百乐门,听相熟的舞女说,昨夜严帘山把玉香叫去医院,匆匆见了一面,看起来伤势恢复得不错。” 杨七郎闻言坐正了,两根指头在桌上点了一点。 这次刺杀筹谋已久,严帘山的身边人早就被里里外外摸了个通透,玉香这个舞女,在场诸人都不陌生,正是严帘山来往甚密的姘头之一,几乎已经避着家中糟糠妻,走到纳为外室那一步了。 这位严帘山严会长是出了名的风流,从来不怕死在女人肚皮上,上一次刺杀的时候也正是由玉姮娥扮作舞女,险些一击得手。这次伤势一有好转,立刻私会姘头,一解相思之苦,倒也是他一贯的作风。 “玉香怎么说?” 梅洲君拿手掩着嘴唇,轻咳一声:“严帘山颇为急色,和往常差不多,体格的确恢复得不错,还同她埋怨了家中母老虎几句,说是医院里伙食不佳,恐怕是母老虎存心磕碜他,又重新提起了迎她进门那档子事。” “怎么?这有哪儿不对?”张飞问,“再正常不过了,我还以为姓严的这孙子不举了呢。” “临别之前,严帘山派人偷偷送她出去,又提了一嘴,说是伤势恢复得不错,只是还得再照一张x光片,等医生看过,就差不多能出院了。” “不错,和我们的消息对得上号。” “这就怪了,”梅洲君道,并指在太阳穴上一点,“姓严的是心口中枪,又不是脑子——前脚才挨了舞女的枪子儿,从鬼门关里九死一生回来,后脚他就敢再私会舞女,把出院的时候交代得明明白白。正常人都该成了惊弓之鸟,他是嫌自己没能在牡丹花下死,还是想到阎王面前探个头? 杨七郎沉吟道:“陈静堂这次亲自来护卫他,他有所凭恃,这阵子又过得太平,慢慢松懈下来,见见自己信得过的女人,倒也不稀奇。” 梅洲君环视一周,忽而道:“严会长受伤住院,是大事,各界人士拜访的次数绝对不少,大家伙儿先前为了确认他的行踪,也想方设法去探视过,但是,除了登在报上的那几幅相片,有谁是亲眼在医院见过严帘山的?” 廉颇道:“我跟着伶界联合会去过一次,严帘山恰好病情反复,没有亲自接待。” “我是跟着滨江商会去的,严帘山确实在病房里,他耳后有一颗黑痣,”杨七郎突然一顿,道,“不对,他吃了药,推说疲乏,睡在病床上,我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只看到了耳垂!” “巧了,”梅洲君道,“盐商总会去看他的时候,吃了个闭门羹。” 梅洲君伸手蘸了点胭脂,在镜面上长长画了一条竖线,最顶上草草写了二月十九四个字。 “也就是说,从二月十九至今,他几乎没有在人前露过面,即便露面,也不能确认是他。”梅洲君道,“结果就在今晚,他相熟的舞女突然放出风声来,说得毫无破绽,仿佛非要我们看见个大活人坐在那儿似的,为什么?” 杨七郎悚然一惊:“你是说......是陈静堂的手笔?只是他突然来这么一手,岂不是打草惊蛇?” “也许是亡羊补牢,”梅洲君微微一笑,道,“半个月前,有个石姓盐商在圣玛利医院探望病人,正好撞见护士给严帘山送饭,其中有一道菜,是抹了盐巴子的梅花肉。我们卖盐的,总有些微妙的习气,就像做裁缝的总会先找锁边线那样,他第一眼认的就是盐,还是海盐。可是严帘山压根就吃不了海盐!乔装打扮虽然容易,这种细枝末节却是最容易出漏子的。” 他顿了一顿,又在镜子上草草写了个盐字:“就因为这件事,他在圣玛利医院的厕所里遇到了埋伏,只是人多眼杂,姓石的又颇有些来头,这才侥幸留得一条命在,再次出来活动,也就是这几天。紧跟着严帘山就登台亮相似的,匆匆见了玉香一面,为的就是抓他这只走漏出来的羊,好安诸方势力的心。如果我们明天照常动手,见到的只会是个西贝货,和——砰!” 他抄起一杯鲜石斛露,泼在镜上,那几笔胭脂登时湿淋淋岔开几股,血泉一般四处横流。 几个花脸悚然色变,半晌无话,背后已然被冷汗浸湿了。 梅洲君斩钉截铁道:“总之,陈静堂此人心思难测,万万不能托大,谁都不许擅自动手!” 杨七郎道:“这件事情,你同班主说过没有?” “我正等他过来,”梅洲君道,“他今夜同盐商会的人在一起,仿佛有所谋划,我也不敢贸然打搅他......张师哥,有茶水吗?” 他微侧着头,语气突然软和下来了,半点不见方才发号施令时的强硬,两片嘴唇柔软地抿在一处,微微呵出一缕白雾。 “外头可真冷啊。” 张飞嘴唇蠕动片刻,突然道:“少班主!” 他嗓音嘶哑,如鲠在喉,两眼紧盯着镜上那一片猩红的胭脂雾,仿佛有所不甘—在场诸人中,他是最想离开宝丰社的,只差严帘山这一条性命,就能赎得自由身,谁知道会遭此变故! 梅洲君叹了口气,伸手托定他的面孔,取了毛笔,在他两腮白底上补描了几笔腮红。 他的手很冷,如同冰雪一般,瞳孔亦是两点寒星,仿佛含着无形的威势,沉甸甸地压将下来。张飞纵是满腔怨愤,也被这轻飘飘的一支朱笔镇牢了。 一笔落定,梅洲君双唇一碰,吐出一个字。 “等。” 第44章 供案之上,一灯如豆。两幅小红布帘微微鼓荡,梅洲君立在老郎神像前,给海灯添油,红鲜鲜的灯影如小蛇一般,在画轴上乱扭,祖师爷的面孔因而在明暗两色的沟壑里剧烈浮动着,显出一种和活人相仿佛的血色来。 墙上受了潮,几道湿痕婆娑地爬在上头,越聚越沉,突然啪嗒一声,打在供桌上。 梅洲君心里突的一跳,总觉得有什么酝酿已久的东西,要从两片摇荡的布帘间扑将出来。 “二师哥,哪来的风?” 杨七郎起身,伸手往窗边一探,道:“窗子没关紧......外头在下雨。真是邪了门了,这雨越下越寒。” 梅洲君一怔,也跟着往窗外看去:“下雨了?” 宝丰社这处戏园子,乃是光绪年间留下的,后院正对着一片野地,夜戏散场之后,僻静异常,唯见萋萋荒草,在一片刀光般的雨声中俯仰。 突然间,他的瞳孔就是一缩。 只见夜色深处,闪出了许多盏汽油灯。那灯光如白刃见血一般,在雨雾中刺目地迸溅开来,反而只能看出来人隐约的轮廓。 这一行数十人,为首的是个头戴白毡帽的中年人,怀里抱了只通体雪白的公鸡,鸡冠血红,最末数人肩挑箱柜,其余人影立在雨中,一言不发,形同群鬼。 杨七郎立直了,喝道:“什么人?” 中年人道:“受陆班主之邀,来为贵社破台。” 梅洲君低声问:“破台戏?” “不错,班主傍晚时候出的牙笏,”杨七郎道,“是该这个点到的。” “这一伙人都是练家子,箱子上包了油纸布,看样子是怕水,”梅洲君皱眉,伸手捏了捏酸痛的鼻梁骨,“好重的煞气!” 中年人抬手一按毡帽,朗声道:“子时已到,还请放行!” 杨七郎正踟蹰间,不远处又蓦地闪出一道灯光,只见一个身披大衣的男子,朝着窗边行来。 “陆班主!”中年人道,“东西已经备好了。”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汽油灯压低了。只此一举,却像无形间发号施令一般,在场所有汽油灯,都齐刷刷压低了一寸。 这么一来,梅洲君眼中刺痛大减,终于有了审视的余地。 来的正是陆雪衾,大概是刚从梅府寿宴间赶回来,还是西装外罩大衣的打扮,只是面上化了武生妆,眉间上了高红,眉峰疾电般飞入鬓中,比寻常更添了十分戾气,几乎能止小儿夜啼。 他一眼扫来,梅洲君立刻会意,卸了后台门闩,将侧门打开了。 陆雪衾当先进门,中年人紧随其后,又有十余人将箱柜挑进门中,余下诸人皆留在院中把守。梅洲君拿余光一扫,只见这些人飞快隐没在夜色之中,显然是训练有素。 这一行人隐然以陆雪衾为首,究竟是什么来路? 他知道事关隐秘,转头朝杨七郎等人使了个眼色,自己则落在最后,朝前台退去,只是还没打起门帘,就听陆雪衾道:“你留下。” 梅洲君一怔,却见陆雪衾走到供桌之前,取了支香,朝着祖师爷深深一拜。 要知道,这位爷唱戏是假,杀人是真,这么几年来,拜祖师爷的次数屈指可数,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两幅小红布帘鼓荡不定,祖师爷的面孔笼在青烟之中,似笑非笑。 陆雪衾将香插在香炉中,沉声道:“祖师爷见谅,但愿这出戏,还能唱下去。” 话音落定,他便摘了画轴,压在香案上,紧接着闪电般伸出手去,在墙壁上一叩,推出一个暗藏的神龛来。 里头无香无烛,只供了一幅男子的遗像。此人方届而立之年,一身军装,胸佩绶带,左手戴白手套,按剑而立。 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隔着一层冷硬的玻璃,依旧给人以逼视之感。 陆雪衾和这幅相片对视片刻,一言不发,只是躬身一拜。 他身后众人齐齐折腰,深深一拜。 一时间,但闻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分外凄寒。 片刻之后,那中年人以左臂挟住雄鸡,上前一步,又摸出一个银酒杯,供在相片前。 他手臂上肌肉贲凸,如同铁铸一般,肘下却探出一只无可奈何的鸡头来,鸡冠抖索,仿佛引颈待戮一般。 梅洲君本是眼观鼻,鼻观心,悄悄立在陆雪衾身边,这时也忍不住偏过头,和这倒霉公鸡一瞬不瞬地对视起来。 只见中年人一手擒住鸡颈,反手甩在案上,那公鸡两翅猛然一振,弹出两只直挺挺的脚爪,在香案上砰砰乱撞。中年人两指截住鸡头,右手抽出匕首,横在冠上,拇指往刀背上用力一推——喀嚓! 只见寒光一闪,那片带血的鸡冠,已被刀锋刮起,甩到了酒杯之中。 公鸡在这快刀下钝得厉害,这才后知后觉地抽搐一下,泣血啼鸣起来。 中年人脸颊上硬邦邦的肌肉抽搐一下,伸手捧起那杯鸡冠血酒,在这异常惨烈的啼鸣声中,奉到陆雪衾手中。 这一杯酒仿佛有千钧的分量,陆雪衾的手指竟然微微一颤。 “家父遇刺至今,已有二十载,”他徐徐道,“二十年前,他尚且是当世豪杰,如今却已化作了冢中一鬼。” 梅洲君心中一凛,飞快朝相片上扫了一眼,那人眉目之间,果然和陆雪衾有三分相似。 二十年前......遇刺......陆...... “诸位叔伯都是跟随家父征战多年的老人了,光绪二十八年,家父投身刺杀团的时候,就有不少人身在此列,这一段袍泽之情,重逾千金。只可惜,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北伐未竟,家父竟遇刺于宵小之手,是仇,更是耻!” 中年人嘴唇蠕动,面上已然淌下了两行清泪。其余诸人,虽一言不发,但胸口剧烈起伏,脖颈上青筋条条爬起,仿佛炉中蓄火一般。 “家父杀人,乃是为天下公,为推翻清室,为光复中华,为我同袍免受铁蹄挞伐之苦,宵小杀人,却是为一己之私,为他高官厚禄,平步青云!”陆雪衾一字一顿道,“二十年一弹指,有人已是泉下之鬼,有人却已翻作人上之人。诸位叔伯,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公子,我等不惜肝脑涂地,誓为督军报此血仇!” “肝脑涂地,报此血仇!” “杀我父亲的,一共有两人,那叛徒连泰舟,已青云直上,做了实业部长,常云超更是身居国民政府主席一职,身边护卫高手如云,要一举杀他二人,难于上青天,”陆雪衾徐徐道,“明日之行,十死无生,我陆某人无话可说,唯有以此血酒,敬诸位叔伯!” 他端起银酒杯,一饮而尽,又掷杯于地。 ——砰! 那一片猩红的鸡冠,在地上暴跳,仿佛死而不僵。 陆雪衾眉间那一道红印几乎能滴出血来。 几乎在同一瞬间,十数口箱柜,齐齐洞开,扒开上头一层作为掩饰的鞭炮之后,余下的皆是枪弹。 梅洲君微微变色,脑海中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在此刻彻底成形——闵江督军,陆云蓬! 陆云蓬此人,早年精于刺杀,反清之时亲率刺杀团,屡立奇功,后又转入光复会中,致力北伐,不料壮年染疾,暴卒病榻之上,妻女紧随其后,不治身亡,也是当时一桩无头公案。 想不到,当年的凶手,竟然是常委员长! 明天......不对,已经是过了子时,是今天......常委员长……连部长...... 梅洲君霍然抬头,目光如电。 他刚在席间听梅老爷提起过,常委员长会在今天接见商界联合会代表,连部长亦在此列,因最近新盐法之争愈演愈烈的缘故,受邀出席的盐业代表,足有三人,其中就有这位风头最盛的阎锡云。 难怪陆雪衾会投进盐业这摊浑水中,接连出手刺杀,这才是图穷匕见的时候。只是此举不论成败,都将陷盐业于绝地! 陆雪衾深深和他对视一眼,道:“梅老板昨夜大醉,身体不适,今日出席的不会是他。” 梅洲君颔首道:“少督军真是深谋远虑啊。” 陆雪衾半晌无话,忽而伸手在案上一叩。在场诸人应声退出帘外,唯余他二人站在香案前。 他回过头来了,眉锋扫进鬓里。 梅洲君下意识察觉到了危险,却只来得及后退一步,手肘刚抵在香案上,陆雪衾已然抓着他的手腕,不容抗拒地俯首下来。 对方双唇间还残留着鸡冠血腥苦的气息。 那是一个秽臭不堪的吻,偏偏又烫得惊人,那一道带煞的红印紧贴在他面孔上,拼死汲取他的光和热,仿佛他是符箓底下待锁的妖邪。 梅洲君被压得一个趔趄,重重撞在了供桌上。 第45章 海灯一晃,一点火光漂在油面上,扑地窜起来。 梅洲君侧头一看,被近在咫尺的灯芯吓了一跳:“当心灯!” 陆雪衾视若无睹,只是拿手掌压住他头发,就着灯光模糊的边缘,继续亲他的嘴唇。那力度与啃咬无异,梅洲君吃痛,忍不住轻轻“唔”了一声,嘴唇张开一线,旋即被涎水浸透了。 唇齿之间,水声黏腻。 梅洲君脸上发烫,却还记挂着火烧眉毛的事儿,在桌上胡乱摸索了一阵,好不容易将海灯推开了,却又摸到了相框冷硬的玻璃。 是那张督军像。 他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猛地抽回了手,在心里暗暗咋舌。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不肖子孙! 他被亲得实在喘不过气来,正要祭出杀招,叫陆雪衾跟陆督军对视一眼,却听供案上哗啦啦一阵巨响,那只雄鸡一举扑腾到了神龛上,双翅一展,脖颈一耸,颈上白毛蓬蓬炸开,目光如电般疾扫过来。 比陆某人更有报仇雪耻之志。 偏偏陆雪衾鬓边还缀了枚英雄胆,那是个红色的绒球,在交颈缠绵之际一颠一颤,雄鸡一见之下,当即亮出尖喙,奋力一啄。 大仇得报! 雄鸡亢奋莫名,又跟这红绒球看对了眼,趁机拿爪子擒住这杀神的手臂,一个金鸡独立,摇头晃脑地啄起米来。 有了这么个耳鬓厮磨的看客,纵是有尺把厚的脸皮,恐怕也亲不下去了。 等陆雪衾一把提住它双翅,沉着脸直起身来,梅洲君已经笑得从桌上滑下去了。 “陆大班主啊陆大班主,”他大笑道,“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瞎了眼,叫你割人家的鸡冠,你瞧瞧,可不就同你斗上了?” 他难得见陆雪衾吃瘪,越想越是乐不可支,只是还没来得及直起腰,就有什么活蹦乱跳的东西落在他怀中,猛地往上一窜。只见一双黑豆小眼跟他对视片刻,彼此都有一瞬间的茫然。 那雄鸡在他怀里歪一歪脑袋,冷不丁一耸翅膀,往他鼻梁上啄了一记。 梅洲君可没到意乱情迷的地步,只一把就握住了它的尖喙,只是还没来及丢开这娇客,两边肩膀就被按住了,重新又跌回了香案上。 陆雪衾又俯身下来了。 他面色不虞,灼热的吐息迫在眉睫,梅洲君这次丝毫不怵,抓住那只雄鸡,飞快往脸上一挡。 “来,”梅洲君忍笑道,“盛情难却,请你尝尝后军都督府。” 陆雪衾沉声道:“不错,本事见长。” 陆大班主动了肝火,那雄鸡自然不是一合之敌,连鸣都没来得及打上一个,就被倒提住两只脚爪,扔出了帘外。 梅洲君知道大事不妙,趁他还没发作,一手拦住他面孔,偏头过去,抿住双唇,在那颗猩红的英雄胆上轻轻一碰。 当此之时,灯火如血,冠缨如血,肝胆亦如血。 陆雪衾被定住了。 一时间,万籁俱寂,唯闻窗外雨声潇潇。 梅洲君曼声道:“大公子难得扮一次武生,自然要旗开得胜。” 陆雪衾凝视着他,道:“不错。” “你我道不相同,亦各有志。” “也不错。” 梅洲君道:“今天在圣玛利医院刺杀严帘山一事,必然有诈,陈静堂恐怕亲自设了埋伏。” 陆雪衾没有说话,半晌之后,点了点头。 “你果然知道了,”梅洲君颔首道,“连我都能看出来的事,大公子这样的行家里手,自然不会托大。” “是。” “看来今日纵是刀山火海,我等也不得不去。” 陆雪衾缓缓道:“我要你将计就计,引出陈静堂,即便杀不了他,也要拖住他,断常云超一臂。” 梅洲君逼视他:“不惜代价?” “不惜代价。” “不计生死?” “不计生死。” 梅洲君一笑,忽而伸手将那红绒球一拨,柔声道:“好一颗英雄胆,真是冷彻肺腑。” “也许。” “你不惜派胞弟作头阵,只让我做个善后的武丑,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陆雪衾学着他的话道:“人各有命,人各有志。” “这笔买卖,也不是不能做,”梅洲君道,“你身负血仇,自然不惜生死,我却别无所图,只有一桩——我的人,我得活着带走。当初你许诺带我们出蜀地,我们替你杀人,这许多年来舍生忘死,同门兄弟凋零殆尽,即便收七分利钱,也当还清了。今日之行,恐怕又是十死无生,这说不过去吧,陆大公子?” “不错,你待如何?” “简单,得加码,”梅洲君道,“我只拖他半个钟头,时间一到,我就撤。” 陆雪衾沉吟道:“至少一个小时。这一小时之内,陈静堂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走。” “可以,这点你大可放心,既然是笔断头买卖,我自然竭尽所能。还有——此行不论成败,放了宝丰社所有人,是去是留,由我们自己定夺。” “他们可以,你留下。” 梅洲君一愣,击掌叹道:“大公子,你杀起价来,恐怕连我爹都自愧不如。” 陆雪衾顺着他的话道:“你应当清楚,他们是利钱,而你是筹码。” 梅洲君咕哝道:“真是心如豺狼,奸猾似鬼......” 陆雪衾又徐徐道:“一旦我身死,往昔种种,悉数作废,不会再有人拦你。” “痛快。”梅洲君偏头看他,忽而微微一笑,“你们杀手行事,倒是真不讲究彩头。” “因人而异。” 梅洲君抿紧嘴唇,凝视他片刻,忽而伸手推开他,站起身来,将被揉皱的西装马甲理了一理。 然后伸手取了一支香,在海灯上点着了。 陆督军锐利的目光,始终隔着一层冷硬的玻璃,落在他面孔上。 他没再说话,只是持香一拜,将那支香奉到了香炉上。 ——但愿今日,各遂所愿,求仁得仁,求义得义。 第46章 白羽鸡在门帘底下踱了几圈,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危险,将翅膀一耸,不安地转动着脖子。 它对面的三双脚,都穿了铮亮的皮靴,那底气从脚趾缝里倒灌进去,就连十个脚趾头都像长出了眼睛,哪怕同样撑在地上,也能睥睨他人。 鸡听不懂人话,但能看懂这膝盖腿脚间的挤眉弄眼。 等它把帘子底下的碎泥啄干净了,这几双脚已经跟铜锅上的蟹脚一般,各往高处爬去。左边那双搁在桌顶,右边那双大开大阖地打着拍子,唯独不肯落在地上,仿佛这泥烫脚。 最当中一只脚在裤管上蹭了蹭,不耐烦地架到了膝盖上。 “怎么?这天底下还有我们督察队看不得的戏?” “吕长官,您有所不知,这破台戏呀是不让外人看的,里头神神鬼鬼的规矩多,唯恐一不小心,冲撞了,也是平添晦气,您说是不是?”茶房又摸了一盒哈德门,翘着指头推到几个弹压警跟前。 这位吕副长官人虽年轻俊俏,还梳了个时髦的背头,脾气却跟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爆,当下一巴掌把烟盒扫开了,两手往桌上一撑,骂道: “你少跟我玩这套,怎么他姓厉的能进去,我就不行?你看看,这是什么?” 左边的胖警察哼了一声,应声摸出一根鸭子棍,如使惊堂木般,往桌上一摔。 ——砰! 茶房整个人往上一窜,陪笑道:“别呀,几位长官消消火,再说了,这个点儿玉老板也不在里头......” “他妈的,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瘦子,给他点颜色看看!” 右边的瘦警察弹起来,往腰间摸了半天,从枪套里拽出一条枪来,抡圆了往桌上一拍。 ——砰! ——砰砰砰砰砰! 这一回倒跳起来的却不止是茶房,连带着整张沙发都在震天的巨响中窜了一窜,一时间铙钹齐发,鞭炮雷鸣,瘦警察猝不及防,竟然被灌进两耳的声浪掀翻在沙发上,死抓着吕副队长不撒手。 “起开!”吕副队长拿皮靴跟蹬开他,道,“什么声音?什么声音?有你们这么唱戏的?他娘的,有毛病啊,鞭炮放得比奔丧还响!” 茶房捂着两只耳朵,叫道:“长官哪,这是驱邪,驱邪!” “皮鞋?什么皮鞋?”吕副队长道,“好啊,还拦着我不让进,我看你们是结党造反!” 瘦警察道:“要不算了吧,副队长,都这个点了,咱一会儿还有活呢。” 胖警察也帮腔道:“这也没什么好看的,听说待会圣玛利医院还有几个洋妞,可不比这强多了。” “你们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这位吕副队长向来跟厉队长互别苗头,双方争风吃醋已久,心有怨气,随便抓了个罪名,就抓着枪跳了起来。白羽鸡还在门帘底下探头探脑地啄米,冷不防被他一脚铲中,当即扑腾到半空中,对着他鼻梁重重一啄! 吕副队长大叫一声,忙伸手去捂,只见一股热流就在驼峰上分了岔,滚到了嘴角边。 竟然还破了相了。 那白羽鸡一击得中,毫不恋战,早已从门帘中飞窜出去。 吕副队长勃然大怒,跳起来朝着门帘连开三枪,那瘦警察连忙扑上去抱住他手臂:“不能动枪,不能动枪啊!” “老子扒了它的鸡毛,做成叫化鸡!” 他牛脾气一上来,一巴掌把瘦警察掀到墙上,撵着那白羽鸡就往外跑。那两个警察不敢惹他,只好跟在他屁股后头,一齐冲进了走廊里。 这一脚踏出去就不对劲了。 走廊里只点了一盆火,颜色青碧,能听到里头盐粒子毕剥乱爆的声音,火盆边蹲了个少年模样的人,像是在烧什么东西,靛青色的影子爬在墙上,瘦瘦长长的,跟壁画里的水陆道场似的。 一轮鞭炮放罢,这会儿不论台前幕后都是静的。 那瘦警察下意识夹紧了脊背,总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往上爬,于是一把拽定胖警察,远远落在后头。 胖警察也被他吓得一哆嗦,叫道:“怎么了?” “嘘,”瘦警察拿手指头在他背后一通比划,“小声点儿,我听说这破台邪门得很,不让说话。” 他胆子小,连眼神都没敢往边上瞥,谁知道有几个男子扛着重物,匆匆从背后挤上来,他躲闪不及,被撞了个趔趄。 几张雪白的脸刷地转过来,跟他对视一眼。 那脸上还涂了清油,嘴唇是吃了猪血一样的猩红,还没等他看清楚,就又悄没声息地擦肩过去了。 瘦警察整个人都吓得瘪下去了,吸着肚子,贴在墙壁上,半晌没说出话来。 那一伙人都逼到背后了,吕副队长还浑然不觉,往火盆边踹了一脚,骂道:“妈妈的,什么东西,给十八辈先人烧纸钱呢!” 他话一出口,就左脚踩右脚,一头撞到了墙壁上。 那一伙儿人直勾勾地看他一眼,没人开口,只是错身的瞬间,那口大衣箱恰好在他肩膀上蹭了一下,落下了一道黄褐色的灰泥。 吕副队长伏在墙上,肩膀耸动,半晌没能爬起来。两个警察只好三两步追上去,刚要叫他,却见他反手过来往肩上一拍,掸下一股黄烟,这才龇牙咧嘴地从墙上滑了下来。 他鼻梁上的血口子又撕开了,血流如注,全滚到了下巴上。 他自己也尝出了这股腥味儿,抬手一摸下巴,骂道:“你们两个倭瓜蛋子,还愣着干什么?手帕呢?” 两个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胖子将袖口一拉,抡圆了胳膊,当先往他脸上抹去。 吕副队长往后一缩,道:“把手放下,瘦子,你来!” 就在这当口,火盆边上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朝着瘦警察嘻嘻一笑。 这笑古怪而快活,露出了八颗细白的牙齿,鼻梁上雪白的蝙蝠印攒成了一团。 他屈起两根指头,作势一弹,一团彩棉就蹦到瘦子掌心里来了,一抓还是湿的。 这一串动作来得无声无息,还没等瘦子看清楚,他就已经拱着脊背,缩进了火盆的阴影里。 吕副队长又骂道:“操你奶奶的,瘦子,人呢?” 瘦子忙扑上去,拿手里的彩棉往他下巴上胡乱抹了几下,又伺候他擤干净了鼻孔里的血涕,这才撒开手。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眼珠子就是一突,差点没背过气去。 只见一条猩红的血印,从吕副队长鼻根一路划到下巴,衬着那刷白的脸色,如同是吊死鬼的长舌头一般。 瘦子一看就知道不妙了,这血印上还明晃晃地泛着油光,分明就是戏子抹脸用的油彩,裹在彩棉里,一抹就现形了,轻易还洗不脱。他扑上去拿袖子猛搓了一阵,把吕副队长那张白净脸皮扯得生疼,那团猩红依旧岿然不动。 瘦子还待亡羊补牢,吕副队长闭着眼睛,抬手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那一声跟霹雳似的,瘦子的耳膜都差点没被炸穿。 “妈的死兔子。” 瘦子心里苦不堪言,有心擒那小鬼顶罪,却又不敢提醒他,只能眼睁睁看他叉着腰,大摇大摆地走在前头。 这一行人虽往宝丰社来过几次,但大多是在白天,这会儿却黑灯瞎火的,时不时还有些呜呜咽咽的唱戏声飘过来,听得人寒毛一股股倒竖。 “几点钟了?” “看不太清......三点......好像是一刻,”胖警察道,“哎呦,都三点多了,再不回去回头就得耽误事儿了。” 瘦子心里也泛起嘀咕来。 他们这一伙弹压警,是归在警察厅刘厅长手底下的,老大厉队长是刘厅长的姑表侄子,有那么点沾亲带故的意思,老二吕副队长却是军务督办的外甥,平时谁也不服气谁,可这都什么关头了?一个跑去睡花旦,一个跑来逮鸡。 刘厅长可是亲自拍了电报, 临时抽调他们过去巡视圣玛丽医院的礼堂——听说有好几个当红电影明星也被请过来了,要给莎莉丝女士庆生。 只要不出岔子,这也算是桩美差,他们几个派不上别的用场,就在礼堂里吃吃喝喝,配合着上头派下来的大人物就行了。 即便如此,这二位未免也太不成体统。 他和胖子好说歹说,吕副队长还跟犟驴似的,在走廊里乱窜。这一晃眼,还真又撞着了那只白羽鸡。这玩意儿还悠哉悠哉地在走廊尽头啄米,一回头瞥见他们,当即扑腾起来,一头顶开木门,飞窜了出去。 外头的雨声霎时间如涨潮一般,裹挟着惊人的寒气,倒灌进了走廊中。 胖瘦二人阻拦不及,吕副队长已然追着那只落汤鸡,冲进了雨幕中。 野地里的荒草,已经没过了胫骨,大雨冲刷之下,泛着一层凄迷无边的银芒。 厉队长拿大衣裹住脑门,突然间往草丛里一扑,两手抠着泥巴,哇的一声喷出一口混合着草叶的泥水来。 他这是撞了邪了。 不久之前,他还跟玉姮娥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呢,佳人在侧,还颇有些西子捧心似的病容,他难免就想玩点雅致的情调。 没想到他妈的玉姮娥一个戏子,喝起酒来就跟牛犊子似的,初时还是拿杯喝,渐渐就换了碗,最后上的是海碗,好不容易等对方两靥飞红了,他已经软成一滩烂泥了。 等再一睁眼,他就趴在了土堆边上,吃了满鼻子满嘴的泥浆水。 面前插了三支香,供了只蠟酒杯。 里头的酒还是温的。 他到底跟什么人喝的酒? 他强忍着头痛,伸手抓了块青石,这才勉强支起半边身子,掌根就是一滑,整个人俯冲在了石头跟前,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哪是什么青石,分明就是块爬满了青苔的墓碑! 碑上还被人歪歪扭扭地划了几个字,字字都被雨水打透了,从字缝里爬出几道阴恻恻的水痕来。 厉,长,明,酒,好,喝,吗? 他伤过阴德,向来最怕这个,一时间连头皮都炸起来了,连滚带爬出去一段,背上的雨越下越急,像无数只冷冰冰的小手那样拍打着他的脊背。 一片漆黑中,这是一种怨愤无穷的催促。 快跑! 跑! 跑啊! 他那肺叶一下一下打在胸肋间,一颗心挤在其中,越缩越紧,像一颗行将爆裂的核桃那样,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已经喷到了喉咙口。 “厉长明!” 他整个人都像是被雷劈中了似的,窜起来打了个摆子,又猛地扑在了泥地上,呕吐不止。 “厉长明!”那声音穷追不舍,穿过啸叫的雨幕,几乎冲到了耳边。 厉队长眼睛都直了,这才隐约觉出些耳熟来。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对,没错,是—— 他急忙回过头去。 只见一条猩红的长舌头,挂在白惨惨的下巴上。 厉队长白眼一翻,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整个人抽了骨头似的,软倒在了大雨中。 “厉长明!” 吕副队长叫道,抬手就往他脸颊上各抽了一巴掌,那对不可一世的腮帮子就像砧板上的死猪肉似的,被他扇得哗哗作响。 “这怎么回事?喝高了?” 瘦警察探头过去,伸指头翻了翻他的眼皮,那瞳孔飞快地扩成了一块死气沉沉的黑斑。 “不行,这是要醉死了,快掐人中,掐人中!” 吕副队长还在那儿没头没脑地扇他,其中一巴掌正好扫到他鼻孔上,肉眼可见地顿住了。 他还不信邪似的,拿两根指头在那鼻孔前搓了搓。 凉的。一丝活人气都没有。 雨水在厉长明的鼻底积成了一道明亮的小洼。 吕副队长愣住了,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胖警察抡圆了胳膊,还要去扇厉队长的胸口,突然听见他暴喝一声:“死啦!” “什么?” “完了!”吕副队长抓住他们两个的指头,伸到厉队长鼻孔底下一探,三个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你们俩完蛋了。”吕副队长松了一口气,定论道。 “怎么是我俩?” “废话,我舅舅是军务督办,你俩舅舅都是庄稼汉。” 瘦子一愣,道:“明明是他喝多了酒,醉死的。” “我问你,我们今晚是不是跟着他出来的?要务在身,咱几个跟着长官玩戏子,还放任他喝醉丢了命,这干系谁担得起?哦,我倒是可以,我舅舅是——” “那我们也瞒不住啊,他那么大个长官,待会不见人影,头一个就拿我们是问。” “傻子,谁要你瞒了?我们只要压他一压——”吕副队长把手掌往下一压,道,“再过几个钟头天就得亮了,咱把他背到圣玛利医院里藏起来,就推说他各处巡视去了,咱们几个认真干活,要是出了乱子,就趁乱给他补上几枪,要是没有,那就是他玩忽职守,喝酒醉死,咱多在几个长官面前露露脸,博个好印象,可别被这王八蛋给拖累了。等回头我升了队长,就提拔你们做副队长,怎么样?” “副队长?” “真的?” “只要你们两个待会老实听话,别露馅儿。” “怎么做?” “这第一件事嘛,胖子,把他背上。” “我?” “让你做就做,废什么话?走,趁天还没亮,咱们现在就去圣玛丽医院,瘦子,你去把车开来。” “吕副……吕队长,你做什么去?” 吕副队长跳起来,头也不回道:“拿酒!你们两个,去路口等着我!” 他又大摇大摆地进了门,冷笑一声,伸手抹了抹下巴上的油彩。 一道人影已经蹲在门边了,正摊着一只手掌,悠哉悠哉地看那白羽鸡啄米。 “嘶,武丑,你这鸡哪来的,可真他娘的凶!成了,厉长明死了,明个儿我说了算,”吕副队长道,“待会我会设法把他们引到礼堂里,到时候,不管你要杀谁......” 那人影闻声抬头,道:“就照你说的做,一旦摸清楚陈静堂在哪儿,立刻通知我。” 吕副队长压低声音道:“这我可不敢打包票,他手底下那四大金刚我倒是见过两个,他本人——那恐怕只有委员长才见得着。” “哪里有局,哪里就有他。”人影道,抬手丢了条湿帕子给他,“把脸擦干净,还没到你唱戏的时候——对了,你见过玉姮娥没有?” “玉姮娥?刚刚不是他动的手?” “他要是动手,哪用得着这么久?”武丑疑惑道,“我还想问你呢,装神弄鬼折腾了半天,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 “不是你?刚刚不是你扔的彩棉?你还冲我挤眉弄眼,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样子。” “我?会让你认作是我——那人化作了丑角儿?” “不错,鼻梁上抹了个白蝙蝠,跟你从前那扮相一模一样,不对,细想起来,比你矮小不少。” 武丑思忖片刻,恍然大悟,忽而将掌心里的米一抛。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哪。” 第47章 梨药被从后台拎出来的时候,眼神躲闪,无论如何都不敢看梅洲君。 这小孩儿是个美人胚子,相貌秀气,还有个小而白的下巴颏,像刚剥出来的菱角似的,只有一点儿,胆子不大,梅洲君一诈,他就当场交代得一干二净。 “师哥,他......他真死啦?” 梅洲君捏起他的手一看,手是匆匆洗净了,指甲缝里却还嵌了点儿青苔,是刚刚在碑上刻字时沾来的。 “一看就是奉秋的主意,”梅洲君道,“你怎么也跟着这猴精瞎闹腾?” “奉秋说显一显我们的本事,免得你待会儿偷偷撇下我们。” “这可不是凑热闹。” 梨药睁大眼睛看着他,道:“师哥,班主都说好了,再说了,我们俩也算是把厉长明弄死了,绝对绝对不会碍事的,你就行行好,带上我们吧。” 梅洲君毫不客气地拍拍他的脑袋,道:“也算你们运气好,碰上了厉长明这么只死耗子,对了,看到过玉姮娥没有?” 梨药整张脸都垮了,怏怏道:“珩哥今天好像不舒服,又喝多了酒,我把厉长明拖出去的时候,他还在睡呢,这会儿应该醒了。” “奉秋呢?” 梨药一愣,道:“我也没找着他,奉秋,奉秋!” 他们还好好筹谋过,一旦事成,就一齐在梅洲君跟前扮可怜,软磨硬泡上一通,这会儿奉秋却跑得没了踪影。 这家伙难不成跑去吃独食了? 梨药打了个激灵,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当即扑过去掀开衣箱——那里头本有个收拾好的包裹,藏着化妆的行头,撬锁用的铁丝,并一对磨好的匕首。 这会儿衣箱里却是空的。 里头只留了一张纸条儿,是奉秋那笔狗爬字——悄悄出来,医院门口见! “哎呀!”梨药失声道,鼻子尖上渗出了一层薄汗,“他跑去医院了,竟然连我也撇下了。” 梅洲君霍然回过头来。 他眼窝里揉了猩红胭脂,脸上各色油彩大肆铺张,本身喜悲淹没在这鲜花着锦之下,反而无从甄别,只有一双眼睛湛然发亮,那种目光无限接近于刻薄,几乎能盯到人心里去。梨药知道师哥的脾气——他一准是生气了。 “师哥!” 梅洲君皱眉道:“我为的是什么?” 他不像是发问,倒跟自问似的,只这一句话含在嘴里,翻来覆去也没个结果。 我为的是什么? 梨药后退一步,也是怯了,道:“师哥,我......我不知道。” “刚刚好玩么?” “吓唬人是挺好玩的,”梨药道,“他......他死了会不会变成鬼啊?” “说不准,兴许还是吊死鬼。” 梨药叫起来:“啊!那,那师哥,你们岂不是经常撞见鬼?恶人死了,也是恶鬼,多吓人啊。” 梅洲君竟然被他问住了,半晌才道:“不,没有鬼。” 梨药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听他低声道:“也没有人。” 梨药道:“啊!” “现在站在你眼前的,也不是......” “啊啊啊!” 梅洲君又板着脸道:“吓唬人是挺好玩的,是不是?” “师哥,我,我真不敢了,等把奉秋捞出来,我就老老实实唱戏,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梅洲君屈指在他额角上弹了一下,沉声道:“去找二师哥他们,不许再擅自行动。” 梨药小声道:“知道了。” 梅洲君没再顾得上他,只是抓过大衣,匆匆往前院走去。 破台戏已经收场了,走廊里重新又点起了灯,陆雪衾那几个手下正蹲在衣箱边,检查弹匣和引信,脊背绷得很紧,戴白毡帽的中年人面朝窗外,一手按枪,无声地注视着雨帘。 没有人转头看他。但一道道视线却不知从何而来,静静地聚在他身上,这打量十足尖锐,几乎能钻进他脸上的油彩里,叮出一口血来验毒。 这伙人都有些神经质,是在血仇里泡久了的蛇蝎,被毒恨腌入味儿了。在他们面前,喘气的声音大了都像是罪过。 梅洲君满怀心事,也没去招惹他们,径直走到门边,只是没等他伸手,门就抢先一步开了。 滚烫的酒气扑面而来。 陆白珩没料到会被他撞个正着,下意识伸手往脸上一抹,将一捧混合着胭脂的雨水甩在了门外。 “现在就出发?” “奉秋不在,”梅洲君道,“陈静堂老奸巨猾,不能不防,得早做布置。” “奉秋?”陆白珩的眼神还是涣散的,这时皱着眉,用力在额角一敲,这才清醒过来,“嘶,糟了,他们是替我杀厉长明去了。你等着,我带上家伙就来。” 他正要越过梅洲君,踏进走廊里,手腕就被一把扼住了。 他心里砰地一跳,等反应过来已经嫌迟了。 梅洲君只是抓着他的手看了一眼,眼神瞬间就厉了。那是只习武的手,骨相绝佳,五指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胭脂,掌心却揉着一团银元大小的焦褐色,是烟膏刚烫出来的。 陆白珩的手在发抖,一阵阵的,他整个人都像是踩在云絮上,时冷时热,自然也就挣不开梅洲君的钳制。 他们这些做杀手的,身上难免有些旧伤,纵使靠红净从鬼门关前夺回一口热气,那阴痛却已成附骨之疽。 梅洲君盯了他片刻,眼前这张脸也渐渐和相框中的陆督军重合了。 我为的是什么? 他为的又是什么? “难怪会倒嗓,”梅洲君毫不客气道,“令尊也不知怎么凑出二位佳公子的,一个心如铁石,一个脑袋空空,旧伤压不下去,恐怕连刀都拿不稳,还敢去对付陈静堂,是要骗你哥来年的香火钱么?” “谁说我拿不住刀?” 陆白珩急了,成心要给他耍个刀花看,手腕一抖,短刀霎时间沿着袖管滑到了掌心中,紧接着拇指一推刀鞘—— 刀锋只来得及吐出一线,他手腕上就是一麻。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短刀截停在了鞘里。 梅洲君哄小孩儿似的,缴了他的械,转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推。 “二公子还给你们,看牢他,让你们大公子补个靠得住的给我。” 陆白珩一个踉跄,被中年人扶住了,也不知是药性未散,还是旧伤作祟,热血一股股往颅顶冲,一时间连眼白都烧成了浅粉色。梅洲君的背影就在这桃花瘴的深处,凝固成了颇为凄凉的一点,越缩越小,越看越远。 “梅洲君!” 他的舌头自作主张,把人叫住了,一口气在胸臆里左冲右突,到头来憋出的却只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又胡说八道,我......我也不是脑袋空空,他也不是铁石心肠。” 梅洲君也不知听清了没有,只是摇摇头,走进了雨幕中。 正门边,两道车灯透过铁栅栏,一格一格劈在积水上,像是锤扁了的银锭。栅栏边种了一树白梅,雨丝如瀑,也被车灯照出同色的雪白。 这个点了,哪来的车?车灯都没熄灭,是在等人? 梅洲君被晃得闭了一下眼睛,本欲从旁门出去,此刻却心里起疑,飞快往梅树背后一闪。 那辆可疑的车在雨中停了片刻,迟迟没有动静。陆雪衾的手下显然已经发觉了异样,哪怕未曾现身,那无形的杀意已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 他毫不怀疑这伙人的本事,让了一步,正要离开,脚下的积水却忽而一闪,一道修长的影子停在上头,湛然生辉。 难怪迟迟没有人下车,这人一直站在门边,在看上头张贴的告示! 梅洲君蹲下身,悄无声息地拨开水面的白梅花瓣,正好碰上那人低下头来,相貌温文,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不是连暮声又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今夜谢绝来客......看样子来得不巧。” “少爷,这都四点半了,不论哪个戏园子都散场了。您这一路上舟车劳顿,还没歇过脚,要不然我们还是尽早回府吧,老爷还等着您呢。” “四点半?我真是睡糊涂了。” 连暮声低头去看怀表,目光却忽然一凝。 在这一地动荡的积水中,梅洲君和他四目相对,这一眼是猝然撞上去的,落地却轻而无声,也像是此刻不合时宜的雨。 他愣住了,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那司机左等右等,也不见他有动身的迹象,忍不住道:“大少爷,这梅花有什么好看的?” 连暮声轻声道:“止渴。” 他还在旁若无人地看,睫毛一瞬不瞬,镜片上于是倒映出一对毛茸茸的月亮。 梅洲君心里忽然沉静下来了。 那目光像一只手,按定了他心中纷纷扰扰的弦。 这呆子再看下去,一旦被认出了身份,恐怕当场就要被抓去祭天。 他伸手在白梅树上一敲,花瓣裹挟着雨水,扑簌簌摇落在地,瞬间就将那目光冲散了。 也算是仁至义尽。 第48章 民国二十四年,四月十一。 申蓉火车站。 日已过半,天色依旧迟迟擦不干净,灰底子的旧缎上,攒满了絮状的黑云,那是凌晨没下完的雨,就连一线日光都是连夜赶工缝上去的,显出分外灰败的猩红。 申鹭扒着眼皮看了一会儿,同样灰蒙蒙的车玻璃上已经埋了他一个清晰可见的下巴印,一行口水在窗边上积成了小洼。他下意识捞了一把胸前的照相机,慌忙去擦镜头前盖。 好险! 一颗心还没放回去,他就吃出了满嘴的苦味,鼻孔又酸又胀,忙不迭地呸了几声。 这三等车厢紧贴着火车头,是顶在前头吃煤灰的,人人都灰头土脸,仿佛竹笼里闹哄哄的鸡鸭。他赶了凌晨的车次,一路上又被闹醒了好几次,这才睡出了一副死猪相。 邻座那股鸡屎味在他身上黏了大半天,已经发酵出了面饼一般的浑厚,能够尝出咸淡了。 他把脸撇到车窗上,刚要开口痛斥,对方一条孔武有力的胳膊已经架到了他身上。 申鹭说:“先......先生,你这个卫生......” 邻座擤了把鼻子,骂道:“他妈的,哪来的鸡屎味!” 申鹭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去。一路上坐在他身边的,分明就是个干瘦的庄稼汉,把鸡食篓子堆了满地,一晚上不是咳嗽就是跑茅厕,把他折腾得不胜其烦——这时却成了个魁梧的青年! 魁梧青年注意到他的视线,忽而将脸一腆,道:“实在站累了,挤一挤,挤一挤......” “这座有人,喏,东西还丢着呢。” “有人?”魁梧青年转了转脖子,道,“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他回来,先借我歇歇脚。啧,这都到站了,怎么还不让下啊?” “到站了?” 申鹭一愣,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起来。但他旋即发现,到处都是一条条惊异转动的脖子,还有人扯住列车员,高声问些什么,列车员斗鸡似的又压回来一头,叉着腰大骂起来。人的体味黏连不分,像散了黄的鸡蛋那样浑浊地回旋,私语声于是苍蝇般一层层铺在上头。 火车确实是停了。 申鹭一托眼镜,摸了个空,又慌忙在硬木板座底下摸索起来。 那青年有心套近乎,一伸手就勾到了眼镜腿儿,再拿手掌一扫——一只圆圆的鸡食篓子当先一步滚出来了,那恶臭瞬间就冲破了封泥,撞进了申鹭的鼻孔里。 他没忍住,哇的一声干呕起来。 又是这种鸡食篓子! 青年捏着鼻子,怪叫道:“怎么这么臭!” 他还不信邪,一手抓开了竹编的盖儿,里头都是拌了谷糠的花生麸,混了厚厚一层灰白色的鸡屎,还拿手抓匀了,难怪是这种味道。 “阿嚏——有病吧,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魁梧青年被呛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把竹篓一脚撇进了过道里,谁知道这底下还漏着黄白的油脂,这么会工夫就在地上结成了一层酸溜溜的圆壳。 申鹭拿袖子抿干净镜片,戴上了,总算喘过一口气来。 “可能是鸡屎白,治伤用的。”申鹭道,“六点十分了,糟了,早就该到了,怎么还不能下车?” 这班车早上十点多就该到了,只是碰上枕木抢修,在路上耽搁了个把钟头,现在又被堵在了车站,他有要事在身,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怎么能不心烦意乱? 魁梧青年站起来,大声道:“都靠站多久了,怎么还不让下?” 列车员不耐烦道:“急什么?一等二等车厢都还没下呢,人家怎么不急?等着!” “眼睛长到脑门顶上了,”魁梧青年骂骂咧咧道,“早就靠站了,就是不让下!站台上都给腾空了,剩下的全是警察,嘿,这排场,难不成赶上皇帝老儿出巡了?” 申鹭一听,下意识坐正了,把照相机贴到眼前,眯着眼睛四处打量。这申蓉火车站是往来枢纽,人流繁密,四条火车轨道一气排开,站台边上三教九流混杂,嘈杂得如同闹市一般,这会儿却像是被扫荡过了,只能看到身穿黑衣的警察四处巡视。 大人物,大人物......难道是......还真让他赶上了! 喀嚓!喀嚓! 魁梧青年转头看他一眼,眼睛一亮:“小兄弟,你这还带个照相机啊?” 申鹭拿手掌护了一把,别过身去,慢吞吞道:“我是个记者。” “记者?果然是文化人,在哪高就啊?” “不敢当,”申鹭谦虚道,“我是玉盐商报的记者。” “玉盐商报?”魁梧青年显然没听说过,咕哝了几句,“失敬失敬!我有个表舅,在时事新报做主编,还跟你是同行呢。” 申鹭一愣,追问道:“时事新报?是章一峰先生?我刚从宁城回来,有幸见过他一面,章先生对时局洞若观火,秉笔直书,实在是我辈楷模!” “对,确实是叫章一峰!说起来,我还听他说报社易址,要搬往蓉城来,正缺些对本地知根知底的记者呢。” 申鹭大为意动,他眼下供稿的《玉盐商报》,乃是由一位盐商投钱开办的不入流小报,平时只让发些社评,要么就是盛赞东家二位公子的人才风流,要么就扯着盐政改革这档子事打口水仗,杜撰些花边新闻,把连部长那百八十个私生子拉来扯去,字缝里都透出股腌咸菜的酸臭味,要不是为了糊口,他也不至于捏着鼻子写了这么久。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他正要再问上几句,却突然瞥见车门开了,涌进来一大群作警察打扮的男子,手里端了枪,两两分散到各个车厢门边,牢牢把守住了。那一只只眼睛如鹰鹫般精光暴绽,申鹭刚一探头,就被枪眼盯上了,隔空在脑门上一顶。 他大为惶恐,又一屁股软回了座椅上。 列车员高声道:“谁也不许下车!谁也不许下车!在座位上呆着,探头的当心吃枪子!” 话音刚落,便只听汽笛声大作,一列火车疾驰而来,震得整副轨木都动荡起来。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拔地而起的礼炮声! 申鹭猝不及防,眼镜都震歪了,一头撞在车玻璃上。他也顾不得额头剧痛,慌忙揣稳了照相机,看着那车缓缓逼停在站台边。 那车也是蒸汽车,只是短小精悍不少,头三节车厢上的油漆稍显光鲜,遍饰铆钉,但也风尘仆仆,乍看去并不十分突出。 记者的敏锐直觉让他心里打了个突,又举起了照相机。 火车停稳的瞬间,军乐队已经奏起了迎宾曲,紧跟着又是一大群警察涌过去,死死把守住了各处车门车窗。 他这三等车厢靠在最前,勉强能看见站台一角,只见那前三节车厢里忽然冒出了十数个卫士,体态轻捷彪悍,手持匣枪,将车厢外围得水泄不通。 果然,是挂靠在绿皮火车上的委员长专列! 他接到过消息,委员长会在今日赴蓉会见商界联合会人士,这才匆匆由宁返蓉,想不到还有这等天降鸿运,能撞个正着。 算算时间,这两列车还算是同路,说不定也是在路上一耽搁,这才赶上了。 他两只眼睛都亮了,恨不能从玻璃上钻出去,一边以镜头代眼,变着法子猛拍。 只是隔了几条枕木,他只能勉强拍到卫士黑压压的人头,哪能看清车门边的状况?一连拍了十来张,连委员长的一根毫毛都没粘着,说是废片都还勉强,更别说见报了。 那魁梧青年一条胳膊架在他肩上,也伸长了脖子张望起来。 “还来了不少人啊,”他惊叹道,“好大的排场,哎呀,这个我在报上见过,连部长!” 一语惊醒梦中人。申鹭霎时间调转了镜头,转而拍起站台上的来人。 为首的连部长也是他的老熟人了,明里暗里的照相不知拍过多少,连姨太太肚兜的颜色都不是什么秘密,立在他身周的也都是些熟面孔,申蓉银行的于行长,蓉城商业联合会的杜副会长,等等等等,都是一时巨擘,光盐商总会就来了三个,其中还有最近风头最盛的阎锡云。 阎锡云面孔冷硬,鬓角微白,长身立在连部长左手边,侧头听他高谈阔论,嘴角边隐隐带着一丝微笑。 申鹭精神一振,一把抓着他的侧影,猛按快门。 阎锡云却正好在这转过头来,面孔撞进镜头里,眉峰疾扫,眼眶里迸出来的仿佛不是视线,而是两枚粼粼旋转的箭头! 眼神之可怖,三分像人,七分似鬼。 申鹭微微后仰,顶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瞥,抓紧了手里的照相机。快门却跟锈住了一般,无论如何都按不下去。他拿拇指抹了又抹,才发现那上头湿漉漉的,都是在一瞬间吓出来的冷汗。 但他旋即注意到,阎锡云的眼神已经刮过了他,深深钉进了人群之中。 剧烈晃动的镜头里冒出了一条胳膊,连部长朗声大笑,揽着他的肩膀,看起来和这位阎老板交谈甚笃。 喀嚓,喀嚓! 他打起精神,在纷扰扰的胳膊腿中里一个劲儿地扒拉自己的东家,好拍张得体的照相来交差,谁知道这一行十余人里,愣是没有梅老爷那张富态的胖脸。 正在这时,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十步之外,卫队呈扇字排开,钢刀般从车厢外斜切出来,拱卫一人下了车,此人身穿中山装,看不清面孔,体态瘦长,连部长面露喜色,独自快步迎上去。 申鹭大喜过望,险些连相机都抓不稳了,两排门牙都啃到了车窗上。 眼看委员长的真容就要在卫士的胳膊肘间闪现,那卫士突然肩膀一耸,背肌贲突,填满了大半个镜头。 他手指一抖,快门声里掠出一道刺目的白光。 一滴雨水斜切在了玻璃窗上,截面锋芒毕露。 ——喀嚓! 第49章 “有趣,有趣,严某人生平照过不少相,这还是头一次照这爱克司光片。” “这可不是头一次,您昏迷的时候已经照过了,好......您再稍微侧一侧,要拍侧腹......对,别动。” ——喀嚓!咝......咝......咝...... “听说当年李鸿章脸上中弹,就靠这照骨术找到了弹头,我倒也想看看,这子弹头是怎么作祟的。” “这您可就看不着了,子弹早就取出来了。几位商诊医师说了,这回的报告只是留档,隔半个月还要再回来检查。” “奇怪,怎么还像是梗着根骨头,越想越疼?” “您指一指位置......严先生,您又开这样的玩笑!” 严帘山捂着侧腹,哈哈大笑起来。 负责操作x光机的女医师是莎莉丝女士的学生,轮廓颇为秀美,戴了副斯文的金丝边眼镜,这时虽隔着笨重的防护服,严会长依旧旧态复萌,没等说上几句话,又调笑起来。 女医师没再理会他,只是道:“严会长,这次要拍左胸,您再稍微往下躺一点儿,抓住机器,对。” ——喀嚓! 白光过后,黑暗来得如此清脆,仿佛一刀剪在视神经上。 “您先别动!”女医师道,快步过去试了试电灯开关,“是停电了,当心撞到伤口!” “医院还能停电?这不是拿人性命开玩笑吗?”严帘山不依不饶道,抓住胸前的机器,往斜侧里一推,半晌才支着病床坐起来,“咝,还不行,这气喘得呦!罗小姐,你得扶我一把。” 隔了这么远,都能听到他吃力的喘息声,呼哧,呼哧,肺叶的鼓荡连着心跳的起搏,凸出于皮肉之外,鲜明得如同x光片的成像。没有哪个医生会不喜欢如此一目了然的病灶—— 女医师摸黑朝病床边走去,一手从铅围裙里摸出一支手电,对准严帘山的方向手腕刷地一拧。 白瀑般的灯光弹射而出,在这足以瞬间致盲的白斑里,掠出了三声枪响。 子弹磕在金属床架上,火星四溅,蹦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脆响。不对,手感不对,落空了! 严帘山......严帘山藏在了……床板之下! 几乎在子弹脱膛的瞬间,多年生死一线的本能已令她一脚蹬在病床上,借力后跃出一步。但床底下翻出的黑影比她来得更快,没等她落定,一记鞭腿已挟劈空之势,扫到了她的膝弯上。 这人摒弃枪械,而纯用腿法,显然对自己的近身功夫极有把握,五步之内,甚至快过了枪响。 女子的膝关节尤其薄弱,一旦扫中,就如镰刀刈麦,是瞬间筋断骨折的下场。 轰……砰! 钢制床架爆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整张病床被他这一脚扫翻在地,唯独少了骨骼爆裂的脆响! 这雷霆般的一记扫腿,依然落空了。 女医师一手住x光机的摆臂,腰腹一卷,双膝一蜷,她的骨骼似乎柔软到了异于常人的地步,接着一支手臂的力量,轻易地悬吊在了半空中! 在起跃的同时,她已经一手甩灭了手电筒,黑暗如铁幕般,再次横截在双方之间。 这一次交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双方心中俱是一惊。 好大的力气!精通近身功夫,刚猛无匹,底盘很高,应当身材魁梧,弃枪不用,凶悍之余,又有三分莽撞——方才交手时的种种细节,已经飞快在她脑中掠过一轮。 看来这会钓出来的,还是陈静堂的嫡系,四大金刚,崇山峻岭之一的卢望山!此人是练家子出身,出手毫无分寸,是以落进陈静堂手底的人,鲜有能留下活口的,想必这一次是要来个顺藤摸瓜了。 只是顺藤摸瓜有顺藤摸瓜的玩法,要是脱身不及,把这出戏演得穿帮了,陈静堂手头有的是拷问的手段。只怕不出片刻,这病房就会被彻底封死。 一片黑暗中,谁都不会率先开枪。但沉默绝不意味着无机可乘。 卢望山猱身直扑,肩肘齐出,整个人如铁塔般撞在x光机上,枪却已经滑在了左手中! 他在等,等她被迫落地的瞬间。这女医师穿着笨重,脚下踏的是白色圆口皮鞋,再轻盈的女人,落地时总不免会露出行迹。 他只猜对了一半。 一只右脚掌吸在了地上,向左一碾,整个人的腰和胯被这一步送了过去,左脚掌紧跟着又被重心一吸,她不是落在地上的,而是地面以其温厚热情的款待,化作了一张软绵绵的毯子,承托着她,迎逢着她的每一个落点。 卢望山绝不会想到,世上竟然有人能把肢体操控到这种地步,仿佛抟土所造,浑身全无骨骼挂碍,只有轻盈无形的磁力,肩吸肘,肘吸腕,腰吸胯,流转自如,自始自终,她的脚跟都没有落过地。 晃身跷步! 三秒过后,卢望山心道不妙,那一撞非但没有撞出对方的下落,反倒暴露了自己的所在。他不敢再托大,当即往x光机后一缩—— ——砰砰砰! 如影随形的三发子弹! 那人竟然已经飘然到了十步之外。 卢望山是近身短打的行家,生平最恨的就是拳打棉花,无从着力,绝不会愿意在黑暗中跟鬼魅般的敌人交手,被远远吊着放鹞子。对方送他三枪,故意暴露所在,无非是要消磨他的耐性。 但他却依然能沉得住气,心跳、呼吸、甚至连脉搏都被压制到了微不可闻的地步。 原因无他,病房仅有的门窗,就在他的身后。门已被翻倒的铁床封死,留给杀手的,只有一扇窗,一扇离他近在咫尺的窗。 他绝不会是先急躁起来的那个人。 卢望山的背肌徐徐隆起,右手握枪,自左腋下穿出,枪口斜压低半寸,以杀手的身高,这将会直指心口。 像他这样的高手,背后的肌肉是会呼吸的,能感受到的不光是外界的风吹草动,还有更致命的杀机。 一片寂静中,他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沉,浮,沉,浮,在某一个玄之又玄的瞬间,心脏的落点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绒毛,那种来自骨头缝里的痒意无异于一种无形的推阻,他对危险的直觉霎时间爆发。 杀手已潜到了他背心附近! 他食指连扣,枪管在黑暗中睁开一只红亮的独目。 砰砰砰砰砰! 脱膛而出的子弹,在他背后撒开了一片扇形的弹网,从左至右,子弹锁住了杀手的每一个移动方向,绝无半点腾闪的可能。 但他依旧只听到了子弹打入地板的闷响。 又扑空了。 怎么可能? 他确信无疑,杀手依旧在他身后,在足以覆盖要害的弹网之中,疾步移动,却依旧没有泄露出半点脚步声。 除非......除非那是一个侏儒? 不是缩骨功,没人会在近身短打的关键时刻自行脱臼,难道是蹲身步行?蹲身时大小腿紧密贴合,重心悉数下压,还要以脚尖落地长时间挪腾疾行,这简直超出了人体生理的极限,据他所知,根本没有这么滑稽的武学路数,难道来的还是个武大郎不成? 他心念电转,但杀手的下一击已然验证了他的猜想。 一双手切到了他的膝弯上,喀嚓一拧。 果然来自脚下。 卢望山嘴角露出了一丝狞笑,在他的下盘做文章,不自量力。 他小腿内扣,迎着对方双掌送出去的。是一截铁锥般的膝盖,一旦冲撞到对方胸廓之上,那贴肉爆发的力量,可以瞬间踢爆一头牛的胸椎,只要对方的后背撞在墙壁上,就会被两股夹击的巨力粉碎。 没有? 怎么又是空的? 卢望山旋即意识到,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在这一次交手中,他完全不能以正常的人体结构来预判对方的出手。 不能再凭经验推测要害,要抓着狐狸尾巴打! 那双柔软的手掌,在他的大腿上一按,对方的双腿以一种灵活到无法想象的姿势送上来,倒挂在他肩上,脚尖用力一踢,整个人借势翻到了半空中。 他只来得及感觉到那双长腿上柔韧紧实的肌肉线条,对方已经贴着他的脊背,滑落在地。 落地无声。 卢望山毫不怀疑,自己的要害已经在方才那一次短兵相接中暴露无遗,等她落定之后,必然会伴随着一声枪响。 他霎时间单膝为轴,两肩一塌,回身扫趟。 杀手落势已竭,竟然故技重施,单手按住他肩膀,这一片柔软的影子以一种近乎戏谑的姿态,一晃一颠,从他头顶翻了回去。 她的肢体是铺张浪费的,在近战之中,这样大幅度的跟斗意味着百八十个破绽,在几十种更隐蔽的翻转挪腾中,她偏偏选择了欺人最甚的一种。她的五根手指各有主意,一叩一按一拍,仿佛暗合着无形的锣鼓声。 好一个登台亮相。 卢望山脑中轰然一声,终于被彻底激怒了,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有人敢在太岁头顶上翻跟头! 对方这一次的落点是——窗台!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方才两人都默契地避开了窗台,因为窗台边有微弱的光亮,谁先现形,谁就会受到致命一击。 果不其然,那一道身影飞掠到了窗台上,再没有隐蔽行迹的可能。 这一次,卢望山的拳头到得比她更快,直击杀手持枪的右腕关节,这一击有开碑裂石之力,只听喀嚓一声脆响! 弹匣被一拳打爆的同时,杀手断然弃枪,五指如蛇回巢般一缩,只是卢望山的虎口已经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往窗玻璃上一掼! 她的喉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如硬橄榄般猛地一凸,只来得及弓身护住了致命的后脑,以脊椎撞在玻璃窗上——喀嚓! 整扇玻璃窗都被撞成了一蓬齑粉。 卢望山凶性大发,顾不上留下活口,正要徒手捏爆她的喉骨,眼前突然炸开了一道白光。 贴着瞳孔爆开的光束,几乎像雪亮的刀锋般直插进他的眼窝之中,一拧一转。 是那支手电筒! 他额前一痛,凭本能一缩脖颈,避开了直插颅顶的一刀,一缕血线却已滚进了眼中。 仅仅是这瞬息之间的停顿,杀手已经翻出了窗外,迎接她的,将是一串贴着后脑的枪响! 卢望山没再追上去,只是站在窗台边,徐徐抹去了眼眶中的鲜血。 x光室附近的供电恢复了,窗边出现了另一道人影,手里把玩着一块沾血的碎玻璃,面孔瘦削,唇角含着一丝刀削般尖刻的微笑。 “谁的血?” “也许是他的,”卢望山道,“让老四松一松网,窃听器已经扔上去了。” 瘦削男子道:“什么路数?” “花架子。” “花架子?”瘦削男子嗤笑一声,“花架子可劈不开你的颅顶。” “白舟峻,你非要在这时候和我互别苗头?” “免了,我可不想和匹夫论短长,还是斗败了的匹夫——你别瞪我,走,向处长复命去。” 十分钟之后,老四的行动组专员回来复命,杀手跟丢了。 第50章 陈静堂的手下都是黄埔系出身,又在洪公祠特训过,老四年纪虽轻,为人却谨慎持重,手下行动组亦是装备精良,虽然得了放虎归山的授意,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跟丢目标,实在是不可思议。 唯一能确认的,就是杀手已经潜入礼堂之中。 这算不上一个好消息。 礼堂之内,正在举行莎莉丝女士的生日会,只是这生日会实则与慈善会无异,募捐得到的资费将用于小儿呼吸症的研究。因此出席者多达百余人,其中不乏商界名流、荧幕红星。 行动组进入礼堂时,生日会已进行到特别环节,幕布上正在放一部早年录制的戏曲片——《奇冤报》,除却影影绰绰的黑白二色之外,再无半点灯光。杀手以此作为掩护,遁入人群之中,其目的并不明确,不排除有再行刺杀的可能。 四组长商岭一面率小组潜入,一面特派专员向陈静堂请示,是否控场清查。 陈静堂暂时没有作答。 专员在门外焦急等待的时候,他只是抬手调节了旋钮。 一时间,这间被秘密征用的普通病房里,只能听到监听设备运作时的细微噪响。 卢望山守在门边,来回踱了几圈:“我早说了,老四这个疑神疑鬼的性子,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人都给他拨过去了,还想着打报告呢?我看,他是恨不得把脑子都拴在咱们处长裤腰带上。” 白舟峻微微冷笑,道:“是,老四是年轻,但他好歹跟了人十分钟,你铁庐山呢?亲自出手,这才缠斗了多久?我可替你掐着表呢,才五分三十秒,还被人赚去了一刀。瞧瞧这张大花脸,可不就是背着婆娘看戏——丢人又受累!” “呸!”卢望山道,“这家伙花拳绣腿,路数不正。对了,我记起来一点。” 他伸手搭在窗台上,照着杀手方才的动作,时轻时重地叩击起来。手掌、食指、中指、无名指,手掌、食指、中指......笃,笃,笃,笃,笃......分毫不差。 这一串动作,是他在交手的瞬间靠肌肉记忆下来的。杀手当时一掌拍在他大腿上,借力翻身腾跳时,手指弹动,下意识地点了三下。这一串动作不可谓不隐蔽,但他的对手是卢望山——外家高手的肌肉皮肤是会呼吸的,甚至还有足够恐怖的记忆力。 现如今,藏在杀手身体里的本能,就被卢望山分毫不差地晾在了窗台上。 “为什么我说他是花架子?因为他的招式总是很......浪费。我从小习武,也从小杀人,最清楚的就是一点,在生死关头还敢拿出来浪费的动作,那就是他身体真正的本能,别想藏住。”卢望山道,“三次叩击,对,他每一轮交手后,都会开三枪。这是什么?密码?” 白舟峻也沉下了脸,一双细长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台。 杀手的生平、来历甚至于相貌体态,都在这三根弹动的手指间若隐若现。 只是没等他开口,就有个低沉的声音道:“板眼。” 卢白二人齐齐一惊,回头看向了病床边! 陈静堂沉默片刻,摘下了胶皮耳罩,道:“有单皮鼓和檀板的声音,杀手离鼓师很近。” “鼓师?电影里哪来的鼓师?” “《奇冤报》录制的时间很早,是无声片。如果不出意外,下一个环节也和这出戏有关,鼓师在附近候场。让老四埋伏到鼓师身边,等他行动。” “是!” “庐山,带上警察厅的人,把守医院各出口。分一支出去,留给老四应急。” “是!” 礼堂之中。 四组长商岭一手将枪掖进外套中,立在侧门边。 “怎么样?” 专员压低声音道:“窃听器被发现了,我们暂时失去了杀手的下落。不过,处长上一次监听的时候,他在鼓师附近。” “晚了,”商岭道,“看来这一次是打草惊蛇了。有没有增援?” 专员道:“有,警察厅的吕副队长被调过来,负责把守礼堂出口。” “吕副队长?哦......是他,带了几个人?” “四个出口,各二人。” “还是捉襟见肘,警察厅的人本事平平,我信不过,把我们的人分散进去,一有异动,立刻上报。” “是,组长!” 商岭点点头,摸黑过去,找了张临近台前的长椅坐下。 人刚坐定,电影就放完了。 这部《奇冤报》很短,原片有所损毁,留下来的仅仅是其中几个名段。他刚刚一心寻找杀手的行踪,也没太留意,只瞥见有个扮阴曹判官的花脸喷了几回火,仿佛有些惊悚恐怖的意味。 这位名花脸蔡老先生于莎莉丝女士有大恩,只可惜年前就西去了,这才破例放了他当年的录影。此外还特地请来了蔡老先生的嫡传弟子,要照样再演上一段。 候场的短暂间隙里,猩红帷幕没拉拢,背后有不少人来回奔走,似乎在为下一场表演布景。 一扇屏风立在中央,上头画了个须发怒张的红衣判官,也不知用了什么颜料,竟然直勾勾地看着他。 这目光又硬又厉,两股铁锥似的透过屏风钻出来,仿佛要钉进人心里去。 四目相对的瞬间,灯光骤然熄灭,黑暗劈头砸落下来,这才把那两道目光铡断了。 商岭夺回神智,心里打了个突。 他对这出戏知之甚少,只知道这一片黑暗无疑是杀手脱身的最好时机。正要起身,门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负责把守侧门的吕副队长似乎跟什么人起了纷争。他侧耳倾听片刻,捕捉到了一道不同寻常的声音。 “我们是受莎莉丝女士之邀,对,等了有一会儿了,这是邀请函......是,时候不等人,布景也都搭好了,烦请您通融一下。” 这声音刻意压低了,却有着比判官双目更奇异的吸引力,清清楚楚,圆转如珠,不知怎么的,听得人耳孔微微一热。 侧门开着,外面的天光透进来,商岭循声看去,只见此人鼻梁上涂得雪白,油彩底下一双透明光辉的眼睛,是个丑角儿。 一边的花脸粗声粗气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们也是被正儿八经请来的,半个月前就说定了,几位官老爷,再这么下去,可就误了场了。” 吕副队长眉毛一挑,斥道:“闭嘴,轮得到你说话?” 花脸埋怨道:“这都查了三轮了,就是笋壳都得剥到底了,底下的观众老爷都眼巴巴看着呢,哪有这样临场设卡的说法?” 他们这头一起争执,座间立刻喧哗声大作,仿佛都在质问演员何以迟迟不到,就连莎莉丝女士都频频转头来看。 吕副队长道:“哪来那么多废话?两手张开,查清楚了自然放你们上去。” 花脸鼻孔里突出一股粗气,牛似的把脖子一梗,肩膀上却被一把按住了。 那丑角低声道:“你少说几句。” 他转过脸来,面上挂笑,温声道:“几位长官,他是蔡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这次莎莉丝女士点了名要看他,我们是替他助演来的。要不这样,您先放他上去,有什么事情,您来问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免得诸位看官久等。” 吕副队长这辈子都没怎么挨过顶撞,不料被这不识相的花脸激得心头火起,当即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又用靴底恶狠狠地碾烂了。 “其他人不许动,你,把胳膊抬起来!查清楚了,就放你过去。” 花脸瞪着眼睛,赭红油彩都快把脸皮烧穿了,这才把两手往腰上一叉。 几个警察一拥而上,在他身上各处拍拍打打,从鼻孔翻看到指甲缝,连裤裆都捏了一把,其吹毛求疵,就连商岭都无可挑剔。 花脸气得腮上横肉绽出,吕副队长才算出够了恶气,点一点头,放行过去。 幕布彻底拉开了,戏台之上,落了一束白惨惨的灯光。 屏风黑魆魆地落在当中,上头画的判官消失了。 《奇冤报》号称第一鬼戏,戏里有鬼。 刘世昌外出经商,投宿窑户赵大家,惨遭谋财害命,尸首剁为肉泥,烧制成了一口乌盆。自此一缕冤魂徘徊不去,化作乌盆鬼。 赵大夫妇毁尸之时,望见墙上判官双目,心中悸怖,索性抽出刀来,剜了判官双目。 一片黑暗之中,火判降世。 判官落在屏风之前,一身猩红官衣,肩部高耸,帽翅闪动间,骤然回头。其形其貌,同屏风上一般无二,那两道铁锥一般的目光,自漆黑眼眶中疾射而出。 那一股冠盖千古的怒气,排面而来! 就在同一瞬间,他双唇一张,一把浓密的须髯间,冲出了一片火光。 几乎满座都在这因怒而起的火瀑中,惊叫起来,前后俯仰,座中孩童更是高高跳起,恨不能冲到台上看个究竟。 不好! 商岭在这一瞬间,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一开始就不应该放任生日会进行下去! 礼堂里人满为患,其中以妇孺居多,但凡发生变故,人群惊慌奔走,譬如放马冲栏,再多的警卫也压制不了暴动的人群!杀手要想脱身,仅仅需要一把失控的火。 而这把火,就在台上。 现在拔枪击毙判官,为时已晚,枪响声只会让人群乱作一团! 不,还不止,这礼堂就像一池子的沸油,任何一点骚乱都会被无限放大,火借风势,防不胜防! 他霍然起身,一把抓住吕副队长,道:“立刻联系卢望山,所有警察压到礼堂边,掐断节目,分区域检查。” 吕副队长一抓帽檐,转身就走。 商岭额角渗汗,正要朝莎莉丝女士的方向走去,却听台下惊呼声又起。 他霍然回首,对上了一片赤红的火瀑! 那火瀑自判官牙齿间冲出,将空气烧灼得扭曲而模糊,一支金属管在其后若隐若现,仿佛烧红的枪管,他在那一瞬间,几乎听到了一声宣战的枪响—— 砰! 第51章 ——砰!砰!砰! 在铺天盖地的奏乐声中,这几声枪响来得不露半点狰狞。 申鹭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镜头已经超越了肉眼的极限,捕捉到了子弹脱膛的瞬间。 三枚子弹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冲破了这段名为历史的胶卷,其长其宽其高乃至于火药填装的方式,都将在后世的解构中成为一组组暗潮涌动的数据。 但在这一瞬间,它们的意义却如此单纯:开枪——死亡! 血花暴溅! 三枪,来自三个不同的方向,来自三个蛰伏的枪手,几乎同时抵达。一枪击空,一枪射中卫兵右侧大腿。 最后一枪到得最迟。 委员长前扑一步,撞进了卫兵的肘弯中,他浑身的鲜血都像是被这一枚子弹所引爆,从后背贯穿伤中狂喷出来。 开这一枪的是个刘姓盐商,面目普通,在蓉城辛苦经营了十数年,这才得以跻身商界联合会,方才警察检查搜身的时候,也是满脸堆笑,颇为配合,想不到这笑影之下,竟然闪出了致命的一枪。 这一枪抓住了卫队长侧身环护的空档,自他腋下那一线缝隙突出重围,正中委员长心口。不论是时机的把握,还是盲区的选取,都称得上悍辣。此人是难得一见的神枪手。 枪响过后,是奇异的宁静,仿佛爆炸后那一瞬间的耳聋。 委员长剧烈抽搐起来,手指缝里闪烁着一层层鲜红色的蹼膜,一屈一伸,动荡不已。这只搅动风云的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悲愤得像只扒地的蛤蟆。 他的手跌落下来了。 在场所有人,都接收到了这样一条死讯。 委员长遇刺身死,杀手仍在人群之中! 人群这才从刹那死寂中惊醒,在场的都是些高官富商,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惜命?在这种地方,致命的不只有杀手的枪弹,还有来自卫兵的还击。枪弹无眼,可不会认得他们身价几何! 刘盐商毫不恋战,闪身让人群裹挟着自己,往检票口狂奔而去,一面掸开西装外套,手握短枪,一面不断弓身闪躲,尽可能减少暴露在枪口下的机会。 只是卫队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卫队长朝天鸣枪,喝道:“朝各个方向分散!分散!” 与此同时,月台上的巡逻警迅速切入人群,以胶皮棍将众人朝各个方向疏散,不断切散,再切散。为免投鼠忌器,他们在短时间内只做一件事情,就是化整为零,将刺客筛出来。来者是沙,便筛成粉,来者是七尺骨肉,便筛成血泥! 其中连部长等高官身侧,更是瞬间围上了三四名精锐,短短十数秒时间,站台上散布的巡逻警已经拧结成了一股铁丝网,将刺客的位置牢牢绞住,再难寸进。这布防的速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想象。 至此,刘盐商距离检票口,还有五步。他的背心已经暴露在枪口的笼罩中,再难寸进。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两声枪响,两声惨叫。 他的两名同伴,已经被这无形的铁丝网绞杀,他无法回头,因此看不到他们的血。 刘盐商脸颊上的咬肌一突,掖在西装外套里的枪口无声地变换了角度,眼角余光抢先抓住了一道身影。 实业部长,连泰舟。 连部长正在三个巡逻警的贴身保护下往月台北侧撤退,晃动间,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小片后脑。以他的枪法,二十步之内,都能洞穿此人头颅。 但他的眼神滑过连部长,像被一股无形的磁力所摄,落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站在连部长身后不远处的,正是阎锡云。 眼神交汇的瞬间,阎锡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神冷定如铁。 这是一个制止的动作。 刘盐商一咬牙,手指下的扳机一阵阵发着烫,他不明白阎锡云到底在迟疑些什么,但依旧把眼神撕了下来,照原计划,朝检票口纵身一跃。 不惜代价,不惜代价! 只是这一瞬间的迟疑,卫兵的子弹已经贯穿了他的右臂,手枪落地。他惨叫一声,整个人撞在检票口上,背后三处流血,依然往里一滚。 与此同时,检票口轰然爆炸,腾出了一股刺鼻的黑烟。 是烟幕弹! 十数枚烟幕弹同时引爆,从候车室覆盖到月台,烟尘蔽日,砂石横飞,在这暴雨将至的焦黄天色下,仿佛一场猝然而至的沙暴,将所有人的身影裹挟在一片混沌中。 与此同时冲出检票口的是一轮乱枪。 砰砰砰砰砰砰砰! 杀手的同伙埋伏在候车室中,人数尚不明朗,但火力密集,竟然对附近的巡逻队发起了一次抢攻,这一轮冲击,已经无异于一次小规模的战争,毫无章法的弹道轨迹将防护网撕出了一道道血口。 滚滚烟雾之中,巡逻警拔枪还击,已无法再钳制人群的流动。至此,月台之上,惊叫声四起,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连部长口鼻被呛,眼泪直流,一时难以视物,只能在警卫扶持之下跌跌撞撞地奔走,耳边都是子弹的尖啸。 一股热流在他脸上爆开,伴随着西瓜开瓤时的一声脆响。 他左手边的警卫轰然坠地,脑浆迸射在五步之外。 难以形容的惊悚感像一阵尿颤那样洞穿了他的脊梁,他脊背一软,撞到了月台中央的承重柱,正要一屁股滑坐下去,却被一只手猛推了一把。 一记冷枪将将擦过他的面颊,把水泥崩出了蚕豆大小的缺口。 砰! 贴着颧骨炸开的枪响,酸可入骨,让他错觉那是一枚被咬碎的后槽牙。 连部长的冷汗刷一声就掉下来了。 救他一命的,正是阎锡云。 阎锡云如提腊鹅一般,一把提住他上臂,和巡逻警一左一右地扶持住他,喝道:“走!” 此人力气奇大无比,一只手掌牢牢掐住他脊椎骨,如同掌握轮舵一般,在一片混乱中,不动声色地把握了撤退的方向。也不知狂奔了多久,那只手掌在他脊背上重重一推,将他推出了烟幕的边缘。 撞入他眼中的,正是那一节专车车厢。 不知不觉间,他们一行人已经偏离了撤退的方向,摸到了火车附近。 车门附近,依旧有几个卫兵留守,枪已上膛。这是一个有意识的护卫姿势,脊背斜对着车门,卫队长冷峻的侧脸,在车门后一闪而过。 阎锡云的瞳孔转深,终于在这一瞬间确定了心中的猜测。委员长中枪身亡,照理来说,这位连部长就是卫队需要保护的第二号高官,但卫队长却在枪战爆发的第一时间,回撤到了车厢中。 车厢里到底有什么? 为什么这一次刺杀会轻易得手? 常云超这种千年道行的老狐狸,有的是死而不僵的本事! 连部长抹去颧骨上的血泥,喝道:“鄙人连泰舟,要求上专列紧急避难!” 车门依旧紧闭。在场的第二号要员,竟然在这等险境中吃了闭门羹。 看来对方还信不过他这张脸,为什么? 连部长推门未果,霍然转身,朝其中一个卫兵走了两步,从贴身内袋中取出一枚铁质胸章:“这是委员长给我的紧急联络章,关键时刻,能调动数名卫队成员保护鄙人的安全,现在我身边的巡逻警死伤殆尽,我需要护卫!” 车门终于徐徐开启,连部长松了一口气,正待转身上车,背心就是一阵尖锐的奇寒。 在中弹的这一瞬间,冷热之间的边缘是无限模糊的,弹片裹挟着内脏碎片,暴突在他胸肋之外,仿佛一截猩红的矛尖。 那种扭曲的放松的表情定格在他脸上,他一脚踏空,跌落在枕木之中。 阎锡云凭借着这一枪的后座力,以脊背撞开了车门。 等待他的,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座椅沙发燃烧的残片迸射而出。爆炸发生在车厢的尽头,整截专列如煅烤融化的铁罐头一般,一瘪,又一胀,在剧烈的失衡中向着枕木侧翻过去。 这是一条在剧痛中扭曲的铁蛇,挛缩之中,张开巨口,猩红热浪扑面而来! ——轰! 第52章 火舌被箍在铜管之中,红鲜鲜地扭转,终于被铡断在两行铁齿之间。一簇簇火星轰然四散,渐渐转幽。 与此同时,礼堂之内灯光大亮,判官的须髯在刺目的电灯光照下有一瞬间的失真,如同以朱砂拓出一般。 卢望山站在门边,依旧能感受到空气中未曾消散的灼热。他背负双手,眼神在判官赤红的面膛上寸寸刮过,这审视就有了刀锋淬火般的力度。 这是一次短暂的目光交锋。 此人绝对不是方才的刺客。 刚刚的交手发生在一片黑暗中,虽然是杀手的主场,却给他留下了清晰的肌肉记忆,杀手精心设计的一切误导性特征,都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反倒将他试图掩饰的地方暴露无遗。 有喉结,颈部皮肤光洁细腻,双腿修长矫健,覆盖着一层薄而绵密的肌肉,有点像是常年泡在舞池里的交际花,就人体比例而言,此人的真实身高绝对高于一开始乔装成的女性医护。体态轻盈,体格比寻常男子更瘦削。 此时此刻,他正用这样一种眼光在席间逡巡。 比他一身外家功夫更出名的,就是这一双鹰目。 旁人认人,只能勉强记个三庭五眼,卢望山却不同,他是个武痴,相貌美丑全然不顾,靠的是拳拳到肉,认的是皮下白骨,关节七寸,仿佛照样临摹一般,只此一招,不知帮他擒获了多少匪首。 商岭道:“怎么样?” 出乎他意料的是,卢望山竟然拧起了眉头。 “不对劲,这里至少有二三十个体貌相近的青年男女。” 商岭愕然道:“怎么可能……对了!” 他猛然回想起之前掌握的来宾名单。这一次出席生日会的,除了影星之外,还有一支白俄舞蹈团,而莎莉丝女士在华行医三十年,二十年前名声最盛,又主治小儿呼吸病,她手头的病人到了如今,有不少已经长成了样貌翩翩的青年男女。 果然又是障眼法,这杀手是挖空了心思留后手,但这也仅仅是时间问题,而他们有的是掘地三尺的工夫。 卢望山摇头道:“不能取巧,照你的原计划来,其他人呢?” “正在逐行往礼堂外疏散,目前查到有两人曾在电影开场后出入礼堂,经巡逻警核实,时间均不超过五分钟,皆由邻座核对过面貌,无误。” “座椅附近呢?有没有发现更换下来的衣物?尤其是一双白色圆口皮鞋,这很可能是他最后更换的。” “没有发现异样。其余人正在按照人头一一登记座次,一旦有所发现,可以直接提审。” 卢望山道:“看来还是只千年道行的狐狸——此人乔装改扮的本事不差,我来亲自监督,你给陈处回个电话,这里有我守着。” 商岭正有此意。 陈静堂很少在人前露面,他所处的病房亦是机密,即便是他们几个组长也不会频繁造访。走廊尽头的休息室里有一部电话,能接通病房里的内线,此时正由专员看守,以便及时向陈静堂复命。 这礼堂是三十年前落成的,当年经费有限,采光不佳,阴雨天气若不点灯,则晦暗异常。走廊边安了玻璃花窗,圣母低垂面孔,雨水在她幽暗的面部阴影中跌宕,呈现出重铅般的质地。 玻璃彩影铺陈在马赛克地板上,浅玫瑰色的光晕在半梦半醒间浮动,仿佛一匹并不平滑的缎面,落雨的声音毛茸茸的,以一种针头线脑般的姿态,刺探其中。 人一踏上去,就能听到漫天雨水的密谋。 商岭带着两个组员,步入走廊之中。他刚从灯火通明的礼堂里出来,一时只觉走廊里晦暗异常,下意识地按了墙上的开关。 喀哒。 没有任何反应。 灯坏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壁灯,心里掠过一缕若有若无的寒意,又走了十余步,摸到了另一枚开关。 手指按下去的瞬间,那股寒意突然如细蛇般流窜过他的脊背。 依旧没有反应。 十步之外的休息室紧闭着,门缝里却没有漏出一丝灯光。 不对劲! “商三,把这条走廊上的开关都排查一遍,商五,检查走廊电闸。” “是,组长!” 片刻之后,两个组员回来复命,整条走廊的电路都已经被切断,电闸被暴力捣毁,短时间内无法修复。 整条走廊里,只有礼堂的侧门还漏着光,此时此刻,这竟然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孤岛! 杀手的同伙曾经切断过x光室的电源,为以防万一,他一早就在礼堂电闸附近设了埋伏。他能确定,礼堂内一直保持着正常供电,不论是播放电影,还是判官喷火,光线虽然黯淡,顶上始终亮着一盏吊灯,显然杀手只是借地利之便,并没有故技重施的打算。 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进了这一片杀机四伏的黑暗中,相对明亮的走廊无异于稳定的光源,组员把守在明暗交接处,对光线的感知被一举割裂,竟然对此毫无觉察。 这个小小的障眼法,有如戏台布景的转换,杀手的同伙神不知鬼不觉地切断了走廊附近的电源,连带着休息室一起,从而由幕后转到了台前。 ——对,戏台上! 他和乱党交锋的次数不少,却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强烈的被操纵感,仿佛处在身不由己的戏台上。 专员发现通讯中断,势必会回来报告,只是——正中杀手下怀! 休息室的门反锁住了。 商三一枪打爆了门锁,伸手一推,旋即比了个手势。 门后有障碍物。 商岭心中一沉,一脚蹬在门上,紧接着闪身在墙边。那一股异样的阻力随着铁门滑行的轨迹,以一种烂泥般的姿态不断下沉,紧接着就是重物坠地时的一声闷响! 商岭瞬间甩亮手电光,打在室内,三人持枪闯进房门。 只见一条人影栽倒在地面上,胸口微弱地起伏。 还活着。 一行人丝毫不敢托大,商三以枪口抵住此人太阳穴,商岭趁势蹲下身,飞快地拨开他眼皮。手电筒的光束刺入眼眶的刹那,那枚瞳孔惊惶地震颤起来,眼白上一颗微尘般的小黑痣被照得无处遁形。 这种特征是旁人很难注意到的,也根本无从模仿,正是他手下负责联络的专员。 专员原本身穿力行社的蓝衣黑裤,此时却被剥得浑身精赤,只留得一条短裤在,颇为狼狈。对方这样的乔装手段,又多出这一身行头,实在不得不防! 商五持枪巡逻一圈,道:“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打斗的痕迹,电源虽被切断,电话线路没有问题。窗框上的灰尘被蹭掉了一部分,触感湿润,杀手刚从窗口离开。” 电话听筒垂吊在沙发上,这是一通注定打不出去的电话。专员发现通话中断,室内断电,匆匆打算出门报告,却被蛰伏的杀手袭击。 他没说出口的秘密,都藏在了这部电话里。 这休息室长期空置着,电话被擦拭过,拨号盘底下依旧黏了一层薄灰。专员拨号的时候,转盘滑动,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圈手指印。商岭拿手电筒一照,指印从数字九的位置出发,绕了大半圈。 很不起眼,但在此时此刻,刺目得如同刀痕。 医院三十年间扩建了不少,内旧外新,因此分属于几支不同的电话线路,错综复杂,号码前三位数相同。 陈静堂所处的结核病房,就位于旧院区的四楼。 内线电话的最后一位,对应的就是九。 商岭悚然一惊,一串不可思议的想法逐渐成型,窗缝里透入的寒气如同一串无形的铁锁,环环勒在他脊柱上,不断收紧,终于贯通一气! 这杀手大费周章,难道仅仅是为了脱身吗? 不,不对。 不论是侧门边的争执,还是舞台上的判官,甚至包括那些一惊一乍的观众,都组成了黑暗中的一串鼓点声,以一种诡异而反常的声势,一次次打乱他的步调,引得他不断往礼堂附近求援。 其中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卢望山,卢望山是唯一和杀手近身格斗过的,熟知杀手的体貌特征,如果要进一步排查,除他之外,不做二选。 但卢望山原本负责的是各楼层的排查,这么一来,支援的过程中必然伴随着人员部署的变动,力行社的干员被源源不断地抽调到礼堂周边。而巡逻警和力行社原本就称不上熟悉,对于精通乔装改扮的杀手而言,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博弈至今,杀手和他们真正交锋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其中透露出来的,对于他们各人性格近乎恐怖的掌控,却是最令他毛骨悚然的。 他几乎瞬间判定,有叛徒! 凭借着这样的了解,杀手早应该脱身而出,却偏偏围绕着礼堂大作文章,难道…… 种种蛛丝马迹在一瞬间贯通起来,组合成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 他的目标是......陈静堂! 这恐怕是唯一一个敢捋陈静堂虎须的人,只是敌暗我明,不得不防。 “商三,回报卢组长和白组长,随时留意我的信号,准备支援,商五,通知其他组员,准备行动。” “是,组长!” 旧院区四楼,走廊之上,一片昏暗,只能听见巡逻警的脚步声,手电筒的灯光纷乱地扫射在地面上。 十五间陈设相仿的结核病房,都有病人入住,大部分门窗紧闭,在严密的隔音措施是,无法探听到其中的人声。 就在商岭踏入四楼的那一瞬间,顶上的电灯骤然摇荡起来,咝......咝......咝......电流穿过灯丝的细响,仿佛直接刮擦在耳膜上。 灯光如刀! 商岭心中突地一跳,却听巡逻警叱问道:“什么人......商四组长!” 商岭道:“发现什么异常没有?” “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刚刚突然停电了。” 商岭道:“刚刚?停了多久?” “是,断电时间很短,大约三四分钟,我们还没来得及上报,供电就已经恢复了正常,没有人进入楼梯口。” 怎么可能? 他从礼堂赶到这边四楼,耗时早已超过了五分钟,也就是说,在他离开休息室之后,旧病区才断了电? 难道杀手一直蛰伏在他附近? 或者说......就在他背后,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像一道悄无声息的鬼影! 又上当了!杀手根本无法判定陈静堂的具体所在,因此借助各式各样的心理暗示,引导他先一步回援结核病房,达成引路的目的。如果不出意外,在他放慢脚步的瞬间,就会听到一声枪响。 那种空前强烈的注视感,几乎化作了他脊椎骨上的一串战栗。 他突然放慢了脚步,目不斜视地往走廊尽头走去,借着衣袖的遮掩,做了个手势。 身后的组员应和着他的步调,越走越慢,渐渐分散在各结核病房之外,面向各异,彼此之间,隔着手枪的最佳射程。 所有人都凝固不动了,只有他的脚步声孤零零地回响。 此时此刻,距离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不到十步,他一颗心不断地下沉,呼吸被压制到了微不可闻的地步。 就在路过其中一间病房时,变故陡生。一阵刺耳的滋滋声自他腰间迸射出来,在一片寂静之中,甚至激发了空气玄之又玄的共震,这是一种远超于常人理解范畴的语言,却比唇舌更直白,直指陈静堂的所在。 是干扰音。 腰间......他的枪套! 这一路上他枪不离手,几乎没有检查枪套的机会,这时伸手一探,枪套背后赫然是一枚熟悉的窃听器。 这窃听器根本没有被摧毁,只是被杀手细心处理过,加以电磁铁的干扰,在靠近室内接收器的瞬间,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一串噪响。 而陈静堂此刻就在接收器旁,只和他隔了一层薄薄的房门。 图穷匕见! 到底是谁在监控谁?谁在搜捕谁?在这一瞬间,是他的谨慎和大意共同为谋,终于将陈静堂的所在暴露无遗。 几乎在听到噪声的瞬间,他已经反手连开数枪! 只是......依旧太迟了! 杀手的子弹一举贯穿了病房玻璃,命中了床边的钢制氧气瓶! 只有一枪,一个精准的点射。 本处于强压下的钢制结构在高速旋转的弹头下,瞬间失衡,高浓度的氧气自弹口喷薄而出,猝然遇热,无异于一颗近距离引爆的手雷。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病房门窗齐齐爆裂,一团赤红色的爆炸波冲天而起。 ——轰! 第53章 车窗之外,雨声如沸油。 这是一场针对钢铁的煎熬。 枪弹声正在车顶上大肆拉锯,这口金属罐头被无限膨胀的压力挤到了爆破的边缘,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到这种瘆人的滋滋声,仿佛自己的颅顶正在被气流一寸寸撬开。 ——砰!砰!砰!砰! 车厢内壁突然弹出了一串鼓包,各个都有婴儿拳头大小,以一种带状疱疹般的形态先后暴跳起来。那是扫射到铁皮车厢上的流弹。 车厢内的五个卫兵以桌椅为掩体,蹲伏在地,长沙发上铺设了鹅绒坐垫,上头另压了一张薄薄的象棋纸,棋子就在楚河汉界间扑簌簌乱滚。 “压牢你的兵,”有个中年卫兵道,“我要是用这大炮攻势,你防不防得住?” “哎!又跑了,”跟他对局的卫兵道,急忙伸手把象棋纸按住了,“您这炮都快滚进我家司令部来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拱卒,拱卒,再拱卒。” 中年卫兵岔开两腿,稳踞在地毯上,哈哈一笑:“你这是要玩四面楚歌的把戏啊。” 他屈指把炮一弹,那棋子脱膛而出,悍然撞飞了对面的小卒,发出“砰”的一声脆响,听得人耳膜里扑地一震。 “这局棋都乱成这样了,还讲什么规矩,迂腐,”他道,“游兵散勇,就该打他一炮。” 旁边三个卫兵手忙脚乱,急着捡滚到地上的棋子的棋子,砰砰砰的脆响不绝于耳,一时间也分不清是窗外的弹雨,还是局中的枪炮。 卫队长林武桐带着数名卫士,疾步步入车厢之中。 “刚刚已经排查过了,车顶上有踩踏的痕迹,匪党曾经通过车顶进入锅炉室,初步推测,是在凌晨四到五点趁着枕木抢修的空档,从邻车攀爬过来,我们在车底发现了大量碾压过后的血迹,对方可能在试图逃离时坠车......” 这句话是被一只茶杯砸断在嘴里的,随之而来的只有两个字。 “废物。” 卫队长林武桐一动不动,任由温水淌了满脸。 “是!”他道,“我们在锅炉房的煤堆里,发现了这个。” 他拿杯盖盛了几块碎裂的煤炭,那上头沾了点不起眼的灰白色污渍,闷着一股臭味。 中年卫兵瞟了一眼,道:“怎么?这是要告诉我,这群酒囊饭袋再养下去,就该洗洗脖子上煤山了?” 林武桐道:“这煤炭上掺杂了鸡屎,目前还没有投入锅炉,我们初步推断,这是为其他东西做掩护的,功用不明,但锅炉房极端危险,司机和司炉都已经被控制起来,我们需要紧急往后排车厢转移。” 这辆列车上除了委员长专列之外,前后各有一节安防车厢,供卫队进行调班巡逻。此时他们就身处第一节 安防车厢中。 中年卫兵抓着满把吃掉的棋子,沉吟片刻,突然眉头一皱:“煤炭......锅炉......他妈的,快,撤!” 他毫不迟疑,当下把棋子一扔,由两个卫兵在前开路,弓身往专车车厢跑去。 那一枚屡立奇功的炮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在满把棋子的裹挟下,轰然坠地。 ——轰! 一团火海一举冲破了锅炉和驾驶室的铁门,大量燃烧的煤炭喷薄而出。所有人都被这股撕裂肌体的巨力一举冲到了车厢尽头,仿佛挨在脊椎上的一记重拳,爆炸产生的震鸣声让他们的耳膜齐齐渗出血来,陷入了无止境的余震之中。 中年卫兵背后一烫,被一丛血雨浇透,那种夹杂着人体碎片的可怕热流几乎烫碎了他的整副后背——是卫士替他挡下了几乎必死的一轮冲击! 整截车厢都挂在爆炸引发的冲击波上,每一寸铁皮都有了自己的意志,一种猝然崩裂、一触即溃的意志,没有任何一只脚能在这块铁皮抹布上找到支点,只能随着它左右颠簸的幅度,在车厢中抛荡滑行。 中年卫兵立足不稳,寸步难行,只能失控撞向车窗。而专列上考究的鹅绒坐垫,和曳地的锦绣窗帘,已经以最快的速度燃烧起来,这么一来,无异于自投火海。 玻璃窗倒映出了他瞳孔中流窜的火星,越来越红,越来越热,焦黑色的窗帘残絮就在他的鼻息中鼓荡。 就在撞上玻璃的前一秒,一股巨力拉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生生扯了回来! “踩住沙发边,往前跳!”卫队长喝道。 几个卫兵架住中年卫兵,在沙发裸露的弹簧和地板的夹缝间,借力狂奔起来。在这种程度的颠簸下,人体只能如同失控的弹珠一般,在车厢里往返翻滚,弹撞向前。 专列的隔门被一脚踹开,一行人在二次爆炸的冲击下纵身直扑,车厢如同巨浪中的甲板一般,在数个成年男子的压制下,勉强落回潮面,只是迎接他们的却并非净土,而是一道立在火焰尽头的黑影。 “砰!” 对方只来了一个人,一把枪。 在这个时间点分辨敌友已经毫无意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仅仅是一个照面间,卫队长已经连开数枪。 二十多年的受训经历,已经将开枪的意识煅入他骨血之中,他食指韧带和关节的运作速度,堪比一副紧密咬合的齿轮,一旦弹射到扳机上,子弹脱膛的速度甚至远远超过了意识。但这一次,他的指腹却捕捉到了一缕钻心的刺痛,是刚刚在爆炸中所受的烧伤。 电光石火间,枪影和那道黑影有一瞬间的交汇,卫队长的心却陡然往下一沉。 仅仅是一个微妙的角度差,子弹落空了。 专列里有四张呈斜对角摆放的长沙发,并一张大理石长餐桌,都牢牢焊死在地面上,对方身量颇高,却在转瞬间滑入其中,仿佛一道毫无挂碍的影子。 卫队长眼光一动,突然凝定在其中一张沙发底下。窗帘被火苗燎着了,有一瞬间的鼓荡,将一道斜侧的阴影暴露无遗。 阴影正在朝沙发的尽头潜行。 他不动声色,做了个手势,所有人的枪口都直勾勾地盯了过去。 这是一种无声而暗含杀气的注视。枪手的影子无知无觉,仿佛缒在蛛丝上的一滴露珠,岌岌可危地下滑—— 几乎在杀手潜行到沙发尽头的瞬间,已被数道弹网锁定,红热的扇形弹影将沙发轰成了大团大团的残絮,在半空中雪霰般四散开来。 沙发以黄油般的姿态,飞快地融化成了一摊弹簧。 依旧没有杀手的踪影! 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融化在了弹雨之中。 怎么可能? 来的到底是人是鬼? 卫队长的心越来越沉。 他们人数虽然占优,却刚刚直面了一场爆炸,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耳膜更是严重受损,身边的一切响动都像被留声机掐过一遍,嘶哑中掺杂着回声,在颅骨中来回碾压。 枪手在这样一轮扫射中依旧沉得住气,将车厢内部的陈设运用到了极致,是个潜行的老手,没有人知道,他会在哪一个瞬间暴起。 比起这一人一枪,火势的蔓延显然更加迫在眉睫,绝不能再被绊住脚步。 这不是一场单纯的撤退,他们根本不敢冒险! 委员长树敌颇众,在外露面前,往往先派身边的机要秘书探探风声,自己则扮作卫兵,见机行事。 这机要秘书是陈静堂精心挑选出来的,骨相和委员长有些微妙的相似,一旦加以乔装改扮,这点相似就会被放大到九成,外加卫队布控得当,只受过几次轻伤,谁知道这回却遇上了硬点子。 这一次的杀手人数众多,布局周密,早已切断了附近的联络网,一时无法联络援兵。他们担不起风险,只能在专列里伺机转移,直到一轮爆炸将他们逼出。 此时此刻,真正的委员长就在他的身后! 卫队长屈指在枪套上连叩两下,所有人立刻分成两组。 一组卫兵在车厢内四散开来,持枪扫射各处藏身点。剩下的则端起枪,以长餐桌为掩体,脊背靠脊背,往车厢门边撤退。 十步......九步......八步...... 车厢门近在咫尺,留给杀手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只要越过这扇门,就能进入相对安全的第二安保车厢。 卫队长不敢托大,在一枪轰开车厢门的同时,脊背一侧。这同样是一个写在潜意识里的护卫动作,他背后却突然窜过一阵寒流。 不好! 烟幕弹几乎是贴地爆开,赤红色的烟雾冲天而起,和车厢内涌动的火光熔为一炉。 喉骨被捏爆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迟缓。他的耳廓才捕捉到这一串血肉模糊的闷响,身边的卫兵已经轰然坠地。 杀手弃枪不用,为的就是这一瞬间的落差。卫队长顶着眼中的刺痛,肩肘齐出时,他已经滑步向前,直扑中年卫兵而去,整个人都熔成了一股刀锋般悍然无匹的杀气。 委员长岿然不动,隔着这一片血雾般的烟幕,凝视着这道洞穿二十年时间的刀芒。 人的相貌纵然可以伪饰,但生死交睫间暴露出的特质却是无法掩盖的。 这样孤注一掷的神态,他在陆云蓬身上看见过。 陆督军一条性命,是他年轻时候分量最足的一张投名状。 彼时他穷困潦倒,陆云蓬夫妇于他有提携之恩,他借着远方穷亲戚的身份,甚至还在陆府小住过一段时间,可惜陆督军的照拂止于口腹,丝毫没有予以重用的打算,家中仆佣颇多冷眼,他只能另寻出路。 说是人心不足也罢,时事所逼也罢,陆云蓬拥兵自重,算不得是个善人,他在困厄之中,自然只能做个小人。 他动了两次手。第一次持枪蛰伏时,准备不足,被陆家公子撞破,索性转手将枪献给了那位大公子,装模作样地教他几式枪法,这才勉强遮掩过去。 陆大公子性情孤僻,小小年纪,就跟其父一般油盐不进,一双眼睛漆黑如琉璃珠一般,紧盯着他摆弄枪管,看得他手心冒汗,不知道多少次动了杀心。 放他多活二十年,却也该到了亡羊补牢的时候。 “果然是你。”委员长道,“你看看窗外,用这些蠢材,拔一根眼中刺,是一笔上等买卖。” 窗外的枪弹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弭殆尽了,烟幕弹渐渐被狂风吹散,露出月台模糊的轮廓,弹痕斑驳,血迹四散。这一场厮杀已经逼近尾声了。 ——砰! 枪响过后,就是一声异常凄厉的尖叫。 又一具杀手的尸体从检票口滚落出来。 力行社的车队无声地驶上了月台,车窗大多摇低,露出黑洞洞的枪口,只有为首那辆车车窗紧闭,隐约能看见副驾驶位上,端坐着一个蓝衣男子。 车标的位置,只有一枚箭穿和平鸽的金属徽章,铁质的箭头在大雨中粼粼闪烁,和平鸽的双翅已被血污浸透,一时间,两盏车大灯上,血如泉涌。 这支车队是碾着尸体而来的。 谁都知道这个标志意味着什么。 中午十二点五十分,陈静堂的车队抵达申蓉火车站,比预期的早了十分钟。 委员长的嘴角露出了一缕微不可见的笑意。与此同时,陆雪衾的子弹呼啸而来,连面前的烟雾都有一瞬间的停滞,旋即被这不可抗拒的巨力洞穿—— 就在这一瞬间,车厢轰然斜倾,不同于之前的颠簸,这是彻彻底底的侧翻,没有人能在天翻地覆中站稳脚步。 子弹自委员长左肩贯入,一蓬撕裂筋骨的血雾迸散在烟幕中,他的血未能流尽,这一枪远远不够致命。 最后一枪的机会,就终结在了这截侧翻的车厢中。 枪声消散之时,血雨瓢泼,腥风如刀。 第54章 雨越下越大。 天和地都是烧化了的银箔,浑浑噩噩地浇铸在窗玻璃上,雨水吃人似的撞上来,前仆后继,那些头破血流的影子扒着窗棱往下滑,仿佛铺了一地的虫尸。 即便如此,码骨牌的声音依旧从雨声里一注注地走漏出来。 这休息室就在音乐茶座边,是供女客们白日消遣的。这时候仅仅是下午三点钟,中西乐队要到傍晚才来,窗内外又是一片霭霭的灰黄,仿佛一帖熬不完的补药,因此洗牌声也跟着害了病,有一搭没一搭的。 “......我一再同他讲那几盏西洋灯吊得不伦不类,他非要摆阔,说什么罗曼蒂克,到了夜里比真金白银还晃眼,我这些天都没睡过一个整觉,牙疼也犯了,真是离神经衰弱也不远了,你们瞧瞧......这眼圈!” “傅太太,你们家老傅是难得讲究情调的男子,你还是得多听听他的,再说了,你们家的家具本身就是拜德迈亚式的,衬几盏老掉牙的灯笼,多不合时宜!” 傅太太在榉木骨牌凳上轻轻踢了一脚,脸上挂不住了,两片鲜红嘴唇幽怨地拄在一起。 和她交好的孙太太俯在她身边,一只雪白丰腴的手臂伸在她肩上,拣了张骨牌翻看。 “你们家老傅算不错的了,跑舞厅也大多是应酬,哪像我家那个,旱脚狗似的,恨不得死在野女人肚皮上......” “咝!”傅太太抬起一只手,恶狠狠朝自己腮上一拧,“你们接着打牌,我牙疼又犯了,我歇歇去。” 其余几个太太也不拦她,孙太太接了她的位置,拿半个屁股摸到凳子上,道:“我这儿有个治牙疼的偏方,一准管用,如意,去后厨熬点热猪油来,拿棉花裹了,咬一会子就好了。” 傅太太也不说话,斜斜往沙发上一靠,拿帕子罩在脸上,几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在帕面上杀了几个来回,鼻息如同烧开了的水壶一般往外冲荡。 谁都能听出她那喘气声里有几十几百斤的怨愤在。 孙太太斜眄了她一眼,叫住如意,道:“算了,也不用猪油了,去端一海碗的醋回来。” 其余几个太太都笑起来,柳太太伸手去抓她面上的帕子,被她一把拍开了。 “你们是不知道,柳莺红那个下三滥的狐媚子,做了姨太太照样不安分,这几天又偷摸出来跳舞了,跳,跳,跳,怎么不跳断她那双腿!” “梅老爷也不管管她?” “梅老爷这个年纪,能管得住她才怪哩!要我是梅老爷,我可不放心抬她过门,家里有个风流倜傥的儿子,哪里经得起这种女人的骗!” “你也听说了?” “可不是......” 梅家六姨太柳莺红从前也是舞厅里的红人,一管细腰扭得如同水蛇一般,兼有一双能吃人的媚眼,进出舞厅的男人,哪个没同她打过一场勾勾缠缠的眉眼官司,傅太太这牙疼的毛病恐怕就是咬碎银牙时落下的。 她昨夜把傅老爷的褂衫翻了个底朝天,摸出两张带着淡淡香水味的音乐票来,这才把牌局设在一墙之隔的茶座里,存心要敲打傅老爷一番。 她面上蒙了张白绡帕子,影影绰绰地透出窗外的风雨来,那雨势一阵一阵压到玻璃窗上,几乎要淋湿她的头发,四周的骨牌声都暗沉沉的,隔得很远,却像马路对面的车灯那样追着她的窘态不放。 傅太太胸脯剧烈起伏,说不出的气短,道:“好邪门的天气!” “可不是,这么大的雨,我看你们老傅不一定会出来。” “他是什么人,我清楚得很,就是天上掉刀子——掉刀子——” 她把帕子摘了,正要起身,突然听到门外哗啦啦一阵响,一道细口瓷瓶般的影子就妖妖调调地钻进来了。 梅家六姨太一手拎着旗袍边,立在门边跺了一跺脚,雨水就吊在微鬈的头发梢上,在腮边勾出了一道黛黑的小弯。 傅太太一双眼睛立刻凸了,在她背后狠狠刮了几圈——只是除了风雨之外,并没有旁人的影子,她是孤身一人来的。 “我就说嘛,大老远就听见雀牌的声音,还骗我说茶座没开张,”她气喘吁吁道,“可算有个避雨的去处,几位太太,饶我一杯热茶吧。” “呦,稀客,”孙太太往桌上丢了一张牌,“这么大的雨,一个人过来的?梅老爷也不陪着你?” 在场所有女人都和她打过交道,算得上牌友,背地里却看不太起她的出身,因此牌虽打得热火朝天,话里却有点不冷不热的意思。 六姨太转头就把门反锁上了,背靠着门板颤巍巍地滑了一段儿,这才把一口气喘匀了。 她这人风骚入骨,从没露出过这等狼狈相,傅太太斜睇着她,冷笑一声:“真是只落汤鸡。” 六姨太竖起一根指头,“嘘”了一声:“出大事啦,我刚坐黄包车过来的时候,路过圣玛利医院附近,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 柳太太道:“这我们哪记得清,左不是哪个相好。” 六姨太啐道:“相好那都是过去式了,我现在可只惦记着我们家老梅。” “我怎么记得你总嫌梅子酸哩。” “话又说歪了,”六姨太道,“莎莉丝女士的生日会,你们都知道吧?” “我们家那位就去了,”孙太太道,“还不肯带上我,说是要到半夜三更才散场。” 六姨太压低声音,道:“有杀手混进去啦,听说是伤到了什么大人物,警察正在到处抓人呢。” “什么?杀手?”几个太太齐齐惊叫起来,那一只只妩媚的眼睛立时如探灯一般,照到了她面孔上。 “还死了人了,我亲眼看见的,就在合丰商行旁边的巷子里,血哗哗地流了一地。” “啊!”孙太太悚然一惊,把手里的骨牌一丢,转而抓住了小包,站起身来,“不行,我得看看我们老爷去,先走一步了。” 傅太太忍不住道:“去吧去吧——哎,还有你,怎么回事?谁死了?你说得清楚点儿,吊什么胃口。” “还能是谁?杀手呗,”六姨太道,“好高大魁梧一个男子,听说是戏台上唱花脸的,不知怎么混进了生日会里,警察费了老大的功夫,才把人给堵住的。估计是逃脱无望了,就替人挡了一枪,那一枚子弹从额头中央穿进去,给开了瓢了——崩的一声,好死不死,偏偏砸在我黄包车边上,几个同伙倒是趁乱跑了,不行,我得换一身衣裳。” 她惊魂甫定,抬起五根指头看了一看,指腹上还沾了一痕血迹,是刚刚紧抓黄包车的时候蹭来的,索性就着玻璃窗高处薄薄的水雾,揩了一揩。 窗玻璃上一点淡红色的水珠,有点怨忿似的直坠下去。 她脊背后陡然窜过一股寒气,几撇乱纷纷的手指印里掠过一双眼睛。 那一滴血珠从眼窝的位置滚下来,仿佛开了锋的泪。 六姨太心悸之余,竟然一眼就认出他来了,还没来得及叫住,就见他的背影匆匆一闪。 大少爷怎么这么急? 第55章 六姨太有心叫他载自己一程,急忙推开窗,不料却吃了一嘴的雨水,不由得失声惊叫起来。 几个太太都笑起来,傅太太酸溜溜道:“瞧这样子,又碰上哪个相好了?” 六姨太啐了一口,从手镯里抽出帕子,往颊上愤愤然一揩——红的红,白的白,可不就是花了妆了。她这人最要面子,决计不肯顶着张大花脸在旁人面前出洋相,当即拿帕子斜抱琵琶式地拦在面孔上。 “不成,我得洗把脸去,否则还怎么会姘头。” “瞧她这个风骚样。”傅太太压低声音同柳太太道,几双妙目紧盯着她那皱在腰上的兔绒包芯纱旗袍,仿佛里头关了一截滑腻丰腴的白蛇,正在窸窸窣窣地吃人肉。一只珠链小包就压在她扭动的七寸上,六姨太妆都花了,头发也蓬了,偏偏要这么妖气横生地往外走,看得人眼睛里都会热出血来。 只是这股妖气仅够撑着她走到门外,漫天的雨水一扑在身上,什么青蛇白蛇都在这雄黄酒底下现了原形,她只好把披肩绕在发上,急急忙忙往茶座的方向冲。 梅洲君的影子也不知道被这大风刮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转头再回休息室里,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茶座外围了一圈铁栅栏,也被雨冲得哗哗作响。六姨太心一横,隔门把侍者叫住了,从小包里翻出两张音乐票来——这还是傅先生腆着脸叫她收下的,她纯拿来扇风用,这时候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侍者打了伞,陪同她进了茶座,她一扭头就往更衣室钻过去了。 这音乐茶座是有洋装可供租赁的,如果是会员,则可自行取用,这个点了,照理说空旷得很,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更衣室反锁得结结实实,她头发上的雨水都滴滴答答打到皮鞋尖上了,里头那位娇小姐却还没出来的打算。 六姨太砰砰砰地拍了一阵门,道:“妹妹,你可生生好心,我这都快冷死了,都是女人家,你占那么大一个......”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茶座大门边一阵喧哗,紧接着是一连串皮靴叩地的声音,比掷骨牌的声音还脆亮,像是一刀刀剁出来的。凭她多年混迹舞厅的耳力判断,这伙人都是精壮的青年男子,说不定还是军官出身。 她从前做的是不正经的营生,最怵这些兵油子,当即就闭了嘴,整个人没骨头似的紧贴在门上,只拿一双眼睛暗中瞟过去。 来的果然是一伙警察,为首的蓝衣黑裤,在外头披了件卡其布的军装大衣,年纪颇轻,样貌英气,两只眼睛黑中透着厉,看起来不太好相与。 “四组长......奉命捉拿乱党……杀手刚刚在附近露过面,大概是这身衣服,是戏子打扮......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六姨太捉到“杀手”两个字,心里突地一跳,嘴唇暗中抿在了一处。 这伙警察把侍者盘问了一通,就分为了两股,领头的年轻人带着其中一支,竟然正正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六姨太没来由地发慌,恨不得钻进门缝里去,正逃脱无路时,门板竟然悄无声息地张开了一线,她猝不及防,整个人都陷进了屋里,被一条手臂轻轻一拦,这才不至于一脚绊倒在地毯上。 对方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雨水气味,被桂朗姆酒古龙水的香味恰到好处地遮掩过去了,仿佛在梅瓶里搁潮了的一支梅花。 六姨太惊魂甫定,霍然抬起头来。 只见梅洲君穿了身象牙白的西装马甲,长身玉立,一双透明光辉的眼睛在灯下顾盼起来,除却鬓发微湿之外,周身干净清爽,半点看不出淋过雨的迹象。 这两头刚交换了个愕然的眼色,那年轻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了。 梅洲君道:“走。” 六姨太一手抓着他的肘弯,眼光突然一凝。 只见大少爷的鼻梁边,透着一股没擦干净的绯色,质地偏油润,寻常女人家不会用这个化妆,更像是戏台上用的油彩。 这位大少爷昨夜家宴过半就不见了人影,老爷醉醺醺地还发了脾气,这会儿却冒雨出现在茶座里,脸上还有些油彩的痕迹——杀手——戏子——更衣室——油彩—— 她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指甲差点吃进对方的肉里去,高跟鞋微不可察地一晃,像惊悸的牙关一般打起颤来。 喀哒......喀哒......喀哒...... 梅洲君只是在她面孔上颇为冷静地一瞥,那眼光里仿佛有镇痛之效,让人什么心思都不敢往外冒,两只脚终于落定在了地上。 大少爷可真是出息了,连这档子事都敢干,这回可当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谁也脱不了干系去。 梅洲君把她的手臂往下一拨,转身就要走。 “你不要命了,这么多人,能跑得出去?”六姨太拿气音道,那两只妩媚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行啦,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六姨太又咬一咬嘴唇,忽然腰身一塌,把那条湿漉漉的帕子掷到对方面孔上,往那眼睛鼻子上胡乱擦拭起来,梅洲君躲闪不及,被帕子上一塌糊涂的胭脂口红围剿了个正着,颊上当即留了几抹暧昧的胭脂印。 薄透的帕子里裹着六姨太一根柔若无骨的手指,戳着他的鼻尖,半是亲昵半是埋怨地骂道:“叫你不等我,外头这么大的雨呢!” 梅洲君静默片刻,终于苦笑道:“祖宗,你可小声点儿,这是什么地方。” 六姨太把珠链小包掷到他身上,暗地里指了一指,一面跺脚道:“怕什么,老东西的又不在这儿,我都没怕什么,便宜都叫你占尽了,平时这么不老实,怎么一出来就瘟了?你们男人,个个都不是东西。” 梅洲君叹口气,被她一根手指逼得步步后退,服软道:“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行啦,我不说了。” 六姨太哼了一声,这才半偎在他怀里,柔声道:“我身上都湿了,难受死了,帮我把项链解了,我好换衣裳。” 她雪白的脖颈上系了一条水钻项链,细细密密地泛着光。梅洲君自然而然地找到项链后的暗扣,捻开了,她一咬嘴唇,眼睛里开始冒出水汪汪的春情了,却突然惊叫一声,雌蛇一般往巢穴里缩回去。 梅洲君窜得比她还快,六姨太骂道:“没用的东西,关门呀!” 梅洲君道:“别,别,你反手关一下不就——” “我一个女人家,怎么好去露面!” 眼看这对野鸳鸯就要在门板背后各自分飞了,那扇门却被直截了当地推开了。一双皮靴踏进了门里,那年轻人立定了,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一眼。 正是追了梅洲君一路的四组长商岭。 六姨太愕然道:“你是什么人?” 她脸上那吃人的潮红还没褪尽,头发蓬乱,声音里却带了三分颤,任谁都看得出来,她这是被撞破了奸情,心虚气短。 商岭道:“我们一行人奉命追捕匪党,希望二位能够配合,如实告知身份来历。” 六姨太拿眼神戗他一记,道:“你们是什么人呀,说追查就追查,好大面子的咯,是不是连人家被窝里都要掀开来看一眼。” 商岭从身后的警察口袋里摸了本警察证,翻开来,递给她。六姨太跟接了只烫手山芋似的,瞥了一眼,急忙往梅洲君身上一甩。 梅洲君一歪头,风风凉凉道:“我可不认得这个。” 六姨太急得拧了他一把,转头道:“我们......那就是普通的......那种罗曼蒂克的关系喽。” 商岭背后的警察喝道:“名字!做什么的?” 梅洲君支支吾吾道:“姓武......在宝化路开了家炊饼铺。” “还不说老实话!” 梅洲君这种纨绔,哪里被人这样恶声恶气地瞪过眼睛,当下就软了:“敝姓梅,名洲君......” 他这就打住,又不肯往下说了。商岭心里了然,蓉城梅姓的大户,也只有这么一家,梅洲君这个名字,的确也曾见过报,能对得上号。 六姨太咬着嘴唇,眼睛轻轻瞟着那几个警察:“我一个妇道人家......” 其中一个警察跟她眼神一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不是红莺嘛,我认得,从前在蜜黛丝舞厅跳舞的,后来跟了卖盐的梅老爷。” 商岭的脸色一下变得古怪起来,终于彻底明白了这两人藏头露尾的古怪之处,咳嗽一声,又盘问道:“二位来这里做什么?什么时候到的?” 六姨太脸上臊得通红,轻声道:“还能做什么呀,这不就是来听个音乐会么。”她朝梅洲君抬抬下巴,梅洲君立刻伸手进小包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音乐票来。 “喏,今晚的票,本来下午是要去康达咖啡馆坐坐的,谁知道它提早关门了,雨又下得那么大,索性提前过来避雨......”六姨太道,摸了一把湿透的头发,“我有姐妹在旁边的休息室里打牌,这死鬼没胆子进去,又不肯冒雨等我,就先进来换衣服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你们这么围着我,我明个儿非得生病不可......” 商岭端详着手中的票,忽而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梅洲君。 “换下来的衣服呢?让我看看。” 第56章 梅洲君微微一怔,朝沙发上一指:“喏,摊在那儿呢。” 他这样的大少爷,一旦没了佣人伺候,就连衣服也没个正形。只见沙发上懒洋洋地窝了一身西装,做工考究的裤管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商岭径直伸手从大衣两肩摸到前袋,捻了一捻。西装是英国粗花呢的料子,濡湿感集中在前襟和两肩,甚至能看到纯羊毛上一簇簇细腻的水珠,自然往四周晕散,绝不是临时打湿的。 这一切都显得如此合情合理,几乎像是裁缝精心设计出来的。 到底哪里不对劲? 商岭沉吟片刻,道:“叫侍者过来。” 六姨太一颗心还没来得及摆回肚皮里,又被一口气吊起来了。只见几个侍者循声走到门边,其中就有刚刚替她打伞的那一个。她那番供词七分真,三分假,倒是丝毫不怕被拆穿。真正要命的反而是梅洲君——这位大少爷被一路搜捕,连逃命都来不及,就连衣服也是刚换的,怎么可能老老实实从正门进来?两头对不上线,可不就是前功尽弃! 侍者扶正镜片,仔仔细细看了看她的脸,道:“是,这位太太刚刚是我接待的,说是要进来避雨......这位先生......” 他脸上显出些茫然,转头和同僚对了对眼色,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反常的寂静。 商岭眼神转深,在他们两人身上逡巡。 六姨太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对方的目光是从高处刮下来的,仿佛悬在脑门顶上的一枚凸透镜,把她脸上的每一根毫毛都照得清清楚楚。要不是领口够高,恐怕连她脖颈上那一颗颗蹦出来的鸡皮疙瘩都会无处遁形,即便如此,她背后的包芯纱也被冷汗浸透了,紧紧绷在肌肤上。 她悄悄把重心颠到鞋尖上,一手叉腰,小心地绕了一绕脖颈,仿佛一捧探出瓦罐的蛇蝎,这是她跳舞前下意识的放松动作,那股难以抑制的颤栗感这才得以融化进肢体中,不至于显露人前。 不能露怯,不能露怯...... 这长官年纪轻轻的,倒比捉奸的阔太太还来得威风哩。 她一面不着边际地想着,一面拿眼风绕着对方身周扑扇,就像无数次估摸舞伴的身家一般。但她的打量很快就被对方的手指捏住了。 那是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扶在枪套上,一下一下叩击着,若有所思,意有所指。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六姨太一颗心都快被这声音逐出喉咙口了,两只眼睛岔成两股,直想绕到梅洲君身上去压压惊,问他拿个主意,就在她气息渐粗的那一瞬间,只听...... ——砰! 一声枪响切入了对方的审视之中,六姨太骇了一跳,失声惊叫起来。 但她旋即意识到,这枪声是从远处传来的! “他在这里,组......”有个声音大呼道,话音未落,就被子弹截断在喉管中,化作了一串哗哗作响的血痰。 另一组警察和杀手交上火了。 商岭霍然抬头,一把拔出枪,喝道:“追!” 这一伙警察毫不迟疑,紧随着他,冲出了门外。 六姨太脊背一松,终于从紧巴巴的蛇皮里蜕出了一条生路,后退一步,差点没瘫软在地上。但这险之又险的一步,被她细细的鞋后跟抵定在了地上。 梅洲君朝她摇了摇头。 她心里猛然打了个突,女人的第六感如细蛇般窜到天灵盖上,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只珠链包,往梅洲君身上一掷:“窝囊废!这时候你就瘟了,回头让老头子知道了,我看你怎么办!” 梅洲君苦笑道:“早跟你说了,这么下去要遭殃,是该收敛着点儿。要我说,今个儿就不该出门。” “不就是几个警察,我都不怕,你倒好,活脱脱是只鹌鹑,老底抖搂了个精光,怎么办?你倒是拿个主意出来啊。” 梅洲君被她连推带搡地,半边人撞到了墙上,忍了一顿粉拳乱捶:“行啦,差不多得了,你不是要看音乐会么,消消气,把衣裳换了。” 六姨太紧紧咬着两片嘴唇,道:“还看什么音乐会?你管我去死,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她大发脾气,一把拉开门,就往走廊里冲去。只是在踏出房门的一瞬间,那股寒意陡然在后脑上炸开了,只见商岭一手持枪,侧身贴在墙壁上,正无声地倾听着里面的一举一动! 他根本没有走! 四目相对,譬如一次无形的交锋,六姨太眼中含泪,尖声骂道:“怎么,你也想钻姑奶奶被窝么!” 商岭被她骂得一愣,这才收了枪,毫不迟疑朝走廊尽头奔去。 好一个回马枪! 六姨太心里后怕得要命,却又忍不住得意起来,心道要不是被各房太太捉了多年的奸,这回保不准还真得当在这儿了。那股又怕又骚的劲儿钻进了她的尾巴骨里,仿佛一窝解冻的春蛇,支撑着她以空前高亢的热情,在这戏台上又唱又闹,就连十片鲜红的指甲盖儿都和蛇眼一般,水汪汪地在腰侧扭转。 梅洲君一手插着裤袋,探出半边胭脂狼藉的脸来,道:“姑奶奶,别闹了!” 六姨太啐了他一口,道:“你给我叫车去!” 梅洲君苦笑一声,取了大衣,抖在二人发顶上,稳稳地出了茶座的门,冒雨往外走。 也是两人运气不差,只等了片刻,远处就来了一部雪佛兰出租车。 六姨太急忙伸手去招,整个人恨不得插上翅膀钻进车里去,却听梅洲君借着大衣的遮掩,轻声道:“家里应当乱成一团了,我联络好了人,蓉城留不得了,今晚就举家启程回晋北,你早做打算。” 六姨太道:“我当然有打算......哎,你做什么去?” 梅洲君把大衣丢给她,道:“你先回去。” 六姨太嘴唇圆张,猛然看他一眼:“你疯了?” 那出租车恰好停在她身边,司机下车替她拉开了车门。六姨太跺了一跺脚,甩了发上的雨水,心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她往车里一猫身,忍不住降下半边车窗,叫道:“我可不等你!” 梅洲君朝她摆一摆手,以口型道:“多谢你的音乐票!” 他就这么冒着雨,大步往茶座走了回去。 那几个侍者还在门边探头探脑地看他们这一出分手戏码,见他只身回来,个个都瞪大了眼睛。 梅洲君叹气道:“看什么?没吃过女人的苦头么?她把包落里头了。” 侍者同情道:“那您恐怕就赶不上车了。” 梅洲君一摊手:“又得换一身衣服,麻烦!对了,刚刚那响动是怎么一回事?” 侍者压低声音道:“可别说,刚刚还真在后门堵着了个枪手,两边动了枪,这会儿又追出去了。您得快一点儿,我们这待会儿就要闭馆了,您瞧瞧,光天化日之下,这都是什么事情!” 梅洲君心里一沉,面上却不露声色,朝他道了谢,径直往更衣间走去。 他从未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下午所发生的事情,已在他眼皮底下失控了。 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在他一枪击穿氧气瓶的瞬间。 他开枪的时候,是下午一点整。 他此前一番斡旋下来,把圣玛利医院折腾了个底朝天,却连陈静堂的面都没见着,心有疑虑,索性反客为主,送了对方一颗子弹。 如果一击得中,自然皆大欢喜,即便失手,也能搅乱浑水,让张飞他们趁隙脱身。 谁知道,就是这样挖空心思的一枪,却把先前的大好局面葬送殆尽! 氧气罐爆炸之后,烟尘徐徐消散。梅洲君当时躲在楼梯转角处,掐准了时间点撤退,不料仅仅跑出了十来步,追兵已至,数量比他预判的更多,甚至包括商岭在内,几乎到了倾巢而出的地步。 长官生死未卜,他们却在第一时间进行追击。 行动之果决,完全有悖于人情。 陈静堂的性命和一介杀手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除非......他根本不在病房之中! 仅仅是这么一个微妙的时间差,便将猎手和猎物的身份彻底对调,甚至让他付出了足够惨痛的代价。 张飞身死之后,他让奉秋一行照原计划撤退,自己则在医院附近的街巷里和追兵斡旋,终于借着音乐茶座得以脱身。 只是这么一来,刚刚和商岭交火的又是谁? 第57章 六姨太那只珠链小包依旧静静躺在地上,浓郁到发苦的香水味把玻璃瓶撬开一线,灌饱了更衣室狭小的空间。 香水注入伤口的瞬间,半寸长的子弹擦伤以咬牙切齿的姿态蜷紧了,肌肉剧烈的痉挛让伤口边缘的皮肤如同肉红色的蜈蚣腿一般,成排暴凸起来。 几趟浇洗下来,血终于止住了。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力行社的人从他布下的疑阵中杀出来只是时间问题,而他这次的乔装显然称不上高明,当务之急就是...... 等等,有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房门外,紧接着就是门把手被转动的声音。 室内的灯光白刃见血般劈将出去,对方侧了一下头,那是一个本能的躲闪动作,颈侧的象牙白的皮肤因此暴露无遗。很少有男性会有这么秀致的一段脖颈,那种神态中固有的潇洒就在这顾盼之间,仿佛荡在瓷胚上的一层釉光。 在看清楚他面孔的一瞬间,杀手松了一口气,把匕首按进了袖管中。 他认出梅洲君了。 梅洲君正拿手背挡着眼睛,一股巨力突然斜侧里袭来,一把将他拖进了房中。 “别动,是我!” 梅洲君猝不及防,被他身上那股刺鼻的香水味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杀手吓了一跳,倒窜出去几步,这才被瞧了个正着。只见他面目与陆雪衾有几分相似,只是眉眼间的神气更显飞扬,除却和其兄一脉相承的凶戾之外,别有一番掩抑不住的热烈在,仿佛冰雪梢头冲出的一盏桃花。 不是陆白珩又是谁? 只是他今日没上妆,看起更像寻常这个年纪的青年了。 陆白珩一手掩上门,压低声音道:“借我几个人,我哥那边到现在还没动静,火车站附近的消息都被封锁了,我放心不下,要不这样,我们按原计划,去火车站旅馆里等着......喂,你怎么没点儿反应?” 梅洲君沉默片刻,抱臂道:“你要听老实话?” “废话。” “不知死活。” “我怎么就不知死活了?” “到现在为止,委员长遇刺的风声还没传出来,足可说明火车站一带已处在强力的管控之中,说不定就等着你这样的漏网之鱼。民与官斗,对方又有强援,陆雪衾即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足以支撑这么长时间的枪战,你知道他的极限是多久么?” “一个小时......但那也有脱身的余地。” “错,”梅洲君道,“他这个人,行事何曾留过后路?这一个小时,从来都不是他的极限,而是他的死期!” 如果陆白珩在这一瞬间借着灯光仔细观察,就会发觉对方面孔上那种异于常态的冷漠,但此时此刻,他心中的不祥感已经攀升到了顶峰,梅洲君那两片刻薄的嘴唇偏偏在他要害上一铡,仅仅是一个死字,就将他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一举绷断—— 他还没反应过来,肢体动作已经先于大脑一步,一把扼住梅洲君的肩膀,将他重重的掼到了窗玻璃上。 轰! 玻璃窗发出不堪重负的一声闷响,仿佛着窗缝里滚进来的一声雷鸣!那如注的雨水趁机冲荡进来,灰蒙蒙的水光如同水蛇狂惑的阴影般,把梅洲君的面孔照成了一片深浅莫测的水域。 那两片薄情寡义的嘴唇终于闭紧了,显出石英般冷酷而剔透的质地来。 “万一呢?他不留余地,我们也不给他留?” “你以为我在同你说客气话?”梅洲君道,“这笔交易已经结束了,我不会再为他支付下一笔代价。我安排了渡轮,入夜之后,势必会有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清洗,你现在回宝丰社,和梨药他们一起走水路出城......咳,咳,咳!” 他话音未落,就被口鼻间的雨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陆白珩逼视着他,突然伸手拦在他眼眶上,那冰冷的雨水就在指掌间咬牙切齿地横流,隔着薄薄一层眼皮,就是对方转动的瞳珠——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它们正如同蝎子美丽的口器一般,向他注入一股股十指连心的毒液。 他的五根指头灌满了委屈。而这种委屈在此刻显得异常可笑。 梅洲君叹了一口气,顺着他指掌的力道,仰靠在玻璃上:“把你择出去,是你哥的意思。” “择出去?我拿什么置身事外?” “就凭你没本事救。” “你!” 梅洲君在他手指底下睁了睁眼睛,来自睫毛深处的那一串无声的余波,刷地扫在他指根,有点轻蔑似的,只这么一下,他就触电般缩回了手。 几乎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了一串脚步声。 “怎么又绕回来了?你确定没弄错?” “我看过了,这附近就这音乐茶座是个舒坦地方,你真想在外头淋个把钟头的雨啊?横竖商四一时半会回不来,咱们就在这儿歇歇脚,咬定了没见过杀手行踪,就算交差了。” “你这是要在姓商的眼皮底下偷懒耍滑?力行社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你想清楚了。” “力行社管天管地,咱们警察厅可不直接归他管,你还想平白给他送一份大功?再说了,你没看出来?商四是有意把咱们支开的,他接了陈处的紧急任务,得避着我们。” 陆白珩瞳孔一缩,在电光火石间判断出了来人的身份——正是方才那群警察中的两个。看来这群人也并非铁板一块,彼此间还有派系纷争。 窗边有三四排铁质衣架,都有一人高,挂满了洋装,另有一只斗橱,陈列着各色女士丝袜和洋帽,应有尽有,陆白珩不假思索地抓着梅洲君,往衣架后一闪,脊背结结实实贴在了墙上,风雨声一阵阵涌到窗玻璃上,一股寒气在他后颈上蛇一般流窜。 吱嘎——吱嘎—— 糟了! 经过刚刚那么一撞,窗户下的铁框微微变形,一时间竟然关不牢了,外头团团的风雨撑满了窗框,以摧城之力压在他脊背上。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惧怖感,排山倒海,无力回天。 他背上的衣服尽数被雨水打湿了,伤口冷得钻心——直到一条绸裙被抛到了他身上,又往他脑后攮了几层,这才把风雨声险之又险地堵在了窗缝里。 仅仅是下一秒,门就被推开了。 两个警察走进来,拿帕子在帽顶上擦了一气,紧接着把屁股往沙发上一撞,大腿猪尿脬一般弹动了一阵,这股惬意的余波直打到了脚板面,两个人都挺直不动了。 这两人都是跟在吕副队长身边的弹压警,这回临时被调来,追着杀手跑了一下午,浑身骨头都在造反,实在支撑不住了。 室内的灯光,柔和而明亮。 “啊嚏——什么气味!” “香水味你都不认得?你李三更该不会是只童子鸡吧?” “我这不是被这股骚狐狸味儿给冲到了么......说起来,刚刚那女人你认得?老相好?” “红莺嘛,从前也是蓉城出了名的风流人物,要我说,梅家敢娶这骚狐狸进门,祖坟里怕是埋了琵琶精了,要让梅老爷知道儿子跟姨太太睡到一个被窝里了,嘿!这狐狸精一准吃不了兜着走!” “怎么,听你这语气,你还和梅家有交情?” “倒也说不上,只不过我有个姑表兄弟也跟盐业沾点亲戚关系,不过他做的是盐运生意,从淮扬绕道蓉城过来的,两头没什么妨害,最近就指着梅老爷引他进盐业总会呢。这姓梅的也是只笑面虎,还没谈下来呢。” “嘿。” 被叫做李三更的警察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不说话了。 “怎么?你话里有点旁的意思?” 李三更摸了支烟出来,往嘴里一塞,拿通红的烟屁股指着他,大嚼一通,这才道:“这可真是运气!” “哪门子的运气?” “你还不知道?”李三更压低声音道,“过了今晚,蓉城这帮子盐商就要倒楣啦!你那亲戚还留在淮扬么?你赶紧劝劝他,别从蓉城过了。” 他还要卖个关子,捏着烟屁股猛抽几口,看得对方急眼了,这才压低声音道:“委员长在火车站遇刺了,动手的就是几个盐商。” 罗二吃了一惊,追问道:“这么大的事情,就没一点风声传出来?” “这不是传进我耳朵里了么?”李三更道,“我刚听商四说,杀手已经被处理干净了,为首的就是阎锡云。在陈处面前,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终究不过是肉体凡胎——砰!” 仅仅是对方唇齿中模拟出的一声枪响,就将陆白珩的思绪轰出了一瞬间的空白。 这种不可遏制的震颤一路轧到了他的牙床上,仿佛那是两行精钢制成的铡刀,稍有闪失,就会切断他的舌头。可即便他用尽全力躲闪着这骨肉连心的痛楚,口中依旧尝到了一缕血腥味。 他脊背上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了,背后的窗板趁隙挣脱了桎梏,发出了吱嘎一声轻响。 “什么声音?”罗二喝道,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陆白珩眼中厉色刚刚一闪,左臂伤处就是一阵剧痛,仿佛一把冰冷的银汤匙在骨肉里刮了一圈。 梅洲君那几根手指扼在他的伤口上,冷定如铁。 “忍住。”他以口型道。 与此同时,更衣室的大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是我。” “商四组长?你们这么快回来了?” 商岭嗯了一声,道:“有没有发现杀手的下落?” “我们把附近都查遍了,杀手估计已经跑了。” 商岭沉吟道:“既然如此,也没必要继续追查下去了,你们回去向吕副队长复命,今晚有一场全城搜捕行动,尽早作好安排。” 李三更忍不住道:“商组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不是你该探听的事情。” 他碰了个软钉子,敢怒不敢言,却见他商岭无声地环视一周,手指忽而在枪套上一叩。 他的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那是个噤声的指令。 空气中的香水味浓郁到了刺鼻的地步,商岭循着气息走了几步,那只被摔碎的香水瓶赫然在目,香水已经积成了小洼。 他的靴底就踏在那一摊玻璃残渣上,用力一碾,迸出一串刀剑厮磨般的噪响。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几个组员一拥而上,把几排铁质衣架一举推开! 窗户半开着,风雨斜侵。 “追!” 第58章 临时戒严令飞抵水码头时,水面上正如下饺子一般,滚着几十只大大小小的盐船,船帆都被大风灌满了,各家盐号的印记腆着肚皮,仿佛拿筷子一戳,就能漏出成袋的白盐来。 这些盐船都是从岱山盐场回来的,舱中几十吨盐即将运往库房,余下的则在短暂的靠岸补给之后,继续顺水路而下,销往其余盐岸。 照理说,码头上的搬卸小工都是做惯了的,手脚也麻利,奈何天公不作美,雨从凌晨时分下起,片刻不停,盐又同寻常货物不同,离了水是真金白银,一沾水又原形毕露,因而不得不在暴雨中延宕下来,至今未能成行。 这时临近傍晚,雨势终于歇了,码头工急急忙忙往岸上卸货,麻袋以沙砾一般的质地趴在他们肩背上,放眼看去,那一袋袋粗盐手足俱全,都是人的形状。 几个工头就蹲在窝棚里,一面目送这这一口口麻袋由船及岸,一面吧嗒吧嗒抽着烟。雨后的火烧云大片大片地沥到江面上,这种红庞大而蓬勃,如同挤到面前的落日,谁都避不开它,偏偏娇嫩得一戳即破,船桨拨划的力气大了,它就掐着船边滑溜溜地走漏,江上盐船,堤上行人,都被余波蒸成了异常虚幻的金红色。 “老李,你给盘算盘算,这批货今晚送得到么?” “这我说了顶个卵子用,还不是得看老天爷脸色。” “嗬,这十八里水码头,谁不知道你李本忠有赛诸葛的本事?你就给老天相个面,看看这东风还能不能把咱这批货捎到赤壁去。” 李姓工头翻眼看天,道:“不行,这雨一会还要下起来——兄弟几个——动作麻利点儿!别磨蹭,一会儿又有雨了!” 他这一声暴喝如鞭梢一绽,连带着船板都为之一荡,有个年轻的搬运小工一个趔趄,差点没被盐袋砸进江里去。 李本忠骂道:“狗攮的货,你背的是什么?是你爷爷!再这么笨手笨脚,趁早给我滚蛋!” 搬运小工塌着两边肩膀,拿脊背上的骨肉皮紧紧抠住盐袋不放,一寸寸往上挪腾,谁知道后头那个比他更性急,拿胳膊肘把他往边上一拐—— 船头只这么窄窄一条木板,哪里经得这么一撞!后头的码头工一脚蹬上了岸,那小工腰胯上一泄劲,背上的盐袋跟灌了百八十吨湿泥似的,轰然撞在船头上,好巧不巧,被一支铁钉划了个正着。 麻袋绽开一道血口,里头灰黄的盐土倾泻而出,在入水前的一瞬间爆发出雪花白银般的锃亮,紧接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仿佛无数条白蛇在水底盘旋。 旋即作冰雪散。 李本忠跳上船头,照脸甩了他两个大嘴巴子:“盐呢?盐呢?你给我捞出来!” 那小工被他打翻在地,猛然把两只手掌插进了水里,紧接着打了个从头到脚的哆嗦,仿佛那是一锅烧红的铁砂。 流经他手指缝的,唯有滔滔江水而已。 “没......没有了!” “盐就在水里,你给我捞出来!” “水里?我上哪儿找去?” 李本忠心如刀绞,哪怕面前是油锅煮铜钱,也恨不能踢他下去捞一个来回。只是盐这种东西比钱还狡黠,进了水里就是一笔笔无头帐,即便活剥了这小工,也吐不出一张借据来。 “叫你不当心,叫你不当心!” “李把头,都是一条贱命,辛辛苦苦讨个生活,犯不着动这么大火气。” “赵四撞的人,你睁着眼睛充作不见,屁股未免太歪了吧?” “我是为了几个盐钱?这水路上来来回回的大人物多了去了,他今个儿敢摔东家的盐,明儿就敢丢自个儿的脑袋!你说说,你有几个脑袋能砸进水里?” 那小工被他提在手里,胸肋骨成排鼓缩,眼珠子里都在往外喷火。码头工大多脾气急躁,又是结伙营生,拉帮结派的风气由来已久,李本忠也没打算结仇,眼看有几个盐工面色不善,话锋就转了向了。 那小工一咬牙关,从齿缝里喷出一股咄咄的热气。 就在这时,远处的河堤上扫过来一大片灰土,伴随着筒形警报器的怪叫。 一串巡逻车螃蟹似的抢上滩了,每辆车上都直挺挺地立着七八个巡警,荷枪实弹,又有几辆摩托车从旁开道,所过之处,砂石飞溅。 一伙码头工都吓了一跳,急忙围过来,只见巡逻车一路呼啸过来,在码头边抛下了五六个,其余照旧往远处去了。 李本忠这才把小工撇开,转头迎上去,堆笑道:“几位长官,这是......” 那几个巡警对视一眼,知道这些码头工派系势力颇盛,多半有青帮的背景,和委员长沾亲带故,倒也没太为难他。 为首的客气道:“城里戒严了,我们几个奉命来把守,还得来拜一拜诸位的码头,以便接下来行事!” “这哪敢当啊,有什么事情,几位长官尽管吩咐,”李本忠在汗巾上擦了擦两只手,压低声音道,“城里怎么突然就戒严了?” 巡警含混道:“近日有奸徒乘机煽乱,影响治安,上头下令要彻查一遍,对了,你们码头上做工的都是熟面孔?” “这您可问对人了,这些码头工都是我们同乡会的,由熟人引荐,绝不可能掺假,要是有鬼鬼祟祟的生人,我们一准上报给几位长官。” “不错,”巡警道,“来往船只也有劳诸位盯紧了,只要发现线索,立刻报告我们,上头重重有赏!” “明白,明白!” 李本忠连连点头称是,一面忍不住拿两只眼睛瞟远去的那几辆巡逻车。 这码头附近就有几家盐号的库房,场地空旷,另有不少柴火、煤炭、棉纱一类的厂子,来往运送异常繁忙,再往南去隔过一大片荒地,就能隐约望见商业街的后铺,宝丰社、云清社、乐徽园等一众戏院坐落其中,平日里往来的三教九流,数不胜数,怪不得要出动这么多巡警。 这地方的道路他早就烂熟于心,这时下意识地跟着警报器在心里盘算了一番,两眼追着火烧云望去—— 依旧是十里赤霞天,只是南边云翳上掺了团混沌的黑气,丝丝缕缕勾连在地面上。 又要下雨了? 李本忠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楚了,那分明就是黑烟!从地面上涌起的黑烟,把天都熏黑了一角。 着火了! 哪怕隔了这么远,看不见明火,单看这黑烟的势头,也能想见火势之猛烈,一时半会恐怕还扑不住。 李本忠一拍大腿,叫道:“着火啦!” 他这一嗓子出去,哗啦啦就网过来一群人,都伸长了脖子去看。 “哪儿?哪着火了?我怎么连个火星子都没瞅见?” “这么大股黑烟,你眼睛瞎啊!” “什么地方?我瞧瞧,南边......这得挨着商铺了吧?” “还不到呢,偏西,应该是荒地,这地就一家,是......是宝丰社!” “宝丰社着火了?” “不成,这风势邪乎,一会儿可别滚到棉纱厂来了。” “呸,这不是有荒地挡着么?不过倒也是奇了,这火还真会挑时候,雨才刚停,它就借着风势撵上来了。” “不好说,这一带都是些棉纱厂煤炭厂,要真着过来了……李把头,你赶紧算算,这雨什么时候会下起来?” 李本忠喝道:“还不快干活?雨?你们还指盼着雨来?我告诉你们,这火烧不掉你们几根汗毛,背上的盐要是湿了,我可得逮着你们投江!哎呦!” 他话音未落,就被一辆推车给撞了个正着。 这是装煤炭的斗车,颇为深邃,里头黑压压的都是煤渣,分量实在不轻,推车的码头工已经使劲了浑身解数,眼角都被汗糊住了,只是苦于腾不出手擦拭,偏偏和他来了个狭路相逢,差点把斗车脱手甩出去。 李本忠吓了一跳,道:“那边,那艘!你往哪去呢!” 这些盐船中有不少要继续往西北方航行,趁着靠岸的机会,也会捎带些煤炭、棉纱一类的货物,这码头工晕头转向的,差点就错了路了,李本忠拿脚在他屁股后头轻轻一拨,给他正了方向,他这才连人带车地扑往船舱卸货去了。 ——哗! 成车的煤渣被倒进船舱中。 这盐船颇不起眼,是梅氏盐号早些年淘汰下来的,水手却是轻捷彪悍的好手,因此这盐船不声不响地泊在码头边,平稳异常。 煤渣被倒入舱中的瞬间,两个作水手打扮的少年扑过去,拿手掌在几尺深的煤堆里一通刨挖。 连番拍打之下,煤堆被掘开了薄薄一层,露出一条灰扑扑的胳膊来。 “不对,脸在......脸在这边,奉秋,你快一点儿,别把珩哥憋死了。” “知道了,珩哥,你自己动弹动弹,这煤渣很薄,珩哥?” 煤堆里半点回音都没有,梨药一下就慌了神了,急忙探到脸的位置,把煤渣一捧捧抱开,这才露出一片熟悉的面孔来。对方双眼紧闭,面孔又是锅底一般的黑,就这么侧头躺着,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糟了!” 奉秋扑上去翻他眼皮,那眼睛紧紧闭着,跟浆糊糊住了一般,只好转而去掐他人中,只是一探之下,鼻子底下冷飕飕的,竟然连呼吸都停了。 “啊!” “怎么样?” “没气啦!” “不对啊,这才几步路?” 梨药呆了,同奉秋一道扑上去,一个压胸口,一个掐人中,正手忙脚乱间,脖颈上就是一痛,双双被提溜到了半空中。 陆白珩擎着这俩小孩儿,霍然坐起身,眼睛还没睁开,已经先呸出了一口煤渣。 “珩哥,你活啦?”奉秋问。 陆白珩冷笑道:“好啊,看来还是串通好的。” 他这话几乎是擦着牙缝挤出来的,咬字如铁,梨药急忙给他端了只海碗,道:“珩哥,你先喝口水,师哥同我们说了,让我们在这儿接应你,果然这法子能成。” 陆白珩一口气灌了半碗水,跟嚼铁核桃似的,恶狠狠在牙关里涮了几个来回,这才把口中的苦味冲干净了。 “这馊主意谁出的?你?还是你?还是......” 梨药道:“不关师哥的事儿!” 奉秋当即从背后拐了他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却已经太迟了。 “果然是他!”陆白珩切齿道,伸手捏了捏后颈。 他们二人从音乐茶座出来后不久,城中就开始戒严了,几乎每个路口都被荷枪实弹的巡警把持住了,到处盘问来往的行人。梅洲君预先备了车,依旧几次险些被拦截在路上。 他也是毫不设防,这才被姓梅的从背后暗算了,好在他体格不差,又受过训练,失去意识的时间不长,半路就转醒了。 这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埋在了煤渣车里。 梅洲君果然看穿了他的心思,这才借着甩脱追兵的档口,把他重回火车站的念头一举扼杀在了水上。 ——等等,追兵呢?梅洲君把追兵引开了? 船身猛然摇晃起来,江水以颇为柔韧的力度往每个人身上托了一把,这种感觉和陆地截然不同,隔着薄薄一层木板,像是坐在粘稠的蛋清上。 陆白珩旋即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船已经开了。 这一条不起眼的盐船正混迹在船队中,往西北方开去。 船舱前的篷布被风吹开一角,落日红圆,把姿态压得很低,失意的娼妓一般,就这么妖气横生地骑在船舷上。 这是它一天中难得施舍过来的正脸,在它青春正盛的时候没有人敢逼视它,如今红得透了黑,铁棱似的坚硬无匹的黑,只一眼就能冷到人心里去,这种歇斯底里是如此热烈,如此凄凉。 码头和来往的盐工,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蓉城发生的种种,都如水中之盐一般,溶解在落日冷冷的眼波中。 天终于黑下来了。 第59章 天终于黑下来了。 梅家大院亦笼罩在一片沉沉的夜色中。 饭点已过,平常这个时候,佣人们都已经在院子里偷闲了。这会儿却静得出奇,几面院门都紧闭着,唯有角门开了半扇,大红灯笼照旧在风里颠扑,檐角的阴影一棱一棱的,如刀戟般冷森森绽出。 管家福平正指挥着几个佣人,站在角门外,往车上一箱一箱抬东西。那都是上好的黄梨木嵌骨衣箱,落了重锁,几个青壮年抬起来依旧颇为吃力。 二姨太素贞披了条鸭蛋青的披肩,一手扶着门框,就立在灯影里,娉婷仪态和寻常无异,只从鬓发边透出灯笼凄迷的红光来,乍看去如同阴恻恻的绣像观音一般。 管事福平见了她,客客气气道:“二太太!” “老爷那几箱子皮货呢?” “正在往车上搬呢。” “仔细着点儿,别磕着碰着了,这几身皮子娇贵得很,万一路上天气转寒,还要用上呢,”素贞低声道,“老爷这次是临时接的电话,要回晋北祭祖,行程仓促,随行的队伍不宜张扬,你挑几个最伶俐的,其余人就在这儿守着宅子,不要出去声张。” 福平道:“二太太放心,都是老爷身边的体己人,嘴上有把锁,绝不会生出二心。” 他这话里似乎有些别的意思,素贞多看了他一眼,温声道:“难怪老爷格外看重你,你们兄弟几个里,你办事确实最牢靠。” 福平道:“不敢当,这都是做下人的本分。” 二姨太微微一笑,把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团团掐了一圈,这才顶着夜风,转头往院中看去。经过这一整日的春雨滋润,井沿的青苔发疯了一般往外冒,这种绿在夜里油腻腻地泛着光,几丈开方的的青石板上乍看起来,仿佛一池子漂满了绿萍的死水。 这么一来,就连人体拖行在地上的声音都是哑的,半点没有垂死挣扎时的爽快。 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就这么拖着一口麻袋,往井沿上一丢,袋口没扎牢,涌出来一盆纷乱如蛇蝎的黑发,不知道掺合了多少泥水,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了。 她们脚步一停,那口麻袋就仿佛获得了什么凭恃,拿全身皮肤一寸寸往麻袋口蹭过去,依稀能看见那手脚膝盖拼了命地抠在地上,活生生挣出一副似人非人的轮廓来,仿佛一只在泥浆里褪蛹的蚕。 一线血淋淋的光照从袋口钻进去了。 那人形如同被泼了热油一般,几乎在地面上整个儿弓了起来,奋力往上一弹。 “唔......唔唔!唔唔唔!” 仆妇飞快环视一圈,捡了支木棍,把那头乱发飞快往里一拨,抓住麻绳两端,把袋口紧紧一杀! 嗤! 麻袋里仅有的空气连同最后一线生机一道,被肉眼可见地榨了个干净。 二姨太于心不忍,转过头去,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井水平时都在泡茶的,顶顶干净新鲜,怎么不去湖里?” 福平道:“湖是太太留下来的,老爷怕坏了风水。” 素贞又叹了口气,抬手招了个仆妇过来,叮嘱道:“把大少爷那些个橙子捞出来,别糟蹋了,金贵得很呢。大少爷人呢?回来了没有?” “一整天不见人影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回去告诉老爷,你们几个留神,一见到少爷的人影,立即让他到老爷房里来一趟。” “是,二太太。” 素贞交代妥当,便匆匆往院内去了,其中一个仆妇急忙擦干净两手,扑过去摇水井边的轱辘。 吱嘎——吱嘎—— 井水已经在大雨中涨高了不少,掺杂着苔藓幽幽的碧色,寒气一股一股往面孔上倒扑过来,不知不觉间,面孔上的汗毛就已经根根倒立起来。 与此同时,梅洲君吊在井中的那一篮子橙子,终于渐渐浮出了水面,那一只只橙红的圆月上沁满了水雾,汁水充盈,几乎如同少女喷红的双腮一般。 这一篮子橙子分量不轻,那仆妇提在手里,刚要直起身,就被那口剧烈挣扎的麻袋绊了一跤。 “哎呦!” 篮中的橙子骨碌碌滚了一地。 那仆妇大为光火,爬起来就朝麻袋上踢了一脚,骂道:“死到临头了,还要折腾!” “可不是!”另一个仆妇应和道,拿余光往院门外一瞟,见没引起福平的注意,这才压低声音道,“说起来,这狐狸精最近不是本分了么?我还道她吃错了什么迷魂药,怎么,风流病又发作了?” “单只风流病也就罢了,这回老爷可发了大火,听说连大少爷都给牵连进去了,瞧瞧,什么叫家宅不宁!” “嗬!那也别怪老爷心狠。只不过......这狐狸精奸猾得很,怎么突然露馅了?” “听说是在枕巾里藏了大少爷的怀表,老爷今天害头痛病,在她床上小睡了一会儿,被那滴答声给活活叫醒了,这一摸之下,差点没被气死!” “可够明目张胆的!” 两个仆妇窥见的阴私也不少了,这会儿被明晃晃的月光烧得浑身发热,想到其间情状,竟然不知不觉出了一身的汗。 那口麻袋被一脚踹中了心窝,吃痛扭动了片刻,如同风箱般剧烈抽搐起来,胸脯的位置越鼓越高,里头绞着一串咯咯作响的痰鸣,那声音瘆人得要命,仿佛嗓子眼里沙沙沙地钻出来一条蜈蚣。几经咳喘之后,终于提到了喉咙口,在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迸射而出。 ——咳咳咳——呸! 仆妇吓了一跳,旋即意识到,这狐狸精把嘴里的麻核吐出来了!这时候再扑过去堵她的嘴,已经太迟了。 核桃青皮里渗出的苦汁依旧在她口中作祟,以至于那一声冲出口的尖声叫骂,也带上了眼歪嘴斜的味道:“梅浔之,姑奶奶操你先人!” 仆妇丝毫不敢犹豫,扑过去,把她的尖叫一把搂定在肚子里,另一个则拖起她两只脚。 “三,二,一,起!” 麻袋在挣扎中紧绷到了极致,里头的肉体几乎如即将成形的泥俑一般,尖叫着挣出一副眉眼口鼻来,那两条跳惯了舞的腿脚被结结实实捆住了,只能如脱水的鱼尾般,朝仆妇怀里狂乱地扇动着。 这挣扎丝毫无济于事,仆妇肩膀一耸,麻袋就被稳稳送进了井口中,再这么一撒手—— 重物坠井的声音在夜色中荡开了。 井水中咕嘟咕嘟冒出一串气泡,旋即归于沉寂。只有那几十只橙子还在地上扑棱棱乱滚。 两个仆妇扑过去,只抢回来十来只,余下的早就滚进了石板槽里,那里头还积着一汪汪泥水,橙子一滚进去,就落了个面目全非的下场。 “哎呀,要命了!”仆妇伸手掏出来一只,就着粗布衣裤来回滚了几趟,勉强算擦干净了,正要丢回篮子里,就被同伴一手拦住了。 “别,大少爷这猫舌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准能尝出泥水味儿来,平白惹他怪罪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 “少上几只,他又不会来同你计较。”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各自抓了一只橙子,在手里团团搓揉起来。 冷冰冰的橙子皮被搓得滚烫,在泥浆底下复苏了。仆妇这辈子都没摸到过这么薄嫩的橙子皮,指甲盖儿爬在上头,犯不着用力去掐,底下满蓄的汁水就源源不断地往外冒出来,金红色直沁进指甲缝里去。 天上的月亮摘到了手里,也不过如此。 仆妇深吸一口气,就着抠开的那一角橙子皮,啧啧吮吸起这掺杂了泥沙的月光来。 真甜哪。 等梅洲君闪进院门里的时候,井边已经横七竖八地丢了几片橙子皮,被鞋底碾烂了,金的红的一摊摊呕在那里,又被月光一照,像是活的血。 他不明就里,背后却猛然腾起了一股寒意。 第60章 月光先人一步,推门而入。 二姨太踏进房门,转身上了门闩,把那些窸窸窣窣的月光隔绝在外。 她刚从梅老爷那头回来,才一个照面间,就从对方脸孔上读出了七八道叵测的褶子,像一笔阴沉的旧账终于摊到了明面上。房间里除了梅老爷之外,还有几个眼熟的男子,都是梅家的嫡系。 桌上摆了几十支刷了黑漆的引筒,拿蜡油封了口,这些东西平时都是跟着盐船在水上周转的,里头装的除了一路上的运单执据之外,还有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引纸。 梅家早年以贩盐为生,正是有了这引纸作为凭据,才得以将盐销往各处盐岸,可以说,这一支支竹筒里的东西,正是梅氏立族之本,仅仅靠对外租赁这些引纸,也足够支撑梅家大半的开销。 这些东西,曾在梅家最困窘的时候,一支接一支典押到阎锡云的案头上,却不知什么时候又被送了回来。 梅老爷没同她多说,只是摆摆手,示意她出去,但她心里头已如明镜一般,把背后蓄势的风雨照得无处遁形。 这绝不是一次简简单单的祭祖,姓梅的把大半家当都收拾停当了,只抛了屋宅佣人留守此地,说不定就打着金蝉脱壳的主意。 她对梅老爷的秉性心知肚明,因此回房之后,一刻都不敢迟疑,径自往枕头底下摸索片刻,拉出一道暗屉来,直到那个熟悉的绸缎软包落入手中,心中才微微一定。 缎子里裹了十来枚宝石戒指,并各色金银首饰,各自泛着可怜又可爱的光。 素贞忍不住伸出手比照了一番,她劳心劳力惯了,手指如同削葱根一般清瘦,连戒指都挂不住,这人世间看得见摸得着的酒色财气,就在她指根上无依无靠地打转。 到头来还是只留下这些东西。 这种隐秘的自怜只来得及探了个头,她已经飞快将绸缎包往枕下一塞,扬声道:“这么晚了,什么人呀?” 窗外猛地探出了一道黑影,微微弓着脊背,两手按着窗框,仿佛上门凭吊的黄鼠狼一般。哪怕隔着窗玻璃,依旧能感知到那碧莹莹的窥视。 “二姨妈,是我!” 素贞讶然道:“许久不见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姨妈,性命攸关的大事,你可得行行好,放我进去说话。” 素贞应了一声,把枕巾都掖平整了,这才过去拔了插销,推开窗户。那道黑影毫不迟疑,飞快往里一翻,一个踉跄之后才落了地。素贞拿余光一沾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落魄的男子就跟残羹冷炙差不了多少,都是馊臭而不自知的货色,一不留神,就会惹上一身腥。 来人瘦得脱相,面色黧黑,一双杏眼高高鼓凸在外,乍看去说不出的陌生,仔细打量片刻,才能看出属于任春妒的轮廓来。 任春妒也不等立定,先伸出手,狸猫洗脸般恶狠狠在脸上揉了几圈,只可惜那脏污仿佛已经腌渍进了皮肉里,半天不见成效。 素贞忙绞了贴身的帕子给他:“春妒,怎么瘦了这许多?你最近做什么去了?可别又沾上那个了。” 任春妒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连声哀求道:“二姨妈,你可得救救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最信这个的,是不是?” “你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你不知道!姓梅的......姓梅的他把我扔进煤窑里去了,没日没夜地挖煤烧炭,我差点活活累死在里头,这回好不容易跑出来,恐怕只有你能帮我了!” 素贞叹道:“原来如此,也怪可怜的。” 她的腔调一贯文雅柔和,那点怜悯也是点到为止的,任春妒翘首期盼了半天,迟迟没等到下文,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了。 “二姨妈,我们之间的情分,至少也能兑成几斤盘缠吧?我也不要别的,你再送我出一趟洋,从今往后,我绝不再来给你添乱,怎么样?” “这可怎么是好?不是姨妈不想帮你,家里的开支,向来都是老爷一手把持着的,这节骨眼上谁敢动他的钱袋子呀?” “再简单不过,”任春妒吞了口唾沫,伸长脖子盯着她,“你把那几笔钱还给我。” “什么钱?” “姨妈,当初梅洲君那笔留洋费,你可吃去了大头,我一笔笔汇进申蓉银行的时候还留了单据,现在拿出来救救急,也不过分吧?” 他刻意把单据两个字咬得又脆又亮,颇有些敲打的意味,不料素贞一听之下,面上犯难,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怎么?” “你当我是图你的钱?”她道,“当初你着急忙慌地来求救,说大少爷弄丢了,姨妈心疼你,知道你心气高傲,只是偶尔走歪了门路,这才替你一力遮掩下来,顺带着替你从老爷身上刳些留洋费,免得你在外无所依傍,如今看来......你是一点也不体恤姨妈的难处啊!” 任春妒听出她推诿的意思,面色一变,逼问道:“我就问你,钱呢?” 他面孔前伸的瞬间,素贞往后退了一步,拿腰臀找到床沿,仿佛寻求主心骨似的,徐徐坐下了。 “你当我的日子是那么好过的?”素贞凄然道,“老爷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好起来是蜜里调油,什么时候翻脸了,那是半点情面也不会留的。我又无儿无女,只得这么些钱财傍身...... 以大少爷的性子,你不把事做绝,他也不会来断你活路,你就忍一忍,好好向大少爷认个错......” 任春妒冷笑道:“是,他恨不得我生不如死!二姨妈,你就给个准话吧,我要是过不下去了,你也脱不了干系,这李代桃僵的主意,可不是我一人出的,咱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终于不再做小伏低了,这一番话仿佛在铁水里淬过,把他两排牙齿都烧成了通红的铁胎,一枚枚图穷匕见般暴突出来。 他这人向来拉得下脸,又硬得起心肠,如今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要朝着素贞龇牙了——横竖只是个女人罢了,要拿捏起来,有的是办法! “春妒,你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素贞幽幽道,“要不是姨妈费心替你遮掩,你那档子破事,又怎么从害命变作图财?” “你……你什么意思!” 任春妒本是打着讹她一笔的主意,步步紧逼,这时却悚然一惊,两只眼乌珠先于心中错愕一步,恨不能夺眶而出。 素贞只是坐直了身子,拿脖颈举着下颌,自怜似的转了一转,任春妒就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身上那些女性鲜活妩媚的特质,向来像铅那样沉在水里,如今却从头发丝开始,被春风徐徐吹皱了,丝丝缕缕活泛起来,仿佛这阴丹士林旗袍底下伸展自如的,不再是死气沉沉的肉体,而是蛇口中袅娜的信子。他刚刚步步紧逼,占尽上风,却在这斜飞的一眼中,胜负陡转! “你怕什么呀,我可不认识什么人贩子,”她道,“只是姓徐的近来生意不景气,又改头换面,卖了一批白俄妓女来蓉城,可惜还是不成气候,你说,他要是和大少爷碰了面,会不会痛惜错失了这么棵摇钱树?” “什么!你……你!” 素贞嫣然一笑,道:“你呀,做起事来首鼠两端,偏偏要在狠心里掺些下流,难怪成不了气候,放着那么多专绑肉票的不要,非要把人往窑子里送,可不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任春妒咬紧牙关,直勾勾盯着她,突然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积怨已久的热气来:“斩草除根,怎么解恨?我只恨姓徐的没本事,竟然叫他跑了出来!” “你也不要怨恨姨妈,姨妈到底是同你一条心的,这钱呢,我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路我倒是能替你指一条。” 任春妒半信半疑道:“世上还有不用钱的活路?” “老爷这阵子要回乡祭祖,宅子里空置着,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原本明天还有几个新佣人要进来,恐怕也没工夫细审了,正好,你如今面孔大变,再好好拾掇拾掇,我把你换进府里帮工,也没人会来找你的麻烦。” “佣人?你说的出路,就是接着给姓梅的做牛做马?” 素贞伸手召他过来,俯耳道:“老爷此行前途未卜,你等着我的消息,能吃下去多少家底,就看你的造化了。” 任春妒一下就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猛然咽了一口唾沫:“姨妈,这话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素贞柔声道,“你是个胆大心细的,只是时运不济,姨妈还指望着你呢。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好好打扮,明天早上六点,到角门边,找福安,你一见到他,就明白了。” 任春妒咬紧牙关,灰黄的眼白托着一对野心勃勃的眼珠子,在她面孔上签字画押一般刮了几圈,突然就心定了。 福安......对,福安!这女人身上的把柄可不比他来得少,真撕破脸皮,谁也落不得好处。 他又敲打道:“姨妈,咱们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素贞道:“当然。早上六点,别误了时候。” 任春妒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径自奔到窗边,把窗户一推。外头不近人情的月光霎时间倒灌进来,把这方寸之地照得如同冰雪一般。他的手指才搭到窗框上,就嗤的一声,烧出了一排流着血的黑色孔洞。 这声响足够细微,却是从他心底腾起来的,仿佛那些盘根错节的欲望终于被拧成了一股引信,被这一束月光点着了。 事到如今,依旧如此不相衬。 他撇开心头这点刺痛,飞快翻出窗外,两只脚刚刚落地,整个人就被一股无形的寒意死死钉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背后的窗户咔嗒一声,被反锁住了。 素贞一把插上插销,张开五指,就着月光翻来覆去看上头那几枚熠熠生辉的宝石戒指,柔声道:“早跟你说过,人不能贪哪。”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梅洲君默立在门外,浑身湿透,从发梢往下淌水,除此之外,只披沥了一身空空如也的月光。 月色如银,形影相吊。 第61章 不知过了多久,月影无声地漂到了湖心。 这片湖风水绝佳,形貌温柔,梅夫人过世已久,湖畔花草仿佛依旧有所眷恋,格外幽深。 梅洲君如有所感,停下来往湖中望了一眼,人在岸上,月在水中,彼此渺渺,那湖水因此泛着铅一般深黑的寒气,紧紧摄着来人,令人如同身在井底一般。 他在湖边默默走了这许久,身上一阵寒一阵热,心里更是百念躁动,仿佛失眠者那两枚疲于奔命的眼珠,即便用眼皮强行摁下去,它们依旧一刻不停地在看,照见万物,自见其身,其间有十万分的冷酷,又有十万分之一的天真,但俱是异常苦辛,如同稚儿病中梦呓一般。 他在找什么?又将要去做什么?从何而来?是否还有能回去的地方? 这时乍一眼望进湖里,非但不得其解,反倒被满涨的井水托到了井口,结结实实触及了四壁坚不可摧的阴凉。 唯有湖中月色,在此刻显现出近乎虚幻的温柔。 这种温柔是由不可触碰实现的,它远在风尘之外。 他的凝视完全出于本能,是无数念头争鸣中一片仅有的空白,但人世间留给寂静的时间是有限的,这种本能旋即告知他,他应该就着湖水,洗一洗脸和手。 ——手。 他两手上的血被一个念头唤醒了。这些血潮热而灵活,一股股岔开,往他手指缝里钻。他先察觉到这种异样的热度,紧接着意识到自己还提挈着一具尸体。 这是一个毫无预兆的、异常猛烈的寒噤,在这一瞬间,不知是不治而愈,还是药石罔效,他像坠井一般,重新跌进了人间。 感官苏醒的同时,梅洲君的理智短暂地回笼了。 无论如何,他得处理完尸体,把身上的血迹打理干净。 梅洲君一把松开尸体的后衣领,蹲身下去,打算掬起一捧湖水,这是一次清醒的照面。 湖水温柔地浸没了他,他的脸孔和眼睛俱透着白璧样的微光。 他的手指毫无理由地颤抖了一下,悬在湖面上,不动了。 片刻之后,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重新拖起尸体,往后门边走去。 这显然不是一个多明智的决定,尸体的头面部被衣服草草包裹住了,不时有鲜血滴落,不论是去是留,沿途的血迹都会暴露他的行踪。 只不过他行事之前,亦有多方考量。梅家是大户,有几部油改炭的汽车,平时煤炭用量颇多,又怕起火,因此在后院附近专门隔水设了个储存煤炭和柴火的小仓库, 这时候车队预备出发,已将煤炭装载得差不多,一时间应当无人造访。 将尸体藏在里头,只需要点上一把火...... 他心思电转的同时,脚步仿佛已经游离于神志之外,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小的仓库赫然在目,高耸的隔火墙边环着一道活水,再往外去就是成片法式洋房,通往最繁华的路段。 仓库的铁门紧闭着,仓促之间,还没来得及上锁。 梅洲君浑身冷热交战,湿透的衣服紧紧黏在脊背上,浑身的力气如同抽丝一般往外漏,仅仅是推开铁门,将尸体扔进去,就令他如同卸去了主心骨一般,踉跄了一步。 仓库里一片漆黑,唯有一股灰蒙蒙的煤渣味,梅洲君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支银质煤油打火机,拔出内胆后,用指甲盖将油嘴用力一撬。 一注煤油歪歪扭扭地浇在尸体的面孔上。 他重新组装好打火机,火苗咔嗒一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在他和死者的面孔间垂落了一片畸形的猩红,像一条色彩斑斓的花蛇一样,盘在他的脖颈上,隐秘地蠕动周转。 离他越近,那条蛇的神态就越像人。 他点火的同时,那条蛇就这么阴阴地看着他,任春妒的脸一时破灭了,更多熟悉的脸孔争相浮现出来,仿佛永远不会消亡。 除此之外,亦有更多有待祭奠的东西,都在冥冥中睁眼看他,但他无香无烛,唯有这恶心的油脂充作祭品。 ——滋,滋,滋...... 梅洲君突然跳起来,冲出门外。关上铁门的一瞬间,那种同类相食的恶心感从胃袋一路暴冲到喉咙口,逼得他一手扶住墙壁,剧烈干呕起来。 他这一天奔波下来,几乎没有进食的机会,这一下索性连胃中的酸水都吐空了,身上的寒气大占上风,如铅水般灌注到每一根指尖,一时间只能半靠在墙壁上,迟迟不能动弹。 实在是太冷了。 他的面孔已经泛起了青白色,仿佛连思维都被冻住了,幸存下来的只有几根手指。 这几根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本能,按照排演过成百上千遍的路径,自顾自伸进了口袋里,触及了一个铁盒。 铁盒的搭扣被撬开了,露出里面一叠上乘的稻草纸。 梅洲君的手指触在上面,竟然被烫了个激灵。 好烫啊,像煮沸的油。 那种旷世而绝代的饥饿感瞬间被唤醒了,像一张阴冷的嘴巴那样,不停吮吸着他的胃底。他的整个神魂都在朝着黑暗里无限地下坠,什么都没有,唯有冷和饿的纠缠。 ——只要能果腹,只要能从这无尽的寒冷中抽身,只要有一星半点的光热...... 他抓了一张稻草纸,随手一卷,往打火机顶上那么一蹭。 稻草纸被点燃了,火星悠悠一闪。 烧鸡滴着热油的香气,就这么淌了他满手,他甚至一时间无从措手,只能在两手间来回抛掷起来。 好烫,好烫啊。 热腾腾的,金黄色的脂油,从破开的鸡壳里走漏出来,他就这么一撕,里头丝丝缕缕的白肉就发出一声裂帛般的脆响。 ——嘶! 他撕下一条雪白的鸡肉,在鸡壳上细细擦了两圈,蘸饱了金棕色的油脂。等舔湿上颌后,急急往口中一塞,那鸡肉瞬间化作了一勺滚烫的热油,铺满了他的整条舌头,抓着他的喉管,一时间竟也尝不出滋味,唯有歇斯底里的热度而已。 一口滚烫的唾沫下肚,连肺腑都在烧灼。但这种饱腹感异常空旷,仿佛往深井之中,投了一块燃烧的石头。 这偷来的热度转瞬即逝,反倒照亮了他深不见底的饥饿。 不够,还不够。 他两手抓住烧鸡,一头撞进这热烫的油脂中,就连嘴唇都在剧烈融化,只觉这鸡肉异常鲜美,入口即化,将他整副口腔都烧灼成了铁胎淬火般的通红,周身的阴冷刚刚合围过来,就被烫出了嗤的一声,纷纷退避,再聚拢,嗤,再一次摇荡开去,仿佛迟迟爬不上礁石的潮水。 但他也并非站在高地上,只是探出头来望月的水鬼罢了。 烧鸡上的热油都一股股融化进了肉里,难舍难分,鲜滑入骨,梅洲君两手捧住烧鸡,正要长长地啜吸一口。 ——他的牙齿如钢闸般落下,一把拦住了软弱的舌头。 他的本能再一次救了他。 吃火的时候绝对不能吸气。 一旦吸气,便会将烈火引入进口腔之中,引火上身,后果不堪设想。 梅洲君睁了一下眼睛,拿牙关往下一压,咬住了那截燃烧的纸筒,最后抿了一口余温。 火星扑簌簌往外落,旋即泯灭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他拿两根手指抓住纸筒,从口中取出,甩了一甩,火很快熄灭了。 小仓库的墙壁已经开始隐隐发烫了。 他披着湿透的外套,正要回头往梅府走去,却突然瞥见法式洋房边的马路上,冒出了一大片雪亮的汽车灯光。一排巡捕车就停在路边,下来了成群的警察。 这么大的阵势? 梅洲君心里一动,以避火墙作为遮掩,短暂地观望起来。 城中虽然已经戒严,但各处警察分布不均,大多被调去把持各处商业区和繁华路段,他刚刚来的时候,法式洋房边驻扎的警察不过寥寥数人。 这时夜色已深,这群警察怎么会不声不响地出现在这里? 这一下午逃命之余,他也时刻在留意城中各处的部署,在对方胜局已定的时候,这么大张旗鼓的搜查戒严,未免也太不惜成本。 他心里清楚,自己这几只小鱼小虾,还未必招得来这种级别的围剿。在追杀他们一行的时候,商岭一度被陈静堂的命令召回,显然也有更重要的部署,优先级犹在追踪杀手之前。 除非......还有别的漏网之鱼? 陆雪衾手头的人还剩下多少? 难道...... 梅洲君飞快地判断了眼前形势,不敢再在此地停留,他往回走的同时,警察似乎已经留意到了仓库边的异动,几辆警车重新发动,灯光乱纷纷地冲刷过来。 以警车的速度,三五分钟内就能抵达。 不能再回梅家! 正在这时,两道灯光从最近的岔道口冲出,斜刺里照在了他的身上。梅洲君一惊,伸手在眼睛上挡了一下。 这部融化在夜色中的汽车,从岔道中缓缓驶出,他刚刚魂不守舍,竟然没来得及察觉。 车窗被降下了一线。 端坐其中的,不是连暮声又是谁? 连大少爷注视了他片刻,从头扫到脚,这才捏了捏眉心,微微松了一口气。 车门开了。 “城里大乱了,一天没有你的消息,我放心不下,来看看你。”连暮声道,“上车。” 第62章 梅洲君没有动。 吞入腹中的火终于在这一眼间烧起来了。 他的眼珠很烫,烫得像刚刚煅烧成的一对玻璃珠,在眼眶里吃痛一般转动,他甚至能看到自己粉红色的内眼睑,和一根根剑拔弩张的睫毛,眼前所见,都笼罩在一片模模糊糊的红光里。 对方的面孔就在这空前不安的打量中,一寸寸逼近了他,海中望月一般,皎洁到了清寒的地步。 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特质,仿佛天然不可触碰,不可亲近,却在此刻温柔地合围过来。 梅洲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抱歉,是我冒昧了,”连暮声一怔,转而扼住他的手腕,把他往车里轻轻一带,“你在发烧。陈嗣,去最近的医院。” 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了,嘴唇抖动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大少爷,时候不等人,难道就这么眼睁睁......” 连暮声不容置疑道:“去医院。” 汽车发动起来了。 梅洲君一偏头,歪靠在了车玻璃上,昏昏沉沉地汲取着窗玻璃的热度,只听见那交谈声沉闷而模糊,仿佛隔了一张湿毛毡似的。 他近乎本能地捕捉到了谈话间耐人寻味的意味。 司机何曾质疑过连大少爷的决策? 时候不等人,他要去做什么? 城里大乱,且不论连部长状况如何,以连暮声的身份,又何以抛得下连家众人,悄悄出现在这里? 这一切的异样都在他脑海中翻涌起来,只是受困于混沌的思绪,迟迟不曾成型,很快,连暮声的手指又追过来了,托着他的面孔,给他喂了几口热水。 “陈嗣,停车,去拿我的大衣来。” 司机应了一声,停车下来,几步绕到车后,取出了一口皮箱,从中捧出一身柔滑的猞狸皮大衣来,正是梅洲君穿过的那身六条脊。 连大少爷显然没怎么伺候过病人,一条猞狸皮劈头盖脸地拥过去,一时间连梅洲君的口鼻都淹没了,他略一迟疑,又伸手把领口往下垫了一垫,不料却烘出了梅洲君一段晕着赤霞的侧颈。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看了一眼,又重新把领口拢正了。 这几根手指呆头呆脑的,有点局促似的,和他平日里的做派毫不相衬,却不知怎么的,令梅洲君的脊背微微一松。 “不用去医院,”梅洲君揉着眉心,往后避开了他的手,“我缓一会儿就好了。” 连暮声仿佛明白了什么,沉吟道:“陈嗣,转道去养鹤小筑。” 司机欲言又止,嘴唇在后视镜的倒影中交战片刻,终于一打方向,深入法式洋房建筑群中,朝北驶去。 还没来得及开出多远,迎面就撞来几道白瀑似的灯光。 那光线异常刺目,从每一扇车窗顶上撬进来,梅洲君一时皱眉,在窗玻璃上困厄地辗转起来,脸颊边渗出一片潮红。 “抱歉。”连暮声轻声道。 这一次,他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梅洲君猝不及防,竟然被他以几根手指牢牢摄住了。 他的手指力度柔和,带着某种清凉解渴的错觉,梅洲君喉结滚动,下意识地抓住那只手,用力蹭了蹭,这才长长喟叹了一声。 连暮声手指一动,徐徐摩挲起了他的鼻梁,力度微不可察,像是生怕惊扰什么小动物似的,但仅仅是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就令这海上的泡影一触而破,梅洲君惊觉过来,短暂地睁了一下眼睛。 只见连暮声的指腹上赫然是一层淡淡的铁锈红。 血?哪来的血? 梅洲君心中一动,侧目去看车窗中的倒影,只见他鼻梁上赫然是一串胭脂似的血印,衬着煞白面色,乍看去,如同登台前敷粉上妆一般。 是刚刚杀人时溅上的血迹,没来得及擦拭,被连暮声撞了个正着。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巡警车刺耳的鸣笛声已经逼近到了耳畔。路口的巡逻警被惊动了,各自举着手电筒,从四面合围过来。 “什么人?此路已经封锁,立刻停车接受检查,任何人不得继续往前!” 陈嗣降下半边车窗,探出身,递了张通行证过去:“各位长官,这是我们大少爷的车,实在是有要事在身,还望长官放行。” 巡逻警就着灯光,翻看了一遍:“连部长家的大少爷?得罪,还请降下后车窗,我们需要确认一眼。” 梅洲君的手指微微一动。 只是连暮声的动作比他来得更快,他甚至只来得及听到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一道黑影已经笼罩在了面孔上。 紧接着就是鼻梁处传来的一片温凉。 梅洲君额头烧得滚烫,慢了一拍才惊觉过来——连暮声正在吃他鼻梁上的血污! 连大少爷素性皎洁,性格又异常内敛,稍有冒犯,自己就先行懊恼起来,此刻却一声不响地朝他坠落下来,一头栽进汪洋血海之中。 他唇齿间的动作毫不节制,仿佛也有说不清的郁怒,源源不断地倾吐出来。 梅洲君被照得肝胆皆寒,被这一个称不上吻的东西冲散在海面上,整个人无所凭依地漂浮,半晌之后,他伸手紧握住了连暮声的肩侧。 车窗终于降下来了。 连暮声微微喘了一口气,抬起脸来,嘴唇略带克制地发红。梅洲君被他揽在怀里,不动了。 巡逻警往连暮声脸上看了一眼,彼此间交谈了几句,似乎终于确认了他的身份。 “连大少爷?这个点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连暮声沉默片刻,道:“家父离世,我等一行奉委员长之命,前往扶灵,事急从权,还望各位通融!” 梅洲君心中一震,一股说不清的寒气直贯脊背,只觉对方的怀抱如同定罪的铅印一般,将他牢牢摄住,哪里还有半点意乱情迷的余地? 巡逻警脸上亦是色变,霎时间弄懂了这句话的分量,哪里还敢拦他? “方才多有得罪,连大少爷,沿途有匪党作乱,请多加小心!” “多谢。” 汽车发动的同一时间,车窗升上去了。 梅洲君悄悄用了个巧劲,从他怀里逃出来了。连暮声没有阻拦,却转而握住了他一只手掌。 陈嗣终于忍不住道:“大少爷,那通电话来得可疑,咱们的人谁都没亲耳听到过,恐怕不是委员长的意思,而是有人存心要把您支出去!老爷尸骨未寒,怎么可能让您在这个时候扶灵出省去?” 连暮声没有说话。 “刚刚二公子和四公子的人拦着您,我看他们态度骄横,颇为自得,恐怕一知道消息就封锁了公馆,要支开您趁机夺权,实在欺人太甚!大少爷,咱们真的不杀个回马枪?胜负还未可知!” 连暮声道:“侪辈多虎豹,不可与之为伍。” “大少爷!莫怪我话说得难听,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能再顾及手足之谊?” 连暮声道:“二弟外强中干,四弟投机取巧,但都没有这样的胆子。这是父亲的意思。” 陈嗣愕然道:“老爷?” “父亲信不过我,恐怕早已做好了布置。”连暮声轻声道,“即便没有这一通电话,他也会把我遣到什么地方接手生意。” 他没再说下去,而是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面上疲惫之色终于无法掩饰。 他今日凌晨时分才赶回家,几乎一整天都在盘点这次做成的生意,紧接着就接到了连部长遇刺的消息,匆匆赶回连公馆,还没来得及进门,就被一道据说是来自委员长的命令遣往别苑——这一路风尘仆仆之余,更添悲痛,即便是铁打的人物也经受不起。 偏偏这次扶灵蹊跷异常。 养鹤小筑是他的私寓,平时去的次数寥寥无几,委员长却急召他去小筑中等候灵柩,等天明时扶灵前往宁城。 要知道,城中多是走投无路的匪党,而连家大公子的身份,无疑是刀枪所指的中心,恐怕扶灵是假,逼他涉险是真。 连暮声在连大少爷这个位置上坐庄的时日尚不长久,底下人心浮动,只是被他管束得不敢造次,连部长一朝身死,这些兄弟纷纷聚拢食腐,空前一心地把这位名义上的长兄挡在了公馆之外。 司机陈嗣是连暮声的心腹,自然清楚他这么点不曾显露人前的心灰意冷,因而这趟车开得一步三回头,恨不得大少爷立刻杀个回马枪,替连家公馆掸一掸灰。 但连暮声显然毫无此意,只是一手捏着眉心,凝视着车窗外的月光。 梅洲君沉默片刻,道:“节哀。” 他也只能够说这两个字,开口的同时,心里仿佛虚无地塌陷下去,不足以构成一种同情。 连暮声道:“抱歉。” 梅洲君还没想明白此处有什么歉可道,却听他没头没尾地道:“我想来看看你。” “看我?” “在这个时候,我只想来看看你。” 这两个看字里带着异常幽深而克制的意味,在此之前,梅洲君从不知道人的话语可以有这样的密度,仿佛被锤扁了,一旦失去牙关的压制,那些言外之意就会成千上百倍迸裂开来。他仅仅是在听的瞬间,就感觉到了那种令人牙关发酸的克制力。 连大少爷天性中固有的内敛和自持,在这时候竟然显现出些凄凉的意味。 有些话难以宣之于口,他们彼此间都心知肚明。 车窗外又在下雨。 这是一场春雨,雨声滋润而光泽,在车窗上丝丝缕缕发着光,仿佛一畦一畦金灿灿的春油,卖杏花的小贩被驱赶走了,竹篮纷纷翻倒在地上,车轮轧过去的时候,涌出一股半透明的杏花瓣,扑簌簌倒飞在车窗上,半湿不干,生机萌动。 梅洲君身上的寒气一股股反扑上来,仿佛走岔了路,在铙钹声中退了场,走进这悲喜莫辨的热闹背后,深黑的底色中。 他斜倚在连暮声身上,以手给这漫天的杏花数着板眼,心中万千况味,竟然是越数越乱,越说越寒。 天涯霜雪,风尘知己。 第63章 车停在了养鹤小筑外。 这地方在道光年间就已经落成了,背靠一片芦苇荡,常有白鹤栖息,如今败落得厉害,连暮声无暇打理,只是草草拾掇过,留了门房和一个洒扫的哑巴老嬷嬷,按月给银,代为看顾。 这时候夜色已深,门房俞伯被知会过一声,早早扒着眼皮坐在门口,一听到主人家汽车的声音,就颤巍巍地迎上去,张罗着要替司机往下卸行李。 “大少爷,听说您早上才回来,我们都盼着呢,怎么一会儿又要......” “嘘,俞伯,”司机跳下车道,“那位还睡着呢。” 俞伯有些耳背,又扯着他,一迭声道:“碎了?什么东西碎了?” 司机朝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三两步绕过去,把后车门一拉。连大少爷就这么从容不迫地下了车,怀里揽着一团由猞狸皮大衣遮掩起来的人影。猞狸皮大衣厚实的毛领一路拥到对方口鼻间,衬出一种近似于珠玉的质地,那睫毛还在轻微颤动着,显然正处于一种相当不安的睡眠中。 原来是个面生的青年,生得这样流丽秀致的一副相貌,应当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连暮声近来忙到了脚不沾地的地步,上一次派人过来,还是心血来潮要移几株梅树, 至于带友人回来,那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正打量间,那青年在大衣里不安地挣动了一下,侧过半边烧得通红的面孔来,连暮声抬手往回一拦,那青年一下就跟困惑的月光似的,撞在他掌心里了,鼻息渐渐趋于柔和。 俞伯脸上带了笑,把伸长了的脖子重新按回了夹衣里。 连暮声轻声道:“俞伯,晚上不用值夜,你先回去睡一觉,听到什么动静也不必出来。” 俞伯“啊”了一声,道:“出来,有什么事您尽管叫我,我会出来的,少爷,你今晚上几点的车?” 连暮声好脾气地重复道:“夜里不必出来。” “是,是,大少爷,”俞伯跟了他几步,忍不住又叮嘱了几句,“屋落里头都已经收拾妥当了,热水也烧好了,随时可以歇下。大少爷,您这次行程来得仓促,可万万莫要累着。” 连暮声颔首,抱着梅洲君进了门。 这处寓所布置得颇为朴素,竹帘被挽高了,钉在门框上,处处洁净无尘,里头除了书桌之外,便是一张铜质大床,高高的栏杆式床头顶上张挂了防尘的帷幔,月色照进来,空空荡荡,果然如山松积雪一般。 这月色如此浩渺,床头边点的一盏小灯仿佛被困在湖心中央,黯淡地摇荡着。 梅洲君半梦半醒间,被抱着喝了一点苦涩异常的汤药。谁知道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令他如同生吞烙铁一般,一串可怖的痉挛瞬间击溃了他的喉管,又从皮肤上杀出一股近乎惨烈的深粉色。 他胃里泛酸,只凭本能以手肘支撑起自己,要往床沿边扑过去。 与此同时,一双手穿过猞狸皮,解开了他被热汗浸透的西装马甲。他就在这力度柔和的禁锢中,汗涔涔地辗转起来,整张脸上都是潮红的水汽,连额发都湿透了,唯独精神意志已然脱离了形骸,相当散漫地从井底漂浮起来。 他贴身的衬衣也被解开了,身上的燥热却依旧无处纾解,在皮肤底下尽情发酵。对方身上的西装却一丝不苟到了冰凉的地步,仿佛井口垂落的一束月光,他吐出一口热气,一手抓住对方西装下摆,下意识地用脸颊厮磨起来。 口中那股隐隐作祟的苦味,一时间也变了调,仿佛那夜昏头昏脑间吞进腹中的邪火。 “再喝一口。”有个声音在耳畔道。 梅洲君闭着眼睛,从喉咙底下不满地咕哝了几声,又避开了。 那只手不依不饶地叩开他的牙关,拿铜签子往他舌面上蘸了一点甜津津的东西。 那甜味入口就被抿作了絮状,竟然是蜜渍梅子。 梅洲君困惑地睁了一睁眼睛,追过去把牙关一阖,那根铜签飞快地移开了,他只来得及咬到对方的食指指节,那温凉如玉的皮肤,一时间就把他心头乱滚的燥热镇住了。 这一下堪称祸水东引,燥热感抓住另一根浮木,飞快攀附过去。 连暮声下意识地屈伸了一下手指,瞳孔略略转深。 对于一个陷入半昏迷的人而言,这是一种相当专注而且没有答案的凝视。 他的目光堪称困惑地探进了梅洲君微启的嘴唇,滑到了自己的指尖上,仿佛在探索那种奇异热度的来源,但他旋即意识到,在这个灯火迷蒙的时刻,任何一种探索都在反过来撬动他自己,他的指尖就压在一层薄薄的油纸布上,底下的情欲如同鼓胀的鸡卵黄般,胆战心惊地流窜,按住任何一股,就会有更多骨血丰盈的支流迸出来。 他失态了。 在这个最不合时宜的时刻,长夜如铁,冷风如刀,本来不该有情欲的余地。 奈何梅洲君就是他困厄的投影,波心里的月明。 梅洲君闭着眼睛,在他指腹下难受地“唔”了一声,嘴唇被涎水浸润得发红,那种刀枪一般偏激的欲望又朝他围剿过来了。 连暮声仿佛被蜇了一下,飞快地坐正了,西装下摆却被对方紧紧抓住,一把团在了怀里,这个相当孩子气的动作再一次消解了他,令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心里的动荡没能持续多久,就被一阵敲门声击破了。 哑嬷嬷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弓身放在床边高凳上,又指着搭在盆沿上的毛巾,“啊啊啊”地比划了几下。 连暮声道:“我会照看好他的。” 哑嬷嬷朝他笑了笑,转身从衣橱里取了件连暮声的旧衬衣,递在他手里。 连暮声一怔,尚且不解其意,梅洲君已然自然而然地抓住了衬衣下摆,团成一团,按进了怀里。 他怀里空了。 连暮声微微皱眉,飞快把心里的杂念压制下去,转身放下了帐幔。 第64章 梅洲君在一片深而黑的怪梦中无尽地下沉。 井里太冷了,他伸出十根冻僵的指头,似乎捧着什么人的面孔,与其口唇相接,源源不断地汲取对方的热度。 这是一个异常狂惑的吻,他在高热中失却了人形,口鼻俱化,连舌尖都化作了一根通红的灯芯,托着一团油汪汪的小火,把毕生的烛泪都在对方面孔上铺尽了。 对方在此刻展现出异常克制的强硬,牢牢扼住他的后颈,不给他任何退却的余地,他甚至听到了口腔中滋滋融化的声音,整个人越来越热,越来越小,这才猛然惊觉,他已在这一吻中消融殆尽。 他从对方掌心里漏出去了,那人恍然不觉,依旧故我地亲吻着指掌间的烛泪,仿佛连他的血肉都吞进了肚里。 温情的残影留不住他,四周漆黑的井水又成倍地反扑过来。 热......渴......好热......冷......好黑......抓住我......热......不行! 他猛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灯光被灯罩压坍在桌面上,仿佛阴阴的一摊死水,吃力地反着光。 这么一来,千万倾夜色都压在帐顶上,几乎和窗外的芦苇荡连贯在一处,那股尤其幽邃的寒气从头浇灌下来,他只是坐了片刻,枕衾就已经冷透了。 梅洲君用力捏了捏眉心,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身在何处,只听见箱奁被翻动的声音,仿佛遥遥自梦中而来。 似乎有人在翻找什么东西,动作放得很轻,拉开抽屉的时候,还用手掌隔了一下。 一副怀表被从抽屉里拎了出来,银质表链沙沙地作响,对方的手指投影在帐上,仿佛一把将他握在了掌中。 梅洲君微微一晃神,一手拉开了床幔,果不其然,连大少爷侧立在书桌边,正在调试着怀表,整个人在墙壁上投下一道颀长的剪影,轮廓清清楚楚地透着光,其斯文雅致,有如书口烫金一般。 桌上横着一口皮箱,里头整整齐齐垒了不少票据文书样的东西,显然是正在打点行装。那副金丝边眼镜不知什么时候被摘下了,压在桌面上,连暮声的侧面因而清晰到了锐利的地步,却在转头看他的瞬间柔化下来。 “身上好些了没有?你才睡了半个小时,药力恐怕还没有完全发散。” “才半个小时?”梅洲君道,又揉了揉额心,“总觉得做了许多梦。” 连暮声自然而然地走到床边,以手背在他额头上一试,道:“劳神劳力,睡得自然格外沉。热度倒是压下去了。” 梅洲君正要作答,却只听吱嘎一声响,一股湿漉漉的寒气钻进了窗缝里,他喉咙里被勾得一阵发痒,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几乎就在同一瞬间,连暮声那只手越过了他,抵在了窗框上。 ——吱嘎。 玻璃窗再度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 连暮声就着虚环住他的姿势,试图把卡死在窗框里的铁撑取出来,未果,索性重新将玻璃窗往外一推,这个过程异常艰辛,灯光被一寸寸推进了深黑的夜色中,以一种近似于涟漪的质地往外晕散,梅洲君甚至有一瞬间错觉他们是在河心划桨。 一股白茫茫的冷意,弥漫在窗外的芦苇荡中。 芦苇丛越往水中央就越密,白茫茫地反着光,乍看去更像是经久不化的霜雪,最深处连月光都照不进去,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有什么虫豸在水下游曳,别有一番幽独之意,非人世所有。 梅洲君在他手臂里转侧过去,仅仅是看了一眼,就也被此地荒幽所慑,忍不住道:“看来连少爷平日里住的是广寒宫。” 连暮声道:“这地方我不常住,能用的东西却不少,寻常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如果不嫌弃,可以在这里小住一段时日,夏秋之交,方圆数里都是芦花,旁无杂色,最宜于养神,于身体恢复也大有益处。” 他这么倾身说话,犹带体温的西装外套就顺势滑落在梅洲君肩上,把那股灌注于一室内外的寒气隔绝在外,仅仅一窗之隔,却仿佛天上之于人间。 梅洲君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晃动,不知不觉间地倾身出去,仿佛当真跟着他话中所说,看到了些遥远而不可捉摸的东西。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越看越像是梦中。 半开的窗玻璃抢先一步,照出了他的脸。高烧退却后,那种冷白色就如潮水中的岩石般,固执地显露出来,异常冷硬的真实就在这一瞬间撞在他脸上。 连暮声落后于他,尚且笼罩在一片灯光里,这倒影也异常朦胧。 梅洲君一时惊醒过来,摇头道:“你有要事在身,不便叨扰,我打算一会儿就启程去晋北。” “我仿佛听说过......晋北是你的祖居所在?” “是。” 连暮声凝视着他,道:“晋北有宋道海宋大帅坐镇,固然是一方桃源,只是一路上山路崎岖,外省的饥民往往落草为寇,依山为匪,来往劫掠,几乎已成大势,仅仅是晋周一带,就有三支部队在交战,就连铁路线都常常被战火波及。我前不久途经晋北,是借着与宋大帅的交情方才得以通行,如今手头还有一批待运的皮货,等此间事了,再过上几天,我可以安排车队,与你同去。” 梅洲君以手撑着面孔,忍不住沉吟起来。 连暮声的话,自然是可信的。 晋北固然是梅氏祖业所在,但梅老爷估量着东三省形势,已是尽其所能地把家底往蓉城转移了。这一次返乡,是逼上梁山,有多少成算还未可知。 由连暮声这么个知根知底的人说来,他心中的忧虑自然更深重几分。 只是还没想出个结果,连暮声便把他面孔轻轻一拨。 “更何况......你不必见外,这是我的私心。” 他难得把话说得这么直白,隐约有些不容抗拒的意味,这变化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谁都没有点破。只是他目光灼灼,热烈里又有三分克己守礼的呆气,一冷一热间,竟然把梅洲君尺把厚的面皮盯得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他。 “先前只听你提过云阳一带的红橙,倒也不知道这一路上这么难。” “倒也不难,只是很远,”连暮声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他徐徐道来,咬字间也有股子文雅的意味,一面俯下身来,将一手搭在梅洲君的手背上。 梅洲君的手指微微一动,说不出是进还是退,总之是处在古怪的僵持中。他的肢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仅仅是一个人的注视,就让它们自顾自地披挂登台,欲拒还迎起来。 连暮声逼近他,耳鬓厮磨间,埋伏了无限的柔情。它们窸窸窣窣作响,春草漫山,渌波摇荡。 他却兵败如山倒。 ——叮铃铃铃铃! 依旧没来得及说些什么! 电话铃就在两军阵前,猝然响起。 连暮声直起身,走到书桌边,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些什么,连暮声一言不发,片刻之后,面色就变了。 “已经到了?扶灵过来的是谁?好,我马上出来。” 他并没有多说,匆匆挂断了电话,另取了大衣披上,转头温声道:“家父的灵柩到了,我要去接一趟,今晚恐怕要在这里守灵,你先睡下,有什么事情就拉响墙边的铜铃,哑嬷嬷会过来。” 他略一迟疑,又伸手把披在梅洲君身上的西装外套理正了:“夜里如果有什么变故,你不要出来。” 变故? 梅洲君一皱眉,飞快地捕捉到了他话里不合常理的地方。 灵柩竟然这么早到了? 先前听连暮声和司机间的交谈,这次扶灵出省恐怕是故布疑阵,为的就是把他拖在路上,一等再等,以便于一众兄弟将连公馆分食殆尽。 如今看来,这背后的设计显然比他预想中更歹毒。委员长那通电话,真正的要害反而在扶灵的时间。有人故意把扶灵的时间说迟了,让他等到天明,为的就是磨去他的耐性。 连公馆的斗争瞬息万变,正是至关紧要的时刻,不管是谁,只要有志于在大厦将倾时分一杯羹,就不可能放过这最宝贵的一夜,更何况是身为大公子的连暮声? 一旦连暮声对这通破绽百出的电话起了疑心,将心一横,弃置不顾,先以雷霆手段整顿家业,那么他必然会错过扶灵的时间,等待他的,便是次日的舆论围攻,甚至还包括了委员长本人的不满。 偏偏连暮声此人不能以常理揣度,当真就抛下了连公馆中的一切,等在了养鹤小筑中。 灵柩如约而至。 仅仅是这几句话的工夫,锣钹凄厉异常的声音,已经从远方的黑夜里穿透进来,仿佛嘶哑的哀歌一般,梅洲君不知听过多少出热闹的大戏,却从未发现这几片金属钹的震鸣,竟然能令人悚然到这种地步。 连暮声并未多说,只是又看他一眼,方才推门而出。 那司机已经等候在门外了。 “大少爷,人已经到了,是刘秘书长亲自扶灵来的。” “嗯。”连暮声道,看了一眼怀表,“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要扶灵出省?” 司机沉默片刻,颤声道:“大少爷......委员长的意思......是先在这里超度,整理一下仪容,以免一路上颠簸。法华寺的大师也跟过来了,道场一会就能张设起来,老爷他恐怕……遗体受损,尸骨不全。” 这最末的八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嚼烂了才吐出来的,生怕连暮声听清楚了。 连暮声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委员长有没有说,父亲是死在谁的手里?” “匪首......雪衣人依旧在逃,”司机道,“这是委员长让刘秘书长带来的亲笔信。他还交代了一句,让您……让您先不要去看老爷的遗体,以免过度伤心。” “陈嗣,”连暮声轻声道,“他是我的父亲。” 梅洲君心里一震,竟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眼前一时是皎皎天上月,一时是红尘血与泥,此刻却以异常惨烈的方式拧结在一处。 朦朦胧胧的交谈声终于远去了。 他压住心绪,下了床,立在书桌边,在纸上飞快写了一行字。晋北这几个字才刚落笔,就被他划去了。 他不该再留在这里。 第65章 全城戒严的同时,法租界依旧沉浸在一片灯红酒绿中,霓虹灯光在车帘的缝隙间闪烁,鲜艳到了失真的地步。 芳甸拉住车帘,一时间不敢去看手背上剧烈闪动的光斑。 四姨太巴着她坐着,一手更是紧紧抠着她的手腕,把底下青春正盛的脉搏当作足以定心的佛珠,急切切掐了一轮又一轮。 芳甸被母亲的六神无主掐得喘不过气来,仿佛箍上了硬邦邦的第三只镯子。 “芳甸,芳甸,你摸摸看,东西还在么?” 芳甸道:“还在呢,姆妈,你放心好了。” 四姨太额头冒汗,不知第几次伸手去抻芳甸的襟口。那里相当老气地掖了一块帕子,一半顺着盘扣塞进衣服里,剩下的则如一朵服服帖帖的白玉兰花,垂在芳甸的胸侧。 芳甸吓了一跳,道:“姆妈,没丢,我贴身藏得好好的。” 四姨太扯了一扯帕子,感觉到底下吊着的沉甸甸的份量,这才把心肝放稳了,悄声道:“芳甸,一定要记好了,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离身,这是我们娘儿俩最后的傍身钱,这儿、袖筒、衣角,娘都拆开来放好了,要有什么事情,你就拿一份出去,千万莫要跟人家犟......” 照理说,像她们这样出身的小姐和姨太太,平时穿金戴银,少不了体己钱。只是梅老爷钱袋子管得紧,尤其信不过这些姨太太,一分一毫都要过账,他又素来看不上四姨太的畏缩和寒酸,就连在她兜里放个鸡蛋都疑心要磕坏了,平时戴出去的头面首饰虽然还是阔家太太的份例,回来却是要一样一样收缴上去的。 要是换了旁的姨太太,还能从设法从蚊子腹内剜脂油,但四姨太却没有这样的本事,离了梅府,才发现这一身都是典押了青春租赁来的,除此之外,赤条条无物可傍身。 好在梅老爷不曾短过芳甸的吃穿用度,娘儿俩拼拼凑凑,总算攒出了一份对于常人而言颇为可观的活钱。 这次返乡来得仓促,她们甚至都没来得及见上梅老爷一面,就被丢在了这辆小车上,一路跟着车队,在蓉城的夜色中四处周转,车队更是时停时行,不时下来几个亲信,仿佛在四处打点些什么,四姨太哪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失却了主心骨,只能巴望着女儿。 正思虑万千间,汽车剧烈颠簸了一下,猛然停住了。四姨太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汽车侧门边被重重踢了几脚。 有个孩子的声音滚雷一般叫道:“开门!开门!” 司机立刻跳下车去,把侧门一拉,一个硕大无朋的屁股顺势拱进来了,一下把四姨太母女俩挤兑成了炉边上的烙饼,陷在一大锅热烘烘的皮脂味里。 对方以屁股攻城略地的同时,还把一条蟒蛇般的腰身一扭,裹在上头的那一匝袄裙如同油汪汪的蛇蜕一般,已然缩到了肚皮上。她伸手用力抻了一把,这才把另一边肘弯里掖着的梅玉盐往膝盖上一捞。 “四太太,二小姐,我们小少爷刚刚晕车了,老爷让他到后头来坐坐。” 四姨太松了一口气,脸上堆出笑来:“宋妈妈,车里宽敞,你们往这儿坐......怎么没见着素贞呢?” 宋妈妈也没正眼看她,先把袖子捋了一捋,摸出了一支拨浪鼓,叮叮咚咚摇了一阵,这才不咸不淡道:“谁晓得呢,二太太好像是临出门前害了急病,一时间出不来了……小少爷,这一路上跟着奶娘,奶娘当你好。” 梅玉盐刚从她两个东倒西歪的瓠子奶间钻出来,脸孔都憋红了,好不容易盼得一线天开,又被一巴掌轻轻松松按了回去,整个人如同井里吊桶一般,在奶妈三层肚皮间浮上沉下。 芳甸扑哧笑出了声,正要拿掌心去掩,就听他尖声道:“你笑什么!呕......奶妈,奶妈,我又要吐了,唔唔唔......呕!” 宋妈妈立刻撒开他,探身去抓脚边的小痰盂,芳甸听他呕吐的声音,胃里跟着一阵阵泛酸水,还没来得及缩到车边上,一道炮弹似的人影已经从奶妈膝上弹了出来。 梅玉盐一把扯住她胸前的帕子,往嘴唇上胡乱擦了几圈,叫道:“二姐,我要帕子!什么东西这么沉?你藏东西了?” 芳甸又气又急,坠在衣服里的首饰袋丁零当啷乱晃,偏偏梅玉盐从来也不懂什么规矩,竟然伸手就来扯她衣襟:“我看看,我看看嘛,你是不是偷家里的东西了!” “你乱说什么!”芳甸道,眼看弟弟牛犊子似的往自己胸前拱,魂都被吓出来了,反手将他重重一推。 梅玉盐一头撞在椅背上,脸颊上的肉浪活泼泼地滚了几圈,一时间连眼珠子都被撞散了,东一只西一只乱转,又猛然凝定在芳甸面孔上,放射出空前仇恨的光来。 “啊!”梅玉盐尖叫道,“梅芳甸,你敢打我!” 芳甸咽不下这口气,也挺直了脖子道:“你好没规矩,我是姐姐......” 话音未落,四姨太已经拐过来一只手,央求似的在她背后拍了一把,仅这一下,就把芳甸的心气敲散了,什么辩驳的力气都顺着这么个由生母凿出来的缺口,馊蛋清一般稀稀拉拉往外流。 梅玉盐趁势扑上来,又抓又叫:“你教训谁!你也敢来教训我,奶妈,奶妈!爸爸!” 芳甸把头一偏,他就拉住了那条车帘,呼啦一声扯开了,眼珠子紧跟着惊喜地膨胀起来:“爸爸,你看看她!” 梅老爷一行人正走到车门边,霓虹灯光闪烁间,那张富态的圆脸如同比旁人大了一号的灯牌,把那点阴沉郁怒刊登得一清二楚,脸上的白肉仿佛先一步听到了幼子的呼唤,由表及里地震颤了一轮。 但他破天荒的没有回头。 梅玉盐大为诧异,把玻璃拍得砰砰作响,眼巴巴地盯着他爸爸的侧影。 跟在梅老爷身侧的都是些面熟的下人,他眼珠一转,竟然还筛出来一个外国人,金发碧眼,一管又高又挺的鹰钩鼻,走路的时候比梅老爷还快了半步。 梅老爷道:“史蒂芬先生,这一路上还是多亏你引荐担保,我们才能进得了法租界,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到的,绝无二话。” 他身后的佣人立刻叽里咕噜来了一串鸟语,和那外国人对唱了一阵,这才道:“老爷,史蒂芬先生说您太客气了......哦,对,那个......什么什么所的事情平时也多亏您在联络,他的属下接下来要去......听不清楚......好像是,晋北什么口岸赴任,希望您能协助打击......打击那个……对,私盐!” 梅老爷骂道:“你这叫哪门子翻译,活脱脱是个漏勺,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翻译叫苦道:“老爷,我本来也不是专门干这个的,这不是大少爷不在您身边......” 梅老爷截住他的话头,道:“告诉史蒂芬,他提的事情,我们梅氏也会尽力而为,只是晋北一带卧虎藏龙,小打小闹也就算了,真有老虎须,我们区区商人也捋不下来,明面上的东西,还得他们出面。” 翻译道:“是,老爷......他说了,这是自然的,不会让您多担......多担干系,只是一地有一地的风土人情,暗地里的枝节,还得仰仗您。” “这洋人说得倒还像话,”梅老爷点头道,“到了。” 丰裕银行明晃晃的金字招牌已经近在眼前了。这银行是由盐商合伙开的,利钱颇为丰厚,由同乡作保,梅家亦有一大笔盐款汇在行中。存在其余几个大银行里的钱自然不用他费心,这丰裕银行到底是本地小行,一旦被人暗中作梗,他身在晋北,岂不是束手无策?更何况,晋北地方偏僻,拿着支票终归不便,还是得要现钱傍身。 因此,他这一趟来,就是借着盐务稽核所史蒂芬先生的荫蔽,将其中的盐款尽数提现。 梅老爷正思虑间,却听见身后的叫嚷声越来越不成体统,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小儿子那张腮颌饱满的肉脸已经叫玻璃挤得变了形,一眼看去,只能望见一张鲜红的菱嘴,鱼吃水一般喷吐着口水泡。 “爸爸,你看看她们,一个个都欺负我,你把她们丢下去!快嘛!” 梅老爷被长子这档子烂事波及,正是怒火攻心的时候,也没有哄他的心思,只是沉着脸道:“宋妈!看好小少爷。” 梅玉盐还要叫唤,宋妈却打了个激灵,猛地扭起身子,捉小鸡似的扑过去,把他往胸前一关:“小少爷,您可看着点儿老爷面色!” 梅玉盐一扁嘴,拿脚往她小腿上连踹了三四脚:“爸爸干嘛去了?” 没有人回答他。他索性从宋妈膝盖上爬过去,扒着窗子看了一眼。他识字不多,但银行两个字却飞快钻进了眼里,令他不由自主地转了一转眼珠。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梅老爷一行人又从银行里出来,各自提了几只沉甸甸的皮箱,脚下毫不停留。 司机绕过来,给梅老爷开了车门。 梅老爷把皮箱丢进车里,一时没有登车,而是立定了,朝对街望了一眼。舞厅前高挂的霓虹灯牌,依旧不知世事地闪烁着,什么灯红酒绿都漫灌在了街上,一滩滩湿湿亮亮的,像是妩媚的嘴唇和牙齿,慢慢把夜色吃去了一角。 梅洲君平常热衷于出入舞厅,这便是他最青睐的一家。 有个舞女就倚在门边,同客人交谈着什么,那客人也是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舞女一条白蛇一般的手臂就挂在他肩上,指甲盖上的鲜红蔻丹蛇眼珠一般闪烁。 年轻人大笑起来,一把抓住舞女的手背,凑到嘴唇边,轻轻咬了一口,转身又往舞池里去了。那侧过来的半边面孔,却是全然陌生的。 梅老爷盯了他一眼,脸颊边硬邦邦的肉终于松散下来。 “老爷。”佣人在背后轻轻叫了一声。 梅老爷沉着脸道:“再等五分钟。” 这地方人多眼杂,携带大额钱款终究不便,几个佣人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是飞快把史蒂芬先生请上了车,又将几口皮箱分开来安置妥当了,只留管家福平侍立在他身畔。 主仆二人,都望着舞厅,一时间默默无言。 福平恭恭敬敬道:“老爷,您要是担心,不如再留一辆车,往家里跑一趟,也好跟大少爷有个照应。” 梅老爷的眉毛微微一动,斜盯了他一眼:“我照应他?我还得靠他照应呢,天大的祸都闯出来了,从前倒没看出他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敢跟阎锡云厮混,这是报应!更何况,都到这个地步了,他要是还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投奔,傻等着人接应,那也不必姓梅了。” 福平揣摩着他的口气,试探道:“老爷,您知道大少爷会往法租界来?” “他还能往哪去?”梅老爷闭了一下眼睛,眼睑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时候到了,上车。” 他这一次等人,显然是临时起意,时候一到,立刻抬步上了车。车门哐当一声,发出铁闸落地般的一声巨响,把整一条灯火辉煌的长街铡断在他手畔。 梅老爷的脸上也被砸出明暗两道沟壑,那种深不见底的冷硬重新从他鼻梁上碾过去。 “开车。”他道。 车辆缓缓发动了,这条长蛇重新潜入了阴郁的夜色中。 舞厅一侧的窄道中,旋出了一道人影,背倚墙壁,立定了。那是一个微微低头的姿态,他一手插在裤袋里,似乎正在看自己脚下游弋的影子。 这种落寞的神态并没能在他面孔上维持多久,他的眼睛和眉毛都是天生潇洒流丽的,仿佛挂不住人间悲欢。 车辆消失在长街尽头的时候,他从裤袋里取出怀表,拨开来看了一眼。 六分钟整。 这是他的父亲留给他最后的期许,精确到分秒,有什么稀薄而又荒谬的东西,在指针和刻度间回旋。他凝视着表盘,仿佛在看一个超出理解之外的怪物。 毒蛇的叹息,豺狼的垂怜,蝎子的舔舐......长久以来吸食着他的并非梅老爷化为常态的冷酷,正相反,是那点聊胜于无的,称得上变态的温情,每当它们开始虚情假意地闪烁,他就感知到情真意切的蜇痛。 他被勾出来的期待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一根针,除了刺痛自己之外,别无他用。 在得到答案之前,他只能远远观望,而不可能和他们同行。 梅洲君一把合上表盖,借着墙角的掩蔽,跳上了一辆等候在此的小车。 “跟上他们,不要被发现。”他道。 第66章 天将破晓的时候,梅老爷一行终于挤上了盐船。 船未离岸,他已然归心似箭,趁着佣人们搬运大宗财物的关口,立在船头上回望一眼。正值店铺开张的时候,远处街道和洋房的轮廓都蘸了一层金粉似的灯火,仿佛也随着发白的天色血肉丰盈起来,正是晋北那种荒凉地界看不到的场景。蓉城这个地方,就连钱都充满了繁殖欲,起早贪黑地发酵,拿两个手一攥,它就能在十个指头缝里春情蓬勃地钻营——可他偏偏要从这无边欲海中抽身。 梅老爷别过头去,瞥了一眼怀表,那指针砰砰地跳了两下,数不清的算筹似的,顺着心里那么个无底洞哗哗往外漏出去,他牙根微微发酸,一把将怀表攥定在手里,仿佛以此来止血。 就这么一晃神间,船板已被来往的脚踏得晃荡起来,几个佣人扛着最后几箱子皮货往船舱里钻。福平落后一步,伸长脖子叫道:“这箱子怕水,得用帆布裹上,香料也该尽早用上,等路上受了潮就来不及了......老爷,您来了!” 梅老爷踱到他身侧,两只眼睛微微往上一翻,已是飞快往船舱里查了一轮账。这是稽核所名下的轮船,较之寻常帆船,体量更巨。此时货舱里已堆了一袋袋粗盐,高垒及顶,又掺杂了十来箱皮货绸缎,看起来正是在运盐之余,兼做些杂货生意。 只是他心里清楚,这盐袋里除了真金白银之外,更有用竹筒密封的数百卷现钞,梅家眼下可供他调用的家资,都已系于船上。 “看仔细了,”他低声嘱咐道,“不是自家的船,人多眼杂,千万要藏好。” “是,老爷。” 梅老爷抓着船边围栏,脸色铁青地朝岸边看了一眼。船开起来了,船舷边劈出两道洪阔的白浪,只一下,就把岸推得轰然退败,船底下漫散出一股股混浊的白沫,很有点丢盔卸甲的意思——这种败退是如此来势汹汹,不可抗拒,仿佛他梅某人是命有此劫似的。 福平观他神色,正要宽慰几句,却见梅老爷紧攥着栏杆,脸颊抽动片刻,终于挂出泰然之色,长声道:“潮平两岸阔,风正......” 他这两句诗还没念完,船舱里就是“哇”的一声大叫,伴随着翻江倒海的呕吐声。 “爸爸,爸爸!宋妈妈!二妈妈!我好难受,叫船开慢点,我要回去,我不要回晋北!” “哎呦,我的小少爷,您得把脑袋伸出去呀......” 梅老爷皱一皱眉,接着高声吟道:“风正一帆悬!” “呃......唔哇!” 盐船就在这一阵接一阵的呕吐声中,径自向西北驶去。一行人平明启程,在水上辛苦颠簸了数日,等到了鄂江峡一带,河道收窄,水急滩险,船行自然也就放缓了。 长江沿岸是出了名的风光秀丽,梅老爷心宽体胖,尚且有凭栏赏玩的兴致,其余人等就没这样的运道了,沉积在客舱中的,除却江水的潮湿气味,就只有呕吐物铺天盖地的馊臭。 梅玉盐整个人都脱了相,秋膘尽褪,唯有一身雪白的皮子挂搭着,和泡坨了的馄饨差不了多少,更要命的是,他这一吐就是火烧连营的架势,连带着四姨太和芳甸也呕吐不止,芳甸还有一点年轻可依仗,四姨太却是元气大伤,只能从早到晚陷在床铺里,蜡黄的面孔上,凹下去一对日薄西山的眼珠子,灰不灰黄不黄地漏着光。 宋妈妈懒得奉承她,索性跑到客舱外,抓着个痰盂,奋力淘洗起来。 没过多久,门里就探出一张刷白的小脸,有气无力道:“奶妈,你问问爸爸,还要多久才能到。” “快啦,快啦,”宋妈妈道,“听老爷的意思,中午就能到白水滩,到时候换了轻便的小船,快得很呢。” “什么?还要乘船?”梅玉盐瞪起两眼,正要发作,却被梅老爷远远叫住了。 “玉盐,你过来。” “爸爸!” 梅老爷招他到身边,从衣兜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罐人参蜂蜜丸来。梅玉盐精神一振,正要扑过去接住,却见他拧开铝盖,仰头倒进嘴里,徐徐努了几圈,这才从鼻孔里喷出两道掺着人参味儿的甜腥气来。 梅老爷咽下这口唾沫,道:“瞧见前边这山没有?” “山?” 梅玉盐抬头一看,山色深青,水色绀碧,本来是浑然相融,这时江心却兀地拔起一道雄峰,如盘古开天一般,将江面劈成左右两股,江水悉数冲击在山脚下,浊浪滔滔,又朝两边荡开,异常湍急。 他从小长在蓉城,往年都是沿铁路线返乡的,乘船过长江还是头一遭,一时间竟然打了个寒噤,只觉眼前山势如虎口,青黑色的山影沉在水里,仿佛嶙峋的铜牛脊背一般。 梅老爷道:“这就是鄂江峡里的鳄口峰。能在大江里行大船,还是好事,你别看现在人多气盛,仿佛有什么地方格外难忍。等过了鄂江峡,大船进不去,小船坐起来颠簸是如今的十倍还不止,还有的是你要吃的苦头。” 梅玉盐张大嘴巴,长长地“啊”了一声,半晌才道:“那不是很危险?爸爸,我们不回去了,掉头回蓉城吧。” 梅老爷道:“小孩子话。这正是开大船的难处,要紧关头,小船能钻进去的地方,大船就得伤筋动骨,小船尚可以掌舵,大船开岔了道,就是有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什么大船小船的,我听不懂。” 梅老爷鲜少有教训小儿子的时候,这时却端详起他的面孔来,仿佛长久以来搂在怀里招来逗去的一条宠物狗,忽而要担起看家护院之责了。这么一来,从前颇为讨喜的粉脸圆腮,就处处欠缺棱角了。 梅洲君是已经长成了的,资质不差,偏偏和阎锡云厮混在一处,虽不知道他掺合进去多少,但凭委员长的耳目,顺藤摸瓜也是迟早的事儿,这么一来,他这个长子差不多就是废了,至少在蓉城是露不了面了。 思及于此,梅老爷徐徐道:“玉盐,你知不知道,咱们梅家有多少家当?” 梅玉盐两只眼睛一下就亮了:“我知道!大哥有好多领带夹,二妈妈有好多好多戒指!不过......好像都留在蓉城了。” “你再看看,往远处岸上看,从这条船的屁股,一直到太阳出来的地方,过去都是我们晋北梅家的盐岸。” “这都是我们家的地?” 梅老爷道:“不是地,是盐岸——我们的盐从晋北出来,一路能卖到这儿,还不止,家家户户,凡是有嘴的地方,都得吃我们的盐,也只能吃我们家的盐。 我们的盐不到,他们嘴里就得淡出个鸟来!” 梅玉盐撇撇嘴,道:“我就不爱吃盐,一顿饭才洒几粒盐,爸爸,我们去卖金子吧!” 梅老爷道:“盐这种东西,虽然价廉,但家家缺不得,你爷爷过去说过,就是皇帝老儿来收盐税,也没我们梅家收得全。但凡什么东西,人离不得,我不少有,在乱世里就是大把大把的金子——你记着,这可都是金子!” 梅玉盐一时间心神荡漾,趴到他爹膝上,问:“那......我们家有这么多盐岸,能换多少金子呀?” 梅老爷叹道:“没啦,全没啦——鄂江沿岸早就把盐引都给废了,谁都能进来横插一脚,譬如一个瘦人,只能从你手里摇尾乞食,你大可吊着他,任意摆弄,一朝街坊四邻都跑来接济,将他喂得撑肠拄腹,他吃到了甜头,要回到过去光景,谈何容易?你爹爹手里的盐引,早就同草纸一般贱价了。其余地方的光景,也是一天不如一天,这么下去......这么下去......玉盐,将来你掌了家,又遇上这么个人,你当怎么做?” “当然是饿着他,”梅玉盐不假思索道,“还要......把街坊四邻都赶跑,不肯跑的,就放狗咬他!” 梅老爷点头笑道:“这一点,你比你哥哥强,你和爹爹一条心。你哥哥只知道瘦人会不会饿死,不知道饱腹亦会死人。” 梅玉盐最爱听他老爹埋汰兄长,一时间竖起两耳,故意道:“他做不到?” 梅老爷又点一点头,拧开那个人参蜂蜜丸的小瓶,抓过儿子的手掌,倒了一瓶盖的量,道:“都是你的了,吃吧。” 梅玉盐大喜过望,把两只巴掌一阖,什么头痛脑热都抛在了九霄云外。正这时,却听福平远远叫道:“老爷——码头到了,该靠岸换船了!” 第67章 大船绕过鳄口峰,水码头已经赫然在目。 鄂江是长江的支流,却因为水急滩险,两岸逼仄,成不了货运要道,只有零星几条空船聚在码头边,如枯枝败叶一般,把江水都映成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浑黄色。 几个船工正踩在浅泥滩里,往岸上拖缆绳,仅能看见晒得焦黄的脊背,瞬息之间,来去聚散,这种行动是如此的迅捷,仿佛青山碧水间渗进去的一把泥沙。 梅老爷抬了一抬眉毛,拿手指往岸边上逡巡片刻:“哪艘是我们的船?这艘?” 岸边停泊的,都是些破败的渔船,桅杆都倒伏了,几个船家打扮的男子正聚在船头,精赤着脊背,仰头嘬着当地的土烟。 他一根手指刚点过去,那几个男子就腾地跳起来,眼珠就如鹫鸟一般精光暴绽,连声大呼:“乘船过江——快——过来!” “到马鞍口——到马鞍口——要上船的赶快——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梅老爷藏在三层褶子底下的眼珠微微一动,这是一次居高临下的审视。这些男子的肩背都被晒得褪了皮,透出熟板栗样坚实而浑厚的质地,都是在水边干惯了苦力的,只是船实在不像样子,别说是运货了,就连载人都局促。 他抬手把福平召到身边,道:“这地方我也有好几年没过来了,一时间倒也记不起来了......我想想......当初留在这里的还有两家铺面,一户卖盐,一户卖米面,另外还有一家包下来的船户,供偶尔周转用,是不是?” “是,老爷,只是这地方实在不景气,历年来的账簿都是压在最底下的,您还说过,等过了今年,就把剩下这几处铺面都发卖了。” “对,对,”梅老爷恍然道,“就是这么个地方,管事的是谁?” 福平道:“是本地人,名叫罗三山,由您姑表舅父家的二女婿引荐的,前年来过一次蓉城,给您带了一批玉露肉脯。” 梅玉盐一听,插嘴道:“是他!爸爸,我还要吃肉脯!” “小孩子家,”梅老爷伸手摩挲着他的发顶,徐徐道,“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还是伶俐的。” 谈话间,船已经靠了岸。梅老爷又四顾一番,道:“人还没来?” 福平一面扶他下船,一面道:“我临行前和罗管事通过电话,只是......您也知道,船行的时间没个定数,我们这次顺风顺水,还早到了半天,罗管事恐怕还没来得及赶过来。正好四太太和小姐舟车劳顿,不如先在岸边旅店里歇一歇脚,洗一洗风尘,我这就让福清跑一趟船户,知会罗管事一声。” “尽快,”梅老爷低声道,“这里离不得人,多留些人手。” “是,老爷。” “宋妈!” “哎,老爷!”宋妈道,急忙放下手里的痰盂,将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擦,“有什么吩咐?” “看好小少爷,把四太太叫出来,和我下船转转。” 宋妈揽住梅玉盐的脖子,往怀里一揉,笑眯眯道:“老爷,你可放心吧。” 她一双眼睛一直觌着梅老爷神色,心里却早已泛起了嘀咕。四姨太向来不得宠,人又木讷,只要是个稍微得体些的女佣,就敢骑到她头顶上去,梅老爷从来也懒得过问一句。更何况,这一路颠簸下来,她早就吐得人不人鬼不鬼,仅有的三分姿色都磨灭干净了,老爷却偏偏在这时候惦念起旧好来了—— 她心思浮动,正寻思着回头搀上一把四姨太,却见梅老爷踱步到了两人眼跟前,拎住梅玉盐脖子上盘着的赤金长命锁,往他衣领里一塞。沉甸甸的金锁,就这么被吃进了三层褶皮底下,半点形迹不露了。 “去吧。” 不出片刻,四姨太就由芳甸搀扶出来了,仅仅是这么几天工夫,她就瘦了一大圈,面色青白,仿佛由蜡布紧紧裹住的一具髑髅,除去那种骨相里固有的凄风苦雨,竟是半点血色也透不出来。 梅老爷道:“老四,你们娘儿俩一路上乘船辛苦了,趁着有空,陪我到岸上走几步。” 四姨太嘴唇翕动,做梦似的抬头望着他:“老爷......” 梅老爷道:“芳甸,你从前也都是坐火车的,头一次走水路,吃了不少苦头罢?” 芳甸心中迷惑,也不说话,只拿一双眼睛望着他,她穿的还是一身学生气很重的文明新装,倒大袖底下露出一双纤细的手腕,给人以发育不良的观感。 梅老爷仿佛一夕之间发现女儿如此之瘦弱,握住她的肩膀,和颜悦色道:“你爹爹年轻时候做生意,也是从水路过的,知道乘船的苦头,这白水滩边上的清蒸鲈鱼可是一绝,不能不趁机尝尝,也好补足元气,以备接下来的舟车劳顿。” 芳甸将信将疑,却被他抓着肩膀往岸上走,一时间也无从拒绝,只是没走出几步,就听背后有人操着一口方言叫道:“客人——你们是要过江?” 芳甸下意识回过头去,只见喊话的正是一众船家中的一个,头上缠着白汗巾,看起来颇为敏捷精干。 梅老爷没答他的话,那人朝他们面孔上打量了几眼,叫道:“客人莫嫌我们的船破,眼下江上能动弹的船就这么几只啦!” 梅老爷唇须微动,道:“怎么说?” 几个船家争相道:“船都叫日本人雇走了,一时半会还回不来,最快也得明个儿早上。” “您等得住么?我这船小,却也轻快,现在出发,今晚就能到马鞍口,就是去响马镇,也只消花上一天一夜工夫。” “去,溜儿,有你这么抢生意的?” “客人,您在这儿苦等,也等不出什么花样,还不如乘我们的破船,也不用担心在路上被日本人给拦喽!” “嗬,日本人?” “你们外乡人不知道,这些日本人都是往附近城镇里做生意的,强横得很,这十里八乡数得上名号的船户都跟他们搭上线了,您也别等了。” 梅老爷的眼睛微不可察地眯了一眯,借着捋胡须的动作掩饰过去了。 这点疑窦才刚冒出头,就听见有个声音远远叫唤道:“老爷,您久等了!” 第68章 来的除了佣人福清之外,更有一个眼生的年轻人,体格精瘦,偏有一双腕线过裆的猿臂,走路时以肩带肘,甩得虎虎生风,只是面孔青涨,嘴角硬邦邦地噙着一大团淤血,仿佛山间猿怪初化作人形。 芳甸从没见过这么招摇过市的膀子,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 对方的黑眼珠刷地一声转向她们,又在眼眶里针尖一般小幅度摆动起来,仿佛一种无声的警告似的,芳甸心里打了个突,抓着四姨太的手臂,往后错了一步。 但她旋即意识到,这种注视并非针对她们。方才那几个七嘴八舌的船夫,就在瞬间铺展开去的余光里,忙不迭跳上了各自的渔船,船板一摇一荡,浑如一锅落水的蛤蟆。 “原来是罗管事的东家!” “罗管事,什么风把您吹到滩上来了?” “什么风?”年轻人舔了舔后槽牙,大着舌头道,“当然是我们东家的东风。老爷,我来迟了,多有得罪!” 梅老爷背着两手,眼神光在对方肩肘贲起的肌肉上绕转几周。这位管事显然长年在江上摇橹拉缆绳,这才练就了一副异于常人的臂膀,不消说,自然是行船的能手。 “看样子,罗管事近年来还在亲自掌船啊。” 罗三山道:“这不是生意不景气,得设法添几笔进帐么。您一路上也辛苦了,不如去铺子里坐坐。” “不了,”梅老爷道,“我这还有几十袋上等精盐,是稽核所史蒂芬先生托我顺带带到晋北去的,得尽快卸货,免得路上遭雨。罗管事,船呢?” “老爷,实话不瞒你,您来得不巧。” “罗管事!”管家福平一把拉过他,低声道,“几天前就知会过你,老爷要用船,哪里有让主人家赶巧的事儿?我就问你,船备好了没有?” “咱们商铺的船,我提前准备好了,只是......您几位也知道,这水上的事,我做不了主,得看水龙王的脾气。” 福平道:“水龙王?怎么,梅氏的船还要龙王赏饭吃?” 这回出行,是由他全程联络的,他新官上任,本欲在梅老爷面前好生搏个面子,因此忙前忙后,分外尽心,谁知道却出了要命的纰漏,偏偏罗三山还滑不溜手,话里话外都是推搪,又岂能不心急? 这时一开腔,他就自发唱了黑脸,言辞分外咄咄逼人。 “哎,好事多磨嘛。”梅老爷拦断他的话头,微微仰抬起下巴,伸出三根指头抚触着上头冒出来的杂须,这种精心打磨后的镇定由来已久,福平会意过来,立刻从衣兜里取出一柄黄铜镊子。 “老四,你来,把这几根杂的除一除,”梅老爷吩咐道。 四姨太战战兢兢道:“是,老爷,拔哪几根?” 梅老爷一皱眉,没搭理她,转头道:“罗管事,听你说来,这水龙王的码头,还非拜不可了?” “老爷是明白人,”罗三山苦笑道,“从咱们白水滩到马鞍口,三十里水路,得拜两座龙王庙。” “两座?那岂不是各自行云布雨,翻江倒海,都乱了套了?” “四海龙王都是一家嘛,”罗三山道,忽而舒展猿臂,朝远处一指,“老爷,您请看!” 话音刚落,一声堪称凄厉的汽笛声,就从不远处破浪而来。一大股白沫被从中排开,纷纷滚上乱礁,大块玻璃一般摔得粉碎。 一艘精悍的轮船,就这么窜进了众人的视线中,船身新刷了油漆,被江水一洗,哗啦啦地泛着光,鲜亮到了趾高气昂的地步,船身上印着的赫然就是梅氏六瓣梅花的标志。 四姨太正托着梅老爷的下巴,诚惶诚恐地莳弄那几根杂须,这一下却被近在咫尺的汽笛声吓得一哆嗦。 “哎呀!老爷,没伤着你吧......” “嘶!”梅老爷吃痛,脸上阴了一阴,却也压着脾气,转头道,“船来了?” 罗三山又苦笑一声,只见那船大摇大摆地在码头边兜转了几圈,当着东家的面鸣笛三声,猛然一个甩尾。 这一串动作堪称来去如风,梅老爷没反应过来,差点就吃了一嘴激溅起来的江水。 “老爷,当心!”福平作势替他挡了一挡,转头诘问道,“罗管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罗三山道:“老爷,这就是要拜的第一座龙王庙了,您可知道,这船上装的是什么货?” 梅老爷把眼睛微微一眯,这船体量颇小,但既然是盐船,就得有些油泼不进,风雨不侵的本事,这时一眼看去,货舱外被篷布挡得严严实实,只有几个商贩打扮的人在其间出入。 篷布被卷起一角,露出里头堆积如山的麻袋来,质地和常用的土麻袋迥异,仿佛是掺了尼龙丝。上头印的字中不中洋不洋,梅老爷零星看懂了几个,当即认出来,这都是日本人的鬼画符。 还没等他看个究竟,这船已经飞快地滑进了江心。 “罗管事,”梅老爷徐徐道,“我们的船,看来是拿来招待了贵客啊。” 罗三山叹气道:“老爷,若是平常的租赁,我们是决计不肯的,只是......这伙日本人在江上走私日久,一开始卖的是些廉价色美的洋布,为了避开关税,都是从我们邻近的船户里偷摸租的船,您也知道,这里生意委实不景气,我们是年年赔钱,他们出价又颇高,这......这哪有把上门生意往外推的道理,平时不出货的时候,我们的船和人大多是租给他们的。” 梅老爷脸上不见喜怒,只是点头道:“你接着说。” “就这么过了一阵子,这伙日本人卖的花色越来越多,手也越伸越长,什么油盐醋茶都要染指,他们的盐都是精盐,价格又低廉,也不掺多少泥沙,这么一来,我们还有什么活路可言?半个月前,我们船户的人就打定主意,哪怕把船烂在手里,也不往外租了,谁承想——那伙子日本人一言不合,就动起了枪杆子。他们是拿枪顶着我的脑袋,逼我出船啊,老爷!” 罗三山猛然拧过脸来,伸手往嘴角一指,那团淤血被咬肌一举顶起,面孔上的淤青勃勃跳动,仿佛发怒的猿猴一般,好不狰狞可怖。 梅老爷盯了他片刻,嘿地一笑:“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罗三山微微色变,道:“老爷!” “我说的不是你,”梅老爷摆摆手道,“我向来知道你们是最忠心的,不至于做出为财背主的蠢事。” 罗三山面色愈发难看,梅老爷眼风跟剃刀似的一动,福平立刻会意过来,抢先发作道:“罗管事,我们老爷向来心慈,体恤你们的难处,只是你们窝窝囊囊,在日本人处欠下的债,可不能倒让东家背上了。我也把难听的话放在前头,老爷这趟回去,是祭祖,梅家八房老爷都聚齐了,又有稽核所的担子压在肩上,这时辰是一分一秒也误不得,您可听明白了吧?” 罗三山道:“我自然省得,要是为这个,误了东家的大事,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 “你也别夸下海口,寻死觅活,”福平冷冷道,“船呢?” 罗三山叉着两手,侧耳静听片刻,突然道:“来了!” 只见不远处的江面上,驶来了几艘小电船,屁股后头各自拖了条两三米长的驳艇,上了黑漆,油光光的,仿佛肌肉贲张的小公牛一般。这船虽然不大,却也有舱顶遮风避雨,一路驶来轰隆隆作响,船底下碾开两条磅礴的白沫,显然劲力充沛。 这几条小电船都有老练的船夫掌舵,开到码头边整整齐齐停下了。 “这倒是可行,”福平道,“只是这样的船,颠簸起来未免太过厉害。” “您可别小看这几条船,这都是我连夜租来的,前头的水路不好走,处处是暗礁,得用这种小电船才轻便,要是遇着什么要害关头,把后头的驳艇一放,开着电船就走,也有一线生机在,从这儿到马鞍口,用这种船,足够了。老爷,您看......” 梅老爷沉吟片刻,道:“看来得分两条船。福平。” 福平道:“您只管吩咐。” “我们的人,大多都是出过海的熟手吧?” “是,福清、福宁、福如都在南洋跟过船,福寿是东海打渔出身的。” “让这几个上电船,看看装不装得下货。拣两条最牢靠的出来。” “是,老爷。” 福平得了令,急急回头使了个眼色,几个佣人从大船下来,暗自将手伸进怀里,调整了枪套的位置,这才跳上小电船,如临大敌般一寸一寸搜查起来。 罗三山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又道:“东家,我们这几个船夫都是熟手,这地方地形险恶,生人还未必走得通,一会儿让他们带路......” “不必了,我用不惯,”梅老爷道,“这附近的水路,你都熟吧?” 罗三山道:“我自然会陪同老爷。” 他陪着梅老爷一行,又往电船边上踱了几步,低声道:“老爷,您稍等我片刻,我去取样东西。” 梅老爷一颔首,罗三山眼神一动,擒住了离得最近的一个船夫,轻轻往前一跃,鹞子似的跳在船上。那船夫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一大步,差点没倒栽进水里。 罗三山也不给他退避的机会,只是一勾手,那条奇长的猿臂就锁住了对方的膀子。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只见那船夫一脸苦相,拿眼神推避他片刻,终于熬不过了,从头顶上拆下一条脏兮兮的白汗巾来。 罗三山把那条汗巾抓定在手里,又轻轻巧巧跳回了岸上。 梅老爷皱眉道:“这是做什么?” 罗三山悄声道:“老爷,江上行船,有江上的规矩,这就是我方才说的第二座龙王庙了。您往那边山头看。” 他这次指的,乃是江心最窄处,只能隐约看见两峰夹岸对峙,互成犄角之势,宽不过丈余,山上阴森森的树影如罗网般投在水中,再往后就更看不分明了。 “这五里水路,都是激流险滩,格外曲折,奈何自古华山一条路,要往晋北去还非走不可。临水有几个水寨,过去都是晒盐打渔的,近几年都没了活路,索性搞了几条土枪,并几十杆祖辈留下来的长鱼叉。这些人都是些急红了眼的亡命徒,过往的客船都是要照人头交买路钱的,有货的,缴下一半,带了女眷的,留下一两个——要是不交——嘿,直接给您把船撞沉喽,再往暗礁里拉起渔网,坐等着尸首漂下来,搜刮的就是死人钱!这儿来往的都是客船,谁惹得起他们?” “有枪?多少人?” “这可点不清,邻近几个寨子里的青壮,彼此呼应,遇着了肥羊就一哄而上,前几个月县城里还来了人剿匪,连条鱼都没叉到,船倒给掀翻喽!” 梅老爷泰然道:“我们船上都是盐,没什么油水,犯不着跟他们冲撞,真遇上了,他们也是竹篮打水,谁都占不着好处——福平,以和为上,轻易不要动枪,该打点的东西尽早备好。” “是,老爷,依您看,份例是......” “做生意嘛,虽说以和为贵,要是贪得多了,也得好好讲讲价。至于女眷么,”梅老爷道,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嘶,老四,你哆嗦什么?” 四姨太脸色煞白,强撑着一口气弯下腰去,把脱手的镊子一把抓住。那柄镊子也不怎么听使唤,就在两根指头间鸟嘴一般哆嗦着。 她体力不支,仅仅是这么个由蹲伏到起身的过程,就令她踉跄一步,眼前一股股涌上金星。芳甸连忙扶住她,转头去看梅老爷。 她那双眼睛肖似其母,轮廓颇美,里头含着的意味就不那么让人痛快了。梅老爷被她一声不吭地顶撞了一下,竟然破天荒地没发怒,只是捋了捋胡须。 “她们娘儿俩,就是胆子小,”梅老爷瞥了罗三山一眼,呵呵笑道,“罗管事,老四跟了我多年,向来知冷知热,是难得的体己人,芳甸更是我唯一的女儿,有的委屈,我可不能让她们受。” 罗管事连忙道:“这是自然!咱们行船,讲究的就是借东风,您想想,这江上来往的最多的,是什么人?” “日本人。” “不错,都是两个鼻子一个眼睛,难不成日本人就不怕江匪拦截?” 梅老爷的眉头微微攒起,只听罗管事压低声音道:“这群日本人藏头露尾的,既怕暴露行藏,又唯恐被不长眼的水匪当肥羊给宰喽,也不知他们私下里怎么疏通的,总之就勾结在一处了,还定了个暗号,等日本人雇的船开到水寨附近,就把这东西往桅杆上一系,水匪可不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梅老爷道:“哦?还有这样的护身符?这是从哪里觅得的?” 罗三山嘿地一笑:“前阵子有条日本船触礁沉底了,这船夫刘二正好在边上,从水面上捞来的,您瞧瞧,就这料子,这染料,我们邻近村寨没一个仿得出来的。” 他邀功似的,把这条汗巾递到梅老爷手里:“老爷,有了这东西,再加上您手上那几杆枪,什么硬骨头都能啃得下来!” 梅老爷沉吟半晌,伸出一个巴掌,将汗巾攥进手里,猛地展开来一看。 只见白底的汗巾上印了一团刺目的鲜红,赫然就是日本人的旗子。 自古富贵险中求! 第69章 客船绕过鄂江峡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 这是当地最常见的的方头船,船上搭了简陋的长棚,兜得住十来个客人,船的样式既旧,便也不再装设新式电机,全凭艄公以长篙一支,在激流乱石中周旋。 搭船的大多是本地人,知道怎么考验艄公的本事。这种考校不设笔墨,不费唇舌,只消拿眼神光,刷地往下那么一扫—— 就盯住艄公一双腿脚! 什么快帆速桨,都比不上这么一双风吹日晒出来的脚。 这两个小孩子趴在条凳上,已经盯了有一阵子了。 那一双脚板就钉在他们视线中央,十根脚趾头奋力扒开,那种弯曲的弧度也和常人迥异,活像是变了形的铁楔子,牢牢钩进船头木板里。一道道晒成古铜色的趾缝从中大刀阔斧地劈出来,也像是侠客背上宽宽的剑脊。 这双脚是如此之神气,如此之快活。 年纪小的那个满怀敬畏,不敢动弹,稍大的那个却挠了挠屁股,悄悄摸出一根草茎,扒着条凳,螃蟹似的横爬过去。 草茎才探到艄公脚板上,那几道脚趾缝就威严地睁开眼睛,盯了他一眼,微咸的汗水气味就这么打了个响鼻,喷吐在他面孔上。 小孩儿吓了一跳,一屁股坍倒在地上,正好做娘的从挎篮里抬起头来,一眼就瞥见了,连忙一把将他抄了起来。 “阿大!这都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是一门心思顾着玩?瞧瞧你弟弟,你爹爹这才刚......你怎么就半点都不省事?罗阿公,真对不住......” 艄公摆一摆手,道:“小孩子爱顽,不妨事——石家娘子,快到观音庙了,你们挑的是哪段路?” 石家娘子被勾起了伤心事,勉强笑了一笑,退避似的拿一双眼睛闪进了船舱里,那目光里也没什么旁的意思,单纯就是瞎子的一双手,摸索着要去攀附一根主心骨。 船舱里黯淡得厉害,除却湖水乌沉沉的波光之外,就只剩下沤在木板缝的潮腥气。四五个竹篾筐把船舱吃去了大半,因此几个同行的妇人只能缩着脚,倚靠在一起。 有个略胖的妇人拿屁股在条凳上周转片刻,勉强伸开两只脚,身上已经蒸馒头一般发出汗来。 “石家娘子,你也别只顾着伤心了,时候不等人,先前不是都说好了么?你们家石大哥过去就喜欢在白沙岨打渔,正好,顺风顺水,观音娘娘会把东西送到的。” “是,是,倪嫂子,这回还得多谢你们,”石家娘子背过脸去,揾了一把泪,道,“罗阿公,就在白沙岨那儿停下。” “好嘞,”艄公道,一手抓住长篙,往水底轻轻一搠,“水浅了,时候也差不多了,东西备好没有?” 同行的几个妇人急忙去抓那几个竹筐,掀开筐盖之后,又伸手进去淘挖几把,只听得里头簌簌作响,仿佛米缸一般。 倪嫂子俨然是调排全局的人物,一双横阔的眼睛在竹筐间巡视片刻,忽而发现了一桩大新闻:“慢些......几个筐子?一、二、三、四、五......我没数错罢?怎么只剩下五个了?这两筐是纸钱纸幡,这一筐是纸花灯,这一筐是你们石大哥穿下来的衣裳,这一筐是拜观音娘娘的香火蜡烛......” “是了,还少了一筐纸钱,快找找。” 几个妇人立刻七手八脚地翻找起来。只是这一筐纸钱却像是凭空蒸发了,任她们翻来覆去地点数,却迟迟不见踪影。好在倪嫂子那双眼睛大而光亮,也不知看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几步就跨到船舱边上,伸手捞了一把,捡起三五个硕大的纸钱来。 她想起了什么似的,道:“石家娘子,你们家阿大呢?” 石家娘子一愣,伸手往背后一摸,却拉了个空。 只有阿小还呆头呆脑地缩着两只脚,扮作一副可怜巴巴的鹌鹑相,见母亲冲过来,便伸手往船尾一指。 一片寂静中,只能听到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动的声音,显出意料之外的笨重来。 她猛然打了个激灵,三步并作两步,往船尾追去。 那竹筐已经抢先一步冲出船舱,被外头正午的天光照出雪瀑一般的白来,一大蓬纸钱就此冲撞到半空,轰然飞散,发出拉扯风帆般哗啦啦的响声。 这本该是船头上再常见不过的声响,她却听了个肝胆俱裂,仿佛命里有此劫难似的,继丈夫乘船触礁之后,厄运再次像石碾子那样冲上了这薄命的船板。 她奔出船舱的时候,竹筐依旧甩开她七八步距离,里头的纸钱如同摔在礁石上的浊浪一般,从中挣出两只黑瘦的小手来,其奋力挥舞的态势,也和溺水没什么分别,只是这么一来,竹筐借着他扑腾的势头,反倒一举冲出了船尾—— “阿大!” ——哗! 一只手抓住竹筐边,轻轻往回一拨。也没见他使出多大的力气,这脱缰的竹筐已然扶着指掌间的一股柔劲,稳稳当当地立住了。 那小孩儿还没回过神来,扑腾着一双胳膊,哭叫道:“阿娘!我不敢啦,快拉住我,拉住我......哎呀!” 话音未落,他已被追过来的母亲扭住两条胳膊,腾地一声从箩筐里拔出来,翻出两个屁股蛋,连甩了七八个巴掌! 石家娘子面色虽然憔悴, 这一连串巴掌却抡得如霹雳一般,不知道有多少惊怒和后怕在里头。 “让你胡闹,这是什么地方?要是掉进乱石滩里,我看你有几条命!你爹爹才刚......你怎么就不懂事?” “我不敢了,我不敢了,阿娘!” 石家娘子一口气迟迟没喘匀,把脸色憋作酱红,等到儿子哭哑了嗓子,这才把脸孔一抹,把脸上风吹日晒来的苦相勉强拉扯平了。只是她的余光刚瞥见身边的青年男子,这手掌上的力度就变了调了,仿佛她做闺女那会儿用以梳头的篦子,蘸饱了桂花香油,她就这么扯直了眼睛眉毛,又耙了耙头发,撑出一种捉襟见肘下的体面来。 “周先生,刚刚是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拉了一把,我们家阿大可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同你道谢!他短命的爹这才刚......他又这么贪玩,我也是昏了头了......” 被她称作周先生的青年男子只是笑了一笑。 他穿了身烟青色长衫,鼻梁上架了一副银镀水晶的墨镜,衬着雪白肤色,别有一番皎洁潇洒在,照他自己的说法,就是县城学校里新聘的教员,急着赶去赴任。只是像这样的青年男子,生来就仿佛一面格外光寒的水银镜,有意无意,稍作转侧,就令人自惭招待不周。 石家娘子一时忘了说辞,只局促地盯着对方的墨镜边沿。她自己的影子就在宽宽的镜片里镶了边,黄豆似的晃动着。 这时候船尾上已经积了一大洼纸钱了,半湿不干的,风吹过来,扎——扎——那种空旷而硬挺的声音听起来完全不像纸,更像是摔劈了的锣鼓,有一种异常凄厉的余味在里头。 周先生弯下腰去,从中抓了一把,帮她装进了箩筐里。 石家娘子连忙拍了阿大一记,娘儿俩就这么蹲在船尾, 收拾起纸钱来。 “让你笑话了,”石家娘子勉强笑笑,“小孩子不懂事......周先生,不打搅你了,你先歇息一会儿吧,害你坐在船尾,颠簸了一路,实在是过意不去。怪只怪......唉......” 这位周先生是和她们差不多时候上的船,赶得不巧,同行的大多是妇孺,又有遍地竹筐在,很是局促,因此主动退到了船尾,掇了把凳子坐。 只是他人才风流,又是教员,哪怕坐在船尾,也有人忍不住攀谈几句,周先生即将赴任,自然也就顺势问了问周遭的风土人情,这么一来一去间,算得上交谈甚欢。 石家娘子到底是新寡,丈夫在江里运货的时候触了礁,头七都做过一轮了,还没捞出尸首,此时船行水上,难免勾起伤心事,捡着捡着,满把的纸钱仿佛就有了自个儿的主意,在她掌心里鼓噪起来,没一片肯服帖下去,她就在这千头万绪间,痴痴地不动了。 周先生倒是领着阿大,把箩筐扶正了。 阿大瞧瞧母亲魂不守舍的面孔,叫道:“阿娘——阿娘!我们什么时候才到呀?能看到爹爹么?” 石家娘子没理他,他小小地讨了个没趣,一迭声叫唤起来:“阿娘!阿娘!阿娘!” 这小孩子风吹日晒的,声音并不稚嫩,仿佛老鸹一般,停在船尾一声高一声低凄厉地叫唤,倪嫂子被叫得坐不住了,搂着阿小,从船舱里探出半边人,将一种成年人故弄玄虚前特有的凝重铺在脸孔上,道:“阿大!你再叫,水匪都给你招过来了!水匪最喜欢鲜嫩的小孩子,丢到湖心喂了水龙王,他们往后出船就不愁了。” 阿小愣头愣脑的,在她怀里倒吸了一口冷气:“水匪?” 倪嫂子拿手在他背心上拍了两下,郑重道:“对,水匪,各个都是满脸杂毛,铜铃眼睛,画本里的张飞看见过没有?我告诉你们,他们手里的鱼叉,都有好几丈长,远远看到哪天船上有小孩儿哭闹,吵着龙王爷了,就暗地里伸过鱼叉,朝着你后心窝子一扎——扑通!保准你连叫阿娘的辰光都没有,就给喂了鱼了!” 阿小哇的一声,转头埋进她怀里了,阿大凝神细听片刻,忽而抬起了下巴,逆着她脸上的恐吓,诘问道:“鱼叉?我阿爹也有,水匪也是打渔的喽?我看呀,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是吓唬人!” 石家娘子回过神,斥了他一句:“阿大,没大没小的,怎么说话?” 倪嫂子那双横阔的眼睛瞪大了,从中扑出青色的水光来,这种逼视是如此威严,如此深不见底,阿大被她盯了片刻,立刻败下阵来,声音也幽了,只是依旧愤愤道:“你别总是吓唬我们,我上次看到李家三叔伯啦,他也在水寨里,也是水匪,还有吴家阿公,他们又不吃人!再说了,我们又不是日本船,他们劫我们做什么?” 石家娘子道:“阿大,早跟你说过了,少去水寨那边顽!你都跟什么人打的交道?要不是他们在水寨边上呼来喝去,一个个绿着眼睛饿狼似的,你爹也不至于撞了船。” “那你还叫他们帮忙捞阿爹!再说了,李家文子说了,他们是在撵日本人的商船呢,多威风,多气派,日本人见了他们都得逃呢。” “他们的话你也信?要不是泼皮无赖,也干不出在江心打劫的勾当,哪家的渔船没给他们挤兑过?要平平安安从水寨过,可是要给他们烧高香,交水路钱的,日本人......日本人......要不是日本船上油水足,我看呀,他们跑得比谁都快!”石家娘子一口气道,伸手拧住儿子一边耳朵,道,“少去同他们厮混,要么你索性也提着鱼叉,到水寨里投诚去!” 倪嫂子也帮腔道:“小孩子不懂事,这种胡话也能说?做水匪的可没几个好东西,我家那口子可说了,那伙子水匪撞日本船的时候,不知道避让,把你爹的船也给刮出了暗伤,这才出的事,要不然,他们会好心帮忙捞人?想得美哩!” 石家娘子脸上微微色变,道:“倪嫂子!” 倪嫂子自觉失言,也没再往下说,只是双厢里夹击下来,阿大已然蔫了大半,被倪嫂子一把提住后脖颈,抓进了船舱里:“你妈烦着呢,你们两个,老老实实待在船里,等到了观音庙,姨妈给你们一人买一个泥偶人。” “泥偶人!我要张飞!” “我......我要......我要刘备!” “好,好,一人一个,一人一个!” 那喧闹声钻进了船舱里,石家娘子才叹了口气,转脸道:“让你笑话了,周先生。” 周先生脸上的笑意转淡了,仿佛在思索什么,半晌才斟酌着开口:“石家嫂子,不瞒你说,我还要从观音庙转道去县城,不知道这接下来的水路,能不能走得通?” 石家娘子恍然道:“你是说水匪么?这倒也没什么大碍,这伙人呀,最早的时候跟我们家一样,都是梅家的盐户——就是那个梅家,晋北来的。” 周先生微微颔首,道:“略有耳闻。” “梅家的人不顶事,心又贪,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都跑光了,这地方也就不禁私下煮盐了,大伙儿要么在湖里打渔,要么由几家聚在一处,凑一口大锅轮流煮盐,总归是求个饱腹的行当,只是——日本人的盐一进来,谁还稀罕我们那些个灰不灰黄不黄夹沙夹土的土盐巴子呀,他们可都是白花花的精盐,一点掺杂都没有,放在过去,我们连边都摸不着——这么一来,我们是越煮越亏,撑也撑不下去了,盐锅都砸光卖光了,至于打渔么......” 周先生叹道:“看来收成也不佳。” “何止是不佳,”石家娘子道,“上两年呀,上游地方又是大旱,又是打仗,好不容易来了雨,又发了洪,老天爷的面色没一刻是和善的,鱼苗被筛得精光,乌泱泱的死人下了水,连累得我们喝起水来,都能吃出一股死人味儿,侥幸捞到个把大鱼,鱼肚子一挖开,也能探出一把指甲头发来。我家那口子都不出去打渔了,就拿渔船送货——实话不瞒你,也替日本人跑过几趟......可是这日本人的东西,都会叮着人吸血,再好也招人恨呀。” “不错,”周先生点点头,“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吃来吃去的,归根结底还是自己身上割来的肉。越是肉甘味美,越是血流如注,唯恐吃到肚子里,就忘了姓名出处了。” “是,是,那伙子水匪就是这么落的草,穷疯了的时候,荤素不忌,见了船就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唯独恨毒了日本人的商船......周先生,你孤身一人,倒没什么妨害,观音庙边有不少揽客的方头渡船,都是我们本地人坐的,你乘那个过去,连水匪都不稀得来劫哩!” 周先生道:“多谢提点,我正愁怎么过去呢。” 石家娘子心中郁气稍解,终于露出个不大苦相的笑来:“周先生,我们家就住在马鞍口边上,找人问问石保家就是了,你要是有空,大可过来走动走动,我们阿大呀,不太会念书……” 只是她话音未落,就听艄公在船头长声唤道:“白沙岨到了,时候误不得,石家娘子,该水祭了!” 第70章 周先生闻言抬头望去,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点,它淡白色的面孔是一个宝相庄严的隐喻,万千条凝练茁实的金线仿佛从雪洞的背面放射而出,将云层照出无穷无尽的幽邃感。经过漫长的降临之后,长久以来在此地主掌生死的天和水最终达成了和解,它们浑融一色,冷酷而辉煌,正是一副压在人世的赤金色神龛。 周先生仿佛满怀心事,立在船尾,直到被一声远远的吆喝惊醒,再放眼望去时,江面上已经泊了七八条小船,蓄起了长长短短的影子,仿佛人间的香烛似的。 “罗公——罗公——是哪家来拜水龙王?” 艄公将长篙拄在手里,以同样悠扬的声调道:“是石保家的——还有同行的闵家阿嫂和倪家嫂子给自家男人做七七——你们来了不少人啊?” “刚出的事儿——白沙岨赵家三兄弟的货船,在罗望滩给撞沉了,我们给帮着收拾收拾——这条船上是杜奉家的大嫂——还有个花船娘子,姓杜的,前些天给水匪赚去了,就在这附近,想不开跳了江,鸨母怕不吉利,也让我们捎上两只绣鞋,一包纸钱,帮忙拜一拜龙王——” 石家娘子脸色微微一变。 花船娘子是当地的妓女,长年随船漂泊,乘的是红绣鞋般两头尖尖的花船,多数时候都靠唱些俚俗艳曲招揽来往的客商,隔着几里水路都能听见唱词里纤毫毕露的媚态。花船一年里还会往水寨里停靠个把月,赚些廉价的皮肉钱,是下九流里的末流货色,很不招人待见。 倪家嫂子也听到了,从船舱里出来,小声道:“罗阿公,要不我们还是避一避吧?我家那口子从前就贪这个,我也不晓得他做了鬼,那玩意儿凉快下去没有。” 艄公笑道:“人活在世,东升西落,可不是要流到一处去的?要是怕脏怕臭啊,这几十里鄂江,可没一处干净的地方。” 倪嫂子自顾自嘟囔道:“也不晓得死鬼投胎了没有,别叫他这老色胚撞上大运了。” “好了,”石家娘子道,“倪嫂子,是该先下纸钱吧?” 倪嫂子一拍脑门,道:“是,该干正经事了。” 两人抓住竹筐边,合力一掀,只听哗的一声,一大堆白花花的纸钱摔进水里,紧接着被乱流所冲荡,如一道道素白的水袖般,在唱腔的尽头朝四面八方推排出去,直到被另一股更加横阔的白波截停。 只见不远处的小船上,同样有几条人影抱着竹筐,将大扎大扎的纸钱倒进江里。他们来得更早,船舷边几条水袖甩得分外大开大合,一路辗转摇曳到了江心,被日色照得熠熠生辉。 这时候江上风大,乱流没了章法,一股股交错涌动,几只小船如同唱对台戏的几个青衣,你进我退,我放你收,你方唱罢我登场,如云的水袖在疾旋飞转间勾缠到一处,仿佛人世间难分难舍的眼泪一般,浑然忘却物我之别,有几个寒酸瘦小的灰黑色纸钱,也不知什么时候掺杂在其中,鬼鬼祟祟地越漂越近,眼看就要黏到船舷上。 倪嫂子伸长脖颈看了一眼,认出来这是过晦气用的小纸钱,知道是鸨母暗地里用的心思,心里又急又气,伸手朝水面上扇了扇:“走开,走开!臭不要脸的东西,死了还巴巴地往人身上黏,呸,就配永世在江上漂着,闵嫂子,你去拿个扇子来,把这几个纸钱赶开,我和石家妹子把鲤鱼放了。哎呀,阿大!” 石家娘子闻声转头一看,只见阿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偷溜出来,趴在船尾,伸手捞了个小纸钱玩。她又气又怨,冲过去一下给拍掉了,抄起那只小手在江水里搪洗了几个来回。 “让你贪玩,让你贪玩!婊子的东西都敢碰!” 倪嫂子自觉失职,脸上涨得猪肝红,搂过阿大,往船舱里走去:“闵嫂子,劳烦你帮忙看着阿大,剩下的我们会弄,你家老闵也是一筐纸钱,还有旁的要让老石捎去的没有?” “箩筐底下还有一封信,已经烧作灰了,也倒进江里吧,让他不用记挂家里。” 正交谈间,那几枚不死心的灰黑色纸钱又趁着乱流,要往船上扑了。 石家娘子正抱着丈夫的一筐衣物,对着江面念念有词,只是才交代了几句,就被这几枚不识相的纸钱打断了,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江水掷过去,纸钱妖妖调调地摆了一摆,又退开去了。 周先生道:“我来吧。” 石娘子道:“这纸钱晦气得很,谁家碰了是要遭祸的,周先生,你可千万要当心。” 周先生低下头去,只见江水拱起了无数黑洞洞的钱眼,后排推挤着前排,仿佛戏栏背后喧闹的看客似的,高高低低踊跃而起,反倒是那几个灰黑色的纸钱在边上自顾自地款摆,眼珠一动,横生出一股莫名寂寞的妖气来。 周先生也不迟疑,取下一枚老金绞蜜蜡的胸针,将那几枚纸钱轻轻一搠,别住了。 正巧倪嫂子扭着一条鲤鱼出来,鱼眼上各贴了张剪作圆形的红纸,怒目圆睁似的,在半空中挣命。 “来了,来了!”她几步赶到船边,将手一撒,那鲤鱼如同被拧干了水的袄子一般,猛然弹跃起来,“水龙王,你可得好好照顾老石呀!石家妹子,还有什么话,喊啊,快喊啊,好让鲤鱼把话捎过去。” 石家娘子张了张嘴,眼泪倒是滚落下来了,索性埋在丈夫的一身短褂里,两肩耸动,倒是阿大在船舱里喊了几声爹爹。 那鲤鱼入了水,当即潜到一洼一洼的纸钱底下,投梭般往远处去了。 倪嫂子追着道:“帮我捎一句给我家死鬼——下个月初八我就改嫁了,会记着带上小豆子,你在水底下记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省得气活过来——” 周先生也跟着把手里的胸针一放,那一串纸钱咕噜噜地往水下沉去,钱眼里吐出一串珠泪似的气泡,往各自的安魂乡去了。 这种寂静在江面上显得格外深邃,直到被一阵轰隆隆的电轮运转声所震破。 只见两条拖带着驳船的小电船,从远处驶来,恰好穿过几条小船之间,船底下滚起的白浪裹挟着白花花的纸钱,一时间竟然有些令人悚然的豪横之气。 船里堆着的都是盐袋子,前船还有女眷的影子,在船舱里出入,后船顶上则拿一支短竹竿,挑了一副日本国旗,又立了几个壮年男子,手中持枪,严阵以待,这时仿佛听到船下水流异常的动静,飞快掉转眼珠,往船边扎了一眼。 “呸,什么玩意儿?真是晦气!” “罗管事,你出来看一眼!” 果然有个猿臂青年从船舱里踱出来,看了一眼,道:“是在水祭,这地方水匪多,死的人也多,都是些妇孺,没什么妨害。” 他仰起头,看了一眼顶上的日本旗,叮嘱道:“过了白沙岨,就是北上去豫地的路了,水路还会变窄,又要经过几处水寨,这保命的东西还不能丢。” “那是自然,罗管事,得亏您的提点!刚刚这一路上是再太平不过了。” 几个持枪青年也不知呼喝了什么,那两只小电船绷足了劲头,甩开纸钱,转眼就开到两峡之间了。 倪嫂子唏嘘道:“怎么吊个日本旗子,还将女眷放在前头?那不是喂老虎吃肉么?” 周先生靠在船舱边,凝视片刻,脸色微微一变。 倪嫂子道:“周先生,怎么了?” 周先生沉吟道:“什么时候能到观音庙?” 第71章 半个钟头过后,观音庙码头隐然在望。 这地方过去乱石林立,是鄂江九曲回肠里一段突兀的梗阻,外来的商船时有触没的。水观音自然是当地人的附会,相传宋代时候有渔家妇人,常在附近撑船,遇见客商落水则舍身相救,一来二去就仿佛成了观音菩萨行走世间的化身,以至于上达天听,由朝廷斥资建起观音塑像来。 观音庙香火旺盛,客商乐得在此将货物脱手,来往的艺人也从不吝惜看家的本事,更有小儿女于此乘船相会,恋恋不舍,这么一来,俨然就是方圆十里间最热闹的市集了。 周先生立在船尾,几句唱词一时间如薄荷油一般灌进了耳孔里,用的乃是当地的土话,热烈泼辣,又别有一股酸溜溜的幽怨在,仿佛咬碎银牙迸出来的。 他忍不住循声看去,只见码头边上歇着十几只脱了漆的小船,周身饰以彩缎绣球,在江水中涨落,那歌声正是从中传来的。 只是还没等他看清楚,倪嫂子就用力啐了一口,道:“什么样个日子,居然撞进蛇窝里了。周先生,你是生面孔,千万要记得避着走,这可是水匪窝里的女人!要是上了恶当,可不止是家财散尽的下场,搞不好是要被弄去沉船的。” 周先生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笑道:“还有这样的说法。” 这青年教员样样都好,招作侄女婿本来是再合式不过的,只可惜身上有点儿读书人的通病,一遇上这救风尘的戏码,骨头就轻了,也不怕大好前程折在婊/子手里。倪嫂子疑心大起,决意从危墙底下拉扯他一把,压低声音道:“周先生,你可千万别上当,罗阿公,我们快一点儿,别被缠上了!” 艄公笑道:“得嘞!” 他那支长篙在水里轻捷地点划了几下,岸边种种,一时间就看得近切了。 只见花船上装了木窗格,大多被深色帘子遮掩住了,矜持得如同旧时小姐的闺阁,只中间一扇还开着,一个穿短布衫裤的妇人倚在其中,单手拧住一大把乌油油的头发,正在拿牛角梳拼命地梳通,也不知用的什么发油,连带着两边太阳穴都油光光地绷紧了,乱发吃痛逃窜出来,被汗打成了一绺绺的钩子。 大概是注意到了周先生的凝视,她急忙抬起头来,咬住嘴唇,黑亮的眼珠里放射出吃人似的精光。周先生和她目光相对,正要识趣地避开,却见这妇人抄起桌上的珠花,笑吟吟地朝他投掷过来。 周先生仿佛见过大风大浪,只是将头一偏,那珠花不情不愿地坠在船板上。 “哎——替我拾一下——” 倪嫂子一下就拾起珠花,用力掷到她窗上,骂道:“城里头的教员,也是你能看相的,还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妇人脸色一下就垮了,撒开手里的乌发,撇嘴道:“什么人呀?说话真不中听。” 她翻脸如翻书,和倪嫂子恶狠狠地对视片刻,等余光转到周先生面孔上时,那双眼睛又闪烁起来,仿佛害了馋病似的:“教员?教什么书呀?饶我一回书钱,也来教教我呗,我有别的东西抵。” 周先生仿佛有些斯文腼腆似的,并不说话,她更觉得有戏,扑在窗上道:“这样吧,你饶我一回,我也饶你一回,怎么样?” 她把话说得异常露骨,只是话音刚落,船舱上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叩击声,仿佛有些警告的意味。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妇人如同吃了半斤雄黄酒一般,慌忙缩进了虿盆里。 只见这条花船的船尾上,还坐了个穿粗布短褂的男子,面孔黝黑,正朝舱壁上换着方向磕一杆沉甸甸的铜管大烟枪,三五下过后,木板嗤的一声,坍下去一个肉眼可见的焦洞,冒出几缕青烟。 “你收拾完了没有?二当家他们就要靠岸了,”他不耐道,“什么你饶我,我饶你的?你是来做婊/子的,还是来逛窑子的?有那闲工夫充老母猪摆擂台,早伺候完二当家了。” 妇人重又拧起那一把乌发,小声骂道:“怎么不闪了你的舌头!” 趁他们倒戈相向的当口,周先生一行的小船已经悄没声息地靠了岸,船夫系好缆绳,以一种全然不符合年纪的矫健身手,跳在岸上。几个同行的妇人挎定篮子,也是渐次上了岸。 石家娘子领着两个小孩子,落在最后,道:“罗阿公,傍晚的时候还得劳烦你老人家,把我们捎捎回去。” “那是自然!你们只管去,我横竖无事,就在附近刘大酒家吃点小酒,要是误了时候,你们就来找我。” “阿娘,糖葫芦!快瞧!” “就来了,就来!”石家娘子转头道,“周先生,现在天色还早着,不如去观音庙边上逛逛?” 倪嫂子也帮腔道:“是呀,多好的光景!我有个侄女就在附近的酒家里卖酒,都是土法做出来的酒,绝不掺水,她女娃子生得又乖,周先生,不如......” 周先生笑道:“二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时候不等人,往后得闲了,再来拜访也不迟。” 他话说得温和,只是其中却并没有什么商榷余地。正好阿大拖着母亲的手,往前跑了几步,石家娘子一个趔趄,哄孩子还来不及,一行人只得就此别过。 等她们走远后,周先生又从树荫底下转回来,摘下墨镜,拿拇指慢条斯理地收拢了眼镜腿。一双透明光辉的眼睛就此显露出来,时时刻刻像含了一泓春水似的,不是梅洲君又是谁? 他沉吟片刻,心里渐渐有了成算,却蓦然听到一声堪称凄厉的尖叫声,猝然抬头时,正撞见方才那条花船。窗户依旧大敞着,那妇人合身扑在桌上,短花布衫缩到了背上,整个人如同蜕皮的花蟒一般,妖气横生地痉挛起来。方才那龟公立在她背后,一巴掌拧住她的脑后一条油光发亮的长辫子,扯得她两边太阳穴上青筋乱窜,整张脸都仰翻到了天上。 “还轮得到你挑三拣四?”龟公骂道,“瞧你这个鬼样子,摆着个晚娘脸!要是二当家撞见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妇人痛叫道:“哎呦......哎呦......谁爱伺候那头叫驴了?一身蛮力,我得三五天见不得人!” “能伺候我们水寨的二当家,那是你的福分!” “好大的福分,你,你怎么不卖屁股去!” 龟公大为光火,就着抓住她头发的姿势,把她从桌上提了起来,在她脖颈腋下连着拧了十来下,把那妇人疼得鼻歪眼斜,就在桌边踉跄起来。也不知他二人如何推搡的,那两扇窗子响雷似的甩上了。 片刻过后,那龟公扯着妇人出来,往江水边上一按,如同洗刷什么器物一般,拿汗巾刮洗起她那张哭丧着的脸来,力度之大,仿佛能把上头结的怨铲干净似的。那妇人被风尘气所掩盖的几分姿色,终于被擦得锃亮。 “快,还不快收拾干净!”龟公道,急切地扭转着脖颈,在望见远处江面的一瞬间,瞳孔微微一缩,“怎么这么早来了?” 他也顾不得手头妇人的成色了,急急忙忙把人推搡在浮木桥上,到岸上翘首以盼。几乎就在他二人上岸的同一瞬间,小船在江水上微微晃荡了一下。 一圈涟漪悄无声息地荡漾开去。 梅洲君已然闪身进了船舱中。 第72章 船舱里一片漆黑,只有布帘鼓荡的边缘翻出一线猩红。 仅凭进舱时那一瞬间的光亮,梅洲君已将船中布局尽收眼底。这船长年在水上漂着,买卖甚繁,因此陈设极简,除却铺了苇席的长榻以外,就只有临窗的一张小方桌,为免却颠簸之苦,还将几只桌脚一一钉死在船板上。 那妇人刚洗漱过,也无暇拾掇,因而桌上胡乱堆了几块巾帕,并几支大红绒球,梅洲君依稀觉得有些眼熟,碍于这匆匆一瞥,没来得及深究。 他也不迟疑,猫身往桌下一躲。这底下的空间实在局促,只是他天生骨骼软,又练了多年的矮子功,双腿柔韧到了异于常人的地步,前脚掌在船舱上一吸一放,即便藏身在桌下,依旧能悄无声息地来回游移。 不远处吵吵嚷嚷的,仿佛有船夫吆喝靠岸的声音,他抱定双臂,才附耳在舱壁上,就听见一串江水被船底碾碎时哗啦啦的声响。他所在的这条花船亦受到了波及,在一整块柔软无形的水玻璃上起伏,显然,来船正与他擦肩而过。 应当就是龟公口中的二当家。 梅老爷一行此去恐怕大有波折,要从水匪手里做文章,还非得摸一摸他们的秉性不可。这二当家在这当口送上门来,无异于现成的路引,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梅洲君心思电转,更是凝神细听,还没听到二当家的动向,就先从船行声中捕捉到了一缕掺杂其中的风声。 ——沙,沙,沙。 ——吱嘎! 布帘被风吹动,轻轻触在桌上。 光线借由布帘和桌面间的夹缝,在地面上画出一道深红色的弧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所揭开。 他心中一凛,当即伸手触在桌板上,那细微的震颤经由他的指腹,仿佛在一瞬间具备了充盈的骨血,以至于能清晰地勾勒出轮廓来——有人踏在方桌上,干净利落地向前滑跃了一步,竟然还是个练家子。 这人是什么来路?在这时候偷摸上船,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只是他这些思虑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听得“喀”的一声。 是那几支绒花被踩了个正着,绞在里头的铜丝被鞋底咬得咯咯直响。 来人似乎吃了一惊,忙不迭把绒花甩脱了,这才滑跃在地上,甫一落地,就拉开方桌前的两个抽屉,匆匆翻找起来。这两个抽屉里显然存货颇丰,竟然还有头面首饰丁零当啷的响声,来人微微一怔,气息转瞬变得粗重起来,仿佛有些说不出的郁怒似的,把首饰捏得咯咯作响。 梅洲君挑起一边眉毛,心道,这样毛毛糙糙,竟然还是个梁上君子。只是......大费周章,就专为了偷女人的行头? 对方也没注意到桌底下还藏了个人,只卯足劲儿跟两只抽屉搏斗,大有扫荡一空之势。梅洲君留了一边耳朵给他,接着去听岸边的动静。 耽搁了片刻工夫,二当家的船已经靠上岸了。 龟公的嗓音一下就柔得堪比他手底下的女人:“二当家,您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小声点儿,人多耳杂。”有个嘶哑的男声道,“这是......凤襄?我都没认出来,这脸是怎么一回事?” “这女人的性子您也清楚,一会儿没看紧就发了疯了,”龟公苦笑道,“二当家,要不然我们换一个吧?凤云一会儿就空了。” 二当家道:“哪来那么多闲工夫,一会儿大哥就该发现我不在了,就还是凤襄吧,也是老交情了,人也皮实——怎么,你这是什么脸色?还三推四阻的,太给你脸了?” 他话说到后来,怒气勃发,仿佛钝刀钝斧相接,锯得人连太阳穴都嗡嗡作响。 龟公催道:“凤襄,还不快陪二当家进船里——” 凤襄哭也哭过,骂也骂过了,等到了上阵的时候,反倒不怵了,只从鼻子底下很有分寸地哼了一声:“二当家,人家昨晚一夜没睡好。” 二当家道:“你个做婊子的,要做什么太平梦?” 凤襄埋怨道:“你当我是为那个?我打半夜起就眼巴巴盼着您来呢......哎呀!二当家,放我下来,怎么这么猴急?这还是在外头呢!” 二当家喘着粗气道:“少废话,快,哪条船?” 说话间,他的脚步已如滚石般疾冲在船板上,连带着梅洲君藏身的小方桌都震颤起来,足见其体格之魁梧。 那梁上君子显然也听到了动静,把两个抽屉一关,只不知怎么的踌躇片刻,竟然往方桌底下钻过来了。 梅洲君不动声色,腰腹往后一缩,那种天赋异禀的柔韧将他结结实实地吸在了船舱上,对方浑然不觉,还拿脊背对着他,竭力往后靠,一股湿漉漉的江水气味,借由青年男子皮肤上蓬勃的热度,尽数扑在他面孔上。 对方仿佛终于察觉到了这股不明所以的热度,以手作扇,在面孔边上扇了几下,梅洲君的发梢一时也被他惊动了,轻轻触在船舱上。 ——簌,簌簌。 这人吃了一惊,伸手去摸舱壁。梅洲君抱着双臂,玄之又玄地捕捉到了对方指腹上无形的芒刺,当即一偏头,那只手就在毫厘之间落了空,直愣愣地点在舱壁上。 一时间,只能听见指腹细微的摩挲声,那几根手指还不死心,在梅洲君的轮廓线上险之又险地逡巡,久久无果之后,不由急躁起来。梅洲君顽心大起,在他指尖趋避片刻,忽而轻轻吹出一口气。 对方悚然一惊,两边肩峰自作主张,砰砰两声,弹在桌板上。 说时迟,那时快,门帘被一把撞开了,光照短暂地浇在地上,旋即被一道小山似的人影截住了。 二当家把凤襄往塌上一推,整个人急赤白脸地扑过去,一时间只听见撕扯布衫时的裂帛声,苇席被乱绽的肉欲挤压得吱吱作响,仿佛孵出了一整窝怀春的耗子,这莽汉的胳膊腿就在其中兴致勃勃地拱动起来。 “凤襄!我的好凤襄!可想死你爷爷我了,”二当家粗喘道,“我这都旱了三天了,裤裆里的火铳都快弹出来了,快,让爷爷好好痛快痛快。” 凤襄叫道:“真是个冤家!哎呀,我的头发!头皮都要给你撕下来了……轻点儿,拿我撒什么气呀,你这么长工夫没来,我还当你找了新相好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向来不准我出来找乐子,他妈的,这个老匹夫,早八百年还俗了,杀人放火时也没见他手软,还管人家裤裆里的事儿,”二当家的嗓门都变了调了,一阵紧一阵松地打着哆嗦,“草他娘的,草他先人的,还是女人舒服......啊......好凤襄,好凤襄,伺候得爷爷骨头都要化了,哎呦……嘶!果然还是你会来事儿!” 凤襄道:“你这个人呀,坏起来的时候,抬手就是两个嘴巴子,好起来了却又心肝宝贝地乱叫,没一句可信的,呸!” “还当你不够好?这样呢?够不够好?还不够?” 凤襄痛叫了一声,拿指甲在席上叽叽咕咕地乱抓一气,讨饶道:“爷,这不成,您可悠着点儿,呀,头发!” 那长榻翻江倒海般响了一阵,终于从一阵哗哗抖动的浪尖上滚落下来,两条肉体在上头活鱼似的一弹,又砰砰两声掉回砧板上,不动了,唯有两股餍足的粗气直挺挺地从鼻孔里喷出来,打在一片黑暗中。 二当家风箱似的喘了会子气,长久地瘫在榻上。 “二当家,二当家?” 二当家只从鼻孔里哼哼了一声。 男子不想动弹的时候,就是一滩定力非凡的死肉。任凭凤襄怎么推他,他都只拿屁股牢牢占住汗湿的苇席,仿佛那是他肉身成圣的莲台。 凤襄瞅准时机,拿捏住他难得的好脾气,怨道:“哎呀,你这个人,想跟你说点儿正经事都不成。” 二当家道:“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他在苇席上翻了个身,这时候又宛然是一尊不近女色的罗汉了。 “真是贵人多忘事,你上次不是说了么?赎身的事儿……” “我看你这婊子做得也挺快活的,”二当家不冷不热道,忽而想起了什么:“对了,上回给你搞来的那套戏子的行头,你拿出去见过人没有?” “我又不是唱戏的,怎么戴得出去?” “那就好,”二当家道,猛然翻身下了榻,“这东西在你手里留不得。” 他也不客气,径自在榻上翻找起来:“藏哪了?枕头底下?” 凤襄急道:“你要收回去?给婊子的东西还要往回捞,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头发长,见识短,也亏你没敢戴出去——我实话告诉你,这套东西至少值这个数,在你手上保不住。” “什么?值......值这个钱,这还轮得到我手里?” 二当家没再吭声。 梅洲君在桌底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是一等一的窘迫境地,这时却心里一动,把半闭着的耳朵又打开了。 只听船底木板吱嘎吱嘎作响,二当家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方桌。 “灯呢?屋里没灯?” “大亮的天,你拉开帘子不就成了?” “怎么,你还嫌没人看见?” 一阵脚步声就缀在他屁股后头,是凤襄蹬上了软鞋,追过来了。 二当家摸到了油灯,正要点上,一口气突然就开了岔,从下三路泻了出来:“松手!你胡闹什么?” 凤襄拿两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猛地按住他两边腰眼:“快说嘛,我看那头面半新不旧的,也不像什么好东西,怎么就突然入了你的眼了?你二当家看着也不像识货的,要不然,可落不到我手里。” 只听黑暗间窸窸窣窣一通响,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段,二当家的气一瞬间就粗了。 “真是......真是个天生的婊子!”二当家咬牙道,终于没捱过去,腾地伸手将人一搂,两股人影又绞成一团,轰然撞在方桌上,不多时,那桌子腿儿又被骑得吱嘎吱嘎乱晃起来。 梅洲君只觉头顶上一阵乱颤,终于忍不住抬手去摸鼻子,试图借此化解心中的不自在——只是他那两根指头还没来得及触及皮肤,手腕上就是一紧! 对方扬眉吐气似的,将他的手腕捏得咯咯作响。 第73章 这得意也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梅洲君那把与生俱来的软骨头,在这时候又显出令人惊异的蛇性了,他的腕骨只是稍一拧转,就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滑脱出去。 没有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他的拇指扣在对方虎口上,骤然发力。 正中麻筋! 这么一来,纵然是铜墙铁壁,也被这股刁钻的劲道一举挫开了锁芯。 对方的胜负欲显然被这么个金蝉脱壳的小伎俩彻底挑起来了,转眼间化拳为掌,顺着他的退路粘过来。 青年男子的手腕,棱角突出,锋锐得如同剃刀边缘,梅洲君自然不肯直撄其锋芒,短兵相接的一瞬间,他已然借着矮子功,向后疾退了两步。 桌下的空间实在太过逼仄,仅仅是两步之后,他的脚跟已经抵在了舱壁上。好在那股流转在肢体间的、轻盈无形的磁力,将他的腰背悄无声息地往舱壁上一吸,眼看就要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斜转出去—— 却被一股横在腰上的巨力所截停! 对方的手肘不知什么时候后发先至,一把钳住了他的腰。 梅洲君身上最要害的,无非就是那一把豆腐腰。对方的滚烫的臂弯才刚靠上来,他整个人就下意识地往上一挣,正撞在桌板底下。 ——砰! 梅洲君心里微微一惊,只是没等他有所动作,顶上的桌板又吱嘎吱嘎乱摇起来,二当家那两条孔武有力的大腿把个方桌几乎骑散了架,连累得桌板也越压越低,仿佛母马沉甸甸的肚皮一般,骑在两人面孔上,从每一道木头缝里呼哧呼哧喷出热气。 “凤襄,好凤襄,就这儿......魂都给你吸出来了......嘶......”二当家那把嘶哑的嗓子变了几个调,突然在最要害处打了个突兀的结,“你干什么?” 两只穿着软底鞋的脚,从二当家一身横肉间生生钻出来,如闺阁小姐般紧闭起来了。 凤襄喘着气笑道:“就许你二当家话说半边闭上嘴,还不准我闭上腿了?” “好啊,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我实话告诉你,那套东西,是苏锦秋的。” “哪个......那个苏锦秋?” “还有哪个?当年评坤伶大王,只那一个。你不识货,我也不识货,差点就漏了这注大财了,这套家伙,听说是苏锦秋还没成角那会儿用的,一直也没舍得丢,后来丢在了日本,日本人还金贵着呢。那姓孙的,孙柏先,不是号称什么东洋收藏家么,就花这个数,给弄回来了。” “孙柏先?你上次说......他不是被人给救了么?怎么又跟你们打上交道了?” “要不怎么说他命犯太岁呢,上次那伙戏子横插了一手,让他给跑了。这两天他当风头过了,又拉了一船东洋货从咱水寨跟前走。大哥那个人,才不管这些劳什子是什么收藏品,治不了日本人,还治不了你东洋货么?十几个菩萨头,全给敲下来沉江里了。他奶奶的,这当过和尚的,见着本尊了,倒没什么慈悲心肠了,好歹也把上头的金粉刮下来啊,可把我馋的,懊死我了。” 二当家大发了一通牢骚,趁机去掰那两条藤蔓般紧绞住的大腿。只是这女人是铁了心了,从头到脚都是个锯嘴葫芦,二当家都这么做小伏低到了这种地步,她还是一骨碌翻下了桌,拿腔拿调地去拉扯绽开的前襟。 “怎么?不开张了?”二当家眼珠都快瞪出来了,一手扯住她前襟,正要一个大嘴巴子扇过去,凤襄那腰却款款地一摆,挤到他两条大腿间侧跪下了。只听窸窸窣窣一阵响,二当家的口气当时就跟裤腰带一般松了。 “说嘛,”凤襄道,一手握住要害地方,拇指蛇头似的一拱,一下就把他的气给挑起来了,“二当家,你说话这样没头没尾的,我听了觉也睡不着。这头面我也记得,不是从那伙唱戏的手上骗来的么?怎么就成孙柏先的藏品了?” “唱戏的最近可是风头正盛啊,仗着手里有几杆枪,又是武行出生,半点初来乍到拜码头的规矩都不懂,敢顶着咱们水寨的势头,把姓孙的连人带货救下来,你要是他,敢不出手孝敬?大哥今早逼孙柏先吐货的时候,我就在一边听着呢,这一套头面他找了个救命之恩的由头,早就送给唱戏的了。我再一想,这可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么?就是大哥也想不到,这东西竟然拐了个弯儿,落进了我们手里!” “是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运道,”凤襄道,“我心里头不安定,咱们那样作弄他们,那伙唱戏的该不会找上门来吧?我看那戏子的眼色,又凶又煞,不像是好相与的,我就怕他记住了我的脸,转头来寻仇。” “我看他像个娘们,”二当家气喘吁吁道,“我也没工夫同你废话,头面呢?你趁早拿出来,我找好了路子,今晚就能出货。” “别这么急嘛,”凤襄道,那蛇首般尖尖的指头,又一伸一缩地作起乱来了,“我也知道没我的份儿,我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了,这不,压了这么久的箱底,我都没仔细看呢,二当家,你就放它在我这儿多停个半天,过把眼瘾也好哇。” 二当家喉结乱滚,光听咽唾沫的声音就可以想见,他那尾巴骨正跟筛糠似的打着哆嗦,他的心思就要化作这女人的绕指柔了。那指腹摩擦的声音正如长了八只毛脚的蜘蛛,从他腹下钻到脐中,从桌头爬到桌脚,眼看就要叽叽咕咕地钻进桌下人的耳孔里,却骤然化作一声闷响。 凤襄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被他一把扼住喉咙,撞在了桌腿上!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方才还同她蜜里调油的莽夫,竟然说翻覆无常到了这种地步,甚至拿一只铁铸般的巴掌将她掐得双目赤红,几乎背过气去。 “少推三阻四的,东西呢?” 凤襄从喉咙口憋出一道媚笑来:“你急什么嘛,就在这儿嘛。” 那只手终于松开了,转而抓住抽屉边上的拉环,吱嘎一声,拉开了一线。凤襄半弓着腰,捂住喉咙咳嗽了一阵,有意无意地斜侧过去,拿腰腹把抽屉往回一顶。 ——砰! 二当家一巴掌扇在桌板上,喝道:“你给我老实点儿!鬼鬼祟祟——究竟怎么回事?” 凤襄咬了咬嘴唇道:“你也别发那么大脾气,七零八碎的都还在呢,只是那只凤冠......” “凤冠怎么了?” “我给剪了。” “剪了?!怎么剪的?” 凤襄道:“人家又不是唱戏的,上头红红绿绿的都是些绒花,轻易戴不出去,当然是拿把剪子,一支支绞下来了,都没来得及卖呢……啊呀!” 第74章 说时迟,那时快,一记窝心脚已经将她踹在地上,她整个人在一阵乱潮般的痉挛中,哗地一声冲刷在桌腿上,其间掺杂着骨骼受创时瘆人的闷响,那几乎不是肉体能够发出的声音,而更接近于一摊吱吱尖叫的烂泥。 二当家还不解气,竟然一手扭住桌边,又朝她身上连踢数脚。 凤襄挨得狠了,只剩下张着嘴喘气的力气,一只手无助地乱攀,仿佛是要抓住桌腿,好借机缩到桌底下去,只是整个人如风雨中的小舟一般,只知道在剧痛中蜷缩成一团,哪里还摸得着半点儿方向?梅洲君耳边的发丝都被这一只溺水般的手掠动了,那指头缝里一呼一吸的,仿佛匍匐着一股来自井底的阴气。 梅洲君心里砰地一跳,忍不住挣动了一下,锁在他腰上的胳膊如临大敌,瞬间收紧了。 只是这一下却是适得其反,梅洲君非但没有老实下来,反而如畏寒的蛇一般,就着这股力气粘进对方胸口,将脊背拧了一把,鹿角似的肩胛骨紧紧顶着他,每一节脊椎骨都别有一段起伏贲张的推力,与这具肉体相伴随的肢体语言已经无限接近于水中暗流,他只是微微一愣神,就失去了方向感,被一股绵柔的绞劲拧到了一边。 这家伙的骨头,简直就拿水捏出来的,水一样的捉摸不透,水一样的喜怒无常,动辄把人往晕头转向里推。 而他的背后,正是一条钉死的桌腿! 他不假思索,单手钳制住梅洲君的同时,另一手去抓桌腿,试图控制住身体的走势,以免撞出一声足以惊动旁人的闷响。 梅洲君顺势粘带过去,反手摸上他手肘,几根手指沿着尺骨边缘上行数步,一把擒住他肘侧的鹰嘴骨。 鹰嘴骨异常坚硬,对于练家子而言,更是肘击的利器,这软绵绵的一掐自然起不到什么作用,只是梅洲君那三根手指也跟会开腔唱戏似的,说变调就变调,就着捏住鹰嘴骨的姿势施加了一股微妙的柔劲,化作一个牵引的动作。 他还没察觉出这一捏里的力度变化,那腰背又施展出惊人的粘性,在一瞬间齐齐发力,裹着他往另一边桌腿撞去。这么两轮过后,梅洲君就从铜墙铁壁中挣出了足够的余地来。 几乎与此同时,凤襄从二当家这一通拳打脚踢之下勉力缩成一团,把半边身子钻进了桌底,正正与两人擦了一回肩。 她“啊”地惊叫了一声,慌忙用手去摸索,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进还是退。 这黑暗里发生的一切,就仿佛一出默不作声的哑戏似的,谁都看不见谁,但那一来一回的存在感却异常鲜明,几乎合着无形的锣鼓声。 二当家粗重的喘息声,慢慢下降到了桌边,非常刻意地放缓了。这应该是个低头搜寻的动作。 果然,片刻之后,一只巴掌就猛地捅进桌底,左右挥动了几下。 凤襄见了鬼似的,一个劲往桌底下挤,只是她那条油光光的长辫子早就被扯得蓬散了,又被二当家的鞋底那么一踩,当即如蜕皮的肉蛇一般吃痛痉挛起来。 二当家的手就顺着这条惊恐的蛇脊椎搜查过去了。 “你出来,把东西交了,我不打你。” 他口气是缓和下来了,只是凤襄的头皮都快被钢针般暴跳的发丝绞烂了,哪里猜不透这匹夫胸口里蛰伏待发的火气?她就是有再多的花花手段,也被这一通毒打吓怕了,半点施展不出来,正六神无主间,突然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嘘了一声。 她也不知道吃了哪门子邪药,竟然被这一声镇在当场,痴痴不动了。 二当家顺势摸过去,勾手一抓,入手的正是一截温热而瘦削的手腕,腕骨轮廓鲜明地凸出着,宛如上好的青玉一般。 他牙关暴凸,手掌上骤然爆发出一股巨力,把这女人猛地往外一扯!这手腕软得跟没骨头似的,在他掌心里一个翻转,就这么褪了出去。 “好大的脾气,”凤襄闷声闷气道,仿佛是被掐伤了嗓子,还低低咳嗽了几声,“瞧你这急赤白脸的样子,我就是想将功赎罪,也......” “也什么?” “你就一点都没看出来人家的好心好意?大当家要是知道你昧了他的东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绞了好,回头你也有个交代。” “他的东西?”二当家被这三两句话戳中了痛处,恶声恶气道,“这老秃驴是猪油蒙了心了,全不顾哥们几个想吃香的喝辣的,辛苦抢来的东西全沉江里了,不服他的人还嫌少?大当家,大当家,我呸,看他这条破船能横行到几时去!我话就放在这儿了,横竖他不识货,往后,他要劫的东西,我就先劫上一轮,也尝尝这头筹的滋味!” 凤襄犹疑道:“这样不好罢?大当家那样威风......” 二当家原本也只是口头上逞英雄,只是被这婊子话里话外闪烁的瞧不起狠狠刺了一下,经年积怨就透过这么个针眼削尖了头往外钻,仿佛一只攥紧的拳头猛然张开,朝四面八方放射出去。 “他算个什么东西!”二当家厉声道,“格老子的,我还偏要......” 他话音未落,脸色就是微微一变,竟然三两步踏到窗边,附耳听了起来。 远处江面上飘来几声异常凄厉的啸叫,长短错落,仿佛含着无形的韵律一般,应当是江畔的猿啼。这猿啼初时还只三两声,渐渐呼朋引伴,群起应和,越来越听不出远近了,又别有一股凄恻在,令人背后一阵阵发寒。 二当家脸色变了又变,忽而伸出一巴掌拍在桌上,竟然也嘬起嘴唇,泄出一串古怪的猿啼来。 他呼声未落,就有一道来自不远处的猿啼同他接上了头,也不知道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二当家忽而冷笑起来。 凤襄讶异道:“还真有人来啦?” 二当家道:“两条日本船,应当也没多少油水,只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凤襄忽而嫣然道:“不错,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嗓子沙哑,这时细听起来,仿佛捏着腔调似的,说不出的古怪,二当家不知怎的,心里突地一跳。 第75章 他心里疑窦丛生,也说不出症结在哪儿,索性擒住凤襄的手腕,拖往窗边,另一手去扯布帘子。 这一扯之下,只听嘶啦一声轻响,布帘夸张地鼓荡了一下,那边边角角登时如破了壳的鸡蛋似的,漏出一注注通红颤动的蛋黄来。只是这鼓荡转瞬即逝,又被一股无形的柔劲抹平了。 是有人横插一手,把布帘子给按住了。 二当家的眼珠跟着阻力的来源斜滑下去,只见布帘边上赫然按着三根手指,这三根指头一根比一根来得有章法,骨肉匀停,隐隐绰绰透出背光的肉红色来,其间闪烁的情味,正如杨贵妃手里那一把抿开的象牙扇骨一般。 二当家不知怎么就被这几根指头魇住了,连眼珠子也不舍得转一下。 凤襄笑嘻嘻道:“二当家,你现在记起来看人家的脸了?可太迟了吧?” 二当家的呼吸忽而变得粗重起来了,当下把人一把揉在桌上,擒住那几根指头就是一通乱拱,混乱的鼻息才打到对方掌心上,凤襄就怕痒似的,笑了一声。 二当家的尾巴骨跟着砰地一跳,哪哪都松了。凤襄拿几根指头撑着他的脸,整个人就跟水里的星子似的闪烁着,无论他怎么往指头缝里钻,都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劲所左右,头重脚轻地在她掌心里漂浮,无论如何都沾不着边儿。 二当家神魂颠倒,整个人越扑越前,一支膝盖爬到桌上,凤襄被他那一身涌动的膘肉拱在窗上,照理说避无可避了,偏就能拿一只手对付住他。 正这时,花船外头传来了一阵极切近的水声,舱内已经足够昏暗,但来船的影子碾在布帘上的那一瞬间,这种黑暗便被赋予了质地足够稠厚的幽深感,仿佛由水化作了漆。 “二当家,你那头完事了没有?”有个男子的声音隔窗催促道,仿佛就近在咫尺之间。 二当家深吸了一口气,恶声恶气道:“这才刚提上裤子,急什么?不是让你靠岸停着么?” “咱该启程了,大当家那儿催得紧,日本船再有一刻钟就该过水寨了,咱也赶快吧?要不然,大当家的点数起来,又少了咱们两个,实在说不过去......” 凤襄也讶异道:“这么急?二当家的,快去吧。” “行了,少啰里八嗦,”二当家咽了口唾沫,两手钳住凤襄的肩头,猛地压了过去,恶狠狠道,“爷还非办了你不可。” 凤襄也不避,五指懒洋洋地欠伸一下,忽而在他面孔上拍了拍,柔声道:“再过来点儿。” 她这语气分明就跟使唤儿子似的,偏偏二当家的骨头已经酥了大半,竟然当真撅起嘴唇,去吃她的手掌心。 说时迟,那时快,那五根指头扣住他的面孔,猛然屈起。他的额心、眉骨,乃至于两边颧弓,但凡是指腹笼罩的地方,都被一股短促而强硬的力道击透了,几乎发出了碾碎核桃般的一声脆响。 二当家只觉脸孔一麻,整张脸的肌肉都仿佛烧化的浆糊一般,瞬间失去了对表情的一切控制,连带着颈椎一起,被这只手提在半空中,鼻歪眼斜之余,另一股力道顶住他的下腹,一推一送,整个人立即凌空拔起。 这一串动作来得全不费半点力气,全凭着一股四两拨千斤的巧劲,这两百来斤的壮汉,竟然如同青衣舒扬的水袖一般,轰然倒撞在布帘上。 ——哗!轰! 布帘发狂似的鼓荡在半空中,两扇窗户被对半轰开,那光照这才穿过两船之间,照进窗中,青年男子的面孔就在其后一闪而没,黑眼珠居高临下地望过来,被睫毛掩住了,骄矜之外,别有一番秀丽的余波。 他那几根指头就搭在窗框上。 二当家在天旋地转间跟他打了个照面,心里刚泛起一点儿明白,便一头栽进了水中,吊桶似的浮沉起来。 他那条船就停在近旁,手下听到落水声,急忙奔走过来,恰巧二当家从水里扎出头来,恶狠狠地啐出几口江水,一只手紧紧抠在甲板上。 “快,快......” 梅洲君在窗边看了一会儿,趁着手下搭手拉扯二当家的空档,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布帘子又轻轻落下了。 凤襄躲在桌下,惊魂甫定,浑身被踢打出来的淤青都一阵阵揪疼起来。她也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这丝毫不妨害她手脚并用地爬出来,一把拉开抽屉,逮着什么就往怀里塞。 这地方是无论如何待不得了,哪怕是跳江淹死,也好过被水匪找上门来寻仇,更何况……她身上的债还多了去了。 那一把首饰慌不择路,在抽屉里叮叮当当地乱撞。凤襄心里一惊,咬紧嘴唇,往抽屉深处摸了几下,又忙不迭地抽出手来。 不对,东西少了。 上次和凤冠一起到手的,还有几件头面,什么水钻珠花银泡子的,被她单独挑出来锁在抽屉里,这一把码牌似的摸过去,数目无论如何都对不上。 她心烦意乱,总觉有股阴风在脖子后面打卷儿,也顾不上再点数了,急急忙忙跑到床边,解下一只绣鞋来,捅进榻底扒拉了几个来回,只听“咚”的一声闷响,仿佛触及了什么硬物。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把鞋底一侧,将硬物从长榻侧边囫囵捅出来了,正是一个裹了红布的铜匣子。 她伸手进去一摸,里头的绸布珠花颤巍巍的,已经因年久有些酥了,但那种触感依旧令人心中一颤。她心里惶恐,铜匣子如蚌壳般紧夹着她的掌骨,索性忍痛抽出手来,连红布带铜匣卷在一处,三五下拾掇成了一个简易的包袱。 这东西就是祸端,绝不能烂在手里。 等转头游上了岸,就搭船到—— 她心里的筹划尚未明朗,就听见嗤嗤两声响,是灯芯触在油面上的声音,只一下就把她的汗毛吓出来了。 还有人? 船舱里伸手不见五指,她们平常也没什么点灯的习惯,因而只在桌上摆了一盏小油灯,只是听这声音,近切得仿佛就在......就在背后似的。 凤襄把包袱紧搂在怀里,一手抓住那只绣鞋,猛然回头掷去。 ——落空了,甚至没有半点回音。 这一片黑暗在这一瞬间深得像是井,只有她的鬓发被风掠动了,蛇虿一般在颧骨上乱窜。 “什么人?出来,出来!” 话音刚落,一点火光就贴着头顶窜起,将她半边肩膀照得敞亮,一只手就这么穿过了黑魆魆的灯影,朝她扑过来。 凤襄整个人往上一窜,一声尖叫刚冲到嗓子眼,就被这只手充满胁迫意味地掐灭了。 那盏油灯就悬在对方面前,火苗颠扑间,那双凤眼淬饱了火,横刀立马于灯影之下,这种颜色几乎刺目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宛然是一匹撕烂了的红绡。只一眼,凤襄就把这张脸给记起来了。 果然!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还是被找上门来了。这一伙戏子才来了没多久,戏唱得如何暂且不论,水匪的台却拆得不少,闹了几回全武行,两下里就结了仇了,这么一来,水涨船高,反倒引了不少人去看他们的新鲜,也算是风头无两。这一个她也认识,正是其中当家的花旦,应当是叫白玉衡。 凤襄心里一沉,想通了其中关节,抢在他开口之前,将包袱朝他怀里一塞,陪笑道:“白老板,冤有头,债有主,这烫手山芋我可没敢动过,不信您打开看看。” 白玉衡冷笑一声,拨开红绸,拿油灯斜照了一下。 “没给绞下来?” “我哪敢哪,这不是糊弄糊弄他么,喏,我连锁都没卸下来,可不敢妄动,”凤襄道,“不瞒您说,这东西到您手上了,我也算松一口气了。您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是水上的飘萍,风里头的蓬草,做什么都不由己。上次也是船到桥头,才知道二当家打的是这主意,要我骗你们的东西,我初时还不肯,只是,只是......我是什么东西呀,我的姊妹才叫他们给玩死了,我再推搪下去,他非得割我两个耳朵下酒不可!白老板,你那一回肯救我,我虽身受胁迫,不能同你说实话,可心里承着你的情呢,实在是......实在是过意不去。” 她话到后来,已越发凄切了,倒有几分真心诚意在里头。 白玉衡盯了她一会儿,脸色终于稍稍缓和下来了:“没别的了?” 凤襄急忙道:“还有几支首饰,都在我身上,这就取下来。白老板,这地方不好久留了,方圆十几里都是水匪的眼目,我看二当家这样子也凶多吉少了,你们不如尽快北上,千万莫要留在这儿。” 她一面说,一面往怀里一通乱摸,背后涔涔地冒出汗来,却听白玉衡道:“算了,你留着吧——带上东西就往镇里去,够你花销的了,对了,刚刚那个男子......算了。” 凤襄飞快估算着他话里咬牙切齿的意味,一面拿眼睛闪闪烁烁地看他。 白玉衡横他一眼,不耐烦道:“还不走?看船的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 凤襄仿佛大梦初醒,整个人跳起来,浑身在冷汗中发起抖来。白玉衡也没再搭理她,只一手护着油灯,专心对付那只铜匣子。 那上头挂了一把小锁,被砸得松垮了,能上下活动出一道指头宽的缝道,凤冠上的明珠就在火光中瞳珠一般乱闪,仿佛含着旷古的幽怨似的,纷纷向来人面上凝睇。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 正是贵妃醉酒时所戴的凤冠。 白玉衡也不再细看,正要合上铜匣,手上的油灯却“噗”地一声,熄灭了。 这一缕风声来得短促而柔和,偏从他指头缝里漏过去,很有些促狭的意味。 白玉衡一拍桌子,喝道:“你还来?” 油灯仿佛自寻没趣似的,又晃晃悠悠地亮起来了,半晌才铺成红玛瑙似的一点,照在来人的唇峰上。 白玉衡冷笑道:“成天价里吃火,果然是只耗子精!” “耗子精?难怪我方才听见桌底下窸窸窣窣的,原来是闹耗子了。” “梅洲君!”白玉衡怒道,“你早就认出我了?” 梅洲君客客气气道:“不敢。” 第76章 白玉衡在他面前向来是属炮仗的,一点就着。梅洲君自觉没怎么招惹他,那双悍中带艳的凤眼就刷地一声,戳到他面上来了,光眼风就割得人面孔生疼。 梅洲君心道不妙,正要后退一步,手腕上就是一紧。 白玉衡脸上红晕渐消,冷笑一声,把他的腕骨捏得咯吱作响,仿佛顽童拿死蛇泄愤似的:“你不是很能挣么,明知道是我,还来耍我!” 梅洲君笑道:“玉小老板想做任堂惠,我又岂能不奉陪?” “你非要和我唱对台戏?” 梅洲君相当狡猾地把话锋一岔。 “奉秋他们呢?没跟你一起?” “要他们跟来做什么?都在自家船上呆着呢。说起来,你那几条破盐船,半道就卸货了,半点用都顶不上。” 照原来的打算,梅洲君那条盐船该在江淮一带卸一次货,他们也好趁势从头扎根,不至于冒着北上的风险。谁知道委员长这回追索甚急,他们远远打探到势头不对,当即走水路北上,这么一来,盐船的补给跟不上了,只得租了条渔船转道支流,一路上全靠唱戏挣些盘缠,以图找个地方落脚。 陆白珩扮相绝佳,声音又清亮,从前在蓉城的时候尚且在唱法声腔上受人诟病,到了鄂江一带,却占尽了民风粗犷的便宜,一时之间,名声大噪,还真有点名角的范儿了。 梅洲君这时候又肚量甚宏了,非但不计较他这几句没道理的数落,反而微笑道:“玉小老板不愧是正当红的人物,放在什么地方都能博得满堂彩。” 他这不提倒也罢了,陆白珩本就新仇旧恨堆积于心,闻言恶狠狠盯他一眼,道:“少来套近乎,把我塞煤堆里的账我还没同你算呢,我看你是三天不讨打就骨头痒,要是我哥见了......” 他这样的脾气,竟然也有失言语塞的时候,仿佛突然被这两个字咬了舌头,连着眼光都暗淡下去了。 “这里消息闭塞,你出来得晚,有探听过大哥的消息么?” 梅洲君摇头道:“我跟你们前后脚出来的,不过......那时候城里戒备甚严,像是在搜捕什么人,兴许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 “说起来,你们同水匪交过手了?” “都是三脚猫的功夫,没什么花样,”陆白珩道,“对了,只有一点,这些人都通水性,对这十几里水路熟门熟路,因此总爱在客船上动手脚,骗你乘船到了江心,再干下饺子的勾当。再者就是以老弱相要挟,过江时候遇见有女眷呼救的,大多是他们的同伙,轻易不能救。” 梅洲君恍然道:“你那顶凤冠就是这么被骗去的?” 陆白珩脸色腾地就红了,恼羞成怒道:“胡说什么?这么拙劣的招数,还不是你那两个好师弟,远远听见有人呼救,眼巴巴就望过来了,一口一个英雄侠客的,要不然我也不至于......你笑什么?” “你这翘尾巴的毛病......”梅洲君道,“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梅洲君!” 梅洲君道:“是了是了,怪他们诡计多端。玉小老板,这么说来,你对付起水匪来应当驾轻就熟了?能认得几张熟面孔?” 陆白珩拧眉道:“怎么?你要对付谁?” 他还抓着梅洲君的手腕不放,有了前车之鉴,这一回,他索性连对方的腕脉都截住了,谁知道那脉搏就跟春水似的,隔着薄薄一层皮肤,异常湍急地推拒着他的指腹。 陆白珩中了邪似的,大敌当前,还晃了一晃神——说时迟,那时快,梅洲君反手勾住他手腕,轻轻往窗边一带。 布帘子再一次荡开了。 二当家那条小船,依旧停泊在近旁,只在吃水线上显出不寻常的颠簸来,大股惊惶的白沫自船底下流窜而出。这震荡显然正来源于船舱深处。 “唔......唔唔唔!” 陆白珩瞠目道:“你抓这头死肥猪做什么?” 梅洲君道:“做饵。” 第77章 小电船一进到通往豫地的水道,这一路的顺风顺水就到此为止了。 风向变了,江水不再平直澄净,小电船那点电力在四面围剿的阻力中压根翻不出半点水花,只能像一把钝剪刀那样,在绸子上一努一努地往前,除却把江水推得更皱以外,并没有一声如愿以偿的裂帛声。 只有电船那种扰人清梦的突突声,从早到晚地响个不停。 在船上坐得久了,人心里仿佛也堵了一口撕不烂剪不断的窝囊气,直从背脊上发出毛边来。 芳甸两手紧抓着栏杆,仿佛能借此抵御心里不着边际的下陷感,但脚下的震颤就像无数条冰冷的海蛇般,在她鞋袜里乱钻,她也分不清是作祟的风浪,还是疲于奔命的甲板。 她忍不住松开一只手,飞快地往鞋尖上捏了一把。 果然是一场冷飕飕的幻觉。 就在低头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摔进了颈窝里,冷得她打了个哆嗦,反手一摸,竟然是湿的。 是雨? 她忍不住抬眼去看,天色仿佛在顷刻之间阴沉下来了,云里积蓄着密密麻麻的雨,空前膨大,将其黑沉的阴影就压在江面上。就这么一呼一吸间,扑到脸上的风已经蓄饱了水汽了。 这江上的天气倒也怪得紧,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要下雨了? “芳甸!芳甸!”四姨太从船舱里探出半边身子,唤道,“透好气了没有?要下雨了,快进来避避。” 她的面色有些缓和过来了,正是梅老爷处千年难得的礼遇,一下就把她的精神气勾出来了。 芳甸望见她气色,欣喜道:“我就来,姆妈,船颠得厉害,你先进舱去。” 说话间,又是几大颗雨水砸在她身上,芳甸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揽住裙摆,小心翼翼往回走,谁知道斜刺里窜出一道人影,一头撞在她胸腹间,害得她整个人朝后一仰,好险才半挂在栏杆上。 “哎呀!” 芳甸的魂都被吓飞了,一声惊呼才刚出口,那人影就势弹了一弹,腾出两个巴掌,欣喜地捞起了天上的雨水。 “下雨喽!下雨喽!” 芳甸定睛一看,不是梅玉盐又是谁? 这小胖子一路上也吃饱了苦头,上吐下泻,浑身裹着一团酸臭味,就是殷勤如宋妈,背地里也是捏过几回鼻子的。梅老爷心里怜爱,索性将这几个妇孺凑成一堆,留了一两个仆人作伴,乘在轻便的前船上,自己则亲自押着一驳船的货,镇守在后船,这一前一后的,遇上九曲回肠似的水路,便也越拉越开了。 梅玉盐没了顾忌,因而就在船舱里外蹚蹚蹚地乱跑,也不知道宋妈怎么看的人,竟然冒着雨窜到甲板上来了。 芳甸只觉胸口一紧,小胖子竟然抓着她衣襟,胡乱抹起脸来,她又气又急,一把将人推开了。 “你推我!”梅玉盐跺脚道,“你敢推我!我告诉爹爹去,把你推进江里去喂鱼!宋妈,宋妈,好大的雨,我回不去,你快来接我!” 芳甸有些畏惧雨势,没同他计较,一门心思往船舱里赶,谁知道这小胖子指着她叫骂几句,竟然又一头撞过来,两手在她脖颈上乱抓。 芳甸脖子一凉,襟口竟然被他扯松了,吊在盘扣上的首饰袋突地一跳,被他飞快抓在手里,丁零当啷一通乱摇。 梅玉盐还耸头耸脑地,扒着那只锦囊不放:“好啊,你藏钱!啊......你又推我!” 芳甸眼圈都红了,抓着他胳膊,一个劲儿去抠他掌心。梅玉盐这一身金贵的白肉,这时候显出天赋异禀的油滑来了,一巴掌抓过去,那一把肉哧溜一声漏出去了,就是一支冷箭射上去,恐怕也要打滑。 “给我!还给我!” “就不给!这是我家的东西,你藏什么?” 轰——哗!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雨仗风势,轰然倒扑在了甲板上,芳甸两眼转瞬就被大雨迷住了,只觉脚下的船板一时如癫马一般,起跃颠扑,使尽浑身解数把她往江心里抛掷,她才走出两三步,整个人就在风浪中滑了一跤,又撞在了栏杆上。 梅玉盐大叫一声,也被这骤然的倾侧甩到了船边上,屁股轰然着地,一只手竟然又故技重施,往芳甸身上乱抓。 芳甸心里憋足了怒气,朝四姨太的方向瞥了一眼,却只望见了茫茫的雨雾。四姨太那双泪眼一被隔断,她心上的那副重枷就哐当坠了地,经年累月的怒气当即脱了缰。 梅玉盐整个人被往上一提,两只脚蛤蟆似的扑腾了一顿,在甲板上不住打滑,人还没站稳呢,屁股上就噼里啪啦挨了几巴掌。 这一串巴掌还是生疏的,其实不像梅洲君那样心黑手重,他脑中嗡地一响,被长兄教训出来的怯意刚浮出水面,就被大雨劈头盖脸浇醒了。 梅玉盐大叫起来:“你敢打我?” 拎在他背心的那股力气立刻就松了,只听砰的一声响,他那两瓣屁股正砸在了船板上,毁尸灭迹一般火辣辣地烧成了一片,就是有巴掌印,一时半会也翻不出来了。 芳甸道:“谁打你了?明明是你自己摔的。” 这又是梅洲君的惯用伎俩! 梅玉盐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阵粗气,只是这满天的雨水不像家中的佣人,只会冷眼看着他躺在地上撒泼,顺带着越下越急,好一番落井下石,不出片刻,他耳朵鼻孔里都灌饱了雨水。 芳甸抓着栏杆,一步一晃地,却朝船舱越挪越近了。 梅玉盐盯着她的背影,这时候也露了怯,索性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抓住芳甸的小腿,要她拖带着回去。 “你松开!” 又一个浪头打来,小电船猛然一侧,两人齐齐窜了一窜。 芳甸只觉脚下浪头推挤,仿佛数不清的蛮牛高高低低地在角力,独独少了点儿什么动静—— 是…… 她心里念头一闪,也顾不上梅玉盐了,只飞快抹了一把雨水,将手勉强搭作长棚,朝船边望了一眼。只见一道道乱流推拥着船舷,如海蛇般一拥而散,唯独不见那几道磅沛的白波。 始终萦绕在耳畔的突突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小电船停在了江心。 那股浸润在鞋袜中的湿气,令她打了个哆嗦,只是这冷意飞快爬上了她的脚踝,越缠越紧。 芳甸骤然低头,水已经没过了脚背。 梅玉盐两只手掌插在水洼里,愕然地抬头看她。那水是拦不断按不住的,汩汩地往甲板上钻。 船漏了! 第78章 大雨冲荡在甲板上,两岸山色混溶在水中,江天颠倒,波涛如沸,数步之外,茫茫不辨牛马。 “老爷!雨势太大,不好行船,是不是靠岸避一避?” 管家福平扯着嗓子道,只是声音还没传进舱中,就被大雨活活冲散了。他狠狠搓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里不由急躁起来。 本来么,坐罗三山这两条小电船,贪的就是个轻快,谁知道点背到这种地步,江上的风雨来得毫无预兆,这样分量的小船转眼间就露了拙了。 他们这一趟出行,运盐不过是幌子,梅老爷那些子家当早就用篷布结结实实捆扎好了,零散的则装进了猪脬的袋子里,就是天上下热油都泼不湿的。只是出门在外么,样子总是要装一装的,他这样的老人尚且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几个年轻人就显得轻浮了——连堆垒的盐袋子都不看一眼,就一窝蜂去帮忙把舵,唯恐船翻了似的。 演都演不到火候! 福平心里大发牢骚,两只脚往雨地里一杵,骂道:“留两个人在舱里,足够了!要这么多人做什么?福宁福如,还不快出来,看看篷布盖结实了没有,一会儿盐都化了,让你们喝西北风去!” “就来——就来!” 福平一咬牙,猛然转过头去,以一种异常的轻捷跳到了驳艇上。那上头横七竖八地堆了不少盐袋子,都拿刷过桐油的篷布盖住了,边角上结结实实压了几块镇舱石。饶是如此,篷布依旧被风吹翻了一边,大雨倾盆而下,转瞬间渗进了裸露的盐袋里,那种下陷溶解的态势正像成群的白蚁一般,越蛀越深,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凉。 福平喝道:“还不快来帮忙搬压舱石!” 福宁从前舱探出半边头来,怪叫一声,又被大雨劈头盖脸打了回去。 “半点用场派不上,福如!福如!” “四哥正帮忙掌舵呢!管事,掌舵要紧!” “就这么点风浪,犯得着一个两个全窝在舱里?还下南洋呢,你们俩当年是在澡堂子里跟的船吧?腾一个出来帮把手!” “人不够!罗管事刚解手去了,被大雨挡住了,没回来!” 福平猛然拧起了两道眉:“这时候去解手?” 他也是梅老爷身边的老人了,一遇着反常便疑心大起,左右顾盼起来,只是眼神刚绕了几匝,就有什么东西从斜刺里窜出来,朝他背后一拍。 一只湿透的手,就如同浇在背心的一阵急雨似的,拍得他不由自主往前滑了一步。 “福平管事,当心!” 正是罗三山的声音。 话音刚落,一股强悍的劲道便钳制住了福平的右臂,轻轻地往上一提。那双异于常人的猿臂这时候才显出厉害,在擒住他的同时,罗三山右肘掖住栏杆,块垒状的肌肉用力一夹,整个人结结实实钉在了风浪中。 福平猛地出了一口粗气,大声道:“罗管事,你们往常出船,也遇上过这样的大雨?” 罗三山道:“这还真说不准,老天爷跟你好的时候,一路上顺风顺水,半点风浪不见,就是要下雨了,也会预先打个招呼,总有些征兆。您也望见了,刚刚日头正毒呢,这么快就翻脸,我也还是头一回见,鬼知道它奶奶的发了什么癫!福平管家,盐袋子没事吧?” “有两袋浸了水,怕是不成了,得把篷布压一压,就是人手不够——” “这个省力。”罗三山道,以一种猿猴般的轻捷攀住栏杆,猛然前跃,抓住篷布角一扯,“福平管事,舱石!” 福平应了一声,弓身钻进雨幕中,抱住了那块舱石,碾着篷布边用力推过去。哪怕隔了一层厚篷布,他依旧能听到舱底生涩的摩擦声,这和风浪只隔一线的触感,让人错觉是在磨刀。 福平忽而道:“罗管事,这舱底的动静不对,是包了铁皮?” 罗三山笑道:“福平管事大多坐的是海船吧?你们的船新式,向来是不吝于用好料子的,我们鄂江一带,从古时候就习惯用铁皮包木船,喏,你仔细去听,里头还隔了一层木板。” 罗三山人既精明强干,说话又一团和气,就是福平这样的眼光都挑不出错来。 这时候头一阵暴雨刚刚过去,雨势转清,由一片滂沱的水气化作成片点线状的雨帘,两岸轮廓隐然在望。开船的福宁福如又是个中好手,将船牢牢把定在风浪之中,似乎有些吃透鄂江的脾气了。 福平抱定最后两块舱石,只觉那冷飕飕的雨水灌饱了每一节脊柱,浑身无处不酸痛,一时间竟有些直不起腰来,心里却是微微一定。只是他这颗心还没落进肚皮里,就见福宁从舱里探出头来,叫道:“罗管事!前头有不少礁石,得你帮忙掌掌眼!” “这就过来,”罗三山长声道,“福平管事,我先行一步,失陪了!” “有你罗管事帮忙掌舵,到底是放心不少,”福平气喘吁吁道,“成,我这就回去同老爷复命。” 这小电船到底比不上梅氏方头阔耳的商船,一场大雨过后,船舱边上也淅淅沥沥下了几注小雨。福平拿汗巾把头上衣上的雨水绞干了,又蹭干净两只鞋,这才把脚探进船舱里。 “老爷,都收拾妥当了。” 梅老爷半晌没有做声。 “老爷?”福平唤道,朝舱里看了一眼。 他来得不巧。梅老爷正仰在椅上,照例吞服几颗葆参益气丸,这一瓶正要见底,只得屈尊拿手指在瓶底敲了一敲,药丸骨碌一声,半天才滚进他梅老板四方巨鼎般的嘴中,被舌头抵住了。那两腮上垂宕的白肉,至此才抖动了一下。 这是一个回味的动作。 是药三分毒,这种药轻易不能下肚,得先用涎水徐徐化开。梅老爷的眼珠也就跟着在眼皮底下游动,仿佛另外一对大毒大补的参丸。 福平屏气凝神,半天才等到骨碌一声,梅老板的喉头异常圆滑地耸动了一下。这药丸总算是落了肚了。 “怎么样?”梅老爷问。 “废了两袋粗的,其余的没什么大碍,姓罗的过来搭手了,只是隔得远,应当看不出什么。这人是一把好手,往后还有作为。” 梅老爷道:“这种事情,还是得避着外人来。” “是,老爷。” 梅老爷道:“还剩下几里水路?有什么异动没有?” “我听罗三山说,等过了前头的乱礁,再开过半里路,就差不多能靠岸转旱道了,”福平奉承道,“老爷,我看这一场大雨也是天公作美,这样的天气,水匪摸不清形势,不敢轻易动手,反倒保了一段平安。” 梅老爷道:“不错,祸福相依,自古以来的道理。” 他撑着椅子,直起身来,朝舱外看了一眼,那雨势果然渐渐收住了,在舱边零星挂起了帘。他那对眼珠就裹在混沌松弛的眼皮底下,半阴半晴地望出去,把袅袅的山色滤过一遍。 这正是十里水路的最狭处,乱石丛生,形同虎口,外来商船往往在此触没,大雨能在这时候收住,不能不说是一种运道。 他体胖气虚,不爱久站,福平听见他喉咙口的气渐渐粗了,当即拖了椅子过来。船上的铁椅颇有分量,椅腿剐蹭在地上时,响声异常空洞,仿佛裹着一层回音似的。 饶是如此,梅老爷一屁股坐下时,那椅子依旧吱地呻吟了一声。 “不成啦,坐久了背脊里一阵阵钻着疼,”梅老爷道,“让福如他们盯紧了,前头的路恐怕还不......” 话音未落,福如便在前舱叫了一声:“老爷,不好了,四姨太他们那只船停在江心,正好把道挡死了。咱们越来越近......不成,得停船了!” “怎么回事?看清楚了没有?”福平道,“好端端的,怎么停住了?他们掌船的是福清?” “老爷,老爷!不好了,那只船......那只船在往下沉!” 梅老爷用力攥了一把扶手,渐渐坐直了。 第79章 芳甸她们那条小电船只装模作样地载了几袋盐,照理说轻便了不少,应当早一步靠上码头才是。 只是天公不作美,暴雨过后,电船便僵在了江心,船尾一毫一厘地吃进水里。这种浸没是悄无声息的,但任谁都不能忽视这个事实——船下沉的速度渐渐变快了。 难不成是触了礁了? 这一带正是江心最险处的一支岔道,江面极狭,岸边礁石丛生,难以泊靠,就连江面上也斜出着零零星星几丛乱礁,余下部分隐没在动荡的江水中,显出格外幽暗的深邃来。 乘这船的大多是老弱,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险况?方才的一场大雨几乎把她们的神魂都冲荡进了江水里,各自惊叫着往船头挤,仿佛一渔网下去筛出来的鱼,面上的惊慌更是被曝晒出一种鱼肚白般粼粼震颤的质地。 宋妈浑圆的腰膀在这时候就占尽了天时地利了,那大屁股当先轧在船头上,不自知地左右周转了两下,很有些旧时候知县老爷盖印画戳的气派,旁人自然是寸土不得进犯。这老妈子仿佛格外忠心护主,将梅玉盐牢牢掖在肘弯底下,不住拿脏围布擦拭他那满脸的眼泪鼻涕。 “呜呜呜......呜哇!宋妈,宋妈,阿爸怎么还不来?” “就快了,就快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宋妈连连道,“老爷素来积德行善,应当是有菩萨保佑的,小少爷,你张大眼睛,远远望见船影就叫出来,知不知道?” 梅玉盐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来,猪崽似的呼噜出一长串清鼻涕,哪里还有空档左右张望?宋妈攥紧了这张护身符,浑身汗出如浆,忍不住又在船头扭了一扭屁股。 “对不住了,四太太,”宋妈道,“小少爷怕热,一会儿又哭闹起来,我们得坐得宽敞些......” 芳甸紧搂着四姨太的胳膊,娘儿俩勉强靠坐在船边上,湿气就巴着脊梁骨,铁蜈蚣似的一拧三转往上爬。 四姨太面色如土,两只眼睛紧盯船尾。芳甸一连叫了几声妈,她都跟失了魂似的,一声不应。 “这是怎么回事......福清!” 梅老爷素来疑心重,留在船上的只福清福寿两个,都是行船的好手,一路上摇旗照应,原本倒也没出什么纰漏,谁知道一场大雨过后,竟然会陷进这样的险地! 芳甸道:“福清,是撞到礁石了么?” “不像啊,我们都是避着礁线的,刚刚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福清道,“二小姐,你们也不用担心,这会儿天已经放晴了,老爷他们的船马上就能到......” 正说话间,他已蹚到船尾,将手伸在积水中,也不知究竟摸到了什么,竟然大叫一声,猛然抽回手来。 众人皆被他唬了一跳,齐齐去盯他那几根指头。 只见那食中二指上整整齐齐绽开了两道口子,仿佛被快刀所伤,好在伤口颇浅,只微微冒出血珠来。 四姨太慌忙道:“怎么......怎么回事?水底下有什么?” “船底有不少窟窿!裹在上头的铁皮全绽开了,像是拿锥子扎出来的,我刚刚摸了摸,里头的木头都糟朽了,一会儿吃饱了水,恐怕会成片坍下去!”福清咬牙道,飞快甩去伤指上的血珠,“福寿,不成,等不住了,这会儿能靠岸么?” 福寿在前舱叫道:“船没电了,半点儿都动弹不了,没法靠岸!” 福清脸色变了又变,那点掩饰不当的惊愕长了脚似的,窸窸窣窣爬到了每个人的后背上。 “不对劲,这船的破口太规整了,我下水去看看,免得老爷他们也糟了殃,”福清道,“福寿,你来帮我放绳子。” 他跟船的次数不少了,自然熟谙水性,当下在腰上系了软绳,抓住船舱,轻轻巧巧滑进水中。 芳甸道:“当心!” 福寿道:“二小姐,您放心吧,福清的水性在咱们几个里可是拔尖的。” 芳甸心里不安,以手撑着栏杆,俯身去看,只见船影就如同铅一般沉在水里,棱角铮铮,逼出一股令人心头惴惴的寒气来。福清那身黑色的短布衫裤几乎是被湖水攫了进去,一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只有一串稀稀拉拉的气泡往外冒。 那根软绳还系在栏杆上,上头系的是活结,另一头交在福寿手里,吊桶打水一般,越放越长,芳甸心里也跟着探不到底了,正踟蹰间,忽而听见船底传来“铛铛”几声敲击声。 “这么快找着了?”福寿道。 那船底便如同呼应一般,哐当一声响。 说时迟,那时快,栏杆边上的软绳瞬间绷直了,以一种转轴般的速度直冲进水中,福寿猝不及防,被这一股巨力拉扯得踉跄一步,以他成年男子的份量,竟然还止不住绳索疾转的势头! 那绳索在栏杆上发疯一般拉锯,在一连串令人齿寒的吱吱声中,终于绷紧到了一触即溃的地步。 ——啪! 一声脆响过后,福寿在这急遽变化的力度中,轰然仰翻在地,半截断绳这才得以窜出水面。与此同时,大股大股的血水从船底迸散而出,打翻了染缸一般,越铺越红。 “福清!”福寿大叫一声,一举扑到栏杆边上,竟然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抓。 从指头缝里窜过去的,唯有冷飕飕的血水罢了,哪里还有福清的影子? 但观这血水翻涌的势头,便知此人已凶多吉少。 萦绕在芳甸心头的不安终于得以印证,这湖水竟在瞬息之间,吞没了一条鲜活的人命! 这变故来得如此迅猛,众人面孔上的骇然还没来得及成形,已被一声尖叫所洞穿,只见梅玉盐整个人往上一窜,十根指头紧紧抠进了宋妈的脖颈里,两只眼睛拨开眼睑,奋力闪烁着。 “船!船来了!” “船?”宋妈心中一喜,急忙抬眼去看,果然望见一条小电船从水边冒出头来,梅老爷坐镇其中,脸色泰然,浑然就是一座笑脸弥勒。这样的份量在这要害关头,就如定海神针一般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果然是老天保佑!”宋妈叫道,谁知道梅玉盐那几根小手指头就跟蟹钳似的,在她脖颈肉里越咬越深,终于把她掐出一声痛呼来,“小少爷,撒手呀,你爹爹就要来了!” “船!那儿有船!”梅玉盐那点牛脾气犯了,用力掰过她的面孔,逼她朝后看去。 宋妈心里厌烦,只是敷衍地瞟了一瞟,这一眼还当真把她唬了一跳。只见乱礁背后,不知什么时候驶出了几条黑色的小船,既瘦且长,仿佛鬼影一般。 船头各架了一支鱼叉,格外笨重质朴,叉尖斜指于天,泛出粼粼的铁锈红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杀气,就此披沥在叉尖上。 来者不善! 第80章 任谁望见这几支鱼叉,都会打心底泛起一股寒气。 芳甸睁大眼睛,脑中闪电般掠过两个字——水匪! 她方才听了罗三山一席话,心中始终惴惴不安,不知揣度了多少次水匪的样貌——这样杀人如麻的歹人,恐怕就如书上说的一般,袒胸露乳,面目狰狞。 只是这时放眼望去,在船舱里进出的,却都是些穿粗布衫裤的男子,一个个面目黧黑,与其说是水匪,倒不如说是渔夫。这伙人就仿佛寻常捕鱼一般,嘻嘻笑笑,驭驶着小船朝他们围拢过来。 “什么人?”福寿喝道,飞快将枪握在手中,“不要靠近!” “你们的船都要沉了,何必发这么大脾气?”有人笑道,“不如乘我们的船靠岸,也省得落进江里喂鱼。” 说话间,那几条小船已经逼近到了几丈之内。那船头的鱼叉更是粼粼旋转着迫近他们,福寿猝不及防,竟然被其上跳荡的日光蜇了一下眼睛,仅仅是转动眼珠的瞬间,其中一支鱼叉已经探到了船边,悍然一搠。 这鱼叉显然暗藏玄机,叉尖背后藏了铁钩,一搠一带间,便牢牢挂在了船边栏杆上,几个精壮男子更是立在船头,摇橹一般,将整一条小电船拉扯得剧烈晃荡起来。 “他娘的,这还拖家带口给日本人运货呢?” 电船上多是妇孺,这一钩下去,简直连肝胆都要拖带出来了,只恨不能钻进船底去,偏偏那呼喝声还勾魂索命一般,从远而近一声接一声炸响,一声比一声来得凶煞。 “过来!” “过来!” “过来!” 江面如被开肠破肚一般,在电船底下哗地绽开一道拖痕。福寿脚下一晃,忙拿一手抓住栏杆,握枪的掌心猛然渗出汗来。 不成,对方人多势众,压根就不怵他手里这支枪。要是被拖进了乱礁深处,就是梅老爷一行赶来了,也无计可施了!他水性比不上福清,魄力也是远远不如,一时之间,汗汩汩流了满背,竟然不知道先射哪只出头鸟,直到有一根指头在他后腰上轻轻一戳。 福寿悚然一惊,差点没离地跳起来。 “你看,”芳甸在他背后轻呼道,“那儿还有条船!” 还有船? 福寿猝然回头,果然望见礁石背后闪出一条小船来,这船比先前几只稍阔,但也是如出一辙的轻捷彪悍,船头微微翘起,如同鹰钩一般。 船头所立的,乃是一个中年男子,体格魁梧,头发剃得紧贴头皮,逼出一股刺目的深黑来,从中又旋出几块癞痢似的白斑,令人一望便觉心中生寒。 福寿胆气虽然不足,但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这人相貌异常,显然是这一伙人的头领,要说擒贼先擒王,也应当拿他开刀,只要能拖得老爷他们赶来......不成,要是反过来把人触怒了......... 心思闪动之间,他那枪口还是拉偏了半寸,对准中年男子的方向,喝道:“让开!我手里的枪可不长眼睛!我们一行借道于此,不是来结仇的,几位要是执意拦路,谁也别想占得半点好处!” 他话说得威风凛凛,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却微微打起颤来。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中年男子的眼神如同阔背的钢刀一般,直直地劈进了这一线胆怯中。 “好处,”他徐徐道,“这条江上多的是为了好处送命的,怪只怪你们走错了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福寿被一股切齿而出的杀气骇了一跳,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枪。 “你们是非要拦路了?” 中年男子厉声道:“收网!” “你们别......砰!” 这一枪来得甚至出乎福寿自己的意料,子弹脱膛而出的瞬间,他脚下的船板便是一阵剧震! 这一发子弹理所当然地落空了,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啸叫声。 说时迟,那时快,几支鱼叉从斜刺里窜出,将船边栏杆叉得哐当作响,耍把戏一般,从东搠弄到西,这一条漏水的小船就在刀丛中哗啦啦发起抖来,福寿脚下踏空,竟然连个安稳的落脚处都踩不到,只能紧扒着栏杆,哪里还敢放第二枪? 一时间,船上惊呼声四起,果然如群鱼一般,在这张铁网中叮叮乱撞,也不知这一场天翻地覆持续了多久,福寿的虎口都被栏杆震裂了,又被宋妈斜着屁股冲撞了几趟,连那支枪都在混乱中脱了手,不知滚落到哪里去了。 天旋地转间,他也只能听见小船在水中拖行时的哗哗声,这一群水匪网住了大鱼,却也并不就此收手,而是长声呼哨起来,声如猿啼一般,听得人脊梁骨一阵阵发寒,不敢去想他们的盘算。 中年男子道:“老二呢?怎么还不见人影?” “二当家他过了午就带船出去了,我们也都没见过他的人影呢。您也知道,这个点儿他都是往观音庙码头跑的,谁敢去打听那档子事......” “成事不足的东西,”中年男子道,“点子很硬,照老规矩办事。” 他话里有些凝重的意味,福寿两手紧抓住栏杆,奋力抬眼望去,心中便是一喜。 是梅老爷的船!那条船上载了大半家当,留在船上的自然也都是梅老爷的心腹,各个精明强干,又都配了枪,就是这群水匪也得怵上三分,别的不说,兴许能保住一条性命。 他正心思浮动间,忽而听见二小姐在背后轻声道:“父亲会救我们么?” 这一句话来得全无道理,却令他从骨头缝里渗出一股寒气来。 第81章 与此同时,后船之上。 梅老爷接过福平手里的铜壳单筒望远镜,将右眼凑过去,飞快兜了一圈。他用不惯这个,眯眼远望的时候,就连唇须都根根使足了力气,活像是抓了一手的烂牌。 “对面什么路数?” “就三条撅把子枪。这种土枪一次只能开一枪,五发子弹,翻不出什么花样来,我看他们这样子,也不敢轻易往这儿靠,恐怕还是趁机要挟一笔财物了事。” “花样?人还在他们手上,你说他们会弄出什么花样?”梅老爷道,抓着镜筒屁股拧了一把,眼前那几条小船陡然撞进眼里,引得他“嗬”了一声,“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福平听出了他话里的诧异,连忙抬眼去看,只见四姨太那条小船经历了一番拉扯,终于渐渐被裹进了乱礁中央。 船边上堆叠着十几只盐袋,水匪也不急着登船抢夺肉票,而是隔着丈把距离,将鱼叉一挺,噗嗤一声捅进麻袋里,带出一股白花花的盐粒来。这都是上好的精盐,纯净得如同白银一般,谁知道那几杆鱼叉丝毫不爱惜,只一味地往麻袋中捅刺,等漏得差不多了,便整个儿朝天上一挑—— 扑通! 扑通! 十几只盐袋如同破箩筐一般,先后砸进了江里,破口里哗哗地滚出去一圈白沫,梅老爷隔得远了,虽不能望见盐溶于水的景况,但那窸窸窣窣的响声却被江风放大了无数倍。 梅老爷皱了一皱眉头,示意福平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待福平领命去了,又将一只眼挤在镜筒玻璃上,观望良久,方才道:“罗管事,看来你的消息,也不见得有多灵通啊。” 罗管事脸上阴晴不定,被他这样不冷不热地诘问了一番,也不敢反驳,只是不住抬眼去看顶上的日本旗。那一团刺目的猩红被大雨浇湿了,只能扒拉着旗杆,很有些日薄西山的意思。 梅老爷道:“这也怪不得你,我听他们往来呼哨,故意怪模怪样地猿啼一番,也许关隘正在于此,单凭一面日本旗,还过不了这一关。” 罗管事恍然道:“您说得正是,只是这样的天气,竟然还出来打秋风,真是贪财不要命了。” 梅老爷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不是?” 他这话是一字字吐出来的,仿佛当面撒了一把锃亮的算盘珠子,其中的意思活泛得厉害,语调稍稍一提,就能往任何一种方向盘算过去。罗管事心里砰地一跳,忍不住将黑眼珠悄悄游到眼眶边上,试图从那张和善的胖脸上看出些什么征兆。 这一眼来得足够隐蔽,梅老爷并未觉察,依旧抬着那一管望远镜打量水匪,就连唇边的细须都格外沉得住气。罗三山还没来得及揣摩出点什么,余光里便涌进了一股寒气,那点异样感正如银针一般,刺得他猛然挣动了一下眼珠子。 四目相对! 那支单筒望远镜悄无声息地抬起了一线。 梅老爷的眼珠斜侧在一边,透过这么一道阴沉的缝隙,不知反过来观察了他多久。目光对上的瞬间,罗管事的后脑竟然被刺得微微一麻。 他这是...... “罗管事,”梅老爷转过半张脸,也不发难,只是将望远镜抬起来,道,“你看看,这个癞痢头相貌不凡,是不是匪首?” 罗三山挣出了一线空隙,急忙回话道:“这便是他们的大当家,做和尚出身的,后来落了草,就将头上的戒疤拿烙铁给烫了,是既不看僧面也不看佛面的,真真正正是凶名在外。” “倒也是个人物,要是这回能不结仇,往后有几笔生意能做,”梅老爷道,“我看他们这样子,就要亮明筹码了——嗬,这就来了。” 话音刚落,那水匪丛中便分出一条不起眼的小船,缓缓朝他们行来,船头立了个精瘦的水匪,应当是来使一类的角色。 梅老爷话说得泰然,只是身后的几个佣人,哪个不是严阵以待?对方船头的水波只是微微一晃,几支马牌撸子枪便如蛇眼一般紧盯过去,黑洞洞的威吓感有如实质,转眼就将小船钉死在水面上。 那水匪也不冒进,只是将长篙抓在手里,道:“原来还是条过江龙,有这能耐,做什么不好,偏要给猪油蒙了心!我话也不多说,要想从这儿过,人和货,只能留一个!” 福平回到船头,长声道:“这位小兄弟,我们一行只不过是借道的生意人,无意冒犯,只是约定了交货的时候,轻易耽误不得,这里特意备下了两份薄礼,这一盒里都是些银元,留作各位兄弟的辛苦钱,另一份还请带给大当家,礼物微薄,不成敬意,只盼今次能行个方便,不要为难我们老爷的家眷。” 他说罢,便令人捧起匣子,将匣盖哐当一声翻开。里头异常坦荡,就只有数不清的白银,如大江大潮一般在匣中哗哗地推拥,日光下照,更是从钱缝里蒸腾出一片光灿灿的银云。水匪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两只眼睛都直了,这眼面前的珠光宝气有时比枪管还能说话,不用张嘴就说进他心坎里去了。 福平不待他看清楚,又将匣盖往下一压。 ——砰! 匣盖落闸的瞬间,水匪的眼神被撞得微微一晃,想必是心思浮动起来了。 梅老爷这头看得清楚,他转回过头,朝大当家的方向望了一眼,像是要讨个主意,只是两股目光才交汇到一处,大当家面孔上就横跳出一股厉色来,眼神更是如锥尖般猛地往回一顶—— 水匪浑身一震,再回过头时,脸上那点动摇已被一举抹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铁硬的杀气。 “想带人走?容易得很!船上的货,一样不准留,全都丢进水里,要是丢干净了,我们立马放人!” 梅老爷的唇须微微跳动了一下,心中不免诧异。他们这一行人装备精良,水匪显然颇为忌惮,他肯出这一笔钱将事情抹平,已经算是天大的面子了,怎么会有人不识相到这种地步? 再说了,盐这种东西不同于寻常货物,一旦落了水,那便是血本无归。此举不像是图财,倒更像是寻仇,由匪帮作出来,更添三分古怪,难不成真有人会不计得失,只为了泄一时之愤? “这伙人胃口不小,我们是漏了底细了,”梅老爷低声道,“福平,派两个人偷偷下水,看看水底下干不干净,是不是拦了渔网。” “是,老爷。” 梅老爷盯了那水匪片刻,又和和气气道:“这位小兄弟,我们生意人讲究的就是个守信,这批货是代人押运,全抛进江里未免说不过去,不如这样,你们开个价码,要是谈得拢......” “少说废话,”水匪不耐道,“你们等得住,这艘破船可撑不了多久了,不想眼看着老婆孩子沉江,就痛快点儿,把货扔进水里!否则——” 梅老爷摆手道:“慢着——无凭无据的,拿什么作担保?” “担保?”水匪喝道,“还有讨价还价的工夫,看来这几条性命是算不上数喽?” 他这一声喝罢,立时有几个水匪调转长叉,往四姨太的小船上一通乱捅,这一群妇孺正挤在船头发抖,蓬头散发,鞋底都被江水浸透了,落魄得与水鬼无异。偏偏长叉又迎面挺刺,一股寒芒直刮在脸上,众人魂飞魄散之下,纷纷惊叫起来。 “老爷!老爷!” “救命哪!来人,快来人呀!” “爹爹!” 梅玉盐更是手脚并用,紧紧扒住了船头,嚎啕大哭起来:“爹爹!快来救我们,坏人,坏人要杀我们了!” 梅老爷避而不看他,道:“话不能这么说,要是我们抛了货,你们却不肯交人,岂不成了蚀本的买卖?不如这样,你先将我的妻女放回,我自然会分批将货抛进江里,绝无二话。福平,给大当家见识见识我们的诚意。” “是!” 福平应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跳到驳艇上,一手将篷布扯开一角,露出底下成摞的盐袋来。 他一手扯出一个,五指鹰钩般往麻袋里一抠,直把盐袋拖到了船边,这才从后腰拔出一把匕首来,连捅数刀。 这几刀他并没有收着力气,刀锋直贯而入,盐袋里瞬间如河堤决口一般,冲刷出大股大股白盐来。 “一袋,两袋,三袋......五袋!”福平提足一口气喝道,“货已经备好了,先放一个过来!” 他们这头交涉的时候,梅老爷便悄悄踱回了船舱中,那张白胖的圆脸飞快阴沉下来。 “怎么样?” “老爷!”福宁急忙迎上来,“果然应了您的话,这底下确实有暗舱!” 梅老爷摆摆手,道:“大惊小怪什么,跟了这么多趟船,你还不懂船上的规矩?” 福宁道:“您教训得是!”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是古人留下的法子,”梅老爷道,忽而将脚步一停,拿鞋底用力一碾,隔着一层舱板,底下却并非湍急的流水声,而是另一种空洞的回响,“是这里?” 梅家的商船,向来在底下设了暗舱,用来储藏财物,以备不时之需,久而久之,倒也成了几大盐号间不成文的规矩。这一条电船是临时租赁来的,他本来倒也不指望什么,只是刚才拖动铁椅时的响惊动了他,令他多留了几分心思。 这倒也是难得的运气。 “是!”福宁道,取了短刀,摸到一条不起眼的窄缝里用力一撬,果然翻起一块几尺见方的铁板来。里头已被密封的皮袋子堆放得满满当当。 梅老爷伸手一探,这暗舱底下便是一层铁板,能感觉到江水一股股冲荡在上头,那种阴冷的潮气扑在他手掌上,令他不自觉地皱了一皱眉头。 “这么潮?能放多少东西?” “零散的都已经装好了,有几箱子皮货和珠宝太打眼,福如他们还在设法送过来,老爷,这么一趟下来,终归还是有些折损。” 梅老爷捻着胡须,道:“打人家的地盘上过,哪有不割肉的道理,这样也好,省得接下来再生事端。至于抛下去那几十袋盐,由他们抢去,看看能钓出个什么王八来。” 福宁瞟了一瞟他,见他脸孔上一派泰然,终于忍不住道:“老爷,那姓罗的必然是个祸害,依我看,水匪就是他招来的,事到如今,还不除么?” “除他?”梅老爷哑然失笑,“他现在得偿所愿,正做着左右逢源的大梦呢,恨不得插翅飞到岸上,再也没比他更诚心诚意的了,要是再遇上暴雨暗礁,有的是他出力气的时候。只有一点,千万把人看牢了,以免他跳船走脱。” 梅老爷一口气说了这一番话,忽而将黑眼珠往上一抬,自垂坠的眼皮里劈出两道精光:“你记着,这不是我们的地方,无论什么账,都等上岸了再算!” 第82章 盐袋一只接一只砸进水里。 芳甸心中不安,忍不住向四姨太寻求慰藉。只是她的母亲天然是一尊冷冰冰的泥菩萨,她的体温刚挨过去,对方便化作了一滩六神无主的稀泥,倒灌进了她口鼻间。 芳甸吓了一跳,道:“姆妈,你怎么了?” “老爷来了么?怎么这么长工夫......芳甸,你能听见他们在讲什么么?这些人这样凶,老爷要是撇下我们了,那可该怎么办......” “没有的事,姆妈,我看爸爸正要拿钱赎我们呢,你别自己吓自己。” 芳甸只能一面抓着她的手安抚,一面频频转头去看,宋妈那山一样横阔的背影就挡在她面前,只从肩侧探出梅玉盐一张挂满了眼泪鼻涕的小脸。这小胖子哭嚎得久了,气息不畅,脸孔胀作紫红,正如一只半死蛤蟆般在老妈子一双铁臂间蹬腿。 宋妈到了要紧关头,也不再惯着他,只一手兜住他那乱晃的屁股,将人猛地往怀里一拐。 “叫,你尽管叫,歹人就喜欢捉你这样的胖小子,抓去杀了吃肉......哎呀!” 梅玉盐从这一声惊呼里觉察出事态有变,急忙挣出脸去看。只见那干瘦水匪领着两个水匪,擎着一支长篙,飞快朝他们划来。原本挂在船边的鱼叉纷纷退避,让出一条棘丛般的小路。 人还未到,一声断喝已震响在众人耳畔:“出来一个!” 众人被这一伙饿狼似的水匪盯了小半天,一颗心始终吊在嗓子眼,唯恐被撕下一块肉来,这时猝然撞见几个水匪的正脸,更是魂飞魄散,心里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终于来了! 只要一个人......难不成是两头没谈拢,要拖一个出去祭天了? 眼下这世道,杀人越货从来也不是新鲜事,就连梅玉盐都听说过不少,什么某某富户的小公子被充作肉票吊在旗杆上,一根根削去了手指脚趾,某家某处又惹了土匪,连门房都被开膛破肚,那些见诸报刊的惨案专挑这时候在脑海里作乱,越想越真,令人不禁怀疑自己也会成为号外的一行铅字。 不行,绝不能头一个出去! “妈了个巴子的,躲什么?不要命了?你……还是你?” 宋妈那大屁股进可攻,退亦可守,水匪才将眼一瞪,她便调转矛头,骨碌碌朝船里一跌,眼珠一翻,就此装起死来。芳甸猝不及防,被她撞得哎呦一声,歪到了船舱上。 惊呼声才一出口,她脸颊上便是一痛。有什么东西如钢刀一般,往她颧骨上重重一剃,那力道简直和相看牲口无异,她甚至错觉自己的脸颊都被刮去了几斤皮肉,即将火辣辣地渗出血来。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哪个不爱惜自己的面孔? 芳甸“啊”地叫了一声,一时将性命置之度外,只顾去捂自己的两腮——皮肉倒是完好无损,只方才被江水打湿的鬓发都被刮到两边去了,露出一张颇为秀气的脸来。 这是做什么?找人? 她心里惊疑不定,却见那干瘦水匪又将长篙一拐,伸到四姨太面孔上拨开乱发,竟然被那张煞白的脸孔吓了一跳。 “嗬,怎么这么干瘦,跟鬼似的,这能值几个钱?” “那头说要捞哪几个?老婆孩子?” “这小娘皮看起来年纪轻,应当是女儿,先放这个?” 当先的干瘦水匪扭头骂道:“蠢材!那头点明了要老婆跟女儿,着紧着呢,这样值钱的货色当然要压到最后,坐地起价的道理都不懂,趁早滚去江里喂鱼吧!大哥特意叮嘱过了,不然人一到手,掉头就跑,谁来理会剩下的几只小鱼小虾?” 那两个水匪恍然道:“是这个道理!” “这婆娘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他老婆?” 干瘦水匪不耐道:“麻利点儿,随便拉一个,两头都等着呢,就那个......” 他话音未落,宋妈已经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两眼猛然睁开,放射出湛然的精光:“我!我是他们家的老妈子,不值钱的。” 她将胸脯一抹,以那两个东倒西歪的瓠子奶展现出四十年前哺育小主人的战功,以及时过境迁后的凄凉来,就连水匪都被她这一手吓了一跳,叫道:“嗬,哪来的母夜叉?” 宋妈立在船头,指点江山道:“这个是四姨太,这个是二小姐,我们老爷爱重得如同眼珠子一般,不信你去打听打听,这个......这个是老爷身边得力的佣人,会使枪的,还是我最合式,先放我回去。” 她说的倒也是实话,三个水匪拿眼神合计了一番,竟然当真选中了这个跳出来自荐的毛遂,拿长篙指使着她,一步步跨到小船上来。 宋妈刚刚发过一阵神威,这时却后怕起来,一屁股坐在船边上,两条腿一阵阵打起摆子。 福寿在她背后怪声道:“宋妈,快呀,好不容易挣来的机会,小心把船压塌喽!少了您一位,我们还能多支撑一会儿。” 宋妈拿手牢牢钳着栏杆,猛然翻转过脸,胸脯呼哧呼哧地起伏了一阵:“福寿,你也别在这儿说酸话,我们落到这种境地,还不得怪你和福清两个烂没用!话又说回来,四太太,二小姐,可别怪我老妈子事事要争先,这伙人指不定还要耍什么花头,你们两个娇娇滴滴的,跟这样的莽汉争斗起来,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我得先去探探路,你们说是不是?” 她把两只眼睛眨了一通,正要撇下两行行忠心护主的泪,腰上却被重重抓了一把,痛得她哎呦了一声。 梅玉盐不知什么时候爬坐起来,螃蟹似的死抓着她的腰,叫道:“你不准走!” 那干瘦水匪正在船头骂骂咧咧地催促,这时听见他这一声嘹亮的号哭,猛地扭过头去:“怎么还有个小孩儿?是你主家的儿子?” 他两只眼珠都泛起光了,正是常年绑票杀人时养出来的习惯,什么妻女都只是开胃的小菜,绑过一回还要折价,不见得有人来赎,但富户家的儿子,那可是另外的价钱!大当家这个人不知变通,什么货都往江里沉,盐有什么好折腾的,刚刚可是有一大箱银元递在眼面前呢,要是能多扣下只肥羊,暗中动些手脚...... 只是方才那管家来交涉的时候,张口闭口妻女,绝口不提还有个胖小子,难不成...... 干瘦水匪心头火热,不免细细打量起这小孩来。刚经过一番颠簸,每个人都是蓬头垢面的,这小孩也不例外,脸上爬满了乌黑的眼泪鼻涕,脖颈上的肉缩了水,皮却不合身地宕着,有些像贵妇人怀里抱的沙皮狗,只是手脚到底比同龄人粗壮些。他思及方才那位老爷白胖的圆脸,越看越觉得相像——一样米养不出两种人来,唯有那样的体魄,才能生出这种式样的儿子。 他那眼里的精光就跟吃人似的,死死揪着梅玉盐不放。 这小胖子和他对上眼神,忽而福至心灵,合身窜到宋妈脖颈上,大叫一声:“妈!” 宋妈两只脚都踏到了水匪的小船上,人还没立稳,被他扑得一晃,整条船竟然嗡地震了一震。这两张胖脸并在一处,有如同一块印糕板里倒出的两块月饼,说不出的铁证如山,一下就将水匪唬住了。 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宋妈背后的发髻被他扯得生疼,心里不知将小胖子骂了多少遍,只能咬牙含泪道:“小宝,我的儿啊,妈不是不要你......” 水匪叱道:“磨蹭什么!” 宋妈揾一把眼泪,把梅玉盐别回到船上,以一种寡妇再嫁般的姿态骑在船上,一路三回头地往江心去了。 这第一笔买卖,梅老爷自然是蚀了本,只不过生意人家哪里会只计较一时赢亏,过了一阵,那干瘦水匪又摇着小船,往这边来了。 有宋妈脱身在先,这一回诸人都是翘首以盼,恨不能插翅和梅老爷相会。 梅玉盐也学乖了,绝口不提梅老爷,只将一个“娘”字喊得肝肠寸断,只是瘦水匪却拨开他,扯了个福寿出来。 这一来二去,耗去的时间渐长,小船早已支撑不住了,积水没过了小腿,要不是有几支长鱼钩拉扯着,恐怕早已倾覆在水里。 四姨太本来就体弱,在水里泡了这许久,寒气几乎钻进了骨头缝里,芳甸抓着她的手,只觉那脉搏一时虚冷如游丝,一时又走珠似的急切地推挤着她的手指,这女人的身体里像是烧着一把火,一缕从无望的深渊里升起来的心焰,这种热度是急促的,也是异常亢进的,足以摒却一切疾苦,麻痹五感六识,以至于从她两颗灰白的眼珠里烧出少女双腮般的嫣红。 “你爹爹还在等我们?” 芳甸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又道:“妈!” 四姨太反过来用力抓着她的手,摇了一摇,含泪道:“芳甸,芳甸,你娘一心要做王宝钏哪......” 以芳甸这样的年纪,还不明白她这样绝境之中升起的狂喜,更不知道这种狂喜是何等的致命,她只知道母亲在发烧。 “先带我妈妈过去吧,”芳甸央求道,“她身体弱,实在是吃不消了,我留到最后一个。” 这时剩在船上的,除了她们娘儿俩,就只一个梅玉盐了。瘦水匪的眼神从中劈开,往两边各刮过一眼,梅玉盐当场就慌了神了。 “娘!我好想我娘啊.........”他扑过去道,“呜呜呜......别听她的,带我过去,带我!” 水匪被他身上那股呕吐物的馊味呛了一跟头,二话不说,抄起长篙朝他面孔上来了一记。 “啊!” 小胖子大叫一声,一屁股摔在积水里,那真是生平未见的委屈,他手脚并用地刨挖了一通,这才勉强把人坐直了,谁知道梅芳甸竟然趁机搀着四姨太的手,要将人往小船上送! 经过这一番挣扎,他身上的衣裳全湿透了,胸口剧烈起伏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撞上来,一根链子深深吃进肉里,将脖颈勒得生疼。 呼哧,呼哧,呼哧...... 哐当,哐当,哐...... 梅玉盐心肺如火烧,两只眼睛也不知不觉凸了出来,忍不住伸手去扯衣领子,那几根短胖手指伸进去,又拨开脖颈上三叠褶子,才触及那条勒死人的东西—— 是那只赤金长命锁! 什么时候藏起来的? 是...... 梅玉盐的手指抵在上头,忽而被一阵绝境中的灵光劈亮了,当即一跃而起,朝芳甸的背影扑过去。 四姨太正处在高热之中,几乎把一身骨头都烧化了,只能把全身的重量压在女儿单薄的肩上。芳甸咬着牙,好不容易令她坐在船边上,一条腿伸到水匪那条小船上,还没来得及使出力气,脑后就扑来一阵风声。 她吓了个魂飞魄散,急忙伸手抓住船边,谁知道那只手直奔她襟口而来,抓住那条帕子,用力朝下一撕。 小孩子的力气不过如此,但她襟口的盘扣却是另藏玄机,压根经不住这么一股蛮力,说时迟,那时快,盘扣迸到半空的一瞬间,她的衣襟松散开来,那只沉甸甸的锦囊应声跌落,正撞在她裙摆上! 里头装的不是旁物,正是女孩家的耳环戒指,和满满一把赤金瓜子! 那都是娘儿俩平时拿些大件首饰烧化了,一枚一枚积攒下来的,廓型极美,玲珑精巧,哪怕在阴云之下,依旧熠熠生辉,一时间将几个水匪的眼珠都烧亮了。 这富户家的妻女,就是随手抓出些体己的小物,都能管上他们三年饱饭。 梅玉盐趁机叫道:“她们身上还藏着呢,不信你们搜去,她们值钱,得先放我!” 第83章 梅玉盐这一招祸水东引颇有成效。 芳甸到底是个女孩子,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被扯开了衣襟,一时间又羞又气,恨不能躲进水底去,两只手更是死死抓住了襟口,哪里还顾得上那些金银首饰? 只她不明白,男子要是成心去占人便宜,眼珠能捻得比针头线尾还细,比蛇蝎更拐弯抹角,就是她披挂成穆桂英,那点邪念照样能如泥水般渗进来。 梅玉盐方才扯动的显然不仅是一颗衣扣,更是一个念头。 这两个女人远比他们意想中值钱。 钱和女人在穷途末路时候,非但不能解渴,反倒能引起一股邪火。 芳甸哪怕低着头,也被那些眼光盯得浑身发寒,颈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小胖子倒是欢天喜地爬到船上,在倒影中朝她扭了一扭屁股,算是大仇得报了。 干瘦水匪往掌心吐了口唾沫,一面撑船,一面频频回头去看。这回他是孤身押人过去的,那两个跟班的水匪得了他的授意,留在破船边的小船上,专盯着母女俩。 “二位,麻溜点儿吧?要是我们亲自动手,那乐子可就大了,是不是?” 芳甸一声不吭,只伸手去摸缝在袄袖底下的暗袋,四姨太的手就在这地方同她相遇了,枯瘦得和鸡爪也差不了多少,且格外冰冷。 “芳甸......”她几乎是呻吟道。 芳甸哪会听不出她话里的央求,这世道要是没了傍身钱,就和扒了皮的羊羔子差不了多少,四姨太又是这样柔弱可欺的性子,简直把这点钱当作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只是她痛惜得不是时候。 仅仅是这么一犹豫的工夫,那两个水匪就等不住了。 “磨蹭什么呢?”其中一个断喝一声,划船逼近过来,“小娘皮,不长记性是不是?还是衣裳太紧,要给你松快松快?” 另一个乐得看热闹,怪模怪样道:“麻秆儿,上次截的那个绸布商,是不是嫌老婆被人摸了个遍,捏着鼻子就跑了?要我说,有钱人家也是古怪,不就是摸了两把奶子么,也没叼她一块肉去,划拉干净不也还能用?” 麻秆道:“都跟你婆娘似的?你是癞狗吃稀屎,只求一口热乎劲儿,人家要的可是清清白白雪花盐似的大闺女,抓过一把都折价喽。” “放你娘的屁,”那水匪破口骂道,“别以为你跟二当家干过几票,就真成人上人了,咱们谁也别看不起谁!” “这就急眼了?我可没别的意思,”麻秆嘿嘿笑道,“这不是看你抱着老母猪当嫦娥么,上回那个,你是没沾着,船都走了,还在哭天抢地叫老爷呢。到底是跟着二当家好啊,好歹尝了一把升官发财的滋味儿......” “我说那娘们儿哪去了,原来是被你们给昧下了?” 麻秆道:“别想了,早弄去花船上了,如今可是要钱的婊子了。” 他们这一番话说得既粗俗,又响亮,四只眼睛恨不能摊到娘儿俩的脸上去,将言外之意掰碎了来恫吓她们。 芳甸脸孔上的血色都褪干净了,偏偏怕什么来什么,那水匪意犹未尽,竟然伸手拉住船头,就要跳上船来。 “你做什么?”芳甸道,急急褪下一只手镯,朝他脸上掷过去,“都给你,别过来!我爹......” 这两个水匪顾忌着肉票的成色,只敢口头上拿她们取乐,这时见她们花容失色,越说越得意,倒真有些意动起来。 “怎么?你爹见了这许多女婿,你这娇小姐可没得做了,说不定拱拱手,还省下几袋盐钱!” 芳甸气得发疯,终于忍不住道:“你们敢!做不成买卖,你们,你们大当家头一个来教训你们!” 两个水匪还真被她一句话戳瘪了,面面相觑了一阵,悻悻道:“这小娘皮!” 芳甸扳回一局,心里却也后怕起来,忍不住又去揪自己的襟口。刚一抬手,一滴雨水就斜撞在手背上。 她刚吃过江上暴雨的苦头,心里猛然打了个突,急忙抬头去看,两边鬓发瞬间就被风吹开了,那生冷的水汽就如钢刀刮面一般,直剃到了颈窝里。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黑沉的云,上一回还算是倒翻的墨,有被风吹开的余地,这次却如磨盘一般横盖在头顶上,宽逾数里,长则不见边际,棱角更仿佛是铸铁模子里死勒出来的,非有千百次的锤击,绝不能撼动它们分毫。芳甸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就被它撞疼了鼻子尖。 水匪亦抹了一把脖子,道:“奶奶的,龙王雨来了!” 他似乎也有所忌惮,说话时声音微微变了调。这伙水匪都会粗粗地掐算一番天时,是以能在暴雨过后截住这两条小船,即便如此,这江上的龙王雨依旧不是他们招惹得起的。 芳甸心里直发颤,胸口一股气忽上忽下,连两条腿都发起飘来,仿佛乘在吊桶里,那轱辘吱嘎吱嘎摇到一半,忽而将整条长绳一松—— 咔嚓! 那条破船终于支撑不住,轰然砸进了水里。 芳甸惊叫一声,只觉冷冰冰的江水直贯胸口,面孔上亦被骤至的暴雨砸了个正着,如无数柄小铁锥乱撞一般,一时间天旋地转,口鼻中更是扎进了一阵阵剧烈的酸楚,江水掺合着雨水,都如长蛇般往肺腔里乱窜。 “咳,咳咳......咳......啊!” 她胳膊上一阵剧痛,终于在窒息之前,猛然抽进了一口新鲜气。原来是那两个水匪见势不妙,一边一个拧住她和四姨太,将人拖到了小船上。 芳甸双目酸楚,胳膊又几乎被拧得脱了臼,只能往衣衫间蹭了一蹭面孔,这才自一片模糊的暴雨中,望见了一条不断靠近的小船。 不管来的是什么东西,这时候都是半个救星了。 瘦水匪立在船头,被大雨劈头盖脸砸得如同风中落叶一般,不知撑了多少回长篙,这才勉强靠过来。 “龙王雨来了!”他嘶声道,“赶紧把这两个带过来,干完这一票,就避回水寨里!” 第84章 这短短一段水路,竟是芳甸生平仅见的险境。 梅老爷那条小电船看似在望,其间却隔了一整幅揉皱的江面,那压根无法用寻常的远近高低来衡量,千仞浊浪,万顷暴雨,都横亘在窄窄一线江天间,小船攀行在浪尖上,如入群山环抱中。 沿途的猿啼被风雨撕碎了,更是凄厉绝伦,几乎像是千载以来水鬼的哀鸣。 这声音寻常人听不明白,只觉瘆人而已,但几个水匪却再清楚不过,这是要赶忙撤回水寨里了。 水匪都是盐户出身,早就摸清楚了鄂江的脾性,龙王雨不来则已,一旦横盖在江上,那就是阴风怒号,雨水滔天,短则连绵三五日,长则盘旋半月方去。更要命的是,江水暴涨时,那些礁石便如刀丛般隐入水底,船一触上去,便是开膛破肚的下场。再老到的船夫,也不敢挑在在涨水时过江。因此这些渔船彼此呼应,三三两两调转船头,丝毫不敢在水上久留。 瘦水匪知道情势紧急,不免使出浑身解数,不知攀过了多少个浪头,才挨上了梅老爷那条小电船,这两条船并在一处,正如一大一小两块黑礁,突兀地裸露在白浪之中。 芳甸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心中的惶恐反而不可遏制地往外冒。 这天地间的威势实在太过骇人,她甚至错觉那条小船就要被掼到山崖上,摔个粉身碎骨。她这短短十数年里所受之羁累,大多来自于梅家,但如今看来,她的父亲也并不如何伟岸,这种惶恐里于是掺杂了大厦将倾时的不详感,自天际大雨中坍塌下来。 偏偏四姨太还倚靠在她膝上,胸口处的起伏一阵弱过一阵,芳甸整个人都被这两股彼此角力的巨压碾平了,只能奋力抱住她,用单薄的肩背为她卸下一些雨水。 也不知那头交涉了多久,水匪忽而拧着她的胳膊,将娘儿俩赶到了船头上。芳甸本来就到了脱力的边缘,又被这一股巨力毫不怜惜地往前一推,膝盖骨不免在船头重重一挫。 “啊!”她痛呼一声,急忙伸手去抓自己的膝盖,那分外单薄的皮肤就在这一瞬间瘀肿起来了。 “二小姐!” 这声音在风雨中失了真,却自她头顶上劈开了一线光亮,令她猛然振奋起来。 是管家福平的声音! “二小姐,抓紧栏杆,我拉你上来!” 小电船较渔船更高,周遭围了铁栏杆,福平带了个佣人,就立在栏杆后头,芳甸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就被雨水迷得睁不开眼了。 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四姨太的胳膊环在肩上,半拖半背到栏杆边。 只是四姨太这时候已陷入半昏迷了,方才恨不能抠进女儿骨肉里的那几根指头,这时却只微弱地痉挛了一下,没等福平抓稳,又是一个浪头打来,那条胳膊就如抽了骨头的水蛇一般,猛然宕落下去,整个人更是猛地往后一仰—— 芳甸还在背后苦苦支撑着她,猝不及防间,被母亲倒栽的身子撞了正着,说时迟,那时快,她几乎听到了膝盖骨吱嘎一声轻响,那贯穿一切的剧痛瞬间卸空了她的力气,令娘儿俩摔作一团,半天没有爬起来。 几个水匪始终在船上冷眼看着,这时才嘿嘿地笑起来。 瘦水匪将手里的撅把子枪掂了一掂,道:“这可不好办喽,这么大的风浪,又是这样的娇小姐、阔太太,要是一头栽进了水里,好端端一身细皮嫩肉都得喂了鱼虾——不如这样,咱们哥几个送佛送到西,替你们把人推上来,不过嘛,这活也没有白干的道理......” 说话间,枪口始终在娘儿俩身上打转,威胁之意无需多言。 他这一手坐地起价可谓屡试不爽。在大当家手底下讨生活,哪能没点鹭鸶腿上劈精肉的本事?他这是吃准了两张肉票的份量,要再敲诈上一笔,眼下风大雨大的,他们还能往邻近的水寨里躲避,这一只商船可拖不起! 果不其然,管事立刻会意过来:“那是自然!福宁,把那一匣子银元取过来,给三位作辛苦钱。” 痛快! 那一只匣子显然是早就打点好的,只隔了片刻工夫,就重新呈到了瘦水匪眼面前。匣盖被撬开了一线,里头的银元非但没有在暴雨中折损成色,反倒绽出空前刺目的银光来,连带着瘦水匪的瞳孔都有一瞬间的放大。 他将枪抛在左手,腾出手去揽这一只匣子。不料匣子擦着栏杆边上虚晃一枪,非但没让他沾着肉腥气,反倒甩了他满嘴巴的雨水。 呸! 瘦水匪扑了个空,火气腾地一声就窜起来了,还没来得及发作,便见管事将一个瘦长的下巴颏朝芳甸的方向一偏,这一下异常果决,仿佛洋表啪嗒走了一格。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倒也在情理之中。 瘦水匪强压住火气,抬脚在麻秆背上一踹,骂道:“没点眼力见儿的,还不快放人!” 麻秆连忙答应了,一把扯起芳甸,毫不客气地去搂她的腰。芳甸的衣裳全湿透了,紧贴在瘦削的肩背轮廓上,露出的一段脖颈也是白生生的,水鸟一般伶仃而柔顺,麻秆心里一动,两只手自然就往不该殷勤的地方献殷勤了。 他是吃准了芳甸不敢声张,谁知道这女孩子也是犟驴似的脾气,一下便扭过脸来,眼中那点蒙着泪的新仇旧恨几乎能攒出刀尖来。 “别碰我,我自己来!” 她咬牙道,把湿透的裙摆用力撇到一边,伸手抓住了栏杆。 她被大哥教着,也有一些翻墙爬树的本事,这时强忍着膝盖上的剧痛,紧紧攀住栏杆,只是还没来得及将重心渡到甲板上,又是一个浪头打来,两船猛然一错。 芳甸惊叫一声,合身扑到了船舷上,整幅胸肋骨都被撞出了嗡的一声响。 那出奇急促的震颤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闪电一般荡到了全身,甚至穿透了她的下颌骨,顶得整条舌头砰砰乱跳。她慢了一拍才意识到,那并非晕头转向时的幻觉——这震颤分明就是从船舷上传来的。 怎么回事? 震荡感被小船的颠簸掩去了大半,照理说是很难分辨的,偏偏芳甸双眼被雨水所迷,又低头抹了一把雨水,视线正切进两船之间。 只见电船底下滚出了一圈圈极其细密的白沫,转眼就被吞没进了浪涛中,那是小电船发动时的预兆,里头的电机已经轰隆隆运作起来了。芳甸甚至有一瞬间的错觉,她正攀在汽车疾驰的轮毂上,稍有不慎,便会被卷进梅氏的无量前程中,连个泡沫星子都溅不起来。 这一条小船已经等不及了。 或者说,梅老爷的耐心就要耗尽了。 她不敢迟疑,唯恐耽误了母亲上船,急忙以膝盖支着甲板,试图直起身来,福平顺势抓住她的手肘,用力一拉—— 与此同时,那只匣子被推到了瘦水匪面前,半遮半掩的匣盖哐当一声翻开,那珠光宝气从中迸溅出来,几乎割裂了雨幕,直逼到他震颤的眼球上。 来自于钱眼深处的凝视,在这一瞬间是如此的刺目,甚至于无限接近黑洞洞的枪管——那种迫在眉睫的寒气终于让瘦水匪意识到了,蛰伏在银光背后的究竟是什么。 ——砰! 生意人的推杯换盏间,也并不全是和气。 这一枪不知蛰伏了多久,专挑在芳甸被拉上船的一瞬间,子弹以一种近乎刁钻的角度擦过匣盖穿出。 福平的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这三个水匪不知死活,仗着一条撅子枪就敢登门勒索,索性当场毙了,也好给老爷一个交代。 这么近的距离,这样万无一失的一枪——偏偏伴随着一记剧烈的颠簸!浪峰将整条小电船往上一送,枪口自然阴差阳错地抬高了半寸。 子弹擦过瘦水匪的头皮,剃出一串令人齿寒的皮肉翻卷声,那血瞬间从颅顶劈了下来。 瘦水匪刀口舔血了这么多年,依旧在这生死一线间,绽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剧痛裹挟着暴怒,将他肚皮里那点凶性一举冲荡了出来。 好哇,原来在这等着呢!既然你不仁,也休怪我不义! 他那两只充血的眼珠往斜里一劈,那点长年来出生入死的默契甚至不需多说,便已直贯进两个兄弟心中。 福宁也不迟疑,将枪口一压。 ——砰,砰,砰! 接连三声枪响! 芳甸亦被这近在咫尺的枪声惊动,上船的动作有一瞬间的迟疑,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巨力抹在她的腰上,哪怕福平拼尽全力,也只抓住了她一截湿淋淋的手腕,转眼就滑脱了。 这几个水匪竟是拼着一死,也要将两张肉票拖进水中! 几个浪头过后,芳甸便被拉扯到了几丈开外,仅剩下一张惨白的面孔,在乌发间拼死浮沉。 偏偏小电船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就在这时候疾冲了出去,那蓄势已久的白沫轰然排开,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福平本是照老规矩办事,不料竟生出了这样的变故,一时间脸色大变,背后汗出如浆。 梅老爷听见动静,还在船舱里唤了一声,正是这一声,逼得他不得不生出对策来。 “二小姐,四太太!”福平扑在栏杆上,一咬牙,往面孔上一口气扇了十几个巴掌。这紧要关头,他手上的力气是半点儿不掺假的,鼻血挟着满鼻腔的雨水,如两支吹矢一般迸射而出,又被巴掌扇得满脖子乱滚,任谁来看都是忠心护主,义薄云天的好巴掌。等梅老爷唤第二声的时候,他才吐出半颗碎牙,弓着脊背立到了船舱外。 “老爷!四太太他们被歹人掳去了,不如调头回去,由我和福宁......” “回头?”梅老爷一手将梅玉盐抱在膝上,给这小胖子喂了几颗压惊的参丸,这才截住他的话头,“行啦,这也是各人的造化。想起来,我跟老四也是十多年夫妻,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人生在世,人生在世啊,总有一杆秤在,是不是?” 他话到后来,仿佛自己也嫌无情,索性将小胖子抱起来掂了一掂,道:“来,玉盐,让爹爹称一称,如今有多少斤两了?重了?轻喽!” 梅玉盐被爹爹挟住两边胳肢窝,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爹爹!” 第85章 小电船破浪而去的架势,芳甸却是无缘得见了。 她这是第二回 落水,肺管几乎被钢刀般的江水捅穿了,偏偏胸肋间还梗着一条怒气勃发的手臂,勒得她眼前黑斑乱窜,不到半路就昏死过去。 直到额头在船舱里重重一磕,她才猝然惊醒过来,那两幅眼皮各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挖不开。心急如焚间,还有几道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吵得她恨不能再度昏死过去。 “这小娘皮醒了!” “不见得,我看她这样子,还要装一装呢!” “醒得正好,老娘们就快不成了,折价都卖不出去,这才是要紧货色,要是再折进手里,这一趟可真是赔了裤子了。” 芳甸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冷汗已经流了满背,当即强撑着睁开眼来。 只是这一看之下,倒不如不看。 还是那几张阴魂不散的脸孔。 这两个水匪方才还勉强看得出些人样儿,这时浑身湿透,一蹲一立,眼珠阴阴地淌着光,剩下一个立在船头撑船,活脱脱就是三只瘦鹫了。他们在梅老爷手底下吃了苦头,正恨不得吃她们娘儿俩的肉,哪里会有半点好脸色! “醒得倒是时候,你爹欠的债,你看看该怎么着吧?”说这话的正是麻秆,他似乎对刚刚没占到手的便宜耿耿于怀,三言两语间,一只手便摸进了芳甸的领口里。 属于男子的,粗糙滚烫的手。 芳甸尖叫一声,整个人都往上一耸,两边单薄的肩膀更是猛然往内一阖,那麻秆儿刚凑到她眼面前,就被迎头撞了个正着,当下哎呦一声,猛地倒翻回去。 芳甸终于挣脱出去,也顾不上那点头疼脑热了,在船舱里慌忙找寻四姨太的踪影。 “姆妈!姆妈!” 船舱里昏暗得厉害,她这一声呼唤却像落进了深井里,得不到半点儿回音。没叫两声,又被扯着头发,摔翻在了船板上。 “他奶奶的,”麻秆儿拿手指拼命搓着下巴,骂道,“臭娘们,等进了寨子里,我看你还能怎么拿乔!” 芳甸心里猛然打了个突,从这水匪骤然凶恶的腔调里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船舱之外,一片昏黄,只能看见一片片晃动的船影子,数不清的鬼魅一般的渔船就在大雨中穿梭,显然,她所在的小船就被裹挟在群船中,朝水寨驶去。 好可怕的雨声! 方才听这些水匪的口气,要是进了水寨,要是进了水寨......她甚至不敢再往下想。 麻秆见她脸色煞白,仿佛吓破了胆子,心里大为得意,便又伸手去拧她的脸,谁知道这女孩子性格异常倔强,竟然还敢把脸别过去,拿一双眼睛瞪他。 “好啊,还给脸不要脸!” “别碰我......啊!” “麻秆!”瘦水匪忽然道,“别折腾出动静,先避过二当家的船!秤砣!小心点划船,赶紧让开,别磕碰!” “知道!”秤砣在船头应了一声,船果然往侧边偏去了。 “二当家?他什么时候回来了?”麻秆吃了一惊,三两步冲到舱边,果然从诸多渔船中,望见了格外醒目的一条。这条船大摇大摆的,哪怕在这风急雨急的时候,其余渔船依旧拼着刮蹭的风险,给它让出了一条道。 他们干这私藏女眷的勾当,最怕的就是被大当家撞见,这做和尚出身的,自个儿吃素,就看不得旁人开荤,真触了他的霉头,那就是去江里喂鱼鳖的下场,再者就是怕二当家惦记了。 二当家这样的色中饿鬼,生平最爱的除了财,便是色。麻秆儿跟着他干过几票,沾过不少肉腥气,嘴上喊得又亲热,照理说,这一回也得把头筹送上去。只是他残羹冷炙吃多了,难免有些花花心思,竟有些不舍得把这白白净净的小娘皮拱手相让了。 到底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二当家都做了那么多回人上人了,也不差这一个,只是......不成,要是漏了馅儿,实在不好交代! 瘦水匪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拿两只湛亮的黑眼珠往他脸上一撇,森然道:“麻秆,你敢坏我的事,二当家都保不了你!” 麻秆悻悻然道:“这一票也没什么油水,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呢。” 瘦水匪道:“油水?” 他从膝上揭下了几只湿透的锦囊,正是娘儿俩用来装体己钱的。芳甸到底是小女孩儿心性,这几只锦囊都打理得花团锦簇,在这样昏暗的地方还能隐约泛着光。 瘦水匪拿脏兮兮的手指一搓,暗纹立时舒展开来,竟然是一朵活灵活现的六瓣梅花。几只锦囊上都有,一模一样,人手绣不出来,得拿机器压出来。 这是梅氏商行的标识,他家名下的绸缎庄亦有这样的规矩,每匹缎子的缎尾上都印有暗纹,以作区分。芳甸爱其精巧,裁衣之余,索性就取这边角料做成了锦囊。 瘦水匪虽然没有慧眼识珠的本事,却也能凭着累世的穷酸嗅出一股富贵气。而从娘儿俩指缝里漏出的金瓜子,此刻正贴在他的心窝上,团团冒着热气。 让二当家来分一杯羹?门都没有!这两个娘们身上,还有的是待刮的油水! 麻秆被他两只眼睛刺刀见血一般盯着,倒是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芳甸看出这两人间的暗潮汹涌,不由得来回打量,以期觅得一线生机。谁知道瘦水匪身子一晃,竟然露出背后的两只脚来。 一双瘦削的,穿着绣鞋的脚。 正是她久寻不见的四姨太! 这女人歪倒在船舱边,面如金纸,简直像一滩沤在朽木里的血污,芳甸看不见她胸口起伏,一时间面色惨变,合身扑过去,叫道:“妈!” 瘦水匪哪里会给她高声呼救的机会,当即跳起来,把她整个人一把抱住了,那一声悲鸣才刚冲出口,就被五根枯枝一般的手指死死抠进了唇齿间。 芳甸眼泪滚了满颊,竟然抓着他的手发狠去咬,那牙齿刚杀进对方的皮肉里,脸颊上便投落了一大片阴影。 一只船头涂朱的大船,就在这一瞬间,和他们的小船错身而过。 瘦水匪大叫一声,两只眼珠腾地充了血,正要扯着她的头发,摔上十几个巴掌,那船头上刺目的鲜红就抢先一步逼进他两眼中,令他猛然吸了一口冷气。 好巧不巧,二当家的船就在这时候借道了! 瘦水匪抓着芳甸的胳膊,往后一扯,猛然推搡进船舱深处,麻秆儿这回不敢托大,结结实实把人扭住了。 那条大船偏偏开得慢慢吞吞,像在风浪里开展览似的,船舱边的布帘被风吹得不住起伏。二当家铁塔般的影子就坐镇其中,忽然将帘子一掀,伸出一个须发怒张的头来。 瘦水匪和他一对上眼,心里就猛然打了个突。 这莽夫的一双眼睛仿佛见了仇敌一般,撵着他不放,两边鼻翼夸张地拱起,猛然喷出了两股白气,配上那对翕张努动的嘴唇,这怒里就透出十二万分的古怪来了。 瘦水匪战战兢兢道:“二当家!” 二当家目光如炬地怒视他一番,又猛地将头仰了回去。 这就过去了? 瘦水匪一颗心还吊在半空中,便听二当家粗嘎的声音隔帘道:“好哇,你敢藏私?” “这......我哪敢呐?” “少他娘的废话,我都闻到你身上那股猪油味儿了,你敢藏娘们?”最末几个字是压低了说的,恰恰送到他耳边。 这样的勾当一被揭穿,就没法玩下去了。瘦水匪还将眼珠乱转着,麻秆儿已然松了一口气,道:“二当家,我们怎么敢?这是......就是几袋粗盐,孝敬您老人家便是了。” 说话间,麻秆已然踏出一只脚,往四姨太的方向点了一点。 瘦水匪福至心灵,当即拽起四姨太两条软绵绵的胳膊,趁着两船擦身的档口,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对面一抛。 二当家的船晃了一晃,很快就从船舱里伸出一只手,把这女人拖了进去。 瘦水匪一口气还没喘匀,那阴魂不散的声音便又钻了出来:“不成,这袋盐沤得都潮了,你敢耍我?” 还是被这家伙撞见了! 瘦水匪在心里将他大骂了一通,又恨起了麻秆的馊主意,这小子见风使舵的本事不一般,见瞒不下去了,是上赶着献殷勤呢。 果不其然,二当家话里刚透出些不耐烦,麻秆就拖拽着芳甸,三两步立到了船舱边,脸上拱出一个殷勤的笑来。 瘦水匪压低声音道:“慢着!” 钱,钱,钱!还能藏在哪里?胸口,腰侧,手腕,都搜过一遍了,不成,得再快一点儿! 他两只眼珠跟算盘似的乱转,在这娇小姐身上东捏一把,西抓一下,恨不能连绣鞋都扒下来翻看夹层,只是麻秆儿却不等他,干脆利落地把人往船上一丢。 芳甸哆哆嗦嗦的,在大雨里整个儿蜷成了一团,像寻救星似的攥着布帘不放,没挣扎几下,就被一只手拉进船舱里了。那惊叫声也闷闷的,很快就被扼断了。 二当家似乎还不满意,从帘子后头哼了一声。 这声音压得很低,和他平常的调门相去甚远,不知怎么的,竟然透出了一股异常生冷的怒意。 瘦水匪心里打了个突,揣在心口的那一把金瓜子不自觉地发起烫来。 他这是把满天神佛都求遍了,二当家那条吃人不吐骨头的船才撇下他,大摇大摆往前去了。瘦水匪伸头张望了一眼,连忙催促道:“可算走了!秤砣,快,有空档了,这雨跟天上掉刀子似的,真他妈晦气,得赶紧回寨子里!” 他辛辛苦苦劫来两个娘们,却还给他人做了嫁衣裳,心里那团火气越烧越旺,只能攥着那几只湿透的锦囊,借着着看得见摸得着的财气泄火。那几朵六瓣梅花被捏得变了形,咕叽咕叽直响。 麻秆正缩头缩脑地躲避他的火气,这时倒也被这动静吸引过来了。 “还有我的份儿么?旁的我不要,金瓜子一颗都不能少。” 瘦水匪破口大骂道:“做你娘老子的春秋大梦去吧!” “你这就翻脸不认人了?要不是......”麻秆话说半截,突然一顿,两颗眼珠猛然鼓出来,朝他掌心扎去,“六瓣梅花?梅家?” “梅家?那个梅家?” “还能有谁?”麻秆道,“这你都不认识!我跟......” 他自觉失言,猛然咬住了舌头,强行把话头拐了个弯:“这两个娘们儿居然是梅家的?也算是她们的运气,没落到大当家手上!” 瘦水匪猛然打了个激灵,一下就攥紧了锦囊。 大当家生平最恨的,除了日本船,便是昔年的梅家,一遇上便围追堵截,就是撞船入江的事,也不是做不出来。他入伙晚,梅家的商船这几年都在鄂江上绝迹了,应当只剩下零星几条,神出鬼没的,不知打通了什么门路,也从没在他们眼皮底下出现过。 还正愁逮不着呢,这就送上门来了? 他眼珠徐徐转动,在这一瞬间冒出的念头,说不上是恐怖,还是痛快。 第86章 芳甸那厢却是才出龙潭,又入虎口。 那一双手抓着她的肩膀,将她一把拖进了船舱中。她到底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强撑到这时候,终于到了濒临崩溃的地步。 “别碰我!” 握住她肩膀的手松开了,转而轻轻地拍了一拍。 “芳甸。”有个声音道,因着四围暴沸的雨声,简直是从梦里传来的。 芳甸身体一僵,一时不敢回头去看,只拿两手互抓住手腕,想以此寻求些凭恃。 “芳甸,”那个声音又清晰了一点,“是我。” 芳甸鼻骨猛地一酸,拿牙齿咬着下唇,也顾不得什么真真假假了,转头撞向了对方怀里。她大哥身上的长衫还半湿着,透出点冷萧萧的潮气,如同梅枝着雨一般,平时还嫌风流浪荡,放在这种地方,便无限令人心安了。 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可依靠的,这一时一刻的温情,简直能将人冲垮。 “大哥!你可算来了,爹爹不要我们了,我妈妈她......她......” 梅洲君叹了口气,也没多说,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芳甸痛哭了一阵,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便又抽出两只手,用力擦着脸上的泪珠。 她还记挂着要紧事,等抽噎稍微平缓下来了,就四处去找母亲的下落。船舱里昏暗得厉害,只在地上摆了一盏带罩子的油灯,四姨太就躺在船舱边,被一张桌子挡住了大半,身上歪盖了条薄被,腮上烧出了两团狰狞的潮红,眼珠如在噩梦中游动,显得痛苦异常。 梅洲君摸了口袋巾给她,道:“你妈妈烧得厉害,船上只有被子和脸盆,知道怎么替人退烧吗?” 芳甸点头道:“妈妈之前这么照顾过我。” 这条船和其余渔船不同,不光敞阔,船内的陈设也分外周全,甚至还有用以替换的干净衣裳。只是她刚挨到四姨太身边,就被母亲的手死死擒住了。 那枯瘦的手指一根根抠进她手腕里,四姨太几乎是呻吟道:“芳甸......我好像......看到你爹爹了,他......他就在船头上,是不是?” 芳甸听得心里一颤,忍不住低下头去——母亲的面孔奇异地发着亮,那是眼窝里积的两洼雨水,在这垂死般的期冀中剧烈鼓荡着,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这么下去,恐怕性命不保! 只是如今风大雨大,难以行船,岸上却又是水匪的老巢,进退两难间,究竟要去哪里觅得一线生机? 芳甸一颗心止不住地下沉,忍不住又去看她大哥。梅洲君的侧脸映在火光里,看起来像是一匹雪白的旧缎,和往常有些微妙的不同,他对这种注视异常敏感,报以回视的同时,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了唇边。 “有动静,先别出声。”他道,飞快起身迎向舱边,正好和陆白珩打了个照面。 陆白珩一手抓住他,道:“来得正好,你让我盯的那条船又靠过来了,那家伙确实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干什么勾当,现在就抓过来?” 他所说的乃是一条又破又旧的渔船,一直混在船队里,撑船的作水匪打扮,背后却又坐了个佝偻脊背的男子,一顶斗笠恨不能压到鼻梁上,可谓是不起眼之至了,偏偏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引起了梅洲君的注意。 船尾上挂着一张渔网,网眼很粗,似乎是用铁丝编成的。梅洲君只一眼就看出来,这铁丝根根紧绷,似乎收获颇丰。这个时候哪来的鱼? 那小渔船畏畏缩缩的,在船队里穿梭,始终不敢靠近,偏偏就敢黏上他们。要知道,二当家凶名在外,大船所过之处,小渔船就是冒着彼此碰头的风险,也要避开一条路来,它怎么有这样的胆子? 事出反常,梅洲君也多留了个心眼儿,只是当时救人要紧,直到这会儿才腾出手来。 那条小船却是上赶着送进了他二人的手里,陆白珩眼睛尖,隔着大雨依然望见了它鬼魅一般的影子。 没过多久,一杆长鱼叉便偷偷探到了船尾上,刺钩一转,将二者紧密勾连在了一处,如铁索桥一般。 陆白珩眉峰一挑,正要给这不长眼的家伙一点教训,就被梅洲君一手拦住了,退到了船边的阴影底下。 不多时,便有个声音如猫叫一般,贴着船尾飘了过来。 “二当家,二当家,人我带过来了,他说到处都是礁石,唯恐把东西碰坏了......您看,要不趁现在?” 梅洲君拿五指捂住嘴唇,学着二当家那瓮声瓮气的声音道:“现在?人多眼杂,怎么专挑这时候?” “这不是迟迟等不见您的人影嘛,您这避嫌未免避得太远了,大当家又发了脾气,我们实在不敢多留,这烫手的山芋,还盼着您二当家呢。” 梅洲君眼光微动,徐徐道:“看样子,你们这一回收获不小啊。” 那人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您不知道,那还真是只肥羊!虽说那老胖子奸似鬼,没把东西全藏进舱底,卸出来的货不多,只是这大户人家指头缝里漏出来的东西,就是做梦都不敢想,这一票可真没白干!” “嗬,还真撞上大运了。” “是,二当家,要不怎么说跟着您有福气呢。” 船夫的声音略略发抖,似乎生平第一次得见这样的横财,连说话都过分贪多了,倒是斗笠人拦了他一把,忽而道:“人多眼杂,上船去说!二当家......该孝敬您的,我们不会吝惜,您当初说的话,可还算数?” 这声音还隐约有些耳熟。 梅洲君一面飞快思忖,一面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论功行赏嘛,上船吧。” “慢着,”斗笠人忽而道,自斗笠底下缓缓露出半边脸来,一双眼珠隔着雨帘阴沉地发亮,“二当家,你迟迟不现身,这船——我不敢上。” 如果芳甸在船舱外,一定会在他露出面孔的瞬间失声惊叫起来。 只见斗笠人浑身湿透,上衣皆被血水染红,竟然是一个已死之人。 第87章 在这昏暗天色中,梅洲君依旧捕捉到了一缕莫名的熟悉感。那一瞬间,他脑中或隐或显的线索纷纷浮上水面,只是迟迟不能拼凑成型。 还缺了点什么。梅老爷一行此番遇袭,必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肥羊......舱底......漏出来的货......那只搅乱局面的手究竟藏在哪里? 梅洲君心念电转,当即拉过陆白珩的肩膀,耳语了几句。陆白珩最乐意接这样的差事,双目一下就泛了光,二话不说应承下来。 这么一耽搁,斗笠人心中更是狐疑,当即将半边肩膀一沉,借着身体的遮挡,令几根手指暗地里攀到渔网边上,拇指微微用力,从袖管里推出了一截短刀。事到如今,他能倚仗的也只有这一堆货了,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他心中之懊悔,简直难以言喻——都说二当家是个贪财的莽汉,只要肯下饵,再毒的钩他都有本事去咬几口,从二当家手底下借条小船是再隐蔽不过了,到时候只需小小地孝敬一笔,简直是天底下最爽气的买卖。只是这一次他却是打错算盘了,二当家非但没有如约现身,还派了个眼中钉似的船夫,牢牢把他盯死了。 什么财不露白,都成了一滩泡影。 听二当家的口气,他连十之一二都保不住,简直白白是送进了虎口里! 斗笠人暗暗切齿,一手压低了斗笠,随时准备借着水性逃脱。偏偏就在这时候,船夫歪了一下,半边肩膀斜塌在他身上,他悚然一惊,差点反手一刀过去! 那船夫不光不退,反而像一只受潮的麻袋那样,以惊人的份量越坠越沉,肩背上的肌肉也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猛然收紧,又烂泥样寸寸松散开来。 斗笠人直到这时候都没弄清楚危险的真正源头,低声诘问未果后,他的牙关猛然咬紧,拧着船夫的手肘,朝背后用力一拧! “去!” 船夫一声不发,就这么被他掀翻在船上,浑似一条拍到案板上的死鱼。他粗喘几声,终于被那种诡异的死寂吸引了注意力,飞快伸手去探对方的鼻息。 就这么一弯腰的工夫,他的右掌就已经空了。 一道刀光趁着这一线空档,从斗笠底下飞旋进来,斗笠人甚至都没得及做出反应,就有一滴雨水被刀锋对半裁开,在他两眼间劈出了一道如扇的寒气。 这一下,岂止是魂飞魄散! 斗笠人怪叫一声,疯了似的后退,只是每退一寸,刀锋就如蛇信般黏过来一寸。随着他急切后仰的动作,大股雨水回旋在他脸上,令他两边咬肌冷飕飕地跳动起来。 “你......你是什么人?” 对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一把揭去了他的斗笠。 与此同时,舱中的油灯毕剥一闪。 芳甸替姆妈换了干净衣裳,又将她两只枯瘦的手腕塞进被子里,忽而听到舱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芳甸想起了梅洲君的交待,不敢贸然出声,只拿被子把自己和四姨太裹在一处,尽量缩在桌后。 那人作势敲了敲布帘,道:“你藏好了?” 芳甸松了一口气,一下就被他这难得的孩子气逗乐了。 “大哥!”她道,“差不多了,你进来说吧。” 梅洲君挑帘而入,打量了两眼她们娘儿俩的气色,这才正色道:“芳甸,有件事情我得问你,你们的船是什么时候遇袭的?之前有什么异动没有?” 芳甸不敢大意,仔仔细细把那段经历回想了一遍,又拣着要害讲给他听。 “船坏了?” “对。我们那是条电船,平常行驶的时候颠得人很不舒服,现在回想起来,船在进水之前,就已经停住了。这之后船就开始沉了,听说是触礁,看起来凶险得要命,其实沉得不快,还撑了好一会儿呢。” “不错,”梅洲君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异样,目光闪动,“是快不了。” 芳甸迷惑道:“没过多久,水匪就来了。对了,还有那个窟窿——尖锐得厉害,能扎伤人的手,听说当地的船底都是铁皮包着木头......啊!什么声音?” 只听见船舱边哐当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倒翻了。 她初时还没看清,以为那是口歪倒的麻袋,只是黑影很快如巨蚕般扭动起来,口中发出呜呜的怪声。 芳甸吓了一跳,只见那赫然是个铁塔般的壮汉,手脚被反缚住,半边脸抵在舱底,借着脸颊肌肉的蠕动不断去推挤口中的汗巾,看其着装打扮,竟也是个水匪。 芳甸心急如焚,唯恐他挣脱出来,只是没等她提醒,梅洲君微微一笑,伸手给他扇了扇风:“二当家,我看你面红耳赤,恐怕是热坏头脑了,不如去后舱里凉快凉快?” “唔,唔唔唔唔唔!” 梅洲君应了一声,忽而伸手钳住了二当家的肩头。 他样貌温文潇洒,仿佛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纨绔,但那手劲之大,二当家可是亲眼见识过的,颧骨至今留了几枚青黑的指印。 果不其然,一股巨力袭在肩上,将他推得骨碌碌往前滚去,二当家脸色扭曲,终于憋不住了,呸地一声,将汗巾吐了出来。 “别过来,冤有头,债有主!”二当家叫道,“你要是梅家的人,就应当谢谢我,我可没跟你们结过仇,要不是有我,你们平常来往的货早就被大哥劫光了,哪里等得到今天!” 他说的话真假参半,神态却颇为恳切,两颊并不平滑的赘肉都紧紧吸附在腮帮子上,仿佛趴着一只庄严的蛤蟆。 梅洲君若有所思道:“哦?梅氏的商船,怎么就碍了大当家的法眼了?” 二当家斜乜着他,道:“后生,我劝你一句,这条江上,有两种船绝不可能打老大眼皮底下过去,一种,日本人的走私船,另一种,就是梅家的船,那可是血仇,你们祖祖辈辈造的孽,看来你们是半点腥气都不沾啊?” “血仇?”芳甸讶然道。 灯火迂回地萦绕在这莽汉的脸孔上,将他的脸颊鼻翼照出了铜铸般油亮的紫黑色,唯独印堂上熏着一片红。兄妹二人眼神中的异样取悦了他,令他将两条大腿一叉,咧着嘴笑起来。 “饿僧庙的事情,想来你们也没听说过吧?” 梅洲君心中一动,知道症结终于来了。 “这破地方,往前数四十年,都是你们梅家的盐岸,除了你们从晋北运来的盐,其余盐一律不准进来。鄂江到了这一段,是年年涨水,龙王雨十天半个月就来一次,你们梅家的船翻了几次,就不肯往这来了,那是,谁会做蚀本的买卖?差不多有十年工夫啊,一条盐船都不敢来......这破地方久涝,种不了田,全靠着伺候梅家的货船讨些活路,家家户户的男子都在码头上帮工,有时还要下江拉船,这么一来,可不就断了活路了?” 芳甸道:“这地方临江,不能打渔么?” “打渔?”二当家哈哈一笑,道,“小丫头,这一路上的乱石滩,瞧见了没有?这地方过是一块十几丈高的大石头,叫白风马堆,江水又险又急,鱼游到这一段都不肯停,要是撑船撵着鱼群跑,几个浪头过来,就得连人带船拍碎在白风马堆上,在那时候打渔,可是要命的勾当!你们梅家一走,其余各家的商号也跟着走陆路绕道,这地方就算是死了。不过嘛,天无绝人之路,这转机就出在了一群秃驴身上。” 这方圆十里内,佛法甚衰,只留了一座破庙,连上方丈在内,只有七个和尚,老的老,小的小,或聋或跛,都是些无处谋生计的可怜人,仰仗着一间破庙和不甚虔诚的香火过活。 做和尚的也是生不逢时,既种不了地,也化不着缘,还赶上了各地驱僧毁寺的关头,一个个饿得脸色蜡黄,眼睛碧绿,千年难得出去放个焰口,却是活人比鬼还来得消瘦。 当地人也看不上这些挂名作和尚的闲汉,还有小孩子来扒门偷听,大多都嫌无趣散却了,只有一个格外顽皮的,跟着里头和尚的念经声嘘嘘地撒尿,等布帘被尿得青不青黄不黄了,这才拔腿要走,谁知道里头的念经声突然变得嘈杂古怪起来,横听竖听都是“饿饿饿饿饿”。 小孩子还道自己犯了糊涂,竖着耳朵又去听。 只听有个小沙弥的声音有气无力道:“师父,我好饿......” “好饿啊......饿得不行了......” “饿饿饿饿......方丈,把鱼拿出来吧,我们吃鱼吧。” “不成啦,得吃鱼了......” 几个和尚群起响应,方丈干巴巴地咳嗽了片刻,道:“昨天......昨天不是吃过了?这鱼啊......吃,吃个一两次,不能多吃,阿弥陀佛......多吃,多吃就不灵了。” 小孩子的耳朵一下就钻进去了,和尚吃鱼,那可是开了杀戒! 方丈禁不住几个和尚喊饿,痨病鬼似的咳嗽了一阵,窸窸窣窣地取出了什么东西。小孩儿看不见里头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钝刀割肉的声音,那肉应该是风干过的,坚硬异常,锯末似的簌簌直响。 老和尚道:“阿弥陀佛......吃吧......是什么味道?” 小沙弥吸溜吸溜手指,道:“是咸的!盐巴的味道,一粒一粒的,好咸!“” 小孩子的唾液一下就垂下来了,竟然还是腌过的鱼肉!没了晋北的盐船,家家户户嘴里都淡出鸟了,偏偏几个要饭的和尚还躲在庙里吃腌肉! “饱了吗?” “有点儿......师父,我还想吃......今天吃半扇吧。” 小孩儿早就听不下去了,飞快跑回家里,这事情一传出去,人皆大忿,他们家里的青壮是冒着葬身鱼腹的风险去鄂江打渔的,谁家没几条沉在江里的人命?偏偏这几个四体不勤的和尚,躲在庙里吃腌鱼,一条接一条,一扇接一扇,就是佛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看不过去了。 村里人闯进破庙的时候,这几个和尚还瘫在蒲团上,回味无穷地咂嘴,见状大惊失色,偏偏又拦不住——破庙被翻了个底朝天,领头的眼尖,从方丈的破蒲团里扯出了个沉甸甸的红布包裹,众人闻声围拢过来,仿佛是闻到了一股似咸非咸的鲜香,众说纷纭之中,那红布包裹被一把撕开了。 跌在地上的,赫然是大半个木鱼,漆都磨光了,零零星星散落了一圈木粉,活像是一扇剖开的猪心。 “这个?”领头人瞠目结舌道,伸手蘸了一点儿,果然是一股呛口的咸味,刺激得他舌头砰砰乱跳。 老和尚颤颤巍巍道:“饿,饿呀......嘴里淡得没味道,庙里就这么一只......涂过漆的木鱼,没办法,饿呀!” 经此一回,这饿僧庙的名头就传遍了十里八乡。当地人早就看他们不顺眼,索性趁此机会,将人驱逐出去,几个和尚残病交加,也没有路资,只好往山脚去,山边常年有落石猛兽之害,人迹罕至,异常荒凉,只有个棚子还算完好。 这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有了和尚的地方就得挖井,挖井的和尚双足虽跛,相看位置却很精准,没凿多久,就有水汩汩地往外冒出来了,昏黄腥咸,竟然还是卤水! 这是一口不知废弃了多少年的盐井,阴差阳错间,竟然重见天日了。随手一挖都能出卤,这山脚底下是藏了多少盐? 这地方气候莫测,动辄暴雨倾盆,没法翻晒,几个和尚就轮班没日没夜地用大锅煮,煮得海枯石烂了,方才榨出了一条生路。那口和尚吃斋用的大锅,终于尝得出久违的咸味了。 和尚细细碎碎地铲下来,躺在锅底的,赫然是一把参杂着砂石的粗盐,颜色浑黄,咸到腥苦的地步。 老方丈却是用手指抹了一圈盐巴子,哆哆嗦嗦地吮吸起来,两只老眼里一时淌下泪来,纵横在千沟万壑间,仿佛另一股浑黄的卤水。 真是佛祖保佑啊! 自此之后,附近人家家家户户私自煮盐,蔚然成风。只是土地有肥沃瘠薄之分,盐井亦然,这些盐井生在浅表,量亦有限,都是不知多少年前留下来的,被落石泥沙所填埋,却也足够附近村子的食用了。和尚们占了风水宝地,新庙自然拔地而起,寺门边也不设什么罗汉金刚的塑像,单只是把这口救命的盐井圈进了院门内。入寺的和尚越来越多,都是些青壮劳力,把盐井运作得虎虎生风,很是过了一段好日子,只是名字依旧叫作饿僧庙。 偏偏这消息就传到了梅老爷的耳里。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梅老爷当家也还没多久,梅家各大盐号商行在他手底下运作得如火如荼。他壮年气盛,又是鹭鸶腿上劈精肉的人物,把手底下各处盐岸紧紧拿捏住了,到处疏通打点,自然不会漏了这一块。 他本人虽未亲至,梅氏的商船却载来了一船的炸药,和当地官府的文书。 这第一件事,就震动了整个鄂江盐岸。 他这一出手,炸的正是白风马堆。少了这一块壁立千仞的巨石,原本在白风马堆边上盘旋冲撞的暗潮轰然四散,夹岸的激流为之一缓。好大的排场! 水路初通,梅氏就又招揽了当地熟识水性的船夫,代为探索沿岸地势,将新生的乱礁绘制成图,梅氏的商船很快就载着成堆的白盐,从晋北来了。 当时盐商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运到这种穷酸地方的货色,短斤少两不说,还要在七分盐里掺三分沙。梅老爷为人和气,只掺了两分。偏偏这些穷酸鬼还不识相,沿岸盐号开张后,就这一带迟迟收不回本钱。 一查之下,果然是私盐横行。 这种小地方的私盐,向来是不成气候的,梅老爷也腾不出手来收拾,只派了个管事代为巡查,能搜寻出古盐井来,却是意外之喜。 这往后的事情,就是二当家说来也觉悚然,仿佛这满把的白盐里,渗出来的都是血。这种刀是无形无迹的,一路割刈过去,挨了刀的也呆头呆脑,只疑心身边有无数猪猡在嘶声嚎叫。 梅氏手上有的可是明晃晃的盐引,一番打点运作的,又成了当地唯一的场商,食盐产销,尽归其手,就连境内的几个古盐井都是登记在其名下的。这些和尚既然不是梅氏的灶户,那便是无故侵占人家的盐井,岂有不被驱逐之理? 这其间的翻云覆雨手,这帮和尚哪里看得明白,只是一夕之间,连庙带井,均已易主。青壮和尚尚可一哄而散,转头去替梅氏拉船,那些老残和尚却是一夕之间,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那夜,小沙弥贩盐晚归,只见庙门洞开,风雪正紧,里头一地狼藉,他苦寻半天,依旧不见师父人影,等转回盐井边时,忽然望见里头黑漆漆的,填了几道瘦长的黑影,如同炉膛中的圆柴一般。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小沙弥大叫一声,扑过去拉扯,入手的是一条胳膊,已然冷透。 几个老残和尚就这么填在盐井里,额上破了大窟窿,卤水皆被血染,不知死去几时了。 这也是桩无头公案,坊间众说纷纭,有说是梅氏催逼甚急,和尚走投无路,宁可触井而死,也有说这乃是梅氏恶仆的手笔,和尚反抗甚烈,索性将人摔晕了,抛在盐井中冻死,兴许还能给卤水增味......林林总总,不足为奇。 这血海深仇,落在梅氏的账面上,也只不过是几笔轻飘飘的进帐。 只是谁也不会料到,梅氏这样的庞然大物,也有难以支撑的一天,前些年本家不景气,只能到处关闭长年亏损的铺面,当地的盐号原本有五六家,如今只剩其中一二。 这小沙弥也摇身一变,成了水寨的当家,其眼中钉除了到处贩私的日本船,便是梅氏那几条商船了。 “说起来,我还是你们梅氏的恩人,我就没秃驴那么迂了,凡事皆可通融,”二当家咧嘴一笑,道,“要不是有我暗中替你们的商船放哨,这几条船啊,早八百年撞进秃驴手里了。” 梅洲君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觉船外雨声如潮,悲切异常,听得人心中恻然,仿佛身在群枭之中。 二当家还要邀功,便听他冷不丁道:“罗三山开了什么价?” “开价?三成货款,这是应当的吧?我可是冒着被枪毙的风险,从大哥眼皮子底下......” “我说的是这一回,”梅洲君道,“罗三山出了什么价?” 二当家的脸色一下就变得古怪起来,嘴唇一闭,腮上的横肉突地一跳,隆起了两座奇崛的肉山。 “好后生,你爹猪油蒙了心,非要装日本船,自个儿倒了大楣,也能来怨我?我这一下午可是栽在了你手里,连船影都没见过,”他怪笑道,“趁大哥还不知道你们是梅家的......” 话音刚落,帘外就有水声哗啦啦的一声响,伴随着船底摇曳的声音。有一道脚步声转眼逼到了布帘外。 “怎么这么慢?”有个冷厉的声音暴喝道,“老二,你本事见长了,梅家的女人也敢藏?” 第88章 这一段陈年往事还在兄妹二人心中翻涌,主人公竟然已穿过血海而来,那种不真实感异常昏蒙刺目,仿佛长时间凝视着一捧捧渗血的雪花盐,连眼珠都被盐水浸得刺痛不堪。 梅洲君心里清楚,有这一段前尘在,无论如何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他们势单力孤,挟在手里的就只有一个二当家。这伙水匪彼此间早已暗生嫌隙,看二当家行事,贪财好色,处处和匪首阳奉阴违,拿他来要挟水匪,恐怕是笔蚀本买卖。 只不过......以二当家这种脾气,当真甘心久居人下么?或许水匪间的派系之争,正是他们苦海间的一线生机。 梅洲君心念电转,几乎是霎时间察觉到了异样。 大当家那一声喝罢,却是再也没了下文。唯有又疾又厉的雨声,一阵阵扑在布帘上,那种蛮横涌动的势头,简直如同雨中困兽一般。梅洲君望不见帘外的情形,却依旧能感知到那股迫面而来的杀气。 有人在帘外争斗! 这一轮交手迅捷如闪电,船底被踩得吱嘎作响,将来回攻守间的动势暴露无疑,片刻过后,只听脊背触壁的一声巨响,小船在浪头猛然耸动了一下,陷入了一阵极度紧绷的寂静中。 直到一道残影洞穿了船舱,以肉耳几乎难以捕捉的频率爆发出啸叫声。 ——砰! 那一个焦黑的小孔,这才徐徐冒出青烟来。 是枪响! 这一枪来得太不是时候,其声脆亮,竟是一举洞穿了满江风雨,船舱外一片哗然,似乎远近的水匪都被枪声所惊动了,纷纷掣船聚拢过来,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什么人?大当家......大当家受伤了!” “怎么回事?这是二当家的船!” “有谁见过二当家没有?恐怕是落在了他们手上!点子很硬,手头还有枪!” “点灯......快点灯!传讯给水寨!” 与此同时,布帘之外。 两道人影一触即分,大当家闷哼一声,五指几乎抠进了船舱里,还没稳住身形,一注热流已然自颅顶直劈下来。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反而被一瞬间的空旷和清凉所慑,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枯瘦的手,死抓着他核桃青的头皮,万千杂念都在这几枚手指底下,四散遁逃。 ......常慧,你的第一颗戒疤,叫清心。如今一年期满,这是第二颗,叫乐福。往后还要静心修持,断除我执...... 第三颗,第四颗......切记切记,勿忘勿忘! 涂了红蜡的艾绒被死死压在他头皮上,紧接着是纸捻被点燃的一声轻响。 ——哧! 火光腾起,受戒时的剧痛顺势滚进了他灵台中,大当家负痛狂呼起来,猛然去抓自己剧烈痉挛的头皮,唯恐它从颅顶上挣脱出去。 他抓到了一手粘稠的血污。 头顶的戒疤被那一颗子弹活活犁翻了,皮肉翻卷,焦痛入骨,方丈苦心留下的善种一夕被破,他抬起来的眼珠简直是从血污里爬出的一双厉鬼。 他生平所受之戒,只是画地为牢罢了,这世上多的是罔顾规矩的鼠辈! 就在他抬眼的瞬间,一道刀光从天而落,直贯颅顶一—却偏偏在一个猝至的浪头中,险险贴着他的额头劈落,因毫厘之差,仅剃去了他鼻梁上的一层雨水。 作为刺客的青年两手握刀,单膝撞地,全凭腰胯间一股拧转的蛮力把住刀锋,不至于一刀剁穿舱底。 竟然还是个了不得的练家子,那双凤眼淬火般照过来,大当家哪里会认不出来?这一伙戏子初来乍到,梁子却已结下了,眼前这个白玉衡,就是其中最难啃的一根硬骨头! 大当家毫不迟疑,一把将枪提在手里。又有几个水匪从邻近的小船一跃而上,环卫在他身周。 “好啊,不是冤家不聚头!”大当家冷笑道,“把渔灯全亮出来,我倒要好好会会客!” “会客却也不必了,”白玉衡抱臂道,“我劝你还是收拾收拾奸细,那一枪可不是我开的,说不定你大当家前脚横尸江底,后脚城头就变幻大王旗喽!” 这一番话说得半点儿不客气,大当家心中却是一凛。 白玉衡从舱顶跃下时,双手持刀,怎么可能腾得出手来开枪? 这一发冷枪来得悄无声息,抓住了小船颠簸的瞬间,他一时间竟也判断不出方位远近,这才被冷枪所伤。 尽管如此,他也不会被这三言两语所挑拨,而是格外警醒起来——这戏子恐怕还有同伙! “这话你留着同阎王说吧,”大当家喝道,“亮灯!上阎王叉!” 邻近那十几条小船听他号令,同时掣起了渔灯,火光大作的同时,十几杆阎王叉从旁突出,死死勾住了白玉衡的大船,几乎是凭着一股蛮力往岸边搠去,岸上更是灯火通明,方圆几里水寨都被急促的猿啼声惊醒了。 二当家那条船就是光照的中心,白玉衡面孔上的雨水刀光剑影般摇荡发亮,此人虽是花旦,但那股不带脂粉气的悍艳简直令人望而生畏,恐怕是长年在血雨里冲荡出来的。 “我还道大当家是个难得的枭雄,原来是个半面聋,枪都打到脑门上来了,却连口大气也不敢出!”白玉衡奚落道,信手将割鱼刀一抛,脊靠船舱,从腰后拽出一条枪来,“换了我来开这一枪,你大当家这会儿就得......” 他一番大话还没放出去,船帘就被一只手拉开了。 这是一只青年男子的手,肤色荸荠白,斯文秀致得和江上风雨格格不入。以大当家的眼力,哪里看不出来,这正是个娇生惯养的纨绔。 年轻人探出半张脸,懒洋洋地张望了一番,似乎还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我是睡了多久了?怎么这就到了?” “到什么?”白玉衡道,“我们被人给截了!” 年轻人不以为意道:“不是都打点好了么?我爹还特意提点过,都是照惯例来的,路资也交了,该给的孝敬也奉上了,还能坐地起价不成?” 他毫无察言观色的意思,这三两句话流露出的意味,竟然令大当家心中一凛,旋即冷笑起来。 “惯例?我倒不知道,这江上什么时候有这一条惯例了?” 年轻人偏头看他一眼,傲然道:“一千银元保一颗人头,也不算什么小数目了吧?” 银元这两个字甫一入耳,大当家心中便是一凛,仿佛有一道灵光窜进了印堂里,将先前种种晦暗不明的可疑之处照得雪亮。 银元!方才那老胖子推出来的,正是一箱银元。只是这年头的生意人,谁还会随身带着大箱现钱出门?占地不说,还有明晃晃露财的风险。只有水寨这种小地方,纸钞流通不便,又有受潮霉变的风险,最常用的还属银元。 方才那一伙人,还真是有备而来,连这样的关节都想到了......惯例......惯例......好一个惯例。恐怕真如这年轻人所说的,是有人暗中勒索过的。 是了,这么多年来,梅氏的商船始终在江上神出鬼没,鲜有撞进他手里的时候......... 大当家越想越惊,先前压在眼皮底下的暗潮,竟然被这年轻人的一句话给勾出了原形。 他厉声道:“什么人?你们两个和梅家有什么关系?” 年轻人迟疑道:“家父梅浔之,你不知道么?” 大当家脸上的肌肉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跳动起来,他体格瘦削,两腮上的肌肉仿佛经年浇铸成的仇怨,没来由的冷硬,如今却如蜡油般融化开来,新仇旧恨血淋淋地翻在面上,竟然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梅浔之!方才那胖盐商,十有八九就是梅浔之。 可恨他竟然亲手放走了梅浔之! 难怪老胖子老神在在,妻女被劫照旧能讨价还价,原来是早早把宝贝儿子送了出去,看这模样,恐怕还在老二船上舒舒服服睡了个好觉吧?这一手暗度陈仓,没有老二的鬼心思在里头,他是半点儿不信的。 好在苍天有眼,偏叫梅家的宝贝疙瘩撞进了他手掌心来! 大当家强压下杀意,缓缓道:“梅少爷,这一路上睡得可好啊?” 年轻人挑起眉毛道:“船板太硬,风浪太大,睡得也不好。船快靠岸了罢?我爹的人也应当到了,怎么还不送我们上岸?” 他言谈间那种骄矜气异常刺目,大当家心中冷笑,知道这大少爷受困于风浪中,恐怕吃够了乘船的苦头。梅浔之也未必同他交代过个中关节,是以在这时候依旧颐指气使,全把水匪当作了重金聘来的护院了。 大当家心中杀机涌动,伸手抓住了腰间的歪把子枪。 这是个无形发令的动作,当即有几个水匪从邻近的小船上或跃出,或泅渡,皆手持割鱼刀,朝二人逼近。这一串偷袭的动作异常轻盈,借着风雨的掩蔽,不露半点形迹。 即便如此,白玉衡那双凤目依旧瞬间横扫过去,抬手就是数枪连发。 砰!砰!砰! 在这样急遽变幻的风浪中开枪,无异于自废一目,毫无准头可言,偏偏白玉衡此人急躁易怒,这几发子弹脱手飞甩出去,就在雨帘中横冲直撞,倒还真炸出了一串凄厉的嚎叫声。 “啊啊啊啊啊!” 那水匪正抓着船沿爬到一半,肩胛便中了一枪,一头倒栽进水里,被几只手急忙抓住了,拖在船上。 白玉衡冷笑道:“我看谁还敢过来!你爷爷的枪可不是摆设,来一个,我毙一个!” 他说话间瞟着年轻人,颇有些自夸的意味,年轻人丝毫不买帐,只是奚落道:“省着点儿子弹用吧,你又没什么准头。” “你!”白玉衡负气道,“你倒是会说风凉话,你能派上什么用场?” 年轻人挑剔道:“也没什么稀奇的,我是不会玩枪,可我家的佣人都得是陈静堂那个级别的,我见得多了......啊!” 他话音未落,就被一双手拧住了肩胛,猛然往背后一拧,这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哪里吃过分筋错骨的苦头,当即痛呼一声,脸上刷地淌下一行冷汗来。 “什么人!” 回应他的,却是一把铮亮的剔骨尖刀!刀锋毫不客气,顺着他的咽喉一路剃上来,那白鸽尖喙般的喉结剧烈抖动了一阵,终于有悖于主人一腔的不忿,凝定住了。 这刻薄又骄矜的大少爷一被触及要害,就哑了火了。那片皮肤紧紧绷着,很快就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 方才他光顾着和白玉衡互争高下,压根没留意逼近到背后的水匪,白玉衡恐怕也早就被他惹怒了,丝毫没有提点的意思,这时反而微微瞠目,笑出声来。 “哈哈......梅洲君!你也有今天!” 年轻人不停拿一双眼睛瞥他,却又畏于颈间那一把刀,迟迟不敢开口说话。 白玉衡乐道:“你就该吃吃这样的苦头!” 他趁着余下的水匪还没扑上来,又故技重施,翻身跳上了船顶,一手勾着枪摇了摇:“有什么事儿就折腾他去,爷爷没空同你们逗乐!” 说话间,大当家已在几个水匪的簇拥下,再次登上了大船,逼近到了年轻人跟前。 他毫无审问的意思,只是将枪口一抬,顶在了年轻人的额心,那湿透的额发立时垂落下来,触在枪口上,就是心如铁石,也会有一瞬的动摇,偏偏他的手指就扣在扳机上,缓缓下沉。 梅浔之的儿子,用来偿命,尚嫌不足,只能勉强拿来,以血洗血! 第89章 “大当家!”他身后的水匪微微一动,低声劝阻道,“先别急着动手,有这么个宝贝疙瘩做饵,何愁钓不出梅胖子?” 那水匪和他同是和尚出身,有几分薄面在,大当家却依旧森然道:“我毙他还要挑时候?” 年轻人被他眼中的杀气骇了一跳,一迭声道:“我说什么了,怎么就一脸凶相呀?二当家怎么还没回来?不是说好能保我平安上岸的么,我连买路钱都交了,哪有这么变脸的?你叫他回来,我来跟他当面说!” 他话音未落,横架在喉管上的刀锋就用力一压。 这大少爷怕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大叫一声,喉结上渗出的汗把刀锋浸得发亮,小半张脸上都是粼粼的刀光。他吓得直低头去看,只是眼光稍一沾刀锋就滑开去,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不说,一张嘴更是把二当家卖了个干干净净。 “二当家......二当家!你怎么还不出来?我要是出了事儿,我爹一准会知道,往后还有哪家会信你的担保?” 这种惊恐的神色不似作伪,大当家心中当即一凛。 水匪窝里还真是出了掮客了。 他手头这支水匪鱼龙混杂,二当家从前就是晋中一带的逃兵出身,那地方素来是兵家征战地,少说有十几路军阀登过场。二当家此人油滑有余,胆气不足,趁着水寨未成气候之时,率了几十个杂兵前来投奔,满心以为能坐上头把交椅,却被他一力打压下去了。这股匪气虽未坐大,却也始终梗在水寨中,果然成了祸患。 他早就动了废去二当家的念头,只是隐忍不发,如今被年轻人刺中了心病,越想越是火烧眉毛,半点迟疑不得了。 正思忖间,那年轻人突然睁大眼睛,如同遇见救星一般,颤声道:“二当家!原来你在这儿!” 大当家闻言霍然抬头,循着年轻人的目光望去,恰巧大船被风浪冲荡得一晃,露出尾后一道黑魆魆的船影,船头伸出了一支鱼叉,如藤壶般紧紧勾附在大船上,混在刀戟般林立的阎王叉中,丝毫不引人注目。 方才灯火晦暗,他还道是手底下的小船,并未留意,这时定睛一看,便立刻捕捉到了一缕异样。 有两道人影,一动不动地歪靠在船里,看不清面目。 在这样幕天席地的雨势中,他依旧没有动弹的迹象,难不成...... 大当家劈手夺了盏渔灯,朝小船疾步走去。渔灯斜晃,那人头面部的雨水格外刺目,竟然令大当家有了一瞬的心惊,直到他看清楚了那张脸—— 不是二当家! 但也是张熟面孔。此人正是二当家身边最得力的水匪,猫三。 二当家这一日迟迟没有现身,这猫三却是分外殷勤,在劫持梅氏盐船的时候,更是忙前忙后,仿佛有天大的好处,恨不得撑着小船在乱礁中冲上十个来回,龙王雨一来,又是头一个往回赶的。 算算时候,这条船早该靠岸了,怎么还在这儿游荡?看这一步不离黏在二当家屁股后头的架势,当真是一对仁主义仆! 大当家心中疑窦丛生,索性将枪抛在左手,去探猫三的鼻息,那鼻翼浸在一片油亮的雨水里,猛然翕动了两下,迸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来。 “啊——嚏!”猫三整个人弹坐起来,捂着后颈嘶嘶地吸气,那两只眼珠都被雨水泡肿了,眼缝就如新生的小老鼠般,红彤彤地黏连在一块儿,无论他怎么挣动,都凝不出一道清楚的人影来。 “二当家...二当家!”猫三一把扯住大当家的布衫下摆,鼻歪眼斜道,“货!货还在船上......别叫人劫走了......刚有人......” “货?什么货?”大当家厉声诘问道,“你们背着我都做了些什么?” 他这一声如同雷霆一般,猫三被他吓得整个儿往上一窜,等到惊觉过来的刹那,一股寒气刷地冲进了天灵盖。 “大......大当家!” 大当家道:“老二呢?” “我......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呀,大当家!”猫三眼珠乱滚,忽而前扑一步,死死抱住了大当家的大腿,却被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开了。 “我倒要看看,你们打的是什么算盘!” 另一道人影倒在船中,头上扣了顶斗笠,被大雨冲刷得哗哗作响。大当家迈出一步,刚要伸手去掀斗笠,脚下便踢到了横档,整条小船跟着晃荡了一下。 这种程度的颠簸,寻常人恐怕还看不出什么猫腻,但大当家毕竟是行船的行家里手,一下就被脚下异样的踏空感惊动了。 不对劲! 这船的重心不对,明明有两个成年男子倒在前舱,却在他一个迈步间,猛然往后沉去。 船尾一定是藏了什么重物! 大当家将渔灯掣定在手里,目光如炬,直劈向船尾。这是一条破旧的小渔船,只有几个鱼篓横七竖八地翻倒在船上,船尾挂了张铁渔网,乍一眼看去,并没有什么异样。 但以大当家的眼力,哪里看不出这其中的蹊跷?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把枪丢给了身后的水匪,伸手过去,一把扯住渔网,手臂上的肌肉条条绽出,不料这渔网吃水极深,凭借着他的臂力,依旧没能一把拖出水面。 少说有百来斤的分量! 大当家暴喝一声,十指死抓住铁渔网,借着腰胯的拧转骤然发力,那铁网滤过了成片上百斤的江水,在各式各样湍急的暗流中扑棱棱地扭转,不论他往哪个方向使劲,都能拧出几股阻力,简直像是一尾硕大无朋的青鲶鱼,使尽浑身解数从网眼往外钻。 “出来!”大当家喝道,两腮咬肌铁秤砣般暴突出来,在这股难以抗衡的巨力中后退一步,脚掌一拧,死死踏住船底。 等到大半张渔网被拖出了水面,那重物便也隐约露出了轮廓。他心中刚掠过一个念头,耳边的雨声便急切了数分,刺在他的精赤的肩颈上,有如根根银针。 他还没意识到这一瞬间的刺痛意味着什么,身体已经本能地前踏了一步,铁渔网轰然撞进水里,整条渔船为之一耸—— 轰! 砰! “大当家,小心!” 那一声预警来得太迟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肩胛上已然炸开了一阵剧痛。 子弹没能透体而出,而是嵌在了肩胛骨中。那股剧痛于是有了不断浓缩迸散的核心,相伴而来的烧灼感像是千万条烧红的铁线勒进了肉里。 大当家负痛狂呼起来,骤然回首,开枪的正是他身后的水匪! 那水匪脸上大汗淋漓,眼珠却和枪管一道黑洞洞地透着光。 “是你?” “不是我,”水匪咬牙道,“是我们!” 他受不住大当家目光的逼视,一把抓住那条歪把子枪,拼命去按扳机,只是这种枪异常滞笨,一击过后,势必要冷却片刻,否则有炸膛的风险,那股突突扭动的灼烫感令他掌心发抖,心中虚不见底,仿佛是将手伸进了垂涎的虎口里。 “你也别怪我们心狠,是你先亏待我们的!” 猫三见他不能成事,一下跳起来,叫道:“快开枪啊,磨蹭什么?你们还想跟着他喝西北风么?这么多年来,油水都砸进了江里,这秃驴什么时候挂记过你们的死活?这么窝囊的水匪,你们还要当下去?” 他这一番话也不知是刺中了谁的痛处,又有几个水匪脸色微变,大当家心中一凛,伸手捂住肩后鲜血淋漓的伤处,只觉冷雨浇灌之下,那块皮肉如烙铁遇冷一般,嗞嗞冒着白烟。 看他们神色,这绝不是临时起意,刚刚这几个尾随他过来的水匪,恐怕早已心生了反意,因而有意无意地站在船头附近,将他和旧部阻隔开来。 这伙叛徒原本如鬣狗一般,畏畏缩缩,只敢吊在他背后不远不近地窥伺,谁也不敢做出头鸟,眼看得同伴一击得手,便要一拥而上,好撕扯下几块血肉来。 “开枪!”猫三环顾一周,见有几条小船忠心护主,飞快往这头围拢过来,不由脸色大变,“等他喘过气了,还有你的好果子吃?杀了他,从今往后,跟着二当家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受他鸟气!” 这一番话卓有成效,持枪水匪尚在同扳机搏斗,已有水匪提着割鱼刀,三两步抢上船来,劈头盖脸朝着他一通乱刺,那刀锋上都是莽撞的鱼腥气,只一下就抹到了大当家的颧骨。大当家嘶吼一声,一脚踹中对方胸肋,那一个百八十斤的成年男子被他踹得如虾子般蜷缩起来,肋骨喀嚓一串爆响,轰然倒撞回了大船上。 即便如此,他的胸腹依旧一凉! 那是个精瘦如猿猴的水匪,趁着他这一脚的空档,双手握刀,猱身突进了他的胸腹间,刀光自下而上,骤然拔起,竟然是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 这时候再抬臂格挡,已嫌太迟了,又有一道人影跃到了小船上,那落地时的份量简直是扔在铜秤上的另一块砝码,岌岌可危的平衡被瞬间打破,令他避无可避地撞向了刀锋。 刀锋上的寒气割裂了短衫,这一把杀戮无数的割鱼刀,在意欲弑主时,毫不吝惜其锋芒。大当家甚至听到了开膛破肚时的声音,第一刀割进了皮肉里,似乎被坚硬的骨骼挡住了,对方又攥着刀把用力一压,发出一声堪称吃力的钝响,大量血液紧接着喷涌而出—— 极速失血的眩晕感并未来临,反倒是精瘦水匪双目圆睁,握刀的手腕有一瞬的僵直——那十拿九稳的一刀,不知什么时候调转了矛头,直直刺入了他自己的腹腔! 瘦水匪显然是剖鱼的好手,一刀命中之后,还毫不客气地抓着刀柄,用力往下一拉,这么一来,与刀锋同时脱体而出的,还有一连串猩红滑腻的内脏,如鱼肠般哗啦啦掉了满地。 他身体里怨愤徘徊的一股子热气旋即喷射而出,这种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只持续了短短一秒,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痛极的狂吼,便已轰然坠地。 他面孔上的惊愕定格住了,直到断气的那一瞬间,依旧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而死。 大当家原本已抱定了同归于尽的心思,不料遇见了这样的变故,瞳孔骤然收缩,只见瘦水匪倒地的同时,有另一道人影浴血而起。 方才还如病猫般的梅氏大少爷,此时已好整以暇地立在了他的面前,面孔虽被血水浇湿了,依旧缎面一般皎洁,污浊与文雅此消彼长,简直是暗潮席卷来的一场红梅雨。 大当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出手的竟然会是他! 年轻人伸手抓住阎王叉,用巧劲在船头搠动了几下,两船顺势解绑,小船顺流漂出去数丈。 他将长杆斜插进渔网网眼里,如拧动绞盘一般,将一整张渔网拧得吱嘎作响,越缠越紧,慢慢沥出水面来。 这年轻人相貌虽然文秀,力气却不小,等渔网中的重物再次现形时,他便将长鱼叉支在船尾横杆上,叉尖挑进渔网中,用力朝后一扳。 落在船中的,赫然是几口由油毡布死死包裹着的箱笼! 油毡布被割开之后,箱笼上的六瓣梅花清晰地显露出来。 年轻人毫不意外,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一条小船底下拖着的,正是梅氏的财物!其中有一两箱是上乘的皮货,还有几大箱零散的金银珠宝,梅家漏出来的油水在周遭渔灯照耀下,璀璨到了刺目的地步,仿佛是水面上漂来的金粉。 大当家脸颊上的肌肉突突跳动着,依旧克制不住流露出刻骨的憎恨来。 “我们家在鄂江一带的的生意,近年来越发不景气,我父亲撤了大部分铺面,只留了个叫罗三山的管事。他为人圆滑,也颇有些手段,在绝境之中,另辟蹊径,以重金贿赂了二当家,这才使得梅氏的商船重新出没在鄂江上,在你大当家眼皮底下横行无阻,久而久之,倒也成了一门生意。天底下最能笼络人心的,无非是一个利字。” 大当家道:“不错。” “勒索商船固然是一条财路,但人心不足,被你大当家砸进江里的财物依旧足够刺目,久而久之,这点痛惜和不忿自然就化作了仇怨。” “仇怨......”大当家几乎是叹息道,“我从没想过,世上的仇怨会来得这般轻易!” 他骤然环顾四周,目光疾扫,那一条条渔船上,既有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也有近年来走投无路投靠水寨的新人,渔灯晃荡间,那一张张脸孔上明暗不定,雨水横流,仿佛说不出口的猜忌。 常年在黑暗中同行的人,一朝暴露在灯下,竟然陌生到了这种地步。 梅洲君同样目光闪动,叹息了一声。 “饶是罗三山使尽了浑身解数,挣来的薄利依旧入不了我父亲的眼,他年年往本家寄些土产,只想哄得些拨款,在此地扎根坐大,得来的却是我父亲有意发卖此地铺面的消息,他又怎么忍心让一腔心血付诸东流?只是我父亲还没下定决心,蓉城就出了变故,我们一家只能由水路北上。北上之前,却有一通电话,令他起了铤而走险的心思。” 梅家这一回仓促返回晋北,为了防备蓝衣社后续的搜查,凡是能带走的金银细软,都装在箱中随带。这么一来,自然有人动了心思,只是要从梅老爷身上撕咬下一块肉来,却没这么容易。 这才有了这一出借刀杀人的好戏。 人为财死,戏台虽越搭越大,唱戏的人,却是越少越好。罗三山长袖善舞,又身为东道主,自然是暗中设局的那个,剩下的,则是一根打入梅氏内部的钉子。 梅洲君眼光一动,落在了倒地的斗笠人身上。 那一顶斗笠终于被揭开了。 斗笠人不知什么时候转醒过来,脸色煞白,瞳孔紧缩,在和他对视的一瞬间失声惊叫起来。 “大少爷?” 这个称呼由他喊出来,却是几多滑稽。他也自觉失言,眼珠里毒芒大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然显出恼羞成怒的癫狂之态来。 “是你!怎么会是你这个废物!” 梅洲君道:“福清,你却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这斗笠人不是旁人,正是先前落水而死的福清! “你看不起我?”福清嘶声道,“我有什么错?你那个爹不知刮了多少血汗钱,我不过是讨一杯羹吃,还留了他一条性命,我有什么错?” 他说的是实话。他和罗三山联手,打的是活剥狐狸皮的主意,趁着梅氏落难,侵吞大半家资,说得好听些,是骗而不是抢,至于梅氏一行的死活,他是丝毫不关心,遑论赶尽杀绝了。 甚至连这些财物,也是梅老爷一步步送进他怀里的,怎么能怨得上他? 他充其量也只是一根搅弄局势的钉子罢了。 梅老爷生性多疑,手下的仆人各个装备精良,其中不乏忠心耿耿的义仆,要强夺其财物,难于登天。 这第一步,就是要骗着他换船。 这两条小船乃是罗三山亲手挑选的,样貌平平无奇,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船底的暗舱,那是仿照着梅氏商船制成的,上下两层密封性极佳,但却用了极薄的铁皮包木板料子。 第二步,就是将芳甸所在的电船触在暗礁间,切断电源,从而堵住梅老爷一行的前路。等水匪被罗三山引来时,他也就能够退场了。 入水之后,他便偷偷游上了猫三所在的小船。这一趟差事极为隐秘,他本不欲惊动二当家,只想借条小船代为中转,不料罗三山那头借船时出了岔子,这猫三并非寻常水匪,而是二当家忠心耿耿的下属,一下便将他看住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舍身饲虎了,等骗得了财物,再杀人灭口也不迟。 所幸接下来的环节分毫无差,梅老爷果然如他们所料,借着盐袋的掩蔽,暗中将财物转移到了舱中,以梅老爷的谨慎,自然不会放过最稳妥的暗舱。 这时候,身为死人的福清便再度登场,凭着绝佳的水性,在乱礁间张设铁渔网,割破舱底,玩了一出暗度陈仓的把戏,待财物落了网,便用小船拉住,悄悄混迹在水匪间。 到了这一步,大戏就该收场了。梅老爷满心提防着形迹可疑的罗三山,恐怕想不到这固若金汤的暗舱,竟如一口破盐袋般,他的毕生积蓄,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弭在了水中。 这么一出瞒天过海的毒计,原本有了大当家无意间的掩护,是决计出不了岔子的,就是梅老爷事后要寻仇,也只能算到水匪头上,不料却棋差一招,栽在了梅洲君的手上! 福清又惧又恨,再抬眼看时,这骄矜大少爷的面目似乎都有了微妙的不同,那双透明光辉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竟然有些刺目的洞彻感。 他凭什么? 事到如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猫三咬牙环视一圈,嘶吼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跟着二当家有多少好处,你们还不明白吗!这江上来来往往的商船,有多少油水在里头,何必和日本人过不去,白白抛出大好头颅?只要不和他那么蠢病入骨,割据一方,指日可待!到时候,还有谁敢瞧不起咱们?” 他果然是煽动人心的高手,这一番话几乎是炸响在雨幕中,惊得不少水匪双手发抖,眼神一变再变。 大当家看在眼里,不由长叹一声。 “我落草至今,既不为财,也不为名,单只为了寻仇,”他沉声道,因着过度失血,吐字越来越迟滞,“寻梅氏的仇,我恨他们敛财无度,将人命视同草芥,寻日本人的仇,我恨他们横行无忌,将百姓挤占得无处容身......只是走到后来,单凭一腔血勇,竟然也不知是非对错,一人之仇,千千万万人之仇,永世不能和解,永世不能超生,偏偏一朝回头,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却成了我最不齿的败类!你们这些人里,如有还愿意跟着我的,就将手里的渔灯灭了吧。” 他积威犹重,话音刚落,果然有不少渔灯次第熄灭了。那些脸大多黝黑精瘦,如同饥肠辘辘的鸬鹚般,栖停在船舷上,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张张暴露在渔灯下的面孔,血色鲜明,油光润泽,仿佛一尊尊蘸以金粉的罗汉像。不知什么时候起,这珠光宝气已将同样的肉体凡胎,照出了两种面孔。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果然如此! 大当家脸孔微微抽动,终于厉声喝道:“道既不同,杀!” 那四个字竟如闪电般劈进了梅洲君的脑海里,一刹那间,大当家精瘦如铜铸的脸孔竟和记忆中的另一张脸重合了,两双眼睛直直向他望来,那种仇恨竟有了些单刀赴会的意味,孤身而来,不问前程,仿佛那是灌注于人世间的最后一口热气。 那种极端偏激凌厉的仇恨他恐怕毕生不能理解,但在这一瞬间,他依旧心中大震。 陆雪衾的侧影就在暴雨之中,和他无声地对视,半晌才露出一个带着血腥味的笑。 ——我的恨是命里带来的病根。 他仿佛听见陆雪衾徐徐道。 ——我本不需要你来懂我,但我亦有求医无门的时候。 与此同时,群船之上,厮杀声震天。 第90章 这恐怕是梅洲君见过的最惨烈的厮杀了。 这伙水匪身上兽性犹存,一旦反目,那便是白刃见血,不死不休。这时天色极暗,阎王雨铁磐般的铅云之下,渔灯那点儿光早就被锤扁了,在极速的摇荡之中,仅能照亮半边血淋淋的脸孔,一两只充血的眼珠,抑或是腹腔内一股股喷溅而出的血泉。乍一眼看去,群船上涌动着无数腥臭的鬼魅。 只有濒死时的惨叫声,时不时如闪电般撕亮某一片夜空。 梅洲君知道厉害,劈手夺过渔灯,砸进水里。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声枪响已经贴着耳膜响起,猫三厉声喝道:“梅家少爷,我不知你是什么来路,只要你不来插手,把货留下,这条船,你只管拿去!你这样的聪明人,该不会闹不清楚轻重吧?” 他这话可谓正中要害。 大当家如今虽是自顾不暇,一旦腾出手来,势必还要向他们寻仇,重回不死不休的局面。反而是二当家这头急着笼络人心,图财之余,倒也未必会强拦他们,是非利弊,倒是摆在了台面上。 梅洲君果然被他这番话打动了,半晌没有动作。猫三心里有底,呼哨一声,就有几个持刀水匪跃到了周围小船上,从各个方向直取大当家而去。 船边昏暗已极,这条条人影一旦脱离了渔灯的范围,便遁入黑暗之中。 一时间,只听船底碾开江水的哗哗响声,仿佛成群鸬鹚投水捕食一般,这幽黑的江水中,处处透出冰窟窿般的寒气。 对付一个肩胛中枪的半残,这样的阵势已然是十拿九稳。 “大当家,接着!” 猫三一伙是猝然发难,大当家的手下眼看他遇险,却迟迟无法回援,只能在划船阻击的同时,将一条歪把子枪掷来。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黑影破水掠出,一手抓住船边,扭住鱼刀,向大当家的方向一通乱刺。刀上凛冽的寒气一道道撞在了面孔上,稍有不慎,便是血流满颐的下场! 大当家疾退一步,单手端枪,低头用牙齿咬开枪栓。 ——砰! 那水匪当胸中枪,被这一颗子弹活活贯进了水里。只是大当家到底是强弩之末,这一枪几乎耗尽了他心头那一股血气,哪里还顾得上背后? 又有两个水匪看准时机,扑上船头,朝大当家夹击而去,在撞上梅洲君前,向两侧一避,仿佛礁石边上两股飞腾的浊浪。 二人受了猫三的撺掇,争着来抢头功,当然不会把梅洲君放在眼里。只是在擦肩而过的刹那,他们忽而听见这大少爷没头没脑地自问了一句。 “聪明人?” 这话微不可闻,却不知怎么的,令水匪背后腾起了一股寒气,他们才疾冲出去半步,后半句话已如铁石般掷来:“可惜了,我从来......也不是!” 糟了! 说时迟,那时快,几根手指已经斜拧住水匪的肩肘关节,那种力道迂回得如同一江春水,柔和归柔和,只是江上人家,哪个不知道水能杀人的道理?水匪脸色疾变,每一寸肌肉都在发狂挣动,偏偏整个人滞笨得如同泥牛一般,浑身的力气都被卸进了水里,毫无与之抗衡的余地,只能眼睁睁被这几根手指裹挟到了船边。 ——轰! ——轰! “啊啊啊啊啊!” 顷刻之间,两个水匪已然先后落水! 猫三脸色大变,喝道:“梅少爷,你是什么意思?” 梅洲君非但没有作答,反而扬声道:“玉小老板!” 陆白珩坐在船顶,把一支枪瞄了又瞄,正是心痒难耐的时候,闻言立即道:“我不想动脑子,你拿定主意了?” 梅洲君道:“不错。” 陆白珩得了他这一句话,毫不犹豫地跃在船上,与他脊背相对,抬手甩出了一梭子弹。他的枪法是陆雪衾亲手教出来了,弹无虚发,又岂是这些水匪能抗衡的? 仅仅是照面之间,就有几声惨叫冲天而起。 梅洲君知道他这点儿能耐,也不再回头,只是蹲身下去,望向大当家。那几箱财物横亘于二人之间,被一片漆黑的冷雨所浇洗,窸窸窣窣作响,仿佛铜盆里燃烧的锡箔,透出无边鬼气。 大当家脸孔上的肌肉都被血水浸透了,不时痉挛一下,那一层阴冷的金光就在他颧骨上低低地游荡,三分像罗汉,七分像厉鬼。 “原来......咳咳......梅家还有这样的蠢材。” 梅洲君没有理会他的讥笑,只是在木箱里摸索片刻,果然摸到了想要的东西。 “我不是来了断的,”他道,“我只是来还一样东西。” “还?”大当家猛烈咳嗽了一阵,忽而大笑起来,“你能还什么?替你老子偿命么?” 话音未落,梅洲君已经从中抓出了一支桐油密封的竹筒,一刀撬开,里面的东西立时呈露出来。 那是一卷引纸。 这引纸分明格外轻薄,却在他掌心里砸出了重枷坠地般的一声响,梅洲君下意识地将它们抓紧了,顶着大当家刀锋般雪亮的目光,又拿指腹一寸寸抹平了。 竟然还恰好是鄂江一带的引纸,并数张购盐凭据。 这几张薄纸,握在梅老爷手里,正是一柄割刈众生的尖刀,落在子孙后辈身上,却是偿不尽的业债。 梅洲君从衣兜里取出一只银质打火机,斜在引纸上,火苗立时窜起,在引纸边上红鲜鲜地打着卷儿,仿佛人心中某些无处落脚的欲望,大当家几乎是冷眼看着他把火苗按在了引纸上,发出哧的一声响。 “你这是做什么?”大当家微微冷笑道,“烧几张纸,算得了什么?就是把梅胖子抓来点了天灯,也......” 梅洲君摇头道:“烧起来更干净。” 他那几根手指就斜拢在引纸上,变戏法似的,将之三两下拨弄成了一支纸筒。纸筒屁股上呜呜地窜出一股猩红的热气,被乱雨扑打了几下,那薄纸因此飞快坍塌下去。 梅洲君果然如所说的那样,略略转动手指,令小火衔着纸筒,烧得异常细致,又在火苗灭尽之前,凑过去吹了一口气。 笔直的一口冷气。 那纸筒为之一振,扑簌簌掠出一串火星,转眼消弭在江水之中。 大当家盯得双目发酸,心里那点冰冷的怨愤,如同在虚空中乱刺的刀尖一般,在筋疲力尽之时,猛然落了个空。 火烧到尽头,就是灰! 这血海深仇的尽头又是什么? 他的胸口猛然起伏了一下,双目疾电般贯入水中,似乎想刨根问底,只是这滔滔江水,如何给以回答?乍一眼望去,除却倾盆大雨之外,便只有船头如注的血水,一冷一热地在江水中激荡。其间伴随着割鱼刀贯入人体的声音,起初还嫌尖锐,到后来就如砍瓜切菜般,只有骨骼被剁碎的沉闷声响,听得人从胸臆间一阵阵发酸。 因恨而流的血,是无穷无尽的,这一场血战已然到了尾声。 有了陆雪衾作保,他这一头的压力大减,手下人也终究占了上风,那船头悬吊的渔灯已灭去了大半,只剩下十来盏还在风雨中颠扑摇荡。 “啊啊啊啊啊!” 一声异常可怖的惨叫冲天而起,正是猫三的声音! 事到如今,胜负已分! 这伙叛徒一心投机,血气不足,眼见猫三身死,哪里还有负隅顽抗的心思?几乎顷刻之间,剩下十余盏渔灯齐齐熄灭,那几条小船借着夜色的荫蔽,几乎是作鸟兽丧,只是大当家哪里会放过他们? 一时间,江上又窜起几声惨叫! 梅洲君迟迟没有动作,似乎是看得有些痴了,直到陆雪衾一把扭住他的肩肘,将他别到身后:“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大当家猛然回过头来,独臂已经端稳了枪,那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梅洲君。 他那双鹫鸟似的眼睛,阴沉沉地泛着光,从梅洲君的额顶打量到咽喉——这么近的距离,梅洲君的周身要害,都被笼罩在他的枪口下! 那食指猛然扣下,子弹脱膛而出,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砰,砰,砰,砰! 枪响得很慢。 歪把子枪红热的枪管被拧在这一条独臂中,几乎每开一枪,都伴随着剧烈的肌肉痉挛,他是凭着炸膛的风险,硬生生打空了这几发子弹,虎口被烧灼得漆黑,鲜血从裂口中暴溅而出。 四声枪响。 四颗子弹,歪歪扭扭地分作两列,这几枚漆黑的子弹孔,犹如新烫出的戒疤,一一钉进了船舷中。 “我欠了你一条命,还给你!”大当家厉声道,“你身上的账,我容你赊上半天。半天之后,你们一行人,如果还在鄂江沿岸出没,休怪我赶尽杀绝!走!” 第91章 有了大当家这一念之仁,梅洲君一行还当真登上了北上的火车。 这恐怕还是梅洲君头一回坐四等车厢,车里连条像样的长凳都没有。搭车的都是当地人,说是搭还不恰当,这地方穷山恶水,是没有火车站的,只能趁火车减速的时候乞求列车员的通融,送上一把铜子,好扒上这一趟北上的列车。 梅洲君他们运气不差,正赶上一伙当地人扒火车的当口,车厢内外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和人头一起攒动的霉腥气,浓稠得像是入了梅。新来的十几双脚踢着前人的脚后跟,楔子般一寸寸从人缝里敲进去,惊起了一地的叫骂声。 “他娘的,新来的挤什么呢?上赶着奔丧呢?” “哎呦,我的鞋子!哪个不长眼的把我的鞋踩掉了?哎,哎,你别走!就是你,什么人呐?” “让一让,让一让!这实在没地儿了,让我再往里挤一挤,这半个屁股都快挤出去了......” “还挤?怎么不挤进你老娘的肚皮里去?说你呢,还往里头挤?” 一片叫骂声中,梅洲君趁乱将芳甸母女安置在了窗边。四姨太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又在路上吞了些药,这会儿终于不再打寒战了,只是紧紧搂着芳甸。玻璃上灰蒙蒙的天色垫着她半边面孔,在颧骨上烙下了一块铁青色的瘢痕,看起来异常不祥,但人好歹还是清醒的。 “大少爷......”她断断续续道,“我们......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老爷......老爷去哪了?” 到了这时候,她还记挂着梅老爷。 “这趟火车我打听过,是从豫地转道入京,顺路的时间不长,估计再有个把钟头就能到豫地了,我们得找准时机下车,再从陆路去晋北,”梅洲君道,“秋姨,芳甸,接下来恐怕还要奔波一阵,你们趁此机会好好休息。” 芳甸忽而仰头道:“大哥,我们还去找爸爸么?他都撇下我们了。” 这女孩子本来就性格倔强,又遭遇了这样的变故,往昔那点血缘亲情竟如银山般倒坍下来,任谁都听得出她对梅老爷的一点怨气。 “芳甸!”四姨太道,“你爸爸这个人......他就是这样子的,也不是存心抛下我们,只是自顾不暇......再说了,单只我们娘儿两个,碍手碍脚不说,死抓着你大哥,又像什么样子呢?” 知女莫属母,芳甸那点心病一下就被这三两句话击中了,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梅洲君唇边却忽而露出一个笑影来:“这么见外?先去晋北,找个安稳落脚的地方,等风头过了,不管是北上还是回蓉城念书,都有旁的门路在,不急在这一时。” 他说话的腔调慢悠悠的,别有一番文雅在,很能安抚人心。芳甸纵然是心中不安,也被他按下去了,筋疲力竭之后,每一根骨头都像溺水似的,无论怎么挣扎都支撑不起来。 晋北......晋北......念书......要不是这一场变故,她明儿一早还得去念书......晚上应当温习哪一课...... 梅洲君就立在她身边,和那陌生青年说什么话,声音压得很低,渐渐地模糊在梦里了。这火车颠簸得厉害,梦里仿佛有什么昏黄的月亮,在海水里异常惊险地涌动,那浪峰亮得刺目,一棱棱铸在海面上,说不出像枕木,还是像关押鸟雀的银笼,闷得人透不过气。她被呛醒了五六次,天还是深黑的。 就是这么一个倒霉梦,也还没能做完,天快亮的时候,芳甸突然被推了一把。她整个人都神经紧绷着,竟然往上窜了一窜,刚睁开眼,窗外就掠过一串砰砰砰的闷响。 这时候天色尚暗,沿途都是莽莽平原,只有远处树林间腾起了一大团黑影,很快就被扯散了,化作无数沙尘似的黑点,那种鸟雀振翅的声音终于清晰地抵达她耳中。 “什么......那是什么?” 梅洲君一手扼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不对劲,前头恐怕有变故,白珩,你听见了没有?” 陆白珩正色道:“不错,是枪响。能惊动这么多鸟,恐怕人数还不少,是有埋伏?” “不是冲我们来的,”梅洲君摇头道,“几个小时前,我们就已经进了豫地了,我听说这地方多流寇,八成是在械斗,不知道是官还是匪。枪弹无眼,得当心点儿。” “械斗?”陆白珩脸色一变再变,终于忍不住叫道,“谁挑的路?” 梅洲君泰然道:“我。” 陆白珩脸色更古怪了:“我就是抓条狗来闻一闻路,都比你挑的强。你说老实话,你是不是不宜出行?” 他这回倒不是存心奚落,只是被梅洲君这一路的遭遇唬住了,心里一泛嘀咕,自然就脱口而出。梅洲君仿佛也有些自惭似的,顺着他的话头道:“可惜,可惜,下回是得靠玉小老板来闻路。” 陆白珩恍然不觉,只是道:“我找路的本事自然比你强,你可别想挨着我,鬼知道你那是几辈子修来的霉味儿,我们说好的,一到晋北就分道扬镳——不对啊,你们祖上的缺德事儿怎么就应到你身上了?” 芳甸原本心中惴惴,两眼不停往窗外瞟,被他们这一通插科打诨下来,心里的那口气又憋不住了,猛然宕了下来。梅洲君那只手又适时地按在她发上,非常柔和地向下施力。 芳甸一下就会意过来了,搂着四姨太,弓身靠在车厢上,以免被窗户外突入的流弹所伤。 梅洲君的判断丝毫不差,火车开到树林边时,那枪响一下就清晰了数倍,任谁都听得出来,不远处正有人交火,车厢里立时骚乱起来。 “什么动静?是......哎呦,是枪声,这是打起来了!” “枪?林子里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就打起来了?” “还看,信不信一颗枪子崩掉你的脑袋!快趴下!” 话音刚落,就有一颗流弹击中了车窗,碎玻璃如粉尘般轰然四散。车厢里尖叫声四起,众人争相趴倒在地,唯恐自己挨了冷枪。 梅洲君蹲身下去,目光相当自如地游走在众人的惊悸之中,捕捉着那一张张面孔上震荡的肌肉线条。这正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台上如此,台下亦如此,武丑的艺术正是一种插科打诨、借力打力的艺术,戏要怎么唱,总得看观众的面色。 他很快就找到了线索。 那是一伙刚上车不久的商贩,蹲在人群里,彼此推来挤去,说不出的急躁。其中有个胆子大的,耸起脖子,往窗外掠了一眼,又猛然矮下一截。 “嗬,没跑了,又是些残兵败将!” 几个商贩被他这一句话勾起了愤懑之情,七嘴八舌起来。 “怎么回事?他奶奶的,这回是谁手底下的?刘殿芳?还是宋琼海?宋琼海前不久还得意得很呢,刚把老对手赶出了豫地,不会这么快又倒台了吧?” “这谁说得准?总归是群苍蝇,你也甭管是谁手底下的,没一个好东西!看这架势,瞧,瞧,这架势,又在劫道分赃了。” “哪家的商队?怎么临行前都不打听打听,敢从这地方过?” “这可说不准,这伙人哪个不是属蝗虫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轰地过来了?说起来,我们这一回倒也是好险,就差了一点儿,我就说嘛,得乘火车,要是听了你们的鬼话,这会儿送上门的可就是咱们了!” “嘿,他奶奶的,你倒是来讨头功了。” 他们声音压得颇低,话又说得飞快,只是逃不过梅洲君的耳朵。单凭这么几句话,他已经听出些头绪来了。 这小地方竟然林林总总有七八支队伍,多是些不成气候的杂兵,不是某军阀三表开外的旁系,就是某某大帅裙带末梢的姻亲。就这么百来号人的队伍,该打的仗还是得照打,胜败也没个定数,前脚才上台,后脚就被赶出去落草,也是常有的事儿,因此方圆十几里难得有太平的时候。 几个行脚商大发了一通牢骚,其中一个始终抱头蹲在地上,轻轻斥了一句:“别说了,过了这一段就太平了。” 余下诸人也喃喃起来:“太平无事,太平无事。” 这火车就在枪声里接着前行,胆战心惊地穿过了树林子。枪声渐弱了,那枕木咯噔咯噔动静却是越加鲜明,那声音听来还有点瘆人,仿佛有什么人趴在车底下辗转反侧似的,一把枯瘦骨头被碾得咯吱作响。 这一伙杂兵也没顾上他们,这是另外撞上肥羊了,看来下个月的军饷有着落了。 车上除了行商,就是出远门的旅人,哪个不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杂兵被肥羊引去了,这可是他们的福气,他们可眼巴巴指望着给火车安双翅膀,好赶紧从杂兵眼皮底下飞出去。 只可惜,人算不算天算,偏偏就在这关头,火车猛然耸动了一下,突兀地梗住了。火车头的黑烟甩不开去,索性一股股回砸在窗上,嗡的一声,沙虱似的弹开一团。 这一下可是要了命了,人们心中几乎齐齐喊道:走哇! 这洋人的玩意儿,终究太笨重了,牛马犯了懒,还能拿鞭子抽几下,再不济也能扯着辔头拖上几步,这钢筋铁骨的大家伙一旦犯起懒来,却像是焊死在铁轨上了。 这低等车厢连个像样的列车员都见不着,只能隐约听见前头二等车厢在叫些什么,稍安勿躁。那声音和风细雨般盘旋了一阵,等前头的骚乱渐渐平息了,终于有个列车员的头伸进三等车厢里,抛下来几句话:“枕木给炸坏了,等着!” 这一番遭遇,岂止是晦气,三等车厢里骂声一片,只是也没有旁的办法,只能眼巴巴张望着。好在树林子里也分出胜负了,枪炮声渐歇,能望见胜者牵马扛枪,趾高气昂地往回撤。剩下的游兵散勇则倒拖着大旗,秃鹫般来回游荡,不知道要去祸害邻近的哪个村子。 这之后就是苦等了,枕木一时半会儿还修不好,得从前头镇上调人来。三等车厢又闷又热,等到日头高挂时,那气味简直像是破了壳的臭鸡蛋,能流出灰败的蛋黄来。 那几个行商又坐不住了,叫着要去附近的驿站里歇歇脚,讨些食水,这地方他们也熟门熟路了,驿站有车有马,保不准比这牢什子火车还轻快哩! 陆白珩擦了额角的汗,道:“你怎么说?” 他问归问,一双凤眼却一刻不停地往梅洲君面上晃。梅洲君知道他是憋不住了,只是拉不下面子,因而微微一笑:“听他们的口气,是常年在晋豫两地往返做生意的,可以下去看看。” 陆白珩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四姨太这样的病人,本来也受不了车厢里臭烘烘的潮闷气,如今既然逃出生天了,是该下车放放风。因而一行人就混在行商群里,往邻近的驿站走去。 沿途风貌,和江南大有不同。入目的大多是土坡,一色都是斜削出来的,使人看得见脆硬的风,挂不住的砂石就铮铮地贴地飞旋着。偶尔有几丛灌木,灰黄而倔直地戳在地里,仿佛寿山石刻出的印章。 黄沙萧索,尘埃漫萦,空气中依稀回荡着驼铃声。驿站不大,却是枢纽,这一路上有许多由驴子拉的车,顶篷飞溅出大蓬黄沙,都是往驿站去的,也有车和马,来来往往,异常繁忙。 梅洲君混在人群里,总是如鱼得水的,不多时就跟着一伙行商租马车去了。 陆白珩受他所托,扶老携幼,在路边上眼巴巴等着,一连呸出了好几口沙子,终于忍不住找了几顶斗笠来。 “怎么还不来?这都多久了?”陆白珩道,顺手拿斗笠按到了娘儿俩的发上,“梅大少爷该不是要喝杯茶,听支曲儿才出来吧?” 他这人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芳甸忍不住反驳道:“大哥才不会听曲儿,他只喜欢听戏!” “有什么差别?”陆白珩奇道,“公子哥儿,悠哉悠哉。” 他自个儿拿了最末一顶斗笠,扇了一阵风,自觉颇有游侠气质,刚要按到头顶上,却被几根指头轻飘飘地勾住了,斗笠顺势旋了出去,仅仅掠起他一点儿鬓发。 这家伙是扮时迁扮上瘾了,非来太岁头上动土! 陆白珩气急回头,却听梅洲君抢在他发怒之前道:“玉小老板,骑过马没有?” 也不知这家伙使了什么法子,竟然从驿站里诓来了一架带有马夫的马车,并两匹高头骏马。双马瘦颈而美鬃,筋骨匀称,看起来绝非这种乡野驿站能养出来的。这大少爷竟还换了身骑马装,腰身极瘦,单手抓着缰绳,整个人裹在豫地悍然呼啸的风沙里,鬓发大乱,没了那点碍眼的雅致,倒还真像晋豫一带出身的人了。 听说这家伙祖上是盐商,最初也是走南闯北出来的,晋豫一带民风粗犷,盐商世家的大少爷,倒也未必会是个谬种...... 陆白珩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心里的念头还没成型,就听梅洲君忍笑道:“这顶斗笠不错,正衬你。” “那是自然......”陆白珩下意识道。 不料这家伙将斗笠往马首上一扣,还装模作样地端详道:“果然是俊俏后生。” 那两根诡计多端的手指还扣在马颈上,轻轻梳理了几下鬃毛。鬃毛应声松散开来,淌进他指缝里。 陆白珩也不知想了什么,脸上大热。等回过味儿来,却又被他气得仰倒,偏偏那马还冲他转过头来,努了一努马嘴,喷吐出一口居高临下的热气来。 去他的神驹,分明还是个毛脸的畜生! “怎么?你又去搂草打兔子了?” 梅洲君道:“遇到一伙晋北来的马商,攀谈了几句。秋姨,芳甸,外头风沙大,先上马车吧,这两位是驿站里驾车的老师傅了,会送我们到晋南的驿站,到时候再沿线转道过去。” 两个马夫面貌黝黑,一身短打,颇为忠厚,早早就等在车前了。 芳甸轻轻应了一声,搀着四姨太进了马车。她还是头一回坐这样的马车,心中好奇,不免有扯起帘子往外张望了一眼。 大哥和那位不好相处的陆先生并肩而立,正在调整各自的马鞍。 小陆先生身手矫健,性子又急躁,一翻身就上了马,又低头在催促些什么,简直恨不得把梅洲君一把抓上马。后者压根没搭理他,只是自顾自整好了辔头,这才打算翻身而上——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身形突然僵住了。 这一点错愕仿佛某种无声的讯号,以芳甸并不能理解的形式震荡到了她的面前,她的母亲异常灵敏地捕捉到了这一讯号,整个人剧烈耸动了一下。 这一串古怪的信号流就在她浑身的肌肉间震颤着,终于挤到了喉头,化作了芳甸熟悉而陌生的两个字:“老爷!” 老爷?! 第92章 梅老爷是挂在马背上,由福平一路拉扯过来的。 他早就昏厥过去了,那一身松垮的皮肉就如翻开的褡裢一般,一步一颠地在瘦马脊骨上乱摔,唯有胸腹部还在呼哧呼哧拉着风箱,看起来是喘病犯了,被风沙呛掉了半条性命。 先前那前呼后拥的一行人,到了如今,却只剩下了主仆二人,至于那大宗财物,更是不知所踪。看福平的样子,却是在这风沙中不知跋涉了多久,面色如土,连口唇都焦裂了。 梅洲君驻足的时候,正巧赶上福平抬起头来。 福平一时还没敢认,只拼命拿手搓去脸上板结的黄沙,等眼里的刺痛暂歇了,才哑声道:“大......大少爷!” 梅洲君道:“福平?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出了什么事?” 福平如久渴之人般奋力喘起气来,也没顾得上回他的话,而是一转头扑在马背上,抓着梅老爷叫道:“老爷!是大少爷,是大少爷!” 梅老爷的眼珠挣动了一下,那松垮的眼皮却似擀宽了的面皮子,提不起来,拨不开去,偏要不干不净地吊在眼面前。 莫说别人了,就连梅老爷都没料想到,自己竟会落到这种境地。 他狠心撇下四姨太母女俩,为的就是不耽误时辰。自古都有壮士断腕的说法,何况妻女。这前一段水路,的确如他所料,小船行来虽然惊险,却也总算避开了龙王雨最强横时的风头。 罗三山那点算计,他看在眼里,却不戳破,只吩咐管家暗中将人看牢了。他们做生意的,最知道利字为先,姓罗的伙同水匪打劫,估计只盼着上了岸好去讨赏呢。不拿点甜头将他吊住,安他的心,还怎么让这样的好手在风浪中搏命? 果不其然,这一路上,罗三山没敢耍半点儿滑头,把沿途的暗礁指点得清清楚楚,等那点儿用处绞得一干二净后,余下的便是些背主的渣滓了。 码头已然在望了,梅老爷才止住谈兴,朝罗三山颔首道:“就到这儿了,罗管事,劳你大驾,不必送了。” 罗三山哈哈笑道:“老爷,这话怎么放在船上说?我送你们上岸,前头不远还有驿站......” “哎!”梅老爷摆摆手,截住了他的话头,“你啊,走的不是这条路。” 罗三山愕然道:“什......” ——砰! 一声枪响后,罗三山倒栽进了水中。 梅老爷心胸宽广,倒也不像是料理了什么仇家,只觉船上少了块压舱石,果然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因而吩咐福平尽快靠岸。 等福寿从驿站租借了车马回来,一行人便开始从船上卸货了,船舱里的甲板上还堆了几箱子金银财物,是底舱盛不下的,这时便用破盐袋子勉强包裹住,挑在马背上。余下的便是底舱里的货了。 形势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急转直下的。 底舱打不开了,里头传来的只有晃荡的水声,梅老爷还道是舱底破损进了水,忙派福寿下水一看。 片刻过后,福寿面色如土地上了岸,带来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舱底破了个大洞,底下的货全漏得一干二净,他们竟然一无所知。 福寿在船底下搜寻良久,发现了固定在船底的四支铁钩,上头还缠了些残破的铁网。他将这些东西取下来,交到梅老爷手里,后者一双眼睛立时鼓凸出来,哪能看不出这其中的伎俩! 好一个暗渡陈仓! 这一趟回晋北,方至半途,损失已经过半。梅老爷这辈子做生意有赢有亏,年轻时吃过的亏海了去了,却从没上过这么蹩脚的当,就跟吞了十万八千只苍蝇似的,闹得他心烦意乱,大骂了几个没用的下人一通。 只是骂归骂,以他这样的道行,自然还留了后手,好歹没把所有家当都砸进去,如今剩在手头边的,都是大宗的金银古董。 一行人租了马车,混迹在别家商队里,几个下人挨了他一通斥责,一路上是眼都不敢闭,这才平平安安进了豫地。 说来也是造化,梅老爷这一路上也是足够谨小慎微了,该使钱的地方,样样打点得当,绝不与人生龃龉,就是西天取经也使得了。只是他这辈子都在用钱讲道理,这钱是太平时节说一不二的规矩,放在乱世里,却是十成十的催命符。 他们一行人应付些流寇山贼不在话下,偏偏就遇上兵灾了。 这伙残兵打了败仗,正是慌忙流窜的时候,偏偏手里又有枪,四处烧杀掳掠,堪比蝗虫过境。附近人家不堪其扰,或闭门塞户,或投奔远亲,这么一来,他们这些个商队倒成了活靶子。 一片混乱中,梅老爷身边的家丁死的死,散的散,就连梅玉盐都不知道失散到哪处去了,更不消说那些金银珠宝了,他这一条性命还是福平拼命捡来的。 那一伙残兵就跟饿狼似的,当场就清点起了战果。他那几大箱子财物赫然在列,不知道多少只脏手争先恐后地伸进去,一把把往外抓珠宝,那笑声刺耳得如同老鸹,仿佛就在他心肝上抠肉吃。 梅老爷看在眼里,一口粗气哽在喉咙里,比铁核桃还难下咽。 等乱兵呼啸而去后,他以跟年龄不符合的矫健身手一跃而起,三两步冲到了皮箱边上,抖着手伸进箱子里,用力抓了一把。 半截紫砂壶嘴儿。 几块玉质鼻烟壶的残片。 一支用来装引票的漆筒。 ......还有呢,还有呢? 梅老爷那双保养得宜的胖手,这时却跟地里刨食的庄稼汉没什么分别了,只是他刨的是自个儿空空荡荡的家底,指甲盖刮在上头,只有什么东西簌簌地作响,像是抖落的金粉,量还不少。 金粉......金粉也成,总归是点儿盼头。 “老爷!”福平赶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叫道,“老爷,咱们不能久留啊,我找到马了,这就......” 话音未落,梅老爷猛然从皮箱中抽出一只手来,对着日光攥成一个拳头,五根圆短的指头猛然折腰,那指甲盖修得满月一般,是富甲天下的一双手。甲肉之中,却嵌着一线乌黑的沙子,仿佛天狗黑洞洞的血口一般,一口就把圆满的月相吃残了。 梅老爷抓着自个儿的手腕,猛然打起了摆子,这点痉挛很快就蔓延到了全身,让他两腮上的白肉剧烈滚动起来。 福平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他大叫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梅老爷这一回是真伤了元气了。 这一路上他半昏半醒的,除了痛惜,便只有打碎牙齿的恨,恨这些兵油子匪气太重,恨此地偏不太平,桩桩种种,就跟算盘珠似的噼里啪啦乱响,无论如何算不出半点儿扭转盈亏的法子。 他到底是老了,比不得当年了,老年人一旦守不住成业,那就是从鱼鳔里往外漏气,止是止不住的,只能肉眼可见地沉下去。 直到福平这一声大少爷,把他给震醒了。 他这不成器的长子,竟然在这地方现身了。 梅老爷眯缝着双眼,竖起耳朵听他们交谈,却只等来了一只手,在他人中上不太恭敬地掐了一把,梅洲君的声音这才响起来:“是一口气没顺过来,没什么大碍。” 这孽子一开口,就把他的心头火给挑起来了,倒比什么平心顺气的药丸都见效。 “什么没大碍!”梅老爷猛然睁眼,剧烈咳嗽道,“不孝子,咳......我看你是......巴不得你老子早死!” 梅洲君转头道:“我爸这样子,估计也骑不了马了,福平,你跟车夫过去,再租一架马车。秋姨,你不用出来,老爷子还有力气骂人呢。” 梅老爷愣了一愣,这才记起自家姨太太的名字,心里猛然滚过一个念头,整个人弹坐起来,一把抓住了梅洲君的胳膊:“你把人救回来了?好啊,好啊!” 梅洲君注视着他,那双酷肖生母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奇异的神色。 “说来还算凑巧,我去了一趟水寨,”他道,“正好遇上了罗三山的同伙......” 梅老爷两眼直凸,不等他说完,便叫道:“货呢?” 梅洲君没说话,半晌才盯着他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不知怎么的,梅老爷竟然从他眼里捕捉到了一缕报复般的戏谑。 “货?当然是用来换人了。”梅洲君错愕道,“货哪有人来得要紧,是不是?爸,爸!你怎么了?” 梅老爷两眼一翻,竟然被他气得急怒攻心,从马背上滑了下去。 梅洲君还知道些父慈子孝,好歹把他扶正了,交到福平手里。这才翻身上了马,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马鬃,忽而抬起手来,凝视着指腹上薄薄一层黄沙。 那也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喂!”陆白珩道,“梅洲君,我还道你只气我一个呢,怎么连你爹也不放过?” “气他?”梅洲君大乐,朝指腹上吹了一口气,看那一蓬黄沙飞旋在风里,“他既然生了个不肖子,自然只能千金散尽!” 话音刚落,这一人一马,已纵入漫天黄沙之中。 “你等等我,怎么又是你抢先......驾!” 第93章 梅洲君年少的时候和他老子怄气,专和些狐朋狗友为伴,成天在跑马场和弹子房里出入,正是人生之中最恣肆的时候。 他骑的是梅氏的马,散的是梅氏的财,往来从游的,莫不是慕梅氏之名而来的人。 蓉城跑马场专门聘请了赛马会的会长,一个英籍的德国人教他马术。这么一来,他骑马的本事不算拔尖,姿态却是一等一的潇洒,不论是缰绳垂落时的弧度,还是人体重心倾斜时的幅度,都仿佛出自尺量。一柄他本人看不见摸不着,但由梅氏累世家业作刻度的黄金尺。 梅洲君身在局中时,尚且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在外走了这一趟,所见所感,已同当年迥异。那黄金尺便如重枷一般,冷硬之余,更显悲凉。 离开水寨之后,他心中始终梗着一股郁怒之气,此刻家财散尽,又连着赶了几天的路,极目处都是奔袭的黄沙,反倒让他胸怀为之一清。 梅洲君一把拉住缰绳,勒停马首,陆白珩赶上来,胡乱揉了一把面上的黄沙,道:“怎么停下了?到了没有?” “已经到晋北境内了,得去前边驿站换马。” 陆白珩双目一下就亮了,他还是头一回来华北,起初还满怀豪情,等接连吃了几天沙子,人困马乏,就只能靠和梅洲君斗嘴来提神了。 晋北有宋道海宋大帅坐镇,邻近数省都有心腹相呼应,单凭妻妾儿女间一条条铁裙带,就能令十几万晋军盘根错节,彼此呼应,这样的排面,就是在委员长面前也吃得开。是以晋北一带物阜民丰,向来是乱世中的一方宝地。 只是陆白珩跟着兄长出生入死,知道的自然比旁人更深一层。 这位宋大帅,还有一个诨号,叫“溪萍将军”,听起来文雅,取的却是溪中浮萍,顺水飘荡的意思。他同委员长客客气气,同日本人照样私交甚笃,常有往来,哪头都想拉拢他,当时陆雪衾就在卷宗边上批了一行小字,叫作与虎谋皮,非能长久。 如今东北沦陷,晋北一带却凭借着宋道海这一手油滑本事,成了商运往来的要道,洋货进出频繁,他就是远在蓉城,也听说过此地的繁华,只是这一路走来,却是大失所望。 眼前所见的,都是些低矮的屋舍,黄土筑成的外墙早已看不出本色,那种灰黄不单渗进了一方水土里,也沤进了当地人的肤色中。时不时有穿破夹袄的小儿探出头来,嘬着指头,打量着一行外乡人。 除了黄沙,就是盐。这地方平坦开阔,隔几里就能望见一片盐场,浅滩上堆着土山一般的白盐,几十块盐板由防雨的油毡盖着,高高垄起。一行人路过时,正好有一辆运盐的大车从盐场里出来。 这一趟是空车,拉车的是个穿短布衫的当地汉子,车板上立了个蓄着鼠尾细辫的男孩子,看相貌应当是父子。 这小孩儿在车上砰砰直跳,欢呼道:“县城!阿爹,上县城去喽,上回阿文去了,拿了日本人整整两包酥糖!日本人还会来么?” 他阿爹道:“去什么?没听见管事说么,县城边上打着仗呢,盐车都不让进了,只惦记着吃糖,跟你老子吃西北风去!” 说话间,车轮吱嘎作响,轱辘底下掸出了大股大股的黄沙,陆白珩猝不及防,被呛得连打了七八个喷嚏。 那小孩儿立刻咧开缺牙的嘴,指着他咯咯地笑起来。 “一个、两个、三个......” 陆白珩揉了揉鼻子,一把掰过马嘴,马齿中飞溅的一股热气,猛然喷吐在了对方干瘦的小脸上。 “哎呦!”小孩儿一屁股坐倒在车上,道,“你做什么朝我喷口水?” 陆白珩伸手拍了拍马嚼头,数落道:“梅小君,瞧你干的好事!” 小孩儿惊奇道:“梅小君?这马还有个人名?” 小孩儿伸长了脖子,忍不住去看那瘦瘦长长的马脸,短绒毛中央有一道淡褐色的梅花印子,看起来当真比寻常马来得端正。 “原来有朵梅花!”小孩儿拍手道,“梅小君,你吃草么,还是麦子?” “它会告诉你么?”陆白珩道,“你得来问我。” 小孩儿伸手抓着梅小君的鬃毛,连声道:“爹!你慢一点儿,我要看梅小君!” 拉盐车的汉子腾出一只手,擦了额上的汗,道:“什么梅小君、梅大君的,豆子,还不松手!” 豆子撇了一撇嘴,没等他问个究竟,就有一只手抓住了辔头,闪电般把马首掰了回去。 梅洲君把这一人一马往后一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方知陆雪衾教养幼弟不易。 拉车汉子亦转头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家这小子皮痒得很。” 只这一眼,他就呆了一呆,他们卖力为生的,顶了天也就见过城里收盐的管事,哪里见过这样雪缎料子似的客人,整个人说不出的雪白整洁,仿佛看得重了都会起皱,那眼睛眉毛也是湛然发亮的,令人肃然起敬。 “这......你们是外来的客人吧?” 梅洲君道:“我们是来投奔亲戚的,好久没回来,路也生疏了,这位大哥,劳驾您,往县城的路该怎么走?” 拉车汉子连声道:“县城?那可去不得,去不得!进城的当康道都封住了,我劝你们还是多等几天,别在这时候触了霉头。” “打起来了?”梅洲君讶然道,“有宋大帅在,谁敢在他眼皮底下生事?” 拉车汉子道:“我们这充其量就是晋北郊外的废盐滩,入不了宋大帅法眼的。再说了,就是天子脚下,还要飞过几只臭苍蝇,打来打去的几支人马,不是宋大帅的姑表侄子,就是妾室家里的乳兄,闹着要在县城里坐头把交椅,吃相是难看了点儿,伤不了和气的,开打前还会知会一声,预先封了县城的道。你们外来客人,人生地不熟的,犯不着冒这个险,还是多等等吧,顶多几个月,风头就过去了。” 这倒是出乎梅洲君意料,梅老爷那点被气出来的胸闷气短姑且不论,四姨太却是肉眼可见的形销骨立,这一路上虽也有求医问药,但毕竟条件有限,没什么安心养病的机会,实在是拖不得了。 梅洲君踟蹰片刻,面露难色:“实话不瞒您,我们一行遭了匪患,女眷体弱,害了病了,得尽快进城投奔亲戚,实在是拖不得,不知还有其他进城的路么?” 拉车汉子摆手道:“你们几位既然是来投亲的,想必也知道晋北的地势,从这儿进城,单只有一条当康道,绕路也不成,再远就出了晋北的地界了,那可更不太平!” 说来说去,这一条路倒也堵死了。 拉车汉子往他二人面上看了又看,又忍不住朝马车望了两眼,道:“你们几位......投奔的是哪家?” 梅洲君正欲作答,却见梅小君的马头从旁伸了过来,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心中哭笑不得,话到嘴边便调了个头:“鄙姓周,是做绸缎生意的,要去投奔城里的商行。” “周氏布行?我婆娘常去卖针线活计的,”盐车汉子恍然道,“你们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寻不着落脚的地方,不如去我屋里歇歇脚,我婆娘这几日正帮忙打理学堂长屋呢,教书先生回乡了,没人住的,等收拾干净了,你们也好有个安身的地方。我们长年在县城内外运盐的,消息也灵光,有人来了就知会你们。” 他虽是出卖苦力的乡野汉子,说起话来却是条理分明,梅洲君被他说动,亦再三道谢。 “不妨事,不妨事!”盐车汉子连连道,“周先生,你也太客气了,我姓黄,黄大武,这是我家小子。” 黄豆子坐在车板上,听大人说了这许久的话,大感无聊,只好鼓着腮帮子和梅小君大眼瞪小眼。 “豆子!” “哎!” “来客人了,让你娘放一碗鱼汤出来。” 豆子两眼放光,口中生津,一下就跳下了车跑远了。 黄大武一家就住在城郊的盐田边,三五家盐户挤在一个大院里,这样的土胚房颇能抵挡风沙,平时男子出去做工的时候,妇孺就做些针线活计补贴家用,屋里的陈设虽然粗陋,却也整洁。 来了这么几位客人,黄家嫂子原本还颇为局促,等看见芳甸母女俩瘦骨伶仃的样貌,一下就转作怜惜了。 “哎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快到炕上坐下。” 四姨太气息幽幽的,眼皮半阖不阖,黄家嫂子搀着她靠坐在土炕上,又将芳甸两手握住了,看她样貌显小,是个读过书的女孩子,心里怜爱至极。 “听我家那口子说,你们是遇上歹人了?嗳呀,可算是万幸,人没事就好。芳甸小姐,这天气也转寒了,我看你衣裳单薄,我家女儿跟你身量差不了多少,要是不嫌弃,就换上吧。” 芳甸一惊,忙摇手道:“这......我怎么当得起,叫我芳甸就行。黄嫂子,承蒙你们好意,实在是再感激不过了,再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我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说话间,黄家的女孩子,名叫莺子的,已经捧着衣裳飞奔过来了,一条乌黑蓬松的长辫子垂在腮边,一荡一荡的,腮上敷着两团鲜活的血色。 “来喽,咱们身量差不多,你还要瘦一点儿,”黄莺子道,拿着衣袖同芳甸比了一比,“呀,县城女学也像你这么打扮,只是没这样的料子,看起来真舒服......你们一家是从蓉城来的?听说隔了十万八千里呢,可真不容易!哎呦,娘!” 黄嫂子抓起汗巾,一把拧过闺女的脸,数落道:“又搽什么东西了?猴屁股似的。” 黄莺子忙把衣裳塞到芳甸怀里,一扭头从母亲胳膊底下钻出去了:“什么怪东西,是雪丰斋的胭脂,我攒了小半个月的头花,好不容易换回来小指甲盖那么一点儿。” “我看你是心思野了,难怪刚刚扭扭捏捏的,不肯见人客。” 黄莺子被母亲一语戳穿了心思,脸上喷红,竟然连胭脂也挡不住了。她们娘儿俩呛声归呛声,那团骨肉里带来的亲气却是挡不住的。芳甸看在眼里,忍不住将手伸进被子里,抓住了四姨太冰冷枯瘦的手。 四姨太阖着眼睛,却是一尊泥塑的菩萨。 黄莺子从母亲背后探出脸,胭脂被擦得花了,女孩子这个年纪特有的天真活泼却是挡不住的,一双眼睛好奇地瞟着芳甸,半晌才憋出来一句。 “你也......有点儿像你大哥。” 芳甸吃惊道:“我哪里像!我大哥那么......那么......” 黄莺子提及了陌生男子,也难得有些羞窘起来,眼光四处避了一避,不知怎么就落在了梅老爷身上。梅老爷体虚气短,人又疲乏,正倒在黄大武的炕上大睡,隔着半吊土布帘子,也能望见一个圆硕肚皮,那肉是横斜逸出,异常油滑地晃荡着,无风亦起三尺浪。 黄莺子惊呆了,忍不住道:“这是你们爹爹?跟你们俩一点儿也不像。” 黄嫂子斥道:“说什么呢!怪没规矩的,芳甸小姐,这丫头野惯了,你别往心里去。” 芳甸急忙摇头。 “就不该留你见客人,”黄嫂子道,一把拖住了女儿的手腕,“走,跟娘进后厨去。” 黄莺子不情不愿,还频频回头看芳甸,不料临出门前,梅洲君正同她擦肩而过,黄莺子差点没绊了一跤,这回换成她推着母亲走了。 芳甸松了一口气,正要叫住他,却见大哥那个坏脾气的朋友紧跟着进来了,一双凤眼毫不客气地在土墙上打了个转。 梅洲君道:“玉小老板,你这就要走了?” “你还会招待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陆白珩道,“就这破地方,我可待不下去。” 他伸手在条凳上一扫,果然掸开了一层新鲜的黄沙,并非黄嫂子不勤于打扫,这地方的每一寸空气都叫风沙浸润透了。 “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有——啊嚏,啊嚏!”陆白珩揉了一揉鼻骨,道,“姓梅的,我不跟你耗下去了,我这就启程了,往后有的是好地方住,到时候你来求我,我就丢两片青瓦给你,省得你露宿街头。” 梅洲君冷不丁道:“奉秋他们跟你接上头了?” “你怎么知道!” 梅洲君道:“你在驿站里鬼鬼祟祟的,不知递了多少趟信了,我想你也不放心留他们在水寨附近,看这样子,人应当快到了吧?” 陆白珩耳后发热,狼狈道:“好啊,你偷听……你们就是把我当老妈子使唤!” 梅洲君扑哧一笑,道:“谁敢使唤玉小老板?” 陆白珩见不得他笑,别过头去,半晌才道:“你那两个师弟,倒也好大的本事,把我的船发卖了,一行人绕道乘火车来的,一路上太太平平,还比我们早落脚几天,就在城郊的十里庄。那儿有个草台班子,花旦跟着武生跑了,散得不成样子,杨九郎出的面,算是包下来了,往后就能开张唱戏。” 梅洲君含笑道:“玉小老板要登台,我自然会去捧场。” “谁要你来捧我的场了,”陆白珩被他抢白,又恼羞成怒起来,“头面我带走了,你那一大家子师兄弟,你自个儿养活去,戏台子要搭起来,可还没那么容易!” 梅洲君叫住他,道:“红净来了么?” “没听说有落下的。” “我跟你一块儿去。” 陆白珩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忽而哼笑道:“你说你,是不是属狗皮膏药的?” 第94章 玉小老板到底是停住步子了,抱臂立在墙边,听他向芳甸询问四姨太病中的症状。 正巧黄嫂子领着女儿来张罗饭菜,一见他们这要动身的架势,急急忙忙把两只手往袄裙上一擦,道:“周先生,白先生,我看你们都没顾得上吃东西,都这个点了,饿着肚子怎么成?哎呀,我们乡野地方,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芳甸小姐,你也多少吃一点,这还有软和的菜粥,等放凉了,好给你娘用一些。” 她说得局促,实在是不大敢给贵客吃这样的饭食,只是县城封道了,一时半会也拿不出什么体面的菜色,只放了一碗鱼汤,那鱼也不过小拇指肚大小,颜色却烹至金黄,另有一碟很有些样子的鸡肉,除此之外,便是些无名野菜和一盆饼子。 那饼子干硬得都能捻出渣了,陆白珩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喉咙里如同吞了砂石,简直要噎得背过气去。他尚且算是吃过苦头的,像梅洲君这样娇生惯养的纨绔,想必脸色精彩至极—— 陆白珩还没来得及看成笑话,就又一次惊得舌桥不下了。 只见黄莺子从桌边抓了块石头,一把丢进了鱼汤里。 要不是这女孩子神态自若,陆白珩还当是遇上了当面投毒的怪事了。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石头,上头吊了根细草绳,由黄莺子抓在手指间,在鱼汤里轻轻搅动。 芳甸亦失声叫道:“哎呀,这是什么?” 黄嫂子急忙拧了女儿一把,道:“放多了,放多了!娘刚刚在后厨放过了,怎么能给客人用这个,快收起来!” 黄莺子也讶然地望着芳甸,道:“你不认识?这是盐呀。” “盐?”芳甸一下就睁大了眼睛,她是决计不相信,天底下还有长成这样的盐的。 黄莺子扑哧笑了:“我知道了,你是把它当成石头了,对不对?谁会给客人吃石头呀?外面这一层灰灰白白的,都是盐壳,我们晒盐的时候铲不下来,城里的老爷又看不上,就留着自个儿用了。瞧,在汤汤水水里涮过了,捞出来晾干还能用,一块能顶上十天半个月呢。” 芳甸惊诧至极,挨在她身边,一会儿看看石头盐,一会儿又抬眼望她大哥。梅洲君有点出神,瞳色微微转深,给人以一种沉思之中的陌生感。 芳甸又道:“不对呀,我们刚刚路过盐田,那是上头晒着的明明是白盐,只是质地粗了些。” 黄莺子轻快道:“那也不是我们能吃的呀。” 她口无遮拦的,一下就把黄嫂子竭力掩饰的窘迫抖落个精光。黄嫂子脸上泛红,一下扯过女儿,道:“让你们见笑了,莫听这丫头瞎说,也怨我,我做姑娘那会儿常常吃不起盐,我们做盐户的,守着小山包似的白盐,只是一分一厘都得交给梅家去,上头都是带着小秤紧盯着的,专防着偷私。如今境况大不一样了,这老毛病还是带给了儿女......” 梅洲君忽而道:“梅家?哪个梅?” “哎呀,我可写不出几个大字来,左不过是城里卖盐的梅家,”黄嫂子压低声音,道,“这地方前些年大旱,成了废滩了,梅家看不上,早早把我们这些盐户丢了,日子过不下去,走散饿死的不知多少。近几年倒好,盐滩又出盐了,梅家老早就撒手不管了,这才有我们如今这点赚头。嗳呦,老天保佑,可别让姓梅的再回来了。” 芳甸听到这儿,心里明白了大半,两腮上的血色也渐渐退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目光一避,却不知怎么落到了那晚鱼汤上,汤面浑黄,却仿佛戗亮的银剪,那股说不出的冷光一下就折进人心里了。 白盐如银,其寒如雪! 她的目光在汤面上彷徨片刻,竟与梅洲君相遇了。在这一刹那间,兄妹二人明白了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他们一行,恐怕是最不招人待见的客人了。 黄嫂子见他们不作声,立刻刹住了话头,道:“我同你们说这做什么,快尝尝这鱼汤,一会儿该放凉了。” 梅洲君自然而然地取了汤匙,尝了一口,道:“是梅溪鱼?” “周先生,这你都尝出来了?我们这小地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梅溪鱼还算鲜美,你在县城里住过?” “小时候住过一阵,”梅洲君含笑道,“黄嫂子好手艺,就是跟县城里比起来也不差的。” 黄嫂子脸上一下就泛了光,连连摆手道:“当不起,这哪当得起!” 芳甸心里梗得厉害,哪里下得去口,只是又不忍辜负这一片期待,正犯难间,面前伸过了一只手,吃力地按在桌沿上。 那是一只白胖的手,拇指上还残存着扳指的勒痕。 这一回,就连梅洲君的脸色也变了。 梅老爷被福平搀着,挨到了桌边,胸口剧烈起伏着,等气喘匀了,才一屁股坍到了凳子上。 他一言不发,先冲黄家母女笑了一笑,正如有求于人时,先摆出几丈筵席。那白肉和和气气地绽开了,腮颌饱满,宛然是年画上的财神老爷,只是梅洲君仔细看去,那上头匍匐的许多皱纹,让那种和善一下就深邃得看不见底了。 “真是叨扰你们了,”梅老爷道,“这世道......这世道是真不太平了。换到三十年前,这光天化日,晋北地界,哪有敢这样动手的。” 黄家母女一下就被他话里这个凄惨的故事慑住了,连声询问起来。 “别提了,别提了,我们辛辛苦苦做些绸缎生意的,货给人截了不说,性命还差点丢了,不知有多少凶险!这伙兵油子,仗着手里有几条枪,是没了王法了。” 黄嫂子心有戚戚焉,立时应声道:“可不是,县城里还三天两头放枪呢。周......周老爷,你们做绸缎生意,听说是到处走商,也不容易啊。” 梅老爷长叹道:“这世道,挣辛苦钱也就罢了,挣的可是买命钱!黄家嫂子,还是多亏了你们,让我们有个安身落脚的地方,等这回进了县城,让芳甸扯几匹好料子过来,好裁几身时兴的衣裳。” 黄莺子一下从母亲身后探出半边脸孔,望向这个和善的胖老板。 梅老爷道:“什么料子都有,城里常穿的,洋绸洋布洋呢,这时节卖不出去,就过了季了......只是不知道县城的路什么时候通,当真是心焦死了。” “那简单,我让我爹帮忙,每天打听打听呗,”黄莺子道,又嫌自己急躁,脸上泛红,“我......我也不是要你的衣裳。” “爸,你还病着呢,怎么就想那么远去了?”梅洲君笑吟吟道,同梅老爷对望一眼,双目奇异地发亮,“还是好好养病吧。” 梅老爷咳嗽一声,摆手道:“养什么病,我只是一口精神气提不上去,找点事情就成了。是了,黄家嫂子,听你们说,这里......从前是梅家的盐田?” 黄嫂子愣了一愣,道:“哎,哎,是的。” “你们帮了我这么大忙,我可得提点你们一句,”梅老爷压低声音,正色道,“梅家的盐田,你们这么个用法,要讲究起来,可算是私盐,将来要惹大麻烦的。” 黄嫂子脸上色变,道:“私盐?梅家不要了的盐田,也算是私盐?” “不要了?有文书凭据没有?有引票没有?这要是牵扯起来了,你们可不占半点理。黄家嫂子,你们是本分人,我呢,在县城里也有些交情,到时候要有什么风头来了,我就悄悄打通关节,给你们的盐田降一等,保不准呀,梅家就真看不上了。” 黄嫂子连声道:“是,是这个理儿,周老爷,你可真是帮了大忙了。但愿这姓梅的瞎了两只眼,连盐和土都分不清才好!这日子......提心吊胆的,哪有个尽头哪!” 梅老爷亦笑道:“可不是么,各人有各人的盼头。” 他边说边取了汤匙,舀了一勺鱼汤,两指拨开杏黄细须,两腮一瘪,发出“啜”的一声响,也没见他如何动作,那鱼汤纷纷投奔进他口中。梅老爷的脸色一时间红润起来了,仿佛啜饱了三牲的血气,只唇边油光闪闪,宛然是一尊肉食的弥勒。 “好汤,好汤!”梅老爷赞不绝口,又舀一勺,刚沾到唇边,便被几根手指抓住了手腕。 梅洲君笑道:“爸,你刚生了病,哪来的这么大胃口?” 父子二人,从相逢至今,谁都没有正眼看过对方,此时梅洲君面上虽然带笑,眼睛却亮得发寒,几乎咄咄地逼到了梅老爷面上。梅老爷那双眼睛却以固有的圆滑往下一沉,缩进了满是褶皱的眼皮里,短兵相接,竟然不露半点声响。 梅老爷先退一步,乐呵呵地摸一摸肚皮,道:“梅花,你是怎么看你老子的?不喝了!” 这一顿饭,吃得可谓宾主尽欢。 黄嫂子本要找自家男人接着作陪,只是黄大武在这时候又显出男子所惯有的粗枝大叶了,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赶去盐田里上工了。她又被相熟的妇人催促着,要去收拾学堂长屋,一来二去间,也真没法子尽地主之谊。 陆白珩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方才莫名其妙就被留下了,又插不上话,陪梅洲君闷声啃了一顿饼子,差点没噎得背过气去,为面子强忍住了,脸上憋得通红,颇有些贵妃醉酒之态。 这会儿好不容易盼到了告辞的机会,又被黄嫂子面带歉疚地好生说了一通,等终于跨出黄家大门时,两手竟然各提了一袋阴魂不散的干饼。 陆白珩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脸色变幻不定。 梅洲君大乐道:“不错,玉小老板,还知道带些土产再登门。” 陆白珩咬牙道:“水!” 梅洲君到底没忍心看他噎死,取了酒壶给他,陆白珩一眼就认出来,是他随身的那只马首银酒壶,忍不住别开眼睛,仰头吃尽了,脸上血色非但没褪,反倒是胭脂样扑到了耳边。 “咳咳咳......”他吞咽太急,根本不敢咂巴味道,只觉有什么东西秤砣般砸在胃里,要把他的喉咙烧穿了,忍不住大咳起来,“你这个人......骄奢淫逸,这时候了还喝酒,非要把我烧穿不可,啊......咳!” 梅洲君咦了一声,道:“盛的是水。” 他伸手在陆白珩背上轻轻一击,原本是存着帮忙顺气的心思,不料陆白珩整个人打了个激灵,一把将酒壶抛还给他,又将两袋干饼扔在梅小君的马背上,着火似的跃上了马。 梅洲君也摸透他脾气了,比起陆雪衾那雪洞般冷飕飕的心性,这位一眼就能望得着底,这么个清水池塘,动辄自顾自激荡起来,只要不去刨根究底,他很快又会消停下来。 他骑了马,慢慢悠悠跟了陆白珩一阵,任其闷头疾驰,不多时,陆白珩猛然拨转马头,大声道:“跑反了,你也不知道么?” 梅洲君就是有再多的心事,也差点没笑出来。 陆白珩生掘了个台阶给自己,又忘却了前嫌,策马奔回了他身边。 梅洲君道:“我还不认识路,有劳玉小老板带路了。” 陆白珩道:“就在盐神庙不远处,十里郊梅溪桥边上,离县城是远了些,但也是个热闹去处。” “盐神庙?” “供奉盐王爷的,听你们奉秋的说法,附近常有集会,走商不进城,就卖些小玩意儿,也有江湖杂耍。” “能有个落脚处就好,一路上难得太平。” 陆白珩忍不住侧目看他,道:“你们师兄弟感情倒是不差,只是横看竖看都不是一路人,怎么混到一块儿去的?” 梅洲君挑眉道:“我们难道就是一路人么?” “当然不是。”陆白珩不假思索道。 “因缘际会,哪有什么道理,”梅洲君道,“善因善果,恶因恶果,不过如此。” 陆白珩压根就没听懂,只凭直觉道:“你说我是恶果?” 梅洲君揉了一揉额头,叹起气来。 好在盐神庙终于在望了。 出乎梅洲君意料,这盐神庙还不小,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古朴祥和,长年荫蔽着一方市集,浸润着说不出的烟火气。边上没什么像样的屋舍,远近的客商没法进县城,就在此临时歇脚开张,卖些针头线脑,洋布珠花,引来了不少女眷。 有个杂耍班子,正占了居中的宝地,由两条大汉在一旁耍了几趟刀法,红缨甩得虎虎生风,锣鼓声轰隆隆作响,好不热闹! 喧闹声拥进耳中,时不时有黄沙呼地一声,当空弥漫,给人以虚幻之感。 梅洲君牵着马逡巡片刻,远远就望见了,戏台子已经亮亮堂堂地搭起来了,台前人头攒动,不时听得轰的一声,是孙武将军在台上大掷雷碗,驱逐泼神恶鬼,其声如霹雳,仿佛真有天雷在铙钹里冲撞,将台前台后劈头盖脸打透,惊得人心中狂跳。 “一砸破神恶鬼!” “好!” “二砸出风调雨顺!” “好!再重些!” 梅洲君讶然道:“赶上开台戏了?” 这倒也出乎了陆白珩的意料。 “这么快?先前还说要好好修缮一番,赶紧赶慢的,这就成了?” 梅洲君沉吟片刻,也没答他的话,只是就近从摊子上买了几支香火,分成两束,点着了。 “拿着,我们进后台去看看。” “师哥,师哥!”有个声音从人群里挤出来,连声道。 梅洲君霍然抬头,只见奉秋奋力探出脸,招手道:“师哥!珩哥!赶得好巧,我一眼就望见你们了,梨药非不信,把马牵过来,我带你们进去!” 他眼珠发亮,都舍不得转了。 梅洲君见他脸色明亮,较之从前还红润不少,显然没吃过什么苦头,只是鼻梁上的豆腐块才勾了一笔,笔锋都偏到唇峰上去了,显然是着急忙慌奔出来的,不由失笑。 陆白珩不满道:“叫他三声,叫我才一声,是什么道理?” 奉秋扮了个鬼脸道:“这你也要计较。师哥!” 第95章 陆白珩还要同小孩子较真,梅洲君斜插一手,把他背心的衣裳揪住了,轻轻往前一带。 “走吧,玉小老板,”梅洲君道,“看你这样子,过阵子奉秋吃长寿面了,还得给你补几口。” 他这么一说,陆白珩倒是想起那两袋干饼了,一把抛给奉秋,毫不脸红地借花献佛起来:“接着!别老唧唧歪歪的,我可没亏待你们。” 他这点好心却是肉包子打了狗,奉秋抱了饼,却还是眼巴巴看着梅洲君。 “师哥!你这回可别走了,这地方多热闹啊,能安安心心唱戏,还有不少人捧场呢!对了,梨药新养了十几只小油鸡,我给搭了个木箱,就等着你来看呢。” 梅洲君正巧走到他身边,索性一手拉一个,往戏台背后绕过去,那锣鼓声震得人耳孔发热,紧赶慢赶地托着他们的步子,无形间也像是迎客似的。 在这样的催促下,后头的小院急急步入了眼中,几个眼生的伶人在后台和小院间来去,地上还没来得及洒扫,散着大红的纸屑,还不少花生桂圆壳,处处残留着过年过节般的余温。另有十几只嫩黄的鸡雏在庭中漫步,一团团聚在一处啄米,见有人来了,又绒球似的滚散了。 “戏单子张贴出去了没有?” “都贴好了,杨班主,你说的法子果然不错,我们这儿的人呀,大字不识几个,有这么些连环画揽客,果然热闹不少!只不过您说的那位东家,不知什么时候会过来?我心里也好有个底,就怕招待不周......” “哎,哎,我算哪门子班主,只是帮忙打点罢了,我们东家好说话得很,您放宽心吧!”杨七郎同中年男子说了会儿话,又扭头扬声催促起来,“赶紧,砸完雷碗了,红煞神得登台了,公鸡呢?在谁手里?” “在这呢!” “赶紧送过去,别误了时候。香烛备好了么?” 小院之中,人声嘈杂,杨七郎交代完了,又亲自捧了供案,急急忙忙往小院里去了,倒也没来得及认出来客。 梅洲君也没去打搅他,脸上微微带笑。宝丰社就很少有这样坦坦荡荡的光景。偌大戏班里,仅有一张张见不得人的戏单子,到处是聋的伶人和哑的戏。那种浮在表面的热闹就像窗户纸,拿指头一戳,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血窟窿。 陆雪衾死后,冰销雪散。当年种种成了仅限于二人间的一笔烂账,其他地方却是渐渐敞亮起来了。 陆白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竟被他眼中这一点笑意刺痛了,整个人打了个激灵,像是从一片昏头昏脑的迷梦中惊醒过来。 “你在笑什么?”他突然问了一句。 梅洲君回过神,笑道:“我师父在的时候,常说要把戏班交给我,带他们好好唱戏,安安生生过活......难得见他们这个样子。” 陆白珩忍无可忍,一手抓住梅洲君的手臂,压低声音道:“摆脱他的影子,竟然能让你这么......这么快活么?” 陆白珩到底年轻,心里藏不住事,兄长之死几乎成了他心头一根毒刺,只等着溃脓之痛慢慢淡下去,不料这份情和恨只是他一个人的,旁人只觉如释重负。他愤懑之余,心里还有些说不出来的恐慌。 “玉小老板......” 陆白珩一下就把头扭过去了。 “玉小老板,”梅洲君慢慢道,“你不是知道么?我们不是一路人,彼此之间......可敬不可悯。” 陆白珩怒道:“那你也是他的姘头!” 他越想越是发冷,只觉梅洲君那双眼睛看着如明镜一般,却寒得照不出人影。他既恨他无情无义,又怕他无情无义,心里闹得厉害。 梅洲君知道症结所在,也明白这年轻人对背后的隐情一无所知,但以他的玲珑心思,却破天荒地没再去宽慰对方。奉秋被他们两人间没头没脑的争端吓了一跳,眼珠乱转,终于找着了个打破僵局的救星。 梨药正侧对他们,蹲在小院边。一只白羽鸡缩着双翅,凑到他掌心里啄米,这小孩儿脸上粉扑扑的,说不出的安逸。 “梨药!”奉秋一下扑过去,抓住他的双肩,“看看谁来了?” 梨药吓了一跳,急忙扭过头去,在看清楚来人的一瞬间,一下就跳了起来:“师哥,珩哥!” 那白羽鸡在他这一声叫唤里,扑楞楞飞窜起来,慌不择路间,竟是一头撞向梅洲君,脚爪紧抓住他的胳膊,尖喙在耳垂上轻轻一啄。 它头顶上的鸡冠被一刀割去了,留下一道萎缩的长疤,梅洲君一晃神,竟然错认成了眉间的高红,那一团偏激顽艳的血气,从那个雨夜冲出,再次扑到了他的面上。 哪怕到了这种地方,陆雪衾的影子依旧纠缠不去。 他方才说的是实话。 可敬而不可悯,更不可与之肝胆相照,交付真心。 梅洲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揪住白羽鸡双翅,斜侧里一甩。 陆白珩正侧对着他,兀自生气,却被这一只惊惶的白羽鸡骑到了脸上,差点儿没窜起来。白羽鸡趁机拿喙在他鬓角上乱啄一气。 陆白珩一把扇开它,脸上气得通红,也顾不得和梅洲君置气了,或者说,那股子心火一瞬间由暗转明。 “梅洲君!你还派它暗算我!” 杨七郎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了:“少班主?你们到了?” 梅洲君应了一声,道:“师父的灵位在哪里?” 杨七郎毫不奇怪他有此一问,道:“就在屋里,已经设好香案了。” 梅洲君点一点头,道:“我先进去,给师父上一炷香。” 陆白珩听他们这一番应答,心头火气倒也消下去了,只是有一肚子的疑惑,索性揪住奉秋道:“怎么回事?你们背着我接上头了?” 奉秋挠挠脸,点了点他手中那三支香,道:“珩哥,你不记得了么?今个儿是师父的忌日呀,我们紧赶慢赶的,才赶在这一天唱开台戏,好让师父他老人家听个热闹。” 陆白珩一惊,心里模模糊糊有了个影子。 以奉秋这样活泼跳脱的性子,提及此事,也忍不住低落下来。 “珩哥他又不知道,”梨药道,“就是刚出蜀地不久的时候,有一伙古怪人客上门,点名要听武丑戏。你们那时候都不在,是师父唱的,开唱前突然匆匆要我们快走......师哥赶过去的时候,就只听到了一声枪响,房子也烧起来了。后来我听师哥说,那是龙川寿夫的人追过来了,有了师父的周旋,他们才得以永绝后患。只不过......只不过......师父唱的最后一出戏,是时迁偷鸡,他最喜欢唱这一出了,老拿来逗我们,可惜没能唱完......” “我唱不好,”奉秋忽而道,“我一唱这个,心里就发颤,总怕听见一声枪响。” 梨药道:“你跟师哥学学?” 奉秋咕哝道:“他也总是烧着舌头。” 第96章 “烧着舌头?”陆白珩大为稀奇,“他也有这种时候?就你们师哥这张嘴,无风也能掀起三尺浪,火见了他躲还来不及呢。” 梨药小声道:“师哥也不是天生就会唱戏呀。” 陆白珩一下就被他说哑火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所见的从来都是梅洲君的某个侧影,这也不能怪他有失偏颇,是这家伙异常狡黠,总如水中月影一般,闪闪烁烁的,从来不肯正脸示人。 梅洲君仿佛天生就是会唱戏的。 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印象? 是...... 那还是前几年的事情,当时陆雪衾刺杀了力行社的首任书记长陈胪,力行社草创初成,根基不稳,差点就此分崩离析。不料陈静堂趁势上位,铁腕立威,兄弟二人在其党羽的疯狂追杀下,一度退到西南一带活动。 那时候陆白珩对他大哥是畏大于敬的,哪怕同为陆氏遗孤,两兄弟也很难说得上亲近。关于陆雪衾的少年时期,他所能回想起来的,就只有寒室孤灯下,他哥半明半暗的一张脸,各种鬼魅般的访客,深夜里听不懂的密语和纷争。 不论是陆雪衾,还是他父亲的旧部,都是一群走在黑暗中的人,身上永远萦绕着风雪般的寒气。他从记事起就被那种“死志”所震慑了,方知复仇乃是拼却一生,为死者而死,最终带着一点可怜的、说不出是痛是快的报酬,消融在黑夜中。 他是决计也不会想到,他大哥竟然还有被重赋七情六欲的一天。 当时为了联络旧部,陆雪衾设法掌握了一个位于川湘铁路沿线的电报支局,两省交界处向来是各路军阀角逐之地,力行社鞭长莫及,偶尔有几路追兵,也被兄弟二人引开,处理得一干二净。 这种刀锋上的平衡没能维持多久,电报局里来了个奇怪的客人。那是个面孔青白瘦削的年轻人,举止畏缩,身穿长衫,却总是紧夹着两条胳膊。此人几乎每日都会来电报局拍一份电报,送往蜀地。其上大多是几句拼凑来的酸诗,盛赞女方面容,只可惜文采实在平平,每日翻来覆去都是什么“杏脸桃腮”“曲眉丰颊”“腮腻凝脂”,鲜有交心语。 想必是两地交界处正值战乱,暂时断了信件往来,只能用电报一解相思之苦。 这些电报都是由陆白珩发出的,他心里发笑,但碍于乔装,没去细问。只是年轻人连拍这么多封电报,迟迟没有回音,那种不安日形于色,甚至到了惊悸的地步。 “有给我的么?” “有了么?” 陆白珩抬头看了一眼,竟然被他深陷的眼窝吓了一跳,那简直是古书上撞见精魅的书生了,在情爱的催逼下,整个人日见枯槁。 这年轻人精神恍惚,又朝他递送电报纸,蓝布长衫已被水洗得发薄了,肘腋间赫然是个拳头大小的破洞。要知道川湘两地的电报是每字一角,这么日日递送,恐怕早就把他那点儿家底抽干了。 陆白珩再一低头,望见电报纸上竟然又是那几句酸话,什么“杏脸桃腮”,和前几日的一模一样,下意识道:“你不是拍过了么?” 也不知这句话戳中了年轻人的哪块心病,他竟然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脸色霎时间由青转白,没等陆白珩把他拉起来,他已经一把扯回了电报纸,没命似的逃出了电报局。 陆白珩那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偏偏那天夜里下了大雨,陆雪衾迟迟未归,电报局里异常昏暗,只能听见风雨一阵阵扑在窗上。他设法截断电源,托辞断电,独自留在局里抢修。 当时的他绝对不会料想到,那夜大雨之中,竟然涌动着无尽的血腥气。 等到后半夜的时候,他突然看见对面小楼上的灯光闪了几闪,突然熄灭了,那正是陆雪衾传来的一条短讯——可杀,勿妄动。 看来又是一路不成气候的追兵。陆白珩正是最年轻气盛的时候,心痒难耐,恨不得能拿这几个杂碎练练手。但他心里也清楚,这些人一旦落到他哥手里,就仿佛从未出过娘胎,一点影子都不会留下。 直到一串枪响洞穿了雨帘。 ——砰!砰!砰! 陆雪衾怎么可能在这附近动手? 陆白珩心中一凛,只道是出了什么变故,当即悄然而出。电报局外一片漆黑,似乎连附近的电路都被切断了。这种动静已经惊动了附近的军阀武备,车大灯的影子从街巷深处蛇行而出,在大雨中亮得发寒,很快就有叱问声响起。 这地方势力更迭频繁,新来的守备军唯恐坐不稳屁股,常常盘查,平时应付起来并不困难,只是眼下显然不是添乱的时候,就在陆白珩退回电报局的途中,踢中了什么东西,血腥味立刻弥散而出。 以他多年出生入死的阅历,哪能不知道这是什么? 陆白珩暗骂一声,这死人偏偏就横尸在电报局的后门边。这伙大头兵哪怕蠢笨如狗,也能闻着腥味追过来了,平白添了许多麻烦。 他拿火机照了一照,入目的赫然是一身沾满了泥土的青布长衫!白天所见的年轻人倒扑在泥水里,肚破肠流,看起来是挣扎颇久才气绝的。 难不成是陆雪衾杀的? 陆白珩满腹疑云,好在有个毁尸灭迹的老本行在,就在他拖起尸首时,突然听到了一串轻微的簌簌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跌落在了地上。 那是......一叠信纸? 陆白珩手快于脑,就在匆匆一瞥间,把这要命的祸患抓在了手里。这一叠信纸被血水浸过,只能隐约看出个大概,几乎每一页上,都用蓝墨水画了几幅女子小像,正面侧面俱全,结构精准,附有几行眼熟的酸诗。 信纸上的女子样貌各异,各个年纪颇轻,脸颊丰润,颇有些少女的娇憨之气,只是在血水浸泡下,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凄厉。 最末一页则是一封言辞客气的来信,说是白先生最近遭遇的医疗诉讼官司,龙川先生已经听说过了,很是同情,但如果没有抱定必要的决心,就不要再来打扰了。 陆白珩匆匆翻了一遍,心中疑云更重,很快又从年轻人身上翻出了一些零碎的私人物件,似乎有些行医的手稿,唯一算得上特别的就是一只标有增白去皱的药盒,里面装了一瓶蓝黑墨水,但也已经见底了。 他也来不及细想,飞快处理了年轻人的尸体,就退回了电报局中。 电报局里漆黑一片,一道人影临窗而立,一缕异常凛冽的血腥气从他身上弥散开来。 是陆雪衾回来了! 陆白珩当即反手锁了门,道:“大哥!电报局后门有一具尸体,是你杀的么?” 陆雪衾摇头道:“这次的追兵毫无顾忌,沿途放枪,估计和守备军搭上了关系,这地方不能久留了。” 陆白珩心中了然,看样子还是这年轻人时运不济,中了流弹了。 “行,”陆白珩道,“我这就把痕迹处理了,对了,我从他身上发现了这个,有能派得上用场的吗?” 做他们这种行当的,很少有忌讳,有时候还要借用死人的身份,好为下一次改头换面杜撰出合适的背景。 陆雪衾展开那叠信纸翻看了一遍,目光忽然停留在其中一页。 那上头用蓝黑钢笔匆匆写了几行字,满纸卿卿,似有声泪俱下之嫌。大意是当初将你献给龙川先生,确实是无奈之举,想必以你的青春美貌,也过上了更好的生活。现如今我资费耗尽,刘大帅的人又为我们当初那段私情追索甚急,还请你将我引荐给龙川先生,让我有个落脚避难的地方,也不枉我当年救你出苦海的一段情意。 这番话可谓是无耻之尤,年轻人写到最末,增删数次,还是用钢笔胡乱划去了。 只从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也能看出,这位龙川先生似乎是个好色之徒,而且偏爱脸庞丰盈的青年女性。 “龙川......”陆雪衾沉吟片刻,又取出先前那封来信,仔细查看起来。 陆白珩道:“我刚刚看过了,上头没有落款,也没有地址。” “纸不对,”陆雪衾忽而道,用指腹捻了捻信纸,“这种质地,一般都是外国领事馆用的,这墨水瓶恐怕也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你看。” 他取出玻璃瓶,用火机照了一下瓶底,果然有一圈某某株式会社的细密钢印,要不是墨水见底,绝对难以辨认。 “龙川......领事馆......”陆白珩道,“难道是龙川寿夫?他最近可是社交场上的名人啊。” 兄弟两人逃亡之余,也没少留意城中动向。当时在西南活动的,除了本土的军阀势力,还有一些日本驻华武官。武官这个职务颇为微妙,依托于日本使馆,交游广阔,甚至能调动一方驻军,这些人初时还只在几大领事馆附近出没,不知不觉间,便渗透到了西南腹地。 其中最活跃的,莫过于龙川寿夫。 此人能讲一口流利的中文,举止彬彬有礼,热衷于结交各界人士,四处游说,想方设法要在蜀地开设领事馆,只是屡屡被拒,最近不知搭上了哪条线,这件事又有门路可挖了。 这穷酸年轻人似乎是通过献出姘头的方式,从龙川寿夫处谋取了一笔好处,这时走投无路,就又动起了心思,凭借着一张俊俏面孔,到处诱骗起了妙龄女子。 难怪这些日子频频来拍电报,只怕是得不到龙川寿夫的回音,心急如焚了吧? 这样的事情陆白珩见得也不少,但依旧像是吞了只苍蝇,心中厌恶无比。 陆雪衾将墨水放在地上,转而在药盒内部抹了一抹,陆白珩正不明就里,却见他从药盒里变戏法似的,抹下了一层薄纸。 这是一张药品说明书,介绍了一种增白去皱的外敷药,因而画有女子的面部穴位图,将如何涂抹,剂量如何,一一言明。 “不对劲。”陆雪衾忽而道。 陆白珩迟疑道:“他是个女人?” 陆雪衾没理会他,自顾自道:“穴位都标错了,而且集中在眼睑,颌下,耳后,这些都是人面部皮肤的薄弱处,反而经不起药物刺激。” 陆白珩道:“那岂不是越抹越皱?” 陆雪衾不置可否,只是伸手摩挲片刻,将药品说明书翻过来,那面部穴位的轮廓似乎用蓝墨水描摹过,隐约透出纸背。 “大哥,你在怀疑什么?” 陆雪衾嗯了一声,手指握着墨水瓶,若有所思地旋动,日制的玻璃瓶底部微凸,就像—— 就在这一瞬间,手电筒雪亮的光穿透了窗玻璃,刀戟般扫荡进来。就在这一瞬间,陆白珩透过墨水瓶,隐约看到了薄纸上的几行放大后的小字。 那是...... 他来不及细想,电报局的前后窗就被子弹击穿了,一股刺鼻的汽油味以电报机为轴心,飞快弥散开来。 一片寂静中,陆白珩听到了燧石被打着的声音,一团火苗飞掠进了电报局中。 ——轰! 火光轰然四射,甚至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爆破! 这么快就暴露行踪了? 这一次的袭击来得非常突然,绝对不是当地武备的手笔,对方在纵火之后,还持枪埋伏在电报局外,显然打着灭口的算盘。 但估错形式的不单单只有他们。 这样的手段,应付普通人是绰绰有余了,但对于他们而言,还是不够看的,一番缠斗之后,陆白珩反杀了来人,并借助火势销毁了尸体。 这一切来得有惊无险,他们按照原定计划,连夜赶往蜀地。 就在同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刚从国外交流演出归来的戏班子,也因铁路沿线战乱,流落到了蜀地。 第97章 陆白珩身在局中时,只记得那夜潇潇冷雨,这时再一回想,却有什么地方被猝然照亮了。 兄弟二人那一次入蜀,也不是全无准备。陆雪衾先前就通过电报局联络上了旧部,约定在蜀地锦城碰面,只不过是因情势之变,提前启程了。 欲入锦城,先过巴山。巴山素有蜀地门户之称,从城郊火车站上车,半日即可抵达锦城。当时锦城机场还在筹建,有不少工程师和记者在此地中转。兄弟两人俱是身型颀长的青年,索性换了一身西装马甲,也充作记者,混在人群中进站。 那一天巴山火车站里的人尤其多,听说是湘地军阀混战,不少人被迫改道,不得不羁留此地。昏暗的车站里人影幢幢,到处都是私语声,在一片模糊的雨声里粼粼发亮,几句时政里掺杂了几句天时,都没什么好消息,那种无形的压抑感更是梅雨天一般绵绵无尽了。 陆白珩心中也有些说不出的烦躁,随大流挤了一会儿,忽而听见售票室外有些异样的喧哗,他已经记不起具体的争端了,只知道是当地新上任的军阀,放任手下在火车站里设卡,名为搜查,实为勒索。 “大哥,看样子是杜凤山的人,”他压低声音道,“好不容易打了胜仗,把巴山抓在手里,看这急忙敛财的势头,行事做派也不怎么样嘛。” 他先前也听说过,杜凤山打了胜仗,把巴山给占了。这小地方的军阀总有些暴敛的毛病,自知屁股底下的交椅坐不牢靠,好歹也要饱餐一顿,这样的搜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陆雪衾道:“不要自作主张。” 这伙兵痞就在售票室前拦着,嘻嘻笑笑,不时在人群里张望,陆白珩记得很清楚,领头人手底下还压了张剪报,不时举起来看上一眼,显然是在找什么人,倒不是冲他们来的。 陆白珩虽然厌烦他们这种剪径强人般的做派,但也还能压得住脾气,不料临到他们时,这伙人竟然吆五喝六地,要来撬他们的箱子。 陆雪衾先一步伸手按在皮箱盖上,用力一抬。里面的东西应声显露出来,都是些旧报,另有几叠手稿,一些眼镜手表水杯之类的杂物,打理之洁净,一眼望得到底,透着股雪洞般冷飕飕的寒气。 几个兵油子瞪视了一会儿,竟然毫无油水可榨,又看他二人相貌气质,并不好招惹,便有些发怵。只有领头的还伸手翻了几下,口中不干不净,大致是给娘老子烧纸钱的浑话。 陆白珩被无形中戳中了痛处,暗地里磨了一磨牙,只想给他个毕生难忘的教训。不料那军官的脖子越伸越长,又盯上了他脖子上的相机,招起手来。 “记者?别拍了什么不该拍的......” 正纠缠间,有一行人匆匆从他们身边挤过,身上都披了大衣,哪怕尽力避让了,那股阴沉沉的水汽依旧呛得军官打了个喷嚏,转头骂了句娘。 就这么一眼,这军官的眼神就直了,勾手示意手下人凑过来,道:“是这几个?我瞧着眼熟,这鬼地方怎么这么暗?你们再比对比对。” “看样子像......这是那个……演花脸的,怎么没望见苏锦秋?” 领头的劈手夺过报纸,道:“慢着......留步!你们几位,是唱戏的不是?苏锦秋呢?我们大帅想请几位唱个堂会......” 见他的注意力被夺走了,陆白珩立刻顺水淌了几步,直要混进售票室里。陆雪衾却破天荒地没跟上来,而是朝某个方向多看了一眼。 “大哥!”陆白珩大惑不解,也停下脚步,顺着他大哥的视线望去,却只望见了幢幢人影,临近玻璃窗,在一片幽暗的雨光里晃荡。没等他看出个所以然,陆雪衾已经飞快收回了眼光,压低帽檐,照原计划走向了售票室。 如今回想起来,所谓一生的祸根,都是种在风雨无声处的。 当时他却无暇分心,那一夜的风波至此才刚刚拉开序幕。就在他们取了票,要进入候车室时,里头竟然又发生了骚乱,似乎是上一趟该靠站的车迟迟没来,候车室里人满为患,临时关闭了。 陆白珩离候车室大门还有三五步距离,门板就在他眼皮底下渐渐压拢了,里头的吊灯大亮着,灯光异常刺目地劈出来,多年命悬一线的危机意识在他脊椎上猛然刺了一下,一举勒停了他的脚步。下一秒,陆雪衾已经扼住了他的肩膀,道:“走!” 陆白珩已经反应过来了,候车厅里立着的,竟然还是个意料之外的老熟人。 卢望山! 此人经验老到,和几个手下专挑暗处靠壁而立,那独属于练家子的魁梧身型一时间被弱化到了最不起眼的地步,肩胛处肌肉贲突,使人联想到敛翅的鹰鹫。那双眼睛也确实隐在暗处,湛然发亮。 陈静堂当时刚刚掌权不久,派系内部的博弈更是一场苦战,比起身为前任书记长心腹的白舟峻,卢望山显然作出了更为明智的决定,早早投身陈静堂麾下,为其奔波卖命。先前针对他们的几次围捕,就是由他带队的,一路上穷追不舍,双方虽然没有正式的照面,却也有过几次远程交手,确实是颇为难缠。兄弟二人趁着西南乱势脱身,才安生了一段日子,竟然又在这里同他狭路相逢了。 人群中一定还有他们的人,正在紧密监视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卢望山这一次显然是有的放矢,掐准了他们上火车的时机,在此守株待兔。这么明确的情报来源,就连陆白珩都已经明白过来了,一定是负责接头的旧部那头出了变故,以至于走漏了风声。 这一趟火车,恐怕是等不到了。 他大哥脸色不变,只是在人群的裹挟中,重又往售票处走去,几步过后,那一只皮箱暗中滑到了他手里。 “赶不上车了,”陆雪衾道,“我去换票。” 这就是分头行事的意思了。陆白珩心中了然,将目光悄无声息在人群中滑动。这地方人多眼杂,就是要原路退出去,也得加倍小心,要是被卢望山一行缠上了,又得是一番苦战。 陆白珩虽然年轻气盛,也知道轻重缓急,耐着性子随大流在候车室外推挤了一阵,就慢慢往外退去,谁料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吵嚷声,是刚刚那伙兵油子在咄咄叱问些什么,相较于先前那种强装出来的和善,如今口气已经大不客气了。 “......好话都说尽了,你们是去还是不去?苏锦秋生病了?专挑我们大帅寿辰生病,这病怕是长了眼睛吧?这巴山地界,好好打听打听,谁才是当家的!火车......赶不上车?老实话跟你们说吧,前头又打起来了,没十天半个月的......” 领头的兵油子已经大为不耐了,似乎听见那伙戏子又有托辞,伸手拉扯起来。 被拉住的是个年轻人,恰好侧对着陆白珩,微微流露出诧异的神情,陆白珩当时还不知道这是个祸胎,只是鬼使神差间多看了几眼。 带头人盯着他看了一眼,忽而道:“是这个么?推三阻四的,再拿相片让我瞧瞧。” “头儿,这是个男子,苏锦秋是坤伶。” 年轻人任由他们评头论足了一通,也挑起眉毛,回看过去,道:“苏老板在国外的时候就生了病,早一步回国了,这一次没能唱成,报上的消息恐怕有误,我们这一行人大多是武行,唱不了您点的这一出。” “唱不了?”领头人勃然大怒,伸手将报纸往他面前一拍,“这相片上明明白白照出来了,访外演出,这中央扮贵妃的,我们大帅亲自认过的,可不就是苏锦秋?” “贵妃是贵妃,人却不见得是苏锦秋,”年轻人为难道,“几位可曾听过反串?报纸上写着呢,名家反串,扮贵妃的——是个武丑。” 领头人还不罢休,又道:“哪个?叫出来让我看看,真是邪了门了......” 他是一门心思要从这一伙人里抓出个贵妃来,再退一步也得是个杏脸桃腮的红娘,好给自家大帅拜寿,不料这一声喝下去,这一伙戏子里倒还真出来了一个,朝他笑着一拱手。 竟然是个年过花甲的男子,鬓角花白,鼻梁上甚至还有一块没卸干净的豆腐印儿,仿佛第三只促狭的眼睛,随着他这么一笑,蹙成了皱皱巴巴的一团。 “是我扮的杨贵妃,大帅当真要听?” 带头人瞪眼看了他片刻,又看了看年轻人,忍不住怪叫一声:“你们敢来戏弄我?” 陆白珩一时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 第98章 他这一笑是非常不合时宜的,好在那带头人正在气头上,骂骂咧咧纠缠不休,倒没留意到他,反倒是年轻人朝他侧目望了一眼,时隔已久,他还记得那对明月珠一般透明光辉的眼睛。 正这时候,领头人竟然一手抓出了个半大孩子来,掰过脸左右看了看,道:“这个样貌,总不是扮小丑的吧?这个小女娃儿有多大了?” 也无怪乎他这样不客气,俳倡优伶之流,哪怕占了个巡演归来的名头,到底还是为人所看不起的。就连陆白珩都看出来了,那位杜凤山杜大帅哪里是要听堂会,分明是趁着一行人漂泊至此,要尝个新鲜。如今找不到苏锦秋,竟然连个小旦也不放过。 那小孩儿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被他攥着手腕,整个人不住闪避,把脸都挣红了。 “我......我不是女孩儿,也唱不好。” 老武丑亦拦了一手,脸上带笑道:“他小孩子家,还没有入门,如果大帅执意要听,我这里有一出盗甲,不如让几个小的先登了车......” 他那一只手再客气不过地搭在领头人手腕上,拇指食指轻轻一抖,领头人不知不觉间也顺着这股力一转手腕,仿佛锁芯猛然一松动,那小孩子一下就挣出了手,缩回人群里去了。 陆白珩看出了这一下里的名堂,知道这一行人是有些巧劲在身上的,只那带头人猛然瞪大了眼睛,一手扯住他领口,道:“他奶奶的,给你脸面了?我话就放在这里,再推三阻四下去,我崩了你!” 他是耍惯了横的,这一下还不解气,竟然从腰后扯出一条枪,直往老武丑的面门上杵。 偏偏老武丑精光熠熠的两只眼睛就在枪口下游走,整个人分明立定不动,偏偏那沉肩缩颈间的微妙动作,就仿佛在锣鼓声中疾退一般,那枪口无论如何都押他不住。 他是天生的丑角,从旁作衬时毫不起眼,一旦走到明处,那种滑稽必能博无心者一笑,引有心者一怒,终归是把旁人的眼珠牢牢攫在身上。 “哎呦,这可使不得。”老武丑连声道,一边作势去擦额上三两点虚汗,一边腾出一只手,悄悄拍在年轻人肩背上。 年轻人立时会意过来,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把方才那小旦推进了人群里,用脊背挡住了,引着他慢慢往后退。好巧不巧,竟然朝着陆白珩的方向来了。 陆白珩自己也身处险境,本该尽快离开,不料却在鬼使神差间慢了一步,就是这一步,就引火上身了。 “好啊,你还敢戏耍我!站住!” ——砰! 枪声是和叱骂同时响起的,人群之中,骤然爆发了一阵惊叫声! 年轻人猛然侧过头去,一双眼睛亮得发寒—— 只见领头人握枪的手也砰地震了一震,枪口却静悄悄的,全然不像是走过火的模样。 那一声枪响是从他身后不远处的售票室里响起的! 陆白珩心中猛地一跳,知道是陆雪衾那头出了状况,和卢望山的人交上手了,只是这伙兵油子比他更心急,当即撇下了这一伙唱戏的,朝售票室直奔过去。 “什么人?敢在这里动枪?” 售票室里的灯光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窗口木栅格后依稀能望见一条倒伏的人影,额头拄在玻璃上,拖曳出了一片红云般的血雾,另有几条黑影从中匆匆晃过,领头人喝令无果,竟然抬手又开数枪。 砰!砰!砰! 这一串子弹震得吊灯直颤,火车站里登时大乱,雨声枪声之中,行李车辘辘作响,到处都是奔走的人影,在潮霉的墙壁上蛇一样丛丛扭动,魄悸魂惊,只恨无巢可钻。 陆白珩心急如焚,恨不能闯进售票室里看个究竟,正这时,却有一只手抵在他的背上,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走。” 是陆雪衾回来了!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竟然引得卢望山的人失手暴露了行踪,这倒是趁乱脱身的良机。 陆白珩忆及刚刚捕捉到的血腥味,下意识道:“大哥,你......” 他几乎是险之又险地想起了眼下的处境,急急刹住了话头,侧目去看。 只见年轻人单手搂着小孩儿的发顶,一边轻声安抚,一边疾步往人群中走去,神态自若,仿佛并没有觉察身边这一缕针尖般刺骨的杀机。 从他的角度,只能望见对方杏核般渐趋于无的眼尾,和一点异常晶莹蕴藉的余晖。 “他看见了。”陆雪衾道。 “什么?” 陆白珩侧头看了一眼,心里暗道一声不妙。只见兄长雪白平整的袖口上,赫然是一点刺目的血色。 这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大哥?” 陆雪衾道:“出站。” 杜凤山手底下的兵虽然骄横跋扈,但好歹也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难得有这么个大肆掳掠的机会,反应不可谓不快,短短一段时间内,就赶来了好几拨援兵,或把守出站口,或封锁月台,到处开箱搜身。 陆白珩袖口上的黑红色血迹异常刺目,好在车站里灯光昏暗,仅有那么十来束手电筒光在涌动的人群里扫荡,他们一时间还不会暴露行踪。 必须尽快出站! “外套。”陆雪衾道。 陆白珩飞快脱下西装外套,协助兄长完成了一次隐秘的变装。就在这匆匆一瞥间,他发现陆雪衾手臂内侧的布料已经被剐烂了,暴露出精悍的上臂线条。 难怪会有一股萦绕不去的血腥气,陆雪衾西装侧袋里的墨水瓶不知什么时候碎了,十数枚玻璃残片嵌进了皮肉里。 陆白珩一眼就看出来,那绝不是爆炸导致的,而是有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将墨水瓶活活碾碎在了陆雪衾的手臂上,强弩之末,犹能割裂筋骨。可想而知,要不是陆雪衾用一手格挡及时卸力,这一拳足以使人心脏骤停!陆白珩仅仅是看了一眼,便仿佛目睹了那一场生死瞬间的交锋,不免心惊肉跳起来。 陆白珩难得心思疾转,急忙道:“卢......是他!大哥,你和他交手了?” “停电的时候碰上了,”陆雪衾道,“外家功夫练得不错,将来恐怕会是个劲敌。” 陆白珩虽不太灵光,却也从将来二字,听出了那一战的结局,卢望山恐怕没讨得什么好处。只是陆雪衾这样的外伤,一时无法处理,只能靠一件外套作为遮掩。 至此,那一团血腥气才减淡了不少。 “到了。”陆雪衾道。 在人群裹挟下,他们已经渐渐逼近了出站口,那儿已经立了几个士兵,拿着手电搜身查验,显然是打着雁过拔毛的主意。 “你们这样完全不合法!我们是参与锦城机场建设的工程师!” “这里面都是重要......” 诸人的抗议在这帮人面前显然没什么分量,那一伙士兵厉声叱骂了一通,又扭头嘀咕起来。 “搜出什么没有?” “郭老四那头都搜出三根金条了,他奶奶的,怎么我手上的就是一帮子穷鬼?” “哪个活腻了,敢在杜大帅的地方动枪......这儿还有几个!” “你们几个,站到边上去,把箱子打开!” “你,你,还有你,把胳膊抬起来,还磨蹭什么?” “还敢躲?我们可是杜大帅的人,巴山十里坡,刚打了胜仗!” 这几人一边连声斥骂,一边在人群里连拉带拽,陆白珩一看见他们那副跋扈相,便怒从心头起,只是思及陆雪衾如今的状况,不得不强压住火气,将两手用力按回了裤兜里。 只是他这样的脾气,就是勉强压住了拳头,也管不住一张嘴。 “大哥,”陆白珩道,“你瞧这伙人的嘴脸,仿佛杜凤山真是什么角色了,听说从前就是个劁猪的,方圆十里的母猪见了他都会尥蹶子。这养出来的酒囊饭袋倒也不差,净学会对着棺材撒尿——欺侮死人了......” 他这一通牢骚还没发完,就听见背后有人笑了一声。 陆白珩心中一惊,飞快转头去看,只见方才那年轻人就立在他们侧后方,一手抵着嘴唇,装得若无其事,只是眼里带笑,皎洁得如在雪月之中。 这一眼还不如不看。 陆白珩还是头一回露怯,这滋味慌张古怪,一时间是尝不清楚的。他心里都晕出毛边了,感官却异常敏锐,乃至于清晰地看见了屏息时自己胸廓的收缩,仿佛坍陷的古战场和仰翻的人马,这是一种战略上的全盘溃败,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还不知道谁都得这么败上一次的。 年轻人却丝毫不懂穷寇莫追的道理,顶着他的眼光,往前一步。 “刚刚多谢你们解围。”他客客气气道,从裤袋里抽出一只手,伸到了他们面前。 陆白珩满腹狐疑,却见陆雪衾自然而然地伸出一只手,和他握了一握。年轻人的手同样是不见天日的荸荠白,指腹上却沾了点雪白的东西,这一次莫名其妙的握手只是轻轻一触,就宣告结束了。 年轻人在抽回手的瞬间,顺理成章地抓着陆雪衾的袖口,往下一拉,整理平整了,又仔细扣好了袖扣。 他恐怕都没意识到这是一只杀人的手。 这一连串小动作隐秘而迅捷,陆雪衾紧盯着他低头时的神态,瞳色微微转深。陆白珩简直被这一瞬间深而暗的温情淋湿了,仿佛置身夜雨之中,那种冰冷的战栗感刚流窜过脊背,年轻人已经和他们擦肩而过,往前走了两步。 陆白珩忍不住道:“你不跟我握手么?” 年轻人忍俊不禁,转过头来,朝他弹了一弹手指,指腹间腾出了一小片白粉。 陆白珩被他呛出了个喷嚏,还没来得及恼怒,这家伙已经施施然混进人群里了。 “大哥,你看这家伙,”陆白珩道,“怎么还有挑人道谢的?你什么时候替他解围了?” 陆雪衾没有搭话,陆白珩察觉到了一点异样的余温,忍不住顺着他的眼光去看,只见袖口上一片雪白平整,哪里还有半点染血的痕迹? 陆白珩吃了一惊,迫近去看,这才察觉出了端倪,那赫然是一片雪白的油彩,边缘被巧妙地施以铅粉,晕染得毫无痕迹。 这家伙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难怪陆雪衾没有阻止他,这两人就在他眼皮底下打了一串哑谜! “他们已经脱身了,”陆雪衾道,“他是折回来的。” 陆白珩一怔,不由往车站窗外望去,果然有几道翘首期盼的身影,身披大衣,正是方才所见的戏子。 就这么一抬头的工夫,就有个士兵一脚踹在他胫骨上,骂道:“喂,说你呢,耳朵聋了是不是?” 陆白珩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两眼立时就喷出火了,不停往这几人的咽喉处扫视,就这样的货色,也犯不着掂量,他一只手就能捏爆喉骨。 那士兵浑然不觉,忽而朝他脸孔上扫视几眼,嬉笑起来。 “呦......快过来,看这小子的面相,像不像个娘们儿?让头儿过来看看,把这个也弄回去得了,横竖咱们大帅也就是听个热闹。” “大帅听不懂,龙川先生可懂得很,天底下哪有这么凶的娘们儿,两只眼睛都要吃人了。” 陆白珩心中打了个突,那一双吃人的凤眼悍然横扫过去。 他们还在打那一伙戏子的主意? 龙川先生?龙川寿夫......这背后又有他什么事了?听这口气,杜凤山恐怕还是上赶着投其所好的。这两人勾结在一处......总不会是喝花酒的交情吧? “他奶奶的,小白脸儿,你敢瞪我?”士兵勃然大怒,抓着手电筒就往他面上砸去,陆白珩瞳孔刺痛,却迎着灯光冷笑了一下,作势用手掌一挡。 下一秒,他就抓住了手电筒,把开关一推,灯光立时被截断了,骤然降临的黑暗中,他悄悄前踏了一步,逼到了对方的面前。 “想看我的脸?”陆白珩冷笑道,“来,认一认你祖宗。”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五指扣住对方的额头,用力朝天一扳,手电筒里骤然爆发的白光直贯瞳底,在这样的近距离下,简直能活活搅烂人的眼珠。那士兵惨叫一声,眼中立刻迸出两行泪来,几个同伴为这变故所惊,慢了一步才拔出枪来。 就在这一瞬间,陆白珩已经调转手电筒,朝对方面门上猛击数下,一时间只能听到鼻梁骨碎裂的脆响! 那士兵大叫一声,从鼻腔里喷出了两股血泉,像只软脚的醉虾那样团团转了两圈,倒栽进了同僚中央。 “老三!” “你他妈的给我站住!” 陆白珩时常意气用事,自然有些乘乱撤退的本事,有了他制造的这么一场小小骚乱,被困车站里的人群抓紧时机,纷纷往车站外挤去。 此时车站之外,雨已经停了,这座名为巴山的小城,沉浸在一片深黑的寂静中。 巴山楚水自古是凄凉地,陆白珩被这一瞬间的安宁所慑,殊不知这一场夜雨远远没有下到尽头,雨声再度响起时,等待他们的就是一场空前残酷的追杀! 第99章 陆雪衾的伤势说不上凶险,只是玻璃碎片深深嵌入皮肉,若不及时处理,未免有溃脓之虞。 进城后不久,陆白珩就打探了一番,就近找了一家西医诊所,买了些外伤药,并一套简单的消毒用具,寻僻静处替他大哥料理了伤处,将拣出来的玻璃渣用纱布包了,随手处理了。 陆白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墨水瓶,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他们才刚离开药店,就有十几双皮靴踏破了巷口的积水,除却手电筒纷乱的白光外,更有一阵阵贴地喷发的急促喘息声,像是野兽的呜鸣,陆白珩几乎立时察觉到了迫近脊背的胁迫感。 不对,难道是...... 这一大群人就在药店附近散开,四处搜寻起来,陆白珩飞快望了一眼,只见人群里赫然夹了数条狼犬,毛色青黑,耸肩竖耳,体格彪悍如成年男子,此刻正到处闻嗅。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几乎在同一时间,有一条狼犬狂吠起来,在墙根底下一阵刨挖,拖出了那一团沾血的纱布。 搜捕者托在掌心里,拨开一看,里面那十几枚玻璃残片便无处遁形了。一个精瘦男子立刻凑过去,态度恭谦地弯下腰,细细察看起来。 “这是......是龙川先生的墨水瓶!之前交给了我的同乡......是的,就是那个姓白的医生,怎么会在这里?” 领头的搜捕者没有答话,而是轻轻哼了一声,抬起了半边眉毛,陆白珩注意到他有一副很高的颧弓,脸色灰黄,仿佛一提不太入味的酱鸭。 “龙川先生一直以来都有这样的毛病,我是知道的,”他措辞生硬道,“是应当改一改了。他这一点不恰当的癖好,已经增添了许多麻烦。” 精瘦男子没敢接话,倒是旁边的人凑过去叽里咕噜讲了一通,陆白珩一时没能听清,只看出酱鸭的脸色更加不耐了。 “你不用去找白医生,”他道,“他很有本领。” 这显然不是一句好话。 “什么?”精瘦男子愕然道,“他......我知道他胆子小,只有些口头花花的本事,成不了事的......他做了什么?没妨碍到龙川先生吧?” 陆白珩心道,这同乡情分也不怎么牢固嘛。 搜捕者阴森森道:“你这个同乡......犹豫不决,不停用电报骚扰龙川先生,已经招致了龙川先生的不满,就在今晚,我们的人赶往电报站,和他约定了时间,打算解决这一点小小的麻烦,不幸的是,白医生并没有出现,反而是我们的人......死在了电报局外,为你这位同乡,和他的同伙......付出了代价。” “什......什么?” “我们死了两个人,都是......聪明、英武的年轻人,是未来的战士,这件事情不再那么简单了,你明白吗?”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陆白珩心中突地一跳,先前雨夜中发生的一切被骤然照亮了一角。 不雅的癖好......什么癖好?难道这糟老头子......白姓年轻人天天赶来拍电报,神思不属,一定是撞破了这一桩秘辛,甚至是卷入其中。他一定没想到,好不容易等到的回音,却翻作了催命符! 这么想来,白姓年轻人是难逃一死的。只是造化弄人,龙川寿夫派出的杀手还没赶到,他就先一步殒命在流弹之下。陆白珩当时也误解了他的身份,匆匆料理了尸首,并截杀了龙川寿夫的手下。 双方俱怀鬼胎,这一场遭遇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哪里有细思的余地? 至此,这一段恶因恶果,就种到了他们身上。好巧不巧,这一只墨水瓶还碎在了这个地方,在暴露行踪的同时,他们也迎来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思及于此,陆白珩心里简直像是吞了十七八只苍蝇,这一段无头账根本无处分说,不等他细想,又一声犬吠在不远处响起,拖着一串脚步声直奔他们而来。 又来了,他就是有飞天遁地的本事,也灵不过狗鼻子去。 那青毛狼狗一骑当先,冲过了拐角,项上铁链绷得笔直,勒进了油亮的颈部肌肉里,显然他的主人已经近在咫尺。 好浓的腥臭味! 这狼犬显然极其凶悍,双目透出不正常的赤红,肩背耸起,口角喷出一连串带白沫的涎水,正是吠叫的前兆,那一串可怕的肌肉蠕动已经涌到了喉口,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陆雪衾疾步前蹲,两手扼住犬颈,拇指在喉骨处一扣,发出一声捏碎核桃般的脆响。 狼犬的颈部肉眼可见地坍陷下去一块,这样强悍的筋肉构造,在陆雪衾的指力之下,竟然如纸糊一般,甚至没有回弹的迹象。 那一声犬吠就这么被捏爆在了喉中,铁链微微松弛了一点儿,被陆雪衾捏在手里,用力一扯。 陆白珩几乎瞬间明白了兄长的用意,在来人被扯过墙角的瞬间,双手切向对方耳侧,截住颅骨,用力往反侧一拧。 这一人一犬,是同时瘫软在地的。 “是狼青犬,”陆雪衾低声道,在犬吻上抹了一把,飞快查看了一眼它口角喷出的血沫,“用人肉喂养出来的,难怪......走!” 说来也晦气,就在巴山这么个小地方,他们同时遭遇了三股势力的追杀。卢望山的人隐没在暗处,蛰伏不发,当地军阀杜凤山的人却无形中和龙川寿夫的手下拧成了一股,到处拉网排查,犬吠声在夜色中格外凄厉,几可令人心惊肉跳。 陆白珩也是生平第一次吃这样的苦头,被撵得大为狼狈,只好安慰自己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只是更要命的事来了,当地人对异乡人颇有成见,尤其憎恨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平日里撞见了都恨不能闭门,是以他们迟迟没能找到个落脚处。 陆白珩接连听了几个墙角,才弄清楚了大概。要说这巴山火车站也是个祸端,当时蓉申一带的富绅有个随地纳妾的习惯,每到一地,都找清白女子哄在身边,美其名曰娶妻,实则是当作便宜外室的,等某地的事务罢了,钱货两讫,毫不留恋,是以闹出了不少丑事。至于年少风流的男子,则更轻贱些,哄骗私奔,转手发卖,也是曾有发生的。 这么一来,当地人见了外来青年,哪里会有什么好脸色? 就在这山穷水尽之时,陆白珩却从大量闲言碎语中,筛出了一则不起眼的消息。 ——龙川寿夫将某个外来戏班请回去做客了,听说格外殷勤客气,那戏班子还是从外国演出回来的,脸上脂粉搽得红红白白,扮什么都活灵活现,果然比乡野戏班子更鲜亮些。 ——这一下排场可不凡啊,使馆的人又闹闹哄哄地跑去接人了,也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人家前脚才踏进巴山,后脚就给迎进了使馆,八抬大轿都没有这样的脚程。 陆白珩初听时只觉得诧异,这戏班子先前三推四阻的,怎么又撞进虎口里去了?难不成龙川寿夫还比杜凤山讨喜? 他当时并没有想到,戏班正笼罩在何等令人惧怖的阴云之下,更没有料到,这竟然是他们脱身的契机。 第100章 陆白珩并不太清楚期间发生了什么,仅能从后来梅洲君的只言片语中推知,龙川寿夫在一开始是非常客气的。 但当时梅洲君却提到了一个细节。 龙川寿夫看人时似乎有点斜视的毛病,右边眼珠会慢一拍旋过来,非常吃力,仿佛运刀在石材上推刻一般。 戏班子一路上风尘仆仆,有些人脸上还带了残妆,隐约有些英雄美人的残影在,他也就用这样的力度一一相看过去。梅洲君被他多看了几眼,竟然有些微妙的不适感。 龙川寿夫似乎察觉到了众人的警惕,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各位不必紧张。我曾经见过贵国的伶人,仿佛彩绘之于素胎,令人惊叹不已。过一阵子有几位友人要来领事馆做客,我想请几位表演一番,请千万不要推辞。” 他说话虽然腔调古怪,但文法与常人无异,显然在华已久。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既然这么客气,做戏子的尤其没有赶客的道理。 只有一点,其他小辈或许不清楚,老班主却是提点过梅洲君的。他们先前赴英演出,是受了伶界联合会的嘱托,暗中筹措东北抗日善款的,当时有志于此的戏班还不少,彼此间同气连枝,要是一转头又替日本人大宴宾客了,放在同侪眼中,大失品格不说,就是心里头也是梗着一股气的。 因此老班主并未一口答应下来,而是同龙川寿夫周旋片刻,忽而面露难色,推说方才惊慌失措,把不少行头散失在路上了,鼓师亦不在身边,恐怕唱不出整戏。 龙川寿夫大失所望,却又紧跟着抛出了第二个要求。 戏是听不成了,但他本人亦有一点小小的癖好,喜欢拓绘伶人的妆容,日本国内的已经都收集遍了,希望能趁此机会欣赏一番各人的妆面,绘制在册,既是出于私心,亦为促进两国文化之往来。 话说到了这地步,众人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是不得不往肚里吞的。 这一回会面之后,他们就被安置在了使馆别院里,龙川寿夫却迟迟未曾露面,更不要说是拓绘妆面了。 当时使馆里除了龙川寿夫一路的日本人外,还有个当地人出身的随员,姓吴,体格精瘦,颇为健谈。老班主设法攀谈了几句,却得知龙川寿夫是忽然有要事在身,出门在外,将这桩事搁置下来了,这一来还不知要拖上多久,却也没人敢作主张放了他们。 好在领事馆里的食宿颇为周到,吴随员可怜他们被困,隐约有些做东的意思了,等彼此间熟络了,甚至设法弄了些酒水给他们吃。其中就有一种绿茵陈酒,是从当地药馆弄来的,通体碧绿,吃来如嚼薄荷,也不伤喉咙,就连老班主都免不了贪杯。 这样好吃好喝地款待着,他们倒宛然成了座上宾了。 只有梅洲君有一条猫舌头,吃不惯酒里茴芹的味道,因此某日席间只浅尝了半杯,在吴随员一番高谈阔论中,捕捉到了戏班众人身上慢慢松下来的那一条弦——这一路疲于奔命,就是老虎窝里也能倒头就睡了,更何况是这样的安乐乡? 即便如此,一轮酒吃下来,他的两腮也都被冷气浸透了,五感说不出是通明还是恍惚,整个人竟然不自知地斜侧到了身边的花旦身上。 直到触碰到了温热的皮肤,他才猛然一睁眼,只见那花旦正仰头吃酒,也不知是第几杯了,血色逼在薄薄的皮肤上,简直像是盘在灯笼壳里的一尾红蛇。 梅洲君被一瞬间的惊悸所慑,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一眼望去,众人皆是面色酡红,鲜艳到了失真的地步,他的眼疾已经很久没有发作了,但那一次,仅仅是环顾四周,都令他目中刺痛,但又始终没能捕捉到那一丝异样的来源——这在事后回想起来,也是非常不可思议的。 就在他揉捏眉骨时,吴随员忽而留意到他,笑呵呵地劝起酒来,他那一张蜡黄面孔迫到眼前时,梅洲君就猛然从那种刺目的不真实感里挣脱出来了。 “小后生怎么不吃酒了?”吴随员道,“龙川先生特别中意你,说是等回头还要再款待呢,我先敬你两杯——对了,林班主,这小后生是花旦么?” 老班主已经喝得浑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摆手道:“果然人人都来问我,不瞒您说,他呀,是我相中的苗子,作武丑的。洲君,洲君?这小子......这就醉了?” 梅洲君被他在桌底下轻轻拐了一脚,知道他老人家还有三分清醒在,故而以手支额,佯醉起来。吴随员三呼不应,不免有些悻悻然,手里那杯酒兜了个不依不饶的圈,忽而被一只手截住了。 那正是梅洲君身侧的花旦,两眼已醉得涣散了,对这样的冷遇似乎有些不忿,竟然抓了那杯酒,主动一饮而尽了。 梅洲君和他其实是不太相熟的,他是苏锦秋班里的二路角儿,长年给头牌作配,被有形无形的规矩座次压得喘不过气来。这一回苏锦秋骤然发病,连累他也丢了在海外登台的机会,那股子心气就如削尖的针头一般,酸楚怨愤,旁人一沾就得出血。 梅洲君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去主动搭吴随员这条线,可见意气之争,犹胜于酒。他那双醉眼里钻出了一双名利淬就的毒钩,一下就把吴随员牵扯住了,双方在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自那以后,吴随员来得更殷勤了,动辄通宵达旦,给花旦带的总是名酒,烈酒入喉,双腮酡红,在席间也分外惹眼。据说还有些私下里转交的财物,都是通硬货色,在众人这样飘零无助的时候,总是分外惹人眼红。因此有不少伶人有样学样,同吴随员攀起私交来,梅洲君置身其中,只觉四周言笑晏晏,众人脸上血色鲜活,仿佛梦游彩塑之间,那一种悚然似乎被朦胧的光晕柔化了,他如有所感,却始终得不到彻底惊醒的一点灵光。 数日工夫,就在绿茵陈酒沁入骨血的薄荷香里,昏昏然过去了。梅洲君心里的异样几乎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直到某夜席间,一点小小的变故终于挑破了这一片混沌。 有几个伶人吃酒猜拳时太急,将酒盅打翻了,泼出的酒水恰恰溅到了梅洲君面上,他双目刺痛,因此只能避席而出。 也是在阴差阳错间,他路过了花旦房门边,听到了窗子被推开时的一声轻响。 第101章 花旦隔着玻璃,转过脸来。 一片幽暗中,他眼窝里的胭脂依旧鲜红到了令人悚然的地步,妆面充斥着强烈的失真感,仿佛一株强光照射下的工笔牡丹。那一对眼珠从胭脂深处蛇行出来,忽然不动了。 梅洲君心中一动,在开口的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那目光并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被窗玻璃截住了,花旦自顾自转侧面孔,神态中给人以强烈的揽镜自怜之感。梅洲君还没想通其中有什么样的玄机,他已经抬起手,用手指反复扫过眼尾,指腹上沾了一团猩红的胭脂。 屋里没有点灯,他竟然在对着一片漆黑的玻璃梳妆! 那手法也跟平时截然不同,手指横扫的动作异常急促,整一幅妆面都被他扯得动荡不止,两边眼角越吊越高,仿佛有一通听不见的锣鼓声在催赶着他登台。 这三更半夜的,哪还有戏让他唱呢? 梅洲君心中微微一惊,一股无法言说的寒意窜到了脊梁骨上。只是没等他有所反应,黑暗中就伸出了一双手,按在花旦的两边眼尾上,用力挑高了。 “眼睛还差点意思,得挑高了才上相。”吴随员幽幽道。 “还没勒头呢,”花旦道,“这个点儿了,怎么还没龙川先生的消息?” 吴随员道:“别急嘛,龙川先生才回来多久,你想想他是什么身份?单请你一个去堂会,够有心的了。” “真只请了我一个?” “放心吧,”吴随员又在他脸上揩了一把,低声道,“越来越滑溜了,是好东西吧?国外的戏子——我听龙川先生说的,都爱用这东西,外敷内服一道用上,等皮肤匀净透亮了,才好上妆......哎呦,这是什么东西!” 花旦被他唬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摸索自己的眼尾,吴随员翻脸如翻书,连连逼问道:“你用了没有?怎么还有?龙川先生是最看重扮相的,哪有眼角带褶的杨玉环?” 这位花旦眼皮深狭,又长年带妆,难免有些无伤大雅的细褶,被他这么诘问了一番,不免脸上变色,急忙从身上摸出一只铁盒来。那里头碧绿的膏体才刚露出来,梅洲君就闻到了绿茵沉酒奇异的清凉气息,那味道非但不能提神醒脑,反而令他一阵阵晕眩起来,仿佛酒醉一般。 这......这绿茵沉酒还能充作外用的膏药?听这两人的口气,仿佛还有增白去皱的效用。 通宵达旦的酒宴......龙川寿夫的奇异癖好......看人时眼珠偏斜的角度......绿茵沉酒......药膏......妆面......众人脸上奇异的血色......不能有半点儿褶皱...... 梅洲君脑中阵阵纠痛,简直像有针芒在拼命闪烁,又被上涌的晕眩感所淹没,无论如何也捉不住寒气的源头。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正思忖间,花旦抖着手,拿指甲盖小心刳了一点儿药膏,还迟疑着不敢用。吴随员却等不及了,抢先剜了一大块碧绿的膏体,十根手指掐住他额角,拼命按揉起来。 那药膏里不知加了什么东西,花旦当场惨叫一声,整个人仿佛被抽了线的活虾,在无形的沸水间血淋淋地抽搐起来。 “不行,药太多了!好冷......好热!” 事到如今,吴随员哪里会放他?那一双手连带着胳膊肘一起,死死挟住他的头面部,十指简直要扎进他的各处穴位里。花旦痛苦不堪,死死抠着窗玻璃,整张脸都被挤压得变形了,衬着那一脸的油彩,说不出的狰狞。 吴随员咬牙道:“龙川先生可等不了你太久,这阵疼过了就好了,您就是天上的嫦娥,仙山里的贵妃娘娘,再也老不了了......” 花旦也是头一回用这样的猛药,手背上青筋直跳,就连眼白都渗出了一股骇人的血色,也不知哀叫抽搐了多久,应当是翻过那一丛刀尖般的剧痛了,突然一头撞在玻璃上,不动了,目光却有一瞬间的聚焦。 他直勾勾地看向了梅洲君! 也就是在这极为惊悚的一瞬间,梅洲君心中终于掠过了一道灵光。 窗玻璃上太干净了。 在这样的挣扎下,花旦脸孔上的油彩竟然半点儿都没沾染到玻璃上,不,还不止,他甚至连汗都没有出! 这哪里还像是人类的皮肤?反倒像是雪白的缎面,绣着一对黛眉胭脂眼,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这种变化显然不是能一朝一夕所能达成的,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无论他怎么回想,都只记得酒席间冷飕飕的薄荷香,连席间众人的面孔也看不清了。 梅洲君心中的悚然终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花旦哀嚎惨叫了这许久,偏院里却依旧只有着喝酒划拳的吵闹声,没一个出来探听究竟的,这酒真是邪了门了,仿佛是醉在骨头里似的,不知不觉就将人隔绝于世外。 梅洲君虽没能一举摸清吴随员的底细,但显然已经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候了,窗里已经没动静了,只能隐约望见吴随员一手抱着花旦的头顶,低头不知在弄些什么。 梅洲君当即踉跄一步,整个人栽倒在了窗上,撞出了砰的一声响。 这一下可谓先声夺人,吴随员被骇了一跳,猛然抬起头来,梅洲君佯醉支着半边脑袋,接着手腕的掩饰飞快掠了一眼,只见对方手里抓的乃是一支炭笔。 他还在给花旦上妆? 梅洲君不胜酒力,脸上也是货真价实的绯红,好不容易抓着窗框直起身子,那眼神还是涣散的。 “有茶吗?”他低声道,“茶!” 吴随员凝视他片刻,脸上突然泛出了一丝奇异的笑意。 “你倒是送上门来了,眼睛生得这么漂亮,可惜不是个花旦......” 梅洲君不耐道:“茶!” 他也是醉得昏了头了,自己伸手在桌上乱抓,那装药的铁盒被他一下打落在地,吴随员竟然也没急着去拾,而是提了一盏小灯,朝他走了过来。 有了这么点微弱的光线,梅洲君看得更清楚了,花旦还侧卧在地上,半边脸雪白细腻到了骇人的地步,隐约能看到炭笔的痕迹,将脸上各大穴道缀连成线,直到没入颈中,活像是一幅经络图。 为了这一眼,梅洲君也付出了些小小的代价,吴随员的阴影投落在他身上的同时,一双手就在他面孔上抚摸起来,那上头显然还有一点残留的膏体,一股极其辛辣的痛楚铁锥般钻进皮肤里,滋味极端难以形容,梅洲君打了个冷颤,险些闷哼出声。 难怪花旦方才会惨叫成那个样子! 梅洲君作势又踉跄了一下,沿着房门软绵绵地滑坐下去,吴随员一时没能拉住他,竟然探出半边身子,去搂他的脖颈。 梅洲君跟没骨头似的,立时朝吴随员的方向倒栽过去,电光石火间,已伸出两指在对方两眼间飞快一抹。 方才偷偷从盒盖里抹来的膏体,就这么被揉进了吴随员眼中! 梅洲君当时已经和老班主学了一些看家本事了,武丑的轻捷身手佐以他天性中的那点儿灵敏,向来是无往而不胜的。眼看吴随员脸色疾变,脸上肌肉因剧痛呈现出了一瞬的紧缩,他抢先一步跃进窗中,一把捂住了吴随员的口鼻,将那一声惨叫精准地扼住了。 到这一步为止,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直到那种酒醉般的麻痹感猛然上涌,数十倍纯度的薄荷香直接作用于大脑中,他的意识甚至还是清醒的,却仿佛跌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雪洞中,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肢体。 吴随员的声音就从雪洞的尽头传来。 “真是好胚子......” 第102章 梅洲君的口述也就到此为止了,后来陆白珩和他针锋相对的时候,没少抓着这一次失手奚落他。 陆白珩兄弟二人,正是在这一个夜晚潜入领事馆的,所见所感和戏班众人截然不同。领事馆正处于相当严密的把守中,外围甚至到了五步一哨的地步,陆白珩甫一踏入就察觉了异常,还以为是自己暴露了行踪。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些岗哨并不是冲他们来的,而更像是对内的看守。 领事馆里有什么东西?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不远处奇异的嬉闹声,像是有人在欢宴饮酒,那种愉快和松弛,简直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放在这铁桶一般森寒的封锁中,说不出的古怪。 陆雪衾侧耳倾听片刻,忽而道:“是那一伙戏子。” 陆白珩恍然大悟,寻一伙戏子过来,可不就是作乐的么?只是龙川寿夫倒是好雅兴,还将人好吃好喝地供起来了。 这个念头只是匆匆一闪,就被一股恶臭冲散了。 这味道他前不久才从狼青犬身上闻到过,已经足够腥臭难闻了,眼下却像是从极度狭小高温的空间里发酵过,那股畜生味儿几乎把每一寸空气都腌渍透了,陆白珩猝不及防,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果然有犬舍!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捕捉到了一个极端令人难以理解的事实。宴席和犬舍间,仅仅是一墙之隔,他甚至远远望见铁门半掩着,一片漆黑中,有十几条狼犬夹着尾巴,拱在食盆前,像在撕扯着什么东西。 戏班众人竟然在犬舍和泔水混合发酵出的恶臭中,自顾自饮酒作乐,醺醺然不知今夕何夕。 一时间,他也不知该为龙川寿夫的待客之道惊叹,还是该为戏班众人的大意扼腕了。 他原本计划混入这伙戏子中,好借着乔装打扮脱身,再不济也能在龙川寿夫眼皮底下换得片刻太平,如今撞见这样的景象,却不免踌躇起来。 戏班众人此刻的处境,却是说不出的诡异,要真贸然混入席间,恐怕就连他们也会着了道。 “去找他们的住处,”陆雪衾道,“护住口鼻,小心酒水。” “酒水?”陆白珩大惑道,“大哥,你是说......龙川寿夫在酒水里做了手脚?这可是他的地界,人多势众,手里又有枪,对付一伙外来的戏子还用得上这样的阵仗?” 陆雪衾道:“你自己小心。我去一趟犬舍。” 这也是他们二人潜入的目的之一,狼犬性情暴戾,嗅觉灵敏,确实是不小的麻烦。陆雪衾在数次交手后已经找到了对策,只要将银针从狼犬的鼻旁窦刺入,设法捣毁其一部分嗅觉,便能不着痕迹地截断对方的追踪。如今终于摸索到了犬舍的所在,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永绝后患的机会。 二人分别后不久,陆白珩便独自摸索到了戏班的住处,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循着一声闷响,撞见了这样的一幕——他们先前所见的年轻人正歪靠在桌上,全凭手肘拄着全身的重量,这才不至于直接跌坐到地上,他双目半开半闭,脸色酡红,那种神态竟然令陆白珩有些不敢多看。 有一只相当碍眼的枯瘦手掌,就掐着他的下颌,像是在摸索着什么。 手的主人弓身立在桌边,一手还提了灯,灯凑得很近,年轻人颈项间那种天然皎洁的荸荠白,衬得他尤其蜡黄干瘦。 陆白珩一下就记起来了,这也是张熟面孔,先前他们被日本人带犬追杀的时候,这中年人就出面指认过人,似乎是那位白姓年轻人的老乡。 如今这张脸上写满了志得意满,完全看不出之前战战兢兢的影子。只是双目眯缝着,眼中红肿流泪,似乎是被什么刺激性药物所伤,这也让他的脸孔在微笑中扭曲起来。 “真是好胚子啊,龙川先生一定喜欢......”中年人颤声道,忽而朝地上踹了一脚。那里竟然也横着一道人影,突然间就受痛蜷缩起来了,剧烈咳喘了一阵,这才勉力仰起脸来。只见凌乱鬓发间,深埋着一幅鲜艳刺目的花旦妆容,唯有腮边用炭笔画了许多黑点,说不出的鬼气森森。 就在望见黑点的同一时间,陆白珩心中猛然掠过一串寒战,眼前这一幕似乎和某一段记忆冥合了。 花旦雪白的面色......呈经络状散布的黑点......像是画在纸上......空气中浓烈刺鼻的薄荷药香...... 对了,药盒! 白姓年轻人随身带的那一只药盒里,就挟带了一张药品说明书,介绍了某种增白去皱的药物。里面的文字他已经忘得精光,但那点习武之人的敏锐让他一下就回想起来,上头的经脉穴位分布,和眼前所见的不谋而合! 那一团将他们卷入其中的迷雾,似乎到了一触即破的边缘。 那瓶增白去皱的药物,到底有什么作用?白姓年轻人究竟以什么身份卷入其中,以至于在意外身死之后,还为他们招致了这一连串的麻烦? 花旦从昏迷中醒来,整个人还痴痴怔怔的,半晌才道:“吴......吴随员?我睡着了?龙川先生呢?我是不是赶不及了?我的脸......我的脸怎么样了?” 被称作吴随员的中年人不耐道:“把你那些行头拿过来,给他画上。就照你这妆面画。” “他?”花旦一惊,徐徐低下头去,就连陆白珩都察觉了那两只眼珠里骤然迸出的不善,“他怎么会在这里?龙川先生指了他?吴随员,您不是说,单单找了我一个......再说了,他压根就不是唱旦角的呀!” 吴随员还是捧着年轻人的面孔,透过眯缝的双眼艰难地细看起来。 “你这么块朽木,雕琢起来还费工夫啊,大半盒药膏都废在你身上了,”他毫不客气道,“胭脂呢?给他抹上。” 陆白珩心道你这么过河拆桥,不把人气歪了脸才怪呢。 只是这花旦也奇怪得紧,身处虎口尚且不知,还在争这么个露面的机会,活像是鬼迷心窍了。 吴随员双目受创,估计刺痛得厉害,这时候当然没什么好声气,连连催促之下。花旦阴着脸,倒还真从怀里摸出了几盒胭脂油彩样的东西,掰着年轻人的面孔,拍了一层淡粉红色的底彩上去。 年轻人眼珠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感受到了无形的刺痛,只是没能立时挣脱出来,花旦已剜了一点儿胭脂,往他唇上揉去。 “把药掺上才好着色,”吴随员道,“快呀,龙川先生就要回来了,得多按几下穴位,才好让药渗进去,不然轻轻一抹就得掉色......” 他情急之下,话说得颠三倒四,陆白珩却也听出来了,这所谓的药似乎有辅助着色的作用。 花旦蘸饱了胭脂的指腹已经悬在了年轻人的唇峰上,却又被他催着,从桌上的铁盒里剜了一点儿碧绿的药膏,那种冷飕飕的薄荷味一下就浓烈到了呛鼻的地步,陆白珩猝不及防,竟然被熏出了个喷嚏。 “谁?”吴随员立时喝道。 陆白珩揉了一揉鼻子,不免有些懊恼,却见那花旦不知发了什么疯,忽而伸手在年轻人唇边乱画一气,一道道狼藉的胭脂痕,直没进了腮边,落在雪缎一般的底子上,何止是刺目。 掺杂在胭脂里的药膏显然极富刺激性,年轻人闷哼一声,在中年人的钳制下猛然挣动起来,面孔不停转侧,吴随员在费力压制他的同时,不免撞见了那一片狼藉的胭脂印,蜡黄面色当时转作铁青。 花旦却毫无察言观色的本事,只是发疯一般扑在他身上,嘶声道:“你敢让我给他做配!我吃了这么多苦头,等了那么久,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抢了我的戏去,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苏锦秋走了......” 他两眼发直,那股子怨气蜂虿一般往外钻,脸上胭脂鲜红得能沁出血来,吴随员眯着双眼,忽而将年轻人推在桌上,转而一把扭住了花旦的胳膊。 “行,那就遂你的愿!” 他扯着花旦,跌跌撞撞地步入了院中,不多时,院门从外打开了,有几个士兵模样的人同他交谈几句,便放行了。 陆白珩也就是趁着这时候,翻进了窗里,他才刚落地,已经有一道人影立在面前,单手将年轻人的面孔拨正了。 是陆雪衾! 他大哥低着头,目光闪动,那种静默不像平常,而像是蛰伏着什么深而黑的东西,只是陆白珩一时看不清他目光的落点,仅仅注意到了他的手。 陆雪衾五指间鲜血淋漓,秽臭不堪,不用细想也知道,是从犬舍里沾来的,此刻却紧扼着年轻人的面孔。后者胸口起伏片刻,仿佛忽然从梦魇中挣脱出来,一下挣开陆雪衾的手,扶着桌面干呕起来。 陆白珩那时候还不知道记仇,一时还有些同情起他了。 好在那血污里带来的恶臭短暂地镇压住了薄荷香,等那一阵干呕平复下来了,年轻人的双目也终于恢复了清明。 “是你们!”年轻人道。 第103章 年轻人甚至没有问他们的来意,在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一切都仿佛无处遁形。 “你们倒是好胆色,龙潭虎穴都敢来闯,”他伸手在唇边一抿,飞快嗅了嗅气味,道,“我知道里头有什么了。绿茵沉......分明就是苦艾酒,我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连这都没有尝出来?” 照年轻人的说法,他小时候患有眼疾,各路药方都用遍了,只对一味药过敏,一碰上就两眼酸涩。他先前喝酒时便觉得双目刺痛,只是剂量太少,又有些思维迟钝,没能立时察觉出来,直到碰上了这只药盒,里头萃取出来的高纯度苦艾成分一下就刺激得他流泪不止了。 苦艾作为药草,虽没什么稀奇之处,但苦艾酒却是臭名昭著了——这一种被称为绿色缪斯的美酒,生来与幻觉和癫狂为伴,能使人神魂颠倒。等神经中枢被攻占后,种种急速膨胀的丑恶幻象就挤满了视野,仿佛腐尸上爬满了绿莹莹的蛆虫。也正因如此,苦艾酒在早些年间就成了西方的禁酒,年轻人也是只闻其名。 至于他们所喝的那一种,里头或许还掺了其他神经毒素,终归是使人感知麻木,血脉贲张。 “那种酒,你喝了多少?”陆雪衾问。 年轻人道:“我最近有些身体不适,加起来也就喝了半壶,虽也有些头晕脑热,却从没像刚刚那样乏力过。” “酒里的东西已经种进去了,”陆雪衾道,“药膏是引子,一触即发。” 他将那只药盒捡在手里一看,药膏照面生青,香气奇寒透骨,他却是面色如常,丝毫不见晕眩之态。 “果然,”他道,“两者要碰在一起才会生效,以免施药者自己误受其害。” 他把玩药盒的同时,年轻人闭了一下眼睛,往后避了一避,这种本能反应让他像是畏于雄黄药性的蛇,陆白珩注意到他的眼角一下就泛红了,很有些酒醉后的不胜之态。 陆雪衾手上的动作随之一顿,立刻合上药盒,放进了侧袋里。 这个动作非常自然,陆白珩当时并没意识到,那一枚名为攫取的种子,已经无声地种下了。 年轻人同样一无所知,只是困惑地揉了一揉脸,道:“我实在想不通,以龙川寿夫的威势,分明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苦用这样的手笔拿来算计我们一行......嘶,这东西该不会是擦不掉吧?” 陆白珩道:“说不准,你这脸上五颜六色的,都够开个染坊了,随便揭一匹下来,就能做窗帘。” 他还觉得有趣,凑近了去打量年轻人脸孔上掺杂着血污的脂粉,也不知道哪几个字突然间刺中了年轻人,竟然令他身体一震,失声道:“不行!我明白了......得追上他们!” 他刚要站起来,就趔趄了一下,猛然按住了额角,颊上那种药物催发出的潮红愈发鲜明,被刀戟般的血痕一衬,甚至令人有些不敢逼视。 显然,那一种与药性相伴而来的麻痹感,只是短暂地被腥血镇压住了,随时可能会反扑过来。这种时候,就应当老老实实睡上一觉,以免失手丢了性命。 陆白珩没来得提醒他,就见陆雪衾伸手过去,给年轻人借了一把力——这真是白日见鬼了,在他看来,他大哥的手就没碰过刀枪之外的第三样东西。 而这一把力,却是借在年轻人后腰上的。 他把年轻人抱起来了。 “走。” 吴随员很快就再次现身了。 当时他们已经追踪得颇为深入了,越往北面走,树影就越是浓密,沿途种满了桃叶珊瑚,夹有大片怪枝虬结的黑松,夜色之中,更显幽深曲折,这显然也是一种御敌的手段——铺满了松针的地面异常泥泞,稍有不慎就会踩裂枯枝,迸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这对常人而言,几乎是致命的,走不了多远就会惊动守备的耳目。 也正因如此,吴随员的行迹也被暴露无疑。他拖拽着花旦,走起路来分外吃力,脚下不免毕剥作响,三人尾随着他们的脚步声,远远地坠在后头。 陆白珩有些心不在焉的,一脚踩下去了,才察觉到松枝濒临爆裂的松脆感,一惊之下,急忙滑步向前。即便如此,卸力带来的重心失衡依旧让他趔趄了一步。 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到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陆白珩飞快抬起头来,只见年轻人正靠在陆雪衾怀里,目不斜视地把玩着一截枯枝,脸孔被月色照得格外皎洁。 陆白珩道:“有的人像只病猫似的,却还能看笑话呢。大哥,你趁早把他丢下得了,这家伙还能飞檐走壁呢。” “我可不敢,这是你哥给你的。”年轻人正色道,将手里的枯枝抛给了他。 陆白珩一勾手就接住了,横竖看了一看,狐疑道:“这树枝怎么了?还有别的机关么?好像是比平常的松脆不少,难怪那么滑......” “粗枝大叶。”他大哥冷冷道。 陆白珩一下就哑口无言了,迫于大哥的威势,只能拿眼神和年轻人缠斗。后者若有所思道:“你是练家子吧?学过鸡行步么?” 陆白珩道:“路数不同,没学过。” 年轻人道:“这种步法台上也常用,就跟雄鸡走路一般,不能轻易落脚,得先吸腿,再往前迈进,落地前拿脚掌探一探虚实,末了再接一个滑步,不容易出岔子。” 这倒是善意的提点了,陆白珩飞快调整了步法,虽如年轻人所说,落地时轻而无声,却总觉举止间鬼鬼祟祟,透着一股贼气。 “我总觉得你在消遣我,”陆白珩压低声音道,“你该不是扮贼的吧?喂,你怎么不敢看我?” 他还要穷追不舍,陆雪衾却突然站住了,单手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他当即跟着凝神细听起来,那松枝断裂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显然黑松林已经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串日语盘问声。 陆白珩借着树林的荫蔽,尾随过去,悄悄张望了几眼,只见吴随员在一处小院外停住了,点头哈腰的,在同守卫交谈着什么,花旦歪靠在他身上,两颊鲜红,鬓发蓬乱,对月伸出了五根指头,猛然攥紧了。 “哈哈......哈哈哈哈!”花旦眼角甚至渗出了泪,在一片难以形容的癫色中,尖声笑道,“海岛......冰轮......” 他一开腔,陆白珩背后的寒毛都竖起来了,那声音简直像指甲那样撕扯着人的头皮,从字缝里迸出血来,龙川寿夫是疯了才会请他唱堂会! 守卫脸上露出嫌恶之色,却点了一点头,吴随员这才直起腰,扯着花旦的头发,迈进了院门中,那铁门立时合上了。 陆白珩眼疾手快,这才赶在铁门关实前多看了一眼,只见门缝里堆满了黑漆漆的木材,看不出什么用途,杂乱得如同库房一般。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能进去,”陆白珩道,“有几个人在往里运木头,龙川这老东西难不成是要趁着大好日子,给自个儿打一副棺材?” “木头?”年轻人问。 陆雪衾道:“是桧木。” 陆白珩道:“既然是龙川寿夫点名要听堂会,这老东西应当在里头吧?要我说,现在摸进去,给他来上一刀,也算没白被狗撵这么久。” 年轻人若有所思道:“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你这就怕了?”陆白珩道,“大哥,你把这只病猫丢下吧,省得他被耗子吓破了胆子。” 年轻人叹气道:“你知道龙川寿夫的样貌吗?” 陆白珩一下就哑口无言了。 年轻人同他大哥附耳说了几句话,短短时间内,他们仿佛有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陆白珩竖起耳朵听着,没来得及捕捉到什么,就见他大哥转头道:“你先从后门进去,盯住吴随员的行踪,不要轻举妄动,等我们汇合。” 陆白珩正是最飞扬跳脱的年纪,当即一口答应下来。 潜入的过程却比他想象中来得容易,这小院还真有处后门,此刻洞开着。运木材的大车横在门外,深更半夜的,还有几个守卫在卸木材,没除干净的枝干刮蹭在地上,发出一种令人不适的簌簌声。 以他的身手,乘隙翻墙而入自然不是什么难事。这院墙似乎还经过专门的设计,檐角高挑,将月色屏却门外,因而院子里昏暗异常,沿着一道黑漆漆的桥廊望去,能看到一座亭子式样的建筑,幽幽地亮着灯。 陆白珩在潜行经过时匆匆一瞥,只觉得这亭子的陈设说不出的古怪,无桌无椅,仅仅立了一面板墙,上头绘了一株碧森森的松树,在灯下异常幽暗。 与其说是庭院,不如说是空空荡荡的戏台。 直到这时候,他都没有见到任何人的踪影,整个小院里虫鸟声俱绝,一切都是登台亮相之前,悬在丝弦上的寂静。 哪怕是陆白珩这样的性子,也从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安。但这种疑虑没能持续多久,他突然听到了咔嗒一声响,像是簧片被什么东西轻轻捅开了,紧接着是钥匙旋转的声音。 有人在动门锁! 这一声虽然来得突兀,却在无形中替陆白珩指明了方向,他循声望去,竟然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吴随员! 吴随员刚闪身从一头门里出来,就抖着两只手,给它落了锁,钥匙在锁眼上接连磕碰了几下,活像有什么东西在撕咬他的手指。等终于听到铁锁链宕落的哐当声时,他已经毫不迟疑地扭头跑了出去。 至于先前被他提在手里的花旦,却已不见了踪影。 陆白珩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知道贸然去追他,恐怕得暴露了自个儿的行踪,因此只能悄悄掠到门边,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打量起那头侧门来。 门上落了沉重的铁锁,他拿指腹在锁眼处飞快一抹,只觉构造异常复杂,金属凹凸不平的触感中,似乎夹杂着一缕奇异的滑腻感。 滑腻......不对劲! 陆白珩闪电般甩开了手,却听到了一声异常细微的啪嗒声,有什么液体正顺着锁孔,滴落在地面上。 仅仅凭借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道,他已经判断出来——是血! 这铁锁是悬吊在门外的,联想到吴随员方才颤抖不止的双手,不难判断出,这血正是从他手上沾染来的。 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白珩扯了一扯锁头的铁链,想要掂量掂量份量,不料就在这一瞬间,门板间居然漏出了一丝轻微的吱嘎声。 这一种双开式的厚木门是庙宇里常用的,不能关实,哪怕拴了铁链,依旧留有一条门缝,即便不能立时破门而入,也足以窥探到一些信息了。 陆白珩当即变拉为推,手掌抓着木门抬起一点儿,徐徐吐出一股力气,果然没有发出半点儿吱嘎声。他也就顺势贴在门缝上,用单眼往里望去。 他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眼带来的后果,足以令他接连数日在心悸中惊醒。 ——就在目光聚焦的瞬间,他在门缝之中,对上了一双黑洞洞的眼睛! 第104章 那一瞬间的窜上脊梁的阴冷感,简直能使人心跳骤停。即便以陆白珩的胆识,也不可避免地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五指猛然攥住了腰侧的短刀。 足够冷硬的刀柄一下就把他的魂魄给定住了,即便如此,他吐出的气息依旧变粗了。 ——横竖都已经对上了,不如先发制人,把这家伙给废了...... ——等等! 门缝里的那一双眼睛并没有被拔刀声所惊动,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张雪白的脸还带着笑,上唇翘起,露出漆黑的齿龈。 这种笑容落在两扇门板形成的夹缝间,仿佛从中对折,透出一股深不见底的寒气来。 这到底是人还是鬼? 陆白珩那种不计代价的行事作风在那时候就已经冒了头,在猝然受惊的同时,爆发出的却是扫荡一切的戾气。 他一手推门,一手握刀,手腕疾转,刀锋自门缝中挑入,径取对方面门。 传入耳中的,却非割裂皮肤时的闷响,而是—— 哐当! 刀锋磕在了什么异常坚硬的东西上,发出了一声脆响!陆白珩再度用力,刀锋就在这种铁石般坚硬的阻力下,一分一毫地往前推进,一种令人齿冷的锯木声便也随着刀锋的走势响起。 这一回,陆白珩脸上真正露出了见鬼的神色。 他还不信邪,飞快抽出短刀,在“它”的脸颊上抽击了两下,听见的却是一阵沉闷的叩击声。 这玩意儿竟然是木头雕成的。 也就是在这时候,陆白珩才得以囫囵看清了这东西的全貌,“它”看起来是一座黑石雕像,雕工粗陋,只在脸部扣了个精巧的木雕面具,底色是近似于人类肤质的雪白,细眼宽鼻,此刻正半侧面对着门缝,仿佛在迎客。 目睹此情此景,陆白珩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心中寒气反倒更甚,在这种地方猝然撞上一尊雕像,其诡异程度更远远大于活人。 更要命的是,这雕像背后影影幢幢的,又林立着许多黑影,他简直不敢细看,只能抓着铁链,轻轻将门带上了。 就是这么一个下意识的自保动作,也没能立时完成,在他发力的同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陆白珩被一吓再吓,整个人都到了爆发的边缘,差点没窜起来,好在余光一动,他兄长那冷定如铁的侧影,一下就把他飞逸到一半的魂魄给震住了。 至于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 年轻人收回手,朝他摇了一摇手里的钥匙,道:“开门吧,龙川寿夫还没回来。” 陆白珩低声骂了一句,爬到脖子上的鸡皮疙瘩这才消退下去,好奇心又飞快冒了头。 “你们什么时候弄来的钥匙?” “就在你扒门缝的时候,”年轻人道,“这是龙川寿夫的雕刻室,我们刚才探听到了,他在闲暇时候,喜欢将自己反锁在内,雕刻一些东西。” 在这种人人都讲鸟语的鬼地方,能探听到这样的隐情,实属不易。 陆白珩立即反应过来:“大哥,你们抓住姓吴的了?” 陆雪衾道:“留着他还有用处。” 年轻人接着道:“姓吴的刚刚独自跑到了水塘边上,我们撞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不停搓洗双手,且举止极为粗暴,恨不能把指甲盖都掀开来,仿佛被什么东西骇破了胆子。” 仅仅是听他的形容,陆白珩就有些背后发寒。 “这家伙怎么疯疯癫癫的?”陆白珩道,“对了,他手上有血,你那个同伴,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年轻人的面色算不上好看,按在陆雪衾肩上的五指无声地收紧了。陆白珩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顾虑——戏班这一行人,如今还在酒醉中不知今夕何夕,随时会步花旦的后尘,有绿茵沉的药性在,他们甚至没有挣扎的余地。 但这种忧虑也仅仅是在年轻人脸上一闪而过,很快,他就将钥匙插进了锁眼里,轻轻一拧。 木门终于应声而开。 门后的情形,和陆白珩猜测的一般无二。那带笑的木雕面具侧对着他们,作出了一个引路的手势,乍一眼看去,昏暗的房间里,站满了高矮不一的人影,仿佛只要听到一点儿动静,就会齐刷刷转头,向他们望来。 也就是这一次,陆白珩终于挣脱了涌上心头的惊悚感,捕捉到了一缕混合着薄荷味的血腥气,像是从房间深处逸散出来的。 “这都是什么东西......”陆白珩喃喃道。 “火。”陆雪衾道。 陆白珩飞快摸了火机出来,拿手掌遮罩住,点着了,被刻意压低的火光局限于三人之间,本来是毫不引人注目的,偏偏就在火光燃起的瞬间,所有面具的目光都有了焦点,那一只只眼珠就仿佛吹尖了的火苗,阴柔地斜侧到了他的身上。 那一张张面具形态各异,大多是他先前所见的那一种,齿龈发黑,嘴唇掀起,隐约透出少女的神态,只在五官轮廓上略有出入,使人根本不敢多看。 陆白珩在这时候已经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了,只是这地方本身就诡异得要命,他那点儿模糊的念头根本不能成型,只能在脑中如针刺一般,充满暗示性地闪烁着。 到底哪里不对劲? “怎么这么大的排场......在这地方雕刻?龙川寿夫不瘆得慌么?” 年轻人道:“他心怀鬼胎,又怎么会怕鬼?” “装神弄鬼,迟早一把火烧了它。”陆白珩恨恨道。 雕像的数量非常之多,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内,三人不得不侧身而过,陆白珩在前探路,脊背不止一次刮蹭在石像的肩上,其触感之冷硬,简直称得上阴凉,他甚至怀疑背后的衣服都被无形的潮气浸湿了。 即便如此,等走到最狭窄时,陆雪衾也不得不放下年轻人,令他扶着石像先行通过。 “你能走么?”陆白珩听得动静,转头道,“喂,要不要我拉你一把?” 也正是伸手的瞬间,他的肩膀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了咔嗒一声轻响。 陆白珩下意识地将打火机握在手里,侧头去看,只见石像脸上的面具被他蹭歪了,简直像是转头向他看来,毫无遮掩的正面就在离近距离间,暴露在了他的眼中。 陆白珩瞳孔急缩,不假思索地抓住了年轻人的肩膀,竟然在这一瞬间短暂地失去了语言表达的能力,仅能异常短促地吐出了两个字。 “歪的!”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路上,他从没看清过任何一副面具的正面!它们都歪戴在石像头部,冷冷地斜视着来人。 也就是在看清楚面具全貌的一瞬间,陆白珩终于知道了它不敢正面示人的原因。 这也是一副少女模样的面具,雕工仿佛大家手笔,但这种娴熟的运刀技巧以鼻梁为界,忽而一变,剩下的右半张脸——那简直难以被称为人脸,线条极度扭曲,瘢痕遍布。火光照拂下,其晦明变化有如漩涡,能将人的整副心神吸摄进去。 ——这是什么东西?难道这一路上的面具,全部是这个德行? 他向来是手快于脑的个性,念头一动,便连着掀了几张邻近的面具。这可就是自讨苦吃了,一轮照面下来,他两眼都发直了,那种无法排解的恶心与晕眩就在体内闷闷地鼓动,仿佛连心肝脾肺都发出了一层白毛。 “怎么了?”年轻人环视一周,忽而轻轻咦了一声,“这张脸雕得不一样,你过来看。” 陆白珩道:“好哇,我不看。” 年轻人伸手越过他,将面具遮去了一半,仅仅露出雪白完好的左侧面。任何人在看到其全貌时,都会被那种狰狞扭曲所冲击,根本定不下心来细看,想不到这年轻人却心细如发,捕捉到了这一点异样。 年轻人端详片刻,转头朝他大哥看了一眼,陆雪衾仿佛一下就听懂了这哑谜,道:“不错,更像活人了。” 年轻人点头道:“你也感觉到了?之前的面具雕工如出一辙,眉眼口鼻都有固定的制式,更像是戏剧中流传下来的脸谱,但是这一张却跳出拘束,像是以活人为底本的。” “你还不如不说呢,”陆白珩道,“再像活人又能怎么样?半边脸还是那么丑,这家伙着实没什么天赋啊......” 他一通牢骚还没发完,忽而听得他大哥道:“这张脸......有点眼熟。白珩,火机给我。” 陆白珩经不住好奇,终于张了一眼,从他的角度,仅能看见一段丰润的颊颐线条,比寻常女子更饱满,眉毛也曲而长,像是月份牌上的。他仅仅是盯了一会儿,心中便莫名掠过了四个字——曲眉丰颊。 慢着,这四个字好生眼熟! 他脑中仿佛掠过了一道灵光,一段似诗而非诗的酸话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什么杏脸桃腮,鼻腻鹅脂......和这一行电报铅字一同浮现的,则是一幅幅被洇湿的蓝墨水小像,各式各样的女性侧面走马灯般闪烁了一阵,就在他定神的一瞬间走出了虚空,与眼前的面具恰好重合。 对了,是那份白医生的手稿! 他当初存了个念头,正好随带在身上! 陆白珩思及于此,当即翻找了一通,果然从某处内袋里,摸出来几张尚且完好的稿纸,其中除了那两封白医生与人往来时的信件,便是几幅钢笔小像,他翻看片刻,手指忽而一顿。 “是她!” 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信纸上画的女子面孔,正与这面具一般无二! 姓白的必然和她打过照面,或者说,他曾在背后助推过一把,将这名女子引入虎口之中,再往后的事情却是不得而知了。她已从神态鲜活的画中人,化作了阴森森的半幅面具,立在雕刻室中,仅在烛火照拂之时,显露出曾经为人时的一点温存。 陆白珩虽不知其生死,但心中已涌现了浓重的不祥预感。 那几页信纸上除了女子肖像外,便是些洇开的墨点,里面似乎有针尖在闪烁。陆白珩用力盯得久了,只觉眼中飞蚊乱窜,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陆雪衾道:“墨点里有字。” “有字?”陆白珩横看竖看,终于认出了几条蚊子腿似的东西,“这么小的字?我就是把纸吃了,也认不出写了什么。” 陆雪衾沉吟片刻,忽而道:“是那一只墨水瓶。” “墨水瓶?”陆白珩心中一惊,自然不会忘记嵌进他大哥胳膊里的几十枚玻璃碎片,相伴而来的,却是那夜电报局里的一段回忆。 陆雪衾握着玻璃瓶,在灯下旋动,瓶底下那一行放大的小字...... 在回忆起来的一瞬间,陆白珩差点没跳起来,那只墨水瓶正是充当放大镜用的。特殊的玻璃精度让它的放大功效远超市面上的行货,这是龙川寿夫给白医生的联络工具! 但此时此刻,那一只能破译小字的墨水瓶,已然碎在了陆雪衾的胳膊上,连碎片都已经被掩埋在了医馆之外,他们手头的这一条线索,至此已经突兀地中断了。 这些女子姓甚名谁?这背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隐情?白医生和龙川寿夫间有着怎么样的交易,以至于他觍着脸,频频向使馆发去电报? 陆白珩被这一下弄得百爪挠心,恨不能将信纸瞪穿了。正在这时,一只手伸到他面前,轻轻抽出了其中一张,正是白医生没能寄出去的一封信。陆白珩曾经翻阅过,满篇都是花言巧语,乞求老相好在龙川寿夫面前美言几句,不知为什么,被蓝墨水笔划掉了。 “往回翻,”年轻人道,“停。其余人的身份,虽然已经不得而知了,但这一位,却是有迹可循的,这一封信,很可能是写给这个女人的。” 陆白珩当即道:“你怎么知道?” “时间,”年轻人道,“这幅肖像和这封信是同一时期的。这种鞣酸铁墨水会随着时间变色,黑色沉淀,颜色更深,这两张纸上的墨迹明显偏黑,至少是半年前写成的。” 陆白珩定睛一看,这才察觉到了这一点微妙的不同。 “果然!剩下的颜色偏蓝,都是最近写的?” “对,”年轻人道,“只能说是近几个月写的,你看这里,颜色又有不同了。” 他点了点那张信纸,和那些陈旧的花言巧语相比,上头涂划的痕迹显然是近期落下的。陆白珩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道:“你是说......姓白的最近才把这一封旧信给划掉了?” 年轻人伸手抚平了信纸,道:“你们所说的白医生,可能在数年前诱骗了某位大人物——也就是刘大帅的女眷,名叫秀卿。白某因路上的变故,转手将她献给了龙川寿夫,并以此谋取了一批钱财。但这样的浪荡子弟,等将钱财挥霍一空后,熬不过刘大帅的报复,便又打起了裙带的主意,满心要吹通龙川寿夫的枕边风。他似乎相信以秀卿的美貌才情,必然已经得到了龙川寿夫的青眼,在写信之时,又绘制了这一幅小像,以求重修旧好。” “这封信没能寄出去,”陆雪衾道,“或许是因为刘大帅追索甚急,只能搁置。但在半年之后,也就是前不久,他得到了一个消息,这让他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这一封信不可能有人收到。” 年轻人看着陆雪衾,道:“他已经知道了秀卿的遭遇,但依旧留下了这一封寄不出去的信,也许是因为歉疚。” 陆雪衾忽而微微笑了一下,那笑里似乎有些冷冷的讥诮意味,刀芒般一闪,落在陆白珩眼里,简直比这满室的雕像还要令人悚然了。 “歉疚?”陆雪衾道。 年轻人亦冷冷道:“歉疚以求心安,心安便能理得。这之后,他很快就有了新的念头——以他的身份,能帮龙川寿夫物色到更多合意的女子,或许他能得到和昔年一般的报酬。” “这家伙得逞了没有?”陆白珩道,忽然想起了另一封来自使馆的回信,猛然醒悟过来,“对了!回信人说的是......嫌弃他缺乏必要的决心,语气非常不耐烦,鬼知道他给姓白的加了什么码,就连这贪财鬼都不敢一口答应下来,瞻前顾后的,只能靠着电报不停试探。保不准龙川被他弄烦了,这才派人来灭他的口,谁知道姓白的是个瘟鬼,横死在电报馆外头,倒把我们也拖下了水。” 他越想越是顺理成章,那雨夜中的横死鬼似乎立在他面前,朝他觍着脸笑了一笑,要来拜谢他的埋骨之恩了。 “我还把他埋了!”陆白珩恨恨道,“这家伙什么来头?医生?” 他含了半句恶言在嘴里,不料年轻人竟然点了点头:“他确实是个医生,但可能是个招摇撞骗的美容医生。” “美容医生?” “我在进城的时候,发现这地方虽然偏僻,但是残留着不少蓉申一带的风气,也许是跟着火车站一起涌进来的,街巷间甚至还有人工美容术的户外广告牌,”年轻人道,“蓉申一带,早年间就涌现了不少美容医生,出入于达官显宦之家,和官家太太们相往来,除去调配药膏之外,还能动些垫鼻子开眼角之类的美容手术,很受女眷欢迎。也许这样的身份,正为他提供了寻觅女眷的便利。” “难怪他随身还带了只增白去皱的药盒,又这么清楚女人的面部结构,”陆白珩恍然道,“对了,刚刚用在你脸上的那些药,该不会就是他调配出来的吧?” 年轻人怔了一怔,皱起了眉毛。 “一个会调配麻醉性药物的美容医生......”陆白珩道,“这一回,龙川寿夫要他做什么?” 年轻人并没有回答他,脸色在火光照拂下,透出一股异常皎洁的寒意来。 陆白珩旋即意识到,这种渗入骨髓的寒气,并非一场幻觉,石像群的尽头还凿有存放冰块的窖穴,那种森寒浸透了每一寸空气。年轻人原本就受药物所扰,此时自然脸色煞白。 “你没事吧?”陆白珩忍不住道。 话音刚落,他就微微睁大了眼睛,只见他大哥将火机递给了年轻人,再次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年轻人一手握着火机,一手拢住火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一张张似人而非人的面具,就在火光飘忽中,报之以异常凄婉的凝视。 陆白珩心中一寒,照着这一点无声的指引,猛然回过头去,只见某一尊石像的身侧,赫然是另一个石室。 隔着薄薄一道日式移门,里头依旧是一片漆黑,寒气之深重,仿佛雪窟一般。从中逸散出的,却是木屑的香气。 “到了!” 第105章 石室中的陈设堪称古雅,三面环有书架,由六曲一双的乌木屏风作隔断。居中则设有一张剖横木而成的工匠台,散落着许多说不出名字的工具。落脚处都是大堆的刨木花,显然龙川寿夫临行前没来得及清理。 一行人在黑暗中摸索了这许久,火机已经撑不住了,火苗颠扑,仅能照亮数步之内。几道影子扑在屏风上,膨大如落日,却并不靠近,只冷冷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那种游离在外的窥探感和门缝里的冷风一起倒灌进来,吹得人心里发寒。 陆白珩仅仅是分心看了一会儿,再抬头时,已经被落下了。他大哥和年轻人一道,正在书架上飞快翻查着。火机被压得低了,年轻人的鬓发在火光里微微发亮,他大哥半侧着脸,神态间亦有些不动声色的熟稔,也不知在交谈什么。陆白珩只觉自己也被赶到了屏风上,仅有瞪眼的份儿了。 “你们等等我!”他道,小心避开了一堆刨木花,道,“这地方没灯么?” “你靠近一点儿,”年轻人道,“燃油见底了,得尽快探一探龙川寿夫的底细。” 陆白珩踌躇道:“这一架子的鸟语,你让我看什么?” “钥匙。”陆雪衾忽而道,从书立背后摸出了一枚钥匙,看了一眼齿纹,抛给了他,“是配弹子锁的。台面上我们已经翻过了,底下应当还有暗屉,看看有没有筒状孔。” 这种活陆白珩却是当仁不让的,他在工匠台上敲听了一通,先后拉开了几个没锁的暗屉,里头藏的都是些裁成人面的厚纸片,至于最后一个——钥匙插进去后,以他的手劲,竟然一下没能拉动。 喀哒! 有什么东西在里头卡住了,光听声音分量还不轻。他抓着钥匙,轻轻往上一抬,这才使得抽屉脱出一线,说时迟,那时快,两只阴魂不散的眼睛平滑地流淌出来,雪白的脸孔仿佛还带着笑,陆白珩简直像被咬了手,砰地一声把抽屉甩上了。 这一下的动静惊动了年轻人,令他飞快转过头来。 陆白珩又急又惊,朝他比划了一通,恨不能将自己捕捉到的异样倒个底朝天。只是等涌上颅顶的热血一褪下来,再对上年轻人那双透明光辉的眼睛时,心中油然而生的便是恼怒了。 “我大哥呢?” “他到屏风背面去了,”年轻人道,“又看到面具了?” 这点了然简直像是哄小孩儿似的,陆白珩脸上发热,飞快辩解道:“不一样,这一张是完整的。” 年轻人“咦”了一声,一手撑着台面,凑过来看了一眼。 抽屉再一次被拉开了。 那张面具彻底暴露在火光下,一双细长妩媚的眼睛盯着他,眼睑被涂黑了,扁平的鼻头很难说得上优美,质地浑朴古旧,似乎有些说不出的魔魅感。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这鬼地方见到面具的成品。龙川寿夫对此颇为珍爱,将其盛在一只垫有黑布的方盒中。 年轻人端详片刻,道:“是戏台上用的。” “戏台上?”陆白珩道,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面具上的眼孔,“黑咕隆咚的,也不怕撞柱子上么?隔着这么个木头疙瘩,哪能分得清是哭是笑?” 年轻人一手拿起面具,火光转侧间,那些纤而不弱的线条方才呈现出惊心动魄的力量,喜怒哀乐平滑地过渡,让人联想到鸡蛋清的流动与凝结。 “低头抬头的神态是不一样的,这应该是一种很内敛的艺术,连抬头的幅度都有制约。” 陆白珩横看竖看,也只看出了阴森森的鬼气,心道这死物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看—— 他的目光才在年轻人的侧面上轻轻一触,对方就敏锐地察觉了。 “怎么了?” “没什么,我才记起来,你也是唱戏的。” 年轻人显然听出了他那点儿顾左右而言他,没再搭话,而是轻轻抓住面具边,将其翻了过来。两只黑窟窿似的眼凸上方,刻有“萬媚”二字,边上刻了不少淡金色日文小字。 年轻人药性未褪,视物颇为吃力,陆白珩见他揉了揉眼睛,忍不住道:“火机给我......看不太懂,以......竜川輝作......竜川輝?又是个姓竜川的。还有团花里胡哨的东西,应当是这家伙的私印。” 年轻人道:“这种手工技艺,靠的往往是家族传承,同宗同姓也不稀奇,单看这种保存状态,应该不会太久远,也许是父辈。竜川輝......龙川寿夫的书架上有不少手记,我们分头找找。” “不用找了。”陆雪衾的声音忽而响起,“在这里。” 饶是习惯了他大哥神出鬼没的做派,陆白珩依旧被伸到面前的手唬了一跳。后者却自然而然地抓着年轻人的手腕,引着他们绕到屏风背面,举起了火机。 在看清眼前景象的一瞬间,陆白珩便忘了腹诽了。 那一扇屏风称得上是庞然大物了,背面衬有和纸,仅仅是火光照见的地方,便画有大量的人像,或聚或散,疏密不一,自成故事,像是寺庙里的水陆壁画。 纸屏风被照作淡金色,每一张面孔都泛着金箔质地的光,五官却在光晕中央朦胧难辨了。这些人大多无名无姓,仅有个别身侧附有姓名,并几行日文,似乎在介绍什么。 陆白珩定睛一看,不由道:“竜川!都是姓竜川的。” “画的是竜川家族史。”年轻人道,举高了火机,仰头道,“最上首的还穿着古代的装束,应该是先祖......竜川......近。他是为寺庙雕刻佛龛和佛像的,也是最早一批接触到这些面具的人,旁边绘有远洋船——如果我没猜错,应当是由海外传入的。这些面具和一种叫能楽的东西相结合,渐渐兴盛起来,作为家传技艺,传到了这位竜川永的手里,甚至还受到了朝廷的认可,旁边画的戏台......看来是声名著于一时,有不少名家曾佩戴他所制造的面具进行演出。” 陆白珩的目光跟着他的讲述在屏风上逡巡,之后便是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宴乐场景,出于某种避讳,绘制者将他们的面容以淡笔隐去,但伶人所佩戴的面具却施以重彩,火光照耀下,那一对对眼孔中无不透出阴翳的光辉。那种自视甚高的狂热感席卷了大半幅屏风,直到那条曾经给竜川家带来世代荣耀的远洋船,再一次出现。 这一次,他们从船上迎来的却是恶鬼。 绘者似乎对此怀有无边的憎恨,不吝于用任何一种丑恶的笔法来刻绘其形貌。此人头生赤金角,一张向深处咧开的蛇嘴牵动了暴凸的颧骨,形成一个狞厉的大笑,一双金色的鼓目自无尽的怨愤贪婪中,盯向了竜川家那一辈的先祖,竜川康。从它衣袖下探出的,却是一只清瘦的女性手掌。 这是整扇屏风上唯一有名字的女性,陆白珩看不懂那几个日文,只觉身边那一点火光猛然晃荡了一下,噗嗤一声熄灭了。 年轻人松了一下手指,重新拨亮了火机。这一回,火苗的影子如蛇信一般,在他的目光中央游曳。陆白珩注意到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怎么了?你认识这几个字?” “是支那,留学生在论战时,常常以倭人对斥。”年轻人道,“他的意思是,竜川康娶了一个中国女人,这个女人被他视作恶鬼。” 女人的手紧紧挽着竜川康,她怀孕了。脏器从她裂开的肚腹里崩裂了一地,一条血淋淋的脐带蛇行而出,悬吊着一个半面恶鬼的婴儿。婴儿拉扯着脐带,似乎在无形的痛苦挣扎中放声大哭,半边酷肖其母的蛇嘴却劈进了颧骨深处,露出漆黑的齿龈。 纠缠竜川数代人的诅咒,就在这个微笑中,钻进了他们的血脉里。 这个婴儿如他的姓氏一般,长成了著名的匠人,和他有关的画面,可以说是最令人不解的了。 他捧着一幅面具,去拜见某一位高官,面具被精心衬垫在黑帛上,却少了一只右眼,笑容异常扭曲,显然是可怖的失败品。他对此却异常珍爱,面带微笑,轻轻拂拭着其上的微尘。 他似乎因为这一次嘲弄般的献礼,受到了严酷的惩罚,被剜去右眼,砍断了双手,但他妻子裂开的腹中,却又爬出了一个半面恶鬼的婴儿,面目狰狞犹胜其父。 陆白珩看得云里雾里,压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毛骨悚然,直到他的目光扫到了婴儿身边的那个名字。 ——竜川輝。 竜川輝终于出生了。 这可怖的画面如同幻觉一般,竜川輝在下一次出现时,却长成了风度翩翩的青年。他甚至将家传的面具雕刻技艺发扬光大,在青年时期便屡屡登报,身侧的墨字几乎是先辈的总和,其中不乏溢美之词,“世界最古”“人間国宝”,陆白珩仅仅是瞎猫似的猜蒙了几个日文,便忍不住为之咋舌。 “够不要脸的,龙川寿夫还真是孝子贤孙,把他都夸上天了,女娲娘娘都没他会造人,”陆白珩道,“这雕的......都是女人?” 年轻人点头道:“和先辈不同,龙川辉似乎专攻一种叫万媚的女性面具,就是我们刚刚所见的。这种面具像是有严格的制式规定,对精度要求极高,稍有差池便成了废品,而他所制的,则是最接近其本来面目的,因此他引以为傲。” 竜川輝的青年时期,堪称顺风顺水,那一双极其稳定的雕刻师之手为他赢得了无数赞誉,甚至在能乐式微时独起一支,他娶妻时,不少达官显贵为之道贺,那种荣誉是远超平常匠人世家的。至于他的妻子,那显然也是个美丽温婉的女性,绘者不欲暴露她的容貌,却为她画上了家传的万媚面具,那种幽幽的妩媚在灯火下看来,犹能摄人心魄。 即便如此,陆白珩心中的异样却越来越浓厚,笼罩竜川家的衰败感像一支喑哑的古曲那样,在屏风背后哀哀怨怨地盘旋着。 到底哪里不对劲? 竜川輝侧对着他的妻子,凝视着她高耸的肚腹,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他手里捧着一对童子面具,对于人丁稀少的竜川家而言,这一对即将降世的双生子,无疑是意外之喜。 長男竜川寿夫。 次男竜川...... 陆白珩凑近研究面具边上那两行小字时,心中的异样感已经强烈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竜川輝在他的余光里微笑,那笑仿佛是尖而细的,像是一尾不断逼近的蛇,陆白珩甚至看到了背后朦胧而阴刻的家族命运。 不对! 他有多久没回头了? 那一瞬间,陆白珩心中猛然涌上了一团寒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青年竜川輝再也没有以正面示人过,那半边脸孔始终沉浸在深重阴影中,他原本以为那是某种表现明暗的绘画技法,直到这时迫近细看——有一条黑线割裂了竜川輝的鼻梁。 他的脸怎么了? 陆白珩没来得及深究,就被下一幅画夺取了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一幅坠落在地的万媚面具。 面具的右半面覆盖着数不清的创口,焚烧砍劈,无所不用其极,绘者为了表现某种无处宣泄的癫狂感,仅能以笔为刀,用尽全身力量来摧毁它,笔画之暴烈扭曲,像是成群燃烧的虫豸。 这恐怕是屏风上占地最广的一幅画了,竜川輝被画得有如巨灵神,一脚踏在面具上,手里抓着短刀,以他的身高,也仅能看见短刀上淋漓垂落的鲜血。 再往上的部分,则沉没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中了。陆白珩终于意识到方才那种窥探感的由来了,竜川輝就盘踞在屏风的最高处,用有如实质般的目光,俯视着这个雕刻室。 “看他的左手!”年轻人道。 竜川輝的左手垂在矮几下,被阴影所遮挡,仅能看出五指紧紧攥着什么,那一片柔软的皮子上还黏附着淡黄色的油脂,边缘很不平整,像是从羊腹腔里撕下来的。 直到对上一只松弛的眼窟,陆白珩才意识到,那竟然是半张人脸,原本是鼻梁的位置,还残留着淡淡的黑线。 竜川輝在癫狂之中,把自己的半张脸撕了下来! 陆白珩在回过神的一瞬间,差点没恶心得吐出来,一时间,雕刻室里甚至听不到呼吸的声音,仅有他大哥冷冷道:“这是竜川寿夫。” “哪里?”年轻人显然也被恶心到了,半晌才道。 陆雪衾在屏风上指了一指,和狰狞可怖的竜川輝自戕图相比,这一扇小窗简直微不可查,一对童子趴在窗外,仰视着父亲的自残。他们对血脉中的诅咒一无所知,仅仅是面露惊恐,半边嘴角却不可自遏地上扬,深深劈进了颧骨中,形成一个狞厉的大笑。 屏风已经到了尽头,最后一幅画上,青年龙川寿夫正在接受某剧团的嘉奖,手里捧着的面具出现了强烈的西洋特色,似乎已经突破了家传制式的桎梏。 龙川寿夫面带微笑,在剧院灯光下,远离了诅咒的影子。他的身侧附有几行小字,曾经属于父辈的赞誉被悉数倾注在他的身上。 “兄......竜川寿夫......祝福......”他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僵硬的半边脸,这才从那段鬼气森森的家族史里挣脱出来,“他在祝福竜川寿夫?画画的是竜川寿夫的弟弟吧?这到底在说什么?祖传的鬼遮眼么?” 他一迭声问了成串的问题,年轻人道:“可能是一种家族遗传病。” “遗传病?” “龙川兄弟将这种遗传病视作恶鬼,并认定是由那个中国女人带进家族血脉中的,”年轻人道,用火机照亮了那一幅最难解的竜川氏献礼图,“他在微笑,但并非因为嘲弄,他确实看到了满意的成品,殊不知疾病已经作用于他的神经系统中,令他的双手和双目背弃于他。” 起初只是一次失败的雕刻。 任何匠人都会有失手的时候,更何况是这样一门以精妙著称的手艺。但最要命的,却是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的手依然恒定,他的思维依然清晰,冥冥之中却有什么东西切断了他一半的感知能力,让他在极度的全神贯注中,雕刻出了一幅又一幅烂泥陶胚般的作品,并将其视作稀世珍宝,精心择取其一,献给当世的贵人。 他并没有发现,面具根本没有右眼,且笑容异常狰狞。 此人本该成为竜川家族的笑柄。 身为其子的竜川輝,出于一种莫名的幸运与不幸,在患病之后隐约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变故,也破译了父辈身上的不解之谜。但即便如此,外人的点醒却只能让他陷入无尽的荒谬中。 他的眼睛看到的是绝世的名品,并无毫厘之差。 他指腹上传来的触感依旧真实而细腻,他的技艺是如此的娴熟,哪怕夺走他的双目,他也能将推刻的力度烂熟于心。 甚至他还能用上尺规,那些冷硬的刻度,无论如何也应当是黑暗中的凭恃。 到底是什么背叛了他的大脑? 即便他费劲心思,得到的回馈恐怕依旧是—— 没有右眼。 右半脸狰狞可怖。 废品。 右半脸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到底有什么不同?错的到底是手还是眼? 他最终在癫狂中,撕下了自己的右脸,拼尽全力投诸仇恨的凝视,谁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什么,至少在龙川寿夫春风得意的面容上,听不到父辈自戕时的嘶吼。 “龙川寿夫他......”陆白珩还没问出口,便从门外成群的石像中,找到了答案,“他也发病了!” “龙川寿夫发病的时间,应该是在作为武官驻华之前。”年轻人道,“他们兄弟二人将那个中国女人视作恶鬼,憎恶之余,避之不及,恐怕不会轻易过来,除非......对了,那本书!” 他飞快看了陆雪衾一眼,那种无形的默契又一次穿过了陆白珩,全然将他当作了一扇纸糊的屏风,偏偏他大哥还听懂了,很快就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 陆白珩忍不住凑过去看了一眼,那竟然是用全英文写成的,比这尚有揣测余地的日文更让他望而生畏。年轻人将书翻得飞快,显然在此前匆匆浏览过一遍了,陆白珩隐约瞥见上头有些用蓝黑墨水写成的批注,龙川此人竟然还精通英文。 “这是什么?” “遗传学的书,看来龙川寿夫找对了路径。我终于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了。”年轻人飞快将书翻到了其中一页,译读出了其上的批注,“一种文化的基因病,只能由另一种文化来偿命。” 陆白珩茫然道:“说的什么鬼话?” 那一行字异常狂躁凌厉,甚至有些莫名的刺目,他还没想通其中的蹊跷,他大哥便已伸手过来,在其上临摹了几笔。这一下,落笔时的轻重立刻将他指引向了症结所在——重心不对! 他是习武之人,对于力道的变化不可谓不敏感。单就这一笔字而言,每一笔的右侧都渗了墨,仿佛笔尖曾经久留在此,迟迟收不回去。 “他的病症加重了,”陆雪衾道,“控笔也有问题。” 年轻人颔首道:“在知道这是一种遗传病之后,他反而在绝望中,彻底癫狂了。他根本不是来治病的,这只是——” 陆白珩心中飞快掠过了两个字。 报复! 以竜川家族世代相传的偏激与高傲,他恐怕恨不得剜出那个中国女人的血肉,将其从血脉中彻底驱逐出去。只是......他有这种自戗的决心么?竜川輝撕下脸皮时的惨烈景象,到底在他心中种下了什么? 年轻人翻书的手指突然停住了,撤回去,捏住了两页黏连的书页。 “有东西,”他道,“摸起来像是......相片?” 他小心翼翼地挑开了那两页纸,在一种莫名悚然的胶水剥离声中,有一张相片猛然跌落出来。 陆白珩眼疾手快,一把就抄住了,飞快举到火机底下,翻了过来——这恐怕是他初出茅庐那会儿,最懊悔的瞬间。 陆雪衾显然注意到了他瞬间狰狞的脸色,有胞弟以身试险在先,他在年轻人看清之前,接过了相片。 “你猜得没错,”陆雪衾道,“是一具女尸,被割下了半边脸皮,由龙川寿夫拿在手里。而且,是个熟人。” 年轻人叹了一口气,道:“是秀卿?” “不错,”陆雪衾道,转头看了陆白珩一眼,“你又怕什么?” 陆白珩被兄长话里冷冷的奚落所激,心道要是给这家伙看了相片,指不定便惊叫出声了,只是他大哥将相片稳稳按住了,丝毫没有让年轻人翻看的意思,世事冷暖可见一斑。 陆白珩腹诽了一通,忽而回过神来,道:“秀卿?是白医生诱骗的那个女人!” 年轻人道:“是。不清楚龙川寿夫在此之前有没有做过这样的勾当,但白医生此举显然正合他的心意。有什么比在异国他乡,虐杀一个私奔的女子来得更轻易呢?龙川寿夫尝到了甜头,恐怕诱骗掳掠过不少女子。至于白医生这样的伥鬼,更能为他物色一些达官贵人家的女子。只是......他为什么突然拒绝了白医生的示好?” “难怪!”陆白珩忽而思及一事,恍然大悟道,“难怪我们这些外乡人这么不招待见,说是附近的女人常常被诱骗私奔,连个落脚处都难找,原来是龙川这老匹夫干的好事!只是他这样的地头蛇,背靠日本人,又有杜凤山这样的军阀头子作保,怎么还是畏首畏尾的,尽用些蒙骗下药的手段,费那么大力气,他有什么好忌惮的?”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有疑虑,就在这时候,陆雪衾忽而伸手抓过火机,轻轻掸灭了。 “嘘。”他道,“有人来了。” 第106章 有人? 陆白珩心中一惊,下意识屏气凝神起来,果然有一阵脚步声向石室逼近。不,还不止,这脚步声异常凌乱急促,里头还掺了不少四脚着地的毛畜生,是犬队! 那一群狼青犬嗅觉受损,在石像间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很快就有人厉声呵斥着什么,勒得狼犬嚎叫不止。 陆白珩冷笑一声,不由佩服起了大哥的决断,要不是他们先下手为强,这许多狗鼻子恐怕已经一拥而上了。 难道是龙川寿夫回来了? 他们占了地利之便,只要在对方推门的一瞬间,自屏风上纵身跃下,必能割断其咽喉,将其立毙当场。至于后续脱身的法子—— 心念电转间,他已经想出了五六种招待龙川寿夫的法子,正血气上涌间,却听见身侧传来了衣物窸窸窣窣作响的声音,年轻人一个趔趄,竟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扯进了屏风背后。 一声招呼也不打,果然是他大哥的风格。 年轻人吃了一惊,似乎是一手抓了屏风边,发出了吱嘎一声轻响,很快就松开了。 这一连串动作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两道朦朦胧胧的黑影旋即遁入了更深的黑暗中,甚至连知会他的意思都没有。 陆白珩压低声音道:“大哥!” “不要轻举妄动,”陆雪衾道,“你自己躲。” 陆白珩腹诽了几句,等借力翻到屏风顶上时,那一阵脚步声已经逼近了石室边,来人的呵斥声便也清晰可闻了。 这种短促刚硬的吐字方式陆白珩并不陌生,一定是属于日本军官的。 在不久前他们曾遭遇过数支犬队的围剿,那种险境中烙印下的记忆是如此鲜明,他至今能够简单判断出对方的口令。 那是——进食! 狼犬的嚎叫戛然而止。 接下来听到的声音,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听第二次。 咕叽咕叽......撕拉! 那种咀嚼声非常迟钝,像是在吃刚解冻的陈年厚肉。肉质湿滑稠密,以狼犬的利齿,依旧无法突破筋膜的封锁,仅能一条条撕扯下来,发出细齿梳头般瘆人的打滑声。 他牙关发酸,莫名听出了一股子深重的寒气。再一联想石室外的冰窟,那隐约可触的真相霎时间在他胃里发酵成了剧烈的恶心。这鬼地方哪会储备新鲜的肉食?看狼犬瘦骨嶙峋的样子,恐怕是专门吊着一幅饥肠,用来毁尸灭迹的。先前那些女子落在这日本人手里,被剥皮楦草不说,竟然连骨肉也化作了血糜! 陆白珩从来都是激烈易怒的脾气,虽奈何不了鬼神,撞见这样的恶人,一股无名火还是直冲颅顶。就在群犬撕咬的同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扇日式移门被一把横掼到了边上,满地刨木花轰然四溅。 来人拿木门撒完气,径直往雕刻室里闯,后方那几束手电光交错着荡进室内,正照亮他一副高耸的颧弓——这一副酱鸭似的尊容,陆白珩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先前带犬队搜捕他们的日本军官! 这日本军官脸色阴沉,瞪着地上的刨木花,突然回头厉声叱喝了几声。陆白珩心中一惊,还道是暴露了行踪,已存了先下手为强的打算,谁知后头竟然扑出来几个日本兵,把那军官死死拉住了,脸色如土,不知在劝阻什么。 日本军官勃然大怒,转头就是几脚,把人踹得倒地呻吟起来。陆白珩闹不清他们在为什么事起争执,但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面孔上相当外露的积怨——他从胳膊底下扯出一沓报纸,砰的一声,掷在了工匠台上。 这分明就是照着龙川寿夫的脸,来了一巴掌! 是了,这家伙对龙川寿夫那些“特殊癖好”颇有怨言,从前还只是冷言冷语,只不知怎的,突然闹到了翻脸的地步。几个日本兵可不敢放任他在这地方撒气,急忙扑上来把人拉住了,不停往门外引。 陆白珩百爪挠心,等这一场人仰马翻的闹剧到了尾声,外头的犬吠声渐渐远了,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这才干脆利落地落了地。 他大哥带着年轻人神出鬼没的,早一步立在了工匠台前,将那一叠报纸抄在了手里。年轻人指缝里虚透出来一团火光,被技巧性地压低了,仅够照亮报面上的几行小字。陆白珩忍不住低下头,就着他的指缝张望了一眼。 这一叠报纸倒是翻不出花样的,无非是《时政新报》《实务报》等五六种时刊,陆白珩甚至还瞥见了一份《沅江时报》,沅江是其父陆督军的祖产所在,他离乡已久,隐约还有些亲切。 “你有什么感觉?”年轻人将刊头匆匆翻了一通,问道。 陆雪衾道:“远。” 年轻人道:“可不是天高皇帝远么,都是蓉申一带的时刊,要想趁着战乱按下来也容易。” 陆白珩思及一事,忽而道:“说起来,大哥,我们当时在车站里扮的还是《时政新报》的记者呢,这地方人来人往的,哪有不透风的墙?” 年轻人道:“你又安知你我不是在井里?” 他随手从中抽了一份,摊平了。 陆白珩似乎从他的话里听出些冷飕飕的自嘲来,只是没来得及接茬,就被居中的蝇头小字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份国民政府答日本驻华大使的辑录,上书“锦城一带并非向前拟定之口岸,所请设馆派领一节, 于约无据, 于理不合,故不予照办”云云,竟是一举驳回了日方在蜀地设领事馆的所请。 驳回了? “这领事馆是假的?”陆白珩失声道。 年轻人道:“假?它都落地生根了,如何能算假?充其量只是名不正言不顺——只要寻常人不明就里,杜凤山那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迟早有弄假成真、拔除不尽的一天。” “不错,”陆雪衾道,“杜凤山亦需仰仗他背后的武备军。” “这两个蛇鼠一窝的东西!” 陆白珩忍不住道,再一细看,这一则消息竟然已见报月余了。口水仗打了不少,殊不知这一枚钉子已挨着锦城,钉进了闭塞的巴山小城里。不,还不止,要是杜凤山吃下了锦城,龙川寿夫的耳目便可遍及蜀地,到那时可就是无所顾忌了。 “原来打着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陆白珩道,“难怪这家伙畏首畏尾的,还得靠小白脸儿拐带女子,这勾当要是走漏出去......你看见刚刚那酱鸭的脸色了没有?” “大记者——”年轻人忽而道。 陆白珩还没意识到对方在叫自己,直到年轻人指了一指他胸前的相机,方才醒悟过来:“做什么?” “不论看见什么,都拍下来。”年轻人道,“进城不远处,镇西南十里街,有一家美术照相馆,里面应当有暗房,可以亲手洗相片。你拿到之后,不要声张,设法投到火车站里,哪些人是记者你应当认得出来吧?” 陆白珩乐道:“那是自然,我这就去搅一搅浑水。你这个唱大戏的,倒是什么都懂一点儿。” 他是乐得见这伙日本人吃瘪的,语气不免轻快起来。 在他看来,蜀人性烈,断不会忍气吞声,领事馆要是乱作一团,他们兄弟二人何愁不能脱身?等甩脱了龙川寿夫的耳目,这窝囊日子也就到头了。 “喂,我们这可是往返几十里路,你们要是出去了......”陆白珩忍不住看他一眼,道,“拿什么谢我?” 他忽而意识到,年轻人说这番话的时候,面上并无喜色,一双眼睛在火光深处往复摇荡,仿佛在忧虑着什么。 “你愁什么?”陆白珩道,“你......” 陆雪衾忽而道:“他走不了。” 陆白珩吃了一惊,道:“大哥?” 他大哥没有说话,而是从侧袋里抽出了一只手。他似乎一直在把玩那一只药盒,以至于指腹上沾染了一缕清冽的薄荷气息,这淡香仿佛穿肠毒药,竟然让年轻人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陆白珩心中一凛,终于明白了年轻人的顾虑——他们一行人受困于药性,纵使有一条生路在前,却是插翅难逃的,除非...... 年轻人眼中那点火光忽而颠扑了一下,他大哥伸手抓住将火机,一把掸灭了。 黑暗中传来了一声轻响,这是一个非常自然而然的,重新打着火石的动作。只是火口慢了一拍,才窜出了一缕轻微的气流,不知为什么,陆白珩竟然从那一点即将脱膛的,明灭不定的红亮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寒冷。 黑暗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年轻人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凌乱,他大哥却冷定如铁。 火苗往里一缩,这才从机口阴湿地漫出来,一点点浸透了年轻人的面孔,凝在唇峰上,这才红鲜鲜地一闪。 陆白珩当时并没有看懂这一个无声的隐喻。 “我还缺一把刀,”陆雪衾徐徐道,“我可以带你走。” 第107章 陆白珩天性中的飞扬跳脱贯穿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若说一生之中的怨与悔,应当始自这个夜晚。 他以为陆雪衾只是想要一把刀,殊不知他大哥当时伸出的是一只握刀的手。 那是他大哥第一次展现出对某样东西的执念——现在看起来,那可能是非常畸形,且异常阴晦朦胧的,对于陆雪衾而言,那可能也是生平仅见的困厄。他在赴死之时,忽而有了一种吞月的欲望。 但出于天性上的缺失,陆雪衾不明白追光逐热乃是人之常情,他甚至无法正常地排解这种渴望,以至于那种被千钧重负碾压出来的情感无人能够解读,显得冷硬异常,面目可憎。至少正常人是不会将趋光的冲动,诠释为交易与控制的。 但当时阻止陆白珩去细思的,除了对长兄的盲目信任之外,还有一点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微妙的期待感。 年轻人并没有立刻答应陆雪衾的条件,而是沉思起来,在此期间,陆白珩忍不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说的带我离开,是在什么时候?”年轻人道。 陆雪衾道:“现在。” 陆白珩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那点儿热血上涌毫无用处,大哥根本不打算将整个戏班子捞出虎口。 年轻人摇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不会独自离开。如果你能多给我几天时间,等此间阴私传闻于外界,我们一行人有了脱困的机会,你要我做什么,我纵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在日本人的刻意压制下,这些消息要想传出去,少则历经数月,多则耗上半年,”陆雪衾鹰隼一般紧攫着年轻人的瞳孔,眉骨以下淬在步步紧逼的火光之中,“你要给日本人留下多少灭口的时间?吴随员随时会折返去找你,你打算怎么应付?” 这样外露的压迫感,在他大哥身上是非常罕见的,陆白珩隐约意识到,陆雪衾是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从年轻人身上挤迫出一个答案,并捕捉着对方任何一点退避的可能——换言之,他大哥这几乎是在掳人了。 年轻人果然被他问住了,呼吸有一瞬间的混乱。陆白珩几乎有些同情他了,那简直是一只雪地中的小雀,在四围杀机之中,仅能一步步走进他大哥掌心里。那点火苗被风吹得乱晃,他大哥此刻的眼神紧紧攥着对方的面孔,一些格外难以揣测的东西像火舌下伏窜的黑影,甚至令他有些头皮发麻。 “我知道你的顾虑了,”年轻人忽而道,“你在忌惮那一股外力,你根本不打算把消息捅出去。在火车站的时候,你们就在躲避什么人,甚至因此受了伤。这些人一路追踪你们来到蜀地,看来是是难以对付的死敌,只是不能明面上出手,大肆搜捕。一旦日本人的阴谋败露,国民政府得以插手,你们恐怕就失去了最后的藏身之处——你们在躲政府的人,是不是?” 年轻人始终在默默观察着他们,甚至推知了他们的身份! 陆白珩一惊,差点就动了杀心——但在接触到年轻人空前炽亮的目光时,他似乎明白了对方在此刻亮明筹码是出于何等的孤注一掷了。 “很好,”陆雪衾淡淡道,“继续亮你的牌。” 年轻人凝视着他,话锋忽而转柔了,他在那时候就有了些玩弄人心的本事了:“你们并非贪生怕死之人,我能感觉到你的身上有一股气。在翻看那一叠手稿时,你的呼吸也乱了一瞬,你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只是有些事情,更在意气之外,为生死之先。” 陆雪衾道:“这样的话,对我全无用处。” “不,我不是想以此打动你,”年轻人道,“你们二人被逼至此地,即便今夜得以逃出巴山,也仅能在蜀地蛰伏应敌,一日不能重返蓉申,便一日不能得偿所愿,这么下去,迟早有疲极失手的一天,如此身死,岂不可惜?” 陆白珩听得不对,立时道:“呸,你在咒谁?” 年轻人侧目看了他一眼,道:“以令弟之行事作风,恐怕早已暴露了真容。但戏子带妆出行,却是再寻常不过了,我们一行人里亦有乔装改扮的高手,以此掩护你们出蜀地,也并非难事。” 陆雪衾道:“近年来,从外省入蓉,重重设卡,搜查甚严,你似乎已有了成算。” 年轻人捕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微微一笑,道:“我们一行人是公派出国,筹措抗日善款的,由伶界联合会牵头,更有一份委员长特批的出入境文书......” “常云超?”陆雪衾忽而道,异常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如此因果,也是他应得的。” 年轻人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在交涉中步入的是何等的危险境地了——眼前的一线生机背后,是令他更避之不及的万丈深渊。 “和你结仇的是常云超?”年轻人失声道,“不对,你是......雪衣人?” 陆白珩讶然道:“你知道得还不少嘛。” “三年前,匪首雪衣人一手策划了蓉城爆炸案,当时现身于蓉城银行的高官,死伤惨重,其中不乏无辜者。此后雪衣人多在蓉申活动,身负要案十数桩,能止小儿夜啼,直到力行社建立,方才遏止其滥杀之势。数月前,力行社陈胪遇刺身死......”年轻人喃喃道,“难怪......我还以为......” 陆白珩兴致盎然道:“你还以为我们是什么好人么?喂,你刚是不是当面说匪首了?” 年轻人忽而冷淡道:“我是头一回与虎谋皮,如有冒犯,还望见谅。” 他说话间,那一簇火苗被气流吹动,在二人之间伏窜,他畏寒似的,伸手将其护住了,就着一点儿小火,在一种无声的思虑中慢慢烘烤着两只手——那手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褪尽了血色,十指皆如冰雪一般。 “你在后悔,”陆雪衾冷冷道,“可惜,牌亮早了,我收下了。” 他伸出手,猛然扼住了年轻人的手腕。那片雪白的皮肤上肉眼可见地暴起了一片淤青,两人之间那点无声的温情,就此被一举掐灭了,或者说,被单方面烙进了骨血间。 当时在取暖的,并不止年轻人一个人。 陆雪衾死后,陆白珩不止一次懊悔过,他竟然眼看着大哥用握刀的力度去握一个人的手,以至于刀锋向背,终不由己,陆雪衾也因此错失了重塑为人的机会。 在陆雪衾和年轻人达成约定之后,他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往返于领事馆和各处报社,一点点放出了风声。陆雪衾那头的计划则更在掌控之中,他似乎很快将戏班收入了麾下,拟定了下一步的动作——那是一场针对龙川寿夫的刺杀,其间环环相扣,不容任何闪失。在龙川寿夫身死后之时,日本人之间便会爆发一场内讧,而闻讯暴怒的蜀民,也将在这时候围攻使馆,聚众游行,国民政府在蜀的力量亦会被牵制其间,最大程度地减少对他们的盯梢。 这一步步计划都是由陆雪衾和年轻人敲定下来的,对于陆白珩而言,仅仅是照样执行而已。其中引起他注意的,只有一件事。 在他某次启程前,陆雪衾忽而嘱咐了他几句话。 “在入蓉之前,埋好钉子,”他道,“这只小狐狸还有异心。” “我就知道这家伙不老实,”陆白珩迟疑了一下,“大哥,他知道得太多了,由谁来动手?是......格杀勿论么?” 陆雪衾没有立刻回答,半晌方道:“留住他。” 这句话当时在陆白珩心里留下了一片阴翳。他忽而意识到,相较于他的意气用事而言,他大哥在那一瞬间的迟疑,似乎意味着某种更危险的东西,但他大哥驯服一把刀的过程,并不是他可以置喙的。 如果说,这句话仅仅是吹散了他心里那一点朦朦胧胧的柔情和妄想,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则彻底让他深陷在长达数年的针锋相对中。 第108章 那时众人暗中的筹划,已经临近尾声了。 陆白珩接连奔波数日,四处打探消息。等潜入领事馆时,又是一场巴山夜雨,他披沥了一身的雨水,那股子寒气渗了满脖子,刺激得后脑突突直跳。 这一回偏院里静得出奇,往常的宴饮声已经消散殆尽了。 为免日本人起疑,戏班众人前些日子还是照常和吴随员周旋。好在逢场作戏乃是戏子的本行,众人虽使尽各种手段躲酒,但面上一个醉得比一个混沌。对方又提鸡宰鸭一般,弄走了几个酒毒入骨的。众人含恨隐忍之余,手头这一折戏终于顺水唱下去了。 机缘来得不可谓不巧。那一回的席间恰好上了几碟青衣笋,这是巴山镇独有的名产,笋衣淡青,遍覆绒毛,入口由涩转甘,鲜嫩异常。老班主顺势攀谈几句,得知当地人常将笋衣洗剥干净,用来编织些小玩意儿,便也起了兴致,非要讨上一些。吴随员正苦于无处下手,自然应允。只是在离席时,年轻人脸色绯红,忍不住抓挠起来——吴随员对他颇有些戒心,这一幕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到了次日,吴随员再去请人赴宴时,竟然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他一问之下,当即汗如泉涌——原来那一伙戏子头一回吃青衣笋,和苦艾酒一冲,多少有了些过敏的症状。这若是些头疼脑热倒也罢了,偏偏这一伙人上惯了粉彩,脸皮更比常人纤薄敏感些,竟然纷纷起了红疹。 这脸皮生在活人颊上时,总是格外金贵的,吴随员哪里敢慢怠,一时间就连苦艾酒也停了。 这样一场变故,终于骗得了数天的戒断时间。 是以陆白珩这一次回来,头一回见到了静悄悄的别院。那一团深重而凄厉的夜色砸成了雨,铅水似的泻了满地,人踩上去连影子都照不出来,其间不知暗藏了多少杀机。以他这种任气轻侠的性子,立在这样一个深而黑的雨夜里,也不免生出些前途未卜的茫然来。 也正是在这时候,偏院里的某处房门开了,一只手向他招了一招,陆白珩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闪身而入,道:“做什么?” 年轻人越过他,反手将雨声关在了门外。这门被风吹得吱嘎作响,他又用肘弯顶了一顶,肩侧立时斜湿了一片。这分明是个很寻常的动作,不知为什么,陆白珩就跟化进毛毡里的雨水一般,莫名心安了一瞬。 他是记挂着大哥的话的,该埋的钉子也背着人埋下了,只是这些天共患难下来,这叫周珺的年轻人始终没露出狐狸尾巴,因而他那点戒心也闪闪烁烁的,时而相安无事,时而警铃大作,不知有多折磨人,如今人困马乏,无论如何提防不起来了。 “时间定下来了,三天后动手。”年轻人道。 “三天后?”陆白珩道,“我看你们都醉进骨子里了,别到时候一嗅到药膏味儿,就跟软脚蟹似的,一只只横着爬出去。” “你大哥弄到了一批解酒毒的药物,我试过几种,虽未必对症,但含服在舌下,提前发散药性,只是份量有限,得用在刀刃上,”年轻人道,“陆大记者,这一路上风大雨大,把衣服换了。” 他说罢便丢了条布巾过来,这样的示好让人无从拒绝,陆白珩接过来,把满头的雨水擦了一擦,道:“这么殷勤?说吧,又要支使我去什么地方跑腿?我把话说在前头,你得让我先合一合眼,我都三天没睡了,眼皮底下长的是两个黑窟窿......喂,周珺,手!做什么?” 这话是明知故问,他分明已经感觉到了对方按在他肩上的双手,那十根指头并没有用力,却跟磁石似的,摄去了他浑身背主投敌的骨头。他整个人都松了劲儿了,只有呼吸硬梆梆地顶着喉咙口。 “你大哥让我教你,”年轻人道,将他按坐在床边上,丢了面镜子给他,道,“你可得记仔细了,要把一出戏唱稳妥了,半点儿破绽都不能露。这一回还得劳你挑大梁呢。” 陆白珩心中一惊,仿佛听出了他和大哥间无形的默契,只好强压着那点如芒在背的局促感,在他十根指头底下受刑,目光亦无路可走,只能退到镜面上。 年轻人随手捞来的,果然不是什么上等货色。这一面长柄西洋化妆镜四面磨蚀,仅能囫囵照出人影来。他竭力去盯自己的双目,奈何年轻人那十根皎白的指头,也如露湿月影一般荡到波心,他一下就在那冷而柔的涟漪里屏住了呼吸。 “你躲什么?”年轻人道,轻轻松松托定他的脸孔,抬了回来,“我们的当家花旦,总得学学怎么上妆吧?” “花旦?”陆白珩道,“谁是当家花旦?” 年轻人伸出手指,在镜子中央点了一点,道:“日本人差不多就能收到风声了,要杀人灭口,也得赶在这几天里。我、你、你大哥,还有班子里几个靠得住的师兄弟,我们托词答谢龙川寿夫多日款待之恩,排演三岔口里的一出,由他先掌掌眼,他已经答应了。接下来能哄得他屏退旁人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若不能,便有一场硬仗要打,你大哥会料理妥当。” 陆白珩精神一振,脱口道:“终于能收拾他了?” 年轻人又道:“龙川寿夫生性多疑,要想大张旗鼓地近他的身,成算不大。他虽对戏妆面皮颇有些尝新鲜的意思,但最中意的还是貌若好女的旦面。到时候你借着戏中避退的空档......” 陆白珩道:“花旦?你给我哥灌迷魂汤了?我可没这唱戏的本事,大哥呢?他扮什么?” “这一出里的是武旦,词儿不多,戏份也少,你扮起来不易露馅。你大哥那一身的煞气,十斤粉都盖不过去。闭眼,闭嘴。” 陆白珩自然不会老实听话,猛然抬起头来,年轻人便拿掌根在他颊上一推,令他结结实实吃了一嘴的油彩味儿。 “阿嚏——” 这家伙伸手在他颊上拍了一拍,毫无悔改之意:“说了让你别动。” 年轻人怕是在屋里待了有一会儿了,手掌温热,十指细长,让人联想到春水脉脉的支流,一淌到他僵冷的面皮上,那种解冻般的麻痒感便激得他往后一缩,仿佛在畏惧一场春絮。 春絮......蓉城最恼人的飞絮......这双手倒是一模一样的可恶,时不时在他颊上一沾一停,仿佛呼吸重了,便会飘飞出去......又飞到眼眶边了......他的指腹扫在眉毛上,怎么是沙沙的响声?是外头的雨声么......这双手真的可信么? 他的心思都不知闪闪烁烁地飘到哪里去了,直到年轻人在他后颈上兜了一把,将他扳正了,叹道:“可算是上好底彩了,给猫洗脸都没这么麻烦。” 陆白珩冷笑道:“谁叫你自作自受......别摸我脖子!” 年轻人道:“你自己来?脖子上也得抹匀了,眼窝、鼻洼、眉毛,这样的细枝末节都要留神,容不得半点破绽。对了,也不能如刷墙一般,将脸色刷得死白,要往白油彩里掺些红的,这样的肉色才更服帖。” 陆白珩早已习惯了他大哥简洁的命令风格,乍然被灌了一耳朵有关涂脂抹粉的嘱托,不由得晕头转向,哪里还记得进去。直到身边的床榻嘎吱一声响,他才惊觉过来,差点没直挺挺地站起来。 年轻人竟然单膝压在床沿上,食中二指上蘸了胭脂,向他更迫近了一步,陆白珩甚至感觉到了不远处褥子的褶皱,水一般荡到他身下来了。心旌摇荡间,便有什么东西红鲜鲜地一闪,径直揉向了他的眼窝,仿佛美人蛇口中含着的一颗祸心。 他惊得汗毛倒竖,急忙后仰,却又猛然记起这是在床上,整个人不上不下地僵住了。这么一来,正好被指头撇了一记,一时间就连眼珠子都红透了。 陆白珩猛然侧头道:“我瞎了!” 年轻人道:“瞎什么?画歪了!” 他随手抓起镜子,压到陆白珩面前,道:“瞧瞧,不是说见了刀枪都不眨眼么,两根指头有什么好怕的?” 陆白珩的目光还没落到朦胧一片的镜面上,便先触及了镜缘上几枚胭脂印。那是对方无心落下的,指腹一抹,散作一抹袅袅的红云,仿佛铁锈一般。陆白珩触电似的缩回了目光,喉管里同样锈住的一口气几乎颤栗起来,那种艰涩的痒意根本无处排遣,闷得人发疯。偏偏这家伙还飞快叮嘱着什么武旦武生武丑的,他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都是你撺掇的,要我扮什么武旦,”陆白珩顾左右而言他,莫名其妙道,“武二还差不多!” 他这一句胡话分明压得很轻,偏偏年轻人一下就捕捉到了,忍笑道:“武二郎你扮不成,好在姓武的还不少,你只能轮到武大郎。” 陆白珩下意识道:“呸,你这是什么排法?我行二,要真论资排辈,我哥才是武大郎。” 话音未落,偏门便又是咯吱一声响,他大哥被冷雨洗濯过的半边面孔就在这时候,自门外转侧过来,看了他一眼。 第109章 陆雪衾冷冷道:“学会了?” “大哥,是他诈我!”陆白珩道,“我......我就学了怎么刷腻子!” 年轻人看他一眼,忍俊不禁道:“是,是我诈你,二郎资质不差,只是不知嗓子怎么样。” 陆白珩没想到他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大哥的虎须分明都触到他面孔上了,他还敢去捋一捋。但一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他心里便不免又砰地一跳。 这家伙固然讨厌,但若能安安分分不出岔子.........接下来的日子也许会有些意思,至少不用由他独对着大哥一张冷脸发怵了。 年轻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坐立不安,又望着陆雪衾道:“他是困得昏头了,你放他去睡上一觉,醒一醒神,等明儿一早去我师父那儿,把身段架势学上一学,他老人家颇有一手反串的本事。” 陆雪衾颔首道:“去吧。” 年轻人想起了什么似的,忽而道:“对了,你名字里的珩,是哪个字?” 陆白珩忍不住道:“你又要做什么?” 他大哥却道:“佩上之玉,楚之白珩。” 这样知无不言,哪里像是对待一枚钉子! “原来是玉珩,”年轻人道,“看来得叫你一声玉小老板。” 陆白珩负气道:“你又来了,你的名字里不也有半边玉么?” 年轻人似乎被问住了,他大哥倒是目光一动,无声地盯住了年轻人的面孔。陆白珩在这哑谜般的对视里觅得脱身之机,一骨碌下了床,但那两人的交谈声却是丝丝缕缕从背后飘过来了。 大哥似乎在交代年轻人吃药的事宜,那氛围说不出的古怪,他没能走出几步,便觉衣角一沉,有什么东西哐当一声,砸破了那春雨般烦闷的低语声。 那面长柄镜竟然挂在了他的衣扣上,一不留神就被桌角撞碎了。 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这镜子碎得正是时候,要不然,他还未必看得穿年轻人的真面目,更镇不住心底一霎那的动摇。 陆白珩回房之后,合眼在雨声里睡了个把钟头。那梦也不像样子,都是些绯红丝绒样的胭脂,黏如胶稠如漆,无论如何撕扯不破,挣脱不出,说不出的郁怒燥热。因此天色乍亮时,他便弹坐起来,急促地喘了一阵气,脸色涨得通红。 真是中了邪了。 觉是睡不着了,他身上邪火的非但不褪,反而越烧越旺。陆白珩索性披衣起来,在廊间乱晃。鬼使神差之间,竟然又晃到了年轻人门外。 也就是在认出那扇眼熟的木门时,他才惊觉自己又自投罗网了。 这恐怕是使馆里最老旧的一间屋子了,门似乎从背后栓住了,窗户却又虚敞了一线,被风吹得吱嘎一声响。绿茵沉梦魇一般的冷香从窗缝里荡出来,仿佛在屋里闷了一夜,闻起来像是死水里悬满的藻花,异常浑浊。 陆白珩不假思索地伸手过去,要将窗户按牢了,免得它又发出令人心悸的怪响。不料又是一串急促的吱嘎声,仿佛急雨摇船一般,分明是更深处传来的。 陆白珩整个人都僵住了,不可避免地听到了一句朦胧的低语。 “陆雪衾......” 是年轻人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在他按着窗户的手背上痒丝丝地爬:“......我眼睛疼。” 大哥怎么还在他房里? 陆白珩如遭雷击,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他还没反应过来那是在做什么,偏偏屋里有什么东西粼粼地乱闪,正是是几瓣坠在桌上地上的碎镜。 镜上还残留着前夜的胭脂印,朦朦胧胧映出了一只手,腕骨煽情地凸显出来。 陆白珩根本不能细看,猛然抬起头来,却见他大哥扼着年轻人横陈在枕衾间的一截手腕,在床褥无形荡开的涟漪之中,将嘴唇贴在他的眼睑上,强硬地汲取着那一点乱颤的波光。 “痛?”陆雪衾低声道,“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会痛?” 年轻人“啊”地叫了一声,在他的钳制下抖成了一团,仿佛忍受着难以启齿的隐痛。陆白珩心中一惊,还道他是在大哥的手劲下吃了什么苦头。 “你......”年轻人断断续续道,“不行,要破了......好热......” 陆雪衾一手伸进被褥间,道:“没有破。” 这句话仿佛是进攻前的预告,年轻人浑身一震,忽而空前剧烈地痉挛起来,不知有什么东西攫取了他肺中稀薄的氧气,逼得他只能急促地喘息起来,那种换气声几乎让人怀疑他会背过气去。 但即便如此,陆白珩依旧听到了越来越顺畅的水声。 年轻人抓着陆雪衾背后的汗湿的衣服,终于挣脱了镇在他眼睑上的那一个吻,用力转侧过半边脸,在枕巾上汲取着凉意。 弥漫在他双颊上的血色,已然鲜明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那股子春色逼沥在眉梢眼角,甚至有些失真了。但陆白珩依旧辨认出来,他神态间哪里有半点痛苦,分明是压抑到极点的极乐! 他大哥一手撑在年轻人的湿发间,后者毫无规律地痉挛着,忽而将脸颊贴在他手腕上,难以自制地厮磨起来。 “你这个......你这个牲口......” 他大哥五指一动,忽而扣着他的面孔,逼问道:“不是你选的么?” 这一句话显然得不到回音,年轻人面孔上波光乱颤,在他的钳制下急促的喘着气,走投无路的潮红甚至逼到了颈上。 陆雪衾拇指一动,像给鸟雀梳羽那样,拨弄起了他乱颤的睫毛。 这一幕终于激得陆白珩后退一步,早先那点闹不明白的绮念终于翻作了恼火。 他和大哥......竟然是这样的关系? 男子和男子? 这家伙既然知道男子间亦能够......为什么要在前夜那样......作弄人? 这家伙怕不是天性如此,乐得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辗转退避间的狼狈,他大哥此刻难以自抑的失态,落在这家伙眼里,恐怕都是天大的笑话。 好一条包藏祸心的狐狸尾巴,就连他大哥都着了道了! 第110章 一旦细思起来,这一场情事便退却了旖旎之色,仿佛刀丛下的暗流。这么些天下来,年轻人眼中并不含情,却突然间唱了这么一出,他到底在图谋什么? 图他大哥的色? 陆白珩打了个冷颤,一下就推翻了这可怕的念头。只是先前相处时的疑点却像是被强光照亮了,猛然浮现在他眼前。 年轻人对于这个“匪首雪衣人”,可谓是异常忌惮的。 这背后正是他们最为人诟病的一点——行事肆无忌惮,动辄伤及无辜。 这还得从他们的父辈身上说起。 陆督军早年以刺杀成名,在时局动荡,风云嬗变之时,得以跻身枭雄之列,所率旧部亦是通身匪气。等陆督军雄踞一方时,行事不免和缓下来,和旧部自然有了分歧。 只是陆督军颇有一番怀柔手腕,凡事以恩义为先,这些过命兄弟虽黯然释权退居,却受昔日恩情掣肘,并无二话,沅江一带方得太平,要再苦心经营十数年,不难压过蓉城。 恨只恨常氏急功近利,拿陆督军一命换他青云直上。偏偏当日正是旧部上门拜会的日子,几人推门不应,心中已知不妙。破窗之后,只见陆云蓬面目青黑,七窍流血,虎目圆睁,横尸榻上,被血污浸透的瞳孔中央,盛着他痛苦挣扎的妻女。 床头柜上,还放着半碗冷透的桂花雪梨羹。 陆夫人擅调羹汤,常常用以待客,就连常某也曾受其照拂,对此赞不绝口。可恨这一道催命符,正是下在汤锅里的,毒性之烈,足以摧毁五脏六腑,使得腹腔之中尽化血糜,根本无从施救,就连府中下人也受夫人一念善心所累,暴卒者十余人。 陆白珩当时还在襁褓之中,对这一段往事全无印象,仅仅听这些叔伯说起过。当时众人目睹惨状,冲去寻找二位公子,破门而入时,他正抓着奶娘吃奶,只不知怎么的,在对方一阵剧烈的痉挛中,因奶水腥苦而嚎啕大哭起来,殊不知奶娘呕出的血水已经淋淋漓漓浇了他满面,众人惊出一身冷汗,才将他从这剧毒的乳汁中撕扯下来,饶是如此,他依旧在阎王殿里挣扎数月不止。 所幸他大哥由副官带着,专注于练枪,年纪虽小,毅力已胜于成人,动辄花上大半天工夫,谁也劝不动他,这才躲过那一碗催命的甜汤。副官接到急电,带他大哥飞赴府中时,房里进出的除了殓尸的叔伯,便是各路名医。 陆雪衾立在榻边,听母亲和姐姐辗转哀嚎了小半个钟头,先后气绝,生老病死,可谓一夕尝遍。 当时挑大梁料理后事的,除了他大哥这位长公子,就是几位叔伯。这样一桩令人目眦尽裂的惨事偏偏就压在一伙亡命徒头上,几人激愤难言,当场拍板,要通电全国,搜捕常氏,讨伐其靠山,为这一桩血案索命。此举的后果可想而知,陆督军身死,多方势力顿失掣肘,又有这一番煽动,沅江一带只怕是草莽聚啸,戾气滔天。 也正是在拟定通电内容的时候,他们才勉强压制住戾气,问了一问陆雪衾的意见。这一位长公子虽然年幼,但却是他们的少主,长成之后,必将秉承督军未竟之志的,在大事上总要象征性地出面首肯的。 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一份慷慨激昂的电报,竟然被陆雪衾否决了。 陆雪衾一言不发,提笔划去了遇刺二字,改作了病逝。 在这件事情上,真将他当作孩子便也罢了,他既然落了笔,就没人能够违背他的意思。 这意味着他的第一道指令,就是和激愤的群情相背的。 陆白珩并不知道他大哥当时是怎么想的。这一下虽然短暂地压住了局势,但众人心中郁愤难平,颇有微词,这种无从发泄的戾气在常云超借此青云直上时,更是到达了巅峰。 ——长公子毕竟年幼,亲情淡薄,遇到这样的阵仗,怕是心中有畏。 ——这样的大事,交给小孩子到底不妥,还需我等代为决断,等少督军长成后...... ——欲报此仇,安能顾惜小节? ——当初督军兵临蓉城,只因一念心慈,为他人巧舌撬动,最终退居沅江,守诺不出,可恨国民政府背信弃义,是可忍,孰不可忍? ——二位公子切勿忘此血仇啊,他常氏所踏登云梯,皆是陆氏骨血,连泰舟一力保他,国民政府中沆瀣一气,无一可信,我等当不惜生死,戮力诛之,以奠督军亡魂! 陆白珩打小听的便是这样的话,乱世中所谓的忠义从来都是一股偏激之气,仅有敌我,无论是非。他父亲的旧部心思精纯,长年的压抑一旦反扑,心中啸叫的便只有毒怨了,其中不乏偏激残暴者,为人所不齿。 他大哥就仿佛挽着成群的泥牛,被那种庞大到毫无边际的溶解感,一点点拖入了深海暗流之中。他并不知道大哥为那点反复拉锯的平衡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但在策划蓉城爆炸案时,局势终于失控了。 当时这一伙人的名头已经很难听了,但国民政府仅仅含混地以沅江流寇指代,直到蓉城银行爆炸案的发生。 爆炸导致银行里死伤颇众,自然不消多说。当时附近的女中礼堂正在举办升学仪式,出席者颇众,一记误入场内的冷枪引得人群大乱,推拥踩踏间,伤者不计其数,甚至还出了人命。 此事一经见报,便在常云超的授意之下,大肆渲染,最终就跟章回演义一般传出去了,什么女中的一名学生在典礼中途,撞见形迹可疑之人,密谋间屡屡提及匪首雪衣人,回去后仅和同伴学舌半句,便引来了乱枪扫射云云。 类似这般的鬼话在往后的交锋中,屡屡见报,越传越是骇人听闻。到了力行社风头最盛时,雪衣人三个字更是成了一时禁忌。 年轻人虽声称自己是蓉城人士,对此有所耳闻,但口中说出的话却毫无顾忌,仿佛原封不动地从报上拓下来的,陆白珩对他脱口而出的“匪首”耿耿于怀,后来一问之下,他果然不是亲历者。 年轻人对此并没有掩饰的意思,只道自己那段时间并不在蓉城,是从家书上得知的,当时他的父亲和妹妹亦参加了升学典礼,受了些轻伤。 他这人说话时很有些掩饰情绪的本事,陆白珩被他冷静的陈述所迷惑,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如今看来,那团疑云却更深重了。 有这样的过节在,先前不清楚底细时也就罢了,事到如今,他真的甘心将这一伙他眼中的煞神放进蓉城么?在力行社眼皮底下勾结匪类,一旦败露,不死也要脱上一层皮,他真的肯冒这样的风险么? 这家伙估计是被大哥盯得紧了,心知无力抗衡,这才在刺杀前来了这么一出。听说戏子里确实也有卖屁股的,他先用怀柔的手段使大哥放松警惕,末了临阵倒戈,将他们的行踪捅出去,确是一石二鸟的妙计。 陆白珩越是琢磨,就越觉得此事大有可能,这一番交易,像是隔着四面透风的窗户纸,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仅能听到刀戟般的风声。 他这点儿疑虑在刺杀当夜,差点就得到了印证。 他意识到年轻人失踪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第111章 刺杀进行得异常顺利,龙川寿夫这种老畜牲,皮囊里包着的也不过是骨肉血。利器推进时,那一瞬间暴起反扑的肌肉群死攥住刀尖,仿佛在无声地讨饶。 陆白珩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发声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截断了气管,伤口堪称隐蔽,仿佛龙川寿夫只是在和伶人纠缠时,有一瞬间的张口结舌。 他甚至能够抢在血泉喷涌前,一脚将龙川寿夫踹向台前。 ——哐当! 这之后本是一场堪称惊心动魄的追逐,但他的回忆短暂地中断了一瞬,当先晃过的反而是戏台上的情形。 人在忆及前尘往事时,当时所谓的冥冥之中,便带上了命该如此的味道。 他过去没听过三岔口,可见唱的哪一出,哪一折,都有定数。这一出戏妙就妙在见面不识,一生一丑,一庄一谐,仅凭耳闻鼻嗅,在黑暗中来回试探。一种无形的磁力令他们相向而相背,你进我退,刀来剑往,仿佛一盘越下越快的盲棋。 他一击得手时,年轻人正轻而无声地翻在桌面上,有如一团被风扑起的绒球,脂粉底下的一双眼睛清亮而灵活,这是一个象征黑暗中搜寻的动作。他大哥的双目则横盖在上,和对方微散的鬓发有一瞬的交错,仿佛一段出鞘的冷铁。 这两双眼睛并在一处,齐齐望向了他。 ——走! 陆白珩毫不恋战,拧身翻进回廊,直扑侧门而去,数步之后,他听到栏杆在身后成排爆裂的声音,是反应过来的日本兵开始持枪追击。 这回廊仅仅是用来观赏游玩的,木质轻薄,根本起不到掩护的作用,但陆白珩丝毫没有回头的打算。下一秒,陆雪衾留下的后手便分毫不差地运作起来,那扇画着松树的板墙裹着满屏的烈火,轰然翻倒在座下。成堆的绿茵沉酒应声爆裂开来,火势沿着栏杆飞速蔓延,霎时间在陆白珩背后涌成了黑烟。 火借风势,何其可怖! 陆白珩对他大哥纵火的恶习腹诽一番,自然是片刻不敢停留。起先还有流弹在黑烟中迸散,渐渐便只听得日本士兵的惨叫声,那声音异常短促尖锐,大概是被烧塌的廊顶砸中了。 他一路上亡命狂奔,抢先手干掉了几个狭路相逢的日本兵,气息激荡中,两扇肺叶几乎扯成了风帆,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的侧门终于隐然在望了。 也正是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抗议声,是从门外传来的,其间亦有日本军官的叱责声,只是很快被吞没在这样的浪潮中了。 是蜀人开始围攻使馆了! 陆白珩精神一振,当即抬眼望去,却在看清楚的瞬间忍不住暗骂一声。侧门竟然被一条粗铁锁从外头栓住了,敞了半人宽的一道缝,被几副脊背挤得吱嘎作响。 雨势渐渐下大了,一伙日本军官堵在外头,一手紧抓狼青犬的狗绳,一手持枪,这种做派放在平日里,是很有几分威风的,只是各色横幅源源不断地从街巷间涌出,人潮暴沸间,几乎将他们冲刷得如同孤岛一般,数不清的叱骂声撞破封锁,直劈进偏门里。 “日本人滚出蜀地!” “杀了龙川寿夫!” “杀龙川寿夫!铲平假领馆!” “于理不合,于法无据!” ——喀嚓,喀嚓! 快门声不绝于耳,这种声音棱角坚硬,仿佛是无数铡刀在雨幕中空剪,白光迸射间,人潮的推拥很快转变为了肢体冲突。陆白珩虽看不清这几伙日本人的表情,但却远远注意到了那几根扣在扳机上的砰砰直跳的食指,显然,那点儿烦躁已经到了夺膛而出的边缘,这伙日本人耀武扬威惯了,哪里经得起顶撞,形势一触即发! 只要趁着人群纷争,随手料理掉一个日本兵......至于这锁......难不成得翻墙? 这倒也容易...... 陆白珩心知脱身的时机不容错过,目光在人头攒动间横扫一圈,刚找到一处隐蔽的突破口,就下意识地皱了一皱眉,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危机感攫住了。 不能出去! 冥冥中有一道声音在他耳中迸溅开来,仿佛余光中够不着的一点儿针芒,刺得他背后突突直跳。 到底哪里不对劲? 暴怒的人群......厉声叱骂的日本兵......一触即发的局势......刀光粼粼的冷雨......人群中反常的寂静...... 不对! 人群之中,掺进了钉子。 在群情激愤中,这些人以一种近乎置身事外的冷静姿态,混迹在人潮中,透过压低的帽檐和湿冷的雨幕,注视着这一座领事馆。 陆白珩刚刚差点将这种寂静当作了突破口,好在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及时拉了他一把,如今再仔细看去,这些人经过掩饰后的体态终于暴露无遗。 力行社的阴影,竟然又悄悄渗入了这个雨夜。不,这是意料之中,使馆外发生了这样的纷争,引来的远远不止日本人的援兵,在蜀地的多方势力恐怕都已经闻风而动了。 在这一伙人眼皮底下翻墙暴露身手,简直是上赶着闯进敌营里。 就是这么一分神间,他忽而听得头顶异响,有什么东西裹挟着一团热气成片坍落下来——他猝然抬眼时,已经太迟了,那是一段被烧塌的廊顶! 好在一股强悍的力道从斜侧里拉了他一把,他趔趄一步,这才避开了一整段木椽。即便如此,那炽烫的气流依旧直冲在他面上,令他在霎时间感到一股刀锋迫面般的刺痛,恐怕连眉毛都烧焦了几根。 “大哥!”陆白珩顾不得这许多,急忙道,“外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周珺呢?” 和计划中不同,陆雪衾竟是孤身赶来同他会合的。 他心里刚掠过一个不太美妙的念头,便听得大哥道:“他已经出去了。” “出去?什么时候?” “刚刚,”陆雪衾道,“我放出去的。” “放了?” 陆白珩叫道,简直为大哥的鬼迷心窍扼腕。这火是由绿茵沉酒助燃的,姓周的想必又扮出了那日床上可怜巴巴的做派,说了些眼睛疼之类的鬼话,这姘头的耳旁风一刮,大哥竟然还真上了套了! 是了,姓周的这样狡猾,岂能察觉不到使馆外的异样,这会儿恐怕早就带着戏班子,跑得没影了。 “放了......他倒是跑得快,大哥,外头可有的是力行社的人!” 他大哥不动声色,只是向燃烧的回廊望了一眼,脸上的武生妆面被大火一映,印堂间的高红全然压不过横生的煞气了,整个人都像是生铁铸成的,仅有鬓边的英雄胆在冷雨中刀光一般颤动。 他鬓下的阴影里,似乎蛰伏着什么,陆白珩起初以为是英雄胆的投影,直到那一道越铺越红的血色从大哥鬓角渗出,直坠到肩上。 啪嗒! 大哥受伤了? 陆白珩一愣,忽而意识到自己脸上迟迟没消散的刺痛,拿手背一抹,果然也擦出了数道血痕。 是刚刚那段木椽!迸散的木屑虽不致命,却足以在照面之间擦破皮肤,这样的狼狈,倒是为姓周的一行人做了嫁衣裳。 陆白珩心中说不出的憋闷,既恨姓周的戏子无义,又恨自己大意,这两股彼此较劲的懊恼才在脑中匆匆浮现了一回,守门的日本兵被木椽坠地的巨响惊动,在威吓驱逐人群的同时,分出了一支,向侧门转了过来。 那一条沉甸甸的铁索也跟着在门板间晃荡起来——是了,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们得开锁进来察看! 陆白珩捕捉到了时机,不假思索地往墙边斜侧过去,试图借助余光的死角绞断对方的咽喉,铁锁哐当坠地时,日本军官溅满了泥星子的军靴正踏进了门中。 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就在陆白珩猱身而出的瞬间,他听到院门之外,传来了一声枪响! 日本人开枪了? 陆白珩心中一惊,还未从这瞬息万变的形势中回过神来,便听得门外的声势几乎千百倍暴沸了起来,那岌岌可危的平衡终于被这一发子弹洞穿,随之而来的,却是轰然倾泻的民愤。那一扇院门最终是被撞开的,人潮裹挟着日本军官,前推后拥地挤进了院中!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一件大衣被劈头盖脸丢在了他的身上。 陆白珩猛然把脸挣出来,扭头看去,却见年轻人抓着一件大衣,披在陆雪衾肩上,一举拉拢了,他大哥脸色不变,只是反手抓住了年轻人的手腕。 那夜里发生的事情错综复杂,许多枝节他已经记不清了,古怪的是,他单单记得大哥身上的异响,那情形异常触目惊心,仿佛雪洞的坍塌。 有一股压抑已久的,异常低回的暗流,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借由短暂的肢体接触,一下扑到了年轻人身上。 他大哥低头看向年轻人的眼神里,有着河流决口般的高压,那眼神甚至是恐怖的,是一把刀照见另一把刀。 “走!” 陆白珩霎时间反应过来,和那几张渐渐逼近的力行社面孔错身而过,顺着他的指引,汇入了戏班众人之间。这一伙身披大衣,面上带妆的戏子,就如来时一般,步入了巴山夜雨之中。 只可惜他们的三岔口,并非英雄默契渐相生,而是自此歧路难回头。 第112章 在那之后,一行人并没有立刻出蜀,而是在西南各地辗转,以躲避随之而来的搜捕。 他对戏班众人的观感颇为复杂,就他看来,这伙人实在是良莠不齐,心思又杂,难以拧成一股,但这一点杂质却在此先一番遭遇中,奇迹般被筛净了。 同伴接连丧命时的心悸胆寒,沦落贼手时的无力,逃出生天时那一瞬间的痛快,以及骨子里至今缠绵不尽的酒毒......这一切都在陆雪衾的恩威并施下,织成了一张令人无从挣脱的罗网。 当时陆雪衾的所求已经不止于入蓉了,那一种贪求譬如竭泽而饮,他在源源不断地汲取一些东西,他要一个人乘着这种清凉无端的物质被吸摄过来。也正是在步步紧逼的过程中,他有了意外的收获。这样一个武丑挑梁的戏班子,显然有一些得天独厚的天赋,进可结交达官显贵,退可隐入市井之中,仿佛天生是杀手的巢穴。至于戏台上翻转挪腾的把式,和真刀实枪之间,也只差了一记推手—— 沿途而来的追杀显然是最好的磨刀石,从反击追兵,杀人灭口,再到一步步为他所用,如臂使指,后来宝丰社那一套花旦刺杀、武丑善后的组织,正是在无数个生死交睫间淬炼成型的。 而以年轻人之警醒,又如何意识不到对方渐渐收紧的五指?陆白珩对这背后残酷的博弈只有一点儿模模糊糊的印象了,对他而言,这一段日子倒是是生平罕见的敞亮。 这戏班就跟狐狸窝似的,年轻人已经是狡黠之至了,几个小孩子竟也一个赛一个的嘴甜心热,陆白珩起先还忍不住在他们练功时奚落几句功架,不料几双雀儿似的眼睛滴溜溜地就聚过来了,那点孺慕之情正是他招架不住的。 这倒也不是他自夸,小孩子是分不清青红皂白的,有先前刺杀龙川寿夫这一桩伟绩在前,陆雪衾不好接近,他这位“二当家的”便活脱脱成了绣像本里跳下来的草莽英雄了。 ——珩哥!珩哥!你这一身功夫是怎么练出来的?下了不少苦功吧?你瞧我,不好好练功,还要被师傅打腿弯儿...... ——珩哥,你是怎么杀那些大恶人的?再同我们说说嘛! ——珩哥珩哥,你同师哥是怎么认识的?我听人说,你们是......患难之交! ——患难之交?师哥那样厉害,珩哥一定也是大侠客。 陆白珩这样的年纪,正是最快意恩仇的时候,只是被父仇所牵绊,干的都是杀人放火的勾当,这还是头一次被称为英雄侠客,心里不免飘飘然起来——但也正是在这时候,父亲旧部递来的消息,给了他当头一棒。 那是一封邀功信。 在他们兄弟二人失去联络时,代为整合统率陆氏旧部的,是一名被称为赤雉公的副官。此人早年间就是陆督军的心腹,其忠心自然不容置疑,陆氏夫妇遇害后,便是他代为扶持少主,筹谋复仇事宜,要认真论说起来,算是兄弟二人的半个养父。 但陆白珩始终难以对他心生亲近,正相反,此人留在他脑海中的,只有一道青灰而阴冷的影子,仿佛具象化的、从每个毛孔里滴出血来的仇恨。 他这一封来信上,只说了一件事情。 在兄弟二人被力行社追杀,生死未卜时,他派出了一支死士,向委员长发起了报复。 陆白珩并没有立刻意识到“报复”这样的字眼意味着什么,仅仅是心中疑惑,陈静堂在蓉申一带设下了天罗地网,光是躲避力行社无处不在的追杀已是难事,单凭一支死士刺杀常云超,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信封里掉出了一张相片。 这张照片带给他的惊悚感,远超过龙川寿夫的剥皮照,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不寒而栗。 相片上赫然是一对身首异处的母女,旁边一行小字写道,昆园,刘氏,常氏长女。 昆园刘氏,这个名字陆白珩并不陌生,属于常云超的发妻。刘氏是粗手笨脚的乡野女子,常云超对这桩亲事很不满意,发迹后便将其抛在祖地,鲜少来往,转而在国民政府中另攀了裙带。只有二人所育的长女还受了些照拂,嫁了财政署的某官员。 陆白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桩报复,竟然是落到了她们身上。那种因果报应般的战栗霎时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乳母掺着毒血的乳汁,母亲姐姐的痛苦嘶鸣,鬼门关里浓稠翻涌的高温和黑暗...... 赤雉公就在这样一张照片上写道:且以常氏妻女之首,一雪前耻。如今众心振奋,望大公子早日归来。 雪耻?振奋? 他是疯了么? 他们在黑暗中驭使的,究竟是刀,还是四面开锋的怪物? 陆白珩短暂地窥见了复仇的本质,那是一种不断提纯淬炼的过程,失去人性之后,仇恨终于变得更像仇恨了。但这种东西远远不是他直白浅露的善恶观所能容纳的,也正是在这时候,他心中模模糊糊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大哥为什么舍近求远,非要把这一个戏班捏在手里? 就在他死盯着这几行字时,几个小孩子似乎察觉了他的表情变化,争先恐后发起问来。 “珩哥,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啊,又有难缠的恶人了?” “多难缠?一定没有珩哥他们厉害......哎呀!” 陆白珩遍体生寒,为了压制剧烈翻腾的恶心感,死死抓住了那张信纸,一时间没察觉到这小孩话里的异样。直到一道影子触及了他的肩侧。 陆白珩心里猛地一跳,下意识将信和相片往信封中一塞。事后再回想起来,年轻人当时一定是看见了什么,但这张照片在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中,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已不可确知了。 陆白珩将这封信呈交给陆雪衾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他大哥的脸色。 “照原计划,”陆雪衾朝相片上扫了一眼,道,“联络赤雉,出蜀后,在陇川界汇合。” “大哥!”陆白珩忍不住道,“他做出这样的行径,拿人家妻女泄愤,和龙川寿夫有什么差别?实在是不入流!” 陆雪衾道:“刀不能留在他手里。” 陆白珩打了个激灵,忽而意识到现在远远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赤雉行事渐趋疯魔,偏偏又是扶持幼主的元老,论威信犹在二位公子之上,甚至可以说是实质上的掌刀人。 陆家的死士被握在这样一只手里,不断被群体性的癫狂所侵蚀,最终走向的只会是一条自毁之路。这样漩涡般涌动的仇恨,终将将周遭的一切吸摄在内,根本不是外力所能抗拒的,他们兄弟二人被所谓的同仇敌忾彻底炼化,也仅仅是时间问题。 他大哥身上的人性一度淡化到了让他心寒的地步,直到这一次退守蜀地,他们被迫切断了与旧部的联系。 这恐怕是他们一生之中,唯一一次听到冥冥中的呼唤。 陆白珩隐约感觉到,大哥已经做出了决断,或者说,他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到了即将成熟的时候。 他要夺刀了。 恨只恨上天对他们的呼唤,仅仅是嘲弄聋人罢了。 就在陆白珩离蜀联络赤雉公的这一个月间,老班主死了。 在日以继夜的追杀下,死人实在是太过平常了,老班主死后,仅仅是就地掩埋,无香无烛,就连个像样的灵堂也摆不出来。无处凭吊后,人留在世的痕迹譬如风中散沙,很快就趋近于无了。 年轻人似乎很快抚平了戏班中的震荡,补了老班主的缺,作为武丑挑起了大梁。 这种平静是非常能够迷惑人的,因此陆白珩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双方的关系已到了无可回头的地步。 那天夜里,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戏班,来不及歇一口气,便急急去找大哥。当时大家伙儿借宿在一处废庙之中,大人放哨,几个小孩子在供案底下挤成一团佯睡,他挨个儿抓起来一问,才得知大哥和年轻人正在偏殿里议事。 偏殿里点了灯,天王像的幢幢黑影从窗纸窟窿里透出来,无限深邃,给人以来自四面八方的凝视感。陆白珩的一只手都按到门板上了,突然触电般收了回来。 入蓉后......离开......一约既定......代价...... 他们在说什么? 这里头说话的声音显然被刻意压低了,年轻人在交谈中突然后退了一步,撞到了窗框上,扑地溅起了一层飞灰,陆白珩目中刺痛,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再睁眼时,年轻人抵在窗框上的手腕已经被抓住了。 他大哥一言不发,虚握着年轻人的手腕,手背上的青筋却一根接一根迸了出来,线条冷硬得像是竖直的刀脊。 这一瞬间的失态很快就被强悍的肌肉控制能力压制了回去,那些暴虐的力度被死死勒停在陆雪衾虎口间,年轻人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吃痛的神色。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陆白珩恐怕真的会被他接下来平静如常的语气所迷惑。 “你要走?” 这根本不是一个单纯的问句,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陆雪衾上前一步,影子和四方天王像一道,沉甸甸地笼罩在了年轻人身上,陆白珩几乎为这越来越恐怖的压抑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年轻人一贯的警觉却偏偏在这时候失灵了。 “你不觉得么?这一桩交易......”年轻人轻声道,“根本就是饮鸩止渴,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我。这一路上我折损的师兄弟,人数之众,创痛之烈,甚至远远超过了在领事馆中的时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追杀,有多少是——我姑且称为磨刀,为了磨刀试剑而死,恐怕只有你心里清楚吧?陆雪衾,我不知道你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些什么,但两败俱伤,也能称为交易么?” “你在后悔?” “我不后悔与虎谋皮,”年轻人道,“但不该放上天平的筹码,你如果执意要碰,我便只能毁约。” 陆白珩听得心惊肉跳,恨不得跳进窗里捂住周珺的嘴巴,但现在出声阻止显然太迟了,他大哥虚虚摩挲着年轻人手腕上一圈铁铸般的阴影,忽而道:“你也懂得饮鸩止渴么?” 第113章 他们两人之间似乎陷入了一种无话可说的境地,但陆雪衾的呼吸依然非常平稳,这种平静里酝酿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凶心。年轻人的鬓发已先一步被惊动了,弦月映窗般一闪,但他本人却迟了一步,没能立刻挣脱陆雪衾的手腕,直到一股巨力将他掼到了窗上。 砰! 他立刻负痛蜷缩起来,肩胛瘦削得见骨了,在窗纸上抵出了一片刀锋般的黑影,黑影越浸越开,像是黑暗中有人擂鼓。但这种挣扎丝毫无济于事,背后吱嘎作响的窗框像蛛网那样绞紧了他,他反手又去抓窗框,抓墙壁上冷硬的黄土,抓一切可供支撑的地方,陆白珩甚至以为大哥已经扼住了他的脖子,才会让他发出这样痛楚的喘息声。 大哥是要扼死他么? 在年轻人流露出背弃之意时,杀了他,正如对待叛徒那样。哪怕是不趁手的刀,也只能在他手中卷刃—— 陆白珩心里一阵阵发紧,双目更是死盯着窗框上的阴影,这里头的响动越来越可怖了,急促的换气声裹挟着牙齿磕碰的声音,仿佛唇齿间嚼碎的冰。 陆雪衾铁铸一般的五指微微一动,没入了年轻人后脑的发丝中,这样的触感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柔情,年轻人趁机挣脱了他,侧过脸去,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显然那濒死的肺叶正在拼命泵出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的下唇渗了血。 那竟然是一个吻? 但这样的放松非但没有让年轻人顺过气来,反而让那种窒息般的血色更加汹涌地从双颊烧到了颈后,陆雪衾扼着他的一截手腕,钉死在窗框上,深深低下头去。 那种猛兽咀嚼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瘆人。 那是一个又一个强硬的吻,反复冲荡着年轻人的咽喉,仿佛在借血肉解渴,那枚玉石断面般的喉结在他齿间惨烈地跳动着,远比心跳更近在咫尺,但这样的吻又实在太过一厢情愿,年轻人根本说不出话,而他也不需要任何的回音。 “你看,连挣脱我的方法,都是我教你的,”陆雪衾道,带着一点儿冷冰冰的讥嘲,“你要走?” 年轻人难以承载这样的分量,抵在窗框上的肩侧不断往下滑,他们坍塌下去,天王像残损的琉璃眼珠从窗纸的窟窿中升了起来,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阴冷的昼夜交替了。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瞬间,陆白珩突然不敢继续看下去了,这种“不敢”异常朦胧,并非出于畏惧,而像是不敢看观音,那种闪烁不定的庄严感反倒从余光里渗进来。 大哥的姘头——这样的身份,虽说是轻浮浪荡,又忽然间宝相庄严,他怎么能看下去? 那种久违的烦闷感逼着他撇开一切杂念,在天王像无处不在的注视中落荒而逃。他心神不宁,没头苍蝇般乱晃了一通,甚至没留意到供桌下伸出的小手。 “珩哥!”奉秋又加重了力度,拉了拉他的衣摆,道,“你可算回来了!” 陆白珩浑身的重量一泄,顺势砸在了供桌下。他这是反了常的,几个小的叽叽喳喳在他耳边说话,他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心不在焉地点头。 直到一股轻轻的力度拉扯着他腰间的枪袋,他才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 “是枪!珩哥,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是他从赤雉公处得来的,这一群旧部已经启程了,随身带了不少枪火,再隔半天就能同他们会合——对了,他刚刚去找大哥,为的就是这一桩事,只是...... 陆白珩沉着脸,没头没脑道:“佛前烧香拜来的。” 这鬼话连几个小的都不信,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哪个不馋枪?就是摸上一摸,也能平添上些英雄气概。 “珩哥,能让我摸一摸么?我只听你说过,这还是头一回见呢。” “一边儿去。”陆白珩冷冷道。 “珩哥,珩哥,你就让我们看看吧,再不行......你就同我们说说呗,这枪是怎么用的?你是不是又用它去杀恶人了?” “是呀,珩哥,听说枪打得又远又准,要是有坏人来了,拳头对付不了,我们就给他吃几颗枪子儿!” “珩哥!好大哥,大大大侠客!” 几个小孩子也吃准了他的脾气,哪怕一开始死不松口,只要嘴甜一点儿,多磨一会儿,保准能哄得下来。 陆白珩心中果然微微一动,这几个小的向来是戏班子的心头肉,要是再出点儿岔子,姓周的保不准怎么跟大哥翻脸。他想得也简单,就是学不成枪法,长点儿眼力劲也不差,好歹知道了厉害,不会一头往枪口上凑过去。 “想看?” “想!” 陆白珩拨开枪套,将枪抄进手里,飞快退尽了子弹,食指自然而然滑到扳机上,试开了一枪。 等确认无误后,他才掉转了枪口,示意几个小孩子避开去看。 “这一支是枪牌撸子,喏,枪管、套筒、握把、弹匣,”陆白珩道,“这种枪用的时候,得把套筒往后拉一下,像这样——这枪打得准,后座力,就是那股弹回来的力道正好打在这儿。就你们几个的手,骨头都没长硬,非要玩枪,恐怕一枪下去,虎口都得崩开。” 他点了点自己的虎口,几个小孩子立刻照样画葫芦,也去抚摸自己的虎口。 “珩哥,你少看不起人了,我虎口上的茧子厚着呢。” “我也有!” 陆白珩将信将疑,奉秋笑嘻嘻将手一摊,道:“喏,练了好几年的把式呢,孟冬,杏官,莺官,宝珠你们也让珩哥看看。梨药不成,梨药不是武行,手上没有。” 这几只小手争先恐后伸到他面前,果然多多少少结了茧子,霜花般旋在掌根和虎口上。 “茧子倒是磨出来了,你的可以,你不成,手不够大,”陆白珩道,“连握把都包不住。奉秋,你还不信?” 他将枪扔给奉秋,这小孩子跟瘦猫似的,竭力伸长了五根指头,要把枪把裹在掌心里。 “托牢,”陆白珩道,“我像你这个年纪,已经拿枪杀过人了。” 几个小孩子纷纷吸了一口冷气,那眼光中的敬畏让陆白珩心中的郁气为之一舒,指点起奉秋来,自然少了些奚落,多掺了几分自夸的意味。 “扳机在这儿,”陆白珩道,“我那时候跟你们一般高,仓促之间,打不中心肺要害,就直着开了一枪,也是他命里该死在我手上,那一发子弹是从小腹贯入的,整一盘肠子都给剐烂了,听说这样的死法比点天灯也好不了多少。你抖什么?” “珩哥,我......我有点怕了。” “怕什么?这世道......早晚是要杀人见血的,”陆白珩道,裹着他的手,道,“来,奉秋,开枪。” ——喀哒! 就在这一瞬间,一只手抓着供案前的帷布,猛然扯开了,那指节甚至因为一瞬间的用力而微微发白。 陆白珩刚刚目睹过这只手被按在窗框上的景象,如今手腕上果然有一圈刺目的瘀青。 逆光之下,他并没有看清楚年轻人的表情。 正如他感受不到年轻人心中那一瞬间近乎凄凉的悲愤,他也无从预知那个酝酿已久,却避无可避的雨夜。 但年轻人确实得到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第114章 赤雉公一行人就是在那天夜里到来的。 几个小孩子睡下后不久,破庙外传来了三声鸡啼。那声音隔得并不远,因为饮饱了夜里的寒气而显得异常凄厉。 山间鸡啼再寻常不过了,普通人恐怕提不起戒心,只是陆白珩却立时反应过来,将殿门推开了一线。 仅仅是隔了三五步路的工夫,门缝里就透进了一股朦朦胧胧的红光,数不清的红灯笼经由山路而来,把庙门外的土墙映出一片凄寒的赤红。 三声鸡鸣,血灯夜行。这向来是流传在陆氏嫡系中的暗语,赤雉公这一支行踪诡秘,平素隐于市井,他本人则常常乔装成鸡贩,携数只鸡篓四处行走。但凡是血灯摇曳处,隔数日必然有满门遇害的大案。 也正因为这样酷烈的行径,这世上见过他们真面目的,除了同路人,便只有死人了。大哥竟然会让他们与戏班碰面,看来入蓉后放行的约定,已经沦为了一句彻头彻尾的空话。 赤雉公一旦现身,便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陆白珩一时也说不出是同情还是猜忌,只拿余光往年轻人面上轻轻一触。后者正凝视着山路,瞳孔里淬着灯笼的红光。 陆白珩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有个声音道:“白珩,出来。” 庙门被推开了,几个夜里放哨的戏子被屏退在一旁,他大哥孤身立在门外,肘间搭了一件长大衣。 “大哥!”陆白珩闪身而出,道,“你已经接到消息了?” 陆雪衾并没有看他,而是将大衣披在年轻人身上,道:“你也一起出来。” 陆白珩倒没想到他们和好得这么快,前不久还剑拔弩张,这一会儿年轻人已在反常的沉默中,任由他大哥抓住了手腕。 三人仅仅在庙前等候片刻,那一行飘摇的红灯已经蛇行而至了,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立定时从斗笠底下徐徐抬起眼来,眼珠四面留白,仿佛眶子里锁着一对精钢铸就的箭镞,令人心中生寒。 “大公子,二公子,属下接应不力,致使二位公子被困蜀地,留在蓉城的部署接连受创,实在是奇耻大辱,属下已自请领罚!”赤雉公道,伸手在襟侧一拉,袒露出半边筋肉虬结的臂膀来,那上头都是些深狭的伤口,虽不影响行动,但边缘处血迹淋漓,已经在反复刺激中溃烂了,创痛之烈可见一般。 照面之间,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请罪。对于一个炮制无数惨案的杀手而言,这样的态度实在称得上恭顺了。 陆雪衾不动声色道:“雉公何必如此?常氏素来诡诈,刺杀本就是生死悬于一线,大敌当前,何必自行折损?雉公向来忠心耿耿,不必以此自证。” 赤雉公盯着他,忽而一笑,将短衣振回肩上,道:“多谢大公子体恤。只是我们一行人,既然干的是刀口舔血的勾当,便也应当有悬刀于首的规矩,稍有差池,必将影响大计!大公子,我们此番虽然中了陈静堂的奸计,吃了个不小的闷亏,但也做成了了几件事,以重振军心,挫一挫他力行社的锐气,其一......” 陆白珩心中一动,知道要害的来了,果然听得他道:“我们在退守沅江时设伏,重创了力行社数员干将,逼得他们暂缓了攻势。其二,我们已经为大公子拟好了新身份,是西北来的棉纱商人,在运货途中遇匪而死,死讯已被抹平了,各项枝节皆已打通,大公子可以借他的名义在明面上活动。其三,便是先前同大公子提过的,昆园刘氏......” 陆白珩手背上青筋一跳,一股盘旋已久的郁气终于寻见了出口:“雉公,我不明白,这也算一桩功绩么?” 赤雉公面色一变,沉声道:“二公子,时至今日,只分敌我,你还保有这一份妇人之仁,可有半分顾及大局?可有半分想见出生入死的兄弟?” 陆白珩哑然无言,见他抬眼时精光熠熠,心里已知不妙,这一位棘手的忠仆怕是要借此发难了,果不其然,赤雉公逼近一步,道:“大公子,二公子,我赤雉行事有误,必将自请领罚,百般弥补,二位公子日后要接住这一把刀,也当以服众为先!莫怪我忠言逆耳,二位公子此番行事实在太过莽撞,竟将这样的外人引入局中......” 他说话间,毫不避忌地逼视着年轻人,这尸山血海间淬就的鹰目譬如一双铁钩,这样令人胆寒的恶意根本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 陆白珩虽和年轻人不对付,但也不会眼看着赤雉公拿他开刀,正要示意他退回庙中,却听大哥冷冷地截住了赤雉公的话锋。 “服众?”陆雪衾道,“雉公是要以毒服众,还是要以伤服众?” “大公子话里带刺,是嫌赤雉不该以身作则?” 陆雪衾徐徐道:“雉公一片赤胆忠心,固然可敬,只是此伤迟迟难以愈合,疤痕瞩目,如何应对力行社的搜身盘问?雉公义愤之下,未免有不智之举,规矩也未必要放在台面上,交诸刀斧中。” 赤雉公本已摆出了挟伤逼问的架势,偏偏陆雪衾并不直撄锋芒,而是从旁发问,使得那步步进逼的气势为之一泄。 “不错,大公子,是我思虑不周,只不过这一伙戏子来路不明,又并非同道中人,恐怕未必趁手。” “周珺,”陆雪衾道,“让红净备好药酒,替雉公疗伤。” 赤雉公眯了眯双目,似乎在评判着什么,陆白珩倒是隐约明白了大哥的用意。红净这一手疗伤祛疤的本事,第一次见时,也曾令他吃了一惊。力行社此先能将他们逼到蜀地,靠的就是层层搜身查验,一旦发现谁身上有可疑的疤痕,必将拘捕审讯。而改头换面容易,他们这样长年出生入死的杀手,那一身凹凸不平的伤疤却始终是隐患。红净的本事若是利用妥当,便是他们今后的护身符。 大哥这是抓住了赤雉公行事间的纰漏,趁势翻牌了。 果不其然,在用上金钱鼠尾油后,赤雉公的咬肌有一瞬间的暴跳,以他的阅历,自然能够分辨出疤痕被缓缓腐蚀的感觉,这样的药效虽非立竿见影,但也足够使他动容了。 “原来如此,”赤雉公道,紧锁的眉头徐徐展开,“看来大公子是下定了决心了。既然如此,照老规矩,我也不再避忌什么,大公子,入蓉的计划,只怕要暂时取消了。” 他在说这句话时,目光始终紧紧盯着年轻人的背影。后者刚送红净返回庙中,转侧过半边脸来,神态称得上平静。 陆雪衾目光一动,正对上赤雉公的逼视。这两双眼睛绝不相似,只是那种幽黑的冷硬,仿佛同炉铸就的剑胚,短兵相接时,发出令人心悸的金属锯磨声。 陆雪衾道:“哦?” “这正是我没说完的第三件事,”赤雉公道,“三天之后,城郊十里亭。” 陆雪衾沉吟道:“原来如此。” 这一番话简直如哑谜一般,陆白珩压根没闹明白他们交涉了些什么,便见赤雉公如得了授意一般,熄灭了红灯笼,领着部下向偏殿行去,像是要在此歇脚。那一只只鸡篓被提在手里,山间大风一吹,剧烈晃动中,竟然听不见半点翅羽扇动声。 除了一种声音。 ——啪嗒!啪嗒啪嗒! 是山间又下起了夜雨,接二连三打在赤雉公的斗笠上,不多时就泛起了一层湛湛的冷光。 陆白珩始终对他心有忌惮,因此在擦肩而过时,下意识地避开了眼神。十几只鸡篓渐次而过,里头关押着不少当地的土鸡,不时小幅度转侧头颈,仿佛透过篾片间的缝隙密谋着什么。 按照当地鸡贩的习俗,竹篓后吊着一批洗剥干净的死鸡,在大幅度晃荡中,发出细微的哒哒声,像是磕碰在竹竿上所致的。陆白珩心中再清楚不过,如果用手伸进鸡腹,隔着风干的硬肉摩挲片刻,便能褪出藏在筋膜间的利刃。 鸡啼传讯,赤羽为令,鸡腹藏刀,缀在队伍最后的,则是一批鸡屎篓子,其中一只的竹蔑崩断了一根,行走颠动间,漏了些腌臜物在地上。 陆白珩一闻见那股恶臭,便胃里泛酸,忍不住搓了搓指头。 他的动作已经足够隐蔽了,偏偏年轻人的眼光立刻一动,落在了他腰间的枪套上。 “难怪有一股......”年轻人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一股什么?怎么可能?”陆白珩忍不住解下枪套闻了闻,忽而回过神来,“姓周的,你又诈我!我告诉你啊,傻子才会把枪藏在鸡屎篓子里,会炸膛的。你还看?这回不怕惹上一身腥了?” 年轻人道:“怎么都是些粉屑......这是什么?” “鸡屎白你都不认识?”陆白珩看了一眼,皱眉道,“这有什么稀奇的,这玩意儿能够入药,回头还能卖个好价钱。” 他话音刚落,自己也怔了一怔,鸡屎白颜色灰白,此刻落在地上的东西,却透着暗沉的黑色,混合着一点儿难以察觉的硝石味。 要不是他长年和枪弹打交道,恐怕还分辨不出来......这里头还掺了火药?这十几个装着火药的篓子,威力不可小觑,三天之后,城郊十里亭......赤雉公到底打算做什么? 对了,第三件事! 昆园刘氏母女死后身首异处,照当地风俗,若没有族中男子殓尸,便不得下葬,昆园又是水乡泽国样的地方,未通铁路,要从蓉城到昆园,必然得过城郊十里亭,再前往招宝码头乘船。 这是常云超返乡殓尸的必经之路! 火药......十里亭这样狭窄的地势,用上火药,确是万无一失。 难道赤雉公已经得到了消息? 陆白珩心中狂跳,目光横扫向年轻人,周珺却仿佛对此失去了兴趣,先一步别开了眼睛。 不错,这家伙骄矜得要命,对这样的腌臜东西避之不及,怎么会察觉这其中的蹊跷? 不过看大哥这样子,似乎并不打算让姓周的参与其中,这样大费周章得来的一把刀,难道仅仅是收在匣中,用于把玩的么? 正思忖间,他大哥已经解下了年轻人身上被雨水洇湿的大衣,伸手在对方手臂上握了一把。 “去吧。” “怎么?”年轻人奇道,“大公子得遇旧部,如虎添翼,终于肯发善心,用不上我们了?” 他眼里含着一泓冷冰冰的笑意,话里又是带着刺的,陆雪衾面色不变,只在他手腕处的淤青上握了一把,道:“衣服湿了,去换掉。半个时辰后启程。” 年轻人吃痛道:“行啦,谁叫我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公子,高抬贵手吧。” 他服软得也快,陆白珩心里说不出的古怪,等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压低声音道:“大哥,这家伙记仇得很,你......你下定决心了?” “记仇?” “他的脾气我也摸清楚几分了,如今这样的局面,就是一时把这家伙镇服了,他也总想着插翅飞出去。大哥,我摸不清楚你的意思。” 他大哥仅仅是凝视着庙门,目光笔直地穿透了幽黑闪烁的雨帘。 “是么?我要让他......嫦娥应悔偷灵药。” 后半句话隐没在爆沸的雨声中,不知怎么,竟然让陆白珩背后涌上了一股寒意,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背后的衣衫已被大雨淋透了,一条条幽暗的水蛇卷过他的手腕,淌到了皮革枪袋上。 陆白珩抓住枪袋,用力一振,水珠四溅! 第115章 雨水以万钧之力掼在刀锋上,霎时间破成两股,直奔到竹篓上。最后一个篓子被挑翻后,城郊十里亭内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恶臭。 “咳咳咳......阿嚏!哪来这么多鸡屎篓子?” “头儿,这十里亭一带本来就是附近鸡鸭贩子集会运货的地方,怕是赶上雨天,没来得及收回去,这才......咳咳咳!” “没有?” “都翻过了,没有掺火药,是普通的鸡屎篓子,要不要带回去?” “带个屁,还嫌不够晦气!” 领头的蓝衣社员显然对这些鸡屎篓子嫌恶至极,将刀锋就着雨水擦拭一通,一把插进了鞘中,陆白珩从这一段不断收窄的寒光中,照见了自己朦胧的身影,但旋即又被大雨冲荡开去了。 这一瞬间,他心中闪过的却并非后怕,而是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形容的......惊怒! 是谁向力行社泄了密? 铁血手腕之下,陆氏一系从来没有出过叛徒。至于戏班诸人,更是连接触个中隐情的机会都没有,只领了个在城门附近观望的任务,根本不可能从中动手脚。 纵然有再多的不可能,就在他们到达蓉城城郊的当夜,力行社依旧扫荡了十里亭,常云超的车队甚至连现身的迹象都没有,这一次刺杀从一开始就陷入了绝境。 唯一称得上幸事的,便是这回来的都是些酒囊饭袋,鸡屎篓子都排在眼面前了,也没验出火药来。 陆白珩心中刚涌起一点儿庆幸,就听见那领头人道:“慢着,亭子里的地面土验过没有?” 糟了,地面土! 照力行社过往的行事作风,委员长所过之处,都会提前封锁清场,这些碍眼的鸡屎篓子自然不会例外,但其中的火药早已顺着竹篓的破孔渗入地缝,昏暗之中,根本难以察觉。 以这些人粗疏的行事风格,怎么可能想通个中关节?一定是叛徒特意提点! 陆白珩心中狂跳,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几个社员在各处缝隙里剔刮了一阵,便飞快回来复命了。 “头儿,亭子里太潮了,有一点儿东西渗进了地里,都刮出来看过,也是普通的鸡屎白。” 也没有?怎么可能? 但这样的结果却仿佛在领头人的意料之中,他的语气全然松懈下来了。 “我早就说,那十有八九是鬼话一通,他娘的,谁敢消遣力行社?白三组长这个性子,也着实太细了些,连这样的话都信!最后一桩事,人呢?” 说话间,已有人推搡着几个鸡贩过来,几人皆面色如土,粗布短衣高掀在背上,显然已经经过一轮搜身了。 “没有可疑的伤疤,肩上都有长年背筐磨出来的茧子。身份都已经查明了,李阿大,蓉郊十里乡生人,做了二十一年鸡贩,人际关系清,早上五点出发运一批年关肉鸡到莲花庄.........” “行了,管他有鱼没鱼,先捞上一网,把这几个带回去交差。” 在看清楚那几个鸡贩相貌的瞬间,陆白珩心中惊疑更甚,那里头没有一张他熟悉的面孔。那惊恐的神色不似作伪,竟然是真正的鸡贩?赤雉公是从哪儿弄出来的这些人,玩了一出李代桃僵的把戏? 直到力行社一行人远去后,他才从藏身处出来,兀自摸不着头脑。也正是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阵奇异的扑簌声,有什么蘸饱了水的东西被风雨所裹挟,猛然糊在了鸡篓上。 那是一张湿透了的报纸,还是当日的号外,等他揭开来后,绝大部分铅字已经模糊不清了,唯有居中一段,他能囫囵看出大意来。 常委员长任命了新财政部长,并将于今夜出席就职晚宴。 今夜? 这样的行程作不得伪,火药是假的,杀手是假的,难道就连委员长的行踪都是假的? 陆白珩抓报纸的手猛然收紧了,那种荒谬感甚至让他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 “凭着这一点蛛丝马迹,能推测到八九不离十的地步,假以时日,确实能成为大公子趁手的刀。只可惜......”有个声音在他身后道,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意,“他不够了解常云超,此人心性冷酷,怎么可能冒着遇刺的风险,为区区妇人离蓉殓尸?” “雉公?” 陆白珩猛然过头去,正对上赤雉公压在斗笠底下的一双厉眼,几个幽魂般的杀手立在风雨中,披沥着一身铅黑的死气。 他们没有带鸡篓,而是在右腕上缠了一条猩红的绦子。 血缎代灯,是陆氏的行刑队! “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一把硝石粉,是为了教二位公子,宝刀虽快,若是伤人妨主,也应重手摧折!” “硝石粉......硝石粉......难道!” “不错,二公子。那日进庙前,我的人往鸡篓底下洒了一些硝石粉,二公子熟知这些手段,自然不会错过。更要紧的是——以他的敏锐,必然会留意到二公子的神情举止。赤雉生平见过不少聪明人,这些人不见得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偏偏相信别人的眼睛,二公子知晓内情,又心思外露,譬如明镜,有心人怎能不来照上一照?” “照我?”陆白珩喃喃道,“你们居然用我设局?” 赤雉公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二公子,他的异心,一照便出来了。” 好一个异心! 陆白珩牙关一跳,有什么东西落空之后化作一股硬梆梆的郁气,梗得他连胸廓骨都发起疼来,他花了半天工夫才从这一片苦海里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人呢?” “此子虽然聪慧,却到底少了点决断,”赤雉公道,“只将力行社引到了十里亭,来查这一批火药,以为我们会无暇分身。自己则拿着通行证,带那一伙戏子入蓉。可惜,可惜,真是妇人之仁!” “你们抓住他了?其他人呢?” 赤雉公没有再说话,眼眶中央那点铁黑色的阴鸷,远比任何一种答案更令人心中发寒。 他身后那几个行刑人一动不动,只有手腕上的猩红绦子被浸湿了,蜿蜒而下,仿佛一注血雨。 ——啪嗒!啪嗒啪嗒! 越来越多的血水积成了小洼,转眼被冲刷成了一片绯色。 在看清楚眼前景象的瞬间,陆白珩的瞳孔便是一缩。只见年轻人被压制在地上,黑发湿透,脸色煞白,雨水在他身侧激荡开无数猩红的涟漪。 难道是这家伙流的血? 那种冰冷的腥气差点没让陆白珩吐出来,好在他很快就看清楚了周围粼粼发亮的鱼肚白。 无数被开膛破肚的臭鱼烂虾浸在雨水里,肚肠淌出深粉色的弧光。陆白珩从死鱼堆里蹚过去,心里涌现的却并非叛徒伏诛的痛快,而是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后怕。 看来大哥还没对姓周的动手,仅仅是制住了他。 这次的行刑地是鱼肆? 鱼肆的门户紧闭着,能听到有人在里头砰砰地乱撞,还有几声熟悉的闷哼声,看来戏班里的人是被关在了里头。 他大哥单膝跪在雨水里,将年轻人两只手腕反拧在身后,神色平静到了莫测的地步,但手背上的青筋再次一根一根迸了出来。 “差一点,”陆雪衾道,“差一点你就能......” 年轻人忽而笑了一声,猛然挣动了一下手腕,这种挣扎显然是徒劳的,他仅能够转侧过半边脸孔,从满地腥臭的血污中,看向陆雪衾。 “差一点就能逃出生天?” “不,”陆雪衾道,“是差一点,就能通过考验了。” 年轻人仿佛听到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终于忍不住大笑道:“陆雪衾,你唱的是独角戏,哪只眼睛看到......” 回应他的却是一只浸透了血污的手,猛然扼住他的脸孔,从眼睑一路抹下去,最后纹丝不动地镇在他的唇上。年轻人在他的虎口底下艰难地呼吸,但那双眼睛方得自由,便又充满嘲弄意味地望向了他。 “闭嘴。”陆雪衾低声道,从年轻人的外套暗袋里,搜出了一张被油纸包好的通行证。 他并没有多看,随手丢在了一边,转而伸手进年轻人的西裤侧袋里,摸索片刻。那一瞬间的年轻人反应空前剧烈,西装裤湿透了,紧贴在他皮肤上,长腿硬玉般的线条显露无疑。他大哥的手仿佛是伸进了剖开的鱼腹中,抚触着那血淋淋的收缩痉挛,然后夹住脏腑,猛然往外一扯。 年轻人整个人都弹动了一下,这家伙向来柔韧得像蛇,但在陆雪衾的钳制之下,他却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一个装药的铁罐骨碌碌地滚进了积水里,盖子已经被陆雪衾拧得松动了,渗出一缕魔魅般的薄荷香。 是绿茵沉的药引!大哥早知道他会偷药? 陆白珩的后背已被雨水浇透了,那一团深重的寒气越钻越深,几乎是直直抵着他的脊椎骨。那种如芒在背的威胁感令他猛然回头,从刀背上照出了自己的面孔。 是刀! 刃口上萦绕着冷冷的鱼血腥气,是从鱼肆就地取来的,用以分割巨鱼的剁骨钢刀。 赤雉公道:“大公子,出了这样的事情,若不能给出个交待,便是寒了兄弟们的心!” “不错。” “他并非陆氏嫡系,便也不动千刀万剐的旧刑了,”赤雉公道,“这样一个外人,又知道了太多内情,于理应当灭口。但到底是大公子力保的人,我们商议下来,留上三分情面,只废了手脚,割去舌头,也算是告诫大公子,从今往后,不可再亲信外人了。大公子,我们这样处置,你可有异议?” “理应如此。” 陆白珩不可置信道:“大哥!” 赤雉公颔首道:“大公子能够以大事为先了。陆十挑的是快刀,他又是难得的巧手,一刀下去,双腕立断......” “断腕?”陆雪衾道,摩挲着年轻人手腕上尚未消退的淤青,忽而伸手抓住了那一只铁罐,剜出一大块碧青的膏体,捣进了年轻人口中。 “舔。” 药引强烈的刺激性混合着鱼血的腥臭,令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干呕起来,但那点儿抗拒很快就被席卷全身的药性消解了,他脸上冷汗直流,瞳孔扩散,两颊却泛起了异常鲜艳的血色。 陆雪衾搅弄片刻,抽出两指,牵出一缕半透明的银丝。即便在这最不应当的时刻,陆白珩的心依旧漏跳了一拍。 大哥是要用药性来麻痹他的知觉么? 最后失去力气的,是那一双手,年轻人的小指微弱地抽搐了一下,终于不动了,任由刀锋悬在手腕上。 “动手!” ——砰! 枪声来得突如其来,陆白珩甚至不知道大哥是什么时候开的枪,但那一发子弹已然击偏了刀锋,发出一串瘆人的刮擦声。 “大公子!”赤雉公勃然变色道,“你是什么意思?” 陆雪衾一击得手,便将枪随手抛在一边,转而握住刀锋,往外一扳,刀上赫然是一道长长的子弹灼痕,将刀身三七对分。 陆白珩呼吸一窒,终于明白了大哥的用意。陆氏的另一条规矩,手下人一旦犯错,领事的应当一同受过,他们两兄弟却是不在此列的。大哥要代这家伙受刑? 果不其然,陆雪衾冷冷道:“他是我的人。照规矩,他出三指,我出七指。他断腕,我便得卸去一条右臂。” “大公子,你可还记得,你这一手枪法还是赤雉教的?如今你用这双手来要挟我?” “要挟?”陆雪衾道,“我只是学雉公以身作则罢了。” 他伸出右手,覆在了年轻人的手背上,一把攥紧了。 “动手。” 赤雉公颊侧的青筋霎时间条条绽出,哪怕隔了这么远的距离,陆白珩依旧感受到了他身上爆沸的怒意,大哥却面色平静,隔着雨帘同他冷冷地对望。 这样的沉默显然是极为可怖的,陆白珩牙关发冷,不知道默数了多少次呼吸,忽然间福至心灵,大哥是在倒逼赤雉公松口! “雉公,照说起来,这家伙也是我招惹来的,我也难辞其咎,得剁两根指头。” 赤雉公猛然转过头来,喝道:“二公子!” 哐当! 就在他气息大乱的瞬间,陆雪衾闪电般抓住刀锋,甩手扔回了鱼案上。 “雉公,我无意拂你的面子,”陆雪衾徐徐道,“你既然下不了决心,我便来做这个主,火棘鞭,三十六鞭,应当不至于不能服众吧?”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陆白珩背后就腾起一股火烧火燎的剧痛。三十六鞭乍听起来是宅心仁厚,却是人体所能耐受的极限,淬在鞭身上的火棘汁最适宜于严刑逼供,只要沾上一滴,便有灼心之痛,数月方能缓解。 陆白珩亲眼见过死士受刑,前三十六鞭,已是生不如死,到了第三十七鞭,背后皮肤瞬间齐齐爆裂,血溅三尺,当场毙命。 但这一种刑罚,却并不是用来处理叛徒的。死士犯了大过,若还存着一线回头的期望,便会自请受鞭,以求戴罪立功。 赤雉公道:“看来大公子是铁了心,要将他收在麾下了,只是此人心中生恨,大公子未必能抓得住他。” “抓不住?”陆雪衾低头凝视着年轻人的面孔,忽而道,“梅洲君。” 年轻人分明已经因为药性陷入了半昏迷中,却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猛地挣扎了两下,五指死死扣进了泥地里。 “难怪你一心想着进城,你想回家。晋北梅氏的大少爷,出国留学数年,却因故流落到了戏班里,四处辗转,有家不得回。直到今天,你为了引力行社突袭十里亭,设法传讯给了城中的熟人,”陆雪衾道,又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梅洲君。要查出你的身世并不难,你父亲近年来经营不当,生意惨淡,若有外力插手,恐怕连祖产也保不住,你是聪明人,梅家可以少一个久不归家的纨绔,但你父亲离不开万顷盐田,是不是?” 梅洲君瞳孔扩散,根本不能聚焦,嘴唇却微弱地翕张了两下。陆白珩听不见他的声音,却读懂了他的口型。 ——疯子。 “白珩,把通行证烧了,”陆雪衾低头道,“梅洲君,等你听话了,我会亲自——带你进城。” 他大哥的语气再平静不过了,陆白珩却感受到了一股扭曲的寒意,心中所思,竟和梅洲君如出一辙。 大哥是疯了!他不会想不到,强留年轻人在身边,会埋下何等的隐患,但却一意孤行至此,几乎称得上是疯魔了。到底是大哥经年压抑的欲望终于到了决口的时候,还是年轻人身上那种魔魅般的力量,一步步引得他发了狂? “赤雉,我再问你,火棘鞭,三十六鞭,够是不够?” 赤雉公咬牙道:“既然大公子一意孤行,来人,取火棘鞭,我亲自动手!” 陆雪衾颔首,脱下外套,死死蒙住了梅洲君的头面部,这才脱下衬衣,袒露出精悍的后背。 “把鞭尾给他。” 赤雉公抓着鞭柄的手,霎时间青筋暴跳。陆白珩亦是失声道:“大哥!” 把鞭尾给他......赤雉公此番必下重手,大哥是要先以身受鞭,阻却其威势,等鞭上的火棘毒被血肉沥尽后,鞭尾才会扫到梅洲君身上。 为了这样一个祸患,他真能做到这一步? “我方才说的,并非虚言。刻刀为证,三七对分,绝不反悔,”陆雪衾侧过脸来,目光如疾电一般穿透了浑浊的雨幕,他冷冷地催促道,“赤雉,动手!” 那雨夜的三十六鞭,陆白珩一生都不敢忘。 三十六鞭过后,他向来坚不可摧的大哥,跪在大雨之中,一动不动,背后血肉模糊,狂涌而出的血水旋即被大雨冲刷殆尽,留下见骨的鞭伤。 陆白珩甚至以为他的气机已经断绝,直到他大哥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动弹了一下,隔着湿衣,挨在年轻人的面孔上。 那力度几乎是温存的。 陆雪衾扯下了那件外套,穿回了身上,半晌过后,将梅洲君打横抱了起来。后者被触及伤口,猛然痉挛了一下,在满面潮红中,睁开了双眼。 他的双目还是涣散的,绿茵沉的药性再次引发了他的眼疾,恐怕短时间都不能视物。 陆雪衾咳嗽了一阵,低声道:“你恨我祸及无辜。梅洲君,你来拘着我。” 陆白珩甚至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清楚这句话,但大哥话音刚落,梅洲君便短促地笑了一声。 而他大哥的衣角边,血流如注。 正是从那时候起,陆白珩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天生的戏子。梅洲君是虚与委蛇的高手,他实在是会笑,任由暗中的鼓点声起伏激荡,双目中都不带半点杀气。 而这样一种特质正如雾里看花,观者只觉轻快明朗,谁要是存心去把他抓在手里,迫近到了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的地步,便只能恨之欲狂。 直到......直到他大哥身死。 第116章 前尘往事,已如巴山雨落地。 陆白珩立在冷雨之中,久久不能回神,直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坠在他手背上,那触感和雨水截然不同。他一个激灵,才意识到手里的香已经烧断了半截,仅有通红的火芯在风里发颤。 事已至此,似乎没有过门不拜的道理。是以他只是稍作犹豫,便轻手轻脚地挑开了门帘。 和台前的热闹不同,房里拉了窗帘,锣鼓声一下就被隔得远了,满室昏沉的哑光,给人以死水无波之感。 香案上并没有供相片,但案前已经插了香,酒杯也斟满了。显然,就在他深陷回忆时,这一场粗陋却赤诚的凭吊已至尾声。 “梨药底子更好,心性也纯净,只可惜身边没有像样的花旦,就怕耽误了......七哥如今挑了大梁,戏班子有他照拂着,又新搭了戏台,刚刚进门的时候,那一股热闹劲儿竟让我想起了和你们相遇的时候,真如做梦一般......” 梅洲君立在老班主灵前,如闲话家常一般,将戏班诸人的近况历数了一遍,忽而反常地静默下来,伸手将老班主灵前的长明灯拢住了。 那一点儿火苗,因一阵骤起的凉风,在他掌心里不安地跳动着。 “师父,”梅洲君道,“是,我懂您老的意思,你当年告诉我,梦这个字得避忌着,我们唱的一出又一出的戏,正是在台上做的梦,不能把它惊破了。我明知世上并无长久之安乐,凡事总有惊醒的一天,但我始终是......忘不了。” 忘不了什么? 从这再平淡不过的语气中,陆白珩竟然听出了一点令人心中发寒的恨意。但这种恨又是毫无指向性的,仿佛独自对着镜子看刀芒。 “我常想......若早知今日是这样的结局,您还会不会选我?” 陆白珩喉头滚动,道:“梅洲君!” 梅洲君显然没有和他深聊的打算,只是侧头道:“你来了?走吧,去向红净讨药。” “药?” “治病的药。” 是了,县城迟迟不开,四姨太的病情却是拖不得的,这山野地方要想求医问药,也只有红净这一条门路了。 奉秋这小孩子机敏,大概是早早得了红净的嘱托,一听得药字,便从帘外探头进来,道:“师哥!红净大哥已经登台了,他交代过我,药都备好了,就在他房里,你们跟着我来吧。” 两人跟着他,在小院里稍作周转,果然在窗台上望见了几吊药包,大约是小半个月的用量。 梅洲君道:“红净手里的药也不够了?” 奉秋道:“师哥,我们走的水路又湿又潮,红净大哥向来把这些药材爱惜得如眼珠子一般,但还是霉烂散失了大半,可把他愁坏了,只盼着县城早点开呢。” “够你们日常用么?” “师哥,这你就别担心啦,只管拿去救急,”奉秋道,“喏,再不成,还有这个呢!” 梅洲君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心中却是微微一惊。只见靠窗处垒着十几只纸药盒子,隐约可见某某株式会社的字样,竟然是一批日本药品? “日本药?哪里弄来的?” 奉秋笑嘻嘻道:“师哥,说起来也奇怪,这地方常有人分发些杂物百货,不要钱的。这一批是七哥带回来的,只是红净大哥不敢用,说是怕又着了日本人的道,昨儿我和梨药偷偷用在兔子身上了,哪有什么异样......” 梅洲君在他发顶轻轻一拍,奉秋便噤声了,仅有陆白珩抓紧机会嘲弄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日本人就等着把你们几个迷昏了,上秤卖呢,梨药还能卖三个银元,你不成。” “珩哥!” 陆白珩捉住奉秋背心处的衣裳,轻轻一提,道:“瘦猴儿似的,倒贴两个铜子儿吧。” “哎呀,珩哥,你放我下来!” 他们玩闹间,梅洲君已取了一只药盒,端详起来。里头盛的都是镇咳剂药袋,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药盒内侧浆了张红红绿绿的宣传单,轻轻一抽便出来了。 “华北五省自治!” “救济华北民众,驱逐反日抗满分子!” “国民政府昏庸无能,唯使华北财政脱离政府,方能振兴经济,使日满华共存。一旦自治,家家户户可食用日产之珍珠米,穿洋布洋绸,各色药品足量供应......” “保存此单可保安全,分发传阅此单,可于集市领取米面若干。” 传单上除了米面衣衫一类的宣传画,便是鼓吹华北自治的说辞,处处死抓着当地人贫弱的心病,极具煽动性。梅洲君扫视几眼,心中不免腾起一团疑云。连这样的乡野地方,都有日本人的喉舌大肆宣传,晋北真的如传说中一般,是难得的安乐乡么? 奉秋从陆白珩胳膊底下挣出半边脸,气喘吁吁道:“师哥!怎么样,这药能用么?” 梅洲君将宣传单揉作一团,道:“非但不能用,也不能看。” “连看都不能看?” “怕只怕病从眼入,心病难医,”梅洲君道,“这地方能太平多久,还得看宋道海的决断,奉秋,你们虽在此住下,却也不能掉以轻心,尤其要提防日本人的举动。” 陆白珩哂道:“日本人鬼鬼祟祟的,也翻不出花来,兵来将挡就是。等一等,梅洲君,你拿了药,我送你出去。” 陆小老板主动送客,这还是头一遭,梅洲君颇有些讶异,不由得转过头去,陆白珩却并不拿正眼看他,只一言不发地走了一阵,眼见得后台在望,这才从背后解下一个包袱来。 红布里裹了一口颇有份量的铜匣子,正是从水匪处得来的那一顶凤冠。 “我打开来看过了,从中找到了一样东西,”陆白珩道,伸手从箱底的衬布里抽出一张相片来,“你认一认,应当有你师父在里头。” 相片有些年头了,是一群伶人在条幅前的合影,上书有访英曲艺界联合会留影的字样。哪怕隔了这么一张磨蚀大半的相片,依旧能窥见诸多名家灵动的神韵,随便往哪家戏院门上一贴,都能博得满堂喝彩。 陆白珩曾在红净处见过一份差不多的剪报,推算时间也正合适,是以认定了这其中的武丑便是老班主。 “你们不是找不到相片么?正好拿去供着。” 梅洲君接过来打量片刻,忽而流露出一点啼笑皆非的意味,道:“原来如此,这一顶凤冠是我师父用下来的。” “你师父?他不是扮小丑的么?” “你忘了?苏锦秋前辈当年害了病,是我师父反串了花旦,这套头面不知怎么流落到了日本人手里,竟还引起了一场误会,”梅洲君道,“师父他老人家难得反串一次,竟然还惹出一段风流账,恐怕九泉之下亦会捧腹呢。你瞧,这居中的便是,哪有神态这么促狭的花旦?必然是师父。陆小老板,多谢你。” 铜匣之中,那一顶凤冠明珠生晕,触在他唇角笑影上,竟如雪月交辉一般。陆白珩本是存了邀功的打算,却又被无形间挠了一下,飞快别开眼去,却正对上一道外来的目光。 一辆陌生的小汽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台侧,后座靠窗处坐了个男子,左眉上并生有三颗红痣,如弯月一般,其下伸出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了凤冠上。 这意义不明的一眼,很快就缩回去了。 杨七郎就立在车边,此时他们走得近了,便能听见隐约的交谈声。 “杨班主,旧庆喜班的劳班主,同我还有一番交情,哪想到会出这么一桩事,当初......说了是把这片地盘给我......不不不,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到了火燎眉毛的关头了,这才令杨班主捷足先登,这也是机缘!不过......杨班主,看你们一行人翻新了戏台,手头也拮据,我倒是腆着脸,想来做一做幕后的东家,按进账分成。我在城里也有些门路,等县城开了,我便能向各处堂会引荐,也不算埋没了你们一身的本事。” 听他口气,倒像是看中了戏班,要设法盘下来了。 梅洲君低声道:“是盐业署的车,从县城出来的。” “县城?不是封道了么?” “或许真如他所说的,有一些门路在里头,”梅洲君道,“也不奇怪,盐田大多在县城外,盐业署的人势必要进出收盐运盐。” “郎先生,你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算不得什么班主,盘下庆喜班也是我们东家的打算,杨某人是做不得主的。” 郎先生道:“东家?原来是我唐突了。你们东家可来了?” 梅洲君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杨七郎便笑道:“东家是忙人,一时得不了闲,得隔一阵子才过来,这才托我照看着戏班。” “原来如此,”郎先生道,“此事虽然不成,戏我却是爱看的,杨班主,日后正式开戏了,劳烦给我留个座儿!” “那是自然,郎先生慢走。” 等汽车开出去了,梅洲君方才道:“车里还有几个人?” “三个,”杨七郎道,“这位是盐业署的郎先生,过去就常到庆喜班听戏,还有几位是由他带出来测试盐质的。少班主,这里头有什么异样么?” 梅洲君正待开口,心中却微微一动,转头望去,那车窗已经悄无声息地摇上去了,仅有三枚红痣贴在上头,仿佛刺出血的针尖。 是那位郎先生,还贴在玻璃上,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们。 第117章 盐户黄家。 芳甸扶着四姨太靠坐起来,一口一口将菜汤小心喂进她嘴里。四姨太皮肤虽如槁木一般冷硬,骨头却是软的,止不住往女儿身上歪斜,将汤水呛得到处都是。 “哎呀!”芳甸一惊,一把搁下汤碗,去擦拭炕面,这种手忙脚乱在黄莺子的注视下,更添几分羞窘,“莺子,真对不住,弄脏炕面了,我会收拾干净的。” 黄莺子连忙扶了四姨太一把,道:“没事儿,你娘使不上力气,这样低着头,咽不下去的,就靠我身上吧,我托着下巴,你好来喂汤。” 这盐户家的女孩子,手脚颇为伶俐,芳甸见她将辫子拢到颈侧,轻轻松松伸手将四姨太抱牢了,血色沿着腮角的轮廓,粉扑扑地没入颈中,这样的鲜活正是闺中娇养不出来的,一时间不知是愧疚还是欣羡。 她在心中喊了一声姆妈,只是母亲身上终究没有什么可以寄托,便在默默无声中,喂四姨太吃完了那一碗热汤。 “芳甸,你娘亲的病,还是得去看看大夫,只是......只是好大夫都在县里,我娘说,要是实在不成,就找附近接生的黄阿婆问问药,她还会请神呢。” 芳甸轻轻道:“我大哥去拿药了。” “你大哥?”黄莺子睁大眼睛,忍不住抓着枕巾,拿指头绞了几个圈儿,“是了,你大哥一看就有法子,不像我家黄豆子,连吃豆子都得我来剥!只不过......芳甸,你方才说,你们一路上吃了许多苦头,钱财也散尽了,这关头要想买药,不知得花多少钱呢,要是吃紧,你要是不嫌弃......我手头倒是攒了一些,是织布挣来的。” 钱! 芳甸猝不及防,竟被这一个明晃晃的字震住了。 她是梅家的女儿,有这样一棵参天巨树荫蔽着,从来不曾为吃穿用度发过愁。直到如今,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境地的不同,那几只装体己钱的锦囊,早在梅玉盐的拉扯下,散落在水匪手中。 这是充饥的钱,也是救命的钱,她终究不能长久攀附在大哥这一根独木上。 “莺子,你会织布?” 黄莺子将手底下的枕巾展平了,道:“喏,这幅枕巾就是,哎呀,不成,这幅都皱皱巴巴发黄了,不好看!芳甸,你等等我!” 她急匆匆下了炕,在抽屉里翻了一通,小心捧出一块布料来,拂去了上头的微尘。 “看这个,这一块就是我织的包袱布,三尺四寸的料子,里头镶了贴布绣,结实耐磨,已经有县城里的娘子要去了。” 芳甸小心地碰了一碰,道:“莺子,你的手可真巧,能不能教教我?” “我们盐户人家的女儿,看灶煮盐的空档里,总得补贴家用,说起来,我们邻家的罗姊姊,织出来的布平整漂亮,绣工也拔尖,那些凤穿牡丹,鸳鸯戏水根本不在话下,那才是顶顶厉害的,我就不成......对了,芳甸,你不是布行的小姐么,怎么不会织布呀?” 芳甸被她这无心一问,弄得脸上发红。 “我在家里的时候,只织过帕子,是卷草纹的,断断续续织了小半个月,后来有事,就搁置下了。” 黄莺子恍然大悟道:“是了,布行的小姐,是不用织布的。不要紧的,我来教你,我们这儿都是些斜纹粗布,好上手得很。你赶得巧,织机正在我手里,芳甸,你过来看!” 芳甸还没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便被她抓着手,带到了屋角的长凳边,那儿搁着一台铁木织布机,擦拭得锃亮,一匹斜纹布刚织到一半,搭在台面上。 黄莺子撩起料子看了一眼,道:“这是我娘织的,我得替她织下去,我看看,四丈八尺......还得织十几个钟头。” 芳甸茫然道:“十几个钟头?” “织布可耗工夫了,只可惜借不到织袜机,要不然织上一打两打,还能快些换钱。芳甸,快坐过来,这一匹斜纹布得赶工。等我娘回来了,还得连夜往下织。” “要得这么急?” “是日子不对,这一台织机,明日就轮到罗姊姊家了,再过一阵子是凤儿,赶的是各家开灶的时间,得赶紧织完才行。” 这一台铁木织机,竟然还是几家凑起来轮流用的。 芳甸刚踌躇起来,黄莺子便笑吟吟道:“你就别担心啦,不论到哪家,机子都有空置下来的时候,我们常凑到别家去织布的。芳甸,你还会卷草纹呢,城里的新鲜式样,你是不是知道得不少?” “嗯,我记过一些。” 芳甸同她凑到一处,正听她叽叽喳喳讲些织布的法子,便听得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在布帘外立定了。 “芳甸,在里头么?” “大哥!” 布帘一动,她大哥便转过脸来,朝她们微微一笑,手里提着一吊药包。 “药拿来了,是七天的份量,先用着,看看有没有起色。你们在织布?” “莺子在教我呢。” 芳甸急忙站起来,向大哥奔了几步,又记起黄莺子来,去拉她的手。这女孩子方才还有说不完的俏皮话,这时却脸上泛红,将她的手躲开了,一个劲儿地去绞垂在胸前的辫梢。 “没什么,没什么的,”黄莺子道,“芳甸自己也会织布,还懂不少新式的花样子呢,我帮不上什么忙。” 梅洲君温声道:“那也应当谢谢你。” 芳甸从他手里接了药包,心中却无声地泛起忧愁来。她在梅老爷身边,那父女亲缘如记账一般,笔笔分明,如今大哥别无所求地对她,她反倒无所适从起来了。 “大哥。” “怎么了?” “这药......是不是很贵?家里头剩下的钱还够么?你等等我,我也能织布换些钱。” 梅洲君见她依旧愁容不展,这女孩子遭了一番变故,心底说不出的敏锐善感,便在药包底下轻轻一托。 再展开五指时,他便如变戏法一般,变出了几支鹅黄蕊的翅果菊,花瓣淡白,纤而不弱,镇在药包阴沉沉的苦味上,竟然说不出的明丽。 芳甸向来最爱这些花卉,果然惊喜道:“呀,大哥,你从哪里变出来的?” 黄莺子亦道:“今年花开得这样早吗?我在路上也没见到过呢。” 两双眼睛皆盯着那几支翅果菊,梅洲君一人递了一支,余下的则斜插在织机边,道:“芳甸是想要补贴家用了,有一技傍身自然是好事,这几支花留在一边,精神疲乏时,也能赏心悦目。” “是了,大哥,我们女中的校长常说,风雨如晦时,更需澡雪精神。” 梅洲君含笑道:“念过的书总有用上的时候。” 芳甸受大哥鼓舞,脸上泛起些血色来,转过头去,拿指腹理顺了黄莺子耳后的乱发,替她簪上了一支,道:“这样正合式,比珠花还轻盈呢。” 黄莺子道:“我知道了,芳甸,你会绣菊花纹么?我们在粗布边上,也绣上几朵吧,多么鲜亮!” 梅洲君见她们交谈甚欢,正要挑帘出去,忽而转头道:“对了,爸呢?怎么没看见他的人影?” 黄莺子道:“周伯伯同我爹爹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梅洲君微微皱眉,只是很快将这一瞬间的怀疑掩饰过去了。 “大哥,你去歇息吧,等我们定下来图样,给你也织一方帕子!”芳甸道,忽而想起来一事,脸上泛红,“不会像上次那样搁下的。” 梅洲君笑道:“好,大哥等着。” 布帘再次落下后,织机旁,翅果菊微微摇曳。 第118章 打理学堂长屋花去了数天工夫。 先前那位教书先生早已透过口风,回乡之后,便不再回晋北了,仅有的几个学生也散到了各自家里,但那些土炕桌椅之类的陈设,却留了下来。 这么一来,余下东西两条长屋,西边的照例屯放盐具,东边的则安置了梅老爷一家,这样一份相助之情,已弥足珍贵,黄大武一家又是难得的热心肠,平日里也是常常走动,帮着这一群贵客打理。 梅老爷仿佛颇为动容,和黄大武交往日密,频频造访盐田。梅洲君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动向,旁敲侧击地套过几回话,方知梅老爷至今将盐引压在手里,并没有亮明的打算。 正相反,他从黄大武处得知了郎先生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那一辆能在县城内外进出的小车,正能解他燃眉之急,再者攀一攀当地盐业署的关系,乃是将来立足之根本,有的是数不清的好处。 只是郎先生行踪莫测,黄大武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单知道郎先生收的都是好盐。这一来二去间,梅老爷的心神便被吊跑了,黄家那些粗劣盐田,自然抛在了脑后。 那一阵子竟是难得的太平。 梅洲君闲居在家,一则操办戏班开张后的种种事宜,借机收集晋北一带各方势力的动向,时时梳理,二则在盐田与家中两头奔走,将过去求学时习得的制卤法整理成手稿,设法加以改进。 偶尔他自凝神疾书中抬起头来,晋北的大风裹挟着沙砾扑在窗上,满目昏黄,簌簌有声,隐约能听见织机吱嘎吱嘎作响,是小妹新学织布,几个女孩子不知做什么笑成一团。 直到一种突兀的敲击声惊动了他。那声音疾雨一般,大有破窗而入之势,半晌无果,这才转而老老实实敲起了门。 “窗怎么开不了?梅洲君,开门。” 果然是陆白珩的声音,含含混混的,恐怕吃了不少风沙。 梅洲君道:“窗户我加固过了,防沙。听说晋北有一种野狸猫,偷食的时候不走正门,专踩人的书桌,碰得笔翻砚倒。是以常被人循着脚印,掏了老巢,既不灵巧,也不聪明。” 陆白珩气得啐了几口,却破天荒地没同他斗嘴,只等门一开,便闪身而入,掸去了一身的黄沙。 梅洲君见他狼狈,知道事出有异,便也不再奚落他,转而递了他一杯清水。 陆白珩坐在他桌上,也不推辞,一口气吃尽了,又顺了他桌上的两块芡实糕,这才道:“照你说的,我在戏班附近,蹲守了几天,果然等到了郎先生的车。我本来想趁机混进县城里去的,不料车停在了半路上,下了几个人,应当是去测试盐质的,姓郎的则转道去了城郊的常备盐仓库,那地方有一支守军,人多眼杂,我没再贸然打探下去。” “不错,小心为上。” “只是我不去找他们的麻烦,他们亦会撞到我手里。” 陆白珩一面慢慢吃手里的芡实糕,一面抬眼盯着梅洲君,颇有些吊人胃口的意思。 梅洲君道:“让我猜猜,是谁撞了这样的大运?那几个测试员?” 陆白珩道:“我可没去撵他们!是夜里的时候,我撞见有几个人鬼鬼祟祟的,盐神庙附近出没,不知起了什么纷争,推搡起来,掉了一只包袱到土丘底下。我既然瞧见了,岂有不看一看的道理?你放心,我抢在他们之前找到了包袱,扫了几眼之后,便原样丢回了石缝里,这样神不知鬼不觉,靠的正是我......” 梅洲君含笑道:“一颗聪明绝顶的脑袋?” 陆白珩洋洋得意道:“正是。我手头没有相机,又不敢乱动,见里头有些古怪的东西,便强行记住了,转头画了下来。” 他从侧袋里抽出了几张叠好的纸,展开之后,梅洲君仔细端详片刻,面上竟流露出惊异之色。 “怎么了?” 梅洲君道:“一个字也看不懂,若说是画符,又未免鬼厌神憎。” 陆白珩恼羞成怒道:“所以我才跟着过来了!这一幅画的是地图。” 陆小老板画图的技艺固然是乏善可陈,只是他天生对地形方位异常敏锐,所画下来的轮廓是大致准确的。梅洲君取了钢笔,在边角处勾画坠连片刻,心里便有了数了。 “是平安县的地图,”梅洲君道,“以盐神庙一带为例,上头的标记你大概也记不全,按照打的方格计算,这一处标记对应的应当常备盐仓库,边上的都是盐田。” “统共百八十处标记,我记下了十五六处,”陆白珩道,忽而想起了什么,“你说这是常备盐仓库?盐......对了,这图上还有不少小方框,写着碳石、棉、铁之类的字眼,还有紫蒜和梅溪鱼,啧,少不得是个馋鬼。” 梅洲君轻轻咦了一声,拿笔尾抵住下唇,思索起来。他起先以为这是附近盐田的分布图,对于一伙盐质测量员而言,这是再寻常不过了,现在看来,这竟是一张物产矿藏分布图? 他心里隐约有了些猜测,这些测绘员借着地形之便,悄悄弄些值钱的矿藏在手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这样大费周章地绘制成图...... 陆白珩记下来的东西终究有限,对图形的敏感度更是远高于文字,再追究下去,便是一问三不知了。 第二张图上画的东西,就是梅洲君也看不明白了,只依稀认出是个人形。 陆白珩道:“这你都不认识?是神像,从颈到头这么一段,标了尺寸,边上都是些乱糟糟的手记,什么麻秆棉絮,还有黏土的配比,应当是做泥像的手稿,但我认不出是哪家的菩萨。” 他自己也就囫囵记了个大概,便来向梅洲君邀功了。 “这伙人鬼鬼祟祟的,又常在戏班子附近出没,怕是在打什么坏主意,等我隔过几天,设法掳一个回来。” 梅洲君含笑道:“不错,四个人少上一个,定然是神不知鬼不觉。” 陆白珩被噎住了,瞪了他一会儿,却见这家伙忽而朝他招了一招手,指头一勾,他的气就莫名消下去了。 “做什么?” “手给我,”梅洲君道,“我给你写个法子,必能保你不被他们发现。” “纸上不能写?”陆白珩狐疑道,但还是忍不住将两手伸到他面前,任他抓着指节展平了,钢笔尖才触上来,他就被一股莫名的心颤激得攥紧了十指,仿佛有说不出的电流在指缝里乱窜。 那明晃晃的笔尖里,似乎凝着一点儿皎洁的影子。 梅洲君伸手一挡,道:“现在不能看。” 陆白珩觉得此举扭捏,猛然又张开十指,别开头去。 梅洲君在他右手上潦潦草草写了几个字,便又将笔尖移到他左手掌心里。 陆白珩道:“一只手还不够?” “陆小老板伸了两只手,我便只能想出两条妙计了,”梅洲君道,“等下回再碰上这几个人,便可开此锦囊。” “下回?鬼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出来!”陆白珩道,哪里会听他的鬼话,心里猛然冒出一股横遭捉弄的不妙预感,连忙低头去看,却见梅洲君已然潇洒地打了个句号。 左右掌心里,各自写了四个字。 “太平无事。” “少生事端!” 陆白珩怒道:“梅洲君!” 这家伙笑了一阵,往他两手各递了一块芡实糕,那口气也如哄小孩儿似的:“喏,遮住了。” 第119章 气得陆小老板逾墙而走,并不花他多少工夫。但梅洲君却没再接着整理手稿,而是研究起了那一张佛像纸。 他心里有些不安,但这种预兆异常隐晦,目前还难以触及。 沉思之中,窗外风沙渐定,隔壁的织布声也在不知不觉间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轻轻的敲门声。 “大哥在里头么?” “我刚刚都看见人影了,你敲得太小声了,周大哥怕是没听见。” 梅洲君开门一看,两个女孩子笑吟吟地立在门外,各自背了一个布篓。这些天四姨太的状况有了起色,芳甸的心事去了不少,又有同龄的女孩子作陪,面色日见红润。 梅洲君道:“要去集市卖布?” “是了,可算织完一匹,四丈八尺,花了我好多工夫,莺子都织了两三匹了,”芳甸道,奋力将布篓抱到胸前,从中抽一块帕子来,“大哥,你的口袋巾不是弄丢了么?我织了条帕子给你。” 那是一条蓝底子素纹的男士手帕,边上绣了一支寒梅,看得出颇费心思。梅洲君自然不会辜负小妹一番心意,笑着接了,仔细叠放在口袋中。 “芳甸,有心了。秋姨今天身体好些了么?” 芳甸道:“好多了,妈今天还靠在土炕上,拉着我说了一会儿话,只是两手还冰冰凉。剩下的药不多了,我打算卖了布,去集市看看有没有零散的药材。大哥,你在屋里闷了大半天,要不要同我们一块儿去?” 黄莺子亦道:“是呀,周大哥,我们还打算去拜一拜盐神庙呢。盐神娘子最灵验不过了,能保佑事事太平,不论是消灾祈福,还是......” 她颊上泛红,有些不大好意思,芳甸倒是笑道:“还能求问姻缘呢。” 梅洲君心中一动,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什么,只是没等他抓住逸散在思绪中的线头,便有个声音在门外斜插进来,道:“梅花,同我去一趟盐田。” 这句话一出,房里那种轻松而柔和的氛围,霎时间就被荡空了。推开门的正是梅老爷,那一身膘肉在毒日底下炼过了,赘皮便更秋叶凋零般宕下来,老态渐露,换了天底下任何一个儿子,都不会对老父这一番惨况无动于衷的。 偏偏梅洲君道:“爸,无事不登三宝殿,正要去烧香的时候您来了。” 梅老爷早已摸透了这不肖子的脾气,拿一个巴掌顶住腔子里的怒气,道:“你再同你老子置气,也得帮人家黄伯伯一个忙。我这几天在盐田里转过了,这样的成色,累死累活,也挣不得几个钱。大武既然对我们有恩,你又留学时学过制卤的法子,便也别在故纸堆里做文章了,一会儿陪我们到盐田里,想想法子。” 他这话说得再动情不过,但正因为这样的通情达理,才令人深觉不可思议。芳甸的眼神都有些惊异了,仿佛供盘里的三牲忽而张口念起了佛偈。 黄大武并不知晓内情,立在一旁,连连摆手,但眼里的期冀却是藏不住的。 “周老爷,唉,哪用得着这么客气。” “黄大武,你也不用同我客气,这盐质要是上去了,价格何愁不能翻一翻?这么一来,别家的土盐根本不够看的,说不准还会被挑中了,供到常备盐仓库里,财路就稳了,”梅老爷乐呵呵道,“福平可打探清楚了,这盐业署的郎先生,一会儿就要到这附近收盐,梅花,你同你老子说佛,那也应当明白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这忙你总得帮黄伯伯一把。” 真正触动梅洲君的,却是郎先生这三个字。梅老爷既然探到了郎先生这一条线,不论背地里作何打算,他都得去探一探底。 思及于此,梅洲君道:“芳甸,莺子,你们先去,一路当心,等我处理完事情,便来集市接你们,就约在盐神庙门外。” 芳甸应了一声,轻轻道:“大哥,你放心吧。” 芳甸并不愿意在梅老爷身边久留,而是趁着他们交谈,悄悄出了门。 时至今日,她仍在血亲身侧,感到一股刺骨的阴凉。 黄莺子却频频回头,道:“周老爷也是个好人,芳甸,你们一家人都文绉绉的,说不出的和善,是念过书的缘故么?” 芳甸欲言又止,终究没在她面前说什么,这样默默走了一阵,她忽而忆及一事,道:“莺子,我们不用等罗姊姊么?她不是也有新样式要去卖么?” “谁知道她呢?我早早去叫她,家门紧闭着,连人影都没见着。”黄莺子道,“真是的,织机还在她那儿呢,都过了好几天了,也不记着自己来还。” 芳甸迟疑道:“罗姊姊那么细致的人,也会忘记么?” 黄莺子起先还有些埋怨的意味,但交谈之间,面前的景象渐渐热闹起来了,长短吆喝声不绝于耳,一下便攫住了她的目光。 “磨剪子来——锵菜刀!磨剪子磨刀喽!” “熏鸡,熏鸭,熏鱼卖喽!上好的货色!” 卖走地鸡鸭的小贩早早在道旁支起了摊子,兼卖些鸡毛做成的小玩意儿,挂在竹篓上,煞是鲜艳,此时见她们路过,便将花毽上坠的铜铃摇得丁零当啷作响。 芳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被黄莺子轻轻拉了一把,道:“生面孔,不要理他!生面孔惯会骗人。” 芳甸羞窘道:“莺子,你轻一点儿,他都听见了。” “姑娘,姑娘,不买毽子?来一团绒花,多衬你们。” “不买,不买!” “绒花也不要?”男子道,“熏鸡熏鸭呢?买上半扇也成。” “你这人,”黄莺子急道,“芳甸,我们别理他。” 芳甸点了点头,学她的样子,将布篓抱在胸前,正要挤进人群里,却听得身后咻的一声响,一只花毽掠过她的肩峰,不偏不倚地立在了筐子里。 芳甸吃了一惊,道:“哎呀,你怎么......” “别理他,让他强卖不成,吃个闷亏!”黄莺子小声道,拉着她钻进了人群里,“这样的人,再多辩驳上几句,他就得赖上你啦!” 两个女孩子费力挤进人群里,刚找到一处能支摊子的空地,便听得不远处喧哗声大作,人群疯了似的往一处挤。 “布!今个儿发的是布!” “是日本人的印花布,赶紧,晚了就没了。” “老丝线,绣花线,质地上乘的纯棉布!” “我要一块!” “一边儿去,我先来的!” “真不要钱?这样的东西白给?” “你头一回来吧?这是日使馆的人在发善心呢。” 芳甸人生得单薄,又抱了个沉重的布篓,被人群推搡了几下,当下就绊了一跤。大半匹粗布淌到了筐子外,被无数只脚踢来踩去,正仿佛一注破出壳外的蛋清,格外滑不溜手,无论她怎么去攥去拉,都收不回来了。 “芳甸!”黄莺子急得直叫唤,伸手去拉她,“你当心,没被踩着吧?先别管布了,还有不少好料子呢,我们得赶快......哎呀,不成了,都叫他们抢去了。” 芳甸平素见过的绫罗绸缎不知有多少,丝毫不觉稀奇,反倒是辛苦织成的粗布倒覆在地上,令她惊悸之余,倍添委屈,整个人都呆立了一会儿。 莺子道:“怎么了?芳甸,被吓到了?” 芳甸摇摇头,道:“没事。” 她蹲下身,将地上的乱布慢慢拾回筐里,日本人的布料已经散尽了,前头黑压压的影子却越凝越实,人头攒动间,所有人都被无形的颈索提掣着,望向同一个方向,这样的寂静是十足古怪的。芳甸面前被挡得严严实实,所见都是宽宽的脊背,半点儿透光的缝隙都没有,一时间心中更是茫然。 “芳甸!”黄莺子道,将竹筐倒覆在地上,小心踩到顶上,“你筐子呢?瞧,这样不就看得清了?” 芳甸被她拉着,两个女孩子共挤在布篓顶上,这么一来,眼前便豁然开朗了。只见一个高台子上有不少人来来回回地走动,将倾空了的布箱搬到台后。余下几只半开着,漏出半截格外光鲜的缎面,想必是压箱底的好东西。 “这几匹缎子,我要留到最末,照样不用钱,”说话的是个青年男子,面上带着微笑,“留给谁呢?谁听得心诚,就给谁。在座的诸位都要问了,这布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出手这样阔绰,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 底下纷纷叫道:“是日本人处领来的!” “日本人给的!” “呸,给日本人做孙子得来的东西,有什么稀奇的?” 青年男子道:“哦?这话是谁说的!老伯,我瞧见你了,你是靠什么营生的?” “十里坡晒盐的,靠天靠地,不靠你狗日的!” “我道是什么不愁吃喝的上等人,原来也是做孙子的。” “你说什么?” 青年男子道:“老伯,我并不是成心骂人,只是你晒盐,看老天爷的脸色,那就是老天爷的孙子,天干地旱,晒得哭爷爷叫奶奶,才得保一二收成。盐价高低,又得看买家的脸色,看盐业署的脸色,吃盐的运盐的收盐的,路上但凡过去十个人,便得给九个人当孙子,您老人家认的爷爷,怕是比筐子里的盐还多!” “你......你!” “只是你如此之辛勤,认了这许多爷爷,穿的依旧是破衣烂衫,连匹像样的布都扯不出来。而我只做了一回孙子,便不愁吃喝,这是为什么?你的爷爷便不如我的爷爷!” 底下哄笑起来。那青年男子趁势又道:“国民政府昏聩,替它做牛做马,累死累活,可有半点好处没有?倒是日本人,出手阔绰,宅心仁厚,怜惜大家伙儿的苦楚,如今坐镇在东三省,有数不清的米面粮布运过来,教咱们不过苦日子......” “国民政府?呸,我们这是宋道海宋大帅的地方,不仰仗国民政府!” “给日本人当走狗,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男子在这许多谩骂声中,岿然不动,微笑道:“大家伙儿难不成以为我是来劝降的?我哪有那样的本事,只是宋大帅亦有宋大帅的苦处,咱们赚的钱,被国民政府抽得精光,有那一帮酒囊饭袋在,日子必然越过越穷。要想过好日子,便只有让华北自治!” “自治?” “什么意思?咱们不归国民政府管了?” “让宋大帅做土皇帝?这也不差......” 男子又高声道:“你们信得过宋大帅么?” “信得过!” “让宋大帅管着你们,算不算卖国做汉奸?” “自然不算!” “华北一旦自治,日本人也知道宋大帅的本事,不会轻易来犯,为了同这样一个国中之国交好,还有数不清的米面运进来。既能不愁吃穿,又不用提心吊胆地怕打仗,更不怕背上汉奸的骂名,这一笔账,大家伙儿可会算?” “华北自治!” “华北自治!” 芳甸见人群渐渐被他说动了,就连黄莺子都瞧得目不转睛,面露欣羡,心中止不住地发寒。她念过这些年的书,通晓是非利弊,知道日本人狼子野心,绝不像这男子说的那样无害。只是群情激愤之中,她亦有些理屈词穷起来,明明有满腹的质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人巧舌如簧,要是大哥在......大哥在,一定能驳倒他! “华北五省自治!” “救济华北民众,日满华共存!” 男子转身掀开箱盖,从中扯出一匹光鲜柔软的缎子,道:“各位,像这样的缎子,还在源源不断地从铁路沿线运进来!” “胡说八道,厚颜无耻!” 芳甸被这突兀的骂声惊了一跳,却见一个男子挤在前排,推开数人的阻挡,踉跄到了台上。这人甚是年轻,戴了副书呆子气的玳瑁圆框眼镜,脖子后歪甩着一只相机,大概是个记者。 年轻记者喘了一会儿粗气,道:“你有数不清的米面油布,我便有真真切切的相片,这都是我从铁路沿线拍下来的!” 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相片,道:“这一张,是日本人的军队在东三省外围杀人,男女老少,都横死在了屠刀底下,这土是被血水浸黑的!还有这几张,日本人顺着铁路线,大批大批往外运白银,哪里来的白银?都是从你们这儿掳掠走私出去的,里头还有所谓成山的米面,你竟然拿着偷来的东西,谎称大恩大德?” 他被满腔义愤所激,一口气说了这一连串话,语速快如连珠,可惜被淹没在高呼声中,听来有些含混了。方才那年轻男子将两手一拍,立时有几人向记者扑过去。 年轻记者反应也颇灵敏,抢先一步跳下台子,在“华北自治”的高呼中,不停往人群最密处钻挤,身后数人目露凶光,穷追不舍。 “这人叽里咕噜的,说的话倒怪吓人的,”黄莺子茫然道,“哎呀,怎么往我们这儿来了,芳甸!你做什么去?” 芳甸提起裙摆,跳下布篓,道:“没什么,我怕又有人踩着我的布。” “噢,那你当心,别被人撞上了。” 芳甸将布篓抱在怀里,左右看了一看,无声地咬紧了下唇,片刻之后,人群铁黑色的脊背中央,果然挣出了一只手,掌心里还攥着一把皱巴巴的相片。她心中霎时间涌出了莫大的勇气,道:“到布篓里,快!” 年轻记者一猫身,应声钻到了布篓底下,芳甸刚遮掩住他,追兵便擦身而过。 “那小子人呢?” “这一会儿就不见了?” 芳甸坐在布篓上,强作镇定,悄悄攥紧了花毽,趁着几人四处搜寻,用力抛掷出去。果不其然,远处有人大叫了一声,道:“是谁碰的我?挤什么?” “在那儿!追!” 芳甸一手握拳,抵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口,生怕他们再次折回来。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她肩上一拍,惊得她差点儿没跳起来。 “是你啊,莺子。” “还能有谁?”黄莺子奇道,“走吧,都散了,布怕是卖不成了。” “都散了?”芳甸道,张望一番,果然人群渐渐朝四面八方散开了,各处摊贩又重新吆喝起来。人要是走空了,便更难脱身了,她稍一迟疑,便下了布篓,伸手敲了敲。 布篓应声抬起来,年轻记者蹲在里头,不停朝她作揖,他那幅圆框眼镜已经摘去了,转而用炭笔画了两撇胡子,说不出的滑稽。 芳甸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第120章 “呀,竟然藏了个人,你是......”黄莺子盯着他胸前的相机,迟疑道,“是刚刚那个怪人!” “原来是忘记藏相机了,”年轻记者恍然道,用外套裹住相机,抱在了怀里。他改头换面的手法如此娴熟,可见先前没少遭遇过这样的阵仗,“谢谢这位小姐仗义出手,我也是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他们竟然敢做出灭口的勾当。” “你胆子真大,说的话又有条理,不知是哪家的记者?”芳甸问。 “我们边走边说吧,”年轻记者道,“敝姓申,单名一个鹭字,之前是时事新报的记者。二位小姐怎么称呼?” “我姓......我姓周,她姓黄。你说的时事新报,可是章一峰先生作主编的时事新报?听说报社搬往蓉城去了,你怎么千里迢迢,跑到晋北来了?” 申鹭摸了摸鼻子,道:“周小姐,不瞒你说,我只在时事新报做了三天的记者,报社便被我连累得关门大吉了,现在么......” 黄莺子奇道:“连累?难道你闯大祸了?” “倒也不是,”申鹭道,“我只是......唉,恰巧撞见了委员长遇刺,写了几篇小文罢了。” 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露出骇然之色,芳甸想见当时事态之急迫,不由叫道:“你果然好大的胆子呀,没被逮着么?” 申鹭苦笑道:“不幸中的万幸,蓉城乱作一团,委员长一时腾不出手来逮我这样的小鱼小虾,只是报社被连累得关了门,我是无颜面再待下去了。” 芳甸在心里默算了一番时间,竟和自己离蓉那晚相差不了多少,顿生同病相怜之感。 申鹭又叹道:“我本打算去东三省取材,好写些惊天动地的东西出来,谁知道仅仅是在外头困了一阵子,便见到了诸般惨象,方知先前所见种种不平,都只不过是皮毛罢了。” “申先生,”芳甸道,“你方才用来驳斥那人的,都是你一路上的见闻么?” 申鹭道:“千真万确,有这许多照片为证。” 他伸手在怀里摸索一阵,抽出一沓相片来,借着外套的遮掩,递到两个女孩子眼前。芳甸在昏暗中匆匆一瞥,见都是些肚破肠流的惨状,吓得手一抖。 “这是......” “是扮作警察的日本人,在关口一带偷运银元,被撞破之后,将人用刺刀刺死。这一张是用骡队,这一张是用提包......放眼铁路沿线,到处都是日本人的走私队,可恨他们以此作文章,摇身一变,倒还充起衣食父母了!如此行径,和强盗何异?” 芳甸道:“难怪我们女校的校长常说,日本人既要做强盗,又要养国贼,强盗固然凶蛮残暴,贼却是能从内里吃空一国的。” 申鹭脚步一顿,讶异地看了她一会儿,道:“周小姐,听你的口音,也是蓉城人士吧?这一番话也好生耳熟,你说的校长,可是杜霭云女士?” “你认识我们校长?” “杜女士曾经在镐都大学任教过,我是她的学生,周小姐,说起来,我们还有一段同门之谊,”申鹭高兴起来,伸手去托鼻梁上的眼镜,却碰了个空,“难怪我们如此投机,原来是他乡遇故知呀。” 他这话说起来,又有点呆呆的书生气了,两个女孩子忍俊不禁,又同他谈了一阵天。正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道:“芳甸,黄小姐。” 芳甸闻声回头,果然望见了年轻男子颀长潇洒的身影。她大哥从集市间走来,朝她们招了一招手。 申鹭的脸上却显出难以形容的惊诧来,他伸手进怀里,摸出那一副眼镜,倒按在两边眼珠上,拼命去看。 “这是......这位大少爷怎么会在这里?” 芳甸一惊,道:“申先生,你认识我大哥?” 申鹭道:“我的前东家是玉盐商报,应当不会认错,这一位正是东家的长公子。” 他话未说完,梅洲君已走到了他们身侧,显然将这一番话收入了耳中,伸手同他一握,道:“幸会,我姓周。” “周......”申鹭迟疑片刻,见芳甸露出一点儿紧张之色,他做了这许多年的记者,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当即调转了话锋,“是了,周小姐的兄长,自然是周先生。” 梅洲君微微一笑。 芳甸放下心来,挽紧了黄莺子的手臂,道:“大哥,这位申先生是蓉城来的记者,很有胆识呢!对了,申先生,你手头既然有这样的相片,便不愁拆穿不了日本人的真面目啦。” “这阵子不行,”申鹭道,“最近晋北内城也在抓人,还拿扰乱人心的名头,吊死了几位进步人士,果然力行社的人一来,这地方便乱套了。” 两个女孩子尚且茫然不知,梅洲君却心中一凛,从这小记者口中获知了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讯息。 力行社的手竟然伸到晋北来了? “委员长舍得令左膀右臂离身?” 申鹭含糊其辞道:“我临走那会儿,委员长重用了白舟峻白组长,这次来的,是卢望山。” 梅洲君霎时间听懂了那点儿言外之意。四大金刚之中,卢望山最受陈静堂倚重,偏偏在这蓉城大洗牌的节骨眼上,被远放到晋北,反倒是白舟峻在风口上独占了许多好处。 陈静堂和委员长之间,必然出现了裂痕。 “那一位颇为失意?”梅洲君问。 申鹭点点头,道:“听说委员长大发雷霆,闹得很不愉快。还有坊间传闻说,那一位要被外派出去,由暗转明了。” 以常云超之多疑,这一点并不难预知。只是怎么偏偏是在这时候?火车站一役,力行社可谓大获全胜,扫除了一直以来盘踞在蓉城的心腹大患,这一场兔死狗烹,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梅洲君隐隐约约触及了什么,那无形的危机感仿佛铜镜形成的光斑,在他余光中尖锐地闪烁。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一行人渐渐走到了摊贩之中,人多眼杂,有的话不便说出口,梅洲君调转了话锋,同申鹭谈起晋北一带的风土人情来,颇为投机。两个女孩子则在各处摊贩间左顾右盼,终于寻回了一些兴致。 “芳甸,”黄莺子在摊子间拣了几支头花,望见卖香蜡烛的摊子,忽而记起一事,道,“咱们把正事给忘了,盐神娘子!我们不是要去拜盐神娘子么?” 芳甸看了看梅洲君,迟疑道:“刚刚耽误了好久,大哥都来接我们回家了,会不会太迟了?再说了,那是女客拜的......” 梅洲君笑道:“是我赶得早,盐神庙就在不远处,你们可以去看看,难得出来,总要玩得尽兴。” 申鹭道:“我替二位小姐看着篓子。” 黄莺子扯了扯芳甸的衣角,后者也意动起来,两个女孩子于是欢欢喜喜地挑了几支香烛,往盐神庙去了,芳甸半途还回头摆了一摆手:“大哥,我们马上回来!” 申鹭望着她们的背影,不由叹道:“周先生,我这一路走过看过,见到这样的景象,心里说不出的欢喜,但愿这太平日子能再长一点儿。” 梅洲君低声道:“怕只怕将死水当作安乐乡。” 他心里并不宁静,方才与梅老爷争执时的郁气仍未消退,只是不足为外人道罢了。申鹭没有听清,“啊”了一声,问道:“周先生,你说什么?” 梅洲君道:“没什么,相片掉了一张。” 申鹭一低头,果然有一张相片从怀中跌到了地上。梅洲君替他捡拾起来,手背忽而掠过一道尖锐的光斑,转头一看,是不远处的小贩在戗剪子。 梅洲君掸了一掸相片上的灰尘,那光斑又在相片上跳荡起来,引得他多看了一眼。 那是一支走在荒丘间的骡队,骡车上盖了厚帆布,底下的东西形貌古怪,仿佛坐卧不一的人形。车辙深深切进黄土之中,足见其分量。 帆布一角被狂风吹起了,梅洲君一眼便认出,那是佛首上的螺旋肉髻,单看风沙磨蚀的痕迹,便知年代久远。 “是佛首?” 申鹭愤然道:“这一伙人将晋中一带的佛像劫掠一空,嫌搬运不易,便下毒手齐颈锯断,偷运到日本去展出,他们竟有这样的脸面!” 梅洲君道:“不止。晋中虽有许多佛像,却是散落在各处的,若想成批搬运,必须多方打探,找当地人作接应。” 他这话不单单是说给申鹭听的,沉思之中,那些零散的线索被不断打乱重组,渐渐明晰起来。华北自治......日本人的走私队......晋北一带的物产地图......盐质测试员...... 只是这一切还没来得及成型,又一道突兀的光斑如钢刀一般,直插进他眼眶中,他霎时间双目刺痛,哪怕急急闭目,视线中依旧烧穿了一块灼亮的红斑。 申鹭见他目中流泪,急忙道:“周先生?你怎么了?” “被太阳光蜇了一下眼睛。” 梅洲君取出口袋巾,压在眼上,按揉片刻,才使得刺痛渐退,但视野之中依旧泛着模糊的深粉色。 “太阳光?”申鹭左右张望一番,道,“是有人在磨镜子,将光折过来了。周先生,你有眼疾?” “老毛病了,”梅洲君道,“到阴凉处避一会儿光就好。” 申鹭道:“不如去盐神庙避一避?问师傅们讨一碗井水,好镇一镇......周小姐,黄小姐,你们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黄莺子道:“赶得不巧,庙顶漏雨,要关门休整一段时日呢,真是的,先前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周大哥,申先生,让你们久等了,你们渴不渴?这儿还有茶水摊子呢。” 梅洲君闻声抬眼,只见两个女孩子各捧了一碗茶水,立在茶水摊边。 芳甸亦笑着招手道:“申先生,大哥,来吃点儿冷水,消消渴吧。” 梅洲君同申鹭走了一阵,忽而脚步一停,道:“申先生,我突然间记起来,有一件事情要做,一时间脱不开身,恐怕要劳烦你送她们一程。” 申鹭自然是满口答应。 “多谢。”梅洲君又将芳甸叫到身边,接了茶碗,低声道,“芳甸,申先生会送你们回去,路上当心。到家之后,爸若是同你说什么,不要搭理。要是来了什么人客,便在房里装病,凡事等我回来。” 芳甸不明就里,看了一看他:“大哥,爸爸刚刚说了什么,惹得你不高兴了么?” 这句话说得十分之天真,梅洲君失笑,拍了拍妹妹的发顶,道:“去吧。” 等目送他们一行人消失在视线中,梅洲君才将手中的茶碗轻轻放回到茶摊上,碗里已经空了。 他的目光往周身飞快扫了一圈,果然那一块光斑又悄悄爬上了腰侧,停住不动了。 从刚才开始,便有人透过镜面的反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梅洲君不动声色,将口袋巾草草塞进了裤袋中,转身走向了集市最喧闹处。 第121章 这时正是一天中日头最毒的时候,晋北地势平坦,多黄土风沙,日光直贯而下,少有遮挡。 也正因为如此,集市里到处都是反光,货担中的铜盆银镜玻璃瓶,肉摊上的钢刀铜勾,案板上成堆的鱼鳞,汤碗里铮亮的油面......这些东西被数不清的手摆弄着,竟是说不出的刺目。 不能再走下去了。 梅洲君当机立断,转向了最近的巷口。盐神庙边的两堵厚土墙荫蔽着他,没过多久,他便清晰地感知到,那种窥探感消失了,对方并没有跟上来。 巷子里格外僻静,负责翻修庙顶的劳工避着日头,暂时收工了,那交谈声也隔了很远,除此之外,便只有庙檐上的铁马声。 丁零零,丁零零。 这时候哪来的风? 这声音异常飘忽,仿佛就在巷外。梅洲君心中一动,忽然惊觉过来,这不是铁马的声音,而更像是货担上的铜铃声。他的脚步依旧未停,就在转出巷口的一瞬间,一股巨力撞在他的肩侧—— 狭路相逢! “让一让喽!磨剪子来——锵菜刀!” 货郎将扁担轻轻偏在左肩上,让出一步,箱盖应声滑开,露出里头插着的一丛碎镜。 镜子的角度似乎经过精心排布,巷外的日光斜打在镜面上,霎时间腾射出一束雪亮的光刀,劈向梅洲君双眉之间。后者果然一个踉跄,单手横挡在面上,以期躲避这突如其来的强光。货郎悄无声息地将肩锋一耸,厚背竹扁担底下弹荡出一对铁钩。 他一手握住铁钩,手腕悍然一拧,缘墙钩转。 这样势大力沉的一击由他使出来,却是灵活中见阴毒。铁钩直指各处要害去,一旦钻透皮肉,便可钩锁住关节,与之相伴的剧痛足以瓦解猎物的一切抵抗,至于对方所精擅的关节技法,更是毫无施展余地。 可以说,这一双铁钩正是专为梅洲君所铸的催命符。 果然中了! 铁钩正扫中肩胛骨,那种刺钩入肉的牵扯感简直如活鱼咬钩一般,货郎甚至预见了流窜在对方体内的那一股剧痛——一击得手后,他闪电般往回一抽,铁钩锁住琵琶骨,此人便是白蛇托生成人形,也挣不出一条生路,只要收了网...... 不对!太轻了。 入手时的份量让货郎微微一惊。那种鲜活的肌肉痉挛瞬间消散了,铁钩仿佛滑进了无形的水中,鱼竟然脱钩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阵急促的风声,梅洲君已经抢先一步,扑掠到了他面前。 直到这时,货郎才真正看清楚了梅洲君的面孔。只见他双目之上,赫然缠着一块湿透的手帕! 他似乎早有预感,蒙目进了窄巷,在休养双目的同时调动全身感官,时刻捕捉着周围的风吹草动,方才那一步踉跄,恰恰骗过了货郎的耳目。 货郎心知不妙,猛然缩手,铁钩反削向梅洲君的后背,但后者对迫近的风声置若罔闻,只以一种异于常人的柔韧矮身钻过扁担,一脚蹬在他侧腰上,将他整个人反踹进了窄巷阴影中! 喀嚓! 这一轮交手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两人位置已全然对调,那一条长扁担卡在巷口,被货郎的退势砸成了两截,发出一声爆响。 直到这时,梅洲君才拉下了眼上的手帕,他双目清明,哪里有半点不适之色? “同样的伎俩用两次,你就不怕打草惊蛇么?”梅洲君道,“能设下这样的埋伏,你似乎很了解我?” 对方这样大费周章地利用他的眼疾,似乎是想在不惊动旁人的同时,擒住活口,但那钩尖上寒光熠熠,却又潜藏着无限的毒怨,以梅洲君之敏锐,不难意识到,对方是想对他下死手,却不知为什么强行压制住了。 这是什么时候结下的仇? 不等他细想,货郎已反手擒住那两截扁担,撑住土墙,一举止住后退的势头,紧接着手臂一振,铁钩咔嗒嵌入扁担下,化作了一双蝮蛇吐信般的短钩刀。 所谓一寸短,一寸险,此人巷战经验之丰富,显然远超常人,梅洲君方才那一击非但没能将他击退,反倒令他抓住了扭转劣势的时机,化长兵为短兵,猱身回扑过来。双刀之上,掠过土墙乌沉沉的黑影,仿佛鹞子凌空扑击。 这是动真格了? 梅洲君心思疾转,鬓发已被一股柔风掠起。钩刀从货郎肘臂间滑出,那力度控制简直妙到巅峰,在急速突刺间竟然不曾发出半点儿破空声,反而像是从热黄油间旋滑了出来。 好圆滑的一刀,这人真正将这一对钩刀驾驭到了极致! 梅洲君鼻梁骨上照见了一点寒芒,紧接着是钩背上的弧光,这至柔的一刀里却蕴含着他生平仅见的凶险,寻常的短刀是正面突刺,这钩刀却是缠过来的,自有一种邪异的蛇性,无论他怎么避退,那信子却始终冷冷地舔舐着他的眉心。 也正是在这时候,他瞥见了货郎的手。 这只手显然干过苦力,掌根手腕处缠了几圈灰扑扑的布条,像是挑担时防着木茬刺伤的。 不知为什么,这布条分明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梅洲君心中却猛然跃出一个可怖的念头。 是红色。 一条猩红的血缎,常年浸泡在血雨之中。 是......陆氏的行刑队? 和陆雪衾沾边的一切,都带着穷凶极恶的味道。梅洲君不敢有半点迟疑,在这照面之间,往后一缩,斜步一拧,步幅正如在弹簧地板上跳舞,力度却控制得比钩刀更柔滑。 ——呲! 那是——另一柄钩刀不知什么时候环至他的腰侧,这样两股旋切的力度,正将他环扣在内,他在后撤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撞向了蛰伏的刀锋! 不难想象,一旦中刀,便是腰斩的下场! 梅洲君听到衣料绽裂声,心中已知不妙,果不其然,刀锋上的寒气触及了他后腰上的皮肤,荡起一串寒战,那种天赋般的柔韧虽然勒停了他,却丝毫不能阻止钩刀夹击之势,他甚至捕捉到了对方身上铁硬的杀气。 从刚刚开始,这一场生擒已然化作了死斗,对方似乎压制不住心中的激愤,一心只想处决他。 难道...... “陆雪衾还活着么?” 正是这一句话真正激怒了货郎,令他双目中寒光暴绽。 “你这个......叛徒!” 叛徒? 说时迟,那时快,围墙之外,响起了一声鸡啼。 梅洲君对鸡啼声异常敏锐,背后当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但也正是这一瞬间,锁在他腰上的钩刀忽而一顿,似乎在和无形的指令角力。 这样的一线生机,已经足够了。 梅洲君那种固有的柔韧使他能够控制住腰腹部的每一寸肌肉,沿着两把钩刀的弧度,平稳地滑脱出来,一个肘靠,将货郎再次击退在土墙边。货郎手背上青筋暴起,终究压制住了追击的冲动,又一声鸡啼响起时,他已经闪身消失在了巷道中。 梅洲君的背后一阵发寒,反手一摸,正是肩胛骨上流下的血,虽只是皮外伤,那一股剧痛依旧深深啮进了肉里。看来,陆氏那一套原有的刺杀体系,还没有在火车站一役中彻底瓦解。 陆氏的行刑队怎么会出现在晋北? 他们既然现身于此,那么......陆雪衾呢? 这些乱糟糟的念头一时半刻根本难以理清,但他心中却腾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阴冷感。 第122章 梅洲君赶到戏班的时候,大家伙儿都在台前台后奔走,只有陆小老板一人得闲。 这位当家花旦靠在椅背上,一面闭目养神,一面擦拭着脸上的胭脂,台前的鼓点声兀自在妆面上震荡不休。 在这样四合而来的热闹中,他的五感依旧保持了高度的敏锐。门才推开一线,他已经闪电般撑着扶手,回过头来。 “光天化日的,你怎么来了?”陆白珩一口气道,“听说晋北有一种野耗子,最爱偷油灯芯吃,飞扬跋扈好不快活,一到太阳底下就蔫了,只能往人袖口里钻......什么味道,你受伤了?” 梅洲君冷不防被他抓住了一条手臂,诧异地低头看去。陆小老板却皱着眉毛,东闻闻,西嗅嗅,仿佛一只望闻问切的狸猫,虽不甚聪明,却也当真判中了病灶。 “刚刚有人盯梢,交了一回手,没什么大碍。” “没逮着你?看来也就是些小鱼小虾,”陆白珩自然不会错过这一个奚落他的机会,将一个巴掌伸到他面前,晃了一晃,“有人还叫我少生事端,这不就找上门来了么?你来得不巧,这会儿红净可还在台上,大家伙儿都忙里忙外的,顾不上你。” 梅洲君捕捉到一点儿不同寻常的意味,道:“今个儿这么忙?” 陆白珩从梳头桌上拿了张帖子,丢给他,道:“生意送上门来了,是县城里的堂会。” “城里?” “听说是哪位军阀姨太太的舅老爷,什么七姑八表的,我也闹不明白,应当有点门路,”陆白珩道,“七哥还拿不定主意,打算来问问你。看帖子里的意思,里头局势基本已经定了,再过不久路就能通了,要是搭上了这一趟车,能比旁人早十天半个月进城。” 这倒是意外的消息。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缺的正是安定,戏子这个行当又得随处拜码头,若能提前有所结交,也是将来在此安身立命的保障。 只是有龙川寿夫那样的前车之鉴,杨七郎难免举棋不定。 “定的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还缺个武丑,”陆白珩道,“思来想去,也只剩下你了,去不去?” 梅洲君听得武丑二字,心中莫名一动,抬眼望向了镜面。偏偏陆白珩那双凤眼预感到了什么,仅和他在镜中相遇一瞬,又猛然晃开了。 陆白珩这一步败走,实在是不同寻常。 他在躲什么? 梅洲君很快就循着他的目光,瞥见了自己敞开的衣襟。用来包扎的帕子已经被血水浸透了一片,湿漉漉地黏在肩后。 刚刚那一场遭遇战,虽说不上伤筋动骨,却多少让他受了些皮肉之苦。钩刀造成的创口异常深狭,稍有不慎便会感染。 他单手不便,只是看陆小老板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一时半会是指望不上的,索性转头咬住帕子一角,慢慢往外抽拉。 “县城里形势并不明朗,不清楚地头蛇的脾气,不急于这一时。”梅洲君含混道,反手按了按肩胛骨周围瘀肿的皮肤,道,“劳驾,消毒盒。” 这动作再寻常不过了,陆白珩却活像是被烫了一下,急忙别开眼去,只是他如今是烧开了的铜水壶,哪怕闭紧了嘴,那热气也顶得两腮发热。 梅洲君在镜中盯了这铜水壶半晌,见他脸上血色鲜明得越来越不像话,就连胭脂都压不过去了,正要出声,身后便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紧接着便是风声一响,隔着这两三步的距离,陆小老板竟然把盒子丢了过来。 梅洲君刚把盒子抓在手里,还没来得及打开,陆白珩就醒过神了,一把抓住他手腕,又夺了回去。 “你背后长眼睛了没有?”陆白珩气急道,“这你也敢往身上涂?不怕烂出个窟窿来?” 梅洲君定睛一看,那赫然是一只胭脂盒。他纵然是心有七窍,也架不住这家伙心思如脱兔,一时间只能叹气。 “自然是没有的。” 陆白珩道:“那你怎么不喊我帮忙?” “确实,有劳陆小老板了。” 陆白珩如愿听了几句软话,这才低下头去,将一只手轻轻按在他肩上,观察起伤口来。 只见一枚汩汩淌血的小孔,钻透了肩胛骨上薄玉般的皮肤,显得格外触目惊心。照常理而言,这种面积的伤口早该止血了,除非......刀尖上有倒刺? 陆白珩虽称不上灵光,但那无数个生死交睫早已淬炼出他一身强悍的战斗本能。 肩侧的环形淤血,肩胛骨上的血孔...... 他紧盯片刻,脸上怒色一闪。 “是钩子?” 梅洲君道:“扁担上的铁钩。” “扁担?扁担用得着这么利的钩子?”陆白珩狐疑道,“像......像是熟食铺里吊鸡肉的钩子,喂,你该不会跑去偷鸡了吧?” 他这话问得再自然不过,仿佛已将自家那一套刺杀手段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梅洲君透过镜子无声地观察了他一会儿,心念电转。 陆氏旧部似乎还没接触过这位二公子。 单从这一次伏击来看,陆氏的人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只是出于某种忌惮,压制到今日才发难。 不对,不像是发难。 陆氏的风格向来是令出必行,鸡啼两声才收手,已在无形间犯了大忌。看来幕后人并不想同他正面交锋,只是行刑人被怒气所激,拼着重罚出手,这才暴露了行踪。 叛徒...... 他们隐忍不发,又在等什么? 梅洲君心中掠过无数种可能,直到肩胛骨处传来一阵剧痛。陆白珩下手没轻没重,消毒水骤然接触伤口,那股子辛辣的痛楚足可令人头皮发麻,他一时没忍住,轻轻“啊”了一声。 陆白珩破天荒地没奚落他,大概是看在刮骨疗毒的份上,待上了药后,又拿纱布颇为尽心地包扎好了。 “你倒是走运,没伤着琵琶骨,要不然还得眼巴巴地求人端水送饭,”陆白珩忽而道,“都伤成这样了,也别指望堂会了。” 梅洲君终于察觉到他的异样了。自打他进门以来,陆小老板始终在变着法子打量他,那目光闪闪烁烁的,与其说是躲闪,不如说是一种......雾里看花般的怜悯。 梅洲君凝视着镜面,忽而道:“你不希望我去?” 他这话似有所指,陆白珩一怔,被他的敏锐所惊,当即话锋一转,道:“我?我能奈何得了你?对了,你这条胳膊既然没事儿,那也该起来动动筋骨了,你让我查的东西,有眉目了。” 梅洲君讶然道:“这么快?” 两人分别不过数个时辰,陆白珩居然有所斩获,不能不让他吃了一惊。 “你碰上郎先生他们了?” “那倒没有,我可没去打草惊蛇,是他们自己压不住风声,非往我耳朵里钻。梅洲君,你去过盐神庙没有?” 梅洲君摇头:“本来打算进去看看,却赶上了闭门谢客。” 陆白珩唇角一翘,道:“给你说件新鲜事儿。这盐王爷是晋北一带的土神仙,香客虽众,却非僧非道,自然不能捉一窝和尚来帮着念经。你可知道,夜里看守香火的是谁?” “是谁?” “是个姓罗的老鳏夫,早年替庙顶翻修的时候摔断了一条腿,无处谋生,险些在盐神面前吊死。县里的乡绅作保,替他谋了个看门的差事,夜里只消把门一闩,盯着长明灯不灭,就有几个铜子拿。他家里还有个女儿,寄在旁人家里,近来长成了,隔三岔五会捎来几壶小酒,我今个儿路过的时候,正撞见这小老儿歪躺在路上,两只眼睛一睁一闭,还没醒酒呢。” 梅洲君道:“这也难怪,近日庙门不开,他不必担心误了时辰,夜里难免贪杯。” 陆白珩道:“这老头子躺在门口,呼哧呼哧喘气,我怕他一不留神被风沙呛死,刚要把他拎回庙里,他就在我手上咬了一口,还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如此不知好歹,我岂能忍他?我当时就一个箭步上去——” 梅洲君微笑道:“陆小老板又发善心了。” “你就不能等我说完!”陆白珩脸上发热道,“我见他的方凳滚在一边,就先一步抢在手里,果然,他爬在地上吃了一通沙子,酒就醒了。” 梅洲君交游广阔,也曾见过断腿跛足之人,哪怕陆白珩说得没头没尾,也立刻想见了方凳的用途。 罗老伯断腿已久,又年老体弱,唯有抓着这一条方凳借力,才能稍作挪腾,看他这深居简出的样子,只怕就连这样几步路也分外艰辛。 这样一号人物,也会被酒意驱使着,跑到路上来醉卧么? 陆白珩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抓着他不放么?我先前为了探听消息,夜里在庙门边晃悠,这小老儿虽腿脚不中用,却听到动静,叫唤了一声,当真死盯着庙门,他竟然会喝酒误事?” 梅洲君的疑虑和他不谋而合,不由得身体前倾,认真起来。 陆白珩道:“我盯了他一会儿,好不容易醒了酒,人却惶恐得不像样子,只说是有鬼,喊了两声,见我是生面孔,又不肯说了。我设法激了他一激,说他心不诚,佛前亦能装鬼,这才气出了几句老实话,你猜,怎么说的?” 梅洲君道:“哦?天底下竟有人能中你陆小老板的激将法?别是信口胡诌的。” “呸,”陆白珩急道,“他说的是真话!” 前一天夜里,盐神庙确实闹鬼了。 罗老伯早些年守夜是绝不入睡的,只是年纪上去了,打盹的时候难免多了起来,那瞌睡来无影去无踪,仿佛鼻尖上一只六脚攒动的苍蝇,一个哆嗦就会惊飞。 他在傍晚闩了门,就撑着方凳,坐到蒲团上,吃些小酒提神。不知为什么那天特别吵闹,先是屋顶,翻修屋顶的劳工仿佛忘了时候,仗着手脚麻利,大晚上在神灵头顶上动土,实在是不应当。 吱嘎,吱嘎......咝咝咝...... 罗老伯心里冷冷地泛起了怨气,盯着神龛里探出来的两只鞋履,眼神渐渐涣散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盐神的鞋尖轻轻动了一下。 罗老伯还道是眼皮打战时的重影,猝然惊醒时,那声音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近在了耳边,像是勒进脖子的钢丝锯,在血肉间滑腻地回响。 什么声音! 他被这样一个念头惊得颈后发寒,但很快意识到了这点惊怖的来源——盘坐在神龛中的盐神老爷,竟然在这响声中阴沉地发起抖来。盐神像异常巨硕,在一众悬塑之中,称得上顶天立地,连面目都灰蒙蒙地隐在梁下。 此时此刻,一个徐徐升起的寒战,从鞋尖一阵阵打到龛顶的红布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这蒙尘千年的泥壳中扑出来。 ——吱嘎吱嘎吱嘎......砰! 盐神顶上,连灯火都照不亮的黑暗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像是有人从酣睡中醒来,猝然碰壁,慢慢转动脖颈,用两边冷硬的颧骨摩擦着房梁。 窸窸窣窣,吱嘎吱嘎。 它在看,透过房梁间的缝隙,直勾勾地看。 难道是......难道是盐神抬头了? 罗老伯在魂飞魄散间,连方凳都顾不得了,连滚带爬出去数步,合身去拉拽门闩。只是他断了一条腿,比旁人矮了半截,一时间竟然连摔了几个跟头。 也就是在抬头的瞬间,他看清楚了—— 盐神的手背上,攒动着许多密密麻麻的血点,很快一股股涌向了指尖,以他昏花的老眼,只能看见一片腥臭的红光。 好重的土腥气! 那是什么东西? 罗老伯不知哪来的力气,合身扑在门上,拿胳膊,拿掌根,拼命去推拿条门闩,偏偏就在这时候,他透过砰砰直跳的门缝,看到了更为恐怖的一幕。 说到这一段时,罗老伯不知是酒醉还是疯魔,根本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陆白珩是削尖了耳朵,才从他齿缝里听出阴沉沉的两个字。 有鬼! 接下来就都是些胡话了,什么“女鬼”“指甲在抓门”“披头散发”“青面獠牙”,陆白珩是一概不信的,但罗老伯在这四面合围的恐惧之中,根本无处脱逃,只能拖着一条残腿缩在墙角,眼看肝胆都要被震破了,索性一口口闷起酒来。酒是好东西,待到破晓的时候,他才凭着一肚子的酒气,逃出了盐神庙。 陆白珩当年在巴山,也曾在鬼神面前丢过丑,不知遭了大哥多少冷眼。如今乍然听得这么一个故事,同病相怜之余,不免记在心里,只待添油加醋之后,吓一吓梅洲君。 但这个念头只持续了短短一段时间。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故事,是真的。 罗老伯醒酒之后,突然闭嘴如蚌,撑着方凳一步一挪,往盐神庙边走。陆白珩看得心焦,索性送佛送到西,提起这小老儿往回走。 只是修屋顶的这时候已经开工了,不肯让生人入内,罗老伯亦不知好歹地瞪了他一眼,自顾自钻进了庙门里,把两扇门摔得如耳光一般。 陆白珩却并没有发怒。 他的怀里多了一样东西,是罗老伯从袖管里头,偷偷塞给他的。 那是一块染血的粗布,残破得不成样子。 罗老伯说的是真话。所谓避讳,便是将故事里的人隐去,只剩下欲盖弥彰的鬼。但这十万八千只滴血的鬼手,也捂不住他要说的话。 偏偏机缘巧合之下,陆白珩就是那个能听懂的人。 昨天夜里,他曾追踪过那几个盐质测试员,那一场有关包袱的争执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细想起来,剩下两个人,就在入夜后消失在盐神庙附近。 他们做了什么? 陆白珩能想通的关节,梅洲君自然不会想不到。即便如此,在看到粗布的瞬间,他的瞳孔依旧有一瞬间的紧缩。 这是一块斜纹粗布,和芳甸织出来的如出一辙,这种式样当地的纺织女工人人都会,无甚特别。 但在粗布的边缘,残留着绣线的痕迹,哪怕被血水浸透了,依旧看得出针脚细密紧凑,隐约是鸳鸯的轮廓,颇有一番女儿家的巧思。 这块粗布的主人,应当是个相当心灵手巧的女孩子。 梅洲君心念电转,将芳甸那些熟识的女工飞快摸排了一遍,心中立刻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盐神庙中,确实隐藏着一个可怖的秘密。 “今晚,”梅洲君道,“陆小老板,有时间么?” 陆白珩正盯着他出神,被他问得一惊,警觉道:“做什么?” “撞鬼。” 第123章 翻修屋顶的劳工守着不成文的规矩,在天黑前散去了。 这盐神庙从前是野庙,并无重重院落殿宇,屋檐下便是灰蒙蒙的木制椽梁与石碑,两扇庙门紧闭,仿佛一口黑洞洞的神龛,从更深处透出偏红的灯火。 梅洲君轻轻一推庙门,便向着陆白珩摇了摇头。 门从里头闩上了,一心一意抵御着庙外的黑夜。梅洲君短暂地窥见了罗老伯的想法,看来,比起庙里的鬼神,他更畏惧庙外的东西,甚至连门缝都用湿布死死堵住了。 湿布? 梅洲君心思一动,陆白珩已经先他一步,拿短刀捣进门缝里,裹着湿布,挑出来一角。 他行事无所顾忌,仗着手脚轻便,竟然要顺势去挑开门闩。梅洲君往他手背上用力一按,这才定住了他的动作。 “够了。”梅洲君轻声道,捻起一点儿布边,凑近门缝细看起来。 褪色的红布,隐约可见香灰烫出来的孔洞,是供桌上的围布?罗老伯竟然把供桌上的围布一条条撕碎了,塞进了门缝里? 梅洲君心中起疑,正要展开红布细看,却瞥见了一点儿漆黑的痕迹。从折痕判断,应该是从门缝内侧沾染来的,像是什么东西燃烧后的灰烬。 哪怕他瞬间意识到不对,掐断了呼吸,一股呛鼻的余味依旧窜进了鼻腔中。与此同时,陆白珩骤然起身,胸廓骨被一股浊气顶得剧烈起伏,几乎整个儿压在了他身上。 糟了! 陆白珩凑得太近,结结实实吃了一口门缝里的气味,眼看就要被呛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梅洲君反手抓住他后颈,压到自己的肩侧,借此顶住了那一股砰砰直跳的气流,紧接着用拇指在他人中上用力一按。 陆白珩脸上憋得通红,泄愤似地勒紧了他的两肩,险之又险地咽下了那一个喷嚏。偏偏梅洲君柔软的指腹往下一滑,正触及他的下唇。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梅洲君却无暇顾及他这反常的安分,而是立即反应过来。 庙里在烧秸秆?这地方门窗密闭,单看秸秆灰的浓度,里头的人很可能会窒息而死! 他当即抛去心中的顾虑,抓着陆白珩的匕首,用力往上挑起。这门闩似乎被加固过,门后又堆积着许多重物,几乎没有活动的余地,若是强行破门进去,发出巨响在所难免。 罗老伯的恐惧就这么沉甸甸地压在门窗上,几乎实质化了。 还有一条路,屋顶! 屋顶正在翻修,这些老式屋瓦并不牢靠,应当是有可乘之机的。 陆白珩对于这些溜门撬锁的事情,是再灵光不过的。不待梅洲君开口,他已翻到了屋顶,抽开了几块瓦片。 “你就别上蹿下跳了,等我从里头开门......”话未说完,他的脸色已经变了,“不好!” 罗老伯倒在盐神脚下,身边的火盆被踢翻了,秸秆灰覆了满地,腾起无数灰白的烟尘。陆白珩知道不妙,当即以湿布蒙住口鼻,从屋顶上一跃而下,三两下开了门窗。那一股呛鼻的气味这才得以纾解。 等梅洲君赶到时,他已从罗老伯鼻前收回了两指,摇了摇头。后者面目青黑,口鼻间填饱了秸秆灰,显然是不久前窒息而死的。 梅洲君心中一沉。 陆白珩喃喃道:“没有其他外伤,大晚上关门烧秸秆......难道真是老寿星上吊了?不对啊,这老伯这么惜命,怎么可能主动寻死?” “为什么是秸秆?” “取暖?照明?老头子疑神疑鬼的,待在火盆边上才能安心吧?能点火的东西也就那么几样......”陆白珩话未说完,就瞥见了佛前通明的灯火,一时间哑口无言。 “如果我没有猜错,秸秆灰还有另一种用途。”梅洲君道,抓住罗老伯的右手,翻过来看了一眼,指缝里果然嵌着不少秸秆灰,甚至还有烫伤的痕迹。 “烫伤?”陆白珩道,“你是说,这老头儿抓着秸秆到处挥动?难道是......” “驱虫。” 陆白珩的想法终于和他不谋而合了一次,飞快扳起罗老伯的两边鞋底看了一眼。既然是驱虫,总能从虫窝里踩死几只......下一秒,他的瞳孔就是一缩。 罗老伯的右侧鞋底上,赫然凝结着一团黑红色的虫尸。说是虫尸还不够确切,那只是一滩沤在血水里的肉皮罢了。 相伴而来的,还有一股浓郁的腐臭味。 “是尸蛆!”陆白珩被恶心得够呛,“怎么是这种颜色?” 梅洲君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了。” “废话,寻常人碰上尸蛆,岂不是恶心坏了?” 梅洲君并没有作答,而是抬起头来,凝视着盐神垂落的指尖。这一尊彩塑泥像年代久远,双臂潜沉在神龛的阴影下,显得颇为阴晦。 在凝视的同时,他脑中掠过了一段断断续续的口述。 “盐神的手背上......密密麻麻的血点......一股股涌向指尖......” 梅洲君一把抓起长明灯,凑到了石像指尖。 火光旋过,盐神的手背因而暴露无疑,无数条血红的细线,延伸向彩塑背照不到的地方,像密密麻麻的血管般,无声地起搏着。 那是——蛆虫爬过的痕迹! 不难想象,这尊神像的背后,爬满了活蛆。 罗老伯在未知的惊恐中紧闭庙门,填塞门窗,打算独自熬过这一夜,不料入夜之后,恐怖的一幕再次发生了。 也许他在阵阵阴冷中回过头去,只见佛手滴血,佛背生蛆,或许还伴随着那摸不到源头的吱嘎声—— 这跛足的老汉本就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走投无路之下,只能点着秸秆驱虫,只是蛆虫的数量远超他的想象,一股股从泥塑背后涌出。 这一场搏斗的结果可想而知。 梅洲君猛然拉回思绪,道:“我去看看佛像背后,陆小老板,你到梁上看一眼。” “看什么?” 梅洲君道:“石像的脸。” 陆白珩仰头看了一眼,那恐怕是整座庙里最黑的地方了,连长明灯都吝于照及,只能看到神龛黑洞洞的边缘,掩映着一个方而阔的下巴,盐神嘴唇微启,两颊上都是竖线状的黑影,矗立向更深的黑暗中。 那是一个年久失修的笑。 它的背后围绕着褪色的悬塑,是各类说不出名字的野神。 再往上的部分,则完全被神龛遮挡住了,平时来往的香客恐怕只知道这一副慈悲的嘴唇,从没见过盐神老爷庄严的宝相。 陆白珩莫名打了个哆嗦,脑中飞快掠过当年蜀地那一段并不愉快的经历。 “看那玩意儿做什么!” 梅洲君颇为公允道:“那你来看蛆?” 陆白珩大皱眉头,见他专心研究神像手背上的虫卵,自然不甘心露怯,硬着头皮爬到了梁上,拿火机伸到神龛底下,慢慢探头过去。 “嘶!” “怎么了?” 陆白珩咬紧了牙关,半晌才道:“姓梅的,你又诓我,上头也有蛆!” 梅洲君仰头道:“你就没有想到......蛆是会爬的?烟熏不到的地方,当然会有。” “怎么会有这么多!” 梅洲君并没有理会他的抱怨,而是踩着神龛底座,绕到了盐神背后。潮润的土腥气一时间涌入鼻端。 有裂缝。 这土墙有些年份了,墙上有不少细缝,隐约能看到里头稻草拌泥的墙体,在当地再常见不过。而那股若隐若现的臭味,正是从墙里传来的。 原来如此,这些蛆虫......是被什么惊动了,从墙缝里爬了出来。 墙里有东西。 他心里才涌起这一个念头,陆白珩便在上头道:“没什么古怪的,只不过......这神像怎么这么高?都撞到屋顶上了。” “神龛是后来造的,尺寸不合,”梅洲君沉吟道,“撞到顶......对了,你知道这背后是什么地方么?” “背后?”陆白珩翻身落了地,道,“这一间才占了一半,应当也是供奉神像的地方吧?对了,我记起来了,是盐神娘子!盐神娘子是供女眷拜祭的,香火更旺,反倒是这盐神只在晒盐收盐时候有些进账,大概是太古板阴沉了。这两座神像是背对着背的,隔了一堵墙。” 这却是出乎梅洲君意料的。他虽然听芳甸提起过盐神娘子,却未曾亲眼见过,只道和寻常土地庙相似,在殿中左右分坐。 但这庙的规矩却截然不同,盐神娘子竟然与盐神一阴一阳,背对而坐。 梅洲君心中雪亮,罗老伯的种种恐惧忽而有了印证。看来,真正出事的,是这背后的娘子庙! “去隔壁!” 娘子庙的庙门同样紧锁着,从外落了锁。 梅洲君侧耳细听片刻,摇了摇头。陆白珩立刻会意,三两下开了锁,将庙门推开了一线,一股浑浊的臭气立时涌了出来。 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瘆人的味道了,掺杂在浓郁的香火气中,令人胃中一阵阵翻腾。 梅洲君并没有急于点着火机,而是抬眼望向了神像前的香炉。三点通红的火芯,在黑暗中静静燃烧着。 这三支香......还没有燃尽。 有人刚刚离开娘子庙!难道......在他们搜寻盐神庙的时候,对方就在门外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陆白珩背后霎时间起了一层白毛汗,下意识伸手按上了枪袋。 梅洲君在黑暗中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动作,按住他的手背,摇了摇头:“他走得比我们早,刚刚我一直在留意庙外,没有任何动静。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一定会回来?” “说不准,”梅洲君道,“我们必须尽快,我大概已经知道了,只需要确认一个答案——陆小老板。” 陆白珩正要发问,手里就被塞了一只火机。梅洲君轻声道:“劳驾,再上一次房梁,看一眼神像的脸。” 陆白珩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掌,终究没能拒绝他的要求,按亮了火机。 和盐神庙如出一辙的巨大佛龛,被火光照亮了一角。那一点亮光艰涩地晕散开去,盐神娘子的裙裾之下,探出了两只绣鞋,再往上,则掩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不用看,陆白珩也已经幻想出了它宽阔丰润的下颌,和两片微笑的嘴唇。 “不用上去了,”梅洲君道,“它没有脖子。” 陆白珩手一抖,一时没抓稳火机,那点儿亮光骤然熄灭了。 梅洲君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重新把火机按亮了,道:“我说得不对,它的脖子被锯断了。过几天就会重安一颗头颅上去,至于长成什么模样,不好说,也许是粗制滥造的货色。” “你是说......有人偷走了盐神娘子的头?” “这尊彩塑年代久远,雕工不凡,放眼整个晋北也是首屈一指的,”梅洲君道,“招人惦记也是难免的,盗运出去便成了一笔横财。这么想来,盐神像上风化的裂痕,反倒令它得以保全。” 他估量着泥塑像原本的高度,心中的想法渐渐成型了。 这一尊神像体格巨硕,娘子像想必云鬓雾鬟,触及房顶。对方立在神像肩上,凿开颈部泥壳后,便得换锯子对付里头的木胎。 这么一来,吱嘎吱嘎的锯木声,便会透墙而来,或许锯头还会撞在神龛上,发出砰砰的声响,仿佛神像在梁间抬头四顾。 罗老伯被吓得魂飞魄散,偏偏就在这时候,墙里的蛆虫被异响所激,纷纷顺着缝隙钻了出去! 不,罗老伯看了这么多年的眼神哦,应当对庙的布局了如指掌才是,他当真不明白这响动来源于一墙之隔么?泥墙里的尸臭已经浓烈到了这种地步,他当真不明白里头埋的是什么?还是说,正因为他想见了这些蛆虫背后狰狞惨烈的一幕,才在悔恨中点燃了秸秆? 只有庙中腾起的秸秆灰,才能让他不去看,不去闻,才能够驱散......从女儿尸首上孵出的蛆虫。 梅洲君忽而道:“进庙之前,我外头的草丛里看到了一只酒葫芦。” “老头子爱喝酒嘛,”陆白珩道,“也没人会理会他,只有个女儿,隔三差五地给他弄点酒喝......等等,你的意思是!” 梅洲君低声道:“那块粗布的主人,是个女孩子,也姓罗。” 陆白珩愣住了。 孤身替父亲送酒的女孩子,正遇上了偷盗佛像的凶徒,那一个跛足的老头子从门缝里看见的,恐怕是世上最令人肝胆俱裂的景象了,只是他甚至连开门斥喝的本事都没有。 只是他堵得住门缝,却堵得住那一声声凄厉的呼救声么? 梅洲君面沉如水,反手拔出了陆白珩腰侧的匕首,转到了盐神娘子像的背后。那一堵土墙透出了异样的腥气,对方甚至懒得加以掩饰。梅洲君轻易地找到了动土的痕迹,将匕首轻轻插进去,一点点沿着轮廓撬开。 泥土纷纷坠地。 在这稻土墙中,尸体腐烂的速度非常之快,他很快就挖出了一只半腐的手掌,指骨森森,残留着女孩子纤瘦的轮廓。 “梅洲君!”陆白珩咬牙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明天我带人过来,把这破庙推平了。” “我知道,”梅洲君换了个位置,挖掘片刻,道,“不是同一个。” 这一具尸体被掩埋的时间甚至更早,这四面合围的土墙正如漆黑的棺椁,无头的神像在冥冥中垂首,却是无力为之动容。 陆白珩道:“这里头到底有几具尸体?” “不知道,”梅洲君道,“她没有头。或者说,是她们。” 陆白珩手背上青筋暴跳,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冷而腥,混合着梅洲君鼻息间的热气,仿佛两股钢刀在他肺腔里戳刺。 看来罗老汉在前一天夜里所见的景象,远比他们想象的恐怖。真正击垮他的,却是作为一个父亲的软弱,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在天亮之后爬出庙门,将女儿裙摆上的残布,死死捏在掌心里。 但在入夜之后,他再一次看到了佛背蛆。 那些无声蠕动的蛆虫,和他一墙之隔的女儿。 “你说得对,还不是时候。”梅洲君道,跃下了神龛,突然不动了。 陆白珩捕捉到了他脊背的僵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他一字一顿道:“我错了。他们并没有离开。” 那一瞬间,陆白珩的背后掠过了一股空前的寒意! 梅洲君转身后退了一步,脸色在火光下依旧雪白。他一点点低头,看向了供桌之下。 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陆白珩脑中一片空白,枪已跃进了手中,枪口直指桌下,对方面孔上同样掠过了一道黑影。 那是......相框? 真正让他怔住的,却是相框中的这张脸。那微微斜视的眼珠,给人以强烈的不协调感。这一张脸其实称不上梦魇,仅仅是他的刀下亡魂罢了。 “龙川寿夫!” 梅洲君道:“这是一场祭祀。” 供桌底下,除了这一张遗像,还有几个红布包裹,泛着若有若无的腥臭味,陆白珩根本不打算去深究这里头是什么,他的目光完全落在了遗像前。 那里放了一张黄纸,被叠得方方正正,像是土地经一类的东西,上头的文字他却并不认得,除了落款。 弟。黾川次郎。 ——哐当。 门外铁锁被触动了。 来人显然意识到了门锁被开,叽里咕噜交流了几句,那种独特的语言足以证明他们的身份,梅洲君甚至只看到陆白珩手背上青筋一跳。 砰,砰,砰,砰! 四声枪响,破门而出,这一次先手抢占得极为成功,惨叫声响起的同时,便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声音。 两人立仆! 没有第三道呼吸声了。 这时候阻止陆白珩,已经太迟了,梅洲君丝毫不敢大意,抓着陆白珩闪身在一边,抓起供案上的香炉,向门缝里砸去。 木门在一声巨响中轰然洞开,对方并没有开枪回击,那两道人影在血泊中挣扎呻吟,陆白珩对他们的面孔并不陌生,正是测绘员! 他们是日本人? 这群人在这附近出没,原来是怀着这样的鬼胎么? “走!”陆白珩道,“趁剩下几个还没来,还是说,你想一起收拾了?” 梅洲君并没有动,而是叹了一口气。 “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看中这一个盐神娘子庙了。” “怎么?” “你往坡下看。” 娘子庙所在的斜坡迂回而下,他隐约望见了点点火光,像是远处的人家。 “那是常备盐仓库,”梅洲君道,“娘子庙对着的,是常备盐仓库,正好能够彼此照应。陆白珩,你明白什么是彼此照应么?” “左不过是蛇鼠一窝。”陆白珩低声道,旋即意识到了他话里的意思,山坡下的火光以一种异于常人的速度,不断向他们逼近。 有盐神娘子庙作瞭望哨,这一个常备盐仓库恐怕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落入了日本人手中。 此时闻讯赶来的,是常备盐仓库的守军! 第124章 “芳甸,那位申先生临走前还回头看你呢,难道做记者的,都是这样呆头呆脑吗?” “莺子,不能提他,”芳甸涨红了脸,低头替四姨太掖了掖被子,这才小声道,“你别这么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一桩事情很危险,一个字也不能往外提,这是大哥特意交代的。” “周大哥是这么说的?是了,那一伙人......那一伙人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该不会找上门来吧?” 两个女孩子坐在炕沿上,以一种心照不宣的惊怖目光对视片刻,俱打了个寒噤。这种事情越是细想,就越是背后发寒,仿佛总有人在窗外巴望着。 芳甸定了定神,心知这事端是自己生出来的,总得挑起担子来,遂安抚道:“莺子,不会的,他们没看清我们的脸,我一路上都留神着呢,要不然,他们早该生事了。” “说得也是,时候也不早了,再晚就得走夜路回去了,”黄莺子道,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目光却猛然定住了,“芳甸,有人在外头!” 只见窗上压着一道横而阔的影子,觅食的熊罴一般,耸起脖子,应当是往里头看了一会儿,这才心事重重地踱起了方步。 芳甸亦被骇了一跳,好在这影子上横斜逸出的膘肉乃是独一份的,令她旋即认出了梅老爷。他们父女间向来说不上有多亲近,做爹的向来厌恶房里那股久病的霉腥气味,鲜少过问,这会儿怎么上门来了? 梅老爷踱了几圈,在窗上敲了敲,道:“芳甸,起来了没有?来客人了,叫上你娘,一起出来吃顿饭。” 四姨太被这一声惊动,眼珠在眼皮底下奋力游走,眼看就要醒转了。芳甸却记起了大哥的嘱托,踟蹰不应。 “你们有客人了?”黄莺子连忙立起来,道,“哎呀,我真得走了,回头还得找罗姊姊要织机呢。真是的,早早约好了,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芳甸摇头道:“许是她不知道你来学堂长屋,还在集市到处找你呢。” “说得也是,我去家里等着她。” “你一个人回家,不要紧吧?我同你一起。” “你还要招待客人呢,别惹得你爹爹生气了,”黄莺子压低声音道,飞快拎起外衣一角,露出拿红布裹着的一把布剪,“再说了,我还有这个呢。我爹说过,要是碰到歹人了,就吓退他。” 芳甸睁大了眼睛,只是话已至此,也不好屡次三番地留她。黄莺子前脚才开门出去,四姨太后脚便悠悠转醒了。 芳甸虽替她穿衣洗面,照料得无微不至,到底捱不了多少时候,梅老爷再一次踱到了门外。 “老四!芳甸,还要多久?别让郎先生等急了。” 郎先生? 芳甸心中惊疑,见窗上投落了另一道影子,看体格应是男子。梅老爷一手搭在窗框上,同他攀谈着,那只言片语间透出异样的喜气,令她心中猛然打了个突。 “小女......芳甸......过去在蓉城上的女中,识过几个字......哪里哪里,我们一家也是晋北出身,往后还要回城里住的......能入郎先生的眼,再好不过......” 那个郎先生哈哈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这两人在一种令人脊背发寒的期许中齐齐扭过头来,在窗上钻出四只黑洞洞的眼孔。 芳甸哪里不明白她爹的意思?梅老爷捐给她的那点儿骨血,是放贷亦是收租,在一日日养育里冷冷地滚利,如今终于到了待价而沽的时候。 难怪......难怪大哥要特意提点她!看来大哥是知道这位郎先生的来意了,只不过,这时候装病,还来得及么? 芳甸一时间心乱如麻,偏偏就在这时候,一只枯瘦的手攀到她颊边,怜爱地碰了一碰。 “芳甸,”四姨太轻轻道,“你也该想想了,要是良配,就听你爸爸的话。如今......娘是陪不了你多少日子了,等娘去了,你也有个安身的地方。” 芳甸被这话里的不祥意味所慑,慌忙道:“姆妈,怎么说这样的话?莫要胡思乱想,你明明好多了,和前些日子比起来,是日见一日好起来了,是不是?” 偏偏四姨太没有答她的话,而是靠坐在炕边上,扭结袄裙上的盘扣,乱发烘出她瘦而长的脸容,马和骡那样忠善的眼睛。 芳甸依稀窥见了一点儿过去生活的残影,忍不住将脸偎在四姨太怀里,四姨太便将女儿的鬓角拢匀了,扶正了发卡子,郑重道:“芳甸,你要听老爷的话!” 听话!那种骡马似的听话,又要枷到她身上来了。 芳甸嘴里发苦,从母亲怀里慢慢坐直了。所谓决心,在催生之初,总是硌得人胸骨生疼的。她一时不知该把目光投往何处,这一间斗室内仿佛爬满了蛛网。 “老爷,我们就来了——”四姨太道。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她瞥见了插在布篓上的一束翅果菊。 这已经不是原来那一束了,但那种清澈透亮的鹅黄,仿佛是从大哥掌心里沾染来的。 她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点儿苦涩的勇气。 照梅老爷的意思,这一顿饭譬如在钱货两讫前摊开来盘一次货,一来令郎先生放心,二来也令芳甸相看一眼,免得那点新式思潮又闹出难堪。郎先生并非什么丑人,年轻有为,他做爹的也不至于亏待了女儿。 席间芳甸同郎先生见了一面,隔了几个座。这位郎先生是容长脸,两弯菩萨似的长眉毛,看她的时候慢慢掀起来,眉弓上罗列着三颗针刺出血般的红痣。 芳甸满心戒备,预备好了说辞。只是这郎先生表现得不冷不热,之后并不正眼瞧她,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生意上的事儿。 她还不知道这种冷漠是压价前的蓄势,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郎先生还在为那件事发愁?”梅老爷道,“这样夹沙掺土的劣质盐,倒是许多年没见了。” 郎先生啜了一口酒,叹气道:“我也是此番才知道,收盐的也有收盐的难处,主顾哪里是这么好做的?我的人这些天都排摸过了,这方圆数里,都是些拿不出手的货色。” 梅老爷哈哈一笑,道:“这也难怪,盐田倒是不差,只是看落在什么人手里,好地留给瘦牛耕,怎么得了?” “我看令公子的意思,像是不太乐意的。” 梅老爷长吁短叹道:“他是不懂得他老子的难处!家里的祖业落到下人手里,他倒发起善心了,可见读书亦有读书的害处。我们家里祖上做过场商的,收盐很有规矩,只可惜闹过几场大旱,盐户不肯卖力气,纷纷逃难去了,连支领的盐本都不曾还清。近年来我不在晋北,这些人又钻了空子,打起了鸠占鹊巢的主意,滥用土法私下行销,可不就把大好的盐田糟蹋了?” 郎先生道:“原来还有这样一番隐情在。” “也是我们一行人落了难,见了如此行径,也只能忍气吞声,但这落在白纸黑字上的规矩,却是他们谋篡不得的,还要请郎先生做一做主,”梅老爷道,作势要去碰杯,却眉头一皱,“芳甸,酒已冷透了,去烫一壶酒来。” 芳甸心中一阵阵发紧,她虽不知道这些贩盐收盐间的弯弯绕绕,但看梅老爷的样子,是早已把身份和盘托出了,他怎么敢在黄家打理的屋子里说这样的话? 要是大哥在......这个点了,大哥怎么还没回来?该不是碰上什么事了吧? 不行,得想个法子,把这郎先生赶走。 她捧了酒壶,进了灶间,不住地胡思乱想,那头的谈话声隔着布帘,催得她心急如焚。 梅老爷似乎是取出了盐引,大谈起日后盐美而价廉的光景,时而言及抽成孝敬,时而旁敲侧击常备盐仓库的盐路,只是三句话不离进城。 这么一来,话锋又转回到她身上来了。 “芳甸小姐年纪颇轻,念完书了没有?” “过了年就十五了,碰上了变故,女中尚未毕业,这样的年景,哪能长留在身边,能入郎先生的眼,是她的福气。她能识几个字,跟她娘一般,颇能知冷知热。青年男子孤身在外,总是颇多不方便的,郎先生若不嫌弃,便叫她跟在身边。也算我梅某人腆着脸,替小女求个安身之处。” “跟着我不太方便吧?我亦是常常在外奔波的,过几日又要到别处收盐去,回来的时候亦不好说,短则数月,长则大半年,挑不出正儿八经的日子,怕芳甸小姐受不得委屈。” “数月?要这么久么?”梅老爷吃了一惊,忙道,“这有什么要紧,现如今这种年景,也不讲究什么黄道吉日,这样吧,就定在这几日,时候虽赶,却败不了一段好缘分。” 郎先生又紧跟着抛出了一点儿难处:“我虽有进出城的许可,但也要查验人数,不宜声张。不如这样,到时候我先派一辆车,悄悄接了芳甸小姐,到别馆去住,等隔过几日,再接几位进城。” “那怎么成?”四姨太失声道,“那岂不是无名无分的?老爷,再等一等罢,迟一点,也好办得体面些。” “老四,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郎先生,让你见笑了,这些事情等进城后再补,也不迟。” 四姨太嗫嚅片刻,一反常态地追问道:“老爷,你告诉我,芳甸做的该不是姨太太吧?老爷,可不能让芳甸受这样的委屈。” 芳甸悚然一惊,被酒壶烫了一下指头,这才从一股钻心的痛楚中回过神来,四处找起了冷水。也正是这时候,她从灶台底下瞥见了一块灰黄色的石头,上头结了一层灰黑的盐壳。 是过去用剩下的石头盐? 他们三句话不离盐,可曾吃过盐的苦头? 芳甸忆及黄莺子吃石头盐的景象,一颗心惶惑地震颤起来,仿佛有无形的钢刀在里头戳刺,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念头。 盐酒。 这些天梅洲君带来的药材,都是由她炮制的。只是这地方要求医问药,谈何容易?她亦从黄大武处,一点点问寻来了不少土方。 ——将盐烧赤后,纳入酒中,调和片刻,可引吐解毒。 盐酒能引吐么? 横竖吃多了冷酒,也会腹痛欲吐,要是能令郎先生弄脏了衣裳......青年男子最重脸面,兴许一怒之下,再也不肯登门了。 “芳甸!酒好了么?” “我......我刚刚烫着手了,一会儿就来了。” 芳甸端着酒壶出来时,背后已被冷汗打湿了。 郎先生得了梅老爷的准话,不再避忌什么,这种目光在她倒酒的时候,显得尤为放肆。他看她烫伤了的手指头,细瘦的一截手腕,领口里探出的脖颈,那眼神也是相看牲口的眼神,仿佛她已在无形间转了手了。 芳甸用力将一杯酒倒满了,两眼紧盯着锃亮的酒面。 也正是这时候,一只手从桌子底下伸了过来,抓住了她的膝弯,摩挲起来。 是郎先生的手! 芳甸大吃一惊,脸色煞白,连忙退开了,带着椅子哐当一声响。四姨太正心事重重地吃茶,闻声整个人一颤,茶水岔进了气管里,当即扑到椅背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姆妈!”芳甸也顾不得那许多,奔到母亲身边,拊着她的胸口,那一团梗阻的热气如活鱼一般,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她被母亲越来越猛烈的咳呛吓得魂飞魄散,只能拼命替她顺气,不料有什么东西岔进了她的指缝里,越钻越热,几乎要把她烧化了。 她后知后觉地抬起手一看,掌心里赫然是一片猩红。 四姨太又发病了!先前也吐过几次血,但都被药物压制下去了,从没像这样,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涌。 “芳甸,还不带你娘回去歇下!” 芳甸眼里蓄了泪,勉强扶抱起四姨太,那血都倒灌进了她颈窝里,等进了房关上门,四姨太身上的力气都泄光了,倒在炕上,仅能嗬嗬喘气,唇边几个血沫在呼吸中鼓张。 “芳甸......他要你做姨太太......”四姨太翻来覆去道,“怎么......怎么还是个姨太太?” “别说了,姆妈,你别胡思乱想,我不听他的。”芳甸含泪道,在药橱里翻找了一通,心却渐渐沉下来了。 她今日在集市上,没能买成药。 梅洲君上次带来的好药,仅剩下最后一包了,这还是前些天四姨太有所好转,减下来的,份量有限,不知压得住么? 即便压制住了,到了明天,又该如何呢? 好在四姨太喝了药,渐渐平复下来了,仰在炕上,脸上的血色都被刮尽了,只有眼珠泛着青光。 芳甸替她擦洗了面孔,把那些在血块里打络了的头发拆解开,打理干净了,这才意识到胸前一阵阵发冷,是被血水浸透了。 她坐在座镜前,解开衣襟,擦拭着脖颈和胸口上的血污,忽而感到一线莫名寒意,从赤裸的皮肤上刮了过去。 芳甸左右看了看,没发觉什么异样,等颈侧的血污擦干净了,她又扳着台镜,使之从木框里翻出来一线,好照见下巴。 镜框底下因而露出了一道宽宽的夹缝,正对着背后的窗框,芳甸一低头,只见胸前绽开了一道微弱的光斑。 怎么会有光? 她略一迟疑,低下头去,透过镜框夹缝,往外看了一眼。 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线,三颗红痣从缝隙里,慢慢游了过去。 有人在偷看她!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芳甸猛然打了个寒战,心中涌现出的除却惊恐,还有一点无处排遣的愤恨。 郎先生怎么会来这里? 房门没有反锁,他该不会推门进来吧? 心绪翻涌间,那三颗红痣越移越高,菩萨似的弯眉底下,浮出了半只眼睛。 芳甸死死盯着他,伸手在抽屉里翻找了一通,入手的东西异常尖锐,甚至刺破了她的指腹。 是剪子。 ——要是遇着歹人了,就吓退他! 这句话本该由父亲来告诉她,只不过...... 芳甸将剪子抓在掌心里,朝着红痣用力刺了下去,她力气不足,剪子没能插进眉骨,而是沿着窗缝直挺挺地划了过去,三颗红痣齐眉爆裂,血水霎时间糊住了眼珠。 对方大叫一声,猛然后退一步。 芳甸把窗台镜扳正了,将剪子擦了一擦,丢进了抽屉里。 第125章 窗外一时间响动全无。 郎先生吃了闷亏,应当是回去料理伤口了。只要捱到梅老爷赶来,咬死了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便能免于同这阴沉男子独处。 芳甸已做了最差的打算,眼泪也擦干了,只在房里来回检视门窗。外头的天色渐渐黑沉下去了,这一分一秒是如此难捱,直到她在镜中瞥见了一点异样。 有什么东西在她发间反常地发亮。 她吃了一惊,伸手将一绺头发揪扯到面前,只见发丝里掺了许多白云母粉般的亮点儿,在一片黑暗中尤其显眼。 这东西似乎极易晕染,她只是拿指腹一抹,就连指头都微微发亮了。 这是什么时候沾到发上的?她先前并未察觉,似乎是屋里头暗了,才显露出踪影。 她根本来不及理清思绪,窗外已经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什么重物在地上钝刀般拖曳。那种无助与恐惧霎时间攥紧了她的心。男人的影子盖在窗上,是何等的庞然大物!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他在砸窗户! 那声音如地动山摇一般,芳甸拼命顶住窗框,却丝毫无济于事,那重物三两下砸松了窗框,一只手紧接着伸了进来,狠狠将窗户掰开了。 郎先生将椅子拖在一边,食指按压着眼皮上的伤口,笑容可掬道:“差一点就插到眼珠了,小姑娘。刚刚吓到你了吧?” 他的语调堪称温柔和缓,右边眼眶浸在血水里,咬肌一阵阵痉挛着,这个褶皱丛生的微笑显得异常不协调。 “你做什么?马上就有人过来了!” “让我猜一猜,今日谁碰过你的头发?” 头发? 这问话显然是有的放矢,看来她发间的亮粉和郎先生脱不了干系。难不成郎先生趴在窗逢里,就是为了从暗处看她的头发? 头发......母亲方才替她打理过鬓发。芳甸飞快打开头油盒子看了一眼,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盒子里干干净净,四姨太指甲缝里的那点儿荧光,应当也是从她发间沾染来的,她用湿帕子擦了又擦,依旧不曾消退,这东西附着性之强,可见一斑! 对了,更早的时候,集市分别那会儿,大哥也曾轻轻拍过她的发顶! 郎先生要找的人是大哥? 芳甸紧闭双唇,只是警惕地看着他。郎先生哈哈一笑,那一只被血水浸透的眼珠里,流露出刻毒的戏谑来。 “芳甸小姐今日去过集市?这萤石粉日晒的时间越长,夜里就越亮,看来,他是在日头最毒时与你碰的面。” “集市人多眼杂,我怎么会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也不妨事,听说晋北人家为了逮耗子,常常在米缸边撒一地煤灰,耗子走脱了,那脚印便串成了线。届时只需钳一支热炭,捅进鼠窝里,便可使成窝的小鼠皮烂肉脱,吱吱尖叫,直至搅成一团须毛俱全的肉糜。小姑娘,你说这一窝小鼠会不会恨它贪食?” 芳甸被他说得一阵反胃,但女孩子特有的灵敏又令她意识到这似乎是难得一遇的时机——这疯人对这一手顺藤摸瓜的伎俩颇为自负,欺她软弱无助,要在洋洋得意中吐露心声了。 要是放在平常,她恨不得离这疯子越远越好,只是这人似乎和大哥的迟迟不归有关,那点儿焦灼逼得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还得激他一激! “要防小鼠,用木桶倒扣住就够了,哪里用得着这样的手段?分明就是有人以此为乐,即便小鼠不曾贪食,也防不住歹人机关算尽。” “哦?果然是生在鼠窝里的小姐,这样感同身受。” “你又不曾被小鼠偷米,哪里来的满心怨毒?” 郎先生果然冷笑道:“有人动了我的东西。这蟊贼尾随了我的人数天,正是一只捉不住掸不走的苍蝇,好在人得意得久了,总有大意的时候。包袱结是照样打在上头,里头的图纸亦纹丝不乱,如此便瞒得过我了么?” 他在包袱里洒了萤石粉? 芳甸并不知道其间具体的过节,但也能推测一二,大哥出于某种原因,追踪郎先生的动向,后者则故意设了个圈套,打算顺藤摸瓜。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郎先生慢慢道,“你倒是回护得很紧,难不成......他就在你家里?我慢慢走一走,一间间屋子翻过去,谁的屋子里在发亮呢?” 芳甸脊背上猛然流窜过一阵寒意,只见郎先生一对歹毒的眼珠转向了院中,在各屋门外悬吊的布帘上打量起来。 她看不清远处的情形,目光却忍不住往梅洲君房门外飘去。不,不能去看,大哥今天只出了一趟门,至今未归,手印应当在屋里,不能自乱阵脚! 她刚带着一点儿侥幸,宽慰了自己一番,便听郎先生道:“北边第二间屋子里,住的是谁?” 那一瞬间,芳甸甚至听到了自己牙齿哆嗦的声音。 糟了,大哥房间的窗框上......有东西在发亮!是手指印? 她只是迟疑了片刻,头皮便传来了一阵剧痛,郎先生竟然一把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拖拽到了窗边! “看清楚了么?” 她身材单薄,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蛮力,当即痛呼一声,倒在了方桌上,将台镜碰翻在地。郎先生顺势钳制住她双肩,将她整个儿拉扯出了窗外。 “你不用怕,我只是请你带路,”郎先生温柔地安慰道,伸手推开了梅洲君的房门,“看里头的陈设,是男子的房间?听梅老爷说,你们兄妹俩颇为亲厚啊?” 芳甸被他转手推搡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郎先生立在大哥桌前翻找起来。 一片黑暗中,那点儿萤石粉根本无处遁形。盛芡实糕的小碟,文稿纸的边缘,钢笔的笔身,处处散落着手指印。 郎先生拧开一支手电筒,循着各处散落的指印察看起来,桌案上的文稿已被整理成册,由镇纸压住了,翻开看都是些制卤法的笔记。 “没有?”郎先生自言自语道,“一次又一次坏我的事,应该是要和什么人联络才是。” 他直起身来,一把拉开衣橱,里头仅有几身长衫,亦被他抽出掸开,摸索其中的暗袋。芳甸倒在衣橱边,忽而听见一声异响。 ——哐当! 一只指肚大小的圆盒从衣橱夹缝里掉出来,骨碌碌滚了一圈。 郎先生霎时间停住了动作,在手电光束里望了过去,那一只铁盒锈得很厉害,仅能看出边缘处一点儿风干的碧青色膏体。 郎先生抓过铁盒,用力嗅了一下,脸色就变了。芳甸从没见过这么恐怖的神情,那两只眼珠背着光鼓凸出来,眼眶发青,咬肌条条绽出,仿佛罗汉脚下负力千钧的恶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一字一句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小姑娘,听说你们是有长兄为父这一说法的,杀人兄长仅次于杀父之仇,是不共戴天的大事,是不是?” 芳甸被他的神态吓住了,却见他眼珠鼓缩一阵,忽而滚下两行泪来。这人实在是喜怒无常,她非但不觉其可怜,反倒觉得这哭声里充斥着一种令人反胃的东西。果不其然,郎先生号啕泣几声,便止住了。 “你听到了么?” 芳甸惊魂甫定,只是摇头,郎先生忽而直起身来,将窗户推得大开,她在一阵极远的啸叫声里,瞥见了一梭子绽开的亮光。 有人在远处放烟花?看起来是十里坡的方向。 “竟然摸进庙里了,”郎先生幽幽道,“天堂有路你不走。既然赶上了这样的好日子,我便割了你的头,为兄长作祭!” 芳甸这天夜里担惊受怕,若非之前有过一番遭遇,只怕早已支撑不住了,这一句话更是听得她颈间直冒寒气,不住往门边退。 但她旋即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冲她来的。那一对毒钩般的目光越过她,投向了外头灰蒙蒙的夜。 郎先生离开后,她在提心吊胆中过了一夜,迟迟不曾听见大哥推门回来的声音,四姨太倒是惊醒了好几次,抱着痰盂吐了几回,虽不见血,但身上的精神气却仿佛从嗓子眼里一点点抠出来了。 “不行,芳甸,”四姨太哑声道,不停去按心口,“我喘不过气,心都拧起来了,哎呀......” 看这样子,下一轮发病,不知什么时候。可是,药......家里没药了! 大哥什么时候回来?遇到危险了没有?不,大哥这会儿回来,要是碰上了郎先生怎么办?得想个法子知会他一声。 她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捱到外头微露曙光,便披衣起来。窗框已被砸坏了,哪怕她用衣箱抵着,依旧有冷风从窗缝里漏了进来。 也正是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张猩红的喜字被浆糊润湿了,在窗玻璃上渐渐显出了轮廓,那边边角角是如此的温顺服帖,正如待嫁的新娘。 梅老爷一只巴掌就抵在这喜字的背后,那无形的力量透过这一只黑漆漆的手印,朝她迎头压下。 “芳甸,喜事将近啊。” 芳甸心中一沉,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去推门,房门却纹丝不动,外头坠了铁锁! 梅老爷道:“芳甸,你怎么这样不懂事?郎先生同你客客气气地说话,怎么还动起剪刀来了?好在他对你颇为上心,刚刚又折回来了一趟,要将婚期提前......芳甸,可不要再让你爸爸烦忧,这几天时间,就好好呆在屋里。” 郎先生刚刚又回来过? 是了,他一定没能捉住大哥,调头回来守株待兔了! 第126章 三天。 梅洲君三天没回来。 短短三天,已将芳甸那点儿天真的念头彻底碾熄。门窗紧闭着,学堂长屋外不时有小汽车开过,是郎先生派来筹办接亲事宜的,那隐约的喧哗声仿佛荒郊野岭里一阵阵的狼嚎。 四姨太在头天夜里就犯病了,在某一次惊醒之后,浑身打起摆子,芳甸当时便已知道不妙,刚伸手抱住母亲,便抓了满把湿黏的东西。 整个枕角都被血浸透了。四姨太被喉咙里积淤的血块呛得喘不过气,不停撕扯被褥,芳甸几乎吓得疯了,哪里还顾及仪态,扑到窗上呼唤,竭力乞求梅老爷放她出去,她从不知道嗓子底下发出的哭喊是那样的凄凉。 “爸,爸,你放我出去,让我去买药!求求你,郎先生不是什么好人,千万别让他待在家里,爸!” 过了一会儿,窗户开了一线,梅老爷将一张黄纸样的东西折了一折,塞进了窗缝里。 “你们先前吃的那一种药,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要去城里才有。郎先生手上倒有一批西洋药,药效更灵验,”梅老爷以一种空前慈蔼的语气道,“芳甸,你姆妈的命,你爹爹将来的生路,都抓在你手里!” 芳甸并没有立刻接过,而是死死盯着窗缝,那黄纸包在日照下格外透薄,透出药丸扁而硬的轮廓,像是被轧碎的骨头。 半颗药。 “这是半天的分量。”梅老爷道,拿指头在黄纸包尾梢上用力一推,这一只失衡的砝码砸进了芳甸掌心里。 芳甸双腿一软,竟被砸得坐倒在了地上,捂脸痛哭起来,她在口中尝到一点腥苦,便打了个哆嗦,挣扎着爬起来,给四姨太喂了药。 郎先生给的药,确实是有效力的。芳甸盯着四姨太,见她从鼻子底下摈出一股浊气,那松弛的两腮肌肉渴水一般,猛然缩紧了,锁住了一点生机。 芳甸脸上刚露出一点儿喜色,便见四姨太闭着两眼,忽而惊悸地叫了一声,拿指头不停撕扯夹被的缝线。芳甸去抓母亲的手腕,却被挣开了,后者直挺挺地坐了起来,“芳甸,喜服裙上怎么有缝线?是一片布的,还是两片?千万不能是两片!” 芳甸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引着她痉挛的手指,去摸那条脏污的夹被:“妈,你再摸摸,是一片的。” 四姨太松了一口气,倒回到靠枕上,又道:“一片的好,是从一而终的兆头。芳甸,芳甸,我眼前发暗,你告诉我,喜服是什么颜色的?是哪种红?” “比杜鹃更红,有......有凤穿牡丹的图样,就像罗姊姊绣的那样精细。” “也比茜素更红么?” “妈,你放心,”芳甸轻轻道,盯着枕巾上黑红色的血污,“是......血一样的红。” 四姨太脸上这才露出一个微笑:“芳甸,你爹爹还是挂念着你的,一定是他同郎先生提过了,凤冠来了么?凤冠霞帔,才是新娘子的样子。” “就快了,”芳甸道,“妈,你先睡吧,睡一觉,就来了。” 四姨太呓语了一阵,终于平静下去了,只是时不时地呕血,药性在这具衰败的身体里层层递减,这种消退是望得到尽头的,芳甸从母亲的干瘪下去的双颊中,目睹了河床般荒凉的死亡。 她已经忘了时间,只有那半颗又半颗冷硬的药,是仅有的计时刻度。 郎先生正式接亲,是在第三天。 入夜的时候窗户吱嘎一声又开了,递进来一套喜服喜帕,上头照例压了一封黄纸,似乎为了取个成双成对的吉兆,里头破天荒地摆了两颗药。 “芳甸,赶紧换上,”梅老爷道,“郎先生那头要提前来了,虽然不合规矩,但我重新算过吉时,再过一个钟头也正适宜。” “只有两颗药么?”芳甸道,“看起来不是个好价钱。” “你当我是诚心克扣你们娘儿俩?你老子的药亦是从郎先生处匀出来的!就只这两颗,余下的,等你进了城,找他要去。” 芳甸搭在窗框上的手无声地握紧了,用力去扯那一身喜服,梅老爷忽而记起什么,将一个巴掌按在了药包上,笑呵呵道:“是了,怪我糊涂了,你娘今晚总不能跟着你坐车进城去,吃药的时间,我替你记着,隔十二个小时吃半粒,正好吃到你回门的时候。” 芳甸不再答话,只拿一把篦子用力梳头。她离蓉那会儿的齐耳短发已经养长了不少了,正没过耳垂,篦子刮得头皮生疼,她倒没什么知觉似的,仅拿指头将碎发抖开了。 “芳甸!” 芳甸这才抬起眼,轻声道:“你收着吧,爸,我只要你做一件事情。” “照顾你母亲,自然是我的分内之事。” “不,”她道,“我要你们一个月不进县城。” 梅老爷一愣,还道这是什么负气报复的小伎俩,只是哈哈笑了几声。 “一个月!”芳甸郑重道,忽而站起身来,胳膊肘正碰在窗框上,发出吱嘎一声响,那黄纸包嵌在喜服中,被轧了个正着。 喀嚓! 两颗药丸应声粉碎,芳甸脸色煞白,小心挑开来一看,里头那些碾碎了的药粉,被风一刮,亦漏出去了一小半。 她急忙以指腹将药粉扫拢了一些,又将黄纸折好了,道:“这药不能吃了,爸,你找郎先生换一份,药什么时候拿来,我便什么时候换衣裳,否则,我忧心母亲,即便跳车而死,也绝不跟他走!” 她是将话说绝了,抬手将窗户一合,眼泪已无声地淌了满脸。桌上静静躺着一柄剪子,刀尖淬了血,她用力握在手里,指腹扫过处,竟然泛着淡淡的荧光。 那是从她发上刮下的萤石粉,在灯下淬足了光。 她将剪子收在怀里,心中泛起凄凉的勇气,直到一缕微风掠动了她的头发。 这风里亦透出一股凛冽的血腥味。 滴答。 芳甸如有所感,猛然回过头去,只见门帘拂动,紧锁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一道颀长人影就立在门边。 他反手关上了门。 芳甸根本说不出半个字,喉咙里如火烧一般,只能眼看着大哥单手托着一顶凤冠,向她转过头来,脸色煞白,双目却亮得逼人,霎时间压过了凤冠上摇荡的珠光。 “大哥!”芳甸惊醒过来,急忙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没被人看见吧?郎先生他在找你,还在包袱里洒了萤石粉!” “你做得很好。”梅洲君温声道,从裤袋中取出一团染血的粗布,放在了桌上。那上头的凤穿牡丹已然枯萎了。 “芳甸,人世间的事情,总是很凄凉的。”他凝视片刻,忽而道,“只是有些事情,岂能没有代价?” 第127章 入夜之后,进县城的当康道上,驶来一辆小车。城外多黄土风沙,沿途怪石嶙峋,影影绰绰间仿佛瘦鬼凭吊来人,车窗上亦罩了一层纱缦般的尘土。 车行到一丛怪石边,徐徐停下,不多时,便有一道头戴毛呢礼帽的人影从怪石中绕行而出,左右张望起来。 车前窗降下半扇,郎先生叩了叩窗边,道:“这里。” 来人脱了礼帽,立在前窗边上欠了欠身,寒暄道:“龙川先生,十里坡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事情可还顺遂?” “被人给跑了。” “跑了?”来人大为吃惊,道,“常备盐仓库的守军都出动了,照说就是插翅也逃不出您的手掌心,对方是什么来路?” “就只两个人,至于来路么,”郎先生皮笑肉不笑道,“新仇旧恨,说来话长。林先生,由你经手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们赶到戏班的时候,半条人影都没逮着,不单是人,连唱戏用的行头都搬空了,看样子不像是闻风而逃。我在戏班里搜寻了一阵,在梳头桌前发现了这个。” 他从怀里取出一条手帕,小心抖开了,露出里头半张帖子,上头沾的萤石粉在夜色中清晰可辨。 “是去城里赴堂会的帖子,落款已被人撕去了。郎先生,他们许是搭上这一条线,进到县城里了,戏班子进城动静不小,待会儿向守城的士兵打探打探,不愁揪不出行踪。” “城里?”郎先生接过帖子,两道细长菩萨眉一弯,脸上翻出一个和气的微笑,“这倒是地狱无门偏敢闯啊!” 林先生奉承道:“这是上天助先生成事呢,谁不知道您同新掌权的罗大帅私交甚笃?” “林先生,上车说话。” 林先生正要一把拉开车门,忽而停住了,朝后车窗张了一眼:“这是......郎先生还有这样的雅兴啊?” 他和这位龙川先生各取所需,合作颇久,自然清楚对方在女色上的那点儿恶癖,穷乡僻壤的女子无所依仗,家中父母又大多愚鲁,郎先生任意摆弄起来,便如掐灭一道泡沫,不留半点儿痕迹。 这一回却是有所不同,只见两个青年男子之间,端坐着一道凤冠霞帔的人影,车玻璃冷灰,那嫁衣便红得发旧,仿佛袅袅渗进水里的胭脂。 新娘子十指交握,膝上横着一柄水银镜,似乎是取了“进子”的吉兆,单看这一副打扮,竟然像是走了三媒六聘的大家闺秀。 龙川先生玩的什么把戏,还当真娶起亲了?这样的阵仗,事后怕是不好收场吧? 林先生眼珠一转,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郎先生两个孔武有力的下属坐在新娘身侧,两下里体格相差悬殊,倒像是押解犯人。 他拉开车门,一屁股坐在前座上,道:“看来那两个不识时务的东西,还搅了龙川先生的洞房花烛夜了。我说话莽直,不会冒犯嫂夫人吧?” “我留着她还有用处,”郎先生幽幽道,“你也不用管她听进去多少,到了明天,我那位大舅子若还不现身,便送一对耳朵回去。” 这话说得就连林先生也哑口无言,在关门的瞬间,他竟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车中昏暗,猩红盖头惊惶地摇荡起来,一枚小小的珍珠耳坠从中坠到了镜面上,那一点莹光绕了一匝,又滚落到了他的脚边。 只这么一下,就把林先生的余光给吸住了。 可惜了。龙川先生的开口腔未免太凶煞,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实在是有些浪费了。 “林先生,你先前提的要求,我考虑过了,只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你放着真金白银不要,只求一个结识宋道海的机会,这是为什么?还要请你解惑。” 林先生立马回过神来,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我是在替龙川先生着急啊。” “替我?” “龙川先生来晋北也有两年了罢?您精通中文,又是筹划布局的好手,本该颇受长官器重。只可惜隐姓埋名,做的都是隐而不彰的工作,比旁人更多苦辛,每逢邀功请赏时,那些人却冲在前头,何其不公啊。” “林先生,你是煽动人心的一把好手,如今倒揣测起我的心思来了?” “龙川先生,你还信不过我,我便向你交个底。鄙人祖上都是靠嘴皮子吃饭的,却也有上中下乘之分。古时候做说客的,合纵连横,风头无两,若以等第论之,是舌战群儒之圣贤。至于近世以来,我辈大多在衙署里做师爷,挣些欺上瞒下的串供钱,更甚者沦落到胡诌风水的地步,是巧言令色的下品,我姑且谓之舌贼。” 龙川次郎起了兴致:“你林先生呢?是哪一种?” 林先生怡然自得道:“我么,要做的却是摇唇鼓舌的大将军。” “将军?你们中国人还有一句话,叫纸上谈兵。” “此将军非彼将军,龙川先生,时势造英雄,华北自治一事影响甚巨,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能说动宋道海,与日满和睦共处,使晋北列为国中之国,与开疆拓土何异?至于外界的口诛笔伐......名声,把戏耳!” 龙川次郎道:“为名为利的人,我见了不少,你倒是与他们不同,想拿我做踏脚石。” “各取所需,怎能算是踏脚?名利是后话,我眼下真正想做的,是你龙川先生的幕僚啊,”林先生诡秘地微笑起来,“喜长官之所喜,龙川先生,你可知道,你的长官津田将军有什么喜好么?” “酒、色、财,缺一不可,另有些收集古玩藏品的雅好。” “哪种酒?” “他不爱喝中国酒,至今喝的仍是大日本株式会社运来的的烧酎,度数宜高不宜低,调入紫苏,使口感辛辣......” “龙川先生连细枝末节都记得这样清楚,怎么不知道愁津田将军之所愁?” “你接着说。” “如果我没猜错,您的长官近日来正在为一件事发愁。华北局势虽非铁板一块,却也是盛在铁盘里的散沙,不论人心如何涣散,宋大帅的五指山在上头横罩一日,华北自治一事就一日过不了明面。国民政府的人就要来了,他们所求的,必然也是宋大帅的一句准话。” “国民政府?有你林先生从中运作,这国民政府的来使早已威信扫地了罢?” “我原有七成把握,只可惜有那记者跳出来搅局,这股子势头一旦回落,人脑中的热气一散,反倒不妙。更何况,常氏派来的专员,必然也是厉害角色,一旦被他们抢占了先机,调转枪口只在瞬息之间啊,到时候,您前功尽弃不说,您的长官必然对您生怨!” 龙川次郎的脸色阴沉下去,道:“生怨......看来还真如你所说的,得尽快拿捏住宋道海的口风。” “我斗胆向龙川先生自荐,做一回说客。” “不错,”龙川次郎道,“林先生的本事,我是信得过的,只不过得请你的妻儿到府上坐坐,林先生既然有志做大将军,应当不怕军令状吧?” 林先生怡然道:“自然,我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娘,龙川先生也一并请去吧。” 他这番话说得无耻之尤,龙川次郎倒是一时哑口无言了,林先生得了准信,仰在椅背上,余光却又不知不觉黏在那一枚珍珠耳坠上。 这珍珠细看去材质低劣,昏暗中非但不莹润,反而如砂如石,皎白得发寒。 新娘子握着水银镜的手微微舒展了一下,风移影动,红盖头被吹开了一线。林先生本能地捕捉到了一点儿异样,却被镜面上朦胧的倒影慑住了。 凤口衔珠,雪月交辉。 这本该是一缕朦胧难辨的绮念,不知为什么,他的脊背上却掠过了一阵针刺般的寒意。 不对劲!那两个属下有多久没发出声音了? 若说是押解犯人,应当严阵以待才是,但车后座却静得近乎空旷了,从头到尾,都只有镜子和喜服缎面厮磨时的微响。 那两道魁梧人影双目紧闭,直挺挺靠坐在后座上。车里异常昏暗,这两张脸孔俱泛着阴冷的青光,仿佛一对淬毒的铜钩,林先生屏气凝神,却依旧捕捉不到他们的呼吸声。 难道...... “龙川先生!” 第128章 “怎么?” “新娘子一路上没什么动静,龙川先生,你就不怕她碰着人,闹将起来?” “我知道你的顾虑,”龙川次郎哈哈笑道,“女人有时候不识好歹,逢人便大吵大嚷,自以为求救有门,难免闹出些难堪。这位小姐性子又烈,教我吃了一回剪子的苦头,要治起来也容易——” 他腾出一手,闪电般扯住新娘子的右臂,往前一拉。新娘子的手腕顺势从堆蹙的大红绸缎中滚了出来,仿佛抽了骨头的白蛇,被拘束在一弯银镯中。 难怪她如此温顺,腕骨脱臼的剧痛令她根本使不出半点儿力气! “下巴也卸了,”龙川次郎道,“卸了爪牙,果然省却许多麻烦。要不然,我还不放心让她坐在后头。” 他将那一只软绵绵的手往回一抛,新娘子吃痛瑟缩了一下,搭在膝上的水银镜应声落地,迸出一声脆响。 哐当! 说时迟,那时快,后视镜中腾出了几道纷杂的寒光,自林先生印堂间贯过,荡向龙川次郎双目之间! 这一瞬间的分神几乎是致命的。 就在龙川次郎侧目闪避的瞬间,车前竟斜出一方怪石,林先生惊出一身冷汗,急忙道:“龙川先生,小心!” 龙川次郎非但没有放慢车速,反而抓着方向盘,一把急转,整辆小车以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疾速,偏入了岔道中。 呼——呜! 这一条岔道异常崎岖,小车在疾驰之中猛烈颠簸起来。一缕尖锐的啸叫声透窗而入,整一扇玻璃在强悍的风压下蜂鸣不止。 好凄厉的风声!这车是开到了什么地方? 车窗外黑沉沉的,道路两旁竦峙的石影几乎侵轧到玻璃上,不远处更有一段虎口般的收束,路径极窄,车灯照不到的地方更不知蛰伏着多少危石,再这么疾冲过去,随时有触壁之危。 “龙川先生,刹车!” 龙川次郎面孔上不时掠过呼啸的石影,那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停不住,刹车下有东西!” 什么? 林先生悚然坐直了,正要开口,耳边忽而掠过了一缕砭人肌骨的寒气,只见后视镜中,那两个魁梧男子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眼珠里青光一闪。 ——喀嚓。 林先生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这两人已经重新靠坐在椅背上,右手斜按腰侧,外衣翻开一线,武士刀同时滑入鞘中。 刀?他们什么时候拔的刀? 与此同时,车轮底下爆出一连串刺耳的刹车声,这一辆小车在冲进虎口的同时,被刹车片险之又险地勒停了。直到这时,龙川次郎握方向盘的十指仍深陷在剧烈的痉挛之中,迟迟没有松开。 林先生察言观色,立时俯身下去,在刹车底下摸索片刻,抓住了一样东西。 那是半枚珍珠耳铛。 断口平滑如玉。 刚刚那一刀,竟然在车辆疾驰之中,精准地擦过龙川次郎的鞋底,将这一枚要命的珍珠劈成了两半! 不对,不止一刀,这两人是同时拔的刀。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掌心里骤然爆发出一股寒意,那仅剩的半枚珍珠便在他的注视之下,化为了齑粉。 “龙川先生!”林先生悚然道,“这两位是......” “是津田将军的贴身武士,昨夜特别派遣给我,用来对付几根难啃的骨头。这一手拔刀术果然名不虚传,要不然......”龙川次郎脸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眉骨上的伤口霎时间暴凸起来,“珍珠......珍珠......贱人!你也配和我同归于尽么?” 这是明晃晃的迁怒,这样一个双手被废的弱女子,哪里有刻意作梗的本事? 只是他在武士的眼皮底下,竟被区区一枚珍珠耳坠摆了一道,差点落得车毁人亡的下场,要是传进津田将军耳中,岂不是断了往后升迁之路? 龙川次郎咬肌突突直跳,等掌心里的冷汗止住了,这才从方向盘上撕下两只手来,拧身扯住了新娘子的前襟。 他在女人面前,总是全无风度的。 “看来,你这一双耳朵,已经等不到令兄来取了!” 新娘子虽然目不能视,却也预感到了危险,竭力抬起手臂抵在他胸前,不住往后退缩,只是这一对软绵绵的手腕哪里使得上力气? 龙川次郎从袖管中拔出短刀,正要一把扯下她的盖头,余光中忽而青光一闪,两道格外阴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两个武士并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盯着他,那目光譬如两股冰泉水,霎时间将他心头的邪火浇熄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深不见底的惊疑。 他们怎么还不闭眼? 这一对孪生武士修习的是闭眼拔刀术,闭眼见生,睁眼则死,拔刀收刀快于交睫。此时被这样的眼光所注视,即便是龙川次郎,亦不免在心中泛起一股寒气。 “龙川先生,”林先生低声提醒道,“关窗!他们似乎不喜欢外头的风声。” 风声! 龙川次郎被他点醒,这才意识到,这两道目光笔直地越过他,落在前车窗的缝隙中。 小车停在巨石的夹隙中,穿堂风空前刺耳,他方才在心惊肉跳之中没来得及察觉,此时只觉耳孔抽痛,对于耳目灵敏的武士而言,恐怕更加难以忍受。 龙川次郎虽是明面上的上级,却并不怠慢这一对武士,当即回身去摇车窗,也是他时运不济,仅仅这样一个动作,也生出一段难堪的波折。 刚刚新娘在推拒之间,竟将他的外衣扯乱了,塞在侧袋里的那一只药包亦露出一角,也是先前被芳甸退回的。 偏偏他凑到车窗前时,一线罡风单刀直入,奔逸而出的药粉霎时间扬了他满脸,呛出了他数个喷嚏。 又是这个灾星般的贱人! 龙川次郎心中毒火丛生,不知掠过多少个血腥的念头,却在那两个武士的逼视下压制住了,慢慢摇上了车窗。 风声熄灭的瞬间,这两人齐齐闭上了眼睛,再次陷入毫无声息的冥思之中,动作协调得近乎诡异。 龙川次郎松了一口气,握着方向盘的手这才松懈下来,脸上亦浮现出柔和的微笑。 “芳甸小姐,你的大哥怎么还不现身呢?他也算是东躲西藏的高手了,只要他敢露面......我要请你数一数,这两把快刀割下他的脑袋,要花几秒钟?”龙川次郎幽幽道,“这么算起来,倒也便宜他了。我的兄长当初可是在大火之中,哀嚎而死!” 第129章 林先生被他话里的阴冷所慑,只觉这车里所乘的,都是些血淋淋的厉鬼。龙川次郎喜怒无常,他既然已得了一句准话,便得尽快避开才行,免得窥得太多阴私,徒惹猜疑,届时功业未树,性命反倒不保。 “龙川先生,”他干笑一声,“我不认得路了,这地方地形古怪,对方即便存心寻仇,也未必能找上门来,不如尽快回到正道上。” 龙川次郎道:“这条岔路还更近些,穿过石林就是城门,对方要动手脚,必然是在城门附近。” “不错,凭这两位的剑术,世无敌手,早一步碰面,就早一步送他们见阎王!” 龙川次郎并不开车,而是转过头,柔声道:“林先生,说起来,你也是毫无弱点的人啊。” “我?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龙川先生要捏死我,仅用得着两根指头。” “捏死你?我又不是滥杀之人,只是......”龙川次郎菩萨似的长眉再度拱起,那一个笑容说不出的阴刻,“你坏的偏偏是津田将军的好事!” “什么?”林先生悚然一惊,却见龙川次郎双目之中,忽而暴起一股骇人的杀机。 “早在你在集市宣讲华北自治时,津田将军已经给我下了一道命令,叫作——投其所好。宋道海崇古尚孔,又是晋北一带的土皇帝,未必没有一点裂土复辟的心思。我们在山海关沿线秘密挖掘了数座皇陵,其中取出的玉雕珊瑚树,枝繁叶茂,单株便可盈车。这些东西假借海外流归的名头,一车车送进了宋道海手里,这才换得他的日渐亲厚。可是......”龙川次郎厉声道,“正是你身上出的岔子,害得此番前功尽弃,你还有脸面来邀功作说客?” “我?难道是......” “不错,正是从你手底下漏出去的那一个记者!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竟将风声传到了宋道海的耳朵里。” “东北的事情?他应当早有耳闻才是。” 龙川次郎森然道:“他姓宋的生平最恨的,就是有人撬他的祖宗基业,我们的人往外运货,原是拣些他顾不着的穷乡僻壤下手的,如今却正撞入他眼里!你说,宋道海这一通大火,该算到谁的头上?你,还是我?” “原来如此,龙川先生方才隐忍不发,难道仅仅是为了看我一番笑话?”林先生苦笑道,“既然留我一命,我必尽力弥补,此事并非没有转圜余地,龙川先生,我有一计......” “留你一命?”龙川次郎幽幽道,“这两位武士在东北修习了五年拔刀术,用的从来不是木桩,久而久之,出刀必然见血。林先生,你先前出的岔子,惹得津田将军格外不快,还是我从中周旋,为你讨来了一条生路。” “龙川先生大恩,我必竭力偿还。” “不必,”龙川次郎道,“你接下一刀,既往不咎。” 林先生背后猛然涌起一股寒气,猛然拧身回头,只见右座的武士一手伸进外衣中,五指握拳,与此同时,那一双眼睛徐徐睁开了,瞳孔之中青光一闪。 什么? 他拔刀了么?这一刀是否已经超越了肉眼的极限,在血肉骨骼之中悄无声息地裂变,只等剧痛迸发的瞬间? 林先生心中闪过了无数个可怖的念头,冷汗更是直逼体表,明晃晃地发寒,也正是在这生死交睫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做出了一个纯乎天意的举动。 接下一刀?龙川次郎的意思是......接刀? 他迎着风声,向武士张开了五指。那能在四轮疾驰间劈开珍珠耳铛的一刀,就此袭进他五指之间,他只来得及攥住一股刮骨般的奇寒,整一条右臂都在霎时间失去了知觉。 啪嗒! 有什么液体从指缝里纷纷坠地。那意想中的刀光圆而钝,被死死攥在他的掌心里。林先生脸色煞白,汗出如浆,半晌才低下头去。 那是......那是一副沉甸甸的卷轴,已被他的冷汗浸湿了。 “你似乎永远能做出正确的选择,”龙川次郎不冷不热道,“刚刚你若是后退,追过来的便是刀。” “我这样的蝼蚁,当然有蝼蚁的自觉,几位给我什么,我就接什么,”林先生冷汗涔涔,却强笑道,“龙川先生,这样的考验,恕我愚钝,我不明白你们的用意。” “津田将军生平最看中的,除了本事,还有强运,世事冥冥,总脱不开运势,而这两位代表的正是津田将军的意思,”龙川次郎道,“你要做的事情,正和运势有关。” 宋道海那一番勃然大怒,确实有回旋的余地。 龙川次郎将功补过,使尽浑身解术,这才把准了他的脉。他们在宋道海面前,做的向来是彬彬有礼的强盗,甜饵已经给足了,宋道海还敢翻脸,便不得不施压了。 所谓华北五省自治,他们要撬动的,并不仅有晋北这一块地方,如今东北在握,如能使华北各省不攻自破,择取其中数省拉拢,设为飞行区,往后攻取中国腹地便如探囊取物。 这正是津田将军长久以来推行的肢解中国之法。 宋道海镇守的晋北虽是上上之选,却并非唯一的选择。 龙川次郎当时顶着强压,不但不加安抚,反而将一封密信送到了宋道海府上。 写信人是冀云军阀赵横山。冀云与晋北二省比邻,积怨已久,刀兵之中,必生血仇,只是晋北始终压过一头,同样是华北军阀,坐头把交椅的始终是宋道海。 这一封由老对手递来的投诚信,终于打乱了宋道海的算盘。 赵横山越过他,先一步倒向了日本人,这粗鄙莽夫将这一封信写得格外直白赤裸。只要日本人肯从东北暗中出兵,助他吃下晋北,往后任意差遣,绝无二话。 龙川次郎将这一封投诚信亮到明面上,威胁之意溢于言表,竟然当真击中了宋道海的命门。 只是这老狐狸到了这节骨眼上,措辞依旧暧昧。 ——权衡利弊,并非易事,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审时度势,固然是识时务者所为,分疆裂国,亦不免背当世骂名。只是事已至此,宋某人也并非举棋不定的懦夫。 十日之后,请双方各派来来使,到府上一叙,谁能说动宋某人,便以信物相赠,余下一方,厚赠遣回,不动干戈。我晋北往后的立场,尽在信物之中。 “信物?难道是......” 林先生略一迟疑,低头展开了卷轴,车里异常昏暗,仅能看出画像的轮廓。那是一对一剖为二的铜伏虎,通身遍布虫豸般的赤金铭文,只可惜其中一半残损断尾,这稀世珍宝顿失身价。 他仅仅是看了一角,便心中狂跳。这件信物,在晋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宋大帅这一枚战国虎符,曾在战中为他挡了一枪,半边虎尾崩裂。虎符内置榫铆,本该是严丝合缝的,断尾之后,内部结构裸露,再不能作为印信。 宋道海感其救命之恩,并未将其之高阁,而是重金聘请当世名匠,为铜虎续上了一支赤金曲尾,又以这两半铜虎符分别为柄,锻造出一对直刀。 刀柄之上,一虎尾直,一虎尾曲,合刀时,曲尾绕直尾三匝,亦是严丝合缝,仿佛雌雄交尾。 此刀也正因此得名曲直虎符刀,是宋道海晋北大权的象征,据说持半把虎符刀,便可在晋北境内出入无阻,受全境礼遇。 “不错,他拿出来的信物,正是其中曲尾虎符刀。” “确实够分量,”林先生迟疑道,“不过,恕我直言,这劝说里有的是文章,一是津田将军肯给出几成甜头,二是这撕破脸时的分寸。其中最要害的莫过于交涉时的顺序,后发方能制人,这些工夫都不止下在舌头上,龙川先生,事已至此,我们双方须得敞开天窗说亮话了。” “该你知道的,都在卷轴上。” 林先生低下头,一目十行地将卷轴扫视了一遍,起初面色还算得上平静,在瞥见卷尾时,却忽而深吸一口冷气,苦笑起来。 “卢望山护送来的专员,竟然是他?龙川先生,这样一道影子,如今也要见光了么?这位的长项,可从来不是做说客,让我与他对弈,可真是鸡蛋碰卵石,不自量力了!” “你只管做好你分内的事情,把虎符刀哄到手里,”龙川次郎冷冷道,“宋道海老奸巨猾,两头的便宜都想占,谁也不得罪。因此在信末又添了一句话,出府之后,晋北全境只认刀,不认人。这么一来取得虎符刀后,必然还有一场恶战,这些事用不着你,津田将军早有布置,我倒要看看,这赫赫有名的陈静堂,能如何从十武士阵中,夺刀而去!” 这个名字由龙川次郎说出来颇为容易,林先生却口中发苦,肝胆俱颤。 堂前蓝衫过,静暝十万山。 力行社,陈静堂! 第130章 林先生坐拥这一条如簧巧舌,自然是颇为惜命的,只是事已至此,回头亦无活路,仅能冒死求富贵了。 “看完了,记住了?” “龙川先生,都记下了,”林先生道,“借火一用,这上头的东西,自此便埋在我腹中。” 龙川次郎看中的正是他这点儿识趣,当即摸了一只火机抛给他。 两头都不是第一回 打交道了,林先生亦对日本人传递消息的路数心知肚明,这上头的字迹一经火烤便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市面上最寻常的美人图,绝无复原的可能。 他一面将卷轴在膝上抖开,一面去拨打火轮,火机慢了一拍,才响起一声冻僵般的咔嗒声。 燃气不够了? 漆黑的车窗玻璃在风鸣声中震荡不止,半晌才亮起了一道竖线般的红光。 林先生用力一甩,火舌猛然斜侧。 ——砰!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火舌飘摇的尖梢,爆出了一声枪响! 子弹贯窗而入,在霎时间迸散的龟裂纹中,一举崩穿打火机身,封气阀门被打爆的同时,里头仅存的燃气轰然迸射!林先生猝不及防间,被一股爆沸的热气直冲面门,剧痛直钻五窍,差点没当场晕死过去。 偏偏就是这支燃气见底的打火机救了他一命,要不然......贮气箱近距离爆炸时的冲击力,足以令他葬身火海之中! 林先生摸了一把脸孔上的燎泡,一时间肝胆俱裂,还道是陈静堂找上了门,不料龙川次郎却冷笑了一声。 “果然来了,”他道,“我倒要看看,这一支枪里还有几颗子弹?芳甸小姐,你也坐得疲了吧?” 是龙川先生的仇人?新娘子始终默默无语,林先生几乎都要忘了她的存在,这会儿回头看去,那一双手腕依旧软绵绵地搭在绸缎间,只是十指不住发抖。 她的身侧,车门开了一线,仅有的一名武士手扶刀柄,阖目而坐,仿佛融入在那一线风声中,丝毫不闻外界之事。 还有一个人呢?他是什么时候追出去的? 这日本武士的刀术再精湛,也仅仅是趋近人体的极限,对方又是枪法绝佳,敌暗我明,无论如何也不该主动迎击,他怎么敢托大至此? 林先生按住灼痛的面孔,目光不停在敞开的车门上逡巡,生怕又袭来一记冷枪。门外黑洞洞的,凄厉的风啸声扑得耳膜嗡嗡直震,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是位置......这是穿堂风! 这辆小车停在两扇斜出的怪石间,大半截滑入虎口,有此掩蔽,对方必然要在岩石夹隙间开枪,才能有破窗而入的一枪。 枪响的瞬间,对方的位置同样暴露无遗,他就伏在右侧石峰背后!这样的距离,如何躲得过神出鬼没的一刀? 武士的背影仅仅在车门外一闪,便与巨石阴影融为一体,这一步明暗转换已然化应敌为伏击。林先生根本看不清外头发生了什么,那呼啸的风声一时间静穆得可怖,每一个瞬间都匍匐着刀光。 到底会是谁夺得先机? ——吱嘎,吱嘎。 是握刀的声音。 指腹被肌腱所吸附,一根根内旋到刀柄上,虎口以肉眼难以察觉的角度拧转,那是肌肉蓄势的声音。 林先生牙齿发酸,被这一种无形的焦虑所催,终于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左后座的武士手握刀柄,虎口呼吸一般微弱地舒展。 他在克制着拔刀的冲动!那种孪生子冥冥之间的感应,和长年同步出刀的训练,让他同样捕捉到了出刀的最佳时机。 林先生死死盯着他的脸孔,那不远处未知的战局化作一种无形的震颤,慢慢爬上了右后座武士的眼睑。 青光一现! 与此同时,枪鸣声乍起。 ——砰! 在听到枪响的瞬间,林先生已然松了一口气。 这一颗子弹打偏了,崩进了对面的巨石中。就对方的枪法而言,这种程度的失误几乎是不可思议的,除非......他已中了刀! 右后座武士铁青的面孔上,慢慢浮现出了一个微笑,他侧身转向新娘,一手依旧按在武士刀柄上。 林先生还是头一回听到他说话,那声音异常低沉沙哑,仿佛来自腹腔深处。他只能听懂几句最粗浅的日语,这武士说的似乎是—— 来了。 车门轰然洞开,一道身影在风啸声中,倒冲到车门边,似乎在凭借着一脚蹬踏闪避当胸而来的一刀,刀势虽已竭,他后退的势头却将他一举逼入了后车厢中。 一股扑鼻而来的铁腥味,仿佛一场斜浇于地的血雨! 这是他唯一的活路,只不过等待他的,却是背后的另一把快刀! 左后座武士一手握住刀柄,虎口以极微妙的角度一转,肌腱蓄力的声音,仿佛索命的琴弦。 从指肘到肩颈,整一条强悍的肌肉链条都为这一刀耸然前倾,巨力倾泻下,才会有无迹可寻的一刀—— 撞上他刀柄的,却是一截柔软的手腕。 ——咔嚓! 指腕交错间,迸发出一声骨节接续的脆响。 脱臼的手腕在这一撞之下,复归原位。那五根手指仿佛裹挟着一股无声流转的磁力,旋过刀柄,转瞬拂到武士双眼之间。 只见新娘两指之间,赫然夹着一片碎镜。 霎时间,武士两眼间已掠过了一道雪亮的光斑,寒光乍开,鲜血迸溅! “你想睁眼?” 那竟然是一道属于青年男子的声音! 第131章 林先生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小车后座载着的并非新娘,而是一尊索命的煞神。 这青年男子正是梅洲君。 他在手腕脱臼的剧痛中,蛰伏颇久,一出手便刺瞎了左后座武士的双目。即便如此,眼前危局依旧难解,这一击的代价亦在他的意料之外。 盲武士的刀光依旧脱鞘而出,梅洲君颈侧一寒,那股麻痹的痛楚慢一拍才晕散开来,若非刚刚撞偏了刀势,长刀恐怕已经截断了他的咽喉! 过招的瞬间,梅洲君心中已然雪亮。这闭目拔刀术训练的正是武士捕捉气息的能力。 刀一出鞘,外界的一切声息均已摒绝,刀的轨迹笔直地运行于肉眼之外,那种逻辑因极度精炼而坚不可摧。 拔刀——斩断! 梅洲君当即放弃了接上左手手腕的打算,他必须争取每一个瞬间,让陆白珩获取喘息之机,应对车门外袭来的另一刀。 右车门外刀光贯入的刹那,他甚至没有回头,而是顺势淌进了盲武士怀中,周身骨骼展现出了惊人的黏附性,手肘猛挫对方内肘关节,卸去后者再次拔刀的力气。这一黏一缠,正是以周身关节为锁,化盲武士为人桥,直到五指摸索上了左侧车门。一连串小动作几乎发生在瞬息之间。 砰! 左车门洞开,风声呼啸而入。 梅洲君一把扯住陆白珩的背心,将他往外贯去,两人先后跌出车门之,梅洲君单手负重,右肩上的钩伤在大幅动作下再度崩裂,那种剧痛令他眼前黑斑乱窜,就连落地时都踉跄了一步。 好在陆白珩的枪声几乎同时响起—— 砰砰! 那两道如影随形的刀光终于被崩退。 刚刚一轮交手完全是以伤换伤,形势却越发严峻。陆白珩右肩中刀,换作左手开枪,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对方却仅有一人目盲。 更要命的是,刚刚那一番近身短打,将梅洲君身上的各处伤势暴露无疑,以盲武士之敏锐,如何察觉不到他已是强弩之末?那长达三天的追杀,确实已将他二人逼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 嫁衣肩后,血色飞速晕染。 梅洲君低咳一声,右肩微不可察地发起抖来。 “走!” 这时候要想再遁入黑暗,却也没那么容易,武士绝不会给他们拉开距离的机会。直到这时,他们二人还在长刀笼罩的范围之内,正是追魂索命的时机。 孪生武士的呼吸节奏忽而惊人地协调起来,五指同时按在刀柄上,刀锋从车厢中的黑暗里探出一截,蛇首般阴沉沉地调整角度。 刀上的寒气森然映照在梅洲君的脊背上,仿佛半透明的蛇纹,渐渐凝成一线。 啪嗒。 血珠坠地的瞬间,孪生武士跃出车厢,武士刀的轨迹如出一辙,仿佛两道并向而行的罡风,齐齐斩向梅洲君右肩。 终于钓出来了! 两把刀并不是同时抵达的。这一对孪生武士坚不可摧的默契中,终于被劈出了一道缝隙。 盲武士的刀锋偏离了。 是风。 哪怕双目已盲,武士的本能依旧令他心中闪过一点惊疑。不对劲!若说寻常的穿堂风是两股暴烈的洪流,那么这些杂乱无章的气流就像是排箫的气孔,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喷发,黑暗中仿佛有无数道鼻息在他身侧鼓荡。 呼啸的穿堂风终于冲乱了他出刀的轨迹,在杂乱无章的气流中,他根本无法捕捉气息。劈入梅洲君后肩的武士刀只有一把。 梅洲君非但没有躲避,反而逆着刀锋淌了回来,那红盖头早不知飘荡到何处去了,仅有面前皎洁的凤冠珠串,在回首时铮然摇荡。 他拼着后背受创而回头,即便如此,这长逾三尺的武士刀,依旧是横在面前的天堑,纵然洞穿血肉也不得再进半步。 武士脸孔上一缕铁青色的笑影,却已然消失了。他的瞳孔中倒映出了一支黑洞洞的枪口。 这只脱臼的左手不知什么时候接续上了,刚刚在错身时,他已然接过了陆白珩的枪。 肉体凡胎够不到的,子弹自然可以。 梅洲君的手指,同样异常稳定,指缝里湿冷的血沿着扳机淌落下去,化作一声闷响。 ——砰! 第一具尸首坠地! 梅洲君反手抓住武士刀,从肩后血肉中抽了出去,浑身肌肉群出现了一瞬间的急性痉挛,手指才摸索到刀柄,第二刀刀光已至。 同胞兄弟垂死时的嘶吼显然令盲武士大受刺激,这一刀的速度和精确度完全超出了人类目力的极限,是倾尽全身之力,向梅洲君扑击而来! 生死交睫时,拼的已不是一招一式的胜败,而是抉择——他该如何趋避,才能闪过这一刀? 他右肩中刀,已是强弩之末,这一刀便可裁定生死! 梅洲君脸上的汗终于逼到了颌角,失血过多的煞白一时间压倒了胭脂。目光却直直滑过刀脊,俯冲进盲武士十指之中。 对方两手握刀,虎口处的肌腱无声坍陷下去,那种异常的松活给刀柄让出了一丝余地,仿佛蛇眼幽幽一闪。 不对,虎口的发力方向不对——这是虚刀!左手在前,作势直劈,真正掌控刀柄轴心的右手却被遮掩在后。对方同样在预判这一刀的落点,且必然有瞬间变招的自负。 梅洲君瞳孔紧缩,一把抓住了右肩的伤处,狂涌的血水尽数闷进衣袖之中。 他并没有动,连气息都压制到了极限,任由呼啸的风声包裹住自己,仿佛激流中的暗礁。这正是陆雪衾当年教给他的,一旦下定决断,便须有十死无生的决心。 刀光照面,那股可怖的风压直直劈到了面门上,令他喉中腾起一股腥甜。直面刀锋的时间被感官无数倍放大拉长,以至于显出异常的寂静来。 直到他听到了一丝惊心动魄的断弦声。 鬓边的珠串被刀芒割裂了,那一点微不可察的震荡沿着刀背,霎时间回冲向武士的指腹。 这是明晃晃的信号,猎物就在刀锋之下,只需倾力一击。 梅洲君依旧没有动,仿佛化身顽铁,哪怕鬓发已在刀下湛然发寒。 正是在这一瞬间,他身侧的巨石中,传来了一束变了调的气流,那种衣物摩擦被数倍扩散,仿佛有人惊惶地撞在了巨石上—— 说时迟,那时快,武士刀陡然斜侧,刀光暴绽,这一刀擦过梅洲君的鬓角,以一种山岳倒倾般的巨力,斩入了巨石之中! 什么?! 石质异常松脆,这一刀透石半尺有余。抽刀时铮然发响,颇多牵制,仿佛深陷铁制蜂巢之中。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盲武士脸色铁青,咬肌迸出,双手拔刀回抽,果然听到了一阵石子崩碎声,以他的膂力,脱困花不了多少工夫。梅洲君紧盯着他,前踏一步,方才贯穿肩侧的武士刀已经拄在地上,一缕血线无声汇聚在刀锋上。 他的左手同样在发抖,这一把并不趁手的武士刀仿佛重逾千斤,但只要他能比盲武士快上一步—— 第132章 龙川次郎缩在车厢之中,脸色转作铁青。就他看来,这一对武士已是罕见的高手,竟会在照面间接连失手,形势实在是大为不妙。 对方一旦解决了盲武士,必将直扑车厢而来,难道他们此番真要命丧于此? 不,不对,还有一线生机。他为什么不开枪?舍枪而用刀,全然置背后空门于不顾,此举反常。 除非......枪里的子弹已经耗尽! 龙川次郎心中一动,伸手抓住了腰侧的配枪,他在日本时虽接受过特高课的训练,但毕竟是以情报刺探见长,枪法并不精湛,这两人却在对峙间步入更深的阴影中,敌我难辨。 这一枪开出去,后果着实难料。 他的手指已经扣到了扳机上,却根本找不到步入战局的机会。 “龙川先生!”林先生小声道,“你身边可有手电筒?” 手电筒? 龙川次郎虽不明白此人用意,却对他秉性中那点儿奸猾颇为倚重,眼下就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抽出一支手电,抛在他手里。 “小心,别引来第三人——” 林先生悄无声息地降下车窗,将手电压低到车窗边,飞快一拧,那光才弹射到石根上,他鼻尖就渗出了一层明晃晃的细汗。 果然!这石头有问题。 光照之中,怪石上密密麻麻的小孔暴露无遗,粗者如碗口,细者如针眼,不乏前后通透者,层层梳刮着夜风,一望便令人毛骨悚然。 是蜂窝石? 难怪这地方风声凄异,气流激荡,对方是算准了时机,将小车逼停于此处,再动手废武士双目。 武士的失手绝不是意外,一定是有人躲在蜂窝石背后,以扑击声干扰其一瞬间的判断! 声音——有这筛孔般的蜂窝石暗中作祟,盲武士拼命捕捉的直觉,当真可靠吗?此刻传入他耳中的,究竟是杀手的动向,还是万千鬼魅的低语? 杀手必然还要抓着声音,大作文章。 只不过......有一样东西,却是瞎子并不畏惧的。这蜂窝石虽是彼之盾,亦可作矛! 林先生道:“龙川先生,五秒之后,谁先跃出来,便开枪!” 梅洲君那一刀并没有落在实处。 这是他今夜犯的最致命的错误。他不该拿刀的。 盲武士听出了孪生兄弟的刀。血脉相生的默契以空前的雪亮,照进盲眼之间,令他瞬间舍弃了拔刀的动作,斜肩矮身,以一种异于体魄的灵活,赤手袭向梅洲君胸前空门处。 他虽以拔刀术见长,但唐手的底子亦是不薄,足以在近距离爆发时击碎胸骨。至于对方那一身柔韧的近身擒拿功夫,在右肩重创之下,还能剩下几分? 掌缘发力时的触感令盲武士心中一沉,对方的肢体灵活到了难以捉摸的地步,这一击像是沉入了柔滑的绸缎之中,软绵绵地四下荡开了。 但他依旧听到了胸骨挫伤时的一声闷响。 空气中骤然弥漫开一股腥甜。 手刀中了! 盲武士后退数步,心中涌起一股狂喜,多年来的战斗直觉不会出错,只不过——为什么还听不到武士刀落地的一声重响? 直到这时候,对方还死握着那把武士刀吗?在贴身缠斗时,武士刀难以回护,还不弃刀,便是自寻死路。 他已经来不及细思了,因为有另一声利响洞穿了他的耳孔,那金铁声他在熟悉不过,正是爱刀的刀鸣! 吱——噶!嗡嗡嗡嗡! 放大了数十倍的刀鸣,就在他耳畔轰然炸响。 什么声音,什么声音!是碎镜,碎镜刮刀而过! 对方那一只几乎被废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最后的力量凝聚在指尖,武士刀铮然的荡响震入蜂窝石中,譬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化作一连串尖锐的啸叫声。 山鸣谷应,雷霆贯耳! 盲武士浑身的感知力都汇聚在双耳中,霎时间耳膜爆开一阵剧痛,仿佛被铁剑掼入颅脑之中,直到令一种更不容错辨的寒气洞穿脏腑。 长刀穿胸! “善泳者溺于水,”梅洲君喘息道,“还给你......黄泉地府去听刀!” 他左手握刀,手腕疾转,以武士刀之锋利,搅碎心脏只在瞬息之间,那股柔韧的阻力却令人脊背发寒,仿佛妖刀有灵,正在伏尸饮血。 梅洲君心中并不平静,方才咳呛出的血水已淌到了下颌,体力的流失更是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但他却慢慢转过头去。 那辆小车还停在蜂窝石夹隙中,四扇车门皆已无声地敞开。 血腥气中尽是呜呜咽咽的风声,掩住了一声机括旋拧的轻响。 喀嚓。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对面的蜂窝石中,骤然涌进一束刺目的白光,万千枚银针透过密密麻麻的孔隙,直贯入他双目之中! 梅洲君双目剧痛,泪流不止,哪里还有抓住刀柄的力气,整个人避无可避地前扑一步,以至于单膝跪在地上。 对方似乎也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剧烈到如此地步,枪声慢了一拍,终究还是响起了。 ——砰! 梅洲君胸骨剧痛,竟被一股巨力扑倒在了地上,青年男子滚烫的鼻息却令他遍体发寒,连齿关都开始打颤。 “陆白珩!” 陆白珩闷哼一声,并不答话。他目不能视,仅能凭直觉摸索到对方后背,那异样的温热霎时间扑湿了他的掌心,指缝里岔进了五支血泉。 这一枪究竟打中了哪里? 不行,下一枪就要来了,他必须......必须睁眼去看! 梅洲君眼中痛楚难当,眼泪亦流干了,整个人几乎烧成了一片蒸腾的红云,仅能将掌中血水按在双目之上,用力抹过。 哐当! 他将武士刀远远抛在了一旁。 接着是二人身上的匕首。 这肉袒受降般的举动显然迷惑了龙川次郎,下一声枪响迟迟没有响起。 梅洲君将左手按在地上,急喘片刻,将喉管间的血沫沥尽了,这才道:“龙川次郎,看来你是无心为兄复仇了。你对着一具焦尸,恐怕无心查验吧?你那位好大哥,是被一刀割喉而死的。我刀法不差,皮肉连筋而不断,要是钓在铁钩上,便是逢年过节时的一扇好腊鹅,蜀地人人得而啖之,顷刻之间化为遗矢,余臭绕梁......” 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点儿若有若无的笑意。 龙川次郎却是额上青筋绽出,瞳孔鼓凸,抓枪的手指剧烈痉挛起来。 “用枪?”梅洲君道,“你都不敢剜我几块肉下酒,你兄长的祭台上都觅不得荤腥,来年托生为人,余恨不解,必然如今世一般鼻歪口斜!” 他这句话正中龙川次郎心魔,双唇张阖间字字令人恨之欲狂,龙川次郎一股血气直贯颅脑,怎会放过将他挫骨扬灰的机会,当即拔出短刀,向他走去。 林先生同样为他话中的恶毒瞠目,但他这般摇唇鼓舌的高手,岂能嗅不出激将法的气息? 此人手无寸铁,话里却锋芒毕露,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就在龙川次郎走进手电光射程的瞬间,他忽而捕捉到了一点儿致命的异样。对方左手虚按于地,掌缝里却透出一点儿漆黑的轮廓,食指下勾。 是枪! 黑洞洞的枪口,向龙川次郎睁开了独目。 他为什么要藏起一把空枪?不,这把枪里真的没有子弹么? 还是说,这一颗子弹已在膛中震鸣,等待诱敌深入的瞬间? 林先生冷汗直流,那个可怕的念头霎时间照亮了一切蹊跷,令他失声叫道:“龙川先生!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一把拧灭了手电灯光,抢在枪响之上,令龙川次郎隐没在黑暗之中。 但他听到了轻轻的笑声。 梅洲君的双目自指缝间骤然游出,仿佛冷光乍出于匣。 他眼窝之中猩红狼藉,分不清是胭脂还是血,抬眼时凤冠珠串兀自震荡,瞳孔中却凝着两丸酷烈的黑。 世间戏帷频开阖,任他悲欢离合激荡也,这一出戏,既然开腔,便是不更不易不死不休! 陆白珩倒下,他便是刺杀旦! “多谢......赏光!” 砰! 子弹脱膛而出,洞穿黑暗。 龙川次郎蹲伏于地,瞳孔急遽扩散,尚未消逝的视力在子弹贯心而入的瞬间,捕捉到了胸前的一片荧光。 一片漆黑中,这些细密的荧光亮得出奇,是子弹绝不会错辨的靶心。 萤石粉!是什么时候......是......那个药包! 药包里掺的萤石粉,在刚刚的手电光照中汲饱了光亮,湛然发亮。这点荧光稍纵即逝,但对子弹而言,已然足够。 “我确实为你留了最后一颗子弹,”梅洲君道,“这一枪,是芳甸开的。” 这是龙川次郎在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林先生听得枪声时,已知不妙,悄然自侧门爬回车厢中,只是才刚抓住方向盘,后车门便响起了轻轻的咔嗒声。 怎么这么快? 他背后寒毛直竖,一时不知道此人是如何强忍伤痛逼近车厢的,心思却不免活泛起来。 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这样两只血葫芦也敢欺近他身边,未免太托大了些。这两人如今手无寸铁,要是不管不顾,以车轮冲碾过去...... 对方只说了一句话,便将他定住了。 “你猜我手里拿着的,是谁的枪?” 林先生口中发苦,不由干笑了一声,只听后座传来一声巨响,那两道浴血的人影几乎是坍塌在了车座上,半晌没有动静。 “开车,进城。” 进城? 林先生心中一动,当即捕捉到了什么。城里可都是罗大帅的人,以他和龙川先生的交情......不对,这些阴私,对方岂能不知?难不成...... 他透过后视镜,飞快瞥了一眼,只见那“新娘子”正低着头,用力按住杀手的后背。 凤冠上的莹莹珠串,经血雨浸透,摇曳二人之间,已如滴血珊瑚。血气盈睫,生死朦胧,几乎到了见面不识的地步。杀手瞳孔扩散,却透出异样的光彩。 “镜子......镜子......梅洲君,镜子......” 镜子? 梅洲君手指收紧,死死按住他后背伤口,低下头去听。 “那日......”杀手轻声道,“我在锈铁之中......照见......己心。” 那声音越来越微弱,已如梦呓一般。 林先生心中恍然,是了,那中枪的杀手伤势太重,如今乡间缺医少药,唯有冒险进城才能保住一条性命。 这两人......绝不能留。要怪也只能怪他赌输了命,偏向虎狼窝中盗灵药! 四轮疾驰中,城门已然在望。 碉楼之上,高高悬吊了一盏裹着红绸布的灯笼,风沙扑朔,那灯光也透出一股莽莽的猩红。 城楼下有不少佩枪的士兵在走动,手电灯光来回扫荡,将地面劈斫出一道道雪亮的长沟,这一盏红绸灯笼就更透出古画般的妖异了。 又是红色,这个夜晚似乎浸饱了鲜血! 林先生鼻翼翕张,就在急刹车时,猛然捕捉到了一点异样。 怎么都是生面孔? 罗大帅的兵,三个钟头换一次防,过去他总在这个时候进城,靠一条巧舌,也将来来往往的面孔认熟了,可是今夜...... 林先生眼珠一转,在幢幢人影之中,忽而捕捉到了一道披着长衣的男子身形。 此人凝立不动,仿佛斜插于地的一把钢刀。此时笼在摇曳的红灯笼下,煞气分毫不减,竟似阎罗迎亲。 所有手电筒,在他颔首之时,齐齐压低了一寸。 就在看到他的瞬间,后座的年轻人像是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挣扎不死的热气,松开了扣住扳机的手指,栽倒在嫁衣逶迤之中。 第133章 热……喉管之中好似火烧……钻透骨髓的剧痛……好渴……水…… 刀伤引发的高热缠绵入骨,足以蒸干每一丝体力。梅洲君连着做了几个噩梦,被一片涨潮般的血色逼得透不过气来,正要去扯松领口,手腕上就是一紧。 丁零......丁零当啷! 什么声音? 他脑中混沌,慢了一拍才睁开眼睛,却被金属刺目的反光逼得转侧过半边脸,在臂弯的阴影中急促地喘息起来。 这种冷硬的束缚感......是铁链!难怪他在睡梦中总觉得腕骨酸痛,手腕已被磨破了,两缕血线蜿蜒到了手肘上。 难道还是落进了日本人手里?不对,他在昏死之前,分明就看到了……哪怕并非惯用的脸孔,但在血灯摇曳下,那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不会有错。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陆白珩呢? 梅洲君头痛欲裂,思绪并不如以往清明。挣扎之余,有什么东西凉飕飕地淌进了颈窝里,他下意识别过头,拿齿关衔住那一点儿清凉拼命汲取,却尝出了一股腥咸的胭脂味。 是凤钗上的明珠,斜堕进发里,在嫁衣缎面上乱颤。 梅洲君咳呛一声,咬着珠串发怔,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另一道呼吸声终于浮出了水面。 有人!他在旁边看了多久?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样的气息控制能力...... 没等他理清思绪,五根铁铸般的手指已然笼住他的面孔,用力往回一拨。那种带有钳制意味的摸索顺势铺展开来,从眉峰直到颈窝,梅洲君身上发热,脸孔上却笼罩着无形的寒气,仿佛钢刀发硎。 到了这地步,梅洲君再认不出对方是谁,也就白费了这几年的姘头情谊了。 “陆......唔!” 对方的虎口猛然往下一抹,扼住了他的齿关!与此同时,一条红缎带缠过了他的双眼,在脑后收紧了,灯光被隔绝在外,仅有深红的余晖闷在眼眶里。 梅洲君眼睑突突直跳,残留在视网膜中的创痛还没消散,泪流不止的同时,他本能地嗅到了缎带上萦绕的血腥气。 跟这杀胚沾边的,即便是柔丝软缎,也要开锋见血! 陆雪衾虽一言不发,但举止间的粗暴却是无可掩饰的。黑沉沉的目光横盖在他面孔上,一寸寸梳刮过去,那种无声的审视刺得他脊背发寒,心中本能地涌上一阵威胁感,哪里还记得这是久别重逢? 来者不善! “右肩,一处钩伤,一处刀伤。使钩者擅自行事,已到赤雉处领罚,血缎在你眼上,你可自行处置。” 梅洲君短促地笑了一声:“赏罚分明啊,陆大公子,你这样押着我......我还道是黄泉地府归来,要拉我作陪。” 陆雪衾道:“你是盼我生,还是盼我死?” “我自然是高兴的,”梅洲君坦然道,“但凡你知会我一声,而不是凭着一纸贴子来掳我的人。他们在哪儿?” 他面上虽然带笑,心中那股经年积郁的怒火却无声地反扑过来,先前种种异兆已然缀连成线,明晃晃地迫在眼前。 那一张想方设法引他们进城的帖子,集市间乍然露面的陆氏嫡系,因军阀混战而封锁的当康道,以及悄然易帜的城门守军。陆氏死士的手究竟是什么时候伸进晋北的? 恐怕就在他们落脚晋北的同时,陆雪衾的目光已经阴沉沉地笼罩在了他们身上,只等他进城的那一步! 他们为什么会来晋北?以当日形势之凶险,陆雪衾又如何脱身?拿定这一个小县城,在宋道海眼皮底下生事,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梅洲君心思起伏不定,眼睑亦是震颤不休,也正是在这时候,一道平稳的吐息凑近了他的耳畔,霎时间激起了一阵细细的战栗。 “梅洲君,”陆雪衾并没有回答,而是以一种非常古怪的,近乎压抑的语调又叫了他一声,“梅洲君,四月十一那天夜里,你上了谁的车?” 四月十一? 他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梅洲君一怔,心道这旧帐未免也翻得太远,脑中却猛然掠过一道灵光。四月十一,是火车站刺杀的当日,那一夜......梅氏举家赴晋北,连暮声赶往养鹤小筑扶灵! 那夜透过车窗而来的杏花精魄一般,拂在他脸孔上,天涯霜雪未霁,那寒气仍冷冷地在胸臆间回荡,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下去。 只是这一幕又如何为陆雪衾所知? 他二人之间,隔了父辈的血仇,已是势同水火,梅洲君如何说得出口?心念电转间,陆雪衾已然冷冷道:“我的人折返去梅家找你,你上的是谁的车?还不开口?” 好歹做了几年姘头,这种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陆雪衾发怒的前兆,其中更掺有一丝隐晦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欲望。 欲望? 梅洲君心中已然警觉起来,拇指无声地抵住铁链,正要拼着脱臼再挣出一条退路,两股铁链便猛然拧紧了,逼得他腰背上拱,胸腹部传来一股剧痛! “是连暮声,是不是?”陆雪衾森然道。 梅洲君脸色煞白,一只手隔着缎面按在他胸骨上,徐徐摩挲起来。他梦中发的汗都闷进了嫁衣里,与药膏的清凉拧成一股,冷热交战,侵入肌骨,胸骨挫伤的痛楚就在对方手掌底下寸寸铺展开来,空荡荡地发寒。 更要命的是,那毫无阻隔的丝缎触感令他想见了眼下的处境——这嫁衣之下,竟然是别无寸缕的。 陆雪衾替他上了药? 梅洲君自然不会以为陆大公子发了善心,从那手掌下逐渐加重的力度中,他已听出了某种无声的催促,对方是要逼供! 没等他从胸口窒闷中醒过神来,便听到了一声更为瘆人的喀哒声。 是解开皮带扣的声音!陆雪衾居高临下地压制着他,单手解开皮带扣,冷硬的皮革触感霎时间抖落在他的侧腰上,那触感死蛇般延展开来,激得他打了个寒噤,喉头紧缩。 “四月十一凌晨四点半,你离开宝丰社的时候,去见了谁?” 梅洲君道:“少督军秋后算账,想必已将当日种种翻烂了,我见了谁,你不是最清楚么?” “很好,”陆雪衾冷冷道,“挑的尽是好时候。刺杀在即,你去见他,战败涉险,你又去见他,我生平最恨的就是暗度陈仓的戏码,当年的教训,看来你吃得还是不够。” 他忽而撑开五指,隔着血缎扣住梅洲君的眉骨。 很少有人连指尖都透出顽铁般的冷硬,梅洲君的眼珠受此压迫,下意识地往侧边游走,又被隔着眼睑截获了,一股酸楚的巨力钻进眶子里,黑的红的银的齐齐迸溅,仿佛祷祝不成,在锡箔纸上烫出的两个含恨的孔。 他的眉骨,眼睫,甚至瞳孔震颤的幅度,都尽在另一个人的掌控之中。 “你管不住眼睛,我不去计较,”陆雪衾忽而短促地笑了一声,“只是你多看一眼,泉下便新添一鬼,你只管去看。” 梅洲君从这话里听出无形的杀气,背后霎时间掠过一股寒意。以陆雪衾的手段,何尝不能把事做绝? “你对他做了什么......啊!” 这一开口显然是错上加错,他髋骨上便传来了一阵剧痛,是陆雪衾钳制着他,往腰下塞了一只软枕。腰腿拱起的弧度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胸骨伤处,嫁衣绸缎侧滑而下,暴露出一片雪玉般的胸骨轮廓,上头大片的淤青甚至称得上狰狞。 梅洲君抓着锁链,在他的抚触下猛烈地发抖,哪怕两人间已有了不少次情事,被迫袒露在灯下的感觉依旧令他心中腾起一股掺杂着羞耻的愤怒。 没了绿茵沉,那种浑浑噩噩的快感被剥离殆尽,退潮后余下的唯有肉袒受刑般的恐惧。陆雪衾按兵不动,只在咫尺间逼视着他,哪怕隔了一条蒙眼的血缎,他也隐隐约约意识到了那目光中的无形的压迫力。 是审视,也是逡巡,剖明其心,拷问其骨。 陆雪衾目光如刀,却并不开口,偏偏梅洲君是遇强则强的性子,在久久沉默之中,双目亦蒙上了一层血气,哪里还记得像往常一般服软? “还有什么要问的么?”梅洲君冷冷道,“少督军魂不守舍,不如换人来审我,横竖要去半条命,我宁可受你陆氏的鞭刑,也不愿受你大公子的磋磨!” “有。”陆雪衾忽而道,“今日是良辰吉日么?” 梅洲君一怔,道:“什么?” 话音未落,一缕滚烫的鼻息已喷吐到他的胸口上,那一片皮肤痛得近乎麻痹了,他听到窸窸窣窣的衣服厮磨声,才刚捕捉到近在咫尺的危机,乳尖就是一痛,被啮在了对方锋利的齿关间。 “唔!” 陆雪衾在啃咬他的乳尖! 他闷哼一声,脸上终于渗出一点儿狼狈的血色,脊背拱进了软枕间,但陆雪衾要捞住他的软肋亦是轻而易举,带着枪茧的五指捏住他尾椎,才揉捏了两下,他就在一股难以言喻的痒意中软化了。 与此同时,那一个刀锋相触般的吻已从他胸肋间碾下来了,他的每一根骨头都在不堪重负地发颤,简直要被活活劈成了两半。陆雪衾用两边拇指抵着他的胯骨,用力往上一推,膝盖骨顺势顶开他的双腿,骤然受压的腰腹承担了千钧的重量。 若说到了这一步,他还做好了生受肉刑的准备,但陆雪衾的下一个动作却直接击穿了他的底线——他胯间一热,沉睡的肉茎竟然隔着红绸,被一举含入了口中! 那是...... 他此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直到那过电般的快感轰然入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男子侵略的本能令他猛然拱起腰身,在一片滚烫的包裹中连连发颤,连胯骨都亢奋地发起红来。 “陆雪衾!你疯了......啊......呃啊!” 回应他的却是却是更为强悍的吞吐,那力度不是任何一种调情的手段,反倒像要生啖他的血肉。两丸受此刺激,充血鼓胀起来,陆雪衾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情动,两指箍住茎根拧转,那枪茧的触感足以令任何个头皮发麻。 梅洲君瞳孔紧缩,来自下身的过度刺激令他胸廓剧烈起伏,偏偏陆大公子又是头一回伺候人,连犬齿都未曾收起来,拉锯之中如钝刀割肉一般,对他而言更是过激的刺激,不多时两个囊袋就猛然缩紧了。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高潮的来临,只知道脑中白光一闪,精关发酸,竟如小儿般打起了尿颤,泻在了豺狼齿间! “呃......啊!” 与此同时,那一团滚烫的濡湿感滑到他的会阴处,他一个激灵,顾不得双手被缚,拼命去推拒陆雪衾的发顶,极度的羞耻化作鲜明的血色,从大腿内侧飞快蔓延开来。 怎么会...... 第134章 这恐怕是世上最荒唐的情事了。 梅洲君总也改不了畏痛的毛病,早些时候做这档子事,还隔着绿茵沉朦朦胧胧的药性,任人摆弄,没吃着多少苦头。等药罐见底,情与欲俱坦诚相见,方知其中苦楚,只是哪里还有后悔的余地? 今日一试,方知耻比疼更难忍,也不知这杀胚通了哪门子的灵窍,他股间一热,那小孔竟被滚烫的唇舌触及,一时间脸上变色,腰身猛然拱起,两边膝盖直欲闭拢,却被一股更为强悍的力道镇压住了,紧接着臀尖上便是一痛,竟然挨了一巴掌。 “躲什么?” 梅洲君挨了打,又被他冷冰冰地斥了一句,竟然愣住了,半晌才道:“陆雪衾!你......这是哪门子的良辰吉日?真是凶年灾时,才碰上你发疯......哪有这么弄的......啊!” 他话音未落,陆雪衾已就着那点儿粘腻捅进去两指,在他不可自控的痉挛中抬起头来,咬住了他的指尖。 “不是这么弄的?”陆雪衾用臼齿去磨他的指腹,催促道,“怎么弄?” 他这话里可没多少虚心讨教的意味,说话间膝盖更强硬地劈进梅洲君双腿间,后者被逼得无处借力,指尖麻痒得厉害,还没从虎口中挣脱出去,那团热源又顺着掌缘攀升到了手腕上。 ——陆雪衾在吃他手腕上半干不湿的血。 虽隔着障目的红绸,梅洲君也察觉到了他的逼视,那目光亦不温存,只是直勾勾地看,仿佛绞紧他的另一道锁链。 “你又学不会,何必去管?” “弄给我看。” 梅洲君即便有尺把厚的脸皮,也要在他的催逼下烧起来了。偏偏这煞神说一不二,还抓着他指头去够那枚酸胀的肉孔,异物入侵的感觉和天鹅绒般的紧箍感绞缠在一处,令他霎时间如遭雷击,热汗淌了满脸。更要命的是,他指肚虽有薄茧,却比陆雪衾柔和不少,小孔贪恋那点儿柔和,裹着指尖不住往里啜吸,在摩擦黏膜时渐渐发出水声。 陆雪衾松开手腕,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梅洲君哪里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一片寂静中,那粘腻的水声淫荡得刻骨。他颊上烧红,胸口伤处痛得发寒,下腹却违背本能,越来越热。连男根也食髓知味般抬起了头,这点儿不由自主的情欲几乎是从他骨头缝里榨出来的,说不出是亢奋还是虚浮。 “出水了,”陆雪衾道,“谁教你的?” 梅洲君被他倒打一耙,恶向胆边生,用力抽出指头,在他发上扇了一记,却又被咬住了指根,这一下潮红都渗到指肚上去了。 “你是来审我的,还是来作弄我的?凶起来像恶鬼,这会儿又是千年的饿死鬼了......窑子见了你......不行......别磨!” 有什么坚硬火热的东西抵到了梅洲君两股之间,他被烫了个哆嗦,腰腹深陷进软枕里,却避不过这一支勃发的硬物。他伤势未愈,呼吸时尚且觉得胸口钝痛,要当真来上一趟,非得肚烂肠穿不可。 梅洲君心里发怵,只是这几年的姘头也不是白做的,那两只滚烫的手掌才抓上他的胯骨,他便下意识地晃动起了腰肢,只一下便强行压制住了。 陆雪衾在他耳边道:“他碰过你了?” 原来如此,这是审到脐下三寸去了! 梅洲君喘息道:“你就是这么审人的?真该让你那些手下看看,少督军亲身上阵,威逼利诱,以色侍人......啊!” 有了这么个由头,那要命的东西便顺势磨进去了。 梅洲君恨得直要骂他,只是下头被缓缓插开的酸胀实在难忍,性器刚推进去一点儿,他便已吃不消了,胸口里嗬嗬直响,都是转不过弯的气流,冲撞得肋骨都发起疼来。 “轻一点儿......你......你这牲口!”他一边急促地喘息,一边伸手去抓陆雪衾肩侧,才触及那精悍的肌肉线条,便被箍着手腕,重又按回了枕衾间,片刻之后,就被逼出了一声闷哼,红绸底下的双目猛然睁大。 “你不会见到他们的,赤雉也好,你那戏班也罢,”陆雪衾道,隔着红绸,以指腹按住了那一朵飞快晕散的濡湿,和底下一丸震颤的瞳珠,“我不会再用你做刀了。你躲不好,便由我来藏。” 梅洲君却不会被他指腹上那点儿温存所蛊惑,正相反,那字缝里极度压抑的掠夺意味,让他猛然从情欲中惊醒过来。 “藏?我是活人,又不是死物,你难不成还能把我锁在匣子里?” 陆雪衾淡淡道:“怎么不能?” 梅洲君一时哑口无言,心中不详的预感更为强烈,自打重逢以来,他连陆雪衾的正脸都没看清过,那察言观色的功夫隔着红绸自然无处施展,直似坠入深井之中。 反倒是他脸上那点儿惊疑无处遁形,对方捕捉到他的心思,锁链再度绞紧了。 在这样的禁锢下,那根滚烫的孽物很快深入到了令人不堪忍受的地步,他无声地仰起脖子,喉结震颤,咬牙忍受那一阵挤压到腹腔深处的反胃感。等陆雪衾硬邦邦的胯骨撞到了他腿根,他终于忍不住“啊”了一声,整个人如被捅松了芯子的锁那样,在陆雪衾怀里发起抖来,冷汗直淌到了下颌。 “让你的手握刀,是我的错,”陆雪衾低头咬住他颈侧动脉,用力碾磨起那一片光洁的皮肉,“我早该攥紧你。” 梅洲君两头吃痛,脖颈动脉猛烈跳动,几乎将全身血液都泵到那两行利齿之下。动物受胁迫的本能令他支起手肘,整个人退进软枕深处,那种天赋般的柔韧原本是无往而不利的,却被对方抓着两边胯骨,一把拖回了身下。里头的黏膜已经被磨软了,这一下直捣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深处,过电般的快感直直打到腰椎上。 梅洲君甚至没分清是痛还是快,便已经听到了自己难以压抑的惊喘声,腰身猛然往上一弹。 “啊!” “都吃进去了,”陆雪衾低声道,“不舒服?有东西流出来了。” 梅洲君浑身发抖,半晌才有力气攥紧软枕,掷到他脸上。陆雪衾倒是没有躲,那灼热的吐息顺着缎面又钻进他颈窝里了。 到底是老姘头,他下腹部已经开始食髓知味地发热了。酸胀痛麻,百般滋味都钻进了他骨子里,梅洲君恼恨莫名,偏偏那磨出来的水声越来越响亮,连会阴和囊袋都弄湿了,嫁衣下摆黏在腿根上,不用看也知道是何等的狼狈。 陆雪衾一手隔着湿透的嫁衣,摩挲着他的尾椎骨。无形的电流直打到鼠蹊部,他才打了个哆嗦,惊觉出一点儿令人失控的极乐,就被身下强悍的贯穿捣得几乎散了架。 这哪里是交媾,陆雪衾分明是要扼着他的骨头,将他的魂魄整个儿挤榨出来。热气一股股往颅顶逼过去,说不出是血气上涌还是缺氧。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到了昏死的边缘,不久前受过强光刺激的双目不住游走退避,却依旧淌出泪来。 “轻一点儿......慢点......”梅洲君终于受不住了,“你要弄死我么?不行,我胸骨疼......你不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么,啊......陆雪衾!” 这一声里已有些微不可察的哽咽,也不知道哪个字眼起了奇效,他身上忽而一轻,那一根硬物竟然从他痉挛的黏膜中艰难地抽离出去,滋滋的水声更是不堪入耳。 也不知剐蹭到了哪一点,梅洲君瞳孔猛然紧缩,腰身弹起,甚至连一声惊喘都没来得及发出来,眼前已炸开一道白光! 这一次的高潮似乎空前漫长,他在无意识中拼命挺起腰身,去磨蹭陆雪衾汗涔涔的腹肌,但那一片足够解馋的热源很快就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扼住他下颌的手掌。 滚烫的手。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他面上,气味腥苦,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就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脑中那片深红色的瘴气霎时间散尽了。 这个......牲口! 陆雪衾扯下他蒙眼的红绸,将他面上的浊液拭净了,又握着他的膝弯,去擦拭腿根那些狼藉的黏液。 梅洲君咬紧牙关,往软枕里一侧,仅有胸口起伏,等身上黏腻的热汗被清理干净了,陆雪衾又箍着他的腰,将他半抱起来。 直到这时候,他才看清了房内的陈设。也不知这煞神抢占了哪家的公馆,这一水的西式陈设中,竟不伦不类地张贴了几幅囍字,地上还散落着些讨喜的瓜果,另有一对烧尽了的红烛。 再定睛一看,门边还倒伏了一具新郎官打扮的尸首,死人已在血泊里冷透了,面目倒和陆雪衾先前的乔装改扮颇有几分相似,死不瞑目地抵在地上。 是被陆雪衾占了身份的军阀?这是一不做二不休,连喜房也一并占来了。 梅洲君被这死人直勾勾地瞪着,半晌才道:“少督军,你未免也太不讲究,害人死不瞑目,还得看这样的龌龊戏码。” “借他的地方,娶我的人,有何不可?” 这酸话竟能从他口中说出来,梅洲君见了活鬼似的盯了他一会儿,只是浑身酸痛得如散架一般,到底没敢在他怀里拆他的台,而是将手腕摇了一摇。 “新郎官,这东西什么时候能解开?” “你在梅家老宅里住过?”陆雪衾避而不谈,只是道,“从今往后,你就照旧住回去。” “怎么?你少督军还没玩够洞房花烛的把戏?” 陆雪衾忽而道:“你知道什么是如愿以偿么?” 梅洲君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前就落下了一片摇曳的红影。 是红盖头!先前的早就在血战中不知吹往何处去了,这一副压在血珊瑚珠般的凤冠珠串上,凉丝丝的绸缎顺着他的面孔淌进颈窝里。梅洲君在痒意中不安地转侧了一下,却被一把按住了。 一个隔着红盖头的吻,徐徐辗转在他唇上,这种探寻异常冷静,仿佛在试探他反击的角度。 “戏班的人已有安身之处,你那些亲眷亦进了城,抹去行踪,免于日本人寻仇。你待得住一日,他们便有一日太平。”陆雪衾道,“为这如愿以偿,你我皆需付出一些微末代价。” 代价? 灯光逼在绸布上,梅洲君被刺激了一下,忽而睁开双目,红云深处,笼着他的唯有寒衾似铁,冷月如钩。 第135章 那夜登台唱戏般的洞房花烛过后,他手腕上的链子便被放长了,只是活动处依旧限于房内。 门窗俱被锁死,风沙烟土隔绝在外,仿佛乱世中一隅难得的安乐乡,只有在外头士兵换防时,才戳穿了这一张沦为阶下囚的窗户纸。 能得少督军严加看管,也算是一种殊荣了。 梅洲君倒是提不起逃跑的心思。他这么个伤患莫名挨了一顿肉刑,身上各处伤口齐齐发作,就连起身的力气都被耗空了。时间的流逝模模糊糊难以捉摸,陆雪衾似乎忙于接手县城,现身的次数屈指可数,仅在入夜后,会从背后抱着他,那些无处排遣的高热便随热汗一道,漏进了无底的雪洞中。 陆雪衾擒获了他,亦在一言不发地汲取他身上的热,仿佛他不止是囚徒,还是一味良药。 恍惚之中,他甚至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蜀地,身边萦绕着是绿茵沉侵入肌骨的寒意。 这一次重逢后,二人间的隔阂更为深重了。先前陆雪衾虽擒着他不放,到底还有交底的时候,这一回却是完完整整将他摘了出去,不该他知道的,绝口不提,信息的闭塞正如一张浸了油的毡布,捂得他透不过气来。 陆雪衾在防他。 不止是怀疑,这里头几乎透出铁证如山的味道。 不把这症结解开,这家伙只怕真会将他关押到老死。更何况......时候不等人,要在晋北一带的乱局中得以保全,一刻也大意不得。 梅洲君在他怀里佯作睡着,等后者的呼吸渐渐沉实了,才睁开双目,腰上便被警告般握了一把。 当真是属狗的! “少督军?大公子?陆雪衾?”梅洲君道,“横竖你也醒着,别修闭口禅了。奉秋他们怎么样了?绑匪都得亮一手肉票呢,怎么落到你手里就跟沉了湖似的......” 半点儿回音都没有。 “我家老头子难伺候得很,此番又入了日本人的眼,你冒险保人,恐怕也惹了一身腥吧?” 陆雪衾半晌道:“你也知道是一身腥?” 可算是撬开话匣子了。 梅洲君叹道:“我不生事端,事端自会找上门来。这一回倒真是多亏了二公子,他怎么样了?” 做大哥的道:“活着。” 梅洲君虽早从他的态度中窥见一二,听见这句准话,依旧松了口气,抓着他的手,在鼻端嗅了一嗅。枕边人有一瞬间的紧绷,反手将他腕骨扼住了。 “枕戈待旦,何苦来哉?”梅洲君道,“磺胺粉的气味......大公子面冷心热,想必是亲自看顾取子弹了,等二公子醒来,汪汪两道泪泉是少不了的。金钱鼠尾油......红净亦在身边?不错,这地方缺医少药,料想也不会放他。只不过——今日怎么没了烫伤药的味道?大公子,你背上的烧伤好了?” 陆雪衾以指腹抵住他滚动的喉结,稍一用力,道:“闭嘴。” 梅洲君声带受制,咳呛了一阵,转而以气声道:“陆雪衾,你不肯以后背示人,这几日鲜少露面,不单是有要务在身吧?那一日,你从火车站爆炸中死里逃生,甚至比我先一步到了晋北,却腾不出手来收拾我这叛徒,赤雉他们都失控了,你身上的伤很重罢?” 陆雪衾并没有动作,梅洲君在他怀里转侧过去,以手按在他肩侧,悄然向后背淌去,两枚指头猛然在肩缘立住了。后者的肌肉链便肉眼可见地开了锋,硬梆梆地格挡着他的探寻。 梅洲君一字一顿道:“是植皮手术?” 陆雪衾霍然起身,道:“看来铁链还不够,得找个铁笼子才能关住你。” 梅洲君道:“你可饶了我吧,我只不过说了句老实话。说起来,大公子这样一表人才,却是色中饿鬼,那一天把背后的缝线挣裂了吧?难怪大不如从前......啊!” 话音未落,陆雪衾已扼着他的脖子,将他一把按进了软枕之间!那缎面齐齐倒灌进他口鼻中,除洗发膏的淡香外更有一缕性事过后的生腥气,他仅仅是嗅了一嗅,胃里便猛烈翻腾起来。 “挣裂了又如何?”陆雪衾俯近他耳边,以一种古怪的语气道,“缝线用的是你一缕头发。” 梅洲君倒当真被呛住了,伏在枕衾间猛烈咳嗽起来,陆雪衾五指如铁钳一般,他眼前很快就黑斑乱窜了。 这种压迫感他再熟悉不过,陆雪衾的暴怒往往裹挟着凶险的情欲,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几如同时冲上礁石的两股急流,拉锯之中,波光激荡,他不知多少次险些溺毙其中。 但这一次,他却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杀机。 “大公子被戳中了痛脚,不能如从前般逞威风,不如杀了我灭口......嘶!” 他后颈上都是咬伤和淤青,雪白的皮肤紧绷着,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暴行?一股钻心的痒痛顺着那铁钳般的五指,深深吃进了肉里,他脸上痛色乍露,又被压制下去了。 “从前?你还会想起从前?” “昔日所赐,没齿难忘。” 没齿难忘的是恩还是仇,两人俱心知肚明。陆雪衾目中生寒,却避而不提,只是道:“这地方缺医少药,麻药不足,针线入体的时候,我忍不住在想,能令你背叛我的到底是什么?是筹码不够重么?” “够重了,压得我都透不过气来......咳咳......”梅洲君艰难道,从枕头里挣出来一线,“我可没卖你,只不过有一件事,你应该调查过了吧?我们在圣玛丽医院遭遇了伏击,那里头并没有陈静堂。这一手声东击西,必然是因为行动计划走漏了风声,这么一想,大公子怀疑我倒也无可厚非......怎么,那一日你的人死伤颇重吧?多年基业一朝尽丧,虎落平阳,翻作丧家之犬,大公子若是揪不出叛徒,可当真无颜见江东父老啦!” 陆雪衾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扼住他下颌,往侧面一扳,只见冷汗涔涔中,他的脸孔竟透出奇异的潮红来,瞳孔亦直勾勾的,仿佛高热之中望见了似梦非梦的残影。 “这便发怒啦?”梅洲君一笑道,“同等滋味,是你陆大班主令我尝遍的。” 他被铁链锁了这些天,就是泥人也烧出了三分火气,陆雪衾身上那些偏激和执拗亦无形间侵入他骨血中,新仇旧恨齐齐翻涌,岂能不在口舌上泄愤? 果不其然,一束陡然加重的呼吸直直打在他颈上。梅洲君敢这么激怒他,自然有安抚的手段,当即伸手环住他脖颈,用力一勾,令这百炼钢倾塌在自己怀里。胸骨间受压迫的剧痛霎时间蔓延开来,这一个硬邦邦的拥抱硌得他浑身作痛,果然是一柄冷铁! 陆雪衾虽不受驯,但也没什么挣脱的意思,只是如渴水的凶兽般,伏在他一汪心跳声中。 “陆雪衾,”他在一片寂静中道,“你保不住我。” 第136章 陆雪衾一顿,仿佛觉得这话颇为可笑:“保你?” “方才我所说的话,赤雉他们必然不止一次向大公子进谏过。若非你一意孤行,将我锁在房里,如今我怕是吃遍陆氏刑讯逼供的手段了吧?” 陆雪衾冷冷道:“你一身的反骨,想必是不怵的。” 果然如此! 陆氏一脉同仇敌忾,同气连枝,最忌讳的莫过于背叛,火车站一役可谓伤及根本。陆雪衾如今重伤渐愈,正是重拾人心的时候,虽顶住元老的强压保下他,但绝非他表现出来的这么自若。 要从他手底下重获自由,势必以同等的价值去换,这正是苦海中的一线生机。 他想要什么?怎么才能打动他? “大公子这几夜回来,身披霜雪,兼有许多隐忍不发的火气,想必是扛了重压吧?解铃还须系铃人,陆雪衾,你将我锁在这里,于眼前的困局毫无裨益。陈静堂近日将在晋北出没,为将功折过,我替你探探他的真面目,如何?” 陆雪衾忽而从他胸前抬起头来,高耸的眉骨之下,逼出两道阴鸷的目光。 “真面目?你凭什么判定我没看清他的真面目?” 梅洲君奇道:“你们这些人,哪个不精通乔装改扮的本事?他陈静堂手下血债无数,行事又低调,岂能在光天化日下现身?更何况......” 他顿了一顿,以指腹按住陆雪衾眉骨上一道短短的弹片刮伤。 “你身上的爆炸伤大多分布在背后,车厢燃爆时,你在车门处遭遇陈静堂一行的正面阻截,烟雾弥漫,血流障目,在这时候贸然出车厢和陈静堂对上,必然上插翅难飞。只不过......既然无从近身,陈静堂的面容必然也掩没在烟瘴深处了吧,如今正是......” “陈静堂?”陆雪衾不无讥诮道,“办事不力,常氏岂会容他?” 梅洲君一怔,心中霎时间掠过一道灵光。 看来那一场对局间,常氏虽棋高一着,却并非毫无代价。陆雪衾舍得一身剐,也要离间他与陈静堂,废其左膀右臂。 常云超日益加重的疑心病一朝被引爆,陈静堂自然失势,这一回远赴晋北,既是失意远放,亦是将功补过。 偏偏陆雪衾手握县城,改头换面,蛰伏于宋道海鼻息之下。狭路相逢,双方之间必有一战,只看谁的刀磨得更快。 只是......为什么是晋北? 他原以为这两股势力正如虿盆中彼此撕咬的毒蛇,先后盘旋至晋北,如今看来,陆雪衾却是意不在此,一定别有目的。 什么目的?能令他暂且搁置血海深仇,蛰伏于此...... 他脑中忽而掠过一句话。 ——为这如愿以偿,你我皆需付出一些微末代价。 代价? “当日帮你脱身的,到底是什么人?”梅洲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思如电转,“助你死里逃生,又将你秘密送往晋北,代价不小吧?” 陆雪衾脸色平静,似乎并不为他的刺探而发怒。梅洲君在这无形的纵容之下,接着道:“让我想想,你在蓉城一带如鱼得水,耳目众多,连陈静堂都一时奈何不得你,这一位必然身居高位......是陆督军当年的故交?怎么,少督军也有为恩情所挟,受制于人的一天......唔!” 他口中一痛,两根手指毫不客气地捣入他齿间,直逼喉口深处,那一条猫舌头无处闪避,他几乎霎时间尝到了磺胺粉的腥苦,差点没吐出来。 “不错,察言观色的本事又长进了。”陆雪衾淡淡道,指节顶住他软腭,用力刮蹭起来,两指进犯时浓烈的下流意味令梅洲君脸上变色,眉毛紧皱,但唾液依旧不可避免地淌了满颊。 陆雪衾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脸上蔓延的潮红,忽而低声道:“我为什么留着你的舌头?” 这话显然是自问了,答案亦来得出乎意料。梅洲君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瞳孔里深而暗的意味,那两根手指便从他痉挛的喉口里抽了出去,一个遮天蔽日的吻横压而来。 梅洲君肺里仅有的空气都被榨空了,整个人如溺水一般,他甚至能听到颅内充血的声音,无数汩汩作响的猩红气泡,在天旋地转间掠向另一个人口中,陆雪衾渴水之时,总是恨不得啖空他血肉的。 “我有时候会想吻你。” 他听见陆雪衾在唇齿间道,那两根手指按在他眼睑上,在缺氧时瞳孔惊悸的震颤中,精准地截住那一点儿湿润的瞳珠。 “我为什么留着你的眼睛?” 梅洲君斜睨他一眼,猛然闭上了双目。等那一个吻从他口中撤离时,他十指已在窒息中深陷进了陆雪衾肩后,将那一处缝合伤再次挣裂开来。 “一意孤行,你是痊愈不了了。”梅洲君喘息道,“不管你要做什么,晋北都不是安乐乡,日本人虎视眈眈,陈静堂转眼又至,外忧交加,你何必留着我作内患,不如......” 他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叩门声! “少督军,二公子醒了,正在四处抓人问那一位的下落。” “伤势未愈,就在房里待着,不必出门。” “是,少督军。” 陆白珩醒了? 这还是他这些天头一回听到外人的声音。梅洲君抓着他们交谈时的一线空档,缓了一口气,心中倒泛起一点儿同病相怜的意味。 看来做弟弟的亦多嘴多舌,才转醒便挨了禁闭。 “您要的车也已经到了。” “开到院中,靠门熄灯,”陆雪衾吩咐道,“等半个小时。” “是!” 半个小时?他要做什么? 梅洲君本能地捕捉到了一点儿危险的气息,只见陆雪衾坐起身来,取下大衣,在侧袋中取出了两样东西。 一张相片被扣在了床上。室内漆黑,仅能隐约看清轮廓,但梅洲君依旧在骤然涌上心头的熟悉感中,惊怒交加,将铁链挣得铮铮作响。 “原来你生得像你母亲。”陆雪衾道。 “你去过老宅了?”梅洲君咬牙道,“你碰我的东西......” 他母亲存世的相片寥寥无几,他离开梅宅时年纪尚幼,藏了一张在镜台底下,这一点隐秘的思念本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不料却被翻了出来。 “梅家老宅并不干净,你房里的,我原封不动,除此之外不该有的,都已经烧了,”陆雪衾道,“连暮声何以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 梅洲君忍着怒意,反问道:“信?” 梅氏老宅的所在,有心者并不难打探,连暮声并不清楚他途中的遭遇,来信探问是否平安,亦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些信落在陆雪衾手里,正给他的疑心下了一剂烈毒,难怪又发起疯来! 陆雪衾以拇指截住他腮上的冷汗,道:“以此信送他下九泉,也不冤枉吧?若他老实待在蓉城,我倒是无暇去杀他。只不过......地狱无门,他倒是押着几车皮货,要登门寻你作客来了。第一封信,两月之前,问你是否平安。第二封信,时隔半月,车队自蒙古启程,沿途风物......可笑至极!” 梅洲君喉结震颤,一时间冷汗直流,先前蛰伏在对方话锋里的杀机,终于到了图穷匕现的时候。 “第三封是电报,来得更是迫切,他已至晋南石淞码头转作船队,不日便可抵达晋北,如此殷勤,岂能不报?” “够了!如此报应......岂能不恨?” “七日之前,那一日确是良辰吉日,我的人得手时,你正落进我怀里,”陆雪衾森然道,“听说鬼亦畏恶人,粉身碎骨之后,今日到望乡台上,他可还敢来看你?” 七日之前,良辰吉日! 一拜天地,洞房花烛。过鬼门关,入枉死城。 那夜红帷低垂间竟摇曳着如此的血腥气,如今骤然回想,迷雾散尽,仅有无数滴血的恶鬼,于半空中盘旋啸叫,腥风翻涌间,那点令人作呕的旖旎尸山血海般反扑回来,令他猛然伏在床边,干呕起来。 只是他进食甚少,腹中空空,倒是眶子里倒出几点热泪来,还没坠到腮边,便又被陆雪衾的指腹截住了。 “为他?” 梅洲君一动不动,脖颈的线条几乎凝固在夜色之中,仿佛以钢笔戳划出一道凄凉的墨色,飞快渗出发寒的毛边来。 “你真是......我从前只以为是疯病入骨......”他喃喃道,“如此......面目可憎!有这样斩草除根的手段,你何不连我一道......你只敢以此逼我,不敢消除此孽么,陆雪衾!” 陆雪衾道:“你的死讯已经传到家中了。” 第二封东西被他推到了梅洲君手边,纸药包和床褥厮磨的声音,竟然类同钝刀割肉。 梅洲君手指一动,触及其中扁而硬的药片,仿佛小虫被碾平的硬壳。 这里头只有半颗药,药包上散落着一点儿药粉。 药粉?剩下的药去了哪儿? “没有第四封信了,从今往后,梅宅便干净了,”陆雪衾盯着他,唇边忽而泛起一缕罕见的笑意,“你可知道,人间亦有广寒宫么?” 与此同时,梅洲君终于尝到了腮边腥苦的泪,里头裹着淡淡的药味。 陆雪衾蘸在指腹上的药粉,原来早已化入他泪中。 这一剂猛药里似乎蕴含着什么神经毒素,他颅中剧痛,眼前白光乱窜,目疾再度发作,仅能抱头在陆雪衾怀中乱撞,却被后者更用力地钳制住了,脱力时的冷汗足足渗透了几层衣服。 陆雪衾打横抱起他,打开了房门。 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个瞬间,中天月如霜。 第137章 陆白珩那日重伤昏迷之后,在病榻上躺足了七天。 这期间他并没有全然昏死,而是被斥离于肉身之外,眼看着自己向鬼门关淌下去。那一枚洞穿背心的枪孔一刻不停地吸纳着他,仿佛母体鸿蒙未开的子宫,猩红、昏暗、温暖,他像漏向皮外的葡萄那样,在无尽疲惫的重力中由生坠向死。 这感觉他亦不陌生,幼时那一场高烧,陆氏一脉无数次的出生入死,身上数处旧伤......他不知和阎王几回照面了。 唯一不同的是,虚无之中,有一只手死死拉着他。那五根指头里的牵肠挂肚一下就把他的神魂绕住了。 梅洲君正抱着他。 难不成要死在这家伙怀里?到时候那眼窝里若能滚出一滴泪...... 这个念头掠过脑海时,还颇有几分悲壮。奈何心思一动,一切都失控了,他连手指头都看管不住,何况是向来不服输的嘴! ......照见......己心? 为梅洲君挡下这枪,难道不是出于一股子不服输的憋闷么?怎么死到临头,脱口而出的却是真心? 偏偏这话简直像在嘴里筑巢已久,趁他无暇管束,都扑楞楞地飞出来了。陆白珩头昏脑胀,腔子里被震得嗡嗡直响,比命不久矣更要命的是......这难堪的、预示着一败涂地的倾慕,竟然逮着空子钻出来了。 倾慕? 他对梅洲君抱着的竟然是这样的感情? 这一下晴天霹雳劈得他心跳过速,热血没能冲进颅中,便从枪眼里一股脑儿岔了出去,简直是老天派来催命的! 这家伙听清楚了没有?怎么抓住他后心的手依旧如此稳定?仿佛全天下只有他自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都既往不咎了,不想听也不成,至于把冲出口的话再鬼鬼祟祟地拾回去......死者为大,绝无可能! 指不定就是最后一眼了,贪看一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一生中唯一不怕向冤家低头的时候,也唯有将死的瞬间了。 只一眼,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陆白珩竭力睁了一下眼,眼前的景象朦朦胧胧的,像是沉在水里的光斑。他透过光斑窥见梅洲君煞白的脸色,这隔雾看花似的一瞥,忽而为他挣得几许清明。 就这么死了,虽说无悔,却也并非无憾。 “梅洲君......”他喃喃道,“抱紧一点儿......好冷......” 偏偏在这一瞬间,小车刹停在了虚虚摇曳的红光之中! 人声......脚步声......数不清的手电光束......血灯夜行......援兵......大哥来了。 梅洲君的手颓然松开时,他心口的热气也猛然往上一浮。 这口气一散,他的意识也就混沌了。有大哥在,诸事无恙,什么悔憾不甘,也俱沉入海底了。 这七天功夫都泡在刮骨疗毒的苦海中,漫长得无边无际。 就这穷酸地方,能搜刮到的好药估计都用在他身上了,医生来来去去的换了好几个,也不知大哥从哪搜罗来的。只是取子弹时用的依旧是那瓶痛起来要命的鼠尾油,想来大哥已和戏班接上头了。 陆雪衾在取子弹那会儿全程坐镇着,红净手里的药瓶重逾千斤,其中八百斤是被那目光浇铸出来的。好不容易等子弹从肌肉间挤了出来,又是一长串的清创缝合,他整个人被麻药浸透了,无论如何醒不过来。 死是横竖死不成了,他嫡亲的大哥便又放任他在病榻上生熬,仅仅每日头尾露一回面,盯着他换药。 这也就罢了,那外衣襟口上往往还裹挟着一缕淡淡的气息。陆白珩闻着了几回,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不是他大哥身上那种沉而冷的味道。这气息格外清冽,仿佛他大哥衣上上一缕并不服帖的走线,游丝软线飘无影,只让人恨不得伸手揪过来,看个究竟。 梅洲君身上的伤也不轻,又皮娇肉嫩的,难不成爬不起来了?还是赚够了他的便宜,翻脸不认人了?大哥一定又抱过他了,耳鬓厮磨的时候,也不知道惦记着伤员么? 姓梅的再不来,害他含恨死了,往后烧锡箔都会回潮! “大哥......”他脑中混沌,在换药时发起了胡话,“梅......梅洲君......” 话音刚落,他大哥两只眼睛就黑阗阗的,从鬼门关里发厉光了。 “冷......衣服......” 没等到裹着梅洲君气息的外套,两床硬邦邦的棉被倒是砸了下来。陆白珩本就因枪伤换药俯趴着,这下差点没被压得背过气去。 “怎么还没醒?” “先前肺动脉出血阻塞了气道,脑中供血亦有不足,这才昏睡不行,好在清淤及时,令弟年轻,体格强健,大帅大可放心。” “多事之秋,不是做梦的时候,”陆雪衾道,“该醒了。” 陆白珩朦朦胧胧地听了几耳朵,一时也没想起来这大帅姓甚名谁,直到他大哥发话。 这一段时间不见,大哥竟已占山为王了?难怪城里头打得不可开交! 说起来,他比梅洲君早一步得知大哥平安无恙的消息,他们陆氏有自己的一套传讯手段,早在看见那张堂会请帖的时候,他心里就掠过了一阵狂喜。 看大哥的意思,是要将戏班重新收归羽翼之下。能安心唱一阵子戏,自然是一桩大好事,至于姓梅的......大哥遇险那日,他身上的冷漠简直是从骨子里拧出的一把冰碴,全无半点情谊可言,若放在过去,陆白珩自然乐得看他吃些苦头。只是这鸿门宴当真摆到面前了,他心中却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兄弟二人本该剑指一处,怎么眼见大哥雪中捕鸟,他却心生不忍? 他不能泄露大哥的行踪,正如一个百爪挠心的哑巴,若是两只眼睛能说话,只怕已按住梅洲君指手画脚一番了。 ——不要进城,不要进城,横竖戏班无事,你不是满心想着插翅而飞么?走得越远越好! 以梅洲君之机敏,这莫名其妙的县城邀约恐怕早已引起了他的疑心,本不会轻易去赴。偏偏二人阴差阳错间被卷进了日本人那档子破事里,那点恋恋不舍的安宁亦如梦幻泡影一般,一触即溃。 直到蜂窝岩后,梅洲君挡在他身前,血战二武士,肩后血流如注,他才真正下定决心,传讯给了大哥。 那一瞬间,他心里的不甘简直像被银针刺了个洞,酸溜溜地往外冒泡。 进城......无退路,只能进城! 如今看来,县城内外到处是日本人的眼线,唯有大哥身侧有一隅栖身处,姓梅的这样识时务,想必兜兜转转间,一切又回到了当年。 许是头疼脑热之故,他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胀鼓鼓的郁气闷在骨头里,仿佛发不出去的热汗,他整个人拧在棉被里,几乎要大叫起来。 他这一通发作立时引来了注目,几个医生间的交谈声聚拢在他身侧,那闷得要命的棉被亦被掀开了一角。 “仲民兄快来看,先前那一瓶鼠尾油确实对枪伤有奇效,距离上一次清创仅仅隔了一日,伤口这么快就长出新肉,想必愈合之后,疤痕浅淡,犹胜于我们先前拟定的法子,你那一手缝线的本事,怕是派不上用场喽!” “要是早用上这个法子,大帅背后的烧伤也不一定......” “不见得,大帅背后皮肤受创严重,如果不植皮,溃烂感染的速度远非枪伤可比,这药油性质未明,贸然去用,还是太过激进了些。只是如今熬过了排异,适应良好,用来后续祛疤倒是未尝不可。” 植皮手术?这么严重的烧伤? 当初在火车站,必然是九死一生! 仅仅是听得三言两语,陆白珩心中便窜过一阵悚然,恨不得抓着他大哥数一数胳膊腿,即便如此,他埋在棉被里的手指头依旧只是微弱地挣动了一下。 他这点儿动静,亦没逃过医生的眼睛。 “大帅,令弟苏醒在即,麻痒是难免的。厚被子不宜去盖,免得伤口再次发炎。” 这倒是金玉良言! 陆白珩刚觉得松快些,他嫡亲的大哥便冷冷道:“他是积郁于心,该好好发散发散。这一次还要多谢几位,救舍弟一条性命。” “不敢当,不敢当!蒙大帅荫蔽,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正是,要不是当初大帅仗义出手,我们几人早因常氏莫须有的猜忌,葬身豺狗腹中了。” “常氏长年伴斧钺而眠,末了连手术刀也不敢相信,实在是可悲可叹!” 第138章 “岂止是手术刀?他以毒药害人,便不敢求医问药,好以刀笔杀人,自然深惧口诛笔伐,要不然,愚珉兄,我们今日也不会相聚于此地了。” “说来......大帅,文声公那头可有消息了?我们这些人无不是常氏的眼中钉,肉中刺,文声公冒险送我们来晋北,万一为常氏所知......” 陆雪衾道:“我已接到消息,文声公将于三日后抵达晋北。” “什么?他也离开蓉城了么?” “他这一走,岂不是坐实了常氏的怀疑?” “文声公假托政见不合,将常云超大骂一顿,争执过后便辞去职务,四处讲学。以他之声名威望,纵然在明面上闹翻了,常氏若非使出暗杀手段,亦奈何他不得,只是蓉城终究是不能待下去了。” 几个医生瞠目结舌,半晌才有人道:“他老兄倒还是这般脾气!” “常云超也有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见报了没有?若没有,我这儿还有报社逃来的几位同仁......” 陆雪衾道:“陈静堂近日在晋北境内活动,难免不会借此事向常云超邀功。诸位务必小心,秘密筹办学堂一事暂停,留待文声公到来。” “好,这县城附近多的是日本人的眼线,我等绝不擅自行事,替大帅招致风险。” “不单是日本人,”陆雪衾道,“你们要提防的,还有宋道海。” “宋道海?” “宋大帅?他不是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时不比往日,这是在他晋北地界,日本人和国民政府在他看来虽是恶客,但也需摆出东道主的架势,”陆雪衾道,“他宋道海为了两头安抚,必然得纳出投名状来,捉了你们送过去,既是示好,也是交代。” 几个医生俱苦笑起来。 “我等打定主意,做一回穴居小鼠就是。” “大帅为了我等,甘冒此风险,实在可敬!他日晋北联大在日本人眼皮底下落成,必然离不开大帅之大义。” “我?”陆雪衾道,“谈不上大义,同仇敌忾罢了。” 也正是在这时,陆白珩脑中拨云见日似的,忽而闪过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大哥当日能在火车站脱身,竟有这一把助力! 他们谈话间提及的不是旁人,正是教育部长王文声。其人秉性急烈,嫉恶如仇,早年参与筹建国民政府,论资排辈,犹在常云超之前,活到现如今而不死,其威望可想而知。他自打任教育部长一职后,为提携后辈青年,脾气大有收敛,只是凡是文人,总有一身四处作梗的反骨,他手底下那些报社集会不知令委员长添了多少烦心事,又屡遭力行社剪刈,双方闹得大不痛快,仅能捏着鼻子作同僚。 常云超并非不想动他,只是心有忌惮。 旁人不明内情,陆白珩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这位王部长手里并非只拿过笔杆子,论说起来,三十年余前,他亦是杀手中的魁首,一度开启政治刺杀之风气。 他与陆督军相逢于光复会中,年少意气,偏激兀傲,以血腥手段行光复中华之实,但这一段并肩之情譬如旷野霜露,遇寒弥坚,日出则溃。 国民政府草创时,正是他二人分歧最甚时。陆督军野心甚重,不甘人下,退居祖地割据一方。王文声倒仿佛一夕之间意气尽褪,遣散光复会刺杀团诸人,一心扶持起国民政府,作他的元老耆宿。 ——刺杀者,战时之器,非长治久安之道,如今要建设新政府,须将草莽习性尽数褪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对知交渐行渐远,彼此间连疏远都颇有默契。 就连陆雪衾都不清楚父亲这一段故旧之情,直到陆督军遇刺。 当时毒药的源头没能立时查明,常氏亦不知去处,为免后患,他们兄弟在副官赤雉的掩护下转移,沿途颠沛流离,其中施以援手的便有这位文声公。 王文声带给他们的,除了昔日光复会的一处秘密落脚点,另有一封言辞沉痛的吊唁信,上云陆督军之死,他难辞其咎,必将给出交代。二位公子年幼,可以由他代为教养。 如今想来,人此一生,命途殊异,竟是身不由己。 陆雪衾并未应允。 王文声如此恳切,正因他与陆督军之死脱不了干系,当年王文声在光复社秘密活动时,曾组织研制过不少用以刺杀的药物,后封存于国民政府中。 常云超下在甜羹中的,正是其中最烈的一味。 虽后来查明此药为实业部长连泰舟所盗,但在当时,他大哥岂能轻信?也正因如此,王文声心怀愧疚,将他们视作子侄,暗中照拂。他明面上与陆督军多年不相往来,是以也未曾引来常云超的注目。 陆白珩幼时丧父,倒对这一位刚正硬朗的伯父颇有孺慕之情,只是这一段情谊,早已断送于蓉城银行爆炸案中。 那一颗飞入升学典礼的流弹引发踩踏,在场师生多有负伤,在常云超着力渲染之下,更是一时惨案,此举意在令雪衣人沦为众矢之的,阴差阳错间,却正中这位王部长命门。 陆白珩并未亲耳听闻王文声与大哥那一番争执,仅仅记得大哥掀帘而出时,面上笼着的寒霜。 “陆雪衾!”王部长的声音亦在帘后激荡,裹挟着一股磅礴的怒意,“你是血腥报复,渐入疯魔了!如此偏激,仅能为世人敌,终一日会堕入死路,你如何醒悟不得?” “死路?”陆雪衾道,“以血洗血,我是做不得聪明人了。” “养虎为患......是我养虎为患!”王文声道,“陆雪衾,蓉城留不得你,你们好自为之!” 陆白珩对这位王部长的印象亦止步于此,自那一番争执过后,王文声如他所言,撤去了供予他们的一切便宜,是力行社又初登台面,蓉城形势瞬息万变,全凭大哥独力支撑。 王文声这个名字,自此也仅在报上碰面了。 这时听几个医生骤然提及,陆白珩倒吃了一惊。那日火车站暗中出手相助的,竟然是王部长?双方竟似冰释前嫌,大哥答应了他什么?筹办联大……难不成是让大哥放下屠刀,改作教书夫子么? 他不着边际地胡想了一通,却在这浑浑噩噩的高烧中,瞥见了一丝挣脱泥泞的曙光。 陆雪衾道:“时候不早,几位请回吧。” “且慢,”其中一位医生道,“大帅......你肩后怎会渗出血来?坐着别动,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陆白珩听出医生语气中的异样,又忆及他们屡屡提到的烧伤植皮,还道他大哥伤处流血化脓了,到底是一母同胞,他背上亦开始钻心一般地麻痒,恨不能睁开眼睛望上一眼,换个心安。 “无妨,只是一点小伤。” 医生道:“大帅如此不顾惜性命,口中这一点小伤,可令我们冷汗潸潸!植皮手术不比其他,大帅,你肩后的伤口可是挣裂了?还请袒露右肩!” 一阵衣物窸窣声过后,医生便吸了一口冷气。 “大帅可有如先前所说,好生养伤,按时用药?伤口崩裂......得立时重新缝合!” 陆雪衾异样地沉默了片刻。 陆白珩竭力去看,两边眼皮却如灌了千吨浆糊,灯光分明已浇在眼睑上,却无论如何漏不进来。 也正是在这时,他听见大哥道:“没什么大碍。内人近日患有失眠症,有安眠药么?” 内人? 陆白珩打了个激灵,两边眼皮短暂地跳起来一瞬,灯光刺目,一片朦胧中,他仅仅望见了大哥线条精悍的右肩。 大片皮肤凹凸不平,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灰白,其上横亘着几道狭长的抓痕,仿佛铁石丛中,迸出一缕偏激顽艳的柔情。 陆白珩脑中轰地一声,没能借势醒过来,那涌上心头的酸意差点没将他憋死在被褥里。 这内人还能是谁? 梅洲君久久不现身,竟是在大哥床上害起了失眠病么? 他正愁醒不过来,看来得捉着姓梅的,向他渡一渡病气,把那梦里头魂牵梦绕的东西分匀了,便可不药而愈! 许是他一片诚心感应于天,在当天夜里,他又连着做了几个心急火燎的梦,终于在狼狈之中,惊坐而起。 他真正醒来时,月满中天。 第139章 陆白珩扯开窗帘时,尚且有使不尽的力气,恨不能两胁生翅,扑棱棱挣出窗框去。偏偏夜色就在此时迎头浇下,黄沙萦窗,月亮高而远地荡在昏黄月翳中,锈得发不出光来,仿佛高天之中一眼幽幽的井。 他心里那点躁动霎时间被这圆圆一只覆盂盖灭了,邪火伏窜,泯为冷飕飕的黑烟。 醒了又如何?难不成还能把梅洲君扯过来问个究竟么? 心气一泄,他就从癔病中清醒了,背后枪伤亦火辣辣地泛起痛来,不由得一头撞在窗框上,立时有几个属下拥到床边,又将他架了回去。 “二公子醒了,快去告知少督军和雉公!” “二公子怎么突然起身了?当心身上的伤势!” 陆白珩摆了摆手,坐在床沿吸了一阵冷气,脸色这才平复下来。 “不用管我,横竖死不了,大哥忙着呢。” 他说的也不全是气话,只不过这几个属下知道他的脾气,哪里会放任他口是心非?等有几个急急推门出去了,陆白珩才惊觉过来,道:“雉公?雉公也在这儿?” “雉公近来心情不佳,好在二公子总算是转醒了,他心头一块大石想必也能落地了。” “心情不佳?”陆白珩纳罕道,“他老人家何曾有过心情舒畅的时候?” “雉公和少督军闹了些不快,正好二公子醒了,也能代为调停。” “什么?说来我听听。” 属下得了授意,便向他禀明火车站一役以来的种种,陆白珩听得舌桥不下,急道:“大哥这样拂赤公面子?为了他?不对啊,那会儿姓梅跟我在一起,确实是九死一生,无凭无据的,也未必是他通敌。” 他话说得急了,被鼻腔里一股奇痒呛得连咳了数声。 这土腥气是忽然间扑进来的,仿佛外头低空盘旋着许多浮土,说不尽欲盖弥彰的味道。他背后枪伤亦莫名地发寒,一股寒气钻进了骨头缝里。 晋北入夜之后,实在是奇寒彻骨。这黄沙亦是寻常见惯的,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猛然划过一缕犹疑。 “二公子,二公子?伤口可还好么?” 属下见他坐着不应,唤了几声,向床边走来,也正是这阴影变幻的瞬间,他忽而瞥见了溅在窗框底下的一蓬黄沙。 这散射的弧度......不是浮土,是被重物碾得飞溅的泥点子! 陆白珩吃了一惊,伸手勾了一把窗户,借着微弱的夹角反光,瞥见了一道朦朦胧胧的黑影。是车身? 这辆车借着风声的掩护,悄无声息停在了贴墙的死角处,若非处在他的位置,甚至还发现不了,看这架势,随时要从后院驶离。 陆白珩满腹狐疑,转眼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披着长衣,在小院尽头一闪而没,遁入了阴影中。 大哥! 他竟然匆匆赶来了? 那点兄弟友爱的煦暖才刚泛起来,他就意识到了异样——不对,刚刚......大哥怀里还抱了个人?这三更半夜的,他抱个病患出来做什么?这辆车是大哥备在这儿的么? “二公子!可是外头太冷了?我来关窗——” “不用!”陆白珩鬼使神差道,“我肚子饿了,后厨在哪个方向?那儿,行,你替我去做两碟梅花糕来,要薜荔籽粉磨碎了做的,洒点凉豆蔻,吃起来越冷越好。” 那属下道:“这......二公子,这地界哪里去弄薜荔籽粉?” 陆白珩不耐道:“你麻利点儿,我牙疼得要命,得镇一镇。” “......是!” 等房里空无一人了,陆白珩便松了口气,急忙扭过头去,他大哥的身影再度在不远处浮现了,身披的大衣亦不知何时罩在了怀中人身上,仅能隐约看出一点儿皎白的脸孔。 梅洲君双目紧闭,但脸色毫不平静,即便隔了这一段距离,陆白珩依旧能看清那颊侧剧烈震荡的冷汗,透明的水蛇一般,成注往颈窝里淌去,这种出汗量实在是反常,让人怀疑他浑身的水分正在剧痛中急速蒸发。 他的一只手甚至挣脱了长衣的束缚,死死抓住陆雪衾的肩侧,指骨不堪重负地暴突出来,是一弯弯惨淡的青白色。陆白珩毫不怀疑,若不是剧痛作祟,他甚至会给大哥照着脸来上一拳。 但他的嘴唇依旧动了,陆白珩并不清楚他说了什么,只知道大哥脸上霎时间笼上了一层泛青的寒霜。 那点儿极怒很快被按了回去,陆雪衾扼着他的手腕,将那濒死般的挣扎一寸寸按回了外衣里,梅洲君的胸廓猛然起伏了一下,脸上更是透出湿漉漉的惨白来,在大衣深处困厄地辗转,仿佛月溺于水。 这哪里像是耳鬓厮磨,分明是一场强掳! 大哥在做什么?深夜备车要带他去哪里?这家伙又不是钢筋铁骨,伤中这么一通折腾,还不如......还不如搁在他身边昏着呢。 陆白珩远远看着梅洲君嘴唇翕张,仅仅是想见那一股虚冷的气流,心里就被戳了个对穿,在奇寒中蹙缩成了一团。 与此同时,他的掌心却微微发起热来,仿佛有什么人捉着他的手掌,轻轻展开,钢笔尖旋即触来。 写的是什么? 陆白珩甚至不用低头看,也能想见那两片早已模糊了的墨迹。 太平无事。 少生事端! 他一面紧盯着窗外,一面下意识地攥住了掌心里残留的痒意,心里猛然掠过一个念头。 他掌心里的萤石粉......洗净了没有?这玩意儿不论是黏附性还是延展性都令人咋舌,不知有什么日本人的邪门歪道在里头。在被龙川次郎追杀那几天里,他们可谓是吃足了苦头,他掌心里更是蘸满了萤石粉,当时仅能用布包裹住,若是还有残余,如今黑灯瞎火也看不出来...... 大哥究竟要带梅洲君去哪儿? 他仅仅是一解心中的疑虑,免得大哥盛怒中做出什么懊悔终身的事情,为大哥分忧,算不得兄弟阋墙。 思及于此,他忍痛直起身,将窗缝又勾开了一点儿,但就在这一瞬间,变故陡生。 他大哥扼着梅洲君腕脉的五指忽而一震,手背上的青筋刀脊般条条绽出,这双手素来冷定如铁,陆白珩近乎错愕地意识到,大哥竟然在发抖! 发生了什么? 陆雪衾在一步疾冲中,单膝落地,将梅洲君打横放在膝上,一把扯开了大衣,五指更是闪电般挫向后者喉骨,试图截住他吞咽的动作。但说时迟,那时快,大衣掀开的瞬间,梅洲君的胸腹已经以一种近乎惨烈的幅度拱起,五脏六腑均如绷扯到极限的弓弦,泵出了一口利箭似的鲜血。 以陆雪衾的速度,依旧截停不住那一口迸散的心头血! 陆白珩脸上变色,骤然起身,只见他大哥瞳孔亦猛然一缩,在梅洲君飞速惨败下去的脸色中,以两指按住了他颈脉。 颈脉骤停。 仅仅是看他大哥的面色,陆白珩心中便翻涌起了一股空前不详的寒意,他也顾不得许多,疾声道:“医生呢?大哥,快去叫医生回来!” “医生早已被送往县城各处藏身处,算算时间,车应该已开出了几十里。”有个声音在他身后道。 陆白珩两颊咬肌突突直跳,脑中血气翻涌,他生平从未有过这么惊惶的时候,仿佛被一刀截断了气管,甚至连有人靠近背后都未曾察觉,直到一只手按着他的肩侧,令他坐回到了床上。 “二公子,小心伤势。” 陆白珩这才从一片蜂鸣声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寸寸拧过头去。 “雉......公,”他深深吐了一口气,道,“药呢?他一定是吃了什么东西,有什么催吐保心的药么?” “太迟了。” “迟?怎么可能会迟!” 赤雉公道:“少督军给他服用了安眠药,试图趁夜将他送出,避开我耳目,令这祸端沉睡在他羽翼之下。” 祸端? 陆白珩从这措辞中嗅到了一点儿异样,联想到赤雉和大哥最近一段时日的不对付,心里更是涌起一个不妙的念头。 “安眠药......从医生处取的安眠药?” “二公子早已醒了?”赤雉沉声道,“不错,药已经换了。少督军为他迷途已久,险些连自己姓什么都记不清了。黄粱一梦固然不错,但少督军也该听一听此人口吐真言,也不知刚刚落到耳中的,是何等诛心之话?” 陆白珩骤然回头,头一次顾不得义父的威严,一把擒住他肩膀:“赤雉!你给他换了什么药?” “一种硫喷妥钠压制片,少量服用,可令人口吐真言。督军在光复会的时候,常以此药为叛徒注射。” “硫喷妥钠?”陆白珩茫然道,忽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既然是审讯用的,应当不会害命才是,他怎么......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高倍提纯之后,可快速抑制神经中枢反应,令人吐露实情后咽喉痉挛,心肌梗阻,话已出口,绝不反悔,小半片即可致死,”赤雉公徐徐道,“督军当初为此药起了一个名字,叫广寒。” 广寒! 陆白珩心中奇寒,骤然回过头去,只见一只惨白的手从大哥怀中颓然跌落,终于不动了。 “病灶已除。”赤雉公道。 “大哥!”陆白珩失声道,“你要去哪里?” 回应他的,却只有车门被甩上的一声巨响。 第140章 胸腔窒闷处被巨力打通时,梅洲君的喉间飞速涌过一片清凉。 天上方一日,人间已千年。 他的意识刚逸散到广寒之中,触及无限清莹的琉璃境界,就在一阵莫名的惊悸中跌回人间。 铁链依旧锁在他手腕上,虽隔了一层软布,腕骨上的旧伤仍不免磨破。遍及浑身的疲乏感提醒他,从昏迷至今,似乎已经过去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怎么会突然......是了,那半颗药! 那确实是安眠药。只是药包里散落的药粉,却透出奇异的苦涩。 强效的镇定作用与其中裹挟的致幻成分相冲撞,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打开了的镜匣,灵台一片空明,冷得能呵出冰雾。虚汗却源源不断地往外奔涌,这让他变得异常轻浮多话,恨不能将心肝脾肺一道痛痛快快地倾倒出来。要不是陆雪衾一击挫开了他胸肺处的淤血,他只怕已被这两股截然相反的药性撕碎了。 即便如此,他依旧在鼻息交融间,捕捉到了对方瞳孔中两丸冥顽不灵的黑。他若真有魂魄,只怕已被钉死其中。 少督军唱起戏来固然差了点火候,却有一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酷烈手段,为保瞒天过海,不惜弄假成真。不远处的窗户开了一线,有挑剔的看客冷眼逼视,目光如尖齿铁梳般,于冥冥之中随鼓点声步步紧逼。 想必这便是陆雪衾给出的交代。 他这些天都被锁在屋里,连医生的面都未曾见过,以一句轻飘飘的死讯取信旁人固然容易,却无论如何瞒不过这些旧部,反倒给原本就炽盛的怨气添了一把火。 陆氏的规矩,戮尸须见血,以免暗中勾结,铲除不尽。陆雪衾施了这许多障眼法,无非是为了引赤雉亲自动手,将计就计,让他化作无名游魂,世间一鬼。 不幸中的万幸,这一回醒来,陆雪衾并不在他身边,身侧的枕衾俱已冷透了,房里弥漫着一股陈年樟木的冷香,不知多久没人住过。 这便是广寒宫么? 若是放在平日,他早已趁此机会寻找脱身的法子了。只是残存在神经中枢的药性镇压住了他的一切欲望,哪怕已经转醒,他依旧恹恹地不想动弹,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黑暗中的床帷。 ——吱嘎! 是风吹动窗户的声音? 直到这一声响起,他才像惊醒似的,眼珠一动。只见窗边幽幽的,透出一格格冷光,那光像是薄透的贝母残片,一鳞鳞地浮游在地上,虹晕渐生。 海月窗! 过去临海人家常将云母蛤磨平,镶在窗中,用以采光,月色透窗有如潮汐变幻,亦真亦幻,只不过今时富人家多换作玻璃了。 放眼晋北,唯有梅家老宅用的是一色的海月窗,据说当年是为了一解母亲远嫁思乡之苦。 梅洲君心中打了个突,凭空涌上一点儿力气,胡乱摸索一阵,指尖果然触及了床头灯垂落的珠链。 是母亲过去住的房间! 他这一觉昏睡过去,竟已到了梅宅中?陆雪衾鸠占鹊巢的本事,果然大有长进。 梅洲君心里冷冷地泛起了一点怒意,抓着床沿,将自己支起来了一点儿。这异常艰难的过程仿佛惊动了什么,海月窗边忽而掠过了一道人影。 “梅洲君!”来人压低声音道,“你还活着么?你在里头么?梅洲君,你没死就应一声!” 上来就问死活的,也仅有陆小老板一人了。 梅洲君有心去应他一声,只是气息幽微,喉咙里似填着沉甸甸的冰砣,无论如何放不出声音去。陆白珩又不太灵光,仅仅是东问问,西问问,没头苍蝇似的在院里乱窜,生怕招不来他煞神似的大哥。 梅洲君支着的手肘已经酸软得失去知觉了,仅能以手腕拧住铁链,竭力一扯。 当啷! 与此同时,窗户吱嘎一声开了,陆白珩才刚跃进来,便扯动了背后的枪伤,踉跄到床前,急促喘息起来。 梅洲君还道这病患要先一步折在这里,一双滚烫的手已猛然扳过他的面孔,探起了鼻息。 “你没事吧?走!” 见他迟迟不作声,陆白珩情急之下,双臂一伸,便要将他扯下床,只是他身上跟没骨头似的,当下顺着这一股力淌了过去。陆白珩像被春雨兜头浇透了似的,冷不防打了个激灵,两臂肌肉霎时间绷紧了,搂着他也不知道是收是放。 “你......你也不知道看看时机么?”陆白珩道,“我哥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回来了,赤雉他们可绊不住他多久......梅洲君,你身上怎么......怎么这么冷?” 直到这时候,他才察觉到梅洲君罕见的沉默,急忙拿手掌在后者颊上一试,刚触及那冰玉似的皮肤,便打了个心惊胆战的哆嗦。 “我探听过了,广寒发作时,呼吸心跳俱停,是会活活冷死的,得尽快发一身汗,祛除你体内的药性——你吃了多少?有小半颗么?” 他手掌心里仿佛蕴含着源源不断的热力,梅洲君原本唇舌僵冷,几欲旋出霜花来,此时却有了微弱的松动,不由抓着他衣摆,以气声道:“广寒?你也看见了?” “赤雉把药给换了,得亏大哥防了一手,若不然,你这回连尸骨都冒寒气啦!梅洲君,你怎么这么招人记恨?”陆白珩道,“我还以为你......” 梅洲君盯着他沉在黑暗中的轮廓,笑了一声,道:“你以为想让我死的是赤雉么?” 这背后的博弈,他亦可以想见,此番陆雪衾不在身边,想必是处理善后事宜去了,务求将他的死讯坐实。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这位二公子在横冲直撞中,还当真找准了地方。 不,也未必是凑巧。 他眉头一皱,心中刚掠过一点儿不详的疑云,颊上的力度便慌里慌张地撤去了,陆白珩屈膝半跪在床沿上,摸黑扯过半边被褥裹在他身上,道:“糟了,忘了这一茬,得先解药性,喂,你有些热起来了么?” “等等,”梅洲君道,“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陆白珩唇角一翘,忍不住邀功道:“荧石粉!那时我还道你死了,预备给你收尸呢,就偷偷在木炭汽车的燃炉门上抹了一点儿,我哥沿途补给时的煤渣逸散出来,晒了一整日的太阳,如今才显形,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 他一口气说完,梅洲君的呼吸忽而变得急促起来,那一团旖旎的热气扑在颈窝里,他不由心中一荡,背后的枪孔酥酥麻麻地发起痒来,两眼更是舍不得眨动。 偏偏梅洲君那几根指头天生就精通令人神魂颠倒的邪术,挑在他心猿意马的瞬间捉着他衣摆,又轻轻扯了一扯。 陆白珩瓮声道:“怎么?” 他这样侧耳倾听,非但没等到梅洲君心服口服,反倒等来了一声急急的催促:“快走!” “走?等你力气回转过来,要不然我可拉扯不动你。” 梅洲君道:“呆子,你又中计了!” 陆白珩睁大眼睛,没料到会遭他恩将仇报,偏偏就在这一瞬间,房门处传来了一声迟缓的吱嘎声。 有人推门? 说时迟,那时快,梅洲君已在他背上推了一把,他凭借出生入死的本能捕捉到了门扉间乍现的杀机,毫不迟疑地往床下一钻,好险没呛出两个喷嚏。 脚步声已入门中。 是陆雪衾回来了! 第141章 陆白珩心中不复坦荡,此刻听见他大哥欺身上床时的响动,竟是莫名烦闷。 他还没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床上二人似乎有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唯有铁链震荡声,仿佛一束绷紧到极致的弦,那压抑的滑音都钻进床底下来了,在他脊梁骨上滑腻而阴冷地伏窜。他脸上不自觉地渗出汗,呼吸一团团滚在漆黑的床架上,很有些作茧自缚的燥热。 “醒了?”他大哥道。 紧接着便是指腹没入黑发的连绵声响,这耳鬓厮磨声渗进褥子里,一度给他以旖旎无边的错觉,直到他听见大哥以一种异常冷静的语气道:“怎么出汗了?” “啊!” 梅洲君短促地喘息了一声,腰腹在床上撞出一声闷响,似乎是被一股巨力掼回了枕衾之间。 “热?”陆雪衾道,“不错,你应该多发汗。” 他的语气相当平淡,仿佛已在望闻问切之间诊明了梅洲君的病因,紧接着便该下一剂猛药——只听银制水壶被拧开的一声轻响,水声汩汩涌出,梅洲君被呛得咳嗽不止,挣扎中扯得床褥翻涌。 陆白珩额上的汗都滚进颈窝里了,拼命压制呼吸幅度的同时,也在鬼使神差间捕捉到一缕辛辣的酒香。大哥给他灌的是酒? 这气味......竟然还是烧刀子一类的烈酒! 梅洲君偶尔小酌,对于这灾厄般没顶而来的酒水却是大不配合的,陆白珩甚至听出了下颌骨在虎口下痛楚的辗转,吞不下去的酒液显然积蓄在颈窝里,令那喘息声透出水光荡漾的质地,仿佛他就是盛酒的琉璃钟。 “唔......唔!” 陆白珩的头皮骤然发麻,只见一只铐在铁链里的手猛然抓住了垂落的床帏,虽看不分明,但那指节屈张的力度却极为煽情,几乎把他胸肺都揉皱了,喉管里泵出来的都是可怖的浊气。 梅洲君的指腹湿了,海月窗的一点儿光斑晕在上头,应该是推拒时沾来的酒水。不知为什么,当年那几片锈镜的残影猛然在他眼前晃过,刺得他闭了一下眼。 再次睁眼时,他紧盯着那一只手的轮廓,额上的汗亦火辣辣地渗进了眼眶里,尚未析出的盐晶令他的虹膜如猫科动物一般炽烈地发亮。 这家伙......这家伙吃不惯烈酒,大哥未免也太浪费了。 陆白珩也是被酒气熏昏了头,鬼使神差之下,竟然凑近他指腹边,隔着床帷轻轻含住了。那一枚指头猛地抖了一下,连着手肘都缩回去了,仿佛猝然遇见了洪水猛兽,陆白珩从未见过他如此仓皇的反应,心中竟掠过一点儿力挫强敌的得意。 ——笃! 直到他大哥两根剑戟一般的指头,叩在了床沿上。这一下里的警告意味简直如铙钹当头,陆白珩整个人都呆住了,口中还叼着半截床帏,仿佛偷腥偷进了醋缸子里。 “什么声音?”陆雪衾道。 梅洲君似乎是想笑,但以他如今之处境,那点儿幸灾乐祸终究没能成型。 “闹耗子了吧,”他轻轻道,“少督军的广寒宫,也不怎么清静呀?你会捉耗子么?” 陆雪衾五指一收,从亲弟弟面前乌云罩顶般掠过,将梅洲君的手掌攥在了掌心,照着指节摩挲起来。 这举止倒颇为旖旎,不像是撞破了什么。陆白珩才逃过一劫,便看得眼里泛痛,无声地磨了一磨后槽牙,心道难不成被他亲了一口,便会少几节指头么? “你出了很多汗,”陆雪衾道,“喝醉了,待会儿便好受些。” 这话颇为温存,梅洲君却并不领情,正相反,他似乎被某种警告般的意味所惊动,剧烈挣扎起来。 “你疯了?不行......不能在这里!” “认出来了?当日并未拜高堂。” “你!” 砰! 酒壶被打落在地的一声巨响,惊得陆白珩差点儿没跳起来,更要命的是,他大哥静默片刻,竟然伸手将床边灯扯亮了。那灯罩蒙尘已久,一支猩红的血梅盘曲其上,透出朦胧黯淡的血色。海派柚木的床边柜镶了镜台,里头夹了一张泛黄的相片,并一道缀有银铃的平安符。 从他的角度望去,相片上是个侧身而坐的女子,伸手搂着一个梳双鬟的女孩儿。女子面容难辨,这女孩子不过三四岁,却已知羞耻,直要到母亲怀里躲避照相,面孔雪玉敷粉一般,颈上以红线挂着平安符。 梅洲君不说话了,那喘息声几乎是从胸腔里揉碎了逼到体表的,陆白珩从未见过他这样溢于言表的愤恨。 他大哥开了灯,却并不去拾酒壶,而是从镜台下抽出了那道平安符,将褪色的红绳一匝匝解散了,缠到了梅洲君手腕上。此物仿佛比重枷更能锁人,后者五指都掐进了掌心里,银铃一时间乱颤不休。 “从你旧衣上寻来的,”陆雪衾道,“你不喜欢?” 梅洲君冷冷道:“它原本好生收在匣子里,经你之手,不知添了几多晦气......唔!” 这话尚未说完,却又被吃进了一片缠绵的水声中,梅洲君似乎积蓄了些力气,反应空前剧烈,却也仅能被推倒在床沿上,湿透的黑发垂落了一点儿,裹着烈酒的辛香。 陆白珩听他艰难的喘息,还道他又被灌了一回酒,只是目光一扫,那酒壶还好端端躺在地上,那钻进耳孔里的水声便逼出一股热气了。 “你就是这么对病患的?”梅洲君猛烈咳嗽了一通,终于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字来。 “呛到了?” “酒是......好酒,奈何多......渣滓!” 也不知大哥做了什么,梅洲君忽而痛哼一声,用力蹬了他一脚,抓着床沿挣出半边肩颈,蔽体的衬衣早已蹭到肘侧去了,那一段秀颀的肩线渗出莹润的水光。 单从陆雪衾的禁锢中挣脱出来,便已耗尽他全身力气。梅洲君悬在床沿急喘了一阵,整个人在脱力中不住下滑,陆白珩仅仅是瞥见他颊上怒意勃发的潮红,心便跳到了嗓子眼儿。等那一截侧腰从衬衣里滑出,新雪之中积着的几簇指印,更令他无声咬紧了牙关。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梅洲君的打算——他要去关床头灯! 那几根手指抓住了灯链,用力一扯,黑暗兜头降临的瞬间,陆白珩心中忽而涌起一个疯狂的念头,一手掀起床帏,仰头往梅洲君唇上用力啄了一记! 这一下纯然是热血上涌的恶果,唇齿相接的刹那,他还没尝出臆想中的酒香,牙关便撞得剧痛,甚至尝到了一股铁锈味。梅洲君猝不及防,闷哼了一声,显然是被他磕疼了。 陆白珩心疼得要命,也顾不得许多,轻轻含住他的下唇,拿舌尖呵痛般扫了扫。这一下倒是真尝出滋味来了,这家伙在他唇舌间发抖! 海月窗的光晕游荡到床帏间了,梅洲君的皮肤上悬照着一行蜉蝣般的影子,从颈窝泅渡到颊侧,所过之处,连细汗都在莹莹发亮,他甚至怀疑自己从深海中捞住了贝母,心中幽微处亦无处遁形。 就这么一晃神间,他大哥便抓住了梅洲君的肩侧,往回一扯。陆白珩大梦初醒,脸上热汗涔涔,背后却猛然冒出一股寒气。 他大哥一手没进了梅洲君的黑发里,冷冷道:“你的头发里......为什么会有荧石粉?” 第142章 被发现了? 陆白珩一惊,那一肚子吃人般的渴求霎时间化作了冷汗。 难不成还有没处理干净的萤石粉? 开灯的瞬间,萤石粉吸了一点儿光,又淹没在黑发里,本该是颇为幽暗的,可这点儿蛛丝马迹如何骗得过大哥的眼睛?瞒是瞒不过去了,方才劫来的那个吻又在唇齿间战战兢兢地回荡,仿佛将薄冰寸寸啮作了柔的蜜,害得他心中一阵天人交战。 淫人妻女......应当照哪条规矩论处?可这家伙是男子呀! 妻眷与人通奸呢?陆氏旧部大多是孤身男子,好像也没这等陈腐规矩。这会儿出来认了,姓梅的没准还能少受些磋磨。 陆白珩刚将心一横,预备从床底出来受死,便听他大哥冷冷道:“不说话?喜欢别人碰你?” 梅洲君似乎酒气上涌,半晌才道:“你何必来问我?我不是罪证确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么?” 他话一出口,陆白珩又大不乐意了。 ——洗得清?谁让你洗得清了,最好跟染缸里打翻搅烂的两匹布似的,斑斓五色撕都撕不下来才好! 他心念起伏,忽而听得床板吱嘎呻吟一声,一截腰身重重跌落在上头,在枕衾之间越皱越深,仿佛在躲避着什么。唯有年轻人的皮肤能有这种温滑的韧性,让人联想到水汪汪的羊脂玉。 “别碰我!” 躲避显然是徒劳的,梅洲君闷哼一声,尚未出口的恶言又被截停在了唇舌中。 那声音怪得很,说是惊怒,却又浸饱了软绵绵的酒气。 陆白珩都愣住了,心里头邪火乱窜,恨不能把耳朵闭上。海月窗上却映出二人朦朦胧胧的轮廓,胶片似的一格格飞快游动起来。这其中令人难解的、幽邃的奥秘远胜于童年时代镶在洋片箱子里的凸玻璃,甚至令他从脊背深处打起哆嗦来。 大哥似乎执着于亲吻梅洲君,那一个吻越欺越甚,着火了似的在他身上蔓延,渐渐都钻进衬衣里头去了,将后者足足压低了半截,脊背反拱成一道弯,梅枝着雪一般。 “嘶......别咬......你是三岁小儿么,陆雪衾!” 大哥埋首在他胸前,是在...... 这家伙怎么抖得这么厉害,男子的乳首也这么经不起碰么? 陆白珩本来就肩宽腿长,脊背扎扎实实地拱在床架上,哪里抵挡得住上头的动静?床板在这一刻薄得像窗户纸,吱嘎吱嘎乱晃,对方的脊梁骨都一棱棱透进来了,似乎一伸胳膊就能环握住,连皮肤上煽情的热汗都能触及。陆白珩被心头鼓荡的热气越推越高,仿佛匍匐在水面上,在那哗哗四散的水纹里无处遁逃。 他虽被困在四面水声中,却快渴死了。 好在解渴的时机很快就来了。 大哥步步紧逼时,梅洲君受不住力,五指死死抓住了床沿。陆白珩已是轻车熟路了,当即抓住这一线空档,仰头含住了对方的腕骨。 那几根指头霎时间蜷紧了,他刚尝出了对方难得惊惧的战栗,牙关便叩到了什么冷硬的东西,几枚银铃齐齐震响,是那枚平安符! 陆白珩着了魔似的,拼命拿牙齿厮磨红绳底下的那一片皮肤,姓梅的分明被大哥压制得动弹不得,却想也不想地捏住了他颊上的肉,用力一拧! 那两根指头使不出多少劲道,却胜在角度刁钻,陆白珩猝不及防,疼得“嘶”了一声。 这一口冷气方从齿缝里渗出来,他便已知不妙,果不其然,后领口上霎时间传来一股巨力,天旋地转间,他已被掼倒在地上,连椅子也撞翻了数把。 吱嘎! 海月窗被撞得轰然洞开,月光直灌房中。 这一下毫不留情,陆白珩摔得懵了,枪伤处更是疼得钻心,活像是连筋带骨撕去了一层皮,人还没爬起来,就被两道极其森寒的目光死死钉在了地上。 “陆白珩,”陆雪衾一字一顿道,“我把他交给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陆白珩喉头一梗,那点躁动不安的欲念瞬间被冰水浇熄了。 报答。 他们兄弟二人同气连枝,大哥扛起复仇之责,为他屏却大半风雪,他亏欠大哥的,何止是几枚子弹,几道刀伤?那负疚感山岳般横压下来,他透不过气,胸肋俱在强压之下铮铮作响。 若说叛徒,他才是叛徒。背叛兄弟同胞之情,只为了...... “大哥,”陆白珩咬牙道,“我对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你怎么收拾我,我绝无二话,我去取火棘鞭来!只是......” 气血翻涌间,陆白珩听到了腕关节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大哥在检查梅洲君手腕上的齿印!那盛怒下的指力可想而知,梅洲君脸上痛色一闪,双目却如寒星一般,紧紧盯着自己的手腕。 那盛平安符的锦囊早已松脆,经兄弟二人这一番交锋,竟然从中崩裂开来。 他所凝视的,正是这一道无法弥合的裂伤。 和方才海月窗上旖旎的投影不同,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快活。 陆白珩像被针刺了一记,凭本能嗅到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东西,一颗心更是无止境地下沉。 “大哥,你别怪他,我向天立誓,绝不再碰他!只是......你能不能放了他?” 这一句话出口,陆白珩眉心便是一寒!他瞳孔紧缩,死死锁住了那一枚黑洞洞的枪口。 他嫡亲的大哥,正以枪指着他。枪口上杀机暴绽,他毫不怀疑,大哥会开这一枪,对着他的喉咙,照着他的心口,在弹孔的撕咬中永绝后患! 嫉恨之毒,甚于虫蛇! “放了他?”他大哥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眼时,瞳孔里钻出的几乎是刀了,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发出压抑到极点的摩擦声,仿佛即将崩断的弹簧,“好,你是以为我不会杀你,来剜我的心么?” “我绝无此意!大哥,你这样拘着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你看他这么难受......” ——砰! 劲风扑面,子弹擦着脸颊掠过! 陆白珩惊跳起来,被那灼热的弹道逼在窗框上,哪里还不明白症结所在?这打偏了一枪,只怕已经耗尽了大哥最后的自制力。 “我不看他!”他从齿缝挤出几个字,“这家伙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别去搅他那心肝似的戏班子,他也下不了死手,如何做得了叛徒?” 陆雪衾转侧过半边脸,颊边肌肉一跳,目光从眉峰底下逼出,直勾勾落在了梅洲君面上。 “当日,杏官偷传了一份戏单。” 陆白珩搜肠刮肚才记起这一桩陈年旧事,不由道:“戏单不是被截回来了么?” “我查验戏单时,上头少了一行油墨,已被拓去了。” “什么?” 陆白珩一惊,宝丰社戏单向来有子母二种,子单供给客人,母单上的油墨却是特制的,能沾染在手掌中,如活字般递送出去,用以部署刺杀。这一行空缺的油墨...... “比对之后,是四个字,”陆雪衾道,“武丑,时迁!” 陆白珩脸色微变,这四个平平无奇的字当时虽未能激得起什么风浪,但却无疑在大哥心中埋下了怀疑的毒种! “我并非不信他,”陆雪衾道,“而是他不可信。拥之可恨,弃之......可惜!” 陆白珩脱口道:“大哥,你分明是不愿放他走!” 梅洲君却忽而笑了一声。他脸上还笼罩着醺醺然的酒气,双臂不知何时环在陆雪衾颈上,此时仰脸看来,唇上湿莹莹的,竟令人心中一荡。 陆白珩才多看了一眼,耳边便又是几声枪响,那子弹就如长了眼睛一般,将他鬓角烧灼出了一团焦糊气。 大哥真是疯了!他虽狼狈逃窜,却未曾错漏梅洲君的声音。 “你也怕遭报应么?”梅洲君轻声道,“好在我也有些祛邪避煞的法子,小时候惊悸难眠,是我母亲求来的,你猜猜,什么药能使虫蛇避畏呢?” 陆雪衾与他对视片刻,脸色骤变,竟然一把挣脱了这个怀抱,单手拧住他双腕,一面抛开手枪,闪电般以掌刀挫向他胸骨。 这一串变故突如其来,陆白珩根本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舌尖上忽而渗出了一点沉重的麻痹感。 那是...... 他刚刚含吮过梅洲君的手腕,是那截红绳?不,是盛平安符的锦囊!是了,蓉城一带确有这样的风俗,小儿惊悸,须以药符压制,切忌入口。那里头也不知掺了什么药粉,他方才情绪大起大落,一时没能尝出滋味......这么多年搁置下来,是药也霉出三分毒了。 仅仅尝了点余味,他便陷入麻痹之中,恐怕真如梅洲君所言,是能使虫蛇避畏的烈毒! 而那一枚锦囊已经空了,里头的药粉亦不知所踪! 梅洲君只是紧盯着陆雪衾的面孔,在那掌风挫向胸骨的瞬间,仰起脸来,将双唇贴在对方的唇峰上,喉头滚动。 他唇边已渗出一缕血色了,筹码亦亮明在台面上。 ——这一味药,是你吃,还是我吃?陆雪衾若不肯服药,锦囊中的烈毒,便将尽数化入他喉中。 电光石火间,陆白珩已然明白了大哥的选择。 非但不能退,还要将药尽数攫入口中! 他松开了梅洲君的手腕,转而扼住对方肩侧,加深了这一个饮鸩止渴般的吻。那一双冷定如铁的眼睛很快就在药性的冲刷下,涣散开来了,但却依旧死死盯着梅洲君的眉心,其中可怖的执念几乎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怨鬼。 梅洲君却心如顽铁,以指腹按揉其咽喉,催逼他吞咽。 砰! 陆白珩最后听到的声音,便是大哥轰然坠地时的闷响。 “蠢材,疯子,煞神!”梅洲君低声道,坐直了身,“一报还一报,好好......睡一觉吧。” 第143章 哐当。 镣铐坠地时,梅洲君抓着床沿,整个人晃了一晃。烈酒发酵出的眩晕感在他脑中回旋,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拖曳着毛玻璃般的重影。 他并没有立时下床,而是用力揉捏着腕骨,感受着渐渐回流的力量。这还是他这些天来头一回挣脱桎梏,定睛一看,手腕上竟积压着一圈可怖的淤青。 也正是这一阵锥刺之痛终于洞穿了脑中的混沌,使他得以缓过神来。 此地不宜久留! 他方才所说的话,大半是诈陆雪衾的,根本经不起细思,不料却得来如此容易——试问谁家的母亲,会将烈毒佩在幼儿襟前? 锦囊中所储的,是一味镇定安眠的草药,口服之后,能令人昏睡不醒。至于能从陆雪衾眼皮底下挣得多少时间,尚未可知,有如刀悬背上。 借力起身的瞬间,他的手腕忽而一紧。 这么快?! 几根噩梦般的手指再次箍住了他,拉得他一个踉跄,梅洲君脸色微变,双目疾电般回扫。 只见陆雪衾在昏睡中亦不安宁,五指凭本能死死抓住他,恨不能将指腹上的枪茧一一烙进他血肉中。 但凡有人看见少督军如今的脸色,便会从背后涌起一股深不见底的寒意。两枚眼珠在眼睑下突突直跳,那一点稀薄的睡意显然是行将失效的符箓,无论如何镇不住其下呼啸的戾气与不甘了。 梅洲君立时听出了这痴人所说的梦话。 ——不,许,走! 好大的威风。这凶兽虽倒伏于地,爪牙却时时惊颤,仿佛随时要挣起来咬断他的咽喉。 梅洲君盯了他片刻,忽而冷笑一声,将那手指一根根从手腕上撕了下来。 “陆雪衾,你连梦都做不成么?”他轻声道,目光一动,落在了那两条铁链上。 他方才从陆雪衾身上搜得了钥匙,只是双腕麻痹,在挣脱时不可避免地又添新伤,那镣铐上泛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用来锁住陆雪衾再合适不过。 梅洲君对他周身关节烂熟于心,也知道他通身的本事,自然不会托大,将人连腕带肘结结实实捆了数匝,这才起身朝门边走去。 地上还横着一个。 陆白珩不等他收拾,自顾自倒在海月窗下,眉毛紧皱,脸上泛着无边的困惑。 梅洲君瞥他一眼,错身之时,将钥匙丢在他身上。 陆白珩身上那点儿药性,纯是自讨苦吃,不久之后便能转醒。抓着这么个烫手山芋,这家伙跑也不是,留亦不敢,天人交战中,恐怕也无暇再来寻他的麻烦。 ——至于能不能从陆雪衾盛怒之下逃脱,就看他的造化了。 门开之后,梅洲君再没有回头。 月深而远,这无边的空明支撑着他,一步步向外行去。只是寒风一吹,广寒彻骨的药性又开始反扑,冷热交织,仿佛身在乱潮之中。 陆雪衾言出必行,他无处可去,已在生死簿上除名。一旦贸然露面,陆雪衾的障眼法失效,必将引动陆氏旧部与日本人的双重追杀,甚至祸及亲眷。 酒醉后的昏沉亢进,连日被囚的怨怒,锦囊绽裂时的悲恨交加,前无出路,后有追兵,不得与亲故相见,自此无颜告慰于母亲灵前......若非他仍留有最后一点自制力,恐怕刚刚便已提枪了结这段孽缘了。 为什么没动手? 陆雪衾从他口中夺药之时,他心中涌现的并非复仇的快意,而是一片兴致索然的空茫。 何其疯魔! 他亦不可避免地为这种执念而惊诧,唯有敬而远之,但凡......有任何动摇,过往种种流血挣扎,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这一瞬间的动容竟如针刺一般,梅洲君骤然惊醒,踉跄一步,整个人撞在了院墙上。 这一声闷响显然惊动了什么,有个苍老的声音从门房里叫道:“什么人?” 梅洲君认得这个声音,是偏门门房老金,专司收发信件,替主人家送报纸。他过去就给梅家当过差,有些情分,是以虽老眼昏花,仍守着个闲差未曾卸职。 这么个老头子,打发起来轻而易举。他侧退进墙根阴影里,撮唇学了几声鼠叫。 门里果然有了趿拉鞋底的动静。不多时,房门吱嘎一声开了,从中探出一支黑黢黢的烧火棍,在黑暗中胡乱打划了几下,烫出几缕发烫的青烟。 “去,去,去!又闹耗子!” 门开的瞬间,墙根便被火光熏得通红了。梅洲君一眼便瞧见了靠墙处的铜盆,里头烧得毕剥作响,不时飞旋出几张烧穿了的残纸,似乎是刚引着了火。 这一点火光被淹没在浩渺的夜色中,原本是微不足道的,梅洲君胸腔中深不见底的寒气却为之一退,脑中忽而掠过一道灵光。 是了,取暖! 更深露重,他仅仅走了这一段路,手脚便被寒气侵袭,药性眼看就要压制不住了,不知还能走出多远。若能以纸引火,吞入口中......旁人畏之不及的,对于他而言却是一味灵药。 金老伯赶了一阵耗子,似乎是受不住外头深重的寒气,又缩回去将房门带上了。那一阵急遽变化的气流果然又冲出了几张残纸! 梅洲君拣了张大的,伸手接住了,上头的火乌得飞快,他刚吹去边缘处的焦黑,引着一点小火缘纸而行,目光便定住了。 只见残纸上赫然印着几行铅字。 ——号外! 无名尸首堆垒浅滩,连氏商船触礁惨案! 是近日的报纸! 梅洲君心中猛然打了个突,眼前的铅字如虫豸一般扭动,他仿佛有一瞬间失去了认字的能力,从头到尾看了三遍,那字都从眼里虚虚实实滤过去了,无论如何凑不成意思。 他猛然抬手,捏了一捏眉心,这才靠着院墙,把这一篇短报看了下去。 晋北口岸接连涌上浮尸,曝晒之后,臭气熏天,经宋道海多方查验,身份终于辨明,是连氏商船触礁后溺毙的伙计。连氏押送的这一船皮货售价不菲,沿岸多有亡命徒泅水打捞,撬开船舱一看,里头嵌有腐尸数十具具,仿佛船底累累的藤壶! 如此阎罗手段! 他早该想到,以陆雪衾一伙的做派,斩草除根,怎会顾惜旁人性命? 若说方才涌上心头的尚且是一己之愤,如今他却在奇寒彻骨之中,迸发出了空前的杀意。 ——天道昭彰!陆雪衾,与虎谋皮,是我之耻,我不杀你,是我之过! 好在今日......便能了结! 他单手撑墙而起,灌入肺中的那一口冷气与爆沸的心跳相冲撞,竟令他眼前一阵发黑。 于此同时,院墙之外,传来一阵童稚的呼声。 “卖——杏花喽,卖杏花!新摘的杏花,还沾着水汽......金大伯,你们府上要不要?正好供小姐太太们晨起挂在床前......啊!” “当心!” 卖花童子绊了一跤,亦扑在院墙上,那杏花花瓣被夜风吹得纷纷扬扬,逾墙而来。梅洲君心中狂跳,猛然转过头去,院门自铁锁间敞开一线,那顽铁般的黑夜里仿佛扑进了一道曙光。 一道人影俯下身去,将那翻倒的杏花篮扶正了。 第144章 梅洲君浑身的力气都泄尽了,沿墙止不住地滑落下去,任由杏花湿雨一般扑了满身。 是他! 比起上次见面时,连暮声又清减了不少,只是肩背依旧一丝不苟地平展着,这使他身上那种相当老派的纡徐文雅之中,又透出瘦石般铮铮的质地。 那一瞬间的大悲大喜,几乎将梅洲君冲刷得形骸俱灭。这一场黑不见底的梦里,竟有天意使然般的眷顾。 这种侥幸如此虚幻,若说他一生中怕过什么,那便是此刻——仿佛呼吸声稍稍重了,眼前的蜃景便会泯作云烟。 只是......这绝不是重逢的良机。且不论对方是如何死里逃生的,这样堂而皇之地露面,是生怕陆雪衾杀不了他吗? 快走! 那道身影将花篮递给童子,却又立定了。 童子见他不动,不由问道:“先生,你就是这家里新来的人么?要不要带些时令花果,作案前清供用?” 新来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卖花童子年纪小小,说话却有些路数,显然是和富贵之家打惯了交道的。 连暮声道:“你常常在这里走动?” “那是自然!城里的夫人太太们,都爱从我这儿买鲜花鲜果,我熟络得很呢!” “梅家的人回来过么?” 童子原本说得眉飞色舞,听得这两个字,舌头猛然打了个结,小心翼翼道:“梅家?先生,你没......没看过最近的报纸么?梅家大少爷预备进城的时候,被强人劫杀了,梅家举家离了晋北。这宅子也换人住了,听说是哪位大帅用来安置姨太太的。你要找梅家的人,只怕来晚啦!” 原来如此!陆雪衾必然弄了具血肉模糊的尸首,哄他们离城。不,也不见得,说不定是安置在了城中某处,只在报上大施障眼法。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忽而冒出一点针刺般的酸楚,不愿令这句话传进连暮声耳朵里。这呆子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访旧却为鬼,同等滋味,他已尝过一遍—— “我知道,”连暮声轻声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他。” 他话说得平和,摘了眼镜,以口袋巾在镜片上抿了一抿。这擦拭的动作可谓细致,捏住镜片的手指却不易察觉地发起抖来。 梅洲君只来得及捕捉到他脸上一掠而过的痛色,他已在一片死水无波中,重新将眼镜戴上了。 “起雾了,这样看得真切些。” 这个动作透着一股书呆子气,霎时间将他拉回了人间,梅洲君却笑不出来。 这时真真切切地看去,连暮声远不如想象中那样纹丝不乱。正相反,他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眉目亦被洗濯出幽幽的冷黑,整个人如空心木一般,枝干挺拔之中,透出望不见底的疲乏。 说来也可笑,他与连暮声仅仅一墙之隔,却皆已是世间无名之鬼。 “先生,先生!”卖花童子道,“你......我也不知道你要来寻谁,这一枝杏花您收下吧,访亲问友都能用上,算我答谢你帮忙拾篮子!” 连暮声一怔,道:“多谢。” 童子拣了一支最浑全的递给他,转身便道别了,连暮声默立凝视片刻,将这支杏花佩在了门上。 这呆子还不走!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梅洲君忽而听到了一声鸡啼,仿佛隔着数道巷子。紧接着是第二声—— 一股极度森寒的危机感直贯后背,这绝不是报晓,糟了,陆氏的人这么快寻过来了么? 梅洲君不知哪里用来的力气,五指猛然抠进墙里,借力站直了。仅仅是嘴唇翕张,对方便如有所感,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门锁虚挂着,在这磁石般无声的指引中,他扭开了锁条,整个人支撑不住向外倒去。连暮声一惊,立时抓住了他的手腕。 “嘶......你不要命了么?来这里做什么?”梅洲君道,“快走!” 连暮声看了一眼他的手腕,并不发话,而是将他轻轻带进了怀里。这怀抱之中也泛着潮闷的水汽,梅洲君却顾不上这许多,扭头看时,小巷的尽头已然摇曳起了一点红光。 血灯夜行! “抱歉,你看上去状态不佳。” 这呆子温声解释道,只是握着他肩侧的手指越来越用力,甚至让他感到一瞬间的疼痛。下一秒,他身体一轻,竟被打横抱了起来。 “来不及了,退回门内......” 说话间,第三声鸡鸣已至,那声音异常短促凄厉,简直像是被一刀截断了气管,在血泊之中嘶鸣。 ——砰!砰!砰砰砰! 是枪响,好大的阵仗!汽车引擎声碾过此起彼伏的惨叫,丝毫不避忌旁人耳目,与其说是刺杀,不如说是一场血腥的扫荡。看来赤雉一行已和另一支不明势力交上了手,陆雪衾仍在昏睡中,群龙无首,对方又是难缠的劲敌,此时此刻正是脱身的良机。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梅洲君心中刚翻腾起疑云,便听巷外传来数道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道戒严令—— 有可疑人士潜入晋北境内,宋大帅特批剿匪,解禁闲杂人等不得出户,违令者以匪帮论处! 是宋道海亲自下的戒严令!难道陆雪衾的鸠占鹊巢之法彻底失效了? “此地不宜久留,”连暮声道,“跟我走。” 眼前形势瞬息万变,没有任何迟疑的余地。连暮声紧紧抱着他,在窄巷间疾步而行。 “去哪儿?” “安平船行。” “船行?” 这地方离安平码头还有一段距离,却有数家船行,是过帐验货的枢纽,过去盐商租赁盐船,路上但凡有沉船损耗,都是在船行对帐核验的。 那是连暮声如今的落脚处么? 梅洲君紧靠在他怀中,余光一闪间,那些刺目的手电光竟以梅宅为轴心,渐呈围剿之势,小巷尽头不时有载兵车出没,高声斥喝着戒严搜查。梅洲君心中一惊,五指抓紧了连暮声的臂弯。 对方是有的放矢,刀锋直指陆雪衾! 他一腔杀机仍在鼓荡,多年病灶遇此猛药,本是能够出尽心中恶气的。但长年来并肩生死所形成的本能,要撕扯下来谈何容易?他背后冒出了一串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仿佛也跟着命悬一线。 连暮声的手臂线条有一瞬间的紧绷,很快就松弛下来了。 “怎么了?” 梅洲君道:“宋道海手底下的势力盘根错节,他本人精通以一驭万之术,怎么会突然插手县城内斗?” “是肃清,”连暮声轻声道,“当日一别后,我请人多方打探晋北形势。晋北偏远,近年来多流亡人士,鱼龙混杂。宋大帅凡事求稳,平时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煽动人心者却从不吝惜雷霆手段。一旦发现,必将枭首示众,这一回恐怕亦是如此——有什么危险人物混进来了。” 肃清......流亡人士......危险人物......煽动人心...... “停,别往西南走!”梅洲君勉力道,“我家正门前有一片开阔地,附近不少报社,必然会遭遇严查,无处藏身。左转——从西北角绕行,那儿有几家盐号,凌晨出货,可以借着运盐车的掩护去船行。” 他力气不支,说到后来已微不可闻。连暮声却已心领神会,跟着他的指引,脚步一转。 这个男人性情虽然温和,却别有一番临危不乱的决断,总能在强光扫荡的边缘截住脚步,在刀刃之间平滑地流淌过去。那胸廓震荡的幅度亦带着令人心安的热量,梅洲君在越来越昏蒙的酒气中,不可避免地往黑甜乡深处滑去。 不,不能睡!分明是危机四伏的时刻,他怎么能如此松懈? 梅洲君被一种莫名的焦灼感摄住了,哪怕睡意浑厚得像一滩不断崩解下滑的烂泥,他依旧不敢倒伏进那一汪柔光中,仿佛水面亦是高空,一脚踏空便是万劫不复。 但那一双环护住他的手臂,却别有一番风雨不侵的笃定。 “不舒服?” “......唔!” 连暮声留意到他微弱的挣扎,却还以为他怕疾行间的颠簸,遂解开大衣襟口,将他轻轻按在胸前。 “凡事有我。” 这话里似乎有催眠一般的力量,梅洲君脑中的弦忽而崩断了,眼前黑云扰扰,酒意所带来的麻痹感很快就席卷了全身。 这混乱的黑暗感不知持续了多久,他身上冷热交替,源源不断地出汗,颈窝里挤满了冷汗,水蛇般乱窜。好在大步疾行时的颠簸感终于被另一种有平缓的震荡感所取代,他倚靠在连暮声臂弯里,眼帘上盖满了橙红色的光,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周缓缓荡漾开去,说不出的迂回稠厚,仿佛身在襁褓之中。 潮湿的水汽......柑橘的香气......好热......哪里来的光?是天亮了么? 梅洲君本能地在那怀抱里辗转,只是连暮声风尘仆仆,衬衣亦是湿透的,袋口里透出什么硬物的轮廓,骤然触及面颊,竟令他打了个寒颤。 哒,哒,哒。 他一度以为自己听到了连暮声的心跳声。那声音极其规整紧密,近似于精钢圆规间不容发的转动幅度,因精确到毫厘而显得不近人情,仿佛笼罩在湿而冷的露气中,截不断,握不住,看不清,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连......”他嘴唇翕张,仅仅吐出一个字,对方起身的动作就是一顿,抽出一只手,在他额上试了一试。 “抱歉,”连暮声略一迟疑,道,“你出了很多汗,得换一身衣裳。” 梅洲君双目紧闭,也不说话,五指用力抓住了对方的衬衣袋口。连暮声安抚式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终于在这短暂的僵持之中明白了他的意图,从袋口里取出一物,放在他手心里,梅洲君急促地呼吸了一阵,立时抓紧了,以手指摩挲着此物的轮廓。 那声音霎时间清晰了无数倍。 嘀嗒,嘀嗒,嘀嗒! 这一回,梅洲君终于睁开了眼睛。身侧似乎点了灯,他双目猝然遇光,难以聚焦,指针便在视线中虚虚地转动,浑如精钢织就的雨帘。 原来是一枚怀表。 当日蓉城一别时,对方在灯下调节怀表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也正是在这似醒非醒的一瞬间,他忽而触及了心中不安的根源——是柔和。连暮声身上的柔和无限趋近于流逝的时间,澄清如水,却不可撼动地往东流去。 “你醒了?别睁眼,是外面的渔灯,等船过去——” 难怪身下颠簸不定,原来是在船上!等双目适应了船舱里的光亮,他终于看清了如今的处境。他二人就坐在某处狭窄的货舱之中,船尾搁置着不少竹篓,空气中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柑橘气息,几乎滴沥出潮湿的清香来。天色还暗着,仅能隐约看出河岸的轮廓,晨起的渔船渐渐离岸了,渔灯红通通地一闪,在船舱外一晃而过。 连暮声的面容依旧皎洁而平和,但在急遽的明暗变化下,连白纸都能冲荡出群山万壑般的幽邃感,他看起来又不像他了。 梅洲君支着额头,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而道:“你相信巧合么?” 连暮声轻声道:“我不信。” 他这样坦诚,梅洲君反而笑了一声。 “想来也是,上天何曾厚待于人,怎会给我以巧合呢?” “不,不是这个原因。”连暮声摇头,忽而握着他的手,抓住怀表,在机括上轻轻一拨。 ——喀哒。 指针骤停,万籁俱静。 “事在人为,”连暮声徐徐道,“世事湍急,逝川无回,我偏要向它......借来一分钟。” 第145章 船舱之中,犹自笼罩着破晓前深黑的寒气。舱底亦不平静,不知多少仓皇暗流推拥向渔灯笼罩处,浊厚到了照不透的地步,像是卷刃的厚铁,锻着丝丝鸽血红。 风雨如晦,谁能幸免? 也正因如此,梅洲君听出了一股冷定如铁的自负,这话和连暮声平素表露出来的气质迥异,绵里藏针般一闪。 梅洲君挑眉道:“这样狂妄,不像你连公子会说的话。” 连暮声轻轻笑了一声,道:“狂妄?一点贪求罢了,听闻与时局抗衡者,皆已死尽。” “常有人说,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我倒记起一番和蚍蜉有关的争论,”连暮声道,“曾有人为蚍蜉指一条生路,说是秋意如刀,草木摇落,与其霜冻而死,不如撼树求活。又有一人驳之,不可,大树倒则天下倾,枯木未必能逢春,且去遮风避雨。你说,该如何了结,如何决断?” “你不是在问我,”梅洲君道,“你连大少爷观一叶而知天下秋,心中早已有了决断。事已至此,怎么反倒犹疑起来?” 连暮声仿佛被他问住了,半晌叹道:“天下之秋啊......顺势而为容易,骗过自己的心却太难,有一瞬间骗不过,便想不自量力。” “如何不自量力?” “我明知世间风雨不可停,朝生暮死不可知,你我如舟行水上,明日亦不知何所往,但在此时、此刻——我别无所求,只求做一分钟梦。” 梅洲君笑道:“你喜欢做梦?我还以为你生平不敢合眼,闭目亦掐分数秒,唯恐略失分寸。” “偶尔。” “一分钟太长,我不喜欢做梦,”梅洲君道,“我听人说过,枕戈待旦时,切忌做梦,一旦弄假成真,便会死在今夜。” “我知道。但凡是人,便会不惜代价之事。” “聪明如你?” “驽钝如我。” 连暮声低声道,取下眼镜,以拇指按折眼镜腿,插回衬衣袋中。他额发亦为舱中冷风所掠动,数不清羽翮翩翩的乱影。这个动作仿佛预示着单刀直入的进攻,他面上的冷静自持一旦崩解,眼睛里的一切便格外近切,直直地抵在梅洲君面上。 ——揉碎了,摊开了,给你看。 这种来源于目光深处的倾诉与抚摸无异,它们静静地包裹着梅洲君,以一种熟悉的,渴求到令人肝胆俱颤的力度,由额心流淌至颌面。 失去了眼镜的阻隔,梅洲君方才捕捉到了那眉心一道克制的折痕。他心中一跳,忽而明白了这一分钟粘稠的质地由何而来——连暮声正在把某些熨在身上的,极度压抑的东西,一丝丝抽离出来,萦绕在他身上。 这种心灵冥合的尝试是如此矛盾而徒劳,梅洲君几度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牙关发酸的意味,仿佛如山重压下,一缕不能自抑的真心。 一生只此一瞬,忘了今夕何夕。 山鸣谷应,仅此而已。 “洲君,”连暮声伸出一只手,道,“我还欠一点吞火的决断,能抱一抱你么?” “不能。”梅洲君板着脸道,“一分钟太短。” 他望见连暮声脸上一闪而过的怔忡,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把扯住这呆子的领口,令这玉山倾倒在自己怀中。 这点柔和的戏谑亦有代价,他身上乏力,脊背结结实实触翻了几个竹篓,刚本能地以手一撑,掌根又碾中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幽幽的金红色汁水霎时间岔进了指缝里。 是柑橘! “嘶!” “小心!”连暮声反手搂住了他,另一手取了口袋巾,仔细叠了数叠,替他抿去了掌根的汁液。 他仿佛永远不会着急似的,梅洲君被他半拢在怀里,脊背却是寸寸松懈下来了。几根手指徐徐摩挲起了他手腕上的勒痕,并向袖管之下延伸,却并不淫亵,只有清凉镇痛的意味。 “不痛。”梅洲君道。 “抱歉。”连暮声一怔,指腹力度顿收。 “呆子,”梅洲君失笑,“我是让你碰碰它。” 连暮声揽着他的力度已经失控了,那几根手指却毫不逾矩地悬停在他手腕上。梅洲君一看便知道,这哪里是迟疑,分明是不知所措了。 “庸医。”梅洲君悠悠道,“说是悬丝诊脉,我怎么反倒听到你的脉搏了?” “是么?同病相怜,不能自医。”连暮声俯在他耳边,声音终于泛起浊气了,“怎么碰?” 梅洲君并不答话,只在某种醺醺然的神态中斜睨着他,信手抓了一只柑橘,在唇上轻轻一碰。 一片幽暗中,唯有眼前的柑橘浑实饱满,那极盛的橙红空前膨大,仿佛悬在眼皮上的落日。只是在舱里浸了水,又透出一股行将衰败的潮气。 梅洲君静静地汲取了一会儿凉意,在对方欺近时,又不着痕迹地往后一仰,这正是戏子的看家本事,隔屏却扇。 “怎么了?” “皮如薄胎,实如满月......这个时节,数得上来的柑橘都过季了,也难为你能寻来。” “你喜欢么?”连暮声道,“你若是喜欢,便也不算难得。” 他眼看对方退倚在船舱上,却并不穷追猛打,只是将几根手指抵住这温暖的橘红,一下一下摩挲起来。 果皮于是如心脏起搏一般,轻轻点啄着梅洲君的唇峰。那力度是笃定的,仿佛在哄幼儿入眠,在果肉里绵密地震荡,就是铁石心肠,也少不得被震坍一角。 “连......啊!” 梅洲君的双唇刚微启一线,那橘子忽而在一股失控的力度下划过齿列,一缕湿淋淋的酸甜迸溅而出。 他猝不及防,猛然咳呛了几声,连暮声一手按揉着他的肩背为他顺气,另一手却依旧紧握着柑橘,在他唇齿间冷静地辗转。 梅洲君作弄他不成,反倒被困在这黏腻的水声中,颊上止不住地发烫,终于将橘子抛开了。那一个吻于是倾覆而下,顺着橘香淌进了他口中。 他从未尝过这样温存的吻,所谓耳鬓厮磨,唇齿缠绵,理应有这样游丝般爱怜的力度。 这种柔和很好地掩饰住了进犯时的侵略性,等喉口发痒,呼吸越来越急促时,他才意识到这个吻深入到了何等的地步,就连换气的余地都被绵密地封堵住了。 “燕襄一带的晚熟春柑,果然名不虚传,”连暮声在唇齿交融间含笑道,“我在信上同你说过,你可还记得?它还有个别名,叫燕襄小酒盏,醇厚绵密,令人无酒而醉,齿颊留香。” 梅洲君挣开了一点儿,急促喘息道:“连大少爷也有贪杯的时候?” “偶尔。” 又是偶尔! “我途经燕襄的时候,遇见这一船春柑,记起你应当爱吃,便买下来,顺路拖在货船后头。可惜保管不易,倾覆霉烂了大半,只余数篓,”连暮声叹息道,“原本只是薄礼,如今我身无长物,却只能以此聊表心意了。” 他并没有多说,但在渔灯摇曳中,此先种种死里逃生的难处,却是无处遁形的。 这么近的距离,梅洲君并没有错漏他颈侧的大片擦伤淤血,伤口未经处理,边缘已被泡得发白,像是被激流冲撞在礁石之上所致的。 “我听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每次相见,都让你连大少爷涉险,也不知是不是一段孽缘?” 连暮声摇头道:“并非因你而涉险,而是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 连暮声留意到他的目光,苦笑道:“落水之后,我撞在了橘子船的船舷上。若非如此,我已葬身水底。只是......” 他静默了一瞬,伸手拥住了梅洲君,将额头抵在后者颈窝里。这无声的情绪极具浸染力,梅洲君心中亦涌起了一股寒意,鼻端的橘香霎时间褪尽颜色,唯有无尽惨淡的血腥气。 船舱底下累累如藤壶的尸骨......被潮水推拥上岸的残骸...... “抱歉。”梅洲君低声道。 连暮声一怔,道:“你不必歉疚,行商在外,有的又是水路,难免......有不测之时。近来我会在晋北盘桓一阵,设法联络上本家,好料理这些伙计的后事。” “你的死讯早已见报,有心人必然借机大作文章,见你死里逃生,怕是只惊不喜。” “我知道,我这一死,便不再是连氏的大少爷,也回不了蓉城了,身外之物,便留给他们瓜分去,”连暮声轻声道,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腕,“洲君,等此间事了,只要我......” 他话音未落,舱底忽而浊流激荡,小船为之一浮,一片寂静中只闻摇橹声,几乎刮过舱边。梅洲君抬眼望去,果然有一条破窄渔船与小橘船擦肩而过,船头并未点灯,只有篷布在风里鼓荡。 渔船?这个点正是离岸捕鱼的时候,怎么这一条反倒靠岸了? 梅洲君心念方动,便见这船头上的灯笼摇荡了几下,忽而从芯子里渗出一线猩红,有人在点灯! 他的瞳孔随之一缩。 这一盏血灯寻常人难以分辨,他却化成灰也不能忘,只是这一缕血色还没来得及蔓延到灯笼壳里,近岸处便猝然响起了一声鸡啼。 ——速离! 火舌仅幽幽一吐,便被扑灭了。 这小船上有什么,竟能令陆氏冒险传讯?是援兵么? 不行,陆氏向来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凡有一口气在,便要以满腔怨毒咬死仇敌,一旦被他们嗅着了二人的行踪......眼下唯有老老实实躲在船舱里,绝不能轻易露面! 这一声鸡鸣来得异常不合时宜,连暮声亦被惊醒了,抬手用力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天亮了?” “还早呢,有火么?”梅洲君低声道,“我身上冷得很。” “火机进了水,不能用了。” “有烟么?嚼些烟丝,也能取暖。” 连暮声伸手在内袋里摸索一番,取出一铝盒的卷烟纸来。连大少爷不大沾烟酒,偶尔应酬时,也是亲自卷烟,不经旁人之手。 这样繁琐的习惯到了落难的时候,却多有不便了,烟纸固然算得上完好,分装的烟丝却百寻不见。梅洲君大为无奈,趁他低头翻寻的时候,把玩起了烟纸盒。 连暮声的脊背却是一僵,仿佛忽然记起了什么,耳根渗出一点克制的血色。这和他方才以橘子逼人时的神态迥异,梅洲君心中不由得一动,以食指抵在铝盒上,叩了一叩。 “不方便?” 连暮声叹了口气,无奈道:“本就是给你的,没来得及寄出。” “什么信,能令你面红过耳?” 连暮声轻声道:“这是最后一封,我犹豫颇久,怕太过唐突,惊吓到你,只得藏在烟盒中。阴差阳错间,却留存下来了,你当真要看?” 他话说得柔和,那沉沉的吐息却以千钧的力度,垂落到梅洲君颈窝之中了。 回应他的,却是咔嗒一声轻响。 梅洲君的指腹探进烟盒中,轻易自烟纸中勾出了那一张信纸。纸面上的叠痕一重又一重,不知被摩挲过多少次。 昏暗之中,他仅能看到信纸上画了一支藤杖,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梅洲君不由失笑:“连大公子,你莫不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 连暮声却捉住了他的食指,在那一支藤杖上描摹起来。 “思来想去,这一封信,只能由我读给你听,”连暮声柔声道,“何时......杖尔看南雪?” 梅洲君浑身一震,再欲收手时,已来不及了,那一个吻终于沿着耳廓,淌落进了颈窝里。他双目似阖非阖,终于在丢盔卸甲之中,反手抓紧了连暮声的衣襟。 罢了,罢了。 生平不曾贪杯,合该有此一醉! 第146章 连暮声像是来作客的,非要将他由内而外叩开了,在他眼神中求得首肯,这才一步步往衣襟里踱。 “可以么?”连暮声还要含笑问他。 这点循规蹈矩放到情事里,比什么下流话都更令人面红耳热。 梅洲君酒气上涌,不知比平时坦诚多少,仰脸在他双唇上轻轻一碰,这简直是没说出口的应允了。 回应他的自然是胸口处的一片濡湿。 隔着薄薄一层衬衣,乳首被触及的感觉依旧如过电一般。梅洲君在滚烫的唇舌间打了个寒噤,刚要本能地挣脱,却又被一股温和而不容抗拒的力度拢住了后腰。 “等等,衬衣......扣子没解!” 连大少爷看似八风不动,实则漏了他胸前一颗扣子没解,肌肤厮磨之间,果然刮出了一道道淡红。此时听得他倒吸冷气,便又衔住纽扣,气息不稳地去解,那两道温雅的长眉一低下来,远山蕴藉,就是菩萨也招架不住。 梅洲君的胸骨都要融化开了,心跳声浮于浅表,几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他刚要抬手遮一遮满面潮红的洋相,就被扣在一边,十指抵死交缠。 衬衣稀里糊涂地解开了,这一回,连暮声单手抚着他的后背,小心吮/吸起了乳珠。梅洲君抖得厉害,只觉得神魂动摇,胸腔里满胀得发酸,仿佛酒盅里回旋的热酒,仅能用力抱着他后背,在这说不出的迫切里辗转。 好热......汗都流到了颊边,那痒意丝丝缕缕地浮起来,已分不清是二人乱发作祟,还是船舱里热气荡漾了。 他身为男子,被吮吸乳首时羞耻远大于快慰,偏偏连暮声做这档子事时也透着三分迂,非要以唇舌润透了,耗时颇久,那水声简直能逼得人烧起来。 “连大公子,你......别是不会弄吧?” 连暮声脊背一僵,喘息着抬起头来,双臂都把他抱得生疼了,却迟迟不见下一步动作。 说中了? “刚刚还舌灿莲花,怎么又脸红起来了?”梅洲君纳罕道,屈指在他耳垂上轻轻一弹,“难不成还要我教你?” 这一下倒好,连大少爷偏头衔住他指根,只是耳根上那一点克制的绯红终于渗进脖子里了,十足的不打自招。 梅洲君失笑,不由生出些促狭心思,环着连暮声的后背,稍一用力,便将对方反压制在了船舱里,垂首时发上的热汗一半被他拢进了鬓中,另一半则落雨似的,悉数打在了连暮声颈间。 那喉结肉眼可见地滑动了一下。 他身上药性未褪,使不出多少力气,连暮声却也由着他,只一手虚揽着他侧腰,免得他歪斜下去,仿佛跳舞未毕,舞伴闹着要在酒醉中换场。 “连暮声,”梅洲君曼声道,双手支在他身侧,单膝压在他下腹处,慢慢蹭了一蹭,“你不老实——看来今日做不成君子了。” “洲君,你高估我了,”连暮声叹息道,“谁能在你面前做君子?” 果不其然,梅洲君以膝盖压着的硬物全然勃发了,那可怖的轮廓透过西装裤布料,结结实实抵到了他的皮肤上。三分恐惧是免不了的,但肌肤相贴的柔情把万千杂念都滤净了,只留下深不见底的,在抚触拥吻中倾注一切的渴望。 走到这一步,仿佛是稀里糊涂为情所驱,又仿佛是冥冥中的必然。 在茫茫寒夜中吞一把火,往枯井中投入一块燃烧的石头,趋光逐热,醉生梦死,若能饱腹...... 咔嗒。 皮带扣坠地的声音。 梅洲君急促地喘息了一声,抓着连暮声的手,轻轻抵在了股间,要克服畏痛的本能并不容易,他的双腿下意识夹紧了。 “这里?”连暮声一怔,“会不会弄伤你?要不要找些......” 梅洲君仿佛记起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立时道:“不用。” 他向来是掩饰情绪的高手,只是海月窗下那一场纠缠却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被两指开拓时的粗糙触感已烙进了血肉中,那种耻辱而甘美的余韵至今还在尾椎中回荡。 他并不愿意多说,只是单手支在连暮声颈侧,垂首吻住了对方,另一手则触及那个狭窄滚烫的小孔,指尖旋转扩张了几下,黏连出一丝湿意。 咕唧,咕唧…… 那种水声实在令人面红耳热,到了这节骨眼儿上,连大少爷反而脊背紧绷,把仅有的克制力都落到了吐息上,丝丝热气几乎是从齿缝里淬了一回火,没等他啄吻几下,便失控回抱住了他,把那一个吻加深到了令人肋骨发疼的地步。 “嘶!” 他才一皱眉,那股极具侵略感的力度便敏锐地消退了,但他的皮肤已被红潮浸透,猝然暴露在冷风中时,甚至激起了一阵寒战。 连暮声替他拢了拢散开的衬衣,自己却气息大乱,张了张口,未能吐出一字。 “怎么,又想抱歉?” 连暮声喘匀了气,苦笑道:“你是想逼疯我。” 梅洲君含笑凝视着他,忽而猫似的一欠身,在他下颌上轻轻一触,吮去了那一点儿波光变动的热汗,腰腹亦顺势从他臂弯里滑下去一段。 衬衣被蹭得卷到了胸前,肌肤相贴的刹那,梅洲君胯间的阳物已勃发得一塌糊涂,几乎无意识地在连暮声衬衣上磨蹭起来。 “呆子,”他喘息道,拉着连暮声的手去抚摸自己汗湿的下腹,“你碰碰我……啊!” 连暮声圈住了他的性器,指腹在红润的蕈头上柔和地蹭了一蹭,那一瞬间的快慰简直是无可比拟的,无数酥酥麻麻的小气泡在血肉间上浮,又扑的一声纷纷迸裂。梅洲君下意识夹紧了双腿,股间却触及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那种骇人的热度令他惊颤了一下,猛然回过头去。 连暮声人虽客客气气,那孽物从西装裤里探出时,颀长硬挺的廓形却丝毫不容小觑,蕈头亦充血鼓胀着。梅洲君低头时撞见,纳入的动作顿时一滞,以两指轻轻一弹,却摸了一点儿滚烫的前液。 “原来是个丑和尚。” “是么?”连暮声握住他的胯骨,不动声色地截住了他的退避,附在他耳边道,“它却不曾六根清静。” 梅洲君被他方才的百般忍让卸尽了防备,一时竟未能察觉到迫在眉睫的危机感,只是莫名地浑身发热,腰身越来越软,仿佛会阴都被一股蒸腾的热气烫伤了。他绕着圈儿碾磨了几下,被难言的急躁感逼得尾椎发麻,腰胯上忽而传来了一股向下的巨力。 “啊!” 火热的蕈头借着湿黏的润滑,骤然顶入了那个紧窄的小孔。那一瞬间过分鲜明的充实感令他脸上变色,往昔情事里所受的苦楚霎时间反扑,干涩的摩擦,几乎搅破肠腹的捅弄……还有那令人大脑一片空白的崩溃快感。 梅洲君瞳孔紧缩,十指亦下意识地抵住连暮声的衬衣,以缓解插入时的压力。 但他旋即意识到,连暮声胸前的肌理如铁块般硬邦邦地紧绷着,仿佛亦忍受着无形的痛楚。 “我弄痛你了?” 连暮声松开了他的腰侧,转而环住他的后背,摩抚起了弓起的脊柱线,那五指还在骤然逼停的欲求中微微发抖。 “别怕。” 连暮声低声道,进犯的动作停住了,他在艰难地后撤,却被痉挛的洞口死死裹住,进退两难间的折磨可想而知。 梅洲君伏在他胸前喘了一会气,忽而瞥见他脸上难得的苦闷之色,竟然有些想笑,不由抓住他手腕摇了一摇。 “你真是……榆木脑袋。”梅洲君艰难道,竭力放松腰腹,这一下,他甚至清晰地尝到了身体因重力下沉时的饱胀感,插入的过程被无限拉长,茎身微微上挑的弧度令他整个人惊颤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电流所击穿。 怎么会……不像是痛楚,而像是濒临崩溃时,那一股近似于尿意的锋利快感。 梅洲君勉力定了一定神,又拧腰试着去磨那一点,正遇上连暮声用力抱紧了他,喟叹了一声。 这一下的后果可想而知,他只来得及短促地叫了一声,眼前轰然迸开一片白光,仿佛先前种种均是隔靴搔痒。 他整个人都被这股直贯腰眼的酸楚甘美捅开了,在滋滋的水声中急速下坠,那剐过黏膜的青筋却将这令人失控的快感越宕越长,仿佛弹丸脱手箭矢离弦,一切都被崩断了,唯有嵌在身体最深处的热源,在潮水深处坚实地裸露出来。 滋滋……交合处的水声清晰而黏腻,贯穿的动作也越来越顺畅。 连暮声不停亲吻他的喉咙和胸口,越来越用力,那皱眉的幅度透出令人心悸的欲望。 这种失控甚至带来了眩晕感,他仅能够抱紧连暮声,在船舱的摇荡之中,承受着一下下深重沉实的挺弄,无间断高潮的感觉甚至是模糊的,被掩埋在无尽的爱抚之下,又仿佛每一寸皮肤在在极乐中润泽舒展。 这实在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夜晚,他们如一对剥了皮的麋鹿一般血肉交融,冻毙在风雪之中,手指的抚触甚至带着解冻般的刺痛。 他却忍不住伸出手去,与这样一只手十指相扣。 第147章 梅洲君已记不清,指针是在哪一刻恢复转动的。 这一场情事极尽温存,却吞尽了他浑身的力气。 即便以他这种敏感畏痛的体质,也不会抗拒高潮过后体内黏腻的小幅度插弄——在紧拥的前提下,这不过是情人间食髓知味的余韵罢了。连暮声不停亲吻他的乳首和肋骨边缘,在一切湿汗闪烁处吮吸他绯红的皮肤,所过之处,那种痒意刷地四散开,像有许多小蚁从热蜜中孵化。 一切都是缓缓上扬的,高潮体验被无限拉长了,梅洲君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再次被磨到了临界点,直到火热性器的某一记戳刺——极端锋利的快感直贯魂魄。 他后知后觉地抽搐一下,腰腹猛然拱起,短时间连续高潮的感觉简直像是叠套在一起的锥尖,将他推抵至一片空前灼亮的白光中。 这种白光是从眼底迸射出来的,伴随着颅脑中嗡嗡的蜂鸣声,等他有所反应时,鬓角已经被失控的生理泪水浸透了。 “洲君,洲君……”连暮声在他耳边喘息道,把吻埋入他的鬓角。 高潮中的身体敏感得过分,梅洲君透不过气,几乎被烧红的铁水溺毙。对方的抚触更如针刺一般,他疲乏得难以给出任何反应,只是不时莫名其妙地惊颤起来。 连暮声难以压制进攻的本能,更加用力抱紧了他,说不出是钳制还是渴求,这个高潮中的拥吻霎时间烧化了每一寸肌肤。 “好热……别弄了,”梅洲君昏昏沉沉道,他甚至没听清自己的声音,那像是从水底温吞上浮的泡沫,“连暮声……” 连暮声呼吸一沉,吃力地松开了他。这是仅仅一道相当狭小的缝隙,却忽然刮进一线令人战栗的寒气,梅洲君仰头喘息片刻,伸手环住连暮声的脖颈,重新汲取起了热度。 谁也不愿放开对方。 他后背抵着船舱,热汗淌尽了,透出寒风化雪般的冷,好在连暮声的影子垂覆在他面上,不时有渔灯的光在发丝间红鲜鲜地漂转,这种相拥更有了海上孤灯般的意味。 直到小橘船忽而仓促地摇荡了一下,船舷触在岸上。 ——哐当! 好梦乍醒,梅洲君发了一阵抖,睁开了眼睛,以手肘抵住了连暮声的胸口。 “天还没亮么?” “是外头在下雨。”连暮声道,垂首又亲了亲他的鬓角,一手取了口袋巾,按在他尾椎上,这才慢慢抽身出来。 口袋巾霎时间被浸透了。 梅洲君脸上发热,这门外汉虽手法生疏,却颇为细致,等导尽了体内的浊液,又小心擦拭起了他下腹的白浊。 这种柔和的触碰极为难熬,梅洲君呼吸转急,忍不住抓住了他手腕。 “等等,别……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 连暮声停下动作,两人一齐侧耳去听,船舱外忽而荡开一串古怪的落水声,伴随着羽翼扑簌的轻响,像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泅渡。 那是…… 因着有雨的缘故,天色迟迟没能亮起来,梅洲君仅仅瞥见一道尖瘦的船影,笼在一团摇曳的渔火中。 船头数枚黑点纷纷投进水中,以一种异常的轻捷彪悍四散开去,水面的波纹也跟着抖开,仿佛无形间扯开了一张巨网。 连暮声道:“是鸬鹚船,趁着天色未明,吊起渔灯诱鱼靠拢。”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那一只只鸬鹚已然引鱼入腹,扭头向船主人讨赏。 这一串鸬鹚如此伶俐,船主人却在船头喝道:“老八,怎么还不去?这回再空着肚皮回来——你去哪里?快回来!” 只听哗啦啦一声响,一只瘦鸬鹚忽而挣破水面,跃在他们的小橘船上,踱出数步,引颈一啄,喉咙一鼓一缩,吞了只小春柑在喉囊里。 梅洲君失笑,心道这瘦鸬鹚恐怕逮鱼的本事平平,不得已出此下策。 “老兄,你这样可蒙混不过去呀?” 那鸬鹚在他身侧徘徊数圈,迟迟不肯离去,梅洲君低头一看,脸上忽而腾起一点热意。 先前他们借以调情的那一只春柑,不知何时被湿透的口袋巾掩住了,鸬鹚一啄之下,又骨碌碌滚了数遭,上头都是些狼藉的齿痕。 梅洲君如触电一般,抢在鸬鹚动嘴之前,屈指一弹,轻斥道:“去!” 这见了鬼的鸬鹚非但不退,还要来吞他的指尖,说时迟,那时快,连暮声已抓住那只春柑,往水中投去。 扑通! 鸬鹚霎时间化作一道投梭般的黑影,跟着扑进了水中。 梅洲君颇为错愕,只觉连暮声按在他肩上的手有一瞬间的用力。 “怎么了?” 连暮声温声道:“我想起来,你只字不提向亲眷保平安,是有什么难处么?” 梅洲君道:“麻烦缠身,不必连累他们。” “是在躲人?” 梅洲君并没有答话,却是默认了,连暮声替他披好外衣,道:“船行的人马上就要到了,你不方便,我便独自出面去查验沉船损失,有一件事情,我想或许可以帮到你一二——这一带水路难行,常有些财物尽失,难以自证的商人。各家商会便出面设了个公馆,专司接济收容,不论谁来追查,都得颇费一番功夫,若藏身其中,能有不少周旋余地。洲君,你在橘船上等着我,等我回来,我们便一道过去——” 连暮声这一番话颇为恳切,梅洲君却无暇细听,后背猛然绷紧,这表面上的平静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自制力,就连对方起身时的动静,他都没能立即察觉。 “怎么了?” “没什么,”梅洲君吐了一口气道,慢慢伸手捏了一下眉骨,“你不必因我瞻前顾后,去吧。” 连暮声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钻出了船舱。也就是在同一瞬间,梅洲君背后的那一线寒气,终于彻底划破了他的外衣,逼停在赤裸的肌肤上。 那是一截短刀,悄无声息地从船舱外刺入,对方就这么握着刀,并不平静地偷听着船舱里的谈话。 梅洲君有无数种从挟持中脱身的法子——这家伙握刀的手已经在躁怒中没了章法,连呼吸声都乱作一团,实在不成气候,只是他却并没有起身的打算,直到连暮声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 “奸夫走了,”对方冷笑道,侧过刀背戳了戳他的肩胛,“出来一叙?” 第148章 是陆白珩的声音。 梅洲君却从他喘气的力度中,嗅出了一点陌生的气息,难以压抑的悲怒湿雨般横压在船舱上,这让他听起来又不全然是他了。 不对劲。 那盏血灯在他脑中一晃而过,阴湿入骨的不祥感至今盘旋不去。陆氏横遭围剿,正是焦头烂额之时,陆白珩现身此地,绝非偶然! 心念电转间,他手腕上忽而传来了一股巨力,梅洲君踉跄一步,被死死扼住了肩膀,一把扯出了舱外! 陆白珩灼热的呼吸在同一瞬间喷吐到了他的面孔上。这个落点极重的吻很快化作一场发狠的撕咬,梅洲君的齿关被撞得生疼,血腥气弥漫的同时,对方还以指腹用力搓揉他颊上未褪的潮红,仿佛那是一匹掺了杂色的缎子。 他身上的力气恢复了大半,却没立刻挣开——这么近的距离,他不难捕捉到对方喉咙底下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的,像是负痛的狼嗥。 陆白珩似乎在借由他的双唇,拼命舔舐着自己的伤处,没过多久,他的面颊便被一汪热流浸湿了。 “怎么了?” 陆白珩仿佛被烫了一记,二话不说推开他,转身埋头在水中,仅剩脊背剧烈起伏。 梅洲君才将一手按在他脊背上,他就猛呛了一阵水,双手支着船沿,猛然从水中挣了出来,方才的掩饰全无用处,玉小老板鬓发皆湿,好不狼狈,那双刚洗濯过的眼睛更是泛着赤红。 “发生了什么?” 陆白珩死盯着他,啐出一口湖水,道:“雉公死了。” 梅洲君失声道:“什么?” 宋道海的人身为地头蛇,虽然难缠,却并没有表露出赶尽杀绝的念头,能调拨到县城里的精锐亦是有限,就他看来,血战一番,不难脱身,怎么会连赤雉公都折损其中? 梅洲君对此人颇为忌惮,却也不难想见陆白珩此刻的心境。赤雉公身为兄弟二人的义父,向来对复仇之事抱有死志,以至于锻就一条偏激的血路。如今此人身死,陆氏死士顿失前路,其中震荡可想而知,一旦陆雪衾失控,这些亡命徒流落晋北境内,必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他按在陆白珩脊背上的手稍一用力,低声问:“除了宋道海的人,还有谁?” 陆白珩道:“你不清楚么?” 梅洲君和他四目相对,自然不会错漏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戒备。 不错,太巧了。 他前脚才施计药倒兄弟二人,后脚宋道海的围剿便直冲梅宅而来,时机拿捏之准确,几如榫铆相合——隐于暗处的第三股势力,竟连他的一举一动也纳入了局中! 这种熟悉的、棋差一招的滋味,难道是…… “陆雪衾呢?” 陆白珩并未作答,而是用力抹了一把面孔,咬牙道:“抱歉。” 梅洲君一怔,听得他道:“于你而言,重获自由身,另觅姘头,是一桩大喜事,是不是?雉公屡次三番想杀你,大哥又强自往绝路上走,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我不应该苛责你,只不过,只不过……” 这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几乎字字凿进了齿缝里,显然想方设法为他开脱,只是被满腔创痛压了过去,化作一阵急促的喘息声。 梅洲君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不该由我来问你——”陆白珩咬住舌尖,强行拧过话锋,“你既然已有了奸夫,得偿所愿,何必再来掺合我们的家事?” “不错。”梅洲君道,闪电般腾出一手,在他背心一拂。 陆白珩脸上刚露出愕然之色,便已一头栽进了水中,那股提挈着他后背的力道一放又一收,这才不至于溅出一声巨响。 “我也赠你一句老实话,此地不宜久留,”梅洲君俯在船边道,“不论你要接应谁——立刻退去!” 这句话在下一个瞬间就得到了印证,陆白珩瞳孔紧缩,直勾勾地望向水下。 他整个人都凝固了,水流仓皇地避绕开他,露出水下惨白的一张脸。 船舷与船舷之间,夹着一具浮尸。 此人刚死不久,还没被浊流泡得化开,脸仰向上,残留着濒死时的狰狞之色,那种不甘如此鲜明,仿佛生死之间仅隔了一层割不烂挣不破的水网。 陆白珩见过的死人不知凡几,会有这样的反应实不寻常。 “你认识他?” 陆白珩并不作答,只是从紧咬的牙关里渗出一口冷气,慢慢伸出一手,在尸体颈后一提。 随着五指的按压,那一片皮肤肉眼可见地坍陷下去,颈侧暴凸出两道锯齿状的青紫色瘀痕,像是被一枚尖嘴铁钳活活夹碎的。这样古怪的伤势,却是见所未见,世上还有这样的独门兵器?即便有,施展起来,必然大开大合暴烈异常,怎会没有半点动静? 陆白珩收手道:“从脊柱到喉骨,没留下一截完整的骨头。” 也正是在他翻动验尸之时,梅洲君瞥见了尸首的右手——腕上赫然是一圈勒痕,食中二指之上,更残存着一点火烛炙烤的痕迹。 这勒痕……陆氏的血缎? 思及方才那一盏船头血灯,梅洲君心中的念头终于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 这恐怕就是刚刚船头上的点灯人,他一定是捕捉到了什么异样的信号,仓促灭灯,以至于连指腹都被灼伤。 鸡鸣一声,速离—— 陆氏以鸡啼声为讯,这些白羽鸡喉中均置有特制的簧片,啼叫时伴有微不可察的气流声,声音灵活多变,于山野市井缀连成网,听者若非经过特殊训练,轻易难以辨别。但在破晓之前,梅洲君并没有听到任何一声鸡啼与之呼应。 显然,太迟了,一场针对陆氏岗哨的截杀早已悄然降临,直到被击毙于水中的那一瞬间,此人都没来得及传出第二条讯息。 陆白珩的到来,更应证了这一点。 若是瓮中捉鳖,对方为何迟迟不见动作?陆氏的二公子,打捞上岸也颇为可观。 “还不够分量么?”梅洲君喃喃道,半蹲在船边,单手按住陆白珩发顶,向下一掼。 陆白珩猛呛了一口水,大为惊怒:“你……果然,你想淹死我!” “如果我是你,从现在起,就叼根苇杆安心做水王八,无论如何也不探头。” “你说谁是王八?” 梅洲君点了点尸体的右腕,道:“血缎呢?” 仅仅是三个字,就令陆白珩瞳孔一缩,脸上骤然变色,梅洲君接着道:“此人并非行刑队中的一员,为何腕上留有血缎的勒痕,平添几分暴露的风险?我想,你二公子认得他,可旁人不认识,是不是?这一条用于接头的血缎都被截了去,你陆氏的传讯网,这一回只怕当真被搅成了筛子,二十年来头一回遇此重创,我劝你还是安分些,也算是不曾辜负你大哥拼死送你出来的一番苦心。” 他说得异常平静,陆白珩却霍然抬头,隔着脸上纵横的湿痕,梅洲君的脸孔仿佛也笼罩在一片捉摸不透的白霜之中。 “你放心,陆雪衾即便被擒,也未必会死,陆氏百足之虫,亦是死而不僵,”梅洲君轻声道,“除非你这一步活棋,蠢到自寻死路。” “我?你怎么会知道——” 梅洲君道:“我要先确认一件事情。隐在暗中的第三股势力,到底是什么人?” 这么近的距离内,他的双目竟如寒星一般,陆白珩虽读不懂他的用意,却被其中幽暗的火光所慑,仿佛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正是一声压在膛中的枪响。 “你看见了谁?” 陆白珩莫名脊背发寒,起不了隐瞒的心思:“你还记得那个姓林的么?和日本人厮混在一处的。” 梅洲君一怔,道:“是他?” “那日我们都在昏迷之中,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角色,却跟浸了油的豌豆似的,寻了个由头跑脱了。”陆白珩懊恼道,“我能记起他来,也是因为就在今晚,我又嗅着了日本人身上那一股鬼祟气息,那种刀法我绝不会错认,保不准……不,一定是得了姓林的通风报信,伺机报复!” 梅洲君眉头微皱,道:“报复?你大哥和他们,何时有了过节?” “说来话长,大哥手底下容留的那些报社集会,也不是头一回坏日本人的事儿了。前些日子还有在集市散播罪证的,以日本之阴鸷,必然干得出借刀杀人的勾当,不信你等着瞧,今日城中必要遭逢大变,”陆白珩道,“这么说来——下来!” 他话音刚落,梅洲君腰上便传来了一股巨力。那种难以启齿的酸楚余韵还在腰骨上回荡,以至于他浑身一震,竟被这一双手扯下了水。 陆白珩在他腰上轻轻一托,没忍心见他呛水,低声道:“跟我走!你还等着在日本人眼前露面?”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梅洲君目光一动,从幢幢船影中,瞥见了几条无声汇入船流的小船。 第149章 鸬鹚归位时,小渔船竟微微一沉。 船主人缠着粗布的双手一把抓住鸬鹚嘴,用力掰开,指尖在喉囊中疾转,扯出一条绸布来。 绸布上沾满了橙红色的果糜,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了。船主人脸色微微一变,抬眼在群船之中逡巡片刻,就在捕捉到那道颀长身影的瞬间,那双被掩盖在斗笠下的眼睛,忽而绽出两道鱼鹰般的锐光。 连暮声并未察觉到他的灼灼逼视,只是徐步踏上了岸。船行的掌柜已经远远迎过来,双方立在一处,似乎在交涉什么。 船主人眯了一眯眼睛,很快又收回了目光,专心伺候起船头那几只鸬鹚来。 他已挣得钵满盆满,邻近几条渔船却被这阴晦天色耽搁在岸边,打渔的愁见下大雨,便蹲在矮舱边上抽旱烟,一时间只见一片昏蒙之中,闪动着数点火星。 “渔老大,这么早出船回来了?” “我们兄弟几个眼前都昏蒙着,可比不得你这鸬鹚眼睛亮啊,怎么,这就有进账了?” “老八的本事。”船主人道,抽去鸬鹚老八颈上的细绳,从鱼篓里拣了条尺把长的抛给它。 鸬鹚吞鱼的场景,本是无甚稀奇的,只是站在近旁的人,却听到了一阵渗骨的闷响,仿佛两扇石碾相密合,底下连骨包血泉涌而出。 直到这时,鸬鹚口中的锯齿铁夹才幽幽一闪。渔老大显然对这尖嘴颇为忌惮,趁着它吞咽的当口,往上头扣了一只铜嘴套。 “水深鱼活,不好捉,”渔老大道,“有一尾小鱼在鸬鹚阵里伏窜了个把钟头,终于教老八啄了个正着,是该好好犒劳犒劳,这小东西胃口见长,非八尺活鱼不啖。” “鱼呢?” “沉底了。天冷得很,借点火?” “来呗。” 渔老大踱了几步,忽而借着船舱的荫蔽,闪电般腾出手去,抓住了渔夫一条右臂,再收手时,那一条红绸已然滑到对方腕上,系成了活扣。 他的口型亦随之一变,双唇岿然不动,字句都被束成了微不可闻的气流,即便附近有精通唇语的高手,也难以窥得他接下来的施令。 “上头最新指令,雪衣人一伙的切口尚未探明,凡事小心,务必将王文声一行截杀水下,不留活口。” “不等上岸?这地方人多眼杂,又是人家的地界,恐怕动起手来,不好收场。” 渔老大已接过旱烟,长长吸了一口,笼罩在火光中的半截面孔透出深邃的古铜色,他没说什么,先前发话的渔夫却脸色骤变,赶忙道:“俞大组长,我不该揣测委员长的意思……” 渔老大摆一摆手,道:“不是这个意思,你说得不错,在外头的时候,老实听话,大多是成不了事的。” 他这话说得颇为悖逆,渔夫抹了抹额角的冷汗,面面相觑,却听他咬着烟嘴笑了一声,道:“只不过么,他老人家最忌讳的,就是不听话。因此这行事亦得有所讲究,如剖鱼一般,留个漂亮的头尾,中间的肚子还须灵活做文章,甭管里头换了几轮肠子,只要照着他画的轮廓,把事情做圆满了——这一番话,还是白老三告诉我的,难怪这小子爬得快。” “照您的意思……” “先留一手,王文声嘴里有东西,等掏干净底细,再沉进水底也不迟,”渔老大道,“要不然,等他老人家惦记起那些报社联大的下落,再回头去查,可就是大海捞针了。这件事情,你们可能办好了?” “是,俞大组长!” “是!只不过……我们不清楚陆氏的切口,单凭这一条红绸,王文声不见得会信。” 俞大组长哂道:“死到临头,由不得他不信。” 他伸出一手,将鱼鹰逐一抚摸一番,又抱到怀里,仔细查看铜钩嘴套。 “来了。”他道,把鱼鹰轻轻托进水里,“去!” 这一串鱼鹰紧跟着鱼贯而下,泅渡的动作异常轻捷,转眼便消失无踪了,唯有一道道水纹徐徐展开,铺向远处的船底。 一条不起眼的小船正逆流而来,腕系红绸的船夫仿佛心领神会,将长篙一点,朝来船慢慢挨了过去。 “动手,”俞大组长道,“俞三,留一双眼睛,盯牢了他,看看他上的是哪条船。” 俞三神色一凛,只见俞大组长口中的烟嘴一翘,从齿缝里掠出一缕生冷的青烟来。 烟锅头所指的方向,连暮声如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那种平静温文几乎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直到那一条小橘船忽而颠簸了一下,肉眼可见地往下沉去。 事后回想起来,那一场骤然转急的大雨里,确有三分天意。 梅洲君水性平平,身上又乏力,大半分量自然而然就压在了陆白珩身上。后者肩侧的肌肉突地一跳,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松弛下来,而雨水已将湖面打得昏蒙一片,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梅洲君忍不住闭目闪避,陆白珩便如鬼使神差一般,抬手往他面上一挡。那一霎那涌进指缝里的不单是奔流的雨水,更有一种丝缎般柔和的触感,仿佛他掌心之中风停雨歇。 也正仰仗着这一点难得的宁静,陆白珩方才得以压下心中千头万绪,借对方肩侧蹭去满面的雨水,飞快在水面上扫视起来。当地渔民颇有几分靠天吃饭的机敏,见下雨的势头不对,纷纷撑船靠岸,一时间码头附近人声嘈杂。 梅洲君说得不错,再没比这更宜于瞒天过海的良机了。算算时间,文声公一行也应当靠岸了,旁人若要从中做文章,也应当选在此时。 暴雨之下,正是一池杀机四伏的浑水。 如今大哥被捕,雉公身死,他别无倚仗,亦不明白大哥下一步的部署,唯有担负起重任,不惜代价,将陆氏未竟之路走到底。 梅洲君沾了水的眼睫就在他掌心轻轻颤动,无声地疾扫过去,那是沉思时下意识的动作,以他之机敏,恐怕早已将眼前局势揣摩得差不离了,却迟迟没有问出那一句话——要接应的到底是谁? 梅洲君不问,便是将态度明晃晃地摆在了台面上。 大哥过去爱恨参半的,恐怕就是这一点冷冰冰的聪明。 只不过……这家伙好不容易从泥淖中脱身,若是再陷入苦海中去,就连他……也会于心不忍。 他刚刚怎么会鬼迷心窍,将姓梅的拖下水来?真是只烫手山芋,捉也不是,放也不是! 陆白珩越想越是气恼心酸,猛然收回手,道:“沉死了,缩回你那船舱里去,等奸夫回来,我削了他的脑袋。若是……若是他侥幸留得半条命在,你就跟他私奔去,越远越好,别再回来!” 他单手揽住梅洲君的腰,另一手去攀船舷,只是没来得及触及,手腕上便传来一股截停的力度——说时迟,那时快,梅洲君已一脚蹬在船身上,带着他倒游出去数步。 这一串动作不可谓不迅捷,几乎就在下一秒,小橘船已猛然颠簸了一下,肉眼可见地向水下斜沉下去,船板上亦有江水源源不断地倒灌进来。 船漏了? 陆白珩心中一惊,不敢相信竟有这样的倒运,却见梅洲君摇了摇头,从水中收回了一只手。 指腹上赫然是一道窄而深的伤口,血水直到这时才渗了出来。 梅洲君道:“方才那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水里有东西?” “看不清楚,像是锥子。” “锥子?总不会是拦江钉这样的土法吧?这么大的手笔,难不成要把这许多船一锅端?”陆白珩揽紧他的腰侧,腿边忽而掠过一串令人颤栗的寒意,隔着浊重的江面,他依旧捕捉到了一道裂帛声。 他胫骨边缘的布料,竟然被什么利器一击裁开了。 不好,那东西会动! 那鬼东西一击不重,竟然追着他不放,从各个角度闪击啄刺起来,激荡起的浊流刮在腿上,不知不觉间旋切出了数道割伤,简直像是……鸟雀长长的尖喙! 以陆白珩的身手,放在平日里早已泅水搏斗去了,是人是鬼皆须手上见真章,只如今抱了个大活人,背后枪伤再度绽裂,没过多久便左支右绌起来。 “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陆白珩怒道,“我脖子后头还挂了一把短刀,递给我!” 第150章 番外一 带雪分来入醉乡(序) 灯光迫在祖母绿的灯罩中央,被人为地压低了一头,凡所照见的一切都像是静悬于水中,通透到了无瑕的地步,几粒豆绿的小飞虫叮地直堕下来。 还有一缕更古怪的,砂石打磨般的滋滋声,从房间深处传来。 陆白珩立在窗外,没来由地一抖,身上的酒气也在飞虫金石般的自戕声里碰灭了大半。 什么声音? 今夜的刺杀计划传闻有变,大哥和梅洲君先退一步,要凭借假身份在使馆中对付一夜,再伺机行事。 ——他译读出的暗讯里确实是这样写的。只是闻讯撤退这一路上,他并未嗅得半点儿危机。使馆内照常宴饮,连那肥猪大使也在他枪管底下施施然露了一回面。箭在弦上,却偏要按回去! 一切如常,唯有大哥他们的动向掩没在一片疑云中。 难不成……是梅洲君身上出了什么岔子? 陆白珩被房内反常的寂静所惊动,一时间怀疑里头设了重重伏兵,当即闪身附在窗后,凝神往屋内深处望去。 偏偏这小桌灯就搁在窗边,仿佛舞台中央拙劣的打光,仅照着几只喧宾夺主的飞虫,照不见的地方,却又模糊在幽绿中,以他的目力,也只能窥见西式高背椅朦胧的剪影。 有人? 就在他奋力窥探的一瞬间,一缕唱腔忽而从无声处裂弦而出,那声音冷得雪亮,当头灌下,激得他打了个寒噤。 “那一日大雪飞——狂风更紧,见书生倒雪地九死一生——” 像是楚剧某本中的数句,他这样的半吊子但觉耳熟,却说不出个名堂来。 这声音由留声机里滤出来,难免有些沙沙的哑意,很快就被一片刺耳的噪响截停,紧接着是镯子与留声机磕碰出的一声响。 ——铛! 方才那种断断续续的滋滋声再度响起,原来是一股外力隔在了唱针上。 不知为什么,陆白珩脑中忽而晃过了掐在梅洲君手肘上的那一轮镂空金钏。 姓梅的这回扮作女装,缩骨改扮后衣裳尚且合体,臂钏却窄了半指,他曾在共舞时一握,那浸了热汗的金钏霎时间褪出一片绯红来。 此时此刻,那一圈绯红仿佛也箍在他脊背上,比夜风更令人骨头发酥。他打了个冷战,也顾不得天罗地网了,匆匆往窗里一翻。 桌灯被碰得微微一旋,在他手忙脚乱关窗的同时,照向了更深处。 “大哥……” 这一声在他回头时戛然而止。 他大哥靠坐在高背椅上,单手抵着额角,五官俱笼在一片剧烈动荡的明暗变换中,显然睡得并不安心,至于罪魁祸首—— 梅洲君就这样背对着他,施施然侧坐在大哥膝上,丝袜褪到一半,旗袍就在他不太安分的坐相里越皱越高。 那大少爷的纨绔做派模糊了男身女相间的界限,反倒奇异地协调起来,真丝提花的缎面紧吸在他腰上,许多苍翠的鹤蝶纹样颤颤地荡开哑光,说不出有多少只碧粼粼的精魅似的的眼睛,一齐被大哥勒皱在肘弯里。 大哥还醒着? 陆白珩惊退了一步,从陆雪衾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之中嗅出了一缕危险的气息——那几根手指已经隔着缎面,深深掐进了梅洲君的皮肉里,以攥握刀柄的力度去捏他的脊骨。 姓梅的却像是感觉不到痛楚,将手中的丝绢折扇伸到大哥耳边,轻轻扑了一扑。 鬓发掠动的瞬间,陆雪衾的目光在咫尺间扑击在梅洲君面孔上,眉骨下压,其间深黑压抑的力度几乎能把人的骨骼活活攥碎。 梅洲君笑道:“怎么,一身的酒气,还睡不安稳?我赶蝇子呢。” 他这么说着,却是将折扇抵在陆雪衾侧面上,作势一拨,只是那两道锋寒雪亮的眼光却打发不走,横压在扇骨上,紧盯着他黏在颊边的一钩黑发。 “赶我?” “少督军,你……你身上跟个火药桶似的,我可坐不安稳,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个法子,”梅洲君颇为吃力道,“你松开我,我去打些冷水来,替你消消火气……啊!” 陆雪衾忽而俯首,以唇峰蹭开了那一缕乱发。这动作尚且称得上柔情,姓梅的却像是被蜇了一记,肉眼可见地发起抖来。 第151章 话音刚落,梅洲君已在他颈后轻轻一拂,将短刀抽出鞘外,向水下潜去。 “你小心!” 陆白珩睁大双眼,竭力去捕捉水下的动势,却只见对方的乌发在浊流下一闪而没,转眼没了踪影,丛流激荡中,就连一串水泡都没能浮得起来。 倒是那鬼东西仿佛被惊动了,发疯一般在水中劈刺,陆白珩大腿上一凉,霎时间肝胆俱寒,恨不能从水中腾跃起来。谁知刚险之又险地避过这直冲下三路的一击,背后又刮过一股寒气,竟还是前后夹击! 也亏得他是练家子出身,换了寻常人来,即便侥幸不被活活啄死,也已经因脱力痉挛而溺毙了。 “梅洲君!你是帮着这玩意儿来祸害我的么?” 话音刚落,梅洲君便攀着他的手腕,轻轻巧巧浮了上来。他浑身俱已湿透,乱发黏在颊上,陆白珩在惊魂未定之时,亦有一瞬间的分心。 “不是冲我们来的,是你挡了它们的路。离这条船远点儿,这些东西马上就要聚拢了。” “什么?还有一群?”陆白珩脸上变色,当即扯着他泅水出去数丈,“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我水下不能视物,像是某种水鸟,只是寻常鸟雀没有如此巨力,你那把短刀都险些折了,”梅洲君摇头道,忽而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他面前,“什么味道?” 陆白珩一怔,颈后霎时间腾起一片血色,硬着头皮在那指腹上轻轻舔了一舔,没等尝出滋味来,那根指头便猛然缩了回去,在他鼻子尖上毫不客气地点了一点。 陆白珩口中这才后知后觉地泛起一缕酸苦,那味道颇为恶心,像是腐败的果实在水里闷了三天三夜。他齿关发酸,差点没吐出来,姓梅的狠心拿他试了毒,却沉思起来。 “尝都尝了,是什么味道?” “能有什么味道?一股烂橘子味儿!” “我想了想,若说这条船有什么特殊之处,应当就是满船的春柑,”梅洲君道,“水路储藏不便,压在舱边上的那几桶腐败了大半,气味大变,恐怕刚刚在颠簸之中渗进了水里,这才招来了一场祸患。我刚刚将舱底划了个口子,这些东西果然不再纠缠了。” “你是说……这见了鬼的水鸟爱吃烂橘子?”陆白珩一怔,忽而灵光一闪,“明知道是烂橘子,你还让我尝!” “是,是,”梅洲君道,“你陆小老板偌大一张脸上,就只生了张嘴。” 陆白珩气恼道:“你这家伙,心比烂橘子还黑,就该让水鸟啄出来瞧瞧!” 梅洲君却并未立刻搭他的腔,而是无声地凝视着不远处的水面,在众多归岸的小船中扫视。就在触及某一点时,他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那是一面杏黄色的小酒旗,斜插在船头上,匆匆一瞥,便不见了。 酒。 不错,若说春柑腐烂发酵后的味道像什么…… 难道……对方搜寻的目标,是这一条酒船?小橘船倾覆的速度异常之快,这条酒船若不设防,猝然遭遇围攻,其余各船又在暴风骤雨中自身难保,只怕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陆白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色也微微一变,咬牙催促道:“这儿不干你的事,抓紧我,我送你上岸……找你的姘头去!” 他侧过半边身子,将梅洲君的手臂往颈上一环,把人半扶半背起来。这算是自讨苦吃了,那一团热源结结实实贴在他湿透的后背上,陆白珩一时间脊背紧绷,仅能埋头在水中泅渡。 梅洲君伏在他肩上,道:“这会儿上岸,投胎了也做不成聪明人。” 陆白珩冷笑道:“好哇,我拉你去做水鬼!” 他这一辈子最灵验的,恐怕就是一张嘴了。几乎话音刚落,背后便涌来一重大浪,将他兜头掼进了水里。 那浪里裹挟着一股浓烈的尸臭,陆白珩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吞了数口,差点没闭过气去。 “梅洲君!什么鬼玩意儿,你快——”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才刚浮出水面,腿上便传来一股撕扯不断的黏力,伤口刺痛异常不说,更有几根冰冷的指头顺着他的脚踝,阴柔地攀了上来。 有人在扯他,好大的力气……这倒也就罢了,他粗粗一数,竟然数出了十三根指头! 陆白珩脸色发白,还真有些犯怵,好不容易忍住回头抱住梅洲君的冲动,将那东西用力蹬了一脚,却是越陷越深。 “小心,有水鬼!” 姓梅的却同他大难临头各自飞,在他肩上轻轻推了一记,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水中。 陆白珩哪里肯令他溜走,一把捏住他手腕,那皮肤湿淋淋的,腕骨跟硬玉似的,显得薄而冷,他略一迟疑,终究还是松开了。 听说水鬼上不了岸,总是在水里徘徊寻人替死的,最见不得生人风雨不沾,整洁磊落的模样。他若是着了道了,扭头必要将梅洲君拖下水……实在不舍得,亦划不来! “你……你躲远点儿,把刀给我!” 好在那点可怜相终于打动了姓梅的一副铁石心肠,那只手反过来,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别乱挣,你挡着渔网了。” “渔网?”陆白珩愕然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渔网!分明有手在拉我!” 梅洲君并不辩驳,只是用力拢去了他鬓边的雨水,将那爆沸的雨声隔绝在外,他这才得以竖起耳朵,听清了不远处的阵阵呼喝声。 “来了,来了!扯网!” “好重的分量——满舱的货,帮把手——一,二,三!嗬!” “什么样的成色?新货还是旧货?别是泡烂了的——” 陆白珩被这声势唬了一跳,当即扭头过去,只见几个打鱼的竟不顾风雨威势,趴伏在船头,奋力拉扯着什么。 岸边竟还涌来不少人影,男女老幼,瘦骨伶仃,皆如在粥棚外等着布施一般,各个奋臂向前,争相在近岸上捞捡。 什么东西?难不成在赶大潮? 他根本不能深思,身周的恶臭非但不曾消散,反而随着浪潮前推后拥,熏得颅内一阵阵晕眩。 好在梅洲君已伸手下去,以短刀沿他腿侧用力一搅,不多时,便有什么东西顺水漂了上来。 那赫然是一件腐臭发黑的夹衣! 光看上头黏连的组织,陆白珩便明白过来,这衣裳恐怕还是从死人身上勾扯下来的。那网里头兜着的,难不成是…… 梅洲君道:“陆小老板,避一避灾——” 不消他多言,陆白珩已一把揽紧他,慌忙侧避。说时迟,那时快,大浪卷着数具浮尸,恰与他们擦身而过,没过多久,便被数支鱼叉卷住,拖上了船头。 “都是些稀烂货色,半点儿油水不剩。” “哪家的,还认得出来么?” “被石头剐得稀烂,哪里还有个人形,只是看样子还是新死的……慢着,这人还有件衣裳——卢,卢记布行的船,赶紧向卢记报信讨钱去!” “根子,你这一声不响的,藏什么,让我看看——这死人还有支金壳手表?好货色……别急嘛,你瞧瞧,这玩意儿灌了水,连针也不会转了,大大折了价,我在县城有修表的门路,不如……哎呦,又来一个!” “看这样子,又是在喇叭口沉的船,隔得不远,咱得赶紧找上几个水鬼,等风平了,先去探一探!” 说话间,又有许多残布断锦,顺着江水涌向岸边。 事到如今,陆白珩若再不明白,也白费了这些年的刀口舔血了。暴风雨中,常有货船沉没,这些人正等着做一回老飸,掠尸而饱腹呢! 也难怪对方杀人时毫无顾忌,此地正是一片尸湾,流民更如瘦鹫,尸首冲刷上岸后,面目全非不说,衣物更在转眼间剥脱殆尽,半点不留痕迹! 此时岸边骚动已至最盛,人皆翘首以盼,唯恐分不得一杯羹,更有几条黑影已抢先一步,跃入水中,争着去撕扯尸首上值钱的物什。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轰”的一声响,紧跟着便是一声短促的惨叫。 “啊!” 岸边系的大船被浪头一冲,正碾在那人身上,如巨磨相合,瞬间溅出一捧血水! 陆白珩生平见过许多惨象,依旧有一瞬间的魂悸魄惊。他自问是没多少活路的,也不指望谁来收尸,但若是当在了这鬼地方…… “陆小老板,”梅洲君静默片刻,忽而道,“说起来,世上唯有做鬼最容易,涉水求活,何其艰难。” “不许说这丧气话!等等——”陆白珩咬牙道,反手在颈上一扯,将一块串有红绳的白玉包在手里,转身将梅洲君抵在了最近的船舷上,“这是我娘当年留给我的,你替我养着,不许转手当了!” “你何必摆出托孤的架势。” 陆白珩瞪他一眼,刚触及他的脖颈,手指便是一颤。 “别乱动!”陆白珩迁怒道,用力按住他的肩侧,小心翼翼地将白玉佩在了他颈上,语气自然而然也就柔和下来了,“我想了想,若是能剩下些什么,也不枉做一趟水鬼——” “做不成了,”梅洲君摇头道,“如今倒还真有了一线生机。” “生机?” “尸潮漫卷,腐臭扑鼻,对方即便遣出再多水鸟,也未必能探明你们的行踪,”梅洲君道,“陆小老板,你若是得以逃出生天,恐怕还得为这些无名尸首酹一回酒呢!” 仿佛是应了他的话,二人身侧的船舱中,忽而传来了一阵低沉的歌声,亦有人击竹箸而相和。 “休怪我, 出入风波形状恶。 人间不与买命钱,我是向鬼盘剥客。 三九浊浪照面青,怒涛如刀我如垩, 肉体凡胎皆削尽,使我从此无人色。 天教刀丛立四壁,但凭两骭渡冰河, 蚌因老病能成珠,我搜枯骨价何如? 水鬼闻我亦悲辛,噪呼放他从流去,人皆争相啖血肉,唯我掠鬼以为食!” 这声音颇有些熟悉,陆白珩心中一动,却见梅洲君先他一步,扭过头去。 第152章 这一条小船颇为破败,舱外吊的一挂竹帘敌不过四面风声,剧烈鼓荡起来。 陆白珩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便有一只手扯定了竹帘。若说刚刚还仅是随意一瞥,在这一瞬间,他便已如临大敌。 只见手腕之上,赫然是一截褪色的红绸。 陆氏的红绸中衬有暗线,这么短的时间内是决计仿造不来的,是以他一看之下,心中便狂跳起来——杀人冒名者,就在舱中!那歌吟者难道是王文声? 刚刚他看得清楚,小酒船分明是与他们背向而行的,王文声怎么会跑到这条破船上,反倒与细作唱起歌来了?可别是中计了! 陆白珩心急如焚,连忙去摸梅洲君短刀的匕首,双目在细作虎口手腕处急急一扫。此人用的是左手,虎口处仅有枪茧,看来是惯使手枪的,偷袭起来应当并不费力。 只是随着短刀一起挨过来的,还有梅洲君的几枚指头。 这把戏也是两人玩惯了的,陆白珩强压下火气,将那指尖虚握住了。果不其然,他掌心发痒,对方已飞快地写了一行字。 ——等,冒名套话,必会暴露意图。 ——还等?这家伙要是动了杀心,砰!王文声非死不可。 ——你拿不住他? 陆白珩哪里经得起激将法,当即抿紧了双唇,对方却顺势在他肩上轻轻一推,他纵有满肚子不平,也仅能如吊桶一般,被按进了水里。 几乎在下一个瞬间,那只手已抓着竹帘,猛然往舱顶上一抛。随之扫进水中的,却是一杆鱼叉! 此人作船夫打扮,面目平庸,用的亦是船头打渔的路数,势大力沉,翻搅扫荡之下,若有不长眼的活物潜在水中,必然逃不过肚破肠流的下场。 这一番扫荡下来,他面上却掠过一缕狐疑之色。 "怎么了?外头可有什么异动?"舱中人问。 "有浮尸撞在了船上。"船夫道,扯下叉尖上的残衣,抛回了水中。只是这一回,他却并没有放下竹帘。 船舱之中依旧一派昏暗,鱼篓堆叠,半掩着两道人影。居左者年岁颇长,硬铮铮一条鼻梁骨,驼峰鲜明,仿佛天铸的一枚眼中钉,正是王文声。居右者一身洗涤发白的深青长衫,戴圆玳瑁眼镜,面相稍柔,则是典型的学者打扮。 他二人面前倒扣着一只竹篓,充作矮桌,搁着几碟发馊的下酒菜。 居右者将竹箸丢回篓上,道:“文声公怎么突然间作此感慨?” “我素来听闻,晋北是他宋氏一家之禁脔,料想名头虽不佳,但也应是世外桃源。不料这许多饿殍浮尸,都沿江拥到了他宋道海的城门底下了,”王文声道,“这像什么?分明是抱着一口固若金汤的恭桶嘛,穷竭八方,膏肥己身,闭目塞鼻,倒也不觉其臭!” “您老对宋道海的成见,倒是一分不减。” “哪里是一分不减,寄人篱下,我已随了他三分礼了,”王文声摸了摸鼻子,道,“近人李公超琼曾有一篇《水鬼行》,写的是土人如牛马,驮运行人过冰河,非人非鬼,着实可怜。不料城外百姓,更是啖鬼之鬼,仅能剥尸衣蔽体,探尸囊饱腹,宋道海功业不浅哪,我不过照样胡诌一首,替他表功罢了。” 正说话间,船夫已弓身进舱,王文声的目光在他手腕上一扫,微微坐直了。 船夫亦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双膝轰然坠地,朝二人拱手而拜,面露决绝之色。 王文声一惊,连忙起身搀扶,道:“你……这是何意?” 船夫却并不起身,而是一字一顿道:“在下斗胆,请二位自证身份!” 王文声与居右者对视一眼,皆未开口。 事出反常,此举绝不合规矩。接应要员时,为保万无一失,常常会在双方碰面之前,拟定一段暗语,榫卯相合后方可彼此交底,绝无这样贸然自证的先例。 仅凭这一条红绸,尚不足以取信于人。 就在这片刻静默之中,船夫的双手已紧握成拳,再抬眼时,眼中竟然血丝纵横。 “陆氏今夜突遭围剿,雉公……身死,原本来接应的并不是我。” 此话无异于一声惊雷,就连王文声也面上变色,失声道:“什么?你们二位公子呢?” 船夫闭口不言,只是在一片戒备的沉默中,扫视着二人,那态度亦明晃晃地摆上了台面。陆氏遭逢巨变,内里乱作一团,若二人不能自证身份,他绝不会再吐露半个字。 王文声道:“这倒不太好办,我身上仅有一方私章,过去与你们大公子书信来往时用过,你却未必见过。” 船夫道:“有一件事,外人无从得知,文声公却必然清楚。二公子是何许样貌?” 这倒也是个勉强可行的法子,陆氏向来多乔装改扮,二位公子更是鲜少以真面目示人,就连力行社搜查之时,也仅能凭借大致的身高体态,所绘的人像亦相去甚远。 王文声沉吟道:“我与你们二公子多年不曾照面,不知形貌可曾变化,彼时尚且是少年,如今或许魁梧不少。唯一能记起来的……不错,我当初教你们二公子开蒙习字时,曾见他左耳后有一颗黑痣。” 船夫面上深不见底的戒备之色,终于稍稍松懈下来。 “不错,是我们的二公子。” 他目光一动,又看向了王文声身侧的男子。 “这位是……” 王文声道:“你不必担心,这是蓉城大学的杨行韫杨教员,在建筑系任教的,这一次来晋北,也是参与联大的筹建工作,要劝动他这样的才俊,实不容易!” “您老人家一发话,我岂有不应之理?更何况,这也与鄙人志向相合,”杨行韫苦笑一声,向船夫解释道,“文声公是我的授业恩师,只是惯常拿我打趣罢了。” “既然是文声公引荐的先生,自然是可信的,”船夫虎目含泪,依旧伏在地上,向二人行了重礼,“方才向二位先生诸般盘问,实在是被逼无奈之举,还望恕罪!” 杨行韫急忙搀扶道:“这又是何必?方才我们的船触礁沉覆,若不是有你相救,我们恐怕早已失了性命!” 王文声道:“难道二位公子也出了什么闪失?” “二公子他……落入贼人之手,生死未卜!” “什么?对方是什么来路?” “是宋道海伙同日本人,设计埋伏,二公子当时受细作所害,尚在梅公馆中昏睡,这才……” 王文声眉峰一挑,道:“你们少督军呢?” “少督军他受了重伤,已被秘密送往医馆。” “重伤?他身上的烧伤,仍未痊愈么?”王文声道,“这么一来,对方必要以你们二公子作饵,虽免不了皮肉之苦,性命却是无虞。” 船夫闻言,却是浑身一震,嘶声道:“糟了!” 他脸色疾变,那种惊怖之色霎时间腾上面孔,竟是一把推翻竹篓,倒出一筐子粗布衣裳,并几副乔装改扮用的假髯来。 “来不及了,请二位速速乔装改扮,随我上岸,代少督军主持大局,”船夫颤声道,“那伙人从雉公身上,取走了火棘鞭!” 此物之歹毒,旁人或许不清楚,王文声却是面色一变。此时舱外风雨更盛,小船在风浪之中颠抛不定,确实是到了即将靠岸的时候。 他二人急急改扮的同时,船夫也拾起了长篙,转头朝外的瞬间,面上忽而浮起一丝冷笑。 尸潮被渔网阻了一阻,船底虽依旧浊浪滔滔,腐尸恶臭却已经消散了不少。与此相对的,却是船舱之中一股沉闷的酒味。 王杨二人方才在小酒船上藏身颇久,满身酒糟气,倒是不觉其臭。 船夫抖出长篙,朝着舱顶一捅,竹帘刷地抖落,阴影鼓荡,一道黑影破水而出。 ——嗡! 那一枚金属长喙在高速震颤中,竟爆发出一缕蜂鸣声! 但与鸬鹚同时掠进帘中的,还有另一道寒光。船夫面上一寒,当即伸手去挡,那东西被他轻易击落,发出哐当一声响。 那一只银酒壶骨碌碌滚了几圈,壶盖早已被拧开了。 船夫当即用手掌用力抹了一把面孔,五指之间酒水淋漓。 有人藏在帘外,朝他泼了一壶酒。 好一手祸水东引,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船夫纹丝不动,任由残留的酒水淌了满脸,那鸬鹚毫不迟疑地掠过了他,向王文声扑击而去。 ——哐当! 这一回掷进来的,却是一把短刀,对方准头奇佳,将尖喙击偏了一寸,即便如此,那鸬鹚依旧已扑击在了王文声肩上,利爪死死钩进皮肉之中,作势又扑。 这场景甚至不必再看下去,这两人都是酸儒,免不了血溅五步,仿佛是天意有助于他,不等他出手收拾,船舱之外,亦传来了一声痛呼。 "去!" 听这动静,又有数只鸬鹚循着酒气,追逐到了船舱边,对方在情急之下,连短刀都掷了出来,赤手空拳困在鸬鹚阵中,唯有死路一条! 小船沉覆在即,船夫并不欲久留,刚要跃入水中,耳边便传来了一声轻笑。 船夫瞳孔紧缩,终于察觉到了身上的异样,急忙去按手腕,却已经太迟了。 两枚手指夹着一只油纸药包,从他袖口中轻飘飘地滑了出来,朝着王文声的方向用力一掸。 轻雾四散! 梅洲君所料不错,用来驱赶鸬鹚的药粉,就藏在船夫袖中。 那轻雾中裹挟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冷香,鸬鹚一闻之下,便悚然惊飞,在船舱之中乱撞了一通,终于扑出帘外了。 这些煞星去得也快,唯有陆白珩又倒了一番霉,险些被撞了个正着。等他飞也似的钻进了舱里,便被梅洲君一把抓住了。 “你做什么?”陆白珩道。 梅洲君沾了些药粉,朝他身上轻轻一弹,以口型道:“祛祛晦气!” 陆白珩方才又同数只鸬鹚缠斗了一番,浑身上下无处不作痛,这药粉扑到面上时,却仿佛疲乏散尽了。 他往自己袖口嗅了嗅,又灵光一现,凑过去嗅梅洲君的鬓角:“这香气同你身上的好像……是平常时候的,嘶,现如今是一股死人味儿。” 梅洲君并不搭理他,他便又踢了踢地上横躺着的船夫,一看之下,竟还吓了一跳。 只见船夫七窍流血,面上布满了蚯蚓般密密麻麻的膨突血管,全然看不出五官来,连手脚也发白浮肿,仿佛在水中泡了许久。 看来是逃脱无望,服毒自尽了,这药兼有毁容之用,任谁也辨别不出身份。 他正要开口,王文声却朝他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只指南针,拆出磁针,在那死尸身上探寻了一周。 滋……滋……滋…… 磁针滑过尸首右膝弯时,忽而泻出一缕细微的噪响,紧接着是啪嗒一声。 王文声一把捏住那纽扣样的小东西,沿着裤管捋了出来,一脚便踏得粉碎。 那是一枚窃听器。 王文声道:“是俞崇的手笔。” 陆白珩颇觉耳熟,忍不住重复道:“俞崇?” “力行社的大组长,你们没有同他打过交道,他不常跟在陈静堂身边,而是常云超的耳朵,”王文声伸指在耳垂上点了点,“常云超疑心病重,得有人在三教九流间探听风声,唯恐心腹作乱,听得动静了,便由陈静堂委派出手。我一介糟老头子,曾引得这位俞大组长足足跟了我三个月,说不上深仇大恨,也算是颇有龃龉。” 杨行韫道:“文声公,这一回你捉弄于他,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王文声面上却并无喜色,只是道:“权宜之计罢了。陆二,你如今是你大哥的一线生机,绝不可轻易露面!” 陆白珩方才便听得云里雾里,如今听得这一句耳熟的话,忍不住转头去看梅洲君。 王文声顿足道:“陆二!你怎么毫无长进?你大哥如今冒你的名,对方留他尚有用处,只等着钓出匪首雪衣人,你兄弟二人相差六岁,其间诸多破绽,仅能以障眼法拖得一时是一时。” 陆白珩恍然道:“所以你才同他胡诌,左耳后有黑痣的才是二公子!” 此话一出,就连梅洲君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你不知道么?”梅洲君道,“你们兄弟二人左耳后都有一颗黑痣。” 陆白珩一怔,耳尖竟不易察觉地发起烫来。 王文声微微一笑,目光在梅洲君颈间的白玉上停留片刻,道:“我认得你,梅家的状元郎。” 第153章 这个称呼实在是久违了,梅洲君一听之下,倒还怔了一怔。 若要认真论说起来,王文声于他还颇有知遇之恩,当初考取公派留学时,这位王部长还亲自勉慰了他一番,言辞恳切,双目熠熠,如今神态却沉郁了不少,鬓角灰白,可见近年也并不如意。 而今陋船上相遇,他也意气消磨,实在是恍如隔世。 “这次见你,倒是沉稳不少,原来是搅进了一摊浑水里。” “让文声公见笑了,”梅洲君道,“我也没想到,陆雪衾当日得以在火车站逃出生天,竟是文声公的手笔。” 王文声盯了他片刻,仿佛听出了他隐而不发的顾虑,一笑道:“我为什么插手陆氏这一盘死棋?当初蓉城爆炸案后,我是大失所望,说句不中耳的老实话,陆氏这一条虺蛇,就是如愿复仇,也成不了人形了,放任它冻毙风雪中,令这恩怨断绝,或许还是一桩善事。"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话,陆白珩听得着急,以余光频频去掠梅洲君,只见后者听得分外专注,脸上亦笼罩着一片霜雪般的寒气。 怎么越说越是死路一条了? “文声公!” “陆二,你又急什么?”王文声道,“这一笔旧账,还得接着往下翻,蓉城银行尚且算得上一笔无头账,少不得常氏趁机构陷,铲除异己的影子,只是火车站爆炸一事,闹得天翻地覆,名为刺杀,声势却仿佛敌袭,实在不成体统。” 陆白珩咕哝道:“我听说,你们光复会当年刺杀时,您老人家最爱用炸药。” 王文声冷笑道:“炸药?我活到如今,手足俱全,你大哥却连刀山火海也不知道躲,非要向常云超开最后一枪,整片后背皆被热浪掀去了一层皮!” 当时景象之惨烈,就连梅洲君的眉心也微微一跳。陆雪衾背后藏着掖着的烧伤,他并未亲眼见过,植皮手术过后,伤疤皆被鼠尾油蚀去,哪怕他存心试探,所触及的也仅是一片令人透不过气的铜墙铁壁。 “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梅洲君平静道,“不惜代价,不计生死,他这一生,恐怕也都系于这一枪了。” 王文声颔首道:“我当时亦是这么想的,陆家的疯魔,以此作埋骨地,也算是如愿以偿。只可惜车厢颠簸,那一枪仅中常氏肩侧。更令我诧异的是,枪响之时,他应知失手,所看的却是窗外。” ——血雨滂沱,火舌席卷,车厢轰然侧翻,这一枪是功败垂成,这一眼是交睫于生死,却并非留给血仇的。 站台侧旁,枪弹留下的硝烟气渐渐消散,一树晚开的白梅亦被摧折殆尽,飘零于风中。 花瓣扑在车窗上,一明复一灭。 “我决意从车站里救人,也正是因为这个——”王文声道,“自古以来,爱恨两端,彼此冲抵,他心中冷铁卷刃,此生都复不成仇了。” 救人亦不容易,车厢在爆炸中极度扭曲,连力行社的人都一时奈何不得,仅能拖出压在车厢边的一具焦尸,面目全非,浑身筋断骨折,实在可怖。 好在常云超肩上负伤,这一战身边护卫折损大半,不敢在人前久待,由陈静堂一行亲自护送离去。他这才得以设法转圜,等拖到天黑时,再向车厢中搜寻,终在数具焦尸底下将人寻见了。 陆雪衾所受的不单是烧伤,车厢在爆炸中震荡侧翻,所受冲击可想而知。等被送到僻静处时,他眼耳口鼻皆在流血,也不知在这一片蒙昏的血色中望见了什么,咳嗽声中,又掺有数句低低的呓语。 王文声在等他旧部时,踱步数周,隐约听得他在叫谁的名字,正要凑近去,这命悬一线的病患竟然浑身一震,挣扎着要翻身起来。 王文声呵斥一声,他胸口剧烈的起伏这才平复下来,面色亦归于平静,仿佛一刹那从梦中惊醒。 “文声公。” “听得见?” 陆雪衾道:“尚能听见一点。” “眼睛呢?” “看不见,”陆雪衾道,闭目感觉了一下,“并未伤及眼珠,只是眼角挣裂,血流障目了。” 他在伤重之中,仍能保持这种清明,就连王文声亦有些佩服了,哪怕这不过是剧痛中的回光返照。 “文声公会救我,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救你?你大半条命都吊在鬼门关里,不知能不能见着明日,如何算救?你背上的烧伤,医生处理了一番,说仅能做削痂植皮手术。这样的手术我也只听过数例,效果皆不尽如人意,或在取皮时流血过量而死,或在术中感染而死,若留在蓉城东躲西藏,怕是连个做手术的地方都没有。” 陆雪衾道:“城中已经戒严,力行社应当正在四处扫荡,进出不易。” “好在你已身死。” “身死?”陆雪衾面上浮出冷笑,“我若杀常氏,必要戮尸见血,他又如何会信我身死?今夜必将全城搜捕。” “陆二已由人送出城了,梅宅亦人去楼空。”王文声一举揭破道。 陆雪衾脊背一震,横竖无处遁形,终于松弛下来。 “我不知你何时同梅氏的少爷有了过命的交情,但知己难寻,这一线生机,是由你自己挣出来的,”王文声道,“在赤雉赶到之前,我且问你一句,我在晋北缺一棵参天木,你可愿抛下私仇,从今再不回蓉城?” “文声公岂不是明知故问?” “答得这样快,你莫不是问心有愧?” 陆雪衾半晌无话,王文声便负着双手,在深宵雨声中踱了数步,忽而回首道:“若你所报的是私仇,常氏是杀不死的。你所见的常云超是一个小人,围绕着许多豺狼似的卫士,需为之流无数血,穷尽智计,搏杀至死,是不是?” “不错。” “我所见的常云超,却是一棵独木,你光斫其枝干,是杀不死的。这样的小人,它的根系原在地下,平生所求,无非是为名为利而汲取,远比肉体凡胎更好杀——它盘根错节处,多的是不平的黄土,聚沙成塔,大树将倾。” “文声公的意思,是常氏树敌颇众?”陆雪衾道,“二十年了,大树倒倾,常氏全支覆灭,需几个二十年?” “你要杀他的名,杀当年他杀你父母时所贪的势,杀尽二十年来所不应有的优荣,才算了结此仇。” 陆雪衾瞳孔中的血障猛然一颤,沉声道:“杀……二十年前的那个他?” “这便是我为什么要送你去晋北。近年来,常氏猜疑更重,动辄牵连,力行社爪牙四处搜捕戒严,其中不乏见不得光的屠戮。我想方设法,也仅能将这些人借着联大之名,送往晋北去,但却始终是一捧散沙,若说统摄三教九流,为之提供荫蔽,还得看你的本事。什么时候,你在晋北随意抓一把沙,都能攥出血了,常氏的报应自然也就到了。” “文声公的意思,倒像是要令我割据一方。” 王文声斥道:“哪有这样的便宜事?我生平最看不惯的,除却常云超这样的独目巨人,便是宋道海一般抱着恭桶的硕鼠了,偌大中国,四处痈疽,几近零落——陆雪衾,你且听仔细了,凡事需有代价,我亦不是无故送你去晋北。” “代价?” “你可设法取代宋道海,但十年之内,不能杀常云超!” “十年……这样的代价,文声公仿佛笃定我会答应?” 王文声道:“另有一笔小小的添头——你方才昏迷之中,为何魂牵梦绕的,都是晋北?” “十年?”陆白珩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道,“大哥他难道当真答应了?那赤雉他们……” 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自己连说了两句蠢话,一则是大哥已身在此处,必然是力排众议应了诺的,二则是赤雉方才身死,这一团涌动的蛇虿顿失标的,是血雨腥风中偷来的一瞬清明。 文声公说得不错,此番惨败,竟是陆雪衾的一线生机。 “为什么是晋北?”梅洲君若有所思道。 这一次答话的,却是始终默默无言的杨行韫。 “地利之便,”杨行韫道,“自东北沦陷后,华北便是唯一的险地。其中尤以晋北最为紧要,崇山峻岭,险关要冲,处处可守,处处可拉锯,多支铁路运河可为依傍。宋道海在此囤兵多年,三代积蓄,虽不见得兵强马壮,却留下不少盐铁仓库,战备工事,若是加以统摄,于日本人而言,必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也正因于此,日本人想方设法分化华北,鼓吹自治,可绕过此处奔袭中原腹地,再行四面夹击。” “正如疱丁解牛时,力避肯綮,好将刀刃用在肚腹上,”王文声道,“常云超擅使拖字诀,竟指望宋道海能稳住日本人,不交好亦不交恶,倒不如把两块肥肉一同喂进狼嘴里去。我接到消息,东北又在屯兵,这一仗是免不了的。” 梅洲君道:“这么说来,若要打,也只能在晋北开打。” 杨行韫颔首道:“来的必是一场硬仗。” 他语气堪称斩钉截铁,梅洲君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便听王文声笑道:“你们莫看这位行韫老弟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他可是武将呢。” “形势紧急,得早作准备,文声公,我手头的地图在细枝末节上不全,靠岸之后,还请派遣些人手给我,先行补全。” “日本人只怕已先我们一步,城中戒严,凡事需多加小心。” 梅洲君心中一动,陆白珩亦记起什么,猛然转头看他:“梅洲君,地图!” 那一份日本人测绘的常备仓库地图,他曾设法留有拓本! 此时疾风骤雨中,听闻战事逼近,实在算不得一个好消息,却又仿佛一片茫茫然的铅黑中,忽有强弓硬弩悬于命门,使人生出怒目而向的血气来。 就在小船靠岸时,晋北城门边,忽而支起了两杆高旗,梅洲君定睛一望,却借着这点儿晦涩的天光,瞥见了底下悬吊着的两只木笼。 木笼之中,须发猬张。 他并未看清楚全貌,心中却猛然涌起一股寒气。 那是两颗被砍下的人头,齐颈而断,满面血污。几乎在同一瞬间,他的手腕已被陆白珩抓得生疼,对方的身份亦不言而明。 “赤雉!”陆白珩咬牙道,“他们竟将他枭首示众……另一个难道是……” 他竟无法再说下去,瞳孔越缩越紧,梅洲君摇头道:“不是他,看起来颇为稚嫩。” 杨行韫摘下眼镜,擦拭干净了,复又仔细看了一眼:“是我们的同志。” “这是在做什么?”陆白珩道,“宋道海干的?以儆效尤?” “城内戒严,格杀匪首,一贯如此,”王文声沉吟道,“这不像是日本人的手笔,反倒像是……陆二,你可看清楚了,昨夜同宋道海一同追杀你们的,仅有日本人?” 风雨飘摇中,那两只木笼剧烈晃荡着,仿佛挣扎不死一般,不论是非功过,其下的血水皆淋漓未干,令人一望之下,心生恻然。 梅洲君盯着赤雉双目怒睁的头颅,忽而道:“没有时间了。” “什么?” “赤雉身上,除了火棘鞭,应当还有一种药,”梅洲君道,“广寒。” 广寒! 这一味药,王文声却是最熟悉不过的,当初他参与研制此药,亦为药性所震惊,用于刑讯吐真时,更是无往而不利——寒彻肺腑,琉璃世界! 对方若有所察觉,以此药对付陆雪衾,后果不堪设想,一分一秒都不能再拖下去。 “不成!我这就杀去大帅府——大哥一定被关在里头!” “你大哥是一棵参天恶木,”梅洲君低声道,“分明遮云蔽日,却谁也不敢令他倒下。” “你在说什么?” 梅洲君并未作答,只是默默凝视着城墙,新贴的告示亦被大雨淋湿,上书的大字却异常鲜明。 ——虎符刀之会,广邀各路报社记者作为见证,以示宋某人毫无偏私! 第154章 这一柄闻名天下的曲尾虎符刀,此刻正斜插在桌案上。 冷光摇曳处,一十三颗首级一字排开,断颈处皆抹有石灰,濒死时的神色各不相同,却都已凝固在前夜凄厉的风雨之中。 “雪衣人的下落呢?” “回大帅,尚不清楚。” “不清楚?你端来十三颗脑袋给我,没一个肯张嘴指认的?" "七人死于流弹,余下的都是死士,见伤重难以突围,便服毒而死,到我们手里的时候,无一活口。” "梅公馆的那一个呢?" "是把硬骨头,鞭子抽断了数根,也没审出什么来。大帅,俞崇亲自来确认过了,这一个恐怕是雪衣人的胞弟,想向大帅要过去,他们另有拷问的手段。" “讨过去?他们借我的势来剿匪,这功劳我便笑纳了,”宋道海道,“在晋北,我若肯尽地主之谊,那固然是两头欢喜,他们做人客的伸手来取,未免太不合时宜吧?” 他双手手按在桌案上,借力支起身来,左脚轰地落地,右腿则像是野地里新生的麋鹿的腿,从膝盖往下陡然瘦削,以一种恐见风雪的惶急,跟着旋了过去。 这位割据一方的宋道海,竟然是个跛子。 “大帅!”幕僚不敢抬眼,只是道,“俞大组长并未纠缠,只是拿了一颗药过来,说是试过了,少量服用,能令人神志涣散,口吐真言。若能审出什么,我们无形间又多一笔筹码。” “验过之后,给他用上。” “是!” “慢着,俞崇是个耳朵尖的,用药的时候,把地牢里外弄干净了,免得替他人做嫁衣——什么声音?” 幕僚一惊,急忙在房中环顾,宋道海因跛足之故,不爱在人前露面,因此室内极尽奢华,靠墙处数架紫檀大漆多宝阁,一瞥过去,只觉珠翠琳琅,连眼都睁不开。 若说有什么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一整台錾胎珐琅围屏钟立在离长桌数步处,掩住了一张软榻,宋大帅最宠爱的聋妾就在上头小睡,地上乱散着两只软缎绣花鞋。 幕僚不敢多看,宋道海却霍然扭头向虎符刀望去。 那一道阴影来得急而快,在刀身上一掠而过,令人错觉是刀锋的震荡,细看去,却又是钟摆晃荡时的残影。 宋道海凝视片刻,一把拔出虎符刀,在手上掂了一掂。 “此刀既不锋利,也不名贵,不得已压在台面上,只怕有一日倒戈相向,割断宋某人的脖子!” 他这话并非冲着幕僚说的,话音刚落,双目已直勾勾地望向了门外。 只见门缝之中,被徐徐推进了一张相片。 “宋大帅的担忧,大有道理啊。” “津田将军的特使?不必进门,你应当在楼下!” “宋大帅息怒,我们将军正在楼下雅厅等候大帅的回音,只是记起一物,特派我拿来呈给大帅……大帅,我只是个手无寸铁的翻译,有些话事关机密,可否请你的人将枪口移开,暂且退避?” 宋道海并不作答,幕僚正要代他接过那张相片,目光刚一掠过,脸上便翻作煞白,无论如何不敢去碰了。 只见那相片之上,赫然是一条光赤赤的跛足! 宋道海对自己这一条天生的瘸腿讳莫如深,难得出去见人时,亦要在裤子里缠上数层绑腿,使之乍看与常人无异,就连同床共枕的妻妾,也未必见过他右腿的形貌。 但这张相片上,却将他腿部的畸形照得一清二楚,膝盖骨异常肿突,胫骨却萎弱如三岁小儿,皮肤上青筋纵横,好不狰狞。 宋道海眼中厉色一闪,劈手从枪袋里抓出一把枪来,抵在门板上。 他毫不掩饰子弹上膛的响动,特使果然畏缩道:“大帅且慢,有一把枪抵着我,便足够了,你不妨令旁人先退下,这一张相片——是从国民政府下榻处得来的,相片上的人,自然不是大帅。” 宋道海已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在门板上一叩,几道脚步声立刻退开了。 特使松了一口气,道:“大帅可曾想过,此番来的,为什么是陈静堂?若要谈和,他可从来不是行家,此人在常云超手下,所奉行的从来都只是一句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我虽在晋北,却也听说过,陈静堂与常氏离心,此番是戴罪远放,”宋道海道,“常氏的一条狗,也敢在我晋北放肆?” “戴罪?”特使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话锋,顺势道,“戴罪立功,常氏派如此血屠来晋北,以俞崇与卢望山为其左膀右臂,立的是什么功?大帅若不畏惧于他,为什么——你的枪口在发抖?” 他竟然迎着枪口,又前踏了一步,将额头抵在了门上。 “我们盯梢了数日,本意是想探一探陈静堂的真容,却无意间窥见了此人,冒死拍了下来。此人正面更与大帅有三分相像,凭借着他们的乔装改扮功夫,不难趋至十分,这样的人,可不好找呀,不知筹备了多久?”特使道,“说来也是,大帅将晋北守得如铁桶一般,谁也不敢轻易来犯,可若是凭一手瞒天过海,扶持傀儡,将您三代基业从中蛀空了,又有虎符刀为信物,江山易主,好不容易呀,宋大帅!” “别说了!” 宋道海面色铁青,一手撑着桌沿,拖着跛足后退一步。这一步甚是沉重,桌上一十三颗人头齐齐震颤起来,石灰粉扑簌之中,竟有一颗轰然坠地,那灰白的瞳仁死死盯在他面上,唇角竟还带着一丝狞笑。 如此不祥之兆! 特使等候片刻,知道火候到了,复又道:"相较于陈静堂一行的凶心,我们津田将军却是颇有诚意的。宋大帅,请过目。" 这一回,从门缝里送进来的,是薄薄一张手稿,中文日文相对照,且署有津田将军之名。宋道海接过来扫视一番,颊上不自觉痉挛的肌肉亦慢慢松弛下来。 这是一份草拟的协约,可谓正中他要害。 晋北若通电全国,宣布成立自治政府,日方必不侵犯领土,将作平等互惠亲善之表示,为晋北提供米面常备粮等一应物资。且为主权之独立提供一切支持。晋北作为中立区,须设虎符关沿线二十公里为兵道,以便日方建设机场铁路。 "宋大帅若答应了,既可保全世代基业,又可令百姓免于战火,至仁至善,莫过于此了。虎符刀之会后,便趁势签订正式协约,以宋大帅之威望,晋北百姓必会一呼百应。" 宋道海并不答他的话,而是将手稿折了一折,压在笔洗之下,这是留待府中幕僚聚首商议,酌情删改的意思。 "取我的天工盒来。" "是,大帅。" 幕僚疾步行至多宝阁边,将天工盒捧在手中。 这天工盒一共两只,是和虎符刀一同铸成的残品,名虽为盒,却是一条数尺长的铁龙,五爪皆安有机括,鳞片翕张,一旦扭合,便严丝合缝,仿佛纯然一块顽铁,唯有以烈火烧灼龙腹,使之鳞爪齐齐爆裂,方能开启,以确证盒中之物绝无第二人染指。因此此盒样貌虽然精巧,却是仅能用上一次的玩物。 宋道海拔出虎符刀,向天工盒中一抛,那长龙应声摆尾卷腹,伴随着一串迅密的机括咬合声,将虎符刀吞入盒腹中。 "取等重的黄金,置入另一只天工盒中。"宋道海道。 "大帅!"幕僚低声道,"这是何意?您若心意已定,何必弄一份赝品,另一方若是以为受了戏弄,岂不是平白生怨?" "我是诚心诚意将刀赠予他,只是他本事不济,以假为真,教人换去了,如何怨得我?"宋道海道,扭头望向门边,"有眼无珠,并非真龙!" 说话间,他已抽出佩刀,在龙眼上轻轻挫了一记。 特使从容道:"多谢宋大帅提点!" 等他脚步声远去后,宋道海方才叹道:"陈静堂那头,亦不易对付,我宋某人何曾偏私?这一份厚礼,看来是非送不可了。" "各色珠宝,已打点妥当。" 宋道海摆一摆手,道:"陈静堂此行目的有二。匪首雪衣人,常云超这么多年的眼中钉了,至今未能擒获,难怪常云超大发雷霆。梅公馆那个若审不出什么,便枭首给他送过去,令他交得成差。" 他说话间,已撑着桌沿,行至多宝阁边,幕僚正背身侍弄那一只天工盒,被他的脚步声所惊动,手指猛然一颤,长龙应声盘曲。 "是,大帅!"幕僚道,拿衣袖在龙口上悄悄擦拭了两下。 那一缕淡淡的火药味,也被飞快抹去了。 第155章 仅仅是转身的工夫,林先生的掌心里已渗满了冷汗,若非方才频频以衣摆擦拭,只怕连那张相片也被打湿了。宋道海的卫兵再度如铁牢般合围过来,闷不吭声地送他下楼。 "不必劳驾,我自己走!"林先生连连拱手。 宋府极为幽深,这一道回廊可通往对面的戏台,彼此相隔不远,以便这位大帅闲暇无事,足不出户便可看戏。 此时天井中还灰蒙蒙地挂了四围雨帘,一道福禄寿喜的板壁,泛着半湿不干的灰红色。戏子虽未登台,各色布景已张罗上了,像是什么辕门斩首的戏码。 他本就有心拖延,假意张望,暗暗扫视府中地形——正在这一瞬间,他眼风尽头,竟然平地炸开一道雪亮的电光,那光团空前刺目,分不清是靛青还是银白,整座小楼都为之一颤! 轰隆隆! "啊!"林先生大叫了一声,脸上刷地涌下两道热汗,差点没连滚带爬地翻到台阶下去,所幸被一点急智拉了回来。 那电光是从戏台上迸溅开来的。随之弥漫的,还有大团大团由荧光粉和镁粉化作的紫烟,数道人影搬着布景飞奔来去,几经明灭变幻,分外森然。 几个卫兵却纹丝不动,只看着他出洋相。 "你们大帅好有雅兴啊,这样的紫外线灯,我仅在剧团里见过,想必是排了一出好戏。"林先生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强笑道,心里却涌起许多愤恨。 ——并非他大惊小怪,是这些人刀悬头上,尚且浑然不知! 也正在这一瞬间,他忽而听得了磁珠坠地的一声响,是从宋道海房里传来的,磁珠哒哒地弹跳了数下,便悄然无声了。 林先生两肩紧绷的肌肉这才陡然松懈下来。 津田将军的第二项指令,终于达成了。 数颗储有浓缩硝酸甘油的棕褐玻璃珠,已经由幕僚之手,被锁进了赝品天工盒中,在这岌岌可危的平衡里,等着烈火烧灼的瞬间。 这一只赝品天工盒,必须要送至陈静堂手中。 到那时候,硝酸甘油弹近距离燃爆的威力,足可令人粉身碎骨! 津田将军不但要得到虎符刀,更要借宋道海之手,令国民政府一行遭受重创。数十台早已备下的照相机,便是陈静堂殒命的铁证。到了那时,宋道海纵有再多的推诿工夫,也不得不被绑在日本人的战船之上,以晋北之物产,供他们饮马黄河! 至于那一纸轻飘飘的合约……留给宋道海作遮羞布,用来笼络晋北人心,再合适不过了。 日本人所需的从不是蝼蚁样的伙伴,而是足够老实的傀儡。 林先生心中所涌现的却不仅是畏惧,更有得偿夙愿的狂热——龙川寿夫死后,日本人在晋北的消息网遭遇重创,他想方设法取信于津田将军,眼下所欠缺的仅是功绩。若此事能成,他不止能作喉舌,更能爬到宋道海头上! 他这样的小人物,也有今天么? 陈静堂谨慎而多疑,聪明人往往自负,只相信亲手夺来的东西。 林先生浑身发抖,脑中一遍遍掠过接下来的计划,唯恐出半点差池。 龙眼有珠为真盒,龙眼有珠为真盒…… 他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津田将军正跽坐在回廊侧边,身侧立着数名黑衣武士。这一行来客虽已解了刀,但目中皆闪烁着凄厉的青芒,举止划一,仿佛同炉铸就的铁剑,不知受过多少残酷的锤炼! 林先生齿关发抖,那夜双武士所带来的刺骨冰寒,沿着脊骨呼啸而起,他颧骨上燎泡的余痛,亦无形烧灼起来。 津田将军望见他,只轻轻点了一点头。 回廊长约五百步,砖石皆泛着青灰,浑实有如古城墙,宋道海附庸风雅,沿途字画卷轴飘拂,碑帖林立,不中不洋,虽临近天井,却并不通透。 这种深邃的幽暗感,斜着伸往转角处的议事厅中。沿途不见陈静堂一行的踪迹,只怕已从另一侧回廊而入,在厅中等候多时了!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刀鸣,像是长刀向鞘外隐秘地流淌。 林先生背后顿出冷汗,只见身侧的武士一手按在肘上,那黑洞洞的袖管之中,鼓荡着一缕杀机,正是袖中拔刀的起手式。 他们藏刀于袖,举止不便,为免宋道海猜疑,照理是不会轻易动手的,除非—— 回廊的另一头,果然出现了一行人影。为首的身量魁梧,肩背肌肉有如铁铸,脚步却异常轻捷。林先生虽未曾亲自和他打过照面,却也数度见过相片,应是陈静堂座下的卢望山。余下的皆是陌生面孔,蓝衣黑裤,分不清陈静堂是否隐在其中。 国民政府的使者,来得比他们更晚一步,卢望山遥遥望见他们,竟还作了个谦让的手势,其举止之泰然,是铁了心要令他们先行了。 "请!" 林先生身为辩论的高手,自然知道后发制人的道理,言辞间的薄弱处,最易授人以柄,只是津田将军的唇边,却流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既然来迟,就不必进去了! 回廊侧边的纱幔剧烈鼓荡起来,他身侧一空,数名武士已借此荫蔽,悄然滑入风雨之中。 与此同时,一道短促的日语命令传入他耳中。 “十分钟后,输给他。” 不错,一番阻拦之后,一切变数皆被除尽,陈静堂一行只能从他们手中夺取天工盒,届时只需佯作棋差一招,将假盒输给他们……这样千年道行的狐狸,必要嗅到血肉的腥气,方肯入局! 林先生心领神会,低头瞥了一眼怀表,指针的刻度模糊在一片阴暗中,看起来极为吃力。他忽而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来。 走廊之中如此昏暗,吊顶电灯却依旧乌着。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灯丝还残留着一点黑红,像是刚灭不久。 为什么不点灯? 今日万事顺遂,这是第一个变数。几乎与此同时,议事厅中传来一阵喧闹声,众人高声争执,互不肯让,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停电了! “这样的雷雨天气,那一伙戏子还照样排新戏,可不得把府里的电灯都烧断了!” “罗先生,这是大帅难得的消遣,灯灭了,派人去修就是了。何必这么急赤白脸,你是质疑大帅的意思?” “徐先生,你我这么多年的同僚了,犯得着在这时候血口喷人?我已派人去取手电筒了,可比有些人只争口舌之利来得强!" 正在这一众幕僚彼此攻讦之时,人群中忽而传来一声惊呼。 "大帅!" “快去叫医生!” “灯怎么灭了?卫兵!” 林先生心中一凛,好不容易循声寻见骚乱的源头,便见一道黑影死死扼住了自己的右膝。那两臂都因力竭剧烈发抖,他却毫无放手的打算,仿佛那是一条随时会扑向面门的活蟒。 砰! 座椅失去平衡,也在意料之中,卫兵慌忙去搀扶,宋道海的身影霎时间被淹没在一片铁桶般的拱卫中。 “大帅!” “不用叫医生,”隔了片刻,他才听见宋道海的声音,每一字都带着扭曲的痛楚,甚至有些难以辨认了,“阴雨天的毛病,许久没犯了,如此狼狈,实在不便见客!” 林先生当即听出他弦外之音——离间计奏效,宋道海对陈静堂一行心生忌惮,又赶上这蹊跷的断电,怕是连面都不敢露了! 迟则生变,那几丸硝酸甘油珠还躺在天工盒中,若是在拖延中出了岔子…… "大帅,屏风来了!" 他骇了一跳,下意识避在一侧,只见几个卫兵搬了一架异常沉重的铜屏风,奔入厅中。屏风后又隐着一盏纸糊的灯笼,被捧在一个戏子手里。 "这是这出戏的布景,大帅或许用得上……" 最末的卫兵本欲赶他,闻声却催促道:"快点灯!" 噌的一声,灯笼薄壳里燃起一团红光。 天井中风雨如织,捧灯笼的戏子唯恐灯灭,还拿手掌轻轻挡了一把。火光幽微中,他脸上皆是湿浸浸的脂粉,林先生被他斜睨一眼,认出那应当是个丑角,只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涌上一股寒气。 "闲人止步!"卫兵叱了一声,劈手夺过灯笼,亦奔进厅里去了。 这一耽搁,眼前的景象已大为不同,一扇高而阔的屏风横亘其中,将宋道海与一众幕僚隔于其后,仅能望见灯笼背光处晃动着的条条人影。 林先生背后飞快洇开一片凉意,还道是被斜侵的雨水打湿了——直到那股阴凉岔开了五根细长的手指,在他颈上轻轻一拂。 这其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明,林先生的呼吸霎时间一窒。 什么人! ——吱嘎。 是门被反手带上的声音。 “约定的时候到了,是哪一边的来使?”宋道海沙哑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对方亦低声耳语:"你敢应么?" 林先生干笑道:"你既然挟持于我,我不做声便是了。" 他目光闪动,朝着灯笼的方向疾行了数步,令自己的面容暴露在灯光之下,这见不得光的东西,应当不敢贸然露面—— 对方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太近了,那声音依旧近在耳畔! 林先生瞳孔紧缩,下意识地扫视地面,却只望见了自己的影子。无论他如何作势整理衣冠,举步挪移,对方皆如一件无缝的天衣般披覆在他的影子上,捉不见,甩不脱,不露半点踪迹,仿佛仅仅是一场雨中的幻觉。 但那种如针毡一般的存在感,却时刻提醒着他,背后有人! 林先生虽手无缚鸡之力,却面见过不少高手,知道这鬼魅般的飘忽究竟意味着什么,此人的反应能力与柔韧度,已到了近乎恐怖的地步,足以以他的身躯作掩饰,抹去一切潜入的痕迹。 若要逼他现形,除非—— 林先生的手悄无声息地滑入怀中,抓住了手电筒的手柄,脚尖往斜侧里一旋。 “你就没有想到,这一扇屏风,是他不敢见你?” 林先生脚步骤停,这几个字竟如拳头一般攥在他要害上,一个可怖的念头油然而生。 如今在屏风后的,还是宋道海么? 他手中的相片,固然是为了说动宋道海所伪造的骗局,但其中数句话,连他自己也深信不疑。陈静堂亲赴晋北,未必当得好说客,却是勾魂索命之厉鬼。以他之多疑,岂会甘心见招拆招,令自己陷入被动之中? 除非……这会客厅中有诈! 那一片灯灭后的黑暗中,蛰伏着多少杀机? 林先生心中骇然,猛然后退一步。好一手栽赃嫁祸之术,宋道海若是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什么岔子,他们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对方仿佛捕捉到了他心中的迟疑,扬声道:“宋大帅,外头雨势如此可怖,津田将军一行,只怕难以与会了。” 那胸腔震鸣的声音,更令林先生浑身一颤。对方的意图昭然若揭,这是要冒充国民政府的使者! 揭穿此人的面目轻而易举,他却偏偏只能将计就计,令自己的口型追上那一道声音。 宋道海道:“你是……” 对方轻轻笑了一声,道:“宋大帅不肯给俞崇这个面子,我却是要来讨的。” 宋道海骇然道:“你……你竟亲自来了?” 林先生连齿关都在打颤,终于意识到了对方是何等亡命之徒,竟连陈静堂都敢冒称。 他在赌无人知晓陈静堂的真面目,借陈静堂之威,押宋道海不敢露面,更要赌——这一出双簧,谁也不敢先停下。 稍有差池,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第156章 屏风镂空处,许多双眼睛透过灯笼凶险的绯光,盯住了林先生的面孔。后者深谙鼠辈的求生之道,真到命悬一线的时候,反而堆起一点笑意。 宋道海抓住剧痛的膝盖骨,向卫兵一招手。 卫兵会意,压低声音道:“确实是津田将军的特使。” “你看清楚了?声音截然不同。” “是,连面上的烧伤都一般无二,尚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换的人。” 听到这么一个答案,宋道海不由得坐直了。姓陈的向来行踪飘忽,若来的是张生面孔,他必然不敢尽信,偏偏立在堂下的这个,却是由日本人送进来的。 这陈静堂的乔装术,难不成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津田呢?” “双方在路上起了些争执,都耽搁住了。” “耽搁住了?”宋道海面上阴晴不定,那一点惊疑无形间又得了印证。 ——原来如此,像是陈静堂惯用的借力打力手法,日本人连堵带截,殊不知连使者都被调了包,反倒帮了他一大忙。 “大帅,要不要插手?” “此先我已约法三章,他们应有分寸,不至于在我府上闹出人命官司,”宋道海道,“先听一听他的筹码。” 话音刚落,屏风外的那一道人影又掸了一掸身上的雨水,道:“临行前,委员长命我问大帅一句,贵宝地可当真风雨不侵?” 风雨不侵? 这四个字暗含奚落,正刺中宋道海一块心病。常云超垂涎晋北已久,早年更是步步紧逼,若不是有日本人横插一手作为制衡,如今来的只怕不是说客,而是讨伐的大军了。 到了这节骨眼儿上,常云超岂能怨他死守晋北自保? 宋道海冷哼一声,幕僚无形间得了授意,皮笑肉不笑道:“陈处长,我晋北得以立足,其一靠的是三代经营,其二也离不开委员长多年荫蔽,若是有雨敢往晋北落,损害的可是委员长的颜面啊!” “是么?请大帅低头。” 宋道海脸色骤变,双目往下疾扫,只见屏风下的缝隙里,不知什么时候晕开了一片湿痕。 啪嗒,啪嗒,啪嗒! 水珠接连从铜屏风上坠地,因着微弱的地势之差,渐渐洇到了他脚下。那声音乍一入耳,竟如棋盘上步步拱卒一般,令人无端心惊。 他是什么时候做的手脚?是挥发性的毒药,还是汽油? 日本人所说不错,常云超派他来做说客,安的莫不是杀心! “陈静堂,你敢对我动手——”宋道海喝道,连人带椅往后仰去,几个卫兵枪已上膛,在这惊怒之中,齐齐抬起枪口。 “陈静堂”微微一笑,摊开两手道:“我不过是借雨水一用,向大帅示意罢了。大帅惊骇至此,恐怕不曾想到,虽身处铜墙铁壁中,风雨依旧能从脚下而来吧?” 也正是在此时,卫队长辨识完液体,抬起头来。 “大帅,是清水。” 宋道海两颊咬肌依旧震颤不休,他足不出户,不知多少年未曾亲身涉险。如今与这陈静堂交谈数句,背后竟因芒刺般的危机感涌出了一层冷汗。 “陈静堂”仿佛预料到了他的惊怖,待他平复下来,方才幽幽道:“大帅见谅,委员长身在万里之外,也为大帅忧心。他曾数次言及,大帅虽高筑城垒,也不过是较常人多一把伞,眼不见风雨,便不知脚下洪水漫卷,今日之处境,只怕比城外流民更危险!” 宋道海刚露出些犹疑之色,身边的幕僚便赶忙道:“我听说,天下之大,从来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何必在雨云下疲于奔命?大帅三代守土,从来都知道审时度势,既然有避战的法子,又何苦令晋北百姓身陷战乱之中?” “还不止吧?”“陈静堂”道,“日本人许诺大帅避雨时,必然不曾告诉大帅,一旦大军越境借道,吞尽中原腹地,等待晋北的便是重兵围城!” “吞尽中原?”宋道海终于忍不住道,“他常云超难不成是吃干饭的?” “陈静堂”避而不答,反而悠然负手道:“打下晋北这一座孤城,花不了三天工夫。” “三天?好大的口气!” “第一日,城中各处粮仓齐齐失火。” 一叠相片被抛在了屏风下,宋道海不敢贸然去捡拾,只拿目光一扫——居首的一张,赫然是战略常备地图的一角,测绘之精细,就连他也为之心惊。 “第二日,城外尸潮泛滥,活水断源,瘟病入城。” 相片之上,数具浮尸被裹在渔网之中,尸首的面孔已烂作青黑,蚊蝇横飞——若是这客商尸首化作中原尸潮,晋北城下必将恶臭熏天! “第三日,观测热气球升空,将城内火炮布防悉收眼底,飞机自东北、西北、中原三路起飞,交替轰炸,所过之处寸寸焦土。” “等大军入城时,大帅只怕连一支枪杆子也寻不出来,日本人不费一兵一卒,至于援兵——我方不得已南撤,难越中原腹地,大帅仅能眼看一支孤兵被寸寸捻死,一城生灵被耗至油尽灯枯,这样窝囊的守城之将,实在是自古罕见——” “够了,不必再说!” “陈静堂”叹息道:“是我算错了,擒贼先擒王,说不定大帅头一日便被身畔的细作捆至城头,还需向城中劝降呢!” 宋道海勃然大怒,身边的幕僚亦面色惨变,疾声道:“大帅,他这哪里是来说和的,分明是危言耸听,要借机羞辱于你!” 他一时忘了压低声音,“陈静堂”耳朵甚尖,当即道:“危言耸听?宋大帅,你不妨往窗外看上一眼,如今是第几日?” 这一回,不单是宋道海,就连几个幕僚也忍不住齐齐回首,将窗户推开一线,极目远望。 此刻窗外雨势稍减,天色依旧异常阴沉,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东北方的云翳中,浮现着数枚若隐若现的红点。 这种热气球他们并不陌生,不过是升空游览的玩物罢了,此刻却仿佛一只只窥探的眼珠,伴着飞机轰鸣声,冷冷地在空中盘旋。 “陈静堂”佯作不解道:“怪了,日本人既然向大帅示好,想必献上了免战协议,还派这东西升空做什么?” 幕僚道:“既然是协议,必然有国际社会作为公证,日本人有心要拉拢盟友,哪里会轻易毁约!” “陈静堂”遂轻轻朝他的位置瞥了一眼,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世上哪有三日便可铲除的盟友?羚兔与豺狼划江而治,你敢应么?” 宋道海道:“照你陈处长的说法,全力守城也撑不过三日,要是贸然与日本人对上,不更是以卵击石?” “不错,这必然是一场苦战,”“陈静堂”淡然道,“此战并非大帅的过错,但它已逼到眉睫之间,要想明哲保身,绝无可能,大帅辛苦积蓄的家业,若是用来饱啖豺狼,令其步步坐大,岂不是替他人做了三代守财的家奴?” 这姓陈的说话未免太过刺耳,宋道海脸色涨作赭红,幕僚单听他的粗喘,还道要当场闹翻了,只是陈静堂话锋一转,语调又柔和下来。 “晋北不论地利还是民心,皆如竹脉,韧而不脆,外乡人的反骨,亦杀而不尽,大帅也一直苦于难以压制吧?” “你倒是对晋北了如指掌!” “大帅若下定血战的决心,凭借天下雄关,奇崛地势,与中原彼此策应,固然也有流血断腕之痛,却是无论如何砍伐不尽的。到了那时候,民心所向,一呼百应,山中竹脉,皆化手足骨血,大帅若要真正坐稳晋北,便在此时!” “常云超的意思,这一仗要从晋北打起来?” “不错!” “山中竹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宋道海沉吟片刻,忽而哈哈一笑,向卫队长道,“把那只天工匣给他。” 幕僚惊道:“大帅!” 他话音刚落,便瞥见了宋道海眼中绽露的精光。 “他绝不是陈静堂,”宋道海低声道,“可惜了,此人对晋北了如指掌,独独不懂常云超!” 早在此前,国民政府的使者与他接洽时,曾带来一封常云超的亲笔信,写的都是些家常小事,语气热络,字里行间却只透露出一种意思——拖。 由晋北让利,拖住日本人,等他常委员长国内剿匪事毕,宇内澄清,再腾出手来商议战局也不迟。 要说此时此刻谁最不愿与日本人动干戈,他宋道海尚且只能排第二,居首的必是常云超。 盘踞在边陲之地的外寇,与纠缠多年的心腹大患相比起来,轻重缓急,一目了然! 幕僚亦想通了个中关节,脸上喜色乍露,急忙道:“大帅,此人冒充陈静堂,挑拨您与津田将军的关系,实在可恶,依我看,应当立即拿下,也是变相向陈静堂示好。” “不,”宋道海道,“把天工匣给他,我倒要看看,他背后究竟是哪一方势力,令他明知不可而为之!” ——啪嗒! 手电筒的光束,径直射向议事厅顶端,不久后便传来了卫兵拖动桌椅的沉闷声响。 一望之下,林先生脸上游刃有余的微笑终于维持不住,若不是有灯笼的绯光作为粉饰,他的脸色已在霎时间翻作煞白。 难怪他多番打量,总不见天工匣的踪影,姓宋的疑心病未免太重,竟将这两个匣子高高吊在厅顶上。四壁无处可攀援,唯有垒起桌椅,由两个卫兵彼此托举,方能够到。 这哪里像是会见使者,分明是提防江洋大盗么! 至于那两根细细的绳索…… 林先生一想见匣子里骨碌碌乱转的硝酸甘油珠,便是一阵胆寒。 第157章 提心吊胆间,卫兵终于跃下了桌台,捧盒向他走来。 林先生心中狂跳,在昏暗中匆忙一瞥,只见龙眼珠上赫然有一道刻痕。 是真刀。 宋道海竟然被说动了? 不妙,得尽快通知津田将军,形势有变,宋道海已倒向了国民政府。 “陈处长?”卫兵见他迟迟不曾动作,不由小心翼翼道,“请!” 林先生干笑一声,伸手托住这一盘沉甸甸的铁龙,将全部心神都灌注在了身后。 假陈静堂不知什么时候敛去了气息,这么近的距离间,卫兵竟浑然不觉。但那种冷彻肺腑的凝视感却已拧成一束,直贯脊背。 对方并未离开,而是潜身在阴影之中,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一只天工匣,简直与催命符无异。林先生毫不怀疑,就在推门而出的瞬间,他便会被拧断脖子。 ——啪哒……骨碌碌! 磁珠坠地声响起的刹那,林先生背后猛然涌起了一阵战栗,却并非出于惊惧,而是空前激荡的狂喜。 来了,终于来了! 这磁珠坠地声正是日本人的暗号,看来津田将军已抢先一步,赶到了会客厅外。 此时此刻,他离厅门仅有二十步路。 对方挖空心思,必会伺机夺刀,这二十步路,只看鹿死谁手! 林先生浑身打颤,慢慢转过身去。眼前的黑暗空前黏稠,那种凉飕飕的杀机从四面八方扑满了颈窝,又沉沉地下滑,他忍不住以手背按了一把,才意识到那都是失控的冷汗。 二十步路,生死一线,千钧悬于一发。他不单要保住虎符刀,更要保住自己这一条性命。 第一步!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滑出这一步的,髋骨以下都软得无知无觉,一切感知都汇聚在眼耳口鼻间,拼命捕捉着周遭的一切动静。 风声,雨声,卫兵的呼吸声,鞋底与地面的厮磨声,屏风后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十步……五步! 林先生脑中轰鸣,几乎耗尽了生平急智,终于在一片炽亮的白光中,捕捉到了一个近似于直觉的念头。 吱嘎! 厅门被外力推开的瞬间,他已闪电般将天工盒掷了出去。 “津田将军,接刀!” 他用的是最粗浅的日语,连声音都变了调,大门之外,三名日本武士枯瘦的侧脸一晃而过,眼中齐齐溅起铁灰色的刀光。 那如蛇蝎般歹毒的袖中刀,已借着手肘的掩护齐齐上挑,刀锋极其冷凝,不露半点破空声,仿佛悄然切入黄油中。 对方若追着虎符刀疾扑,那一股难以撤回的冲力便会将他活活贯在刀锋上,三刀裂尸! 林先生已支撑不住,双手死死抓住膝盖,额前的热汗悉数滚进了眼眶中,令他的眼珠火辣辣地烧灼起来。就在这视线模糊的一瞬间,门外竟传来了另一道声音。 “哦?多谢津田将军赠刀!” 怎么会是卢望山的声音? 林先生双目疾睁,在极度的错愕中抬眼望去,目光次第掠过日本武士与津田将军,十步之外,果然有一道魁梧的身影,单手将天工盒抱在怀中。 卢望山身后,赫然是一众蓝衣黑裤的力行社员。 国民政府的人竟然紧随着津田将军,赶到了议事厅外,趁着武士凝神应付厅内的空档,一举夺得了虎符刀! 不,这恐怕还是津田将军有意而为之,依照原计划卖了个空子,骗陈静堂一行夺去盛着炸药的假盒。 方才那千钧一发间,日本人根本没听懂他的意思,这一下反而弄假成真了! “将军,津田将军!”林先生口中发苦,颤声道,“计划有变,不能放他走,这是真刀啊!” 津田将军闻声看了他一眼,脸色终于变了。 那一眼中的杀气,差点吓得林先生昏死过去,可恨……要不是那假陈静堂横插一手,计划怎会有误? 津田将军这一回带在身旁的武士,都是近身护卫的高手,刀光笼罩间,彼此照应,连步法都受过特训,足以织成一张油泼不进的铁网,若有心护住什么,对方必然无计可施。可如今虎符刀却落到了国民政府手里,只能令这样一群近战武士转守为攻,舍命去追! 林先生虽不通武学,却也想见了这天大的劣势。 卢望山是多少年刀口舔血的人精,眼见天工盒到手,日本人状若疯癫,竟然毫不恋战,借着回廊地势之便,径直向府门的方向奔去。余下蓝衣社诸人皆沿回廊设伏,显然是接到了全力阻拦的死令。 宋府之外,可都是闻讯赶来的各界记者。虎符刀一旦在陈静堂手中现世,舆论轰然浪涌,接下来无论他们做什么,都已于事无补。 绝不能令卢望山带走虎符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他们截留在宋府中! 林先生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厮杀,大雨自天井中滂沱而落,条条灰蛇连天奔涌,等贯进回廊中时,便已化作了激荡的血水。到处都是疾奔的人影,就连宋道海的卫队也被惊动,由四面八方赶来,却迟迟无法介入混战中。 乱了,全乱了! 那假陈静堂掀起如此轩然大波,怎么还不动手?他究竟意欲何为? 就在这迫面的血雨腥风中,林先生脑中忽而掠过一个奇异的念头—— 这假陈静堂,当真仅仅是冲着虎符刀而来的么?眼前局势,原本只是暗潮汹涌,却被这一颗外来的石子所击穿,真正化作了搅乱一切的漩涡! 与此同时,他隔着厅门听见了宋道海的一声厉喝:“卫兵!怎么回事?怎么会在府里打起来?” “已经尽可能抽调人手介入了,双方都在争那一只天工盒,大帅,我们恐怕还镇压不住,得设法将争端引至府外!” 宋道海粗喘道:“天工盒在谁手里?” “在卢望山手中。” “快,把这一只匣子交给日本人,传我的令,到府外方能打开!” 另一只天工盒? 林先生只隐约听了一耳朵,便大失所望,外头乱作一团,那一只盛有硝酸甘油的假盒已失去了原本的作用,任谁也不会中计了。 他缩在门边,不敢贸然在混战中探头,一时间何止是心灰意冷。出了这样大的岔子,前途尽毁不说,日本人若要秋后算账,他只怕连性命也难保。 不成,得趁乱逃出去。 厅门吱嘎一声,再度从身后打开了。一名幕僚捧着天工盒,正与他擦身而过。 瞥见龙首的一瞬间,林先生如遭雷击,连呼吸都已忘却,仅能死死盯住那一双铁铸的龙眼珠。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这一枚龙眼珠上,竟也被人划了一刀,无论是刀痕的宽狭轻重,还是走势,都与方才所见如出一辙,即便是宋道海亲至,只怕也分不清这两只盒子孰真孰假。 唯有以火烛烘烤,方能令铁龙绽裂,只是……盒子里的那些硝酸甘油珠,该谁以命来探? 林先生齿关打颤,终于明白过来,假陈静堂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他只是在龙眼珠上,轻轻划了一刀。 天工匣离地十余尺,搬动桌椅时的响动势必会惊动宋道海,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还会飞檐走壁? 这许多疑问齐齐翻涌,却已经失去了解答的必要,对方的意图无比明晰地铺在林先生眼前。 在那一片充满猜忌的黑暗中,四两拨千斤! 事到如今,唯有将两只盒子都夺到手中,方有转圜余地—— 林先生在心急火燎中,一把抓住幕僚臂膀,急声道:“是我,这一回当真是我——把盒子给我!” 幕僚急急回头,正是津田将军事先打点好了的那一位,只是此刻四目相对,对方眼中却仅有狐疑。 都怪那该死的假陈静堂,借他皮相唱双簧,将他信誉败尽,连自己人都不敢相认了。 林先生恨得眼中几欲渗血,终于记起信物,伸手去捏暗袋中那几枚磁珠。 啪嗒……骨碌碌! 幕僚眼中狐疑终于消散了少许,却并不贸然相认,只是公事公办道:“是津田将军的使者?请将天工盒交给将军,勿在府中争斗!” “是,是!” 这匣子似乎有千斤重,林先生颈中大汗淋漓,将衣裳洇出了一片渗骨的寒意,仿佛有什么极度阴柔的吐息,一股股扑在他脊背上。 不对! 林先生如有所感,猛然回过头去,一盏纸灯笼正从他身侧掠过,短烛托着一团小火,在竹蔑深处摇曳不定。 风雨晦暗中,这一团火光也透出凄艳独绝的冷意。 那一张属于武丑的脸,再度与他相遇。双颊猩红,鼻抹白垩,登台亮相时必令看官发笑,眼中却是两点寒星。 鼓上蚤,时迁! 林先生此时再疾退,已来不及了。 他若还想不明白假陈静堂的身份,便白白生了这一对招子。 时迁盗甲! 时迁此人,跳城越池,如履平地。世上仅有他能轻轻翻在椅子背上,以倒卷帘法触及天工盒,不露半点声息! 第158章 若说如今还有谁能分辨两只天工盒的真假,必然是眼前的时迁! 照面之间,林先生怀中已经空了,纸糊的灯笼壳翻倒在地上,独独不见那一支短烛。 天工盒颇为沉重,时迁想必不欲受此负累,要在奔走间烧匣取刀。 来不及了,这是仅有的将功补过机会! 津田将军被三名武士护卫着,稍稍落后于众人,林先生跺足呼道:“津田将军!莫要上当,盒子在他手中——快追!” 他这一番连比带划终于引得津田将军回头,只是目光异常不善。 “是真的,真的!他向那头去了!” 津田将军总算最后信了他一回,抛下卢望山,转而回头追击,林先生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手足俱软,只能拼命去搜寻时迁的身影。 回廊……转角……台阶……戏台…… 雨帘深处,戏台之上,那辕门斩首的布景尤其幽邃,直欲黑洞洞地通往鬼门关去,一把铡刀横在台上,刀口泛着带锈的冷光,不知多少冤鬼曾血溅五步。 一望之下,林先生颈上竟然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有什么极度危险的东西在向他逼近。 帘帷飘拂间,他的瞳孔猛然一缩。 找到了。 时迁就缩在铡刀边,一手拢着蜡烛,在天工盒下飞快旋转那点小火。 火势飘忽不定,是以他颇费了一番工夫,但那盒子已经微弱地震荡起来。 不好,天工盒要开了! “戏台!”林先生嘶声道,“他就在戏台上——快!” 津田将军在三名武士环护之下,直扑戏台而去,那一丛腥臭扑鼻的血雨就在错身时浇在他面上——说时迟,那时快,戏台上炸开一道冲天的红光。 ——轰隆隆隆! 红光扑面,照彻四方,戏台楼阁齐齐震荡,滚滚黑烟裹挟着刺鼻的焦味轰然摆尾,林先生仿佛迎面挨了一记重锤,猛然倒栽在厅门上。 假天工盒中的硝酸甘油珠……爆炸了?单看这爆炸的声势,那时迁只怕连同盒子一道,都被炸成了飞灰。 不可能,不可能,时迁绝不至于自寻死路! 经过这么一番耽搁,卢望山携天工盒又冲出了十余步,他岂不成了彻头彻尾的叛徒? 他根本没有辩驳的机会,便见津田的侧影在烟雾中一闪,满脸都是粉尘,形容可谓狼狈。日本人杀气腾腾的眼睛瞪视过来,紧接着便是一记足以轰裂天灵盖的耳光。 林先生惨叫一声,被扇得滚翻在地上,失控的齿列直切进舌尖,鲜血霎时间喷涌而出。 不……不……一定有诈……津田的眉毛上白茫茫一片,是……是镁粉!戏台布景,新式设备……那一场几可乱真的爆炸,就在他们眼皮下重演,他分明就看穿了一切伎俩,却无人肯信。 时迁,时迁必然要借爆炸遁逃! “啊,啊!” 林先生竭力去攀日本人的裤脚,却只换来兜心一脚,津田不知他忠心可鉴,还嫌他挡路。 他生来是摇唇鼓舌之辈,却头一回兵败在这一条巧舌上。 他的舌头……为什么会背叛他? 那一脚蕴含的巨力在五脏六腑中翻滚,林先生猛烈痉挛一阵,终于不动了,唯有口中淌出一股血泉。 滴答……滴答! 蜡油淌尽之时,天工盒轰然洞开,那一柄引起无数争斗的虎符刀终于重见天日。 梅洲君单手握刀,从烟尘深处直起身来,虎口处淌下一串猩红的烛泪。 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他将府中绝大部分卫兵引到回廊之中,地牢附近防卫薄弱,再也阻拦不住陆白珩。 即便如此,这依旧是火中取栗的险招,障眼法被破仅仅是时间问题。 若说他此先尚对国民政府抱有一丝幻想,如今也已在会面时灭尽了,各方勾心斗角,利字当头。偌大晋北,不过是三家眼中之禁脔,仅能在推杯换盏间割肉,任谁也下不定血战的决心。 必须要在各方回神阻截之前,以虎符刀开城门,送陆雪衾出城。 此时暮色已深,雨中望不见残阳,比平日显得更为阴沉,梅洲君并不迟疑,单手握刀,跳下台阶奔行数步,却迟迟不曾听见约定的暗号。 发生了什么? 陆白珩呢? 后台帘门因风拂动,露出老郎神像红绿斑驳的一角,那一双眼睛里漂转着海灯黄澄澄的火光,竟有一瞬间流露出近似于生人的神情。 威严,森冷,隐有恻然。 明明并非戏中人,这一缕悲悯却真虚难辨。 ——喀哒。 子弹上膛的声音显然经过特殊处理,等他听得背后的破空声时,已经太迟了。 一股巨力正中刀身,逼令虎符刀脱手横飞,梅洲君虽不至于中弹,虎口却因此迸裂,剧痛钻心。 哐当! 虎符刀飞出数步,钉在老郎神案前蜂鸣不止,一只手隔着烛泪,隔着他炽烫的掌心血,握住了刀柄。 布帘坠地,大幕拉开,他终究还是被推到了戏台上。 那道蓝衣黑裤的人影低下头,向新到手的虎符刀看了一眼,垂首的神态如此熟悉,若不是相逢在此时,甚至称得上静谧。在他身侧,还有另一名男子,渔夫打扮,披蓑衣,戴斗笠,腰上挂着一串鸬鹚勒喉用的铁环。 鸬鹚……腐烂的春柑……在尸山血海中旖旎泛波的小橘船……他握住那一只手时,天涯何处无霜雪? 身后开枪者的呼吸声已经近在咫尺。 不止一道脚步声,他已身在重重埋伏中。这许多声音同时响起,继来自心与眼的背叛之后,他又陷入了重听。 “陈处长,俞大组长!” “陈处长,果然是雪衣人的余党趁机作乱,他必然清楚雪衣人的下落!” “宋府地牢是空的,人犯已经逃脱,二位长官小心!” 俞崇道:“陈处长的忠心,委员长已经看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唯有雪衣人的党羽连根拔除,方能永绝后患!” 海灯摇曳中,他听见陈静堂轻声道:“雪衣人还在府中,是吗?” 他开口的瞬间,梅洲君已向后疾跃一步,几乎将自己揉进了追兵怀中,提肘重击。对方要的是活口,这便是他最后的筹码,在这足以筋断骨折的一击中夺枪,然后—— 他的后颈传来了一缕刺痛,针头推入体内,转眼腾起一股熟悉的奇寒。 那是一针广寒。 药效发作得极快,他来不及意识到冷彻心肺的痛楚,手指仅微弱地屈伸一下,便颓然滑落。 那个声音铺天盖地道:“是吗?” “他在哪里?” “在哪里?” 梅洲君瞳孔涣散,甚至看不清那些幢幢鬼影,仅有老郎神像前那盏海灯火光扑朔,两股灯芯在风雪缠绵中相拥。 “你借到……那一分钟了么?” 对方短暂地沉默了一瞬,仿佛和他一样,连唇舌都陷入了麻痹之中。药性飞快瓦解了他的一切反抗,最先动摇的便是齿关,可见世上男子巧舌如簧,从来口不应心。 广寒……广寒!冰天雪地,琉璃世界,若要挣破,唯有……他虽扮作时迁,却不为唱戏而来,身上也不曾带那一叠上乘稻草纸,除了…… “陈处长,这药我试过数次,从无差错,他扛不了多少时候……” 梅洲君低垂着头,双唇翕张,俞崇话音未落,便凝神去听。 “雪衣人的党羽还有谁?是谁将他送出蓉城的?武丑,你必然清楚,你……” 那双唇之间,呵出的却是一团灼亮的火光!那一卷引火的信纸根本承托不住,火势四漫,皆被卷入喉中。 好冷……好冷啊! 何以充饥止渴,何以燃灯照夜,为不冻毙于风雪,不得已吞火入腹,可肉体凡胎生来惧火,怎能甘之如饴? 老郎神含笑的面孔,亦在赤红的气流中微微扭曲,双目中的恸色却越发真切。 “洲君吾徒……” 班主……师父! “你可知,我为甚么教你做武丑?生旦净末丑,百般行当,台上鲜花着锦,台下各有苦处。做师父的虚长这许多岁,所惧的唯有人情冷暖,看不穿时畏烫,看穿时便只余白茫茫的冷。徒儿冰雪聪明,更是冷透肺腑。” 冷只冷在……是真是幻,太过分明! “既然如此,师父便教你吞火,从今往后,纵身在茫茫海中,见无涯风雪,一灯随行,也不寂寞!” 吞火入口,何其可怖? 时迁偷鸡一折,便是将稻草纸卷作烧鸡,以旷古之饥怨冲淡惧意,吞火时,以假为真。 金黄的酥皮,只拿舌尖一顶,便渗出热烫的油汁,渗入齿缝间,哪有血与怨?白肉丝丝缕缕,鲜得令人忘记了自己的舌头,只欲和汤吞入腹中。 好香啊……香得人真虚两忘,香得人落魄失魂。 只是这一次,不再有满口淋漓的热油,唯有镁粉催化出的剧痛,烈烈向喉中烧去。 假的成不了真的。 所谓充饥止渴,不过抉心自食。 “别让他死!” 第159章 “咽中脓血已经清出,伤口还在渗液……纱布呢?赶紧补充药液!他喘不过气,小心伤口粘连……又开始咳呛了,按住他!” 好烫…… 冲出喉口的是什么,是钢刀还是沸油?为什么……刀枪应从体外贯入,这种剧痛却是从胸臆间冲起的,每一呼吸都在血肉中钻挤。 他拼命去抓挠脖颈,试图撕扯出无数道啸叫的裂口,以分担焚心的痛楚,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冲出喉底的,仅仅是一股滚烫的血气。 呼——哧,呼—— 透不过气,喉咙里痒痛得钻心——咳……咳咳咳! “别让他咳呛!” 这种无法遏制的痉挛一度挣脱了力行社员的压制,梅洲君腰腹拱起,颈上青筋迸现,连胸廓骨都恨不能挣裂皮肤,却被一把按了回去。 他皮肤上都是热汗,对方的五指在他肘关节处打滑,霎时间拧转出一圈青痕。 “药液呢?继续用纱布敷药液!” 纱布中的药液不断渗入喉中,梅洲君尝不出滋味,却受益于其中近乎甘美的麻痹效用,意识几乎滑脱到了半空中,许多幻梦般的景象在眼前变幻。 是酒吗? 世上岂有……带血的酒? 砰砰砰! 贴墙的酒罐齐齐翻倒,酒水迸了满地,这种小幅度的地震近来在晋北时有发生。申鹭猝不及防,一跤绊进了碎罐堆里,胳膊肘重重擦在地上。 “嘶!” 满地劣酒漫过血肉模糊的伤处,血与酒难舍难分。 这一跤摔得非同小可,连镜头盖亦摔裂了,申鹭却无暇去心疼。 “芳甸小姐!” 芳甸拉着最后一个孩子奔出学堂,蹲身将孩子的外衣系紧了。她又瘦削不少,黑发柔顺地扫在耳边,脊骨倒是倔强得几乎顶破衣裳。 “近几天不用来上学了,等学堂来叫你们,”芳甸往他怀里塞了两个干饼,催促道,“跑回家,不要贪顽在路上停下。” 孩子仿佛已懂了什么,含着泪轻轻点了一点头,却忍不住道:“梅老师,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快了,快了,不要荒废了功课!”芳甸道,目送那道小小的身影在暮色中离去,迟迟没有起身。 自宋道海下令搜捕流寇以来,街上到处是布防盘问的士兵。大雨刚过,日本人的传单曾如雪花一般洒下来,铺出雪亮的前路,如今皆狼藉陷在泥水里,层层累累,仿佛无数即将踏上这片土地的黑色脚印。 “芳甸小姐!”申鹭道,急急钻进了学堂,怀里还插着一束报纸,"陈静堂已经取得了虎符刀,宋道海和国民政府拧成了一条心,报社又遭遇一回盘查,文声公虽已接手,却也颇为艰难——芳甸小姐,晋北往后会更乱,你若还有地方可去,我就设法给你弄车票来,不能再耽搁了!" "谢谢你,走就不必了。"芳甸道,起身抓过苕帚,将墙边的碎罐收拾了。 申鹭道:“芳甸小姐,鸡贩呢?” 芳甸被送到学堂安置之后,这附近常有鸡贩走动,既是护卫,也是监视,来来往往皆是生面孔,只是身上的血腥气较常人更重。 申鹭对此心知肚明,这必然是那位督军的安排。只是他这次来时,那些游走的鸡贩却不见了。 那一位自身难保,晋北山雨欲来! “我路过酒坊的时候,里头是空的,没了鸡贩看管,你爹恐怕已跑出去了,你们一家……芳甸小姐!” 芳甸抬起头来,眼中已闪闪地含了泪。 申鹭想到她一家不和,正懊悔说错了话,却听她一字一顿道:“他还活着,还没回来。” “谁?”申鹭记起什么,小心翼翼道,“你大哥么?” 芳甸不说话,只是用力抓过他的手臂,将上头嵌的砂石挑去了,又舀了一碗最烈的酒。 酒坛边,她插在陶瓶里的一束鹅黄色野花,亦坠在地上,花瓣散了满地。 ——这几支花留在一边,精神疲乏时,也能赏心悦目。 ——你做得很好。 ——芳甸,人世间的事情,总是很凄凉的。 ——只是有的事情,岂能没有代价? 翅果菊的花期已经过了,晋北寻不到同样的花,大哥死在报纸的一角。 只是……只是…… 落英纷飞,终有重聚之时! 申鹭不知她眼中何以有这样沉重的期冀,只觉那纤细五指间似有血脉连心的痛楚。 “芳甸!” “那你呢?”芳甸道。 申鹭忽而静默片刻,却并不惊异她竟会看穿。 “我?我要再去一回东北,宋大帅还要与日本人言和,我要沿途拍更多的相片,撰写更多的报道,将是非黑白刊印在晋北的报纸上!” 烈酒浇在伤处,洗濯一切尘灰,淌下最清冽的血泉。 芳甸道:“那这就是壮行的酒。” “壮行?” “替谁壮行?这里有贩夫走卒,有刀口舔血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安身处的苦命人,也有乳臭未干的小孩儿,戏已唱完了,该散的也散尽了,你杨老板要为谁壮行?” 杨七郎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奉秋,去把衣箱打开,取一身开氅来,给你樊师哥。” 樊哙一怔:“杨师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七郎温声道:“樊师弟,少班主从前提起过,唯愿我们能平安喜乐。如今你已决心留在晋北做屠户,也有了知心的女子,是最好不过的。将军卸甲,这一身开氅我替少班主赠与你,作为我们昔日情分的留念。” 奉秋捧着开氅回来,道:“樊师哥,什么时候怕冷了,就披上,我们大家伙儿始终在一处!” 众人皆已换上了常服,在晋北各处各寻了行当,下了戏台,便再淋不着血雨,也不再做夜半惊醒的梦。唯有奉秋鼻尖上还勾了一方雪白的蝙蝠,谁也不敢看他。 看见了,便会想起时迁。 奉秋身量不足,开氅的水袖拖曳在地上,樊哙一把抓在手里,又慢慢将整件衣裳拥入怀中。 他正欲拱手拜下,杨七郎却抢先一步,向众人深深一拜。 “这一回,是我违背了少班主的意思,令大家伙儿冒险齐聚于此,既为饯别,也为壮行,”杨七郎道,“我的族叔,杨行韫将军寻见我,晋北战事将近,要做好宋道海割地求和的打算,依托晋北地势,各处阻击,是少不了的。我已决意从军,只是军队如今最缺的,便是见过血的兵,不论成败,皆需血肉来填,我实在不忍向诸位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说出口。” 他眼中亦含了泪,只是背向海灯,看不分明。 “我不敢看老郎神,不敢看老班主,亦不敢看少班主,我杨七郎算甚么,不过是代管戏班,代为盘账——戏台上有许多英雄胆,下了台却皆是不得不,”杨七郎道,“这三口衣箱,是我们多年流离的见证,谁要回家,我便奉上一笔盘缠,从此再不相见,只求诸位,领走一身戏服。” “好令少班主知道——你们有衣可以御寒。” “若不走,便饮尽此酒!” 三口衣箱,齐齐洞开。 十余碗浊酒,火中摇荡,色殷如血。 “这杯壮行酒,我喝不成了,”樊哙终于流泪道,“杨师哥!” “珍重!” “杨师哥……” 年少时,在荻芦丛中学戏,见茫茫飞雪,浩荡天地,哪会想见此时? ——陆十年来尘扑面,今日才得洗汗颜。 砰,砰,砰!酒碗坠地。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和道:“说什么……开基业经百战,说什么……鲸鲵镇里骋雕鞍。” 烈酒入喉,那声音含悲带恨,似有无限怅然,却有越来越多人相和,向来戏子爱唱的是忠臣胆,壮士血,悲歌慷慨,如今听起来已不像是戏。 “大丈夫——岂能够老死床笫间,学一个丹心报国马革裹尸换。” 当年学的是这一出么?若学的是这一出,如今也算是遂愿。 “奉秋,这一身夸衣是少班主扮时迁时穿的,你拿着它……” 奉秋瞪视片刻,猛然拧身抢过一碗酒,一口吞罢,却呛得咳嗽起来。 “咳咳咳……杨师哥,我要学的是吞火,你怎能不给我酒喝?梨药,你——” 砰! ——何惧萧萧易水寒,斗酒奉赠君壮胆。 “我替……师哥唱下去,就是被火烧穿了喉咙,也绝不会停下!” “他还能开口么?这么长工夫了,怎么连声叫唤也没有?” “让让,盘尼西林来了!” “盘尼西林?给这人用?经过陈处长特批没有?” “用上盘尼西林。口中继续用消炎抗肿药液,陈三,立刻向陈处长报备,若喉中出现水肿,或许要切开气管!” “切开气管?条件足够么?陈处长要的是活口。” “保住性命应当不难。” “要的是活口!若不能开口,陈处长留他性命何用?他药性未退,还能逼得出口供么?” “口供?” 说话间,梅洲君又是一阵痉挛,眼睑下的瞳珠震荡不止,那一口火似乎把生理泪水都蒸干了,他的眼窝中至今还是干涩的。 他在昏沉之中,终于想起了剧痛的来源。 ——我不想……开口。 砰! 他终究没抓住自己的喉咙,五指脱力跌落在床边,手肘上皆是青紫的瘀痕。 主治的力行社员终于忍不住道:“口供?得看声带损毁了多少,陈三,你有空在这儿盘问,不如赶紧向陈处长请罪,趁他新立了功,心情应当不差,要不然——人可是在你手底下吞的火!” 陈三一惊,道:“陈处长人呢?” “谁敢问呢?对了,俞大组长方才提了两瓶酒,向小客厅去了。” “搅他们的酒局?我不要命了?” ——砰。 “这是庆功酒,”俞崇道,把两瓶上好的洋酒轻轻摆在桌上,“陈处长——不,是陈副局长。” 陈静堂就立在窗边,照例校准他那枚怀表。 他从来如此,分明一分一秒也不会有误,也不知在调试什么。 第160章 “陈副局长?”俞崇笑道,“可喜可贺,这是委员长亲手签署的擢拔令。这一路上多有得罪,我先向陈副局长赔礼!” 说话间,他已取亲手斟了两杯酒。 陈静堂道:“老同学了,何必客气?” 此话一出,俞崇颊边肌肉微微一松,笑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怅然。 "不敢当,我是五期步科留级下来的。倒是你陈副局长,当年入学考试与毕业考试,列在榜首的都是同一个名字,大家伙儿议论纷纷,却连人影也未曾见过,想必是早就入了校长的眼——直到后来在洪公祠相遇,我还在诧异本人竟这样年轻。" "你还记得我原来的名字,"陈静堂点头道,"从此便是寂寂无名了。" “佩服,佩服!陈副局长,我敬你一杯。” “你俞大组长不也为了做好耳目,在江湖间隐姓埋名么?”陈静堂道,“各忠其职罢了,请。” 俞崇脸上挂不住笑了,只在碰杯之后,埋头饮尽,酒水甫一滚入口中,他就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咂舌:“嘶,好烈的酒!俞八这小子不会办事,挑的尽是误事的酒,我让他重新去取,陈副局长——” 他有心赔罪,不料陈静堂面不改色,只是慢慢啜饮,令人疑心不论是清水还是烧红的刀子,他都照饮不误,甚至连眉峰都不会跳动一下。 “……啊,”陈静堂留意到他的眼光,道,“烈么?” 他做上峰的既然起了酒兴,俞崇便是打落牙齿也要往肚里吞了,只能又紧皱眉头,陪着吞饮一杯,只觉有火在口中贴壁翻滚,好在片刻就麻木了。 “陈副局长,我是真心向你道贺,”酒过三巡,俞崇终于寻见了开口的时机,“校长还特意提了一句,这一趟来晋北,他亦颇费心思,是您由暗转明的良机。虎符刀既已到手,您应多在外露面,务必将宋道海绑死在战船上。” “各大报社,都已经刊登了?” “举国皆知,你陈副局长是委员长亲派往晋北的喉舌,你能取得虎符刀,说动他晋北牵制日本人,便是替委员长堵了悠悠众口,”俞崇道,“静堂兄——我腆着脸称你为老兄,祝贺你从此得见天日,前途无量,往后可不要忘了提携一众老兄弟啊。” 陈静堂道:“不过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罢了。” 俞崇笑道:“多谢亲赠忍字诀,但愿如此!陈副局长,再来一杯,贺的是另一桩喜事。” “哦?” “您既然升任了军统的副局长,军衔自然也应往上提一提,照常理应是少将,”俞崇道,“白老二那头探过口风了——也难为他还记得第一时间向您示好,委员长对此先那段冷遇颇为过意不去,还有意破格往上提,等您回去后正式授衔。” 陈静堂道:“哦?这不合常规吧?” “只要您趁此良机,将雪衣人一伙的人头捧回去,往昔那些许的不痛快,便也悉数勾销了。” “我屡次办事不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何出此言?这些年来清剿除逆,从来是你陈副处长居首功,委员长忌惮连泰舟一系时,也是你做得最不露痕迹,只是这功与过呀,难免有些天定的意思,”俞崇叹道,“王文声的狐狸尾巴,我却捉了这许久!好在雪衣人的首级,如今是势在必得,我亦要仰仗您这一份功呢。” 陈静堂大多数时候都只是静静饮酒,闻言却微微一笑,俞崇自觉说得太过直露,正有些赧然,却见他掷来了一份地图。 “朝这几个地方搜捕。”他道,以钢笔圈了一圈。 俞崇霍然起身,道:“我这就派人去办。” 说话间,窗台上的电子管收音机又开始滋滋作响,一个钟头悄然而过。 收音机里照常报时,陈静堂那块怀表就搁在桌上,纯钢的指针,最为精密的机械,一切都决绝地东流去,片刻不容情。 嘀嗒,嘀嗒。 只是…… 俞崇无意间瞥了一眼,心中便是砰地一跳。 陈静堂仿佛并未留意,只是坐在窗边,颇为克制地一口口饮酒。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陈副局长?” 陈静堂侧头看了他一眼,将表抓在手里,他甚至不用去看,便能小幅度拧转旋钮。 “慢了?” “慢了。” “做一分钟的孤魂野鬼,”陈静堂徐徐道,“做一世的假将军。” 俞崇听不懂他的意思,却仿佛嗅出了某种如指针般刻不容缓的决断。 吱嘎……啪嗒! 指针归位。 “……如果世上真有代价,以物易物,又有何妨?” “这一杯酒,为今日……” ——终于如愿以偿! 鞋子虽然跑脱了一只,手上亦满是发馊的酒水,但他终于攥住了那支竹筒。 鸡贩将他关押在酒坊里,掳去了他身上仅有的金银,只每日赏些粗茶淡饭,世上哪有这样不合算的买卖! 至于好女儿芳甸,也同鸡贩串通一气,仅肯敦促他酿酒,以换几身粗陋的衣裳,人情冷暖,可见一斑。 好就好在,他梅某人终究多留了些心眼,将最后几张盐引藏在竹筒里,埋在酒糟中。 鸡贩一夜间不知所终,他岂有不跑之理? 这几张盐引,是仅有的凭恃。一切都在泥潭中下沉,他唯有攀着黄金枝,将自己拽出来。有此盐引,换得回盐田,换得回梅氏旁支相助,换得回昔日荣华富贵…… 有人骨子里就安了秤杆,所谓筹码,是他一生玩惯了的。 只是…… 暮色沉沉,迎面扑来的皆是黄沙,到处是搜捕盘问的士兵,晋北仿佛一夕之间改换天地,说不尽的酷烈萧条。 “新来的消息,继续搜查梅府!梅家曾经窝藏匪首,附近凡有行踪鬼祟者,一并逮捕!” “城中梅氏一系,皆需从严审问!尤其是这几个,照着相片去查。” “是!” 尘沙照面一吹,他便从骨头缝里泄冷气,整个人像是被一指头戳穿了的灯笼纸,一阵阵矮下去了。 哪里还有什么心气?日薄西山,天地血红,何况这一支灭了的短烛? “钳去风筝线,钳断鹞鹰尾,相思随风去,送侬向天飞——” 哪来的歌声? “悠悠去,漫漫飞,燕草不复绿,春风不再归。” 这声音颇为脆嫩,拖着烂漫的尾音,梅老爷刚一恍惚,没想起在哪里听见过,便见一个孩子的身影奔入窄巷中。 “爹——” 窄巷尽头,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竹担垮在地上,上头插了几只发黄的纸鸢,不知多少年的陈货了。 这样的暴雨天卖纸鸢,是十足的赔本买卖,男子面上满是尘沙,果然颇有愁容。只是孩子眼中清亮,并不知道父亲贫微,乳燕般奔向了他。 “爹——刚刚地动,学堂近日又上不得学了,街上到处在抓人,”孩子道,“老师教了新的童谣,她只教了一遍,我便会唱啦,可我还想听,几时才能上学呀?” 男子接住他,孩子便仰脸笑笑,席地而坐,从怀中取出几个干饼来。 “是老师给的——爹爹,风筝今天飞上天了么?” “今天下了好久的大雨,刚刚飞上去了。” “娘亲看见了么?” 男子笑道:“看见了。” “那她怎么还不回来?”孩子伸长脖子去看父亲怀中那一只风筝,道,“爹爹,你画得一点儿也不像!我们老师会画画,你告诉她,娘亲的样子,也许她就有,就有相片啦。” 纸鸢上用炭笔粗劣地描绘着一幅女子的侧脸,一只手慢慢抹去了上头沾染的黄沙。 “你的娘亲?她有长长的头发,带着槐花蜜的香气,爹做了许多风筝换来的香膏,她很喜欢。她的眼珠很黑,看着你笑的时候,发怒的时候,嫁给我的时候,像——像画上的纸鸢,掉进了院子里。” 孩子沮丧道:“我都记不清啦。我只记得她抱着我。爹爹,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 “等你长大了,”男子道,“她就会回来。” “风筝怎么卖?” 谈话突然被打断,男子一愣,只见一只脏污的手,直直指着他怀里。 “这一只不卖,其余皆是贱卖,只要……” “只要这一只,什么价钱?你做生意的,就是奇货可居,也能开出个价来。” 男子倒没有发怒,道:“老伯,也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均儿,你掰半个饼给这位老伯,再取些水,他喘气这样急,应当是饿着了。” “你当我是乞丐?好哇,我是……我是身无分文,可我还有这个,以它来换,天大的便宜,趁我还没有反悔!” 那一只手再次伸出来时,攥着一团皱巴巴的票据。像是被馊酒糟浸了许久,上头那些花花绿绿的字皆泛着浊臭,早已看不清了。 竹筒漏了。 “这东西价值连城,什么是造化,什么是境遇,仅仅向你换风筝罢了!” “这也不换么?凭什么?你再仔细看看!” “为什么换不得?” 男子不再与疯人纠缠,挑着担子直起身来,只是将纸鸢仔细护在怀里。孩子将干饼远远抛给这乞丐,缩在父亲臂膀之下。 那对父子的背影消失在日落深处,窄巷中再度飘来稚嫩的歌声。 “金不换——银不换——” “名不换——利不换——” “断线风筝怎能回?歇在我家屋檐上。” “我问风筝为甚么,情真真,意切切!” 歌声如风筝断线,士兵冷硬的步伐声再度合围。 “……我听到了数不清的声音。” “声音?”俞崇侧耳片刻,方才重新落座,“这宋府可够安静的,我听说宋道海从前最爱听戏,这一回可是吓怕了。” 陈静堂凝视着窗外的夜色,回过头来,道:“应当是听错了。” “人已经部署出去了,这一趟若能有所收获,我亦要拜谢陈副局长!” “不必客气,”陈静堂将酒杯推开,道,“不能喝了,还有一个钟头。” 俞崇一怔,飞快瞥了一眼他的怀表,道:“宋道海的酒局?险些误了时候!说起来,这一回同日本人打出了真火,他倒是得作东道主好好周旋!” 陈静堂点头道:“也是委员长的意思,刚刚,秘密电台重新向我开放了。” “他老人家还在中原督战剿匪,听说气怒得唇上连出半个月燎泡,竟然亲自提及此事?” “虎符刀虽已到手,动静却闹得太大,得压一压日本人的火气。” 俞崇笑道:“那倒是容易,好在都是雪衣人残党搅局,日本人技不如人,上了恶当,怎能怨到我等头上?喝一杯酒,各给些薄面,厚礼也已备好了。” “备的什么礼?” 俞崇压低声音:“左不过是他宋道海放血,割地送款捐几条铁路出去,他心疼得要命,既然是盟友,我们亦需帮衬些——真是窝囊气,只是如今万万不能开战!” “委员长向来有他的思虑,我等只需执行。” “还有一事,”俞崇道,“日本人说是受了暗算,咽不下这口恶气,席间必要趁机发作,只是抓到的这个,还死咬着秘密,未必能物尽其用,要不要我……” “还有一个小时,”陈静堂道,“我会让他开口。” “如此甚好,”俞崇苦笑道,“我正犯愁呢,唯有在你陈副局长手上,哑巴亦能开口。” 双唇徒劳地开阖,所吐出的却仅仅是气流。 喉中的剧痛被药液暂时压制,但那一团着火的信纸却似乎无处不在,眼皮上皆是猩红。 是灯? 梅洲君紧闭双眼,眼珠不适地转动,灯光便被压低了。 耳边传来了翻看报纸时的沙沙声。 第161章 这声音平和而遥远,仿佛笼罩在寻常的暮色中。只是对方的呼吸声匀而不乱,又透出白茫茫的寒气了。 “滋……滋……国民政府中央广播电台……委员长亲临中原督战,下榻于……二将军哭谏,委员长面斥不可,并向公众发表讲话……” “……誓平内患,不可舍本逐末,甘冒国家分裂之风险而奢言抗日……若不能奋战到底,平定匪患,将调遣嫡系部队取而代之……” 吱嘎——调节旋钮。 “中原广播电台……滋,滋……请宝鼎社表演……请华音公司录制……京剧《白门楼》……” “每日里在宫中——逍遥饮酒,到今日身无事——我驾坐在徐州。” 纷乱时事皆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悠悠的唱腔。 朦朦胧胧间,他身边倚坐着一道人影。似乎是看得乏了,对方摘下眼镜,捏了一捏眉心,又将报纸仔细叠了一叠。 在漫漫昏黄的灯光下,那种泛着毛边的摩挲声如此柔和,令人有一瞬间忘了今夕何夕。 除了——有一只手虚按在他喉咙上。 梅洲君霍然睁开双眼,喉咙紧缩。仅仅是回想,就仿佛被无数枚烧红的钢针刺穿了喉口,好在这一阵一败涂地的痉挛,终究还是被他死死压制在了口中。 陈静堂静静地俯视他片刻,道:“醒了?” 梅洲君唇角一弯。 他虽如此客气,可喉中那团乱窜的血气却并不识趣,强压之下,更拧得五脏六腑齐齐乱转,他甚至听到了胸肋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这本是不为外人所知的。 怪只怪陈静堂非要在他额上一触,指腹落处,梅洲君胸口猛然一窒,再难压抑得住,眼前发黑的同时,整个人都濒死般拱起—— 咳咳咳! 这一串咳嗽连筋带骨,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泵空了。他却没听见半点儿咳嗽声,也尝不出涌过舌面的血腥气—— 滴,答。 直到有什么热液滴落在他面上。 眼前黑斑散尽时,他终于看清楚了。 陈静堂低着头,似乎是要凑近来看他,只是半边面孔上都是血,淋漓淌落,那动作便生生停住了。 血的颜色在灯下看来有些失真,他看来看去只觉陌生,仿佛烧空了的蜡烛,分不清哪些是血,哪些是泪,那张温文如昔的面孔上,只是一片狼藉而已。 梅洲君无声地发笑。 陈大处长取出口袋巾,翻出未沾血的一面,却将他唇边擦拭干净了。 梅洲君睁着双眼,看他重新更换那些血淋淋的药棉,两枚干干净净的手指,竟如钢刀般在口中刮动,令人不难想到报复。 不出片刻,汗就把被子都浸湿了,竟比方才的手术更难忍。那些黑红的药棉混着帕子一并堆在了床头托盘里,他瞥了一眼,险些没干呕出来。 咔嗒。 床头灯被拉灭了,收音机的声音也被压成一线,数不清低低的絮语。 夜里很冷,床边倚靠的仅仅是一道陌路的黑影。 一阵窸窣声过后,报纸终于被叠平了,放在床边。陈静堂和衣睡在了他身侧。 没有任何肢体的接触,梅洲君背后紧绷,只觉靠近他的那半侧,就连手指尖都在发冷。 被褥纹丝不动,对方的呼吸声亦微不可闻,但那点儿湿冷就从枕衾间漫了过来,仿佛雪中僵死的群蛇正在解冻。 梅洲君并不动作,只是默默计数对方呼吸的频率。 力行社在手术前搜过身,令他不能求死。广寒的药性虽减退了不少,也能够支撑行动,但在陈静堂面前…… 他已不相信任何天降的机会。 仅仅是这样小幅度的凝视,陈静堂便已察觉。 他二人便如背向的磁石,哪怕在黑暗中相隔数步,依旧能捕捉到彼此威慑、无声起伏的杀机。 “睡不着?”陈静堂温声道,“我会治失眠症。” 他坐了起来,就着微弱的月光调适着什么,不久后便传来了上膛声。 梅洲君瞳孔一缩。 那一只手掀起他枕头一角,将一样东西推了进去。 那是一支压满弹匣的枪。 他掌心霎时间渗汗,却见陈静堂重又睡下,背过身去,那呼吸声很快就泛起了浊意,像是疲乏至极。 梅洲君虽不明白他用意,但却绝不至于迟疑,手掌触及枪身时,飞快查验了一遍。 没做过手脚,是一把好枪。 咫尺之间,陈静堂必然躲不过这一枪! 梅洲君不动声色,握紧枪身,他的手干燥而稳定,却忽而捕捉到一连串的奇特声响。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表链从袋口垂落,指针转动声隔着外衣,沉闷,却永远不会停下。 这一支熟悉的怀表,曾经落过水,却连江水也浸不透精钢的表芯。 梅洲君握枪的手有一瞬间的青筋暴起,惨淡月光下,陈静堂半边面上的血已经将近干涸,于猩红之下透出皎洁。 ——陈静堂,你聪明一世,怎会有唾面自干的时候? 陈静堂的瞳孔在眼睑下微微颤动。 “陈处长!时候到了,宋大帅已派人来请!” 敲门声乍起,陈静堂睁开眼,瞳孔有一瞬间的涣散。 他竟然睡着了。 很短的一觉,应当还不到一分钟。 第162章 但此刻,他已经握住了梅洲君的手腕,将那一支枪重又推回了枕下。用的力度并不大,但梅洲君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他。 "还不是时候,"陈静堂道,"你杀不了我。" 灯亮后,他起身整理外衣。 ——吱嘎。 门开了,又被轻轻掩上。 “陈副局长!” “陈副局长,可有什么结果?” 陈静堂点头,将报纸递给俞崇,道:“这几份报纸,交给密电组处理,凡用钢笔圈出的字都要整理破译,即时传给商岭,尽快完成。” 俞崇迟疑片刻,道:“是!不过……那恐怕会占用几台密电设备,委员长的讯息无法立时传过来。” 陈静堂道:“无妨,他会直接联系我。” “里头那一个……” “处理掉,”陈静堂道,“陈三留下,其余人与我去赴会。” “是!” 那一台收音机依旧低低唱着,一切都模糊在电流声中。 “滋滋……恨曹瞒——他那里兴兵——入寇,我若是到战场——群贼的命休,内侍臣看过了皇封御酒——” “这酒的酿法……似乎有所不同。” “叫九州烧酎,是津田将军家乡的酒,”宋道海道,“要不然,他只怕还喝不惯。” 酒器亦是日式的硝子杯,形如梅花,刚在冰鉴里湃过,烘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不远万里,来喝家乡的酒?” 宋道海笑道:"津田将军好雅兴啊。" 他腿脚不便,生平未曾做过陪客,此时却挥退了幕僚,在翻译耳语的空档里,亲手斟酒一轮。此时亭中吃酒的仅有三人,侍立的却大多目光灼灼,亭里冷风倒灌,这一下午打出来的火气才被勉强压了一压。 津田并不起身,只等着他斟酒。 也正是在这时候,从斜侧里伸过来一只手,托定了梅花硝子杯。 "津田将军,下午多有得罪,请?" 这陈静堂在灯下看来,气度颇为温文,毫无占尽上风的喜色——至于被他踏在脚下的青云梯,却并不那么痛快了。 津田将手腕一提,这一碰是带着盖灭威风的煞气的,陈静堂却面色平和,以杯沿相迎。 杯中酒水正是光满的一轮,纹丝不动,随着酒杯一侧,向人照面。 只是……谁敢同这一只手碰杯? 砰! 津田以指腹撞开了他的杯口。 “请罪?既然是请罪,我的三名贴身武士为什么踪影全无?” 说话间,一只木托盘便被掷在桌上,盘中三把断刀齐齐蜂鸣,尚未泛起的酒意转瞬间被血腥气荡平了。 那一只硝子杯亦被撞翻,骨碌碌滚了一滚。 陈静堂受此羞辱,却端坐不动,只是借着刀光,把手腕上的酒水擦净了。 宋道海沉声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停战之后,酒席之前。我的三名得力部下消失在晋北城中,仅留下三把残刀!” 这种刀锋断面哄骗常人尚有可能,行家却一看便知,分明是彼此劈砍所致的。 名头虽假,但他话里的杀机,却是迫面而来。 “哦?好刀,”陈静堂伸手在断口处一抚,道,“难怪津田将军心疼。” “我们一行人的佩刀都有铭文,从不离身,如今刀既然断了,必然是在晋北地界遭遇不测!” 宋道海道:“津田将军,你们双方取刀亮明身份后,便再无争斗,其中必有什么误会,我这就派人去寻。来,我为将军安排了歌舞,等酒饮完了,说不定人也寻见了。” 他还道是津田漫天要价,便悄悄向幕僚使了个眼色。幕僚会意,正要离席去取备下的厚礼,却被翻译叱住了。 “宋大帅,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要的是赔罪的诚意。" 陈静堂道:"何为诚意?"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津田稍稍缓和了口气,"我是一名军人,也需向军中交代,这样吧,请贵方开晋北城门,我好抽调人手,在城中一搜便知。" 宋道海脸色骤变,道:"津田将军,你好大的胃口。我们已签订了协约,宋某人让利不小——" 津田把玩着手中的酒盏,森然道:"看来,这酒是喝不成了?" 酒杯越转越快,颇有无声催促的意思,酒水亦在其中如漩涡般激荡,在他面孔上照出了一块青斑。 不远处的戏台上,一个日本女人的声音方才还在悠悠唱歌,此时仿佛嗅到了什么,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却是毒蛇吐信般的声音。 “咝——咝——” 是武士刀在鞘内滑动。 这上不得台面的胁迫并不能惊动什么,陈静堂微微一笑:“津田将军忽而出神,是在酒中看到了什么?” “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亦这么以为。” 陈静堂温声道,将那只翻倒的酒杯拾了起来,里头仅有薄薄一层酒水,用来待客实在寒酸,他却并没有斟满的意思。 “请。” “你是什么意思——” ——砰! 在消音器的掩盖下,这一声枪响很快被吞没在重重被褥中。 梅洲君将尸首侧推在被褥中,下床时眼前发黑,猛然趔趄了一步,颈上的掐痕被他飞快以外衣掩盖住了——不愧是陈静堂的心腹,濒死之时,依旧死咬七寸! 这股剧痛支撑着他,反而不至于陷入广寒所诱发的昏沉中。 房门敞开着,外头寒夜深深,唯有床边一盏压低了的台灯,泛着柔和的暖光。 他仅仅是看了一眼,便仿佛听到越来越急促的鼓点声,从幽深的夜色中传来。 戏已在无人处唱到尾声,有什么抓不住的东西正从指缝里漏出去。 咚,咚,咚……滴答,滴答,滴答…… ——来不及了! 惊怖感来得毫无预兆,梅洲君心中狂跳,猛然抬手,盖在眼上。 那梦境般的柔光霎时间褪去,他在指缝形成的黑暗中,冷冷地审视着自己的心。 这一回,陈静堂设的又是什么局? 对付此人,取巧无用,猜度无用,唯有凭一股雪亮的孤勇,向他刀锋迎去——你既给我一条生路,我便去闯。 漫漫回廊,灯火尽灭,空无一人,纱幔上还残留着白日交战时的血气。 偌大宋府,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拂空了,任由他如游魂般穿行。 梅洲君一生中从未走过如此顺遂的路,也正因于此,他走得并不快,冷汗却飞快渗透了重衣。 夜里的风声,从四面八方扑向他,数不清有几重猜疑,他单手插在侧袋中,握枪的手依旧冰冷而干燥。 直到—— 铛! 他踢到了什么,仅漏出一丝轻响,便被他用鞋底踩住了。 那轮廓是……半把残刀?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侧转枪口,向背后的风声—— 好浓的血腥气! 向他腰背袭来的,简直是一阵血雨,却裹挟着斩碎一切的,近乎凄厉的勇气。梅洲君毫不怀疑,他能在瞬息之间拧断自己的脖子,并向尸首踏上一脚! 只是—— 来不及捕捉那一缕异样,他已听到了对方喉咙底下的喘息声,简直是负痛的野兽,压抑着含含糊糊的低语。 梅洲君的手指已扣下扳机,那一股力不可挽回地推进,直击在撞针上,但他终于听清了。 “别,拦,我……我要……去找他!” 那是—— 枪口向下一错,子弹以毫厘之差脱膛而出,对方却重扑在他身上,以他如今的状态,根本无法抗衡,仅能一并翻倒在地上,喉中猛然腾起一股血气。 ——蠢材,你看一看我! 他根本发不出声音,仅能伸出两指,去触碰对方的肩侧。 这家伙亦在脱力的边缘,伏在他身上许久不曾动弹,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连拖带绞,生生向台阶下爬了数步。 梅洲君脑中晕眩,浑身血液逆流,才意识到自己已半身悬空——是枯井,这家伙体力不支,要将他推进井里! 此时已有月光,依旧看不清么? ——是我! 好在他的手指终于攀附在对方的手背,如往常一般,飞快拍了两拍,这一串小把戏终于如电流般,令对方猛然惊颤起来,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抱住了他。 “梅洲君,梅洲君……是你,是你?” 那声音里的后怕令人不忍心去听。 “天还亮着么……” 这句话戛然而止,惨淡月光已经洒下。 陆白珩满面是血,眼睑都被浸透了,显然方从疯魔中回过魂来,眼神异常惊惶,甚至不敢来碰他颈上的淤青。 “我……你没事吧?我为什么没认出来?” ——若不是我,来的便是子弹! 梅洲君借着月光一瞥,井下横陈着七八具尸体,并厚厚一层说不出名字来的鸟尸,起初还能看得见贯喉的刀伤,后来便都是以蛮力拧死扼死的。弹尽粮绝之后,这一战的凄厉依旧在井中回荡。 ——这一下午,你都在井里? 陆白珩浑身一震,哑声道:“救出大哥后,我扮作了宋府的卫兵,谁知道混战之中,依旧遇见了俞崇的搜捕。大哥行动不便,我们只能在枯井中暂避,谁知道……井下竟然有暗道,有日本人悄悄向府中潜入,我只能来一个,杀一个,那头见形势有变,就下了断龙石,将暗道堵死了。” ——你大哥呢?他还在井里? 陆白珩死死盯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手指一顿,便有一只颤抖的手,触及了他唇边的血痕。那一股力道极其微弱,是一种充满绝望的试探,梅洲君下意识张了一张嘴,却依旧是无话。 仅有空洞的气流,挟着温热的血腥气。 你为什么不说话? 第163章 ——啪! 陆白珩忽而抬起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只是脱力之下,那一巴掌非但不能泄愤,反倒徒增伤心。 “是我来迟了,是我没能……” ——埋伏早已设下,你即便来了,也于事无补。 陆白珩咬牙喘了一阵粗气,那声音痛得仿佛在刀丛中拧转。以他的心性,这辈子都难有这样刻骨的恨意了。 “是……谁?!” 梅洲君无声地抬起手,按在他剧烈颤动的眼睑上。 ——你见到我,是凶多吉少。 他的指腹一瞬间就被热泪打湿了。 "凶多吉少,我在乎么?”陆白珩咬牙道,“他拿你做饵?他怎么……怎么敢!" ——玉小老板,怕不怕? "怕什么?我杀他,还要挑黄道吉日么?" 他虽是强弩之末,话里却仍回荡着一股悍烈的杀机,梅洲君手指一顿,今日棋差一招,既然有人并肩,心中也再无什么遗憾。 ——陈静堂,你如愿以偿,还不现身么? 冥冥之中似有感应,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远处忽而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数十支手电筒杀在地上,在荒草露水间腾起一片惊心动魄的光海,连鸣虫亦被震慑住,仅余一片一触即发的死寂。 来的足有近百人,敌众我寡,若是存心搜查——数十秒内,便将狭路相逢! "绝不能放他走!"是宋道海的声音,因极度的绝望而状若癫狂,"晋北,晋北绝不能葬送在他手里!" "大帅,不能管他,我们必须尽快撤离!" "杀了他,以他的首级——" 砰砰砰砰砰! 子弹向着他们的方向,脱膛而出! 几乎与此同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梅洲君的手臂,用力一扯! “大哥!你怎么出来了?”陆白珩急道,“你的伤!” 没有人回应,陆雪衾倒卧在井边荒草中,身上的长衣已被血水浸透,但仅剩的力量灌注在五指之间,依旧扯得梅洲君跌入他怀中。 直到这时候,那可悲的本能依旧不减——枪弹声中,他强撑起半身,将梅洲君死死压制在臂弯之下。 梅洲君喉中剧痛,在咫尺间与他对视,这一眼来得不是时候,宿昔那些恩怨猜疑奔涌到一半,远不到了结的时候,却仿佛被茫茫月华洗净了。 乱发和着血污触在他面上,刀与剑齐齐低眉。 这时候谁也说不出话,唯那只手,在他颈后轻轻抚了一抚。 陆雪衾披在肩上的卫兵服早在动作间滑落了,颈上鞭伤贯及后背。火棘汁催发之下,昔年旧伤再难遁形,刀伤枪伤无法细数,还有那与他血肉相连,不见天日的——三十六道鞭伤。 那一瞬间,梅洲君背上亦掠过一串有所感应的痛楚。 刻刀为证,三七对分,绝不反悔! "今日若死在乱枪中,依旧……如此,"陆雪衾低声道,短短一句话,竟因气竭中断数次,"他年有人戮尸,便知我不曾背诺。" 脚步声终于袭至近处,荒草应声倒伏,露水纷纷坠地。 滴答,滴答,滴答。 幽幽的钟摆声再度扑来了,有一种说不清是宿命还是人谋的东西,在井边冷冷地徘徊。 来的并非枪声。 近百道脚步声先后越过他们的藏身处,以一种败军之将的狼狈,争相向后门奔去。 与其说是搜捕,不如说是败逃! 宋道海被掩护在一众幕僚之中,拖着一条跛腿,跌跌撞撞,脸色铁青,他身后缀有数辆大车,装满了临时收拢的金银细软,连匣子都来不及锁上,零零散散落了一地。 三代积聚之富,在弃府而逃时,根本无从收拾。 “杀了他……杀了他!” “大帅,不能再回头!日本人随时会轰炸,必须尽快转移到防空洞中!” 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奔走间落地,又被碾过数脚,却依旧固执地悠悠作响。 那是什么声音? 听来有些熟悉,像无论如何赶不上的一场戏,大幕曳地,戏子隔屏,他生平第一次被拦在台下,听那余音竟有些凄凉。 滋,滋,滋…… 十分钟前。 模糊的电流中,那些低低涌动的絮语,终于被一只手拧亮了。 “中原广播电台……滋,滋……请……表演……请华音公司录制……京剧《白门楼》……” “津田将军,津田将军!陈静堂——你!” 津田歪靠在椅上,面色狰狞,喉口仿佛还死咬着最后一口热气,瞳孔却开始扩散了。 插在他胸口上的,正是那一柄虎符刀。 刀锋避开人体筋结,在座竟然无人察觉。 直到陈静堂将小半杯罚酒,轻描淡写地浇在尸首上。 “你!陈静堂,你敢杀他?是谁给你的胆子!” 宋道海霍然起身,几乎将酒桌震翻,杯盏砰砰直跳,却盖不过他脸上的惊悸。那极其可怖的后果,几乎将他整个儿压塌下去。 陈静堂道:“日本人已潜入城中,只等他一声令下。你宋大帅心腹受制,岂能避战?我杀此人,不过是祭旗罢了。” 与此同时,四周武士刀齐齐出鞘,杀机暴起,却并非指向陈静堂一人。 虎符刀! 得此刀者,代表的就是晋北的态度。 以此刀杀人的血债,不仅记在他陈静堂账上,整一个晋北都被他拖入了不死不休的境地中。 事已至此,宋道海的卫队仅能动手,以阻却日本人毫无差别的疯狂进攻。厮杀声中,陈静堂面色平静,显然早已预备将他拖下局中。 此时加入亭外战局的,还有陈静堂的一支心腹,其余力行社诸人皆按兵不动,面上骇然之色毕露。 宋道海一瞥之下,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疯了……你真是疯了!你敢违逆常云超的意思!” 陈静堂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丝毫不顾照面的刀光。 “我不过区区刀斧,既然见血,必然是捉刀人的意思,不是么?”他道,“俞崇,大好的功勋就在面前,怎么不去拔得头筹?” 此时此刻,俞大组长的面色已不止是铁青。 陈静堂此刻所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过于顺手的刀剑,在一瞬间竟然伪饰为持刀者的意志,是骤然起了反意,还是为了这一刻,他早已磨去了一身锋芒? 俞崇仅仅知道,这一刀,钉死的不仅是晋北宋道海,更是常云超! ——陈静堂啊陈静堂,你聪明一世,青云在望,为什么偏要走这一条绝路? 但当他对上那一双眼睛时,却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我已有了决断,”陈静堂道,“俞崇,你呢?” 俞崇深吸一口气,回头的同时,一串指令已飞速下达。 陈静堂叛变,掀起滔天祸事,必须第一时间联系委员长,只是,他们手头所有的秘电设备皆已被占用,除了…… 那一台收音机此刻正搁在酒桌上,反反复复唱那一出《白门楼》。 ——白门楼! 俞崇目眦欲裂:“陈静堂!你对委员长做了什么?” “你赶得不巧,已经落幕了。” ——吱嘎。 旋钮转动。 “……中原惊变!” “……二位将军为抗日事宜,于今夜兵谏常委员长,委员长于白门楼孤身被擒……二将军奉上协议,要求中止内战,共谋抗战事宜,自中原撤兵,转赴晋北……” 孤身被擒?那一支最为精悍的委员长卫队呢? 自始至终,手握秘密电台,对常云超行踪了如指掌的,只有他陈静堂! 那一遍又一遍的《白门楼》中,到底蛰伏着多少千里之外的拱卒声? “你竟然阴谋兵谏?陈静堂,委员长如何待你——” “俞崇,动手!” 陈静堂举杯端坐,依旧是松形鹤骨,此时却通身萦绕着一股风雷般的寒气。 动手! 向谁动手?此时即便取他项上人头,也平息不了这一场祸端,若不杀他,委员长一旦脱困,必将亲自问责! 俞崇双目闪动,生平第一次,在这万钧重压之下,掌心渗汗,几乎连枪都握不住。 何去何从,如何抉择? “滋……滋……滋滋……” 电流干扰下,一支秘密频道,悄然截入了播报声中。 那是一阵极为疲惫的喘息声。 “……陈静堂。” 是委员长的声音。 “……怎么,这一杯庆功酒,犹不够你喝么?” 陈静堂道:“委员长有余力向我追责,想必是卫队已经回援,脱困在即了,我先敬委员长一杯。” 这一回,电台对面迟迟无话。 陈静堂言出必行,竟当真斟酒一杯,在桌沿轻轻一碰。 “陈静堂,你应当知道,他们不敢杀我,区区一纸协议,只要我不落笔……” “我自然不会托大,”陈静堂道,“恭贺委员长,运筹千里,两军阵前,斩杀敌将。” 津田不曾瞑目的尸首,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倒地。 ——砰! 收音机中,亦传来一声掀翻桌椅的巨响。 常云超再难压制狂怒,将杀意掷在了明面上。 “好,好!看来我倒是养虎为患了!” 陈静堂道:“此时签下协约,委员长的声望必至顶峰,再无被挟抗日一说。” 常云超冷笑道:“好一个声望!只怕这也是你陈静堂为自己留下的后路吧?既然如此……这一杯庆功酒,我仍为你陈将军留下,今夜过后,便回白门楼,饮尽此酒!” 陈静堂不再说话,收音机里电流声翻涌,这一段师生情谊,亦被冷冷截断了。 “为什么?陈静堂……陈副局长!你这一生,难道只为今夜么?” 陈静堂沉吟片刻,抬起头来。 晋北夜色深沉,战争前夜,烟尘东来,远处万户千家,皆悬在刀锋之上。 唯有高天之上,孤悬着一轮圆月,月晕泛着静谧的昏黄,仿佛前世磨就的。 如此温存月光下,俞崇已窥见了这位年轻的副局长,往后数十年的命运。 厮杀声落定后,密电组的社员终于赶来。按陈静堂所给出的方位,已截获了几小股日本先头部队。与此同时,委员长的命令,终于奔抵他手中。 常云超已在中原,连夜召集救国会议,共谋抗日事宜。 全国讲话借由电台发出后,那一支协约,终于尘埃落定。 “援兵将至,陈副局长,请吧。” 今夜临阵斩敌,杯中酒尽,押解的却是将军。 那一出《白门楼》,亦不知唱到了何处。 ——滋滋……滋滋滋…… 脚步声过尽后,梅洲君终于在荒草丛中,拾到了那一台收音机。 收音机一息尚存,仅能重复着那几句古怪的念白,荒腔走板,无尽凄凉。 ——我心不正,难道不如那吕布? ——你倒心怀大志,腹隐奇谋,怎么也有今日? 怎么……也有今日? 不知为什么,他亦如有所感,仰头望向那一轮明月。 有个声音在耳边道。 走吧。 为你我荡平前路。 为今夜——良宵难得!